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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如瑾倏然抬头,死死盯住内侍手中恭敬捧握的黄色绸绫。祥云瑞鹤,银龙翻飞,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富丽明黄,如今成了一道催命符。 贬为庶人,赐死。 不是降位份,也不是做宫女,而是直接赐死。 父亲获罪伏诛,爵位被削,家中男丁发配,妇孺入贱籍,她孤身困在宫里原本就生不如死,如今这是终于要解脱了么。 牙齿紧紧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中缓缓散开,本已素净如雪的脸此时更是惨白。圣旨如往常一样冗长啰嗦,长长的赘述她记不分明,只剩一句话在耳边回旋——“身为罪臣余孽却不思悔改,包藏祸心,其情可诛”。 余孽!可诛! 她的眼中几乎喷出火来,隔着深秋寒凉的空气,也要将那刺眼的明黄烧掉。 不是畏死,只是不甘心。父亲获的什么罪,她算什么余孽,又有哪里可诛?!不过是想她死罢了,何必说得这样冠冕堂皇。 “蓝氏,你反了么?竟然这样瞪着圣旨!” 同宫住着的云选侍声色俱厉,毫不留情的斥责道。除了蓝如瑾这一殿的人,其他两位妃嫔早在圣旨宣读完毕之后带着人起身了,如今正冷眼看着她,看她身体僵硬跪在地上,狼狈凄惨。 蓝如瑾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喊得一怔,转了眸子看住云选侍。这个一直恭谨顺从,在她面前低头俯首的宫嫔,原来也会这样冷脸吼人的。 是了,她如今已被贬为庶人,再也不是正四品婕妤之位,六品选侍虽不高,但也足以呼喝她了。宫中尊卑森严,人情最是拜高踩低,往日蒙宠之时,近日落魄之时,她早已经历的明明白白。 一旁宁妃笑了笑,抬手止住云选侍,意态闲适的开口:“除了圣旨,皇上还嘱咐了什么没有?” 面无表情的宣旨内侍微微露出笑容,虽手捧圣旨不能行礼,但声音是极恭顺的:“回娘娘话,皇上隆恩浩荡,特意嘱咐不必见血,赐蓝氏全尸,殿中宫人亦不连坐,事毕都分到别处去。”话音一落,后面小内侍立刻躬身上前,揭开银色捧盘上的黄绸,露出一盏净瓷酒壶和整齐叠好的白绫。 好个隆恩浩荡。 蓝如瑾惨然一笑,抬头向天,闭上了眼。 天空那样高远,鸿雁早已南飞,红日初升,金光漫地。天下那样大,时间还那样长,而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死没有什么大不了,如今风刀霜剑日日相逼,她早已不贪恋这苟活的日子。只是可惜一死之后,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亲眷,族人。侯府被抄之后她们没入贱籍,也不知如今流落到何方? 宁妃的声音依旧温润甘甜:“蓝氏,还不接旨么?” 还不接旨么?还不接旨么? 蓝如瑾深深吸一口气,罢了,就这样吧。是非对错,恩怨荣宠,一了百了。“谢主隆恩。”她高举双手接过了圣旨,站起来,目光落在酒壶与白绫之上。 是自缢,还是服毒? 方要决定,只听宁妃笑道:“若是选了毒酒,这白绫就可惜了。”语气轻松得犹如闲话家常。 云选侍立即会意接口:“娘娘说的正是,这条锦绫纹理细密,绣有暗花,真是好料子。” 都要死了还这样不依不饶的针对,蓝如瑾心中冷笑,不去理会,越发觉得这宫廷肮脏丑恶,死了反而清净。紧走两步上前去选,却听那内侍答道:“娘娘多虑了,今日这两种物件都用得上,必然不会浪费一个。” “哦,是这样。”宁妃恍然一笑。 蓝如瑾心中诧异,目视传旨内侍。银盘中两种自尽之物,圣旨却只写了赐死她一人,那么另一个要死的人会是谁? 只见那内侍回头吩咐“带人去吧”,两个小内侍便一溜小跑离开,片刻之后重新进了宫门,身边却多了一个人。蓝如瑾定睛一看,立时愣住。 “母亲?” “瑾儿!” 随着小内侍走进来的,正是蓝如瑾生母,昔日的侯爵夫人秦氏,年方四十却已满头花白,衣着粗陋,脚步蹒跚。小内侍嫌她走得慢,不住催促推搡,过门槛的时候差点将她推倒。 “住手!”蓝如瑾抛开圣旨,飞快上前扶住母亲,心中惊疑。自从家中遭难,母亲早就没了进宫探视的权利,如今却在她被赐死时突然进宫,到底是为了什么?联想到方才传旨内侍含义不明的言语,她的心提到了嗓子。那多余的赐死之物,难道…… “蓝氏,选吧。”传旨内侍一指捧盘,“你选剩下是你母亲的。莫要浪费时间,早朝结束前得让咱家交差。” “为什么!”蓝如瑾惊怒交加。她死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赐死母亲?堂堂的侯爵夫人,已被打入贱籍为奴为婢,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传旨内侍冷冷道:“圣上说了,教女无方,责无旁贷,快点吧。” 捧盘送到眼前,蓝如瑾抓住母亲胳膊,银牙咬碎,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人生至痛,莫过如此!皇帝,果然是冰冷无情,残忍如禽兽! 泪眼朦胧之中,脑海中浮现那个身穿龙袍的影子。她没有爱过他,但此时却也并不恨他,因为他不配。恶心到极点的男人,不配承载她的爱恨! “瑾儿别哭,别哭。”早已被告知今日赴死,秦氏并不慌张,抬起袖子要为蓝如瑾擦眼泪。然而举到跟前却发现袖子太脏,慌忙又住了手,只是柔声安慰道,“母亲看到你就知足了,别哭,我在外头什么都好,就是不放心你,如今可算见着了,咱不怕,啊,乖,别哭。” 像是哄孩子一样,秦氏不住抚摸蓝如瑾的头发,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一把抱住女儿呜咽起来。 蓝如瑾轻轻环住母亲瘦弱的身体,心中酸疼的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母亲素来体弱,如今更是瘦得不成人形,似乎她一用力,就会把她弄伤。一个深宅妇人又有多大罪孽,要承受亲眼看着女儿赴死的伤痛! “蓝氏,别耽误咱家交差,速速选来。”传旨内侍已经不耐烦了。眼看日头渐高,就快到了往常散朝的时间,要是不赶回去交差,后果他可不敢想。 云选侍低低的开口:“母女情深,也难怪老夫人舍不得。” 宁妃恍然的长长“哦”了一声,诚恳地说道:“既然夫人不忍眼看女儿离去,不如让夫人先走?目送母亲离世也算是尽孝心了,皇上隆恩浩荡,底下办事的也不妨效仿吾皇,慈悲为怀,让罪人尽尽儿女孝道。蓝氏,你说本宫说得对不对?” 蓝如瑾猛然转头,泪珠飞扬成一条晶亮的弧线,于晨曦中熠熠闪光。她逼视宁妃,咬牙吐字:“你我无冤无仇,何至狠毒至此?” 宁妃握了宫纱洒金折扇,掩住唇边笑意,媚眼眯起,轻轻摇头:“你与本宫当然并无仇怨,所以本宫才全你孝道。”秋波一转,她看向传旨内侍,“既然蓝氏母女都不愿先走,少不得帮帮她们了。”言至最后,语气已是阴寒透骨。 传旨内侍会意,眼绽凶光,抬手一挥,身后四个随侍悉数上前,猛然将秦氏从蓝如瑾身边拽开,按住腿脚胳膊,眨眼将白绫系在秦氏脖间。都是御前的人,出手自然迅捷得很。 “母亲!”蓝如瑾欲待上前,早有宁妃身边的宫人上前将她拉倒,死死压在地上。 “瑾儿别哭,母亲先走一步等你,咱们那边团……”秦氏含泪笑着嘱咐女儿,话未说完,两边持绫的内侍手上用力,白绫慢慢收紧,那未尽的几个字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母亲——” 蓝如瑾心头剧痛,一口血喷出,目眦俱裂,眼睁睁看着母亲面目由涨紫变为青灰,无力挣扎了几下,最后软软瘫挂在紧绷的白绫之上。被勒死的人双眼上翻,舌头外吐,大小便失禁,她眼看着母亲以丑陋狼狈的模样离开人世,却什么都阻止不了。 宁妃与云选侍带着宫人退出老远,云选侍掩住口鼻,嫌恶地看一眼秦氏散发腥臭的裙下:“早知道这样咱们该早早避开,真是脏死了。” 宁妃面不改色,娇声婉转:“蓝氏感觉如何?如今轮到你了呢,一路走好,本宫不送。” 蓝如瑾下颚被掰开,清冽的酒灌进嘴里,从喉到腹顿时烧如烈火。然而她都感觉不到了,也看不见自己口鼻流出的鲜血。她的眼中只有母亲惨死的样子,青灰脸孔,瘦弱身体,散落的发髻飞扬在风里,如干枯野草,灰败零落。 短短片刻,两条人命。 潋华宫青灰色的石砖上血腥脏污,两具尸体僵硬扭曲着。 日头升至半空,玉鸽高翔,重重殿宇金光灿烂,遥远佛堂传来晨钟悠扬声响,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京城都醒活过来。天朗气清,新的一天开始了。繁华帝都,盛世王朝,千万燕朝子民不会在乎皇宫里又死了哪个卑微的嫔妃,潋华宫里发生的事情注定微如尘埃。 一切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一切,似乎才刚刚开始。 002 丫鬟碧桃 蓝如瑾张开眼睛。 窗外鸟雀啼鸣,春光明亮,她却是手足冰冷,满身大汗。噩梦再一次重演,母亲死灰色枯槁的脸庞频繁入梦,她这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已经是第七天了,她终于渐渐接受了自己死后重生的事实。许是上天垂怜,她竟是再得了一条命,仍旧是这个身体,仍旧是这个灵魂,只不过时间退回了从前,她不再是森森皇宫中号为婕妤的嫔妾,而是回到了干净鲜活的年少时光。如今的她,只是刚满十三岁。 十三岁,青春还在,生命还在,未来还在。 什么都可以重新开始。 她这一次重生的时间,正是十三岁那年不慎落水后大病一场的时候。记得当年她一连发了近半个月的高烧,而这次重生的第一天,便是落水后发烧的首日。 颠倒浑噩的七天里,她在复仇与忘却之间不断挣扎,苦苦思索着一个问题——老天给她重生机会,到底是激励她奋发向上手刃仇人呢,还是劝勉她生命可贵需低调珍惜? 报仇?杀皇帝宫妃么?忘却?可忘得了么? 犹记得毒酒下肚之后,她七窍流血而亡,灵魂却盘旋于潋华宫上空未曾消散。她看见了自己死去的身体,看见母亲尸身被太监们嫌恶踢开,然后一起裹了草席用小车推出宫外,想是扔去郊外乱葬岗了。在那里,她们会被鸦啄,被狼啃,最后和无数尸体掺杂在一块,化为谁也认不出的白骨。 她还看见,自己的贴身婢女跟了宁妃,然后被宁妃举荐给了皇帝。一夜恩宠,晋升宫嫔,短短两月不到的工夫就从最低等的采女步步高升,一路升为正五品才人,若不是外面御史有非议,还要升得更高。于是蓝如瑾方才明白,这婢子原来早与宁妃串通一气,她曾遭受的算计陷阱,乃至最后的毒酒赐死,大半都有这婢女参与在内。而这些事情,她当初至死不知! 而伴随着婢女荣宠高升的,是蓝家彻彻底底的灭顶之灾——原本是一人伏罪斩首,最终变成了抄家灭族,被发配的,没入贱籍的,全都拘了押上刑场…… 恨!后悔!不甘! 当血泪交织纠缠,化为最伤痛惨绝的画面,她方才幡然悔悟,渐渐清醒。 却原来,却原来……这一生全都错了! 她从前活得是多么愚蠢糊涂。 回想当初,琴棋书画,经史子集,美丽有才的名头,清冷高洁的性子,身在泥潭却孤芳自赏,倍受算计却不曾抗争,明明看得明白种种诡计,却自诩干净不肯沾染一星半点儿。受了欺负从不在意,被惹恼了就拂袖而去,不屑争辩,从不反击。如今想来,真是愚蠢! 那是清高么?那是傻! 孤傲性子换来一时恩宠,却也在数次触怒圣意后被渐渐冷落,直至最后家族遭难,她这性子,更是易被小人攻讦诬陷,安上许多莫须有的罪名,到头来换得毒酒白绫,亲母惨死。回头想来,步步是错。 如果她当初不一味醉心书画,稍微留意些事理人情,就不会得罪那么多人。 如果她和婉柔顺一点,就不会恩宠渐失,给别人谋害她的机会。 如果父亲获罪后她能曲折委婉的恳求皇帝,也许父亲不会是那只替罪羊,以致家族倾颓。 如果她不心灰失意,对皇帝敬而远之,以致小人挑拨得皇帝越发厌恶她,也许最终母亲不会死的那样惨。 如果她稍微用心辖制身边之人,那么贴身婢女也许没有害她的机会。 如果,如果…… 那么多的如果,她竟生生把人生过成了那样! 小人与皇帝是可恶,可她自己又如何没有半分错呢?遇到同样的事情,通达的人可转危为安,而她却一味孤直,不肯转圜经营,一败涂地自是情理之中。 糊涂一世,死后方才清醒,这是多么可笑可悲可叹的事情。 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她却怎能甘心。 这重新得来的一世,还要继续浑浑噩噩,孤僻清高么? 重生的第七日,阳光照进床帏,过去的画面再次从脑海纷乱划过,蓝如瑾突然拿定了主意。 往事自然不能忘却,那些血和泪需铭记于骨髓。但说到复仇,如今她一个小小侯府弱质女流,如何与皇权圣旨抗衡?那是想都不要想的。 她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恨与怨埋在心底,改情转性,重新活过。 用这一双已看见未来的眼,努力让自己和家族躲掉即将到来的厄运,平安一世,顺遂一生。如果日后能有机会扳倒仇人,那自然不会手软。如果没有机会,那么,让母亲好好活着,享受尊荣富贵,就是她最大的心愿。 一切,就从这青春鲜亮的十三岁开始,从尚未家业倾颓的侯府开始。 她蓝如瑾,再也不要如从前那样! 拿定了主意,她立时感到头脑清明,身子清爽,连多日来卧床的酸痛都减轻了。 重生,且从今日始。她暗暗为自己打气,起身召唤婢女:“来人,帮我起来梳洗。” 唤了一句没人应声,再唤两次,等了一会,方听见外头有人踢踢踏踏的过来,一路走一路抱怨,声音并未刻意掩饰压低,蓝如瑾在卧房中听得清清楚楚。 “都死去哪里了,今儿又不该我当值,一个个的只知道躲懒耍滑,凭什么要我帮你们做这些有的没的!”一路说着进了这边上房,风风火火,径直掀开帘子进了寝室。 虽是春日,早晨却还有些寒凉,房中门帘都用的是夹棉的尚未换掉,来人这样不管不顾随便一掀,蓝如瑾坐在帐中也觉得猛然一股凉风扑面,想是外间几道门也都没有关上,风就这么一路吹了进来。 蓝如瑾穿的寝衣十分单薄,尚在病中身体又弱,被这么一吹,立时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她微微冷笑,这些婢子真是越发没规矩了。 前世她从不曾在这上头留心,若是服侍的人不像话,顶多皱眉呵斥几句,事后也懒于管教,以致于院中诸人都不太拿她当回事,是以才有这种种无礼。 将被子裹在身上抵御寒气,蓝如瑾把床帐掀开一些,拿眼打量来人。 进来的是她身边贴身的一等大丫鬟,名唤碧桃,已经年满十六岁,正是青春宛转的年纪,每日都打扮得漂漂亮亮,今日也不例外。 她穿了一件桃红色的一字襟束腰坎肩,下身水绿色的彩蝶压边百褶长裙,腰间坠子荷包挂了好几个,发髻上更是钗环摇动,叮叮作响,如一株袅娜盛开的早春嫩桃,通身气派比一般富家小姐还要讲究。 见蓝如瑾看她,她带着恼意的脸色也未曾缓和,礼都不曾行一个,只说了句“姑娘醒啦”便近前来挂床帐子。 蓝如瑾看住了她,慢慢说道:“先别忙,去把外间门关上再做别的。”眸光启处,冰冷淡漠。她以前是有多糊涂,才纵得下人如此不将她放在眼里。 003 鸡飞狗跳 碧桃滞了一滞,微感疑惑,但她只顾着快点做完事下去休息,便顺嘴搪塞道:“早晨清爽,姑娘得让外头的花香进来,否则整日闻屋子里的药味,病越发好不了了。” 说着,干净利落将床账挂起,完全将蓝如瑾的吩咐当耳旁风。 蓝如瑾待要发作,想了想终于平静下来,重生一世心态毕竟不同,当下稳稳坐在床上,等她都挂完了方才淡淡开口:“哦,你倒是个明白人。” 碧桃没听出蓝如瑾话里的意思,哼了一声接口道:“我自然比她们明白许多。那些个偷奸耍懒的,连自己当值都可以躲去一边,苦活累活全都扔给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若不是姑娘还明白我,我早被她们欺负死了。” 说到最后越发大声,且将脸转向了窗外。此时外面丫头婆子们早已起身,院子里该有洒扫杂役的不少人,自是都能听得见。 果然就听有人接口回应,语音清脆,竹筒倒豆子一般:“说话可要凭良心,你做什么苦活累活了?往常让你给姑娘绣个荷包都能推三阻四,现在还有脸说嘴。今儿早晨红橘姐姐去领大伙的月钱,你顶上一顶服侍姑娘起床又能累死么,回来发月钱难道没有你的份?” 听声音,知道说话的是翠儿,院里做杂活跑腿的小丫头,跟另一个大丫鬟红橘沾些亲戚,平日里最是能说会道。一句领月钱,轻轻巧巧卸了红橘的责任,点出碧桃不懂事。 碧桃登时柳眉倒竖,心知自己又被推到了众人对立面,气得咬牙切齿,扔下蓝如瑾便冲到院子里骂人:“我跟姑娘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儿!不入流的小丫头片子,连主子房里都不得进呢,还在这里跟我大呼小叫的!” “跟姑娘说话你高声大气的做什么,还不是故意说给大家听?再高声一点别说这院子,连全府的人都听见了。”小丫头翠儿不甘示弱,立刻回击,“我进不去主子房里,你倒是进得去呢,还不是嘴馋手懒不好好服侍。我不入流,难道你就是入流的?好歹我也是清清白白的家生子,跟我充什么身份高贵。” 这一下连碧桃的出身都说上了,碧桃哪里肯甘休。她不是府里家生的奴婢,小时候在戏班子里长大,后来戏班子倒了才几番辗转进了侯府为婢,平日里多是被人瞧不起的,最怕人家提起出身。偏偏她又脾气骄纵常得罪人,因此被笑话出身的时候不少,每次都得大吵大闹一番。 当下只听“啪”的一声,碧桃冲上去就给了翠儿一巴掌。“贱丫头,别以为跟红橘沾点儿亲戚就可以无法无天了,这院子里大丫鬟可不只她一个,你在这里一天,就得给我规矩一天,口舌给我……哎哟你敢!” 她这边叉腰数落,那里翠儿如何肯被她平白打一掌,捂着脸冲到跟前,试了试个头小打不到她脸,伸手就将她崭新漂亮的裙子拽住,一用力“刺啦”一下撕破,之后犹不解气,又头顶脚踢的揉打起来。 立时两人滚做一团,哭哭骂骂,撕撕扯扯好不热闹。旁边其他婆子丫头们一边好笑的看着,一边有跟翠儿交好的上前来劝架,那自是明里劝架暗里下手,将碧桃好一阵揉搓。 蓝如瑾坐在床上,默默听着外头鸡飞狗跳的动静,只觉得又荒唐又可悲。 堂堂侯爵内宅,一大清早闹成这个样子,说出去谁人肯信? 这样的场景她并不陌生,上一世不知听过看过多少次了。那时候,丫头婆子吵成一团,她却能安安稳稳坐在桌前看书写字,一心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之中,只要有吃有穿有书看,真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性子。有时被她们吵到了才会出声呵斥几句,因此便纵得这群人越发不知规矩。 此番重新活过,她已经绝了继续钻研琴棋书画的念头,打算好好尝一尝人间烟火,像正常人一样活一活。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打定主意要从头管起。她如今倒要看看,这群反天的奴才能折腾成什么样子。 披着被子安稳坐着,她听戏一样听着外头乱成一团。 此时碧桃已经吃了大亏,翠儿那边人多,一人拧一把也够她受的,何况劝架的几人手黑心狠,那是半点不留情。没打一会碧桃吃不住了,披头散发坐在地上大哭,嘴里却还不饶人。 “你们这群贱蹄子,多早晚落在我手里,有你们好看的……” “哎呦,什么时候能落在你手里呀,我可等着呢!”翠儿打断她飞快接口,除了最开始被打的一掌,她后来倒是没吃亏,如今看碧桃坐在地上狼狈至极,她乐得站在一边嘲笑。 有粗使的婆子凑上前来笑道:“翠儿你可仔细着,碧桃姑娘生得好又会打扮,还有以前唱念做打的底子,日后被哪家老爷看上也说不准,到那时成了半个主子,还不揭了你的皮。赶紧给碧桃姑娘赔礼道歉去吧,大清早的闹成这样,等一会招了管家妈妈过来看你们怎么说得清。” “正是呢,姑娘还没起,大家快别闹了。碧桃姑娘快请回去洗洗脸吧,原本能扮嫦娥的俏脸蛋,这下都成乞婆子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借着劝架继续对碧桃冷嘲热讽,直气得碧桃站起身来,提着撕破的裙子朝后头自己房里跑,砰的一声甩上房门不再出来。 翠儿鄙夷的哼了一声,理理裙子拍拍灰,自去继续烧水,其余婆子丫头也都散开,懒洋洋各做各的事去,一时间竟是没有人肯进房来照应蓝如瑾。该当值的不在,不当值的乐得不管。 蓝如瑾心中寒凉,静静的在床上沉默了一会,起身自己穿了衣服。 昨夜还曾发过烧,醒来虽退了热但身子仍是虚的,穿好衣服她已经累得眼前发晕。拿过桌子上凉透的茶漱了漱口,润了喉咙,她坐到妆台前喘气歇息。 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瘦削的脸,原本微润的鹅蛋脸如今已经凹了下去,越发显得双眼大而无神。眼下两道青黑,那是夜夜噩梦不得安眠的痕迹。她伸出手去抚摸镜子里的人,一点一点,从纤长乌黑的眉,到挺秀俏丽的鼻,再到丰满却苍白的唇瓣。 她想起那日幽魂状态中看到的自己的脸。那时她吐了血,紫红紫红的在嘴角留下痕迹,映着饮过毒酒后青黑色的唇瓣,有一种诡异的美。她的容貌每每被人称道,皇帝也曾夸奖她“秀丽端婉出尘若仙”,可那些称赞过她的人,谁又曾看见她死后的样子? 004 弱主刁奴 “姑娘怎地独自坐在这里,外间门也不关,再受了凉可怎么好。”一个和婉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焦虑,有人进了卧房。 蓝如瑾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转头见是丫鬟青苹,穿了一身杏粉色素净整洁的裙子,正目带关切看着她。 在蓝如瑾的记忆中,青苹的影子十分模糊,她几乎都要想不起来。但重生后高烧的这些日子里,只有这个丫头服侍的最为殷勤小心,不禁引起了蓝如瑾的注意,于是一点点从久远记忆中将她寻了出来。 那些记忆都是残片断章,少得可怜。蓝如瑾从前很少理会身边琐事,这院子里除了眼前经常晃的几个人,其余丫头婆子她能叫出名字的很少。印象中这个青苹似乎是外头穷人家卖进来的女儿,服侍了她半年左右就被五妹蓝如琳要过去了。 如今留心起来,才发现此婢麻利沉稳,性子柔顺,难得的是对主子很上心,比这院里任何一个人都要勤谨。 “姑娘虽是烧退了,可也要注意别着凉。且等一等,我这就服侍姑娘净面。”青苹福了一福,将一旁搭着的夹里披风给蓝如瑾披上,转过屏风后拿了水仙腊梅铜盆,准备去外头打热水。 “且等等,我问你几句话。”蓝如瑾叫住她,“今日是红橘和你当值么,她去领月钱,你呢?” 青苹立刻跪下,低声道:“奴婢和红橘姐姐一起去的。”顿了一顿,终是又说,“还有范嬷嬷。” 蓝如瑾淡淡点头:“果然都忙。” 她并未发怒,青苹却立时放下铜盆磕了一个头:“是奴婢错了。” “起来吧,这定是红橘和范嬷嬷的主意,你不过是拗不过她们。肯在当值时跑去外面,你没这个胆子,更没这个心。”蓝如瑾注视着她素眉素眼的模样,不紧不慢说着。 青苹微觉诧异,服侍姑娘约有半年了,总觉得姑娘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大小事务概不过问,像这样的话更是从未曾说过。想不透个中缘由,她干脆伏在了地上,低声道:“奴婢终究没在姑娘身边,姑娘病着,是奴婢疏忽了。” 蓝如瑾暗暗点头,这个丫头真是知礼的,遇事不推诿,知道坦诚认错。此时她低头伏着,发上只插了一根银簪,比起碧桃的满头珠翠自是寒酸许多,可这躬身伏着的身子却看起来沉静恭谨,让人心里舒服。 “起吧,我不怪你。” 青苹叩了头依言站起,微微觑了蓝如瑾一眼,之后便垂首规规矩矩站着,不多说多问一句。 蓝如瑾温言说道:“不必这样惶恐,懂规矩是好,太过谨小慎微反而失了做事的灵活。你是本分的人,我很放心,以后只管如以往一样即可。” “是。”青苹福身应了,恭顺说道,“姑娘晨起还没盥洗,热茶也没喝一口,容奴婢去打热水吧,若有别的吩咐,姑娘歇一歇再说?” 蓝如瑾点头应允,青苹便提着盆和茶壶出去了。蓝如瑾坐在妆台前没动,静静思索。 她这个院子务必要悉心清理一番了,不像话的人决不能再纵容姑息,得力的人也不能再被埋没,想要走好以后的路,她首先得让身边干净起来。 伺候她的人从上到下共有一个乳母嬷嬷、两个一等丫鬟、两个二等丫鬟,其余三四等小丫头以及杂役婆子若干,加起来共有二十来人,却从没将她服侍妥帖过。概是因为上行下效,从乳母范嬷嬷及大丫鬟起就没人用心,下面自然是一个赛着一个的懒。 但说要整治,却也不是太容易的事。堂堂侯府,本该规矩森严的地方,奴婢们为何敢怠慢正经主子小姐?自是当家之人姑息纵容或有意唆使,才给了她们胆子。想起如今代管掌家权的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暗自冷笑。 当年她也曾和大多人一样,以为张氏既管着自己家里一大摊子事,又代管着这边府里,人多事杂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因此一些细微小事便不曾往她身上想。可自从当年选秀之后,张氏因为亲生女儿落选而将怨气发在当选的蓝如瑾身上,诸多失态之处,蓝如瑾渐渐才觉察出张氏贤惠外表下那颗并不贤惠的心。 有些事,张氏绝不是照顾不到,而是故意为之。 就像对待蓝如瑾。 往常就罢了,如今蓝如瑾重病之时,下人还如此散漫倦怠,身后怎会没有倚仗呢? 再者,重病因落水受寒而起,而那次落水,真是意外么? 蓝如瑾越想越心寒,侯府里并不干净,她未来的路定会有阻碍。 “姑娘醒啦。”忽然响起的娇声打断蓝如瑾思绪。门外脚步声声,范嬷嬷和红橘一同进来,一个手里端着净面铜盆,一个提着热茶壶,见到蓝如瑾皆是笑眯眯的。 蓝如瑾瞅瞅她们手里的东西,并没言声。抢差事邀功是下人们惯用的,此时她犯不着质问这些细微末节。红橘弯下身子,将盆端到蓝如瑾面前请她净面,范嬷嬷在一旁备了擦牙的青盐。蓝如瑾沉默着盥洗完毕,接过热茶抿了一口,吩咐传饭。 “姑娘别急着吃饭,刚起来且缓一缓再用膳,对身子好。”红橘笑着说道。 蓝如瑾凉凉看了红橘一眼,似笑非笑问道:“是为了对身子好,还是饭菜都凉了,一时端不进来?” 府里各处饭菜都是由厨房统一做了送过来,厨房有专门的保温食盒,各房中也有常年不熄火的炉子,因此不管主子们何时用饭都能保证食物温热。然而蓝如瑾病重这几日,端给她的却经常是冷饭冷菜,自是上下服侍的人都没有用心。 蓝如瑾话一出口,红橘便是一愣。抬头对上蓝如瑾清亮乌黑的眸子,她微微有些慌神,但很快便稳住神色温和笑道:“姑娘这是哪里话,以前青云观的道士跟老太太讲养生,专门提过晨起不宜立即用饭的,姑娘忘了么?如今在病中更要注意些才是,奴婢是好心,姑娘可别会错了意。” “是么?原来你是好意。这几日冷饭吃得不少,我难免有此一问。” 范嬷嬷立刻“哎呦”一声,拍手笑道:“姑娘真会说笑,这几日姑娘高烧,身子热得烫人,饭菜再热也会觉得凉呢,可不是咱们故意给姑娘吃冷饭。” 蓝如瑾暗自冷笑,都拿她当傻子哄呢。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就是她身边两个最得力的人。当下她默不作声,只管拿眼打量两人。 005 传饭风波 她大病未愈,容颜苍白清瘦,整个人无精打采的,但一双眸子偏偏亮得逼人,直看得两人心中越来越虚。终于,红橘低头强笑道:“……姑娘要是现在想用饭,奴婢这就去传。” 蓝如瑾又看了她一会方才淡淡开口:“传吧。今晨外头热闹得很,我起来有一会了,现下用饭不妨事。” 红橘连忙应了,和范嬷嬷飞快对视一眼,两人心中俱是暗暗纳罕。蓝如瑾如此作态她们从未见过,一时间百思不得其解,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当下红橘外出传饭,范嬷嬷这边笑着和蓝如瑾搭话,左一句右一句说些家长里短有的没的,试探之意颇浓。蓝如瑾也不制止,稳稳坐着听她絮叨,偶尔应上一两句。 红橘一去就去了小半天,蓝如瑾心知她必是令人重新热饭,也不点破,只管耐心地等,等外间饭摆好了,才让范嬷嬷扶着走出内寝。 莲花缠枝黄梨方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另有半碗莹润玉洁的白米粥,蓝如瑾扫了一眼便问:“香梗米又没有了么,这几日似乎都是白米粥。” 香粳米又称碧梗米,自前朝起就是皇族贡品,产地不多数量极少,每年供够了贡品之量余下的才能发卖市场,因此普通富裕人家想买都买不到。蓝府里碧梗米专供各房主子,底下人非赏而不能得,但即便如此也并非长年都有,有时缺了依旧用白米顶上。 红橘给蓝如瑾布了碗筷羹匙,又盛了半碗酸笋汤放在跟前,笑盈盈道:“姑娘今儿是怎么了,往日可不曾留心这些鸡毛蒜皮。这是咱们庄子上的白米,口感不比香粳米差,姑娘只管放心吃吧。” 蓝如瑾听她刻意回避问题,便知府里并非缺了碧梗米,大约是厨房未给她送,或是送来后被人换成了白米。她拿起银匙在碗里搅了搅,随口应道:“也好,我也尝尝你们的白米粥。” 说话间她盯住红橘,果然捕捉到此婢脸上飞速闪过的尴尬。 蓝如瑾心下了然,立刻明白这不是厨房的缘故,而是被身边人换掉了。让主子吃白米,换下的碧梗米粥想来不是进了红橘肚子,就是进了范嬷嬷的肚子。 不动声色坐下,吃了两口粥后蓝如瑾又问:“往日份例不是四菜一汤么,如何少了一样?” 桌上三菜两热一凉都是素的,外加一份酸笋汤,整顿饭一点肉星儿都没见,这可不是府里的习惯,就算是对病人也不至如此。蓝如瑾估摸着另一道必是荤菜,且必和梗米粥一样被人截下了。 果然,红橘笑着回答说:“另一道是蜜汁火腿,早晨吃着油腻腻的不好,姑娘在病中更不宜多用荤腥,就暂且用这三道菜下饭吧,等日后好了再吃那东西不迟。” 她面上镇定,心里却已经泛起了嘀咕,自忖往日里姑娘都是任由她们安排传饭时间,饭菜如何也不计较,只要过得去就行了,今日却为何处处针对?正思量着能否搪塞过去,那边蓝如瑾已经放下了银匙。 “若我现在就要吃呢?”她似笑非笑看住红橘。 “姑娘往日不是总嫌火腿油腻反胃么……” “今儿想吃,端来吧。”蓝如瑾就是要看她拿不拿的来。 红橘也真是沉得住气的,只略顿了一顿便依旧笑语晏晏:“姑娘别赌气了,病中真不能用那油腻东西,快点吃了这碗粥吧,不然又凉了,用完了饭一会还得吃药呢。” 范嬷嬷也赶紧说道:“姑娘,食不言寝不语,别光顾着耍小孩子脾气,用饭要紧。总这么耽搁下去,病什么时候才得好呢?昨儿老太太还遣人来问姑娘如何了,你这样不是让她老人家担心么。太太也正紧着从庄子上往回赶呢,若是赶回来看到姑娘还是不见好,岂不是又要伤心?赶快吃饭吧,早点养好了身子是正经。” 长篇大论的安慰说教,言语里一点儿毛病都挑不出来,听起来又识大体又关心主子,真是个忠厚温慈的乳母。蓝如瑾也不言语,只懒懒靠住了背后的引枕,再次张了眼细细打量二人。 范嬷嬷年过四十,保养得还算不错,脸上皱纹皆是浅浅的,头发也只零星见白,高个子,圆盘脸,年轻时也是拿得出去的美人,如今上了年纪,故意做出持重样子来,满脸慈祥。红橘身量比她小许多,却是一样的端方稳重,面容白净,柳眉细眼,笑起来眼睛眯眯十分可亲,穿着打扮也不刻意出挑,看上去极其妥帖顺眼。 这两个人自蓝如瑾幼时就在她身边,伺候的年头最长,最为得脸,平日里在各处行走传话多得众人夸奖,都道她们敦厚得力。 也确实是得力,否则今晨蓝如瑾几句突发责问,两人如何能这样滴水不漏?不知道的还真当是蓝如瑾故意使性子呢。 蓝如瑾看了一会,突然笑道:“红橘,我记得你爹娘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 红橘微怔,赔笑答道:“是,姑娘记性好,我爹在库房当差,娘是厨房里专管面食的头儿。” “嬷嬷家里都好吧?在青州城可住得惯?”蓝如瑾又转向范嬷嬷。 范嬷嬷也颇意外,顿了一下才说:“姑娘说哪里话呢,都搬来十多年了,怎会住不惯?”她是蓝家一个远支亲戚,蓝如瑾出生时被选中当乳母,因为伺候得好,上头特许她一家都搬进了青州城,如今就住在侯府后面的巷子里。 蓝如瑾听完回答只是点点头,然后便坐正了身子拿起银匙,一点一点开始吃粥,就着几道清谈小菜,片刻将半碗白米粥喝了干净,还用了半碗酸笋汤,至于蜜汁火腿的事却再也没有提起,像是突然忘记了似的。 红橘和范嬷嬷不明就里,频频对视,谨慎小心的伺候着,饭毕干净利落的指挥人撤了桌,手脚比平日麻利许多。 蓝如瑾饭毕在廊下稍微走了走,感觉腹中食物消化差不多了,便回到内寝软榻上躺着。过一会红橘端了汤药进来,蓝如瑾喝了几口放下,将屋里人都打发出去,独自合上眼睛闭目养神。 她身体还很虚弱,早晨一番说话行动已经十分劳累,一躺下只觉得身子发沉。本想睡一会,养足了精神再细细筹划以后,但脑中却清明得很,怎么也睡不着,只好闭目忍着,能休息一会是一会。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门口有人轻声唤“姑娘”,唤了几声,蓝如瑾身体倦怠懒得搭理,那声音便止住了。片刻后外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蓝如瑾侧耳听了听,仿佛是红橘和范嬷嬷的声音。 她张开眼睛,见房中并无别人,门帘紧紧掩着,说话声正从帘外嘁嘁喳喳的传进来。略想了想,她悄悄下榻,轻手轻脚走到门口处,屏息细听。 006 帘外密语 “……那蜜汁火腿赶紧拿回来吧,午饭给她热热端上去,免得到时又提起,咱可变不出来,总不能又拿油腻为由。” “哎哟,早晨厨房一端来我就打发人送回家了,我小儿子最爱吃这个,如今肯定入了他肚子,你让我从哪里寻来,不如告诉厨房午饭再做一次吧。” 范嬷嬷一抱怨便提高了声音,红橘连忙提醒:“嘘,轻声,小心把她吵醒了。现下去找厨房估计来不及了,您也真是,总得等她吃剩下您再拿回家,如今平白添一段官司。” “小蹄子怎道怪起我来了,碧梗米粥不是你早起吃了么,咱们半斤八两谁也别怨谁。不过说来也怪,平日少个菜或吃白粥她可不多问一句,今儿是怎么了,整个换了个人似的。你说……咱要不要告诉那边?” 红橘道:“告诉什么?她不过多问了几句话就大喇喇拿去禀告,那边只会当您大惊小怪办事不力。再说是您去还是我去?今儿她脾气不好,若醒来看不到谁,说不定会怎样呢,还是老实在这里候着为好。” “那……” “先看看再说吧,说不定是一时兴起,若不是,咱们再说不迟……” 后面的声音渐渐更低,蓝如瑾听不太清了,不知两人又嘀嘀咕咕盘算了什么。不过,听到此处已经足够让她心中惊怒,这两个奴才竟真的干起了吃里扒外的勾当! 无礼怠慢可以管教,可心底背叛主子如何能管?即便一时管的住,秉性如此,日后也保不准再生外心。 想起那个投靠宁妃的婢子,蓝如瑾心中就一阵一阵的恨。 别的能容忍,背叛,她绝不姑息。 “告诉那边”,“办事不力”,红橘和范嬷嬷话中透露的意思,是府里有人专门收拢了她们要对蓝如瑾不利,还一收就收拢了两个。蓝如瑾暗怪自己平日不问世事,才让人钻了这样的空子。 所谓“那边”,到底是谁? 襄国侯府传到如今,人丁并不旺盛。蓝如瑾的祖母只有两个儿子在跟前,一个是蓝如瑾的父亲,袭了爵的蓝泽,另一个是住在东府的叔父蓝泯。范嬷嬷口中的“那边”,难道是东府? 东府婶娘张氏的为人,倒是很做得出这样的事。蓝如瑾想了想,虽有些把握但也不好确定,因为父亲这边还有几个姨娘,有的也不是好相与的,表面看着还好,背地难免有黑心亦说不定。 但无论背后是谁,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蓝如瑾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睡着,不然怎会听到门外的嘀咕。她悄悄回到塌上躺下,索性不睡了,盘算着该从何处着手。 正思量着,窗外突然嘻嘻哈哈一阵笑声,有人蹬蹬蹬的跑,似乎在追逐打闹。外间红橘立时出去呵斥:“都注意点,姑娘睡着呢!” 翠儿的声音笑嘻嘻传来:“姐姐今日好勤谨。好,听姐姐的,不闹啦。哎死蹄子你别咯吱我,停下停下,红橘姐姐不让闹了!” 红橘不让闹才不闹,竟是一点不考虑主子睡着的事。蓝如瑾忽然有了主意,起身披衣,掀开帘子一径朝外走。外间候着的范嬷嬷连忙问道:“姑娘怎么起来了,这是要去哪?” 蓝如瑾不理她,径自走到廊下打眼一看,翠儿正和另一个小丫头嬉皮笑脸站在院子里,犹自推推搡搡未曾停手。红橘见蓝如瑾出来,连忙板了脸喝道:“老实做事去,别在姑娘跟前没正形儿!” 翠儿两人嬉闹着跑去后面,也没给蓝如瑾行礼。蓝如瑾抬脚朝院子外头走,范嬷嬷追在后头喊:“姑娘做什么去呢?病还没好,小心累着。” “日头好,去园子里走走,只让青苹和翠儿跟着我吧。”蓝如瑾头也没回,已经到了院门口。青苹正在廊下照顾茶炉子,闻言连忙嘱咐一个小丫头盯着,叫上正玩闹的翠儿跟在蓝如瑾身后。 蓝如瑾日常喜好清净,身边不肯让太多人跟着,此举倒也算是正常,是以院里诸人都未多想,仍旧各做各的事情。唯有红橘和范嬷嬷对视一眼,双双迈步跟上。 蓝如瑾听见身后脚步声杂乱,回头看看二人:“不用你们跟着。” “往日就罢了,如今姑娘病着,这么出去走我可不放心,姑娘就让老身跟着吧。”范嬷嬷上前扶住蓝如瑾。她力气颇大,蓝如瑾病中无力,不能与她相挣,就这么被半扶半拽的挟住了。 蓝如瑾看住她笑容慈祥的脸,不由心中寒凉。因为从小吃了她奶的缘故,蓝如瑾向来对她颇为敬重,却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位乳母早就心生外向了。如今欺她病弱,竟然还用起强来。 也罢。 你不仁我不义,此番是你要欺我,莫怪我狠心。 许久以来积蓄的满腔辛苦仿若拥堵的洪水,范嬷嬷这一扶,就像卸了闸口的禁制,滔滔的水势再也压不住了。心中百转千回终于化为破釜沉舟的辛酸孤勇,蓝如瑾脸上却是带了笑:“红橘留下照看院子,嬷嬷既然要跟,便跟着吧。” 跟着,可别后悔。 动乳母,未免会落人口实。她想徐徐图之的,可范嬷嬷偏生要往前凑。 她这边下了决心,那边范嬷嬷和红橘却还不知道,见她应允便双双松了口气,当下留下红橘,只由范嬷嬷跟着。蓝如瑾于是带着三人出门,径直进了侯府花园。 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此时日头高起驱散了夜寒,园子里暖风袭人,桃李争荣,一派怡人景象。蓝如瑾一边赏景一边慢慢朝前走,不知不觉已穿过了大半个园子。 侯府花园连着前后院落,再往前走就是蓝如瑾的祖母蓝老太太居住之正房。范嬷嬷心中有鬼,又觉蓝如瑾今日不同往常,生怕她跑去前面说些出人意料的话来,于是便笑着劝道:“姑娘出来好一会了,想是累了吧,不如早点回去歇着,我给姑娘煮甜汤喝。” “不忙,闷了许多天,我再多散散。”蓝如瑾沿着石子小路步步朝前,眼看着离正房越来越近。 范嬷嬷手上就用了些力,“扶”着蓝如瑾只管劝:“姑娘莫贪玩耽误了身子,等大好之后再逛不迟。” 蓝如瑾高烧了许多天,本就身上无力脚步虚浮,被这么一拽立时走不动了。 007 五妹如琳 她自知此时精神有限,不能耗费太多力气与之拉扯,以免耽误了后面的事,且堂堂侯爵小姐与仆妇撕扯更是跌了身份,传出去让人笑话,于是只得依着范嬷嬷的话停住脚步。心中却难免一阵阵火气上涌,体弱气虚之时情绪一激动头便发晕,怒气直冲得眼前发黑,稳了好一会才压住。 范嬷嬷见成功拉回了她,又见她原地驻了半日不曾动弹,越发得了便宜:“我说是吧?姑娘果然是累了,赶紧随老奴回去歇着要紧。” 园子里花木峥嵘,郁郁青青,掩映住远处正房高高的房舍。蓝如瑾看住那宛转斜飞的青黑色檐角,眼波清寒,面容素冷如冬夜残月。 “嬷嬷,你在怕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范嬷嬷一时摸不着头脑,蓝如瑾淡淡的神色比平日更加清冷,让她心中微微发虚,只得呵呵陪笑道:“姑娘说什么呢,老身能怕什么……快虽老身回房休息吧,莫在这里耽误了,园子里来往奴婢太多,要是冲撞了姑娘可怎么好。” 蓝如瑾不理她的絮叨,只是又问了一遍:“你怕什么?” “姑娘……” “我问你怕什么!”蓝如瑾眼梢一挑,斜斜盯住身边老妪,猛然厉了神色。 范嬷嬷身子一僵,被这一声喝得打了个哆嗦,连一双“扶”着蓝如瑾的手也不知不觉松开了。稳住心神定睛去看蓝如瑾,只见她净瓷一般洁净的面上罩着一层寒霜,虽是带着未去的病气,但那眼底冷锐的锋芒却如宝剑寒光一般,森森逼视过来,让人心颤不能相望。 伺候蓝如瑾这么多年,范嬷嬷从未见她这样过,一时之间又惊又慌,平日里惯用来搪塞的百般说辞霎时忘得一干二净,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嬷嬷如此失魂落魄,该是乏了,自回去吧。”蓝如瑾见她只被问了一句就愣怔失神,心中不免冷笑,只这样一点能耐还敢背叛欺主,真是不自量力。 不屑再看她一眼,蓝如瑾招呼了青苹和翠儿便转身前行,脚步稳稳踏在花间小径之上,瘦削背影一点点消失于翠色掩映之中。范嬷嬷看她远去竟只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再上前阻拦,先时那用强欺主的厚颜之态仿佛逃窜去了爪哇国,只剩下呆呆怔怔的一张脸木在原地。 “……姑娘怎会……怎会有这样的威严……好似老侯爷……”范嬷嬷口中喃喃,眼前满是蓝如瑾方才冷眼冷面的样子,那气势竟与其祖父、故去的老侯蓝宗成一般无二,只一个眼风就能将人吓半死的。 她只顾在这里发怔,那边蓝如瑾已经带人走出了老远,眼看就要到了蓝老太太所住的正房南山居。南山居后头是一片桃林,此时正值早春时节,枝头上一片深红浅粉,朵朵簇簇开得好不热闹,远望过去云蒸霞蔚,华彩灼灼,走近前来更有落红拂面,端是说不出的雅致惬意。 蓝如瑾走到此处已颇为吃力,见路边不远处一株桃树下立着几块景观山石,便道:“这里歇歇,不然一会进了院子也没力气说话。” 青苹连忙赶前几步走过去,弯腰摸了摸石头,急道:“姑娘别坐,这石头还未被日光晒到,阴凉着呢,姑娘小心些。”因是出门匆忙,并未带着坐褥,手中帕子又只能掸土不能隔寒,她有些着急。 蓝如瑾见她对自己如此关心,不免感动。此婢进府不过半载,却比自幼服侍的乳母和贴身婢女更为用心,可见人心善恶自有天地之别,人与人之间也并非日久就能情谊深厚的。 当下温颜道:“不妨,我略歇歇就走。”便在山石上斜签着身子坐下,靠住缤纷桃树养神喘息。 方才走着已觉疲累,如今坐下来更觉得浑身酸软,力气不支,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蓝如瑾记得当年落水后一连发了半个月的高烧,如今才过去七日,后面还有的难受呢,此时暂且的退烧恐怕只是一时,她务必得紧赶着把眼前的事办完。 今晨用饭时一番言语行为,她其实只想稍稍敲打身边人,让她们伺候的勤谨一点,本不欲如今就开始动手清理的,毕竟病中精力不济,打算一切等病好了再说。然而红橘和范嬷嬷的低语却让她心惊,知道必须立即下手了,否则让背后指使之人听到她转变的消息,不知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她又在病中,若一时疏忽着了道可不妙。想起落水那日前后之事,她越发觉得暗中之人阴狠,不能不早早防备。 如今最要紧的,就是整肃身边的奴婢,身边越干净,别人越难行事。 这样想着,目光便停在翠儿身上。这个丫头生得极是机灵,一双眼睛总是骨碌碌转个不停,平日院子里大事小情都爱往前凑,仗着和红橘沾亲,没少欺负和她同等的小丫头,凡是不服她的一律被她修理过。年岁尚小却厉害得很,很懂得收买人心,排除异己。 “心思不正的,一个不留。”蓝如瑾眼波微澜,低声自语。 “姑娘说什么?”青苹诧异相问。蓝如瑾声音极小,她未曾听清,以为有什么吩咐。 蓝如瑾起身:“没什么,走吧,时候不早了。” 青苹没敢多问,赶紧扶住蓝如瑾。翠儿老老实实跟在二人后头,想是被方才蓝如瑾质问范嬷嬷的态度吓着了,此时将平日的滑头都收敛起来。 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有人大声说笑,声音越来越近,脚步声也繁杂凌乱,蓝如瑾听声辨人,不由立住了脚步。府里能这般恣意吵闹的不用多想,必是五妹蓝如琳无疑。 襄国侯蓝泽子嗣不多,正妻嫡出唯有蓝如瑾一女,余下两女一子皆是庶出。蓝如瑾是蓝泽长女,族中行三。这个蓝如琳是蓝泽三女,族中行五,乃妾室刘氏所生,性子活泼之极,最爱玩闹。 此时蓝如瑾循声回头望去,果见桃花林里走出一众丫鬟婆子,当众簇拥的少女衣裙鲜红,裙裾飘飞,大说大笑的模样不是蓝如琳又是谁。 “哎呀真是三姐姐!看,我跟你们说是三姐姐,你们还不信,如今果然看清了吧。”蓝如琳老远看见立在路边的蓝如瑾,便兴冲冲跑过来打招呼,“三姐姐可是大好了?怎地也不告诉妹妹一声。” 她怀中抱着一个大红色描金粉彩赏瓶,瓶中满满插着几枝碧桃,脸在花侧,人比花娇。虽比蓝如瑾小了一岁,但身量却高一头,身材也略为丰润些,整日蹦蹦跳跳的,与清瘦寡言的蓝如瑾形成鲜明对比。 蓝如瑾看着晃到眼前的笑眯眯的脸蛋,忽想起落水那日的情景来。 008 落水前后 记得当日落水前,是蓝如琳和东府大姑娘蓝如璇一起邀她去看鱼,说是春日冰融回暖,府西池塘里新买了几尾名贵游鱼养着,十分有趣。她本不欲前往,两人好说歹说的拽她,搅得她不得安生看书,便只好跟着去了。 到了池塘那边,几人坐在池塘中央的四角亭子里吃茶,丫鬟婆子们伺候在外。蓝如瑾听她们只管聊些钗环首饰、时新打扮,觉得索然无味,便独自走到凭栏旁看景,只拿背对着她们。后来不知怎地,身后二人说笑打闹起来,玩着玩着就撞到了她身上。 她一时间猝不及防,下意识抓了身前凭栏撑住,谁想那横栏竟然是失修松动的,顿时撑不住倒翻在水里,她便也噗通一下子掉了下去。 府里池塘挖得又深又大,她又不会水,慌忙间只管胡乱扑腾呼救,身子却是越来越沉,连接灌了几大口水进去,意识便渐渐模糊了。周围一众婆子丫鬟也都是旱鸭子,待后来会水的仆妇赶来救她上岸时,她早就沉在水里不省人事,再晚一会命可就没了。抬回去,就一连发了好久的高烧。 前世的时候,她只当这是一场不幸的意外,可如今细细想来,不免觉得此事凶险之极。 当日的冲撞,果然是无心么?蓝如琳爱闹,大姐姐蓝如璇却是端庄惯了的,两人怎会打闹到将她撞倒的地步,还偏偏碰上松动的横栏? 而那松动的横栏,真是失修所致么?池心亭子常有人去,下人再惫懒也不敢不照顾好这个地方,怎会任由明显松动的横栏留在那里? 太过巧合,那大概就不是巧合。 蓝如瑾前世便知道蓝如琳的为人,表面直爽活泼,其实却是个精明的,惯会在长辈面前撒娇争宠,尤其介意其他姐妹靠近祖母。 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害命的黑心。 前世未曾留意,此生定要好好观察一番了。 蓝如琳与蓝如璇,必至少有一个是要对她不利的。 心中有了警醒,蓝如瑾退后两步,嘴角含了一丝浅淡的笑:“五妹妹好,折花可是要给祖母送去?” 此地正是南山居后头,蓝如琳身边围着的除了她自己的丫鬟婆子,还有蓝老太太院中的几个小丫头并一个较为得脸的婆子,想来是她又在祖母跟前承欢,出来折花献礼。 蓝如琳见问却不回答,只蹙了眉嘟了嘴,委屈的看住离她足有五步远的蓝如瑾:“三姐姐可是在生我气,怎地还要退后避开我?那日我和大姐姐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那栏杆松了没人修,姐姐要是因此和我生分了,我真是比死了还难受!这些日子本来要去看三姐姐,但大家都不许我去,怕我不知轻重吵了姐姐养病,我心里可是时时刻刻惦记着姐姐的,只盼姐姐早点好呢,也好将我罪孽减轻些。”说着眼圈越来越红,几颗圆圆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晶莹泪滴衬着青春少女的雪嫩肌肤,端是可爱可怜。 这一番说辞作态十分情真意切,但蓝如瑾前世在宫里好几年,什么样的情态没见过,当下不慌不忙,只和言道:“五妹妹多心了。姐姐病未好全,不敢让妹妹近身,以免过了病气。当日之事不怪你,切莫再自责。青苹,去给五姑娘擦眼泪。”青苹立时应了,掏出干净帕子朝蓝如琳走去。 蓝如琳连忙摆手拦住,破涕为笑:“不用不用,我自己擦,姐姐不是怪我就好,是我误会姐姐了。”泪珠还挂着,脸上已是笑容满满,似是十分欣喜蓝如瑾的宽容。 蓝如瑾以前崇尚真情真性,最看不惯她这种惺惺作态,若遇她对着自己这样,多半不耐烦地抬脚就走,有时还讽上一两句。此时见了却也不恼,只继续和颜悦色的嘱咐蓝如琳的丫鬟好好伺候自家姑娘。 蓝如琳见她如此,脸上闪过讶异神情,借着举帕拭泪的遮挡,仔细瞟了几眼蓝如瑾。这番举止没逃过蓝如瑾的眼睛,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又要借着惺惺作态刺激我翻脸,然后她便博了贤名,而我却是不知好歹的那一个。 蓝如琳这种伎俩,蓝如瑾在前世就已见惯了,只不过懒怠和她计较辩驳,被人说了也不在意。那只是她不想争,可不代表她不明白。此番见蓝如琳如此,她自将脸上神色又放缓了许多,温颜软语的安慰着。 一旁跟着的南山院婆子便笑道:“五姑娘一会洗洗再去见老太太吧,哭得猫脸儿似的,白让老太太担心呢。三姑娘病没好全,也别光站在这里吹风了,小心身子。” “正是,姑娘快去给送花吧,老太太还等着瞧呢。”蓝如琳的贴身婢女香蕊接口道。 于是众人赶忙劝着蓝如琳,簇拥着姐妹二人进了南山院。院中高房大屋,朝南五间上房连着两间门通耳房,东西厢房的抄手游廊与垂花门相连,天井宽敞整洁,廊下或站或坐伺候着许多丫鬟婆子。 众人从后门一进入院子,立时就有丫鬟进屋去通报。蓝如琳不忙着进屋,先跑到厢房里洗脸去了。蓝如瑾也不进去,只管站在院子里静静的等着,一面打量几眼周围,发现除了南山居的下人在列,更有东府的仆妇候着,显然婶娘张氏正在里头。 一时屋里便传出蓝老太太的声音:“真是三丫头来了?什么时候起的床,怎么事先没人告诉一声呢,还不搀进来让我瞧瞧。” 于是廊下那些丫鬟婆子便一拥上前来搀,蓝如瑾却摆摆手止住她们,只扶着青苹的手走近几步上了台阶,到正房廊下便不再向前。 “孙女如瑾前来给祖母请安,祖母安好。”说着她便提裙跪了下去,手拄地面,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磕罢却不起身,只扶了青苹直跪在青石地上,手抚胸口,微微的喘气。 青苹和翠儿见她跪了,连忙也跟着跪下磕头。青苹一脸疑惑扶住蓝如瑾,不好出口详询,只面带担忧的看着她。 这一跪便把院中诸人吓了一跳,往常儿孙们请安可都是进屋行礼的,除非老太太病着懒得见人才会在外磕头尽孝,那也不是在屋外,而是在老太太卧床的外间,如今蓝如瑾的行动可是大大出乎常理。 有机灵的南山居丫头便冲屋里高声禀报:“老太太,三姑娘在外头给您磕头呢。” 009 东府婶娘 屋里静默了一瞬,便听蓝老太太说道:“怎地不进屋,在外面磕起头来?” 声音沉稳威严,和刚才那一声不尽相同。跪在屋外的蓝如瑾已经敏感觉察到,祖母声音里淡淡的惊喜和焦灼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往日惯有的态度,那是执掌管家大权几十年来所形成的习惯性的冷静和敏锐,于无形中自然流露。 这一个轻微的语气变化,只发生在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静默中,愚钝者甚至根本察觉不出来,然而蓝如瑾却知道,祖母必定已经从她反常的举动中嗅出了什么。 还未等蓝如瑾回话,一个温和的声音也从屋中传出,语中带着笑意:“三丫头这是闹哪一出呢,断没有跑到屋外面磕头的礼,病了这么久没见着,赶紧进屋来给老太太瞧瞧吧,免得老人家担心。璇儿,快去外头把你妹妹搀进来。” 是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亲叔叔蓝泯的嫡妻,因生养两儿两女而在人丁单薄的蓝家占有极重分量的夫人,自嫁入蓝家以来就帮助婆母蓝老太太打理家事,更在蓝泽蓝泯两兄弟分家后还协理着西府事务。 管家多年以来,她不仅将两府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待人接物也是宽和有礼,贤名在外,对待晚辈也是慈爱有余,如今这句话就是用她惯有的温和态度说出来的。 “是。”同样温和却更显年轻的声音应了一声,就有一个端庄秀丽的少女走到门外招呼蓝如瑾,“三妹妹快起来,病可好全了么?小心地上凉。” 蓝如瑾不着痕迹躲开她前来搀扶的手,略略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过目光不再看她。 此人是蓝府大姑娘蓝如璇,张氏嫡出长女,比蓝如瑾年长两岁,素来言行如其母,宽和大方,人缘极好。 不过蓝如瑾此时不想理她,只对着正房门上那猩红色毡帘正色回禀。 “祖母,如瑾身子还未好全,不敢进屋面见祖母,以免过了病气,只能在屋外磕头问安,请祖母容谅。只要您身体安好,如瑾就放心了。” 她声音不高,说到最后更是有些力气不支,喘息连连,浑身上下透着浓浓的疲惫。 蓝老太太皱眉:“还未好全怎地就出屋了,服侍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吉祥,扶我出去看看。”说着便要从暖榻上起身。 “祖母千万别出来,不然孙女只好避到院外去了,此次病情颇重,实在是怕过了病气给祖母。若惹祖母出门,孙女无地自容。”蓝如瑾闻言又一个头磕下去,额头触着地面不肯起身。 蓝老太太沉吟片刻,重新扶着丫鬟的手坐回暖榻,口中道:“这也罢了。只是你病中体弱,怎好走出这么远来。如意去扶三丫头起来,别跪在凉地上,带到西边暖阁歇息去。” 最后一句是对身边丫鬟说的,于是原本给她揉腿的大丫头如意就朝屋外走,张氏也连忙跟着出了门,和如意两人一左一右扶住蓝如瑾,要将她扶起来。 “婶娘,如意姐姐,暂且等等。”蓝如瑾直起身子,对二人轻轻摇头,从两人的搀扶中抽出手来,只扶住一旁同跪的青苹。 张氏便笑道:“三丫头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吧,免得老太太担心。这几日为着你的病老太太饮食都清减了不少,日日打发人去你那里问,如今你能出来走动了,便该让老太太安心才是,怎地又犯了执拗脾气?” 她慈祥温和的笑着,贤惠的劝着,然而那话里的意思无不在指责蓝如瑾不懂事,只知道一意孤行害长辈悬心。 是了,她就是这样。蓝如瑾跪在地上,低垂着眼眸想起过往种种。婶娘张氏一直是这样,表面贤良之极,说话做事却是处处陷阱,无时无刻不在挤兑蓝如瑾母女。只可惜她当初进宫之前竟是恍然未觉,而母亲秦氏似乎也是一样。 蓝如璇也说话了。她的声音很轻柔,像是春日里拂过碧水的微风,温暖和煦,一如她的人,温良体贴的模样让人无不舒坦。 “三妹妹起来吧,你这样一闹,知道的是你孝心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怪责祖母不去探望你,故而才这样兴师动众请安呢。其实祖母何尝不挂念你呢,只是这些日子因为你落水,她老人家未免受惊以致精神不济,现在还吃着温补养神的方子,而你又受风寒发着高烧,我们才苦劝她不能前去探望以免过病气,并不是她老人家不心疼你,你可别说什么要躲到院外的话来伤她的心。依我看,你如今能走到这里,想必病已经好了大半,不会染给祖母了,不如进屋去让她老人家瞧瞧?” 这样长长的苦口婆心的劝说,充满着教导幼妹的温和情谊,既不失姐妹深情,又有长姐风范,端的是温柔知礼的大家闺秀,越发衬托的跪在地上的蓝如瑾不知轻重,顽固莽撞,且,带着与祖母置气的恶意。 原本好好的下跪请安,就因为这轻轻巧巧几句话,变成了因为不满祖母未曾探病而刻意作态的狭隘。 本来不想理她的蓝如瑾,听了这话,终于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她。 那样如初开红药般娇媚艳丽的容颜啊,那样亭亭玉立风姿绰约的皮囊,如何内里就是这样恶毒的心呢? 阳光透过廊下雕花镂空的檐画,斑斑点点,照在蓝如璇一身蜜合色的妆花长裙上,打出深深浅浅的光晕。她脸上端方和煦的笑,亦如春日阳光般亲和温暖。 “大姐姐会错意了,我只是跪在这里给祖母请安,未免过病气才不进屋,哪里闹了?简简单单的心意,难为姐姐心思灵巧,想出那样多的事来。” 蓝如瑾对着那张温和的脸,弯起嘴角,露出更加温和的笑容。她将“心思灵巧”说得略为高声,专门说给院子里的人听。 一面说,一面微微的喘息着,扶着胸口,弱不禁风,如春日风中摇摇摆动的柔柳新枝,让人生出许多怜惜叹惋。 蓝如璇眼底闪过尴尬,飞快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温柔的笑:“三妹妹说笑了,既然不是刻意与祖母闹脾气,那么就听话起来吧?” 蓝如瑾不再看她,眼波重新转向正门,恭肃说道:“祖母,孙女这次病中前来,并非罔顾自己身子让长辈悬心,实是专程来给祖母请安,让祖母知道孙女已经好转,只管放宽心。另外,孙女亦有不得不开口的请求,望祖母应允。” 话音一落,院中诸人神色各异,张氏母女悄悄对视一眼,顾及身边有如意在场,便未多做交流,各自依旧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蓝如瑾。张氏嘴角微动,显然是在犹豫要不要开口。 屋中已经传出蓝老太太的声音,苍老却沉稳冷静,不紧不慢道:“你求的是什么?” 蓝如瑾恭谨垂眸:“孙女请辞乳母范氏。” 院中一时鸦雀无声。 张氏忽然呵呵笑了一下:“这是怎么说的,三丫头莫不是病傻了?” 010 温厚长姐 蓝府诗礼传家,极重礼义孝道,历代以来皆对乳母颇为看重,并不将其视为普通奴仆,盖因念其哺育之恩,以礼相待。是以各代少爷小姐长成之后,乳母多能得养天年,生活优渥,平日里若有过错也都大事化小轻松揭过,少有惩罚。若有幼年主子不知事薄待了乳母,多会受到长辈教训。 如今蓝如瑾这样公然请辞乳母,已是越了蓝府的规矩道德。 “再说一遍,我没听清。”蓝老太太道。 蓝如瑾神色不改,堪堪重复:“孙女请辞乳母范氏。” “为何?” “她狡诈诡骗,欺瞒主子,日常克扣孙女的吃穿用度,孙女病中亦不收敛,饮食起居故意薄待,不知所安何心。若任其妄为下去,孙女此番重病不知是否还有痊愈之日,今日强撑病体前来面见祖母,已是天赐大幸。” 蓝如瑾一字一句,气喘吁吁,说到最后哽咽不能成语,只管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半个身子靠在青苹身上,单靠自己已是无法好好跪着。 “三丫头,这可是真的么?这、这、这怎么可能。范嬷嬷平日那样敦厚的人,按理说不会行此刻薄之事呀……”张氏满面惊诧,用帕子掩了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可是你要做什么事她拂了你的意,所以激怒你前来告状的?丫头啊,请辞乳母是大事,不能儿戏呀!” 狠毒妇人,又说这样言有所指的话! 蓝如瑾靠着青苹,摇摇欲坠,面色苍白,闻言虚弱一笑:“怎么,婶娘以为我拼命前来,只是意气用事么?若非我实在怕她将我‘服侍’死了,怎会冒着病情加重的危险出来吹风。” 蓝如璇连忙安抚:“三妹妹莫着急,母亲也是怕你一时莽撞才出言提醒,咱们蓝家没有做过辞退乳母的事情,礼义为先,三妹妹可要好好思量,莫让人说咱们刻薄寡恩才好。” 刻薄寡恩? 看来她们母女非要给她安个罪状不可。 蓝如瑾喘着气道:“若是她本性温良,我这样算是刻薄,可她平日里逾矩之事我从未计较,只这次病情日重却无人尽心照料,我实在是怕丢了性命才来禀告祖母,难道也是我做得不对么?礼义相待也需看人,她这样表面宽厚内里狠毒的,若我们还要厚待于她,岂不是自毁自伤。” 一通话说下来,蓝如瑾脸色越发苍白,靠住青苹不能跪稳,风一吹就要倒下的样子。一旁如意连忙扶住,抚着蓝如瑾后背帮她顺气,低声劝道:“姑娘莫激动,小心身子。” “多谢姐姐。”蓝如瑾向她虚弱一笑。 张氏忙道:“三丫头赶紧起来,这样子实在太让人忧心了,婶娘看着一阵阵的心疼。那范嬷嬷到底如何咱们以后再说,先顾好你的身子要紧。” “是啊,三妹妹别让祖母担心了。”蓝如璇也说,“辞退乳母是大事,并非一时半刻就能商量妥当的,你这样跪着逼祖母应允岂非太过着急了些。事情还没弄清楚,你让祖母如何决断呢?不应你,你跪着不起来,应你,若冤枉了她,日后岂不后悔,于祖母和我们蓝家的声名亦有损。你要是懂事,就先起身再说。” 一句话说的周围诸人皆暗暗点头,脸上纷纷露出“果然是大姑娘知理”的表情来。 蓝如瑾听了,心中亦是十分佩服。这样的应变,这样谆谆的态度,传到哪里都只能被称赞知事明理,也不怪张氏母女两个贤良了这么多年。 而她蓝如瑾自懂事起就一味醉心书画,不喜女工,不爱在长辈面前讨好承欢,向来冷清淡薄得紧,行事又大多不顾及别人感受,因此多被人称颂的是相貌才情,却从没人说过她贤惠明理。 这一次,在别人眼里,自然又是她蓝如瑾不懂事胡闹,而蓝如璇悉心劝导的场面。 众人心中在想什么,蓝如瑾十分明白。开口之前她就知道此事做得有些急促,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红橘和范嬷嬷务必要尽快拔除,就算因此担了凉薄的名,也必须做。 一定要开了这个头才行,否则之后的整肃诸人都是空谈。 拿范嬷嬷开刀极不易,但若成了,效果也会最好。 当下蓝如瑾不接张氏母女的话,只振了精神,冲着屋中禀道:“祖母容禀,孙女平日虽不理人情世故,但长辈多年教导不敢忘,就算向来行事任性了些,那也是长辈们宽厚宠着孙女,孙女心里明白,所以怎样任性也是有分寸的,绝不敢做出有悖祖训的事来。孙女自幼受祖母教导,辞退乳母是何等要事怎会不知,岂会拿来儿戏?实在是范氏欺人太甚,将孙女欺负得狠了,孙女才不得不冒着被人指摘的风险出此下策。此番若遣了范氏,不仅是孙女的福气,也是蓝家上下及日后所有晚辈的福气,否则若乳母们都效仿起范氏来,挟恩行私,欺辱幼主,我蓝家子孙哪里还能安然成长,何谈后世繁荣?万请祖母三思。” 这番话又费了许多精力,蓝如瑾言罢便倒于青苹怀中,垂目喘息养神。 一时周围静悄悄的。院中仆妇知道轻重,自是不敢搭话,张氏母女大约未想出应对之词,且蓝如瑾言语有条有理,事情未明之前她们也不好太过明显地阻拦,因此这回也未搭言。 而那蓝老太太,自从蓝如瑾提出要求后就一直没有出声,只在屋中静静的坐着,听张氏母女与蓝如瑾对答。 南山院屋内屋外一时寂静得很,只有廊下挂着的白玉鹦哥歪歪脑袋,嘶着嗓子喊出几句“老太太安好”,是丫头们平日教惯了它的。 日影在地上一寸寸的走,软风吹过,送来若有若无的早春花香。 蓝如瑾跪在地上,感觉到膝盖处一阵阵的凉。她想起潋华宫赐死的那个早晨,也是这么跪着,深秋露重,比现在凉得多了。那时候她心如死灰,近乎无知无觉,对那刺骨的寒凉并不在意,甚至还感谢那凉意刺激了感官,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 而如今,心里有了所求,对未来有了期待,肢体便也不再麻木,这一点微微的凉气她刚一跪下就感受到了。不过,早春的凉,再凉也带着暖,不久后就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的时节,好日子长着呢。蓝如瑾微微闭了眼睛,靠在青苹温暖的怀中,静静等待着。 011 审问刁奴 过了许久,蓝老太太才开口。 “三丫头,你说范氏苛待于你,可有证据?” 苍老沉稳的声音隔着厚厚的毡帘响起,蓝如瑾眼波微动,从青苹怀中抬起头来。 重新跪直身子,她回答的一丝不苟。 “祖母,往日暂且不说,现今证据有三。”她不紧不慢一一道来,“其一,孙女病中她教唆婢女上冷饭,事后还说是孙女高烧才觉得饭菜凉,任谁都知道真正的冷饭和发热中感觉到的凉根本不同,孙女再糊涂也不会分辨不出来。此事往浅了说是婢女疏忽,往深了说,难免有故意拖延病情的嫌疑。” 眼见一旁张氏要开口,蓝如瑾不给她机会,紧接着又道:“其二,孙女日常所用碧梗米时常被其换为白米,比如今晨孙女就用的白米粥,而份例中的碧梗米想是被她吃了。以下人粗陋之物调换充数给主子使用,常发生在孙女院中。” 碧梗米粥是红橘吃了,但蓝如瑾故意将之推到范嬷嬷身上,端看之后范嬷嬷是否会替红橘顶罪了。若是能让两人对质互咬,那才是好。 “还有第三,孙女今晨早饭份例的四菜一汤变成三菜一汤,有一份蜜汁火腿尚未进到孙女眼前,就被范氏拿回去给家人用了。孙女不计较这一饭一菜,平日里也多有赏赐她们的时候,但背着主子行偷窃之事,却是为仆役者大忌。孙女素日的钗环首饰也多不全,许多都被丫鬟们或借或拿弄得不见了踪影,概因从乳母嬷嬷起就做了榜样,下面人便一个个效仿起来。” “祖母,如瑾在此诚心请求您老人家体恤,准我辞了范氏,日后也好管教其他奴婢,否则上行下效,愈发猖狂,无人尽心服侍,孙女的病不知要何日才能好。” 一个头磕下去,蓝如瑾伏在地上,静等屋中发话。 哐啷! 茶盏落地碎裂,蓝老太太冷笑道:“竟有这样的事,真是要反天了。我襄国侯府什么时候出了这样的奴才,我竟一点不知道。” “老太太息怒。”屋中伺候的丫鬟婆子们齐声恳求。 蓝如瑾伏跪的姿势使她能看到一些身后情形,余光之中只见一群仆妇后排有条深青色长裙动了动,朝后门方向走去。 她记得刚进院子时,看到那方向立着的几个人是张氏带来的仆妇。当下便微微抬头去瞄张氏,果见她正对那个方向用目示意。 蓝如瑾立刻直起身子,冲那妇人背影喊道:“你且站住。” 声音不高,却充满冷意,在此时静悄悄的院子里显得尤为清晰。那妇人本就做贼心虚,被这样一喊立时站住了脚,回头愕然看着蓝如瑾。 蓝如瑾道:“虽然不大认得你,但我记得你和范氏很有交情,此时溜走莫不是要去通风报信,嘱咐她想好理由、找好证人过来搪塞推诿?” 那妇人立刻露出笑容:“三姑娘误会了,老奴这是要去解手呢。” “为了避嫌,暂且忍忍可好?”蓝如瑾转向张氏,恳求道,“婶娘,她是你的人么?求您略略管束一下,侄女感激不尽。” 张氏脸色阴沉,立时喝骂那妇人:“什么时候不好去,偏在这个时候,还不赶紧回来站好!”说罢又安慰蓝如瑾,“三丫头莫多心,她跟范嬷嬷没什么交往,想是你记错了吧。” “兴许是吧。不过侄女放心不下,只好拘一拘她,还请婶娘成全。”蓝如瑾态度诚恳。那人是否和范嬷嬷有来往蓝如瑾并不知道,此时只不过是找借口留下她罢了。 “那是自然。”张氏一脸宠溺地答应了,又道,“璇儿照顾你三妹妹,我去伺候老太太。”说着转身进屋,柔声安慰发怒的婆婆去了。 蓝如瑾重新伏跪在地,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一人开溜。 这一段小插曲自然都传进了屋中蓝老太太耳朵里,只听她冷声吩咐道:“都给我好好在这院子呆着,谁也不许去报信!如意,扶三丫头起来,给她端把椅子坐着。吉祥,去梨雪居找范氏来。” “是。”大丫头吉祥应声而出,带着两个婆子绕出后门。这边如意扶起蓝如瑾,自有手脚利落的小丫鬟端了锦缎软椅来,请蓝如瑾坐下,还体贴的奉上靠背。 蓝如瑾跪了半天腿脚发麻,让人扶着坐了,方觉得舒服一些。听蓝老太太的语气事已成了一半,于是安心坐在椅上等着梨雪居来人。 梨雪居即是她居住的院子,因墙外几株梨树自然天成,开花时香白如雪而得名。可吉祥却还未走到那里,只在南山居后门不远处就看到了范氏。将之唤住带回,范氏便颤巍巍跪在了青石板铺成的院子里。 “老太太,老奴并没有苛待三姑娘啊!真没有,请老太太明察,三姑娘想是病糊涂了……”一跪下她就大声哀嚎,捶胸顿足。 蓝如瑾便知她定是在院外偷听了好久,是以来得这样快,且还没人问她就这样哀告起来。说什么病糊涂了,呵。 只听蓝老太太道:“吉祥,问她。” 虽是放权多年,但蓝老太太积威甚重,听着她语气不悦,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敢出声,都屏气敛息地恭顺候着。 吉祥走到范嬷嬷面前,开口道:“嬷嬷莫要哭喊,仔细回答几句话,是非自然清楚,若是嬷嬷只管一味哭闹,恐怕谁也帮不了你。” “哎,哎,姑娘,我真是冤枉啊,求姑娘做主啊。”范嬷嬷抹着眼泪。 吉祥微笑:“我做不得主,您老好好回答着,自有老太太做主。嬷嬷,我且问你,你可有将冷饭冷菜给病中的三姑娘吃?” “没有!那饭菜都是热腾腾的,老奴岂敢用冷饭伺候姑娘。” “可三姑娘说那饭菜很凉,你还用病中高热之由搪塞?” “姑娘身子热,自然会觉得饭菜凉些……”范嬷嬷自知理由十分站不住脚,急中生智又说道,“且并不是我餐餐服侍,许是哪次其他丫头端来冷饭,姑娘记错安在我头上了……” 蓝老太太便在屋中发话:“即便不是你亲手送冷饭,身为乳母嬷嬷却不能辖制底下丫头,任由她们轻慢主子,也是失职。” “是是是!老奴该打……”范嬷嬷连忙附和。 012 以退为进 “吉祥接着问。” “是。”吉祥领命又道,“嬷嬷,你用自己的白米粥换掉姑娘的碧梗米粥,还克扣姑娘例菜拿回家去,可有此事?” “万万没有!老奴自幼服侍姑娘,待她跟自家闺女一样疼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呢,那是万万不敢的呀,老太太明察!” “那么今早姑娘的粥和蜜汁火腿哪里去了?” “那……那火腿太油腻,姑娘病中不能用,就没给姑娘端上桌……” “这么说,火腿此时还在?”吉祥是蓝老太太跟前数一数二的伶俐人,不需人提醒,问的都是关键之处。 范嬷嬷见躲不过,只好硬着头皮道:“姑娘平日待人好,常把吃不完的菜赏给下头,这次剩下的火腿也就……就……” “这可不是姑娘吃不完剩下的,是你根本没让姑娘见着的吧?”吉祥打断她的支支吾吾,又问,“火腿被你拿回家去,粥呢?嬷嬷不会不知道吧,今年碧梗米得的少,连主子们都不够吃呢,您老也敢私自留下?” 范嬷嬷忙道:“粥可不是我吃了,是红……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偷吃了吧,老奴真不知道。” 蓝如瑾暗暗冷笑,这老货竟然脑袋还算清醒,没把红橘供出来,两人互咬的戏看来是看不到了。这种背地里的事,她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不好跟她们对质去。 吉祥道:“如此说来,姑娘份例里的饭菜真是被底下人克扣了。听说不只饭菜,平日三姑娘的钗环首饰都有被弄丢的,是么?” “这个……这个老奴不知,姑娘首饰衣服不是老奴管着的。” 吉祥面向屋中询问:“老太太您看?”这是要请老太太的示下,看是否需要将掌管蓝如瑾钗环的人传过来问话。梨雪居丫鬟中红橘为尊,钗环自是她管着。 蓝老太太还未出声,张氏已插言道:“老太太您消消火,好容易这些日子身子好点了,可别气坏了。三丫头还没好全呢,总在屋外头吹风也不行的,方才您没见着,她可是连说话都费力气。依媳妇看,范嬷嬷这事审的差不多了,剩下细枝末节的不如稍后再审,先让三丫头回去歇着如何?眼看到了中午传饭时候了,您先吃饭,也让三丫头回去吃午间的药,犯了错的奴才们等饭后再发落可好?就算是天大的事,也不能耽误老太太用饭哪。” 蓝如瑾心下暗暗佩服张氏的应变之快,她方才做出弱不禁风的样子是为了增加说服效果,如今却被张氏拿来劝说老太太了。 如今盛怒之下,蓝老太太难免发落得狠些,且接着问下去又会牵连出一大堆人来。若是经过午饭时间的缓冲,到时情形如何可就难说了。 然而张氏所说又句句在理,用药用饭都是不能耽误的事情,蓝如瑾略一思索便开言道:“祖母切莫动气,千万别为不懂事的奴才们伤了您的身子,否则就是孙女的不孝了。孙女今日前来打扰实在是万不得已,请您莫怪孙女。至于范氏这样的人,该罚该撵不过是您一句话的事,您只管发落了她,之后便丢开吧,千万不要再生气了,好好用午饭要紧。” 就算审不出更多的人,怎么也得在饭前发落范氏,切不能拖到饭后。 范嬷嬷闻言,跪在地上一叠连声的磕头求饶:“求老太太开恩哪!老奴自从进府服侍三姑娘,十几年来不敢称有什么功劳,却也是尽心尽力……只是这些年岁数大了难免做事疏忽,纵得底下奴婢们怠慢了三姑娘,都是老奴糊涂,但请念在老奴十多年来尽心伺候的份上,饶老奴这一回吧,老奴以后一定好好管教小丫头们,再不让姑娘吃亏了……” 她脑袋磕在地上砰砰作响,情真意切,痛哭流涕。 轻飘飘一句“做事疏忽”,就把罪责全都推到了底下丫头们的身上,她只剩个失察之罪,倒是很能为自己开脱。 张氏便斥责道:“一群没眼色的,还不赶紧把范氏拖下去!只管让她在这里哭闹不停,老太太怎么能安心用午饭。” 蓝如瑾微微皱眉,张氏如此急着转移蓝老太太的注意力,难道说范嬷嬷和红橘背后的人果然是她? “且慢。”眼见几个婆子就要上来拖范氏,蓝如瑾从软椅上起身,对屋内恭声道:“祖母,孙女有个不情之请,请祖母恩准。” “你且说来。” “孙女虽来禀告范氏诸多欺上瞒下的劣迹,也只是因为她实在太过分了,其实孙女心中对她还是心存不忍的,毕竟自幼得她喂养,是实实在在的恩情,因此孙女请求祖母千万莫要重责于她。” 蓝如瑾目光扫过范氏,只见她闻言一愣,满脸迷惑。 蓝老太太沉吟道:“依你说呢?” 蓝如瑾道:“依照惯例,这样的罪过定要罚钱打板子再撵出去,但她毕竟是乳母,与一般奴才不同,孙女请祖母开恩,罚钱打板子就不要了,只撵了她回家便罢。且念她服侍之情,请祖母允许孙女将往日攒下的月钱赠与她养老,虽然不多,但确是孙女一片心意。” 明退实进,务必要将范氏辞掉。 蓝如璇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此时听了这样一番言语,眼波微动,看着蓝如瑾若有所思。 蓝如瑾感受到她的目光,只做不知。 “老太太……求老太太不要赶老奴走啊!老奴当年抛下家中几个月大的孩子,进府来给姑娘做乳娘,全心全意的服侍姑娘,家里孩子断奶饿瘦了都没回去看一眼,我那女儿如今和三姑娘一个年纪,却因小时缺少照料身子很弱,常年生病。老奴不敢有怨言……能服侍姑娘是老奴的福气,只盼主子们顾念老奴多年操劳,给老奴留些体面……” 蓝如璇轻轻叹口气,举起帕子轻轻擦拭眼角,显是被范氏一番话说得心酸了,一时引的院中几个婆子也面露戚戚之色。 巧舌如簧,博人同情。 别人不知道,蓝如瑾怎会不知。范嬷嬷前两天还求蓝如瑾将她女儿调到身边当贴身丫头,说什么病中更要细心的人照料,将那丫头夸得千好万好,哪里来的身弱久病了? 013 小功初成 蓝如瑾扶了青苹上前两步,站到范嬷嬷跟前,面露无奈之色,幽幽叹道:“你也知道这样没了体面,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当初进府时,听母亲说你是极好的,如何现在就成了这样,不将我放在眼里,只管欺辱于我……可是有人故意指使教唆你么?” “啊?没、没有!”范嬷嬷下意识觑一眼屋里,连忙否认,“姑娘怎地这么说,求姑娘开恩哪,老奴以后一定好好服侍姑娘!” 说着,她就扑到蓝如瑾脚边,拽着她的裙子流泪求饶,颤颤巍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蓝如瑾眼露嫌恶,面上却保持着痛惜神色,喟然长叹一声,转身欲走。 下一刻,她一个踉跄重重跌倒在地,连青苹都来不及扶住。 “姑娘!”青苹惊呼,院中仆妇也一拥过来搀扶。 “不要紧。”蓝如瑾喘着气,虚弱如柳,被人扶起后半倚在青苹身上,脸色苍白,却还嘱咐众人道,“不是嬷嬷的错,她不过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拽我摔倒。” 做戏么,谁又是笨的。 既然人家要做戏,她不妨奉陪到底。 屋中蓝老太太听到院中吵嚷,忙问怎么了,下人回禀清楚之后,惹来她一声吩咐:“真是不知轻重。既如此,将她带下去吧,以后也不必进来了,姑娘们跟前不要没分寸的人。” 院中婆子们听见,连忙答应着,连拖带拽的将范氏拖出去了。 “老太太……老太太开恩哪……三姑娘饶了老奴吧,是老奴把你奶大的啊……”范氏的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微弱,后面就听不到了。 蓝如瑾倚在青苹怀里,眼看着范嬷嬷披头散发毫无体面的被人拖出去,长叹一声,也学着蓝如璇举起帕子擦拭眼角。 “姑娘?姑娘可是摔着了……去椅子上坐坐吧。”青苹低声在她耳边关切道。 蓝如瑾扶了她缓缓走回正房门前,对着屋中福身行礼:“孙女谢祖母体恤,望祖母顾惜自己身体,莫要动气了。” “无妨,你回去吧,若是累了先在这里歇歇。如意跟了伺候着,安顿好三丫头再回来见我。”蓝老太太沉声道。 “是。”如意福身应了,走到蓝如瑾身后和青苹并排站着。 蓝如瑾恭顺谢过,敛容行礼毕,又叮嘱蓝老太太几句注意身体,便起身告退。 蓝如璇温柔关怀道:“三妹妹可能走?着人抬软轿过来送你吧。” “不必了,多谢大姐姐,我躺了许多日子,今天想多走走。”蓝如瑾婉言谢绝,与之道别。 张氏已从屋中走了出来,一叠连声的吩咐婆子丫头们好好跟着,因见蓝如瑾带的人太少,又挑了几个自己的仆妇出来,指了她们去送蓝如瑾。 蓝如瑾厌恶她这样的作态,笑辞道:“多谢婶娘,只是侄女清静惯了,向来不喜身边人多,还请婶娘容谅,让她们留下吧。有了如意姐姐,比十个人都妥帖,婶娘不必担心。” 抬出如意来,张氏倒也不好再坚持,于是笑道:“那也好,只是你若有什么吩咐一定要遣人告诉我来,吃的用的尽管开口,可不要再像之前那样隐忍不说了,就像范嬷嬷这么大的事,之前别人竟连影儿都不知道。婶娘照顾两府难免会有疏忽,你若总不说,岂非自己白白吃亏,越发纵的奴才们猖狂了,以后有事千万告诉婶娘,婶娘一定严惩她们。” 蓝如瑾笑着应了,垂首福身答谢,便转身带人离开。 好一番推脱之词。 最起码是治家不严的罪过,一个疏忽就能带过?还将错处全都推给蓝如瑾,怪她不肯开口告状。 但愿老太太能信她这番鬼话! 走到阶下,见小丫头翠儿低眉顺眼的立在那里,十分乖巧顺从。蓝如瑾瞅她两眼,没做声,只扶着青苹和如意走过她身前。翠儿连忙小心翼翼跟在后头,从未有过的乖觉。 蓝如瑾暗道,此番倒是便宜她了。本来带她出来就是想拿她开刀的,谁想范嬷嬷偏要跟着,于是便成了顶罪的大鱼。因闹了这一场,翠儿的事反而不适合立时拿出来说了,杂役小丫头毕竟和乳母不是一个层次的,只能先放放。只不过有了范嬷嬷前车之鉴,翠儿想必会老实一阵子。 这边刚走了几步,还没出院子,只听身后脆生生一声笑。 “三姐姐,让我跟你去吧,一面能服侍你,一面给你说笑话解闷。”蹦蹦跳跳一团火红的影子近前,是五妹蓝如琳。 她一进院子就去厢房洗脸了,后来院子里吵嚷成那样也没出来,直到此时方现身。 蓝如瑾回头,看看她活泼明媚的样子,唇边漾开温和的笑:“五妹若是真心疼我,就替我去祖母跟前尽孝吧。你折的花很是漂亮,祖母见了一定喜欢。” “那姐姐你……”蓝如琳迟疑。 “我无妨,有如意姐姐呢。快去吧,祖母刚生了气,只有你能逗她老人家开怀了。” 蓝如琳歪头眨眨眼睛:“嗯……那我去了?姐姐可要注意身子哦,闲了我就去看你!” “去吧。”蓝如瑾笑着应了,她便笑嘻嘻从婢女香蕊手中接过花瓶,抱着一瓶子桃花乐颠颠跑进正房里。 门口蓝如璇剜了一眼蓝如琳,眸中厉芒一闪即逝,也微笑着转身进了屋子。 蓝如瑾只作不见,不去理会两姐妹的事,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南山居。一路之上桃李缤纷,花香缭绕,无边风景尽在眼前。 一双青琐燕,千万绿杨丝。尚未至小桥流水之处,只这一道鹅卵小径已是处处莺啼风光秀美,蓝如瑾心中稍微畅快,细细体味东风拂面的轻柔,走走歇歇,好一会才回去。 此时南山院正房屋里,蓝如琳早已扑到了蓝老太太怀里,嘟嘴撒娇道:“祖母您可吓坏孙女了,发那么大脾气,吓得孙女躲在屋里不敢出来,现在心里还扑腾扑腾的跳呢。人家辛辛苦苦给您折花看,您却只管吓唬人家,孙女不依。” 一面说一面在蓝老太太怀里乱蹭,直弄得老太太哭笑不得,原本沉着的脸也和缓了几分。家中大小几个孙女,只有蓝如琳敢与她揉搓耍赖,十分得宠。 014 婆媳对话 “就你猴儿似的,整日里没个正经样子,快起来吧,这还哪里像个贵门小姐,都成了外头的疯丫头了。” “那祖母可别生气吓唬孙女了,要是您总板着脸,孙女就算真变成猴子也愿意,只要能逗您老人家开心。” 蓝如琳顺势坐到暖塌旁的脚踏上,倚着老太太的腿,将怀里抱的花瓶直往她跟前送,“祖母您看这花好不好,孙女在林子里跑了好几圈才找着的,这几枝最漂亮了。” 蓝老太太眯眼看了看,便伸指轻戳蓝如琳的脑门:“怎地又把这红瓶子拿出来了,准是五丫头你的主意吧,整日爱穿红,折花也挑红瓶子,岂不知那花是红红粉粉的,和瓶子顺了色啦。” 蓝如琳摇摇脑袋,头上珠花钗环叮铃作响,抬了下巴轻哼一声,娇憨作不服气状:“就是这样才好看!桃花开得艳,人都说要素净瓶子来衬,我偏觉得大红色好,如此上下俱是红火,再有描金花纹衬着,摆在哪里都富贵热闹,煞是体面。” “就你有这些歪理。”老太太抱了她呵呵直笑,一时间屋子里人人赔笑,方才因范嬷嬷一事而冷凝的气氛渐渐缓和。 蓝如璇也抿嘴笑着,走上来劝道:“五妹快将那瓶子放下吧,小心花枝戳着祖母。”说着便欲接过花瓶。 “我有分寸,便是戳自己也不能戳祖母。”蓝如琳玩笑着起身,不动声色躲过她,径自将瓶子摆到一旁的紫藤高几上,吩咐人仔细换水伺候。蓝如璇伸出的手落空,便顺手拿过丫鬟捧的茶盅奉给老太太。蓝如琳眼角瞥见了,暗地冷笑。 一时便有厨房的人回禀午饭妥当了,问什么时候传饭,张氏上前请蓝老太太的示下,见婆婆点头,才吩咐丫鬟们去东间摆饭。 四个干净麻利的丫鬟端着雕寿桃朱漆大捧盒进门,将盆碗一一奉至桌间,一时碗箸妥当,方才请蓝老太太过去用饭。张氏搀着婆婆过来,请至正面塌上端坐,侍立一旁添汤添饭。 蓝老太太命人添椅子,向蓝如璇姐妹两个道:“你们在这里一同吃了吧,昨日钱嬷嬷家里送了几只野兔子来,今儿给你们尝个鲜。”又吩咐,“一会给三丫头送一份去,四丫头和小六儿那里也都送去尝尝,只是六儿年纪小,别让她贪嘴吃多了,小心肚子疼。” 张氏连忙道谢,因六姑娘蓝如瑶是她房中姨娘所出。 蓝如璇两人依言坐了,蓝如琳便道:“祖母最会疼人了,知道我爱吃野味,今儿我可要敞开肚子大吃,祖母和婶娘不许笑话我。” 蓝如璇在一旁抿嘴微笑,不言不语。蓝老太太笑骂了两句,吩咐开饭。 府里规矩大,用饭时不能言语,一时寂然无声,过了一会蓝老太太放了筷子,蓝如璇姐妹俩便也停下。满桌菜肴不过略动了一点,三个人吃也没吃下多少去,蓝老太太年纪大了胃口不是很好,两个孙女守规矩不敢多用,就连说要大吃的蓝如琳也不过略吃了一点而已。 丫鬟们端上巾帕茶水伺候,张氏扶着婆婆回西边暖阁里歇着,这边屋里干净利落的撤了桌。 众人又陪着说了一会话,张氏因道:“这半天饭食也消化差不多了,老太太该歇午觉了吧?媳妇带着她们姐妹这就告退,请老太太好好歇息。” 蓝老太太点头,冲两个孙女道:“你们去吧。”又让张氏留下少待。 一时两姐妹告退,屋里闲杂人也被遣出去,蓝老太太这才收了笑,注目张氏道:“你也太疏忽了。” 老太太虽未明言,张氏却明白婆婆所指,连忙恭谨告罪:“老太太见谅,是媳妇儿失察了,才让三丫头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那范氏真是可恶,自小服侍三丫头长大的,怎么就起了这样的黑心呢,往日见她说话做事十分稳重,只道她是个好的,谁料她……唉,三丫头也是,只顾着宽容乳母,却不知道姑息养奸的道理,竟白白吃了这许多亏,真是让人又疼又气。” 说着,张氏眼圈便红了,拿着帕子直擦眼泪,十分叹惋。 蓝老太太见她哭,默不作声许久,半晌才道:“你管着两个府里的事,人多事杂,确实不容易。” 张氏忙道:“虽是事多,但姑娘们身边的事媳妇向来不敢疏忽的。只这些日子老爷要上京去探望哥哥,媳妇忙着伺候爷们启程,前前后后忙晕了头,这边府里的事稍稍耽搁了些,偏偏三丫头又病着,便被这起没良心的欺负了。说来说去,都是媳妇的错。老太太莫忧心,媳妇这就安排几个妥当人去伺候三丫头,饮食起居务必妥帖,还有三丫头说没了些首饰衣服,媳妇查实了就给她补上,绝不会亏待了她。” 蓝老太太便不说话,垂目坐着,脸上却也不见喜怒之色,仿佛日常打盹似的。 张氏不敢打扰,只得垂首恭谨站着,打起十二分小心。半晌眼角扫到老太太似乎动了动,立刻抬目试探道:“老太太可是累了?媳妇伺候您午睡吧。” 蓝老太太叹口气:“我可是老了,精神一日不似一日,说着话也能睡着。” “您硬朗着呢,哪里就老了。”张氏连忙赔笑,“这是午后犯困的时候到了。” 蓝老太太道:“你去吧,我也乏了,且眯上一会。” 张氏恭敬行礼告退,才走到门口,蓝老太太又将之叫住,言道:“以后你多留意些,姑娘们都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不能委屈了。给她们留体面,也是你的体面。” “老太太放心,媳妇一定加倍留意。”张氏连忙应了,见婆婆再无别的吩咐,这才掀帘出去,将外间吉祥等人唤进去伺候。 出了正房门口,午间春风甚为和暖,张氏却感到后脊一阵阵发凉,因是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现在被风吹着便觉战栗。 默默瞅了一眼帘栊紧合的房门,她方才前行登车,带着一众婆子丫鬟逶迤而去。行出很远,快到东府自家院子的时候,仍觉得鼻端萦绕着南山院的檀香气味,颇感心悸。 015 趁热打铁 午后时分最易犯困,何况又是容易神思倦怠的早春时节。此时已过正午,襄国侯府东西两院各房尽是一片肃静,大家都在歇午,仅剩的当值奴仆们也都各自寻了角落打盹,借主子午睡的时候偷些懒。 然而西府后园的梨雪居之中,却人人精神紧绷,没有一个仆妇敢去歇觉。 二十来个丫鬟婆子全都静静立在院中央,屏气敛息垂手站着,连一个交头接耳的都没有,一扫早间的懒散惫怠之气。 廊下放着一张莲纹锦袄软椅,设着厚厚的四方短引枕及锦边弹墨靠背,蓝如瑾倚坐其上,半合双目,以手支额斜靠着,默默打量众人。 大大小小通共这些人,便是她院子里所有的奴婢。幸亏她自幼不爱人多,这些年零零散散的打发了不少人出去,否则此时人还要多上一半。比如和她一样的嫡出小姐,蓝如璇身边就有一个乳母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二等丫鬟各二,再加上若干低等丫头婆子,满院子都是人。 这是襄国侯府多年留下的排场,虽是中间因坏事败落过,但这些年一一恢复起来,也蓄养起了好大一批奴婢。人多了事便多,近年来府中大事没有但小事不断,自有管家人不力的原因,也更有人员冗杂的缘故。 府中别处她管不了,但自己院子里务必要清净。 若蓝老太太不派如意过来,她还得求她老人家指个得脸的人过来帮衬,可巧派来了,再不用她多费口舌。 南山居里嬷嬷辈自不必说,都是府里多年的老人,而丫鬟一辈则以吉祥和如意为尊,两人都是自幼跟着老太太被其调教起来的,如今管着老太太贴身服侍之事,位份极高,连太太辈的都不敢跟她们摆主子排场,遑论仆役。 于是自回了梨雪居,用饭用药之后,蓝如瑾便假托头疼无法安眠,将午觉推了,只和如意闲话。一时又说起院中风气不正,偷懒奸猾之辈颇多,说得头越发疼起来,求如意帮她管管这些人。 如意素来是谨慎人,虽在蓝老太太身边伺候,但从不仗势欺人,只管一心服侍主子,连老太太屋里许多事也都不太做主,只让吉祥去管。 此时听了蓝如瑾的话,她便温和笑道:“姑娘太看得起奴婢了。奴婢平日里服侍老太太,最多只吩咐底下小丫头们做些零活,哪里懂管辖仆妇的事情呢。何况现今府里由二太太管着,令行禁止无敢不从的,姑娘不如等精神好点了,去求二太太派人来管吧。” 如意所说二太太便是东府婶娘张氏,蓝如瑾怎肯让她沾身。刚才张氏倒是打发了几个婆子来梨雪居伺候,都被蓝如瑾以人多怕吵为由遣走了。 听如意这么说,蓝如瑾叹道:“让姐姐一一调教她们,我心里倒是想呢,只怕姐姐没这个工夫。如今也不用姐姐怎样,只趁着姐姐在时,她们还有个怕处,我狐假虎威发号施令罢了。否则姐姐一走,我自己管不住她们,院子里便又乱了,到时她们该怎样还怎样,难道我还能再舍了脸去跪求祖母不成,那我这侯门小姐的脸也算是丢尽了。只求姐姐疼我,帮我一回,等我好了,必定好好答谢姐姐。” 说着,便要起身来给如意行礼,如意连忙扶住,急道:“姑娘千万别这样,折煞奴婢了!” 蓝如瑾脸色苍白,气息不稳,一头乌发早已拆开披散着,更衬得整个人纤巧单薄,盈盈可怜。 如意叹道:“姑娘是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小姐,怎地就被这起人欺负至此。说什么‘狐假虎威’,难道奴婢比姑娘还有脸面不成?奴婢说句不中听的,都是姑娘平日只顾读书,将这些人纵容惯了,如今正该拿出些气派来,让她们知道主仆尊卑才好。” 蓝如瑾只捉着她袖子哀求:“只求姐姐帮我。” “也罢。”如意知道老太太遣她过来,也有镇压梨雪居仆婢的意思,见蓝如瑾如此恳切便答应了。只是又不放心,因问道,“姑娘先躺一会,养好精神再说这些事如何?” 蓝如瑾摇头:“无妨,就现在吧。姐姐事忙,此间事了还得回老太太的话,我现下精神还好,就不耽误姐姐了。红橘,去将院中人都传来,着她们院里站着。” 红橘自从听了范嬷嬷被撵的风声就知事不好,见如意来了梨雪居,她便殷殷勤勤小心伺候,生怕蓝如瑾拿她作伐。此时听见吩咐,连忙行礼应了出去,飞速将院中一众奴婢叫到正房前规规矩矩站好。 蓝如瑾便命人在廊下设了软椅坐着,只留如意立于她身边。 一时又吩咐碧桃和翠儿两个将院门大开,两人分立门口左右。这是蓝如瑾防止门外有人偷听的法子,让两个有隙的人监看也是为了她们互相监督,谁也不会徇私让外人接近门口。 排场已足,她却不忙说话,只管半倚着四方引枕默坐,半开双目打量众人。 午后温热,日光穿过廊檐照着她纤瘦的身子,在青瓷铺成的地上投下淡墨写意一样的影子。 蓝如瑾散开的长发蜿蜒宛转,水一般铺泻于碧色莲裙,直垂到绣着素雅兰纹的裙角。午后阳光在她身上笼起淡淡暖光,可那一双半开的眸子,却冷如冰霜,转到哪里,都让人激灵灵打个冷战。 一众丫鬟婆子油滑惯了,先还探头探脑,眼睛骨碌碌乱瞟,可一一对上那双冷意沁人的乌眸,无不心中发颤,惶惶垂目低下头去,再也不敢拿眼乱看。 渐渐的院中鸦雀不闻,仆婢们连喘息都压得低低的,生怕气息粗了惹主子注意。 这是梨雪居从未有过的景象。 蓝如瑾面色清冷,只管默默打量众人,将她们头上插戴的物件一一看在眼里——原来,她这院子里很有一些体面人呢。 又默不作声看了一会,见底下人谨小慎微站了半日,十分规矩,她方点了两个插金钗的婆子并一个戴松石耳环的丫头出来。 “你们是做什么的?” 三人连忙回答,这个说是洒扫的,那个说是管花木的,还有看炉子喂鸟的。 蓝如瑾暗自冷笑,杂役婆子月钱很少,在府里很是卑贱,哪里有钱插金戴银呢。 016 东府耳目 而那个丫头看起来年岁不小了,总有十七八的样子,长得也十分漂亮,蓝如瑾一时想不起她的来历,看她戴的松石坠子蓝汪汪如两滴流萤,成色颇好,不是低等丫鬟戴得起的。 蓝如瑾就笑:“我这院里又没鸟雀,喂的什么鸟?这几日热饭热茶都不便宜,可是炉子坏了么?” 那丫头便笑答:“可是姑娘忘了么?去年大姑娘送来一只画眉,怕别人喂不好它,特派了奴婢跟着过来伺候,后来姑娘嫌吵将画眉放了,奴婢就做些看炉子传话的杂事。近日还兼着给姑娘熬药,奴婢一人有些忙不过来,一时怠慢了茶炉子……要么,姑娘再派个人帮衬奴婢?” 她恭恭敬敬的回话,说完抬眼觑着蓝如瑾。 原来是东府送来的人,蓝如瑾暗叹,自己竟没留神,连煎药烹茶都是人家在管。 当下并不接话,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只上下打量那丫头。那丫头被看得有些心虚,赔笑道:“姑娘……奴婢也是混说,既然院里人手不够,奴婢就再尽些力做好分内事吧,不敢跟姑娘要人。” 蓝如瑾笑:“人手倒是很够,我之前失察,竟不知你一人领了两人的差事,可见东府的人都是能干的。你叫什么名字,家里人都在府中么?” 那丫头回道:“姑娘谬赞了。奴婢品霞,爹娘都在府里当差。” “伺候谁的?” “我爹跟着大少爷行走,娘在东府园子里照看花木。” 蓝如瑾微笑,心下了然。 且不说大姑娘蓝如璇身边丫鬟凡是从了“品”字的,都是数得着的人,并非普通杂役妇女可比。而品霞口中“大少爷”更是东府张氏的亲生长子蓝琅,她爹跟在蓝琅身边,定是张氏信得过的人。 原是个切切实实的东府奴才,竟送到这里来了,可叹她以前不理杂务,浑然未觉。 蓝如瑾心思略转,便道:“你一家都是有体面的,在我这里委屈了。” 品霞忙说:“不委屈!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姑娘言重了。” 蓝如瑾刚要说话,忽觉口舌干燥得紧,咳了两声,就命青苹去端茶。青苹连忙出列去了,这里如意轻轻给蓝如瑾拍背,柔声劝着:“姑娘脸色着实不好,依奴婢看不如先去歇着,为这起人耽误了姑娘身子可不值得。” 蓝如瑾对上她温柔关切的眸子,轻声道:“不妨事,早些整理清净了,我也好养病。姐姐不要跟我称奴婢,我当不起的。” 青苹端了热茶来,如意接过,扶着蓝如瑾喂了两口,又将茶盏放到青苹手中托盘上。蓝如瑾便道:“青苹这里伺候吧。” 于是梨雪居合院众人,只有青苹站在蓝如瑾身边。下头站着的红橘偷眼瞄了瞄,面有不豫。按位次来说她是一等丫鬟,青苹不过是二等,理应她去贴身服侍才对,哪里轮得到青苹。 蓝如瑾将红橘脸色看在眼里,也不去理她,只管继续和品霞说话:“大姐姐身边有品露、品霜等十分得力的人,我虽未见过你,但想来你也是不错的。以前我不知道就罢了,如今既知道了,断不能留你继续在这,反而耽误了你伺候大姐姐。你这就回去吧,以后不必过来了,替我问大姐姐好。这半年劳你侍奉,领几串钱再走,算是我一份心意。” 品霞闻言脸色大变,强笑道:“姑娘莫要这样说,奴婢在这里多得姑娘照顾,十分愿意继续服侍姑娘。姑娘这里人手本就不多,因此大姑娘才留奴婢在这里,原是她疼爱姑娘的一份心,请姑娘不要见外,尽把我当自己奴才使唤就行。” 蓝如瑾皱眉,抬手在额间揉了半晌,弱声弱气道:“我如今没精力说太多话,总之你走吧。青苹,去屋里拿几吊钱给她,带她去收拾包裹。” “是。”青苹将手中茶盏交给如意,转身进屋去拿钱。 品霞急得脸色涨红,慌慌张张跪下,一连磕了好几个头,直嚷道:“姑娘千万别赶奴婢走,否则大姑娘定会以为奴婢伺候不周,二太太也会责骂奴婢的,求姑娘留下我吧!以后不管是药罐子还是茶炉子,奴婢绝不敢有半分怠慢!” 蓝如瑾只管摆手:“快去吧,我回头知会婶娘和大姐姐一声,不让她们骂你就得了,吵个什么。” 那品霞跪在地上只管哀告,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十分焦虑惶恐。蓝如瑾顿时心生疑窦,暗忖就算她是张氏插进来的眼线,一时被遣回也不该如此情急,顶多以后在那边不得重用罢了,何至于如此凄惨哭求呢。 一面想着,一面回头对如意说:“姐姐你看,这院子里从来没人听我的,吩咐什么都跟我顶嘴分辨。” 如意便上前两步立于阶前,肃了脸道:“妹妹快止了哭站起来吧,这成什么样子了,姑娘还病着呢,哪容得你这样吵闹。”于是有两个眼色好的婆子就上前拉起品霞,拽到一旁劝她别哭。 如意又对众人说:“今日我多嘴劝诸位一句,往日你们再怎么样,如今也得顾及姑娘的病,把往常的惫懒都改了。老太太今儿生了好大的气呢,才刚连范嬷嬷都发落了,大家都仔细点吧,姑娘吩咐什么都仔细听着、着紧办着,否则再惹了老太太,难道谁能担得起么?” 众人连忙低头应了,再刁滑的也不敢惹老太太跟前的人,都低眉顺眼的规矩站着。 蓝如瑾虚弱笑道:“多谢姐姐帮衬。” 青苹拿了钱出来给品霞,品霞只抹着眼泪不肯接,却不敢大声哭了,抽抽噎噎的十分委屈。她本生有七八分颜色,如今哭得凄凉,更显得雨后娇花一般。 蓝如瑾心中腻烦,淡淡吩咐那两个劝解的婆子:“你们替她拿着,一会散了就将她送回东府去。她若不肯要我的钱,你们只管拿去买酒喝。” 两婆子见蓝如瑾略有动怒,连忙陪笑着接过青苹手里的钱,又低声劝慰品霞。 蓝如瑾再不管她们,继续发落另外两个戴金钗的婆子,每人数落两句,又扣了半个月的月钱,才呵斥她们退下。两人自是不敢言语,规规矩矩回列站好。 017 赏罚新规 蓝如瑾一扫众人神色,知道大多都是不服的,便道:“扣那点子月钱我也看不上眼,不过是赏罚分明。从今日起,这院子里谁犯了错都要挨罚,若罚的是钱,便都由青苹统一收着,月底统一赏给本月做事得力的人。以后谁都有机会领赏,自然,谁也都有机会受罚,只看你们是否尽心了。” 又道:“别以为我是故意找她们不是。今晨院中吵嚷便有她俩在内,我虽看不见,声音可都记着呢。其中还有谁,一会自己去青苹那里交半月月钱。至于打架的翠儿和碧桃,每人扣一月的月钱,你们可服?” 门口碧桃翠儿两个连忙答道:“服,姑娘罚得对,以后再不敢了。”众人也忙都唯唯诺诺应了。 蓝如瑾说这一通话,着实觉得疲惫,深深喘了几口气,闭目歇了会才重新张开眼。扫视一圈,将目光定在红橘身上。 红橘原本低着头,却在蓝如瑾看过来的第一刻感觉到了,一时间心中擂鼓,冷汗直冒。 范嬷嬷被撵的事情让她惶恐至极,自知身份上还不如范嬷嬷,不知会得到何种结果。想起早晨蓝如瑾那几句莫名其妙的问话,越发心中没底。 蓝如瑾盯着她看了一会,问:“你一个月拿多少钱?” 红橘忙回答:“奴婢得主子恩赐,每月领一吊钱。” 燕朝自太祖起定下的币制,一两银子换一千文钱,即是一吊。但官制如此,市面上银钱价格时有浮动,一两银子其实换不来一吊钱。侯府祖宗体恤下人,发月钱时多以铜钱为准,因此红橘每月领这一吊,拿出去可比一两银子实用多了。 蓝如瑾便道:“原是不少,难怪你都顾不上当值,一大早忙忙去领钱。” 红橘听着话音不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忙告罪:“姑娘息怒!是奴婢错了!只是……只是姑娘向来体恤我们,因此奴婢想……想着早点把月钱给大家领了,也省的姑娘记挂……奴婢以为院中还有碧桃及许多人服侍,原也出不了什么错,谁想……谁想她们……” 碧桃一听火气直冒,差点冲过来揪着她分辩,终是顾忌如意在场,蓝如瑾今日又不同往日,是以忍着气继续站在门口,但一双美目却狠狠盯了红橘几眼,似要在她身上穿几个洞出来。 蓝如瑾心中起腻,这红橘竟然此时还不肯诚实认错,直把碧桃等人也拉进来,打的好算盘呢!于是冷了脸:“你不好好当值,原来是我过于‘体恤’的缘故。既如此,我便刻薄你一些,让你明白明白事理吧。一会去青苹那里交三个月的月钱,算作今日的惩罚,以后每月也减你二百钱,直到你彻底明白了为止。” 红橘双颊涨红,脸色连变了几变。自幼在府中服侍了这么多年,爹娘皆有些人脉亲友,她本身又天生一副温和亲善模样,是以多得主子们称赞,还从未当众这样丢脸过。此时蓝如瑾没给她一份脸面,全院子里只将她罚得最狠,如何让她不怨? “怎么,你不服?”蓝如瑾见她半日不做声,冷笑道。 红橘含泪回道:“姑娘惩罚,奴婢不敢不从。只是……奴婢原是太太指给姑娘的,月钱还是在太太房里账上领,姑娘径自罚了奴婢……太太如今又不在府中,奴婢自然认罚,只怕有人会胡乱说姑娘……” “说我不仁不孝?你倒是给我安了好大罪状。”蓝如瑾冷冷打断她。 “奴婢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蓝如瑾直起身子,“你既自己不要体面,以后每月直接减半吊钱吧。母亲那里我自会去说,你若不服,直接离了我这里,自寻好主子去!” “姑娘!” “回房思过去。”蓝如瑾别开眼睛,厌恶至极,一点也不想见到她。若不是今日撵了范嬷嬷动静太大,再撵个一等丫鬟难免招人非议,且诸多阻碍不一定能成,她岂会容她再立在这里半刻。 “姑娘小心身子,切莫动气了。”如意见蓝如瑾脸色越发苍白,忙扶她靠回椅子上,一面指使婆子,“且将红橘妹妹送回屋去,有话日后再说,姑娘现今病着,都警醒点。” 几个婆子连忙将红橘半拖半劝的送回了后院,蓝如瑾靠在引枕上休息了半日,方才渐渐缓过来。刚刚一时发怒,血气上涌,她只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心也跳得难受,看来今日是着实累着了。 适才在南山居中的疲态有一半是在做戏,现在可是实打实的难受。知道不能再强撑,蓝如瑾只得将其他人暂且放放,以后再说。 喝口茶舒了气,她对众人言道:“日后红橘思过,院里事务由碧桃和青苹接手主理,其余人各司其职安分做事,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有仍旧糊涂的,范嬷嬷即是榜样。你们需记着,梨雪居主子是我,不是旁人。” 清清冷冷一番话,众人无敢不从,忙都行礼应了,蓝如瑾这才扶着如意回屋休息。 一进内寝,蓝如瑾便一头倒在软榻上,闭了眼睛,只觉心慌体虚,竟再没力气挣起来了。如意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抚蓝如瑾额头,惊道:“可是累着了,竟又发起热来!” 青苹也忙上前来看,只见蓝如瑾脸色已由苍白转为不正常的潮红,颜色越来越重,气息孱弱,十分不好。 青苹急得双眼含泪:“好容易退了热,这番折腾大半日,又烧起来,这可怎么好。” 如意道:“别急,你在这里盯着伺候,我去回了老太太,赶紧请大夫进来,耽误不得。”说着又叮嘱几句发热宜忌,忙忙转身去了。 蓝如瑾听见,强挣着隔着窗子喊:“如意姐姐回话仔细些,可别惊着祖母,我没事的。” “姑娘放心。”如意答应着出了院门,直回南山居去。 蓝如瑾复又合目躺好,青苹洗了帕子搭在她额头上散热,端茶倒水殷勤服侍。碧桃蹭进屋来,小心翼翼给青苹打下手,一点多余的话不敢说,静悄悄只管做事。 018 庶妹来访 青苹柔声在蓝如瑾耳边说道:“姑娘可有精神起身?挪到床上去躺吧,塌上不舒服,且一会大夫来了这里没帐子。” 大宅女眷看诊,若无特别需要,皆是不能面见大夫的,要用屏风或帐子隔着才行,请脉时也需用巾帕盖了手腕,不能与大夫直接接触。蓝如瑾躺着缓了一会,只好强自挣扎起来,让青苹扶着挪去床上。 一时碧桃也要来扶,蓝如瑾只看她一眼,并没有出言没有拒绝,由着她扶了。碧桃顿觉心中大定,恭恭敬敬的服侍着,晨起时的骄狂一丝也不见。 “这就是管教的好处。”蓝如瑾躺在床上暗想。只可惜她精力不济,今日只能暂且草草了事,只盼着早日好起来吧。 没过片刻,如意去而复返,身边跟着一位稍微年长的媳妇。进得房来,见蓝如瑾闭目躺着,便拉过青苹低声询问情况。 蓝如瑾并未睡着,听见声音立时张开了眼,一见来人连忙要坐起来。 “怎地劳动钱妈妈来了,快请坐。” “姑娘快躺好,千万别起来,小心头晕!” 钱妈妈连忙上前几步按住蓝如瑾,安顿她重新躺好,又将额上帕子摆正,这才笑着解释道,“我陪着婆婆进来请安的,一时听见如意姑娘回话,老太太要打发人过来看姑娘,我就自告奋勇领了这差事。按理说姑娘病了这些日子,我早该来请安探望了,只是一来外头事情绊住,二来也怕吵了姑娘,是以没敢进来,姑娘莫怪。” 蓝如瑾笑道:“妈妈说的哪里话。妈妈那里一堆事,又要侍奉婆婆,侍奉老太太,整日忙得脚不沾地,我若怪妈妈就是我太不知事了。今日能得妈妈来看一眼,我心里已是感激不尽,请妈妈给钱嬷嬷带个好,我许久未见她了,不知她身子可硬朗?” 钱妈妈笑回道:“托府里主子们的福,婆婆她身子好着呢,前几日去城外庙里上香还亲自爬了半日的山路,我们好说歹说才劝着她上了轿抬着,多谢姑娘记挂。姑娘快好好躺着吧,别只顾说话了,病中体弱,说话多了伤元气。” 蓝如瑾笑着应了,又让青苹给钱妈妈倒茶。 这位钱妈妈是蓝老太太当年陪嫁婢女钱嬷嬷的儿媳妇,钱嬷嬷年高,如今不做府里的差事了,只在外头自家宅院里安心荣养,钱妈妈便接了婆婆的班在府中行走做事,是十分有体面的管家娘子之一,上上下下尊称她一声“妈妈”,连蓝如瑾等小辈主子都不例外。如今特地来探病,蓝如瑾自不怠慢。 如意回说,已经打发人去请蒋大夫了,一会就过来,请蓝如瑾暂且忍忍。蓝如瑾答应着,复又闭目养神。 这位蒋大夫是青州城有名的杏林圣手,常在富贵人家走动,给各家老爷夫人看病,人却云淡风轻得很,除了问诊治病,从不与哪一家有更深的瓜葛,大多时候都在自家开的小医馆里坐诊,贫富不论,遇见实在困难的病人他连诊费都不收,还时常白送些药去,是以在城中人望颇高。 蓝如瑾这次落水染病十分凶险,特特请了他来救命,因此这几日每日不论早晚,他总会过来探视一回。 这里蓝如瑾闭目等着,钱妈妈又拉了碧桃青苹到外间去,低声嘱咐她们该怎样伺候风寒病人,如意留在内寝伺候着,一时屋里屋外静悄悄,只有钱妈妈低低的细语嘁嘁喳喳的。 只听外头脚步声响,从院里直接进了屋,虽刻意放轻了,但在一片寂静中仍是被蓝如瑾听着了,便问是谁。 钱妈妈笑道:“三姑娘耳朵真灵,是四姑娘来看你了,听说你睡着,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怕吵着你。” 蓝如瑾睁开眼睛,盯着床角悬挂软帘的销金铜钩,脑海中慢慢想起四姑娘蓝如琦的样子来。 娇柔,沉默,怯懦,受俘小鹿一般战战兢兢的眼睛,总是站在人后默默无闻,听一句重话便要落泪,这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庶妹蓝如琦。 自进宫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她,听说是嫁给了威远伯次子做继室,蓝府被抄时亦没受到牵连。只是那个威远伯么…… 在蓝家倒台的过程中很是出了一番力。 一想到此,蓝如瑾心中便不大自在。原本以前与蓝如琦关系就很淡,此时便推道:“钱妈妈请拦住四妹别让她进来,小心过了病气。多谢四妹来探望,在外间坐坐就回吧,改日我好了再找你玩。” 蓝如琦怯怯的声音就响起:“三姐姐你怎么还不好呢,我很担心你……姨娘也挂念你,让我送些杏花糕来,你平日最爱吃的。” “替我谢谢姨娘。”蓝如瑾让青苹收下糕点,便推精神不好,打发蓝如琦走了。 青苹端着一个粉彩舞蝶盘进来,轻声问道:“姑娘现在用么?四姑娘说是董姨娘新摘了新鲜杏花做的,知道姑娘口味,并未做得很甜。方才午饭吃得少,正好用它垫垫肚子。” 如瑾神色淡淡的:“放那里吧。” 青苹怔了怔,没敢再多说,依言将盘子放在了洛神花梨小几上,见蓝如瑾不言不语,只盯着床角铜钩子发愣,只好又轻手轻脚的出去,继续听钱妈妈嘱咐去了。 因着蓝如琦这一来,使得蓝如瑾又想起以前许多事来。 蓝如琦那怯怯的声音,怯怯的样子,和她生母董姨娘如出一辙,在上下都有些骄矜之气的蓝府里很是被人看不上眼,母女俩许多时候还不如得脸的奴才。人背地里都说董姨娘,小小县吏家出来的人果是小门小户,登不得大台面的,连带着女儿都不像侯门小姐,再也成不了气…… 成不了气?蓝如瑾无声叹息。 越是卑微怯懦的人,越是让人防不胜防。 算算如今是裕隆十六年,离那件事发生的时间也不远了。蓝如瑾心头如被针扎了一下,疼得锥心刺骨。 这番再活一次,绝不能再让母亲受那样的苦了。 她要保住母亲那来之不易的一胎,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她都要守着。 019 阴私算计 午歇时分过后,东府正房里静悄悄的。 偌大的院落中桃花熠熠开着,一条小溪蜿蜒曲折,穿院而过,水底斑驳的绿苔衬着水面落花,是春日最柔媚的景致。 然而这个艳阳高照的午间,再柔媚的景致也似乎失了颜色,笼罩在正房之内的沉闷气氛透过西番莲福寿纹的乌木窗棂,在整个院落上空乌沉沉的压下来,压得花木亦缺了往日灵气。 春梅端着红漆托盘轻手轻脚进了房门,托盘上两只斗彩花卉缠枝纹碗,各盛了小半碗牛乳核桃羹,由门口侍立的小丫头掀了帘子,恭恭敬敬送进次间。 临窗坐榻正中设着红木雕花矮桌,春梅刚将碗轻轻放到桌上,榻上坐着的二太太张氏便皱紧眉头,嫌恶地看了一眼道:“这时候谁吃它,腻腻的,窝在心里下不去。” 春梅一怔,低着头飞快将碗放回托盘,弯腰后退几步,蹲身对东边椅上坐的大小姐蓝如璇福身示意,用目光询问她是否要用。 蓝如璇脸色冷冷的,只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春梅连忙躬身退出,流着冷汗消失在次间帘外。 张氏恶声恶气低低骂了一声:“没眼色!” 榻边站着陪房林妈妈,闻言忙赔笑道:“回头调教就是了,犯不着动气。” 张氏便恨恨骂道:“一个一个都是些不中用的东西!” 她自从出了南山居回来便气色不好,脸上隐隐的全是压抑的怒火,连午觉也不曾睡着,只略躺了躺便起来了,弄得身边奴婢一个个战战兢兢,就只有林妈妈还敢在身边服侍。 此时她终于借着春梅将怒火发出来,眼见就要转为雷霆之势,林妈妈连忙走到门口将几个侍立的婢女遣走,顺手带了房门。 张氏紧紧握了粉彩茶盏,胸脯起伏几下,最终狠狠将之掼到地上。 哐啷! 茶盏摔得粉碎,精致的八仙过海绘纹四分五裂,何仙姑托着的莲花在地上蹦了几下,滴溜溜滚到蓝如璇脚下。 蓝如璇早已习惯了母亲这样隐忍良久之后突然的爆发,低头将那朵残破的瓷莲花看了两眼,盈盈起身走到榻边,依着张氏坐到榻沿上,笑道:“母亲且慢生气,依我看,今日之事很是蹊跷。” 张氏正要将桌上的茶碗盖也扔出去,闻言怔了怔,举起的手慢慢放下。虽在盛怒之中,素日的精明却让她立时从女儿的话中醒悟过来,顾不得发火,忙问道:“你也这样觉得?只是我虽觉得蹊跷,却一时想不大明白。” 蓝如璇叹道:“女儿又何尝想得明白!”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丝,压低声音缓缓道,“我那三妹妹多清高的仙女似的人物,今日却下了莲台,关注起家长里短来了——您看她行事那个样子,说话又滴水不漏的,哪里还是以往的蓝如瑾呢?依我看,那份聪明机变不逊于五丫头如琳,却比只会咋呼的如琳沉稳周到多了。” 张氏垂目回忆上午南山居里的情景,越发与女儿有同感,眉头皱紧,猛然醒道:“你说……是不是有人背后教她?不然怎会变化这样大。” 蓝如璇想了一想,摇头道:“此时还不能确定,梨雪居里实在没人有这胆子,即便有,也没这个能耐。”慢慢抚摸着手上拉丝海棠玉镯,她又道:“先放一放这件事,若是有人提点,日后再留心查探也不迟,眼前最要紧的是将祖母那边安抚好了。” 午间饭后蓝老太太遣走了她和如琳两人,独留张氏在房中待了不少时候,为的是什么她已猜出八九分,只是顾着母亲颜面没有直接问罢了。 张氏脸色一凝,眼前又晃出婆婆那张喜怒不显的面孔来。“给她们留体面,也是你的体面。”临走时那句话犹在耳边,警示之意不言自明,即便语气再和缓,也像一块大石头似的沉沉压在她心头。 什么时候,上头能没有这个婆婆压着就好了。 这个念头已经在心中转过无数回,此时又自然而然地转进脑海。想起这两年蓝老太太那越来越不结实的身子,她只盼着那样的日子快些到来。 到时候,东西两府都能在她的统辖之下,即便自己夫君没有爵位也没什么,她管着家,身旁有亲生的儿女撑着,地位再稳固不过。只待夫君谋个实在官职,官路畅通了,爵位也未必就真的…… 燕朝开国这么多代,许多公侯爵位传下来,也时有传给嫡长子之外的事情发生。若是没有了嫡子,连庶子或过继来的子孙都能继承爵位,何况她夫君还是正统嫡子呢…… 这样想着,张氏神情便不自主的恍惚起来,蓝如璇忙伸手轻轻推了推她:“母亲可是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张氏倏然回神,拉回跑得过远的思绪,心中有些怅然。 她很明白,蓝老太太在一天,她这些念头就都是云烟,风一吹就散了,永远没有化为实体的机会。做了蓝家媳妇这么多年,不是没试探过触碰婆婆的底线,然而无论她多么精明的算计着,到头来都会被婆婆四两拨千斤的轻轻化解。那个看起来不问世事的老太太,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和蔼呢。 一念及此,心里头就涩涩的不是滋味,说话也带了些怨气:“我能有什么好主意,你祖母面上对三丫头淡淡的,心里可是真疼她这嫡亲的孙女!范氏那个蠢货是彻底废了,以后只有红橘,不过我看她比范氏也强不到哪里去。” 蓝如璇便道:“母亲可是被气糊涂了?照今日三妹妹那个势头,红橘还哪里留得住呢,怕是她还没有什么实际的把柄,所以才暂且留着那婢子罢了。这两个人都是蠢笨的,行事太过分,若是以前兴许还能唬弄着,如今……” “如今是用不上了。”张氏不糊涂,被女儿一点立时明白过来,想了想又道,“只是她们别把咱们抖落出来才好。” 一旁肃立的林妈妈连忙说道:“太太放心,午间一回来我就交待人去范氏家里了,都安排得好好的,必不让她有胆子胡说。” 020 嫡长孙女 张氏点点头,赞许地看了林妈妈一眼,却又凝眉道:“梨雪居那边……” 林妈妈忙回:“那里一时没进去,院门口有人看着,里头不知在做什么。后来门口虽撤了人,却又紧闭了院门,又有如意姑娘和钱妈妈里外走动着,咱们的人没敢过去。不过太太放心,里头那几个都是一心指望着咱们的,一时半会出不了差错,等那边稍微松懈一点我就派人过去。” “钱妈妈?”张氏略有疑惑,转瞬自己想了明白,“想是老太太派去的。”顿了顿又冲自己女儿道,“眼见着就分出亲疏来了,不过是着人探个病,竟派了钱妈妈去,可见大房那边什么都是好的!连一个小小的庶出,都能整日腻在她怀里撒娇撒痴的,成什么体统。” 说到后面,语气就带了些酸意,原本就偏浓的眉毛因为气愤耷下来,衬着紧抿的嘴角,气色十分不好看。 蓝如璇脸色一凝,气恼之色飞快从眉宇划过,。五妹如琳的确总让她心里别扭,而今被母亲这样直截了当说出来,安定沉稳如她也不由微有羞愤。 嫡庶有别,她身为二房嫡长女,又是蓝老太太孙女里最大的一个,却自幼都没受过在祖母怀里滚爬撒娇的待遇。素来端方稳重,她虽打心眼里不屑这个,但眼睁睁看着别人如此也是不自在的。 奈何张氏的性子就是如此,脾气一上来,说话就有些不分轻重,多不顾忌别人感受,对着自家女儿也常有不妥之处。蓝如璇深知母亲脾气,只得勉强带了笑劝道:“母亲且想开一些,就算是祖母有偏心,嫡长孙、嫡长孙女可都是咱们这边的,谁也抢不去。再说那五丫头也不过是得些虚热闹罢了,真正的待遇上她又什么时候越过嫡女去了?祖母心里明白着呢。” 张氏叹口气:“就是太明白了……” 蓝如璇端起茶盏,掀了盖子轻轻吹那浮沫,思忖了片刻,这才淡淡道:“母亲不用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费心思,如今还是着人盯紧了梨雪居为宜。三妹妹这次行事不同往日,咱们需看清了,才好打算以后。” 张氏点点头:“你说的正是。”于是便抬眼去看自己的心腹。 林妈妈笑道:“太太放心,回头我亲自走一趟梨雪居,替太太带补药给三姑娘补身子。” 蓝如璇脸上带了浅浅的笑意,一双眼睛静水似的,温和看向她:“妈妈做事向来是妥帖的,只是提醒妈妈一句,以后怕是不同往日,若三妹妹真是转了性子,依她诗书上的聪慧来看,像范氏那样的蠢人必不能再用了,妈妈日后挑人需谨慎些。” 林妈妈凛然道:“多谢姑娘提醒,老奴这就重新梳理一遍往日的人,以后必会加倍注意。” 她一点就透,蓝如璇也不再多费口舌,微微一笑便罢,垂了目继续吹茶碗里的浮沫,却也不立即就喝,似是凝神沉思什么。 张氏看着自家女儿,无声叹口气。这是她最贴心的孩子,也是最得力的智囊。膝下两儿两女,除了早夭的二女之外,长子太不省心,次子太顽皮,唯有蓝如璇能替她分些忧虑,整日里温柔侍奉不说,还能在关键时候出主意想办法,真是比儿子还强。 只可惜…… 只可惜她父亲没有爵位,虽是捐了个官,也只是好听些罢了,根本是个挂职的虚缺,实际上还得依靠西府。张氏看着女儿,越看越觉不值。蓝如璇生的好相貌,姣如芙蓉,端方大气,在她看来比起长房那几个丫头不知强多少倍,可惜却不是侯爷的女儿,只是侄女。 总会有出头的一日吧……张氏转了头,冲窗上糊的厚厚的锦纹棉纸皱了皱眉:“明儿把这厚纸换了,一日热似一日的,这起不中用的奴才,主子不言语就不知道先想着。” 林妈妈刚要赔笑安慰几句,只听外间有人故意放重了脚步走近,大丫鬟春梅的嗓音带着几分怯意轻轻响起:“太太?” 张氏微抬下巴,林妈妈便会意上前将房门开了,唤春梅进来。 春梅垂首敛目走近榻边行了礼,禀道:“外头传进话来,三姑娘午后有些不好,那边请了大夫去梨雪居诊治。” 张氏脸色一沉:“你是说,已经‘请了’?” 春梅头垂的更低:“是,大夫已经进府了,南山居妈妈们亲自接进了内院。” 张氏不再说话,双唇抿成一条线,并不柔和的脸部轮廓更显刚硬了。她管理着两府的家事,去外头请大夫向来要通过她安排才行,如今却直接越过了她去。 她端然坐在榻上,背脊挺得笔直,脸色越发阴沉。林妈妈和春梅都不敢言声,敛息垂手站着,尤其是春梅,不久前刚触了主子的霉头,此时更是忐忑不安。 蓝如璇轻轻合上了茶碗,叮的一声,在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中显得尤为刺耳,差点将春梅吓得心从嗓子里蹦出来。她抬起头,眼波如绵,唇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缓声道:“三妹妹病情急重,顾不得通禀母亲也是有的。如今母亲知道了,自是比谁都着急得紧,车都等不及备好就要赶去,我更是放心不下妹妹,也要一并过去探望的。” 张氏眼皮微动,立时回过神来,忙道:“还不快给我更衣!” 春梅连忙伺候主子换了午歇的家常衣服下来,换上出门衣物,又指使小丫头取热水给张氏净面擦脸。屋内一时多了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婢女,却井然有序各自做事,端水的,洗帕的,捧钗环衣物的,还有用帕子包了手收拾方才砸碎的茶碗的,俱都沉默麻利。 片刻后收拾妥当便要出门,张氏问:“车备好了吗?” 蓝如璇笑道:“母亲糊涂了,咱们的清油车正重新着色添油呢,现下还未妥当,若出门只得步行。” 张氏会意,不免也笑了:“还是你虑得周到。”一面便扶着婢女的手匆匆步出门去,一面低声吩咐林妈妈,“着人速去收拾车子,无论谁人问起,只说是午间我一回来就拿去收拾了。” 林妈妈笑道:“太太放心。” 蓝如璇抬起帕子按了按脸上的薄粉,略整衣襟,随了母亲穿房过屋,顺着两府后院相连的花园小径直向西府走去。 021 次间避嫌 襄国侯府虽不如一些公侯家里显赫,但到底是封了爵的,又是在青州这个小地方,不像京城那么拘束,因此院落也是着实得大。早年没分家的时候,整个府第占了城东好大一片地方,远远望去亭台轩昂,花木峥嵘,是青州城里数一数二的好宅子。 是以张氏和蓝如璇这么一走,从东府正房穿过大半个园子绕到西府,便走了好大一会,两人步履很急,到得梨雪居附近时俱是一脸行色匆匆,衣饰不如平日体统。 蓝如璇在梨雪居门前不远处停住脚步,对张氏道:“母亲先去前头看看老太太吧,她老人家身子不好,挂念三妹妹未免情急,正该有人在跟前服侍。这边就由女儿进去守着,母亲尽管放心。” 张氏点头:“那你便去吧,我虽挂着三丫头,但老太太那里我更放心不下,总得先去看看才好。” 此时此处来往仆妇甚多,听了两人的话都笑着夸赞两人心慈,又安慰她们莫要着急云云,一时母女两个便各自分开,一个继续向前去往南山居,一个迈步走进梨雪居大门。 蓝如璇进得院子,意外地发现这里人数十分之多,除了本院服侍的人之外,亦有好些个南山居的熟面孔,还有内院里几个常常行走的媳妇婆子,屋里屋外堆满了人。 她一走进廊下便有婆子迎上来,低声笑道:“大姑娘来了,只是此时不便,还请大姑娘到西次间稍歇。” 蓝如璇住了脚步,诧异道:“为何?可是三妹妹她……”说罢露出担忧惊恐的神色。 婆子连忙道:“大姑娘莫误会,三姑娘尚好,只是此时有大夫在诊疗,不方便相见罢了。” 蓝如璇拍拍胸口松了口气,自嘲道:“是我糊涂了。既如此,我就到西间坐一会再去看三妹妹。” 天青色点绣白梅的夹棉帘子被掀开,蓝如璇由着婆子引了自己进西次间,一进屋却猛然发现四妹蓝如琦坐在屋里,身后站着她的贴身婢女蔷儿。 蓝如瑾素好雅致,房间并未布置得十分华丽,只以清净为宜。诺大的次间被八扇楠木镂雕云纹绘四季花卉屏风隔成前后两间,明间只在临床设了一个大书桌,两壁架上书卷满列,靠屏风处设了一张小几,几把椅子。蓝如琦一身藕荷色衣衫,正坐在其中一把椅上喝茶。 虽是喝茶,她却只捧了茶碗在手里,面冲着门口处只管朝外张望,只可惜帘帷紧合,张望也是望不到什么。 见到蓝如璇突然进来,她脸上闪过一丝惶然的尴尬,下意识连忙站起,脸颊也飞了两道红晕,仿佛什么私密被人猛然撞破了似的。 蓝如璇心中诧异,面上却是温和着不动声色,笑道:“四妹妹毕竟离得近,比我早到了好久吧?”说着走近前来,择了靠近蓝如琦的一把椅子坐了。 有梨雪居的小丫头奉上茶水来,又端着茶盘子退了下去,蓝如琦这才恢复了常态,重新坐到椅子上,低声道:“也没有来得太早,只刚坐了一会。” 蓝如璇持起茶碗盖,一下一下撇里头的浮沫,状似无意问道:“妹妹方才看什么呢?看得那样出神。” 蓝如琦怯怯低下头,声音中含着十二分的不好意思:“让大姐姐见笑了,我看帘子上蔷薇绣得好,一时看住了。” 蓝如璇转目去看次间门上挂着的淡碧色苏锦软帘,四角果然绣着几朵含苞欲放的月白色透粉蔷薇,花枝蜿蜒,嫩蕊初绽,灵动之态几可乱真,真像是春日里迎风而舞的怡人小花。屋内软帘并不厚重,锦缎又轻柔,略有微风拂过便微微飘动,那些娇嫩的蔷薇便像活起来一般。 蓝如璇妙目转动,笑道:“四妹妹好眼力,往日我也往这里来,就没注意这帘子呢。” 蓝如琦抿嘴笑笑,低头喝茶,态度十分腼腆。 坐了一会,东边屋里只是一片寂静,偶有衣物悉索之声传过来,想是奴婢们在走动服侍。蓝如璇便问:“怎地没动静呢?四妹可知大夫看诊多久了?” 蓝如琦用手拧着帕子,微微蹙眉道:“总有小半日了,从我来时便在……这屋里只能听见低低的说话声,也听不清在说什么,现如今却话也不说了。” 蓝如璇略感诧异,又问:“可是那位蒋先生?他医道极熟,似乎未曾听说哪次看诊这么久过。” 蓝如琦语气中就有了些不大自然的意味:“这次来的是他徒弟,蒋先生去乡下出诊了。” “徒弟?”蓝如璇道,“可是那个姓凌的么?听说他深得师傅真传,年纪只在二十出头,看病开方却十分妥当。” “正是。蒋先生只有这一个徒弟。” 蓝如璇若有所思,目光扫过蓝如琦紧捏着帕子的手,最后停在那一帘绣着蔷薇的碧色苏锦上,似要透过帘子直望到东间去。 忽听东边说话声音高了一些,有两个婆子的声音,又有陌生男子的声音。虽隔得远,但那一把温润低沉的嗓音却透了过来,带着青年男子的清朗,温和中透着让人安定的沉稳。 闺中女子甚少接触外男,蓝如璇只觉得从未听过这样好的声音。无意间目光扫过蓝如琦,发现她捏帕的手指已经发白,一双幼鹿般的眼睛也重新回到绣帘上去。 蓝如璇心中微有了然,略一沉吟便起身走到门边掀了帘子,上前几步直接问住东次间帘外的丫鬟:“怎么了?” 那丫鬟连忙道:“奴婢也未曾听清,好像是要看诊什么的……”蓝如瑾躺在内寝,她站在次间外自然也不会比蓝如璇她们听得分明。 一时便有婆子掀帘出来,劝道:“姑娘回西边稍等吧,有外男在。” 蓝如璇收了脸上一贯挂着的浅笑,正色道:“妈妈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是不知轻重的人么?三妹妹病重,我只是忧心情急罢了,分寸还是有的。我看妈妈也是南山居那边的老人了,怎地……” 那婆子连忙赔笑:“是老奴失言了,姑娘莫怪。” 022 男女大防 蓝如璇自然不会真和南山居的人摆脸色,见她转圜便见好就收,叹了口气,脸上带了焦急之色问道:“里面怎么回事,光听见人说话,却不知说的什么,可是三妹妹她……” 婆子回道:“是凌先生请观三姑娘的面色……”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蓝如璇便明白了。想必是旁边服侍的老嬷嬷们顾忌小姐闺誉,一时不敢贸然让如此年轻的大夫窥见小姐容颜。 当下凝了眉嗔道:“怎可如此糊涂!妹妹的病岂是能耽误的?”说着抬手掀了东次间的帘子,脚步匆匆径直闯了进去。 “哎,大姑娘……”婆子低声唤她,却又不好真去拉扯拦截,只得跟在后头忙忙走进去。 西次间蔷薇绣帘微微透开一条缝,小鹿般惶急的眼睛隔帘一闪,伴随几不可闻的叹气声。 蓝如璇快步走到内寝门外,放轻了脚步伫立于帘外天青碧纱窗下,并没有贸然进去。后头紧追的婆子暗暗松了一口气,赔笑指了指一旁的溪山行旅蝉翼纱屏。 东次间与西次间一样被屏风隔成了明暗两间,蓝如璇朝婆子微笑点头,轻轻走到纱屏后隐了身形,以免被外男冲撞。 目光无意识地透过蝉翼纱,落在青砖地斑驳的窗棂日影之上,蓝如璇凝了神侧耳细听。 那道温润的男声正低低陈述着,恍若外面春日午后暖暖的阳光,照在人身上,也暖在人心里。 “……小姐虽是劳累过度,但病情亦反复得蹊跷,适才单凭小姐脉象来看已不只劳累这样简单。这几日师傅也曾和我提起府上这位小姐的病,颇有疑惑之处,今日反复得这样严重,若是他亲自来了,恐怕也是要看一看小姐面色的。” 虽是缓声道来,却有着潜藏的坚定。 就有婆子的声音迟疑道:“凌先生莫恼,我们特特请了先生过来,必是对先生深信不疑。只是……姑娘她素来懒见外人,如今她睡着,若是我们请您贸然察了面色,等她醒来知晓了必会生气,怒气积心对病情也是不好,您看……” 温和的轻笑,如清露入水,荡起一圈一圈缓缓的波纹,将屋里略有紧张的气氛全都冲散了。只听他道:“我并未恼,诸位莫多心。只是医者讲究望闻问切,若不能够看仔细了,大约我的方子会有失偏颇。妈妈们的难处我亦知晓,若是师傅亲来恐怕不会令诸位有此烦恼。” 婆子们附和赔笑,没人客气反驳,算是默认了。他年纪尚轻,自然比不得年高的蒋先生,在深宅内眷问诊之上自有许多不便,南山居陪着来了如许多的婆子,也是有这一层意思在内。 顿了一顿,蓝如璇便听见他再次笑道:“这样吧,我先开一副临时的方子给小姐用着,待师傅回城后请他老人家亲来斟酌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先生真是德行出众,医术又好,思虑又周密,怨不得这城里人人都夸先生有青出于蓝之风。”婆子一高兴,便尽可着大夸特赞的,又问,“只是不知蒋先生多久能回来?” 对此对方只是付之一笑,依然不疾不徐地答道:“这个却说不准,先生往日出诊,当日回来也有,几日回来也有,一切看病人罢了。若一时回不来,府上可另请名医来看,城南周先生和厚德堂马先生都是极有声望的,切莫耽误小姐病情。” “那是自然,自然,多谢先生提醒。” 收拢箱屉的声音,想是这位年轻大夫准备结束问诊了。 看完了病,斟酌开方一般都要移出外间来,蓝如璇便思忖是继续隐在屏后,还是退避到西次间去。 心思电转间尚未拿定主意,里头却响起一道清冷的嗓音。 “先生留步,病情耽误不得,青苹扶我起来,请先生看诊。” 声音里虽带着遮掩不住的虚弱,却是极其优雅冷静,如薄阴天气里朦胧的钩月,本是极冷的,却因被雾蒙着,反掩盖了孤绝之感,只剩下素淡的美。 “姑娘醒了!”几声低低的惊呼。 水天一色的厚锦撒花帘幕紧紧合着,蓝如瑾躺在床上,其实已经醒来许久了。锦帘阻隔无法看清外面情形,却也从衣物悉索和说话声中知道屋里堆着不少人,概是因为那帘外问诊的男子年纪太轻的缘故。 诊脉的时候,隔着水一样光滑的鲛帕,沉稳有力的手指搭在她的腕上,传来暖阳一般的热度。于这早春时节尚有阴冷的房内,是一份让人安定的温暖。 听他有条有理地叙述着病情,关键处比他师傅说得更为明显,更隐隐点出可疑之处,清醒而不张扬的方式让蓝如瑾心底含了赞叹,不由就想起前世宫里那些聪明至极的太医们。 只是被宫闱的乌烟瘴气所熏染,太医们的聪明是一种狡猾的精明,而他,这帘外的男子,是透彻澄明的智慧。 因了他点到为止的隐隐提醒,蓝如瑾亦猛然警醒起来。 谁说这一场病就必须要发够半个月的烧才得好呢? 半个月,那是前世。而如今,她已经不同了呀,怎地就未曾想到这一层! 于是挣扎着坐起,只唤青苹卷帘扶她。蓝如瑾明白,这位慧澈的凌先生比他师傅更适合自己。 “三姑娘……这,这恐怕……”南山居的婆子踌躇迟疑。老太太派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守护男女大防,以免损了侯府小姐的名声,如今蓝如瑾自己要答应“望”诊,在其看来真是莫大的麻烦。 青苹未敢卷起帘帷,蓝如瑾自己挣起,盘膝而坐,沉声道:“无妨。医者面前无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罢了。何况所谓医德只在心正,与年龄何干。青苹,打帘吧。” 最后一句,隐隐威严隔帘透出,那是蓝如瑾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上位者不容置疑的高贵,是深宫里经年磨练的冷傲风骨,使人不自主地就要折服其下。 帘外,年轻的大夫眉峰微动,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停在医箱之上,停止了收拢的动作。 023 香闺惊见 日常里随着师傅走动贵门内府,妇人女眷他亦见过听过不少,衣香鬟影,珠围翠绕,大多是未见其人先觉其味,或浓或淡的脂粉香气缭绕周围,任是再怎样甜美旖旎,在他看来亦是太过绮丽缠绵,还不若草药清苦之气来得爽利。 而这一位隐在帐中的蓝府小姐,身形未露,那一股清清冷冷的气息却隔帘透出,单凭一道素淡而不失婉丽的嗓音,已不由让人在脑海中勾勒霜女素娥的模样,明明形象就在心头,然而一笔一笔的下去,却总也描不分明。 尤其是一句“医德只在心正”,说得那样透,那样冷静,端是极有见识的话,与一般闺阁女子迥然不同。 于是他便停了手,端坐于香楠文椅之上,含了一丝温和的笑静静等待对方的结果。窗外分明春光旖旎,鼻端却萦着若有若无的寒梅香气,极淡,极清,一如帘中那位尚未谋面的侯门贵女。 床头侍立的杏粉色裙衫丫鬟已然动了身形,素手持了床帐一边,眼看就要依命卷起,悬挂于帐顶花瓣形状的销金铜钩之上。 地下一位婆子连忙紧走两步,上前拦道:“且慢。三姑娘……” “退下!” 清冷呵斥直接打断婆子的劝阻,帘内虚弱的声音已带了明显怒意:“我这场病一直由蒋先生打理,每日脉象变化皆由其记录斟酌,如今他不知归期,难道就要如此耽搁下去么?咱们家倒是不缺延请名医的银子,可其他大夫过来,又有谁熟知我的病情?若是延误了,敢问这位妈妈是否担得起?” 那婆子老脸涨红,喏喏立于原地不敢对答。她并非什么得脸之人,只是遇事爱往前凑着讨主子欢心罢了,凭一张舍得下的老脸极尽奉承,倒也讨了许多好处。这次随着一众婆子媳妇前来伺候,她本就未将平日寡言的三姑娘放在眼里,因此才敢在蓝如瑾发话后还撞上来阻拦。 回头瞥见众人脸上或明或暗的嘲讽之意,她老脸更红,直在心里将蓝如瑾骂了百八十遍。 钱妈妈越众而出,笑着将婆子拉进人堆里:“李嫂子且回来,姑娘病情要紧,如今顾不得什么了。凌先生请仔细斟酌一下,若是必须望诊不可,还请先生费心。” 端坐在侧的年轻大夫抬了眼帘,隐去眸中激赏之色,换上一贯温和目光,笑着重复了一遍适才听到的话:“医者眼中无分男女老幼,都是病人罢了——如今需观此病人面色,劳烦妈妈卷帘。” “不敢不敢,劳烦先生了。”钱妈妈走近床前,却未立时动手。 帐中蓝如瑾明了其意,缓声道:“无需更衣,妈妈请让青苹动手吧。” 钱妈妈这才冲青苹点点头,两人一左一右掀开帘帏,双双挂于销金铜钩之上。 锦绣帘开,清芬扑面,镂雕蕙兰香楠架子床上缎被散铺,蓝如瑾碧衣披发拥被而坐,病容难掩倦怠,却一派端肃严整之色,凛然高华,不容亵渎。周身孤清之气使得一众妇婢心中微悸,即便有人刚要升起看戏的心思,那心思也如雪地里的火苗一般,尚未成形便被冰水熄灭了,侥幸腾起的青烟亦立时被寒风吹散。 侧坐于床前椅上的年轻大夫长身站起,目不斜视,转身垂眸,一个长揖下去,口中肃然道:“会芝堂医者凌慎之见礼,请观贵面,以斟良方。” 言罢缓缓起身,这才抬眼去看帘帏中人,端肃之色磊落坦荡,芝兰玉树,自有风骨。 然而这一看,却让他微微吃了一惊。饶是平日如何沉稳淡泊,这一眼下去,呼吸亦不免一滞。 眼前之人乌发雪肤,纤眉素面,半阖双目盘膝端坐,病中铅华未染,却从极淡的眉目中生出极艳的美来。然而,明明近在咫尺,艳光触目可得,可那美却如寒玉生烟,天光云影,隔着一层薄雾似的,飘渺着,朦胧着,总也望不分明。 凌慎之微一恍神,立时醒觉过来,心神一震,重新定了神色凝眸观瞧。 一息之间,心中明了,遂低头再施一礼,转身冲着钱妈妈道:“望诊已毕,请随我去外间斟酌方子。” 钱妈妈福身一礼笑着应了,口称“多谢先生”,一面在前引路。 这边青苹重新放帘子,蓝如瑾张开双睫,于帘栊半合之际看住了那一道颀长背影,曼声道:“先生劳苦。敢问我的病情为何反复不定,高热难除?还请先生不吝言明,以安我心。” 一袭青衫顿了顿,凌慎之停住脚步,并未转身,亦不直接回答蓝如瑾的提问,只道:“我今日再开一方,于师傅往日方子并无太多出入,只是几个药量略有增减,切请注意取药时的分寸。另外,煎药时务必注意火候,需心细妥帖的人看着方可。这两点若做不到,煎制的药汁只怕口味又变,于病无益。” 蓝如瑾眸光一闪,唇角含了安然笑意。果然是个通透之人,言语所指,正是她心中所疑。 于是便放缓了语气,诚恳请道:“先生高明,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我身边并无通晓药理之人,煎药时难掌分寸,因此我这里有个不情之请,若先生无甚要事,可否留在府上为我煎第一副药,日后也好让丫头们有个比照?” 帘栊轻垂,于那半开半卷之间,方行至窗下的青衫背影映入蓝如瑾眼帘。她只看得到他束发的青巾,腰间的素带,一袭落拓清影晕在窗外透进的暖晖之中,温和从容,气韵天成。 只听他一笑,允道:“亦可。” 蓝如瑾便垂了目,任青苹轻轻掩住了幔帐,轻声道:“多谢先生。如此便请哪位妈妈费心为凌先生安排煎药之所吧。” 帘栊终于合紧,将蓝如瑾与外面一切堪堪隔住。细密的脚步声行出内寝,一众婆子拥着大夫离开,屋中只剩梨雪居几个贴身的丫鬟。脚步声只在次间停顿了一下,立时又转出堂屋去了。有婆子和凌慎之的低语远远传来,却再也听不分明。 024 惺惺作态 蓝如瑾在床上默坐了一瞬,出声道:“帘子打开吧,闷闷的,人都走了还避什么嫌。” 青苹连忙又上来将幔帐卷起,柔声道:“姑娘累了么?躺下歇歇吧。” 蓝如瑾不动,只道:“你去吧,跟在凌先生身旁学煎药,务必把药量、火候都学仔细了,不可错漏半点。”又抬眼看了看一旁垂首侍立的碧桃,冷声吩咐道,“碧桃带着翠儿,也跟在旁边学着点,以免青苹有疏漏。这几日煎药便由你三人亲自负责,不可假手他人,若有错处,为你们是问。” 碧桃连忙福身答应,却未敢立时就走,只拿眼觑着青苹。 青苹看看屋中另外两个小丫头,略有迟疑:“姑娘……” “去吧。”蓝如瑾打断她,“药物要紧,我现下没事,躺一会便可。”说着便合身躺下。 青苹和碧桃忙服侍她安枕盖被,一切妥帖了,方才仔细叮嘱了那两个小丫头,转身去了。 蓝如瑾扫了两眼剩下的丫鬟,见她们都是十岁左右的小孩子,便也不欲多言,阖目养神。 希望以后的药没事吧。她闭着眼睛,暗暗想着。派青苹亲自负责,该是妥帖的。眼下青苹是她唯一可用的人了,希望别是个知人知面的…… 只可惜时日尚短,底细未清,她还不敢放心大用,否则也不用碧桃和翠儿跟着她互相牵制了。 仔细想想梨雪居这些人,竟无一个既放心又贴心的人,真是悲哀。尤其是往日最得脸的红橘和范嬷嬷,从今日上午之事看来,十有八九是投靠了东府的。如今范氏走了,红橘却在,一时又不好再兴师动众的撵了去,只得打起精神徐徐图之。 急不得,急不得,蓝如瑾一遍一遍说给自己听。 路途修远,唯有一步步前行了。 这样断断续续的想着,又觉得有些头疼,概是病中虚弱不能太过劳神的缘故。蓝如瑾只得停了念头,将脑中放空,一门心思关注起自己的呼吸,一长一短的调着,再不敢费心思虑事情。 床边小几设着鸿雁纹绿定熏炉,淡淡梅花清芬从中溢出,不似寻常香料甜腻,萦在鼻端有提神醒脑之效。蓝如瑾热度尚未褪去,嗅了这个,才勉强不让脑中太过昏沉。 屋中一时寂静无声,两个小丫头静静的立着,不曾多说一句,多走一步。却又听到衣物摩擦之声传来,配着环佩清响,是有人进了屋。 蓝如瑾张开眼睛望去,入目是一袭蜜合色的木莲纹妆花对襟褙,黄绫裙下莲步款款,独有的细密脚步既端方又不失妩媚,不用往上看已知来者是谁。 “大姐姐,恕我此时头晕体乏,不能起身相见了。”蓝如瑾虚弱一叹,冲来人报以歉意的微笑。 蓝如璇紧走几步来到床前,缓声道:“三妹妹别见外,身子要紧。”早有小丫头眼明手快端了锦杌来,蓝如璇便挨着床坐下,关切问道,“如今感觉如何,可是又发热了?”说着便伸手去碰蓝如瑾的脸颊。 “是还热着,不过似乎比方才好许多了。”蓝如瑾说着说着眼露疑惑,诧异问道,“大夫此时还在堂屋吧?姐姐这是从哪里来?” 蓝如璇温然笑道:“我先前着急,一心只想知道妹妹如何了,就隐在次间屏风后听大夫诊病来着,后来大夫去了堂屋,我才得转出来看望妹妹。” 蓝如瑾了然,怪不得方才大夫在次间略顿了顿,又转去堂屋开方了,想是察觉了屏风后有人。“劳姐姐费心了。”她笑道。 蓝如璇便嗔道:“说哪里话,一家子姐妹这么见外。”顿了顿,脸上带了歉然的神色,又道,“说起来,你这病还是因我和五妹而起,若不是我们贪玩失了分寸,你也不会遭此一劫,总归是做姐姐的对不住你了……五妹年纪还小,整日嘻嘻哈哈的凡事不萦怀,我这些天来却是寝食难安……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姐姐以后还怎么有脸活着!” 说着,脸上便淌下泪来,举了帕子拭着,转瞬湿透了半幅巾帕。 蓝如瑾差点就要冷笑出声。这一副凄凄哀哀的作态,简直和上午的蓝如琳如出一辙。 只不过,蓝如琳毕竟道行不够棋差一招,只顾了自己装可怜诉委屈,这位长姐倒是宅心仁厚,心心念念担心着她的病痛,还一边悔恨自责,一边拉了“嘻嘻哈哈”的五妹作对比。 终究是经了一番大变的,饶是心中如何厌恶,蓝如瑾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柔声劝道:“姐姐莫自责,那天本是意外,要怪也只能怪管园子的奴才不上心,我心里是半分都不怪你们的。” “唉,且说呢,那起懒贼真是太不像话了,竟连那么重要的地方都疏于打理。”蓝如璇接了话,恨恨道,“三妹妹放心,负责池塘周边的几个婆子都打板子撵了出去,管花园的领事也扣了整整一年的例银,贬到庄子上干活去了,日后园里再不会有这么粗心的奴才。母亲为此生了好大的气,要不是人劝着,打死她们的念头都有。” “多谢婶娘照拂。”蓝如瑾淡淡道。 一时外头脚步碎碎之声传来,便有小丫头进来,见蓝如瑾醒着,遂回禀道:“凌先生被安排到外院煎药去了,碧桃青苹两位姐姐和翠儿跟了去学。钱妈妈亲自去给凌先生引路,怕吵着姑娘,只在外头冲姑娘行了礼便告辞了。” 蓝如瑾“嗯”了一声表示知道,那丫头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恭谨妥帖。蓝如璇目光在她身上打个转,又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另外两个丫头,含了笑继续和蓝如瑾闲话。 不一会帘外又响起怯怯的声音:“大姐姐你在里头么?三姐姐,我能进来么,会不会吵到你?” 蓝如瑾微讶:“四妹?你不是走了么,怎地又来了……请进吧。” 这个娇娇怯怯的妹妹自来不大敢和姐妹交往,今日能来一趟已是不易,如今却又去而复返,着实奇怪得紧。 025 有意无心 听到答复,蓝如琦未等丫头掀帘就自己打帘走进了屋,腼腆微笑着冲屋中二人道:“大姐姐好,三姐姐好。” 蓝如瑾虚弱笑道:“四妹请坐。” 拿眼看时,记忆中那娇怯的身影便和眼前之人重合起来,虚虚实实,如蒙了一层雾。蓝如琦喜欢穿藕荷色的衣服,或深或浅,一年四季也不见换什么颜色。加之身量娇小,又有些单薄,因此远望便如夏日傍晚天边的薄云,又如清晨山林间氤氲的岚气,总是柔和而朦胧。 丫头端了锦杌来,她侧着身子半坐了,低声道:“三姐姐好些了吗?我方才回去时走到半路听说姐姐又发了热,便不放心又过来了……姐姐不会嫌我吵吧?”说着说着声音便带了怯意。 蓝如瑾未曾答话,蓝如璇已经抿嘴笑了起来:“四妹惯会说这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姐妹之间亲亲热热的,说什么嫌弃不嫌弃。若是三妹嫌你吵,我也在这里呢,岂不是也讨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蓝如琦连忙解释。 “知道你不是这意思。”蓝如璇笑着拉过她的手,劝道,“以后别总这么见外了,弄得姐姐们想疼你都不知道该如何做。” “是。”蓝如琦低了头,十分羞愧。 于是蓝如璇又转头继续跟蓝如瑾说话:“这次你的病实在严重,如今身边又没了乳母嬷嬷,是以我母亲在家合计了一中午,挑出了几个得力的人,稍后等祖母过了目就给你送来。你放心,都是很妥帖的人,断不会再让你受以前的委屈了。” 她将声音放得柔之又柔,一边说着,一边温和地看着蓝如瑾,暗暗观察她的神色。 蓝如瑾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微微一凛,暗道来得好快! 上午之事一毕她便猜出张氏会做此类文章,原本梨雪居里奴婢就不满额,如今走了乳母,更是给了人家借口。 她轻轻叹口气:“让婶娘如此费心,我心不安。只是我清净惯了,不耐烦人多。” “这本是我们应该做的,你只管安心养病就是了。”蓝如璇笑道,“伯父常年在京里忙,伯母身子又经不得劳累,我母亲是你婶娘,我是你的长姐,合该将你照顾好才行。你虽是爱清净,但且听姐姐一句劝,别一味任性,如今病了就该让多多的人服侍着,病才好得快。” 小丫头洗了帕子拿过来,要换掉蓝如瑾头上那条,蓝如璇便接过来亲自给换了,又试了试蓝如瑾额头脸颊的温度,叹道:“还是这么热,这下可好好养着吧,千万别再像上午似的劳心劳力。” 蓝如瑾扯扯嘴角:“上午之事自不会重演。” 杀鸡儆猴而已,若是以后还要靠跪求祖母来辖制奴才,那她这侯府小姐也就不要做了。 待要继续分辩,却听蓝如琦突然冒了一句:“三姐姐,红橘呢?往常总是她伺候你,今天怎么不见?” 她自进屋就坐在一旁默默喝茶,两个姐姐说话,她半天没搭一句,这时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张大眼睛四处张望。 蓝如瑾闻言不忙答话,先扫了一眼蓝如璇,只见她依旧温和体贴的笑着,似乎没听见。 然而,她越是状似无意,蓝如瑾心中越是了然。 她若是心里没鬼,怎会从进屋就一直不提红橘,直到蓝如琦开口也没跟着问一声,偏要装得没事人似的,与她素日周到细致的性格可是大不相符了。 蓝如瑾便说:“她和范氏一个毛病,罚她思过去了。” “是吗?三姐姐身边……怎么全是这种人……”蓝如琦愣了一下,眼睛张得更大,十分吃惊,一时皱了眉头,“可是红橘平日看着很好的,又温柔又和善,还总是笑着,跟大姐姐似的,怎会……” 蓝如瑾闻言差点笑出来,连忙忍了嗔道:“四妹又胡说,怎么拿奴才混比大姐姐。” 蓝如琦这才醒悟,十分惊慌:“不是……我……大姐姐我不是……” 蓝如璇笑得和善:“无妨,一时口误,我不计较。” 蓝如琦红着脸,讪讪的低了头抱着茶碗喝茶,又坐了一会便像是不好意思似的,起身要告辞。蓝如瑾并未强留,只说自己头疼不便待客,蓝如璇闻言也起身要走,于是两人一并去了。 蓝如瑾让丫头又换了一条帕子,昏昏沉沉的闭目躺着,一时回想蓝如璇此番前来的言语作态,琢磨着张氏会送什么样的人过来,一时又想起蓝如琦将红橘比作蓝如璇的话,也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 这样想着想着,精神实在不济,不一会便沉沉睡过去了。 未曾入夏,天气尚短,如璇与如琦走出梨雪居的时候,天边红日已将西坠。温和日光将人影拉得很长,斜斜打在落了雪色梨花的砖石甬路之上。青砖雕了精巧的花卉纹路,却到底是死的,比不得真实梨花柔婉可爱,即便是落英也如在枝头上是玉雪动人,直将人的影子都晕染了香气。 蓝如琦谨慎小心地踩在青砖地上,刻意避开坠落的花瓣,似是不忍践踏。蓝如璇瞧见笑了笑,说道:“四妹以后说话,若是能像走路这样小心就好了。” 蓝如琦愕然抬头,脸上带着惶然:“大姐姐……怪我方才说错了话?我……” “我怎会怪你。”蓝如璇笑得更和煦,微微仰起头眺望天边余晖,一双润黑明亮的眸中映出天光云影,潋滟生辉。“一家子人相互体谅友爱,自不会因谁疏忽生了嫌隙,长姐只是担心你日后得罪外人。四妹,以后注意吧。” 她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脸去看蓝如琦,见她埋头只顾应是,一副羞惭受教的神色。 眸中闪过一丝阴冷,冲散了脉脉斜晖映在眼中的影,蓝如璇勾起嘴角:“我要去前头看望祖母,你?” “我回去还有事,就不陪姐姐了,晚间再去给祖母请安。”蓝如琦连忙道。 “如此,四妹走好。”蓝如璇微笑着举步前行,稳稳当当走在青石甬路上,带着丫鬟们逶迤而去,脚步纷繁间踩落一地芬芳。 蓝如琦低头垂目,待其走远方才抬了头,缓缓直起身子,一双乌眸之中满满的怯意已然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似的。 微风吹过,轻拂枝头洒下几点落花,雪一样飘飘摇摇坠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太过单薄的身子如同新生的嫩枝,风力再强些就会随风而去。 偏偏,她却站得笔直。挺拔着,一直目送蓝如璇带人消失在远处。 “姑娘?”婢女蔷儿试探着。 “走。”倏然转身,蓝如琦脚步稳而有力,再也没躲地上落英,穿花拂柳一径朝自己所住的晓妆院去了。 ------题外话------ 昨日写到蓝如璇的衣服,木莲纹妆花对襟褙,有朋友看了问是什么,这里解释一下。 1、褙是褙子,古时候女子常穿的一种长衣,一般都及膝或更长,压着裙子。影视剧里经常看到,大家肯定看过许多,只大概不知道名字,87版红楼梦里宝黛春等经常穿,都很好看的。第2、对襟褙是指衣襟在正中的款式,87红楼梦里也有,林妹妹常穿这种款,从上到下一条直线,干净利落。 3、妆花是一种织造花纹的工艺,按原料材质不同有妆花罗、妆花纱、妆花锦等等,花纹很漂亮,造价很昂贵,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找图看看。 后面如果写到类似事物,我也会尽量跟大家详细分享。古代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东西如今大多看不到了,借着写作阅读的机会看看它们,不失为一种享受。 026 前倨后恭 蓝如瑾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明知自己睡着了,却总像是醒着似的,眼前老有人在晃,待要睁眼看时却根本看不分明,只是背脊上一阵一阵的冒着冷汗,全身坠在冰水里似的。 一时,那晃动的人影长着宁妃的脸,一时又变成了皇帝那张年近半百却仍俊美阴沉的面孔,再一时,是东府婶娘温和却凶厉地朝她笑,最后……仍然换成了时时将她惊醒的青灰色容颜,是她怎么都忘不了的……母亲死后的颓败凄惨…… “母亲!母亲!” 她惊叫着从梦中挣扎醒来,双手在虚空中乱抓,想要触碰那张凄婉的面孔,然而醒过神来却只看到帐顶织锦细密精致的花纹,在满室烛辉中隐隐生光。 “姑娘醒了!” 低低的含着喜悦的惊呼,青苹柔和素净的脸凑过来,伸手试探蓝如瑾额头的温度:“真好,没有午后那么热了。姑娘可是又做了噩梦?别怕,奴婢们都在呢。” 温温柔柔的声音,让乍然惊醒的蓝如瑾心中稍安,定了定神,她转目去看窗子:“什么时辰了?” 碧桃捧着一个红漆茶盘轻轻走近前来,赔笑应道:“戌正了,小姐好睡。” “这样晚。”蓝如瑾没料到自己一下睡了这许久,连晚饭时辰都过了。 “姑娘饿了吧?不过且忍一忍,凌先生交待务必先用了药,过一会再吃饭,等夜间子时左右再用一次,以后每日按时喝三顿,明后天应该就能退烧。”青苹用热巾给蓝如瑾擦冷汗。 碧桃走到床前,蓝如瑾就闻着浓浓的药味。青苹扶她坐起来,拿了迎枕倚在背后垫着,碧桃就恭顺地跪在床前脚踏上,捧过药碗持着银匙给她喂药。 蓝如瑾喝了一口微微皱眉:“好苦。” 简直和直接吃黄连似的,比前几日喝的药苦了百倍。 青苹拿帕子擦去蓝如瑾嘴角的药渍,柔声道:“良药苦口,姑娘且忍一忍,等病好咱们就不喝了。”又指了指茶盘里另一个玛瑙碟子,“蜜糖腌的莲子,一会吃了可以解苦。”生怕蓝如瑾不喝药,像哄孩子似的。 碧桃又舀了一勺药汁送到蓝如瑾嘴边,眼波流转,笑道:“凌先生说略略增加了几味药的分量,适合姑娘如今的症状,只是喝起来应该不如以前甜。” 蓝如瑾心中微动,不禁抬头看她:“他怎知以前药甜。” 碧桃便答:“奴婢前几日为姑娘端药,有次试冷热时尝过。” 她以前那骄狂跋扈的样子,会亲自尝药的冷热?蓝如瑾可没忘了自己总喝冷药的事,当下只管看着她。 碧桃有些慌乱,垂下了眼眸,脸上更露出讨好的笑来,喃喃道:“姑娘总看着奴婢做什么,快喝药吧,一会冷了……”说罢又添了一句,“凌先生说这次的药分量不能有差错,火候也要掌握好,而且得趁热喝才能有效。” 她长长的睫毛在一双美目下投了淡淡的影,秀鼻红唇,十分俏丽,脸上又因为慌张染了一丝潮红,更添了几分艳色。 她原是生得极好,因此素日才未免有些骄纵轻狂,如今这样伏低做小的样子是蓝如瑾未曾见过的,不免有些好笑。 这还真是个直肠子的,或好或坏什么都表现在脸上,比起那些面上和善心中有鬼的人可爱多了。 回想一下前世,记得她后来是年纪到了被府里放出去配小厮,当时她哭哭啼啼的不肯去,很是闹了几天,但最终还是出去了。再后来蓝如瑾偶尔听谁提起过她,说是丈夫喝酒赌钱的很是不好,对她也动辄打骂,日子过得非常不称心。 蓝如瑾以前不管这些事,现今看着她烛光下更显娇媚的脸庞,却有些恍惚。 这样一个人,想必是不甘心只做小厮娘子的吧。何况……还有小彭氏在那里放着…… 听她刚才的话十分伶俐快捷,还在“分量”和“火候”上加重了语气,是单纯的重复凌慎之的话,还是觉察了什么刻意提醒?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吗? 于是便问她:“凌先生交待了什么话,仔细说来我听听。” 碧桃收回银匙觑了蓝如瑾一眼,脸上还留着惶恐,却隐隐有着期待的神色,飞快答道:“凌先生说往日师傅开的方子并不应该是微甜的,许是药材配错了分量,或者火候掌握的不好,这次让奴婢们一定要认真些,又仔细交待了许多煎药宜忌和细节,奴婢们都记下了,以后一定不会出错。” “就这些?” “就这些。”碧桃点点头,立时又补了一句,“当时二太太和南山居都派了人跟着。” 蓝如瑾心中一动,不免又仔细看了她两眼。 补的这句话,可以看作是拉了旁人来作证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当然也可以看作是——提醒蓝如瑾因为有旁人在场,是以凌先生只是点到即止。 蓝如瑾心念电转,到底是她真的如此聪慧,还是自己多想了?如果是她真的聪慧,是否可以接受她此时的刻意示好,不计前嫌留下她用着呢? 蓝如瑾决定看看再说,当下只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就自己捧了药碗,一口气将整碗的苦药汁喝了下去。 碧桃立即接过药碗欢喜道:“姑娘真爽利!如今喝了药肯定马上就好了。” 青苹也很高兴,拿过糖莲子来请蓝如瑾解苦。 蓝如瑾含了一颗在嘴里,吩咐道:“去禀报祖母一声,就说我醒来好了许多,让她老人家别担心,待我大好了立刻去请安。” 青苹笑道:“外头候着南山居的妈妈呢,怕姑娘嫌吵没进来,方才早已遣了小丫头回话去了。” 蓝如瑾点点头,靠在迎枕上歇着。隔了大约两刻钟丫鬟送进热饭菜来,青苹二人服侍着蓝如瑾吃了。 碧桃见蓝如瑾饭用了不少,精神似乎好些,且脸上淡淡的没有不豫之色,便笑着禀告:“二太太方才送了两个妈妈并两个丫鬟来,说是老太太过了目的,专门来给姑娘侍疾。奴婢跟她回了品霞的事,她说如今姑娘病着,身边缺人,且等姑娘好了再带她走。” 蓝如瑾默默吃茶,半晌说道:“人在哪里?” 碧桃小心翼翼答道:“奴婢说姑娘怕吵,请她们在厢房里歇着,等姑娘醒了回禀过再叫她们进来服侍。姑娘……不是奴婢自作主张,只因如今院里没了管事的人,奴婢暂且乱出主意罢了,若是做得不对……” “你做得很对。”蓝如瑾抬眼,淡淡道。 027 连环毒计 碧桃脸上飞快闪过惊喜,又连忙忍住恢复了平静。蓝如瑾看在眼里,只道:“如今范嬷嬷走了,红橘思过,院子里只你是一等大丫鬟,该怎样做你自己掂量。” 碧桃立刻应了,又不自主地瞟了一眼青苹,见她只管端茶倒水洗帕子,心里稍安。 蓝如瑾感到疲惫,过了一会便躺下睡觉。青苹睡在床前毯子上值夜,碧桃将院里小茶房和各处都安排了上夜的人,然后自己在次间小床上歇了,以备夜里给青苹帮手。 半夜子时左右,蓝如瑾被叫起又喝了一次药,之后躺下竟一觉睡到天明,且没有了往日连绵不断的噩梦,也不知是整顿了院子之后心中稍定的缘故,还是凌慎之的药果然管用。 接下来一日按时服药用饭,到了晚间烧就完全退了,且再没复发。到了次日,从乡间归来的蒋先生前来把脉,笑说病已好了七八分,接下来只要好好将养即可。合府众人无不大喜,除了南山居不停送东西吃食来,张氏和几位小姐也前来恭喜探望,都说蒋先生师徒医术高明。 蓝如瑾对众人来访皆是敷衍着,腻了就推疲惫不见,倒也过得安稳。只是心中念着母亲,未免有些焦虑。 听说是她落水第四天时派人给庄子那边报的信,秦氏立时往回赶的,算算路程两日就该到了,怎地如今还未见人回来? “青苹,叫人去打听打听,太太怎么还没到。”这日晚间蓝如瑾实在忐忑,正吩咐着,碧桃已经掀帘进屋,喜滋滋禀道:“姑娘,大太太回来了!” “在哪?进府了吗已经?”蓝如瑾心中惊喜,立时下地穿鞋就要往外走。 青苹连忙过来扶住:“姑娘慢些着,小心头晕。” 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响,秦氏的声音透帘而入。 “瑾儿,母亲回来晚了……”说着已有哽咽之声。 蓝如瑾心头猛然一震,母亲! 又有谁知道,这一番相见,竟是隔了生死两世的! 一时眼中盈满泪水,不顾青苹劝阻,她三步并两步匆匆扑向门外,却已被冲进屋内的秦氏一把抱住。 “瑾儿受苦了!都怪我,这个时候竟然不在你身边……”秦氏抱着蓝如瑾左看右看,眼中泪水扑簌簌掉落,满脸痛惜愧疚。 “母亲……”蓝如瑾痴痴的看着秦氏,心如刀绞。 这是她的生母,她的娘亲,活生生站在她眼前。没有宫妃环伺,没有内侍逞凶,这是远离皇城的青州襄国侯府,这是她的新生,是尚未发生变故的家。 多日来满腔悲愤再也控制不住,蓝如瑾抱住秦氏,母女俩埋头痛哭。 “太太别哭了,千万小心身子。姑娘也还没好全呢,您再伤心也请心疼心疼她吧。”秦氏身后四十多岁的端方妇人柔声劝道。 “孙妈妈。”蓝如瑾含着泪唤了一声。两世为人更懂得亲情可贵,连带着看到母亲陪嫁婢女都倍感亲切。 这一声差点把孙妈妈也喊出眼泪来。蓝如瑾从来不曾这样情真意切,如今病得支离憔悴,又对她露出这样的神态,怎能不让她心疼。强忍着泪劝蓝如瑾母女坐下了,她便亲自奉茶奉水地伺候。 蓝如瑾见秦氏面色蜡黄,精神也有着掩饰不住的倦怠,十分心疼:“都是女儿不好,母亲身体本就弱,在庄子上养得好好的,偏我出了这事让母亲担心,这一路风尘劳苦定是折腾着了。” 秦氏叹道:“别管我了,你小心养好自己要紧,你好我才能好。” 蓝如瑾就问:“听说母亲几天前就启程了,怎地今日才到?” 孙妈妈道:“走到状元镇留宿时太太没睡好,次日起来精神不济,是以歇了两天才走的,路上我担心太太身子就没让车夫快走,因此今日才到。不过姑娘放心,太太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回府住着立时就能好,姑娘只管养好自己就是孝顺太太了。” 蓝如瑾听了心中一惊。能让心急如焚的秦氏耽误路程,显然不是“精神不济”这样简单。 看秦氏脸色十分不好,又聊了一会她就说自己累了要睡觉,让秦氏回去早点休息。秦氏非要留下来照顾女儿,谁都劝不住,蓝如瑾只好应了,让人将临窗下的软榻收拾妥当,又抱了厚厚的被褥来,伺候秦氏睡下。 一时熄了灯,孙妈妈亲自在内寝里值夜,碧桃和青苹都睡在次间后头的床上。 蓝如瑾心有所思睡不着,静静躺了一会,听秦氏和孙妈妈的呼吸也都是醒着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低声问道:“母亲,是谁去庄子报的信,又是谁伺候你们回来的?” 秦氏诧异:“怎么问起这个?”她听了消息只顾伤心着急了,哪里还在意伺候上路的人。 地上孙妈妈道:“是外院郑顺家的过去的,这一路也是她家二儿子带人护送。” “郑顺?”蓝如瑾并未听过这个名字,她往日不理俗务,只略略知道家中几个大总管的名字,再底下就不大清楚了。 孙妈妈解释道:“他是外院里伺候爷们出门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府里当差。” “能担了报信重任,想必很得主子信任吧。” 孙妈妈微微讶异,却也立时回道,“他家人虽没什么重要差事,但也算有些体面。” “报信时,怎么跟你们说的?” 孙妈妈仔细回想那日的情景:“郑顺家的说姑娘落水,本来怕惊扰太太不打算告诉,但姑娘几日高热不退,看着十分不好,实在是没办法了,就请太太回来……” “回来见我最后一面?”蓝如瑾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她虽未明言,却着实有这意思吧?” 孙妈妈眉头皱起,心生疑窦。 屋中黑漆漆的,蓝如瑾睁着眼睛,将这几日所思所虑渐渐穿成一条线,虽是断断续续并不完整,但也足够描绘出事情的轮廓,让她愤恨异常。 先是将她弄落了水,未曾立时淹死,便又在她的药中做手脚让她不能痊愈,还通知远在庄子里养病的母亲说她要死了…… 母亲的身体状况合府皆知,她就不信那郑顺家的会疏忽莽撞到这个程度! 若是她不治而亡,母亲劳碌悲伤太过而有个三长两短,那么父亲身边就再也没有嫡妻嫡女! 到底是谁如此狠毒?! 028 居心叵测 前世此时未曾留意,如今细想,这一番落水的劫难竟是步步危机! 可叹她前世是如何命大,竟在懵懂无知的情况下活了下来。 当年不知道就算了,如今既有了察觉,她定不能轻易揭过此事! 细细盘算,这事的既得利益者首先是几位姨娘,特别是有了庶子的董姨娘。前朝和本朝诸多公卿之家,都曾有过庶子改继到嫡母名下成为嫡子进而袭爵的例子。如果母亲过世,从此绝了嫡子出生的可能,那么将庶子改到嫡母名下就是蓝家人首先会考虑的事情。 只是……动机有了,但手可以伸到外院去影响报信人,姨娘的力量真有这么大了吗? 而确实有如此力量的是婶娘张氏…… 撞她入水的人中有东府大姑娘蓝如璇,红橘和范嬷嬷看情形也是东府收买的,所有矛头都直向张氏…… 可,张氏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有动机么? 妯娌争锋?母亲根本不参与管家,连分府后自己的家宅都任由张氏打理,也不刻意在婆婆跟前讨好,张氏风头占尽为何还要害人性命? 争夺家产?几年前蓝老太太已经打破陈规,亲自主持着两个儿子分了家,因为长子袭爵,给次子的财产就多了许多,张氏还有什么不足的? 若说是为了蓝如璇日后入宫,也有些说不过去。毁掉蓝如瑾母女和选秀并无直接关系,怎会因此去害命? 蓝如瑾百思不得其解,一时不敢下定论,只默默沉思。 耳边传来孙妈妈的劝慰:“姑娘病中不要多思多虑,什么事也得养好了再说。若是有想不明白的事情,等姑娘好了我帮姑娘参详。” 蓝如瑾心中一动。孙妈妈这言语,莫非她也意识到了什么? 她是母亲身边服侍的老人了,在府里这么多年,又不是笨人,兴许比母亲更能想通其中关窍。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就不是势单力孤一个人了。孙妈妈别的不说,对蓝如瑾母女的忠心可是十分可靠的。 “晚了,睡吧。”蓝如瑾结束话题,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睡去。 只有养好精神,养好身体,才能面对后头的事。 …… “三姐姐来啦!看我这身衣服好不好看?” 丫头打起帘子,蓝如瑾一进屋,一团火红的影子立刻蝴蝶一样扑过来,笑眯眯提着裙子在她跟前转了好几个圈,裙摆像蝶翅一样在荡起的风中飘摇而起,又翩然落下。 蓝如瑾便微笑着站住,认真看了蓝如琳几眼,点头道:“很美。” “哈!”蓝如琳拍手一笑,十分开心,扭头便窜回蓝老太太身边,抱了她的腿扭糖似的撒娇,“您看嘛,三姐姐都说好看。” 蓝老太太戳了她的额头摇头叹息:“没个稳重样子。”又抬眼看向蓝如瑾,细细打量了几眼,点头道,“看样子是大好了。” 蓝如瑾上前两步,膝盖一弯跪了下去,早有眼疾手快的小丫头在地上扑了垫子,这一跪就跪在了枣红色绣五蝠的软垫上。 “孙女已然痊愈,特来向祖母请安问好。病中多劳祖母挂念,又因琐事叨扰祖母,万请祖母容量。”言罢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蓝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一身靛蓝色福寿团纹盘领长衫,赤金镶翡翠头面,含笑受了蓝如瑾的礼,让吉祥搀了她起来。 蓝如瑾又和母亲秦氏、婶娘张氏见礼,依着秦氏身旁坐了。这是她病愈后第一次出门走动,凌慎之入诊之后的第十天。 其实病早已好了,只是怕反复将养了几日,彻底好全才敢出来。来到祖母房中请安,恰逢张氏为三月三女儿节的事前来请示。大家议论了一会蓝如瑾的身体,张氏便又接着说起来。 “……去年女儿节佟太守家办了春宴遍邀宾朋,前年是冯主簿家,大前年是卫大人家,再前头也是卫大人家,算起来我们家已经好几年没有办春宴了,今年不如操办一场,让亲朋家女眷们都来乐呵乐呵。” 蓝老太太道:“原该我们办了,只是时间上?”今日已是二月二十,距离女儿节不够半个月了。 张氏笑道:“母亲只管放心,三日已经足够准备了,何况这么多天呢。要是您没意见,我这就安排给各府送帖子去。说起来,三姑娘养了这么多天病,正该好好散散心玩一玩,这是好机会呢。” 蓝如瑾微微一笑:“多谢婶娘惦记。” 蓝老太太点头应允:“春暖花开的日子,原该好好乐一乐,你去办吧。” 张氏笑着应了,却并不马上去安排送帖子,蓝如瑾心中一紧。 莫非,她又要提出那样的要求了? 当年未曾觉得有何不妥,即便后来有些波折,大家也当是意外罢了。 可如今想来,张氏若存了不良的心,那件事又怎会不是她刻意安排的呢? 捏了帕子细听,张氏那边说道:“我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我想着,女儿节年年如此过,不管谁家操办都是女眷们聚在一起玩乐,今年不如请了各家爷们一起来,咱们府里景致好,请大家来喝酒赏花岂不是妙?尤其是卫大人带了妻女儿子上京述职,绕路回青州家里待上几天,平日难得见着她们,如今正好是个机会,不然过几天他们就走了。” 她果然提了…… 居心叵测! 眼看着当年难堪的“意外”就要重演,蓝如瑾心中十分厌恶。 蓝老太太笑道:“请男宾倒是新鲜,只怕爷们嫌由头不好,不愿意来。” “本是找个借口让大家聚聚罢了,我先跟卫家大太太商量去,只要卫大人肯来,佟大人他们也定是愿意来的,男女老少热热闹闹多好。”张氏说得很有兴致,“听说卫大人几个子女都养得十分好,尤其是女儿有才有貌的,咱们家姑娘也多了玩伴。” 蓝老太太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如今蓝府几个少爷小姐都到了议亲的年纪,正该多跟各家朋友走动,打听相看。 当下便笑道:“你既不嫌麻烦就办吧,热闹热闹也好。” 蓝如瑾暗暗皱眉。她身为闺中女儿,又是晚辈,在宴宾这件事上没有任何置喙的立场。 事情的开始,她阻止不了…… 029 姨娘董氏 五妹蓝如琳已经在那里拍手嘻笑:“婶婶这主意好,我就喜欢人多热闹,那我这身新裙子留着春宴再穿。” 蓝老太太笑嗔:“哪里就缺了一身衣服,看你这小家子气,还要留起来穿。” 张氏连忙也笑着说道:“姑娘们的春裳早就送去了,五丫头别藏咯,快快拿出来穿吧。” “祖母真是,孙女这不是想让您赏几件好衣服么。”蓝如琳嘟着嘴娇嗔。 蓝老太太便叫了如意:“去后头找找,那几件首饰出来给她们戴,整天就知道惦记我的东西。” 大姐蓝如璇用帕子轻轻掩口而笑:“是祖母东西太好了,难怪五妹惦记。” 一屋子人跟着笑,其乐融融。 蓝如瑾面上含笑,眸中却是一丝笑意也没有,暗叹眼前合家欢乐之气氛,如果表里如一就好了。 一时到了上学的时辰,如璇领头站起来跟祖母辞别,如琳就拽了一直坐在角落不出声的如琦,大家一起上学去。 蓝家诗书传家,女孩们除了针织女工的本分之外,也像男孩子一样请了先生在府里教书,只是休息时间比男孩子多。如今是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任教,名叫蓝宗礼,论起来是和蓝如瑾祖父一辈的人。 蓝如瑾大病初愈,目前以修养为要,不用跟姐妹们一起去上学,又陪坐了一会,因秦氏身子弱,最近辛劳未曾好好休养,蓝老太太便让如瑾陪她回去了。 走到半路,如瑾遣碧桃领了小丫头们先回去,独自带着青苹随秦氏回房。 秦氏所居院落名为“幽玉”,院中几丛翠竹长得十分好,取“数茎幽玉色,晚夕翠烟分”之意。一进院子,并无影壁阻挡前路,而是弯弯曲曲一条卵石小径,路边遍植幽竹,夹以青草兰花点缀,十分雅致。春季翠竹返青,老枝嫩笋浓淡相宜,一眼望去只觉心中清爽至极。 蓝如瑾扶着母亲沿着小径朝前走,一面闲话些家常。秦氏虽然体虚,但因蓝如瑾好了她心中高兴,精神便跟着好了许多,一路上说说笑笑。 两人正说着,突然旁边岔路闪出一个人,对着秦氏福身行礼:“妾身董氏给太太请安。” 她来得突然,秦氏未曾防备,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看清眼前是谁。 “你怎地……” 秦氏话未说完,前头那一袭紫色裙衫已经跪了下去:“妾身今早头晕,没赶上给太太请安的时辰,是以专门出来迎太太回房,望太太恕罪。” 低眉顺眼,恭恭敬敬,还带着怯懦惶恐,偏偏声音轻柔得像水一样,极是宛转美好。 此人便是几位姨娘之一的董氏,生有一子一女,女儿即是四姑娘蓝如琦,儿子是蓝如瑾唯一的同父弟弟,年方七岁,名为蓝琨。 董姨娘是怀县人,父亲早年曾做过怀县典史,虽是拿着朝廷银子,但终究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致使她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见识,初入侯府时闹了不少笑话,被人鄙薄至今,连带着子女都性子懦弱被人看不起。 如今她又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蓝如瑾看了不禁心中不自在,轻轻拽了一下母亲的袖子,示意赶紧打发走她。 秦氏平日也是极其不喜欢她谦卑过头的态度,能不见就不见,此时便说:“我并未怪罪,你下去吧,若是还不舒服,就遣婆子去请大夫。” “太太……”董姨娘怯怯地抬起眼睛,没敢动。 那双眼睛并不十分美丽,但目光中带着让人怜惜的怯意,三分颜色便凭添了七分。 秦氏腻烦她这副黏黏糊糊的做派,当下便皱了眉:“让你起来就起来,不是身子不舒服么,总跪在凉地上做什么。” “是!”董姨娘连忙惶恐站起,一时又不敢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的,十分尴尬的样子,对上蓝如瑾的眼睛,又连忙赔笑,“三姑娘大好了?看起来精神真好……” 好一副懦弱可怜的样子。 蓝如瑾心中暗叹,面上淡淡含了微笑:“姨娘身体不适,怎地出来连个丫鬟都不带。赶快回去歇着吧,母亲又不是苛责的人,你这样反而容易让人误会。” 董姨娘面色更尴尬,唯唯诺诺只管嘟囔,却又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秦氏面色不豫,拉了蓝如瑾的手径直朝前走,再不管她了。身后丫鬟婆子有沉不住气的,此时已经是面带嘲讽地看着董姨娘,要不是顾着主子在前,恐怕就要出言相讥了。 一众人走出去十几步的时候,蓝如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董姨娘还站在路边没走。瘦瘦的身姿立在翠竹之下,拿帕子在眼角擦拭,似乎是受不住委屈落泪的样子。 秦氏颇为不耐烦:“一点点小事便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又没有对她怎样,那副受气样子给谁看。” “母亲何必跟她生气。”蓝如瑾一时哭笑不得。 秦氏脾气素来如此,说起来,蓝如瑾的性子就是多半随了她。如今蓝如瑾遭逢大变想通了,母亲却仍然是那个性子,十分孤直,不喜弯曲变通。 看来,有时间要劝劝她才是。 “娘……”清脆的童音响在董姨娘身后。 “闭嘴!”董姨娘脸色煞白,左右看看四周无人,这才连忙转身抓住冲她跑来的孩子,急道,“怎么胡乱叫起来了,平日怎么跟你说的,全当耳旁风!” 那孩子便皱了眉头:“四姐姐都这样叫你。” “还不住嘴!”董姨娘压低了嗓子斥他,“只准在私下里叫,在外头不许这样,听到没?” “噢……”孩子悻悻低了头,无精打采,突然眼睛一亮说道,“等我长大成了侯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管你叫娘。” “轻声!”董姨娘连忙捂住孩子的嘴。 小小的孩子,个头只到她的腰间,眉眼像极了父亲,宽额直鼻,十分漂亮,可以想见长大也必是个美男子。只可惜…… 董姨娘轻轻抱起孩子,沿着小径走进翠竹丛中,轻声在他耳边低语:“琨儿,刚才那样的话再也不许说了,不管心里怎样期望,都得埋得深深的,懂么?我是姨娘,你是少爷,不许再忘了身份。” 七岁大的孩子眨巴着眼睛,努力消化这番教诲,半响才点了点头:“恩,记住了,以后想叫娘得在没人的时候,在我们屋子里悄悄的。” “真乖。”董姨娘笑着在孩子粉嫩的脸上亲了一口。 “三少爷!一眼没看见就不知道你跑哪里去了,让人好找。”服侍蓝琨的韩妈妈和丫鬟石竹气喘吁吁跑过来。 董姨娘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平日怯懦的神态,冲两人笑道:“辛苦了。” 030 暧昧示意 “姨娘总是这么客气。”韩妈妈笑着上前接过蓝琨抱在怀里,几人一起沿着西边小径朝幽玉院后院绕去。 幽玉院算是侯府里比较大的院落,前后总共四进,大太太秦氏住了第一进最大的,后头三个小院子分别是刘、董、贺三位姨娘的居所。如今贺姨娘跟着侯爷蓝泽住在京都,她的院子便空着。 平日三位姨娘出入院子大多不从正院走,而是走最后一进院子西侧的小后门。董姨娘几人一进门,正好遇到刘姨娘在院中指挥小丫头晾被褥。 “妹妹回来了。”刘姨娘笑着上前打招呼,发现董姨娘眼睛微红,诧异道,“妹妹这是怎么了,哭过?” “没有,风吹沙子迷了眼睛。”董姨娘连忙掩饰。 一旁刘姨娘的小丫头香竹跳了几跳,将葱绿色潞绸棉被搭在晾竿上,笑嘻嘻插嘴道:“董姨娘方才去给太太请安,被太太说了几句。” 内宅里的事情就是这样,人多嘴杂,稍微有个风吹草动就能立刻传遍。董姨娘闻言俏脸涨红,十分尴尬。 刘姨娘连忙骂香竹:“好好做你的事,什么都插嘴!” 香竹缩着脖子吐了吐舌头,嬉皮笑脸跑回屋里拿铺盖去了。这边刘姨娘连忙安慰董姨娘:“妹妹别跟小丫头片子一般见识,回头我一定好好罚她。” “没有没有,真是风迷了眼睛。姐姐忙吧,我先回去了。”董姨娘匆匆道别,领着人快步穿过院子,进了自己院落。 蓝琨趴在韩妈妈怀里,回头狠狠瞪了又跑出来的香竹一眼,小小的脸蛋竟露出十分怨毒的神情。刘姨娘看在眼中却假作不见,一直维持着温和的笑容目送她们离去。 香竹翻个白眼,一边用鬃毛刷子刷铺盖,一边小声嘟囔:“瞪谁呢,一点侯府少爷的体统都没有,比人家大少爷二少爷差了十万八千里!” 刘姨娘这次倒未曾骂她,叹了一口气:“再怎样他也是少爷,侯爷唯一的儿子。”说道“儿子”二字,语气中有了无限叹惋。 香竹撇嘴:“儿子又怎样,老太太和侯爷还不是不待见他。说起来,他在老太太跟前还没咱们五姑娘得脸,白占个少爷的名头。” 五姑娘蓝如琳正是刘姨娘生的,听见丫鬟提起女儿,刘姨娘脸上便带了笑意,可是却有些微微的苦涩。 再得脸,再伶俐,终究是个女儿。一时她想起两年前未能出示的那个男婴,苦涩就越来越重,直从心里蔓延到嘴里,苦得舌头都木了。 自己的年纪越来越大,又因那次小产伤了身子,恐怕以后很难再怀孩子了。她也许再也不会有儿子…… 眸中带了寒意,她冷冷盯了前院一眼。 那次小产,她不信和前头那位没关系,只可惜她没有证据! …… 董姨娘回到屋里,一口气喝了满满一杯凉透的茶水,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脸色难看。 “娘……”蓝琨从韩妈妈怀里下来,拽着生母的裙子摇晃,“娘不用生气,等我长大当了侯爷一定给娘出气,把她们这些坏人都杀掉!杀掉!” 丫鬟石竹心中一悸,被孩子嘴里恶毒的话吓了一跳。这才多大的孩子,张口闭口就是“杀掉”,也太…… 偏生当娘的那个一点也不规劝,反而蹲下身子欣慰地将儿子抱在怀里:“琨儿快快长大,娘以后就指望你了。” 韩妈妈也是笑眯眯:“咱们三少爷可是侯爷唯一的儿子,以后定是袭爵当家的,姨娘就等着享福吧。” 董姨娘抬起头,脸色已经由阴转晴:“自然也忘不了你这乳娘的恩情。”两人相视而笑,共同憧憬着以后的好日子。 石竹有些受不了屋里的气氛,借口去泡热茶,提了茶壶走出房门,对着头顶碧蓝天空长长吐了一口气。 她十分明白,如果再不走,屋里那两人定要说出让她难堪的话来。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们多次暗示她以后会成为蓝琨的“贴身”婢女…… 每次说起这个话题,无论是董姨娘还是韩妈妈,脸上都带着暧昧的笑意盯着她,让她坐立难安。她们只当她害羞,毫无顾忌地屡屡拿此事向她示恩,期望以此换取她的忠心不二——在她们眼中,允诺她做琨少爷的“贴身”婢女已经是一种莫大的恩赐…… 可是…… 也许对有些丫鬟来说,能够留在老爷少爷身边是莫大幸事,可是她并不想这样。那种尴尬的身份,就算以后能抬成姨娘又如何,就眼前府里这几位姨娘来说,又有哪个过得真正舒心了。难道她要那样过一辈子么? 越想越是心烦,石竹提了茶壶径直朝前头小厨房走去。身为丫鬟身不由己,一切都是主子们安排罢了,乱想又能如何? 幽玉院里只在正院后头设了一个小厨房,因此后头几个姨娘用热水都要到这里来打,虽然有些绕脚,但石竹此时巴不得路程再远些,能让她更晚些回去面对那两个人。 带着满腹怅惘走进厨房,却看见茶炉旁蹲着俏生生一个丫头,正执着扇子煽火。 “紫樱姐?”石竹十分意外在这里看见她,一时忘记了自己的心事,“你怎么在这里呢,还亲自……” 身为二等大丫鬟,亲自拿着火扇照看炉子,真是难得一见的事情。 紫樱闻声转过脸来,白皙的肌肤上带了些烟灰,原本花容月貌的面孔显得有些狼狈。 “是石竹啊,好久没看见你了。过来打热水吗?给,刚烧开的。”她没有正面解答石竹的疑惑,将一旁炉子上开着的热水递给石竹。 石竹并不笨,立时知道必是有些她不好说的原因,便也没再问,笑着谢过,打好热水出去了。 走出没几步,身后传来脆生生的声音:“紫樱姐,水怎么还不好,太太那边等着泡茶呢。”语气颇为不耐烦。 “马上就好,稍等一会。”屋中传出紫樱的应答。 “你怎么不知道轻重呢,烧开了水不给太太先用,倒给了别人。” 石竹听这话不好,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见是一个日常跑腿的小丫头站在厨房门口催促。石竹感到十分奇怪,紫樱可是蓝如瑾身边的二等大丫鬟,如何一个杂役小丫头都敢拿小事说她?一时想不通,因身份尴尬又不便回头去解释,石竹只好带着愧意慢吞吞往回走。 幽玉院正房里,秦氏母女坐在窗前榻上闲话,半天不见丫鬟上茶,蓝如瑾便问怎么回事。 便有丫鬟笑着回禀:“紫樱姐姐烧水不大熟练,要么姑娘还是叫她回屋里伺候吧,这些杂事让小丫头或婆子们去做,毕竟她服侍了姑娘好几年,没功劳也……” 蓝如瑾略略抬眼,似笑非笑的神情立时将那丫鬟吓得住了嘴。 紫樱…… 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蓝如瑾心中翻涌如刀搅。 投了宁妃的贱婢,今朝重新得见……让她怎能和颜悦色相待?遣去烧水干粗活已是便宜了她! 031 治世以德 想当年得选入宫,因为出身公卿世家的缘故,蓝如瑾一开始就被封了从六品宝林,按规矩可以带两个婢女入宫,就带了素来勤勉的紫樱和另一个小丫头。不想那小丫头入宫不久便犯错被罚进苦役司丧生,只剩了紫樱一个。 于是蓝如瑾更加珍惜紫樱的存在。深宫长夜,漫漫无声,多少寂寥而冷清的日子里,正是这个婢女陪她一起看春花秋月,夏樱冬雪,一起回忆以前在宫外的日子。宫闱那么大,人有那么多,可只有她是自幼服侍的,蓝如瑾一直将她看作亲人、姐妹,待之与别个不同。 却哪里想到…… 她表面上又忠心又勤勉,心竟然那样大,竟然悄无声息地投靠了宁妃。 卖主求荣,爬上龙床,原是个面甜心黑的小人。 当生命重来一次,知道了后头的结局,蓝如瑾满心里都是对这个婢子的厌恶,再也不想看她一眼,连听到名字都觉得难受。 “瑾儿,我正想问紫樱犯了什么错,怎么最近你对她大不一样?”秦氏不明就里,对蓝如瑾的做法感到十分诧异。 今年过完春节后她就因身体不好到庄子上养生去了,蓝如瑾要上学不能跟着去,就派身边的贴身丫鬟跟着服侍,算是代主尽孝。秦氏还记得,当时蓝如瑾说紫樱素来做事妥贴,派了去十分放心,怎么这次一回来就变了呢? “母亲您就别管了,我在整肃身边的奴婢,该罚谁赏谁都有分寸。”对此蓝如瑾不想多谈,便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母亲身边是否也有不得力的人?有时间也请孙妈妈整治一下吧,否则她们一个个都惫懒得不像样子。” 范嬷嬷的事情秦氏已经听说了,心疼女儿被奴才们欺负,秦氏对此大为支持,恨不得亲自去打范氏几个嘴巴。如今听蓝如瑾这样说,以为紫樱也犯了类似的错,便不再疑惑,反而支持蓝如瑾狠狠罚她,以儆效尤。 倒是孙妈妈觉得有些不妥,因是秦氏的陪嫁,她身份比其他奴婢高一些,在主子面前能说上几句话,此时就劝道:“三姑娘别生气,容我说句不中听的,那个紫樱要是没犯什么大过错,姑娘罚也罚了,她这么多天窝在厨房做杂事想必也有了悔改,姑娘不如且放了她回来吧,也好让她感念姑娘的恩情,日后更上心服侍。” 想了想又补充道,“最近梨雪居又撵又罚收拾了好些人,老太太虽然心疼姑娘不说什么,难免别人会有想法胡乱说嘴,影响姑娘的好名声。” “妈妈的顾虑我知道。我一个闺阁姑娘家,自然不好做太出格的事,就是惩罚奴才最好也通过家中长辈,以免人家说我不贤良。”蓝如瑾不仅听出了她字面的意思,更明白她不好言明的隐意,当下就点了出来,“更何况祖母向来不喜苛责下人,希望以德治家,我近日行事却有些跟她老人家的教诲背道而驰,她如今是心疼我,但如果我以后还是如此,恐怕她老人家不会答应。” “正是呢,姑娘果然聪慧。”孙妈妈笑容满面,对蓝如瑾的一点就透感到非常欣慰。 蓝如瑾见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知道她真是在为自己着想。只可惜,她却得给她泼点冷水了。 有些话总得说清楚,早些说出来也好。 蓝如瑾朝一旁的大丫鬟飞云看了一眼,飞云立刻会意,领着一众丫鬟退了出去,只留了秦氏、蓝如瑾、孙妈妈三人在屋里。 “妈妈明白祖母以德治家的恩慈,又是否明白另一句话呢?”蓝如瑾请孙妈妈坐下,率先开了口。 孙妈妈侧身半坐在锦杌上,听蓝如瑾话里有话,便道:“姑娘请说。” 念头转到嘴边,鬼使神差的蓝如瑾竟然说出了这句话—— “……治世以德,戡乱以兵,治国齐家,莫不如是。” 赐死圣旨上冠冕堂皇的训导,她本以为当初未曾听得分明,却未想到……那一字一句竟都清清楚楚印在脑海里,还在此刻立时蹦了出来。 一共不过十六个字,说到最后,蓝如瑾脸色已经透出苍白,服毒前后那些纷乱的画面走马灯一样闪过眼前,心神凌乱。 “姑娘……” “瑾儿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秦氏和孙妈妈都觉出了蓝如瑾的异常,十分担心。 蓝如瑾骤然惊醒。 呵,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连忙收了心神,和孙妈妈继续方才的话题:“……我是说,以德服人固然是好,但若那人太不像样,却不能再用德了,需用刑罚。否则朝廷只修寺庙教化众生就好了,还要衙役刑律做什么。” “瑾儿你真没事么?”秦氏还不放心。蓝如瑾连忙冲母亲笑笑:“没事。” 孙妈妈已经听出了些味道,露出思索的神色。 蓝如瑾又道:“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妈妈想必更明白,如果奴才存了反心,若不早日根除,只怕……” “反心?”孙妈妈眼露惊异。 蓝如瑾看一眼紧合的门扇,放低声音:“妈妈觉得我这次落水是意外么?还有故意拖延我病情的范嬷嬷等人,以及——那送信的郑顺妻儿?” “姑娘!”孙妈妈霍然站起,眉头紧皱,满脸震惊。 秦氏也听出了话中含义,一把握住了蓝如瑾的手:“瑾儿你是说……这府里有人要害你……” “不仅是姑娘,还有太太您啊……真是好狠毒!”孙妈妈却不似秦氏迟疑,握紧了拳头一叠连声的追问,“到底是谁姑娘知道了么,是不是董姨娘?难道梨雪居被罚的所有人都心存二心,要对姑娘不利?”说到最后已经声音发颤,显然十分懊恼。 蓝如瑾摇摇头,安抚两人道:“范嬷嬷和红橘确实存了异心,我亲耳听到两人私语,但背后人是谁尚无证据,只推断大约是婶娘。梨雪居的人到底谁黑谁白,我还没来得及分清,只待日后了。你们别担心,如今有了警醒总比一无所知好,我们一步一步慢慢理清即可。” 两人在听到“婶娘”二字时已经惊诧莫名,孙妈妈问道:“姑娘可推断准了?二太太她……” “只是推断而已,东府嫌疑比较大,至于家中几位姨娘我倒还没细细查访。” 也就是说谁都脱不了嫌疑。孙妈妈点头表示明白,脸上震惊之色半晌未褪。突然,她想到了一件事,眉头皱得更紧:“难道此事也是有人故意为之……” “什么?” “昨天我听几个婆子乱嚼舌头,说……”孙妈妈住了口,看看蓝如瑾,最终还是说了出来,“说会芝堂蒋先生的徒弟跟某家小姐……” 蓝如瑾变色:“妈妈尽管说!” 032 险恶流言 孙妈妈见蓝如瑾神情冷冽,也觉察此事恐怕有些蹊跷,但终究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说给闺阁女儿听未免不大妥当,于是看着秦氏和蓝如瑾神色,小心斟酌词句。 “听说是蒋先生常带着徒弟在身边,借着看病的机会给徒弟讲解,平头百姓家就罢了,有时进大户人家问诊也不注意分寸,遇到疑难杂症必要让徒弟观摩一番,一来二去的,就有大户的女眷……”孙妈妈没往下说,只迟疑着补充道,“……那徒弟毕竟年轻,难免让人误会。” 蓝如瑾听了一言不发,神色端肃坐在那里,若有所思。 秦氏不免紧张起来:“会芝堂蒋先生的徒弟除了凌先生还有谁?” 孙妈妈道:“蒋先生只这一位徒弟。” “那……”秦氏大惊,脸色发白。 凌慎之进府给蓝如瑾看过病,还开了帘帷望诊,这事她回来不久就知道了,此时听了孙妈妈的话怎能不心惊。 贵门大户,内院闺阁,最怕的就是名声不好,清誉受损。 如今有了这样的流言,表面来看是凌慎之被人议论,可若是被有心人传扬起来,联系上望诊之事,那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事情,向来是世人所钟爱与擅长的…… 什么会芝堂,什么蒋先生凌先生,秦氏大可抛开不管,但涉及到亲生女儿名誉,怎能让她能安然置身事外。 “香绮,流言到底是怎么说的,是哪家的小姐?”秦氏下意识捏了帕子,神情紧张。 蓝如瑾也看着孙妈妈,目光沉凝:“妈妈不必有顾忌,怎样听的就怎样说来。我有些想法需要印证,还请妈妈据实相告。” 孙妈妈从蓝如瑾眼中读到异样的慎重和压抑的怒气,知道事关重大,也顾不得什么了,照实说了听来的传言:“凌先生被传说跟好几个府里的女眷有私,有姨娘,有孀居夫人,有未出阁的小姐,更有一位小姐被始乱终弃,以至于羞愤投湖。” “投湖?”蓝如瑾眉头一挑,“是哪家的小姐?” “这个却未曾听到,只听说那位小姐天香国色,身份尊贵,而且极有才情。” “还有么?” “其他不太清楚了,我也只是有天听粗使婆子们闲磕牙,当时见她们说的太不好听就呵斥了几句,却没有细问。”孙妈妈道,“要么我去仔细问问?那几个婆子我倒是都还记得是谁。” 蓝如瑾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计较,郑重道:“妈妈只管去问,却不必只问那几个婆子,多问问其他人,不只府里的,还有外头也可差人去打听。” 孙妈妈闻言知意,立时道:“姑娘放心,我会悄悄让机灵可靠的人府里府外打听清楚,还要问问他们是从哪里听来的流言,另外青州城几位大人家和会芝堂那边都会探询一下。” 蓝如瑾不禁露出赞赏之色。以前只道这位妈妈忠心聪明,却未想到她竟机敏到如此地步,堪比宫里那些掌事宫人。 秦氏脾气孤直,却不是个笨的,听见女儿和孙妈妈这一问一答也觉出了蹊跷,联想到女儿所说的落水前后之事,不禁捉了蓝如瑾的手:“瑾儿,难道有人故意推波助澜?”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母亲先别急,待打听清楚了再思量不迟。”蓝如瑾安慰她,“即便有人故意也无妨,正好让咱们看看他的意图,看看他有几斤几两。” 秦氏握着女儿柔软如绵的手,看她脸上端凝凛冽的神色,只觉得有些陌生。这个素来冷清淡泊不喜庶务的女儿,怎地突然变得如此…… 这次落水重病一定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吧。不仅害得她多日卧床不起,还让她冰雪一样干净的心染了尘埃。想到这里,秦氏心中就是一痛。 “瑾儿,都是娘对不住你。”秦氏眼中泪光闪烁。 蓝如瑾正沉浸在关于流言的思量中,突然闻得母亲略带哽咽的声音,抬起头来,一见秦氏神色,转瞬间明白了母亲的痛惜和愧疚。 你深觉对不起我,而我……又何尝对得起你…… 想起潋华宫那个寒意沁人的深秋早晨,想起前世种种浑噩糊涂的日子,蓝如瑾眼中也有泪意。 反握住秦氏的手,皓雪般的腕上一汪翠玉镯水光潋滟,一如她澄澈的眸:“母亲,这些话都不要说了。以前是我们不知道,如今,再不能让她们得逞。” 秦氏心神一震,重新审视女儿眉目如画的面容,将她的手又紧握了几分。 “香绮,你说我是不是该从庄子上搬回来了?” 晚间安寝之后,秦氏躺在床上,和塌上值夜的孙妈妈闲话。蓝如瑾病愈,她从梨雪居回到了幽玉院自己房间居住。 孙妈妈心有所动,却不露声色,只答道:“太太这不是已经从庄子搬回来了么。” 自从嫁人之后她早已不在秦氏房中值夜了,就算后来丈夫过世重新回到秦氏身边伺候,值夜这种活也自有后进的大丫鬟担当,今夜秦氏却将她留在了内寝,想是要和她说体己话。蓝如瑾今日所言对她触动都很大,更何况是母女连心的秦氏呢。只是不知道秦氏到底想到了哪一步,她没有贸然进言,想听听再说。 秦氏幽幽叹了一口气,半晌才像是自言自语似的飘渺着说了一句:“我是说,这次搬回来就不走了……长长久久的住在家里,长长久久的……做侯夫人。” 孙妈妈心中激动异常,劝了那么久都听不进话的秦氏终于想通了么? “太太是要做堂堂正正的侯夫人,是么?”她问得十分郑重。 黑暗中,秦氏有些涣散的目光因这一句提问而渐渐凝聚,恢复了神采。“是,做真正的侯夫人。”她说。 孙妈妈嘴角就含了如释重负的笑意:“既如此,太太先把身子养好最要紧。” 以前是秦氏避着不争,她苦口婆心的劝说全无效果。如今亲生女儿的安危荣辱摆在面前,秦氏想通了,她定会尽心尽力的护着她们母女,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两日后,梨雪居,屏退了众人的东次间轻悄悄的,碧桃立在地上呼吸都放得很轻,生怕气息重了打破这一室静谧。 蓝如瑾穿着月白色刻丝云纹的家常小袄,浅碧色湘裙,持了卷书坐在案旁,静若一株月下绽放的莲。 碧桃站得腿都有些僵了,才见到那页书翻了过去,同时浅浅淡淡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吩咐你的事,都打听清楚了?” ------题外话------ 昨日身体不舒服没写字,等全好了就补上 033 春宴之前 三月三,女儿节。 天色刚刚发白,蓝如瑾已经坐在镜台前梳妆。晨曦透过窗纸洒进微微的光,屋内仍点着灯。微黄的光线柔柔打在蓝如瑾脸上,玉雪肌肤就蒙了一层温暖的淡金色。 小丫头寒芳灵巧地将蓝如瑾一头乌黑长发挽起,梳了高度适中的发髻,既不过分庄重,又不过分妖娆,将十几岁少女矜持娴雅的美恰到好处表现出来。 青苹服侍着蓝如瑾擦了淡淡的蜜粉,戴了样式简单的钗环,很快收拾停当。 “三姑娘如果没别的事,奴婢告退。”见蓝如瑾点头,寒芳福身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干脆利落,十分得体。 如果不看来源,倒真是个得用的人。蓝如瑾暗道。 这是撵走范嬷嬷那天婶娘张氏送来的人,统共两个丫鬟两个妈妈,后来苦口婆心的劝说蓝如瑾留下。长辈赐不应辞,若是执意不收人难免落了无礼之名,最后蓝如瑾找借口打发了其余三个,只留了寒芳。 好在她是个会梳头的丫头,每天早晨叫进来服侍倒也便宜。至于其他的只能日后慢慢观察了,不过所谓明枪易躲,蓝如瑾倒是不曾花太多精力在她身上。 如今需要她关注的,是那些不在她眼皮底下的人。 “姑娘,董婆子送花来了,早起新掐的,颜色可漂亮呢。”碧桃掀了帘子轻声禀告,向蓝如瑾递了一个眼色。 “是么,让她拿进来我看。”蓝如瑾不动声色,整了整衣服,款步走出内寝。 身穿蓝灰色长袄的董婆子笑嘻嘻进屋,双手捧着乌漆托盘,几枝嫣黄色带着露珠的月季静静躺在上面,暗香浮动,娇艳欲滴。 “不错。”蓝如瑾面色温和坐到椅上,细细打量花朵,碧桃便带着屋里两个小丫头到厅堂去摆饭。 屋中只剩下蓝如瑾和董婆子两人,蓝如瑾放下花枝,含了笑问道:“都安排好了?” “都好了,姑娘放心,到时候我和我嫂子、小姑还有王二家的都会在四方亭附近走动,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咱的眼睛,全听姑娘吩咐。”董婆子笑眯眯,一双眼中满是兴奋。 “警醒些,别让人察觉。” “嗯,奴婢晓得。”董婆子郑重点头,“一有动静就给姑娘送信去。” 蓝如瑾笑道:“那就全看你们了。若是事成,你家女儿以后就是梨雪居的丫头。若是不成……” “没有不成的!”董婆子趴下磕了一个头,极力保证。 蓝如瑾端了茶,董婆子很有眼色的退了下去,脚步如飞出了院门。碧桃进屋,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姑娘只管放心,董婆子机灵得很,要不是前年得罪了二太太跟前的林妈妈,现在早就是二等管事了,办事能力肯定没问题。她在花房委屈了将近两年,就等着有机会重获提拔呢,这次一定会尽心尽力。” 蓝如瑾没做声,起身去西间用早饭。 前世这一年的三月三,发生了让人十分尴尬恼火的事情,身为当事人的她一身污水,百口难辩,且牵连了府中姐妹声誉受损。唯有大姐蓝如璇,不但未受任何损害,还博了一个顾大局、亲姐妹的贤名…… 当年那件事,曾让她的名声在青州城一落千丈,以至于到了适婚年龄无人前来提亲,最后才在大选之年让父亲动了送她进京的念头。 从此,宫门似海,一生葬送。 她再也不要进宫,再也不要当年这件事发生! 早饭时间过后不久,前来参加春宴的客人便陆陆续续到了。青州太守佟仰德及夫人带着两个女儿,主簿冯光弼夫妇带着儿媳妇和女儿,回乡的广西按察使卫广旭大人带着夫人、儿子、女儿,以及他弟弟卫广冕的夫人,乌泱泱好些人。虽然分男女宾在内外院各自招待,但各家跟来的丫鬟婆子小厮人数不少,尤其是卫家更是人多,蓝府一下子热闹得让人咂舌。 蓝如瑾到会心堂的时候已是巳正,几间正房门扇大开,花团锦簇坐了许多人,周围伺候的婆子丫鬟更是人影纷乱。带着丫鬟款步穿过游廊,尚未走到门口已经有人看见了她。 “三姐姐你来啦!我们正说你呢。”五妹蓝如琳仍是一身红色裙衫,老远就冲她招手,声音响亮而甜美。 “说我什么?”蓝如瑾步入房中,依次向长辈和客人们见了礼,挨着秦氏坐下,含了微笑和蓝如琳答话。 “说你的病呢,几位太太关心你。”蓝如琳红色的妆花褙子像是一团火,头上赤金簪光彩夺目,耳旁牡丹金坠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为她平添几分明艳。 就有太守佟太太笑看蓝如瑾:“看起来气色很好,倒是真的大愈了。”转头就向蓝老太太和秦氏道喜。 秦氏笑着答谢她的好意,刚寒暄了几句,那边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一个梳牡丹髻的妇人持扇笑道:“说起落水,不知道你们听说没有,城里有家小姐投水自尽呢!” 佟太太皱眉,瞟了一眼那个妇人,继续跟秦氏说话。那是主簿冯光弼的太太,素来有些不知深浅,说话行事颠三倒四的,她十分不喜。佟大人是冯光弼上峰,她不用看冯太太的脸色,因此多半时候都不搭理她。 然而她不搭理,别人却有爱搭理的。八卦是女人的天性,当即就有人跟冯太太聊起这事来。 蓝如瑾垂目坐在秦氏身边,状似无意,耳朵却在倾听那边的谈话。孙妈妈打听的详细,同样的流言她已经听了好几个版本,不过亲耳从这些官太太口中听一听,却是首次。 因为好几个未出阁的姑娘在场,聊八卦的人倒是没敢说得太明显,但那一副热乎乎的劲头却是表露无遗的。 前世并没有赶走范嬷嬷一事,也就没有后来的劳力过度而突然发烧,是以没有凌慎之的进府问诊,也就没有后来的流言。 在重病与春宴的这一段时间里,一切都按前世的情况发展,而凌慎之却是意料之外的插曲。 这一段插曲,这一个流言,又会给她带来什么呢?蓝如瑾一边听着,一边思虑着。 034 洞悉布局 不远处摆满点心的锦桌旁边,冯太太正与人说八卦说得高兴,眉飞色舞,笑声不断。突然一个带些傲慢的声音插了进来,将她有些尖利的声音盖过去。 “老太君,听说今日府上请的是庆霞班?” 众人望去,说话的正是广西按察使卫广旭的太太,锦衣辉煌,珠翠夺目,虽是笑对着蓝老太太说话,眼角却有着不加掩饰的冷意,斜斜瞥着冯太太,似是对她口中八卦十分鄙夷。 蓝老太太也正为冯太太的不庄重感到不豫,因是主人又不好贸然阻止,正忍着,此时听到卫太太的话立时接了过去:“正是呢,青州城最有名的班子就是庆霞班了,听了这些年谁也比不上他家,今天是班主兰庭雨亲自压阵开嗓,可有的听咯。” 在场众人都会看颜色,见最尊贵的蓝老太太和卫太太都不喜议论流言,便也跟着凑趣说起戏班子来。被打断了话头的冯太太十分不满,然而开口的是卫太太,她一个小小的主簿夫人哪里敢惹,只好忍了腹中之气,也赔笑搭讪着加入了戏班子的话题。 流言话题就此而至,蓝如瑾暗暗瞥了婶娘张氏一眼,只见她眉宇闪过不满之色,转头对身旁林妈妈轻声吩咐了什么,林妈妈就转身出去了。 接着,对面桌旁坐着的大姐蓝如璇就站起来朝这边走,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蓝如瑾望着她端庄温婉的笑容,回想起前世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得体大方的走过来,笑眯眯的邀请了自家姐妹和来做客的小姐们去园子里玩,然后…… 就发生了那样的事。 当时只道是意外,是巧合,如今么……若还那样以为,她就白活两世了。 蓝如瑾不动声色起身,贴在秦氏耳边压低了嗓子,却用周围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母亲,我去更衣。” 含了笑轻盈转身而去,眼角余光里蓝如璇的笑脸中就闪过一丝焦急。 身后传来五妹蓝如琳笑嘻嘻的声音:“大姐姐你不好好陪在婶娘身边坐着,走过来做什么呀?” 走至半路的蓝如璇不能回返,只好一直来到这边,一手牵过蓝如琳,一手拉着旁边卫太太的女儿:“戏还要过一会才开场呢,让太太们坐着叙家常,我们不如去园子里逛逛?天气晴好,适合放风筝呢。” 婶娘张氏就笑:“正是呢,我们说话你们也不自在,不如去玩吧。要是玩得高兴,一会也不必过来了,我知道你们小孩子都是不耐烦听戏的,嫌人家咿咿呀呀的腻烦。” 太守佟太太呵呵笑道:“还是你家大姑娘想得周到,这些孩子只坐了这么一会,就都扭来扭去的,不如快去玩。” 蓝老太太就吩咐:“吉祥带了人好好跟着,茶水点心别缺了,更别磕着碰着的。” “哎呀老太太您就安心坐着吧,我去安排,吉祥也不用去了,只管伺候老太太,这么多丫鬟婆子呢。”张氏忙忙叫了几个年长的婆子带人伺候着,又吩咐人去开库拿风筝。 那边蓝如璇已经将来访的诸位小姐都请了起来,一伙人说说笑笑地绕过后厅朝园子里去。蓝如琳蹦跳着跟着几个小丫头一路小跑去挑风筝,惹得蓝老太太直喊“小心摔着”。 蓝如璇走在最后,故意放慢了脚步,暗暗朝净房方向张望,却直到快走出花厅也没见蓝如瑾出来。前头卫家小姐回头疑惑地看她:“璇姐姐,不是带我们去园子里逛吗,你怎么不走呢?” 蓝如璇看看前面走出好远的众人,再看看西边净房的方向,又不能扔下客人等自家姐妹,只得迈步跟上。走动间低声吩咐贴身丫鬟品露:“去净房等着,三妹妹一出来就带她进园,你可明白?” 品露被她目光中的阴冷吓得一颤,连忙应道“奴婢省得”,脚步匆匆朝净房方向去了。这边蓝如璇追上众人,带着一如既往的和煦笑容与客人说笑。 蓝如瑾从净房出来,抬头看了看头顶碧青如洗的天空,像最澄澈的蓝琉璃一样明净美好。艳阳高照,微风拂面,绚烂花树散着清新的香气。 “真是个好天气。”如果能轻轻松松地享受这份晴好该有多惬意。 只可惜…… 满面笑容的丫鬟已经迎面走了过来。 “三姑娘可出来了,大家等您半天了,快随奴婢进园子去找诸位小姐吧!”品露的声音像她主子一样,柔得能滴出水来。 蓝如瑾慢慢低了头,将目光从无迹天空收回来,眼底一丝温暖消失不见,换上了警惕的疏离,嘴角却是笑着的:“谁等我?为什么要进园子?” 轻轻软软的几句话,轻轻软软的笑,将品露问得一愣。她仔细打量了蓝如瑾一眼,只觉得今日的三姑娘比往日更飘渺,更冷清。脸上虽然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却让人更加难以接近似的。 毕竟是主子跟前得力的人,稍微愣怔之后,品露已经压抑了心中诧异,笑得更加谦卑:“三姑娘方才不在厅里大约不知道,咱们家几位姑娘和来做客的小姐们都去园子玩了,如今就差您一个,奴婢这就领您过去。” “我想听戏。”蓝如瑾轻飘飘回了一句,领着丫鬟直接朝看戏的花厅走去。 从这个角度看去,花厅对面戏台上已经坐了琴师乐师,正拉着热场的曲子,忽高忽低的音乐声伴着堂中女眷们的笑,乐融融一片。 “三姑娘!”品露疾走几步站到蓝如瑾跟前,诚恳劝道,“改日您再听戏可好?今儿咱是主,人家是客……您也知道佟家二小姐素来清高,恐怕其他人她不愿交谈,您还是去陪陪吧?” 蓝如瑾停住脚,凉凉看着她:“我今日不舒服,听一会戏就回去,你去告诉大姐姐,劳她陪客人游玩,我不能相帮了。” “这……”品露犹豫着不想走,却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蓝如瑾脸色一肃,身后碧桃立时开口:“品露姐姐还请让开,我们姑娘累了想进屋坐一会,你这样拦在前头,我们姑娘腿都站酸了。” 蓝如瑾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个碧桃倒是不饶人。这些日子用着她十分顺手,虽然不如青苹体贴细致,人却比青苹机灵一些。 品露被说得脸上一红,不敢再站路上拦着,尴尬退到一边,蓝如瑾于是带着人施施然返回花厅。要进门时回头一看,品露挨挨蹭蹭坠在后头不远处,也朝花厅走来。 蓝如瑾不理会她,提了裙子款款迈过门槛,穿过偏厅,转过屏风,便是宾客满堂的正厅了。依旧挨着秦氏坐下,那边婶娘张氏已经诧异地看过来。 “三丫头,你怎么没去园子里呢?姐妹们都去逛了,你也别落单,快去吧。” 蓝如瑾心底冷笑。这么一门心思地让我去园子,真怕你们的安排落空是么? 035 步步相逼 “劳婶娘惦记,不过侄女历来喜静不喜动,长辈们都在这里听戏,我想陪着诸位。”恭谨一笑,蓝如瑾转向太守佟太太,“听闻佟太太最会听戏,今日的正本是《煮海记》,还请您指教,这本剧里是不是有个人叫张羽?” 佟太太是城里有名的戏迷,一见蓝如瑾相问,根本没注意到一旁张氏面上的不豫之色,立刻讲了起来:“要问别的我兴许不知道,不过这《煮海记》我可听过好几个班子的本,如今就差庆霞班的了。这个戏呢,讲的是有一对金童玉女投生人间,一个化作了东海龙女叫琼莲,一个化作了海边书生叫做张羽……” 蓝如瑾便很感兴趣地问:“张羽是书生么,似乎听谁说过他是樵夫来着……” 佟太太一听蓝如瑾是个略懂的,越发来了谈性,身子前倾开始解说:“说他是樵夫也对,各家本子不同罢了,只旦角是不变的,扮的全都是东海龙宫的龙女。” “哦,原来如此。”蓝如瑾恍然,又问,“还请您指教,除了张羽身份不同,各家戏班唱这出戏还有不一样之处么?” 佟太太越发笑逐颜开,从各个本子讲到各家戏班的优劣,乃至名角们唱腔细微处,一点一点如数家珍地念叨着,一时将厅中众人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 蓝如瑾含笑听她讲说,眼角余光扫到品露蹭进屋来,站到婶娘张氏身后低语了几句,张氏脸上原本的焦急就褪去,重新带了笑。 蓝如瑾心中一凛,她这是又起了什么心思? 佟太太仍然兴致勃勃地讲着:“……说起这煮海的三件法宝呢,各家本子里也是不尽相同,我记得东昌府那边有个班子,唱的是铜锅、铜勺和铜钱,咱们城里长生班唱的就是金锅、银扇和铁勺……” 张氏带着一脸关切从座位上站起,穿过大半个厅堂朝如瑾这边走来,立刻吸引了全屋人的注意,连佟太太都停了解说。 如瑾只好站起相迎:“请问婶娘何事?” 张氏一脸疼惜之色,做出压低了嗓子说悄悄话的样子,声音却让周围人都能听见:“刚才听品露说你身子不舒服,所以才不能陪姐妹们逛园子?听婶娘一句劝,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来的都不是外人,没人会挑你眼。” 蓝如瑾看向品露,品露连忙低了头做恭谨状。 不管是回房休息还是陪客游园,总之都会路过那歇脚的亭子……她们打得好算盘。 一旁秦氏已经听了分明,虽最近已对张氏存了警惕之心,但涉及女儿身体还是着急起来:“瑾儿你哪里不舒服?” 张氏的笑容无比慈爱:“嫂子你看瑾丫头的脸色,比刚才苍白了几分,可真是强撑呢。” 秦氏就仔细看女儿的脸,关心则乱,还真就觉得蓝如瑾脸色发白。蓝如瑾忙安抚她:“母亲安心,我好好的没事。” 张氏提高了声音:“你说身体不适不能陪几位小姐游园,既如此就该好好歇着,陪长辈听戏虽是你一片孝心,但我们怎能安心呢?”谆谆劝慰,满脸关切。 话说到这里,来做客的佟太太卫太太等人自然都纷纷开口,劝蓝如瑾回去休息。 事已至此,若是强辩自己没事已经不可,否则不陪诸位小姐游园就说不通了。蓝如瑾看得分明,张氏眼底闪过得意之色,品露嘴角也隐了笑。 罢了,步步相逼,我又躲些什么。 “多谢婶娘关怀,侄女这就回去休息。”盈盈福身谢过张氏,蓝如瑾笑着与祖母和客人们道别,又安抚要亲自送她的秦氏,“母亲且安坐陪客,让孙妈妈送我就好。” 满厅宾客,身为侯夫人秦氏确实不便离去。孙妈妈会意跟上,这边品露也急步跟出。目送一行人身影转过屏风不见,张氏松了一口气,回头继续招呼客人们吃茶。 柳丝低垂,青石小径,蓝如瑾扶着青苹的手慢条斯理走着,并不着急回去。 品露走在前头似有些急,不时回头:“三姑娘您看那边是不是大姑娘她们?风筝放起来了,我们也去看看如何?” 不远处高大假山与树木交错,一只蝴蝶风筝飘飘摇摇飞起来,渐渐高过山顶树冠,朝着碧蓝天空飞舞而去,五色翅膀翩翩随风扇动。 “确实很好看。”蓝如瑾索性站住脚,眯了眼睛朝天空张望,唇角弧度若春燕划过的轻盈轨迹。 不远处一个婆子在树丛后探头,又眨眼间消失。品露看在眼里,又劝:“三姑娘走吧?” “好,你且前头引路。”蓝如瑾随口答了,品露立时欢欢喜喜带路。 孙妈妈看这番情态颇觉诧异,越众来到蓝如瑾身边,虚扶着她的手臂走了几步,与前头品露和后头丫鬟们都隔了一段距离,低声问道:“姑娘曾说今日有些不妥当,到底是什么事?” 蓝如瑾目视前方:“兴许有外男在四方亭里,妈妈一会警醒点,见机行事即可。” 孙妈妈满脸震惊,看着前头品露背影,又连忙强压心跳恢复如常面色。她深知自家姑娘性子冷淡寡言少语,但绝不喜打诳语,虽觉此事匪夷所思,心中已经信了。 紧盯了品露,孙妈妈暗地咬牙:“可与她们有关?” “原来我倒还不十分确定,是以未曾和妈妈细说。”路边有花枝伸出小径,蓝如瑾随手掐了一朵捏在手中把玩,“不过看方才行事,必是她们无疑了。” 前世那个三月三,纷乱惶然的场景,如褪了色的画卷一般在眼前闪过,因为年久又刻意淡忘,画上细节都不十分清楚了,唯有那满卷脏污残留在记忆里,腐草一样散发着呕人的臭气。 孙妈妈压抑着震惊,仔细在心中勾画事情的轮廓——外男入内院花园,藏身门窗严谨的四方亭之内,这一边又是被苦劝入园的蓝如瑾,以及明显要将路带去四方亭附近的品露…… 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姑娘放心!我这就去叫人将那登徒子弄出园子,不让他掉半条命誓不甘休。”孙妈妈摩拳擦掌。 “且慢。”蓝如瑾反握住她的手臂,澄澈明眸映出红花翠柳,也映着前方带路丫鬟葱绿色的掐腰比甲。她冲着那背影微微勾了嘴角,露出几分嘲讽的笑,“人家辛辛苦苦布了局,岂可就此打破,妈妈不如与我一同去观摩一番,长些见识。” “姑娘……”孙妈妈心中忐忑。 “妈妈不用紧张,以前不知便罢,既然知道了,咱们又岂会自投罗网。”稍微顿了顿,语句已带了三九天的透骨寒意,“——自然,也不能便宜了张网的人。” 036 游园口角 一路繁花相伴,脚底落英缤纷,妆后美人一般的明媚春光中,一行人就这样渐渐朝那放风筝的所在前行。 耳边已经听得年轻女孩子们的笑闹喧哗。头顶碧空之上又起了两枚风筝,五彩燕子伴着大红色尾裾飘飘的金鱼,与开始的蝴蝶交错高升,越来越远。 蓝如璇前来相迎,穿花拂柳,笑容满面。 她一身浅鹅黄妆花通袖袄,蜜合色挑线穿花裙,依旧是一眼望去感觉暖洋洋的颜色,趁着春日阳光正好,让人怎么看都觉妥贴舒坦,更何况她又是每时每刻带着和煦的笑。 “三妹妹可算来了。”她笑盈盈迎上来,十分亲昵携了蓝如瑾手腕。 “身体不适,我过来看看便罢,却是不能陪大家尽兴游玩了。”蓝如瑾借着从丫鬟手中拿帕擦汗的机会,不动声色从她手中挣脱出来,说话间已是走到了众人跟前。 几丈高的土石假山遍植花木,郁郁葱葱,山下一片小小的空地正好用来放风筝。五妹蓝如琳领着几个丫鬟正放得开心,嘻嘻哈哈的,旁边四妹蓝如琦和各家小姐或站或坐,边看风筝边聊天。 见蓝如璇陪着蓝如瑾过来,别人未曾怎样,佟太守家二小姐率先站了起来,冲蓝如瑾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此时不同于方才花厅见礼之时,当时是见面寒暄,无论谁都要打个招呼行个礼,如今却是私下游玩,肯率先起身招呼的,那就是交情好的了。 佟家二小姐闺名秋水,孤傲名声在外,甚至比蓝如瑾还要清高几分,平日各家女眷聚会她多是沉默不语的,唯有见了蓝如瑾才会开口说上几句话,此时虽只是微笑见礼,未曾多言,但对她来说已是十分亲厚的表现。 其他人早已习惯了她如此,但卫家小姐一直跟着父亲在广西任上,与佟秋水并不相熟,方才见她一直冷面冷语的已是不悦,此时突见她与人微笑,更感觉不自在,顿感自己失了颜面。 按父亲官阶来说卫小姐比佟秋水高贵,说话就很是不留情面:“原来佟二小姐也会笑啊,刚才一个人坐在那里不搭理人,想是不屑与我们这些俗人相谈。” 蓝如璇连忙笑着上前打圆场:“卫姑娘说笑了,来,尝尝这杏子,城南果园里新供的,很是香甜。” 佟秋水对蓝如璇的圆场不以为然,也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当即就冷笑两声,扬脸道:“果然俗不可耐,还算有自知之明。” 言辞犀利,眼不容沙。 蓝如瑾暗暗叹了一口气,佟秋水,一直就是这个性子。 “二妹!还不住口,说什么呢!”佟家大小姐秋雁连忙呵斥,一面又跟卫小姐赔礼,“请你别怪罪,她年纪小不懂事,我回去定然禀告家母严厉责罚她。” 佟秋水一脸孤傲,施然坐下,听了姐姐的话不再言语,但也没有低头的意思。 那边卫小姐已经气得脸颊飞红,狠狠跺了跺脚,指着佟秋水就要冲上来理论,蓝如璇和佟秋雁连忙拉住,冯主簿家的小姐就走到佟秋水跟前低声劝她道歉:“你可别跟她置气,再怎么说她也是卫大人的女儿,若是惹了她到父亲跟前告状,连累了佟伯父可怎么好?” 佟秋水仰头向天,一脸不屑,连带着将冯小姐都鄙视上了。 她平日最厌这些人情俗务,蓝如瑾深知,便上前几步走到她跟前陪着坐下,却也没有多言,只用行动表示着宽慰之意。佟秋水就转脸含笑看过来,十分欣赏蓝如瑾的做派。 五妹蓝如琳见这边闹了起来,不再玩耍,拽着风筝线站在原地,眼睛转了几转,没做声。 蓝如璇左右赔笑劝说,让四妹蓝如琦作陪,请冯卫两小姐别处赏花,劝了好半天才把人劝走。随后,她又请佟家大小姐带妹妹去西头池塘边喂鱼散心,佟秋雁求之不得,忙拉了妹妹站起来。 佟秋水却只看着如瑾:“一同去吧。” 如瑾未曾答言,蓝如璇先开了口:“佟妹妹请先去,我家三妹身体不舒服,正要回去休息。”又叫蓝如琳,“五妹你去陪佟家小姐,好好吩咐丫头们伺候着。” 佟秋水亦知如瑾落水重病的事情,闻言便不坚持,朝如瑾点了点头,跟着姐姐离开。 丫鬟婆子跟去了一大群,蓝如琳却不肯乖乖去陪客人,丢开风筝跑过来问:“大姐姐,我们都去陪客人,三姐姐回去休息,你自己留在这里做什么呢?”圆圆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副天真做派。 蓝如璇笑道:“我得支使人将这里收拾一下呀,完事再过去找你们,你快去吧。” 蓝如琳看看石桌上摊放的茶水点心,还有一旁散乱的好几枚未曾放起的风筝,这才打消心中疑惑,笑应了一声,快步去追佟家姐妹。 如瑾心中暗叹,虽是机灵,终究流于表面了。 这边蓝如璇看着人都走远,方才转过头来对如瑾露出一个关切的微笑,温柔和暖,宛如春江之水。 “起风了,虽是春暖花开,但也要注意别受了寒气。三妹病愈未久身子还虚,方才又不舒服,此去梨雪居却还要走上好大一会,我看不如暂且在山上四方亭休息片刻,等风落了再回去不迟。” 如瑾眉头微挑,缓缓弯了唇角。 虽是过程不同,该来的还是来了。把人全都支开,好方便她行事。 曾记当年,一众人同来园中放风筝做耍,蓝如璇“无意”之间一杯茶就泼到了她身上,湿了褙子与裙裾。她喜穿青碧衣裙,沾了茶水就是十分明显一片污痕,必须立时更衣换洗。 记得当时也是在这里,蓝如璇一抬头,指了假山顶上的亭子说:“里面关了门窗正好换衣,十分隐秘的,你且去脱了湿透的裙子,打发丫鬟赶紧回去拿干净衣服。” 她当时不疑有它,依言去了,门扇一关,整个亭子就成了封闭的房间。 虽是亭子,却门窗桌椅齐全,夏日可开窗纳凉,冬日可关门避寒。偌大空间又用花梨木雕山水大屏风隔成里外两间,里间有塌,是平日游玩歇脚所用。 身旁随侍的是范嬷嬷,当然不会让她进到屏风后隔出的里间,只在外间服侍她脱了湿透的衣裙,搭在椅背上,倒茶给她喝。回去拿衣服的是红橘,当然不会很快回返。 她就在那里等啊等啊,只穿了里头的夹衣和衬裙,直到山下玩耍的众位小姐玩腻了风筝,去别处逛了许久又回来,红橘才磨磨蹭蹭拿来了干净衣服。 于是…… 客人们“恰好”随着红橘一同上山来看她,亭子门扇开启的刹那,范嬷嬷“恰好”扶着她转到屏风后…… 一声惊呼,骤变陡生。 037 肮脏陷阱 那屏风后的凉榻上,竟窜起一个衣衫不整的小厮,慌不择路跑到外间,光着膀子呈现在来做客的众位小姐眼前……呼喊声,呵斥声,顿时响成一片。 两世为人,那混乱不堪的场景依然清晰印在褪了色的记忆中,即便是多么刻意地将之忘记,如今站在假山石旁,四方亭下,灰暗的画面依然潮水一样呼啸而来,汹涌奔流,历历在目。 而眼前的长姐蓝如璇,依旧笑得那样温柔,那样波澜不惊。 恨…… 又怎能不恨! 前一世她以为那是意外,羞愤间只将怨气撒在了那个莽撞的小厮身上,连其来历都未追查,直接叫人拖出去乱棍暴打。隔日那小厮便死了,事情首尾全无对证,只剩下一身污名与她相伴。 如今,知晓了范嬷嬷和红橘的背叛,洞悉了蓝如璇母女的布局…… 恨不得,立时撕开蓝如璇这张融融笑脸,看这层美好皮囊里藏了怎样狰狞的黑心。 神思恍惚间,蓝如璇未得答话,又柔柔问了一声:“三妹妹,我扶你去山顶亭子歇一会可好?” 如瑾深深看了她一眼,抬头看了看那座端方精巧的亭子,青色瓦片,朱漆窗棂,门扇半开着,像一张猛兽的口,若毫无防备走进去,那就是万劫不复。 “大姐姐,我很累,不能攀爬山石。”如瑾笑得柔弱。 蓝如璇未见焦急,面不改色柔声劝道:“假山有台阶,也不是很高,一步步攀上去就好了。别只管坐在这里,小心风凉。来,我扶你。”说着,就伸出手搀扶。 如瑾眼眸半眯,盯了她笑道:“我还是回去睡一会吧,睡醒了正好陪诸位太太用午膳,以免失礼。” 蓝如璇似乎在其眼中看到猫戏鼠的戏弄,定睛一看,却又不见,心下不免疑惑,面上尽量不露声色,想了想便道:“即然这样你便回去吧……” 如瑾微觉诧异,正思量她为何肯舍弃布置放人离去,她已经接了说道,“不过让你自己回去我实在不放心,你且坐一会,等我看着她们收拾好了就亲自送你。”说着转头指挥丫鬟婆子赶紧收拾碟盏,又亲手捧了一杯热茶递过来,“三妹,喝茶等我。” 如瑾恍然。 殊途同归,经了佟秋水一个插曲之后,原来这茶泼裙衫的戏码还是要照常上演。 若自己伸手去接茶水,想必她定会一个“失手”将茶弄洒。只是,如今身边没了红橘和范嬷嬷,她又会找谁去拿衣服,让谁陪着进亭子呢? 难道自己的丫鬟之中还有她的人? 如今身边跟着的,是孙妈妈、碧桃、青苹和几个小丫头。孙妈妈自不必说,碧桃经过最近的试探与观察,大致已经撇清了嫌疑,青苹也无甚不妥之处,难道是那几个小丫头? 看来这湿衣之祸还得再受一回,才好试出潜藏的背叛者。 如瑾伸了手,缓缓去接那盏小巧的朱红色点金梅花杯。 一息之间的触碰,却是那样漫长。仿佛漏夜听更鼓,必知天是会亮的,然而夜与昼之间的相隔如此冗长,等的人满心麻木。 其实,心里是隐隐有着期待的。 期待什么都不会发生,期待面前笑意融融的长姐真是要奉茶与她,并无别意。宁愿之前是错会了意,宁愿推算错了,宁愿费心安排的董婆子等人全是多余。 谁不希望家宅祥和呢?尤其是经历了那几年宫廷里的各种诡谲之事,坦诚相待的骨肉亲情就更为珍贵。只是,蓝如璇……会如她所愿么? 素手轻抬之间,如瑾一脸云淡风轻,眼睛却亮得很,眸子深处潜藏着挣扎与期冀。 然而,当她的手刚刚触碰到茶盏,蓝如璇已经骤然变色发出一声惊呼。 满盏香茶,无声泼落。 像是直泻而下的瓢泼雨水,哗啦啦洒在端坐的如瑾身上。湿了天青色的软绫褙子,湿了挑莲纹的白绫裙,绦带濡湿,茶斑点点。 “哎呀!” “大姑娘烫手了吗?” “三姑娘小心!” 丫鬟婆子乱哄哄嚷起来,蹲身去捡摔落的茶盏的,掏出帕子擦拭如瑾满身水痕的,面带焦急连声安慰的…… 如瑾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任由丫鬟在她身上擦着,眼睛只盯着那掉落在碧草从中的朱红茶碗。并没有摔破,依然漂亮得耀眼,被人捡起来还是那个精致可爱的样子。 可是有什么却在心里碎了。 原本只是满腔的怨,只是旁观似的看她们蝇营算计,带了一丝嘲讽的心情布局解套。现如今,眼睁睁看着人家收网,明白针锋相对的戏码就要开始。 热腾腾的茶水浸透衣衫,皮肤却感受不到热度,风吹过,只是凉。如瑾赫然抬眼,冲着满脸焦急惭愧的蓝如璇温婉一笑:“大姐姐,我衣服湿了,需要换干净的。” 既然你必要走这一步,我便替你把话说了吧。 蓝如璇眼底闪过诧异,又飞快恢复常态,拉过如瑾的手连声道歉:“三妹妹,都是我不好,一时失手……对对对,快换了干净衣服吧,你病刚好,可别再受了凉,我就难辞其咎了!” 如瑾被她握着的手感觉腻腻的,用力抽了回来,拿了帕子低头擦水迹,只等听她接下来吩咐谁。不料却听她说道:“三妹妹我陪你上亭子里避避风吧,那里也正好可以换衣服。” ——原来是要亲力亲为。 “好。”如瑾从善如流,索性将另一个安排也替她点到了,“谁回去拿衣服好呢,衣服钗环都是青苹管着,可是她走路慢……” 蓝如璇立刻接过了话头:“让品露去吧,她一向走路很快的,回去告诉你院里的丫头随便拿一件出来就好,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这身湿的换下来再说。” 原来如此,原来身边跟着的这些人并无什么背叛者了,温厚长姐打的是这个主意——品露去拿衣服,路上遇到什么耽搁一下,时间自然就拖长了。 “如此,多谢姐姐。” 如瑾站起身来,面朝假山顶上被繁茂花木掩映的朱漆四方亭,长长吐了口气。大姐姐,你可知我从托辞更衣时起,一路如何挣扎犹豫。 我举棋不定,你步步相逼。到得此时虎狼已露爪牙,由不得人心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品露应命而去,蓝如璇拦住了如瑾的丫鬟:“你们都别动,是我湿了妹妹的裙子,且让我将功折罪。三妹妹,就由我陪你进亭换衣如何?” 如瑾弯唇:“好。” 038 针锋相对 孙妈妈心知有异,并不放心:“奴婢也跟着去吧,怎能真让大姑娘做丫鬟做的事。” 蓝如璇要出言阻拦,想了想却又没做声,算是默许了。如瑾微觉诧异,然而转念间体会出这个默许的深意,不禁暗道好毒。 孙妈妈这一去,只要能牵引住她不进屏风后的里间,就能给她安一个沟通把风的罪名,何况她是秦氏的陪嫁,因此就牵连进了秦氏,最起码也是个教女不严、纵奴为祸…… 此招虽险,却有一箭双雕的奇效。 如瑾眼底闪过冷芒,不管你所求为何,此番只怕都不能如愿了! 任由她虚扶了自己走到假山前,如瑾提裙拾阶而上,沿着蜿蜒青石台阶朝山顶朱亭而去。孙妈妈跟在两人身后几步远只觉忐忑不安,暗暗祈祷别发生什么事才好。 土石假山上郁郁葱葱的花木枝干旁逸,错综交缠,形成了一副天然的屏障。走将进去,山下的人看不到上面,上面的人也看不到山下。 软风吹过,漫天落花。晴好阳光当头洒下,只可惜暖不透人心阴凉。 “三妹妹小心些,台阶有些陡。”石径狭小不能两人并行,蓝如璇在前引路,温言嘱咐妹妹小心。 如瑾便半开玩笑地道:“我很小心,今日不小心的却是姐姐。我正想着,方才我若是不来园子,姐姐又会将茶泼到谁身上呢?”无论如琦还是如琳都是西府的小姐,大约拿谁替了她都可以,总之和东府没有半毫关系。 蓝如璇闻言色变,不由停住脚步,回头仔细观察如瑾神色,语气里多了些小心翼翼:“三妹妹真会开玩笑,倒像是我故意要泼你茶水似的。你……莫非是生我气了?” “大姐姐多心,玩笑罢了。”如瑾神色如常,看了看石头台阶,漫声道,“姐姐小心眼前的路。”蓝如璇讪讪笑着,提着裙子转身继续前行。 说话之间,已到亭前。 一人多高的两扇朱漆雕花门半掩着,阳光便由此照进屋里,光滑平整的青石地砖反射了淡淡光晕。有微尘在光晕里飞舞,寂静无声。 “三妹妹,湿衣太凉,随我进屋换了去吧。孙妈妈就请在此守候,屋里有我,不用你服侍了。”蓝如璇推开半掩的门,衣袖带风,搅动了微尘纷纷乱舞。 “这怎么行……”孙妈妈连忙笑着反驳。 如瑾转目四顾,见周围都是半人多高的花木,重重叠叠阻挡了山下视线,便拦住了孙妈妈:“妈妈在此守候,或者先下山去吧,大姐姐自会照顾好我。”转而对上蓝如璇温柔的脸庞,“姐姐先请。” 蓝如璇的笑容里有了大功将成的喜悦,迈过朱漆门槛,转头笑望。 如瑾也笑了,轻轻提起沾湿的莲裙,一步,两步,站进青砖漫地的屋里。 砰! 朱漆门猛然从内紧闭。 门扇背后转出两个蒙了面目的婆子,人高马大,一人上前一脚踹翻了蓝如璇,另一人拿着坚硬铜壶在她脑后一磕,蓝如璇方才还温婉的笑容就转成了惊惧交加的狰狞,窈窕身姿软软瘫了下去。 昏迷前的最后一刻,蓝如璇耳边回荡着如瑾惊慌失措的叫喊。 “大姐姐救我——” 孙妈妈在外将门扇拍得砰砰作响:“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无事,妈妈噤声,小心惊动不相干的人。”惊叫之后,如瑾的声音反而镇定安宁,一点没有方才的慌张。孙妈妈心知蹊跷,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响动,反而转身紧盯了来路,做起把风的事情来。 屋里,动手的婆子摘了头上蒙巾,露出董婆子有些慌张的脸:“三姑娘安心,一切妥当。”又指着另一个婆子说,“这是我嫂子,嘴风严得很。”说罢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倒地的蓝如璇,惴惴之色是怎么也掩盖不住了。 奴才对主子动手,按照朝廷律例那是要赔上性命的,严重的还会连累家人。 适才躲在门后动手前她听到外面对答,已经在那里踌躇了半天,但最终还是咬了牙听从如瑾的吩咐,只要有人跟着如瑾进屋,不管是谁一律放倒。反正已经应了这差事,若不办好,自己在侯府仅剩的那点微弱前途可就一滴也不剩了,拼了,反而说不定有出路。 然而咬牙归咬牙,心虚是一定的。她这里翻肠倒肚的盘算发狠,蓝如瑾却没功夫管她,闻言只在她嫂子脸上打了个转就直奔主题。 “那人呢?” 董婆子不敢怠慢,忙引着如瑾来到屏风之后。四方凉榻静静安放,眉眼颇为俊俏的小厮正昏睡其上,手脚张成一个大字。 眼前的脸与记忆中模糊的影响渐渐重合,如瑾心中思绪纷涌。 “可问出什么话没有?” 董婆子神情滞了一下,赔笑道:“他一大早潜进来被我们埋伏制住,问他,他说是外头跟来做客的下人,因为不认识府里的路,不小心撞了进来……”见如瑾眉头微动,她连忙又说,“……奴婢们看他不老实就狠狠吓唬了一顿,他就招供说是进来偷东西的,想趁着府上宴会乱哄哄的劲头浑水摸鱼。” 偷东西? 一个小贼怎么敢潜进侯府内院,又是怎么认得路的,还做了小厮打扮,还特意选了假山上的亭子藏身! 如瑾原本冰寒的脸上转瞬不见喜怒,背对着董婆子,淡淡道,“听闻你原来也曾被人尊一声妈妈,帮着主子们调教新来的丫鬟十分得力,很有些不伤筋骨的熬人手段。如今看来么,却只是敢在小丫头身上耍威风?” 这话听着就很不对了,董婆子脸色一白,心里明白今日之事干系重大,自己没问出什么实在有些丢脸,连忙解释:“三姑娘莫怪……之前姑娘嘱咐奴婢无论拘了什么人都别声张,只管弄晕,所以奴婢不敢擅自做主毁他,又怕闹出什么响动来被路人听见……是以只能稍稍盘问,没敢过分……” 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恭恭敬敬递到如瑾眼前:“……不过奴婢们搜他身翻出了这个,奴婢等人都不认字,但看着这东西花巧,又被他珍重揣在身上,想必有些关碍,三姑娘您看是……” 她的话还未说完,如瑾已经清清楚楚看到了那信封上写的字——瑾妹亲启。 039 斗室异变 字迹俊逸风流,竟是好看得紧。 这! 如瑾接过信封拆开,抖出一张浅绯色金粉镶边的花笺来。信笺在手,鼻端香气浮动,竟是洒了香露的,弄得十分风雅旖旎。 “闺中一晤,情根深种,然侯府深深不得常入,只夙夜相思而已。不料瑾妹信至,原与在下一般心意,佳人相召何敢不从,是夜必至,勿念。慎之顿首长拜。” 饶是一见信笺已知必不是干净物件,心里有了准备,但乍见这龌龊言语还是将如瑾气得脸色发白。 好,好,好。这是要双罪并罚,泼了半条江的脏水与她了! 什么腌臜东西,不文不白,文理不通,也敢拿出来给她染污。 名节一毁,此生葬送,这番手段却比前世经历那场更为狠毒,一点余地不留,这是要置她于死地呢! 若是真让她们如了愿,别说是日后远嫁或上京避流言了,只怕不闹出个“奸情败露羞愤自尽”的结果就不能善终。 如瑾站在当地,冷透了半个身子,只觉这亭屋阴冷异常,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难道是她最近行事太过异常,让那些人起了疑心,才会处心积虑出此狠招? 转身走出屏风后,看着门口躺倒的敦柔长姐,眼中就露了锐利的锋芒。 “全都除了衣服,扔到榻上躺着!一会若是人来,时机你们把握,除了自己脱身之外,必要让两人清醒着被人撞见,莫要让人以为是谁将他们打晕了做局!” 如数九天霜雪淋头,董婆子和她嫂子激灵灵打个冷战,被如瑾的语气和命令吓得呆住。 “三、三姑娘……”董婆子嘴都不利索了,“这这……”这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下头的话来。 如瑾一个眼风冷冷扫过去:“事到如今,难道你们还有其他想头?” 董婆子一哆嗦,立时从晕头转向的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看蓝如瑾寒霜一样的脸,再看看手上仍然持着的“凶器”铜壶,二话没说立刻跪了下去。 “三姑娘吩咐,奴婢等人一定办得好好的,从此以后奴婢一家的身家性命都在三姑娘身上,该怎么做怎么说心里明白得紧,不需姑娘劳心!” 她嫂子一听也明白了,跟着跪下磕了三个头。 如瑾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董婆子片刻之间就想通了关窍,还做出这样的保证来,真是省了不少口舌。深深看了两人一眼,语气放得和缓: “今日这事办好了,以前你们怎么被人欺负下来的,以后就让你们怎么上去。眼前局面虽乱,但只需记住襄国侯是谁,侯府正统的当家主母应该是谁,自有你们的好处。” “是!”两个婆子磕头叩拜,一点不敢含糊。 如瑾将那香露信笺重新装入信封,折了几折变成方寸大小,弯腰放进绣鞋之中,踩在脚底。这般自不会遗落于旁人之手,也不会让那香露之气溢出被对方发现什么。 “你们从来没有看见过什么信封信笺,可是明白?” “明白!” “做事去吧。” 如瑾开了亭屋之门就要出去,董婆子却低声问道:“姑娘,那小厮还审不审了?” “不必。小心些,不要让人醒了看到你们面目。” 董婆子立刻将蒙头的巾子重新套上:“奴婢省得,一会回去衣服都换掉烧了。” 如瑾点头出去,反手合上门扇。孙妈妈满面担忧等在外头,立刻上来禀道:“山下没有人来。姑娘这……”想问又不敢问,迟疑着。 “嗯。”如瑾点点头,携了她的手慢慢下山,并不隐瞒,一边走一边将事情大概于她说了清楚。 “该死的杀才!竟然做下这样的圈套害人,真该千刀万剐都不能解恨!”孙妈妈气得哆嗦。 “妈妈且先稳住,现下还有事托付妈妈,请务必办好。” 树荫之下有凉风,被风一吹,愤怒的孙妈妈很快冷静下来:“什么事,姑娘只管说。” 如瑾低声:“这种事自然要让祖母知道,但捕鱼不沾腥,猎狐不染血,咱们跟她一起上山来,却不能卷进这龌龊事情里去。” 说着,从容弯腰伏到地上,侧躺于坚硬的青石台阶:“妈妈且下山,一会再上来找我们——自然,是要带着不放心的众人的。” 孙妈妈开始还惊讶的要去扶她起来,听到最后慢慢回过味来,脸上神色由思索转为坚毅,郑重点头:“姑娘放心,我晓得分寸。” 石阶蜿蜒,花木斜出,孙妈妈朝前走了几步就不见了身影。蓝如瑾转头看了一眼山顶被花木半掩的朱亭,眼露嫌恶,伏在半山腰的青石台阶上,缓缓闭了眼睛。 日头渐渐升高,会心堂花厅的戏已经开场。锣鼓声声,唱腔婉转,诸位太太们笑呵呵听戏,又吃着点心闲聊些家长里短。 戏唱到第二幕,龙女琼莲正在那里抗婚不从,唱得十分激烈,佟太太这个大戏迷却从剧情里脱了出来,大半时间都跟那卫太太拉家常。 “……刚刚见到您家姑娘,我真是惊得说不出话来了。自幼那样貌少有人能比大家都知道,且说如今这通身的气度,真真是见过大世面才能历练出来的。不像我家那两个丫头,整日在家只知道淘气。” 卫太太听闻自家女儿被夸,一直倨傲冷淡的脸也带了喜意,说道:“您家两位姑娘也不错,都是青州城里出挑的。” “到底跟您家女儿不能比,您全家在广西任上,卫姑娘见得世面多。”佟太太笑着自谦,身子朝卫太太那边倾斜了一点,十分感慨,“我那大女儿如今订了亲,不能到处乱走乱逛的,在家待嫁为要。我就常跟二女儿说,要是你能跟卫家姑娘一样出去见见世面,学人家一半的举止气度回来,我也就烧高香咯。” 她的话声音不高,对面戏台上锣鼓点又密,坐远的人都没听见,但一旁的张氏却听了个大概,眼底闪过不屑。小小的太守娘子也就这点眼界罢了,将女儿嫁到一个按察使家里有什么用。 卫太太闻言知意,顿时也明白了佟太太的意思,家里儿子未曾定亲早有各色人等旁敲侧击的,今日这佟太太是来推荐二女儿了。只是,婚配之事讲究门当户对,一个小小的青州太守又能给卫家带来什么助力,当下脸色就冷了下来,对佟太太一番言辞只淡淡的“嗯”了一下,就紧盯着戏台装作认真看戏去了。 佟太太脸色未免有些尴尬,张氏将一切看在眼中,笑了笑,热情招呼佟太太吃点心,又道:“您这话说得对呢,虽说女子以贞静为贵,但出去见见世面总是好的,免得小家子气。只可惜我那女儿却只喜欢在家闷着,不像我家瑾丫头有出息,除了读万卷书,还说要行万里路呢。” 佟太太一时没体会出她的意思来,还以为她在给自己解围,卫太太却有些明白,眼睛依旧盯着戏台,嘴角不由自主撇了一下。不过是个偏居一隅的没落世族,侯爵小姐说出去好听,具体怎地当谁不明白呢,卫家可是几代实权官职,不知比你那虚衔贵重多少,竟有这联姻的想头,痴人说梦呢! 这样想着,就连带着将张氏口中的“瑾丫头”也鄙夷起来。 040 收网擒鱼 秦氏心里惦记着回去休息的女儿,有些走神,未曾听见几位太太说什么,蓝老太太却零星听了一些,眼见卫太太脸上鄙薄之色,转目淡淡盯了张氏一眼。 张氏刚有些得意,衣袖却被人拽了一下,身后林妈妈嘴唇没动,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老太太看您呢。” 张氏心里一惊,忙将脸上笑容拉得更大,装作没事似的继续跟佟太太热络聊天,聊了半天才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看蓝老太太那边,眼见婆婆面色如常端坐听戏,这才稍稍放了心,暗道一声好险,像刚才那样挤兑蓝如瑾的话却再也不敢说了。 不一会品露抱着一个小包裹从后门方向进来,屋子里来回伺候的丫鬟好几个,倒也没人注意她。林妈妈低声禀告张氏,张氏看看佟太太,见她又跟卫太太搭讪去了,注意力不在这边,就低声问:“那边确定妥当?” 林妈妈言道:“太太放心,适才过去看了,没有不妥,郑顺家的在那边盯着。” 说话间品露笑着走进屋里,却没到张氏那头,反而走到秦氏身后禀道:“大太太,方才去梨雪居,那边丫头说您落了一条帕子在那里,奴婢顺路给您送过来。”说着从手中包裹里抽出一条雪白的四方帕子。 秦氏看了看,点头接了:“的确是我的。三姑娘回去歇下了?” 品露笑禀:“还没有,在园子里和姑娘们说话呢,不小心茶水湿了衣服,奴婢拿了干净的这就给三姑娘送去。” “那你快去,让她把湿衣服快换下来,别着凉。帕子不要紧,你该先给她送衣服。”秦氏就催她。 品露福身告罪:“是奴婢错了,奴婢这就去。”说着匆忙走出厅外,路过张氏身边时微微点了点头。 张氏便知万事已妥,慢慢靠了椅背,很放松地朝戏台看去,嘴角笑意越来越浓。 花园四方亭下,收拾茶盏和风筝的下人们已经散去,只有青苹碧桃带着几个小丫鬟正等着,却见孙妈妈扶着额头从假山花木中转出来,神色恹恹的,身上带着些泥土草屑,走路也很慢。 “妈妈怎么了?”几人迎上去关切问道。 孙妈妈虚弱地摆摆手:“头晕,让我坐下歇歇。”说着垂了脑袋走到石凳前坐下,也不说话,十分疲惫的样子。 青苹上前给她拍背顺气:“妈妈哪里不舒服?看您满身的土,像是摔着了。您不在上头陪着姑娘,怎么一个人下来呢?” “姑娘?姑娘……”孙妈妈突然抬起头来,眼神愣怔片刻,又茫然朝四周瞅了瞅,问道,“对啊,姑娘呢?是我跟姑娘们上山去……然后……然后……哎唷好疼!”她抱着脑袋叫起来,十分痛苦。 几个丫头全都慌了神,青苹急道:“这是怎么回事!”朝山上瞅了瞅,连忙打发一个小丫头去看。 片刻小丫头回来,蹬蹬蹬跑得脚步踉跄:“不好了!姑娘晕倒在山路上,我力气小弄不起来她,怎么办啊!” 碧桃追问:“大姑娘呢?” 小丫头愣了愣,摇头道:“没见着。” 碧桃便不做声了,只看着孙妈妈。孙妈妈挣扎起身,扶了另一个小丫头的手:“快跟我去禀告太太,碧桃青苹你们带人去看姑娘。” …… 大约两刻钟后,四方亭下,蓝如瑾被丫鬟们扶着坐在石凳上,神色疲惫。 孙妈妈带了如意和品露回来,如意上前问道:“三姑娘是怎么了?恰好我在花厅外,看见孙妈妈急忙来禀,就跟着妈妈一起来了。” 品露却是满脸惊疑,朝山顶看看,迟疑解释:“奴婢去梨雪居拿衣服,半路送了趟帕子给大太太,从花厅过来又遇见孙妈妈慌张地跑回去,还拽了奴婢一起,所以耽搁了时候……姑娘不会怪奴婢吧……我家大姑娘呢?” “大姐姐?”如瑾不理她冗长的赘述,和孙妈妈对视一眼,皱眉想了一会才道,“我和她进了亭子,突然门就关上了,然后……然后我好像被什么砸了头,很疼……再醒来就是这里……对了,大姐姐呢,大姐姐哪里去了……” 孙妈妈捂着脑袋凑上前,颤声问道:“姑娘也被砸了头?我好像也是,明明人在亭子门外,醒来却在山脚下……” 众人全都大惊,大丫鬟如意变色:“这样说来不是姑娘身体虚弱晕倒了?怕是有什么蹊跷。到底怎么回事?” 青苹忙将前因后果讲清,着急道:“我们看见姑娘晕倒在半山腰就连忙抬了下来,刚把她弄醒,还没来得及问大姑娘在哪,莫非还在亭子里?咱们快去找找吧,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众人急忙正要去,只见碧桃引着佟、冯、卫几位小姐以及蓝如琳、蓝如琦走过来,一群丫鬟婆子拥着。 “不是让你去找春凳抬我么,怎么把客人们都带来了。”如瑾皱眉责怪碧桃。 五妹蓝如琳跑上来说道:“三姐姐别怪她呀,是我们遇见她听说你晕倒了,所以不放心过来看看,后来恰好又遇见卫姐姐她们,就一起过来了。你现在可好些了?” 如瑾摇头:“我没事,只是大姐姐恐怕还在山上,半日都没见人” “是吗?为什么?”蓝如琳张大眼睛,立刻蹦蹦跳跳朝山上跑,“那我去看看!” “姑娘慢点,山上石阶狭窄,小心摔着!”蓝如琳的丫鬟婆子连忙追在后头叮嘱。府里几个姑娘就属五姑娘最淘气,因此她身边的奴婢时常都要这样提心吊胆追主子。 品露心中疑惑又焦急,急忙追了上去。如瑾扶了丫鬟的手也要朝山上走,如意等人就劝她留在这里休息。 “大姐姐不知出了什么事呢,假山那样高,真让人担心,我怎能不去看。” 忽听佟秋水说道:“我也上去看看,瑾妹妹看起来不大好,我不放心。”说罢率先走了上去。她姐姐怕她行事不稳重,只好跟着。 卫家小姐白了佟秋水一眼,转身坐到一旁石凳上:“山上人多,我不去添乱了。”言下之意是说佟秋水随意插手别人家务事,平白添乱。 冯主簿家的小姐就留下来陪她。四姑娘蓝如琦咬着嘴唇看了看上山的众人,欲待迈步跟上去,这边却没有蓝家的人了,只好停在这里与卫、冯二人作陪。 却说蓝如琳跑在前头,不一会就爬上了假山顶部,站在四方亭门外。“大姐姐你在里头吗?”蓝如琳见亭子门紧闭,十分疑惑,喊了两声却无人回答。 只听屋内有些响动,却没有人应声,蓝如琳向来是手比嘴还快,上前就去推门。 朱漆双扇门无声滑开。 041 火上浇油 日影随着照进屋内,投到一人多高的富贵群芳落地大屏风上,照亮上面绘制的朵朵怒放牡丹。有风吹进去,卷起屏风两侧低垂的樱粉色绡纱幔帐,飘摇扬起,又缓缓落下。 屋内很静,任何响动都显得十分清晰。有什么轻轻碰撞,发出一声闷响。随后,是谁在低低呼痛。 “……大姐姐?”蓝如琳突然觉得这屋子有些瘆人,问话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刚要迈过门槛的脚在半空停滞片刻,又慢慢缩了回去。 “啊!这……” 尖利的女人叫喊猛然响起,将门口一众人全都吓得不轻。 “姑娘!”婢女香蕊紧紧抓住蓝如琳手臂,也不知道是给主子壮胆,还是自己害怕的要命。 “谁……谁在里头?!”蓝如琳颤声发问。 “五姑娘怎么了?”南山居大丫鬟如意已经跟着蓝如瑾走上来,见到众人堵在门口,诧异发问。 “如意姑娘,这屋里……”一个婆子话还没说完,就见一个人影猛然从屋中屏风后窜出来,几步就窜到了正站在门口的蓝如琳跟前。 “啊!”蓝如琳受惊不小,连人家面目都没看清,只知道有人猛然冲过来了,吓得转身一头钻进丫鬟群中。香蕊被她带得脚步踉跄,一屁股坐到地上。 “什么人!” 眼尖的人已经看见来者何人,受到的惊吓比蓝如琳只重不轻,因为那人竟是个衣衫不整,上身几乎完全赤裸的年轻男人! 两个见机快的婆子连忙站到门口堵住,叉腰怒骂:“哪里来的泼皮,还不赶紧穿上衣服!惊了姑娘们拿板子打死你!” 佟家两位小姐此时也走上山来了,见这边呼呼喝喝的吵嚷,不免隔着人群朝前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两个闺阁姑娘全都吓得双颊通红,连忙背转身子不敢再看。 如瑾也转了半边身子,脸向别处,低声道:“……怎会有男子在内宅!大姐姐呢?” 大丫鬟如意在她身边听得分明,立时变了脸色。上前两步指挥那两个堵门的婆子:“快将这人拿下,捆了送到吕管事那里拷问!” “是!”如意在内宅身份颇高,底下婆子哪有不听的,立时上前就去按那男子,又有几个婆子上前帮忙,七手八脚将那人按在地上。因手边没有绳子,却又不能耽搁,就有人瞄上了屏风两侧的纱帐,走过去要拽下捆人用。 “姑娘们请先下山,此处多有不便。”如意顾忌小姐们在场,忙转身告罪。 五姑娘蓝如琳已经回过神来,站在丫鬟背后探头看着屋内,眉头一皱开了口:“方才听见屋内有女人声音……” 闻听此言,佟家二位小姐脸色更红,佟秋雁就要携了妹妹下山去。 却听屋里一声惊呼,是那去拽纱帐的婆子。 “啊这……姑娘您……” “什么!”蓝如琳闻言胆怯尽消,推开身前丫鬟就冲进了屋内,只探头向屏风里看了一眼,立刻跌跌撞撞的后退,踉跄间差点摔在地上。 “大姐姐……你……你怎么在这里?怎么不穿衣服……”饶是最后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是清清楚楚传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如瑾侧目,恰好看到蓝如琳脸上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之色,只是转瞬又被惊疑与痛惜代替了,变脸如翻书。 不由暗叹,这个丫头一来,倒是省了她许多事情。 恍惚回想起前世的时候,在这小小的四方亭内,受辱的人是她,蓝如琳也在场,也说了许多类似这样的话,虽然不是主谋,却屡屡见缝插针,火上浇油,捣乱的本事十分不小,丝毫不像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少女。 大概对于蓝如琳来说,哪一个姐妹受辱对她都是一样的,都可以狠狠踩了别人,让她更得祖母看重—— 却不知一家姐妹,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联,哪有什么此消彼长。若不是蓝如璇逼迫太紧,如瑾自己也不会用此下策,污了亲人,难道自己就能得好么? 思量间,如意已经进屋看过了屏风之后的情形,匆匆退出来,一贯温和的脸上也有了冷凝:“五姑娘看花眼了,那不是大姑娘,是一个长相酷似大姑娘的婢子罢了。” 又吩咐几个婆子:“将门关了,在这里看好他们,这等事府里自有规矩惩罚。”说罢扫了一圈在场众多丫鬟婆子,“今日之事都闭严了嘴巴,谁也不许出去乱说。” 吩咐完了,这才走到如瑾等人跟前福身行礼:“山顶风大,咱们下山去吧。佟家小姐也受惊了,请随奴婢回花厅饮茶歇息可好?” 一番布置虽然遮掩之意太浓,但佟家两位小姐作为客人当然不会细问,闺阁小姐遇到这种事自然是早点脱身为好,于是虽有羞怒,但也都点头答应了就要下山。 猛然间却听门内那年轻男子高声大呼:“如瑾妹妹救我啊!如瑾妹妹,难道你忘了刚才与我的山盟海誓,看人来了就不管我了吗?我们有了肌肤之……” 话没说完就被人堵了嘴,乃是旁边按他的婆子见他胡言乱语,唬得魂飞魄散,慌忙掏帕子让他住口。 蓝如瑾冷然挑眉。已到这个地步,怎地还要栽赃于她! 这昏天黑地的一番话喊出来,在场众人都是惊愕非常。心里没成算的丫鬟婆子当时就瞪大眼睛张大嘴,百般错愕之态瞪视蓝如瑾。这等毫无遮掩的直视在平日来说那是非常失礼,但此时大家都忘记了规矩。 精明的人倒是也有,但也只不过是稍微收敛些罢了,虽不曾冒犯瞪视,眼角乱瞟总是忍不住,一边去透过未曾合严的门扇去看那年轻男子,一边偷眼打量蓝如瑾。 “这个陌生小厮为何说这种话,难道……?” 众人错愕之际场面一片安静,突然有人出声就显得特别突兀。蓝如瑾看过去,发现开口的是品露。 这婢子跟着众人上来半日没出声,此时却恰逢其会的说话,只可惜,如今这场面,这种挑拨还真是不用蓝如瑾放在心上。 蓝如瑾淡淡道:“大姐姐不在这里,你怎么不去她身边伺候呢,却来这里凑热闹。” 一句话说得品露变了脸色,别人许是听不出来,但她怎会不知这是警告。瞅瞅屋内屏风,她终究是没敢再用言语挑拨。若惹得蓝如瑾揪出屏风后的人来,万一真是她家姑娘,那可就是天大的祸事了。 丫鬟如意脸色飞红,只装作不曾听清的样子,笑着请两位姑娘和两位客人下山休息。 佟家两位小姐原本已经下了台阶,这样一闹腾,佟秋水却停步转身朝蓝如瑾看过来,颇有担心之意。她姐姐佟秋雁恨不得立刻离开这是非场,只拼命扯她袖子。 如瑾无意间扫到五妹蓝如琳乱转的眼珠,又看到佟秋水关切的神色,心中不免就冒出“亲”与“疏”两个字来。只是当下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她只向佟秋水微微点头安慰,便转过身来直接看住了屋内被按倒的年轻男子。 此时这人已经被绡纱拧成的绳子牢牢捆住,赤裸的上身也被另一段较宽的绡纱覆盖,勉强算得上蔽体。他的发髻本就散乱,嘴里又堵了帕子,脸上许是被哪个婆子的指甲划伤了,两三道浅浅的血痕挂着,十分狼狈。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却还不知道服软,只一味的挣扎呜咽,强梗着脖子朝屏风方向伸脑袋。 如瑾心中一动,挑起的眉头渐渐放缓。 042 五妹捣乱 “姑娘请赶紧下山去吧,您刚才还头晕呢,别总在山顶吹风。”如意笑着走过来,颇为为难地劝说。 如瑾摇了摇头,一声苦笑:“遇到这种事情,我哪里还敢头晕。”言罢索性越众走到屋门跟前,冲里头按人的婆子吩咐,“将帕子拿开,我要问话。” 几个婆子面露踌躇,全都去看大丫鬟如意。 如意就开口:“依奴婢之见……” 蓝如瑾不等她说出什么,立刻扬声打断:“如意姐姐请不必说了,今日遇到这样乌七八糟的事,若不分辨清楚,日后我们府里的小姐还怎么做人。你们将帕子速速拿开,莫待我亲自动手。” 几个婆子又看了如意一眼,见她面有难色不再拦阻,这才将那人口中的帕子掏出来。 “如瑾妹妹救命啊!如瑾妹妹——”那人嘴得了闲立刻叫嚷起来,吓得几个婆子一个哆嗦,立刻就要将帕子给他重新塞上。 蓝如瑾挥手阻止,又吩咐婆子将人从地上拽起来。婆子不敢怠慢,手上立刻松了些劲,让那人由趴改跪,跪在蓝如瑾跟前。那人却不老实跪着,脖子总朝屏风后头拧,只管叫嚷。 如瑾心中又是笃定了几分,便问道:“听你言语,难道是跟我家如瑾妹妹有私,你可知道随意污蔑侯门女眷是犯罪!” “三姐姐不就是……” “闭嘴!”五妹蓝如琳刚要说话,如瑾寒着脸就厉喝过去,将一脸天真之色的蓝如琳吓了一大跳,瞅着如瑾从未有过的凶厉模样,未曾说出的下半句她是再也不敢说出口。 如瑾又冷冷盯了她两眼,眼中厉色更甚。明明听见自己口中用词,以她的机灵还不能体会用意么,竟然还要装疯卖傻故意点破,真是坏透了! 幸亏那人没注意这个细节,已经跪在那里停止了喊叫,转过脖子来干脆利落地接话: “两情相悦算什么犯罪,如瑾妹妹和小人已经订了终身之盟,此心可表天地,非是你用侯府名头能压人的!” “好,真是不错。”如瑾不怒反笑,转过脸去将在场众人全都冷冷扫了一遍。许多人低下头去不敢对视,连品露都没敢再有什么异动。但也有几个面带兴奋之色的,显然是看热闹不怕事大。 如瑾冷声道:“此事干系多大,想必各位都明白得很。下面我的问话如果谁敢插嘴,后果自己想清楚。”若再有不开眼的学那蓝如琳捣乱,她可不会善罢甘休。 眼见众人无有异议,连蓝如琳都低着头老实站在那里,如瑾这才回身看那人。 “你口口声声‘如瑾妹妹’叫着,可知她是何人?” “侯爷家的小姐,闺名如瑾,我怎么会不知道。” “闺名你都知晓,可知她在我们家里排行第几?” “……排行……排行第几又怎样,侯爷嫡出的小姐最是尊贵……” “你和她相处多久了?” “这个不用你管!” 屏风之后突然有些响动,好像是凳子翻倒的声音。蓝如瑾冷冷瞥一眼,懒得理会,转身朝大丫鬟如意福身行礼,唬得如意连忙不住还礼。 “姐姐在此见证,此人恶毒诬陷,其心可诛,劳烦姐姐上禀祖母严加惩处,更要查出其背后指使之人,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此事关系蓝府女眷清誉,万请姐姐慎重。” 如意连声应了,愤怒地指挥婆子又将那人堵了嘴按倒。 蓝如瑾再无一言,冷着脸带孙妈妈和丫鬟们一路下山。此间之事几句问答已经弄清关窍,接下来如何于她无关了。如意是南山居忠仆,言语行事皆有分寸,一定会如实又得体地将事情禀报上去,比她们亲自去告状管用千万倍。 蓝如瑾一走,蓝如琳和佟家两位小姐更无继续留下的理由,全都带着丫鬟婆子下了山。 卫冯两家小姐正在山下歇着,蓝如瑾却在将要走出假山时停住了脚步,叫住佟家二位小姐。 “两位姐姐,今日之事颇为难堪,如瑾恳请两位出去勿要多言,求姐姐们给蓝家留个体面……还有刚才屏风后那婢子酷似我家长姐之事,更请两位守口。” 说着就要盈盈下拜,被佟秋水一把扶住,不耐烦地说:“你说这样的话真让人生厌,咱们是什么人,怎会理会这些,只要你没事就好。” 佟秋雁见妹妹不会说话,连忙笑着说:“三小姐放心,我们知道轻重,也一定会约束下人。” 蓝如瑾冲二人感激一笑,眼角扫过两人带着的丫鬟,却看到几张不以为然的脸,也不知道佟家两小姐能否约束得住她们。这就不是蓝如瑾能管得了,她也不必管。 恍惚却想起前世那时候,混乱的当口却不只佟家小姐,还有卫冯两家的,想来蓝如璇比她心狠,愿意多引些人上来见她狼狈。似乎是卫小姐颇说了几句讥讽之语,蓝如璇竟不顾身份当众朝众位小姐磕头哭求,求她们不要将妹妹的丑事说出去,护妹之心让众人感慨不已。 然而这等龌龊事情,就算各家小姐自矜身份不肯亲口道出,跟着的丫鬟婆子又岂有不长舌的,到最后还是传得沸沸扬扬,青州体面人家全都知道了详细,蓝家颜面大失。偏偏众人议论时又多将蓝家大小姐如璇单独提出来,说她下跪是难得的忠义知礼,跟几个妹妹完全不同,又说蓝家侯爷这一房以蓝如瑾为首,几个小姐都没什么体统,唯有蓝泯那一房才像个勋贵人家。种种议论,不知是否有人推波助澜。 可是此时,一切都反了过来,难堪之事被撞破的是蓝如璇,替姐妹求情的却是如瑾。 这更是让如瑾生出一种隔世之感。 “三姐姐,你们下来了?大姐姐找到没有?” 假山之下,见到众人下山回返,蓝如琦难得地当众主动说了一句话,虽仍然是畏首畏尾的样子,神色间的刺探之意却没逃过如瑾的眼睛。 张氏身边的林妈妈闻风才至,正在山下跟几位小姐打招呼,还没来得及上去,猛然见如瑾毫发无伤地走下山来,却不见她家大姑娘,且还有品露跟在众人身后拼命使眼色,顿时有种大事不妙的感觉,见蓝如琦发问,就支着耳朵听答案。 如瑾回答蓝如琦的问题,眼睛却是淡淡看向林妈妈:“大姐姐不在这里,听人说,她也不小心泼了自己一身茶水,回去换衣服了。” 不管林妈妈听了这话是如何神色大变,如瑾只跟各位客人告了一声罪,就托辞头晕要休息离开了此地。 临走时拽上了五妹蓝如琳,这个丫头却不太甘愿,眼睛总往假山上头瞟,很有想留下来看如意那边怎么处理的意思。嘴上却说得冠冕堂皇:“大姐姐不在,三姐姐也要回去,我不和四姐陪着众位小姐怎么行呢。” 043 清晨请罪 佟家大小姐是知道进退的,此时连忙说:“我们也出来玩半天了,该回去陪着母亲听戏才是,怎能总顾着自己玩呢。”说着拉上妹妹回会心堂那边,还劝着冯卫二人同走。 如瑾让四妹蓝如琦陪客人过去,几人一走,如瑾再不给蓝如琳好脸色:“跟我回梨雪居,不然就请刘姨娘去母亲那边坐坐。” 这话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等于是狠狠泼了蓝如琳脸面。蓝如琳顿时恼怒异常,脸上时常带的甜笑也挂不住了。 然而,却是不得不跟着如瑾走。 就算她在祖母跟前比如瑾得脸,就算她生母刘姨娘比秦氏得夫君看重,但妻妾之别终究不能跨越,秦氏要拿出主母的派头来给小妾没脸,那小妾也是说不出理去。 蓝如琳板着脸走在如瑾身后好远,算是听话跟着了,但绝不肯与如瑾走一起。孙妈妈回头看看,在如瑾耳边低声说:“何苦又惹她,姑娘多关注四方亭善后之事才妥当。” 如瑾没言语。 有些事,她没法说出来。然而她记得清楚,前世这一年的三月三,吃亏的可不只是她蓝如瑾。 女眷内宅听戏撞破了四方亭之事,男宾外院饮宴之后,却有人“巧遇”深闺小姐,行了私相授受之事。虽不如蓝如瑾这样闹得名声大坏,可卫太太事后亲自登门送还儿子醉酒“捡到”的信物,着实给了蓝家一个耳光,更别提事后卫家与蓝家自此疏远,更在裕隆二十一年的变故中顺势踩了蓝家一脚。 这样的恼人旧事,怎能再让其于自己眼前重演。 张氏安排宴请男宾居心叵测,她就要牢牢控制事件的女方。 …… 青州城里大户人家的风俗,每一年的三月三,家中必要请要好亲朋的女眷前来相聚,今年你家,明年我家,开席唱曲热热闹闹,从上午玩乐到太阳落山,兴头好的还要持续到半夜方恋恋不舍地道别离去。 然而这一年的三月三,开设在襄国侯府里的聚会却早早在午饭之后就散了场,且除了侯夫人秦氏在那里陪着客人用饭之外,蓝府最尊贵的老太太和实际的掌家人张氏却没有出席午宴。从待客之道上来说,这样是十分失礼了。然而客人们却也都没说什么,因为侯府里拿出的理由是蓝老太太突然发病,张氏在侍疾。 宾朋离去,蓝府里外清净下来。 是真的清净。从外院到内宅,除了有差事不能停的仆婢之外,闲杂人全都老实躲着,尽量不往主子跟前露面,平日爱串门的丫鬟婆子也都闷在屋里不再乱走。 府里出事了,主子们发火了,这是所有奴婢的共识。 “今日这事,你怎么看?” 南山居宴息处,蓝老太太正襟危坐,脸色铁青,饶是经年见惯了风浪,此时也难掩愤怒情绪。 一干奴婢全都屏退,屋门口几丈远还立着守门的小丫头。偌大房间里除了盛怒的蓝老太太,只有丫鬟如意跪在地上,垂首回话。 事情经过早已回禀完毕,相关人等该捆的捆,该警告闭嘴的警告闭嘴,暂时算是告一段落。然而蓝老太太单独留下如意问话,却是要问不想别人听到的了。 如意沉思了一下,才斟酌开口:“奴婢不敢妄言,一切怕是要等贼人审问出来才能定论。” 蓝老太太却是冷笑:“敢做出这等事的,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又怎会让你审出来,咱们蓝府又不是稽办司牢房。你只说你看到的,想到的。” 这次如意沉思的时间更长,半晌才道:“此事看前半段,奴婢一度以为是三姑娘算计大姑娘。但贼人喊出三姑娘名字,情势急转,看来却是要陷害三姑娘,误弄到大姑娘身上。” 蓝老太太叫如意起来,却并不问话了,只在那里沉吟不语。 如意屏息垂手,呼吸都放得很轻,好一会才从眼角余光瞥见老太太略微动了动身子。她抬眼望去,发现老太太也正朝她看过来。 年近六十的老妇人脸上皱纹已经很深,经常生病的缘故,面色也不是很好,偏黄偏暗,然而一双眼睛却仍然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明亮。被这双眼睛沉沉地盯着,就有很大的压迫感。 如意一惊:“老太太恕罪!奴婢失言了!” “你不必惊慌,下去吧。”蓝老太太挥了挥手,如意如蒙大赦,躬身退出,临到门口却又被叫住,“叫钱嬷嬷晚间来陪我说说话。现下你们不必伺候了,都下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是。”恭肃应了,如意垂首退出次间门外,到了外间才敢直起身子启帘出门。 吉祥等在门外,听说不必进屋伺候了,就挥手叫了两个小丫头候在屋门口,携了如意到耳房询问详情。两人平日亲厚不比旁人,如意心中也是忐忑,将事情前后全都说了出来。 “你糊涂了!”吉祥听了她在屋中应答的几句话,眉头大皱,“这样的事撞上就是祸,若不是当场有外客在,你们这些人恐怕……事后你不说远远避着,竟然还参与审问,还说出什么陷害不陷害的话来,难道嫌命长吗!” “会、会吗……我只是想着给主子分忧才帮着审问那贼人……老太太问什么,自然要知无不言……” 吉祥苦笑:“平日你也不是笨人,与丫头婆子们周旋也有个计较,怎么大事上这样糊涂!豪门大户要的是脸面体统,这等阴私事背地里如何且不管,一旦事发,不相干的下人们多被灭口或是打发处置掉。今日幸亏是佟家的人在场,主子们知道灭口无用,你们方能脱出来。” 吉祥原是前任太守家的丫鬟,那太守家里姬妾众多,阴私事不少,因此她在这些事上比如意见得多。如意本就被老太太那一眼看得心中发毛,此时听了这番言语,更是惊慌。 “姐姐我该怎么办……老太太刚才似乎是生气了……”即便平日里如何有大丫鬟体统,涉及自身生死,如意也乱了方寸。 吉祥握住她的手,叹口气:“你先别着急,老太太心善,就算要处置你们也不会太过严厉,何况此事牵扯人太多,未必会处置。” 如意缓缓坐下,眉头紧皱。 …… 入夜,幽玉院和往常一样,早早关门闭户。 正房内柔和的光线透过窗纸,晕染了院中幽竹。新月甚淡,风过竹林,沙沙的声音在屋内也能听到。 每天这个时候秦氏已经快要歇下了,她身体弱,睡得早,但今夜却没有。蓝如瑾在她这里还没走,白日发生了那样的事,想必蓝府内许多地方的灯火都和这里一样,将要亮至深夜。 秦氏靠在榻上,听孙妈妈一五一十禀报所有细节,即便仍有孙妈妈不知道的事,但只是说出来的这些已让她惊骇莫名。她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听着,脸色越来越苍白。 如瑾坐在一边,手里捧着一杯茶,茶水早就凉了。她偶尔抬起头看看母亲的表情,每看一次,都有些后悔那日说出自己落水蹊跷的事。 到底是她曾有过在深宫生活的经验,让人心惊肉跳的事见过听过不少,面对府里这些算计就多了几分从容,然而,让身体不好的母亲知道这些,到底对不对呢? 她是女儿,日后不可能在家中过一辈子,让母亲多接触这些长远来说是好的,免得以后她不在时别人欺负母亲。可是,母亲的身体和精神能承受么? 正在思量,却听秦氏开口:“瑾儿,你还安排了什么人,什么事,说给母亲听听。”原来是孙妈妈已经禀告完毕。 如瑾有些迟疑,抬头却对上秦氏的眼睛。脸色依旧苍白,然而目光那样坚定,坚定得让如瑾无法拒绝。 她便从派碧桃打听与东府有隙之人讲起,从考量安排董婆子,到亭子里的对话行事全都和盘托出,秦氏听完默不作声,半晌才开口:“约束好董婆子和她一起行事的人,若有走漏,她们都不必留了。我虽不管事,处置几个婆子的力气还是有。” 如瑾愕然,母亲语气中的肃杀让她感到陌生,这还是那绵柔避世的母亲么? …… 在幽玉院留宿一夜,翌日清晨,起身洗漱未完,已有丫鬟来报。 “五姑娘在院里跪着请罪,奴婢们拉不起来。” “请罪?”如瑾挑眉。 “五姑娘说昨日说错了话,请太太和三姑娘别怪罪她。” 正说着,果然有人声从院子里传进来,先还不大,后来就越发清晰了,还带了哭腔。 如瑾正在梳头,秦氏也还没换好白日的衣服,母女俩诧异对视一眼,秦氏皱眉不解,如瑾想了想,似乎有些明白,不由冷笑。 “扶她回去,昨日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母亲并不知道,谈不上怪罪不怪罪的。她若觉得自己得罪了谁,可以去跟正主请罪。” 丫鬟答应着出去,不一会,院子里的哭声更大了,即便在内寝也能断断续续听到蓝如琳的话。 “……女儿年纪小不懂事,看到就直接说了出来,也是当时吓得傻了,并不是故意要给大姐姐没脸……求母亲别怪女儿……” 这下秦氏也明白过来了,原来是为了昨日四方亭中她去屏风后认人还叫破的事。可这事与这边什么关系,怎么大清早跑这里来告罪。 如瑾低声解释:“她这是做给东府和祖母看呢,请罪这事传出去,由不得人家要多想。她向来懵懂无知,别人就会想为何她要来给母亲你请罪,母亲和这事会有什么关系……” 啪!未曾说完,秦氏将一支镶宝簪用力拍在妆台上。 “赶她走!” 伺候梳妆的飞云连忙亲自出去,指挥着丫头们半拖半劝的请蓝如琳回去。 “母亲!母亲不要生我气好吗,都是女儿莽撞无知,以后一定不敢多嘴了……” 044 张氏哭诉 声音越喊越大,竟是要闹起来的意思。如瑾皱眉,披着未曾挽好的头发走到外间窗边,透过轻软的纱窗能看见院中那道火红的身影,正在丫鬟们的拖拽下挣扎。主仆有别,丫鬟们不敢太勉强她,因此还未曾拽动半分。 如瑾冷声道:“飞云,去后头请刘姨娘过来,多日不见,我很想她。” 哭声戛然而止,院中那个扭动挣扎的红色身影僵在原地。如瑾冷冷看她一眼,转身回去继续梳洗。 未待飞云过去请刘姨娘,蓝如琳已经不再死撑,任由丫鬟们将她劝走了。 碧桃一边服侍一边笑:“有些人就是忘性大,昨日姑娘刚说要请刘姨娘来坐坐,今日还敢过来闹。若是刘姨娘真在这边立规矩,传出去不知谁会没脸。” “慎言。”如瑾淡淡两个字,吓得碧桃噤了声。 如瑾梳洗完毕,直到陪着母亲吃完早饭,看到碧桃还有些小心翼翼的神色,遂笑道:“你近日差事办得很好,以后继续用心,只是切记莫要得意忘形。” 碧桃正是惴惴,一听这番话立时心中安定,忙恭恭敬敬地应了。 早饭后照例是给长辈请安的时间,秦氏因为是正房,去南山居之前还要接受几位妾室的问安。姨娘们也是掐着时间来,这边筷子刚放下不一会,丫鬟就报刘姨娘和董姨娘到了。 襄国侯蓝泽有名分的妾室只三个,贺姨娘如今随侍在京都,家里只有刘董两位。按照抬姨娘的先后来说,刘姨娘为长,但董姨娘有生子之功地位又是不同,因此家里并没有大姨娘、二姨娘那样叫,还是称呼两人的姓氏。 进得屋来,行礼问安完毕,秦氏就端了茶打发她们出去。两人也没有要留下来的意思,都知道太太不喜与她们交谈,一切都是场面上的虚应而已。但这次两人退到门口时,秦氏却又叫住了刘姨娘。 “你平日无事时多带五丫头做做针线,女孩子年纪大了不比小时,沉稳一些为好。若是你觉得自己教不了,带我这里来,我让针线房的人教。” 秦氏语气并不和缓,屋里伺候着好几个丫鬟,刘姨娘脸色涨红,深感没脸。但回过头看到秦氏冷淡的神色,嘴角动了动最终没敢说什么,低了头答应了。她婢女出身,终究没有正面跟主母抗衡的底气。 一旁董姨娘看了,面上没露什么,眼底颇有得色。 两人走后如瑾从里间出来,笑道:“是该敲打一下,她这次太过分。” 到了去南山居问安的时辰,如瑾扶了秦氏出门,一路上秦氏脸色一直不太好,忧色很重。早起听值夜的丫头说秦氏一晚上几乎都在辗转翻身,未曾熟睡,如瑾知道母亲是在生气,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尽量多说闲事与她宽心。 秦氏闲聊的兴致不高,快走到南山居时才低声问了一句话。 “你有办法做出那样的安排,为何不想想别的路子。如今虽是恶有恶报,可毕竟是家族蒙羞,你……” 话没有说下去,如瑾却明白。 一人损,合府损,这样有碍闺阁名声的事情对整个府里的小姐都是损害。 会影响日后的婚嫁,以后在婆家的地位,甚至这种影响会延续好几代。蓝家也会成为一个笑话,诗礼传家的名声毁于一旦。 “母亲,佟家两位姑娘都是知道分寸的,必不会将此事传出去。至于咱们家的人,祖母威严在那里,约束得住。” 秦氏叹气:“姑娘家脸皮薄不会议论这些,但跟着她们的丫鬟婆子又怎真能约束住呢,这等事最是容易被传的。” “母亲何必忧心,明面上总会有合适的解释出来,只要我们自己心中无愧,何惧别人议论。” 说话间走进南山居,话头到此打住。秦氏脸上忧色未褪,如瑾心里却有些恍惚。 多日来筹谋布置,她从未曾往这方面想过,或者说她下意识不让自己去想。可秦氏的话提醒了她,让她不得不扪心自问一次。 是的,秦氏说的没错,她完全可以将事情往另外的方向布置,这样以牙还牙虽是痛快,终究有自损之嫌。为什么,为什么她根本就不去考虑别的办法…… 不由苦笑。 虽是努力转了性子,看来骨子里的想法终究是未变。她,到底还是未曾在乎这所谓清名闺誉。 就像前世一样,她受了那样的诬陷,当众蒙羞,却仍然坚强的活了下去,除了气愤和委屈之外,并没有自己看低自己,更没有学那些坚贞烈女以死正名。是以这次的布置,她根本就未曾害怕自己会受什么干碍。 更何况…… 更何况,也许心里还有期待……期待也能像前世一样,因为名声不好而耽误了婚事,让自己不要那么早嫁出去,去面对陌生的男人和婆家。 然而这些却是不能说出来的,这样离经叛道的念头,恐怕会把母亲急坏气坏。 吐口气,收敛了心神,秦氏已经携着她走到了南山居正房门口。早有丫鬟进去通报,两人站了一会却还没让进去,不像平日里通报就进。大家都知道为什么,秦氏两人倒也不急。 不过还是有伶俐的小丫头悄悄上前解释:“老太太昨夜睡得晚,今早起来精神不好,劳烦大太太和三姑娘多等一会。” 院门口有婆子行礼问好的声音,转目望去,却是张氏领人到了。她早晨请安大多时候都比秦氏来得早,今日却是迟太多了。 如瑾上前几步,如常日一样恭敬问安,抬头时却对上张氏充满怨毒的眼睛。 “大姐姐好么,怎地没和婶娘一起?”如瑾微笑相问。 张氏想要维持一贯的温和笑容,但眉头一抽终究没维持住,倒显得脸色狰狞扭曲了。 “不劳三丫头挂念,她好得很。” 如瑾笑着退回秦氏身边,秦氏与张氏眼神相对,张氏连日常的问好都没进行。 难道是察觉了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既然自家摊上觉得不痛快,当初何苦算计旁人。 有小丫头掀了帘子出门招呼:“老太太用完饭了,请大太太、二太太和三姑娘进去。” 张氏冷哼一声,竟不顾让着秦氏这个长嫂,自己率先进门去了。等秦氏和如瑾进了里屋,张氏都已经跪在了蓝老太太的罗汉床下,用帕子捂着脸开始抽泣。 “……只求您做主,真是歹毒透了!昨日璇儿身边没有别人,该拘了嫂子跟前的孙妈妈来问,不说就严刑拷打,肯定能……” “你说的是什么,我不明白。”蓝老太太端坐罗汉床正中,神色如常。 如瑾随着秦氏行了礼就坐到下头一溜椅子上,眼观鼻鼻观心。屋内并没有多余的人,连近身服侍的吉祥如意都不在,只有钱嬷嬷在罗汉床边站着。 张氏继续在那里哭:“老太太您如何能不明白,您是最明白的人了,这事分明是有人……” “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蓝老太太再一次打断了张氏的话,这一次声音就带了冷意。 张氏愕然抬头,蓝老太太锐利的眼睛盯着她,说道:“昨日璇儿有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你且说来听听。” 张氏被盯得心虚,磕磕绊绊道:“……昨日、昨日四方亭……” 蓝老太太脸色一凝:“昨日四方亭有不法之事,需从严处置。贼人弄哑了送官,安个罪名打死了事。你要说的又是哪一桩?” 看来这就是老太太的态度了,顺了如意当场的应变,只道是婢女与贼有私。对外自有对外的说法,一切压服为主。如瑾继续安静垂眸。 张氏愣在当地,脸色变了几变,又侧头恨恨瞪了秦氏和如瑾一眼,却再也没敢说什么。 蓝老太太闭了眼睛:“你们都回去吧。” 秦氏带着如瑾恭敬行礼告退,张氏踌躇着不太想走,略微磨蹭了一下,蓝老太太已经皱眉:“回去。”张氏不敢再多说,只好也福身告辞。 三人出去好久,蓝老太太这才张开了眼睛:“钱嬷嬷,带着你媳妇亲自去查,从里到外狠狠地查!” 045 赏罚分明 这一天的午后下了雨,一抬眼就能看见纱窗外昏暗的天光。今年的春天似乎特别短,好像轻寒料峭的时节还未曾走远,醒过神来,已经是暮春时节了。 梨雪居院墙外头的梨花早已落了,枝头上嫩绿色的新芽正一天一天变成深绿。如瑾午睡起来,坐在临窗的榻上捧着茶盅发呆。碧桃进得屋来,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了看,轻声凑趣道:“姑娘可是想念那几株梨花了,也难怪姑娘惦记,就是奴婢们也喜欢得不得了,开起来像雪一样,好看得紧。” “香雪成海,如梦似幻,确是难得的情致。”如瑾顿了顿,继而轻笑出声,“只不过花落叶生,秋至成果,天道如此,只喜观花而不忍花落,却是活得痴了。” 碧桃愣了愣,听得似懂非懂,不知怎样接话才好,如瑾那里已经收回目光起了身。 “叫全院子的人都到堂屋去吧,我有话说。” 碧桃应了,临走到门口又返身来问:“红橘……” “所有人。红橘,品霞,寒芳,只要在这院子里的都来。” 众人聚集得很快,这也是最近才能有的利落,自从撵了范嬷嬷之后梨雪居上下没有敢偷懒怠慢的。每日按部就班的做着手边的事,都小心翼翼的生怕被抓了错处。一听是主子召唤,一个个紧着来到了堂屋前。 外头细细密密下着小雨,落在石砖地上听不见声音,只是微潮的空气让众人觉得有些闷。多日不在人前露面的品霞独自站在最边上,距离堂屋门口远远的,没人愿意挨着她。 堂屋中熏着去冬收集的梅花瓣,散发若有若无的香气。如瑾在椅上端端正正的坐着,身后是肃立的青苹和碧桃。 “前几日事忙耽搁了,上月底就该发的钱还没发下去,今日叫你们来没有别的事,就是发月钱。” 如瑾这边一说,廊下众人都是齐齐松了一口气。不久前那个训斥罚钱的场面大家还记忆犹新,这次来不少人以为又要有人倒霉了,如今既然说是发月钱,大家的脸色都渐渐缓了过来。 “上次我说过,谁做事勤谨认真谁就该赏,不好好做事的自然要罚,所以这次的月钱有的人会领的多些,有的人少些,若有不服,尽可说出来。” 人群中有了小小的骚动,但窃窃私语了几句就都安静下去,因为碧桃那边开始唱名了。她手里捏了一张纸,圈圈点点的画着些符号,是她按照蓝如瑾的吩咐做的月钱记录,因为不识字,就拿符号代替了,除了她自己没人看得懂。 一个一个的名字念下去,报了该领的月钱数,被念到的人就进屋来青苹那里拿钱,然后退出。开始念的都是月钱没升没降的人,直到十几个人过后,念出了红橘的名字。 “红橘,月钱一吊,本月半吊。” 众人都齐刷刷转头去看她。红橘脸色苍白,咬了咬嘴唇。 “红橘姐姐,怎么还不进来领钱呢,是不是嫌钱少?”不见红橘进屋,碧桃立时提高了声音相问。她二人向来不太对付,如今红橘倒台,碧桃得势,自然是抓着机会就踩一脚。 红橘恼怒,却又不敢在外头一直僵着,只得埋了脑袋走进屋子里。 蓝如瑾端稳坐着,神色淡漠,也不和她说话,只静静看着她。碧桃觑着如瑾脸色,开口笑道:“红橘姐姐多日不见姑娘,怎么进屋不知道请安呢?姑娘让你思过,你可思出了什么结果没有?” 红橘胸脯起伏,抬起头飞快扫了碧桃一眼,恼怒之意大增。然而转头对上蓝如瑾平静无波的眼睛,她身子一震,立刻僵在了那里。 “姑……姑娘……”总算回过神说出几个字,膝盖却不由地软了下去,再也不敢跟蓝如瑾对视,埋头叩首。 沉默像是令人窒息的胶质,红橘只觉得憋得难受,像是将要溺水而亡一样。如瑾清冷的声音就像是解救她的浮木,尽管那话里的内容更让她惶恐。 “听说你爹娘为你东奔西跑的求告,还托人去祖母跟前吹风说我,如今这么久过去了,可有什么结果没有?” “没有……不是不是,我爹娘没有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有没有我很清楚,相信你比我更清楚。可惜我往日积攒的月钱并不多,范嬷嬷走时都送给她了,不然还能给你分些。” “姑娘!姑娘开恩!千万不要赶奴婢走,奴婢以后一定好好伺候姑娘,再也不敢惹姑娘生气了,只求姑娘给奴婢将功赎罪的机会……” 红橘将头拼命朝地上碰,终于放弃了自己作为一等丫鬟的最后一丝体面。 如瑾淡淡的看了一会,直到她将额头撞得通红,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几乎快要哭晕过去,这才微微皱了眉头:“吵得我头晕。领了月钱下去吧,以后在院里洒扫。” “谢姑娘大恩!” 从一等丫鬟变为洒扫仆役,红橘却不敢迟疑立刻应了,恭恭敬敬退下去。 碧桃这里继续唱名:“寒芳,月钱四百,本月加三百,共七百。” 小丫头寒芳满脸诧异进来接了钱,如瑾笑道:“你做事勤勉,应赏。” 寒芳谢了赏,脸上似有愧色,躬身行礼出门。 这边又念了几个或赏或罚的名字,各自发钱下去。一个婆子被罚了二百钱,站在那里不肯走。 “姑娘啊,奴婢勤勤恳恳做事,没做过错事呀,姑娘觉这二百钱不值什么,奴婢们可是靠这个活命的,求姑娘开恩。” 如瑾皱眉,碧桃上前喝道:“姑娘是什么人,哪里稀罕贪你这点小钱!你前几日值夜时喝了酒醉在那里,院门也不知道闩,打发小丫头去说你还敢顶嘴,这事有没有?” 婆子神色尴尬,低头福个身连忙退出去了,临走不忘瞪碧桃一眼。 最后翠儿也得了一百赏钱,赏她之前帮青苹煎药之功。待得所有钱发完,遣众人散去,如瑾独独留下了品霞。 带着品霞进了内室,如瑾直接开口:“你的月钱可是记在东府账上的?我这里就不发了,而且也不需要你做什么,一会你收拾东西回去,总呆在我这里也不像话。” “三姑娘!奴婢什么活都能干,洒扫粗活也愿意,只求三姑娘不要赶奴婢。”品霞立刻跪在地上磕头。 几个头磕下,纤细的素银钗子滑落在地,松散了一头青丝。再抬头时,泪痕蓬发,慌张可怜。 如瑾噙了笑:“你想留下是你的事,与我何干?想让我答应,总得说点什么让我满意的,是不是?” 046 外婢投诚 品霞拼命磕头:“只要三姑娘留下奴婢,奴婢什么活都肯做,不管多累绝不说一个不字!” 如瑾默默看着她苦求,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神色冷了下去。 “你,不老实。” 品霞动作一僵,脸色发白。 “为什么带你进内室,你若是不明白,现在就出去,若是明白了,就给我一五一十的吐出来。我没耐心和你耗,半刻时间,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如瑾拂袖走至榻边,捡了一本先朝游记自顾翻看,再不理会。 品霞跪在那里,脸色变了几变,时而皱眉苦思时而咬牙决绝,踌躇煎熬。 寒梅幽香在屋内若有若无散着,窗外偶尔传来丫鬟们低低的说话声,越发衬得屋内安静无比。可品霞心跳却是越来越快了,耳朵也不清净,仿佛能听见外间铜壶滴漏的轻响。 如瑾手中书页翻过去,唰啦一响,品霞身子一抖。 “三姑娘!我说!”品霞压低了嗓子哭喊,膝行几步匆匆跪到如瑾脚边,“只要姑娘别让奴婢回去,奴婢什么都说!” “好。”如瑾脸上重新带了笑,合上书册放到一边,向后靠在了迎枕上,“不过你先告诉我,为何死活不想回去?” 品霞苍白的脸骤然变得通红,连雪白衣领外的一段粉颈都染了霞色,脑袋垂得更低,声音细如蚊蝇。 “……奴婢……大少爷要奴婢去服侍……” 如瑾恍然,东府那个大堂兄蓝琅十分纨绔荒唐,府里谁都知道,却未曾想他连亲妹妹的丫鬟都想碰。不过,对于许多丫鬟来说能被他收过去也是不错的前程,这品霞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所以,你宁愿过来做奸细,也不肯回去伺候大哥。” “是……不是!奴婢不是奸细!虽然大姑娘吩咐要通风报信可奴婢很少传消息的!” …… 这一日天黑得特别早,将品霞打发出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光亮了。雨似乎是打了,沙沙的声音在屋里也能听见。青苹点了灯进来,用素纱罩了,移到桌前。 “姑娘,孙妈妈来了。” “这个时候?”雨一直没停,有何事需要冒雨前来呢。 青苹轻声道:“来了有一会了,听说品霞在屋里就没让奴婢们通禀,说是等姑娘处理完要事再说。” “有什么要事,快些请进来吧。” 青苹出去知会,孙妈妈进来,青苹倒了两杯热茶放下,说要提前布置晚饭就退出去了。 “这丫头很谨慎。”孙妈妈看着她背影笑道。 如瑾摇头:“谨慎太过了,未免死板些,不大机灵。” 孙妈妈上前行了礼:“死板不怕,贴身服侍的人还是以厚道为要。” 如瑾请她坐在锦杌上,又请喝茶,问道:“妈妈为何这时候来,小心受了潮气凉气。” “不要紧,姑娘放心,穿了木屐子打了伞,回去再喝碗热姜汤一准没事。”孙妈妈笑着捧了茶,又说了好几句闲话,问候如瑾今日寝食身体状况之类,问了半日才踌躇着开口说: “姑娘别生气,我这次来是有些话想跟姑娘说……” “妈妈可是要说四方亭的事?尽管说,我怎会生气。” 孙妈妈见如瑾挑明,索性也不兜圈子了,直接问道:“我昨夜没睡好,一整夜都在盘算这个事,虽说姑娘行得隐秘巧妙,可这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没有能包住火的纸,中间又牵扯了董婆子那几个不太亲近的人……姑娘,今日钱嬷嬷特意找了几个婆子丫头过去,她可是多年不管府里事的老人了,只怕……” 如瑾笑着抿了一口茶:“妈妈担心的有理,不过董婆子等人不足为虑,当时只不过安排她们几个蹲守,未曾事先告诉她们什么,蓝如璇要是不行事,她们就散了,就算事后将我的吩咐透露出去也无妨,子虚乌有谁又能挑出什么。等事发后她们真对蓝如璇动了手,那跟咱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难道自己将自己抖落出去么?” 孙妈妈发现如瑾对蓝如璇直呼姓名,不再叫大姐姐了。 “可她们当时要是不动手……” “我怀里揣着几根锋利簪子呢,她们若不动手,我自己来。”如瑾笑容如常。 “那也太险了些,不说别的,就说她们最后从亭子后门走,万一有人想起了那后门追出去,或者后门当时有人经过……” “那亭子虽四面都是门,但只在夏日全开,如今这时候只有前门开放。当时场面又乱,谁会主动去想后门侧门的?且后门沿路也有人守着,不会有人经过。倒是有那边安排郑顺家的在附近盯着,不过也不在跟前,董婆子几人绕过去了,总之是万无一失。” “……还是太险了些。”孙妈妈又想起另外一事,“那小厮满口胡言当众诬陷,若不是他自己糊涂没搞清姑娘是谁,现在我们兴许还牵连着呢,何况……还有那花笺,我一直没想通,所以更担心。” 如瑾笑笑:“妈妈是觉花笺古怪吧?既然有了小厮诬人,弄出另一个外男来岂不是自相矛盾?不过我想,若是事发,那花笺大概不会从小厮身上掉出来。” 不用细说,孙妈妈立时明白过来。场面那样乱,想让它在如瑾脚下被人捡到实在太容易,到时如瑾就是私情被撞破,怀中又掉出其他人的密信,真是坐实了不洁之名,死一万次也不够。 孙妈妈脸色铁青,越想越后怕。 如瑾安抚地给她亲自倒了杯茶:“妈妈且将这事放放,我自能处理好,何况还有意料之外的人甘愿背黑锅。您现在该操心的是怎么帮母亲,帮她顺顺当当的将管家权接过来才好。” 孙妈妈猛然惊醒,连如瑾说的什么背黑锅都忘理会,只后悔道:“到底是老了,竟然没想到这个,还是姑娘提醒得对!这事是个好机会,正好让太太将管家权接回来,让她得意了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不瞒姑娘说,就算没有这个事情,太太因为姑娘病重一事也动了收权的心思。” “妈妈不是老了,是太关心我境地才着急乱了方寸。母亲体弱不能太过劳神,一切有劳妈妈,如瑾这里先行谢过。” 如瑾起身郑重福了一福,孙妈妈慌不迭赶紧扶起:“姑娘这是干什么,都是我的本分,这岂不是折煞我了!” 如瑾摇头:“妈妈当得起。如今我和母亲身边可用之人倒是能挑些,但可信之人唯有妈妈一人。母亲有时性子太直,我不能时刻陪在身边,还请妈妈多多提醒帮扶。” 此番话说得恳切,孙妈妈不由红了眼圈,连接叹了几口气。 “姑娘到底长大了……太太这个性子……要是能稍微柔和一点,何至于和侯爷冷了这么多年,白白让人家钻空子……” 如瑾也是叹气。说起来,父亲身边几个姨娘,董姨娘就不用说了,整日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连下人都看不起,刘姨娘婢女出身,会伺候人,也听话柔顺,最小的贺姨娘虽然看起来大方豪爽,但从来不会做顶撞之事,几个没名分的侍婢更是时时讨好唯恐出错。 相比之下,唯有母亲秦氏性子太过直接,喜怒由心,不屑恭顺逢迎之事。 然而对于男人来说,既然有柔顺体贴的女人上赶着伺候,为何要去迁就那个敢硬顶敢发脾气的。因此积年下来,秦氏与夫君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如任何一个姨娘多。 孙妈妈说着滴了几滴泪,忙用帕子擦了,自己责怪自己:“看我,竟然跟姑娘说这个,白让姑娘尴尬,真是老糊涂了!” 如瑾不免安慰她,两人正说着,只听碧桃在外头高声禀告: “姑娘,老太太那边请姑娘过去。” 孙妈妈一凛:“这个时候?还下着雨……难道是钱嬷嬷那里查到了什么!” 047 静夜惊魂 如瑾也是微惊,然而仔细想想,却又将提起的心放了下去。 “妈妈莫慌,若是真查到我头上,恐怕现在就不是请我过去,而是钱嬷嬷亲自来了。碧桃,备伞。” 安慰了孙妈妈几句,如瑾高声吩咐外头的碧桃,对镜理了理鬓发衣裙,和孙妈妈一同出了内室。 南山居来传话的是一个婆子,笑着给如瑾问了安,又冲孙妈妈打招呼:“您也在这里。” 孙妈妈笑道:“下了雨,太太惦记姑娘,怕她着凉,让我过来看看。” 婆子就笑:“这么多丫头伺候着呢,哪会着凉,太太真是疼三姑娘。” “正是呢。”孙妈妈看婆子笑嘻嘻的,试探问道,“不知老太太传我家姑娘何事,想是叫去一起用晚饭?” “老奴也不大清楚,不过老太太倒是还没摆饭,三姑娘过去陪老人家乐呵乐呵也好。” 说话间如瑾已经收拾停当,披了一件鸦青色带风帽羽纱斗篷,以抵御雨天晚间微微的凉气,脚上绣鞋外又套了一双横系帛屐,踩在地毯上不觉怎样,到了石砖上就叩叩作响,像是夜晚的梆子声。 “走吧,别让祖母久等。”如瑾冲婆子微微一笑,扶了青苹的手走出门去。碧桃撑开梅花吐蕊竹骨纸伞,遮在如瑾头顶。 孙妈妈自回秦氏那边去了,只有几个丫鬟婆子跟在身边。风灯照夜,众人的木屐在地上踩出啪啪的声响,细雨沙沙敲打纸伞,因为路上湿滑积水,平日只需一刻钟的路走了大概两刻。 来到南山居正房廊下,门口候着的小丫鬟上前利索地帮如瑾脱了帛屐和斗篷,打开帘子。 “孙女给祖母请安了,祖母安好。” 如瑾进得蓝老太太日常宴息处,恭恭敬敬行礼问好。抬起头时,看到屋中还有五妹蓝如琳,却并没像往日那样腻在祖母身边坐着,而是垂手站在一旁。 “坐吧。”蓝老太太指了指靠墙安放的一溜圈椅。 如瑾谢过,走过去侧身坐下,就冲蓝如琳笑了笑:“五妹也在。” “三姐好。”蓝如琳也笑,不过笑容却不似往日甜美。 如瑾看在眼中并不理会,转头问道:“听说祖母还未用晚饭,时辰不早了,不如孙女伺候您用饭?” “不忙。”蓝老太太脸上一直没有什么喜色,扫了蓝如琳一眼,对如瑾道,“你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听说蓝先生常念叨你,若是好差不多了,过去给他请个安。” 蓝先生就是在府里教姑娘们读书写字的族中老夫子,如瑾一听就明白了,笑道:“孙女已经完全恢复了,正想跟祖母禀告要回去上学,既然老先生念叨,那孙女明日就去,免得他老人家惦记。” 蓝老太太点头:“也好。这次要嘱咐你一件事,你去了就跟先生说,女孩子读书以修身养性为要,又不考科举,把性子品德养好了是要紧。让他多管管你五妹,不要整日疯疯癫癫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多读读《女则》《女诫》,读不进去就写,写上百十遍总能写进心里去。” 如瑾微怔,细看了看祖母的神色,真的是在认真吩咐一件事。那边蓝如琳已经深深将脑袋埋在胸口,也看不清脸上是何表情。 蓝府与本朝许多富贵人家不同,一直讲究诗礼传家,女孩子也令其多多读书,像有些人家的女孩子大字不识,或只懂得熟读《女则》,蓝府几代当家人都颇不以为然。蓝老太太这番话简直就是跟蓝家多年来的习惯背道而驰,实在怪异。更何况她对蓝如琳向来宠爱有加,怎地这次说出这么重的话来。 难道…… 蓝如琳真成了背黑锅的? 略愣了愣,如瑾站起身恭敬应道:“祖母的吩咐孙女谨记。” 蓝如琳飞快抬头剜了如瑾一眼,却被蓝老太太目光扫到,立时又埋下头去。 蓝老太太缓和了语气,又道:“这月十五我依旧去石佛寺进香,三丫头你陪我同去,大病刚好,在佛前拜拜以求日后平安。” “是,谢祖母。”如瑾应了,看见蓝如琳身子晃了两晃。蓝老太太礼佛不喜身边人多,经常独自前往,偶尔带人去一两次,也都是蓝如琳作陪,这次却换了如瑾,也难怪蓝如琳不自在。 接下来没什么事了,蓝老太太留两姐妹吃了饭,打发人分别送她们回去。 出门时雨已经停了,蓝如琳憋着气,跟如瑾匆匆打个招呼就率先走掉,快步疾行,让后头丫鬟婆子跟得气喘吁吁,一会就没了踪影。 如瑾抬头看看天,将身上斗篷裹得紧些,踩了帛屐踏上青石小路。屐尺吱呀声伴着撞击地面的脆响,在静夜里传出很远。 “姑娘,老太太今日怎么那样对五姑娘,真是从来没有的事。”碧桃低低嘟囔。 如瑾默默前行,并未答言。 聪明反被聪明误,有些人太喜欢闹事,却将自己闹进去了,更可悲的是也许她自己并不知道失误在何处。 因为如瑾的沉默,其余人也就不敢再多言,一行人在雨后的夜里鱼贯走着。偶尔有巡夜的婆子路过遇见,都笑着过来跟如瑾打招呼。 临近梨雪居的时候,遥遥已能看见院中透出的温暖灯光,头前带路的小丫头却猛地喊了一嗓子,哆嗦着将手中风灯丢在了地上。 “啊!谁在那里!” 众人都是一惊。 黑灯瞎火的,园子里虽然各处点着照路的死气风灯,但终究是亮的地方少,暗的地方多,这一段路恰好花木繁茂,参差不齐的枝条树干在一片漆黑里并无任何美感,只显得狰狞骇人。胆小的早就走得心里打鼓了,哪里惊得起这一喊。 如瑾也被吓了一跳,不由抓紧了青苹的胳膊。顺着小丫头手指的方向看去,矮树丛中影影绰绰,似乎真的有个人形。 “谁装神弄鬼的,吓着姑娘担待得起吗,赶紧滚出来!”有胆子稍微大点的婆子粗声粗气地喊。 那人影动了动,似乎是朝远处走了几步,行动间显出身段,是个女子无疑。 夜里遇见看不清面目的女人,显然是件可怕的事情。方才喊话那婆子又高声道:“姑娘别怕,刚好巡夜的人在前头,咱们一喊她们就能听见,很快就来护送姑娘。” 婆子声音有些发抖,显然是借着安慰如瑾来安慰自己。 话音一落,不远处那行动的人影却又停住了,顿了顿,竟反向朝这边过来。 “谁,过来干什么!” “怎地不出声……” 胆小的丫鬟已经慌了神,如瑾紧盯着那道人影,反而镇定下来。曾经亲眼见过死人,亲自做过游魂,这世间还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上前几步迎了上去,漫声问道:“何人?” “是我,三姐姐莫怕。”柔软怯懦的嗓音低低回应,人影走进前来,风灯已经可以照见她的脸。 小鹿一样的眼睛,尖尖的小巧的下巴,还有那灯光下变成紫红的藕荷色衣裙。 “四妹,你独自在这里做什么?” 048 事败丑态 几盏风灯全都聚了过来,受惊不小的丫鬟婆子们看清眼前之人,齐齐松了一口气,继而恼怒。 “四姑娘,黑天半夜的吓死人了。”碧桃皱眉开了口,其余人也七嘴八舌窃窃私语。 “真是的,好歹是个小姐,黑灯瞎火躲在路边像什么样子。” “连个丫鬟也不带,这是要干什么去。” “谁知道呢,不会是故意在这里吓唬咱们的吧?” 当面议论主子原本是极不像话的事情,然而蓝如琦平日在下人面前就没什么体面,大家又受了惊心中有气,声音不便稍微高些。 蓝如琦自然是听进了耳中,头垂得更低,蹭了几步走进跟前,低低说道:“三姐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本来在那边看景,听见你们过来不想打扰,谁料惊着了姐姐,姐姐你没事吧?” 如瑾目光扫过她的裙角,发现她并没有穿帛屐,裙边湿湿的沾着些许泥水,露出的一段绣鞋也脏了。 “没关系,我并未吓到。不过四周黑漆漆的无甚好看景色,四妹不如早点回去,小心受凉。” “嗯,我这就回去,三姐姐慢走。”蓝如琦弯身行了平礼,转头欲行。 “等等,你独自一人又不带灯笼,我让丫鬟送你。”如瑾指了一个提风灯的小丫鬟,让她头前给蓝如琦带路。 蓝如琦慌忙谢了又谢,这才跟在小丫头身后往晓妆院方向行去。 看着她身影消失在远处,碧桃轻哼一声:“扯谎也不会扯,不知在这里做什么勾当,还说看风景。” 如瑾笑了笑:“雨后芭蕉滴露,兴许她就是在赏景。时候不早,我们走吧” 梨雪居已在眼前,片刻即到,如瑾打发丫头去秦氏那边报平安,一切妥当之后,看看时辰才刚过戌时,不过外头天色实在太黑,让人昏沉沉的只想睡觉,于是就洗漱安歇了。 将要睡着时又想起裙裾湿透的蓝如琦,想起她被夜间灯火映得潋滟的眼睛,想了又想,还是未曾想透她在那里做什么。 她停驻的地方未免距离梨雪居太近了些,看来以后需要多多注意那边的情形了。如瑾打个呵欠,翻身沉沉睡去。 雨夜漆黑,蓝府东西两院各房都似如瑾一样睡得早,灯火渐次熄灭,然而东府池南居中却是里外灯火通明。 池南是蓝如璇的住所,院子不大,胜在精致典雅,是合府数一数二的好院落。平日蓝如璇喜欢在廊下欣赏院中的鸟雀花木,即便是落雨的夜里也多会让丫鬟挑了灯笼,细看绿肥红瘦之景。 然而这一次,显然她是没有任何观景的兴致了。 女儿节宴席之后,张氏多半时间都在这里,或者发怒或者气极而泣,连两府里的家事都耽搁不少。这个晚上她也没走,先是听外头下雨觉得心烦,后来雨停了,又觉房檐上的滴水心烦。 一时有丫鬟进来禀报:“南山居的小燕刚才来过,说是今晚老太太召五姑娘叙话,后来又召了三姑娘去,一起留了饭才让回去,五姑娘看起来不似平日那般高兴。” 张氏问道:“都说了些什么没有?” 丫鬟摇头:“当时屏退了人,小燕进不得跟前,未曾听得什么。” 张氏皱了皱眉,挥手打发了丫鬟,颇为烦躁:“还是不中用,关键时候用不上。” 一旁林妈妈劝道:“太太别急,说不定老太太只是因为心情不好,叫孙女过去陪着吃饭罢了。再说小燕虽然不如吉祥如意那样能近身伺候,但好歹也能进老太太屋里做事,有她总归便宜些。话说回来,像吉祥如意这等人,轻易也不能为咱们所用。” 张氏将手中茶杯顿在桌上,叹了口气:“我明白。只是如今闹成这个样子,到底怎么办才好!”说着又狠狠盯了品露一眼,“都是你,一点不知道变通,明明那三丫头不在山上,你还跟着她上去找璇儿,真是蠢透了!” 品露慌忙跪下磕头,低泣道:“太太别气坏了身子……都是奴婢的错,都是奴婢的错……当时实在没想到三姑娘她们那样狡猾……” “你现在知道是她们狡猾了,开始还不是帮着人家说话,说什么这个晕了那个也晕了,未必就是她们,说不定有旁人暗算……真是糊涂透顶!” 品露呐呐:“……先前奴婢……未曾看到是她们所为的证据……” “要个鬼的证据!”张氏恨不得过去踢她几脚,“前前后后哪有那么巧合的事,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她们故意,你个猪脑子!” 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多次,每当张氏气恨难平的时候,品露就是那个出气筒,有时连林妈妈都不能幸免。见主子又发脾气,林妈妈亲手倒了一杯茶奉上,试探着劝说:“太太先别忙着生气,多想想这事到底错漏在哪里才好补救。先前咱们疑心郑顺家的走漏了风声,但我亲自去查问了,她那边连自家爷们都没告诉,况且郑顺以前犯了人命官司都是咱们管的,她怎敢背叛咱们,所以这事咱们还得认真合计。” 张氏不由将眼睛瞟到品露身上,品露吓得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绝对不是奴婢,奴婢死也不敢坏太太的事。” 林妈妈连忙说:“将那人带进府来也是我儿子亲自行事,绝没有惊动别人。” 张氏眉头皱得越来越深,将茶杯在桌面上磕得砰砰响:“统共就咱们这几个人知道,到底是怎么被那个死丫头察觉的,还翻转得这么狠!” 品露小心翼翼出主意:“太太,要么咱们就告诉老太太去,把三姑娘做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 “狗屁!”张氏一着急连粗话都骂出来了,顾不得什么体面,劈头盖脸骂道,“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窝囊废、糊涂鬼!她蓝如瑾做的就是咱们要做的,告发了她岂不是牵连了自己!要不是看在你老娘面上,现在就打死你了事!” 张氏烦躁地将茶杯笃笃敲在桌面上,上好的乌木雕花桌已经被砸出了好多凹痕,林妈妈和品露噤声不语,一时屋子里静谧异常,只剩下这连续不断的敲击声响。 蓝如璇身着寝衣,披了一件外衫掀帘子出了里间,脸色阴沉似窗外天色,皱眉看看那不断撞击桌面的茶盅。 “时候不早,母亲请回去安歇吧。” 话说得颇为生硬,并没有往日柔和温暖的声色,极为失礼。张氏立起眉毛就要发作,看看女儿憔悴的神色,终究还是忍了下去,闭目长长叹口气:“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发愁么。” “事到如今,担心发愁能改变女儿境况么?本来好好的局面,既能让她被人当场撞破,又能给她安上私相授受不知廉耻的罪名,还能让四丫头嫉妒发狂,一箭双雕的辛苦谋算就这么被打破,最后我倒成了那个不清不楚的,最担心发愁的难道不应该是我么,母亲只管在我这里发脾气,难道是要逼我自尽以示清白?” “哎呀姑娘,怎地说出这样诛心的话来,太太也是着急太过乱了方寸……姑娘平日是最稳重端方的,这真是……”林妈妈被蓝如璇的话惊了一跳,这种尖酸的言语比外头的粗妇还不如,以前就算打死她也不相信蓝如璇能说出这样的话。 张氏又气又急,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双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蓝如璇脸色木然,眼睛虚无的望着案上插屏,缓缓道:“不用急,不用慌,这件事还没有结束,怎能甘心落败。” 049 机锋暗藏 自从三月三之后,好像一直在下雨,晴也只晴朗一会,不过片刻的工夫日头又被乌云遮住,然后就是淅淅沥沥的水滴从遥远天幕落下来,总也落不尽似的。只说秋雨凄苦缠绵,却未曾想这春末夏初的雨也能这样令人发闷,心也跟着天阴。 蓝府里上上下下这些日子都不好过,蓝老太太心情不好,因为小事先后发落了好几个奴婢,弄得大家都战战兢兢的。有些不知情的人察觉府中气氛不对,找那些似乎知情的人打听,但基本都碰了钉子,什么都问不出来。越是问不出来,大家越是忐忑,仿佛天上的乌云降落地面包围了府第似的,总觉着有暗潮涌动。 这一日早起醒来,窗外天色仍然是黑沉沉的,之前大半夜的雨疏风骤,想来今日也不会有什么好天气。如瑾起身披了衣服,用冷水静了面,才觉得头脑稍微清醒一点。 寒芳梳头的手依然又柔又巧,几下就将满头长发挽成漂亮的发髻,而且是如瑾喜欢的简单样式,看上去只觉清爽。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本事,也不知是跟谁学的,看来这月又要领赏钱了。”碧桃笑着打趣她几句,待她行礼出去,走近前来帮如瑾换衣服,“姑娘,寅初了。” 如瑾点点头,对镜看了看衣衫钗环,都觉得妥当了便走到外间用了几块点心,随后带着丫鬟去秦氏那里请安。今日是蓝老太太去上香的日子,如瑾必须早起,其余不去的人也得早些去送行。 如瑾到幽玉院的时候秦氏也收拾妥当了,两人便一起去南山居。时辰太早,天色暗沉,灯笼在风里飘摇着,南山居院里已经站满了丫鬟仆妇。 “嫂嫂真是早。”张氏先到,特地从屋中出来迎接秦氏母女,眼神锐利地笑着。 “弟妹早。”秦氏未曾理会她言语中的嘲讽,正常与她点头招呼,扶了如瑾的手进得门去。张氏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脸上阴了一下。 蓝老太太刚用完早饭,桌上碗碟未曾撤下去,秦氏母女行礼问安,才说了几句家常,蓝如琦蓝如琳先后到了。两人问安毕,如琦本就瑟缩话少,如琳近日也不敢在祖母跟前造次,场面不免有些冷清。 此时绣帘外却走进蓝如璇来,手里端着添漆茶盘,盈盈走过去将茶放在蓝老太太手边,转过身来给秦氏行礼。 “伯母早,适才在后头给祖母沏茶,未曾去迎接伯母,还请勿怪。”言语温柔,举止得体。 如瑾眉头微动。这么快恢复往日模样,好宽的心胸。 三月三后蓝如璇一直称病,整日闷在闺房中不出来见人,这是近半月来如瑾第一次见到她。 虽然短短不过十数天,却仿佛隔了一世。 这十数天里春红凋落,夏木生发,连绵阴雨也阻不住天地万物蓬勃繁茂之势。然而自那日以后,却有什么东西似寒风过境的荒原,枯萎衰败,归于死寂。 “大姐姐好。”如瑾与之平礼问安,抬起头来,目光相对。 因血缘而相似的眉眼,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温柔可亲,两人对视一瞬,唇边皆有了笑意。 “三妹好。多日不见,三妹容光越发夺目了。” “大姐姐却是清减了不少,想来是病中心力交瘁,情绪烦躁之故?” “三妹错了,我每日安心养病,没什么可让我交瘁烦躁的。” “能安心最好。” 一番交谈,蓝老太太看了两人一眼,起身转去堂屋。“东西都好了没有?时辰不早,早些出门。” 吉祥笑着回禀:“一切妥当,只等老太太登车。” “如此便走吧,路上快些行着,莫要误了第一柱香。”蓝老太太披了斗篷,回头又吩咐张氏,“府里你看顾着,忙不过来的让你嫂子帮帮,这些日子大丫头的病也累坏了你,看起来面色不是很好,能休息就休息去。” 几句话嘱咐的十分随意,张氏却顿时白了脸,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福身:“谢婆婆体贴,媳妇没什么的,可能是昨夜未曾睡好的缘故,午间歇一会就好了。” “嗯,不舒服就不要强撑。”蓝老太太并未多做纠缠,仿佛就是临时起意关切了几句似的,说罢就转身出门。如瑾连忙拜别秦氏张氏,跟上去扶住老太太胳膊。 十几个丫鬟婆子跟在后头,伺候着两人上了清油小车,众人送至垂花门,清油车行至外门又换了外间行走的马车。丫鬟们两两挤在后头的小车上,蓝老太太独坐前方一辆青顶四轮大车,又叫如瑾:“上来和我坐。” 如瑾应命登车,后面丫鬟如意跟上车来,跪坐在门口的位置伺候。车帘落下,马蹄笃笃前行。车壁嵌着的琉璃小灯发出柔和的光芒,阻隔外面暗沉如墨的天色。 老太太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从启程就未曾开口,如意沉默地伺候温茶的煲子,偶尔轻手轻脚的给琉璃灯挑芯,若与如瑾目光对上,就默默地笑一笑。 如瑾看着她灯光下柔和的侧脸,忽然想起她似乎好些日子没怎么说话了。以往她虽不像吉祥那样机敏爽利,可见人也是有说有笑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她变成了如此刻这般沉默的模样…… 车窗外渐渐有了早起小贩悠长的叫卖,远远近近,此起彼伏,语调却都颇为怪异,如瑾很少接触市井生活,也不知他们叫的是什么,只是听着那吆喝伴着清脆的马蹄声,心底油然生出喜悦。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不知那早起的走街串巷之人中,有没有一个提着插满花枝的竹篮的呢?可惜已不是杏花的时节,那么篮中该盛什么花朵呢? 这样想着,嘴角就不由含了一丝笑意,心也跟着渐渐远去的吆喝走远了似的。 “你笑什么。” 蓝老太太低沉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 如瑾一惊转头,对上祖母微微张开的眼睛。那样锐利的目光,一瞬间如瑾仿佛看到了婶娘张氏。情不自禁地朝身后车壁靠了靠,如瑾听见自己发涩的声音。 “……祖母,您醒了。” “我未曾睡着。”蓝老太太脸色淡淡,又问了一次,“你方才笑什么。” 如瑾回过神来,言语也变得流利了些:“孙女听外头小贩叫卖颇为有趣,想来寻常百姓人家生活劳碌,却也有他们的乐趣在。” 蓝老太太笑了:“是为这个。” 这话说得颇有弦外之音,加上方才的眼神,如瑾不敢随意接话,只低头笑笑。 蓝老太太停了一会,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说道:“那混账贼子前日在府衙牢里死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如瑾却知道说的是谁,这消息她先前也知道,此时听祖母骤然提起,不知所为何事,只得默默听着。 “他死前叫嚷了一些话,牢头听了就着人报进府来。”蓝老太太一面说,一面看着如瑾玉般美好的脸孔,“人之将死,大多所言非虚,有些事再不说也就来不及说了,你可知她说了什么?” 语气渐渐严厉起来,如瑾愕然抬头看了祖母一眼,又恭谨地低下头去:“贼人妄语,非闺中女子可问可听,祖母若不说,孙女绝不多问一句。祖母若说,许是牵连到那日四方亭中诬陷之事,祖母怕孙女委屈自伤所以加以劝解的缘故。不过此事本就是子虚乌有,孙女行正做直,自不怕小人构陷,孙女无事,请祖母放心。只是此事涉及家族声名,如今贼人毙命,想是天道昭彰,不肯损我蓝家。” 蓝老太太沉默地听完,眼中锐光一点一点隐退在眸底深处,嘴角笑意也渐渐消失,恢复了日常神色,半晌后吩咐如意:“倒茶来润润嗓子。” 一旁小心翼翼听着的如意连忙从温笼中提了茶壶出来,在小巧的青瓷万寿盅里倒了热腾腾的茶水,给蓝老太太和如瑾各上了一盅。 马车已经出城,坚硬的铁掌踏在泥泞土路上,没有了方才的清脆声响。不知何时又下起雨来,滴滴答答打在车顶车壁,本就氤氲的空气又湿了几分。 如瑾静静的呼吸,将一呼一吸都尽量拉的绵长,平复急跳的心。仔细回想蓝老太太近日言行,那夜对蓝如琳的不留情面,今早启程前对张氏若有若无的试探,以及,方才那机锋暗藏的问话。 这位侯府里最尊贵的老封君,到底知道了什么,又想做什么? 050 山寺佛光 如瑾仔细回想这些日子以来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思量着是否有疏漏的地方。 赶走范嬷嬷、惩罚院中奴婢的那次,行事颇为激烈,失了大家女眷的风范,亦有不能容人之嫌,现如今想来是过于急切了些,然而当时心境难平,刚刚经历生死忧愤的惨痛,脑海中全是潋华宫里血红色的萧瑟,哪会有什么平和的心境。 不过,虽急切,却没有错处。至于后来对身边奴婢的奖惩处置,以及对碧桃、红橘等人的或用或贬,想来老太太是知道的,既然未置可否,也就是一定程度的默许。再到四方亭一事…… 行得凶险了些,所用之人并非万无一失的体己,莫非是在钱嬷嬷等人的严查之下,有谁露了破绽? 如瑾藏在衣袖中的手暗暗收紧,低垂的眼眸闪过倔强之光。 就算露了破绽又怎样。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做了,绝不后悔。 出神的时候,时间过得最快。如瑾只觉略略沉思了一小会,耳中听得的马蹄声已经恢复了清脆。城门通往山寺的泥泞道路已经走过,石佛山下道路铺了平整的石板,一直通往半山腰的幽深庙宇。 时辰掐得刚刚好,蓝府的马车停在寺前空地上的时候,恰好有早起的沙弥开了山门。 “阿弥陀佛,施主又是这般准时,今日佛前第一柱香非施主莫属。” 丫鬟们撑了伞,如瑾带了四边垂纱的风帽,扶着蓝老太太走下马车。老人家笑容满脸,合掌为礼:“劳烦师傅带路。” 沙弥微笑着在前引路,如瑾陪在老太太身边,款步踏过山寺朱红色的门槛。浓厚的檀香气息铺面而来,夹着雨中混杂青草香的泥土味道,飘摇恍若一梦。 是第二次走进这座禅寺了。上一次还是前世的时候,骤然当选宫嫔,跟着长辈过来上香,求菩萨保佑日后宫中的平安顺遂。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当时满殿香烟袅袅,佛祖在烟雾之后看不清面容。 母亲郑重地告诉她不能直视神佛之像,不然会被怪罪的,许的愿求的签也就不灵了,所以她未曾仔细看得那盘膝而坐的佛祖到底是何神色。 是悲悯的笑着吗,笑她在宫中那些寂寞又混乱的日子,笑那烟云一般的恩宠,笑她的愚钝,笑潋华宫里那样凄惨的结局。 “阿弥陀佛,蓝老太君经年虔诚如一日,佛祖有灵,必有所感。”殿门口迎接的智清方丈一声佛号,将如瑾从久远的记忆中拉回。 远方天际透出微微的光亮,并不明朗,灰蒙蒙的依然阴着天。正殿两旁栽种的翠竹被殿中烛光照着,投下斑驳的晃动的影。有刚做完早课的僧人从大殿侧门鱼贯而出,脚步无声而沉静,一袭袭灰衫黄衫飘然而去,渐渐消失在清晨细碎的雨里。 蓝老太太和智清方丈笑着对谈几句,先后踏入空无一人的殿中。方丈身后的年轻僧人将点好的香烛递过来,老太太双手接过恭敬跪下,在金色蒲团上三叩九拜,潜心祝颂。 如瑾除下风帽跟着跪了,依样行礼完毕,缓缓抬起头来,一直抬到能看见高高在上的佛像面孔为之。已有几百年历史的石佛端然盘坐,手绽莲花,眉目含笑,垂下的眼眸似正与如瑾对视。 有知事的婆子在后头悄声提醒:“三姑娘,直视佛祖是不恭。” 如瑾恍若未闻,只管看着。笑得这样慈悲,仿佛真有神灵附着其上。她以前是从来不信这些的,直到死。 死了,经过那样匪夷所思的事,也就不由得不信了,也许冥冥之中真有神明执掌天地?不然怎会有她这样偷天换日的重生? 一旁陪伴的智清方丈正在闭目念诵平安经文,并不知道如瑾的无礼直视,他身后的年轻僧人倒是看见了,也只不过宽容一笑。 似是感觉到年轻僧人的目光,如瑾转目望去,正好对上僧人平和清澈的眼睛,是常年修佛才能有的从容镇定。仿佛一株花,一阵风,一方天光云影,一场雪落春来,如瑾只觉撞进了一个自成一体的天地之中,连殿中有些浓重的檀香都变得轻柔了。 仔细看时,僧人的面容却是平常人的样子,并不如何俊朗出众,然而眉宇间淡然出尘的气质,包容宽和的目光,只让人觉得他与众不同。 如瑾微微一怔,随即意识到自己失礼了,冲僧人歉然笑了笑,重新转头向佛,又随着祖母垂首跪拜了一回。 方丈念诵的经文告一段落,蓝老太太大拜起身,笑着道谢:“有劳方丈。” 平日里进香的习惯,礼佛完毕老太太会随方丈去后院禅房讲经,这次也不例外,智清方丈引着众人朝后行去。正殿侧后方有一个前后三进的小小院落,单为身份贵重的香客们歇脚用的,因为蓝老太太常来上香,每当她来,这院子就不接待别的香客了。 进了小院禅房,方丈与蓝老太太落座,年轻僧人奉茶后侍立一旁,如瑾也立在老太太身后,随行的丫鬟婆子们都在门外廊下等候,房门开着,随时可以听候传唤。 蓝老太太接了茶谢过,见智清贴身伺候的换了人,笑问道:“是方丈座下哪位弟子,以前未曾见过。” 那僧人躬身合掌:“小僧照幻,师从平州鸿源寺诫清法师,恩师仙去,特嘱弟子前来听从智清师叔教诲。” 智清方丈笑道:“他是诫清师兄晚年最后一个弟子,极有慧根的。” 蓝老太太恍然:“原来是诫清法师高徒,久闻法师大名,可惜未曾得见,法师竟这样早就去了。” 两人聊了一会,天光越发亮了,屋中烛火已熄。智清拿了经文来准备开讲,蓝老太太转头吩咐如瑾:“你素日不看佛经,此时想必也听不进去,不如去隔壁歇着,你便宜,我也能认真听经。” 老太太的习惯,听经时不喜身边有人打扰,往日带蓝如琳来也是将她打发出去,如瑾虽有些听经的意思,但也不得不答应下来,行礼退出了房间。 雨还在下着,丫鬟婆子们都侍立在廊下,无事可做的缘故,大多呆呆地看着雨点打在地上。见如瑾出来,碧桃和青苹迎上来问:“姑娘可要去歇歇?隔壁禅房很干净,今日起得太早,暂且眯一会去罢。” 如瑾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觉得有些闷,摇头道:“在外头吧,左右这院子里只咱们一家,看看雨景也不错。”说着廊下走了出去,伸手去碰那被雨水洗过的花叶子。青苹连忙撑了伞,于是如瑾耳中就充满了噼噼啪啪雨打伞面的声响。 小院收拾得颇为干净,花木也种了很多,这一丛那一丛的从前院直连到后院去。如瑾一路走一路看,心情也渐渐舒缓下来,不知不觉从第一进院落走进了最后一进。 院墙外有几枝细碎的樱红色的花朵伸进来,在雨中越发娇艳可人。天地间一片灰暗,这几枝花就更显得难得。如瑾一时看住,停在那里,站在伞下静静与花相对。 有风吹来,墙角的小角门未曾锁上,吱吱呀呀地响,在风里微微晃动。 “姑娘,风有些大了,吹得雨直往人身上扑,伞都挡不住呢,咱们去屋里吧,或者在廊下站着也好些。”青苹劝道。 如瑾看风将枝条吹得摇摇摆摆,那些细碎的小花快要经受不住似的,心中微微叹息。 猛然一阵风大,角门终于被吹得洞开了,啪地一声重重打在墙壁上。骤然的声响惊了如瑾一跳,不免朝那边看去。 这一看,却是怔了。 051 禅院偶遇 也许是天光太暗蒙了视线,也许是雨密风急乱了心神,也许,是这山间禅寺到处弥漫的檀香气味恍惚了人的神思…… 天青色的十八股竹骨纸伞被吹打的啪啪作响,如瑾听着自己的心跳也随着雨打伞面的声音急促起来。远方天际划过长蛇一般的白光,有闷雷隆隆由远及近,轰然炸响在本已平静多日的心湖。 “皇……” 如瑾嗓子发紧,涩哑得厉害,两个字呐呐回转在唇舌之间,只吐出了一个含混不清的音节,后一个字,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 角门外石砖砌成的山间小径上,玉冠束发的乌衣男子擎伞而立,衣袂翻飞在风里,人却站得笔直,一如几步外挺拔向天的青叶苍竹。他侧对着这边,身前跪着一人似正在回禀什么,隔得远,声音低,什么也听不到。 但也无需听到,如瑾的全副心神都被那道侧影夺去,怔在当地,整个身子都僵了。 似也被这边角门的撞击声吸引,男子转头看过来,刀削斧刻一般深邃的轮廓就转成了剑眉宽额的脸,与如瑾记忆深处蒙了尘的面容重合在一起,化作一柄利刃,重重扎在心头。 那张她此生再也不想见到的脸! 心头大震,如瑾一阵恍惚,不由拼命眨动双眼,想将几丈之外的人看得再清楚些。怎么可能,怎可能是那个人……那样尊贵的身份,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为何这样像…… 如瑾拼命眨着眼睛,想透过雨丝坠成的帘幕,将前方之人看得再清楚些。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青苹发现如瑾脸色骤然转白,身子也踉跄着差点摔倒,连忙伸手扶住。 碧桃顺着如瑾的目光看出去,也发现了那雨中擎伞的男子,不由吃了一惊。那样好看英俊的人,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过她转瞬回过神来,看看如瑾带着一丝惊惧的惨白的脸,忙匆匆跑过去将角门关了,并用门栓插牢。 朱漆斑驳的木门阻隔了视线,因此院中几人并未看清,小径上站立的男子冲着这边扯扯嘴角,露出略带嘲讽的笑容。 “这地方竟然会有外人,差点把姑娘吓坏了,这寺院也真是的,给深宅女眷备着的地方,怎么能让外头的人随便过来乱晃!”碧桃回来抱怨几句,和青苹一左一右扶了如瑾,“姑娘,进屋里歇歇去吧,打了雷,想是雨要大了呢。” 如瑾直直地看着那扇关紧的角门,脸上是惊疑不定的神色,愣了一瞬猛然从丫鬟的搀扶中挣出来,三步两步冲到门口,伸手就将那道拦门的木栓拉起。 然而拉到一半,她突然停住了,似是踌躇不定,纤细的手指紧紧捏着横木,指尖因用力而压得发白。 “姑娘!”纷乱的雨丝越发大了,只一瞬就淋湿了如瑾肩膀,两个丫鬟连忙飞步追过来,将伞遮在她头上。 不能开,不能开,怎能做出这样失态的举动。如瑾暗暗劝说着自己,想要放弃的瞬间,视线却落在两扇门中间窄窄的缝隙上…… “姑娘……这不妥罢……”青苹面色发窘地看着如瑾竟透过门缝朝外看,轻轻拽了拽她衣袖。如瑾未曾理会,只绷着脸色眯眼看。 这一看,不免失望。蜿蜒狭窄的山路中已经不见了男子踪影,空荡荡的小径似乎在无声嘲笑门内少女的莽撞。 叹口气,如瑾站直了因窥望而弯曲的身子,苦笑一声准备回头,猛然的,门外却响起一声低沉的闷笑。 “僻静山寺,隔门相窥于我,敢问姑娘意欲何为?” 不是那个人! 如瑾心中一松,第一个念头竟然不是恼怒门外人骤然欺近的失礼。 这样明朗的嗓音,与那高高在上的尊贵之人完全不一样,即便是刻意去厌恶去忘记,她仍然记得那把威严的声音,从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连与女人笑谈的时候都不曾松缓过。而门外这一位,言语里带着嘲弄的戏谑,似是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一样,绝不是那人能做出的姿态。 如瑾一直僵硬的身体顿时松懈下来,紧绷的神经也轻松了,因了这一松,连门外人故意的冒犯都未曾在意。 碧桃向来是不肯饶人的,听了那人言语,顿时立起了眉毛:“哪里来的狂徒!你可知冒犯了谁?还不快走开,再敢无礼给你一顿乱棍尝尝!” 男子笑笑:“襄国侯家的女眷么?端是厉害。” “知道还不快走!”碧桃低喝。 青苹低声道:“姑娘,咱们赶紧回去吧,这人不像好人。” 如瑾点头正要走,却听门外男子一声嘲讽的笑:“人说襄国侯家一代不如一代,看来所言非虚,家里女眷出来上香都不知隔绝外人,年轻姑娘还喜欢偷窥男子。” 如瑾心中微怒,清了清嗓子冲外道:“不知襄国侯府如何得罪了阁下,得阁下这样贬斥。老太君上香不赶走外人,一是为了不扰民,二是以平常香客之心虔诚向佛,有何不妥么?敢问阁下又是何等守礼之人,能欺到女客门外说出这样的话来?” 门外人略怔了一怔,进而轻笑:“看着端方稳重,竟是这样的性子。”继而听得脚步渐远,似是走了。 如瑾看着紧闭的门扉皱了皱眉,不再停留,转身走开。 又是一个闷雷炸响,雨丝变成了大颗的雨点,噼噼啪啪从天而降,在天地间形成一道模糊的屏障。 如瑾在雨里走着,鞋袜都湿了,不过却未曾在意,只是有些懊恼的回想着方才自己过于失态的举止。不过是一个相似的脸孔,竟然让她激动至此,原以为重生之后的许多天以来,心境已经渐渐平复了,却原来还是这样放不下。 总是不由自主的纠结着前世的恩怨罢,亦总是,不由自主的恨着那些人……怅然地默默走着,想着,忽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如瑾蓦地停了脚步。 “姑娘?”两个丫鬟对如瑾连番的奇怪举止感到有些惶恐。 如瑾缓缓摇了摇头,似在说服自己。 “……不是,应该不是。” 她方才突然想起在宫里时听其他嫔妃们议论的闲话,说什么……当今的几个皇子里相貌最像圣上的是老七,但性子最不像的也是老七,圣上那样威严尊贵,七皇子却是轻浮得紧,十分纨绔浪荡…… 不是,不可能。如瑾甩了甩头,将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甩掉。 迎面遇见前来相迎的南山居丫鬟,说是因看见雨大怕她们害怕,特意过来接,青苹笑着跟她道谢:“小燕妹妹真有心,方才几个雷,我们是有些吓着了,正要赶紧回去。” 小燕笑了笑,殷勤地引着几人回到老太太听经的隔壁。 052 蹊跷出诊 踏进门里的时候,天际猛然一个惊雷炸开,雨水终于转为倾盆之势,飞瀑一般哗啦啦泄下来,砸的石砖地啪啪作响。如瑾转身去看,只看见天地一片茫茫的白色。 有个去关紧院门的小丫鬟未曾跑回来,单薄纸伞挡不住风雨,转瞬被淋了透湿,回到廊下一站,脚底下就积了一滩水。小丫鬟胡乱用袖子抹着额际湿淋淋的头发,嘟着嘴懊恼。 “……见你在宫墙边躲雨,那墙檐又有多宽,能挡住什么,眼见着从头到脚都湿了。不过别人淋雨都是狼狈,你倒别有风致。” 看见淋雨的小丫鬟,如瑾脑海中无端端冒出这样一句话来,眼前恍惚现出某个褪了色的画面,宫灯昏黄,香炉袅袅,寝帐亮眼的明黄色晃得人发晕,年过四十却依然俊朗如昔的男子捏了她的手,含笑说着让她脸红的话。 那是第一次承宠。忐忑,慌乱,羞窘的心情尚未平复,第二日去皇后宫里请安,就成了众人嫉恨的新宠,之后,忽冷忽热的恩宠和连绵不断的争斗算计,伴随着她走过那段幽暗苍白的人生。 一切,都只不过因了雨中一场偶然的邂逅罢了,想想只觉可笑。 突然想起方才在后院遇到的人,那样酷似的相貌,天上也是下着雨……如瑾心中升起一股说不清的恐惧,层层叠叠的翻涌,似是此时天上暗沉的云。虽明白这恐惧无根无由,根本是庸人自扰,可就是挥之不去。 “三姑娘进来喝杯热茶吧?”引路的小燕笑眯眯递了茶盏过来,恰好打断如瑾的胡思乱想。 如瑾压住心头异样,接过茶盏捧在手里,走到矮塌上坐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燕捂着嘴笑:“三姑娘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见,刚才青苹姐姐还叫奴婢的名字来着,奴婢是小燕。” 如瑾愣了一下,也笑了,暗叹自己这真是心神不宁了,不仅乱想,还乱说起来。笑着打发了小燕出去,热热的喝了几口茶在肚子里,身上暖了,情绪才渐渐稳定。 隔壁讲经还在继续着,暴雨噼噼啪啪之中隐隐传来木鱼稳定而规律的节奏,一下,两下,越发让人安定下来。 如瑾在榻上盘膝坐了,学着僧人打坐的模样闭目养神,耳中风雨,鼻端檀香,时光就变得悠长。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暴雨渐渐停了,变为淅淅沥沥的小雨。院中依稀有人在说话走动,片刻后有婆子来到门口轻轻敲击门扇。 碧桃过去开了门,婆子进来,脸上带着些诧异的神色,行礼问如瑾:“三姑娘,外头有会芝堂的凌先生前来,说是咱们请的,老太太那边一直在听经,没有这样的吩咐传下来,可是姑娘身上不舒服了?” 如瑾比她更诧异:“我没有不舒服,也未曾请他。” 婆子狐疑:“这真是奇怪了……那就请他回去?姑娘您看……” “你们拿主意即可。”如瑾点点头,婆子应命要走,如瑾又叫住她,“你去仔细问问看是怎么出的误会,再有,他冒雨前来,路这么远,就算是误会也是因咱家而起,给他照着日常出诊的费用封了红包罢。” 如瑾隔了纱窗朝外看了看,见婆子走到院门边说了些什么,然后就重新关了门。因为院中有女眷,门只开了一道不大的缝,如瑾并未看见外头情景。婆子返回来回话:“凌先生说,有府里小厮去医馆里请他,说是来上香的主子突然生病,赶紧让他来看看,他就来了,谁知是场误会。他说那小厮传了话就匆忙前脚先走,此时也找不着人来问清楚了。” 如瑾便问:“府里平日去会芝堂请大夫的人就是那几个人罢,凌先生没认出来是谁么?” 婆子道:“说是个不认识的小厮,凌先生还特意问怎么不是金贵他们去请,小厮说他平日不是负责这事的,今日跟着主子上香,事出突然才派了他跑腿。凌先生就信了,紧赶慢赶的找了车过来。” “找车?咱们府里请大夫,都是备好了车去接人的,从来没有让大夫自己找车的事,凭这一点就不该信他。”如瑾道。 “可不是,奴婢也这么问了,可凌先生说那小厮穿着咱们家奴仆惯常的衣服,因此他就当了真。” 碧桃愕然笑道:“这可奇了,府里哪个人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拿咱们消遣。” 婆子也笑:“咱们府里的人应该不敢的,许是外头哪个吃饱了撑的闲汉。要不是凌先生没收银子就走了,奴婢还疑惑兴许是他来骗诊费呢。” 青苹抿嘴:“您真是会取笑,会芝堂那么大的名气,整日里不知多少诊金药费的收着,大夫哪里会冒雨出城来骗几个出诊的钱。” 婆子凑趣笑了几声,见如瑾没有别的吩咐就告退了。碧桃就跟青苹笑着猜测到底是谁,左猜右猜没有眉目,全当打发时间的消遣。 如瑾默默坐在一边,越想越觉得奇怪。不由的,就想起当日那封熏了香的花笺。有了那样的东西,今日的事情,还能单纯的当做是误会么…… 隔壁木鱼声停了,过了片刻,智清方丈领着照幻出门,飘然而去。如瑾连忙过去老太太那边,丫鬟们也开始进屋伺候。 因听了佛音的缘故,老太太面色十分祥和,笑着让如瑾坐了,说道:“等雨听了咱们再走,一会午饭就在这里吃,寺里会送素斋过来。” 如瑾笑道:“那么孙女就跟着祖母享福,接受高僧的馈赠了。” 午间有僧人将斋饭送至院门口,待得用完素膳,蓝老太太又在榻上略歇了一会才告辞离开。天已经完全放晴,因为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连日来阴沉的云都散了,碧蓝天空上艳阳高照,端是难得。 老太太心情很好,回去的路上和如瑾说了许多话,都是絮絮的家常琐事,马车厢里流淌着让人身心放松的温馨。 回到府里,如瑾在秦氏那里坐了一会,回来就屏退了众人,独留下碧桃:“你上次打听董婆子等人之事办的不错,这次便也交给你。找人去会芝堂打听打听,看今日去乱传话的人是个什么形貌。” 碧桃一愣,略微思索反应过来:“姑娘是怕今日的事和咱们有干碍?不会吧……兴许就是哪个闲汉吃饱了撑的乱玩罢了。” 如瑾摇头:“外头闲汉怎会轻易弄到咱们府里的奴役衣衫,且还清楚知道咱们行踪,大雨天的,谁会如此费力乱玩。” 053 暗中传信 碧桃凝眉想了一想,点头道:“倒也是,那么奴婢这就去找人问问,若是闲人无心也就罢了,若是什么人有意做的,咱们也好早点防备着。”顿了一顿,又说,“姑娘,容奴婢说一句,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真要是谁故意安排的大概不会用咱们府里的人,轻易不让人查到。” 如瑾笑道:“你越发长进了,思虑很周详。这个我也清楚,不过是去碰碰运气,倘若真能问出点什么,也省了咱们许多力气不是。” “奴婢明白了,姑娘的意思是有一丝机会就别放过。”碧桃郑重答应下了,因了如瑾一句“长进”,心里喜滋滋的,脸上就有了笑意。 如瑾看在眼里,提醒道:“沉稳着点,做得隐秘些,别让人察觉了。” “姑娘放心,小三子虽然整日吊儿郎当的,但我的事他不敢不好好做,这些年他穷困着都靠我接济呢。他人也机灵,不会给姑娘添麻烦。”小三子是当日和她一起被人送进府里的乐伎,现今在外院跑腿做杂活,也称得上一声师弟,从小同在戏班子里长大的。 如瑾点头:“那就好,说起来你也不易,月钱就那么一点还要接济旧日的同伴,若非心地善良的不会做这样事。” 碧桃脸有些红,低头道:“其实……奴婢也不是什么善人,不然当初对姑娘……只是我们从小离了爹娘,身边没有亲友,就把一起玩闹学艺的兄弟姐妹当亲人,情分与别人不同些,见他们困顿,有点看不过眼罢了。” 如瑾颜色和缓的笑了笑:“当初的事我不在意,你亦不用耿耿于怀。那时你对我虽然不是太好,但也没做过太出格的事情,顶多耍耍性子罢了,与某些吃里扒外的比起来,你就是好的,况且当时也怪我没在你们身上花心思,难免你们各怀心思。” “姑娘这样说……奴婢无地自容……”碧桃头低得快要埋到胸口。 如瑾微微一笑,拾起妆台上一根细细的攒丝镶珊瑚金钗,顺着织锦桌布繁复错杂的花纹一下一下轻划。沉吟片刻,她丢开金钗抬了头,沉声道:“去打听的时候,一定记得透露给凌先生,今日去上香的是我,是被他重新开过药方的蓝家嫡出小姐。” 碧桃从方才的窘迫中回过神,见如瑾说的郑重,赶紧答应了,又忍不住疑惑:“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若聪明,就会明白。他若心善,就会帮我。” 碧桃若有所悟,见如瑾似乎还有话说似的,就等着听下文。如瑾却颇为踌躇,又重新拿起簪子在桌布上划来划去,很是举棋不定的样子。 碧桃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担心他不肯帮忙?要么,拿些银钱或贵重东西给他做酬谢?” “若是拿银钱过去,他大约就不肯帮这个忙了。”如瑾摇头,又想了一会,最后深吸一口气,“罢了,就这样吧。你再传给他一句话,问问他,城里关于他的流言蜚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的,问他还记不记得。” “姑娘这是?” 如瑾一双乌眸像是夜幕中最高远静谧的星星,声音亦如星空下拂过的风:“求他,不若让他明白利害。帮我,也是帮他自己。” 这一夜,月华如水,静陈高天。 十五的满月,连日来乌沉沉的墨色天空被照得清如琉璃,整个蓝府的房舍花木也尽皆收拢在这娟娟清辉之中。 月色从细密的纱窗透进来,如瑾躺在床上,身上盖了白梅青底织锦薄被,让人移了屏风,卷了帘栊,对月而卧。却是很久没有睡着,屋里静悄悄的,依稀能听见外头铜壶细小的滴露声,如瑾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月轮,脸色清冷如霜。 连日来纷乱的画面团团在脑中转着,一如窗上斑驳花影。“这一世,终究是不能干干净净地过了。”幽深长叹吞没在夜色里,是明月也照不亮的晦暗。 想起那日揭开帘帷的短暂相对,那样温和干净的人,因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出诊,大约也要被她带累着,染了这淤泥一样的污秽。 人生在世,似是雪纸一样,总要面临被乌墨点染的宿命。 次日晨起,天空碧汪汪的,炫目美好。如瑾作息一如往常,早起给祖母和母亲请安,然后同姐妹们在蓝老夫子的教导下度过大约两个时辰,就可以回来吃饭休息,下午的时间是自己支配的。 因为天气好,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几人放了学回来的路上,连一向不爱言语的蓝如琦都说笑了几句。蓝如璇依然笑得最多最温柔,就算和如瑾目光对上,也不曾露出半分不自然。唯有五妹蓝如琳,因为蓝老夫子受了托付要严格教导她,这一上午她就写了大半天的《女则》,还被老夫子指出许多写字的缺点来,十分怏怏不快。 路过几株芭蕉的时候,蓝如琦说:“芭蕉承雨的声音很好听,叶子绿油油的也好看,不过五妹应该不大喜欢,她一直喜欢红色。” 蓝如琳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大叶子有什么好看的,惨绿惨绿的丑死了。” 如瑾恍若未闻在前头走着,蓝如璇摇头笑笑,蓝如琦腼腆低了头,不好意思地弯了弯嘴角。看在蓝如琳眼里,就觉得蓝如琦的神色十分扎眼,暗自恨恨。 几人分别后,蓝如琳和蓝如琦一同住在晓妆院,本该一起走的,这时蓝如琳却不愿意与之同行,独自去了幽玉后院的刘姨娘那里。 一进门,自己走到桌前倒了满满一杯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下去,之后愤愤坐到椅上。刘姨娘见她神色不对,忙使眼色让丫鬟香竹和跟蓝如琳的香蕊出去。 两人会意,香竹就拿了绣绷子到门口几步外的墩子上坐了,让香蕊帮着理绣线,一边绣花一边守门,门扇却不关,以免被人误会里头在做什么。刘姨娘这才走到蓝如琳身边,扶了她肩膀叹道:“我的姑娘,你又怎么了,这些日子不顺气的时候也太多了点,让人看见不免要说闲话,没事也说出事来了。” “什么叫没事?本来就有事!”蓝如琳砰的一下重重将茶盅顿在桌上,恨声道,“无端端地受了这样的委屈,怎么让我气顺。如今连蓝如琦那畏缩丫头都敢拿我取笑了,我还怕谁说什么闲话!”说着一阵心酸,眼泪扑扑簌簌掉下来。 刘姨娘将她轻轻搂在怀里,温柔地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姑娘不哭,别着急,姨娘不是告诉你了么,这个时候要忍着,忍着才不会出错,才有机会洗刷冤屈,你要是自己先乱了,不正趁了别人的心么?” 054 母女秘议 蓝如琳抽抽噎噎地哭,梗着脖子不忿:“忍忍忍,忍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眼看着半个月过去了,我可忍出什么好处没有?不但姐妹们看我笑话,府里奴才们跟我都越来越不敬了,好歹我也是堂堂的主子小姐,凭什么要受这样的气!” “姑娘,你不忍着又能怎么样呢,难道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咱们不露声色的暗暗留意,兴许还能发现什么,倘若依着你的性子闹将起来,到时人人都瞧着咱们,那咱们还有什么机会了?” 蓝如琳气鼓鼓:“姨娘说得轻巧,敢情没脸的不是您。当日就是您说这事有蹊跷,让我忍着慢慢地留意,我按您说的忍了这么多天了,姨娘可留意出什么来了?” 刘姨娘皱眉,语气重了些:“姑娘怎地说这样的话!你没脸,难道我就能扬眉吐气的在人前了?这事急不来的,府里这么多人总得慢慢地查。我再跟你说一遍,查出来之前你千万要和顺些,离开此事远远的,别主动沾惹,知道吗?” 蓝如琳见刘姨娘动了气,也不敢硬顶着发脾气了,低了头用帕子抹眼泪,抽抽搭搭的很是委屈。刘姨娘叹了口气,看着她可怜,心里也难受,回身从点心匣子里取了几块桃酥搁在她跟前,柔声道:“你最爱吃的,放了葡萄干在里头,尝尝。” 蓝如琳哪有心情吃这个,见那桃酥做得精致,不免又想起平日里最爱做吃食的董姨娘来,愤愤道:“今儿四姐又带了糕点去上学,休息时给这个给那个的,轻狂得太过分了。我看她们那边这些日子可高兴着呢,说不定这事就是她们下的手,要不然大姐三姐和我怎么都沾了边,就她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惹上呢!” 刘姨娘摇摇头:“说这些有什么用,没有抓到把柄,也不过是乱猜罢了。要说这事本来也和你扯不上关系,你当日就不该领头往那亭子里跑,后来也不该去太太跟前闹腾。遇到这种事躲还躲不及,你怎能一门心思往里撞。” “我……我还不是为了……” 刘姨娘语重心长:“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合家子姐妹你最聪明机灵,却偏偏没托生在太太肚子里,我又是奴才出身,认真说起来比那董氏还不如,她家里好歹还在衙门里做过小吏。你心气高傲些,事事想占尖,想看着别人吃瘪,这都可以,可你不能什么事都沾,有些事咱们能碰,有些事就只能躲,往后你可记住了罢。” “姨娘,我……”蓝如琳眼见生母说出这样的话,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满腹都是委屈心酸。 “好姑娘,你别哭,你是明白道理的,比她们强千百倍,这次吃了亏不怕,咱们慢慢的找补回来就是了。现下擦干了眼泪回去吧,用过午饭好好睡一觉,总窝在我这里哭该让人笑话了。” 蓝如琳微微嘟了嘴:“姨娘总把我往出推,人家那边可是总往一块跑的。” 刘姨娘失笑:“好了好了别耍脾气了,那边还兴管姨娘叫亲娘呢,难道你也学了去不成。” 蓝如琳哼了一声:“也亏她们叫的出口,‘亲娘’,别做白日梦了,打量着谁都不知道呢。” 刘姨娘见她转圜,叫了香竹进来打洗脸水:“姑娘洗个脸就回去,既然分了你们出去住,就不比小时候了,别总腻在我这里,太太虽不管这些,老太太总是不高兴的。” 蓝如琳依言洗了脸,又用冷水敷了敷眼睛,抿了抿头发带着香蕊离开,临走时又叮嘱刘姨娘好好留心着,早点帮她找到洗脱的证据。刘姨娘答应着送了她离开,回身坐在床上沉思。香竹近前低声道:“咱们姑娘也太可怜了,往日多得脸的人,受了这样不清不楚的委屈,偏偏老太太还不说破,咱们也不能嚷开了辩解,真是无处诉冤。” 刘姨娘脸色沉郁仿佛前些日子的阴雨天气,没了半分方才劝解女儿的柔婉,沉声道:“这样也好,她往日里就是太急躁了,总将我的话当耳旁风,有这事杀杀性子也是好的,总好过以后嫁了人在别人家里吃大亏,那时没有娘亲在身边,才是真的可怜。” 香竹想了一想,虽觉得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忿:“难道就这样让姑娘委屈着不成,旁人还不知怎么在背地里偷着乐呢。” “怎会平白受委屈。”刘姨娘眼底闪过一道精光,“你继续跟那方婆子走动着,把我妆匣里的珠钗拿去给她,让她盯好了董婆子,尽量套些话出来,但不要打草惊蛇,否则会有什么后果让她自己掂量,我再不济,拿捏她还是轻而易举的。” 香竹踌躇:“姨娘,可是那支攒花点金的珠钗么?那可值些钱呢,上次她透给咱们董婆子在家烧衣服的消息,已经赏了她一吊钱了呢,后来零零碎碎的又给了不少,再说……那钗是老爷送你的……” “老爷送的东西多了,这么些年,这么些女人,他送出多少东西自己恐怕都不记得了,哪还在乎一个钗。”刘姨娘嘴角弯出嘲讽的弧度,“姑娘最要紧,银钱又算的了什么,而且这次若押得不错,翻盘不在话下不说,说不定能让某些人狠狠栽下去!” 蓝如琳带着香蕊从幽玉后院出去,一路顺着园子小路返回晓妆院。路上遇见办差当值的丫鬟婆子们,俱都退到路边朝蓝如琳行礼。但蓝如琳看得清楚,许多人脸上都带了些许轻慢的态度,低头问好的时候也暗暗用眼角窥探她的神色,似乎等着看她的窘迫似的。 蓝如琳眼睛本来就哭得红肿,冷水敷了也没完全消退,一路被这些人窥探着,就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经过人时还能忍着,无人时就脸色阴沉暗自咬牙。 “姑娘,忍着,咱不和她们一般见识。”香蕊低声在主子耳边劝诫。 蓝如琳本已稍稍平复的心又被这些人搅得乱起来,火气直往头上冲,顺手掐了一朵蔷薇在手里用力揉搓,抬头看了看梨雪居的方向,咬牙道:“不行,不能再这么坐以待毙了,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也得让她们烦心,我在这里气苦,她们岂能优哉游哉。” “姑娘……”香蕊一惊。 蓝如琳转头狠狠盯着她:“你不许告诉姨娘去!”香蕊吓得噤声,小心翼翼陪着蓝如琳回到晓妆院。 小小一间精舍,院中垂丝海棠正开得如火如荼,云蒸霞蔚,灼灼艳艳照亮满园。轻软的声音随微风荡进耳中—— “……风搅玉皇红世界,日烘青帝紫衣裳。懒无气力仍春醉,睡起精神欲晓妆……” 蓝如琳踏进院门扬脸一笑:“四姐心情真好,竟然还在花前念起诗来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三姐姐呢。” 蓝如琦停了吟诵愕然回头,刚要说话,蓝如琳后半句紧跟着来了:“可也不过是乍一看罢了,细看起来,四姐就是四姐,比三姐姐还差得远呢,起码三姐姐念诗可从来不用对着书。” 蓝如琦下意识将手中诗卷藏于身后,觉得不妥又拿了回来,脸上有些窘色:“五妹这些日子气性真大,不似以前一样了。” “我气了么?”蓝如琳笑得很甜,“四姐最近也不似以前一样呢,胆子大了许多,话多了许多,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冷冷盯了蓝如琦一眼,蓝如琳扭身回房,走得高傲矜持。蓝如琦面色如常站在原地,握卷的手却渐渐捏紧,指尖发白。 055 搬弄是非 天光明媚,花影盈窗,如瑾倚在榻上闲闲地看着窗外光影,因了小憩刚起,头脑还有些迷糊。一只粉蝶挂在花叶下面纳凉,玉脂般的双翅偶尔忽闪,仿佛能带起一阵香泽。 绣帘动处,碧桃用红漆捧盘送了一盏茶进来,翠粉色裙边如荡在风中的花瓣,轻盈盈飘到跟前。如瑾接了茶,瞟一眼她通身上下,笑道:“最近你穿的越发素净了,衣服上大朵大朵的绣花少了,香囊荷包也去了许多。” 碧桃微赧,低头捏了捏衣角:“姑娘喜欢简单干净,奴婢不敢穿得花红柳绿。” 如瑾微微摇头,抿了一口茶方道:“你不必这样小心,想穿什么就穿,只要不失了本分就好。只是你容光本就有几分艳色,若是衣衫也尽往鲜亮里穿,不免落于俗艳了,不若穿些素净的才能衬出你容颜娇美。” 碧桃脸色真红了:“姑娘别取笑奴婢。” 一旁青苹抿着嘴在那里笑,手上飞针走线绣一方帕子。暖阳透着纱窗照进来,将屋中桌椅镀上一层明亮的淡金,有温暖的气氛在房间里流动,只让如瑾觉得身心妥贴,含了一口清香的芳茶用舌尖慢慢的品,满颊盈香。 帘外有细碎的脚步声走近,小丫头隔着帘子禀道:“姑娘,五姑娘过来了。” 如瑾将口中茶水咽下去,略带诧异地望了望窗外,果见廊下立着艳红衣裙的人影,方才只顾说话,竟没察觉院中来人的动静。 “请进来。”如瑾略略坐正了身子,碧桃和青苹忙放下手中物什迎出去。 “三姐姐!”蓝如琳一进屋就喊了一声,脸上竟是带了泪的。 如瑾略一扬脸,碧桃青苹悄无声息退了下去,随手带上了房门。“这是怎么了,在我房里哭,让人误会我欺负你。”如瑾半开玩笑半认真,抬手请她坐下。 蓝如琳却没有往椅子那边去,而是来到榻边紧紧挨着如瑾坐了,伸手抱住了如瑾胳膊:“三姐姐,咱们可不能让人家这样欺负啊,这些日子你名声有损,我也倍受牵连,还不是大姐做的好事!她有脸做出那样的事来,为什么要咱背黑锅,她倒是病一病就完了,祖母也信她是被人所害,骗鬼呢!” 如瑾脸色一分分冷了下来,盯了蓝如琳满脸的泪痕,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说这些做什么?” 蓝如琳对如瑾冷冰冰的态度感到意外,忙用帕子捂了脸,装作拭泪的样子哭诉:“我倒是罢了,顶多被祖母误会几日,可姐姐你呢?本来清清白白的,却被人泼了这样的脏水,侯府小姐的脸面还往哪里放。她做下丑事被人撞破也就罢了,还为了脱罪让人诬陷起你来,当时若不是如意拦着,我怎么也要将她从屏风里头拽出来,让大家看看到底是谁不知廉耻……” “够了。”如瑾抬眼看看一脸震惊加窘迫的香蕊,冷声问道,“是你家姑娘昏了头,还是刘姨娘昏了头?” 香蕊连忙跪在地上,焦急地拉拽蓝如琳:“三姑娘莫怪,跟刘姨娘没关系,姨娘一直劝着五姑娘忍耐来着,是五姑娘自己一时想不开……姑娘,姑娘咱们走吧,先生布置的大字还没写完呢,咱回去……” “走开!”蓝如琳用力甩开香蕊的拖拽,转头又拽住了如瑾衣角,“三姐姐,咱们可不能坐以待毙,若不把她那张画皮扒下来,谁都当她是好人呢!” 如瑾已然凝了眉头,也不看她,只自语道:“原来祖母罚你是为了这事啊。你不来哭,我还蒙在鼓里。这些日子我总在疑惑,怎么想也想不通,却原来,是你。” “三……姐姐……”蓝如琳如遭雷击,连抽噎都忘了,张大了眼睛瞪着如瑾。 如瑾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数九天冬阳似的,明晃晃的挂在那里,却不是暖,只是寒。 蓝如琳终于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急急辩解:“不是我!不是我!祖母误会我,难道三姐姐也要误会么?明明是她蓝如璇做了丑事还要拉上咱们垫背,三姐姐你仔细想想啊!我害你做什么,咱们可是亲姐妹,不像她隔了一层。” “亲姐妹?”如瑾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往日里你暗中挤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我们是亲姐妹?我总以为你小孩子脾气,不跟你一般计较,没想到你还能做出这样毒辣的事来,当日若不是阴差阳错误害了大姐姐,我可真是要百口莫辩,粉身碎骨了。蓝如琳,你还要在这里搬弄什么是非!” “三姐姐你误会了……” “出去!以后不要来我这里站脏了地方!”如瑾甩手扔出了茶盅,砰然巨响后瓷盅摔得粉碎,惊得碧桃青苹连忙进屋来看。 香蕊死命拽住蓝如琳:“姑娘咱们快走吧,回去写字念书好不好?” 如瑾一指丫鬟:“你们把五姑娘给我请出去,以后没有我允许,谁也不许再放她进来。” 碧桃青苹忙上前帮着香蕊,三个人死拉硬拽将蓝如琳拖出去了。“三姐姐你信我,绝对不是我啊——”蓝如琳在院中还哭喊不停,惊得满院子婆子丫鬟面面相觑。 “姑娘,这是……”送走了蓝如琳香蕊两人,碧桃关了院门回来,小心翼翼觑着如瑾神色相问。青苹用帕子包了手捡拾地上的碎瓷片,柔声劝解道:“姑娘别生气了,五姑娘就是小孩子心性,做事没个轻重的,姑娘别跟她一般见识。” 如瑾倏然笑了出来:“我并未生气,青苹,去叫了品霞来吧。” 两个丫鬟愕然看着如瑾,青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答应着去了。如瑾就对碧桃低声吩咐:“你去叮嘱董婆子那边警醒着些,方才香蕊不小心说到刘姨娘,说她让五妹忍着。刘姨娘不比旁人,最是心思缜密的一个,在府里的年头又长,认识的人比咱们加起来都多,她若让五妹忍,恐怕是觉察了什么也说不定。” 碧桃一凛,连忙应了:“奴婢马上去办,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躲着人。”说着转身去了。 一时品霞进屋,如瑾也不罗嗦,直接吩咐道:“你去告诉那边,五妹来我这里闹了,说是要帮我揭了大姐的画皮,教她认认廉耻怎么写。” “姑娘……”品霞惊愕。 如瑾一笑:“这本是你原有的差事,我所言也不虚,你有什么为难的?” “奴婢……奴婢不为难,奴婢这就去。” “去吧。你不用多想,为我办事,我自会护你周全。若是办得不尽不诚,我身边也不养闲人,送你回去只消片刻的工夫。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就是,若想脚踏两船左右逢源,我也不是傻子。” 品霞深深低头,跪地拜道:“奴婢不敢。只求姑娘留奴婢在身边,奴婢定当尽心。” 056 贤良正室 次日晨起去南山居请安,见到张氏蓝如璇,两人面上都看不出什么,如瑾也没动声色,如常寒暄问好。一时老太太梳好头出来,一家子聊了一会家常,秦氏就冲张氏笑道:“二弟上京的行程可定下了?我这里有些亲手做的衣物,还请弟妹拿回去,劳烦二弟给侯爷带去。” 张氏看了看丫鬟飞云手中的包裹,笑道:“京里什么没有,嫂嫂还用大老远的特意带衣物过去。就算是平日穿的家常衣服,也有贺姨娘在身边替侯爷置办呢,听说小彭氏针线也是不错的。嫂嫂还是别花力气在这上头了,多养养身子要紧。” 贺姨娘是刘、董之后娶进门的小妾,小彭氏是当年一同跟碧桃进府的戏伶,因出身和无子嗣的缘故未曾给得名分,但两人在蓝泽跟前都算颇为得宠。张氏当众说出这个话来,未免有失礼挑衅之嫌。 秦氏笑意不减,只说:“话虽这样说,但总归是我放心不下,总得亲手做上一两件才略踏实些,让弟妹见笑了。其实我亦知道自己针线上本事有限,做出来也未必穿得出去,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还请弟妹帮忙全了我心意,若是二弟车马上还有地方,就替我带了去吧。” 极其谦逊的姿态,蓝老太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张氏未曾察觉,拿帕子捂了口呵呵笑道:“嫂嫂也太谦虚了,虽然嫂嫂惯常体弱不爱动针线,上次绣个帕子还用了大半年光景,但绣完了谁见了不夸,针脚花样都是顶尖的。如今这一包裹衣物不知道是花了多长时间才弄成的,我怎能不给嫂子带去呢。等我回去就看看装东西的车,没地方也给嫂子挤出一个地方来。” 秦氏微笑,对她言语中的尖刺只做不知:“那就多谢弟妹了。” 蓝老太太突然出声:“一个包裹需要挤什么地方,哪里就放不下了,你一会就带回去安置了。” 张氏笑容滞了一滞,脸上讪讪:“婆婆说的是,媳妇这不是跟嫂子开玩笑呢么。” 秦氏笑着看了看飞云,飞云转身出去领了两个婆子并两个丫鬟进来。秦氏冲老太太道:“媳妇还想送几个人去伺候侯爷,请老太太过过目,看她们如何。这两个婆子厨灶上手艺很好,丫头也干净伶俐,伺候人极是妥贴的。” 屋中众人不免都将眼在四个奴婢身上打量,婆子尚可,一看就是老实敦厚的面相,衣衫手脸也都干净,两个丫鬟却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姿容俏丽,身量苗条,未免让人多想。 如瑾抬眼看了看母亲贤惠的笑容,心里只觉酸楚。素来刚强的母亲,该是经过了怎样百转千回的思量,才做出这样的以退为进,亲自挑选漂亮的年轻姑娘送去夫君身边。 因了她的事,母亲也终于转性了。 这转变固然对未来的路极好,可终究是无奈,是让人心痛的妥协。情感与理智,说起来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她却是经了生死之痛才得以想开的,而母亲呢,多年里处在失宠边缘都不曾在意,如今却因为她做了抉择。如瑾缓缓别开眼,垂了头。 蓝老太太扫了地上跪着的四人一眼,将两个丫鬟叫到近前仔细看了看,转目去看秦氏。秦氏笑道:“是家生的丫头,父母平日当差本分,人品不错,她们各都有几个兄弟,极是和睦兴旺的人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太太也明白了,因当着几个孙女的面不好将话说明,又细细将两个丫头看了一回,见她们低眉顺眼的很是稳重,心里也颇为喜欢,就让吉祥拿了两个银簪子出来打赏:“去了好好伺候侯爷,做事尽心,我自然还有赏赐。” 两个丫头接了赏,双双跪下磕头谢恩,然后得了秦氏示下,安静地跟着两个婆子退出去了。秦氏又向张氏道:“这几个人也劳烦二弟了。” 因了老太太已然同意,张氏自不会有任何推辞,当即满口答应了,又不免狐疑地看了几眼秦氏。老太太心情似乎不错,留众人一起吃了早饭,之后几个孙女去上学,屋中只剩秦氏张氏的时候,才冲秦氏道:“你这番心思也是难得,只是你自己也得抓紧些,好好将养着,给瑾丫头添个兄弟作伴才好。” 秦氏脸色微红,垂首道:“媳妇知道。只是媳妇的身子这么多年了,一时也急不来,侯爷膝下却只有琨儿一个儿子,所以媳妇想着,先多添几个男孩子要紧,嫡庶却暂时顾不得了。且就算是姬妾生的也是侯爷骨血,是婆婆亲孙,媳妇也会当亲生那样对待。” 老太太满意点头,又闲聊了一会才放两人回去。 出了南山居张氏就同秦氏笑:“嫂嫂怎么突然就转了性,这份贤良真真让我惭愧。两个丫鬟我一定帮嫂嫂送到京里,只不知侯爷见了她们,会不会想起当年的大彭氏。” 秦氏笑道:“侯爷怎么想,弟妹很关心么?”刻意说重了“弟妹”二字,张氏脸上微赧,秦氏不再理她,将四个奴婢留下,自带了人回去。 路上孙妈妈面带不悦言道:“二太太最近言语越发尖刻了,专门跟太太过不去。提起大彭氏那个贱婢,就是想让太太生气呢,太太可别遂了她的愿,咱不气。” 秦氏脸上淡薄的笑意如清晨薄雾,风一吹就消散无踪,背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走得端方。“那么多年的事情了,谁还放在心上,她也不过是怨气发散不出去,胡乱咬人罢了。” 孙妈妈点头:“太太能这样想就是极好的。总之咱们想做的都做到了,今日老太太很是高兴呢,老太太对咱们欢喜多一分,对东边的心就能减一分,到时要起管家权来咱们就多些胜算。偏偏二太太还不识趣的当众冷嘲热讽,净讨老太太嫌呢。” 秦氏脸上并无喜色:“一步一步走吧,却也没这么容易。老太太再怎样,终究还得看侯爷肯不肯给我这个脸。” 孙妈妈欲待劝解,想了想,却终究没说出什么来。看着秦氏微带怅然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 057 暮年主仆 夜来的时候,南山居檐下几盏羊角灯次第点着,在风中微微的荡。屋中也掌了红烛,灯芯边撒了安神的香料,燃起来,满屋满室的甜软香味。 “老太太,方才底下丫头们议论,五姑娘今儿下了学去大姑娘那边,好像也是被赶出来的,回去时脸色十分不好。”屋中并没有侍立的丫鬟,钱妈妈亲手剥了果子递上,在蓝老太太耳边低声禀报,尽量将语气放得柔柔的。 老太太脸色一沉:“在三丫头那里讨了没脸还不够么,又去闹腾大丫头,吃的猪油太多了吧!明日起禁她的足,学也不要去上了,圣贤道理没学会多少,尽学了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一旁坐着进府来请安的钱嬷嬷,自从三月三之后,她进府的次数越来越多,此时就陪笑劝解:“您别为这点小事动气,小孩子们遇事不知思量,难免有些顾头不顾尾的时候,您细细地教导着就是了。” “人若是笨,怎么教导也无用。”老太太苦笑一声,揉了揉额角,“你看她那两个姐姐,哪一个用我教导了,还不都是百伶百俐的心思,尽皆让我吃惊。” 说着,老人家面上露出疲惫的神色,额头眼角的皱纹越发深了,花白鬓发在烛火中明暗着。钱嬷嬷叹气:“既然决定了让五姑娘顶着,您就把别人放下吧,别总在心里翻来覆去的。不痴不聋,不做家翁,您最近越发睡得少了,人眼见着也瘦了许多,何苦呢,由着她们闹腾去。” “我倒宁愿自己是个呆子聋子。”老太太这才接过钱妈妈手里的果子,拿在手里却也没吃,只向着钱嬷嬷摇头,“这么大的家业,一点点看着它从无到有,一点一点攒起来的,若由着她们去闹腾,或许等不到我死就败没了,我怎能放心的下。” 只有在最贴心的婢女跟前,蓝老太太才会卸了在子孙跟前保持的威严态度,发出这样那样的感慨。钱嬷嬷也深知主子脾气,除了自己的话,恐怕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见老太太面露凄苦,她便试探着,笑着说出心中藏了许久的思量: “老太太,且容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些年您是关心则乱,一味地疼宠儿孙,却是有些过于顺着他们的性子了。以前有您镇着还好,近年来您不舒服的时候多了些,难免精力不济,老奴身在府外冷眼看着,有些人心思已经乱了,行事也越发不妥当。譬如这次的事,从门禁到内院,可不就是因了有些奴才蠢蠢欲动的缘故,才生出这许多错漏。” 蓝老太太静静听着,半晌长出一口气,徐徐道:“若是半月前你跟我说这些,恐怕我也是要恼你的。” 钱嬷嬷体谅地笑笑:“那您现在可想明白了罢。” 老太太再叹一声,神色颓然:“最近夜里睡不着,我时常翻来覆去的思量,想是想明白了,可……” “老太太,当断不断,必生其乱。”钱嬷嬷站起身,走到老太太跟前循循劝谏,“您最是雷厉风行的脾气,上了年纪心却越来越软了。之前您让我们狠狠地查,老奴还以为您要拿出年轻时候的手段来,谁想到越接近真相的时候,您反而不让继续查了。老奴明白您是怕查出了底细平白伤心,可容老奴问您一句,您面上装作不知道,心里就真的不知道了么?若是真不知道,这些个彻夜难眠的夜里,您又是为了什么?” 蓝老太太怔怔地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相伴的侍女,眼角一颤,竟落下一滴浑浊的泪。钱妈妈连忙低下头去,静静跪倒在地。钱嬷嬷回头看了媳妇一眼,低声道:“你出去吧,我和老太太说说体己话,告诉家里今儿我不回去了。”钱妈妈应声而出,一路出去时将沿途门扇尽皆关闭,又细细叮嘱了堂屋门外看守的丫鬟几句才走。 钱嬷嬷坐到罗汉床边的脚踏上,像以前做婢女的时候一样,伸手在老太太腿上轻轻的揉着,同样染了霜华的鬓发映着烛光,一丛一丛的银丝闪闪发亮。 “老太太,老奴也老了,媳妇虽然还能替我伺候主子们,但她终究经的事少,难免有疏漏的时候,依旧不顶用。依老奴看,不如就彻底甩手让她们当家去吧,趁着咱们这两年还有精神,就算她们做错了什么,咱还有精力帮她们改,一点一点的引着她们向前。” 蓝老太太举帕擦了擦眼角,闷闷的一言不发,钱嬷嬷就接着说:“您要彻底甩手,最好先把这家分得清清楚楚的,当年老侯爷过世时虽然分了家,但也只不过将几个田庄和铺子分到两位老爷名下而已,日常吃穿用度大家也没分得太开,二太太还在这边帮着管家,越发没个清楚了。如今不如彻底分开,各人过各人的,也难免底下人胡思乱想。” 蓝老太太紧紧盯了昔日的婢女一眼。钱嬷嬷面色如常,抬头坦然一笑,手上依旧轻轻的揉着,分寸极好。蓝老太太与之对视半晌,缓缓松了挺直的背,喟然一叹:“肯和我说这些的,也就只有你了。” 半晌,老太太幽幽望着窗外摇动的花树,缓缓道:“以往是我错了,才让她们误会,有了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分就分吧,只是如何分法,且看她们各自值我疼多少罢。影心,谢谢你。” 钱嬷嬷停手,伏身拜了下去:“老奴不过替您说出心中所想罢了,当不得您谢。” 月过中天,满庭清华。 稍晚一些的时候,如瑾也接到了蓝如琳去过东府的消息。品霜在地上跪着,忐忑禀报:“那边让奴婢把消息传给姑娘知道,并盯着姑娘如何行事。还让奴婢特别要告诉姑娘,五姑娘说是您设的计。” “下去吧。去青苹那里拿半吊钱。”如瑾打发她出去,倚在榻上出神。 碧桃紧紧皱了眉头:“五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董婆子可说她没露半点风声,方婆子最近无故跟她走动得勤,她还特备警醒来着。” 如瑾凝眉思忖一会,摇摇头展颜笑道:“恐怕五妹这是误打误撞罢了,若真得了把柄,她就不是去那边说,而是要告到祖母跟前了。” 碧桃想了一想也是失笑:“大概就是这样,我一时着急几乎被她吓着。” 如瑾道:“她先来我这里说蓝如璇,又去蓝如璇跟前说我,大约是打着鹬蚌相争的主意,她好趁乱脱身。谁知我们全都不理睬她,统共让她碰了两鼻子灰。” “该!谁让她乱窜乱跳。”碧桃翻个白眼,继而又有些惋惜,“大姑娘也真沉得住气,怎么就没上她的当呢,要是跟她一同闹起来才好,才显得我们干净。” “连你都知道闹起来就不干净,蓝如璇又怎么会上当……”如瑾顿了一下,垂眸想了一想,转而道,“也不一定。五丫头这一莽撞,真有用也说不定。” 058 火上添柴 “姑娘是说?” 如瑾嘴角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眸中映着烛光潋滟,似是深潭里的月影:“旁人避得远远的可以洁身自好,事情的正主儿怎么能总是沉默,她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 碧桃听了似懂非懂,皱起秀丽的眉毛沉思。绣了兰草和白梅的软帘随风而起,远远的,显出堂屋里一袭裙角。 “谁在那里!”碧桃扬声呵斥。其他丫鬟们早已遣出去了,青苹都自觉地没在跟前伺候,是谁大了胆子跑进屋里来。虽是隔得远听不得什么,但也坏了规矩。 堂屋里的人急忙小步跑了过来,隔帘禀道:“奴婢翠儿,方才品霞姐姐说姑娘召唤奴婢。” 碧桃转头看看如瑾,得了示下才道:“进来吧。既然姑娘传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翠儿掀帘进屋,低头冲如瑾行了礼,眼睛并不看碧桃:“奴婢并没有鬼鬼祟祟,只是刚进来,正要高声朝内通报就被姐姐看见了,堂屋门口有人守着呢,奴婢就算有心鬼祟也力所不及。” 碧桃皱了眉头,当着如瑾却不好发作。翠儿已然恭谨朝如瑾道:“请问姑娘传奴婢来有什么事要吩咐么?” 如瑾不动声色看着两人暗地的剑拔弩张,随意道:“亦没什么要紧的,只是问你,最近寒芳可还安分?” 翠儿很认真地回答:“姑娘让奴婢照看她,奴婢做得很用心,一点也没让她离了我的眼。她一直很安分,最近也是,每天除了早晨给姑娘梳头之外,整日都窝在屋子里做针线的,做了好多帕子鞋垫之类的小玩意,还给了奴婢几个。” “哦?她针线很好么?除了给你,还给过谁?” 翠儿想了想,答说:“院子里的人差不多都给过,手艺是不错,人人都夸。” 如瑾沉吟,继而转了话题:“你表姐最近怎样?” 翠儿愣了一下,脸上带了忐忑的笑意:“姑娘说笑,红橘不是我表姐,其实我们关系很远,都出了五服了……她最近也很勤谨,在院子里做些杂事。” 碧桃眼带嘲讽看了她一眼。如瑾笑道:“出了五服也是亲戚,以后这话可别说了,免得让人误会你势利。你放心,只要好好做事,你是你,她是她,我不会因为她而迁怒你。” 翠儿十分窘迫,唯有低了头应是。如瑾打发她出去,碧桃不屑地瞄了她背影一眼:“当日叫红橘姐姐不知叫得多亲,现在倒是想起五服不五服了,听说她能进府当丫鬟还是红橘说的情呢。” 如瑾道:“所以她虽然机灵,我却不敢重用。见风使舵,忘了根本,是为奴婢者大忌,亦是为人大忌。” 碧桃见如瑾正色而言,忙低头道:“奴婢谨记。” 如瑾点到即止,转而望向窗外皎皎月华。“这样好的月,却没有踏月看花的心思,真是辜负了。”失笑自叹一番,目光已恢复了清冷,“去告诉院子里人说我病了,再去给母亲和董姨娘那里送点心,另外,悄悄打发人去外院传郑顺家的来见我。” 碧桃对这一串毫无关联的安排感到困惑:“郑顺家的?是上次董婆子说四方亭附近的人么?姑娘找她……会不会打草惊蛇,咱们可从没跟她打过交道。” “你尽管去做。告诉去母亲和董姨娘那里的人,务必多盘桓一会再回来。然后,今夜你就警醒着,盯着院里的动静吧。” 碧桃见如瑾不想解释,连忙住嘴不敢再问,福身道:“奴婢这就安排。”说着转身去了。 过了一会青苹进屋,添了热茶,铺了被褥,恭谨地伺候如瑾洗漱更衣。如瑾随口吩咐:“天越发热了,明日将绣帘都换了湘帘吧,透些气。” 移了灯躺下,屋子里静了下来,院中因为碧桃的安排略略嘈杂了一会,此时也都各自安歇,渐渐安静。如瑾躺在床上未能成眠,亦知道,有人与她一样,大约比她更紧张。 春末夏初的夜总是旖旎,晚风中会有花香,卷了帘栊送进来,与屋中熏笼里的寒梅香混在一起,模糊了季节。这样浓淡相宜的气味,随着呼吸渐渐安抚了紧绷的身体,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该做的都已做了,且自安待,无需惦念。月华和烛火交织的光线中,如瑾清明的眼缓缓合上,迷糊睡去。 更漏深深,不知过了几许时候,恍惚听得外间有人走动。如瑾从凌乱颠倒的梦中醒过来,侧耳细听,果然外头有人。 “什么时辰了?” 值夜的青苹回话:“姑娘,才寅正,您再睡一会。” 如瑾拥被坐起:“是碧桃来了么,进来吧。” 果然碧桃轻轻走进,手上端了一杯温热的茶:“姑娘润润嗓子。” 如瑾接茶抿了一点,目光沉稳,丝毫没有方睡醒的懒倦:“昨夜如何。” 碧桃脸上有些许兴奋:“姑娘真是料事如神,昨晚您让奴婢盯着院中动静,果然就有动静。”说着,有了更兴奋的神色,“您不知道,不是寒芳,竟是红橘。” 如瑾未见异色,只道:“去幽玉院的人停留多久?” “小半个时辰,孙妈妈还过来了,但姑娘睡下就没进来。”碧桃脸有迟疑,低声道,“只是郑顺家的没来,内院落锁了外头进不来。” 如瑾笑道:“那个时候已然快落锁,她自然顺水推舟不会来。只是她不来,消息也会递进来,该知道的人都会知道。” 天光破晓的时候,南山居早起洒扫的婆子打着呵欠开了院门,一只脚刚迈出去,人就是一惊。 “这……大姑娘……您这是……” 院门口平整光洁的石板地上,蓝如璇只身一人跪在正中,一脸哀婉,眼角挂着珠泪,如花上的露。 消息一层层传进,听在了刚刚起床的蓝老太太耳中。 一夜未曾睡好,老太太神色十分倦怠,正坐在那里由钱嬷嬷亲手服侍着洗漱。听了消息,老人家脸色沉了下去,眼角皱纹越发深了。苍老声音幽幽响起在内室,带着晨起的喑哑: “沉不住气的,原来不只五丫头一个。” 钱嬷嬷轻轻用热毛巾擦净老太太脸上的水迹,笑着扶起了主子:“让奴婢给您梳头吧,看看奴婢的手艺还在不在。” 老太太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旧日婢女的宽慰而放晴,梳了头,让人叫了长孙女进屋。 “你说。”简短的两个字丢过去,不管跪在地上的孙女如何泪流满面。 蓝如璇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孙女含冤莫白,以为此生再无明日,谁想五妹却是救星!求祖母明察,孙女这番受辱,也许和三妹妹脱不了干系。” 059 哀哀苦求 铜镜里,蓝老太太本就沉着的脸更加暗了几分。通过光洁铜镜映照的影,她能看见孙女伏在地上的哭得颤抖的身子,哀哀戚戚,失去了往日从容端庄的态度。老太太沉默地看了一会,缓缓合上了眼睛。 钱嬷嬷梳头的手停在半空,转了头,失望地看着蓝如璇。 “大姑娘,慎言哪。老奴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说了有人信,什么话说了只给自己招祸,你应该心里想明白了再过来。” 经年被看重的嬷嬷身份毕竟不同,虽是奴仆,却能似长辈一样教导府中年轻的主子。她和老太太心意相通,老太太不想说的话,她就替主子说。 “祖母!”蓝如璇哭得声泪俱下,跪行几步来到梳妆台前,“孙女绝对不是胡言乱语,这等事情干系有多大,孙女受了莫大折辱,自然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若没有确凿的证据孙女怎么会来烦扰祖母!请祖母听孙女一言!” 老太太皱起了眉头,脸上有了不耐之色。重重叹一口气,声音十分疲惫:“那么你就说吧。” 蓝如璇哀哀哭告:“祖母,当日四方亭之中那贼人口口声声诬陷三妹妹,孙女就以为是自己误打误撞倒了霉,虽然不甘虽然羞愤,但后来想想,怎么也是为三妹妹挡了灾祸,孙女身为长姐,这委屈也就替妹妹受着了,是以许多天来孙女深居简出隐忍着,人前欢笑人后流泪,什么苦也都咬牙往肚子里吞了……” 钱嬷嬷深深看了蓝如璇一眼,转过脸去,继续一下一下轻柔地给老太太梳头。 蓝老太太沉声打断了长孙女的哭诉:“这些话就不要说了,家里从上到下谁有委屈,我都知道。” 蓝如璇微微抬首,用帕子挡了脸向上觑了一眼,抽抽噎噎地停了话头,隔了一会又道:“祖母说的是,是孙女失态了。府里大小事情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心里永远明镜似的……不过这次,您大约是被三妹妹骗了,我们都被她骗了……” 钱嬷嬷终于忍不住说道:“大姑娘,你说的确凿证据呢?” 蓝如璇有些怨恨地看了一眼总跟她顶着的钱嬷嬷,继续哭道:“祖母,这些事原本孙女是没想到的,还一直以为自己替三妹顶着污名,就该隐忍担着。但谁知五妹妹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事从头到尾就是三妹设计的啊!当时让贼人喊出那番话来,她就是为了贼喊捉贼,好让人怀疑不到她身上。” 老太太又重重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飘:“我这些孙女,你是最有端稳气度的一个,如今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往日的体统却也是不要了罢。” “祖母……孙女实在是……实在是委屈。”蓝如璇不敢再多说别的,哭了几声,终于说出了倚仗,“祖母,孙女有人证!” 老太太一直闭合的双目慢慢张开,对镜看着蓝如璇满是泪痕的脸。钱嬷嬷道:“姑娘有人证就带来吧,眼看着快到大家晨起问安的时候了,总这么哭,让人看见失了脸面。” 蓝如璇看祖母没有反对的意思,撑着地面盈盈起身。 “这时候内外院禁制开了,想必人已经拿了进来,孙女去外头看看,这就带来见祖母。”说着快步退了出去。 老太太一直板着的脸色终于稍微松动,有了一丝哀戚之色。 “影心,你怎么看。” 钱嬷嬷将主子满头花白头发梳通,又用篦子细细的篦着,叹了一口气:“当日您虽然不让查下去了,可事情毕竟有了几分的眉目,您……大约也是知道大概的。” 老太太默不作声一瞬,突然笑了一下。 “我总以为,不细查,不细想,时间久了,就全都过去了,看来是我痴心妄想而已。只道里子已经破了,面子上就顾着些,总要成全堂堂侯府的体面,谁想到……” 钱嬷嬷被主子悲伤的语气感染,摇摇头,接过了话:“谁想到,她们却是里子面子都不要了。” 铜镜无声,主仆二人的目光在镜影里相接。钱嬷嬷持篦的手停了,放了篦子,轻轻跪下。 “您看,老奴一直在您身边,一直陪着您。” 来南山居请安的人陆陆续续到了,秦氏,如瑾,蓝如琦和蓝如琳,还有被乳母牵着的蓝琨,到的很是齐整了。正房门扇紧闭,有丫鬟在外头守着,气氛似乎有些压抑。众人都被请到厢房去等候,说是老太太还没有梳洗完。 蓝如琳眼中带着藏不住的兴奋和期冀,尤其是看到蓝如璇和张氏在院门口说着什么,神情越发雀跃,不顾如瑾几日来对她的冷淡,只含了暧昧的笑意问道:“三姐姐,往日祖母没梳洗完的时候也有,怎么今日就偏偏让咱们来厢房里等着呢,莫非是为了避开什么?” 如瑾神色冷了几分,看也不看她。 “五妹好兴致,只不知若是我将三妹那日的挑拨告诉祖母听,祖母会不会有你这样的兴致。” “你……”蓝如琳噎住,飞快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其他人,见似乎没人注意这边,方才放了心。 如瑾隔着烟青色的窗纱闲闲看着院中花木,又说道:“不过也不用我告诉,祖母向来洞察细微,想必早已知道了,近日来五妹的功课又加重了几分,不知是否因为此事。” 蓝如琳脸上青白交加,突然又看到蓝如琦朝这边静静看过来的眼神,就顺势狠狠瞪了她一眼。蓝如琦视若无睹,转了头,低声逗着乳母身边的胞弟。 院中匆匆脚步声,是蓝如璇接了张氏走进正房屋内,后头还跟着低眉垂首的一个婆子。几人进屋后,正房的门又紧紧合上。这样的情景,任是再笨的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南山居满院丫鬟婆子无不屏气轻声,厢房内众人神色各异。 如瑾立在窗边,脸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思量。秦氏扶了孙妈妈的手走到她身边,看着正房方向低声道:“那是郑顺家的,瑾儿,听闻你昨夜派人找过她。” “哦,就是她么。”如瑾回想方才跟在张氏身后的婆子形貌,随口道,“看样子却是个老实的,人不可貌相,果然有些道理。” 秦氏握了她的手,微微用了些力:“瑾儿……” 正房门口守着的小丫鬟忽然匆匆跑进了厢房。“大太太,三姑娘,老太太传两位进屋请安。” 如瑾冲秦氏笑了笑:“母亲放心。” 060 血泪指证 宽大的衣袖遮挡下,秦氏握着如瑾的手紧了几分。 屋里众人都看了过来,蓝如琦依旧是站在角落里,沉默着不吭声,像一株静静的盆景似的。她身边的胞弟蓝琨张大了眼睛,狐疑地看看嫡母,又看看乳母脸上倏然闪过的怪异神色,感到很困惑。 而蓝如琳,却没掩饰嘴角上翘的弧度,乌黑的眼中光芒闪烁,滴溜溜转了一圈,对上如瑾看过来的目光,嘴角弧度越发大了。 如瑾也冲她微微一笑,转头示意那小丫鬟前头引路。孙妈妈和碧桃等人都被留在了正房外头,跨进门口的一刹那,秦氏转过脸,再次看了女儿一眼。 如瑾镇定地与她对视,声音轻柔低缓:“母亲,请您记住一个字,忍。” 秦氏微有诧异,然而看到女儿无比镇定从容的态度,柔波一样平静的眼眸,心中突然就安定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女儿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分寸和思量,亦有了她身为母亲也比不过的手段和头脑。 “瑾儿,母亲明白。”秦氏松开女儿的手,保持着侯夫人的端稳气度,如往常晨起请安那样,带着微笑走进了老太太宴息的房间。 蓝老太太已经梳洗完毕,穿着日常的深蓝十字锦团寿长褙,面无表情端坐在铺着棕金大坐褥的雕栏罗汉床上。钱嬷嬷侍立一旁,和主子一样,脸上不见喜怒。 屋子正中跪着棕褐衣衫的郑顺家的,看穿戴还算有些体面,听到秦氏和如瑾进来,她脸上破釜沉舟般的坚毅又加重了一分。 张氏和蓝如璇站在一边,俱是不加掩饰的悲愤之色,当着老太太也毫无顾忌地向秦氏母女投来愤怒的目光,像是受了莫大委屈,满腔怨恨已然压制不住似的。 如瑾对此不加理会,随着母亲稳稳朝祖母行了礼,问了安,还微笑着问了一句:“祖母昨夜睡得可安稳?” 蓝老太太随口“嗯”了一声,抬眼看她:“听说你又病了?” 如瑾恭谨回道:“可能是昨日午睡起来被风吹着了,晚间觉着身子有些发沉,不过盖着厚被子睡了一宿就松快多了,不算什么大病,请祖母别担心。” 蓝老太太没有像以往那样让她们坐,而是继续了这个话题:“原是这样么?方才听璇丫头说你病了,她以为你要休息一阵子不出门。” “大姐姐如何知道我病了?”如瑾含笑看向泪痕犹在的蓝如璇。 蓝如璇别过脸,似乎很不愿意看到如瑾,咬着嘴唇忍了一下,眼泪却扑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大姐姐为何哭了,这般委屈到底从何而来?” “你!”蓝如璇一脸愤然,恨恨指着地上跪的妇人,“你见了她,还问我委屈从何而来?” 如瑾便顺着她的手,将那郑顺家的仔细打量了一番,凝眉道:“姐姐的话我不大听得懂,不过她我却是第一次见,方才听母亲说她是郑顺家的,前些日将母亲从庄子上接回来的就是她。这人,有什么问题么?” 蓝如璇含泪看向端坐的祖母,张氏用手捂着胸口喘了几下,恨声道:“三丫头你还不肯认错么!嫂子,看您养的好女儿,将我的璇儿害得好惨……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你尽管朝我身上撒气,怎么能朝我的璇儿动手,她可是最懂事最孝顺的孩子啊!” 秦氏闻言肃了颜色,冷冷的看向张氏:“弟妹此话从何讲起,当着婆婆的面说出这些没头没尾的话来。婆婆近日精神有些倦,每日喝着温补的药呢,经不得人闹腾,弟妹难道全都不顾了么?” “祖母!”蓝如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十分激愤,“三妹妹看样子是不肯主动认错了,请祖母允许这奴才将方才的话再讲一遍,让三妹妹清醒清醒。” “璇儿……我的儿……”张氏捂着脸哀哀地哭起来,上气不接下气。 秦氏微微皱了眉:“弟妹,璇丫头,你们如此恐怕失了体面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的说,偏要闹成这样。” 蓝如璇跪在地上只管凄凄地看着老太太,张氏哭得停不下来,蓝老太太依然面无表情,默默看了两人一阵,开言问蓝如璇:“这奴才的话并不好听,非要再讲一遍么?” “祖母……三妹她不肯认错……” 老太太待要再开口,地上跪着的郑顺家的却突然转向,朝如瑾磕了一个头: “三姑娘,奴婢再不能为您效力了,奴婢对不起您,宁愿一死报答您的恩德!奴婢死后,请您不要为难奴婢家人。”话音一落,她猛然起身,朝着不远处的墙壁一头撞过去。 一路上撞翻了两张椅子,头将要碰到墙壁时,裙角却被后头的张氏一把拉住,狠狠将她拽了回来。 “奴才!你死了谁来作证给我女儿洗冤屈!”张氏愤怒地喊着,死拖着郑顺家的不肯松手。 三个人闹得一团乱,如瑾看向脸色木然的祖母,走到跟前盈盈跪了下去。 青碧色裙裾铺散在光洁地面上,如月下静静舒展的荷叶。她目光沉静,声音从容:“祖母,孙女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婶娘和大姐姐激动如此,连体面也顾不得,想来是有极大的隐情。若是这隐情和孙女有关,孙女愿闻其详,如果是孙女做错了事,也愿意承担罪过,绝不推脱。” 秦氏唇角微微动了动,想要开口,但看到女儿镇定的姿态,想起门口那句话,最终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 蓝老太太将屋里人都扫视一遍,张氏母女的失态,秦氏母女的安然,尽收眼底。钱嬷嬷上前两步,对正跟张氏撕扯的郑顺家的冷声道:“求死很容易,是自己死,还是带着全家死,你自己想清楚。” 郑顺家的愕然停手,不再试图跑过去撞墙,跪着直跟钱嬷嬷磕头:“奴婢的罪一人承担,求嬷嬷饶过我家里人!” 钱嬷嬷看了老太太一眼,方才吩咐道:“那么,就老老实实将你说过的再说一遍。” “是!奴婢老实说!”郑顺家的倒也不含糊,仓促间还不忘跟如瑾又磕了一个头,“三姑娘别怪奴婢,奴婢实在是不能连累家人,姑娘千万别怪罪!奴婢也劝姑娘一句,事到如今纸包不住火,姑娘不如好好认错,求老太太和大姑娘宽恕您,毕竟事情是您做得太阴狠了。” 之后,她便跪在那里,带着更沉重的破釜沉舟之色,将故事又讲了一遍。 “……前些日子奴婢家人病了,没钱买贵重药材,三姑娘知道了就给了奴婢银钱,奴婢全家感恩戴德。但后来,三姑娘却要奴婢趁着春宴府里人多杂乱,将一个男的办成小厮模样带进花园四方亭里……奴婢不敢,她就说如果办成了,就让奴婢升内宅管事,奴婢一时糊涂就答应下来。本以为是三姑娘想……却不料后来……隐隐约约听说是大姑娘在里头……” “你胡说什么!”秦氏听不下去,皱眉呵斥打断了她。 郑顺家的连连磕头:“奴婢没有胡说。奴婢当初要是知道是三姑娘想害大姑娘,怎么也不敢帮这个忙的,这些天一直心里不安……昨夜三姑娘派人去叮嘱奴婢闭严了嘴,奴婢心里烦闷就喝了酒,醉后说出了真相,不知被谁听去了告诉了二太太……奴婢想,这也是做了亏心事,命中注定吧……奴婢不怕死,只求大姑娘宽恕奴婢的罪孽!” 如瑾眉头缓缓挑起。 原来,她们行的是这一着。 果然她们沉不住气,得了借口,就要恶狠狠地反扑。 静静的跪在罗汉床前听完这番痛悔,如瑾回头看了郑顺家的一眼。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妇人,大约也是最后一次了。主动应承了这样的罪责,怎么也是要死的。只不知她是甘心赴死的忠仆,还是被逼无奈的弃子。 秦氏已是面色煞白,颤抖着指向郑顺家的:“你……你竟然敢血口喷人……” “母亲,不必多说。”如瑾给了母亲一个镇定的眼神,转头继续跪向祖母,“孙女没做过,所以不解释。是非黑白自有天理昭彰,祖母无需为恶奴妄言费神,也劝婶娘和大姐姐不要乱了方寸。” 蓝老太太脸上终于有了些表情,不再木然:“哦,你倒是沉稳。此奴言之凿凿,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做过。” 如瑾神色坦然:“婶娘与大姐姐又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过?” 张氏冷笑:“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一个小布包被她从怀中扔出来,甩到如瑾跟前。布包抖开,一根白玉簪子掉了出来。 061 丢车保帅 精巧纤细的玉簪,挽在发上必定莹润生辉,却是极易损坏的。叮铃一声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是碎成了两段。 “难道不是你的簪子么,拿去给郑顺家的当买药的盘费,她却未曾来得及用,恰好今早从她家中搜了出来。” 如瑾拿起那簪子,在簪头玉瓣底下看见了一朵细细的梅花刻痕。府里给几位小姐添新衣新首饰的时候,习惯做成相似的款式,只在细微处加以甄别。这簪子如瑾依稀有些印象,什么时候得的记不清了,但确是几位姐妹都有,区别只在隐刻的花朵不同。 “的确是我的。不过,真是从郑顺家里搜出来的?” 张氏看向老太太:“今早去拿人,是内外两头的管事一起在场的。” 蓝老太太不语,如瑾又问:“婶娘还有什么证据没有?” “你还想要什么?”张氏恨恨,“郑顺家的是人证,簪子是物证,不够吗?三丫头你真是让婶娘伤心,给咱们家丢尽了脸面!” 如瑾脸上浮现淡薄的嘲讽,像是雪晴后冰魄反射的微光。她不再理会张氏,直直跪了,冲着老太太凄然一笑: “祖母,孙女还是那句话,没有做过,不必解释。”顿了一顿,她又道,“只是这些所谓证据,这个局,是有人蒙混了婶娘和大姐姐,还是婶娘和大姐姐想蒙混祖母?孙女不敢深想,也不敢再问。” “三丫头你还要反咬一口!”张氏怒指如瑾。 如瑾跪在祖母跟前,静静的,不再说话。背脊是挺直的,似是高崖上最孤傲的松。 秦氏也走到罗汉床前俯身跪了下去:“婆婆,瑾儿是什么样的性子您比谁都明白,她绝对做不出这样的事,也没理由做这样的事。” 张氏也跪了,朝上磕了一个头:“知人知面不知心,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求老太太给璇儿做主,她可是受了苦!” 屋中重新归于寂静,只有蓝如璇低低的饮泣。四个人齐刷刷跪在罗汉床前,蓝老太太扫视一圈,突然笑了起来。 “我嫁入襄国侯府这么多年,风风雨雨,起起落落,以为什么事也都见过经过了,却不料半截快要入土的时候,你们倒让我长了这样的见识。” 如瑾离罗汉床最近,祖母的笑声响在耳边,她听出里头隐抑的凄凉和伤心。年近六十的老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祖母在她的记忆中,威严的时候多,慈爱的时候少,从小她未曾得过什么宠爱,与老人之间算不上有多亲厚。然而这一声不合时宜的笑,却让如瑾心里紧紧一抽。 她抬头看去,看到老人额间深深的皱纹,笑容里隐藏不住的萧索,还有一双看遍了沧桑的眼。如瑾一瞬间有些恍惚,蓦然想起那个在荒僻幽冷的宫院中耗尽生命最后一点热度的太妃来。 “他竟然死了,竟然早就死了,隔了这么久我才知道……怪不得那时我的玉突然碎了,如今算起来,正是他走的时候,呵,呵,呵呵呵……” 记忆里太妃低哑苍凉的笑,和耳边祖母的笑声重合在一起,震得如瑾耳鼓有些疼。 她本来是十分清醒冷静的,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恍了神。蓝老太太感受到如瑾的目光,也侧头看过来。祖孙四目相对,一个眼底的凄然缓缓换成了不明意味的探询,一个紧紧抿了唇,低下头去。 可以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太妃产生善意的怜悯,却为何要让亲祖母暮年经受这样的折磨,亲眼看骨肉相残?一个本该含饴弄孙的老人,要时时用锐利的眼神与儿孙相对,是多么无奈又不幸的事情。 虽是身不由己,却也不必赶尽杀绝。 如瑾低头的瞬间,脑海中电光火石念头闪过,再抬头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蓝老太太笑完了,闲话家常似的又开口:“咱们家远居青州这个小地方,与其他公卿勋贵也没太多来往,不免让你们见识短浅了。譬如三月三那样的事,你们不知道,如果在其他稍微有些体面的府第发生,必定是不问缘由是非,先将所有在场的人悄悄处理掉了事,无论主子奴才都得清理干净,为的是合府合族的脸面。” 蓝老太太停一停,看到二儿媳脸色煞白,长孙女也停了饮泣,又接着道:“远的不说,就说我娘家,若出了这样事,大丫头和三丫头五丫头就不要想再嫁人了,若饶了她们性命,也是要送进庵堂里认真修行一辈子,至于奴才么,自然都是活不成的。” 张氏明显身子抖了一抖,蓝如璇胸口急速起伏着,秦氏也身子有些不稳,只有如瑾,依旧笔直跪在那里,脸色一如既往的沉静,眉头都没有动一下。 蓝老太太的目光便在如瑾脸上停驻,如瑾坦然抬眼,不疾不徐说道:“祸事之后家中平静,孙女和姐妹作息如常,都是祖母宽容的恩典。” 老太太道:“我似乎是宽容过头了。” 如瑾道:“也许确实有人需要严惩。” 老太太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瑾磕了一个头,告罪道:“大约是孙女糊涂了,一是为了往日的情分,一是为了回去自己先查清底细,因此方才没跟祖母禀告。但……还是交予祖母查问吧,大丫鬟红橘昨夜行踪诡秘,可能和此事有关。” 张氏脸色一变,觑着老太太的神色:“三丫头,红橘是你的院子里的。”言下之意,这个顶罪的可不算数。 如瑾没接她的话,只跟老太太道:“婶娘和大姐姐兴许是被人蒙骗了,现下郑顺家的在这里,红橘可以派人传来,请老太太一并查问清楚。将兴风作浪的奴才惩治了,家宅才能兴旺,骨肉才能和睦。” “家宅兴旺,骨肉和睦?” “是。”如瑾顿首,“孙女别无所求,只求水落石出后,能与婶娘和大姐姐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蓝老太太沉吟不语,蓝如璇目光一闪,握着帕子又抽泣了两声。“三妹妹,你……你说的这样好听,却这样害我……” 如瑾道:“为表清白,孙女在事情查清之前想住在南山居,一举一动请祖母看着,看孙女是否磊落干净。” 秦氏接口道:“那么媳妇也住在您这里吧。” 张氏和蓝如璇对视一眼,正要说话,蓝老太太已经点了头:“也好,就如此。” 蓝如璇哭了半声刚要开口,蓝老太太肃声道:“全都下去,我歇会。告诉请安的都散了回去。” …… 回去东府的路上,张氏和女儿同坐了一辆清油小车,低声说话。 张氏有些恼恨:“白费我们眼泪!还丢了郑家。” 蓝如璇泪痕已干,眉头深锁:“三丫头既然能找到郑顺家的头上,这人就已经成了无用弃子,丢车保帅,舍之并不可惜。” 张氏叹道:“我怎不明白这个道理,否则也不会恩威并施的逼她去说那番话了。只是老太太这番言语举动,似乎并不想深究。” “原本我们也不是要她深究。只是……” “只是什么?” 蓝如璇眉头皱得更深:“只是恐怕我们有些急躁了。看似三丫头吃了亏,其实……”她脸上泛起切齿的恼意,“其实她倒是得了先手!” 062 母女口角 张氏一愣:“怎么讲?” 蓝如璇有些不耐烦:“母亲怎么就想不明白!你看她方才那沉稳的样子,口口声声又是家族和睦、祖母恩典的,看似什么也没说,可句句都说在祖母心坎里。母亲只一味逼她认罪,看在祖母眼里成了什么?须不知事是事,情是情,内宅之事本就难分对错,情理上我们得先占住了才行。” 最近蓝如璇的脾气大有改变,不如以往说话柔和了,张氏见她如此态度,也动了些火气。 “昨夜说要当机立断的是你,今天说操之过急的也是你,你到底还有没有个准主意,只管埋怨我。咱们行了这一步,不趁热给她定了罪怎么行!要我说,最后咱们就不应那么快离开,再缠一会说不定……” “母亲糊涂。昨夜那个形势,若我们自己不处理了郑顺家的,难保三丫头拿她去行事,到时岂不被动,迫不得已当然要如此。只是今日我们已然占了主动,母亲又何必做戏太过,让祖母觉得我们不容人。” 张氏虽觉有理,但一向强硬惯了,不善服软,顺口就道:“你也哭得声嘶力竭,又不是我一个人如此。” 蓝如璇一口闷气憋上来,梗在胸口翻腾着,只觉得母亲一点不知体贴。 往日也就罢了,她身为女儿总要让着忍着哄着,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她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做母亲的不说宽慰,遇事只顾自己发脾气,处处还要她分神提点。这样想着,眼里就汪了一层水雾。 …… 早饭时间过后,如瑾在南山居正房的倒坐抱厦里歇了,让青苹回梨雪居收拾些随身用物。 秦氏在抱厦东间歇着,因为无事可做,如瑾就过去陪她。一进屋,看见秦氏正拿着绷子绣什么,孙妈妈在一旁帮着理线。 “母亲做什么活计呢?”如瑾笑着坐过去。 秦氏抬头看女儿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绣,说:“给你祖母绣条抹额。” 如瑾见母亲言语温和,神色也如日常一样,心中稍宽,就顺手帮着孙妈妈比对挑选绣线,一边与秦氏说些家常,谁也没提晨起的事。 一会就有南山居的小丫鬟掀帘来报:“三姑娘,红橘传来了正在前头候着,钱嬷嬷问您有没有要交待她的。” 秦氏手中一顿,针脚慢了下来。如瑾笑道:“既然将人交给了祖母,自然是由祖母去问,我这里没什么要交待的了。不过有些东西,或许可以起些助力。”说着去看碧桃。 碧桃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递给小丫鬟:“这是当日范嬷嬷走后,我们盘点姑娘钗环首饰做的账目,请交给钱嬷嬷。”说完脸有些红,顿了一顿又道,“你先看看,若是不能看懂,我解释你听。” 小丫鬟本来是个传话的,不想翻这东西沾事,闻言觉得奇怪,只得打开看了几眼,看完神色就有些迷茫:“……我看不太懂,大约嬷嬷看着也费力吧。” 如瑾抿嘴,碧桃脸上一红,指着册上几个图形解释:“我不识字,都是画上去的,你看这是钗,这圆圈是镯子……” 小丫鬟面有难色:“这样说我记不住。” 如瑾笑着吩咐碧桃:“你跟去吧,将册上东西直接说给钱嬷嬷听,别为难人家。” 碧桃红着脸跟了小丫鬟过去前头,秦氏这才停下针线,有些担心的看了看如瑾。帘外有南山居的丫鬟伺候,有些话她不方便问出口。如瑾给了母亲一个宽慰的微笑,继续埋头整理丝线,将几根青色绣线在白布上一一展开,冲着日影细细比对。 “您看,都是青色,深浅浓淡却分了这么多种,天青,烟青,碧青,水草青……” 秦氏看了女儿一会,见她言笑晏晏,最终也埋头继续引针,只道:“你眼神好,替我仔细分开吧。” …… 从南山居出来,蓝如琳半路上遇到香竹,几乎是被这丫头一路拽进了幽玉后院。 “你这死丫头做什么,竟敢对我拉拉扯扯的,姨娘再给你脸你也不过是个奴才,我可是主子小姐。”进了屋香竹才放开手,蓝如琳揉着被拽疼的胳膊怒目骂她。 “你还知道你是主子小姐!” 刘姨娘上前,一句话没说完已经是气得胸口起伏,惯常柔和温顺的脸也带了些戾气。香竹跟香蕊使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退了出去,站到门口几丈之外。 蓝如琳皱了眉:“姨娘怎么了,又嫌我哪里做得不好了么,派个奴才跟我拉扯。” 刘姨娘恨铁不成钢:“一时不看着你,你就做出这样的事来,真是让我不省心。香蕊那丫头竟然也不来告诉我,事到如今可怎么好。” 蓝如琳心中带了气:“姨娘,香蕊是我的丫头,总跟您报信算怎么回事。” 刘姨娘噎住,愣在那里半晌,脸上怒色灰败下去,眼里盈上两汪泪来。 “是,是我逾越了,姑娘莫怪罪。被人叫声姨娘,我也不过是个奴才。” “……”蓝如琳深悔失言,连忙扶着生母坐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一时口不择言,姨娘别想偏了,这家里除了姨娘还有谁肯真心疼我。” 刘姨娘默默坐了一会,才平复了心情继续开口:“姑娘大了,越发自己有了主意,行事也不跟我商量了。今日要不是南山居那边闹,我悄悄找人打听了几句,竟不知道你做了这样的莽撞事。” 提起这个,蓝如琳脸上露出些得意:“莽撞什么,姨娘若看到今晨南山居里的境况,就不会这样说我了。如今她们两边闹起来,我总算可以跳出来清净一下,连日背了这样的黑锅,憋屈死个人。” 想了想,又说:“昨儿大姐姐还将我骂了一顿赶出来,装得十分正气,最后还不是跑去祖母跟前闹了。我就知道她沉不住气,她跟三姐不一样,她可是实实在在呆在屏风后的,不早日找机会洗脱,以后怎么好。” “你还说人家沉不住气,你岂不是更……”刘姨娘忍不住要数落,想了想,终究忍了下去,放缓了语气问道,“她要怎么洗脱是她的事,你何苦跑去当她的由头,你照实说,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惹出这样的事。” “我就说是三姐姐设计她呗,果然她跑去告状了。” 刘姨娘脸色一白:“你……这样的话你也敢编排,倘若老太太和太太问起,你要怎么圆自己的话。” 蓝如琳瞪眼:“这叫什么编排,姨娘不是说了董婆子有嫌疑么,不问我便罢,若有人问我,到时直接将她交出去。” “董婆子到底做了什么还没查清,一点把握没有,能管个什么用!”刘姨娘深悔自己一时不忍见她苦恼,有天将董婆子方婆子的事情说了出来。本是想给她个希望,让她再耐心等一阵子,谁想她却这么迫不及待。 蓝如琳被泼了半天冷水,十分不高兴,火气又被勾了上来:“姨娘用了许多钱在她身上,岂会一点把握没有,交到祖母手里必定能快刀乱麻查清楚,比您一点一点的费劲岂不是强。若是再照您这么拖下去,日子久了什么证据都没了,难道我一直替人家背着罪?” 说着站了起来,“姨娘要没别的事我先走了,已经误了上学的时辰,先生又该罚我了,我可不像大姐姐三姐姐,能借着由头请假。” 刘姨娘眼睁睁看着不受教的女儿离开,又急又气,坐在那里怔怔地垂泪。香竹进屋倒了一杯热茶给她:“姨娘别气,五姑娘这么一闹也好,她们掐起来谁都得不了好,正好咱们脱身。” “你懂什么!这下陷得更深,直接跟三丫头撕破了脸,太太难道能饶了咱们么。忍了这么多年,五姑娘一闹,我平日算是白柔顺了。”刘姨娘抹眼泪。 “那怎么办?”香竹有点发愣。 “能怎么办,事到如今,也许唯有……”刘姨娘闷声瞧着门外被日光晃得亮闪闪的石砖地,捏紧了帕子,似是下定了决心。 转头看住了香竹,刘姨娘神色从未有过的严厉:“你去告诉香蕊,她要是再敢任着姑娘胡来,让她拿命来偿。” 香竹一颤,慌不迭地应了。 063 死无对证 这一日的天十分晴朗,倒座抱厦里光线也很明亮,只是有些闷热,坐久了,身上就是一层薄汗。如瑾劝着母亲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走过去将窗子开得略大了些,一眼看见窗外小花园里姹紫嫣红的花朵。 “到底是夏天要来了,最畏寒的花也都开了,只是这里有些热,母亲小心些身子。” 秦氏将针线放进南青藤编的五蝠笸箩里,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我没事的,左右也只几日就回去了。” 如瑾笑道:“母亲说的是,不会太久。” 正说着,有南山居的小丫鬟送进午饭来,恭恭敬敬摆在屋地当中的半月桌上,又行了礼退下。如瑾目送她出去,目光落在门帘上凝了一瞬,才回身扶着秦氏到桌前坐。 秦氏在如瑾耳边用极细的声音低语:“你也觉得异样?” 如瑾没想到母亲亦这样敏感,抬眼看了看她,笑笑:“什么异样?没事。” 秦氏拉女儿在身边坐下,低声道:“方才叫了碧桃走的丫头虽然也慎重,但还算正常的慎重,主子有事,下人自然都要小心做事。可这次送饭来的几人却有些过分恭谨,过分小心了……瑾儿,难道是有什么变故?” 如瑾见母亲如此,便不再否认,垂眸细细想了一回,却也没想出什么来,末了摇头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说着亲手揭开青花海口碗上的盖,持长匙盛了一盅汤,略提高了声音,“母亲尝尝,这汤看起来不错。” 秦氏看看单薄的软帘,知道门外厅中侍立着几个南山居丫鬟,没再说什么。 饭吃到一半,碧桃回来了,脸色煞白。她顾不得主子正在用饭,一进屋就开口,声音带着颤抖:“太太,姑娘,红橘……红橘她……” 如瑾停箸,心中微惊,面上却保持着松缓的神色,缓声道:“不急,你慢慢说,红橘怎么了?” 她的镇定却并没有感染到碧桃,碧桃脸色依然白得像纸,嘴也磕磕绊绊。 “……红橘……死了……姑娘,红橘死了!” 啪啪两声闷响,秦氏手中筷子掉落在半月桌上,人也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碧桃腿一软坐倒在地,因为过度惊骇哭了起来:“她死了……脸是青的,身上全是红疹子……躺在地上抽了一会身子就硬了……” 秦氏抱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别是得了急病?” “钱嬷嬷说是、是中了砒霜……” 秦氏身子一晃,孙妈妈连忙将她扶住。秦氏脸上血色迅速退去,眨眼之间亦是白如雪纸。如瑾和孙妈妈将她扶到塌上,拿了两个引枕让她半躺半坐着,又拍着背顺气。隔了一会秦氏才缓过来,虚弱地靠在枕上,脸上震惊渐渐换成了凝重。 “我没事,别担心。”秦氏安慰了女儿和孙妈妈一句,转目去看碧桃,“你仔细说是怎么回事。” 如瑾勉强压下了心中惊悸,皱眉呵斥:“碧桃你起来好好说话,惊着母亲我不饶你。” 碧桃也被秦氏吓了一跳,又受了如瑾的训,方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失态,赶紧强撑着身子改坐为跪,努力理了理思绪,结结巴巴道: “钱嬷嬷先跟郑顺家的查问那白玉簪子,她还一口咬定是姑娘前些日子给的,奴婢拿首饰册子跟嬷嬷解释,后来去……去问红橘,可她死不承认,嬷嬷就将红橘暂时关在偏房里,过去继续审郑顺家的。谁知没过多久红橘就……就……”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个时辰前。” “祖母如何?” “老太太发了一顿脾气,奴婢在外头听见摔茶碗的声音,后来钱嬷嬷就让奴婢回来了。” 如瑾恍然,怪不得方才送饭的丫鬟们过分谨慎,她们也许并不知道底细,但主子发了火,自然要更加战战兢兢。 “瑾儿……”秦氏面色沉重,看了看垂地的绣帘,欲言又止。 如瑾宽慰地握了母亲的手,目光停驻在透了半窗花影的烟霞软纱上。外面一丝风也没有,隔着窗纱,那些花的轮廓模模糊糊,像是晕了水的工笔彩画,一动不动凝在那里。虽凝着,总归还是活的,有人却死了。 “红橘死的时候,谁在她跟前?” 碧桃努力回想:“没人……门锁着,有个小丫头在外头隔着纱窗看守,说看她一直好好的跪在那里,后来不知怎么就突然倒在地上抽搐。钱嬷嬷仔细问过小丫头,也没问出什么。” 如瑾沉默半晌,淡淡道:“所以,算是服毒自尽了。” 孙妈妈满面忧色:“姑娘,红橘没了,您可怎么洗清呢。账册是怎么回事,您仔细说来听听,也好让太太和我帮您参详。” 如瑾道:“并没有什么,那是范嬷嬷走后我盘点首饰做的册子,上面详细记了我跟前有什么,不在那上头的自是早就遗失的。以前管首饰的是红橘,昨夜她又擅自出去,仔细查问她就是了。” “这么说,郑顺家的说是您前些日子给她簪子换钱,但簪子并不在册上,所以她就是说谎了?”孙妈妈想了想,不免皱眉:“姑娘,可册子是您做的,这个……就算没红橘这档事,恐怕也说不清楚。人家会说,您也许并没把簪子记在册上……” “我知道。”如瑾站起来理了理鬓发衣衫,“我去见祖母。” “瑾儿!此时老太太在气头上,恐怕不妥。”秦氏拉住她。 如瑾低头安慰:“母亲放心,我手里不只有册子。” 出了抱厦穿过厅堂,再往里才是蓝老太太日常的坐息之处。可如瑾方走到外间,已经清楚感受到压抑的胶着的气氛。一路行来,各处侍立的丫鬟无不屏气敛息,谁也不敢像平日那样嘻哈说笑。 外头阳光晴好,屋里却像是压了几层乌云似的。吉祥如意在外间立着,只有钱妈妈伺候在宴息间门口。如瑾冲两个大丫鬟点头招呼后,径直走到钱妈妈跟前。 “祖母在午歇么?若没有,烦请妈妈通报一声。” 钱妈妈还未答话,里头已经传出老太太的声音:“是谁在外头,进来。” 钱妈妈连忙掀了帘子:“是三姑娘。” 如瑾进得里头,只见祖母歪靠在软枕上,正由钱嬷嬷亲手伺候羹汤。见如瑾进来,老太太推开碗盏,目光沉凝地看着她。 如瑾恭敬行了礼,欠身道:“打扰祖母休息了,只是红橘出了事,孙女怕祖母烦忧,特来宽慰伺候。” 蓝老太太口气淡淡的:“宽慰与否倒在其次,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死人的事也经过许多了,还不需要什么宽慰。你不如替我想想,她是畏罪自尽,还是被逼了断的吧。” 沉凝的目光在如瑾身上划过,老太太言有所指。 ------题外话------ 明日上架,感谢大家一路支持陪伴,每一个收藏都是鼓励,每一条留言都是温暖,我知道自己功力还需磨练,以后依然会认认真真地写,多多充电提高,尽最大努力答谢大家厚爱。 064 明退实进 如瑾亦是明白,红橘本是她指了来分辨清白的,现下还没审出什么就中毒身亡,她越发不能清白了。 若是旁人深想,说不定还能怀疑她拉无辜来顶罪,又杀人灭口。蓝老太太并不糊涂,自然也能想到这点。 可见让红橘死的人用意有多歹毒。只可惜,她若没有准备,又怎会拎出红橘来。 眼见被祖母这样问了,如瑾却也不慌,恭谨应答:“孙女觉着她是畏罪。” “她死前可没承认自己有罪。” 如瑾道:“她不承认,那么孙女替她说——她以前常拿孙女的首饰出去当卖银钱,因为孙女并不在钗环上留心,被她钻了空子,譬如那支白玉簪子就曾经被当掉过,只是不知为何又被她赎了回去。” 说到这里如瑾看了一眼祖母,见她面色端凝地听着,便继续说:“昨夜孙女身体不适,遣散大伙早早睡了,她就趁空出得院去,孙女还纳罕她到底要做什么,然而今晨受了一番污蔑,孙女也就能推测出,她大概是去跟那郑顺家的串通合谋了。至于她们为何要污害主子,孙女暂时尚未想得明白。” 蓝老太太听了并无太多表示,只是眯起了眼睛:“虽也解释得通,却是死无对证。” 如瑾上前两步,走到榻前低声禀告:“有外头当铺的账底为证,当铺伙计也是认得典当人的,顺着典当人查,孙女查出背后是红橘的哥哥。祖母可以派妥当人去当铺问掌柜,是南街的柴记典坊。” 蓝老太太眉头渐渐凝起,仔细盯了如瑾两眼,慢慢挥了挥手。 钱嬷嬷会意,放下碗盏快步走到门口,跟儿媳妇低声嘀咕了几句,回来禀道:“让忠儿两口子亲自去了。”忠儿即是她儿子。 老太太声音沉了几分,眉宇间的寒气让隔窗透过的午间日光都消失了温度,看着如瑾缓缓道:“你早已查了这些,为何早先不处理了她,今晨当着大家的面,为何又不说出来?” 如瑾心中一紧,老太太这是动了疑心,怀疑她隐忍不发另有所图。连忙垂首道: “刚查出来没两天,因为涉及玉簪当了又赎的事,别的首饰也就罢了,这簪子有印记,落在旁人手里恐怕不好,她无故当了又赎的,孙女就想再查查她所图为何。今晨事先不说破,也是想给她最后一个自首的机会,听听她怎么说。若是诚恳认错,她服侍了这么多年,孙女也想替她求个情,谁知……” 顿了一顿,如瑾蒙了泪:“谁知她只顾自己畏罪而死,却陷孙女于何等境地!若不是孙女早有把柄,此番真是百口莫辩了。不但寒了祖母的心,和婶娘大姐姐那边也再无和好的可能。” 蓝老太太看她良久,方才轻声道:“我知道了,下去吧。” 如瑾抬头看了看祖母神色,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却又并没有立刻走,弯身跪了下去。 “孙女斗胆,想求祖母一个恩典。” 蓝老太太扬了扬眉头:“求什么?” 如瑾恳切望着祖母:“求您饶过红橘家人。还有郑顺家的,她自己犯了口舌之罪,该怎么罚孙女不便插手,但她家里上下还请您宽容些个。” 蓝老太太脸色暧昧不明,似是有些不信。 如瑾又道:“之前和祖母赴石佛寺跪拜,孙女心有所感。所谓苍生梦幻,各有缘法,罪孽自赎,冤障自清,她们犯了错,虽说连累家人也是她们自找,但若您能网开一面,善心所至,神佛自有感应。” 老太太面容微动,提起神佛事,神色缓了许多:“你什么时候开始信佛了?” 如瑾赧然:“孙女自愧算不得信徒,大约是上次感于佛寺禅音,生了些许向善之心罢了。其实认真说来,谎言已破,这两个人也没有伤到我什么,红橘又是这个结果,所以孙女不忍再因自己损害到其他人,斗胆求一求祖母。” 老太太沉吟,忽然提起晨起之事:“记得你曾说,你不知此局是奴才蒙混了你婶娘,还是你婶娘想蒙混我?” 如瑾就道:“孙女一时情急胡思乱想罢了,惭愧。” “我知道了,你下去。”老太太这次遣退,却又比之前声音缓和了许多。 如瑾郑重行礼谢了,轻轻退了出去。 钱嬷嬷等她走远,颇有感慨:“三姑娘和以前不一样了。自她来您跟前跪撵了范氏,老奴瞧着,她似乎是换了一个人。” 蓝老太太便道:“这短短如许日子,不一样的又岂止她一个。”说着想了一想,道,“郑顺……若我没记错,似乎是她管家之后提起来的人吧。” 钱嬷嬷明白这个“她”是谁,点头道:“您记性好。” 老太太言语未尽的意思,钱嬷嬷也听出来了。那边是不惜拿自己的奴才当棋子布局,这边是为诬陷自己的人求情,老太太定是不喜那边的狠。只是…… 她试探道:“容老奴说一句,三姑娘这番求情未免刻意了些。” 老太太也不糊涂:“虽刻意买我的好,到底是在做善事。我知道她也未必干净,但单论这一份心思,却比舍了自己奴才的强多了。” “那……您要饶过郑顺家的和红橘一家么?” “一切等钱忠从当铺回来再说。”老太太说完,却又加了一句,“也罢,三丫头若没把握,不会来这里胡编乱造,想必钱忠去不去都是一个结果。” 说着就冷笑:“都当我老糊涂不济事了呢。在我跟前打这种马虎眼,想洗脱自家情有可原,但做法未免太蠢了些。” 钱嬷嬷仔细想了半天,前前后后的凌乱头绪只理了大概,迟疑道:“会不会是五姑娘?” “她怎么使得动郑顺和红橘,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 钱嬷嬷跟了蓝老太太这么多年,知道主子在这上头向来有着惊人的判断力,虽然好长时间不管事不操心,看似倦怠下来,可经了最近连番的刺激,大约是将昔年的本事又捡起来了。如今主子这么说,她就这么跟着信,只是未免又有些担心。 “劳神大半天了,您歇一会吧,忠儿去当铺还得一会才能返来,您稍微眯一下?”钱嬷嬷从斗柜里取出一小盒盘成牡丹花形状的安神香,放在博山炉里准备点上。 蓝老太太却挥手止住了她:“歇个什么,都把砒霜下到我院子里来了,我岂能安枕入眠。” 钱嬷嬷悚然一惊,连忙告罪:“是老奴疏忽了,老奴这就去查。” …… 如瑾回到抱厦里,因为周围有南山居的丫鬟,未将经过说得太详细,只告诉秦氏自己已经没事了。秦氏叹口气,知道此时说话不便,也只得忍下了想问清楚的心。 如瑾就劝母亲休息:“也是午歇的时候了,您睡一会,让女儿也去眯上一觉。本就是无关之事,咱们不必战战兢兢。” 秦氏心疼女儿,亦明白作息如常才能在外人跟前显得坦荡,于是不管睡不睡得着,先依言躺下了,又打发如瑾赶紧去歇着。 如瑾带了碧桃回到房间,青苹刚把床铺好,见她们回来,主动退到外间中厅去了。如瑾和衣躺下,碧桃借故到中厅转了一圈,回来凑近床前低声道:“门口没人,青苹跟她们在靠窗那边打络子呢。” 看她如此作态,如瑾嗔了一句:“鬼鬼祟祟,你要背着人做什么?” 碧桃侧坐在床前脚踏上,脸色有些白,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什么来,最终低了头。 如瑾有些明白了,叹口气:“你是不是心里难受?” “姑娘,我……”碧桃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满心的复杂情绪变成了与年纪不符的絮叨,“她以前没少挤兑我,明里暗里的,都是一等丫鬟,她却生生压了我好几头……我在府里没根没基,有时憋气惨了,只恨不得世上没了她这个人才好。可……如今……” 如瑾将她的话接过去:“如今她真的没了,还去的那样惨,你见了她的死状,除了害怕惊骇,恐怕也有兔死狐悲之感吧。” 碧桃方要点头,又觉得不妥,连忙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她背弃主子罪有应得……” “不必解释,我明白。”如瑾打断她,目光在屋顶散漫逡巡。彩饰承尘光彩绚丽,热热闹闹装点着屋子,然而屋里却是有些冷的,外头阳光漫进来也驱不散经年氤氲的凉潮。 如瑾心里黯然。 杀戮她并不是没见过,宫里那些年,眼见的,听说的,她经了许多,更何况最后自己也死得那样惨。可这样与人针锋相对的筹谋算计中,牵连到了人命,还是第一次。 她并不是为其心痛,本已是背叛的人,不值得怜惜。只是好端端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未免让人感到不安,亦觉前路难料。 碧桃又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奴婢不是要可怜她,奴婢只是觉得……那边未免太狠了,为了害姑娘,连杀人都敢做。” “你以为,是她们杀的么?” 碧桃肯定地点点头:“就算不是她们杀的,也是她们逼的,不然红橘那样的人怎么会自己寻死。准是怕红橘说出别的事来,干脆灭口,一了百了,顺带还抹黑了姑娘您。从郑顺家的到红橘,这次她们可是连接扔掉了两个人。” “是啊,她们也算狠人了。”如瑾嘴角牵了牵,“我之前看见祖母伤心,还想着略微宽一宽,何必相残太过让老人家暮年凄凉,因此只拉出了一个红橘,别的没有牵扯。如今看来,却是我过于姑息。” 说了这一会话,碧桃情绪稍稍稳定,也能跟上如瑾的思路了,当下就道:“可不是,姑娘若是有别的计较,不妨都让她们尝尝,不然这样狠的害命,若是害到姑娘头上可怎么好,太太和我们可都指望着姑娘呢。” 如瑾回想着重生之后的种种,半晌道:“她们以前所为的阴险,其实又比害命差了多少。” 不过,之前她们不管做什么还都是蒙了一层的,心思再毒总都拐了些弯子。而这一次,却是血淋淋的直接见血了。 粉饰的纱终于被除去,以后,恐怕就是明晃晃的你死我活,不能善罢甘休。 她只不过粗做布置,轻易就逼出了她们的心里的蛇。 碧桃道:“不管她们想暗地害人,还是直接杀人,一定害不了姑娘。看昨晚姑娘稍微动作,引出了多少事来。您假意称病,又假作跟太太传信商量,红橘就耐不住跑去报信了,再添上郑顺家的一把火,少不得让她们手忙脚乱,处心积虑地跑来折腾,还不是被姑娘轻巧化解。” 如瑾转目看她:“你终于想明白了。” 碧桃脸色微红:“是奴婢笨,本该昨夜就想明白的。” “只是试探一下罢了,谁知她们如此配合,太沉不住气。”说罢又有些黯然,“只是牵连了红橘一条性命,我本只打算趁此赶她出府而已。” 提起红橘,碧桃仍心有余悸,忙引开了话题:“奴婢还有一事没想明白,姑娘昨夜派人去董姨娘那里做什么?” 如瑾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一句:“顺带的一步闲棋,想试试她罢了。” …… 傍晚时分彤云如火,层层叠叠铺在高远天边,蓝老太太坐在窗前,对着余晖金黄的光线打量一枚翠玉镯子。 钱嬷嬷进得屋来,低声在她耳边交待:“盘查了今晨起跟红橘接触过的人,在咱院小燕床铺底下找到几个小药丸子,给猫儿试了试,死了。她是当时去梨雪居传红橘过来的人,平日和那边品露走得近些。” “竟是咱院的么,手伸得真长。”蓝老太太冷笑,“她在各处安上自己的人,管着家,也情有可原,但在我眼皮底下埋伏下这么个奴才算怎么回事!今日毒死了红橘,明儿想是要毒死我?” 钱嬷嬷没敢接话,引开话头:“忠儿媳妇回来了,那边跟三姑娘所说不差。是红橘哥哥买通一个地痞平日帮他去当铺销赃,当铺的人看着地痞古怪,以前也注意着,三姑娘派人去查他们就顺水推舟帮了一把。” “开当铺的必定有些背景,这个柴记典坊背后是谁?” 钱嬷嬷会意主子所指,解释道:“忠儿媳妇也虑到这个,怕是跟三姑娘有关碍的,帮着做假,所以特意找人打听了,但这家当铺来历有些模糊,连佟太守家的下人都说不清。” 老太太沉吟:“水这么深,想必和三丫头没关系了。” 钱嬷嬷点头:“是。” “只是这么不明的背景,为何要帮衬咱们家内宅之事?开当铺常常接送来路不明的东西,惯是尽量避开闲事的,这家却是古怪。”想了一想,摇头道,“罢了,别人家如何暂且不论,先料理清楚自家。” 蓝老太太将镯子缓缓放回了妆台小屉,隔着浅绯色的烟霞窗纱,眯眼看了一会天边金蓝相衬的彤云。 “那婢子不必留了,只注意收了剩下的药,别以后又害了旁人。” 钱嬷嬷点头,又问:“红橘和郑顺家的?” 老太太道:“叫了老二媳妇过来吧,她管的家,我且问她。” 钱嬷嬷应声走开,到门口又被叫住,老太太沉着脸:“这事过去后,叫你媳妇放放手里的事,带着吉祥如意清理一下我的院子,不妥当的都撵出去。” “是。老奴最近不回家去了,也在一边盯着些。” …… 张氏到南山院的时候,夕阳已经坠下去了,天边挂着两颗早亮的星子,空中是澄澈的青蓝。杂役小丫头们在各处一一点起灯火,整个院子就笼在浅红灯罩的绯影中。 张氏的心情还算不错,红橘没了,虽南山院对外封锁着消息,但她还是通过自己的办法早早获悉。如今被叫来,她心里已经有了一大套的说辞。 踏进正房内间,恭恭敬敬请了安,朝上看了一眼婆婆神色,正琢磨着用什么话开头才好,蓝老太太已经率先发了话: “红橘和郑顺家的合谋陷害三丫头,都已招认了,红橘畏罪自尽。” 张氏一愣,满肚子的说辞就像燃的正旺的火焰,突然顶上大雨倾盆,眨眼间什么都没了。 “这恐怕不是真的吧……红橘是瑾丫头贴身侍婢,郑顺家的跟内院又不常来往,她们怎会凑到一起合谋,还异想天开谋害主子?” “你也知道是异想天开?我亦想知道她们为何异想天开。” 老太太深深看她一眼:“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跟你解释交待,是要问一问,你想怎么处置这样大胆的奴才,毕竟这府里还是你当着家。” 张氏不敢深想婆婆话里的暗示,却又不甘心,忍了忍还是说出来:“婆婆言重,您自然是不必跟媳妇交待,之事……璇儿还冤屈未明,以泪洗面,还请婆婆详加明察。” 老太太脸色沉了下去,钱嬷嬷道:“二太太容老奴说一句,大姑娘的冤屈尚无眉目,恐怕要日后再查,眼下是三姑娘受了冤屈,先顾着洗清了她要紧,总不能已有一个苦着,又苦了另一个。” “怎么尚无眉目,不是已经……” 张氏还要辩解,老太太抬手掀了茶盏:“当我死了,还是当我聋了瞎了?给你脸面,非要自己丢开么?再问你一次,你打算怎么处置她们,还有她们家里?不说便罢了。” 张氏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怔怔地想不明白,明明已经布好的局面,怎么一天不到就成了这个样子。 欲待要分辩,婆婆的厉色让她不敢多言,又想起早晨女儿埋怨她过于急切,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看她跪在地上呆呆愣愣的,蓝老太太心生厌烦。 “下去!” 张氏失魂落魄应了,脚步虚浮出了门,迈门槛时差点被绊栽。老太太吩咐钱嬷嬷:“让三丫头陪着她娘回去,后头抱厦有些潮,不好睡人。” …… “什么抱厦凉潮不好睡,早晨留下咱们的时候可没这说法,依奴婢看要不是姑娘有本事早早脱了身,老太太才不管咱是否在抱厦睡坏了呢。”回了梨雪居,碧桃笑嘻嘻地跟如瑾絮叨。 她总是这样喜怒形于色,不过如瑾这次却没有呵斥,白日受了那样的惊吓,难得她肯自己给自己找高兴事。 碧桃一边伺候如瑾盥洗换衣,一边嘴里不停:“方才听太太讲述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的言语行事,奴婢觉着姑娘太软弱了,到了这一步还说什么和好如初的话,正该和她们分辨分辨,到底是谁居心叵测,是谁陷害了谁,咱手里又不是没她们的把柄。” 如瑾用巾帕擦干手脸,坐到妆台前对镜散发:“这就错了,以后你记着,凡事不是都要硬着往前冲的,又不是与人动手打架,只拼一腔孤勇。以退为进,明退实进,往往才有奇效。” 碧桃帮如瑾通头,皱眉仔细琢磨这番话。如瑾就教她:“你看,她们行得那样狠,我被逼得看似走投无路,可最后祖母和我生气了没有?反而是婶娘灰头土脸的离开。” “那是因为姑娘说破了她们的阴谋。” “不,那不是因为红橘,也不是因为当铺,是我从始至终不急不躁并且为人求情的态度。”如瑾凝视着铜镜映出的温暖烛光,手指抚过镜架繁复的镂纹,“人年纪一大,要的是家宅平和,尤其信佛的人更厌烦阴私算计。我越是平和稳重,越衬得她们没有体统。” 又道:“往日里为什么蓝如璇不如五妹会讨好,却仍比我得祖母关怀?祖母欣赏的就是她端方稳重的大家气度。如今我改了以前的言行无忌,她却因为偷鸡不成蚀把米而急躁冒进,维持不住面子现了原形,是以我才能占上风。” 碧桃似有所悟,眨了眨眼睛:“所以姑娘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像昨夜那样,稍微做些什么逼急她们,她们自己就把自己打败了?” 如瑾弯了唇:“你很伶俐。” “比姑娘差得远,还要姑娘一五一十的掰扯提点。” “已经很不错了。” 碧桃赧然低了头。 夜来起了风,白日泛起的些微暑热苗头被吹散了,月亮下疏密有致的花影交错停在窗上,新换的垂纱幔帐在风里微微飘荡。 青苹安排完了外头的琐事,进屋来添香。碧桃赶她出去:“今儿我替你值夜,你早去歇了吧。” 青苹觉得奇怪,如瑾道:“你们都留下来,也不用去外间,那边榻上宽敞,都在那里睡了。” 碧桃就笑,如瑾说:“你莫要笑,我和青苹是给你做伴。” “姑娘不怕么?”碧桃不信。 “有什么怕的,活着时候不如你,死了又能把你怎样。” 碧桃脸上讪讪,不太愿意直接说起这个,快手快脚伺候着如瑾睡下了。 特意留了一盏灯火,用厚罩子罩了,透些微微的光线。窗上花影没了屋里灯光晃着,就重了几分,像是水墨画一样,被风吹着乱动起来,又像皮影戏。 如瑾并没有睡着,她素来睡眠轻浅,白日又经了闹腾,夜来不免思虑。红橘的死状她没有看见,但中毒而死,她也算是有些经验。想起当时的腹痛如搅,想起染红了潋华宫青砖的毒血,不知红橘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有灵魂盘桓在死地上空久久不散。 有,又能怎样,总之是与她无关了。 人不是她害死的,她还未曾向这婢子算过背叛的账。既然死了,那算是扯平。 以后还会不会有人死在自己前行的路上?如瑾不知道,亦并不畏惧再见杀戮和死亡。 她觉得自己心肠越来越硬了,怅然之余又深知不得不如此。 迷蒙睡到不知什么时辰,耳边只听得一声惊叫,如瑾立刻醒来,看见碧桃直直坐起在榻上,青苹按都按不住。 如瑾心中明白,披了衣服走过去:“去倒热茶给她顺气。” 青苹忙去了,外头房门口值夜的婆子走到窗下问是什么事,如瑾打发她走开,拽过薄被给碧桃披了,轻声道:“梦见可怕的事么?我在呢,你不必怕。” 饶是再如何机灵,毕竟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姑娘,第一次见到那样死状的人,若能安然如常,那也就不是个真人了。 窗外风动树梢,发出刷拉拉的轻响,似是有什么舞动而过。碧桃一头扎进如瑾怀里,浑身冰凉,哆嗦个不停。 如瑾并不习惯与人如此亲近,此时也只得任她靠了,伸手轻抚她的背。“像她那样的蠢人,也值得你在意?若是一个死人都见不得,以后你也不必在我身边了,我不需要胆小懦弱的人。” 碧桃身子一僵,之前的颤抖倒是止了,但脸色苍白还是说不出话,瘫在如瑾怀里也没有力气起来。青苹端了茶过来,将茶塞进碧桃手中,语气不似平日和缓:“你平日里刚强不饶人,行事也机灵,所以姑娘重用你。但你原来是这么个外硬内软的么,那么我似乎比你还强些。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就此出去,将一等的位置让给我来帮衬姑娘。” 碧桃突然就自己坐了起来,呆愣愣地望着青苹,心里明白青苹是故意激她,却也慢慢消散了心中骇怕。 如瑾未料青苹还有这样的一面,看了看她,不觉失笑。又向碧桃道:“有件事也许你还没想明白,红橘自己死在下人偏房里,你本不在跟前,钱嬷嬷去探看为何还要拉着你?” 碧桃茫然,如瑾道,“不过是祖母对咱们动了疑心,想要借你的口向我传递惨状,试探我的反应罢了。可我未曾怎样,你倒失了方寸。” 青苹也轻声道:“我虽然笨些,可经姑娘这么一说,也有些明白了。碧桃姐姐你一时惊惧倒还可以,见了不干净东西害怕是人之常情,可要再这么失魂落魄的,看在别人眼里,就会疑你心中有鬼了,你不顾着自己,可别带累了姑娘。” 碧桃失声“啊”了一下,满脸悔愧,“奴婢不是……” “我知道,亦不怪你。只要你从此想明白了就好,本就没什么可怕的。好了,睡吧。” 如瑾返身回床歇下,青苹也拉着碧桃躺了,并且熄了唯一的一盏灯。屋子里终于彻底暗下来,只有透窗而入的浅淡月光。如瑾转头,借着微光看到榻上青苹安静的侧影,思量一会,最终还是迷蒙睡了过去。 …… 傍晚出了那样火烧一般瑰丽的彤云,次日晨起却不是晴天,从天空到地面灰蒙蒙的,日头隐在薄云后,阳光也打了折扣。 寒芳依旧恭谨沉默地进屋梳了头,然后轻手轻脚要退出去。如瑾叫住她:“听闻你针线不错,不知都擅长做些什么,改日也给我做些小玩意如何?” 寒芳对如瑾突然的吩咐并不显得太意外,低头恭敬福身,说道:“奴婢不过是闲来打发时间罢了,从进了梨雪居就给姑娘绣了几个荷包,可绣完了又觉得拿不出手,都藏在针线匣子里头了。既然姑娘吩咐,奴婢这就回去打起精神重新绣一个好的,才敢给姑娘赏玩。” 如瑾眉头微动。“哦,你早就绣好了么?” 寒芳忙道:“只是绣过,谈不上好。奴婢给院子里大伙做了一些针线,但给姑娘的是最先绣的,只是不敢拿出来让姑娘见笑。” 如瑾细细看她,见她低眉顺眼的站在那里,略微容长的脸蛋十分沉静,身量并没有长开,但稳重的态度却堪比许多大丫鬟。于是如瑾就笑了: “我并没有怪罪你先顾他人而不顾我,你又不是专司针线的,倒是不必特意解释。” 寒芳将头更加低了下去,只道:“是奴婢蠢笨失言了,请姑娘莫怪。” “你并不笨。”如瑾问她,“你今年多大?” “奴婢快满十一了。” “是么,看起来却小多了。” 寒芳声音有些低:“奴婢自幼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婶过活,后来家里实在穷,奴婢就自请卖身为奴,换些碎钱帮家里度日,从小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所以瘦小了些。” 如瑾本是随口说一句,不料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是个可怜人。你婶娘对你好么?” 寒芳抬头飞快地看了如瑾一眼,又低头道:“堂弟年幼需要照顾,堂姐到了年纪嫁妆还没攒够,婶婶劳心劳力,不大顾得上奴婢。” 如瑾微一揣摩,琢磨出一些滋味来。既然还能给未出阁的闺女筹谋嫁妆,家里应是不至于穷到需要卖儿卖女,要知道真正困顿的人家温饱都成问题,哪有心思妄想什么嫁妆。而寒芳却年纪幼小卖身为奴,还是自请卖身,家里到底什么形势也就可想而知了。只难得的是,她能这样不显山露水地说出来,还没失了恭谨态度。 只是她从张氏手里送来,又这般心思灵巧,恐怕不会不知道自己现今处境。方才这番对答,又是想表达什么? 如瑾心中起了些思量,却并没有再问什么,只道:“你既然说给我做了东西,便拿过来吧,好与不好,我看过才算。” 寒芳行礼退下,不一会去而复返,果然拿了两个巴掌大小的彩绸荷包来。如瑾拿过来看,见用的只是寻常料子,绣工却颇为精致。一个烟翠色底,通体满绣了两三朵盛开的玉簪花,雪瓣鹅蕊,恬淡温软,一个碧青底,却不是满绣,只在角落点染了几朵白梅,素净雅致。 寒芳含着谦卑的微笑,解释道:“见姑娘总穿青色碧色的衣服,奴婢就选了这两种颜色,只是手边没什么好料子,怕是不入姑娘的眼。” 如瑾将荷包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笑道:“你颇有心,花样也是我素日所喜,针工又好,我身边还真没有如你这般擅长针线的。” 寒芳低首道:“各位姐姐都灵巧,奴婢不过是微末手艺罢了,当不得姑娘夸奖。姑娘若是喜欢就留下玩,奴婢再绣一些更好的奉上。” 青苹进来提醒:“姑娘,用些点心吧,快到请安的时辰了。” 如瑾淡淡点头,遣了寒芳出去。一直立在身后的碧桃就低声说:“她有些刻意钻营,似乎不大妥当,奴婢再着人盯紧了她吧,翠儿没她灵透,不一定看得住。” 如瑾接了青苹端来的素点心:“可以,先看一阵再说。不过她是明面上的,倒是还省力,恐怕院子里还有暗中的人没跳出来,你警醒些。” 碧桃一惊:“红橘,品霞,寒芳……还有谁呢,翠儿和红橘以前走动得勤……” “别总盯着翠儿,勿让旧隙左右了你的判断。昨日之事提醒了我,那边有本事在南山居里杀人,恐怕各处隐下的人还会有,你留心看看其他人吧。” 碧桃自知失言,忙告罪应了。 …… 用过点心,看看时辰不早,如瑾就去给母亲请安,之后陪着母亲一起往南山居去。 因为昨日回来已经大略问清了首尾,秦氏不似先前那般担心,只是有些叹惋。 “瑾儿,你事先并不同我说,是怕我劳神担心影响身子。母亲明白你的苦心,也知道你是极聪明的,能保自己周全。只是……”秦氏眼里不觉有些水光微闪,“母亲还是希望你能提前知会一声,母亲能够帮你才是心里踏实。你有孝心,我也有疼你的心。” 如瑾携了母亲的手,柔声低语:“并非有意瞒着母亲,只是我也是临时起意,借着五妹的由头暂时布置几下罢了,会有何结果尚未可知,事后闹得这么大,却也出乎我的意料。母亲勿多想,以后我尽量和您商量就是了。” 孙妈妈也在一旁说:“太太宽心,姑娘是最懂事的,岂不明白隐瞒更让人担心劳神,不若说出来大家参详更好。” 这话说给秦氏听,也是说给如瑾听。如瑾深知其意,转头对她笑了笑:“正如妈妈所言。” 秦氏因了如瑾的话,想起蓝如琳来。“五丫头……往日只觉她轻浮不稳重,现下看心却是太黑了些,幸亏脑子不大灵光,不然也如东边的人那样可怎么好!” 如瑾浅浅一笑:“无需咱们劳心,祖母那里必是不肯饶她的。” 说话间已是到了南山居,一进院子,张氏和蓝如璇正站在廊下候着。昨日已然剑拔弩张,似乎两人也不想再做表面文章,齐刷刷两道刀子似的目光就飞过来。 秦氏脸色一凝,如瑾低声在母亲耳边道:“她们是继续昨天被喊冤的戏码呢,自然不能给咱们好脸色,否则岂不自打嘴巴。不必与之一般见识,坦荡如常便是。” 秦氏醒过味来,就冲张氏点头打了招呼:“弟妹早。” 张氏冷冷的不发一言,两边僵着,满院子丫鬟婆子面面相觑,各自轻手轻脚做事,唯恐不小心惹了谁。 一会人都到齐了,蓝老太太那边也收拾停当,让众人进了屋。待得大家行礼问安毕,老太太立时发话: “璇丫头最近身子不好,泯儿媳妇多看顾着些,孩子最要紧,其他先放放。府里事情若忙不过来就分你嫂子点,她近日看着体格强了些。” 若说上次提起这个还是似有似无的试探,这一次却坚定了许多,看似在商量,话里话外的语气却不容人反驳。 张氏脸色惨白。昨日傍晚老太太的厉色已让她辗转忐忑了一夜,还忍不住又跟女儿口角了几句,今晨本来打算好好哄劝了婆婆做些转圜,不料想当头一棒打下来,直接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媳妇忙得过来,璇儿也没什么大碍,只是被郑顺家的和红橘惊着罢了,等事情过去自然……”张氏嗓子哑着强撑,却被老太太打断。 “有你这样做母亲的么,不必说了,将这边事情交出去吧,照看好女儿和自家事便可。至于你提起那两个奴才,我昨日问你怎么处理尚未答我,如今可有了主意?” 张氏当着众人如此没脸,惨白的脸色顿时羞恼成了深红,噎在那里一时说不上来。身边蓝如璇脸色也不好看,心头愤懑翻腾地几乎要扼了气息,但停了一会,目光闪了几闪,最终咬了咬牙。 “母亲最近为我的事烦心,精神不大好,祖母莫怪。孙女随后就帮着母亲交卸事情,至于那两个不堪的奴才,污言挑拨主子,定不能轻饶,本人一死抵罪亦不为过,合家也要发卖了,以儆效尤。” 如瑾眼波微动,转目看过去。 四目相对的瞬间,蓝如璇眼底深深的嫌恶和怨毒藏也藏不住。如瑾扬了扬唇角,无声浮起浅淡的微笑: “听大姐姐这样说,我就放心了。既然都是奴才挑拨,你我姐妹一如往昔亲近便是。” ------题外话------ 第一天上架,感谢大家,感谢编辑,不多说了,万字酬谢! 065 初涉庶务 蓝如璇嘴角也是牵了牵,却最终没有笑出来,像是抽搐似的落了下去。“妹妹所言极是,昨日误会,还请三妹妹担待。” “不打紧的,自家姐妹,一切都好说。”如瑾得体大方地给了她一个宽容的笑,随后有些踌躇之态,说道,“只是两个奴才虽然不堪,但已经没了一个,剩下的就宽容些如何?想必她也不敢再欺主,不如给其机会重新做人。” 蓝如璇闻言一惊,醒悟自己方才失言了,余光觑着罗汉床上蓝老太太的神色,忙强自压下了满腔愤懑,镇定心神,点了点头: “三妹所言极是,我方才只顾着给妹妹出气,未免严苛了些,既然三妹不计较,我也十分愿意给她机会。”说着就讨老太太的示下,“祖母您看?” 蓝老太太目光如池底浮光,轻轻掠过两个孙女皎若初露的面庞,淡淡道:“那么就撵了她们两家出府罢。多行善事,勿起邪心,神佛都看得到。” 蓝如璇立刻道:“祖母恩慈。” 老太太不置可否,屋中一时无人再言,变得异常静谧。如瑾暗暗感叹,蓝如璇真是好快的应变,瞬息之间,就能反应过来最最细微的关窍,顺着祖母之意表现善心。 回想起来,昨日若不是她们急于求成,若不是自己早先查过红橘的事,恐怕一时疏忽还真能被算计进去。 而和蓝如璇比起来,张氏就有些不够机变了。似乎两人之间,出主意做决定的是蓝如璇?如瑾微觉纳罕。她是经过了一番生死之后刻意在这上头留心,才能与旁人周旋一二,可蓝如璇只比她大了两岁,这样的心思和手段,真是可怕。常闻宿慧之人多行异常事,难道这份歹毒心机,也算得上是一种宿慧? 只是,现下却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蓝老太太的骤然号令不但让张氏措手不及,如瑾却也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虽然是她一心相求的结果,可这结果来的太早,却并不一定是好事。略略理了一下言语用词,如瑾方要开口,身边秦氏已经站了起来。 “婆婆,我最近身体是好了许多,能得您看重将家事交托,心中十分感激,也愿意帮弟妹分担。只是……”秦氏露出愧疚的神色,“我大概还需要调养一阵才能彻底好起来,求您一个恩典,也请弟妹再担待些日子,待我完全好了再接手府里事务,如今只帮着弟妹将针线和植造管起来如何?” 如瑾心中一宽,未料自己没开口,母亲已先觉察说了出来。便跟着秦氏的意思言道:“正是如此,母亲素来体弱,还请婶娘多帮衬一些。”说着冲祖母笑了一笑,“您心疼大姐姐让婶娘多陪陪她,孙女也心疼母亲,就请您允了母亲的请求吧。” 这番推拒出乎众人意料,不但张氏和蓝如璇诧异,连一直神色不明的蓝老太太也露出了疑惑之色。她看住大儿媳:“你真的只接针线和植造?”不同于账册、人事等事务,管着针线和植造是没什么弄权之处的,而且若只管这些不管账册,银钱上也颇多束缚,无甚油水。 秦氏笑得贤惠端方:“不敢在您跟前弄玄虚,媳妇确实是想先接了这两处,只求您疼惜媳妇身子。” 老太太若有所思,扫视众人片刻,末了还是允了:“也罢,就如你所言,你紧着养好身子吧。” “多谢您疼惜。”秦氏谢过婆婆,又转向张氏,“这些年我身子不争气,劳累弟妹帮我管着家里大事小情,实在是感激不尽。如今接过来针线植造,还得多多请教你。” 这样温和闲适的态度,像是昨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两人是再要好不过的妯娌一般。张氏面上冰霜尚未散尽,听见这话只勉强笑了笑:“嫂子客气。” 言到此处,这件事就算是告一段落,只是因为屋中气氛古怪,大家谁都不愿意挑头说话,一时有些冷场。平日里这种时候,多是五姑娘蓝如琳凑趣撒娇,但近日她也不敢在祖母跟前说笑,此时更是一言不发坐在那里。开始进屋时还有些隔岸观火的幸灾乐祸,待后来见事态如此,只是沉着脸了。 蓝老太太露出些有些疲惫之态,挥手遣散了众人,未待人都散去已然歪在了引枕上歇着。如瑾走到门口,忽听得老太太叫住了蓝如琳:“五丫头,你留下。” 本已走在前头的蓝如琳身子一抖,迟疑着转过身来,红衫映衬得一张俏脸白如雪纸,更显没有血色。挨挨蹭蹭回返,与如瑾擦肩而过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愤懑的不甘。 如瑾款步出了房门,回头去望,隔着窗纱看见火红俏丽的身影立在屋中央,不一会就跪了下去。离得远,不知里头在说些什么。 日头依然在薄云后隐着,灰蒙蒙的天地间花草也不显鲜亮,让人心里恹恹的。如瑾快走几步赶上秦氏,扶了母亲步行回幽玉院。一路上遇到的仆婢离得老远就退在路边行礼,恭谨中大多带着不自然的忐忑。 秦氏嘴角含了一丝嘲讽的笑:“消息传得真快,看来这些人已经知道我要管家的事了。” 如瑾明白母亲的心境,亦觉感慨。多年来这侯夫人几乎只剩了个名分罢了,奴婢们也是不大当回事的,或有意或无心的,疏漏冲撞之处不少,乍然听得要换掌权人,自然个个都思忖掂量着以往是否做错过什么,以后要怎么讨好行事。 这些人的忐忑看在秦氏眼里,就别有一番自怜之凄凉了。 如瑾只得说些事情来宽慰,不觉就提到了方才的婉拒。“是我多虑了,还怕母亲想不到,谁想您比我更警醒敏捷,知道不能马上接管全局。” 秦氏神思似乎并不在此处,只随口问道:“你也是这么想?” 如瑾点头道:“那边管着府里这么些年,各处都是她们的人,种种首尾也是她们熟知,咱们却是生疏的,暂时亦没有太得用的人。这种局面,就算是她肯悉心相教,母亲也未必能很快上手,更何况她肯定是要不闻不问看笑话,甚至还会使绊子的。所以这个家母亲要接管是一样,怎么接管却是另一样,不能操之过急,一点一点理顺了方能得心应手。” 孙妈妈离两人走得近,听罢深以为然:“姑娘说的是,太太针线和植造两项也接得妙,这两件看起来是无关紧要的闲差,比不得账目、田庄让人眼红,却也要和上上下下各房各屋打交道,最容易熟悉府里情况。待得熟悉得七七八八,那时再接管账目人事就便宜了。” 秦氏轻轻叹息一声,脸色也像头顶天空一样,被雾蒙蒙的灰云遮了,看不分明,只觉压抑。“你们思虑甚是周全,只是我却并非因为这些。” 孙妈妈微怔:“太太想的又是哪一遭?” 如瑾端详母亲颓然神色,似有所悟。果然秦氏说道:“我想的是,若我全都接了,侯爷回来恐怕并不高兴。” 如瑾心中微微一疼,母亲这些年确实委屈得紧。当年她年小不知事,并不知道本应握在母亲这长媳手中的管家权为何落给了张氏,后来渐渐长大后,偶尔听得孙妈妈只言片语的谈起,似乎是父亲对母亲深感不满,主动让老太太将权力收了回去,才有了后来张氏的两府当家。 这等事情秦氏从来不谈,如瑾也不便深问,此时见母亲寥落之态,不由握住了母亲的手,温言劝慰道:“一步一步朝前走就是了,女儿一直陪着您。父亲待您还是不错的,只是脾气急些罢了,您别往心里去。” 秦氏扶了扶发上素钗,笑容虚浮如薄雾。“我怎会往心里去,都是些闲事而已。” 如瑾不好接话,只得默默相陪。 送了母亲回房,如瑾返回梨雪居,孙妈妈出来相送。如瑾站在院中回头看看母亲卧房,纱窗半掩,朦胧露出里头一枝半开的插花,本是活泼盛开的明媚,这里看去却只剩模模糊糊的影子。屋中静谧听不到半点声音,似是久无人住的空房一样,日头那样昏暗,廊前雕栏投下的影子也是寂寞的虚淡。 孙妈妈顺着如瑾的目光看过去,半晌也是一叹。“太太心里苦,这些日子一直吃得少,睡得不安稳。” 如瑾垂眸:“我知道,都是为了我。” 从她记事起,母亲和父亲之间一直冷冷淡淡的,一个常去田庄里独自住着养身,一个身边自有娇妾美婢伺候,见面的时候,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不如说井水河水不相犯。她的孤傲性子是随了母亲的,这些年来,旁人都道夫人不善讨侯爷喜欢,她却明白母亲只是不屑为之罢了。 而如今,母亲愿意沾染家里的琐事,更亲自挑了适龄丫鬟准备送去京城,若是不为她,这些事母亲是断断不会做的,其中到底经过了多少思量琢磨,委曲求全,她又怎会不知。 孙妈妈见如瑾神色黯然,劝解道:“姑娘也别自责,其实护着您是一方面,太太也是自己想通了不少。这些年任由东府踩着,太太只道不与之计较也就各自相安了,谁知道那边还有这样的坏心,若不早早防备着,不知日后又会遭到什么坏事。” 如瑾微微点头,将心里酸楚压下去,不想再谈这个让人伤感却又无奈的话题。“妈妈出来送我,可是有什么要交待?”平日这些事都是底下丫鬟做的。 孙妈妈道:“不是要交待姑娘什么,是问问姑娘有什么交待。现如今接了针线和植造,虽不是大宗,也得咱们上心管着。那边估计下午或明日就该来交接了,姑娘看需要注意些什么?” 如瑾沉吟片刻,便道:“祖母决定不容置疑,蓝如璇也转圜得快,我看她们下午就会来,必不会拖到明日。妈妈让母亲先养好精神要紧,其他的不用多想,这两处并非要紧大宗,她们交接时大概不会闹什么幺蛾子,要当心的是接手之后的事。” 孙妈妈点头:“那我这就劝太太歇着,她们若来了就派人去知会姑娘。” “嗯,我会来帮着看顾一下。”如瑾看了看屋里,声音又带了一些酸楚,“母亲那边还要您多劝劝,您跟着母亲的时候长,比我劝着管用。” 孙妈妈微叹,“姑娘宽心,我都明白。” …… 张氏歪靠在弹花软枕上,脸色阴沉着不说话。雕花矮桌上一盏隐翠碧螺早就凉了,孤零零摆在那里,与下首蓝如璇的那一盏隔空相对。 跟前除了林妈妈照例没有其他伺候的人了,连品露也因为近日被主子厌烦而尽量躲着,但林妈妈也不敢开口,屋里空气沉闷得仿佛凝成了蜂胶。 忽然帘外就有丫鬟细声细气小心翼翼地禀报:“太太,管事妈妈们等在外头,请太太示下。” “让她们等着!”张氏顿时立起了眉毛,“才一会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吗?不是说了我头疼歇会,一遍遍的催个什么!眼见着我管不着她们了怎地,急匆匆的是不是想要赶紧去那边讨好?” 丫鬟春梅再不敢说什么,应了声“是”就匆匆跑出去。廊下针线房和植造处的管事婆子们站成一排,屋里的呵斥也模糊听了只言片语在耳里,脸色都有些难看。 春梅硬着头皮上前,笑道:“妈妈们且等等,太太这几日身子不大好,眼下正有些头疼,请妈妈们少待。” 几个正副管事互相对视一眼,就有针线房的安管事笑着应道:“姑娘辛苦,我们无妨的,多等会就是了,倒是带累姑娘挨骂。” 春梅略有尴尬,笑笑走开。 屋内蓝如璇脸色阴晴不定,见母亲开口骂人,皱眉道:“您最近跟奴才脾气发太多了,传到祖母耳里不免她会怎么想。她们也站了半日了,再一会到了午饭时候,传出去不好听。” 张氏胸中憋闷,一掌拍在矮桌上:“你现在沉得住气了,当初要不是你出主意让郑顺家的去自白,又撺掇我下手动红橘,何至于闹成现在这样,连家都不让我管了。眼看着你父亲要回家,问起来我怎么跟他说?” 蓝如璇一愣,没想到母亲这样劈头盖脸的埋怨,顿时红透了脸,眼里渐渐有了水光。本从在南山居开始就强压着心中起伏情绪的,这时一下子就没压住。 “我不沉住气,难道跟您似的才行么……您顶不过祖母只管拿我撒气,我又哪里做错了。要不是我反应快顺了祖母的气,今晨您怕是要讨个大大没脸,我处处给您补错,为您着想,到最后只落个这样的埋怨。” 她越说越急,连日来积压的委屈又全都翻了出来,往日端稳全都失了,“不说当初还好,要说当初,当初不是您一门心思要踩着那边将我抬起来么,春宴的事我就觉得不妥当,您一意孤行我也随着您做了,口口声声说万无一失,可后来闹出这些事,您何尝为我考虑半点儿?” 说着说着,蓝如璇眼泪终于是没忍住,捂脸哭了起来,只是还知道顾忌外头有人,没敢太大声,呜呜咽咽的,看在林妈妈眼里只觉可怜。 自从三月三出了事,蓝如璇的情绪就时好时坏,常常好好的说着话时突然就拉下了脸,眼神飘忽着不知又想起了什么。而且最是受不得重话,张氏那边稍微不注意,就会让她激愤起来。这样的蓝如璇,是林妈妈从来不曾见过的。 林妈妈赶紧按住了要出声的张氏,那边又安慰蓝如璇:“姑娘别伤心了,太太何尝不是为您着想才布下那样的局,本是没有半点差错的,都是三姑娘那边诡计多端,阴险狡诈出乎了咱们意料。您也别着急,总之这事老太太压下了,府里没人能掀起风浪来,奴婢看西府那边也不敢再拿这事作筏子,不然老太太肯定头一个不甘休的。” 张氏就说:“我知道你面皮薄,觉得这事丢了脸,可那天看见你在场的可没几个。如意跟那莽撞婆子打死也不会说出去,五丫头有你祖母镇着更不会了,剩下其他人又能怎样,本就没见着你,就连捕风捉影也不敢吧?再到昨儿的事,除了当场几个人,其他人谁又知道底细,谁又敢打听,前后算来根本与你无碍的,你好好当你的主子小姐,总跟我闹什么脾气。还说我近来不稳重,你不也是火气越发大了?” 蓝如璇闻言,更是哭得珠泪横流,只觉心中一肚子委屈无处倾诉。这些日子以来,她最怕回想那日亭子隔间里的窘迫,只怕一想就再也没有抬头做人的勇气。忍着,忍着,每日在人前维持着得体气度,可除了她自己,谁又知道她忍得有多辛苦,连母亲都不能理解她,只知道一味训斥。 听到张氏毫无顾忌地提起她想都不敢想的那件事,委屈与羞愤就像春日破冰的水,一股脑倾泻而出。“母亲说得好轻松,岂不知当日还有外人在场么?人言可畏您又不是不知道,否则怎会用此来算计三丫头。如今别人没算计到,陷落的却是我,若是佟家那群仆妇有一个长舌的,我……” “那又如何!”张氏十分烦恼,“说过多少次了,慢说佟家那边还没有闲言闲语传出来,就算有,我也能给你轻而易举平了,你乱担心什么。” 林妈妈也劝:“姑娘,太太当家这么多年,府里跟宾客亲友走动都靠着太太呢,各家各户的下人里,自然有咱们能用上的。想传出什么话,想平息什么话,都是有把握的,您就放宽了心别在意这个了。” 张氏道:“退一万步讲,你日后又不是长长久久住在青州这小地方的,自有飞黄腾达的时候,根本无需在意这些。金氏那样的人都能飞上枝头,你怕什么。” 金氏是张氏总私下里挂在嘴边上的,不是旁人,正是当今圣上宠爱过的一位宫嫔。张氏早年在家未嫁时,父亲和金氏之父是同窗,曾经有些来往。后来张氏嫁入侯府,金氏却只嫁了一个穷秀才,还很快因夫君的病亡而守了寡,多年来张氏提起这人总是十分感慨,说些“长得好才情好都是不管用的,要命好才行”之类的话。 然而就在五年前,南巡的皇帝微服在乡野体察民情,不知怎地就撞上了金氏,竟也不顾她的守寡身份,返程回宫时就将人带回去封了位份,颇多眷宠,连带着金氏家人都沾了光,本是一个小小县吏的金父几番升迁,竟有了五品的官位,若非后来金氏病殁,想来还有再升的苗头。 那之后,张氏再提起金氏就换了一种口吻。“年纪也不小了,狐媚的本事倒是大,廉耻也不顾,想来平日就是不清不楚的,否则一个寡妇怎会抛头露面的跑到外面去,还被皇上撞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爹当年在学里是最笨的一个,真不知道怎么当得起五品官,我父亲兢兢业业许多年也才熬到从六品,眼看就要年老致仕,再也没晋升的指望。” 蓝如璇知道这是母亲心结之一,只要提起这个,任人再说什么也都没用了。再哭诉也是白听母亲排揎,她只得坐在那里默默流泪。 屋子里一时静下来,蓝如璇不时抽泣的声音让张氏感到烦闷,本就困扰不已了,哪里听得人哭,就有些不耐的说:“别哭了,眼看着下一轮选秀时候也快到了,到时把你送进京里,离了这个地方,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全都没了。” 林妈妈凑趣调解:“是呢,咱们当今不同先皇,不在意这些虚名虚脑的,凭姑娘的人才必定中选当娘娘,到时可别忘了提携老奴。” 蓝如璇心情并未因这些宽解而平复,拭泪低泣道:“母亲一心送我进宫,指望我光耀门楣,其他什么也都不顾了。” 张氏皱眉:“你今天是怎么了,一味跟我抬杠。往日说起这个,你不也心气甚高,说唯有进宫才不辜负了自己么。难道只被三丫头狡诈踩一回,就把自己全都看低?我可没你这么不争气的女儿。” 蓝如璇默默吞泪,捏紧了帕子。 绣帕之上大朵大朵的白芍娇嫩欲滴,泪水沾染其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濡湿的水纹,将花瓣也润瘦了。 张氏被女儿闹得心烦,也不在枕上歪着了,径直站起身来:“我去打发了外头那几个再说!”说着就朝外间走。 母亲突然的行动惊了蓝如璇,她一愣神,蓦然想起什么,一时顾不得自己的委屈,连忙叫住张氏:“您且慢。” “什么?”张氏停住脚步回首。 蓝如璇忍了情绪,怕母亲一时气愤做错事更加让事情不好收拾,也不敢再闹脾气了,只劝道:“您难道是要给她们颜色,或者嘱咐她们给那边添烦恼?” 张氏皱眉:“难道还要好言好语地将人恭敬带过去?” 蓝如璇蹙眉起身拽回了母亲:“万万不可。眼下是什么时候,祖母正睁着眼睛看着呢,咱们万不能再做什么出格的,否则祖母怪罪下来恐怕还更有罪受。” 张氏也不是笨的,这么一说立时反应过来,抬手抚额。“看让你气的,我都糊涂了,眼下是绝对不能再做什么的。”说着又实在不甘心,“只是便宜了她!” 蓝如璇见母亲又将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说被自己气着了,心里不由又是一阵不平。袖口繁复光鲜的刺绣摩擦着皮肤,让她阵阵不适。 然而却是明白,此时不能任性与母亲纠缠了,只得耐着性子道:“不但不能做什么,还得好好的跟那边交接,该交待清楚的都交待清楚,不藏私,不刁难,让她们把事情顺利接过去。” 张氏不由心中愤怒翻腾,但也明白女儿所言非虚,皱眉立了一会,悻悻道:“也罢,就让她们胡乱高兴几日!” 林妈妈软言宽慰:“太太高明。这当口咱们不闹,但交割清楚了以后,一切都是她们的,到时再出什么事就与咱们无关了。” 张氏冷笑:“正是这个理。” 林妈妈道:“两处正副管事一共六人,总有能用得到的。”想了一想又道,“梨雪居和幽玉院里也还有些,虽不堪大用,盘算好了也能有点助力。” 主仆二人四目相接,彼此会意,眼中幽暗光芒闪过,俱都牵起嘴角。 蓝如璇抿紧了唇,眼底泪痕犹在,一双乌眸却像凝了冰霜的冬湖,长睫微颤搅动满池冰碎,俱是点点摄魄寒光。 …… 中午时分天色仍然未见转晴,隔着窗子朝外看,只能看见院墙上方灰暗的天空。早已绿叶成荫的几株梨树伸了枝条进来,墨翠色的叶子间点缀着幼小青果,想看梨花,要等明年了。 西梢间落落垒着几大架子的藏书,在浅灰色光线中投下幽黯的影。如瑾穿着素碧色的短襦站在书架前,月白罗裙的裙角上蜿蜒青藤缠绕铺开,似是架顶的折鹤桂兰一路垂了过去。她伸出手,将指腹在书脊上轻轻滑过,诗词经史,落落满架,静静散着淡墨馨香。 这是陪伴了她前世大半生的东西。入宫后诸多不便,再也没拥有过这么多的书,镇日寂寥时她只想念它们,一直盼望着能在满室书香中入眠。然而这一世,明明就在是身边,她却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和精神埋首书卷了。 而且,她也不愿意再做一个痴人。 世间将读傻了书的男子称作呆子,却不知女子被书移了心性,也是深受其害的。 方才午歇梦中,突然回到当年寂寞空旷的深宫,她捧卷在灯下细品前人诗赋,正看到兴处,书页却突然变成了暗红的血色,刺得她眼睛发疼,抬起头时,满屋子烛光的暖晕也成了紫血殷红,鹅黄色寝帐骤然成了明黄,飞龙绣凤,变成那个深秋清晨太监手中的圣旨…… 从梦中骤然惊起,一身冷汗,忍不住就走到西梢间来对着满屋子书卷发呆。 冥冥之中是有什么在暗示她么?时时提醒她不要重蹈前世覆辙。 如瑾摇摇头,嘴角泛起苦笑。她必不会的,再也不会离开人间烟火去书里找清净了。 “姑娘,有佟太守家的妈妈来访。” 门外侍婢轻声通报,将如瑾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 佟家人?这个时候? 佟太守家和蓝府走动得还算亲厚,青州城就这么大点的地方,这么几家官宦,彼此间素有来往。除了太太们之间的走动,佟家二小姐秋水愿意亲近如瑾,时常会送些东西,写个信,或者直接邀人过去做客。因此她家来人找如瑾倒也是平常事,只是…… 三月三之事过去未久,这时候来不是显得冒失么? 如瑾叫丫鬟请人进来,举步出了梢间,在厅堂椅上坐了。 来的是两个满脸带笑的婆子,如瑾依稀记得,似乎是佟太太身边比较得脸的人,往常在宴席上见过。如瑾微笑着请她们坐,又叫婢女奉茶。 两个婆子笑着谢过,却守礼不坐,站着回话:“当不得姑娘赐坐赐茶,奴婢们传个信就走。我家二小姐近日画了一幅荷花图,想请您过去品评闲谈,差奴婢们来讨姑娘的示下,问您有没有空闲?” 如瑾微讶:“只这件事么?”这两人不是佟秋水跟前的,往日她有事派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仆妇,用佟太太的人既没道理,也没这礼数。 婆子恭敬笑道:“原是我家太太记挂着府上老太君的身体,春宴那日老太太身体不适,这么些日子过去,虽然听说好了,但我家太太总归不放心,派奴婢们来给老太太请安问好,并带些滋补药材来。正好二小姐也想找姑娘,就嘱奴婢们顺路传话。” 如瑾略一思索,明白过来。佟太太想是已经知道了那日园中四方亭之事,却又不好明里表示什么,只等隔了些日子风声过去,再派人来做些交待。而佟秋水,想必是担心她境况,邀她一聚。 “所以你们先去过南山居了?” 婆子笑回:“正是,给老太太问过安了,我家太太的话也都带到,老太太看起来精神气色不错,奴婢们正要回去说给太太安心。二小姐邀请姑娘的事奴婢们也跟老太太提了,老太太愿意让姑娘们多走动亲近。” 如瑾了然。看来佟太太是跟老太太保证过什么了,此等尴尬事不必言明,老太太允许她过去做客也是向佟太太表明了态度,两家一如往常走动即可。 于是如瑾笑着说道:“劳烦两位妈妈跑这一趟,我这里有新得的汉阳云雾茶,请带回去给太太小姐们尝尝,待我问过祖母母亲哪天便宜,就派人给二小姐回话。” 婆子笑道:“多谢姑娘馈赠,那么奴婢们这就回去了,我家二小姐说,姑娘哪日去都可以,只提前派人知会一声即可,她好提早备下茶点待客。” “我知道了,替我多谢你家二小姐。” 青苹包了茶叶出来,亲送两个婆子出门,回来时带了幽玉院的小丫头。“姑娘,二太太带着针线和植造的管事妈妈们来了,正在太太那边。” 如瑾站起来:“我们去看看。” …… 幽玉院里玉竹生凉,一进去就是满眼的绿,仰头青叶,低头芭蕉,整个院落翠色欲滴,薄阴天气里也是色泽明润。朱漆雕廊下几个婆子垂手而立,见如瑾来了,为首两个迎上来笑着行礼:“三姑娘来啦。”其中一个还说,“多日不见姑娘,您气色好越发好了,这身衣服配色也好,恰好衬出您的容光。” 如瑾淡淡笑看她一眼,“若是我没记错,这位是针线房的管事安妈妈?” 安婆子闻言立刻眉开眼笑:“当不得姑娘这么叫,奴婢正是伺候主子们针线的,日常不常在主子们跟前,难得姑娘记得奴婢。” 一旁植造房的管事瞅了安婆子一眼,似是觉得她太过谄媚,截住话头向如瑾道:“奴婢是植造房郭氏,带着两位副管事来听大太太调遣,二太太正跟大太太交接呢。” 如瑾“嗯”了一声朝屋里走,随口问道:“你是新上来的管事?” 郭婆子面色一僵,忐忑道:“奴婢原是副管事,专司花木的,近日才提上来。” 她提上来的直接原因,是原来的植造房正管事因如瑾落水受责,贬去田庄做苦力了。植造房司管府内各处房舍修葺与花木管护,当时一同遭贬的还有司修葺的副管事,因她是花木方面的,是以未曾被责,当其他两人的事也让她心中非常不安,现下如瑾见面第一句话就是问这个,她生怕如瑾迁怒,那以后日子就不好过了。 不料如瑾笑道:“你差事做得不错,园子里今春的花花草草都十分喜人,我们见春光明媚心中惬意,都是你的功劳。” 郭婆子大大松了一口气,被夸奖了又觉脸上有光,原本讨好式的笑意就成了真正的开心。 说话间走到屋门口,秦氏正与张氏对坐喝茶,见如瑾到了,叫她近前来。“你婶娘刚刚带了管事们来见我,正将两处大小事务说给我听,你也来听听,我身子不好时还指望你帮衬。” 如瑾笑着与张氏见礼,在下首月牙圈椅上坐了。那边张氏脸上倒是如常神色,没有了晨起的惊愕和急切,仿佛又是以往那位稳重温和的掌家二太太了。朝如瑾略微点点头,继续说交接之事。 “……针线房里一年四季,每季各处新衣都有定例,遇见节庆生日另有规制,这些都是常年留下来的规矩,嫂子想必也都知道,不用我一一细说,只是做些什么样式,用些什么颜色,到时嫂子打发人去各处问清楚了即可,只要不出格,但可尽着大家喜好行事……” 如瑾静静听着,轻抚腕上碧玉珠连接而成的莹润手钏,目光在张氏身上打个旋。“婶娘真是体贴细致。” 张氏嘴角泛起温和的笑:“嫂子往常不管家,我未免要多说一些交待妥当了方可,只别嫌我啰嗦。” “如何会嫌您啰嗦,巴不得婶娘事无巨细都教给母亲和我听。”如瑾笑容得体,“只是……” 才说到这里,小丫鬟站在门口禀报:“南山居吉祥姑娘来了,给太太送安神香。” 如瑾眼波一动,这个时候来,恐怕送安神香只是个由头罢了,看两边怎么交接才是真的。秦氏已道:“快让她进来。” 吉祥笑盈盈进门,朝秦氏张氏如瑾三人各行了礼,起身笑道:“老太太让奴婢们整理柜子,翻出一些旧日的安神香来,也忘记是什么时候得的了,但都是极好的品色。老太太怕久置放潮了不好,吩咐奴婢各处送一些。原来二太太也在这里,那么奴婢可以偷懒不过去跑腿了,请您自己带回去罢。” 张氏笑道:“让底下小丫头跑腿就好了,何必你还亲自跑一趟。” 吉祥只当听不出她话里的试探和不满,笑言:“奴婢也是闲着没事出来散散腿脚,谁想大约是平日不怎么走动的缘故,这才走了半个园子就有些脚酸,怪不争气的,自己想来也好笑。” 张氏眼波温柔隐了眸底幽冷,笑得更加和蔼:“你也算是半个主子了,日里养尊处优,哪里走得惯路。” 吉祥忙摆手摇头:“二太太可别开奴婢玩笑,您说着玩,奴婢可当不起。” 如瑾笑着指了指一边的墩圆小锦杌:“既然脚酸就坐下来歇一会,总之不用跑东府了,省下工夫歇好了再回去复命不迟。” 吉祥欠身谢过,看秦氏也点头,就侧身坐在了杌上,笑问:“两位太太和三姑娘正在说什么家常呢?” 在座三人都明白她的来意,见问到此处,张氏垂了眼睛不语,如瑾叫了小丫头上茶,状似无意随口答道:“在听婶娘说针线房的琐事,长了许多见识,我正感慨婶娘细致体贴。只是……”话锋一转,几人都是看过来。 如瑾拿起茶盅抿了一口,笑看了张氏,“只是侄女正要请教,针线房平日里进出布匹,还有人工物料的花费等等,该是颇为繁杂琐碎,恐怕光靠脑子是记不过来的,是不是还应有账册记录?” 张氏笑容微滞,吉祥接口笑道:“三姑娘平日琴棋书画神仙似的一个人儿,原来也知道这些。针线房是有自己的账册不假,不但针线房,其他各处只要有流水出入,都是有账可循的。” 如瑾便紧接问道:“如今婶娘带了管事妈妈们过来,我看那几人手里却是没拿账本册子之类,那么,账册今日暂时不交接是么?” 066 账目风波 秦氏赞许地看了女儿一眼,亦转头笑嗔,“正是呢,弟妹将事情都说得头头是道,我听得入神几乎忘了这茬,弟妹也不提醒我。”说到这里面露疑惑,迟疑道,“还是你本打算说完了其他琐事之后,再详细交托账册?” 张氏举起帕子,轻轻按了按脸颊上的香粉,借势掩住嘴角一抹冷笑。吉祥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她只做不知,放了帕子面不改色,笑道:“嫂子说的没错,我正是要将大小事情都交待妥当再说账册,只要其他交待清楚了,账册不过是个日常记档,嫂子拿来一看就清楚明白,再不用费神思虑的。” 说着笑容越发可亲,“只是现下刚好临近月末,本月的账目却都未能盘点清理,我就想着,不如先将这些清理干净再交托给嫂子,免得嫂子乍然接去不知底细乱了手脚。” “这就是婶娘细致体贴之处了。”如瑾闻言大为感怀。 张氏眼露得色,口中却依然谦逊:“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也谈不上什么体贴,往日里都是这样行事罢了。” 如瑾掩口道:“婶娘往日里细致惯了,习惯成自然,自己都不觉自己有多可靠妥当了。我们却都明白,婶娘是最最体贴的一个。” 张氏被这样称赞虽脸上颇有喜色,但也免不了盯了如瑾两眼,不知这阴险狡诈的三侄女为何突然恭敬讨好起来,难道是又有什么鬼算计?心里飞快盘算几番,灵光一闪,似乎明白了一些……想是她们怕自己不好好交接,所以赶着送笑脸? 这样想着,心下又不免冷笑两声。已经到了这地步,临时抱佛脚又有何用,我若想存心使绊子给你们,又岂是两句好话就能搪塞的,左不过是我仁慈,让你们白得几日兴头罢了。 于是脸上笑容越发大了,下巴也微微扬起。如瑾看在眼中,唇角微翘,端端稳稳出言道:“婶娘体贴,侄女便求婶娘一事,还请婶娘应允。” 张氏心中警醒,小心道:“何事?” 如瑾便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方才听婶娘说起月底盘账,似乎是颇为麻烦的一项,侄女就觉得有些头疼。婶娘好心帮我母亲盘点了这次,下月末和以后的又该如何呢,想来到时母亲还会手忙脚乱。侄女心中就寻思着,不如让孙妈妈跟着婶娘做这次盘账,学些窍门回来,也好方便日后。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想必婶娘细致体贴,不会不教给我们吧?” 张氏嘴角微微抖了几下,脸颊笑容有些僵。“三丫头这是哪里话,我怎会藏私不教,只是这账册也没什么难管的,上手不难。” 这话却和她之前的矛盾了,如瑾就说:“既然不难,不如这次就由母亲来盘清,早点学了早点上手,也别等下个月了。” 秦氏思量一下亦是点头:“这样也好,弟妹就让她们拿账册过来吧,趁着时间还早,弟妹也在这里教我们听。” 张氏脸上急色一闪而过,忙笑道:“也不必这么急,嫂子不是说身子还未好全么,且慢劳神,还是让嫂子跟前孙妈妈到我那边学吧。明儿一早跟老太太请了安,我就带她回去清账。” 说着站起了身,“我那边还有事,璇儿午睡起来身子也不大好,我先回去了。几个管事都在外头候着,嫂子传她们进来回话就是,我都嘱咐她们以后要更加勤勉了。” 秦氏见她如此着忙,与如瑾对视一眼,也不强留:“那么弟妹且去忙,有事我再着人去请你。” “嫂子尽管吩咐,我是随叫随到的。”张氏欠身作礼,带上丫鬟婆子匆匆而去。吉祥忙将安神香递给她的小丫鬟带了,笑言:“二太太慢走。” 如瑾送至院门口,目送张氏一身团紫苏缎暗绣百蝶长袄沿着小径远去不见,唇角笑容渐渐散去。 碧桃跟在后头,低声纳罕道:“她这么着急忙慌的做什么?” 如瑾脸色冰清,转身回房:“忙着回去填补账目呢。她这样的人,怎会不在各处捞些银钱中饱私囊。” 碧桃瞪眼:“竟是这样?好在姑娘警醒。她竟还打着过几日平了账再交接的主意,唬弄谁呢,安的什么心!” 回至屋中,吉祥正站在那里跟秦氏告别:“打扰您这半日,奴婢也歇过腿脚来了,这就回去复命。安神香您要是用着好,南山居还有一些,奴婢回了老太太再给您送些过来。” 秦氏谢过,温言让她去了。如瑾朝吉祥笑着点了点头,吉祥自去不提。 秦氏就招了女儿道跟前:“老太太果然盯得紧,咱们倒没什么,她那边怕是心里好大憋闷,咱们小心些吧。” 如瑾道:“本已被夺了权,交接时老太太还要派人来亲眼看着,她自然憋闷。只是女儿觉得,越是这样,她越不敢乱动,最近怕是要平静一阵了。母亲先趁机将手里事情理顺了,待得她要行事时,咱们也不会手忙脚乱。” 秦氏深以为然,想了一想,又说:“账册恐怕有些不妥当,她让香绮明日才去,生怕咱们不答应似的匆匆就走了,看来今天她定是要做些手脚了。” “这是肯定的。事情来得突然,她以前恐怕有烂账来不及清理,怎能不急。” 秦氏道:“会不会还做些不利于咱们的手脚?” 如瑾沉吟:“虽然未必来得及,但也不可不防,母亲让孙妈妈警醒些吧。我明日该去上学了,事情过去若还在家里找由头请假,老太太恐怕不会答应。我不在跟前,母亲和孙妈妈多留神。” 秦氏点头:“你说的是。”母女又商量一会,就叫了外头候着的几个管事进来。 安郭两位带领副手恭敬垂手而立,脸上都带着略微讨好的神情。尤其安婆子更是满脸带笑:“太太如今管了针线房,有什么吩咐只管跟奴婢说,奴婢一定尽心尽力办妥当。平日里要是有个什么大小东西要缝制绣补的也不必客气,奴婢们整日就是做这个的,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三姑娘。” 秦氏看着她只不说话,一旁孙妈妈笑道:“安管事也不用这么满口应承,你们针线房整年给老爷太太们做衣服,又是四季定制又是节令新衣的,忙得脚不沾地手不离针,大家都是知道的。太太虽接管了这事,但也不会徇私给你们添乱,你们放心便是。” 安婆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微微咧嘴,十分尴尬。孙妈妈这番话并非别的,正是有一次秦氏想让针线房做个护膝,有个副管事亲口说给过去传话的小丫鬟听的。小丫鬟气得不轻,回来一五一十全都学给秦氏,秦氏当时并没说什么,只是再也不提做护膝的事。孙妈妈如今又将话还回去,安婆子怎能不心里打鼓。 自从早晨听说针线房要交给秦氏的消息,安婆子就是害怕得很,以往时候她们真没把秦氏放在眼里,颇有许多得罪之处,如今风水轮流转,谁料从不管家的秦氏突然就接了权,还正管到她头上。一整天她就战战兢兢的,生恐秦氏翻旧账。 眼见秦氏神色不明地瞅着她,孙妈妈笑吟吟的绵里藏针,安婆子一咬牙,伸手将后头一个副管事拎了出来。 “都是曹婆子这老货猪油蒙了心,向来不管不顾的没个尊卑,真真将人都得罪尽了!全针线房上下都跟着她受累不少,整日替她拆东补西地到处说好话,要不是她办差还算勤谨,二太太又宽和总是饶恕她,奴婢早就想回了主子们撵她出去了。太太莫与她一般见识,若是觉得她不好,这就赶她走,针线房上线都感念您的恩德。” 一番话说得那曹副管事脸色铁青,奋力一挣从她手中挣脱,气急败坏地回道:“大太太容秉,奴婢可是向来勤勉恭顺的!” 如瑾含了一抹微淡的笑,冷眼坐在一旁看她们相争,此时才慢悠悠开口道:“母亲方才可是说了什么我漏听了?怎么惹得两位管事这样不顾体统闹了起来。” 孙妈妈道:“太太什么也没说,奴婢也觉奇怪,莫非是针线房素来颇多风波,才让两位管事随时随地都忍不住要口角一番。若是如此,那也真该彻底管管了。” 安婆子身子一震,连忙跪下:“太太恕罪,姑娘恕罪,都是奴婢一时情急。太太自然是没说什么的,是奴婢觉得曹副管事不成样子,想请太太略做约束。” 秦氏这才道:“我刚接手,什么还都不知道,若是你觉得她不成样子,那么你是正管,尽可约束她罢了。只不过家宅以和为贵,若不是犯了大错也不必大动干戈。二太太都能看她勤勉容下她的小错,难道我是不容人的么?” 安婆子连忙磕头:“多谢太太宽宏!针线房上下都知道太太和善体贴!” 如瑾道:“起吧,好好回话便可,不用说些有的没的。只要埋头勤勉做事,从老太太起,大家自然都看在眼里,不会亏待你们。” 安婆子谢过起身,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回话不提。曹副管事横她一眼,也黑着脸退了回去。 接下来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无非是两处日常琐事,和张氏所交待的无甚出入,可见张氏也没有太过藏私。秦氏嘱咐了几句就让她们散了,待得屋中没了外人,这才跟女儿相商。 “曹婆子身后是东府,日常大家都知道的,她向来也是有些横行。只这安婆子似乎颇为圆滑,倒是未曾听说她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孙妈妈道:“安婆子确实八面玲珑,但凡是个主子她都喜欢讨好,对府里丫鬟婆子也都亲热,办差并无大错。这些年二太太换了那么多管事下去,她却屹立不倒,也算是个有本事的。” 如瑾想了一会,道:“适才那样敲打她,单从她肯拽出曹婆子来说,就是颇有计较和担当的。面上讨了咱们的好,其实却是保了曹婆子给东府人情,她既然两边都不想得罪,咱们就不必动她,顺了她的意保住她的位置就好。” 秦氏回想方才情景,微微点头:“只要她用心做事,不刻意跟咱们作对,我自然不必横生枝节。老太太是让我管家的,不是让我挟私报复作威作福。” 飞云轻手轻脚奉上新换的热茶,碧绿盈透的嫩叶在白瓷盏里静静沉浮,清香弥漫,如瑾在袅袅飘升的热气里看着母亲清瘦容颜,目光落在那头乌黑光滑的发髻上。 真好,母亲尚未生出华发,也开始一点一点筹谋前路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事事顺利,她所期盼的平安一生是否就能实现,曾经那惨痛血腥的噩运,是否最终不会降临? …… 天色渐渐暗下来,阴霾日子里夜幕降得早。安婆子等人出了幽玉院之后,路上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植造房几个婆子同行了一段后沿着另一条路回去,眼见周围没有旁人,曹婆子再也耐不住心中憋闷,拉下了脸冷笑出声: “你倒是好会见风使舵,往日里怎么跟东府套交情讨好全然忘了,这才认了新主子不到半天,先把我拉出去邀功请赏。只是你别打错了算盘,二太太再怎样也还管着家中大事,日后谁高谁低还说不定呢!” 安婆子左右瞅瞅,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嫂子你倒是轻声点。我哪里是拉你邀功,你仔细想想前后,若是那时我不说得严重些,大太太万一计较起来如何是好,就算不明着将你怎样,暗地里挤兑也是难受的,方才孙妈妈那些话你又不是没听见。唯有我将你挑出来,让大家都知道你得罪过她,她碍于面子才不好下手,你向来通透,怎么这回倒不明白了?” 曹婆子闻言,心中怒火一点一点烟消云散,反而感激起来:“……是我错怪你了,果然你做的没错。”说着就咬牙,“才刚开始就这样,以后可怎么好。不行,我得找二太太去,总归不能轻易让她拿捏了我们,不然以后针线房上下还会有好日子过?”又跟安婆子说,“你放心,你救我的好意我必会让二太太知道,你是向着她的。”说着匆匆去了。 安婆子目送她远走,嘴角扯了扯。针线房另一个副管事任婆子就在她耳边嘀咕:“安嫂子,果然你也觉得二太太不会就这么撒手是吧。” 安婆子诧异:“我什么时候这样觉得了?” “那你帮曹管事……” 两人一同往回走,安婆子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是讨那边一个好罢了,眼下刚刚交接,未免还有牵扯,不便得罪二太太。可若说二太太撒手不撒手的话,可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顺手指了指南山居的方向,“得问那边。” 任婆子皱眉:“难道就这么让大太太接管了不成,那我们怎么办?” “你这是什么话。”安婆子低声斥她,“咱们是底下干活的,跟着谁不都一样,月钱都是府里发下,难道二太太单给我们发过钱?要我看,换了大太太未必不好,你不觉得她人虽冷了点,但心地不坏么?二太太就说不准了,脸上笑得甜,其实让人害怕。再说曹婆子那人,不过女儿爬了大少爷的床,连个名分都没混上呢,她就整日压着你我颐指气使。大太太现在虽不管,日后也不会总留着她,到时才是我们舒心的时候。” 任婆子听到这个,想起平日里的闷气,也对曹婆子的离开产生了期待,却又迟疑:“可……大太太却不知能管咱们多久,听说当年是侯爷不让她管家的,万一……” 安婆子摇头:“这却不在侯爷或太太了,要看老太太的。既然老太太生了不让二太太掌权的心,以后也不会容她再接管,你不知道最近府里阴沉沉的为了什么吗,这是二太太失势了。说点不好听,就算大太太哪日病死或被休了,老太太也会把权交给新太太,断没有二太太什么事。不信你且看着吧,我们只讨好大太太便可。” …… 曹婆子来到东府张氏正院,刚通报上去,就被传进了内室。走到门口正听得里头张氏在那里咬牙:“……难道还怕我不交么,巴巴地打发了吉祥跑去盯着,真是……安神香,安神香,安的什么神!”又是冷笑两声之后,只听啪的一声,似是什么落地了。 曹婆子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在帘外禀报:“太太,奴婢针线房曹氏。” “进来!”张氏将人叫进去,劈头就说,“正要找你,赶紧去将你那边的账册拿来重新理一遍,务必将以前透支和挪用的都给我平了,明儿一早她就派人来看账了。快去,也知会植造一声。” 曹婆子瞄了一眼地上摔得粉碎的香盘,不敢说别的,连忙答应着去了。回了针线房拿账目,安婆子任婆子也没说什么,任由她拿走,可是后脚就打发了近身的小丫头去秦氏那边报信。“二太太下令拿账,安妈妈不敢不给,心想大概是大太太想将账目事先过目一遍,好与太太交接。不过太太已经接管了针线房,事无大小都要让您知道的,所以打发奴婢来说一声。” 秦氏赏了小丫鬟一把钱打发她去,如瑾笑道:“果然安婆子两边逢迎,只看此人以后吧,别错了主意就好。” 秦氏道:“她要平账就去平,想必老太太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给咱们下绊子,以前她如何我不计较。” “正该如此。”如瑾点头。 一会又有植造房的郭婆子抱了账册来到,说是东府要拿账,她来讨个示下。秦氏道:“二太太想先熟悉一下再跟我交接,本是好事,你就送去吧。” 郭婆子试探着问:“太太不先看看?” 秦氏摇头:“不必了,等整理好了再看也是一样。” 郭婆子没再说什么,行礼去了。秦氏和如瑾对视一眼,俱都点头。 却说曹婆子拿了针线房账册返回东府,林妈妈接过去,抱着算盘跟她一笔一笔细看。过了一会,曹婆子看张氏脸色稍缓,才小心翼翼地将秦氏敲打她的事情说了。 张氏眉毛一立就要发作,似是想起了什么又自己慢慢压了火,半晌只道:“不用急,她若是动你,我会给你做主。你好好做事,近些日子收敛着些,日后自有用你的时候。” 曹婆子用力点头:“奴婢绝对跟太太一条心。” 晚间饭后,吉祥将今日幽玉院情景说与蓝老太太,又将手下小丫鬟打听来的张氏拿账簿的事提了提。蓝老太太正让如意服侍着换寝衣,听完只是笑了一笑。 “瑾丫头跟她娘越发长进了。” 老人家神色暧昧不明,吉祥和如意悄悄对视一眼,俱都沉默。 …… 临睡前如瑾倚在大迎枕上望着窗棂出神,是青苹值夜,端了热热的茶水进来,放到床边小几上。“姑娘早些睡吧,劳了一日的神。” 如瑾拿了茶盏再手,看见浸满了水泽的玉色花瓣漂浮绽放,随口道:“原来泡了这个。” 她以往在家时候的习惯,喜欢收了各季时兴的花朵藏下,或瓮了,或腌制,或晾干,平日里就用它们泡茶或熏香,或者缝在香囊里戴着,别有一股天然清香在里头,比寻常香茶香料不同。 待到后来进了宫,宫院里的花朵却不能随心所欲的任她掐了,偶尔收上一点,炮制出来也不复在家时的味道。那时她只道是京中和家乡水土不同,现在想来,却是人的心境变换的缘故罢了。没了雅致恬淡的心态,做什么都是枉然。 而如今…… 如今她觉得自己依然没有旧年心境,恐怕这些花花草草目前是无心赏玩了。 青苹安静地在屋中收拾东西,沉默而妥贴。灯火晕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暖的影。如瑾想起碧桃惊惧的那个夜里,她镇定而不失胆色的应对,心中一动。 略略思量一瞬,如瑾叫了她过来。“明日孙妈妈跟着东府盘点针线和植造的账目,你也跟在一旁看着,一边学着些,一边帮忙盯着,给孙妈妈打个下手。” 青苹有些诧异,抬眼看了看如瑾,迟疑地应了,踌躇道:“奴婢并不识字,恐怕看不好账目,辜负了姑娘所托。” 如瑾道:“不用你看账本,只要大略知道些规程就好了,你素来沉稳细致,我是放心的。再说账目上左右就是那些字,你要从现在学起,用不了多久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青苹是真惊讶了,眼睛有些茫然:“姑娘要教我认字?” “有什么不可以的,虽然启蒙是晚些,可你又不去考状元,也不需要学富五车,略微认几个字能看账目就行了。”如瑾盈盈一笑,“你可愿意?” 青苹脸色通红,立刻跪了下去:“奴婢愿意!” “快起来,这点事跪个什么。” 青苹却磕了一个头才肯起身,双目湿润:“姑娘觉得事小,可对奴婢来说却是莫大恩德,奴婢家里几代人都没有识字的,当年弟弟见乡里别家孩子上私塾,回家吵闹着也要去,爹爹将他骂了一通,过后却偷着抹眼泪,说要是能念点书就算不考功名,去店铺里当个伙计帮工也比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强,可惜他自己没本事,供不起孩子念书……”说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赶紧擦了,“现今奴婢进了府里伺候,吃饱穿暖不说,还有不少月钱拿着,已经是天赐的大幸了,万万想不到还能跟着姑娘识字……奴婢,奴婢……” 她哽咽着不能成言,如瑾心中也揪了起来,感慨良多。 眼见着家里两府之间闹成这个样子,那些人蝇营狗苟整日算计,丝毫不知惜福。锦衣玉食又有什么不知足的,还要兴风作浪,却不知外面穷苦人家将一顿饱饭都当做天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古人所言诚然不虚。 忍下眼中酸涩,如瑾笑着将青苹拉到床边锦杌上坐了:“快别哭了,本是好事,你这样闹得眼睛红肿,人家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呢。刚才你提起家中弟弟,他现在做什么呢?你的月钱能帮衬着家里吧,攒些个送他去念点书岂不是好,若是银钱不够,只管在我这里拿。” 青苹忍了的泪又掉下来:“……去年大旱,家中无收,官府却照样征粮纳贡,弟弟他……他……饿死了……才八岁,最后瘦得身上一点肉都没了,只是一层皮……奴婢要是早点卖身为奴,他定不会……” 如瑾呆怔,万没想到青苹背后还有这样惨的身世,可叹她前世竟然一点不知,今生又和人家处了许多日,也是从没留意过这个,这个主子当的真是惭愧。 心里似乎堵着一块石头,十分难受。“你家里如今可还好?在我跟前这么久,你竟也不说,每日还细心妥当地照顾我,谁想你有这样的难处。” 青苹努力擦着眼泪:“姑娘折煞奴婢了!能进府伺候是奴婢想都不敢想的福分,现今家里有我的月钱帮衬着,爹娘都能吃饱饭,遇到不好的年景也不愁了。要是没主子们恩赐的月银,哪有这样的日子呢,奴婢怎能不尽心伺候姑娘。” 如瑾默然。这就是穷人和贵人的差别么,因为所求不多,心思才这样纯善的让人羞愧。 因为前世曾有蓝如琳要走青苹的事情,如瑾其实对她还是存了一点戒心,也曾留意观察过,怕她跟蓝如琳有什么牵扯。可这么些日子下来,倒也没有差错,想必是当年蓝如琳只欣赏她的忠诚侍主罢了,而自己却因此错疑了她…… 自己虽是被逼无奈的谨慎小心,对上这样的质朴赤诚,却也深感惭愧。 如瑾本已对青苹放下了戒心,是以才有让她去看账的吩咐,如今听了这番话,更是戚戚。不知如何安慰她,默了半晌,如瑾只得道:“我身边空下了一等丫鬟的缺,过些日子回了祖母,将你补上来,多些月钱,你也能多帮衬家里。” 青苹跪下又磕了一个头:“多谢姑娘恩德。进了府来,奴婢就是府里的奴才,本不该跟家里牵扯,姑娘不怪责奴婢偷偷送钱回家已经是大恩,奴婢不敢奢求别的了。” 如瑾唤她起来,笑道:“快擦干了眼泪下去洗洗,你也是我跟前有体面的丫鬟,别让人瞧了笑话。” 青苹赧然下去梳洗,如瑾又叫了碧桃来,说起教青苹认字看账的事,叫她一起跟着学。碧桃自然是满脸欢喜,拍手道:“等学会了,奴婢再也不用做那鬼画符的账册让人笑话。” …… 接下来很是风平浪静了几天,孙妈妈和青苹跟着张氏盘账也没什么事发生,只是那账一看就是重新平过的,秦氏和如瑾细细看过,没有不利于自己的地方,侧面跟蓝老太太提了提,老人家也不置可否,秦氏便知道了婆婆的意思,自将此事揭过不提。 如瑾又恢复了每日上午去上学的生活,而蓝如璇在连续多请了几天病假之后,亦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就是蓝如琳,老太太算是彻底禁了她的足,学也不用去上了,只说五丫头素来聪明,已经不用跟着先生念书识字了,多学针织女工才不辜负了她的伶俐,因此特意从南山居派了一个经年的老妈妈到晓妆院,每日带着蓝如琳缝织刺绣,轻易不让她出门。 如瑾对此早有预料,并不觉得奇怪,有时请安时遇见蓝如琳,见她两手包着伤口,知道她必是心浮气躁捏不好针,自己伤了自己。蓝如琳看如瑾和蓝如璇的目光都带着怨恨,如瑾不以为意。唯一让如瑾觉得奇怪的是刘姨娘,蓝如琳如此,她却不哭不闹无怨言,还说过老太太英明之类的话,让人摸不准底细。要说恭顺柔和,也太过了一点。 南山居里自红橘出事之后,有一个丫鬟得急病无奈被遣了出去,听说是蓝老太太身边连番有事感到着急上火,脾气有些坏,短短几天里连续跟几个丫鬟婆子发了几顿火,将这些不会做事的人都撵了。如瑾听得消息,心中明白底细,也就不觉奇怪。只是听说那个得急病的丫鬟名叫小燕之后,立时想起石佛寺的事来。 “那天去禅房后院迎咱们的就是她吧?” “姑娘记得没错,是她。平日看她也很勤谨,不显山露水的,谁知竟是这样。”碧桃颇为感叹。 如瑾将滴水暖玉坠子对镜戴好,只随口道,“越是不显山露水的人,行起事来越让人吃惊。” 碧桃想起范嬷嬷和红橘,深以为然。如瑾却因小燕想起石佛寺后院里那场意料之外的邂逅,心神不免有些飘,赶紧压了下去,又想起凌慎之那回意外的出诊。 房中无人,如瑾轻声问道:“上次你说凌先生主动帮咱们留神打听,可有了什么结果?” 碧桃道:“小三子那边还没收到信,要是有了一准立刻告诉我了。” “你让他上心些,多多留意。” “是,他必不会偷懒的。”碧桃想了想又说,“只是依奴婢看,凌先生那里也不一定会有结果,他不过是个看诊开方的大夫,这上面未必能行。他说自己有些地面上的相识,肯帮咱们留意打听,但奴婢觉得恐怕也不得用,城里那么多人,他一个大夫又能有什么本事打听呢。” 近日天气有些干燥,如瑾挑了一些玉雪面脂在手上,轻轻揉开,涂在脸上护养肌肤。玉脂细腻柔滑,顿使面上润泽起来。又挑了柔荑膏子在手上细细的揉,言道:“这是你有所不知了,大夫最是能结交人的行当,只要肯用心,想认识什么人都很便宜,会芝堂向来又是不分贫富,善名在外,想是平日多助困扶贫的缘故。他说是地面上的相识,想来大约就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三教九流,这些人平日看着不起眼,但要想打听什么市井琐事,找他们最是没错。” 碧桃听得有些呆:“姑娘怎么知道这么多,奴婢从来没想过。”眼睛转了转,拍手道,“这样说来,事情说不定有眉目。当日那传假信的小厮已经确定不是府里的,可要在外头找,对咱们来说就是大海捞针,还得本就是市井的人管用。那奴婢多催催小三子,让他勤跑几趟腿。” “也别跑太勤,小心被人盯上。” “嗯,他不是直接去会芝堂,是跟外头一个旧日的师兄串门呢。”碧桃一笑。 …… 这一日是如瑾去佟家做客的日子,事先已经和老太太与秦氏打过招呼,也知会了佟秋水,待到午间下了学用过饭,如瑾略微眯了一觉就带人出门。 外院早已将车备好,除了近身伺候的几个,出门自有一大堆丫鬟婆子跟着,如瑾坐了头一辆青顶绣幄小车,后头下人们挤挤腾腾的,也占了好几辆单壁小毡车,排场自非寻常人家可比。 府里惯养的车夫娴熟赶着车马,一行人穿街过巷,惹来街市上百姓注目。闺中女子不能轻易抛头露面,富贵人家更讲究这个,如瑾的车帘紧紧合着,不能看到外面半分。然而耳边听得市井喧闹,吆喝叫卖,闲谈说笑不绝于耳,凭空想来也是鲜活画面,温暖生活。 比起府中压抑的气氛,涌动的暗潮,时时需要留意周全的小心谨慎,这样平淡普通的市井之乐更让如瑾向往。侧耳细听着外头种种声音,心中感触,如瑾让车夫放慢了速度。 “这是谁家车马,倒有些排场。” 嘈杂喧闹中,忽有一句闲语飘进如瑾耳中,让她心神猛然一震。 这声音…… 看了看紧合的锦绣垂帘,如瑾略作踌躇,终于没顾得什么,伸出手指微微掀开一角。 首先入目的鲜亮招牌让她微微一怔,柴记典坊,没想到却是在这里。目光在当铺招牌上只略微一停,已是飞快下移去看附近的人。 大开的当铺门扇,店口热情招呼的小伙计,满街喧嚣俱化成了黯淡不清的背景,如瑾眼中只留得那一袭玄色长衫。 果然是他。 那一日大风大雨,石佛寺禅房僻静后院,墙头被风吹乱的野花樱红和寺门外翠竹下的翻飞玄色衣袂,成了记忆中抹不去的刺目色彩。 那个声音只听了一次,她却没忘记。 自然也记得那身看起来不甚张扬却华贵暗藏的玄衣,以及让她误会恍惚的身影。 这人到底是谁? 这样的气度,这样的衣饰,青州城里哪个富贵人家似乎也不能有过。是谁家的亲友,还是过路的行旅?如此连番的偶遇,只让她心中不安。 “贵客里头请!回您的话,这队车马看样子是城东头蓝府的。”伙计热情的招呼打断了如瑾思绪。 “哦,襄国侯府。”淡淡的不甚在意的口气。 “正是蓝侯爷家。”伙计满脸堆笑将客人请进门,“新进有一些好东西成了死当,您随小的进内室,看看可有入眼的……” 如瑾只看得一个背影。可这背影看去,更像是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了…… 玄色长衫飘然消失在当铺昏暗的大堂里,街上喧闹再次一点点传进耳中,方才所见恍若一梦。 马车走得再慢,也缓缓驶出了一段距离。柴记典坊鲜亮的招牌渐渐远去,如瑾颓然放下车帘,依靠在垫背的秋香色牡丹苏绣软枕上,不安之余却又自嘲。 竟是怎么了,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自己这样在意。 前世历历在目,再怎样发了狠忘却前尘重新活过,原来终究还是放不下。 车外喧闹的街市再也提不起如瑾兴致,就这样恹恹地靠着软枕,任由马车笃笃前行。未过多久外头清净了许多,已经过了闹市,再走一会,就到了佟家府第门口。 佟太守也许私下里有些房产宅院,但全家正经居住的佟府却并不宽敞,和普通富家差不多,这也是他处世为官的小心谨慎之处。如瑾的车马径直进了府门,没走多远就行至内宅二门跟前。 早有佟太太带了两个女儿等在门里接着,如瑾戴了帷帽下车,朝佟太太执晚辈礼:“怎敢劳您亲自来接。”两家走动得勤,蓝泽和佟太守也有私交,因此女眷之间只当是亲朋相处,蓝家上下概不跟佟家摆侯府的架子。 佟太太笑道:“轻易不得见,怎能不接,快进来。” 如瑾又和佟家姐妹互相见礼,众多丫鬟婆子簇拥着,大家进内宅去了。在佟太太屋里说笑寒暄了一会,佟太太就说:“你们姐妹自己玩去吧,不用陪着我这个老婆子了,诸多不自在的。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来说,三姑娘千万不要客气。” 如瑾笑着谢过,跟了佟家姐妹离开。佟秋雁喜欢窝在屋子里做针线,平日跟自家妹妹也玩不到一起,与如瑾交情并不深,陪了一会就借故离开了,只剩如瑾在佟秋水房里。 遣了丫鬟出去,佟秋水拉了如瑾说悄悄话:“你最近过得可还好?那日……” ------题外话------ 特别感谢zlican3029打赏鲜花,这是生平收到的第一朵打赏,非常非常感动。这篇文其实一直写得很忐忑,是大家的收藏、评论让我保持着继续的勇气,衷心谢谢大家一路相伴。 067 冤家路窄 她不再往下说,如瑾却也明白她所指为何。感激地冲她笑了一笑,道:“我最近很好,你放心。” 佟秋水认真看了如瑾一会,见她不似说谎,也就放下了心。“到底是什么事情我也不打听了,看那日的情形,想必都是些腌臜恼人的勾当,不听也罢。我一直以为你比我清净,却原来身边也不干净。” 如瑾素日知道她性子直接,也愿意跟她深谈,相处起来比自己姐妹反而贴心许多。连日来各种事情让她心中颇多感慨,此时见她这样说,明白她大略猜出了几分,索性并不跟她粉饰: “咱们这样的人家,外头看着都是金尊玉贵一等一的好,以为咱们金莼玉粒绫罗绸缎的,必是每日开怀享乐舒心惬意,却不知穷有穷的难处,富贵也有富贵难处。穷人困苦不过是因了口中食身上衣,苦也苦得直接,富贵人家呢,最是有许多说不出口的委屈,见不得光的算计。” 佟秋水冷笑一声:“正是呢,不说远的,就说我自己家里,并没有你家那样又是叔叔婶子又是祖母的人多,只不过一家子父母儿女,可就那几个姨娘都能翻出天来,整日我只懒得搭理她们。” 如瑾对佟家也略有了解,佟太太和秦氏一样没有嫡子,只有秋雁秋水两个女儿,姨娘们反倒是生了好几个儿子,佟太守又有寻常男人的毛病,姨娘们侍宠生骄起来佟太太并不能压得住,家里也是乌烟瘴气的。 如瑾待要安慰几句,佟秋水自己先摇了摇头:“好容易你来一趟,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来,看看我前几日画的画,你可看得上眼?” 说着拉起如瑾进了她的书房,大黄杨雕案上笔架砚洗林列,正当中一幅几尺长的水粉煞是引人注目。如瑾走近跟前用目观瞧,见是一幅素月睡莲图,月影朦胧,芙蓉静卧,碧圆荷叶底下几位游鱼意态闲适地划动波渠,正当中一朵白荷半开半合,遗世之姿,风致如许。 如瑾笑道:“你的笔法越来越好了,我望尘莫及。” 佟秋水嗔道:“跟我闹这些虚文。你只说哪里好哪里不好,空泛泛的夸什么笔法。” “笔法本来就是好。”如瑾见她要恼,忙笑道,“难得你心思巧妙,另辟蹊径画起月中之莲,别有一番趣味在里头。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波间露下叶田田,这是最上乘的意境。” 佟秋水这才颜色稍霁,道:“要说意境,再好不过你上次那幅微雨芭蕉,我这个还及不上你半分。你再看看,可有那点不好么?” 如瑾于是重新细细观赏半晌,越发见那一株白莲绝世孤清,心中不免暗叹画如其人。前世时候,佟秋水确是做出了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惯是不和世俗低头,虽命途多舛,却至死不屈。她那时只是感佩她的大胆,如今经了一番生死,却有别样滋味在心头。 佟秋水眼中含着真诚的期待,希望如瑾给她中肯的评价。她眉眼其实颇为艳丽,只是清冷之气却是太重,看上去总不觉旖旎,反而多有秋风萧瑟之感。如瑾有意劝勉,于是不加掩饰: “这画好是好,但太过孤傲了。” 佟秋水闻言微微皱着眉,打眼细看自己的画,想看出哪里不对。如瑾进而道:“你我相交一场,我也不瞒你,我如今却是不敢再画这样的画了,怕移了心性。你莫笑我庸俗,人生在世,琴棋书画终究不是根本,又是咱们这样的人家,若只一味清高,怕是不能称心如愿,后半生不知会在哪里。你只细想平日境况,个中滋味,须不用我细说。” 这番话说得直接,又无甚铺垫,对别人来说是过于唐突。但如瑾深知她的性子,若不清楚直白说出,拐弯抹角的劝勉反而会招她厌烦,两人情意也就淡了。 果然佟秋水先是怔忡,听到后来,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却并不是恼怒之意。她低头默了一会,素手无意识地在绘着鸿雁凌空的白瓷镇纸上轻划,只道:“母亲和姐姐日常也这样说我,却不如你说得透彻。” “是她们顾忌你的性子,怕说深了惹你生气,反而适得其反。我却不怕你恼,你若恼了,我这就走,再也不登你的门。你我本就做的是挚友,若不能容我说这些,便不用再来往了。” 佟秋水抬头,波光潋滟的眸子清亮如水,看着如瑾道:“这两次见面,你似乎和以前不一样。” 如瑾一丝苦笑隐在唇角,倏然不见,“病了一场,许多事也想明白了。你若经了我这些事,恐怕也该思量一番。” 佟秋水若有所思,半晌幽幽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意思我何尝不明白,只是咱们女子又有多少事能够自己做主,也就清净这两年罢了,等以后出了阁,不如意的时候多着呢。”她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也不知在讽笑什么,“索性不如干脆痛快几年,将一辈子的乐趣都享受尽了,以后也不亏。” 她素来无甚忌讳,出阁嫁人这种话说来也不羞,如瑾却没想到她还有这样的想头,听起来似是破罐破摔,其实很有几分无奈的决然。闺阁女子,能想到做到这些,也是很有风骨了。 如瑾越发觉得不能让她再这样下去,家中姐妹龌龊处更让如瑾觉得挚友可贵,打定主意要劝其回转,于是拉了她坐下,慢慢谈些书卷棋弈之类,时不时引上一两句话头。 这样闲聊闲玩的,不多会整个下午就过去了,到了晚饭时候。佟太太打发人来留如瑾吃饭,佟秋水也不愿意让她走,如瑾就留了下来,吃过饭时候还早,又跟佟秋水回房消遣。 夜幕降临后佟府处处掌灯,天上星光璀璨,银钉子似的闪烁夺目,佟秋水便拉如瑾去园子:“看看我养的几株栀子去,最近刚刚开花,夜色里去看更是美的。” 佟府并不大,前后宅院相隔不远,后院南角有一个小园子,前后有条小径连通着内外宅。佟秋水和如瑾都是素来不喜人多的,各自带了一个丫鬟,并肩朝小花园走去。 到了栀子树前,果见朵朵玉碗大的白色花朵,琼脂腻雪一样挂在枝头。星空为衬,夜风如水,粉融素雪满园香。 “好花。”如瑾站在花下出神半晌,只觉无甚妥贴词句形容此景,唯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而已。 佟秋水与她相视,两人各自一笑,都是极喜欢这样星夜对花的乐趣。 却听得前方不远一把男声响起,“花好,人却更好。” 清朗的笑声惹得如瑾二人俱是一惊。佟秋水还可,如瑾却是堪堪倒退两步,差点栽到身后青苹的怀里。青苹连忙扶住:“姑娘小心。” 佟秋水心中惊疑,眼见又吓到了如瑾,立时发了脾气:“谁在那里!什么地方也敢乱闯,是哪个不长眼的,告诉父亲打你出去!” 佟家这个小花园平日只有佟太守常来,佟秋水几个兄弟都不怎么过来的,因此很少有男子出现。听嗓音佟秋水觉得很陌生,此处连通内外院子,家里小厮是绝对没胆子跑来的,她只道是父亲门下不稳重的清客,不知规矩贸然闯了进来。 如瑾却是认得这个声音,惊悸之余只道冤家路窄,明明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怎么一天之内就能遭遇两次。 佟秋水的丫鬟举着灯笼上前呵斥:“快出去,这是佟府内宅,惊了小姐有你好看的!” 前边脚步声却越来越近,衣袂飘飞,如瑾不想见到的人果然出现在灯影之下。 光线黯淡,他脸上轮廓明暗更深,唯凤目星眸,目光如炬,比天幕群星还要闪亮。他唇边似乎含着一丝笑,肆无忌惮在如瑾二人身上打量。 佟秋水本是恼怒,正要开口相责,一眼却看见那人身后还跟着一人,定睛一看惊疑非常,“……父亲?” 佟太守一身官服未曾换下,微微欠着身子跟在那人后头,非但不恼外男冲撞了女儿,反而有些急切地斥道:“这么晚了跑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说完又看见女儿身边的如瑾,觉得有些失态,忙补充道,“蓝小姐也在这里?天色晚了,园子里花木没怎么修剪,可别让枝条伤着,请跟二丫头别处玩去可好?”虽然如瑾是女儿朋友,但侯府小姐的身份摆在那里,佟太守不敢言语太过。 如瑾定了定神,低头道:“扰了大人公务,我甚不安,还请您别怪罪。”说着悄悄拽了拽佟秋水衣袖。 佟秋水正站在那里对父亲的行为感到困惑,转目见如瑾脸色不太好,回过神来连忙跟父亲告辞,拉了如瑾欲待离开。 却见那个陌生男子目视如瑾,微微侧头询问佟太守:“这是襄国侯府的小姐吧,不知是哪一位?” 佟太守脸色有些犯难,不敢不答话,却又觉得这样当面谈论侯府小姐甚为不妥,有些踌躇。 灯影之下如瑾看到佟太守为难神色,又见那男子侧目过去,对佟太守迟迟不答似乎颇为不满,不免心中火起,又想起那日石佛寺门外无礼的戏谑。 “阁下何人,这样打听闺阁女子,不觉不妥么?”如瑾冷眼相询,眉目间尽是冰霜之色。 ------题外话------ 感谢kszhengjian送了第一颗钻石给我,还送了那么多花,真的真的很感谢。总觉得自己写的还不够好,没想到能有这样的肯定和鼓励,谢谢。这多出的三千字是感谢kszhengjian、zlican3029和许许多多订阅、收藏、评论本文的朋友的,我会好好写下去,保证日常更新的基础上,只要还有余力一定多写。 068 孟浪贵人 夜风吹过,带着不合时宜的些微暑气,却又有晚间的温凉。栀子花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似是幽冥深处传来命运的叹息。 如瑾蹙着眉,冷冷盯着几步之外迎风而立的男子。他唐突无礼,她恼怒非常。 可这恼怒之中到底有多少色厉内荏的惶然,她不敢自问,亦不敢承认。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每每午夜梦回令她惊起的记忆,越是不能与人细说,越是压在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她虽瞪着他,却不敢直视他的眼。 耳边只听得他的回应,似乎十分漫不经心,“还是这样烈性的脾气啊。能够再遇也是有缘,何必冷眼相对,辜负夜色如许?” 已经是孟浪之极的言语了。 佟秋水愕然转向如瑾:“这厮是谁,你们认识?” 佟太守听得女儿开口就是“这厮”,急得白了脸,慌忙斥道:“还不住口,越发无礼!” 眼见佟太守如此恭敬惶恐,如瑾心中惊疑越来越重。她日间猜测的不对,不是普通富人子弟,亦不可能是过路行旅,该是颇有些身份的贵人。 长着这样一张脸…… 她不敢深想,只是觉得恼。 “阁下既知襄国侯府还如此无礼,不知是什么倚仗。只是我侯府虽然不涉朝堂事,亦是太祖亲封的开国勋臣,被人欺凌也是不会轻易罢休的。今我为客,佟大人在此我不与你计较,但请阁下自重。” 对方只是眉峰一挑,丝毫不以为忤,只道:“看这气势似是嫡出的侯小姐了。” 如瑾越发厌烦,口中也就不留情:“以貌取人是为愚蠢,以嫡庶论高低也是庸俗得紧,话不投机半句多,阁下自便,恕不奉陪。佟大人,扰了您的客,改日亲来赔罪。” 说罢拂袖转身,举手投足都是凛然寒气。 那男子不但没恼,反而笑了两声,微微偏头又跟佟太守发问:“旁边那位是你女儿?艳若秋菊,亦是不错,不知芳龄几许?” 佟秋水刚要随如瑾离去,听见这话也恼了:“你……” 后半句话却被她父亲严厉的眼风止住。佟太守躬身行了一个大礼,赔笑道:“劳您相问,卑职荣幸。小女年近及笄,已然许了人家,只待完婚。” 佟秋水诧异看着父亲,连恼怒都忘了,如瑾也驻足回首。她知道佟秋水是没有订过亲的,佟太守如此搪塞,显然是眼前这人十分得罪不起。 “已经许了?颇为可惜。不知可否退亲?” 佟太守面色大变,支支吾吾说不上话:“这……这……” 如瑾心中更沉。这人到底什么身份,就算是上一级的布政使、巡抚等人,也未必会让佟太守不能辩驳。 眼见他谈论的是佟秋水,一双眼睛却只看着自己,如瑾大致心中明白,伸手将佟秋水拉至身后。 “阁下何必强人所难。我不知何处得罪于你,但若恼我,只管找我,佟太守为官恪尽职守抚育一方,经不起你这般刁难。”按住了欲待出头的佟秋水,如瑾扬起素脸,“襄国侯府随时恭候大驾。” “唔,邀我登门,我却未必有空。”那男子笑了笑。 如瑾终于对上他双眼,微微一怔。 夜色里一双星眸亮得逼人,满是戏谑。而那戏谑之下却掩藏着似乎与生俱来的冰冷。被那双眼睛盯着,即便身处满园馥郁的芳园,也如衣衫单薄站在冰天雪地里。 明明是个登徒浪子,为何会有这样的眼。 如瑾垂了头,拉起佟秋水转身便走,再不停留。夜风送来身后低沉的笑声,走出好远似还飘在耳边。 待得回到佟秋水闺房,如瑾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佟秋水将她拽到窗前长桌边坐了,疑惑道:“那人你认识是么?到底是哪里来的狂徒,父亲那样恭敬相待,真是恼人。” 如瑾摇头道:“我不认识他,只在石佛寺偶遇了一次,一直这么轻浮无礼。”心中却有不能说的隐秘的猜测和担忧,只压的心口微疼。 佟秋水道:“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不然怎会夜入人家内院,父亲也不拦着些,你好容易来一趟,倒惹了一肚子不快。” 如瑾拦住她的发作:“佟大人也是为难,那人想必不是他能惹的,适才都谎造你的婚事做托辞了,可见也是不喜此人,你莫要误会了你父亲。” 佟秋水悻悻叹口气,顺手揪过窗台上清水湃着的玉兰花,拿在手里一瓣一瓣地扯。如瑾将心中烦恼暂时压下去,向她道:“许是我连累了你,惹的他拿你作筏,亦不知事后是否就此作罢,若是再提起你可让人着恼。” 佟秋水一哂:“那又怎样?我是不怕。就算父亲扛不住,我也断断不会让这种人沾了,左不过还有一死呢。” “说什么死!”如瑾皱眉。佟秋水之孤绝时时让人哭笑不得,想想前世,自己也是有几分这样的性子,是以才与其做了至交。当下只得劝道,“哪值得因为这种人这种事死呢,说一说都是轻贱了自己。若是真惹上了他,你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我替你想想主意。” 话是这样说,如瑾却自己也不知道能拿出什么主意来,不过是空口安慰一句罢了。这个突然出现的男子让她诸多措手不及,频频打乱她努力调整好的心境。仿佛前世种种总是阴魂不散缠在身边,缠的她手足发凉,心中起腻。 佟秋水对此事似乎不甚在意,并不放在心上,只是看着如瑾有些不对劲,遂直接发问:“你我虽然都被人称作古怪孤僻,但你却不像我一样言语无忌,遇到恼人的事多是远远避开,轻易不与人争执的,然而适才是怎么了,我看你似乎十分激动。” 如瑾微怔。自己激动了么?略略自省,似乎真是有些异常了。可这原因却又是无法跟人细说的,半晌只得道:“许是那人太讨厌。” 风透纱窗,卷起案上未曾收起的月下莲图,纸页沙沙作响。佟秋水走过去拿镇纸压了,回头间见到窗外星辉璀璨,恼道:“好好的夜色都被搅了。” 如瑾心绪乱了,没了再留下去的心思,遂站起身来冲她笑了一笑:“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适才的事不用放在心上,改日有空我们再聚。”目光落在那幅睡莲上,“这画可以送我么?” 佟秋水看如瑾脸色,遂也不再强留,飞快将画卷了起来,用细细的画筒装了。“有什么不可以的,难得你喜欢,我很高兴,改日你闲了也画一幅给我吧。” 如瑾点头笑应,让丫鬟接过画卷,到前头跟佟太太和佟大小姐告辞作别,登车而去。 入夜的街市不像白日那样喧嚣,散摊店铺都纷纷打烊,马车行来没有阻碍,颇为轻盈快捷,不消片刻的工夫就回到了城东蓝府。入内给蓝老太太和秦氏请了安之后,如瑾回到梨雪居,将命丫鬟将佟秋水的画挂在了卧室侧壁的白墙之上,一进屋就能看见,躺在床上亦能细细观瞧。 碧桃瞅着那画看了一会,道:“奴婢不懂画,但瞧着似乎比不上姑娘往日收藏的名画,可见姑娘和佟二小姐交情极好,才肯将她的作品挂在内寝。” 如瑾笑笑没说话,待得熄灯躺下,隔着纱帐,目光落在那幅睡莲上静静的看了许久。 她并不是单因交情才如此,而是想日日对着这孤清太过的白荷,时时提醒自己勿要重蹈前世覆辙。 …… 是夜的佟府内宅,佟太太卧房灯火久久未曾熄灭。佟太守在屋中走来走去,颇为烦闷。 “明儿把那个小园子通到外头的门关了吧,以后不许人从那里进出。” 佟太太面有忧色:“以后禁了那里就好,可今日的事却已经发生,怎么好呢?” “都是你养的好丫头!”佟太守一掌拍在桌上,“平日行事也没个忌讳,那么晚了去小园子乱逛什么,还带着蓝家小姐。” 佟太太十分委屈,又担心女儿,忍着气道:“还不是你总夸二丫头有贤士之风,才让她越发不好管了。再说那是咱们自家园子,说知道会有人不管不顾的乱闯……老爷,现下不是埋怨的时候,那一位说出那样的话,咱们得想想办法啊。辛辛苦苦养大的丫头,我可不想让她给人当小妾,还是那样的人,以后不知道吃什么苦呢,她又是不会讨好人的性子……咱不图富贵,只图安稳。” 佟太守甩着袖子,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还是没想出什么好主意。佟太太鼻子有些酸:“早知道就早点给她说个婆家了,也是我忽略了,总想着大丫头出了门再尽心办她的……唉,前阵子遇见卫太太,我要是舍了老脸把话说得明白些,说不定也有些指望。” 佟太守皱眉:“攀附卫家做什么,他们向来眼高于顶,二丫头这个性子断断去不得比咱家高的门第,不然惹出祸来咱们帮衬不上她。”说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迟疑道,“要么……张家那边先尽着二丫头?正好是早已议定的婚期,也不算我骗他,大女儿二女儿总归都是我女儿。” “啊?”佟太太一愣,“那是大丫头的婆家啊,婚期都定了,冒然换人怎么跟人家交待,那可是巡抚的亲戚……” 佟太守烦躁地挥挥手,一跺脚:“算了,顾不得了,要是那位再提起二丫头,就赶紧把她嫁出去,总不能跟了那位。你们妇道人家不知道,如今京里风向不大对,咱们在青州安稳度日,绝不能卷进那泥潭里去!” “那、那也不能……” “你懂什么,宁可得罪了张家,得罪了巡抚,也不能卷进朝堂之争。虽说可能飞黄腾达,但更可能粉身碎骨。” “可,可你不是说,那人跟蓝三小姐是旧识,蓝三小姐也说是冲着她来的么?” 佟太守叹气:“这种事如何说得清,万一那位心思一转非要二丫头呢,咱们丫头的相貌如何你知道,那位又是喜好美色的,怎能不早点防备。” 佟太太垂泪不语,佟太守看着也是心烦:“行了行了,别哭了,这几日你看好了二丫头,别再让她乱走,就在房里呆着,等那尊菩萨走了再说。”说罢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尽是挠头,“好端端的怎么就跑到这偏僻地方来了,还偏偏住进了咱们家,真是流年不利……惹不起也躲不开……” 窗下人影一闪,听听房内再无别话,轻手轻脚一路溜进了隔壁跨院。 跨院里大小姐佟秋雁正要就寝,见贴身丫鬟面带异色溜进来,知道有事,挥手将屋内其他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 “小姐,老爷要将二丫头嫁给张家呢!这怎么好,快想想办法啊!”贴身丫鬟一脸焦急,凑近了低声禀报。 佟秋雁一愣:“为什么?你仔细说。” 这丫鬟就将她去正院送东西偷听来的话一五一十全都说了出来,佟秋雁闻言沉默半晌,问道:“父亲真的说过‘宁可得罪巡抚’的话?” 丫鬟猛点头:“就是这么说的,似乎那人十分惹不起,还说什么朝堂之争,奴婢也不懂,但是老爷和太太都说了,宁可不要富贵不要飞黄腾达,也得安稳过日子,不能闹得粉身碎骨,所以才要把二小姐嫁给张家躲祸。” 见主子似乎并不着急似的,丫鬟急道:“小姐,张家是太太挑了许久才给您挑出来的好人家,虽说二小姐是您胞妹,可也不能……再说,如果二小姐嫁了张家,万一那人还要娶咱家的小姐,难道让您去顶上?嫁张家是正室太太,给那人可是做小妾。” 丫鬟莽撞无知的胡乱猜测着,佟秋雁一贯温柔的眼里似有火焰跳动,“那人住在咱们家?” “嗯,听老爷说就在前院客房,占了最大那间,也不知道是什么来头,老爷太太不明说,总是那位那位的叫着。” 佟秋雁目光一闪,腾地站了起来。“将你衣服换给我。” “啊?”丫鬟愣住。 大概一刻钟过后,佟府小花园看门的婆子被人从梦中叫醒。“妈妈,劳您开门,我去外院找阿强。” 婆子睡得迷迷糊糊,睡前又喝了酒,小门房里烛火昏暗,来人站在门口灯影中,只大致看得清衣衫。隔三差五总有这类事发生,婆子打个呵欠,没太在意,悉悉索索掏了钥匙开门:“是大小姐跟前的英儿姑娘吧,又找你阿强哥?你们也怪苦的,还不知道阿强能不能陪到张家去呢,到时候你们俩可怎么办。” 絮絮叨叨的开了门,又接了来人递上的几枚铜板,婆子揉着眼睛又去睡了。睡前还有些愣怔的想,怎么今天英儿姑娘不爱说话呢。 佟府客房最大的那间,灯火尚未熄灭。有男子颀长的身影落在窗棂上,似乎正在案前捧卷,宽大袍袖的影儿拂过纱窗,像是野渡的鹤。 “什么人!”压低的喝问中,雪亮刀光划出让人胆战心惊的弧度。 身量苗条的女子摘了头上风帽,被突然出鞘的弯刀吓得有些声音发颤,但仍然坚定地站到了客房檐下。 “佟家人,请见贵客一面。” 持刀护卫冷眼看着少女姣好面容在灯光映射下泛起动人光泽,无动于衷。 房中灯下的人影未曾移动半分,只有略微慵懒的声音传出来,“进吧。” 房门应声而开,弯刀入鞘。少女喘了两口气,眸光闪动,提起裙摆盈盈跨入屋内,顺手关了门。 …… 谷雨那天下了一日的小雨,缠缠绵绵直到半夜。第二日早晨如瑾尚未起身,就听见窗外清脆婉转的鸟鸣莺啼。披了长衣走到窗前,看见院中花蕊吐芳,雕栏飞檐都被雨水洗得干干净净,氤氲着迷蒙的水汽。天边朝阳照破云雾,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于是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笑吟吟叫了丫鬟进屋伺候更衣梳洗。 碧桃半跪在地上举着铜盆,青苹伺候净面,收拾好后寒芳抱着木梳匣子进来,恭恭敬敬打开匣屉,取出大小不一的一整套牛角嵌玉梳,灵巧轻盈地给如瑾通头挽发。 见如瑾心情颇为不错,寒芳试探着夸了几句如瑾的头发,如瑾笑笑。寒芳就说:“奴婢给您做了一个香囊,香料奴婢不懂,到时请您跟前的姐姐们帮着装吧,奴婢绣好了花样就送来。” 如瑾道:“你手巧,想必花样好看。” 寒芳笑道:“其实奴婢挺笨的,是遇上了好师傅肯悉心教导,奴婢才学了一些皮毛,您没见过师傅的手艺,比奴婢可强多了。” “哦?你师傅是谁?” “就是针线房的谷妈妈。”寒芳一边挽发,一边透过镜子飞快看了一眼如瑾神色,“奴婢入府后先是做杂役,后来针线房缺跑腿小丫头,就分了奴婢过去。谷妈妈待人和善,见奴婢年纪小又肯学,平日没事时就教给奴婢针线刺绣,奴婢这梳头的手艺也是她教的呢。” 如瑾就知道寒芳不会无故提起师傅,原来却是针线房的人。 “你想说什么?”如瑾转过头,直接看住了她。 寒芳猝不及防,手里还握着如瑾一束头发,差点拽疼了她,慌忙撒手。 “姑……姑娘……” 如瑾弯起嘴角:“你懂得试探,很伶俐。可在我这里不必拐弯抹角,想说什么,想求什么都只管开口,你可曾见过碧桃青苹跟我绕来绕去的说话?” 寒芳被如瑾敏锐而直接的反应吓住了,连忙跪下去:“姑娘恕罪!奴婢……” “你说吧。” 寒芳抬眼觑着如瑾神色,只踌躇了一瞬,俯身下去重重磕了一个头。 “姑娘,谷妈妈年纪大了,刺绣做了一辈子绣花了眼睛,她又不是府里死契的下人,原是因为早年名声好被招工进府的。针线房管事们嫌她如今不得用,似乎快要将她辞退了,顶多也用不了几个月。奴婢想求您给个恩典,让谷妈妈能在府里继续做事。” 如瑾颇有些意外,“你对她倒是有情有义。” 寒芳道:“奴婢从小没娘,谷妈妈独身一人,待奴婢就像亲生女儿似的,如今她不能再做绣活,出了府也不能养活自己,奴婢不忍见她老无所依。” 如瑾盯着她只不做声,寒芳缩了缩脖子,跪得更加恭敬。 如瑾没再理她,“青苹,给我梳头。” “姑娘……”寒芳待要出口的话被如瑾清冷的脸色吓了回去。 青苹应声,飞快地拿了梳子,三下两下挽起如瑾一头长发,虽不如寒芳梳得式样讨巧,也是体统的小姐发式。 如瑾抹了面脂,换了衣衫,走去外间用晨起的点心。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看看一直跪在那里没敢挪动半分的寒芳,轻飘飘丢了一句话。 “你是觉着我心地太善,还是觉着我糊涂好唬弄?” 寒芳一个冷战钉在原地,回想如瑾往日笑吟吟看她的模样,额上顿时冒了几滴冷汗。 …… 到南山居请安的时候,院子里团团立着的丫鬟婆子比往日多了许多。如瑾扶着母亲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开怀的男人笑声。 秦氏道:“是你叔叔回来了,昨晚到的。” 东府老爷蓝泯带着大儿子常年在外头照顾家里生意,经常不在家,自如瑾重生之后,还从没有见过他一面。 母女二人进得房内,罗汉床上蓝老太太正满脸笑容让丫鬟端果子,如瑾很久没看见祖母这样高兴过了,之前就算笑,眼睛里也有雾霭蒙着。 二老爷蓝泯正在母亲跟前凑趣:“……儿子在外头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但总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如今吃了母亲的点心才知道,原来外头东西再好都不如母亲给的好,都是没有家里味道的,更没有娘疼儿子的心。” 蓝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指着蓝泯直说:“就你这张嘴!我跟老侯爷都是笨嘴,不知怎么养出你这样的儿子。” 张氏赶紧笑着说:“二老爷是随了您的慧心,只在嘴上说出来罢了,要论聪明通透可远远不及您,老爷昨儿回来还跟媳妇说,有批货差点让人诳了去,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才没酿成错,但要是您在跟前盯着,一早就发现对方的歪心思了,哪还有后来的事呢。” 蓝老太太难得给了张氏一个笑脸,拢了拢并不乱的头发,道:“我这几年可不如从前了,家里还能看顾些,要说外头还得是泯儿操心。”说着又想起媳妇话里提起的事,问道,“什么人起的歪心思,后来怎么处置的?” 蓝泯故作嗔怪地看了张氏一眼,回道:“没事,一个新入行的不懂规矩,也不知道咱们底细,儿子将他送官了,咱们没损失。”完了又带了些为难的神色,慢吞吞说,“母亲您也是,儿子都这么大了,孩子们都在,别总泯儿泯儿的叫,让儿子怎么在他们跟前立威。” “你还立威?”蓝老太太指着他笑,“就你整日没皮没脸的,威风早就没了。” 蓝泯皱起眉头,颇有些耍赖的意思:“都是大哥将儿子比下去了,让母亲老觉得儿子没体统,儿子这辈子也赶不上大哥了,唉……” 蓝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屋中众人也都跟着凑趣,一时笑声满堂。 如瑾目光扫过满屋子的人,看见了张氏长子蓝琅、次子蓝理,连庶出的三岁小女儿蓝如瑶都被乳母抱来了,东府一家子全都到齐,高高兴兴在这里上演子孙满堂的戏码。蓝泯也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仍然舍得下脸面在老太太跟前撒娇。 秦氏母女在门口站了一会,蓝老太太才看见她们,随口招呼了一声,“你们来啦。” 秦氏笑着上前请了安,这边蓝泯带着一家子也朝秦氏问好。如瑾跟蓝泯、蓝琅行礼:“叔父、大哥一路劳顿。” 蓝泯摸着胡子笑道:“听说瑾丫头很长进,能帮着府里管家了。” 如瑾笑容得体:“谈不上管家,母亲吩咐下来侄女尽孝帮忙罢了,比不上大姐姐蕙质兰心,这些年帮衬婶娘料理家务十分妥当,侄女还得多跟大姐姐学。” 蓝泯笑笑没再说话,张氏笑容可掬,眼风如刀,冷冷剜了如瑾一眼。 满屋子人热热闹闹地说了大半天话,蓝老太太有些倦了,大家才陆续散去。如瑾突然想起没见到四妹蓝如琦,就问秦氏:“四妹怎么没来?” 秦氏道:“董姨娘晨起请安时说四丫头病了,似乎是不小心染了风寒,已经着人出府请大夫去了,这时辰大约也快到了。” 如瑾微觉奇怪:“四妹人虽唯唯诺诺了些,看似弱不禁风,其实身子骨倒还不错,轻易不得病的,比五妹身体还好些,怎么突然就染了风寒呢。” 秦氏道:“我也奇怪呢,一会打发人去看看。不爱生病的人要是病了,有时会挺吓人的,也不知她怎样个情况。” 如瑾送了母亲回房出来,见秦氏派去探病的小丫鬟正要走,就叫住她一起去。小丫鬟有些担心:“姑娘您身体行么,四姑娘要真是风寒,别过了病气给您。” 如瑾轻笑:“没事,我病重那时候她也曾亲去探望,如今她病了我怎能不去看看,一家子姐妹的。” 小丫鬟只得在前引路。来到晓妆院,蓝如琳的房间屋门紧闭,透过纱窗能看见火红的影子正在窗前绣架边伏着,身边站着一个老嬷嬷,正盯着她做针线。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蓝如琳抬起头来,“……你怎么来了?”语气十分不客气。 ------题外话------ 生平第一次收到的打赏来自connie5678姑娘,多谢!今天还有更新,但可能会晚些 069 颠倒黑白 立时就听到老嬷嬷的声音:“五姑娘好好绣吧,这幅绣活老太太晚上可要看。”言语间十分不客气。 蓝如琳立时泄了气,狠狠瞪了如瑾一眼,坐下去继续捏针。须臾又听见老嬷嬷说道:“五姑娘,刺绣讲究心平气和,您这样大的力气连绣布都扎坏了,再这么着这幅绣品可都全毁了,您还得重新绣。” 口里称的是“您”,言辞可不甚恭敬。如瑾摇头一笑转身走开,蓝如琳境况如此,也是她往日上蹿下跳的下场。 走到四姑娘蓝如琦房门口,丫鬟早已通传了进去。蔷儿迎出门来:“劳动三姑娘了,里边请。” 如瑾进了屋子,才站到堂屋,里间传出蓝如琦有些沙哑的声音:“三姐姐别进来,小心过了病气。” 如瑾皱眉:“怎么嗓子哑成了这样?” 蔷儿道:“昨夜风雨,姑娘不小心受了些凉,都是奴婢们伺候不周到,理应受罚。” “罚不罚的暂且不论,好好伺候四妹养病要紧。大夫来过了没有?” 蔷儿摇头道:“常来府上的会芝堂蒋先生不在城里,听说又去城外出诊了,他徒弟又不肯来,现下正去请厚德堂的大夫。” “不肯来?” “是,说是医馆脱不开身,让去找其他馆的大夫。” 如瑾立时明白了些,想必是因了流言,凌慎之在内宅上留了神避嫌,不免感慨。 “着人催着点吧,厚德堂来府里路有点远,别耽误了四妹。”如瑾叮嘱了几句,屋里蓝如琦执意不肯让她进门,如瑾只好带着人走了。出院门时恰有董姨娘朝这里来,看见如瑾就站在路边露出谦卑的笑容:“惊动太太和三姑娘了,请转告太太放心,我在这里呢,一定好好照顾四姑娘。” “有劳姨娘。”如瑾点头离去,是以未曾看见身后董姨娘暗下去的眼睛。 之后见到秦氏如瑾说起请大夫的事,“这就是家里没有大夫的不方便,谁生个病还要去外面请,颇多周折,咱们家早年似乎是有家养的大夫?” 秦氏笑笑:“后来老太太觉着没用就遣退了,再也没招过。” 如瑾皱眉:“也该蓄上一两位了,不说别人,祖母她自己身子就大不如前,这样总是不方便。” 等秦氏不在跟前的时候,孙妈妈才悄悄告诉底细:“姑娘那时年纪小不知道,早年那大夫是侯爷赶出去的,因为他的不妥当,再也就没招过新的。这事以后不要在太太跟前提了,难免勾起往事。” 如瑾却没想到还有缘故,忙问:“何事?父亲母亲之间是不是……” 孙妈妈有些感叹:“其实也不全因为这个,不过是一桩桩的加起来才成了现在这样。说起家养的大夫,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大彭氏,她那时候有了身子,太太叫了那大夫过来看,却误诊成月经不调,开了些活血通经的药,好好的胎直接就给打下来了,真是作孽……原本是大夫医术不行,可侯爷误会了太太故意,太太又不懂分辩,跟侯爷呛了几回,再等大彭氏因为这个一直病弱着,没多久就没了,侯爷就越发恼了太太……” 如瑾一直不怎么关心家中琐事,这还是第一次如此详细了解到父母之间的嫌隙隔阂,听了心中颇为难受。努力回想着大彭氏的样子,清晰容貌却想不起来了,依稀记得似是自己七八岁时曾在父亲身边的侍婢。 想不起面目,却记得那女子似乎总是穿十分鲜亮的衣服,身上总有甜软醉人的香气,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眼前似乎还有满目绚丽的颜色,仿佛还能嗅到那样的香。 她那时尚在孩提,并不懂得什么是女子之美,只单纯觉得大彭氏和府里所有人都不大一样,一颦一笑,举手投足,全是那样的优雅。后来突然就看不见那个女子了,年幼的她也没在意,后来时间久了,渐渐忘记,就再也没有想起过。 如今骤然听到这样的缘故,还牵连到了母亲,如瑾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孙妈妈看见如瑾面上神色,劝道:“姑娘听过就算了,却不必为她感怀,大彭氏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没少在侯爷跟前说太太的坏话,不然后来流产的事侯爷也不会疑了太太,都是她嚼舌头嚼的。” 如瑾听见这样的话,对昔年情景也大致有了一些了解,侯门内宅,妻妾侍婢,想必相互之间都有些难以言明的爱恨。 回到梨雪居看见碧桃,如瑾遣退了旁人问她:“你当年进府时,一起来的师兄弟姐妹一共多少人?” 碧桃不知如瑾为何问起这个,回道:“奴婢们当时是六个人,两个师姐年纪大些,一个师妹跟奴婢同年,后来得病死了,再就是小三子,还有一个师兄被撵出府去了,小三子平日里出去串门找的就是他。” 想了一想,碧桃又补充道:“奴婢们是侯爷朋友送的,侯爷推辞不掉,但老太太不喜欢在家里养戏伶,所以就白搁奴婢们,后来全都充了婢女小厮在各处伺候。” 如瑾见她脸色有些不自然,笑道:“你不必担心,我没旁的意思,就是在母亲那边偶然提起了大彭氏,随口问问你。” 碧桃脸色微窘:“大小彭氏两个师姐在班子里也是角儿,奴婢那时只算伺候的小丫头,没怎么正经学艺,跟她们平日也不常来往,进了府里就是奴才,只一心一意伺候姑娘。” “行了,不用解释了。”如瑾止住她的表忠心,低声道,“我只想问问你,大彭氏性子如何,你还记不记得?” 碧桃见如瑾真得不因大小彭氏恼她,也就放了心仔细回想,道:“大彭师姐人挺好的,以前在班子里就照顾人,奴婢挨骂挨饿,她偷偷给奴婢拿吃的。后来她伺候侯爷……”见如瑾脸色如常,碧桃才往下说,“吃的用的比奴婢好些,经常帮衬奴婢。” “那么她是爱议论别人长短,或者是口蜜腹剑的人么?” 碧桃微微惊讶:“姑娘哪里听来的?大彭师姐不是那样的人。倒是小彭师姐不怎么样,心地不好,在班子时有师妹养了猫儿,有天把小彭师姐的衣箱子挠了一道划痕,她竟然把猫喂了鼠药,我们都不爱亲近她。小三子困窘的时候她也不帮衬,忒不像样。不怕姑娘笑话,我们几个都是讲情义的,唯有小彭氏……哼!” 如瑾想起最初的那个早晨,院子里奴婢们和碧桃吵闹时诸多冷嘲热讽,道:“你们在府里不容易,人家看不起你们,你们只有自己帮衬自己,所以情谊不同。” 碧桃没想到如瑾这样说话,眼圈有些红,闷闷“嗯”了一声。 如瑾却因了她的话,心中生起了一些疑惑。碧桃是心直口快的人,虽然有些小聪明小心思,却也一眼看得透,她的话可信度很高。对于大彭氏,要么是碧桃有下意识的盲目偏袒,要么是孙妈妈因为关心主子而略有偏见,当年导致父母嫌隙的真相到底如何,也许并非那样简单…… 按照她前世的记忆,父亲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从京中返家,跟在他身边的贺姨娘、小彭氏也暂时不能得见。也许要再等些时候,等父亲回来之后,她才能从蛛丝马迹中略微了解到昔年旧事的影子吧。 她希望父母的关系能够改善一下,为了母亲不必那么苦,也为了日后能劝着父亲远离那些不能沾惹的人和事,以免惹来横祸天降,家业倾颓。 …… 张氏这两天情绪并不是很稳定,因了蓝泯返家而高兴,又因家中诸多不顺而感到愧对夫君。这一日,新起的暑热渐渐弥漫在东府正房的内室里,蓝泯午睡起来,靠着猩红色的弹花十锦引枕,坐在窗前长榻上喝茶闲坐。 张氏穿着一身杏黄色的海棠纹织锦褙子,头上发髻是费了小半个时辰才弄好的,赤金簪子嵌着红宝,被午后阳光一照,闪着润泽的光。她略略施了些胭脂在脸颊,使气色看起来比平日好了许多,也仿佛年轻了几岁。 她并没有和蓝泯对坐,而是侧坐在榻下的杌子上,遣退了屋中所有丫鬟,亲自给蓝泯捏腿。常年练出的手势轻重得宜,蓝泯颇感舒服,微微眯了眼睛靠坐着,差点又睡过去。 张氏瞅着蓝泯神色,带着笑试探着说:“老爷明日就要上京了,才在家里没休息几天又得奔波劳顿,要是大伯能有您一半精通庶务,别弄得京里铺子亏空成这样,也不必您亲自跑着一趟了。” 蓝色微微哼了一声:“他却不是这样想,总觉着我不肯读书,辱没了祖宗。” 张氏叹道:“这就是大伯不如您的地方了,读死书有什么用呢,家里产业弄得一团糟,要不是您帮衬着,还不知道要怎样喝西北风。说起来,他读了一肚子圣贤书,养出来的女儿也是号称知书达理的,怎么就能做出那样的事,让咱们璇儿……” 说着,轻轻抽泣起来。 提起这个蓝泯皱了眉头:“这事总是有些蹊跷,三丫头好好的害她大姐做什么。” “老爷……”张氏抱住蓝泯的腿,“若不是她,何至于她毒死了红橘灭口,不就是红橘老子娘跟咱们走得近了些,她怕红橘泄露消息么。还有郑顺一家,现在也是凄惨。可恨最后还嫁祸给五丫头,弄得五丫头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在房里关着,您若不信,只管悄悄跟五丫头打听去,她难道还能冤枉她亲姐姐么?” “你别总是哭。三丫头做这些总得有个缘故吧,无冤无仇的害自家人做什么。”蓝泯嘴上说着,口气却有些动摇。 070 夜半传信 张氏多年伺候夫君,自然对其情绪体贴入微,将他动摇之意听得分明,眼泪又多了一些: “哪里是无缘无故了,自从当年分家开始,咱们分的产业多些,嫂子就一直跟咱们不对付,时时盯着咱们使绊子,妾身以前也跟您说过不少回,您又不是不知道。您顾忌兄弟情分让妾身忍着,妾身就忍,可……如今侯爷将自家产业弄得一塌糊涂,她为了后半生有靠,就图谋起了咱们的财产,起了那样的黑心朝咱们下手……果然让她得逞,婆婆疑了妾身,有意收回管家权呢,今日是管家权,日后不知道收回什么……” 张氏越说越伤心,刻意修饰过的容妆淌着泪水,竟也有了几分年轻时的柔婉风致。蓝泯看在眼里,想起多年来她始终如一的体贴殷勤,心下有了几分不忍,伸手将发妻扶了起来。 “你别只顾着哭,这事我会仔细查清楚,女孩子家名节是大事,璇儿整日伤心,我怎会置之不理。若真的不是外头贼人无意冲撞,而是西府那头起了黑心,我也给你们母女讨个公道回来。” 张氏挨在蓝泯身边坐了,轻轻靠在他怀里,抽抽噎噎收了泪,柔声道:“妾身不需要公道,只要老爷明白妾身,妾身什么委屈都能受。只是璇儿她实在太冤屈,现今虽然事情压了下去,可日后难保走漏。若是万一让人知道了,璇儿可就没法做人了,想说个好婆家也难。” 蓝泯道:“这个无妨,即便嫁不了高门公卿,寻常富贵人家也容易,我在外头这么多年,什么朋友没有。” “老爷,您平日做事那么精明,怎么这事上就糊涂了呢。” 张氏攀了丈夫肩膀,微微横目,“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您毕竟不是大伯,璇儿也不是三丫头,侯爷小姐和侯爷侄女总是不同,就算不出这个事,高门公卿也会仔细掂量咱们身份,何况如今又这样。若说是寻常的富贵人家,轻易配不上璇儿不说,您也曾是老侯爷百般宠爱的嫡子,难道就甘心只和个富家翁结亲家?” 蓝泯脸色渐渐沉下去。妻子轻而易举戳中了他多年来最敏感的要害,这半天又是产业多寡,又是管家权,又是袭爵身份的,处处都是他不愿意深想的东西。 “那你的意思?”蓝泯言语迟疑。 张氏眼底闪过得色,知道已经成功了一半,将语气又放软了几分,“早些年妾身的闺阁旧友金氏,不知老爷记得不?” “就是那个进宫的金氏?” “正是。”张氏点头,“因了旧时情分,她在宫里时偶尔也跟妾身通些信,如今她不在,但是旧年接触的内侍还在,跟妾身家里还有些来往,也知道咱们璇儿才貌出众,还曾玩笑说起,若是咱们璇儿去选秀,封个娘娘是轻而易举的。老爷这次上京不如就联络一下,下轮选秀也快到了,让他帮着璇儿参选……” “你想让璇儿进宫?” 张氏温柔的笑着:“老爷细想,若是璇儿进京,解了眼前困局不说,若是当了娘娘,她一生荣华富贵,您也不再只是侯爷的胞弟,而是皇亲国戚,别说青州这片地界,就是进了京也算一号人物,何苦还用整日东奔西跑忙碌庶务,只在家里坐着也有人给您产业,还帮您打理呢。” 蓝泯颇为意动。张氏趁热打铁又是好一顿说,将蓝泯说得心里已经允了七八分。 于是张氏又转了话题:“这次上京,嫂子让您帮大伯带两个美婢过去,想是也怕大伯察觉她这次行事阴毒,派人过去吹枕边风,否则这么多年她都不喜欢大伯纳妾,为何这次就大度了呢?您见了大伯也该跟他提提家里的事,别让嫂子蒙蔽了他,影响你们兄弟情分。” 蓝泯沉吟,最终说:“事情若真如此,我自然要提。”张氏就知道他已信了大半。 晚间就寝时分,张氏没留蓝泯在房里,而是将他推去段姨娘那边。“老爷久不曾见她了,她也挂念老爷,明日就要启程,老爷跟她好好说说话。” 蓝泯笑道:“你舍得?” 张氏啐了一口,红着脸不说话。蓝泯又调笑了几句,高高兴兴去了段姨娘房里。张氏看着蓝泯远去,嘴角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 次日晨起蓝泯向蓝老太太辞行,老人家眼圈微红,嘱咐了好些话,絮絮叨叨的,跟往日威严模样大不相同。张氏笑着劝道:“婆婆别这么着,让老爷也舍不得您,走在路上心里也难受。您放心,一来一去而已,在京里停不了几天,帮侯爷打理清楚铺子的亏空也就回来了。” 秦氏眼神一黯,听出她言语里的机锋。侯爷蓝泽在京里许久不能料理妥当的事务,蓝泯去了几天就能拎清,高下立现。 如瑾见此情景,心里也略猜出大概,上前笑道:“婶娘说的正是,祖母且宽心等着吧。父亲在京里这么久,已经把情况料理的差不多了,之所以叫了叔父过去,许是为了那几个掌柜伙计为难。您知道父亲的性子,太宽和了些,治不住那些刁滑老人。叔叔以前管过这些人,去了一定能镇住。只消几日的工夫,定是事事妥贴,早日回返。” 秦氏垂了眼睛,孙妈妈站在后头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心道三姑娘是越来越言辞敏捷了,这一通话说下来,不禁点出了蓝泽宽和,还暗示蓝泯挑唆旧人作反动手脚。 蓝老太太因为离别而略有悲伤的脸色僵了一下,目光扫过张氏和如瑾,淡淡道:“嗯,那我就宽心等着。泯儿,你去看看,要是真有不服管的刁奴,都押回来拘到我这里来。” 蓝泯欠身应了,笑道:“应该不会,那几个都是咱家用惯的老人儿了,哪敢欺瞒主子,儿子去看看究竟便是。” 如瑾诚恳劝道:“叔父也别大意,所谓人心隔肚皮,日子又这么久了,就算以前再妥当兴许也会人心不足,生了什么背弃的心呢,谨慎些好。” 蓝泯很是看了如瑾两眼,想起妻子昨日的话,心中疑虑更深,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瑾丫头大不同以前了。” 如瑾略有些不好意思,赧然低头:“让叔父见笑,侄女乱说罢了。只是盼着叔父和父亲早日返家,能赶上祖母的寿辰才好呢,到时咱们全家欢欢喜喜给祖母庆生。” 蓝泯一愣,立时堆了笑脸朝向老太太:“儿子想给您一个惊喜呢,没想到让瑾丫头说破了,总之儿子到时肯定回来,这可是您六十整寿,定要好好热闹一番。” 满屋子人凑趣就着寿辰的事说了一会,看看天色不早,蓝泯终于告辞,女眷们送至垂花门前。秦氏道:“我的东西和奴婢,劳烦二叔给侯爷带去了。” 蓝泯目光微闪:“嫂子放心。” 如瑾看到张氏笑得别有深意,只作未见,垂了眼帘。 …… “姑娘,看早晨二太太那个样子,似乎真让您猜对了,她就是没安什么好心。”晚间碧桃值夜,为了跟如瑾说话,在临窗榻上歇了。 如瑾打个呵欠:“她自然从没有过好心,不用猜也知道。” 碧桃深以为然:“姑娘放心,您的话奴婢一字不漏地带给素荷素莲听了,她俩都明白。只是奴婢过去的时候被林妈妈拦住问了半天,真是烦人。” 素荷素莲就是秦氏让蓝泯帮带的两个婢女,如瑾闻言笑了笑:“我让她们给父亲顺路捎东西,她又能盘问出什么来,难道不许我尽孝?” “就是!”碧桃对着虚空白了一眼,“奴婢把她好一顿呛呢,看她吃瘪,就是心里痛快。” 如瑾没答言,任由碧桃自己高兴去。她脑海中闪过的是叔父蓝泯。 从前世到今生,她第一次认真的审视这个人。短短几日下来,眼见着他在老太太跟前献媚讨好的姿态,兼着今晨他看向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如瑾终于知道,原来这个叔父,也并不能拿他当亲人…… 新月微光里,佟秋水绘制的白荷在壁上静静绽放风姿。如瑾想起两人之间亲密无间的交谈,那般贴心的关怀和理解,是家里许多所谓的亲人全都不能给予的。亲与疏,远和近,就是这样让人心生嘲讽。 心里念着佟秋水,如瑾渐渐入眠。未想到第二日晨起就听见了关于她的消息。 彼时她正坐在妆台前对镜梳妆,还带着淡淡的困倦,任由青苹温柔地将满头长发挽成花朵的形状。被冷落好几天面壁许久的寒芳终于又主动踏进了内室,按着往日梳头的时辰进来,怀里依然抱着专用的木梳匣子,一进门就跪在地上。 如瑾没理她,任她跪着,只管让青苹服侍。 寒芳呆呆的跪在那里,神情忐忑,几次欲言又止。然而还没等她鼓足勇气开口,一大早就不见人影的碧桃带着一身晨露进门,疑惑地走到如瑾跟前。 看见地上跪着寒芳,碧桃先把她遣了出去。寒芳瞅瞅如瑾脸色,没敢说话,乖乖退出,跪到老远处的外间门口。碧桃这才附耳低语:“姑娘,佟二小姐半夜悄悄派人传信给小三子,奴婢一早就被叫去,才没服侍您。” 如瑾一愣,她是曾私下告诉过佟秋水,如果有不能让人知道的私事找她,可以通过小三子。但,这才过了没多久,这么快佟秋水就用了这条线,出了什么事? ------题外话------ 刚看到540509朋友送来的钻石,今天还收到了来自connie5678朋友的第一个打赏,还有来自smile1220朋友的第一个长评,感谢你们,谢谢谢谢~~~ 071 王号长平 不由自主的,脑中就闪过佟府栀子花芬芳绽放的夜里,那一场令人恼火的偶遇,还有那双冰冷与灼热相交的幽潭般的眼。 想起佟秋水“左不过还有一死”的满不在乎,如瑾心中突突地跳,屏息问道:“说了什么?” 碧桃满脸迷惑的神情,似懂非懂地将听来的话复述一遍:“佟二小姐说,她姐姐为了救她,被那个人带走了……” 那里话未说完,如瑾脑中轰的一声,眼前发黑,身子晃了一下紧紧抓住碧桃的胳膊。 “什么!你再说一遍!” 如瑾骤然苍白的脸和手臂上的生疼惊住了碧桃,以至于舌头都不大好使,“佟二小姐说、说她姐姐……为了救她被那个人带走了……” “混账!” 如瑾咬了牙,浑身微微地颤抖。 “姑娘?”碧桃彻底吓住了。佟府那一晚的事她并不晓得底细,眼见两句话就让如瑾破天荒地用浑词骂了人,还没说完的后半段话就哽在了喉咙里。 “秋雁姐被带走了,怎么就被带走了,她那么一个沉静和善的人,如何就落在了他手里!”如瑾站起身时碰翻了锦凳,来回在屋里烦躁地踱步。 都怪她,都怪她,前前后后的事情就像一条纠缠牵扯的长线,让她深深自责。如果没有四方亭的反转,她此时应该正是禁足期间,哪会去到佟府摸黑逛园子。遇不到那个人,也就不会带累了佟秋水,以至于最后带累了秋雁。 好端端地将一个无辜的人卷进来,如瑾恨不得自己仍是前世那个遭了陷害的痴人,自己受苦,总好过看着别人因自己受苦。 前一世里,佟秋雁可是风风光光嫁了人的,婆家富裕,有儿有女,根本没有这横生出来的灾祸。都怪她! “姑娘……姑娘您别吓奴婢啊。”碧桃不知所措地看着如瑾失态。还是青苹知道那日的事,心里稍微有点谱,柔声劝着:“姑娘先别着急,碧桃姐似乎还有话说,您听她说完再急也不迟。” 如瑾立刻站住了脚:“还有什么,你快说。” 碧桃不敢耽搁,赶紧一股脑将剩下的消息往出倒:“佟二小姐说让姑娘别自责,她也不怪姑娘,因为听佟老爷说那人本来就是贪美好色之流,行事向来荒唐的。还说本来应该她亲口跟姑娘讲,但家里因为此事有些忙乱,她不便出来,也不便请姑娘相聚,只好连夜赶着先传过信来,免得稍后姑娘从别处听到了平白担心……” 如瑾眼眶一湿,没想到佟秋水竟然体贴到这种程度,心中悔责更深,略带哽咽问道:“我明白,还有其他的话么?” “佟二小姐说,佟大人昨日叫了佟大小姐进书房,从午间一直谈到半夜,直到那人上路才送了大小姐跟去。” 突然想起心中纠结已久的问题,如瑾略带紧张的问:“她说了那人是谁没?” 碧桃摇头:“佟二小姐说具体的底细她暂时还不知道,等有了确切消息再告知姑娘,让姑娘且安心等着。其他没有了。” 安心等着?如瑾深深蹙眉,她如何等得住。 “给我换出门的衣服,我要去佟府。” 碧桃迟疑:“姑娘,佟家没人来请,您又才去过那边,也不好再找由头出门吧,怕老太太会不高兴……要不等大后日再去?”大后日是每月休息不上学的日子之一,那时出门会友总比特意请假好些。 “等不了那么久,今日就去。”如瑾自己找了衣服来换,碧桃青苹无法只得上前帮手。 换好了衣服,早饭也没吃,如瑾匆匆就朝外走。跪在外间门口的寒芳连忙向旁边挪了挪身子让开路,如瑾并没管她,径自朝南山居去了。 “佟二姑娘病了?”时辰尚早,蓝老太太刚刚起床,梳洗还未来得及,听到如瑾的禀报颇为意外,“你跟她要好,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只是怎么没见她家的人来?” 吉祥正跪在床边给老太太穿鞋,如瑾轻轻上前接了,将靓蓝底如意团纹瑞花锦绣鞋端端正正套在祖母脚上,说道:“不敢惊动家中长辈们,原是孙女上次过去见她有些脸色不好,颇为担心,就私下告诉她家下人若是有事就来知会一声,果然这才几日就真生了病,孙女心中十分挂念。” 蓝老太太点了点头,起身在脚踏上踩了两下,将鞋穿实了,道:“那你就去看看,只是小心些,要是病得太重别到跟前去,小心过了病气回来。我也打发个经年老人跟你过去,一为探病,二来有什么事也能比你们小孩子主意多些,可以帮上手。” 如瑾待要推辞,抬头间却看见祖母眉目恬淡的脸,心中一突,连忙垂首谢了。 “还没吃饭?不用急着去,这么早人家家里也没待客的准备,未免失礼了,你先吃饭。”蓝老太太吩咐了,如瑾不能不听,应着退出。 老太太坐到镜台边梳头,钱嬷嬷在一旁伺候,笑着说道:“您且闭眼眯一会,老奴给您通头顺顺气,一大早就这么操心难免劳神。” 蓝老太太闭了眼睛,享受着头上轻重恰好的力道,缓缓道:“曾闹出那么腌臜的事,怎能让我不留心。这几个丫头一个个都大了,难保没有大人想不到的心思,时时留神才好。她要是真去佟府,那边也真是病了,就当我白操心一回,也没什么。” 钱嬷嬷笑道:“老奴知道,这是您万无一失的谨慎心思,除了您再没人能这么细致的。不过,等姑娘们都订了亲出了阁,您也就能轻松歇歇了。” 老太太轻轻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年为长孙议亲的波折,有些心烦:“咱们家如今这样子,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找个称心的亲家也真不容易,要么何至于几个孩子这么大了,亲事还全都没谱。” …… 如瑾匆匆用过了早饭,又跟秦氏说了一声,登车出门直往佟府而去。人并没有带许多,只有贴身跟着的青苹和两个杂役行走婆子,与南山居跟来的一个老妈妈,还有几个惯常陪主子们出门的车夫小厮。 经了去祖母跟前禀报的波折,如瑾最初情急的心也渐渐缓了下来,靠在车壁上静静思虑。突然想起方才上车前南山居老妈妈和蔼的笑脸,如瑾敲了敲窗边板壁。 外头跟车的婆子就问:“姑娘有什么吩咐?” 如瑾道:“我们去得急,未免让人家不方便,你带个小厮先去佟府知会一声,就说我来看二小姐了。”说完又叮嘱,“别的不用多说,只说我去探二小姐的病。” 婆子应了一声,自挑了一个小厮前头先去报信。下人脚程快,马车在街上又不得疾走,如瑾透过车帘微微掀起的一条缝隙见婆子远去了,扬声吩咐车夫慢着点,别伤了行人。 这样到了佟府的时候,佟家人早已知道了消息,佟太太依旧是在二门里接了。 如瑾下车上前福了一福:“劳您相迎,本来是探望二小姐的,倒给您添了麻烦。” 佟太太一身家常的蓝紫色暗流云纹褙子,脸色不是很好,似乎一夜未曾好睡似的,眼窝下都是青黑,只冲如瑾勉强笑了一笑:“随我进来吧。” 进了佟秋水居住的屋子,四下帘栊都是紧合,屋角小吊子上散着热气,一阵阵的药香弥漫过来。佟太太只将如瑾送到外间:“你进去姐妹说说话吧,我那边还有事,暂不相陪了。” “您请自便。”如瑾欠身目送她出去,将青苹留在外间,带着南山居那位老妈妈进了内室。 佟秋水正在床上躺着,帘帷半合,头发也没梳起,月白色的锦绫小袄袖口随意散着,露出一端纤细手腕垂在床沿。见了如瑾进来,她连忙撑着要坐起,如瑾赶紧上去按住:“别动了,小心头晕。”说罢指了指那位老妈妈,“这是我祖母听说你病了,特意打发人来瞧你,她在府里也经常伺候病人,很有经验的,你有什么不舒服只管说。” 佟秋水看了看那妈妈,似乎颇有些不耐烦:“也没什么,大夫已经开了药,养养就好了。”说着叫了一个小丫头进来,“带这位妈妈下去喝茶休息。” 小丫头脆生生的应着,笑着示意老妈妈跟她走。如瑾上前低声道:“妈妈且先去吧,佟姐姐不喜眼前人多,病中未免火气冲些,您担待着。” 老妈妈也是见过佟秋水的,知道她性子古怪,见状笑着退了出去。 佟秋水立刻翻身坐起,盯着微微晃动的门帘子,皱起眉头一脸恼色:“你先头打发人来说探病我就知道有古怪,幸亏上次吃的药还剩了一点,正好架在火上熬。你家里到底是个什么境况,怎么堂堂小姐出门,身边还跟着盯人的!” 如瑾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低声,“也没什么,许是祖母看我突然一大早出门太古怪,不放心罢了,三月三出了那样的事你也见过的,难免老人家多思多虑。”说着坐到了床边,肃容道,“且别说我,秋雁姐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说与我听。” 佟秋水脸色立时垮了:“我也不清楚是怎么了,就是昨日母亲突然大哭,我才知道竟然出了这样的事。见了姐姐她也不说别的,只说就我这一个妹妹,断不能让人随便带走,她情愿以身代我……” 说到这里,佟秋水眼泪啪啦啪啦掉下来,紧紧咬着嘴唇。她眼底下也是一圈夜不能寐的青黑,只是因为年少,颜色比佟太太的淡了许多。浓密睫毛挂着珠泪如露,整个人憔悴得真若生了一场大病。 如瑾听了此话也是心如刀割,疼痛不亚于秋雁亲人。没有人比她更知道这一切是怎么来的,若是没有她的牵累,佟秋雁依旧还是在闺中安安静静绣着嫁妆的女子,心中眼中都该是等待新婚的喜悦罢。 “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姐姐,我若不满院子乱逛哪会有这样的事……我若像姐姐那样整日在屋里做针线,再也不会惹出祸来……”佟秋水紧紧搂了如瑾,在她肩头压抑地哭。 如瑾反手抱住她,眼里也滚下泪来,“不怪你,若是我不来做客,你不会去带我看那栀子花。那人用言语轻薄你,也是被我牵累的。” “不,你别这样。”佟秋水用力摇头,“你不来我也喜欢到处乱走,那人就在家里住着,总能不小心撞上……父亲说他就是风流荒唐的性子,这事跟你无关的,你别自责,我就是怕你如此才忙忙打发人去知会你,否则你若从旁人嘴里听来消息,还不知要怎样懊悔内疚……瑾妹妹,我已经失去了姐姐,不想再失去你。” 如瑾见她这样,只觉满腹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抱着她。 外间药吊子里的气味终于透了帘栊,一点一点弥漫了整个屋子。那样厚重的沉腻的苦涩,钻进鼻孔里,钻进心里,堵的人满腔满腹都是滞重的疼。 两个人相拥垂泪许久,佟秋水眼泪渐渐干了,直起身子茫然靠在床头软枕上,怔怔地说:“姐姐被人带走了,张家的婚事……父亲让我去。” 如瑾愣住。 这……佟太守未免……心肠太硬了些,大女儿刚刚离家,前途未卜,怎么这时候急着操办起二女儿婚事来。 就算是张家和上峰沾些关系,轻易不好得罪,但佟秋雁这种事又是谁能预测到的,好言好语跟人解释开了,未必就不能得到原谅。 这样急着巩固和张家的纽带,佟太守难道只知道维护官场关系么,难道不伤心么,难道不想想妻子和二女儿的感受么? “你,你自己怎样想?”如瑾不好随意指摘人家父亲,只能压了心头不快低声相问。 佟秋水嘴角牵起嘲讽的笑:“那本是姐姐的好姻缘,她为我受罪去了,我岂能再对不起她。父亲若是执意如此,我……” 如瑾心中一紧,知道她又转了什么念头,连忙打断:“秋雁姐如此行事不也是怕你一时想不开么,她必是念及你决然孤傲,而自己绵和隐忍,怕你莽撞出事才替了你。如今她已然舍了自己,你若还要因为一点小事轻言生死,岂非全然辜负了她!” 佟秋水眼睛发直,头发一缕一缕凌乱垂在双肩,凄楚看看如瑾,眼圈一红,又落下泪来。 如瑾低了头,亦是凄然。 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没想到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前程,一个家庭的喜乐,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正在不负责任地胡乱划动着每个人的命运经纬。因为装病而紧合的窗帷垂帘阻挡了外头的日光,屋子里昏暗而沉闷,叫人心里发苦。 如瑾看着佟秋水泪痕狼藉的容颜,伸手为她拂开垂在脸颊的发丝。她这样的不肯轻易低头的人,竟也有了如此茫然孤苦的模样…… 也许没人比如瑾更知道她的傲气了,因为此刻还没有人知道佟秋水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前世的记忆里,如瑾听说即便最后成了那样,佟秋水也从来没在人前掉过半滴眼泪的。 前世…… 心头似有电光一闪而过。 前世出了那样的事,如今可什么还都没发生呢!张家的婚事摆在眼前,若是佟秋水嫁进了过去,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想到这里,如瑾反复思量,顿时拿定了主意。 握了佟秋水的手,她诚恳劝慰:“佟大人的意思,恐怕也是秋雁姐的意思,她们昨日不是关着门说了半日的话么。我想,秋雁姐知道自己不能嫁过去了,唯有你这一个妹妹,定是希望你能替她去享受这份福气,她那样疼你,你去了,也就等于她去了。你若因为愧疚拂了她的好意,她在外头也不能心安。” 佟秋水愣愣看着如瑾,“是这样么……我……” 此时此刻,如瑾唯有忍了心中酸涩,继续坚持。“必是这样,不然你去问佟大人,否则秋雁姐刚离家,他怎会狠心做这样的决定。” 佟秋水怔在那里,半天不说话,如瑾方要再劝,只听外头丫鬟通禀:“蓝三小姐,太太请您过去一趟。” 如瑾赶忙站起来,向佟秋水道,“你且歇着,我去去就来。” 佟秋水只顾思虑如瑾的话,只点了点头就放她去了。如瑾跟着佟家丫鬟来到佟太太居住的正院,一路上见四处侍婢都屏气敛声的,气氛甚是沉重。丫鬟只领着如瑾到门口就退到廊下,如瑾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想起人家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恐怕找她来也是有些不便下人听见的话,也就理解。 自己打帘迈步进了厅堂,不料没见到佟太太,反而看见佟太守在堂上坐着。 如瑾欠身:“原来大人在,您若找太太有事,我过会再来?” 佟太守站起来给如瑾看座,“原是我请您过来,三小姐请坐。”他不像妻子和女儿那样视蓝家人为亲厚朋友,言语间常常颇为恭敬,此时也没失了分寸。 如瑾心中诧异,不知这个当口到底所为何事,见他行事古怪觉得必有缘故,只得在锦垫圈椅上侧身坐了,略微想了一想,率先开口道:“秋雁姐的事我已知道了,今日失礼不速而来,一为惦记秋水姐姐,也是特地来向您赔罪,当日若不是我,那人未必会……” “与三小姐无关,不必如此。”佟太守打断如瑾的话,摇头道,“你们游园是寻常事,原是那位行事出人意表了一些,那晚来的也突然,我一时疏忽,未曾想到他会一时兴起进了园子。” 如瑾见到此时他还未在言语中对那人有任何不敬,心就提了起来,谨慎问道:“此人似乎身份贵重,不知大人是否方便透露其身份?”说完微觉不妥,又紧跟补了一句,“若是为难就不必说了。” 佟太守拿起茶盏抿了一口,停了停,看看如瑾,脸上神情颇让人费解。 放下茶盏他慢慢开口:“那位前来虽是微服,特意嘱咐不必惊动四周,但三小姐乃勋贵之后,身份不同常人,也不必刻意瞒着您……” 微服,如瑾眼皮一跳。这是轻易不会用在寻常人身上的用词。 如瑾听见自己心如擂鼓的声音,似要从胸口跳出来,只能勉强维持住面色的平静。明明十分想知道接下来佟太守要说什么,然而临到关头,她却有了踟蹰的怯意,生怕听到的是多次将要想到却又强迫自己不去想的答案。 “……既然涉及公务,大人还是缄口为要,我只是随意一问罢了,不会让大人为难。”她听见自己声音有些发涩。 佟太守又瞅了如瑾一眼,“三小姐真不知道他的身份?那晚听见你们说话,似是旧识……” 如瑾打断他:“大人错了,我与其人只是偶遇一次,就如您出门走在街上遇见街边摊贩一样,实在谈不上相识,更别提‘旧识’二字,何况此人又是言语荒唐,孟浪轻浮之辈。” 佟太守轻轻咳了一声,“是我莽撞了,不过……您却不可将他比作市井摊贩,这位……” “大人直言即可。”如瑾见他这半日神色颇为奇怪,担心答案之余却也嗅出了一些不对的苗头,索性把话说开,“我与秋水相交一场,向来视您和佟太太为长辈,您若有话但请直言。” 顿了一顿,又道,“想必大人唤我前来,即便我不问,您也已经拿定主意要说出此人身份了罢。” 佟太守微愣,似乎对如瑾的直接颇感意外,继而苦笑:“三小姐机敏。实不相瞒,这位……这位姓商。” 商! 果然,天家姓氏,如雷贯耳…… 那样相似的脸孔和身形,那样的年纪…… 如瑾呼吸一滞,紧紧握了圈椅扶手。干涩着嗓子,一字一字挤出齿缝。“是哪位?” 佟太守拱手为礼,遥遥朝远方抱拳,“王号长平。” “陈嫔膝下七皇子,长平郡王。”如瑾声音微弱。 佟太守讶然看了如瑾一眼:“侯门到底是与众不同,普通官宦女眷轻易分不清这些名号谁是谁。” 这却不是我出自侯府的缘故……如瑾心中苦笑。此生最不想牵扯的就是天家皇族,谁料不用进京,窝在这小小青州城里都能连番得见龙裔直系。 “大人不必拐弯抹角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告诉我这些,大人必有下文。” 心头巨震之后,如瑾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就像行走在薄冰河面提心吊胆久了,终遇冰层坍塌落水,第一念头不是惊慌,反是如释重负的轻松。 佟太守见状倒也并未忸怩,遂道:“小女秋雁临行时曾托我转告,她此番去了京城,怕是再无机会回返,且她现下无名无份,恐怕就算家人愿意赴京看望,也轻易不能得见。而贵府不同,本是勋贵,又在京中有产业,若是哪次三小姐能得机会上京,万请看在她妹妹的面上,过王府看一看她,以慰她思乡之苦。见您如见她亲妹,还请小姐应允。” 这请求合乎情理,然而有了佟太守方才不经意间露出的意味不明的神情,如瑾却也不敢只做表面看待。 “佟大人,蓝家京中几个铺子算不得什么产业,我父亲也不经常去的,恐怕我此生并无机会上京了。实不相瞒,秋雁姐的请求我有心答应,却怕是有心而无力。” 佟太守目光微闪,“王爷临行前曾提起蓝侯爷,言语间颇为推崇,兴许日后会有交往亦说不定,到时三小姐若有机会交往王府内眷,还请看在多年情分上,替佟家上下探看一下小女。” 如瑾心头微怒。她自己就曾亲耳听到长平王轻蔑谈起蓝府,何来的‘言语间颇为推崇’?什么佟秋雁的临时嘱托,怕是佟太守自己的托辞罢?他话里话外笃定她日后必与王府有交集,心里在到底想些什么,难道真当她与那等孟浪之人有什么瓜葛? 然而终究是念着人家遭事,又碍着佟秋水面子,如瑾不好发作,将薄怒压了下去,只道:“大人宽心,若日后真有机会,我必会念着秋雁姐姐。” “如此多谢三小姐了。”佟大人微微欠身。 如瑾道:“大人可还有别的嘱咐,若没有我就去后面看看秋水姐,她情绪不是很好,让人担心。” 佟太守道:“并无别事了,多谢三小姐来看望小女,你们姐妹情谊深厚,是小女的福分。” “还有一事恕我多言,听秋水姐提起张家婚事,我劝她是秋雁姐的意思,还请大人勿要说破,门当户对的良媒,我也希望秋水姐能幸福。” “哦?三小姐好意,多谢多谢。”佟太守没料到如瑾这样说,正为二女儿的执意不从而头疼,闻言甚是感激。 如瑾站起告辞,走到门口时突然站住,转身注视他:“容我问一句僭越的话,秋雁姐此番上京,大人以为是福是祸?” 佟太守见如瑾问得郑重,沉默良久,最终道:“必然是福。” 如瑾追问:“是期望还是笃定?” 佟太守直言:“是别无选择。” “我明白了。”如瑾欠身,出门而去。 最后的对话让她大致揣摩到了对方心意,木已成舟,别无选择。即便佟秋雁最终只能做一个卑微的姬妾,他佟家也毫无疑问被划进了七王一系,再想偏居青州安于小富,怕是不那么简单。 如瑾想起前世宫里头暗暗涌动的波谲云诡,那不是女人之间单纯的吃醋争宠,而是涉及朝堂,涉及党争,涉及皇权更替,每一个微小变动都可能导致血流成河的凶险,一步踏错,粉身碎骨。 于是她不再恼怒佟太守对她没有来由的胡乱揣测,病急乱投医,那不过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担忧,是一个小城太守对皇族这个庞然大物的畏惧,是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会出现的助力罢了。 只可惜,那只会是佟太守一厢情愿的误解,她蓝如瑾发誓,绝对不会再与天家商氏有任何挂碍。 回到佟秋水那里,又很是劝慰了一番,佟秋水情绪好了许多,“谢谢你来看我,张家的婚事我再想想,其实张少爷那人我并不觉得好,倒是跟姐姐相配,谁想到……” 如瑾劝道:“这话原不该我说,可事已至此,我们只能有些庸人的想法,盼望着秋雁姐能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罢了。” 佟秋水苦笑:“这话恐怕你我都是不信的,可若不信,又能信什么想什么?” 须臾到了午饭时候,佟家这个情况,如瑾不便留下吃饭,只得叮嘱了几句告辞离开。她前脚走,后脚佟太守叫了女儿过去,将长平王的事情告知。 “如今别无他法,我们只能自己宽怀,虽说你姐姐远离亲人,但到底也是旁人羡慕的前程。”佟太守长叹一声,“自此我家恐怕不能苟安,王爷临行提起过蓝三小姐,兴许日后……总之你与她多多交往便是,她年纪虽小,但机敏通透处比你们姐妹加起来都强,又诚心待你,说不定以后我家还要靠她。” 佟秋水瞠目结舌,被长平王三字打得愣在当地,再也没想到那人竟是这样的身份,至于后面父亲说了什么,十有七八都没听到。 …… 如瑾回到家里,先到南山居那边请安知会。蓝老太太见她面色不大好,就问:“佟二姑娘病得不轻么?” 如瑾定了定神,笑道:“还好,大夫看过了,说是吃几副药就好。只是孙女看她病卧心里难过,倒惹得祖母担心。” 老太太道:“没事就好,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如瑾告辞退出,临出院子时看见跟去佟府的老妈妈进了正房,想起佟秋水故意熬的药锅子,知道祖母那边不会有事了,安心带人离开。 已经过了午时,如瑾又到秦氏那里知会一声,顺势在幽玉院用了午饭才回梨雪居休息。整整半天的奔波和惊悸让她十分疲惫,由青苹扶着进了屋子,正打算去内室躺一会,进门却看见寒芳依然跪在地上。 碧桃迎上来低声道:“她跪了一上午了,只是不肯起来,说要等姑娘回来。” 如瑾满心里都是佟家和长平王的事情,哪有精神管别的,皱眉看了一眼就进了内寝。寒芳身子微微动了动,眼见湘帘垂地,青苹碧桃在内服侍一会就出来了,知道如瑾歇了午觉,短时间不会见她,于是低了头又接着跪。 如瑾躺在床上,身子疲乏得紧,从脚尖到五指全是酸涩,然而心头却是思绪翻涌不能成眠。风透纱窗,微微吹动墙上未曾钉牢的月下睡莲图,晃呀晃的,画里的水纹仿佛也在荡漾流动。 那静静伸展的白莲让她想起佟秋水憔悴的容颜,以及她也许再不会得见的佟秋雁。如瑾对这个女孩子印象并不深,只知道平日女眷们聚会走动的时候,佟秋雁总是照顾着妹妹无拘无束的言辞,就像那日春宴上一般,替妹妹圆场,站在后面轻轻拽妹妹的衣角。然而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个女孩子,竟有如此惊人的胆魄,甘愿为亲人牺牲自己。 长平王,七皇子,商…… 商什么?如瑾有些想不起来,或许从来就没记住过,她那时候对这些不甚在意,宫里人也不会整日将皇子名讳挂在嘴边,多是称呼王名或排序,因此几个皇子的名字她不太能分得清。只是不论叫什么,那都是个很讨厌的人罢了。 她不知道他为何跑到这偏远地界来,前世她与他是不曾有过什么交集的,这样荒唐的人,竟不顾礼节往官员家中的内宅跑,也不知佟秋雁跟了他会受什么罪。 如瑾无法原谅自己。别开眼睛,不敢再看那株白莲。 窗外日影渐渐西斜,她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一直没有睡着,思绪纷乱,头越来越疼。屋子里静静的,下人们如今很守规矩,没人敢在她休息的时候闹动静。 死水一样的安静。 却猛然的,有了咚的一声响,仿佛那个夜里栀子花落地的声音。 如瑾以为自己恍惚了,然而不一会帘外青苹低低的声音传来:“姑娘是不是醒着?寒芳在外头跪着晕倒了,请姑娘示下。” “抬她回房,找大夫给她看。” 青苹应声而去,隔得远远的,外间那边却略微嘈杂起来。不一会青苹又来通禀:“她又醒了,接着跪呢,脸色很苍白,一天水米没沾牙了。” 如瑾无声叹息,她觉得很累。 这样一桩接一桩的事,似乎无休无止没有尽头似的,难道这番重生是上天想让她重受一遍苦么? 闭上眼睛又躺了一会,如瑾无力唤道:“你进来吧,我也该起了。” 青苹轻手轻脚进门,见如瑾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服侍她起身梳洗。如瑾将头发松松挽了两圈披在脑后,只穿了家常绫裙小袄,移到窗边看外头小丫头给花浇水。 “叫她过来。” 寒芳一瘸一拐走进来,跪得时间长了,腿脚都不灵便,但一进屋还是跪了下去。 青苹退到外头,屋里只剩下如瑾和寒芳两人。如瑾没说话,只在窗边看花。植造房新献了几株重瓣木槿进来,舜华之英,艳红与洁白,宛若流霞。 她可以一直不说话,旁若无人,寒芳却不能。已经跪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得了传见,寒芳明白若还像早晨那样等着如瑾发问,怕是总也不会等到的,过了这次,也许再不会有机会了。 “姑娘,这牛角镶玉的梳子是府里库存多年的好东西,听年长的妈妈们说,它手感温润,材质极上乘,舒筋活血再好不过了。”她放下怀里一直抱着的梳匣,打开小屉,将大小疏密不一的梳子全拿出来,一把一把摆在地上。 她跪的地方没有锦毯,是光溜溜平整整的石砖地面,梳子放下,就发出一声声细微的脆响。 如瑾没有搭话。府里给各房梳头的婢女都会领到这样的工具,没有什么稀奇的,她等着她下面的话。 “姑娘,这梳子很漂亮,做的人也不知有多巧妙的心思,虽然是牛角,竟然也给染成了各种颜色,红蓝绿黄的摆在一起,又嵌了玉,真好看,平日给您梳头,您也喜欢把玩它们。” 如瑾终于觉察出了些许异常,转过身,垂眸扫视一溜光彩夺目的梳子。 蓝的像是晴好的天空,翠的像是锦雉鲜亮的尾羽,朱色的如春桥红药,各个都是极好的颜色。她喜欢素淡,却也会被明亮欢快的东西吸引,日常见了它们亦觉欢喜。 只是,这样的时候,寒芳这样特意拿出来它们,是为了什么。 寒芳见如瑾回身,忐忑的脸色终于有了些松缓,她俯下身去给如瑾磕了一个头。 “奴婢自从进府,看了不少事,也听了不少事,谷妈妈教导奴婢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不管怎样都得好好做人,即便没机会做好事,也不要行了恶事。奴婢跟您的时候不长,不知道您是什么样的人,但也没见过您对谁作恶,所以,奴婢也会好好伺候您。” 如瑾道:“我曾跟你说过,跟我不要拐弯抹角,我不喜欢。” “奴婢知道。”寒芳说,“因为有些事奴婢也没看明白,所以不能跟姑娘说明白,只是将奴婢看到的听到的转告姑娘罢了,这是奴婢的本分。” “那么你就说吧。” 寒芳看看如瑾,很谨慎的开口: “奴婢得到这套梳子的时候,库房管东西的妈妈千叮万嘱,这梳子贵重,让奴婢好好保养着,若是断了齿、花了颜色,一定要拿过去给她修补。只是梳子从没坏过,奴婢也就没去。不过前几日那库房妈妈打发了人来取走了梳子,说是例行的保养,等梳子送回来时,奴婢发现颜色比以前重了许多。” 如瑾走到跟前,俯身拿了一把靓蓝色的,举在眼前对着光线细看。 似乎是重了许多,比最初她见的时候颜色深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如瑾侧目。 寒芳道:“姑娘梳头从不用刨花水,都是自己配的养发方子,奴婢不知底细不敢乱说,只是姑娘心中若有疑惑,可以问问调制梳头水的妈妈。” ------题外话------ 感谢rrena4270,1993king,kszhengjian三位姑娘宝贵的月票!感谢fxzhx姑娘打赏!感谢dxn姑娘送花! 072 连番变故 “梳头水怎么了?”如瑾问她。 寒芳道:“奴婢不懂那个,只是日前听那位妈妈与人闲聊,人家问她,怎么往水里加白矾呢?她说,姑娘用的水香气太淡,加了这个会让香气更持久一些。” 加东西…… 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心口,如瑾只觉指尖越来越冷。 寒芳口中似乎毫无关联的几件事,也许旁人听来不觉什么,可她经历过宫中种种,岂有听不明白的。 牛角梳,养发水,想害人原不用只在一处使力的,分散开来,更不易被人察觉,往往更有奇效。 虽尚未明白这两样合起来会有什么后果,但不用深想也能知道必定歹毒,这可都是她每日所用且会触碰皮肤的东西! “养护梳子是什么时候的事?” 寒芳抬眼飞速打量了一下如瑾神色,有些怯意,却很快回答:“时候不长,大约是青苹姐姐给孙妈妈帮忙的那阵子。” 如瑾扶着妆台缓缓坐下去。 未曾蒙上的铜镜映了窗外日光,反照墙上变成了雪魄般的冷,如瑾后背渗出一层层的汗来。 果然红橘之死,预兆着日后对方行事会越发阴毒。 原以为只有宫廷中才会阴私不断,暗箭难防,却不料小小的侯府里也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事。 是了,是她糊涂,误会了她们手段粗浅。却忘记了,前世只需四方亭一事她就着了道,所以才没有后来的环环相扣步步相逼,因为那时的她还用不着人家太费心思。 如今这样,却是人家看重她了。 真是荣幸之至。 想通关节,转目却狠狠盯了寒芳一眼,“既是许多日的事,为何现在才报?因我接了你的荷包,就觉我易于哄骗讨好,无需你花什么本钱就能得我欢心?” 这话说得又直接又严苛,寒芳伏在地上连连磕头:“姑娘恕罪,是奴婢初时未曾往这上头想,如今略有些察觉就马上说给姑娘听了,一时也没敢耽搁!” 如瑾冷笑,眉间冷色如冬日霜华:“你能察觉这些,也是不同寻常的伶俐人了,只不知你分来我院子时,可曾有谁交待给你什么话,而你又领会到了什么?” 寒芳一凛,瑟瑟垂了眼,连忙俯首:“奴婢不敢隐瞒姑娘,奴婢过来时一为给姑娘伺疾,一为填补梨雪居的空额,二太太亲口嘱咐奴婢们要尽心伺候罢了,并无别话。” “或者确是没有,或者你不敢说,这都都没什么。” 如瑾神色淡淡,扬起春山浅黛,“原是你这些日子也没做过出格的事,否则我不会留你到今日。”说着扳了指头细数,“十一个荷包,七双鞋垫,两件贴身的小衣,这是你们日常人情往来,你愿意与人相交维护关系,我以前不干涉,以后也不会管。不过……” 话锋一转,声音带了些许严厉,淡淡看住她,“你今天既然跟我说了这些话,可想明白了自己以后处境如何?” 如瑾说一句,寒芳额头就有一滴冷汗,瞬间打湿了额下石砖。 荷包,鞋垫,小衣……数目一丝不错,正是她进院来送给院中诸人的小物。一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如瑾看顾之下,她就觉得后怕不已。 好在……自己并没有错了主意,做出什么背主的事来。而如瑾这样精细,也不枉她今日冒死赌对了一回。 寒芳咬了牙,立即郑重作答:“奴婢生死系于姑娘,日后必定忠心勤谨,不负主子。” “若我负了你呢?”如瑾追问。 寒芳毫不犹豫:“奴婢无悔,只求姑娘怜悯谷妈妈。” “针线房母亲接管不久,谷妈妈要被遣退却应是早有风声,为何你往日不去求二太太?” 寒芳直言不讳:“求谁恩典,为谁办事,奴婢不愿违背良心。而且谷妈妈若知道了,也定是宁愿出府孤苦,也不会享受奴婢舍了良心给她求来的恩典。” “听起来你们师徒倒像是忠厚人了。”如瑾闻言笑了笑,“只是你既直接,我便也不瞒你,此刻我并不能完全信任于你。” “奴婢明白,日久见人心,奴婢等着姑娘的信任。” “那么你就说说这梳子和梳头水有什么奇效吧,一点一滴做起来,我才能慢慢给你信任。” 寒芳踟蹰一下,却是面有难色:“姑娘……奴婢真不知道,否则不会放弃姑娘给的机会,要么……奴婢拿了梳子和水去找谷妈妈问问?她年纪大经事多些,兴许能猜得出来。” 如瑾沉吟,继而道:“不必惊动他人,此事你要保密。你无须时时提起谷妈妈给我听,只要你忠心,我自然会给她一个去处。” 寒芳赧然垂首,不敢再多言。 “下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声张。” “是。” 寒芳一把一把收了梳子,抱起精致小巧的梳匣躬身退出,脚步依然踉跄虚浮,但背脊挺直了许多。 光亮整洁的青石砖地没了彩色梳子点缀,又恢复了往日颜色。如瑾盯着寒芳摆放梳子的地方沉默良久,仿佛还能看见那鲜亮花俏的色彩,刺得眼睛生疼。 好深沉的心思,好巧妙的心机。 她是再也不能抱有任何虚妄的期望了。为着相互之间从不曾存在的亲情而留有余地,只做防守而不反击,是她不切实际。 风过香庭,吹进满园草木芬芳,如瑾却渐渐嗅出那风里带着血腥气,像是日光下的阴影里有猛兽蛰伏着伺机而动,口鼻散出令人作呕的臭味。 扬声叫碧桃,进来的却是青苹。 “碧桃姐姐出去了,姑娘有什么吩咐?” 自从得了如瑾重用,碧桃在人前真正有了一等丫鬟的体面,与各处奴婢走动得勤些,也是为了日常探听消息。如瑾便吩咐青苹:“适才的茶不好,换别的沏来。” 青苹拿了茶盏要出去,如瑾扶了扶挽起青丝的温润玉簪,状似无意随口问道:“适才梳头觉得香气宜人,想是调制梳头水的人做事勤勉,不知是谁,月底多打赏些。” 青苹想了想:“是冯妈妈,她爱干净,手脚也稳重。” “就是额角有颗红痣的那个?” “是。” 如瑾想起她病中第一次叫了院里仆婢们训话的情景,插金戴银的婆子里冯氏就是一个。原就警戒着她不敢让她到跟前伺候,只分派一些无关紧要的活,却不料一个梳头水也能被人动了心思。 青苹自去沏茶,恰好不一会碧桃回来,脸上有些喜色,近前就说:“姑娘,凌先生那边查出人来了!” 如瑾心中一紧,也不知该喜该忧。 若是喜,这接二连三的事也太多了,左不过又查出了一件阴私,有何可喜?若是忧,却偏偏在这个时候,似是专为给她送主意的。 轻轻盖上铜镜遮帘,稳了心神徐徐开口:“是谁?” 碧桃低声:“果真是东府派去的,是二太太一个陪房叫周大林,平日不怎么得用,谁知这事落在他头上。是他找外头闲汉做下的,那闲汉为了请到凌先生,还特意叫兄弟先找事支开了蒋先生。” 如瑾冷笑道:“正是平日状似不得用,才好派去做这些腌臜事,被人识破了也可推脱是他因不得志而心生歹意报复主子,她们正好撇清。” 碧桃想了想,连连点头:“还是姑娘头脑灵活,奴婢先还疑惑着,这样隐秘的事为何不用心腹,偏用个平日里不妥当的,听说周大林经常私下抱怨主子呢。” “这就是了,更加可以推脱。”如瑾想到一事,问,“难为凌先生查得仔细,可知他如何查清的?” 碧桃嘴角一抿,眼波一转,露出大为感佩的神色:“奴婢正要说呢,原以为他只是个好大夫,没想到做事也妥当。他先回忆那人样貌画了一张画,让市井相识暗地里帮忙寻找,没多久果然有了眉目,他却没声张,直让人与那闲汉结交,称兄道弟喝酒吃肉的,最后就套出了许多话来,现如今那闲汉还不知道他已被人诳了呢。” 如瑾心下亦是感佩,果然她没看错人。当日不过匆匆一面,那道光风霁月般澄澈又通透的青衫身影就印在了脑海,他肯帮她,也知道该怎么帮。 难为他那样的人,竟也有市井相识,竟也能想出江湖气十足的办法。 “那么,他打算拿此人怎么办?”不由的,如瑾就想听听他的主意。 “凌先生说了,事情源头在姑娘这里,但听姑娘吩咐即可。他只希望姑娘念他一点苦劳,自己解困之余别忘了顺带帮他正个名。” 如瑾不禁失笑,想象着他说出这种话时该是什么表情,却是如何也想不出来,实是无法将他温润的眸和这有些耍赖的话联系到一起。 见碧桃困惑站在一旁,对她的笑十分不解,最终只得言道:“他倒很知进退,我自然不会只顾自己,原本也是我牵累的。” 碧桃于是也跟着笑:“那姑娘打算怎么做?” 恰好青苹沏茶进来,见两人说话,放下托盘就要退出,如瑾扬脸叫住了她。“你们都坐下,我有话说。” 青苹有些诧异,因为平日如瑾和碧桃说话并没有刻意叫她在场听着,她也就识趣的避开,让她留下还是第一次。碧桃看看如瑾神色,利索地走到外头关了次间的门,又遣了一个小丫头在门口看着,方才重新进屋听吩咐。 如瑾对她的小心很是满意,挥手让她们两人在杌子上坐了,细细将寒芳的话说与她们听。 青苹倒吸一口凉气:“竟有这样的事?可梳子和白矾又会有怎样不妥呢……”继而皱眉苦思。 碧桃立时站起身:“这不用咱费脑子想,抓了配水的冯婆子来问不就行了,她敢不说,就给她一顿好打!” “坐下,哪有这么容易。” 如瑾叫住她,“捆了她严加拷问自然可以查出来,但她背后之人呢?既然行事分在两处,想必就有不让人牵连出来的法子,若我们费尽力气最终只捉住了底下的,却拿不住主使,那又有什么用?” 碧桃警醒过来:“……而且她们日后还会想别的法子下手,只有抓了主使才能杜绝后患。”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们要么按兵不动,动则直取敌首。” 碧桃闻言立时开始低头想办法,却想了半日不得要领,懊恼道:“真是,都怪我疏忽大意,竟没看住底下人,让她们动了这个手脚。” “你原也是分身乏术,所以我才叫了青苹留下。”如瑾转向青苹,温和看住她沉稳恬静的脸庞,“你是赤心忠厚人,我本不想让你沾这些事,总想着我已经逃不脱乌烟瘴气,就不要让身边人一个个的都跟我陷进去了,所以平日才避着你只与碧桃商量。” 说着看了看碧桃,笑道:“你也不用觉得我偏心,我若不视你为心腹,不将重要事情托付于你,你本在府中没有支援,以往又有对我不好的前科,想必就会惶惶终日忐忑不安,日子久了隔阂一深,你我之间也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碧桃先前听见关于青苹的话还有些吃心,脸色不大自然,后来见如瑾说得这么直接,不由红了脸,“姑娘别取笑奴婢,您对奴婢好,还教奴婢识字,奴婢……” “不用说了,我都明白。”如瑾打断她,上前分别拉住两人的手,“如今我与你们把话说开,坦诚相待,亦希望你们对我如此。唯有我们主仆同心,互相支援,才能不被人图谋,在府里安安稳稳过下去。” 两个侍女连忙跪下:“姑娘大恩奴婢铭记,定于姑娘同心。” 如瑾拉她们起来:“如今形势变了,害我的人不肯罢手,院子里人多,碧桃虽然挑出了不妥当的人暗地看着,但短时间内没有好机会动她们,还得任她们待下去,所以青苹你要帮忙照看着。” 青苹郑重点头:“奴婢一定小心。”又道,“寒芳既然向着姑娘,要不要让她一起?多个人多双眼睛,她比奴婢伶俐多了。” 如瑾微微扬眉,冷了脸色:“暂且不用。她一定还有没跟我说完的话,否则光靠捕风捉影的一个梳子,一个白矾,她怎敢下这样的赌。她既然留了心眼,我们就不能完全相信她。” 碧桃微怒:“这小蹄子鬼心肠真多,就得姑娘治她!” 如瑾呸了一口:“你难道是说我比她还鬼?” “不是不是!”碧桃红了脸拼命摆手,如瑾笑起来,“好了,坐下吧,正好有了凌先生传信,我们且一起筹谋。” …… “贵小姐脉象虽虚些,但并无大碍,这两日注意饮食有度,好好休息,很快就能好了。” 晓妆院蓝如琦的房间,花白胡子的老大夫隔着帘帷请了脉,起身收了医匣子。 陪同的婆子朝大夫道了谢,就要引着人到堂屋去开药方子,不料大夫摸摸胡子道:“方子其实也不必开了,只以温养为要,是药三分毒,轻易还是不吃为好。” 屋角设着四连扇新桃吐蕊杨木屏风,镂空雕纹下湘裙一动,细细的女人声音传出来。 “先生怎可不开方就走,我家姑娘病得这样严重,先生诊脉却飞快,也不说什么病,方子都不开,未免太不上心了点。” 大夫一愣,因入贵门内宅诸多不便,他一进屋就低头垂首的目不斜视,没想到屏风后还躲着人。不出声也就罢了,一开口就质疑他的医道,年纪不小的老大夫顿时来了脾气。 “老夫行医一生,于脉象上颇有心得,说不用开方那就是不用开方,若是不信老夫,何必请老夫进来!” 说罢拎起医药箱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急得婆子连忙在前带路,生怕他不认路闯错了地方。 “这……这……我不过才说一句,怎么如此无礼,哪里请来的大夫……”屏风后转出面目涨红的董姨娘,眼见屋里还站着丫鬟婆子们,顿时觉得颜面尽失。 有婆子答言:“姨娘说话忒急了些,难怪大夫生气,再说也不只他一人这样,几日来请进的先生不是说四姑娘没病,就是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想必姑娘没大碍的,姨娘也不用着急。” 这是南山居过来的人,对底下姨娘说话自然用不着客气,何况董姨娘又是平日被人笑话惯了的,因此婆子不甚在意,说了几句就带人回去跟老太太复命了。 屋里只剩下蓝如琦和董姨娘的近身仆婢,董姨娘气得胸脯起伏:“谁都看我们不顺眼,谁都欺负姑娘不是太太生的,连外头的平头大夫都给脸色,不肯上心看病……” 石竹掀开床帘子让蓝如琦透气,低声劝道:“姨娘别气了,伺候姑娘吃饭要紧,总这么吃不下喝不下的,好人也要头晕乏力,对身子不好。” 董姨娘柳眉一蹙,就含了一包眼泪:“连你也说姑娘是不吃饭才头晕?没见姑娘脸色黄黄的么,怎么尽胳膊肘朝外拐,跟人家一个心思说话。” “奴婢不是……”石竹待要解释,看见董姨娘委屈气愤的固执样子,知道此时多说无益,叹口气咽了下面的话,叫蔷儿过来搭手将蓝如琦扶了起来,劝她吃饭。 蓝如琦神色恹恹的靠在床头,就着石竹的手吃了两口就不肯再吃,只说头晕难受,复又翻身躺下。董姨娘见此情景,坐在一边垂泪:“都是不拿咱们当回事的,面上连番请了好几个大夫进来,其实都是敷衍,也不知哪里找来的野大夫,一个个都不会看病。会芝堂好好的蒋先生却请不来,往日你三姐看病可都是专请他,就算他没空也有徒弟来。谁知如今换了是你,连他徒弟都不屑登门,只欺负你是庶出罢了。” 蓝如琦本来静静躺着任凭董姨娘絮叨,听到会芝堂,被子下的手紧紧抓住了被芯软锦,哑着声音道:“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难道你抱怨几句人家就肯来么。” 董姨娘没注意到女儿话里的怨气,擦擦眼泪叹口气,“是没用,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这么些年了,若不是你弟弟……如今也只能盼着他快点长大了。”说着眼睛不经意扫过石竹。 石竹尴尬垂了眼帘:“姨娘让姑娘好好睡一会吧,头晕着,别引姑娘多说话了,咱们回去可好?” 董姨娘骤然站起来,“回去顶什么用?姑娘还难受呢,少不得我再去求太太派人请大夫。”说着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晓妆院。 石竹劝又不好劝,赶忙追在后头跟着,一路急匆匆的小跑,颇不体面,只觉路遇的婆子丫鬟都在看她笑话。涨着脸跑着,谁知快到幽玉院门口时董姨娘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这样多的花?” 幽玉院不远处石径两边,灿烂夺目开着高高矮矮的时令鲜花,日头底下流光溢彩地晃着人的眼,连急急火火的董姨娘都被吸引了。 石竹知道缘故,喘匀了气解释道:“是植造房新移栽过来的,听说名品很名贵,到底比往日那些好看许多。” “植造房……”董姨娘看看不远处幽玉院的粉墙月亮门,微微蹙眉,“要不是太太接管了植造房,恐怕还没有这些。到底是正室太太,咱们比不得。” 石竹见一句无心话又勾出了董姨娘的自伤自怜,连忙住了口。董姨娘在花前呆立了一会,转身向前进了幽玉院。 不料秦氏正在午歇,有飞云出来问是什么事,听说要请大夫,就自主打发人去东府要腰牌安排,让董姨娘回去等着便是。 董姨娘笑着谢过,转回头时却立时拉下了脸,一路闷闷地回了晓妆院。“到底不拿我们当回事,只遣个丫头打发我。” …… 这一日晨起众人在南山居请安,秦氏和如瑾到的晚,进屋时张氏已经带着儿女们早到了,团团围坐在蓝老太太身边凑趣说笑,加上众人带着的婢女,满满挤了一屋子人。 自从二老爷蓝泯回家上演过子孙满堂的其乐融融之后,大约是张氏觉得此法奏效,每天请安都带齐了儿女,连段姨娘所出的六姑娘蓝如瑶都日日不落场,再也不被张氏说是体弱不敢出门,常让乳母抱着在老太太跟前依依呀呀地说话。 蓝老太太年纪大了,倒也喜欢小孩子在跟前热闹,蓝如瑶又生得玉雪可爱,老太太每日见了就合不拢嘴。秦氏进门的时候,她正亲自喂小姑娘吃糕饼。 秦氏给婆婆请了安,到旁边椅子上安静坐了,这边如瑾跟张氏等人见礼。寒暄之后看看屋中,恰好只剩下罗汉床边一把椅子还空着,只是旁边正好是蓝如璇。 “大姐姐。”如瑾走过去挨着她坐下,点头招呼。 蓝如璇脸上略略施了薄粉,气色不错,两滴玉粉色月圆坠子晃在耳边,微微偏头,就是一道莹润流光。 红唇上扬,她冲如瑾温柔一笑:“三妹妹,许久没在我身边坐了,倒让人误会你我疏远。” 如瑾亦是微笑:“那是旁人不知我们情谊深厚,胡乱揣测罢了。” “正是。”蓝如璇轻轻扶稳头上鱼戏莲叶垂珠流苏,眼波柔丽,“骨肉至亲,怎会疏远呢。” 蓝老太太将手中最后一块豆沙糕喂进小孙女嘴里,拿过温热帕子擦了擦手,侧头朝这边笑道:“你们聊得热闹。” 蓝如璇弯唇一笑,如瑾垂眸不语。 众人又亲亲热热说了一会话,东间摆上了饭,蓝老太太心情好,让把各房的份例都送到这里来,留下众人一起吃早饭。自然没有人不应承,全都凑趣。秦氏也含了笑上前,与张氏一左一右搀着婆婆走下罗汉床。 如瑾盈盈从座上起身,碧水流光马面裙轻摆,葱香底绣鞋在裙边下若隐若现,款款跟在母亲身后。 “咦,那是什么?好看,我要!” 才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小姑娘蓝如瑶稚嫩的嗓音,引得众人纷纷回头,只见蓝如瑶被乳母抱在怀里,正眨动乌溜溜大眼睛盯着地面。 顺着她目光看去,墙边圈椅下一张杏粉色的桃花素笺正静静躺卧,还缀着玫红丝线编织而成的如意同心结,在青黑色方砖地上显得十分惹眼。 正是如瑾方才坐过的椅子,蓝如璇离得最近,见状弯腰拾起来,拿在手里略带诧异地看。 “葛藤蜒长,三秋三月。”蓝如璇低声念出来,原来那上头还有字。翻转了背面来看,“慎……之?” 秦氏和孙妈妈率先变了脸色。“什么?”秦氏上前夺过素笺。 蓝如璇手中空空,却依然保持着执笺的姿态,玉指纤长,满面疑惑转向如瑾:“三妹妹,可是你的么?落在你坐过的椅子底下。” “是三姐姐身上掉下来的。”小六蓝如瑶脆生生的童音。 “胡说!”秦氏将素笺收在袖中,面色微红,勉强朝众人笑道,“不过是小孩子玩意儿,大家吃饭去吧。” 蓝老太太笑容淡淡,目光落在秦氏藏笺的袖口上,似是正在仔细欣赏那上头流畅的绣纹。 张氏与蓝如璇对视一眼,上前两步扶了秦氏手臂,亲热笑道:“什么小孩子玩意儿,还写着诗,我刚才却是没听清。嫂子倒是拿出来瞧瞧,怪好看的颜色,结子打得也精致,我看看是什么手法打出来的,也好学学。” 如瑾脸色明暗变换,紧紧盯着张氏母女二人。“婶娘纠缠这不值一提的东西作什么,别让老太太久等,一会饭菜都凉了。” “不值一提?”张氏端详如瑾脸色,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露出恍然神情,赶紧回去扶了老太太,口中只道,“确是不值一提,大家快去吃饭。” 老太太笑着,眼角却不见一丝笑纹,缓缓转过身,任由张氏扶着她出门。后头秦氏赶紧拉住如瑾跟上,蓝如璇坠在后头上下打量如瑾背影,扬起脸,笑容越来越深。 却听张氏十岁的小儿子,蓝府二少爷蓝理杵在一旁皱眉自语:“……葛藤,三秋?啊!想起来了,是出自诗经的采葛吧。‘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先生说这是艳诗,不让我们私下乱读呢。三姐姐你怎么会……” “住口!”张氏厉声打断儿子的念叨,“既然知道不是好诗还往出念,小心告诉学里让先生打你!”说罢又连忙跟婆婆解释,“您别听他的,整日读书都读傻了,不知道轻重一味浑说。” 如瑾微微冷笑。真是巧了,一家子全都上阵。 “二弟很是长进,连诗经都开始学了么?看来外头的先生是比以前家中请的强些。”如瑾淡淡说了一句,蓝理闻言咧嘴一笑,很开心的样子。 张氏就道:“强不强我也不懂,只是觉着孩子总在外头学里住着,没娘亲在跟前知冷知热,十分心疼,只盼着他能出息吧,也不枉受这些苦。” 蓝理是当年老侯爷在时做主送出去念书的,在乡下一位名儒的私塾里,每月只回来一两趟,是想让他日后走科举的路子。张氏对此一直颇有微词,有机会就会说上两句。 然而此时这种情况提起,却未免有刻意转换话题之嫌了。 蓝老太太对张氏太过做作的掩饰只做不知,带着众人进东厅落座,一言不发举箸吃饭。饭前出了这个风波,众人心中各有思量,一顿饭吃得十分沉闷。须臾饭毕,丫鬟们端了漱盅巾帕伺候过了,蓝老太太面无表情地起身回了西间。 “如瑾和她娘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淡淡的一句吩咐,众人脸色各异,张氏和蓝如璇齐齐看向如瑾母女。 如瑾肃了面容,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扶着秦氏手臂跟在祖母身后。张氏蓝如璇嘴角都有掩饰不住的笑意,自带了丫鬟婆子们浩浩荡荡回去东府。 到了东府正房,一进屋子,张氏就让乳母各自带了蓝如瑶和蓝理回房,忙忙拽起蓝如璇走进内室。遣退了丫鬟们,张氏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越来越大,终于有了拨云见日的喜悦。 “璇儿,这才叫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们竟然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看见三丫头瞪我,她瞪得越狠,我心里就越高兴。你没见我帮她掩饰的时候你祖母那脸色,啧啧!” 蓝如璇亦是欢喜鼓舞,但高兴之余还不忘叫了林妈妈共同相商,“这事虽是称心,我却觉得还不算踏实……” …… 连续几日,颇多晴朗的初夏天气终于转了阴霾,且一阴就是许多天。夜里还会有风袭入,隔了屏风也挡不住,只好将窗子合得只剩一道缝,却又觉得有些闷。碧桃值夜睡在窗下长榻,夜半醒来发现身上出了一层的汗,侧耳细听如瑾那边的动静,似亦是翻来覆去睡得很不安稳。 碧桃起身悄悄点了灯,转过屏风一看,如瑾一头一脸的汗,忙在尚且温热的壶中取了水,沾湿帕子帮她轻轻擦拭。 如瑾却是醒了,张眼看见碧桃在侧,自己接了帕子擦着,“太热了,将窗子开大些透透气。” 碧桃应声过去,将窗子推开了一些,仰头看看外头夜空。“还是阴天,连颗星星都没有。”说着走到床边接了沾满汗水的帕子,又在盆里投了投,拧干了递给如瑾,“要说这天也是怪了,大概是布云的仙人知道姑娘被禁足不开心,所以弄出阴天来陪着姑娘。” 如瑾将帕子甩到她怀里:“怕是东府也这么想,正高兴呢。” 猛然一股大风吹进来,隔着纱罩也将烛火吹得乱晃,碧桃顾不得接话,连忙跑过去关窗子,将要关上时眼角余光却闪过一道红光,她惊了一跳,诧异定睛看过去。 “大半夜的,怎么那边亮堂堂一片……哎呀不好,姑娘,好像是走水了!” 外头上夜的婆子也已看见了,揉着眼睛看了半天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立时惊慌起来,幸亏还没忘了压低嗓子不惊动主子:“走水了,园子里走水了!都起来看好姑娘,能帮手的出去帮忙!” 碧桃听了婆子的话才想起自己太莽撞,连忙过去安抚如瑾,如瑾却已经披衣起来了。 “哪边走水?” 说着已经走到了窗前。推开窗子朝火光方向望去,夜里却不好分清远近,只见南边亮堂堂一片,外头园子里渐渐嘈杂起来。 “那方向连着南山居,也不知到底是哪里。”如瑾凝眉,转头吩咐碧桃,“打发几个妥当的婆子过去看看,看清了派一个回来传信,一个去南山居探望祖母,一个去幽玉院看母亲,其余都留在那边帮手。” 碧桃赶忙应声而去,如瑾又叫住她嘱咐:“让她们小心些,别伤了自己。” “嗯,奴婢知道。” 碧桃开了里外房门,到后院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挑出几个人去前头查看,又安排大家在院子里外三三两两的值守,以防火借风势蔓延过来。 阴沉的天空黑漆漆的,仰头只能看见灰褐色的云层。风一阵紧似一阵,越来越大,这样的天气里,灭火更加有了难度。 如瑾站在窗边看着亮得晃眼的火光,眉头越蹙越紧。青苹进屋柔声安慰:“姑娘别着急,太太打发人过来了,她那里没事,让您安心。”拿了一件长衣裹到如瑾身上,又说,“姑娘别在窗边站着,刚睡起来,小心受风。您看这风越来越紧,快要下雨的样子,想必火势很快就能灭了。” 如瑾退到妆台边躲开风口,依然目不转睛看着火光,“这样的风刮了几天了,却也没下起雨来,不知今夜是否能行。” 青苹道:“府里仆婢众多,就算着火也轻易伤不到人的,姑娘宽心吧。” 如瑾道:“我担心的倒不是火势,而是这火为何能烧起来。” 青苹神色一凛:“姑娘觉得……难道是有人故意?” “烧在这个时候,由不得我不多想。”如瑾缓缓坐在了椅上,轻轻叩击妆台,“母亲接管植造房不久,我被禁足,再走了水……” 这个夜晚似乎十分漫长。 本已是进了夏日,日长昼短,黑夜降临不久就会过去的。然而因为走了水,灭火的,等着灭火的,蓝府上上下下都有些胆战心惊,只觉得火势下去的时间太长了些。 开始发现走水的时候是丑时,等所有火光都消散成了黑烟,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依旧是个阴天,日头蒙在云后不出来,累了大半夜的仆婢们三三两两歇坐在火场旁边喘气,盛水的盆盆罐罐散落一地,也没人有力气收拾,个个都是一脸一身的黑灰。 蓝老太太被丫鬟搀着,慢慢走到火场跟前。 “老太太!”眼尖的婆子看见,连忙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顾不得再休息。在场众人全都惊起,一个个忙不迭的行礼告罪,说些“已经尽力”之类的话,生怕主子怪罪她们救火不力。 却也不是她们过度惶恐,原是因为那一所好端端的小巧赏春厅已经被大火夷为了平地。 那是距离南山居不远的一处三间相连的精致房舍,建在一片花海之中,是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存放书籍和闲时歇息的处所。如今虽然搬空了,里面不存东西也不住人,但因为蓝老太太看重的缘故,也是府里极重要的地方。 一夜之间,片瓦俱无。 蓝老太太颤巍巍走在废墟之中,不顾丫鬟们连声哀求,一口气走完了整个火场。 “老侯爷,妾身……对不起您……”蓝老太太停了脚步,看着满目疮痍,静静站了一会,眼泪如断线的珠子。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跪在黑漆漆的地上俯首哀求。 秦氏带人匆匆赶到,一见这种场面,连忙也上前跪在了婆婆跟前:“您别伤心,小心身子!您这样让老侯爷在天上也不能安心啊!” 蓝老太太双手颤抖,弯腰拾起了一片碎瓷,直接用袖子抹去了上面沾染的泥土烟灰,露出里头精巧的彩绘。 “这样好的东西,经了这么大火也没失了颜色,是老侯爷当年亲眼看着工匠们镶嵌在檐下,一幅一幅的瓷画,那都是画的史上典故,你们知道什么。” “还有这个。”老太太又捡起一块碎砖,“这砖一看花纹就是影壁上的,我记得那是梅兰竹菊四君子的花样。” …… 她在这里对着废墟思旧,消息传到东府,张氏愣过之后骤然笑了。 “呵!才接管几天植造就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好端端的烧哪里不好,偏偏烧了赏春厅,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说罢,匆忙穿戴整齐奔向火场。 ------题外话------ 感谢wanghenghua送来月票!这两天更新有点晚,抱歉。 073 波澜暗涌 玫瑰锦福纹落地帘啪的一声甩向旁边,张氏风风火火迈出门去。 蓝如璇自从听见火起就在张氏屋里一起等信,见母亲匆忙走了,也连忙追在后头,一边走一边嘱咐:“母亲见了祖母只劝慰就好,千万别借机暗示伯母办事不利,咱们要排挤她拿回权力是真,但却不能急在这个当口。” 张氏唇边的笑涡怎么都掩饰不住,因为心情十分愉快,脑子也灵光了许多,听了女儿的话很是点头:“璇儿真是母亲的好闺女,什么事都能想在前头,母亲明白你的意思。” 林妈妈陪在一旁见张氏兴致难得的好,眯起本就狭小的眼睛,有意笑着凑趣。本来心里明镜似的,却偏偏要装出十分的懵懂来:“太太快解释给奴婢听吧,您和大姑娘思虑深远,奴婢可还没想明白呢。” 张氏眼睛一眨,自是不吝赐教,“她才接管了那摊子事,咱们不能立刻使绊子给她,否则谁都看得出来是咱们不好。所以呢,这次她自己出了事,咱们也不能只图痛快就顺势踩上去,以免旁人误会是咱们做的手脚。” 林妈妈作恍然大悟状:“噢,如此说来,咱们只在一旁仔细看着她吃瘪就成了。” “对,虽然不如亲自踩了来得爽快,但总归是个乐子,有乐子咱们就别错过,尽可好好瞧着罢。”张氏头上嵌金流苏随着她急匆匆的步子一晃一晃的,像极了她此刻雀跃的心情。 蓝如璇抚着胸口,有些吃不住这样速度过快的赶路,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母亲别只顾高兴……既然烧的是赏春厅,恐怕祖母……不会善罢甘休,从她亲自去火场痛哭就能看出她心里多在意,咱们也要打起十二分小心。” 张氏笑道:“这不是已经小心了么,否则谁会有车不坐放着脚跑。还是你教我的,如此更能显出急切关怀之情。” 林妈妈跟着笑:“老太太看见咱们气喘吁吁的跑过去,自然明白太太和姑娘有多关心她老人家。” 就这么着,一众人从东府直接跑到了西府,再穿过园子来到赏春厅附近。这是距离非常远的一段路途,是以到达时,张氏和蓝如璇都是鬓发散乱,衣衫歪斜,只能扶着丫鬟喘气。 蓝老太太仍在对着满地废墟垂泪,地上乌泱泱跪着一大群丫鬟婆子,大半都是满身黑灰不成体统的样子,秦氏正在地上拽着老太太衣襟哀求。 “……婆婆,您千万不能伤心太过,听媳妇一句快回去吧,这里交给底下人处理就好了。要是您伤了身子有了三长两短,咱们全家上下可怎么好……” 蓝老太太并不听劝,只顾对着满目疮痍伤心不已。张氏见状,等不得气息喘匀,带着蓝如璇上前就跪在了秦氏身边:“婆婆您只当疼儿孙们可好?灰尘烟气还没散尽,您可不能总待在这里。您看嫂子跪了许久脸都白了,她身子也不好,您可怜可怜她。” “是呢,老太太您看,一听说您在这里,我们二太太和大姑娘连车都没来得及备,紧赶慢赶地一路跑了过来,鞋都差点跑丢了,就是怕您在这里久站伤了身子。” 林妈妈随张氏跪下,一脸痛惜地陈情。 吉祥正在一旁扶着蓝老太太,闻言瞅瞅她,又看看张氏和蓝如璇衣发不整的样子,最终在张氏发边金流苏上扫了一眼,垂下眼帘。 蓝老太太低头,饱含哀戚看了看刚刚赶到的二儿媳和长孙女,原本漫无目的地目光却突然锐利起来,脸上悲痛之色也陡然换了恼怒。 低头跪伏的张氏等人没发现老太太这番变化,依旧在那里长吁短叹地哀劝着。恰好秦氏此时也说了一句:“婆婆,您在这里下人们也不敢动弹,还是您先回去,容她们在四处翻翻看看,看能不能捡出什么完整的东西来,都是以前的旧物,能捡出一件是一件,您看可好?” “好,那我就回去。” 蓝老太太突然答应得痛快,转身扶了丫鬟走掉,直把秦氏张氏一大群人看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哀求那许久都不见成效,怎么瞬间就成了? 秦氏望着婆婆背影愣了一瞬,才想起要赶紧善后,赶忙站起来。不想跪了太久腿已经麻了,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还是身边丫鬟匆忙扶住。 张氏见秦氏如此,脸上带了十分友善的笑:“嫂子受苦了,快让丫鬟扶你回去休息吧。” 秦氏靠在丫鬟身上,看见她眼中藏不住的得意,压下怒气勉强笑了一笑:“不劳弟妹挂心。” “哎唷我差点忘了,嫂子却还不能休息,这边一切都得你照看打点呢。”张氏一拍手,恍然大悟之后又是怜悯,“你说这才真是……唉,眼下你管着植造房,我也不能帮上什么,唯有替你去婆婆跟前宽慰一下尽尽孝心罢了。嫂子,你可注意身子别累着,不然瑾丫头禁在房里本就烦闷,更要为你担心了。” 秦氏待要发作,看看周围人多,又忍了下去,只道,“弟妹且去,一味在这里说话,别让烟灰眯了眼睛,呛了喉咙。” 张氏笑道:“不打紧,我才过来多大一会,嫂子似乎跪了半天了?正该小心才是。” 说着带了蓝如璇转身离去,故意将步子放得极慢,频频回头欣赏秦氏站在火场中莲裙脏污的狼狈。 “太太,别跟她一般见识,咱们不着急。”孙妈妈附耳劝慰。 秦氏盯了一眼张氏故作姿态的背影,嘴角噙了冷笑,“自是不着急。” 说罢将适才一切抛在脑后,回身将植造房几个管事点了出来:“你们带人好好清理打扫,已经有了罪责在身,但要谨慎善后以求将功补过罢。” 郭婆子几人俱都是灰头土脸,从发现起火开始就赶来这里指挥着灭火,忙累了大半夜,此时一个个杵在那里都跟黑炭桩子似的。但是她们各自都明白此事不小,说不定就会因此丢了差事,谁也不敢叫苦叫累,听得秦氏吩咐,赶紧郑重答应下来。 秦氏扫视一圈,发现紧后头还缩着一些满身脏污的小厮,乃是夜里火起时分从外院赶过来帮忙的,适才老太太来得急,他们还没顾得上躲出去。秦氏便道:“先让他们出去,总在这里不像话。” 郭婆子自去带人做事,秦氏扶着丫鬟的手走到一旁歇着。近处无人,孙妈妈低声与秦氏商量:“这火来得凶猛,太太留神一些才好,一会叫了附近上夜的婆子仔细问问,看是怎么起的火。” 秦氏垫了帕子坐在石上,面色沉重,“我也正在思量,若是天灾还好,若是人祸,行事的人可真是胆大包天。这里离南山居那样近,夜里风又急,要是一不小心烧过去就是大祸。” “可不是。”孙妈妈点点头,想起方才张氏得意的样子,“……会不会是她?” 秦氏思量一会,摇了摇头:“说不准。” 孙妈妈想到一事,忙道:“让她们收拾火场的人谨慎些吧,要是发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需得赶紧报上来,说不定能查出蛛丝马迹。” 秦氏醒悟:“对,你快去告诉。” 孙妈妈立即跑过去叫了郭婆子吩咐,郭婆子不敢怠慢,知道要是能查出什么就是自己脱干系的好机会,连忙知会了下去。 几十个仆婢在火场忙乱着,孙妈妈吩咐下去良久,却也不见有什么收获。秦氏坐在一旁一边盯着,一边等着。 火灭之后的黑烟一直飘荡在周围。助长了一夜火势的风偏偏在火灭后停了,于是那些黑烟久久不能散去,弥漫着,漂浮着,只让人感到呼吸不畅。空气中满是焦土味道,天上层层压着乌云,头上脚下都是灰与黑覆盖的颜色。处在这样的灰黑之中,再去看远处园子里花红柳绿的模样,心就无端端的沉了下去。 秦氏看着火场沉默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 “香绮,你说日子怎么就这样难。刚刚有了些起色,有了些盼望,偏偏要出事。”她无意识地拿起帕子掸掸裙上烟灰,不料那灰却腻在了烟青罗锦细密的绣纹上,再也掸不开。秦氏皱了眉头,放下帕子,仰头看看顶上乌沉沉却一直不肯落雨的天。 “以前我无欲无求的时候,日子也难,却跟趟河似的,再难也看得清脚下,不过是些绊脚的石头,旋流的水涡。而如今呢?”她自嘲地笑了笑,“心里有了所求,脚下就滞重了,再也不是河,而是粘腻的沼泽,前行都是困难,何况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陷进泥里去,也不知混浊汤子里藏没藏着毒虫猛兽。” 没有风,长长的叹息不能够被风吹散,只盘旋在周围像无形绳索一样捆着人。孙妈妈勉强露出笑容,将手轻轻搭在秦氏肩头。“太太,咱们不想这些,为了姑娘咱们就得一直向前,管它什么泥潭毒虫的,都得闯过去。” 秦氏听了这话,灰暗的眼睛渐渐有了些光彩,“对,为了瑾儿,怎样也得一直向前。”却又想起如瑾现下被禁足的处境,叹道,“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出来。” 孙妈妈道:“您别烦恼,姑娘心里比咱们有数。” “是啊,可惜我总帮不上她。” …… 钱嬷嬷扶着自家小丫鬟的手,火急火燎在蓝府二门下了车,一路小跑朝南山居方向赶,急得小丫鬟直嚷:“您老人家慢着点,小心绊着!” “我要是绊着也怪你们这些不懂事的!出了这么大的事竟然还瞒着我。”钱嬷嬷一边脚不沾地一边嘴里骂着。 小丫头委屈嘟嘴:“那不是爷和奶奶怕您惊着,想让您睡醒了再来嘛,再说奶奶也在府里伺候着呢,不碍事的。” “进了府里还这么浑说!”钱嬷嬷一巴掌拍在小丫鬟头顶,“什么爷和奶奶的,咱家连我算上都是一窝奴才,府里住着的才是咱们真正的主子,出了事不先考虑主子,光知道让我睡觉!” 钱嬷嬷一阵风似的赶进了南山居,她身份不比别人,院子里丫鬟见了连忙打帘子请她进屋。 “老太太怎样?”钱嬷嬷小声询问门口伺候的丫鬟。 丫鬟朝内努努嘴:“二太太跟大姑娘在跟前呢,劝了半天了,没听见老太太言语一句。” 钱嬷嬷想了想,站在外头捋顺跑乱的头发,又抻了抻衣服褶皱,看看上下妥当,这才悄声进了屋。 “……您老人家喝口热茶顺顺气?”厅堂里几个小丫鬟垂手恭肃而立,隔着湘妃竹瑞鹊报喜的帘子,张氏柔和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 须臾又听见蓝如璇略带焦急的劝慰:“您总这么不吃不喝的可怎么行?眼看着早饭时辰早就过了,您还没吃一点东西,熬坏了身子岂不让大家担惊受怕,咱家上下可都指望着您呢。” “是呀,您好歹喝点水也行哪。”张氏道。 钱嬷嬷轻轻咳嗽一声,在帘外禀报:“老太太您可好?老奴来了。” 一直在罗汉床上闷坐无声的蓝老太太这才有了些反应,嘴角动了动:“进来吧。”张氏和蓝如璇对视一眼,双双上前给钱嬷嬷打帘子。蓝如璇堆了笑:“您老人家可算来了,这半日祖母不吃不喝的真是愁坏了我们。” 钱嬷嬷朝两人福身行礼,口上直道谢:“怎敢当二太太和大姑娘亲自打帘,折煞老奴了。” 蓝如璇笑道:“祖母谁的话都不听,也就是您能劝着点,我们可都指望您了。” “不敢不敢。”钱嬷嬷上前给老太太请安,拿眼询问罗汉床边侍立的吉祥如意,两个丫鬟都是一脸苦笑的摇头。 钱嬷嬷正要说话,蓝老太太面无表情朝向张氏母女:“回去吧,别在这里闹腾,让我静一静。” 这话不太客气,蓝如璇脸上笑容一僵,转而赶紧又笑起来,“钱嬷嬷来了,那孙女就不打扰您了。母亲,咱们回去?” 张氏恭恭敬敬朝上福身:“媳妇告退,婆婆您好歹吃点东西,媳妇过会再来看您。” 老太太挥了挥手,将两人打发了。 一出南山居,眼见四周无人,张氏的笑脸就耷拉下来。“闹腾?原来好言好运的劝了她半日,只算是烦人的闹腾?” “是以可见祖母有多生气。”蓝如璇温婉的笑意换成了嘲讽,抬起帕子轻轻抹匀鬓边脂粉:“祖母越是生气,伯母就越不得好过,这场火无论是因何而起,可是烧得好呢!” 张氏寻思一下,也觉得颇为有理,被婆婆惹出的火就全都转到了秦氏身上,“正是,让她再跟我争,让她再害我,这下她可是倒霉到家了!先禁足了一个三丫头,我看她如今处境怕是还不如禁足的呢。” 母女两个慢悠悠的带人往回走,眼见着园中景色如许,走到火场附近却是一片焦黑不堪入目,张氏驻了足,远远看着场边孤零零闷坐的秦氏,两道颇有些浓黑的眉毛就不由高高扬起。 南山居内室里,近身的吉祥如意都已被遣出,连带唤走了外间侍立的小丫鬟们,还顺手关了房门。外面天光不明,即便几扇窗子都是大开着,屋里也是灰暗的颜色。绛棕色高高低低的家具立在四周,平日里看着庄重富贵,这样的光线下就显得太过沉凝,连案上美人瓶里供着的时令鲜花都被染上了阴暗的灰色。 唯有钱嬷嬷陪在蓝老太太身边,侧坐在罗汉床下的脚踏上,像旧年时光里主仆相对时那样,一下一下轻柔地给老太太揉着酸胀的小腿。 “老奴知道那地方对您有多重要,那是您跟老侯爷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年春天花开得早,您在树下站着看花,老侯爷就在屋里头看您。”钱嬷嬷露出温和的笑,“后来,遭了事,在京里过了那么久,回来的时候家里处处都不像样子了,唯有这赏春厅周围开着花,树长得老高,您就说是上天保佑着老侯爷和您哪……” “影心,别说了。什么都没了,还说那些有什么用。” 蓝老太太面目凄惶,眼睛瞅着窗外虚空,仿佛看见昔年蒙着瑰色的旧事旧影。 钱嬷嬷笑着摇摇头:“您错了,赏春厅不是没了,是老侯爷天上寂寞,收了它去当做小憩的居所。那里头满满都是您和老侯爷的回忆,您看着它忆了这么久,也该给老侯爷看看啦。但您这么只顾伤心,让老侯爷知道了还以为您和他赌气呢,又该罚自己抄情诗哄您了。” 蓝老太太低头瞅瞅钱嬷嬷,虽然心里难受,还是忍不住被逗得露了些笑容,“你就知道拿我寻开心,这么大岁数了,满口里都是些什么。” 钱嬷嬷见主子露了笑脸,站起身拿了热茶端过来:“您且喝点东西熨帖肠胃,老侯爷在天上看着呢,见您这样该多伤心。” 蓝老太太接过茶,捧在手里没喝,但那热热的温度却让她冰冷的手慢慢暖上来。长长叹口气,老太太刚露出的一丝笑意又换做愁容。“老侯爷要是真能看到,就该托梦来看看我,扔我一个人对着这些不成器的儿孙,我心里是多苦他知道么?” 说着就淌了眼泪,“为了一点点管家权,竟然什么都不顾了,敢杀人,敢放火,真不知我哪天睡下去就着了她们的道,再也醒不过来。” 钱嬷嬷赶紧拦住她:“您这是想什么呢。给她们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跟您怎样啊,没看大家见了您都紧赶着奉承讨好么,恐怕您一个不高兴惩治了谁呢。您威风富贵地坐在这里,任凭什么事也轻易摆平了,有什么可怕的。” 拿了干净帕子给老太太拭泪,钱嬷嬷试探着问:“您是说,这火……是人故意?”想起园中房舍都在植造房维护修葺之下,钱嬷嬷立刻明白了主子所指,惊疑道,“不能吧?这才交出去多久,她怎么敢动这样的手脚,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 蓝老太太微微冷笑:“你没看她在火场那个得意的样子呢,眼睛里全是笑,还偏偏要装出痛心疾首给我看,我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她拿我当傻子。衣衫不整跑得气喘吁吁的,好像她赶来得有多匆忙,可脑袋上金钗玉簪一样不落,齐齐整整插了一头,要真是忙着赶来的,哪有空插这些玩意!” 钱嬷嬷听了亦是无言,低头想了半日,才迟疑着开口:“她惯会做这些表面工夫,您见怪不怪倒也用不着生气,只是这走水的事……老奴觉得您还得想想,不一定是她。她是精细人,一定不会才交了权没多久就做这个,明着跟您作对。” “说不定正是因为她觉得别人会这么想,才要反其道而行之。” 钱嬷嬷知道主子早晨一定是被气坏了,所以才不管不顾地出了这样的想头,且又不能担保那位一定不会做,倒也不好深劝,只得道:“到时拿了附近上夜的婆子和植造房的人仔细问问看吧,您现在先随老奴去吃饭可好?吃饱了有了精神才好应付这些事。” …… 梨雪居里外间的窗子全都敞开着,为着如瑾不喜憋闷,爱让风和日光进屋子相伴。然而这样的天气里,再怎么开窗也是没有日光透进来的,屋里屋外俱都是暗。而且,因了昨夜的大火,东南风吹进来带着些微的焦烟气,什么花香都被冲散了。 碧桃站在廊下,手里端着水仙腊梅铜盆,盆里是刚刚打好的洗脸水,水面还飘着养颜凝香的鲜花瓣。隔着窗子她朝屋里喊:“姑娘别担心啦,那边早就安定下去了,您这一上午担惊受怕的连脸都没洗,头都没梳,让人笑话呢。奴婢给您打了洗脸水,这就进屋伺候您。” 就听青苹在里头笑:“别只顾着说嘴,赶紧端水进来。告诉人把梳头水也换了新的来,屋里这罐都快用完了。” “哎唷可不是,忘了这茬。”碧桃左右看看,将手里铜盆交到门口站着的一个上年纪的老妈妈手里,“郑妈妈劳您给姑娘端水进去,我去后头拿梳头水。” 郑妈妈是南山居的,就像五姑娘蓝如琳身边盯着做针线的那位一样,因了如瑾禁足,是蓝老太太特意派过来伺候的。她整日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看着别让如瑾往外头传东西。然而来了之后如瑾待她很客气,每日行动坐卧又规矩,实在没什么可看着的,郑妈妈颇觉不好意思。此时见碧桃主动让她帮忙做事,连忙笑着答应了。 端着水盆进屋,听见如瑾正在那里跟丫鬟闲聊。“……这些日子梳头水比往日香了许多呢,以前总觉着浓香不好,可这用惯了之后,再用淡香的反而不习惯。” 青苹打开一个海岛明月的旧窑白瓷小罐子,凑近罐口闻了闻,道,“其实这香气也不怎么浓,比别人用的淡多了,只是姑娘以往用得气味太浅了些,才觉得这个浓烈。” 如瑾亲自拿过罐子闻:“是么?我还是觉着香气重,怕熏着别人。” 不经意回头间却看见郑妈妈端着洗脸水进屋,忙吩咐青苹:“快去接了!碧桃真是的,怎么能让妈妈做这些琐事。” 青苹赶紧上去接了水,郑妈妈笑道:“我不就是来服侍姑娘的么,姑娘这么客气倒让人不安。” 如瑾指了指一旁锦杌:“妈妈快坐,别说这些让人惭愧的话。原是祖母看我不稳重,专门让您过来教导我规矩的,可不是让您来干活。” 说着将手中瓷罐递给郑妈妈,“正好您来了帮我闻闻看,看这香气重不重。身边几个丫头都闻惯了不觉得,我总怕是气味太浓了熏着人,也失了体统。” 郑妈妈看如瑾这样尊重她,心中也是欢喜,欠身在杌子上坐了,接过瓷罐凑在鼻端轻轻地嗅了一下,继而惊讶道:“这样淡的香气姑娘还觉得重,那可真没再淡的了。姑娘平时身上就没什么脂粉气,原来用的都是这样的东西。”随后又闻了一下,赞道,“这水味道虽淡,却是怪好闻的,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如瑾笑道:“是我嫌刨花水太腻,从古籍上找来的养发方子,调制成水每天梳头用的。妈妈要是喜欢改日我把方子给您,您试着用用。您要是嫌这味道太淡呢,可以多加些白矾在里头,听我院里配水的婆子说,最近就是加了白矾才香气重了的,据说味道也能持久。” 郑妈妈听了脸露疑惑:“白矾还有这个用处?”想了一想,又劝道,“其实我看加了白矾也没香浓多少,如果姑娘本来就喜欢浅淡的气味,白矾尽可不加。这东西性寒,女孩子用多了不好的,平日里我闺女染指甲捣凤仙花,我都不让她加太多白矾在里头。” 如瑾微讶:“是么,我不知道呢。” “姑娘年纪小不知道,我也是以前听一个大夫讲过,知道些皮毛罢了。听说这东西虽然用途多,且能入药,解毒化痰什么的效用不错,但也有许多宜忌,譬如阴虚体质的人就禁用,说是伤体。也不知姑娘是什么体质,还是小心些好。” 她在这里絮絮地说,碧桃抱着另一罐梳头水进来了,同来的还有寒芳,进屋福身一礼,笑眯眯道:“奴婢来给姑娘梳头。”说着走到妆台边,放了木梳匣子,将里面光彩精致的牛角梳一把一把陈列在缠枝番莲素锦台布上。 郑妈妈一见那些梳子就十分惊讶:“这东西做得可真是精细透了,也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如瑾笑笑:“我也不知道呢,听说是库房里存着的数一数二的好东西,不知怎么让我沾光用上了。” 寒芳就抿嘴道:“戏文里都说宝剑配英雄嘛,想是库房妈妈见奴婢梳头本事最好才分了这套过来,姑娘是沾了奴婢的光呀。郑妈妈不瞒您说,这套梳子可宝贵呢,前些日子库房的人还特意追过来拿去保养,生怕奴婢给用坏了。” “呸!没轻重的小蹄子,敢拿姑娘打趣。”碧桃过来拍了寒芳一巴掌。 “本来就是嘛,人家说的真话。”寒芳吐吐舌头,举起几把梳子给大家看,“喏,库房才刚给新补了颜色,多鲜亮。” “行了,这位英雄且放下宝剑吧,等姑娘换了衣服才轮到您耍把式。”碧桃打趣了一句,扶了如瑾到屏风后头换衣服。 郑妈妈就站起来:“那我先出去了,这里也帮不上手,姑娘有事再叫我。” “妈妈慢走。”如瑾在屏风后应了一声。 郑妈妈离开,如瑾换了衣服走回妆台边。“梳头吧。” “是。”寒芳收了彩色牛角梳,拿起如瑾妆台上一把普通的莲纹桃木梳,开始梳头。 碧桃在一旁收拾如瑾换下的衣服,随口问道:“姑娘,似乎郑妈妈没注意到玄机,什么时候再跟她挑明一些?” “不急。”如瑾拉开斗屉翻检里头的首饰,挑了一支攒珠短钗在发间比了比,“一股脑说给人听未免落于刻意,一点一点的让她自己于不经意间恍然察觉,那时才能显出背后下手的人有多阴毒。” 说罢淡淡盯了一眼两盏白瓷罐,里面养发水清可见底,比未加白矾时澄澈了许多。若是不知底细,谁又能料到这晶莹剔透的馨香汁液里,竟是藏了杀机的。 梳洗之后待要安静歇一会,派去南山居和幽玉院的婆子回来了,将秦氏和蓝老太太的状况一说,如瑾皱眉:“母亲身子弱,大半夜担惊受怕的,此时总在那废墟跟前等着也不是办法,可惜我又出不去,连陪她说话都不能。” 想了一会,却也无甚好办法,便派青苹去秦氏跟前照顾着,伺候一些热汤热水。青苹去了之后,如瑾坐在窗边沉默。 外头天色阴沉,远远望去,夜里走水的方向似乎还有黑烟飘摇。如瑾看着那黑烟出神,手中无意识把玩着腰间坠的五瓣梅花玉佩,良久不发一言。 碧桃在屋里轻手轻脚的收拾东西,过了许久,试探着轻声劝了一句:“姑娘别担心了,太太跟前有孙妈妈和飞云姐呢,青苹再去了更多个人,能照顾妥贴的。” 如瑾目光悠远,缓缓道:“我在想,这场火或许是好事。” …… 这一场大火之后,焦土气味在赏春厅附近盘桓了许多日,园子里其他处虽然依旧花木馥郁,但隔得老远仍能闻到那股草木香都掩盖不住的焦糊气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火场的断壁残垣。 赏春厅不复存在了。蓝老太太的情绪一直没有调整过来,身体也渐渐弱了下去,每日脸上总是不见血色,吃了好多汤药都不见成效。她动了大气,除植造房上下各自免了半年月钱之外,赏春厅附近上夜的几个婆子全都合家被赶出府去,且在走前各被打了三十板子,抄没了全部家产。 这也就等于基本断了她们的活路。奴籍之人与别个不同,一旦被主人扫地出门,其他富贵人家也不会雇佣他们。而除了伺候人之外,他们一般身无长技,本身又没有土地可以依靠,大多都会流落颠沛,十分凄凉。这次赶出的婆子们因为挨板子受了重伤,身上又没有财产,治伤养伤都是问题,更别提安身立命。 蓝老太太已经许多年不曾行这种严苛之事了,这番处置让阖府上下俱都心惊,于是大家很是安分,连平日里吵架拌嘴的都少了许多。但蓝老太太依然不高兴,因为钱妈妈密报在火场附近发现了散落的清油,却并没有查到洒油的人。 好好的园子地上出现清油本就蹊跷,何况又起了那么大的火,有人故意纵火也就不能推测。老太太的脸色阴沉了好些天,钱嬷嬷整日整夜的陪着,也并没有劝慰过来。 这日晚间,到了快要就寝的时间,蓝老太太已经换了寝衣准备上床,虽然并不一定睡得着,可钱嬷嬷一直劝她早点躺下。 这边刚脱了半只鞋,就有吉祥一脸诧异地走进来通报:“老太太,会芝堂凌先生来了,在后门那边等着看诊。” 一句话里太多让人意外的蹊跷之处,蓝老太太立时皱了眉毛。 “谁请来的,怎么出去请大夫都不曾知会我一声?在后门又是怎么回事,我倒没听说什么时候改了规矩,大夫要从后门进府。” 吉祥低了头不敢接话,她也听说过凌先生的名讳上慎下之,当日如瑾身上掉下来的花笺可是写了这两个字的,蓝如璇念出来,在场的人都听得明白,只是后来被老太太压着不敢乱说罢了。如瑾的禁足对外宣传只是养病,吉祥这等主子们近身服侍的丫鬟却都知道底细,此时眼见老太太发火,自然不敢触霉头。 钱嬷嬷稍微思量一瞬就拿了外衣披上:“老奴去看看。” 蓝老太太冷笑:“黑天半夜的在园子后门,怕不是要溜进来被人看见才假作出诊?你去看看他作何解释。”于是钱嬷嬷跟了吉祥匆匆而去。 这一去就去了大概两个时辰,直到半夜三更才得回返。钱嬷嬷进屋就遣散了里外间所有丫鬟,脸色古怪。“老太太,恐怕这事……您还记不记得您曾说过,石佛寺那回去上香也有凌先生跑去出诊?” 蓝老太太道:“那次不是他在后院与三丫头隔门说话被人撞见,后来才跑去前门假作问诊么,欲盖弥彰的伎俩,这次又想故伎重演?” 钱嬷嬷扶了主子到床边坐下,“您且消气,此事恐怕没这么简单,容老奴慢慢跟您说。” “怎么?” 钱嬷嬷道:“以前咱们怕是疏忽了,只一味记着他曾经在石佛寺后院的事,却忽略了关键之处——也是方才我听吉祥随口念叨才发觉的,告诉咱们后院那件事的李婆子,当日并没有跟着您一起去上香。” 蓝老太太一愣,随即道:“这个我也知道,她不是说了么,她是听那天跟去的小丫鬟私下嚼舌头才发觉的。” 钱嬷嬷叹气:“咱们却忘了问她是听哪个小丫鬟嚼舌。适才我突然想起才特意去问了问她,您猜她说什么?她说是听小燕讲的……” “小燕?” 听到这两个字,蓝老太太若有所思,神色渐渐凝重。这个和红橘之死有牵扯的丫鬟,早已被借口得急病撵了出去,老太太没料到又一次听到她的名字时,依然是跟如瑾有关的事情。 钱嬷嬷继续道:“李婆子为人您也清楚,是个惯会奉承讨好的,整日着头不着了,疯疯癫癫。小聪明是有些,但要说到参与阴私之事那却还不够斤两,是那种不待行事就能说得漫天风雨的人。所以,她要想陷害什么人是不可能的,顶多是平日有些怨气,趁机踩一脚罢了。曾听我家媳妇说,当时凌先生进内给三姑娘问诊时,她受了三姑娘的排揎,很有些下不来台。” 蓝老太太听到这些已经明白了钱嬷嬷的言下之意:“你是想说……” “老奴想说,李婆子听说这事没假,但故意泄露给她听的这人心里想的什么,是否真的看见了后院的私会,那却说不定了……” 蓝老太太深吸一口气,垂下了眼睑,盯着地上锦毯的花纹瞅了半天,缓缓问道:“是什么事情让你生了查问李婆子的心?可是那凌先生说了什么?” 钱嬷嬷道:“凌先生倒是没说什么,只说既然又被骗了,那么以后咱们府的事情他就不管了,本来外面流言就越来越热闹,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顾念师傅和会芝堂的名声,说罢就走了。” “那你……” “老奴不敢信他,也不敢不信,事关侯府清誉,老奴就自作主张悄悄派人跟着他了。”钱嬷嬷告了一声罪,接着说道,“这一跟,还真跟出了些眉目。” 蓝老太太向后微微仰身,靠在了床头迎枕之上,面色十分平静,缓声道:“说吧。” 钱嬷嬷却知,主子这样的姿态,是真的十分在意了。 “派去的人跟着凌先生一路回了会芝堂,凌先生那里没有什么特别之事,回去时候已经时辰不早,他让伙计上了门板就关了医馆的门,里头灯火也不久就熄了。然而,会芝堂对面小巷子黑影里,却一直有人盯着,直到医馆熄灯才离去。” 蓝老太太眼睛眯起:“所以,跟着这个盯梢的,又得了什么?” 074 翻覆之变 钱嬷嬷声音更低,附耳在蓝老太太身边窃窃私语。 黄铜烛台上灯花啪的爆了一声响,光焰跳动,映了主仆两人的影子在浅橘色丁香纹床幔上,虚虚淡淡地晃动着。 蓝老太太眯起的眼睛渐渐张开,脸上慢慢恢复古井无波的神色,而眸底深处的暗色却越发重了,烛火映在瞳孔里,也只是微微弱弱一丝虚光。 “好,很好。” 钱嬷嬷直起身子,半晌后只听得主子简单吐出了几个字。相伴多年,她对蓝老太太的情绪变化洞察入微,也感同身受。听见这僵硬麻木的三个字,钱嬷嬷心里也觉得发苦,顺着喉咙漫上来,舌尖也麻了。 她轻轻跪下去,语气中带了坚定的郑重,“您放心,老奴一定彻查到底,务必夯实了每处细节再来跟您禀报。” 蓝老太太没答言,头轻轻向后仰,靠在蓬松柔软的墨绿色玉桃献寿大迎枕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 这一晚,阴霾了多日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 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子重重砸在檐上地上,紧跟着就是由远及近轰隆隆的闷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在天际划过,似有群蛇乱舞。风将半开的窗扇吹得啪啪作响,冲进屋来,几乎熄灭了残留的一点红烛微火。值夜的钱嬷嬷连忙披衣起身将窗关了,隔了风雨在外。 屏风里头响起蓝老太太的问话:“下雨了么?听起来是场大雨。” 钱嬷嬷用细银签子挑亮了烛芯,移灯近前,看见老太太坐起身掀开了半幅帐子。“您被吵醒了?约摸还得一个时辰才到起床的时候,您躺下接着睡吧。” 蓝老太太指了指床头案上温着的茶水:“不是吵醒了,是一直没睡着。” 钱嬷嬷放下灯递了温茶,叹道:“您宽心睡吧,有什么事老奴去办,您别熬坏了身子。”心里却也明白,劝恐怕也是白劝。 老太太喝了茶,靠在迎枕上坐了一会,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你去歇吧,我也眯着。”说着闭了眼睛。 钱默默无声叹息,轻手轻脚放了帘帐,回去榻上躺下,却听见帐内一直没有熟睡的绵长呼吸,知道老太太仍是不曾睡着。她也是上了年纪的,夜里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于是也睁着眼撑着,闻听外头风雨大作,一声接一声的惊雷炸的人心底发颤。电光闪过的时候,屋子里也会亮如白昼,一瞬间映照出桌椅案柜高高低低的影,幢幢绰绰颇为狰狞。 这场大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到雨停的时候,天光放亮,满院子的排水沟里都是满满的雨水,哗啦哗啦流淌着,浑浊而湍急。 钱嬷嬷起了身,将窗子打开一道小缝,让早间清爽的空气散进屋子,回身转过屏风去看床上的主子。不想床帘掀开的刹那,却让她惊了一跳。蓝老太太歪倒在大迎枕上,呼吸短促,脸颊上一片通红的颜色。 “老太太!”钱嬷嬷惊慌地用手试了试主子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蓝老太太处于昏睡之中,怎么叫也叫不醒,急得钱嬷嬷一叠连声叫丫鬟们。“快去请大夫,老太太生病高烧呢!”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又嘱咐道,“别请会芝堂的,请别家大夫来!” 南山居上下顿时忙成一团,出去知会外院请先生的,到各房各屋报信的,屋里屋外打杂伺候的,全院子仆婢没有一个闲着。 不久之后秦氏带着人赶到,进屋看见婆婆烧得浑身发烫,也是唬了一跳,将钱嬷嬷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钱嬷嬷自然不好明说是昨夜怒气攻心的缘故,只道夜里风雨受了寒。秦氏叹道:“昨夜那么大雨也真是让人心惊,老太太上了年纪未免不经折腾些,近来又因为赏春厅的事心情不好,都怪我办事不力,让她老人家受了这个苦。” 不久后大夫急匆匆赶到,秦氏见不是惯常所用的会芝堂蒋先生,明白缘故,心下也是颇有愧意,在床前洗帕倒水服侍得十分殷勤小心。那大夫开了一剂方子,钱嬷嬷拿过看了看,便问:“这药量似乎轻了些?” 大夫道:“老太君年纪大了,据脉象推断身体又一向是弱的,此来病虽凶猛,但药量却是不能多用的,以免伤了身子,唯有慢慢调理温养为宜。” 送了大夫出去,钱嬷嬷又赶紧催人去抓药煎熬,回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踏实,又打发人去另一家有名的医馆请人。正忙着的时候,东府张氏带着蓝如璇到了,恰逢大少爷蓝琅今日在家,也跟着过来探望祖母的病。 钱嬷嬷见张氏又是一头鬓发凌乱的样子,心中不喜,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道:“二太太又没来得及坐车吧,跑成这样也真是的,何不等车备好了再过来,等车加坐车的工夫兴许比直接走来更短。” 张氏叹口气,近前看了看昏睡的婆婆,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心急,家里那辆车又坏了一条辕子没换上,光等着它什么都耽误了。” 钱嬷嬷没再说话,接了秦氏拧干的帕子给老太太搭在额头。 张氏坐在床边小杌子上垂泪,“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昨夜风雨是大了些,今日早起满园子还是湿浸浸的,低洼地方连石砖甬路都被漫过了,但婆婆这一向还算硬朗,突然病逝如山倒的,可真让人担心。唉……想必是为赏春厅的事情伤心过度罢。” 说着擦擦眼泪又问,“听说大夫来过了,可是会芝堂蒋先生?他的诊断向来灵验的,又常年走动在府里,知道老太太一向的体质,能斟酌着用药。” 秦氏起身出门,“我去看看药抓来了没有,盯着她们赶紧熬了。”说罢垂首走开。 张氏掩在帕子下的唇角就不经意上扬了一下。 钱嬷嬷侍在床边指挥丫鬟给老太太擦身降温,随口应道:“不是蒋先生。” 张氏诧异:“怎么不是蒋……”说到一半立即停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掩饰道,“看我糊涂了!其实青州城也不只会芝堂一家好的。” 钱嬷嬷头都没抬,只说:“屋里人太多未免气闷,老太太睡着也不舒服,二太太不如且去外间歇息一会。” “那怎么行,让丫鬟出去几个吧,我得在婆婆跟前侍奉着。”张氏自然不肯答应。 钱嬷嬷道:“那么二太太且安静些,别总说话了,吵着老太太安歇。” 张氏似被噎到,脸上飞速涨红,皱眉剜了一眼钱嬷嬷的侧影。钱嬷嬷只做不知,也不看她,只管盯着老太太服侍。 蓝如璇悄悄拽了拽张氏衣角使个眼色,张氏会意,咬了咬牙,将胸中憋闷忍了下去。 不一会,又请进来一位大夫,张氏等人连忙避到隔壁去。这位大夫诊了脉之后,所言和上一位差不多,说是得了风寒,但药不敢用猛的,温和调理着慢慢养病即可。开过方子之后,钱嬷嬷看那方子跟之前的差不多,也就没再抓药,送了大夫出去,只等先头的药煎好了直接用。 张氏从隔壁出来,看院中大夫走远,叹口气道:“要是蒋先生在这里,再不用连续请好几位才能确诊的。” 钱嬷嬷脸色一沉,没接话。 秦氏端了新煎的药进来:“先给婆婆吃一顿吧,看能不能快些退烧。”说罢坐到床边脚踏上,亲自拿了银匙一勺一勺喂进老太太嘴里。 一碗药下去,秦氏拿了帕子给婆婆擦了嘴角,然后又帮着丫鬟用温热的湿巾给病人降温。张氏在一旁看了,笑道:“嫂子且歇一歇,我来吧。” 钱嬷嬷道:“二太太要是想帮忙,不如去外头看看早饭备好了没有,一会喂老太太进些汤水。” 张氏笑容一滞,旋即点点头:“也好,那我去看看,捡了能克化动的东西给婆婆温着。” 出了内寝,蓝如璇跟出去,张氏带着她到东间摆饭的屋子,见里头无人,笑容也就沉了下去,低低冷笑一声:“一个奴才,跟我指手画脚的!” 蓝如璇拦住母亲发作,悄声道:“且忍着,她在祖母跟前比咱们得脸,自然气势盛一些,不跟她硬碰硬便是。” 张氏望着内寝方向白了一眼:“我才不跟她一般见识,半截快入土的人了,还不知道能有几日好活,她既不知道给儿孙积福,以后可别怪我给钱忠没脸!” 蓝如璇微微一笑,亦是深恨当日郑顺家的那回,钱嬷嬷曾连番堵她的话,便道:“母亲说得没错,她和祖母总有不在的时候,她儿子媳妇可都是咱家世代的奴才,到时自然是母亲想怎样拿捏就怎样拿捏。” 张氏冷笑,顺过气来,低头开始检看桌上的饭菜。 那边钱嬷嬷和秦氏照料在床前,老太太的高热却一时不见起色,秦氏眉宇间皆是忧色,一遍一遍的让丫鬟换水洗巾帕。钱嬷嬷亦是担心,想起昨夜的事,暗悔自己说得太急了,若是缓和些,分几次一点一点透露给老太太听,也许不会招来这样重的病。 恰好她儿媳进来,钱嬷嬷就将之拽到一边叮嘱了几句,钱妈妈立时道:“婆婆放心,媳妇这就派人再去查。”钱嬷嬷道:“一定要尽快。”钱妈妈答应着去了。 回到床前,钱嬷嬷正要解释两句,以免秦氏误会多想,却听外头隐隐一声惊叫。 “谁这么没深沉!”钱嬷嬷顿时走出去低喝,“老太太病成这样,都注意着点,大呼小叫做什么?” 却见吉祥从后头抱厦那边穿堂而来,脸涨得通红,垂首道:“是奴婢不小心摔了茶盅子,嬷嬷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你平日最谨慎,偏偏这时候手脚不稳。”钱嬷嬷见是她,也不深说,嘱咐了外间丫鬟们几句就回去了。吉祥往抱厦方向愤愤横了一眼,红着脸走到廊下亲自照看药锅子。 南山居上下忙乱了一个上午,到午间的时候,蓝老太太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只是身上热度还没见退去。“老太太您可醒了,吓坏老奴了!”钱嬷嬷惊喜上前,才说一句就含了眼泪。 蓝老太太散着头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唇干裂,闻言虚弱扯扯嘴角:“不用为我担心,家里这么不省心,我还没到死的时候。” “您这是说什么呢。”钱嬷嬷嗔了一句,扶着主子半坐起来,给她喂水。 正好秦氏端了午间新熬的药进屋,一见婆婆醒了也是十分欣喜。蓝老太太看她一眼,问道:“泯儿媳妇呢?” 钱嬷嬷回说:“去厨房盯着人给您准备午饭呢,也快回来了。” 蓝老太太就不再言语,将药喝了,气力不支又躺下歇着。这样到了晚上掌灯十分,身上热度减轻了些,也进了些饮食,众人不免松了一口气。 晚间张氏和秦氏都要留下来侍疾,蓝老太太醒来,将两人全都打发走了,依旧只留了钱嬷嬷在跟前。 “那事你着紧查着,别因为我的病耽搁。” 钱嬷嬷道:“您别操心了,知道您必会这样,老奴已经让媳妇去查了。” “白天她们俩在这里,你看出什么没有?” 钱嬷嬷想了一想,只道:“大太太很殷勤侍奉,着急的样子看着也真。” 后面的话没说,蓝老太太也明白了几分,扯起嘴角:“心眼都不少,只看谁的心眼正些,谁的歪心思多罢了。东边那位,可是又一路不坐车跑来的?” “说是车辕子坏了来不及修。” 蓝老太太微哂,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日间我看吉祥神色不太对,她惯常机灵谨慎,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在我病中这样。” 钱嬷嬷欲言又止,蓝老太太就道:“你要真和我贴心,就一五一十告诉我,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是……老奴明白。”钱嬷嬷无法,只得将白日吉祥惊叫的事情说了一遍,“老奴知道吉祥那丫头素来稳重,想必有蹊跷,随后悄悄打发人跟抱厦伺候的小丫鬟们打听了一下,是……是大少爷在那边来着。” 蓝老太太顿时明白,脸色铁青:“她养的好儿子,只一味宠得无法无天!东府稍微周正点的丫头都被他沾了,如今又跑到我这里偷腥。她将泯儿管得那么严,这么些年只有个段姨娘在跟前,还是她的陪嫁婢子,怎么就不知道管管儿子!”说得激动,不免气息不稳,急促喘了半日。 钱嬷嬷紧赶着给主子抚背顺气,急道:“您别气啊,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早知道您这样,老奴昨夜就不该跟您说实话。” 蓝老太太粗喘着:“不跟我说,我更心里没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那您也顾着点儿自己身子呀。” 蓝老太太喘了半日,捂着额头倒在枕上。“看来这家是真要分了,不分不行,她们一刻也不容我。” …… 自从下过那场雨,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夏天是真正来了。稍微厚点的衣服再也穿不住,如瑾让青苹带人把衣箱子里的夏衣都翻出来,一件一件熏洗晾晒。天青,盈碧,浅蓝,飘飘摇摇挂了整个院子,彩蝶一样翩翩随风。 郑妈妈笑道:“姑娘就爱这些颜色,好看得紧。” 如瑾笑笑,看着满院衣衫也觉清爽欢喜。去南山居探病的丫鬟从院门进来,绕过回廊过来禀报:“老太太昨夜也没发烧,看来是真的好了,只是身子还虚着,饮食少些。” 如瑾叹道:“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 那丫鬟脸上有喜色:“姑娘别急,钱嬷嬷说了,老太太病中也惦着您呢,只是最近精神不济不想见人,等病好了就叫您过去吃饭说话。” 如瑾微愣,旋即明白过来,脸上却不便表露,只说:“倒让祖母劳神惦记,真是惭愧。” 郑妈妈在一旁听得分明,也是心思灵透的,连忙笑道:“看来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南山居伺候了,这些日子在姑娘跟前十分清闲,倒是让我偷了许多日的懒。” “妈妈说笑呢。等您回去的时候,我把养发方子给您,再送一罐调配好的梳头水,您自己回去比对着做吧。”如瑾微笑。 郑妈妈连连道谢:“那就谢谢姑娘了。我也不为自己,是我家闺女爱俏,回去给她用用看,先替她谢过您啦。”说完又想起那日的话,就问,“姑娘近日的水里可还加白矾么?别加了吧,那东西不好。” 如瑾道:“没事的,每日也不多用,倒也不觉怎样,加了那个水更清澈,我很喜欢。”说完转身回房,“有些乏了,我去躺一会,妈妈自便。” 郑妈妈也不好再多劝,自去跟其他婆子闲聊去了。 如瑾回到房中,碧桃在跟前,一脸笑眯眯的说道:“听钱嬷嬷这话口,看来老太太要放您出来呢!想是凌先生那边很顺利。” 如瑾卸了钗环,对镜沉思一会,道:“可能不只放我出来,兴许还有别的好事,不然原本就是我受冤,放出来也并不值得高兴,钱嬷嬷犯不上这么早知会。” “姑娘是说……”碧桃琢磨一会,回过味来,“那场火?先前听孙妈妈说附近有清油,奴婢想着,虽然姑娘不让她声张,告诉太太悄悄的当做不知道,但老太太想必也能知道这些。姑娘指的可是这件事?” 如瑾看她一眼:“你倒是越发伶俐了。总之不管是如何起的火,既然现场发现了这东西,祖母再不肯往那边想,也由不得她了。” 碧桃一喜:“再加上姑娘的事,还有先头郑顺家的那回,一桩桩一件件,老太太心里且得寻思呢!” “是,咱们越是不声张不吵闹,忍让退步,祖母越是想得多。” 说到这里,如瑾脸色却黯了下来,叹道,“只是苦了她老人家,这场病,又何尝不是……这却是我事先顾虑不周,忽略了她的身体。” 碧桃不以为意:“姑娘想错了,咱们不过是无奈自保,要追源头还得说东边,若不是她们兴风作浪,哪有这些让老太太烦心的事?难道任由别人连番下毒手,咱们就一声不吭忍着?她们要是害人害出了甜头,今儿是害您和太太,日后说不定就能跟老太太下手。” 如瑾不语。 她很明白碧桃所说都是对的,然而心里总是不能宽怀,每日听着丫鬟去南山居回来禀报祖母的病情,她都颇不是滋味。再想起现在不知到了何处的佟秋雁,总觉得自己这条重生的路上,牵连了太多无辜之人。对敌人,她可以百般筹谋,但对这些人…… 长长叹口气。如瑾知道,唯有快些扳过局面,快些打倒心怀不轨之人,才能避免更多的累及无辜。这条路上她别无选择,也必须硬着心肠一直走下去。 “碧桃,梳子的事找机会让郑妈妈察觉吧,看这局面她在这里待不了多久了。记得隐蔽些,别太刻意。” 碧桃用力点头:“姑娘放心,奴婢知道分寸。这些日子看来,郑妈妈也不笨,想必一点就透。” …… 四五日之后,蓝老太太病情好转,饮食睡眠都算恢复正常。这一日晨起,能出门的都在南山居请安,老太太就将众人唤进了屋里。 “去叫三丫头和五丫头来吧,四丫头要是有力气出门也让她过来。” 众人请安之后刚刚坐下,蓝老太太就率先开了口,说得还是让人颇为意外的话。 秦氏诧异看了婆婆一眼,想了想连日来女儿的叮嘱,明白了一些,于是又恢复了端坐姿态,什么也没说。 张氏打眼一看,屋里并不像往常那样伺候着许多丫鬟,南山居众人只有钱嬷嬷和吉祥如意在跟前。她暗暗瞄了蓝如璇一眼,见女儿也是颇为茫然,知道只得开口问一问,才能了解究竟了。 于是冲着婆婆温顺地笑了一笑,张氏柔声道:“您可是想她们了?这许多日不见,别说您,就是我都挺想这些侄女的。”说着看了看秦氏,眨了眨眼睛,“我整日事忙,住得远也顾不上过去看她们,嫂子应该是常去探望吧?统共就这么几个女儿,病的病,学针线的学针线,嫂子想必心疼。” 秦氏笑笑没接话,这倒罢了,脸上竟也没有着恼的神色,让张氏感到非常奇怪。张氏向上瞄了一眼婆婆,见她半垂着眼睛坐着,模样十分平和,于是试探着又补了一句: “其实,依媳妇拙见,孩子毕竟是孩子,年纪小不知事,犯了错受过罚也就得了,以后咱们大人慢慢教导便是,倒也不用关这么多天,让孩子闷坏了。” 蓝老太太微微抬了眼皮:“你说五丫头么?她往日是闹腾了些,蹦蹦跳跳没个小姐样子,我让她学些针线定定心而已,倒是谈不上犯错受罚。既然你给求情,那么我就放了她出来,想必这么久也该转性了。” 张氏一愣,随即想到如瑾的禁足对外只是称病,并不像蓝如琳那样阖府上下都知道她惹了老太太生气。张氏立刻知道自己失言了,众人身边跟着许多丫鬟婆子,蓝老太太自然不喜欢在这么多人跟前说是非。 张氏连忙笑道:“那媳妇就替五丫头先谢过您啦。”其他的话再不敢说。 蓝如璇静静打量祖母和钱嬷嬷神色,看不出端倪,心中却隐隐感到不安。 片刻之后,如瑾和蓝如琳蓝如琦先后到了,如瑾不见怎样,蓝如琳却瘦多了,想是吃了不少苦。蓝如琦十分虚弱的样子,走路都让丫鬟扶着。 几人给屋中长辈们请了安,俱都安安静静坐到下首。蓝老太太于是抬了头,想要说话,不料一眼看见长孙蓝琅正拿眼在吉祥身上打转,顿时脸色微沉。 蓝如璇看得分明,急忙轻轻咳了一声,略微前倾身子挡住了哥哥朝那边看的目光。蓝琅被妹妹一挡方才回过神来,见了祖母脸色,忙挺了挺身子正襟危坐。想想又觉不踏实,继而赔了笑没话找话:“不知祖母特意召孙子回来有何事?这几日铺子里事忙,孙儿正盯着伙计们上货呢。” 蓝老太太别开眼睛不看他,只道:“铺子自有掌柜的盯着,也不是离不开你。” 不冷不热一句话说完,张氏一家都微微变色,再迟钝也觉察出今日风向不对。如瑾看到蓝如璇抬起帕子按了按鬓角,这是她一贯的细微动作,每次一紧张就会如此。 如瑾垂了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只等听着祖母下文。 连日来所有的隐忍和退让,想必都会有一个结果。而这个结果是什么,她虽能猜到一些,但不到最后关头却也不敢笃定。 博山炉里香烟袅袅腾起,屋子里静得呼吸可闻。 蓝老太太一挥手,将屋里不要紧的丫鬟婆子全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众人贴身伺候的几个。老太太目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看了半晌方才开言: “我这场病生得凶险,未免让我多想了一些事。如今我年纪大了,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不知什么时候再来这么一回就要挺不过去,所以有些话要交待你们。” 旁人未待如何反应,张氏抢先拿帕子捂了眼,略为哽咽:“您这是说什么呢,不过一场病而已,年轻人还时常闹个病痛的,病愈也就过去了,您说这些做……” “听我说完。”蓝老太太淡淡几个字,一个眼光扫过去,吓得张氏连忙收声。 蓝老太太也不看她,继续说道:“我总有不在的一天,当年这家分得不彻底,如今就彻底分开吧……” “婆婆您这是……”张氏到底还是没忍住,只因老太太这话实在来得太突然。 蓝如璇面带惊色,目光急速在祖母和秦氏如瑾几人身上扫过,但惊悸之余倒还不忘悄悄拽了拽母亲衣袖,让她噤声。 “……泯儿媳妇也不用在这边管家了,等我不在了,这里就是你大伯家,总没有兄弟媳妇过来插手的道理。这几天你就收拾收拾,将下头人跟事情都交待齐了,转给你嫂子。” 老太太不紧不慢将话说完,威严的目光再次扫视众人。 “婆婆!” 张氏陡然一惊,犹如晴天霹雳当头砸下,顿时震得全身麻木。任她再怎么周全,也万万没料到今日竟然听到这样的话。 这些日子她过得颇为舒心,虽然丢了针线房和植造房的权力,可她认为只要自己愿意,暗中掌控这两个地方并不是难事。而秦氏那边却是又失火又禁足的,明显在走下坡路,她甚至觉得过不了多久婆婆就会心回意转,让她重新掌管所有事务。 谁知道,一盆冷水就这么毫无预兆的浇了下来,将她心里那些想头全都浇了个冰凉。 蓝如璇面色也是大变,嘴角一直保持的温柔笑意到底没稳住,猛然抬头看住了祖母。 旁边蓝琅张大了嘴,完全不明所以,呆了一下之后期期艾艾地问道:“……祖母,可是母亲她……做错了什么让您生气了?” “你这是什么话。”蓝老太太一扫长孙,盯着他问,“难道她不做错事,就能一直长长久久地在西府这边当家?当年也只因你伯母身体不好才请她过来帮忙,如今你伯母好了,于情于理自然都不能再劳烦她。怎么你倒是认为,她在这边管事是理所应当的么?” 一番话颇为严厉,吓得蓝琅立时住了嘴。他本就不在家里花什么心思,不明白自家母亲和伯母之间的风波暗涌,适才也是一时惊讶之下随口一问罢了。现下眼见一句话就惹得祖母声色俱厉,一点不给他留情面,顿时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屋里仅剩的丫鬟婆子们却都比他通透,知道老太太这番话不过是借着他说给张氏听,一时间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蓝老太太不管众人作何想法,转头直接问张氏:“你怎么不说话?” “媳妇……媳妇……” 张氏喏喏半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想要分辩几句,却不知从何处说起,婆婆适才一番话让她完全站不住理。但要是就这么轻易放权答应下来,她还真不甘心。一时间进退两难,只能脸色苍白地坐在那里,平日里一张嘴就是一大套话的伶俐劲全都不见了。 还是蓝如璇比她强些,转瞬间略微稳住了心神,还冲祖母笑了一笑:“您误会大哥了,他是怕母亲一时不周惹了您才有此一问,倒没想别的。” 蓝琅连忙接口:“正是正是,孙儿没有别的想法。” 蓝如璇又道:“伯母身体好了是全家都该高兴的事,母亲最近也同孙女商量呢,想把西府这边的事情都交卸下来,也好多些时间教导儿女。不过因为上次谈起这个事时,伯母说是身子还没好全,只接管了针线和植造,所以母亲一直犹豫着,生怕伯母不肯接。既然祖母今日提起,那么,就看伯母的意思吧。” 张氏闻言立刻瞪住她,眼中十分急切。蓝如璇朝母亲极其轻微的摇了摇头,让她冷静。她心思转得快,自然比张氏更能觉察出风向,深知此时不能硬顶。 如瑾轻轻抬起眼,目光在蓝如璇面上转了一圈。心想,果真是个难缠的角色。一句轻飘飘的“就看伯母的意思”,将事情的敏感之处全都扔给了对方。 事情未到最后关头,一切都有可能在须臾之间变换颠倒,而左右这一切的,不过是蓝老太太的心思。如瑾不由看住母亲,此时众目睽睽之下不能言语叮嘱,她怕母亲应对失当而惹起祖母猜忌——祖母要给母亲权力,但若母亲接得太快太欢喜,也是万万要不得的。 果然,如瑾看到祖母转目看住了母亲,虽然面色祥和,但依着祖母的性子,谁又知道这祥和之下没有防备和猜疑? 蓝如璇眉眼含笑,绵如柔波的目光中蕴藏着黄蜂尾针一样带毒的尖锐,如瑾暗暗心焦。 秦氏突然站了起来,吸引了屋中所有人的目光。 她端稳地缓缓走到罗汉床前,向着蓝老太太俯身盈盈一拜,口中不疾不徐地说道:“媳妇多谢您的信任。”之后又转身朝张氏拜了一拜,“也多谢这些年来弟妹辛苦劳碌。” 然后便对老太太道:“您今日这番言辞让媳妇十分心痛,都是媳妇照顾不周才让您生了病,继而有了凄凉之感,做这样让人伤心的安排。” 如瑾提着的心渐渐放了下去,母亲是聪明的!她缓了神,余光中却看到蓝如璇嘴角颤了一颤,不由心底冷笑。 那边,秦氏站在当地继续诚恳陈情:“……媳妇虽然伤心,但也知道您的脾气,一旦您决定的事情就不可能更改。而且这么些年来,媳妇自己心里也是愧疚无限,因为身体孱弱不能好好侍奉婆婆,也无心力相夫教子,实在是愧对于您,愧对侯爷……如今,既然媳妇身子有所好转,您又吩咐下来,那么媳妇必定义不容辞,绝不推脱,一定尽心尽力管好这个家,不辜负您的信任和心意。” 蓝老太太脸色柔和了几分,看着秦氏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了。” 秦氏垂首谦逊:“媳妇惭愧。” 一番对答将张氏唬得发愣,焦急之色从眼中蔓延到了整张脸上,差点就要跳起来,幸亏蓝如璇及时在一旁拽住了她的衣角。 张氏稳了稳心神,勉强堆了笑在脸上,却实在有些难看。 “嫂子看你说的,你愧疚什么呢,大家都知道你身子不好,不会怪你的。只是管家这事实在是琐碎……” 她这里话没说完,那边秦氏已经打断了她:“弟妹且先等等,我还有话跟婆婆说。婆婆,媳妇有个不情之请。” 张氏一口气堵在喉咙,不敢发作,蓝老太太已经开口:“什么,说罢。” 秦氏道:“媳妇是想,多年来都不曾亲自管家了,未免事务生疏,恐怕乍然接过这些事会有错漏之处。所以媳妇想请您帮忙照看提点,更想请钱嬷嬷和钱妈妈婆媳两人与媳妇共同管家,如此一来想必再不会有赏春厅那样的疏漏,您看可好?” 说罢,她悄悄看了女儿一眼。这是女儿曾经嘱咐过的话,有朝一日若完全接过了管家权,最开始的时候一定要让钱嬷嬷沾手,才能让老太太放心。 如瑾对母亲对视一眼,眸中含笑。母亲提起的时机刚刚好,恰将张氏要挤兑的言语堵在了肚子里。 那边蓝老太太眉头一动,钱嬷嬷已经摆手:“大太太千万别这样,老奴是个下人,怎能跟您一起管家,何况老奴岁数大了精力不济,伺候老太太起居还能将就,做其他事实在是有心无力了。” 如瑾眼见张氏母女蠢蠢欲动之色,知道必须快刀乱麻敲定此时,不容她们开口说什么,立即起身笑道:“嬷嬷太自谦了,您在府里多年,什么事都能想得周全做得圆满,母亲要管家还必须得您看顾着不可呢。左右也不用您日日在府里盯着,平日您还是在自己家享清福,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具体办事劳动钱妈妈就是,您就是那幕后的军师。” 钱嬷嬷还要推辞,蓝老太太已经笑了:“影心,就这么办吧。你若是精力不济,还有我呢,我们两个老东西加在一起,总能顶一个好人。”说罢,呵呵笑了起来。 如瑾松了一口气,知道老太太这关是完全过去了,看了看母亲,母女两个陪着蓝老太太笑起来。钱嬷嬷这才福身朝向秦氏:“那么老奴就帮您出出主意罢,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秦氏道:“有劳嬷嬷。” 蓝如璇眉间戾色一闪而过,借着宽大衣袖遮挡,死死按住了将要起身的母亲。屋里除了她们两个带来的贴身侍婢,所有人都在跟着老太太一起凑趣笑着,连那不明所以的蓝琅都在笑。 蓝如璇飞快地扫视着众人,满堂欢笑之中,她顿时明白大势已去。 虽然不甘心,虽然不知为何突然就成了这样,但是,她知道,一定不能乱…… 嘴角又含了笑,她起身对着秦氏轻轻福身:“那么,以后就劳累伯母了,母亲总算能卸下这个重担轻松一下。这些年管家辛苦,母亲无时无刻不在劳顿,侄女看着十分心疼,多谢伯母成全。” 如瑾亦是欠身为礼,盈盈一笑:“还要劳烦大姐姐帮着婶娘交接事宜。” 蓝如璇眼风如冰刃,却笑得也甜:“自是应该,三妹妹不必道谢。只是你养病不能出门,怕是帮不上伯母了。” 她将“养病”儿字念得很重,如瑾知其讽刺之意,眸光一转,看向祖母。 今日之变,想必不是只有交权。 ------题外话------ 感谢zhtianlan送来的月票~再次在0点之前完成了今天的更新,我真是不知道说自己了什么好o(╯□╰)o 075 事败惊心 果然,蓝老太太只朝这边看了一眼,便十分随意的随口说道:“三丫头看样子身体好了许多,要是病好了,就别总在屋子里闷着,常出来走动走动才能康健。” 一句话,不露声色免了对如瑾的禁足。 蓝如璇闻言脸色一变,如瑾笑着朝祖母施了一礼:“劳烦祖母挂念,这几日孙女倒是感觉身上松快了许多,连日来郑妈妈照顾得也是周到殷勤,还要多谢祖母派她过去帮衬。” 蓝老太太目光在如瑾脸上晃了一晃,继而温慈笑道:“你能这样想就好。”又转向秦氏,“三丫头近来性子柔和了许多,是你教导有方。” 秦氏垂首:“媳妇不敢当。” 蓝如璇深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屋中熏香的味道实在呛得紧,几乎让人有头晕目眩之感。却听如瑾又开言道:“五妹,适才婶娘为你求了情,祖母应允了,以后你不必每日关在房中做针线。” 张氏差点背过气去,十分想上前给如瑾几个耳光。五姑娘蓝如琳进屋后一直安静坐着没吭声,此时闻言,瞅瞅这个,瞅瞅那个,最终道:“多谢婶娘,多谢祖母。” 张氏生硬答道:“不用谢!” 如瑾对其恼怒视而不见,面色平静,没事人似的退回了自己座位。若不是当着祖母的面,她是很想再说几句激一激张氏,也让这位尝尝被挤兑是什么滋味。 蓝老太太似乎心情不错,接过丫鬟递上的茶喝了几口,还让大家都尝尝。众人各自端起面前的茶盏,口上都道谢,心中自是各有悲喜。 钱嬷嬷笑着开口:“今日老太太想跟大家一起用早饭,看时候东间也差不多摆好了,不如现在过去?” 众人谁敢说个不字,齐齐笑着答应了。蓝老太太道:“来,泯儿媳妇,扶我过去。” 这却是从来没有的事了,向来是张氏紧赶着奉承伺候,得婆婆开口让她侍奉还是头一遭。张氏赶忙压住心中五味杂陈,恭敬上前殷勤相搀。 于是蓝老太太带着众人去往东间,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随口嘱咐道:“前日我恍惚听说底下奴才不安分,经常有议论是非口角不干净的,听说你那边还有个背地辱骂主子的杀才,叫什么周……”说到这里似是忘记了名字。 钱嬷嬷在后头接口道:“叫周大林。” “对,瞧我这记性,是周大林。”老太太笑道,“像这样的东西就不用容他了,没的带坏了旁人。” 张氏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婆婆……是媳妇治下不力,让您费神了。媳妇这就回去处置了他!” “嗯。”老太太拍拍她扶着自己的胳膊,温言道,“平日多在这上头留些神,别让底下人蒙蔽了你。” “是。” 除了唯唯称是,张氏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如瑾往蓝如璇那边看了看,发现这位一直温厚有加临危不乱的长姐,终于消散了唇边的笑容,脸色晦暗,神思不属。 …… “也该她们好好栽一回了!” 回到幽玉院,孙妈妈一脸解气的笑,亲手倒了茶给如瑾奉上,“姑娘这些日子受委屈了。” “不委屈,早已看到了前方柳暗花明,是以不管路上再如何山重水复,也是甘之如饴。”如瑾接茶笑笑,转向秦氏,“让母亲跟着担心这许久,您身子可好?” 秦氏一脸欣慰,因常年无甚笑容而黯淡的眉眼也明亮了许多:“我没事。你事先已经交过底,所以我心中还算踏实。说起来,母亲白活了许多年,这上头竟是大不如你,这些谋划是万万想不来的。” 如瑾心底微酸,却不能道出自己这些心思究竟是因何而来,只得岔开了话题:“其实也是运气好,赶上一回走水之事让祖母动了大气,待到我这些小盘算出来,才有如此出乎意料的成效。否则我原本预料的也不过是祖母更厌恶她们罢了,不曾想会有如此雷霆之变。” 孙妈妈皱眉思忖:“要说这事也怪,她们怎会如此糊涂,为了害咱们竟什么也不顾了,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把火未让太太受责难,却让老太太起了忌讳。” 如瑾摩挲着粉彩团蝶茶盅上面光润的花纹,闻言摇了摇头:“要说之前,我还曾怀疑过此事许是她们所为,然而见了蓝如璇在祖母跟前一丝不乱的应对,我就推翻了之前的揣测。她那样缜密的人,绝不会铤而走险火烧赏春厅。” “可那火场附近的清油……” “恐怕还要留神细查。” “这……”孙妈妈顿觉头疼,“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府中人多事多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而下手。” 如瑾道:“妈妈不用急,母亲也不用忧烦,如今咱们已经开始掌家管事,所谓千头万绪一件一件理清就是了。而且钱嬷嬷婆媳身负责任,不管是为了祖母还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将来,必定都会尽心帮衬。” 秦氏点头,不由握住了如瑾的手:“若不是你事先提醒,恐怕我今日还想不到要她们帮忙,看你祖母的态度,是十分喜欢我这样做的。” “祖母自然喜欢。”如瑾惬意享受着母亲掌心的温软,笑道,“东府当家的时候,她们换了许多以前的旧人,祖母虽然面上不说,但心里想必不会全无想法。母亲如今一上来就挑了钱嬷嬷共同理事,也就相当于将自己一举一动都放在祖母眼睛底下,祖母哪有不乐意的?” 秦氏却又想到了别的事,笑容淡了下来,“而且,你父亲回来的时候见钱嬷嬷管着家,也就不会一心疑我了。” “母亲,想些开心的事情吧,就看眼前的路,不担忧明天的桥。”如瑾偏头靠在秦氏怀里,柔柔的劝慰,“不管父亲和您以前有什么误会,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您已经换了心情换了处世之法,难道还怕父亲依然纠缠于以前种种?何况父亲最在意祖母想法的,而祖母如今心里偏着的是您,不再是东府,您又乱担心什么。” 秦氏自嘲地摇了摇头:“是我糊涂了,不该想这些。如今最要紧的是善后之事,你虽然不惜自污以翻盘,可毕竟外头还有那些流言在传着,日后若是被有心人利用起来,恐怕会对你有损。” 如瑾见母亲转移了心思,心中稍宽,但却并不为母亲所虑担心,“流言会被别人所用,自也能为我所用,这次还要多多感谢她们上次想出的好办法。” 想起当日四方亭中那张香气浓郁的龌龊花笺,即便此时已经事过境迁,如瑾还是忍不住心中起腻。那样腌臜的手段,既然她们行了第一次就难保不会有第二次,她若不行此险招绝了她们以后重复的可能,又怎有今日的奇效! 秦氏闻言却十分担心:“怎么,瑾儿你难道……还要打那些流言的算盘?万万不可,此事不同花笺,掉在府里也能压服在府里,流言若是传开了可是堵不住悠悠之口,太冒险了,我绝答应你这样做!原本这次的事就已经够让人担惊受怕了……” 如瑾反握母亲的手:“您别紧张,如今咱们顺风顺水,我怎会自污犯险。” …… 东府池南院中,木芙蓉开得正好。本是秋冬之际才会次第盛放的品种,却因为花匠独具匠心的刻意照料,生生让它在夏天开了起来。朱漆廊下一弯素水,一丛红粉,艳比云霞。 这是蓝如璇最喜欢的花,自从植了它,连自己的院子都改作“池南”为名,盖因前人有“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的美好诗句,她尤其喜欢后两句:犹胜无言旧桃李,一生开落任东风。 时常静坐廊前,越是细细观赏,她越是觉得那丛花像极了自己。无声而光华独放,无声而艳压群芳,安静,娴雅,于细微处见妩媚,优雅地盛开着,从容不迫地掌控着所有人的目光,进而总揽全局。 她觉得,即便自己不是侯爷的女儿,却胜似侯爷的女儿,甚至还嫌襄国侯这个身份根本不能诠释她半分光华。 然而这个午后,她于屋内隔窗看见那一丛红艳艳的锦绣华芳,却觉得刺目极了,刺得她眼睛酸痛得几乎要流下泪来。 什么娴静淡泊,什么无欲无求,她一贯温和美好的姿态像细瓷铸成的美人瓶一样,就在这个早晨,在众目睽睽之下,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全家围坐的饭桌上,她知道自己一定是极其狼狈的,她没能维持住温厚的笑,没能柔声说出善解人意的软语,那些人,一定是将她的心神不宁的样子看了个够吧! 自从在祖母耳中听到“周大林”的名字,她终于醒悟整整一个早晨的敲打源于何处,她们败露了!想到整个关于周大林的行事都是她一手主导,她就忍不住心中打颤,祖母越是毫不在意地笑着,她越是担惊受怕。祖母偶尔看过来的目光更让她胆战心惊,就像自己毫无遮蔽地展现在人前,连身体里的心肠都让人看了个清清楚楚。 祖母,再也不相信她是端方优雅的嫡长孙女了罢! 蓝如璇越是思量,身上越是抖得厉害,偏偏窗前那丛几乎一人高的木芙蓉开得那样好,那样恣无忌惮,仿佛在无声嘲笑她以花自比的自不量力。 “姑娘!”丫鬟品露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 她看到了什么?姑娘竟然在亲手掐那些木芙蓉?那可是姑娘最钟爱的花,平日连掉个花瓣都要小心收起来放好的,而此刻姑娘竟然亲手去掐它们,而且掐拽得那么狠,几乎将整棵花都要从土里拔出来。 “姑娘你在做什么……”品露被蓝如璇脸上凶戾的模样吓坏了。 “走开!”蓝如璇双目赤红,一把将品露推倒,反身继续撕拽那些芙蓉花。 张氏正在自己屋里躺着,自打从南山居回来她就感到头晕难受,将交接的事情扔给林妈妈去处理,自己闷在屋中连午饭都没吃。闻听池南院小丫鬟来报,说是大姑娘正在不管不顾地掐花,张氏一个枕头就砸了过去。 “什么破事也来烦我,她要摘花随便摘,难道我交了管家权,就连女儿摘个花都不行了么!” 小丫鬟被枕头正正砸在头上动也没敢动,好在是软枕不是瓷枕,不然这下铁定要头破血流。小丫鬟缩着脖子,期期艾艾说出了品露交待的话:“请太太过去劝劝姑娘行吗?不然……不然姑娘这样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太太和姑娘对放权不满……” “我呸!我看哪个敢给我嚼舌根子!滚!” 张氏瞪眼喝骂,吓得小丫鬟连忙行个礼跑了,不料才跑到外间就听张氏在里头喊,“回来!” “太太?”小丫鬟提心吊胆返回,只见张氏瞪着眼沉默半日,愤愤站起身来穿了鞋。“带我去看看。” 池南院里,一丛好好的木芙蓉此时已经是七零八落,除了最高一枝上的几朵花因为蓝如璇够不着得以保全,底下所有花朵都被拽下来踩到了地上,散落一地嫣红。 “你这是要做什么!”张氏进了院子看见女儿如此情态,连发髻都折腾散了,心中本就憋闷的怨气不由加重几分,语气也就十分不好。 蓝如璇站在当地冷冷瞥着一地红泥,一抬下巴:“看它们碍眼,拔光了省心!” 院中大小丫鬟婆子各个噤若寒蝉,张氏一扫周围,拽起女儿匆匆进了屋子。 “你整日说我沉不住气,原来自己也不过如此!连我都知道躲在屋里生闷气,你倒好,恐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房门一关,张氏指着蓝如璇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蓝如璇冷笑连连:“母亲现在知道骂我了,要是您那陪房稍微得用一点,岂会让祖母发现端倪?到如今一切都被她老人家察觉,我就算再有千万种办法也无力翻这个盘,祖母现如今不知道怎样疑我呢。” “这跟周大林有什么关系,原是那办事的闲汉贪得无厌,咱们千算万算,怎么会算到这种意外。”提起这个张氏就是一肚子气。 早在凌慎之晚间跑蓝府看诊的第二天,周大林就已经跟她禀报过了。原是前阵子那个帮忙传信骗凌慎之去石佛寺的闲汉手头又紧,竟异想天开自作主张,跑到会芝堂又传了一次信,事后还不知道自己有多荒唐,反而喜滋滋跑到周大林跟前索要赏钱。周大林怕惹了他泄露风声,气得五内生烟却不敢骂也不敢打,给了几个钱哄着那人走了,之后就到主子跟前请罪。 张氏当时吓了一跳,骂了周大林一顿,提心吊胆观察了几天,发现西府那边并没有什么动静。于是她心里就想,是不是那闲汉歪打正着,让老太太更疑心三丫头了? 本以为此事已过,谁知原来婆婆是引而不发,等着跟她秋后算账。 蓝如璇恨得咬牙:“谁说跟他没关系,要是他用妥当的人办事,如何会有这个漏子,让祖母有了顺藤摸瓜的机会!最可恨事发后,他竟然不结果了那个闲汉一了百了,反而给钱哄人家,这就是您调教出来的好奴才,真真办的好差事,让女儿大开眼界。” “你……”张氏被堵得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背过气去。 待要分辩几句,她却也知道女儿所言不虚。若没有这个变故发生,凌慎之的事情还大有文章可做,怎奈事发突然,她们完全失去了动手的机会。 蓝如璇嘴角噙着嘲讽的冷笑,神情凄惶,扶着靛青如意纹的锦绣桌面缓缓坐了下去。桌上湃着几枝晨起才剪的鲜花,娇艳欲滴地开在那里,蓝如璇看了,拿起一枝在手,咔嚓一声折为两截。 花茎鲜绿的汁液飞溅在她指尖,混着方才掐拽木芙蓉染上的红痕,满手都是凌乱污腻的颜色。张氏眉头一皱:“你拿那些死物撒气顶什么用,有那精力不如想想日后咱们该怎么办。眼见着西府的权力我再也沾不上了,只剩咱们这边,说得好听是‘东府’,其实不就是没有爵位的普通人家么!等再过一两代,那就是完完全全的蓝家旁支,谁还咱你当回事。” 蓝如璇却似乎失去了以往的全部心气,软软地靠在水红弹花锦靠背上,整个人没有一点鲜活气,“日后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我再也比不上瑾丫头,她是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女,我只是无关紧要的旁支小姐……呵,那日在祖母屋里看到她掉了花笺,我还以为这下她要大难临头了,果然她被禁足,我就在这里胡乱高兴……谁知到头来不过是场空欢喜,因了咱们疏忽,连她自己的丑事都被祖母误会到咱们头上!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原本就不是我冤枉她,原本就是她跟那年轻大夫有私,她掉了花笺在……” 说到这里,蓝如璇突然停住,猛然直起了身子,双眼通红大睁着,双唇抖抖的念着什么。 “璇儿,璇儿你……你怎么了?”张氏吓了一大跳。折腾了一阵子木芙蓉花,蓝如璇本来就已经钗斜鬓散,如今再这样一脸惊骇狰狞之色,直把张氏吓得心惊胆战。 “错了!我们错了!”蓝如璇突然间叫了一声,凄厉如杜鹃啼血。 她站起身来死死抓住张氏胳膊,语速飞快,带着激动的颤抖:“母亲我们错了,错了啊!她根本就不是与人有私,完全是将计就计陷害我们!您还记不记得四方亭那次根本没拿出来的花笺,我们都以为是小厮弄丢了或没机会拿出来,但一定是被她拿走了!她用了我们的办法,不惜自污禁足,不惜让祖母误会,却暗中收买那传信的闲汉故意再做一次,就是为了惊动祖母彻查,将我们揪出来!母亲啊我们太傻了,我们空自在这里高兴,却不知她暗中怎么笑我们愚蠢呢!” “什么……你说……”张氏被这一大串话惊得目瞪口呆。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清楚楚,但连起来的意思她完全不能理解。她无法相信,她也不敢相信。 “一定是周大林,是他走漏了风声被瑾丫头察觉,才让我们没来得及往下进行就功亏一篑……不,不,也许是他主动投靠了西府!”蓝如璇丢开张氏,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念叨着。 突然,她停下来,森森看向张氏:“周大林不能再留,让他跟红橘作伴去!” 院中风卷芙蓉瓣,零落残红飘摇半空,如下了一场血雨。品露在门外怯怯禀报:“姑娘,您托刘姨娘绣的荷包她绣好了,打发香竹送过来,候在院子里呢。” “刘姨娘?”蓝如璇愣住,眉头皱起,“我并未请她绣过荷包。” ……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每每晨起不久鸣蝉便聒噪不停,一直到夕阳落山之后才得消停。然而夜里还有夏虫鸣叫,唧唧啾啾,霍霍响于草丛花甸。 碧桃熄了几盏灯,只留一柄黄铜飞燕烛台在窗下,伺候如瑾躺下之后借着灯光往纱窗外头看,半日嘟囔道:“也听不出是在哪堆草里叫,不然早让人捉出来扔到外头去了,整夜整夜的吵着人睡觉。” 如瑾穿了春草色的薄纱寝衣,拿着一柄红梅傲雪素纱团扇轻轻扇着,玉枕竹簟,触手温凉。听见碧桃嘟囔,遂笑道:“心静自然凉,你好好躺在那里安静一会,也就不觉如何闷热了。” 碧桃返身离开窗台,熄灯上榻,翻来覆去了一会复又坐起,叹口气:“还是太热。奴婢哪像姑娘那样呢,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如瑾呵的一声掌不住笑:“你这丫头,教你认了几天字,竟然拽起文来。有这聪明劲还不全用在记字上,光想着这些歪话,学字倒不如青苹扎实。” 碧桃悻悻躺下:“奴婢这不是仰慕姑娘才华,想略微沾上一星半点么。” 如瑾跟她说笑了一会,耳边听得夜虫清鸣,又见纱窗外星光璀璨,虽然睡不着,但也觉得时光静好,心中颇为安适。 这是自从重生之后,难得的闲逸心情。 只因秦氏接了管家权之后,有着钱嬷嬷婆媳帮衬震慑,虽然诸事烦杂,却还应付得来。东府那边又一时风平浪静,想是慑于蓝老太太的威严,敏感当口不敢怎样捣乱。于是,这一段时间以来如瑾日子难得轻松,每日除了上学之外,帮着秦氏料理一下家事,出出主意,闲时教身边丫鬟认认字,倒也愉悦。 碧桃陪着如瑾闲聊了一会,困意上来,打个呵欠将要睡着,突然却想起了什么似的,翻身下床蹬蹬蹬跑到如瑾跟前,小声道:“姑娘,差点忘了告诉您,奴婢今儿去太太那边送东西,路过后院时碰到了石竹,她眼圈红红的好像哭过。奴婢就跟人打听了一下,好像是她挨了董姨娘的打骂,听说这几日老是躲着人呢,丫鬟们都传说她是身上有伤怕人看见。” “董姨娘?”如瑾微微诧异。 虽是知道董姨娘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畏缩懦弱,但要说责打下人,以前还真没听说过。而且按着董姨娘胆小怕事的处事方式来看,应该也不会做出让人说闲话的严苛之事。 “是因为什么呢,你问了没有?”到底是什么事激怒了这位故作懦弱的姨娘,以至于她连表面功夫都忽略了呢。 碧桃摇摇头:“还没弄清,大家只是偷偷猜测,但是都说不出缘故。” 如瑾想起前世一些事,又想起四妹蓝如琦有些莫名其妙的病,前前后后联系起来亦是不得要领,只得吩咐道:“多盯着点董姨娘罢,还有四妹,看看她们平日都接触谁,和谁闹过矛盾之类的,留些神。” “嗯!”碧桃点头应下,继而又想起东府,便道,“最近那边倒是挺老实的,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举动。” 如瑾抚着光滑润泽的青竹扇骨,沉吟道:“惊了祖母那一吓,她们自是不敢妄动,不过也要多多留心,以免她们又做出牛角梳之类的阴毒事。” 提起这个碧桃就生气,呸了一口说道:“真是不知道积攒阴德,这种下作手段也想得出来。要不是有通晓药理的凌先生帮衬,咱们想破脑袋也体会不出她们的用意。哼!” “这却不一定只有大夫知道,兴许见识广的老人也晓得,当初去问凌先生只是不想惊动府里其他人罢了。”团扇拂风,带起薄纱幔帐轻轻飘荡,如瑾笑笑,“贺妈妈还真是个通透人,跟祖母那边透了话,还知道回头找我不露声色的邀功请赏。” 碧桃扑哧一声也是笑了:“那么姑娘要不要允了她的请求,把她家闺女调到身边来啊?” 如瑾道:“她这么伶俐,想必生的闺女也能得用。正好等青苹升了一等,我身边就有两个二等丫鬟的缺了,给她闺女一个位置倒也无妨。如今母亲开始管家,人事调配起来方便多了,想调个人到身边不是难事。” 说着又想起什么,道,“明儿得提醒母亲把幽玉院不妥当的人都清出去,咱们院里也得开始清理了,你着紧些。” “姑娘不怕动作太大惹老太太不高兴么?以前您总说先把这些人看紧了,慢慢处置。” 如瑾用扇柄点点她额头:“糊涂。以前怎比现在?现在是祖母厌弃了那边,也知道那边的阴私手段,连南山居都清理了一批人出去呢,咱们这边动手她自然不会说什么了。” “那奴婢明儿就开始处置那几个贼眉鼠眼的家伙。”碧桃眼珠转了转,又试探着问:“姑娘不准备升翠儿做二等么,倒要贺妈妈的闺女补进来?” 如瑾扇扇子的手一停,转过头来注视她,笑了:“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碧桃本是侧坐在床边脚踏上的,闻言一惊,立刻跪了下去:“姑娘别生气,奴婢没有别的意思。” 厚纱罩内烛光如豆,映在如瑾清黑眸中似是夜波里的月,“无妨,既然说起这个,我就把话跟你说开。” 床铺被躺得温热,且有汗水的潮湿,如瑾索性坐起身来,“我以前就说过翠儿我不会大用,如今也是这句话。即便她殷勤小心,即便她曾供出了红橘和柴记典坊大大有功,但这个人不妥当,见风使舵,忘恩负义,她为了讨好我能供出红橘,焉知日后不会为了讨好别人而出卖我?” “所以,碧桃,你记着,我肯忘记以前的事而视你为心腹,不是因为你对我多好,做事多灵巧,而是因为你心底赤诚。”如瑾很认真地看着床边跪着的丫鬟,推心置腹,“所以你不必怕我,有话直说,有求直言,我即便不能允你所求,也不会怪你妄言。就像——你现在想求我不要重用翠儿,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试探,直说便是。” 碧桃脸颊涨红,垂首低声:“是奴婢糊涂,愧对姑娘。那……那奴婢就斗胆求一句,翠儿……撵了她行么?她每日里只跟奴婢作对,弄得奴婢都不好管教院中其他人了。” 如瑾一笑,立刻应了:“当然可以。你是这院子里一等大丫鬟,我就给你一等的权力。我现在就告诉你,明日清理院子,不仅可以处置背叛了我的人,也可以处置和你作对的人。你要管住她们,让她们服服帖帖听命于你,这样你才能游刃有余为我做事,谁拖了你的后腿,就是拖了我的后腿,你自处理,不必姑息!” 一席话说得碧桃脸色更红,却不再是惭愧之色,而是满满的激动。“姑娘看重,奴婢一定尽心尽力,绝无二话!”她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 如瑾挥手让她起来,又叮嘱道:“只是还要提醒你一句,处置底下人,不必将每一个对你不敬的都拽出来敲打,只要杀鸡儆猴,拿一个出头的椽子立威,其他人自会心惊折服。如何恩威并施,这个分寸你自己把握。” 碧桃用力点头:“奴婢谨记,若有不妥当处,请姑娘随时提点。” 如瑾又道:“翠儿毕竟曾经有功,遣走她时给些银子,免得她失了差事家中艰难。还有那个配梳头水的婆子,且留下,只让那边以为我还在她们谋划之下,免得又生别事,不好防备。” 主仆两人又絮说了一会,如瑾困倦上头,遣碧桃过去睡了。因为心情放松,一觉好眠,再醒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夏日天明早,在屋里就能听见外面燕鹊啼枝,如瑾借着晨起凉爽在院中走了一会,亲自动手剪了几枝新开的时令鲜花拿回插瓶,眼见花瓣上晨露如珠,莹润可爱,不觉弯唇微笑。 伺候梳头的寒芳就道:“姑娘真好看,笑起来比花儿还美。” 如瑾借着铜镜看了看她,笑道:“你不用嘴上抹蜜讨好,谷妈妈的事情我记着呢,且让她在针线房多留些日子,有了机会再安排别的事。” “多谢姑娘大恩!”寒芳立刻跪下去磕了一个头。 盛放着彩色牛角玉梳的添漆小匣子安安静静立在妆台边,寒芳手中却是一柄普通桃梳。如瑾道:“梳子的事不要声张,库房若遣人来修护保养,自让她拿去。” 午间放了学,如瑾在幽玉院陪秦氏吃完饭,就说起清理下人的事来。 “现今先动咱们院子里近身的这些,等府里情况渐渐摸清谙熟了,再将东边往日安插的人一个个拔去。下面的闲人还好说,动那些管事的时候,大约每动一个都会有些风波,到时母亲若盯不住,多让孙妈妈筹谋便是。” 秦氏点头:“不用担心我,兴许是有了事做的缘故,近来我觉着身子骨反而好了许多,何况还有你帮衬着。” 母女俩商定之后,孙妈妈立刻动手清人,将幽玉院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叫到一起,挑出那几个平日不妥当有背主嫌疑的人来,一个个说了些明面上的罪名出来,全都处置了。重则打板子赶出府门,轻则发到其他地方做苦差,一时将幽玉院诸人俱都震住。 如瑾扶着母亲走到门口,扫一眼廊下屏息肃立的诸人,漫声道:“你们不必害怕,平日里谁做了什么母亲都看在眼里,有错的罚了,没错的也不会误伤。日后大家只管勤勉做事,忠心侍奉,母亲和我自会照拂你们。” 众人齐齐应是,如瑾又道:“有谁年资足够,做事又妥当的,自可再勤力一些,升迁并非没有希望。而资历尚浅的人,只要认真勤勉,也有得赏钱的机会,一切都看你们自己如何打算了。” 这下众人眼中都活泛起来。升迁就代表涨月钱长体面,赏钱更是实打实的东西,不禁各个雀跃。如瑾看了看孙妈妈,孙妈妈会意,走到前头扬声道:“主子这是给大家体面,咱们做奴才的也要惜福。若是谁为了争权夺利起了歪心思,那么等着她的就不是赏钱,而是板子!” 众人又是一凛。刚刚处置那几个人的板子声犹在耳边,于是各都恢复了安分侍立的姿态。 秦氏朝女儿一笑,十分感慨欣慰。 如瑾的目光却落在人群最后头一个纤细的身影上,待得遣散大家回了房,不由低声询问孙妈妈:“如何不一起处置了她?” 孙妈妈尚未明白,疑惑道:“谁?” 如瑾一滞,有些艰难地说出了让自己一直很介意的名字,“紫樱。” 秦氏转过脸来,脸上带了些迷惘,拉着女儿坐到榻上。“瑾儿,我一直想问你,这个紫樱到底是牵连了何事?当初你遣她随我去庄子,亲口说过她十分不错,后来却突然对她弃如敝履,甚至不耐烦别人提起她。你那时候说是她不好,我也就信了,可这些日子她在我这里打杂,我在一旁冷眼看着,看来看去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当。瑾儿,是不是还有什么事你瞒着我没有说?” 如瑾心中一沉,眼见引起了母亲的担忧,她却也不能将缘故说得明白。说那个婢子以后会在宫里头背叛她吗?这样的话,又有谁能信。 “瑾儿,我看你对她的厌弃之情,却与对红橘等人不同,似是……恨到了极点?” 如瑾一愣,母亲竟然这样敏感么,她极力掩饰着对紫樱的怨恨,难道还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被母亲察觉了么? 其实严格说来,紫樱此时还是一个普通的婢女,年纪不大,身量未成,没有日后楚楚动人的样子,也没有日后背主求荣的事情发生,只是一个服侍周到的下人罢了,甚至因了突然降下的责罚而日益谨小慎微。如瑾心底不愿意承认,可也必须承认,自己现今对她的冷落厌弃是没有道理的,是冤枉了此时的她的。 可是,如瑾又怎么能够任由她跟着自己,任由一个日后可能背叛的人继续在身边晃悠?如瑾并不知道前一世里,紫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存了背叛的心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坏的。也许是她失宠之后?也许是失宠之前?也许更早,早到没进宫的时候? 这样不确定的事,越发让人心里没底。 一切苗头都要扼杀,不能心软,不能姑息。 如瑾再一次坚定了信念,目光也变得清明起来。“母亲,此人不能留。我曾经连续三晚梦到同一件事,就是她挥刀向我袭来。您相信冥冥之中的暗示么?我信,所以这个婢子一定要赶出蓝家,不能再留。以前是我们诸多障碍行事不便,如今有权在手,您还是尽快找个由头打发了她罢。” 她对母亲说了谎。 却也不算是谎,只是用另一种方式将萌芽中的危险表达出来而已。 秦氏果然脸色陡变。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是在意神鬼之事,虽然秦氏不像蓝老太太那样笃信菩萨,但听见女儿之言,还是惊了一跳。 “竟有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这婢子是断断不能再留了!”秦氏想了一想,却又皱起了眉,“只是她平日并无错处,刻意挑也挑不出来,本来因为她被贬斥的事就已经有人说闲话了,若是再平白无故撵她出府,说不定你祖母……” 孙妈妈道:“太太和姑娘不必烦恼,此事包在奴婢身上。” ------题外话------ 又收到kszhengjian送来的两颗钻石,姑娘你是要做送钻专家么? 再次感谢大家厚爱,今天更新终于早了一个小时,嗯,我心甚慰o(╯□╰)o 076 因果牵连 许是日间提起了紫樱的缘故,夜来睡梦之中,如瑾竟又看见了许久不曾入梦的潋华宫。 秋风萧瑟,枯叶飘零,明黄的圣旨,雪一样柔软细密的白绫……宁妃笑盈盈的脸,云选侍眼底的嘲讽,还有……还有她身后恭谨跪着的宫女噙在嘴角的一丝冷笑。 是紫樱! 如瑾从梦中猛然惊醒,怔怔看着头顶黑暗的虚空,仿佛还能看见那一丝冷笑在眼前晃动。 博山炉里梅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幔帐低垂,遮了窗外一弯眉月。青苹均匀的呼吸声从凉榻那边传来,匀长而轻微,越发显得四周静谧无声。 如瑾听见自己咸涩的心跳,听见极为遥远的地方响起的更鼓,就像前世无数个夜里一样,她躺在太过宽敞的宫殿里,从天黑一直到天明,也是这样对每一丝动静洞察入微。 再也睡不着了,如瑾睁着眼睛,沉默安静地看着窗外乌沉的夜色,然后,看到天光一点一点亮起来,看到早起的鸟雀掠过窗棂的迅疾的影。 对镜梳妆的时候,如瑾看见镜中映出自己微红的眼圈,是未曾安眠留下的痕迹。她没有回答丫鬟关于她神色疲惫的惊讶,那些隐藏内心最深处的隔世的秘密,她不想跟任何人提起,也刻意让自己忘记。 蓝如瑾,你不能害怕,不能纠缠于以前种种,只要这一世好好地活着。她对着铜镜里的影子,无声叮嘱。 用了请安前垫腹的点心,越来越亮的天光让如瑾渐渐平静下来,和丫鬟说话的时候,唇边也有了一些笑意。然而,正要起身去请安的时候,有通传的小丫鬟在门外怯生生的禀报: “姑娘,紫樱想来请安,在院门外候着呢。” 因为隐约知道主子的忌讳,小丫鬟的声音有些抖,也没敢像以前那样将这个二等丫鬟称为姐姐,只叫了名字。 如瑾唇边的笑意微微滞了一下,未曾想到她会来。昨日孙妈妈才说过要处置她,为何今日一大早她却跑来了。是处置完了,还是未曾动手? 碧桃注意到如瑾脸色细微的变化,扬声呵斥那通传的小丫鬟:“姑娘什么时候让她进院子了,看见她就该赶紧撵走,谁让你进来通传的?” 小丫鬟带了些哭腔:“是她死活不肯走,说要是不给通传她就一头撞死在门前,奴婢……奴婢不敢……” 碧桃就要出去,如瑾扬手拦住了她,目光清冷,“既然如此,我便亲自去看看,看她有没有胆子当着我的面撞死。” 紫樱一向是沉默恭谨的,即便前世做出了那样的事,她也从未在主子跟前露出半点不恭,说出半个不字。就像这一世突然被无端冷落,许久以来也是谨小慎微地做事,不叫屈,不哭闹。 今日,却一大早来到梨雪居以死相逼。如瑾心中对处置她而残存的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这婢子,因为突然受到这样的对待,终于过早露出本性中潜藏甚深的不驯了么? 月洞门朱扇半开,如瑾带了丫鬟沿着青石板路径直来到院门前。两个丫鬟拦在那里,门外还有拽着紫樱撕扯的婆子,看样子,似是在阻止她撞墙。发觉如瑾到来,几人齐齐喊了一声“姑娘”。 挣扎中的紫樱闻声停住了动作,转头朝如瑾望过来。 四目相对,她眼底满满的怨愤和不甘立刻撞入如瑾眼中。如瑾略略扬了眉,静静与之相对,目光扫过她线条柔和的面庞,端正纤巧的鼻梁,和柳叶般细长而柔和的眼。是一张尚带青涩的少女的脸,乍然看去不惹人注目,可若是细细的品,就能品出眉眼间楚楚的柔美,以及常年为婢而潜入骨子里的恭谦。 假以时日,待这眉眼褪去少女的青涩,想必是容易让男人动心的。如瑾突然想起遥远皇宫里那个高高在上的至尊,那样威严霸道惯了的人,定是更喜欢这样怯弱的不张扬的风致,胜于贵门养出的或雍容或骄纵的华贵之美罢。 所以宁妃才会将宝押在她的身上么? 想起魂灵盘桓在潋华宫的日子,想起亲眼看着此婢步步荣升,如瑾眸中渐渐蒙上一层冰冷的寒雾。紫樱身子一震,移开眼睛,垂下了头。 “你想做什么?”如瑾淡淡地问。 “奴婢想问姑娘一句话,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 紫樱并没有迟疑,答得飞快,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和委屈。如瑾微微扬起脸,向着按人婆子,“放开她。” 说罢盯住鬓发散乱的紫樱,“若是想死给我看,我就教你几个法子。除了撞墙,还可以投缳上吊,跳井溺水,不知道你想挑哪个?选好了告诉我,我搬把椅子坐这里看着你死。” 两个婆子一用力,将紫樱按在了地上跪着,这才走到如瑾身前站着,左右一边一个,也是防着紫樱发疯伤人。 “姑娘,奴婢只想问一句。”紫樱抬起脸来,努力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回去,“奴婢到底哪里做错了,姑娘要这样对待奴婢?自从服侍在姑娘跟前,奴婢什么时候不周到殷勤了,姑娘也说奴婢好才派了去庄子伺候太太。奴婢就想知道为何姑娘突然冷了奴婢,更想知道姑娘为什么非要赶奴婢走!” 她越说越是激动,一滴泪终于是没忍住落了下来。如瑾静静看了她一会,待要说话,那边甬路上突然跑来两个婆子,气喘吁吁跑到跟前。 “怎么了?”如瑾心中一紧。她们是幽玉院的,这样慌张的赶过来,难道是母亲有事? 那两个婆子行了一礼,却道:“姑娘恕罪,是奴婢们没看住她,本来要送她收拾东西出府的,一个眼错不见就被她跑了,奴婢们找了半天才发现她在姑娘这里。” 如瑾松了一口气,原是为这个婢子。怪道她一大早跑来寻死,看来是孙妈妈动了手,只是未免太快了。 如瑾便问:“为何要赶她出府?” 婆子道:“她偷了太太的镯子,这样手脚不干净的东西自然不能留在府里,太太慈悲,没打她没骂她,赶她出府还给了银子。” 如瑾恍然,原来孙妈妈用的是这种办法。 “我没偷东西!我怎么会偷东西?在府里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拿过别人东西了,何况还是主子的!”紫樱喊起来,急怒之下连“奴婢”都忘了称。 婆子骂她:“小蹄子还顶嘴!若不是你偷的,为什么镯子在你枕头芯子里?藏得还真隐秘,那地方真是不容易被人发现呢。要不是浆洗的人一时好心帮丫鬟们拆洗铺盖,你可不就得逞了,那镯子可值不少钱。” “没有……不是我!”紫樱冲那婆子喊了几句,骤然转头看住了如瑾,眼底有些凄厉之色,“姑娘还没回答我,为何容不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一次再不是情急,而是真的放弃了“奴婢”的自称。 如瑾眉头一蹙,这婢子竟能想到这一层,怀疑到她身上来?此婢有这样曲折细致的心思,她前世竟然从来没有察觉…… 如瑾审视着她,缓缓道:“如何是我容不下你,你自己犯错受罚,又来我这里胡闹什么?” 紫樱愤愤盯着如瑾,再不回避如瑾清冷的目光。“姑娘既然这样说,我也再不分辨,只是姑娘莫要亏心做噩梦!我这就出府,从此天长日久,若能再有幸见到姑娘,我自然记着姑娘往日对我的好。” “堵了她的嘴!掌嘴二十赶出去,府里养不起这样的奴才!”碧桃厉喝。 几个婆子立刻上前按住紫樱,一个掏了怀里帕子塞到她嘴里,另一个上前就要掌嘴。 “免了。”如瑾淡淡止住婆子,转身回房,“青苹,给她两吊钱拿走,从此我和她再无主仆情分。” 紫樱被堵着嘴按在地上,死死盯着如瑾远去的背影,泪水糊了一脸,眼底的愤怒和不甘渐渐散去,成了绝望的颓然。 经了这样一闹,如瑾心中百味杂陈,在屋中坐了好一会才去幽玉院见母亲。紫樱的委屈她看在眼里,并非没有一丝恻隐,可前世种种更在她心中深刻,这婢子突然展露的心机和决然更让她心中不安。 不能心软,不能不坚持,必须让她离开。直到进了幽玉院,如瑾还一直默默和自己重复这几句话。 “瑾儿怎么脸色不好,是跟紫樱生气?”秦氏已经知道了紫樱在梨雪居门前的闹腾,见女儿神色不似往日,担心地问。 如瑾看到母亲满脸的关切,心中一暖。是了,母亲还在身边,而且要一直在身边,一直好好的活着,为此她就要将一切可能的危险从最初抹杀掉。对于紫樱,她做得对。 如瑾定了定神,冲母亲露出宽慰的笑:“没事,可能是昨晚没睡好,有些困,午间补个觉就好了,时辰不早,我们去南山居见祖母吧。” 秦氏知道女儿不喜提起那个婢子,也就不再深问,携了她的手一起朝南山居走去。孙妈妈有些愧疚,跟在后头低声道:“是我行事太急了些,才惹得她这样疯闹。” “无妨,您做得很好,快刀乱麻,省得还得日日看着她。”如瑾淡淡应一句也就不提,说起了别的事,“昨日我们清理了自家院子,以后还会动别处的,为免祖母多心,一会母亲仔细跟祖母解释一下可好?” 秦氏点头:“我明白。” 到了南山居,院中仆婢不似以往那样多,只因蓝老太太说张氏多年劳累伤了身子,要在家好好将养着,不用每日东西两头跑着请安了,于是张氏便只好奉命养病,连带着蓝如璇和东府其他少爷小姐也都各个找理由少在这边走动,于是晨起来请安的人就只剩了西府秦氏等人。 蓝如琦和蓝如琳以及小少爷蓝琨正在院中候着,蓝如琦依旧病恹恹的样子,蓝如琳比以前安静多了,只有蓝琨在乳母怀里一副懵懂。见了秦氏和如瑾进院,几人上前请安,跟在秦氏后头进了老太太的屋子。这也是秦氏掌权之后几人自发改了以前行状,若秦氏不来,她们就算先到南山居也在院中等着,绝不僭越先进屋。 老太太已经起来有一会了,正坐在那里等着丫鬟们摆饭,见众人进来请安,挥挥手免礼就让大家坐了。说了两句闲话,秦氏就冲老太太笑着说道:“媳妇昨日将自己和瑾丫头院子里人梳理一番,打发了几个不好好做事的出去,今日来跟您禀报一声,并请您的示下,府里许多地方也有不听话的人,惫懒惯了不服管束,您看能不能惩治一些太过分的,整肃一下风气?” 蓝老太太就着丫鬟的手喝了一口香茶,和缓道:“你想的不错,若你不提,我还要跟你说说这事。近年来我精神不济,好多事都不管了,你弟媳妇东西照看两府也顾不过来,难免下人偷懒不好好干活,这倒在其次,尤其是有那爱闹事爱嚼舌头的人,越发让府里乌烟瘴气了,你既有这心,就好好整治一下,有什么顾不到的让钱嬷嬷她们帮你照看着。” 秦氏站起来施礼:“多谢婆婆容许,媳妇定会尽心。” 如瑾倒没想到祖母这样痛快就答应了,且对昨日的事也没有微词,略微一想,推测大约是祖母对张氏的忌讳厌弃之心比她想得更深,更想让身边和整个府里干干净净。 这许多年来,蓝老太太对二儿子蓝泯向来疼爱有加,连带着也对张氏等人更看重一些,前些年分家的时候更是将大部分产业都划在蓝泯名下,说他不能袭爵,后代日子会比西府艰难,所以要多分一点。日常见了两个儿子,也是对蓝泯的笑脸多一些,对袭了襄国侯的大儿子就有些冷淡,让很多以为要不是蓝泽占着长子的名分,朝廷规矩又是嫡长子享有第一的继承权,老太太一定是希望二儿子袭爵的。 如瑾之前布局设计张氏母女,虽能对结果推测出大概,但也摸不准叔父在祖母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若是分量太重,有蓝泯的面子在,张氏也许还会挺立一段时候,她就还要另想它策。然而,祖母雷厉风行地逼着张氏卸了权,如今又如此支持清理府中奴才,如瑾便知道,张氏是张氏,蓝泯是蓝泯,老太太心里头分得清清楚楚,并没让感情左右了清晰的判断。 那么,也就是说,还可以对张氏更进一步? 敢暗地谋害她的性命,也许日后还会谋害母亲,如瑾不能满足于只让她们卸权“养病”的结果。如瑾心中默默思量着。 …… 午间下了学,如瑾穿过园子往梨雪居走,一路贪看园中草木花卉,不知不觉绕了许多路。经过花房的时候,见几个丫鬟正在那里玩耍,拿花往头上戴着互相打扮。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嘻嘻哈哈,快乐不知愁滋味。 半开的花房门扇里走出一个婆子,搬着一盆花出来,抬头看见如瑾,连忙蹲身请安:“三姑娘安好。今日有兴致来这边走走?” 那几个丫头连忙住了玩闹,站到一边行礼告罪。那婆子正是董婆子,平日领着照看花房的差事,此时放下花盆就数落丫头们:“就知道玩,姑娘来了也不招呼一声,竟然谁都没看见。” 如瑾笑笑:“不要紧。看她们玩的高兴,我心里也是舒坦。” 丫鬟们看如瑾态度可亲,也就放松了许多,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大胆的还对董婆子吐舌头。如瑾就问:“你们都是照看花房的么?平日不常见着,都叫什么名字?” 几个丫鬟就连番报起名来,如瑾听了,指着一个叫“蔻儿”的小丫头说:“你这名字很好听,是哪个字,扣子的扣,还是豆蔻的蔻?” 另一个小丫头扮鬼脸接口:“……还是叩头的叩?” 几个丫鬟全都笑起来,蔻儿瞪她一眼笑骂:“你才是叩头的叩!”说完又跟如瑾道,“姑娘,奴婢是豆蔻的蔻。” 董婆子忍不住吆喝丫鬟们:“在姑娘跟前都好好的,别胡说乱闹没个规矩!蔻儿,回答姑娘的话先行礼,知道不?”然后向如瑾赔笑,“这是我闺女,没在府里当差不懂规矩,今日是来这里找伙伴玩儿的,失礼的地方姑娘别怪罪。” “是你女儿?看起来挺机灵的。”如瑾打量蔻儿几眼,笑道,“正好我院子里还缺几个人,不知道你舍不舍得让她过来跟着我?” 董婆子赶紧爬下磕头:“奴婢谢姑娘大恩!这是蔻儿的福分,哪有什么舍得不舍得,奴婢这就好好教她一些规矩,教好了给姑娘送过去。”又连忙叫蔻儿跪下磕头。 蔻儿也没有意外之色,笑着跪了谢恩。如瑾抬手:“起来吧,规矩倒是不必你教了,院子里有大丫鬟带着,带一阵子就好。” 董婆子满脸喜色:“那……奴婢这就带她去管事那边回一声,明儿就让她进院子?” 如瑾点点头,进花房看了一会花,挑了两盆荷素兰草让送进梨雪居,盘桓一会带着人走了,董婆子自是恭恭敬敬在后头相送。 回了梨雪居,碧桃青苹服侍着换衣服,跟前没别人,碧桃忍不住笑道:“先头都已经知会董婆子这事了,今日她还这么兴高采烈,嘴咧得差点飞到天上去,可见是多盼着闺女进府当差。” 如瑾道:“她不过无意得罪了林妈妈,就被压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岁数大了以后越发没个指望,怎能不忧心女儿。如今兑现了当日对她的承诺,她心中感激,自会忠心待我。” 碧桃点点头:“蔻儿看起来倒也挺顺眼的,姑娘看着怎样?” “还可以,进来了你们好好调教着就是。”如瑾换好衣服,到外间用了午饭,过一会便歇午。 谁想到睡着之后又梦见了宫里的事,晦暗混乱的画面纷杂凌乱,将如瑾惊醒。窗外蝉鸣不停,如瑾有些烦,索性不睡了,起身要茶。 “姑娘怎么才睡这么一会?”青苹端了茶进来,看如瑾脸色不大好,担心地问,“姑娘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大夫来看看?” “不要紧。”如瑾喝了半盏茶下去,努力将心中烦乱压了下去,抬眼却看见佟秋水的月荷图挂在墙上。无端又想起带走了佟秋雁的那个人,如瑾蹙眉:“这画收起来吧。” 青苹连忙上去取了画,卷好拿去书房那边安放。碧桃进来,刚要说话,看如瑾脸色又闭了嘴。 “说吧。”如瑾希望现在有点什么事来转移自己的心思。 碧桃小心翼翼的回禀:“郑妈妈的女儿过来了,已经在管事那里打了招呼,以后就在咱们院子里伺候。姑娘现在要见么?或者让她先下去等着?” “叫她进来。”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轻手轻脚进门,细眉细眼,穿得也很素淡,看上去很顺眼。见到如瑾,她先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奴婢紫雪,见过姑娘。” 如瑾挑眉:“你叫什么?” “……紫雪。”女孩子听见如瑾语气不是很好,有些害怕。 “雪哪里有紫色的,改了吧。” 碧桃知道缘故,连忙说:“回去跟郑妈妈说说,请她给你起个别的名字。” 女孩子连忙叩头下去:“奴婢到了梨雪居就是姑娘的人,爹娘再大大不过主子,奴婢请姑娘赐名。” 如瑾便道:“就叫冬雪好了,起来吧,以后你跟着青苹碧桃做事。” “谢姑娘!姑娘赐名是奴婢的福气。”冬雪又磕了一个头才起来,低眉垂首规规矩矩立着。 如瑾见她言语举止都十分妥当,心中烦躁减轻,想起方才自己的态度未免让人误会,便含了笑对她说:“改日见到郑妈妈就跟她说,我感谢她的照拂,也会照拂你。” 冬雪连忙说:“奴婢多谢姑娘体贴。” 如瑾打发她出去,想了一想,对碧桃道:“冬雪和蔻儿看起来都算妥当,规矩和机灵都不错。冬雪补的是二等缺,蔻儿年纪小就暂且做些杂事吧,你跟青苹好好调教照看着,若是可靠,以后重要的事情也可交付。我身边如今只有你们两个得用的,母亲管了家,以后事情会越来越多,你们要找帮手。” 碧桃郑重应了,恰好青苹进来也听到,连忙跟着答应。 青苹看如瑾神色好了许多,就禀道:“昨日院子里撵了几个人,品霞私下找了奴婢,说是害怕姑娘撵她。” 如瑾失笑:“拐弯抹角的,还不敢直接来跟我说。”又看看正在收拾床铺的碧桃,笑道,“你往日严厉惯了,大家都不敢亲近你。本是你撵的人,品霞却求到青苹头上。” 碧桃将烟水色的流云纹薄单抖开,铺到床上抚平叠好,镀银簪子的流苏在脸颊边晃悠,闻言只是抿了抿嘴,“青苹性子太好,底下人都没个怕处,奴婢要是不严厉些,怎么帮姑娘管这一大院子的人呢。再说她们以往本来就不跟奴婢对付,如今奴婢也犯不着以德报怨,左右被她们看不上,索性就严厉些,她们怕了才会服帖当差,姑娘才能省心。奴婢只讨姑娘的好就行了,不用讨她们的好。” 如瑾微微惊讶,没想到她有这样的心思,笑道:“你倒是想的通透。” 碧桃整理好床铺,笑眯眯回头,问:“那姑娘打算怎么处置品霞?” “留着吧。如今这局面,她回去东边必定没好日子,盯着点就行了。” 碧桃道:“还是姑娘体恤人。奴婢听说,品霞的爹娘在东府都丢了差事,想是二太太迁怒拿他们撒气。如今她家里就她一个拿月钱的了,还有个怀抱里的弟弟要养,一家子都指望她呢。” 如瑾听了,想了一想,道:“这样境况,她还不肯回去跟了蓝琅,多拿些钱给家里解围,可见心里是真的不想走这条路。青苹你去问问她可想过日后的事,她年纪也不小了,眼看就要放出去,若是她有什么打算,我尽力帮她实现就是。” 青苹应了,就下去后院找品霞。碧桃似是颇为感慨,愣了半天,低声道:“姑娘待人真好,品霞这样不妥当的人都给安排。” “所以你更不用担心,以后我也给你找个好去处。”说了半日话,如瑾心情好了许多,于是打趣她。 碧桃红了脸:“姑娘说什么呢,奴婢就跟着姑娘,哪也不去。” 不一会青苹回返,身后跟着品霞,进屋就跪了下来:“姑娘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只能一辈子日日跟菩萨祈求姑娘顺心平安。” 如瑾抬手让她起来:“用不着这样,如今母亲管家,我安排个人算不得什么大事。” 品霞眼里含泪:“对姑娘来说不算大事,但对奴婢就是天降的恩赐,奴婢全家都感念姑娘恩德……” 如瑾止住她的谢恩,只道:“你以后想怎样?府里丫鬟到了年纪只要没犯错,大多都由主子安排婚事,你可有打算?若有便直说,若没有,我也叫管事给你寻个好人罢了。” 品霞瞬间紫涨了脸,深深低头,脖子都害羞得粉红,却还是支支吾吾地说了出来:“奴婢……奴婢跟一个远房表哥……他在外院当差的……” “你家里可同意?” 品霞忙道:“奴婢爹娘和表哥家都愿意,就是……就是没机会跟主子提。” 如瑾见她窘迫到了极点,笑着随口问道:“你那表哥是谁?” “是……是回事处跑腿打杂的,叫兴旺……” 回事处?外院负责传信、出门、打理田庄铺子等许多重要事情的地方。如瑾眉头微动,脸上笑容淡了下去。“品霞,你抬起头。” 品霞红着脸抬头,满是羞窘,但眼中却有着隐隐的喜悦和期待。如瑾注视着她半晌没说话,唇角的笑若有若无,似乎下一刻就要和眸中的冰冷融在一起,直把品霞看得害怕起来。 “姑娘……” 如瑾的声音像是春日薄云下细碎的雪霰,将天地间刚刚升起不久的暖意都打了回去,“品霞,你从哪里来,到我这里做什么,你都没忘记吧?若是还记得清楚,那么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你原来的主子都不愿意的事,我为何要做?” 品霞满脸的羞红一点点褪去,原本涨红的地方都换了惊怕的苍白。“姑娘,奴婢……”她腿一软,复又跪了下去。 青苹和碧桃诧异地看过来,不明白如瑾为何突然转了态度,却也不敢插言乱问。如瑾拿起盛着温茶的青瓷玉光盏,揭开盖子,递到品霞脸跟前:“你看,烹茶就像煎药,茶叶或多或少,水温或凉或热,时候或长或短,入口的味道都是不同的,若是烹茶时分寸掌握不好,本是有益的茶叶也会损了身体。” 品霞起初脸色还是茫然,听到后面,如瑾说一句,她脸色就白一分,最后身体开始微微发抖。如瑾将茶盏随手放到桌上,哐啷一声响,吓得品霞猛然抖了一下。 如瑾的声音似远似近飘在她的耳边。“你做了什么,我并不是不知道,只是觉得你亦是被人所迫,所以不想为难你罢了。佛家讲究果报之说,你既然要在菩萨跟前替我祈福,不如先忏悔自己的罪孽。” “奴婢……奴婢对不起姑娘……” 如瑾笑了笑:“人生在世总有许多不得已,你以前的错我可以不计较,今日我也要再做一件积福的事。你和你表哥的事,我替母亲允下了。” “姑娘?”品霞愕然抬头,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如瑾伸手将她搀起来:“我给自己积福,你也要给自己积福,日后若是有了孩子,也要给孩子积福。” 品霞呆呆愣愣站在那里,脸上全是茫然,直到被如瑾挥手遣退,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跌跌撞撞回了房。 “她怎么了,为何一会惊惧一会痴呆的……”青苹的茫然不比品霞少。 如瑾看向碧桃:“你想必是明白的。” 碧桃愣了愣,脸上渐渐泛起愧疚和惶恐,膝盖一弯就要跪。如瑾抬手止住了她:“有些事就不必说了,你知道我并不在意。以前院子里的人各怀心思,或心生外向,或对所见所闻睁只眼闭只眼,那都是人之常情,原是以前的我不值得人效忠——我只看现在,只看以后。” 碧桃垂下头去,闷闷点了点头。 …… 晚间躺在床上,听着夜风拂过窗台,如瑾又是许久不能入睡。从清晨到午后一件件的事情只让她觉得身心疲惫。 究竟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和一个人坦诚相对?究竟要花多少的心思,才能得到别人的友善和忠诚?究竟要从何时开始,她才能无欲无求地与人交往,不为抓住别人的心,不用提防别人的背叛,只因一个善意的微笑,一个相知的眼神,就能倾盖如故,以心相交? 自从重生以来,家中除了母亲和孙妈妈,上到祖母下到院中杂役,没有人能让她毫无防备地信任和对待,就算如今身边的最得用的青苹和碧桃,都是她一点点观察着,试探着,渐渐才敢放心交付事情。今日借着品霞侧面敲打了碧桃,应是能得到这个婢女完完全全的坦诚相待了罢?点出她明知有人动药却不曾上报的过往,将她心底潜藏的最后一丝隐秘变为对主子的愧疚,自此,她再无芥蒂,唯有效忠。 而品霞,若不是听到她表哥在回事处,如瑾也不会提起当日煎药的事情,用雷霆之后的恩泽换取她死心塌地的忠诚。原本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最后却也有了这样的心思掺杂在里头,就像玉脂里染了杂色,再不是纯洁的凝润。 如瑾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瞬觉得须当如此,一瞬又厌弃如今的自己。晚风也未曾吹散的暑热透进屋来,越发增了心中烦闷。脑海中突然出现一株静静立于月下的白荷,素净悠远,淳质无暇,于此时的她就像是一碗冰水,瞬间降了周遭空气的潮热。 倏然起身,如瑾趿鞋匆匆步入书房,不顾侍女的惊慌发问,在书架子上胡乱翻找了一通,找到那卷月荷图,展开来,借着窗外黯淡的星月之光,静静观看。 许久未见佟秋水了,她想,该去看一看。 …… 次日晨起经过祖母和母亲的允许,如瑾便朝佟府递了信过去,说下午想去拜访。不多久那边佟秋水回信,说下午专在家中等着,于是如瑾睡过午觉就命人备车朝佟府而去。 佟太太带秋水在二门接了,便推说有事,让如瑾和秋水两人自便去了。来到佟秋水房中,如瑾便问:“看你母亲眉宇仍有愁苦之色,人也瘦了,想是还为秋雁姐担心。” 佟秋水亲手给如瑾倒了茶,坐下道:“是,姐姐走了这许久并没有音信传回来,父母皆是担心得很,我母亲常常整夜不能入眠。” 她未施脂粉,眉头也是寥落之色,本就素冷的容颜更添几分萧索,若说以前是秋菊之清美,如今也似受了秋霜。在这件事上,如瑾却没有劝解和宽慰的立场,只得陪着她坐了一会,转开了话题。 “张家的婚事?” 佟秋水唇角一勾,轻嘲道:“未成。” 如瑾叹息:“你……仍旧不能想通么?”她借了秋雁来劝她,原来仍旧是不顶用。 却不想佟秋水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通,是人家看不上我。”她嘴角的嘲讽之意越来越深,“父亲跟那边说了许多好话,人家只让送我的八字去合,随后很快就给了回话,说八字不合。我知道,哪里是八字不合,只是他们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喜我的性子罢了。” 如瑾愕然。千算万算,没想到这层。 佟秋水低头:“我的性子害了姐姐,如今连替她完成心愿都不能,我这一世算是……”最后轻轻笑了一声,没说出后半句。 她向来是桀骜的,现在却厌极了自己,如瑾心中百感交集,只觉命运弄人,人人都似浮浪中颠簸的舟。 原本是感于那株白荷的遗世悠远,想来佟秋水这里寻找自己已经失去的和从未达到过的风度,却不料白荷也不是昔日的白荷了。 张家婚事未成,如瑾突然又想起一事,算算时间似乎差不多就在这一两个月,忍不住试探道:“你母亲心情不好,还像以往那样常去拜佛么?” “去。姐姐走了,她越发信佛,如今不只初一十五去,而是隔三差五就上石佛寺里拜上一回。” 如瑾心中一紧,“那……你跟着她去么?” 佟秋水道:“去,以前是她逼着我去,现在,是我愿意陪她去。我也想问问佛祖,母亲常年拜佛,为什么佛祖还不保佑,为何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们家里。” 如瑾更是紧张,放松了神情,状似无意道:“别说这些让人难过的话了,说些高兴的好么?你陪着母亲去上香,可遇见什么特别的事,特别的人?” “哪有什么特别的。”佟秋水神色恹恹,低头喝了一口茶,继而似乎想起了什么,“噢,倒是有一次车轮子陷进泥里,我们无法只得下车,站在路边等着车夫将车弄出来,结果因为带的人少,一时弄不出来,还是一个过路的商人帮忙。” 就是这件事!如瑾忍住心中波澜,含了笑问:“那商人什么样子,可像戏文上常说的是个俊俏的年轻公子?” 佟秋水诧异看了如瑾一眼:“你怎地说起这种话……想让我开心也不必拿村话来逗我。”说罢笑了笑,“可惜不能如你所愿了,那人年轻是年轻,也算俊俏,我看却并不像个好人,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不知是哪家纨绔浪子。” 如瑾愣住,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曾记前世,她提起那人可不是这样的说法,态度也大不相同。 难道……因为此时的佟秋水心情并不像如瑾前世看到的那样,所以没有发生一见倾心之事?那么,她一直所担心的佟秋水日后的凄凉境况也就不会发生了么…… 因了佟秋雁的牺牲,佟秋水反而躲过一劫? 这,因果相连,该喜还是该叹? 如瑾有些茫然地陪着佟秋水坐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饭时,不便留在人家用饭,如瑾带着复杂的心绪告辞归家。 神思不属的用了饭,没过一会,如瑾闷闷的就想换衣睡觉,碧桃低声禀报:“姑娘,日间听小三子说,外头关于凌先生的流言又重了几分。” ------题外话------ 被cjbb的一大串月票吓着了,怎么投出这么多张的,月票不是每月一张么,求解答…… 谢谢ccf19741210的月票~~ 投票送道具订阅的每一位朋友,谢谢你们。我的内心还没有强大到可以自顾自埋头写文的境界,所以,大家的每一次支持都是强大的推力,推着我努力向前,在写字的路上坚持走下去。 077 旧年阴私 如瑾眉头一凝:“怎么回事?” 三番五次,没完没了,到底这件事还要翻覆多久才能罢休!如瑾只觉得十分烦躁。东府这才安分了几天,老太太的怒气并没有完全消失,她们就按捺不住又要兴风作浪了么?只是这法子也未免太笨了些,一次两次害不到她,难道以为多重复几次就能奏效? 碧桃低声道:“小三子日常喜欢到街上晃荡,最近听见好几次有人议论凌先生,起初他并没在意,后来听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就上心打听了一下,说是这回与上回不同,议论的人多是市井百姓,而且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能说出人家的姓名来。” 市井百姓?上次的流言不过是在官宦富贵人家传了一阵子,流到市井里的只是只言片语,这次却是怎么回事?而且还能说出人家来,难道是凌慎之真的…… 不,如瑾迅速推翻了自己荒唐的揣测。那样的一个人,虽然只见一面,但就凭那一面的寥寥几语言谈也能看出是怎样的品性,她不相信他会做出不堪的事情。 “是哪一家?”如瑾问。 “一户是城西的李老爷家,家中有个女儿叫惠娥,已经……怀了身孕……”碧桃毕竟是年轻姑娘,提起这个脸色微红,赶紧往下说,“小三子说这家是开胭脂铺子的,也算城中数得上的富户,小有家财。家里小姐的确是……有孕在身了,还请了厚德堂的大夫帮忙打胎,本是暗中请的,不知怎么就流出了消息。” 如瑾注意到她的用词,“一户是城西的李老爷家”,难道还有其他户? 果然碧桃又接着说:“还有一户是一个平头百姓家的闺女,本来好好的订了亲,后来却寻死觅活要退亲,人家都说是因为她有次陪着娘亲去看病,遇到了凌先生。” “还有么?” “还有一些跟上次的差不多了,就这两件是新添的故事。” 如瑾低头细细思量。两个故事都确有其事,比上次胡乱的传言增加了更深的可信度,但要说直接指向凌慎之和她,却还没有到那个程度。 碧桃皱眉问道:“姑娘,你说这事跟咱们有没有关系,是不是东府做下的呢?” 如瑾道:“现在尚且看不出与我有何牵连,但上一次凌先生的流言本就是她们想害我才布下的,这一次,仍旧需要仔细提防。你让小三子多去外头走动,最好摸出流言最初是从哪里传出的。” “府里?” “府里也要盯紧了。”如瑾想了想,吩咐道:“她们喜欢往咱们这里安插眼线,我们也不能两眼一抹黑,你想办法收拢几个东府的丫鬟婆子,如今我们有权在手,给人办个事解决个困难都很容易,你懂么?” 碧桃点头:“奴婢明白了。” 因了商量事情,如瑾心中积聚了许久的烦闷渐渐被转移,借着灯影看见窗外朦胧的海棠花树,想起晓妆院来。“董姨娘和四妹那边如何?” 碧桃道:“没盯出什么特别的事情,四姑娘近来好像身子好转了,仍旧跟以前一样,经常到园子那个地方站一会。董姨娘身边的人嘴都挺严的,石竹自己更不肯说是因为什么。” “四妹总喜欢在那里呆站也不知为何。”如瑾想不出缘故。上一次雨夜里她从南山居回房路遇蓝如琦,后来着人留神观察,发现蓝如琦经常去她们当晚相遇的地方,那里又没什么好看的景致,总在那里做什么。 如瑾呼了一口气,唤人打了一盆冷水来净面。冰凉的水打在额上脸上,顿觉头脑清凉了许多。 “不能这样心绪不定,尚有许多事要做呢。”如瑾醒觉自己这两日的心态出了问题。许是东府被压住的缘故,她的心劲儿松了,这一松,就凭空生出许多不应该出现的多愁善感,连带着判断和行事都受了影响。前路还长,她所求的可不仅仅是压住东府而已。家族,未来,都等着她守护。 “再多用些人盯着董姨娘和四妹,总要摸清她们的古怪到底为何,才能心安。”如瑾吩咐碧桃,想了想又道,“刘姨娘和五妹那边也别放松,五妹受了这番委屈,刘姨娘沉默安静得太奇怪了。如今整个府中事务繁杂,关键的人就要盯紧了不能出岔子。” “是。” …… 东府,正院。 张氏坐在铺着紫竹簟如意长榻上,赤金首饰璀璨夺目插了一头,手里捧着大红地描金喜鹊登枝茶碗,一下一下拿碗盖子漂水面的浮沫。每漂一下,就瞪一眼地上垂首而立的三旬妇人,不时冷笑。 屋里屋外都静悄悄的,只有碗盖子磕碰茶碗的响声,夹着张氏的冷笑,怎么听都是诡异。林妈妈站在张氏身后,也是一脸忿然和鄙夷,跟主子同仇敌忾,死瞪着当地那人。 妇人虽然垂手恭立,衣着却并不是仆妇模样。柳叶纹宝蓝十字锦对襟长袄,马面裙上鱼穿莲叶绣纹精致鲜亮,珠钗缀发,翡翠耳铛,面上脂粉单看光泽也非市井人家所用的大路货,通身气派并不比张氏逊色多少。 自从进了屋子,张氏就没给过好脸色,一句话也没说,只管在那里瞪人。足足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那妇人才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奴家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太太,惹得太太这般模样。其实奴家这次来是给太太送这月的孝敬,另外还有我家老爷从湖广那边得的新鲜玩意,特地送来给大姑娘赏玩。几年来多得太太照拂,胡家上下全都感激太太恩德,日后也请太太多多帮衬。若太太有话不妨直言,这样让奴家甚为不安。” “哼!”张氏将盖碗重重摔在桌子上,里面早已凉透的茶水泼了一桌子,她斜眼看着那胡家娘子,只是冷笑,“这番话说得可真真是好听,我可当不起你的感激,也不敢再照拂你。什么孝敬,什么新鲜玩意,我劝你趁早包了包裹拿回去,免得扔在我这里白白浪费!” 胡家娘子又叹口气:“太太到底因何事生气,说出来让奴家知道可好?奴家也好改正。若是我家老爷得罪了您,奴家回去就跟他说,让他立刻登门来赔罪。” “啧啧啧,这般低声下气的做什么,如今的我可还值得你如此?”张氏眉毛挑得高高,如同两只就要一飞冲天的黑燕子,“少跟我这里装糊涂!打量我不知道呢,你来我这里之前去了哪里?你那份孝敬可是先备了双倍的分量孝敬了别人?在人家那里吃了闭门羹才来登我的门,拿我这里当什么地方!” 胡家娘子一愣,沉默一会,慢慢抬起了头,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太太别误会,都是底下的掌柜办事不力,自己在那里胡乱揣测私自行事,耽误了奴家和太太的情分。奴家已经将那不懂事的掌柜狠狠骂了一通,还扣了他一整年的工钱和分红呢,这不立即就来给您赔罪来了。” 张氏又是冷笑:“来给我赔罪?那怎么开始不说,等我揭穿了你的把戏才赔罪,拿我当傻子哄么?” 胡家娘子眼睛眨了眨,换上一副乞求的神色:“是您刚才的威严将奴家吓住了,奴家一时乱了分寸,忘记自己要说什么话了。您一向大人大量,千万千万别怪罪。以后胡家上下还都得指望太太呢,您要是恼了奴家,回去我家老爷非得把奴家打死不可,您就可怜可怜奴家吧。” 张氏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胡家娘子又道:“奴家明白得很,太太是府里最有分量最有能力的人,如今虽然养病在家不理庶务,但等病好了之后,依然还是威风八面的侯府太太,府里大事小情全都得您张罗呢。奴家再怎么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上头错了主意,舍了您去巴结别人,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您说是不是?” 张氏的脸色这才有些和缓,转目看了一眼胡家娘子,“这还算是明白话。”说着一抬下巴,“坐吧。” 胡家娘子笑道:“在您跟前奴家怎么敢坐,何况家里还有事奴家也不便多留。东西方才都交给您身边的春梅姑娘了,您闲暇时看看喜不喜欢,若是有不满意的只管遣人去柜上知会一声,奴家立刻给您置办更好的去。只求您能继续照看着胡家,可怜我们小本生意,别让我们丢了这碗饭。” 张氏曼声道:“那是当然。” 胡家娘子看了张氏一眼,若有所思低下了头,深深福礼:“那奴家可就谢谢您啦。奴家不打扰了,太太万安,奴家告退。”得了张氏允许,她躬着身子慢慢退出了厅堂。转身的刹那,脸上恭谦笑容俱都不见。 林妈妈见她走远,拿了厚巾帕擦干净桌上泼洒的茶水,重新给张氏添了一盏。“太太,这婆娘真是不老实。什么掌柜的私下行事,若没有东家的吩咐,哪个掌柜敢自作主张朝侯府里搭关系送礼?碰了钉子才来我们这边讨好,要是西府接了她的礼,说不定她再也不来咱们这边了呢!” 张氏听了心头烦躁又起,手上一顿,刚填好的茶水又被她泼了一桌子。“管她老实不老实,她要孝敬我就接着,犯不上跟钱过不去。” “那……”林妈妈迟疑着问,“针线房如今又不在我们手里,要是那边以后不肯用她家的绸缎布料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收了她一点银子,就得给她办天大的事不成?”张氏越想越气,丢了西府的管家之权,丢的可不仅仅是威风和面子,还有实打实的银子。 这胡家绸缎铺的孝敬只是一项而已,更有西府上上下下各处的流水进项,哪一处没有胡家这样的商户明里给侯府送货暗里给她东府送钱的?如今可是全都丢了!胡家还算好些,不管因为什么,起码这个月还给她送孝敬来了,更有那种她前脚丢了权人家后脚就不再照面的家伙,怎能不让她翻肠倒肚的窝心。 张氏在这里懊恼,那边春梅又进来通禀:“太太……姑娘又打丫鬟呢……” 砰!张氏这回干脆把茶碗直接扔到了地上,“怎么这样不省心!一个丫鬟,她要打就让她打,打死了我再给她买新的,你来这里多什么嘴,没见我忙着呢?!” 春梅赶紧低下头飞快退出去了,退到廊下又听见屋里哐啷一声响,不知又砸了什么。这种声音近些日子听得多,春梅都有些习惯了。廊下候着的小丫鬟见她出来,急急忙忙跑到跟前:“姐姐,太太不管吗?” 春梅叹口气,摇了摇头。小丫鬟急了:“这怎么办,我姐怎么办啊!” 春梅急忙把她拽到一边:“小声点,让太太听见该拿你出气了。” “春梅姐姐你帮忙想想办法好不好?姑娘实在是……”小丫鬟红了眼圈,将春梅拽到身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这些日子我姐身上就没好过,要是打也就罢了,咱们当奴才的谁没挨过打,可我姐……她胳膊上腿上全是针眼……” 春梅呆住:“你说什么?针眼……姑娘扎的?” 小丫鬟忍着眼泪点头:“姑娘关了门扎她,还不让她哭喊,要是她忍不住了喊出来一声,姑娘下手就更重。” “怎么、怎么可能,姑娘怎么下得去手,”春梅不敢相信,“你姐品露可是她跟前最得力的人啊,就跟林妈妈在太太跟前一样,寻常有什么事都不让别人近前的。” 小丫鬟扁着嘴:“我娘也这么说,整夜整夜为这事哭,可我姐还劝她别哭太大声让人听见,传出去我们全家就完了,姑娘不知道会下什么手呢……春梅姐姐,我往常和你亲厚才跟你说这些的,你在太太跟前也是得脸的人,只求你替我姐想想办法,再这么下去我姐就被姑娘折磨死了!”说完又叮嘱一句,“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春梅脸色煞白,颤声道:“我……我虽在太太跟前伺候,可也说不上什么话,你知道,一切都是林妈妈管着的。” “那怎么办?”小丫鬟茫然无措。 “……别急,我帮你想想办法就是。”春梅也只好做这种无力的安慰。 “谢谢春梅姐!我先走了,出来太久姑娘该骂了。”小丫鬟急急忙忙跑走,剩下春梅站在原地愣了半日,差点被日头晒晕过去。 …… 午后无事,如瑾在秦氏那边坐着,一边看母亲做针线打发时间,一边闲聊近日府中的事情。 秦氏最近很忙很累,但是精神却比以往好了许多,闲下来的时候反而能有力气绣东西。此时午后阳光正好,近身的丫鬟在旁边打着扇子,母女两人对坐在窗前竹榻之上,面前矮桌放着冰水湃过的酸梅汁,清透澄澈如簪上红玉。 如瑾用银匙子舀了一勺汤汁,递到母亲口边:“您尝尝。”秦氏就着女儿的手喝了,笑了一笑,又低下头去继续尚未完成的花间双蝶图。银针穿过绣布有轻微的声响,如瑾听在耳中,只觉得此刻时光静好,唇边不觉漫上浅浅的笑。 秦氏绣了一会,拿起只成了一半的绣布左看右看,叹道:“还是不好看,我在女工上没有天赋,怎么也练不出来。” 如瑾道:“已经很好了,比我强了太多。” 秦氏就说:“你恐怕也是随了我,针线方面笨手笨脚的,不然像你这个年纪的丫头,自己的嫁妆都快绣完了。” 如瑾红了脸:“母亲……” 秦氏笑着摇摇头:“不用害羞,也到了给你议亲的时候了,等你父亲回来我就跟他提提,看有没有妥当的人家能配你。” 如瑾低下头,不知如何接话。孙妈妈在一旁笑道:“太太快别说了,一会姑娘害羞赌气走了,可让谁来陪您呢。” 她却不知道,如瑾此时的沉默,是忐忑更多余害羞的。有了前世那样的经历,如瑾对于婚姻有着本能的恐惧和抵触,她打定了主意不再进宫,却还未曾想好以后要怎样。女孩子终生待在家里是不大现实的,但若说起嫁人,会有合适的人么? 前世,她亦曾于少女懵懂时节憧憬过书中戏中的琴瑟和鸣,到头来却是那样的结局,这一世,又让她怎会再有企盼…… 秦氏放下绣活,正要跟如瑾再说几句,却有丫鬟隔帘禀报:“太太,外院的陈妈递进话来,说胡家又托她跟您说情,想见您一面,或者见孙妈妈一面。” 有了这个事,如瑾赶紧转移话题,掩饰方才的忐忑和窘迫。“这个胡家也真不晓事,母亲是堂堂侯夫人,怎会轻易见她一个商户娘子?孙妈妈亦是府里体面人,也不是她想见就能见的。” 孙妈妈道:“左不过是要送银子,求咱允她继续供着针线房的布料。可这事哪是用银子能求来的,她家料子若好咱们府里自然会用,若不好,跟谁打点也是白搭。钱嬷嬷代替老太太镇着呢,哪会容得下这些脏污事。” 如瑾喝了一口酸梅汁,冰凉的汁液化在口中,脸上红色也渐渐消退:“之前几年都是她家,想必给了东边不少银子。慢说咱们不稀罕这手段,就算稀罕,也不能在刚接了权力的当口就行这种事。” “正是。”秦氏扬声吩咐通禀的丫鬟:“告诉陈妈别理那人,胡家要是有本事,直接找钱嬷嬷送礼去。打量着我和东边一样,她们错了主意。” 丫鬟应声去了,如瑾这边又舀了一勺梅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叫住那个丫鬟,“回来!”说罢低声对秦氏道,“依女儿看,母亲不妨见一见她,胡家和东边打了好几年交道,现在来投咱们……” 孙妈妈反应过来:“姑娘是说,可以从胡家那里挖些东西?” “能不能挖出来,就看这胡家娘子是怎样的人了,也看她究竟有多想保住这份进项。” 秦氏和孙妈妈思量一会,俱都点头。 隔了一日,禀过蓝老太太,秦氏就将给府中供应柴米油盐布匹木料等等一应商铺的东家娘子都召进了府中,其中也包括胡家娘子。 钱妈妈也在场,众位娘子行了礼落座,秦氏身边孙妈妈就上前两步,笑着说道:“今日叫各位来不为别的,只为以后府中采买的事情和大家通个气。我们侯夫人奉老太太之命管理家务,日前将府中一应采买事项都梳理了一遍,不免就查出有商家以次充好,钻以往二太太事多疏忽的空子,从中取利糊弄我们。以后这种事万万不可再发生,谨慎起见,夫人会对所有商铺来货一一检验,核对账目,若有不合规矩的事情发生,那么这家商铺以后也不必为府里送货了,自有更好的顶上。大家可都明白?” 各家娘子慌不迭起身应是,纷纷诉说自家货物是多么货真价实物美价廉,堂中顿时一团乱哄哄,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孙妈妈咳嗽一声止住众人聒噪,摆手道:“商家太多,一时也查不完,如今就挑几个留下先查问账目,其他人回去自己检查自家事务可有疏漏,及时补错的既往不咎。”说着点出了包括胡家娘子在内的三人。 往侯府里送货,谁家没和管事的有个猫腻?众位娘子此时都巴不得赶紧回去查漏补缺,除了被点到的三人,其余人等立时匆匆行礼告退。秦氏便带着钱妈妈一起查问这三家商铺的采买细节。一时如瑾也来了,在一旁听了一会,见那胡家娘子进退有度,答起话来不慌不忙,心下暗暗点头。 流水采买之事,只凭堂上问答当然问不出什么,还要回头查看以往账册和货物才能见分晓,眼看天色不早,秦氏便让她们先回家吃饭,明日再来。告辞之时,另外两人倒还没什么,胡家娘子却说了一大通的奉承话,从秦氏到如瑾,连带着钱妈妈孙妈妈和堂中侍立的丫鬟们都被她夸了个遍,伶牙俐齿的,直把众人逗得笑容满面。 如瑾见钱妈妈神色轻松十分高兴的样子,便笑着说:“胡家太太说起布料锦缎可真是头头是道,要不是你这么说,我们都不知道身上穿的东西竟有那么些好处。既如此,我那里正有几匹新得的衣料子,不如请你帮忙瞧瞧,看做成什么衣服好看?” 胡家娘子自是满口答应,如瑾笑道:“那就请随我来。只是耽误你用晚饭了,一会帮我看完料子,就在府里用过饭再走吧。” 胡家娘子笑眯眯向秦氏和钱妈妈等人告辞作别,跟在如瑾后头满口奉承:“为姑娘效劳是奴家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一顿晚饭不吃又算什么,奴家就算饿上三天也得给姑娘出好了主意。要说别的不行,看料子可是奴家拿手……” 走出去好远,屋中还能听见她奉承的声音。孙妈妈就笑骂:“这妇人真是顺杆爬的性子,姑娘也是,怎么就叫了她去看料子,我看照她这样子,土布也能被她说得千好万好价值连城。” 秦氏端茶遣走了另外两家娘子,笑道:“瑾儿难得有兴致,随她去吧,她院子里那些个丫鬟也没几个会哄人开心的,就让这胡家娘子哄一哄她也好。”说着又叮嘱道,“只是随后的查账查货你要仔细,别因为她会奉承就疏忽了。” 孙妈妈正色点头:“太太放心,奴婢公私分得开。再说还有钱妈妈在跟前呢,不会让人浑水摸鱼了去。” 秦氏就向钱妈妈道:“还要劳烦你多看着点,我精神不好,恐怕不能整日盯着,一切拜托你们了。” 钱妈妈道:“太太别客气,这都是奴婢们分内的事。太太若无事奴婢就先告退,不打扰太太休息。” 秦氏颔首,待她离去,回头和孙妈妈对视一眼,各自笑了。 如瑾带着胡家娘子回到梨雪居,让丫鬟开了柜子取出几匹绸缎,摊开在长榻上。胡家娘子一见料子就惊叹不已,指着其中一匹张大眼睛:“哎呀这可是江南唐家的反丝重锦?这样好的纹理,这样鲜亮的颜色,在重锦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东西!” 如瑾目视碧桃,碧桃便带了其余两个小丫鬟下去做事,屋中只剩了青苹和胡家娘子。如瑾笑看着她,“胡太太家中就是这个生意,眼界想来很宽,一匹重锦哪里值得如此惊叹。” 胡家娘子立刻道:“当不得姑娘一声‘太太’,奴家娘家姓李,您称呼胡李氏就行了。正是因为奴家做布料生意,才知道这匹料子有多好,寻常重锦哪比得上这个,今日可真真是在姑娘这里开了眼了。”说着又去夸其余几匹。 如瑾静静地听着,也不答话,笑眯眯看着她。屋中就只有胡家娘子絮絮叨叨的声音,说了一会,她自己也觉出不对味来了,讪讪笑着住了口。 如瑾索性也不跟她废话,直接道:“你这张嘴,这通身气派,倒真是个做生意的,行起事来也满是银子味道。想必这么多年供着我家的布料针线,赚了不少银子,也送进来不少银子。只不知你日前要见我母亲,是想送什么?” 胡家娘子一时有些愣,被如瑾太过直白的言语惊了一下,好在反应快,马上回过神来,堆了一脸的笑:“姑娘说笑了,奴家也没想送什么,就是来跟太太请安混个脸熟,日后好殷勤侍奉。” “日后?”如瑾注视她,“你觉得,会有日后么?你给东府那边送了多少银子,以为别人不知道?我家祖母是最讨厌这些事的。” 胡家娘子眼睛转了转,似乎明白了什么,看一眼旁边侍立的青苹,凑前两步低声道:“姑娘且容奴家说完,奴婢上次来是带了些心意,小小物件不成敬意,还请姑娘笑纳。”说着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做工精巧的荷包,双手奉上。 如瑾一偏脸,青苹上前接了,直接打开荷包将里头一张纸抖了出来。如瑾就着青苹的手瞧一眼,眉头微动:“五千两?看来你这些年真是从侯府赚了不少,舍得下这本钱。”伸手拽过荷包和银票一起扔到胡家娘子脚下,“这些我不稀罕,我母亲更不稀罕。若是告诉祖母,祖母会有什么想头我可不知道。” 胡家娘子脸色一白,顿时发现自己会意错了:“姑娘……” 如瑾扬脸:“拿着你的银票离开我这里。回去好好想清楚这次查账为的是什么,有什么要交待的提早说出来,我母亲也许会网开一面。否则,凭你这张银票,以后针线房就得换家绸缎铺子。” 胡家娘子待要分辩,青苹将荷包银票都塞进她怀里,“请随我出去。”如瑾转了身面向窗外,再不看她。胡家娘子目光闪了一闪,福身行礼,恭敬告退。 晚饭后孙妈妈过来,从青苹那里听了经过,想了想,问道:“姑娘可有把握?” 如瑾弯唇:“咱们不需要什么把握,一切在她自己。” 孙妈妈沉吟道:“也对,大不了我们换一家铺子,左右没有损失,可对胡家来说就不同了。看那胡家娘子倒是个机灵人,就不知道是真聪明还是假机灵。” 如瑾道:“若她不聪明,其他商户也许会有聪明的,这事上我们不急。” …… 连接几日的验货查账,最先一批的三家商户都有些说不分明的地方,概因查得太过突然来不及遮掩,有的是以次充好,有的是价格过高,最严重的算是胡家,几笔布料账目空有记录,没有货物。消息借由钱妈妈传到蓝老太太那里,老太太不免上火。 钱嬷嬷就劝:“您还是在这上头少操心吧,自从上次风寒之后,虽然面上好了,其实您身子什么状况自己还不知道么?老奴看着都心疼。这些从中取利的事情也是司空见惯,小户人家稍微富裕一些,雇个打杂老妈子还能被人诳了买菜钱,何况咱们这样的人家呢。查出来,理顺了就完了,您生哪门子气。” 次日秦氏晨起请安时也劝:“媳妇行这事本为整顿家风,让府里更清净,奴才们更勤谨,您也就更能享福。若是因此牵累您动气伤身,那媳妇还不如不做。而且这次查出来的也不算大过,比如那胡家的空账就是底下丫鬟们的衣料子而已,没伤着主子分毫,让胡家补上也就算了。” “换了这家吧,总得杀只鸡给猴子看。”蓝老太太不想放过。 如瑾上前笑道:“祖母莫生气,经了这次的事,不用杀鸡猴子们也都老实了,给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也显得咱们侯府有气度。何况这家是婶娘当家时换上来的,若是这时节遣了人家,叔父回来恐怕脸上不好看。” 提起小儿子,蓝老太太略有动摇,“那就看日后吧,若是再有错处,可绝对不能姑息!” 午后接着查账时,钱妈妈被其他事支开,如瑾带着胡家娘子进了里间,开门见山:“今晨祖母要拿你家立威,是我拦下了,但祖母说了还要看日后。什么是日后,由谁看,怎么看,自然不是她老人家亲自来盯的,你懂么?” 胡家娘子本就已经心中惴惴,听了这话脸上也显了惶急之色,但还算能保持镇定,略略思索之后,觑着如瑾脸色,试探回话:“奴家明白,胡家再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定然规规矩矩做生意。日后一切全都仰仗夫人和姑娘,姑娘若有什么吩咐尽管说,胡家上下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替姑娘办得妥妥当当。” “刀山火海不必了。”如瑾笑了笑,“想必你想了这么多天,也想明白了我所求为何吧?说来我听听。” 胡家娘子这几日在蓝府里,得空就跟丫鬟婆子们闲聊,只言片语中也大致推测出了一些眉目,此时将前前后后细节又在脑中过了一遍,最终横了心,上前两步。 “姑娘,这些年给府上办差,胡家上下都是兢兢业业不敢含糊,若是府上有什么吩咐绝对一丝不苟。比如前几年有一次,二太太送了一些缎子和染料到铺里让帮着染色,虽然胡家不经营染色这块,但也按吩咐做成了。”胡家娘子声音又压低几分,“说来不怕姑娘笑话,二太太拿来的染料很是独特,颜色鲜亮,还带着香气,奴家见了也是喜欢,偷偷私藏了一些在家里。” 如瑾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淡,十分意外。真是没想到,一步闲棋,有了这样的收获。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了些兴趣,想看看是什么好东西,改日送来些给我瞧瞧。”如瑾注视她,“你也真是胆大,敢藏府里的东西。” 胡家娘子端详如瑾神色,心下大大松了口气,眼睛一垂,笑道:“只因二太太的吩咐太特别,已经织了锦花的缎子还要染色,染料香气又与众不同,奴家就留了心。” 如瑾淡淡道:“你很聪明,知道给自己留后路。去吧。” 胡家娘子知道自己赌对了,行礼退下,临走还说:“奴家还记得那些缎子的颜色花样,改日寻了类似的给姑娘送来过目,但求夫人和姑娘日后照拂。” 湘竹帘栊微微晃动,将午后日光剪成细碎的空影,虚虚落于光洁地面上,似是微风拂水漾成的波。如瑾脸上仅存的一点笑意终于完全冷了下去,抬头看看纱窗外明晃晃的日头,却只觉背脊发寒。 几年前的事……原来几年前,东边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可怜她们一直蒙在鼓里,一直不曾察觉。可怜她要重生一世才能洞悉这阴私种种。 眼前这一点一点艰辛的前进,只有上天知道,全是由鲜血与尸身换成。 …… 这日晚间,如瑾和往常一样在灯下展卷铺纸,教丫鬟认字。 碧桃和青苹学了些字,其他几个近身侍婢看了羡慕得很,私下里就缠着碧桃两个教她们,如瑾知道了,索性每日将众人唤过来一起教,因此如今每日晚饭后屋里都聚着五六个丫鬟,一起对着白纸上硕大的字体努力死记硬背。 这是每日里如瑾最轻松的时光,不用帮母亲打理家事,不用想那些勾心斗角,只用浓墨蘸笔写上简简单单几个最常用的方块大字,然后就坐在一边瞅着女孩子们皱眉的样子作乐。 “姑娘别只顾笑我们,难道姑娘小时候初学认字不困难吗?”碧桃一向爽直。 如瑾笑:“我可没你这么笨。” 其他人都呵呵笑起来,说起来也怪,平日碧桃看着挺机灵,认起字来却是几人当中最慢的一个,连最后入门的冬雪都赶上她不少,因此没少被大家笑。 正说笑着,突然一个小丫头风风火火从门外跑进来:“姑娘,侯爷回来了,正在老太太那边呢,太太已经去了,让您也快点。” 众人全都愣住。如瑾心中却是一惊。 前一世里,她记得父亲回来的可没有这么快,是到了夏末老太太生辰之前才赶回来的。如今却是为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早返回,而且事先都不着人先回来通知一声,就这么赶着进了门? “给我换衣服。”如瑾站起来,连忙催促丫鬟们将她晚间穿的家常单衫换下来,穿了日常的衣服,理了理头发钗环,带人匆匆朝南山居而去。 一路上另有几盏灯笼先后汇聚而来,乃是蓝琨随着乳母、以及蓝如琳蓝如琦二人。如瑾带着几个弟弟妹妹一同进了南山居院子,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传出父亲的声音。 如瑾不免眼眶一红,借着灯影掩饰连忙眨了眨眼睛,将泪水逼回去。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次隔了生死的相见。 前世,自从进了宫,她就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直到最后听到整个蓝家被抄、父亲伏诛的消息,直到被人灌了毒酒,兜兜转转,浑浑噩噩,她重生之后这么多天,终于可以与父亲相见。 尽管父母之间有隔阂,尽管父亲对她并不是那样疼爱,可血浓于水,她还是不由的心潮起伏。 “给父亲请安,您一路可好?” 进了屋子,看见那个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人,如瑾终于没忍住声音里颤抖的哽咽,盈盈跪拜下去。 ------题外话------ 今天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看到一长串月票赠送的记录,真的是愣了半天。每日都说谢谢,重复多了似乎不够分量,可是还想再说一次,谢谢大家。 kszhengjian,79989823,转弯,yumi45678,ccf19741210,冰蓝水色,一杯水1980,cjm1,感谢你们。 总觉得自己还不够好,看到大家一直这样陪着我,除了感动,只有告诉自己要不断努力。我距离年少时代比较远了,能够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还能怀有写字的梦想,并且有条件为此努力,已经是人生中很奢侈的事情。何况,现在还有这样可爱的大家一路相伴。谢谢。 078 幕后恶奴 襄国侯蓝泽将近四十,近年来略有一些发福,但端正稳重的作态却一如既往。此番回来虽然一身风尘仆仆,侯爷的气度依然十足十,正坐在那里含着笑跟蓝老太太回话。见到如瑾几人进来请安,捋了捋胡子,轻轻咳嗽一声,抬手让儿女们起来。 “不必多礼,数月不见,你们几个倒是都长高了不少。” 如瑾三姐妹起身谢过,纷纷在下首椅子上坐了,唯有小少爷蓝琨被乳母抱着一提才放到椅上。蓝泽立时皱了眉,冲着蓝琨眼睛一瞪:“多大了还整日让乳母抱着,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蓝琨性子有些随董姨娘,在人前胆子很小,本来见了蓝泽就有些畏缩,这一骂更瑟缩了几分,脑袋差点要垂到肚子上去。蓝老太太就在一旁道:“你才回来,拿小孩子作什么筏子,刚才问你为什么这么早回来,你还没给我说明白呢。你二弟在哪里,怎么不见跟你一起?” 蓝泽就放下蓝琨,转头继续跟母亲说话:“……京中事务理顺得差不多,想回来早点给母亲筹备六十寿诞之事,所以没等二弟,留他在那里善后收尾,我先回来侍奉母亲。二弟他这时候应该也在路上了,过不多久就到家,母亲不必担心。” 如瑾坐在那里忍住了心中激动,定下神来细细算了算时日。此时距离叔父蓝泯上京不过月余时间,也就是刚到京城就往回赶的样子,而且还必须要日夜兼程才行。若说为了筹办寿诞,根本用不着这么着急,前一世父亲可不是这样做的。 想起此生各种因果牵连,想起已经发生了变化的人和事,如瑾十分想知道是什么让父亲如此着急赶回来。 难道是叔父蓝泯跟父亲挑拨了什么,惹得父亲匆匆回家兴师问罪?想来想去,似乎唯有这样一个解释,如瑾不由暗暗观察父亲对母亲的态度。然而看了一会,发现父亲对母亲虽然比以往略有关注,但却看不出什么恼怒之色,一时又觉纳罕。 蓝老太太皱眉道:“我的寿辰还有些日子,这么急着回来做什么,看你这样子赶路一定吃了不少苦,赶紧回去换了衣服歇着,明早再来见我。” 蓝泽起身应了,跟母亲作揖告辞,就要出门。秦氏也忙站起来道:“那么媳妇先回去伺候侯爷,婆婆您也早点安歇。”蓝老太太点头,秦氏便带着儿女跟在了蓝泽身后。 如瑾几人将父母送回幽玉院,因蓝泽要梳洗更衣,不便多留,纷纷告辞离去。临走时如瑾看了秦氏一眼,秦氏给她一个宽慰的笑。当着父亲的面如瑾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先走。刚出门却发现几个人提灯沿着回廊过来,近前却是刘、董两个姨娘和跟着蓝泽回来的贺姨娘。 见了如瑾姐弟几个从正房出来,刘董两人笑道:“姑娘和少爷慢走,我们和侯爷请个安就出来。” 朱纱灯笼光晕如雾,照出两个姨娘刻意装饰过的容颜,虽都已是三十许人,但平日保养得宜,胭脂钗环的精致妆扮之下都有几分动人之态,刘姨娘温柔婉转,董姨娘纤质楚楚,双双站在那里,也是引人注目的。 如瑾想起母亲今晚鬓边似是随手簪上的几枚细小玉兰,不经意间流露的清致之美,与两人的刻意梳妆形成鲜明对比。不由唇角一勾:“两位姨娘快去,父亲正要盥洗更衣。” 两人袅娜而去,如瑾看着两人背影,尤其是董姨娘用烟紫丝绦束起来的纤腰,心中微微冷笑。母亲自有清贵风致,不过是从不和人争什么罢了,若真在这上头留了心,又岂是寻常脂粉可比。 落后几步的贺姨娘这才走到如瑾面前,声音轻快:“许久不见,姑娘一切可好?”又跟蓝如琦几人打了招呼,说道,“我去给太太请安,姑娘和少爷先请。从京中带了些小玩意回来,明日收拾了箱子我亲自送到各院去。” 如瑾笑道:“有劳姨娘惦记,大老远的还给我们带东西。”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姑娘和少爷能看上眼就是我的福气了。”贺姨娘眼睛眯成两弯弦月,笑起来像是早春燕子呢喃,清脆欢快。她是几个姨娘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才二十多,膝下没有儿女,平日行事说话偶尔还带着少女时节的习惯。 如瑾不由细看了她两眼,见她一副家常装扮,不像其他两人那样惹眼,遂道,“姨娘一路劳顿,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不耽误姨娘了,改日再叙。” 贺姨娘笑着和几人道别,向前进了秦氏正房。 如瑾出了院子,和蓝如琦等人道别后独自带丫鬟回房,走出好远之后,回头仍能看见幽玉院明亮的灯火。不知那几人在母亲房中作何形态,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会像以前那样明目张胆的争风吃醋么? 父亲房里的事,她不便多管,也不便多说,唯有期盼母亲能稳住心态,拿出对待东府的精神来和几个妾室周旋了。经了这许多事,想必母亲也不会再和往日一样了罢。 只是想起父亲莫名其妙的突然归家,又不免略微不安。 站在那里盯着幽玉院的灯火怔了一会,如瑾默默叹息一声,踩着满园月辉缓缓走回梨雪居。自从见了几个姨娘,她因为父亲归家而激动的心情,已经平复了。 …… 次日晨起,还在梳妆时青苹就禀道:“今日品霞归家待嫁,一早在外头等着给姑娘请安。” 自从得了如瑾和秦氏的允许,品霞生恐时长有变,让家里忙忙地和远房表哥那边议了亲,婚期就定在下月初十。如瑾知道后给她放了假,让她早些在家准备婚嫁之事,因此她十分感激,临走时非要进来磕头。 如瑾便让她进屋,待她端正跪地磕了三个头,才笑着让她起来。“以后再见时,就该称你一声‘兴旺媳妇’了,再不能叫品霞姑娘。” 品霞羞得红透了脸,低着头跟如瑾道谢。如瑾道:“不用总将谢意挂在嘴上,等你完婚进来,虽然不能再做丫鬟,但也有地方给你安置,你若真要谢我,以后好好做事就是了。” 品霞忙道:“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太太和姑娘。” 如瑾在首饰匣子里挑发簪,比了半天选一支玉兰托润珠的素银插在发上,似是想起了什么,对品霞道:“你说你表哥在回事处做事?” “是,得主子们恩典,他在那里做一些杂事。” 如瑾状似无意道:“让他留意打听打听,看我父亲是不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不然往日出门一般都是算好了行程上午到家,怎么昨日那么晚,真让人心疼。若真是日夜兼程,这些日子不免要多做些滋补的饭食,免得父亲伤了身子。” 品霞连忙点头应了,“奴婢这就去问,问好了就给姑娘回信。” 如瑾遣她下去,梳妆更衣完毕,早早过去幽玉院给父母请安。过去时蓝泽和秦氏也已起了,如瑾进屋时,秦氏正给蓝泽整理外袍的领子,蓝泽看她的目光很是柔和。如瑾心中稍定,上前福身:“父亲、母亲安好。” 秦氏连忙停了手,让丫鬟自去伺候蓝泽,拉着如瑾坐下说话:“今日这样早。” 如瑾笑道:“想多陪父亲一会,许久不见,十分想念父亲。” 蓝泽转脸过来,语气温和:“听说你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如今可好利索了么?” 他待儿女向来淡淡的,若是说话也多是教导甚至训斥,一贯会撒娇讨好的蓝如琳都不敢跟他玩笑,像这样的关切自是十分罕见。如瑾讶异之余更多是欢喜,这表明母亲和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连忙站起答道:“已经全都好了,让父亲惦记,女儿不安。” 蓝泽道:“需要好好调理,别落下病根,若跟你母亲似的常年用药就不好了。不过你母亲如今却好了许多,看起来不似以前那样弱不禁风。” 说着看了一眼秦氏,秦氏低头,当着女儿有些尴尬。如瑾看父母之间相处的样子,不似以往井水河水的冷淡,心中感到十分宽慰。 待到午间下学回来,如瑾先到了幽玉院探望,进去时发现父亲并不在屋里,想起昨夜两个姨娘的刻意妆扮,如瑾未免朝后院方向看了看。秦氏道:“说是外头有事,用过早饭就出府了。” 如瑾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却又觉得奇怪,便问:“父亲可说是什么事没有,是不是置办寿辰的东西?” 秦氏道:“你祖母寿诞还早,不用这么急着置办,我觉着应该不是。但是他也不说,只道是去看朋友。” 什么朋友需要归家第二天就忙忙去看,如瑾心中疑惑。但并不能想出头绪,便提起另外一事:“昨晚姨娘们过来请安……” 秦氏神色略冷了一些,“左不过跟以前一样,打扮好了过来奉承罢了,只可惜她们错了主意。” 往日若是蓝泽出门很久才回来,归家第一晚不是在外院书房歇下,就是在某个姨娘那里,昨夜留在幽玉院已经很不寻常了。如瑾知道这和秦氏对其态度的转变有关,也与送进京里的那两个侍女有关,但却不好明说这些,只笑道:“她们不知道父亲此时挂念着您掌家的事,肯定有许多话要跟您说,怎会理她们。” 秦氏点头道:“昨夜你父亲确实问起这个,问我怎么突然就管起事来,我自然说是你祖母的主意,老人家生病之后未免多思多虑,一时兴起交待身后事也是有的,他倒理解。” 如瑾沉吟:“这么说来,叔父那边事先没挑拨什么?” 若是之前听了人家挑拨,以父亲的性子应该是不会如此轻易罢休,凭母亲几句解释就能应付过去的。但蓝泯又怎会不搬弄是非,难道说…… 如瑾想起临行前暗中对素莲素荷的嘱咐,莫非这两个婢女真有助力,劝解了什么让父亲没有偏听偏信? 只听秦氏有些哭笑不得:“这事……我却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她面上带了些尴尬,踌躇半晌才道,“上午素荷过来请安,说……说素莲暂时回不来,过阵子跟你叔父一起回来。” 如瑾愣了愣,脑中飞快转了几转,才略略反应过来母亲到底在说什么。 “这……”如瑾也不由得尴尬起来。涉及父亲和叔父身边人的事情,她真是不好细问。然而,事关东西两府之高低消长,却又不能不问,一时间也是红了脸。 秦氏轻轻咳了一下,道:“说是你叔父上京的路上,有次跟身边长随说起咱们两边相争种种,商议着要怎么跟你父亲告状,被素莲无意中听到了,回去商量了素荷……最后她自告奋勇就去……去你叔父身边了。” 秦氏说得有些吞吐,细节之处也不能言明,只能大致让女儿知道梗概。但如瑾也明白过来了,不禁暗叹这两个丫鬟真是胆大,竟然自己做了这样的主张。 原本送这两人上京,就是母亲为了缓和跟父亲的关系,她们在父亲跟前说些好话也是情理之中,但让如瑾意外的是她们竟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不仅笼住了父亲,还不惜舍身去笼络叔父。这短短月余的时间里,两个侍女能将事情转圜到如此地步,让父亲没对母亲产生成见,想必很是费了一番力气。 好好的姑娘家,一辈子就这么…… 如瑾不由道,“素莲那边……恐怕蓝如璇母女不能相容,您也知道段姨娘在东府是什么境况。素莲如此实在是牺牲太大,若是那边狠毒起来,或许会伤她性命,红橘之事就知道那边有多狠心。” 提起这个,秦氏又想起来一桩事:“你不说我差点忘了,听说东府那个周大林喝酒喝死了,就在几天前。” 如瑾惊讶过后却也平静下来,“喝酒喝死,想必也只能哄不知情的人罢了。” 秦氏点头,叹口气:“她们太毒辣了些,所以今日素荷禀报后我也惊了一大跳,生恐素莲出事。当年我不过是一时好心救了她娘一命,谁料她忠义至此。当日挑人送上京,也是她自发要报恩替我解围……” 如瑾低头默默半晌,木已成舟,却也无法。又涉及长辈,她怎好置喙。想起张氏和蓝如璇的恶毒,只为素莲担心不已,“素荷还好,日后自然能得母亲照拂,素莲在那边的话若是有闪失,实在让人不能心安。” 想了一想,如瑾突然眉头一扬,“她为了母亲舍身,我们自不能亏待她,待她回来只看东边态度了——若是真不能容她,少不得要去敲打敲打,让她们母女知道厉害。” “……你是说?” 如瑾道:“胡家送来的东西,轻易就能让她们一败涂地。我之所以不用,只不过在等待时机。” …… 陪着母亲又说了一会话,用过午饭,如瑾自回梨雪居歇息。 一回去就有青苹来禀:“品霞传进信来了,听跟着侯爷的人说,侯爷昨日午间就到城里了,先去了佟太守家里盘桓许久,到了晚间才回来。” “佟太守?”如瑾一惊。 难道,父亲的突然归家和佟太守有关?到底是什么事让父亲家都不回,先要到他那里驻留半日?想起那日和佟太守一番对话,如瑾心中隐隐惊跳。 “今日父亲出门莫非也是去找佟太守?” 青苹摇头:“这却不知道,待要跟侯爷出门的人回来才能打听了。” 如瑾捏紧了帕子,“让兴旺多多留意这些事,事无巨细都来禀报我知道。” 青苹见如瑾脸色严肃,忙应了出去跟品霞传信。如瑾不禁在房中坐立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可控制的事情正在发生,像是乌云一般黑沉沉压过来,投下幽暗可怕的巨影。 到了晚间的时候蓝泽回府,如瑾不久就得到了消息,他日间果然是去会佟太守了。如瑾不禁更加担忧。 晚间用过饭,如瑾借着要亲手给父亲烹茶,将父亲留在了母亲房里坐着。秦氏在一旁做针线,蓝泽靠在榻上捧着一卷书闲看,如瑾执着热汤轻巧流畅做着烹煎事,不一会茶香便盈满了整个屋子。 蓝泽放下书来,抬眼看了看女儿,颇为感慨:“多日不见,你长进了许多。” 如瑾微笑:“女儿本来就懂一些皮毛,只不敢在父亲跟前献丑罢了,今日舍脸试一回,若是烹得不好,父亲可别笑话。” “噫,说话也比往日讨喜了。”蓝泽似乎对女儿的转变十分不解。 秦氏手中针停了一停,沉默着复又继续。如瑾道:“是女儿以前不懂事,不知道在父母跟前尽孝承欢,只一味左着性子胡闹,今后可不会再那般模样了。” 说着捧了一盏新茶奉上,热气袅袅,香味扑鼻。蓝泽看了看茶盅,颔首微笑,很是满意地接过去,眯起眼睛品了一口,赞道:“好茶!” 如瑾一笑,特意选的松林问道图样的一套盅子,净白润瓷上细细金线勾勒着古树与行旅,最是对蓝泽的脾气。又奉了一盏给母亲,见父亲心情很好,如瑾便放下汤壶,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父亲喜欢就好,能哄着父亲母亲开心是女儿最大的福分,女儿一定会惜福。” 蓝泽诧异道:“这么说起这些来了?” 如瑾又叹了一口气:“原是我见了佟家秋水姐姐的样子,心有所感罢了。我和她性子本就相像,如今看她境况如此,不得不细细思量以往行事,方才悔悟以前全都错了。” 蓝泽皱起眉头,挥手遣退了屋中婢女:“佟家的事情你知道?” “父亲也知道么?佟家似乎并未张扬此事,一般亲友都不晓得呢,父亲才回来怎会……”如瑾面露惊讶,只做不知父亲出门之事。 蓝泽道:“我见过佟太守了。” 秦氏不知道底细,见父女俩这样对话不禁相问,如瑾便将佟秋雁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秦氏惊道:“怎会这样!怪不得你连番去佟家。” “女儿素与秋水姐常来常往,当日那位贵人闯花园的时候女儿也在场。”如瑾一脸愁容,“事后知道秋雁姐那般遭遇,女儿心里难过得很。秋水姐不拘小节的莽撞害了秋雁姐,害了佟家,女儿便知自己也得改了性子才好,不然若闯了祸可要带累父母。” 秦氏听了也是感喟,蓝泽却对此不以为然,大手一挥:“内宅短浅见识。怎就是害了佟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番恐怕还是大好机会。” 如瑾心中一跳。怕什么来什么,父亲果然有心沾染此事。天家皇族,岂是轻易能够借势的! “父亲的话女儿有些听不明白。”如瑾试探相问,“佟太守似乎很担心与长平王扯上关系,女儿常见书上说伴君如伴虎,私下忖度,恐怕跟皇子有牵连也是诸多凶险。佟太守这么久不宣扬此事,想来也是怕女儿不能站稳脚跟。” 蓝泽呵呵一笑:“你倒还算有些见识,不枉读了那么多书,只不过也是管窥一斑罢了。向来大功业都来自大凶险,蓝家祖上若不是跟着太祖起事,也不会有我们今日的富贵。如今太平盛世无有烽烟,佟家一个小城太守,想要泼天富贵又要从哪里下手?” 说起这些蓝泽颇为兴起,不禁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大有纵论天下的慷慨之气,红光满面。如瑾只看得心中忧惧。 什么泼天富贵,就算有也是佟家的,父亲又在这里意气风发什么?想来,他是跟佟太守有过密议了,恐怕这次匆匆返家也是因了此事。 越想越提心吊胆,如瑾勉强跟着笑了两声,又倒了一杯茶奉上,“女儿自然比不上父亲见识深远,只是看了几本史书胡乱议论。曾见书上记载前几代陈朝之时,有魏丞相嫁女于皇子,并暗中推波助澜左右拥立储君事,一时风光煊赫,最终却落得罢官抄家的下场。丞相尚且如此,又何况佟家小小一城太守,何况秋雁姐尚无名分?佟太守若安分也就罢了,若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恐怕他家祸事不远。” 蓝泽闻言,满脸意气渐渐变成了不郁,皱眉看着女儿:“你怎么会有这样想法?佟家素与我家相交深厚,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难道你盼着人家有祸事。” “女儿怎敢盼着他家起祸?”如瑾一见父亲如此,就知道方才的话他完全没有听进去,心中焦急,勉强耐着性子柔声劝解,“慢说父亲和佟太守以朋论交,就是女儿自己也跟秋水姐姐亲厚,自然希望他家安稳长久。只是若佟太守不自量力,恐怕是不能安稳的。正因为亲厚之故,女儿才为他们着急。” 蓝泽有些烦躁,摆了摆手:“无需多虑,大人的事你们闺阁女儿不要掺和就是了。再烹盏茶来吧,方才的都凉了。” 如瑾眼见劝解无用,眉间不觉笼上一层郁郁之色,低了头再次烫盏烹茶,却几次不小心将茶水溢出盏外。 秦氏看在眼里,为女儿担心,放下手中针线冲蓝泽笑了笑:“侯爷胸有丘壑,自然见识不凡,您说佟家没事就是没事。不过,左右是人家的事情,侯爷倒是不必为此劳神费思,且安坐喝女儿的茶就是了。” 不料蓝泽听到“左右是人家的事情”眉头就是一凝,沉着脸瞅了秦氏一眼,哼了一声,“妇人之见。”说罢将盏中有些凉了的茶仰头饮下,也不等如瑾再烹新茶,站起身来弹了弹袖子,“我去书房坐一会,你早些歇了吧。”之后挑帘而去。 秦氏愕然看他远走,脸色渐渐暗了下去。如瑾眉头越皱越紧,父亲如此固执不听人言,该如何是好? 母女俩一个默坐榻上,一个对着热气腾腾的茶汤蹙眉深思,半晌后听得秦氏一声自嘲的轻笑。“不过稍微给些好脸色,就真把我当作任他训斥的贤妻了。” “母亲!”如瑾惊醒,只顾思虑佟家的事情,忽略了母亲感受。母亲那样的性子,肯低下头来讨父亲的好,心里该是怎样的委屈。如今父亲不管不顾拂袖而去,一点情面不给,却将母亲置于何地。 正想着如何劝解,秦氏却朝着女儿笑了笑:“你放心,我不会跟他闹,我要做最贤惠大度的正室夫人。就为了这管家权我也得当个好媳妇,让他看着,让老太太看着。” 如瑾望着母亲没有一丝笑意的眼睛,将那双眸子深处凄凉的坚定看得分明,心中一酸,上前几步,伸出双臂轻轻环住了她。 “母亲别伤心,他脾气不好,咱们不跟他计较。您还有我呢。” 秦氏抬手拍拍女儿的头:“是,母亲有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如瑾突然就想到潋华宫的那个早晨,也是和母亲这样抱着,那时候母亲的身子多瘦啊,她一只胳膊都能圈过来。现在母亲好好的在身边坐着,她还烦恼什么呢。父亲不听劝,她再继续劝就是了,总不会让蓝家跟商氏皇族沾上分毫,总要保着这份家业。 想到这里,如瑾直起身子笑了:“母亲,我给您重新烹一盏新茶。” 秦氏点头,含笑看着女儿行云流水的动作,眼里凄凉渐渐消退。过了一会,她主动开言道:“你方才跟你父亲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你思虑的极是。只是看你父亲那个样子,恐怕是想要趟佟家这趟浑水,他跟佟太守素来走动得勤,只怕他一意孤行。” 如瑾见秦氏情绪好转,慢慢将自己让品霞打听的消息说了出来:“父亲也许早已拿定了主意。上次见到佟太守,我就觉他不是个甘心逆来顺受的,想必会有一搏,却未曾料到他会将主意打到父亲身上,可叹父亲又雄心勃勃。” 秦氏道:“我虽然不如你看的书多,但伴君如伴虎这道理也算略略知道。你父亲只顾着重振家业,性子又倔,脑子又不灵光,在家就能被几个小妾唬弄,在外面想必也会被人左右,说什么塞翁失马,要是沾了佟家,我看是祸大于福。” 如瑾担心的正是这个。身为女儿,她自然知道自己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说起为人处世的圆滑机灵还不如叔父蓝泽,又怎能去与浸淫宦海的那些人打交道,只怕这次就被佟太守诓得不轻,否则他好好一个侯爷,作甚对人家女儿做妾的事大发感慨,多半是已经起了心思借此谋算自家前途。 却不知,这样的谋算是何等危险! 想起前世父亲那荒唐的获罪,不过是因为祭太祖时略有失仪,事后就被有心人扣了重重罪名,直至最后家族倾颓,人头落地。恐怕记在史册上,也是分外荒诞的一笔。 绝对不能让父亲起这种心思,绝对不能! 如瑾叫了青苹进来:“跟品霞说,让她表哥盯紧了外院的事情,父亲一举一动都给我禀报清楚!父亲若去见佟太守,想法子弄明白他们在谈什么。” …… 伺候一连几日,如瑾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只因每次父亲去和佟太守相谈时,必会遣退随从。如瑾心中担忧越来越甚,因为父亲出府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是去找佟太守,有时却不知道见的是什么人,颇为神秘。 “姑娘,去外头走走吧,太阳快落山了,外面也不会太热,西边池子里开了荷花。”青苹见如瑾总是闷闷不乐,这日饭后便劝她。 如瑾亦知此事急也急不来,索性去外面转转也好,于是带了丫鬟到园子里散心。到了荷花初绽的时节,小池塘里半池碧绿色的莲叶田田如盖,红莲与白莲交错盛开,夕阳余晖下婉约如静女。如瑾站在碎石甬路上,看见池子对岸回廊凸出处一角朱红色的凉亭。 当日就是在那里,她骤然落水,之后生了许多日的病。今生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因而再看见那亭子,不免感慨良多。现如今,亭子自然是加固防护得十分妥当,再不会有栏杆松散致人落水的事情发生,然而,如今面对的种种事端,又有哪件亚于落水的凶险了? 如瑾默默看了亭子一会,看着夕阳的光线渐渐从亭盖上移开,直到那里成了一片昏暗不清的轮廓。 “走吧。”没有看景的心情,再好的荷花也不过草木。 绕过池塘朝前散了一会,又去花房看了看盆栽的各种花卉,天色就完全暗了下来。前方灰蒙蒙的地方出现了一盏灯笼,快速朝这边移过来。 “可找着姑娘了!”是碧桃。之前她又去各处闲聊走动了,并不在身边。 如瑾让她在前引路,“告诉过你多少回了,行动间稳重一点,别老风风火火的给我丢脸。” 碧桃喘匀了气,挥手让另外几个小丫鬟退后一些,这下跟在如瑾身边低声道:“是奴婢忙着告诉姑娘好消息,所以心急了些。姑娘,流言的事情有眉目了,您猜是怎么回事?” “卖什么关子,直说吧。”如瑾陷在为父亲担忧的情绪中,听了这桩本是恼人的事情,反而觉得成了一种调剂。 碧桃提着灯笼,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小三子挺灵透,这次也找了凌先生那些市井朋友帮忙,人多办事快,那些人又是三教九流的很熟悉地头,顺藤摸瓜就摸出了眉目……” “是怎么回事,你快说,别让姑娘着急。”青苹都忍不住催了。 碧桃哼了一声:“说起来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些不着边的流言,竟然是从咱们侯府老人那里传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范嬷嬷那老货。” 青苹有点愣:“……哪个范嬷嬷。” “还有哪个,以前咱们院子里的,姑娘的乳母啊。” “啊?” 青苹吃惊不小,如瑾倒是如常,只微微牵了牵嘴角:“她还是这么能干。只是,恐怕不是为了朝我报仇这么简单罢。” 碧桃猛点头:“姑娘猜得对。她呀,她最近跟香竹的娘来往可密切了。” 香竹?刘姨娘……如瑾脸色一冷,就知道刘姨娘沉默安静得太不正常,蓝如琳受了那样的委屈,她怎么会无动于衷。 “最近市面上的流言到了什么程度?”已经许多日过去了,如瑾觉得,行事之人大概也该添些新东西进去了。 碧桃笑道:“没什么,还是那样子,姑娘别担心,这不已经查出她们了么。” 如瑾站住脚,瞄了她一眼:“你说谎的时候眉毛就会翘高。” “……”碧桃下意识抬手去摸自己的眉毛。 “说。” “是……”碧桃缩了缩脖子,低声道,“这两日开始传当日为凌先生投水的小姐……正是咱们侯府的……” 如瑾慢悠悠道:“所以正好联系起我的落水重病,是么?” 碧桃没敢接话,外头确实有很多人这么联系,而至于侯府小姐落水生病的事情为何连街边卖菜的都一清二楚,不用想也知道是有心人在背后鼓捣了。 如瑾沉默着走回了梨雪居,沉默着洗漱更衣,将要就寝时,坐在床边笑了笑。“我也需得行几件刻薄事了,不然什么人都敢欺负到我头上。” …… 蓝泽几日不曾在秦氏那边歇息,晚间多在几个小妾房中。这一日晚饭后去了刘姨娘那里,刘姨娘自是殷勤侍奉着喝茶用点心,临睡前亲自替蓝泽打水洗脚。 蓝泽靠在软垫上坐着,稍稍一低头,就能看见刘姨娘薄衫领口里若隐若现的桃红色抹胸,随着她撩水的动作,那抹颜色就时不时更清晰几分。蓝泽手中本来捧着一卷书,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回头看了几行字之后又忍不住再看一眼,最后索性扔了书,直接伸手将刘姨娘下巴抬起来。 刘姨娘脸一红,别开眼:“侯爷做什么。” 蓝泽笑道:“不洗了,收拾了吧。” 刘姨娘自然明白,红着脸匆匆替蓝泽擦干双脚,端盆出去交给丫鬟,飞快洗干净手后,对镜整了整头发,又在脸上扑了一层淡胭脂色的香粉,低头看看领口,将领子朝两边拽了拽,露出更多的抹胸颜色来,这才回身进了内室。 丫鬟香竹伺候在外间,见里面说笑几声后就没了声音,便悄悄退出去,匆匆跑到前头小厨房去要热水。小厨房的婆子见她此时来要水,自然知道为什么,笑道:“侯爷又在刘姨娘那里了?回来才几天,大半日子都过去,到底有旧年的情分在。” 婆子笑得和善,香竹却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所谓旧年情分,不过是说刘姨娘当年是蓝泽的婢女罢了。于是笑笑:“您说得对,侯爷待我们姨娘情分深厚,自然与别人不同,羡慕也羡慕不来。”说罢提了一壶热水走开。 婆子在后头不服气的冷哼几声,香竹只当听不见,白了一眼径自回后院。说风凉话又有什么用,曾是婢女又怎样,谁得宠谁遇冷明摆着呢。这样想着,脚步也轻快了许多,一路小跑就回了自家院子。 却不料刚进外头堂屋,耳边就听得蓝泽含了怒气的呵斥:“……你说!说啊!”接着就是刘姨娘嘤嘤的哭声。香竹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壶,悄悄走到内间门外屏息听着。 “……侯爷,妾身真的不知道啊!侯爷您……” 刘姨娘含混不清的哭诉被蓝泽打断:“不说是吧?呵!好,好呢!我才走了几个月,你真是够本事!今日你不给我说清楚,别怪我不念这许多年的情分!对,我也不用念什么情分,左右你心里是没这情分的……” 香竹听着不对,赶紧一掀帘子进屋跪了下去:“侯爷您息怒,姨娘可是整日念着您的,就算做错事也请您包涵,姨娘最关心的就是您。” 噗!一团乌漆漆的东西兜头砸在香竹脸上,砸得她脸上火辣辣的。她却也不敢喊疼,定睛去看砸过来的东西,却是一双还没做完的灰色布鞋,鞋面很长,一看就是男人的尺寸。 “睁开你的眼睛仔细认认这东西,还有这个,从鞋里掏出来的!”蓝泽又摔下来一个物件,指着香竹怒道,“她不说,你说!你若也敢跟我嘴硬,先拖出去打死。” 香竹差点没被最后一句吓死,战战兢兢去瞅另一件东西,一看之下几乎魂飞魄散,脸和脖子腾地一下子烧起来,连手背都是红的。 “这……这……”她再不敢看那东西一眼。桃红色的香囊,玉粉色的绣线,绣了两个赤条条的男女纠缠在一起,白花花晃在眼前,差点没让她晕过去。 ------题外话------ 感谢zhuwenrourou,wanghenghua,fxzhx,susana657,theleph0909,糖糖1017送来的月票,抱抱:) 079 污言相向 “这……这东西从哪里来的……”香竹唬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顿时明白了蓝泽发怒的根由。这样的东西怎么会…… 香竹偷偷去看主子,不妨却跟刘姨娘的目光对个正着。“死丫头你看我干什么,还不快跟侯爷解释清楚,这东西不是我的!”刘姨娘吼她。 香竹反应过来,立刻爬到蓝泽腿边磕头:“侯爷您息怒,这腌臜玩意真的不是姨娘的,姨娘是什么样的人您不知道吗,阖府上下最知礼懂事的就是她啊!” “不是?”蓝泽冷笑,铁青着脸将床上铺盖都掀到了地上,“不是她的,怎会藏在她褥子底下?” 刘姨娘只穿了贴身小衣,大半个肩膀都露在外面,手中提着一件外衫遮住胸口,横流的眼泪冲花了晚妆。“侯爷……妾身真的不知道啊!妾身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香竹你说,你整日给我收拾床铺的,你根本没见过这东西是不是?” “是!”香竹慌不迭点头。 “她是你的奴才,自然要给你遮掩。”蓝泽一脚蹬翻了桌子,青瓷茶盏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刘姨娘和香竹全都吓得俯在地上磕头,蓝泽素来以端方态度示人,就算生了气也不过是冷哼几声,此时这种暴怒的样子她们别说见过,就是想都没想过。 院子里另外还有一个小丫鬟和两个杂役婆子,已经全都被惊醒了,战战兢兢跑到屋门口听动静,然而谁也不敢进去相劝,只管大眼瞪小眼。 片刻后又听屋里乒乓一阵响,不知又砸了什么。一个婆子有点害怕,小声嘟囔:“要不要告诉太太去?侯爷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火,恐怕姨娘受不住啊。” “你傻了,这怎么能让太太知道,不是给姨娘没脸么……”另一个婆子数落她。 “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 淡淡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吓得几人都是一惊,连忙回头去看。黑漆漆的院子里,八盏灯笼两溜排开,秦氏一身烟紫对襟妆花褙子,钗环齐整,扶着丫鬟的手款步而来,不慌不忙走到廊下。 “太太!”几个仆婢慌忙行礼。 秦氏垂眸扫一眼几人,又看了看内寝窗上映照出的人影,声音有些冷:“深更半夜,你们院子里闹腾些什么,吵得董姨娘都不能安眠。董姨娘,是不是?” 众丫鬟身后这才慢慢腾腾挪出一个人,怯怯道:“……也不是睡不着,就是听了动静不知道是什么事,一时慌了手脚,所以才去禀报太太的……既然太太来了,妾身这就回去,免得添乱。”说着就要往远蹭。 秦氏叫住她:“且别忙走,看样子侯爷发了很大脾气,你留下帮忙劝劝。”说罢也不看她,径自带人进了屋子。孙妈妈笑着朝董姨娘道:“姨娘,一起进去劝劝侯爷吧?”虽是询问,那语气却是不容董姨娘推脱的。 董姨娘无法,知道此番是躲不开了,只得磨蹭着跟在孙妈妈身后,随着秦氏进了屋子。蓝泽的火气还没发完,哐当又是一个瓶子扔到了地上,正好摔在刚刚走进内室的秦氏脚下。 “侯爷这是怎么了?”秦氏低头看了看粉碎的瓷片,抬脚绕过去走到蓝泽跟前。 香竹跪在那里不敢动,见人来了,慌忙将椅背上搭的一件外袍拽下来,给刘姨娘披到身上权作遮挡。然而那外袍也是轻纱的,其实遮不到什么,秦氏扫了一眼就别过头去,向蓝泽道:“侯爷有什么事也别着急,且容刘姨娘穿上衣服,不然这么多下人看着呢,以后让她怎么做人?” 刘姨娘裹着纱衣,狠狠咬住了嘴唇。既知道我会没法做人,为何要带着这么多人进屋?来得这样及时,来得这样巧……刘姨娘心头一震,抬头盯住秦氏。 “穿衣服!瞪着太太做什么!”蓝泽突然发作。刘姨娘赶紧低下了头,跪行几步,匆匆将床上一团揉皱的衫子胡乱穿上。 秦氏叹口气:“也怪我莽撞了,没想到屋里是这个情形,不该带这么多人来。”说了挥手遣退了丫鬟们,只剩了孙妈妈和董姨娘在屋里,这才继续跟蓝泽说话,“侯爷,什么事让您发这样大的火气,吓得前头董姨娘睡不着觉,这才把妾身叫来看看。” 地上跪着的刘姨娘就狠狠盯了董姨娘一眼,董姨娘低头也不说话,只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娇娇怯怯的。 然而蓝泽此时却也没心情去欣赏她的娇柔,黑着脸坐到椅上。秦氏便问刘姨娘:“今日事你伺候侯爷,却闹成这个样子,做了什么你自己说吧,好好认错,我帮你跟侯爷求个情。” 刘姨娘一脸羞恼,别了头不开口。孙妈妈上前几步,拾起了地上扔着的鞋子和香囊,眉头一皱,递到秦氏跟前,“太太您看。” 秦氏脸色一变:“什么东西,快扔了!” 于是孙妈妈将东西又放到地上,董姨娘在一边看得分明,顿时用帕子捂住了口:“这……刘姐姐,这是你的东西吗……难怪侯爷生了这么大气,你真是……侯爷待我们不薄,你怎可……”几句话吞吞吐吐的说完,那边蓝泽的脸色又暗了几分。 “不是我的!”刘姨娘深恨,跪爬两步抱住了蓝泽的腿,“侯爷您听妾身说,这东西绝对不是妾身的,一定是有人故意陷害,您要替妾身做主!” 秦氏便看向董姨娘:“是你叫了我来的,你且说说,你知道些什么?” 董姨娘吓了一跳,顿时也跪了:“侯爷太太明察,妾身可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住得近,听见这边有动静才去喊太太过来的,妾身是为侯爷担心,对此事一无所知……刘姐姐,你不认错就罢了,何苦拉扯旁人。”说着,同样嘤嘤哭了起来。 蓝泽眉头深锁,顿时烦躁:“都闭嘴!哭什么哭。” “侯爷,要么您且回前院休息?这么晚了,总不能让您熬坏了身子,让素荷服侍您歇了吧。妾身留在这里替您问问刘姨娘,还有董姨娘帮衬着,您放心,一定给您查清楚。”秦氏柔声劝道。 蓝泽也是觉得头大如斗,又颜面尽失,索性一挥袖子:“你且问她!”说罢一脚甩开刘姨娘,黑着脸走了。 “侯爷慢走。”秦氏福身行礼相送,派了几个丫鬟伺候蓝泽离开,回过身来,淡淡看住了刘姨娘,“有什么话想说的,你就好好说吧。” …… 天光初透的时候,南山居杂役婆子早起开门,一眼看见门外跪着个人。 婆子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睡迷了还在梦中,然而再睁开眼睛看时,确确实实那里是有一个人。长发披散,不饰钗环,一身红裙鲜亮得如同天边彤云。 “又是闹哪一初?”婆子心里嘀咕着。她还没忘记大姑娘蓝如璇门外长跪的事情,最后闹了好大的动静,还牵连了人命。这一次,这位又想干什么? 忐忑着上前,婆子朝那人福了福身:“五姑娘,您这是?” 蓝如琳抬起素白的一张脸,“替我通传,我要见祖母。” 婆子唬了一跳。蓝如琳脸色惨白得像鬼一样,眼睛红红的,神色凄厉,顿时让她想起了戏台上乱窜乱跳的地狱小鬼,再也不敢看第二眼,匆匆忙忙就跑进去通禀。 蓝老太太还没睡醒,吉祥出来听了消息,站在廊下看了看大门外那图火红的影子,脸色平静,“再大的事也大不过老太太的身子,且让她等着。” 婆子有点担心:“万一有急事呢?要么姑娘还是秉一声吧,咱们犯不着为她担这干系。” 吉祥笑笑:“要是急事太太早就来了,岂会是她跪在这里。” 婆子顿时醒悟,暗悔自己心眼不好使,大太太是五姑娘的嫡母,有什么事值得她绕过嫡母直接来跪老太太?想必是跟太太有关的事了。这可不是底下奴才能掺和的,婆子朝吉祥笑着道谢,慢悠悠走回大门口回话去了。 于是蓝如琳就在外头跪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直到老太太睡醒起床,院子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才听到老太太要见她的消息。她踉跄着起来,顾不得腿脚酸麻疼痛,进了门一路扶着抄手回廊的栏杆朝正房走。 却正好遇到如瑾从后门那边进来,见到她,如瑾笑道:“五妹今天真早。腿怎么了,如何走路一瘸一拐的?” 蓝如琳恨恨看了如瑾一眼,也不说话,继续拐着腿脚朝门口走,明丽的红裙沾了灰尘,长发披散着一直垂到腰下。如瑾一直目送她进屋,嘴角淡淡勾起。 须臾秦氏陪着蓝泽来了,如瑾上前请安,蓝泽就要进屋去见老太太,如瑾低声道:“父亲是否等会再去?五妹在里头,她一早就在这边跪着,想必是为刘姨娘求情,您现在进去恐怕让她没脸。” 蓝泽皱了眉:“她掺和什么!她是主子小姐,太太才是嫡母,岂有她为了刘氏跟我唱反调的道理。”说着一脸怒气走进房中去了。如瑾和秦氏对视一眼,相继跟上。 里头蓝如琳正跪在罗汉床前痛哭流涕,蓝老太太一言不发阴沉着脸,见蓝泽进去才道:“你屋里的事自己处理好,别闹得鸡飞狗跳惹人笑话。”又向秦氏道,“把五丫头管好了,教教她什么是侯府小姐的体统。” “祖母!”蓝如琳哭得哽咽,“您开恩救救姨娘吧,她一定是遭人陷害了,只求您给个恩典留下她,容孙女去查清楚事实!” 蓝老太太眉头一凝,蓝泽上前喝道:“回你院子里去,还有没有规矩了!”回头吆喝丫鬟们,“将她带回去。” 丫鬟们不敢怠慢,上前半拖半拽的将蓝如琳弄走了,出去老远还能听见蓝如琳的哭喊。蓝老太太抬眼,阴着脸注目蓝泽和秦氏:“昨夜我睡得不安稳,却原来是府里出了这样的事。” “让母亲烦恼是儿子的罪过,儿子一定会……” “我不管你一定会怎样,详细如何我也不问,只告诉你一句,你若不要脸面,襄国侯府可是要的!”蓝老太太厉声打断蓝泽。 蓝泽连忙低头:“是……儿子这就将刘氏送回娘家去,再不让她进府。” 蓝老太太一摆手:“回什么娘家,让她自裁。” “母亲……”蓝泽一惊,抬头看见蓝老太太不动如山的神色,终是没敢分辩。 蓝老太太目光在秦氏身上打了个转,最后闭了眼睛:“你们下去吧。” …… 幽玉院正房里,秦氏沉默着坐在窗边,耳边两滴玉坠子随着她偶尔的偏头而轻轻晃动。如瑾站在一边,秦氏看着窗外,她看着秦氏背影,这样沉默了片刻,如瑾终于忍不住开口:“您不用愧疚,一切都是女儿做的。要她自裁也是祖母的决定,您无需伤神。” 秦氏回过头来,冲女儿轻轻的摇了摇头:“瑾儿,母亲不愧,也不悔,须知污女子清名比直接杀人更恶毒,她污你,现今这是罪有应得。” 握住了女儿的手,秦氏叹口气:“我只是觉得……” “祖母她心中必会疑母亲。”如瑾接过了话,“早晨看她的神色就知道了。她毫不犹豫处置刘姨娘是为了保住父亲和侯府的体面,并不等于她认为刘姨娘有错。所以母亲日后行事说话要更加小心,别让祖母心中忌讳更深。” 秦氏点头:“我知道。但我适才顾虑的也不是这个,而是你。”她将如瑾拉到身边坐下,轻轻抚摸如瑾披下的青丝,“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察觉和布局的,我什么都帮不上你,你受了这么多污蔑陷害,我身为母亲却不能为你分忧。” “您怎么能这样想。”如瑾柔声劝她,“比如昨夜您做得就很好,借着董姨娘的掺和顺势把她卷进来,既不会让父亲疑心您,也让董姨娘脱不了嫌疑,这都是您思虑周到的缘故,而且……” 话未说完,孙妈妈进来了,微微皱着眉。她是去后院盯着刘姨娘的,因为此事不能宣扬,按着老太太的意思是要暗中处置,所以处置之前要将刘姨娘看住。此时见孙妈妈这样回来,秦氏不禁问道:“怎么了?” 孙妈妈告罪:“是奴婢办事不力。刘姨娘听说自裁之事后哭闹不休,董、贺两个姨娘又在跟前,后来五姑娘也跑去哭,院子里……” 如瑾站起来:“我去看看。” “瑾儿,你去恐怕不妥,还是我去。”秦氏下榻穿鞋。 “那么一起去。” 如瑾扶了母亲,带着一众丫鬟婆子走到后院刘姨娘居所,未曾进院就听见里头哭声震天,夹杂着刘姨娘和蓝如琳含糊不清的怒骂。周围几条路上都有些下人远远聚着看热闹,幽玉后院的所有人更是堆在院中。 秦氏进去,众人连忙行礼退到一边,唯有刘姨娘仍在屋里闹着,蓝如琳被人拦在屋外正在哭喊,见秦氏进来立刻跑过来:“你们这些蛇蝎歹毒的坏人!为了争宠竟然敢污蔑姨娘,还要杀了她!秦薇,蓝如瑾,你们全都不得好死!要是你们敢杀她,我就杀了你们!我一定会给姨娘报仇的!” 丫鬟们连忙上前将蓝如琳挡在五步之外不让她近前,但她的话清清楚楚喊了出来,在场众人无不变色。董贺两位姨娘面面相觑,贺姨娘闭紧了嘴巴,董姨娘缩着身子躲在丫鬟身后。 如瑾上前两步,静静看着蓝如琳,“你还有什么话,接着说。” 蓝如琳披头散发,状似疯癫,身上全是方才与婆子们撕扯打滚沾上的灰土,两只耳坠子丢了一只,另一只似乎在撕扯中伤到了耳垂,周围一片血迹。 “蓝如瑾,你这个口蜜腹剑的东西!就是你害了婶娘,害了大姐,如今还要来害我姨娘!你以为把我们全都害死你就能得意了?呸!父亲连正眼都不会看你,你那高傲装给谁看?私底下还不是跟男人不清不楚的,连城里贩夫走卒都知道蓝家出了你这个贱人,一辈子你都嫁不出去!” 如瑾唇边渐渐漾开一抹虚淡的笑,如雾中花,水里月,清冷而朦胧。“这就是你要说的话?也没什么新鲜的。” 回过身来,将院中诸人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董、贺两个姨娘身上。“你们听见她说的话了么?” 两人低头,不敢不答,各自道:“……听见了。” “听见了,就去告诉父亲知道,现在就去,一字一句学给他听。孙妈妈,你跟着去。” 两个姨娘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动弹。如瑾笑道:“不去么?也好,想必你们亦觉她说得没错,那么我自己去告诉父亲好了,或者,直接去告诉祖母。祖母今晨处置了刘姨娘,再处置两个也不嫌多。” 董姨娘身边蓝琨的乳母韩妈妈也在,闻言忍不住说道:“三姑娘何苦欺负我们?姨娘怎样也是您庶母,又没做错事,您要处置也得说出道理来。” 如瑾脸色一沉,身后碧桃立刻上前:“韩妈妈,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么,不知道你是哪里学来的规矩,真让人开了眼界。” 如瑾道:“掌嘴。” “是。”碧桃带了几个婆子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将韩妈妈按住,噼噼啪啪就是十多个耳光,顿时打肿了韩妈妈一张老脸。 “哎唷——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真是没脸见人了!辛辛苦苦奶大了三少爷却遭了这个罪。三姑娘真威风,撵了自己乳母,又来动弟弟的乳母,我看咱们侯府以后也不用雇乳母了,不然都得给三姑娘撵出去……以后三少爷也不用袭爵继承家业,索性让三姑娘继承了最妥当!” 韩妈妈肿着脸哭天抢地,董姨娘听得分明,脸色就是一变,待要说话,那边如瑾已经笑了:“哦,原来你准备让琨弟袭爵来着。父亲正当盛年,世子都还没立,你却比朝廷还着急。董姨娘,不知道这主意是您教给她的,还是她自己老糊涂胡思乱想的?” 董姨娘白着脸匆匆上前跪在秦氏脚边:“太太,妾身绝对没有这个想头!您明察,都是这个老货胡言乱语。韩妈妈你还不住口,惹恼了三姑娘,小心姑娘赶你出府。” 韩妈妈被打得晕头转向,只顾着给自己挣脸面,一时还没反应过来,犹自在那里哭喊闹腾。如瑾看向贺姨娘:“既然董姨娘绊在这里不得脱身,就劳烦贺姨娘跟父亲去说一声?” 贺姨娘眼睛眨了眨,看看狼狈的韩妈妈和董姨娘,立刻点头应了:“姑娘客气,说什么劳烦不劳烦的话呢,我这就去。孙妈妈,咱们走吧?”孙妈妈立时上前跟她同行。 蓝如琳在后头叫嚷:“站住!你敢去!”贺姨娘只瞥她一眼,脚不沾地的走了,气得蓝如琳直骂。 这边秦氏叫董姨娘起来:“多大点事,跪什么。别说侯爷如今就琨儿一个儿子,就算以后其他姬妾再有子嗣,只要我不能得子,琨儿也是理所当然的长子,难免大家会想到这上头,你这样思虑也不为过。” 董姨娘连忙告罪:“妾身不敢。妾身绝对没有这样想过。再说三少爷的母亲是太太,妾身不过是个姨娘,想这些又有何用。” 如瑾走到她跟前,伸手将她搀了起来:“您本无错,却非要跪在母亲跟前,让人看了以为母亲对您有多严苛呢。”董姨娘就要分辩,如瑾紧接着道,“姨娘方才有句话说错了,韩妈妈惹了我是不假,但我已经掌嘴惩罚她了。至于她以后若真的被赶出府去,那也和我无关,我想大概是因为她左右爵位继承事,犯了朝廷的忌讳,您说是不是?” 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董姨娘脸色已成惨白,看了看韩妈妈,一狠心点了头:“姑娘说得对,是她为奴不安分,自不量力,居心叵测。” “既然您这么明白事理,就带她回去好好管教吧。石竹,送董姨娘回房。”如瑾吩咐完毕,径自走到蓝如琳跟前:“五妹,咱们再来说说你。” “你这个贱人,不知廉耻,心狠手辣,你有什么花言巧语!”蓝如琳狠狠一口唾沫啐到如瑾脸上。 “姑娘!”青苹连忙拿了帕子上前来擦,如瑾摆手止住了她,只当没有这回事,闲闲笑着看向蓝如琳。拦着她的婆子们见她突然做出这种事,慌忙将她拽开如瑾身边一丈之外。 “五妹,你一个侯府里深居简出的闺阁小姐,口口声声说外面贩夫走卒在议论我不知廉耻,敢问你是从何得知的这些消息?是你亲耳听贩夫走卒说的,还是亲口与贩夫走卒对质的?” “你……”蓝如琳噎住。 如瑾向前一步,“你说我害了婶娘,害了大姐,敢问我害了她们什么?她们好端端在东府里过日子,哪里损失了一星半点?” “你、你让婶娘丢了管家权,你让大姐在亭子里……” “哦,事到如今你还敢提这个,想是在屋里做针线余兴未尽。”如瑾一句话堵住了她,又道,“什么叫婶娘丢了管家权?原来你对祖母的决定是这样以为的么?今日院子里这么多人,想必祖母很快就会知道你的话。” 蓝如琳愣住。如瑾又道:“你说母亲为了争宠污蔑刘姨娘,不知污蔑了她什么,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你……”这种事蓝如琳如何说得出口,说出来,恐怕众人关注的就不再是秦氏争宠不争宠,而是那双鞋子到底是谁的了。 如瑾脸色一冷:“惩罚刘姨娘是祖母的决定,是父亲的首肯,根本原因在于她做错了事,与母亲何干?而且,母亲本来想着等祖母气消之后去跟前求情,你这样不管不顾的闹出来,若是祖母怒气更甚,岂非害了刘姨娘?” 蓝如琳重重冷哼一声:“说得好听,秦薇会好心替姨娘求情,你哄谁呢!” “住嘴!” 门口猛然一声厉喝,蓝泽带着贺姨娘脚步匆匆进了院子,满院仆婢慌忙行礼。秦氏也朝蓝泽福了一福:“惊动侯爷了,是妾身做事不力,未能好好约束妾室和五丫头。” 如瑾转过身来,朝着蓝泽行礼告罪:“是女儿劝不住五妹,恐怕事情闹大了丢了侯府脸面,不得已才请父亲过来震慑。” 蓝泽一眼看见如瑾脸上未曾干涸的唾液,气得手指发抖,“这可是五丫头吐的?” 如瑾没言声,默默掏出帕子擦干脸颊,蓝泽也就知道了答案,上前就给了蓝如琳一个耳光:“不敬嫡母,辱骂姐妹,口出秽言,体统全无,这许多年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说着一叠连声叫下人,“堵了她的嘴给我关到屋子里去,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门!” 婆子们不敢怠慢,连忙掏帕子堵了蓝如琳的哭闹,两个力气大的一人抬头一人抬腿,扛着她就朝晓妆院方向奔去。如瑾默默看着蓝如琳的狼狈,脸上被唾过的地方还有凉意。啐一口又能如何,到最后,这样的发泄也不过是更给自己找麻烦罢了。 院子里这才算清净下来,跪了一地的丫鬟婆子,谁都不敢吱声。这里一静,屋中刘姨娘的哭声就显露出来。 蓝泽脸色更黑,看一眼满院子的下人,生怕里头刘姨娘嚷出什么来丢了他的脸,立刻大手一挥:“都给我出去!” 众人自是不敢违逆,爬起来纷纷用最快的速度退出了院子,只剩下秦氏如瑾母女与贴身仆婢,还有贺姨娘。蓝泽冲如瑾和贺姨娘道:“你们也出去。”这才带了秦氏走进屋里。 如瑾恭送父母进屋,站起身来朝贺姨娘笑了一笑:“多谢姨娘帮衬。” 贺姨娘心中一凛,赶紧笑容满面地说:“姑娘不必客气,为太太和姑娘分忧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如瑾与她并肩出了院子,贺姨娘就要告辞回前头自己房里去,如瑾以手遮阳抬头看了看天:“经了这么一闹未免让人心中烦闷,姨娘若无要紧事,不如陪我走走散心?” 贺姨娘笑道:“只要姑娘不嫌我话多吵闹,我自然愿意得很。” 天空晴好如蓝琉璃,日光穿过高大的梧桐木,点点碎金洒在地上,点缀芳草萋萋。两人漫无目的到处乱走着,沿途仆婢纷纷退避行礼,万分恭谨。贺姨娘就道:“姑娘方才气势非凡,消息传得快,下人们都怕了。” 如瑾偏头看她:“你未曾见过我如此模样,是不是?” 贺姨娘不知如何作答,只笑了笑。如瑾便道:“想必你这次回来,已经发现我变了吧。” 贺姨娘略微踌躇,谨慎接口:“姑娘以前出尘若仙,如今似神,凛然难犯。” “姨娘不必这样小心,我别无他意。只是想让姨娘知道,我这番转变,也是经了一些事的无可奈何。”恰好走到西边池塘附近,如瑾坐到亭廊扶椅上,侧着身子看向对面小亭,伸手指了指,“姨娘可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贺姨娘朝那边一看,想了一想,“听说姑娘曾在那里落水。” 如瑾点头:“就是那里。并不是意外。” 贺姨娘一惊。如瑾接着道:“亭栏无端松脱,我落水重病,病中药物却被人做了手脚以致高烧迟迟不退,母亲在庄子上被人匆匆召回,报信的人却说我性命堪忧,惊得母亲也差点有了危险,她素年的身子你是知道的。” 贺姨娘呼吸急促,已经想通了关窍。 “姨娘,这还不算狠的。三月三春宴四方亭里,有人安排了小厮进去,又诓骗我进亭更衣,那小厮身上还带着男子写给我的信笺,当日宾客家的姑娘都在亭子附近玩耍,若真出了什么事,你该知道我会落到何种境地。亏得我事先察觉,躲过一劫,然而此后依然步步维艰,到如今我一应用具吃食都要留心,稍不注意就会为人所谋。”如瑾长长舒了口气,“所以姨娘,我今日成了这个样子,都是迫不得已。” 贺姨娘脸上惊疑不定,捏紧了手中香帕。两人的丫鬟都退开在几丈之外,屏息侍立着。当如瑾停住了口,周围就只是一片寂静,唯有远处蝉鸣一声接一声嘶嘶作响于枝头。 沉默良久,贺姨娘才十分小心地开口:“姑娘跟我说这些……” 她停住不言,净瓷一样白润的脸上有着忐忑的神色,一双乌润的杏眼怔怔看着如瑾。如瑾露出一个宽慰的微笑:“姨娘不用为难,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悄悄透露给父亲,这些事凭据无根,说与谁听谁都是不信的。” “那么姑娘?” “姨娘,你只需想,我为何不和刘姨娘说这些,为何不和董姨娘说这些?”如瑾温和的回应她的注视,“只因为姨娘之中你心地最是纯善,对我和母亲并无恶意,不像她们各个心怀鬼胎,就算有些小心思,也只不过是盼着父亲多关切你一点,盼着自己能在府里安然度日罢了。” 贺姨娘脸色有些红,刚要解释几句,却听如瑾一声低低叹息,似是午后荷塘上的微风,还未曾拂动莲叶半分,就被灼热的日头融掉了。 “姨娘,想必你也明白,想要在府里安然度日,只有父亲的关切也许还不够,没有子嗣,你终究是不能立足深稳。就像我母亲没有儿子,这么多年,侯夫人当得也并不牢靠。而此事,正是我今日要和你说的。” 贺姨娘这下当真是惊讶了,如瑾一个姑娘,跟人讨论生育子嗣之事本就奇异,何况两人又是庶母与嫡女的关系,她仔细看看如瑾神色,却并未在她脸上看到任何羞赧,只是一片坦然。 “姑娘想要说什么?” 如瑾从袖中掏出一角锦缎来,是她自从到手后就日日笼在袖子里只待时机的东西。“姨娘可认识这个?” “这是……”贺姨娘拿过缎子看了两眼,立时笃定道,“这很像我一件衣服的料子。” “正是那件带着香气的亮锦褙子,往常见你穿过,我还有些印象。”如瑾缓缓道,“不久前因为查了针线房货商的亏空,那货商为了脱罪讨好,供出了当年旧事,说是有人特意送了带香气的染料让他们染锦缎,后来这锦缎便成了几位姨娘和我母亲的衣服。母亲嫌香气重未曾穿过,几位姨娘可都是经常上身的。那香味经年不散,想必如今还有,姨娘自可悄悄找懂行的人问问看,那香气到底是什么。” 贺姨娘先是愣怔,转瞬间想起如瑾方才所说的子嗣之事,顿时一惊,“姑娘你是说……是说……” “姨娘进府年头不短了,身体康健却一直无由所出。” 如瑾未曾明言,贺姨娘却全都明白了,只是还是不敢相信,脸上惊疑之色越来越深,紧紧捏着帕子,指尖都掐得泛白。 突然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姑娘且坐,恕我不能相陪了。”言罢带人匆匆而去。 如瑾看着她走远,缓缓靠在朱栏椅背上,对着逐渐沉下去的余晖缓缓眯起了眼睛。 “姑娘,您把那件事跟贺姨娘说了?”碧桃近前轻声问。 “说了。”如瑾淡淡道,“以后的事就看她如何了,她若有本事,我就省了许多力气。她若没本事,只当帮她一把罢了。” 碧桃深深点头:“身边这么多不省心的,真是该找个帮手了,姑娘思虑极对。” 如瑾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她并不害怕敌人太多,也不怕日日与人周旋,她只是怕一些尚未清晰的事情,怕出了什么变故以致自己有心无力。若能多一个帮手,快一些平灭身边层出不穷的陷阱,她也许会有更多的经历去应付其他的事…… 比如,父亲连日来到底在谋划什么,要怎么才能阻止他? …… 这一晚蓝老太太的晚饭是由秦氏伺候的,饭前饭后,秦氏说了许多刘姨娘的好话,请求婆婆能够网开一面勿再伤生。蓝老太太先是无动于衷,待到后来见秦氏求得十分诚恳,这才发话说:“你房里的事你自己决定吧,若要留她,那么就找个地方禁足安置下来,不许她再出来见人就罢了。” 秦氏道谢退出,临出门前老太太又缓缓说了一句:“你们妻妾的事情我不管,只是不要伤了侯爷和府里的体面。” 秦氏凛然称是,回去后叫来如瑾说了当时情景,如瑾道:“无妨,祖母疑心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即便疑您,还是给了您体面,这就是她对您和诸位姨娘的态度了。而且,外头流言传得那样厉害,您在此时处置刘姨娘,祖母未必不会联想。” 秦氏道:“看你祖母方才的神色,我去替刘氏求情是对的,她对此事似是很满意。” “自然。白日闹了那么大的事,若是再悄悄处死刘姨娘,恐怕就不是压事,而是更让旁人揣测怀疑了,所以即便您不去求,恐怕祖母也会收回成命。” 秦氏想了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摇头笑道:“你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如何能想出这些东西。” 笑了一会,却又皱起眉头,“瑾儿,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帮我参详——今日在后院,刘氏急怒之间,对着你父亲说出当年她滑胎的事情来,说是我做下的。你父亲自然是骂她胡说,但过后会不会心中生疑……” 如瑾只是一笑:“左右又与您无关,您怕这个做什么。过了这么多年也不好查了,父亲疑也是白疑。” 秦氏又要说话,如瑾道:“我知道您顾虑什么,虽与您无关,但若父亲起了疑心也是对您有妨碍。母亲且别忧烦,现下正有一个由头可以添这个漏子,只要父亲但凡露出一点疑心,您自把这事透露给他不就成了。” 秦氏顿时也醒悟过来,“对,我倒把这个忘了。” 如瑾叹道:“父亲这么多年被叔父哄着,讲什么兄弟情分,我看只怕是他一厢情愿罢了,单从素莲之事就可看出叔父对他情分不深,说不定还有什么想头。” “兄弟离心,妯娌暗害,这哪里还像个家。”秦氏感叹。 “钱因双戈丧尽古今人品,富贵人家,原本就是难有真情的地方。如今我们所求的,也只不过是母女至亲几人的安稳罢了。” 如瑾凉凉一叹,心中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父亲频频出府与人商谈的事情,到底会不会破坏她一心所求的安稳长乐呢? ------题外话------ 感谢zlican3029的花花和月票,感谢sgqwxp,prettyelle的月票! 080 东府摊牌 这一夜如瑾睡得不好,从幽玉院回来本就晚,待到收拾妥当躺下已经快过了亥时。在极其困倦的时候不能就寝的话,过了那个困劲,头脑反而精神了,于是只得默默对着床帐子发愣。 白日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转悠,蓝如琳,刘姨娘,董姨娘,贺姨娘,还有满满一院子的仆婢,以及祖母和父亲俱都沉着的脸……自从东府消停了之后,家里是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这是自己一手极力促成的局面,最终进展顺利,得偿所愿,可如瑾心里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尤其是,在这样静谧漆黑的夜里,独自在帐中默数自己呼吸的时候,这种感觉就越来越强烈。 她不得不承认,她不喜欢做这样的事,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前世的时候,她喜欢雪,喜欢梅,喜欢晨雾如烟,喜欢月华似水,喜欢静静捧着卷册细读,喜欢悠闲对着初绽的芳华品一盏茶……可是这一世,似乎已经没有这样的时间与心情而了。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揣摩人心以及争斗设局之上,就算踏月对花,也是白白浪费了风景。 如瑾无声叹了一口气,却不敢将气息绵延太长。恐怕叹息一久,自己又要生出前些时候那些无益的多愁善感。在这样事事未曾妥当的时节里,任何动摇心志的情绪都不能任之漫延。 好了,就这样吧。她默默对自己说着,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 …… 两日之后,安置刘姨娘的屋子被下人们整理布置出来了,是在园子西北角最偏僻的所在,再往北就是院墙,院墙之外则是府外的地界了。 那里植了一片松林,是早年建府的时候按阴阳先生的吩咐布置的,单纯为了府第风水,却是与整个园子的景致并不相容,平日也就少有人去。刘姨娘将要居住的地方,就是松林后头一个明暗两间的小房子,是以前堆放园中杂物的所在,近些年不大用了,一直空闲着,此次便收拾了出来。 蓝泽本想要刘姨娘回娘家去,能走多远是多远,免得让他见到心烦,老太太则担心人出了府也就将污事带出了府,以后万一传扬开来于侯府脸上无光,是想让刘姨娘干脆消失的心思。秦氏两边迁就着,最后也只能将人安置在府里最不起眼的所在,关她一辈子,以后就当府里没这个人罢了。 然而一切收拾妥当之后,刘姨娘却死活不肯搬过去,直将屋中收拾行李的一应仆婢全都赶了出去。“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平日我可亏待过你们?如今见我遭了难不说给主子想办法,反而要帮着别人将我挪出去!实话告诉你们说,我就算死在这里也不会搬去库房住!” 她院中一个婆子低声嘟囔:“……姨娘您别骂我们了,这都是太太的吩咐,我们当下人的岂敢不听。再说……再说那边也不是库房,我去看过,都已经收拾好了,真是能住人的地方……” “滚!”婆子话没说完,刘姨娘一面镜子就砸了过去。近来几日她屋子里的东西是遭了秧,蓝泽那晚砸了一通之后,这两天又被她自己发脾气砸了不少,连素日钟爱的五斗妆台上种种精巧摆设都未能幸免。 “你们这群黑心的东西,跟她们一样全都黑了肚肠,看着侯爷对我好就想尽办法害我,我真是命苦……”刘姨娘扑到床上哭了起来。 消息传到秦氏那里,秦氏就要带了人去看。如瑾正在跟前,便拦住了母亲,“什么样的人也值得您亲自去。” 孙妈妈道:“还是奴婢去看看,她若不肯,就着人绑了她一路穿园子抬过去。好好的体面不要,也由不得别人不给她脸了。” 如瑾想了一想,秀眉轻挑:“妈妈不必如此费劲,她若是不服,就算绑了过去也不会消停,难道还要整日派十个八个的人专门去盯着她不成。” “姑娘的意思是?” “妈妈替我转些话给她听。” 如瑾低声嘱咐几句,孙妈妈眼睛一亮,挑起暖玉色的湘竹帘子匆匆带人走了。如瑾抚着衣襟上烟青丝线结成的双鱼盘扣,喃喃低语:“若不让她明白自己有多愚蠢,她永远会这么自作聪明的闹下去。” 那边孙妈妈来到刘姨娘院中,香竹和其他三个仆婢正在院子里扎手站着,脸上都是为难之色。屋里传出刘姨娘嘤嘤的哭泣,后门左右有些看热闹的婆子在探头探脑,一见孙妈妈过来,全都缩脖子躲了开去。 孙妈妈独自进了房门,立时一个香露瓶子就砸了过来。“你来做什么,催我快去吗?我死也不去,我要见侯爷!”刘姨娘哭得眼睛红肿,嗓子都哑了。 孙妈妈反手关了房门,抚一抚鬓角,冷笑了一声:“姨娘想要见侯爷,是要告诉他你和范嬷嬷勾连之事么?” “……”刘姨娘顿时一脸震惊,忘了哭闹。 “姨娘既然说是有人陷害你,那我就告诉你一句话,因果报应,天理循环,你陷害污蔑别人老天爷自然看得见,这次就是你自食恶果了。” 孙妈妈盯着她:“你认为自己被害得很惨,很委屈?那你有没有想过,若是你和范老婆子得逞,姑娘会有多惨,无辜的凌先生又会有多惨?如今不过是罚你在园子里闭门思过,有吃有喝死不了,你还闹腾什么?” 刘姨娘脸色不断变幻,震惊,恍然,最后成了怨毒的恨。“原来是你们害我……我做这些,还不是因为你们害五姑娘,还不是你们先挑起的!” “五姑娘自己上蹿下跳的找事,跟别人何干?”孙妈妈冷哼,“有其母必有其女,五姑娘年纪小本事不够,你也只比她多吃几年咸盐罢了,都是自作聪明的蠢货。范嬷嬷已经被太太赶出城回老家去了,再也别指望能进侯府,你若再不老实,北角松林边的小屋子也不配住。” “你们别得意,你们不会有好下场,总有人会让你们……” “姨娘是指方婆子?”孙妈妈一句话就将刘姨娘震在当地,“可惜,方婆子已经主动投了太太,若不是她献上姨娘的攒花点金珠钗一支,成了这次的证物,也许侯爷还会对姨娘心存怜悯……噢,对了,还没告诉姨娘,正是从范嬷嬷堂弟那里搜出了姨娘的珠钗,他虽然闻风跑了,但留在家里的鞋子尺寸可和姨娘床上的一般大小。” “你……你……方婆子这个老东西,拿了我那么多钱……”刘姨娘顿时想起了事发的那一天,就是方婆子来访,在她屋里密议了好一会……定是那个时候,定是这老东西趁她不备,将腌臜东西放进了她的床铺。 “姨娘,谁心里没杆秤?讨好你还是讨好太太,只要不是傻子都掂量的出来吧。” 刘姨娘惊怒攻心,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孙妈妈道,“侯爷不在跟前,姨娘不用装晕了,好好的收拾东西搬过去是正经,不然万一哪天您和范嬷嬷编造流言的事情闹出来,恐怕任太太再怎么求情,老太太也不会留下您的命了,还得连累五姑娘。” 孙妈妈打开房门走出去,打眼看看院中不明缘故的香竹几人,道:“香竹与姨娘最是贴心,自然要跟去伺候姨娘终生。其他三人若不愿去就到管事妈妈那里挂名,等着分派别的差事。” 香竹脸色一白,其他三人不禁喜上眉梢,恭恭敬敬朝孙妈妈行了大礼。孙妈妈将带来的人都留下:“你们帮手给姨娘收拾东西,务必在日头落山之前搬过去。” “是!”众人齐齐应了。 屋内,刘姨娘再无半点哭声,就连众人进去收拾都没再阻拦,只瘫在椅上呆呆地坐着,最后任人将她半搀半拽的弄到了松林小屋。 自此,只有香竹一人与她相伴,屋子十丈之外就有管林子的婆子看守,又添了两个婆子过去名为伺候实为看管,刘姨娘整日不得走出松林半步,一应吃穿用具都由人送过去。香竹的父母也是府里下人,陆续被打发到庄子上做活去了。 外面街头巷尾的流言,在凌慎之那些市井朋友的帮助下也渐渐压了下去。那些人中颇有好狠斗勇之徒,整日在街上闲晃着,听谁议论凌先生就过去一顿胖揍,吓住了不少人。随后关于富家小姐有孕和平民丫头退亲的真相也被有心人揭开,原本就是和凌先生无关的。范嬷嬷聪明地利用确实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虽然比凭空的流言更可信,但若事实一旦揭开,编出来的东西也就站不住脚了。 蓝如琳被蓝泽禁足在院中,寻死觅活闹了几次,只换来蓝泽更重的责备,连房门都不让她出了,没过多久就匆匆给她寻了一门亲事,乃是冯主簿家的一个亲戚,刚刚点了外省县令,家中独子比蓝如琳大了四岁,正好议亲。 虽然门第不般配,以蓝如琳庶女的身份来说也是太委屈了,且是越过了做姐姐的如瑾和蓝如琦先订亲,礼法上也有些说不通,但蓝泽对蓝如琳实在头疼,又觉得她的性子嫁给高等门第会惹祸,经人一提便定下了。蓝老太太对此没说什么,只说既然妹妹订了,也着紧给如瑾和蓝如琦寻着。 蓝泽当场应了不假,回到房里,秦氏和他商量的时候,他却说:“且不忙,等一阵子再说,母亲那边你先敷衍着。” “侯爷,瑾儿和琦儿都到了年纪,不好再拖了罢。等一阵子是等多久呢……” “不急,最多两月。” 蓝泽没头没脑的话让秦氏十分费解,隔日如瑾独自与她在房中时,就悄悄将此事和如瑾稍微透了一些。如瑾顿时一惊。 “父亲最近出去的次数倒是少了,但我觉得更加不安,刘姨娘出了那样的事他也只发了两次火,过后还是兴致很高的样子,像是有天大的喜事似的。”如瑾焦躁地将手中茶碗转得飞快,蹙眉思虑,“他说等两个月,到底在等什么……真是,我们在外院的人手太少了,只凭几个人能打探的消息有限,父亲做了什么我们完全不能知道。” 经过了内宅这么多的事,每次虽然凶险但也安然度过了,可这回……如瑾第一次觉得有些力不从心。她重生之后的时间还是太短了,没有容她从内宅腾出手布置外宅的工夫。 父亲到底在等什么,难道他所做的事情还跟自己亲事有关么?如瑾暗暗心惊。 犹记前世,她名声虽然被污,却也用不着非上京不可,但父亲就是一意孤行地送她去选秀,最后才落得那般光景。这一世,父亲又在筹谋什么? …… 似乎这个夏天出奇得热,刚进七月,大清早也有暑热漫进屋子来,闷得人再也睡不着。因为担心着父亲,如瑾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安睡,常常在半夜被噩梦惊起,然后只能睁着眼直到天亮。 这个早晨她难得迷蒙着睡了一会,却很快就被热醒。“拿碗莲子汤来,要冰过的。”她坐起来唤婢女。 值夜的青苹已经起了,正在外间收拾,闻声立刻走了进来,看见如瑾一头一脸的汗,连忙拿帕子给她擦去。“姑娘,还是别用凉东西了吧,虽然天热,但您脾胃一向虚弱,奴婢给您拿碗温的来可好?” 如瑾只穿了一件淡月白色薄绸寝衣,虽然极其轻薄,但也被汗水浸透了,黏在身上只觉难受。“打水给我沐浴。”看了看一脸担忧的青苹,最后还是听了她的劝,“温的就温的,去拿吧。” 青苹笑着去了,几个近身伺候的丫鬟打了热水进来,将水兑好,请如瑾到屏风后去沐浴。待到温热的香汤浸润了身子,如瑾这才感觉到舒坦,将头靠在浴桶边沿微闭了眼,任由丫鬟替她轻轻擦洗。 “姑娘,植造房郭婆子一早遣人悄悄来报,说昨日有几个婆子到钱嬷嬷跟前告状去了,无意中被她知道消息,赶紧来告诉姑娘。”碧桃进屋遣退了其他丫鬟,贴在如瑾耳边道。 如瑾眉头一皱,刚刚将夜里噩梦引起的不快平复下去,泡在水中觉得舒适了些,就又有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来打扰。“告什么状?”语气中带了些许不耐烦。 碧桃拿起澡帕轻轻替如瑾擦洗,一边小心翼翼说给她听:“郭婆子只是听闻了风声,但没打听出大概,让您和太太晨起去请安时小心些就是。” “有什么可小心的,不过是些长舌妇罢了,我们行正走直,难道怕她们恶意中伤?”如瑾闭着眼睛靠了一会,水温有些凉了,索性不再洗,起身穿了衣服,“我倒想知道是什么人告的什么状!” 梳洗完毕去见秦氏,蓝泽在那边,两人也是刚起不久。因为刘姨娘之事,蓝泽和秦氏之间略有冷淡的关系也就重新恢复他刚回府的状态,有一半日子都歇在幽玉院正房。给父母请了安之后,如瑾略略思忖,便状似无意朝秦氏道:“怎么今日看母亲似乎瘦了呢?想是最近管家劳累?” 蓝泽便也端详了一下秦氏,之后道:“似乎是瘦了些。” 如瑾笑言:“父亲不知道,母亲管家以来夙兴夜寐,只为府里一应事情操心,既要紧赶着熟悉府里各项事务,又要查补以前因婶娘事忙而造成的疏忽,这些日子极其辛苦。您也知道,婶娘以前管着两个府的事情,难免有精神不济的时候,底下人就散漫了一些,现如今母亲都要一样一样管起来。说起来,也难免得罪人。” 蓝泽正用晨起的点心,闻言随口朝秦氏道:“你注意着身体,有什么事让底下人去做。” 秦氏执起竹林晚照方口壶给他添了茶,谢过他的关心,然后说,“侯爷不知道这些人,似乎偷奸耍滑惯了的,只要主子不留神就要做些不妥当的事情,妾身怎能事事都交给她们。” 本是随口一说,如瑾听了却暗道,正合了今日之事了,有了这句话在前,若是父亲在听到什么不好的言语恐怕就会掂量掂量。 一时两人用完点心,董、贺两位和蓝如琦又来请了安,蓝泽便带着妻女朝南山居去。陪着老太太说了一会子闲话,蓝老太太便突然提起了话题,朝秦氏看了一眼。 “这几日恍惚听着谁抱怨来着,说是给底下人的吃穿用物都不齐全,且比以往次了一等,你留心着些,若是真有其事,一定要补上。咱们侯府堂堂的名声在外,若是让人知道对底下人严苛,未免让人议论,伤了几代人的体面。” 这是很重的话了。 自从秦氏管家以来,因为钱嬷嬷婆媳帮衬着,也就等于老太太间接掌控侯府,有什么事秦氏和钱嬷嬷达成一致就等于顺了婆婆的意,因此许多天过去了,老太太从没在家事上亲口说过什么。 这次当着蓝泽的面提起来,又言及侯府体面,不得不让人打起十二分精神。 秦氏连忙站了起来,行礼告罪:“让婆婆操心是媳妇办事不力了,媳妇这就去查问是哪里短了东西,若是有人故意克扣一定要她们给个交待。” 蓝老太太点了点头,语重心长:“你前些日子查办各处采买的商户,做得很妥当,这次也要好好用心,谁敢中饱私囊或者弄权苛待底下人,我都不能容她。” “是。” 如瑾眉头一动,这是祖母借着奴才说母亲呢。也不知昨日那些告状的人说了什么,竟让祖母疑心是母亲在弄权公报私仇。和婉一笑,如瑾朝蓝老太太道:“祖母所言极是,您就是不说,母亲近日也念叨着要查办一下这事呢,只是还没抽出精神来,所以还没跟您说起。” 秦氏看看女儿,虽然不明白如瑾为何这样说,但知道她所虑必是不错的,便也跟着点头:“正是,如今得了婆婆吩咐,媳妇更要用心尽力了。您放心,一定不让底下人再有怨言的。” 蓝老太太颔首,又闲聊一会别的,遣众人散去了。 回去的路上,蓝泽走在前头,如瑾在后面扶着秦氏闲话:“母亲不知道,昨日是有人跟祖母诉苦了去,所以才有了今晨这番话,我也是无意中知道此事,否则还要纳闷祖母怎么突然说起这事来。” 秦氏愕然:“原来是这样,怪道你祖母如此言语。只是日常底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钱妈妈主管,想必是她事忙忽略了什么,我去问问便是。” 如瑾说话未曾刻意压低声音,前头蓝泽也听到了,此时就回头皱了皱眉:“这些奴才越发不像话,什么事都去烦扰老太太,难道当你和大管事们都是摆设不成。依我看恐怕诉苦是假,告状是真。这府里也真该管管了!” 如瑾暗自一笑。果然晨起那番话没有白说,父亲向来以洞察世事自诩,此时已经想当然的以为是奴才因不能偷奸耍滑而心生怨愤了。 轻轻拽了拽母亲衣袖,秦氏会意,朝蓝泽道:“都是妾身前些年身子弱不能管家的缘故,让底下奴才们不成体统了,如今侯爷只管放心,妾身自当尽力。” 蓝泽在幽玉院用了早饭就朝外院去了,今日不用上学,如瑾留在母亲房里。说起晨起之事,如瑾道:“幸是上次赏春厅走水后咱们劝祖母留下了郭婆子,她念着咱们的恩,心就向着咱们,知道通风报信。” 秦氏叹道:“虽然通了气给我们,但终究不知道是谁说了什么话,我们要应对也有些困难。” 如瑾将垂落的发丝抚到而后,笑道:“郭婆子既然能来通风报信,定是得了确切消息的,否则不敢乱传话。依我看,她想必知道告状的人都是谁,之前没说大概是不想多惹是非。母亲若是盯着她问,她大约就不会隐瞒了。” 想了一想,又道,“而且能在祖母跟前说上话的,肯定不是底下普通的仆婢,都得有些身份脸面,查起来亦不难。” 秦氏醒过神来:“对,香绮你这就去问去查。” 孙妈妈应声而去,如瑾收了笑,缓缓道:“母亲这次一定要拿人立个威,不然以后这种事会没完没了。杀一儆百,僭越告状的风气绝对不能起来。” 暑热难消,未到晌午屋子里就放了冰。因为秦氏体弱不敢多用,只在角落置了一块。如瑾陪着母亲做针线闲话家常,实在热了,就去屋角那里过过冰气,然后再回来坐下。这样几次之后,孙妈妈去而复返。 “太太,姑娘,郭婆子果然悄悄说了,是园子里几个管事去告的状,当时要拉她一起,她推说突然中暑回家养病去了,现在还在家里歇着呢。” 秦氏问:“园子里大大小小的管事也多,是哪几个?” 孙妈妈到门口看了看,见丫鬟们都在外间远处立着,这才继续说:“一共五个,其他几人也就罢了,一个是针线房曹管事,这是多次明着跟咱们作对的,不用想也少不了她。还有三个原是上次查商户的时候查出她们勾结亏空的事情,想必私下有怨言。但有一个却奇怪,不是别人,正是库房里刚提上来不久的副管事褚婆子。” 秦氏疑惑:“她?她平日好好的,做事勤谨人又安分,怎会掺和这事。” “是呢,奴婢也想着她平日安分守己的,这次为何突然冒出来,特意去查了查,也没查出什么不妥来。” 如瑾抚摸着长榻上樱桃木矮桌精致的花纹,沉声道:“连这种暗棋都启用了,可见东边又要蠢蠢欲动。平静了这么些日子,算一算,也到了她们耐不住的时候。” “瑾儿,这褚婆子是怎么回事?” “母亲不用管了,此事我来处理。” 如瑾下地穿了淡青底初蕊玉兰绣鞋,向秦氏福身告辞就回了梨雪居,叫来寒芳。“抱着你的牛角梳匣子,带上一罐梳头水,随我去东府。” 碧桃惊讶:“姑娘,这是要去……不是说要留着梳子和梳头水么,以防她们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不耐烦与她们周旋了。一次接一次的实在烦人,索性跟她说个明白,真刀真枪对起来,她又能耐我何。以前算计不了我,难道如今失了势就能长本事?”如瑾一挥袖子抬脚便走,却没有直接去东府,而是到库房叫了褚婆子一起。 “三姑娘叫奴婢有何事?”褚婆子满脸堆笑。 如瑾叫了内院行走的小车过来,登车坐稳,只叫褚婆子跟随。沿着园子边缘宽阔的车道行不多时,就来到了东西两府连通的小偏门,再往前不远就是张氏的院子。 褚婆子这一路上脸色很是忐忑,讨好了几句未得回应,中间想装闹肚子溜走,如瑾直接让人将她拎了回来。“闹肚子也得给我忍着,日后有的是时候让你养病。” 如瑾脸色清寒,褚婆子不敢再耍花样,只得一路跟进了东府。临到张氏院门口,如瑾下了车回头瞅她一眼:“你如此提心吊胆,是为昨日的事担心呢,还是为梳子的事?” 褚婆子脸色大变,尤其听见梳子二字之后,上下嘴唇磕碰得直哆嗦,一声不敢言语。“看来你是知道的。”如瑾面色更寒。 张氏已经迎了出来,虽是在家养病,一身衣衫却都鲜亮,发髻也光滑齐整,不知是整日如此还是听了她来特意整饰。“三丫头怎么突然过来,也不派人说一声,婶娘好给你准备点心茶水。” 如瑾见她又恢复了往日温和慈祥的模样,就知她已经转过了心思,准备东山再起了。只是,她不想给她机会。目光在周围丫鬟婆子身上一扫,如瑾挂了淡淡的笑:“婶娘借一步说话。” 之后也不等张氏相让,自己走进了院子,径直进了正房堂中。寒芳拉着褚婆子跟在如瑾身后,张氏一见之下脸色陡变,仔细盯了如瑾两眼,走进屋后立即遣退了所有丫鬟,只留了林妈妈。 如瑾一扬脸,寒芳将怀中梳匣放到了桌上,又将净瓷小罐的盖子打开,露出里头清澈澄透的梳头水。 如瑾不待相请就坐在了正中锦椅上,反将张氏晾在屋子当中像个客人似的站着。曲水月圆双股钗垂下细细银色流苏,冰魄雪光,映照她面色清寒。 张氏张口欲言,如瑾抬手止住了她:“婶娘不必自辩,你若说不认识这两件东西,不认识这两个奴才,我也不勉强你认。只是跟婶娘通个气,此事已经由祖母知道,只是钱嬷嬷顾虑她老人家身体,未曾尽数禀报罢了。” 张氏眉毛高高飞起,目光闪烁。如瑾不等她接话又继续道,“昨日管事们所行之事还请婶娘亲自摆平,并且记住以后安分守己不要妄动手脚,否则——” 如瑾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字说给她听清,“否则祖母所知道的,就不再只是白矾伤我身体,而是白矾加朱砂的阴毒之事了。” 张氏张大了嘴,脸色瞬间青白,直直等着如瑾,似是见了鬼。 如瑾唇角弯成弦月弧度:“朱砂彩梳,白矾浸水,日日混合深入肌理,日后我就是个废人!婶娘心思之精细真让人难忘项背。” 眼见张氏冷汗颗颗滴落,如瑾微微前倾身子,又细细补了一句,“只是不知婶娘这番心思,是否能帮助大姐姐得选宫嫔,耀你门楣。” 噗通!张氏腿一软,重重跌坐在地上,鬓发之上金钗滑落,精心梳理的圆月髻就松了半边下来,另一边却被刨花水黏在一起,仿佛月亮被天狗啃了一半。林妈妈赶紧上去搀扶,但拽了几把都没能将主子拽起,原是张氏已经完全脱了力。 如瑾冷笑一声,转向早在一边瑟瑟发抖跪倒的褚婆子。“你以为我不认识你么?红橘原是你相中的儿媳妇,你跟她家已经议了亲,只等年岁一满放出来就叫你一声婆婆。” “你、你你你满口胡言说些什么……还不快住嘴,我叫人将你打出去!”张氏瘫坐在地上,手指哆嗦指着如瑾。 “好,婶娘若想让更多人听见,不妨多叫几个人进来,侄女一定如您所愿。” 如瑾盈盈起身,款步走到张氏跟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发髻散乱的狼狈模样。“我已经说了,这些事,我不逼着婶娘认,只要您心中有数就行了。日后您若能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这些上不的台面的事情也就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您明白侄女的意思么?” 说着又看了看林妈妈:“还要感谢妈妈,若不是您,我还不知道刘姨娘是被婶娘指使。” “你胡说!”林妈妈脸色大变,立刻跪在了张氏跟前,“太太别听她瞎说,我绝对忠心耿耿!” 如瑾淡淡看了她们一眼,扬脸走出了房门。“婶娘不必相送,侄女改日再来请安。别忘了,昨日的事情您要尽快出手,我替母亲先谢过了。” 寒芳跟在后头快步走出,只剩了张氏、林妈妈、褚婆子三人或坐或跪的愣在地上,一个个都是脸色铁青与惨白相交,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张氏眼皮一翻,重重倒在了林妈妈怀中。 “太太!太太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如瑾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屋中林妈妈声嘶力竭的呼喊,满院子丫鬟婆子都匆匆聚到了堂屋门前。“太太晕过去了,快去请大夫,快过去——” 等你醒了,还有一份大礼等着呢,叔父大人就要回来了。如瑾提裙登车,径自回府。 …… “姑娘今天真是痛快!”一进梨雪居内室,碧桃脸上的喜色就再也不必掩饰,拍着巴掌只在那里笑,都顾不得给如瑾更衣倒茶。还是青苹按部就班做完了一切,扶着如瑾坐在榻上歇了。 碧桃侧身坐到脚踏上,喜色难禁。“要是能亲眼看见二太太的样子就好了,可惜我只在廊下候着没进屋……不过也痛快极了,听着姑娘在屋里说的那些话,要不是顾着院中人多,奴婢当时就要跳起来。” 青苹将如瑾换下的衣服塞到她怀里:“快去打发小丫头洗衣服吧,只知道说嘴,谁都知道你痛快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你不高兴么?”碧桃抱了衣服也不出去,继续坐着说,“尤其是说林妈妈那句,真是绝了,不是姑娘谁也想不出来这种话来离间她们,依着二太太的性子,想必以后林妈妈有的难受了……”说着又拍了一次巴掌,“要说起来呀,咱们还得感谢范嬷嬷那个堂弟,为了银钱什么都敢往出捅,自家姐姐也不顾了,只一个劲儿的帮衬咱们,连刘姨娘私下跟范嬷嬷说的话都被他偷听告诉进来。” 她在这里说得高兴,青苹却注意到如瑾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微微蹙着眉头,只盯着纱窗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她连忙拽了拽碧桃衣袖,朝如瑾努嘴,碧桃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掩口。 “奴婢去交待小丫头干活。”碧桃抱了衣服低头出去了。 青苹将热茶递到如瑾手上,拿了素纱团扇在如瑾身边轻轻扇风,一下一下的,轻柔而和缓。如瑾沉默着坐了许久,偏头看看她,淡淡笑道:“你也下去休息罢,我一个人静静。” 青苹柔顺起身,将团扇摆在如瑾手边的矮桌上,“姑娘若是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在外间候着。”说罢福身退了下去。 如瑾看着她掀开帘子出去,拿起团扇,轻声叹了口气,靠在身后柔软的迎枕上,阖了眼睛。 日光透过轻软的天青色纱窗照进来,在长榻上留了虚虚淡淡的光晕。没有纱窗的地方,阳光透不进来,就将窗棂的影子打在矮桌上,像是不懂绘画的小孩子胡乱划下的横竖线条似的。如瑾嗅到角落博山炉里散发出的寒梅淡香,这香气进了口鼻胸腹,却并没有将原本的苦涩冲淡,反而越发衬了先前的苦。 为什么不能如碧桃一样欢喜高兴呢?为什么将一切抖落开来,看到张氏面如死灰的样子,自己心中反而升不起一丝报复的快感呢? 如瑾只是感觉到无尽的疲惫,像是被很重很重的大石头压了一整夜似的,浑身筋骨都是酸痛的,一直酸到心里和头脑里。 她此刻,只想好好睡一觉。 …… 三日之后,秦氏在蓝老太太跟前交付了中规中矩的查问结果——底下人吃食用度减少确有其事,原是底下一个管事故意克扣,然后又恶人告状的来抹黑秦氏。 这结果由不得老太太不信,因为另外几个告状的管事也先后用各种方法跟南山居透了消息,说是受了小人蒙蔽,对不起大太太云云,其中一个管事还就此辞了差事,自愿在底下做一个小小的杂役婆子,此人便是褚婆子。 孙妈妈打发丫鬟过去东府给张氏送东西,顺便带了一句话:“感谢二太太为我家太太的分内事如此尽心尽力,虽然交卸了管家权还是这样兢兢业业,实在让奴婢佩服。” 听闻张氏当晚就又晕了一回,自此真的生了病,东府里日日都有大夫来来回回的行走着。 如瑾听到了消息,心中依然没有什么快感。肩上的负担似乎是轻了些,可是心里的沉重反而增加了似的……只因为,蓝泽最近兴致又高了不少,听品霞表哥兴旺打探回来的消息,说是经常在外院书房里捧着书卷意气风发的长吟。 兴旺略微认些字,如瑾让他留意了书卷的名字,都是一些史书。 这不禁让如瑾更加担忧,父亲如此留意权谋之事,难道真的要参与其中?以他的手段又怎么能够让人放心……只可惜兴旺不过是个小杂役,打听来这些已经是很吃力了,还略微引起了外院管事的猜疑,要再想让他做什么基本是徒劳无功。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如瑾的情绪也越发不能稳定。她觉得,这段日子似乎是重生以来最累的一段时光,就连当日和张氏母女对垒的时候也没有这样心力交瘁。 而偏偏,导致她这样的人,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着人去问了一次佟秋水,也是没有什么眉目,佟太守这种事也不会跟女儿说起。碍于佟太守的暗中盘算,如瑾也不好再去佟府打探,只能日日在自家心焦。 这样一直到了六月中旬的时候,蓝泯回府了。 ------题外话------ 感谢cjm1和zhtianlan两位的月票:) 今天修了一下001章,将“太监”都换成了“内侍”,原是忽然醒起以前听谁说过,太监这词不能乱用,回头查了查资料,果然是我疏忽了。在古代,并不是宫里所有的内侍都能被称为太监,它原是一个官职,底下还有少监等等,比如明朝掌印太监、提督太监、秉笔太监等都是内廷数一数二的要职,整个紫禁城也没几个。 另外,据说“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也不能乱用,具体什么场合能用我不是很清楚,有哪位朋友知道吗?总之我先把它改成“上谕”了。 PS:昨日写到一句话,钱因双戈丧尽古今人品,听说是今人写的对联,但太喜欢了,就用在文里了,大家别较真看看就好。后头还有半句,穷之一穴埋没多少英雄。 081 圣旨降临 张氏连日来卧病在床,整个人瘦了许多,又因着寝食不安的缘故,脸色苍白,眼窝青黑,看上去有些吓人。这日晨起,却顾不得什么了,张氏一睁眼睛就让人扶着她起来梳洗,原是早已听了赶前回来送信的下人回禀,知道蓝泯的归期。 丫鬟们不敢怠慢,帮着林妈妈将张氏从床上拽起来,扶到妆台边坐了。“怎么不对镜子?”张氏见梳头的丫鬟只闷头给她篦发,不像往日那样要放两面铜镜在跟前让她自己瞧着,不禁皱眉。 丫鬟停了手没敢吭声,林妈妈小心翼翼地笑道:“太太闭目养神吧,一会老爷回来好跟他说话,镜子就先不照了行不行?” 张氏脸色一沉:“我还没精神不济到这个份上,镜子拿来!” 林妈妈也不敢再说,只得朝梳头丫鬟点了点头,丫鬟连忙将两面鎏金镂花的大铜镜一左一右放在张氏面前,这才接着拿了篦子细细给她篦发。 张氏却在那里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镜子里的人影,满脸难以置信。“……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是谁,这人是谁!”张氏激动起来,面上显出不正常的潮红,一把抓过镜子贴到自己跟前。 “太太息怒!”林妈妈带着丫鬟们跪了一地。 “怪不得你不让我照镜子……原来我现在和鬼一样,连自己都会被吓倒……呵呵……” 张氏凄然笑了几声,一松手,铜镜滑落在地,幸有锦毯铺在地上,倒是没有摔坏,张氏却一抬手,又将另一面镜子从妆台挥落。 “太太,太太您别着急,等梳完了头奴婢亲自给您扑粉,一定能让您和以前一样好看的,不过是些睡眠不好留下的黑青,用粉一盖就遮住了,等您睡几个好觉自然就好了呀!” “睡几个好觉……我什么时候才能睡得安稳,家里这么不省心,一个个不顶用的奴才,不是蠢得要死,就是要背主求荣,我怎么能睡好。” 林妈妈不敢言声了。自从如瑾说了那番话,这些日子她一直觉得张氏看她的眼光怪怪的,虽然表了几次忠心,张氏也亲口说相信她,但有好几次张氏睡在床上,她在一旁打扇相陪的时候,偶尔一晃神,回过头来就会看到张氏睁着眼睛直愣愣看着她。那种感觉……真是让她惊悚到心里,每每想起都是头皮发麻。 是以,此时张氏说的是寒芳,听在林妈妈耳里却怎么都觉得是在敲打自己。 “太太,老爷回府了,先往西边去给老太太请安去了。”小丫鬟一声通报让林妈妈如逢大赦,连忙堆了笑劝道:“太太快梳妆吧,老爷想是一会就回来了。” 张氏一个激灵:“对,快给我梳头打扮,你们都在干什么,全都跪着谁来给我梳洗,还不赶紧起来!快点!” 林妈妈带着人慌不迭起身,梳头的梳头,调胭脂的调胭脂,选配首饰的,准备衣服的,一个个都开始忙乱。梳头丫鬟飞速篦好头发,蘸了带着香气的刨花水匆匆梳了一个张氏最喜欢的圆月髻。林妈妈上前,将一整套赤金翡翠头面都给张氏戴上,忙忙的伺候她盥洗完,亲自一下一下往她苍白加青黑的脸上扑粉。 扑了一层,又扑一层,着重在眼窝周围打了好几个圈,又用调好的胭脂轻轻涂在脸颊上,这才将张氏打扮得稍微能够直视了。林妈妈端详半天,低头小心拾起地上铜镜,摆到张氏跟前:“太太您看看,这样可好?病色都给遮住了,您不还是美丽温婉的太太么,奴婢早就说那一点青黑不算什么。” 张氏对着铜镜左看右看,也觉得比较满意,她本来眉毛颜色深,也就不用眉黛,便伸手拿了口脂盒子,蘸一点往口上涂抹。玫瑰色的鲜亮点缀了雪白的粉脸,铜镜里的影子似乎顿时有了生气。 脸上收拾妥当,又折腾着换了好几套衣服,听得下人一连声的通报老爷回来了,张氏这才罢休,让林妈妈扶着迎出门去。 蓝泯已经进了院子,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并两个丫鬟,脚步匆匆往里走。张氏赶紧下了台阶上前,带领满院丫鬟婆子向他行礼:“老爷一路风尘颠簸,辛苦了,快进屋去更衣休息,容妾身给您奉茶。” 蓝泯是板着脸进来的,此时见了张氏也没言语,瞅她一眼就径直进了屋子,似是一点都不想理她似的。两个小厮朝张氏请了安自行退去了外院,只有那两个丫鬟跟主子进了门。 张氏早知蓝泯回来会不高兴,丢了西府管家权怎么也是她的错,已经备下了说辞要跟蓝泯好好解释。但眼见蓝泯当着众人给她如此没脸,心中还是十分不是滋味,愣了片刻才起身跟在蓝泯后头。 林妈妈暗暗拽张氏的衣袖子,拼命朝蓝泯身后一个丫鬟努嘴让她看。张氏满心都在蓝泯身上,经了林妈妈提醒,这才朝丫鬟看了一眼。这一看不要紧,立时就是脸色大变。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俱都惊疑。林妈妈如临大敌,挥手让院中丫鬟都候在屋外,自己搀了张氏进屋。 蓝泯却不在外间,到了里间,张氏才看见他正由两个丫鬟服侍着更衣。两个丫鬟动作十分娴熟,似是做惯了似的,又兼都是身量苗条姿容俏丽的年轻姑娘,每一个动作都是轻柔舒缓,双双立在蓝泯身边,看得张氏一阵咬牙。 “老爷辛苦了。”张氏忍着胸中激怒,亲手给蓝泯倒了一碗茶奉上。 蓝泯换了衣服坐到凉榻之上,一个丫鬟给他往身后垫靠枕,一个蹲下身子就给他脱了鞋,蓝泯盘膝上榻,这才接过张氏手中的茶。 接茶时不经意间扫过张氏的面容,蓝泯愕然盯了两眼,紧接着眉头就是一皱:“你扑这么重的粉做什么,白得吓人。”然后顺着脸往下一看,脖子那里和脸明显不是一个颜色,是林妈妈一时着急只顾着脸,忘记了脖子上也要扑粉修饰。 蓝泯不自主就去看身边两个丫鬟,然后默默垂了眼喝茶。 张氏顿时窘迫非常,当着下人的面被这样说道,真是莫大的羞辱。尤其那两个年轻丫鬟个个素面朝天,仗着年轻什么脂粉都没施,更加对比得她不像样子。蓝泯这一眼两眼的看来看去,不就是对比着两方的妍媸之别么? 张氏病了这么多天身子发虚,羞恼之下差点晕过去,身子晃了两晃,幸亏林妈妈在身后扶住。 “老爷,这两个丫头不知是谁,妾身看着有些面生。”张氏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了出来。 蓝泯还没说话,一个丫鬟率先朝张氏福身行礼:“请二太太安,奴婢是素莲,跟着老爷一起上京的,太太可还记得?”语调温柔,满面含笑,十足十的恭谨妥当。 张氏扶着林妈妈的手坐到了蓝泯对面,勉强挤出一点笑来:“原来是素莲,怪道我觉着有些眼熟。你是侯爷身边的丫鬟吧,怎么过来东府了,是侯爷有话要交待老爷和我么?” 素莲脸色就红了起来,微微低了头,往蓝泯那边轻轻瞄了一下,又羞赧得别开眼,直把张氏看得暗暗咬牙。蓝泯咳嗽了一声:“她如今是跟在我身边的,大哥将她送给咱们了。” 张氏脑中翁的一声。 自从进屋她就看出不对劲,一直忍着,故意点出西府蓝泽,只盼着事情千万不是那样才好,谁知蓝泯就这么大咧咧的承认了,直接将她那点微弱的期盼敲了个粉碎。 “老爷……这、这恐怕不妥当罢?素莲是嫂子给侯爷送去的人,您这样要了来,万一侯爷心里存了芥蒂……” 蓝泯不耐烦地挥挥手:“大哥一早就知道,一个丫鬟而已,值不得什么。” 张氏一口气憋在胸口,眼前金星直冒。勉强稳住了身子,又去看另外一个丫鬟:“这又是谁?” “奴婢爹爹在京中铺子当差,能伺候老爷和太太是奴婢的福分,给太太请安了。”丫鬟端端正正行了礼。 好,好,上一次京,竟然弄了两个近身侍婢回来。张氏胸中气血翻涌,赶紧喝了一口热茶压下去。 那边蓝泯已经开始问话,想是不愿多提这两个丫鬟:“怎么我离家几日,西府那边你就丢了差事,自己还弄成这样一副模样,听说你是惹母亲生气了?” 张氏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质问会来得这么快,也顾不得两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了,连忙换了一副笑脸柔声说道:“是妾身最近身子实在不好,总是停不下药,无法只得跟婆婆请辞了差事,先一心将病养好了再说别的,不然不但家里管不好,也没有精力伺候老爷您了。” 蓝泯抬眼瞅了瞅她,看到那一脸的雪白实在刺目,又连忙将目光移开:“听说是因为赏春厅失火?” “不是。”张氏连忙解释,“赏春厅失火也是嫂子的事情,她不是接了植造房么,婆婆怎会因此迁怒于妾身,真的只是因为妾身总是生病,婆婆这才疼惜妾身的。” “嫂子那里不也是常年闹病,怎么她就接了权。” “嫂子近来已经好了许多,婆婆就让她先管着了。其实也不是让她管,还指派了钱嬷嬷婆媳帮衬呢,也就等于是婆婆亲自在管。” 听到如此,蓝泯神色稍稍和缓了一些,停了一会说道:“如此就好,只要不是你惹了母亲生气。” 张氏一滞,笑道:“怎么会?就算妾身惹了婆婆,也还有老爷的面子和情分在呢,婆婆怎会因此就厌弃了妾身。”说罢又收了笑用帕子掩住眼角,语带懊悔,“都是妾身的身体不争气,给老爷丢脸了。” “无妨。既然身子不好,你就好好歇着。说这么半天话你也累了,我先去书房歇一会。”蓝泯说罢就要起身离开,张氏一愣,连忙叫住了他,“老爷且慢,妾身有话要问老爷。” “什么?”蓝泯伸开脚,素莲上前给他穿鞋。 张氏就朝素莲两人看了看,又看蓝泯。蓝泯微微皱了眉,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素莲两人应声而出,张氏亲自蹲过去给他穿鞋,一边柔声问道:“璇儿的事不知如何了,老爷这次上京可有见过那个内侍?” “嗯,见过,他说自会帮咱们筹谋,只要璇儿出众,应该问题不大。” “璇儿是什么样的人才,老爷您还不知道么,样貌像您,处事也像您,绝对错不了的。”张氏总算听了一个能让她稍微高兴的消息,想了一想,又试探问道,“老爷此事可和别人说过?” 蓝泯起身踩实了鞋,“这种机密事我怎会告诉别人呢。” “那……怎么西府知道此事了呢,是不是……素莲那丫头?她本就是嫂子的人,未免要向着那边,老爷切要留意她啊。” 蓝泯先是诧异,听到素莲两字就又皱了眉,“你别乱猜疑,这事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告诉西府去?想是别人走漏了风声,你身边这么多人也该好好查问,别只顾盯着别人。再说大哥知道又如何,璇儿若当选也是光耀整个侯府。”说罢大步离开。 张氏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脸色极是难看,僵着身子愣怔了半日。 “太太您……您起来吧……”林妈妈不敢碰她。 “贱人!狐狸精!”张氏咬牙暗恨,“走时候好好的,回来就怎么都看我不顺眼,都是被狐媚迷晕了心窍!好啊,西府真是本事大了,竟然给我打了这个埋伏,竟然往我跟前塞人!” 她忽地一下子站了起来,似是要冲出去找人理论似的,但因身体虚弱,又蹲着猛然站起,一时间气血就冲上了头,眼前一黑,直直倒了下去。 “太太!”林妈妈眼疾手快扶住,勉强拖着张氏躺倒榻上。 “狐狸精……贱婢……” 张氏虚弱的喃喃之声飘荡在屋里,雪白雪白的脸被日头照着,反射青白色的淡光。整个人就那么萎顿在一大堆软垫迎枕之中,眼睛紧紧闭着,似是没有了生气。 “太太您喝口热茶?”林妈妈试探着。 张氏不理,只闭着眼睛直直躺着,半晌艰涩开口:“往日回来,都要在这里让我揉腿,更衣梳洗什么不是我亲手伺候……如今得了两个年轻漂亮的,直接将我扔到一边,我真有那么老么?这么多年给他生儿育女,我……” 两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落在迎枕上一片沾湿。然后,任由林妈妈再怎么劝慰,她也不说话了。 蓝如璇闻讯赶来,见张氏闭目静静躺在那里,以为她睡着了,就低声叮嘱林妈妈道:“好好看住了母亲,别让她再行什么事惹了西头,死瑾丫头抓着咱们的把柄,千万不能擅自妄动,先忍着,只待日后时机。” “待什么日后,这样下去还哪有日后了?”张氏突然直着身子坐了起来,直愣愣盯着蓝如璇,“你一定要当选,一定要进宫做娘娘,那时才是我们扬眉吐气的时候,那时才能把她们踩在脚下。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 如瑾带着人从秦氏那边出来,眼见天色还早,日后偏西之后暑热也不那么严重了,就带着人绕一段路,想去幽玉院西北角看那几株新移种的地涌莲。因为移植的时节不太对,品种又娇贵,不知道能否长成,如瑾这些日子为了散心,也时常过去看看。 走到后院夹道的时候,隐隐看见一个丫鬟的身影从前头不远处掠过去,脚步匆匆忙忙,似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也没看见如瑾一行人。碧桃眨眨眼睛,盯着远去的背影看了又看,“似乎是石竹?太快了,看不清。” 如瑾眉头一动:“蔻儿跟去看看。” 身后跟随的蔻儿立刻撒开腿朝那方向追过去。她年纪小,在园子里走动的时候又短,认识她的人还不多,这样追去也不会惹来什么闲话,顶多被年长的仆婢们骂一声不稳重罢了。 如瑾便带了人继续去看那几株地涌莲。到了跟前,见一株顶上已经花苞半开,金色嫩瓣包着里面淡淡的一点盈粉,长势很好。如瑾忍不住上前碰了碰花瓣,只觉触手柔嫩。 “姑娘怎么喜欢这花呢,一根杆子似的杵着,只顶上一朵花,看着忒不协调。”碧桃嘟囔。 如瑾笑了笑,指着那朵半开的花苞给她看:“等全绽开之后,中间那淡粉的颜色就是莲台形状,和画上菩萨们坐的一模一样,这本是佛花。” “噢,那么老太太一定喜欢。” “是。她老人家寿辰快到,若是到时这几株都能开花才是最好。” 主仆众人围着几株莲花看了半日,蔻儿一脸红润地飞跑回来,在碧桃耳边悄悄说了什么。碧桃眉毛挑高:“你可看清了?” 蔻儿直点头,碧桃这才低声告诉如瑾:“是石竹,抱着一个小包裹,跑掉了几点散碎银子被蔻儿捡到,是给韩妈妈家里送钱去了。” 韩妈妈缺钱?府里对乳母照顾颇多,她当着三少爷蓝琨的乳母哪里就会缺钱,还要石竹这么匆匆忙忙的送过去。“盯着点韩妈妈家里,这样着急要钱,有什么事估计这两日也能盯出来了。” 碧桃点头:“嗯,这老货上次被我们打了之后就一直在家呢,连三少爷身边都没回去,听说是董姨娘不让她回。” “董姨娘是聪明的,怕因她惹事。” 快到了晚饭时间,如瑾不再在园里耽搁,朝梨雪居方向走去。半路上遇见一个管事婆子,大老远的就停在路边行礼,笑眯眯地跟如瑾嘘寒问暖奉承,如瑾朝她点了点头,走出老远之后回头还能看见她留在原地躬身。 “自从褚婆子丢了差事,园子里这些管事算是老实许多了,果然是要杀一儆百,让她们知道厉害。”碧桃拍手称快。 如瑾道:“慎言,这些日子你高兴的时候太多了,别让人说了闲话去,虽然顺心,也不能太过眉飞色舞。你稳住了,才能管住底下人。” 碧桃赶紧噤声,告了一声罪。 这一个晚上,到了半夜的时候突然开始下雨,滴滴答答的声音将如瑾从梦中惊醒。她睡的浅,侧耳听了一听,是雨点打在石砖地上。青苹正轻手轻脚的关窗子,只留了半扇开着,免得风吹进来让人受凉。 如瑾坐了起来,把关完窗回身的青苹吓了一跳。“……姑娘醒了?要水么?”说着迅速点了烛火。 晕黄的光线照亮整个屋子,映出幽篁屏风上俊逸的山石线条,也将如瑾披散的乌发笼了一层淡淡的柔光。“拿来吧,睡得嗓子干干的。” 青苹就递了一盏温茶近前,如瑾喝了,移过迎枕靠在后头,拿起床头闲放的诗集。青苹低声劝着:“姑娘还是睡吧,这些日子总是睡不好,脸色都不大好了。” 如瑾摇了摇头。夜半惊醒之后不能安眠,已经渐渐成了习惯,索性便不睡了,睁眼等天亮总不如找点事情消遣。随手翻开诗集册子,入目的一页却是一首宫词。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如瑾将这页快速翻了过去。适才并没有做梦,从睡下就是安安稳稳的,本事好事,可她却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在心里,十分不安,还不如往日噩梦缠身的时候。如今见了这首宫词,越发勾起以往不快的回忆。 青苹又点了一盏灯,移到跟前以防如瑾伤了眼睛,然后回外间拿了自己未曾做完的针线,坐到床边小杌子上低头缝制。 如瑾本想打发她去睡,自己无眠不想牵连了旁人,然而侧头看见她低垂着脖颈安静认真的样子,却又将话咽了回去。这样也好,漆黑夜里默然相伴,对着一灯如豆,也是恬静而温暖的事情,无端让心中隐隐的不安消散了许多。 外面小雨淅淅沥沥,潮湿的风透过半扇纱窗吹进来,卷起纱帐蹁跹。 于是主仆二人就这样一直对坐,一个看书发呆,一个飞针走线,到了天光微亮的时候,雨停了,青苹手里绣制的一双睡袜也完成了最后一针。 如瑾拿过来瞧瞧,花样虽然不精巧,但胜在针脚细密,一丝不苟。“这么大热天做睡袜太早了吧,离入冬还早着呢。” 青苹含笑道:“不早了,过了夏天就要入秋,春秋时节其实比冬日还要容易受凉,早早多给姑娘备下几双,免得到时还要忙乱着现做。” 如瑾感于她细致妥贴,笑着将袜子递还给她,起身下床。满院子丫鬟婆子也都陆续起来做活,寒芳依旧进来伺候梳头,用了新换的牛角梳,蘸了冬雪亲手配置的洗头水,一下一下梳理如瑾乌黑润泽的头发。 梳完头,她没像往日那样立刻退走,而是跪下去给如瑾磕了一个头:“奴婢多谢姑娘大恩,谷妈妈已经在库房里当差了,那里管东西是最适合养老的,要是没姑娘帮助,这样清闲的差事无论如何轮不到她。谷妈妈正在做针线送给姑娘当谢礼,做好了就给您送来亲自谢恩。” 如瑾淡淡一笑,打发她去了。自从跟张氏摊了牌,寒芳也就没有了退路,不怕她会出什么岔子,如瑾就请秦氏将谷妈妈安排了。这样的事情对她来说已是小事,感恩不感恩的,她亦不在意。 因为起得太早,收拾停当后还没到往日请安的时辰,如瑾在院子里随意走了走,隐隐地却听见院子外头有些声音,似是许多人在奔走的样子。 “怎么回事?”如瑾侧耳听了一会,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蔻儿腿脚快,抢先跑出去打探,隔了一会又跑回来,一脸茫然:“姑娘,说是前头传旨呢,大家都去看热闹。” “什么?”碧桃没听清,追着她又问了一遍。 “传旨,说是京里来了人传圣旨哪,侯爷和老太太、太太都在外院接旨。” 如瑾脚步一浮,立刻就载了下去。 “姑娘!小心着些……”青苹碧桃几人手忙脚乱的拉住了,抬头间只见如瑾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青苹急了:“一定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都怪我,不该任着姑娘坐到天亮。” “姑娘又半宿没睡?最近这也太劳神了。”碧桃值夜的时候也多次遇到过这种情况,连忙叫小丫鬟抬了椅子过来,就地扶着如瑾坐了。 明晃晃的日头从东方天际升起来,照破半天云霞,空气中还带着昨夜雨水的湿气,本是一天中最清爽凉快的时候,如瑾坐在那里,一阵一阵的汗却漫了上来,只觉胸口发闷,难以呼吸。 蔻儿再不提什么传旨的事情,赶紧退到一边要去给如瑾拿软垫,刚跑几步又被叫住。 “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如瑾盯着她问。 蔻儿吓了一跳,被如瑾从未在她跟前展现的严厉之色惊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不知道……就是问了几个往前跑的姐姐,都说是前头有人快马来传旨,府里已经开了大门迎接圣旨。” “什么圣旨?” “奴婢不知道……” 如瑾站起来,急步就朝前院走,唬得碧桃等人连忙追在后头叫,“姑娘等等,您这是要去做什么?早晨的点心还没吃呢。” 如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点心,只想着立刻冲到前院去看个究竟。蔻儿的话几乎把她惊晕过去,如果真是有人前来传旨,那会是什么旨意?前世潋华宫那道明晃晃的颜色在她心里埋藏了这么久,如今乍然被揭开,就是钻心刺费的尖刀。 真有旨意么,会是什么?前世这个时节可从没有过圣旨到家! 不自觉的就联系起了近日里父亲暗中的行动,难道父亲真的不管不顾惹下了天大的祸端,以至于抄家灭族的旨意提前这么早就下来了? 如瑾心急如焚,先是疾走,后来干脆跑了起来,一路飞奔,直把路上其他的丫鬟婆子们看得发愣。闺阁小姐满园子乱跑,那可是只有以前的五姑娘会做的事情,三姑娘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有人就忍不住腹诽,难道是谁得意谁就会染上这种毛病? 如瑾顾不得旁人诧异惊讶的目光,一路穿过园子,跑过南山居,直到内外院落相连的一片空地。遥遥还能听见有尖细的嗓音在前院里说着什么,待她跑到院子后门附近,那声音却消失了,只有祖母和父亲等人的声音响亮地说着。 “谢主隆恩……” 谢主隆恩?谢主隆恩! 果然是在传旨……如瑾扶着后门外垂柳粗粝的枝干,顿住脚步,再也不敢向前一步。到底是什么旨意,宫里头那位无上的至尊又要做什么…… “姑娘,姑娘你也要来看传旨吗?”碧桃几个气喘吁吁围在身边。后门外还堆着其他处的丫鬟婆子,都是跑来看热闹又不敢进去的,只在这里等消息。见到如瑾等人这般模样,都是咂舌不已。 啪!轻轻一声脆响。如瑾新近养起来的指甲折断在树干上,掀起了半片与血肉相连的甲盖,有鲜红色的血液从指尖透出来。 “姑娘你怎么了……”碧桃青苹几人纷纷掏出帕子给如瑾包扎。 如瑾脸色苍白,感觉不到指上的疼痛,任由她们动作,一双眼睛只紧紧盯着后门,等待从里面走出的人能够解答她满心的疑惑和惊惧。 “祖母,母亲!”终于,蓝老太太被秦氏扶着,从后门里走出,朝内宅行来。两人俱都是按品级大妆的诰命行头,只有在正式场合才会穿着的命妇朝服。如瑾抽出手就朝两人疾步赶去,指尖刚包好的帕子就掉了下来。 “瑾儿,你怎么来了?”秦氏诧异,一眼看到女儿手上滴出的鲜血,面上一惊,“你的手怎么了!” 如瑾顾不得手指,看到祖母和母亲一脸喜色,连忙问道:“是有圣旨么,不知是什么旨意?” 蓝老太太见她如此,有些纳罕,上下打量她一眼,只道:“先将手包上再说话,你气息还没喘匀,是不是一路跑来的?头发都跑散了,哪里还有小姐的体统。” 虽然是责备的话,但是衬着一脸喜色,也听不出什么不满之意,反而显得有些疼宠在里头。如瑾愣了愣,仔细看了祖母和母亲半晌,整个人顿时松了下去,差点倒在丫鬟怀里。 还好,还好,看来不是什么抄家灭族的恶事,反而像是好事?如瑾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才感觉到手指上钻心的疼痛。 十指连心,半片指甲都被掀开了,怎能不痛。秦氏看着心疼不已,连忙叫丫鬟扶着如瑾回去上药。蓝老太太道:“我那里离得近,去我那上药包扎罢。” 如瑾正要询问圣旨的事,就跟着进了南山居,到屋里让丫鬟取药包好的伤口,蓝老太太换了家常衣服坐下喝茶,这才含笑说道:“是京里来了褒奖的旨意,你父亲平叛有功,圣上特旨嘉许,赐了良田百倾,黄金一千,并恩准你父亲亲自入朝谢恩,隔几日便要动身了。” 平叛有功? 如瑾惊愕非常。父亲一个在家闲居的闲散侯爷,不如朝堂,不上战场,平的哪门子叛乱,又哪里来的功勋?这些日子他虽然总是出去行事,但也只在青州城里转悠,连城门都没出过,何谈平乱有功? “祖母,是平叛的褒奖么?父亲又不是军中守将……”如瑾恐怕祖母是听错了。 蓝老太太呵呵笑起来,朝秦氏道:“看看,说给谁谁都不信吧?原本我也不信的,跪在那里接旨,还以为是宣旨的公公念错了呢。” 她眼角的笑纹越来越深,饮了一口茶,这才跟如瑾说:“但看你父亲那样子是没错的,一定是确有其事,细节处我却也不知道呢,现今你父亲在外头接待传旨的天使,待回来之后才能与我们妇道人家细说。” 说着说着,老人家就是十分感怀,悠悠看着窗外,似是想起了旧事,“我们蓝家是有多少年没这样荣耀过了,自从老祖宗跟着咱们大燕太祖得了功业,之后几代子孙就再也没什么能人,到了老侯爷那一代还……唉,此事不提也罢。如今总算是咱们苦尽甘来,不但家业逐渐兴旺起来,还有了实打实的功勋。赏下的田地和银钱虽然不算多,但这可是圣旨赏下的,与自己赚出来的却又不同,是无比的荣耀。” 如瑾听罢只是默然,勉强陪着祖母笑了一笑,看看母亲脸上也是满满的欢喜,心中不由暗暗叹息。所谓功业,所谓恩赏,比那天边的云雾也厚重不了多少,风一吹就会散,日光一照就会消失,过眼烟云说得正是此理。 曾经在宫里陪伴着最最至尊的人,曾经亲眼看着恩宠从无到有,再由盛转衰,最后整个家族一败涂地,如瑾此时的心态,又怎能因为一道褒奖的圣旨就欢喜欣慰?反而是越发的担心了。 平叛,既然有叛,涉及的就是朝堂上最最敏感的话题,沾惹到这种事情里比什么都危险。今日有功,说不定明日就转了祸,可叹祖母一生也曾经历起伏,心思也是灵透,却终究悟不出其中的道理。 …… 传旨的消息到了东府,张氏躺在病床上立时就坐了起来,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快!快给我梳洗更衣,我要见老爷!”她忙忙的下了床,支使得满屋子丫鬟团团转,片刻后就收拾停当,由人搀着急匆匆去了蓝泯歇息的东府前院。 禀告消息的小厮正在屋外候着,见了张氏进来慌忙行礼。张氏看了看紧合的房门,以及屋中影影绰绰低垂的帘帐,眉头就是一皱:“老爷还没起?” 小厮回道:“已经起了,正在梳洗,听了圣旨的事情说这就去西府恭贺。” 张氏忍着心中不快,走到廊下,林妈妈向内通报:“老爷,太太来了。” 蓝泯在内说了一句“进来”,张氏这才扶着人走了进去。屋子里浓重的熏香气息扑鼻而来,呛得张氏顿时咳了几声。几个小丫鬟走来走去的端水传东西,隔着珠帘,能看到内室里蓝泯坐在软椅上的身影,旁边一个俏生生的丫鬟正在给他梳头。 张氏脸色立即沉了下去,适才忙忙冲过来的兴头全都消散了,闷不做声走进内室,坐到榻上。梳头的丫鬟正是素莲,福身给张氏行了礼,回过头去又接着给蓝泯梳头。隔着轻纱的屏风,张氏隐约看见床上散乱的被褥,以及未来得及收拾的衣衫,半幅女人长裙垂在床边,颜色那样鲜亮,像是故意嘲笑她似的。 素莲梳完了头,张氏立刻盯了她一眼:“你先出去,我跟老爷有话说。” 素莲并不应声,低头看了看蓝泯,见蓝泯点头才躬身退了出去,看在张氏眼里又是一阵上火。 “老爷,西府那边得了褒奖,还要上京谢恩,恐怕日后恩泽不断,这家业就要兴隆起来了。”张氏想起正事,顾不得计较素莲,忍了气开言。 蓝泯脸上本有些喜色,听了这话眉头却微微一皱:“原本是高兴的事,若是你不辞了西府管家权,这圣恩我们也能分些。” 张氏一滞,不提防蓝泯提起这个,只觉憋得难受,却不得不接口劝说:“虽然话是这样说,不过您认真想想,就算是我继续管着西府,侯爷得了这个褒奖,也毕竟是侯爷自己的,落不到咱们头上。赏下来的田地和黄金又值什么,花一阵子也就没了。” 蓝泯道:“这次赏的不值什么,但这个势头下去,日后恩宠多了,有进项的地方也就多了……” “老爷,此时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张氏真想跳起来骂他一顿,林妈妈在旁拽了拽她衣袖,这才让她醒过来忍住了气,“老爷,再多的进项,再多的银钱,那也是西府的,就算我管着那边能从中捞些出来,终究还是皮毛零头罢了,老爷也是老侯爷堂堂正正的嫡子,怎能只盯着这样一点蝇头小利?” “蝇头小利?那你说说什么是大利。”蓝泯听见嫡子这事就有些不耐。 “老爷,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巴着西府要银钱,而是借这个机会想想咱们自己,与其一辈子仰人鼻息靠人吃饭,不如咱们自家硬起来,是不是?” ------题外话------ 感谢荆棘鸟wy姑娘的月票,还有zhuwenrourou姑娘的打赏:) 今天竟然这么早写完万字更新,我简直帅呆了! 082 远走他乡 “咱们自家硬起来?”蓝泯重复了一遍,用的是嘲讽的口吻,也不知是在嘲讽张氏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是在嘲讽自己身为嫡子却不是老大的尴尬。重复完了,还轻嗤了一声。 “老爷您听妾身说完行不行?”张氏耐着性子,尽量放柔了语气,“妾身知道您的难处,在家不能袭爵,在外无有机会为官,一身本领都埋没了,只能在一些银钱庶务上施展些手脚,然而终究是大材小用,连妾身看着都替您难受,怎么不知道您自己心里头的苦呢?” 张氏的话就像突然袭来的一支利箭,一下子扎进了蓝泯的心里,将他心底深处埋藏了许久,连自己都不敢承认和深想的念头扎了出来,顿时大为窘迫。 蓝泯待要恼怒,抬眼看见发妻一脸的哀伤和关切之色,却又忍了下去。张氏此时没施脂粉,一脸病容,但反而比上次厚粉扑面的时候耐看了一些,蓝泯这一看,刚刚升起的薄怒就成了些许的感动。 “说这些做什么。”蓝泯道。 张氏立刻觉察出蓝泯声音中细微的变化,知道他听进去了,于是又将语调放得更柔:“老爷,此时正是您可以借势的大好时机呀。侯爷那边有功受奖,还要上京去谢恩,这是许多年没有过的风光事了,别说散落在外的勋贵,就是京里那些也轻易没这个福分的。所谓闻风而动,想必有许多官宦公卿会前来附和结交,您不趁着这时候给自己铺平了路,又更待何时?” 蓝泯被说得意动,看着张氏的目光就柔和了几分,微微沉吟:“那这个路要怎么铺才好?” “老爷,妾身愚见,第一条是银钱之路,正好趁着这次将咱们家的商铺田庄都做得更大些。另一条就是老爷的前程,若是能有机会得个官职最好,若不能,也要多多结交些大小官吏,日后好办事。” “嗯,你所虑不错。”蓝泯笑了笑,“娶妻娶贤,你还真是老爷我的贤内助。” 张氏不自主的就在心里补出了后半句,娶妾娶艳。想起素莲两个,心中就是一酸。然而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趁着蓝泯心情好,赶紧把最要紧的说了出来。 “老爷,无论是赚钱还是为官,其实都在其次,都不如身为勋贵体面风光,您现今做不了襄国侯,但也不是没有其他机会。” “你指的是?” “璇儿啊。老爷,如今太平年景,封侯封伯靠的是什么?军功是靠不上了,都得指望跟皇家结亲呢。宫里头贵妃往上,娘家就有封爵的希望,嫁给皇子藩王之类也是有指望的,璇儿就是咱们这支日后飞黄腾达的倚靠了。” 蓝泯眼睛一亮,“我这次上京,那位内侍也说,看过咱们璇儿画像之后,他觉得大有把握。” “是呢,所以老爷您赶紧去西府贺喜吧!” 蓝泯起身理了理衣衫,笑看了张氏一眼,满脸喜色出了屋子,临走时还嘱咐了一句“你好好在家养病”。 张氏被这一句弄得坐在原地愣了半晌,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自从蓝泯从京里回来,一次这样的话都没跟她说过,甚至是尽量连面都不照的,整日不是宿在段姨娘那边,就是在前院睡,那自然是有近身侍婢相陪的。此时因了她的苦心积虑的出谋划策,竟然说出了一句关切之语,张氏感动之余,免不得也重重叹了口气。若是她不能做这些谋划,是不是蓝泯早就厌弃她了呢? 林妈妈在一旁看得分明,多少体会出一些主子的心情,小心劝道:“太太不必伤心,老爷离不开您,被那些狂蜂浪蝶眯了眼不过是一时新鲜罢了,过后还不得丢开手,妥妥的回到您身边来。别人都是一时,只有您是最长久的,等她们被丢到一旁的时候,您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所以这时候咱不跟她们置气,养好了身子最要紧。” “对,你说的很对,我就让她们先得意着。”张氏被这一番话打消了心中哀怨,冷冷一笑,“等我的璇儿成了娘娘,她们这些东西给我舔鞋底都不配!” …… 明亮天光照进屋子,白玉鹦哥在房檐下尖着嗓子叫嚷“老太太安好”,夹着远近树上各种雀鸟婉转啼鸣,南山居的院子里虽然无人大声说话,但也是热热闹闹的。 蓝老太太含笑端坐,八宝金簪明晃晃闪在花白发间,一脸喜庆,听着外头鸟啼莺啭,便道:“这些雀儿也知道喜事临门,一个个叫得欢畅呢。” 有丫鬟笑盈盈近前禀报:“您要添的菜都已经做好送来了,东间摆好了碗碟,专等您过去。” “不忙不忙。”老太太摆手,“且等你们侯爷回来,一家子吃喝说笑才热闹。” “可不是,这不儿子就来跟您凑热闹来了,也给大哥恭喜。”外间响起中年男人洪亮的声音,宝珠垂地帘一挑,蓝泯一身鹦鹉绿净面杭绸直裰,笑眯眯走了进来,利落上前给老太太请了安,又朝秦氏问好。 “你来得倒是快。”老太太笑呵呵让他坐。 “这样的好消息儿子怎能不快来恭贺,真是莫大的荣耀啊,咱们家总算扬眉吐气了。”蓝泯一句话说到老太太心坎里,老太太脸上的喜气又添了几分。 母子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话,蓝泯惯会奉承,老太太心情大好,一时热闹极了。屋子里丫鬟婆子们都笑着凑趣,秦氏如瑾母女也含笑听着。 一时蓝泯又问:“怎么大哥还不回来,我这里还等着跟他恭贺呢。” “在前头招待天使呢,估计也快回来了罢。”老太太话音未落,那边襄国侯蓝泽已经进了屋,一脸红光意气风发。 “大哥功勋卓著,光宗耀祖,弟弟给你道喜啦!”蓝泯上前就躬身作了个大揖。 “好说好说。”蓝泽志得意满,坐下来一口气饮尽了杯中香茶。 蓝泯眼珠一转,笑着问道:“大哥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声不响竟然立下了这样的大功劳,连皇上都惊动了,我们家里人却还蒙在鼓里呢。不行不行,今日大哥一定要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是呢,适才天使在前我也不能深问,你这平乱之功是怎么回事,赶紧说与我听。”蓝老太太也催。 心神不宁坐了这半日,终于说到正题上,如瑾屏住气息仔细看着父亲。 蓝泽呵呵一笑:“谈不上平乱,是圣旨上太过褒奖了,只是帮着皇上识破了反贼阴谋,让叛逆们不能得逞罢了。只因我上报及时,免去了一场兵祸,反贼未待行动就已经悉数被擒拿,这才有了奖赏的旨意下来,也是皇上体恤我忠君爱国的拳拳之心。” 说得十分自谦,却掩盖不住满满将要溢出的得意。如瑾心中一紧,这样说来是密告之功了?若是这样得来的功劳,可真算不得什么光彩…… “是哪里的反贼,可是青州城里的,怎么一点动静都没听过呢?”蓝老太太诧异。 蓝泯在外行走却知道一些事,略微一联想,也是惊讶万分:“大哥,莫非……莫非是前些日子赐死的晋王?” 蓝泽眉眼飞扬:“正是。” “啊!真的吗!原来这事是大哥的功劳?”蓝泯听到了答案,却是更加震惊,顿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喃喃说道,“……我从京里回来的路上就听到这个消息了,不过是听听就算,谁想到竟然跟大哥有关系!这可是莫大的功业啊!” 如瑾几乎喘不过气来,紧紧按住了晨起受伤的手指,让那钻心的疼痛狠狠侵袭而来,才勉强保持住了心底一份清明。 晋王谋反之事!竟然牵扯进了这里! 晋王,除了当今皇帝,先帝留在世上的儿子就这一个了,如今竟然因为父亲的密告而被皇帝赐死……这天家兄弟之间的恩怨是非,对错难辨,动辄尸山血海,怎能,怎敢卷进这样的漩涡! 如瑾紧紧盯着父亲意气风发的笑脸,恨不得这个生父立刻消失在世上。 原来这些天神神秘秘的频繁外出,这些天他满心期待等待的消息,竟是这样危险至极的事情,危险到一个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家业倾颓。他一味的想着建功立业,想着重振家族,却连骨肉至亲的安危都不顾了么? 他……他竟然如此…… 如瑾猛然想到前世那场荒唐的获罪抄家,难道,难道也是因为父亲某个愚蠢的举动才导致的么?只可惜她那时不知底细,什么都阻止不了…… 而且,前一世时直到她死,晋王都还好好地活在藩王府中,如今却……如瑾忽然觉得背脊发凉。自从重生之后,有多少事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又有多少人已经不是前世的模样?父亲这一番动作,恐怕与佟太守有着莫大的关系,而佟太守家中以及他自身的变化,追根溯源,又何尝不是因了她的改变…… 对于如瑾来说,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心心念念不能重蹈前世覆辙,然而在一一避开前世那些陷阱的时候,她以为她成功了,可有些事情已经因了她的变化而变化,又生成了新的危机。 这让她感到很不安。 “瑾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不好。”坐在旁边的秦氏突然发现女儿脸色白得吓人。 “没什么……许是被父亲的功勋惊着了,这真是天大的……喜事。”如瑾朝母亲虚弱一笑,勉强吐出“喜事”二字。 秦氏觉得女儿有些不太对劲,但满堂喜庆之下又不能扫了老太太的兴致,只得低声说道:“要是不舒服,你回去歇歇?跟你祖母说是手疼得厉害就行了。” “无妨,母亲不用担心,可能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没什么的。”如瑾稳了稳心神,将脑海里纷乱的思绪赶走,深吸几口气,觉得稍微好了一些。 蓝泽母子三人说得热闹高兴,没注意到如瑾这边。蓝泽正在那里跟老太太道喜:“……还要恭喜母亲。这次虽然恩准我上京谢恩,但期限却没定得太严,传旨的内侍说了,皇上亲口提起,说似乎是老侯的忌辰快到了,允我给父亲祭扫完毕再上京去,也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是以我这里想着,这个期限,正好不耽误您的寿诞。” 老太太立刻眼圈发红,关注的却不是自己寿诞:“竟有这种事?皇上还知道咱们老侯爷的忌辰?真是……莫大的恩典。” 蓝泯连忙相劝:“母亲您可别哭,这是好事,说明皇上念着咱们这些勋贵后人呢。” 蓝泽深以为然,点头道:“那么就这样定了,先给母亲大办寿诞,之后咱们给父亲祭扫后就全家上京。” “全家上京?”蓝泯惊喜,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大哥蓝泽已经先提起了让他一起上京的事。 “是啊,正好让孩子们也见见京城风光,盘桓一段日子再回来。” 老太太想了想,点头允了:“倒是也好,我也许多年没有去过京城了,那里还有亲戚在,隔了这么多年没见,想去看看。” 如瑾愣住。进京谢个恩而已,全家都跟去算是怎么回事,这个褒奖得来的本就不光彩,难道还要大肆招摇着惹人猜忌议论? “父亲,这恐怕……祖母的身体经不住长途颠簸,上京这样远……”如瑾话没说完,蓝老太太就道:“没事的,我这两天硬朗不少了,总在家里闷着也不行,多出去走走才好。”她是一脸期待欣喜,容不得别人驳斥了。 “好了,就这样,二弟你一会就随我出去置办寿诞的东西。”蓝泽说完又朝秦氏道,“这些日子你抓紧收拾东西,把夏秋的衣衫用物都制备好,算算时候,恐怕要在京里过中秋。” 蓝老太太吩咐摆饭,一家子在南山居高高兴兴用完早饭,蓝泽带着蓝泯出门去了,蓝老太太在这边又高兴地絮叨了一会,秦氏陪着闲聊,见如瑾脸色实在不好,就借着要收拾东西的理由跟婆婆告辞。 “快去吧,早些收拾好,别耽误了行程。”蓝老太太满口答应,催着她快走。 秦氏带着如瑾离开南山居,忍不住问道:“瑾儿你到底怎么了,今晨开始你的神色就不对,还有这手……” 如瑾摇摇头:“我没事,您不用担心,只是不小心弄伤了手有些忍不住疼,回去养养就好了。倒是母亲您,要是有机会就劝着父亲些,全家上京这事怎么想都觉不妥。” “为何?”秦氏不甚明白。 “母亲您细想,咱们家多少年都是默默无闻的过来了,骤然得个褒奖就这么兴师动众的全家上京,岂不是让人笑话咱们没见过世面。”深层次的原因如瑾不好对母亲细说,只能略略提起体面上的事了。 秦氏想了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妥,点头应了,却又叹口气:“你父亲的脾气你也知道,不是能听进劝的人,上次我不过稍微说了一句他就拂袖而去,是以我这次再劝什么,恐怕也不会有太大成效。” 如瑾默然,知道母亲所言不虚,“您试探着说上一两句,若是他不乐意就不要深说了,免得又惹了他。” “别说这些了,赶紧跟我来歇一会,手疼得厉害是么?今日不要去上学了。”到了幽玉院,秦氏领着如瑾进去,又吩咐人去蓝老先生那里告假。 如瑾也是没心思过去读书,跟着秦氏到内间里坐了,满腹忧虑,却又不好跟秦氏多谈,陪着母亲闲话一上午总是心不在焉,用过午饭就回梨雪居去了。 这边晚间蓝泽回来,秦氏说起上京的事,刚提了一句,蓝泽笑道:“什么笑话不笑话,体面不体面的,那都是虚名,恩赏才是实打实。再者,我这番带你们上京却不只是为了风光,还有别事。” “何事?” “你上次说起几个丫头的婚事,我让你等等,如今就是这个时候了。这番上京带了她们去,见世面是小,议亲是真。”蓝泽换了在家的衣服,翘着腿在床头歪靠了,惬意道,“以前咱们家儿女议亲都难,小户人家我们看不上,高等门第又嫌咱们空有爵名,如今却是不同,有了实实在在的功业,咱这爵名也就坐实了,谁还敢小看咱们?京里权贵众多,此番前去定能给几个儿女定上好亲事。” 秦氏想起蓝如琳来,“那五丫头……” “她不行,性子太不稳重,嫁去高门徒惹麻烦,嫁进县令家里还能将就,人家好歹不敢薄待她。且那家的儿子我见过,相貌堂堂,且是个精通世务的,日后兴许前程不错,也不算辱没她。” “那这次上京要不要带她?婚期是在明年,上京一趟再回来却也不耽误。” “不用了,让她安心在家待嫁。订了亲的人还出远门,让婆家说我们教女不严。”提起蓝如琳,蓝泽就会顺势想到刘姨娘,心里总有些不快,也就不愿多提了。 秦氏心里惦记着如瑾,“要将瑾儿许配什么样的人家,侯爷心里可有打算了?” “不急,京中好人家那么多,去了再看不迟。”蓝泽喝完了一杯茶,打个呵欠,站起身来,“时候不早,歇了吧。”说完出门走了。 秦氏倒不在意他去哪里歇,此时心里满满都是如瑾的婚事,思来想去总觉得蓝泽做事有些没谱。孙妈妈劝道:“侯爷不动声色立了这样的功业,想必在大事上还是有些盘算的。姑娘又是他嫡亲的闺女,婚事上侯爷定会上心,您就别担心了。” 秦氏叹口气:“我就是怕他太上心了。” 夫妻相处了这么些年,虽然大多时候关系都很冷淡,但秦氏对自家夫君还是了解的,蓝泽心心念念的一直都是重振门楣的远大抱负,什么时候也没放下过,是以才赚下这次的圣恩褒奖。而他带着儿女上京,一心要议亲于高门,替儿女打算的心怕是很少,要结交权贵才是真。若是为了笼络权门公卿而委屈了女儿…… 秦氏暗暗打定主意,倘若蓝泽真寻了好亲事便罢,若是拿如瑾去换前程,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应允。 …… 如瑾又是一夜未眠。 上夜的丫鬟被她遣去外间,自从熄了烛火,她就独自在窗前榻上坐着,对着外头乌沉沉的夜色出神。月初时节新月黯淡,天空里点点星子随意闪着,星辉落到地上就被檐前灯笼的光晕冲散了。外头值夜的婆子似乎是打了瞌睡,低低的呼噜声间歇在夏虫鸣叫的空隙里,如瑾听得一清二楚。 这声音却没让她烦恼,反而略觉安心。她孤身坐得久了,有种自己要沉进浓黑夜色里的恍惚,而这一点点噪音似的呼噜,却时时提醒着她身边还有人间烟火,她还不能就此化作虚无。 更鼓声声,铜漏轻响,就这样睁着眼睛直到天亮,青苹带着丫鬟们进来将她唤起的时候,她略动了一动,才发现自己整个身子都有些僵了。 “姑娘怎地呆坐了一宿?”青苹心疼的吩咐人给她打热水泡澡,见她面色木然,却又不敢多劝多问。 浸在滚热的水中,如瑾才稍稍有了些活在世上的知觉。昨夜她临窗独坐,脑海里全是前世一幕幕的情景,从府里到宫里,从活着到死去,潋华宫里的血色弥漫了整个思绪,然后,加上父亲日间志得意满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又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里,怎样也无法逃脱。 碧桃从外面回来了,近前低声禀报:“韩妈妈那边盯出动静来了,是外院一个小厮跟她要钱,具体为了什么还不知道,奴婢着人去接近那小厮了。” 如瑾正靠在桶沿上养神,听了这个,却也没提起什么精神,只淡淡道:“继续盯着就是,查出什么也不要声张,现下没时间料理她们。” 经了昨日一事,她才恍然发现,内宅一切阴私算计都不过是蝇营狗苟的小伎俩罢了,真正的危机是在外面,在她伸手触不到的地方,那里是男人们呼风唤雨的战场,与女人无关,也不让女人插手,然而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动却可以影响女人的一生。 她在这里扳倒一个个妇人,又有什么用呢?父亲一动,圣旨一下,她以往所努力的一切似乎都成了笑话,她那样费劲心力的想要自主人生,想要让母亲和家族脱离危险,却抵不过父亲一个简单的密告。 …… 接下来的日子里,家中还算平静,因为有了这样天大的喜讯,阖府上下都高高兴兴的,似乎以前的任何不快都被大家忘在脑后,只一心筹办着蓝老太太的寿宴和蓝泽上京之事。连多日卧病的张氏都渐渐好了起来,也开始跟着蓝泯往西府这边来请安奉承,遇见秦氏和如瑾也是刻意讨好。 秦氏这些日子很忙,要打点全家上京的行李,又要招待络绎不绝前来拜访的官宦太太们,以前不怎么走动的人家都特特带了礼物前来,甚至还有首府那边的官太太借故路过青州来“顺道”探访的,都因蓝泽受赏的消息传开之故。 唯一心有忧虑的是如瑾。她试探多次,最终还是没能阻拦住父亲带家人上京的决定,行程已经定下了,六月二十是老太太寿辰,二十九是老侯爷忌日,祭扫过后七月初一就启程上京。 一直到了六月二十这一天,寿辰正日,早饭后没过多久陆续就有宾客登门,南山居堂屋里满满坐了一屋子太太小姐,大半都是如瑾从未见过的,一个个笑容满面朝蓝老太太道喜贺寿,上赶着巴结讨好。 如瑾在下首陪坐了一会,佟太太领着秋水来了,先朝上行礼祝贺,又跟秦氏张氏问了安,便挨着秦氏坐下说话。如瑾细看她们母女,发现两人又瘦了不少,幸好脸上都涂过脂粉,憔悴之色并不明显。如瑾和秋水各自陪在母亲身边,离得近,低声说了一会话。 那边突然有位翠蓝锦袄的太太朝佟太太说话:“好久不见您了,没想在这里遇见,怎么不见您家大姑娘?听说订了亲,可是已经嫁到婆家去了?” 佟太太脸色一变,勉强笑道:“劳您记挂。”却没回答她的问题。 如瑾努力回想一下,似乎刚才听人介绍过,这位蓝衣太太是隔壁城里的太守夫人,说是在青州走亲戚恰好遇到蓝府寿宴,就来道喜恭贺。佟秋水往那边横了一眼,低声对如瑾道,“她家跟我家向来不睦,原是早年我父亲跟他家太守因事起过摩擦,姐姐的婆家和她家也有来往,想是早就知道我姐姐退亲的事情了,却又在这里故意羞辱。” 蓝衣太太又道:“咱们也算故交,记挂您家女儿也是应该的。您那个亲家我认识,改日要是见到,我跟他家老太太说说,让她们对您家大姑娘好一些。” 佟太太已经有些怒气,当着满堂贵眷却又不好发作,只装作没听见,转头跟秦氏说话去了。那位太太扬眉笑了一笑,似是很得意。秦氏知道底细,连忙和客人们说起别的,拿话岔了过去。 如瑾就问秋水:“你父亲还没让外人知道秋雁姐的事么?” 秋水摇摇头:“父亲说,起码等着那位回京,我姐姐能在王府里落脚再说,就算不能有名分,也得住进府里才算。这样在外面漂着,万一哪天那位丢开了手……” 如瑾诧异:“还没有回京么?他离开青州也有好一段日子了。说起来,那位到底来这里做什么,那种身份可是不能轻易出京城的。” “听父亲说,那位是跟着哥哥在边镇代天巡视呢。前些日子姐姐也送信回来报了平安,说最近似乎就要启程回京了,父亲如今只盼着姐姐能顺利跟随抵京。” 巡视边镇?也没有巡到青州来的道理,青州虽然地界偏僻,但距离真正的御外边镇还是有段距离的。如瑾诧异不已,秋水也是摇头:“这却不是你我能知道的缘故了,似乎父亲是知道的,但涉及公务之事,他从来不会同家里人说。” 如瑾便想到父亲和佟太守多次密议之事,“我父亲近日来常去你家,似是有事,也不知是什么事情总要麻烦佟太守。” 秋水道:“侯爷倒是常来,听说是在前院跟家父品茶消遣。” 如瑾便知道,秋水是不了解底细的,想从她这里探听出眉目也是没指望,若真是佟太守参与了机密之事,肯定也不会跟内宅女眷说什么。 午间十分寿宴大开,内院里满满坐了好几大桌的客人,会心堂花厅里锣鼓鸣响,大戏唱得热闹。外院那里也开了一场戏,是蓝泽和蓝泯招待男宾,皆是青州和附近州县的官宦,满场恭贺之声,酒坛子空了一个又一个。 这是蓝府许多年不曾有过的场景,起码如瑾的记忆中从来没有见过。蓝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连接喝了有三四盅酒,秦氏和张氏劝着才依依不舍放了盅子。戏台上伶人卖了劲地唱念做打,每折戏末尾都有丫鬟端着笸箩往台上撒铜钱,一把一把扬起再落下,堂上就只听见噼里啪啦连声脆响。 如瑾坐在厅上陪了一会,周围越是热闹,她心里就越是不安。佟秋水在她身边,低声相问:“你是怎么了,家里这样的喜事,你却整日心不在焉的,我看你似是不大高兴。” “许是我杞人忧天,可这样的虚华,只让我感觉不踏实。”如瑾低低叹了一声,“不瞒你说,我父亲这种功勋很是敏感危险,日后不知会怎样,总之我是不能像别人那样高兴起来的。” 佟秋水听了这话有些意外,看如瑾半晌,才道:“你就为这种事担心?左右你家还是喜事,我家呢,连我姐姐现今在哪里都摸不准。” 如瑾默然。佟秋水都这样说,恐怕世上没有人会明白她的恐惧了。难道,真的是她太过敏感,忧虑过甚? 寿宴开到很晚,午宴连上了晚宴,一直到天色擦黑的掌灯时方才散去。如瑾在堂上陪坐了一天觉得身子都坐僵了,席面一散,送走了佟秋水就带着丫鬟早早回房休息。 泡了个热水澡将疲惫赶走,换上柔软的寝衣准备就寝,碧桃却匆匆带进了一个口信。 “姑娘,外头朋友给小三子送信,凌先生昨日已经离开青州了,让人转告姑娘,多谢姑娘以往帮衬。” 如瑾愣住,从恹恹欲睡的状态醒转,“怎么突然走了?” 问完却也有些醒觉,城里流言传了这么久,前前后后好几个月,虽是压下去了,但终究与其名声有累,街头巷尾怕是总有许多异样目光,她身在府内无甚感觉,凌慎之却是日日要与人打交道的。 果然碧桃说道:“凌先生没说别的,但那送信的朋友私下跟小三子提起,会芝堂几个月来病人少了许多,凌先生想必是不肯带累师傅,借故出门远游,说是出去历练一番。蒋先生苦留不住,恐怕他这一出去,再回来就不知会是何时了。” 碧桃退下,如瑾看着窗前兰桂高几的方向除了一会神。当日她从半开半合的幔帐之中抬眼,就在那里看见他一袭青衫的背影。 仅仅只是一个背影,寥寥几句对谈,她却感受到他温和而干净的气质,那是整日与药材医书为伴的人才有的,独特的清韵。 那样一个人,因了一次不经意的出诊,随后便背了不堪的污名。他被她牵连,却还是帮着她奔走施计,替她化解了危机。虽是帮她就等于帮他自己,但此时他能远走他乡,当时又何尝不能一走了之呢。说起来,他本不必给她做那些事。 想起看诊那日,他温和而精细的对于药量和火候的叮嘱,如瑾想,恐怕后来他做的那些事,也是与当日一样,只是出于一个医者最淳朴的怜悯和慈悲罢。 她为当日自己硬拖他下水而感到羞愧,可惜此时人已离城走远,她连一句“抱歉”也无有机会再说。 继佟秋雁之后,这又是一个被她牵累的人,又是一个她无法补偿的过错…… 对着窗前他曾经停驻的地方,如瑾轻轻叹了一口气。 …… 寿宴,祭扫,短短十天一晃便过,转眼就到了合家上京的日子。 这一早日头尚未升起,天际刚有些微明的时候,襄国侯府正门大开,里面一溜宽敞精致的四轮马车缓缓驶出,迎着晨曦踏上青州城里最宽阔整洁的官路。 前面的车已经转过了街角,后面的却还没有驶出侯府大门,长长的车队煞是威风体面,甫一走上闹市区域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天色尚早,街面上行人不多,早起的小贩和店家正在收拾摊铺,见了这样轩昂的一队车马俱都是呆呆注目,好多人张大了嘴巴使劲往前伸脖子,想看看这车队的末尾到底在什么地方。 受了这样的注视,一众车夫也觉十分有光,抡起胳膊将马鞭甩的啪啪作响。跟车的男女仆役衣着都是光鲜,虽是侯府里最下等的奴才,但那通身气派也不是街面平头百姓可以比的,别人越是注视车队,他们越是挺胸叠肚,下巴高抬。 如瑾陪着母亲同坐一辆车,旁边还有蓝如琦。马车驶出侯府大门的时候,如瑾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高大巍峨的三间朱漆正门,门顶匾上烫金大字,都是新近重新油粉过的,连门口两枚石狮子都披了红彩,盈盈喜气恭送主人上京面圣。 马蹄声声,车驾离着大门越来越远,如瑾心中突然生出一种空落落的恐惧,仿佛那扇大门以及整个家宅都要离她而去,再也无法得见似的。她紧紧地攥着车帘,差一点就要探出头去将那门扇看个够,秦氏拦住了她。 “瑾儿你在做什么?” 如瑾猛然回神,这才省起自己的举止太不检点了,车窗锦帘已经被掀起半边,对于深宅女眷来说,这是十分轻浮的行为。 “……没什么,看那两只狮子披红好看,一时看住了。”如瑾端起随车小木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掩饰自己牵强的解释。 蓝如琦坐在靠车门的角落,仍是一身浅藕荷色的素面绫裙,像静静开在墙角的柔嫩小花,闻言低低的说道:“门口石狮子挂彩了么?可惜我没能看一看。” 秦氏笑道:“你们女儿家出门的机会少,恐怕那石狮子统共也没见过几次,难怪看它挂彩觉得新鲜。” 如瑾随着笑笑,看见蓝如琦仍有些苍白的脸色,便道:“四妹身子似乎还没好全?这次上京路远颠簸,人多车多又不能快走,约摸总要在路上耽搁一个月左右,不知你吃不吃得消。” 蓝如琦连忙说:“不妨事的,我不要紧。” 秦氏就说:“你到底是什么病呢,请了那许多大夫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后来自己又好了,这些日子实在事忙,我没太多工夫照看你。等到了京里要是还不好,就找京城的大夫看看,说不定那里名医多能检查出底细。” 蓝如琦低了头,捏着衣带子揉搓:“也没什么,最近感觉好多了,不用那么麻烦。” 秦氏叹道:“要是往日时候,能请蒋先生来看看,说不定早就看出毛病来了,如今……”说道此处醒悟自己失言,外头流言之事怎能说给蓝如琦听,于是住了口。 蓝如琦却变了脸色,咬了唇,将头更深的低了下去。 如瑾觉得很是奇怪,不解为何提起蒋先生她会有这样的作态,莫非她也知道流言的事情?可往日却并没有查出她于此有什么牵连。想起前几日关于董姨娘的盯查,关联的也是另一桩,与会芝堂是没关系的。这位庶妹到底是怎么了。 思量间,车身微微一晃,然后停了下来。外头有跟车的仆人禀报:“太太姑娘稍待,前面佟太守来送行,正跟侯爷说话呢。” 如瑾眉头微微一皱,“哪里都有这位太守大人,他跟咱们家最近太亲近了些。”这样频繁而殷勤的接触,若说他与褒赏之事没有牵连,如瑾是绝对不信的。 她能理解此人为女儿为家族筹谋的苦心,但是,却无法原谅他将自己的父亲扯进漩涡里。如瑾特别想知道佟太守和父亲到底做了什么,可惜她一个闺中女儿,如今根本没有办法参与到这些事情里去。 车窗外有纷杂的脚步声和低低的说话声传来,有随从朝里禀报:“太太,佟二小姐来见三姑娘。” ------题外话------ 又看见cjbb和转弯了,感谢你们的月票:) 关于大家耿耿于怀的某人出镜机会,事情是这样的—— 某皇子:本王要粗去!粗去!男主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戏份太少以至于人家都叫本王“疑似楠竹”!情何以堪! 女主:掌嘴。这是我的人生,你,不过一个路人,龙套,士兵甲,花瓶,摆设,背景……这些词,你懂么? 某皇子:本王是龙子凤裔,皇室血脉,惊采绝艳的…… 女主:一个三十万字才出来打两回酱油的小角色,有何资格在我面前摆身份,走开! 083 客栈血光 跟车的男仆们都背转了身子,如瑾将车帘掀开一角望出去,看见带着轻纱兜帽的佟秋水,一身素衣,亭亭而立。 “瑾妹妹,此去京城何时归来?路上当心。” “入冬之前应该便能回来了,谢谢你来相送,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去城外山上看红叶。” 佟秋水点了点头,踌躇一瞬终究还是说道:“此次上京若能遇到我家姐姐,替我看看她是否安好,回来时说与我听,好不好?” 如瑾自忖与佟秋雁相见机会渺茫,但见她亲自开口,还是应了下来:“若能相见,定会告知你。” 前面佟太守朝这边招手,佟秋水退后两步:“不耽误你们了,一路保重。” 车队重新启程,顺着大开的青州城门缓缓驶了出去,一路走上宽阔官道。如瑾看到佟秋水在后方遥遥挥手,自己这里却不能伸手到车外,只得一直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最终放下锦帘。 秦氏便道:“佟家二小姐如今懂事了不少,说话不像以前那样孩子气。经了她姐姐的事,也可怜这孩子了。她家和我家素来亲厚,京里要是真能遇见她家大姑娘,咱们多照应些。” “她如今是王府内眷,恐怕轻易见不了外客。”如瑾轻轻叹了口气。 车轮辘辘,半里长的队伍在官道上缓缓向前,除了跟车的男女仆役、家丁护院,因为路途遥远又有内眷,蓝泯还特意请了一家镖局跟着护送。行车途中沉闷无聊,除了闲聊和小憩无事可做,一直行到了午间时分,队伍才在一家村落外的大车客栈停驻。 如瑾姐妹扶着秦氏下车,见这客栈房舍实在粗陋,秦氏便招呼丫鬟先去收拾房间。如瑾无意中一转头,看见前头父亲也下了车,却没立刻离开,而是回身伸手到车内,又接下了一个人来。 玫瑰比甲黄绫裙,满头乌发挽成一个垂鬟分霄髻,一束青丝侧搭在胸前,身姿窈窕,行动妖娆,如瑾定睛一看,却是小彭氏。蓝泽拉着小彭氏的手将她扶下车来,小彭氏似乎是害羞,左右看看,抽回手低下了头。 这场面有些过于刺眼了,如瑾转眸看向秦氏,果见母亲也注意到了那边,只看一眼就别过了头。如瑾不由暗暗责怪父亲,小彭氏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婢,父亲让她同坐一车也就罢了,怎就当着这么多人行这种事。虽是院中诸人各自忙乱,但能看见的也不在少数,一向注重形象的父亲此举实在是不妥。 须臾房间收拾妥当,如瑾陪着秦氏用过简单饭食,带人回了自己房间,路上又看见小彭氏,正拿着一个包裹往蓝泽所住的房间里走,想是要伺候蓝泽换衣梳洗。 暑天午间炎热,车队就停在了这家客栈一直到日头偏西,地上热气退了一些的时候才又启程赶路,然后直到天黑许久之后才到另一家大车客栈歇了。如此一连几日皆是如此,早晚赶路,午间歇息,到了这一日已经出了本府地界,行至与相邻省府的交接处。 夜间歇在客栈的时候,如瑾觉得十分困倦,连续几天闷在车中颠簸,天气又热,实在是难受的很。躺在床上,铺的是自家带来的被褥席枕,但仍能隐隐嗅到床榻间经年的异味。 “才走了不到十天已经把人累死了,听说还要走二十多天,吃不好睡不好的,住这么腌臜的地方,到了京城人也散架了。”碧桃和青苹歇在屋里另一张床上,唉声叹气的抱怨。 青苹就说:“已经不错了,好歹有张床,底下丫鬟们可都在外头车上窝着呢。” 赶路途中多有不便,房间多院子大的大车客栈毕竟是少数,许多时候住的都是这样的普通小店,马车只能停在院外,而为数不多的房间被主子们一分也就轮不到下人了,非近身伺候的仆役们只能在马车上将就一宿,嫌车里气闷的就在露天支个帐子打地铺。 碧桃又抱怨了几句,跟青苹絮絮叨叨地说着,如瑾心思却不在这上头,一直想着这几日所见的父亲和小彭氏多次过于亲昵的举止。 未免太扎眼了些。如瑾这才省起自己近日来忽略了小彭氏,因着她常在外院书房服侍,又没名分,也不像几个姨娘那样需日日去幽玉院请安,如瑾这些日子一直没怎么见过她,又是担心父亲,又是盯着东府和姨娘们,便没在她身上留心。 如今看来,却是要留意一下这个人了。能让父亲如此关注的侍婢,若是心善还好,若是像刘姨娘和张氏那样可不得不防。 这样想着,躺着,越发觉得屋中实在太热,床上气味又熏得慌,于是如瑾披衣起来推门出去,青苹碧桃忙起身跟着。“姑娘去哪?” “随便走走。”如瑾站到院子里,抬头就看见了漫天星斗。 这是一家孤立在官道附近的客栈,专为远途行旅而建,前后几十里都没有村镇,房舍简陋,院墙也矮得只有半人高,住着是太不舒服了些,但站在院中看景却是毫无阻碍,放眼一望,四周整片荒野尽收眼底,星幕低垂,远山横亘,无端能让人生出天高地阔的豪情。 如瑾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致。前世今生,不是深闺就是深宫,出门远行不过是这次加上前世那次上京入宫,但那时是跟着整个省府秀女们一起的,身边有护卫官兵和宫里的内官,夜里不能随意出门,是以也未曾得见如此夜景。 野地里看星星最为璀璨,如瑾有一种伸出手就能触到星辰的错觉,亮闪闪的星光冷辉近在咫尺,仿佛暑热也都消退了。 “姑娘回去吧?这店家吝啬,院子里连个灯笼都不点,黑漆漆的怪吓人。”碧桃嘟囔着。 如瑾摇摇头,兴致勃勃看那星斗和荒野。夏日草长有虫鸣,院子远近啾啾之声不绝于耳,野趣盎然。整日处在深宅之中与人谋心,此时见这样天宽地广的景致,越看越觉胸襟开阔,连日来蓄积在心中的忧虑和憋闷似乎都散了。 这样静静站在夜色里,看着星斗一点一点偏西而去,耳边虫鸣渐渐热闹起来,且有些聒噪的由远及近。如瑾失笑:“野地里草虫这样多,夜深了反而越发起劲。” 青苹偏头细听,有些疑惑:“野地也不应该是这样,奴婢小时经常夜里出去玩,可从没听过这么吵闹的虫子,而且听起来怪怪的。” 碧桃道:“这里离青州远了,许是有当地的怪虫子你不知道呢。” 主仆几人这样说着,虫鸣的聒噪却突然停了,又恢复了先前的偶尔唧啾。“好怪。”青苹道。 这下连如瑾也觉得怪异了,忍不住凝神细听,却只有微微的风声。星野四合,黑暗无边,在这样茫茫的荒野之中,原本闲适看景的心情,也因了方才一番古怪聒噪又骤然停止的虫鸣,而变得微微不安。 “姑娘我们回去吧……”碧桃想起小丫头们闲来无事乱说的鬼魂之事,有点害怕。 如瑾未及作答,只听外头车队附近骤然响起一声暴喝。“什么人!” 紧接着是几声闷响,静夜里异常清晰,像是什么连番倒地。如瑾一愣,刚要下意识问一句“怎么了”,院外锵啷几声铁器碰撞后,就是好几个人大声呼喊—— “起来!有强盗!” “天哪杀人了……别睡了快跑……” “……抄家伙抄家伙!快点!” 碧桃大惊失声:“有强盗……咱们快躲进屋里去!”说着就要拽如瑾和青苹往回走,手却哆嗦着,脚也不听使唤,半天没迈开一步。青苹也是吓得说不出话来。都是十几岁的年轻丫头,整日里深宅住着,哪里经过这种阵仗。 如瑾受惊之下后退两步,眼见着外头火把渐次亮起来,呼喝声,刀兵碰撞声,惨叫声,喊杀声,人影幢幢,转瞬间乱成一团。许多底下的丫鬟婆子睡在外头,此时全都大吵大嚷起来,哭声叫声十分凄惨。 “这里是襄国侯府的车驾,胆敢劫掠侯爵,官兵来时你们全都要死,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我武威扬!朋友们哪条道上的,威扬镖局杨三刀在此,烦请过路的朋友给个面子!” 蓝府护院头领和镖局领队先后喊起来,亮出身份,震慑盗匪。然而两人连番喊了几次之后不但没有任何作用,护院头领还在几个贼人围攻之下被砍了两刀,要不是有人来救几乎就要被砍死。 院中几个屋内亮了灯,襄国侯蓝泽推开窗子朝外问:“怎么会有强盗?治世之下盗匪怎会出没,这里地方官是谁来着,怎么当的官!” “哎唷侯爷快躲起来,等退了贼再说,这时候顾不得什么地方官了。”有个管事从外头跑进来,一身鲜血,见蓝泽临窗而望还大声呼喝,连忙跑过去关窗阻拦。他的动作倒是十分灵敏,显见身上的血不是他自己受伤所致,而是别人溅上去的,由此可见外面情况多糟糕。 “快,让母亲将屋里灯熄了躲起来!”如瑾率先回过神,一把将碧桃推向秦氏房间那边,而自己匆匆跑去蓝泽那里叫道,“父亲快灭了烛火,这时候不能点灯以免强盗……” 嗖! 鸣镝尖锐,一柄利剑猝然飞来,狠狠扎在蓝泽身侧窗框之上,半只箭都没了进去。只要再往左偏一点,被洞穿的就是蓝泽的头颅! 如瑾大惊,“父亲快躲!” 那管事吓得一跤跌在地上,脑袋撞上檐前石阶,顿时晕了过去。如瑾正好跑到他跟前,被他一绊,猝不及防也跌在地上。 蓝泽呆呆看着窗框上半截箭羽,竟是直楞楞站着忘记了躲开,一动不动在原地站着。此时窗户大开,屋中灯火亮堂,他站在窗前俨然成了人家最好的靶子。 “点子在这里!” 不知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嗖嗖嗖几只响箭急速袭来,叮叮当当钉在蓝泽身边窗框上,有的还射进了屋子。 “看准了再射!” 又是一阵箭雨,如飞鸟投林,全都扎向蓝泽这边。“父亲!趴下!趴下!”如瑾倒地尚未来得及起身,见此情景急得眼睛都红了,拼命大喊。 噗!一支箭不偏不倚正中蓝泽左肩,去势之强将其一下射倒在地,却也恰好躲过另外几支利箭。 “父亲!”如瑾跌跌撞撞站起身来,一脚踢开了蓝泽房门冲进去。 蓝泽瞪着眼睛直挺挺躺在地上,似乎还未从中箭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父亲父亲……”如瑾惊得踉跄扑过去,看着蓝泽肩头没进去多半支的利箭手足无措。 “……瑾、瑾儿?”蓝泽偏头瞪了如瑾一瞬,仿佛才确定眼前的人是自己女儿。 这一偏头,恰好牵动肩头伤处,利箭扎进去的地方顿时浸出一片鲜血,瞬间染红半边衣衫。“……啊……疼!”蓝泽终于被巨大的疼痛唤醒,从震惊的麻木状态回神。 “疼……瑾儿……快救我……救我!疼!”豆大汗滴从他额头冒出来,滴滴答答流落在地,蓝泽疼得打滚,却只滚了一下就又直挺挺躺着,因为打滚牵扯的伤口更疼。 “救命……来人啊,救我……” “父亲!” 如瑾呆呆看着蓝泽愣了片刻,猛然省起跟车的镖局武师里似乎有懂医术的,赶紧站起来,“父亲您忍一下,我马上叫人!” 院子外头喊杀声一片,惊恐的惨叫和绝望的哭喊不绝于耳,在狂乱摇动的火把照耀下,这些声音越发毛骨悚然。院子里已经有人冲进来,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正跟拦阻的护院和武师们凶狠厮杀。 “快去屋里解决点子!弓箭射不到了,冲进去!冲进去!快!” 强盗的呼喊伴随着更为凶猛的冲击,院子里顿时也成了血流成河的凶地,周围房间中都传出嘤嘤的哭声和惊吓的叫嚷。 一个镖局武师何人缠斗正酣,冷不防后面一支利箭穿胸而过,将他直接钉在了地上,与他缠斗的强盗二话不说,上去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染血的头颅骨碌碌滚到蓝泽门前,被刚要出门叫人的如瑾撞个正着。 “……啊”半声惊呼,如瑾踉跄两步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住,定睛之时跟那头颅尚未合上的眼睛对住,如瑾愣了一瞬,浑身血液都冰了。 她不是没见过死人,连自己也曾经死过,可,可这样血淋淋的场景,尽管她两世为人也是第一次见到。眼见着那头颅犹自如生的神态,狰狞而恐怖的瞪着眼睛,头发染着鲜血糊在脸上…… 如瑾“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再不敢看那边一眼,听着屋内父亲痛苦的呻吟,再看看院子里鲜血四溅的惨烈,如瑾咬一咬牙,跌跌撞撞冲出门去,尽量避开缠斗的双方,贴着墙角朝外走,一边走一边瞪大眼睛,用力在混乱的人群中寻找印象中那名懂得医术的镖师。 然而本就只是见过一两眼而已,身为护送人女眷的她又没有必要亦没有理由与镖师接触,本就对那人相貌记得不是很牢固,若在平时还可以勉强辨认一下,此等混乱场面人影纷乱,到处都是鲜血和刀兵,镖局人穿的衣服又皆是一样,哪容得她细细找人,一时间根本找不到。 院子里冲进来的强盗越来越多,眼见着护院和镖师们都要顶不住了,已经有两个蒙面人逼近了蓝泽房门。 “姑娘!姑娘快过来……”一个没有灯火的房间闪开了半边门扇,碧桃的声音在门口焦急呼唤,还有青苹的言语隐隐传来。“太太您别出去,外头太乱了,您……” 如瑾猛然想起母亲。定是她不放心自己要出来寻找。 “母亲快回去,别担心我,我这就过来。”如瑾猫着腰穿过几对缠斗的人,勉强跑到秦氏房门口叮嘱。秦氏一见她过来哪里肯再让她走,挤开门抓着如瑾袖子就往里拽。“瑾儿,这样大乱的你乱跑什么,快进来!” “……母亲,父亲受伤了,要赶紧给他找大夫。”如瑾一边往回扯袖子,一边努力借着火把的光亮在混乱的人群中寻那镖师。 猛然就有人喊起来:“这里似乎是女眷,冲不过去的兄弟都过来这边!” 如瑾一惊,立时反身进屋关死了门。杂沓的脚步声冲过来,夹着强盗怪声呼喊,转眼间房门就被砸得砰砰作响。 “快,母亲躲到床下去,孙妈妈、碧桃你们几个堵门!用桌子柜子顶上,一定不能让人冲进来!”如瑾拽起秦氏,借着窗外火光的照亮将母亲往床边拽。 “瑾儿你躲,母亲去顶门,你是女孩家,绝对不能让强盗看见啊。”秦氏反手抓住女儿的胳膊,将她往床底下塞。这个屋子里面家具少得可怜,一床一桌一柜另有几把椅子,连个面盆架都没有,哪里都藏不住人。 那边青苹几个丫鬟刚把桌子搬到门口顶上,外面一股大力踹开了门,连带着门扇和桌子全都踹飞了起来。 两个火把被人扔进来,滚在地上熊熊烧着,一刹那将屋子照得亮堂堂,如瑾等人顿时全都暴露在强盗跟前。 “果然是女眷!”四五个蒙面汉子冲进来,手中刀剑染血,一个个瞪眼打量如瑾诸人。碧桃离强盗最近,吓得腿一软摔在地上。孙妈妈哆嗦着拽过几个丫鬟挡在秦氏和如瑾跟前。 “这里是……是襄国侯府的人,你们、你们是哪里的强盗,竟敢……” “废话少说!”其中一个强盗抬刀指上秦氏如瑾,“这是你们太太和小姐?” 秦氏往前一步将女儿挡在身后,“你们是什么贼人,难道不懂王法么?抢劫侯爵是什么罪名你们也敢做,等官兵来了你们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不但你们,就连你们的家人……” “去去去!谁听这些啰嗦!”那强盗不耐烦打断秦氏的话,晃了晃脑袋,“什么王法官兵的,这荒郊野外等官兵来了什么都晚了,杀光了人,抢光了金银,爷爷拍马就走,谁有本事让爷死无葬身之地?” 带血钢刀狠狠一挥,“兄弟们上!杀了这劳什子侯爵太太侯小姐,这屋里钱财都是你们的!” “哈!”几个蒙面人高呼,挥刀而上。 刀劈剑砍对向一屋子女人,先前进来躲避的几个院外丫鬟未待逃开,顿时被砍翻在地,鲜血飞溅。她们本以为从院外躲进院里已经安全,谁曾想这么快就遭了秧。 “啊——”其余人大半晕了过去。 只有孙妈妈青苹还抖着身子挡在秦氏跟前,秦氏挡住了如瑾,而那边碧桃瘫软在地动弹不得,吓得面无血色已经不能言语。 “瑾儿、瑾儿你快从后窗跑,床头那边有个小窗子通向后院,你快走!快走!”秦氏一把将如瑾推开,自己上前和孙妈妈青苹一块拦阻强盗。 须臾之间,几柄大刀已经劈到了三人头上,几个手无寸铁的内宅女人怎么挡得住凶狠强盗,眼看着就要命丧当场。 “住手!你们这群反贼!” 电光火石间,一声厉喝乍然响起。 明晃晃钢刀停在秦氏头上三寸处,为首的强盗眉头一立,凶恶盯住并未逃去后窗的如瑾。在他眼中,衣衫鬓发都已凌乱的少女孤身站在那里,像是暴风雨中的一株再柔弱不过的小花,明明那样单薄纤细,仿佛再几个雨点就能将其压垮,却突然有了一种神奇的、让人意想不到的坚韧生出来。 少女眸底映着火把熊熊光焰,却透着比数九寒天三尺冰还要厉害的冷气,被她那样紧紧盯着,为首强盗手里的刀就再也披不下去。 他这里一停,其余几人也停了手。 院子内外还在激烈的呼喊着,惨叫着,这屋里一方小小的天地却突然呈现一种诡异的宁静。 “你说什么?”为首强盗语气阴森森的,瞪着如瑾森然发问。 这突然的变故让如瑾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她方才不过是绝望之中突然福至心灵,拼着命试探一下罢了,没想到真的有了奇效。 如瑾稳住心神,看看仍在强盗刀下的母亲三人,知道自己必须镇定,必须要坚持着不乱才行。 她慢慢转过眼睛,对上强盗凶神恶煞一般的目光,却仍是毫不退缩,不惊不惧,坦然与之对视。 “你方才说的是什么?”强盗又问了一遍,持刀的手从秦氏头顶收回,却换了一个更加危险的出招之势。他盯着如瑾,刀锋却指向秦氏胸膛,只要一息就能给秦氏开膛破肚,并以迅雷之势冲向秦氏身后的如瑾。 而决定他行动的,似乎就是如瑾的回答。 如瑾看见了他的动作,她不懂刀剑之术,却也凭着直觉隐约感觉到了强盗姿势里的危险气息。屋中所有强盗都狠狠瞪着她,青苹孙妈妈也看过来,秦氏叫道:“快走!瑾儿你快走!” 如瑾没有走,反而向前两步,离着母亲和强盗的钢刀更近了些。 “我说,你们这群反贼,真以为藏头露尾的装成强盗,别人就认不出你们了么?”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尽量放慢语速。看起来是镇定自若,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等待院中能有护院或镖师冲进来解围。她对接下来的事情一点把握都没有。 这样喝破对方身份,似乎还运气极好地猜对了,可是对方是会知难而退,还是会更加丧心病狂地杀人灭口?她不知道。 “哈哈哈!”为首的强盗猛然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转过脸去跟同伴笑道,“看这个侯府小姐被咱们爷们吓疯了,竟然说咱是反贼,哈哈哈!喂,小丫头,”他又叫如瑾,“你总之是死到临头,难道以为给爷几个扣上反叛的罪名,爷就能罪上加罪?只可惜爷说了,官兵根本抓不到咱们,再大的罪名也没用!” “既然不怕被人说是反贼,你又为何停手不杀了?”如瑾紧盯着他反问。 她勾起了嘴角,尽管知道自己笑不出来,但最起码让人误以为她在笑就行了。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她要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这位自称爷的,你虚张声势这一番话又能顶什么用?这样别人就不会拿你当反贼了么?好啊,官兵抓不到你,你本事,那么你就将我们几个一个一个的砍了,然后随便那点金银装成抢劫,带着弟兄们扬长而去就好了。是好汉你立刻动手,我蓝如瑾脖子伸在这里,要是皱一个眉头我就对不起祖宗!只是若你哪天稳坐家中,突然有朝廷钦差从天而降拿了你的性命,到时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别以为人家不知道你是晋王府的余孽!” “晋王”二字一出口,为首蒙面强盗的眉头立刻拧成一条线,眼神顿时凶恶千百倍。如瑾立刻明白自己赌对了! “这位爷动手啊,杀我,杀这屋里所有的人,院里院外您可别漏了一个。”趁热打铁,如瑾又向前走了两步,“您可要记得不能留一个活口,若有一人气息尚存,或者现在已经有逃出去报信的,那您可就糟糕了——我一个内宅闺阁之人都能识破您身份,侯府上下其余人等就是傻子?到时报上朝廷,被赐死的恐怕就不是晋王一个了,您这条命,您家人的命,还能保住几条?” 为首强盗的额头隐隐反射了火光,如瑾看得分明,那是他额上渗出了汗。如瑾心如擂鼓,在胸膛中砰砰地急速跳着。她顶着一条路将人逼到死角,面上那样镇定自若,连对方都被唬住,却只有她自己知道,此番却是一场凶险至极的豪赌,若是对方心念稍偏,恐怕这一屋子女眷就要立刻血溅三尺! 几个持刀强盗也是紧紧盯着她,眼神飘忽,眉头紧锁,尤以为首那个最甚。 秦氏,孙妈妈,青苹,连带着瘫软在墙角里的碧桃,全都被如瑾的话震惊在当场,谁也没想到这伙凶狠的强盗竟然是这样背景。 一时间,屋子又恢复了方才那样的诡异,所有人都在盘算,犹豫,惊讶,谁都没有听见,院子里的喊杀声正在以迅猛的速度减弱着,减弱着,直至消失…… “哈哈哈哈!”为首强盗又是一阵大笑,但这次的笑声底气虚弱,连秦氏几人都听得出来了,更何况如瑾。只听强盗狂笑过后大声道:“小丫头年纪不大鬼心思挺多,只可惜爷爷告诉你,你猜错了!爷就先杀了你,然后将你头上珠宝身上罗裙都拿出去换钱,卷了你家所有金银,下辈子吃香喝辣享受大富贵去!” 如瑾看着他,也发出一阵笑声:“这位爷,您强盗当得太不像话了,恐怕是第一次手生?劫匪强梁我也听说过一些,还真不知道有您这样对着内宅女眷喊打喊杀的。谁不是杀了男丁劫走女眷,带不走的也不会轻易放过,您要我的珠宝罗裙却只为换钱?外面镖师还在,行走天下见得多,您去问问他们,您是不是坏了强盗的规矩?” 一番嘲笑让那强盗眉头拧了几拧,目光闪几闪,最终眼睛一眯挥刀而上。“管你什么强盗反贼,先杀了你再说!” 雪亮刀光映着火光兜头而下,眼看就要砍上秦氏头顶。 如瑾大惊,暗道一声完了,这蒙面人被逼得恼羞成怒,她逼迫太紧了!这样的逼迫有两种可能,一是对方知难而退顺势遁走,留不下证据日后也不能拿他们如何,行事稳妥的人都会做这种选择。而另一种,就是不管不顾将人全都杀了灭口,再伪装成强盗打劫,至于会不会走漏风声被朝廷察觉,都等杀完了以后再说。 这其中的分寸全在双方心思角力间的尺度把握,以及对方心性。如瑾赌得太凶,而对方的心志明显不能承受这样的压迫,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再说。这是如瑾最骇怕的结果。 “母亲!”她揉身扑上想为秦氏挡住刀锋,然而刀势太快,眨眼间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如瑾面如死灰。难道这一家的命,真的就要全都丧生在这荒野小店,难道她重生这一世只是一个笑话? 火光摇曳,地上两个火把跳动的火焰被如瑾扑来的疾风带起,呼的一下卷燃了垂地的床帐。熊熊火光之中,如瑾看见那柄雪亮的刀锋贴上母亲发髻…… 嗖! 鸣镝尖锐破空声! 眨眼之间,奇迹般的,强盗手中的钢刀竟然直飞出去,哐啷一声撞在墙上,又乒乒乓乓的落地。而那挥刀的强盗却捂着手惨叫一声,鲜血噗的一下溅了秦氏满脸。 “瑾儿……”一直坚强挺立着为女儿遮挡强人的秦氏,终于在大惊与巨变之下受不住这连番的变幻,身子一软,缓缓倒了下去。 “太太!”孙妈妈伸手去扶,却也是惊惧之下处于脱力的边缘,抱着秦氏一起坐到了沾满血污的地上。 如瑾此时几乎顾不得去看母亲,只怔怔的看着挥刀强盗鲜血淋漓的右手。那里一支通体乌黑的利箭穿掌而过,正正插在他的手心,就是这支箭,在最最危机的关头打飞了钢刀,救下了命在须臾的秦氏。 如瑾猛然转过头,朝着利箭飞来的方向看去。 屋门之外,满院子混乱的人群不知去到何处,杂乱舞动的火把也不见了,喊杀声和惨叫声早已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持枪肃立的几排铁甲军士,整整齐齐排列的火把队伍,以及人群之中,火光之下,那骑在乌驹背上持弓而立的银甲男子。 是他…… 院子里的血迹一直从阶下漫延到门槛,与屋中几滩紫红色的鲜血相接,仿佛连成一片,成了一地熊熊燃烧的火海,灼烧着人的眼睛。如瑾终于闻到了空气里浓重的血腥气,是她在紧张的对峙中未曾留意到的。 而今一旦嗅到,瞬间就被那气息冲进了鼻端,脑海,一直到胸腹之中,那样的腥味,夹杂着钢刀铁刃的气息,冲得她几欲作呕。然而那个持弓的男子,却静静端坐在血腥气最重的庭院当中,玄色披风像是黑鹰收起的羽翼,座下乌驹与他一样静立泰然,似乎还有一些惬意在里头,仿佛飘荡在身周的不是血气,而是再芬芳不过的花香。 如瑾想,一定是她恍惚中的错觉,不然,处在这样惨烈厮杀过后的地方,脚下残肢断臂,怎会有惬意。 然而,向上,对上那个男子熠熠闪光的眸子,在火光中依然比天空星辰还要明亮的眸子,如瑾却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那人……也许就是会在血腥场里惬意的异类罢…… “商……”她还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她已经刻意将他忘了,却未曾想到,还能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再次相遇。 这真是匪夷所思。 为什么,这样的荒郊野外,这样的夜半更深,他会出现在这里,带着盔甲鲜明的军士,如神一样从天而降消灭了所有作孽的鬼怪? “啊!啊啊啊!” 屋中剩余的几个强盗突然炸开,似是明白了自己已处绝境,血红了眼睛挥刀冲向屋外甲兵,带着与敌人对归于尽的绝望和疯狂。 如瑾一惊,方才的震撼来得太过突然,她几乎忘记了屋内还有强盗存在。几人突然爆发的疯狂冲击吓了她一大跳。他们去势异常凶猛,又是抱着必死的疯狂,钢刀利刃反射寒光,而院中那个男子马前不过才有两排军士而已,能挡出如此疯癫的冲袭么…… 电光火石间,两排军士竟然一动不动,仿佛根本未曾察觉面前有利刃袭来似的,如瑾更是大惊,几乎就要喊出声来。 却见,马上男子反手身后,不见怎么动作就抽出了四支乌箭,缓缓抬臂平举,缓缓弯弓搭箭,动作慢得让人捏一把冷汗。强盗们已经冲到第一排军士跟前,不过一息之间,手上利刃就要朝军士头颅砍下,而那些军士真的从始至终一动不动。 “……快躲……”如瑾终于忍不住出声提醒。 嗖! 未待她话音落下,一声锐响骤然划破空气,四个强盗就那样保持着挥刀的姿势,全都僵在了原地。 从如瑾的方向看去,四个人的背后都透出了一柄锋利的箭头,乌黑黝亮,在火把照耀下闪着乌沉沉的光。而马上男子的手中已经没有了利箭,只余弓弦微微晃动着,发出嗡嗡的轻响。 眨眼之间,四箭齐发,分中四人! 如瑾愕然看着那银甲乌袍的年轻男子,仿佛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他……曾那样轻浮无礼,荒唐至极的家伙,怎会有这样的本事…… 就在如瑾愣怔的时候,那男子又是一回手,从背上箭囊飞速取出利箭,毫不犹豫张弓射出,一道乌沉的光芒就对着如瑾急急袭来。 噗!轻响。 如瑾直到顺着声音回头,看到伤了手腕的为首强盗喉咙中箭翻到地上,不发半声就绝气死去,才惊觉刚才那箭并不是射向自己。那样的速度,那样的猝不及防,她是无论如何都躲不开的。 马上男子微微抬了抬下巴,嘴角似乎是牵了起来,如瑾以为他要说什么,却见他又一偏头,转向一边的随从去了。 “襄国侯伤势已经处理完毕,现下正在昏迷中,已无生命危险。”随从用清晰的声音禀报,如瑾在屋中也听得分明。 父亲!她回头看了看母亲,见母亲被孙妈妈搂在怀里,毫发无伤,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也就放了心,道一声“我去看父亲”,就匆匆出门朝蓝泽的房间而去。 “喂,三小姐,本王帮了你这么大忙,一声谢谢都不说?” 马上男子懒懒开口。如瑾脚步一顿,站在火光通明的屋檐下,转头看向他。 “多谢七王爷。”她郑重福身一礼,然后起身继续匆匆向前。 “这么没诚意。”长平王低声嘟囔一句,如瑾只做未听见,径直进了父亲房门。 他救了她,救了母亲,救了父亲,救了蓝府上下许许多多的人,她心中感激不尽,可对上他那双眼睛,听到他不甚庄重的声音,他那样孟浪轻浮的模样就顿时让她不知如何应对。 如果说方才射箭救人的他是神,此时开口和她说话的他就是……就是最浪荡最无赖的纨绔。一息之间的转变让她猝不及防,有些不知所措。 唯有恭谨一礼,表达心中感激。却不敢失了闺阁小姐的身份,似是心底有什么人在不断的告诉她,只要稍微松懈一些,恐怕那个人会说出更无赖的话来。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打赏,金灿灿发光啊。rrena4270,saisai7835,xiaoyao810,谢谢各位姑娘的月票。 今天带男主出来遛弯了,大家看见了是吧,喜欢看吗?这次不是打酱油了,最起码也算打了两瓶酱油是吧! 084 蓝泯父女 如瑾知道自己这样非常失礼,但如此情形之下却也顾不得了,只能先抛下心头一丝尴尬进了父亲房间。房间的门扇已经被踹飞在一边,窗子也碎落成了一堆木条散在地上,屋中桌椅翻倒狼藉一片,几滩紫黑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尚有几条长长的血印子通到门口,想是屋中有人伤亡,被人拖在地上拽了出去,也不知此前这里发生了如何惨烈的争斗。 如瑾烟青色的绣鞋早已满是土污,此时踏着血痕走进屋子里,鞋底和鞋帮上就染了紫褐的血痕。“父亲。”走至床前,如瑾看到父亲面如白纸昏迷在铺上,衣襟扯开了半幅,左肩包着厚厚的白布,透出殷红血迹。 那受伤的地方距离心口如此之近,只差一点,也许人就没了。如瑾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个伤口,临到近前却醒过神来,连忙收回了手。 “我父亲他……真的没有生命危险了么?”床前伺候着一个医者模样的人,正在收拾药箱子,如瑾不放心的问他。 那大夫停手拱了拱拳:“侯爷性命无碍,只是伤口太深,需要好生养着,王爷已经指派小人跟前伺候着,小人定会全力照料。” “多谢先生。”如瑾深福一礼,大夫连忙侧身避开,口中只道“使不得”。 如瑾转身,透过破败的窗子,看见母亲那边的房间里火光已经灭了,院中其他几处混乱中起了火的地方也都妥当,是长平王带来的军士迅速灭火的功劳,如瑾的目光不由自主又落到院子正中那道身影上。 略一迟疑,如瑾还是低头稍微整了整衣衫,走出门去,径直走到乌驹跟前。 “王爷大恩,小女铭记在心,他日定当竭诚以报。”她重新敛衽为礼,提裙跪了下去,以见王大礼朝上磕头。 一个头下去,马上长平王笑了笑:“三小姐不必多礼,请起。” 如瑾起身又福了一礼,“父亲如今昏迷不醒,蓝府其他家眷恐怕是受惊非常不能见礼,请王爷莫怪,小女在此替家人向您道歉,亦感谢您相救大恩。” “三小姐何故前倨后恭?”长平王一句话之后,语气中又带了惯常戏谑之意。 如瑾顿了一顿,垂首道:“适才情急慌乱,心中挂念父亲,失礼之处请王爷海涵。” 长平王朗声笑了起来,在这大乱之后的死寂之中显得尤为突兀,他却不以为意,笑了许久才得停下,挥挥手道:“你去吧,看来你家能站着说话的,此时也只你一个了。” 如瑾被他一通无故的笑声扰的莫名,若在以前,定要开口问一问他到底笑些什么,然而此时方受了人家大恩,震惊和感激之情盈满肺腑,失礼的话却问不出口了。如瑾欠身,退了开去。 转头走了几步,忽然听到长平王又道,“忘记问了,你是如何识破他们身份的?” 如瑾停步,心念电闪间,还是说了实话:“误打误撞,生死关头急病乱投医罢了。” “投得倒是巧。” 长平王言语间意味不明,如瑾不好接话,只继续走了开去。 此时才发现院中有多混乱,满地伤亡未曾来得及清理,许许多多的尸体和重伤者交错着滚在一起,夹着被砍下的头颅残肢,血流遍地,修罗场一般。 如瑾心头一堵差点又吐了出来,勉强捂嘴极力忍住,朝四处打量家人。父亲在屋中昏迷,母亲由孙妈妈等人陪着,而包括祖母和叔父在内的其他人却并不在视线之内。 长平王带来的军士正由一些尚且能够行动的仆役帮着,将侯府和镖局中人与强盗们的尸体分离开来,若有尚存气息的自己人就抬到一边,由随军的几个医者照料包扎,若是活着的强盗,多重的伤也就不管了,直接扔到一边捆起来,两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就地审问。 受了惊吓的女仆和部分男仆们缩在院墙角落,哭却不敢大哭,大半盯着满地血迹和尸体呆呆愣愣的,几乎痴傻。一个受了轻伤的内宅管事还算头脑清醒,正带了两个婆子挨个房间询问主子们是否受惊。 如瑾看了不禁暗暗点头,能在此等情况下保持这样的清醒十分不易,走上前去,她冲那管事问道:“葛妈妈,大家如何了?” 葛婆子是内宅里管理人事的一个副手,此时衣衫凌乱染着血迹,鬓发也不齐整,但礼数还十分恭谨,见到如瑾前来赶紧行礼:“当不得三姑娘一声妈妈,您称奴婢葛氏就好,叫葛婆子也好。回姑娘的话,老太太受了惊似乎不大好,刚才奴婢过去见她老人家正在床头躲避。” 如瑾不免一惊,适才情急生死关头,她顾着父亲和母亲,却忘了这位年事甚高最需要照顾的亲人。深深自责之下,她赶紧朝蓝老太太的房间匆匆走去,一面吩咐葛婆子:“你再去看看其他人。” “是。”葛婆子带人去了,如瑾快步进了祖母房间。 “老太太,已经没事了,没事了,官兵来了呢,把强盗都打跑了,您别怕好不好?” “老太太您看看奴婢,奴婢是吉祥,是您贴身的丫鬟吉祥啊……您不认识奴婢了么?” 吉祥如意两个丫鬟正围在床边,柔声劝着。如瑾举目一看,屋中倒是一切妥当,桌椅板凳都在原地,看来未曾被贼人撞进来。然而床帐子却是紧紧合着,这样大热的天合得密不透风,两个丫鬟蹲跪在床边却不掀帐子。 “祖母她怎么了?”如瑾诧异之下,紧走几步上前相问,伸手想掀开床帐看看。 吉祥却连忙拦住了她:“姑娘别,老太太不让人掀帐,不然就会大吵大闹……” 如瑾吃惊,这是惊吓过度的缘故了。“快去外头找随军的医官来瞧瞧。”没有照顾受惊者的经历,如瑾不敢乱动,忙叫吉祥去找人帮忙。 须臾一位大夫进来,放下一个瓶子:“这里有一些安神药散,给老夫人服了哄她睡下,待醒了再看。” “祖母她不让人近前……” “无妨,先服药再说,此时不可让老夫人持续处于惊慌之下,时候长了恐伤心神,以后不好医治。” 此时开方煎药都不方便,也只得如此。如瑾接了药瓶,看看紧合的帐子,朝吉祥如意点了点头。于是三人掀帐,不顾老太太的惊叫,半哄半强迫的将药散倒进老人家口中,又拿了茶水与她冲下去,一番动作惹得蓝老太太惊恐异常地大叫不已,拼命挣扎,丝毫不认识人了。 “先生,这怎么办?”如瑾一边和丫鬟用力按着祖母,一边急切询问。 大夫摇头:“药性要一会才能发作,暂且哄着老人家,待药性上来让她睡着就好。” 如瑾只得跟吉祥如意用力按住,片刻之间已经满身是汗,如瑾一个不妨,还被老太太挥手之时的指甲伤了脸颊,火辣辣得疼。 “姑娘您脸上流血了!”吉祥惊呼。 “先管祖母。”如瑾皱眉,用力阻止老太太挣扎,放柔声音哄着她。 渐渐的,老人家挣扎的力气小了下去,缓缓瘫在了床上。如瑾这才松了一口气,感觉手臂都酸胀的不听使唤了,却顾不得什么,将大夫叫过来给老太太把脉,听说无事这才稍稍放了心。 “两位姐姐,祖母劳烦你们了,恐怕这几天都要好好照料着,不能有疏忽。”大夫走后如瑾低声和吉祥如意说话。两个丫鬟忙忙行礼答应,如瑾又看了看昏睡的老太太,道,“我去看看其他人,祖母靠你们了。” 出了门去其他房间,抬头却看见院子里长平王跟前正站着一个人,躬着身子点头哈腰的,身形极为熟悉。如瑾定睛一看,却是叔父蓝泯。 离得有些远,院中又有其他仆役说话的些许嘈杂,如瑾听不得那边那说什么,只见长平王骑在马上身形挺拔,似对蓝泯的点头哈腰不甚在意,偶尔动动嘴说一句半句,那蓝泯的样子就更为恭敬,身子几乎要弯到地上去。 如瑾见了不禁心头火起。方才大乱的时候见不到这个叔父,尚且情有可原,但此时事情了了,他毫发无伤的样子想是无有什么大碍,却不来探看受惊的老太太,反而跑到王爷跟前献殷勤。 “去叫二老爷过来,就说老太太惊着了需要人照顾。”如瑾叫住一个路过的仆役。 仆役匆匆应了,跑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却又转身跑了回来。“三姑娘,二老爷说先跟长平王谢了大恩再来伺候,长平王神兵天降,恩情如山如海,不能怠慢。” 如瑾脸色一沉,盯了蓝泯卑躬屈膝的身影看了看,转头走开。此等丑态,他甘之如饴,就让他自行露丑去。 又到父母房间里看了看,蓝泽依然昏迷,秦氏受了一些惊吓,生死关头还能挺着护卫女儿,此时松懈下来人就脱了力,坐在床上站不起来,正由孙妈妈安慰伺候着。 “你们帮我好好照顾母亲。”如瑾吩咐碧桃青苹。 “姑娘你没事么?”碧桃回过劲来,还有些发颤,但是能勉强说话了。 如瑾摇头说没事,正要接着嘱咐几句,院子那边却听见一阵叫嚷。“怎么回事,不是已经没事了么,谁又吵闹,惊了老太太怎么办。”如瑾皱眉踏出屋子,只见一道娇黄色的身影在火光中匆匆奔着,后面有两个丫鬟追赶。 “大姑娘您快回来,院子里男子太多不方便,您有事吩咐奴婢们就行了呀!”是品露的声音。 那身影正是蓝如璇,头也不回的冲向蓝泽房间那边,口中只道:“伯父受了重伤我怎能安稳坐在房中,事态紧急,还顾得什么男女大防,看望伯父要紧!” 声音虽然焦急,却比平日里更为娇柔婉转,甚至能听出几分媚态来,一向端庄自诩的她可从来未曾这样。 如瑾微微蹙眉,看看长平王马前弯身的蓝泯,再看看这位疾奔的长姐,心中陡生一阵厌恶。这是什么时候,竟然还要起这种心思,投机钻营也未免太出格了些。 果然不出她所料,蓝如璇那边疾奔,蓝泯立刻转头呵斥:“乱跑什么,王爷跟前这样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璇儿,还不快来见过王爷!”说着又朝长平王施礼,“王爷莫怪,是小女如璇一时情急,惊了您的驾,万请您看在小女年幼无知的份上不要怪罪。” 蓝如璇被父亲呵斥,猛然站住了脚,眼波流转,转过身来微微偏了头,盈盈打量院子中央一人一马。 “还不过来见礼赔罪!”蓝泯怒道。 蓝如璇长睫眨动,迷茫的直视着长平王,微微抿着唇,轻移脚步走上前去。“父亲,这是……王爷?哪位王爷,好年轻。”她站在马前仰起脸来,语调中有了五姑娘蓝如琳往日那种娇憨的态度,流露小女儿情态。几束火把挂在屋檐下烈烈烧着,正好映在她潋滟的眼波里。 如瑾这个方向看去,马上长平王一直保持着微抬下巴的倨傲,居高临下俯视着,眉头似乎是动了一动。 “芙蓉如面,柳如眉,往常本王只在书上见过诗句,如今算是见到真人了,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女子。” 长平王懒散开了口,似是觉察到了这边檐下的如瑾,微微侧头朝她牵了牵嘴角。 他的目光浮光掠影般从如瑾身上扫过,只一瞬,又转向了马前父女俩。前倾身子,他斜睨着将蓝如璇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又道:“只是这位美人鬓发松散,衣襟微敞,惊乱之下成了雨打的芙蓉,风吹的柳叶,更比诗词中描绘的又多了几分风韵,本王看来真真是人比花更娇,即便花神降临也需拜服在你脚下了。” 一番话说得蓝泯面露喜色,却又赶紧压了下去,连忙呵斥女儿:“是长平王爷,还不快些见礼!” 蓝如璇脸红如霞,夜色中隔得老远,如瑾都清晰看到了她面上红晕。 她似是回过神来,羞赧的低下了头,口中语气又带了几分妩媚气,只喃喃道:“不知是长平王驾临,小女子失礼了,请王爷多多包涵。” 深深一个福礼行了下去,她微微抬头看了马上玄袍银甲的年轻男子一眼,脸色更红,轻声道,“适才在房间中听得外面喊杀吵闹,小女子以为此身就要葬送此处了,已经备了锋利簪子,只要贼人闯进去,小女就横了心引颈自裁,绝不让贼人沾染半分……却不料如有神降,王爷竟然突至擒贼,小女隔窗看见王爷军威,心悦折服,感叹不已,正猜测着到底是哪位勇将前来,却不想竟是位尊贵的王爷……王爷文韬武略,实让小女子大感震撼。” 长平王扬声一阵朗笑,马鞭一指蓝泯:“襄国侯有这样能说会道的亲弟亲侄,真是让本王颇为意外啊。” 蓝如璇恭谨道:“小女向来嘴拙,这……只是肺腑之言罢了。” “好个肺腑之言!”长平王又是一阵笑。 马蹄阵阵由远及近,车声粼粼,隔了矮小的院墙看去,一条火龙朝着这边急速而来。长平王丢下蓝泯父女,转头朝那边看了一看,抬手叫了那边审问犯人的军官过来。 “六哥来了,可审出什么结果没有?” 军官抱拳行礼:“贼子嘴硬,此地侯府女眷在,不便动刑。” “无妨,留着活口带回去,有的是时候慢慢审。”长平王又看看那条火龙,嘴角带笑,“何况那是六哥的事了,他一到,你将人交给他的侍卫即可,咱们不操这心。” “是!”军官行礼退下自去盯着犯人,那边火龙蜿蜒近前团团列阵,一辆四匹马拉扯的精美大车行至院前。 一个侍卫躬身跪在车门前,锦帘启处,玉带王服的男子踩了侍卫的背走下车来,弹弹衣襟,由人引着走进院中。 长平王下马抱拳:“此处血迹未曾清理干净,六哥来得快了些。” 满院军士伏跪行礼,唬得侯府下人们也都纷纷跪了下去。如瑾于檐下默默跪倒,抬眼去看被长平王称作“六哥”的人,也是一张年轻俊朗的面孔,有着天家血脉特有的宽额高眉,却没有长平王那样深刻的轮廓棱角,看上去更温和一些。如瑾心道,这就是宫中媛贵嫔所生的六皇子了,与七皇子一样是郡王的头衔,号曰永安。她前世深居宫中,偶尔见过几次皇子也都是在阖宫家宴上,远远的看过那么一次两次,这样近距离接触六王亦是首次。 六皇子开口,声音醇厚,果然语气也像相貌那样温和:“七弟身子不好,却率先带人浴血涉险,我身为哥哥的怎能不快点赶来。若不是车驾拖着,我恨不得也穿了甲痛快策马来帮你。” “这样几个小贼,谈得上什么浴血涉险,六哥要是前来相助就是太看不起我了。”长平王一笑,挥手遥遥指着角落里捆绑着的强盗活口,“抓了几个活的,我手下人笨审不出来,还得六哥费心了。” 六皇子一身紫袍,金线滚边,贵气怡然,笑道:“七弟又要偷懒。” 长平王松了松披风带子,“本来就是跟六哥出来玩,谁想连番遇到这些麻烦事,未免搅人兴致。我抓贼乐得痛快,审贼此等憋闷事可不想沾。” 六皇子哈哈一笑,算是接了这活,他身后侍卫中就走出一个人,自到墙角那边接管贼犯去了。 长平王一低头,笑道:“六哥鞋上沾血了,院子里不干净,六哥一向讲究,这次是委屈咯。” 六皇子摆摆手:“出门在外还讲究那些作甚。” 两兄弟笑呵呵说着话,那边却听得蓝泯一声高呼:“小人何其有幸,竟然一夜之间连番见到两位王爷!感谢永安王前来解救蓝家上下于水火之中,小人给您叩头谢恩!” 砰砰几个响头磕下去,回头又去催促蓝如璇:“还不快给永安王爷磕头!” 蓝如璇跪在地上,嫩黄色裙裾如盛放花朵一样在地上铺开,而她就成了花中的蕊。听了父亲吩咐,她朝永安王看了一眼,盈盈弯身伏拜在地,声如莺啭,口中称道:“小女给王爷见礼,多谢两位王爷大恩大德。” 六皇子一愣,看向长平王:“这是……” 长平王目光只在蓝如璇身上逡巡,“是襄国侯的兄弟和侄女。” 六皇子点点头,叫蓝泯父女两人起来,“你们也受了惊吓,不必多礼。襄国侯为国有功,功臣蒙难,本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回头注意到兄弟的目光,六皇子了然笑道,“恭喜七弟又得佳人,只是这左一个右一个,回京之后你可自己想好说辞,父皇若是怪罪,为兄可帮不了你。” “七哥误会,不是那么回事。”长平王眯眼一笑,矢口否认。 六皇子却道:“有什么好藏的,咱们兄弟说些体己话,跟我装个什么君子。” 如瑾跪在火光微弱的暗影里,静静听着两个皇子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免皱眉看向蓝泯父女,被人家这样说道,真是丢脸丢到家了,偏偏那两人还面带喜色的听着,不争不辩,俨然一副误会了才好的模样。 如瑾暗骂一句,忍着恼意别开眼,冷不防却对上长平王淡淡看过来的目光,虽只一瞬,却让如瑾惊了一下,连忙恭谨着重新低头跪好。 六皇子挥手叫起了满院子跪着的人,询问几句襄国侯的情形,又到屋子里亲眼看了看,出来吩咐侍卫们料理院中死伤,然后朝蓝泯道:“襄国侯昏迷不能理事,你家可还有主事的人?” 蓝泯堆笑:“回六王爷的话,家母也受了惊不能做主,长嫂体弱,现下只有小人尚能料理了,不过小人定会尽心照顾合家上下,请王爷不必忧心。” “嗯。那你就好好照看着,不知襄国侯何时能苏醒,恐怕还要在此盘桓几日方能启程。”六皇子说罢离开,登车放了帘子,再不出来。 蓝泯一直躬身目送,直到六皇子进了车里才直起身子,看见长平王又恭恭敬敬的行礼道:“王爷也请去歇歇,累了这样久了,小人心里甚为不安。”说着又瞅蓝如璇,“给王爷行个礼退下吧,也别去你伯父那里吵他了,有王爷跟前医官照顾着一定错不了,你且回屋去。” 蓝如璇盈盈施礼:“小女告退,请王爷早些休息。”然后站直了身子,朝长平王弯唇微笑,转身行去。 长平王淡淡点头,任她离去。不料她走了几步却又返身回来,近前轻声道:“王爷,小女……小女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爷能否答允。” “哦?”长平王微微挑眉。 蓝如璇低下头,吞吞吐吐的开口:“王爷降临之前小女已经存了死志,是以王爷解救了蓝家,救了小女,对小女来说恩同再造……小女一介闺阁女流,没有什么本事可以答谢王爷大恩,若是送上金银珠宝,一则王爷不稀罕,二则金银也是蓝家的东西,并非小女自身之物……因此小女虽然满心感激,却无以为报,思来想去,也只有……只有亲手为王爷烹一盏茶,希望王爷喝了小女的茶,能体会小女报恩之拳拳心意……” 如瑾在一旁听得眉角直跳。这算什么,这样自荐的心思昭然若揭,真是把侯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有闺阁小姐说出这种话的。 长平王笑看着蓝如璇,眼神不明,“烹茶?” “小女知道这有些唐突失礼,但是此番一别,也许再也不能相见,王爷大恩恐怕小女无有机会再报,未免一生遗憾,还请王爷谅解小女唐突冒犯。”蓝如璇觑着长平王的脸色,含羞带怯解释着。 如瑾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匆匆走过去朝长平王告罪一礼,转向蓝如璇道:“大姐姐,报恩之事蓝府上下自会放在心上,叔父尚且在这里,待我父亲醒了也会有所表示,这等事情我们做晚辈若是插手未免僭越冒犯长辈,且对王爷有不敬之嫌。祖母受惊昏睡,大姐姐还是同我一起照料她去吧。” 说着拉起蓝如璇要走,蓝如璇却挣脱开去,脸上闪过一丝恼意:“你怎地这样不知礼,伯父谢恩是伯父的,我们谢恩是我们的,你也受了王爷大恩,却说出这样忘恩负义的话来,未免让王爷误会我们蓝家女儿没有学过圣贤之礼。” 如瑾气结,看她一脸坚决和急切,显见是不会听劝的,索性丢手不管。“那么大姐姐就亲自报恩吧!”朝长平王施礼告辞,如瑾转身走开,自去探望府中其他人,再也不理会这双投机钻营的父女。 只听得身后长平王笑道:“那就烹来给本王尝尝。” “多谢王爷成全。”随之是蓝如璇喜气盈盈的声音,一连声的催促丫鬟准备器具。 如瑾不由暗叹父亲一番苦心,看来真是奏了效,只不知这样不知深浅的急切会不会让父亲感到满意。当初要带着全家上京,秦氏就特意问过是否还要带东府的人,蓝泽当即就道,“带,怎么不带,未嫁的女儿我有两个,儿子却实在太小,东府那边蓝琅年纪不小了,正好带去京里看看是否有贵门小姐未曾婚配的,结亲正好。”还连连感叹幸亏当年蓝琅原配生病早逝,不然如今还没有这机会。 于是,蓝泯带着两个适龄儿女一同跟着上了路,果然蓝如璇这里就搭上了长平王。合家危难之中不说先照顾家人,反而急急巴结天家皇族,如瑾暗道,不知父亲醒来知晓侄女置自己安危于不顾之后,会不会后悔当初的决定。 那边长平王带着蓝如璇出院去了,似是要到外头自家马车里烹茶,避开这里的血腥气。蓝泯乐得喜气洋洋,指使下人们干活时都掩不住喜色,让不少下人侧目。如瑾只当这父女俩是死人,不去管他们,自带着几个尚且能言能动的管事查看各房,又清点府中死伤之数。 除了蓝老太太和蓝泽秦氏,尚有蓝琅、蓝如琦和几个姨娘躲在房中,如瑾一一去看了,蓝琅一直面如土色躲在床底下,强盗进屋时躲过一劫,但是吓得怕了,此时任人怎么劝都不出来,还是两个力气大的仆役趴下去死拽着将他弄了出来,如瑾又朝适才的医官要了安神的药散,给蓝琅服了,派两个人看着他睡觉。 蓝如琦倒是还好,屋中没进去强盗,听丫鬟说,出事的时候她一直在窗后盯着外头动静。如瑾很诧异,没想到这个不声不响的四妹胆子倒是不小,此时看着她依然如受惊小鹿般的眼神,就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她知道董姨娘的懦弱大半是假的,而蓝如琦,恐怕也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脆弱罢…… 突然就想起前世威远伯家的事情来。如瑾一直不知道,威远伯在蓝家倾覆的过程中出了力,那么嫁了他家次子做继室的蓝如琦,在其中到底是个怎样的境况? “三姐姐你不怕么?我很怕,好多血,好多死人……” 蓝如琦默默坐在桌前,见如瑾一直看她,突然带着哭腔冒出一句话来。 丫鬟蔷儿叫了一声“阿弥陀佛”,说道:“姑娘你总算开口了,这半日呆呆的不声不响,奴婢快被你吓死了。” 如此说来,蓝如琦并不是有胆色,而是被吓傻了?如瑾不好判断,却也觉得蓝如琦怯怯的十分可怜,家中巨变,血色满眼,这样的境地下如瑾却再也不能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 “四妹别怕,我再多叫几个人来陪你,你好好的过去躺下睡一觉,等醒了就一切都好了,好不好?”如瑾拉住她的手,柔声劝着。 “三姐你陪我一起。”蓝如琦紧紧抓着她的手不肯放开。 “我还要去看看几个姨娘,还有祖母,受了惊还没醒着。你好好的让丫鬟服侍着睡下,我看过大伙就来看你。”如瑾将她带到床边,蔷儿连忙重新铺好枕头被褥。 蓝如琦小鹿般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三姐姐你说话要算话,一会一定要来看我好不好?” “嗯,一定。”如瑾郑重点头应了,蓝如琦这才松开了她。 如瑾叫了几个尚能走路的丫鬟婆子进来给她壮胆,又嘱咐了蔷儿半日,看着蓝如琦盖上被子躺下了,这才返身离去。 蓝如琦一直含着眼泪默默看着她,直到她走到门口还低低的叫着:“三姐姐一会一定要来。” 如瑾被她看得心酸,答应着,亲手给她关了房门,暗悔自己方才想偏了,竟然草木皆兵疑心起她来。将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开,叹口气走了几步,却又猛然站住。 回头紧紧盯着蓝如琦紧闭的房门,如瑾心中疑惑陡生。为何,为何蓝如琦只顾着说自己害怕,却连一句亲人安危都不问,连她说起祖母受惊的时候都没问上一声?还有董姨娘,别人倒罢了,蓝如琦为何连生母也不管不问? 虽说姨娘不算母亲,但在蓝府里秦氏向来不在意庶女亲近自己生母,也不像别家正室那样将庶女庶子自小养在身边,生恐她们和生母太亲近。蓝如琦几个从小就是跟着姨娘长大的,其中情分自不必说,蓝如琳当日能为了刘姨娘长跪南山居、大闹幽玉后院,自能说明一切。 可蓝如琦,为何对董姨娘的安危只字不问? 她不担心么?她真的被吓傻了么?能思路清晰的连番叮嘱如瑾回头再去看她,为何想不起自己生母?还是…… 如瑾突然想到蓝如琦开口说话的时候,正是她盯着她看了又看的当口,难道,蓝如琦在故意装害怕以消除她的疑心? 不想让如瑾发现她的本质胆量么?想继续维持自己懦弱胆怯的模样么?如瑾深深皱眉,如果装模作样到这种程度,虽然心机让人忌惮,但也太过可悲了一些。 思量间行至两位姨娘房中,董贺两位住在一起,如瑾一进屋,发现小彭氏也在这里,原来蓝泽今夜未曾让人伺候,她就来姨娘这里做个伴,不想正好躲过一劫,不然强盗闯进蓝泽房中的时候恐怕她也会遭殃。 几个人脸色都是极差,和如瑾说话声音都还有些抖,尤其小彭氏脸色苍白的就像失血过多的蓝泽一样,情况看着十分不好。虽然不喜她,但如瑾还是请了医官过来,不料小彭氏惊叫着跑进了床帐子里,说是男女大防不能不守。 医官未免尴尬,如瑾皱眉:“这等情况还讲什么男女大防,性命要紧,连我都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仆役军士那么多,要真讲究这些,我以后也不用再出来见人了,干脆拿绳子吊死最好。” 小彭氏一个没有名分的侍婢,如瑾说起话来不像对姨娘那样客气,恼怒之下未曾留得情面,小彭氏躲在帐子里哭道:“三姑娘,是奴婢错了,奴婢不是有意说您……但奴婢真的没事,就是受了惊而已,用不着请大夫……” 她磨磨唧唧的不肯出来,如瑾便请了医官回去,再不管她,叮嘱了两位姨娘几句,返身出去在老太太、蓝泽和秦氏房中来回探看着。秦氏歇了许久身上有了力气,让人扶着过去蓝泽那边陪着,见女儿奔波不免心疼:“你且歇会,我在这里照看着你父亲,你累了半夜快去歇一会,眼看天就亮了。” 如瑾隔窗看看远方天际,摇头苦笑:“已经天亮了。” 晨曦破开云雾,在东方远山后隐隐透出微光来,片刻间照亮了整个荒野。黑压压的军士枪戟闪着寒光,在客栈翻到的院墙外整肃而立,拱卫着中央两架明黄幡幔的鎏金马车。代天出巡,仪制只比帝王亲临低了一格而已,连绵的旌旗在晨风中招展舞动,光彩辉煌,与院中血色一般刺目。 秦氏低低叹息一声:“你父亲脾气太倔了,若是昨日听人劝,在前头镇子里好好的住下,不赶着走这几十里路,不住在这种荒郊野外的,哪里会遇见这种事。镇子里好歹有些许官兵,有人来袭也会多招架些时候。”又道,“那些人真是和晋王有关的么,瑾儿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瑾从窗前转过身来,看见母亲盯着父亲伤口的忧容。夫妻同心,就算多年情分冷淡,看着父亲这样昏沉沉躺在床上,恐怕母亲也是心如刀割。知道劝解无用,如瑾只得尽量引着话题,让母亲少些担忧的心。 “我也是乱猜,谁想误打误撞真猜对了。” 秦氏道:“你又如何能猜到?我也一样盯着院中强盗半日,以为是哪里来的土匪亡命,却想不到这上头。” 如瑾摇摇头:“亡命匪徒要的是钱财女人,不会专盯着父亲射箭殴杀,更不会只杀人不沾女眷,最要紧的是强盗再凶也不会轻易袭击官宦,何况是侯爵。他们先是一门心思杀父亲,冲不进去又来围杀我们,生生要结果了父亲的至亲,可见就是和父亲有血海深仇。” 秦氏听的点头,明白过来,不免垂泪:“你父亲向来以君子自居,轻易不与人翻脸的,哪里有什么仇人。要说有,也就是晋王一事的因果了。你一直说他这功劳不妥当,如今果然应验。要不是王爷突然赶到,我们一家恐怕都要死在这场功劳上。” 如瑾听到此处却突然想起,长平王和永安王怎会贸然降临,像是从天下掉下来,从地上冒出来似的。这样荒郊野外的地方,深更半夜,若不是特意赶来,说是巧遇,恐怕谁都不能相信。难道晋王一事还跟这两位皇子有着莫大的关系?如此可真是更加复杂了。只可惜父亲一直不屑于跟内宅妇人解释这些细节,他到底是如何发现晋王谋反,晋王又是怎样谋反的,如瑾一直没有打听出来。 赐死一个晋王,就招来这样凶险的刺杀,跟来的仆役们死伤一半,镖局武师拼死十之八九,只剩下零星几人,连头领杨三刀都掉了一只胳膊,如今还裹着断臂在那里昏迷不醒。晋王不过是一个早已失势的藩王而已,都导致如此祸患,如果再跟当今皇子有什么牵扯,那以后蓝家的路该怎么走下去?她们这上上下下的主子奴才们到底还能活多久? ------题外话------ 感谢zlican3029小花花~~~ 085 治脾灵药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跟母亲细说,如瑾心有忧虑,口中说的却是:“母亲也不必太过担心了,随军的医官说父亲性命无碍,我们细心照料着就好,如今贼人或杀或捉,两位王爷自会处理,定不会再有这样的凶险。” “一次凶险已经差点要了全家性命,再有可就真是作孽了。”秦氏眼里盈着泪。 蓝泽与昏睡中不时呻吟,想是伤口疼得厉害,额头上总是有汗,秦氏拿着帕子在一旁不停擦着,眉头深锁。 朝阳破空,金色日光照着院中一地血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气。伤亡都已清理出来,伤者自去院外包扎休息,丧命的人已经由军士们快速在客栈不远处的野地里掩埋了。他们行动极是迅速,是皇城里出来的禁军,非地方官兵能比,然而这番干脆迅捷却让蓝府许多幸存的下人痛不欲生,因为被掩埋的尸体之中不乏他们的亲朋,高高兴兴跟着上京,谁知会一夜之间丧在这背井离乡的荒野。 然而王爷的命令无人敢违逆,天气炎热尸体又确实不能久存,蓝府仆役们只得带着悲戚的神色各自做事,明明晴空万里,院子上空却像罩着几层乌云似的,人人皆是哀痛与压抑。 是以,当蓝如璇带着丫鬟眉眼带笑地从院外归来的时候,许多仆役都对她侧目怒视,有一个性子直的还重重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虽未对着蓝如璇,但在场众人心里都明白。如瑾站在窗前,看见蓝如璇笑盈盈的脸色明显僵了一下,眼底的兴奋也换成了恼火,含怒看向那个仆役。 “不好好做事,你带着一脸怒气给谁看?是不是看着老太太和侯爷都昏睡不醒,你就想作反了?”蓝如璇眼见众人眼角都瞟她,顿感失了颜面,忍不住凝了秀眉呵斥那吐口水的仆役。 院中下人们大多嫌恶地皱了眉,别开头去。那个仆役不但没走开,反而直直看着蓝如璇,冷哼了一声:“大姑娘原来也知道老太太和侯爷昏睡不醒?您一脸喜滋滋的,奴才还以为您有天大的喜事呢!” “你……”蓝如璇气结,当着许多下人自感十分丢脸,抬起指头皱眉指着那仆役,“品露,给我掌他的嘴!” 她身后品露怯怯看了看周围都是面有怒色的仆役们,低了头,轻声在蓝如璇耳边劝道:“姑娘,咱们回屋去吧,您别跟这种不懂事的奴才一般见识。王爷他们还在外头呢……” 蓝如璇猛然醒悟,恨恨看了看那仆役,“改日我得闲,让外院吕管事撵了你出府,府里容不下你这样不懂事的奴才!”说着抬脚就走。 那个仆役白了她一眼,继续拿铲子铲地上深深浸透的血污。如瑾细看那仆役,发现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身量不高,浓眉大眼的,脸上带着悲愤的神色。如瑾让丫鬟叫了他过来,隔窗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要与大姐姐顶嘴?” 仆役看了如瑾一眼,也没行礼,只低了头道:“小的何刚,心有所感,脱口而出,要是冒犯了主子,主子们自将我赶出府就便罢。” 如瑾道:“说话还有些文气,读过书?” 何刚顿了一下,只道,“些许认几个字。” “你刚才所说不错,大姐姐今日是轻狂了些,只是满院子的下人却只有你敢说,也算是个性情耿直的难得之人。”如瑾话一出口,何刚立刻愣了,又抬头看了一眼如瑾,却也没说什么。 如瑾便道:“只是性情耿直是好,有时却不用显露出来,免得惹祸上身。此番我自会去吕管事那里保下你,但以后该怎样为人处世你自己思量。心中诚直不能丢,内刚而外柔,才是长久之道。” 何刚沉默片刻,弯下身去朝如瑾深深施了一礼:“多谢姑娘。” 待他走后,秦氏自床边走过来,和女儿一起看着蓝如璇房间的方向,亦是掩饰不住心中的嫌恶。“你父亲非要带着她们上京,如今怎样,出了事,她们一家谁来他床前伺候过半刻?一个姑娘家,年纪也不小了,竟然不顾廉耻跑到王爷的车驾里去。日后传出去咱们蓝家的脸面还往哪里放,谁会信她真是在里头烹茶?” 如瑾冷笑:“她们本就是这样的人,母亲不值得生气。此番幸好张氏避着咱们未曾跟来,不然还不知要盘算出什么样的事。她们家一心想巴结权贵,如今见了堂堂王爷,岂有不丑态毕露的,连下人都看不过眼。” 秦氏道:“待到你祖母和父亲醒了,知道他们这样,定会厌弃了他们。” “看蓝如璇那样子,似是靠上大船了,还用理会祖母和父亲是否厌弃么?” “罢了,不管她们,此时只求你父亲和你祖母能够安然无恙了。”秦氏看见如瑾一身血迹泥污,叹口气,“你去洗洗,换件干净衣服再来。” 如瑾转头看看依然昏迷的父亲,点点头朝秦氏道:“那我一会来替您。” 回到房里让人打了水草草梳洗,将脏了的衣服换下来,回去蓝泽房里时,秦氏一眼看见她脸上的血痕:“怎么没洗干净脸呢,来我给你擦擦……啊,这是伤?瑾儿你什么时候受的伤,快找医官看看。” 如瑾轻抚右脸颊上尚敢火辣的伤口,摇头道:“没事,适才给祖母喂药时被她指甲划的,找点药上了就可以,用不着再劳烦医官,毕竟是禁军的人,我们不好乱用。” 秦氏忙叫丫鬟找了些随身带着的伤药出来,拿帕子洗洗按在如瑾伤口上,“疼不疼?” “不疼。您也去梳洗换衣吧,父亲这里我看着。” 秦氏很快换了衣服又过来,拉着如瑾心疼不已,“女孩子伤了脸可要好好养着,以后千万别留了痕迹,这是一辈子的事。” 母女俩在蓝泽床边说话相伴,一会有医官来换药,略微说了些外头审盗匪的状况,说是这家客栈的店家早就被强盗杀了,尸体丢在后院地窖里,已经被禁军找了出来。秦氏这才知道原来昨晚见到的店家伙计都是强人所扮,后怕不已。 如瑾就问那医官:“盗匪可承认是晋王余孽了?” 医官只是摇头:“这些底细小人不能知晓,还需请问两位王爷。” 如瑾也明白这样敏感的事宜恐怕不是下头医官能了解的,也就不再多问,那医官却又说:“六王爷吩咐在此扎营几日,待侯爷好转时再同侯爷一起上京,路上也好作伴,免得再遇强梁。” “还要上京?”如瑾不禁皱眉,“我父亲身受重伤,此地距离青州较近,上京倒不如回家。” 医官就低头不语了,给蓝泽换好药,告辞离去。如瑾不由心中惴惴,她本以为有了此事,父亲上京的行程也自然而然的可以取消了,却不料六王做出这样的决定来。 果然早饭后就有六王的随从过来院里知会,说襄国侯贵体受伤,两位王爷于心不忍,将在此处等着侯爷一起上京。出来相迎的蓝泯自是满口答应,满脸欢喜,恭恭敬敬送了随从去了。这种事自然不必与闺阁小姐商量,如瑾没有办法阻拦,未免忧怀。 私下无人的时候碧桃就说:“姑娘,奴婢觉着……能跟王爷们一起行路挺好的,有兵将在一旁跟着,肯定不会再出昨夜那样的事了。” 这点如瑾却也必须承认,与禁军同行自是安全无虞,若是蓝家人独自回青州,路上会不会再遇灾祸确实不能保证。 可是…… 恐怕这一同行,襄国侯府和两位王爷的纠葛也就更深了,日后时好时坏实在难以说清。与天家相干的事情,如瑾总是不能放心释怀。每次看到在客栈院外不远处驻扎的皇子和禁军,她都觉得有些压抑。 早饭过后不久,地方上的官吏官兵们战战兢兢地赶来了,在自家地头出了这样的事,地方官和守军头领都已经做好了丢掉乌纱的准备,火急火燎带着手下匆匆奔过来,不断在两个王爷车驾前求饶告罪,只盼着不要丢了性命才好。六皇子安抚了几句,只说一切等圣上定夺,并未透露晋王之事,打发几人下去了。几个官员哪里敢走,带着手下远远驻守在禁军外围,只道是要保护皇子平安。 六皇子不去理会他们,或在车里歇息,或带人策马到周围转转散心,只等着襄国侯蓝泽这边伤势早日好转。七皇子长平王却与他不同,大半时间都待在自己车里,中间还闹了两日风寒,医官去看过,说是劳累过度的缘故,身体底子弱,稍微受些折腾就禁不住,需得好好调养。 这日傍晚,六皇子在南边林子里骑马溜了一圈,回来进了长平王的车中。宽敞的马车里头空间颇大,桌椅床榻齐备,皆是精美贵重的用具摆设。长平王穿着一身家常玄锦薄衫,背靠金地青蛟纹云锦弹花引枕,正歪在榻上闭门养神。 榻前檀木矮桌边跪坐一名云髻高耸的年轻侍女,体态优美,素手轻扬,正持着点漆清心茶具煮水烹茶。车厢里弥漫着新茶清气,六皇子一进去,就觉一股香气扑鼻。 “七弟好享受!我正担心你身子呢,怕你总在车里闷坏了,谁知你自有乐处在,倒是为兄的多虑了。”六皇子开着温和的玩笑,踩着西域进贡的华美金丝毯径直走到榻前,一撩衣摆,在檀木锦凳上自行坐了。 长平王睁开眼睛坐起了身子,朝着六皇子拱手一礼,笑道:“镇日闲坐无聊,总要自己找些乐子。”一指那烹茶的侍女,“她煮茶本事不错,六哥也尝尝。” 侍女便弯唇一笑,轻轻拿起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精致小碗,倒了一点新茶在里头,恭敬递到六皇子面前。 六皇子接了,放在唇边细细抿了一口,闭目半晌,连连赞叹:“果然是好。”说着睁眼笑看长平王,“七弟福气不错,前几日襄国侯蓝府的小姐亲自来为你烹茶,我还以为已是妙事,不想原来你日日都有香茶可饮。” “六哥笑话我呢。那日蓝府小姐说的可是为你我二人烹茶,是你不肯屈就罢了。” 六皇子笑笑,“那么七弟觉得,蓝家小姐和此婢相比,谁的手艺更好些?” 长平王凝眉想了一想,似乎是在回味,片刻后才道:“相差无几,都是妙品。” 六皇子顿时忍不住放声而笑,“只可惜那是侯府千金,父皇最近对襄国侯颇为瞩目,却不是你想领走就可随意领走的了。” 长平王笑而不语,拿起一盏热茶眯眼品着。烹茶的侍女深深低下头去,手中点汤持盏的动作快了几分。 闲聊一会之后六皇子起身离开,临别时嘱咐弟弟别只顾着喝茶,别忘了晚间还有一顿药。长平王笑着谢过,送他出去了,回过身来看看那烹茶的侍女,淡淡道:“你有些心思不宁?” 侍女手中茶汤泼了些许出来,连忙放下执壶用帕擦了桌上水迹,伏身拜倒:“奴婢未曾心绪不宁。” 长平王挥袖,重新躺回榻上,对她的否认只做未闻,继续道:“可是六哥提起了蓝家小姐的缘故?” 侍女身子微抖,额头触在厢底金毯之上,“奴婢不敢。奴婢……奴婢与蓝家小姐身份悬殊,天差地别,是以……不敢妄想。” “你知道就好。”长平王说了几个字之后,从榻边书案上随手抽了一本卷册出来,凝神阅卷,再不言语。 伏跪的侍女等了半日不见动静,忍不住悄悄抬眼观瞧,一见这情景,眼神黯了几分,沉默半晌,终是轻手轻脚直起了身子。 待要收拾茶具,长平王注目书卷之余却道,“下去。” 侍女再不敢乱动,欠身说句“奴婢告退”,轻轻退出车门之外。 下了车,侍女方才直起了一起躬着的身子,来回走动两步活动着跪得酸麻的腿脚。天边夕阳渐沉,天空有成群结队的鸟儿飞过,一一冲进远方雾霭般朦胧的树林之中。看一看这荒野四周的天高地广,再看一看身后雕辕画壁的鎏金马车,年轻侍女的目光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所破败的客栈里。 须臾,她一双映着晚霞的盈盈眼波里,光芒也如夕阳西下的天空一样,渐渐暗了下去。 …… 在中箭之后的第五日傍晚,襄国侯蓝泽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的时候不再乱喊乱叫,也不再瞪着秦氏惊恐地叫“强盗”,被人喂了小半碗燕窝粥下去,眼神渐渐清明起来。 “父亲,您可认得出我了?”如瑾坐在床边紧张地询问。 蓝泽躺在床上披头散发,脸色苍白,听见问话,虚弱的朝女儿点头:“瑾儿。”不料这一点头却牵动了肩上伤口,顿时疼得咧嘴。 “侯爷您别动,大夫让好好躺着,不能牵碰伤处。”秦氏哽咽着叮嘱。 几日来她衣不解带陪在床边,时候越久,心中越是担忧,此时看见蓝泽终于醒了,喜极而泣,泪湿了眼眶。就算是这许多年来夫妻之间并不和睦,她心底亦对蓝泽怨愤颇深,但毕竟是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伴侣,如今蓝泽虚弱衰败地躺着,秦氏又怎能心如铁石不焦不虑? “若是你父亲能平平安安的和以前一样,就算是一直被他冷落,一直与他生气,我也愿意。”蓝泽昏迷不醒的时候,秦氏心中急痛,甚至和女儿说过这样的话。 如瑾心中亦是哀痛,眼见着父亲在床上一日日的瘦弱下去,总是不见起色,她对父亲的怨怪也渐渐转成了焦虑忧心。秦氏那样说,她心中何尝又不是同样的想法。只要父亲能够康复,她再也不怪他冒进鲁莽了,只要父亲活着,一家子能平平安安的生活在一起,她不再奢求别的。 此时眼见着蓝泽醒转,如瑾和秦氏一样也是喜极落泪,连忙叫人去请医官来查看情况,又连番催促丫鬟们赶紧去做滋补的饭食。一时医官到了,诊了脉,看了伤口,只道病情已经稳定,继续好好将养就行了。秦氏和如瑾大大松了一口气,封赏那医官好大的红包送了他出去。 须臾蓝泯带着蓝琅蓝如璇过来,冲着蓝泽说了好半天话,说什么当夜的强盗如何凶残,这几日他们如何忧心夜不能寐云云,听得如瑾心中起腻。 “叔父,父亲他刚刚醒转精神不济,您还是别让他劳神了罢。” 蓝泯这才打住话头,默坐着看如瑾喂蓝泽喝药。一碗药下去,蓝泽有些累了,闭上眼睛似是要睡觉。如瑾就朝蓝泯道:“叔父和大哥大姐请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照顾就行了,您要是有空不如去照看祖母。” 老太太这几日一直神情恍惚,痴痴呆呆的,见了谁都不认识。大夫说是惊吓过度,需要日子好好养着别再受其他惊吓,慢慢的才能好。蓝泯去看过几次,每次都进屋站一会就走了,因为老太太也不认得他,说不上话。 此时听如瑾提起,蓝泯知道她是暗讽他不在母亲跟前伺候,脸上笑容僵了一下,“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大哥了,嫂子和瑾丫头悉心照料便罢。”说着,带上蓝琅和蓝如璇起身就走。 蓝如璇跟着他走了几步,临到门口却突然转过身来走到蓝泽床边,如瑾心生警惕:“大姐姐何事?” 蓝如璇笑得温柔:“我父亲想是太过担心伯父的身体,却把大事忘了。伯父,您先别睡,有件事需要告诉您知道。六王爷和七王爷正在不远处驻军相陪呢,您快点养伤好去拜见,别失了礼数才好。” 如瑾变色,直呼其名:“蓝如璇,父亲如今这样你却要惹他劳神,你安的什么心。” 床上蓝泽却猛然张开了眼睛,急切朝这边转头,却又扯动伤口疼得叫起来。“哎唷……你说……说什么,王爷在这里?”一句话断断续续说完,额上冷汗冒了一头,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惊的。 如瑾心疼不已,一把将蓝如璇推开:“出去!再聒噪别怪我翻脸。” 蓝如璇在如瑾推搡下朝外走着,脸上却在笑,一点也不恼,口中还道:“伯父,那晚就是王爷驾临才救了您,如今王爷为了您刻意停了回京的行程,等着您一起上京呢,您要早点好起来才……” 砰!如瑾重重甩上房门,将蓝如璇父女三人阻在门外,赶紧回头来看父亲。 蓝泽粗重的喘气,双目圆睁瞪着秦氏,“王爷在这里你怎么……不早说!真是妇人……快扶我起来去拜见王……” “父亲,您快好好歇着!”如瑾打断蓝泽,急急劝解,“王爷是让您好好养伤,您现今这样不顾身子擅自行动,弄得伤情延误岂不更是耽误王爷行程!您要是觉得失礼,赶紧好好休息把伤养好,能自己下地的时候再去郑重参拜,如今让我们扶了您去算是怎么回事,您站又站不稳,坐又坐不住,难道在王爷跟前要躺着么,那才是真的失礼。” 一番话说得蓝泽愣住,想了一想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且肩头伤处疼得又厉害,于是也就不再强撑,重重躺回枕上。却还是不放心,又让如瑾将当晚和这几日的事情详细说给他听。 如瑾怕他劳神,简略说了大概,再三说两位王爷让他养伤的苦心,这才将他算是真正劝住了,重新闭了眼睛睡觉,口中还直嘟囔“我得睡觉,我得养足了精神早点下床”。 他是真的累了,嘟囔几句就沉沉昏睡过去,呼吸渐渐平稳。如瑾咬紧了牙,隔窗盯着蓝如璇的房间,眼神冰冷。 秦氏也是异常气愤,给蓝泽掖了被子,走远一些低声恨道:“她不安好心,你父亲才好一点她就这样,十足不让你父亲好呢!” “她是自以为傍上高枝了,才再不拿我们当回事,才敢当面撕破脸。”如瑾缓慢而低声地说着,看着窗外渐渐乌沉的夜,招手叫了碧桃,“去找医官要些清热去火治窝食的药,就说我心急上火伤了脾胃。” 碧桃应声而去,秦氏疑惑:“你最近脾胃不好了么?” 如瑾看见蓝如璇的房间里点起了灯,冷冷一笑:“我是给她治治脾胃!” 祖母痴怔不清醒,父亲不能劳神,如瑾暂时动不得东府那帮人,却也要小惩大诫,让她们不能再如此乱蹦乱跳的到处惹事。 这晚上晚饭过后,还未到就寝的时候,蓝泯父女两个就轮番不停地开始跑净房。客栈本就简陋,净房也是脏污得很,经蓝府下人刻意收拾了也未曾好多少,这样连番跑去,不累死也被难闻的气味熏死了。最后两人干脆不去净房,各自传了恭桶进屋,每隔一会就有丫鬟捏着鼻子端恭桶出来。 阖府上下都是纳罕,不知这二位到底是吃坏了什么,就有仆役私底下幸灾乐祸,说,“黑心肠不讲情义的东西,连神明都看不过眼,不然怎么吃的饭食茶水都一样,全府里偏偏他们闹起肚子来,活该!” 还有人说:“今晚可别从他们房间跟前过了,那气味,隔半里都能熏着,也不知他们晚上怎么睡觉。哎,不知外头王爷闻得见不,那日大姑娘刚给人家煮香茶,这回茶香可都被臭味冲散了吧。” 碧桃忍着笑将底下人嚼舌头的话转述给如瑾听,如瑾道:“他们这次是得意太过,连隐藏丑态装好人的功夫都懒得做了,所谓原形毕露,下人们都看不过眼。” 碧桃哼了一声:“正该让大家都知道他们的面目。可惜医官给的药散味道太重,奴婢怕被察觉没敢多放,不然一定要他们泻个痛快!” “这也够他们受了。看样子,没个三五天是恢复不过来。”如瑾想了想,吩咐道,“适才医官给他们开的药,你找妥当人去煎,药量减半,拖上一拖。” “哎!”碧桃兴冲冲去了。 果然,蓝泯父女二人一直在屋里躺了六日方才能够出门,但走路还是轻飘飘的虚浮得很,两人全都面黄肌瘦,走在院里就跟飘荡的游魂一样。如瑾从蓝老太太房里出来,正好迎头碰见蓝如璇让丫鬟扶着活动腿脚。 蓝如璇一见如瑾,脸色立刻冷了下去,走过来低声恨恨道:“这……是不是你……” 如瑾用帕子掩了口鼻退开几步,蹙眉道:“姐姐说什么?我未曾听清,不如姐姐再说一遍?” 蓝如璇沉着脸就要近前,如瑾连忙摆手拦住她,上下打量一眼,“姐姐可别过来,也不知你身上熏的什么香,我闻着有些恶心。” “你……”蓝如璇脸色黑了,咬牙切齿,直直瞅了如瑾半晌才顺过气开口,“是不是你?让我们这些日子……” “姐姐什么意思?我听不太懂。” 蓝如璇恼怒,却还不忘院子里有仆妇们在做事,强忍着压低了嗓子:“那天我从伯父房里出来,晚间就开始……你还装得这样无辜?” 如瑾脸色渐冷,嘴角牵起来:“姐姐的意思是我报复你?可不知你到底做了什么值得我报复?说出来也让我明白明白。”她声音渐高,已经有不少仆妇朝两人这边望来。 蓝如璇脸色涨红,打眼瞅了瞅四周,终是冷哼一声转身走了。如瑾在后头高声叮嘱:“姐姐好好将养着,安分守己在屋中歇着,身子自然就好了。” “这次是我疏忽,你等着……”蓝如璇喃喃咬牙,脚步虚浮走回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如瑾站在原地,冷冷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转身走进蓝泽房中。 晚间,长平王闲闲坐在车内,一边看书,一边听随从低声禀报客栈院子里的动静。听到这一节,他翻书的手停了下来,抬眉笑了笑:“倒是有趣。” 车门板壁响起轻轻的敲击声,柔婉的少女声音在外询问:“王爷,点心做好送来了,奴婢服侍您用一些?” 长平王眼神一冷,看向地上跪着的随从。 随从一头冷汗,连忙磕头下去,低声禀道:“奴才进来时阿朋在外守着。” “你知道怎么做。”长平王淡淡几个字。 随从身子一震,叩首退下:“奴才明白。” 车门打开,随从跳下车去,将车门边驻守的小厮阿朋叫到一边,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叹口气,“睡前服下。” 阿朋一见那瓶子脸都白了,腿一软跪在随从脚下:“贺兰哥!我……她是王爷新收的宠姬我才放过去的……” 随从贺兰皱眉:“什么宠姬宠妾,你真是白跟了我这么久。如今我也保不住你了,这药服后无痛,你就当是睡觉好了。”只是,睡下,就再也醒不来。 阿朋面如死灰,他亦曾见过被这样处死的人,却没想到自己也成了其中一个。“贺兰哥……” “不用说了,去吧。” 贺兰转身走回车旁,登车前回头看去,见阿朋已经踉跄着走向自己营帐了。那尚未长成的瘦小身影,让他眼中一酸,却又立即忍了下去。是他疏忽,没有带好这个孩子。 打开车门重回厢内,长平王正含笑捏起一块点心,一旁画着晚妆的侍女持着巾帕伺候,纱袖轻展,素手上丹蔻颜色红得妖艳,贺兰只看了一眼,就觉得眼睛又酸了起来。 长平王笑看他一眼,并不言语,贺兰垂首跪倒:“已经办妥。是奴才的罪过,奴才领罚。” “二十军棍。” “是。”贺兰磕了一个头,膝行退出门外。 捧帕的侍女眉头微微皱起,露出受了惊吓的神情,“王爷您……不知他犯了何罪,奴婢虽然跟着您的时候短,但也听说军棍十分要命,几棍子下去人就完了,二十军棍岂不是……” 长平王笑道:“那是普通人,有些底子的都能挺住。” “可……可是也疼呀。” 长平王捏着点心的手停在半空,手指一松,桃花瓣形状的细饼就摔在了绿玉盘里。 侍女一愣,慌忙跪下,伸手将巾帕奉上,低头告罪:“是奴婢失言,奴婢不该过问王爷公事。” 长平王拿过帕子擦净了手,随手将巾帕甩在她头上,“去吧。” 侍女轻手轻脚退了下去,直到退出车门,才敢将头上顶着的巾帕拿下来,慌乱之间却带散了精心梳好的发髻, 夜鸦在头顶上呱的一声,惊得她刚刚放下的心又跳了起来。 抬头看看无边夜幕,月亮又大又圆,明晃晃的照得原野一片霜白,远处山峦都显露了松柏轮廓,不再是模模糊糊一道虚影。而近处,那所破败的客栈院落也更加清晰,连院子里值夜的仆妇靠墙打盹的模样都映入了侍女眼帘。 她站在那里想了许久,最终抬起脚,朝着那所矮墙矮屋的小院慢慢走去。月亮将她的影子拉得好长,拖在地上一点一点蔓延过杂草碎石,随着她朝院子缓缓靠近。 军营里的士兵是不会管她的,到了小院跟前,却有蓝府值夜的仆人拦住了她。 “请问您是?”见她从王驾军营中走出来,衣着打扮光鲜亮丽,仆人摸不清她的底细,不敢莽撞,躬身深深见礼。 “去悄悄通报你家三姑娘,就说,旧人来访。”侍女的声音柔和似水,却是冬日将要结冰的寒水。 仆人一个激灵,顾不得细想,连忙匆匆来到如瑾窗下报给值守的婆子。 如瑾已经换了寝衣,在祖母和父亲两处累了一天,身上疲惫得紧,正要上床休息,听见通报愣了一愣。军营走出,孤身少女? 如瑾立刻想起应该是谁。可这样晚了,她为何要独自来访,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快请进来。”如瑾急急披了一件外衣走到窗前,月光之下看到熟悉的身影款步走过来,心头各种滋味一起涌上。 “秋雁姐!”女子一进屋,如瑾就忙忙拉她到桌前坐下,一声呼唤之后眼睛就湿了。 那女子正是跟了长平王离家的佟秋雁,青州佟太守的长女,如瑾知交佟秋水的姐姐。 “三小姐。”佟秋雁唤了一声如瑾,垂眸而坐,半晌无言。 如瑾亦是不知从何说起,对着她默坐了半日,终于勉强开口:“秋雁姐姐,你……好不好?我家中遭事,这些日子虽是有心,却分不开身去看你。” 却还有半句话没有说出来,蓝如璇做成那样,如瑾是不好跟长平王开口询问佟秋雁的。 佟秋雁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三小姐无需解释,府上出了事,我近在咫尺的原是早就该来看你。只是……只是我轻易脱不得身。” 如瑾听了这话心中黯然,“我明白你的处境。秋雁姐姐,别唤我三小姐了,没的生分。如今他乡再遇实是缘分,请你像秋水姐一样,唤我瑾妹吧。” “瑾妹妹。”佟秋雁没有推辞。 如瑾给她倒了一碗茶放到跟前:“路上仓促,有些好茶叶放在车上箱内一时翻不出来,姐姐暂且将就着喝了润润吧。” 佟秋雁谢过,却没有喝,捧起来放在鼻端闻了一闻,似有所感,片刻才道:“你这里没有好茶,大小姐身边却是有的。那日在王爷车内,热汤一熨,香气四溢,比王爷日常喝的也相差无几。” 如瑾脸色尴尬,一时不好接话,佟秋雁轻轻笑了笑:“你为何这种神色,大小姐得王爷青眼相看,难道你不替自家姐姐高兴么?” 如瑾抬眸,细细看着她,“秋雁姐姐,以往的你不是这样的,这种有些尖刻的话,向来是秋水姐在说,你在后面打圆场。这些日子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变成……”后面的话如瑾说不下去了,遭逢大变而性情转移,即便佟秋雁不说,她也能感受的到。 “不要说我了。”佟秋雁轻轻摆了摆手,“我不能出来太久,这次来,是要和你说说大小姐蓝如璇。” “她?”如瑾略一思忖,“那晚她去长平王车上烹茶,你也在场?” 佟秋雁笑了笑,“何止在场,我们还说话叙旧了。她似是不知道我的事,见到我十分惊讶。回来之后,她没有对你说起么?” 如瑾摇头,佟秋雁道:“想来也是了。你们姐妹关系并不好,我虽然只去过你家几次,但也看出来了。” 如瑾为她的敏感而吃惊。蓝如璇在人前向来是厚待姐妹的,没什么人会觉得她不好,而佟秋雁几次做客就窥出端倪,真是难得的细致。 “姐姐今夜来,是想告诉我什么?” 佟秋雁抚着指上丹蔻,凝眉道:“是想告诉你,最好不要让蓝如璇再接近王爷了。” 如瑾无奈一笑:“多谢姐姐提醒。只是我那日阻止不及,如今恐怕已是晚了罢。蓝如璇的相貌性情秋雁姐你也知道,长平王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他救了蓝家上下我不好再作置喙,但这两个人……” 佟秋雁道:“两人相见,且在车中对谈许久,你觉得已经无法阻止了么?” “恐怕正是如此。”如瑾直言不讳。佟秋雁是怎么到这里来的,活生生就是一个例子,蓝如璇又是惯会体察人心,善于讨好奉承的。即便她如今着了如瑾的道,在屋中休养轻易不得出来,但日后若是长平王有意想起…… 佟秋雁语气有些硬:“不管怎样,你千万别让她再接近王爷,她那夜在车中,言语中多次提起蓝府中事,言下对侯爷不是很好。” “这我也知道,她若是得势,恐怕就不仅仅是言语间贬低我们了,恐怕还要亲自出手。” 佟秋雁道:“是以一定要想办法阻止,不然日后她若真的……恐怕对侯爷不利。” 如瑾点头:“多谢姐姐漏夜前来作此提醒,如瑾感激不尽。” “我不需要你感激,曾经相识一场,我也只能帮上这么一点了。” 如瑾细细想了一会,说道:“姐姐也无需太为我们担心,其实仔细想来,蓝如璇虽然只是侯府的侄女,但到底和我父亲沾了关系,长平王爷若是有意,也要顾及……” 说道此处骤然惊醒,惊觉自己戳到了人家痛处,连忙赔罪,佟秋雁却道:“无妨,你说这些都是实情。我家原本地位低微,与你家是不能相比的。所以我来提醒你,也是想让你从内里用些力,只要蓝如璇这边不便主动,王爷那里也是有阻碍的。” 如瑾点头:“这就要看我父亲的意思了。” ------题外话------ 感谢540509姑娘的月票:) 086 滑胎风波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如瑾在房中尚未起身,院子里已经有些嘈杂,不像往日此时那样安静。如瑾凝神细听,却听见父亲蓝泽的声音。 “……你们镖局此次出力不小,所有伤亡本侯尽会安置,绝对不会亏待你们。” 如瑾猛然坐了起来,呼唤丫鬟,“快去看看是不是父亲在院子里。”一边说一边飞快穿衣。碧桃跑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立刻惊喜道:“是侯爷!姑娘,侯爷能自己走路了!” 如瑾赶紧穿好衣服隔窗去看,果然看见父亲站在院中正与镖局首领说话,虽然肩上还缠着厚厚的白布,但说话行动已经没有大碍。不一会镖局的人退出院外去了,如瑾也已经快速梳洗完毕,忙忙走到院中。 “父亲,您可以行动了么?若是不舒服可不要逞强。”如瑾又是担心又是高兴。这两日父亲已经能由人扶着在屋中稍微活动,她却没想到他能这么快出屋。 蓝泽气色看起来不错,脸上血色还少,但兴致很好,见到如瑾出来笑呵呵的说:“起来这么早?我没事了,待两位王爷起身就过去请安。” 如瑾打发丫鬟去催厨房的婆子们赶快准备早饭,陪着父亲说了一会话,院中其他人也都起身出来了,纷纷和蓝泽嘘寒问暖。待到用过早饭,蓝泽不顾大家劝阻,执意去给两个王爷请安,回来的时候十分高兴地宣告:“今天收拾东西,明日我们就启程,跟着两位王爷的车驾一同进京。” 蓝泯立刻恭维:“这可是无上的荣耀,大哥,此番咱们虽然受了惊吓,但经过此事朝廷必然更有嘉奖啊!” 蓝泽笑而不语,秦氏担忧道:“侯爷刚刚好转,是否再休息几日才妥当?伤势太重,不能掉以轻心。” 蓝泽皱眉:“难道还能再因为咱们耽误两位王爷不成?我没事!”不容人置喙,行程就这么定下了。 蓝泯眉开眼笑,直夸蓝泽以大局为重,将蓝泽说得有些飘飘然。秦氏见不像话,待蓝泯走后,私下里将蓝泯和蓝如璇这些日子的荒唐透露给蓝泽听,谁想蓝泽不但不生气,反而数落秦氏没有见识。 “璇丫头若能得长平王爷青眼相看,那咱们家就算搭上靠山了,她身份不同佟家丫头,如今圣上对我又看重,璇丫头若能进王府,最起码也是个侧妃的位置等着她,正妃也有戏。” 秦氏被他噎住,劝了一会不但无果,反而惹他生了气,最后只得说,“听说长平王惯是喜欢招惹女子的,璇丫头不一定能进王府,说不定只是他一时兴起,侯爷也别高兴太早。” 蓝泽听了自是不高兴,数落几句将秦氏打发下去了。秦氏到如瑾那里叹气,如瑾道:“母亲忧愁什么,父亲认人不清,还拿东府当亲人,咱们替他擦亮眼睛就行了。” 秦氏疑惑:“你是说?” “当日胡家娘子送来的东西,也该用上了。”如瑾冷了脸,看向姨娘所住的房间。 晚间贺姨娘来访,在如瑾房中坐了许久,深夜方回。到了次日启程的时候,因为秦氏劝诫令蓝泽不喜,蓝泽不让她与自己同车伺候,如瑾转目看了看贺姨娘,贺姨娘笑着走上前去:“侯爷伤势需要人仔细照料着,让妾身和您一起可好?” 蓝泽没有阻拦,于是贺姨娘登车,和小彭氏一起在蓝泽车中伺候着,全家上下离了客栈,跟在两王车驾之后尾随而行。地方官和守军一直跟在整个队伍后面,连续几天,护送着一行人出了自己管辖的地界才敢回去。 这一路上不断有官员沿途迎送,参拜两王之后都要来蓝泽车前拜望一回,因此蓝泽虽然伤中赶路十分痛苦,但也被这些人哄得兴致高昂,一路上见谁都是笑呵呵的。 秦氏坐在车里,一边担忧蓝泽的身体,一边看着蓝泯来气。这一日又有地方官来拜,蓝泯又和往日一样,站在蓝泽车外一边奉承哥哥,一边和来访的官员相谈甚欢,秦氏恼道:“真是恬不知耻,权贵要巴结,地方小官也要结交,他比你父亲还要热络。” 如瑾笑道:“且让他去,日后总有他们摔下来的时候。” 因为跟着王驾行路缓慢,一众人走了十几天,距离京城却还有十天的路。这一晚在一个府城驿馆歇下,接受了地方官的拜见之后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如瑾陪着秦氏进房更衣歇息,秦氏洗澡换衣之后不免感叹:“还是驿馆里住着安生,饭食床铺都干净,车马仆役也有地方安置,沐浴也是方便。” 如瑾道:“父亲想事情太左,之前要不是他一意孤行非要自己找客栈住宿,怎么会出那样血腥的事情。只顾着博个不惊动地方的贤名,什么都不顾了。” 秦氏勉强笑了一笑,“我看他这些日子被官员跪拜的很是惬意,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如瑾知道母亲这些日子心情不好,对父亲也从当初的挂念痛惜渐渐变得心灰意冷,连忙把话说到别处去以作宽慰,母女俩正在这里说着,突然丫鬟进来禀报:“太太,暖玉那里出事了!” 暖玉是小彭氏的名字,秦氏一惊:“什么事?” 孙妈妈紧跟着也匆匆走了进来,贴着秦氏耳边说:“奴婢刚从那边路过,听说似乎是滑胎了,底下见红,正在那里哭。” 秦氏错愕:“滑胎?她……她什么时候有的胎……” 如瑾在一旁听得分明,接口道:“母亲没看出来么,该是我们从青州出来时就有了,所以父亲才会对她那样看重,这一路上颇多照顾。” 秦氏紧紧皱了眉:“……你是说,你父亲他知道?他知道……却不肯告知我。” 孙妈妈知她想起旧事,劝道:“许是姑娘乱猜的,侯爷不一定是防着您。现下还是别想这些了,该去看看小彭氏到底如何。” 秦氏站起身来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侯爷回来了么,可知道此事了?” “侯爷还在外面与本地各位大人们用膳,尚未回来,可要去知会他么?” “暂且不必,我先去看看再说。”秦氏匆匆带人赶去姨娘们所住的房间,未待进屋就听见屋内有女子大哭。檐下围了好几个丫鬟婆子,院门口也有人探头。 “都去做事,在这里看什么热闹!”秦氏蹙眉。仆妇们一见太太来了,连忙低了头各自散去。 贺姨娘匆匆迎出来,一脸凝重:“太太……” “怎么了?”秦氏往屋里走,一进门就闻见扑鼻的血腥气味,不禁皱了眉头。 如瑾跟在后头进门,隔着半卷的竹帘看见榻上蜷缩着一个人,身子弓得像是虾子,不住痛哭,正是侍婢小彭氏。 董姨娘正在榻边陪着,见到秦氏和如瑾进来,赶紧瑟缩着退到一旁,小声叫了一声“太太”,然后就不言语了。 贺姨娘上前轻轻碰了碰小彭氏:“太太来了,你感觉如何就跟太太说,让太太帮你请大夫。” 小彭氏却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一张俏丽的面孔上满是泪痕,苍白憔悴,眼睛却瞪得溜圆,直愣愣看向秦氏。 秦氏不禁皱眉,见小彭氏不说话就去问贺姨娘:“她是怎……”话未说完就看见小彭氏坐着的榻上一片殷红血迹,有些吃惊,眉头皱得更深。 贺姨娘叹口气:“是……是滑胎了,刚刚清理完。她伤心太过有些神志不清,不让人近前,也不肯盖被子,只一味的哭,没法子才请了太太过来。” 秦氏看了看塌下散落的棉被,朝小彭氏说道:“你怎么不懂事,这时候身子最弱,要好好养着才是,虽然是夏日也容易着凉的,快盖上。” 贺姨娘也道:“是啊,虽是滑胎,和坐月子也差不多了,体虚伤神,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还一味的哭,这时候最容易伤眼睛。”说着就上前捡起被子,要给小彭氏盖在身上。 “不用你们假好心!走开!走开!”小彭氏尖声叫起来。 秦氏道:“你乱喊什么,这里不是家里,地方狭窄大家住得近,你这样叫惊了老太太怎么办,她本来这些日子就不好呢。快住了嘴好好躺着,我让人去请大夫。” 小彭氏盯着秦氏咬牙切齿:“不要你请的大夫,你请人要来害我么?害了我的孩儿还不够,你还想杀了我灭口是不是?侯爷不在跟前,你赶紧把我杀了吧,不然一会让人知道可不好。” “你胡说什么?”秦氏吃了一惊。 贺姨娘连忙走到门口朝外看看,果然有些丫鬟婆子在远处探头探脑,想必都听见了小彭氏的话。回身她就呵斥小彭氏:“你疯了!满口乱说污蔑太太,你自己丢了孩子怎么怪起别人来?你的孩子就是侯爷太太的孩子,难道太太不难受么,说这种话也不诛心。” “诛心?呵呵……”小彭氏突然笑起来,“诛心的可不是我!我是没有名分没有地位,一个伺候人的婢子罢了,可我的孩子是无辜的,那是侯爷的血脉,你们怎么下的去手,怎么会!啊?你们说,说啊!” 她指着秦氏和贺姨娘连声质问,董姨娘在一旁似乎受了惊吓,脸色煞白,蹬蹬蹬跑出了屋子,“我去看看侯爷回来没,这样混账话可不能让侯爷听见……” 董姨娘说着跑出去了,她行动得快,谁也没来得及阻拦。孙妈妈脸色一变:“快拦住她,她是要去给侯爷报信!” 秦氏近身丫鬟就要去追,如瑾出声阻止:“由她去。父亲早点回来也好,伤势没好全,该早点歇着。” 孙妈妈一愣,不知如瑾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以为她未曾明白,急忙解释道:“得先安抚了小彭氏再让侯爷回来,不然她乱闹乱说的让侯爷知道……” “父亲早晚也会知道,就让他亲耳听听。” 孙妈妈这才醒觉如瑾脸色一直很镇定,踌躇一下,终于没叫丫鬟再去。隔着纱窗,如瑾冷冷瞅着董姨娘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低声道,“她倒是爱凑热闹。” 小彭氏仍旧在那里尖叫,披头散发的蜷缩在榻上,状似疯癫,尖尖的手指直直指着秦氏,“是你,就是你,是你早晨那盏六安茶害的,你明知道我事先都会尝一口冷热再给侯爷喝,你明知道,所以才下了堕胎的药在茶里……” 孙妈妈忍不住斥责:“你胡说什么,早膳后的茶连同太太和两位姨娘在内,还有侯爷,这么多人都要喝的东西,怎么会有药掺在里头!” 小彭氏喊道:“堕胎药对别人又不会有害,只有我是坏了胎的,她就是冲着我来的!” 两人在这里争执,突然外头就响起蓝泽的声音,含着怒气:“怎么回事,暖玉说的可是真的?” 话音未落,蓝泽就怒冲冲大步走了进来,因为肩头有伤姿势很是僵硬,走得急了似乎也带动了伤口,进屋时不免皱眉嘶了一声。董姨娘跟在后头立刻焦急的说:“侯爷慢点,小心伤着。” 小彭氏一见蓝泽进来,先前状似癫狂的竭斯底里没有了,捂着脸转向一边,嘤嘤的哭着,肩膀一耸一耸的十分可怜,口中只道:“奴婢对不起侯爷,奴婢没脸见您了,侯爷请去吧……” “暖玉。”蓝泽一脸急痛,大步到她跟前,用未受伤的手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朝向自己,“你别哭,怎么回事,孩子怎么就没了,你说给我听。” 小彭氏用袖子挡着脸,只露出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哽咽着看向蓝泽,秀丽的眉头皱在一起,一味只是哭。蓝泽将她搂在怀里,脸色沉重。 这样作态让一屋子人脸色尴尬,两个姨娘还有些许失落。秦氏冷着脸,别开了眼睛。 蓝泽却突然回过头来,直瞅着秦氏:“刚才暖玉说什么堕胎药,怎么回事?” 秦氏气结,也转目瞪着蓝泽:“妾身毫不知情!侯爷这样问,难道是信了她的胡言乱语,要怀疑妾身么?” 蓝泽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既然你说自己无辜,那就好好解释,跟我乱吼什么?” 秦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气又伤心,恐怕一开口就要变了声音,紧紧咬了牙不再说话。蓝泽更是生气,朝向小彭氏:“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茶里真有堕胎药?” 如瑾抢在小彭氏前头率先开口:“父亲,此时小彭氏身子虚弱,要紧的是请了大夫进来看诊调理身子,其他的事先放放再说不迟。” 蓝泽这才注意到如瑾:“你怎么也在这里,这种事小孩子掺和什么……” “侯爷,三姑娘说得有理。”贺姨娘上前柔声劝道,“先不管茶水到底如何,反正太太也在这里,您要问的话什么时候都不迟,但彭妹妹的身体却耽误不得了,滑胎对女人伤害最大,若是调理不及时,以后再难怀胎都是有的,您要是真疼她就先请了大夫再说别的。” 蓝泽这才忍了火,又一叠连声的催促丫鬟:“快去请大夫,都杵在这里干什么!” 贺姨娘朝自己丫鬟使个眼色,那丫鬟忙忙答应着去了,不过片刻就带了一个大夫等在门外,连蓝泽都颇为惊讶:“怎地这样快?” 贺姨娘道:“侯爷忘了,这是驿馆,平日就有大夫在这里的。” 蓝泽醒悟,忙道“快传进来”,一屋子女眷赶紧走到屏风后暂避,丫鬟引了驿馆大夫进门。那驿馆大夫看起来五十左右,举止稳重,说话恭谨,蓝泽见了很是满意,等他见了礼就催着他看诊。 大夫却有些为难地朝上看了看,又低下头去,口中说道:“请病人平躺或端坐,才好诊脉。” 蓝泽这才醒起自己还将小彭氏搂在怀里,也是颇为尴尬,咳了一声放开了手,走到一边太师椅上坐了,任大夫诊脉。 小彭氏也知身子耽误不得,停了哭泣,老老实实坐着让大夫看诊。大夫低头诊完了左手又诊右手,半晌才收了脉枕躬身回禀:“请侯爷知道,贵眷身体底子好,此番虽是滑胎伤损了些,但只要好好调养着一定能很快恢复。小人这里开一贴方子,每日按时服用便是。” 蓝泽脸色稍缓,点点头,让丫鬟封赏了,就要打发大夫下去。小彭氏却突然道:“侯爷,且让这位先生等一等。” 蓝泽疑惑,小彭氏欲言又止,朝屏风那边瞅了一眼,蓝泽会意,上前坐到榻上。小彭氏就附耳低声:“刚才说起的药物之事,侯爷若是不信,早晨的茶水还剩了一些在车里,奴婢还没来得及收拾,现下正好是个证物了,侯爷不妨让这位大夫瞧瞧。” 蓝泽一愣,继而点头应允:“你说得对。”起身便叫了那大夫出外间。 屏风后众人走出来,秦氏和两个姨娘脸色都不太好。屏风是厚纱的,能隐约看见另一边的情形,适才在后头她们也都见到了蓝泽和小彭氏贴耳私语的场面,各自心有所感。小彭氏不理会众人,只继续掩住了脸低声抽泣。 贺姨娘率先打破了沉默,数落小彭氏:“你失了孩子伤心,大家都能体谅你的心情,但你污蔑太太却又是怎么想的,这些年来你虽然没有名分,但也不是太太压着你,原是老太太不喜欢你的身份,太太对你可算不错,你怎就污起太太来?” 小彭氏只哭着不理会,也不做解释,只是一副悲愤委屈的神色。董姨娘在人后低低的开口:“也许是她怪太太送了素荷在侯爷身边罢。” “你胡说!”小彭氏这才出声,瞅了瞅外间的方向,却又住了口。 没过多久蓝泽又走进屋里来,手中端着一盏翠堤春晓玉白茶壶,脸色阴沉,重重将壶摔在桌上,盯着秦氏不语。 秦氏看看那壶,正是早晨沏茶用的,心里明白了几分,冷冷问道:“侯爷这是何意?” “何意?”蓝泽拧起眉毛,“这茶是你让人沏了给大家喝的,说什么饭后化食,现下在里头发现了堕胎的药物,你作何解释?” 秦氏扬起脸:“我作何解释?侯爷是说我故意害她的胎么?可我又怎知她怀了身子,侯爷,您苦苦瞒着不让我知道,现在出了事却来怪我,我却不知道天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蓝泽一巴掌拍在桌上,将茶壶震得歪斜,里面残存的茶水汩汩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到地上。“我就是怕会如此才没声张,谁想到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 小彭氏抽泣着哀声哭道:“当年师姐的孩子就是莫名没了,如今我也保不住侯爷的孩子,难道我们就是这样的命不成……” 提起大彭氏,蓝泽脸色又沉了几分。秦氏怒到极点:“茶水是我让人备的,也是我请大家喝的,但药的事情我一点不知,侯爷要是硬安在我头上,我无话可说!” “你无话可说?”蓝泽眉毛一拧又要发作,贺姨娘开口道:“侯爷且息怒,这事太蹊跷了,还是慢慢查清了再说。容妾身问彭妹妹一句,这茶是晨起在客栈用饭时沏的,大家也都喝了,可怎么现在还留着不少,难道不该早就倒掉清理了么?从客栈里带出来,一直留到现在,这其中却不是太太经手的……” 小彭氏脸色一变:“姨娘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我故意往里下药?难道我为了污蔑太太,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么!” 贺姨娘忙道:“我可没说这个,我只是说,茶壶离了太太的手时间那样长,中间被人拿过也未可知,怎就能怪太太。” 小彭氏道:“原是我看侯爷喜欢这茶才拿了到车上,备着侯爷路上喝的,中间一直就在车里,从没经过别人的手。” 贺姨娘用手沾了沾桌上洒落的茶水,疑惑道:“这里真会有堕胎药物?晨起时我也喝了,却没觉得有异味,我不信这里会掺了东西。” 蓝泽怒道:“大夫就在外头,亲自查出了这里有药物!” “妾身不信,妾身去问问再说。”贺姨娘起身就朝外走,不顾蓝泽的呵斥,径直走到外头去找那驿馆大夫了。 屋里众人面面相觑,蓝泽怒火难消,只盯着秦氏。秦氏一脸不屑之色,解释都懒得解释,只觉得心灰意冷。旁人不敢乱说话,屋中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小彭氏低低的抽泣。 外头却突然一声惊叫,是贺姨娘的声音:“……你说什么!你说的是真的吗!胡说……我不信……” 蓝泽被这声音点起了火,瞪了秦氏:“怎样?还要嘴硬么?” 不料蹬蹬脚步声响,却是贺姨娘冲了进来,扑到蓝泽脚边哭叫:“侯爷!侯爷给妾身做主啊……侯爷……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 她这样把一屋子人都惊了一跳,蓝泽愕然:“你做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妾身不知道这衣服有问题,妾身这么多年一直穿着,根本不晓得里头有什么……所以那日见彭妹妹没有换洗衣服才给她穿了几天,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不知道这样会害了彭妹妹的孩子啊……” 她没头没脑一番话,除了秦氏如瑾孙妈妈三人脸色各异,其余人都莫名其妙,蓝泽是完全听不懂的,皱了眉让人去外头问是怎么了。须臾就有丫鬟传了话进来:“姨娘到大夫跟前没说两句话,大夫就说姨娘身上的香气古怪,姨娘却说自己未曾用香料,是衣服自带香气。后来大夫仔细一闻,说是衣服的香气里有极其隐秘的麝香成分,经常穿在身上会致人不孕,若是有孕,穿了就容易滑胎。” “什么!”别人还未说话,董姨娘率先叫了起来,脸色一白,摇摇欲坠,怔怔道,“这……这衣服我也有……侯爷,侯爷,妾身这几年未曾得孕……” 贺姨娘也哭:“侯爷,妾身伺候了您好几年无有所出,原来是这衣服的缘故!妾身不懂事,只以为它异香奇特,就常常穿在身上,谁知……” 蓝泽脸色极是难看,“这、这衣服是哪里来的?” 董姨娘颤声道:“是前几年府中制备的,我们都有,只是衣料花色不同。” 许久未曾开言的如瑾说话了:“……原来这些年我未曾再有弟弟妹妹,是这衣服的缘故?母亲也有一件的,似是当年叔父在外得的新奇料子,婶娘说是珍贵,特意做了几件衣服送来。” 一句话戳中了蓝泽最在意的子嗣之事,脸色不由变了几变,不知想到了什么。 孙妈妈及时道:“奴婢记得当年二太太说是衣料很少,给太太和姨娘们做完就不剩下了,因此连她们东府都没的穿,先尽着咱们西府,那时候老太太还夸二太太懂事大方来着。” 蓝泽手掌紧紧握着圈椅扶手,愣在那里半晌不言。小彭氏先前也是发愣,却突然醒过神来:“侯爷,这……这是两回事……不管衣服怎样,今晨的茶水里的的确确是有堕胎药的,妾身虽是穿过那衣服几日,但滑胎却是今夜……” 蓝泽猛然醒悟,从混乱的思绪中回神,又看住了秦氏。 秦氏气得脸色发白,“侯爷,早晨那茶水我也是喝了的!” 小彭氏凄凄惨惨说道:“堕胎药对常人关碍不大。” 如瑾冷冷一弯唇角,从秦氏身后走到了小彭氏榻前,淡淡看着小彭氏,朝蓝泽说话:“父亲,容女儿问几句话,母亲有没有做过害人之事也就清楚了。” 蓝泽没答言,如瑾就当他默许了,直接问道:“你说你将茶水带上车后,就再也没有别人经手过?” 小彭氏被如瑾看得有些发毛,但还是很肯定的点头,“自然。” “那么要是在茶水中放药,定是在茶水上车之前了。那之前是早饭的时候,众目睽睽之下母亲自然不好动手,要掺东西,必在茶水端来之前。你说是不是?” 小彭氏直觉有些不妙,却又想不明白哪里有问题,如瑾问得紧,只得点了点头,又补充道,“茶水是太太亲手端来的……” 如瑾再问:“你喝了这茶水,晚间就开始肚痛。所以你滑胎是因为这茶?” “难道不是么!” 如瑾笑了:“你紧张什么。你若觉得是,别人再说什么也无用。只不过我想说的是,你替父亲试探茶水冷热,只尝了一小口就导致滑胎,那么我母亲当时喝了整整一盏,却丝毫无事,你还要说是这茶害了你么?” “堕胎药不会太过损害常人身体,太太喝了怎比我,她是没有……”小彭氏猛然停住,看着如瑾的笑脸,脑中轰然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如瑾睨她一眼再不理会,转过身朝向秦氏:“母亲,您还不肯说出来么?” 秦氏脸色微微一红,别开眼睛,却不肯说话。孙妈妈才道:“侯爷,太太也是有孕在身的。” “啊?”董贺两人异口同声叫了出来,满脸不敢相信。贺姨娘反应快连忙收了惊讶之色,说道,“恭喜太太。侯爷,这下太太可是清白的了,她本就怀孕,自己难道还给自己下药么?太太喝了整整一碗茶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不可能!”小彭氏失声。 如瑾道:“父亲,大夫现就在外面没走,自可请进来给母亲诊脉。是非黑白,立时可辨。” 蓝泽犹自沉浸在秦氏怀孕的震惊当中,听了如瑾的话只是呆愣地点了点头,如瑾就叫丫鬟去请大夫,又跟着两个姨娘避到了屏风后。驿馆大夫很快看完了诊,恭贺道:“侯爷大喜,侯夫人已经有了两月身孕了。只是夫人身体弱些,需要好好调理着,小的这就下去开固胎的方子。” 大夫匆匆出去,如瑾从屏风后走出来,将秦氏扶到椅上坐了。蓝泽怔怔问秦氏:“……既是如此,你一开始为何不说……” 秦氏别了头,脸上怒色仍然未消,淡淡道:“我自然清白,只是想看看侯爷疑我到什么程度。” 蓝泽脸色尴尬,正室有孕本是天大的喜事,然而经了这一场闹腾,却也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愧,心里羞恼交加,转头就盯上了小彭氏:“都是你不知轻重,满口里污蔑太太,不分青红皂白将事情弄得一团乱!” “侯爷,奴婢……”小彭氏尚未从秦氏有孕的消息中转过神,突然受了蓝泽的疾言厉色,一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 贺姨娘上前道:“侯爷息怒,太太有孕是大喜事,您该高兴才是。如今太太是清白了,那茶水在饭时可是没有药物的,彭妹妹之后拿上了车,期间想是发生了什么,容后再细查吧,如今太太受了惊吓,先让太太调理休息为好。” 秦氏神色冷冷的坐在那里,蓝泽看了只觉尴尬,顺水推舟就道:“你且先回去歇歇,让大夫开了保胎药喝着。”又招呼如瑾好好送母亲回去。 秦氏沉默着福身一礼,转身走出了房间。如瑾看看呆愣的小彭氏,又和贺姨娘对视一眼,迈步跟上母亲。 屋中贺姨娘就对小彭氏道:“妹妹别在这里呆坐了,刚落了胎身子虚弱,你又哭了这半天,身体再好也是受不住的,赶紧过西间去休息吧,让丫鬟们好生伺候着。”说着就扶小彭氏起来。 小彭氏突然扑到蓝泽脚边跪下:“侯爷,不管怎样,奴婢的孩子确实是被人害没了呀,奴婢……那是侯爷您的骨血,您要替奴婢和那可怜的孩儿做主……” 蓝泽心中思绪凌乱,被连番的变故弄得头大,此时再见小彭氏的啼哭就觉得烦恼。贺姨娘见他眉头又拧了起来,连忙招呼丫鬟们将小彭氏连拖带劝地弄到了西间去。 屋里清净下来,贺姨娘幽幽叹了一口气:“唉,可怜见的,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难怪她伤心。堕胎药的事情也是奇怪,既然不是太太,那又会是谁呢,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药下在侯爷车里……” 董姨娘半晌不做声,此时盯了贺姨娘身上的衣服,低低开口道:“这衣服……真的有……” 贺姨娘脸色又变了颓然:“也许,她堕胎跟这衣服也有关系罢……那夜客栈闹匪损坏了不少东西,她的行李箱子也没了,我见她没衣服替换就借她穿了好几天,都怪我多事……” 董姨娘惨然一笑:“我们又怎知道这衣服有问题,还只觉得香气好闻,经常欢欢喜喜穿着。” “好了,不说这些了。今日得知太太喜讯,我们该为侯爷高兴才是。”贺姨娘擦了擦眼角,朝蓝泽道,“您也累一天了,妾身伺候您过去休息可好?” 蓝泽满腹心事地让她拽着回了房间,沉着脸让她伺候着梳洗更衣,待到铺好了床躺下,贺姨娘要走时蓝泽突然拽住了她,却又不看她,只拿眼睛直直瞅着床帐子顶部,瞅了半日才闷声开口:“你的衣服,真是二老爷寻的料子,二太太特意送来的?” 贺姨娘毫不迟疑答得飞快:“正是,每年每季添新衣府中都有记档,侯爷回去翻了册子就知道。” 蓝泽又默默发了一会呆,松开了手,“你去吧。” 贺姨娘行礼告退,轻手轻脚走出了房间。出门来到廊下的时候,檐角灯笼在夜风里飘着,贺姨娘仰头看了一会,眼角渐渐滑下水光。她擦擦眼睛,朝着蓝泯等人歇息的院落盯了一眼,默不作声走回了和董姨娘同住的房间。 如瑾将秦氏送回屋里,陪着她坐着闲话许久,用家常琐事吸引她的注意,引着她渐渐消了气,这才起身告辞。 黄铜浇制的烛台线条简单,无有纹饰,和驿馆里其他物件摆设一样朴素,在烛光下闪着温和的光。秦氏却一直盯着它看了许久,直到如瑾告辞才移开了眼睛,看住自己的女儿。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秦氏问。 如瑾脸色一红,有些尴尬,笑了笑答道:“是离家没几天的时候,您总是脸色不好,我担心,就私下问了问孙妈妈。” 孙妈妈在一旁连忙告罪:“奴婢是怕姑娘忧烦,这才告诉她真相的,太太恕罪,除了姑娘奴婢和什么人都没说过。” 秦氏无奈摇摇头:“罢了,既然已经人尽皆知,我也就不藏着了。” 如瑾道:“您本就不该藏着,这样高兴的事情合该让大家都知道才是,如今您好好养着,待来日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嗔了她一眼,将她打发出去了。如瑾笑着和母亲作别,又叮嘱了孙妈妈好生照料,带着丫鬟自回房间去。 收拾妥当将要就寝时,有贺姨娘的丫鬟来访:“姨娘担心太太和姑娘,打发奴婢过来看看。” 如瑾笑着问她:“太太那边你去过了?” “去过了,太太已经睡了,奴婢就来看看姑娘。” 如瑾将她叫进了内室,眼前无人,丫鬟才低声道:“姨娘让奴婢告诉姑娘,侯爷亲口叮问了衣服是否是东府特意送的,显见已经起了疑心。姨娘说,姑娘放心,她有机会还会跟侯爷提上一两句。” 如瑾点头:“让姨娘费心了。” 丫鬟道:“姑娘别这样说,若不是姑娘,姨娘现在还蒙在鼓里呢。姨娘说,如今东府要是攀上了高枝得了意,日后还不知道会行出怎样的事来,是以一定要尽快将他们拉下来才好,这不是帮姑娘,是帮姨娘自己。” 如瑾道:“东府心黑,我们本就应该同气连枝。只是其他人都各怀心思,唯有贺姨娘是明白人。你回去转告姨娘,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我们都是一体。” 丫鬟点头应了,如瑾又道,“请姨娘帮忙继续盯着小彭氏,她此番虽是未能成事,难保会生出其他心思,需要时时防备着。” 丫鬟记下,告辞而去。如瑾上了床安歇,将晚间事情又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并无遗漏,这才放心。 碧桃和青苹陪侍在外间,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天气热睡不着。听着里头如瑾呼吸均匀睡着了,碧桃低声和青苹说话。 “小彭氏今日算是栽到家了,活该,这种心思不正的人就该好好倒霉一回。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她竟然有这种心思,拿自己肚里的孩子去害别人。” ------题外话------ ground616,银子岩,荆棘鸟wy,谢谢三位送票~~~ 087 王爷恩赏 青苹虽然从始至终都知道首尾,今夜也亲眼见了小彭氏的言行,却仍是不敢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事,直到现在还觉得有些恍惚。听了碧桃在那里解恨,许久才道:“她真是拿自己的孩子……虽然月份浅胎儿未成形,但也是条性命,长在自己身上,她怎么就……” 碧桃翻个白眼,“你是不知道她。以前在戏班子的时候,她就很能做些歹毒事情。先前有个师姐比她身段功底好,悟性高,大师傅偏心了些,结果没过多久那师姐就被炭火烫伤了脸,留下好深的疤痕再也上不了台。谁都知道是她干的,可师傅也没办法了,要是惩罚了她,底下越发没个接班的,最后只得不了了之,连查都没查。我记得清楚,那年她才十二岁。” “那么小?”青苹吃了一惊。那样小的年纪心肠就那么毒,如今做下这样的事,也不算稀奇了。 “可不是。”碧桃道,“后来到了侯府,我们几个戏班子出身的都互相帮衬着,就只有她一心往上爬,从来不管我们。所以那天贺姨娘一说她有些奇怪,我就觉得她没安好心,果然姑娘稍微留心就盯出了她。嘁!打得好算盘,自己见了红还装没事,要不是姑娘警醒先布置下,今晚她这一出太太可就要倒霉。知道自己保不住孩子了,就顺水推舟嫁祸给太太,想得美呢。” 外头传来驿馆打更的声音,偶尔还有快马得得蹄声来了又去,是往来传信的官差,虽然后院里听得不甚清晰,但总是不安静的。青苹翻个身,越发睡不着。 碧桃仍在絮絮说着:“说起来,她落胎何尝不是因了自己心肠歹毒,老天看不过眼的缘故。否则为何同样是经了闹匪,为何太太往日身子那样弱,受的惊吓比她更大,腹中孩子都没事,她身体好好的却惊了胎气见了红。见红就见吧,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知道,要是早些看大夫说不定没事,她非要暗地里谋害太太!” 青苹叹口气:“你说,她为何要起这样的心思……只不过一个侍婢,比你我强不到哪里去,跟太太差着十万八千里……害了太太又有她什么好么?” “她那种人,生来就是算计别人的,害人还要什么理由。”碧桃对此不以为意。 青苹半晌没做声。 “喂,你睡着了?”碧桃碰了碰她。 “没有。”青苹又翻个身,低低说道,“我只是在想,侯门大户里头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是非。我统共才来了一年不到的时候,前前后后,从姑娘到太太,这中间就有多少事。” 碧桃扯着发辫梢把玩,闻言轻轻哼了一声:“姑娘往日里不是说过么,越是富贵人家越能藏得住脏污,反而不如贫寒人家干净直白。” 青苹默默点了点头,想起自己以前在家的日子,虽然穷得一连几日揭不开锅,但一家人却亲亲热热,互相尽让,比起侯府里各位主子们之间的情分不知深厚多少。就是乡野四邻谁和谁有了矛盾,顶多也是纠结大家的亲戚互相打上一场架,也有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但都是明面上能看得见的伤……哪里像侯府这些人,脸上都是和和气气的笑,暗地里却不知多毒多狠。她进府着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算是彻底见识过了。 青苹突然有些想家。她自己孤身一人在这里,签了卖身死契,离那些虽然穷困却干净的日子越来越远,生是侯府的奴婢,死是侯府的鬼魂,一辈子都不会再有跟亲人团聚的日子,她觉得很孤单。而且,也有些害怕。 “你有想家的时候么,想过以后要怎样么?”她问碧桃。她羡慕碧桃心直口快干脆利落的做派,虽然有时莽撞,却一直又主见。她自己没主意的时候,就想听听碧桃的说法。 不料碧桃却道:“我哪里有家,打从记事起就在戏班子里了,那个整天让我干粗活的戏班子我可不想。以后么……以后跟着姑娘呗,当下人的想什么都是白扯,不如不想。”说到这里,碧桃突然记起如瑾说过要给她找个好归宿,于是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青苹顿时醒悟过来,“是啊,当下人要听主子的,什么也不用多想。”姑娘去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好了,想那些没用的作甚。于是,因为小彭氏之事而产生的对于未来朦胧的隐忧,也渐渐散了,闭上眼睛躺着躺着,就慢慢进入了梦乡。 月光照进来,夜越来越深,白日的暑热一点点消退。偶尔经过的快马与花圃中的虫鸣交杂着,形成官家驿馆独有的天成之音,越是喧闹,越是寂静。塞满了整个偏院的车马,或者明亮或者漆黑的一间一间的屋子,外围重重叠叠的禁军与地方官兵,这方方正正的驿馆笼在夏日洁白的月里,静卧如远方山峦。 次日晨起,依旧是早早的用膳收拾了,蓝府上下跟着王驾朝京城继续前行。秦氏有孕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下人们伺候得更为谨慎殷勤了些,一大早候在秦氏房前贺喜不说,上车前又安置了许多软垫靠枕在秦氏车上,伺候得十分小心。 下人们殷勤如此,本该最是高兴的蓝泽却被衬托了出来,反而显得不是很上心,只晨起见面时淡淡和秦氏说了几句话就各自登车,一直到午间歇息的时候也未曾再有其他关怀。 如瑾陪着母亲坐在车里,因为蓝如琦怕扰着秦氏,跟了董姨娘那边同坐,车里再没有旁人,如瑾就劝解道:“父亲想是心中有愧,不知如何面对您罢了,待过些日子事情淡了也就好了,您别往心里去。” 秦氏笑了笑:“你放心,他向来如此我也习惯了,不会为他伤心。” “母亲……”秦氏越是这样,如瑾越知道她心里放不下。 她略微能理解母亲的苦处,若是一直冷淡着也就罢了,偏偏母亲为了掌权要与父亲修好,然而夫妻之间又岂是单纯的互相利用的关系,这么多年过下来,哪里会一点情意也无?要修好,就要接近,不管真情假意,冷了多年的心也就渐渐捂热了。 然而,一桩桩的事下来,刚刚捂热的心一次次遇冷,忽冷忽热之间,是心中最苦的时候。如瑾贴在母亲身边,将手放在她尚未显怀的腹部轻轻捂着,“母亲,您有我呢,还有这个孩子,不用为别的人别的事烦恼。” 秦氏将手盖住了如瑾的手,微微闭了眼睛,靠在身后鸳鸯绒万字曲水引枕上。 如瑾看了母亲一眼,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也侧身靠在了引枕上,陪母亲静静度过这车中百无聊赖的时光。 有一句话,自从她得知母亲怀孕就一直藏在心里,却一直不敢问出来。孙妈妈只说母亲身子弱,胎未坐稳时不好声张,以免万一不能保住让人空欢喜一场。她却想问一问,母亲刻意瞒着,是不是也有心灰意冷缘故,不想与父亲共同享受这份喜悦。 然而却是无论如何不能问的,恐怕一问就要勾起母亲更多的感伤,唯今她只有好好劝解着母亲宽心,精心照料着让母亲将这一胎平安生下来,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是她至亲的人。家中事情越多,她越发觉得孤单,眼看着一个个所谓的亲人做出各种恶事,仿佛偌大的家中就只剩了母亲与她相伴,其余人都是靠不住的,连父亲亦是。若是再添上一个小生命,如瑾想,就是这家中另一份温暖罢。 到了傍晚的时候行至另一处驿馆,接近京城,驿站渐渐多了起来,听说接下来的日子都能住在驿馆之中,这对于有孕的秦氏来说无疑是好事。大家下了车,早有地方官员前来迎接,照例又是一番见礼参拜。如瑾随着内眷们远远站在后头,等着前方礼毕方才进入驿馆院内。 蓝如璇的步子放得很慢,一直往远处看着。如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遥遥的,能看见华紫伞盖下一身玄色衣袍的那个人,气度天成,隔得远也似能感受他与生俱来的贵气。 “大姐姐,还想过去烹茶?这次想好由头了么?”走过蓝如璇身边,如瑾淡淡一笑。 蓝如璇脸色一红,回头狠狠盯了如瑾一眼,不甘心地跟着众人进了院。碧桃在如瑾身后低低嘲笑:“这些天大姑娘着急得很呢,定是以为跟着王驾行路能日日与王爷见面,谁想到一路走过来,人家王爷的车驾隔着咱们老远,中间还有军队挡着,也就上下车的时候能远远看上一眼,却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如瑾被她逗得撑不住笑:“哪里来这些刁滑的话,快闭了嘴进去收拾罢。” 碧桃笑嘻嘻应了,跑进房间里整理用物去了。如瑾站在廊下看着众人各自安置妥当,这才走上台阶准备回房,却不料院门那里叔父蓝泯走了进来,脸色不是很好。 因为驿馆地方狭小,两位王爷又占了大院子,余下的偏院也就没那么多地方分隔男女,蓝泽蓝泯都是跟着大家一起同居一院。是以蓝泯进院并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个时辰。 若是以往,遇上官员相迎必会备有酒宴,两个王爷是否出席完全看心情,蓝泽却是场场必到,也是结交官吏维护人缘的法子。这时候,蓝泯必会跟着哥哥出席,每场都不落。今晚他却独自回来,如瑾讶然之后立刻明白了七八分。 “叔父怎地未同父亲一起,今日回来的甚早。”如瑾迎上去,笑向蓝泯打招呼。 蓝泯收了脸上郁闷之色,干笑两声:“今日有些累,我就早点回来歇着了。” 如瑾只做不知,笑道:“是么,那叔父快请进屋歇息去,养好了精神,明日再陪父亲饮宴不迟。” 蓝泯“嗯”了一声匆匆回房,如瑾笑了笑,去蓝老太太那边探望一番,这才回房休息。老太太仍旧有些呆愣,比往日好的地方只是稍微认得人而已,说话仍不利落,年纪大了,要恢复需要很长时间。 进屋梳洗更衣,用了外头送进来的饭食之后,如瑾准备到母亲那里陪坐一会就回来休息,不料一个内宅管事婆子却抱着一个精巧的紫檀木镂雕花鸟匣子走了进来,行礼禀道:“三姑娘,长平王爷赏赐了礼物进来,这是姑娘的。”说着将那小匣子放在了堂中黄杨四方小桌上。 “长平王赏赐?”如瑾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无故赏赐东西过来做什么。同行了这么多日子,除了第一次见面蓝如璇到人家车里烹茶之外,长平王和蓝府内眷之间并没有其它接触。这突然的赏赐…… 如瑾看看那匣子,十分精巧别致,不是日常所见四四方方的模样,而是做成了一枕瑶琴形状,线条流畅,约有半臂长,一端还仿着真琴的模样做了几个凸起,仿佛安上弦就能弹奏乐曲似的。 “什么名目的赏赐,是阖府皆有么?”如瑾看了半晌,抬头问那婆子。 “说是地方官员献上的奉礼,王爷随手就赏了咱们府里,听说侯爷与二老爷那边各是一方湖砚,太太和几位姑娘都是首饰用物。” 如瑾点了点头,打发婆子下去了,坐在桌边。碧桃凑过来:“好精巧的盒子,单是盒子就值许多钱吧!” 如瑾伸手打开金制的扳扣,将匣盖揭了起来。“哇!姑娘,好漂亮!”碧桃瞪圆了眼睛。 紫檀木的匣子,碧青色的素锦铺底,匣中静静躺着一枚赤金攒花双股流苏簪。烛火照耀之下莹润光芒流淌,几枚丹朱色的宝石点缀其上,衬得那簪上花与蝶几乎要飞起来。如瑾将簪子迎着烛光举起来,两道细细的流苏就轻轻晃动着,反射盈光如碧波流动。 “真好看,不愧是贡给王爷的东西,那些当官的平日没少捞钱呢。”碧桃大发感慨,指着簪子道,“姑娘您看,这是十足十的赤金呢,再看这宝石我都没在咱们侯府见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想必价值连城。花样也精巧,手工也细致,放在外头铺子里不知道要卖多少钱。” 如瑾细细看了一会,却是脸色一沉,甩手将簪子扔进了匣中。 “姑娘?”碧桃不明所以。 如瑾坐在椅上沉默半晌,吩咐道,“去打听蓝如璇和四妹那边得的是什么,快去!” 碧桃吓了一跳,忙忙去了,青苹在一旁瞅着那簪子盯了一会,“咦”了一声,迟疑道:“姑娘,您看这簪托的花样可是……可是一对鸳鸯?” 如瑾微微蹙眉:“如何不是。” 重重花蝶叠交出精美的纹样,花团锦簇之下,簪托却是一对交颈相偎的鸳鸯,缠绵之态,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看第二眼。 送给内眷的东西却用这样的花纹,长平王到底是怎么想的!如瑾不由想起最初两次见面时他的轻浮随意,暗暗着恼。 青苹脸上微红,也是明白男子送女子鸳鸯发簪的意思,知晓了如瑾生怒的原因,想了一想,劝解道:“说不定是无心疏忽,不是官吏贡奉的东西么,许是王爷未曾好好看过就赏了下来。” 如瑾思忖一会,叹口气:“但愿如此。” 不一会碧桃回来了,她和各处小丫鬟混得都熟,打听事情颇为方便,进来禀道:“大姑娘那里是一只玉镯子,四姑娘那里也是,奴婢详细问了问颜色花样,竟是一样的,想来是一对拆开了赏的。太太那边是一柄玉如意,东府大少爷也是一方砚台。” 如瑾眉头蹙得更深,所以说,就只是她这里是一枚发簪? 碧桃又道:“奴婢特意问过,除了姑娘和太太的东西是用匣子盛着,其他几人的都是统一用托盘端过去的。” 这又是何意?如瑾想不明白,隐隐觉得这样的特殊不是什么好事。 “其他人的东西都是什么花样?” 碧桃道:“镯子没有花样,就是听说玉质很好。几放砚台是山水人物之类的雕刻,太太的玉如意刻着一座送子观音。” “送子观音?”如瑾诧异,“这么说,王爷也知道母亲有孕了。” “想是听咱们府里底下人说的吧,住得这样近,两边下人们也有来往。” 这种内宅的事情蓝泽当然不会特意告诉王爷,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可是,母亲的观音如意送得这样巧,自己的鸳鸯发簪却是对方无意疏忽么?如瑾怎么想都觉得不安。若说无意,为何只有她们母女与众不同,还特特用匣子盛了。若说有意,那……鸳鸯花纹的簪托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瑾看着那精致的紫檀匣子,半晌不说话。 青苹道:“姑娘莫要烦恼,您和太太身份不同别人,是侯爷的至亲,赏赐特殊些也是必然。至于那花纹,王爷一个大男人哪里会注意这种细微处,想是疏忽了,并非有意冒犯您。” 如瑾沉默不语。无意便罢了,若是有意冒犯,那人向来就是如此不检点,难道她还能为此找他理论不成,也只有默默忍了。 “算了,东西好好收起来,王爷的赏赐别弄坏了就是。”坐了半日,如瑾索性不再想了,将匣子丢给侍女收着。他毕竟是她家救命恩人,她于情于理都不能生这种闲气,就当是对方无意的疏忽罢了。起身进了内室,熄灯安寝。 第二日早晨一起来,如瑾就看见蓝如璇腕上带了一个莹翠通透的玉镯子,是往日不曾见过的。碧桃低声说:“大概就是这个了,是长平王爷赏的。” 如瑾只看了一眼就没再理会,蓝如璇却径直走了过来搭话,“三妹妹,听说王爷赏你的是支发簪?怎么不戴呢。”她往如瑾头上打量,只见到如瑾簪了一枚素淡的珠钗,是日常见过的旧物。 说话间蓝如璇故意抬起手臂抚了抚鬓发,衣袖滑落半边,露出雪腕上那枚澄透的翠玉镯子,在晨光辉映下越发通透光洁。 如瑾淡淡一笑:“大姐姐许多日不曾与我好好说话,今日特意走来,却是问这个。” 蓝如璇眉头一挑:“这不是好好说么?怎么,三妹妹的簪子不肯戴出来,莫非是质地不好?” 她特意提到质地,自是对玉镯的品质十分满意。如瑾又看一眼那镯子,的确是盈翠温润,碧汪汪的无有杂色,是难得的好玉。如瑾道:“大姐姐怎会有此等想法,王爷赏赐的东西质地不好?姐姐太小看皇家了罢。我不戴出来,只是觉得贵重想好好收存,不忍亵渎恩赐之物。” 蓝如璇笑容微滞,亵渎二字听在耳中只觉扎得慌,偏偏蓝如琦从那边走来,如瑾叫住她笑道:“四妹也未曾戴上王爷的赏赐,不知为何?” 蓝如琦小鹿般的眸子看看两个姐姐,继而眼波一转,低声道:“是怕胡乱戴着弄坏了,未免对王爷不恭,是以好好珍藏在箱笼中。” 如瑾颔首而笑,偏头看住蓝如璇。蓝如璇红唇仍然弯着,笑得却有些勉强了,下巴一抬,“我素日行动有分寸,什么东西都不会弄坏,好东西自然不用束之高阁。” 如瑾看一眼蓝如琦,又道:“大姐姐可知道四妹也是得了镯子?” “自然知道。只可惜我这镯子玉质已达极致,不知四妹那枚又是何等模样?” 蓝如琦怯怯看着她,小声道:“和姐姐的一样。” 蓝如璇眼神猛然厉了起来,“……怎会” “怎么不会,镯子本是一对,哪有一只的道理。”如瑾随口接话,那边秦氏收拾妥当出了房门,如瑾便不再理会这边,迎上前去搀扶了母亲。 蓝如璇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弯起的唇角终于垂了下去,狠狠瞪了一眼蓝如琦,转身走回自己房间。如瑾隐隐听见她在里头呵斥丫鬟,似是嫌丫鬟收拾东西的动作太慢。 “璇丫头越发不稳重了。”蓝泽从房里出来,隐约听到一些,不禁皱眉。 如瑾没接话,自让父亲寻思去。他已经起了疑心,昨日遣回蓝泯不让其随同赴宴,也是生了戒心,接下来若是再起了厌恶之心……如瑾冷冷看了一眼蓝如璇的房门,也不知她们还能得意多久。 片刻之后全家都收拾停当,出了院子登车启程,整个车队又浩浩荡荡向着京城进发。京中地处偏北,越往前走,反而不如前几日那样炎热了,早晚还有了些微的凉意。于是秦氏坐在车中也舒坦了不少,只要不在正午日头当空的时候行车,车厢中就不再闷热的难受。 这日坐了一会秦氏困倦,倚着引枕迷糊睡去,如瑾也陪在一旁打盹。官道上行人纷纷躲在远处避让这支车队,四周并无嘈杂,清净得很,只有车轮辘辘碾在尘土路面上的声音,夹杂着马蹄声声,以及车夫偶尔扬起的鞭响。 这些声响越发催人入眠,如瑾靠在枕上,迷迷糊糊睡得正香,耳中却听得一声隐隐的骇叫,惊得她睁开了眼睛。 “什么声音?”秦氏那边也醒了,茫然发问。 如瑾这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侧耳听了听,外头车轮马蹄依旧,并无有异样的骚动,只觉纳罕。 “莫不是听错了……”秦氏听了半日也没发觉什么,侧身又睡了过去。 如瑾凝神听了半日,又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朝外看了看,确实没有异常,这才放下心来,靠着车壁默默坐着,散漫地想些事情。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却又是一声惊叫,这次听得真了,是从车后头传过来的。秦氏也睁了眼睛,不免皱眉,“是谁在乱叫,哪个不懂事的丫鬟吵闹,失了体统。” 如瑾却不是这样想,现今已经在路上行了许多天,再不是刚出府时看外面什么都新鲜的时候,丫鬟们早就不再胡乱玩闹了,整日窝在车里大多都在睡觉。何况刚才这两声惊叫十分骇人,后半段又似是生生停住的,不像是玩闹时互相推搡的嬉戏叫喊。 午间在路边就地休息的时候,碧桃几个丫鬟过来这边伺候,如瑾悄悄问她:“之前可曾听见有人惊叫?” 碧桃朝后看了看,点头道:“听见了,奴婢们的车跟在大姑娘车后,听得真切。” “是她车里的?” “是。” 如瑾默默靠了引枕,细细思量。片刻,朝碧桃笑了笑,“你又有事做了。” 碧桃立刻双眼放光:“但凭姑娘吩咐!” 车队停留一会,众人用了饭食又休息片刻,正要再次启程的时候,却有蓝泽身边的小厮匆匆跑到秦氏车前来,磕个头禀告:“侯爷吩咐,请几位姑娘和大少爷去前头谢恩。” “谢恩?谢什么恩?”秦氏问了一句,却又立刻想起来,忙问道,“可是去当面谢长平王爷的赏赐?” 小厮道:“是。侯爷正在王爷跟前说话,请姑娘和少爷快去。” 秦氏不禁皱眉:“王爷那边军士颇多,大少爷还好,可姑娘们怎好过去,侯爷未免太冒失了。” 小厮面露难色,低头道:“其实……其实也不是侯爷的意思,只是与王爷说话的时候提起昨日的赏,侯爷说大家很喜欢王爷赏的东西,王爷一时高兴,就允许少爷和姑娘们当面去谢赏。” 如瑾在一旁听了只觉哭笑不得,这是什么毛病,难道还是父子相传了?皇帝恩赐父亲千里迢迢上京谢恩,如今这长平王又恩赐她们去谢恩,这对天家父子行事未免…… 小厮有些着急,觑着秦氏神色:“太太?” 如瑾道:“好了,让去就去,莫要驳了王爷的面子,让父亲在那边脸上也不好看。”说着就让那小厮去后头叫蓝琅等人。小厮看秦氏没有反对之意,高高兴兴行个礼去了。 秦氏拿了风帽给如瑾,“多让几个婆子跟着,离那些军士远些。” 如瑾带了帽子下车,用轻纱将面目都遮了,安慰母亲不用担心,便等着蓝琅等人过来。须臾蓝琅并蓝如璇蓝如琦都到了,几人点了一些随侍正要往前去,先前报信那小厮又带了一辆小车并一匹马过来。 “王爷说了,从这边到那边路途颇远,顾念几位小姐脚力有限,特许坐车过去,并大少爷也可以骑马而行。” 如瑾朝前看了看,远处旌旗招招,目测总也有将近一里之遥,若真要走过去还真是辛苦。登车之时却又觉得别扭,只觉长平王此人颇为怪诞,哪有备了车召人家去谢恩的,这算是怎么回事。 如瑾和姐妹坐在车里,蓝琅骑马在侧,十余名仆妇跟车随行,片刻后车马穿过拱卫的军士们,来到长平王车驾之前。蓝泽正在车外站着,微微欠身向里面说话,一见几人到了,连忙伸出未受伤的手臂将几人召过去。 朗朗笑声由车上传来,“不过几个小东西而已,却还要当面来谢,倒叫本王深愧所赐之物太轻了。” 襄国侯蓝泽笑道:“王爷赏赐贵重无比,岂有礼轻之说,不让孩子们当面谢过又怎能对得起王爷眷顾之心?” 如瑾只听得哭笑不得,不是长平王本人透露的意思要她们来谢礼么,却又说这种场面客套话作甚。跟在兄姐身后走至车前,隔了风帽轻纱朝上望去,只见鎏金瑞兽车驾里帘帷大开,长平王一身玄袍斜靠于金地青纹引枕之上,轻袍缓带,支肘含笑。 隔着纱巾,如瑾却觉得他那双深如夜空的眼睛正看向自己,光华熠熠,意味不明。如瑾不由心头突的一跳,连忙垂首下去,随着兄长姐妹一起朝上行礼,口称“多谢王爷厚赏”云云。 长平王一抬手:“不必多礼,请起。” 几人起身站到蓝泽身后,长平王的目光在几人身上逡巡一遭,笑道:“怎么只有蓝大小姐戴了本王的赏?” 话未说尽,大家却都明白了。蓝如璇面上不由一喜,裣衽为礼,不觉将戴了玉镯的皓腕又露出几许,笑盈盈说道:“昨日一见镯子就欢喜不已,从未见过这样好的玉,又是王爷特赏,是以要日日戴在身上,才不辜负王爷美意。” 如瑾听得眼皮直跳。这话说得太不检点了,日日戴在身上,岂有如此不顾脸面的。 侧目去看父亲,果见父亲也微微皱了皱眉头,如瑾暗道他这下可是当面见着蓝如璇是如何荒唐了,往日母亲与他说,他只当是母亲意有偏颇。 长平王听了蓝如璇的话,未置可否,依旧含笑倚坐着。蓝泽轻轻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开口道:“王爷赏赐贵重,孩子们想是怕弄坏了,不敢随意带出来。”说着又佯怒看向几人,数落道,“你们虽然心思是好的,但前来谢赏,总也应该戴上给王爷看看,知道吗?” 蓝琅连忙道:“伯父教训的是,是侄儿几个疏忽了,但请王爷莫怪罪。” 长平王挥挥手,“一点小事,本王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 蓝琅赔笑:“自然不是。” 长平王却又看住如瑾:“你觉得呢?” 如瑾一愣,没想到他点到自己头上,看来想默默行礼退下是不成了,于是只得开口:“王爷赏赐小女子不敢乱动,已经着下人妥贴放在箱笼里,适才过来得急未曾捧来,王爷宽宏大量,自然不会怪罪。” 一番话不讨巧也不死板,只是中规中矩的回答,长平王听了倒也没说什么,转头又跟蓝泽聊起了别的。 蓝如璇却暗暗横了如瑾一眼。她恭维奉承未得长平王赞誉,反过来长平王却单独点问如瑾,再加上彼此礼物的差异,怎能让她不吃心。 如瑾感受到她的敌意,只做不知,静静站在那里。 长平王与蓝泽说话之间,却淡淡往这边扫了一眼,没过多久结束了谈话,让蓝泽带众人回去了,只说别耽误了行程。 于是车队又浩荡启程,逶迤蜿蜒沿着官道朝前行去。 晚间宿在驿馆里,蓝泽白日兴致好下车骑了一会马,似乎是累着了,这夜就未曾出席地方官吏备下的晚宴,早早回到房中歇息。外间饭食备好送了进来,秦氏正要吩咐分送到各房里去,如瑾拦道:“正好今日父亲难得在跟前,我们全家好些日子没在一起吃晚饭了,不如都摆到堂屋里去,叫了大家一同用饭岂不是好。” 秦氏也觉得好,就让人将饭摆在了正房堂屋里,须臾摆好,安放好凳椅碗箸,便打发丫鬟去各房请人。蓝泽无可无不可,在哪里吃都是别人服侍他,因此同意了,直往堂屋这边来,坐在了中间正位。 蓝泯很快也到了。这几日蓝泽似乎冷落了他,他费解之余却也想着临行时妻子的嘱咐,想尽办法要跟蓝泽修好,一听要一起吃饭岂有不来了,还忙忙地催着自己儿女赶紧过来。于是片刻后蓝琅、蓝如璇、蓝如琦也都到了,如瑾扶了母亲坐下,众人纷纷落座开席。蓝老太太自从受惊后不能忍受身边人多,因此这等场合是绝不出来的,已经着人去给她送了饭。 蓝泽身后是贺姨娘在服侍,其余人等身后都是贴身丫鬟,帮着传递盘碗,布菜添汤。虽是一起吃饭,但蓝府自来的规矩,饭时不言,大家也无甚交谈,静静用饭便是。 吃到一半的时候,厨房又送了一份热汤进来,一个小丫鬟用红木托盘盛了端进来。丫鬟个头不高,年纪很小,汤碗却是有些大了,盛满了汤也沉得很,她端着的时候就有些歪歪斜斜的不妥当。 近了跟前,她端着托盘挨个走到众人身后,各位贴身服侍的丫鬟就拿了汤匙去汤碗里舀了盛在小碗中,给主子摆在面前。半圈下来到了蓝如璇这里,服侍的是品露,拿过汤匙刚舀了一勺还未曾倒净,那端汤碗的小丫鬟却撑不住了,手臂一松,托盘倾翻,整碗的热汤哗啦一下子全都泼洒在品露身上,烫得她“啊”的一声尖叫起来。 哐啷几声响,托盘连带着汤碗,还有品露手中的小碗小勺全都摔在地上。小丫鬟惊得脸都白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就是磕头告罪,品露却被滚烫的汤水烫得发抖,虽是赔罪跪下了,却疼得嘶嘶直吸气,忍不住连连用手去拽衣袖衣襟,好让衣服上的热汤离皮肤远些。 小丫鬟哭着请求主子宽恕:“……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知道错了,求侯爷太太饶了奴婢吧!”然后突然看到一旁跪着的品露,小丫鬟嘴一扁又哭出来,“品露姐姐你千万别怪我,我真不是故意的,你……你没烫坏吧……” 说着,小丫鬟战战兢兢一伸手,一下子掀开了品露的袖子。 “哎!你干什么!”品露吓得一惊,慌忙将掀开半边的袖子往下盖,小丫鬟却张大了嘴,当场呆愣在那里。 “品露姐……你、你胳膊上……” 这样闹腾,桌上吃饭的众人早都皱眉看了过来,蓝泽正要开口呵斥两个丫鬟,却冷不防看见了品露裸在外面未来得及遮掩的手臂。 “……什么东西!”蓝泽惊了一跳,连洒汤的事情都忘了。 品露连羞带恼的将袖子放下来遮住了胳膊,慌乱之中不忘抬头觑了一眼蓝如璇。蓝如璇脸色已经铁青,瞪着她骂道:“还不快出去,笨手笨脚的在这里扰了大家用饭。” “是!”品露趴下磕个头,慌慌张张就要往出走。 “等等。” 如瑾缓缓从椅上站起身来,门口侍立的丫鬟立刻拦住了品露。品露急切不得出,无奈又回头去看蓝如璇。 蓝如璇皱眉:“三妹妹,她是我的丫头,回去我自会管教,就不劳烦三妹妹了。” 如瑾只看着品露,看着她极力遮掩的手臂,曼声道:“这不是管教不管教的事情了,品露,你手臂上是什么,老实说出来,不然府里可容不下你。” 品露身子一抖,后退几步贴住了墙,十分骇怕。 蓝如璇怒而起身:“三妹妹请慎言,我的丫鬟我自会料理,你这般咄咄逼人做什么?” “大姐姐错了,我并非逼她,也不是与姐姐你过不去。”如瑾扫视桌上众人,郑重说道,“她手臂上瘢痕点点,像是什么极为怪异的病症,若是不解释清楚,少不得请个大夫进来看看了。否则要是什么怪病染给了别人,我们全家上下可怎么办?” ------题外话------ 又收到金光闪闪的打赏了,谢谢zhuwenrourou姑娘! 088 腹痛怪病 一句话说的其他人也都害怕起来,方才品露手臂上的模样众人也都是看见了,血红色的点子密密麻麻布满半条手臂,看起来还有些肿。刚那小丫鬟只是不小心撩起了她半截衣袖,看那样子,若是再往起撩,上臂处应该也是有的。 两个距离品露比较近的丫鬟不由朝旁边退了退,看向她的目光都带着害怕和厌恶。品露扑通一下连忙跪倒在地,朝着如瑾拼命磕头:“不是病症!三姑娘,奴婢不是得了病,是……是胎记,对对,就是小时候就有的胎记……” 如瑾轻轻一笑,碧桃上前道:“你也太能编瞎话了,什么小时候的胎记,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再说谁家胎记长成这样?何况,下人们能进府伺候的,事先都是经由大夫和管事们查看过的,身上没有病症和怪异东西才能近主子的身,若是你从小就有的胎记,这样可怖吓人的怪样子,进府时早被管事嬷嬷赶出去了,还能让你在大姑娘跟前伺候这么久?” 如瑾扬脸朝门口伺候的婆子吩咐:“去找驿馆大夫来。” 婆子应声而去,这边品露吓坏了,连连告饶:“三姑娘!奴婢真的没病,求您开恩!”如瑾不理她,只看着蓝如璇,品露又朝蓝如璇求告,“姑娘救救奴婢……” 蓝如璇脸色变了几变,狠狠瞪了品露一眼:“哭叫什么,还嫌不够乱!” 品露吓得噤声不敢叫了,含着眼泪缩在门边跪着。蓝如璇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朝座上几位长辈告罪:“是我太疏忽了,最近没注意这丫头。但想来她也不是得了什么染人的怪病,不然她日日在我身边伺候,我早就被染上了,还请伯父伯母和父亲不要担心。” 蓝泯也被品露手臂上的瘢痕吓得不轻,此时听到女儿这样说才反应过来,连忙也跟着道:“璇儿说得有理,大哥大嫂放宽心,且等大夫来了一切就能明了。” 蓝如璇道:“一家子吃饭,何必为了一个婢子扰了兴致,我这就带她下去,等大夫来了过去我那边给她看诊就是了,若真是不妥当的病症,从今日起就让她离了我,再不出现在大家面前。” 蓝泯连连点头:“正是,你快带了这丫头走开,别让她耽误主子们吃饭。大哥大嫂,咱们别理了,安心用饭便是。” 蓝泽正为刚才那一眼感到浑身不舒服,不想再看见品露,闻言立刻应了:“快将她带下去,没的在这里搅乱兴致。” 蓝如璇脸色一松,立刻走到品露跟前斥她:“还不快起来跟我走,杵在这里继续惹大家生气么?” 品露忙忙爬起来,跟在蓝如璇身后就要出去。 如瑾面色沉静站在原地,并不阻拦,任由她们主仆二人离去。碧桃低了头抿着嘴,低声数着“一,二……” 才数到三,蓝如璇一只脚刚刚迈过门槛,先头出去那婆子领着大夫到了,还没进屋就朝里喊着回禀:“侯爷,驿馆大夫来了。” 大夫跟着婆子走到廊下立住脚步,低头躬身站着,却将要出门的蓝如璇挡在门口。 “大姐姐,还不快进来暂避?”如瑾轻轻一笑,又去呵斥那婆子,“怎地不先通禀一声就将大夫带进来,满院子女眷,你怎么当的差。” 婆子连忙跪在门口告罪:“是奴婢疏忽了,光想着赶紧让品露姑娘看诊,怕她冲撞主子们,奴婢该死……” “好了,也是你一片忠心,起来吧。”如瑾叫她起身,朝蓝如璇道,“既然大夫来了,姐姐也不必下去了,回来大家好好吃饭。让大夫就在廊下给品露看看,得了结果也好及时知会,好让大家放心。” 蓝如璇就要说话,如瑾朝蓝泽道:“父亲,您看可好?” “那就这样。”蓝泽不想再多理会此事,身后贺姨娘连忙添了几样菜到他碗里,于是蓝泽重新举箸,继续用饭。 于是蓝泯赶紧呵斥女儿:“还不快回来坐下陪长辈用饭,为一个婢子闹成这样。我看就算她没病也不用再伺候你了,赶紧配个小厮送出内院去。” 蓝如璇脸色变幻,一时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搪塞,继续站在门口显得太突兀了,只得慢慢挪回来。那边婆子已经拉了品露到廊下去,避开门口以免主子们看见心烦,就地让大夫给品露看起诊来。 蓝如璇心神不属回到桌前坐下,另有丫鬟替代了品露给她布菜添汤,然而她虽然吃着,但眼睛却总是朝门外品露那边瞟,只是被门窗阻隔着也看不见,未免更显得坐立不安。 如瑾看在眼里,也不说话,默默坐着用饭。须臾饭毕,丫鬟们捧了漱盅巾帕伺候,又将桌上碗碟尽数撤了下去,蓝泽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这才算是结束食不能言的状态。 于是就有先前那婆子进来回禀:“回主子们,大夫已经走了,品露姑娘的病症查出来了。” 蓝泽忙问:“到底是什么?” 如瑾余光一扫,看见蓝如璇紧紧捏了帕子,人虽是端端正正的做着,但发上金钗的流苏却是乱晃不停。 婆子飞快觑了蓝如璇一眼,低了头如实回禀:“大夫说,那些瘢痕是针眼。” “针眼?”蓝泽尚未反应过来,拧眉想了一想,“那是什么病?” 其余人倒是都比他强些,已经明白过来,秦氏脸色难看至极,解释道:“侯爷,那不是病,那是被针扎的。” “嘶——”蓝泽大为吃惊,终于琢磨过来,忍不住连连喝问,“怎么回事!谁扎的!叫那婢子进来说话!” 婆子将品露带了进来,品露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瑟瑟着身子不敢开口。 蓝泽已是大怒,瞪着她道:“你照实说,你胳膊上针眼到底是怎么回事,说出来本侯给你做主!我们蓝家世代书香,以德治下,从来没出过这样苛责奴仆的事情,真是荒谬至极!你只管说,不管是哪个管事惩治你,本侯都撵了她去!” 品露眼泪流了满脸,吞吞吐吐不能成言,忍不住去看蓝如璇脸色。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一眼自是没逃过众人眼睛,蓝泽侧目就去看蓝如璇,蓝如璇立时喝道:“伯父给你做主,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是我的丫头,出了这样的事却不告诉我,难道是惩治你的人来头甚大将你吓怕了?今日伯父在这里,你只管照实回禀,就算是内宅里最大的管事嬷嬷也大不过伯父去。” 品露愣了一瞬,继而目光闪烁,似乎是在盘算什么。如瑾脸色一沉,到了这般境地蓝如璇竟然还想嫁祸于人,真是好快的机变。 方要开口,却听那边坐在最下首的蓝如琦怯怯出声:“真吓人,竟然下这么狠的手,将胳膊都扎肿了……品露日日在大姐姐身边,姐姐竟也没发现她身上的伤?” 蓝如璇眉毛一立:“她伤在袖子里掩着,我难道会去掀奴才的衣服么。” “可看她这样子,不应该只是伤在手臂一处罢,要么叫个嬷嬷带她下去验验,看还有哪里有伤。” 如瑾垂眸。蓝如琦果然灵透,这么一会的工夫已然看出了眉目。 品露跪在那里,听了蓝如琦的话身子就是一抖,不由自主又去看蓝如璇。蓝如璇瞪她:“总看着我做什么,现在是伯父给你做主,有什么话自跟伯父去禀。你要知道,此时干系不小,只要你开口,恐怕就要牵连某位管事嬷嬷,你一定要小心回话。” 品露迟疑,似是十分害怕,却又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在琢磨什么。如瑾侧目看一眼蓝如璇,抬手扶了扶发间珠钗,也跟着开了口: “品露,大姐姐说的没错,你要小心回话。虽然你主子是大姐姐,但今日有侯爷给你做主,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更不用怕事后会有人报复你的家人,侯爷既然开口,自会保你一家平安,堂堂襄国侯爷岂会连几个奴才都保不住?因此,该怎么说话你自己想清楚。” 品露刚刚想好的念头就被这一番话堵了回去,看看蓝泽,再看看蓝如璇,目光闪烁,拿不定主意。如瑾慢条斯理又道:“你只管说,咱们大家也想听听,到底是哪个内宅管事那么大本事,竟能把手伸到姑娘房里,拿大姐姐的贴身侍婢作筏子。” 碧桃在一边接口:“要是伤在手臂还好,奴婢们跟内宅嬷嬷们也常见面,哪位嬷嬷偶尔趁人不备下手也是有的,但若身上其他地方还有伤,恐怕就不是嬷嬷能做到的了。随便掀开袖子扎人跟脱了衣服扎人可不一样,得有隐秘地方才能下手。我们近身婢子整日跟在姑娘们身边,哪个管事会有这样大的本事将人带走行事?” “主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如瑾轻轻斥了一声,却眼见着父亲蓝泽脸上出现若有所思的神情。 蓝如璇脸色一变,急急朝品露道:“你怎么半日不言声,难道不是管事嬷嬷们动的手么?难道是……”她目光一闪,逼问道,“难道是你有什么隐疾痛苦异常,所以……” 品露愣怔半日,似乎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听完此话连忙朝蓝泽磕头:“侯爷,是奴婢自己扎的,是奴婢自己!奴婢近来常常腹痛难忍,又不能声张,怕主子们以为奴婢有恶疾遣奴婢出去,所以奴婢忍耐不住时就拿针扎自己缓解腹痛……” 好一对患难与共的主仆! 如瑾心下惊异不已,万没想到此二人竟然当众串出这样的供来。这样荒唐的解释真是蹩脚至极,也亏蓝如璇想得出来,更难得是品露竟就这样认了。 身侧碧桃张口欲言,如瑾向上看看父亲神色,微微摇头止住了她。 该说的都已说了,该让人看见的也都看见了,她们拿得出荒唐的解释,信不信却是由别人,大家心里都有个眉目,自己这边逼得太紧,反而落于刻意,让父亲生出旁的疑心来。 秦氏欲待要说话,一眼看见如瑾阻止碧桃,稍微思量也明白了一些,于是闭口不言。那边蓝如琦默默打量着两个姐姐,特意看了蓝如璇一会,抿了唇也不说话。 二老爷蓝泯的神情早已由愕然转了焦急,想是猜出了事情大概,不住拿眼往哥哥蓝泽那边瞟,生怕蓝泽为此生气,正想着拿什么话来圆场,他身边大少爷蓝琅却愣愣的开了口,盯着品露难以置信:“你、你竟然把自己扎成那样……胳膊都扎肿了,那你的腹痛该是有多严重啊……” 如瑾就听见身侧碧桃呛了一下,偏头看去,见这丫头紧紧板着脸,皱紧眉头一脸严肃,便知道方才是她差点没忍住笑,此时正在那里装相。嗔怪的看了她一眼,如瑾继续端坐。 蓝泯已经开始骂儿子蓝琅:“自然是痛得相当厉害才会如此,你什么都不懂别乱说话!”又朝品露道,“你这腹痛多久了,可看过大夫没有?” 品露呐呐而言:“……有些日子了,奴婢怕、怕被主子赶走,不敢声张,一直没看大夫。” 四姑娘蓝如琦突然说道:“今日在路上,恍惚听见大姐姐车里有人惨呼几声,想必就是品露你在发病了?” 品露脸色一白,似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连忙点头:“正是……是奴婢突然腹痛。” 蓝如璇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我在车上大多时候都睡着,却是没听到。” 蓝琅在那里回想一瞬,接口说:“……好像是上午,我似乎也听到一两声。”蓝泯狠狠盯了儿子一眼,将他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再言。 襄国侯蓝泽眉头紧锁,转目看向先前请大夫的婆子:“方才驿馆先生不是给她看过,除了针伤,还说她有其他病症没有?” 婆子忙道:“大夫给品露姑娘诊过脉,说姑娘身体无恙,只是外伤,大夫下去配置外敷药去了。” 蓝泽脸色沉了下去,品露连忙哭道:“奴婢真的腹痛难忍,想必是驿馆大夫看的匆忙没诊出来。” “一个没诊出来,那就多看几个,路上不方便,等到了京城有的是大夫,就一一请来给你看,倒要看看你为何腹痛!”蓝泽语气十分不好。 蓝如璇起身赔笑:“不过一个婢子,既然有怪病就撵了她出去便好,哪里需要劳动伯父给她请大夫,她面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伯父且宽心,侄女这就带她回去,再不让她到跟前伺候,等去了京城安顿下来,尽快将她遣出去完事。” 蓝泯也道:“璇儿说的是,大哥何必为一个奴才动气,闹了这大半日,传出去叫人笑话。大哥想是也累了,不如早点回去歇着。” 蓝泽沉着脸不语,如瑾起身劝道:“父亲且请去歇着罢,明日还要赶路呢,您伤势未曾好全,不要动肝火才是。” 贺姨娘便上前轻轻扶住蓝泽,软语劝慰:“侯爷,妾身送您回房?” 蓝泽扫视屋中众人,默了一瞬,重重哼一声,带着贺姨娘走了。蓝如璇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忙招呼品露:“丢人的婢子,还不跟我下去!” 蓝泯朝秦氏拱手:“嫂子且歇着,我这就带孩子们离开,不扰您了。” 秦氏道:“二弟慢走。” 蓝泯带了蓝琅蓝如璇快步出屋离去,屋里一时只剩下秦氏这房的人。先前打翻托盘的小丫鬟还瑟瑟跪在角落里,如瑾挥手叫她起来:“去吧,没你的事了。” 小丫鬟磕头说了一声“谢姑娘开恩”,站起身飞快退了出去。丫鬟们端茶上来,蓝如琦坐着抿了几口,抬起眼睛低声说道:“母亲,三姐姐,品露她真是自己扎自己么,那伤口太过吓人,自己怎会下这样的手。” 如瑾只道:“所以大哥说得对,她该是腹痛难忍至极。” 蓝如琦眼睛眨了眨,没再说话,陪坐一会就告辞离去。如瑾这才扶着母亲进了内室,落座遣退了其他人,秦氏问道:“今日的事又是你安排的?” 如瑾抿嘴:“母亲看出来了。” 秦氏叹口气:“你又不同我说。” “母亲,您现在可是双身子,留着点精力照顾小家伙吧,在这些鸡毛蒜皮上费什么心思。”如瑾笑着给秦氏揉肩膀,“您只管好好养着,琐事有我呢。” 秦氏无法,只得由女儿做主,却又不由想起品露手臂上斑斑点点的红痕,皱眉叹道:“也真是下的去手,好好的丫头给扎成那样,让她娘老子看见了得有多心疼。” 如瑾道:“您说的没错,她娘夜夜在家里哭呢,偏生品露怕极了主子不让声张。” 孙妈妈端着一盏红枣羹进来,放到秦氏跟前晾着,接口说道:“看方才大姑娘那样子,换了谁谁也不敢声张,还得帮着她圆谎,不然回去还不得被她揭层皮下来。这种阴私事,侯爷哪里知道厉害,再怎么做主也是不顶用的。” 又道,“幸好咱们姑娘警醒,当场逼回了她们的算盘,不然品露满口乱咬起来,不知又要牵连哪位管事妈妈,侯爷盛怒之下谁被咬谁倒霉。” 秦氏用银匙慢慢搅着那羹汤,才吃过饭也用不下去,只一点点搅动晾着,叹道:“品露也是可怜了,挨了这样的苦不但没处诉,还得自己认下来。”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品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孙妈妈道,“她平日帮着那边可没少做坏事,二太太跟前是林妈妈,大姑娘跟前就是她了,现今这个报应也是罪有应得。这回她肯定丢了差事了,大姑娘那样狠毒的人,以后哪里还会体恤照顾她,周大林现成的例子放着呢,她要是不丢了命就是好的。” 秦氏点头:“倒也是,她没少掺和着害咱们。” 如瑾亲自替母亲解了发髻,用梳子轻轻给她通头,劝道:“母亲别为这些费神了,坐一会消了食就早点歇着,好好养身体要紧,理她们作甚。” 孙妈妈也道:“这次看侯爷的样子,心里没有不起疑的,哪会相信品露的鬼话。以后想是彻底对东头淡了,太太正该高枕无忧养胎才是。” 秦氏笑了笑:“行了,不用你们劝了,我都明白。” 如瑾放下梳子,换了齿密的牛骨桐花篦子,替母亲将头发里里外外篦顺,挽成松松的垂髻。“母亲明白就好,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什么都不用愁烦忧心。” 她蹲下身子,将头轻轻靠在秦氏肚腹之上,低声问:“小家伙,你说是不是?” 秦氏嗔着将她推开,有些窘:“快回去收拾你自己去,别在我这里闹了。” 如瑾笑着起身,和母亲作礼而别,带人回了自己房间。碧桃等人伺候着她梳洗更衣,主仆几人闲话一会也就到了就寝的时辰,丫鬟们熄灭了烛火,轻轻退出外间去了。 如瑾独自躺在床上,纱帐只垂了半幅,窗子开着两扇,能看见外头月色下葱茏的树影。驿馆里一切都按规制来,后院花圃也只是小小的一方,种些耐活的花卉图个鲜亮,香气不浓,屋中闻不见花香。所植的树木也多以松柏为主,且都不甚高大,映在纱窗上的影子线条直硬,如瑾却也看得津津有味。心情好的时候,看什么都是欢喜的。 母亲的胎已经渐渐稳固了,连日车马劳顿也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如瑾打心眼里高兴。自从重生以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眼看着不少人不少事渐渐偏离的原来路径,安心躲过陷阱之余她其实是担忧多于欣喜的,概因两个最无辜的人被牵扯进来,佟秋雁和凌慎之,让她对于未来有了朦胧的畏惧,生怕再牵连到别人。 然而母亲腹中的小生命一天天成长着,让如瑾又渐渐拾起了面对未知的勇气,让她知道,未来还是可以期盼的。 没有人会知道,前世秦氏的这一胎其实在月余之后就失掉了,就像现今的小彭氏一样。那时候,虽然父亲从京城归家的时候晚些,但母亲也是在父亲到家后没多久有了身孕,只是,很快失去了。 如瑾记得清楚,当时董姨娘曾掺杂其中暗暗推波助澜,也像现今她掺和小彭氏的事情一样,站在角落里,冷不丁就说出一两句让人多心的话。只是如今世易时移,她掺和的习惯依旧,可惜被她掺和的人,却不在是母亲了。父母之间虽是仍有嫌隙,但终究不像以前那样,随便被人挑拨一两句就能冷战许多天,像董姨娘这样的人再也不会明里影响父母之间的关系。 如瑾想着前世,越发对现今的境况感到欣喜。事情在渐渐变好,虽然仍有许多阻碍和隐患,但母女两人的路却是越走越平坦了。只要一直走下去,如瑾想,未来的日子只会更好罢。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另一个房间里的蓝泽却是久久不能入睡,屋中灯火熄了好久之后,他还瞪着眼睛看头顶承尘。 贺姨娘今夜留在了他身边,陪侍在侧,知道他不曾睡着,默默的躺了一会,轻轻问道:“侯爷怎么还不睡,明日还要赶路呢,您得早些休息才好。” 蓝泽不言声,贺姨娘又道:“您可是为方才的事情生气?依妾身看您不必操心了,她惩治自己屋里的丫鬟,您做伯父的也不好开口教训,毕竟不是自家孩儿,且由她去罢。” 蓝泽这才有了反应,“怎么,你也觉得是璇丫头做的?” “侯爷,谁也不是傻子,怎会看不出来,只是顾着大家颜面不说破罢了。她们主仆对了说辞,谁还真和她们较真去。” 蓝泽就又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璇丫头往日看着好好的,稳重懂事之处比我这几个孩子都强,谁曾想……是这样的性子。” 贺姨娘声音有些哽咽,也是叹气道:“何止是她,东府二太太往日里不也是和气亲热的人,要不是驿馆大夫偶然发现了端倪,谁会知道那衣服的玄机。”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垂了泪,吸着鼻子默默哭泣,“妾身跟了侯爷这么久,心心念念地想给侯爷添个一儿半女的,原来全都是痴心妄想……听说,用久了麝香,以后怀孕也是难了,妾身真是……您说她们怎就有这样的黑心呢!这不是害您断……” 话说到这里贺姨娘止住了口,蓝泽哪有不知道后半句的,不由的心里烦乱,习惯性拧起了眉头。 “他们许是不知道罢。”蓝泽嘴里这样说着,可语气中深深的不确定,谁都能听出他心中的怀疑。 贺姨娘泣道:“妾身听底下婆子们说过,那料子是好,但原本是没有香气的,是二太太特意送去铺子里染了香。” 蓝泽一惊:“哪个婆子说的,真有其事?” 贺姨娘道:“也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只是早年恍惚听过一两句,侯爷您要是想知道实情,着人回青州绸缎铺子里打听就是,就是给咱家针线房供应布料的胡家铺子接的活。” 蓝泽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牵动肩上伤口,忍不住叫了一声。贺姨娘连忙起身,轻手轻脚将他按下去:“侯爷您别着急,此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日后慢慢查就是,现下快睡觉养精神罢。” 蓝泽抚着伤处侧身躺下,却还哪里睡的着,一整夜都在那里胡思乱想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了一小会,很快又到了启程的时辰,不敢耽搁忙忙起了床,精神十分差。 如瑾登车前见到父亲脸色灰暗,眼中还有血丝,知他为东府忧烦难安,不免有些心疼。倒是秦氏想得开,路上安慰女儿道:“早点让他明白才好,长痛不如短痛,不然这一日一日的东府总出些幺蛾子,我们总防着也不是法子。” 这日启程前蓝泽就派出了几个仆役策马回青州,说是往家里报平安,但如瑾看到贺姨娘微笑的与她对视时,也就明白了大概,于是心中又放松不少。日子真的在一点点变好了,不是么。 车队又行了几日,到了这日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就看见了京城高高的城墙。两位王爷吩咐下来,就地修整一晚,明晨启程再走上一两个时辰就可进城。于是这一夜,大家全都歇息在京城外一处驿馆之中。 城墙根下的驿馆与外面又是不同,地方宽敞了许多,一应用物吃食也都更为精致,连日来倍受车马劳顿之苦,中间又遭了那样的血腥事,眼看京城就要到了,蓝府上下连主子带仆役都是欢喜,高高兴兴进了驿馆安顿下来。 如瑾陪着母亲用饭歇息毕,正坐在屋中闲话,丫鬟进来通禀说是小彭氏求见。秦氏皱眉:“她来做什么。” 如瑾安抚母亲坐好,独自站起来:“我去看看。” 丫鬟打起落地竹帘,如瑾走到外间堂屋,看见小彭氏一身素衣正在檐下站着。灯笼晕黄的光照在她身上,乍看上去也有几分可怜之意。 “叫她进来。”如瑾在堂中圈椅上落座,神色淡淡看着小彭氏低头进屋。 “三姑娘万福。”小彭氏一进来就给如瑾请安,恭恭敬敬的。 如瑾不想跟她多说什么,只道:“有事就说,无事请走。” 身后碧桃言语直白,直接就说:“暖玉姐姐要是只为请安的话,如今安也请了,不如快些走。在我们这里待久了,万一再出什么事我们可担不起干系。现如今太太和姑娘十分怕你,我们底下人更不敢走近你身边半步,唯恐被你赖上。” 小彭氏脸色红了又白,很是难堪。如瑾抬手止住碧桃,缓声道:“婢子不懂事,说些不知轻重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小彭氏咬了咬唇,低头道:“奴婢不敢。” “那么有事就说罢,快着些,我还有事。”如瑾作势起身,小彭氏连忙道:“姑娘且慢!姑娘……烦请跟太太通传一声,奴婢是来赔罪的。” “赔罪?” 小彭氏用力点头:“奴婢先前一时慌乱错疑了太太,如今醒悟过来悔愧不已,奴婢想跟太太当面赔罪,求太太宽恕。” 如瑾站起来,笑了一笑:“就为这个?那么你且去吧,你的话我自会带给母亲听。” “求姑娘让奴婢进去见一见太太……”小彭氏眼里含泪,满是愧疚,“奴婢真是对不起太太,只想跟太太当面说一说。” 如瑾依旧笑着,言辞却是不客气:“母亲是堂堂侯夫人,你又是什么东西,你想见就能见?让你站在这里说话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你最好不要得寸进尺。” “……”小彭氏愣住,未想到如瑾这样不留情面,满屋里还有好几个丫鬟伺候着,都拿眼看她,顿时让她红透了脸。 如瑾再也不看她一眼,径自扶了丫鬟的手走进内间。屋舍狭窄,秦氏在里头听得分明,朝女儿点了点头,十分满意她这样的处置。 如瑾坐在母亲身边重新捧了茶碗,笑道:“咱们不理她。” 秦氏最近闲来无事,正在给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服,如今正摆弄着一件玫瑰紫的锦袄,放在桌上拿着绣线比对颜色,要在领口上绣几颗翠叶樱桃。母女俩就挑了几种绿色的丝线在灯下看,商量哪一种颜色配上去更好。 外间丫鬟们劝着小彭氏离开,细细碎碎的低语着,半晌过去还在那里说。如瑾不免微微蹙眉,碧桃于是走出去开口道:“暖玉姐姐还不走么?太太就要休息了,你总杵在这里立什么规矩,难道是不想让太太好生安歇。” 几个丫鬟苦劝不走,又顾忌着小彭氏的身份不敢用强力拉扯,正在那里愁眉苦脸,一见碧桃出来齐齐松了一口气。小彭氏却依然不肯走,往内室房门口又近了几步,扬声哀求道:“太太,您就让奴婢见一面可好?奴婢别无所求,只求您宽恕奴婢不懂事犯下的错处。” 不懂事?如瑾一哂,她是太懂事了才对。 碧桃拦在内室门口,语气严厉了几分:“暖玉姐姐,刚才姑娘说的话你难道没听见?咱们做奴才的最要紧是别忘了自己身份,不要得寸进尺。” “太太……”小彭氏不理碧桃,流泪哭着朝里头喊。 秦氏终于是生了气,扔了下手里丝线。孙妈妈走出去,冲小彭氏道:“太太不想见你,赶紧出去,别在这里搅人兴致。” 小彭氏还不走,孙妈妈朝几个丫鬟扬脸:“拖了她出去。” 丫鬟们得令哪有不动手的,都巴不得她赶紧出去别在这里聒噪,于是这个拉胳膊那个拽衣带,推推搡搡就将她弄出了房门,然后两个丫鬟往门口一站,再不让她进来。 蓝府上下同住一院,秦氏房里有动静,其他人也都听见了,于是先后有丫鬟婆子探头往这边看。小彭氏被赶出房门,哭得哽咽,却不肯走,腿一弯反而跪在了门口石阶上。 “奴婢但求太太饶恕。奴婢一时糊涂无心之失,求太太赏脸宽恕了奴婢吧……您不看奴婢,只看在奴婢那未曾出世的孩儿身上,发发善心可好?给奴婢一个赎罪的机会,奴婢日后定当好好伺候您和侯爷,再不出一点错处。” 她说话的声音较高,哭哭啼啼的,这下全院子的人都听见了,不少丫鬟婆子在远处指指点点。须臾蓝泽那边帘响,贺姨娘走出来,过来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还有没有体统了?” “姨娘,求您跟太太说说情,奴婢真不是有心的,实在是那日突然出事被吓坏了。”小彭氏哭着抓住贺姨娘裙角,“当时奴婢糊涂,错疑了您和太太,只求您宽恕奴婢,帮奴婢在太太跟前说一句。” 贺姨娘扯了几下裙角没扯出来,气得很想踹她两脚,想了想终于是忍住了。 屋里秦氏听得外头闹腾,再也没了缝衣绣花的心情,将锦袄搁在一边,气道:“她真是不嫌丢脸,一张嘴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喊得人人皆知。这又不是家里,驿馆还有打杂的下人呢,让人听见算怎么回事。” 如瑾嗤笑:“今日父亲回来的早,她这是哭给父亲听呢。这些天父亲没怎么理她,她想是吃不住了,到这里搭台唱戏。” 秦氏就要站起身来去外面说她,如瑾按住母亲:“您急什么,丢人也是丢父亲的人,他比您更急。小彭氏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唱戏也不看个场合。” 果然须臾就听见外头蓝泽怒喝:“滚回去!” 一声就止住了小彭氏的啼哭。如瑾不免好笑:“方才那么多人劝着都不顶事,还是父亲威风。” 秦氏也被女儿说的笑起来,不那么生气了。只听外头小彭氏怯怯地辩解:“……侯爷,奴婢是、是来给太太赔罪……” “是来赔罪还是添堵?”院子里,蓝泽气的骂人,“太太有着身子哪里经得起你这样哭闹,还不快滚回去老实待着!” “侯爷……奴婢是真的愧疚啊,那日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太太,只是突然失了侯爷骨血,奴婢心里着急,这才……”小彭氏颤颤巍巍站起来,走到蓝泽跟前举帕拭泪,“侯爷息怒,奴婢这就走,奴婢对不起您,保不住您的骨血,从此以后奴婢日日在菩萨跟前给您和太太诵经,只求太太和孩子平安,求您子嗣兴旺……” 她哀哀的垂泪,声音柔婉而缠绵,睫毛上点点泪珠映着灯火,一双润湿的眼睛盈盈看向蓝泽。 蓝泽见她未施脂粉,素颜素衣,灯烛映照下更显十分娇弱可怜,脸上怒气不由消了下去想起往日情分,又想起她痛失孩儿的苦,再开口就不似方才那样呵斥,“快些回去,别在这里吹风,让人看了不好。” 贺姨娘在一边看得分明,脸色一黯,上前几步扶住了蓝泽,不动声色将小彭氏隔开,柔声道:“侯爷快回去歇着,明日起早还要进城呢,妾身伺候您沐浴安歇。” 说完,贺姨娘又朝院子里其他丫鬟婆子喝道:“都去做事,别在这里看热闹看个没完。” 下人们低眉顺眼散到各处去,贺姨娘回头看向小彭氏:“妹妹快些回屋,把脸上眼泪擦干净了,别让人看了笑话。这里除了咱们家的人还有驿馆仆役在呢,再那边还有王爷住着,若是传出去让咱们侯爷的脸往哪搁。” 一句话提醒了蓝泽,让他猛然省起自己出院子里是要做什么,看着小彭氏的时候脸色就又有些不豫,只道:“快回屋。” 小彭氏低头应了,福身朝蓝泽行礼,那边蓝泽却已经在贺姨娘搀扶下转身回屋了。小彭氏僵在当地,瞅着贺姨娘的背影直搓牙。 ------题外话------ 感谢73212,prettyelle两位送来的月票:) 089 胎气不稳 其他各房里都是寂静无声,想是大家都在听着院里的动静,此时蓝泽一走,小彭氏站在院子中央,直感觉四面八方有许多目光在暗暗窥探着,嘲笑着,让她十分难堪。 如瑾和秦氏坐在屋里,让丫鬟稍稍开了窗子,透过纱窗正好将院中动静看个分明,眼见着小彭氏被贺姨娘晾在一边,如瑾不由感叹,“贺姨娘是个伶俐人,比那几个强多了。” 秦氏点头道:“她进府这几年倒是没跟我闹过什么矛盾,一直恭恭敬敬的,日常处世也算得上八面玲珑,底下丫鬟婆子们都说她好。要说强,那是比别人强了太多。” “所以这样的人用着才放心,小事上知道机变,大事上不错主意。”如瑾将秦氏扔在桌上的小袄又拿起来,重新比线,随口说道,“这话原不该我说,但既然说到这里母亲也别忌讳,想开着些就是,父亲身边左右人多,您自己应付不来要是想找帮手,贺姨娘此人是不错的。这些日子我观察着,她是可用之人。” 秦氏轻轻嗤笑一声,指着如瑾手中一根烟翠色的绣线,“就这个吧,这颜色够鲜亮又不扎眼。”将那根线挑出来放到小袄上头,又去挑绣樱桃的红丝,一边挑一边道,“我还有什么可忌讳的,也没什么想不开的,有你在身边陪着我就知足,至于其他人,她们爱怎样争就怎样争去,我好好做我的正室夫人便罢。” 如瑾含笑:“母亲这样想最好,旁人都不相干,我们母女三人好好过日子就是。” 抬眼看向窗外的时候,小彭氏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了,各处丫鬟婆子们来来回回端水打扫的忙碌做事,院中又恢复了日常平静,就好像方才那一场闹剧,不过是驿馆外偶尔传来的快马蹄声,过去了,也就没人再提起。 …… 次日一大早,天还蒙蒙亮,蓝府上下已经收拾妥当准备登车了,因为两位王爷那里要早点赶回去,待皇帝那边下了早朝就去拜见。其实若是他们先走,蓝家在后面慢慢收拾进城也可以,但蓝泽不想失去与两王一同进京的机会,一大早就催着合家众人快些动身。 不多时,两王那边军士们吹响了号角,旌旗招展,开始启程了,蓝泽连忙招呼自家车队跟在后头,沿着平坦宽阔的官道朝城中进发。 京郊的官道又与别处不同,一大早已经有许多车马人来人往,但遇着这样浩大的天家队伍自然都要避让,老远就有清路的军士在前驱赶,待到如瑾看到那些行人的时候,就只能见他们拉着车马躲在距离官道老远的地方跪拜等候着。 如瑾看了一会,沿途都是这样的情形,便将微微掀起的车帘角又放下。秦氏没有责怪女儿失仪,只是笑着问:“看见什么了?” 如瑾摇摇头:“没什么,不过一些田地和行人。” 秦氏道:“京中风物阜盛,行人也与别处不一样的,你仔细看看,是否他们衣着比我们在其它地方看到的光鲜?” “那倒是。”如瑾回想方才所见,确实如秦氏所言,又道,“这只是京郊,若是进了城,街上行人还要比这里光鲜几分。” 秦氏笑:“你又没进过京城,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似的。” 如瑾笑着低了头,没有接话。 她自然是到过京城的,那一年跟着省府的秀女们进京,车进城中的时候已经是入夜时分,满街的华灯人影,热闹繁华之处比许多城镇的白日还要让人惊叹。许多秀女忍不住偷偷掀开车帘子去看,每个人都很兴奋。 如瑾记得,那时她也是十分欣喜的,为着从未见过的异地风华。坐着车一路看过去,只觉时间过得太快,她还未曾看够就已经到了下榻的驿馆。然后,在馆中休整了几日,一次也没得机会再出去见一见街市风貌,然后就进了宫,再然后……那一生便全在宫里结束了。 如今想起以前那些事,真是恍如一梦。 京城高高的城墙越来越近,渐渐都能看清那城头高耸的碉楼。越是近一分,如瑾恍然的感觉越甚。想不到就这样再次进了京,城墙依旧,进城的人却是不同了。 她忽然想起庄周梦蝶的故事来。 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她的前生与今世,到底哪一个更接近梦境,哪一个才是真实?她在这里回想着前世,不知前世的那个她,是否也正在苦苦期盼来生? “瑾儿,你在想什么?”秦氏发现女儿有些愣怔的模样,不由出声相问。 如瑾从恍惚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见母亲温和的脸就在眼前,温柔的笑着,还带着淡淡的忧虑。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伸出手来摸一摸母亲的脸。于是她就那样做了。温热的触感,将她有些冰凉的指尖捂热,渐渐蔓延到心里。 然后,方才回旋在心中的那个问题,让她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立刻就有了答案。 真实与虚幻本无界限,对庄周来说蝴蝶是梦,对蝴蝶来说庄周亦是梦,不管她的今生是周是蝶,只要她正在真切的活着,母亲也真切陪在身边,所谓梦境与真实的分别又有什么意义呢?母亲就是全部的意义。 如瑾轻轻笑了起来:“母亲,我在想,这样真好。” 秦氏被女儿突然的动作和言语弄得莫名其妙,但看到女儿脸上满足而明亮的笑容,也就笑了起来,伸手将女儿搂在怀中。 车轮辘辘,车厢在行进中微微颠簸着,如瑾靠在母亲身边,但觉一切静好,天与地,人与物,莫不如是。 …… 车驾终于在一个半时辰之后来到了城门口。京城西门名为顺德,城墙高耸,乌门大开,早有宫中并两王府的内官带人来接,因为是皇子代天巡边,前来相迎的还有兵部几位官吏,俱都排在城门两侧等候着。 两王车驾来至城门前,众官吏上前参拜了,便有人策马在前引路,其余人都在车后相陪,簇拥着永安与长平两位王爷行进城中。街道已被肃清,京城兵马司的军士们列成两队在街边阻隔人群,长长的车队就沿着宽阔道路向前行进。 蓝府车队跟在后面,自然也享受着这样肃街的待遇,随行仆役莫不有些飘然,有些人早已忘了这一路上曾经遭遇过什么凶险,只贪恋这一刻被京都百姓围观的虚荣,虽是方才已经走了许久腿脚劳累,仍是保持着昂首的姿态跟在车旁。仿佛百姓们探头拥看的不是主子,而是他们。 这样的情况却是如瑾没想到的,她本还想看一看沿途街市繁华,不料此时却只能听见街边人群轻微的嘈杂,未免有些悻然。偷偷掀开锦帘一角朝外看看,也只能看见绵延不到头的肃街军士,以及军士后面百姓簇动的人头,什么意思都没有。 这样无聊地走了许久,快到城中心的时候,两个王爷要回府然后进宫,蓝家却不能与之同行了。车队前头打马跑来两个随从,到蓝泽车前转达了王爷们道别的客套话,又打马跑了回去,前头王爷的车队便浩荡着朝王府街的方向进发了。 蓝家的车队停下来,蓝泽下车目送两王远去,仆役们也都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那一队浩荡的旌旗和车驾在军士簇拥下越来越远,蓝泽立在原地看着,微微有些失落。同行了这么久,日里一路走,夜里宿在一处,原以为总会有些亲厚之情在里头的,可到最后也不过是几句客套就分道扬镳,这与他最初设想的风光进城不大相符。 说起来风光倒也风光了,可那是王爷们的风光,与他蓝家好像毫不相关,连那些迎接的官吏们也没有一位前来与他交谈寒暄,仿佛都当他不存在似的。让他感觉自己坠在王爷们的车后,像是跟班的随从。现如今肃街的军士们也都撤去,街市又恢复了人来人往的熙攘,蓝家的车队停在道路当中,显得那样突兀。 就有不知情的行人连声抱怨:“这是谁家的车队,好死不死挡在路中央,还让不让人走路了。” “谁知道呢,先头跟着王爷进城的,想是哪家大官吧,别说了别说了,小心惹祸上身。” 蓝泽将这些抱怨听在耳中,心里有些憋闷。 “走。”他黑着脸重新登车,招呼仆役们赶车前行。 他在这里失落,却不知已经走到另一条街的皇家车驾中,长平王也在那里神色悻悻。 宽大的车厢中紫霞博山炉烟雾袅袅,伽南香气弥漫氤氲,却因为行车时微微带起的风而飘忽不定,一如长平王忽晴忽暗的脸色。 朝云色裙衫的侍女佟秋雁伺候在旁,拿了素银的榴花签子轻轻拨弄炉中的香块,偶尔不慎发出磕碰的轻响,长平王眉头便是一皱。 两次之后佟秋雁再不敢动,放下了银签,敛息屏气跪坐到一边。长平王微微合了眼睛,靠在引枕上不知在想什么,手指在榻沿上一下一下的敲着。笃笃的闷响停在佟秋雁耳中,每一响,都让她的心莫名跳一下。那敲击不合节拍,于是她的心也胡乱跟着跳动。 上好的伽南香萦绕鼻端,却并未提神醒脑,反而让她觉得空气被这香味胶住了似的,呼吸是那样的不畅。 “王、王爷,您要是心烦,奴婢给您煮茶喝可好?”许久之后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试探着说了一句,声音却因为忐忑而低得不能再低。 长平王嗤的笑了一声,“眼看着进府了,煮什么茶。” 佟秋雁一阵冷汗,深深懊悔自己没话找话的蹩脚。好在那持续的敲击声却因为这一打岔而停止了,她才稍稍感到好过一点。 “唉——”长平王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伸个懒腰,“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 佟秋雁呼吸一滞。 王爷口中的诗她知道,关雎之章,寤寐之词,他这是在思念谁家女子? 正思忖着要不要接话,长平王自己念完诗却看住了她,笑道:“你这身份却也有好处,召之即来,不必费心。” 佟秋雁犹如心口被刺了一刀,尖锐的疼了起来。“召之即来”,这话也太折辱人了!她的脸层层潮红,深深低了头,努力眨动眼睛以便逼回眼里的泪。在他眼里,她本就是微不足道,甚至他可以当面这样说她,不必考虑她的感受。 佟秋雁默不作声,努力将窘迫和委屈压在心底,略微安定之后,却又从长平王的言辞里琢磨出了别的意思。 她因身份低微而让他无所顾忌,那么他顾忌的又是谁?他的求之不得,又是哪一个? 佟秋雁的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渐渐现出一个窈窕的身影来。缓慢而优雅的动作,恰到好处的笑容,正是蓝府的大小姐如璇。那一个血与火弥散之后的夜里,就是她在这车里烹煎香茶,巧笑软语…… …… 蓝泽虽然奉旨进京,但真要进宫谢恩还要等上头安排时候,是不能跟着王爷一起进宫的。是以目送前方车队走远之后,蓝府的车马就拐上另一条街,朝着城西缓缓而去。蓝家早年在那边池水胡同置办过一处不大的宅子,此番进京就在那里落脚。 没有了肃街的军士,如瑾这才渐渐领略到京都热闹,然而已经过了闹市区,所见毕竟是差了一等,沿途不过是些小摊小店,不似之前几条街道那样招牌林立,只是来往车马行人多得出奇。看了一会,如瑾有些索然,便将车窗的帘缝合上,靠在枕上与母亲闲话。 几炷香之后,马车在一个乌漆门口停了下来,就是蓝家在京都的小院子了。院门已经大开,台阶上搭了行车的踏板,车夫赶着车一直进了院子才停下,然后男仆们纷纷背身避开,女眷先后走下车来。 如瑾扶着母亲下车,往后看了一眼,看见一溜仆人的后背不觉好笑。路上这些日子颇多不便,底下不少小厮男仆也来不及避嫌,因此内外宅分得不是很清楚。如今到了这个算是家府的地方,一切规矩又都自然而然立了起来。 蓝泽正在一边吩咐外宅管事打发镖局的人,蓝泯和一众女眷们就在院中等着。如瑾往四处看了看,只觉院落十分狭小,外头载东西的车还没有进来,只有几辆载人的车就将院子填得满满的。 朝上是五间正房,左右厢房各是三间,正房西侧有小门通向后院,一圈房舍并无回廊连通,只是个简单的普通院落罢了。院子地上铺的石板也有破损处,屋子门窗上的清漆还有些许剥落。 一时蓝泽那里吩咐完了,走过来招呼众人进后院。“这里并非居住正院,我之前在京时也没叫人翻新,就这么放着了。” 说话间他领着一家大小穿过正房西侧的小门,如瑾过了小门才发现,原来后头是一个东西向的穿堂,穿堂对面还有两个院门。蓝泯跟蓝泽打个招呼,按照青州府第里的习惯,自领着儿女往东边院门去了,蓝泽一家则扶着蓝老太太进了西门。 进门先是一道影壁,鹤鹿同春的雕纹装饰着,绕过影壁才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正房三间,东西厢房各两间,南墙根院门左右还有两间小值房。 蓝泽将蓝老太太引进正房堂屋里坐了,笑着说道:“您就住这里。” 老太太仍然有些痴怔,闻言只是点了点头,就坐在那里让丫鬟服侍着擦脸擦手。蓝泽看了叹口气,秦氏道:“京里好大夫多,明日就找人来给婆婆看看,好好调养着总能恢复的。” 蓝泽也只得点头,安顿好了母亲,又带着妻女出了正房,进到后一进院落。前后两进的小院,老太太住了前院,后院就是蓝泽一家的住处了。蓝泽与秦氏自然住在正房,剩下两个厢房,秦氏道:“前院老太太的东西厢房还空着,瑾儿和琦儿就住过去,不然跟着咱们也是不方便。” 蓝泽点头同意,于是两个姨娘就住了后院的厢房。一家子这算安顿下来,丫鬟婆子们便开始搬东西打扫房间。蓝泽自去外院吩咐事宜,内院布置之事他并不管。 秦氏有孕不能劳累,指使下人做事的活就分给了贺姨娘,如瑾扶着母亲进屋休息,小彭氏凑上来行礼道:“太太,奴婢跟在您身边伺候可好?您屋里丫鬟上夜也算奴婢一份,奴婢定当尽心。” 秦氏微微皱了眉,立即拒绝:“你是侯爷身边的丫鬟,我这里不缺人,用不着你。” “太太,奴婢一定……” 小彭氏还要表忠心,如瑾出声打断了她:“你是怕自己没地方住?却也不必这样拐弯抹角的问询,往日在府里你住外院,如今还是在外院就是。” 秦氏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方才安置众人时把她忘了。她身份不同丫鬟,却也不是姨娘,既不能跟丫鬟们挤在下人房里,也不可能特特自己独占一房,听了如瑾的话,秦氏便道:“就是如此,你去吧。” 贺姨娘笑吟吟走过来:“彭妹妹不必忧烦,侯爷虽然忘了安置你,有太太和我在这里,一定不会让你委屈。” 小彭氏脸色一滞,被她一句“忘了”说得尴尬,贺姨娘那里却还没说完,又接着道:“说起来侯爷也是,彭妹妹最近正是身子不好的时候,一路车马劳累着,到家就该好好歇息,侯爷却偏偏把你忘了。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侯爷整日思虑的都是外头大事,一时疏忽也是有的,咱们体谅些就是。” 小彭氏脸上挂不住,低低应了一声就不再看她,只转向秦氏道:“太太误会了,奴婢不是想请您安置,而是真想伺候您,您就拿奴婢当自己丫鬟使唤可好?” “那当然是不好。”秦氏答得干脆,“贺姨娘说的在理,你最近要好好调养身子,别在这里多说了,去外头安顿着歇息了要紧。我也累了,你自去,不要再来扰我。” 说罢,秦氏扶着如瑾的手转身进了屋子,小彭氏在原地愣了半晌,被贺姨娘打发丫鬟轰走了。 如瑾对于母亲突然的快言快语感到有些惊讶,扶了母亲坐下,笑道:“您对她真是不客气。” 秦氏道:“我向来不爱理她们,何况又是这样的人。她以前倒是还算本分,最近不知怎地变得爱往前凑,她愿意唱戏,我可没工夫相陪。” 如瑾坐在母亲身边,替她在后背又垫了两个小软枕,“许是有了身子恃宠而骄的缘故罢,何况这两次出来,侍婢里带的唯有她一个,连新近的素荷都留在家里,她怎会不由此生了妄想。人想头一多,行事难免就没了分寸。” 提起素荷,秦氏叹口气:“要不是为了让她照看素莲,这次也把她带出来了,否则哪里还轮的到小彭氏上蹿下跳。”如今说起几个姬妾的事情,秦氏也不刻意瞒着女儿,有什么说什么,一是为了和如瑾商量,二来也是真的不将这些放在心里了,说起来像是论及别人的家事。 这次上京之前,张氏给蓝泯出了不少主意,蓝泯对她渐渐也好了些,临行时也就顺了她的意将素莲两个侍婢留在了家中。秦氏这边虽是有把柄拿捏着张氏,但也怕她不管不顾的行事伤了素莲,就将素荷留在家里,一为照看内宅,更是照看素莲。 如瑾道:“您不用担心她们,左右一两月之后我们也回青州了,这么短的时候出不了什么事,张氏如今不敢再招惹咱们。” 这一个下午到晚上的时间,整个院子里的人就在忙着收拾房间,清点用物。因为路上遭了盗匪,烧了几辆拉行李的车,因此各屋的东西都不是很齐备,贺姨娘忙乎着将缺少的东西都一一清点记录,列了单子给秦氏看,还很周到的将必需之物和非必需之物分列开来。 秦氏对她的细致感到满意,看完之后指着必需之物的单子道:“明日就让人出去采买补齐,其余的等商量了侯爷再说,如今我们客居京城,能省则省罢。” 等到一切安置妥当,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蓝泽在外面不知忙什么,出了门尚未回来,秦氏就安排着众人用了晚膳,又去老太太那边陪坐一会,这才回来梳洗歇息。如瑾待母亲安歇之后带人回到自己屋中,却并没有收拾入睡,而是将此行带来的所有丫鬟婆子都叫到屋里。 除了碧桃青苹,如瑾还带了蔻儿和寒芳两个小丫头,另有两个杂役婆子,冬雪则留在了青州照看梨雪居院内事务。一路上因为屋舍狭小多有不便,如瑾身边只随侍着碧桃青苹,其余人都是跟在车队里和其他下人们一起行动的。那夜在小客栈里遭遇强盗的时候,一个杂役婆子殒命,蔻儿左小腿上也受了伤,如今走路还不是很灵便。 如瑾将她们传到跟前,在五人身上打量一圈,开口道:“今日我们算是安顿下来了,这一路奔波凶险自不必我多说,如今我们安安稳稳坐在这里说话,就是天赐的福分。我珍惜这点福缘,也希望你们珍惜。” 五人都是点头,如瑾看向那个仅剩的杂役婆子,“向辉家的,你和刘胜家的是我院里最妥贴的两个,带你们上京本意让你们瞧瞧京城风光,未曾想刘胜家的……”如瑾停了一会,心中也是酸楚,叹口气道,“她遭了事,府里自会抚恤安置她的家人,另外我这里也从体己银子里拿些给她,每月月钱还是照发,等回了家一并交给她家里,就当这个人没走,还在我跟前服侍着。” 向辉家的不免眼中落泪,哽咽着说:“多谢姑娘怜悯,奴婢替她谢您了。” 如瑾道:“不用谢我,原是我对她有愧。若不是带了她上京,她如今还好好的在家里,哪会遭此横祸。那点月钱抵不过人命,只当我替她照顾家人罢了。你和她素来亲厚,等回去后你问问她家人,若是想要在府里解决差事的只管跟我说。” 向辉家的连忙跪下磕头:“姑娘仁慈……” “起来。”如瑾又看向蔻儿,“你的腿别耽误了,这一路上不方便,今日也没顾上,明天一早我就着人到外头找大夫去,这次底下伤了好些人,都一并给你们看了。” 蔻儿也要跪下道谢,如瑾皱眉拉起她:“腿不方便总是跪个什么,你若是真想谢我,就早点养好伤过来伺候我。” 说罢,如瑾又朝众人道:“你们此番跟我上京都吃了苦,我本意是给你们几人都涨些月钱,但考虑到还有其他各房的下人,我不能只顾了你们而坏了别处平衡,若是全都涨钱,需得商量了父亲得他允许才行。” 碧桃道:“姑娘自己也吃了许多苦,别只管想着奴婢们了,奴婢们不需要涨钱,现今的月钱已经不少了呢。” “等我跟父亲母亲提提再说,你们且等等。”如瑾道,“若是父亲不能同意,我也想法子私下给你们一些补偿,总不能让你们白白吃这番苦。” 寒芳开口说:“姑娘待我们好,我们都明白,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姑娘。” 如瑾道:“只要一心跟着我的人,我绝不亏待一分。” 寒芳连忙低头:“奴婢绝对一心一意侍奉。” …… 接下来的几日也是颇为忙乱,继续收拾整理房舍院落,给老太太请医看诊,将各房剩余的仆婢们理清人数重新分工,置办采买用物,等等诸多琐碎事务颇为劳神,即便有贺姨娘和如瑾帮着,秦氏也十分劳累。这一日晚间饭后,如瑾正陪着母亲说话,秦氏突然脸色苍白,腹痛起来。 “母亲!”如瑾吓了一跳,眼见着秦氏头上渗出一滴滴的冷汗,捂着肚子眉头紧皱,如瑾惊得不轻。 孙妈妈经过事知道些,忙道:“可能是这两天累坏了,太太体质素来又弱,快请大夫来看看才是。” 如瑾连忙叫人出去请大夫,扶着母亲上床躺着,又招呼丫鬟端热汤来。秦氏紧紧咬着唇伏在枕上,冷汗片刻就湿了鬓发,几缕头发湿答答沾在脸上,衬得脸色更加青白。 “母亲您感觉如何……您忍一会,大夫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了。”如瑾攥着秦氏的手连声安慰,急得一头汗。 “孙妈妈,母亲这几日腹痛过么?夜里睡得好不好?”秦氏疼得不能答言,如瑾赶忙询问孙妈妈。 孙妈妈想了想:“没有疼过,夜里也没见怎么不好……是不是方才吃瓜受了凉?” 方才饭后厨房送了新鲜的瓜果进来解暑,秦氏稍微用了一点,但也没多吃,如瑾想来想去也弄不清,只得一边安慰母亲一边等大夫。 谁想天色晚了,医馆不同其他买卖,许多地方都关了张,外头仆役跑了好几家才找到一个坐馆未走的大夫,待到带回家里时已经是半个时辰以后了。秦氏面色苍白倒在床上,气若游丝,如瑾和闻讯赶来的两个姨娘与四妹蓝如琦连忙避到屏风后,让大夫尽快诊视。 那大夫隔着巾子给秦氏诊脉,许久才道:“无事,且待我开一贴安胎的方子就好。” 说着走出了内室到外头开方去了。如瑾从屏风后出来,不免皱了眉头,朝孙妈妈使了个眼色。孙妈妈会意,跟在外间去和大夫说话。秦氏那边境况还是不好,须臾孙妈妈回来,将如瑾拉到一边压低嗓子说话。 “姑娘,大夫当着太太不好开口,方才私下告诉了,说太太胎气不稳,恐怕……” 如瑾心里一紧:“恐怕什么?” “恐怕若不能好好调理,会……会保不住。” 如瑾脑中轰然一声,咬紧牙关:“怎么就会保不住,一直好好的!” 孙妈妈脸色也是难看至极:“大夫方子开好了,已经着人立刻去煎。” “将这位请到别处避开,再去找其他大夫来看。”如瑾立刻吩咐丫鬟。 外头跑腿的仆役们连忙满街去找大夫,这边秦氏虚弱躺在床上,冷汗一层一层的冒着,飞云不住用帕子擦,湿了一条又一条帕子。 “母亲您怎么样?您能说话么?您别急,大夫说了没事,等一会药好了您喝下去就不疼了。”如瑾跪在床边五内如焚。 一直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腹痛起来,若是累着了,这些日子也该有个先兆才是。何况当日客栈闹匪受了那样大的惊吓都没事,一路车马劳顿亦是无恙,怎地如今安稳下来反而伤了胎气。 贺姨娘在一边自责:“都是我不好,要是我再能干一点,让太太少操些心,何至于累成这样。” 董姨娘眼角湿润,一脸焦急:“这么些年,太太好容易是怀上了,怎么就……这要是万一保不住……” “你才保不住!”如瑾猛然转脸看她,“满口里说的都是什么,出去!” 董姨娘吓了一跳,眼见着满屋丫鬟都怒视她,脸上烧红,急道:“姑娘别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姨娘,出去吧。”蓝如琦扶了她胳膊,朝如瑾歉意点点头,带着她出去了。 如瑾被董姨娘一句话说得更加焦虑,秦氏躺在床上微微蜷着身体,张开眼睛朝女儿虚弱笑了笑,“我没事。” 她发不出声音,如瑾只能从口型看出母亲是在安慰自己,忍不住红了眼圈。“我知道,母亲您没事的,您睡一会好不好,睡着就不疼了。” 秦氏慢慢眨了眨眼睛以示同意,然后合了眼。 不一会又来了一位大夫,如瑾焦急,这次没再到屏风后避嫌,直接让大夫上前诊了脉。 “如何?”待大夫诊完,如瑾直接带了人到外间细问。 大夫摇摇头:“境况不好,主脉孱弱,副脉几乎不可寻,夫人这胎恐怕是凶多吉少。” 如瑾紧紧按住桌面才让自己稳住身子,盯住大夫道:“您开方子,不管怎样一定要保住!” “老夫尽力而为。”大夫不做保证,只是低头开始写方子。 如瑾将两位大夫开的方子放在一起比对,又将以前驿馆大夫开的保胎药拿来细看,发现所用药材有相通处,只是之前保胎药多用温和滋补之料,如今两方用的却是药性强烈的,且分量不轻。这说明,母亲此时的情况十分不好。 打发人将新方子也煎了,如瑾却猛然听到房中一声惊呼。 “怎么了!”她匆匆走进去。 一个丫鬟呆呆指着秦氏床铺,结结巴巴:“血……太太流血了……” 如瑾惊悸,扑到床边一看,秦氏身下氤染出一片鲜红的血痕,浸湿了锦褥。 孙妈妈大惊:“这、这是见红了!” “母亲!”如瑾去喊秦氏,然而秦氏双目紧合,已经昏迷过去,听不到女儿呼唤。 “去请大夫,把附近能请的都请来!快!”如瑾一叠连声催促着,紧紧握住了母亲的手,“不会有事,我不信,绝对不会有事!” 丫鬟们匆匆跑出去通知仆役,内院外院立刻忙乱起来,恰好蓝泽刚从外头回来,一听此信也是惊了一跳,连忙赶过来。 “怎么回事,一直好好的如何会这样?”他匆匆走到床前,见到那片血迹脸色立刻黑了下去,“这、这、这……” 池水胡同三条街外的一家小小酒馆,灯火通明,仍未打烊。京师里除了最热闹的两条街市常常通宵不停业外,其他街上店铺也会经营到很晚,概因城中富人闲人旅人样样不少,晚间出来消遣的大有人在。 这家小酒馆地处街边,生意只能说是过得去,此时大堂里零散坐着几桌客人。临窗的一张小桌上只有二人对坐相谈,桌上摆着一盏瓷壶,一个酒杯,几碟小菜,年纪大的长须老者持杯饮酒,另一个年轻人却只端着茶盏以茶代酒。 老者喝了一盅,似是十分畅快,笑呵呵道:“没想到还能与你在此对坐,你离开京城这么多年,我却是日渐年高,只道此生再见不到你。” 年轻人似是十分感慨,举目看了四周半晌才道:“这家小店竟是还在,桌椅格局都没有变过,酒水也一如往年。” 老者疑惑:“你又不喝酒,怎知酒水依旧。” “闻也闻出来了。” 老者大笑:“你的鼻子和小时候一样灵。不过看你此番回来,性子却变了很多,不像当年那样总是沉默一言不发,看来离开京城对你是好的。” 年轻人点头道:“这些年我过得很清净,远离家中是非,一心于医药,心情不错,性子自然会变好。”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回来看看母亲,十年了。” 老者想了一想,恍然道:“真是十年了。”说罢又是叹息,“唉,十年,家里那些不争气的依旧还是不争气,这么些年,一个成器的都没有。早先我就说过,以后咱们家还得指望你。” 年轻人摇摇头:“我已经不在宗谱,且对做太医更无兴趣,这家里……” 说到此处,店外街上却传来一阵嘈杂,两个人拖着一个中年胖子一个劲往前拽,吵吵嚷嚷的催着,中年胖子死活不肯走,就在地上让人拖。 “咦,是老四。”老者放下酒杯盯着那胖子看了几眼,“果然是老四,这是做什么?” “我不去……都说了我不去……我是跌打大夫,你们听不懂吗!”中年胖子躺在地上撒赖大叫。 他胖大的个子往地上一躺,拽着他的两人再也拽不动,急的跪下来就朝他磕头:“先生行行好跟我们去吧,我家夫人那里急着呢。” “我是跌打大夫,不管保胎安胎!” 那两人都快哭了:“你怎么是跌打大夫呢,附近人家都说你给妇人安胎最好了,给我家看病有的是诊金啊,不会亏着的。” 酒馆里老者皱眉冷哼:“又在讹人家钱财,老四越发不像样了,当街打滚成何体统,真是丢尽了我家的脸!” “不去不去,别说十两,就是百两千两我也不去!”中年胖子躺在地上就是不起来。 拽他的两人连声求告:“你要是不稀罕银子,想要什么只管说,我们家是襄国侯家,襄国侯爷知道不,绝对不亏待你就是!” “我是跌打大夫,侯爷也不能强人所难哪!”中年胖子一个劲摆手。 酒馆里老者脸色一变:“襄国侯?如此说来……老四不是讹钱,是真的不能去。哼,算这小子脑袋警醒!” 年轻人却放下茶盏站了起来:“哪个襄国侯?” ------题外话------ qiong555,fxzhx,一杯水1980,感谢三位月票! 090 以死相逼 老者道:“还有哪个,公侯伯的名号又没有重的,自然是甘宁府青州城里的那个。” 年轻人微微想了一想,“我倒是曾听他家下人说过,说什么襄国侯爷立了大功要进京谢恩,原来这么快就到了。” 老者只是一声嗤笑:“听说全家都带来了,还跟着两位王爷一同进城呢,可这好几天过去还未得宣见入朝……哎你做什么去,不陪我喝酒了?” 老者话未曾说完,年轻人已是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径直走到那撕扯的中年胖子和两个侯府下人面前,开口问道:“你家哪位夫人要急着安胎?” 老者连忙追出去,扯过年轻人在其耳边低声道:“襄国侯家你可别沾惹,小心得罪了人。你不在京里不知道,这番晋王被赐死的事情……听说朝中有几个大佬不高兴……” 年轻人只道:“您老放心,我已经是出了宗谱的人,就算惹了祸也不会带累家里。” “你这是什么话!兔崽子,难道你……”老者一着急骂起人来。 两人在这里低语,地上躺着的中年胖子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动作之快几乎不是他这个体重能做出来的。他爬起来就垂首站到了老者跟前,口称“二爷爷”,十分尴尬,又看了看旁边的年轻人,眼中露出异样神色。 老者瞪他一眼:“还不滚回家去,别在这里给我丢人!” 中年胖子缩缩脖子,赶紧应了一声朝来路走去,那两个侯府下人急了,一把扯住。“先生先生,别走啊,我家夫人境况不好呢,急得很!” “走开走开,都说了我是跌打大夫!”中年胖子死命从两人手中扯袖子,一时扯不开。 年轻人上前拦住两个下人:“你家夫人是哪位?” “还有哪位,襄国侯府就一个夫人,侯夫人。” 年轻人略略犹豫一下,最终道:“别扯他了,我跟你们去看看。” 两个下人愣住,上下打量他,那中年胖子率先叫起来:“老九你瞎掺合什么,都被踢出宗谱了还敢给家里惹事,小心……” “小心什么?”年轻人笑着看了看他,“如你所言,我已不是你家人,难道你们还能将我怎样不成?” “你……” 年轻人不再理他,直接跟那两个侯府下人说:“他医术远不及我,你们带我去便是。”一句话说得那中年胖子满脸恼怒。 “小九你……”一旁老者欲言又止,当着侯府下人的面终究没法说得太直白。 “二爷爷不必担心,我有分寸。” 两个下人对年轻人的话将信将疑,但一看这场面也知道那中年胖子不会跟他们走了,又想起事先打听时街坊都说胖子家里世代御医,这年轻人与他一家,虽然被踢出宗谱这事有点悬乎,但总归是个世家出身的,说不定真行。于是两人对视一眼,都是点头。 “那就有劳先生了。”两人对年轻人行个礼,急忙引路。 年轻人冲老者作揖一礼算是辞别,跟着两人快步而去。 中年胖子凑到老者身边,瞅着年轻人的背影直皱眉:“二爷爷,他来找您干什么,是不是还企图……” “企图你个祖宗!”老者一巴掌拍在胖子肥厚的后脑勺上,“滚回家里去,一天天的就知道给我丢人!我告诉你,少打小九主意!” 中年胖子嘟囔两声,捂着脑袋悻悻而去。 …… 夜已经深了,池水胡同的蓝家小院里里外外灯火通明,下人们不断奔走着传信送东西,内院后进正房外更是人影纷乱,屋里却是寂静的很,听不到谁说话,唯有秦氏昏迷中偶尔的呻吟和蓝泽来来回回的踱步声。 “连番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不好,这些家伙都是什么医术,开些个模棱两可的方子,谁也不敢打包票,一个个只知道骗诊金!” 蓝泽走了一会越发烦躁,干脆坐到椅上骂人。如瑾不由蹙眉,怕他吵着昏睡的秦氏,低声阻止道:“您别抱怨了,适才已经吃了一碗药下去,说不定一会就好。” 话是这样说,但看着母亲一直紧紧蹙着的眉头,以及额上从未停过的冷汗,如瑾也知道恐怕境况是不好。拿过帕子给母亲擦拭额头,又掖了掖被子,她跪坐在脚踏上担忧地陪着。 蓝泽长叹一口气,心里又着急又憋闷,只觉近来事事不顺。 好好的立了功进京谢恩,路上就遇到了扮强盗的刺客,然后跟着两位王爷进京本以为会时来运转,谁知自从进了城开始,这偌大的京城就没人搭理他,连以前的一些旧交都刻意避着,让他隐约感觉有些不妙。偏偏上头又迟迟不定宣见的时间,害他在外面悬着心奔波打探,回到家里,秦氏的胎却又出了问题。 这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盼望有个嫡子已经盼了好多年,家里蓝琨虽是儿子,但终究是个姨娘生的,日后要请旨承爵还得费一番周折,哪有正统嫡子来得爽利。何况就算真的袭了爵,庶子出身的爵爷在公侯圈子里也未免低人一等,哪怕是被嫡母寄养到名下也不行,那日后襄国侯家岂不更在其他公侯跟前没面子。 “怎么就突然有事了,不是一直好好的……”蓝泽越想越烦,坐在那里长吁短叹。 如瑾突然想到一事,迟疑片刻,还是说了出来:“父亲,您是否能有法子找宫里的御医?”宫里最重要的就是子嗣,御医中也颇多擅长保胎之人。 蓝泽摆摆手:“不要想那个了,咱们家又不同于京中那些公侯,和宫里不熟。” “话虽这样说,但公侯家里有病请御医也是常事,父亲您且去递牌子问问看,就算没熟人,御医们也不会置之不理。” “唉,你不知道……”蓝泽说到一半话头打住,不好将自己难处说出来,改口道,“如今是夜里,宫里只有当值的几个御医在,人家不一定有工夫来,再说就算来了咱们家,若是期间宫中有事耽误了,咱们怎么担待的起。” 如瑾不由心中恼火,暗想他这样推三阻四的做什么,“父亲,母亲身子要紧,您只去问一声又能怎样,行就行,不行再想别的法子,难道您不着急么?” “我如何不着急!”蓝泽也火了。 父女俩眼看就要发生口角,外头丫鬟匆匆来报:“侯爷,姑娘,又一位大夫找来了。” 如瑾忙道:“快请进来。”随口又问了一句,“是哪家的?” 丫鬟面色有些古怪:“是……是一位御医世家出身的先生,但……” 蓝泽喝道:“那还不快请,杵在这里啰嗦什么!” 丫鬟不敢再说别的,忙忙返身出去带大夫进来。连番的请大夫,如瑾心中焦虑都没有回避,这次也不例外,直接站在母亲床边等着大夫近前看诊。 湘帘动处,丫鬟引着一位青衫素带的年轻男子走进了内室,如瑾举目看过去,一眼之下,微微有些疑惑。 来者身材颀长,眉目疏朗,目光温和如身上青衫质朴的颜色,面带焦急却仍不失从容分寸,芝兰玉树一般气韵浑然。 如瑾只觉得似曾相识,耳边却听得身侧碧桃低低惊呼:“凌先生!” 如瑾这才恍然,怪不得看起来眼熟,那次闺中诊病,她于帘栊半合之际曾见过他的背影。继而却又疑惑不已,他不是离开青州去游历了么,怎会出现在京城,还这样巧被下人们找进家里来看病…… 年轻男子已经朝着蓝泽躬身拜下:“会芝堂凌慎之前来看诊。” 蓝泽也是一愣:“请起。会芝堂……你是蒋先生那位徒弟?” 凌慎之点头:“正是。恰逢来京探亲,不想街上巧遇侯府家人找寻大夫,念及同乡之谊,毛遂自荐前来尽一分薄力。” 蓝泽仍是疑惑:“你是御医世家?是哪位御医,怎地你会在青州……” “父亲,这些稍后再说不迟,先请凌先生给母亲看诊要紧。”如瑾见是凌慎之到来,一惊之后便是一喜,焦躁的心绪缓和许多,见父亲仍在那里夹缠不清的磨叽,忍不住催促。 蓝泽瞅了女儿一眼,又看看凌慎之,却猛然想起前阵子回青州时偶尔听过的一些风声,说是这个凌先生与惯与贵门女眷有些不清不楚的瓜葛,忍不住心中不喜,朝如瑾道:“你且去后头避一避。” 凌慎之垂下眼睛,面上闪过一丝不屑,静静站在一边。如瑾不由心中起了恼意,先前来过好几个大夫父亲都没特意嘱她避开,此番当着人家面说这样的话,任谁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转目一看凌慎之,已知道他明白了,不免愧疚,弯身朝他郑重福了一福:“劳烦先生费心,家母怀胎却腹中急痛,但求先生救治,我这里感激不尽。”言罢转身走去了屏风之后,母亲要紧,她不便在小事上和父亲争执。 凌慎之磊落一揖还礼,朝蓝泽道:“可否看诊?” 蓝泽好在还不是糊涂到底,也知道秦氏要紧,其余先放在一边过后再说,于是点头:“蒋先生名遍青州,他的高徒定能解本侯燃眉之急。” 凌慎之也不去管他那些拿腔作势,径直走到秦氏床前锦杌上坐了,一旁孙妈妈搭了薄巾在秦氏手腕,凌慎之垂目诊脉,凝眉不语。 片刻后他朝孙妈妈道:“需观夫人舌象。” 孙妈妈打起床帘,和丫鬟一起轻轻抬起秦氏头部,打开下巴让他看了。凌慎之点点头,孙妈妈又将秦氏安顿好,重新放了帐子,说道:“夫人方才有出血,现下止住了,可人仍然昏迷着。” 凌慎之问:“最近可有腰肢酸软,下腹坠胀?” “腰酸疲累是有的,夫人素来体弱,早年怀着小姐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下腹坠胀却是没有。” “可过分劳累或受过刺激?” “最近几天是有些累,但先前一路车马颠簸也是好好的,若说受刺激该是在先前二十日左右的时候,见过刀光受了惊,只当时并无异样。”孙妈妈想起方才的药,忙让丫鬟去外头拿了方子过来,递给凌慎之,“这是先前大夫开的安胎药,刚才夫人喝过一碗,先生看是否妥当?” 凌慎之接过方子看了看,见是枸杞、紫苏梗等惯用的安胎药物,并无错处,药量虽然稍嫌猛了一些,但依现在的情况看也不为过,便道:“药是不错的,若是我开亦是如此。” 如瑾在屏风后不禁焦虑道:“母亲用完药物有一阵了,境况并未好转,先生看看是否能有立竿见影的法子?” 凌慎之沉吟,想了一会方道:“夫人素日体虚,脉象上皆有反应,中气不足,难以养元,怀胎时会有困扰是在情理之中。但若似这位妈妈所言,近来并无异常症状而突然胎漏下血,恐怕还要家中诸位仔细回想今日是否有不妥当的事情,我这里才好对症施诊。立竿见影的法子暂且却是没有的,情况如此,恢复起来总要一段时间。” 孙妈妈努力回想这一天的事,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最终迟疑道:“可是吃了瓜果的缘故?但也没敢用冷水湃过,都不是凉的。” “这却也难说,不好下定论。”凌慎之站起身来,“既然方才用过药,这就等一阵子看看再说,不要重复用其他方子了,以免冲了药性。可以炖些补血养气的汤水略微服一些,我去外头候着,若是有事随时传唤。” 如瑾闻言知道暂无他法,于山水屏风之后福身道谢:“有劳先生。”又叫了丫鬟婆子跟去外头好生伺候着。 凌慎之出门,青衫消失在湘帘之后。如瑾从屏风里面转出来,坐回秦氏床边担忧守着。蓝泽在一旁叹气:“唉,这可怎么好,请了这么多大夫都是一个说辞,暂且等着,暂且等着,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您安静一会吧。”如瑾给母亲擦汗,对父亲这样不耐烦的性子感到烦恼,“好歹凌先生还说出个缘故来,先前那些大夫哪个不是支支吾吾的。” 蓝泽叹道:“也不知他顶不顶用,年轻人终究不稳重,要不然哪有那些风言风语,要是他师傅在这里就好了。”说着又叮嘱自家女儿,“这次是你母亲病了急乱求医,以后咱们家还是少沾他,传出去不好听,你也和他少说话。” 如瑾只觉心里怒气一层层的往上涌,看看昏睡的母亲,勉强压住,只道:“父亲若能请来宫里的御医,自有年纪大性子稳的妥当人,何至于还在这里嗟叹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的。” “御医哪里那么好请,私下里咱们又没熟人,过明面去请的话,你不知道圣上……”蓝泽一冲动差点说出了实情,想想还得在家维持一家之长的尊严,赶紧又打住,末了重重哼了一声。 “父亲别只顾发脾气,母亲如今这样哪里经得人吵,您若是不耐烦,自请回房等候消息,左右您在这里也帮不上什么。”如瑾索性开始赶人,一点情面也不讲了。 蓝泽眼睛一瞪立时就要跟女儿发火,贺姨娘在旁连忙搀住他:“侯爷您别生气,姑娘年纪小,见太太这样未免慌了手脚,您可别往心里去。自家女儿任性,您不担待谁担待呢,快随妾身到那边房里歇着,您在外头奔波一天,这么晚也累了,且去眯上一觉如何?” 小妾低声软语安慰着,蓝泽心中火气消了大半,坐在这里也是烦,便任着贺姨娘搀扶着去了,走到门口还叮嘱道:“有了什么动静可要赶紧知会我。” 孙妈妈忙道:“侯爷放心,奴婢一定及时禀报。” 蓝泽去了,屋里这才算清净下来,如瑾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看见秦氏苍白憔悴的容颜,不免又是暗自垂泪。 家中事事纷乱,父亲又是这样的性子,她所能依靠和指望的也只有母亲,谁想好好的就出了这样的事,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她这一生还有什么意思。 “母亲,您不会有事的,您别怕,女儿陪着您呢。”她轻声在母亲耳边低语,轻轻给母亲擦去额上冷汗。 孙妈妈去厨房吩咐人熬汤去了,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秦氏昏睡中偶尔低吟一两声。 丫鬟隔帘低声禀报:“姑娘,东院大姑娘来看望太太。” 如瑾脸色一沉:“让她回去,母亲正睡着,谁也不见。” 丫鬟应声去了,不一会又回来:“大姑娘说,听见这边事情她们一家都担心,但二老爷和大少爷不便过来,她特意前来,只盼着能帮上一二。” “劳她惦记,替我谢谢她,好生送她回去。”如瑾冷笑。 丫鬟去了再没回来禀报,想是蓝如璇走了,如瑾忧烦的心绪却因为她的突然到来而渐渐清醒,坐直了身子,默默看住雕花山水屏风上镶嵌的珠贝,凝神思索。 母亲这腹痛来得太过突然,突然得蹊跷,难免不让人多想。加上凌慎之方才一番陈述,还说“今日是否有不妥当的事情”……如瑾心中一紧。 想起以前凌慎之帮她点明药量的事情,如瑾知道他不会随意乱说,必是言有所指。皱眉片刻,如瑾遣退屋中其他丫鬟,独叫了碧桃:“去凌先生那边看看,避开人问问他到底诊出了什么。” 碧桃见如瑾脸色凝重,不敢怠慢,连忙去了。如瑾坐在床边等候消息,越等越是不安。恰好孙妈妈从厨房回来,说道:“已经吩咐人煮了荔枝红枣汤,待煲好就送来。” 如瑾道:“让妥当人经手,小心些。” “姑娘说的是,自从太太有孕,一应吃食上我都留心着。”孙妈妈点头应了,顺便说起之前的事,“今日小彭氏还要去厨房帮忙备饭,被厨房的人打发出去了,她最近总是巴结着讨好奉承,这里帮忙那里搭手,不知轻重的,也不看看厨房是什么地方,能轻易就让她沾手么。” 如瑾却从中听出了不妥,问道:“小彭氏今日去过厨房?是进去了,还是没进去,可碰过什么东西,都和谁说过什么?” 孙妈妈微怔,转瞬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白,“姑娘是怀疑太太不好和她有关……”心里也没底起来,仔细回想方才听厨房婆子们说的情况,言道,“听说是她进去要帮手,几个婆子劝她不听,缠着人家非要做个菜给主子表忠心,后来还是董姨娘路过将她劝了回去,说是没碰什么东西。” “董姨娘?怎么还有她。”如瑾不由蹙眉。 孙妈妈道:“她平日就爱做些吃食不是,惯常总去厨房要食材,出现在那里倒也不稀奇。” “惯常去厨房也就算了,今日不同往日。”如瑾想了一想,道,“妈妈再去仔细打听,看看今日董姨娘和小彭氏两人到底说过什么,做过什么。” 孙妈妈去了。如瑾一边思量,一边随手给母亲掖被子,冷不防看见新换过的褥子上又是一片殷红。 “母亲!”如瑾惊了一跳,连忙掀开被子一角看了看,只见锦褥上已经浸透了。 “来人,快去叫凌先生!”如瑾连忙喊人。 须臾碧桃带着凌慎之进门,凌慎之一看此情也是皱眉,搭手在秦氏腕上探了探,言道:“情况不好,若是一直这样漏血……恐怕胎儿不能保住,且夫人身体亦会大损。” “凌先生!”如瑾焦急万分,一句话未完已是落下泪来,“但求先生相救!”说罢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使不得。”凌慎之连忙起身避开,低头看见如瑾清泪满颊,早已失了当日初见时从容端雅的态度,不免心起恻隐。 方要开口,外头蓝泽闻讯赶到了,进屋一见女儿跪在地上就是皱眉:“快起来,成何体统!” 如瑾不理他,只看着凌慎之:“但求先生救我母亲和腹中胎儿,无论如何一定要保她们无恙。” 凌慎之沉吟不语,片刻后看了看蓝泽。 如瑾明白他这是有所顾忌,忙道:“先生有话不妨直言,只要能救母亲,怎样都可。” 凌慎之温言道:“小姐起来,容在下细说。” 如瑾这才让丫鬟扶起,拭干眼泪屏息聆听。凌慎之说道:“如今若是不保胎,任由妊血漏尽再调理夫人,夫人身体会损。若是保胎,亦不是无法,但强行固本对母体和胎儿皆会有伤。到底如何还请侯爷和小姐尽早决断,照这样下去,不出一炷香这胎就保不住了。” 蓝泽立刻拧眉:“这还要什么决断,自然是要保胎,岂能容妊血漏尽。” “这正是要侯爷决断之处。”凌慎之抱拳一礼,“此状若想保胎,需用银针刺穴。” 蓝泽一愣:“刺穴?刺哪里?”说罢自己也反应过来,连忙道,“刺哪里都不行,夫人身体岂能容你窥探,出去出去!”又招呼丫鬟,“去叫别的大夫过来!” “等等!”如瑾上前吩咐碧桃,“去问问那几个大夫可有妙法,若没有,赶紧回来报我。” 碧桃应声跑出去,蓝泽这里就问女儿:“你要干什么?”如瑾不理他,须臾碧桃跑了回来:“姑娘,几个大夫都说没办法。” 如瑾立刻朝凌慎之问道:“再问先生一句,若是不保胎,母亲有损,若是保胎,母亲亦有损?” 凌慎之道:“正是。但无论如何,恐怕以夫人的身子,以后都是不能再生养了。是以在下看来不若拼着保一保。只一点,孩子若能保住,日后生下来也会体弱,需要好好养护着。” “保胎有几分把握?” “六七分。” “若施针仍不能保住,可会伤害母亲性命?” “性命无虞,只会大损。” 如瑾咬紧嘴唇思量一瞬,最终福身下去:“但请先生施针,只求先生保住母亲和胎儿。” 蓝泽被晾在一边,闻言怒向如瑾:“你你你……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你也给我出去!什么都不懂只会添乱……” 如瑾脸色一冷,忍无可忍,转目吩咐自己几个丫鬟和孙妈妈:“把侯爷请出去!” 碧桃几个和孙妈妈一心向着如瑾,知道不能再耽搁下去,也不顾什么主仆尊卑了,依命上前架住蓝泽就往出“请”,转眼拖着蓝泽出了内室,气得蓝泽跳脚:“反了反了!来人,快来人,快将这几个犯上的奴才给本侯拖出去打!” 屋外闻声进来几个丫鬟,一见这情景都吓了一跳,愣愣看了一瞬,有两个就要上来动手,如瑾走到外间厉喝:“谁敢动!耽误了太太保胎,谁动手就杖毙了谁!” 满院子仆婢都聚到廊下看动静,贺姨娘正在外头吩咐丫鬟们做事,一时赶来不知底细,愣在一边。董姨娘却是一直在院子里,听出了眉目,此时急慌慌上前,带着哭腔指挥几个婆子:“还不快把侯爷救下来,哪里容得这些婢子撒泼,成何体统……” “飞云,带人给我捆了她,堵上嘴丢回房里看住了!”如瑾打断董姨娘,直接发令。 飞云是秦氏跟前除了孙妈妈外第一贴心的,自然也心向自家主子,且早就看董姨娘不顺眼,闻言立刻带了几个小丫头上前抱住董姨娘。 “哎你们……你们做什么……天哪这是要作反么?”董姨娘哭起来,奋力在丫鬟怀里挣。 如瑾看看场面暂时稳住,转身回了内室,忙向凌慎之道:“先生请快动手。” 秦氏床铺上的血迹越来越大,再也不能耽搁。凌慎之看一眼如瑾焦急的脸,上面还有未曾散去的煞气,眸光一动,郑重一揖到地:“必不负小姐所托,还请小姐指个人过来帮手。” 如瑾转头叫回了青苹:“给先生搭手,一切听先生吩咐。” “是。”青苹上前,依着凌慎之的话解开了秦氏衣襟,找出一幅细软纱绫覆在秦氏身上。 凌慎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绒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列大小不一的纤细银针。 如瑾提着心在一旁观瞧,只见他的手骨节分明,极其干净,捏起银针的时候沉稳有力,神情沉凝而专注。如瑾连呼吸都压得很轻,生怕惊扰了他。 这个眉目温和的男子是她此刻唯一的指望和依赖,她也只能依赖他。 院子里仍然有蓝泽的怒吼和董姨娘的哭泣,夹杂着下人们嘈杂的嗡嗡声。如瑾生恐他们分了凌慎之的神,想去外面阻止,却又担心母亲,一时不敢走开。 凌慎之似乎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一针下完,抬头说道:“约要小半个时辰才能行完针,小姐且去,莫让人进来打断,另外着人备些热水进来。”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让如瑾焦躁的心无端放松几分,歉意朝他勉强笑了笑:“有劳先生。”说罢走出了内室。 叫了向辉家的去准备热水,并进去内室搭手帮忙,如瑾转身来到廊下。 襄国侯蓝泽被碧桃孙妈妈几个拉住,跳脚骂了一会不见成效,已经喊人去外院找仆役进来帮手了。如瑾出来的时候,几个持着棍棒的外院小厮正从门口走进来。 “父亲这是要做什么?母亲在里头凶险万分,您却吵嚷着唯恐天下不乱。”如瑾缓缓走下台阶,扬声相问,“叫了小厮拿棍子进来,是要惩罚奴才,还是要行家法打我?” 持棍小厮们站到了蓝泽身后,抬手几棍子打开了碧桃等人,将棍子往地上一戳,各个趾高气昂。蓝泽顿时有了底气,指着碧桃几个喊道:“给本侯将这些不知尊卑的奴才乱棍打躺下了!” 几个小厮就要动手,如瑾冷声:“我看谁敢!” 如瑾紧紧盯住几个小厮,目光犹如三九冰棱,一字一字道:“谁打我的人一棍,我日后还他十棍,今日你们要打就打个痛快,否则日后还有没有命张狂可说不准了。别忘了,我是堂堂侯府小姐,要你们的命,易如反掌。” 几个小厮本就没见过如瑾几面,又何曾见过她这样凶厉的模样,一时愣怔,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连先前那些装出来的傲气也都丢在脑后了。 蓝泽气得大骂:“反了!你是堂堂侯府小姐,我可是你爹!没我这个侯爷,哪来你这小姐!你你你简直无法无天,忤逆犯上,简直……”简直了半天没想出能准确表述怒火的说辞,索性不管了,直接上来就要亲自跟如瑾动手。 “拦住他。”如瑾让孙妈妈碧桃等人挡在蓝泽跟前,然后吩咐道,“蔻儿,去外院找何刚进来,寒芳,到厨房拿几把刀,挑最锋利的。” 两个丫鬟也被如瑾吓得不轻,立刻忙忙答应着跑去了,蔻儿腿脚不灵便还险些摔个跟头。 蓝泽都快气疯了,被孙妈妈等人拦住又不得近前,只好在原地跳脚指着女儿大骂:“你你你还要拿刀,你难道想要弑父不成!” 如瑾冷笑:“女儿不敢。父亲您要是对母亲还有一点体恤之心,而不是只顾着您堂堂侯爷的面子,就请说话小声一点,以免扰了母亲保胎。” “保胎?那叫什么保胎,简直是淫……”说到此处蓝泽总算还顾忌着院中人多,没敢将话说明。 “父亲不妨再大声一点?外院隔得也近,几位大夫想来都还没走,您说给他们听听,也好让他们出去说三道四。” “你……”蓝泽气结,却终究没敢再喊。 此时蔻儿和寒芳都回来了,蔻儿身后跟着何刚,手上脸上都沾着灰土,想是正在干什么重活被临时打断。他诧异走到院子里,看见满院子丫鬟婆子不便抬头,只跟蓝泽行了个礼,然后朝如瑾道:“不知姑娘叫小的什么吩咐?” 何刚就是当日敢朝蓝如璇吐口水的仆役,如瑾将他叫到跟前,将寒芳拿来的菜刀提了一把递到他面前:“太太在里头保胎,你替我在这里守着,若是哪个不知深浅的东西想要近前打扰,不必客气,只管一刀砍过去。” 何刚闻言就是一愣,转瞬看了看院中情形,似乎明白了几分。 如瑾看他一眼:“日前见你行事,该是个性情耿直的汉子。只是耿直归耿直,却不知你有没有胆量?” 何刚浓眉一立,抱拳道:“我胆子不大,但却有报恩的心。是非黑白暂且不提,姑娘以前保我一次,今日我也保姑娘一次。” “好,果然我没看错人。”如瑾赞叹一声,将刀递给他。 何刚接了刀反身一站,刀刃向外,直接挡在如瑾身前,“谁敢上来,就尝尝往日切菜的刀切在自家脖上是什么滋味。” 持棍小厮更是不敢动了,几个蠢蠢欲动的丫鬟婆子也缩了身。蓝泽气得发抖,颤着指头数落如瑾:“你竟然……竟然竟然敢行此事!我就不信了,我就不信了,我倒要看看这奴才敢不敢杀了侯爷我!” 他迈步就朝前冲,碧桃孙妈妈自是拼命拦着。如瑾道:“且退开,放侯爷过来。” 碧桃一愣,蓝泽顺势就冲了过来,何刚在那里持刀站着动也不动,锋利的刀刃被檐上灯笼一照,幽幽闪光。蓝泽终是没敢凑得太靠近,站在几步之外接着数落:“你有本事就让奴才砍了我,砍啊!” 如瑾眼见父亲如此相逼,全然不顾母亲在内受苦,心中悲愤翻涌,冷冷一笑:“父亲大人,女儿自然不敢跟您动手,也不忍心给这仆役招祸,耿直之人自要好好活着,我可不会让他背负弑主大罪。” 前头何刚动容:“姑娘……” 如瑾不理会他,转头从寒芳手中又拿过一把刀,似是剔肉的,长长尖尖抵在自己脖颈,“父亲若是再朝前走一步,我这里以命相拼。保不住母亲和她腹中胎儿,我活着亦然无趣,只要父亲忍心踩着我尸体进屋,我自不吝将这条命还给父亲!” “你……”蓝泽惊住,瞪大眼睛看向如瑾,像是不认识这个女儿似的。 如瑾唇边带着笑意,可那笑意却如大燕最北边冰原上刮过的风,寒冷透骨,看一眼就要被冻住。“你敢,你敢……”蓝泽抖着胡子,朝前迈了一步。 “啊——”一群丫鬟惊叫起来,寒芳立时就扔下手中剩下的几把刀跪到地上。 如瑾脖颈上血色顿现,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刀背,一滴一滴洒落在她绣着披叶兰的领口。 “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死了。”如瑾唇边笑意更深,盯着蓝泽,“只需侯爷您再朝前走上一两步,我手上再用力几分,蓝如瑾这条命就交待在这里。然后您迈过我的尸体,自去房中阻止母亲保胎,一切如您所愿。” 蓝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不禁手指在抖,连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踉跄着一连向后退了三四步,被地上未曾平整的石板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如瑾冷冷看他一眼,嫌恶地别开头,转向院中众人。“谁还要进屋的,且走出来让我看看。” 一众丫鬟婆子纷纷低头不敢言语,几个持棍小厮直往后缩。贺姨娘怔怔出声:“……姑娘你、你、你快把刀放下来……” 如瑾身后帘响,向辉家的和青苹一脸焦急走了出来:“姑娘您……您快住手,这可使不得!” 青苹弯腰就捡起地上寒芳扔的刀子,抬手抵在自己脖颈,说道:“奴婢替您,姑娘您快放下刀。” 如瑾转目看她一眼,笑道:“替我做什么,谁也不用替,咱们都放下。” 她将尖刀从脖上拿开,又拉开了青苹,将刀从她手里夺了过来扔掉:“进去帮手罢,我没事,母亲要紧。” 青苹不敢走开,向辉家的将她拉了回去:“姑娘看来没事了,侯爷哪敢逼迫太紧,咱们快去伺候太太,太太早好一刻,姑娘就少受一刻罪。” 如瑾脖上的血还在流着,滴滴答答浸透了淡青色的衣领,夜色下看着犹为惊心。她却不以为意,低头将地上几把刀轻轻踢开,曼声道:“都散去,该做什么做什么,别围在这里看热闹。” 围聚的众人中,吉祥如意对视一眼,率先带着老太太跟前的一众人走了,她们一动,其余各处的仆婢也都纷纷挪脚,不敢再停在这里。 如瑾朝那几个持棍小厮扬脸:“好生伺候着侯爷去外院休息,内院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题外话------ 感谢柳叶姑娘的月票~ 091 深夜阴雨 几个小厮没主意,愣愣怔怔杵在当地,都去看蓝泽。蓝泽比他们更没主意,坐在地上一直就没起来,半张着嘴盯着如瑾,仿佛养了十多年的女儿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檐下红绫灯笼在微风里轻轻晃着,投下一道道晕红的光圈,和四面屋中透出的灯光交错着,将不大的小院照得明亮。如瑾站在房门口青石阶边,蓝泽坐在不远处的地上,父女两个默默相对,一个吃惊难言,一个不屑多谈。 散去的仆婢们各自做事,却无一不抽空就朝这边瞟两眼,院中气氛颇为怪异。 于是,董姨娘突然冒出的哭声就更显刺耳。 “……三姑娘你未免太霸道了些,哪有唆使奴才对父亲动手动脚的,还要动刀……这个家可是侯爷的啊,不是你的。你们这些奴才快放开我……” 如瑾侧目看飞云:“怎么,我让堵了她的嘴丢回房里去,这许久还未做成么,容得她在此聒噪。” 飞云几人刚才去拽董姨娘,却不想她看起来娇弱其实颇为难缠,被她拼命挣扎着半日没捆成,又夹着蓝泽在一边恐吓训斥,几人也不敢太放肆。待到后来如瑾出门行了这一番事,飞云几个更是被吓呆了,一时忘记手中的差事。 此时被如瑾一问,飞云醒悟过来,带着几人又赶紧忙活起来,拽的拽,捆的捆,也不顾忌蓝泽了,只比方才又用了许多力气,董姨娘挣扎了几下只得束手就擒,被捆得结结实实。 她不免哭得更悲惨:“侯爷……侯爷救救妾身,妾身被奴才如此羞辱,您说句话啊……” 蓝泽犹自坐在地上发愣,听见她喊,只转头看了一眼,似乎还处在震惊过度的迷惘状态,又愣愣的将头转了回去。 董姨娘急了,见这边不奏效,改为冲着如瑾喊:“三姑娘,我好歹是你庶母,你怎可……” 如瑾冷笑一声打断她:“就凭你,也配让我称一声‘庶母’?” 扬脸看一眼飞云,飞云醒悟,连忙掏帕子堵了董姨娘的嘴,让她呜呜咽咽再说不出话来。如瑾这才接着道:“庶母可不是你自封就能成的,得看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体面,够不够这个斤两。好端端的主子你不愿意当,整日阴损抽冷子害人,还敢来我跟前充庶母?若不是念着四妹和三弟,今日在这里我就替母亲打了你,你又能奈我何?” 董姨娘瞪着眼睛,呜呜呜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如瑾一挥手:“扔她回房,好好的看住了,别让她再出来聒噪。” 飞云几个推推搡搡的将董姨娘弄回了厢房,留下两个人看着,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如瑾转过头,无意间却看见通向前院的小门黑影里,蓝如琦孤身一人静静站在那里,不动不言,恍若一尊雕像,也不知站了多久,看见了多少。看到如瑾望过来,蓝如琦轻轻转身走回了前院,幽魂似的。 如瑾知道方才处置董姨娘一定伤了她的心,但事急从权,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丢开手不去管她,又朝那几个小厮看了看。“你们还不出去,留在这里等着我亲自动手?” 她手里带血的尖刀尚未丢掉,脖子上仍在淌血,这样冷森森一句话立刻将几个小厮吓了一跳。如瑾皱眉指了几个婆子:“去,将他们轰走。” 几个婆子不敢怠慢,纷纷上前推搡着小厮们出去。几个小厮此时也不似来时那么气势汹汹了,看看地上蓝泽不理会,就半推半就地装作被婆子推了出去。 于是就只剩蓝泽愣在地上坐着,贺姨娘看不像话,赶紧上前扶了他起来,又柔声劝他暂且离开。蓝泽打眼看了看秦氏房中明亮的灯火,又看看房门口持刀而立的女儿,半晌一声苦笑,长长叹了一口气。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 一甩袖子,他连声哀叹着迈步朝外头走了。贺姨娘连忙劝慰着跟了上去。 院中这算暂时清净了下来。何刚转头问:“姑娘?” “你且在此守着,暂不要走。”如瑾吩咐丫鬟端了一把椅子堵在房门口,自己坐了上去,手中尖刀仍是不肯放下,是要一直守着。 碧桃孙妈妈几个急忙围过来,细看了看如瑾脖子上的伤口,赶紧打热水找药膏忙活着给她清理。“姑娘且忍着点,我把血迹给你擦干净了好上药包扎,会有点疼,你要是忍不住就掐我的胳膊。”孙妈妈轻轻拿了蘸热水的湿帕子擦拭如瑾脖颈,又拿酒来擦了一遍。 碰到伤口的时候的确是疼,如瑾却笑了笑:“有什么忍不住的,割都割了,还怕上药?” 孙妈妈心疼不已:“姑娘以后可别这么干了,吓死人了,你看看这伤口多凶险,要是再往里……姑娘你可爱惜着点自己罢!” “再凶险也险不过母亲。”如瑾叮嘱几人,“一会吩咐下去,方才的事不必让太太知道详细,免得她又担心我。” 几人答应了,碧桃又忍不住道:“姑娘要是不做这些危险事,太太哪用担心。” “我不做这些,难道任着母亲在那里受苦么。”如瑾看看前头何刚持刀挺立的背影,无声叹了一口气。 她能用的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外院,否则何至于自己以身犯险。 在青州时,外头就只有小三子和品霞的表哥,暗暗查探事情还可以,大事上全不顶用。此番上京那两人却又未得跟来,要不是路上偶然发现何刚,刚才又让谁来帮她? “好了,姑娘,包上了可别再乱动,好好的养着。”孙妈妈手脚利落将如瑾脖子缠了几圈白纱,如瑾抬手摸了摸,不免失笑:“真严实,要是冬天正好挡风。” 孙妈妈几个想笑却又是心疼,皆是皱眉。如瑾抬眸看见端水的碧桃,想起方才打发她去做的事还未得结果,便挥手遣散了其他人,独叫她到跟前低声细问:“可曾在凌先生那里打听到什么?” 碧桃看看四周,低语回禀:“先生说,从太太脉象看来,若不是日积月累凝成的病症,就是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 如瑾握刀的手紧了几分。 日积月累自然不是,母亲一直好好的,至于突然用了与胎有损的东西……如瑾将孙妈妈叫到跟前,“这两日母亲都碰过什么,吃过什么,您仔仔细细回想一遍,一定不要放过每个细微处,都要一一核实了来路。” 孙妈妈郑重点头,叫了飞云过来,两人开始认真回忆。 如瑾坐在椅上,等候着孙妈妈的结果,也等候着屋中的结果。一番闹腾已经过去了许久,凌慎之那里却依然没有动静。院中灯火通明,抬头看去,天上无星亦无月,从下午起就沉着的乌云依然挂在那里,夜风偶尔吹动了灯笼,带着些微的水气。 院子里是平静的,虽然经过那样的闹剧之后,这份平静有着人人心知肚明的虚假,但所有人也都自愿或被迫地努力维持着。侍立的,做事的,下值休息的,丫鬟婆子们俱都安分守己。东院和前院乃至外院,自然也都是没有什么声音。 于是如瑾就听见外面街上更鼓响。一声接一声,远远的传近,又渐渐走远。 “是子时了。”如瑾回头看看母亲房中依然明亮的灯火,担忧渐甚。凌慎之说过约要小半个时辰,可是已经一个时辰过去了,怎地还不曾见人出来。 孙妈妈知道如瑾的担心,她自己也是担心,终于忍不住道:“我去看看。”说罢轻手轻脚开了门,掀帘走了进去。 如瑾不能去,她还得在门口守着。尖刀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她捏在手里,一刻也不曾放下。 京城里的更鼓在每条街上敲着,传进一家家一户户,也传进皇城正中心高高红墙围起来的宫城。宫里自然也有司夜内侍打响的更鼓,比外面的更稳更沉,多了几分皇家雍容睥睨的气度。 声音传进勤政殿中,御前侍立的老太监康保抬了眼皮,看向仍在伏案批折的主子。一身明黄团龙绣袍的皇帝眼睛微微眯着,飞快浏览着每一道奏折,有的嗤笑一声就丢到一边,有的却要捧起来反复看好久。 “陛下,子时了,奴才伺候您歇着?”在皇帝又将一道折子扔掉后,稍微停顿的间隙,康保试探着出声。 皇帝咳了一声,康保连忙将案边温热的燕窝粥奉上:“您歇一会。” 皇帝多年劳于政务,患有咳疾,太医署想了一些滋补的药膳药食,这燕窝粥就是每日必备的东西,补肺养气最是平和。皇帝接了,两口饮尽,将碗放在一旁又拿了奏折。却与适才那些不同,是本蓝绒素面的,康保扫了一眼低下头去,知道这是政奏之外的密报。 “这蓝泽却也并没有愚蠢透顶,朕还以为他是个愣头青。”皇帝扫了折子两眼,嗤笑丢开。 康保不敢接口,皇帝却伸个懒腰,从龙椅上站了起来,随口吩咐道:“罢了,去传旨,明日一早赐他上朝谢恩。” “是。”康保应了,见皇帝有休息的意思,连忙招呼殿中侍立的小内侍们上前伺候,又殷勤禀道,“陛下,云美人在外候着哪。” 皇帝一愣,这才想起今晚似乎是召了人过来侍寝,后来看折子一时忘记了。“云美人……”他想了一下,随手翻的绿头牌,当时并未注意到底是谁,此时努力回忆,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遂问康保,“她是哪一个?” 康保赔笑:“是上次选秀入宫的,平临府一名百户家出身,您还未曾召见过哪。”皇帝当政多年,五年一选秀,每次总要选入几十个人,最多的一次甚至过百,再加上登基前的女人,以及不断由宫女飞上枝头成了主子的,因此宫中妃嫔很多,有许多都没有召幸过,眼看着下轮选秀就要开始了,上次选进宫里的云美人却连龙床的边还未沾过,却也不是奇事。 皇帝一笑,不甚在意,只道:“让她去西殿候着。” 康保打发小内侍去了,见皇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凑趣道:“您今儿高兴,云美人算是走了运,总算熬出来了。” 皇帝看看他:“你怎知她就能熬出来。” 康保赔笑:“云美人小家碧玉,兴许能入陛下的眼。” “呵,你收了人家多少礼,敢在朕跟前下这个保。”皇帝迈步朝西殿那边走。 康保连忙跟上告罪:“奴才可不敢做这些事,看陛下高兴哄你您几句开心话罢了。” 皇帝一笑:“那你还不如去哄襄国侯。” 康保眼珠一转明白过来,口中却道,“襄国侯做了什么事让您龙颜大悦?奴才可真要去谢谢他,陛下高兴可是奴才心心期盼的。” 虽然燕朝祖宗定下的规矩,内官不得干政,但皇帝偶尔兴之所至也会随口跟身边人聊上一两句,毕竟外臣不似内侍日日随在跟前,想开个心或者发个牢骚,若还要去宫外传人进来说,那等人进来,什么兴致也都没了。 见康保问起,皇帝知他口风严谨,也不隐瞒,就道:“明日他上朝谢恩,朕怎会不悦。” 康保日日伴驾,大略知道一些底细,也惯会揣摩圣意,遂笑着接口道:“奴才似乎是有点明白了……襄国侯爷越是风光得意,几位阁老越是看不过眼。”接下来的话他却识趣没说,只这些已经让皇帝夸他了。 “你很灵透,若是外臣,朕一定让你入阁辅佐。” “陛下谬赞,奴才不过是日日耳濡目染,学一些小机灵罢了,哪里及得上陛下您一根头发丝儿。”康保顺势拍一记,见皇帝有谈性,又凑趣相问,“只是这些日子您冷着蓝侯爷,怎地突然又要召他上朝了?” 皇帝笑道:“他这几日在京中所作所为甚得朕意,今夜他家夫人怀胎凶险,他却不敢进宫请御医,如此之良臣,朕怎可不加礼遇。” 康保呵呵赔笑,说话间已是走到了西殿门外。 一重重轻纱幔帐逶迤垂地,碧波万顷灯台上明光点点,瑞脑销金,甜香欺近,环佩叮咚中鹅蕊宫装的女子回眸盈盈一笑,俯身跪拜下去,金英翠萼的柔光晃了皇帝的眼。 “潋华宫美人云氏叩谢天恩。初承恩泽,万乞陛下垂怜。” 康保看看皇帝脸色,朝着一众小内侍轻轻招手,无声退了下去。 春恩殿内,锦绫红浪,高天夜幕,铅云四合。第一声闷雷隐约响在天边的时候,宫墙外数里之遥的长平王府内,丝竹管弦正在彻夜而鸣,盖过远天雷音。 长平王敞着衣襟,以手支颐,斜倚在露天凉棚之内。湘妃榻上枕屏静立,玉盏清酒微漾波光,几名少女或抚琴或吹笙,纱衣飞扬,在榻前千娇百媚地施展技艺。佟秋雁跪在一旁,做的仍是她最拿手的烹茶之事。 长平王听着丝竹,半眯了眼睛,昏昏欲睡。夜风一阵急似一阵,卷过花木竹影,簌簌而响。风里的水气越发重了,该是雨落在即。 “王爷,可要回屋休息,夜里风雨无定,莫要受凉才是。”佟秋雁捧茶近前,轻声劝告。 长平王只接了茶,不理会她的言语,佟秋雁只好静静退下。片刻之后,青衣小帽的随从贺兰却匆匆跑进凉棚之前,未待禀报,长平王已经抬眼,挥手召他进来。 佟秋雁跟在长平王身边几月时间,仍是不太习惯他的做派,轻易就让男仆进内院跑来跑去,一见贺兰进来,连忙侧身稍作回避。 长平王对此不以为意,斜睨她一眼不做理会,用目示意贺兰开口。 贺兰压低了嗓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禀道:“襄国侯蓝家夫人有胎漏之象,蓝泽满街找大夫,后有青州故旧进内诊治,蓝泽为此与嫡女冲突,被轰出内院,现下蓝夫人情况不明。” 长平王眉目一挑:“什么冲突?” 贺兰将事情细细回禀一遍,长平王半晌不语,最终笑了笑:“好烈的性子。”又道,“功勋卓著的襄国侯爷竟然满街找大夫,呵,他不曾递牌子请御医么?” “不曾。” “他这胆子真是小得可怜。”长平王随口评价一句,用杯盏敲了敲竹榻,思量片刻,点头笑道,“行事没有章程已是无谋,再加上胆小如鼠,父皇的疑心也该淡了。” 贺兰皱眉思索,“王爷是说接下来……” “接下来该是他襄国侯家风光无限的时候了。”长平王坐直了身子,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随手丢了玉盏在地,突然叹一口气,“他越是风光,我越是不能啊。” 贺兰没明白这“不能”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敢多问,长平王挥手遣退了他:“去吧,蓝夫人那里有了消息只管来报,无论何时。” 贺兰躬身而退,须臾转过廊角不见了。乐伎们一曲奏毕,再开一曲,却是《关雎》。长平王一皱眉:“都下去。” 乐声戛然而止,少女们抱着乐器匆匆退下,不敢多留。佟秋雁乍着胆子试探相问:“王爷您……可是要歇了?” 长平王状若未闻,默默盯着凉棚下悬挂的四角流苏宫灯出神。远方天际一声闷雷清晰传了过来,风卷落红,雨点滴滴终是洒落在地。 噼噼啪啪的雨声响在凉棚顶端,长平王抬头看了看,和衣倒在榻上。 “王爷?”佟秋雁开口。 “你也下去。” 长平王闭了眼,听着雨打竹帘稀稀落落,就这么睡了。 …… 池水胡同蓝家小院,第一颗雨点滴落在地的时候,如瑾叫了何刚退回廊下,“别淋雨。” 何刚感激躬身:“多谢姑娘体恤。” “这点事算什么体恤,好好跟着姑娘做事,以后好处多着呢。”碧桃在一旁说道。 何刚没答言,如瑾制止了碧桃,只道:“他不是只看好处的人,否则今夜也不必在这里了。” 何刚看看如瑾,又守礼别开了眼,闷声道:“姑娘慧眼。” 碧桃朝他皱眉,欲待要教训他无礼,看了看如瑾脸色,终究没敢开口。如瑾再一次问道:“什么时辰了。” 碧桃掀帘看了看屋中铜漏,回说:“差一刻丑末。” “快两个时辰了。”如瑾盯着屋中灯火,焦虑无比。从凌慎之开始施针已经过去这样久,却依然没有结果,孙妈妈又带了飞云进去帮手,还是不顶用么?檐下噼噼啪啪落着雨,听在耳中,只让她更加烦躁。 “姑娘别着急,凌先生做事有分寸,他说能救就一定能。”碧桃轻声安慰。 如瑾怎能不急,看着母亲房间的窗子只不出声。窗棂上是绵延不断的万字曲水纹样,寓意着吉祥不断,福寿绵长,可也只不过是图个安慰罢了,若真能延福纳吉,为何窗内之事如此凶险难料? 雨声淅沥不停,却总是稀疏模样,也不曾下大,更让人烦闷。如瑾只觉得这场雨缠绵得让人头疼,这个夜也是那样的长,长的让人以为天永远不会亮。 “姑娘!”孙妈妈从屋里匆匆而出。 “怎样?”如瑾声音发涩。 “成了!成了!凌先生说可以了!”孙妈妈一脸喜气,几句简短的话听在如瑾耳中却如天籁奏鸣。 她抬脚就朝屋里冲,进了堂屋却恍觉自己手中还握着带血的尖刀,忙忙丢到屋外,提着裙子朝内室跑去。 “母亲!”如瑾扑到床前,秦氏却仍然闭目未醒,妆花蓝锦的绣被盖在她身上,被子似乎太大了,衬得她那样瘦小。 如瑾抚着母亲苍白的脸,转头去找凌慎之,“先生,可以了么?母亲她怎地还在昏睡?” 凌慎之额头有汗,一袭本是洁净的青衫沾着血迹,眼窝有些青,下巴上也透着点点胡茬,显是累倒了极点。然而他的双眼依旧干净澄澈,看住如瑾包着白纱的脖颈,以及她衣领上染了鲜血的披叶兰,眸底闪过一丝触动。 “针已施完,且待上一个时辰,若无有漏血出现,那便是切实保住了。”他温和作答,又解释道,“夫人腹痛时候过长,失血疲倦,一时难以醒来,且喂些温补的汤水给她。我再去开个固本养气的方子,尽快煎好请夫人服下便是。” 如瑾感激不尽:“有劳先生。” 凌慎之道:“小姐以命护母,我做这些又算什么。” 他转身离开内室,如瑾回头握住秦氏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母亲,您好好歇着,什么事都没有,女儿陪着您呢。” 一个时辰……如瑾叫人拿了滴漏进来,亲自看着那水滴一点点朝下淌落,紧张而焦虑地等待着。丫鬟们早已拿了染血的被褥下去,秦氏身下铺着雪里的新褥子,如瑾每隔一会就轻轻掀开被子去看一看,见没有血色浸出才能放心。 汤水和药汁先后来了,如瑾亲自拿着羹匙喂进秦氏口中,秦氏昏睡之中不能自动吞咽,一碗汤喂下去洒落的就有大半。如瑾不厌其烦的喂了一口又一口,一边拿帕子擦拭洒下的汤汁。 滴漏内水珠又掉了一滴,啪的一声,极其轻微的声响,如瑾却第一时间听到,转头看了看,脸上顿现惊喜。 “一个时辰到了!”她喜极而泣,“孙妈妈你看,一个时辰,母亲没再流血!碧桃快看,青苹,一个时辰过了呀!” “是是是,一个时辰了,姑娘,太太没事了!”孙妈妈也是老泪纵横,合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屋中众人无不欣喜,如瑾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您没事了,小家伙也没事了,咱们一家三口好好的都在这里呢!母亲您睡吧,养足了精神再醒来,女儿陪您。” 说着又想起了凌慎之,连忙吩咐丫鬟:“快去告诉凌先生母亲没事了,让他就在西间后阁里歇着罢,他累了一夜,给他备些汤水饭食,我刚才竟然忘了。” 两个丫鬟忙忙而去,须臾却又进来,禀告道:“姑娘,凌先生走了,奴婢们留不住。他写了一个方子给姑娘治脖子和脸上的伤痕,说是不留疤的。他说近日都在南街盈门客栈住着,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 如瑾愣住,“走了?这么快。” 丫鬟道:“他听说太太没事就立刻离开了。” 如瑾不禁愧疚,这是他避嫌的缘故了。没想到他这样细心,还给她留了方子。脖子上的伤也就罢了,她脸上的伤还是当日在客栈遇匪的时候被老太太指甲划的,到现在已经只剩了一道淡粉色的痕迹,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接过丫鬟递过来的方子,看了看,她并不太懂药理,只觉得那墨香扑鼻,字迹隽秀圆润,似他的人一样温和。 当日在青州家里时,她曾拿了他写过的方子模仿笔迹,是为了造那桃色的花笺,本以为已经熟悉了他的运笔,却不想此时再次看到,才发觉这字里行间的细致温润处,她是学不来的。 他走得利索,她却还有一句话未曾问他。 他该是明知行针之事会有多少忌讳的罢,且如此凶险事容不得半点差错,若是最终未成,他可有想过该如何收拾,又如何面对或许会出现的,别人对他医术和德行的指摘,以及,蓝泽的怒火。 襄国侯再不济也是一朝侯爵,他只不过一介升斗小民,这其中的险要关窍,他是否想得清楚? 如瑾看向窗外,因着为秦氏防风,所有窗扇都是紧紧合着的。她这样看去亦看不见什么,何况人已出了院子,即便开窗也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只徒劳看向院门的方向罢了。 她对着虚空想起他润泽干净的眸,温和有力的捏针的手,还有染了血迹的青衫。她有一种错觉,仿佛那点点血痕像是开在青石墙边的梅花,是不是唯有他这样的人,穿了沾血的衣衫也不显得邋遢。 如瑾在这里出神,一个传信的丫鬟却近前低声附耳道:“姑娘,凌先生另外写了条子,让姑娘避着人看。” 丫鬟用身体做挡,避开屋中其他人,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纸条,脸色有些古怪,又忙忙补了一句:“奴婢不识字,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如瑾疑惑,知道丫鬟是误会了,却也懒得解释什么,直接拿了纸条过来。 “侯爷立功一事似有内情,万请劝其慎重行事。” 如瑾凝眸看完,脸色沉下去,将纸条紧紧捏在手中揉碎了,碎片也笼于袖内。“下去吧,慎言。”她打发了那丫鬟。 丫鬟凛然应了,闭紧嘴巴提心吊胆的出了内室。 “凌先生好像还没拿诊金吧。”碧桃突然想起来。 如瑾只道:“救命之恩,些许诊金怎可报答。” 雨打窗棂,簌簌浸湿了糊窗的雪纸,一点一点留下灰色的印子。是风转了方向,吹着雨飘到廊下来了。如瑾突然想起站在檐下的何刚,连忙问:“何刚可走了?” “听说太太无恙,早就走了,他还挺有分寸的,知道不能再内院多留。”孙妈妈道。 如瑾这才放心,嘱咐道:“妈妈抽空去嘱咐外头管事,别苛待他。只要我在一日,他就不能有损。” “是,姑娘放心,他这样护着咱们,咱们怎能让他因此受牵连。即便是侯爷亲自下令责罚,咱们也得保住他。” 提起蓝泽,如瑾皱了皱眉头,不再多说什么。 贺姨娘突然带着丫鬟匆匆进门,看了秦氏躺在床上,一脸歉意低声说道:“太太这样,我未能服侍在侧,实在是对不住了。姑娘,太太可是好了?” “姨娘不必自责,若无姨娘安抚着父亲,还不知又要闹出什么事来。”如瑾请她坐,点头道:“胎儿算是保住了,但要好好养着才行。” 贺姨娘道:“这就好,这就好,只要能保住胎儿就是万幸,至于调养,咱们家什么都不缺,人参燕窝尽着用就是了,还有什么调养不来的。” “姨娘说的是。”如瑾轻轻为母亲拂去披在脸颊的几缕头发,坐在床前脚踏上,握着母亲的手一直未曾松开。 贺姨娘默默陪坐,不言不语的。过了一会,如瑾抬眼看她:“姨娘此时前来,而没有陪在父亲身边,可是有话要说?” 贺姨娘看看床上昏睡的秦氏,欲言又止。如瑾站起身来,轻轻放下了床帐子,“姨娘跟我来。” 说着走到了外间,贺姨娘跟上,如瑾道:“有什么话尽管说罢,是不是父亲又出了什么幺蛾子,经了方才那样的事情,还有什么事怕我承受不住么。” 贺姨娘勉强笑了笑,不好多说蓝泽什么,只轻声照实说了事情:“刚才外院来了宫里的人,传旨让侯爷上朝谢恩去。” 如瑾一愣:“上朝谢恩?哪天去?” “就是今日早朝。” 如瑾这才醒悟过来,此时已经是新的一天了。却又突然想起早朝的时辰,忙问:“难道父亲已经走了?” 贺姨娘点点头,不免回头看一眼内室。秦氏那里状况不明,蓝泽却不管不顾的上朝去了,而且走时十分欢欣鼓舞的样子,直让人帮他查看朝服是否妥当,冠带是否鲜亮。这等事情连她在一旁看着也是心寒,又怎敢跟如瑾说起。 如瑾却似并不曾在这上头想,似乎已经是习惯了蓝泽的作态,只皱眉疑惑道:“宫里来人传旨,怎地未曾听到动静?”她还记得青州宣旨的时候内院诸人是如何骚动,此时院子小,外院隔得又不远,怎会安静的连她都未曾察觉。 贺姨娘答道:“只是一个小内侍匆匆过来带了口谕,说完话就走了,是以没有惊动内院,连外院有些睡着的下人都不晓得呢。” “姨娘当时可在一旁?是否看见那传旨的人脸色如何?” 贺姨娘想了想,“似乎面色如常,没见有什么异色。” 如瑾摇摇头,知道自己多此一问。传旨的内侍虽不是什么高品太监,但也需历练一番得了上头赏识才能接此差事,岂会让人从脸色上揣摩出什么内情来,自然都是千篇一律的死板面孔。 若不是外面阴天下雨,此时已经是初晓天明的时候了,早朝想必已经开始了许久,父亲该是已经入朝。 她想起凌慎之的纸条,又想起父亲不肯请御医的推三阻四,以及来京这些日子一直迟迟未到的圣意,心便渐渐沉了下去。牵连了天家之事总不会有什么好处,此番功业来得太急太虚幻,若是没有内情反而怪异了。 只是这内情到底是什么,又会给蓝家带来什么样的福祸,如瑾紧紧攥着袖子,心里一点底都没有。父亲入朝会发生什么呢? 也许蓝家上下所有人里,也只有她最明白什么叫天威难测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息之间天地变换。潋华宫里那个深秋早晨的血色渐渐弥漫在心头,那一次,也是大约这个时辰发生的事情…… 如瑾看向外头依旧黑沉沉的天空,忐忑不安。 “姑娘……侯爷不是不惦记太太,临走时还曾问起,这不还打发我过来伺候。”贺姨娘看如瑾脸色不好,误会她是为蓝泽的凉薄不悦,直接扯了个谎。 如瑾苦笑着摇摇头,转身走回内室去了。 她没有什么办法,唯有等。等母亲醒来也是等,等父亲那边传消息也是等,父母两人的事她全都插不上手,她只觉自己力量实在微薄得很。 …… 皇城,外宫,天玄殿。 恰是大朝会的日子,除了每日上朝议政的内阁大臣和几位重臣之外,文武百官也都悉数到场,京里只要够品级的全都冒雨站在殿外广场,按着文武分列两边,依照衙门和品级一个个顺次排开。 夜雨未停,天光不亮,却没有一个人抱怨,更无一人撑伞,俱都垂手站着,偌大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却是鸦雀无声。 百官之外,两列内侍提着琉璃宫灯伺候在侧,照亮一方天地。从高高御阶上朝下望去,能看见明晃晃两道灯火笔直延伸,璀璨夺目,在这飘雨的昏暗之中更显光亮。 皇帝站在九龙阶最高一层,锦绣龙袍,冕冠高耸,头顶上是明黄色的蟒龙华盖,在十二盏大琉璃灯映照之下金光辉煌。 这种朝会本不是议事用的,只定期让百官过来感受一下天威,唱礼行礼毕,略微训几句话,也就散了。然而今日却是不同,冗长繁杂的礼节套路走完,唱礼官却未让百官散去,而是站在玉阶之上又喊了一嗓子: “襄国侯入朝觐见——” 底下一溜随礼内官跟着高喊,“襄国侯入朝觐见——” 一声一声的通报下去,传到天玄门外,全套礼服的蓝泽精神一振,整了整衣冠,昂首挺胸走进宫门。 两道璀璨琉璃光阵,雨水中肃立的百官,以及远处明晃晃的那一团光亮,高高在上,却又似触手可及。蓝泽甫一走进天玄殿外的广场,就被眼前这样的场景震撼了。 也不是未曾入过朝,也不是未曾见过皇帝与百官,但这样大朝会的阵势他真是生平第一次见着。久居青州偏远地界,他知道自己与京城勋贵公卿没得比,所谓山高皇帝远的逍遥,那只不过是封疆大吏才能享受的,之于他,就是不能沐浴天恩的困扰。在一个多月之前,他还从未曾想过自己能有这样光鲜入朝的一天,就算是今晨骤然得了宣召的圣旨,亦是从未在脑海中勾勒过这个阵势。 笔直的甬路,这一头是他,那一头是皇帝,而甬路两侧所有肃立的百官,所有持灯的内侍,以及所有披甲挺立的轩昂兵卫,全都像是一个个陪衬的摆件,专为衬托他此时的荣耀而设的。蓝泽眼圈一红,加快了脚步,要快一点离远处那团明黄更近。 昏暗的天光,飘忽的风雨,他匆匆走着,还要努力让自己的步伐显得端方,所以他并不曾注意到百官最前列几位老臣阴沉的脸色,也未曾注意到御阶之上皇帝晦暗不明的目光。 官员之前,御阶之下,太子与两位郡王端然而立。 蓝泽经过几人的时候,太子微微眯了眼睛,六皇子永安王一如既往温和含笑,七皇子长平王侧目斜视,继而举袖掩口,打了一个呵欠。 永安王唇形不动,声音低低传过去:“七弟昨夜又是软玉笙歌?端稳些,小心父皇看见。” 长平王轻轻一笑,放了袖子。 “臣蓝泽叩见陛下,祝陛下圣体安康,威加四海,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前头蓝泽一撩袍子,跪倒在地三叩九拜,大礼参见。 ------题外话------ 竟然收到这么多票,竟然还有钻石,我说姑娘们是看着女主寻死太激动了么,原来大家好这口???o(╯□╰)o…… 感谢kszhengjian和patty1126,钻石好闪:) 感谢xiaying1970和279746148,把月票都掏光了是么=_=!感谢一杯水1980,ccf19741210,雪的浪漫在哪ice,louiswei众位姑娘! 092 无上殊荣 一下,两下,三下,三个头磕下去,再站起身来,再拜,仍是磕头三次,再站再拜。隆重而冗长的礼仪形式,日日得见圣颜的官吏们是轻易不需要这样做的,蓝泽久未入朝,又是这样的领功而来,自然要做足了礼数,才显得出他有多么忠心恭敬。 皇帝静静站在高台上,袍底山河万里的波涛绣纹与御阶上汉白玉雕琢的九龙连在一起,居高临下俯视着,直等蓝泽将三叩九拜大礼行完,方才轻轻说了一句:“平身。” 蓝泽俯首再拜一次,恭敬道谢,这才提袍起身。雨地湿滑,他郑重备好的侯爵礼服已是湿了,内里半条裤腿也都浸满了地上雨水,风吹过的时候难免湿凉,但他却并不曾注意,只一心聆听着御阶上九五至尊的金口圣语。 “襄国侯揭露晋王谋反之秘事,免了一场刀兵祸患,有功于朝,有功于江山社稷,实乃大燕良臣,不愧为忠义之后。” 皇帝一席话将蓝泽说得热泪盈眶,躬身高声道:“臣食君禄,忠君事,虽远离朝堂却仍不敢忘却陛下隆恩,无时无刻不怀以身报国之心,但见一点不利于陛下不利于我大燕基业之事,必不敢蒙眼蒙心视作不见,定当舍身报效!区区微功何足挂齿,陛下恩赏,臣受之有愧。” 皇帝和颜悦色说道:“卿本有功,何谈有愧。此番召你来京却也不为谢恩,实乃多年不曾见你,朕心挂念。” “有劳陛下惦念,臣感激涕零。”蓝泽将身子弯得更低。 皇帝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扫视阶下百官,扫过前列几位阁老的时候,几人俱都低头。阴雨之中光线晦暗,看不见众人脸上神色,皇帝却也不必看清什么,只要他们低头俯首也就够了。 注视着官吏们,皇帝依旧和蓝泽说话:“此番来京,听说你带了家人一起?” 蓝泽连忙解释:“家眷们久居偏远之地,不曾见过京都繁华,不知我大燕如何风物阜盛,臣顺便带了她们出来见个世面,更为与臣同沐陛下浩荡天恩。” 皇帝颔首,笑道:“既然都来了,那就多留一些时候,若是喜欢京都风光,一直住下去亦无妨。只是听闻你在京中无有宅院,可别委屈了她们。” 蓝泽回禀:“早年先父在城西曾置办过一处小院,安顿家人倒也便宜,能得沐天恩已是毕生幸事,何谈委屈。” 皇帝道:“你赤胆一片,居于草棚茅舍亦甘之如饴,朕却不能任由功臣生活寒酸,以免被人笑话了去。昔年晋王在京时的王府仍然空着,朕就赐予了你,日后那便是襄国侯府的产业。”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令阶下几位臣子脸色更为难看。两个老臣抬头往御阶上瞧了一眼,对上皇帝威严的目光,抿紧了嘴唇,又都垂下头去。 蓝泽又惊又喜,腿一弯又跪到了地上:“陛下,这、这……臣不敢……臣受之有愧。” “有何不敢,又有何愧?”皇帝挥袖,“不必推脱,下去吧。” 蓝泽叩首谢恩,站起身来的时候仍然觉得恍如做梦。赐了宅院,又有“一直住下去亦无妨”的言语,皇帝这是允许蓝家从青州搬来京城了么?大燕开国百年有余,却从未有过京外公侯能被赐住京都的,这是天大的殊荣了! 更何况晋王出京就藩前,在京里居住过的王府可是数一数二的华美,满朝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全京城里再也找不出比旧日晋王府更好的宅子了,位置又好,占地又广,屋舍花园精美异常,除了规制上要比宫里次一等,奢华处绝对远超皇宫。 蓝泽看了看天,牛毛似的雨星点点飘落,打在他脸上有着些微凉意,可他却有一种被金饼子砸到的感觉。赶在大朝会的时候入宫谢恩,已经是他未曾想到的殊荣,却没想到皇帝还有这样厚重的赏赐颁下来,蓝家终于时来运转了么,他蓝泽窝囊了前半生,后半生终于就要扬眉吐气抬头做人了么? 连日以来在京都中处处碰壁的憋屈早已被忘到九霄云外,此时此刻,蓝泽满心满眼里都是快要溢出来的激动和狂喜。赐住京都,奢华宅院,襄国侯府终于立起来了! 唱礼官高昂的声音连番又起,大朝会散了,皇帝回宫,文武百官行礼完毕鱼贯走出天玄广场,蓝泽却依然杵在当地未曾挪动半步,似是还未回过神来。 “襄国侯,恭喜啊。”黄袍玉带的太子走近前来,朝着蓝泽眯眼一笑。他有着和生母庆贵妃一样的媚眼,眼角向上挑的太高。这眼睛生在女人脸上是妩媚的风情,生在男人脸上就稍嫌怪异,太子喜欢眯着眼笑,看上去更似一只狐狸。 蓝泽从恍惚中略略回神,看见一身明黄的颜色走近自己,初时还以为是皇帝,着实吓了一跳。随后赶紧定了定神,这才发觉来人是太子,满朝里除了皇帝之外唯一可穿明黄袍衫的人。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蓝泽慌忙跪下见礼。 太子一抬手,虚扶了他起来:“襄国侯忠义良臣,不必多礼。” 蓝泽十分激动。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和国之储君在这样近的距离下相谈,比之于方才高高在上的皇帝,这近在咫尺的太子更让他心里踏实,骤闻厚赏后如梦似幻的飘忽也因了眼前这道明黄而渐渐落地,天光一点点明亮,蓝泽从云端回了人间。 “昔日晋王的府第可是好宅子,称一声美轮美奂也不为过,襄国侯得父皇如此看重,孤心甚慰。”太子又笑。 “皇家天恩浩荡,微臣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全心效忠陛下与太子!” 太子挥挥手:“好了,襄国侯忠心孤与父皇皆是明了,雨落未停,侯爷请去,莫站在这里淋雨了。” 太子转身而去,蓝泽躬身相送:“殿下万安。” 六皇子与长平王站在不远处闲聊,偶尔转目看这边一眼,六皇子调侃:“父皇和皇兄如此看重襄国侯爷,七弟若是对他家侄女有意,不妨求上一求,让父皇赐个婚岂不是好?” 长平王负手而立,笑得意味深长:“六哥这就不懂了。” 六皇子笑道:“有何道理?愿闻其详。”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市井所言诚不欺人,娶回家里有什么好,偶尔见上一面,调笑两句,那才是妙。” 六皇子忍俊不禁:“七弟哪里学来的村言粗语,若被父皇听了,又该一顿好训。” “六哥不觉此话甚为精道么?”长平王侧目。 六皇子道:“罢了罢了,不说他家,只是你年纪不小,该早日上心婚事才行。” 长平王洒脱一笑:“这却不用你我上心,一切自有父皇母后做主,指了谁来,我娶回去便是。” 两人并肩出了宫门,各自登车,朝王府而去。 …… 蓝泽尚未回到家中,已有跟随的小厮赶前来报,未曾进门就扯着嗓子在胡同里喊:“皇上嘉许厚赏,赐侯爷居住京都,赐住京都——” 池水胡同并非蓝府一家,尚有几个富户住着,这些天来已经见识了蓝家的排场,和蓝家下人们也有些许摩擦。京中本乡本土的人家在胡同里住的好好的,突然来了一大群人挤进来不说,偏偏还是一位侯爵,底下颇有趾高气昂仗势欺人的奴才,短短几天时间已经因了一些小事屡起争执。 能在池水胡同里居住的也都不是一般富户,七拐八拐的多少和官场上有些联系,略略听到一些风声,自都约束着下人们忍住,不要跟蓝家正面冲撞。此时满胡同里喊着襄国侯被赐住京都,这些人家听见无不大感晦气,嗟叹难道以后就要这么受气下去?倒是有一两家还算清醒,醒过神来,想起若是圣旨赐住京都,定然不会久居在池水胡同这样的地方,怕是很快就要搬家了,于是又是欢欣非常。 消息传进内院的时候,秦氏仍旧昏睡着未曾醒来,如瑾守在床边担忧陪伴,猛然听了此信,先是愣了片刻,随后长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情顿时松了下去,身子一晃,差点摔下锦凳。 “哎,姑娘!”碧桃站在身后连忙扶住,“您这是累坏了吧?一夜未睡,先去歇歇好不好?” 如瑾稳住身子定了定神,摆手道:“无妨,无妨,谁回来传的信,叫进来我要问话。” 丫鬟匆匆而去,须臾却又回来:“姑娘,传信回来的人领了老太太的赏钱,又回去接侯爷了,一时传不进来。” “领了赏钱就走?”如瑾蹙眉,外院的人越发不像话了,父亲也不知约束管教,问道,“祖母那里神志不清,怎么还能赏银子。” 丫鬟也是一脸疑惑:“奴婢不知,只听说老太太十分高兴,一听信就赏了下去,赏的不是铜钱不是银子,是几个小金裸子。” “金裸子?”如瑾讶然。金裸子哪里是打赏下人的东西,都是家里日常铸了用作小辈见面礼压岁钱之类,报个信就给奴才赏金子,这成什么了。 “祖母现今在做什么?” 丫鬟摇头:“没做什么,奴婢路过的时候听见她在屋里跟丫鬟说话,似乎很是高兴。” 老太太自从受惊之后就没怎么说过话,多是人家跟她说一大通,她回上一两个字,现今竟然因为下人传进来的消息自主说起话来,可见这消息于她是有多重要,简直比灵丹妙药还管用。 如瑾听了丫鬟的话,不太放心祖母的身体,怕她兴奋太过伤了精神,欲待去看个究竟,可转头一看卧床不醒的母亲,皱了皱眉,终究没动弹,只打发了青苹带人去前院看动静伺候。 秦氏在床上躺着,如瑾握着她的手,静静思量。 她一直担心父亲上朝会有什么变故,此时听见恩赏的旨意,算是暂时能放下心来,但所谓“赐住京都”,到底是怎么个赐住法呢?小厮传回来的话不清不楚,她没能细问,未免着急想知道究竟。 孙妈妈在一旁叹道:“又得恩赏,总算是个好消息,希望太太能早点醒来罢,让她也高兴高兴。” 碧桃拍着胸口念佛:“上次得了恩赏风光进京,路上却出了事,这次千万不要再有别的差池才好。” 孙妈妈嗔怪:“说什么呢,还不住嘴。” 碧桃惊觉失言,连忙跟如瑾告罪。如瑾摇手止住她,却也被她无心的言语勾起了隐约不安。上次功勋封赏已是虚幻凶险,进京才几天却又得了恩赏,越发显得不真实。 没过多久蓝泽回来了,带回来的随从尽皆喜气洋洋,外院顿时沸腾起来。小彭氏接了蓝泽进房,替他脱下礼服更换了家常衣服,殷勤递帕端茶的服侍着,然后请蓝泽榻上坐了,蹲身下去恭恭敬敬道喜。 “起来起来。”蓝泽笑容满脸,亲自伸手搀起了侍婢。 小彭氏眼波一动,顺势贴在蓝泽怀中,软语轻声:“侯爷得了这样的赏赐,奴婢也能跟着您一起领略京中繁华了,侯爷大喜,奴婢可要沾沾喜气。” 蓝泽哈哈笑着:“本侯自然有赏。去,西间箱子里有个檀木匣子,里头那套头面都是你的。” “真的?”小彭氏眼睛一亮,“侯爷可别后悔,那匣子奴婢知道,可是赤金镶翠的一整套钗环,今日侯爷赏了,明日若是心疼要回去奴婢可不依。” 蓝泽大手一挥:“拿去,本侯怎会心疼些许东钗环,日后有的是好东西。” 小彭氏欢欢喜喜道谢,看蓝泽兴致好,略略偏头,婉转叹息了一声,“今日侯爷这样殊荣,若是奴婢的孩儿还在……也能跟着侯爷一起高兴了……” 提起失掉的胎儿,蓝泽有些不自在。他虽然看重孩子,但终究是侍婢怀的,又未成形就没了,有秦氏怀胎在后,他也就没怎么在意,反倒还觉得小彭氏后来的行事丢了他的脸,这些日子对小彭氏很冷淡。今日是兴致好,小彭氏又是女眷里第一个迎接的,他才给她几分好脸,不想她却冷不丁提起这个。 “说那些没用的作甚。”蓝泽脸色一暗,放开小彭氏,转身走到一边。 小彭氏吓了一跳,连忙笑道:“侯爷,奴婢一时糊涂您可别生气,大喜的日子别为奴婢坏了心情。奴婢再也不提了还不行,日后好好服侍侯爷,再给您怀上三男两女的还不容易。您歇着,奴婢这就去拿那套赤金头面,戴好了给您看。” 蓝泽这才转圜,挥手道:“去吧,不必过来了,我有事情要忙。”说罢就到案边拿了笔,小彭氏连忙上去磨好墨伺候妥当,这才轻轻退了出去。 蓝泽在纸上奋笔疾书,须臾写好一封书信,用封装了,压了火漆,将一个贴身随从叫了进来:“着人快马去青州送信,早让佟太守知道喜讯。” 随从接信而去,贺姨娘进屋来,率先到了喜,又禀道:“太太已经没事了,胎儿无恙,只是尚未醒来,需要好好调理。” 蓝泽眉头一皱:“那个凌慎之走了?” “早已走了,其他几个大夫也都散了。” “无知小儿,莽撞非为!”蓝泽重重哼了一声,“这等下作东西,就该敢他出京城,青州也不能让他再待。” 贺姨娘忙劝:“侯爷,好歹他算是救了太太和孩子一命,功过相抵,您大人大量就别跟他一般见识了,由他去吧。” 蓝泽终究觉得甚为丢脸,拧眉想了半日,想起之前听说凌慎之是御医世家的出身,倒也有所顾忌,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情,最后一拍桌子喊人:“去,问问是谁领了凌慎之进来,把那不懂事的奴才轰出府去,再不许进我蓝家的门!” 贺姨娘一见此景,也不敢提让他进内探视秦氏的事了,略略说了一会就告辞离去。 回到内院见了如瑾,将她和下人们打听到的详细情况说了,如瑾不由愣住:“怎么,赏赐了晋王旧宅给我家?” “是呢,”贺姨娘道,“侯爷十分高兴,方才一回来就已经吩咐了下人收拾东西,说要择吉日搬过去,让我进来帮着太太收拾内院箱笼呢。” 荒唐!如瑾心头电光一闪,终于算是稍微摸清了事情脉络。 父亲告发晋王,皇帝就恩赐他兴师动众的进京谢恩,父亲上朝谢恩,皇帝又在众目睽睽之下亲赏了晋王的豪宅,还特旨赐住京都。这样隆重的恩赏,破格的殊荣,难道是皇帝拿了父亲做挡箭牌,要转移旁人视线……将一切都推在父亲头上,人家就不会总盯着皇帝指责他为帝不仁,借口诛杀亲弟。而父亲越是光鲜耀眼,就越是能吸引别人的仇视,替皇帝转移不满…… 当日进京谢恩已招来晋王余孽血拼复仇,若是再占了人家旧宅,以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如瑾思量半晌,越发觉得自己所料不错,不然这颇有些怪诞的恩赏又该作何解释? 须知古今富贵宠臣,无不是外面光鲜,内里如履薄冰如行利刃,稍微行差踏错就会引来倾覆之罪,更何况父亲所受的恩宠更是虚无缥缈,无根无基,来的突然,恐怕日后也会去的容易。今日越是兴高采烈,日后跌下来越是痛彻心扉。她这一生所求,不过是一家人安安稳稳和美度日,所谓隆恩盛宠,要来又有何用? “不行,我们不能搬去晋王旧宅。”如瑾站了起来。 “为何?姑娘……不管侯爷如何,这恩赏总归是个喜事。”贺姨娘不明白,欲待要劝,如瑾已经匆匆出门。 “我去见父亲,姨娘帮忙看顾母亲。” 如瑾快步朝外院而去,唬得碧桃连忙叫小丫鬟跑出去先让外院仆役回避。走过穿堂去外院的时候,恰逢蓝泯迎头进来,当面对上,如瑾不得不站住行礼。“叔父从外头刚回来?一大早出去散步么?” 蓝泯脸上带着郁闷之气,还有几分嫌恶,猛然撞上如瑾,这些情绪都未曾来得及收回,僵在脸上凝了一瞬才硬生生收了,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上来,“三丫头怎么走出内院了,侯府闺阁小姐可要谨守礼仪才是。” 如瑾还他一笑:“不劳叔父挂心。” 蓝泯笑容微滞,咳嗽一声,转身往东院去了,如瑾抬脚进了外院后门,也不理他。蓝泯这番作态不用问也知道,定是贴过去跟父亲道喜却又吃了瘪。近日来父亲一直对蓝泯冷冷淡淡的,是心里起了忌讳的缘故,待到回青州查事的仆役回来,也许就是彻底决裂的时候了。 此时如瑾顾不得在这上头多想,匆忙进了外院父亲的书房。院中小厮仆役们早都避开了,如瑾进屋的时候,蓝泽正对着一张尺寸颇大的卷轴观赏,笑眯眯的。 “你怎么来了?”见到如瑾进来,蓝泽一愣,放下卷轴。目光落到如瑾白纱包裹的脖颈上,立时想起昨夜那番让他倍感憋气的对峙,脸上笑容就沉了下去。 如瑾随意扫了一眼案上卷轴,见是一幅十分精细的工笔画,山石嶙峋,花木繁茂,亭台楼阁配上小桥流水,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富贵,正是一张华彩园林图。以前她也偶尔听过一两句,说是晋王在京中旧宅十分奢华,联想起今日的旨意,不禁问道:“这画上可是京都晋王府?” 蓝泽余怒未消,硬邦邦道:“是又怎样?你此番怎地不带刀来!” “父亲!”如瑾眼神一冷,“父亲见我第一句话不是问母亲如何,胎儿如何,却只顾着质问前事?” “你母亲有你这样的好女儿护着,还用的着我问?”蓝泽一甩袖子,侧开身去。 如瑾欲待再说,想了想,忍了下去,也不屑再在这事上纠缠什么,只道:“我此来不为别事,之前如何暂且不提,只想劝父亲一句话,晋王府我们不能要,更不能住进去,如今恩也谢过了,京中再无别事可耽搁,早日离京回青州是为妥当。” 蓝泽立目,怒斥道:“这是什么混账话!我怎地就养了你这样不识好歹的女儿,真是家门不幸!” “父亲只顾重振家门,可却有没有想过,这一番功业恩赏到底源自何处,是否能踏实享用?朝堂官场上本就福祸难料,位置越高,越有凶险,父亲您可曾仔细权衡考量过一切?” “朝堂之事那容得你置喙!”蓝泽指着女儿,“一个闺阁女子不知礼仪分寸,家中大闹还不够,却又想来左右外间大事,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如瑾灰心失望到了极点,父亲一句不听,只是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满脑子都是功名利禄,哪有半分冷静之心。 “父亲,您认真想一想,皇上为什么要特旨您进京谢恩,为何要赏赐宅院,赐住京都?赏宅子就罢了,却为何单单指了晋王旧宅给您,这不是明着将您放在火上烤。”如瑾苦口婆心,耐着性子苦劝,“您当日怎么发现的晋王谋反,可是和佟太守有关?佟太守又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您可知道?这样不踏实的功业我们不要也罢,一家人妥善在青州待着有什么不好。” “妇人之见,顽童劣语。”蓝泽八个字评价。 “父亲,天家事我们不能沾,皇上和藩王之间的恩怨您卷进去作甚,须知……” “住嘴,出去!”蓝泽甩手扔了一个砚台下来,砰得一声,点点新墨泼溅出来,染了如瑾一头一身,“此番正是蓝家凭风直上之时,门楣重光指日可待,岂容你一个黄毛丫头搅扰运势,给我出去!以后没有我的吩咐,你不许出内院半步!” 蓝泽甩袖进了内室,因为动作过大,牵动了左肩上未曾愈合的伤口,疼得一咧嘴。 如瑾盯着内室紧合的湘帘沉默半晌,闭了闭眼,转身出门。 “姑娘您没事吧?”碧桃候在外头,屋中争执听了只言片语,眼见如瑾一身墨迹走出来,忙掏了帕子给主子擦脸。 如瑾偏头躲过,挥手止住了她,一声不吭往回走。新添墨迹夹着夜来沾染的血痕,将她一身青裙染得斑斑点点。时辰不早,天光依然昏暗,灰蒙蒙的苍穹飘下牛毛细雨,湿了她纤瘦肩头。 缓步走回内院,转过影壁就看见蓝老太太站在屋檐下,正一脸急切朝外张望。 “祖母您怎么出屋了,下着雨呢,快回去。”如瑾愣了一下,收起思绪,迎上去搀扶老人家。 吉祥如意站在一旁,说道:“老太太等着侯爷进来呢,左等右等不见人,这就非要出来看,奴婢们苦劝不住。” 屋檐狭窄,又是斜风吹雨,老太太的妆花锦袄都淋湿了,她自己却浑然未觉,见到如瑾过来只是问:“你父亲呢,怎么还不进来跟我说话,他得了厚赏应该快来报喜的。” 如瑾看着祖母花白的鬓发,略显呆滞却充满急切的眼睛,心里一酸:“您且进屋去等,父亲刚得了赏赐,外头有许多事要忙呢,脱不开身进来。” “噢,是了是了,他该是很忙,我知道。”老太太恍然大悟,不住念叨着,“当年老侯爷还爵的时候也是这么忙乱,整日不能沾家的,如今赐住京城这等荣耀,跟还爵也差不多了,我真糊涂,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如瑾愕然看向吉祥如意,自从客栈受惊之后,她还从未见祖母这么利索说过话。 两个丫鬟也是苦笑,吉祥道:“三姑娘不知道,奴婢们也是吃了一惊。适才那小厮匆匆跑进来报信,奴婢们还要教训他不知深浅惊了老太太呢,谁想老太太一听信儿立时就清醒了,张嘴就说了一大通话,吩咐赏金裸子,还清清楚楚记着裸子的花样,那可是去岁腊月时候铸的玩意,老太太竟然记得。” “快去请个大夫来给祖母瞧瞧。”如瑾吩咐底下婆子,不知该喜该忧,又担心祖母突然的清醒对身体有损,眼见着老人家一脸欢喜,不忍泼她冷水,只柔声劝道:“祖母随孙女进屋等着可好?您不能淋雨,而且咱们需得商量商量,该置办什么酒席给父亲庆贺,该给下人们打赏什么,这一切都得您拿主意呢。” 一句话提醒了蓝老太太,她立刻顿足:“哎呀,我真是老糊涂,光顾着欢喜了,竟然忘了这个,快来,我们好好商量商量。” 老太太拉着如瑾走回屋中,坐下就开始絮絮叨叨地盘算,说此番带来的厨娘不够,置办不出好席面,需得在京城有名的酒楼花钱买回来几桌,于是就开始品评各家酒楼的招牌酒菜,说了一会,却又想了想,皱眉道:“不行,我离开京城好些年了,提的都是些老古董,也不知如今哪家最好,还得派人出去好好打听才行。” 如瑾知道祖母这是打心眼里高兴,必是以为家族从此就要光耀崛起。原来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想着光耀门楣的不只父亲一个,祖母也是着了心魔。于父亲她还能逆耳苦劝,祖母这里却不能说什么重话了,老人家痴愣了许久好容易有所转圜,她不敢刺激,只顺着祖母的话头应承着。 一时就有丫鬟进来附耳禀报:“姑娘,太太醒了。” 如瑾惊喜非常,连忙打断老太太冗长的絮叨:“祖母您且细细思量着,想出了什么就让青苹给您记下来,她略略能写几个字。孙女去后头看看,那边还有事呢。” 蓝老太太点头:“对了,是要记下来,不然一会说忘了。你有事就去吧,在这里也帮不上我。”然后就招呼吉祥拿纸笔,又拉了青苹过去写字,竟是不理如瑾了。 如瑾叹口气,知道祖母此番清醒并不是真的恢复神智,叮嘱了吉祥如意好生看顾着,这才起身出门。到了后院正房里,秦氏果然是醒了,只是还不能起床,躺在那里依旧十分虚弱。 “母亲。”如瑾上前唤了一声,眼里滚下泪来。 秦氏一眼看见女儿脖子上的白纱,虚弱张口相问:“你怎么了。” 她声音很低,是没有力气说话的缘故,如瑾跪坐在床边脚踏上,握了她的手道:“没事,不小心摔跤擦破了一点皮,过几天就好了。母亲您肚子还疼么?” “不疼。”秦氏注视了女儿脖子半晌,没再多问。 “不疼就好。”如瑾将脸贴在母亲手心,轻轻蹭着,“胎儿也保住了,您好好养着身体,日后给我生个弟弟或妹妹作伴。” 秦氏笑了笑。丫鬟端上汤药来,如瑾亲手喂着母亲喝了,又服侍着让她吃了些饭食。秦氏身体极度虚弱,吃了一点东西就很疲累,于是如瑾陪着她轻声说话,过了一会,秦氏便昏沉沉睡着了。 如瑾给母亲盖好被子,一颗心终于是放了下来,轻轻吐了一口气。 “姑娘您也去睡吧,累了整整一宿,眼看着又过去半日了,总这么熬着身体受不住。”碧桃轻声劝道。 孙妈妈也道:“姑娘要养好精神才行,太太这样子短时间内都不能理事了,家里都得指望姑娘呢,你可得好好爱惜自己。” 如瑾没做声,只悄悄示意孙妈妈跟她出去。到了西间后阁子里,避开了众人,如瑾才道:“妈妈可曾想起或查出了什么,母亲已经安稳,该是我们思量别事的时候了。” 孙妈妈劝道:“姑娘先去睡一觉,什么事都不能熬坏了身子。” “不行,眼看着外头不稳,内宅里须要快刀乱麻。”如瑾眼中有着隔夜的血丝,目光却十分坚定,“妈妈有什么尽快告诉我,不然我是无论如何都睡不安稳的。” 孙妈妈眼见她如此,略略踌躇一瞬,终是皱眉将事情说了出来:“我和飞云仔细想过,这两日太太的吃食用物都无异处,唯有一样是昨晚疏忽了,忘记叮嘱厨房的人,结果董姨娘做的菱粉糕上了晚饭的桌子,若说异常,就是这一样了。” 如瑾眉头一凝:“可查清了?” “未曾查清,那些糕点饭时已经用尽,没剩下一块。” 如瑾仔细想了一想,昨日晚饭时却是有盘菱粉糕,她也吃了一块,味道还不错,甜甜软软的很是合口,记得母亲也吃过,却未曾想到原是董姨娘做的。这位姨娘日常就爱做些小点心,府里上上下下的早已习惯了,想是厨房的人一时没在意,径直端了上去。若真是她动了什么手脚,此时糕点已无,又去哪里查证。 孙妈妈道:“董姨娘还在房里捆着呢,要不要去审她?” “慢着,父亲在家,我们又无实在的物证,不可鲁莽。”如瑾想了想,道,“唯有在厨房的人身上下些功夫了,希望渺茫,也只能一试。若是试不出来,就只当是杀杀风气。” 很快,厨房上上下下十个丫鬟婆子全都被叫在一起,关在厨房后头的灶房里。孙妈妈肃着脸,带了几个手持棍棒的粗大婆子,进去朝众人道:“太太吃坏了东西,险些胎儿不保,你们这些人都难辞其咎。从今日起,就要杀杀你们惫懒懈怠的风气,好好整顿一番!” 十个人俱都战战兢兢,纷纷求告:“妈妈,奴婢们可都是勤谨干活的,不敢懈怠伤了主子们啊……” “你们惯常偷奸耍滑,克扣采买,贪剥吃食,以为谁不知道么,只是日常没空来管你们,此番定是不能轻饶了。今日给你们一个机会,谁日常做过什么不妥当的事,趁早自己说出来,不然若查到你们头上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当下就有一个婆子站出来认罪:“奴婢曾经拿过一篮子鸡蛋回家,坦白出来,只求妈妈饶恕。” 孙妈妈一挥手让她走到一边:“认了就好,以后改了便是,既往不咎。” 婆子欢喜道谢,退到一边。其余人不知道她是事先被孙妈妈嘱咐好的,见她认错无事,纷纷都认了起来,这个说拿过米面,那个说会同采买报过虚钱,除了零星两三个什么都没认,其他人全都说出了以往错处。 孙妈妈将认错的人划到一边,留下持棍的婆子看守,自己先出去了。回到房中就有小丫鬟来报:“妈妈,厨房一应人等的住处都搜检过,米面粮油赃物不少,都是她们来京这几天盘剥偷拿的,也真本事,才几天就藏了那么多东西。” “可有菱粉糕?”孙妈妈暂且不理会这个,只问关键处。 “有!”小丫鬟转身端了一盘点心进来,“在高英屋里搜到的。” 孙妈妈惊喜不已,拿过来一看正和昨晚饭桌上的点心一样,连忙接过来进去后阁给如瑾看。 如瑾立刻说:“包了出去,着人悄悄去盈门客栈找凌先生。” 孙妈妈去吩咐了,转而回来感叹:“还是姑娘有法子,竟真能从厨房人那里查出来。” 如瑾道:“妈妈想必也知道,日常备饭她们惯会私藏偷拿一些回去,有时候最好的那份谁都吃不着,没出厨房就被她们截下了,端上来的都是她们挑剩下的。” “谁说不是。这些年她们奸猾惯了,太太接权之后管了几次还稍微好些,只是时候短,还未有精力彻底管过来。”孙妈妈道,“也幸亏没管过来,不然她们都不敢藏私了,今日这菱粉糕却又找谁去拿。” 约略半个时辰之后,去盈门客栈的人回来传了信,说是凌慎之已经查过糕点。 “怎样?”如瑾提心问道。 孙妈妈一脸怒色:“里面真是加了东西的,先生说有碎骨子掺在里头。” “那是什么?” “是一种催产堕胎的药物,性味寒凉,最是对孕妇不利。”孙妈妈气愤,“这个恶毒妇人,菱粉本就是凉性东西,再掺了催产药物在里头,做成的糕点可不就是一剂堕胎药么!怪道昨日饭时她总给侯爷夹糕点吃,就是要让人都吃完了,好不留下罪证。老天有眼,厨房藏私的奴才竟然帮了我们!” 如瑾沉默不语,只紧紧握了拳。 早就已经疑心事有蹊跷,现今听了结果,她反而并不激动了,甚至连气愤都只是一点而已。这些人本就处处图谋,还有什么好气的,有那生气的工夫,还不如当机立断快些处置了她们,免得日后再生波折。 “我这就去董姨娘那边,将点心都摔给她,让她自己吃下去!”孙妈妈抱着点心就要出门。 “且慢。”如瑾出声拦住,缓缓靠了椅背,眸光一寸寸冷下去。 ------题外话------ 谢谢Cyy990226,wxq710210两位的月票:) 093 刁奴生事 “姑娘?”孙妈妈停住脚步,瞅了瞅外院方向,“姑娘可是顾忌侯爷?出了这样的事侯爷也不会保她。” 如瑾摇一摇头,沉吟片刻,脸上换了一副漠然的神色:“我不是在顾忌父亲。我只是在想,想着如何才能借了这事,多牵扯一些人进来。” “多牵扯人……”孙妈妈有些吃惊,被如瑾脸上冰冷的颜色和言语里不带一丝温度的锋利吓了一跳。她也曾见过如瑾冷然的样子,尤其是在昨夜,如瑾提着刀割伤自己脖颈时,浑身的寒气和森然亦将她震撼。 但是全都不及这一刻,少女清丽的容颜冷到了极致,似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有着操纵浮生生死的冷漠。孙妈妈忽然感觉所处的后阁太过逼仄,光线太过阴暗,让人十分压抑。 “……姑娘,你是想到了什么?”孙妈妈忐忑地问着。 “宜早不宜晚,外头有父亲莽撞,内里有小人猖狂,不能再拖了。”如瑾语气坚定。 “姑娘想怎么做?” 如瑾看了看被孙妈妈抱在怀中的糕点,缓缓道,“糕点且放下,将董姨娘松了绑,请来见我。” 孙妈妈注意到如瑾的用词,“请”,虽然不太明白她的用意,但还是立刻答应着,将糕点放在桌上,转身出去了。 外头天光昏暗,后阁里更是幽黑一片,又没有点灯,一桌一椅都是乌沉沉的影。如瑾坐在椅上,仿佛也要化进这一片了无生气的黑影里,成了其中的一个。孙妈妈去了很久,如瑾却一直保持着端坐的状态,眸光清明,不动如松。 终于,董姨娘来了,却不是依着如瑾的吩咐被“请”来的,而是依然捆着绳子,嘴里也塞着巾帕,由两个丫鬟推着进来,孙妈妈在后等于押送。 踏进后阁的时候,董姨娘似是不习惯这里的幽暗,愣了一下才看清椅上端坐的如瑾,然后就挣扎得更为激烈。丫鬟几乎拉不住,最终将她按坐在地上。 如瑾淡淡看着她,缓声道:“本想给姨娘一个脸面,让您妥妥当当的走进来,原来您自己是不要这个脸面的。” 孙妈妈遣退了丫鬟,自己上前按住她,皱眉解释:“一给她松绑她就要冲出去找侯爷,若是撤了塞嘴的帕子,她会高声喊叫,不得已只好依旧绑着她来见姑娘。” 如瑾微微一笑:“这样泼妇一般的做派举止,可还是我那谨小慎微、喘气都不敢大声的董姨娘么?” 董姨娘嘴里塞着帕子,呜呜咽咽似是说着什么,然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睛死命看如瑾,披头散发的模样颇为骇人。 如瑾不理她,继续说道,“怎么不懦弱了,怎么不胆小了?是不是您害怕母亲腹中胎儿损了三弟的地位,所以才心里恐慌,言行失格,一时急于求成而导致露了本相?” 董姨娘嗓子里呜咽停了一瞬,挣扎的动作也有片刻迟滞,如瑾点头道:“看来我是说进姨娘心里去了。那么这盘菱粉糕里为何会有堕胎的东西,想必也是这个原因罢。” 小巧的细白瓷盘,几块精致菱花形状的糕点,被如瑾从桌上拿起来,轻轻举到董姨娘眼前。董姨娘立刻身子一震,瞪大了双眼,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神情。 “姨娘想不到还会剩下几块罢?下次再做加了料的点心,您可得数清楚到底做了多少出来,别一时不查被人拿了,最后倒成了您的罪证。” 如瑾轻描淡写的说着,董姨娘额上却层层透出汗来。如瑾将小瓷盘放回方桌,拿帕子擦了擦手,笑道:“孙妈妈放开手吧,替姨娘松绑,将帕子撤了,免得让人以为咱们滥用私刑。” 孙妈妈依言而行,董姨娘却是再不挣扎了,也不喊叫,呆呆坐在地上瞅着那盘糕点发愣。 如瑾笑问:“孙妈妈,我大燕朝的律法是怎么说的来着,奴才谋害主子该当何罪,婢妾损害主母和嫡出子嗣又该受什么惩罚?” 孙妈妈答得毫不含糊:“沉塘,游街斩首,千刀万剐,各种刑法一时说不清,总之什么便宜就用什么。”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婢妾所出的子女也要与母同罪,剔出宗谱,终身为奴。” 孙妈妈说一句,董姨娘身子就往下矮一分,及至最后提起子女,她已经快要缩到了地里。 “姨娘,这么多死法您喜欢哪个,自己随便挑一个罢,念着昔日情分,我一定如您所愿。四妹和三弟那里您也放心,等入了奴籍,我会帮她们找个好人家。” 如瑾的话将董姨娘完全震住,她竭斯底里喊起来:“不!不是我!我没在糕点里加东西,我没有……对对对,是你们陷害我,如今这盘子里的糕点可不是昨日那份,是你们为了陷害我重新做的,我那份里头没加碎骨子!” “啊?那堕胎的东西名叫碎骨子么?我方才可没说,姨娘怎会知道这样清楚。” 董姨娘愣了一下,又惶急嚷起来:“不不,我不知道什么碎骨子,我不知道糕点里有什么东西,你们陷害我的,就是你们陷害我,我要找侯爷说理去!” “呵。”如瑾冷笑一声,挥手将盘子掀翻在地。 白瓷碎裂的声音将董姨娘吓了一跳,叫嚷戛然而止。如瑾缓缓道:“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即便真是我陷害你,那又如何?” 董姨娘一愣,如瑾微微前倾身子逼视她,“只要有这一盘糕点在,母亲私下处置了你,父亲又能说什么,难道你以为凭你那一点点分量,父亲会为你不依不饶的查证事实?他是什么性子的人,松林小屋里的刘姨娘想必比你体会更深。” 董姨娘直感觉身上的血一点点冷下去,冷至骨髓,五脏六腑都冰了。刘姨娘的松林小屋她去看过,五姑娘蓝如琳的禁足和婚事她也知道,她不笨,她早就知道蓝泽是什么样的人,对待女人上头蓝泽是十分凉薄的,高兴的时候赏这赏那,若是有一点不快,立刻就会绝情丢开手,这么些年她已经体会出来了。 如瑾这一番话,刺耳得很,她却知道真是实情。若是秦氏真的以主母身份私自处置了她,有着菱粉糕做说辞,蓝泽兴许就真会不闻不问,最多叹息几句或者骂几句。是啊,如瑾说的没错,即便是她被陷害,又能如何呢? 何况,她自己还真的做过。 董姨娘呆愣着,再也不喊了。如瑾这才淡淡一笑,轻声道:“姨娘不必害怕,若我真想要你的命,也就不和你费什么口舌了。” 董姨娘愕然,抬头看着如瑾意味深长的笑,打了一个寒噤,“你……你在图谋什么?” 如瑾略有讶色:“想不到姨娘这样通透,竟能猜出我有图谋,看来这些年,府里上上下下可真是小觑姨娘了。” 董姨娘紧张道:“不许你打我孩儿主意!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四妹和三弟亦是我亲人,只要她们不招惹我,我也不会动她们。” “那你想做什么。”董姨娘眼睛转了几转,似乎更为紧张。 如瑾直接道:“我不喜欢小彭氏,亦不喜欢蓝如璇,就劳烦姨娘了。这盘糕点姨娘请带回去,兴许会有用处。” 董姨娘惊疑:“你……你是想我……” 如瑾道:“姨娘不讨厌小彭氏争宠么,不恨东府借衣料让你无法有孕么,我不过给姨娘指条路,至于做与不做,该怎么做,姨娘聪慧过人想必能够想通。” “若是我做了呢?”董姨娘目光一闪,看看地上糕点,“若是我做了,以往种种可会一笔勾销?” 如瑾一笑:“姨娘不必在这里讨价还价。先别想着若是你做了该如何,你首先要知道,若是你不做,今日就不必出这个门了,糕点也会很快出现在父亲案头。四妹和三弟那里,日后姨娘在天有灵可要好好护着,保佑他们为奴为婢不要受人凌辱。” “你……你威胁我。” “比起姨娘处心积虑的好厨艺,我这点直来直去的威胁又算什么?孙妈妈,送客。” 孙妈妈已经明白了如瑾所谋,只觉心里痛快,应声拽起董姨娘,“姨娘,该走了,回去好好想想如何行事,四姑娘和三少爷可都指望您呢。” 董姨娘恨恨咬牙,用力跟孙妈妈挣了两下,紧紧逼视如瑾。 如瑾平静与之对视,目光如静静流淌的雪水,将董姨娘眸中方要燃起的仇视的火焰不动声色熄灭。董姨娘终是低下了头,默默伏在地上,将散落的糕点一块一块捡起来,掏帕子包了,塞在怀中。 “姨娘慢走,五日为期,恭候姨娘佳音。”如瑾含笑相送,董姨娘身子一震,狼狈而去。 孙妈妈跟在她后头,直至她出了正房屋门才转回来,低声问道:“姑娘可有把握,她真能诚心给咱们办事,且有能力一举拿下小彭氏和大姑娘么?” 如瑾从椅上站起来,款步走出昏暗逼仄的后阁,只道:“这却不用替她担心了。她要是没本事保命,也怪不得咱们。” 来到东边内室,秦氏还在睡着,如瑾走到床边握了母亲的手,无声低语。您放心,女儿一定会护着您,不管是外头如何变幻,亦不管内宅有多不安,咱们一定会好好走下去的。 …… 蓝泽在外院忙碌,后来又去了外头不知做什么,又兼着昨夜内院一场大闹,是以这一日蓝家都没有在一起吃饭,而是由丫鬟们送了饭菜到各房中各人自用。 然而晚间的时候,过了晚饭的时辰有一会,秦氏房中的饭菜却还没有送来。如瑾心中有事却也不觉腹中饥饿,直到看了滴漏才发现时候不早,遂问:“不是让人熬了细粥给母亲么,怎地许久还未见影。” 孙妈妈不在,秦氏房中几个丫鬟支支吾吾也说不上来,如瑾便觉奇怪,看向飞云道,“怎么了,可是有事?” 飞云只得回禀道:“厨房的人忙着准备全家晚饭,一时腾不开手,奴婢再去催一催。”说着就要出去。 如瑾脸色一沉站了起来,“什么时候了还在准备晚饭,碧桃,随我去见识见识。” 碧桃答应一声,扶着如瑾往外走。厨房设在正房后头,大小明暗两间,外加一间灶房。如瑾甫一转过正房侧面的小门,就听见孙妈妈的声音在那边呵斥。 “……你们越发不像话了,竟然故意拖延时候,这么晚了竟连老太太的晚饭都没备好,太太要一碗粥也需等许久?不让你们知道厉害,我看你们都要作反!” 有个声音立刻接住孙妈妈话头:“妈妈莫在这里发脾气,若不是您老白日来这里占用了我们备饭的时候,现在晚饭早就给主子们送过去了。您老的厉害我们已经知道啦,您且走开一会,别再碍着我们做事可好?” 如瑾走进厨灶小院,看见孙妈妈带着几个持棍婆子正站在院里,厨房门口竟也有几个婆子拿着擀面杖锅铲之类的家什立着,双方正在对峙。厨房屋内灯火明亮,可以看见还有几个人隔着窗子注视外头动静。 “姑娘。”孙妈妈最先看到如瑾,脸上有些尴尬。 厨房持家伙的几人一见如瑾进来,大多有些畏缩,其中却有一个三四十岁的妇人与众不同,扬了扬手中笊篱,朝如瑾道:“姑娘来啦,可是给太太催细粥?只是孙妈妈拦在这里让我们不能做事,还请姑娘将妈妈带回去,好让我们给太太熬粥。” 如瑾没理她,只看向孙妈妈:“你们手中棍子都是摆着看的?几根破锅铲破笊篱就能将你们挡住,妈妈也太心慈了。” 孙妈妈身后几个婆子捏了捏手中棍子,面露犹豫。孙妈妈道:“姑娘且先回去,我这就料理了她们。” 方才那妇人却昂着头跟了一句:“是啊,姑娘快回去,听说侯爷吩咐了,没他的允许您不能出内院。昨夜您才忤逆了父亲,这几日还是老实待在闺阁里最好,不然若是惹得侯爷大怒,跟五姑娘一样随便就被指给了芝麻小官当儿媳妇,您的体面可就都没了。” 她这番话说出来,几个拿家伙的厨房婆子又都蠢蠢欲动。 这样没上没下的话,碧桃听了就要上去动手,如瑾拦住她,没有生气,反而笑了:“不知这位是谁,很有见识啊。” 孙妈妈道:“她是高英。” “噢,偷了董姨娘菱粉糕的那位。”如瑾扬脸示意孙妈妈身后持棍的婆子们,“将她捆了,带去给董姨娘发落。” 婆子们略有犹豫,高英尖声道:“姑娘别在这里耍威风,小心侯爷回来发火。” 如瑾冷眼看向持棍婆子:“你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畏首畏尾?” 婆子们不敢吱声,如瑾冷笑:“风向变得倒是很快,我们父女间才有一些误会,大家就以为我失势了,以为太太失势了?” 众人谁都不敢答言,高英向天翻个白眼。如瑾扬一扬脸,扫视院中诸人,“我和父亲如何,太太和侯爷如何,你们这些奴才不需要知道,我更犯不着和你们解释。只是既然你们开始胡思乱想了,我就告诉你们一句话——现下,此时此刻,太太还是家中掌权侯夫人,我还是侯府嫡出小姐,父亲回来怎样发火都是后话,如今我撵了谁,或是打死了谁,难道你们又有什么法子可想么?” 如瑾一指孙妈妈身后婆子们,“两条路,一,捆了刁奴高英,每人打她十棍,然后丢给董姨娘处置。二,放了棍子走出府去,你们自此不再是蓝家人。” 持棍婆子们俱都慌张,互相看看,各是咬牙,思量权衡一番,最终抡着棍子就朝高英冲了过去。 “你们敢……哎,住手!三姑娘你别太过分……” 碧桃向前一步:“过分又能怎样,姑娘想处置你就像踩死蚂蚁那么容易!仗着一点小聪明就敢揣摩主子心意,挑唆众人作起反来,我看你是黄汤灌多了不知天高地厚,自己作死还要带着旁人一起!你手里那笊篱顶什么用,比得过棍子结实?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如瑾弯唇:“长进了,典故用的越发恰当。” “是姑娘教得好。”碧桃有些不好意思。 对峙的两边人本就是互相顾忌才不动手,若真打起来,厨房那些家什又怎抵专门打人的长棍管用,持棍婆子们猛然一冲,厨房其他人又被如瑾一番话震住不敢乱动,高英立时就遭了殃。手中笊篱一个照面就被棍子打折,婆子们也是憋了半日心中有气,此时如瑾撑腰,她们哪有不下重手的,噼里啪啦就朝高英身上招呼,打得高英嗷嗷惨叫。 “……三姑娘你好狠!你……你别忘了,奴才也不是随便就能打杀的……” 如瑾一笑:“自然不是随便打杀,不是有你持凶物顶撞我在前么?目无尊卑,意图和主子动手,这样的奴才立时打死了,大燕律法也管不着我。” 一个婆子下手偏了点,一棍子打在高英脑袋上,立时将她打晕过去,瘫软在地。如瑾挥手道:“好了,别真打死在我跟前,脏了我的眼睛。拖去给董姨娘罢,她偷了姨娘辛苦做出来的糕点,姨娘会好好跟她算账的。” 于是一个婆子拽着腿将高英拖了出去,拖死狗一样去前头交给董姨娘了。如瑾笑看厨房门口剩下的几个人:“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姑娘我洗耳恭听。” 如此干脆利落处置了最扎手的,势比雷霆,其余人还敢有什么说的,俱都是缩着脑袋往后躲。 啪!一人手中擀面杖落地,骨碌碌滚了一圈掉在阶下,那人跪下就磕头:“姑娘饶命,姑娘饶命!都是高英挑唆奴婢们,她逼着大家跟她一起作反,奴婢们可都是被迫的,不敢欺瞒主子啊!” 她这一动,其余人也都醒过神来,全都扔了家伙纷纷趴下告饶,“姑娘开恩,姑娘明察啊,奴婢们是被高英所迫,她是厨房副管事……” 只听厨房里头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却是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还有刀与案板撞击声,碧桃踮着脚朝里瞅了瞅,抿嘴偷笑,“姑娘,看动静的那几个杀才开始干活了。” “算她们有点脑子。”如瑾也不去理会。除了少数几个愣头青,世上多是冷眼观风向的家伙,这种人只要心里有个怕处就不会惹事,她们按部就班做工去了,她也不用与之斤斤计较。 如瑾只看着跪在地上的几个,淡淡道:“每人十棍,拖到前头去打,叫了全家下人都来观刑。” 说罢走出了厨房小院,再不理会此间事,自有孙妈妈带人料理。 片刻后,几人全都被捆着拖到前头,防着她们叫嚷惊了秦氏,孙妈妈很细心的在每人嘴里塞了好几条帕子抹布。几条长凳摆在院中,几人被按上去趴了,身后一众持棍婆子静候待命。 前后院除了吉祥如意照顾老太太,飞云照顾秦氏,其余所有仆婢都被叫到了院中,围站在长凳跟前。孙妈妈见人到齐了,肃脸训诫道: “这几日事情忙乱,太太身子又不能劳累,未免精神短了些,有的人就心思活络作起反来,不好好做事不说,还要拿腔作势顶撞主子。现下这几人就是例子,大家都看好了,以后该怎么行事自己心里掂量着,别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乱揣测。咱们做下人,最重要的是本分!” 孙妈妈一挥手,持棍婆子们立刻抽打下去,砰砰的闷响回响在小小院落里,观刑众人俱都凛然。被打的几人扭动身子挣扎着,然而却被按在凳上不能挣脱,结结实实各挨了十棍。 十棍子虽然不多,婆子们又不似外头官府里的衙役,自然不会将人打成什么样子,顶多腿上青紫几日罢了。但关键是丢脸,这么多人看着,谁不是府里经年的老人,一棍子下去多年的脸面就全都没了,以后在人前再也抬不起头来。是以十棍打完,几人被从登上放下来,都是深深低着头扎堆站在一起,谁也不敢看周围一眼。 孙妈妈让小丫鬟将日间查获的赃物都堆在院中,指着那些米面油食道:“厨房这几位很有本事,来京安顿才几日她们就藏了这么多东西。偷盗主家,送到官府里就是砍手断腿的惩罚,太太和姑娘心慈,就不往官府里送人了,请几位自己出府,以后蓝家仆役册子上再没有几位的名字。” “……”几人俱都震惊,本以为挨了棍子就完了,谁知还要被赶出府,奈何嘴里堵着东西什么都说不出来。孙妈妈挥手让婆子们拖几人出门,遣散众人,自去屋里回复如瑾。 如瑾已让丫鬟服侍着梳洗更衣完毕,正陪坐在秦氏床边,一边守着睡梦中的母亲,一边喝茶提神。孙妈妈将她叫到一边,将院中事俱都说了,最后叹道:“这些人之前好好的,拘了她们问罪也还都算老实,不知后来怎地高英知道了侯爷拿砚台扔姑娘的事,之后就开始不老实,见我翻出了许多赃物,更是不管不顾教唆大家闹事,太不像话了,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撵了几个立威。” 如瑾抬眼看看她,“妈妈素日不是如此严苛的,此番撵人,却不只因嫌她们不像话罢。” 如瑾目光清亮,孙妈妈被看得低了头,知道瞒不住,只得解释道:“姑娘别生气,我是想着,侯爷正跟太太姑娘发火,咱们别因为一些小事惹他。若只说她们顶撞姑娘而受惩罚,说不定侯爷回来会借题发挥,干脆借着藏私撵走她们落得干净,有赃物在,侯爷也说不出什么。” “妈妈方才在厨房那边不敢用强,顾虑的也是父亲发火?”如瑾淡淡一笑,“妈妈多虑了。” 孙妈妈见如瑾不以为意,有些担心,忙劝道:“现下太太已经无事,姑娘别跟侯爷对着顶了,想法子慢慢转圜过来才是,不然日后一家子怎么相处,侯爷再怎样不好,毕竟还是堂堂侯爵,一家之主。” “堂堂侯爵,一家之主?他可当得起么。”如瑾哂笑。 “姑娘心里难受,我都知道,可……可还是要劝着姑娘一句,太太要紧,大事要紧。”孙妈妈叹着气,低声劝着,“姑娘和太太好不容易才掌了管家权,才过了几天顺心日子,经了保胎一事,侯爷怒气不小,姑娘若是不想法子让他消气,他冲动之下夺了管家权,恐怕咱们费心经营的一切立刻要成泡影。也难怪那些奴才乱想乱动,就连我也是担心得很……姑娘,你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哭够了,发泄了,还得振作起来想办法才是。” 孙妈妈上前要搂住如瑾,如瑾却抬手挡住了她,只是笑,“我为什么要哭,为什么要哄他消气,难道不是他弄得家里一团乱么。” “姑娘……” “若不是他,早年母亲何至于被夺了管家权,却被东府钻了空子。若不是他,家里这些姨娘姬妾何至于蠢蠢不安,得空就要生事欺负母亲。若不是他,我蓝家好好的待在青州,哪会跑到京都来蹚浑水。他无德无才,昏聩愚蠢,偏偏还自以为是,痴心妄想着要光耀什么门楣,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连我这闺阁女子都不如,却妄图在朝堂上与人争长短比高低!” 如瑾越说语速越快,最后已是满脸厉色,冷哼一声,“咱们从一开始就错了,想要掌握管家权,想要日子过得好,就不该哄他顺他。母亲送侍婢与他是受了多大委屈,到头来还不是被他不管不顾。我一心敬他,昨夜他还不是逼着我割了脖子。” 孙妈妈惊惧不已,连忙挥手遣退了屋中丫鬟,差点没上来捂如瑾的嘴。“姑娘可别这样,这些话关起门来发泄一下就好,出去可千万不要乱说。” “事实如此,妈妈难道不是这样想?” “这……虽然是这样,但是……” 如瑾道:“没有什么但是。董姨娘的阴毒和这些厨房奴才提醒了我,若不再当机立断,家里只会越来越乱。我不做些狠事出来,这些人没个怕处,日后还不知要怎样欺负母亲,碎骨子的事有了一次,难道还能有第二次不成!” 孙妈妈被碎骨子三字提醒,也明白过来如瑾所想,只是心里尚有顾忌,又不知如瑾作何打算,不免忐忑:“姑娘是想……” “惩治别人都是虚的,从根上治一治才是。”如瑾看看滴漏时辰,吩咐道,“趁着父亲出门未归,妈妈派个妥当人去请凌先生过来,只说给老太太看病。” “这……侯爷吩咐了不让再请凌先生进府,怕是外院不会让人进门。” “谁敢拦着,就让何刚砍谁,砍死了找我,我看谁有胆子耽误老太太的病。” 孙妈妈见如瑾说得严肃,赶紧出去找人做事。 如瑾回到秦氏床边,却见秦氏睁着眼睛。“母亲。”如瑾吓了一跳,虽然和孙妈妈两人说话都压着嗓子,又站得远,但屋中毕竟寂静,也不知秦氏听到没有。 “母亲您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不出声。”如瑾露出笑容坐到秦氏床边。 秦氏只是虚弱笑笑:“刚醒,什么时辰了?” 如瑾看看滴漏,“酉时过一刻了,母亲饿不饿,炉子上温着红枣汤呢,我喂您吃点好不好?” “好。”秦氏往起撑身子,“多吃些滋补的,我才能早日恢复。” 如瑾连忙叫外头丫鬟端汤进来,伸手扶住母亲,在她背后垫了几个迎枕靠着。飞云端着添漆托盘进来,如瑾便拿了碗匙喂秦氏喝汤。秦氏咽东西还有些困难,吃一口就要歇一会,却撑着将整碗汤都吃完了,额头冒了一层汗。 如瑾替她擦汗,外头厨房恰好送进饭食来,比日常晚饭精致许多,想是孙妈妈杀鸡儆猴起了作用,厨房剩下的几人做事又快又好。秦氏又略吃了几口饭食,实在吃不动了才罢。 没多一会的工夫,孙妈妈回来,一见秦氏醒了也是高兴,就道:“凌先生正好来了,让他给太太看看?” 如瑾点头,一时凌慎之迈步走了进来,仍是一身洁净青衫,竹簪束发,肩头有被细雨打湿的痕迹,却带着湿润草木香。昨夜辛劳遗留的疲累之态已经消失了,又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含笑。 如瑾上前作礼:“昨日幸得先生相救,未曾答谢,今日又要劳烦先生。” 凌慎之一揖还礼:“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不劳相谢。” 秦氏靠坐在床上,帘帐未曾放下,看见凌慎之有些疑惑,孙妈妈解释道:“是青州会芝堂的凌先生,曾跟着蒋先生进过咱们府的,太太也见过。恰逢先生来京,昨夜就是他给太太保的胎。” 秦氏点头:“怪道看着面善,以往在青州似乎见过。”又朝凌慎之道谢,“多谢你保我母子平安,感激不尽。” 孙妈妈将秦氏衣袖撩开,搭了帕子上去请凌慎之诊脉。这当口,如瑾用目询问孙妈妈,孙妈妈摇头,低声道:“没事,外院的人没敢拦着。” 凌慎之凝神片刻,抬首道:“胎儿无恙,只是夫人虚弱得很,需得好好调理。” “多谢先生。”如瑾称谢,让丫鬟带了凌慎之出外间,和孙妈妈搭手将秦氏安顿躺下,朝秦氏道,“女儿再请先生去看看祖母,您先歇着。” 秦氏应了,待如瑾出去却问孙妈妈:“昨夜是怎么回事,你详细说与我听。” 孙妈妈忙道:“您先养着吧,昨夜没什么事。” 秦氏蹙眉:“你别诳我,瑾儿脖上的伤古怪,你俩方才在窗下嘀咕什么?” 孙妈妈直接跪下:“太太养胎要紧,奴婢什么也不会说,您要是心疼姑娘,就快点把身子养好了。” 秦氏忙让她起来,再问几句孙妈妈也是闭紧了嘴,秦氏知道无法,只得闭目躺了,到底是身体虚弱,撑着清醒了一会,片刻后又是昏沉睡去。 外头如瑾遣退丫鬟,带了凌慎之进入西间,进门就是一礼。 凌慎之侧身避开,“蓝小姐何须如此,我已经说过,治病救人是医者本分。” 屋中只有一盏烛台,晃着幽幽浅淡的光焰,倒映在如瑾清澈如潭的眸中。“若是有人无病,我想求先生令其有病呢?”她轻轻开口。 凌慎之目光一凝,“小姐何意?” 如瑾请他在铺着绛紫绣缎的圈椅上坐了,低声直言相告:“不瞒先生,今日皇上又嘉赏我父亲,赐了晋王宅院于他,还特许蓝家居住京城。先生曾写纸条告诫我说,蓝家的功勋另有内情,想必先生比我更能明白,此番嘉赏怕是祸大于福。” 凌慎之听了,温和的神色渐渐有了一丝凝重,却也只是摇头:“这其中的事情我并不太清楚,先前听家中长者提过一两句而已,才提醒小姐留心。日间我又去仔细问过,只是听说朝中有几位阁老对襄国侯爷颇多微词,是以百官不敢沾惹蓝府,再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阁老们有怨言?”如瑾颇为意外,不禁凝了眉头,“原来我只道是皇帝和晋王的恩怨,不想还有阁老掺杂其中,如此一来事情恐怕更险。只可惜我身处内宅,对外面朝堂事无知无觉,只能胡乱揣测。” 她抬头看住凌慎之,恳切道:“只求先生帮我。” “蓝小姐有何难处?” 如瑾郑重言道:“皇帝对我父恩赏越多,蓝家越招人嫉恨,朝堂之事波谲云诡,而家父脾气先生昨夜想必也有了解,他的性子,一旦陷入朝堂争端恐怕是凶多吉少,我蓝家上下只怕难以保全。只求先生一剂良方,能让家父卧病在床一段时日,躲过眼前事再说。” 凌慎之吃了一惊,“小姐这是要……” “先生听我一言。”如瑾诚恳坦白,“以药物害生父卧床,实乃不孝之举,然而世有小孝与大孝之分,我今日所求失了小孝之礼,全的却是大孝节义。” 凌慎之似有触动,惊讶的目光渐渐变得和煦,温言道:“何为小孝,何为大孝,愿听小姐明言。” “小孝者,顺父母之意,行父母所求,无论父母意求是善是恶,是慧是痴,但凡开口,无不应承,此为浅薄愚孝。大孝者,能顺,能逆,顺以为膝下承欢,逆以为补漏填缺,以一己之不顺而补父母之错漏,以全家族,挽家业,此为大孝。” 如瑾侃侃而谈,又道,“今日求先生一方,我所做的就是要阻止父亲入住晋王府,避开朝臣指摘,但请先生相助。” 凌慎之眸底有激赏之色,待到如瑾说完,已是点头应了:“朝堂事我不懂,但小姐苦心我却明白了,让侯爷卧床并非难事,小姐所求,凌某答应。” “多谢先生。”如瑾福身郑重一礼。 窗下长桌搁着笔墨,如瑾挽袖研墨,凌慎之挥笔写下几味药材,“掺杂一起捣碎成粉,用在侯爷饮食里,睡一晚起来就会状似风寒。” 如瑾接了方子,详细询问:“能维持几日?” “一次三五日,吃了治风寒的药剂也是不管用的,若想时日久些,再用一次便是。”凌慎之又叮嘱,“只是药物毕竟伤身,不可常用。” 再伤身也比身首异处强,如瑾对前世种种记忆深刻,捏了方子,只道:“多谢先生提醒。” 时候不早,防着蓝泽突然归家,如瑾便请凌慎之去前院老太太那里看了看,然后着人送他回去。 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如瑾随意扫了一眼院子,突然发现蓝如琦正隔着纱窗朝外看。如瑾看过去,蓝如琦就关了窗子,不一会,屋中灯火熄灭了。 “这两日着人留意着四妹。”如瑾往回走,低声吩咐碧桃。已经当众惹了董姨娘,蓝如琦却不见怎样,一整日都在自己房里待着,如瑾想起她那双眼睛就觉不踏实。 很晚的时候蓝泽才回来,身上还带着酒气,似是在外与人饮宴过。他依旧是不进内院,只在外院书房歇了,小彭氏本想去伺候,被闻讯赶来的贺姨娘遣退一边。 “侯爷伤还没好全,少喝些酒吧。”贺姨娘扶着蓝泽进内室,伺候着他洗漱更衣。 蓝泽眯着眼睛,两颊通红,晃晃荡荡倒在床上。贺姨娘端了一碗甜汤近前:“侯爷喝了再睡,这汤暖胃,也能解酒。” ------题外话------ 感谢jyskl521,didodo两位姑娘的月票。 电脑有点卡,不小心按错了似乎是删了谁的留言,抱歉了。大家的留言我看到就会回复,只是似乎系统有延迟,有时要很晚才能显示在页面上。 094 还施彼身 蓝泽迷迷糊糊地握了贺姨娘的手,只在她保养得宜的掌腕间摩挲,又要伸臂去搂她。贺姨娘连忙躲开,“侯爷喝醉了,赶紧喝了汤歇着吧。”说着用羹匙盛了汤水放到他嘴边。 蓝泽推开汤匙,汤洒了一领口也不顾,伸手将碗拿过来自己仰头咕咚咕咚喝了,然后丢到一边,又去搂贺姨娘:“喝完了,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贺姨娘的锦褙盘扣。 贺姨娘被他酒气熏着,连忙别脸躲开,蓝泽那里轻车熟路的已经将她上衣扯开,露出里面玫瑰色的无肩抹胸。若是以往,贺姨娘也就从了,但这一夜一日看到他对秦氏所为,单只旁观亦是心寒。如今见他这样酒气熏天的回来,对怀胎卧病的夫人不问一句,反而抱着妾室求欢,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宠的妾室,也是大感别扭,下意识的奋力一挣,就将蓝泽推到了一边。 不想却碰了蓝泽左肩未愈的伤口,蓝泽顿时疼得一惊,酒也醒了大半,睁眼看见贺姨娘脸上未及掩饰的嫌恶之色,怒气顿起,捂着肩膀喝道:“作死吗!” 贺姨娘又羞又恼,匆匆掩住衣服,却不敢顶撞他,蹲身行礼,放柔声音低声劝着:“侯爷息怒,是妾身没轻重,妾身跟您赔罪。您快躺下歇着,累了一天了。” 蓝泽黑着脸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贺姨娘告一声罪,收拾了碗匙托盘退了出去。出外间却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这里伺候么?” 贺姨娘扫一眼她刻意装饰过的容妆,以及拉得过低的领口,只道:“内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这里歇息。下雨天凉,彭妹妹穿衣谨慎点,小心着了风寒。” 小彭氏待要说什么,贺姨娘举步出了门,径自回内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两声,换上一副甜软的笑脸,掀帘子进了内室蓝泽卧房。 贺姨娘回到内院先去秦氏那里看了看,秦氏睡着,如瑾见她进来,笑着起身让座,“甜汤呈给父亲了么?” 贺姨娘点头,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叮嘱道:“侯爷喝多了,我这里没机会给他说汤是姑娘备下的,姑娘还是想些别的办法哄侯爷转圜吧。” 如瑾笑道:“有劳姨娘,只要父亲喝了汤,是谁准备的又有什么关系,恐怕若是姨娘说出来,父亲反而不愿意喝了呢。” 贺姨娘叹口气,“侯爷性子倔,姑娘身为晚辈多顺承一些,父女之间什么都好说,等侯爷消气也就好了。” “多谢姨娘提醒。时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贺姨娘起身告辞:“姑娘也早点歇着,两天一宿没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头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约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于是也让人在临窗榻上铺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后半夜,下了许久的细雨才算是停了,但凉意仍旧没有消除,即便窗子都关着,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凉,睡得很不踏实。到了天明起床的时候,青苹拿了一件夹里的浅孔雀蓝褙子进来,低声道:“今日晨起天凉,不同往日,姑娘穿这个罢。” 如瑾睡得时候太短,勉强起来只觉脑子昏沉,顺手将窗子开了一道小缝去看外头,顿时感到一阵凉意,人立时清醒了。她连忙把窗子合了以免凉风吹进伤了秦氏,看看青苹手里的衣服,“再凉也用不着穿这个,这是春秋两季穿的。” “姑娘还当是夏天么,都什么时候了。”青苹放了衣服,顺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场秋雨一场寒,眼看着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单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么?”仔细算算时日还真是,七月初一离的青州,路上耽搁了许久,现下可不已经入了八月。 青苹伺候她穿衣,说道:“八月十一了,眼看着就要过节,咱们府上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如瑾只觉日子过得飞快,似乎暑热当头的时候就在不久前,怎么转眼就是秋天了。只怪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亲和内宅各人身上,哪有闲心去关注天气时节。 两人在这边小声说话,秦氏那里也醒了,如瑾连忙过去伺候。正梳洗的时候,外头有丫鬟进来禀报:“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请大夫了,听说侯爷晨起就开始头晕。” 如瑾心知肚明,转目去看母亲。秦氏先是微愣,继而只是说声“知道了”,就将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亲别着急,如今时气变得快,初到京城也难免水土不服,许是父亲不小心受了凉,没什么的,我一会过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没说什么,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让如瑾喂了一碗粥,之后伸手抚摸如瑾的头发,叹道:“这两日你累坏了,眼睛现在还有血丝呢,赶紧去吃了早饭再好好补一觉,我已经没事了,你别累出好歹来。” 如瑾笑着劝母亲放心,自去外间用了早饭,一时有孙妈妈过来低声道:“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董姨娘房里就抬出了一个人,是厨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里养病去了。我刚去看过,真是……” 如瑾问:“怎样?” “是。出气多进气少,不过一夜工夫,整个人一点血色都没了,躺在那里根本见不到活气,可偏偏身上哪里都没伤痕,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一边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么个不声不响的人,整日不爱说话,留下力气可不都用在歪门邪道上了,她要是惩治谁,想必有不露痕迹的好手段。要是没有高英,她怎么会落这个把柄给咱们,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孙妈妈感叹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会叫,董姨娘未免太阴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请个大夫给高英看看,要是她真这么死了……” 如瑾脸色冰冷的坐在那里,沉默了许久。孙妈妈看着她脸色,叹口气,道:“要么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灭去吧,总之又不是咱们动的手,死了变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终道:“她有错,但罪不至死,找人给她看看罢,养好了赶出府去便罢。” 孙妈妈答应着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这心态不对。”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导,“眼下这境况我们是不能心慈手软,但也不可滥伤无辜。那高英不过是私藏拐带一些东西,顶撞我几句,这等错处,打板子罚月钱甚至赶出府都不委屈她,伤她性命就是不对了。” “那……姑娘还送她去董姨娘那里……” “这是我没料到董姨娘这么狠。她喜欢背地搞阴私,明里却从来不敢做什么太过分的事,是以我只道她顶多打高英一顿,谁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来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时疯起来,明面上也不顾忌旁人眼光。” 贺姨娘带人过来,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爷那边让我打理内院箱笼,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说过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动手,先来探口风。 如瑾便道:“父亲不是病了么,一时也搬不走,先这么放着,等他好了再说。外院那边告诉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动。” 贺姨娘为难:“吕管事只听侯爷或老太太的,咱们使唤不动。” “姨娘且去,他若不听,到时再说。” 贺姨娘便不再多说,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着秦氏坐了一会,母女俩聊些家常,秦氏几次想问这两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将话带开,只让她好好休养。一时秦氏累了,如瑾安顿她躺下歇着,这才出去。到西间写了张东西揣在怀里,带了人去前头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还是一心惦记着圣上恩赏的事情,又一直没见蓝泽进来,正坐在那里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凌慎之看过诊,说是一时好不了,需得慢慢养着,如瑾也无法,眼见着往日精明威严的祖母变成了这个样子,只能叹气,叮嘱丫鬟们好好伺候着,陪了一会,就遣婆子去外院令仆役回避,然后带人去了外院。 蓝泽在内室躺着还没起床,屋里湘帘换了布帘,窗上也挂着帘子,是蓝泽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诊走了,留下治疗风寒的方子,屋檐下小吊子上正煎着药。恰好贺姨娘从内室出来,脸上残留着怒意,看见如瑾才勉强换了笑脸,低声道:“姑娘来啦。” “父亲如何?”如瑾对其怒色只做不知。 贺姨娘道:“侯爷晨起头晕,身子滞重,还觉得冷,想是昨夜饮酒受寒所致,蒙着被子发汗呢。” 如瑾在外头锦椅上坐了,听见内室里隐隐传出蓝泽的声音,仿佛是在发火。因为堂屋与内寝中间还隔着一个房间,所以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贺姨娘听见那声音,脸上笑意淡下去,只道:“小彭氏在里头伺候呢,姑娘不用担心。” “我自然不担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贺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气,不在这上头多提,只问,“吕管事可听话?” 贺姨娘无奈摇头,如瑾便吩咐丫鬟:“请吕管事进来见我。” 东梢间那里有道屏风,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间,走去在屏风后坐下,不一会吕管事进来了,朝屏风行礼之后问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吕管事年近五十,是蓝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爷在的时候就颇得看重,与内宅钱嬷嬷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风的镂空花纹打眼看他,发现他瘦了一些,想是近来奔波劳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吕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该做的。请问姑娘有何事么?” 他言语间似乎不耐烦在这里应承,如瑾笑笑,“吕管事急着下去做什么呢,可是忙着收拾东西搬家?” 吕管事回道:“姑娘说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经跟侯爷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将整个院子走完,咱们要安顿过去实在是有许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亲病着一时也搬不了家,这里的东西不用收拾,那边宅子也不用去打扫。” “姑娘这是何意?”。 “吕管事照办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晋王旧宅收拾。” 吕管事拒绝得干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从。姑娘帮着太太打理内宅是好事,但老奴劝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爷料理。之前何刚的事情老奴看着姑娘面子留下他,但毕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后还是少做一些。” 这话说得不客气,如瑾便不跟他啰嗦,直接道:“父亲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复,母亲亦在养胎,蓝家总得有个说话的,管事不必多虑,一切听我吩咐便是。” 吕管事资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里,何况蓝泽昨日还跟如瑾动过大怒,他也看在眼里。而对于小厮们传说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吕管事只当是笑话,私下还说小厮们窝囊。如今见如瑾跟她摆小姐架子,立刻便说: “姑娘这话错了。侯爷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务没有让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济还有二老爷,姑娘请回内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长待的地方。更何况赐宅搬家是圣上旨意,姑娘怎么能抗旨不遵。老奴这就下去收拾东西了,这几日收拾完,侯爷的病也该好了,正好举家迁入新居。” 说罢行了一礼就要离开,如瑾一扬脸,碧桃上前拦在了门口。 “三姑娘要做什么,这样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吕管事一挺身板,捏着胡子。 碧桃道:“吕管事,姑娘怎样也是您能说的?您在府里年头多,主子体恤您辛苦,尊称一声管事,但您自己可别倚老卖老,忘了主仆之别。” 吕管事立刻吹胡子:“你个小丫头片子,吃过几年米就敢教训起我来!” 如瑾笑道:“吕管事这话是要连我也说上么,碧桃年纪比我还大呢。” “老奴不敢。”吕管事嘴里说着不敢,语气却是生硬得很,没有半分恭敬。 “您老资历深,难免脾气大些,不将我放在眼里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看着吕管事,“不怪您不拿我当回事,我原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眼界浅,没见过世面,所知所闻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谁家儿子强抢人家闺女,闹出人命这样的小小谈资。” 吕管事脸色微变,“三姑娘的话,老奴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您老认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抖开来,放到桌上,“苦主写的状子,画的手印,您看看上头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吕平,您的儿子?” 吕管事一把将纸抢在手中,三眼两眼看完,不禁恼怒,“这是哪里来的?三姑娘手里怎么会有这等腌臜东西!” 如瑾道:“腌臜么?我看这状子干干净净,出自有名状师之手,文理十分通达,倒是状告的事情十分腌臜。” “这纯属刁民恶意欺诈,我家孩儿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吕管事不必跟我解释,做没做过,状子递到官府衙门自有人会查清,您给了苦主银子以为能压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银子的,只为讨个公道。” 吕管事脸显怒意,“这伙刁民人在哪里?” “在哪里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状子送过衙门,大堂相见,苦主自会出来跟您对质。” “荒唐。他们明明就是想多讹钱财,污蔑我家,等于是给侯爷抹黑,三姑娘难道要帮外人构陷自家侯府么?” 如瑾摇头:“吕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难道您老以为凭几个破银子就能抵过人命,从此高枕无忧?” 吕管事几下撕了状纸,气愤道:“三姑娘为了挟制老奴,竟然翻出陈年旧账来,连侯府脸面都不顾了,这事要是在官府闹起来,就算是当堂判了我儿无罪,谣言传出去也对侯爷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爷大发雷霆?” “笑话,侯府的脸面可是靠花钱压事维持的么,您儿子有没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视他,缓声道,“您老不糊涂,还知道侯爷会大发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状子一旦递到京兆府,可没有佟太守帮您压着。满京城官吏公卿会因此对蓝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亲发怒,不知您老这管事还当不当的牢靠。” 吕管事脸色变了几变,继而连连冷笑:“三姑娘拿这个要挟我?影响了侯爷脸面,姑娘就能不伤皮毛?三姑娘不怕损了亲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时一并将姑娘所作所为说给侯爷听听。” “不怕说给管事听,我还巴不得父亲前程有损,老老实实回青州待着去。”如瑾笑笑,“不过您老是多虑了,仆役犯下的丑事影响不到蓝家前程,顶多是给父亲脸上抹点黑,激怒他回来惩办您老。” 吕管事恼火:“我……我现在就把姑娘作为告诉侯爷去!” “请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认。” 吕管事气结,站在那里喘粗气,一把花白胡子乱颤着。 碧桃就道:“您老硬顶着有什么用,惹了姑娘事情闹出来,您老几十年的老脸可就没了。侯爷向来重视脸面,何况又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一发火当场打死您儿子也说不定,您一家子别指望再在府里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吕管事温言道:“您老何须如此生气,只要日后听从我的吩咐,我自不会与您为难,一如既往尊重您。” 吕管事杵在那里,神色不断变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着答复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后就不再理他,带了碧桃出去。贺姨娘和几个小丫鬟正在外间等着,中间隔了次间,她们只听得里头吕管事发火,具体什么也听不清,贺姨娘一见如瑾出来就担心的问:“姑娘和吕管事怎么了?他是积年的老人,姑娘轻易别跟他硬碰硬。” “已经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间那边扬脸,“小彭氏还在里头?” 贺姨娘想劝几句,听见小彭氏就将要劝的话放下,先说起这个,“药好了,伺候侯爷吃药呢。”往日她都能凭着身份将小彭氏打发走,但无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蓝泽,蓝泽不想见她,于是小彭氏又趁机占了先。 如瑾看她脸色也猜出几分,便道,“姨娘不必忧心,且忍耐几日。我先走了,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来看望过了。” 贺姨娘没明白“忍耐几日”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着,送了如瑾出去。回来之后蓝泽那边还是不愿意见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着小彭氏的笑脸也觉刺眼,便带了人也回了内院。 …… 一连两日,蓝府都处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明明曾经父女翻脸动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样的恩赏,然而这两日,外院内宅都是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唯有蓝泽病床上偶尔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没停的絮叨,算是宅子里比较突出的响动,其余的,都是风平浪静。 内宅里,仆婢们经了观刑一事之后,虽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着看如瑾母女的笑话,但在蓝泽未作处置的当口,谁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当成了儆猴的鸡。而外院里,原本因了赐宅旨意而喜气洋洋的众仆役,也被吕管事弄得有点蒙,不知这位向来有分寸的老管事闹的是哪一出。御赐宅院的大喜事,吕管事偏偏自作主张跑去外头请了算命的看卦,说是最近蓝府不宜搬迁,需得过上至少一个月的才能筹谋,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许久出去。 蓝泽自然是不高兴,听到消息就从病床上坐起来指着吕管事骂了一通,奈何吕管事咬死了这事就是不松口,一时老太太还知道了,也帮着吕管事教训蓝泽要信奉神明,无奈蓝泽只得暂缓乔迁,于是内外院子收拾箱笼的事情就暂时搁置,谁也不再提起。 消息传到如瑾耳中时,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着细毫笔,替秦氏描小儿衣衫的花样子,听蔻儿学说外头的事,只是笑了笑,挥手让蔻儿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着嘴惊叹:“姑娘真把老家伙挟制住了!这下看他还敢不敢跟咱们摆老管家的款,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告吕平的那家人姑娘怎么安置的,奴婢一点都不知道呢,是孙妈妈安排的么?” 如瑾扑哧一声笑了:“哪有什么安排,那家人早被吕管事赶出青州了,现下在哪我怎么知道,连状纸都是我自己改了笔迹乱写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来是……是彻头彻尾骗吕管事啊?” “也不算骗啊,吕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确有其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头留意出来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过味来,回想当日在外院跟吕管事对峙的情景,只觉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吕管事这算吃了大亏了!没根没影的事情,竟让他不得不跟姑娘低头,姑娘赚大发了呢,按照做买卖的话说,这就是一本万利。” 如瑾细细描一笔广玉兰花蕊,笑着摇头:“就你怪话多。什么一本万利,恐怕也只是诓骗他一时,吕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极点的,难免有回神的时候。” 碧桃咂舌:“到那时他还不得气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应过来,再不听姑娘的吩咐了该怎么办呢?” “先顾着眼下再说,主要是不能让他派人去晋王府收拾,那里咱们绝对不能沾。” “为什么?皇上赏宅子不是荣耀吗?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么想的。” 如瑾摇头道:“福兮祸之所伏,天家赐的荣耀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们认字,也讲些故事给你们听,你难道不记得其中有许多乐极生悲之事么?” “可是……可是眼下咱们家刚有点光鲜事,也不算‘乐极’呀,”碧桃还是不大理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咱们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这种地方的呢,比咱们青州时下人住的院子还不如,姑娘,难道这也算‘乐极’吗?再说您教给奴婢们说,得意忘形就会乐极生悲,如今咱们家哪有谁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广玉兰饱满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泽之态,隐隐似有馨香透纸而出,端婉沉静恰似如瑾被烛光映照的脸颊。“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乐极生悲,若能乐极之后才有悲怆袭来,那也罢了,好歹总有乐过的时候,尚不算亏本,就怕是刚乐了几天已有祸事,那才是有苦没处诉。” “……难道我们眼前就有祸事么?”碧桃长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于未然,总不能眼看着祸事来了才手忙脚乱想办法,恐怕什么都来不及。最好就是从一开始就不沾染险事,一直平安过下去。” 烛台焰火啪的一声响,碧桃拿了银签子去挑灯芯,又问:“可姑娘也说过富贵险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险事,哪来的侯门富贵呢?侯爷怕就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说他糊涂。”如瑾反问碧桃,“就家里这些事来说,你觉得他有险中求富贵的本事么?满天下期盼富贵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贵的又有几个,若无本事而强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还会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着家业过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顺着如瑾的话回想蓝泽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似乎真的没一件是有谱的,好容易立个功让人高看一眼,上京谢恩还遭了血光之灾,至于内宅种种,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终碧桃也只得承认:“侯爷似乎不是能将事情办好的人……考虑事情不周全,还认死理易冲动,耳根子也软。”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别看东府蓝泯心思不正,但伶俐处比他还强些。” 主仆二人正说着,蔻儿又进来回事,说是外院那边侯爷在发脾气,拿了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该!”碧桃先叫了一声好,忙问,“是什么缘故知道吗?” 蔻儿摇摇头:“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个婆子进来请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着呢,贺姨娘也不管,就来问问姑娘怎么办。”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这种事问姑娘做什么,姑娘还能管侯爷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动,吩咐蔻儿:“去问那婆子,董姨娘在哪里。” 蔻儿一脸茫然的去了,须臾转过来,愕然道:“姑娘是怎么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爷那里,听说哭得死去活来。”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里做主,又跑来内宅问什么示下,打发那婆子出去,我这个做女儿的难道能插手父亲与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说一句,拿了细毫笔继续描玉兰花。 碧桃跟着蔻儿到门口瞅了一眼,回来说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动可近呢,想必是来替她求救兵的。糊涂东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么事,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谁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只一笔一笔描绘那银花玉雪,笔尖蘸满了淡香乌墨,轻轻一转腕,就是一道润泽而柔软的圆弧,几笔下来,一朵迎风盛开的广玉兰跃然纸上,再描几笔,是闻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于花前叶底灵动地闹着。 已是亥初时分,半开的窗扇透进些许凉风,大半个圆月在天上挂着,冷冷照着内院,也冷冷照着外宅。 外宅正房那里灯火通明,满院子仆役或隐在灯和月照不到的暗影里,或有胆子大的直接站在房檐下听动静,透着纱窗朝屋里窥探。时候已经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里静静的,屋中传出来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响亮,惹得隔壁几家好事的下人也跑来院门口偷窥。 “……贱婢!本侯多年来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蝎心肠,要让本侯绝了子嗣是么!”蓝泽的咆哮在屋里响着,夹杂着沉闷的啪啪声。 院中听到的下人无不打寒战,他们可都亲眼看见那么粗的马鞭子送进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闷响。有些跟小彭氏熟识的不禁有怜香惜玉的恻隐之心浮上来,暗忖侯爷怎么就下的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样娇俏的美人。 “侯爷侯爷……奴婢没有,不是奴婢啊……侯爷饶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经弱了许多,声音早就变了腔调,嗓子都喊哑了。 蓝泽的卧房里,几盏灯台将满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头散发跪趴在地上,被蓝泽手中粗粝坚硬的马鞭抽得左右打滚,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从头到脚遍布全身,像是缠绕在濒死之人身上的血藤。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里,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蓝泽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着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满愤恨的目光灼灼盯着她,眼里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实质的蛇,要冲过来将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与小彭氏对视,也不敢细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只能扶着桌案的边沿勉强站住,望着蓝泽低声哭泣。“侯爷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痴心,她是为了给侯爷生育儿女心切才一时糊涂……” “本侯只能要她生的孩子么?”蓝泽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辈子生不出来,难道要把其他人给本侯生育的血脉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声惨叫,实是蓝泽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几乎背过气去。“董香儿你住嘴!假惺惺的给我求情,还不是暗中挑拨侯爷上火!侯爷,侯爷您不能听她一面之词就要置奴婢于死地啊……奴婢什么都没做……” 蓝泽方才一鞭下手太重,虽是用的右手,但也牵扯了左肩箭伤,不免疼得吸了一口凉气,扔下马鞭抚着肩伤皱眉。董姨娘连忙上前扶住他:“侯爷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紧的,妾身什么都能忍,只求您别再生气了,要是您气坏了让妾身怎么办,让琦儿和琨儿怎么办呢。”说着,眼泪流得更汹涌。 蓝泽握了她的手:“让你受委屈了。这么些年,只有你最细致体贴,下人们背地里欺负过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头倚在蓝泽胸口,“侯爷……有侯爷这一句,妾身什么委屈都不在乎。” “侯爷!奴婢真的没有下药!侯爷您不要被她狐媚蒙蔽!”小彭氏眼见两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涌上心口。 她喊得嘶哑,听起来还有些渗人,蓝泽上前一脚踢开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么会在你衣箱里翻出来,到了此时还敢咬牙不认。” “彭妹妹,你未免心肠太毒了,我不过昨夜在侯爷这里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掺了猛药的汤水给我喝,要不是我没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认出来,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泪,“侯爷又是伤又是病的,怎么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边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这种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气得七窍生烟:“你胡说!你胡说!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蓝泽又是一脚踹过去,董姨娘连忙拽住:“侯爷别生气,小心闪着身子。您还病着呢,妾身扶您去歇着可好,为这种人不值得您伤身体啊。” 蓝泽打了半日也累了,冲着外头吼:“来人!给本侯将这贱婢脱下去关起来,不许给她吃喝!”又对小彭氏道,“你给我好好反省!” “侯爷……侯爷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么都没做,奴婢对得起你……”小彭氏哭着要爬过来求饶,早有两个婆子进屋将她连拖带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里,小彭氏因有蓝泽宠着未免骄狂些,将其他仆婢都不放在眼里,得罪的人不少,现下这两个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难的,幸灾乐祸之余,拖着小彭氏就关到了偏房一间放杂物的小仓库里。“姑娘在这里好好反省,这可是侯爷吩咐的。”婆子带上门,从外面闩了,扬长而去。 屋里狭窄阴暗,又没有点灯,前头有偏房的屋舍挡着月光更是照不进来,小彭氏一身伤痕被人扔到地上,举目四周全是黑暗,刚动一动,就不知碰到了什么东西,磕的伤口钻心的疼。 “董香儿你不得好死,我不会放过你的,绝对不会放过你!”她恨恨骂着,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稍微一动就会牵扯马鞭抽打的伤痕。 屋子里黑沉沉的,经年潮湿的尘土气直往她鼻子里钻。京城地处偏北,八月时节,白日还有些残留的热度,到了晚间就是凉,何况她还处在这么一个常年不见阳光的阴冷屋子里,自是更加难受,身上又有伤,只觉得地上寒凉刀子似的直往身体里透,一会不到全身都凉了。 “侯爷……侯爷你怎么能听信贱人谗言,那个贱人是蛇蝎心肠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无助哭泣。 门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后阴曹地府见了阎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状,可别告错了人。” 门闩轻响,董姨娘幽魂似的闪了进来,又将门合上。她手里提着一盏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气灯笼,微弱的光线只够照出身前一尺。将灯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给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丝光亮,却又不会惊动外头的人。 “你!贱人!”小彭氏一见她,立刻从疼痛和寒冷交织的半昏迷状态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骂自己么?往自己的吃食里下药,这不是你当日陷害太太的法子么,我也是跟你学了皮毛而已。” ------题外话------ wj6225,有脚的风,minshi,谢谢三位的月票! 095 狠下毒手 “你、你怎么知道……”小彭氏一惊。 董姨娘轻轻道:“我怎么会不知道,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出来。你那点小手段,也就骗骗咱们不理内事的侯爷而已。不但这事我知道,当年你师姐的事我也知道,怎样?” 小彭氏惊疑,不觉抖了一下,却又反应过来:“我做过什么与你何干,你竟然这样阴险歹毒地害我,我哪里得罪过你!” “没有得罪过我么?”董姨娘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支颐细想,“嗯,说起来,明面上是没得罪过我。” “暗地里也没有。” “暗地里?那是我防备的严实,没有给你可乘之机。再不然,是你和那起没眼见的奴才一样,根本未将我放在眼里。”提起这点,董姨娘眼中蓦地腾起一点火焰,在这昏暗的屋子里,她的眼睛像是野兽闪着幽光的瞳。 小彭氏被她骤然带了阴气的话吓得心中一惊,不由自主别开了眼睛不再盯着她,董姨娘却伸手将小彭氏的脸扳过来,微微一笑。 “无论如何,今日你也不用再辩解什么了,有力气不如留着点,好应付黄泉路上的鬼差。” “你……”小彭氏悚然,“你要做什么……” 董姨娘一伸手,将小彭氏已经七零八落的外衣扯开几许,顺势将她腰间系束小衣的葱香色汗巾子拽了下来,拿在手里一转腕打了个结。 小彭氏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看那巾结魂都快吓飞了,“董香儿!我跟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敢害我性命,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待要躲开董姨娘身边,但小彭氏身上遍布伤痕,随便动一动那里都是痛得钻心,动作迟滞不灵便,就被董姨娘一伸手将汗巾子的圆结套在了脖子上。 “彭妹妹还是噤声吧,周围没有人,再喊也不会有人来帮你。”董姨娘手上一紧,巾结收起,小彭氏顿时被勒得说不出话来,赫赫张着嘴直瞪董姨娘,顾不得身上鞭伤,手忙脚乱上去撕扯。 董姨娘手上又紧了几分,将小彭氏勒得气息微弱,“彭妹妹,这可不是我要害你,奈何太太和三姑娘逼迫得紧,我一个出身寒微的妾室又能有什么办法,你日后变了鬼要报仇可别盯着我,自去找正主纠缠。” 她的声音阴测测的,小彭氏已经被勒得手脚发软,意识也在渐渐模糊,并没有将她的话听仔细,只是感觉那声音飘忽在耳边,真像是地府鬼差在吆喝新魂。 “放、放开我……求你……” 小彭氏拼尽力气从嗓子眼挤出几个字,眼中光彩一点点消失。董姨娘不顾她指甲掐划自己手腕,只咬着牙用力,一下一下将汗巾子勒得紧一点,再紧一点,终于将小彭氏勒得双眼圆瞪,舌头也微微外吐。 “昔为横波目,今作死鱼眼。”董姨娘突然笑起来,竟有闲情逸致念了一句诗,对自己灵光一闪做出的改动颇为自得,“彭妹妹,你惯常喜欢卖弄戏班子学的一点皮毛,跟侯爷吟风弄月的谈论诗词,今日你走了,我也用诗送你。” 说着,低头到小彭氏耳边,细声细气说道,“你看,我也是会念诗的,并非不通半点文墨呀。” 小彭氏圆睁的双眼显得无比大,瞳孔中灵动的光芒终于是消散干净,化作了毫无生气的死灰色,挣扎舞动的手脚也慢慢软了下去,再不能做那些徒劳抗争。 董姨娘又紧紧勒着她许久,确定她再无一丝气息了,方才收了手,嫌恶的看了一眼她呆滞圆瞪的双目,冷哼一声,“有本事再阴毒地盯着我啊,方才在侯爷那里,彭妹妹的目光可是将我吓得不轻。” 她将汗巾子从小彭氏脖颈间绕了下来,举目望望,稍微踮起脚攀住一根墙上横挂的长木,是仆役放在那里准备做木架子的,还未曾用到,平白放着。董姨娘看看正合用,比顶上房梁省力,就把汗巾子系了上去,打个结,又转回身拖了小彭氏冰凉的身子,将小彭氏的脑袋套进那个结扣里。 董姨娘日常颇为怯弱,也不知哪里来得这样大的力气,轻轻松松就做完了这一切。她站开几步看了看,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拍拍手上沾染的尘土,低低说了一句“妹妹走好”,就去墙角将小灯提起,转身闪出了小仓库。 仓库里恢复了先前的黑暗,依旧那样冰冷。偶尔有一两只老鼠从墙边悉悉索索溜过,碰到小彭氏冷透的尸身微微停顿一下,然后又绕开去,继续向前跑着。 董姨娘到屋外就熄灭了灯笼,无声无息转过仓库的角落。等候在偏房墙角的丫鬟石竹见她过来,迎上来扶了她,主仆两个走进外院。 院子里已经熄了半数灯笼,先前看热闹的仆役们也都先后散去了,各自回房歇息,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个值夜的小厮靠坐在窗台下打盹。“姨娘,还去侯爷那里伺候么?”石竹轻声问。 “侯爷歇了,我们回去。”董姨娘看一眼蓝泽房间,并不停留,沿着墙角进了穿堂。 内院的门已经关了,石竹上前轻轻叩门,有看门的婆子上前问了两句,开了门,也不理会董姨娘,等她们进来就立刻重新闭门,睡眼惺忪的回去值房继续睡觉,嘴里嘟囔几句抱怨的话。 董姨娘自是都听在耳里,扯了扯嘴角,带了石竹走开。石竹也见惯了其他仆婢不将主子放在眼里,司空见惯没说什么,只一边扶着董姨娘走路一边低声道:“那库房阴冷阴冷的,小彭氏在里头待一宿定是要生病,没想到侯爷发了这么大火。” 董姨娘弯唇:“侯爷这么多年,心里头最在意的是什么?一是重振家门,一是子嗣,我还不知道么。” 石竹叹口气:“小彭氏也是活该了,没想到她平日看着好好的,竟然能做这种事呢。上次她自己孩子没了,许是她平日做坏事损了阴德。” 听见丫鬟这样感叹,董姨娘也不说什么,径自回房梳洗安歇。 银盘似的月亮挂在高天,还未圆满,却也是亮堂堂的,将内院里一屋一舍一草一木照得清晰。夜里渐凉,草丛里还有鸣虫延续着夏日高亢嘹亮的曲子,只是听起来,那声音也开始透了一些萧索。 次日晨起,如瑾在蓝老太太房里遇见了进来请安的蓝泽。“父亲。”如瑾依礼请了安。 蓝泽正被老太太拉着絮叨恩赏的事情,有些烦却又脱不开,见到如瑾脸色不由就是一沉,没有答话,如瑾便自己在下首椅上坐了。 蓝老太太嘴里一直不停的说着,一时说要大排筵席请客,一时又说要去京都最有名的寺庙里烧香,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已经说过了无数遍,别人都能背下来。蓝泽听了一会,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这几日他每次来请安都要被絮叨一边,即便孝心再重,实在也是耐不住,最后只好打断了老太太:“母亲,我外头还有事,您且歇着,晚上我再来看您可好?” “哦,那你快去,别耽误了正事,晚上要是忙也不用过来了。”老太太立刻止住了话头。 蓝泽施礼告退,刚退出门外没多久,屋中的如瑾就听见他在院中低喝了一声。 “怎么了?”蓝老太太听见就问。 如瑾站起来笑说:“想是跟哪个奴才发火呢,祖母别担心,我去劝劝。” 老太太道:“撵了那不懂事的奴才。” “是,您老人家用早饭吧,别理会这些小事了,孙女这就去撵人。”如瑾安抚几句,带了丫鬟出门,只看见蓝泽匆匆而去的背影转过院门口。 “去打听打听,又是出了什么事。”如瑾脸上的笑容退去,低声吩咐小丫鬟蔻儿。 蔻儿腿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应了一声抬脚就跑。如瑾这才带着人去后院看秦氏。 秦氏已经能起床稍微活动,正由丫鬟扶着在屋里慢慢走着,见了如瑾过来就让外头小丫鬟摆饭。如瑾陪母亲到饭桌边坐下,刚吃了没几口,蔻儿就慌慌张张的回来,进屋一见主子在吃饭,踌躇着不敢上前。 如瑾看看她,用目示意她老实候着,陪着秦氏将早饭用完,扶了母亲回房,这才转出来将蔻儿叫到一边,“怎么了?” 蔻儿脸上有惊惧的神色,“彭……暖玉姑娘没了。” 碧桃皱眉:“什么有了没了的,说清楚点。” “是、是死了,暖玉姑娘死了,侯爷在外院那里发火呢。”蔻儿缩缩脖子。 碧桃吃了一惊,虽是昨夜口口声声说“打死了活该”,但真听了这信还是一时回不过神来,难以置信,迟疑着问:“被……被打死的?” “不是不是,是关在小仓库里,她昨夜自己吊了脖子。”蔻儿说着打了一个激灵,毕竟年纪小,心里害怕得很。 如瑾坐在一边听着两个丫鬟问答,此时方才开口:“父亲那里发的是什么火?” 蔻儿道:“好像是在责怪人不把暖玉姑娘看好了,让她趁机寻死。” 如瑾淡淡道:“人是他亲手打的,出了事又去怪责旁人。” 不一会贺姨娘匆匆进来,到秦氏那里请了安,出来低声向如瑾道:“小彭氏的事,姑娘可知道了?” “知道了。”如瑾点头,别的不提,只问,“父亲打算怎么处置,姨娘听到消息没?” 贺姨娘脸上有不忍的神色:“侯爷让拖出去找地方埋了,不许发丧,连装裹也不许,现下已经拉出去了。” 如瑾听了,默了一会,片刻道:“虽是小彭氏她自己罪有应得,父亲之凉薄却也让人意外。”说完却又自己笑自己,“有什么意外的,从母亲之事上也能看出来了,正室如此,何况一个婢子,日常再宠也不过那么回事。” 又想起留在青州关禁闭的刘姨娘,以及草草订亲的五妹蓝如琳,虽则刘姨娘事情首尾都是如瑾自己做下的,但蓝泽当日的处置也让她感叹过。今日小彭氏一事上,蓝泽所为与之前如出一辙。 贺姨娘有些愧意,低声道,“昨夜外头有人来请我去说情,我一时念着小彭氏的恶,就没答应,心里还叫好,觉得解气……谁知一早起来人就没了,她怎么这样大的气性,当丫鬟的挨个打有什么,偏她总以为自己身份不同,这样想不开。” 如瑾明白她心情,平日再怎么咬牙恨着,也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摩擦,谈不上生死大仇,如今人家命都没了,恨也就跟着消了,何况当时小彭氏挨打的时候着人进来求过情,恐怕此时贺姨娘会觉着是自己见死不救害了人家。 如瑾就劝道:“姨娘不必自责,父亲盛怒之下,您当时就是去了也无济于事,小彭氏之死与您无关的。” 贺姨娘只是悔愧不已,连连感叹了一会,如瑾见劝不过来,便将话题移开,“姨娘,明日就是中秋了,过节的东西置办齐全没有,我照顾母亲腾不开身,家里琐事都压在您身上。” 贺姨娘这才收了情绪,忙道:“已经备好了,不过是些瓜果月饼,酒席已在外面酒楼订了一桌,再加上咱们厨房自己的东西,全都够了。” 如瑾笑道:“这节过得仓促,出门在外一时也顾不得了。” 连日来家中事多,上上下下哪有过节的心情,从老太太开始这个病那个伤的,大半都不好,蓝泽和秦氏又几日没见面,还不知道这节要怎么过,底下人也都不敢将喜气带在脸上。更有那在路途上因为遇匪失了家人或同伴的,见中秋团圆节日来了,心里难过还来不及,谁耐烦过节。 是以到了中秋这日,一直到下午时分整个蓝家都没有过节的气氛,直到快晚饭时候了,外头酒楼送了席面进来,丫鬟们忙碌着开始摆桌上菜,这才活泛了些。 因着过节,又没有真撕破脸,为着面子的事情,秦氏也叫人去东院叫了蓝泯父女三人过来一起吃团圆饭。在老太太的堂屋里摆的酒席,蓝泯几人都到了,蓝泽才施施然晚来,进屋朝老太太和蓝泯说了两句话,也不理会秦氏。如瑾不愿意理他,蓝如琦向来不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僵,连不是很清醒的蓝老太太都注意到了。 “怎么了,一家子过节,你们侯爷又得了恩赏,怎地一个个都没个笑脸?” 二老爷蓝泯笑道:“母亲眼花了吧,大伙可都喜气摆在脸上呢,怕您骂咱们得意忘形才不敢笑出来。” 老太太笑骂了他一句,又去看蓝泽,蓝泽只好也摆了笑容出来,“母亲快请上座,咱们全家在京里过节是喜事,您得多吃些。” 蓝老太太受了惊之后头脑不灵光,听了儿子的话就消了心中疑虑,高高兴兴到桌前坐了,于是众人各自落座。因是团圆家宴,平日不入席的董贺两个姨娘也在屋里,各自伺候在蓝泽和秦氏身边。 过节喜庆,蓝府的习惯是撤了日常规矩,不再讲究食不能言,而要大家伙吃吃喝喝的玩笑才热闹。秦氏有孕身子弱,不能说话太多伤了元气,蓝老太太也不去勉强她,只跟两个儿子乐呵说话。蓝泯自然是奉承话顺口就来,蓝泽心里再不痛快也讲究孝道为先,亦是说些好听话讨母亲的欢喜,夹着蓝琅偶尔凑趣几句,一时祖孙三代倒也其乐融融。 于是就显出几个姑娘的沉默来。蓝如琦这种场合惯是埋头吃饭,蓝如璇含着笑,眼睛不时往众人身上瞟,尤其在蓝泽和秦氏身上停留最多。如瑾看她几眼,知道她在幸灾乐祸,不屑与之计较,自是服侍秦氏用饭。 “三妹妹,前几日伯母胎儿凶险,不知是怎么恢复的?那日我要去帮手被你拦了,心中十分挂念。”蓝如璇忽然笑吟吟开了口。 她一出声,正跟老太太说话的蓝泽脸色就是一暗,显是被她提醒了尴尬处,不免朝秦氏剜了一眼。秦氏默不作声喝粥,似是没听见也没看见。 如瑾不去看蓝如璇,却朝董姨娘瞟了一眼,将董姨娘吓得一个激灵,忙低头下去给蓝泽布菜。如瑾这才收回目光,拿了面前一块制成花瓣形状的玫瑰月饼,笑道:“劳烦大姐姐惦记。”别的什么也没说,将月饼掰了一块放到秦氏碟子里。 蓝如璇含笑说道:“妹妹别客气,一家人原该互相惦记着。妹妹脖子上的伤可还疼么?利刃危险,妹妹以后可别乱动那些东西,更不该往自己脖子上比划。” 秦氏面露惊疑,转目去看女儿。如瑾连忙朝母亲一笑,摇了摇头,低声道,“都是小事,回去再和您细说。” 蓝如璇诧异:“怎么,看伯母这神色竟还不知道么?哦,也难怪,那晚听说您是昏迷着。” 如瑾朝上看了看,见老太太正和蓝泯说着什么,没注意到这边,父亲蓝泽倒是支着耳朵听着,便道:“大姐姐提那些事做什么,小心祖母听见担心,原本一点小事,姐姐何至于大惊小怪。” 蓝泽立刻接口:“你们姐妹别顾着说话,多吃点。”神色之严厉跟言语里的关切毫不搭调。 蓝如璇一看他脸色,立时笑道:“多谢伯父关心。”然后不敢再提那晚的事。 秦氏看看她,没多问什么,低头吃了几口粥,站起来朝老太太道:“媳妇有些累,暂且不能相陪了,您老人家多多用些饭食。” 老太太知道她体弱有孕,也不留,挥手让她下去。秦氏便离座告辞,如瑾扶了母亲送她回房,临出门时转头看了一眼董姨娘,无声自去。 董姨娘就朝要跟着走的贺姨娘道:“妹妹来伺候侯爷,我许久不在太太跟前了,今日过节,且去尽尽本分。” 蓝泽微微皱眉:“都去,这里不用你们。” 贺姨娘知道他懒怠看见自己,并不敢留下,于是和董姨娘全都退了出去,到后院秦氏那边。秦氏刚进屋,正拉着如瑾在那里说话,一见两人过来也就住了口,随意敷衍几句,刚要将人打发了,如瑾道:“贺姨娘且来照顾母亲,我去外头看看供神的月饼是否妥当。”说着出了屋子。 董姨娘在秦氏跟前站了一会,也赔笑道:“我去给姑娘帮手。”秦氏微有纳罕,却也没有多问和阻拦,任由她去了。 如瑾在院中吩咐小丫鬟摆供桌供品,青州一带流传的习俗,中秋节要供奉过路神灵享用香火瓜果。习俗如此,是以到了这一天不管家里有没有人信神,信的是哪路神,统统都要在月亮底下设香案摆供品。 董姨娘过去的时候,一切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如瑾朝她笑笑:“姨娘且随我一边说会话。”便将她带进了西间后阁,由丫鬟在外守着。 “姨娘辛苦。”一进门,如瑾就在椅上坐下,率先开口。 因了过节,屋中各处都点着灯火,平日昏暗的后阁也掌着两盏灯台,灯油里掺了香屑,燃烧时有淡淡的香味散发。董姨娘感觉比上次进来好了许多,不再觉得这里压抑憋闷,可是一看到如瑾的笑脸,她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姑娘哪里话,都是我分内该做的。”她赔笑。 如瑾抬手请她坐,亲手持了签子将灯芯拨亮几分,随口道:“姨娘分内的事有点太多了罢,杀人也是分内?” 董姨娘一凛:“姑娘……姑娘说什么。” “姨娘不用瞒我什么,您也瞒不住。”如瑾将灯签子扔到桌上,“小彭氏那样的人怎会自己寻死,怕是一心等着翻身再起报仇呢,她不舍也不敢杀了自个。” “她是被侯爷打狠了,觉着没脸见人……” “姨娘当我是傻子么?下次再伪造人家投缳的时候,莫忘记把勒杀痕迹与绳子勒痕重合在一起,否则尸体脖子上两道勒痕可要引人怀疑。”如瑾轻轻说出何刚后来告诉她的话。何刚在外院经常干些苦活,抬尸首这种别人不愿做的差事自然落到了他头上。 董姨娘脸色大变,嘴唇有点哆嗦:“姑娘不、不是我。” “行了,人都没了,是不是你有什么要紧,我不会给你捅出去。”如瑾摆手止住她,又道,“只是五日期限已至,你答应我的事可还差了一样。” “姑娘……实在是东院那边我插不进手,不好行事啊!” “姨娘这么大本事,处置小彭氏做得巧妙隐蔽,一举功成,还有什么为难的。” 董姨娘都快哭了:“姑娘您知道,大姑娘和二太太一个性子,都是精明谨慎得很,她跟前我没有能接近的人,也找不到机会。” “姨娘日常不言不语,对人心揣摩得倒是很透。”如瑾懒得跟她废话,只道,“品露家里有个妹妹叫小露的,也跟着在京里,姨娘不妨去结交一下,是否能成,全看姨娘本事。” 董姨娘愣了愣,立刻有了喜气在脸上,忙道:“多谢姑娘指点,我这就想法子去。” 如瑾笑笑:“姨娘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没……都是听从姑娘吩咐。” “我可没吩咐你勒死活人。”如瑾收了笑,挥手让她出去了。 董姨娘轻手轻脚退出来,又到秦氏那边奉承了几句才敢离开。一时孙妈妈到如瑾跟前低声,“小彭氏那事真是她干的?” 如瑾微微点头,孙妈妈不禁惊异,“好狠,好大胆子。” 如瑾冷冷一哂:“是够胆大的,正常人谁敢亲手杀人,还是活活勒死。”这种死法虽然是小彭氏遭的,但如瑾心中总是因了前世留有阴影,感到十分不快。“待到事后,董姨娘此人再不能留,这样阴毒又大胆的东西,日后必成大患。” 孙妈妈也是连连点头,“她差点杀了太太腹中的孩子,绝对不能再给她下手的机会,为了三少爷她不知道还要做出什么。” 月过中天,清辉泻地,将屋中灯火都映得失色了。如瑾整了整衣衫,去秦氏跟前说了一声,自带人来到院中。夜里天转凉,秦氏不能出来受凉,只披了衣服在屋里隔窗看着。 丫鬟端来洒了香花瓣的水,如瑾净手毕,捻起三炷香点了,朝半空称诵跪拜,给过往神明敬香。上好的老檀线香烟气袅袅,随风逐月而上,似与碧空几道薄云连在一起。如瑾朝虚空拜了几拜,将线香插在鎏金蟾宫三爪炉上,带了一种丫鬟婆子俯身跪下,合掌默祝。 院子里静静的,隐约随风传来别人家里团聚欢笑之声,兼有丝竹,更衬得蓝府支离失和。如瑾原本不信神佛,然而亲身经了重生之事,隐约对冥冥中看不见的力量也有了感喟和敬畏之心,更兼连日家中事多纷乱,此时跪在蒲团上,就真的期盼着空中会有神灵过路,能听见她心中无声的祈祝。 “愿骨肉亲人岁岁安康,逢凶化吉,不为小人所扰。愿家族祥和,平安长乐,不为朝堂风云波及。更愿母亲与胎儿安好,待来年诞下婴孩,母子俱都康健喜乐。” 三声默祝完毕,如瑾俯身叩首,由丫鬟搀了起来。 仰头看时,皓月当空,纤云四卷,秋之夜空澄碧如洗,滟滟长天辽阔而高远,再低了头,就只能看见狭窄半旧的小小院落,似是一座囚笼,将如水月光全都锁在了死气沉沉的庭院里。 檀香气味夹着长案之上瓜果香甜,钻进鼻中,甜软沉溺。如瑾深深吸了一口,伴着秋夜里微凉的空气,卷进胸腹之中,再将心口憋闷的浊气呼出来。 “好了,你们散去自己玩耍,今夜过节,各屋里留人照看灯火,其余不必当值了。”如瑾吩咐下去,一众丫鬟婆子都是道谢,各自散去。 如瑾回到秦氏房中,笑着扶了母亲在床上坐了,“您还没恢复好,别累着,早点歇了吧。” 秦氏笑问:“你方才祝祷的是什么?” “请神明保佑一家平安。” 秦氏便道:“猜着你也是求这个。我方才站在窗下,也对着香案求了一求。” “母亲求的是什么?”如瑾笑问,又道,“我猜一定是保佑小家伙健康平安。”她将手放在母亲腹上。 秦氏笑着握住女儿的手,摇头道:“不只这个,我还跟过路的神佛请求,保佑我家瑾儿日后嫁个好人家。” “母亲……”如瑾赧然。 秦氏爱怜地搂住她,接着说,“嫁个好人家,不一定要大富大贵,甚是没有爵位、官职都是不要紧的,最重要是公婆夫君能对你好,知冷知热,关怀体贴。” 如瑾听了,心中微微酸楚。母亲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知从何而来,全是因为父亲伤透了她的心,才使她有这样的感慨。如瑾伸手抱了母亲,伏在她肩头低声道:“您放心,女儿日后会过得好,您也会过得好。” 月光透了窗纸,将棂格的花纹照了影子在地上,因为秦氏先前让人熄掉了几盏灯,只留了一盏在床边,窗外的月光就显得越发明亮。如瑾默默瞅着地上的月影,耳中听得秦氏说道:“这几日家中的事情,你瞒着我,我也能猜出大概。你父亲是不顶用的,我们指望不上他,母亲身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要好好爱惜自己。” 秦氏伸手,轻轻触碰如瑾脖子上包裹的白纱,眼里有痛惜和自责的神色。如瑾忙直了身子,将母亲的手拿开,摇头笑笑:“您别担心,一点都不疼,再过两日就该拆了这劳什子的。凌先生给了一个治外伤的脂膏方子,涂上去也不会留疤痕。” 秦氏叹了口气,“凌先生那人是个好的,早日在青州出了那样的事,他如今还能上心帮我们。” 母女两个说着话,院子里些微有些脚步声和人声,过了一会又消失了,如瑾叫了丫鬟进来问,丫鬟小心翼翼禀告说:“侯爷回来了,在董姨娘房里歇下。”说完偷偷瞄了一眼秦氏。 秦氏只是点点头,就遣退了丫鬟,再也没说什么。如瑾岔开话题,跟着母亲聊了一会别的,劝着母亲早些更衣歇了,才带人回去自己房中就寝。 到得房中盥洗完毕,已是亥正时分,如瑾让人灭了灯烛,自己靠坐在床上看月色。夜里有些凉,于是月亮照进屋里也带了凉意,冷清清的,如瑾却是看着喜欢,只觉这清光干净澄澈,看着看着,连日来心中憋闷竟似渐渐散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待到晨光透过明窗,又是一个好天气。如瑾昨夜睡得沉一些,醒来精神好,心绪宁静,未曾叫丫鬟进来服侍,先在床头坐了一会,随手拿了小几上的书册闲翻。 是本前人游记,载些山河民风之类,如瑾烦闷时拿来消遣的。翻了几页,却有一张纸从书里掉出来。如瑾拿起来看,见是一首诗。 人道秋中明月好,百尺楼台水接天,松排山面千重翠,一杯相属君当歌。 各处拆了句子组联成诗,读起来倒也通顺。如瑾看着龙飞凤舞的满纸草书,只觉奇异。游记她昨日还曾翻过一次,却没有这张纸在里头的,想是突然加了进去,这陌生字迹一看就是男子手书,骤然出现在她床边经常翻看的书里…… 如瑾顿时歇了欣赏诗句和字体的心思,扬声叫了碧桃进来。“昨日谁看屋子的?” “青苹和寒芳……”碧桃一看如瑾脸色,吓了一跳。 “叫青苹来。”对于寒芳如瑾还不能完全信任。 青苹进了屋,一脸疑惑的看了看如瑾手中的纸和书,愕然道:“昨日没有旁人进姑娘的房间,奴婢一直在院里吩咐小丫鬟做事,再不就在堂屋做针线,这……” 因了以前有四方亭花笺一事,如瑾哪能不上心,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纸张,只是普通宣纸,未得上次花笺做得那样精细,且诗句也不是什么冶艳词赋,却是奇怪得紧。心中疑惑,不敢怠慢,吩咐碧桃青苹今日不要做别的,就将屋里屋外全都翻检一遍,看看还有什么可疑东西。 碧桃赶紧动手,青苹这边伺候如瑾起床。如瑾又看了一眼那纸,命青苹点了灯火,放在灯上烧了。 …… 后院董姨娘房里,蓝泽也是刚刚醒来,因为身上有伤又染了风寒,昨夜还陪着老太太喝了两杯酒,这一晚睡得就不好,早晨起来晕晕乎乎的,直到董姨娘伺候着他梳洗完毕,他坐在床边还是昏沉着。 “侯爷可是身上难受,妾身给您揉揉额头可好?”董姨娘上前。 蓝泽这才算是抬眼看了看她,却是愣住,“你脸色怎地这么不好?” 董姨娘抚了一下脸颊,知道自己眼下有乌青,勉强笑道:“是昨夜没睡好。”觑着蓝泽脸色,又小心添了一句,“……梦见彭妹妹。” 蓝泽眉头一拧:“提她作甚。” “侯爷息怒,是妾身失言了。”董姨娘告罪,又低声叹气,“其实她也是命苦,自己生不下孩子,难免对旁人有怨气。当年大彭氏落胎的时候她也说过一些尖酸话,她对师姐尚且如此,何况是妾身这个和她不亲厚的。” 蓝泽却不想她突然提起旧人,顺着她的话想起记忆中尘封许久的那个娇媚女子来,不禁问道:“怎么,暖玉跟她师姐不是很好么,当年还为此哭了许多日。” “表面功夫罢了,私下里她是什么样的人,侯爷如今还不知道么。”董姨娘道,“妾身自来不受人看重,底下婆子丫鬟嚼舌头也不刻意避开妾身,彭妹妹当年曾经说过许多怨毒话,妾身还是有次去东府给二太太送东西,偶然听那里婆子闲磕牙知道的……罢了,这些旧事不提也罢,总之彭妹妹已经不在,以后妾身再不提她,免得惹侯爷生气。” 她轻轻给蓝泽揉着头皮,蓝泽头脑渐渐清明些,渐渐从她的话里品出一些不对劲的东西,前后联想,越想越觉不踏实。“你方才说什么?暖玉私底下说的话,东府的奴才却知道?” “嗯?”董姨娘一脸懵懂,“是,妾身是听东府奴才说的……咱们西府里好像没听见什么,许是妾身误打误撞罢了。” 蓝泽沉默着不说话了,董姨娘垂了眼睛,专心致志给他舒缓筋骨,揉完了头又开始揉背,小心避开他的伤处,将蓝泽伺候得感觉舒服许多。 帘外石竹禀报早起的点心备好了,董姨娘就吩咐:“你进来,去窗下斗柜里将那副新筷子拿出来给侯爷用,就是刻着山水画的那副。” 石竹应声进屋,开了斗柜,还没找筷子就连忙又将柜门关上。“做什么?”董姨娘问。 “姨娘……这柜里不知什么东西,一股霉味,别熏着侯爷。” 董姨娘连忙上前,打开柜子看看,猛然醒悟:“呀,是盒子里的糕点坏了,我糊涂,把糕点放里头忘记拿出来,这么些天都捂霉了。” 说着从柜里掏出一个半月形镂雕桃花小盒来,打开盖子,里头花瓣形状的小点心长了霉斑。董姨娘扔给石竹:“快去倒掉,将盒子好好清洗一遍,这还是太太胎漏那日做的点心,许多天了。” 石竹抱着盒子出去,董姨娘回头跟蓝泽赔笑:“那点心侯爷当天吃了好几块呢,太太也吃了,都说香甜,原是彭妹妹特意给的糖粉加了进去……”说着连忙停住,捂住了嘴,“看我,又提她……” 蓝泽却立刻沉了脸:“你说什么?”扬声叫石竹回来,“将那点心放下,不许动,等我回来处置。” 说罢早起点心也没吃,直接去前头给老太太请安去了。石竹瞅着那堆发霉的点心蹙眉头:“姨娘这……怪熏人的,真就放这里不动?” 董姨娘抓了一把散香仍在炉里点上,盖过霉饼的气味,冷冷抿了嘴,“自然是不动。” 石竹看她神色,不敢多问,轻轻退出去了。 …… “姑娘,里里外外都翻了,什么东西都没多也没少。”下午的时候,碧桃等人把如瑾房中搜检一遍,连带着孙妈妈那里都背着秦氏将房中查了一次,俱都无事。 如瑾不禁疑惑,书里不可能凭空出来一张纸,定是有人放进去的,可这人是谁,什么时候做的,她身边这些人全都懵懂不知,查又查不出别的线索,怎不让人心惊。 “以后无论是谁留下看屋子,都警醒着点,一只苍蝇也别让飞进来。”最终她只得这样吩咐,防备日后。 丫鬟们都凛然应了,一时有蔻儿进来通报消息:“姑娘,青州回来人了。” ------题外话------ 谢谢童心看世界和沈心舞两位送来的月票~ 096 铁证陷阱 现今如瑾身边人少,蔻儿就领着跑腿探消息的差事,整日也不当值做什么,就是借着养伤当由头到处闲晃。她年岁小,人家轻易不防着她,更兼着她言语讨喜,常把人哄得眉开眼笑的,因此内外院里有什么事她都能很快知晓。这日在二门口跟外院婆子闲唠,听说外头一大早就有去青州报平安的人回来,于是赶紧进院报给了如瑾。 如瑾心中微喜,先把搜检屋子的事放下,仔细问蔻儿:“可是我们还在路上走的时候,派回去报平安的那一拨人?” 蔻儿点头:“就是那一拨。后来侯爷得了宅院派回青州报喜的人,这时节返不回来呢。” 如瑾颔首,将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吩咐碧桃说:“去董姨娘那边看一看,问问她屋里是否还缺什么物件,顺便带个话给她,告诉她上心些。” 碧桃应了,出去吩咐着大家做事,自己找了个借口,端上托盘给董姨娘送茶叶去了。如瑾自去秦氏那边陪母亲说话,顺带拿了花样册子,继续描些好看的花朵图纹下来,背着给小孩子做衣衫鞋袜。 手里有事,时间就过得飞快,转眼到了晚饭时候。节过完了,蓝家各处又恢复了各吃各饭的章程,有厨房的人将饭食送进房里来,如瑾伺候着秦氏用饭。 却听前院有些吵嚷声音传过来,似乎有男子在大声说话,如瑾皱了眉,吩咐丫鬟:“去看看怎么回事。哪个不懂事的在祖母那里吵闹,不知道她老人家经不得吓么,不管什么情由,先拖出去打一顿板子再说!” 丫鬟赶紧匆忙跑去看动静,不一会又回来,看看秦氏正在吃饭,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说,秦氏道:“说吧,这家里还有什么事我没见过,不怕的。” 丫鬟看了一眼如瑾,见她没反对才道:“是二老爷在那里哭,求老太太做主什么的,奴婢也没听清到底怎么回事,只是侯爷也在呢,似乎在跟二老爷发脾气。” 如瑾挥手让丫鬟退下,给秦氏又盛了一碗粳米粥在荷叶云纹小碗里,“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亲吃饭要紧,先用过饭再说。” 秦氏笑了笑,接过碗,慢慢用银匙舀粥喝,就着几碟清淡的小菜肉脯,又吃了小半个雪面芙蓉糕,才放了匙箸。如瑾这边还没吃完,细嚼慢咽地又吃了一会,方才示意丫鬟们撤桌。然后母女俩漱口净手的走了一套规程,拿了饭后滋补的养生汤水细品,坐在椅上歇着。 这期间,前院就一直有动静传来,一会是哭,一会是呵斥,因为院落窄小,后院这边俱都能听见。秦氏道:“原来在青州的时候,我只道家里那些事已经是匪夷所思了,没想到一路来了京城才算长了见识。” 孙妈妈心知肚明,只笑道:“您整日待在家里,连胡同外头的街面都没逛过呢,又去哪里长见识。” 秦氏便道:“还用去外头街面么,家里的见识就够我看了。一日一日的,这个也闹,那个也闹,闹完这院闹那院,幸亏是就这么大点的宅院,要是再大些,还不要摆上几个擂台,敲锣打鼓干上一场才算全乎。” 秦氏很少说这种俏皮话,如瑾听了又好笑,又为母亲心境的转变而感到怜惜,咽下口中汤水,举帕擦了擦嘴角,说道:“如今这样和敲锣打鼓也没什么区别了,一个胡同好几户人家,虽是隔了过道围墙之类,到底离得近,我们家里这样闹人家哪有听不见的。” 秦氏脸上有些不屑的神色:“这就是侯府的体面。” 孙妈妈不禁感喟:“想当年老侯爷在的时候,家里才是清净。如今连老太太都糊涂了,谁还镇得住这些个人。” 说起老太太,秦氏叹口气,吩咐如瑾道,“毕竟是你祖母,他们当儿子的不知体恤老人,咱们总不能真就瞪眼看着,你去前头替我瞅瞅吧,能劝的话劝着些。” 秦氏身子没恢复经不得折腾,何况蓝泽在前头也不耐烦看见她,如瑾就起身道:“那女儿去看看,您就别去了,入秋夜凉。” 秦氏点头,如瑾临走到门口她又叮嘱了一句,“劝不过来就别管了,别跟你父亲硬碰,免得惹一肚子气。” 如瑾让她放心,自带了人朝前院而去。到得前后院的隔断门处,恰逢贺姨娘站在那里,见了如瑾过来便低声道:“闹着呢,姑娘去了怕也不抵事,小心侯爷发火。” 如瑾一看她站的地方,就知她正进退两难,她这身份进去劝架也不够分量,不进去总归说不过去,如瑾就笑道:“姨娘听了半日了罢,里面闹腾为的是什么?” 说话间,二老爷蓝泯的哭声断断续续仍然没停,他嗓门原本就亮,哭起来声音更是高,惹得好些丫鬟婆子在各处探头探脑。 隔断门上挂着红纱圆月灯笼,淡绯的光芒打下来,照出贺姨娘脸上的凝重,“姑娘,是为香料衣服的事。” “我就知道,回青州的人一过来,就是事发的时候了。父亲惯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一定要嚷出来才罢。” 贺姨娘点头:“就是这个缘故,侯爷去东院找二老爷理论了,结果两人话不投机,二老爷吵嚷着就到了老太太这里,眼看四十的人了,也不顾在下人跟前的体面,冲进屋里就是哭。” 如瑾抬头看着灯笼上薄纱皴皱的纹路,笑容停在脸上:“他自然要做个撕心裂肺的态度出来,才显得自己冤枉。” 贺姨娘水眸中也映着灯火的颜色,仿若跳动在眸底的小簇火焰,却不是灯笼的绯红色,似泛着头顶星空的幽蓝,光芒也是冷的。她的声音不似往日甜美欢快,带了夜风的凉意,“姑娘,你说那衣服的事情是二太太所为,还是他们夫妻共同做下的?” “一人还是两人,又有什么关系?”如瑾嗤笑,“他们两夫妻连带着蓝如璇都不是好东西,何必替她们分彼此,正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蓝泯的又一声嚎哭从屋中传出来,声音之难听直让人起鸡皮疙瘩。贺姨娘厌恶的皱了眉:“前阵子我们在路上,夜里听见老枭过野林子,就是这么号丧似的叫唤。” “也等同于号丧了,父亲动了怒,以后他们东府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贺姨娘切齿:“活该!”她被那带了香味的衣服所害,一直没有子嗣所出,自是深恨,自从在蓝泽跟前揭了衣服的事情,就一直焦心煎熬地等着这一日。 前头院门响动,门扇打开,蓝如璇带着丫鬟匆匆而来。抬眼看见后门站着的如瑾,也不理会,急火火要朝屋里去。 如瑾上前几步挡在她跟前,含笑打招呼:“大姐姐一向稳重,这样风风火火的可不像你。” “三妹好宽的心胸。”蓝如璇面露鄙夷,发钗上银色流苏急速晃动着,“长辈们吵成这样,你竟然有心思看热闹,连劝都不劝,还拦着我?” 如瑾不以为然,笑道,“吵了许久了,大姐姐不也是现在才来么,想是在家半日等不到消息,熬不住了才赶过来。” “走开,我不似你冷血,惦记着祖母她老人家呢,没空与你纠缠。”因了两人早已等同撕破脸,蓝如璇也就不维持温厚端方的样子,说话尖刻了些。 如瑾闪身与她让路,“大姐姐请便,你是孝顺孙女,阖府都知道。” 蓝如璇横了一眼匆匆进屋,带来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候在院中,如瑾朝内扫了一眼,回头招呼贺姨娘:“咱们也去瞧瞧。” 贺姨娘轻轻走近前来,看看屋中明亮的灯光,点头道:“去瞧瞧,看看二老爷怎样唱作,得空我也要添一把柴上去,才对得起二太太平日关照。” 两人先后进门,甫一进屋,蓝泯那里又是一声哭,在屋里听着更加响亮,两人不免都吓了一跳。如瑾微微皱了眉,和贺姨娘走进老太太内室。 蓝老太太一身妆锦如意云纹大袄,正靠着几个背枕在床头坐着,因为新住进这里没多久,许多东西没置办,老太太惯常喜欢的罗汉床是没有的,换了日常歇息的床坐着,不但她自己不喜欢,旁人看了也是别扭。如瑾一进门,就看见祖母歪靠在那里,别说没有在家时的威严,看起来就像是外头寻常家户的老人,瘫软着,没有精神。 吉祥如意站在床边,直瞅着半跪在脚踏上的蓝泯皱眉头。也难怪丫鬟看不过眼,蓝泯大半个身子都扑在床上,捏着老太太的衣角,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一点体统都没有。侯爷蓝泽黑着脸坐在地下靠墙的圈椅上,含怒瞪着自己兄弟。 蓝如璇正在蓝泽跟前柔声相劝:“……伯父您看在侄女面上,先别生气,有什么话摆上桌面来说开了,我父亲若是有错,请您念在骨肉亲情上原谅他一回,侄女给您磕头了。”说着就朝蓝泽跪了下去。 她动作很慢很慢,显是等着蓝泽拉她。谁料蓝泽却任由她跪,根本不加拦阻,只冲蓝泯又喝了一声:“还不快从母亲身边走开,她受过惊吓,哪禁得起你折腾,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了!” 如瑾和贺姨娘对视一眼,俱都换上沉痛神色,双双在蓝泽身边站了。蓝泽一抬眼:“你们过来做什么?” “父亲,祖母身子不好呢,听见这里吵闹女儿不禁担忧,忍不住过来看看。” “妾身也是担心您的身子骨,您风寒未愈,可不能动怒伤身。” 如瑾与贺姨娘两人都将先前和蓝泽的不快抛开,各自劝慰。蓝泽冷冷哼了一声,拧了眉头,转眼又去看蓝泯,“你还要怎样,还不跟我出去,别再在这里吵母亲!” 蓝如璇盯了一眼如瑾,看着蓝泽有上去亲自拽人的架势,连忙朝蓝泯道:“父亲您有什么委屈只管好好说,别一味的哭惹伯父生气,祖母也经不得您吓。” 蓝泽就道:“你挺大的人,还不如自己孩子懂事。” 蓝老太太一直默不作声,一会看看大儿子蓝泽,一会又看看小儿子蓝泯,半天不说一句话。 蓝泯丢开老太太,转头道:“大哥只顾得骂我,可给我分辩的机会了?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还要硬往我身上安,你若是恼我恨我,只管将我赶出你的侯府,自此老死不相往来,何苦给我平白安那种腌臜罪名,什么衣服料子,什么香甜粉面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贺姨娘顿时面露惊容,失声道:“衣服料子……侯爷,可是那添加了麝香的衣服,这、这……难道是二老爷所为么,不是意外么?” “什么意外无意的,胡家铺子里上上下下都说是你们做的手脚,你还要抵赖。”蓝泽忽地站起来,要不是看见床上的老太太,真就上去动手了。 “伯父别被旁人蒙蔽了呀!”蓝如璇膝行几步挡住蓝泽,“您冷静下来仔细想想,父亲与您同胞兄弟,怎会做那些不堪的事情,他为什么要还您子嗣,根本说不通不是么?胡家是外人,您哪能为了外人几句话,就和亲兄弟反目成仇,求您明察细问!” 如瑾露了愕然之色,疑惑开口:“什么胡家铺子,到底是什么事,我怎地一点都不知道。大姐姐你也才进来,你是怎么知道的?” 蓝泽顿时低头去看蓝如璇,沉着脸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蓝如璇悚然一惊,知道自己失言,也不敢去瞪如瑾,忙解释道:“是丫鬟听了伯父和父亲的争执,私下告诉我的。” 蓝泽盯了她两眼,抬头喝蓝泯:“随我出去细说,别在这里吵母亲,你再不顾体统哭闹,我要叫人进来拽你了!”又朝蓝如璇道,“你也跟我出去!” “母亲您给孩儿做主啊……”蓝泯立刻趴在蓝老太太身边干嚎,“大哥要惩治我呢,不分青红皂白给我安罪名,母亲,我也是您嫡亲的孩儿,您不能任由大哥欺负我……” 蓝老太太默默看了小儿子半晌,直到蓝泽那里真的喊婆子们进来拽他,老太太才开了口:“跟你哥哥去,有委屈说清楚,我要睡了。”说罢,翻身躺进床里头,背着身子不看众人。 如瑾这次真的惊愕了,眼见着祖母行事说话不似往日那样没章程,忍不住去看吉祥。吉祥只是摇摇头,亦是一脸不解。 蓝泯还要去够老太太的衣角接着哭,蓝泽忍无可忍,挥手叫婆子上去拽人。蓝如璇一看形势不对,连忙自己起身跑到蓝泯跟前,连番使了几个眼色,蓝泯这才站了起来,不情不愿挪出了内室。 “成何体统!”蓝泽骂了一句,嘱咐丫鬟们好好看顾着老太太,也迈步跟了出去。 蓝如璇狠狠剜一眼如瑾,如瑾平静与之对视,不闪不避。终于是蓝如璇惦记着外头蓝泯,冷哼了一声追出门去。贺姨娘跟出,如瑾却走到老太太床前。 “祖母,您是不是明白了些?”她坐在床前小锦杌上,低声相问。 蓝老太太不言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如瑾等了一会,见祖母确实不答言,便接着说了下去:“不管您是醒着,还是睡着,是真的明白了事情,还是依然糊涂着,既然今日叔父在您跟前捅开的窗纸,有些话,孙女就不得不跟您说一说了。” “祖母,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日父亲和叔父争吵,原是这么些年来一点一滴积压出来的结果。有人做了亏心的事,总有被发现的一天,即便您不想看到听到,即便您使出往日的威风手段强硬压下这事,也挡不住他们兄弟心中互相的怨恨。您压得住事,压不住人心。” 蓝老太太身体略微动了动,但依旧是背着身子朝床里躺着,身下压着好几个五颜六色的迎枕,这样的姿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并不舒服。 一旁的丫鬟如意面有不忍,想要开口说话,吉祥悄悄拽了她衣角,用力摇头阻止了她。 如瑾轻轻的,将老太太身下迎枕一个一个都撤走,一边撤一边用温和的语调说话,像是聊家常似的,“您一心念着蓝家光耀繁盛,听见父亲被赐住京城的消息,连前些日子的糊涂都去了大半,可见您是有多重视此事。可孙女觉着,要是一家子内里是一塌糊涂的,外表再怎么光鲜都是没用,家宅不合,兄弟阋墙,早晚有败落的一日。这就像是盖房子,若是根基不牢,上头再盖得如何楼舍轩昂都是不顶用,总是要塌。” 她将这段话说完,也将老太太身下迎枕全都撤掉了,俱都堆在床头斗柜上面叠着。宝蓝,莹翠,胭脂红,各色迎枕摆在一起,都是上好的锦缎刺绣,只在灯下盈盈泛光,与老太太身上云纹大袄互相辉映。 蓝老太太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丫鬟吉祥脸色苍白,知道听了不该听的话,惊出一身汗,拉着如意的衣角朝门口示意,两人轻手轻脚全都退了出去,只留了如瑾祖孙两个在屋里。 如瑾又开始替老太太卸头上簪环,接着道,“父亲这么些年子嗣单薄,与婶娘送过来的麝香衣服不无关系,您方才也听到了。其余还有一些事,以您的通透想必也能隐约猜着几分。一桩桩一件件累积起来,一旦爆发,东西两府再想回到以前兄友弟恭的日子比登天还难。您做母亲的自然看着难受,但腌臜事情早已发生,如今形势不可抵挡,您若是心痛,也只痛上一阵就忍了罢,好好的顾着自己身体要紧,家里再怎么样,父亲和母亲都会奉养您尊敬您。” 蓝老太太的身子一起一伏,粗重喘着气,却仍是不肯背转身来。如瑾将卸下的簪环都放到一旁案几上,站了起来,轻轻叹了一口气,“别怪孙女心狠跟您说这些。长痛不如短痛,您若是心里明白着,就早日养好了身子恢复起来,父亲和叔父那边到底如何,也就只有您能说上一两句了。您歇着,孙女告退。” 如瑾转身走出了内室,在外间看到吉祥如意两个丫鬟,低声叮嘱:“今夜警醒着些,多照看老太太的情形,一有不对立刻去请大夫。” 如意不顾吉祥拉扯,皱眉朝如瑾道:“三姑娘,容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既然知道老太太身子也许撑不住,为何还要说那样的话给老人家听?看老太太的样子明明就是心里清醒了,您那些话不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奴婢虽然是个下人,但也看不过眼,二老爷那样闹,您比二老爷又强到哪里去。” “你住口!”吉祥急得脸色涨红。 如瑾微微一愣,细看了面前素净高挑的丫鬟几眼,最终叹道:“没想到如意姐姐有这样的肝胆,有你在祖母身边看顾着,我也就放心了。” “三姑娘千万莫生气,是她一心忧心老太太才口不择言,您看着她忠心为主的份上,大人大量别计较。”吉祥赔笑说情。 如瑾无奈一笑:“吉祥姐姐不必如此小心,我没有生气,是真心感佩你们忠心。钱嬷嬷不在跟前,祖母就交付你们了,还请两位姐姐精心照料,我在此谢过。” 吉祥忙道“不敢”。如瑾看看如意,见她脸上仍有不平之色,低声说道:“姐姐既然知道老太太心里清醒了,那么你是否想过,方才叔父一通哭闹折腾,又牵出了内宅阴私腌臜事,她老人家会作何想法?” 如意略想了一想,最终摇头。如瑾便道:“依着父亲的脾气,此番事必定不能善了,不知叔父会被怎样对待,但无论结果如何,祖母哪有不伤心的?再加上以往两府暗争之事她也看在眼里,几番加起来,恐怕老人家伤痛忧思之下会作了病。我下剂猛药试上一试,让她痛定思痛,祖母是个刚强人,说不定短时间便能转圜。” “那么……姑娘是说最近这几天是关键?” 如瑾点头,“劳烦两位姐姐上心看顾着,若是祖母转过弯来,兴许就能好了。”又交待了几句,如瑾便告辞离开,两个丫鬟连忙进内室伺候。 如瑾到走到院子里,问了在外伺候的婆子,听说蓝泽带着蓝泯到外院去了,便带人也跟了出去。中秋之后月色仍是好的,端端正正挂在高天,将院中灯火都比得黯淡下去。夜晚有些凉,丫鬟要将一顶薄软的斗篷给如瑾披在身上,如瑾挥手止住了。若说到现在为止,京城里有什么能招她喜欢,就是这早晚清爽的凉意了。她深深吸口气,觉得头脑清醒。 带人进了外院,仆役们早就因为蓝如璇的到来而各自避开,院中并无闲晃的人,唯有下人房和值房里有一些眼睛在窥探。此处院落狭小如此,男女大防是不能守得严谨了,如瑾不去理会,径直带人进了屋子。 蓝泽却不在外间,蓝泯和蓝如璇父女两人坐在椅上,各自脸色黑沉,见如瑾进来谁也没理。贺姨娘听见声音从里头迎出来,低声对如瑾道:“侯爷动怒伤了精神,头疼呢,在里头躺着。” “如何?”如瑾想起凌慎之的药方,不知在药效之下,连续动怒会否对身体有大损伤,难免担心。她虽是恼恨蓝泽,狠心给他用了药,但也还没想要弑父。 贺姨娘道:“已经吃了药,躺下歇一会想必就好了,董姨娘在里头伺候着。” 如瑾不方便进父亲房中去,只好在外间等着看境况。一时董姨娘出来,阴沉着脸色,略跟如瑾点了点头就跟蓝泯说话:“二老爷,侯爷精神不济,特让妾身过来问您一句话,香料衣服的事情,还有碎骨子糕粉的事情,您到底认是不认?若是认下,侯爷念在多年兄弟情分兴许会心慈从宽处置,若是不认,二老爷从此就搬出蓝家,不要再沾襄国侯府的名头。” 如瑾心中微讶,默默看了一眼董姨娘,知道什么碎骨子糕粉定是她的首尾,没做声。贺姨娘却不知道这件事的,正要相问,那边蓝泯已经跳了起来,朝里间喊道:“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定是底下奴才惫懒疏忽犯下的错事,大哥何必要疑心在我头上,还说出这样的狠话来!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想赶我出府,直说就是,找这些由头作甚。” 里头蓝泽咆哮了几句什么,这里也听不太清,董姨娘含了眼泪说道:“二老爷,人证物证俱在您还抵赖什么,平白惹侯爷生气。您这么多年害了侯爷多少子嗣,难道就不亏心么?幸亏我的孩儿身份低微入不得您眼里去,不然他们恐怕也早遭了您的毒手。” 蓝如璇眼神一厉,猛然转过脸来,“姨娘说话要凭良心,别红口白牙污蔑好人。我看伯父就是受了你们这些人的蛊惑才糊涂错疑我们。” 蓝泯也道:“什么人证物证,找个奴才胡乱将东西扔在东院就想陷害我,荒唐!” 贺姨娘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董姨娘到门口叫婆子,不一会两个婆子带着一个才留满头的小丫鬟进来,五花大绑着,将人丢到了地上。董姨娘就朝蓝泯道:“二老爷何须抵赖,东西可不是谁胡乱丢在您那里的,现下侯爷已经审过这丫头,她什么都招认了,您还有何话说。” 蓝如璇一见那小丫鬟脸色就是一变,直接站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小丫鬟手脚俱都被绑着,脸上还有残留的泪水,沾着灰土,一道一道的都是脏污痕迹。她也直不起身来,半卧在石砖地上冲着蓝如璇连连磕头:“姑娘饶了奴婢吧,奴婢真不是有意背叛您,实在是棍子打得疼,奴婢一时熬不住才说了出来,您可千万不要怪责奴婢。” 蓝如璇一听这话不好,再看如瑾和董姨娘等人的脸色,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伸出手来指着小丫鬟疾言厉色:“你再敢满口胡说看我不叫人打死你!” “大姐姐一向宽和温厚,怎地张口闭口就要打死人,想是害怕这婢子说出什么实情来,泄露了你不敢让人知道的底细?如果我没认错的话,着婢子似乎是姐姐院子里的?”如瑾稳稳站在一边,淡然开口。 “姑娘饶了奴婢吧!姑娘开恩!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小丫鬟瑟缩着往距离蓝如璇远的地方挪身子,十分害怕。 蓝泯那里还没搞清怎么回事,但见此情景也知不好,立时呵斥那小丫鬟:“你是什么东西,敢在这里满口胡言,挑拨我和侯爷的关系,谁给你这么大胆子?说,是谁指使你干的?” 如瑾瞅一眼董姨娘,董姨娘立刻用帕子捂住眼睛哭:“二老爷难道是说我指使的么?难道我能指使她送不好的药给自己吃,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什么药?!”蓝泯和蓝如璇异口同声喝问。 董姨娘指着小丫鬟:“你说,将你跟侯爷坦白的话清清楚楚再跟二老爷学一遍,免得他妄想着神不知鬼不觉,不肯招认。” 小丫鬟缩到董姨娘脚下,对着蓝泯和蓝如璇磕了一个头,“老爷,姑娘,你们就承认了吧,那些事侯爷都知道了,你们认个错兴许还能有出路。那碎骨子不是老爷身边长随去外头药铺买回来的么,姑娘亲手调制的糖粉给暖玉姐姐送来的,还额外留了一包纯粉给她备用……” “什么糖粉?什么碎骨子,那是什么东西!”蓝如璇听得差点晕过去,顿觉自己落入了一个幽深陷阱。 小丫鬟瑟瑟道:“姑娘您也不用说别的了,方才您不在院子里时,侯爷已经派人去您屋里翻检过,就在您妆台里找到的残余糖粉和碎骨子粉。” 蓝如璇一个没站稳,腿软坐回了椅子上,气得浑身哆嗦,“你、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胡说……你不过是我院子里一个杂役丫鬟,连我屋子都进不去呢,怎会知道我妆台有什么,纯属污蔑陷害!” 她这话说得蠢了些,本想说的是小丫鬟不曾近身,若有阴私事也不会知晓,哪知一时急怒词不达意,顿时被董姨娘捉了漏洞出来,“大姑娘,你自己也说小丫鬟连你屋子都进不去,自然也就不是她故意放东西陷害你,那些粉可真是在您妆台里找出来的。若没有此事,我还纳闷彭暖玉整日足不出户,哪里弄来的那种堕胎催产的阴毒玩意,原来是您这边备下的,害我不说,连太太也害,险些让她失了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姑娘你的心怎么就这样毒,小小年纪……平白害我们做什么……” “什么?”贺姨娘惊疑,“太太那日险些胎漏是小彭氏做的,还和大姑娘有关系?” “正是呢,就连我那日在老爷这里伺候一晚,晨起还被小彭氏骗着喝了一碗那东西下去。”董姨娘举帕拭泪。 蓝泯和蓝如璇都惊得呆住,万万想不到竟有这样的人证物证,蓝如璇气结,倒在椅上一时站不起来,蓝泯却是几步跨到小丫鬟跟前,一个窝心脚就踹了过去,“混账东西,竟然敢红口白牙污蔑主子,简直作死!趁早踢死你了事!” 小丫鬟正被踹在胸口上,惊呼了半声就憋了气顺不过来,一时脸色紫涨双眼圆睁,眼看着就要憋过去,旁边带她进来的婆子机灵,连忙将她提起来照着后背狠命拍了两下,小丫鬟这才长长嗝了一声,回过了气息,然而已是惊得面无人色,痴痴愣愣瞅着蓝泯。 两个婆子连忙上前拦住蓝泯,将小丫鬟挡在身后,不让他再下脚。董姨娘那边尖声叫了一声,似是骇怕到了极点:“啊——侯爷救命!二老爷要杀人灭口!”她捂着胸口咚咚咚朝后退,一下撞翻了墙角立着的檀木高几,上头陈设的古董花瓶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摔了粉碎。 内室里蓝泽终于耐不住,捂着额头走了出来,一见地上摔碎的心爱之物,加之董姨娘瑟瑟发抖扑在他怀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蓝泯吼道:“你还要怎地!铁证如山还不知认错悔改,咬牙死撑着,难道你犯下的滔天罪孽就能不存在?” “大哥你怎能听信一面之词!”蓝泯也是怒火中烧,“我什么时候让长随买过药,我害你的妻妾做什么,我疯了吗?” 贺姨娘突然接口,幽怨言道:“二老爷没疯,反而清醒得很。您害了太太子嗣,再不让我们这些妾室为侯爷延续血脉,那么侯爷后继无人,爵位传不下去,结果会怎样?难道不是便宜了您么?” 董姨娘伏在蓝泽身边悚然一惊,哀哀哭道:“这么说,难道二老爷还要害我的琨儿……” “想必已经有了打算,还未来得及下手吧。”贺姨娘道。 “胡说胡说胡说!”蓝泯差点背过气去,虎着脸朝贺姨娘而来,“你不要挑拨我和大哥情分!” 贺姨娘连忙躲到婆子身后,吓得惊呼:“二老爷难道要连我也踢死么?你干脆连着太太一起,将侯爷所有妻妾都杀了算了,侯爷无子承爵,想必要过继你的孩子,到那时你也就称心如愿了。” 董姨娘抽抽噎噎抹眼泪,怯懦开口言道:“哪用过继孩子啊,若是我们死了,侯爷一时伤痛攻心有个三长两短的,爵位直接就是二老爷的。” 这一番话下来,别说蓝泯和蓝如璇气得几乎昏厥,就连如瑾也是暗暗咂舌。两位姨娘一唱一和的,不管平日关系怎样,此时倒是真都一致对外,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戳在蓝泽心坎上。想是麝香衣料的事情让两人恨极了东府,董姨娘阴毒就不必说了,连贺姨娘这不明白碎骨子是怎么回事的人,都配合着说起诛心之言。 关于东府屡屡损害这边的缘故,如瑾曾经很久都没想明白,一直不知道张氏和蓝如璇到底在发哪门子疯,直到有一次闲翻前朝话本,看到一家过继子嗣延续香火的故事,她才渐渐觉察推测出了东府图谋。如今两位姨娘却是说得流畅,想来在子嗣事情上要比她通透得多。 襄国侯蓝泽那里,额头青筋一直隐隐跳动着强压火气,此时听了两个妾室的话,再联想到自己一身又是伤又是病的,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这刚刚得来的恩赐和荣耀不全都便宜了自己兄弟?一念及此,蓝泽不禁惊出了一身虚汗,被半开窗扇透进的冷风一吹,立时打了一个寒战。 “大哥你可不要听妇人毒语,我根本没有那个心。”蓝泯惊怒之下,猛然醒悟过来这一件一件的事情加起来,恐怕不是他哭闹暴跳都能含混过去的,更不能像之前想的那样,借着委屈去跟老太太求安抚要东西,搞不好大哥这次真要彻底决裂。蓝泯赶紧收了怒气,放缓了语气跟哥哥仔细解释。一时又摸不准这陷害之事是姨娘们搞的,还是蓝泽故意为止,忐忑不安等着蓝泽开口。 蓝如璇看了半日,惊愕之余终于也意识到情况有多不妙,勉强从椅上撑着站起来,“伯父您可要明察,什么药物之事侄女实在是不知道,您不要一时冲动冤枉了好人,妄听小人之言,伤了骨肉亲情,日后可要追悔莫及的啊。” 却不想那边小丫鬟似乎是缓过劲来,猛然就尖声叫了一嗓子,跟疯了似的朝蓝泯哭:“二老爷你竟然想杀我灭口,你太狠了,枉我还替姑娘遮掩丑事……既然你要杀我,我也不给你们遮盖了,索性大家摊开了一了百了,你杀了我,你们自己也别想好过。” 如瑾眉心一跳,暗忖这又是唱哪一出,不由去看董姨娘,未料董姨娘也是一脸愕然,愣愣瞅着小丫鬟。 窗外又一阵夜风吹来,打着旋卷进堂屋里,隔了纱罩,也将台上烛火吹得乱摇乱晃,于是屋中众人的影子亦跟着舞动起来,晃晃悠悠,晃得蓝如璇一阵心慌。 “小露,你不要信口雌黄,你还想说什么胡言乱语?污蔑主子,日后要下地狱拔舌头的!”她指了小丫鬟哑着声音呵斥。 ------题外话------ 谢谢风若尘姑娘的月票。rrena4270送来的鲜花和钻石收到了,谢谢! 097 诅咒人偶 灯烛明暗,更衬得蓝如璇脸色狰狞,犹如寺庙里镇鬼的罗汉,更似地狱里的鬼。她本是姣好如满月的面容,又因了平日里总是温和端方的笑着,更添了几分润泽,就像是花好月圆的时节里笼罩庭院的月色。但是此时,急怒之下,月亮洒下的那层暖晕没有了,单只剩下一轮死沉沉的圆盘,打眼一看,就是粗粝阴暗夹杂的丑陋。 她指着小丫鬟小露,疾言厉色逼问着,警告之意谁都听得出来。然而,半卧在婆子脚后的小露却依然是一脸近乎绝望的疯狂神情,仿佛是被蓝泯方才那一脚踢得痴怔了,听见主子的话,也未曾有半分醒转,反而更加尖声尖气的喊起来。她年纪小,稚嫩的童音尚未消退完全,这么一喊就有些渗人。 “姑娘,你想现在就拔了我的舌头吗,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的,你一直就是这么狠毒,比戏台上最坏最坏的恶人都狠毒,跟二太太一样不是什么好人,你们娘儿两个的贤惠全是装出来的,别人都被你们骗了,我却知道的一清二楚。” 蓝如璇脸上的狰狞又重了几分,咬牙切齿,面容有些扭曲,要不是前头有婆子挡着,看她的神情,必定也是要亲自上前踹一脚,“污蔑主子,信口雌黄,以下犯上,这样的奴才咱们蓝府用不起,打死了事!” 如瑾淡淡看着她,唇角笑意如浮光掠影,刚刚泛起就散了,并不曾被人察觉。 小露稚嫩的脸上全是愤恨,充满怨气的眼睛横着蓝如璇,尖声道,“姑娘要是不立刻将我打死,我可就要说出姑娘藏东西的事来了,先前我念着主仆情分,也怕你日后报复,没想也没敢说出来,但是现在你和二老爷都要杀我,那咱们就一起下地狱,谁也别想干净!我年纪小,不过十年的命,拉上一个老爷一个小姐给我垫背真是很值。” 小小的丫头,骤然说出这样阴气逼人的话来,不禁让一屋子人俱都感到惊悚。董姨娘虽是惊异,觑了一眼如瑾,还是捂了帕子在脸上,抽抽噎噎的第一个开了腔:“小露你想说什么,藏东西的事情又是哪件,不是在妆台里藏碎骨子的事情么?” “不是,姨娘不知道,我们家大姑娘还有更好的玩意藏着呢!”小露咧开嘴,露出一口细细的小牙,像是山林里刚刚学会沾染血腥的幼兽,“侯爷跟姨娘不如派人去大姑娘屋子的西南角去挖,一尺深的地方可有好东西躺在那里。” “你……你在说什么……”蓝如璇脸色惨白,似是被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寒水淋头泼下,从头发丝到脚趾尖全都冻透了,浑身都是微微地抖。 她头上插束的红玉流苏嵌宝簪似是承受不住主人的摇晃,渐渐从发髻上滑了下来,啪一声脆响,摔落在地面坚硬的石砖上,流苏摔散了,细米珠子噼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 董姨娘娇怯地看一眼蓝泽:“侯爷……” 蓝泽脸色铁青,朝一个婆子指着:“带人去挖,去,现在就去!” “伯父你信她?伯父!”蓝如璇面露惊惶。 婆子已经应声出去了,自在院子里带了人和家伙去往东院。 蓝如璇听着那些人脚步声远去了,看向蓝泽时,眼中带了莹润的泪,“伯父,这婢子分明就是有意污蔑,侄女从小到大是什么性情您难道没看在眼里,凭着一个婢子几句言语您就错疑侄女,血浓于水,骨肉亲情您都不顾了么?若是最后什么都挖不出来,您让侄女如何在下人面前抬头,而您自己又该如何面对侄女?” “若是挖的出来呢?”蓝泽只青着脸问她。 “大哥!”蓝泯有一种掉在冰窟窿里的感觉,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 “都在这里给本侯等着,你们两父女谁也不许离开!本侯倒要看看,这个家到底成了个什么样子!”蓝泽狠狠跺了一下脚,气到了极点,怒火冲的头晕,身子一晃差点歪过去。董姨娘在一边手疾眼快连忙扶住,将他扶到一旁锦椅之上坐了,轻轻的抚着胸口给他顺气。 “侯爷千万保重身体,身子要紧,什么事都大不过您的安康去。”董姨娘轻声轻气的安慰着。 如瑾握着帕子在手,轻轻抚摸上头点绣的几枚雪玉梨花,月光隔着半开的窗子透进来,亦是梨雪颜色。蓝泽重重喘着粗气,蓝泯父女气急败坏瞪视着小露,而小露却是怨恨斜睨着他们,董姨娘娇怯的声音,贺姨娘幽幽的眼神,还有挡在小露跟前如临大敌的粗大婆子,屋中一切似是一锅将要沸腾的水,又似粘稠滞重的蜂胶,混乱不堪。 唯有如瑾站立的角落,月光落进来,静静的,在石砖地投下一道冷色,分界线似的,将她和屋中所有人隔开。如瑾却从那月色之中走出来,站在摇曳不停的灯光里,冲着一脸惶急和怨毒的蓝如璇微微笑了一下。 “大姐姐何必着急,不若在椅上坐了等着,清者自清,又何惧小小婢子几句妄语?自然,若是她言语属实,大姐姐惊惧上脸也在情理之中。” 蓝如璇狠狠瞪过来,目光似是化了实质的尖刺,要在如瑾身上戳个窟窿才能罢休。 如瑾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静静看着她。屋中出现了短暂的宁静,蓝泽粗重的喘息变得异常刺耳。 夜风有些急了,冲进纱窗,将半合的窗扇吹得大开,北墙下一张黄杨大书案笔砚陈列,未被镇纸压住的卷册和宣纸哗啦啦翻卷起来。贺姨娘连忙过去关上了窗子,又将其他几扇半合的也都关紧闩住,但是风已经吹过,几盏纱罩灯还是灭了一盏。 屋中光线微暗,蓝如璇脸上晴暗交错,越发显得狰狞。 似乎是有一次月圆月缺那么长,又似只是几个呼吸那么短,前去东院的婆子带人回来了。进得屋里来,婆子手中捧着一方粗布帕子裹成的小包,沾染着些许泥土,朝蓝泽行了礼:“侯爷,的确是挖到了东西。” “胡说!怎么可能!”蓝泽尚未搭话,蓝如璇惊疑叫了起来。她立时意识到什么,转目去瞪小露,“是你,对不对?是你埋了东西在那里陷害我!” 如瑾冷冷道:“大姐姐这样着急做什么,是非曲直一会再论,且先看看挖到的是什么东西,你再叫嚷不迟。” “打开!”蓝泽闷声吩咐婆子。 婆子面色沉重,将小包捧在手心,一下一下打开了帕子的四角,让里头包裹的东西露出来,呈现在众人眼前。 巴掌大的布偶小人,头身四肢俱全,上头深深钉着五根寸许长的银针,互相交错着,似乎成了小人的骨架。 一瞬间,屋中诸人无不变色,蓝泽更是眼睛瞪圆,眉头拧得像是要团在一起,直愣愣盯着那东西抖胡子。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你说!”他伸手指着蓝如璇。 蓝如璇脸色惨白得不似人样,微微张着嘴,惊愕看着婆子手中物件,猛然被蓝泽一喝,似是回过神来,转脸就去看小露,“该死的丫头,你说你埋了什么在我院子里,你说啊。你陷害我,你陷害我……” 小露眼中带着怨恨,一字一字清晰说道,“不是姑娘自己埋的么,正子时,遣了值夜的人亲手在房屋西南角挖土放下了这个,现在又来责怪我?我连姑娘的屋子都进不去,一个跑腿杂役的小丫头,有什么本事在姑娘院子里埋东西,说出去又有谁信?” 如瑾的目光在蓝如璇和小露身上来回逡巡,一时摸不准她二人谁说的是真的。看蓝如璇的神情,倒是真像落入陷阱被人算计,然而小露一个十岁的小孩子能有这样的心?如瑾却也不能确定。抬眸去看董姨娘,董姨娘只是极其轻微的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毫不知情。 “你一个杂役小丫头,怎会知道我如此私密的事情,若此事真是我所为,又岂能被你知晓,真真荒唐!”蓝如璇的声音也陡然尖利起来,嘴角微斜着,似是气愤到控制不住脸上皮肉。 小露凄然一笑:“姑娘似乎是忘了,我不是普通杂役小丫头,我姐姐可是姑娘身边最得力的侍婢,名叫品露的。怎么,姐姐才离开姑娘几日,姑娘就全都忘记了吗?” 不久前品露当众被大家看到了手臂上的针眼斑痕,当日就被蓝如璇遣离了身边,后来到京城安顿下之后,蓝如璇彻底将之赶出了府去,这件事众人都知道。听得小露一说,先前不明其身份的人都是惊愕。 蓝如璇立刻冷笑:“呵,我正要说起这个。你是怨恨我赶走了你姐姐,所以才故意陷害我是么?伯父,这个婢子的言语可不能信,她与我有仇,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的要置我于死地。” “我与姑娘有仇?”小露不等蓝泽开口,率先顶回了蓝如璇,“姑娘向来狠心狠手,我有几个胆子敢跟姑娘结仇,就不怕姑娘拿针扎得我遍体鳞伤吗。” 蓝如璇怒道:“你误会是我扎了你姐姐?她亲口承认的是自己扎自己,看来你就是因为误会了我,才设下圈套诬陷我。” 小露却哼了一声:“用布偶小人诅咒别人,布偶上要写人家生辰八字的,不知道姑娘诅咒的是家里哪位主子,但不论是谁,详细的生辰以我这种身份可不能晓得,侯爷要是不信奴婢的话,看看布偶上有没有生辰就知道了。” 一句话提醒了董姨娘,她连忙上前将婆子手中东西接过来,挪了一盏灯在蓝泽身侧小几上,捧给他仔细看。 小人做得非常精致,脸上用笔画了清晰的五官,身上也穿了一件上好锦缎缝制的袍子,脚上还套着一双小小的鞋子,而头上使用黑色丝线盘起来的发髻,还插了一根短小银针当做发簪。在摇曳烛光映照之下,这东西有一种阴森气弥漫出来,让在场众人都是背脊发凉,更何况是近距离观看的蓝泽。 “快拿开去!”蓝泽厌恶别开眼睛。 董姨娘怯生生说道:“侯爷别急,听说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都是把人的生辰八字写在身上的,您不妨再仔细看看。” 蓝泽耐着性子看了两眼,“哪里有?” 董姨娘转目看看小露笃定的神色,心中一动,拿起小人对灯仔细看了两眼,一用力,将小人身上精美的袍子扯了下来。 哧的一声轻响,再看时,那小人身上真的有字,原是被衣服挡住了。“侯爷您看。”董姨娘脸上喜色一闪,慌忙隐去。 蓝泽没注意到她的脸色,只被布偶身上朱砂色的字迹吸引,眯着眼睛对灯细看。 二老爷蓝泯一脸惊疑和惶急,在布偶和女儿脸上来回端详,似乎还摸不准状况,也在怀疑蓝如璇。蓝如璇顾不得父亲如何,提心吊胆盯着小人,惊怒非常。 蓝泽动了动嘴唇,将布偶上字迹念叨出声:“……庚辰年……六月二十日……” 一念到这里,蓝如璇已是摇摇欲坠,焦急嚷道:“伯父!祖母才办过寿诞,她的生辰阖府上下哪有不知道的,不能因此笃定就是侄女做的呀,一定是这小婢子故意所为。” 蓝泽却是冷笑了一下,紧盯着布偶,“旁人都知道老太太生辰日期,可除了至亲的人,谁知道她老人家出生的准确时辰。你自己看,几时几刻都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 蓝泽一怒之下,从董姨娘手中一把抓过小布偶,甩手朝蓝如璇脸上扔了过去。人偶上扎着的银针透出尖头来,恰恰划在蓝如璇额头上,将她额心划伤,渗出血迹。 “大哥你怎能这样……”蓝泯忍不住出声。 蓝如璇却呆愣在地,似乎也不知道疼,怔怔眨了几下眼睛,一脸难以置信。弯下身来,她将掉落在地的布偶捡起,放在灯下仔细观看上面朱砂小字。 “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我写的,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她嘴里喃喃念着,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董姨娘低头看看她,弯身将手中拿着的布偶衣袍摆在她面前,又默默退开站回蓝泽身边。 夜已经深了,窗棂被月亮投了浅浅的影子在窗台上,一点一点偏移。然而屋中没有一个人有困意,惊愕的,愤怒的,怨恨的,欣喜的,俱都提着心睁着眼。 屋中有一种沉滞的气息在暗暗流动,将每个人都胶在里头,谁也逃不出去。唯一的区别,就是各自喜怒心情不同罢了。 如瑾一直站在窗边的角落里,时候久了,腿有些僵硬。脚上绣鞋也还是夏日的薄锦所制,石砖地上的凉气隔着脚底透进来,她觉得很不舒服。但是她并没有挪动,也没有找椅子坐下,就一直那么静静的站着观看眼前闹剧,因为她知道,比她更不舒服更难受的大有人在。 襄国侯蓝泽似乎是激动得太厉害,气血上了脑袋,将东西摔在蓝如璇脸上之后就重重靠在了椅背上,半合着眼睛喘气,保养完好的胡子一抖一抖,被气息吹乱了光滑形态。 “侯爷您消消气,您别为了不值当的人气坏了自己呀!一家子老小都指望您呢。”董姨娘低声劝着。 蓝如璇听见她嘴里“不值当”几个字,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贺姨娘拿了帕子抵住心口,长长叹了一口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往日看着大姑娘是多么娴静端庄,却原来……是这样狼心狗肺,阴毒蛇蝎的卑鄙小人。” “你住口!”蓝如璇脸上皮肉抽搐,恶狠狠瞪过来。 贺姨娘反而上前两步,“姑娘气急败坏又有何用,阴谋败露,你恶意诅咒老太太,大逆不道,辱没了蓝家门楣,你要是还有一点良心,就不该再站在这里巧言狡辩,更应该回去好好反省。” “反省什么!这样忤逆的东西,合该打死了事!”蓝泽忍不住又喊了一句。 二老爷蓝泯插言:“大哥你怎地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事情还没清楚呢就要打死璇儿,她可是我的女儿。” “你也该打,害我这许多年,一顿打也抵不过你的罪,蓝家没有你这样的子孙。” “蓝泽,你终于要彻底反目了是么?”事到如今,蓝泯已经知道事情无可转圜,无论是吵嚷撒赖或者好言相劝,恐怕都不能善了。他也是有脾气的,平日里又多看不起蓝泽,如今当众被他指着鼻子骂了许久,再也不能忍耐,直接叫了蓝泽的名字。 蓝泽闻言,气得将眼睛又睁开,挺起身来怒极而笑:“怎么,连一声大哥都不屑称呼了?你这目无长兄的东西,养出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儿,真是血脉遗传得好!” 蓝泯也是笑,不过是冷笑,“蓝侯爷,你见母亲疼我,早就有忌惮我的心思,生恐我抢了你什么。如今你功成名就得了富贵,腰板直了,就敢背着母亲给我下绊子耍手段,一桩桩栽赃下来逼我。你也不用骂,你也不用急,你不就是想将我赶出去么,既然如此,咱们就到母亲跟前评评理,看她容不容的你如此欺负我!” “你还要到母亲那里去闹?”蓝泽左右看看,顺手将桌上灯台朝蓝泯扔了过去,“你敢再去打扰她休养,我这就叫人来捆了你好打!” 灯台里尚有半盏灯油,连带着火焰一齐朝蓝泯泼了过去,将蓝泯吓得一跳,下意识挥袖挡开,倒是将灯台扫落在地,然而他一幅袖子却是毁了,被火焰烧了一个大洞,淋了满满的滚烫灯油。 “蓝泽你好狠,难道是要烧死我吗!”蓝泯惶急之下一用力将半幅袖子扯下来,胳膊上依然被灯油烫了几个大水泡,董贺两位一见他裸了半条胳膊出来,连忙惊叫一声别开眼睛。 “滚!给我滚出去!带着你的好女儿好儿子滚出这里,不许再进来,卷铺盖走人!” 蓝泽一见他不顾男女之防,恼怒更甚,跳起来就喝骂,亏得董姨娘拉拽着才没冲上去。蓝泽又朝院子里喊,“吕管事,带人将东院给本侯清空了,这伙人统统赶出去,一个也不许再放进来,老太太那边拦住了,不许他们进去哭闹!蓝泯你们给我走得远远的,别让本侯再看见。” 外头有吕管事的老远的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响,想是吕管事在调集人手。却又有东府的管事吵嚷起来:“吕哥您可别任着侯爷乱来,二老爷也是蓝家正统嫡子,说撵就能撵走的么?您受过老侯爷恩惠,别错了主意才是。”纷纷杂杂又是一阵嘈杂。 贺姨娘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朝外瞅了一眼,回头说道:“侯爷,东府的人跟吕管事对峙呢,两边都拿了棍子。” “反了!”蓝泽气急。 这次上京因为带着蓝泯,自然也有一群东府仆役跟着,京里院落狭窄,外院也就没分彼此,东西两府的人俱都在一起混杂着应付差事,此时两个老爷闹起来,底下人自然也都分成了两派,蓝泯那边虽然人少,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 蓝泯在屋里冷笑:“侯爷要跟我决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除了头顶上这个侯爷的名号比我强些,还有什么比得过我,不过是占着比我大几岁的便宜,很光彩么?彼此分开,倒也干净!只不过我是母亲父亲一心疼爱的儿子,岂是你说赶出去就能赶出去的,我就偏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父亲当年置下的这个院子,也有我的一份!” 说着拉起了蓝如璇:“跟为父出去,别与他一般见识。”一脚踹开房门就拽着蓝如璇走出了屋子。 院中仆役乱哄哄站着,蓝如璇就被他这么拽出来,震惊和愤怒之中倒没心思管什么男女大防,也站在门口,冷眼看着院中对峙的双方。 屋门被蓝泯踹得大敞四开,帘子也飘飞而起挂在了门扇上,于是,屋里的人也能将院中情形看个清楚。月光那样亮,连院门口那边门房的神情都能瞧见。 二老爷蓝泯一身直缀揉了好多褶子,没了体统气派,头上发髻也歪着,但是他站在门口台阶上,身板挺得很直,倒是理直气壮得很。 “东府的人听着,侯爷如今要越过老太太,私自将我一家赶出门去,使得那些肮脏手段我也不跟你们细说了,免得传出去堕了蓝家的名声。总之他仗着自己光鲜了就要害同胞兄弟,我虽然不贪他靠他什么,但也不能就此去了让老太太悬心。我是父亲骨血,我的儿女也是蓝家正统子孙,老太太不发话,他就算仗着侯爵身份、仗着圣上恩宠也不能蛮不讲理驱逐我,今日老爷我绝对不出蓝家,你们呢?” “小的们都听老爷的!” “奴才们也不能出蓝家!” “奴才到老侯爷坟前哭去,让他老人家看看侯爷做的狠事!” 东府下人们各个喧闹,别说蓝泯走不得,就是他们也不想离开侯府,虽是奴才,但侯府的奴才总比外头一般人家强,他们自是要跟着蓝泯死活赖下来,更何况蓝泯还说出了那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无端给人添底气。 襄国侯蓝泽坐在屋中,听得院中吵嚷,差点没背过气去。“无耻……无耻卑鄙!打出去,给本侯打出去!”他颤着嗓子吆喝吕管事。 吕管事重重咳嗽一声,“二老爷,侯爷端方君子从来不做恶事,您不用花言巧语蒙蔽下人,大家眼睛长在自己身上,谁心里都有几分忖量。既然侯爷说要撵你,必是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老奴忠心侍主,这就对不住了。” 老管事脸色一沉,手一挥,后头拿着棍棒家什的仆役们就动手招呼过去。 “吕哥你真动手!”东府管事喝了一声,招呼身后仆役们顿时迎上。 噼噼啪啪,乒乒乓乓,两下里这就搅在一起互相砸打起来,叫嚷声呼痛声不绝于耳,响成一片,一些没参与厮打的仆役们散落在四周,目瞪口呆瞅着场中乱斗。 如瑾蹙眉,这闹得也太过分了,成何体统。转头看看蓝泽,他那里还在吆喝吕管事快点办差,一边吹胡子瞪眼一边捂着脑袋喘粗气,让人又可气又可笑,真不知是该可怜他还是该怨怪他。 如瑾低声吩咐碧桃:“去让吕管事停手。” 碧桃一直默不作声缩在如瑾身后看热闹,幸灾乐祸着,骤然听见吩咐先是愣了愣,继而说:“让他们闹去,闹得越不像话侯爷越生气。” “糊涂,更深夜静的闹成这样,蓝家的体面还要不要了,净让人看笑话。”如瑾发现自己低估了父亲的冲动程度。 碧桃连忙跑出去吆喝吕管事。院子里乱哄哄的也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只看见吕管事朝屋里看了看,迟疑一会就挥手让仆役们全都退下。东府仆役追着打了几下也停了手,他们毕竟人少,见对方不动了,乐得不再苦斗挨棒子砸。 碧桃跑回来,蓝泽却不干了,对着如瑾瞪眼:“不是让你老实待在内院么,没我的吩咐你又跑来外头做什么?” 董姨娘连忙道:“侯爷可别再发火了,小心身子,姑娘也是为着您着想,再说万一吵着老太太怎么好。” 蓝泽喘了两口粗气,想起老太太在内院兴许能听到,脸色稍有缓和,但仍是呵斥了如瑾一句:“回去,别在这里添乱!” 如瑾对他对视一瞬,垂了眼睛,掩住眸底不屑之色,侧身福礼:“父亲注意身子,女儿告退。” 站起身来盯了董姨娘一眼,如瑾这才带着人走出屋去。站在台阶上,向下冷冷扫一眼乱哄哄的仆役们,继而朝吕管事含了笑:“您老是积年的老人了,行事说话都有分寸,父亲那里您劝着点,别闹得一团乱麻让人看笑话,吵嚷得外头街面都能听见。” 吕管事板着脸没做声,如瑾不再理他,偏头转向蓝如璇:“大姐姐借一步说话?” 蓝如璇瞪目仇视:“你要怎样?” 屋里蓝泽又开始喊起来:“还不回去,满院子男仆,你杵在这里做什么!” 如瑾刚刚因他发怒伤身而起来的一点恻隐,又被他一句句的呵斥浇熄下去,心底无声嗤笑,眼见事情差不多了,再不愿多做停留。 “大姐姐敢行巫蛊诅咒之事,却不敢与我交谈片刻?那也罢了。”她轻轻说了一句,在蓝如璇跟前走过去,径直走向通往内院的小门。 蓝如璇站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终是没忍住,举步跟上,将对峙的蓝泽和蓝泯丢在一边。蓝泯顾不得管她,未加阻拦。 如瑾转过后头小门,刚刚迈进穿堂,衣袖便被匆匆赶来的蓝如璇扯住。 “诅咒之事分明是陷害,你说,是不是是你做的?”蓝如璇咬牙。 如瑾回过身来,低头看一眼被紧紧拽住的衣袖。袖子是淡碧色的,隐隐绣了几条柔软的蔓藤在袖口上,蓝如璇涂了丹蔻的手指按在上头,月光之下,颇为刺目,像是殷红的血。 碧桃要上前阻止,如瑾扬手止住了,慢慢抬了眼睛,看向蓝如璇咬牙切齿的扭曲脸孔。 “大姐姐,你的脸型变了。”她含笑说道,仔细打量几眼,又道,“闻听青州家里姐姐种了几丛木芙蓉,开得好好的,却一日之间尽皆凋零。不知那些零落的芙蓉残花,是否也是扭了花蕊玉盘,恰如此时的姐姐。” 蓝如璇脸上皮肉动了几动,似是要将神色端正过来,试了几次都是徒劳,索性放弃,恶狠狠灯住如瑾:“不用你管!你只说,药粉和布偶的事情是不是你,是不是!” 如瑾向内院门口方向偏了偏头,笑道:“大姐姐只提这两样,看来是默认了麝香衣料的事情?” “你……胡说!卑鄙,阴险……” “大姐姐,妹妹我的确不是圣人,但若说到卑鄙阴险,怕是姐姐也没资格指摘我。”如瑾凑近了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缓缓说道,“一切,都得从婶娘和姐姐的四方亭之事说起,因果牵连,姐姐今日如此境地,只能怪你自己道行不够。” 蓝如璇身子一震,目光阴冷。 如瑾注视着她,轻声道,“大姐姐觉得委屈,憋气,想要报复么?尽管来,给我看看你还有什么手段。当日你们母女得势的时候且不能将我怎样,难道今日失势到底,我还能怕你不成。言语挑拨,背地下手,你的伎俩我也会,此外我还会拼命,你会么,你敢么?” 蓝如璇不由自主往如瑾脖子上瞅了瞅,如瑾伸手抚摸一下颈上白纱,笑道:“不过若是再拼命,我的刀子可不会往自己身上招呼了,尝试砍砍别人兴许不错,也不知姐姐皮肉够不够硬。” “你敢……” “敢不敢的,大姐姐说了不算。”如瑾扬起脸,给她一个轻蔑的眼神,“此刻叫姐姐来,是念着多年骨肉情分,教姐姐一个乖。以后可要端正了心思好好做人,不然谁也救不了你。” 蓝如璇终于按捺不住,抬起手来,朝着如瑾脸上狠狠打过去:“贱人!” 如瑾飞快扬手,将她的手臂架在半空,侧脸去看碧桃。碧桃会意,一丝犹豫都没有,一个巴掌煽在蓝如璇脸上,立时煽出了五个指印。 啪,那一声脆响,将随后赶来的蓝如璇的丫鬟惊得尖叫:“你你你、你敢跟姑娘动手,碧桃你这死奴才!”她要冲过来,无奈被如瑾的丫鬟拦住,一时被隔在一边。 外院里蓝泽和蓝泯的吵嚷还没有停息,夹杂仆役们嗡嗡的嘈杂,这边动静倒是没人能够察觉。如瑾握了蓝如璇的手臂,看都不看那丫鬟一眼,只道:“我的奴才,比你家主子高贵不知多少,她打了你主子也嫌脏了手,至于我么,”她端详着蓝如璇衣袖上鱼田蝶舞的锦绣花纹,冷冷一笑,“隔着这么好的料子,也觉得你家主子皮肉脏污,熏臭了我。” 蓝如璇猛然挨了一个耳光,还是碧桃打的,一时怔在那里还没回过神,闻听如瑾言语立时怒火中烧,伸出未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又要打人。如瑾甩手将她掼倒在地,“自不量力!” 蓝如璇磕在穿堂冷硬的石板地上,膝盖撞得发麻,疼得猛吸一口凉气,待要开口说什么,实在又是受不住疼,只努力眨着眼睛不让泪水掉出来,让如瑾小瞧。 如瑾才懒得理她哭不哭,掸了掸衣袖,冷声道:“大姐姐若不悔改,日后自有受苦的时候,好自为之罢,告辞。” 说罢带丫鬟朝前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却又回来,弯身对坐在地上的蓝如璇轻声道:“忘记告诉大姐姐,药粉和人偶可真不是我做的,只怪姐姐恶事做尽树敌太多,自食其果了。” 蓝如璇膝盖疼得厉害,脸上也是火辣辣的,因为恼恨激动而涌起的潮红那样重,却也没有盖住红通通五个指印。月亮在西天高高挂这,夜凉如水,却未将她脸上热痛减轻半分。 穿堂门响,如瑾带着丫鬟们进院去了,独留她一个人坐在冷硬的石板上,狼狈不堪。她的丫鬟终于能冲过来,焦急得叫了一声“姑娘”,立刻被她一巴掌扇到一边。 “滚,不用你来假惺惺!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都是吃里扒外的贱婢!” …… 外院的吵嚷不知到了几时方才结束,如瑾带人回了内院,先去蓝老太太那里看了看,见没有事情,又到秦氏房中简略告知了原委,秦氏冷笑了几声,没说什么,打发如瑾回去睡觉了。 如瑾便也不再理会外间事,待母亲房中灯火熄灭,便带人回了自己房里,洗浴安歇,很快睡去。一觉好眠,待到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因为家里乱了规矩不再讲究晨昏定省,昨夜闹得晚,丫鬟们就没叫她起床,直让她睡了一个痛快。 如瑾睁眼躺了一会,待困意全都退去,彻底清醒过来,方才叫人进来伺候。青苹拿了一双沉碧色的锦口绣鞋走进来,温言道:“姑娘换了这个吧,天气越发凉了,袜子也要换了团花绒的才好,免得受寒。” 如瑾昨夜在蓝泽那里站得许久,也觉凉寒得很,就点点头应了。青苹道:“京里秋日来的真快,往年在青州的时候,这时节还穿单衫呢。” 如瑾坐起来揉了揉肩膀,感觉有些酸痛,身上也是黏滞着不松快,上身一离开被子就感觉到了早晨的凉气,便说:“是比青州冷些。昨夜想是被风吹着了,睡了这许久我身上还是酸疼。” “是么?”青苹关切上前,“要不打热水进来姑娘泡个澡,兴许能松爽一些。” 如瑾伸个懒腰摇了摇头,“罢了,昨夜才洗过,我现下也懒得动,晚间再说吧。” 说着推开了被子挪到床边,趿着鞋站起来换衣服,青苹连忙帮手。碧桃端了热水铜盆进来,见如瑾刚起,就把水放下先去收拾床铺,结果刚走到床边就惊呼了一声:“呀,这是……” 如瑾和青苹不明所以,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雪里褥子上暗红色一片血迹。如瑾唬了一跳,下意识的查看自己身体,没觉得哪里有疼痛感,再摸摸脖子,包裹的白纱也在昨夜睡前除了,伤口结痂,哪里会有血呢? 碧桃和青苹两人的目光却落在如瑾寝衣的下摆,两人对视,都是抿嘴一笑。如瑾扭身低头一看,这才会意过来,不由脸就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碧桃看她窘迫,笑嘻嘻道:“姑娘不必害羞,女孩子总要这样的,姑娘也到了年纪,奴婢有时私下还想着您怎么还不来呢。” 如瑾涨红了脸骂她:“就你话多。” 青苹收了笑意上前打圆场,向碧桃道:“快去多打些热水进来让姑娘洗洗。” 碧桃笑嘻嘻朝外走,如瑾赶紧嘱咐:“不许声张。” “放心吧姑娘,奴婢又不傻,胡乱嚷嚷这个做什么。”碧桃笑着出去了,青苹扶了如瑾坐回床上,柔声道:“姑娘且歇着,奴婢去拿东西进来,早给姑娘预备着呢。” ------题外话------ 谢谢zhlong518,kuqibaobei两位的月票:) 没错姑娘们,你们木有看错!这是今天第二更,两万字来了!末日来临,狂欢! 098 讨价还价 如瑾红着脸没做声,她经过前世,自然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知道是年纪到了天癸水至的缘故,只因最近一直惦记着家中纷乱事情,心思没往这上头想,是以方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及至现在知道了,就发觉身上酸痛确是月事时候的感觉,她记得前世似乎也是这个年纪来着,这件事上倒是没有什么波折转变。只是前世时每逢这几天身上都是难受得紧,想必此时也不例外罢。 青苹出去了一会,没多久拿着女人月事用的东西进来,如瑾瞄了一眼,发现里子雪白,背面竟然还绣着几朵花,脸色不禁更是红涨。 “这东西绣花做什么,谁的馊主意。” 青苹愕然:“姑娘不喜欢么,是寒芳的手艺,她往常绣的东西姑娘都说好,奴婢才让她帮手绣了花样上去……” 如瑾没再说什么,窘迫着低头接过,触感温软,知道里头定是垫了上好的绵软布料,青苹做什么都细致,这东西上也没例外。一时碧桃拿了水进来,备好清洗的用具和澡豆,两人服侍着如瑾在屏风后收拾妥当,又换了干净小衣。因着怕如瑾身上寒冷,青苹又找了一身绵软衣裙套在里头,里里外外伺候如瑾穿了两三层,这才扶她到妆台前盥洗梳妆。 刚梳了头,青苹那边又端了一盏桂圆红枣羹汤进来,打开碗盖,腾腾冒着热气,香甜的味道飘散出来。“姑娘趁热喝了。”青苹递过银匙。 如瑾脸上红色已经退去,总算恢复了正常,不免好笑:“哪用这么费事。” 青苹笑道:“这不算费事,刚去厨房遇见孙妈妈,她听说了之后赶着让人炖乌骨鸡汤呢。” 如瑾略感尴尬,赶紧将这事岔过去,提起别的,“昨夜外头怎样了?” 两个丫鬟见她不好意思,都识趣的不再提这个,碧桃一边收拾床铺,换上新的被褥,一边低声禀报说:“奴婢早起去打听了,昨夜一直闹到子时之后才散的场。听说侯爷和二老爷吵了许久,后来是侯爷气得头晕说不出话来,吕管事那边又劝着压着的,二老爷方才带人回了东院。” “回了东院吗?这么说,到底还是没撵走。”甚少主动开口的青苹都忍不住插言了,昨夜闹得那样大,蓝泽死了心撵人竟然也没成功,不免让人感叹。 如瑾慢慢喝着热汤,舀了一匙轻轻吹气,缓缓道:“蓝泯不是好打发的,若真是纠缠起来,父亲一定没法子闹得过他,不过仗着长兄和爵位乱耍威风。” 碧桃恨道:“昨夜几桩事情加在一起,哪个都是大逆不道的罪名,结果还是没能成功。” “不必灰心,亦算是成功了,他们兄弟已经决裂,自此东府再不能随意染指这边,这就是咱们想要的结果。”如瑾道。 “可他们一家子还住在东院呢。” “住得近又有什么用,左邻右舍也住得近,可曾影响咱们半分?自此他们兄弟之间的情分,怕是连邻居都远远不如。” 碧桃想了想,这才点头:“倒也是,姨娘们再在侯爷跟前说上那么一两句,侯爷必定将他们当仇人似的对待。” 昨夜里两位姨娘夹缝插针的功夫真让人叹为观止,事先又没有商量过,难为她们配合的那样天衣无缝。提起这个,如瑾叮嘱道:“暂且看着点董姨娘,等家里平息一下,各处都妥当了,我腾出手来再动她。” 碧桃对此别无二话,咂舌道:“这位姨娘确实有点吓人,以前看着多胆小的人,如今也不知道怎么了,行事真真让人刮目相看,想起来都后怕,这些手段要是用在咱们身上……” “所以不能给她钻了空子,屋里屋外你们都严谨着点,对底下人也都注意着分寸,严厉是要的,但别行偏了,惹出小露那样的人可不是玩的。” “嗯,奴婢晓得。”碧桃点头答应着。 如瑾收拾妥当,先去正房看望祖母。老太太早已起来了,倒没似前几日那样絮叨着惦记恩赏之事,歪靠在床上半合双目,似乎在打盹,又似乎是在想什么。如瑾上前行礼问了安,老太太只是叫起,别的什么也没说。 如瑾转目去看吉祥如意,两个丫鬟面无异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蓝老太太没抬眼睛,只道:“我想睡一会,你去吧。” 屋里弥散着浓重的檀香气息,老太太许久都不能用檀香了,如瑾闻着这个味道,看着祖母静静靠在枕上的样子,一瞬间有些恍惚,仿佛此时是在青州城的家里,老太太什么事都没有,依然是那个犀利敏锐的老人。 如瑾定了定神,重新细看,才恍觉祖母面上是没有以前那样沉凝威严的神色的,额头上的皱纹似是又深了许多,那一沟一壑中,隐隐透着些许疲惫。 “您老人家若是累了,且好好躺下休息,孙女让厨房的人熬药膳给您备着。”如瑾轻声叮嘱了一句,福身告退。 蓝老太太半合着眼睛没说话,直到如瑾走了,脚步声在院子里越来越远绕去了后院,她才睁开了眼睛,略微直了直身子,长出了一口气。 吉祥抱过来一条绒锦夹被,轻手轻脚给她搭在腿上,“老太太,才吃过早饭,您过一会再睡可好?小心存食。” 天气转凉,人上了年纪腿脚就容易受寒,夹被搭在腿上,蓝老太太很快感觉到暖和许多,脸色有些许缓和。她伸手触摸被面上精致的福寿团纹,摩挲了一会,似在思量什么。 “奴婢给您端参茶来?”丫鬟如意柔声询问。 蓝老太太摆了摆手,“你出去,让外头人离这里远些,吉祥留下。”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自从昨夜开始,两人就渐渐感觉到老太太不对劲,如今听了这样的吩咐俱是忐忑。两人手上的动作都用了短暂的停滞,蓝老太太立刻抬了眼睛,“怎么,没听见?” “奴婢告退!”如意连忙行了个礼匆匆退出,顺手带上了内室房门,又招手让外头侍立的丫鬟们站远些,窗根底下也不让人靠近,然后自己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杌子上,拿着一条络子搁在手里打,却一连打错了好几个结。 内室里,吉祥觑着老太太神色,轻轻在鎏金炉里又添了几块香锥,笑着问道:“您老人家有什么吩咐,想吃什么要什么尽管跟奴婢说,奴婢这就给您置办去。” 蓝老太太坐正了身子,摇了摇头,挥手叫她,“你过来。” 吉祥心里忐忑着,维持着笑容走到床前站住,屏息等待老太太发话。 明亮的天光从窗纸透进来,蓝老太太端坐在绣着孔雀翎羽的鲜亮锦褥上,床帏低挂于两边铜钩,从吉祥的方向看去,老太太像是寺庙里隐在幔帐后的低眉菩萨。 “吉祥,你去查一查,咱们带进京城里的这些人里,东西两边都有谁是沾亲带故的,查清楚了,问问他们愿意跟东边还是跟西边,一概分配清晰,再不要让两边用同一家的奴才。” 吉祥心中一惊。老太太端肃的面容,有条有理的吩咐,让她突然意识到,受惊痴怔的老人是彻底清醒了! 因血光而呆愣,因喜事而醒转,到了昨夜一番闹腾,这满头银丝的老侯夫人算是终于转醒,这样的变化,真是有可叹又可怜。 对于老人清醒之后做出的第一个安排,吉祥不敢有丝毫违拗,连忙答应着:“奴婢这就去办,您老人家放心等着。” 她转身要走,蓝老太太道:“慌什么,还有事。” 吉祥赶紧站了,“奴婢莽撞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蓝老太太抬起眼睛看着窗子,似在思量踌躇,却终于在片刻之后眼神一黯,开口说道:“事情虽多,一件件梳理就是了。吉祥,你再去问一问如意,现下京里的人,有谁是三月三的时候在四方亭那里待过的,除了各处主子近身服侍的人之外,其余人的名册都给我报上来。” 吉祥惊讶,万没想到老太太提起这出,连忙应下,心中忐忑地揣摩着这是要做什么。老太太却直接给了她答案:“我那妆台柜里最底层有个匣子,上锁的那个,你拿来。” 吉祥过去梳妆台,在里头找出了一个玉堂富贵的推漆小檀木匣,上面鎏金的小铜锁也雕了细致的花纹。老太太又道:“首饰盒子的下头是个暗格,你左右推着扳开,将里头钥匙拿出来。” 吉祥一凛,迟疑道:“……老太太?” “做吧。” 吉祥的心在胸膛里砰砰乱跳,她虽是近身侍婢,但素来也只是近身服侍而已,这些私密事情从来都是钱嬷嬷分内管着的,老太太从不让底下丫鬟们沾手,譬如她就从来不知道首饰匣子里有暗格。 如今钱嬷嬷年高不能跟来京城,她竟接了这个差事。若是平时,她兴许还能暗暗高兴,觉得是得了主子的信任,但在家宅内乱的这个当口,她敏锐的感觉到这种信任也许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老太太吩咐在那里,却是不能怠慢的,吉祥只得照办了,在首饰匣子上摩挲了一会,终于将暗格打开,从里头掏出一把小巧的钥匙。 忐忑着将推漆匣子的铜锁开了,吉祥揭开盒盖,将匣子放在床上。 里面朱砂色锦绒铺底,放着几个小小的荷包。老太太拿起一个鹅黄色绣了春江竹枝的,递给吉祥:“等那些人的名字查清,将这东西添在她们饭食饮水里,你亲自去办,不要惊动人。” “……”吉祥将荷包接了一半,听完老太太这句话,手一抖,直接将荷包掉在了地上。 她曾在青州前任太守家里服侍过,那太守最后被贬官就是因为人家弹劾他家宅污秽,德行有亏,被上司不喜。太守临走时遣散了家中一应仆人,她那时年纪小人又机灵,才拐弯托着人情关系进了蓝府。自小在那样乌烟瘴气的人家待过,吉祥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听得老太太这样说,立时明白那些人恐怕凶多吉少。 老太太看看她瞬间失了血色的脸,平静道:“捡起来。” 吉祥手指有点哆嗦,可是不敢不听,用指尖将那荷包捏了起来拎着,不敢握在手里。 老太太道:“不是什么毒物,你不用怕,能让人拉上几天肚子而已。” 吉祥哪里会信,老太太特特提起以前的事,又将藏得这么隐蔽的东西拿出来,怎会只让人拉肚子?那还不如打板子来的管用。然而,她已经沾了这事,听了老太太的吩咐,要是不应下的话,恐怕就不能全身而退了…… 她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奴婢晓得。” “嗯,去吧。”老太太再无其他吩咐。 吉祥将荷包笼在袖子里,动作极轻极慢的将推漆匣子重新锁上,将之放回妆台柜中,又将钥匙在首饰盒暗格里妥贴放好。她清楚的看到推漆匣子里还有几个其他颜色的荷包,这鹅黄的装的是药粉,不知其余几个里面又是什么。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东西吧,她想。 东西放好,她看了老太太一眼,发现老人家又半合了眼睛坐在那里不言不语了,便放轻脚步往外走。待到开了一半的房门,看到坐在堂屋里的丫鬟如意,吉祥心中又是一抖。 她飞快将门重新关上,回转过来跪在了老太太床前。 “奴婢斗胆问您一句,您……您打算怎么处置如意?” 蓝老太太瞅了瞅她,缓缓道:“放心,她没事,荷包里的东西无需给她用。” 吉祥反而更不放心了,其他人都要被赏了“拉肚子”的药粉,那么参与了查问过程的如意呢,岂不是更危险?想起以前主家的各种脏事,吉祥横了心,低声劝道:“老太太,如意她忠心耿耿多少年了,您都看在眼里的不是么?她口风也紧,绝对不会乱说乱嚼什么,求您饶了她!” 蓝老太太似乎是笑了,嘴角向上牵了一下,缓声道:“你不用着急,她和别人不同,就算遣了你,我也不会动她,去吧,好好的做事去。” 吉祥惊疑着思忖了一瞬,听着老人家的语气不像是说谎,然而一句“就算遣了你”也让她为自己担心起来。这些私密事以前老太太从不假手于她的,而今也不知是福是祸,若是等她处置了别人之后,老太太再亲手处置她…… 她越想越心惊,低着头站起来,躬身退了出去,再不敢多说什么。 外头如意见她出来,迎上前端详了一下她的脸色,惊异道:“怎么了,你脸色这样难看?” 吉祥勉强笑笑,“没事,做错事被老人家训了半日,我去歇歇,你且伺候着。” 如意关切问道:“什么事训你的?老太太神智不知道恢复了没有,说了什么你也别往心里去,许是她跟二老爷生气迁怒而已。” 吉祥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了。 …… 如瑾到得秦氏房中的时候,两位姨娘正在那里请安说话。贺姨娘近日来协理着院内家务,常在秦氏这里讨个商量,董姨娘却是不常来的,如瑾进去的时候,听外间丫鬟说她已经来了好一会,在里头一个劲的说个不停呢。 如瑾朝秦氏行了礼,看母亲脸色又比昨日红润了几分,说话也有些力气,心中不免欣喜,知道母亲这是在一日日的变好。坐到母亲身边她用目打量两位姨娘,只见贺姨娘依旧是往日一样的穿着,几件褙子换来换去,都是见惯的,董姨娘却是破天荒穿了一身鲜亮的颜色,亮橘杭锦的收腰通袖袄,上面遍绣着彩蝶穿花纹路,花团锦簇的晃眼,头上更是戴满了首饰,堆了一大捧花在鬓发间似的。 “董姨娘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如瑾笑着和她打招呼。 董姨娘见到如瑾不似前几日那样畏惧,脸上是带了笑的,应声道:“今日天气好,早起就欢快些,何况方才见了太太比往日强了许多,我更是替太太高兴。” 如瑾笑容不减,看向她的目光却冷了,“姨娘言语也比以前利落不少。” “姑娘说得哪里话。”董姨娘笑笑。 秦氏不耐烦看她这样的作态,方才就要打发她走来着,此时见女儿来了更不想外人在跟前,就道,“你们都去吧,我有些乏了。” 董姨娘还要奉承两句,贺姨娘站起打断了她,“那太太好好歇着,妾身去看着外头人做事,得空再来看您。” 说完,贺姨娘转身出去了,董姨娘未免尴尬,也不好再坐下去,只得也站起身告辞。如瑾叫住她,“姨娘且慢走,我还有事要问姨娘,您且去西间等一会。” 董姨娘笑着应了出去,秦氏这里就看如瑾,“你跟她有什么话可说的,她这人不好,少沾她吧。” 如瑾笑道:“我明白,母亲放心,不过是问问她昨日外院的事情,看看父亲那里如何了,咱们也好有个主意。” “管他如何呢,碍不着我们什么。”秦氏对蓝泽的事情不上心,随口说了一句就不提了,只低声问女儿,“听说你葵水来了?” 如瑾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秦氏道:“你年纪小,别忽视这个,小心让丫鬟们伺候着,莫着凉,饮食也注意些。一会让香绮给你身边的人说说,省得她们几个也是年纪轻没分寸。” “母亲,我都知道,您别说了……”虽是两世为人,说起这些私密的事情如瑾还是忍不住羞窘,红着脸打断了秦氏。 秦氏笑道:“我是你娘,跟我有什么好害羞的。” 如瑾匆匆起身,“女儿去跟董姨娘说话,母亲这里歇着吧。” 她转身带了丫鬟到外间去了,秦氏和孙妈妈对视一眼,都是好笑,孙妈妈道:“一会奴婢就去嘱咐青苹她们,太太放心吧。” 如瑾在外间对墙站了一会,脸上潮红褪去,稳了羞窘的心神,这才朝一直等候的董姨娘扬脸示意。 依旧是正房西间的后阁,依旧是碧桃在外守着,如瑾和董姨娘在这里开始了连日以来的第三次交谈,这次却是与前两次不同的。 董姨娘头上并排插了几枚琉璃发簪,和身上衣衫一样是亮亮的橘红色,后阁里光线并不明亮,但那些簪子还是随着她每一个动作莹润地闪着光泽。 她的脸上带着喜气,到了这里,并不再掩饰什么,笑涡浮在脸颊上,玫红色的唇瓣下面是纤巧的下巴。不得不说,她是漂亮的,有小家碧玉的娇俏,即便上了一些年纪也风致犹存。刻意打扮之下,更是惹人注目。 如瑾抬手请她在椅上坐了,隔着小小的圆脚方桌,坐在她的对面。“姨娘今日心情是真的好。”如瑾先开口。 董姨娘笑道:“方才已经说了,天气好,太太也好。” “姨娘何必打这马虎眼,你我之间,岂不矫情?”如瑾不似前两次那样含笑,容色是冷的,注视她道,“母亲因何而不好,姨娘心里比谁都清楚,如今说这样的话不觉诛心么?” 如瑾是真的动了怒的,当着秦氏的面,董姨娘竟然敢说出那样的托辞,她是忘了碎骨子和菱粉糕的事情了么。 董姨娘今日很镇定,并没有因为如瑾提起前事而惶恐,只是笑:“太太安好,我身为妾室为主母高兴,有什么不对吗,姑娘为何却生了气?” 如瑾微微挑了眉,打量她片刻,心思转动间略有所悟,眸底不觉又冷了几分。董姨娘身上带着桃花香露的气息,本是好东西,只是她似乎用的太多了些,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那气味就有些熏人。 如瑾沉默了一会,开了口:“姨娘,让我来猜一猜你今日为何这样高兴,并且,没了前几日对我的惧怕。” “姑娘说笑了,虽然姑娘比我金贵,但我也用不着惧怕姑娘。”董姨娘语气很轻松。 如瑾不理她,继续说道:“姨娘是不是觉得,经了昨夜一事,菱粉糕有了出处,碎骨子有了来源,全都与姨娘脱离的干系,所以我手中再也没有可以拿捏你的把柄?” 董姨娘微笑不语,如瑾点点头,“这就是了。姨娘醒转的很快,而且真够聪明。如今无论我再用菱粉糕做什么文章,父亲那里都不会再相信,姨娘安然无虞。何况既然此事指向了东府,我若再牵扯姨娘,那就是替她们翻案,姨娘料定我是必定不会做的。” 之前已经撕破了脸,所以这位姨娘连装样都不必了,直接把欢喜挂在脸上就是。如瑾叹息一声,“想不到昨夜最大的赢家竟是姨娘你,既报了东府麝香衣料之仇,又不动声色将自己嫌疑撇清,姨娘好本事。” 董姨娘颔首笑道:“还要多谢姑娘,若不是姑娘指了小露给我,怎会有此奇效。” “哦,那孩子的确令人意外。”如瑾想了想,“还未请教姨娘,小彭氏之事是怎么牵连的东府?” 董姨娘并不隐瞒,直接道出,“这个简单。让小露无意中去外院里晃一晃,露个蛛丝马迹出来惹了侯爷疑心,将人捆了一问,自是什么都能吐出来。” 如瑾道:“关键还需姨娘巧妙安排,不然父亲疑心的就不是东府,而是姨娘你了,要知道那糕点可是你亲手做出来的,最终你却撇个干净。” 董姨娘微微有得意之色,说道:“侯爷本就一直对他们疑虑着,青州的人一回来更是点起了他的火气,我省了许多力气。” “那么,布偶的事情是小露自己所为的,对么?”说了这半日,如瑾心里怒火渐渐压住了,索性认真和她谈论起来。 董姨娘点头:“姑娘猜得不错,那小丫头也让我吓了一跳呢,还以为是姑娘安排的,结果事了之后回头一问,她竟然自己早就备下了那东西,就等着机会发作呢,真真恰好我找了她。小小年纪有这样的盘算,的确是好的。” “也是蓝如璇心狠手辣,惹她报仇。” 董姨娘却道:“更怪大姑娘不知斩草除根,既然品露都撵了,还留着她妹妹做什么,不是正给自己找麻烦。” 如瑾眉头一蹙,“你把小露怎样了?” “姑娘放心,我喜欢这孩子,不会做什么杀人灭口的阴毒事情。” “阴毒事情姨娘却做的不少了。”如瑾冷冷一哂,“那么姨娘怎么处理的她?” 董姨娘笑容又深了几分,耳坠子轻轻摇晃,“想跟姑娘讨个恩典,以后就让小露在我跟前伺候如何?还请姑娘给太太那里求个情。” 这是要找帮手了。如瑾想起她跟前的石竹,早知那丫鬟不对她脾气,现下突然发现了小露,她不想放过也在情理之中。对于小露,因了那孩子昨夜表现出来的心机手段,如瑾对之并无好感,只道:“东府的人,姨娘自己找那边要去,我和母亲这边是管不着的。” “姑娘不拦着就成了,多谢。”董姨娘很是开心,将手肘支在桌上,托着腮坐了一会,问道,“姑娘还有别事想问么?若是没有我就告辞了。” 如瑾默默注视着她的意态清闲,看了一会,一直冷着的脸上浮现虚无的笑。 “姨娘,我若是你就不会这样开心,也不会跟曾经威胁自己的人坦诚直言,你似乎是得意太过,有些忘形了,小心伤着身子。” 董姨娘用力点头:“姑娘说的是。我在你跟前露了本相,又露了那样的好手段,你必然不会放过我,我需得谨慎小心才是,不能这样欢喜。” 口上这样说着,然而她脸上的喜意却仍然未曾褪去,如瑾道:“原来姨娘是明白的。那么姨娘方才所言所行,是不是有些危险?” “当然是了,太太和姑娘金尊玉贵,想要拿捏我轻而易举,我方才是犯了忌讳了。”董姨娘回答的毫不犹豫,只不过她嗤笑一声,立刻转了话锋,“但是,我对太太做过不好的事情,姑娘拿过我的把柄,我们之间已经是无可转圜的局面,难道还能似以前没事时一样么?事到如今,我若是依旧谨小慎微的侍奉着,恐怕不但不能躲祸,还会惹来姑娘猜疑,以为我面上乖巧而背地不知又要打什么主意,反而更加忌惮于我。左右都是祸患,我倒不如坦诚相对,有什么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不管太太和姑娘怎么反应,反正我自己是痛快的。” “姨娘倒是想得通透。” 董姨娘道:“其实,姑娘不必这样如临大敌看着我。实际说与姑娘听吧,姑娘的手段我也领教了,也是甚为忌惮。有姑娘在这里镇着,日后我不会再对太太做什么,而姑娘也看了我的本事,是否还想与我为敌呢?” 如瑾闻言之意,了然的点了点头,“姨娘是说,我们日后各自收敛,相安无事就是了?” “正是这个意思。家和万事兴,侯爷风光了,我们内里几个女人不跟着享福,做什么还要争来斗去的,一起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若是再有大姑娘那样的人,我们也好捆在一起,一致对外。” 她看如瑾不做声,又道,“昨夜这件事里又不只我一个人得了便宜,姑娘难道没有痛快报复么?何况,侯爷那边我还提了当年的大彭氏,也将火往东边引了,姑娘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太太想必会心有所感。我对太太和姑娘可是有助力的。” 如瑾听完这句话,只是摇头笑了笑,“姨娘,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讨价还价,与我平等论交。” 董姨娘站起身来,将鬓发和衣衫重新整了整,曼声道:“姑娘回去细想就是了,日后我们各自相安,我不会主动冒犯太太和姑娘,也请你们放过我。” 她并不等如瑾回答,已是抬脚迈出了后阁,轻飘飘走了出去,这等倨傲的姿态从未在人前显露过。 如瑾端坐在原处,自己替她补充了未曾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若是我们不放过你,你用在东府身上的手段就要在我们这边施展了,是么?” 屋里静悄悄的,碧桃无声走了进来,见到如瑾一动不动坐在昏暗的后阁里,轻声道:“姑娘出来罢,那里阴凉,您身上不方便,小心肚子疼。” 如瑾站起身来,扶了碧桃的手走出后阁,孙妈妈掀帘进来,关切问道:“董姨娘说了些什么,看她的样子似是很得意。” 如瑾轻轻笑了笑,简略将方才的言语说给两人听,碧桃立时瞪眼,“她敢威胁咱们!” 孙妈妈皱眉思忖一下,说道:“依我看,姑娘不能信她的话,她怎会跟咱们相安无事,太太有着身子,她惦记着琨少爷呢。” 如瑾冷声道:“自是不能信她,她也没有和咱们讨价还价的本事,且由她痴心妄想地高兴几天去。” 说着,几人走出了西间,回到秦氏那边去。秦氏正在床边选衣料子,让丫鬟将几匹绸缎摆了一桌,如瑾便道:“母亲好好歇着,又折腾这些做什么,等养好了再弄不迟。” 秦氏只说闲着无事,反过来嘱咐如瑾好好休息,说这种日子不能劳累也不能伤神云云,将如瑾说的脸色又有些红。正好丫鬟捧了一杯热糖水进来,秦氏道:“给你预备的,趁热喝了吧,暖腹的。” 如瑾坐到桌边,低着头将水喝了,赶紧提起别的事。 “母亲,昨夜东边跟父亲闹了一夜,咱们得顾忌着青州家里,素莲素荷还在家呢,得着人过去报信,让她们先防备着。” 孙妈妈反应过来,忙道:“姑娘说的是,得赶在二老爷送信回家前,不然要是让二太太知道了两边反目,还不得跟素莲下手,如今老太太又不能理事,没人镇着她。” 秦氏觉得有理,便答应了,让孙妈妈得空去办此事。如瑾道:“祖母似乎是清醒了些,但也不知能到何种程度,且看几天,若是真就此恢复了,也算是蓝泯无意中做了一件好事。” 孙妈妈道:“若是老太太真清醒了,不知会如何处置侯爷和二老爷的事情。” “到时再看,祖母不是糊涂的人,两边闹成这样,她心里想必有计较。” 如瑾陪着母亲聊了一会,秦氏身子没完全恢复,精神短,坐了一会就觉得累,如瑾便伺候她躺了休息,带人退出。其实她身上也酸痛着有些难受,这半日下来更觉疲软,只想回屋躺着。贺姨娘却恰好进来,似是有事。 如瑾无声指了指内室,示意母亲歇了,将贺姨娘叫到一边,“何事?” 贺姨娘咂舌:“昨夜闹了一场,侯爷把东院的奴仆都赶了出去,结果东院那边自己在穿堂东侧另开了一道门,一家子就从那里进出呢。” 如瑾愕然,“仆役们也都住进东院去了?” “正是呢,有多事的小丫鬟跑过去看过,是二老爷和大少爷带着仆役们住在前院,大姑娘带着丫鬟婆子住后院,合着是一家子将东院占上了。” 如瑾只得佩服他们的厚脸皮,昨夜被蓝泽指着鼻子往出撵都不顶用,看来他们是死赖着了,懒得理会,便道,“我们占着外院和西院,他们只有东边一个小院子,由他们去。” 贺姨娘却又说:“侯爷知道了很生气,赶人又赶不出去,今早直接让小厮们拦在了穿堂,正让人垒墙呢,要把穿堂那里堵死,不让东院的人过来。” 如瑾只觉得家里越来越荒唐,这些人行事真是出乎意料,一个赛着一个新鲜,一时又好气又好笑,“我看咱们也该垒一道墙,直接将内外院堵死,让父亲自己在那里过最好。” 贺姨娘不敢接这话头,只叹气道:“姑娘,咱们怎么办呢?” “让他们闹去,跟咱们有何干系,咱们好好过日子便罢,只警醒些别让外头仆役趁机进来摸东西就是了。”如瑾不再理会这事,带了人自往房中去歇着,让丫鬟叮嘱内院各处安分些,不要趁乱生事。 …… 一墙之隔的东院里面,二十来个仆役在前院乱哄哄地搬东西走动,重新在这里安顿。因为人实在是多了些,院子又小,蓝泯只得腾出了一间厢房给下人住,大家正在那里收拾房间。蓝如璇居住的后院倒是比前院安静许多,各处服侍的丫鬟婆子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恐不小心惹了大姑娘发火。 蓝如璇坐在寝房里,日头老高了,快到午时还没有梳洗停当,自从起了床就坐在妆台边发愣,看着铜镜里映出自己脸上一夜未退的掌印,脸色阴沉得吓人。 近身服侍的丫鬟们都不敢近前,不得召唤,谁也不会主动进屋去触霉头。品霜是品露之下第一人,自从品露走了就补了品露的位置,才高兴了没两天,昨夜就被蓝如璇一个巴掌打得清醒过来,深切体会到了品露的苦楚,有骑虎难下的感觉。 她脸上也是掌印赫然,守在蓝如璇寝房门外,一声也不敢出,支着耳朵听房里动静。二老爷蓝泯突然进了院子,直奔蓝如璇房里,到了外间,一眼看见品霜脸上的巴掌印,不免上火,站在那里教训女儿。 “就知道拿丫鬟撒气,还不赶紧收拾了,出来跟我说话!” 蓝如璇的声音隔帘透出,嗓子是哑的,“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父亲有工夫不如去拆墙,免得真被人堵死了,日后连祖母一面也见不上。” “混账!说什么风凉话呢,还不都是因为你。”蓝泯气得立刻骂人。 屋子里丫鬟们俱都战战兢兢,各自悄悄退了出去,只有品霜立在门口被蓝泯挡住,走又走不开,留下来更是害怕,可怜得很。 蓝泯却指了她,“去,把姑娘给我拎出来。” “老爷……姑娘还没梳妆,您别……”品霜刚说了半句,脸上结结实实又挨了蓝泯一掌。 “你是死的吗,你不会给她梳洗?赶紧去!” 品霜捂着脸,连哭都不敢哭,哆嗦着就掀帘进了屋,迎头却被蓝如璇一个茶杯砸过来。“滚出去,姑娘我不用你们这些贱婢伺候,一个个都没安好心。” 品霜额头又挨了一砸,痛得眼泪打转,赶紧擦了眼睛跪下,不敢上前,也不敢真的退出。 蓝泯耐不住,掀开帘子自己进了屋,也不顾女儿只穿着寝衣,径自到她跟前吼:“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发呆,赶紧想办法。” ------题外话------ 琪琪2012,fxzhx,rrena4270,多谢月票!谢谢redamber的钻石~ 099 持刀行凶 蓝如璇鬓发松散未曾打理,身上穿着单薄的寝衣,屋子里有些凉,但是她连一件外袍都没有披,孤身在妆台跟前坐着。用茶杯砸了品霜,眼见着丫鬟在地上哆哆嗦嗦跪着,越看越觉心烦,甩手要将茶杯底下的托盘也扔出去,恰好蓝泯进屋。 面对父亲的呵斥,蓝如璇只是慢慢抬起了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是带着浓重的轻蔑和讽刺的。 “父亲,您的火气这样大,似乎比昨夜还厉害一些,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也只不过在女儿身上发发罢了。” 她的寝衣是柔软的暗花水绸,服帖覆在身上,已经发育饱满的身体曲线毕露,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宜见人,然而蓝泯怒气冲冲站在那里,也不知道避讳。蓝如璇自己亦是不在意,突遭变故,她没有心思去理会这些。 她这里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又激起了蓝泯的怒火,冷笑道,“你们母女两个平日行的那些事,找了多少麻烦给我,如今出事了就知道自暴自弃,真是无用至极!” 蓝如璇只是用了更加轻蔑的语气,“母亲不在这里,您拿西边一点办法都没有,被人家说撵就撵了,好意思责怪我们么?我们行的哪件事不是为了咱们家,若没有我们,就您那样大手大脚挥霍的习惯,能维持多久好日子。” 蓝泯怒火上头,上前几步扬起了巴掌。 “怎么,要打?父亲尽管下手。”蓝如璇抬头将脸凑了上去。如瑾打了她左脸,她就伸了右脸给蓝泯,“您往这半边打,那半边刚挨了三妹妹一掌,还肿着呢,好歹您是当父亲的,就当疼我。” 蓝泯闻言,眼看就要挥下去的手臂硬生生停住,站在那里举着巴掌瞪眼许久,终于是将手慢慢放了下去。 “窝囊透顶!”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回身坐到一边。见着手边几案上摆着一盏茶水,也不管是已经冷透了的,拿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蓝如璇没理他,又转回头呆坐。 品霜跪在地上,尽量将身子往后缩,不想引起主子的注意。蓝泯回头间却看见了她,眉头一皱,在女儿那里憋的火就撒了出来,“出去!主子说话你在旁边听什么,不知道避讳?” 方才明明是他一巴掌把人家打进来的,如今却是忘了,又吼人家出去。品霜委屈的磕个头匆忙退出,也不敢分辩什么。屋里一时没了别人,蓝泯又坐了一会才慢慢压了火气,放缓了语气跟女儿说话。 “你直跟我说,昨日西边指证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你们娘儿两个做出来的?” 蓝如璇道:“是有怎样,不是又怎样?” 她这态度让蓝泯又是冒火,勉强忍着说道:“若真是你们做过,咱们就想做过的法子,若是他故意害咱们,咱们自然也不能善罢甘休。” “不能善罢甘休,父亲您又能怎样?眼见着让人撵出来了。” “你好好跟我说话!”蓝泯皱起眉头,“看你这样子,难道那些事是真的了?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事来,让我以后怎么立足?!连老太太你都敢下手,你是不是还要诅咒我?” “老太太的布偶可不是我做的。”蓝如璇脸上闪过一丝阴冷,“什么堕胎药也不是我,父亲不用跟我发火。” “那带麝香的衣料又是怎么回事?” “好几年的事情了,我那时候才多大,您问的着我么?” 蓝泯这一听,还得找张氏去质问,大老远的又去哪里找人,顿时来气,想了想道,“恐怕你母亲也做不出这事,大概是蓝泽找茬撵我,真是晦气!我不能与他甘休!”说着却又有些不确定,又问了一遍,“你再说一次,那些事真跟你无关?” 蓝泯的一通质问,让原本有些颓丧的蓝如璇渐渐生出怒气,冷笑道:“我看您跟侯爷真是一家子兄弟,都是出了事就找人乱骂的性子,不知道想办法解决事情,只管在家里逞能。无论是不是我做的如今都这样了,难道您还要带我去负荆请罪么?恐怕人家伯父看不上你的求告呢,有质问我的工夫,您不如好好想想以后怎么办。” “我这不是找你商量呢么!”蓝泯这才想起自己过来是要做什么,几乎被女儿气忘了,“那你说,你只管说,我们该怎么办?” 蓝如璇轻蔑嗤笑,却也被父亲勾起了一些精神,看向铜镜的涣散目光渐渐收拢,停在左脸掌印之上盯了一会,唇角小小扯了一下。 “伯父那里的墙想必也垒的差不多了,他们那边人多,您派人去拦着也是不抵事的。” 提起这个,蓝泯深感窝囊,没说话。 蓝如璇又道:“垒墙怕什么,这么小的院子,这么矮的墙,放个梯子一跳就过去了,想见祖母有什么难的。” 蓝泯眼睛微亮,“那倒也是,你说的不错。” 蓝如璇却是瞅着他:“您高兴什么,难道您还真要跳墙过去?昨夜还不嫌丢脸么。” “……”蓝泯被她堵的无话可说。昨夜他去老太太跟前哭闹,的确也没顶用。 蓝如璇伸出手,将铜镜啪的一下扣在了妆台案上,语气里带了戾气,“说来说去,伯父到底是襄国侯爷的身份,他要撵人,咱们就算死赖在这里不走,再也借不了他的名头了。祖母那里浑浑噩噩的不能给咱们做主,说句不好听的,要是她一直到死就这么糊涂着,咱们家再也没有指望。” 她嗓子哑着,这番话说的阴测测的,蓝泯听着都有些发毛,顿了一下才道,“……我怎地不知这个,往日也是仗着老太太偏疼,如今蓝泽成了当家的,上面再没人能说他,我们要想再如往日那样恐怕是难了。” “作甚要如往日那样,那样难道就好么?借着人家侯爵的风光,事事靠着人家,您自己心里不窝囊?” 蓝泯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那你要我怎样!” “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与他们掺和便罢。”蓝如璇道,“这次不管是伯父自己想撵您,还是三丫头害我们,结果都是一样,总之我们是被赶出来了。”她冷哼一声,“赶出来就赶出来,有什么大不了的,和他们在一块时也没得什么好。” 蓝泯气道:“说来说去,这不跟没说一样么。你倒想的轻巧,须不知以后没了他的名头,我们各处产业都要受挫。” 蓝如璇却说:“有什么受挫的?不过就是官面上少了倚靠,生意咱还照做,赚的银钱足够一家子开销了。没了侯府名头,您若是怕有人下绊子找麻烦,花银子给当官的送礼拉关系就是,平头百姓经商不都是这么做。” 蓝泯当然也能想到这点,但是终究觉得不甘心,好好的侯府不能倚靠,偏将他正统嫡子踢了出去,让他跟平头百姓一样在官面上求告,多丢脸,他怎么想都觉得气闷。 蓝如璇看他脸色,就知道他心里在犹豫什么,蓝泯在意的脸面她又何尝不在意?昨夜被如瑾那样羞辱,她只觉得天翻地覆,恨不得也拎了刀过去西院闹上一通,在如瑾身上戳十个八个窟窿才解气。然而她哪有这种机会,自己心里也明白不过是平白想想,于是这一夜辗转反侧,翻肠倒肚,根本就没睡着过,气愤和怨恨越多,心里头越是绝望颓丧,到了早晨就成了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然而,蓝泯过来跟她呛了这半日,惹她生了气发了火,反而渐渐消散了心中的颓废情绪,慢慢恢复了以往清晰的头脑。 看住父亲,她冷笑道:“您也不用灰心,咱们是什么样的人,怎会真和平头百姓一样做生意,只要稳住一段时日,先将眼前度过去。” 蓝泯一愣:“度过了眼前又能怎地,难道你是说……找别的靠山?” “总算您心里还明白。”蓝如璇点点头,“找到靠山之前,该花的钱花着,该送的礼也送着,暂时维护着各处产业。等日后有了倚仗,自让那些收了咱们礼的人都把钱吐出来。” 蓝泯仔细琢磨起来,要想好好的维持住各处的铺子庄子,自然必须要找官面上的靠山,不然今日这个来白吃白拿,那个来查验货物,谁再下个黑手,生意怎么做得下去。然而找谁呢?以往官面上那些关系都是人家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如今闹成这样,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哪个当官的还会把他一个被踢出来的人当回事。若说新近结识的关系,也是一路上跟着王爷们和蓝泽巴结上的,亦不牢靠。 他突然想起临行前张氏的嘱咐,心中一亮,眼睛不由自主往女儿身上瞟。 蓝如璇见了,微微笑起来,“父亲也想到了?” 蓝泯一合掌,就要起身,“我去找人。” “等等。”蓝如璇叫住他,问道,“父亲是去宫里找,还是去王府找?” “自然是先去王府。长平王是现成的,选秀可要等着明年开春,太久了。”蓝泯对于利用女儿找靠山的事情毫无羞耻感,只觉得大有希望,十分有兴致,当着女儿的面也并不忌讳。 蓝如璇点头,“父亲说的是。只是还要叮嘱您一句,宫里关系也不要断了,去王府的事情隐蔽些,别被人知道了,否则万一不成的话,以后别的路也不好走了。” 蓝泯道:“我知道。”他也算脑子转的快,一旦有了出路,从气愤绝望的情绪之中走出来,想事情就有了机变灵巧之处。 蓝如璇抬起手,轻轻抚上左脸红肿的地方,“一切就看您的了。待事成之后,昨夜之仇,定要好好回报他们。三妹妹赏给我的这一掌,我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蓝泯深以为然:“那是自然。蓝侯爷怎么踩的我,日后我怎么踩回去。因为小了他几岁而吃过的亏,咱们都得讨回来。” 他掀帘子离开女儿房间,自回房中将浑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袖了几张银票在身,又在匣子里翻出一些金贵的小物件,准备用作拜门通融的礼金,然后带上长随们,从东院昨夜连夜开出的边门往外去了。 蓝如璇独自在屋里头默坐了一会,脸上戾气越来越重,最终冷冷一笑,扬声叫了丫鬟进来。“去着人尽快回青州送信,让母亲安置好家里事情之后早点来京城相聚,日后,恐怕咱们就要在这里安顿下了。” 丫鬟品霜听了就是一愣,心里想着,怎么昨夜侯爷撵了这边,今日主子不说收拾东西回青州,反而还要接家里二太太过来。然而她也不敢问什么,只连忙答应了。 蓝如璇又道:“让传信的人不必隐瞒,京里的事情尽都告诉母亲,让她去信跟外祖父那边讨个主意,特意嘱咐着她点,别不把娘家当回事。只跟她说,如今我们不同往常了,日后靠不着侯府的话,一切助力都得用起来,外祖父官职虽不高,但官场上待了大半辈子,总能有些心明眼亮的地方。” 品霜一一听了记下,自去外头吩咐妥当人快马回青州传信。蓝如璇这才端坐在锦凳上,将铜镜重新扶了起来,细细对镜看了一会,然后吩咐丫鬟们进来给她梳洗。 丫鬟们都是小心翼翼的伺候着,端水,持帕,准备簪环,收拾床铺,每个人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蓝如璇用泡了花汁子的清水净手净面,拿蘸了香露的牙粉擦牙,然后对着铜镜,不用丫鬟经手,自己拿起脂粉膏黛细细描画容妆。一笔一笔的,将眉画得翠如远山,一点一点的,在唇瓣涂上凝香的红胭。雪脂匀面,香粉染颊,腮上淡淡扫了似有似无的浅晕,镜中人影渐渐明丽起来。 几个丫鬟见了,各自默不作声,不敢多看。只因那左脸上红肿的五个指痕实在破坏美感,配了蓝如璇唇角盈出的诡异的笑,每看一眼,都让人心里发颤。 …… 如瑾许多日没歇过午觉了,一来天气转凉,没有了让人昏昏欲睡的暑热,二来亦是因为家中事务繁杂,到底让人无法安枕。然而这一日用过午饭之后,她却不得不去床上歇着,只因身上实在酸痛,腹间发凉不说,一阵阵的还觉得头晕乏力。 这是老毛病,她知道。前世的时候,每当这几日都是如此,概因体质偏向虚寒,一直调理不过来。当年有恩宠的那一阵子,也曾有幸得了许多御医看过,最终开了一堆滋补药品,却是哪个都不顶用。 青苹在床上加了两条褥子铺了,拿了厚一些的锦被盖着,如瑾躺着还是觉着寒凉,又让加了一条薄毯子压盖在脚下。 其实此时天气还不至于用这些东西,但如瑾就是觉着凉,捂在被子里才能舒服些。躺下没一会,碧桃就看见她额上有薄汗,忙说:“姑娘盖太多了吧,都捂出汗了。” “不多,就这样吧。”如瑾道。前世每一次她都是这么过的,即便是夏天暑热的时节也要裹着棉被睡觉。出汗是不怕的,就怕受凉,被子里稍微钻了些风进去就会引起腹痛。 碧桃上前摸了摸如瑾的额头,又碰了碰手,皱眉道:“姑娘身上真凉,可怎么还出汗呢。” 青苹听了默默出去,没一会拿了一个绒锦裹的汤婆子进来,给如瑾塞进了被子里。碧桃道:“……不至于吧,别把姑娘热着,秋日天气又干燥,小心上火。” 青苹说:“我在家时我娘也是这样,每次都腹痛难受,抱了汤婆子才好些。” 如瑾将汤媪捂在腹间,热乎乎的顿感舒服许多,笑道:“这法子好。” 碧桃讶然:“这时节用汤婆子,冬日怎么办呀?” “冬日抱它两个三个的,都用滚滚的水灌在里头,肯定能行,府里又不缺这些东西。”青苹说。 如瑾身上舒服了,闭了眼睛,准备好好睡一会养精神。谁知刚有点迷糊的时候,已经退出去的碧桃又进来了,走到床边轻轻叫她,“姑娘,吉祥来了,看脸色似是不太好。” 如瑾一惊,刚迷蒙上的睡意俱都散了,“可是祖母不好?”她夜里跟老太太说了那样的话,就等着这几日的动静呢,一听碧桃的禀报,立时想到这上头去,担忧是祖母受不住出了什么事情。 碧桃摇头道:“她没说,只说给姑娘送吃的,却又不肯放下就走,非要当面给姑娘呈上,奴婢忖度着定是有事。” 如瑾闻言略有疑惑。若真是老太太那里身子出了问题,也不至于这样隐蔽,早就惊动内外院请大夫了。“叫她进来,你们在外守着。” 碧桃点头出去,吉祥很快就掀帘子走了进来。 如瑾打眼一看,见她脸上倒是带着笑,但笑容是有些勉强的,不似往日那样自然。如瑾撑身坐了起来,招呼道:“姐姐请坐,我身上有些难受,怠慢了。” 吉祥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食盒,见如瑾起来,连忙将盒子放到墙边半月桌上,快步上前扶住,替如瑾在背后垫了一个迎枕靠着。“姑娘别说这样的话,是奴婢打扰您休息,万望姑娘别见怪。” 如瑾将被子裹在身上,抱着汤婆子捂在腰腹间,收拾妥当了才跟她笑了笑:“无妨的,我也还没睡着。” 吉祥看她捂得十分严实,迟疑问道:“姑娘是哪里不舒服,生病了么?盖这么厚的被子小心上火。” “无妨,只是受凉了肚子疼而已,捂一会就好了。姐姐可是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吉祥有些吞吐:“奴婢……奴婢的确是有事要跟姑娘商量。” 如瑾问:“祖母可好?” 吉祥顿了一下,“……很好。” 如瑾点点头,料也不是老太太的事,否则吉祥早说出来了。她等着听下文,吉祥那里却半晌没吱声,站在床边颇有踌躇犹豫之色。 如瑾有些诧异,“吉祥姐姐素日爽利,到底是遇了什么为难的事情,连说都不敢说?且请坐下,慢慢说给我听,要是我能帮忙一定不推辞。” 吉祥在床边小杌上坐了,低头又沉默了一会,最终才似下了决心,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 如瑾看那荷包做得十分精巧,颜色也鲜亮好看,上头还缀了柔软的流苏,打了细密的结子,便问:“这是谁的,做得好活计。” 吉祥低声道:“老太太给的,里头盛着一些药粉……让奴婢用在一些人的饮食里。” 如瑾目光一凝,细细打量那荷包,鼓鼓囊囊的,里头想是装了不少。 “什么药粉,要给谁用,祖母是清醒着吩咐的还是一时糊涂,而姐姐你拿来说给我听又是怎样想的?” 一连串的问题,句句都在点子上,问得十分直接毫不避讳,吉祥脸上反而出现了喜色,“姑娘果然敏捷,奴婢没找错人。” 她将荷包打开,露出里头装着的浅红色药粉,“奴婢找猫儿试过了,灌下去不久猫儿开始呕吐抽搐,得了重症似的,半天工夫过去已经死了,不知人用了会如何……”她说起这个声音还有些抖,似是被死去的猫儿吓着了。 如瑾静静听着,没说话。吉祥接着道:“老太太让奴婢把东西用在几个丫鬟婆子身上,这些人,都是三月三那天在四方亭的。” 听见四方亭,如瑾被子里握着汤婆子的手紧了几分,面上却还不动声色,只道,“那日的人不少,带上京来的怕是不够。” “奴婢查过,如今京里只有三个。但……但三个也是人命,奴婢不敢做这样的事,求三姑娘帮帮奴婢。” 如瑾看住她:“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奴婢……奴婢不知道,所以才来跟三姑娘讨个商量。姑娘,奴婢想来想去,阖府上下能指望的只有您一个,只求您给奴婢出个主意。奴婢不敢违逆老太太,但更不敢害人,奴婢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如瑾道:“吉祥姐姐还没有告诉我,祖母吩咐这事的时候是清醒还是糊涂,又是怎么说的。” 吉祥于是就把当时的情形说了,一句一句都学给如瑾听。她飞快的述说完毕,如瑾默默听了,最终问道:“如此说来,祖母是清醒了?” “是,奴婢看着是的,老太太还像以前一样。” 如瑾点头,沉默着不再说话,细看了吉祥两眼,靠在床头静静思量。老太太要将两边的奴仆分开,大约是要敦促着东西两府彻底分家了,不但财产之类全都分清,日常也会各过各的。对此她并不意外,她曾经想过许多可能,推测着若是祖母醒了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其中就有这一种。 然而对于突然翻起三月三春宴的旧账,还要下狠手处置仆婢,老太太这一手却大大出乎了如瑾意料。如瑾想不通,隔了许久的事情,祖母为什么还要重新提起。而吉祥跑过来讨主意求助,到底真如她所言是进退两难的犹豫呢,还是受了老太太的安排,故意过来试探?若是试探,又要试探什么? 如瑾与吉祥接触并不多,摸不准这个丫鬟的行事习惯,是以不好判断,默默的思量着,一旁吉祥却有些焦急。 “姑娘,奴婢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您给奴婢拿个主意行么?” 如瑾露出赧然的神情,“姐姐,我正在想着怎么帮你,但是一时想不出来。” 吉祥皱眉道:“老太太虽是没规定期限,但想必是让奴婢尽快办了,越快越好,奴婢这时回去能推搪一时,可拖不了几日,还请姑娘费心帮忙思虑此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恳求姑娘千万放在心上。” 如瑾道:“人命关天,我知道。吉祥姐姐自己也想着,免得我想不出主意耽误事情。” “奴婢多谢姑娘体恤。”吉祥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礼,“奴婢这就回去了,姑娘好好歇着。” “嗯,姐姐慢走。” 吉祥退出去,须臾碧桃和青苹进来,见如瑾没了睡意,问她是怎么回事。如瑾将吉祥的话简略说了,两个丫鬟都是吃惊。 “姑娘,老太太怎么一清醒就做这样的吩咐,真吓人。姑娘打算怎么办?” 如瑾摇头道:“我还摸不清吉祥是否诚心,且看看再说。你们先找人注意着祖母那边的动静,到过四方亭的三人也都看着点,万一此事属实,别让祖母真伤了她们性命。” 碧桃连忙出去安排,青苹近前将如瑾身上被子掩了掩,见如瑾合了眼睛,悄悄退了出去。 如瑾觉得精神有些短,方才思虑事情弄的头疼,再想思量什么脑中就昏昏沉沉的,只得闭目养神。然而闭了眼睛却也睡不着,脑子乱乱的,总也想不明白老太太的用意。 正有些烦闷,却听外间吵嚷起来,不知谁在含混不清的喊着什么,尖声尖气的很是骇人,中间还夹着青苹惊呼的声音,又是沉闷的撞击声和瓶子罐子摔在地上的脆响。 如瑾猛然睁开眼睛,直起了身子:“怎么了?” “……快来人,快来人拉住她!”青苹惶急的叫着,被那尖利的声音盖了下去。 “谁也别想好过,大家都死了痛快——” 院子里蹬蹬蹬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似是有人冲进了屋子,几声惊叫乱嚷之后又是一阵乒乓乱响。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没骨气的,都是混账!她们欺压我们,你们都不知道还回去吗!放开我——” 尖利的喊叫已经变成了夜枭一样嘶哑的声音,歇斯底里嚷着。 这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如瑾掀被下床,疾步掀帘走出内室。 “青苹!”如瑾刚迈出门口就差点被绊倒,低头一看,脑中轰的一下,几乎惊倒。 青苹倒在门口,肚腹间一片血迹,正用力往起撑身子,眼见如瑾出来急忙说道:“姑娘快……快回去,这里危险……” 几步之外,三个婆子正将一人死死按在地上,踩着那人的手往出夺刀,刀上血迹殷然。 “青苹你……”如瑾下意识蹲身想往起拽青苹,却被她腹上血迹惊着,猛然想起不能乱动以免碰了伤口,连忙高声朝外喊人,“快去请大夫,一刻也别耽搁!” 听见这边吵嚷,又有几个丫鬟婆子跑了过来,俱都被屋里的情形唬得魂飞魄散,齐齐上前帮着先前的婆子将刀夺了下来。 有两个年纪大点的婆子到青苹身边看了看,扯过一条铺桌的软绸在她肚腹之间用力缠了几圈,疼得青苹脸色惨白,几乎昏厥。 “人抓住了没有……”青苹躺在婆子怀里,疼得不能转头朝那边看,额头上全是冷汗,却还虚弱开口问着。 “抓住了,你放心,我没事。”如瑾紧紧抓了她的手。 青苹看了如瑾一眼,张了张嘴又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眼睛慢慢合上,头歪了下去。 “青苹!你醒醒!”如瑾吓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一个婆子伸手在青苹鼻下探了探,忙道:“姑娘别急,她是晕过去了,没事的没事的。” 如瑾站起来冲到屋外:“大夫呢!快去请大夫!” “已经去请了。”院子里有小丫鬟连忙搭腔。 屋里几个婆子将行凶那人拎到一边捆了,又用帕子堵了嘴不让她乱喊,碧桃从后院匆匆赶过来:“怎么了?!” 如瑾没空理会这些,跑回青苹身边守着,紧紧抓着她的手。两个婆子抬了春凳来,将青苹小心移到上头,如瑾道:“挪去我床上!” 婆子们见她脸色不好,不敢说这违了规矩,连忙抬着人到床上安顿了。如瑾坐在床沿上惶急不安,握着青苹的手一直没放开。 碧桃那边已经看清了行凶的人,咬牙切齿进屋来禀报。 “姑娘,是高英那个该死的!姑娘好心让她留在院里养伤,她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有一个率先赶过来拦人的婆子叹息不已,“亏得青苹拦在了内室门口,不然姑娘可就危险了,高英这杀才进院时大家都没注意她,我在那边扫地呢,偶然一回头看见她到姑娘房前就掏了刀子冲进来,我心里着急,离得远也赶不过来,多亏青苹……要不然……想想真是让人后怕……” 如瑾紧紧咬牙,冷声吩咐碧桃:“去,审问高英为什么要做这事,她要是不答,直接给我狠狠的打!” 碧桃重重点了头,咬牙切齿的带人去处置。 一时老太太那里和后院的人听到动静,都有人过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进屋一见此情此景都吓得不轻,不一会孙妈妈就扶着秦氏到了。 “瑾儿你可有伤着?”秦氏吓得脸色煞白。 如瑾忙让母亲坐了,说道,“我没事,您别担心,是青苹替女儿挡了刀子。” 秦氏上下打量女儿半日才放了心,近前看到青苹一身血,唬了一跳,眼里落下泪来:“这孩子真是忠心,往日看着就不错,果然她肯拼命护着你。” 很快大夫请来了,孙妈妈扶了秦氏避到屏风后,如瑾却一直在床边坐着,直接让大夫过来给青苹看伤。那大夫不敢抬头,垂首在药箱子里匆匆忙忙掏了家什和药物,让一个婆子帮着手,将青苹伤口飞快处理了,就要退出去开方子。 “怎样?有没有危险?”如瑾拦住他。 大夫道:“没伤着脏器,性命无虞,但是要好好养着。” 如瑾这才稍微放了心,“好方子您尽管开,什么药材尽管用。” 大夫连忙应着退出去了,如瑾看着昏迷的青苹,只觉后怕。幸好没伤着性命,不然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失去了这样好的丫鬟。 不,不能说是丫鬟,不知不觉之间,青苹已经成了她身边亲密的伙伴,肯这样舍命帮她的,又岂是普通丫鬟能做到的。 碧桃进来回话:“姑娘,高英只乱说要报仇,说些姑娘害她之类的混账话,您看?” 如瑾冷冷道:“直接打死,这样的奴才,当日我就不该一时怜悯留了她。记着堵了嘴,别让她乱喊惊了旁人。” 屋中丫鬟婆子们都是一惊,没想到如瑾处置的这样干脆。碧桃答应着,转身就出去了,眼见着青苹重伤,她也早就想打死那个杀才,自是没有二话。 秦氏和孙妈妈从屏风后出来,秦氏没说什么,孙妈妈道:“姑娘做得对,这样的人,留下她就是害了旁人。” 如瑾道:“她做错事,董姨娘惩罚了她,我给她一个悔改的机会,只撵她出府便罢,还宽限了时日留她在府里养伤,谁知她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是我错了,不该一时心软。今后家里若还有这样的奴才,一个都不能留情。” 这话说给屋中仆婢们听,说完了,她挥手将众人都遣了出去。 孙妈妈道:“姑娘也别着急太过,大夫都说青苹没事,咱们好好看顾着她就是,等她好了,多给她一些恩赏。” “她已经是一等丫鬟,再能有什么恩赏,左不过是赏赐金银,但钱财岂能抵得过她这片心。”如瑾看着青苹,只道,“日后我将她当做姐妹相待便是,她却比我那几个亲姐妹好得太多。” 秦氏叹气拭泪:“我收了她做干女儿罢,金银虽然值什么,也得赏她。” 孙妈妈也道:“她是外头卖进来的,听说家里境况不好,咱们多帮帮她家里。” 如瑾默默点头,只紧张的看着青苹,见她一时不能醒转,焦急万分。 碧桃很快返了回来,说道:“姑娘,处置了,人已经拖出了府。” “死不足惜!”如瑾冷冷说道,“当日你要伤她性命,我还说你心思不对,谁想却是我……”说到这里她猛然停住,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怎么了姑娘?可是不舒服?”碧桃忙问。 如瑾猛然站了起来:“不对!她在后头养伤好几日都没见动静,为何今日却偏偏拎刀冲过来要杀我。” “瑾儿你……”秦氏疑惑。 “碧桃,去仔细查问,问厨房的人,问和高英同住的人,看她今日都跟谁说过话,和谁接触过。”如瑾皱眉吩咐。 碧桃反应过来,不敢怠慢,连忙出去查问。 秦氏担忧道:“瑾儿你是说有人故意挑唆她?” “母亲,若是平日也就罢了,许是那奴才自己狼心狗肺,可昨夜刚刚跟东府闹得反目,我不能不往这上头想。”如瑾道,“您那边也要千万警醒着,她们骤然失势,就怕会做些狗急跳墙的蠢事。” 几人正在这里说着,外头丫鬟禀告说:“太太,姑娘,老太太来了。” 秦氏和如瑾连忙迎出去,老太太由丫鬟扶着刚进了外间。地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老太太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吵吵嚷嚷喊打喊杀的。” 秦氏道:“您老人家在屋里歇着吧,却又过来劳神,是下人们打架伤了一个丫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蓝老太太看着她:“我就在这院子里住着,又没在别处,拿这些话来搪塞我。” 秦氏微愣,只看着婆婆疑惑:“您……您老人家……”她还不知道老太太已经清醒,还以为随便敷衍几句就能揭过去。 如瑾忙道:“祖母莫怪,母亲是怕您忧心劳神。您且坐,容孙女细细说给您听。” 扶着老太太在椅上坐了,如瑾就将前后事情大略说了一遍,蓝老太太听完点了点头:“嗯,高英那样的奴才,打死就打死了,只是你们日后管家要留神,总闹出这样的事情也不好。让人以为咱们家有多乱似的,没的伤了侯府的体面。” 如瑾口中应着,心中却是觉得可笑。连日来这样的闹腾,襄国侯府还有什么体面可言,如今提这个有什么用,胡同里住着其他人家,恐怕早已把事情传得满天飞了。所谓侯府的体面,原就本是虚无缥缈的东西,昨夜里要不是她让吕管事压着,还不知道要闹出怎样的事来。 贺姨娘从后院匆匆过来,进屋连忙告罪:“我在午睡,一时睡得沉了没醒来,刚刚知道这样的事,姑娘你可有伤着哪里?” “没有,姨娘不必担心。”如瑾答着,见了贺姨娘,想到董姨娘并没有来,也不知是何缘故,难道连这种表面工夫都不屑于做了么?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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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道:“不必多说了,从今日起,你安心养胎,瑾丫头老实在房里待着,读书习字做针线都是好的,家里的事情我来安排。” 屋中众人都是吃惊,贺姨娘连忙去看秦氏和如瑾,惊异不已却又不敢说话。 “婆婆,您身子才好些,怕是……” 秦氏刚说了半句,老太太已是打断:“我身子无事,难道你们觉得我不顶用了么。” 孙妈妈忙堆了笑替秦氏说话:“太太是担心您老人家的身子骨,一路从青州到京里奔波劳顿的,家里琐事又多,怕您累着。” “主子们商量事情,你插什么嘴,有你说话的份么?”蓝老太太脸色一沉。 孙妈妈是秦氏陪嫁进来的,地位与别的奴仆并不一样,即便秦氏未曾管家的那些年,府里上上下下也都给她一些体面,哪有人当面这样不留情面的。 听着老太太这样说话,孙妈妈脸色窘迫,却不得不跪下告罪:“是奴婢失言。” 秦氏忙道:“请婆婆息怒。” 蓝老太太扶了吉祥的手,从椅上慢慢站起来,“家里连番出事,一日也不曾清净过,我倒是想息怒,想安稳享几日晚年的清福呢,谁知底下并不给我享福的机会。既如此,我也只得撑着这把老骨头出来动一动,镇镇这些不安分的牛鬼蛇神。” 她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人谁都不好接话,一刹那寂静至极。老太太抬脚缓缓朝外走,一边走一边道:“这里是京城,又不是青州那小地方,你们需得知道,在这样的地方丢人可是丢得彻底,所以都给我注意着些,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敛收敛,莫在我眼皮底下抖落了。” 瞅了瞅如瑾,她又道:“你有空可去你四妹妹那里坐坐,她那里安静,便于休养心身,闺阁女孩子就得这样才好。” 老太太扶了丫鬟的手,带着人回了自己房里,留下秦氏等人在屋中面面相觑,各自思量。 贺姨娘叹口气,先过去将孙妈妈从地上扶了起来,挥手将外间侍立的几个丫鬟都遣了出去,低声抱怨道:“老太太这是闹哪出呢,家里乱糟糟又不是咱们弄的,无端朝咱们发什么脾气,有精神不如去管管东院的人。” 孙妈妈低头拍打着自己裙上沾的灰土,方才颜面尽失,一时尴尬。秦氏皱眉道:“婆婆她看起来似乎是清醒了,怎地行事说话却这样没有方寸,难道是前番受惊过度留下的尾巴。” 下意识她就去看女儿,这些日子她早已习惯了遇事听从如瑾的见解。如瑾扶着母亲到椅子上坐了,垫了软软的靠枕在腰上,沉思一会,缓缓道:“祖母不是没有方寸,她大约是思量好了的,打定主意要整治家门。” 想起吉祥暗地过来说的那些话,如瑾越发笃定。孙妈妈抛开自己的尴尬,赶紧跟着思虑想主意,担忧道:“看老太太的意思,似乎在责怪我们,难道是有谁在她耳边乱嚼舌头,说了我们的坏话?” 如瑾道:“说不说坏话的,几场闹腾都明摆在这里,老人家找谁问问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祖母她向来精明,不是能被几句闲言左右的人,此番她想拿回管家权只能是她自己的主意,不会是别人撺掇,也没人能撺掇得动她。” 几个人想了想,都觉如瑾说的有理,孙妈妈道:“太太好不容易才重新掌家理事,才过了几天,定然不能就这么将权放了,咱们得想个主意才是。总算没了二太太捣乱,老太太又跑出来插什么手呢。” “妈妈错了。祖母她要接权就让她接,这家里她最大,父亲也不得不听她的,我们又有什么办法能改变她的主意。” “可是……” “妈妈不必忧心,以祖母的手段和习惯,必定是要将家里好好整治一番,这和我们最初的目的一样,我们又何必阻拦。”如瑾看向秦氏,“何况母亲如今确实不宜劳神,不如就让祖母自己做去,我们倒能省事了。” 秦氏双手交叠在腹部,是自从她有孕以后不自觉生出的习惯,“瑾儿说的也对,我并不是非要这个管家权不可,当初也不过是为了让咱们日子好过一点罢了。如今东府被侯爷训斥了,再不能插手祸害这边,咱们以后想必会安稳许多,交了权出去,不操心也罢。” 孙妈妈仍是不能放心,皱眉道:“就怕老太太一直偏疼东府,站出来理事之后,又会逼着侯爷跟东府和好,两边再掺和在一起。” 如瑾想起夜里自己在祖母床边说过的话,又想起吉祥透露的东西府分奴才的事情,仔细将这两日的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想了一想,虽还不能确定吉祥所言真假,但也能从中忖度出一丝方向,大概是要行一些严苛的事情出来整顿家里风气。 如瑾便道:“妈妈放心,父亲此番是为了什么和东府决裂的,难道妈妈忘了么?都是恶毒的忌讳之事,放在祖母那里也是不能饶过的,何况还有蓝如璇的布偶,直接指向的就是祖母自己,若是这样情况下祖母还能不计前嫌,她就不是祖母了。” “可即便没了东府,咱们自己院子里也是不太安稳……” “祖母要管的不就是这个?”如瑾安抚道,“总之妈妈不必担心就是,待祖母将家宅整顿好了,咱们跟着他老人家享清福。” 贺姨娘在一旁听了一会,只提了一件:“太太,姑娘,容我说一句,别的我都不担心,就怕老太太跟咱们这边过不去。听她老人家刚才的话音,似乎是有些误会了,将家里乱事怪责到咱们头上。” 如瑾道:“这也是情有可原的。祖母她毕竟糊涂了许多日,没曾亲身经历这些事情,待到如今清醒了,一看家里成了这样哪有不忧心的,会迁怒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咱们倒是不必紧张,毕竟源头是由东府而起。她老人家要说点什么发泄由她去,咱们听着就是。” 秦氏听完这一番对答,不由点了点头,感叹道:“老太太毕竟心疼的是侯爷两兄弟,见着儿子们闹成这样,迁怒儿媳也是必然的,疑心是儿媳妇暗地动手脚,才让亲兄弟反目成仇。” “自然是儿媳妇动手脚,但却不是母亲您,而是我那好婶娘。总之这事咱不用理会就是了,由着她老人家自己处置去。只是有一样,她刚刚清醒,这样劳神伤心怕会损了身体,需得嘱咐身边人好好照顾着。” 如瑾惦记着内室里躺着的丫鬟,见母亲安心不虑了,就要转进去看顾青苹,劝着秦氏回房休息去。秦氏打发孙妈妈去叮嘱吉祥如意小心伺候老太太,和女儿一起回了内室,只道:“我不累呢,在哪里都是歇着,我就跟你一块守着这孩子,到底看着她醒了我才能放心。” 青苹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依然未曾醒转,昏迷中不时皱起眉头似是疼得厉害。寒芳进来在床边伺候着她,给她擦汗喂水,不时查看一下伤口。 如瑾陪着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守着,屋中一时静谧无声。 事发之前如瑾本在躺着休息,身上还因月事难受着,闹腾了这半日,又惊又急的,连带着思量老太太的行事又伤神,当时还能撑着,此时稍稍一松下来,坐在那里就觉得头晕气虚,腰上十分酸疼,腹部也寒凉着隐隐作痛。 秦氏很快发现女儿脸色不好,忙问:“你怎么了,可是惊着了?”问完又想起如瑾正在小日子当中,不免心疼,“这种时候最怕折腾劳神,真是的,怎就出了这种事。”忙叫丫鬟拿了毯子过来给如瑾盖在下身,又重新灌了滚热的汤婆子进来让她捂着肚子。 如瑾后背也垫了两个软软的背枕,缓解腰上酸痛,抱着汤媪坐了一会方才觉得好些,笑向母亲点了点头:“没事的,您不用担心,倒是您该小心别累着。” 秦氏摸摸她头发,柔声道:“靠着眯一会吧,等青苹醒了我叫你起来。” 如瑾便闭了眼睛,歪在软枕上,坐在椅上假寐。其实却是未曾睡着的,合上眼,还是思虑着家中事情。方才虽然用各种理由安慰了秦氏等人宽心,但对于老太太的举动她仍然有所担忧。 老太太到底要怎样行事呢?想起吉祥掏出来的药粉她就觉得不安,恐怕老人家一时急怒之下做出不好的事情来。而临走时老太太提起蓝如琦又是因为什么,这丫头不声不响的,家里连番有事她也不往前凑,整日就是在房里待着,但愿老太太只是见她安静一时提起的,不要因为别事才好…… …… 京都里头最热闹的几条街市,每日都是人来人往,繁华昌荣,店铺鳞次栉比的沿着宽敞道路延伸出去,老远都望不到头。 蓝泯惯常喜欢在街上逛,或者骑马,或者走路,怎么舒坦怎么来。但这一日带着随从出来,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沿街乱晃,而是急匆匆直奔了一间有名的金玉铺子。 迎客的伙计见他穿得体面,笑呵呵将人接了进去,蓝泯没听伙计胡扯,直接去柜上指了一套六棱草兽酒器,“将这个用鲜亮盒子盛了,给老爷我包起来,快点。” 坐堂的掌柜赶紧笑着招呼伙计去收拾,眼珠一转,朝蓝泯躬身笑道:“承蒙老爷惠顾,这套酒器是咱们店里顶尖师傅打制的新款,老爷真有眼光。不瞒您说,上次一位老主顾来,身上银钱没带够咱们都没敢给他优惠,实在是东西太好,少一两都对不起这个器形。” 蓝泯脸色不悦,冷哼道:“少跟我装腔作势,老爷我不少你一文钱,实说吧,多少银子能卖。” 掌柜抱拳:“都是十成十的足金,老爷定然识货,所以价钱么,这个数。”掌柜的伸出三个指头。 蓝泯身后长随瞪眼睛:“诓谁呢,那一整套东西也不够百两金,你却敢要三千两银子!” “小哥这话说得有趣,要是换金子您直接跟人换去,何必到金玉铺子里来呢。咱做的又不是金银兑换的买卖,难道东西有多重就跟您兑多少银子不成?”掌柜的笑着指了指门外牌匾,“咱家的字号全京城谁人不知,出了这个门,您再找不到跟这里一样的款式,您不妨出去打听打听,高门贵户里许多人家都用的是咱家器物,三千两银子实在不亏。” 这话面上客气,配着掌柜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就有了夹枪带棒的意味。蓝泯脸色呵斥了长随一句:“不懂别乱说话!” 伙计已经包了酒器收拾妥当,掌柜的接在手中,笑眯眯看着蓝泯。蓝泯从袋里掏出三张银票甩在柜上,掌柜的拿过来细细看了几眼,脸上笑容彻底绽放了,恭恭敬敬将盛了锦盒的包裹双手递上。 蓝泯回身便走,长随赶紧上前接了包裹匆匆跟出去。到了店铺外头,走出了两个街口之外,蓝泯脸上的怒意还未曾消退。眼看着出了闹市挤挤挨挨的人群,他翻身上马一甩鞭子,驱着坐骑快步前奔。 “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等老爷发达了,满京城里看你们还敢不敢小觑我,老爷我登谁家的门,谁就得给我点头哈腰伺候着!” 他带怒策马在街上跑着,惹得行人纷纷避让不迭,还差点踢翻了两个路边摊子,一路而去,身后行人纷纷戳他脊梁骨。 就这么一直到了长平王府附近的街道上,眼看着就要进了府第范围,遥遥已经可以看见有披甲的兵卒在路口巡逻,蓝泯这才勒缰停住了马,挂了鞭子,翻身下马。后头随从们纷纷赶上来,跟在他身后探头向前张望。 虽然曾经进京许多次,但这里蓝泯却也没来过,皇族地盘,寻常人没事不会轻易接近,以免不小心惹祸上身。如今站在这里,遥遥看着前头肃静宽阔的青石大路,看着高高院墙里隐约露出的轩昂楼阁,蓝泯不觉心生向往,隐约有了一种错觉,似乎那里头正住着他的女儿,而他此来就是以岳家的身份前来探望。 这想法不禁让他十分兴奋,刚才在金玉铺子里惹下的闷气也顿时散了,挺了挺胸膛,满面期待的就朝前方行去。只消转过前头的路口,就是王府正门的街道了,他袖中笼着给兵卒和门房们的见面礼,都是金贵玩意。 然而这里才走了几步,前头路口处的兵卒们却齐齐停了巡逻,矮身参拜了下去。蓝泯猛然一惊,难道是长平王心有所感,竟然也恰恰出府么? 却见两队持枪甲兵从街口转出来,队列严整,甲胄鲜亮,隔得老远就让蓝泯感受到了肃穆之气。他连忙带着随从们牵马退到墙边,以免挡了人家的路,刚到墙根站好了,前头甲兵之后转过一辆明黄穹顶的四轮马车,一水的枣红色高头大马拉辕,连马蹄踏下的声音都是齐整的。 蓝泯心中兴奋与惊疑交加着,眼睛骤亮。车顶敢用明黄颜色的,普天之下也就那么两尊,地位比长平王还要高,他暗忖自己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误打误撞的迎面碰见。 二话不说,前头马车还有老远,他这里已经带人跪下了,恭恭敬敬迎候在墙边,心中不住默默念佛,只求那马车里的人能注意到他。 十丈,五丈,两丈,一丈…… 甲兵路过蓝泯的身边一直前行,马蹄声声已至近前,车轮辘辘碾在青石路上,蓝泯却感觉是碾在自己心头,每一声都碾压出一滩血来。 “怎么还不停,就要过去了吗,难道不会注意我吗,不屑于理会我么?”他嘴唇扇动着无声嘟囔。 几匹高头大马踏过前头去了,车轮子也从他低垂的视野里碾过,他看到了车后甲兵的靴子。 唉!罢了!就当没这回事吧。蓝泯心中滴血,无声长叹。总之也没什么损失,等这队车驾过去,他再直接去长平王府拜门就是。 他膝盖微动,已经有了起身的准备,不料须臾之间那车轮声和马蹄声,以及甲兵皮靴踩在石板路上的声音全都停了下来,四周出现了让他恍惚的寂静。 他眨了眨眼睛,尚未反应过来,一双白底皂靴匆匆而来,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是谁?”尖声尖气的声音响在他头顶。 蓝泯心头狂喜,几乎就要跳起来,他强压着激动抬起头来,顺着那双靴子往上看,看到了一身绿衣的宫款直袍,在上面是一张白净无须的面孔。 内侍!蓝泯激动的朝前头瞅了一眼,那明黄顶盖的马车静静停在那里,车盖四角垂下的流苏尚在微微晃动,迎着日光,迷了他的眼睛。 “你是谁?”方才的声音又重复一次。 蓝泯连忙回神,冲着内侍堆满一脸笑容,谦恭道:“公公有礼了,下官检校水部主事蓝泯,青州襄国侯胞弟。” 内侍听前头“检校”二字,知道他是虚衔的挂名官职,心中已起轻视之意,待到听说是襄国侯府的人,目光一动,含了笑点点头算是招呼,匆匆回去禀报了。 蓝泯不免转头去看,见那绿衣内侍在车边跟一个红袍内侍低语几句,红袍内侍就躬身朝车内说着什么。须臾,红袍内侍挥了挥手,绿衣内侍又跑了过来。 “蓝主事请起,太子殿下召您车前回话。”内侍的脸上带了笑,已经没有先前最开始的倨傲。 蓝泯心头砰砰直跳,“太子殿下”几个字犹如洪钟大吕,将他震得晕晕乎乎,差点没给内侍叩头谢恩,好在还不算糊涂透顶,及时反应过来,没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情。 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起了身,蓝泯将随从们都留在原地,独自一人虚飘飘跟在内侍身后朝马车而去。不过三丈左右的距离,蓝泯却觉得如同走完了一生,最后荣登极乐世界似的,而这短短的三丈石板路就是那接引极乐的虹桥。 “微臣检校水部主事蓝泯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直到跪在车外说完了叩见敬语,磕头参拜完毕,蓝泯仍然觉得一切犹如梦境。 “蓝主事不必多礼,且请起来说话。” 太子的声音在车内响起,语音不高,且这嗓音对于男人来说是略嫌尖细了一些,比方才那内侍也粗不了多少,颇为阴柔。然而停在蓝泯耳中,那就是如同天籁。 他跪在地上又磕了一个头,这才慢慢站了起来。车门车窗俱都关着,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也仍然不敢抬头直视,只垂首规规矩矩的站着,口中说道:“微臣有幸得见太子玉銮,感激涕零,不胜欣喜,实乃毕生之大幸。” 太子呵呵的笑声传出来:“襄国侯与我朝有大功,能够路遇他的胞弟,倾谈一二,也是孤之乐事。” 蓝泯听见“襄国侯”三字只觉刺耳,面上却不敢露出任何不悦之色,只道:“为国尽忠,报效朝廷,这是微臣家中世代相传的祖训,微臣等人丝毫不敢忘记皇恩,时刻准备着赤胆报恩,哥哥立了功业得圣上奖赏,微臣这里除了羡慕与同沐皇恩的欣喜外,也更加坚定了为国为民的报效之心。” 太子放声大笑起来,笑了半日,击掌赞叹:“蓝家尽是忠诚赤胆之人,孤心甚慰。” 蓝泯还想要继续奉承,太子却主动转了话题,问道:“不知蓝主事因何到这里来呢,可是要去拜访七弟?” 蓝泯心头念头转了几转,最终一横心,陪笑将来意直接说明:“殿下所料甚是,微臣正是要去长平王爷府上拜望,只因当日从青州来京时一路与王爷同行,多得王爷照料看顾,实在心怀感激。更兼王爷于蓝家有救命之恩,微臣家中小女亦曾与王爷同车烹茶而谈,无论于公于私都是交情,是以微臣此来,一为答谢王爷,二则也是探望王爷安好。” 他说出这番话来,其实是有一点赌博的意思在里头的。 他心想着,当着太子的面说出了女儿和长平王的事情,有襄国侯如今光彩的脸面摆在那里,太子碍着体统,想必不能容忍此事不了了之,不然长平王戏弄功臣之女的事情传出去,与他们皇家的名声可是大大有损。这样一来,可比他亲自去长平王府上转着弯暗示求告来得痛快多了,事成几率大大增加。 车中太子沉默了一会,方才又开口道:“路途上的事情让你们侯府受惊了,如今父皇已经尽诛叛贼余党,也算给蓝家一个交待,功臣无辜遭殃,实在是令人心痛不已。” “有皇上和殿下恩泽庇佑,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万分,即便遭了凶险也是甘之如饴。”蓝泯马屁拍得快。 “蓝主事好会说话。”太子笑了一笑,话锋一转,“方才听你说起什么同车烹茶之事,孤倒是未曾料到两个弟弟与你们通行一路,还行出这段故事出来,也算一段佳话了……” 蓝泯闻言心中惊喜,暗道自己赌对了,果然有门。 太子问道:“蓝主事家中的女儿很会烹茶么?” 蓝泯忙躬身回答:“只算略略懂些皮毛,殿下跟前不敢称‘会’,小女在家无事时只那些琴棋书画消遣着,烹茶一道也是女孩子打发时间的玩意罢了。” “哦,还精通琴棋书画,实在难得,襄国侯家果然世代书香,养出来的孩子都是出众。” “不敢当殿下夸奖。” 太子沉吟片刻,笑道:“蓝主事兴许不知道,孤日常事忙,倒是不在这些消遣上留心,但孤的六弟却是个雅人,惯爱书画,喜欢奏琴品茶之类的事情,与你家女儿倒是很像。” 蓝泯一愣,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说着七皇子却提起六皇子来了。他狐疑着没敢立刻接话,暗忖莫不是太子口误,将“七”说成了“六”? 却听太子又道:“不如这样,孤来给你们做个媒,就将你家女儿配与六弟如何?从此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品茶吟诗,岂不是神仙生活。” 蓝泯脑中轰鸣,顿时骤惊骤喜,唬得说不出话来,万万没想到自己还没找机会开口,太子却主动提出了婚配之事,这根本简直就是天上掉金饼,地上冒珍珠啊! “殿、殿下……这……”他舌头打结,一时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了。 太子呵呵一笑:“怎么,蓝主事对孤的想法有什么异议么?” “不敢!微臣不敢!”蓝泯一个激灵,甩了甩脑袋,将恍然如梦的迷蒙之感甩掉,连声否认。 “那么蓝主事觉得如何?” 蓝泯趴下就磕头:“微臣谢殿下成全,殿下大恩,微臣一家上下感激不尽,感激涕零,感……” “好了好了,起来吧。”太子笑着打断他,“多大点事,有什么可谢的,孤惯来喜欢成人之美,只要蓝主事不嫌孤乱点鸳鸯谱就是。” “微臣怎会作此想法,微臣心中实在是欣喜万分哪。”蓝泯爬起来,口中奉承话就像倒豆子似的倒了出来,“家中小女资质浅薄,微臣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能和王爷攀亲,还有太子殿下作保,这简直就是三生三世也修不到的大福分,微臣真是不知该如何感激殿下大恩,唯有更加坚定一颗报国赤诚之心,为我大燕、为皇上、为殿下尽忠报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一旁几个内侍眉头抽了抽,纷纷垂了眼睛,要不是日常修养功夫练得好,恐怕就要笑出声来。一个靠银子捐出来的虚衔而已,被殿下给面子称呼一声“蓝主事”,就忘乎所以敢谈什么尽忠报效,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拿自己当内阁首辅了么?就是内阁首辅怕是也不敢这样嬉皮笑脸的说尽忠。 太子显然也是修养极好,听到这样的荒唐之言也没笑话,反而很认真的说道:“蓝主事且慢感激于孤,有件事需得说与你知道,你听了再做决定不迟。六弟已经册过正妃,你家女儿若是到他身边,是没有正室位置可做的,这一点蓝主事不觉得委屈么?若是为难,就当孤方才的话没说过。” 蓝泯到了现在,才明白太子真的不是口误,原来一直说的就是六皇子永安王。因为六皇子曾大婚迎娶过正妃,而七皇子尚未婚配,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太子再口误将“七”说成“六”,也不会误到将两人婚事都说颠倒,看来是真的在给六皇子说媒。 蓝泯感到很疑惑,为什么明明是在长平王府附近,两人先前聊得也是长平王,最后太子却给永安王保起了媒,这唱的是哪出戏?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然而太子已经将话说到这里,他也感激涕零的答应过了,如今却不能再有什么反悔之意,否则伤了太子的面子,那他以后恐怕就没什么好果子吃了。而至于正室不正室这种事情,能跟王爷扯上关系已经是了不得的喜事,是不是正妃又有什么所谓,何况以他这个身份,又不是正统的侯爵,想让女儿当王爷的正妃岂不是痴心妄想。 当下蓝泯心里念头电转,毫不迟疑就开口道:“殿下过虑啦,小女有幸服侍在王爷身边已经是毕生大幸,岂敢妄想正妃之位,就是给王爷做个侍婢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怎么会觉得委屈。” “呵呵,蓝主事太过谦了,你是襄国侯的胞弟,你家女儿是襄国侯至亲的侄女,又怎能只给六弟做侍婢,岂不让天下人耻笑我们皇家薄待功臣。既然你无异议,那么这件事就这样定了,孤让六弟那里尽快择个吉日。” 太子言毕,蓝泯躬身拜谢:“殿下做媒,微臣荣幸之至,这就回去给女儿置办嫁妆,训诫她恪尽女德,日后好好服侍王爷,莫要辜负殿下盛恩。” 这话听着别扭,又是服侍王爷又是不辜负殿下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家女儿要一女侍二夫。几个内侍又是暗自忍俊不禁,板着面孔直往蓝泯脸上瞄。蓝泯却未曾注意到旁人眼光,只一个劲的兴奋不已。 太子在车内道:“那就这样,时候不早,孤要回去理事了,蓝主事自便。” 车边红袍内侍扬声:“起驾——” 前方甲士步履如一,扬戈而动,四轮马车再次辘辘碾过青石大路,东宫太子的仪仗就这样从蓝泯跟前驶过,渐渐消失在远处街角。 蓝泯跪伏在地恭敬相送,只道车队转过路口看不见了,才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怔怔望着街角车驾消失的地方,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有一种如坠云端如在梦境的感觉。 “老爷!老爷?”随从们从那边跑过来,连声呼唤呆愣的主子。 蓝泯回头一把抓住一个随从:“快,掐我一下,掐我啊!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我是不是在做梦!” 随从们吓了一跳,被抓着的那个张大了嘴又惊又怕地看着他,“老、老爷您……您别吓唬小的……小的可不、不敢跟您动手。” “哈哈哈哈!我是不是在做梦,啊?你们说老爷我是不是在做梦?”蓝泽抓着随从胳膊猛摇,将人摇的七荤八素。 其余几个怜悯地看着被摇的同伴,结结巴巴回复:“老爷您怎……怎么了,可别是中邪了吧。” “哈!你们这群蠢材!”蓝泯放下了随从,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奔向自己的坐骑,然后翻身上马甩了鞭子猛抽,“驾!快走!快走你这畜生,跟老爷我回家!” “哎……老爷您不去长平王府了么?”几个随从赶紧各自上马追在后头。 “去什么长平王府,哈哈哈——”蓝泯一路咧着嘴往前跑,意气风发,不能自已。 随从们拼命策马追上去,眨眼间全都跑了个干净。王府前头的甬路上恢复清净,只有风卷了几片落叶飘摇而舞。 …… 长平王府内,后园,锦绣阁。 秋日午后暖阳的余晖是橙金色的,夹着几缕晕红,似是美人醉后酡颜,透过窗前悬挂的轻而柔软的樱霞纱照进屋里,落在光可鉴人的青金色砖地之上。 长平王盘膝坐在湘妃榻上,一头墨色长发松散披垂着,与他身上玄黑宽袍融在了一起。贺兰躬身垂手立在几步远的地方,低声禀报着王府之外刚刚发生的事情。听得太子将蓝泯之女配给了六皇子,长平王斜飞入鬓的长眉略微一动。 “太子做的好媒,呵呵,不错。对了,襄国侯那个侄女叫什么来着?” 贺兰回答说:“叫蓝如璇,是蓝老太君长孙女。” “嗯。”长平王微微点了点头,想起当日在回京路上的那一次邂逅,笑道,“她烹茶手艺还算可以,六哥那里素好雅事,肯定是会喜欢太子这样的安排。” 贺兰低声提醒:“太子殿下是听说蓝家大小姐曾与王爷同车烹茶之后,才将她配给了六王的,依小的看来,是要挑起王爷和六王的嫌隙。” 长平王不以为意:“我这个三哥向来都是如此愚蠢,见怪不怪。我跟六哥去外头玩了一趟,他是心里害怕了,生恐我们联手对他不利,这些日子对我无端亲近许多。如今一得机会就要挑拨,总之是要分离我们。只可怜六哥啊,这襄国侯府的烫手山芋,他不接也得接了。” 贺兰言简意赅:“蓝家大小姐才貌上佳。” “哈哈哈,贺兰你也学坏了。”长平王仰头大笑,“罢了,去准备贺礼吧,等六哥那里喜事一定就给他送过去。” “是。”贺兰躬身退下。 ------题外话------ 谢谢zhuwenrourou的钻石和yinian789的月票:) 101 王府贵妾 太子指配婚姻的消息传到永安王府的时候,兵部侍郎宋直正在王府里做客,与六皇子在书房商议事情。宋直不是别人,正是六皇子正妃宋氏的亲生父亲,六皇子的岳丈。东宫内侍前来传信,宋直不愿与之相见,直接到书房内室里躲避去了。 东宫内侍进了屋子,正是在太子车边跟随的红袍宦官,太子的贴身侍从之一,名叫程信,见了六皇子他率先躬身行礼,问了安之后抬起头来,带了一脸的笑。 “奴才此来是给王爷带喜讯,厚着脸皮讨王爷赏了。” “哦?什么喜讯,说来本王听听。”六皇子含笑,端坐与书案之后,拿起茶来慢慢喝了一口。 程信又是弯腰一礼,笑道:“襄国侯府蓝家的大小姐,闺名叫做如璇的那一位,曾与王爷一路上京同行,不知王爷是否还记得?” 六皇子心中顿生警惕,面上却是依然笑着,点头道:“倒是有那么一点印象,只因当日救了襄国侯之后,这位小姐曾经为了感念七弟恩泽,登了他的车驾与之谈笑半夜,要说印象,想必七弟比本王更深些。” “然而七王爷却不如您有福。”程信咧嘴。 “此话怎讲?” “奴才恭喜六王爷了,适才太子殿下偶遇蓝大小姐生父,就是襄国侯的胞弟,说起蓝大小姐的才学容貌,太子殿下深觉此女出众,念及王爷府中姬妾不多,便跟蓝主事说起,将蓝大小姐配给了六王爷,蓝主事喜不自胜,已经回家准备嫁妆去了。奴才特来给王爷道喜。” 一番话说完,六皇子脸上笑容凝了片刻,然而也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工夫,又重新鲜活起来。六皇子笑道:“三哥真是顾念本王,倒让本王有些惶恐了。” 程信道:“太子殿下一直挂念着六王爷,虽然平日事忙抽不开身常来与王爷相聚,但时时刻刻不念着您。一听说蓝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善于烹茶雅事,殿下立刻想到王爷身边缺少这么一位红颜知己。” “三哥帮着父皇协理朝政已是繁忙不已,怎敢劳他这般惦念。你回去转告三哥,就说本王十分感激他的情意,改日一定亲自前去东宫谢过。” 程信笑眯眯应了,又问:“那么蓝大小姐进府一事……” “三哥盛情,本王若是推却岂不伤了三哥的心,自是要接受他的好意了。”六王面露欣喜,说道,“只是襄国侯家毕竟是经年的勋贵,蓝大小姐身为蓝侯爷嫡亲侄女,身份自与一般人家的女子不同,蓝侯近来又得父皇赏识,本王却不能委屈了蓝大小姐。给她一个什么名分,还得需进宫里问过父皇母后之后才能定夺。” 程信道:“王爷所虑极是。王爷先忙着,奴才告退了。”说着躬身行礼。 六皇子点头,又招手吩咐一旁侍立的下人:“给程领侍封个上等包带上。” 程信笑着谢过,跟了下人出去。 内室里帘子猛地一掀,宋侍郎从里头疾步走出,脸上隐隐带着怒气,向六皇子道:“太子这一手真是又蠢又笨,实在可气。” 六皇子抬手请他坐了,笑道:“岳父何必生气,三哥自来如此,行事上是不管不顾了一些,但正因他如此,咱们才不会没有指望。” 宋侍郎冷哼:“想借助一个女人挑拨王爷和七王的关系,他真是异想天开,有谁看不出来他这手段么?” “本王看得出来,七弟也不是傻子,而父皇,就更加能看得出来了,这件事与本王是没有损害的,且由他去。” 宋侍郎道:“虽然无伤,只是太恶心人了一点。襄国侯蓝泽是什么境况,满朝都等着看他笑话呢,平白和他扯上了关系,老夫真如吞了苍蝇一般。” 六皇子宽容一笑,对岳丈大人略为直白的言语并未生气,只说:“岳父放心,这蓝大小姐进了门,越不过伽柔去。” 伽柔即是六王妃的闺名,宋侍郎反应过来,忙收了怒气说道:“王爷误会,下官气的不是这个,内宅之事无所谓,下官担心的是王爷沾了襄国侯之后的事情。” 六皇子笑笑:“有什么可担心的,这人是三哥塞进本王府中来的,岳父闲来无事时,多跟阁老同僚们抱怨几句就是,大家都不是笨人。” 宋侍郎点头,叹口气:“只得如此。太子开了口,即便皇上对此事有什么想法,明面上也得维持着储君颜面,是不会追究的。王爷您若是不接,恐怕反而会引来皇上猜疑。” “所以三哥也并非行事莽撞,有些时候,他看似蠢笨的手段还是有无赖的一面,让人即便心知肚明也不得不忍气认了。”六皇子淡淡的说着,收敛了笑容,“他这样愚笨的法子使出来,父皇不但不会恼怒,还会更放心。” 宋侍郎一惊,细细琢磨着六皇子的话,越想越觉大有含义。皇帝又多疑又心狠,在他底下当储君也不是那么舒服的,太笨了不行,太聪明了亦会遭到猜疑忌惮,唯有稍微聪明上一点,不至于误了朝政,又得蠢笨一点,时时露出一些孩童把戏来博他一哂,方能宽他的心,这储君之位才能做得长久。而这聪明与蠢笨之间的尺度到底如何把握,实在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宋侍郎自忖自己大概是拿捏不好分寸的,然而回想这些年来太子所言所行,倒是隐约真有那么一点游刃有余的苗头,越是想,越是让人心惊,不免对这位大多数人公认的有些不称职的储君有了新的看法。宋侍郎朝上偷偷瞄了一眼自己的女婿,他一直觉得永安王锋韵内敛,温和宽厚,是他这把年纪都远远及不上的,待听了永安王这样看待太子,更觉自家女婿高深莫测,不禁暗自庆幸能有这样的女婿实在是家门大幸。 六皇子站了起来:“本王这就进宫去,跟父皇那里打个招呼,探探他的意思。” “要伽柔进宫去给贵嫔娘娘请安么?”宋侍郎也随之站起。 六皇子摇了摇头,“本王先去看看便是,两人同去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刻意了一些。” 宋侍郎闻言深以为然,这事其实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是皇子和襄国侯沾了关系,往小了说不过是王爷纳个女人罢了,又不是正位王妃,有什么大不了的,若是皇帝不准备将之当回事,他们便当小事处理便罢。 宋侍郎便告辞:“下官这就去几家亲厚同僚那里坐坐,将事情和他们随便聊聊。” “岳父慢走。”六皇子点头,让底下人送了宋侍郎出去,这便去内室更换入宫的袍服。 刚换到一半,却有王妃跟前的侍女前来送点心,隔帘在外转达了六王妃的关切之意后,小心翼翼问起:“听闻襄国侯府有女要送入王府,不知事情可是属实?王妃让奴婢跟王爷探听个主意,需要准备什么样的聘礼,她好早些置办。” 六皇子眉头微皱,“多大点事,她急什么。待本王稍晚回来再说,下去吧。” 侍女不敢再说什么,行礼告退而去。六皇子不禁有些不悦,他这王妃什么都好,贤淑稳重持家有方,但只在女人之事上太过敏感了些,总行些失了分寸的事出来。刚刚有个要来新人的消息而已,就巴巴打发人来探听动向,提什么聘礼,未免小家子气。 须知婚姻之礼,迎娶正妻自是聘礼不能含糊,正妻之外的妾室之类就没这么多讲究,即便是王府之中有侧妃之位,但妾室就是妾室,好端端提起聘礼这一宗来,明显就是在打听要给新人什么位置,这急火火的事情哪是王妃合该做的。 六皇子不再理会内院如何,换了袍服收拾停当,出门登车往宫里去了。进宫时已经是掌灯十分,皇帝刚用过晚膳,正叫了嫔妃在跟前闲聊解闷。内侍进去通传,六皇子候在殿外的时候,廊下一溜侍立的内侍里有一个朝他使了个眼色,六皇子立刻明白,太子已经来过了。 须臾皇帝宣见,六皇子整理衣冠,垂首而入。到得外间时还能听见屋里有女子娇语,待他进屋人已经不见了,唯有甜软的脂粉香气萦绕在屋中,想是嫔妃已经避开到了屏风之后。六皇子不敢抬头乱看,只垂首跪下给皇帝问了安,然后就恭敬肃立在一边。 皇帝捧着一盏参茶,靠着迎枕坐着,问道:“这么晚了,老六过来做什么?” “得了一块好玉,给母后雕成了一柄富贵玉如意,又做了一条手钏,拿来呈给父皇过目,父皇若是喜欢就留下,是儿臣的福气。”说着招手叫外间候着的随身内侍捧了东西上来。 两个漆雕匣子,一个长而扁,一个四四方方,六皇子一一打开了给皇帝放在桌案上,里面上好的通透翠玉制成的东西,玉如意做了鹿老捂蝠的纹样,手钏则是颗颗玉质饱满,莹润可爱,灯下瞧着都是喜人的样子。皇帝抬眼看看,点了点头,“是不错,朕就留下,难得你一片孝心。” “多谢父皇。”六皇子恭敬行礼,温和含笑,问道,“父皇近日身体可好?晚上燕窝粥可都吃着?” 皇帝有咳疾大家都知道,每到春秋两季就会犯上一阵子,需用燕窝润着,见儿子问,皇帝道:“还不错。” 他向来是不苟言笑的人,在群臣和儿女跟前甚少有笑容,不板起脸来训人就是好的,此时这样坐着说话已算是心情好颜色和缓的时候。 六皇子微微抬眼看了看他,见他脸上没有不悦之色,方才笑道:“儿臣送了父皇东西,也要跟父皇讨个赏。” 皇帝喝了一口参茶,没有意外之色,只道:“老六你甚少跟朕玩笑,这次却要讨什么赏,说来给朕听听。” 六皇子道:“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三哥体恤儿臣府中无人,玩笑着乱点鸳鸯,将襄国侯家的侄女说给儿臣了。”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他觑着皇帝神色,见父皇并无不悦,这才接着说道,“儿臣私下想着,虽然三哥是一时兴起做了媒人,但襄国侯家毕竟是积年的侯爵,又是太祖当年特赐的几家世袭罔替之一,更兼着近日襄国侯立功,是以儿臣不能草率行事,即便是他的侄女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接人进府,总要顾忌着襄国侯的脸面,因此想让父皇替儿臣拿个主意,看是给这蓝家小姐什么名分才好。” 皇帝闻言,嘴角朝上勾了勾,就算是笑了,颔首道:“你所虑不错,是不能薄待了勋贵功臣。” 六皇子心中大石放下,“只求父皇给个主意。” “你已经说了一通,又让朕拿什么主意,何况这等事去问你母后她们便是。” 皇帝虽然这样说,但六皇子明白必须讲话挑明的,于是试探道:“那么,给蓝家小姐侧妃之位可好?”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没说话。六皇子垂首,又道:“毕竟不是侯府正统的嫡女,只是蓝侯侄女,侧妃之位是太高了些,那么就做贵妾吧。” 皇帝“嗯”了一声算是答允,指着那玉如意道:“时候不早,给你母后送过去,早些回府。” 六皇子答应着,收了玉如意的盒子,躬身行礼退下。到得外间方才舒了一口气,带上随身内侍朝皇后的凤音宫走去。 内宫不能擅自进入,皇子们平日进去给皇后或母妃请安,都是沿着外宫的墙边转一圈,到了凤音宫或是母妃宫院前头的巷子里才拐进去,直接沿着巷子走,其他的岔路是不能随便乱逛的,以免冲撞了宫妃御嫔。 永安王走在长长的甬路上,除了身边带着的几个王府内侍,前后左右都没有旁人,只远远的看见巡逻的侍卫和值夜的太监们一队队走过去,朦胧得看不清人影,更显得周围寂静。月亮刚从天边爬上来,斜斜照着禁宫内院,将连绵不断的红墙在地上投下阴沉的影。永安王抬头看看远方凤音宫露在墙外的几角檐宇,隔得远,仍能看见上头金粉绘出的纹饰在月亮底下反光。 “不早了,本王不去打扰母后,你们去将东西放下即可,替本王给母后问安。”他淡淡吩咐内侍。 …… 京城西面池水胡同的蓝家东院里,早晨还是上下愁眉苦脸的,到了此时,已经俱都换了喜气洋洋的样子出来,而且全是打心眼里高兴,眉毛眼睛都挤在一起,嘴巴要咧到天上去。 这其中是以蓝泯为首的,自从在长平王府外辞别了太子,他的嘴就没合拢过,骑着马一直咧回来,又咧到现在。跟从的长随抱着金玉铺子里买的东西,到跟前讨他的示下。 “老爷,您看这东西该怎么处理才好。”本来是要送给长平王的,但如今连王府的门都没进去,怎么处置随从却做不了主了。 蓝泯大手一挥:“给大少爷送过去,赏他了!区区三千两银子的小玩意,老爷我不在乎。”此时的他,早已经将在金玉铺子里惹出的闲气抛在脑后,更无了当时掏出三千银票时深切的肉痛。 长随高高兴兴答应着去了,到了蓝琅跟前一顿奉承,将那一套金制酒具夸的天上仅有地上无双,蓝琅一开心,就赏了他一个小银锭子。 东院里的仆役们再也不像昨夜和今晨那样垂头丧气,各个都趾高气昂了起来,见到穿堂新垒的墙跟前看守的西院小厮,他们都是一脸不屑。 “哎呀,这墙垒得好,省的他们过来沾咱们的光,朝咱们家老爷讨赏。” “就是,给咱家老爷省了许多赏银,最后都便宜了咱们,哈哈。” “你还别说,摸不准一会这墙就拆了,侯爷得亲自过来跟咱们老爷赔礼道歉。” “切,我看侯爷拉不下这个脸,昨夜拿着棍棒把咱们撵了出来,今日就好意思贴上来,不怕丢了襄国侯的体面吗?” “唉,冲动真是害死人呐,不过差了一个晚上,侯爷要不是火急火燎赶走了咱们,今日还能沾光呢。” 一众人不时在穿堂新墙跟前晃晃,扔下几句风凉话,弄得西院几个小厮莫名其妙,他们看着更是得意。 不多时就有人报给了外院的蓝泽,说东院二老爷那边好像有了什么喜事,而且还是天大的喜事,一家子人都跟一步登天了似的,又将仆役们说的风凉话学给蓝泽听。 襄国侯蓝泽动怒伤了身子,一整天都在书房内室里躺着,头上搭着一条白收紧,形容憔悴。听见小厮的回禀,他抄手就将桌几上的茶壶朝门口扔了过去。哐啷一声脆响,茶壶飞过帘子摔在门外碎了,将帘外禀事的小厮吓了一大跳。 “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也来烦我,滚!”一声怒吼吓退了小厮,自此再不敢有人进来回禀东院事。 蓝泽捂着脑袋哼哼,只觉头疼不已,靠在床头呲牙咧嘴。跟前服侍的是董姨娘,最近贺姨娘不怎么沾蓝泽的边,小彭氏又没了,她倒是得了便宜。见蓝泽头痛,董姨娘赶紧上前,将手放在他头皮上缓慢而轻柔的揉着,“侯爷跟奴才生什么气呢,不值当的,妾身给你松缓着筋骨,您就好好歇了吧,足足的睡上一觉,明早起来什么都好了。” 蓝泽只管靠在迎枕上闷声叫唤,平日里董姨娘揉着都挺管用的,但今日不知怎么了,试了好几次他都不觉得舒服,只觉脑袋里一阵一阵钻疼,像有什么往里头扎似的。董姨娘揉了几下,他就不耐烦的将她推开:“去去去,一点用都不管,别烦我。” 董姨娘笑容一滞,憋了口气在胸口,却也不敢违逆,只得退到一边暗暗咬牙,蓝泽自己在床上哼哼着,屋里气氛十分沉闷。 与之相对,东院蓝泯一家那是相当开怀。此时蓝泯和蓝琅都聚在蓝如璇那里,父女三人笑眯眯说着话。 “妹妹进了永安王府,以后父亲可就是王爷的老丈人了,这名头,啧啧,说出去别说是青州城了,就是半个京城的人也得唬上一跳,谁人敢不尊敬您。”蓝琅一脸向往。 蓝泯摸着胡子,嘴依然咧着:“那是自然,这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昨夜惹了一肚子气,谁想老天垂怜,今日就赏个大金饼子给咱们,可见你爹我命有多好。” 蓝如璇抿嘴笑道:“却是伯父命不好了,平白得罪咱们,以后他可沾不上父亲的光。” “哪里是沾我的光,是沾你的光才对。”蓝泯此时看女儿只觉越看越顺眼,早已没了晨起时想扇女儿一巴掌的冲动,笑呵呵道,“是我养了个好女儿,才有今日的福气呀,哈哈哈!” “您说的太对了,都是您教女有方,咱们全家才沾光。”蓝琅得了一套金器喜不自胜,从未得过父亲这样的大赏,自是得空就要拍个马屁。 蓝如璇道:“女儿的相貌都是父母给的,若无父亲仪表堂堂,哪有女儿的花容月貌,只怕永安王也看不上我。” 蓝泯被一双儿女拍的晕晕乎乎,翘起二郎腿美滋滋喝着茶,抚掌道:“虽然是太子点的鸳鸯谱,但凭着我家璇儿这样的人品才貌,这样的伶俐通透,永安王爷怕是十分喜欢,连正经的王妃都顾不得了。” “王妃算什么,妹妹你不知道,哥哥我今日高兴,就教你一个乖。”蓝琅十分高深莫测的说道,“这男人对女人啊,看得可不是谁是正室谁是侧室,主要是看自己喜欢谁。若是不喜欢,就算是皇家公主娶进来做了正室,那也是没用的,依旧独守空房。若是喜欢,即便一个没名分的丫鬟也能在家里挺胸抬头过日子,正室主母都不敢欺负。这是什么,这就是男人的喜好,女人的依靠。” “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胡话,这些没正经的昏话也敢给你妹子听!”蓝泯佯怒而斥,却浑然忘了方才自己说得那些话也失了当父亲的体统,当着女儿的面讲什么永安王顾不得正妃。 蓝琅一缩脖子不敢再说,蓝如璇笑道:“父亲别骂人,哥哥说的这些虽然听起来似是粗语村言,但道理是对的,女儿心里都知道。” 蓝泯点点头:“你聪明有主见,以后进了王府,不管是什么名分想必都不会吃亏,为父我十分放心。” 蓝如璇道:“永安王虽然有正妃,但是您方才也说了,他的姬妾不多,那么女儿进去就不用留心那么多人,只好好的应付着王妃就是的。她若与我合得来,那边罢了,若是她心生嫉恨不能容我,那么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自有应对的手段。” 蓝琅接口道:“即便她能容你,也抢了她的正妃位子才是。妹妹这样的才貌满天下有几个能比得上的,屈居人下岂不委屈。听说那永安王妃的父亲不过是个侍郎,也不是积年的老贵族,家里没什么底子,怕她作甚。” 蓝泯斥道:“这话却不能乱说啊,出去让人听见你吃不了兜着走,平白给你妹子招祸。” “儿子知道,这不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说话嘛。” 蓝如璇举帕按了按鼻翼的轻粉,笑盈盈说道:“哥哥所言也不无道理,一切等我进了王府看看风向再说,若是真有机会,我会留意着的。” 蓝泯没做声,默认着支持了女儿的想法。 蓝如璇朝西边的方向瞅了瞅,又道:“父亲,咱们家得了这样天大的喜事,西边那头可还没人知道呢。虽然伯父他不顾亲情撵了咱们出来,但咱们可不能和他学,对不对。有了喜事,自然要全家共同欢喜开心才是,不能关起门来自己独乐,何况还有祖母呢,不理别人,您也得告诉她老人家一声才是。” “嗯,所言极是!”蓝泯这半日只顾着高兴,想起蓝泽就觉得解气,却一时没想到只有分享了喜事给人家,看着对方的懊悔神情,那才是真的解气,一听蓝如璇的劝解就立刻点头同意,二话不说站了起来,“我这就去告诉老太太,给她老人家乐一乐。其他人么……我大人不记小人过,就不跟他们计较了,自然都得告诉他们一起高兴高兴。” “女儿跟您一起去。”蓝如璇跟着站了起来。 “儿子也去!”蓝琅赶紧凑热闹。昨夜闹腾的时候他没敢近前,但此时是去找场子扬眉吐气,他自要掺和进去。 蓝泯大步朝外走:“去,都去,有福大家享,喜事大家乐嘛。只可惜你们母亲不在跟前,不然咱们一家子都能好好乐一乐。” 蓝如璇紧跟在父亲身后,笑道:“女儿白日已经派人往青州送信了,母亲不日就会启程来京,只是没想到父亲这边事情办得这样快,也不知道王府里择的吉日是哪天,母亲还来不来得及赶上。” 说话间三人已是全都出了院子,走到东西两院连通的穿堂处。白日新垒的墙赫然而立,砖缝里头新泥尚未干透,几个小厮守在那头以防这边有人推墙,一见东院父女三人全都过来,连大姑娘蓝如璇都不知道躲避男仆,后头还跟着一大群丫鬟婆子小厮仆役的,西院这几个小厮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蓝泯走到新墙跟前,隔着墙头朝几个小厮吩咐道:“去报给侯爷知道,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派人把墙尽快平了,好好的请我过去说话。” 小厮一听立刻觉得莫名其妙,别说侯爷不让推墙,就是推了,难道还能“好好的请”蓝泯过去说话?几个人奇怪的看着二老爷蓝泯,跟看稀罕似的。 “怎么,不通报是么,那要是侯爷以后怪罪起来,你们可别后悔,只怪自己不听我话吧。”蓝泯也不跟他们多说什么废话,直接带着儿女退到一边,然后一挥手,后头十几个身强体壮的仆役就冲了上来,二话不说开始用各种器具砸墙。 白日新垒的砖墙,粘连处都还没有黏合好,且垒的不是很厚,只有一层,单单薄薄杵在那里,哪里经得起十多个人这么凶猛的破坏,眼看着就摇摇欲坠要倒了,墙头也被砸下去大半边。 西头几个小厮这才反应过来,慌忙跑着往外院里找人:“快来人哪,东院砸墙呢,快来人帮手!” 其实白日西边也是有许多仆役在墙根守着的,概因东院早晨阻挠一番未果之后,接着一整日都没有人再来墙边搞破坏,于是西头也就松懈了,仆役们各自都有事情要做,谁能一整天啥都不管专在这里照看围墙,后来就陆续散了,只留着几个小厮在这里看守,谁想到东院突然就来势凶猛。 等着几个小厮在外院叫了人拿家伙过来,东院一众仆役早已将墙拆倒了,也将西院的院门踹开,护在门口,任由蓝泯父女三人走了进去。 吕管事闻讯而来,上前就将看守截墙的几个小厮一人赏了一个耳光,“叫你们看着,怎么弄车这样,侯爷怪罪下来你们都得挨板子!” 蓝泯已经走进了西院门里,听见吕管事的话就站住脚,笑呵呵转身,“吕管事也别教训奴才了,大哥怪不怪罪还得另说呢。” 东院的仆役们拿着家什堵在门口,挡住了西院的人,而且离着老太太的房间太近,吕管事也不敢带人冲撞,只道:“二老爷既然进了内院,老奴也不能说什么,一会自有侯爷做主。只是劝二老爷注意些分寸,让仆役堵在门口终究是不成体统,若是让他们窥探了内院,二老爷您脸上也无光。” 蓝泯笑道:“这个好办。”他抬脚将院门踢上了,两张门扇一合,外头仆役再怎么堵门也看不见里头情形了。于是父女三人自带了丫鬟婆子来到老太太房前,留下一众仆役在院子外头狭小的穿堂内对峙着。 “母亲,儿子来给您请安。”蓝泯站在窗外就扬声自己通禀。 西院里一众丫鬟婆子都是奇怪,不知道他又想干什么。如瑾住在老太太正房边的厢房里,正在内室守着青苹。青苹方才醒来过一次,如瑾亲自喂她吃了些药和食水,现今她又睡了,如瑾就在床边守着,秦氏也在跟前一直没走。听见院子里吵嚷,如瑾就问:“怎么了?” 碧桃进来回禀:“是二老爷带人拆了墙闯进来,要见老太太呢,大少爷和大姑娘也跟着。” 秦氏道:“真是脸皮厚到了极点。” 如瑾身上不爽快,夜里又凉,正围着被子在椅上坐着,汤婆子一直没离开手。听了这事也懒得出去管,只抱着汤婆子走到窗前,将窗子开了一道小缝朝外看看。只见蓝泯父女三人都站在老太太房门口,一个个穿得光鲜,灯笼的光芒打在她们脸上,映出喜色。 如瑾微微觉得奇怪,这些人拆了墙闯进来就罢了,该是带着怒气或者委屈之意找老太太哭告才是,怎地三人都是喜气洋洋的,连着身边带来的仆婢都脸上带笑。 “瑾儿,怎么样?”秦氏也来到窗前。 如瑾轻轻摇了摇头,她还没琢磨出来到底是怎么了。此时只见老太太房中有了动静,吉祥掀帘出来,说道:“请二老爷、少爷和姑娘进屋,老太太允见了。” 蓝泯装模作样咳嗽一声,整了整并不歪斜的衣衫,待吉祥打了帘子,踱着方步走进了屋。身后蓝琅紧跟着,再然后是蓝如璇。迈进门里的时候,蓝如璇朝如瑾这边看了一眼,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似是察觉了窗后的人。 秦氏皱眉:“她们怎地这样做派?” “不晓得。”如瑾将窗子关上,扶着母亲走回床边,“他们爱怎样就怎样去,老太太清醒了,自己有主意处置他们,咱们乐得清净。” 一时蓝泽在外院听见吕管事的禀报,一听蓝泯拆墙进了内院,不觉又是怒火上头,抱着脑袋就从跳下了床。 “真是恬不知耻,竟然还敢拆墙。”董姨娘赶紧上前给他传下,蓝泽骂完兄弟又骂仆役,“这些人都是怎么做事的,就任由他拆吗!” “侯爷您别着急,头还疼呢,要不就……”董姨娘劝了半句,看见蓝泽转脸愤愤盯着自己,赶紧将后头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蓝泽披上外衣,将头上勒的抹额又紧了紧,掩盖头痛,匆匆走出门朝向内院而去。 “滚开!”东院的仆役堵在门口,蓝泽火冒三丈上去踢翻了一个,其余人也不敢深拦,由着他踹门进去了。 蓝泽不等通报,自己径直走进老太太的房间里,进去的时候蓝泯父女三人刚刚问了安起身,还没待说上话。 蓝泽进去,看见母亲,压着火气施了一礼,然后怒向蓝泯道:“你还有脸过来,又要吵闹母亲么?” 蓝泯笑呵呵的,看见蓝泽衣衫不整的样子就觉得很高兴,笑道:“大哥误会了,兄弟并不是来跟母亲吵闹的,倒是大哥没穿好衣服就进来,却是对母亲不恭敬了。” 老太太端坐在床上,朝大儿子道:“且慢发火,将衣服系好。” 蓝泽极重孝道,听见母亲吩咐就将蓝泯暂且放在一边,转身将外衣穿好系上袍带,收拾妥当。蓝老太太又朝蓝泯道:“今日不来闹我了?” “不闹不闹。”蓝泯笑道。 “那么都坐下吧。”老太太朝儿孙们扬了扬脸,抬手吩咐他们坐下。 蓝泽等人俱都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蓝泯一家俱都含笑,更衬得蓝泽脸色铁青。老太太看了看几人,看到小儿子蓝泯要说话,挥手止住了他:“你们都不用说什么,家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且听我吩咐。” 蓝泽不违逆母亲,蓝泯等人是成竹在胸,又不是来赔罪求告的,自不在乎谁先说话,便由老太太率先开口。 蓝老太太肃着脸孔,缓缓道:“今日我已经把东西两边的奴才盘点清楚了,一会就将他们都叫到院子里来,你们各自问清楚,谁愿意跟着哪边,以后就全家都在哪边,切不能一家子人分开两边服侍,拖泥带水的闹不清楚。” 这话出乎所有人意料,蓝泽蓝泯俱都一愣。“母亲您这是……”蓝泽尚未知道母亲醒转的事情。而蓝泯一家互相对视一眼,都沉默着没做声,只等老太太把话说完,看她到底要行何事。 蓝老太太打断大儿子的询问,自顾自说下去:“青州那边也是,日后我们搬进晋王旧宅之后,青州的仆役们大半都要挪过来,到时也是如此,两边各自分清楚了,再不互相牵扯。” “还有京中和青州几处的铺子,早年和前些时候都已经分开给你们各人了,田庄也分开了,那么就按分开的章程走着。仆役分开,产业分开,以后侯府一家住进晋王旧宅,若是不想让泯儿跟过去,这池水胡同的宅子就是泯儿的,等我将地契找出来交给你。” “至于我,我跟着侯府住。要是哪天想到二儿子跟前瞅瞅,泯儿你别嫌弃我就是。” 一通话说完,众人都是惊讶,连蓝泯一家脸上的喜气都不见了。 “母亲您是要彻底给我们分家了?自此大哥不沾我的边,我也不沾大哥的边?”蓝泯问道。 “正是如此。与其窝在一处整日吵闹,索性彻底划清了干净。”蓝老太太点头。 襄国侯蓝泽也跟着点头:“母亲所虑甚是,儿子没有异议。” 蓝泯脸上露了出一丝怒意,虽是他有喜事,但一码归一码,这边母亲毫不留情的分割着实让他感到伤心和愤怒。 “母亲,儿子没想到您会做这样的决定,难道大哥诬陷我的几件事,您都听信他一面之词全都相信了么?您惯常说偏疼我,却原来真正偏疼的是大哥。” “住口。”蓝老太太脸色一沉,转而盯了蓝如璇一眼。 蓝如璇毫不退避,与老太太对视:“祖母,您看孙女做什么,莫非您真的相信是孙女诅咒了您?您也不想想,我有什么理由要害您。” 老太太目光锐利:“谁做了什么我都心里明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用多说了。” 蓝如璇鼻孔出了口气,似乎是在嗤笑,再也没分辩,只道,“您老人家这样做,日后莫后悔就是。” ------题外话------ 谢谢琪琪2012的月票。今天也是两更两万字。三天了,我扛住了,嘿! 102 驱邪除妖 蓝老太太眼睛一眯,眸底的冷意似乎凝成了冰锥,直朝蓝如璇射去,“怎地,你还要威胁于我,这么些日子没好好聊过,不想我养的长孙女倒是多了许多本事。” 蓝如璇欲待要反驳回去,想了想,却又忍住,只道:“孙女不敢威胁祖母,但凭祖母吩咐,您怎么说,孙女照办就是。” 蓝泯却道:“母亲您不如好好再思量一番,咱们一家子人要是就这么分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以后再想转圜和好就难了,即便再合,也是彼此尴尬。破镜难圆,母亲今日摔了镜子,日后再想什么法子粘上呢?” 襄国侯蓝泽冷哼了一声:“二弟话说得很是轻巧,只是不知道你行那些事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什么一家子,想过破镜难圆的道理。这镜子可不是母亲今日摔的,而是你许久之前就已经将之弄碎了。” “大哥,兄弟还是那句话,事情不是我们做下的,你就是咬死了污蔑我们,兄弟我也不会就这么认了。”蓝泯也哼了一声,声音比蓝泽更大。 蓝老太太一皱眉头:“好了,又要吵吵什么,难道昨夜还嫌不够乱么,还嫌不够丢人么,偏居这里跟着平头百姓混在一起,已经是没了侯府的体面,你们却偏偏还要行出荒唐事来让人耻笑。” 蓝泯马上接口顶回去:“母亲若是不偏心大哥,昨夜的事就不该怪在我的头上,是他命令奴才们拿着棒子赶我走的。母亲,儿子我也是您亲生亲养的,大哥不顾念兄弟情分,难道您连母子情分都不顾了么,虎毒不食子,您要是就这样把儿子踢出去,就一点都不心疼,就能保证日后不后悔吗?父亲若是尚在人世,只怕也会伤心欲绝。” 大少爷蓝琅跟着说道:“但请祖母三思。” 提起两个儿子过世的父亲,昔年的襄国侯,老太太眼中闪过一丝哀恸,但是又很快掩盖住,依旧是冷冷的神色,看着几个儿孙,没有一点欢喜。 “罢了,不用多说了,我心意已决,彻底分家的事情就这么定了。”老太太挥了挥手,很用力,像是也在最后说服自己似的,“都怪我早年心太软,不忍让泯儿出去吃苦,只道在跟前照看着你们才能放心,都是我错了。” “母亲不必伤怀,二弟他不学好,不配为我蓝家子孙,愧对您多年教导,让他出去好好反省才是。”襄国侯蓝泽此时显得心肠很硬。 蓝泯冷冷一哂,似乎懒得与之争辩。他一双儿女也是一样,用又愤怒又有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蓝泽。 两兄弟的争执算是告一段落,以蓝泯的沉默而告终。然而蓝老太太那里却还没有吩咐完毕,挥手让吉祥去香炉里添了几块檀香,待那烟气袅袅而起,老太太深深呼吸了几次,似乎这样就能将心中的忧烦全都驱散。 片刻之后,老太太又看向小儿子蓝泯,缓缓道:“家宅不宁,多因主母不利,没本事将家事管好,才让男人在外头也不得清净。” 蓝如璇闻言,猛然抬眼看向祖母。老太太却不理会她,只跟蓝泯说话:“所以你不用怨怪母亲和兄长,要怪,只怪当年老侯爷一时糊涂,给你说了这样一门亲事,以致我们家里多年来事情不断。” “祖母,您老人家这是什么话?”蓝如璇终于没有忍住,阴沉着脸看向老太太,不掩饰自己情绪,只说道,“当着旁人的面,当着我们儿女的面,您这样指摘我的母亲,到底是何用意?母亲她多年来操持着两个府里的家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地您一句‘一时糊涂’就连我父亲母亲的婚事都否定了?如今我家中兄弟姐妹这么大了,您此话说得是否太不妥当?” “这样跟我说话,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么?”老太太愠怒,“能教出你这样的女儿,可见你母亲是何等样人,还需我多说么。” 蓝如璇鼻翼煽动两下,紧紧抿着嘴唇,胸口起伏,显然十分生气,但是却没有继续接话顶撞,也不知是为何能忍下去的。她父亲蓝泯说道:“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老太太道:“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当母亲的要心疼你,今日母亲给你做主,自此你就休了张氏,我们蓝家再也没有这个媳妇。” “祖母!” “母亲?” 蓝泯和蓝琅一脸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太太,唯有蓝如璇一声冷笑,眼中闪着阴冷的光芒。 襄国侯蓝泽却也未曾想到这一点,脸色变幻不定,咳了一声,终道:“母亲所虑倒也妥当,二弟以前不是这样的人,许是被弟妹带坏了。” “伯父,这样的话也是您能说的,不丢人么?”蓝如璇厌恶的看了他一眼。 因了大哥蓝泽的话,蓝泯最初的惊愕瞬间转成了愤怒,对于休妻与否他其实并不在意,只是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从椅上直接站了起来,怒道:“母亲,您若是非要这样做的话,不如让大哥也把嫂子休了,大哥拿棍子赶我出家门,谁知不是嫂子在背后煽风点火的缘故呢?昨夜我们兄弟吵闹的时候,大哥两位小妾在旁添油加醋的煽动,三丫头也在一旁看笑话,他一家妻妾儿女可没有一个好东西!” 说着,又将女儿蓝如璇拽了起来,送到老太太床前,将蓝如璇依旧肿着的左脸给她看:“您看看,这是昨夜三丫头打的,到现在还没消呢,可见下手有多重,用心多歹毒。我们父女受了这样的委屈,您却一味偏袒着大哥一家子,到底拿儿子我当什么了,我还是不是您亲生的骨肉!” 蓝如璇站在祖母跟前,冷冷瞅了老太太一眼,转而拉着自己父亲往后退:“父亲,如今这样子怕是祖母糊涂了,我们不如先回去,等她老人家清醒了再过来不迟。” 蓝泯还要说话,蓝如璇暗中朝他递了一个眼色,蹙眉示意他忍住。蓝泯不明所以,然而经了白日蓝如璇给他出主意的事情,对这个女儿也有了一些信服之意,于是忍了忍,终于将后面还要质问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襄国侯蓝泽一拍桌子:“怎么跟母亲说话呢,你还有没有点孝心!” 蓝泯咬着牙闷闷哼了一声,在女儿目光的示意下忍着没顶嘴,回身重重坐回椅子上。蓝如璇看看祖母,又看了看伯父蓝泽,缓缓说道:“祖母和伯父这样对待我们一家,实在让人心寒,父亲多年打理着家中庶务,母亲管理两府内宅,到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被浓重的檀香味道呛了一下,咳嗽几声方才继续说道,“父亲是绝对不会休了母亲的,如果祖母非要逼迫,孙女只有一死来请祖母收回成命。” 蓝泯吓了一跳,连忙道:“你可别做傻事,我绝不会听你祖母的。” 蓝如璇眼中微微含了泪光:“若是父亲将母亲赶出家门,那我们兄弟姐妹可都要被人耻笑到底,再也没有脸面活在世上。” 蓝泯道:“我绝不会,绝对不会。” 父女俩在那里声情并茂的对答,蓝老太太沉了脸,朝小儿子道:“怎么,你是要忤逆到底了么?” 蓝泯梗着脖子回道:“母亲要赶我出门,我没有怨言,但若让我休了发妻,我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此事您不要再提了,否则儿子也只有一死。” 他与张氏多年夫妻,要说没感情那是瞎话,但说为了张氏寻死他也还不至于,只因蓝如璇要死的话放在前头,有了永安王那一遭,他怎么也不可能让女儿出事,是以才有这样强硬的话丢给老太太。 蓝老太太沉声道:“妻子不贤,家门不幸。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却不识好歹……” “请问祖母是否还有别的吩咐,若没有,那么我们一家就告退了,也好早些回去收拾箱笼,离开伯父一家远些,免得祖母挂心此事。”蓝如璇打断老太太的话。 蓝老太太面沉如水,冷冷盯着长孙女许久,蓝如璇含泪回望着,比起之前,眼中多了几分凄惶,少了愤怒和强硬,她哽咽道:“祖母这样心狠不留情,我们也没什么可说的,让我们走,我们就走,池水胡同这个院子我们也不要了,全留给伯父当产业去,我们一家自去外面找房子住。只是有一样,在我们搬走之前,咱们还算是一家人,请祖母和伯父顾念多年情分别到处宣扬什么,给我们留个体面。至于母亲的事情,如若祖母逼迫,我们一家死在你跟前就是。” 一番话说完,蓝如璇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似是不胜凄凉。 蓝老太太默不作声盯着她,从脸上神色来看是不信她这番声情并茂的,然而,过了一会,老人家看看小儿子,又看看一旁惊愕不已的长孙,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好,张氏的事情暂且搁下,既然儿子不领情非要守着恶妻过日子,我也不操这份闲心,只是日后若是被她害苦了,泯儿你可莫要责怪母亲没给你机会。” 蓝泯立刻道:“儿子自不会反悔。” “那么吉祥去将东西两院的人都叫来,让两家分一分吧。”蓝老太太挥手。 吉祥就要出去,蓝如璇道:“且慢。不用这么麻烦,想必我们分家之后,想跟着伯父的人比要跟我们的人多,伯父这边连问都不用问,我们自己回家去问奴才便是,谁要过来西边的,我们不会强留。” 蓝泯听女儿如此说,微觉诧异之后便也沉默,自不提太子和永安王的事情。蓝老太太沉吟一瞬,点头道:“也好。” “那么孙女一家就回东院安排去了,祖母和伯父好好安歇着。”蓝如璇行礼告辞,蓝泯和蓝琅相继跟上,俨然蓝如璇成了东院一家之主。蓝老太太看着有些奇怪,但也没管这个,由着他们去了。 到得外头,蓝如璇冷冷吩咐门口候着的仆婢:“咱们回去。”一众丫鬟婆子见她脸色不好,都是不明所以,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院门口的东院仆役们还在那里跟外院的吕管事等人对峙,各自都不相让,蓝如璇走到院门口,朝东府管事问道:“你们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没有?” 东府管事一脸莫名,赶紧琢磨这“不该说”的是什么东西,加上揣摩蓝泯等人阴沉的脸色,心念电转之间有点明白过来,立刻回禀说:“主子们还没说破,奴才们自然不敢先讨了这个头彩,这半日只是说点风凉话寒碜寒碜他们罢了,他们都蒙在鼓里呢。” 蓝如璇点点头,“做得对。叮嘱下去,没老爷和我的吩咐谁都不许乱说话。我们走。” 东府管事连忙在前引路,招呼一众奴仆跟在后头,全家人俱都回东院去了。吕管事在一旁听得几人言语,只觉东院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一时不得要领,只得先带着外院仆役们回返,私下再找小厮们仔细打听。 “吕爷爷,这墙怎么办?”有个小厮迟疑地指着被推翻的砖墙发问。 吕管事不耐烦地摆手:“都已经推了还能怎样,将碎石都搬到一边放好,别乱乱的惹主子心烦。” …… 碧桃一直在外间门外站着,面上是在当差侍立,其实是注意着老太太房里的动静。然而屋中几人说话声音都不高,她在厢房这边也听不得什么,只看着蓝泯一家子出来了,赶紧回去跟如瑾禀报。 “太太,姑娘,她们走了,看起来脸色都不好,想是没讨得什么便宜。” 如瑾点点头,“看来祖母该是彻底想开了,之前吉祥来说分奴仆的事情,我还有些不信。” 碧桃道:“应该是真的,吉祥今日一直带人在院子里查问各处人等的关系。奴婢在厨房那边的时候正好撞见。” 秦氏道:“侯爷也是动了大气,老太太再狠心,东府这次是没有什么便宜可占的,只是不知道她们一家方才来时,为何人人都带着喜气。” “管她们呢,总之她们高兴就没好事,让祖母处置她们便罢。”如瑾看看依旧昏睡的青苹,向碧桃道,“一直担心着青苹,我还没来得及问你,今日查出什么没有,高英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氏也道:“是谁指使挑唆她做的么?” 碧桃面有羞愧之色,低了头道:“太太和姑娘恕罪,奴婢无能,没有查出什么来。奴婢将平日与高英有接触的人都问了,大家都说没在意她,甚至她什么时候从下人房里出来的都没有人知道。” 孙妈妈在一旁叹口气,朝碧桃道:“也不怪你,是我那边疏忽了,只告诉过厨房那新提的代领管事留意她,却没交待清楚要仔细盯着,想是她们没当回事。” 如瑾问:“东院没有人过来找她么,或者哪个跟她接触的人和东院走得近?” 碧桃摇头:“没查出来。” 如瑾沉思。这事情实在是有太多可能,之前没着意盯着,一时查不出来也是情有可原。即便不是高英自己一时冲动,现放着东院反目的事情,难免不是她们那边怀恨报复,而董姨娘也在院子里未曾处置,是她做了什么也说不定。只是最近事情太多她忽略了细微处,才闹出这样的事,最终如瑾只得道:“暂且算了。以后需得更加留意院中人事,母亲和孙妈妈那边千万警醒一些。如今只盼着青苹早日好起来罢。” 孙妈妈道:“姑娘放心,太太我会照看好的。”又道,“姑娘别因青苹的事情一味自责,实在是近日家中变故太多,您独自一人支撑着已经很辛苦了。连日来处置了小彭氏,又让侯爷摒弃了东院一家,院子里各处的人更是老实了许多,这些都是姑娘的功劳,姑娘且想开些。” “嗯,我知道。”如瑾抱着汤媪蜷在椅子上,周围一堆小巧软枕围着,淡淡点了点头。 秦氏看着有些心疼,也跟着劝:“母亲这些日子也多赖你照顾呢,你小小年纪,做这些事情十分不容易,不要对自己太严格了,青苹没伤性命,以后咱们好好待她就是。” 正说着,青苹那边动了动,牵扯了伤口,疼得轻轻叫了一声,如瑾赶紧过去看,见她醒了。“青苹,你感觉怎样?” 青苹呆滞了一会,回过神来,虚弱笑着答话:“姑娘别担心,奴婢没事,姑娘没伤着就好。” “我没伤着。”如瑾心中一酸。 碧桃上前握了青苹的手:“你可吓死我了!你放心,姑娘没事,大家都没事,那个行凶的奴才已经处置掉了,姑娘说要给你涨双倍月钱,太太还要收你做干女儿呢,你快些养好伤起来,才能让主子们安心,我们看着也放心。” 青苹忙道:“不可这样,姑娘,奴婢当不起这养的赏赐。” 如瑾轻声呵斥碧桃:“说这些做什么,再多赏赐也抵不过这份心,你糊涂呢。青苹你好好养着,别在意这些。” 青苹道:“奴婢躺在姑娘床上已经是不合规矩,旁人不知道怎么说呢,其余的赏赐可别给奴婢了,奴婢也是一时情急而已,当不得姑娘和太太如此。” “好了别多说话了,小心伤元气。”如瑾按住她,叫了寒芳拿汤药进来,向辉家的又过来给青苹换药,大家忙了一阵。如瑾看时候不早,劝着秦氏回去休息了,自让人挪了一张轻榻进来放在床边,就在青苹旁边安顿着睡下。 秦氏从如瑾那里出来时,顺脚去老太太房中点个卯,蓝老太太正和蓝泽说什么,没留秦氏多待,说了几句话打发她走了。直到如瑾房中灯火熄灭了,蓝泽才从老太太房中出来,到外院书房里去歇着。董姨娘迎上来伺候着他盥洗,见他脸色不似出去时那般难看,就试探着问:“二老爷又去找老太太告状了么,老太太可有埋怨侯爷撵他?” 蓝泽道:“无事,老太太看样子是彻底恢复了,已经让两边彻底分家,还让蓝泯休了张氏。” 董姨娘脸上一喜:“她老人家英明,二太太早就跟咱们这边动手动脚的,是该受惩罚。” “人家的事别议论了,蓝泯休不休妻与本侯无关。”蓝泽方才在内院不觉怎样,回了自己房里一松懈下来,感觉头疼更加严重了似的,靠在床头直皱眉,让董姨娘揉了半天也不管事,十分烦躁。 “侯爷喝了药早点歇下吧,说不定睡一觉就好了。”董姨娘端了药过来。 蓝泽不耐烦她用羹匙喂,自己接过来一口气喝了,翻身准备躺下,帘外却有小丫鬟禀报:“侯爷,吕管事求见。” “求见什么求见,多晚了还来烦我,这吕管事是越老越不顶用,我看他近日办了不少糊涂事。” 蓝泽恼火的将小丫鬟骂走,不一会又换了一个才总角的小厮在外头回禀:“侯爷,吕管事是有要事,十分紧急,请您一定要见见。” “混账。”蓝泽那里头疼一阵紧似一阵,听了只觉烦躁不已,又要将人喝走,还是董姨娘先反应过来,乍着胆子劝道:“侯爷,恐怕是有什么要紧事,吕管事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东院才被老太太弄的没脸,可别是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您还是去看看吧。” 蓝泽听了也觉有理,只得揉着额头坐起来,披了外衣去往外间。 吕管事一脸焦急进门,礼都没曾行完就惶急道:“侯爷,事情不妙啊,东院二老爷那边攀上了贵人,恐怕与您不利。” 蓝泽一愣:“什么贵人?” 吕管事举起袖子擦脑门上的汗,赶紧解释道:“今晚他们那边一直喜气洋洋的,上下都带笑,老奴就疑惑怎地被侯爷撵了还能如此,别是有什么不好的算计,方才就让孩子们拐弯抹角的去打听,正好那边有个奴才喝醉了酒,一时失言吐了出来,说是……说是二老爷要跟皇上做亲家呢!” “……胡言乱语。”蓝泽听完立刻嗤笑,“一个奴才酒后说几句混账话你也当真,吕管事你是不是年岁太大,不宜当差了?要是精力不济,不如早点回家养老去。” 蓝泽对于吕管事请人算命阻止乔迁的事情耿耿于怀,这些日子一直没给他好脸色,此时见他深夜死气白赖的求见,竟是为了说这样的混账话,更是怒火上头。 “侯爷,这是真的啊,不只那醉酒的奴才如此说,老奴悄悄派人去墙根偷听了一会,听见其他几个值夜的杂役也在私下议论此事。” 蓝泽头疼的厉害,越发上火:“还不住嘴,奴才们的戏言你就巴巴跑上来报,真是可笑!就算是蓝泯真的说了这话,也不过是人到绝境的痴心妄想罢了,理他作甚。” “侯爷您……” “吕管事,本侯念你多年辛苦,又伺候过父亲他老人家,所以给你几分脸面,可你不要仗着资格老,行事没了分寸。”蓝泽打断了还要再说的吕管事,甩袖子走回了内室。 吕管事在原地愣了一会,最终重重叹口气,转身出去了。 …… 东院,蓝如璇房中的灯火很晚还没有熄灭。蓝琅早回到自己那边,拽了两个丫鬟进屋歇息去了,蓝泯却一直在女儿房中商讨事情。对于儿子的行为,他向来是放纵着,觉得无伤大雅,私底下还有些羡慕儿子没妻室管着反而自在。 蓝如璇也不去管哥哥房里的事情,如今更是一门心思都在今日新得的喜事上头,因为有了老太太那样的安排,她不得不跟先按捺住喜悦,跟父亲商量之后的事情。 丫鬟品霜添茶上来,又放了几碟点心在桌上,给主子们当宵夜的吃食,然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不敢在跟前伺候。蓝如璇和父亲两人坐在房中,低声商议。 回来许久了,蓝泯的火气还没有消,一直坐在那里念叨老太太偏心。蓝如璇劝道:“父亲不用这么生气,咱们一家子原本就没靠着他们西府,自己产业自己打理,分就分了,怕他作甚。” “虽然分了干净,但总归是心里气闷,凭什么好事都让他们先占了,好容易咱们有个喜事,还要惹一肚子气回来,真是晦气!” 蓝如璇劝了半日见无有成效,不免皱了眉头:“父亲,此时难道是抱怨的时候么,难道要一直纠缠着老太太和西府,您就不知道想想要紧的事。” 蓝泯道:“什么要紧事?” “自然是永安王那边,不然我为什么不让您在西院把事情说出来,还要叮嘱下人闭嘴?” “难道还有别的缘故么?”蓝泯道,“不是为了先隐忍着,等最后再揭出来让他们悔青肠子?” 蓝如璇无奈,喝口茶压了差点要腾起来的火气,才耐心解释道:“父亲真是糊涂。让他们懊悔有什么要紧的,如今关键是要捂盖住消息,别让侯爷那里知道太早,不然他要是发狠阻拦起来,事情黄了怎么办?” 蓝泯被说得一惊,“是了是了,他如今死活要决裂,恐怕不会借此跟我们和好沾光,还得阻挠一番。”说着就是顿足,“咱们开始想错了,不该跟他去炫耀。” “开始没有错,当时咱们还不知道老太太这么硬的心,只道说了此事之后,侯爷懊恼之余会跟咱们和好,但如今看他们铁了心的样子,咱们恐怕是要小心防范了。” 蓝泯顿时惊醒,惶急起来,突然意识到永安王那里恐怕会有波折,原本人家要蓝如璇就是看在襄国侯的面子上,如今两边决裂,他们一家被踢出了侯府,若是人家计较起来反悔了怎么办。 蓝如璇道:“父亲不用着急,分家的事情咱们拖着,管好下人别乱说引起侯爷的警觉,然后等着王府那边来了消息,我进了府门住进去,这边再怎么闹也都无妨了。”她对于自己获得永安王的欢喜十分有信心。 蓝泯摇头道:“恐怕没有这么简单。分家的事你就算稳住了老太太和蓝泽暂时不说,底下人也能猜出来,若是被外头人知道告诉了太子或永安王……唉,再说你要进王府的事情,咱们不说也有王爷那边的人说,早晚会传到蓝泽耳朵里去。” “所以咱们抢的就是这个早晚。我早一点进王府就是了。” “哪有那么容易,得人家择日子,难道咱们还能催着王爷不成?” “自然是不能,若是让王爷知道我急着进府,未免会轻视我,以后日子不好过。” 父女两个商议半日没有什么主意,毕竟是不能左右高高在上的王爷,最终蓝如璇道:“且先等等看,王府一旦来了消息,父亲就赶紧找机会暗示他们把日子定了。这几日父亲先给我准备嫁妆,虽然不是正室名分,嫁妆也不能薄了让人笑话。” …… 中秋一过,天气一日凉似一日,前些日子管着家中大事小事,心思在事情上,如瑾尚未有心情体会京城秋意。待得老太太接权管了家中事务,如瑾又身上不舒坦整日在房中窝着,这便越发觉得天气寒凉起来。 自从拆墙那晚之后,东西两院倒是一连几日没有什么动静,各自过各自的日子,家中一时平静下来。虽然这平静有些异样在里头,但闹腾得实在太久了,这份平静也是着实难得,不但老太太秦氏等人觉得稍微舒坦些,连底下仆役们心情也不再那么战战兢兢,总觉得天要塌了似的。 如瑾坐在大圈椅里,满身周围垫了几层软垫子,不舒服的日子已经快要过去,她轻松了一些,靠在椅上闭目养神。 青苹在床上睡着,碧桃坐在一旁小锦凳上低声说着话,将这几日家中的事情说给如瑾听。 “吉祥姐姐得空找奴婢说话了,将那晚他们拆墙过来的事情透露了一些,说是老太太要彻底分开两边,二老爷也回去清理奴仆,却不知为何没有人愿意过这边来,许是他们暗地不肯放人,老太太就将和东院有关系的人都送到了那边。” 这事如瑾知道,这几日家中有好几个婆子丫鬟去了东院,她还纳闷祖母是何用意,原来却是这个缘故。她静静听着,碧桃又说:“那日老太太还让二老爷休了二太太呢,是大姑娘以死相逼拦下了。” 如瑾微微张开眼睛,没想到祖母这次竟然如此狠心,看来真是彻底想开了。她想了想,最终只是一笑:“总之都分家了,蓝泯休不休妻有什么要紧,且不管他。” 碧桃低低说起别的,都是老太太整顿家风的事情,今日打了这个婆子,明日撵了那个仆役的,都是平日里惫懒惯了的人,一时让其他奴仆也都打起了精神。 如瑾默默听着,这些事情都在她意料之中,祖母帮她做了整肃奴才的事情,让她省了不少力气。 为了不吵着青苹,碧桃的声音太低了,低得如瑾也迷蒙起来,昏昏欲睡。正当午时,阳光晴好,最角落的窗子开了一道小缝透气,一阵风过来,恰恰把金黄色的落叶卷道纱窗上挂了。 如瑾半合着眼睛,朦胧间看到那片落叶,叹道:“京里树叶落得早。” 碧桃停了叙述,见如瑾有些心不在焉,就劝着她暂且睡一会。如瑾突然想起前世最后的那个秋天,也是在京城里,也是寒凉的让人不想出门。 过了中秋,就快到九月了,她记得临死的那一天就是九月的时候,潋华宫前庭几棵花树的叶子都掉光了,一夜起来就是一层落叶,小宫女拿了扫帚日日要扫干净。兜兜转转的,怎地她又到了京城呢? 兴许她不该到京里来,这阵子家里真乱,是不是京城不适合蓝家人居住?如瑾有些懊悔,当初别任着父亲上京谢恩就好了,若是在青州时候就给他用上那样的药,拖一拖时日,说不定会有别的转圜。 只是此时说什么都晚了,已经到了京城,秦氏的胎经了那一晚的凶险,自此又要好好养着,再经不得劳累,短时间内恐怕蓝家是不能回青州去了。如瑾暗暗叹口气,只能让父亲病上一段时候了,看看动向再作打算。 她迷蒙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却被一阵嘈杂吵醒。 张开眼睛凝神听了听,是院子里的声音,有含糊不清的说话声,还有叮叮当当的不知什么动静。如瑾回头看了看青苹,发现她也被吵醒了,不免蹙眉叫了丫鬟进来:“院子里做什么呢,日头正午的该是全家午休的时候,谁这么吵嚷。” 蔻儿吐了吐舌头:“姑娘,是……是外头请来的天师作法呢。” “什么天师,谁请的?”如瑾愕然。 “老太太请的,说是近日来家中不干净,怕是有妖邪作祟,因此请了京郊无为观的道士进来驱除妖孽,肃清宅院。”碧桃闻声进来,低声禀报。 蔻儿点头:“嗯,听说无为观是个香火很旺的地方,京里很出名的道观。” 如瑾走到窗边朝外看,果然有一个穿着八卦长袍的中年道士在那里行事,手里举着木剑来回比划,一会点燃符纸,一会上蹿下跳的,口中嘟嘟囔囔念着什么,周围四个小道士站位辅佐。 “老太太不是信佛么,怎地叫道士进来了。”如瑾诧异不已。 秋风将院中桌案上燃着的香烛气吹过来,不免呛人,如瑾关了窗子,转回身来哭笑不得,“谁给老太太出的主意,真是荒唐。家宅不宁跟妖邪有什么关系,都是人心不足。” 碧桃低声道:“吉祥姐姐说是老太太自己的主意。” 院中做法的道士折腾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停下,期间各种怪异响动,还不时一惊一乍的呼喝着,十分吵闹。蔻儿一直在门口扒着看热闹,直到道士走了才回来说是老太太赏了好大一个封包,道士们自称妖邪都清除干净了,但还需加持作法巩固两日,做满三日才能彻底保全日后平安。 晚间秦氏过来探望青苹,和如瑾说起此事,叹道:“我怎么觉得,这回你祖母清醒之后,行事不同以往呢?今日这样荒诞暂且不提,这些日子里对待底下人也过于严苛了一些,而且有点着三不着两的,有时罚得狠,有时又轻,让人摸不着头脑。” 如瑾道:“怕是她年纪大了,又是受惊,又是伤心,加上管家劳神,所以才偶尔犯个糊涂,且看一阵子再说,您只管养身子,别在意这些事情。” 秦氏说道:“我自是不能管着她,只是也太可笑了,作法不说,还要一连做满三日,这院子就这么大,道士们一进来人人都不能出屋了。” 果然到了第二日午间,又有几个道士进来驱除妖邪,只是换了人,不再是前日那一大四小。问起来,这几人就说,前日那几个有别的事,换人也是无妨的,他们都是同样的传承。于是老太太放了心,让人在院子里设香案又开始驱邪。 如瑾在房里坐着,不去管外头如何吵闹折腾,只跟青苹说话。青苹可以下床走动,就不肯总占着如瑾的床,但凡不太疼的时候就下来走走,两人站在长桌边看寒芳用绢纱扎的花卉打发时光。 突然院子里门哐啷一声响,似是被什么人踢开了,就听蓝泽在院里大声道:“本侯家中没有妖邪,无需作法,你们速速退去。昨日本侯头痛在床没来收拾你们,今日你们还敢来诓骗老太太,还不走开!” 隐约有老太太的声音怒斥,听不太清,大约是不满儿子所为。如瑾刚要议论两句,猛听得扒在门口看热闹蔻儿一声尖叫,接着就是蓝泽的呼喝,院子里叮叮咣咣一阵乱响。 “怎么了?”如瑾快步走出外间去问蔻儿。 谁料蔻儿慌慌张张就把屋门关紧了,白着脸往里屋跑。“做什么呢,小心撞着姑娘!”一旁碧桃拽住了差点扎进如瑾怀里的蔻儿。 ------题外话------ 谢谢didodo的花,谢谢18605102947和a13777081886的月票,谢谢饭团和ruoruo的钻石~ 103 血腥祸乱 “……快、快躲起来,姑娘躲起来,快!”蔻儿磕磕绊绊的一脸惶急,拽着如瑾就朝里屋跑。 “做什么呢这是?”碧桃将之拉住,皱眉呵斥。 院子里几声婆子丫鬟的尖叫,还有男人呼喝的声音,就听襄国侯蓝泽在外大喊:“来人——快来人——” 如瑾推开蔻儿,飞步走到窗边开窗探看,一看之下唬得不轻。 院中几个道士正举剑追着蓝泽砍,手中拿的不再是驱邪的桃木剑,而是真正寒光闪闪的利刃兵器,剑剑都往蓝泽身上招呼。 “无耻卑鄙之徒,陷害我家主人,这就杀了你给主人满门报仇雪恨!” “狗屁的襄国侯,还敢大摇大摆住在京里,要占我们的宅院,一剑捅死你,看你还有没有命住进里头!” 几个道士发狠砍人,剑光闪闪直逼蓝泽。 蓝泽跌跌撞撞到处躲着,绕着香案和院中花木跑,在道道剑光下左右闪躲,片刻之间已是十分危急。 几个做杂役的婆子本在院中立着,此时全都愣在那里,吓得动弹不得。就见几个道士在追砍蓝泽的过程中,沿途遇见谁就往谁身上捅剑,可怜那几个婆子无一幸免,瞬间都做了剑下之鬼。 院门口伺候着蓝泽的长随,原本是蓝泽带来驱赶道士用的,几人不便进内院,只在外头候着,此时听见喊杀声起,几人已经推门跑了进来。一见蓝泽被人追砍,几个长随惊慌失措,有两个会些拳脚的还算警醒,连忙拎了墙角处放置的杂役用的铁锹花铲等家什迎了上去,转眼间跟道士们绞在一起。 “快去外头叫护院!”这两人跟道士一照面已经落了下风,铁锹花铲怎比利剑,险象环生,两人顿时全都挂彩,连忙招呼同伴出去找帮手。 其余几个随从这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跑到外院去叫人。 如瑾隔窗一看外面情形,听见道士口中言语,知道又是晋王一事的余毒,眼见着场面凶险,连忙匆匆走到门口将房门打开:“父亲快过来!” 两个长随拦住了两个道士,还另有三个在追蓝泽。恰好蓝泽跑到厢房附近,一见如瑾这边开门,赶紧跌跌撞撞就近冲了过来。 砰!如瑾待父亲进来立刻将门重新掩住,然而未待她闩门,后头紧追的道士已经一脚踹翻了门板,连带着如瑾一起踹在地上。 “狗蓝泽,纳命来!” 剑光闪闪当头而来,蓝泽正往内室跑,如瑾是扑倒在地的,正好迎上道士的剑锋。 “姑娘!”碧桃和蔻儿眼见救护不及,蔻儿立时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 “……姑娘”碧桃吓得浑身发抖。 如瑾被翻倒的门板压在地上,一时未曾站起,眼瞅着雪亮的剑锋就朝自己劈过来,眼前一黑,以为自己就要命丧当场。 却不料,挥剑砍过来的道士竟然猛地停住了动作,锋利剑尖恰恰停在如瑾头上一寸之处。 道士眼睛猛然睁大,像是两盏乌惨惨的灯笼,噗的一声,他喷出一口血来,全都淋淋溅落在如瑾脸上。 血雨当头,如瑾眼前殷红一片,粘稠的液体蒙住了双眼,她下意识举袖抹去,道士手中跌落的长剑却落在她的手臂上,锋利的刃口将她半边袖子划开,刺破臂上肌肤。 哐当,长剑落地,紧跟着倒下来的是持剑的道士,重重砸在如瑾身旁,压住了她半边衣裙。寒光闪闪的匕首插在道士后心,半个匕刃都没了进去。 “杨某救护来迟,蓝侯爷恕罪!” 院子里响起粗声粗气的大喝,一个魁梧汉子挥刀从房顶跳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动作灵敏的精瘦男子,轻盈跃下,眨眼间欺到几个道士跟前。只见那男子抹手腰间,再甩出时一道寒光飞出,如瑾房门口另一个道士又是应声而倒,依旧是后心口深深插着一把匕首。 魁梧汉子挥着钢刀左劈右砍,几下放倒了跟长随们纠缠的两个道士,于是转瞬之间,行凶的五个道士只余下一个还在如瑾房门附近站着,是刚才一起来追蓝泽的。 一见同伴全都倒地,这道士二话不说提了剑就往院门口跑,却被那精瘦男子又一柄匕首飞出,正好扎在小腿上,扑通倒地。魁梧汉子上前卸了他的剑,噗噗几刀下去,在道士双手双脚各自砍了一道伤口,让他再不能跑也再不能动手杀人,然后拎起他的后衣领,拖狗一样拖了过来。 “让蓝侯爷受惊了!”汉子在如瑾房门外又一声呼喊。 那个精瘦的男子一直默不作声,抬脚进屋将两个中了匕首的道士拎出去,就放在门口试探了两人鼻息,然后掏出腰中短刀,一下一个,将两个道士的头颅全都割下,从怀中拿了一条巾子裹了拎在手里。 扑通!不远处目视了这一切的碧桃顿时倒在地上,一声惊叫都没发出,就悄无声息晕了过去。 又是哐啷两声响,院中两个长随手中铁锹和花铲落地,瞪着精瘦男子说不出话,显是被吓得惨了。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去外头叫人的随从刚刚领着护院们返回来,一群人冲进门口的时候砍杀已经结束了,道士死的死伤的伤,众人却都恰好看见精瘦男子割头的一幕。 几声惨叫响起,是有的人忍不住夺路而逃,还有的人腿软坐到了地上,仅剩下几个能站住的也都是面无人色,看鬼一样看着那男子。 如瑾就倒在门口,自是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眼睁睁看着两个道士头颅被砍,余下的身体从腔子里汩汩冒出血来,瞬间染红了房门口铺地的石砖。那一片殷红的血,那两颗裹在巾子里的人头,清晰映在她乌黑的瞳孔之中。 她感觉全身都僵了,整个人都冻在那里,胸腹之间却翻腾得犹如滚水,哇的一声,她忍不住吐了出来。 这一吐,几乎连胆汁都要吐净了,如瑾伏在地上,尽量将目光从门口别开,然而眼前依然是殷红的血色,看什么都似在看尸体和人头,她不住的呕。 她紧紧握住拳头,让指甲深深陷在掌心里,用尖锐的疼痛来阻止自己晕过去。 “姑娘,姑娘……”青苹捂着肚子从内室挪出来,她动作慢,这一切都发生之后,她才从内室里掀帘走出,眼见如瑾伏在地上干呕,她急切想往前走,却动一动就会牵扯腹部的伤口,偏又挪不动,只管干着急。 “别过来,别看这边!”如瑾勉强撑着从地上坐起来,腿却被方才门板翻飞的冲力撞得生疼,一时站不起来。 魁梧汉子的声音又响起,似乎带了一些畏惧,是对那精瘦的男子说的:“兄弟别吓着人,院里有女眷呢。” 精瘦男子默不作声,魁梧汉子忙朝屋里问:“蓝小姐你没事吧?别怕啊,行凶的都没了。”他手中拎着的道士撑不住四肢伤口的疼痛,哀哀地哼哼着,被他不耐烦的扇了几个耳光,“闭嘴!在出声也灭了你。” 如瑾用帕子捂住嘴,强自压下胸口的翻腾,朝门口魁梧汉子看去。 “……杨领队?”她迟疑发问。眼前的汉子似曾相识,如瑾觉得他好像是来京时候一路同行的镖局领队,但当时接触并不多,她不能确定。 魁梧汉子哈哈一笑:“没想到蓝小姐还记得我啊,在下正是杨三刀,救护来迟,让侯爷和小姐受惊了。” 果然是镖局的人,如瑾稍稍放了心,这才敢转目去看杨三刀旁边的精瘦男子,却依旧不敢往下看,以免无意瞄到他手中拎着的人头包裹,以及他脚下无头的尸首。 精瘦男子年纪不大,也就是二三十岁的样子,相貌并不出众,但一双眼睛十分锐利,精光内敛,让人见之难忘。见如瑾看过来,他不躲不闪,径直回视,明亮的眼睛不自觉释放出一种压迫感,让如瑾呼吸猛然一滞。 几乎在对视的一瞬间如瑾就笃定,这绝对是一双经历过无数火与血的眼睛,见惯了杀伐血腥,以至于含着一种对生死的淡漠,无形中就释放出让人窒息的煞气。 如瑾勉强稳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气,才吐出四个字:“多谢相救。” 这四字却让男子目光微微一动,顿时,让如瑾感到心悸的那股压迫感不见了。如瑾几乎要以为方才感受到的煞气是自己恍惚的错觉,因为这时候再看那男子的时候,他的眼睛已经和普通人一样,除了明亮一些之外,并无异常。 “姑娘你……没事吧。”青苹虚弱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她正努力朝这边走,但一时并不能挪得太快。 如瑾转头看看她,“你先别过来。” 然后如瑾对那拎着人头的男子请求道:“恩公能否将这些处理一下,院中女子太多,唯恐惊了她们。” “你不怕么?”精瘦男子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很低沉,但是并不难听。 如瑾尽量让自己不去注意他手中的东西,只看着杨三刀道:“我也怕,所以恳请恩公处置了那些人。” 她知道自己声音在发抖,身子也在抖,但是她控制不住。血淋淋的场面,虽然死亡的人数没有荒郊客栈那次多,但骇人处并不亚于当时。尤其是眼睁睁看着精瘦男子面无表情的割人头颅,她能出声说话已经是十分勉强,再不能有更多的力量控制自己的颤抖。 精瘦男子再没说什么,将手中包裹扔到一边,一手拎了一个尸首拖离了门口。 血色依然在,但总算没有可怕的东西了,如瑾咬牙忍住腿上的闷疼,撑着一旁的桌子站了起来。桌上有壶茶,如瑾匆匆倒了一杯灌进口中,压住胸口的翻腾,努力告诫自己要稳住心神。 这场血腥来得太快,根本来不及让人反应,她勉强稳定了情绪,开口跟杨三刀说话:“杨领队怎么会在这里?” 杨三刀言道:“在下正好到这边街面上有事,路过府上,想起上次侯爷待我们不薄,在下跟府上几位兄弟也合得来,就想来跟兄弟们打个招呼,谁知刚走到附近就听见这边喊杀,在下一时着急,门也没走,直接从外头翻墙上房跳进来了,幸好来得及。” “多谢杨领队,上次来京路上多得领队和镖师们照应,这次又是领队救我们一家于剑锋之下,实在是大恩无以为报。”如瑾右腿被门板撞得站不直,但还是扶着桌子,郑重朝杨三刀福身道谢。 杨三刀连忙摆手:“蓝小姐别这样,在下是粗人,这可当不起。” 两人说话间,内室那边门帘一动,蓝泽探了个脑袋出来,脸上惊惶未定,抖着嗓子发问:“贼人可都捉住了?” 如瑾这才想起父亲来,方才一切太过血腥,她一时忘了这茬。 说起来,最开始还是她开门让父亲进来躲避,才招了几个道士追到跟前。可是,后来道士挥剑行凶时,蓝泽却一直往内室里跑,而且躲到现在才出来,竟是不顾女儿生死的。此番再见,如瑾一时百感交集,只觉心里发寒。 是父亲一直背着身跑,没有注意到后面的情形么?如瑾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可终究,事实是她开门相救,父亲却没有管她,反而是从未谋面的陌生人飞匕首救了她的命。两相对比之下,如瑾突然觉得,那精瘦男子反而没那么可怕了。 她转过头去,不再看父亲,虽然替父亲找了借口,但心里终究是别扭的。 杨三刀将手上拎着的人放到一边,隔着门口和蓝泽搭上了话。青苹终于挪到了如瑾跟前,额头上全是汗,想是伤口疼的厉害。如瑾扶住她,正要说话,寒芳一脸惨白的哆哆嗦嗦走了进来。 “姑娘你没事吧,吓死人了……”寒芳说了一句就哭起来。 她本是在后院秦氏那里送东西的,此时一见她,如瑾忙问:“母亲如何?” “太太听见动静要过来,孙妈妈死活拉住了,见这边消停了才打发奴婢过来看。” 如瑾连忙往外走:“我去看看。”腿上很疼,她走路歪斜,寒芳赶紧上来扶住。走到院中,看见精瘦男子正将两具尸体掩在一丛花木后头,遮了无头的脖子,余下腿脚露在外头倒是不那么吓人了。 对面蓝如琦的房间,窗子吱呀一声开了,然后听见丫鬟蔷儿的声音:“姑娘,没事了,没事了……” 老太太房里有吉祥的声音在喊:“……您老人家醒醒啊,醒醒!” 如瑾吩咐寒芳:“去祖母房里看看,我自己去后头即可。”她扶着墙往前走,寒芳去老太太房里了。 到了后院,孙妈妈正拉扯秦氏:“您身子经不得折腾,等寒芳回来再说。”贺姨娘脸色惨白跟在一旁,满院子人都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一见如瑾过来,一众人更是胆战心惊。“瑾儿你、你……你怎么满脸是血,你腿怎么了……”秦氏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如瑾这才想起来脸上喷溅的鲜血,看看一旁有浇花的水放着,连忙拿来蘸湿了袖子擦干净脸,趔趄着走到秦氏跟前:“没事,是别人的血,我的腿就是磕了一下有点疼,根本没事的。”看看自己手臂上有道伤口,如瑾连忙拽拽袖子遮住。 秦氏吓得不轻,抱过女儿哭起来:“都是我不好,瑾儿你可不能有事,不然母亲怎么活啊……” “您说什么呢,我好好的。父亲也没事,您快放心吧。”如瑾连忙安慰,扶着母亲进屋,让贺姨娘招呼众人躲在外院别出去,等外头血腥处理了再说。 秦氏让如瑾坐到榻上,掀开裙子看她的腿,只见右边小腿上一片青紫,一会功夫已经肿起来了,想是磕得不轻。秦氏心疼不已,连忙拿了散淤的药膏给如瑾敷上。 如瑾坐着歇了一会,略略说了一下外头情形,略去了血腥的部分,秦氏恨道:“你父亲求功心切,净做些不妥当的事情,当初你说这场功勋不踏实,果然是不错的。路上遭了那样的事,刚安稳几天,家里又来了报仇的贼人,咱们一家的性命够几回折腾的!” 如瑾深深叹口气,看向窗外正午刺目的日光,沉思不语。 外头没多久就来了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和吏目,带了人在外头询问详情、整治场子,蓝泽对着那指挥使发了一大通脾气,再不久,总司的指挥使也心惊胆战的到了,蓝泽自领人去外院交涉。 事发的地方毕竟是内宅,兵马司的人不能久留,由底下吏目稍稍问了几个丫鬟婆子当时的情况,然后就带人避了出去,将一应尸首人犯也都带走。杂役仆婢们战战兢兢收拾了院子,地上血腥一时弄不干净,都拿了灰土在上头盖着。 如瑾和秦氏再到前院的时候,得知一共损了五个杂役婆子的性命,重伤了两个,便命人将伤者好好照料着。到了老太太房里,老太太见了血腥的当时就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神情恹恹的,惊魂未定,如瑾便吩咐人去请大夫。 蓝老太太见了秦氏和如瑾,从床上坐起来想要说什么,如瑾心中有事,留秦氏在这里坐着,自己告辞出去了。青苹一直在前院,兵马司的人来时还询问过她,如瑾回屋让她坐着歇下,问道:“杨三刀他们两人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青苹道:“跟着侯爷去外院了,似乎是说他们熟悉当时的情况,兵马司的人要详细问问,侯爷为此还不太高兴,说兵马司救人不行,专会添乱。” 如瑾蹙眉:“好端端跟兵马司的人较什么劲,他们虽然负责着京畿治安,但也不可能哪里出事就能立刻从天而降,如今赶来得已经算快了。” 碧桃和蔻儿已经被人叫醒,脸上还带着惊惧之色,如瑾让她们照顾着青苹,自己去外头叫了寒芳吩咐:“你还记得威扬镖局的杨三刀领队吧?去外院叫他进来,就说我找他,悄悄的,别惊动人。” 寒芳答应着去了,如瑾便到院门旁边的小值房里等着,过了许久寒芳才领了杨三刀进来,趁着院子里人少,没人注意这边,如瑾将他请进了值房里头。 “杨领队请坐,冒昧叫领队过来是有事请教。”如瑾客气地请杨三刀坐下,又让寒芳端茶过来,就遣了她出去门口守着。 杨三刀面有疑惑,站在几步之外拱手道:“不知蓝小姐有何事吩咐,但请直言,这样……这样总是不方便。”他抬头打量一下四周。 小值房背着南墙而建,只有一扇窗子朝北,屋中十分狭窄,幸亏是中午十分外头光线明亮,是以才不显得屋中太过昏暗,但一男一女对坐在小房间里,又是侯府内眷和外头行走江湖的镖师,怎么说都有些尴尬。 如瑾歉然一笑:“让领队为难了,只是有些事不得不问,还请领队不要见怪。请领队来到这里,一是外院人多我不方便过去,内院有女眷也不方便您停留,只好权宜暂避在此。二来,也是想避开父亲和兵马司的人。” 杨三刀闻言诧异:“不知小姐何事要避开侯爷和兵马司?” “领队请坐。您是我家恩公,总这样站着我心里不安。”如瑾伸手指向一旁的椅子,自己在另一边坐了。 杨三刀迟疑着坐下,言道:“小姐请直言,在下不便久留,一会兵马司的人可能还会找我问话,要是发现我离开外院跑来这里,实在是尴尬得紧。” 如瑾点头:“那么我就直说了。我想问的是,杨领队今日真是偶尔路过么,那位同来的伙伴又是谁,对于几个道士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杨三刀面色微变,皱眉道:“蓝小姐可是在怀疑我?” “不,恩公误会。”如瑾道,“领队出手救我一家性命,我怎敢怀疑领队。只是我这里有些计较,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面上看起来的那样简单,只求领队实言相告,我也好多些推断的依据。” 杨三刀方脸上的浓眉抖了抖:“蓝小姐说的话我听不大懂,我是粗人,只知道挥刀救人,其他的弯弯绕绕可是全然不知道的。小姐若不信我的话,那我也无法。” “领队不想说,那我只问领队一句罢,您那位同来的伙伴是谁,上次来京路上并没有见过他。” 杨三刀道:“是我们镖局新来的镖师,以前跑江湖的,下手重些,不知轻重惊了小姐,但小姐也别怀疑他。” 如瑾摇头道:“我不是怀疑他,救了我们,他自然不是坏人。但我看他是经过许多杀伐的人,您对他似乎有些恭敬,不是领队对镖师的态度。” 杨三刀干笑一声:“哈哈,小姐说得对,我是有些怕他,他功夫太好了。” 如瑾道:“杨领队,您这样兜圈子却是为何,既然出手救我们,为何不让我知道缘故。今日这贼人蹊跷,父亲似乎没有察觉,我不免担心襄国侯府在外头的形势,您若是知道什么但请说与我听,也好让我早作打算。” 杨三刀打哈哈:“蓝小姐说的是什么,在下……” “小姐说贼人蹊跷在哪里?”低沉的声音响在门口,先前那个精瘦男子无声无息进来,身后寒芳一脸畏惧地坠在后头,想拦又不敢拦。 如瑾微惊之后,挥手让寒芳退了出去。那男子走到跟前,幽黑的眼睛看住如瑾。 “请教恩公大名?” “不必客气,在下崔吉。”他灼灼看着如瑾,眼中大有审视之意,凌厉的压迫感又无形散出,让一旁杨三刀都捏了一把汗。 如瑾被这样的目光盯着,忐忑的心反而定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她直接说道,“崔恩公,今日多得二位相救,但实不相瞒,我觉得今日的贼人有些古怪,还请恩公解惑。” “请说。”崔吉的话很短。 “当时情形凶险,但现在细细想来,贼人似乎下手杀仆役时动作很利索,到了父亲那里就有迟疑,几次都被父亲躲了过去,我觉得,按照父亲跌跌撞撞的速度,若是他们下杀手,怕是躲不过去,因此我疑惑,他们似乎并不是真要来拿父亲性命的。” 崔吉目光一动,只道,“当时小姐险些丧命。” “贼人杀我时也并未迟疑,为何偏偏几次三番砍不到父亲?若真是晋王余孽,可比当日上京途中的差了太多。” 崔吉道:“就算贼人真有古怪,又能说明什么。” “朝堂之事我了解不多,但蓝家的功劳牵扯了皇族和大臣,会有什么事发生实在难测。所以今日,两位恩公若是肯透露一些底细给我,我感激不尽。” 杨三刀转目看崔吉,显然是做不了主的。崔吉点头道:“我明白了。” 说完,竟是直接转身走了出去,依旧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杨三刀匆匆跟上,只朝如瑾抱了抱拳。 如瑾坐在原处,眉头慢慢蹙起。贼人来的古怪,这两位救人的也是古怪,她和他们说出疑惑之处是冒了风险的。世间之事波谲云诡处颇多,她在宫里的时候深有体会,对你好的不一定是好人,看似是坏人的却不一定是敌人。然而她不得不冒这个风险,父亲那里不可靠,外间处理成什么样子还不得而知,她这里对外间事所知太少,想要保全家族岂是容易的。助力少到几乎没有,她不得不凭着直觉赌一赌,赌这两个人没有恶意,能透些消息给她。 然而崔吉转头走掉又是何意,他明明是听懂了她的话的,也明明知道一些事。如瑾苦思却不得其解,直到寒芳进来提醒,才慢慢起身走出了值房。 到了晚间,听说蓝泽那里已经上表给朝廷,陈述被晋王余孽杀入家门之事。如瑾去探望老太太,听见父亲正在那里跟祖母叙述,颇有眉飞色舞之态,浑然已经忘了白日是如何被人追得抱头鼠窜。 “……都是贼人害了无为观的道士,冒充乔装进来的。您请道士作法的事情,儿子窃以为不妥当,但和贼人无关,您也不必自责,总之皇上已经下旨严惩不贷,连带着兵马司的人都吃了排头,还赏了咱们许多东西以作宽慰压惊之意。” 如瑾请了安坐下,蓝泽依然滔滔不绝的说着:“此番也算是因祸得福,上头派了兵马司许多人在附近巡查,又有披甲军士在周围护佑着,我们家算是高枕无忧了。皇上还令咱们早日搬到晋王府去住,以免再出这样的事情,顾念着儿子有病,家人短缺,晋王府那边已经派了宫里的人去整饬,收拾好就能搬过去。” 老太太自从午间之后一直躺在床上,精神不太好,听见蓝泽在那里说了半日,最终她只道:“这就好。” 蓝泽见母亲精神实在不济,也就住了口。如瑾却听得忐忑,怎地因了这一事,皇上还亲自派人去整治晋王旧宅了,她本想着因了父亲的病拖上一拖,若是皇帝亲自关怀此事,恐怕不是生病和算命就能拖住的。 到了晚间就寝的时候,如瑾思量着事情不能入眠,随手翻开床边书册,却发现书里又夹了一张纸。 “无虞,且由他,顾好自己便是。” 简短几个字,依旧是中秋那次一样的笔迹,如瑾惊讶万分。这样的口吻,到底是谁在和她对话?中秋时是一首赏月的诗,而这次分明就是知道白日的事情,又是这样悄无声息的放在她的床边卷册里,虽然从字面看来对方并无恶意,但这样时时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接近,怎样都觉得心里不安。 如瑾坐起来,将纸在灯上烧了。 焦糊的气味弥漫着,一片片乌黑的灰屑落在桌上,如瑾轻轻吹口气,全都散落了。 “顾好自己便是”,这样亲近轻松的口吻,好像是挚友对谈似的,来的这样莫名其妙,然而不知怎地,如瑾从白日起一直悬着的心竟渐渐落了下来,似乎有些踏实。 她不禁心中苦笑,难道是实在无人可以商讨,无有依靠了,才对这样奇怪且有些危险的纸笺生出踏实的念头来?她赶紧打消了心中杂念,定住心神,仔细思量起日间事情,以及这突如其来的纸条背后到底有何目的。 …… 长平王府,外院书房。 这一夜,屋里依旧没有灯火亮着,只有檐下的羊角灯笼散着晕黄的光,在风里轻轻的飘着。站在书房院子里,能隐隐听见内宅里传出的丝竹声。七皇子长平王素好歌舞饮宴,经常一夜玩乐到天亮,大家都习惯了。如果某一天内宅里没了丝竹声,人们反而会觉得奇怪。而坐在书房里揽卷读书,那更是不可能发生在长平王身上的事情。 然而,这个夜里,书房中却是有人的。 屏风之后的暗间里,光线昏暗得几乎不能视物,唯有屋檐下羊角灯笼的光线隔窗透进来,又经了屏风一道阻挡,到了这里,就是极其可怜的,微弱到可以忽略的暗光。 一人盘膝坐在榻上,长发不曾挽起,松松披在脑后,玄色衣袍和昏暗的房间几乎融为一体。地上站着一人,跪着一人。站着的是贺兰,正用极其细微的声音禀报着。 “……无为观的观主以前是杜尚书家撵出去的仆役,还是在杜尚书未入仕的时候,如今很少有人知道此事。” 榻上长平王淡淡道:“既然你能查出来,别人未必查不出来。” “王爷说得是,只是时候早晚的差别而已。” 长平王道:“杜晖在户部位置上坐的时间太久了,早有人在打他的主意,这次用襄国侯借力倒是巧妙。” 贺兰又禀告说:“活着的道士交到刑部衙门去,未待审问已经重伤而亡,因此衙门里是什么都没问出来的,因为行凶时几人喊叫的言语,已经定了是晋王的余党报复。” “又是晋王余党,左一次报复,右一次报复,晋王一个窝在家里整日琢磨赚钱的藩王,哪有这么多的余党出来搅事。”长平王语气微冷,指着地上跪着那人道,“关亭,你说。” 地上跪着的关亭磕了一个头:“回禀王爷,那边兄弟问的清楚,是都察院御史张寒的安排。” 贺兰问:“能确定么?” “能,审问的兄弟自有手段,没有问不出的口供,小的敢以性命担保。” 贺兰道:“王爷,张寒此人家中产业在晋州那边,与晋王是有买卖来往的,晋王一倒,他家产业受挫,怀恨襄国侯也在情理之中。” “张寒这个名字似乎以前听过。” 贺兰记性十分好,当即说道:“去年曾经上折子弹劾过礼部尚书段骞,那时候段尚书还是侍郎,张寒弹劾他在家衣冠不整,身为礼部重臣却不以身作则,当时闹得尴尬,从此段尚书与之结怨,伸手压着张寒在都察院的前程,连番两次考绩都只给了中等。” “杜晖,张寒,段骞。”长平王念着几人名字思虑一会,“去查查张寒和段骞的关系,本王料着没有这么简单。” “王爷难道是怀疑段尚书?” 长平王言道:“一个小小的御史,做几句惊人之语博个虚名罢了,是最会见风使舵最没胆子的人,偶尔几个胆大的不过是读死书的愣头青,何敢为了家中产业冒杀侯爵。” 贺兰立时明白过来,接口道:“……何况此时还隐隐指向杜尚书。段尚书在礼部顺风顺水,想更进一步的心思怕是不浅,他又是王首辅一派的,与杜尚书有隙……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查。” 长平王挥手,贺兰下去了。却不是从书房正门走,而是在后墙边绕了一下,不知怎地就从屋中消失了。 地上跪着的关亭一直没动,直至贺兰出去,他的头垂得更低。 长平王说道:“腿可酸了?” 关亭低声:“习武之人,这么一会不至于腿酸。” “可知本王为何让你跪。” “属下知道。” “说来听听。” 关亭俯首下去:“是属下下头的兄弟办事不力,伤了王爷叮嘱要保的人。” 长平王没做声,关亭等了一会,不见上头答言,额头微有细汗透出,想了一想又说道:“是属下用人不当,属下甘愿领罚。” 长平王终于摇了摇头:“你做的并没有错,只是少做了一些事。你将手下身手最好的派出去,这是对的,但是你忘了交待他怎么做事。” 关亭叩首:“愿听王爷训诫。” “崔吉此人本王略有耳闻,也知道他的毛病,骄傲是好,但他已经不是昔日的独行者,既入了你的麾下,你就得教他怎么听命。差事办得利落是一样,怎么办的又是一样,你不知道辖制底下人么,太多自作主张的事情可是不好。” 关亭低声道:“……他并未自作主张,蓝家小姐的请求他是拿回来让属下定夺的。” 长平王声音冷了几分:“单只这一件事么。在蓝家内院里头,当着院中女眷的面切割人头,处置尸体,是你教他这么做的?” “属下没有,属下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关亭身子伏在地上,额上冷汗一阵紧似一阵。这是他严重的失职,无论是在调教底下人上,还是在监督下属办差上。“王爷息怒,属下这就换人去蓝家。” “人却不必换了,他已在那里露面,换个人去,你又要怎么安排?何况他主见虽多了一点,办事倒是让人放心。” 关亭道:“属下这就叮嘱他谨慎,要将以前的血腥习气都改了,不能惊扰别人。” “你又错了。他这般做却不是血腥气不改的缘故,恐怕是想试试自己保的人值不值得他出手。”长平王训诫道,“招揽能人入麾下你做的不错,但如何体会人心,怎样收拢这些人谨慎听命,你还需要努力。” 关亭诚服顿首:“多谢王爷指点,属下定当加倍尽责。” 长平王挥手:“去吧。” 关亭道:“底下兄弟惹了祸,属下难辞其咎,属下自去领罚,自领四十军棍。” 长平王没言语,关亭拜了一拜,站起身来,无声退出。 暗阁里静了下来,连呼吸声都没有一丝。榻上人影静静的坐着,一动不动,许久之后伸手按向榻边一个碧玉狮子。修长的手指触到狮子后脑,须臾,一身黑衣的瘦高男子从贺兰退出的地方悄无声息进来,朝榻上行了礼。 “王爷,有何吩咐?” 104 无眠之夜 长平王的声音近乎飘渺,“唐允,你去将杜晖,张寒,段骞这三个人的底册调出来,能在什么地方使力的,报与本王听。” “王爷,恕小的多问一句,请问要使几分力才算数?底册上大事琐事颇为繁杂,王爷给个分寸,小的也好挑拣合适的事情。” 长平王默了一会,道,“等贺兰那边的消息出来,御史张寒那里斩草除根,杜段二人,谁的首尾让谁致仕。” 黑衣男子唐允闻言静默,须臾道:“恕小的直言,咱们手中现下的力量尚且不够,时机也不成熟,做这样的事情实在危险。御史虽然品级不高,但这些人很有影响朝堂风向的本事,倘若伤了一个,恐怕会引出别的事情来。而尚书大人们更是根基深厚,感知敏锐,轻易动他们恐会伤了咱们的根基,这些年经营下来不易,若是有差池实在可惜。” “无妨,去做。”长平王似乎不以为意。 唐允却有些着急,顾不得顶撞之罪,又接着劝道:“王爷,您在这些事上比小的思虑透彻,如今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定是事出有因,小的不敢不从命,但仍然想要多嘴劝您一句,还有什么事比王爷积蓄力量重要呢?一时不忍,恐有后患,王爷,退一万步讲,伤了根基咱们可以重头来过,但若是因此被人察觉您的底细,形势恐怕不妙啊!” 长平王的声音了带了一丝笑意,“你跟随本王多年,赤胆忠心,本王知道。这根基是本王的,亦是你的心血,你不忍用其涉险的心思本王明白。” 唐允连忙躬身道:“小的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王爷,不敢居功。” 长平王说道:“只是有一样,你手中掌管的一切,行的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事情,所图是险,所行是险,一旦用起来也没有不险的道理。” “可是……可是若这般用上……总是太仓促了。” “你是觉得不值罢?”长平王道,“你是不是认为,为着一个襄国侯,不值本王动用力量去沾惹高位大臣?” “小的不敢腹诽王爷心意。” “襄国侯是不值什么,父皇虽然恩赏有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一切都是虚华,本王不会为他做什么。但是本王想保一个人,亦不许旁人冒犯这个人,你懂么?” 最后一句,长平王的声音是低沉的。屋中光线微弱,唐允只觉得夜来的凉意重了几分。这样的幽暗对于练过武的人来说,视物不是障碍,他忍不住朝上看了一眼,立刻触到榻上人平静幽深的眸。 “王爷……小的懂了。”唐允垂首。 “嗯,还有一事。”长平王淡淡吩咐道,“将城东那边放个人出来,挑好的,放到池水胡同去。” 唐允身子微震,城东那处的买卖养出来的都是什么人,着实花了他不少心血的,普通的也就罢了,还要挑好的过去,这吩咐一出来,对于那人在主子心中的分量,唐允又有了新的认识。 只是他一直弄不明白这是为何,然而却是不便细问的,只立刻应了下来:“小的明白。” “去做事罢,以你的本事,想必轻易不会因此动摇了自家根基。” 唐允敛容:“小的必当尽力,力求万无一失。” 唐允悄声退出,一身黑衣如隐退在暗影里的魅,隔间里又恢复了最初的寂静。夜风吹过树梢有萧瑟的轻响,隔了紧合的窗子传进来时,就变成了牛毛细雨似的沙沙微音。长平王又坐了片刻,有几不可闻的低语溢出。 “这回竟是疏忽了。” 比竹叶飘落在地还要轻微的语声,只有一句,便再无息。若是有人听了,恐怕也会误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榻上的人终于长身而起,缓缓走到先前几人转出的地方,也是转眼消失。王府内院锦绣阁边吹弹的乐伎似乎又卖力了几分,丝竹声传出好远,连府外街面上值更的人都隐约听见了。 …… 这个夜里,池水胡同蓝家的内院外院一直没有平静,不断有人从梦中尖叫着惊醒,然后吵醒了更多的人跟着一起害怕。偏偏又是月底的时候,月亮只剩了细细的一弯挂在遥远天际,本就光线微弱的可怜,天空上还有一层薄云笼着,那月便蒙在云雾里,越发显得有些阴气。 各处的灯笼都是亮得不能再亮,平日夜间会熄灭的几盏也都彻夜燃着,红纱的,青纱的,琉璃的,羊角的,大大小小照得满院子都是光圈。各房各屋的灯火也都是亮着的,即便屋里人熬不住睡着了,灯烛亦是不熄,里里外外点个齐全,恨不得将每个角落都照得雪亮。 这样的缘故,只是因为大家心里都害怕。 白日遭了那样的血腥事,死了好几个人,重伤的一直躺在床上哼哼没停过,满院子没有不害怕的。外院还好些,男人多,互相壮胆勉强能熬过去,内院里除了太太小姐就是丫鬟婆子,全是女人,谁又能安慰谁?尤其是前院一些在事发时躲起来的仆婢们,更是亲眼目睹了几个婆子是如何命丧刀下,目睹崔吉如何手起刀落地割了人头,心里头的恐慌畏惧就不必提了,不是根本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了噩梦不断,尖叫而醒。 如瑾所居的厢房房门被毁,虽然事后匆匆装上了新的,然而屋里和门口都死过人,血腥气还弥漫着,让人心生畏惧,踏进去就有阴测测的感觉。秦氏不放心她自己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加上实在是为白日的事情感到后怕,便留着如瑾在自己那里睡了。 如瑾睡在秦氏的西间,外头有好几个丫鬟和婆子,或在榻上,或席地铺了褥子,算是互相陪伴着值守。如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觉才迷蒙了一会,就骤然惊醒了。 是被不知哪个屋里的女人尖叫声吵醒的,如瑾坐起身来呼唤丫鬟:“又是哪里在喊?” 碧桃走进来,衣衫都完整,想是和衣而睡的,近前轻声道:“听着是前院一个婆子的声音,想必也是做了噩梦。” 没过一会那喊声没有了,大概是被人安抚了下去。如瑾道:“睡前就听见好几声,才睡了一会又是这样,今日大家都吓得惨了。” 屋子里的灯烛也没有熄灭,两个曲径灯台的托盘上都注满了灯油,燃到天亮也不会熄。碧桃递了一杯未曾冷透的温茶过来:“姑娘睡吧,要是害怕奴婢就在这里不走。” 如瑾看看她通红的双眼,焦黄的脸色,叹道:“你是不是一直没睡着?白日吓坏了。” “奴婢没事。”碧桃嘴上否认,神情却是有些害怕的,走到几边将灯火都挑得更亮,中间一个不小心,差点让签子拨倒了灯台。 “别怕,如今这院子周围都有防守的兵卒,你虽然看不见他们,但墙外前前后后可有不少人。日间不是说了么,兵马司的巡卒,京兆府的衙役,还有特旨派过来的京营军甲,咱们是在重重保护之下的。”如瑾安慰她,其实也是在安慰自己。 碧桃小声道:“奴婢知道,再不会有贼人来了。” 正说着,外间又是一声哭喊,冷不丁的响起来,将两人都吓了一跳。“是蔻儿。”碧桃匆匆走出去。 小丫头蔻儿睡在外间地上,此时直直坐了起来,闭着眼睛只顾哭:“鬼!杀人了!杀人了……别过来……”青苹几个正急切的吆喝她醒来,无奈蔻儿睡魇了,根本听不见别人叫她。 “蔻儿?蔻儿醒醒,别吓着太太和姑娘!没人杀人,更没鬼……”碧桃过去呵斥她,说到“鬼”字时自己也是一个激灵,连忙转头往四下看。烛台上火焰恰好跳了一下,惊得她一连退了好几步。 蔻儿一个劲的哭,秦氏那边孙妈妈走出来,帮着叫了一会也是不顶用。此时如瑾掀开帘子来到外间,一见这个场面,看了一会,发现一旁盆架上的小水盆里还有一点冷水存在里头,如瑾过去拿了,蘸湿了帕子,然后将帕子按在蔻儿额头上。 冷水十分凉,骤然受了谁也要打个寒战,何况又是睡梦中。蔻儿经了这一下,浑身抖了抖,眼睛却是睁开了,茫然瞅着四周,愣怔了好一会才看清身边都是谁。 “姐姐……有鬼……”她嘴一扁扑到飞云怀里哭起来。 “做噩梦了?别哭,小心吓着太太和姑娘。”飞云搂着她安慰。蔻儿抽抽噎噎的不敢大声哭,小脸却是惨白,脑门子上全是冷汗。 如瑾将帕子扔回盆里,站起来叹口气,惦记着秦氏,走到东间去了。秦氏果然醒着,坐在床头靠着,脸色不太好。“母亲您没事吧?”如瑾怕她受惊伤了身子。 “没事。”秦氏让女儿在身边坐了,叹道,“里里外外吓坏了不少人,这一晚上就没消停,连我方才眯着了还做了噩梦。” 如瑾给母亲倒了杯热水,说道:“您别怕,我这里陪着您呢。” 孙妈妈安置了蔻儿返回来,接口道:“要说也是奇怪,上次在路上的客栈里,场面比今日惨多了,也吓人多了,怎么上次就没这么多人受惊。” “妈妈糊涂了吧。”如瑾道,“上次事发后的几日,我们才有几个人住在客栈里头,大部分下人都在院外睡的,谁做梦吵嚷咱们也听不见。而且当时王爷的禁卫们就在旁边驻扎,看着让人心里踏实,所以害怕的人也少些,不像这次。” 孙妈妈反应过来:“原来是这样,我竟没注意。太太和姑娘快睡一会吧,眼看着时候不早了,再不睡天都亮了。” 秦氏靠在迎枕上,叹口气:“睡不着了,索性说会话。”她看向如瑾,“今日在你祖母房里,她喋喋说了不少话,都是抱怨自己不该请了道士进门,说自己给家里招了祸,反反复复念叨了许久,我看着有些颠三倒四的,恐怕也是受了大惊。她上次受惊才好,这次可别又出什么事。” “上次安神的药祖母现在还用着呢,总该管用些吧。”如瑾回想晚间去探视的情形,“我看她精神有些不济,但是样子还算正常,不似上次。” 秦氏道:“她老人家才刚清醒了没多久,刚要施展拳脚整顿内院呢,还没整治完就出了这样的事,真是……人到了这个年纪还要连番受罪,看着可怜。若是等我老了也要经受这些,还不如早点死了干净。” “母亲说的是什么话,肚子里还怀着小家伙呢,何必说这些伤心之语。我听人家说,孩儿没落地的时候也是有灵识的,若是他知道母亲这样的心境,恐怕要不开心。”如瑾知道秦氏在感怀什么,赶紧用胎儿的事情岔开,免得母亲多思多虑。 然而秦氏抚着腹部,仍是说道:“这孩子也是可怜,还在娘胎就受了那么多苦,显然是个命不好的。” 孙妈妈皱眉:“太太别这样想,哪有说自家孩儿命苦的。” “怎么不命苦?”秦氏叹道,“连带着瑾儿都是命不好的,摊上这么一个父亲。”她说着眼里泛了泪光,“瑾儿,我问过青苹她们了,当时在你屋里的时候,是你开门救他,然而贼人挥剑伤你的时候他却只顾自己逃命,这哪里还是一个父亲,简直是……青苹还知道拖着重伤的身子救你呢,他却……” 秦氏说不下去了,如瑾听母亲提起这个,白日已经压住的,勉强不让自己去想的那种心寒之感,又慢慢涌了上来。 “母亲,人在生死关头,总会有些惶急失措罢。”如瑾却不能说出心里的难受,只得先安慰母亲,“恐怕当时他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脑子里想是一片空白的,一时疏忽,才没顾上我。再说,当时贼人动作快,他就算想做什么也是来不及。” 秦氏摇头:“你不知道他,我跟他过了这么多年,总是比你了解多一些。他是自私的人,只顾自己,不顾别人。以前我还会有些妄想,总想着他兴许是不得志,所以心情脾气才差些,若是我稍微转圜一点,许能改善。可如今呢,如今他是得志了,还不是和以前一样,甚至更加不如以前。从青州出来到现在,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算是再烫的心也让他浇冷了,我还指望他能做什么好事么。” 秦氏将如瑾搂在怀里,紧紧的抱着:“他连女儿的性命都不顾了,瑾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怕。倘若杨领队再来得晚一点,母亲如今就看不见你了。” 她的眼泪落在如瑾衣领上,滴滴答答浸出一片水迹。孙妈妈在一旁听着,无话可劝,也是忍不住举帕子擦眼角。 如瑾贴在母亲怀里,轻轻蹭了蹭,柔声道:“母亲,我好好的在这里呢,您怕什么?以后的路还长,您和小家伙都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一家三口开心过日子,管别人做什么呢。别人是好是坏,都不值得咱们忧心。” 秦氏抱着女儿,泪水连接不断往下淌,虽然秋日穿的衣服厚了一些,片刻之后,如瑾还是感觉到了肩头的湿迹。她没有阻止母亲无声的哭泣,只是伸出手臂,也抱住了母亲。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心里太苦了,如瑾十分明白。如果这个当口母亲依然沉默着什么都不说,也不在人前露出伤痛的神情,如瑾反而会担心。 母亲和她是不一样的,并没有经过家门倾覆骨肉尽没的惨痛,心肠终究硬不起来,遇到难事更多的时候是哀恸,即便狠心咬牙的决定夺权,本性也是善良软弱的。其实这性子她也遗传到了,只不过,她曾经历过那样的事情,是以不断在警告自己要冷一些,狠一些,不择手段一些。 然而她也明白,重生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她虽然一直在努力着,却也还没有修炼到家,还没有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家中连番有变,她需得更努力一些才是。 …… 一夜无眠的时候,总觉天光亮得太早,似乎只是一会的工夫,月亮就换成了太阳挂在天上。如瑾跟秦氏说了大半夜的话,到天亮时秦氏终是熬不住,歪在迎枕上睡着了。 如瑾轻轻将母亲安顿着躺下,替她掖好了被子,又在熏炉里撒了几片安神香,嘱咐孙妈妈在跟前照看着,自己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外间丫鬟婆子们都已经起身,夜里谁都没睡好,个个脸色苍白焦黄,没精打采的强撑着。再看看院子里,早起的几个洒扫婆子们也都是脚步虚浮的走动着,仿若重病未愈似的。这死气沉沉的家宅,让如瑾重重叹了一口气。 “姑娘,您去歇一会吧,太太那里有奴婢和孙妈妈呢。”飞云正在给秦氏熬安胎药,见如瑾出来连忙上前来劝。碧桃几个也都低声劝着,青苹靠在榻上,虽然伤口疼得不敢乱动,但也含笑看着自家姑娘。 如瑾扫视众人,心头渐暖。即便秋日早晨寒凉沁人,那一点暖意也在众人的笑意里渐渐阔大。她们的脸上都有疲惫之色,眼下有淡淡的青痕,看上去是憔悴的,然而就是这一张张憔悴的容颜,却让如瑾感受到充盈的力量。 这大半夜在屋里和秦氏聊着家中的变故,母女两个都是心底凄凉。如瑾抱着母亲的时候,觉得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们母女三人了,最多,再加上一旁侍立的孙妈妈。然而此时见到屋中大大小小的丫鬟婆子,如瑾恍然大悟,原来她想错了,她们母女的身边,是有这么多人跟着的。 虽然都是下人,但心地是和身份没有关系的。虽然没有血缘亲情,但血缘又有什么用呢,家里那些所谓的亲人不也就是那个德行。眼前这些人,是一直陪伴着她们母女的,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以后的路,她也许没有父亲,没有祖母,没有姐妹,但她有她们。 如瑾这样想着,就不由自主的,在唇角漾开一个柔和的笑涡,她朝众人说道:“谢谢你们陪着我和母亲,今日没什么事的话,你们也轮番休息着罢,别熬坏了身子。” 她这一声谢谢让众人都是莫名其妙,但看她精神似乎不错,大家也都放了心。碧桃说道:“姑娘是不是一夜没睡,奴婢听见您好像和太太说话来着,等下吃了早饭,您回床上好好睡一觉。” 如瑾点点头:“我先换身衣服,梳洗收拾一下,去看看祖母。” 又扫视了众人一圈,如瑾含笑进了内室,脸色虽是带着倦怠,眸光却温和而坚定。 众人各自做事,碧桃扶了如瑾进西间坐下,然后准备出去打洗脸水伺候主子梳洗。如瑾却叫住了她:“且等等,嘱咐你一件事。” “什么事,姑娘请说。”碧桃停住脚。 鬓边有海棠玉簪垂下的细细流苏在晃动,如瑾觉得碍眼,将簪子拔了搁置在雕花小桌上,叫了碧桃到跟前,放低声音细细说道:“或者你去,或者打发别人去,总之悄悄的不要引起旁人注意,到外院找何刚,让他暗地找一件小厮衣服交付进来,要短小一些的,可着我的身量找。” 碧桃讶异,睁大了一夜未曾好睡而泛红的眼睛,“让他找小厮衣服做什么,还要比着姑娘身量?” “我要出去。”如瑾静静道。 “出去……啊?姑娘你……”碧桃初时没反应过来,等到明白了如瑾到底在说什么,立刻惊讶地叫了出来,如瑾连忙止住她。 “轻声,别让人听见。” 碧桃也知自己失态了,下意识的赶紧用双手捂住嘴巴,瞪着眼睛盯住如瑾,满脸茫然和不可置信的神色。 如瑾解释道:“我要去外头找凌慎之,父亲定然不会让我出去的,只好乔装一下。” 碧桃愣了一下,继而问道:“姑娘找凌先生做什么,可是要找他看病开方子?打发人去就行了,您怎么能自己出去呢,您的腿昨日伤了还没好呢。” “不是开方子,我去找他问些事情,你不用劝了,替我去找何刚便是。找了衣服不算,我出门还要他帮忙,让他想法子带我出去。” 碧桃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怎么听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哪有侯府小姐自己一个人往外头乱跑的,还要乔装成小厮,不成体统不说,万一遇到什么事该如何是好。碧桃将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姑娘别让奴婢做这种事,奴婢死也不答应的,要是打听什么事找人去不就成了,譬如何刚就可以,您为什么要自己亲自去。外头街上那么乱,出了事怎么好啊。” “碧桃!”如瑾微微皱了眉,“若是随便派人就能办成,我何至于自己出去,你跟了我这么久,不知道我做事的习惯么?我视你为心腹亲近人才着你去办这事,你若不去,日后也不要在我跟前了。” 如瑾脸色沉了下去,碧桃唬了一跳,连忙告罪:“姑娘别生气,是奴婢多嘴了,奴婢不敢不听您吩咐……只是,只是昨日出了那样的事,姑娘出门奴婢怎么能放心,眼见着家里都不安全呢。” “让何刚跟着我,无妨的,有事也能照应。”如瑾面色沉静,显然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眼见着碧桃犹豫,便耐心跟她解释,“就是为着昨日出了那样的事情,我才要出门去打听情况。我们坐在家里,整日两眼一抹黑,对外间事根本是一无所知。父亲……” 说起“父亲”二字,如瑾不由心中微痛,只觉这两字念在口中十分别扭,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他那人连你都知道是不能依靠不可指望的,他在外头惹了什么事,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他从来不跟家里提起。而且恐怕就是提了,凭他的脑子也是觉察不出什么的。若是他做下什么错事,到头来承受后果的可不只他一个,而是咱们全家上下。” 如瑾脑中陡然又想起前世的事情来,抄家灭族,屠戮满门,这样血淋淋的事情,虽然她并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但照着今世境况看来,恐怕就是父亲惹下来的了。她又怎能在家中安坐着什么都不做,只等着父亲再惹祸端? 碧桃听了如瑾的话,想起的却是昨日的剑光和血光,以及路上客栈深夜的那一次,不禁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崔吉举刀割人头的场景,那恐怖的一幕让她浑身发麻,“姑娘说得对……侯爷惹的事,是要连累咱们受苦的……” “所以,我只能去找凌慎之,求他告诉我外头的事情,求他帮咱们打听消息,能不能成还是难说,他知道多少也是难料。然而在这京城里头,我们在外是没有别的助力的,只有前去试上一试。”如瑾抓住了碧桃的手,注视于她,“所以你要帮我,如果连身边的人都不能理解我的焦虑和担忧,我又能去找谁?” “姑娘……奴婢明白,奴婢帮您。”碧桃愣了一会,终于是点了头。 如瑾松了一口气:“去吧,悄悄的别惊动人。” 锦帘飘起,碧桃浅杏色的裙裾如风卷的落红飘出房门去了,如瑾唤了寒芳进来伺候梳洗。特意用了冷水洗面,以驱散昨夜未曾睡好的疲倦,又在脸上淡淡扫了一层薄粉,掩盖眼下浅浅的青黑,换了衣服,梳了简单的发髻,如瑾匆匆用了一些汤水点心,就去了老太太那里点卯探视。 到得前院的时候,看见自己所住厢房的门扇的敞开的,为了散去屋中的血腥气,一整夜都没关门。隔了门看去,里头翻倒的桌椅已经各自放回原位,被撞碎的东西和飞落的门板也都早已清理了,屋里静悄悄的似乎还是以前模样。只是门口一层厚厚的灰土摊在那里,时时提醒着路过的人,那底下是掩盖着的血痕,那里曾经死过两个人。 如瑾转过头去不再看,扶着丫鬟的手走进了老太太房中。外间静静的,只有几个小丫鬟侍立着,一个个都是脸色苍白,神色倦怠,显然是昨夜都没有睡好。里间传出女子轻声说话的声音,如瑾凝神一听,竟是蓝如璇。自从那夜东院和老太太闹翻之后,她们家里已经没人过来了,怎地今日却这么早出现。 “三姑娘来了。”内室门外的小丫鬟朝内禀报。 丫鬟掀开松石绿团寿纹的锦帘,如瑾走了进去,迎头看见蓝如璇精致装扮过的脸。眉黛和胭脂的颜色,将她本就姣好的五官描得更加鲜明,头上发髻乌黑油亮,簪钗发梳上点缀着珊瑚色的宝石,细碎米珠缀成的流苏轻轻晃着,用一句明艳照人来形容亦不为过。 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如瑾从她眼底看见未加掩饰的笑意。“三妹妹,多日不见,你可还好?”率先开口的是蓝如璇,声音很柔和,如同往日一样。 “我还不错,劳姐姐挂心。姐姐的脸好了么,可还疼?”如瑾淡淡回应。 蓝如璇脸上温和的神色凝滞了一瞬,有锋锐的厉色闪过,下意识的想抬手去摸左脸颊,立时又反应过来及时忍住。“让三妹妹惦记了,我很好。”这几个字说出来,就没有方才的从容。 如瑾不再理她,转目朝祖母那边看,却意外的发现四妹蓝如琦也在这里,不免微怔。这些日子家中规矩颇为混乱,大家在老太太跟前晨昏定省的请安也不论时候,各自请各自的,多是碰不到一起。日常蓝如琦又总是在自己房里待着,说实话如瑾已经好些日子没见着她了。 “三姐姐好。”蓝如琦对上如瑾的目光,从锦凳上站了起来,低声打招呼。 依然是往日有些怯懦的样子,说话声音带着柔弱,浅藕荷色的衣裙到了秋日也不换,若不是知道她大多衣衫都是这颜色的习惯,就要让人误会她一年四季穿的都是同一件衣服。 “四妹好。”如瑾朝她点了点头,福身朝床上坐着的蓝老太太拜下去,“祖母安好,您昨夜睡得可安稳么?” 蓝老太太一身宝蓝缎松鹤暗纹长褙,头上几枚赤金簪珠,斜签着身子歪靠在两个大迎枕上,额上皱纹似乎又深了些,被乌蓝色抹额上镶嵌的翡翠一衬,更是被盈透的玉石反照出肌肤的黯淡。 见了孙女行礼,蓝老太太只是略略抬手让如瑾起来,神色依旧是恹恹的,倚靠在迎枕上十分疲倦的样子,也没有回答如瑾的关切询问。 还是床边侍立的吉祥开口替她说了:“多谢三姑娘惦记着,老太太昨夜睡得还可以,就是中间被外头人叫嚷吵醒了几次,所以早起有些困倦,奴婢让厨房炖着老汤呢。” 如瑾点点头,“还要劳烦吉祥姐姐多多照顾祖母。”说完在一旁锦凳上坐了。蓝如琦也跟着坐下,依旧是沉默着不言语。 如瑾看向蓝如璇,“大姐姐好几日不曾过来了,今日却是为了什么?” “探望祖母安好,还要找理由么?”蓝如璇唇边露出笑容,“昨日我坐在家里,听着这边院子里吵嚷嘶喊的,惊得不轻,事后才知道是又来了刺客,所以担心着祖母她老人家。但是昨日有衙役和兵卒里里外外的乱晃,我也不好过来,今日这不一大早就来探望。” 她说得十分轻松,语气愉快,显然是在幸灾乐祸,如瑾淡淡道:“昨日是有官差进来,收拾了局面,也清查了院子,都是例行的查办,无有异常,也没在屋檐底下挖出什么东西来。” 蓝如璇脸色一黯,嘴角抽了抽,待要说话,那边蓝老太太总算是开口了,是朝向长孙女的,“你们那边都收拾好了没有?” 蓝如璇闻听这话,看了老人家一眼,脸上笑容没维持住,只道:“还差一些东西没整理好,今日来一是探望您老人家,看看这边有什么可以帮手的,二来也是跟您老人家说一声,恐怕还要宽限几日。” 蓝老太太“嗯”了一声,“那就多宽限几天,你们着紧一些。” 如瑾听了这两句对答,知道祖母神智是正常的,并没有像上次那样被惊出好歹来,还知道继续维持自己的威严和以前的决定。 蓝如琦好奇的看着屋中几人,轻轻问道:“宽限什么,大姐姐,你们那边在收拾什么呢?” 老太太主持将东院分出去的消息并没有公开告诉众人知道,家里有些人打听到了或是猜到了,还有一些蒙在鼓里,蓝如琦就是那个不知情的,是以有此一问。但如瑾看看她的神色,似乎是好奇茫然地过头了,反而不像是一无所知。对于这个一直隐在人后不声不响的妹妹,如瑾一直产生不了好感,甚至觉得她反而不如五妹蓝如琳。 蓝如璇没做声,显然不喜欢回答这个问题,老太太道:“你叔父他们要回青州去了。” 蓝如璇愕然盯了一眼祖母,嘴唇动了动,终是没言语。蓝如琦是十分惊讶的:“祖母,您也要和父亲一样把他们赶走么?听说大姐姐用人偶诅咒您,可是请您看在她年轻的份上,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好么?” 蓝老太太脸色一沉,斥道:“小孩子不要乱插嘴。” 蓝如琦害怕地住了口,却被蓝如璇狠狠盯了一眼。如瑾觉得有些烦,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这两个姐妹还在这里勾心斗角,更令人惊异的是她们竟然都不害怕。蓝如璇不在场倒还罢了,难道蓝如琦当时没看见院中的情形么? “祖母,您老人家好好歇着,孙女先告退了,母亲有着身子又受了惊吓,孙女去陪陪她。”如瑾站了起来。见着老太太没事,她也就不想在这里多留。 “你去吧。”蓝老太太点头。 “三姐姐,我送送你。”蓝如琦站了起来。 如瑾道:“不用了,前院到后院几步路,送什么。” 蓝如琦还是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一直进了后院的门槛,似乎还有跟着的意思。如瑾停步问道:“四妹有话要同我说么?” “没有。”蓝如琦连忙道,“就是许久不见姐姐了,也想去给母亲请安。” “母亲昨夜没睡好,如今歇着呢,若是请安晚间你再来吧。”如瑾阻止了她,带人回了秦氏房中。走进屋门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还能看见蓝如琦站在门口踌躇的样子。 如瑾没理她,径自进屋去了。不一会碧桃就回来,手中拿了一个小包裹,进了如瑾歇息的西间,低声道:“姑娘,衣服来了。何刚说他接了一个外头跑腿买东西的差事,您可以办成小厮跟他走。” “嗯。”如瑾打开包裹,将里头一身青衣小帽拿了出来,贴在身上比了比,大小还差不多。 “姑娘,出了外头倒是好说,可这内院您怎么出去呢,若是被人看见小厮进了内院,还不得人人吵嚷起来。”碧桃皱眉。 如瑾道:“这个好办,只是我走了之后,你要在床上躺着替我,若是有人来找,就说我睡着呢,让寒芳在屋外给你守着,轻易不要让人进来,知道么?” 碧桃没想到里头还有自己的事情,愣怔一瞬,“这、这行么?” “不行也得行了,到时候你换了我的衣服朝床里躺着去,别让人看见脸。” “走吧。”如瑾将发上簪钗除了大半下去,只留了两枚挽发的簪子,耳环也拿掉,将衣帽重新用绫子包好,招呼碧桃抱了跟上。先去秦氏房里看看,看母亲还睡着,如瑾略略坐了一会,叮嘱了孙妈妈几句,就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外间后阁里有青苹坐在椅上,轻声问道:“姑娘去哪里?” 碧桃扬了扬手中包裹:“去前院厢房里找东西,顺带把姑娘换下来的衣服拿过去。”屋中其他伺候的人听了也没说什么。 到了前院自己住的厢房,关了房门,如瑾利索的将外头上衫除了,穿了小厮的袍子在里头,又将长一些的褙子掩在外面,裙下也套了小厮的靴子裤子,将裙子往下拉了一点遮住脚,慢慢走动倒也看不见里头的布靴,然后将帽子叠了几叠笼在袖中。 105 庶妹拦路 这一切如瑾做得干净利落,直把一旁站着的碧桃看得讶然,她还从没见过自家姑娘如此迅速的脱穿衣服,往日可都是几个丫鬟服侍着端端稳稳进行的。自从进了这个屋子,碧桃就一直战战兢兢的,总觉得屋里安静得太过可怕,不由自主就要联想起昨日的事情。幸亏如今看了如瑾这一番动作,她的注意力总算被转移了些许,开始瞅着如瑾惊讶。 门外突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就听见有婆子十分不高兴的抱怨声:“谁把这门关上了,主子吩咐了要开着门散气味的,定是哪个手碎的小蹄子,净给我找麻烦。” 碧桃惊了一跳,下意识的就要往内室跑去躲避,还是如瑾反应快,也沉得住气,一把拉住了她。 眨眼间门扇就被人推开了,开门的婆子嘴里正在嘟囔,说着“晦气,害得我跑来这死过人的地方走动”,她低着头小心翼翼躲开门口盖着血痕的灰土,踮着脚进屋,将两扇门推开到极限,然后皱着眉头就要转身出去。 然而,当她抬起头来的一瞬间,猛然就看见屋中有人站着,顿时吓了一个激灵,汗毛都竖起来了。“谁!”她抖着嗓子问。 如瑾不言声,转目示意碧桃开口。碧桃愣了一下,总算平日机灵惯了,眨了两下眼睛之后想出了说辞:“……你一惊一乍的做什么,小心吓着姑娘。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了,姑娘在这里呢,一点规矩都没有。”最初还有一点磕绊,说到后来就流畅多了。 那婆子定睛瞪着两人瞅了半日,总算回过神来,不禁捂住胸口大喘了几口气,惊魂未定之余看见碧桃沉着脸瞪她,婆子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是做了什么,赶紧行礼告罪:“姑娘恕罪啊,奴婢以为屋里头没人,没想到是姑娘。” 如瑾这才含笑道:“没关系的,你下去吧,我来拿点东西就走。适才吓着了你,倒是让我心中不安。” “姑娘言重了,奴婢不敢,是奴婢吓着姑娘了。”婆子福身赔笑退了出去。 碧桃大大松了一口气,低声嘟囔:“幸亏是姑娘把衣服藏在里头穿着,不然让她看见可要麻烦。” 婆子走的时候忘记了关门,碧桃就要去关,如瑾拦住她道:“算了,已经换好就不要关了,免得惹人怀疑。” 碧桃明白过来,问道:“姑娘什么时候走?何刚在外院后门附近等着呢。” 如瑾走到斜对着门口的一座博古架旁站住,隐在光线不是太亮的暗影里,瞅着门外院子里走动的人,“等人少些,你出去支开几个,我就可以走了。” 碧桃看了看如瑾的小腿,迟疑道:“您的腿行么?” 如瑾摇头:“无妨,已经过了一夜,不像昨日那么疼了。” 院中有来回拿东西传话以及做杂役的人,零零碎碎的总有几个晃在附近,院子也小,花木又不高,想避开她们绕出院门去需得看准时机。 两人在屋里一边观察一边等着,碧桃看着门口那一层灰土总觉得刺眼,屋中的寂静又让她有点发毛,左等右等没有机会,忍不住有些坐立不安。 如瑾倒是没在意到这个,毕竟心中装着事情,只管一直盯着外头走动的丫鬟婆子们看。足足过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候,才有老太太屋里的大丫鬟叫了外头小丫鬟进屋做事,恰好前后院来回送东西的丫鬟暂时也没有,院中只剩下两个整理花圃的婆子,如瑾打个眼色,碧桃赶紧走出去,跟那两个婆子说话。 碧桃正对着如瑾厢房的房门,两个婆子看着她说话,也就看不到这边。如瑾立刻快步朝院门口走,顾不得脚下露了小厮形制的布靴,总之此时院中也没人注意她。 “昨日院中花木损坏了不少,今天是你们该忙的时候了……”碧桃跟两个婆子说着话,眼角余光却紧张注视着如瑾那边的动作。如瑾腿上青紫的肿块未曾消退,走路还不稳当,走得慢些扶着人的手还能将就,自己这样快步走就让人担心,看得碧桃直着急。 “是啊,这两日都要忙着修整好花圃,这院子虽然不大,花木也少,但整理起来也得费一些时候。”两个婆子对于碧桃突然过来觉得有点奇怪,平日她们很少能和主子房里近身的侍婢们搭上话,但见碧桃和颜悦色的,她们也得赔笑搭腔。 碧桃带笑看着两个婆子,“是啊,家里有事,上下都得辛苦一些……”眼角余光里,如瑾步履匆匆又有些趔趄的影子总算转过影壁不见了,碧桃心中顿时如大石落地,惊喜不已,万没料到事情会这样轻松就解决。 “那你们忙吧,我不打扰你们做工了。”碧桃转脸朝影壁那边瞅了一眼,果然不见了如瑾,想是已经妥善出门,她就不再跟婆子多说废话,立刻告辞。 两个花木婆子莫名其妙的对视一眼,都是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跟碧桃道别,蹲下身去继续整理园土。碧桃往后院方向走了几步,下意识回头又朝影壁那边看去,这一看不要紧,立时吓了一跳。 蓝如琦正从房里出来,快步朝院门口方向走去。 “四姑……”碧桃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刚喊了两个字却又醒悟不能惊动旁人,连忙住了口。眨眼间,蓝如琦已经走到了影壁跟前,莲裙一闪,也转过影壁不见了。 碧桃急得冷汗直冒,这么短的工夫也不知道如瑾走到哪里了,要是让蓝如琦碰见岂不是麻烦透顶?对于这个四姑娘,碧桃一直按着如瑾的吩咐防备着,还派人盯过她,此时见她就在这个当口追过去,碧桃立时明白恐怕她是看见了一切。她的厢房就在如瑾厢房的对面,要想隔着窗缝或门缝注视这边的动静是轻而易举的事,碧桃懊悔不已,适才竟然忘了关注这个四姑娘人在哪里。 只是蓝如琦一直不声不响的,她追如瑾干什么呢?碧桃一时想不明白,也不耐烦杵在这里多想,跺跺脚赶紧也追了上去。 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影壁跟前,提心吊胆的碧桃终于确定如瑾是没走,因为她听见了如瑾低低的说话声。 “四妹整日在房里待着,今日怎么想起要去看望父亲?” 然后是蓝如琦同样低声的言语:“昨日家中有事,今早又不见父亲进来,我心里头挂念着,所以等不急想去看看。” 碧桃转过影壁,果然看见自家姑娘和蓝如琦站在一起。院门关着,影壁挡住了院里头人的视线,这里倒成了一方小小的天地。 然而让碧桃冷汗直冒的是,如瑾已经除了上身套着的浅碧色斜襟双结褙子,露出了里头藏着的小厮服饰,下方裙子也解了裙带,只是还没往下除长裙,显然是躲在影壁后收拾衣服时被蓝如琦撞破了。 “姑娘……”碧桃惊得不轻。 如瑾面色平静,看了看碧桃,又对上蓝如琦,“四妹,若是别人说这番话我兴许还能信,你却是绝不会做出去外院这种不合规矩的事。四妹不用兜圈子,你跟着我过来,是想做什么呢?” 如瑾淡淡看着这个怯懦的妹妹,她和生母董姨娘有着一样纤巧的鼻子的下巴,眼睛随了蓝泽,却更大更亮些,总是蒙着雾气一样的氤氲。她总是不声不响的,家里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习惯躲在人后,或者独自在角落里静悄悄的站着,很容易让人忽略。只是有了董姨娘那样的娘亲,如瑾又怎么会相信她只是个羞怯懦弱的小姑娘呢。 对于她突然的冒头,如瑾并不感到意外,只是有些烦躁和心痛,因为她这次站出来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偏偏赶在如瑾要去外头打探消息的时候。若在平时,这样的把戏如瑾或许还会与之周旋一二,但是现在如瑾一点周旋的心情都没有,所以便直接说破了蓝如琦的虚伪托辞。 被如瑾点破,蓝如琦只怯怯地看了一眼面容素冷的姐姐,没答话,却反问道:“三姐姐要去哪里,为什么穿成这样呢?这小厮的衣服是碧桃给你找来的吗,方才她鬼鬼祟祟去外院了。” 碧桃脸色一白,没想到自己避着人出去会被四姑娘发现,刚要辩解什么,却被如瑾挥手止住。如瑾注视着蓝如琦,目光冰寒:“四妹,我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跟你兜圈子。蓝如璇和蓝如琳都是蠢人,我不希望你也如她们一样。你如果想在这件事上做文章,那么立刻喊起来让大家知道便罢,不然,我是没空跟你在这里玩猜谜的把戏。收起你那一套装乖扮弱的样子来,有跟我纠缠的工夫,不如去找蓝如璇消遣。” 蓝如琦雾蒙蒙的眼睛缓缓眨动了两下,“三姐姐,你跟董姨娘的事情我略略知道一些,但姨娘是姨娘,我是我,姐姐别对我抱有敌意,我是不想和姐姐捣乱的,不然哪里还会躲在这里跟姐姐说话,早就吵嚷起来了。” “那么你要做什么?尽快说,我工夫有限。”如瑾一边说着,一边彻底拽下松青色洒金米珠的裙带,将一幅湘裙解了下来,与方才脱下的褙子裹在一起,用一条宽大的帕子包了,然后又从袖中掏出小厮惯用的圆髻小帽来,笼了发藏在里头,端正戴上。 转瞬间如瑾是彻底成了小厮打扮,她身量本就不高,若是不细看,低着头的话也就被人当成半大孩子的仆役了。做完这一切,如瑾静静注视蓝如琦:“不说么?那我走了。或者你立时喊起来叫人知道,拦了要偷跑出府的侯府小姐回来,也是你大功一件,祖母和父亲都要奖赏你的,特别是董姨娘,更会额手称庆。” 碧桃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如瑾现在最好就是把裙衫都穿上,将小厮服饰掩盖住才好,若是蓝如琦招惹了旁人过来也好托辞遮掩一阵,如今这大喇喇的彻底扮成了小厮岂不是自投罗网。她就要劝着如瑾赶紧把衣服穿回去,如瑾却已经上前几步,将手按在了院门上,竟是要走的架势。 蓝如琦眼睛又眨了几眨,眼看着如瑾要走,终于还是没忍住开了口:“三姐姐,只要你能如实告诉我一句话,我此刻就不会喊,也不会让人来拿你,甚至还会帮你遮掩。” “什么?”如瑾问。 蓝如琦眼中有令人费解的光芒一闪而过,如她鬓边那一颗甲盖大小的玉白色珍珠似的,在日头照不见的暗影里,只有浮光一砾。她的声音再次压低了,低得让人呼吸一重,几乎就要听不见。 “三姐姐,我只问你,你这样子乔装出门,是不是要去找凌慎之。是不是?” 碧桃倒吸了一口凉气,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如瑾开门的动作一滞,扶在门栓上的手轻轻落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慢慢的将蓝如琦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是要重新审视一遍这位怯弱的妹妹。 未等如瑾开口,蓝如琦已经轻轻了笑了一下,随即,那笑意就在唇角隐去,似是点水的蜓,转瞬不见。“三姐姐不必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碧桃从惊愕中醒转,立刻急促朝如瑾解释:“姑娘,不是奴婢走漏的,奴婢跟谁都没说起。” 如瑾挥手,“我知道不是你。是我家四妹妹太过冰雪聪明,一猜就猜到了。”她注视着蓝如琦,简短问道,“你待怎样?” 蓝如琦双手合在腰腹间,手上捏着的帕子轻轻晃动一下。她背脊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缓缓摇了摇头:“我不会怎样,我说了,只要姐姐告诉了我,我此刻就不会喊不会闹,还会替你遮掩。三姐姐,我对你原本并无敌意。” 她亭亭站在影壁底下,藕荷色的烟裙点缀了壁上图画,那花纹繁复却色泽单一的鹤鹿同春纹饰,就有了一点生气似的。然而,莹白色的影壁却也反过来将她的容颜映得苍白,少了女孩子该有的明润血色。 如瑾直觉她的话虚浮不可信,然而院中正房的方向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响起。 “大姑娘慢走。” “不需送了,吉祥姐姐好好照看祖母去罢。” 是蓝如璇从老太太房里出来了,只有没多远的距离,很快就能走到这里来。 如瑾脸色一沉,最后看了一眼静静伫立的蓝如琦,轻轻拉起门闩,快步走了出去,越过穿堂,转瞬隐入外院后门里。 碧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蓝如琦在这个时候喊起来惹人注意,若是招了大姑娘蓝如璇过来看到,那可真就是不能善了了。却不料,蓝如琦自始至终都没说一个字,只任由如瑾去了。 碧桃慌忙上前关了敞开的院门,匆匆将门闩重新挂上,做出无人走出的样子。刚刚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蓝如璇已经带着丫鬟走到了这里。 “咦,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影壁后头蓝如琦和碧桃的奇怪搭配让蓝如璇停住了脚步,目光在两人身上打了几个转,狐疑地发问。 碧桃脑子里飞快的转着念头,想找一个合适的托辞来搪塞过去,却在惊惶之下一时找不出来。却听一边蓝如琦怯怯开了口:“大姐姐你要回去了么,怎地不多待一会呢?” 她脸上又恢复了往日怯懦谨慎的神情,答非所问的两句话让碧桃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她大概不会说出如瑾的事情。 蓝如璇笑着看了看碧桃,“你在这里做什么,怎地不服侍着三妹妹,反倒在四妹跟前伺候了,还跑到院门口来。” 碧桃慢慢福身下去行礼,一边拖延时间一边想说辞,谁知蓝如琦却替她答了:“是我想绣个仙鹤的花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比照,恰好碧桃听到,就带我来看影壁上的纹饰。” 碧桃飞快觑一眼鹤鹿同春的影壁,心中大石落下,对蓝如琦敏捷的反应感到吃惊,连忙接口笑道:“是,四姑娘却说这仙鹤是和鹿在一起的,不如单独的鹤图看着爽利,觉得不太好,正跟奴婢在这里商量。” “大姐姐有合适的鹤图样子么,借给我当个比照好不好?” 两人一唱一和,蓝如璇看看影壁,又转着眼睛审视了两人一圈,继而笑着摇了摇头:“我那里花卉的样子倒是不少,没有仙鹤的,改日若是得了一定给你送过来。” “哦。”蓝如琦惋惜的叹口气,向碧桃道,“那么咱们走吧,大姐姐也该回去收拾箱笼了,好早日回青州去。” 蓝如璇脸色微变,蓝如琦却没管她,自顾绕过影壁进了院子。碧桃瞅瞅蓝如璇,道一句“奴婢告退”就跟着走了回去。蓝如璇盯着两人的背影咬了咬牙,“走!”招呼丫鬟出门回了东院。 如瑾躲在外院后门夹道里,隐约将碧桃几人的话听了个大概,听着蓝如璇走回了东院,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招呼何刚:“走吧。” 何刚躬身应了,将如瑾手中提着的衣服小包接过去,背在肩上,然后探头朝外院里看了看,点头道:“走吧,人少,各做各事呢,快着些没人注意的。” 何刚在前,如瑾在后,两人脚步匆匆沿着外院西厢房的墙根朝门口走,若不仔细看的话,就是何刚带了一个半大小厮出去办事。院中零星有几个小厮在抬东西扫地的,都没往这边看。如瑾紧紧跟在何刚身后,顾不得去管疼痛的小腿,提着心快步朝大门口走着。 眼看着就到了正门口,还有几步的距离了,迎头却走进来好几个人,如瑾赶紧将头再放低几分,深深垂首在胸前,不敢跟迎面而来的人照面。虽然说外院仆役多半不熟悉她,但这些日子里蓝家内外防禁不严,如瑾偶尔也在男仆们跟前露过脸,万一撞上个认识的可就麻烦。 何刚看见前面来的人,站住脚步,挡着如瑾在墙根站了,垂首候立,给那些人让路。如瑾暗忖他还算机灵,这样两人都低了头,就不显得她自己垂着脑袋形迹可疑了。 谁想那几个人却没从跟前过去,反而站住了脚,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何刚,你干什么去?” 如瑾心中一紧,是吕管事。好巧不巧碰上他,外院里最熟悉如瑾的,除了生父蓝泽恐怕就是这个老管家了。 何刚只是底层杂役,管事问话不能不打,当即打个千回到:“替侯爷跟前的乌鹊哥去街上买东西。” 乌鹊是蓝泽的长随之一,吕管事听了点了点头,却又道:“东墙跟底下的泥瓦活计你做完了吗?” 何刚道:“回来就做。” 吕管事立眉毛:“早就分派给你了,怎么现在还没做成,却还要拿事推诿!”因为如瑾的关系,吕管事近来瞅着何刚越发不顺眼,得空就要找茬训斥几句。他身后几个仆役看着何刚发笑,幸灾乐祸。 何刚习惯了,也不顶撞,只低头说:“是小的办事拖拉,等做完乌鹊哥的事情回来,小的立刻赶工,不吃饭也得赶出来。” 他回答的谦卑,吕管事又不好在侯爷长随的事情上置喙,最终冷哼了一声,“去吧!快着点回来,别在外头耽搁太久,否则回来揭你的皮。” 何刚道谢告辞,带着如瑾匆匆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吕管事那里又叫了一声:“等等。” 如瑾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就听吕管事丢下身后仆役们,踱着步子走了过来,站到如瑾跟前停住,“买东西还要带帮手?这个孩子是谁,看着面生呢,走路还不稳当。”又皱着眉瞅瞅何刚,指着他肩上挂的衣服包裹说,“你那里拿的什么,可别是要私自夹带东西出府?” 如瑾低着头,只有侧脸落在吕管事眼里,他一时没认出来,盯着如瑾只是看,“抬起头来。” 何刚赶紧回道:“东西多,小的一个人拿不过来,所以才带了这孩子去帮手。乌鹊哥哥那里等着呢,管事回来再训小的如何?” 吕管事拧了眉头,从鼻孔出了一口气:“鬼鬼祟祟,我看着古怪呢。这孩子见了我竟然不问好,谁调教出来的?”说着,伸手就要揪拽如瑾的耳朵。 何刚吓了一跳,伸手就拦:“您老人家别吓着孩子,他胆子小。” “什么,还经不得碰了?”吕管事一见何刚竟敢动手阻拦,心中疑窦陡升,更要看个究竟。 眼看着手就要碰到如瑾,如瑾退开一步,依旧低着头,轻声说道:“吕管事好大威风,我嘱咐过你照看何刚吧?原来你老人家就是这么照看的。” 吕管事手一抖,动作停了,胳膊僵硬的悬空在那里,瞪了眼睛死盯着如瑾。 “吕管事不要惊慌,更不要叫嚷,若是惊动了父亲出来,我就要说一说吕平的事情了。”如瑾将声音压得极低,然而每个字听在吕管事耳中都是惊雷。 “你、你、你是三姑娘……” “您老人家有事自去料理,不用理会我的事,我出去一会就回来,您老只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如瑾说完转身朝外走。 吕管事张了张嘴,终于是没敢说什么,眼睁睁看着如瑾走出院门去了。何刚匆匆躬身告辞,跟在后头也走了出去。 吕管事僵在当地,跟着他的几个杂役在一边看得奇怪,忍不住上前询问,“您老人家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是不是何刚气着您老了。” 吕管事喘了几口气,将悬在半空的手臂僵硬收了回来,转身朝院子里走。“去去去,都去干活去!” 如瑾与何刚终于走出了外院,门房处的仆役对家里人进出不甚在意,何况又是何刚这样不太招人待见的主,几个看门的连理都没理,就放人过去了。如瑾低着头出了家门,走出几丈远的时候,忍不住回头飞速瞄了一眼。 普通的乌漆木门,和胡同里其他几家一样,看上去没什么特殊的,无非是门扇宽一些,门头鲜亮一些,看门的仆役多了一些而已。这样一扇不起眼的乌门,却将她关在里头这么些日子,发生了这么多事,到如今她终于有机会走出来了。 这对于如瑾来说是一次冒险而又新奇的经历。两世为人,她却从来都没有行过这样大胆的事情。想想以前,不过是自小在侯府里关着,偶尔离家到别人家做客,也不过是闷在车里出去,再闷在车里被拉回来。后来离开侯府进了宫,宫廷里头更是门禁森严,一辈子关在里头再也别想出去。宫院是很大,但再大,对于天地来说也是小得可怜,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前世在侯府和深宫里关着,这一世,依旧是在侯府和池水胡同的小院里关着。 何刚在前匆匆带路,如瑾跟在后面,脚踏实地踩着胡同里铺地的石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奇妙。 “何刚,我出来了。”如瑾心里有一种难以言明的滋味,满满的溢在胸口,无人可以分享,只好低声说给前头的何刚听。 何刚闷声“嗯”了一下,只道:“幸亏吕管事没拦着,不然事情可要麻烦。姑娘,吕管事怎么好像很怕你的样子?” 他关注的是另一件事,俨然和如瑾的心情对不上。如瑾觉得有些失望,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跟人解释自己的心绪,毕竟连她自己都说不太清。 闷头走了几步,如瑾只得回答了何刚的问题:“是我拿捏着他的把柄。” 何刚惊讶了一下,却也没有细问,只管走路。胡同并不长,片刻走完了,如瑾看见胡同口有四个披甲的兵丁守着,一边站了两个,仿佛几尊门神似的,连带着将胡同里其他几户人家都守住了。 往街上看,远远近近的还有一些官差在巡逻,显然都是为着警戒附近治安,来往的行人倒是不多,认真数一数,还不如官差多。见着何刚和如瑾从胡同里出来,兵丁和官差都没理会,因为认出了他们身上侯府仆役的衣衫。何刚跟如瑾低声解释:“外头这街上平日不是这样冷清,这几日警戒得严密,摊贩们都不敢在附近摆摊了,路人也来得少。” 如瑾点点头。蓝家出了这样的事,天子脚下闹血腥,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都不好过,必是要把这边好好的防护住,否则再闹上一回,府尹和指挥使的官位全都坐不牢靠。 出了胡同,这次私下外出的危险事情就算做成了,何刚放慢了脚步,瞅了瞅如瑾的腿,“方才没空细问,姑娘是怎么了?” “没事的,昨天磕了一下,有些肿,不妨碍走路。” “凌先生住的客栈离这里还有三条街,姑娘何时走不动了就说话,咱们歇一会再走。”深闺里养着的侯府小姐,何刚对如瑾的脚力不抱希望,何况腿上还有伤。若是他自己走,两盏茶的工夫也就到了。 如瑾没言声,只让他在前带路,自己忍着腿上的闷疼,加快了脚步跟上。两人匆匆在街上走着,不一会就走出了池水胡同外头的长街,拐到另一条路上。这条路的人稍微多了一些,做买卖的逛街的来回擦肩,何刚往如瑾身边靠了靠,怕路人碰着她。 如瑾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走在街上,再不是偷偷从车帘的缝隙里朝外张望,若不是心中有事,她定是要好好看一看那些铺面和行人的。两人沉默而快速地朝前走着,何刚正为如瑾的脚力感到惊讶,冷不防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跟前。 “何兄弟是不是?怎么,出来办差吗?”粗重的嗓子。 如瑾愕然抬头,这声音她已经很熟悉了,昨日才刚刚听过的。当她的目光落在来者脸上,果不其然,正是杨三刀。手里提着个粗布包裹,身后依然跟着那个精瘦的男子,名叫崔吉的。 何刚吓了一跳,连忙挡住如瑾,怕被杨三刀认出来,勉强笑道:“杨领队,真巧。” “是挺巧,我这正要去池水胡同呢,没料到正好碰见你,你是刚出来,还是已经办完差要回去?咱们一起走?” 杨三刀与何刚在来京路上一路同行,攀谈过几次,彼此脾气还算合得来,见面就是十分热情。崔吉在他身后默不作声,目光钉在如瑾脸上。 何刚赶紧跟杨三刀摆手:“不,我差事还没办完,你要去池水胡同么,那你快去,不用管我。” 杨三刀一把搂住了他肩膀:“总之又不是急事,难得跟你单独说话,陪你走一路呗,一会一起过去就是。” 何刚待要推辞,杨三刀拍了他一巴掌:“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们,不就是私自带人出来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哥哥我给你保密就是。” 他嗓门大,何刚惊得不轻,“杨三哥你小声点!” “嘿嘿,三小姐嘛,我认识。”杨三刀压低了嗓子,朝他呲牙笑了笑,随即又板了脸,“你怎么还叫我三哥,我名叫三刀却又不行三,提醒多少次了,叫杨‘大’哥。” “是是,杨大哥。”何刚转头苦着脸看了看如瑾。 如瑾目光在杨三刀和崔吉身上打个转,笑了笑,示意何刚继续带路。何刚见如瑾不在意,只好带了杨三刀两人一起走。 “杨领队,崔恩公,今日真巧,像昨日一样巧。”如瑾一边走一边和两人交谈,“杨领队要去我家么,为的什么事能否告知?” “当然能,是侯爷感谢我们兄弟救护保全了他,昨日开了口,请我们到府上做个护院头领,薪俸给的不少,我一算计比干镖师强,就答应了,今日交卸了镖局的差事就要过去当值,以后在府上还麻烦您多多关照。” 何刚吃惊,“怎么,杨大哥和这位兄弟要到我们侯府做护院?护院……可没有镖师走南闯北来得自在吧?” 杨三刀直摇头:“什么自在,都是外行看着热闹,整日风餐露宿的一年都没几日安稳时候,哪有在贵人家里当护院强,你不懂。” 崔吉默默的不说话,何刚和杨三刀走在前头带路,他就缀在如瑾身后。如瑾直觉背上一直被人盯着,回头看了几次,果然崔吉总在看着她。“崔恩公身手不凡,怎地甘心窝在我家做护院?”她主动跟他说话。 崔吉只道:“月银多。” 前头杨三刀回过头来:“小姐别‘恩公’‘恩公’的叫了,以后我们都是侯府下人,直接叫我们名字就是。” 何刚皱眉嘱咐:“杨大哥声音小一些,姑娘这身打扮就是为着避人,你满口‘小姐’的乱喊什么。” 杨三刀哈哈笑了几声,再不提如瑾。带着这样的两个人走路,不知不觉的时间过得飞快,眼看着,盈门客栈所在的街道已经到了,何刚指了指前面约有半里外的一块招牌:“就是那里。” 如瑾朝前看了看,不由加快了脚步,却不防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稳住身子时,小腿上的肿痛处更疼了,似乎是被扭到。 如瑾皱了皱眉,何刚忙问:“姑娘怎样?停一会再走。” “没事,走吧。”如瑾咬着牙朝前走了两步,终究是太疼,额头冒出汗来。 猛然间,如瑾觉得身子被人拎了起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是崔吉的后脑勺。这人竟然不声不响的将她背了起来,脚步很快朝前走着。 “你……”如瑾脸色涨红。虽是隔着衣服,到底是在人家背上伏着,她两辈子都没经过这个。 何刚待要阻拦时,崔吉几步已经跨了出去,走得远了,急得他甩开杨三刀直在后头追。“兄弟你放下人,这不成啊!” 崔吉却走得飞快,明明是一步一步走路,却别何刚撒腿跑还要快许多,没一会已经来到了盈门客栈的招牌底下。“这里?”他侧头问背上的如瑾。 “是,快放我下来。”如瑾话音没落,崔吉已经蹲了身子,如瑾赶紧站到地上。 何刚满头大汗追了上来:“……兄弟你怎么能这样,这……” “背个小厮而已,怎么不行?”崔吉不看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瓶子递到如瑾面前,“化瘀去肿的,每日睡前用一次。” 何刚还要再说什么,如瑾阻止了他,“算了。”崔吉行事说话不同常人,显然是不在乎什么男女之防,如瑾脸上绯红未退,但仍是做了镇定的样子朝他道谢,伸手接了药瓶。崔吉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几位客官里头请,住店么?”客栈的伙计迎了上来。 如瑾道:“我们找人,有位凌先生是否住在这里?”未待说出凌慎之的名字和样貌,伙计已经笑着点了头:“是凌先生的朋友啊,快请进,小的带几位过去。凌先生可是大好人,前几日给小的看病都不收诊金……哎对,小的病已经好了,几位客官不用担心,不会染了各位。” 伙计快嘴在前带路,如瑾几人跟着穿过大堂,来到后头住宿的四合院里。凌慎之住在狄二进一间小厢房中,伙计上前敲门:“先生,有朋友来访,小的帮您沏壶茶过来待客。” “多谢。”温和的声音从房间里透出,须臾门扇打开,凌慎之含笑出现在门口,“是哪位……” 他的目光落在如瑾脸上时有一瞬间的恍惚,继而成了错愕,“蓝小……”客栈伙计在旁,他忙住了口,闪身退开让出了路,“快请进。” 伙计招呼了一声离开了,如瑾扶着门走进屋里,两三步来到桌边坐下,歉然笑道:“失礼了,走路走得腿疼,我先坐一会。” 何刚等三人留在了门外,待到伙计端了茶来,何刚接了送进屋里,然后出去带上了门。屋中只剩下两人,凌慎之给如瑾倒了茶,目光落在她受伤的腿上,“蓝小姐的腿,不是走路弄的吧?” “是磕了一下,有些肿,且先别管这个。这次冒昧来找先生,是有事相求。”如瑾诚恳直言。 凌慎之一贯温和的眉头微微蹙起:“是什么事情,让小姐竟然冒险乔装出门?外头那几个是府上的人么,恕在下直言,略瘦的那位似乎不是常人。” ------题外话------ 感谢kszhengjian,515633557,rrena4270,漫漫的默默,zhuwenrourou,summer9q送钻花票:) 平安夜,祝大家节日快乐。 两件事交待,一是从明天恢复一万更新,两更5天我扛住了很开心。但因为数量的拼命这几天文字质量有下滑,因此需要及时刹车调整,以便后面写得更好,希望大家理解。 另一事是大家的热情震撼了我,最近留言和礼物都很多。临近年底,想回馈大家一次。这月无论留言、月票、钻石、鲜花哪一样最多的朋友,我都将邮寄一件自己制作的古典首饰作为感谢,手工初学者,大家对东西质量莫抱太大希望,只是一点小心意。不是撺掇诸位送钻送花,千万不要刻意冲数量,随意就好。写书看书都随缘:) 106 出府事发 如瑾微微感到惊讶,方才凌慎之开门与几人见面时,目光并没有在崔吉身上多做停留,似乎只是扫了一眼,却原来已经看出了崔吉的不同寻常。适才崔吉并没有杀人时候的压迫感放出来,面色平静,眸光内敛,凌慎之还能觉察出来,真是有些难得了。 “行医的人感知都很敏锐么?那位先生的确是和常人不大一样,功夫很好。”如瑾并没有对凌慎之隐瞒崔吉,她觉得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走得口干,她接过茶喝了一口润喉,舌尖之上一股苦涩味道立刻漫延开来,如瑾不由看了看茶水。 凌慎之觉察到如瑾的动作,微微一笑,带着歉意解释道:“普通客栈里无有什么好茶叶,不过是寻常百姓常用的市井粗茶,怠慢蓝小姐了。” 市井百姓竟然喝这样苦涩的茶水么,如瑾还是第一次知道。她前世今生的经历说复杂也复杂,毕竟有过高低起伏以及临终的惨痛,然而说简单却也简单,也只不过是侯府和宫廷里两处过日子罢了。 但是,无论是这两个地方的哪一处,都不会有市井粗茶出现。蓝家虽然并不煊赫,总归也是一朝侯爵,身份摆在那里,再不济也低不到哪里去。是以从老太太往下,各房的主子们不用说了,用的都是上好香茶,瓜片,银针,云雾,种种名茶调着样的喝,就连底下的丫鬟们日常用的也是好东西,略差一点的都入不了她们的眼。再说宫里,天子的后院,更不允许有劣等的东西出现了,如瑾记得当年她未曾得宠的时候,虽是日子过得窘迫,内务府常弄些以次充好的玩意送来搪塞,但也是没有喝过这样的粗茶的。 如瑾默默看了看手中茶盏,是普通的白瓷,只能说是干净罢了,从材质到做工都是很粗陋的东西。盏中茶水是暗沉的黄褐色,只有一点淡淡的香气漫出来,闻起来并不是很正的茶香。 “原来市井人家用的是这样的东西。”她有些感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丫鬟青苹。记得当日青苹和她述说家中境况的时候,种种心酸悲凉之处,若不是亲耳听说,真是不敢想象的。 凌慎之温和如春水的眸底,映着如瑾青衣小帽的简素打扮,未用胭脂,未簪钗环,就是一张干净如素月的脸庞,眼窝之处有淡淡的青色,眼中带着一些血丝,有些憔悴。这张脸他已经见过了几次,然而此时看来,仍然像是第一次看见似的,有着他在其他女子身上找不到的天成气质。 第一次相见,她在帘中,他在床边,锦帘启开的刹那她是凛然端肃的,眉目淡然,孤清如许。第二次相见,她在屋外,他在门里,她拎着刀和亲生父亲对峙了许久,决绝而凛冽,字字句句隔了窗子透进屋中,让他听在耳里,惊在心里。 这一次,她乔装改扮而来,行为之大胆让他难以置信,而她此时看着杯中茶水而露出的怜悯之色,又让他知道,她是心地善良的。 凌慎之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他想,下一次见到如瑾的时候,也许她又会是另一种姿态? “先生,为何一直看着我?”如瑾感觉到凌慎之的目光,诧异抬头相问。 凌慎之醒过神来,略感尴尬,连忙垂了眼睛:“失礼,小姐莫怪。只是突然看到小姐来访,一时惊住了。”他目光又落到她的腿上,不由问道,“小姐的腿伤成什么样子,可否说与我听,也好帮小姐想办法。” 男女之防,他不能亲自查看伤势。如瑾道:“无妨的,只是被硬物砸了些淤肿,已经用了消肿的药物,今日比昨日已经感觉好了许多。先生,时候不早,我是偷偷出门的,不能在外停留太久,我们还是先说正事。” “一会我开张散瘀的方子,若是外敷药物的效果不好,可以加上汤药试一试。”凌慎之说了一句,问道,“小姐此来到底所为何事?” 如瑾道:“不知昨日池水胡同的事情先生是否耳闻,有人借着我祖母请道士驱邪的当口,假扮道士混进我家里,持剑行凶伤了人。” 凌慎之闻言当即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种事?我昨日一直在客栈里并未出去,是以未曾听说。难道小姐的腿就是当时伤的么,除了腿伤可还有其他伤处?” 他的关切溢于言表,一贯温和的脸色已经变了,如瑾忙道:“没事的,我今日能好好的出来,自然没被伤着。” “蓝小姐找我,是否家中有人伤了?”凌慎之知道襄国侯蓝泽对他不满,以为如瑾乔装过来是为了暗中请他救治。 “并非如此,家中伤了几个下人,其他人没事。这次我找先生来,是想跟先生打听一下外面情况。”如瑾跟他解释道,“实在是无人可找了,我在京城里并不认识什么人,也唯有先生是能接触外头的,上次先生又提醒过我要劝父亲小心,所以这次万般无奈,我只得来求先生。” 凌慎之微微感到疑惑,“蓝小姐,外面情况你是指哪一方面?我在京中亦无太多亲友,这次来京又多半足不出户,对外头事情实在了解不多。更何况,”他稍稍停了一下,才道,“何况府上能接触外头的人不在少数,小姐为何要舍近求远,费如此大的气力冒险来找我?” 如瑾叹口气,并不隐瞒,直言相告:“凌先生那夜在家中为我母亲诊病保胎,当时情况也都了解,更兼着往日流言和前阵子菱粉糕的事情,先生全是参与其中的。因此我家里是个什么情况,先生不是糊涂人,想必已经可以洞察一二。” 凌慎之沉默一瞬,最终点了点头,似有感慨,“侯府内宅的确不大稳当。” “不仅是内宅,如今情势,外头恐怕也是艰难的,否则何至于闹出刺客闯入家门的事情来。”腿上阵阵隐痛,如瑾忍着疼,将实情相告:“不瞒先生说,这样的血腥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时来京的路上就有过一次,死伤的人比这次还要多许多。” 她看看门外,何刚三人就在屋檐下站着,日光映了他们的影子在门上,如瑾压低了声音:“我父亲卷进皇上和晋王的事情之中,立了大功,却是招了大祸。皇上却偏偏要给蓝家无上的风光,更是将我们放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再要如此下去,又是晋王余党刺杀又是阁老不喜的,天威难测,我蓝家满门上下实在是危险得很。” 凌慎之安静地听着,脸色不似往日,带着一丝凝重,“蓝小姐,你的担忧我略略能够明白。在外人看来,襄国侯府风光一时,令人艳羡,就算被晋王余党刺杀也没伤着什么,或许还能更得圣上体恤关怀。然而这场风光也许本就不稳,所以你是在担心一旦遭了圣上遗弃的话,襄国侯爷单凭自己无法应对各种意外?” 如瑾点头。凌慎之的话让她感到欣喜,知道这个人是明白关键的,并不似大多人那样只看表面,他的细致和通透让她感到了一丝希望。 “蓝小姐的担心不无道理,只是——”凌慎之问道,“小姐为何要说与我听,而不是说给侯爷?我在医道上能够帮忙,这等事涉及朝堂,凭我小小一个大夫实在是力所不及。” “先生,从那夜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我父亲他这个人……是难以托付的。若是我和他说这些,恐怕他只会骂我无知。家里无有人可以筹谋依靠,我只能靠我自己。今日找先生来,就是为了请先生帮忙打听一下外头的消息。” 凌慎之略有踌躇,如瑾站起来,朝他福身:“先生,我知道自己的请求有些过分了,多次给先生找了麻烦,还致使先生离开青州,我和我家都对不起先生。然而先生却能够不计前嫌,上次那样用心的帮助我和母亲,大恩实在无以为报……” 凌慎之连忙站起,避开如瑾的福礼:“蓝小姐何必如此。” “先生,但凡有一丝其他指望,我都不会再来厚颜麻烦先生,只因外面无人可以托付,我实是担心蓝家安危。”说到伤心处,如瑾眼里涌了泪,又忙忍住了,朝着凌慎之将福礼行完,“只请先生帮忙打听一下朝堂形势,我能有些判断风向的依据即可,别的不敢再求。” 客栈所用糊门窗的纸只是普通的浆纸,厚重而粗糙,外头日光虽好,却不能完全透进来,屋里光线不明亮,如瑾和凌慎之两人的影子是十分虚淡的,斜斜投在小小的杨木方桌上,笼着那盏粗陋的苦茶。 凌慎之虚抬手臂,请如瑾重新坐下,“蓝小姐许是误会了,方才我迟疑并非不想帮忙,只是深觉自己力量有限,怕误了小姐的事。” “只要先生肯帮忙,任何消息对我来说都是珍贵。” 凌慎之沉思片刻,继而点了头:“那么我便答应了蓝小姐。不瞒小姐,我家中有位长者是宫中医士,偶尔能听得一些风向,上次劝侯爷小心也是因为从他那里知道些皮毛消息。这次蓝家遭遇刺客,想必朝堂上也有动静,我再去打听一次便是。” “多谢先生!”如瑾福身道谢,又问“不知先生长辈是哪位医士?”如瑾想起来了,上次保胎的时候,通报的丫鬟提了一句说什么御医世家,她当时着急着母亲一时忘记问了。宫里她待过,御医也认识几个,只不知凌慎之家中长者是哪一位。 “是我祖父的弟弟,在太医署里分理药材。” 如瑾认识的御医并不多,没有听过哪位姓凌的,分理药材,那便不是专司宫中上下看病的人了。如瑾便不再理会这个,只道:“我不能久留于此,要快着赶回去了,先生若是打听了消息出来只管在这里等,如今家中有官差看着,轻易人等不能进去,我隔三差五让何刚出来一次跟先生打听就是。” 如瑾再次福身起身要走,凌慎之唤住她,到一旁拿了纸笔,刷刷写了一个方子递过来,“化瘀的,留着。” 如瑾感动,郑重接了笼在袖中,凌慎之走到门前开了门。何刚站在外面,闻声转头:“姑娘,妥当了?” 如瑾点头,指着何刚向凌慎之道:“他就是何刚,信得过,日后若有事就是他来。” 凌慎之看了何刚一眼,记住他的样貌,送如瑾出门。 在屋中坐了一会,如瑾的腿脚疼痛稍微缓和,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很慢。几人慢慢挪到客栈门口,如瑾点头朝凌慎之告辞:“先生留步。” 凌慎之一袭青衫站在客栈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安慰如瑾:“你不必忧心,我这就去打听消息,一旦有了便早日知会你。世事变幻,塞翁失马,也许府上困境很快便要解了,不能做什么的时候,平和一些对待,莫要伤了身心。” “多谢先生,感激不尽。”如瑾作礼告辞。因了外头人来人往,如瑾改了福身为抱拳。 何刚在前引路,杨三刀和崔宁在后跟着,如瑾拜别凌慎之,朝着来路回返。 然而,没有走出多远,只听得后头一阵吵嚷,哭喊叫骂的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将路人全都吸引了,纷纷驻足朝那边观看。 “天杀的庸医啊,害人害命,为了钱财不择手段,竟然把我家老父害死了啊——”是粗壮的男人声音在嚎啕大哭。 然后又是几个男人纷纷吵嚷着,“看,他在那里,就是他就是他!”“庸医,黑心短命的丧尽天良的东西!我要替我老爹报仇——” 有方才那个快嘴店小二略微尖细的声音嚷起来,“哎哎哎你们干什么,你们哪里来的,跑到我家店门前搞什么名堂!还不快走开小心我们……哎哟你敢打我,怎么上来就打人啊……哎呦哎呦还打……” 如瑾愣住,不由停住了脚回头去看。转眼间的工夫,路上行人已经纷纷朝盈门客栈门前聚拢,如瑾个子矮,被街上乱纷纷的路人挡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见几个穿白衣的男人在客栈门口捶胸顿足。 “小姐,是刚才你见的那个先生被人拦住了。”杨三刀人高马大,一抬下巴就能越过人群的脑袋将那边情况看得分明。 “凌先生?”如瑾蹙眉,诧异不已。凌慎之的医术她深有体会,怎地会被人叫做“庸医”,还当街吵嚷着说他害死了人命,要给老爹报仇?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些人竟然说他黑心贪财,岂不荒唐,凌慎之给秦氏保胎费了那样大的力气,最后却是一分诊金都没拿就走了的。 “去看看。”如瑾拐着腿脚又往回走,心里有些着急,怕凌慎之一个人势单力孤的吃了亏。奈何她距离客栈已经有十丈远,街上看热闹的行人又纷纷朝那边涌,一时挡住了路。 “小姐要去帮他?”杨三刀问。 如瑾咬牙走着,“他与我有大恩,怎能不帮。” “得嘞,咱虽然不认识他,但如今咱也是府里的人了,一切都挺小姐吩咐。”杨三刀说罢抡起膀子将前头的行人往旁边推,一边推还一边扯着嗓子喊,“都让开都让开,别挡咱们的路!” 他这一手果然有效,转眼间前头已经被他清出了一条通道来,被他推开的路人不免纷纷怒目而视,待得看清杨三刀魁梧的身板和凶恶的眼神,又都纷纷蔫了,自去绕开这里往客站门口聚。 那边客栈伙计已经开始喊人:“你们还不都出来,被人打上门来了——哎呦还敢打我!”店里头其他伙计、帮佣、伙夫之流先后提着家伙出来。“干什么的,穿成这样打我们的人,找晦气是不是?” 一时间,两边撕扯在一起,一边打一边喊好不热闹。待得如瑾跟在杨三刀后头走到场边的时候,两边已经打成一团,周围一圈看热闹的围得密不透风。如瑾看得直皱眉头,原来先前叫嚷着要为父报仇的几个人,竟然全都是披麻戴孝的打扮,手里拎着粗大的棒子,个个人高马大的有一身力气,店中伙计们已经落了下风。凌慎之站在店门口,眉头微微皱着,脸上带着困惑。 混乱中,一个披麻的人从中脱身,拎起棒子朝凌慎之冲了过去。 “哎!”如瑾失声惊叫。凌慎之一个大夫而已,哪里经得起莽汉冲撞,眼看着就要被棒子砸到。 “滚一边去!”杨三刀不知怎地,一下子就从如瑾跟前闪到了那披麻的人身后,抬脚将他连人带棍棒踹到了旁边墙上。嘭!人撞墙的闷响,惊得围观者齐齐打个哆嗦,愣愣瞅着那被踢开的倒霉家伙,然后回过神来,看鬼一样看着杨三刀。那披麻的人身量可不小,跟杨三刀也不相上下,就这么被他轻轻松松一脚踢飞。 最可怕的是被踢飞的家伙撞在墙上之后,并没有立刻站起来还手,而是软软的顺着墙滑了下来,一滩烂泥似的滚在了地上,然后就趴在那里不动了。 跟客栈伙计们纠缠的另外几个一看此景,丢下伙计蜂拥而上围住了杨三刀。 “你是谁!” “敢动我们兄弟,活腻歪了?” 几条大棒子指着杨三刀,那些人全都直眉瞪眼的。周围都静了下来,伙计们也都不上前了,全都看着杨三刀。 杨三刀呸了一口吐沫在地上,鼻孔里出气:“废话什么,要打就上来,看爷爷一个一个把你们都踢飞。” 那几个人却都不动,只管恶狠狠举棒盯着他。“赶紧给我们道歉赔礼,不然一棍子打死你了事!”“棍棒不长眼,你快服个软,兄弟们就留你一条命。” 杨三刀歪了歪脖子,“几个小兔崽子,爷爷我行走江湖的时候你们还吃奶呢,跟我横?” 几人捏紧棍子喊:“还嘴硬!” 杨三刀冷哼一声,待要接着骂几句,那边崔吉突然说道:“能动手解决的事,吵个什么。” 此时街面上是安静的,行人大多聚集在这里看热闹,又被杨三刀那一脚吓得不敢吱声叫好,崔吉这声音不高的一句话恰好被大家都听在耳中。大家不禁一愣,纷纷将目光从杨三刀身上移开,转头来看崔吉。 崔吉根本不管别人怎样,自顾自说完,走上前去一脚一个,如法炮制,将围着杨三刀的几个家伙全都踹到一边,跟先前撞墙的那个滚在一起。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的无法形容,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砰砰砰几声闷响之后,立着的家伙全都横在了地上。 “……”不禁围观者俱都震惊,连杨三刀都瞪了眼,有些畏惧的看了看崔吉,摸摸脑袋嘟囔:“这不是想跟几个兔崽子玩玩么,兄弟不给机会。” 崔吉做完这一切,就像是没事人一样,又走回了如瑾身边站着,面无表情。何刚看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离他远些。 “凌先生,可有伤着?”如瑾见识过崔吉更恐怖的手段,此时见他踢人不觉得怎样,赶紧上前询问凌慎之。 凌慎之目光在崔吉身上停驻一瞬,从店中走出来迎了如瑾,“我没事,方才伙计替我挡住了。” 如瑾朝那几个伙计点头:“多谢你们帮助凌先生。” 快嘴伙计还没从崔吉造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张着大嘴在那里发愣,还是店里头掌柜的跑出来赔笑:“凌先生是客人,咱们怎么能让他受委屈,何况这些日子还多得他照顾开方。”他这笑意太假了,显然是被崔吉吓的,帮人的心却不知有几分真。 如瑾不去理会他,只看着趴在地上哼哼的那几个披麻戴孝的人,“他们是什么人,为何要找先生的麻烦?” 见着这边说上了话,围观的人都朝凌慎之和如瑾身上瞟,杨三刀虎着脸从地上捡起一根棒子,“都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再看别怪我不客气!” 路人们哪里敢再停留,纷纷被他驱散了继续走路,偶尔有些好奇心太重的则是走到附近的铺子里,一边装作买东西一边往这边瞟。 凌慎之仔细看了看那几个人,仍是感到疑惑:“我不清楚。” 崔吉在旁边站着不言语,忽然快步朝前走了出去,走到几丈外的时候,伸手将一个肥大的胖子从一个小瓜果摊后头拎了出来,拖到客栈跟前,撒手摔到地上。 “哎唷疼死我了……哎唷……”胖子落地时撞到了额头,呲牙咧嘴的叫唤。 如瑾诧异看向崔吉,崔吉只道:“这人鬼鬼祟祟。” 凌慎之眼神微变,朝前几步走到那胖子脚下,“你怎么在这里?” 胖子觑着崔吉,连滚带爬从地上站起来,小声嘟囔道:“你管我呢,路过不行么?” 凌慎之指着地上几个披麻戴孝的,一贯温和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凉气,“他们是你安排的么,我与你已经没有关系,又来害我做什么?” “别血口喷人,你自己招惹的事情往我身上推?”胖子抬脚要走,崔吉伸手拎着他的衣领,将之又拎了回来。 “干、干什么,光天化日你们难道要行凶?”胖子骇怕。 如瑾站在一旁,心念一转,略略猜出了眉目,遂朝凌慎之笑笑,“这人一看就是难缠的,先生不用跟他多说什么。”如瑾看向崔吉,她笃定他一定有办法。 崔吉会意了如瑾的意思,默默将胖子放下,走到地上那几人跟前。如瑾就指着胖子问那几个人:“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地上几人蜷着身子哼哼着,“我们不认识他……不认识……” 崔吉抬脚踩在一个人脸上,简短道,“不说实话,我用力。”他那脚力,若是动真格的恐怕那人的脑袋就要不在了。虽然光天化日之下当街杀人有点荒唐,但看他的表情和眼神都是极其认真的。 那人立刻白了脸,哆哆嗦嗦的说道:“饶命饶命……我说,他他他花银子雇我们来闹事,说只要将那大夫赶出京城就行了。” “胡说!我没有!”胖子立刻叫起来。杨三刀上去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闭嘴。” 凌慎之紧抿的唇角含了薄怒,“我与你家再无关系,何必相逼,难道不许我进京了不成,这偌大京城是你家?” “先生,何必与小人计较,交给衙门的人处理罢。他们打了客栈的人,当街滋事,自有官差管的着。”如瑾从未见过凌慎之生气的样子,不忍见他如此,于是出主意。 凌慎之沉默着看了胖子一会,转身走开,朝客栈伙计道,“交给你们了,让官府来拿人。” 如瑾见事已了,告辞道:“我不便久留,先生保重。” “多谢相助。”凌慎之朝如瑾和崔吉等人作揖,目送几人远去,不再管伙计们怎样处置胖子和披麻的人,快步朝另一条街走去。 …… 池水胡同,蓝府。 许久都在外院伺候蓝泽的董姨娘回到了内院,身后跟着丫鬟石竹和新得的小露,不紧不慢往后院走着。蓝如琦坐在自己厢房的窗下,看到她进院,挥手叫丫鬟出去叫住了她。 董姨娘狐疑的走了过来,进了厢房,低声问:“姑娘怎么想起叫我来了?如今你和老太太住在一个院子里,轻易还是别找我了,老太太不喜欢小姐们和姨娘在一起。” 蓝如琦只是轻轻的笑了一下,也用极低的声音说话:“没有关系,偶尔一两次不要紧的,何况祖母如今也顾不上这些。姨娘,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太太和三姐姐那里可有把柄落着?” 董姨娘诧异,挥手遣退了跟前所有丫鬟,低声道:“姑娘为何要这么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姨娘只管告诉我有没有。”蓝如琦脸上含着微笑,莹润的眼睛里却不似往日在外人跟前那样怯懦,似有暗沉的光芒闪过。 董姨娘扶了扶发上赤金流苏簪子,那是她从小彭氏遗物里捞到的,十足十的赤金,很难得。女儿的神情和目光她俱都看在眼里,虽是并不了解为了什么,但也如实相告,“姑娘,我是没有把柄在她们那里的。就算之前有,现在也没了,都是三姑娘手段高明,作茧自缚。” “既然如此,那就好办了。”蓝如琦低低说了一句,轻轻站起身来,扶了董姨娘的手,“姨娘今日还没到太太跟前请安吧?我们一起去。” 董姨娘疑惑不解,但是看见女儿脸上不同以往的神色,心中隐隐有了一丝兴奋之意。二话没说,跟着女儿就走出了厢房。 而此时外院的书房中,面对着永安王府派来的小内侍,襄国侯蓝泽满脸震惊,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 为着抵御连续不断的头痛,他的头上紧紧勒着一条青黑色抹额,两边太阳穴上还各自贴着一片膏药,看上去十分滑稽。加上他惊怒交加的扭曲的面孔,整副样子将那前来慰问的小内侍吓了一跳。 “侯爷您这是怎么了?”内侍有些慌张,暗忖怎么自己过来问个安就把人问成了这样。 “你、你、你把刚才的话再给本侯说一遍……”蓝泽舌头不好使,磕磕绊绊地总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 小内侍莫名其妙,只得将永安王的致意又重复了一次:“听闻侯爷家中惨剧,我家王爷心中甚为不安,而且十分伤痛,特嘱奴才带了上好的人参、首乌等滋补药材前来探望。王爷说,如果侯爷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如今两家关系非浅,王爷自当更加鼎力相助。王爷还说了,等钦天监择出的日子下来,就会接贵府大小姐进府。” “再说一遍,最后一句再说一遍!”蓝泽嚷着。 小内侍不明所以,“侯爷?您这是……” “为什么要接我们家小姐进府?这是怎么回事?!”蓝泽惊疑。 小内侍诧异不已,将蓝如璇要嫁入永安王府当贵妾的事情说了一遍,问道:“侯爷您……难道不知此事?” “大小姐……贵妾……”蓝泽喃喃重复着,半晌回不过神来。他这才猛然想起那一日吕管家前来禀报的消息,原来不是戏言,原来是真的! 蓝泯竟然搭上了太子和永安王,还悄声不响的办成了这样一件大事,他却自始至终全都被蒙在鼓里,怎能不惊怒懊悔。蓝泽狠狠砸了两下脑袋,暗暗懊恼,若是身体好好的能够出门,他该是早就能知道这件事了,怎会等人家王府内侍亲口向他说。 怪不得那一天蓝泯父女三人趾高气昂的拆墙过来,怪不得东院奴仆各自脸上带喜色,原来是这样……可他竟然将人都给赶走了。蓝泽突然意识到,如果他当日不是一时冲动逼着蓝泯离开,现如今这王府的关系就有他的一份…… “侯爷您不会真不知道吧?”小内侍此时的惊疑不亚于蓝泽,万没想到慰问出这样的事来。 蓝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本侯……”他停住了,是说知道,还是说不知道?如果否认,人家追问起来,也就暴露了两边分家的消息,到时情况难料。如果说知道,难道就这么默认了东院和王府的攀亲?他咽不下这口气。 怎样才能既保住这份关系,又不让东院占了便宜呢?蓝泽心中一亮,突然想起了自己带全家上京的最初目的来。最开始不就是要给孩子们找贵门订亲,才劳师动众的离了青州么,这些日子事多他竟然给忘了,倒让蓝泯占了先。 “稍待,本侯去去就来。”蓝泽起身匆匆出了房门,将前来问安的内侍一个人晾在那里。小内侍莫名其妙,感觉这趟差事出得真是奇怪透了。 蓝泽出了书房,顾不得头疼得厉害,疾步就朝内院走。“母亲,您帮我拿个主意!”一进老太太的屋子,还在外间呢他就开始喊。 蓝老太太正在眯着养精神,猛地听见这一嗓子,着实吓了一跳,愣了一瞬才回神,眨眼间蓝泽已经进了内室。 挥手让丫鬟们全都退出去,蓝泽走到老太太跟前低声说:“永安王要在咱们家孩子里头挑一个做贵妾,您对她们比我更了解,您看是让三丫头去,还是让四丫头去?” 他没有跟老太太说蓝如璇的事情,因为在他的心里,已经把蓝如璇这个人剔除掉了,他打定了主意不会让东院蓝泯得逞。而对于自己的母亲,蓝泽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忧,怕老人家太过疼宠二儿子,虽然她刚刚不讲情面的分了家,但血浓于水,蓝泽怕母亲突生恻隐之心,所以不说实话。 蓝老太太听了他的话,半日没反应过来,隔了一会才迟疑问道:“……你说什么,永安王?难道是当今皇上的六皇子么,他为什么要在咱们家里挑妾室?” 蓝泽道:“还有哪个永安王,当然就是六皇子。与咱们通行一路,总算有点情分,我如今又是功臣,他要找小妾,在咱们家里找不是很合适吗,母亲却又问。” “真的?!”蓝老太太总算相信了,继而就是惊喜。 “是真的,母亲快给我拿个主意,王府的内侍还在外头等着呢,您说是三丫头好还是四丫头好?” 蓝老太太激动了一会才开始思考事情,沉吟道:“当然是四丫头,哪有让嫡女去给人做妾的,王府门第虽然高,但咱们也不是平头百姓,太祖爷亲封的侯爵。你还问个什么,不要丢了侯府的脸。” 蓝泽迟疑:“正是这个让儿子踌躇不定。虽然是四丫头身份合适,可她那性子……半日挤不出一句话的人,去了王府恐怕很难让王爷称心满意。而且永安王爷是个雅人,素来喜欢诗书琴棋,四丫头在这上头又不出挑,倒是三丫头才学不错,样貌也强些。” “你这是什么话呢,我看四丫头那孩子不错,三丫头性子不好,去了王府若是不管不顾惹了祸出来,还不如四丫头安安静静的妥当。” “这倒也是……”蓝泽想起如瑾拎刀子的事情,心中越发不舒服。 还没商量出个结果来,却听外头小丫头匆匆来报,也跟蓝泽似的刚进外间就嚷:“老太太,听说三姑娘不见了!” 吉祥在外间呵斥,“冒冒失失的做什么,有你这样回话的么?还不退下,别吵了老太太和侯爷说话。” 蓝泽已经接了腔:“什么叫‘不见了’?好好说话!” 蓝老太太道:“吉祥,让她进来。” 小丫头匆匆跑进了内室,一脸惊讶的回禀:“老太太,侯爷,方才奴婢路过后院,听见太太在那里着急呢,董姨娘还要打碧桃,让她交待三姑娘到底去了哪里。” 蓝泽皱起眉头:“说清楚点,回个事情都说不明白。” 蓝老太太那里听出味来了,“你是说,三姑娘不在家里,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连你们太太都找不着她?” “是。” 吉祥听见是如瑾的事情,赶紧走进来笑道:“许是三姑娘去外院或东院串门了,老太太别着急。” “我刚从外院过来,哪里见着她了。”蓝泽感到一阵头疼。 小丫头也说:“已经打发人去东院找过了,三姑娘不在那边。” “混账,怎么满院子就找不着人了,还能去哪里?好好找去,多大点事也来烦人。”蓝泽呵斥。 小丫头忙道:“不是不是,三姑娘好像是偷偷出府去了。” “什么?”蓝泽一听立刻拧起了眉头,“我去看看!”说着匆匆走去后院。 后院里,院中丫鬟婆子都有些惊惶之色,各个朝秦氏正房里张望,一见蓝泽进来,赶紧纷纷散去。蓝泽直接冲进了秦氏房里,一进屋,看见贺姨娘、董姨娘连着四姑娘蓝如琦都在场。 “怎么回事,三丫头出府了?”蓝泽带着怒气看向秦氏。 董姨娘怯声道:“似乎是的,碧桃那丫头躺在她床上装样呢,不到跟前细看,大家都还以为是三姑娘躺在那里。真是急死人了,三姑娘堂堂侯府嫡出小姐,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她刻意强调了“嫡出”二字。 ------题外话------ rrena4270,zhuwenrourou,fxzhx,18605102947,想减肥的胖鱼,秋水无痕ping,指尖的忧伤,lbook,tianroyouqing,lianzhimin,玉特菜……感谢各位的热情,圣诞节快乐。 今天状态不好,可能是前几天两更太累了,今天没有思路,抱歉,我会尽快调整加快剧情节奏。 早晨看见一条很不好的新闻,又有人为了自己的怨恨报复社会,拿无辜者给自己陪葬,不幸的是事情发生在我熟悉的地方,看着图片里狼藉的场景很难过。不禁想了许多,包括这个文。复仇重生的题材,怎样去体会主人公心态,而不是单纯的报复、仇恨、人挡杀人、心狠手辣,我想我需要更慎重一些。大家是怎么看待复仇这件事的? 107 青楼逃女 孙妈妈站在秦氏身旁,闻言抬眼瞄了董姨娘一眼,因着蓝泽在场,没有说什么。秦氏脸色不好,本就已经带着焦急和担忧,见着蓝泽来了更是急怒。 蓝泽听了董姨娘的话,将目光落在跪在地上的碧桃身上,沉着脸问:“怎么回事,三丫头去哪里了,你老老实实交待清楚。” 碧桃已经是脸色煞白,“……奴婢不、不知道。” “你整日跟着三姑娘怎会不知道?”董姨娘先开口质问,一脸急痛,仿佛失踪的是她亲生女儿,“你快说,不要让侯爷和太太着急,不然将你打死也不为过。” “里里外外都找过了吗?”蓝泽喝问。 “找过了,哪里都没有,碧桃躺在姑娘床上装扮侯小姐呢,可不是这奴才将姑娘藏哪去了吧?” 蓝泽气得浑身发抖,闺阁小姐擅自出府是败坏门风的大事,若是传出去,襄国侯府就将沦为天下人的笑柄。“竟敢如此!竟敢如此!”蓝泽一发怒,头疼得更加厉害了,捂着额头瘫坐在椅子上,“自幼让她读着书长大的,圣贤道理竟都读到了狗肚子去,成何体统!你快说,不说直接拉出去打死,还有其他婢子,跟着三丫头的都打死了事!” 秦氏靠坐在床边,自从听了如瑾出门的消息就心惊胆战,担心女儿出事,此时被蓝泽这么一通大喝震得耳朵发麻,皱眉道:“发火有什么用,打死人就能将瑾儿找回来么,快想办法是正经,赶紧撒出人去找。” “胡闹,那不是满城里都知道我们家跑了小姐!”蓝泽立刻瞪眼。 “女儿重要还是体面重要?才闹了刺客,她若是有什么事……” 秦氏越想越担心,盯着碧桃焦急的问:“你快说啊,姑娘到底去哪里了,你别不知道轻重。” 碧桃眼见秦氏脸色越来越苍白,似乎不好,连忙解释:“太太别着急,姑娘没事的……” 话未说完,董姨娘立刻接口说:“看,这婢子果然知道底细,刚才还死硬着不说。” 蓝泽便道:“拉出去打,看看她的嘴硬还是板子硬!” 碧桃狠瞪了董姨娘一眼,余光扫到四姑娘蓝如琦默默站在一旁,沉静着不说话,碧桃不禁恨得咬牙,这事显然就是蓝如琦说出去的,如今她却在这里装若无其事。 “侯爷息怒!侯爷,奴婢的确不知道姑娘去哪了,但四姑娘一定知道!”碧桃一横心,将蓝如琦拖下了水,“当时是四姑娘瞅着三姑娘出府的,还替三姑娘掩饰蒙骗东院大姑娘,您若是不信可以去东院问问,大姑娘一定明白。” 一句话将屋中众人说得俱都吃惊,董姨娘道:“这婢子血口喷人,胡乱栽赃,四姑娘素日安分守己,怎会做这种事。” “可是真的?”秦氏和蓝泽同时看住蓝如琦问。秦氏是着急,蓝泽则是惊疑。 蓝如琦神色倒未见怎么变化,依旧垂着眼睛静静而立,不肯答话。碧桃道:“是不是真的,去问大姑娘就知道。三姑娘刚走时差点被大姑娘撞见,就是四姑娘遮掩的。” “你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当时为什么不拦着,现在却污蔑起四姑娘来。侯爷,您可别信这婢子的胡言乱语。”董姨娘含泪央告,一面偷眼去跟蓝如琦努嘴,让她赶紧辩解几句。 不想蓝如琦依旧不言语,盆景似的杵着,急得董姨娘直想帮她把嘴扳开。 碧桃申辩说:“姨娘您别问奴婢,主子们的事情奴婢哪能插上手,四姑娘当时说了,要是奴婢把事情说出去就赶奴婢出府,还让奴婢躺在床上装。是以三姑娘到底为什么出去的,奴婢一点不知情。” 既然说了一句谎,碧桃索性就说到底了,总之已经事发,能拖延一会是一会,死也得拉上蓝如琦垫背,谁让这四姑娘方才装模作样戳破了她的伪装,惹得大家都闹起来。 蓝泽怒视蓝如琦:“她说的可是真的?” “侯爷,怎会……” “住口!”蓝泽打断董姨娘,只看着蓝如琦。 蓝如琦还是不言语,对此并不做任何否认和辩解,似是默认了,将蓝泽气得火冒三丈:“好啊,你们一个一个的都主意大了!真是,真是……”他从椅上站起来走了两圈,实在是气急了,最后转向秦氏,“都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辱我家门,辱我家门!我看你比张氏强不了多少,合该将你也休了才是!” 他一时气得口不择言,秦氏靠在床头,只是虚弱冷笑了一声,“那么侯爷就休了我。”对于这个丈夫,她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扶了孙妈妈的手下地,直朝蓝如琦走过去,问道,“你三姐姐到底去哪里了,你若是知道就说出来,别让人着急,我好快点去找。如今家里不太平,又闹刺客,我平日待你虽不似亲生女儿,但也不曾薄待了你,若是你还念着我是你嫡母,就答我一次。” 蓝如琦轻轻抬眼看看秦氏,终于是开了口,“为着不让母亲担忧,那么我就说了?” 碧桃一惊,那边蓝泽吼道:“快说!” 蓝如琦看也没看他,嘴角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眼睛亮似启明之星,慢慢朝秦氏说:“三姐姐她,去看凌慎之了。至于去了哪里,我却也不清楚。” “什么?”这一次是蓝泽、秦氏、董姨娘三人异口同声。 蓝泽是惊怒到无以复加,董姨娘是为蓝如琦真知道底细而吃惊,而秦氏,反而稍稍放点心。她之前生怕是如瑾遭人蒙骗之类,现而今知道女儿的去向,虽然疑惑还有很多,但总算不那么提心吊胆了,忙问:“就她一个人么?” “想必还有外院的人跟着罢,碧桃拿的小厮衣服可是从外头找的,是不是,碧桃?”很快,她就反过来也将碧桃拽下水。 秦氏更是松了一口气,担心跟的人不够或不好,又去问碧桃:“是谁跟了去的?” 蓝泽想的却不是这些,而是凌慎之。“好啊,他真的不是个好东西!上次我就说不对劲,果然,果然……” 他看看秦氏,立时想起那晚保胎的事情来,只觉的这家里真是乱透了,一刻也不想在秦氏房里停留,甩了袖子就朝外走,“等我回来再收拾你们!来人啊,把门户都给本侯看好了,有人回来立刻报与本侯知道!” 本是兴冲冲回内院商量女儿进王府的事情,谁想到片刻工夫却成了这个天翻地覆的样子,蓝泽只觉事事不如意,头又疼得厉害,直想撞墙。回到老太太那里之后,只坐在床上叹气。蓝老太太知道了此事之后惊疑非常,将手里头的点心掉在了地上。 “三丫头真和……那大夫有私?”联想到青州时候的事情,老太太对自己的一切判断都产生了怀疑,一时之间也是头疼得厉害,歪倒在迎枕之上。 那边秦氏赶紧打发孙妈妈去找凌慎之,董姨娘又盯着蓝如琦低声询问,贺姨娘叫了满院子人过来嘱咐封口,乱糟糟的。蓝泽那边却又反应过来,连忙叫了几个口风严的仆役出府去找三姑娘,几个仆役却是不知道凌慎之在哪里落脚的,见蓝泽暴怒也不敢反驳,领了差事出来满街乱晃。 …… 如瑾的腿不宜再走远路,何刚生怕崔吉再背人,主动花钱找了一辆简陋小车来请如瑾坐。是买卖人拉货的人力小独轮车,给的钱多,车主也愿意载人。于是如瑾终于不用忍着腿疼勉强走路了,坐在车上,还能有精神看看市井繁华。 小车在街面上走着,抬头看看天色,已经是快到午时了。在外耽搁了一些时候,如瑾惦记着早点回去,然而街上人多,推车的一时也走不快,如瑾只能耐着性子告诉自己别着急。 转过了两条街,路上行人渐渐少了,何刚赶紧催着推车的快走。正说着,路前头突然喧哗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见迎面的路人都东倒西歪的往两边闪。“救命啊,救命——”有女子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喊着,须臾一个玫红色的影子撞过了人群,跌跌撞撞迎面跑来,再往后,几个男人紧追不舍。 她们来得突然,速度很快,推车的一时调转不过方向,那枚红色衣衫的女子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似乎没注意到如瑾所坐的小车,看看就要撞上。 推车的一着急,用力往过掰车却失了重心,差点把如瑾从车上摔下来,崔吉一伸手,稳稳将车扶住了。杨三刀两步跨到车前,举臂隔开了撞过来的女子,挡住了她的去势。 然而,这一挡虽救了如瑾未被人撞上,却将那女子拦住了。身后几个男人追的紧,眨眼间就到了眼前。 “救命!”女子惊慌失措往后躲,紧紧贴在了杨三刀身上。 一阵胭脂香气,如瑾不由仔细看了那女子两眼,虽只是背影,但苗条的身段和露出来的素净白皙的手也够让人惊艳了。追赶的几个男人围上来,凶神恶煞地瞪着女子嚷:“还往哪跑!好好的跟我们回去,免得受苦。” 说着,为首的人就伸手来抓女子。女子不由使劲往杨三刀身后躲,抓着他的衣服不放手。“救救我,救命……” 杨三刀红了脸,皱眉替她挡开了男人袭过来的手,喝问:“做什么的?” “嗨,我说你可别不长眼睛,敢管咱们的事,先摸摸自己有几个胆子!”为首的男人脸上有道疤,狰狞似爬在皮肉上的蜈蚣。 杨三刀哪里是要管人家的事,不过顺手挡一下罢了。他努力想将贴在身上的女子往外甩,但看女子身量纤弱却是不敢用力,一时甩不开。女子被人围着不能走脱,只管拽着杨三刀喊救命。 “大爷救救我,救救我,给您磕头了!他们要将我卖给老头子做玩物,求您救我啊!”女子跑的头发蓬乱,披头散发也看不清脸,只是声音听着十分凄厉。 杨三刀不过是个镖师,又不是行侠仗义的侠客,趋利避害是习惯,哪会管人家的闲事,只管皱着眉头躲避女子的纠缠。然而那几个追人的却不耐烦了,为首刀疤脸喝道:“赶紧滚开,别妨碍爷爷们办事,不然卸了你的胳膊腿!” 说着就上来拉扯那女子,正好拉到一幅袖子,手上稍微一用力,女子一条衣袖就被他拽了下来,露出大半截雪臂如藕。 “嘶——”周围都是吸气声,围观路人纷纷盯着女子的胳膊看,不乏眼神淫邪之辈,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到得此时如瑾再也看不下去,同为女子,自然知道被人围观裸处的窘迫,不禁蹙眉朝那几人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逼迫女人,不怕官府查问么。” 刀疤脸将拽来的半幅袖子团成一团,一甩手扔出去,冷哼一声,鼻孔朝天:“你又是什么人?敢管我们的事情,是不是皮痒了,爷几个给你松松筋骨?” 他后头有一个跟班呲牙咧嘴笑道:“大哥说得对,正给他松松筋骨得好。您看这小子眉清目秀的怪俊俏,想来有味道得很,哈哈哈!” 那跟班十分猥琐地看着如瑾上下打量,似要用目光将她衣衫除下。于是围观路人中也有朝如瑾注意的,见她一身青衣小帽,知道必定是谁家的小厮,有人就笑着起哄:“他家主人已经尝过了罢,这样子似乎真是不错。” 如瑾登时大怒,红云上脸,立了远山秀眉。身后崔吉缓缓上前一步,阴沉着脸看着说话的跟班,“不要过分。”随后又盯着那个起哄的路人,“磕头赔礼。” 刀疤脸被崔吉眼中的煞气惊住,赶忙回头喝斥跟班:“闭上你的臭嘴!”被崔吉命令赔礼的路人却不服气,看穿着也是鲜亮绸缎的,是个有钱的,三四十岁的样子,身后也有随从跟着。那人梗着脖子道:“怎地,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本老爷赔礼,小心揍你。” 他身后三个随从一起做出凶恶的样子瞪着崔吉:“赶紧给我们老爷道歉,不然哥哥们拳头不长眼啊。” 崔吉也没说话,两步跨到几人跟前,眨眼间给了四人一人一个巴掌,登时将几人掀翻在地,全都脸朝下趴在地上。那老爷迷迷瞪瞪抬起头来,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将旁边看热闹的弄得哄笑,原是他鼻青脸肿的成了猪头样子,鼻子里流出的血糊了一脸。 “滚。”崔吉简单说了一句,又回到如瑾身边。 如瑾朝他点头:“多谢崔恩公。” “你……你是什么东西……”那老爷似乎有点回过神来,都顾不得疼,趴在地上指着崔吉又要叫骂。 “快走快走,老爷咱惹不起这人,奴才们打不过他。”几个随从倒是机灵,爬起来抓着自己主子拖出了人群。 那位老爷一边被拖一边杀猪似的叫唤着,“蠢材!没用的东西!打不过不会报名号吗?老爷我……” “哎唷我的老爷,那明显是个不要命的主,报名头也得看人,跟他肯定不管用。”随从们连滚带爬的拽着他跑远了。 场中诸人自不会去管这跳梁小丑似的人物,刀疤脸又跟杨三刀叫起板来,嚷嚷着让他不要挡着。杨三刀本不想管闲事,奈何他们对如瑾口出污言,一时惹得他上火,将身往前一立,冷笑道:“识相的赶紧滚,不然我也是会给人卸胳膊腿的。” 如瑾从何刚手中接过衣服包裹,掏出外衫向那女子道:“过来穿上,暂时遮挡一下。” 女子见了崔吉的手段,似是终于看到了救星,立刻舍了杨三刀跑到如瑾身边,接了衣服披在身上遮挡露出的手臂,不住哭着道谢:“谢谢几位大恩大德救奴家,谢谢谢谢……如若没有几位相救,奴家只能自尽了。” “兄弟,实话告诉你,她是我们十香搂的人,一日卖身给我们,一辈子也别想逃出去,今日兄弟要是横插手这事,自己掂量好了,以后可别后悔。”刀疤脸挽了袖子,准备动手。 杨三刀眉头一皱,“十香搂?” “怕了吧,赶紧走开,爷几个饶你们一回!” 杨三刀略有迟疑,未曾立时接口,如瑾冷冷问道:“十香搂是什么东西?” 围观的路人里头不少人露出惊讶和向往的神色来,杨三刀转身低声跟如瑾说:“是一家……”看看如瑾,他有些尴尬,咳了一下才说,“是男人消遣的地方。” 如瑾脸色又红,勉强镇定着问:“他们这样嚣张,定是有倚仗的靠山?” “嗯,听说是靠着一位有头脸的官老爷,是京里数得上的地方,至于是哪位老爷咱就不知道了。” “管他多大的靠山,难道还能大过天家。”如瑾轻声低语,嗤笑了一声,“人我要留下,麻烦杨领队将他们赶开,别挡了咱们回府的路。” 杨三刀愣了一下,“这恐怕会给侯爷惹事……” “只许他给我惹事么,我偶尔给他惹一件也没什么。杨领队也说自己是侯府的人了,有侯府的名头撑腰,不用怕他们什么后台。领队能舍身救我们一家,为何要对这女子见死不救呢?”如瑾眼见刀疤脸几人骄横霸道,打定主意要管这事了。 如果说蓝泽挣下的功劳和恩赏是一无是处的坏事,如今借了这表面的虚华来救下一个女子,总算也是做了件好事。不管皇帝是不是在让蓝家挡箭,如瑾知道,表面上的风光和恩宠摆在那里,即便蓝家惹了哪位大员,又是这种事,皇帝为了面子也会给些偏袒一二。至于和十香搂背后的人结怨么,那是以后的事了,眼前她做不到见死不救。 “喂,怕了就赶紧走开,将人交出来,别闹得大家不好看。”刀疤脸见如瑾和杨三刀小声嘀咕,不耐烦地喊了一嗓子,看那情形,要不是顾忌崔吉方才的手段,似乎已经憋不住要动手了。 如瑾冷冷看他一眼:“你说得对,赶紧走开为好,别闹的大家都不好看。” “哼,还算你识相!”刀疤脸冷哼。 “我说的是你们走开。”如瑾道,“这人我们留下了,你若不高兴,只管找襄国侯府说理去。” “……谢谢几位大恩大德!”枚红色衣衫的女子跪在地上砰砰磕头。 “起来。”如瑾抬手。 刀疤脸惊疑地看着如瑾:“你、你胡说什么,什么襄国侯?” “太祖爷亲封的世袭罔替侯爵,才得了圣旨赐住京城的襄国侯蓝家,你孤陋寡闻没听过么?回去好好打听清楚了,要是还有胆子跟我们要人,只管来就是。”如瑾说完不再看他,回头叫车夫推车。 那车夫也吃了一惊,没想到贪图钱财载个人都能跟侯府沾边,一时喜不自胜,响亮应了一声就往前推车。 “侯、侯府也不能抢别人家买的人啊……你一个小厮也敢……”刀疤脸倒是没拦路,退到一边,嘴上却还不服。 “改日拿着她的卖身契到我们家来拿银子,以后她跟你们没关系。”如瑾道。 杨三刀和崔吉何刚三人护着小车,那女子跟在车边一起走,不住道谢。刀疤脸几人似乎是被吓住了,站在原地没敢拦着,任由如瑾等人离去。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如瑾坐在车上询问那女子。 女子哽咽着说道:“奴家原姓吴,在楼里名字叫竹春,今年十五。” 如瑾不由看看她的身量:“才十五,长得真高。” 女子惊魂稍定,慢慢将头发粗略拢了起来搭在胸前,终于露出面目。柳眉杏眼,雪肤桃腮,眼波流转间很是有不经意的风致,即便是蓬头垢面的样子,也掩不住原本的好底子。如瑾看了不禁微微吃惊,“你很好看。”这样的相貌,就是当年在宫里的时候,也可与许多妃嫔比肩了。 女子低了头:“因为平日不肯听话,妈妈要将奴家卖出去,刻意挑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奴家……不甘心,是以趁机逃了出来。”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赶紧解释道,“几位恩公别嫌弃奴家……奴家、奴家是清倌。” 如瑾乍听这两个字脸上又是一红,总有些不自在,不好接话。那女子看看如瑾,却是问道:“姑娘真是侯府的人么?” 姑娘?!如瑾一惊,诧然看向她。 女子带着歉意笑了一下:“都是女子,奴家看出来了,姑娘耳上还有耳洞。” “你看的倒是很细致。”如瑾没想到她惊悸之余还能注意到这个,方才遇见那么些人,可都是没有看出来什么的,只当如瑾是未长成的小厮。男孩子不大的时候声音也是尖细一些,是以如瑾说话也没让人察觉什么,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就被这女子看了出来。 女子低声问道:“姑娘是侯府什么人呢?可以收留奴家么。” “你自己怎么打算的,我一时救下你,却也不能立刻带你进府,多有不便。”如瑾是乔装出来的,本就不易,回去还不知道要怎么躲人呢,怎可带一个女子回去。 “奴家……奴家没有打算,但是在这京城里头,若是一时离开姑娘和几位恩公,那些人又会立刻盯上来的。奴家求姑娘救命……” “我现今不能带你回去。”看着快要走到池水胡同的街上,如瑾朝杨三刀道:“杨领队你能否带这位姑娘先找地方安置一下?待我回去看看机会,筹备些银钱送她去别处,既然救了她,索性救到底。” 杨三刀点头道:“这好说,问问这姑娘家在何处,我找以前镖局的兄弟送她就是,多远都不怕,只要姑娘给得起镖银。” “姑娘!”两人正商量着,那女子却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奴家没处可去了,自幼就是被家里卖出来的,哪还有家可回。离了十香搂,天下虽大奴家却再也没有安身之处,若是姑娘能收留的话,奴家做牛做马都愿意!” 她攀住独轮车的边沿哀哀求告,刚止住不久的眼泪又留了出来,一道一道划在脸上,神情凄苦。 如瑾沉吟,孤身女子在外的确无法安身,她又长得这样,很容易被人盯住掳去,若是被十香搂的人再捉回去更是不妙。可是,如瑾此时确实不能带她回去。 “那么你先在外安顿,待我找机会再安置你罢。”如瑾看向杨三刀。 杨三刀拍拍胸脯:“我去给她找个地方住,只是侯爷那里可别漏了风声,要是让他知道我掺和这件事,怕是没了护院的差事。” 如瑾失笑:“好,我总不会说起你就是,日后若真要安置她在府里,只管说是在外买的丫头。” 适才这件事从头到尾的处置上,如瑾已经看出来了,杨三刀是个心善的人,但是未免瞻前顾后的顾虑之处甚多,想是多年走镖谨慎小心惯了的缘故。 得了如瑾的保证,看看池水胡同就在不远处了,杨三刀说道:“那我就带她先去安置,你们自回府去,我随后就到。” 那女子千恩万谢的跟如瑾道了谢,这才站起身来跟杨三刀走了。崔吉却不跟杨三刀去,只跟在车后走着。眼看胡同就在跟前,如瑾道:“崔恩公先进去还是后进去?我们不能在一起走,我偷着出来,还得找机会偷着回去。” 崔吉还没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个人喊了起来:“哎呀!那是不是!” 如瑾转头去看,只见两个穿着蓝家仆役衣衫的人正朝这边张望,一个指着如瑾惊叫,另一个眯了眼睛细看。如瑾心中暗道一声不好,看这两个人的样子,难道是事发了?! “快,朝那条巷子去!”如瑾赶紧吩咐车夫,暂时避开这两人再作打算。 车夫不明所以,按着吩咐转动了车头,要朝旁边的巷子里拐,然而还没等拐进去,那边两个仆役已经跑了过来。 “何刚,你在这里做什么?”他们盯了何刚一眼,又狐疑打量如瑾。原是他们见如瑾的次数不多,印象不深,如瑾又穿成这样,他们一时不敢认。 何刚举了举手中几包点心,是路上顺脚买的,凑前两步挡在如瑾身前:“给乌鹊哥买东西去了,刚回来,你们这是要去哪办事?” 他有些紧张,让那两人更加疑心大起,有一人探头在何刚肩上看如瑾,“这是谁,穿着咱家的衣服,怎么我却没见过呢?” 如瑾低了头,另一人一拍脑袋猛然叫起来,“是,就是三姑娘,我想起来了,别废话了快告诉侯爷去,要不然又该挨骂。” 他拽了同伴转身就朝胡同里跑,如瑾心中惊悸不已,原来真是事发了,这些人竟是出来找她的。她想起出门时的蓝如琦和吕管事,难道是这两人泄密告发了她,还是碧桃那里一时没骗住人? 崔吉身子一动,上前就要去追那两人,如瑾摇头拦住了他:“不用追了,既然已经知道,也省了我再费脑子想着怎么回去。” 说完她却突然意识到不对劲,怎么崔吉像她的随从似的,处处帮着她,连她被人察觉偷跑都要替她掩饰?以崔吉和蓝家如今的关系,不管是恩人还是护院,他都没理由单独帮她才对。若说方才在街上是他在两肋插刀或者替主家保护小姐,如今却又算怎么回事。 如瑾一直隐隐觉得崔吉和杨三刀的出现十分古怪,现今更加笃定了。也不知他们到蓝家来做护院是为了什么…… 何刚十分焦急:“姑娘,怎么办?侯爷恐怕会大发雷霆。” “我护着你就是,你为我办事,总不会让你因我受罪。”如瑾抬脚下了车,打发独轮车夫走了,然后自己慢慢朝着胡同走去。 何刚皱眉道:“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既然帮了姑娘出府,就已经考虑到了这个后果,怎样我都是不怕的,只是姑娘怎么办,侯爷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姑娘的。” 经过了最初的惊悸之后,到了现在,如瑾反而不怕了,心情十分镇定。“何刚,我是没关系的,之前已经和父亲翻过脸,他又能将我怎样,左右不过一条命而已。”如瑾转头看看愁眉不展的仆役,轻声说道,“只是连累了你。你放心,我不会任由父亲处置你。” “姑娘!”何刚脸色有些泛红,似是恼怒了,“不瞒姑娘说,进府之前我也是读过书的人,知道黑白是非,有一杆秤在心里。姑娘说这样的话岂不是轻视了我,拿我何刚当那种胆小怕事的窝囊废么?” 他这样一说如瑾倒是有了兴趣,便问,“你心里的秤是什么,能不能说给我听听。帮着闺阁小姐往家外跑,似乎不是读过圣贤书的人该做的事。” 何刚道:“碧桃姑娘将三姑娘要出去的缘故都告诉我了,我感佩姑娘的见识,更佩服姑娘的勇气,这样的忙我愿意帮。至于圣贤书,文字都是一样的,读完了是要死守教条还是灵活拿捏,各凭各人的本心罢了,总之我做这事既对得起自己,也对得起先贤。” “怪不得你当日肯给大姑娘没脸,我明白了。”如瑾点头。她打听过何刚的底细,知道他是几年前才投了卖身契进侯府的,本是账房那边的人看他识字,叫他过去听差当帮手,后来没多久就被赶了出来,只在府里做杂役,经常干重活累活。这其中有什么缘故,虽不知道细节如瑾也能猜出一二眉目,账房有很多猫腻在里头,凭何刚这样的性子,想是在里头做不长远的,被人当了碍手碍脚的阻碍踢出来实属正常。 说话间,蓝家的正门已经到了。门房谨小慎微地开了门,如瑾走上台阶,迎面就见父亲蓝泽背着手站在房门口,一脸铁青,胡子微微的抖着。 如瑾没有理他,接了何刚手中的衣服包裹,慢慢沿着墙根走向后院的方向。 “站住!”眼看着她就要走到后门的夹道那边了,蓝泽忍不住一声喝骂。 如瑾便停了脚步,抬头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既然已经被他发现,她没有什么好解释的。 “……无耻。”眼见着女儿一脸平静,十分坦然,蓝泽怒腾腾的火气就朝头上窜,脑袋更疼了。 院子里是有仆役在的,虽然不敢明目张胆往这里看,但都在偷偷窥探,蓝泽扫了一圈,强忍着压住了火气。他吩咐下人出去找女儿都是偷偷的不敢声张,此时自然更不能喊起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如瑾穿着小厮的衣服,不管大家认不认得出来,他只当认不出来就是了。 “跟本侯进来!”蓝泽甩着袖子往书房里走。 如瑾不打算理他,见他要走,自己便又慢慢朝后院里挪。腿上的疼痛很难受,她想回去抹些药膏歇一下,至于蓝泽会发什么样的火,要给她什么样的处置,随后再说便是,她大概也能猜得出来。而且既然事发,她惦记着母亲,怕母亲不能承受,想早点回去看看。 “你、你你没听见本侯说话嘛!”蓝泽见如瑾对他不理不睬的,更加恼火,转头看见了何刚,喝道,“你也进来!”然后才看见静静站在一边的崔吉,蓝泽愣了一下,随后勉强放缓了语气说道:“杨领队没有来么?你先稍待,等本侯处理完事情再安排你们。” 崔吉根本就没看他,话也不答一句。蓝泽待要发火,想着昨日毕竟被人家救过,没拉下脸,又朝向如瑾去了:“过来。” 如瑾已经走进夹道去了,气得蓝泽蹭蹭两步追过去,“你这个……”他真是气急了,扬起手就朝如瑾脸上打。 如瑾知道他的脾气,早就防着,立时侧身避开,让他落了个空。 “你……” 蓝泽待要再打,如瑾轻声道:“您要是不想在外院里喊起来,跟我去内院处置岂不是好。” 一句提醒了蓝泽,他重重哼了一声,将举起的手放了下去。“回去跟你算账!”他踹开门朝内院去了,如瑾自己扶着墙,慢慢往回挪。 秦氏听了如瑾回来的消息,正带了人等在内院门口,蓝泽进门的时候她没理,一见如瑾进来,她焦急迎了上去,立时看见如瑾走路十分不便,急道:“你怎么就敢出去,腿上肿成那个样子,怎好走路啊!你有没有事,在外头可遇见坏人没有?” “母亲别担心,我好好的回来了,您怎样?” 孙妈妈忙道:“太太身子没事,就是着急着姑娘。” 蓝泽在一旁不耐烦道:“进屋说话去。” 正房门响,老太太从屋里走到了门口,沉着脸朝如瑾看着,慢慢说道:“去把衣服换了,然后来我这里。” 秦氏与孙妈妈脸上都露出惊骇和担忧,如瑾朝母亲摇了摇头:“没事,我先回去。” 秦氏亲自扶了女儿回到后院,让丫鬟找出衣服来,支开身边人焦虑不已地问道:“四丫头说你去找凌慎之了,可是真的么?” 果然是蓝如琦。可叹她当时保证的好,说什么不会让人知道,却原来是待她走后证据确凿了才拆穿,如瑾不禁佩服这位四妹的心思。 看着母亲有些苍白的脸,如瑾心中不忍,却也只得直言相告:“是,我是去找他了。” “你……”秦氏震惊。 “母亲,我不是与他怎样,是找他去打听事情了。”如瑾知道母亲就要误会,赶紧解释道,“他在外头容易打听消息,家里又有人在宫里,能探听朝堂上的事情,家中连番有血腥,父亲那里又无知无觉的,我只得自己找人帮忙。” “那也不能自己出府,找谁去问一句不行!”秦氏对女儿出府的事十分焦虑,虽是心疼女儿操心筹谋,但闺阁女子私自出门伤了清誉,以后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家里谁能托付呢,谁又知道朝堂事的轻重。”如瑾略略跟母亲解释了几句,换上衣服,将腿上抹了药膏。秦氏看着女儿的腿又是垂泪。 “怎地还不妥当?敢私自出门,不敢出来见我么!”蓝泽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原是他等不及,自己跑过来了。倒是算他还没糊涂透顶,念着女儿为换衣服进来,没好进内室。 如瑾放了裙子,从床上站起来,缓缓道:“既然做了,我自然是不怕被父亲知道。祖母和父亲要审,我这就来。” ------题外话------ 感谢张海燕413382338,wangshaofang,a13777081886三位送票。 大家都想念王爷了是么,莫急,这就开门放他溜一圈 108 姐妹同心 “瑾儿……”秦氏不由也随着女儿站了起来,脸上满是惊惶与担忧。 蓝泽暴跳如雷且不必提,连蓝老太太也动怒有惩治如瑾之意,秦氏怎能不急。就算再怎么责怪女儿私自出门的莽撞举止,她首先放在心头的还是女儿的安危。蓝泽是何等的脾气,对待家里几个丫头是如何的态度,从五姑娘蓝如琳身上就能窥知一二,而现今如瑾犯下的可是比蓝如琳更为犯忌的事情。至于蓝老太太,多年积威,近日又颇为强硬的重掌了家事,秦氏更是心中没谱。 如瑾朝秦氏轻轻摇了摇头:“母亲不必担心。” “我怎能不担心,你父亲……” “母亲,且别说这个,您先告诉女儿碧桃哪里去了?”如瑾低声询问。她出府的事情暴露的话,首当其中被责骂的就该是躺在床上装样的碧桃。 秦氏叹气道:“在下人房里关着呢,连带着你屋里头的人都关在一起了,是你祖母下的令。我看,若不是我怀着身子让她们有顾忌,你父亲也要把我跟前的人都拴了才解气。” “可挨打了?” “没有。” 那就好。如瑾松了一口气,关着并没什么,事后放出来就是,只要别挨了责打留下伤处。 母女两个窃窃私语的时候,外间里又传来蓝泽的喝骂,“怎地还不出来?!” “父亲急什么,要打要骂您先想好了主意,女儿又跑不了。” 如瑾轻飘飘一句答言,让蓝泽又是发火,“混账!不知羞耻!” 秦氏听见蓝泽的喊叫,眼中有了嘲讽和绝望的情绪。她握住女儿的手,脸上带了决然的神色:“走,母亲陪你过去,看看你父亲和你祖母到底要如何处置。他们要是不饶你,母亲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他们伤你分毫。你苦心为家里筹谋,岂有让他们惩罚的道理。” 高门大户讲的是体面,闺阁女子倘若做出了伤风败俗之事,当家人为了留存阖府脸面,暗中将不肖女处置了也是有的。秦氏方才一直惴惴不安的,一是担心如瑾在外出事,二来也是担心蓝泽和老太太责罚。可担心归担心,如今女儿毫发无损的回来了,秦氏便是一心都为如瑾考虑。 她扶着如瑾朝外走,如瑾却道:“母亲且慢,当时事发是怎样的情形,碧桃是怎么说的,您学给女儿听听,女儿也好想说辞。” 秦氏侧耳听着外间蓝泽的动静,赶紧低声将前后事情简略说了一次,蓝如琦是怎么说的,碧桃又是怎么说的,全都告诉了如瑾。对口供是要没有纰漏的,秦氏知道轻重。 如瑾认真听了,稍微思虑一瞬,最终嘴角翘了一下,“碧桃这丫头还会栽赃,拖人下水。” “瑾儿,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且先别管碧桃如何,若是你被责罚了,她也得不了好……” “母亲别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如瑾反手扶住了母亲,“一会咱们咬定了不是去看凌先生的,您别松口就是。” 秦氏皱眉:“不承认又有何用,你须知道……” “好了,您别急,有着身子呢,心态平和些,总之女儿可保自己无虞就是。”如瑾扶着母亲慢慢挪到了内室门口,掀开轻软光滑的菊纹锦帘,朝外间脸色铁青的蓝泽瞧了一眼,“咱们该过去了,别让父亲和祖母等得太久。” 秦氏对女儿不急不躁的态度疑惑不解,虽是如瑾一脸平静,她却心中忐忑之极,紧紧握了女儿的手,面上决绝之色更甚。如瑾知道母亲的担忧和决心,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以示安慰。 蓝泽朝着母女两个冷冷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商量什么搪塞推诿的说辞呢,本侯告诉你们,今日之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辱没我蓝家清誉的不肖之女,本侯定不能饶恕!” “父亲何必乱动肝火?尚在病中,岂不伤身。”如瑾扶了秦氏朝外走,面对蓝泽的暴怒,她只是语气冷淡说了一句,似乎颇不以为意,让蓝泽更是胸中憋闷。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父亲!”蓝泽上前两步,指着如瑾喝问。 秦氏挡在了女儿身前,“侯爷,老太太那里等着呢,有什么话过去再说不迟。侯爷若真要在这里耍威风,妾身也要问问侯爷,刺客来时侯爷对女儿见死不救,眼里是否有女儿在呢?” “你……”蓝泽一口气憋在胸口,被揭了尴尬处脸上挂不住,恼羞成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们两个……哼!” 他甩袖子急冲冲朝前院走去了,片刻不见。院中丫鬟婆子们各都战战兢兢,垂着脑袋贴墙根站着,生怕主子们发火迁怒于自身。 秦氏冷冷盯着蓝泽远去的背影,最终别开了眼睛,自嘲地笑了一声,“有其母必有其女,我真庆幸瑾儿你不像他。” 秋日午时阳光晴好,天空碧蓝如洗,澄澈通透如同最上等的翡翠。如瑾站在屋门口抬头看了看万里高天,缓缓的,无声吐了一口气。 她和秦氏在意的东西不一样,她不怕父亲的怒火,也不为他的喝骂而生气伤心。她所在意的,是方才父亲那一瞬间的尴尬神情。 如果方才秦氏语带嘲讽的时候,面对见死不救的指责,蓝泽能有一丝困惑的神情在脸上,如瑾也不会感到心中发凉。而偏偏,她看见了父亲的尴尬和羞恼,便也在那一瞬间明白了,父亲是知道他自己做了什么的。 原来,当假扮道士的刺客挥剑砍来的时候,他并非不知道女儿就要命丧剑下,却还是自己跑进了内室,并且躲在里头一直到事情平息。如瑾暗笑自己还曾为他找过没有看见的理由,而方才他那尴尬和羞恼,也帮着她将这理由推翻了。 “母亲,我们过去吧。”如瑾轻轻扶了秦氏,举步走出门外。 京城的秋日素有秋老虎之说,早晚寒凉,午间却是热的。日头高高悬在天空上,明亮刺目,热辣辣得洒照下来,如瑾却一点都不感觉烤的慌,手脚反而有些发冷。 “瑾儿,别怕,母亲总会护着你。”秦氏感觉到了女儿指尖的凉意,合了双手,将女儿的手掌俱都笼住。 指尖上渐渐有了温度,如瑾侧过头,朝母亲笑了一笑。 前院与后院不过短短几十步的距离,母女两个走得不快,却也片刻就到了。前院的仆婢们也与后院的一样,屏气敛声,各自谨小慎微的侍立做事。再次遭了血光,又遇上主家发怒,这些底下人也都是十分不好过。 贺姨娘正在老太太正房外头站着,见了秦氏两人过来,朝屋里使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老太太和侯爷都发怒了,刚才侯爷叫了四姑娘过去,董姨娘也跟着呢。” 秦氏点点头,携了女儿的手,慢慢走近屋中。贺姨娘身份低微,事情不涉及她,轻易进不得老太太的屋子,只能留在门外候着。如瑾见她面有担忧之色,感激地冲她笑了一笑。这家里跟她们母女贴心的人不多,贺姨娘如此已是十分难得。 如瑾随着母亲进了屋,外间里小丫鬟们都被遣退了,吉祥亲自在内室门口掀帘子,神色凝重。气氛是沉闷的,未曾走进内室,如瑾已经感觉到了祖母和父亲暗沉沉压过来的怒火。秦氏握着女儿的手又紧了几分。 “跪下。”甫一进门,端坐在床上的蓝老太太已经沉着脸开了口。 蓝如琦已经跪在了屋地当中,浅藕色的裙裾铺开在打磨平整的青砖上,似是芙蕖铺开的柔瓣。如瑾母女走进来,她也未曾向后看过一眼,只静静的跪着。 蓝泽坐在老太太下首的弹花锦椅上,脸色依旧是青得难看。他的身后是瑟瑟侍立的董姨娘,本是看着蓝如琦担忧心疼的,等到如瑾进来,就给了如瑾一个锐利的眼锋。 “婆婆,您老人家先别动气,瑾儿她刚回来,听她说说原委再处置不迟。”秦氏自然不会让女儿跪下的。进屋闻听婆婆发怒,率先开口。 “你住口。”蓝泽阴沉着脸看向秦氏。 如瑾扶了母亲到一旁的椅子上让她坐,转头才去看祖母和父亲带怒的模样。“祖母,孙女私自出门是不假,但您且先别生气,容孙女禀告一二。” “说。”蓝老太太虽是含怒,总算比蓝泽沉稳一些。 “请董姨娘和四妹先出去,孙女要说的事情,家中越少人知道越好。” “这怎可?三姑娘莫非是要背着四姑娘……把事情全往她身上推么?”董姨娘站在蓝泽身后低声开口,当着老太太的面,她不敢说的太张扬,依旧是往日怯懦的样子,意思却也逮到了。 老太太瞄了一眼董姨娘:“你出去。”却没有往出赶蓝如琦。 “侯爷……”董姨娘弱弱看蓝泽。 “出去!”老太太最看不得妾室在儿子跟前使动作,先皱了眉。 董姨娘不敢再辩驳什么,朝着蓝如琦使了一个眼色让她警醒,自己挨挨蹭蹭的出去了。蓝泽冷冷哼了一声朝如瑾道:“这下你该说了吧!还要怎样?” 如瑾却只是摇头,仍道:“四妹也出去才是,我要说的事情不能让她知道。” “混账!”蓝泽一掌拍在案几上,“分明是托赖之词,这事你们姐妹两个谁都别想撇清关系,偷出府门的是你,再怎样你妹子也只是从犯!” 面对蓝泽的怒火,秦氏皱着眉头,疑惑看着女儿。蓝老太太面沉如水,显然和儿子想的一样。倒是蓝如琦依旧静静跪着,也不争辩什么,似乎不怕如瑾朝她身上推诿似的。 如瑾头上未着钗环,只用一支鱼莲纹的檀木簪子挽了青丝而已,素淡如水。任是被祖母和父亲用怎样含怒的眼睛看着,她也没有惊惶紧张之色,反而淡淡一笑,眉目之间似笼着月初时天边升起的新弦之清华。 “父亲,事情未得分明,您却已然给女儿定罪了么,什么主犯从犯,像是女儿犯了多大罪过似的。女儿若想撇清,自有千万种法子,至于故意将四妹遣出去再往她身上泼脏水么,岂不是蠢笨到家了。” “你还要顶罪抵赖?闺阁女子私自逃出家门难道不是天大的罪过!”蓝泽喝问。 如瑾缓缓走到蓝如琦身边,伸手搀她:“四妹,你也别跪着了,此番你帮我遮掩出府,做姐姐的自不会让你替我受罚。”既然蓝如琦要掺和进来揭发搅闹,和碧桃想的一样,如瑾也就顺势将她拖入水中了,当时有人证在场,蓝如琦却也抵赖不掉。 听了如瑾的话,蓝如琦并没有站起来,抬头望着如瑾,只道:“多谢三姐,能帮你与凌先生见上一面,妹妹无悔,甘愿受罚。” “混账,混账,都是不肖子孙!”蓝泽闻言火冒三丈,头上一阵钻心疼痛,捂着脑袋歪靠在椅背上。 蓝老太太皱眉看了儿子一眼:“沉稳着些,身子不好还不知道压火气,堂堂的侯爷怎能喜怒全都摆在脸上。”责备完了终是心疼儿子,又问,“要紧么,去吃了药躺一会?” “没事,先处置了这两个悖逆的丫头再说。”蓝泽紧闭着眼睛将头靠在椅背上,摆了摆手,脸色十分痛苦。 如瑾对祖母和父亲的言语充耳未闻,只微微眯起了眼睛,认真看着一脸休戚与共之色的蓝如琦。她一直觉得这个四妹让人不安,太静了,静的像是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的蛇,虽然看上去安然无害,却是冷不丁就要出来咬人的。 如今,终于耐不住了么? “四妹,多谢你的帮衬。”如瑾淡淡道。 蓝如琦扬起脸,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姐妹同心,祖母和父亲若要惩罚,一起罚了我们便是,出府见人的虽然是姐姐,但我做了什么也绝不推诿。我们既然做下这事,敢做就敢认。” 语出铿锵,掷地有声,真不像是一贯胆小怯弱的她能够说出来的,实在让人刮目相看。 如瑾慢慢眨了眨眼睛,“四妹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绝不撇下三姐姐一个人就是。”蓝如琦跪得笔直,口中言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惯常只在书卷上看到的句子,今晨听得姐姐从口里说出来,妹妹才知这两句话有何等分量。姐姐既然肯为了凌先生乔装出府,情意可动天地,我又怎会为了自己安危而置姐姐于不顾。姐姐只需知道,这世上的情意除了两心相悦,却也有姐妹情深的。” 蟾宫桂色的两耳三足双层银香炉,镂空雕纹中袅袅透出轻薄的烟雾,一缕又一缕,升到半空便都消散不见了,唯有八宝栴檀的气息遗留下来,充斥在屋中每一个角落,钻进口鼻,染了衣裾。 “韧如丝,无转移。”如瑾低低重复着蓝如琦吟诵的诗句,吸一口辛香绵和的旃檀气味,唇角略向上翘了一翘,“四妹这诗用得真是恰到好处。” 简简单单几句话,已将她与凌慎之的私情描绘得淋漓尽致。 “四丫头你怎地满口胡言?”秦氏急得从椅上站了起来,“你三姐姐是什么人,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小小年纪,你跟谁学的这样居心叵测?” “你给本侯闭嘴!”蓝泽揉着脑袋,仍是不忘厉声呵斥。 蓝老太太眸光渐渐紧缩,惯常穿的宝蓝暗团福纹褙子本是端稳贵气,此时却映得她脸上笼了青黑色。“好,你们做的好事,想不到我蓝家竟然还有如此铁骨铮铮的子孙,真是可喜可贺!” 如瑾朝母亲摇了摇头,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您不用着急,只是四妹一面之词,祖母和父亲想必还想听听我的。” “你还有何话说?”蓝老太太锐利的目光盯住如瑾。 如瑾瞥一眼蓝如琦,抬头道:“既然四妹不肯出去,那么也只得让她听了,事后祖母和父亲想办法让她守口如瓶就是。您二位不必发怒,我这就把出府的事情说与大家知道,听了我的话,祖母和父亲若还想惩罚,那么我也无话可说了。” “说,你说,本侯听听你还有什么花言巧语,还要怎么遮掩你德行有亏的丑事!”蓝泽哼道。他对女儿用了“本侯”的字眼,已是拿如瑾当外人看了。 如瑾看向他,婉声道:“只问父亲一句话,您可有得罪首辅王大人?” “什么?”蓝泽顾不得头疼,立刻张开了眼睛,挺直了身子。 “女儿问您是否得罪过首辅大人,乃至他对您颇多微词,很是不满。”如瑾一字一句说得清楚。 蓝泽眉头拧了起来:“你说的都是什么?说你出府的事情,怎地扯到王首辅身上了?”他脸上都是震惊。为着女儿突然一反常态的提起朝臣,也为着首辅不满的消息,惊疑不定。 “女儿出府,正是与此有关,所以说起原委来才要董姨娘和四妹回避,朝堂上暗地里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想必父亲是明白的。”如瑾低眸斜睨蓝如琦,“至于四妹口中所说的什么蒲苇磐石的,女儿一点也不明白,待得事后父亲仔细盘问她就是了。” 蓝如琦视死如归的神情微有变化,幽幽看向如瑾。 ------题外话------ 109 半真半假 如瑾冷眼与之对视,只知内宅阴私算计的人,听到朝堂之事想必会十分惊讶的罢。这口口声声情深同心的妹妹费心栽赃于她,给她安了一死不能脱其咎的罪名,却不知这世上本有比后院倾轧更大的事,可以被她轻松拿来解围。 费尽心机,不过作茧自缚,待得事了之时看你怎样同父亲解释。如瑾安然而立,等着蓝泽开口。 果然蓝泽是耐不住的,立时发问:“你出府和首辅有何关系,不要满口胡言,以为光凭你几句危言耸听的话本侯就能饶恕你?” “女儿一个足不出户,整日守在深闺里的姑娘家,又怎会知道当朝首辅大人的事情?若是莫大的功业便罢了,自然会天下皆知,可首辅私下里对父亲表示的不满女儿却知道,父亲不觉得奇怪么,还会以为女儿是胡言脱罪么。”如瑾无有怯意,侃侃而言。 “我不知道首辅大人如何,只是三姐姐……”蓝如琦低低开口,“你既然说是首辅私下的不满,是否也是杜撰的子虚乌有,总之父亲又不能亲自去质问人家。” 蓝泽本是惊疑不定,听了蓝如琦的话,对如瑾言语的半分信任也被打消,拧眉道:“你如何证明不是胡言乱语?若是为了脱罪而胡乱挑拨本侯和首辅,真是大逆不道。” 蓝老太太道:“内宅女子不得妄议外间事,你小小年纪竟敢拿朝臣们说事,可是嫌我太久没用家法了么?” “祖母父亲容秉。王首辅和皇上是何关系,几位阁老和晋王又是何关系,阁老们之间又是怎样串联与对立,种种情势,女儿一个深闺里的姑娘就算想也想不到,何敢妄言?”如瑾不疾不徐,缓声解释,“若是不信您便问问四妹,看她知不知道朝中有几位阁老,都有谁能进内阁议事,可以进勤政殿奏事的又是什么品级,这些事情您又没有特意教过,若在平日我怎可知。” “你……”如瑾说一句,蓝泽脸色就惊愕一分,“难道你知道?” 如瑾淡淡一笑:“我不仅知道这些,更知道宫里头哪位娘娘最得宠,哪位娘娘就要势败衰微,知道谁家和谁家是一体的,皇后娘娘靠的是什么,庆贵妃和媛贵嫔靠的又是什么,这些,恐怕父亲也只是略知皮毛而不得深入罢?若是父亲想听,我很愿意给您说一说。” 蓝泽已经是惊愕万分,完全想不到女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件闺阁女儿家出府私会男子的丑事,怎么审到现在就牵扯出了前朝和后宫? “你这都是从哪听来的……”蓝泽脸色紧绷,眼神一动突然又似醒悟,“不对,阁老、内阁之事,定是以前上学时听先生说的,至于庆贵妃媛贵嫔,她们生有皇子也是众人都知道,你却又拿来充当说辞?以为说些皮毛,便能让本侯相信你不是去与人私会?!” “皮毛?那么您问问四妹,或者去东院问我的长姐亦可,看当日授业的老先生是否跟她们说过这种皮毛。”如瑾轻笑,看住蓝泽道,“若父亲以为这是皮毛,那么女儿就再问一句,如今宫里新近得宠的嫔妃是哪位您知道么?您若不知道,女儿告诉您。” “……是谁。”蓝泽忍不住问出口。 “是云选……云氏。”差点就要脱口说出“云选侍”三个字来,如瑾回神立刻改了口。 算计着现今的时日,云选侍可还没晋位呢,该是刚刚承宠的时候。至于到底是选侍下面哪个位份,她却也是记不清了,只用“云氏”替代便罢,总之低位的嫔妃到底是什么名头,只有宫里人相互斤斤计较着罢了,在宫外,还不都是一句“宠妃”或“宠姬”便被统统概括。 “云氏?云氏是谁?”蓝泽自是没听过。常年居住京外偏僻之地,远离了政权漩涡最中心的区域,他对宫中风吹草动自然知之甚少,别说是低位的嫔妃了,就是高位数得着的那些,若不是受宠的,他也记不全。 如瑾笑道:“父亲这些日子卧病在家,想必不知道外面动静。何况依着父亲端方君子的做派,就算是日日在外与人交往,也不会关心皇上又宠了哪位嫔妃罢。您若是不信女儿的话,大可以去外头着人打听,只是记得要小心行事,不然若是被人知道了您打听天子宠姬,怕是有人要说闲话了。” 蓝泽暗暗惊心,为如瑾所说的云氏震惊,更为她小心行事的叮嘱震惊。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从小养大的女儿竟然变得不一样了,竟有了这样的见识?他惊疑不已地盯着如瑾一直看,目光触到她脖子上未曾完全消退的疤痕,立时又想起了那个夜里女儿提刀对颈的决然。 不只是他,蓝老太太、秦氏和蓝如琦都是震惊非常。蓝老太太也同蓝泽一样,有了重新认识这个孙女的觉悟,而秦氏震惊之余却是暗自欣喜不已的,她并不明白女儿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却已经知道女儿逃过一劫了。 蓝如琦紧紧咬着嘴唇,脸色灰败,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主收紧,紧握成拳。 蓝泽虽是尚未打听云氏是何人,但已将如瑾的话信了七八分,概因如瑾所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而如瑾脸上的镇定坦然之色更为自己增加了许多可信度。 “你今日出去到底做了什么,一字不漏的仔细说与我听!”蓝泽握紧了圈椅扶手。 如瑾正欣赏着蓝如琦的惊惶,听得父亲相问,抬眼道:“是不是让四妹回避一下?她年纪小,似乎不宜听这些。” “出去,快点。”蓝泽立时吩咐蓝如琦,转目又看到秦氏,挥手道,“你也出去。” 秦氏看看女儿,如瑾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笑,“母亲且回去歇着,一会我再去陪您。放心,我没事的。” 秦氏点了点头,知道这一场十分严重的事情就要轻轻揭过去了,心中大石落地,便起身出门。蓝如琦跪在地上却没有立时起来,紧紧捏着拳头,自己将嘴唇咬得发白。 “四妹还不出去么,莫非还有什么诗句想背给祖母和父亲听,不若拿了琴来,我弹奏一曲与你为和?” 蓝老太太自听了如瑾的话之后脸色一直明暗不定,闻得这一句,便将目光落在了蓝如琦身上,如化山岳,当头罩下。 蓝如琦鬓边渗出细微的汗珠,咬牙道:“三姐姐的确曾说过‘蒲苇韧如丝’,也的确说是要去找凌慎之的。” 蓝老太太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说。你先出去,若是三丫头的话不足采信,你再来说这些不迟。” 这已经是将她排在了后面,也几乎给她定了结局。蓝如琦直直从地上站起来,跪得久了竟也还能利索走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出了内室。 四合如意鸦青色圆寿锦帘掀开又落下,浅藕裙裾在帘后隐没不见了,屋中静了一会,如瑾这才抬头看了看蓝泽,低声禀道,“女儿这次出府所为并非别事,是去见佟家大小姐了。” 蓝泽惊愕片刻,继而将方才的话和此事联系起来,面上有了恍然之意,“……佟家小姐竟然知道了这样多的事,难道真得了长平王爷的青睐。” 如瑾默然不语,算是无声默认。 她就知道父亲会如此联想。朝堂和后宫的事情她本就知道一些,捕风捉影的拿出来掩人耳目却也便宜,至于源头,想来想去别无可放处,自安在佟秋雁身上便好。总之蓝泽又不可能去找王府里的姬妾质问,此事对佟秋雁也并无害,借个名头,皆大欢喜。 “她找你做什么,还说这样的事情?”蓝泽回过神来,立刻想到了关键的问题。 如瑾言道:“不是佟大小姐找我,是我去找她。当日在青州时我与佟二小姐交情深厚,曾受她所托,若是到了京城一定要替她看一看姐姐。只是来京之后家中事多,一时没得空,拖到今日方能成行。” “这是胡说。”蓝老太太沉脸道,“你去看佟小姐又是什么坏事么,还要这般乔装偷溜出门,难道你说与长辈知道我们还会拦着你?可见是你托赖的借口。” “祖母有所不知,这是佟姐姐特意嘱咐的。当日同行上京之时她曾见过我一次,叮嘱若是日后在京中相见,千万不要明目张胆,偷偷去她安排的地方传消息就好。” “这又是为何?” 如瑾道:“当日我也曾问她缘故,她只说自己身份低微,无名无份,亲朋进王府颇多不便,只叮嘱我若是想要相见就莫惊动旁人,包括至亲,只当是女孩子私下见面。若不是祖母和父亲逼问,我信守承诺是绝对不会说的。” 看看两人神色,如瑾又道,“她这理由牵强,我也是百思不解。然而今日她出门也是乔装,听了她的话,联想朝堂和后宫事,我这里暗自忖度着,恐怕她是担心我们姐妹交往被人误会,让人误以为是父亲和长平王爷有交情,是以颇多顾忌。” 蓝老太太沉吟不语,将信将疑,蓝泽那里却惊愕,盯着问道:“我与长平王交往又能如何,难道上京这一路同行就不是交情么?” “父亲细想,若是同行有交情,为何进城之后两位王爷不管不顾的独自走了,咱们在京这么多日子,为何他们也不派人来探望关切?”如瑾镇定自若,连番反问,“再者,当日他们与我家同行可是为了交情?不过是因为咱们遭了难,父亲又是奉旨进京的功臣,他们于情于理都不能丢开咱们罢了,难道您还以为是要与您结交么。容女儿说句不中听的话,咱们家落没多少年了,偶尔得了个功勋而已,人家帝室之胄岂会因此而倾顾。” 字字句句都说到蓝泽心上,他此番进京最纳罕的就是连遭冷遇,其中就包括路上还算可以,进了京却再无来往的两位王爷。若不是今日永安王突然派人来,他几乎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无意中把两王得罪了。 明明知道如瑾的话十分有理,他打心眼里却是不肯承认的,蓝老太太却已经替儿子说了:“怎地不是交情,不然永安王爷怎会要咱们家的姑娘做妾。” 这次是如瑾惊愕了。 蓝老太太看她神色,叮问道:“你说见了佟小姐,却连此事都不知道么?永安王要纳咱家女儿为妾。” 如瑾忙将心中惊涛骇浪掩下,维持着面上平静回复祖母:“相见匆匆,没时间提及太多事情,佟姐姐只让父亲注意行事,略说了说朝堂形势就别过了。再说永安王想纳妾也不会嚷得满城皆知,她恐怕也不一定知道。父亲,永安王是怎么回事,为何要如此?” 蓝泽未顾得上回答女儿的问题,只盯问朝堂什么形势。如瑾又哪里知道,便将阁老们不喜蓝家的事情提起,警告父亲低调行事,细节处,就用佟秋雁也不知道的理由搪塞了。 一番对答,老太太仍是半信半疑,蓝泽已是信了大半,若是再到外头问出后宫云氏的事情,恐怕就会深信如瑾所说了。 如瑾一直暗暗观察着两位长辈的神色,知道自己躲过了这一关,接下来印证的事情,就落在云氏、何刚和杨三刀崔吉的身上了。对此,如瑾心中并不是很有把握。 事先没有对过说辞,何刚那里她叮嘱过,是不会说出对她不利的话的,但杨三刀二人来得突然,她实在摸不准,也未敢冒然叮嘱这样的事。而至于云氏,因了重生之后一些事情的变化,她也不敢确定云氏是否真如前世一样在最近晋成新宠。她能应付的只是眼前,后头,还需要寻找机会见缝插针。 而此时让她最不安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永安王。怎地永安王突然会生出这种念头来,难道喜欢与女子结交的不应该是长平王么?再说如今蓝家这个形式,永安王是不是睡迷糊了,敢这样沾惹襄国侯府。 要纳蓝家的女儿,五姑娘蓝如琳已经有人家了,剩下自己和蓝如琦,无论是谁都麻烦。 如瑾心中惊疑,顾不得问得不合时宜,“父亲,永安王要……要纳谁?” 蓝泽自从听了如瑾的话,一直眉头深锁,已经按捺不住了,恨不得立刻就到外头找人问个究竟,问问云氏到底是谁,问问阁老们是否真的对他不满。急怒之间他的头疼又厉害了许多,越是思量,越是难受,听见如瑾询问,他只是不耐烦的挥手,“别吵我。” 到此时就不得不佩服蓝老太太的沉稳,看见儿子痛苦又焦心的样子,老太太皱眉道:“难受就回去躺一会,赶紧吃了药,不行叫个大夫进来瞧瞧。如今有了永安王爷的关系,叫个御医来也方便。其他事容后再说。” 又对如瑾道,“你回去。别以为自己撇清了,事情没有结果之前,在房里好好待着,若再做出什么事来,可别怪我不饶你。原本这件事就是你的错,不管为了什么,闺阁女儿出府都是大罪!” 如瑾欠身:“是。” 见着两位长辈都不愿再多说什么,如瑾知道问不出来了,只得先行告退。走到屋外却看见秦氏等人俱都没走,还在门外等着消息。 “母亲,我没事了。”如瑾朝秦氏笑了一笑,转目去看董姨娘和蓝如琦,“至于你们,我既无事,你们就好好想法子跟祖母解释罢。” 蓝如琦咬唇不语,董姨娘看看周围众人,低头道:“三姑娘的话我听不懂。私自出府的是你,四姑娘不过帮衬而已,老太太和侯爷若不和你计较,她怎会……” “姨娘不用做这怯弱样子了,等着祖母处置了四妹,兴许还得问一句是不是你教坏了她。四妹的诗念得好,日后你们相依为命的时候,尽可好好唱念便是。” 旁边还有婆子丫鬟,闻言俱都低头。如瑾扶着秦氏慢慢回去,不再理会她们。一路上简略告诉了母亲方才的言语,秦氏庆幸不已,“还好你见机得快,这些说辞母亲是无论如何想不出来的。日后你可要小心些,千万别做这样的事情了,不为着他们会惩治你,母亲也是担心得紧啊。” “日后是日后,眼下咱们的事还没做完。”回到房中,如瑾扶着母亲在床上歇了,自己也继续用药膏敷小腿上的淤肿。 孙妈妈端茶过来,问道,“姑娘可是说惩治董姨娘和四姑娘?合该这样的,她们这次太坏了。” 如瑾所思是永安王的事情,听了孙妈妈的话只道:“她们不足为虑,即便祖母和父亲不惩处,我也有法子除掉董姨娘,她不能留我早说过,只是一时未腾出手,也不想家中事情太多惹了祖母猜忌,才迟迟没动她。事到如今却不能等了,免得她再生事端。” “姑娘要怎么做,如今碧桃她们被关着一时放不出来,姑娘吩咐老奴便是。” “却也不急。”如瑾的心思不在这上头,满脑子都是永安王。“母亲,今日家中是不是来过客人?怎地父亲突然提起永安王纳妾的事情。” 秦氏疑惑,孙妈妈道:“太太那会睡着,是听说外院来了王府的内侍,不知与侯爷聊些什么。” 这便是了,果然父亲和祖母是今日才知道的。如瑾暗忖,既然已经明里派人来蓝家,永安王要纳蓝家女儿的事就已经过了明路,皇帝那边也是允许的了。这该如何是好? ------题外话------ 后5千补上。感谢zhuwenrourou打赏送花,感谢jyskl521和清心静的月票,感谢饭团打赏! 110 姐妹谈心 前院正房,随着秦氏与如瑾的离开,董贺两位也都散了。家中多事,贺姨娘自去回房待着,无有事宜轻易不出房门,以免不小心沾上什么事犯到正在立威的蓝老太太手上。董姨娘却是急匆匆拉着蓝如琦回到自己房间,遣退所有丫鬟关了房门,不知道说些什么。满院子丫鬟婆子各都安分守己的做事,一因才遭血腥的惊悸未退,二来更怕主子们迁怒,即便不知如瑾出府底细的人也都嗅到家中气氛不对,俱是谨小慎微。 秦氏和女儿在后院里说话,前院那边,蓝老太太也在跟儿子蓝泽密议。门窗紧闭的内室之中只有母子两人,便是吉祥如意也不能在跟前伺候的,都侍立在外头把守着不让旁人近前。 因了屋中太久没有通气,旃檀又燃得太多,屋中辛香气息已经堆叠得太过厚重,飘散无形的烟气似是化成了实质,压在蓝泽头上肩上。他的身体并不强健,当日来京路上所受的箭伤还未曾愈合完全,又加了头疼的毛病,连日来一直怒气攻心,频繁发火,这伤病交加之下他越发觉得身上难受。 如瑾离开了好一会了,他仍然将头枕在镂雕圈椅的靠背上,紧紧合了双目聚养精神。脑中疼痛一阵紧似一阵,蓝泽十分痛苦,想认真静下来思虑事情亦是不能。 蓝老太太心疼儿子,说了几次要请大夫进家来诊治,但是都被蓝泽挥手阻止了。蓝泽靠在椅上半日,总算睁开了眼睛,长长吐了一口气,“我无妨的,先料理了这两个丫头要紧。” “那么就先做事,事了再好好请个大夫来诊治,你这头疼好些天了,若只是风寒不该这么严重。”蓝老太太见蓝泽坚持,便先说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 蓝泽道:“自然先去外面探听情况,若三丫头所说不差,外间我得加倍小心一些。” 让首辅大臣不满可不是闹着玩的,满朝上下除了皇帝之外,最有分量的也就是内阁重卿们,权柄煊赫之处不是旁人可比,而作为内阁之首的首辅大臣更是轻易招惹不起。所谓公侯伯爵,在普通人眼中都是顶级尊贵的存在,然而若是没有实际的权柄在手,或是宫里没有靠山,这些人在阁老们跟前都不值一看。 蓝泽窝囊了多年,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这一回,还没真正风光过呢,怎敢惹上首辅。如瑾当时一开口,就将他吓得不轻,要不是现下头疼得厉害,他早就要窜出去找旧交探听了。 蓝老太太听了儿子的话,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在外头的事情我不管,我整日在家里所知太少,想帮你也帮不上什么。来京里这些日子我身上不好,也没来得及去结交旧日要好,所以外间事暂时都得靠你自己。” “我知道,母亲不必忧心,我能处置好。”蓝泽脑中又抽疼了一次,皱眉忍了一下。 蓝老太太道:“外头的事我不管,家里我得帮你安顿好了,不能让你再有后顾之忧。连日来家中不安稳,又因为我……招了一场血光之灾……” “母亲怎地又自责,原是我这边惹下的麻烦,晋王余孽一直盯着咱家,就是不扮成道士也得有别的门路,此事不怪母亲。” “罢了,暂且不说这个。”蓝老太太摆手,“说今日的事吧。三丫头和四丫头,你打算怎么办?” 蓝泽一边揉着额头缓解疼痛,一边答道:“等我探听出了虚实,若是三丫头说谎就处置三丫头,若是四丫头说谎就处置四丫头,现下先关着她们在家里,劳烦母亲帮着看好了,别让她们再出什么事。” “然后呢?” “然后?”蓝泽愣了一下,抬眼看看老太太才反应过来,“你是说永安王府的事情么?这个……这也要等事情有个决断了再说,若是四丫头说谎,便是品性不端,也只得送三丫头去了。” 蓝老太太皱眉:“这又是什么话,连个侧妃的位份都没有,怎能送三丫头,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侯府世代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可若是四丫头……” “就算四丫头居心叵测诬陷亲姐,就算她品性如何不好,也得送她,绝对不能送三丫头,三丫头可是正统嫡女,你就算不喜她,也不能拿蓝家的体面做代价!” 虽然儿子已经袭爵多年,成了名义上的一家之主,但蓝老太太多年积威甚重,在家里说一不二,蓝泽又是崇尚孝道的,因此极怕这个母亲。 眼见老太太变了脸色,蓝泽连忙赔礼:“母亲莫气,是我一时糊涂了,思虑不全。” “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怕送个品行不过关的丫头过去,万一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让王爷嫌恶,日后会带累全家,是不是?” 蓝泽没答言,也就是默认了,蓝老太太道:“内宅之事你不懂,是非多了,没有谁是干净的。即便四丫头故意陷害亲姐,也是她们姐妹之间的事情,跟品性无关。我只看谁能给家里带来好处,若是四丫头有这等算计,我反倒放心了。” “这……这是为何?” “难道真要送个窝囊废软柿子进王府么?”蓝老太太对儿子在这上头的糊涂感到不耐,“王府里是什么地方,送个怯懦胆小,一锥子都扎不出一句话来的人进去,没几日就能让人吃得骨头都不剩,倘若陷到什么事里,到那时才真是带累全家。” 蓝泽汗颜,犹是不肯深信,只道:“永安王爷为人宽和,平日多是吟诗品茶,想必王府里也是有规有矩的。” “人还道你是端方君子呢,你的家里是一团和气么?”蓝老太太一语戳破。 蓝泽尴尬闭嘴。小彭氏和东院的脏污事还没过去多久,他这是自己打自己嘴巴。被母亲说得窘迫,情绪一不好,脑袋又疼起来,不禁捂住了头。 蓝老太太看儿子这样也深悔自己失言,叹气道:“好了,送四丫头进王府的事情就这么定了,不管今日私自出府的事情结果如何,你都莫要动她。” “是。”蓝泽捂着脑袋点头,问道,“母亲还有别的吩咐么,若没有的话,我去外头看看。” “先找大夫进府来看诊,什么事也得先顾着身子。”蓝老太太扬声叫了丫鬟进来,“去,着人请大夫给你们侯爷瞧病。”丫鬟答应着去了,老太太又道,“先让大夫看看,不行就去找御医,有了王爷这层关系,御医们定会上心给你医治。” 蓝泽答应了,因着心中记挂着首辅和云氏的事情,又兼着要赶紧把东院蓝如璇进王府的事情压下去,件件都是急事,见老太太没言语了,便辞别母亲出去,抱着头自去外院安排事情。 …… “母亲您先别着急,等有了眉目再说,如今父亲在气头上呢,您这样去了反而不好。”后院正房里,如瑾拉住要去找蓝泽质问的秦氏,低声劝着。 秦氏满面急切,眼里含着泪,“我怎能不急,你不知道,他当日带你们几个上京来就是为了与人结亲,说是家里境况好了,定能寻到好亲事,都是我一时糊涂竟然信了他,当时就不该带你来。果然他悄无声息的跟王爷搭了关系,还要把女儿送人家做妾,有他这样的父亲么!” 听了永安王要纳蓝家女儿为妾的事情,秦氏十分愤怒,急着就要去找蓝泽理论。当日上京之前她就存着主意,若是蓝泽敢拿女儿的一生做垫脚石,她是抱了拼命的心的。 如瑾抱住母亲将她按回床上坐着,安慰道:“您急什么,永安王只说要蓝家的女儿,又没指定是谁。依着女儿猜想这回十有八九会是四妹,如今咱们家毕竟是有功的侯门,哪有送嫡女做妾的道理呢,恐怕就算父亲肯皇家也是不肯的,这算是辱没功臣,他们担不起这个骂名。” 皇帝不管做什么,最要紧的顾的还是天家体面,有着深宫伴驾的经历,蓝家没有人比如瑾更清楚这点了。经了初听消息的震惊之后,稳了心神仔细一想,如瑾就知道自己大约没事。 秦氏听了女儿的话,稍稍冷静了一点,仔细想想似乎的确是如此,蓝泽就算拉得下脸来以女求荣,也没有好好的勋贵嫡女给人做妾的道理,岂不让人笑话。然而还是有些不放心,概因蓝泽得了功业后行事处处不同以往,让她心里没底。 坐下想了一会,秦氏终道:“那就看他如何决定再说,若是万一他真敢送你去,母亲绝对不会答应。” “您是双身子呢,别老想担心这担心那的,这都过了午休时辰了,您快躺下歇一会。”如瑾忧虑母亲的身子,经了血腥的惊吓,上午又为她出府担忧,连番折腾下来她真怕母亲会有什么事。 不过好在秦氏只是脸色稍微差一些,月份越来越深,胎儿倒是坐稳了,经了这些也没什么意外发生。“你也去歇歇,腿上那样子还出去走动,赶紧回去躺一会,让飞云去伺候你。” 如瑾答应了,服侍母亲躺下,叮嘱孙妈妈好好照看着,慢慢走出了内室。她并没有回去西间休息,而是细细想了一会,扶了飞云的手走去蓝如琦那边。有些事,她想听听这位妹妹的解释。 前院和后院一样静悄悄的,丫鬟婆子们做事俱都悄无声息,唯恐弄出一点动静。蓝泽从内院出去后,蓝老太太亦是十分疲累,昨夜没有睡好,今日上午又是连接动气,于是便歇了午觉,虽然时辰有些晚了。 如瑾到前院的时候,有侍立在正房外头的小丫鬟上前来迎,行个礼低声说道:“三姑娘,老太太吩咐了,您这几日且在后院待着养腿,不要出来走动。” 要禁足么?如瑾朝祖母的房间看了看,窗扇紧合,寂静无声,仿佛有檀香的气味隔窗头出来,站在院中也能闻到。 “我的腿不能老闲着,得时常活动才能好得快。”她绕过小丫鬟,继续前行。 “哎,姑娘……”小丫鬟一脸为难,又不敢真拦着,苦着脸手足无措。 恰好吉祥从屋中出来,看见这情景,低声朝那小丫鬟道:“老太太睡着呢,别乱说话吵了她老人家,过来好好的站着。” 小丫鬟看看如瑾又看看吉祥,最终还是听了吉祥的话回到檐下站着。吉祥朝如瑾暗暗点了点头,自去做事。 自从那日吉祥私下说出了荷包药粉的事情,近日来她对如瑾明里暗里颇为照顾。如瑾却还没有帮她想出什么主意,因为实是不敢确定她是否是老太太指来试探的。此时见她解围,如瑾只给了她一个感谢的眼神,便也没有多说,直朝蓝如琦厢房中去了。 董姨娘的石竹和蓝如琦的丫鬟蔷儿都在外间候着,还有新来的小丫鬟小露。见了如瑾进来,蔷儿连忙迎上来笑问:“三姑娘来了?可有什么事么?” 她的声音有些高,是说给内室里蓝如琦母女听的,如瑾没理她,只好奇的看了看小露。这丫头个子很小,一脸孩气,一双眼睛却是明亮得很,但却不是普通小孩子清澈的光亮。见如瑾看她,她垂了眼低下头去,福身行个礼。 内室门开,蓝如琦静静站在屋门口,面无表情看着如瑾,也不打招呼。董姨娘眼睛红红的含着水光,似是刚刚哭过,脸上泪痕还没擦干净,出来走到如瑾跟前。 “三姑娘前来何事?”她嘴角往上翘,但是可惜没笑出来。 “有句话要问四妹妹。”如瑾没看她,直接对上蓝如琦的眼睛。 蓝如琦的目光和她的人一样安静,波澜不惊的,已经没了适才在老太太内室的不甘和紧张,又恢复了往日模样。这让如瑾略略奇怪。有了蓝如琳和蓝如璇的例子在前,她见惯了装样太久却失败之后的激动,乍然遇上蓝如琦这样的平静,未免有些不习惯。 她对这位四妹一直摸不太清。蓝如琳乔装娇憨她早就知道,蓝如璇故作温厚的蛇蝎心肠她也体悟甚深,而这蓝如琦,实在是太不显山露水了些。 如瑾的话说完,蓝如琦只是慢慢眨了一下眼睛,依旧静静站着,似是在等她发问。倒是董姨娘先开口了,“三姑娘,我也有句话想问问你,当日我们约定井水不犯河水,你怎么却对四姑娘使起坏来,她哪点对不起你了?” 真是恶人先告状。如瑾懒得理会她,扶着如瑾的飞云柔声道:“姨娘,是四姑娘先揭发三姑娘的。”飞云不是太会说话的丫鬟,平日多是默不作声的干活,此时能顶一句嘴也是太气不过的缘故。 “三姑娘私自出府,跑到外面去不知要做什么,四姑娘也是为她担心才揭出来,难道有错么?”董姨娘委屈反驳。 “……”飞云瞪着眼睛,气急之下一时对不上合适的话。如瑾蹙眉:“姨娘,颠倒是非你是好手,可别用在我身上,现下我没工夫搭理你。” “姑娘又要给我没脸,是么。”董姨娘见屋中没有外人,除了她们母女的丫鬟就是如瑾而已,便索性哼了一声,“姑娘可别后悔。” “姨娘也别得意。虽然母亲和贺姨娘都落了声势,小彭氏也不在了,姨娘却莫要太高估了自己的前程。”如瑾并不看她,只朝蓝如琦道,“我要跟你说话,进屋去说。” 蓝如琦倒也干脆,闻言转身走进内室里去了。如瑾扶了飞云的手跟上,董姨娘似是怕女儿吃亏,连忙也追进了内室。“三姑娘有什么可说的,难道还要质问四姑娘不成?” 如瑾不委屈自己的腿,不等人让,先在铺了厚厚锦垫的方椅上坐了,靠着小软枕倚靠好,不去管董姨娘怎样,朝蓝如琦问道:“在影壁前的时候,你说不会不会喊不会闹,说对我原本并无敌意,但你后面又是做的什么事?我这次来,想听听你的缘故。” 蓝如琦坐在对面的锦凳上,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香茶,柳枝春燕的粉彩茶盅光泽莹润,衬得她手指越发纤细。慢慢了喝了两口,她才轻声说道:“三姐姐,我以为你自此再不会同我说话的。如今还能心平气和的坐在这里,不急不怒,的确不愧是三姐姐。” “若是大姐或者五妹,我没有这个心思,也没有这个工夫。” “那要多些三姐姐高看我。”蓝如琦将茶末子撇出来。 董姨娘不耐烦的说道:“两位姑娘还有闲心打这马虎眼。明人不说暗话,三姑娘,我们说过井水不犯河水的,你如今却要招惹上来,我却是不怕你的。”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不需要你怕。”如瑾道,“四妹,让姨娘出去可好,她搅合着我们可没法子说话。” “姨娘请先出去。”蓝如琦便道。 “你……”董姨娘被女儿噎住。 “出去吧,三姐姐要找我聊天,我们姐妹说话,您就别掺在里头了。” 董姨娘被女儿弄得下不来台,当着如瑾的面又不能闹出母女口角的笑话来,又忧虑又伤心地朝着蓝如琦使了好几个眼色,这才恋恋不舍的出去。 “飞云姐姐你也出去。”如瑾道。 飞云有些不放心,看看蓝如琦离开如瑾的距离,轻声嘱咐道:“三姑娘,奴婢就在外头,有事您就叫奴婢。” “放心。”如瑾笑笑,“四妹妹不是莽撞人,不会将我怎样的。” 蓝如琦抬眼看看如瑾,又低头去撇茶水里漂浮的沫子。飞云轻轻退出去,屋里一时只剩姐妹二人相对。 “咱们姐妹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好好说话了。”蓝如琦轻轻叹息一声,却又改口道,“我说的不对,原是咱们本来就没好好说过什么话。” “是四妹妹不喜与人多谈,太过谨小慎微。” “也是三姐姐太过高高在上,让妹妹望尘莫及,自惭形秽。即便我开口,姐姐也是不愿与我细说什么的。”蓝如琦似是十分感怀,叹道,“却不料经了这样的事情,姐姐却主动前来找我了。” 蓝如琦梳着双螺髻,是年幼的闺中少女常用的发髻式样,斜斜插了几朵细小的簪花在上头,看上去仍有未曾褪去的孩童稚气。她比如瑾小了一岁,年方十二,原就该是这个样子。 只不过随着她一声叹息,那青涩未褪的面孔上却有了暮年人才会出现的沧寂感,极不相称。 “原来妹妹有这样重的心思,以前倒是我不能留意的了。”如瑾靠在小迎枕上静静看她,“那么,妹妹可否告知,为何要出尔反尔,背叛自己的承诺。” 蓝如琦笑:“我有和姐姐承诺什么吗?当时我只不过是说,只要姐姐如实告诉我要去哪里,‘我此刻就不会喊,也不会让人来拿你,甚至还会帮你遮掩’。三姐姐,我并没有违背自己的话。” 如瑾稍微思量,已是明白了过来,不由冷笑。蓝如琦说的是“此刻”,也就是如瑾出府的那个时候。她果然是没有喊也没有找人的,更是帮着唬弄了蓝如璇,她的确信守了承诺。 玩这样的把戏,看来她当时就已经有了事后揭发的打算。 “四妹心思很巧妙,我自愧弗如。”如瑾脸色微冷,慢慢站起了身子,“原就知道四妹不应该是出尔反尔的人,我才前来有此一问,不想却是我会错意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再打扰,四妹好歇。” “姐姐原就以为我不会出尔反尔么,多谢姐姐信任。” 如瑾道:“是我错了。看着四妹往日行事不似旁人那样愚蠢,既懂自保,也懂适时见缝插针,又未曾做过恶事,我还误以为四妹是个聪明人。却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了。四妹和你家姨娘一样心怀鬼胎,只不过蛰伏得更隐秘,咬人的时候更凶狠,所谓青出于蓝,四妹让我很开眼界。” 这番冷嘲并没让蓝如琦有任何恼怒或是尴尬的神色,她只是摇头苦笑了一下,“三姐姐,再如何青出于蓝又能怎样,你还不是轻松化险为夷。而我,却是损失太多。” “你的确损失太多。为了坠人下水,不惜自己去做那沉河的重物。”如瑾慢慢挪着腿脚,走到了门口,转过脸来看住她,“最后再多问一句,你这样做,是为自家姨娘报仇,还是很久之前原本就有毁我的打算,只在等待时机?” “事已至此,姐姐此问岂不多余。不管怎样我们日后都不会再有情分,至于什么缘故,有那么重要么?”蓝如琦坐在椅上没有动弹,发间晶紫色的簪花偶有光润闪过,她放下了茶盅,最终只是抬头说了一句,“今日是我对不起你,日后你会怎样对我,我都不会怪你。只是,也不会坐以待毙。安危生死,咱们各凭本事。” 她往日雾蒙蒙的眼睛此时变得十分清亮,似是朝阳破了晨雾,无有惯常战战兢兢的神色,只是十分平静。 “好,安危生死,各凭本事,姐姐喜欢你这句话。” 如瑾朝她轻轻笑了笑,推开房门,举步走了出去。屋中再无一丝声响,似乎里面根本没有人存在。 …… 蓝老太太的午觉睡得并不安稳,疲乏极了撑不住,略略倒在枕上眯了一会,立时从噩梦里惊醒了。 满眼的血光惊得她不能入眠,躺在床上缓了好一会,心里还是砰砰乱跳着,几乎透不过气来。“老太太您醒了么?”吉祥服侍在床边,看见老人家睁开眼睛半日不说话,担心的问道。 蓝老太太渐渐回神,勉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吉祥连忙上前扶住,又吆喝小丫鬟进来端热茶。 “老太太,茶来了,您喝茶压压惊。”小丫鬟轻手轻脚的进屋,含笑上前。 吉祥不免看了小丫鬟一眼。除了她和如意之外,其余能近前的丫鬟们平日做事都是不言语的,一是老太太不喜欢和底下人说笑,二来吉祥如意也要维护自己大丫头的权威体统,不肯轻易让手下的丫鬟占先献媚。按规矩,此时这个小丫鬟就应该端了茶退下去,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那都是吉祥经手的。 对于小丫鬟的逾矩,蓝老太太惊悸未消,根本没注意,只接了茶喝了。吉祥当着主子的面不好教训底下人,只冷冷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小丫鬟视若无睹,端了茶并不退下,反而禀报说:“方才三姑娘去四姑娘房里了,奴婢没拦住,吉祥姐姐说老太太睡着,就没惊动。” 吉祥猛然皱了眉头,狠盯了小丫鬟一眼,小丫鬟却低了头,端着茶盘下去了。 蓝老太太并没有再追问什么,只靠在迎枕上歇了一会,待得气息稍微平复一些,方才看向吉祥,缓缓问道,“上次吩咐你的事情,这么久未曾有结果,你如今办差越发不妥当了。” 这话很重。吉祥当即跪了下去,冒了一身冷汗,“奴婢不敢。奴婢是尽心办差的,只是最近府中杂事太多,奴婢……” “去吧,不用解释了,着紧着些就是。”蓝老太太打断了她,吩咐道,“叫四丫头来。” 吉祥不敢多言,磕个头轻手轻脚退出去,也不再吩咐底下人做事,亲自去厢房里叫了蓝如琦过来。待得蓝如琦进了老太太的内室,吉祥这才腾出工夫来寻那方才端茶的小丫鬟,左看右看没寻见,便问其他人,“铃铛呢?才端茶出来,这么快就不见人,去哪里了?” 其余丫鬟看她脸色不善,赶紧说:“好像是去后头了,恍惚听她说要去找如意姐姐拿鞋样子。” 见是去找如意了,吉祥不好追过去质问什么,只吩咐人道:“等她回来,立刻叫她来见我。” 内室里,蓝如琦行了礼恭敬站着,老太太半日不说话,只管歪靠在迎枕上打量她,目光很是锐利。 蓝如琦静静站着不言语,微微垂着眼睛,站得笔直,任由祖母打量。片刻后,蓝老太太缓声道:“你怎地这样坦然?” “孙女不懂祖母的意思。”蓝如琦轻声回应。 老太太却笑了:“好,你这样子倒让我放心不少。坐吧。” 蓝如琦依言而坐,也不询问祖母为何放缓了态度,蓝老太太便说:“你做过什么我就不追问了,也不会让你父亲母亲追问,你只管好好过你的日子便是,待得王府择了日子来接,你就进去。” 蓝如琦听前半段未有什么表示,直到听了后半句,终于忍不住惊愕抬眼:“祖母,您说什么?” “永安王要娶咱们家的闺女做妾,是贵妾,我和你父亲挑了你去。” “祖母?!” 蓝老太太笑道:“终于让我见着你吃惊的样子了。这消息来得突然,难怪你沉不住气,毕竟年轻。记着我的话,日后到王府好好磨练吧。” 蓝如琦从椅上站了起来,惊愕发问:“为何是我?祖母,大姐和三姐都没定亲呢,为何要挑我去?” “你这个样子……”蓝老太太细细打量她神色,“看着不是惊喜的样子呢。怎么,难道你不高兴?” 蓝如琦跪在了地上:“祖母,孙女年纪尚小,论才学不及三姐姐,论性情不如大姐姐,实在不敢去王府里侍奉。” 直截了当的拒绝出乎了蓝老太太的意料,“长辈之命你要违抗?你可想清楚了?” 蓝如琦磕头:“祖母,孙女胆小怕事,见了王爷话都说不出来,怎好进府侍奉呢,若是惹得王爷不快,迁怒了父亲如何是好?但请祖母和父亲收回成命,孙女深知自己尽量,不敢给家里招祸。” 这番拒绝说得更清晰,蓝老太太沉了脸,自然不信她的理由,“你可是不满意给人做妾?” “孙女不敢……”蓝如琦恳求道,“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孙女不敢胡乱违背,孙女的确是为了家里着想,王府门第太高,孙女不敢去……” 蓝老太太冷哼一声:“我真是养了一个有自知之明的好孙女。” 蓝如琦深深叩首伏在地上,只是不住的恳求着。蓝老太太打断了她的话,沉声道:“出去,好好的给我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祖母……” “出去。” 蓝如琦抬头看看老太太脸色,抿了唇,脸色苍白了退了出去。匆匆几步回了自己厢房里,一进门就坐到了地上。 “哎,姑娘你怎么!”蔷儿连忙上前来扶。 董姨娘尚且没走,见状先到门口看了看外头,返身关了门问道:“老太太要怎么处置你?啊?快说,别急我。” 蓝如琦抬头看见生母急切担忧的脸,从愣怔从猛然回神,似乎是溺水之人抓到了救命的浮木,“姨娘,姨娘救我。老太太要让我去给王爷做妾。” “啊?”董姨娘半日没醒过神来,“做、做妾?王爷?” “是,是永安王爷,与咱们一同上京的六皇子。他要娶蓝家的女儿做妾,老太太和父亲挑了我去,姨娘救我!” 董姨娘从震惊中回神,继而狂喜,“天啊!你……你竟然有这么好运气!进王府!” “姨娘……” 蓝如琦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瞬间熄灭了下去,恍然发现自己惶急之中抓住的,不过是一根稻草。 …… 永安王府正门口的街道上,平整石板路被清理的干干净净,一丝落叶都看不到。有侍卫远远近近的列队巡逻着,大门前几个衣衫鲜亮的人站立着,看穿着似是哪里的富家子弟,其实却是看门传事的仆役。 蓝泯早在一条街外就下了马,留了一个人在街角看马,自己带了几个随从谨小慎微走过来。半路遇着巡逻的侍卫询问,蓝泯点头哈腰的将身份和来意说了,侍卫这才放行。 “老爷,这果然是王府啊,寻常官宦贵族的家门口可不敢放兵丁。”有个随从小声嘀咕,“您看那前头看门的人都穿得让人羡慕,啧啧,等咱们姑娘进了里头,咱再上街得有多威风。” “闭上你的狗嘴!”蓝泯低声呵斥。他远远看着那些看门的仆役就知道这里规矩森严,寻常官宦家的门房虽也不乏衣着鲜亮之辈,但大多都是三三两两东倒西歪的在门口闲聊,哪有个正经样子的,王府这几位却不同,站得特别规整,一看就能忖度出里头的规矩。眼见随从胡言乱语,他赶紧呵斥下来。 说话间到了大门口,正门是不开的,旁边小门微微启着缝隙,便是日常进出的门了。见到蓝泯过来,几个看门的扫了一眼,并不主动搭话。蓝泯抱拳上前赔笑。 “劳烦几位通禀一声,下官是检校水部主事蓝泯,前来拜见永安王爷。” 就有一个年纪大些的仆役说话,却是皱了眉的,眼睛也不看蓝泯,只道:“那些巡街的兵卒越发不像样子,什么人都往里放,王爷是何等身份,岂是谁说见就能见的。” 这言语十分不客气,简直就是指着鼻子骂人了。宰相门房七品官,何况是王府,一个小小的主事,还是虚衔,敢觍着脸跑来求见王爷,人家门口当值的能拿他当回事么,没立时让人拿棍子打回去就是给面子了。 蓝泯脸色一黯,赶紧堆了更大的笑容出来,嘴角差点咧到耳根子上去,“几位辛苦,下官是襄国侯的胞弟,还请几位老爷通融。”说着从袖里摸出几个花样金锭子往几人手里塞。 年纪大的仆役听说襄国侯三字,脸色方才缓和了一些,却也不接金子,只问:“你有什么事?” “下官……下官是……”蓝泯有些踌躇。 他此番过来真是没想到会被人冷遇的,本以为报上自己的名字,人家就能知道他是即将入府的贵妾的父亲,自然会礼遇相待,没想到人家门口的仆役都没将他放在眼里,到最后还得借着襄国侯蓝泽的名号才能跟人家搭上话。 蓝泯心里就开始犯嘀咕,怎么回事,难道女儿入王府的事情泡汤了么,不然为何门房会不认识他?想想这连日来王府一个消息也没传来,为着女儿的自矜身份,他心里光着急却又不能上赶门前来打听,莫非是这期间出了什么意外,自家女儿进不了王府了?若是如此,他还真不能说出自己为何而来,不然闹个没脸,岂不让看门的笑话死。 他正在这里迟疑不定的不知道怎么接话,身后猛然就响起蓝泽的声音,“你来这里做什么!” 蓝泯惊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蓝泽来得这样快。外院吕管事看得严,他安插的打探消息的人都用不上,是以直到永安王府的内侍离开许久了他才获知消息。一听之下犹如霹雳,蓝泽那边没有找他商议此事,他便知道大事不妙,兴许哥哥蓝泽是要拦阻,于是也顾不得女儿的脸面了,立刻马不停蹄跑来王府想探个究竟,并且期望能寻机将此事坐实,以免蓝泽捣乱。谁知,王府的门还没进去,蓝泽却已经跑来了。 蓝泯悚然回身,就看见蓝泽坐在一顶青呢软轿里,正掀开侧面的轿帘子朝他看,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大哥……”蓝泯赔笑。事情不妙,眼看婚事要黄,他都忘了自己已经跟哥哥反目了,立时就堆起惯用的笑容。 蓝泽轿子边跟随的下人走上前,将襄国侯的名帖往门房上递了,先前对蓝泯不加辞色的看门人立刻接了帖子进去通禀。相比之下高低立现,蓝泯心中一阵苦涩。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早点从蓝老太太身上掉出来,却让蓝泽占了先,早生几年,一切都是不同。 随从打起轿帘,蓝泽扶着额头慢慢走出了轿子。他头上仍然紧紧勒着抹额,不为装饰,更不为避寒,为的是缓解头痛,勒紧一点,他就觉得脑袋里的钻心的疼会减轻些。 “说话,你在永安王爷的府门前做什么?”下了轿,蓝泽板着脸喝问自家胞弟。 几个看门人身子不动,眼睛都朝这兄弟二人瞟来,蓝泯脸上刷的一下就红了,只觉丢人无比。“这么巧,大哥也来了?”蓝泯红着脸赔笑。 “巧么?王府这地方本侯来得,你来得么?” ------题外话------ zhuwenrourou,小乐快乐,cjbb,wangshaofang,xhyp,谢谢各位送花送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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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王府的外院书房里,蓝泽坐在下首,勉强笑着朝座上永安王解释着。他进屋的时候已经不短了,陪着年轻的王爷东拉西扯了半日,几次三番暗示蓝如璇不能入府,人家永安王都没听懂,到最后他只得将话说得如此直白,未免尴尬。 永安王却是温和一笑:“蓝侯无需担心,本王不在意什么疾病,宫里有的是高明御医,再者到民间去寻名医也是无妨的,既然定了蓝家的小姐,本王不会因小节而反悔。” 蓝泽心说这可如何是好,他头疼得厉害,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借口了,然而要说出自己与兄弟已经断绝关系的事情,他也实在说不出,家丑不能外扬是他深深烙在心里头的准则。当着外人的面给兄弟没脸,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王爷,这个……虽然王爷宽宏,但下官不敢以多病侄女给您添麻烦,左右都是蓝家的女儿,下官愿以亲女送入王府。” “蓝侯这又何必呢,你虽为本王考虑,但事情传了出去,岂不让人误会本王寡恩。”永安王笑道,“此事便如此定了,蓝侯无需多言,钦天监那边择了吉日出来,就在下月初三,届时本王接人入府。” 蓝泽暗暗叫苦,待要再说什么,永安王又道:“前日恍惚听说,蓝侯似是与家中兄弟闹了不快,莫非是为此不喜侄女入王府?” “这……非也非也。”蓝泽暗自擦汗,连忙否认。 “那便好了,其实骨肉兄弟有何不能体谅的,来日蓝小姐进了本王府中,蓝侯要与本王多多来往才是。”永安王笑着说完,抬手端起了茶,拿在手中轻轻撇沫子。 端茶送客,这是暗示来访者可以走了。蓝泽连忙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还想说上几句什么做最后一搏,未料永安王见他唇角一动,自己便先站了起来,“蓝侯身体似乎不适,本王就不多留了,就此作别。” 做主人的先转身进后堂去了,蓝泽僵着身子愣在原地,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以他们这种身份相互交谈,自是不必把什么话都说白了,惯常是说一半留一半的。蓝泽来时信心满满,笃定只要自己露出一丝不愿意让侄女蓝如璇入府的意思,那么永安王肯定会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左右都是蓝家女儿,谁入府又有什么关系呢。 却未料到,他几次三番的试探,永安王都不接他的话茬,等他终于厚着脸皮将话说直白了,人家还是不肯。蓝泽突然想起蓝如璇给长平王烹茶的事来,难道这侄女暗中也和永安王搭了关系,使了什么狐媚手段? “侯爷,怕您不认识路,小的引您出府?” 王府仆役谦卑的询问将蓝泽从愣怔中拉回来。话说的客气,然而却是在赶人,因为从外院书房到大门口就是笔直一条路,穿几道门便是,哪会不认识而迷路。 “啊……好。” 蓝泽顿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总杵在人家屋里不是回事,眼看永安王是不会再出来了,他只好呆怔着跟了仆役离去。 “大哥,出来了?”蓝泯一直候在王府门口,站得犹如一根石柱子,一见兄长出来立刻迎上前去。一惯的笑脸是没有的,眼中泛红,怨恨和愤怒充斥着眼眶,他几乎已经做好了被兄长奚落的准备,也做好了听噩耗的准备。 然而蓝泽深深了盯了他一眼,甩袖就上了轿子,催着轿夫快点离开。 “好叫蓝主事知道,定了吉日是下月初三,到时候府里会着人去接小姐。”给蓝泽引路的仆役走到蓝泯跟前,笑着说了一句。 “……嗯?”正看着兄长远去的轿子发狠的蓝泯愣了愣,似乎没听明白。 “快请回去给女儿准备嫁妆,小的还有事,就不送主事了。”仆役笑着躬了躬身,转身又朝几个看门的道,“这位蓝主事家中小姐下月入咱们王府,日后见了蓝主事,你们客气着些。” 看门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各自低头应了,那仆役才迈步进了府门。 蓝泯站在原地,愣怔了半日才反应过来人家说的是什么,回头瞅瞅自己的随从,有些痴痴的说道:“你们听到没有……咱们姑娘……” “老爷!咱们姑娘的事成了!”随从兴奋。 蓝泯愣愣看着王府门前硕大的石头狮子,几乎都忘了高兴。天上日头偏西了,他抬头看看明晃晃的那一团火,只觉得一切都很虚幻,让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还活着。 “老爷?老爷?”随从们连番推了蓝泯好几下,他都没什么反应,似乎是痴怔了似的,将随从们吓得不轻。 一个年纪稍大的随从惊愕道:“别是又惊又喜的伤着脑子了吧……” 几个人七手八脚半拖半拽的将主子弄离了王府门口,抬上马背,急匆匆往家里赶,一路上都没敢耽搁。“快,快去请大夫,就说老爷惊着了。”一进家门,随从慌忙叫道。 蓝如璇闻讯赶来,进了父亲房间,一见蓝泯痴痴呆呆的样子,眉头就是一皱。 “父亲,难道事情真的不成了?” “璇儿……”蓝泯看到女儿,痴傻的神色终于有了缓和,对着女儿眨了半日眼睛,最终似是回过了神,喃喃道,“……成了,成了,竟然成了,为什么蓝泽没拦着咱们呢。” 蓝如璇惊愕:“听说那边侯爷也去王府了,难道没赶在您前头么?” 蓝泯困惑的摇了摇头,对整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蓝如璇见着父亲这样子就是着急,走到门口隔着帘子叫过一个随从来,将整个过程都问了,听说蓝泽无功而返,最初也是纳罕不已。回过身来思忖半晌,脸上突然飞起一朵红云。 “难道……永安王爷他……” 对于自己的相貌人品乃至才学,她都有着十分的自信,此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永安王在来京路上无意中窥见了自己,继而对自己有了好感,以至于蓝泽亲自去阻挠都没有奏效。 想来想去,她真的只觉是唯有这一个解释了。不然,东西两院闹成这样,蓝泽舍了脸前去阻拦,为何永安王爷都会置之不理呢。于是,渐渐的,她对自己在王府以后的日子充满了信心。而那王妃的名分,似乎也不是不可以思量的?她想。 父女两个一个愣怔,一个浮想联翩,东院里其他人倒都是喜气洋洋的,前院后院每人都是笑容满面,就差没放鞭炮庆贺了。而西院那边,随着蓝泽急匆匆的进门,蓝老太太内室中就紧紧关了门,院子里的气氛似乎更压抑了,丫鬟婆子们都是不敢弄出什么动静。 “怎么会要了璇丫头?”蓝老太太不知道蓝泽隐瞒的事情,听到此事的第一刻便起了疑虑,疑心是蓝如璇在来京路上做出了什么败坏门风的事,以至于永安王念念不忘,独独点了她的名字。一念及此,老太太脸色暗沉。 112 暗夜密议 对于蓝老太太来说,能有孙女进王府从而振兴家门是重要,但保持清清白白的家风更是重要,她历来就不允许子孙做有伤侯府清誉的事情。“来京的路上,永安王爷和璇丫头有过接触?” 蓝泽皱眉,亦不是十分确定,“当日母亲您身子不适,我也是身上带伤的,兴许是期间我们都没察觉,却有过什么事让王爷记住了璇丫头?” “若是这样,璇丫头实在不配做我蓝家子孙!” “可……”蓝泽捂着脑袋倒在椅上,“王爷心意已决,就算璇丫头确有品行不端的事情,一切也无法挽回了,即便我们将之逐出家门都无济于事。” 王爷若是想要谁,是不是蓝家人又有什么关碍,反而会因此得罪了王爷。蓝泽重重叹口气,烦躁不已,“璇丫头的品性不好,若是她去,还不如三丫头去。何况因为分家的事情她跟咱们又有了不满,日后怕是……恐怕会对咱们不利。” 蓝老太太对此看法不同,“再怎样她也是蓝家的子孙,若是她对侯府不利,自己的立身之本也就没了,她不会愚蠢到这个份上。不过,这些都是后话,眼下两边正要分家,这事不能再继续了,你跟泯儿那些恩怨都暂且放下,先忙璇丫头的婚事要紧。” “母亲……” “怎么,你不愿意?”蓝老太太沉脸,“我告诉你,不管以前有什么是非,如今璇丫头顶着襄国侯侄女的名义进了王府,你们自此以后就是一体的,你就是心里再别扭也得把这个弯给我转过来。这不只是为了泯儿那边,更是为了你。否则,若是永安王爷的妾室与你不合,你觉得王爷会怎么待你?” 蓝泽满心都是憋闷,母亲说的道理他如何不明白,但他实在是不甘心。东府上下害了他这么多年,让他子嗣单薄如斯,他好不容易才将他们踢出家门,谁料转眼间天地变换,人家就要踩到他头上去了。再者,蓝老太太并不知道太子先指了蓝如璇的事情,也就不明白两个儿子已经结下了一辈子难解的怨结,蓝泽却是明白,他和蓝泯一家是不可能和好了。 “母亲,二弟对我怨恨颇深,璇儿的婚事就算我给张罗,他恐怕也不会同意。” “不同意也得同意!这不是你们两个的事情,是整个蓝家的事,是要做给外头人看的,不管内里怎样,你们都得给我维持面上的体统出来,懂么?”老太太呵斥儿子。 蓝泽头中又是一阵钻心的疼,不禁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双手捂着脑袋几乎坐不住椅子。蓝老太太唬了一跳:“怎么了,刚才让你看大夫,大夫说怎样?” 蓝泽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顺着椅子滑了下去…… …… 永安王府门口,兵部侍郎宋直下了轿子匆匆而入。“王爷,适才刚刚听到的消息,襄国侯府那里蓝侯和兄弟早在好多日前就闹翻了,恐怕蓝家小姐的事不大妥当……”一进议事厅的门,宋直便朝永安王急急禀报。 永安王正在那里阅卷品茶,听得宋直言语,放下手中书册,示意宋直坐下。侍从端了茶来,永安王方才开口道:“岳父且慢些说,秋日干燥,先润润喉咙。” 宋直没有心思喝茶,依言坐了下来,紧接着说道:“王爷,此事千真万确,是京兆府的人暗中报与下官的,他们有人在蓝家那边巡查,下官让他们留意着蓝家的动静,这才发现了此事。” 永安王点点头:“岳父所说不差,此事本王也略有耳闻。适才蓝侯与他兄弟曾来拜谒,在门口还曾当众闹了不合。” “王爷,既是如此,咱们该当早作准备才是。” “岳父所说的准备是指?” 宋直擦擦一路赶来的汗,言道:“蓝家大小姐的生父已经被蓝侯赶出家门,只是还赖着不走,但下官想着,既然有了这么一出,就算他日后能赖得住,也已经是遭弃之人,一辈子名声都不好听。生父如此,蓝家小姐亦是跟着受人指摘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若是蓝小姐进了王府,恐与王爷清誉有损。” 永安王笑而不语,宋直一通话说完,终于有时间端了茶喝一口,路上赶来得急,他的确是有些渴。这里喝了一口,放下盖碗朝上瞅了一眼,见着永安王意味不明的笑容,宋直立时想起什么,忙补充道:“王爷切莫误会,下官的确是为王爷着想才有此一言。按理说,这样的话实在不适宜下官说出来,只是……” “岳父不必解释,本王明白。”永安王拿了书案上一个玲珑翠玉的小摆件,放在手心把玩,“这几年相处下来,本王自然知道岳父是没有私心的人,一切都为大局。” 宋直闻言放了心,按说他身为永安王妃的父亲,对于女婿收纳什么女人进府的确不便置喙,见永安王不疑心,他才敢说下面的话,“王爷,依照下官拙见,王爷不如早作打算,借着那个蓝泯被逐出家门的事情,直接弃了蓝家大小姐便是。虽有太子殿下的意思在里头,但这次本是蓝小姐自己身份有亏,与王爷是无干的,王爷您正好由此脱身,免得再与襄国侯牵扯什么。眼见着皇上和首辅那里不对盘,咱们不要卷进去。” 永安王静静听完,沉吟片刻,最终仍是笑了笑:“岳父所虑不错,但此事仍是无法,本王还是得收了三哥这份大礼。” “为何?”宋直愕然。 “岳父不知道,蓝侯那边对兄弟阋墙的事情讳莫如深,他明明是不想让侄女进来,却始终不肯说出真正的缘故,让本王亦是颇为无奈。”永安王笑着叹了一口气,对着窗外透进的日光仔细端详翠玉摆件的水头。 “这……蓝泽此人下官无有接触过,他是真的不想让侄女进来还是在做戏,恐怕不好判断。从晋王一事来看,此人实在是投机之辈,巴结皇家正是他所愿。” 永安王道:“他倒不是做戏,是真的不想侄女进来,亲口说要用亲女替换。” 宋直明显愣了一下,“他真敢如此?真是……这算是厚脸皮还是愣头青。” 他身为兵部侍郎,整日打交道的都是六部九卿高官大员,大家能爬到这些位置上也都是宦海历练的老油条了,讲究的是心照不宣,一点即透,修的就是那点子涵养。谁遇见事不是说半分留半分,哪有大喇喇往出倾倒心中所想的,岂不是给人授把柄?蓝泽连自荐亲女做妾的话都说出来了,在宋直看来,这就是大大的不懂规矩,既不给自己留余地,也不给人家留余地。 永安王却笑道:“也是本王逼得太紧,不理会他的暗示,他能说出这话也是万般无奈了。” “万般无奈?”宋直凝神想了想,继而诧异,“王爷是谁,他宁肯亲口荐女,也不肯透露兄弟不合?” “正是如此。是以本王才是没法。”永安王摇头道,“他在本王跟前如此,在父皇和三哥那里想必也会死撑,这种事又没有逼他说实情的必要,父皇自然任他撑去,到头来蓝家大小姐身份还是无恙,本王自是不能弃她。否则三哥那里煽个风点个火,本王岂不是给父皇没脸了。” 宋直皱眉:“蓝侯真是愚蠢。不过,王爷,既然他要送亲女进来,王爷何不顺势而为,总好过收一个身份有亏的旁支,连累王爷声誉。” “本王的声誉自不会受小小女子所累,岳父多虑了。至于此女生父被逐之事,不但无害,反而有利。她与蓝侯牵扯越浅,本王与蓝侯关系也就越浅了。” 永安王悉心查看翠玉光泽,与宋直谈话只是闲聊,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宋直闻言之后顿是恍然,不由对这女婿又是由衷感佩,“王爷高见,下官惭愧。” …… 入夜,长平王府,锦绣阁。 银月朦胧,隔着垂了烟纱的长窗透进屋子里,月影淡淡,照着屋中人影也是淡淡的。阁中没有点灯,因为长平王宿疾复发,这几日都是睡得早,连惯常彻夜奏鸣的丝竹声都没有响起,内院里一片静悄悄。 然而这王府的主人到底有没有安歇,连平日近身伺候的人都是不知道的。长平王幼时曾于睡梦中受过惊吓,因此留下了规矩,凡他安寝时不得有人近前。锦绣阁上下三层,跟前伺候的内侍和婢女们都候在一层值夜,而三层的寝房之中,便只有长平王一个人了。 不过,一个人只是内侍婢女们的错觉,其实此时的三层寝房内,重重幔帐遮挡之下,四联玉堂富贵描金绘彩紫檀屏风之后,除了端坐玉床的长平王,还有三人垂手而立。 贺兰,关亭,唐允,一个是王府里跑前跑后的长随,另外两个,这府里的人就没有见过他们了。更鼓和梆子的声音从远方隐隐传来,越发显得四周静谧无声,而唐允几不可闻的低语也是清晰得很。 “……那人背后是京兆府的府丞江汶,江汶最近新纳了一个小妾,那人就是小妾的哥哥,因着门第低微不懂规矩,自认是发达了,最近很是做了一些横行跋扈的事情,江汶那里也正不高兴,但是新人新宠正在兴头上,还没舍得处置这个伪舅兄。” “嗯,那么你就替他处置了,连带给他也提个醒。”长平王淡淡吩咐。 “是。”唐允应了,停了一下,又禀报道,“底下口没遮拦的那个已经打了一顿遣出去了,是下头跟班的,不知道上面的事,念在无知,不伤他性命。但是带出去的人毕竟说了不妥当的话,小的约束不力,自去领罚。” 长平王点头:“这也罢了,以后注意着就是,原不是你的错。那处买卖鱼龙混杂,很有些没分寸的糊涂东西,也正是如此才得隐蔽。” 唐允低头道:“谢王爷不罚之恩。” 他事情禀报完毕,无声退后两步,贺兰那里接着上前,行了一礼回道:“王爷,您所料不差,都察院御史张寒果然与礼部段尚书有关联,只是十分隐蔽,底细还未曾查出,蛛丝马迹是指过去了。” “嗯,说来听听。” “张寒是五年前进的都察院,一直中规中矩倒是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奴才仔细梳理了他近年来参与过的主要事情,发现所有事都是以一年前他弹劾段尚书衣冠不整为节点的。在那之前他喜欢跟风随大流,许多陈情参劾的折子都是在风声已经形成之后才跟着上奏,朝野风向是什么他就跟什么,没有派系指向。但是自去年弹劾段尚书之后,虽然他的折子还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没有重点,似乎谁都参劾,什么事都掺和,但他参劾的人中却十有七八都是次辅贝成泰贝大人一派,以及其余阁老都有涉及,但惟独没有王首辅这一系的人。剩余的十之一二便是无关痛痒的人物。” 长平王微微点头:“你这法子算是不错,知道由表推里。段骞当年是个右侍郎,前尚书走了,接位也轮不到他,还有左侍郎在前,可首辅王韦录一手提拔了他,他们两个自是一派。” 贺兰又道:“都察院中张寒人缘不好,暗地里不少人都称之为傻子,说他既然被段尚书压着考绩,就该投奔其他阁老,总得有个依附,可他却偏偏自成一派,谁都要得罪,冥顽不灵,自讨苦吃。” “呵,你的意思呢?”长平王笑问。 贺兰道:“奴才认为,张御史没有吃苦,该是甘之如饴。段尚书明里影响着他的考绩,暗地里该是赏了不少好处与他。” “这就是段骞的狡猾之处,这等公认的与他为敌的人,若是参劾起他的敌对派系来,自然没人说是他的指使。” “是。”贺兰道,“去年前礼部尚书致仕还乡,段尚书顺势接位,其中张寒也出力不少,就是他与其他几人一起参劾的前尚书纵奴横行,惹得士林纷纷抗议,最后逼走了前尚书。” 长平王低低冷笑了一声,“所以他这次又要故伎重演,使着张寒这把暗刀子,瞄上了户部杜晖。” 贺兰躬身道:“虽然事情是这样,但奴才却有一事未曾想通。” “什么?” “您惯常说户部杜尚书与王首辅各自掣肘,既是两人相争,也有皇上制衡臣下的意思在里头。王首辅他自己是明白此事的,因此不管明里如何针锋相对,他跟杜尚书的分歧也只停留在朝政表面上,私下轻易不会动杜尚书的人,为的就是怕皇上猜忌,明哲保身。然而这一回,利用段尚书指使张寒牵扯杜尚书,这事做得未免毒了些,王首辅为何突然转变了呢?” 长平王道:“这事是段骞自己行事,还是王韦录暗示他行事,如今不好定论。” “段尚书与杜尚书并无私怨,若无王首辅指使,段尚书为何要害人……” “你小瞧段骞了,他不是能安于现状的人。”长平王笑笑,“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段骞年过半百,然而进取之心却是未曾削减哪。” 一旁唐允低低插了一句:“王爷,小的虽对朝堂事了解不多,但礼部是清贵之极的地方小的却也知道。段尚书已是礼部顶点,又跟着王首辅做事,好处不少,名声与实惠都有,为何还要图谋那个户部的位置?虽然户部油水多些,但名声太不好,段尚书若图谋这个就是自降身段,他又不缺钱花,为何私下行此事?依小的愚见,恐怕此事还是王首辅指使。” “月色这样好,本王就与你解释一番。”长平王又拽了一个迎枕靠住,抬眼看了看屏风上方透进来的微白月光。 隔了紧合的窗子和低垂的幔帐,再被屏风一档,这里实在看不到什么好月色,何况今夜又是个朦胧的薄云天气。底下几个人听了都是唇角微扬,知道王爷又在随口乱说。平日心情好的时候,长平王是很乐意教他们一些事情,他们更乐意听。 长平王斜倚在金丝迎枕之上,未曾挽起的长发随意垂着,顺着床沿一直垂落于地面厚密的贡毯,他疏淡的语气似是屏风后的月光一样漫不经心,“天底下读书为官的人,他们最终追求的是什么?一是位极人臣,二是金银满屋。怀有为国为民大志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是段骞这个老货。” “如今首辅位置上王韦录坐得扎实,护得严实,旁人插不进手去,何况王韦录的年纪又比段骞小,身体硬朗得不行,是以若要比谁老死得快,段骞在这上头大约是没指望的。因此,‘位极人臣’这一点,段骞这辈子是做不到了。即便老天有眼让王韦录死在他前头,现还有次辅贝成泰排在后头呢,也是轮不到他做候补。” “官阶指望不上,他还求什么,就是求财了。礼部尚书虽是清贵至极,赚了声望能有机会扶摇直上升成首辅次辅,但王韦录堵了他的路,他不盯着户部的油水,又该盯着哪里?若是他染指了户部,以他如今的年纪,赚够银子也就该到告老还乡的年纪,岂不是正好。” 话音一落,下头三人都是恍然,才知段骞真的很有可能是行此事的人。贺兰不由说道:“奴才明白了,如今皇上和王首辅两人之间暗潮涌动,朝野上下正是异常敏感的时候,襄国侯作为造成这局面的始作俑者,他若是出了什么事,那么很可能皇上和首辅之间勉强维持的平衡便会被打破。而打破这个平衡的人,首当其冲就会遭殃,率先承受某一方的怒火。” 唐允道:“不管哪一方的火气杜尚书都承受不住,在户部做了这么多年他怎么会干净呢?只需稍微揭出一点什么事情,他官位必定不保而落入旁人手里头,再挖深点的话,满门获罪都是有可能。” 一直没说话的关亭开言道:“如此说来,此事必是段骞做得无疑。王爷,咱们怎样惩治他?您吩咐下来,属下立刻去安排。” “却也不用这样笃定,本王只是说一个可能罢了。兴许是段骞自己,兴许是王韦录指使,现无定论。”长平王沉吟道,“不过,不管主使是谁,行事的便是段骞和张寒无疑了。张寒那里,关亭你自己处置了就罢,你手段多,本王就不管了。至于段骞,唐允你拿个法子出来,上次本王说过要他致仕的。礼部的人最怕什么你可知道?” 唐允便低声回禀:“礼部清贵之地,得士林儒生之向往,是以他们从上而下的人自然最怕名声有损。” “有损名声的事么,”长平王修长的手指在床沿镶嵌的珊瑚珠上轻轻点扣,“本王记得似是他那儿子十分泼皮?” 唐允道:“王爷记得不错,段尚书家中小儿子年未及弱冠,已在家中蓄养了许多美姬服侍,偶尔趁父亲不备还去外头眠花宿柳。” 长平王挥手一笑:“那便用此做文章好了,所谓天理昭昭自有报应,他怎么让前任尚书致的仕,你便让他重蹈覆辙,一切无需本王多说了罢?” “小的明白。” “关亭,你那边怎么样?”此事已了,长平王开始询问下一件事。他底下三个做暗事的属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呈报流水事项上来请他过目,重要的事情则由几人面谈商讨。 关亭躬身上前,刚刚开口说了两个字,眼神猛然一变,整个人便如一道黑影消失不见。光线幽暗的屏风之后,长平王与荷兰唐允都屏息静听,凭着过于常人的耳力,知道关亭是顺着楼梯轻声快步跑了下去。 凝神再听,关亭的脚步声也不见了,屋里屋外一瞬间静得死寂。 静静的听了许久,亦是有些功夫在身的荷兰确定周围没有异常响动了,用比方才更细更低的声音禀报道:“方才有人掠过,怕是想偷听,或者来暗中观察王爷。” 锦绣阁内外都藏有暗卫,是除了长平王和有数几人之外,别人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能够躲过暗卫设置的障碍而进入三楼内寝,那么这个人不是功夫极好,就是刚好潜伏在今夜在一楼值夜的丫鬟内侍中。 等待关亭的时候,长平王微微合了双目养神,反而安慰两个手下不要慌。“父皇对儿子们不放心,安插一些人进王府,隔三差五让他们探听一些消息亦是寻常。” 贺兰道:“关亭身手好,定能打发了盯梢的。” “嗯,”长平王闭着眼睛似是困了,抬手朝两人道:“若是累了,先在地上歇一会,罗刹国新贡的雪驼锦毯,抵御寒气的。” 贺兰唐允两人低头看了看在微光中依然熠熠的金丝贡毯,谁都没有坐下或躺下休息,在长平王跟前,他们觉得自己除了站和跪,其他任何姿势都是不妥当的。 约摸小半刻之后,关亭悄然返回,无声无息就似他掠出去时一样。“是内侍。”他略略说了形貌,贺兰立刻道:“正是半月前宫里皇后娘娘新赏进府来的人。” 长平王依旧合着眼睛:“你把他怎么样了?” 关亭道:“没有王爷吩咐,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坠在后头看清了是谁就悄悄回来了,期间没有让他发现。” “那就不用管他了,留着这个明桩子,总好过人家再送暗桩进来。”长平王打了个呵欠,朝关亭道,“接着说你那边的事。” …… 池水胡同蓝家的院子里,明与暗是泾渭分明的。 东院,蓝泯父女三人的住处,前前后后都是灯火通明,大红灯笼挂满了各处,将先前的一些非红色的羊角琉璃等风灯都换了下来,红红火火似是在过年。而西院,因着蓝泽的病痛和老太太的不悦,整个院子都是死气沉沉的。 蓝泽白日因为急怒和憋闷晕倒在母亲房中后,一直没有离开,轮番的大夫请进来,除了什么都诊不出来只说是风寒的,便是笃定他得了头风的。蓝老太太见没个定论,便要着人去宫里递牌子请御医,被中途醒来的蓝泽赶忙拦住,好说歹说的劝着母亲打消了念头。现如今蓝泯那边跟永安王搭上了关系,蓝泽对皇家又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慌,跟他才进京未曾参加大朝会时一样,总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因而不敢沾惹宫里。 最后还是隔了大半个京城去请了一位口碑甚好名望极高的老大夫过来,这才确诊了蓝泽的确得了头风。 “侯爷远途来京未免水土不服,路上辛苦又受伤,正是体弱的时候,加之如今是换季时分,是以感了头风之症。从脉象上看,侯爷肝气郁滞,气血逆乱,阴虚阳亢,该是近日思虑过甚至,动怒太多的缘故。须知七情伤人,唯怒为甚,水不涵木,内风时起,这头风之病,便是内外交加引出来的。” 老先生侃侃而谈,一时将蓝老太太说得连连点头,“总算找到一个明白人,先生说的这些的确是如此。不知该怎样诊治才能痊愈?” ------题外话------ 感谢zhuwenrourou的花和沙漠清兰的票:) 后续7000补上 113 偷窃小厮 那位老大夫说道:“头风之症经久难愈,而且极易复发,说要彻底痊愈实在是不容易的。老夫这里开一贴方子缓解侯爷眼下疼痛,而日后的调理将养,还要内外兼修,保持心平气和的情绪方能有望治愈,若是喜怒波动太大,忧思过甚,便是神仙来了也得束手,要想根治那是遥遥无期。” 大夫开方子走了,蓝老太太一时心情沉重。虽然一直偏疼着小儿子,但大儿也是骨肉,做母亲的哪有不心疼的,眼见大夫说的句句在理,老太太未免忧思难安。家中连番有事,蓝泽的病就是一件事一件事累积而成的,要说心平气和养病,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 老太太陪坐在蓝泽床边,陪了一会,自己也熬不住了,十分疲累地回到自己房间躺下休息。于是,前院正房里东间躺着老太太,西间躺着蓝泽,两人都是身体不适心情不好,将一众仆婢弄得又忙又怕。 如瑾在后头听见父亲头风的消息,不禁感慨。凌慎之给的药物她只用了一次,维持三五天的风寒形状而已,接下来的日子都是蓝泽自己在闹毛病,到现在更是得了头风,再不用她使药令其假病。 “自作自受。”秦氏闻信之后只是简单说了四个字,与上次在荒郊客栈里对蓝泽负伤的急切大不相同,实是这些日子对之怨愤太深。 这个夜里,蓝家东院喜气洋洋,映得西院里更是没有生气。到了夜间安寝的时候,更是依然像之前一样,总有受惊太过的丫鬟婆子从睡梦中哭喊惊醒,连带着吵醒旁人。如瑾睡得却是很沉,因为之前实在是太久没有合眼,身子撑不住,头沾了枕头不一会就睡着了。 到得第二日清晨起来,却有底下人来报与秦氏:“四姑娘病了,在屋子里躺着不能起床。” 因了昨日诬陷如瑾的事情,秦氏对蓝如琦生了嫌恶,听得消息只道:“现今老太太掌家,若是要请大夫自去找她老人家便是,我这里帮不上什么。” 如瑾自然也不会管这个妹子,就当不知道这回事,陪着母亲梳洗用饭毕,母女两个闲聊了一会。看看到了老太太起床的时辰,便去前院请安问候。临行时如瑾悄声嘱咐孙妈妈:“外院有个叫庆喜的小厮,您安排吕管事去查他,就说是我的意思,但是别让他露出我来。” “姑娘是要?”孙妈妈不知底细,十分诧异。 如瑾道:“您着人去办便是,若是吕管事不肯听话,您自己安排人查他的铺盖箱笼亦可,发现了什么,只管往出喊。” 孙妈妈带着不解去安排了,如瑾陪着母亲自去前头。 蓝老太太的屋子里药味弥漫,她自己本身一直吃着药,整日就用檀香气息遮盖药味,如今再加一个蓝泽,那药味便怎么也盖不住了,直从屋中蔓延到院子里。蓝如琦的厢房里十分安静,听院中做事的婆子说,已经有人出去请大夫给她看病了,秦氏和如瑾便没理会,直接进正房。 蓝老太太刚起,但也没有下床,盖了一层薄毯斜靠在迎枕上歇着,见了儿媳和孙女并不亲热,问了问秦氏腹中孩子是否安稳就不再说什么。如瑾惦记着永安王的事情,主动和祖母说话:“容孙女多嘴问一句,昨日说起的永安王府之事是否有定论了,咱们家真要送女孩进去么?” 一旦有人进去做妾,那么蓝家和皇家的关系再怎样躲也躲不过了,算是真正进入了皇权和朝堂的漩涡,即便自己不做什么,处在那个位置上就是是非,更何况蓝泽又是个要“进取”的。如瑾只希望这件事能有转折。 未曾想蓝老太太直接说道:“已经定了,璇丫头去。” 秦氏如瑾俱都惊愕。“怎会是她?”如瑾甚为不解,父亲怎会允许东院的人进王府。 老太太道:“是永安王自己的意思。”听语气,她对此也并不十分满意,但还是吩咐媳妇和孙女说,“既然如此,以后东西两边就是一体,我告诉你们一句,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日后你们都不许再生是非,只当一家人过日子。懂么?” 如瑾心中掀起巨浪,不为祖母的叮嘱,只为蓝如璇要进永安王府的事实。与东西两府的恩怨相比,永安王主动提出要纳蓝如璇为妾才是更为重要、更加危险的事。 如瑾几乎在一瞬间就笃定,蓝如璇若是进了王府,日后肯定是要对西府这边睚眦必报的。而且,待在皇子身边,依照她以往的性子和野心,她会做出什么蠢事完全无法预测,牵连了整个蓝家都有可能。 “祖母,永安王怎会主动要纳大姐,莫非是她做了什么事情给王爷留了印象?依孙女看,恐怕不妥。”如瑾言有所指,暗示蓝如璇品行不端。 蓝老太太听得出来,脸色沉了下去:“你自己出府的事情尚未处置,若说不妥,你比璇丫头又强到哪里?你姐姐进府的事情已经定了,你多说无益。” 如瑾不禁暗自忧心,心中转着念头,寻思着解决此事的法子,一时无有主意。片刻后就听院子里有些轻微的嘈杂声音,如瑾立时想起外头的事,赶忙皱眉道:“是谁这样没规矩,祖母和父亲都身子不适呢,怎可吵闹。” 其实并未到吵闹的程度,只是有人在低声说话罢了。但是如瑾这样说了,刚伺候完老太太喝药的吉祥赶紧放了药碗,走到门边朝外头小丫鬟吩咐:“去看看,看是谁在外头不知轻重的吵嚷,拖去后头打板子。” 小丫鬟应声去了,片刻回返,低声禀告道:“吉祥姐姐,是外头有个小厮偷主子东西被发现了,吕管事正在拿人打板子拷问,院子里几个妈妈在议论。” 屋里如瑾听得小丫鬟低声的只言片语,便说:“咱们家规矩法度都有,哪个小厮这么大胆敢偷主子东西?可别是冤枉了人家罢。现今祖母和父亲身上不好,底下人就该多做些好事给主子祈福,吕管事拿人动刑岂不犯忌了。” 蓝老太太虽然正对如瑾发火,但一码是一码,听得如瑾此番言语却也同意,沉声道:“让吕管事谨慎行事,莫要失了分寸。” 吉祥应了,如实吩咐给小丫鬟出去传话。未过多久小丫鬟又回来,带来了更确切的消息,说是吕管事不曾冤枉底下人,原本就是那小厮不规矩偷拿东西,而且拿的是很值钱的金簪子。 如瑾说道:“金簪子?父亲平日很少用金簪束发,这奴才在外院,是从哪里偷得的金簪子?” 吉祥道:“的确不是男用的款式,说是很精致的妇人发簪。” “可是胡说,既然是妇人的,那就不该是他偷主子的,难道小厮有机会进来内宅偷东西么?”蓝老太太本来对此事不以为意,听到这一节却是精神了不少,沉着脸开言喝问。 吉祥道:“听小丫头说,她方才见过那簪子了,似乎是有些眼熟,但是一时想不起在哪里看见过,应该就是咱们家里的东西。” 这就蹊跷了。内宅的妇人簪子落到小厮手上,蓝老太太脸色越发不好,皱眉道:“最近我整顿着内宅,怎么还会出这样的事情?去,让吕管事将那奴才好好的打一顿,一定要逼问出来簪子的出处,不然我不饶他!” 吉祥连忙着人出去传话。如瑾知道老太太是起了其他方面的疑心,恐怕是疑心有内宅的女人与外院小厮有私了,所以才生了气。她只当不明白这节,柔声劝道:“祖母不要生气,不过一个手脚不干净的奴才,您着紧自己的身子才是正经,最多让吕管事将那奴才打一顿撵出去就完了,您可别气坏了。” 秦氏也跟着劝了两句,蓝老太太脸色却不见缓和,板着身子靠在床头只等外头传音讯进来。屋中气氛沉闷,如瑾不想对着祖母阴沉的脸,就借口去看父亲,扶着秦氏先去了西间。 蓝泽那里还没有起床,屋子里药味很重,气味浑浊,床前立着一面山水单屏。秦氏绕过屏风去看了一眼,立时被蓝泽瞪了出来,她索性不再多看,转身出了外间。父亲不起床,如瑾不好近前去看,就只隔着屏风叮嘱了一句:“您好好养着罢,头风不宜动气。” 蓝泽冷冷说:“要不是你们频繁气我,我哪里会得这种毛病,如今却又来说这话,有用么?” 如瑾见他这样,只得退出了屋外。秦氏站在外间门口也听到了蓝泽的言语,轻声冷笑道:“倒把什么都推到我们头上了。若是在青州安安稳稳的过日子,不上京来折腾这么一番,他又去哪里害病呢。” “算了,他素来这个脾气,母亲别跟他一般见识,没的气着自己。” 老太太不喜,蓝泽也不喜,秦氏过来原本就是走个过场,这便就要辞别了婆婆回去歇着。如瑾悄悄拉住她,附耳低声道:“且别急着走,等外院消息传进来再说。” “外院?小厮的事情?”秦氏诧异了一下继而想到临出门时如瑾和孙妈妈的嘀咕,便问,“难道是你安排的,这次却又是为何?” 说话间孙妈妈进了屋,轻声笑道:“太太可探望过老太太和侯爷了?奴婢接您回去。”一面向如瑾使了一个眼色。 ------题外话------ 114 董氏禁足 孙妈妈是聪明人,即便不知事情底细,经了闹出金簪子一事也就明白了大概,如瑾见她跟自己使眼色,微微点头。 秦氏听了女儿要等消息的话,扶着腰坐在了外间椅子上,轻声道:“且坐一下,我有点累,歇歇再走。”外间丫鬟们知道秦氏有着身子不能太过疲劳,一时间端茶倒水的殷勤伺候着。 没过一会,去外院的小丫鬟回来了,跟吉祥附耳嘀咕了几句,说的什么大家都听不到,只见吉祥脸色沉重的回到内室去。很快,内室里传来了茶碗碎裂的声音,惊得外间丫鬟们脸色一白。 须臾的工夫吉祥便轻轻走出来,朝秦氏道:“太太且坐,奴婢去看看四姑娘。” 四姑娘生病,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去探视本是常事,然而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此时去,看着就有些怪异了。秦氏笑道:“去吧,我行动不方便,你也替我看看她。” 吉祥去了,没多久却很快回来,后头还跟着董姨娘。“姨娘一直在四姑娘跟前照顾,让她直接来跟老太太说说姑娘的病情。”吉祥进屋就朝秦氏解释,声音不低,明显是借着秦氏跟屋里屋外其他人说。 屋中侍立的丫鬟们都低下头去,大家谁也不傻,眼见着外院除了小厮偷窃的事情,立即就传来了董姨娘,任谁都要心里联想琢磨一番。原本底下姨娘们日常都没资格近老太太的身,就算是禀告姑娘病情,也是正室秦氏的分内之事,与姨娘没有半点关系,这次事情的确是古怪了。 秦氏心中自然也有疑虑,但没露出来,只以主母的身份叮嘱了董姨娘一句:“小心回话,别惊着老太太。” 董姨娘随着吉祥进了老太太的内室,绣帘落下,门扇也关了,听不见里头任何声音。如瑾和孙妈妈对视一眼,都没说什么,低头服侍秦氏休息。 屋子里十分安静,丫鬟们觉察出有事,各自不敢响动太大。于是西间里蓝泽忍痛不住的哼哼声就隔帘透出来,十分清晰。服侍他的丫鬟们进出端水端药的伺候着,都是蹑手蹑脚,生恐惊了东间的老太太。 没过多久,一声低微的压抑的啼哭从东间传了出来,是董姨娘的声音。秦氏蹙眉道:“怎么这样没分寸,四丫头又没有病成什么样子,她去哭什么。”她起身想进去看看,自然担心老太太是假,想去看看虚实是真。董姨娘那样的人在婆婆跟前,她总是不放心,怕这惯会做戏的小妾背地说些不好的话。 “姨娘很少在老太太跟前回话,一时被老太太训几句,吓着了也有可能。”如瑾淡淡一笑,按住要起身的母亲,“您别急,等她回去好好教她规矩就是。” 董姨娘那一声啼哭之后,断断续续的抽噎也隔着绣帘透出来,夹杂含糊不清的说话声,似乎是在跟老太太哀求什么。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外间听不清楚,只在的董姨娘哭泣的间隙偶尔说上一两句,换来的便是董姨娘更悲切的啼哭。 西间蓝泽突然喊道:“谁哭呢,吵死了!” 丫鬟回了实情,蓝泽就叫丫鬟去东间:“让她出去,要哭回自己房里哭,我这里头疼呢,烦死了。” 不料东间门扇一开,董姨娘哭着从里头走了出来,脸上泪痕遍布,也不跟外间秦氏等人打招呼,急匆匆快步朝外头去了。 秦氏看了看如瑾,扶着扶手从椅上站了起来,走到东间帘外朝里柔声说道:“董姨娘素日爱哭,吵了老太太,媳妇回去好好管教她。您老人家歇着吧,媳妇不打扰了,这就告辞。” “你进来。”老太太低沉的声音隔帘透出。 如瑾朝母亲点头,掀开帘子,扶着母亲走了进去。只见老太太的脸色十分难看,靠着迎枕倚在床头,脸孔紧绷,嘴角下垂,显然正在气头上。 一见秦氏进屋,老太太便将媳妇叫到了床前,板着脸低声责备道:“董氏这样的东西你不知道管教,平日都在做什么,侯夫人的名头都是摆着看的吗?” 声音虽低,话却重,秦氏连忙依足规矩低头答应着:“是媳妇管教不善,让老太太您烦心了,媳妇这就回去说她。” “罢了,以前没管过,以后也不用管了。”蓝老太太沉着脸摆手,“将她关在屋子里不许出门,尤其不许近你们侯爷跟前去,等过了这几天我精神强些,再处置这个混账东西。” “是。婆婆息怒,别为了她气坏自己,您先歇着,媳妇这就回去办事。”秦氏朝老太太行礼,然后带着女儿悄悄退了出去。 心中虽然纳罕不已,但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秦氏便到蓝泽那里又点个卯,和如瑾一起走出了老太太的正房。往蓝如琦厢房那边看了看,只见石竹和小露都在门外候着,孙妈妈就打发丫鬟过去说话。“你们姨娘可在这里?老太太吩咐让她回去闭门思过,请她出来跟太太回去吧。” 石竹惊愕的答应了,赶忙回屋去传话,却很快又出来,脸上带着五个鲜红的巴掌印。她低着头走到秦氏跟前,小声禀告道:“太太,董姨娘伺候病重的四姑娘,一时离不开身,请您先回去,待姑娘好些她再去给您请安。” 秦氏道:“老太太的吩咐她也不听么?” 石竹低着头不敢在说什么,如瑾瞅着她脸上紫涨的掌印,说道:“你是个老实敦厚人,怎么总挨姨娘的打?” “没有……奴婢没有总挨打,这个、这个是方才……方才奴婢不知分寸回话急了些,姨娘担心姑娘的病,一时情急……”石竹连忙否认。 如瑾淡淡笑道:“在青州时你便挨过许多次打了,藏着也是没用,我早就知道,旁人也有许多知道的。” 石竹窘迫的满脸通红,深深垂首,咬着唇不敢再答言。 “不知分寸的不是你,而是你主子。”如瑾慢慢下了台阶,扶着飞云的手,朝蓝如琦的房中走去,“你主子身为姨娘,不将太太放在眼中也就罢了,如今老太太吩咐下事情来,她还敢违抗不从,还敢在你脸上留巴掌招摇,这不是直接打老太太的脸。” 如瑾脸上带着虚淡的笑意,慢慢来到房门口,却被小丫头小露深怀戒备的盯着,拦住了去路。“三姑娘,四姑娘病着呢。” 如瑾低头看看这个稚气未脱却已经知道陷害人的小孩子,“病了么?病了自然有丫鬟服侍着,用不着董姨娘亲自陪在跟前。你若是个聪明的,就去将你们姨娘请出来,不然闹到老太太那里带累了四妹,可别说我没提前知会她。” 小露紧紧蹙着眉头盯着如瑾,大眼睛眨动了两下,最终一脸不甘的转身进了屋子。这次她倒是不像石竹,没有带着巴掌印出来,而是将主子董姨娘真的请了出来。 “你真比石竹聪明许多,不怪董姨娘巴巴的要了你在跟前。”如瑾朝小露点头。 董姨娘泪痕未干,怨恨地盯着如瑾:“三姑娘这回真是得意了。” “我得意什么,一切是你自作自受,早在意料之中的事情,我又有什么可高兴的。”如瑾朝她轻轻一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人做了坏事总是要有报应的,既然以前种下了因,日后必定要自食其果,姨娘不必怨愤不甘。” “你……你知道什么?”董姨娘闻言十分震惊。 “姨娘既然做了,还怕人知道?”如瑾莞尔,“姨娘做过什么,我就知道什么,难道你还真以为天衣无缝。” 董姨娘脸上露出恍然之色,继而变得凶厉起来,眼中是从未有过的戾气,与她惯常怯懦的神情大相径庭。 “原来是你!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好好的怎会突然被人翻出来,原来是你……” “姨娘,无论姨娘怎么想,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眼下要紧的是老太太命令你禁足,除了在自己房里老实待着,哪里也不许去。姨娘,后院厢房你也没怎么好好住过,这次便随了我们回去好好住一住,也不枉下人们给你打扫一番。” 如瑾转身离开,吩咐石竹和小露:“好好伺候你们姨娘回房去,没有老太太的吩咐,谁也不许放她出来。老太太说了,尤其不能让她去给侯爷添堵,你们若是不好好听她老人家的话,自己掂量后果。” 董姨娘咬牙切齿站在蓝如琦厢房门口,恨得浑身直打哆嗦,直到如瑾和秦氏转过后院不见了,她仍然脸色苍白杵在那里。 “……姨娘,怎么办?”石竹怯怯问道。 啪!又是一个巴掌掀在石竹脸上,董姨娘将怒火全都发泄在自己丫头身上,恨恨道,“怎么办怎么办,就知道问怎么办,什么时候你能给我出个妥当主意,只知道拖后腿!” 骂完了她突然想到什么,恶狠狠瞪着石竹道:“说,三姑娘知道的事情,是不是你透露出去的?一定是你,你就是条养不熟的狗,无论我怎么对你好,你都不跟我一条心!” “姨娘……姨娘错怪奴婢了,奴婢不敢啊!”石竹扑通跪在地上惊得不轻,两边脸颊一边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含着眼泪哀声解释。 “闭嘴!”董姨娘不由朝正房方向看了看,见屋中并没有人被惊动出来,只有屋檐下侍立着两个小丫鬟,稍稍放了心,低声喝道,“再嚷我揭了你的皮!跟我进屋!” 石竹含泪捂着脸站起身来,随着主子进了屋里。主仆两人还未走进内室,蔷儿从里头掀帘子出来,朝董姨娘说道:“姨娘,姑娘让奴婢叮嘱您,老太太怎么说的您就怎么做吧,因果循环,既然已经一败涂地,就不要再做什么失了身份的事情,好好的留个体面也算对得起自己。” “什么!”董姨娘气得发抖,推开蔷儿飞快冲进了屋子,恨声道,“我怎么就一败涂地的,什么是因果循环,你也跟你那三姐姐一样说话!她欺负我,你也要欺负我么,我可是你亲娘!” 蓝如琦额上搭着巾帕,一身素淡寝衣,正倚靠在床头望着帐定刺绣出神。见着生母闯进来,她并没有转头,依旧盯着床帐子看着,口中说道:“姨娘,算了吧,您斗不过三姐姐,再闹下去也没意思。” “你是不是我亲生的女儿了?”董姨娘眼里涌上泪来,满是恨铁不成钢,“姑娘身份尊贵,不屑于照看我这个娘亲,我也无话可说,从前没指望过你,这次也不带累你就是。可你就算想跟我划清界限,还有你弟弟呢,难道你连他也不管了?” 她垂泪坐到女儿床边,哭泣道:“我若是出了事,他怎会不受牵连,没我照看着他该怎么办,还不早就被那些人生吞活剥了!你以后可还得指望胞弟撑腰呢,这时候置身事外,日后可别后悔。” 蓝如琦闭了眼睛,露出疲倦的神色,“姨娘,别哭了,平日里哭的还不够么。不是我不想帮您,实在是没有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你可是要嫁进王府里的人,你若是开口求上一求,为着你日后的体面,老太太也不能将我怎样了。” “王府我是绝对不会去的,姨娘死了这条心吧。”蓝如琦嘴角扯了扯,“再者,老太太若真是顾忌这个,也就不会下了你禁足的令了,还用我去求么。” 她虽是庶女,正经的母亲可是秦氏,老太太向来不喜欢妾室与孩子太过亲近,也不拿姨娘们当回事的,怎会顾虑这个。董姨娘知道女儿说得有理,可心里哪肯甘心,只哭道:“好,你不管我,我只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姨娘,别耽搁了,技不如人,我们只能低头服输。”蓝如琦伏下身子躺下,转过去面相了床里,语气柔和却凄凉,“日后若有机会,我会替你报仇的。你好好的回去,安分守己的带着,不要再生是非。” “你……你怎么能这样狠心。”董姨娘泪珠一颗又一颗滚出眼眶。 “姨娘,不是我狠心,是唯有你安分服帖,才有机会保住这条命。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么?你犯的是什么事,自己心中没个掂量么,岂是她禁足你几日就能罢休的。” 蓝如琦轻轻的声音近乎飘忽,却在董姨娘心中炸了一个响雷。她幡然惊醒,老太太最近整治家风手段严苛,心情又不好,难保不会做出狠心的事情出来…… 董姨娘倏然站了起来,看着窗外越来越明亮的阳光,身上却不由自主打起了寒战。妾室,自己只是一个不要紧的妾室,高高在上的蓝老太太要想捏死她,怕不是有千万种办法。对于妾室老太太向来就不加辞色,自己又被揭出了那样的事情!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女儿房中走出去的,到了院子里,抬头看看明晃晃悬在高天的日头,她突然觉得京城真不是个好地方,连秋日的阳光都这样毒辣,烤得她身上汗水冒了一层又一层。 “姨娘?姨娘?”石竹小心翼翼地提醒呆愣的主子。 董姨娘猛然回过神来,一眼看见蓝泽歇息的正房西间的窗户。“侯爷!侯爷救救妾身!”她哭喊着朝正房门口飞步冲过去,让石竹和小露措手不及。 “侯爷救救妾身,老太太要惩治妾身呢……妾身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啊,求您看在两个孩子份上替妾身求个情啊!” 正房门口侍立的小丫鬟死命将她挡在了屋外,她冲不进去,就扑到西间窗户上用力拍打窗棂,一边哭一边朝里头喊着,眨眼间捅破了一溜窗纸。 “怎么了,哭什么哪!”蓝泽闷闷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十分恼火,十分痛苦。他头疼得厉害,就怕人吵,听见小妾在外哭喊不休的只觉烦躁不已。 “侯爷您救命啊,侯爷您救救妾身,老太太要妾身的命呢……” “胡说八道,老太太要你的命做什么,能吃还是能喝?!”屋里传出瓷器打破的声音,想是蓝泽着恼顺手摔碎了什么。 “侯爷……侯爷您听妾身说啊……”董姨娘哭得凄厉。 蔷儿从蓝如琦房中出来,急切吆喝石竹和小露:“还不快去拉住姨娘,在这里杵着做什么呢!”三个丫鬟上去拽人,无奈董姨娘拼命挣扎,哭喊着不肯离开,只求蓝泽救命。 吉祥带着人从屋里走出来,沉着脸吩咐道:“老太太有令,董姨娘不守规矩,行为失格,自今日起禁足在房中不得出门半步。你们还不将她弄回屋子里头待着,怎能在此搅闹得合家不宁,耽误侯爷和老太太养身体?” 底下婆子丫鬟们齐齐答应一声,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上前用力按住了董姨娘,一群人七手八脚将之束缚住,嘴里塞了帕子不让她乱喊,一溜烟拖进后院厢房里去了。 吉祥又吩咐说:“后头有太太养胎呢,不能让她惊着侯爷血脉,着两个人去看着她,要是乱喊,就一直塞着帕子堵嘴。” 于是便有一个体健的婆子和一个丫鬟留在了后院,两人坐在厢房里头看守着董姨娘,连石竹和小露都不能近前。董姨娘自然是要哭闹挣扎的,总想往屋外冲,最后那婆子将她捆在椅子上坐了,在她口中又塞了一条帕子,严严实实的堵住,这才得以安静。 蓝如琦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蔷儿将消息禀报完毕,沉默半晌,最终挥手让丫鬟退了出去,“你不用在我跟前了,去姨娘门外守着,若是老太太要伤她性命,立时回来告诉我。” 丫鬟蔷儿惊悸不已,不敢多说什么,悄声走出房间去了后院。蓝如琦一个人躺着,合着眼睛一动不动,半晌,眼角渗出湿热的泪水来,一滴滴滚落枕上,湿了一片。 没多久有院中伺候的婆子进来回话:“四姑娘,给您请来的大夫进府了,奴婢伺候您看诊?” 蓝如琦没说话,只身子朝里躺着,婆子以为她睡着了,自去床边放了帐子,将她的手露在帐外,腕上搭了帕子,然后请大夫进来诊视。 大夫搭脉诊了半晌,轻轻咳了一声,捏着胡子说道:“贵府小姐并无大碍,有些郁气聚积罢了,在下开个调理气血的方子出来,吃亦可,不吃亦可。” 说罢大夫出外写了方子,领了诊金和红包就离去了。这里婆子报了大夫的话到老太太那里,蓝老太太听了冷笑:“以前在青州的时候,她就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病出来,如今这又是要做什么?郁气聚积就能起不来床?” 蓝老太太自然知道是什么缘故,蓝如璇的事情还没有在西院这边公开,昨日祖孙两个有了那样的对话,四姑娘蓝如琦生病显然是对入王府表示不满。 “让她起床,好好的梳洗吃饭,别跟着董姨娘失了分寸!” …… 自这日之后,一连几日家里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动静,如瑾和母亲在后院里安安静静的待着,一个调养怀胎的身子,一个休养腿上的淤伤。前院继蓝泽头风不愈整日卧床之后,蓝如琦在房中称病不出,最后蓝老太太也倒下了,概因家中连番出事,老人家上了年纪身心交瘁气血不支。 外头传进来消息,说是晋王府那边已经奉旨收拾好了,只等蓝家举家乔迁。然而这样的好事并没有减轻老太太和蓝泽的痛苦,母子两个本应兴高采烈,却都因着身上难受,欢喜也打了折扣。 如瑾却因着这个事情钻了个空子,趁着听到消息之后蓝老太太心情还算缓和,她借机将释放丫鬟们的事情提了。 “如今父亲和您身子都不好,家里就别锁着人影响上下心绪了,您宽宏大量放了她们,也好让她们感念您的恩德。孙女的事情您日后若想惩罚我们,总之我们都是在家里的,您什么时候都能拿来问罪。” 蓝老太太病得昏昏沉沉,特意请了那日给蓝泽看头风的老大夫进来,也没说出什么,只开了调养身体的滋补药品,这几日吃了也并没见效。听了孙女的话,老太太想的倒不是别的,而是行善这一茬。年纪大了,再怎么强硬的人一生病也容易心软,如瑾好言好语的跟她商量,她就顺势应了,觉得少几个暗中怨恨她的人,说不定这病就能好。 碧桃几个这才回到如瑾身边伺候,几个人都瘦了一些,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有青苹还带伤没好,回来依旧好好调理着。 如瑾悄悄打发人去外院探听了,何刚并没有因为那日出府的事情受到惩罚,新近入府的杨三刀和崔吉也没有张扬什么,想来是蓝泽还没有精力去管这档子事。暂时有了安稳,如瑾稍稍放心,只等凌慎之那边传消息进来。 过了几天,何刚终于从盈门客栈问了消息回来,传进内宅。碧桃将听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禀告如瑾知道: “皇上为咱家的事情震怒,下令严查刺客进咱们府中的血案,最后顺藤摸瓜查到了一个御史头上,听说是这人在晋州那边跟晋王牵扯很深,所以才暗中派人假扮道士来给晋王报仇,只是还没有等到朝廷派人去拿他,他自己在家中畏罪自杀了,还带着老婆孩子一起死的,最后皇上就下令抄没了他的家产。” 如瑾暗自皱眉,叹道:“畏罪自杀,连个审讯也没有,什么都没查出来。” “还要查什么呢,就是这该死的御史干的,去官府审完了也得砍头,他自己死了反而便宜他了,真该千刀万剐。”碧桃对当日血腥心有余悸,只觉这凶手死得太轻松。 如瑾跟她也说不明白,就问:“还有什么其他消息没有?” “有有有,凌先生还说,官面上是那个御史问了罪,私下里却又风言风语,说是这个御史跟户部尚书有牵连,只是传言,做不得准。”碧桃说完自己发感慨道,“姑娘,幸亏这御史自己先死了,要不然他后台是那么大的大官,要是给他作保动手脚,皇上还不一定能治他的罪呢。” 户部尚书……内阁辅臣之一,总算摸到了一点眉目。如瑾暗道,果然去找凌慎之没错,他的长辈在宫里头伺候,即便不去刻意留意什么事,靠传言也能提供不少线索了。 对于碧桃的感慨如瑾并无同感,只道:“这等事敏感至极,那位尚书若真跟凶手有关系,一旦被查出来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凑上去作保动手脚。你的担心多余了,但是,若此事是真,这户部尚书恐怕是幕后之人,御史的死还不知是否是自尽呢,被人灭口也未可知。” 碧桃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见如瑾忧心,便安慰道:“姑娘别担心,听说这个尚书大人最近生病呢,好几日没上朝了,应该没精力做灭口的事。” 称病不上朝?如瑾不但没被安慰道,反而越发担心起来。凶手自尽,很可能是幕后主使的人却抱病龟缩,若是避风头还好,倘若是要躲起来再筹谋别的,他那样的尚书高位,蓝家能安然无虞吗…… 如瑾细细思量着,一时却听得院子里有人嚷起来,还有东西翻倒的闷响。“去看看又是谁,母亲那边歇午觉呢,别吵着她。” 碧桃应声出去,不一会回来气愤道:“是董姨娘那个家伙,趁着看守的人没注意跑出来要去找侯爷,在院子里被人捉住,如今又拖回屋里关着去了。” ------题外话------ rrena4270,zhuwenrourou,kszhengjian,遁地小黑猪,iamwengying,感谢各位的心意。 2012最后一天,我的愿望是今天能早点完成更新,不要一章写成跨年的,希望能实现o(╯□╰)o 115 探望姨娘 “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捆着了,又塞了嘴。”碧桃嘲讽道,“她真是死性不改的,前次被姑娘关在房里还不够,这才几天又被老太太关了禁闭。活该她这样丢脸,谁让她没事就找咱们麻烦。不关她一年半载的,抵不过咱们一屋子人这几天受的罪。” 如瑾笑笑:“好了,一会再说她,你接着说凌先生那边的消息,除了方才那两件,还有其他事么?” 碧桃摇头道:“凌先生那里没有其他消息了,他让人转告姑娘说他很惭愧,得了姑娘重托,却打听不出有用的信来。” 黄杨小床的床面很窄,如瑾倚靠在床头歇着,任碧桃给她腿上涂抹药膏。“凌先生实在是值得托付事情的人,他家里的长辈不过是宫中分理药材的医士,能打听到的消息十分有限,如今他送了这两条消息给我,我已经感激不尽,他却偏偏还要自责。” 碧桃轻柔地将雪白的药脂敷在如瑾小腿上,一边敷一边慢慢的抹匀,并轻轻朝淤肿处吹气,让如瑾感到一阵阵的清凉。几日来腿上淤肿已经消去了不少,如今走路已经不怎么疼了,每日里都要涂好几次药膏,到了晚间,还有那日崔吉给的药脂,两种药混合着用,也不知道是哪种起了作用。 如瑾看着腿上消了大半的青肿,想起崔吉和杨三刀来。“何刚有没有说起新来的护院头领?” 碧桃“呀”了一声,连忙说道:“姑娘不说奴婢就忘了,该打!何刚特意让奴婢告诉姑娘知道,两位护院头领那里他已经叮嘱过了,若是哪日侯爷问起,他们答应了不给姑娘走漏风声,何刚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何刚还说,外头那位女子安置得妥当,请姑娘放心。” 如瑾点头。心中越发对杨三刀和崔吉两人感到疑惑。按道理来说,他们如今做了蓝家的护院,保护主家小姐的安全是职责所在,然而却没有必要帮着小姐向老爷说谎。又不为什么封口费,他们为何要如此呢? 碧桃好奇地问:“姑娘,什么女子呀,为何要在外头安置?” 如瑾将那日出门的事情说了,碧桃咂舌称奇,偷笑道:“姑娘也做了一回戏文里的侠士,从恶霸手底下救助苦命人呢。” “一连关了你几日,也没关住你这张嘴。”如瑾笑骂她。 碧桃将药膏涂抹完了,笑着给如瑾收拾好衣衫,就要伺候如瑾歇午觉。如瑾却从床上起来,穿了鞋子准备出去。 “趁着这时候大家都歇午,咱们去看看董姨娘,多日不见,也不知她是否安好。” 碧桃立刻拍手:“好啊,奴婢方才就想去看她来着,还怕姑娘说奴婢多事呢。” 主仆二人出了房门,款步走到董姨娘的厢房门口。房门紧闭,碧桃上前叩了门。 “谁?”屋子里传出丫头小露的声音,听语气是十足十的戒备。碧桃出了声,过了一会,房门才开了一条缝。 “你来做什么?”小露隔着门缝往外瞅,见着碧桃就很紧张的发问,似乎害怕碧桃会做什么坏事似的。 碧桃立刻皱了眉:“还不将门打开,老太太说的是不让姨娘出门,可没禁制人家去看她,你这样拦着是要找打么,姑娘还在跟前呢!” 小露听见如瑾在就更加紧张,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如瑾,便问:“三姑娘来找姨娘什么事?” “你这混丫头!”碧桃骂她,“姑娘要做什么你有资格问么,才来了几天,把新主子当亲娘似的护着,真让我瞧不上。快些开门,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屋里又有脚步声,走到门边让小露退到一旁,然后开了门。是蓝如琦的丫鬟蔷儿,见着如瑾就行礼问好,别的也没有多问。如瑾扶着碧桃的手走进了屋子,外间只有石竹三人在,老太太那边派来看守的婆子和丫鬟都在里屋,因着董姨娘刚闹了逃跑,此刻两人一步也不敢离开,就在跟前守着。 如瑾走到里间便让那婆子和丫鬟退下,两人面有难色,很是踌躇。如瑾冷了脸色:“我在她跟前,一切自是我负责,出了事也不用你们担干系,出去。” 两人这才勉为其难的应了,走到外间去候着。蔷儿和小露都要进屋来,似是对如瑾不放心,碧桃笑吟吟道:“你们怕什么,只有姨娘欺负姑娘的分,姑娘哪有本事欺负姨娘呢。” “奴婢在跟前伺候,端茶倒水服侍姑娘。”小露脆生生的说。 “出去,若是不放心,只管去老太太跟前告状。”如瑾懒得和底下人浪费唇舌,只看住被捆在椅子上的董姨娘。 才不过几天的工夫,董姨娘已经瘦了一大圈下去,本来还能算苗条,现今却是骨瘦如柴了。脸颊凹着,眼窝青着,黑白浑浊的眼睛里不满血丝,嘴里塞着一大团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帕子,头发乱蓬蓬的张牙舞爪披散,再配着她瞪眼伸脖子的挣扎神情,猛一看上去就像地狱里受刑的厉鬼。 看到如瑾望着她,董姨娘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呜呜咽咽的声音,嘴被堵着说不出话,但谁都能看出她是在骂人。 “姨娘何必如此激动,我那日就说了,种因必有果,一切都是你自己给自己做的网。”如瑾淡淡道。 蔷儿和小露还不肯走,站在一边听着,碧桃上前皱眉呵斥:“姑娘让你们出去,你们都是聋子?别以为站在这里看着就能护住主子,姑娘不是来找她麻烦的,你们若是识相就赶紧掀帘子出去,否则,治你们一个目无尊卑,明日就赶出府去,看你们还能不能护着你家姨娘。” 小露扁着嘴怒视碧桃,蔷儿白了脸色,悄悄拉着小露的衣袖,带她退出去了。 如瑾便示意碧桃上前给董姨娘掏帕子,“姨娘憋了这几日,想必有很多话要说,但我给你除了堵嘴的东西可不是为了听你叫嚷,姨娘自己掂量着,是放低嗓子好好跟我说话,还是哭喊两声让老太太亲自过来堵你的嘴。” 碧桃关了内室的门阻隔里外的说话声,然后用自己帕子垫了手,从董姨娘口中掏出脏污不堪的塞嘴布。那团布不知多久没戏了,湿乎乎的还有臭味,碧桃捏着鼻子将帕子带布统统扔在了地上,又掏出一条干净帕子来反复擦手,显然是嫌恶到了极点。董姨娘恼羞成怒,最开始还想借机咬碧桃的手,待得如瑾说到最后,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悻悻靠回到椅子上。 捆她的绳子没有除掉,如瑾看着她五花大绑的样子端详,“姨娘从来了京城,这是第几次被捆了?也不长点记性。” “不用你管!”董姨娘恶狠狠啐了一口,却还不忘放低声音,“三姑娘金尊玉贵来到我这个腌臜地方,就是来看我笑话的?” “那倒不是,你不过一只蝼蚁,看你笑话很有趣么?” “你……”董姨娘气结,用力挣了挣想从椅子上挣脱,但无奈绳子太粗,她根本无法得逞。 如瑾不想再看她披头散发咬牙切齿的样子,别开脸,缓缓道:“这次来是跟姨娘交待几句话,姨娘若是明白人,照我说的去做便是。” “什么话?”董姨娘面露戒备。 “很简单,我希望姨娘能自请出府,免得带累了四妹和三弟。” 董姨娘闻言立刻冷笑:“做梦!当我是三岁小孩哄骗吗?带累不带累,我比你更清楚。” “既然更清楚,为何还要苟延残喘,屡屡生事,被关了禁闭也不安生?老太太若发怒惩治了你,日后你让两个孩子如何在府中立足?”如瑾哂笑,“我还以为姨娘明白呢。” 董姨娘脸上便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神情,盯着如瑾白了一眼:“看来三姑娘还不知道,那么我便告诉你,省得你还蒙在鼓里——你四妹,我的女儿,就要进入永安王府伺候王爷了,而且是贵妾!所以你以为,老太太会将我怎样么。” 如瑾这次真的笑了起来,“姨娘唬谁呢,你要是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何至于寻死觅活的要见侯爷。快收了你的小聪明,不用拿这种子虚乌有的消息吓我了。” “你不信就算了,等来日……” “等不到来日了,姨娘,要去王府的不是四妹,是东院的蓝如璇你,蒙在鼓里的是您呢。” 董姨娘脸色一白,方才那股子高深的笑意僵硬在脸上,“……胡说,怎么可能,老太太亲自叫了四姑娘去吩咐的。” “姨娘若不信,一会问问看守你的人就知道,或者让小露几个去老太太房里打听。”如瑾并不知道老太太叫了蓝如琦的事情,听董姨娘一说反应过来,许是开始定的蓝如琦,后来永安王执意要蓝如璇方才改的。这转变正好用来吓唬董姨娘。 “姨娘,为何最先定了四妹,到头来却是蓝如璇去了?是你牵累了四妹,若是你不犯错,老太太那里可不会胡乱改主意。”如瑾用极轻的声音叮嘱她,“所以,你若不赶紧自请出府,日后连累四妹和三弟的地方多的是。” ------题外话------ yang6760356,xixilv,zmx3020700,jasminehuo,感谢各位送票 新年快乐姑娘们。 116 寻死觅活 “我不信。”董姨娘僵住。 “信不信且由你,好好考虑我的话便是了。”如瑾轻轻抬起帕子,放在鼻端嗅了一下,用帕上淡淡的枯梅香气遮掩屋中萦绕的酸腐味道。 因为一连几日不曾开窗透气,董姨娘许久没有换衣梳洗了,大半时间捆在椅子上,脏得可以,整个人都有令人作呕的酸臭气味。这个屋子的桌椅箱笼比不得青州时候所用,大多以简洁为主,干净的时候尚可一观,到得此时屋里脏污了,家具便都如主人一样显出了寒酸狼狈。 如瑾素喜干净,并不想在这样的屋子里多做停留,便不再绕弯子浪费唇舌,直言道:“依着姨娘做下的事情,我要了你的命去亦不为过。但是我要你的命做什么呢?”她抬起手,指了指几日没有擦拭过的桌面,“姨娘,你在我眼中如同这桌上薄尘,我嫌弃你的脏污,但也不想亲手去拂拭,因为怕污了自己的手。” 其实更有另一个原因。最近家中的血腥气太重了,如瑾不想再多添上一分,只要能在家里消去董姨娘这个人就是目的,而她的生死,都是微末不足道的小事。 母亲怀中正有小生命在成长呢,若是太多血腥环绕在周围,如瑾觉得小家伙会不舒服,或者,被血气浸染太过而有所损伤。未落地的孩子也是有灵识的,如瑾相信。老人们常说积福修德,如瑾知道自己的这一世不可能修什么福缘了,若要改变自己和母亲的命运,她不能不沾染血腥,不能不硬了心肠,可是这时候,起码在小小的弟弟或妹妹于母体中成长的时候,她希望能为这个小人儿积些福善。 只是这个原因,她却不用对董姨娘细说了。“姨娘若是顺了我的话自请出府,并且发誓以后再不沾染蓝家半分,我便饶了姨娘的性命,不管你对我和母亲做过什么,我都不再追究,也算是给三弟留个体面。这是我做出的最大让步了,希望姨娘能够识相。” “哈!可笑!”董姨娘仰了头,喉咙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嗤笑声音,仿佛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她抬起了平日里一直低敛的细眉,也就消散了十几年如一日挂在脸上的怯懦谦恭,只用饱含怨恨的锐利的眼睛盯着如瑾,“三姑娘,你以为自己是谁,掌握生死的阎王判官么?我的性命又不在你手上,你说饶就饶,说要就要?我就不顺你的话又能如何,能要我命的是侯爷,是老太太,而他们最近都对你不满呢,姑娘若想要说服他们惩我,恐怕是难以如愿。” “姨娘不必色厉内荏的辩驳什么了,你处境如何大家心里都明白。”如瑾道,“不妨告诉姨娘一句,庆喜能跟来京城也是我出了些力,不然像他这种最底层的奴才可没有这福分。要他来,正是防着姨娘胡乱做事。” “你……你都知道?”董姨娘变了脸色。 一旁碧桃轻蔑地告诉她:“姑娘早就知道,一时隐忍着没发作罢了,姨娘还真当人人都蒙在鼓里?你为了发泄怒气将石竹打得遍体是伤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人顺着她的异常查出别事,韩妈妈给庆喜送了那么多银子封口,桩桩件件我们可都看在眼里。” “石竹这个贱婢,果然吃里扒外……枉我……” “姨娘可别冤枉人,石竹是厚道人,胆子也小,她可干不出背主的事情,就算挨打也忍着不说呢,要怪只怪你做事不隐蔽,我们姑娘又太聪明。”碧桃甩甩帕子白她一眼,“姑娘要想捏你轻而易举,今日你不听姑娘的话自己出去,日后也别想在家里头嚣张算计,咱们府里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依着我说,就该立时让老太太惩治了你才好,留你性命真是浪费米粮。你要是不出去,哪天我一时疏忽误送了搀毒药的食水给你,也说不准。” 董姨娘脸色青白似灰粉,几次张嘴想要说反击的话,却都没有说出来。如瑾从椅上站起来,示意碧桃去开门,“姨娘自己考虑清楚,再多的话我就不说了,希望能早日听到姨娘出府的消息。” 软帘掀起的刹那,房门外露出蔷儿小露忐忑担忧的脸来,石竹倒是跟着老太太派来看守的人待在一起,没有在跟前守着。显然对于自己的主子,她是惧怕和无奈更多,关心甚少。 “姑娘走啦?您和姨娘说些什么?”蔷儿客气的笑着,探头朝内室里张望了一下,见董姨娘安然无恙才放缓了神色。 如瑾没理她,径自出去了。碧桃在后说道:“蔷儿妹妹不用担心,姑娘对姨娘仁慈着呢,不信你去问姨娘。” 如瑾主仆两个离开厢房,蔷儿和小露赶忙询问董姨娘可受了什么苦没有,老太太派来看守的婆子打发了小丫鬟去前院知会如瑾的来访。董姨娘被捆在椅子上不能动弹,但也不像先前那样挣扎扭动了,白着脸直愣愣瞅着前方虚空,任谁说话也不答,弄得人心里头发毛。 一回到屋子里,碧桃扶了如瑾坐下,一边泡茶一边忍不住问道,“姑娘不是说不能留她么,为何还要饶她的性命,奴婢想不通。董姨娘那种狠心的人真的不该再活着害人了。” 如瑾坐在椅上,随手拨弄着美人瓶里清供的花枝,思量着事情,见丫鬟问,随口道:“你不知道,有时候活着其实比死了更痛苦。” 她随口一说的话,却让碧桃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事凝眉细想,继而不住点头:“姑娘说的是,很多时候还真是死了清净,活着反而更艰难。对对对,就该让董姨娘活着受受罪,让她把加在别人身上的痛苦都亲身尝一遍,那才叫解气。不能让她死,那才是便宜了她!” “你这丫头。”如瑾笑了笑,任她发泄去了,这几日她们几个被关着,定是时时都在怨恨着董姨娘母女。虽然留了董姨娘性命的原因主要并不在此,但碧桃能因此痛快些,也就由她。 碧桃一想通,就恐怕董姨娘真死了,立刻提醒说:“姑娘,这次要惩治她的可是老太太,您让她自请出府,说不定老太太会……” “不会,就是因为知道祖母不会除掉她了,我今日才去蛊惑她主动离去,免得哪天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没事了,又要打起别的坏主意。”如瑾十分肯定的说道,“董姨娘在祖母心中没有那么重的分量,祖母若想除掉她,在事情揭出来的那一天就该动手了,那才是祖母的风格。然而拖延了这么些日子只是将人关着,显然是她老人家和我一样,最近也不想再见血腥。” “是么……怪不得老太太那么痛快就放了奴婢几个……”碧桃隐有余悸。私放小姐出府该担什么罪责,有什么下场,她们几人被关着的时候私下猜测过,联想着老太太之前整治家里时动辄打罚的做法,都以为自己要遭殃了。谁知被放了出来,原是这个缘故。 “她老人家偶尔动个恻隐慈悲心,我却不能再留董姨娘在府里,不早日遣了她,日后恐怕还有事端。”如瑾手持圆头的小剪钳,将几枝新菊繁杂的枝叶修剪得疏朗,“董姨娘不同于刘姨娘,她太毒太狠,刘姨娘能在府里关着,她却不能,除了死,就是离开。” “嗯,那就让她离开咱们家,到外头受罪去。”碧桃想到一事,不免担心问道,“咱们去找董姨娘,老太太会不会不高兴?” “无妨,祖母不高兴我的事情,又不是这一件。” …… 到了晚间的时候,董姨娘那边就传出了消息。 却不是她要自请出府的,而是寻死。 “哎呀不好了……姨娘上吊了……”秦氏和如瑾正在房中用晚饭,丫鬟蔷儿的哭声从厢房那边传过来,继而是一阵嘈杂。 秦氏一惊,放了筷子:“怎么回事,香绮你去看看。” 孙妈妈应声,“太太别着急,定是她又闹什么幺蛾子,奴婢去看看就是,您和姑娘继续用饭,别理她。” 碧桃不由看了看如瑾,如瑾手中香箸停了一下,继而给秦氏夹了一片蜜汁笋放到碟子里,“母亲且吃着,她死不了。” 隔着紧合的窗扇,也能听见院子里纷杂的脚步声,以及下人们低低的惊呼和吵嚷,秦氏吃不下去了,终是将筷子放到了桌上。 “她死不死的不关我事,她们母女污蔑你,死了反而干净。只是家里才消停了几日,她就这样闹起来,真给人心里添堵。前院知道了又不知会怎样。” 如瑾便也放了筷子,起身走到母亲身边,给她轻轻按压肩上穴位,轻笑道:“母亲管她们呢,再怎样闹都是她们的事情,与我们无干。” “可……”秦氏突然想起一事,忙说,“听说你今日去找过她了,晚间她就上吊寻死,老太太和侯爷不得疑心你。” “母亲放心,疑心又能怎样,我现下有着佟家姐姐的名头保着,祖母和父亲不会轻易处置我的。” 母女两个正说着,就有前院正房的小丫鬟进来传话:“老太太传三姑娘过去。” 秦氏皱了眉,甚是担忧,如瑾道:“母亲继续用饭,我去去就来。” 秦氏也要跟着去,被如瑾拦下了。带了丫鬟走出屋子,朝董姨娘的厢房那边看了看,屋中灯火明亮,不似前几日那么昏暗了,好几个婆子进进出出的,似在救治。贺姨娘正好在那边门口,见到如瑾出来便上前来说:“她趁着看守的人打盹时自己挂脖子的,凳子翻倒时惊醒了看守的婆子,这才没酿出祸来,现下已经缓过气来了。” “若是真寻死,谁会弄那么大响动。”如瑾扶了丫鬟的手走去前院,不理这边的事情。 蓝泽那里依然躺在床上没有下地,这些日子他一直头疼得厉害,吃了好些药不见好转。听见后院小妾寻死的事情,他只躺在床里骂底下人,责怪她们不好好看着。 如瑾进屋时听见他在西间的怒骂,无声笑了一下,甚至有些为董姨娘感到寒心。蓝老太太的屋子绣帘低垂,汤药气味隔着帘子都透了出来。 “祖母,您现在好些没有?”如瑾进去行了礼询问她的病情。 老太太只是身子衰弱,略感风寒,因着心情不爽利一直好不起来。听到问话,老太太靠在床头上坐着,并不回答,只沉着脸看着如瑾。 “祖母可是生孙女的气?”如瑾直接问道,“您是否以为是孙女逼迫董姨娘上吊寻死的?” 她的直白出乎老太太意料,“那你就说给我听听,倒要看你有什么可解释的。” “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不瞒祖母说,四妹陷害我,我是巴不得立时看不见她们母女才好,但却也没本事逼死她。” “好啊,你倒是肯说实话。”蓝老太太微微冷哼。 “孙女明白祖母的意思,虽然您是要处置董姨娘,但也不允许旁人插手,孙女怎会自找不快犯您的忌讳。这事若是旁人硬要安在我头上,我都不必费唇舌解释,只要祖母明白孙女就是了。家宅连番生变,不能再见血气,孙女和您的心意是一样的。” 一番话说得蓝老太太将信将疑,默不作声坐了一会,方要开口,蓝如琦却快步走了进来,都没来得及让丫鬟通报。 “祖母,求您放过董姨娘,只要您饶了她的性命,您说什么孙女都愿意听,孙女不会再装病和您作对,而且甘心去王府做妾。” 蓝如琦跪下磕头,流着眼泪,说完了就静静的跪着,脸上满是坚毅。 如瑾十分诧异,“四妹,你不知道大姐的事情么?”白日她已经告诉了董姨娘要去王府的是蓝如璇,怎地蓝如琦还拿这个说事。 “我知道,日里就知道了,但是又有什么关系,我给大姐做陪嫁也是心甘情愿,祖母,只求您放过董姨娘。”她安安稳稳的陈述,虽然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内心的紧张。 蓝老太太脸色更暗,比方才对如瑾时还要阴沉。盯着蓝如琦,她缓缓问道:“你以为是我逼她死?” 蓝如琦没有回答,但是说出的话已经告诉了老太太答案,“祖母,我愿意进王府,作婢女也甘心,您放了姨娘出来,让她像以前一样在府里过活,我就会好好在王府里替您振兴家业。” “荒唐。”蓝老太太用力拍了一掌身边的四合如意迎枕,“蓝家的家业,难道是靠送女儿巴结权贵振兴起来的么!自作聪明,幼稚可笑,还敢跟我谈条件。” 显然是气得不轻,老太太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哆嗦,指着蓝如琦数落,“你大姐进王府又不是正妻,还要什么妹子做陪送,她已经是妾,你陪送进去难道当丫鬟不成?你舍得下自己的脸皮,蓝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蓝如琦面无表情,直挺挺跪着,口中说道:“这条路若是不行,祖母说一个条件,只要能饶了董姨娘,我全都答应您。您不喜欢姨娘跟孙女们亲近,但我就是姨娘生的,从小也是她养的,您要处死她,孙女以命来换。” 如瑾惊愕,万没料到蓝如琦会这样强硬的说话。蓝如琦一直都是在藏拙,不管什么境况,表面上总要维持卑微态度的,眼下却跟老太太顶起来,言辞也这般尖锐。 “四妹,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蓝如琦转头看看如瑾,十分平静的说:“三姐姐可以为了母亲拎刀割脖子,为何还要问我这话。我什么都不如姐姐,但护着娘亲的心思是与姐姐一般无二的。” 如瑾暗自摇头。董姨娘和蓝如琦母女之间,平日里并不似刘姨娘和蓝如琳那样亲近,她们之间的隔阂如瑾能隐约体会一些,没想到关键时候蓝如琦仍是这样行事,可见骨肉亲情无法人为割舍,即便姨娘和小姐的身份也不是阻碍。 只可惜,若是董姨娘行事之前能跟女儿商量,蓝如琦大概也就不会跑到祖母跟前露出本性了。如瑾料着董姨娘定是自作主张,这才惹了蓝如琦误会是老太太动手。 “好啊,你竟认起奴才做娘亲来了,真本事,枉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蓝老太太却是不似如瑾心思百转,早已被蓝如琦大逆不道的几句话气得五内生烟,“你既然要甘心当奴才的孩子,你就自去跟奴才过活,从此侯府里再没有你这个小姐!” 蓝如琦并未被此吓到,反而说:“在侯府当小姐又有什么好的,连自己亲娘都不能相认,却要喊别人做母亲。只要能和骨肉一起过日子,锦衣玉食换了糟糠野菜,那也无妨。祖母如此说就是饶了我家姨娘了?那么孙女这就去陪她。” 她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从地上站起来,也不等老太太允许,自己走出房门去了。 如瑾心有所动,朝祖母道,“我去劝劝她。”然后跟着便也出了屋子。这里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粗重喘了几口气突然噎住,张着嘴好半日呼吸不上来,吓得丫鬟们手忙脚乱呼唤着,又是拍背顺气又是灌热茶,好大一会才将她救过来。 “反了,都反了……我养了一群什么样的儿孙。老侯爷,您就丢下妾身一个人……妾身……” 蓝老太太倒在床上,眼神涣散,哽咽着淌眼泪。吉祥看着不好,思忖半晌,去西间屋子里请蓝泽。“侯爷,老太太身子不太好。” 蓝泽跟丫鬟发完火没多久,正在那里依着迎枕揉脑袋,听到吉祥的话,他倒是顾不得头疼了,将自己的恼火放到一边,先下了地去看母亲。两边屋子隔着堂屋,他并不知道是自己女儿气着了老太太,还问吉祥:“怎么弄的,你们不知道好好伺候着么?” 吉祥不好明里说什么,只道是四姑娘方才来过,替董姨娘求情来着。蓝泽不禁皱眉,到了屋里看到母亲虚弱悲戚的样子,连忙上前劝慰。 “你去吧,不用管我,让我静一静。”老太太转头面向床里躺着,不想让儿子看见自己落泪。 蓝泽却误会了,以为这是母亲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铁了心要替他处置了董姨娘。踌躇一会,他还是低声说道:“母亲您好好将养着,别为下面的人烦心生气,董氏和四丫头惹了您不高兴,儿子这就去关她们的禁闭,您要是还生气,儿子将她们撵回青州便是。” 老太太是精明惯了的人,虽是伤心气恼之中,一听儿子的话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暗自抹干净泪水,转身坐了起来。 “你是在为董姨娘求情,怕我立时处置了她?” 蓝泽忙道:“儿子不敢。” 老太太冷笑,“不敢?以为我听不出来么。当日刘氏你自己处置的利落,今日却要护着董氏。合该那刘氏损的是你,所以你着急,董氏损的东西却与你无关,你不上心也情有可原。” “母亲误会……”蓝泽连忙垂了头。老太太从来不用这么重的话说他,自从他袭爵之后,更是不会给他一分难看,如今却当着丫鬟们的面开始训斥了,明显是怒到了极点。 “母亲您别生气,身子要紧。” “我倒不知道我哪里让你们误会了,一个个的都以为我要处置那个奴才,孙女也来求,儿子也来求,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我一个会行恶事!”一个底下的小妾闹寻死,老太太本就不当回事,叫了如瑾来也不过是敲打一下,不料却连番被蓝泽和蓝如琦误会,一时气得不行,将蓝泽劈头盖脸数落一通后喝道,“出去,我不要你这样的儿子来假关心。” 蓝泽不敢再说什么,低头退了出去。当着丫鬟们闹了一个大大的没脸,回到西间,他觉得自己的头更加疼了。想了想终究是觉得委屈,喊了一个丫鬟过来吩咐:“去告诉董姨娘和四丫头,明儿一天都不许吃饭,气着老太太她们都得挨罚!” 不讲理的吩咐传到后院的时候,如瑾正在董姨娘的屋子外头,跟蓝如琦姐妹两个说话。董姨娘被救起来之后,院中婆子丫鬟们都已经散了,只有日常的几个服侍在屋子里,四周又重归寂静。 “四妹敢当着祖母说出那样的话,令我刮目相看了。以往只道你是个藏拙藏奸的,却不想你还有这样的骨气,尤其是对于姨娘和嫡母的看法更令人意外。董姨娘能有你这样的女儿,是她的福气。” 夜凉如水,秋光隐没在暗沉的夜色里,蓝如琦被风吹起的衣角似是枯叶落蝶,“能得三姐一句夸奖,我很荣幸。不过姨娘状况不好,我没有工夫陪着姐姐说话了,姐姐请自便。” 她转身要回屋去,如瑾轻声道:“四妹,你原本的性子和见识十分不错,以后不做那种怯懦之态岂不是好,如果连心肠都能干净,那就更好了。” 蓝如琦脚步顿了顿,最终言道,“我怎样行事说话,不劳姐姐费心。” 如瑾道:“那好,只告诉你,我不会容姨娘在府里,劝她自己走,还是帮着她一起闹,如何行事你自己掂量。” 恰在此时,前来替蓝泽传话的丫鬟走过来,怯怯转达了蓝泽要她们断食一天的吩咐。蓝如琦面无表情的听完,说,“知道了。”然后便无别话,掀了帘子走进屋里去了。 到了第二日早晨,如瑾还未曾起床,碧桃便进来报了消息。 “姑娘,老太太允许董姨娘出府了,正派人出去寻找愿意收留她的庵堂,说是一旦找到就送姨娘过去,给庵里一些银钱作为酬谢,以后董姨娘便是庵里的人,留发落发都与蓝家无关。” 如瑾正处于刚刚醒转之后的半昏迷状态,一听此信,残留的睡意俱都消失,支了身子起来细问,“想必是四妹蓝如琦的功劳?” “姑娘猜的没错,正是四姑娘在老太太房门口跪了半夜求来的。董姨娘那边不情愿,现在还在屋里哭呢。听说侯爷似乎也不愿意,四姑娘跪求的时候他还出去骂过。” 如瑾坐了起来,将碧云绫绸面的被子裹在身上抵御清晨寒气,不由感叹,“想不到蓝如琦这样利落,昨夜我才警告过她,几个时辰的工夫她倒把事办成了。董姨娘要以退为进,寻死上吊的暗指我逼迫她,自是不甘心被我拿捏,还要拼上一拼。期望博得上头的同情而争取生机。她女儿却比她更清醒,知道抗争不得,立即抽身而退。” 碧桃犹不甘心,嘟嘴道:“去庵堂真是便宜了她,做过那么多坏事,最后反而被放到佛前修行去了,老太太也真是的,又不是不知道她干过什么,还这么心慈手软的。” “兴许是念着三弟吧。”如瑾吩咐丫鬟们进来伺候梳洗,起了床,吃过东西,陪着秦氏到前院去,明为请安,实为查看事情进展。 董姨娘已经被带到前院蓝如琦的厢房中,随身衣服收拾了两个包裹,由丫鬟小露拿着。如瑾母女过去的时候,她正在厢房的堂屋里坐着垂泪,屋门大开,披头散发的样子都被外头人瞧见也顾不得了。 蓝如琦正在老太太屋子里,如瑾进去的时候正听见老太太沉声喝问。 “你当真要跟她去?好好的给我想清楚,决定了可别后悔!” ------题外话------ 感谢sst04,一杯水1980,540509,漫漫的默默,smile1220各位投票,感谢琪琪的钻石和ruoruo的花,感谢大家的留言。这一年崭新的一天,是伴着大家的祝福和鼓励来到的,非常温暖的开端,谢谢姑娘们,谢谢你们的支持、理解、宽容。我还不够好,我会努力的。【PS:请假:2号要断更一天,跟各位说声抱歉。家里长辈过世了,就在跨年的晚上,年底最后一天没能挺过去,在睡梦中离开了亲人,到了今天晚上我才知道消息。我要回老家一趟,3号或4号回来更新,时间不定。很抱歉在新年的时候和大家说这件事,姑娘们,等我回来,欠缺的字数我都记着。】 117 如琦被拘 如瑾扶了秦氏在外间停住脚步,听得内室里传出来蓝如琦低微却坚定的声音:“祖母,孙女已经想明白了,此番一去,无论是生是死,是苦是甜,都不会有半分后悔。” “你……你为了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贱人,连至亲的父亲和祖母都不顾了,连侯府小姐的身份也不要了,你要忘了祖宗吗?” 蓝老太太的呵斥伴着浓重的怒火,说到激动处不住的咳嗽,便有丫鬟轻轻拍打劝慰着,咳了好一会才停住。然而老太太咳嗽声一停,蓝如琦又开口言道: “祖母是至亲,父亲是至亲,可生母怀胎十月含辛茹苦,更是至亲。孙女今日说这些话要被人说是大逆不道,但生母就是生母,即便是姨娘的身份也不能掩盖这个事实。生母要出家受苦,身为女儿,我怎能不侍奉左右,怎能不相陪同去?至于侯府小姐的身份,之于生母来讲,都是微不足道。” 如瑾和秦氏对视一眼,秦氏眼中满是浓浓的意外和不解,而如瑾深如乌墨的眸底除了震惊之外,更有深深的思虑。 如瑾知道,蓝如琦说出的这番离经叛道的话,前世的自己能说出来,以前的佟秋水也能说出来,但绝对不是一向怯懦示人的蓝如琦能说出来的。自蓝如琦亲口污蔑她和凌慎之出府幽会之后,如瑾便觉得这位妹妹行事说话与以往大相径庭,完全像是变了一个人,而方才这几句话,更是将她的惊讶推到了极点。 她几乎要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以为这位四妹也是和自己一样,在某一日晨光初起的时候突然重生了,是以言行才变得如此不同,一改往昔。如若不然,蓝如琦这样的转变又是因了什么呢…… “微不足道?微不足道?!”蓝老太太已经怒到了极点,刚刚止住的咳嗽又被刺激复发,一边痛苦的咳着,一边哑着嗓子数落,“我看不是侯府小姐的身份微不足道,你想说的是,你祖母我和你父亲在你眼中都是微不足道吧!” “孙女不敢,孙女并无忤逆祖母和父亲的心思,只想孝顺生母而已,但求祖母成全。”蓝如琦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并没有被斥骂的胆怯和惶恐。 “你要孝顺生母?好,好啊,好,既然你什么都不顾了,我还留着你在家里做什么,你不稀罕当蓝家的孙女,难道我还稀罕你不成?”蓝老太太嘶声骂道,“不肖的丫头,你就随你那宝贝生母同去,自此不再是我蓝家人,是生是死不要来侯府乞求帮助!” 蓝如琦叩头的声音在外间也听得清晰,“多谢祖母。” “滚!给我滚出去!别再让我看见你!”蓝老太太不知砸了什么东西,是瓷器撞击石砖地面的脆响。 “孙女告退。”蓝如琦告辞退出,环佩轻响,脚底无声走出了内室。 锦帘掀开的刹那,如瑾看见她一脸的平静安然,甚至还有一丝丝的欣喜藏在眼角,直到两人四目相对时,她那一丝欣喜才倏忽消失不见。但如瑾没有看错,那的的确确是心满意足的欢喜。 如瑾心中纳闷不已,也是担忧不已,为着蓝如琦这莫名其妙的请求和欢喜。没了侯府的庇护做支撑,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在外怎可过活?蓝如琦若真是为了董姨娘而这般作态,该是有决绝之色在脸上的,又怎会是欣喜。 “四妹,方才只听得只言片语,听你的意思,是要随着董姨娘出家修行么?”如瑾看住她出言询问。 蓝如琦朝秦氏行了礼,垂眸道:“姐姐听的没错,正是如此。生母受苦,做女儿的不能不侍奉左右。” 当着秦氏,她也不怕秦氏忌讳,显是与从前大不一样了。如瑾扶着母亲的手稍稍用了力,示意母亲不要在意,继而朝蓝如琦微微笑了一笑,说道:“董姨娘自己作恶太多,是以要去佛前涤净身心污浊,这是应该的,但妹妹此去却是为何?若真是一片孝心想要照看她,身在侯府会有种种便利,送吃送穿什么不行,岂不比你亲自过去强得多。何况你口口声声说姨娘此去是要受苦,可这苦处,听闻也是你跪了大半夜诚恳求来的,四妹你不觉得自己所为前后矛盾?” 蓝如琦面色如常,只是抬眸给了如瑾一个带着笑意的眼神。“已经说过几次了,我的事情,不劳三姐姐挂心。自此以后我不再是侯府里的人,三姐姐,以后再不会有董姨娘对你和太太如何,你也不必过问操心我们的事了。” 她略略一点头,绕开秦氏和如瑾,轻轻走了出去。外间刚刚换了不久的薄毡帘子阻隔了外界寒气,随着她的离开,帘幕掀起,有一股秋日早晨特有的凉爽气冲了进来,拂起如瑾水碧色裙裾如鳞波微漾。 “瑾儿,四丫头怎会这样行事?”秦氏眉头深锁,显然亦是感受到了蓝如琦的不同寻常,更因为她的反常而生出浓浓的担忧。 如瑾嘴角弯起的笑意渐渐淡去,秋日朝阳透过雪色绫纸映进来,淡金色的光芒照亮她鸦青色纤长浓密的眼睫,却暖不透她眸底凝聚的霜色。 “母亲,不管她所为何故,为了一绝后患,还是不能让她如愿为好。她越是高兴,我心里越不踏实。” 内室里老太太一直咳嗽不停,丫鬟们端茶倒水劝慰着,繁杂的声音盖过了窗外鸟雀啼鸣。如瑾扶着秦氏等在门外,待得里头咳嗽声稍稍平息了一些,才掀帘进得门去。 朝老太太请了安,被吩咐坐下,秦氏扶了腰坐了,如瑾从丫鬟手中接过润喉的清汤,亲自走到床边端给老太太饮用。屋里檀香的气味还是十分浓重,混杂着药味,以及许久未曾开窗通气的霉潮气,吸进鼻子里,连如瑾都要感到喉咙不适,何况是有着病痛的蓝老太太。 “您嗓子不舒服,檀香少熏一些吧?”如瑾拿着银匙将碗中汤水递过去,轻声朝祖母说道。 老太太扶着胸口喘息了许久才慢慢平复下来,倚靠在迎枕上疲惫地歇着,脸色蜡黄,无有血色,眼皮沉重的半合着,勉强看了如瑾一眼,张嘴将匙中清汤喝下。 “再不熏些香气,我这把老骨头越发臭得让人厌弃了。” “祖母,谁又厌弃您呢?”如瑾又喂了她一勺汤,用帕子将洒落的汤水擦了,柔声道,“家里事情多些罢了,又有什么要紧,谁生事就处置谁,您又何苦自怨自弃。孙女年纪虽轻,也知道久怨伤身的道理,您该好好的将养着才是,不必为不值得的人和事费心。” 蓝老太太连番受了蓝如琦的顶撞,又兼着和蓝泽生气,未免觉得心灰意冷,听得如瑾柔声细语的劝着,毕竟年纪大了精神又不好,也就将之前和如瑾的不快忘掉,只为这一刻的温情而感动。 喝着如瑾喂着的汤水,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言道:“罢了,你说得对,谁生事就处置谁,我又何苦生气。那些个心里已经背弃了蓝家的人,我如她所愿就是。” 暮年人的颓废凄苦在此刻的蓝老太太脸上暴露无遗,她再不是那个威严精明的蓝家掌权者,而只是一个被子孙气坏了的普通老人。往日里,她其实是有些富态的,红光满面,身体发福,然而自从离开了青州到现在,经历了种种事情,老人家已经消瘦了下去,颧骨高高的凸出着,焦黄色的面皮皱纹深深,浮在骨头上似的。 就在几日之前,如瑾还曾因了私自出府的事情,在她跟前略微感到忐忑不安,而此时,面对这样的一个没了威仪的老人,如瑾心中只剩下怜悯了。 而怜悯,对于高高在上惯了的蓝老太太来说,其实是一种折辱。如瑾垂下了眼眸,用纤长的睫毛挡住眼中不自觉生出的怜悯之色,也强迫自己硬下心肠,提起了老太太此刻最不想提起的人。 “祖母,容孙女说句不该说的话罢。”如瑾再喂一勺热汤到祖母唇边,低声道,“四妹要跟着董姨娘出府去过活,您不能答应她。” 老太太将汤喝了,皱起眉头,露出嫌恶的神情,“你莫要管这个,她要走就让她走,蓝家还少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不成!” 话未说完,老太太被口中未曾咽尽的汤水呛到了,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憋得脸上紫涨,如瑾和丫鬟们一阵手忙脚乱的服侍,半晌才得平息。 老人家这个样子,如瑾却不能不继续提起方才的话题,扶着祖母躺下,她轻声道:“您别和她置气。方才我在外头也听得一些言语,私下思忖着不妥有二。一是咱们才到京城里来,若是撵了四妹出去,难免让京里人家笑话咱们蓝府。外头人都是不知底细的,再说这种事大家都图新鲜,即便知道她是自请出去也更愿意往偏了想,咱们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秦氏在一旁也帮着劝说道:“婆婆您细想,一个小妾出去自然不算什么,但是闺阁小姐被撵出去人家可要说闲话了,不管真相如何,那些心歪嘴斜的非得编排出一段故事才罢。咱们侯府是风光进京的,现下已经连遭刺客被人打了脸,再闹出什么小姐离府的事情来,可要连祖上的体面都丢尽了。” 蓝老太太喘着粗气,胸腔里发出隐隐的酷似拉风箱的声音,听了媳妇和孙女的话,她闭着眼睛沉默了一会才开言,“她执意丢了祖宗亲族……” “祖母,正是四妹执意如此,咱们才要好好思量。要我说四妹今日所言所行大大不同往日,怕不是抱了什么目的才来故意激怒您的?”如瑾截住老太太的话头,劝道,“她激着您一时动怒答应了她,一旦出得府去,她做什么都不在祖母眼皮底下了。到那时,虽说明面上是她和咱家断绝了关系,可万一她闯了什么祸,人家还不是得记在咱们侯府头上。” 房中只有吉祥如意伺候着,主子们说话,讨论的又是比较犯忌的事情,两人俱都是低着头将自己化为虚无。秦氏看看她们,才低声言道:“婆婆,那日四丫头污蔑瑾儿时,念的那个诗可不是闺阁女儿该挂在口上的。” 如瑾轻手轻脚给老太太盖好了被子,听了秦氏的话没再出声。秦氏这句话有画龙点睛的作用,如果蓝老太太病弱之中一时心思迟钝,还未因如瑾的话想到什么,那么秦氏就是给她直白的提醒了。如瑾跪坐在床边脚踏上垂着眼睛,暗叹母亲此刻的机敏。 蓝老太太果然不再提蓝如琦的执意,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最终挥挥手道:“你们出去吧。” 秦氏和如瑾对视一眼,各自叮嘱了老人家要好好养着,悄悄退了出去。到得外间秦氏轻声感叹:“家里这个样子,老太太怎能养得好,我看她此番生病不似往日,也不知能不能好得利索了。” 如瑾朝西间看了看,里面有蓝泽耐不住痛的哼声断续传出,“听闻父亲头疼难耐,素日最重孝道的,此时却连祖母的病也顾不得探了。” 秦氏看都不看那边,扶着女儿的手走了出去。外头阳光正好,秋日里京城的天空大多瓦蓝瓦蓝的,今日亦不例外。只是天空底下的小小院落里,正房里病着两个,东厢房里有着死过人的忌讳无人踏足,西厢房里是董姨娘的哭声,以及蓝如琦指挥丫鬟们收拾箱笼的吩咐声。 “这个家,呵。”秦氏低低冷笑了一声,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已经掩不住隆起的腹部。饶是衣服再宽大,身体再单薄,月份到了,小生命的形状亦在一日日愈发显眼。 如瑾将手覆在母亲手上,感受着母亲体内生命的成长,轻声道:“母亲,咱们母女三人在一起就是家,别的人,咱们不管。” …… 隔了一日,下人很利索的将可以安置董姨娘的庵堂找到了,就在京城西郊的一个小小寺院,里头有几十个姑子住着,是京城里名头不响但也并非默默无闻的地方。庵里的主持说了,交一千两银子的香油供奉出来,以后董姨娘便是寺里修行的人了。而且这个主持很识趣,说是绝对不会向外透露董姨娘来自何处,只当是普通投靠的人对待。看这样的行事做派,该是熟谙大户人家情势的。 对于一千两这样的价钱,外头的管事哪敢做主,直接报了进来,惹得老太太又是一阵恼火,在屋里骂了好一阵子人。期间蓝泽又去说,银子太多不值得这样云云,绕着弯不想让董姨娘出去,结果老太太也不骂了,直接一口答应了下来。 “一千两我蓝家难道出不起么?不过是看她实在不配这些银子罢了!只要撵了她出去,家里少个灾星,一万两我也认。” 到得下午,一辆小车备好在外院后门,只等董姨娘登车出府。如瑾闻讯赶去的时候,恰好看到董姨娘从厢房里被人“请”出来,而蓝如琦跟在后头,披着斗篷,手中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 “四姑娘,老太太吩咐了,只请董姨娘一个人前去,姑娘要留在家里。”正房屋里走出一个传话的丫鬟。 蓝如琦愣住:“祖母不是已经答应了么?” 两个婆子上前隔开了她和董姨娘,惹得董姨娘一直不断的哭泣放大了声音,“姑娘非要随我去干什么,就连我也是不要去的,一头撞死在这里我也不出蓝家的门。”她挣扎着想往回跑,却被引路的婆子拽住朝外拖。 须臾屋里窗子被推开,蓝老太太站在窗里沉着脸喝道:“给你体面你不要,休怪我狠心了。”说罢扬脸示意婆子堵她的嘴,“拉出去送走!留你一条命,不知感恩还要哭闹不休,到了外头若是还这般闹腾,自己掂量着还有多少日子好活!” 窗子啪的一声又关严了,院中下人噤若寒蝉,除了被堵了嘴按住仍在挣扎的董姨娘,大家都是静悄悄的不敢出声。蓝如琦朝门窗紧合的正房看了看,紧抿了唇,提裙走了进去。 如瑾扶了碧桃的手款步走到董姨娘跟前,微微眯了眼,轻声说道:“若不是为了给四妹和三弟一份体面,姨娘哪里还有命在,早被祖母一声吩咐就除掉了,你犯了什么过错,难道自己没有成算?自从做了那事的一开始,你就应该想到今日的结局。” 董姨娘呜呜咽咽的哼着,狠狠瞪着眼睛,如瑾挥手吩咐按住她的婆子,“将帕子拿开,让我听听姨娘有何遗言。” 帕子除去,董姨娘呸的一下朝如瑾吐口水,被如瑾侧身轻巧避开。“姨娘这般不甘心么?若有本事去老太太屋里吐口水,我才真是服了你。如今这样,只让我看不上。” 董姨娘咬牙切齿,却被婆子按住动弹不得,恨恨道:“都是我一时疏忽,都是你居心叵测算计我……” “姨娘说谁居心叵测?当初火烧赏春厅的可是你自己!”如瑾冷声道,“为了算计接管家事不久的母亲,你那般胆大的事都做了,现在却要责怪旁人么。” 按住董姨娘的婆子脸色一白,知道自己听了不该听的事情,不免暗暗恼火,忍不住将手上力气又加重了几分,把火气都撒在董姨娘身上。 碧桃看看周围,院里丫鬟婆子们都在几丈之外,没人敢凑上来探听,于是冲着董姨娘呸了一口:“姨娘算是什么东西,还敢骂姑娘居心叵测,我们姑娘行事光明磊落,要算计你也是抬举了你,就你那点子伎俩配得上姑娘跟你动真格么?窝囊了一辈子,好容易吃回豹子胆放把火,还要把簪子掉在火场里,被灭火的小厮捡到勒索却不敢声张,除了一味的送钱封口没有一点办法,就这样,你也配跟姑娘对嘴对舌的嚣张?” “你个贱婢……” “我是贱婢,姨娘又是什么好东西?比我们强到哪里去?”碧桃抢白她,“别以为侯爷真会为了你跟老太太求情,侯爷不过看在四姑娘和三少爷面上罢了,可怜你竟看不透这个,最后关头还要闹上一闹,不给自家孩子留体面。” “好了,也不必跟她浪费唇舌了,和你对嘴她也是不配的。”如瑾制止了自己丫鬟的得理不饶人,朝董姨娘淡淡说道,“自己好好的走出去,不必再对自己和蓝琨报什么指望,从此以后你与蓝家再无瓜葛,而三弟蓝琨,即便父亲再无亲儿,有我在一天,他永远别想沾惹爵位半点。这是你作恶应得的报应,自此佛前修行,你就替儿女们多多祷告求福罢。” 如瑾转身离去,天青素带当风而起,于明亮日光下划出柔软的弧度。董姨娘张口欲要叫喊,碧桃轻蔑地盯了她一眼:“姨娘若是不怕惹了老太太痛下杀手,或者牵连四姑娘和三少爷,那么你就尽管喊吧,将肚子里的委屈都喊出来,看看有没有人会给你做主。” “你这……”董姨娘的咒骂终究是卡在了喉咙里,没敢喊出来半分。 碧桃追随如瑾而去,留下董姨娘咬牙切齿杵在原地,被按住她的婆子又暗地狠掐了几下。院中丫鬟婆子们虽然听不清几人到底说了什么,但也看出来是董姨娘吃了亏,各自用幸灾乐祸的眼神瞅着她。 小露抱了一个很大的松江布包裹从厢房里走出,一见董姨娘被人按着,赶紧快跑几步冲到跟前,扁着嘴对那按人的婆子怒目。婆子正是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立刻抬脚踹了她一下,将她踹翻在地。“作死的小蹄子,瞪谁呢!” 小露坐在地上不哭不闹,直愣愣的瞅着那婆子,眼睛里都是怨恨,全然不似一个小孩子该有的神情。如瑾恰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不禁微微皱眉,偶尔指点了一下董姨娘,竟给她指点出一个忠仆来了,这小露定然以为是董姨娘帮她报了仇,是以死心塌地的效忠。 “让那丫头跟了董姨娘离开吧。”如瑾吩咐。 碧桃点头:“嗯,一会奴婢跟外头说一声就是。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总是因阴森森的看人,实在留不得。” 老太太要的只是打发了董姨娘,对于哪个奴才肯跟她去自然不会在意,这等事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去吩咐一声没有不成的。如瑾又道:“石竹留下吧,她是无奈何的可怜人,日后有机会给她安排个好去处就是了。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不迁怒旁人。” …… 第一场秋霜落下的时候,天气是彻底的寒凉了。残余的暑热终究消散在辽远天际,落叶飘零,草木枯黄,仿佛只是一夜之间,鼓荡在天地之间的秋风就将花圃里的生机俱都卷走。 池水胡同的院子实在简陋,连花圃也只是小小的一块,无有什么名贵的花卉品种,更无秋季当节的金菊可赏。一夜凉风过境,那小圃子里的花木经了霜,皆是蔫然枯萎了。如瑾房里的桌案上倒是供着新菊,是早起的仆役在外头卖花小贩的篮子里挑的,盛了清水供进来,放在屋子里活泼泼地开着,总算是为沉闷的气氛添了一抹亮色。 “姑娘,前院又来了宫里的御医,一共来了两个,听说各自都有专长,分别去给老太太和侯爷探病了。” 青苹的伤势好了一些,能够缓慢走动着做一些事,不能做重活,就承担了回事传话的差事,一大早如瑾刚刚梳洗完毕,她便走进来告知消息。 如瑾对着镜子,将一枚走盘珠钗插在发间,淡淡应了一声表示知道。手微微一动,却将珠钗插歪了。“姑娘,让奴婢来吧。”伺候梳头的寒芳接了珠钗重新比划,找了合适的位置端稳插上,然后躬身退了出去。 如瑾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住铜镜里自己的影子,沉默着。 碧桃收拾了床铺走过来,低声劝道:“上次来的御医说了,老太太和侯爷的病都得好好养着,短时间内不能痊愈的,姑娘别太过担心,等着就是了。” 如瑾摇了摇头,她担心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最近御医频来的次数。凌慎之不断传进来一些消息,或有用或无用,或深或浅,如瑾对外界也有了一些大概的了解。听闻户部的杜尚书被皇帝论罪处置了,审的是贪墨渎职之罪,革查出了好大数目的亏空。这本是正经的朝堂政事,然而因为论罪的当口是蓝家遇刺的时候,私底下的谣言又说这位尚书和谋划刺杀蓝泽的人有关系,种种牵连不能不让人多想。 如瑾猜测着,很可能是皇帝借此发难,朝着不服自己的内阁大臣开刀,而蓝家阴错阳差的成为了开刀的由头。尤其是在杜尚书革职下狱之后第二日,皇帝就特别命令了宫中的御医前来蓝家为蓝泽和蓝老太君诊病,这样的恩宠礼遇更让人浮想联翩。 “该死的。”如瑾暗暗握了拳头,笼在袖中的手用力过甚,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之中。 前一世,她只领略了皇帝的博爱和无情,到得此时才渐渐体会出他的阴险来。如瑾对外间事了解并不多,只能从凌慎之的简短消息中推测出一些,觉得皇帝似乎是在与内阁诸人暗中对垒。 那个高高在上的人跟自己的臣子如何,如瑾都不在意,关键是他屡屡拿蓝家来做挡箭牌和吸引嫉恨的靶子,让如瑾心中深恨。从重生的最初她就已经下定决心,她要彻底忘记那个人,将宫闱中的种种都深深埋藏在心底,然而却不曾想这一世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蓝家竟与那人发生了比前世更深的牵连。 恨,又怎能不恨。御医每来一次,蓝家的光鲜就多添一笔颜色,如瑾对那个九五至尊的厌恶就更多一分。 每每想到曾在宫中与他相处过,如瑾便犹如吞了一只苍蝇般感到恶心反胃。 “姑娘?太太起了,我们过去?”见到主子一动不动坐在镜前,面色寒得比外头秋风还要渗人,碧桃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询问。 如瑾面无表情站了起来,“去吧。”然后也不等丫鬟掀帘子,自己迎头走了出去。碧桃和青苹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什么,各自跟上。她们总算是摸到了一些规律,每当有御医进府诊病的时候,如瑾的情绪就会特别不好。 秦氏也看出了女儿的不妥,拉了她在身边坐下,说道:“方才我听说有御医来了,你可是为这个不开心?你总劝我不要理会别事,自己却又如此。” “一大清早的来给人添堵,真为着诊病倒是好了。”如瑾冷冷道。 秦氏叹口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就算真如你所说,这些都是那位至尊拿蓝家作筏子,我们又能如何?他是什么人,我们是什么人,哪有我们反抗的余地呢。倒不如丢开了不管,爱怎样便怎样罢。” 飞云沏了早起提神的热茶端上来,如瑾接了捧在手里,紧紧握着却不喝,沉着脸说道:“也管的太宽了,史书我也看过不少,没见过哪位当皇帝的还替臣子挑选搬家吉日良辰。” 秦氏连忙扫了一眼屋内,见都是孙妈妈碧桃几个贴身的在跟前,这才放了心,不免责怪女儿:“说话别这么不小心,那样的人岂是你能挂在嘴边指摘的,若是在外头被人听了去,怕不要惹出大祸来。” 大祸?如瑾心底冷笑了一声。大祸她又不是没有经过,抄家灭族,白绫毒酒,前一世里皇帝赐下的恩宠可比如今厚重多了,她可是亲身经历过,亲口品尝过。 这些话却不能和母亲述说,唯有长叹一声,将所有思绪俱都埋在心底。 说话之间早饭备妥,母女两个叫了贺姨娘过来一起吃了饭,之后闲坐在一起说话宽心。贺姨娘见如瑾似乎情绪不高,就拣了一些俏皮有趣的事情来絮叨。说了一会说起董姨娘,贺姨娘道:“前日听得外头传来的信,说是她在庵里还没剃度,被主持关在屋子里修身养性呢,据说要性子养好了才能伺候佛祖,因了她不肯低头,很有几天都被断了食水受苦挨饿。” 那一日的事情,终于因为董姨娘的被迫离开而告终。蓝如琦闯进老太太房里去争执也没有什么结果,如瑾的话起了作用,老太太终究没允许蓝如琦出府。到得最后祖孙两个再次闹翻,老太太直接发狠话: “你执意要跟着生母修行,我也不拦着你的孝心。但是蓝家从来没有小姐出府的规矩,修行这种事又只在心不在身,家里家外伺候的都是同一个佛祖,你在府里修行是一样的。现在家中没有地方,你就在自己屋子里待着哪也不许去,日后搬了新家有了地方,我自让人在府中给你辟个佛堂出来,你便在那里与世隔绝好好清修吧!” 从此蓝如琦便被真的禁足在了厢房里,一开始还闹过两回寻死,老太太派人去传话,说她如果再闹,莫怪她老人家不给董姨娘和三少爷好过。蓝如琦这才消停了下来,每日待在房中再不出门,恢复了才到京城时的那个状态。 贺姨娘对如瑾和董姨娘母女的恩怨大致了解,看如瑾兴致不高,就挑了董姨娘的糗事说出来逗她开怀。谁知如瑾听了并不如何高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自作自受”,便懒得理会了。 贺姨娘和秦氏对望一眼,又开始寻思别的有趣事情,这时候孙妈妈从外进来传消息:“太太,前院御医走了。老太太明日要去积云寺里烧香拜佛,吩咐下去让底下人各自准备呢,还吩咐了太太您有着身子不能前去,嘱咐三姑娘跟去,替侯爷在菩萨跟前上香保佑平安。” “明日拜佛?”秦氏诧异不已,“老太太的病未见起色,怎地突然就要出去拜佛呢,万一折腾着了可怎么好,那么大年纪了。听说积云寺在京中香火旺盛,香客很多,去了多有不便呢。” 孙妈妈回禀道:“奴婢也问过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了,听说是看病的御医诊病时与老太太闲聊,偶然提了一句拜佛拜出康健的例子,老太太这就惦记上了,追着人家问哪里的菩萨灵验,于是御医推了几个地方出来,最后老太太定了积云寺,说,人多不怕,人多才说明菩萨管用,一定要去拜一拜。” 秦氏道:“这御医真是荒唐了,他就是诊病的人,怎么说起求佛得康健的话来,若是佛祖连每个人的病痛都要操心,一天天的岂不累死了,还要他们这些御医做什么。” 如瑾从锦杌上站了起来,“我去看看。”腿上淤肿已痊愈,她行路不再受疼痛折磨,转眼走出了屋子,来到前院老太太那里。 蓝老太太刚喝了早起的药,正倚坐在四方绣金迎枕上歇息,似乎是兴致很好,还有精神和丫鬟说话闲聊,见如瑾进屋她还露出了笑容,招手叫如瑾坐到床边去。 “来,正要和你说,明日去积云寺烧香,你跟我一起去。咱们家从进京就不太平,想来是到了京城没拜菩萨的缘故,惹得菩萨生了气,这才降罪于我们,所以一定要去拜一拜,方能消了这么长时间的噩运。” 老人家说话的时候,嗓子里还有呼啦啦的粗重的喘息声,状况很不好,如瑾柔声道:“您身子不好呢,待好了再去不迟,到时孙女陪您将京里所有寺庙都拜个遍。” “那不行,若是不去拜一拜,我这病永远好不了,你父亲的也是。”蓝老太太立刻生了气,变色道,“你不要推三阻四的,明日必须和我同去,你母亲若是没怀着孩子也定然要去的,这是咱们一家子的诚心,要让菩萨看到。上次我一时糊涂改用了道家的人,菩萨一定是怪罪了,才让我生了这么久的病。” 如瑾又苦劝了几句,蓝老太太执意不听,反而将她骂了一通,吩咐丫鬟将她赶出房门去了。如瑾哭笑不得回到秦氏那里,皱眉道:“祖母这番病得不轻,脾气也变得和小孩子一样,我看着她似乎都有些糊涂了。” 贺姨娘道:“说不定拜拜佛真能好了,老太太这病大半是因生气郁结得的,要是她自己觉得拜过菩萨能恢复,心里一高兴,兴许真就痊愈了。” 如瑾道:“也只能做此想法了,她是谁的话都不肯听的,我就是不跟去她也得自己去不可。” “你去吧,小心着些,多带人护着,别让旁人冲撞着。看顾好自己,也看顾好你祖母。”秦氏叹口气。 到了第二日,果然天还没亮老太太就精神焕发的起了床,一边催着丫鬟收拾,一边着人去叫如瑾。 深秋的早晨凉意深重,如瑾从热乎乎的被子里一起来就打了一个寒战,连忙让丫鬟服侍着穿了厚厚的衣服,匆匆梳洗一番,围了薄呢绣缎斗篷,到秦氏跟前问安辞别,便去前院与祖母相见。 蓝老太太十分的精神,穿了最喜欢的一件深蓝色织锦妆花对襟褙,头上发髻梳得光洁,插了好几支赤金的簪子在上头。十分光鲜的打扮,然而烛光下映了她枯瘦的面容和雪白的头发,如瑾一眼看去只觉别扭。 “快,来用过饭咱们早点走,别耽误了寺里早起开山门的时辰。”一见如瑾进去,蓝老太太就急切的招呼。 小小红木雕漆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碗碟,热汤热饭都是备好了,如瑾只得过去陪了老太太用饭。须臾饭毕,老太太便催促着丫鬟们服侍启程。 “祖母您小心着,若是不舒服就早点说。”如瑾深觉她这般兴奋对身体无益,病了这么久,过度激动总是不好的。 直到出了房门,天上星子还都挂着,有半边月亮悬在东方远空之上,寒气袭来,任是再如何困倦也都被凉风吹散了。一众丫鬟婆子打着灯笼将祖孙两个送到外院,马车已经备好,如瑾扶着老太太登车之后,无意间看见背对马车伺候的一众仆役里有几个护院服侍的人,其中两个身形很熟。 “杨领队,崔领队,你们都要跟去么?留一个在家里吧,否则家里我不放心。” 杨三刀没说话,崔吉沉沉的声音说道:“杨大哥留下。” ------题外话------ 回来了,今天开始恢复更新,谢谢大家的理解和等待,前头差了三万字我会慢慢补上。 12月统计zhuwenrourou留言13条,xiaying1970月票6张,rrena4270打赏2800点及鲜花31朵,kszhengjian,rrena4270,zhuwenrourou钻石各5颗。上次说过12月各项最多的人我会送上自己制作的小首饰一件,这几位姑娘要是不嫌弃我的拙劣手工,可以将收件信息发到邮箱fengqiaoli126。。 118 佛寺惊遇 杨三刀点头答应,背着身子走出了跟车仆役的队列。他亦称得上是虎背熊腰,高大的个子往那里一站,无端让人感到安心,于是如瑾这才放心登车,陪了祖母坐在宽敞的翠幄马车里。 吉祥和碧桃作为贴身服侍的人,一左一右跪坐在车门跟前,待如瑾上了车便关门放了帘幄,吩咐车夫扬鞭出门。另有随行的仆妇、杂役和护院总共二十多个人,不算多也不少了,一行队列整齐地出了胡同。 周围巡逻的兵士和衙役依然没有撤走,街面上冷冷清清的,时候尚早,行人少得可怜。一路笃笃的马蹄声清晰可闻,颠簸着走出了好远才来到西城门底下,又等了好一会城门才开。老太太就嘟囔着念叨,“这么早,看来能求得佛前第一柱香了。” 驶出京郊的时候,宽阔的官道上更是无有人烟。因有崔吉在侧,如瑾并不担心路上的安全,只微微掀了车帘子观看天边冷月。远山深青色的卧影横在星空下,道路两旁是连绵的旷野和农田,天边的月是亮银色的,像是地上的寒霜一路蔓延了上去。 老太太自从出了城门没几步就靠在枕垫上睡着了,马车左右晃动着也未曾影响了她。车厢壁上挂着一盏海棠花琉璃长角灯,小小的火焰跳动着,映出老太太枯瘦的面孔,以及熟睡中嘴角流下的一道涎水。 祖母是真的老了。如瑾无声感叹着别开眼睛,不想再多看一眼,她知道,若是祖母清醒着,一定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此时的模样。 吉祥掏了老太太常用的软绫帕子,轻轻将她嘴角的口水擦掉,然后又低着头跪在了一旁。如瑾低声朝她问道:“上次荷包里药粉的事情,祖母可又催过你?” 吉祥下意识去看老太太的眼睛,见她仍然睡着,喉咙里也发出呼啦啦的伴着杂音的鼾声,这才摇了摇头,用更低的声音答道:“没有,家中事多,她老人家顾不上了。” “大约是忘了罢。”如瑾觉得老太太越来越糊涂,不用比以前,就是和刚刚清醒的那一阵子相比也差了许多。疾言厉色的整顿家风,心狠手辣的吩咐丫鬟暗地用药粉害人,她这种状态只堪堪维持了不到半月,之后,便是缠绵病榻力不从心。连番被子孙气着,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了。 吉祥小声道:“有次听老太太说梦话,说要杀了所有人,要把一切有损侯府声誉的人和事都除掉,奴婢当时吓得不轻。深更半夜的,听到这些只觉得背脊发凉。” 马车大约是撞了一块石头或掉了一个小坑,猛的颠簸了一下,吉祥连忙住了口,轻轻拍打着老太太的肩头安抚她。车厢壁上的小琉璃灯火焰乱跳,突突突的,将几个人的影子扯到左又扯到右。 老太太头上赤金步摇垂下的流苏在颠簸中乱晃,如瑾无意识的看住那晃动的珠穗,突然明白了那包药粉的用意。 老太太一定是想从最初混乱的时候管起,一件一件将所有的事情都捋顺,将所有对侯府不利的人事都抹除,就像秋后割麦子,大刀阔斧的清除所有污秽……却未曾想到,第一件事还没有完成,她自己的身体又衰败了下去。 且不论这样的做法是否妥当,如瑾看着祖母憔悴灰败的脸,便知道她也许根本不能实现肃清家门的愿望了。除非,这蓝家一个人都不曾剩下,那才是真的干净。 马车一路向前,在官道上留下轻微的烟尘。东方天边的月亮渐渐升高,如瑾隔着帘缝看了许久,也没见到那月亮升上半空,天色反而渐渐的亮了起来,星子成片成片的隐去。那一瞬间如瑾心中生出一种怜悯,怜悯那总也爬不过高天的残月,它并不是不努力,只是时候到了,容不得它再往西行。 山寺浑厚的钟声惊起远林飞鸟,也惊醒了一直昏睡的蓝老太太。她睁开浑浊的眼睛,侧耳细听了一会,立刻生了焦急之色。 “快些快些,让赶车的快一点!寺里晨钟响了,马上就要开山门呢,咱们可别误了第一柱香。” 这是她历年来拜佛的习惯,务必要求得第一柱香方才显得虔诚。京外盛名卓著的积云寺就在积云山上,此时已经距离山脚很近了。在老太太的催促之下,车夫用力甩了几次鞭子,拉车的马匹碎步小跑起来,一路颠簸奔跑着将马车拖到了半山腰的寺庙门口。 抢第一柱香的香客人数不少,几十口子积聚在山门前等着开门,都是四面八乡赶过来的。不过好在都是平头百姓,并无什么达官贵人,蓝府的马车一过来,仆役们上前一驱赶,这些百姓自都识趣的散开。皆因蓝府马车十分精致,驱赶的仆役们又口称“侯府”什么的,百姓们虽然分不清什么侯爵伯爵,但都明白来者惹不起,各自怀了不甘的神情走到一边,将寺门前第一的位置让给蓝家的马车。 如瑾在车中听得外头仆役赶人,侧目看看老太太,见她并无不悦之色。以往在青州的时候,老太太出门拜佛从不仗势驱赶百姓,说这样会让菩萨怪罪,然而此时她却任由下人行事,显然是对这第一柱香寄予厚望,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于是山门开启的时候,蓝老太太如愿第一个进了寺庙,在佛前上了第一柱香。如瑾陪着祖母跪在佛前,朝上看见金身辉煌的佛像熠熠生辉,有一种恍惚之感。果然是香火旺盛的佛寺,藻井雕梁,金身檀香,整个殿宇里无一处不昭显着富贵之气。这样金灿灿的佛祖,会比青州的石佛更灵验么? “施主礼敬完毕,请随贫僧后堂参拜去。”长案旁边侍香的僧人突然出声,将如瑾思绪打断。 她扶着老太太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发现这个僧人着实胖得可以。跟随的婆子刚刚递过一个十分厚重的香油封红给他,他便笼在袖中,和颜悦色朝老太太说话。 僧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和尚,见老太太一脸不解,小和尚便合掌解释道:“能去后堂参拜的不是普通香客,皆是佛前有缘人,施主福泽深远,因此能得此殊荣。” 如瑾心里便明白了,这是封红给得太多的缘故。蓝老太太于是满怀欣喜的道谢,带领众人跟着和尚们去了后头。殿门后守着的仆役们这才腾开身子,让其余香客陆续进来。 绕过正殿的侧门往后走,却不是简单的一个后堂,而是连通的穿堂和两进院子,每个院子的主殿里都是一个小佛堂,供着药师、如来等金身塑像。因为有蓝家的仆役守着前头主殿的后门,这一路行来,蓝老太太就成了唯一的香客。 天色未明,院子里还都点着灯火,那灯柱和灯座都是精雕细琢的白石,一看便是价值不菲。第二进院子中央是一个小小的放生池,秋来莲荷枯萎,只剩了碧汪汪一湖水微微荡漾着,借着池边的灯火光线,还能看见里头沉睡中的艳红游鱼。 胖胖的僧人引着老太太一路拜过去,每拜一处,都要重新给一次香油供奉,自然都是十足十的封红银子。胖僧人脸上神色越发和蔼,老太太便感叹人家是慈眉善目,然而如瑾看来,他不过是接银子接得眉开眼笑罢了。 到了最后一座殿宇的时候,里面供着的是一尊卧佛,亦是金身辉煌,佛前海灯莲灯袅袅升出香气,直达殿宇上方高高的藻井。有早起打扫的两三个僧人在周围静静的做活,胖僧人带着两个小和尚侍立在侧,讲了一些卧佛的典故轶事之后,老太太便拉着如瑾再次跪到了蒲团上。 三叩九拜大礼之后,老太太合着双手闭目祝祷,口中喃喃出声。如瑾已经被胖僧人弄得没有了任何虔诚之心,闭了一会眼睛就睁开来,却发现胖僧人和小和尚都不见了,就连先前在殿中洒扫的几个灰衣杂役和尚也不知何时退走了。 如瑾下意识的回身去看碧桃和吉祥,发现这两个丫鬟也跟着主子跪在蒲团上闭目祝祷,显然都没发现殿中的异常。门口两侧有侍立的婆子,檐下灯笼打了她们的影子在窗扇上,影影幢幢的。 殿门正对着放生池的白石莲纹桥,院中灯火交杂着已经淡去的月华,将周围照成一片朦胧的灰白,寂静笼罩着整个院落,连寺庙中本该有的木鱼声都不曾听见,一切都显得有些诡异。 如瑾心中生出本能的惊悸来,转头看看祖母和两个丫鬟,发现她们仍然闭着眼睛祝祷着。她觉得有些害怕,忍不住轻轻站了起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殿门口,她探头朝外看,立时便起了冷汗。 本该和婆子一起等候在殿门外的崔吉竟然不见了! 她特意嘱咐他跟在身旁的,经了两次突然而至的刺杀,在这样的京郊之地,她劝着老太太暂时放弃男女之嫌,留崔吉守在了身边。因此,从前院的主殿一路行来崔吉一直跟着,她们祝祷的时候他就候在殿门外,怎地此时却不见了呢? 如瑾忍不住踏出了殿门,抓过一个侍立的婆子低声询问:“崔领队呢?” 婆子茫然四顾,似乎这才发现崔吉不在跟前,诧异道:“刚才就在奴婢身边啊……” 放生池中突然砰的一声响,似是有石子落水。如瑾下意识抬头去看,眼角余光却瞥见厢房侧殿原本紧合的门扇变为半开了。 “引我们进来的僧人哪里去了,是不是去了侧殿?”如瑾问婆子。 婆子依旧是茫然,“没有吧?奴婢没见他们出来,是不是去后头了?”许多寺庙佛像后面都有小小的隔间,不从正门去,也就是在后头了。 如瑾紧紧盯着侧殿半开的门扇,不知怎地,身上冷汗一层层的冒个不停。其实本可以解释为她先前记错了,殿门本就是半开的,或者是原本关着却被洒扫的僧人打开了,一扇门的开与合又有什么要紧呢?可如瑾心里头就是觉得不妥当,隐隐的,她感到不安。 “小姐有何吩咐?” 崔吉的声音猛然响在耳边,将如瑾吓了一跳。 她转过头,看见面无表情的崔吉不知何时又站在了原处,似是从来未曾离开过。一旁的婆子也吓得不轻,连声嘟囔“崔领队来去怎么都不出声”。 “你去哪里了?”如瑾下意识的询问。 崔吉随手一指正殿侧面的耳房附近,“去那边看看。” 这回答等于什么都没答,如瑾知道他向来不喜多话,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便放弃了这个话题。总之他回来,她便能安心一些。 如瑾指指门扇半开的侧殿,“那边有人进去过吗?” 崔吉的回答依然很短:“不知道,小姐去看看不就得了。” 如瑾回头看看依旧祝祷未完的祖母和两个丫鬟,再看看侧殿,终究放心不下,低声朝崔吉道:“劳烦崔领队过去探看一下,可以么?” 崔吉眼角动了动,瞅着侧殿不言语,也不回答。如瑾正觉诧异,那边侧殿里却传出了一声一声的木鱼击打,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 如瑾重重吐了一口气,暗笑自己草木皆兵,原来是有僧人进去做功课。她转身要回殿里,一只脚踏进门里的时候,却想起突然消失的胖僧人和另外几个和尚,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挥之不去的诡异感再度蔓延心头。 “引我们进来的僧人们去了哪里,崔领队知道么?”习武之人耳目聪明,应该能察觉他们是何时离去的。 崔吉只用手指了指侧殿。如瑾不由疑心大起,婆子明明说未见僧人出门的,侧殿与正殿又不连通,他们怎么去的那边?她直直看向崔吉,却只看见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 她突然想起,这个人的来历底细她并不清楚。 因了他和杨三刀救过蓝家人的性命,她便无形中对他们产生了依赖,总觉得他们会护着蓝家。他们入府当护院她不是未曾疑心过,但下意识的,她总因当初的救命之恩不愿意怀疑他们,甚至今日还留了一个在家中,带了一个在路上,依靠他们保护自己和家人。 然而,他们真的可信么? 僧人们的奇怪消失,崔吉的去而复返,以及他莫名其妙的指示……如瑾心头的不安越发重了。侧殿里的木鱼声声敲击着,一下一下,间隔相同,十分沉稳。如瑾听在耳中却觉得十分诡异。 转身背对了崔吉,借着殿门的这样,她悄悄从头上拔了一根簪子下来,扣在手心,笼在袖中。“我去那边看看,你们好生照看着老太太。”她吩咐了婆子们一句,自己举步朝侧殿走去。 崔吉太过奇怪的言语和举动让她生了戒心,探看侧殿的事情,她唯有自己来做。 簪子锋利的尖尾顶在指腹上,她感到疼痛,却依然紧紧的按着,用尖锐的疼痛来抵消心中越来越浓的不安。从正殿到侧殿不过几丈的路程,如瑾却觉得距离如此漫长,每走一步,她的心就猛烈跳动一下,砰砰的声音隔了胸膛传到耳中,震荡着耳鼓。 吱呀——侧殿半合的门上被她推开的时候,发出了微微侧耳的声响。 殿里的只燃着两盏素荷灯,陈列在一尊小小的佛像之前。供着瓜果却没有檀香点燃的桌案前,背对门口端坐着一个人。从背影的身形来看,是个男子。笃笃的木鱼声从他身前传过来,然而他却是一动不动的。 殿中唯有他一人,却不是和尚,因为如瑾一眼就看到了他披散在脑后的乌发,以及头顶束发的玉冠。他穿着墨色的衣服,盘膝而坐,不动如松。 如瑾握紧了袖中的长簪,警惕盯着这人。低沉的笑声却传进了她的耳中,“让你进来一趟可真不容易。” 木鱼笃笃的声响成了这笑声的陪衬,似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渺传来似的。如瑾顿时愣在当地,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手指下意识的用力,终于被锋利的簪尾刺得低呼出声。 她看看眼前的背影,再转头看看正殿门口挺立的崔吉,一瞬间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砰,她靠在了门上,将朱漆木门撞得闷响。 “关上门吧。”墨色衣衫的男子低声说道。 如瑾扶着门站直了身子,抬脚迈进殿内,一手仍然紧紧握着簪子,一手反手关了殿门。门轴吱呀的响声那样刺耳,在木鱼营造出的寂静里听的人头皮发麻。 “王爷安好。”她一个字一个字的,用极低的声音吐出了四个字。 笃笃的木鱼声依旧没有停,墨衣男子又低低的笑了,“你竟还记得我的声音。” “崔吉是你安插进蓝家的人?”如瑾紧紧贴在门上,满怀警惕看向他。 笃,木鱼发出了最后一个音符,然后骨碌碌的,击槌就被扔到了地上,一直滚到杏黄色绣了暗莲纹的桌案帷幕底下。如瑾这才确定敲击木鱼的人一直就是他,那样一动不动的,也不知他怎么办到的。 119 侧殿对谈 “呵呵,你猜得很快,让人意外,也让人欢喜。”墨衣男子转过身子正对了如瑾,伸手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如瑾坐到他身边的蒲团上。 如瑾自然是不会坐过去的,依旧紧贴了身子在门上,离开眼前之人一丈开外。她此时只觉得侧殿太过狭窄,从门口到香案不过如许距离,若是再远些才能衬意。 “王爷金尊玉贵之躯却降临郊外寒寺,又是在这种天色未明的时候,想尽办法引我前来,我是否可以问一句‘为什么’。”她的语气警惕而疏离。 眼前之人有着记忆里让她耿耿于怀的五官,宽额剑眉,眼眸幽深,望之令她不快。到得此时,僧人们诡异的消失和崔吉奇怪的去而复返,尽皆有了答案。堂堂的帝胄长平王爷,想办到这样的事情轻而易举。 而崔吉那莫名其妙的指示更是让如瑾恍然,再联想之前蓝家血腥之时崔杨二人神兵天降般的救助,一切不言自明。她总觉得崔吉杨三刀进蓝家进得奇怪,却原来,是这位王爷的手笔。 他为何要这样做?蓝家的那一场刺杀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何每一次出现血腥的时候都有他相救?而此刻他将她引来,又是要做什么?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如瑾脑海中飘着,没有一个能凭她自己猜出答案。 想想自己的一切行动都在对方掌控之下,蓝家一切动静都被他得知的透彻,怎能不让人背脊发凉呢?即便他救过蓝家,但,那救命之恩真的是出自好意么…… 有了皇帝那样的人做例子,再看着眼前与皇帝酷似的年轻脸孔,如瑾心中除了疑虑就是警惕。 似乎是对她眼里深深的警戒感到不解,长平王摊手作无奈状:“好歹我也救过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戒备于我么?” 如瑾此时才发现他的自称,是“我”,而不是“本王”。家里蓝泽对外人亦是称呼“本侯”,对着家人挚友才你啊我啊的说话,如瑾知道这一点,然而却不敢将这个道理套在长平王身上。她不觉得自己和对方有什么深厚的交情。 “王爷,救命之恩日后有机会定会报答,但王爷在蓝家安插自己的人却是为何?此时此刻引我前来,又是为了什么?王爷若能直言相告,也许我就不会如此戒备了。” 长平王盘膝坐在蒲团上,手指随意在膝盖上轻轻敲击,闻言眯了一下眼睛,“崔吉可不是我安插进蓝府的,而是安插在你身边的。” “这有什么不同么?” “当然不同。”长平王解释道,“安人在襄国侯府是为了刺探消息,在你身边只是为了护你周全而已。” “多谢王爷体恤关切。” 如瑾语气中有淡淡的嘲讽,是对他如此不经招呼的安排极为不满,亦是不相信他的解释。长平王却浑然不觉似的,摆手道:“不必客气,应该的。” 他浑不在意的姿态让如瑾有些恼火。对于这位七皇子,许多人都私下评价他为纨绔子弟,若不是顶着皇子的名头怕是早被人街头巷尾的传说各种荒唐了。今日巧遇哪位小姐,明日看上了谁家贵妇,种种行径与那些仗老子势寻花问柳的衙内相差无几,如瑾当日在宫里基本是不问世事的,都曾听到过关于这位的一些风言风语,可见此人有多荒唐。 连番几次相见,最初她对他也是厌恶的,尤其恨他影响了佟家姐妹的一生。只是后来客栈那一夜被他所救,感激之情充满肺腑,以往的厌恶便自然而然的淡化了,厌恶与感激交织着,生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来。 然而,后来经了皇帝屡屡拿蓝家使唤的事情,如瑾对皇家的憎恶却是更加深重,加之此刻骤然发现崔吉杨三刀的来头,生了警惕,以往的感激又被戒备替代。 看到他用并不正经的态度和自己对话,如瑾微有恼意,“王爷是不是护错人了?蓝家东院里住着的才是你兄长将要纳入的小妾,崔吉该去我长姐那里护着才是。” “哦,这句话说得奇怪,我可以认为你在翻醋坛子么?”长平王故意凝了眉头,正色道,“虽然曾与你家长姐同车饮茶,但我对她可没有半分青睐之心,如今她更是皇兄的妾室,我派人去护着她作甚,你莫要胡乱吃心。” 如瑾暗自咬牙,深悔自己说话莽撞。适才那句话她不过是在怀疑他的动机,然而非要歪了心思曲解,那样的言辞也是可以理解为吃醋的。只怪她从未与这等人打过交道,一时疏忽被他占了便宜。 “王爷但请自重。”素脸含了霜色,青黛色的远山烟眉高高挑起,如瑾压住心中的窘迫,努力整理凌乱的思绪,“王爷,崔吉杨三刀二人暂且不论,就说眼前,王爷引我前来所为何事?若不相告,恕我要去侍奉祖母,不能奉陪了。” 长平王似乎对她的不客气十分悻然,叹了一口气,惆怅道:“见你一定要说出个理由么,难道无事就不能相见?” “王爷……”如瑾羞恼上脸,双颊染红,他言语里的暧昧实在让人难堪。 “瑾儿,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时光匆匆的,莫要用冷脸对我才好。” 砰,如瑾直接开了门,将门扇甩到墙上。他将她当什么人了,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已是不妥,他还偏要说这些龌龊的话来折辱她。他竟轻浮的叫了她的名字,要知道,闺阁女子的名讳只有至亲才能称呼。 手中簪子将指腹刺得生疼,若不是碍着他的身份,如瑾真想把簪子扎到他身上才能解气。一只脚跨出了门槛,身后却传来长平王低低的言语,“性子一如既往的烈。” 摔个门就叫性子烈了么?如瑾突然想起母亲保胎的夜里那把明晃晃的尖刀,若是叫他尝尝刀锋划破肌肤的感觉,也许他才知道什么叫性子烈。“不必道歉,当不起。”她将另一只脚也跨了出去。 说话的这片刻,天光已经放亮了,高悬在浅灰色天空里的残月终于褪了光泽,变成半团云絮状的雪白。东方的天际处有绛紫色的朝云横亘,层层叠叠,被未曾露头的太阳镀满金黄。院中灯火却依然燃烧着,并没有杂役的僧众进来熄灭火头。 正殿门口侍立的婆子远远听见这边的门响,就有两个要过来看看情势,却被崔吉拦住了脚步。如瑾看在眼中,因了对长平王的警惕和疑虑,对崔吉也产生了些许负面的情绪。 将要离开的时候,她回头看了看依旧端坐在蒲团上的长平王。那一身墨色衣衫被佛前灯火与门外晨光交相映照着,泛起一抹淡淡的几欲虚无的金黄。他玉色的脸孔也因了这层金黄色的微弱的光,有了若有若无的柔和。 这回眸一瞥,她将心头的恼意压了下去,尽力保持了平静的口吻,“救命之恩铭记于心,但您不声不响安插了人在我跟前,又言语轻薄,王爷,莫要以为有恩便可为所欲为。” 她肃然的面容如此疏冷,长平王终于收敛了懒散的腔调,正儿八经的说道:“蓝三小姐误会了,本王没有歹意。若有无意间冒犯之处,还请小姐莫要见怪才是。相见不易,小姐这般便要走了么,没有什么要问本王的?有些事,问起本王来可比拐弯抹角的找御医方便多了。” 他恢复了“本王”的自称,如瑾终于感到稍稍平复一点,又见他提起曲折打探消息的事情,这是正经事了,如瑾这才停住脚步,转身重新对了他。 “王爷降临此处,我自然是有许多话想问,只要王爷不说令彼此都难堪的话,我也愿意与王爷交谈。” “那么请吧。”长平王再次伸手指向身侧的蒲团。 如瑾袖中的手捏了簪子不放,重新进殿关了房门,看看那蒲团,走过去拎起放到了门口,这才跪坐在上面,与长平王正脸相对。 她的刻意疏远换来长平王淡淡一笑,这次却是没再说什么暧昧的话,只以手支颐静静坐着,等待如瑾开口。 莲灯里的火焰妥贴燃烧着,佛像的脸孔在轻纱幔帐之后若隐若现,在这样安详而寂静的早晨,佛堂之中谈论的该是禅意心经,可如瑾的问题却是俗世俗事。 她静默了一会,理清脑中思绪,将时间推回到远在青州的日子:“王爷可否相告,我父亲到底是因何而立有大功的,他与晋王素无交集,怎会突然揭发晋王谋反?” “你要问的是这个么?”长平王眸底映出如瑾艳丽却淡漠的眉眼,似是欣赏她的寻根溯源,微微笑了一下,说道,“你这问题问得好,本王就好好的答一答。” “多谢王爷。”如瑾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两人的对话这是上了正途了,再不用担心他突然的轻浮言语。 “晋王谋反之事,启于六皇兄代天巡边途中遇刺。”长平王第一句话就让如瑾惊讶。 “就是这次您和永安王巡边的途中么?” “正是,虽无真正伤着,但皇子遇刺乃大事,当时六皇兄决定秘而不宣,他继续巡视边镇,而由本王沿途追查刺客的踪迹。这一追,便追到了晋州附近。” 如瑾恍然,怪不得她在青州会遇见长平王,想来就是他追查刺客的途中在青州停留了。转念一想,她也立刻明白了父亲是因何得知秘事的。 “佟太守与我父亲素来交情不错,想来是他将王爷的事情暗中告知了我父。” “嗯,你头脑转得果然很快。”长平王笑道,“佟太守亦是精明人,没想到他会察觉本王路过青州的目的。” “怎么?不是王爷告知佟太守的么?” 长平王摇头,“这等机密事怎可随便告诉一个小城太守。” 如瑾不由蹙眉:“那他是如何得知?”若佟太守有这样刺探机密的本事,他与蓝家交往,实在令人不得不提防了。 “本王这里是不会走漏的,兴许他是在六皇兄或边镇那边探得。” 因为佟秋雁在长平王身边,如瑾不好当面说佟太守什么,只是暗自思忖着。皇子遇刺,晋王有嫌,佟太守得知后挑唆了父亲蓝泽去揭发,继而有了后来种种。那些且先不论,这件事的根由似乎也并不妥当。 见长平王一直无有避讳的直言回答,如瑾想了想,虽然忐忑,虽然不知对方到底是何居心,但此时相对而谈已有诸多不妥,再多一样又何妨。她便将有些敏感的问题抛了出来,“恕我直言一句,晋王久居偏地,一直安分守己,怎地突然就要刺杀皇子?若说谋反,刺杀皇上或太子岂不更直接,莫非是王爷或永安王跟他有过嫌隙?” 长平王哈哈一笑:“本王和六哥自小也没见过王叔几面,何谈嫌隙。” “那么……刺客真是晋王么?” 长平王眼睛一眯:“你想说什么?” 他眸光晦暗不明,如瑾横了心,直接道:“我现在说的话,走出这扇门一步,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我想说的是,晋王此案是否有冤情?” “襄国侯上奏之后,禁卫直接快马去晋州拿获的人证物证。人证是晋王府的管家,物证是王府花园中启出的长枪强弩,你觉得,这样的铁证会造成冤情么?” 长平王说得很慢,如瑾一字一句听在耳中,心中顿时波澜涌起。禁卫取证,禁卫是什么人?是皇帝直属的私人武力。未通过任何有规矩的程序,直接由禁卫定案,皇帝要灭晋王的心思也太急了些。晋王府的管家,花园里的强兵,所谓的人证物证是真实的么?连长平王一个不在储位的皇子都可以随手在蓝家安插了人,皇帝想要在藩王家里插些证据,又有何难? 若是事实果如她所料,皇帝不过是借了父亲蓝泽的告发而对晋王发难,那么在这一场皇族兄弟相残的闹剧里,蓝家又处在何等尴尬的境地!更别说之后还有皇帝特旨的进京谢恩,更有御赐宅院招人怨恨,还有内阁重臣们暧昧叵测的态度…… “是不是冤情,皇上知道,我不知道。”如瑾低声道,“虽然不明白王爷以何等立场告诉我这些,但,还是要谢谢您的解答。” 长平王含笑看了如瑾一瞬,无奈摇了摇头:“父皇如此行事,我身为皇子,被你怀疑立场和目的也是必然。” 如瑾注意到了他的语气,“父皇如此行事”,他似乎对皇帝的作为不满?天家父子之间亲情寡淡,皇子不满意皇帝也是常见,可他为何要对她说表达这样的意思?她们还没熟到可以彼此讨论忌讳的话题罢,甚至,连这样的对谈都是来得莫名其妙。 天光终于是亮了,佛前的两盏莲灯被窗外映进来的日光照得黯淡,长平王的眉目却在如瑾眼中一点点清晰起来。早起山雀的啼叫提醒了如瑾时候不早,她压了心中疑虑,继续问道:“池水胡同闯进刺客,听闻这件事与户部杜尚书有关,皇上查处杜尚书贪墨,暗地里是否因了这件事?” “这个你也想到了么?”长平王赞许的点点头,“的确是父皇借机发难。” 那么朝中的形势该是很诡异罢……皇帝和内阁辅臣对垒,蓝家夹在其中倒成了引火的由头,这样的处境是多么尴尬和危险。 如瑾脸色凝重,为家里的未来深深担忧。以前为着不知外头动向而焦虑,如今知道了,却更是忧思难安。她只是一个女子,要如何才能扭转家族运势? “你在担心什么?”长平王低声问。 如瑾抬眸看他,面对着这样一张令她不快的脸孔,她十分矛盾。她是想与人倾吐所思所虑的,但对方毕竟是天家皇族,与皇帝至亲骨肉,她可以将心思尽皆托出来么? 她的迟疑被长平王尽皆看在眼里,他笑道:“首先你担心的是晋王旧宅,其次该是你家长姐的婚事?” 如瑾愕然,不知他为何这般了如指掌。长平王却道:“一切由他,你忘了这句话么?” 如瑾脑中轰然一声,眼前骤然浮现夹在床头书册里的纸条,以及纸条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第一张是中秋赏月的言语,第二张,便是劝她安心的勉励。一切由他,她还记得的。 “原来是王爷。”她心头突地一跳,自语道,“有崔吉那样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进我房里一张纸条,却是极容易的。只是……为什么……” 她的语声很轻很轻,轻得自己都几乎听不见,长平王却是听见了,于是笑道:“为什么?本王不敢说,怕是你又羞愤而逃。” 不说,却比说了还要让人窘迫。如瑾脸上红云腾起,不由蹙眉低了头。 “王爷,时候不早,祖母那边祝祷快完了,若无别事,小女子告辞。” 长平王道:“本王自是没什么事,只要你的问题问完了,想走便走。”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墨色荷包来,“将里头粉末放到主殿莲灯里,过上片刻,蓝老太君的祝祷便会停了。” 如瑾吃惊,这才醒起自己祝祷时擅自离开,还在门口和婆子崔吉说了半日话,老太太和两个丫鬟都是没有过问的。原来…… “祖母她们中了什么药物,可会损伤身体?”她不由问道。 120 王府聘礼 “无碍,只是恍惚一阵子而已。” “……同在殿中,我为何无事?”如瑾奇怪于自己的清醒。 长平王抬起手指了指如瑾的领口,如瑾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烟青色的蔓枝水纹衣领上多了点点乌黑,似是烟灰落在了上头似的,天不亮时光线昏暗,在灯火之中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如瑾立时倾身接过了长平王手中的荷包,打开一看,见到里头盛放的粉末颜色和自己衣领上相同,这便知道自己早已用了解药,是以没有如祖母和丫鬟们那般。有了崔吉那样的人,不被察觉的撒些药粉在她身上,她们一众都是耳目灵识寻常的普通人,哪里会发现呢。 一举一动皆在别人的视线之中,所用吃食衣物都有被人沾染的可能,对方的意图又不明朗,如瑾心中感到极度的不舒服,最终言道:“家中祖母年高体弱,还请王爷下次不要对她用药了。” 长平王淡淡含笑坐在那里,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闻言点了点头:“这药不伤身,以后本王会注意些,免得惹你不快。” 如瑾不敢深想他为何要在意她的不快,站起身来福了一福,作别踏出了殿门。东方天际的朝阳终于破云而出,将她深青色的织锦斗篷涂了一层金边,投出一道纤细的剪影在殿中光可鉴人的石砖上。 在她就要离去的时候,长平王突然说道:“你右手握着什么,莫要伤了自己。” 如瑾捏着簪子的手指紧了一紧,知道也许是握拳的形状隔了袖子被他察觉,脚步顿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迈步走开。 长平王的目光从如瑾的背影慢慢移动到地面剪影上,伸出骨节分明的手在那剪影上方虚盖了一下,然后,这影子便随着如瑾的离开而消失了。他的手在半空中停驻了一会,而后慢慢收了回来,嘴角上扬的弧度又深了些。 “见一面说说话,好像本王的心情会好些?”他喃喃自语。 …… 回程的路上如瑾坐在车中一直闷不做声,而蓝老太太依旧在旁边睡着。 从寺中出来之后,这位年满六十的老人有过短暂的兴高采烈,似乎是得到了某种力量似的,高谈阔论地和孙女与丫鬟叙说积云寺的灵验,精神出奇得好了一会。然而也只是一会罢了,说着说着却突然打起了呼噜,当时身子还是端坐着的,口中还有没说完的后半句话,就这样睡着了。 如瑾和丫鬟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敢确定老太太是真得睡了过去。如瑾不免开始担心祖母的身体,本就是年高体弱,又生着病,这境况看着真是越发不好了。她替祖母又盖了一层薄毯在身上,坐在旁边,倚了迎枕默默相陪。 车中一时静下来,如瑾不由回忆起寺中的情景,以及这小半年以来与长平王相见的每个细节。越想,越觉得不太真实,恍如一梦。 她与他的第一次相见亦是在禅寺中的,那时候大雨倾盆,正是春末夏初的好光景。而这一次,在深秋的霜寒露重之中,又是禅寺,只是两座寺庙之间远隔千里,春与秋之间又隔了许许多多的事情,每一件都波折跌宕。 蓝家和皇家的牵扯越来越深,而长平王安了人在她身边,到底又是何种用意呢?他暧昧轻浮的话语如瑾想忘也忘不掉。 “姑娘怎么了,似乎闷闷不乐?”碧桃并不知道自己刚刚经历过恍惚的祝祷,对如瑾的状况感到不解。 “没有什么。”如瑾摇了摇头,停住脑中思绪,低声朝吉祥道,“这几日好好看顾着祖母吧,病得都糊涂了还要出来拜佛,真怕她有个什么闪失。尽量让她老人家养着,家里的事情尽量别让她知道了,免得伤神。” 吉祥点头,但是面有难色:“奴婢会照看好的。只是家里事情……有时候由不得奴婢。” “我知道,若是有什么动静就去告诉我。” “是。” 老太太的鼾声一阵紧似一阵,一直打了一路,马车进了池水胡同的时候她才停下来。“到了么?”她睁开眼睛询问丫鬟,突然的醒来就似之前突然的入睡。 “到了,您老人家别睡了,小心下车时受风。”吉祥服侍着帮她紧了外衣和帷冒,待得马车驶进院中,又在车上坐了一会才敢扶她下车。 秦氏在内宅门口接了,陪着婆婆回到房里安顿。如瑾打量着秦氏的神色,趁人不注意时悄声问道:“您怎么了,脸色不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秦氏轻轻摇了摇头,待得蓝老太太换好衣服到床上歇下了,这才拉着女儿回了后院自己房里。“东院蓝如璇来过了,显摆永安王府给她送来的首饰衣料。”周围没有外人,秦氏这才道出自己脸色不好的原因。 如瑾诧异,“什么时候的事?永安王府送东西给她做什么。” 孙妈妈解释道:“她自己说是聘礼,也不嫌丢人,一套头面几匹料子就敢说是聘礼。听说是今儿早晨王府那边送来的,送东西的人前脚刚走,后脚她就过来‘探望姐妹’。” 碧桃听了轻轻呸了一声:“哪里有她的姐妹,四姑娘屋里修行着不许跟人来往,我们姑娘陪老太太上香去了,眼见了是来摆谱。” 如瑾扶了秦氏坐下,笑道:“也不知道是怎样名贵的首饰衣料,竟值得她亲自过来夸耀了。” “哪里名贵了,不过是一套珍珠头面,谁没见过似的。料子是杭绸不假,但杭绸也分个三六九等,她得的那些看着不像是顶级的。”孙妈妈语带不屑。 “怎么,她还带着东西过来让大家看?” 秦氏冷笑道:“正是呢,拿到我跟前让我帮着参详,说她母亲不在跟前,嫁妆上要听我的指点。东西不是顶级的,她却口口声声说是王爷特赐,从荣耀和心意上就将价值提了许多成上去,不能单以市价论高低。一个大姑娘家,将聘礼嫁妆挂在嘴边倒是顺溜得很。” 这蓝如璇真是脸皮够厚了,如瑾与她交锋日久,也没料到她会如此厚颜无耻。两边关系已经不可挽回,老太太那边因了永安王府逼着西院和东院和好,但从蓝泽往下大家都是敷衍而已,蓝如璇父女却从这一点点的敷衍中体会出高人一等的滋味来,这些日子言行颇为张扬。到今日,竟还亲自跑过来夸聘礼。 碧桃气愤的说道:“一副头面几匹料子也能叫做聘礼么,值得她这么嚣张。做个小妾有什么了不起的,又不是正统王妃。” “正统王妃的聘礼还不排出几里地去,哪会这么寒酸。”孙妈妈道。 娶妾而已,没有给聘礼的规矩,一切都凭男方高兴罢了,若是欢喜就给,若是一顶轿子抬了人走那也正常。如瑾听着碧桃和孙妈妈的议论,突然觉得有些奇怪。 永安王要是对蓝如璇真的在意,在意到了要送聘礼的份上,那不该只送这么一丁点东西才对。堂堂王爷送出这样的所谓聘礼,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不嫌丢人。 “母亲且慢为她生气,不值得不说,这事也许还有古怪呢。”如瑾思忖着说道。 …… 前院正房里,大丫鬟如意并没有跟着去上香,而是留下来照看屋舍人事。老太太回来歇下了之后,她和吉祥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床边的锦杌上,一边陪着老太太一边闲聊。 蓝老太太闭了眼睛睡着,轻微又有鼾声,两个丫鬟嘁嘁喳喳的低声细语吵不到她。“刚才三姑娘吩咐了,这几日好生照看着老太太,别让琐事搅扰了她。”吉祥轻声道。 如意看她一眼:“你最近……似乎和三姑娘走得很近?对她言听计从的。” 吉祥皱眉:“什么对她言听计从,是她说得对我才听的。这阵子老太太身体撑不住,咱们就得替她老人家把鸡毛蒜皮料理了。要知道只有老太太好,咱们才能好。” “嗯,那么就只挑些高兴的事让老太太知道吧。”如意点点头,言道,“比如你们方才不在家的时候,永安王府给三姑娘送了聘礼过来,老太太知道了一定高兴。” 吉祥张大眼睛:“做妾还要送聘礼?送的什么?”待得如意说了详细,吉祥仔细想了一会,阻拦道,“还是别让老太太知道这事了,那么寒酸的聘礼,说出来丢人。” “怎是寒酸呢,出自王府的东西沾了皇家的贵气,再怎样也是体面。” “算了还是别说了,万一老太太不这样想呢,惹了气可不好,她现在经不得再动怒了。” 如意待要反驳,床上老太太动了动身子,她便停了口。屋外有小丫鬟抱了新买的鲜花走进来,去窗台上的花瓶里换掉昨日的旧花,吉祥看了那小丫鬟一眼,待她走了,低声道:“这个铃铛最近不安分,老太太病着我没得空处置她,听说她最近老爱往你那里跑,有机会你替我教她一些规矩,若是教不听,直接寻个错处打发外头干粗活去。” 如意瞅瞅睡梦中的老太太,“嗯,我记下了。老太太一时半会似乎醒不来,你且在这里伺候着,我回屋去接着缝老人家的小衣。” 出去时她顺手掩上了房门,屋里十分寂静,吉祥将博山炉里香锥取了几块出来,让屋中味道淡一些,回身靠在床头栏杆上闭目打盹。她近日伺候病重的主子也是累得可以,得空需得补上一觉。 半梦半醒之间睡得不踏实,吉祥忽然有一种心悸的感觉,似乎正被谁紧紧的盯着。她惊得立刻睁开了眼睛,回头一看,蓝老太太不知何时醒了,躺在床上正一动不动看着她,那股令她梦中悚然的感觉原来是真的。 “老太太您醒了?要喝水么……”吉祥慌忙站起来。 蓝老太太盯着她不说话,看得吉祥头皮发毛,“老太太您……” “跪下。”蓝老太太自己撑了身子坐起来,目光阴森的呵斥。吉祥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妥贴放了迎枕靠背服侍着主子坐好了,然后按照吩咐跪在了床前。 “老太太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这话合该我问你吧!”老太太哼了一声,“我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认了新主子,是不是看着我行将就木,所以赶紧要巴上以后的当家人?” 吉祥惊得不轻,连忙道:“您这话从何而起,奴婢一直忠心耿耿啊。” “你真打量着我睡着了么?天可怜见,幸亏我睡得不沉,梦中总能听见外头的声音,这才让我发现了你跟三丫头竟是亲厚无比。” 吉祥悚然一惊,顿时白了脸。她曾和如瑾讨论荷包药粉的事情,当时老太太明明在打鼾,谁能想到会被老人家听了去。还有后来商议着跟她老人家隐瞒琐事,以及阻拦如意禀报蓝如璇的聘礼,虽然出自好心,但吉祥太了解主子了,知道这些都是犯主子忌讳的举动。 “老太太,奴婢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才……” “滚!去院子里跪着,没我的吩咐不许起来。”老太太顺手扔了床头安枕的香檀如意,“不管你出自何心,都不许替我乱作决定!” 吉祥不敢多做辩解,连忙磕头退了出去,换了如意进来服侍。 “姑娘,老太太罚吉祥跪呢,半日不让起来。”碧桃这边传了消息给如瑾,低声道,“偷偷跟前院婢子打听了,老太太骂吉祥的时候有人听见三言两语,似乎是为了她背弃主子,好像还提了姑娘您。” 如瑾便知道是药粉事发了,没想到老太太这么快就有了察觉,且是在病痛之中。到得此时,她才真正确定了吉祥并不是联合老太太来试探她,而是真的想要让她帮忙。 心中对吉祥略有愧意,如瑾连忙带了人赶到前院,迎头却看见蓝如璇从院门进来,身后带了好几个丫鬟婆子,手上各自捧着长长短短的锦盒。 “你来做什么?”如瑾拦住了想进正房的蓝如璇。 蓝如璇一身光鲜衣衫,笑意盈盈:“方才祖母未在家中,还没看见我的东西,所以特意带过来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三妹不如也来一起看看?” 121 行将就木 如瑾扫了一眼那些锦盒,“是王府送来的东西么?” 蓝如璇笑而不语,涂了胭脂的红唇微微上翘着,拉出灿烂的弧度。如瑾身后碧桃轻轻哼了一声,开口道:“奴婢见识浅薄,还未曾听说过有待嫁女子带着男方聘礼来回乱跑的,今日可算长了见识。” 蓝如璇面上笑容不变,眼风却似尖刀一般刺向了碧桃,“主子说话哪有奴才随意插嘴的份。三妹妹,不如长姐替你教教她规矩?” “屋中长辈们病着,大姐收敛些为好。”如瑾看向她的目光亦是无有任何温度的,“祖母出门劳累了正在安歇,姐姐请回。” 蓝如璇轻笑出声:“祖母是否安歇,要不要见我,难道三妹妹可以僭越替她安排?你是尊贵的侯府小姐不错,但若想仗着身份压过永安王府去,怕是还不够斤两。”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等同撕破脸骂人了,周围丫鬟婆子们俱都低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装作听不见。如瑾冷冷看着她,自是不屑与之浪费口舌,“大姐如今不同往日,能入王府做贵妾,身份尊贵无人可比,一时顾不得体谅长辈身体也无可厚非。姐姐既要进去叨扰,那边请吧。” 她侧身让开,还示意丫鬟上前打了帘子。蓝如璇听得出如瑾语中嘲讽之意,狠狠瞪了一眼,昂首走进房门,“三妹由羡生妒,言语上刻薄一些,我不会跟你计较。” “呸!”带蓝如璇带了人进屋,碧桃对着已然落下的帘子狠狠啐了一口,“太看得起自己了,还由羡生妒?也不看看自己小妾的身份值不值得人家羡慕,姨娘而已,嚣张什么!姑娘就该拦住了她,好好给她一点颜色。” “你都知道区区妾室不值一提,与她对垒,岂非我自降身份。她要嚣张显摆,自由她去。”如瑾淡淡说了一句,转身走下台阶,来到院子中央青石板上跪着的吉祥跟前,“姐姐因何罚跪,听闻是为了我?” 吉祥穿得单薄,天上太阳虽然明朗朗的照着,但到底是深秋了,地上寒凉沁体难捱,她已经跪得嘴唇发青,见如瑾过来相问,连忙摇头道:“不关三姑娘的事,是奴婢自己做事不周到。三姑娘且请进屋去吧,奴婢待罪之身,别牵连了您。” “是怕你牵累我,还是怕我牵累你?”如瑾了然地说道,“我与你在这里说话被祖母的话,定是要坐实你背叛她的罪名了。” 吉祥深深低了头不敢接话,也不反驳,即是默认了。如瑾道:“你本无错,但是现今祖母糊涂着未必肯听人劝,你且忍着一些,别的不能许诺什么,我护住你性命就是。” 吉祥微有哽咽:“多谢三姑娘。” 如瑾问道:“祖母此时状态如何?”早晨起得太早,路上颠簸着劳累不说,为了吉祥还动怒,她担心老人家的身体。 吉祥低声回答说:“似乎不太好,方才跟奴婢发了火之后很是咳了一阵,现在正歇着。” 如瑾点了点头,这才带人进了屋子,打发寒芳去西间蓝泽那里代问安好,自己扶了碧桃的手走进老太太的房间。蓝如璇正坐在床边捧着一只四方锦盒,满脸带笑的说着什么,身后几个丫鬟婆子手中锦盒俱都打开,露出光彩灿烂的几匹杭绸料子。 蓝老太太靠坐在床头,脸色明显很是颓败,精神不济眼皮耷拉着。如瑾坐到下首椅子上,静静听着蓝如璇夸赞自己得到的东西。 “……祖母您看,这些珠子又大又圆,正儿八经的走盘珠子,嵌在簪子上好看,做了手钏更是好看,莹润光泽,越发衬出皮肤的好来。”她将一条手钏笼到腕上,对着光举到蓝老太太跟前。 身后碧桃轻轻哼了一声,如瑾微微侧头示意她噤声。所谓的小人得志的丑态,坐在一边好好欣赏着就是了,犯不着与之动气。 蓝老太太费力抬了眼皮,冲着那手钏瞅了一瞅,说话时气息很弱:“是不错。” 蓝如璇听了眉眼就飞扬起来,眼波不经意流转,朝如瑾这边扫了一眼,又道:“祖母您好眼力,还是您老人家识货,适才去给伯母那边看,她还觉得这珠子不够精贵。” 老太太没做声,重重喘了几口气,又咳嗽起来。丫鬟如意连忙上前替她拍背,端了温热的秋梨水伺候润喉。如瑾蹙眉站了起来,忍不住朝蓝如璇道:“祖母身体不适,你还是回去罢,东西也都让老人家过目了,不要再打扰她。” 蓝如璇盖上了首饰盒子,交给身后丫鬟捧着,笑道:“祖母身体硬朗得很,你哪只眼睛看到她不适了?咳嗽几声而已,又不是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了,让她老人家沾沾我的喜气,说不定能很快就好起来呢。” 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真是十分不像样子的话了。如瑾未待开口,蓝老太太那里听了,刚刚要平息的咳嗽立时又严重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蓝如璇,要么你立刻离开,要么我着人将你打出去。” “三妹,做事说话之前都要仔细考虑好了,免得后悔莫及。”蓝如璇也站了起来,挺直身子与如瑾相对而立。 她从未有过这样张扬的姿态,与以往温柔贤惠的样子没有半分相似。境遇不同,人是会变的,果然如此。与她同来的东院仆婢各自都有傲慢之态,不但不将其余丫鬟放在眼里,甚至都敢直愣愣地瞪着如瑾。 碧桃略向前迈了半步,将如瑾挡在身后,蓝如璇笑道:“又要替你主子出头么,上次的那一掌我可记得清清楚楚,永世不忘,以后入了永安王府定会找机会报答你们。” 碧桃冷着脸还嘴:“眼见着离大姑娘风光做姨娘还有不少日子,您还是收敛些好,不然中间出了什么岔子让您进不了王府,这番得意样子可就白做了,没的臊得慌。” 碧桃本就是不服软的性子,自从在如瑾跟前得了重用,嘴皮子也一天天的练了起来,与人口舌极其敏捷。她说这番话本有道理,蓝如璇却笑得讥讽:“你们定然不会阻挠我的,不是么?别以为我整日在家什么都不晓得,蓝家如今在外是什么形势我也是知道的,永安王爷亲口点了我,你们若是为了一己私怨破坏此事,襄国侯府可是少了一个大大的靠山,惹了王爷,日后定会更加艰难。” 她笑着转向咳嗽不停的蓝老太太,“祖母,您说是不是?孙女我是蓝家的救星,您一定会好好待我,不计较我偶尔的言语失当。” 蓝老太太憋得脸色紫涨,喉咙里嘶嘶的大口喘气,一只手扶住床头栏杆,一只手哆嗦着指着蓝如璇,“……你这……你这不肖子孙,你、你真是……” 蓝如璇笑着打断老太太:“您老人家不必指责我,我不过说几句您不爱听的话而已,又没有损伤您半分,日后进了王府还会多多照看蓝家,您还要承我的情呢。说实话,照您以前对待我的态度来讲,我现下对您可是十分客气了。” “你狼心狗肺的竟然不念亲情……我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祖母,我是父母养大的,可不是您。这么些年若没有我父亲照看着蓝家产业,您觉得光凭伯父能养活这么一大家子?”蓝如璇直视老太太浑浊的双眼,笑眯眯的说道,“所谓亲情,您不顾我母亲的劳苦而夺了她理家权的时候,可曾挂念过?您将我们一家赶出去的时候可曾挂念过?若不是我得了永安王爷的青睐,现下恐怕是连进屋跟您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呢,您却跟我谈什么亲情。” 如瑾示意寒芳出去找人,然后对蓝如璇道:“够了,适可而止罢。你们一家被赶只因坏事做尽,祖母不过秉公处置。” “呵,是啊,祖母秉公处置,我也会秉公对待你们的。你们放心,我知道自己的根基是襄国侯府,再怎样也不会伤了根基。日后只要你们好好的对待我,我也会酌情放过你们。” 蓝老太太气得浑身发抖,伏在丫鬟身上不住大口喘气,咳嗽得说不出话来,憋得鼻涕和口水乱淌,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十分狼狈。 如瑾紧紧蹙了眉,恰好寒芳领着五六个粗使的丫鬟婆子进了屋子,如瑾直接指着蓝如璇一众人说道:“将她们赶出去,气坏了老太太,别说是永安王府的小妾,就算皇帝嫔妃也要乱棍轰走。” 粗使仆婢们略有踌躇,这时蓝泽从西间听见了动静,头上勒着抹额脚步虚浮地走了进来,未曾进门听得女儿的言语,进了门就朝如瑾皱眉道:“好生说话。”他虽然极其不喜东府,但也心存忌讳,不敢真的撕破脸。 未曾想一直叮嘱他要好好维持和东府关系的老太太却骂道:“……滚!” 一个字说出来已经是费了老人家全身的力气,话音未落,只见一道猩红从她口中射出来,尽数喷在丫鬟如意的衣襟上。 “祖母!” “母亲……” “老太太!” 一屋子人都着了慌扑到床边,只有蓝如璇站在一旁轻飘飘说道:“祖母消消气,这么大气性,只会伤了自己。” 如瑾呵斥粗使仆婢:“将她轰出去,还不动手!” 众人这才看清了形势,五六个人一齐上前要跟蓝如璇等人动手。蓝如璇被自家仆婢护在当中,笑道:“不劳烦三妹了,我自己会走。”说罢,挥手带了下人们扬长而去。 如瑾顾不得再去管她,连忙查看老太太。老人家脸色惨白,双目紧合,紧咬着牙关晕倒在丫鬟怀中。如瑾伸手在她鼻端试了试鼻息,出气多进气少,气息十分微弱。 “快去请大夫!常来家里的几个都叫来。”如瑾连忙吩咐丫鬟,又朝蓝泽道,“您让外头递牌子去宫里找御医。” 蓝泽已经慌了手脚,自是如瑾说什么听什么,一叠连声叫人去外院传话。如瑾跟丫鬟们一起动手,将老太太平躺着放在床上,盖好了被子,低声呼唤着。但是老人家就是不能醒来,一会小丫鬟端了新煎好的药汁进来,如瑾扶起老太太的头喂她,怎么也喂不进去。 陆续来了几个大夫,一个接一个的诊视之后,谁也不敢作保能治好,也说不出是什么病症,只道年老体衰急怒攻心,开得都是温补方子。蓝泽看了方子就捂着脑袋大骂大夫们不中用,不久之后御医来了,诊了半日,摇摇头,将蓝泽请到了外间。 “看看能否过了今晚吧。”说罢开药,方子依然是温和的,没有什么强力的药材。蓝泽顿时急得跳脚,强留了御医在家里观察病情。如瑾见势头不好,想起凌慎之,立时吩咐丫鬟去请。被蓝泽听见他便怒斥:“还敢找那个庸医!谁去请就打断谁的腿,你再跟我动刀子也没用,我绝对不会让他再进蓝家大门!” 闹哄哄的折腾了半日,老太太一直不曾醒来,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吓得丫鬟们都是胆战心惊,不时伸手去试探她的鼻息。蓝泽死活不让人去请凌慎之,说是侮辱家风,如瑾命丫鬟侧面打听了御医的小跟班,知道了这位御医的品级不低,这才稍稍放心,没有坚持找凌慎之来。 秦氏带着贺姨娘闻讯赶来,一家人守在老太太房间里,从午间一直陪坐到了掌灯时分,老太太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气息却是越来越弱了,盖了厚厚的被子和毡毯依然是手脚冰冷。 御医请了蓝泽过去低声道:“恕下官说句不中听的,侯爷,恐怕要给老人家准备寿衣寿材,用这些东西冲上一冲,说不定还能管用。” 治病救人的大夫说出这种话来,也就是宣布自己束手无策了。蓝泽唬得魂飞魄散,一着急头疼加重,自己先直挺挺晕了过去。 御医又赶紧忙乱着照顾他,让蓝家下人将准备后事的话传给了秦氏。秦氏下意识去看女儿,“老太太在青州家里早就给自己备了这些,但京里却没有。难道真要……” 如瑾咬了牙,紧紧捏了茶盏默坐半晌,最终抬了眼睛。“去办!” 122 长跪请罪 一直到了子夜时分,蓝老太太这边还不见好转,蓝泽昏迷了一会被救治过来之后,状况亦是不好,勉强撑着陪侍在老母亲身边。外院下人们忙乱着买了寿衣寿材回来,好在是京城,只要肯花钱什么贵重东西都能置办得到,蓝泽出去看了东西,见板材衣料都是上好的,虽是满意,到底悲从心中起,顿时红了眼圈,举着袖子抹着眼泪回到内宅。 恰好碰上蓝泯一家从东院过来,正被如瑾着人拦在屋外不得进门。蓝泽一见他们气就不打一处来,怒冲冲走上前去待要斥责,看见蓝如璇在侧,顾忌着永安王府,终究是没好开口大骂,只冷着脸说道:“此番若是母亲有个三长两短,本侯与你们誓不罢休!” 蓝泯白日并不在家,到外头交友送礼去了,晚间回来听得这边消息,立刻将蓝如璇叫到跟前狠狠骂了几句,然后匆忙带着儿子女儿过西院来请罪。 眼见兄长不给好脸色,蓝泯此时倒不像近日那样嚣张,陪笑道:“都是小孩子不懂事,大哥可千万别跟她计较,兄弟这不是来赔罪了么。大哥让我们进去到母亲床前说话认错,说不定母亲就能好了,她虽然昏迷着,可保不准能听见动静言语。” 蓝泽捂着脑袋拂袖进屋,只装作听不见蓝泯低声下气的恳求。几个粗使的婆子挡住了正房门口,按照如瑾的吩咐,绝对不能让蓝泯一家进门。 深秋的夜里十分寒凉,大少爷蓝琅被父亲拉出来时没来得及多穿衣服,在外站了一会就受不住了,低声嘟囔道:“咱们回去吧?又进不了屋子,作甚要看他们脸色。” “混账!”蓝泯低声骂儿子,“你懂什么,要是老太太有个好歹,一切可都该泡汤了。”说罢双腿一弯跪到了屋门口,又吩咐子女跟自己一起跪。 蓝如璇面有不悦,勉强提裙跪了下去,似是不甘愿的小声说道:“就算她有好歹又能怎样,我入王府又并非正统大婚,没有犯忌这一说。所谓子孝三年,孙孝百日,即便要按理守制也不过百日便过去了,父亲何须如此慌张。” 蓝泯斥道:“夜长梦多,哪里等得起百日,赶紧进了王府要紧,你竟然这么不知深浅,这节骨眼上过来气她做什么,再忍一阵子就过门了,你就耐不住这几天?” 蓝如璇虽然嘴上硬着,但也是心里发虚,没想到老太太身体差到了这个份上,不过说几句话就要闹出人命来。白日从西院回去的时候她满心痛快着,只道是一朝扬眉吐气报了仇,然而待到后来听说老太太状况越发不好,报复的快意便渐渐消散了,换成了越来越重的担忧。 万一老太太就这样撒手人世,对于她来说,守制可能会影响婚期不说,最要命的是她要因此背上将祖母气死的罪名,永安王府定是不会再要她了。 本是不耐烦被父亲责骂的,然而这次确是她过于莽撞惹了麻烦,听得父亲的斥骂,蓝如璇没有顶嘴,低了头跪在一边。 大少爷蓝琅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利害,不禁害怕道:“要是祖母她……那妹妹就不能进王府了,我们怎么办……” “小声些!”蓝泯打眼瞅了瞅不远处侍立的丫鬟婆子们,叮嘱道,“都给我好好跪着,就算老太太挺不过去,咱也得做出孝顺样子来,绝对不能背上忤逆罪名。” 夜风瑟瑟,卷着枯叶划过檐前,将父女三人吹得俱都发抖,然而他们谁都不敢起身,知道这一夜若是老太太挺不过去,他们即将到手的风光便要烟消云散。 三人自己罚跪的消息传进屋里,蓝泽捂着头嗤之以鼻,如瑾却由此想起吉祥来,忙叫了小丫鬟过来问:“吉祥还在院子里跪着?” “是,一直没挪过窝。” 如瑾忙着人去叫她起来,老太太眼看着命在旦夕,底下人都知道此刻该听谁的,因此虽是老太太罚的跪,还是有两个机灵的婆子去院里将吉祥搀了起来。吉祥已经跪得麻木了,整个身子都是僵硬的,根本不能伸直腿走路。婆子只得将她架着回了下人房里,送了开水给她烫脚暖腿。 蓝如璇眼见着吉祥被人伺候得妥贴,自己却要跪在冰凉冷硬的石板地上受苦,暗自咬牙。 街面上的更鼓遥遥传进院里来,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凉,蓝老太太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将满屋人等得心焦忐忑。秦氏身子重熬不住,候到亥末时分倚在锦椅靠背上昏沉沉睡着了。蓝泽头疼得一直倒在椅子上捂脑袋,只剩下如瑾带着仆婢们伺候着。 眼见着时辰越来越晚,子时过后是丑时,已经到了后半夜,老太太那里还是没有动静。如瑾心中不禁暗暗担忧,老人家这次恐怕真是撑不住了。 记得前世,她入宫之后隔了一些时候蓝老太太才在青州病逝,而这一次尚未到选秀时分,难道老人家就要离开人世了么?如瑾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对于这位祖母,她自小并未太多亲近过,说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更多时候祖母给她的不是慈爱和疼宠,而是来自最顶端家长权威的压力。 她重生之后与东府交锋,大多要倚仗祖母的权威,她要揣摩老人家的心思,躲避老人家的猜疑,引导着老人家走入她的布置,有了这些盘算之后,祖孙之间又有什么浓厚的亲情呢? 然而,此时此刻,面对着病体衰微的枯瘦老人,如瑾心中却满是怜悯和悲凉。祖母毕竟是祖母,是血亲,她的许多盘算和狠心都是不得已,祖母又何尝不是?只是两人位置不同,所求不同罢了。 经了这么多的事情,老人家终于没有撑住,而她蓝如瑾还好好的活着,还要继续面对以后的艰难险阻。如瑾闭了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姑娘,容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吧。”孙妈妈轻轻走过来,俯身在如瑾耳边悄声道,“虽然这话不好听,但若是老太太就这么没了,其实……未必不是好事。” 如瑾张开眼睛,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架子床云纹团寿的雕花上,静了一会,低声道,“妈妈是说蓝如璇?” “正是。”孙妈妈扫了一眼周围,屋中自蓝泽秦氏以下所有人都精神不佳,甚至有个小丫鬟熬不住,站着几乎都要睡着了,身子不断歪斜,根本没人注意这边。孙妈妈这才继续说道,“姑娘不想让蓝如璇进王府,如果老太太没了,正好有了理由拦阻她嫁人,守制不婚这种事任谁也挑不出理去。我看侯爷也不大高兴东院和王府搭上呢,到时姑娘稍微给他提个醒,他一定会以此为借口拖延婚期。” 虽然妾室进门不算正经婚配,有时候其实不讲究这些,但若正儿八经的提了出来,也不可能有人驳回。如瑾闻言点点头,知道孙妈妈所虑所思都是正理。然而转过头看了看床上气息微弱的老人,她的心底依旧是难过,只低声道:“先看祖母情况罢,其他事过后再说。” 不能因为不值得的人,她就要期盼祖母过世。 丫鬟如意中间出去端药的时候,回来禀道:“三姑娘,二老爷和大少爷大姑娘跪了大半夜了,霜寒露重的,要不要……” “他们愿意跪就跪着。”如瑾淡淡说了一句,便回头吩咐丫鬟们将秦氏扶到屏风后的短榻上歇着。 她不信那三位是真心在忏悔赎罪,大约也是料见了不太好的前景,这才跑过来做戏的,既是主动,就让他们做到底。 没过多久,外头稍微杂乱了一阵,有小丫鬟进来禀报说是二老爷和大少爷跪晕过去了,如瑾点头表示知道便不再管。碧桃低声冷笑:“别人可以装晕躲懒,大姑娘那个罪魁可不敢。” 御医进来诊视了两三次,天色渐渐开始发白了,在椅上半梦半醒了大半夜的蓝泽突然醒转,站起来喊了一嗓子:“老太太怎么样了?” 一声喊将屋里昏昏欲睡的下人们都吓得清醒过来,更让人意外的是,竟然连老太太也被惊醒了。“来、来人……”老太太半张了眼睛,含混说出几个字。 如瑾一惊,忙走到床边探看,“祖母?” 蓝老太太的目光散漫了好久才聚集到孙女脸上,很吃力的张口说道:“不要……为难东边……不管我如何都要将她……嫁过去。” 蓝泽也捂着脑袋扑到了床边,听见母亲言语,脸色十分难看。老太太扇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费力的还想说些什么,但方才那句已经耗尽了她全部力气,此时再也说不出来了。 如瑾见祖母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心中百感交集,转头吩咐丫鬟去叫御医,然后不想也不忍面对这样的老太太,借着避御医躲到屏风后去了。 灰蒙蒙的晨曦透进屋里,照不亮屏风后小小的方寸天地。秦氏和衣歪在小迎枕上昏沉沉睡着,隆起的腹部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如瑾蹲在榻边,将头轻轻靠在母亲身上,望着窗外昏暗的天光,微微叹了一口气。 123 一切由他 屏风之外,御医引经据典地描述着老太太的病情,蓝泽不住劝着母亲不要激动,丫鬟们来回走动发出极轻微的脚步声,还有老太太呼吸时喉咙在嘶嘶作响,高高低低的声音汇聚到如瑾耳中,让她一夜未眠的头脑有些昏沉。 然而她却不敢睡,只等着听御医那边的消息。朦胧着不知过了多久,如瑾被人轻轻推醒。 “瑾儿,来,到榻上睡。”秦氏醒了,坐起来扶了女儿。如瑾顾不得睡,忙问老太太怎么样了,屏风外御医已经走了,碧桃低声回禀道:“说是老太太现在状况比较平稳,不似昨夜那么凶险了。” 如瑾一喜,眼里差点涌上泪水来,连她自己亦未曾料到听到这个消息会如此惊喜,忙问:“即是说,祖母性命无碍了?” “御医也没有做这个担保,只说这些日子要好好养着,要是十天半月都无碍的话,到时再看。” 年高体弱的老年人出了这样的情况,尤其连买寿材寿衣的法子都想出来了,怕是哪个大夫也不敢乱作担保,如瑾听了亦是明白,便匆匆转出屏风来到老太太床前。 蓝老太太在看诊时又沉睡过去了,依旧是气息微弱的躺在那里,花白头发蓬乱着散了一枕,枯瘦的脸被亮色的锦被衬得无有生气,其实看起来的样子并不比昨夜好到哪里去。然而有了御医的话在前,如瑾心里总算踏实了一些。 屋外却有些嘈杂起来,机灵的小丫鬟飞步进来禀报,“三姑娘,二老爷他们听说老太太无碍了,要进来侍疾,您看……” 自从昨夜老太太发病家里就没了主心骨,蓝泽总是抱着脑袋万事不理的,秦氏有着身子不管事,底下人遇事都在讨如瑾的主意。未待如瑾说话,碧桃闻言便道:“他们这话说得有意思,听说无碍了要来侍疾?既然无碍还侍什么疾。” 如瑾道:“祖母睡着不经吵,而且并不想见他们,将人轰走罢。” 小丫鬟应声而去,如瑾紧接着叮嘱道:“你们用心办事,不要阳奉阴违的两边讨好。这里应了我,那里却装作拦不住。现下我将话放在这里,若是谁放了他们进来,惹出老太太三长两短的,一律打板子撵出去!” 小丫鬟神色一凛,用力点了几下头,匆匆跑出去了。屋外嘈杂声略微变大了,听声音依旧是在外间门口那边,想是蓝泯父女三人非要进,下人们不敢放行在那里僵持。如瑾转头吩咐碧桃:“去告诉那几个厚颜无耻的东西,老太太没有迁怒她们,还特意叮嘱了要将蓝如璇嫁过去,让她们安心走吧。” 碧桃微有疑惑,但仍是出去转达了言语,过了一会,果然外头不在吵闹,碧桃回来说蓝泯几个已经走了。如瑾冷笑:“真是孝子贤孙,昨夜老太太病危他们想的是什么,今日好转了他们又想的是什么,竟无一刻为老人家担心的。” 秦氏扶着腰从屏风后慢慢走出来,连为之冷笑都觉得浪费力气了,只道:“她们向来如此,这么些回了,谁不晓得她们的底。”转头看了看昏睡婆婆,低声叹道,“听说老太太醒来只说了一句话,就是要大丫头嫁过去,呵。” 孙妈妈和碧桃的眼睛都看向如瑾,显然是在询问她的意思。顾忌着屋中有老太太的丫鬟在,如瑾只微微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 因了上次池水胡同蓝家宅院进了刺客之事,皇帝当时特意吩咐了人去帮着蓝家收拾晋王旧宅,并且让钦天监帮着挑选乔迁吉日,显是不满蓝泽因病拖延着不搬进去,变着法的催他快快搬家。 钦天监挑选的日子是九月二十九,眼看着就快要到了,蓝老太太却突然病重,缠绵床榻不能起身。自从那夜凶险之后,连续好几日都是一直昏睡很少清醒,食水汤药都是在梦里被人灌进嘴里的。 “侯爷,吕管事派人来传话,说方才宫里来了一位公公,告诉说新宅子那边早就收拾好了,只等咱们搬过去。后日便是钦天监选定的黄道吉日,宫里提醒咱们别误了时辰。那位公公还说了,若是咱们家里搬家的人手不够,他们可以帮咱分派些人来。” 伺候蓝泽养病的丫鬟低眉顺眼回禀着事情,话未说完蓝泽便从床上直接坐了起来,“怎地不早告诉我!快,快给我更衣!” 丫鬟忙道:“吕管事说不用侯爷过去了,传话的公公说完话已经走了。” “放肆!宫里来了人竟然不通报于我,他倒是替我接了话了!”蓝泽立刻大骂吕管事,自从阻挠搬家一事之后,蓝泽对这老管事是越发看不顺眼。 丫鬟退开几步以防蓝泽发怒伤人,小心翼翼地将吕管事传进来的话说出来,“侯爷息怒……吕管事说,来传话的公公只是普通小内侍,看样子是没什么品级的,来去也是匆匆,劝侯爷不必特意出去见……” “他懂什么!”蓝泽气得扔了手中没喝完的半盏汤药,“再没品级也是宫里人,都得好好伺候着,他竟敢……” “侯爷,吕管事说那公公来去匆匆只是传话,没有要见侯爷的意思,即便您赶去也是赶不及的。” “滚!吕管事说吕管事说的,这侯府是他的还是本侯的?你们都听他的吗?” 丫鬟吓得赶紧退下了,蓝泽又打发人去外院问了一次,听说传话的内室果然早已走了,这才气呼呼的将穿了一半的外袍脱掉,坐在床上直喘气,对吕管事愤愤不已。 如瑾和秦氏几人都陪在东间老太太跟前,听得西间蓝泽的叫嚷,打发丫鬟问清原委后秦氏就是不屑,“多大点事值得他这么生气,连吵着老太太都不顾了。” 如瑾知道宫里的事情,外头跑腿传话的一般都是低等内侍,遂轻声道:“看样子不过是来个最低等的小内侍,吕管事都能看出人家身份不高,被人尊称一声公公是千万分的抬举他了,父亲又不是不知道这个,竟还要上心伺候人家,真不怕丢了自己的脸。” “他的脸有时候舍得奇怪,有时候又要的奇怪。”秦氏如今对蓝泽一点没有顾忌,直接讽刺了一句。 屋中其他下人都装听不见,老太太昏睡着也是听不到的。如瑾看看老人,想起母亲这话用在老太太身上也行得通。过了一会老太太跟前的丫鬟有去熬药的,有去端水拿东西的,一时都不在屋里,孙妈妈便皱了眉头低声问:“太太,姑娘,眼看着搬家的时候要到了,大姑娘入王府的日子也要到了,搬家且不提,难道大姑娘那边就真的由她?” 如瑾看了一眼碧桃,碧桃抿嘴笑着,走到孙妈妈跟前附耳说了几句,孙妈妈顿时愣住,难以置信的打量如瑾,“……真的?” 碧桃轻声道:“妈妈没听说么,大姑娘病了好几日了。” “没听说,东西两院都不来往了,哪里听说这事去。” 如瑾道:“在冷风里跪了一夜,就算没有我帮忙,她恐怕也熬不住。” 凌慎之的方子只给蓝泽用了一回,配药时剩下了一些,这次便被如瑾安到蓝如璇身上了。哪里都有贪心的奴才,东院厨房里就有一个,弄倒了蓝如璇让她上不了花轿,总能拖上一阵婚期。 孙妈妈将碧桃的话又附耳告诉秦氏,两人面面相觑惊愕了一阵子,秦氏总算回过神来,忍不住笑道:“还是瑾儿主意多。不过,瑾儿,你上次不是说……”看看老太太,她将如瑾拉到窗边低声道,“你说咱们不能搬去晋王旧宅的,如今这怎么好?看宫里的意思是催得严了。” 对此,如瑾亦是只能摇头,低声叹道,“没有办法。” 蓝老太太和蓝泽两个人病重的事情,御医一天天的来,皇帝没有不知道的,然而却还是吩咐催促着蓝府搬家,想来是不在意这个。此次不必从前,若是再拿什么阴阳先生的话搪塞,皇帝直接能找钦天监解决事情,说不定更要催着用乔迁之喜冲冲蓝家的晦气了。 “那……”秦氏亦是无法。 “一切由他罢。” 如瑾脱口说完,才发现自己竟然用了那夜纸条上的字句。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又出现在脑海,她当时只随意看了一眼而已,却不知为何能记得这样牢固,甚至可以清晰勾勒出几个字运笔的起承转合。 几个字淡去,渐渐换成了一个墨色衣衫盘膝而坐的身影,积云寺破晓之前的佛光是他身后的陪衬,放生池中枯萎的莲,远方天际彤色的朝云,她以为那个早晨该是灰蒙蒙的,却原来每次想起都是一片绚丽。 一切由他。对于重生的如瑾而言,这是最要不得的四个字,会让人失了向上的心志,失了与艰难险阻搏斗的勇气,可此时此刻,她却不得不说出这四个字。 当时写给她这四字的他,是否已经预料到了她此刻的无奈呢?她不禁想起他乌黑深邃的眼睛,那双时而带着戏谑时而又满是探究与洞悉的眼睛,每当想起,除了满满的戒备,她还会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瑾儿你怎么了?”秦氏诧异问道。 如瑾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转身走向老太太床边,借以掩饰脸颊上微微的发热。被母亲发觉的窘迫让她心生恼意,自然是对着那个人的。 124 晋王旧宅 九月二十九,恰是立冬。 冬者,天地闭藏,水冰地坼。按照节令说来,这一日宜居家藏守,然而钦天监早早就算出了这个乔迁的黄道吉日,称于午时之前完成移徙之事最佳,利家宅,利福荫,百事皆宜。于是天未曾亮起的时候,如瑾便被丫鬟叫着起身。 “姑娘,寅正了,咱们起来收拾收拾,昨日侯爷吩咐了卯初要动身,不敢误了时辰。”碧桃将莲青色点绣梅瓣的床帐微微掀开一角,轻声朝里头呼唤如瑾。暖黄色的烛光透进帐里,照见如瑾清澈如水的眼睛。 “姑娘您醒了?”碧桃惊讶,连她还是被小丫鬟勉强叫起来的,不想如瑾自己早已睡醒。 如瑾望着架子床顶端承尘正在出神,听得碧桃呼唤,转眼看了看她,随口道:“这就起。” 碧桃唤了人,几个丫鬟鱼贯而入,熟练地伺候主子起身。知道如瑾对搬家之事并不高兴,因此几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发出太大的声响吵了她。没想到如瑾自下床后反而有说有笑的,比平日里还要宽和几分,寒芳梳头时还被夸了手艺好发髻别致,可几人都知道今日的发髻是之前梳过好几次的,以前如瑾可没夸过。 都觉得如瑾反常,几个丫鬟料是她心里不舒服到了极点,所以才强颜欢笑,然而见她要说笑却又不敢把话头往搬家上头引,也不好劝,勉强陪着答言服侍完了,要往秦氏那边去的时候,终是青苹忍不住说了一句。 “姑娘,您要是心里难受就说出来,别这样,奴婢们看着……”青苹眼圈要红。 如瑾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看满脸担忧的丫鬟们,不觉失笑,“你们这半日战战兢兢的原是因为我?” 蔻儿低着头极其小声的插嘴劝道:“其实搬过去就搬过去了,好歹还住个大房子,听说那边可好了。姑娘担心的那些奴婢听不懂,但是既然非要咱们搬过去,咱就搬呗。” “这话说得好。”如瑾冲她笑了笑,“蔻儿年纪小,倒是很有自己的主意,可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其余几人似是不大相信,如瑾道:“木已成舟无可挽回,咱们就要朝前看,不能心心念念于以前的失败,需得着眼日后才行。蔻儿说得对,总之我们又没损失什么,反而住了大房子大院子,为何不高高兴兴的?” 碧桃乌溜溜的杏眼眨了两眨,“姑娘说的是真的?” “骗你们作甚。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谋而未达乃是常事,平常心对待便是。” 碧桃喜道:“姑娘这样想奴婢们就放心了,真怕您是心里有苦闷着不说,还要装出高兴的样子来,那才叫人难受。” 如瑾扶住伤势没好全的青苹朝外走:“我若是装也在外人跟前,跟你们有什么可装的。” 几个丫鬟互相看了看,都为自己的乱担心暗自好笑。青苹反手扶住如瑾,“您别这样,奴婢怎当得起您扶。” 说话间秦氏从那边屋里出来,恰好听见青苹言语,笑道:“你当得起,她的命可是你救下的。连日来不得空闲,等到了那边我得找机会办个席面,正式收了你这干女儿。” “太太千万别,奴婢不敢。” 秦氏和如瑾都笑着说一定要办,碧桃几个就拿青苹打趣,说笑间前院来人传话让这边快一点,秦氏不甚在意,说了两句将人打发走了,看看时辰并不晚,和女儿领着丫鬟们慢慢的将早饭用完,这才会同了贺姨娘一起往前院走。 期间蓝泽派人又来催了两次,最后自己捂着脑袋亲自过来催,未走几步秦氏等人已经进了前院,蓝泽十分不高兴地说道:“磨磨蹭蹭做什么,午时之前一定要安顿好,你们一点都不着急!” 秦氏看也不看他,一手扶了女儿,一手扶着自己的腰,慢慢走着说道:“这不是来了么,天还黑着呢,岂会误了时辰。” 蓝泽待要发火,看看秦氏鼓起的腹部,冷哼一声没有发作,转头去高声吩咐院中诸人启行。箱笼细软都已经收拾好了,没有粗大的物件需要搬动,新宅子那边皆买了新的用具,只要人和随身东西过去便是搬家完毕。外院和胡同里已经列好了车马,只等众人出去,听说还有兵马司和京兆府的人随行护送。 如瑾披着淡青色的水莲纹斗篷陪在秦氏身边,西厢房窗前亦有一个披着同式斗篷的少女,安安静静站在灯影下,默默打量院中诸人。不用仔细辨认她掩在暗影中的脸孔,只看那一身紫色斗篷便能知道,她是蓝如琦。 自从她被老太太关在屋中“修行”之后,如瑾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位庶妹了,此时看来,与之前并无什么不同,若说有,便是人更安静了。以前她那份安静有一份怯懦在里头,于是整个人看上去便是谦卑恭顺的,亦似藏在密林绿荫中静默的小动物,唯恐被人发现。 然而如今,不知是不是天光未亮的缘故,她所站立的灯影比别处更深些,似是被她这个人染上了一层乌云般沉重的墨色。 天上星光若隐若现在薄云里,院子中央被十几盏手提灯笼照得亮堂堂,唯有四周屋檐底下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是暗沉的。如瑾站在暗处看着院中央,那里侍立的丫鬟婆子们脸上俱都喜气洋洋,没有丝毫因早起和天寒而产生的不悦,满满都是对即将搬入的新居的期待。 她看着那些人,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次看戏的经历。那时候在青州家中的会心堂,她和长辈们坐在花厅里热热闹闹地说笑,对面戏台上灯火通明,锣鼓喧嚣,穿了花花绿绿衣服的人来回翻滚打斗着,或者依依呀呀唱着她听不懂的戏词。那场景和眼前所见重合在一起,如瑾觉得那些欢喜的仆婢们就似当日戏台上的生旦,她们的喜怒哀乐离她太过遥远,遥远得一点都不真实。 仆婢们拱卫的是一顶靓蓝色的软轿,老太太最喜欢的颜色,而且上头定要用金色的丝线一针一针绣出流光溢彩的花纹。正房帘子掀起,两个粗壮的妇人抬着一个大圈椅出来,上面坐着围得严严实实的老太太。她现在不能下床,从屋里到软轿的几步路都要着人抬着才能完成。直到被送进轿子里安顿好,昏睡的老人家都没有醒来,一直处在睡梦中,最后是蓝泽怕她坐不住轿子掉下来,命人用软绫束了两下将她拦束在轿椅上,这才抬去外院登车。 东院蓝如璇一家已经收拾整齐等在马车边了,蓝老太太一上车,她们不等蓝泽吩咐自己纷纷钻进了马车,将蓝泽气得不轻,忍了忍终究没发作。因了永安王府要纳蓝如璇,襄国侯乔迁总也不能将她落下。 “姑娘,大姑娘脸色不好呢,她跟前灯笼的光是红的,都没把她脸上映出血色来。刚才上车时候还踉跄了一下,明显是体力不支在强撑。”碧桃在如瑾耳边低声说道。 凌慎之的药加上夜里的冷风,两下夹击显然将蓝如璇折腾得不轻,如瑾朝她的马车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她掀开车帘望过来的目光。如瑾静默以对,蓝如璇却是抬了下巴,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 “作死!”碧桃低声骂道。 “理她作甚。”如瑾扶了秦氏上车,自己跟在后头一同坐了进去。蓝泯一家在晋王旧宅里也是分一座院落单过,两不相涉,各自过活罢了。 看看众人妥当了,蓝泽顾不得头疼,甚至不用小厮传话,自己直接高声嚷了一嗓子“启程”,显见是十分激动。于是墙根面壁站立的一众仆役这才转过身来,各自驱赶马匹拉车上路,前后左右有十几个护院跟着。 从城西池水胡同到城东晋王旧宅近十几里路,若是快马加鞭一忽也就到了,但马车拉着女眷和细软走不快,前头又有兵马司的人步行开道,一队车马就这样慢吞吞地朝前进发,一直走到了辰时日头高起方才到地。 因为天气寒凉,车窗关了板壁不好朝外看,如瑾亦是懒得去管路上如何,直到听得外面跟车的婆子说到了,又走了一会马车停下来,如瑾这才扶了秦氏下车。 “姑娘您看,果然是好宅子!”碧桃早已从婢女们乘坐的小车中下来,如瑾甫一下车便看见她脸上隐有兴奋。 将斗篷上的风帽揭开,如瑾抬头望向四周,一见之下,便是惊讶。 只听闻晋王旧宅堪比皇宫,然而在宫里待过的如瑾又何曾不知,单只眼前看到的这些已经远比御花园上乘了。所谓雕栏玉砌,所谓琼楼玉宇,原都是画里和戏文里见过罢了,如今却是齐齐撞到了眼前。 大燕朝的皇宫源自前朝,之前已经是两个朝代的宫廷所在,距今已经将近三百年之久。三百年前规制的堂宇庭院,放到现如今来看怎么都是狭窄小气的,无论后面的帝王下旨改建修缮了多少次,最基础的底子就是那般,再改又能如何? 而后来许多新建的贵门宅院却是不同,有了新的造屋技法,有了新的规制,只要不触犯规矩禁忌,自都是极尽奢华。而晋王当年在京中的旧宅便是如此,仗着先太皇太后的宠爱,将一座本就十分富丽的宅子改成了天宫似的模样。 ------题外话------ 125 债主上门 如瑾所站立的地方已经过了外宅,正是从正门方向进入内宅的一处空地。一带粉墙隔开内院之中的亭台楼阁,越过粉墙放眼望去,内里皆是卷檐朱栏,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绿植之中。在这个时节能有绿色,那便是极其耐寒的过冬青竹与松柏一类了,夹杂着似还有些独特的品种,遥遥看去,如瑾亦认不出是什么树木,只觉好看得紧。 几丈之外是一片清澈的湖水连接着内宅外院,依湖建着亭台雕楼,朱廊雕窗交相在玉粉色的墙面上,倒映于粼粼波光之中,画中有水,水中亦有画。 “原来这京都晋王府用的是江南规制。”如瑾叹了一声。 她曾在画中见过南方名园,精美细致之处并非北方园林可比,讲究的是诗画入景而不失野趣,亭台布置亦不规矩对称,常于意外之处见功力,层叠精巧,雅逸无限。京中府宅多是受了皇宫影响,格局死板规整,如晋王府这般套用江南风格的宅子十分少见,何况又是如此上乘的套用。 因嫌御花园地方狭窄,皇帝在宫廷西北翻修了一座园子,以作平日闲暇消遣之用。如瑾曾经去过几次,以她当日所见,是比这晋王府差上许多了,即便她未曾正式进入内宅,但从外头看也看得出来。 皇帝修园子要动用内库甚至国库,内库还好说,动国库就要经过内阁,颇多掣肘,自是不能修得畅快。而晋王当年因有太皇太后的疼宠而得了这样的美宅精舍,一见这宅子,如瑾也便知道晋王为什么会死了。 即便没有蓝泽,皇帝动他亦是早晚的事情。而蓝家此时进了晋王府,未来要面对的又是什么? “瑾儿,怪不得你极力反对迁入这里,果是太招摇了。”秦氏在女儿身边轻轻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忧色。即便她未曾读得那么多书,并不知晓外间事,下得车来打眼一看,也生了隐忧。 外间男仆们已经离开,蓝泽早在经过外宅时候便停住了,安顿吩咐一些事情,蓝泯一家也绕去了另一边的院落,眼前便只有西府内宅的秦氏等人。老太太正被婆子们抬下马车,换到内宅行走的软轿之中去。 丫鬟如意走过来询问:“太太,老太太还没睡醒,您看是叫醒她老人家一路看景进去呢,还是就这么抬到屋里床上安顿?” 要搁平时这话问得便是奇怪,想来此时是她见宅子好,怕老太太错过了看景回头要埋怨她们,便让秦氏来拿主意。秦氏道:“自是老太太身体重要,既然住进了这里,以后什么时候不能看,现下先将她抬进去好好安置了吧,坐了一路马车也是累了。” 如意听命回去,带了抬轿的婆子们当先进了内宅大门。于是秦氏等人跟在老太太后面陆续进院,由先前来探过路的婆子各自引着。 进得内宅便是顺水而建的曲径回廊,小巧精致的芙蓉馆和幽篁轩错落临水,岛石掩映,逶迤藏幽,再往前走,便是一座宽大的院落,高房大屋轩敞富丽,院门上有新雕出来的“延寿”二字,一见名字便知是老太太的居所了。 果然婆子们抬着蓝老太太进了院子,秦氏与如瑾跟进去,待老太太躺在床上安置好了,才出了延寿堂去往自己居处。 晋王宅改了襄国侯府,内里各房各院也都重新起了名字,以示新旧更替之意。蓝泽在官场上遇冷,底下那些不明就里的学子书生却有前来巴结的,只是蓝泽一直病着没有时间理会。亦有一两个善于投机钻营的人物,不知怎地打听出了晋王旧宅的楼阁名号,赌上一笔买通蓝家外宅的下人,送了新起的名字给蓝泽过目。蓝泽一看果然大为欣赏,加上自己头疼不能太过耗神,便将那两个书生送来的新名字稍稍改动,尽数用在了宅院里。 老太太的延寿堂原本叫做绮香居,是当年晋王妃居住的地方,蓝泽安排给了母亲自然要换个福寿意味的名号。及至秦氏的明玉榭和如瑾的香雪楼,也都是新起的名字。这两个地方距离外宅十分遥远,已经到了后园的最边缘,再往北走便是王府的外墙了。蓝泽安排她们居住在那么远的地方,可见对妻女已经厌恶到了极点。 “还有多远?”被婆子引着走了一会,仍然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如瑾不由出声相询。 婆子赔笑答道:“大概还有小半刻的路。” 如瑾盯了那婆子一眼,不悦道:“既这么远怎地不抬软轿来,太太怎能走远路劳累?” “姑娘容禀,咱们府里现下人手不够,内宅杂役们都在后头抬东西,一时匀不出人来……” “糊涂,这就该打!”碧桃扬声训斥那婆子,“太太重要还是东西重要,你们都昏了头么,轻重都分不出来,还不赶紧去叫人抬轿子送太太和姑娘。” 如瑾左右看看,见路边不远处有一座小巧亭子,于是扶了秦氏朝那边走,告诉引路婆子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看你什么时候能叫来软轿。” “哎,是是是,请太太和姑娘稍后,奴婢立时去!”婆子行个礼忙忙往回走。 孙妈妈帮着搀扶秦氏进亭,飞云铺了软垫在椅上,服侍秦氏坐下。孙妈妈一边给秦氏揉腿一边说道:“这么大的宅子,咱府里人手的确是不够用了,来京路上还折损了好些人,真要在这里住着,要赶快买些人进府才是,不然光是打扫宅院就要用上全数的人,大家都顾不得服侍主子了。” “人手不够是实情,不用轿子抬母亲却是另一回事了。”如瑾问碧桃,“那婆子是哪里伺候的,你认识么?” 碧桃回禀说:“是老太太那边做杂事的,平日倒是不怎么在主子们跟前,所以姑娘不记得她。” 如瑾道:“若真粗笨愚蠢,之前来晋王府探路也不会找了她罢。” “姑娘是说……她故意?”孙妈妈想了一想不得要领,纳闷道,“平日又没有苛责过她,像她这样的人连太太和姑娘的边都沾不上呢,不至于故意使坏。老太太那边又昏睡着,即便是醒着也不可能下这种命令,不顾别人还得顾着她未出世的孙儿呢。” 如瑾仰头打量亭中光景,一边说道:“不是故意最好,若是故意,她这样的身份定是受人指使。现今宅院大了,咱们人少看不过来,最近都注意着些,别让人趁乱钻了空子。” 孙妈妈和碧桃等人俱都凛然答应。秦氏笑道:“便是有人故意使坏累着我,说到底也得感谢侯爷给咱们安排了这样好的地方,不然就是人家想累我,又去哪里累呢。” 从青州到京城,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秦氏最大的变化并不是怀了孕,而是对蓝泽的态度。从最开始的委曲求全刻意讨好,到现在的完全不闻不问,这其中种种辛酸绝望不用她说出口,大家都是明白的。 即便不是身体的原因,照这样看来,她腹中的孩子也将是最后一个了。亭中桌椅雅致,暖香色的幔帐帘帷飘摇在秋风里,拂过楣檐上蓝金花卉云纹,卷起诸人心事重叠。秦氏脸上的笑容那般明媚,衬得空中秋阳都黯淡了。 孙妈妈待要开口相劝,如瑾也如母亲一样笑了起来,语气却是欢喜多于萧索的,“是要感谢侯爷,若无他的安排,我们要去哪里躲清静?” “是啊。园中景致如许,能寻一清净地界对着花花草草,总比整日看着她们鸡飞狗跳的好。”秦氏习惯性地抚了腹部,遥望远处松林曲水。 待到安顿进了新的居所,雕梁画栋,玉幔珠帘,如瑾站在香雪楼的二层推窗而望。整个后园广阔而繁茂,亭台与花木交相掩映着,枯黄,翠绿,殷红,层层叠叠的色彩铺展开去,从楼上看下去,是一整片绚丽晕染的画卷,甚至不能看见边界。 秋阳渐渐当空,极远处的街市楼院仿佛海上蜃景,朦胧着看不分明。依稀有一团不明晰的金色浮在远处,看那方向,该是皇城里金黄琉璃瓦映照了明朗日光。地上铺着厚厚的织金锦毯,即便秋风寒凉,当风站在窗前也不觉得脚下生寒。雕花窗棂上还有淡淡的清漆气味,是新添的朱漆未曾散尽味道的缘故,如瑾伸手拂过窗格,感受着漆面胶质的光滑。 太奢侈了。就连这低处王府边缘的楼阁里都收拾得如此干净,而且每一件器物用具皆是上好的材质,从花梨木的六柱隔扇彩楣架子床,到镂雕博古架上陈设的瓶罐趣物,乃至一桌一椅,一帐一帘,无一不是新添的好东西,皆是细微处见功夫的贵重物件,即便是在青州襄国侯府中,如瑾也未曾见过谁的房间铺设成这样。若是放到皇宫里,也赶得上一个中等嫔妃的屋舍了。 打发小丫鬟满府里跑了一圈,带回来的消息说每个院落房舍皆是类似的布置,如瑾不由的疑惑起来。收拾晋王府是皇帝派人做的,一切布置用具皆是宫里置办,给一个棋子样的臣僚这般待遇,这不是皇帝的行事风格。若要招人非议蓝泽,单是一个赐住晋王府已经分量足够,何至于要破费内库多添这一笔? 楼前院中花木大多落尽了叶子,剩了光秃秃的枝干杵着,唯有几丛粉菊还绽放在枝头,然而眼看着秋尽冬来,它们也开不了多少时候了,再耐寒的菊花亦是熬不住冬日霜雪。如瑾临窗看着它们,便想起潋华宫那个深秋的早晨,落叶飞舞,冬意渐袭,她在那样的萧索中饮下冰冷的毒酒。 从那时到现在还没有一年的时间,一年里度过两个秋天,她算是独一人了。头一个秋天皇帝给了她死亡,这一个秋天,给了她富贵。兜兜转转她依然跟皇帝沾了关系,且还多了一个永安王,一个长平王。这一生到底会走向何方呢?此时的她,并不能预料得明白。 唯有一步一步走着看了,即便天威难违,即便皇权压人,她亦是要争上一争。 …… 到了第二日,一大清早,皇帝动用内库给襄国侯府装点新居的缘故便有了眉目。如瑾刚刚起床梳洗未完,碧桃便将蔻儿在前头听得的消息禀告了如瑾。 “昨天晚上侯爷发了很大的脾气,今早起不来床了,听说头疼得厉害,连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 如瑾手中刚刚拿起一枚蓝玛瑙双股钗,闻言诧异问道,“终于搬进了堂皇富丽的宅院,他不该高兴才是么,第一晚便发脾气?” 碧桃回禀说:“昨夜有宫里来人传话,听说依然是一个年轻的低等内侍,撂下话就跑了,然后侯爷在书房独自闷了很长时候,谁也不让进门,还摔了好几个贵重瓶子,再后来,底下人听到响动冲进去的时候,侯爷已经倒在地上晕过去了,好容易才救过来。” “那内侍传的什么话,可打听清楚了?”如瑾放下发钗仔细叮问。虽是想开了住了进来,但到底是不踏实的,一听见事情和宫里有关她便十分上心。 碧桃附耳低声,连一旁服侍的寒芳也不让听见,悄声说道:“打听到了,侯爷昏睡的时候曾经说过梦话,很是说了几句对皇上不满的话呢,跟前伺候的人不敢照实学出来,只透露说,咱们这个新宅子里置办用物的花费,宫里都不管,要咱们自己开销呢,昨夜那个小内侍就是来送赊账票据的。” 竟有这等事,如瑾蹙眉:“不是动用的宫中内库么?梦话可做得准,你该更仔细打听出来才是。” 碧桃道:“就是真事没错,今早府门外来了几家商号的伙计,说是替东家来跟咱们府上结算银钱的,因为侯爷病重吕管事没让进去回禀,吩咐门房上将人都挡在外头了,现下那些人还没走呢。” “是些什么人?” “绸缎铺的,木料作坊的,花木店,古董坊……一时也说不全乎,总之五六个伙计都在外头,据说这还没来全呢,有些商号过几天再来。他们口口声声说来专门恭喜侯府乔迁,结算账目只是其次。”碧桃说完自己都冷笑,忿然道,“再大再好的商铺又算什么,平头百姓而已,哪里轮得到他们来恭贺侯府,摆明了是来找晦气。吕管事做事不爽利,直接就该叫京兆府的衙役过来将人拘走,治他们搅闹侯府的罪。” 寒芳梳完了头,识趣地退了出去,屋中只剩下主仆两人。如瑾将那根双股发钗在鬓边比了比,插在髻中压发。圆润荧亮的蓝色玛瑙衬着银色流苏,在铜镜里晃出朦胧的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京兆府的人来了也是要讲理的。若是闹出襄国侯倚仗权势欺压百姓,强抢民财的故事来,又不知会惹了什么上身。”如瑾的容颜素冷如窗外拂过的秋风,语气亦是凉飕飕的。 她就知道这番富丽的装扮必有蹊跷,内库从来都没有盈富的时候,宫里人还不够花呢,嫔妃们整日为着谁多了一匹料子谁少了几只配给的鸡鸭而争得面红耳赤,哪里会有多余的钱来添补给蓝家,恐怕皇后的娘家都没有这个福气。果不其然,这诺大一笔开销要蓝家自己掏银子补上。这样阴损的事情也亏那位九五至尊好意思做。 碧桃拧着秀气的眉毛闷了半晌,终是不甘心,“难道……就让那些人在府门口逗留着要账么,才刚搬了新居,真是给咱们脸上抹黑。” “这黑却不是他们给蓝家抹的,是皇上。”如瑾从妆台边站起来,踩过孔雀屏纹的织金锦毯,走到窗前伸手将雕窗推开了。寝室在香雪楼的二层,半空中的风力比地面要大,窗子一开,秋末冬初的冷风便卷着尘沙灌进来,凉飕飕扑到如瑾脸上。 “姑娘小心受寒。”碧桃赶忙上前欲要关窗,却被如瑾拦住了。 被冷风吹一吹,人也能清爽不少。如瑾站在窗边遥望绚丽园林,吩咐道:“一会你着人给吕管事传个话,让他好生将那些商号的伙计打发走了,不要苛待人家。就跟他们说,襄国侯府不会欠债不还,让他们回去等着。” “姑娘,难道咱们这要替……替皇上还债?这么大的宅子,这么些东西,得多少银子才能置办出来啊。” “这不是替皇上还债,东西本就是蓝家用的,要还也是自己的债。” 碧桃委屈地嘟囔:“这宅子可是皇上让咱们搬进来的,东西也是他让人置办的,咱们一无所知,又不是非要用这些不可,凭什么要咱们掏银子呢?御赐的宅院,御赐的用物,说出去可真是风光透了,到最后却让咱们自己花钱,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是皇上,他就是道理。”如瑾未曾挽起的发丝当风而起,与衣带一起飘摇着,似远处湖水里波纹的涌动。 真是阴损到家了。以往,如瑾只道皇帝拿蓝家当玩弄于鼓掌的棋子,现在才知道蓝家原来还是皇帝无聊的乐子,他设了一个套子让蓝家钻,现在定是闷在宫里偷笑呢。昨夜派人传话来给蓝泽,今日便有商号上门讨账,若说不是他有意,谁又肯信。 “那得多少钱啊,咱们府上又不是造银子的官坊,怎么堵得上这个窟窿。”碧桃昨日还瞅着这屋里的锦帐珠帘满眼欢喜,现今却是越看越心凉了。 如瑾淡淡道:“你去传话即可,银子的事又不用你操心,襄国侯府的当家人可不是你。” 碧桃重重叹了一口气,转身出去按照吩咐给吕管事传话了。谁料这番言语传到府外之后,商号的伙计们却仍是不肯罢休,直要蓝家给个期限,不能无限期的等下去。 “跟他们说一个月,再不走的棍棒伺候,不必手软,狠狠地打。”如瑾道。 吕管事依言将伙计们打发走了,临走时那些人里还有的叫嚣着让蓝家写欠条,这次吕管事没有客气,直接按如瑾的话让门房抄了棍棒撵人。“别给脸不要脸,襄国侯府在这里又不会跑,要什么欠条,皇上刚赐了宅子你们就来抹黑,闹出事来看谁吃不了兜着走!” 门房众仆役早就被这些人缠得冒火,吕管事一发话哪有不下狠手的,自都是拿着碗口粗的棒子往死里招呼,几棍子下去那些人就撑不住了,见搬出皇上来他们到底心里发虚,哀嚎着骂了几声纷纷散走。 “这么大的宅院到底人手不够,别的不说,先招揽一些护院进来,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也好有人动手。”待得商号的人走了,如瑾又吩咐了下去。 此时已过了早饭的时辰,如瑾陪在秦氏的明玉榭里打发时光。听得女儿言语,秦氏阻拦道:“照今早这事来看,咱们能不能在此长住还说不准,别忙着招人了。” 如瑾却道:“长了不敢说,短期内咱们回不去青州,总得等您给我添了弟弟或妹妹,孩儿长大一些才能出远门。如此算起来总要一年左右的光景,这期间是需要人手的。” “就算是在京里停留着,这晋王府咱们也住不得了,你看看这些桌椅幔帐,哪一样不是要花好多银子,咱们蓝家没有那么多的家底填补这大窟窿。”秦氏指着身边的暗纹雕花香檀桌一脸痛惜。 上好的木料,散着淡淡的天然香气,如瑾伸出纤细的手指,用指腹在方桌细腻的纹理上缓缓摩挲,唇角浮出一缕凉若秋风的笑意。 “住,为什么不住,多好的宅院用具,隆恩浩荡罩在咱们头顶上,不懂享用才是痴人。” “哪里住得起啊?”秦氏叹道,“当日在青州时你也帮着管理过家事,内宅的账册你都是看过的,咱们家多少年来开销日甚,又兼着东府暗中吞进了许多财物,这两年勉强维持着收支罢了,若不精打细算过日子,离入不敷出的时候也不远了,哪有盈余去给商号还账?” 孙妈妈也道:“姑娘你想想,咱们上京来总共才带了多少银子,路上遭遇盗匪损了多少财物,到得京城里最开始添置东西花了一笔,前阵子给老太太和侯爷请医用药花了不少,若不是后来有御医上门还要花出去更多,现在可没剩下多少了,满打满算着能有一千银子都是多说着。不但买下人请护院的钱没有,就是日后过活也得好生算计着,可再没多余的钱了。” 碧桃在一旁听得直发愣,待到听完孙妈妈的账目脸都白了,“一千银子……上上下下这么多的人,老太太和侯爷还得整日吃着上好的药材补品,太太这里要养胎养身诞育小主子,一千银子能支持多久啊……除非所有补品都停了,也不许再添置新衣新物件,咱们上下像平头百姓那样过活,说不定还能勉强维持下去。这样算来,咱们还是搬回池水胡同最好,起码那里院子小开销少。” 自古便有俗语,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提起钱财这档子,谁都是要精打细算的,稍微窘迫些就要愁眉苦脸心里发虚。三个人在那里算来算去,怎么都觉银子不够花,再对着这么一大笔欠账,只觉得日后真是惨淡灰暗。 如瑾坐在一边默默听着三人言语,唇边浮光一般的笑意始终没有消失,引得碧桃不禁诧异询问:“姑娘,难道你一点都不着急么?太太若是短了养胎的补品,恐怕是要伤身子呢。” 如瑾便笑道:“急什么,宅子是皇上赏的,东西是皇上给咱们置办的,好好享用就是了,愁眉苦脸岂非辜负了君恩。”她指着满屋子富丽奢侈的装饰,问道,“银钱不够怕什么,这一桌一椅,一个小摆件,一条轻纱帐,哪一样换不来银子?没钱的时候拿出去当铺抵押就是了,全府里的东西都变卖了还怕支撑不到母亲产子?怕是将孩子养成我这么大都绰绰有余。” “这……这些东西哪能变卖,说不定还要抵给商号还账呢。” “安安心心的住着就是,还账?期限一个月呢,到时再说,实在不行就将事情捅出去,皇上让咱们没钱,咱们就让他没脸。想给蓝家悄悄下绊子,他想的太容易了。”如瑾冷笑一声。 政事上她无法涉足,这等家宅小事正是女子用武之地,她不会让皇帝的算盘轻易得逞的。他既然放下九五至尊的身段行此阴损之事,她便有胆子让他灰头土脸。有她蓝如瑾在一天,就别指望蓝家会忍气吞声默默受了这个委屈。 秦氏皱眉道:“你父亲是定不会将事情捅出去的,他气得卧床不起,定是已经打定了要吞了这苦果的主意,所以才憋气加重了病情。” “母亲安心养胎便是,到了现在这时候,父亲大人已经没精力照看咱们的行事了。” 若说之前如瑾对搬家一事深恶痛绝,到现在,她反而打定主意要在这里安居下去。皇帝拿蓝家取乐,她偏要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让他笑不出来。 …… 虽然分开两边,但也并未完全隔绝,蓝泽这边有人上门讨账的消息并没有瞒过蓝泯一家。大少爷蓝琅闻听之后啧啧称奇,惊愕地说道:“咱们住的用的原来都是外债啊,我还以为捡了大便宜呢,这可如何是好……” 他昨日搬进来兴奋不已,夜里招了三四个丫鬟进房作乐,谁知次日起来便听说一切都是虚浮的债务,还要另掏银子来买,不免兴致大减,无精打采。 蓝泯身穿领口袖口都绣了金线的杭绸直裰,腰间锦带亮闪闪地挂着两枚玲珑玉佩,翘着二郎腿靠在圈椅上,眯起眼睛美滋滋品了一口香茶,放下茶盏才笑骂儿子道:“糊涂东西,又不是你的外债,该享用就享用着,有什么如何是好的。” “这……”蓝琅想不明白。 蓝如璇正对着册子细看嫁妆,虽是病体衰弱,但心情是十分明媚的,闻言抬头瞅了一眼哥哥浑然发懵的样子,抿嘴笑道:“哥哥的确是糊涂,听我说,这宅子是襄国侯府的,东西是皇上给襄国侯府置办的,要还债也是襄国侯伯父大人的事情,与你有何相干?” “但是……但是这边的院子可是给了咱们住的,好大一片地方呢,东西也都是咱们用着……” “笨啊哥哥,人家外头来讨债的都是冲着襄国侯府,难道外人还要分清哪件东西是伯父的,哪件东西是父亲的?就是告诉了他们分别,他们也根本不管这个的,只会跟襄国侯要钱。不信到时你看着就知道了。” 蓝琅一拍脑门,“对啊,在外看来咱们都是一家,没有舍了襄国侯朝襄国侯弟侄要账的理。这么说,咱们就是白白享用这些东西了?” 蓝如璇笑道:“你愿意可怜那边也可以送些银子过去啊,没人拦着你。” “不送不送,咱们还不够花呢。” 父女三人相视而笑,十分乐意看见西府吃哑巴亏。蓝如璇低了头继续清看嫁妆单子,再过几日就是过门的日子了,她的嫁妆早就已经置办好了,只等永安王府过来接人。 看了一会却急促地咳嗽起来,一咳便停不住了,憋得脸色紫红,猫着腰痛苦地抖着身子。丫鬟们赶紧拍背端茶的服侍,蓝泯和蓝琅也紧张看着她。 许久之后咳嗽终于止住,蓝如璇已经咳得没了力气,软软靠在锦垫上虚弱地喘息着,不住地用茶水润着喉咙才能压服胸中的难受。 “妹妹这症状……跟那些日子的祖母差不多,莫非是那天夜里在祖母房前待的时候太长,过了病气在身上?”蓝琅担忧地说。 提起那晚蓝如璇脸上便浮现戾气,皱眉朝哥哥道:“提那作甚,总之是我倒霉。” 她现在只盼着快点嫁入王府里去,而且很是歹毒地想了几次,若是第一日嫁过去第二日老太太就归西才能衬意,也好消了她宿夜长跪的窝囊怨恨。 蓝泯道:“永安王爷定了十月初三的吉日,今日已经是九月三十了,你赶快好起来才是,这个样子怎么入府呢?” 身为父亲有些话他不好跟女儿明说,其实他担心的是蓝如璇的新婚之夜。眼见着咳成这个样子,王府里的人为了防止过病气,定是不会让蓝如璇接近王爷金贵玉体的。嫁进入不能成礼的话,若是因病再耽搁些日子,永安王爷过了新鲜劲,那么蓝如璇何时才能在王府立足呢?最让人担心的是倘若正室王妃借题发挥,一直因此阻拦着蓝如璇接近王爷,时候越久情势越是不妙。 这些道理蓝如璇自己也是明白的,听得父亲提起,她放了手中的嫁妆单子,心头也浮起焦躁来,不耐烦的抱怨道:“那些个大夫一个个的全不顶用,都说京城里名医遍地,治了这么些天,连个风寒都治不好,平白耽误我的事!” 看见女儿发了脾气,蓝泯倒是不好深说了,自从女儿定准了要嫁入王府,他知道日后的指望都在女儿身上,轻易不敢惹女儿生气,便一边劝着一边转移了话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有两三日,你不要劳累了好好养着,到出嫁那天总能好些。说起来你母亲不知走到哪里了,是否能赶得及呢?” 提起张氏蓝如璇的注意果然被转移,细心算了算,张氏从一个月前离开青州赴京,若是紧着赶路这时候也快到了,只看这几日能否赶上。前日才接了头前来报信的奴才传话,说是二太太已经进入京畿隔壁的州府了,正在抓紧赶路。 蓝如璇便道:“等我进了王府,您和母亲就好好地住在这里过日子,要银子有银子,要面子有面子。待得外祖父那边告老离任的时候,也将他老人家接过来一起住,一家子团聚才热闹。” 张氏的父亲在山西那边做着一任小官,仗着人比较精明,这么多年并没出什么岔子,快到荣归故里的时候了。因为路途比较遥远,平日里张氏和娘家没什么走动来往,偶尔传一传书信,逢年过节打发人送点节礼而已。直到蓝家举家进京,蓝如璇特意嘱咐母亲跟外祖父讨主意,两边来往这才多了些。 蓝泯闻言连连点头,自然不违拗女儿的话:“是,到时接来一起住。这次要不是他老人家官场上的关系,咱们还不知道襄国侯爷在朝中是个怎样光景呢,呵呵。” …… 蓝泯父女几人关在家中暗自盘算着,却不知外间之事。就在这一天的上午,永安王府里,王妃宋氏借着亲手给永安王量体裁衣的机会,将夫君留在了内宅。 鎏金百叶博山炉里袅袅腾着朦胧的烟气,一室甜香绵软,宋王妃的手缓缓滑过永安王肩膀与腰腹,轻软似初春柔柳。 因着量体,永安王只着了内里的薄寝衣,屋中为了怕他受凉,越了节气点了两个火盆在跟前。到底是未曾真正入冬,火炉一点,即便只穿着寝衣也觉过热了,永安王待要唤人移走火盆,无意间低头看一眼专心致志与他量体的宋王妃,鼻端嗅到她发间玫瑰油的甜腻香气,心下便是一动。 ------题外话------ 126 双妃交锋 “容娘。”永安王低声唤着宋王妃的闺名,伸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屋里伺候的婢女们见状,各自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宋王妃的骨架有些大,脸上弧度不如寻常女子柔婉,然而因着纤瘦,倒也不显得太过笨重,反而被一双大于常人的眼睛衬出几许慧意。见夫君用暧昧的眼神看她,宋王妃脸颊顿时飞红,别开眼睛强撑着说道:“王爷好生站着,妾身好与您量准一些,这些日子王爷似乎瘦了,以往的尺寸兴许不合身。” 永安王在外被人称作涵养极好的,在家时对着妻妾亦并不急色,青天白日的他外头还有事,眼见着王妃害羞了,便用指腹在她脸颊摩挲两下,然后放开手平伸了胳膊任她量身子。 宋王妃低了头继续丈量,手势轻缓而优雅,从头到脚量了尺寸记下,直起身子时偷眼瞄了一下夫君,见永安王脸上含着笑意,心情似乎不错,她便微笑着让他放下了胳膊,又温柔地给他穿好外衣,束了玉带,一点点整理衣襟腰带。 “王爷这几日情绪不错,您高兴,妾身便也高兴。”宋王妃用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 永安王随意应了一声,宋王妃替他理顺腰间配饰,随口又道:“再过几天,新人就要进门了,到时府里头又多了一位姐妹作伴,又该热闹许多。闻听蓝家那位小姐十分温良贤淑,想来定能伺候好王爷,也能和妾身几个好好相处。”顿了一顿,她觑着永安王的脸色笑着补充道,“昨日穆妹妹几个还和妾身说笑,怕新人进门王爷就忘了咱们了,妾身告诉她们王爷不是那样的人,蓝家小姐也不是那样的人,让她们宽心着呢。” 永安王面上笑意不减,待宋王妃替他整理完衣服,他并没有急着走,返身坐到了椅上端起茶来。宋王妃陪坐在旁边,理一理鬓边垂落的有些散乱的金色流苏,状似不经意说道:“前日恍惚听了一件事,也不知道做不做的准,说是蓝家那位小姐自订了婚事之后便缠绵病榻,日益严重的不能起身,若真是如此,可算福薄了。” 说着她幽幽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惋惜的神情。永安王唇角依然上扬着,垂了眼睛看着手中茶盏,一下一下撇着水中浮沫,问道:“你整日足不出户,从哪里听说的这些闲事?” 宋王妃避而不答,只陪笑道:“不算是闲事了,眼看着人就要进府了,要是病得不轻,恐怕……怕是要延迟些日子再去接她进来,总得等她病好了再说,您看呢?” 永安王不接话,宋王妃忙补充道:“妾身打算派两个经年的老嬷嬷去照顾她,务必早些将她伺候好了,也好抬她进府。” 永安王抬头看她一眼,笑道:“延迟日子,你倒是跟襄国侯想到一块去了,他前日刚送了书信过来言说此事。” 宋王妃神色一松,笑问:“怎么,蓝侯爷也这么想?看来蓝家小姐的确是病得不轻。” “他原本并不赞成侄女进王府,自然乐意顺水推舟。” 宋王妃忙解释:“妾身没有不赞成的意思,家中多个姐妹是好事。妾身只是顾忌着蓝家小姐的身体,也怕过了病气给王爷您。” 永安王只是笑了一笑,没有接话,低头喝了一口茶。宋王妃有些忐忑,捏着帕子定了定神,又将脸上笑意放得更加和缓,轻声道:“王爷,妾身……” 永安王抬手打断了她,“不必说了,蓝侯要让侄女养身子,本王亦不好强人所难。” 宋王妃圆月似的眼睛便弯成了月牙,笑眯眯点头:“那妾身这就派两个嬷嬷过去照顾她,虽未过门,总也是咱们家里的人了,于情于理都该好生看顾着。” 永安王收了笑容将杯中香茶饮尽,拂一拂衣袖,直身站了起来,瞅一眼燃着银炭的瑞兽蜃山盆,只道:“这屋里太热了,外头有事,本王这就出去。” 宋王妃连忙起身恭送,笑着叮嘱夫君不要累坏身子,晚间早些进来用饭。永安王迈步朝外走,外头却有婢女低声禀报:“王爷,王妃,太子妃来访。” 永安王停住脚步回头看向宋王妃,宋氏忙说:“妾身并没有请她过来。” 虽然是兄弟妯娌,两边平日其实并无什么来往,太子妃这样不打招呼骤然来访实在奇怪得紧。永安王沉吟片刻,返身进了内室,“好生请她进来,莫要怠慢。” 宋王妃知道轻重,连忙派了心腹前去迎接,自己匆匆对镜添了几笔妆,又插了一些簪钗以示郑重,然后带着人出门相迎。 太子妃的马车一路驶进内宅,在宋王妃居所前面不远处方才停下,两匹通体雪白的高头御马步履如一站住,蒙了杏黄色五彩雀纹织金幔帐的车门缓缓打开,彩衣宫女从车上扶了一位云髻高耸的年轻妇人下来。 这妇人身穿大红色的金丝妆花云锦图纹褂,胸前赤金八宝璎珞迎着日光璀璨夺目,头上全套金钗金篦金步摇,辉煌光华难以言说,耳旁两颗猫眼坠子晶亮摇动,熠熠生辉。整个人仿佛一幅金碧辉煌的壁画,除了耀眼便是耀眼,再也让人找不出别的形容来。 “太子妃万福金安,妾身宋氏恭迎玉驾,有失远迎,万请恕罪。”宋王妃带人匆匆迎上,俯身下拜,行礼时节偷眼朝上在太子妃脸上打了个转,想揣度一些颜色出来。 然而今日的太子妃与她以往所见一样,脸上皆是高傲肃穆之色,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容妆一丝不苟,眉毛弯弯弧度刚好,双唇点染正红色,与通身长袄交响辉映,比佛堂里的菩萨还要端庄几分。 直到宋王妃端端正正的行了大礼,太子妃唇边才绽开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虚抬手臂曼声道:“原是本宫来得匆忙,说起来有些无礼了,该告罪的是本宫。” 太子妃身为储君正室,驾临王公之家按礼应该开大门相迎,如今这样不声不响的一路进了人家内宅,说起来的确是她行为冒失,然而宋王妃哪能真埋怨人家,立时陪笑道:“太子妃言重,是妾身相迎太慢。天气寒凉,请您里面饮茶说话。” 太子妃微微点头,目不斜视当下走进了院子,一路步入内堂,端端稳稳在主位上坐了。宋王妃忙让婢女准备茶水点心,太子妃那里说一声“坐”,她才侧坐在下首相陪。 “六弟不在家么?”太子妃随口问道。 “一早便出去了,听说是跟几个清客去哪里赏花,您请喝茶。”宋王妃笑答。 汝窑白瓷茶碗通透如玉,新茶的清香缓缓溢出,太子妃却只低眼瞄了一下,便不甚在意的开口道:“刚在家里喝了一肚子新贡香茶,如今喝不下了。本宫此来并不为饮茶,只为跟你说一件事。” 宋王妃正色:“请您尽管吩咐。” 太子妃微微抬着下巴,很有些居高临下的姿态,这却不是她故意怠慢宋王妃,实是她性子如此,见了谁都是这副模样,“本宫也是才听说此事不久,原来太子殿下无意中竟然给六弟指了一门婚事。这事说起来原本是他好心,念着六弟身边人少,见那襄国侯府的侄女不错便点了鸳鸯。但无论如何终是他莽撞,平白给你添了麻烦,本宫私下已经埋怨过他了,此次登门,就是专程跟你赔罪。” 宋王妃甫一听她提起此事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肃容屏息的听着,听到后来,脸上便隐隐带了怒意,还是身边服侍的乳母嬷嬷借着献茶递了一个眼色给她,她才勉强压住了心头怒火。 太子妃向来倨傲惯了,从进门开始反客为主的傲慢她可以不予理会,但口中的言语却着实让她着恼。什么“婚事”,什么“鸳鸯”,哪里是能够用在小妾身上的词语?对着她这个正室口口声声将永安王和蓝小姐称作鸳鸯,却将她置于何地了!何况所谓“指婚”是皇上才能做的,太子随便塞一个女人给弟弟,太子妃却敢说是指婚,也不怕犯了大逆的忌讳。 宋王妃神色不定,太子妃却露出一个难得的宽和笑容来,并且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言道:“咱们女人关起门来说话,本宫不怕你笑话,本宫自己是很不喜欢莺莺燕燕围在太子爷身边的。奈何他身为储君总不能身边无人,本宫没有办法只能忍着。可是你不一样,太子爷乱点鸳鸯哄了六弟高兴,却是给你添堵。你放心,这事算不得数,本宫这就去回禀母妃让她给你做主,蓝家那小姐就是不能抬进你家来!” 宋王妃闻言心中纳罕,万万料不到太子妃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言语,勉强压住心中惊疑,得体笑道:“您这是说哪里话呢?太子殿下此举是为了我家王爷好,妾身这里亦是高兴的,听闻那蓝家小姐德容言功十分出众,妾身愿意有个出色的姐妹相陪,也好欢喜度日,一同为王爷分忧。” 太子妃挑眉:“你真是这样想的?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宋王妃眼神闪了闪,略有踌躇,身后乳母极其轻微的咳了一声,她连忙醒悟,笑道:“妾身不敢欺骗您。” 太子妃朝后仰了仰身子,慢条斯理说道:“听闻那蓝家小姐病在家中,似是十分沉重,你正好借了此次机会阻她进府……” “妾身不敢亦不会,您不要拿妾身玩笑了。”宋王妃打断了她。 “若是那蓝小姐一病而殁,岂不正好。” 宋王妃从椅上站了起来,正色道:“妾身不忍作此残苛之想。” 太子妃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停了片刻,方才慢悠悠说道:“本宫跟太子殿下说这话的时候,殿下还责怪本宫胡说,说弟妹和六弟必定都是心慈之人,即便那蓝家小姐病痛缠身,你们也不会就此轻视怠慢了人家,若不是看在你们本性善良,他也不会将那般出众的蓝小姐指给六弟了。如今看来,果然是本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及殿下多矣,弟妹和六弟都是妥当人。” 一番话说得宋王妃暗暗心惊,暗叹自己方才差点着了她的道,原来她这番作态都是在试探。当下连忙露了笑容,十分诚恳地说道:“殿下成就一桩美事,王爷和妾身俱都感激不尽。” 太子妃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们果然不错,蓝家小姐也算有福了。只是听闻她病体沉重,万一要是就此病殁了,那岂不是福薄。” “怎会呢,谁不生个病,哪有……” 宋王妃刚要客气两句,太子妃那里打断道:“听闻她家里还有一个胞妹,虽然年纪小,但也是十分出色的,万一她福薄,你可接了她妹妹进来,也不枉殿下为你们筹谋一场。” 宋王妃心中一惊,勉强陪笑,却是气得再也说不出客套的言语了。太子妃抬起下巴,倨傲站起:“好了,本宫看你脸色不是很好,就不扰你休息了,这便回宫去。” 朝门口走了两步,她又转过头来言道:“适才与你玩笑当不得真,其实本宫此来是要嘱咐你一句话,若是那蓝家小姐病情不见好转,除了宫里御医,本宫也识得几个民间名医,传去给蓝小姐治病便是。你千万不要见外,咱们一家子兄弟妯娌,既然殿下管了这事,本宫也会帮他管到底,有难处只管与本宫说,赶紧给她治好了,最要紧别误了婚期。” “……是,妾身感激不尽。”宋王妃吞声道谢。 太子妃这才满意转身而去,耳旁猫眼坠子划出晶亮弧线,像是刀光划过了宋王妃的心口。郑重恭敬地送了太子妃登车出府,回来的路上宋王妃一脸怒气难掩,几乎就要咬碎银牙。还是身边乳母提醒她收着些颜色,免得被王爷看出不妥。 宋王妃站在院墙外静默了好一会,才勉强平复了心情走回屋中。永安王已经从内室里出来了,太子妃的言语俱都听在耳中,他此时脸色并不比宋王妃好到哪里去。 “王爷……”宋王妃迎上去刚要说话,永安王沉着脸色挥手打断她。 “将你要派的人派到蓝家去,好生告诉襄国侯,原定的日子不变。到时就是人病死了,也要给本王抬尸首进来。”缓缓说完这句话,永安王拂袖而去,大步出了内宅。 水墨山水纱屏下小几盈香,天青色细颈美人瓶中供着几枝玉堂蔷薇,雪一般柔软娇嫩的花瓣半含新蕊,未曾伸展完全,本是看着赏心悦目的,宋王妃却顺手将一朵最柔嫩的花苞掐了下来。 枝条尖刺划破了她的手指,殷红色血滴垂落在雪色花瓣上,红得刺目。乳母连忙上前夺了她手里的花,用帕子小心擦拭包裹。宋王妃凄然一笑:“大字不识几个的女人,处处要受着她的脸色,平日也就罢了,现下却还插手到我跟前来。” 她说的是太子妃,乳母连忙挥手遣退了屋中婢女们,轻声劝道:“那样的人您跟她置气作甚,仗着娘家和太子而已,怎及王妃您书香出身,知书达理。” “知书达理又有何用,温婉贤惠又有何用?王爷的心从来不在我这里,嬷嬷你没听见么,他在我跟前从来都是‘本王’这‘本王’那的,却和穆嫣然你来我去,听说还结发相约。”宋王妃颓然坐在椅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给永安王量体时的心气,低声道,“如今蓝家那位进府也成定局了,听说自幼琴棋书画的学着,知书达理不在我之下,她却是世家名门的出身,比我不知高了多少。以后这王府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么?” 宋王妃口中的穆嫣然乃是永安王侧妃,威远伯甥女,年幼时便曾和永安王有过几面之缘,待得成年嫁入王府,很得永安王的看重,总有一半时间是宿在她那里的,有时倒把正室王妃冷落了些。 提起这个,宋王妃的乳母无法深劝,知道越劝越惹主子伤心,便说起蓝家那位,劝道:“这却是您想左了呢,旁人且不说,单论蓝家小姐进府的情势,恐怕要比那数九天的寒冰还冷,王爷是绝对不会看重她的。” “怎会,听说当日两家一同上京,那位蓝小姐在王爷跟前露过脸……” “就算当日真有什么,如今被太子殿下一逼迫,王爷也不会对她有一丝好感了。每当看到她,王爷想到的必定是太子和太子妃对咱们府上的折辱,就算她生成天仙般的模样,在王爷看来那也是惹人厌恶。您没看见方才王爷走时的脸色么?王爷那么君子样的人,连尸首都说出来了,可见气得不轻。” 宋王妃一喜:“真的?” “自是真的,您细想就能体会出来。” 乳母的话让宋王妃茅塞顿开,想到新人入府后将会受到的冷遇,连方才被太子妃折辱的闷气也消散了,只觉心中通畅。想了一想,忙道:“那……王爷还让咱们往蓝府派人,岂不没用了,就算她病死了都要抬进来,咱原本的布置岂不……” “有用,派人去观察着蓝小姐的底细,早点知会了咱们,您也好早作准备,免得摸不清她的性情。” 宋王妃点头,“那么,只派咱们的人去就是了,不必再跟穆嫣然要人,免得她也摸清了新人性子。” 乳母道:“这却不是,仍然要穆侧妃的人一同过去。之前是为了一箭双雕,除了蓝小姐之后安在穆侧妃头上,这次却是要她的人一起去见证,万一有个什么事,有她的人在场,王爷不会对您有疑心。” 宋王妃连连称是,不免握了乳母的手:“亏得您在身边帮着我,不然我哪里应付得来这些事情。” 主仆两人盘算的妥贴,不料吩咐传到穆侧妃那里,穆氏却说自己身体不适,身边人手不够,实在腾不出人去蓝府照顾了,死活不肯放人过来。宋王妃无奈最终亲自登门去游说,穆氏只病恹恹躺在床上连声抱歉,态度十分谦卑诚恳,然而却是咬死了不松口的。 最后事情漏到了永安王那里,永安王不但没支持宋王妃,反而因了听说穆氏身边人手不够,还让宋王妃分几个人过去伺候,只将宋王妃闷得难受。回到自己房中生了半日的气,被乳母好歹劝着,这才指派了两个妥当的嬷嬷去蓝府。 …… “祖母,前日天气太凉了,您睡得沉不敢惊动,怕您受凉才没叫醒您,总之都在这宅子里住着了,还怕没有时候看景么,等您好了咱们大伙陪您看个够。” 延寿堂老太太的内寝里,如瑾坐在床边锦杌上,微笑着跟祖母解释。蓝老太太难得清醒一回,却不知怎地想起了前日进新宅时自己沉睡的事情,责怪底下人不将她叫醒,没看见新宅景色。 秦氏和如瑾晨起来请安的时候,老太太正在那里发脾气,连早饭都没有吃,让屋子里的丫鬟们跪了一地。秦氏见状,上前将那日的事情说了,只说是自己吩咐不让叫醒的,这才将丫鬟们赦了起来。不料,老太太放下丫鬟们,开始跟秦氏发起脾气。 如瑾温言劝说着,老太太哑着嗓子含糊不清的数落道:“日后看……那顶什么用,要第一日进府一路看进来才是,你们……你们自己看够了,只让我什么都看不见!” 老人家昏睡得太久,清醒的时候神智也是不正常的,她这样责备下来,秦氏和如瑾也没法辩驳,只得赔笑着哄劝。劝了好大一会,好容易劝着老人家吃了早饭,又哄着她睡了,秦氏母女这才得空出屋,却已经是快到午时了。 谁料刚走出去没多远,有个小丫鬟匆匆追过来禀报:“太太和三姑娘快回去看看,老太太又醒了,要惩治吉祥姐姐呢,奴婢们都劝不住。” 秦氏就要下软轿,如瑾按住她,“您累了这半日,回去歇着吧,我去看看便是。” 孙妈妈陪着秦氏回去了,如瑾带人返身回到延寿堂,内寝里又跪了一地丫鬟,还多了一个吉祥。自从老太太罚了她跪之后,吉祥再不敢到老人家跟前伺候,每日只在后头做些杂事,一应重要事情都交给了如意。却不知为何老太太突然又想起她来,而且立时就要发落。 如瑾进屋的时候正听老太太在那里喊:“……不中用的奴才,打板子撵了出去吧,我这里不要这样的!如意你将她的事都接过去,该杀的人都给我杀了,一个也不许留,咱们侯府必须好好整治。” 丫鬟们各自白着脸听着,一声不敢出,药粉杀人的事情乃是隐秘,老太太这是病糊涂了才当众喊出来。如瑾走到床边劝道:“您老人家怎么刚睡下就起来了,有什么事睡完了再说。” “你也给我出去!要不是你教唆,怎么好好的奴才会背叛了我!”老太太说得激动,忍不住又咳嗽了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丫鬟如意赶忙上前给她拍背,服侍了好一会才让她平复,老太太紧紧抓着如意的胳膊撑起身子,朝她道:“就你是忠心的,只有你,就只有你。” 如意看一眼如瑾,低了头不说话。老太太一指吉祥:“滚出去,打三十板子撵出去,再不要进蓝家的门!” 老太太情绪太激动,如瑾朝吉祥使了一个眼色,吉祥磕个头不再求饶,跪行着出了内寝。如瑾目光在屋中众位丫鬟身上扫了一圈,默不作声也走了出去。 “三姑娘救我……”吉祥一见如瑾出门就迎上来低声恳求。 如瑾带着她穿过次间,进了堂屋屏风后的小隔间,打发蔻儿去悄悄叫如意。隔了好半晌如意才从内寝过来,进来就低声告罪:“才哄着老太太睡下,所以来晚了。” 如瑾扬脸示意她坐:“如意姐姐现今是祖母跟前得力人,求你一件事,想必姐姐能办好。” “不敢当三姑娘求,又吩咐您尽管说。”如意不坐,站在那里谦恭回话。 如瑾道:“吉祥我带了去,这里你只管告诉老人家已经撵了她出府,也要约束着底下人不许乱嚼舌头,姐姐可能答应?” 如意看看吉祥,低下了头,略有为难:“底下丫头们都是吉祥平日管着,奴婢恐怕管不住她们,万一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 如瑾原本温和的脸色慢慢冷了下去,盯住如意上下打量,将她打量地头垂得更低。“姐姐,老太太现今清醒的时候少,醒着时多是你在跟前服侍,若有谁能绕过你偷偷到她老人家跟前说嘴,那便不是不小心,而是故意了。说起来方才老太太是怎么醒的,我还没问姐姐。” “是……是一个小丫鬟打碎了茶碗,吵着她了。” “哪个丫鬟,这么没分寸的人,打板子撵出去吧。我还要去侍奉母亲,祖母这里就劳烦姐姐了。”如瑾站起身,带了吉祥走出门去。 一路之上秋光萧索,凉风一阵一阵的吹着,卷起衣袂裙角如蝶翻飞。吉祥沉默地跟在如瑾身后,许久许久不发一言。直到快要到香雪楼的时候,如瑾回头看了看她,问道:“你在想什么?” 吉祥垂头:“多谢姑娘大恩,奴婢没想什么。” “你在想如意,是不是?” 吉祥不言语,如瑾道:“她和以前不一样了,老太太跟前我没有得力的人,你在那边时日久长,着人盯着些。” 她说得直接,吉祥凝神想了片刻,终究还是没有开口,一直沉默。 如瑾陪着母亲午睡起来,正梳洗着,便听说了永安王府派人来的消息。来的两个嬷嬷先去拜见了蓝泽,委婉转达了蓝如璇一定要过门的意思之后,说是此来一为照顾病人,二来也是为了让蓝如璇早点知晓王府规矩。 蓝泽自是更加气闷,本就被账目之事气得起不来床了,听说王府来人勉强撑着出来召见,听到的却是这样窝心的消息,于是自两个嬷嬷去了东府,他未来得及回屋便瘫在了椅上,脸色苍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 秦氏听说蓝泽不好,自是依旧不当一回事,随口道:“当日是他非要带了侄女侄子进京的,还说指望着她们攀亲替自己铺路。如今他的好侄女倒是真攀了好亲事,可惜他什么光也沾不上,人家不借势报复他就是好的了。” 如瑾对蓝如璇铁定要进王府的消息感到不解,那两个嬷嬷传的话虽然委婉,但意思也表达出来了,说是生死都要。如瑾想不明白永安王为何如此态度,暗忖难道真是两情相悦到了极点? “姑娘,难道就任着她嫁进王府吗,那咱们之前做的岂不白费了。”碧桃十分不甘心,跺脚道,“奴婢再去安排,给她多添些猛药。” “没用,没听见永安王爷的意思么?生也要娶,死也要娶。而且永安王府来了人,那种老嬷嬷最知道内宅阴私,食水用物都会留心,我们不会有机会下手了。” 如瑾对镜慢慢梳理长发,自己拿了犀角梳一下一下打理满头青丝,一边整理思绪。永安王府的态度出乎她的意料,这样下去,若是蓝如璇进了王府,恐怕形势真会对蓝家不利。初期蓝如璇可能不敢自毁根基,可若以后她在王府站稳了脚跟,获得永安王信任之后,襄国侯府对她便也不重要了,到那时,蓝家又拿什么去跟永安王府抗衡? 蓝家自身的形势实在不好,若再有蓝如璇捣乱,日后真是难以预料。可是她却想不出妥当的办法,概因永安王府实在不能撼动,而蓝家在朝堂内外无有任何靠山。 莫名的,她突然就想起了积云寺里的彤云晨光。若是那个人……可以和永安王抗衡么? 她随即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暗骂自己愚蠢可笑。连人家的意图都没有摸清呢,就因为一两句戏言一两张纸条生出妄想来,真是昏头。人家凭什么要为了蓝家去跟自家兄长抗衡。 不过却因此,如瑾想起崔吉和杨三刀来,遂问碧桃:“跟两位头领说过了么,他们可答应了帮咱们招揽护院?” 碧桃忙道:“奴婢差点忘了,说了,昨日晚间就着人知会了他们。两位护院头领都答应下来,说只要有银子,他们自能招新人进来,而且必定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不似咱家以前的护院都是花拳绣腿不顶用。” “银子好办。”如瑾道,“香雪楼不远处不是有个小屋舍没人用么,里头布置也是精巧奢华,随便捡些东西出去换钱,自能满足他们所需。” 虽然对崔吉和杨三刀的来路心存警惕,但蓝家的确无人可用,而两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露出恶意,反而都是在帮忙,如瑾便将招揽新护院的事情交予了他们。打定了且先用着,日后再说的主意。 碧桃依言出去安排人传话了,没多久带回了崔杨二人的回话,两人对当东西换钱的事情表示赞成,且还说府中运东西出去不便,他们愿意帮忙。 如瑾道:“咱们住的靠近院墙,倒是方便倒腾东西了。宜早不宜晚,今夜你便带人拿了东西送到北面墙边,他们上墙上房的极是方便,让他们自己下来取,等到拿出去卖了钱,三成都是他们的酬劳,余下再去招人。” 碧桃点头出去安排,秦氏和孙妈妈听得又好笑又担忧,秦氏道:“你这里安排的倒是好,但是人招了进来你父亲不同意怎么办,难道再将人遣出去么,岂不是白费工夫。” “母亲您真是实诚心眼,护院又不是仆役丫鬟,非要进府伺候。”如瑾笑道,“到时父亲同意便罢,不同意我便将人分散到府外周围去守着,平日警戒安全,一旦有事叫过来也是方便得很。” 秦氏和孙妈妈对视一眼,各自好笑。孙妈妈道:“姑娘说的也是好法子,这样一来咱们家再不会有那日的血腥事了,虽然宅子大了,但只要肯花钱,堆出多少人来都可以。” 于是夜里碧桃等人真的就偷运了东西出府,次日崔杨二人便换了银钱回来,开始借着自己以往的关系找新护院。他们说是靠着以前江湖上的朋友,但具体如何寻找如瑾却也不管,就算是他们再招一批跟长平王有牵扯的人来,她也不会干涉。总之能守护家宅就是了,长平王若想对蓝家不利根本犯不着在护院上做文章,如瑾在这点上想得明白,只安心等着享用崔杨二人的辛劳结果。 这一日却已经是蓝如璇出嫁的前一天,听说她的病还没有好,吃了许多药不见起色,连王府派人伺候她的喜事也没能让她身体痊愈。如瑾日间闲来无事,在屋里盘算了一会,便想去东府探看一番,去瞧瞧两个老嬷嬷到底是何等样人,许能从中摸出永安王府里一些事情。 打定主意之后如瑾便叫丫鬟,刚说了两句,蔻儿急匆匆跑进来:“姑娘,东边大姑娘一家子去延寿堂了。” “她们去做什么?” “听说是大姑娘出嫁前要跟祖母辞行。” 青州那边的风俗,闺阁女子出嫁都是在早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头前夜里打扮梳妆好了,早晨只等花轿进门,而和亲人正式辞别的事情便安排在出嫁前一天,一般都是骨肉至亲几人在一起吃一顿晚饭,然而女子便回闺房里等着喜娘来梳妆。 这是正室嫁人的习俗,到了妾室身上就没有这么讲究了,男方什么时候来接人就什么时候离家,大多不走这个章程。京城里也不例外,听说抬妾室进门都在太阳落山时分,要跟正室进门的午时前严格区分开来,以示妻妾有别。 是以蓝如璇想要辞行,明日白天再来都是可以的,哪用今日特意赶来呢。如瑾站起身带着丫鬟们出门,一路朝延寿堂而去。既然蓝如璇来了,她也不用特意去东府,只在老太太那里见面就是。 “姑娘别着急,当日您吩咐过那边不让东府的人靠近老太太,她们想必不敢乱作主张的。”碧桃一边扶着如瑾走路,一边劝慰。 然而她却料错了,等到进了延寿堂的时候,如瑾发现蓝如璇一家早就进了屋子,找了小丫鬟一问,原来这边的人根本就没敢拦阻,因为蓝如璇的理由是要嫁前辞别,这等大事丫鬟们自然不敢相拦。 “是三妹妹来了么?怎地不进屋呢。”蓝如璇的声音从内室里传出来,想是听见了如瑾在外说话。 如瑾抚了抚鬓角因走路而有些松散的头发,用丫鬟搀着走进了内室。老太太靠坐在床头正清醒着,蓝泯父女三人围坐在下首椅子上,看情形双方倒是没有起冲突。 如瑾看看祖母脸色,见并无异常,这才朝蓝如璇微微一笑:“明日晚间出阁,大姐姐何须今日来辞行,明日尚有一整天的时候。” 蓝如璇脸色一黯,很快又恢复了笑容,扬脸道:“明日事多来不及,早些来探望辞别祖母以尽孝心,三妹妹还要阻拦么?一会我还要去跟伯父伯母辞行,感念这么多年来两位大人的照顾,尤其是来京这些日子的恩情,我是没齿不忘的。” 如瑾扶了丫鬟的手,在蓝如璇对面的弹花锦垫扶手椅上坐了,随口应道:“父亲卧病在床不爱见人,母亲那里我替你转达心意便是,不劳姐姐跑腿。” “那么就有劳妹妹了,多谢。”蓝如璇没有坚持,顺水推舟。 如瑾扫一眼她身后站着的两个面生的老嬷嬷,见两人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穿戴气度皆和常人不同,一看就是贵门出来的人,起码要比蓝府的嬷嬷们沉稳许多。如瑾笑问:“这两位便是永安王府指派来的嬷嬷?果然气度非凡。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其中一个圆脸富态的嬷嬷抬眼和蔼笑了一下,声音柔和,“这位是襄国侯小姐?给小姐请安,奴婢姓赵。”又指了指同伴,“她姓李,都是王妃派来伺候蓝姨娘的。” 蓝如璇嘴角笑容滞了一下,显然还不习惯被人称作姨娘,尤其看到如瑾似笑非笑看着她的样子,更觉脸上火烧,遂不悦道:“还未过门,嬷嬷不要这样称呼。” ------题外话------ 这些天感谢大家等待,感谢留言的姑娘,感谢以下送礼送票的姑娘:zhuwenrourou,kszhengjian,rrena4270,smile1220,18005975553,73212,540509,805154040,catherine333,cjbb,cjm1,Cyy990226,elyn8167,fxzhx,jyskl521,Lbook,lizzymi,redamber,sst04,tracy1973,tvsbecca,wjyuedu,xiaying1970,遁地小黑猪,花慕蓝,荆棘鸟wy,林紫焉,漫漫的默默,琪琪2012,清心静,糖糖1017,一杯水1980,雨打芭蕉anita——谢谢你们 127 陪嫁婢女 “虽然还没入府,但府中上下已将您当自家姨娘看待了,所以才有老奴两个前来侍疾,姨娘不必自谦。”老嬷嬷不卑不亢,委婉地将蓝如璇的话堵了回去。 如瑾不动声色将嬷嬷们神色看在眼中,朝蓝如璇道:“大姐姐被叔父婶娘宝贝了这么多年,婶娘常说你要比段姨娘所出六妹身份贵重,如今能去王府做姨娘,自是应验了她的话,恭喜姐姐了。” 被暗指以嫡女身份嫁作侍妾,蓝如璇脸色更加难看,挺了挺身子做出矜持之态,待要开口顶回去,老太太那边咳了一声,虚弱摆手道:“我乏了,你们回去吧。璇丫头日后进了王府谨记规矩,好好侍奉王爷和王妃,不要辜负我平日的教导。” 这就算是小辈出嫁前的训诫了,当着王府嬷嬷的面蓝如璇不好再发作什么,站起身来低头允着,恭恭敬敬给蓝老太太行礼道谢,起身时便道:“那么孙女这就回去。” “去吧,带了如意回去,让嬷嬷好好教她规矩,免得日后在王府出错。”老太太衰弱地点头,床边侍立的丫鬟如意便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起身走到蓝如璇身后。 如瑾诧异,不由问道:“怎么,如意姐姐要跟入王府去么?” 蓝如璇被病痛熬的脸色苍白,仍是朝如瑾颇为得意笑了一下:“如意是我陪嫁婢女之一。” 能得老太太的近身丫鬟做陪嫁,放在平日便是极其荣耀的事情,但是在这个时候,老太太和蓝如璇祖孙两个彼此芥蒂,若不是因着蓝如璇要嫁入王府,单凭那晚她过来拿聘礼示威的事情老太太便可将她逐出家门,为何还要安排如意跟去陪嫁? 想起老太太平日的行事风格,如瑾略一转念似是明白,便不说什么,任由蓝如璇等人离去了。她们前脚一走,老太太这边立时撑不住倒在枕上,虚弱喘息了许久方才缓过气来,看她神情似是还有事要吩咐,但却熬不住,闭上眼睛昏沉沉睡过去。 如瑾带人回去,路上碧桃低声问道:“姑娘还去东边探看么,方才没说上几句话。” “不必了,几句已能看出端倪,起码那永安王妃是不喜蓝如璇入府的,日后之事,走着瞧罢。” 碧桃不解:“姑娘怎么看出来的?” “原本我以为永安王十分看重她,是以听说她生病才派人过来侍奉,然而看方才那嬷嬷对她言语,绝不是对待主子心尖上的人该有的态度。” 如瑾缓缓走在铺成花卉形状的石子路上,碧水色蔓草纹滚边绸袖露出白皙手指,顺手扯了路边一朵已然枯萎的淡金色香菊,缓缓道,“派人侍奉小妾,若不是永安王亲自指派,那便是当家主母的分内事了,从那嬷嬷神色便可看出,永安王府的正室王妃对蓝如璇只是面上和善而已,内里是十分忌惮不满的。” 碧桃闻言回想适才情形,果然是如此,暗暗佩服如瑾洞悉之力的同时也十分解气,忍不住合掌笑起来,露出洁白如玉贝的漂亮牙齿:“该!看她最近那个嚣张样子,被人一口一个姨娘的叫着,真是要多好笑有多好笑。她以为入了王府该有多风光呢,这下等着让永安王妃收拾她吧!” 如瑾亦是点头:“照这个样子看来,她要想在王府站稳脚跟需要颇费周折,短时间内是不必担心她反手对付我们了。” 碧桃扶着主子脸带喜色走了一会,却又想起如意来,不由咬唇担忧:“姑娘,奴婢觉着如意跟去陪嫁的事情颇有些奇怪呢,怎么之前一点动静都没听过,突然就出了这一遭?会不会对咱们不利……” “若要不利亦是以前,日后她跟去王府,想对咱们做什么也够不到了。如意这婢子藏得深,之前我竟忽略了她。” 碧桃一惊,“怎么,姑娘是说她……” 如瑾轻轻捻动手中枯萎的花瓣,任那细小而狭长的残黄片片飘落,“从吉祥一事我便觉她不对劲,今日见她站在蓝如璇身边坦然的样子,终于知道她是真的向了那边了。” “会是这样么……如意她平日不声不响,以前还帮过咱们。”碧桃虽是信服自家姑娘,但也不大相信如意会投靠东府。 “人总是会变的。”如瑾远望碧蓝高天,枯黄色的杨柳枝条阻隔了视线,将整片碧蓝分割成无数的细碎。 她亦记起重生后的第一件事,那时候是如意帮了她训斥仆婢,她还记得如意温和关切的笑容,灿若春日午后金色暖阳。后来,似乎是从四方亭之后不久吧,这个丫鬟便日益沉默,沉默地几乎要让人将她忘记,直到今日,突然成了蓝如璇的陪嫁。 这大半年的时间里,蓝府里许多人死了,许多人变了,连如瑾有时都觉得自己陌生,老太太身边一个丫鬟的转变也并没有什么稀奇。“且不管她,让她跟去王府亦是祖母的允诺,想必是老人家怕蓝如璇不利于家族,派个人过去看顾着。” 从这一点上来说,如意跟去是有好处的,至于其他,一切便看永安王妃和蓝如璇怎样相处了。 次日是一个薄阴天,对于婚嫁来说并不是好兆头,尤其到了晚间起轿的时辰,本该留有余晖的天空却是完全暗了下去,灰蒙蒙的乌云变得厚重,遮住了将要落山的日头,于是地上便也没有了光线。东府在临街的地方自有一门出入,永安王府来接小妾的轿子便停在那个门前。 门口早早点起了红灯笼,却是粉红色,而非蓝泯蓝琅一早准备的大红。只因王府派来的嬷嬷提醒他们说蓝如璇乃是妾室,不能逾矩用正红,因此就连家中喜庆的灯笼都要换了符合身份的粉红。 未曾进得王府站稳脚跟,蓝如璇不敢得罪了王府中颇有地位的老嬷嬷,只得忍气吞声认了这遭,逼着父亲兄长重新去街市买了粉红纱灯,匆匆换下了已经挂上的正红喜灯。及至嫁衣喜帕陪嫁被褥,一应用具全被两个老嬷嬷检查了一个遍,略有接近正红颜色的物件皆被挑拣出来,委婉而坚定地提醒她不要僭越。 蓝如璇拖着病体,压着恼怒,还要对两位嬷嬷赔笑应承,多谢她们教导规矩,这两日过得十分不自在。临上轿时却又被老嬷嬷提醒陪嫁下人不能太多,只能带两个丫鬟进门,其余陪房仆役皆不能过府。 “嬷嬷,您二位虽然说是王府的规矩,但我即便是妾室,也出自襄国侯府,若是陪嫁太少未免堕了侯府体面。”蓝如璇一路让步到此,终于不能再忍。 老嬷嬷笑得温和而谦卑,语气也柔和,但话却是没有商量的余地:“姨娘,尊卑有序,等级尺度都是历年沿袭下来的,您虽然出身侯府,王府却不能为了您一人而废弃多年来的规矩。” 另一位老嬷嬷言语更不客气,言道:“姨娘若是襄国侯府正统的嫡出小姐,也许这事还能回禀王妃商量一下,照顾襄国侯爷的体面。但是您出身旁支,说出去实在不好听了。现下王府里还有一位威远伯的甥女,论身份比您还高些,是正经的侧妃,然而当年入府时也是只陪了两个丫鬟并一位乳母,所以您就不要搅闹了。” 两人毫不留情的话让蓝如璇几乎气背过气去,“你们……” 待要说些难听的,她却不敢太放肆,两个老嬷嬷身后是正室王妃,以她的身份还没分量与人争长短,不免窝得心中难受至极,捂着嘴巴猛烈咳嗽了好一阵子,险些弄散了好容易梳成的新妇发髻。 涂了鲜红丹蔻的指甲深深陷在坐褥里,蓝如璇暗自发狠,等我得了王爷欢喜,你们这些仗势欺人的奴才都要一个个跪着舔我的鞋底! 已经准备好的两房陪房终于是没能带过去,最终只有品霜和如意能够随侍入王府。蓝如璇趁着两个老嬷嬷不在跟前的时候,叫了两个丫鬟过来暗自叮嘱:“你们日后与我一心,自有你们的好处,若是敢在王府里头跟我两面三刀玩把戏,自己掂量着会有什么下场。” 品霜喏喏答应着,如意低了头轻声说必定忠心侍主。蓝如璇特意单与她说道:“你早已不是老太太的人了,临走时她如何嘱咐的且不说,那些话你听听便罢。日后你是要跟着我的,如何行事自己忖量。需得知道,你的主子是我,你的福祸生死也在我身上。” 因了风寒未愈,蓝如璇的喉咙是喑哑的,低声说出这些话显得阴恻恻。喜烛映着她粉红色的嫁衣,投了暗沉的影子映在窗棂上,如意看着那黑影敛眉答言:“奴婢明白,姑娘放心。” 她沉静的没有喜气的脸蛋与满屋深深浅浅的红色格格不入,蓝如璇盯了她半日,直到老嬷嬷进屋提醒时辰到了,方才作罢。 玫红色的绒毯从蓝如璇闺房一直铺到东府门口,蓝如璇被嬷嬷引着出了房间,一路朝花轿走去。轿子并不是喜庆的红色,而是寻常青呢小轿,蓝如璇并没有盖盖头,距离门口很远时便看见了轿子的颜色,心中不免有些失落。 没有唢呐锣鼓,没有鞭炮声声,甚至盖头都是没有的,这并不能称得上是一场婚嫁。妾室入府原本就是这个规制,然而期盼欢喜了这么久,骤然面对了这样的场合,不但是蓝如璇,就连东府下人们都觉得有些太过简单了。 蓝泯与蓝琅父子在门口相送,当着王府嬷嬷的面,蓝如璇不能跟父亲兄长说什么,略略辞行几句便被嬷嬷催着上了轿子。丫鬟和嬷嬷在轿子后头坐了马车,在后面是驮着陪嫁的长车,王府内侍带着仆从们护佑轿子左右,一行人就这样离开了蓝府。 西府那边没有一人前来相送,彼时蓝泽正在床上头痛不已,听得下人禀报东院大姑娘上轿还发了一顿脾气。老太太一日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昏睡,自是不知道长孙女的出嫁时辰。 消息传到秦氏和如瑾那里,母女两个都没理会,接着给未出世的小孩子做衣衫鞋袜。屋中灯火融融散着暖光,提前用了小炭盆放在屋角以防秦氏着凉,门窗关了,整个屋子都是暖洋洋的。这样的夜晚母女俩对灯安坐俱都心中恬淡,自不搭理不相干的人与事。 晚间回到自己居处,如瑾与丫鬟们脚步俱都轻缓,提裙上楼之后,却发现吉祥正坐在厅堂角落里发愣,手中捧着一块帕子似乎是在做绣活,针却掉到地上去了,显是发呆太久。玉石烛台上灯火如豆,半日无人照看了,光线黯淡,屋角处尤其朦胧阴暗。吉祥穿着薄衫坐在那里,孤零零的望之便觉萧瑟。 如瑾挥手屏退其他人,站在楼梯口看她良久,她竟没有发现,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如瑾便轻轻走了过去,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绣花针,替她插在绷子绣布上,笑道:“怎么坐在灯影里绣花,也不怕伤了眼睛。” 吉祥这才回神,匆忙放了绣绷子站起来行礼,勉强笑道:“姑娘回来了。” 如瑾拉住她的手,将她一路引到了内室。她的手冰冷如窗外凉夜,僵硬而涩重,与她脸上吃力露出的笑容一般。 “听说昨夜你悄悄去东院了,可是去看如意?”如瑾拉了吉祥坐下,开门见山。 吉祥脸上闪过惶恐,“姑娘恕罪,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去……”她咬了嘴唇没有说下去,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如瑾道:“我明白。这些年你与她一同服侍着老太太,情分不是别人能比,她不动声色跟了蓝如璇,想必你有话想要问一问。若是错过了这一遭,再想见她就难了。” 吉祥垂了眼睛,沉默良久,唯有鬓上两朵银丁香在灯烛下闪烁冰凉的光泽。昨夜里同伴如意的话犹在耳边响着,她几次想要张嘴,却不知道该不该和如瑾诉说。 “我没有你机灵,也不善于忖度人心,老太太对我越发疏远了,如果再不找个靠山,我不知道日后会得个什么结果。几次给你使绊子是我对不住你,但是认了主子就要帮主子做事,我没有退路,这个道理,想必投了三姑娘的你也是明白的。” 在灯火照不到的假山背后,寒凉的夜风里,如意就是这样说的。吉祥震惊之余,却也没忘了提醒她大姑娘不可靠,但如意只是轻轻笑了一下,“我知道,甚至因为帮她做了几件事,我比你更明白她的歹毒。但是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跟对人了,你跟着三姑娘最后不过是罚跪被撵,而我却可以进入王府。陪嫁婢女向上的机会太多,也许有一天,我不用再仰人鼻息,不用再战战兢兢地伺候人。” 这样的如意已经不是吉祥认识的那个了,她隐藏在安静外壳下的野心让吉祥感到惴惴不安。从东院回来之后,吉祥便一直在惊愕与失望的复杂心绪中无法安宁。在如瑾回来以前,她已经一个人闷在角落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吉祥姐姐,或许我能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如瑾看着烛光里发愣的吉祥,缓缓说道,“如果有一个人整日与你在一起,比亲人更亲近,然而突然有一天你却发现她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变了,变得陌生,甚至变成了会对你做坏事的敌人,那种钻心的痛苦和愤怒是难以言说的。” 如瑾想起了潋华宫里与她相依为命的紫樱,这一世她未雨绸缪赶走了她,也不知现在流落到了哪里。虽然隔了一世,虽然那婢子没有了再接近她再害她的机会,然而想起前世,被背叛的感觉依然会冷透骨髓。 吉祥抬头看如瑾,露出一丝苦笑,终于开口说话,“三姑娘说的不错,奴婢的确很难受,也很生气。当日老太太要处置四方亭的人,是奴婢冒着惹老太太翻脸的危险替她求情,可是她却……” 指使小丫鬟铃铛与她作对,提醒本已忘了罚跪之事的老太太继续处置她,这些如意都亲口承认了,两相对比,吉祥只觉自己傻透了。 然而顿了一下,思虑再三,吉祥还是补了一句,“……只是,她不是我的敌人,我不会当她是敌人的。她只是做了错误的选择,我只可怜她。” 如瑾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原本只道她机敏,却不料还是个赤心之人。世事难料,总会有些艰难险阻摆到眼前,面对未知的恐惧,有的人能保持赤诚之心,有的人却会选错了路。 …… 次日晨起便收到外院传来的消息,崔杨二人新招的护院找齐了,总共五十多人,都是身手过得去的汉子。这些人什么来路如瑾暂且不管,先打发人去蓝泽那里探听口风。果不其然,被一身外债弄得焦头烂额的蓝泽对一切花钱的事情都十分敏感,不待事情说完,先将回事的吕管事骂一顿撵了出去,怪他不懂持家省钱。 如瑾于是按照原定的主意,将一众新护院都散在了宅子外头暗中巡视,一切交由崔杨二人打理。外头布置妥当,内院却还缺人手,如瑾对此并不在意,只要祖母母亲和自己身边有人服侍,其余维护宅院的仆婢多少她都不在乎,总之这宅子并非长久居所。 然而被她安置在外头的十香搂吴竹春却让杨三刀传进话来,说是最近在住处附近见着了捉拿她的人,未免惶恐不安。杨三刀说自己在侯府照顾不到那边,恐怕一时疏忽让人捉了她,请如瑾想个长久之计。 “若是安置在外,早晚都有被人发现的可能,总不能让她闷在屋里不出去。”如瑾想了想,遂做了决定,“正好老太太跟前走了两个一等丫鬟,底下的提上去也漏了空缺,让她进来补上即是,给老太太补人,父亲再想省钱也说不出什么。” 于是吴竹春便跟着另一个买来的丫鬟一起进了蓝府,进来给如瑾磕头谢恩之后,到延寿堂做了一个三等丫鬟,跟着上头的丫鬟学规矩。 因她长得实在出众,举手投足间又能不经意露些风情出来,其余丫鬟便不大喜欢,平日里经常分些脏活累活给她,如瑾去请安时常看见她抱着一大盆衣服搓洗,再不就是站在冷风里扫院子,听说还要没日没夜的给上头丫鬟做针线绣活。 一日得空,如瑾便叫了她过来问话:“是谁总给你分累活,说与我听听。你是我收留的人,此事虽然瞒着旁人,但也不能任由她们欺负。” 吴竹春依足了规矩恭谨回话:“奴婢不觉得累,整日活动筋骨虽然辛苦些,但比以前日子舒坦多了,上头姐姐们也是在教奴婢规矩,求姑娘不要惩罚她们。” 她穿着府中丫鬟最普通的蓝衣绫裙,脸上一点脂粉未施,素颜去雕饰,很是妥贴。如瑾看着暗暗点头,便不再提起此事,与她闲话一些别的。吴竹春对答都很规矩,看如瑾问完了话,这才主动说起自己所想。 “奴婢蒙姑娘大恩,时时想着报答姑娘。这几日尽心尽力伺候着老太太之外,也稍微留意了府中情形。不怕姑娘笑话,奴婢以前曾经努力学过察言观色忖度人心的事情,这几日留心下来,发现延寿堂那里有几个丫鬟与姑娘不太对付。” 如瑾未料她会说起这个,想了想,随即明白她以前在那种地方过活,留心别人言语行事该是经年的习惯,便笑问道:“多谢你有心了,不知你都发现了什么?” 吴竹春答说:“有个叫铃铛的,现在提了二等丫鬟常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有时老太太醒着,她会趁机说些对姑娘不利的话。虽然都不是大事,但也足够让老太太不喜欢姑娘了。奴婢听说她与走了的如意十分亲近,如意跟着大姑娘,您不得不防。” “防她作甚,都是蝇营狗苟的小算计,就算惹祖母彻底厌弃了我又能如何?”如瑾对此并不在意,倒是十分欣赏吴竹春的探听本事,笑道,“你才来几日,连我和蓝如璇不和都知道了,让你在延寿堂做苦工真是屈才。” 正说着,碧桃匆匆进来禀报:“姑娘,东府那边二太太进京了,刚进门没多久。” 好快。如瑾预料着张氏也许会借机进京,只没想到来得这样早。遂问:“素莲跟着没有,可有她的消息?” ------题外话------ 感谢zhuwenrourou每天送花,感谢cjbb和遁地小黑猪送票:) 128 夜半琴声 结果是在如瑾意料之中的,素莲并没有跟着上京。女儿骤然得了势,张氏在蓝泯跟前又有了骄傲的资本,于是曾经对她十分有威胁的素莲便处于劣势了。 “家里有素荷照看着,素莲的安危暂且无需担心,日后等咱们回了青州,用心替她寻个好着落便是,这件事上总是我们亏欠于她。”如瑾心头拂过一丝叹惋。 当日秦氏送丫鬟给蓝泽借以缓和关系,不料中间素莲却为了主子着想自发投了蓝泯,若是以前,如瑾这边打压着张氏,兴许还能让素莲借机搏个名分,现今的情势却是不能了。世事变化太快,有了外界的推力影响,如瑾对家中事亦不能完全掌控,对于素莲她此时唯有愧疚了。 虽有吴竹春在场,碧桃念她是被如瑾救下来的人,说话也没有避讳,用鄙夷的口吻说道:“二太太进府时听说极其高兴呢,光东西就拉了五大车,眼见是要打算在京都长住了。昨夜她女儿出门子的时候那么冷清,还不如她进府热闹。” 吴竹春水样的眸子微微一转,声音似三月春莺婉转,“姑娘,容奴婢说句不好听的话,您若是不高兴就当没听见。” “你说。”如瑾拨动细瓷茶盏。 吴竹春看了看屋中左右,见唯有碧桃在跟前,便放低了声音近前道:“奴婢虽然来了没几日,但咱们这边与东府的矛盾也看了十之八九。不瞒姑娘说,襄国侯府在外的情势其余丫鬟兴许不知道,奴婢以前在那边见过一些达官贵人,偶尔也听了几句在耳里,不知姑娘是否清楚底细,总之咱们府上并不似表面看来那样风光。” 这番话着实出乎如瑾意料,她不免停了手中动作,抬眸认真打量这位新近的侍女。本是府中低等婢女寻常的浅青对襟比甲,搭着普通料子的月白下裙,简简单单的装扮,却因她玲珑的曲线显出妩媚风致来。她的眼睛并不太大,但是十分有神,眼波转动间潋滟生辉,有着冷静而智慧的眸光。最难得是她态度谦卑,并未因自己知道的比别人多而有骄矜之色。 如瑾含了笑意,柔声道:“所以,你想说什么?” 吴竹春一双清明的眼眸闪过与她妩媚外表不相衬的冷色,低声道:“奴婢想说的是,东府大姑娘进王府不管事出何因,若是她有幸得宠,势必要回头对付姑娘。既然如此,姑娘为何不彻底断绝了这个可能,反而放任她嫁进去呢。” “我要如何才能彻底断绝她反手报复的可能?”如瑾深深看住她。 吴竹春并不退缩,随即答道:“若是人死了,一切一了百了。” 如瑾轻轻松开了手指,绘了纤柔紫玉兰的浑圆碗盖落在茶盏上,发出“叮”的一声响。碧桃正为吴竹春的话感到惊讶,骤然听了寂静房间中的这一声,不免吓了一跳。吴竹春却是波澜不惊,只微微低了头,谦恭地不与如瑾对视。 新近婢女的通慧和冷硬心肠让如瑾感到意外,她并未料到自己一时心善,竟救了一个这般模样的女子进来。“虽然你是为我着想,但是开口闭口就要杀人,我心中并不太舒服。”如瑾直言。 吴竹春恭谨垂首,回禀道:“姑娘救过奴婢,奴婢便不隐瞒姑娘了。奴婢自幼卖给富人家里做童养媳,诸般苦楚都受过,九岁那年杀了主家老爷才得命逃出来,又不幸落了烟花之地。这些年里什么都看过,什么事也都经过,所以才有了今日的狠心。姑娘若是觉得不舒服,只当奴婢什么都没说便是。您是恩人,奴婢这份狠心不会绝用到您身上。” 她字字句句说得清楚明白,寥寥几语已经大致描绘了凄楚身世的轮廓,如瑾心有所感,点头叹道:“不经一番生死血腥,便没有日后的改性重生,倒是我错怪你了。” 吴竹春道:“姑娘养在侯府深闺,诗书教化之下有了菩萨心肠,但奴婢在外跌打许多年,知道许多时候都要狠手狠心才是。” “我并不是菩萨心肠。”如瑾笑了,“我也杀过人,也害过人,你说的道理我岂不知。” 吴竹春姣好的面容闪过不解之色,“那么姑娘为何放任东府大姑娘?” “此事并非我与蓝如璇两个人的恩怨,还牵扯了永安王在里头,她若突然死了恐对蓝家不利。是以我不是姑息她,而是不能拿全府犯险。”如瑾坦言。 她对蓝如璇用药之时,亦曾想过吉祥手中那包药粉,然而思来想去之后终究放弃了这个打算。外面局势不明,凌慎之的消息只是断章残片,并不能帮助她将全局总览清晰,与长平王的交谈又有所顾忌,她不能问得太直接,又要忖度答案的可信程度,是以蓝如璇进王府这一事里头,蓝家到底处于怎样的情势她摸不准。既然摸不准,她便不能贸然行事。 吴竹春沉默一瞬,旋即笑道:“是奴婢想偏了,让姑娘见笑,还是姑娘思虑周全。” 待得吴竹春告辞走后,碧桃惊疑地朝如瑾说道:“这个竹春有些……” “有些什么?” “有些怕人。”碧桃想了想,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语来形容,半晌才说出来。 如瑾侧过头去,注视堂中一架落地长枝花卉绣屏,清丽容颜映了初冬午后浅淡的天光,莹润着剔透光泽。“其实我倒是欣赏她。人够聪明,心够狠,我正需要这样的人帮衬,亦需以她的冷硬心肠作对比,时时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青苹掀开坠成菱角形状的圆珠帘栊,端着一碟新制的酥蓉饼进来,听见如瑾说话,眉头不由蹙了起来。“姑娘心底是善良的,不要这样勉强自己,奴婢们帮不上您什么,看着只觉难过。” 热腾腾的糕饼放在花梨小几上,甜糯香气在屋中慢慢散逸,如瑾招呼两个丫鬟坐下一起吃,笑道:“我并没有勉强,只是在学着认真过活罢了。你们难过什么呢,如今我们过得不好么?等到母亲腹中孩儿落地,那时便更好了。” 碧桃仔细揣度着如瑾方才的话,忍不住问道:“既然姑娘觉得她好,何不将她调来身边伺候,奴婢虽觉得她有点吓人,但凭心而论,她方才那些言语却是奴婢说不出来的。她又是姑娘救下的,忠心也不必怀疑。” 如瑾摇头:“正因如此才要放她在外面,有些我们顾不到的事情便可让她帮衬了。” “那……要不要提一提她的等级呢,一个三等丫鬟,还被人排挤着,助力毕竟是有限的。” 如瑾仍是摇头,只道:“她若是没本事改变自己地位,那才真是助力有限。” …… 水红色软绫帐高高挂在销金葫芦钩上,半幅青丝散落于浅粉香罗枕,枕上半躺的人回过头来,艳丽容颜憔悴枯黄,露出凶戾神色。 “人呢,人都……咳,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低垂的绣帘外头匆匆走进捧着药盏的丫鬟,战战兢兢来到床边:“姨娘恕罪,奴婢去煎药了。” 啪!盛着半碗药汁的青瓷碗被挥落到地上,棕黄色汁液染脏了床下雀鸟纹锦垫。“你叫‘姨娘’叫得很过瘾?” 绣帘一掀,又走进一个四十多岁的圆脸嬷嬷,脸上带笑说道:“蓝姨娘因何又发了脾气,品霜丫头叫您姨娘难道有错么?” 品霜拎着托盘蹲身去捡药碗,然后手忙脚乱用帕子擦拭锦垫上的药渍,一声不敢出。床上躺着的人正是永安王府新进的妾室蓝如璇,本是一脸怒气,见嬷嬷进来赶忙换上一副和气笑脸,撑着身子坐起来道:“赵嬷嬷怎地过来了,也不事先知会一声,让我怠慢了未能相迎。”说着又去责怪品霜,“嬷嬷来了都不知道通报,只顾闷头往屋里闯。” 赵嬷嬷手里提着一个红漆小食盒,端正放到了床边小几上,笑道:“蓝姨娘不必客气,老奴此来只是送几碟点心,怎敢劳烦您迎接。恕老奴多句嘴,姨娘这病还是少生气为好,早些养好了才能伺候王爷,否则空担个虚名,没的让底下人看轻。老奴从侯府接了您过来,与您亲近才说这些,您仔细琢磨吧。” 蓝如璇连喘了几口气,勉强维持着笑容,咬牙道:“多谢嬷嬷提醒。” “不必客气。”赵嬷嬷将食盒打开,端出几碟花样精巧的糕点一一摆放在小几上,“这是王妃特意赏给诸位侧妃姨娘的,因您新来,别人都是两碟,唯有您赏了双倍,是王妃疼惜您的意思。” 蓝如璇露出感激谦卑的神色:“替我多谢王妃关怀,待我病好了,一定亲自前去谢恩。” 赵嬷嬷点点头,转身径自去了,剩下蓝如璇坐在床上咬碎了银牙,瞅着那几碟点心只觉刺目,探起身来一甩手将它们全都挥到了地上。 正在努力擦拭锦垫的品霜吓了一跳,慌忙侧身躲开洒落的糕点,跪在一边不敢再动。地上铺着垫子,碗碟落下去没有多大声响,也不破碎,只是里面盛放的点心俱都摔碎了,渣子溅了一地。 蓝如璇厌恶地喝道:“滚出去,好好地守好了门户,再让人这么闯进来小心我揭你的皮!” 品霜慌忙应了一声,连地上狼藉也顾不得收拾,匆匆躲出门外去了。余下蓝如璇瘫靠在水红湘绣金香枕上,咬着嘴唇,慢慢红了眼圈。 进门好几天了,第一晚开始她就没见着永安王的面,新婚之夜独守空房不说,到得次日本该去给主母敬茶,宋王妃直接以她养病为由未让她出房门,这一关就关了好几日,半步也不让她出去。本是七分的病痛,到现在也关出了十分来,加之气闷惶恐,这几天她只觉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越发连床都起不来。 尤其是,曾经在蓝府里侍过疾的两个老嬷嬷总是过来找她,今日送东西,明日传话,其余都是假,像方才那样夹枪带棒的数落她才是真。两人都是宋王妃跟前的人,因此便也能看出当家主母对她是个什么态度了。 蓝如璇万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期盼了这么多天,进得王府却是这样的局面,一颗热乎乎的心几乎冷透冻了冰,委屈气苦处真是无人可诉。房中独坐时她便对着枕屏发怔,左思右想不知自己因何会落得这般田地。 “王爷,难道不是你看重我么,不是你非要娶我么?连死了都要抬进尸首来,为何我活生生的进来你却不见我一面?我是病着,但也没有病到不能见人的地步啊!” 枕屏上一对比翼彩羽雀儿亲昵交颈,蓝如璇含泪看着,越看越是心凉,喃喃对着虚空中想象出来的永安王说话。 正暗自垂泪的时候,外间砰的一声响,还有嗡嗡的声音,将她思绪打断。蓝如璇不禁立了眉毛喝骂:“做什么笨手笨脚的,又是摔了什么?!” 品霜小心翼翼隔着帘子回禀:“是……是不小心碰翻了琴箱子,没有碰坏,奴婢这就收拾。” “蠢材。”蓝如璇近日脾气越发暴躁,骂了丫鬟一句,却猛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把琴给我搬到屋里放好,快些!” 于是这个晚上,将要到了就寝时候,蓝如璇房间里便传出了叮叮咚咚的琴声,顺着夜风悠扬飘散到大半个王府后园。为了让琴声传的远些,蓝如璇将琴放在了窗口,还开了窗子。初冬冷风透进来着实难耐,然而却也顾不得了,她裹了厚厚的毯子对窗奏曲。 宋王妃刚刚换了寝衣,正在镜前卸钗环,隐约听了一两声在耳里,不免皱眉,“这么晚了还在弹琴,不像话了,去提醒王爷一声吧,不然传出去会被人误会他纵情。” 婢女匆匆出去,没一会回来禀报说:“不是王爷和穆妃那里,是蓝姨娘院子里传出来的。” “蓝姨娘?”宋王妃稍微愣了一下。永安王今夜在穆侧妃那边留宿,她只道是二人兴起品琴,未想却是另有其人。刚要吩咐人去告诉蓝如璇收敛,一旁乳母悄声提醒道:“王妃莫管此事,她要弹就让她弹去,您只安心睡觉便是,自有人不高兴她。” 宋王妃自来信服自己的乳母,闻言便去睡觉,总之她这里距离蓝如璇院子较远,琴声不是很明显,吵不到她。然而第二日早晨却有府中另一位姜姨娘来抱怨,说夜里琴声吵着了小县主,害的孩子哭了大半夜,今早就喂不下饭去了。 小县主未满周岁,是永安王唯一的孩子,也是当今皇帝第一个孙女,所以倍受珍爱,即便是庶出也在一出生就被赐了县主,封号琼灵。姜姨娘是县主生母,不是很受宠,满心都扑在孩子身上,一早听得乳母说了孩子的情况,心如刀割,借着请安的时节就跟宋王妃告状。 宋王妃推说不知此事,让她去找穆侧妃提醒,姜姨娘蹙着眉说道:“您不知道,并非穆侧妃弹琴,是那新来的蓝姨娘,她院子离县主住处近,弹了半夜,县主就哭了半夜。” “这……”宋王妃面有难色,“这我却不好管了,她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殿下送来的更应该知礼才是。”姜姨娘看宋王妃不管,匆匆告辞去往了穆侧妃那边。永安王正在那边吃早饭,姜姨娘顾念孩子,也不管规矩了,直接闯进院子里去。 穆侧妃的婢女问明情由,不但没拦着,反而引着人进了屋中厅堂。于是姜姨娘一边哭着一边将小县主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得永安王放了筷子。 “去叫御医来看看,将蓝姨娘的琴收了,告诉她日后安分些。”永安王面色如常,但是亲近人都知道,他不笑便是动怒了。 穆侧妃一身蜜合色纱缎长裙,薄施脂粉,安静陪坐在永安王身侧。见永安王语气不好,她亦放了筷子,轻盈起身走到他身边,劝道:“王爷莫气,姨娘也别哭了,赶紧吩咐人去请御医要紧,有什么事回头再说。” 姜姨娘状告完了,惦记着孩子,匆匆行礼作别。跟前没了旁人,穆侧妃搂了永安王的脖子,说道:“小县主身子向来康健,这次应该也没什么事,许是梦中受惊。一会我陪王爷去看看她,见了父亲她定会好了。” 永安王颔首,穆侧妃又嘻嘻笑道:“王爷也别怪人家蓝姨娘,谁受了冷落不难受,夜里弹琴也是为了吸引王爷眷顾,说起来她是个可怜人,王爷得空去安抚一下才好。” 说到后来语气中带了明显的酸意,永安王拿起筷子敲了她额头一下:“好生吃饭,别说怪话了。” “王爷迎了新人进门,便宜占大了,我偶尔说句怪话都不行么。”穆侧妃杏眼一眨,抿着嘴笑。 永安王将她按到了椅上坐好,只低眉道,“别再提她,扫兴之极。” 于是早饭时辰过了没多久,赵嬷嬷两个又去了蓝如璇房间,这次没带东西过去,反而搜罗了房中两张古琴出去,将墙上纯作装饰用的一管玉笛也带走了。蓝如璇临窗吹了半夜冷风,此时仍躺在床上半梦半醒的迷糊着,猛然被人闯进去拿了东西,惊醒之后强撑着坐起来喊叫 “做什么你们?为什么抢我东西?” 赵嬷嬷温和笑道:“老奴们在王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不至于抢姨娘的物件。不瞒姨娘说,这些东西是王爷特意吩咐要拿走的,免得姨娘日后又要夜半吵人安眠,乱生事端。” “你……你胡说……”蓝如璇目瞪口呆,没料到自己辛苦了半夜施展的琴技竟换来这个结果。 ------题外话------ 感谢郭海燕0508,Cyy990226和dreamsharon投票。感谢ruoruo送花。 129 府门乱事 赵嬷嬷吩咐小丫鬟抱了琴笛出门,一点不留情,急得蓝如璇掀被走下地追讨,“还给我,那是我的嫁妆,岂是你们这些奴才说拿就拿的!” “姨娘说话注意着些,是王爷吩咐收了您的琴笛,您一口一个奴才的叫谁呢?”赵嬷嬷伸手拦住她,沉下脸道,“咱们王府从没有夜半笙歌的习惯,王爷是清净君子,蓝姨娘来了却要给王爷抹黑,真不知襄国侯府怎地教出了你这样的人。昨夜惊扰了小县主,若是让宫里知道了姨娘所为,您可自求多福吧。” 一番话将蓝如璇惊得不轻,顾不得自己价值不菲的两张古琴了,白着脸呆愣在当地。赵嬷嬷冷笑一声带人离去,临走时将门扇摔得重重闷响。 “……惊扰县主,怎会?我的琴声怎会是惊扰?”蓝如璇喃喃自语,愣了一会,高声喊叫丫鬟,“来人!来人!” 品霜乍着胆子蹑手蹑脚走进来,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蓝如璇心头冒火,两步上前照她脸上给了几耳光,“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我很可怕么!我哪里吓人了,哪里惊扰人了?” 病了许多天,蓝如璇身上没力气,打人并不疼,品霜却吓得够呛,立时跪在了地上告罪:“姑娘息怒,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好……” “你给我起来!窝囊样子只让我生气。”蓝如璇体力不支,顺势倒在了一旁椅子上,直瞅着品霜发问,“你说,我弹琴不好听么?” 品霜缩着身子依言站起来,低声道:“姑娘弹琴很好听。” “真的?” “真的真的!” 蓝如璇咬牙道:“诗书上比不过蓝如瑾那个丫头,琴技我绝不输给她,到了这里竟然说我扰人,真真可笑。哼,可笑!” 紧紧握着镂雕丁香四方椅的扶手,她皱着眉头想了半日,最终恨恨说道:“定是有人故意在王爷跟前陷害我,一定是……对,是王妃。未曾进府她就百般刁难于我,生恐我抢了她的王爷,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真是笑死人了。” 她忽然从椅上站了起来,自己走出外间拿了银吊子里熬得药倒进碗里,一边急火火的吹气一边说道,“我要赶快好起来,到时候看她还拿什么理由关我,等我见了王爷的面,这些日子的账都要跟她算一算。” 汤药一直在火上温着,还十分烫人,蓝如璇吹了几口气就忍着烫喝进口中,烫得舌头发麻。品霜也不敢提醒她未到用药时辰,跟在后头收拾吊子炭火。正在此时如意从外头进来,蓝如璇皱眉道:“又去哪里了,这几日总不见你在跟前,还不快来帮我更衣。” 如意答应着上前,解释说:“奴婢去外头找洒扫的小丫鬟收拾院子,走了一圈未曾找到,都说不是咱们院子的人,不管咱们。” 来了几日,因未曾见过主母王妃,蓝如璇的院子里除了品霜如意两个再无别人,一个杂役都没给分派。蓝如璇闻言恨道:“这般欺我,日后要她好看!” …… 明玉榭中层层幔帐逶迤垂地,屋角小巧炭炉燃了几块上好银炭,并有香料碎屑洒入其中,甜软清芬随着暖意散了满室。如瑾穿着一身暖碧色水绸斜襟褙子在窗前站了一会,回身轻声道:“这里临水太近,夏日倒是凉快,这时节便比别处风大了些,紧闭着窗子也觉凉寒,明日叫人做几挂薄毡帘子出来,母亲晚上入寝时便挂在窗上遮风,必定是暖和的。” 秦氏正靠在床头做小儿软袜,浅玫瑰色的上等棉布被她拿在手中比了又比,半日才决定了下针的地方。听得女儿言语,秦氏抬头朝屋角的小炭炉指了指,“虽然过了立冬但其实并不怎么冷,有了炭炉在屋里已经足够,等数九天的时候再琢磨毡帘吧,就这样午间我还觉着热呢。” “先叫人预备着,万一哪天突然冷了好立时用上。”如瑾叫了丫鬟过来商量毡帘的颜色花样,寒芳主动接了绣外罩的活计,几人又商谈该绣什么图案。秦氏见她们说得高兴,也跟着商量起来,一时屋子里有说有笑热热闹闹的。 自从蓝如璇嫁进了王府,家里再没什么太要紧的事情,气氛反而轻松下来。蓝老太太和蓝泽身子都不好,想管事也是有心无力,东府那边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偶尔过来给老太太请个安,除了炫耀一下亦没有别的伎俩,不理会便罢了。 原本担心着搬家,担心着蓝如璇出嫁,现在两件事都尘埃落定,如瑾再不作他想,打了走一步看一步的主意,安安稳稳守着母亲度日。经了进京之后的各种事情之后,她明白外间事非她能够左右,一旦皇权压下来,以她的力量尚不足以与之抗衡。于是索性稳住了心态,一边继续留意着外间动向的同时,全心全意伺候母亲养身安胎,将母亲放在了首位。 心态一松下来,便觉日子飘然而过了。每日里陪着母亲谈天说地打发时光,时时做些针线,若无外间那些隐忧,也称得上是岁月恬淡。这日母女两个和丫鬟们商量着做毡帘子,正说得热闹,去外头厨房里吩咐事情的孙妈妈回来,禀过了晚间的吃食,随口说道:“方才听人说府外又来了商号里要账的人,这次比上次人还多呢,纠缠半日了怎么赶也赶不走。” 如瑾问道:“不是给了他们一个月的期限么,时候未到又来闹什么,吕管事着人打回去便是。” “说是不顶用呢,一打他们就跑,等不打了,他们又围上来搅闹,缠得吕管事也头疼呢。中间听说还叫了官府差人过来,结果差人问明了情由之后又走了,说让两边好生商量,钱财欠账的事情他们不好插手。” 如瑾想了一想,随即冷笑:“这是有人事先打了招呼给官差罢,不然小民搅闹侯府,我不信京兆府的府尹有胆子视若无睹。” 自古有云民不与官斗,又云官官相护,说的就是官吏公卿偏袒徇私的道理,虽然不是什么好事,但习惯就是如此。在京城做官差的谁没遇见过官民纠纷,有几个敢秉公处理的,还不都是不分青红皂白只拿平民问罪。如今有人堵着襄国侯府的门庭叫嚷,官差竟然还能问明情由之后明哲保身的遁走,显见是欺负蓝家了。 如瑾派了碧桃去前头仔细探听情况,半个时辰之后碧桃回来,说是府门外已经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其中还不乏文人学子,大多都对着府门指指点点。尤其是其中一家讨债的商号抬了一个病重的老人放在门口,说是因为襄国侯强占他家货物不给银钱,导致商号将要关门,掌柜的急火攻心病入膏肓,伙计们声泪俱下地跪在蓝府门口求府里给他们结账。他们哭得凄惨,围观人群已经群情激奋,不少人开始帮着讨债人吆喝襄国侯出来给说法了。 秦氏放下手中针线,诧异道:“怎么闹成这样,那人病得如何了?天气冷了还往外抬,不是要病上加病么。” 碧桃摇头说不清楚,她身为内宅婢女并不能随意走去门口探看,一切都是听外院仆役传来的消息。如瑾沉吟一瞬,旋即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再做计较,母亲且安心歇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氏叮嘱她多穿衣服别受凉,如瑾让她放心,自己带了丫鬟走出明玉榭。距离外院太远,如瑾让底下婆子抬了软轿过来坐上,婆子们脚力壮走得又快,不一会就将如瑾抬到了延寿堂前头。 再往前出了隔墙不远就是外院了,如瑾下了轿遣散婆子,打听出蓝泽正在书房里歇午,并没有理会府外的事情,自己便带了丫鬟往外走。 “姑娘难道要去外头看么?可不能去,听说府外堵着好些人呢,姑娘金贵身份怎可去抛头露面的。”碧桃见主子不是要等在外院后头听消息,担心地阻拦。 “不去亲眼看看怎知底细。”如瑾让蔻儿找了风帽斗篷过来,披上遮了容貌身体,快步进了外院。丫鬟们赶紧知会外院仆役们回避,一时惊得仆役们手忙脚乱,匆匆躲开。 如意一路朝正门走去,快到门口时候有吕管事迎过来,劝阻道:“姑娘别过去,让侯爷知道了又是一顿好气。” “外面怎么样了,听说还有文人学子围观?”如瑾不理劝谏,径直朝前。 吕管事不敢深拦惹怒了她,只得跟在后头匆匆回禀:“本来只是几个商号伙计乱闹,被老奴乱棍赶走了几回,后来不知怎地就有人过来看热闹,越来越多,还引了书生过来……人多了老奴不敢再动粗,恐怕伤了侯爷的名声。” “嗯,你做得对。”说话间如瑾已经来到大门口。 蓝府正门平日并不开,大家进出只走正门旁边的小侧门,今日因有人堵门口搅闹,小侧门也关了,只留了一条缝隙方便里面人观察门外形势。如瑾裹了斗篷,扶好风帽,只露出一双眼睛走到门前,隔着缝隙朝外探看。 门外果然有一副木板架子撂在地上,架子上头躺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瘦骨嶙峋的,病容一眼便知。旁边几个人哭着叫嚷,大约是时候长了,嗓子都哑着。另有十来个人也围在旁边帮腔,听言语都是商号来讨债的人。 ------题外话------ 谢谢ground616和ruoruo,一路写一路看到你们名字不断出现:) 130 蓝泽被参 再远些便是看热闹的百姓了,挑担提筐的老少皆有,中间夹着几个书生模样的人,脸上都是义愤填膺的神色。 “这里又不临街市,竟惹了路人过来围观,也真稀奇了。”如瑾看罢说道。 晋王旧宅本修在寂静之地,前后左右离闹市都有一段距离,就算门口人哭喊的声音再大也吸引不来路人。吕管事回说:“是商号的人带过来的,他们一路抬了病人哭着过来,惹了街上行人跟来看热闹。” 两人说话的工夫,围观的人又多了几个,依稀能看到是从远处闹市方向拐过来的。如瑾道:“这些商号胆子真大,若背后无人撑腰,哪个敢来侯府闹事。” “……侯爷开恩哪,襄国侯爷可怜可怜我们吧,实在是银钱太多我们吃不消了呀!咱们铺子就是看着光鲜,其实哪有那么多家底呢,侯爷府里抬了那许多东西不结算,咱们负债累累已经维持不下去了,侯爷您体恤小民吧,您在脑袋上拔根头发比我们腰还粗呢,何苦占我们这一点便宜。对您来说不算什么,小民一铺子人可都指着这些过活呢!” 一个伙计跪在地上砰砰磕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看起来实在凄惨得紧。围观的百姓里又被他哭得伤心的,也跟着抹眼泪。大多人都是带着怨气斜眼看向蓝府大门,几个戴方巾的书生连连痛心疾首地议论着。 “这襄国侯真是太不像话了,骄奢淫逸不说,还要欺压穷苦百姓,若不惩治他天理何在!” “哼,我堂堂大燕就是被这些豪奢贵族拖累了。想当年第一代襄国侯跟着太祖打江山是何等功业,到如今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将祖宗的名声全都败坏了。” “富人贵族横行无忌,当今天下还哪有公理可讲,污秽一片,肮脏不堪。方才还来过官差呢,却不给平民主持公理,打照面走个过场便溜走了,哪个会管侯府欠债不还棒打百姓!” 他们议论的声音不低,不但将一众围观路人说得更加义愤,连躲在门背后的如瑾都听了三言两语在耳中。碧桃不由低声抱怨:“这些个读书人怎地不分青红皂白呢,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吗,我们府里什么时候欺压百姓了!” 如瑾又听了一会,退开几步离开了门口,离外头的喧嚣远了些,方才说道:“这事虽然不是我们有心,但在外人看来,错却都是在我们身上的。被封赏了宅子便不知天高地厚地摆阔,极尽奢华,这是一桩错处。强用了人家的货物不给钱,又是一桩压榨平民的错处。及至如今被人找上门来却闭门冷眼旁观,更是冷血无情,不将天理王法放在眼里。几条罪状压下来,襄国侯府便真成了他们口中败坏的勋贵了,拿出去问罪也不为过。” “这……这也不是我们非要抢他们东西啊!”碧桃急道。 “外面看来,就是如此。” 说话间,那几个哭喊的伙计声音突然大了,隔了厚厚的府门,院中诸人都被他们猛然放大的嚎哭吓了一跳。如瑾侧耳细听了一会,依稀听见似乎是那病重的老人突然晕了过去,那些人哭着呼喊他。嚎哭声里夹杂了围观路人的嗡嗡议论声音,也越发大了,间或有几个人喊起来,让襄国侯出来说话。 突然砰砰几声闷响,是不知哪个扔了石头投在府门上,砸了门板。如瑾抬起头来,迎着午间明晃晃的日头看向门楣横梁,繁复精致的镂刻花纹,鲜艳夺目的五色彩漆,在日光下泛着耀眼光芒,刺得她不由眯起了眼睛。 再转目看向院子,连漫地的青砖上皆是细密精巧的纹饰装点,初冬时节仍然青翠欲滴的名贵花木郁郁青青生长着,雕梁画栋,通天落地,真是好一座奢华美宅。若不是亲眼所见,若不是亲耳所闻,谁又知道这堂皇富丽之下掩盖的,竟是负债累累。 “吕管事,劳烦您老人家去外头安抚一番,拿些银钱给人家瞧病去,若再在那冰凉的地上躺一会,恐怕真要出人命了。” 如瑾看着光洁檐瓦上反射的夺目流光,淡淡吩咐。吕管事略微踌躇一下,隔门缝看了看外头形势,最终带了五六个身板粗壮的护院开门出去。护院们手上都持着粗大的棒子,出得门去先虚张声势的挥了几下,将门口堵着的商号伙计们驱赶远一些,吕管事这才敢迈出门槛。 “各位各位,不要叫嚷,不要搅闹,咱们侯府绝对不是仗势欺人不说理的人家,侯爷宅心仁厚怜贫惜老,那是最有君子风范的人了,怎会欠债不还贪图你们东西?” 吕管事这里刚说两句,立刻就有几个伙计喊起来:“那就快请侯爷给我们结账吧,口口声声不贪我们东西,怎地就是不给钱呢?” 于是众人又嚷嚷起来,惹得围观路人们也是跟着责备议论。 “不要闹,不要嚷!听我说!”吕管事连忙扯着嗓子喊道,“我这里给些银子,你们赶紧带着这老人去看病,既然他病重就不要躺在冷地上,你们要是真担心他就该好好留他在家养病,带到这里来不是让他病情加重吗?” 说着他从口袋中掏出约摸五两的银子两锭,一起扔到那群伙计身边,吩咐他们赶紧抬人离开。不料伙计们不但不接银子,反而将银子扔回到吕管事身上,叫骂道:“呸!你家欠了我们多少银子,拿这点东西就要打发我们,实在是太不讲理了吧!我家掌柜的倒是想在家里好好养病,但眼看着铺子要倒闭了,哪有心思养病呢,老人家直说就算死也要死在侯府门前,拿自己一命讨个公道回来,看看这天底下还有没有王法!” 两锭银子结结实实砸在吕管事前胸和脑袋上,砸得他忍不住叫了两声。紧接着几块石头追在银子后头又砸了过来,将吕管事和几个护院打得直叫。 “打这个仗势欺人的狗奴才!”伙计们叫嚷着,纷纷要上前动手。围观的人群中也冒出了几声喊,于是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噼里啪啦丢过来,雨点似的落在吕管事等人身上。最难看的是几个鸡蛋摔在了吕管事衣服上,黏糊糊地流了一身。然后竟然还有扔锥子的,许是谁人给家里女眷带的针线用具,一时激动就甩手扔了出来。幸亏护院们手上棍子乱挥碰巧挡住,不然那扎在皮肉里可要疼死。 “快退快退回去!”吕管事跌跌撞撞跑回门里,差点绊在门槛上。几个护院勉强挥着棒子挡开了不要命的伙计们,挤回院中七手八脚将门关上,紧紧闩了门插。 院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碧桃指着吕管事满是鸡蛋汁水的衣服呐呐道:“您、您去换身干净的再出来吧……” 吕管事在府里当差几十年了,年轻没当管家的时候也是被人捧着尊敬着,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张老脸全都丢尽了。听得碧桃言语,他正好捡了台阶,略朝如瑾点了点头就匆匆跑回跨院里去了。剩下几个护院灰头土脸站在墙根,一个个都不敢抬头。 如瑾倒是面色如常,只道:“既然大门开不得,那就不要开了,只管关得严严实实的,你们守在门里即可。外头爱怎么闹,由得他们闹去。” 崔吉突然悄无声息的走了过来,走到如瑾跟前,面无表情沉声问道:“姑娘可要用人?” 府里这些护院们都是青州带上来的,不顶什么用处,他说的是新招的那些分散在府外的人。如瑾顺手裹紧了斗篷,摇头笑道:“用不着。” …… 襄国侯府新宅门口有人堵门闹事,京都百姓们除了那些偶尔路过跑去看热闹的,其余人自都是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谁会关心打听这等人。然而官面上,自从商号伙计们抬着人往蓝府去的时候,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至于为何没人去管,自有缘故。 长平王府上几乎是第一时间便得到了消息,贺兰将事情通报进去的时候,锦绣阁里正有几个美姬在厅中歌舞,长袖如云,莺声婉转。长平王歪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册,也不只是看书还是在看舞。 佟秋雁和另外几个丫鬟在榻前侍立,见贺兰进屋,佟秋雁面色如常,不闪不避,与初来时不同,显然已经适应了仆役往内宅里乱闯的习惯。 贺兰走近榻前,用极低的声音通禀了蓝府的事情,长平王闲闲瞅着堂中舞姬水蛇般的柔软身体,只是笑了一笑,言道:“这般行事,有些愚蠢了。” “是,已经有确切的消息,此番事情是内务府那边自作主张,为了讨好王首辅的,其实首辅那里并不知情。” 长平王摇头叹息:“人若是脑子坏掉了,真是无可救药。” 两人在这边低声说话,脸上都是带着笑容的,堂上人听不见声音,只道他们在议论府中琐事。长平王笑看厅中歌舞,片刻后眸中闪过一丝明亮雪光,仿佛夜空里倏然而过的流星。 “罢了,就让本王助他一臂之力,好好的给蓝侯爷安一桩罪名在头上,好让首辅大人舒坦舒坦。” 贺兰微微疑惑:“您是要?” 长平王吩咐道:“让那几个穷御史上道折子,不能总白拿咱们银钱不是。” 贺兰旋即明白过来,立刻道:“王爷放心,奴才这就去办,一定好好叮嘱他们详写襄国侯如何欺压良民、强占民财,蛮不讲理纵奴行凶。” “再加一条,险些激起民变。” 贺兰愣了一下,随即迟疑道:“这……这罪名太大了,恐怕于蓝侯不利……” 大燕建国以来,历代君主最忌讳的就是民间变乱,倘若哪里有了民乱,无论如何情由,一定是要严厉对待绝不姑息。在京都里险些激起民变,跟自己直接谋反的后果也差不多了。 长平王笑道:“越是夸大,父皇那边越是不快。他还正当盛年,没有糊涂到分不清是非的程度,这一条于蓝侯无碍。” “是。”贺兰低头应下。 长平王又叮嘱道:“依然小心行事。” “王爷放心,那些言官只接银钱,并不知道是谁在养着他们,于他们而言就是拿钱办事,咱们又未针对某一派系,他们费劲脑子也猜不出来背后是谁的。” 长平王挥挥手,贺兰无声退下去了。厅中乐伎一曲奏毕,又换了另一支江南小调演奏起来,美姬们换上民间采莲女子形制的裙衫,腰肢轻摆,柔若无骨举袖曼舞。 于是午时刚过不久之后,通政司当值的官吏就接了新鲜热乎两三道折子在手,翻开一看,是参奏襄国侯蓝泽骄奢淫逸强占民财的,说他侍宠横行,险酿民变,于京城天子脚下行不法之事,罔顾法度,十恶不赦。 几个月以来,自从晋王被告发伏诛,襄国侯就是朝堂上极为敏感的不能随意触碰的人物,通政司几个低品官吏捧着折子看了半晌,面面相觑,不明白上折子的御史是发了什么疯魔,眼见着都是平日里默默无闻的人,怎地就突然捅这个窟窿。 几人自是不敢怠慢,极有效率地将折子递到了上头。通政司担任着上传下达,掌管内外奏章之事,平日里就是大小官员们盯得严密的地方,略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很快传播出去,大家都是生怕自己错过了什么要紧事务,有本事的都安排了眼线在周围。 这参奏蓝泽的折子一出,没过多久,眼耳通灵的人物都知道了大概。内务府那边的首领太监孙英闻听消息后登时咧嘴一笑,高兴道:“这算是给首辅大人出了一口恶气,我那侄子捐官的事情也就有了着落。” 王首辅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先是一愣,继而想起孙英不久前跟他辗转提过的晋王旧宅修整之事,眉头皱起,沉声道:“怎地闹出这样大的事情,荒唐!” 没过多久,管家那里得了孙英的通气,不敢怠慢,立时回禀了主子。王首辅立时就是喝骂:“无知,无耻,简直愚蠢之极!” 131 再出侯府 首辅王韦录自从七年前进入内阁,用三年的时间扳倒了上任首辅,余下这几年势力渐渐坐大,越发有了权臣之像,在许多事上甚至敢暗中和皇帝争锋。然而再如何他也是臣子,当今皇帝又不是无能昏聩之辈,他终究还没到可以恣意妄为的份上。 前不久内务府首领太监孙英辗转朝他通气,说借着皇上让他们协助修整晋王旧宅一事,暗暗阴了襄国侯蓝泽一把。王韦录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听过也就算了。高居内阁首辅之位,他并不将孙英这等人放在眼里,见对方过来主动讨好也没在意。孙英要给侄子求官,在首辅眼中这就是芝麻粒大的小事,实在不值一提,开口吩咐奴仆门生去做都是浪费精神,一时也就忘了。却不料,没过多久,孙英竟为了献殷勤给他捅出这样的篓子,怎能不让他发怒。 王韦录府中的大管家王保虽是奴才,但借了主子的势也是手眼通天的人物,跟大小官员打交道多了,朝堂官场上的弯弯绕绕很能洞悉几分。眼见着主子发了脾气,所为何因他能猜出来,便劝道:“老爷,孙英那阉材做事糊涂,闹出事来让他自己担着去,咱们与他平日并无来往,求官的事情也还没给他办,总绕不到咱们身上。” 王韦录皱眉道:“他一个内宫阉人,与襄国侯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阴损蓝家?单单这一点,老夫已经脱不开了。” 王保顿时醒悟,孙英与蓝泽并无交集,做这样的事显然是谁人指使。如今皇上和首辅之间的互相忌惮戒备满朝皆知,晋王事上首辅的确对蓝泽不满,是以这次即便是王首辅这边清白,也难免让人往他身上想。 更何况,捐官之事实在平常,并非什么不能说的秘事,孙英若平日不留心跟谁提上一两句,更是坐实了王首辅和他勾结的事实。皇帝向来多疑,蓝家这番事总归都要算在王首辅头上了。 王保忍不住抱怨道:“孙英这阉贼,脑满肠肥,这等蠢材也能坐上内务府首领的位置,只会给人添乱!暗地阴一把让襄国侯吞了这果子就是,非要闹这样大惹得言官上奏,看他怎样收场。” 王韦录沉着脸坐在太师椅上思量一会,说道:“这次言官动作太快了,那边事情未完,这边折子就进了通政司……” “老爷是说有人背地动作?”王保试探道,“奴才也去找人递折子?” 利用言官左右朝政是高官们惯用之法,王保和王韦录的一些亲近门生平日没少做这样的事,然而此番王韦录却摆了摆手:“罢了,不要妄动,先看情势。”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对于他此时的尴尬境地来说,按兵不动是最好的选择。待得皇帝那边有了反应,再依着当时形势决定如何出手,方是稳妥的做法。 首辅这里装作不知,无有任何作为,襄国侯府新宅前的人群却是仍未散去,几家商号的人不肯离开,围观看热闹的路人有的走了,有的新来,挤挤挨挨的一直有不少。 依着如瑾的吩咐,蓝府大门从里头紧紧锁住,除了门跟前留了几个听动静的仆役,其余人等全都散去各做各事。如瑾到蓝泽那边看了一回,见父亲一直睡着,也就没让吕管事将外头事告诉他,任由他睡。 如瑾这边叫了崔吉杨三刀,吩咐他们带人在内宅园子的后门处等着。因为园子颇大,除了从外院进入的正门外,西北角上还开了一个后门方便运送东西。这后门平日里并不开,专有两个婆子在那里守着,以防内院仆婢随意出入。如瑾带了自己的丫鬟,并几个园子里做杂事的粗壮婆子,来到后门跟前。 “姑娘怎地到这里来了,逛园子么?这里已经到头啦,您去别处逛。”看门的婆子迎上来打招呼。 如瑾扬脸:“将门打开。” “这……姑娘要做什么?”看门婆子迟疑。 碧桃道:“姑娘吩咐打开就打开,问那么多作甚?”虽然她也不知道如瑾要干什么,但是知道极力维护主子。 看门的两个婆子陪笑道:“这门是不能开的,搬进来那天侯爷特意吩咐过,除了每日定时进出运送东西,其余时候一律不开园子后门。” 碧桃怒道:“姑娘的话你们都不听么?” “姑娘若要开门,还是请了侯爷的意思再来吧,奴婢们实在不敢。” 如瑾也不跟她们废话,直接让人将她们捆起来拖进了小值房里,并堵了嘴不让她们乱喊,然后拿了钥匙过来开了门,崔吉等人正等在不远处。 “劳烦诸位进来,从离这里最近的房舍开始,一间一间的进去拿东西,挑拣贵重的物件,无论瓷器绢纱,桌椅床榻,只要车上装得下,尽管搬出来。” 说话间已有婆子推了三辆平板车过来,是平日府中运送菜蔬杂物用的,如瑾让杨三刀崔吉领了十余人进了园子,又吩咐碧桃引路按屋子搜,搬出什么都用纸笔记好了,以防丢失。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呀?”杨三刀咧嘴哈哈一笑,显然是对如瑾的举动大感兴趣,然而还没忘了顾忌,问道,“侯爷还不知道吧,能行么?” 如瑾道:“有何不可,他躺在床上一筹莫展,我替他变卖家当还债,算是帮他了。” 众人这才知道她要做什么,不免都是吃惊。碧桃道:“姑娘可小心,这事太大了,若是让侯爷过后知道,那可不妙!” “他又能将我怎样?”如瑾笑道,“怕受牵连的现在就可回去,我不勉强你们。” 碧桃急道:“姑娘说什么话呢,奴婢们都听姑娘吩咐,您说什么是什么。” 如瑾挥挥手:“那就去吧。杨领队,崔领队,劳烦你们诸位了。一会搬了东西出来,还要烦你们送到街市上去变卖。” 杨三刀面有踌躇之色,崔吉看他一眼,自己招呼十几个护院站到了碧桃后头,简略言道:“带路。” 十几个护院高矮胖瘦不一,有老有少,许是为了散落在蓝府周围护卫着方便,身上衣服都是市井百姓的寻常打扮。这些人自从进了园子就都低着头,绝对不四处张望,仿佛对晋王旧宅精美绝伦的花园没有任何好奇之心。被崔吉招呼着站在碧桃身后,这些人也不朝碧桃看,十分规矩。 碧桃因着上次池水胡同闹刺客的事情,对崔吉那般狠辣的手段一直害怕得紧,这次见了他一直就心里打鼓呢,谁想他还靠得这样近。“姑娘……”她白着脸迟疑,不敢离开如瑾跟这杀神待在一起。 如瑾看她神色愣了一下,才想起上次的事情,知她是被崔吉吓怕了,安慰道:“崔领队不是坏人,放心去吧。” 碧桃踌躇半日,乍着胆子带人去了,杨三刀见同伴都去了,虽是不太情愿,也只得跟在后头一起去搬东西。如瑾叫蔻儿带人去前方路口守着,以防有人过来撞见。 这些新护院动作很快,不一会便将三辆车装得满满,由大帐子蒙着,由几个体格强壮的推了过来。碧桃拎着录写物件的纸张回来给如瑾过目,禀报说是搬了两处屋舍的东西。蓝家人少,这边好几个院子都没有住人,空放在那里,连日常打扫的人手都没有,如今被搬了东西出来,一时也没人察觉。 如瑾略扫了一眼那张纸,见上头写了许多东西,小到香炉梅瓶,大到凉榻春凳,林林总总的。碧桃字认得不多,一半是写一半是画,看上去倒也好笑。若是想着这些东西要去街上变卖,那就更好笑了。 “劳烦杨领队出去找辆小车或轿子来,送我出去。” “啊?姑娘又要出去!”杨三刀未曾说什么,碧桃先急了,“上次为着姑娘出府,老太太和侯爷发了多大的脾气,姑娘差点就被他们惩治了,这次奴婢说什么也不敢让您去。” 如瑾朝崔吉道:“留几个人在这里护着我的人,倘若父亲那边知道了,别让她们吃亏,等我回来。” 崔吉与杨三刀对视一眼,杨三刀张嘴想说什么,崔吉道:“去办吧。”杨三刀便低了头出去找车了。如瑾于是更加笃定,崔杨二人是以崔吉为尊,杨三刀做事顾虑很多,崔吉却是干脆,行就是行,不行也不罗嗦。 碧桃还要劝阻,被崔吉瞪了一眼,吓得不敢再说什么,与其余丫鬟婆子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须臾杨三刀回来,说是车到了,如瑾便让仆婢们暂且在后门口的值房里等着,只派蔻儿去给秦氏送了个口信,自己便出府登车,带着崔杨二人与一些护院朝街市方向行去。 此番出府却比上次容易得多,一是有人帮忙,更是因为如今宅子太大人手太少,蓝泽和老太太俱都顾不得家中之事,门禁不严的缘故。如瑾出得府门便庆幸自己事先找了新护院,否则若是照家里这个松散疏忽的样子,别说应付不来刺客,就是寻常小偷小贼也防不住的。 “杨领队,京城里哪条街最热闹?”如瑾坐在小小的青帷马车里,隔窗询问外面跟着的杨三刀。他镖局出身走南闯北的,地头比较熟。 杨三刀果然知道:“那就是南市几条街了,每日街面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每十日还有一次大集,城外农户都来赶集买卖。” 如瑾便知那是寻常百姓逛街的地方,又问:“富贵人家常去的地方呢?文人学子又喜欢聚在哪里?” “这个……”杨三刀想了想,“东边明林街富人去得多些,至于文人学子,东街南街倒是都有,大多在会馆茶楼里头。” “那么我们去东街,稍微靠南一点的地方停下,找一块空地将东西卸下来。”如瑾吩咐道。 崔吉杨三刀对如瑾的吩咐没有异议,带人在东边明林街找了空地卸东西。如瑾乘坐的马车停在不远处两个店铺中间夹着的小空巷子里,将车窗隔板打开,微微启了车帘观看形势。杨三刀在那边带人卸车,崔吉站在马车旁边静静守着。 那块小空地在一家首饰铺子斜前方,没过一会,铺子里就有伙计出来阻碍,说是影响了他家的生意。护院们自然不怕店铺伙计,杨三刀却过来询问如瑾:“姑娘,真要变卖么,街上摆摊总要吆喝几声,咱们怎么吆喝呢,总不能说是侯府变卖家产。” “如何不能,就这样说。请两位嗓门亮一些的护院叫卖,只说襄国侯府倾家荡产也要还清这笔债务。” “这……” 杨三刀踌躇不定,如瑾道:“去做即可,出了事我担着,不会连累你半分。” 崔吉点了点头,杨三刀这才转身过去吩咐手下行事。于是奢华精美的桌椅瓶罐摆了一地,两个护院临街叫了起来,顿时吸引了好些人。那首饰铺子里的伙计一听是侯府,不敢再驱赶他们,回到屋里探头往外看热闹。 这条街不及南市那边摩肩接踵的热闹,但来往行人都穿得比较干净体面,不时还有精致马车和轿子通过,或者骑着高头大马的老爷公子带领一众仆从游荡过去,显然都是有些钱财身份的人。蓝家的地摊往街面上一摆,又有人叫着襄国侯府的名号,来往路人纷纷停脚往这边看热闹。如瑾乘坐的马车停在巷子里,隐约也能听见外头行人的议论。 “真的假的,襄国侯不是在青州么,怎地跑到京城来摆地摊,莫不是冒充假扮?” “你还不知道?他家早就进京了,赐住了晋王府呢。冒充勋贵是什么罪名,谁吃饱了撑着敢当街假扮。” “堂堂侯爵变卖家产,这事奇怪啊!” “听说是修整老晋王府欠的债,我听瑞福缎铺的掌柜说过,襄国侯府拿了东西不给银子,他家亏了好多钱呢。” …… 种种议论声音噪杂着,倒是真把蓝家的境况拼凑了大概出来,如瑾不由感叹流言的效力,这人一言那人一语的,省了她们跟人解释的力气。 名贵东西当街摆着,看热闹的人多,买的人真没有,最多问个价钱大家笑一笑,半晌过去围观之人越来越密集,将路都堵了大半边,却是一件没卖出去。 杨三刀在地摊上看了一会熬不住,悄悄潜进巷子里来,苦着脸道:“姑娘这是白费力气吧,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些东西换成银子,恐怕再摆几天也没结果。” “摆着就是,又不是真为了变卖。”如瑾说道。 “不为卖?那我们偷拿东西出来做什么……” 如瑾没跟他解释,怕是一旦说出缘故,他这谨慎人就要立刻撂挑子不做了。就是他们的主子长平王,也未必会同意他们跟着她这样胡闹罢。 要知道,她要挑衅的那个人,可是长平王那高高在上的父皇。 ------题外话------ 感谢wangshaofang,13910388458,清心静,童心看世界,laohusjd几位姑娘送票。感谢ruoruo的花。 132 祸事不远 这日的下午,一直到结束收奏章的时辰,通政司几名分理奏折的低品官吏都十分忙碌。并非忙着公务,而是忙着给人悄悄递消息。 自从两道参奏蓝泽的折子一上,关注着通政司动静的人便都暗暗着紧起来。襄国侯蓝家处于何等敏感的地位,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凡是涉及了皇帝和首辅之间暗中角力的事情,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引起朝堂大波澜。此等事情一出,若是首辅这边撑不住,那么王系官员很可能势力大减,甚至关系到内阁权力重新分置;若是皇帝那边退一步,王韦录的位置便会更加稳固,在朝中说话也就越发一言九鼎。 天下是皇帝的,却也是朝臣的,九五之尊的高位上,龙袍加身并不等于可以任意生杀予夺,朝中盘根错节的势力关系很多时候让皇帝也无可奈何。当今皇帝与内阁首辅渐生嫌隙,近一年来关系越发紧张,明眼人都看在眼中,无不谨慎行事。 因此今日的事情,无论最后那一边得势,都与朝中大小官吏息息相关。尤其是王韦录这一派的人更是关心,时时密切盯着通政司的动静,关心下面是否还有其余奏折,有没有形成风向的可能。 到了通政司快要下值的时候,终于又有一份折子递了上来,出自翰林院一位编修之手,说的正是城东明林街襄国侯府的下人摆摊变卖一事。 堂堂侯爵当街变卖家产,打的是皇帝的脸,丢的是朝廷颜面。更何况蓝家刚刚带着功勋奉旨进京,现下不出几个月就闹出变卖财物还债的事情,传扬出去让上上下下的官吏百姓如何看待皇家?功臣落魄至此,岂不是显得皇家刻薄寡恩之极。 通政司大小官吏不敢怠慢,没多久消息便明里暗里传给了该知道的人,他们传消息的银子拿到手软,闻得此信的官员却都大多倒吸一口凉气,一边派下人去明林街查看虚实,一边和亲厚同僚悄悄商议揣度。 华灯初上的明林街中,襄国侯府摆下的杂货地摊仍没撤掉,护院们轮番上阵喊话叫卖,一直没有停歇。看热闹的人走了一批又来一批,不时还有骑马坐轿的富贵人停驻观瞧片刻。 如瑾一直坐在小巧马车里,躲在巷中观察外边动静。京城的夜晚依旧繁华,她是第一次在外面停留这么久。从狭窄的空巷中朝外看去,只能看到小小的一片距离,但从几家店铺檐下亮起的精致风灯和街面来往依旧的行人,也能管窥街面上是何等模样了。 不时有护院按着吩咐来回探看传递消息,因此她身在街市,也能知道家里的动向。园中并没有人知道某个屋舍被搬走了东西,蓝泽午睡起来后依旧在屋里闷坐,老太太昏睡未醒,府门口讨债的人渐渐散去了,整个蓝府依旧是平日模样。除了得知女儿又出府的秦氏暗暗担心着,其余人等对明林街的事情一无所知。 家里的平静让如瑾感到欣慰。她行了这样的事情,一直担心的就是蓝泽得知后前来阻拦,若是当街闹出了父女不和的戏码,这番变卖可换来的结果或许便会受到影响。 初冬的冷风透过车帘吹进来,如瑾出来时为了不引人注意,并没有多带御寒的衣服,半日坐在车中不动身上早就冰凉了。然而她也没在意,心心念念都是外面的事情。却在此时一个被派去探看动静的护院跑了回来,趁着路人不备潜入巷中,到崔吉跟前低低说了几句,将手上提着的一个包裹交给他,又离开了。 如瑾便问:“是什么?” 崔吉打开包裹抖落里面的东西,回答说:“是衣服。” 借着巷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如瑾看出那是一件滚了风毛的锦裘,浅青色的暗纹锦缎在微光下闪动隐隐光华,恰如薄云天气里朦胧月色的夜空。崔吉将锦裘举到车窗边,如瑾探手摸了摸领口风毛,极光滑柔软,是上好的材质。 “哪里来的?” 崔吉道:“成衣铺子买的,天冷。” 他说话向来惜字如金,若是杨三刀应该会说,“天冷怕姑娘冻着,让人顺路道成衣铺子买了衣服回来。” 如瑾和他接触不算少了,也能大致猜出他的意思,隔着窗子接了锦裘在手,披在身上果然立时暖和了许多。如瑾道:“多谢,回府后我让丫鬟将银子给你。” 崔吉道:“不必。” 如瑾不在这事上与他多做推让,回府后给钱便是,问道:“方才那人可是去街面上看动静的,如何?” 崔吉道:“许多会馆已有人在议论,有人前来围观。” “议论风向如何?” “是非都有。” 如瑾抚着袖口上刺绣的纹路,思量一瞬,吩咐道:“时辰不早,再过半刻让他们收拢东西回府。” 夜色中的街市有一种浮华的美,灯火流离,薄雾朦胧,人声远远近近的喧嚣着,噪杂声音仿佛汇聚成了一弯曲水,在店铺林立的街面上缓缓流淌着。空气中有食物的香气,亦有脂粉的味道,交杂在一起,合着冷风灌进狭小车厢里。 如瑾靠在车壁上闭了眼睛,尽情呼吸着市井烟火。这种气味是自幼生长在庭院中的她并不熟悉的,侯府里没有,宫廷里也没有。然而上街次数屈指可数的她坐在这里,却有一种比府里宫里更踏实的感觉。若不是心里惦记着家中之事,她真想在这幽暗的巷子中再多停留一会,多看一眼不远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 她奇怪于自己的这种感觉,暗暗思忖着,莫非是重生以来侯府里勾心斗角太多,她暗自生出了想到外面躲避的念头? 一想到这里,她便立时清醒过来,掐了一下手心叮嘱自己要振作。前路未明,现在还不是她懈怠的时候。 “姑娘,收拾好了。”杨三刀的声音响在车外,如瑾微微掀帘看了一看,发现地摊已经撤了,三辆平板车又装满了东西蒙上一层帐布,这些人的动作真是很快。 “回府吧。”如瑾吩咐一声,马车启动,得得朝着晋王旧宅行去。后面护院门驱散了人群,将几辆车拉起跟着。 忘记关车窗板壁,冷风将车帘吹了起来,如瑾看见街角一名官差服饰的人闪走的身影。她淡淡笑了一下。 变卖财物的摊子刚支起不久,便有巡街的衙役前来问询,言语中颇有怀疑他们假冒的意思,最后还是如瑾拿出了襄国侯的名帖着人悄悄递上去,衙役叫了上面的小头目来,确认了半日方才退走。隔了一会,崔吉便说几个衙役去而复返,散在角落里盯着地摊。 如瑾明白那是京兆府的官吏派下来的,只叫崔吉不用理会。她这番行事太扎眼,难怪别人不放心,想必是官府的人怕出事担责,着人盯着,一有变动好及时应对。如今她们好端端的打道回府了,盯梢的官差也就该下值回去复命。 京兆府可以事不关已的睁只眼闭只眼,盯梢一番就算完了,可朝中的其余人等会如何反应呢,还有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闻听此事之后又会是如何模样?如瑾一边猜度着,一边默默盘算。 大概两柱香的工夫,马车连着拉东西的车俱都到了侯府园子的后门。隔着高高的院墙朝府中看去,只能看见树木灰黑色的轮廓在风中微微晃动,掩映着几处楼台的飞檐尖顶。那几处高楼皆是无人居住的所在,乌漆漆的不见灯火,唯有冰冷的木石线条被星光勾勒出来,一眼望去,丝毫不能让人感觉那是家。 杨三刀上前轻轻叩响园门,用的临走时约定的暗号,飞一般的,门里便响起悉悉索索开锁的声音,紧接着两扇乌漆小门匆匆打开,一盏纤巧的手提灯笼出现在门里,隐约映出碧桃和孙妈妈焦急的脸孔。 “可回来了!”她连忙将园门全敞,方便装了东西的车进来,急切道,“晚上厨房运杂物的车出去,差点被发现呢,亏得那人忙着走没细看开门的是谁。” 如瑾下车进门,笑道:“没事便好,将那两个看门的松开吧,绑了这么久辛苦她们了,赏些钱给她们。” 碧桃等人将后门看门的婆子松了捆绑,接如瑾进值房里稍微休息。杨三刀那边催促人赶紧将东西放回原处,碧桃想跟过去清点,如瑾知道她其实心中害怕,便拦了道:“放心让他们去吧,都是规矩人,无妨。” 有崔吉和杨三刀盯着如瑾十分放心,这两人虽然来路奇怪了些,但用起来十分顺手,办事也不拖泥带水,比蓝府正经的仆役护院都要得力。果然那些护院十分利索卸了东西过去,夜里四周安静,他们也没有发出多大声音,半炷香的工夫全都收拾妥当。 待得两人带人走掉,如瑾命人重新锁了园门,带人回了秦氏那边。秦氏自从得知女儿出府就一直焦心,直到看见如瑾回来了,顾不得什么先迎上来一把抓住了她,急道:“怎地又自作主张出去,若出了事怎么才好,我这里想出去寻你又怕惊动前头,真是快要担心死了。” 如瑾除掉外头裹身的锦裘斗篷,扶了母亲坐回椅上,笑道:“好好的回来了不是,女儿又不是没成算的人,带了许多人护着呢,出不了差错。” 秦氏还要数落,如瑾忙说饿了,秦氏又心疼又着急的叫人赶紧端了饭上来,原是她等女儿等得心急也还没吃,如瑾便稍稍盥洗一番,安抚着母亲一起用晚饭。 这里饭才吃到一半的时候,明玉榭的院门却被人敲得山响,砰砰的声音连里屋用饭的母女两个都听见了。秦氏微惊,这个时候又是这么莽撞的敲门,她立时想到了蓝泽:“莫不是走漏了风声,被你父亲知道了,过来兴师问罪?” 如瑾回身拿过丫鬟捧着的帕子,轻轻擦了嘴角,“母亲且用饭,我去瞧瞧。” 秦氏也放了筷子要一起去,生怕真是蓝泽来了胡乱发火,如瑾按住了她,“父亲总归早晚都会知道,他不来,我一会还要去找他。您好好在屋里坐着就是,不用出去理他。” 她起身前往外间,刚走到次间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蓝泽带着怒气的呼喝:“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这番又是为了什么?你们都给本侯走远远的,没听见吩咐谁也不许近前来!” 两个粗壮婆子抬着软轿落在屋门口,蓝泽扶着额头从轿中下来,不等丫鬟服侍,自己一脚踹开了房门,然后又将门重重踢上。院中仆婢们各自躲得远远,一个不敢近前。 十二扇四季花卉双面绣金屏映着灯火本是流光溢彩,蓝泽含怒进来,风卷了薄毡帘子袭进来吹动了灯焰,将他的影子晃晃悠悠打在屏上,那些娇艳绰约的花朵便都如遮了一层乌云,暗沉沉失了光泽。 如瑾立在屏风旁边,碧青色的裙裳衣袖迎风飘起,仿佛花间张开的蝶翼。她含笑看住怒气满脸的父亲,静静道:“您且坐下说话,这样怒冲冲的又该头疼了。别人头风发作一阵子便可缓解,您却一直疼了这么些天,岂非生气太过的缘故。” 本是关切的话,然而她声音里没有温暖,蓝泽听在耳中也并不宽慰,反而更加生气了,指着她怒道:“若不是你几次三番的气我,怎会一直不愈,你倒说起风凉话来了!你说你这次又是为了什么,私自出府,还抬了家中东西出去,你到底想作什么?” 说话间他气急败坏想冲过来扬手打人,如瑾身边跟着不放心追出来的孙妈妈,立时挡在跟前护住了,口中叫道“侯爷息怒”。碧桃在如瑾耳边急切道,“定是看守后门的婆子前去告发的,她们只怕追责下来自己受累,倒不顾姑娘了,白给了她们银钱!” “她们不是我的人,自然不必顾忌我,赏银子是为了慰劳她们被绑的辛苦,倒没指望她们守口如瓶。”如瑾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隔着孙妈妈朝蓝泽道,“您若不想府中蒙难,自请坐下来与我好好说话,否则改日圣意一下,给您安了什么罪名,可别怪女儿没提醒过您。” 蓝泽本在那里生气,正要将孙妈妈踢开一边,猛然听了“圣意”二字在耳,顿时拧起眉头,停手惊疑问道:“你又去见谁了?还是闯了什么祸?” 内室帘幕微微一动,如瑾知道是母亲不放心在那隔帘倾听,回身慢慢坐到椅子上,放缓语气道:“您按我说的去做,有七八分把握可保家中无虞。”挥手遣退了其余丫鬟,只留碧桃和孙妈妈在跟前,如瑾抬手示意父亲坐下。 蓝泽哪里坐得下,只满目惊疑看着女儿。如瑾暗叹父亲近来越发不济了,脾气更暴躁,思维更直白,不知是因太过得意露了本相,还是被惊惧与病痛折磨掉了精神。她静静的看着他,说道: “父亲整日在家卧病,外间事情一点不知,也不着人关照打听着,这样下去,如何护住您心心念念的荣耀家业,如何护住一家老小?” “你别说这些无用之语,只说你今日出门到底又做了何事?可别再说是去见佟家小姐,见她用得着带人搬自家东西吗?”蓝泽怒道。 如瑾不理他的质问,只继续说道:“皇家与朝堂之事,岂是直来直去的功过奖惩便能解释的。您立了功,面子上风风光光的进京受奖住新宅子,正做着美梦呢,却未曾想到会背了一身债务罢?” “你住口,竟然敢诋毁……” “难道经此一事之后,您还不仔细想想事情前后,不怀疑宫里那位对您到底是否真是赞许欣赏么?那位如果真将您看过立功的良臣,蓝家的债又是从哪里来的,您卧病在床愁眉不展的时候,人家兴许在暗自看笑话呢。” 蓝泽这些日子就对商铺上门要账一事又愁又烦,知道自家绝对负担不起这新宅的耗费,连带着对皇帝也产生了些微的不满,只是自己不敢承认。如今被女儿当面挑明,犹如藏着掖着的隐疾被人发现了似的,羞恼之余也是痛苦难耐。 如瑾唇边浮起清浅而微凉的笑意:“您既然不肯也不敢跟那位要说法,女儿今日就替您解决了此事。实不相瞒,我出府不为别的,只为拿了东西去街上变卖,换了银钱好给蓝家还债。” “你、你说什么……” “襄国侯府这么多年来虽无好的声名,但也不能背了强占民财的恶名。与其让人家指着脊梁骨议论,倒不如让人知道咱家穷困更好些。” 蓝泽脸色本来病得苍白,一听如瑾的话,反而因震惊和急切泛起了异样的潮红,蹭的一下从椅上站起:“胡闹,糊涂!你这样做简直就是给家里招祸,你你你……” “是,我是给家里招祸了。”如瑾笑道,“世袭罔替的侯爵穷到当街卖家产,朝廷面子过不去,再被人知道您是怎么背债的,皇上的脸面就丢尽了。皇上若是生气,咱们家也许祸事不远,是这个道理么?” “你既然知道还敢……” 如瑾笑道:“给您出个主意,现在您就回书房写折子去,明日一早赶在早朝之前,在宫门外头跪请皇上问罪。等等,您别急,不是问您的罪,谁给咱们修整的宅院?虽是皇上下旨,经办的却是内务府罢?您那折子就参奏管事的人便罢。” “你满口在胡说什么,触怒了皇上还不够,你还要我去得罪内务府!”蓝泽终于忍不住冲到如瑾跟前,“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惹来大祸临头,不如现在就打死你了事!” “你住手!”秦氏一声惊呼,从内室冲了出来。 孙妈妈与碧桃惊叫着挡在了如瑾跟前,蓝泽打下的巴掌重重拍在孙妈妈背上,将她拍了一个趔趄。 如瑾转头给了母亲一个安慰的微笑,继而静静看着暴怒的父亲,深深叹了口气:“您只听我几句话便当了真,连查都不查一下,便信了我当街卖家产的事情?” 蓝泽愕然:“怎地,你在骗我?” “您又只凭我这一句话,便信了我在骗您?” 蓝泽羞恼:“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说父亲你思虑不周,做事欠妥,只会受人牵引,任人摆布。”如瑾冷了脸色,扬脸站起来,“您这样的能耐要想重振门楣实在不够,冒然涉足朝堂,一个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这次事了之后,您最好安安分分的在家守着,再也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功业了,方能求得长久安稳。” “你这不肖之女……” 如瑾打断道:“幸亏我不肖,若是真肖似了您,咱们家才叫没有指望。今日事我不再多说,您若是不写折子去求皇上惩治内官,将这祸水东移,便等着皇上迁怒于您罢。别忘了将折子写得悲痛愤慨一些,才好解释今日变卖之事。” 孙妈妈和碧桃挡在前头,如瑾转身扶了母亲走向内室去,临到门口时转头叮嘱道:“别在这里发脾气了,时候不等人,您这里不动,若是明日满京里书生学子传扬起此事,污了皇上盛名,您再想回转可有些晚了。” 蓝泽只听得发愣,怔忡道:“怎地……怎地还有学子书生……” “满京城那么多会馆,聚着那么多文人,稍有点新鲜事传扬的能不快么?读书人最喜议论朝堂事,您这可是大好谈资,正是有些人发泄不满的好借口。” 锦帘飘起又落下,如瑾与秦氏进屋去了。蓝泽这里再度扬起的胳膊久久不能放下,僵在那里半晌不言语,倒弄得孙妈妈和碧桃面面相觑。 如瑾扶了母亲回桌边坐好了,听得外间再无父亲咆哮,不觉微微冷笑。总算这侯府当家人尚未糊涂透顶,想是听进了她的话去。 秦氏满面忧惧,也被女儿的话惊住了,呐呐问道:“瑾儿,你口中的话可是真的,这可是凶险大事啊!” 如瑾扶了母亲双肩,轻轻摇了摇头。这府里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宫里那位了,只要父亲肯照着她的话去做,那位极重颜面的至尊,定不会在此当口迁怒蓝家。 ------题外话------ 看到钻石了,谢谢zhaoxianjun姑娘:)谢谢13910388458和summer9q两位的票。ruoruo不要再堆花了,最近很惭愧…… 133 上朝请罪 秦氏却不能够消除心中忧惧,面上沉沉笼着焦虑之色,如瑾看在眼中,心里头明白得很,轻声言道:“女儿知道您在担心什么。只是此事与当年外祖之事毕竟不同,您不必忧惧,上面不会因此降罪的。” “你年纪小哪里懂得这些,君王最忌讳被读书人诟病。”秦氏蹙起眉头。 如瑾目光清亮如水,摇头微笑:“文人学子的诟病并不可怕,君王若要对读书人动手,必定是他们的言语涉及了隐秘或敏感之事。而我们家这次的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小,其实并不凶险。” 她幼时曾听母亲讲过外祖遭遇之事。先皇晚年之时几子争储,朝中各方势力斗得厉害,太学院一些学生涉世太浅,被人暗中煽动着指摘政事,最后还聚集了去围攻六部重地,惹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那个时候,朝廷表面怀柔将事情安抚了下去,时隔半年之后却秋后算账,背地里狠狠惩治了几个领头的,更是牵连出许多士林名儒,造成极多冤案。 秦氏的父亲,如瑾的外祖父秦正源当年便是受冤者之一。他本是太学里名望颇高的讲读博士,却被人诬陷煽动学子造反。当时朝廷对待此事的态度是宁错杀不放过,虽然告发者并不能拿出有力证据,秦正源还是获罪入狱,若非朝中旧友极力护佑,性命就要丢在牢狱里了。 出狱后秦正源对朝堂之事心灰意冷,也不愿再留在京城是非之地,便辞了太学博士之职回乡隐居,然而终是心中郁愤难解,没过多久便溘然长逝。那时候秦氏与现今的如瑾相似年纪,跟着继母与庶姐妹过了几年,才依着儿时定下的亲事嫁入蓝家。旧年时候的悲哀辛苦给秦氏留下了许多阴影,其中之一便是害怕读书人言论成风,知道那一不小心就会酿出祸端。 因此一听女儿的行为涉及学子文人,秦氏心中便是焦虑难安。如瑾只得细细劝解她。 “实与您说,这次皇上修整了宅子却不给钱,就是看中父亲胆小又爱面子的性子,拿咱们取乐呢。这债咱们既然还不上,就不能死吞苦果。需得让皇上知道蓝家并非懦弱可欺,不是任由他拿圆捏扁找乐子的。” 秦氏道:“我大约明白你的意思,当众将事情掀出来,让皇上面子过不去,他就会替咱们消了这笔债。但是你惹了他心中不痛快,咱们家岂非危险了?” “所以才要让父亲写折子。”如瑾轻轻替母亲捶打肩膀消乏,低声道,“修宅子是内务府的事情,只要咱们替皇上将罪责都推给当差的,皇上面子便保住了,最多只恼怒一下父亲不知轻重,可却不会以为是父亲故意与他为难。” “万一他不这样想呢?这事太难料了。”秦氏依旧担心。 如瑾暗自笑笑。皇帝的确可能不那样想,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他最爱的是颜面,君王的颜面,朝廷的颜面,只要蓝泽折子一上便都可保全了。只要颜面无损,皇帝对蓝泽的迁怒便不会动摇蓝家根本,小打小闹的玩笑,惹不下太大祸端。 “母亲,即便我家因此被申斥了,被贬被罚了,那又何妨呢?”如瑾笑道,“难道我们此时的境地就是好的么,我倒是盼着皇上能早点贬咱们回青州。” 母女两个说话的空当,蓝泽那边已经默默离开了明玉榭,坐轿返回外宅书房。如瑾劝慰安顿着母亲睡下,让丫鬟不断去前头悄悄探听。 外院书房的灯火一直亮到深夜,子时过后房门打开,蓝泽穿齐了全套朝服走出门来。头上身上裹得严实,用以抵御初冬夜里渗人的寒气。府门开,马车驶出,不久之后如瑾那边便得了消息,说是蓝泽已经带着折子出府去了,马车正是驶向宫门。 如瑾未曾换上寝衣,一旦父亲不听她的劝告上朝递折子,她便要想别的法子给此事收尾。听得父亲去了,她才深深舒一口气,靠在迎枕上微微露了笑容。只要父亲肯去,事情便妥当了大半。 碧桃将灯移到远处,用厚纱罩子罩上,屋中只剩了幽暗一点微光。“姑娘放心了么?快些睡吧,别熬坏了身子。” 如瑾也是累极了,和衣倒在床上,翻身盖了被子便沉沉睡去。 …… 像蓝泽这样的闲散勋贵,平日里是不用上朝议政的,那些都是紧要重臣们该当的差事。这一日并非大朝会的时候,上朝的只有区区数位臣僚,天色未明,灯火点点,陆陆续续有官轿接近皇城外宫门。 本就心中有事,朝臣们各自忖度着昨日襄国侯家的事情,思量若是朝议此事自己该如何应对,到得宫门一看,那里却早已跪了一个人。宫墙之前盏盏灯火燃得明亮,那跪着的人影越发显得佝偻。 眼尖的人已经认出了那是襄国侯蓝泽,不由暗自忖度猜测,目光都是闪烁不定。官轿在宫外停住,朝臣们先后下轿进宫,路过蓝泽的时候却无一人与他搭话,实是此时敏感,谁也不敢沾惹闲事上身。首辅王韦录经过时倒是略微停了一停,然而也是没说什么,一瞬就走了。 蓝泽跪在那里,怀里揣着新写的折子,早就将腿跪僵了。他来的时辰实在太早,日出前的天气又是极冷,头上疼痛,腿脚冰冷僵硬,别提有多难受。但是再难受他也不敢起身,只咬牙坚持跪着,等待着皇帝传召。 时辰一到,皇帝临朝,早有内侍禀报了蓝泽在宫门外长跪的事情,皇帝脸色不太好,坐在龙椅上接受了臣子朝拜,眼神暗沉沉的。 首辅王韦录朝上瞧了一眼,借着低头呼万岁的时候,暗自与礼部尚书段骞递了一个眼色。段骞垂着眼皮站了一会,等着其他人奏报了一两件别事,这才缓缓出列躬身言道:“皇上,襄国侯在宫外跪拜求见,于此早朝之时想必是有要事禀报。” 皇帝道:“段尚书可知何事?” 段骞行礼:“臣不知。” “有谁知道么?”皇帝扫视阶下众人。 所有人都微微低了头,没有谁想要接话。皇帝道:“昨日的事情都传进了朕的耳朵,你们身在宫外却都不知,想是政务太过繁忙,无暇顾忌其他?” 依旧没人接话,提起此事的段骞只好言道:“皇上,传襄国侯进来亲自奏告可好?听闻襄国侯有病在身,凉地上跪时候长了恐怕与身体有损。” 皇帝与他说话,眼睛却是看着首辅王韦录的,“就依卿所言,宣吧。” 于是有内侍出去宣召,过了一会,扶着一瘸一拐的蓝泽从殿外走进。蓝泽腿脚跪得僵硬冰冷,走路不便,几乎是被内侍半拖半拽进来的,一进殿就对着御案跪了下去,磕头大礼赔罪。 “臣蓝泽恭请皇上圣安。不经传召擅自入朝,求皇上降罪!” 皇帝垂眼看着他,脸色暗暗的,沉声道:“免罪,起吧。朕要听听你求见的理由。” 蓝泽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腿却站不稳,一歪身还是倒在了地上,勉强用胳膊撑住身子告罪道:“臣失仪……” 皇帝不发一言,任由他那样半坐半跪在地上。蓝泽一只手撑着身子,一手从怀中掏出连夜赶写的折子来,举过头顶,口齿含糊地奏道:“臣……臣请皇上为臣做主,严查晋王旧宅修整之事……惩处恣意妄为的宫人。” 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神色各异,首辅王韦录斜睨了蓝泽一眼,胡子微微动了动。 御前伺候的内侍下阶接了奏折,捧到御案上展开。皇帝垂眼大致扫了一遍,再抬眸时,看向蓝泽的目光依旧不温和,却少了之前的阴沉,更多是嘲讽。 “襄国侯,你当街变卖家产,只是为了与几个内侍过不去?” 蓝泽听着这话不好,身子抖了一下,最终横了心咬牙撑道:“臣食君之禄,受君之恩,却被小人害得一身重债。外人口口声声说臣强占民财,臣迫不得已才要去街上变卖家产,好让人知道臣的确是无有银钱。更是想以身做例,让世人看看这些奸佞之人的所作所为有多败坏。” 皇帝似乎是笑了一声,然而脸上没有笑容,让人以为是错觉,“襄国侯,你是让世人看小人,还是让世人看朕?” “臣不敢!臣惶恐!”蓝泽趴在地上连连磕头,“臣对皇上忠心耿耿,绝不敢做任何对皇上不利的事情。臣只为洗清自身,只为让小人现形啊!” 蓝泽说着说着哭了起来,很是可怜,似乎真是惊恐到了极点。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眼睛里的嘲讽越来越浓,最终盖过了所有阴冷。 殿中诸人都不说话,除了蓝泽的磕头和哭诉没有其他声音。皇帝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首辅王韦录身上,问道:“你怎么看?” 他扬了扬脸,内侍便将蓝泽的折子传到王韦录手中。王韦录匆匆看过,目光一闪,立时躬身道:“臣以为襄国侯所奏之事是该严查,若内监勾结商铺挤兑侯爵,应当严惩。然而襄国侯不顾朝廷体面擅自当街叫卖,只顾自身清白,不顾大燕国体,也当受惩。” ------题外话------ sadi9911,wp47530999,遁地小黑猪,谢谢三位月票。谢谢ruoruo的花。 134 朝堂暗涌 他这里话音一落,蓝泽就要出声申辩,刚说了两个字却被皇帝挥手打断。皇帝示意内侍将奏折传下去,扫视众位臣子:“你们以为如何?” 蓝泽半辈子也没写过多少折子,除了每年例行的请安与谢恩奏折,与上次告发晋王的密奏,这还是第一次参与政务朝会,第一次有幸刚写了折子便被六部九卿传看。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没有任何荣幸之感,除了忧惧就是忧惧。 折子在朝臣们手上传了一圈,最后又回到皇帝面前的御案上。殿中有片刻的宁静,皇帝垂目而坐,似乎又在仔细审读蓝泽写下的折子。阶下众人不动声色看了看身边同僚,最后还是礼部尚书段骞当先开口道: “臣以为王大人所言极是,襄国侯该当严惩。虽则事出有因,但朝廷与皇帝的颜面实在是被丢尽了,身受皇恩却不知以君为先,只念一己之私,襄国侯此举甚为不妥。” 段骞与王韦录同进同退,朝中上下都知道他们两人乃是一体,两人言语一摆明,也就给王系官员对待襄国侯的态度定了调子。以刑部尚书和都察院都御使为首的几人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先后站出来说话。 “皇上,臣以为襄国侯世代蒙荫,岂会沦落到变卖家产才能还债的地步,这分明是故意挑衅君威,实乃大不敬也。” “臣认为襄国侯强占民财之事也应清察,此事还有可能是他不法在先,眼要酿成祸患才来反咬一口。” “襄国侯昨日辱没朝廷,今日又擅自进朝污蔑内官,该当治罪!” 听到此处首辅王韦录轻轻咳嗽一声,开言道:“是否污蔑内官且当别论,臣听闻内务府中有些掌权太监以权谋私,合该借此查一查才是,这不只是为襄国侯,也是为皇上。” 对于他来说,可以强硬压下襄国侯,但却不能给太监开脱,否则就是坐实了他与内臣勾结之事。见皇帝静静端坐不置可否,他又补了一句,“襄国侯藐视君王是一则,内务府之事是另一则,若真有人不法,实该惩戒。” 这是他的自清之词了,既然敢要求严查内务府,也就表明他自己并无与首领太监孙英的勾连。皇帝闻言抬起了眼睛,将他与开口说话的几个臣子都看了一圈,最终朝蓝泽道:“你有何话讲?” 蓝泽忙急切自辩:“微臣忠心赤胆,绝无藐视皇上的意思,昨日之事是臣思虑不周,臣……”顿了一下,他把将要脱口而出的“请求宽恕”咽了下去,言道,“臣请皇上降罪,甘领责罚。” 虽是刚进冬日,文英殿四角却已经燃着火笼,光焰灼灼,将整个殿宇烘得温暖如春。蓝泽在外头冻得身体发僵,进屋不久就恢复了过来,到得现在心中打鼓,额角已经滚下汗滴来。 皇帝伸手到御案上,将蓝泽洋洋洒洒写了千言的申诉与请罪折子缓缓合上,然后随意甩到一边,开口道:“你擅自行事辱了朝廷体面,领罚是应该的。今年的常例就不要领了,罚没入库。” 蓝泽总算没有糊涂到底,皇帝口中“库”字刚落,他连忙伏地猛磕头,高声道:“谢皇上开恩!谢皇上开恩!臣日后定当谨言慎行,行事之前深思熟虑,再不给皇上招惹麻烦。” 也不知皇帝后面是否还要说出别的责罚,他这样一谢,皇帝便没接着再说。蓝泽头触在地上,心中暗道好险。只罚常例,这已经是最轻最轻的责罚了,等于是什么都没罚。 大燕开国时定下的规矩,各等公侯除了最初受封时的奖赏之外,每年皆会收到朝廷下发的常例银俸,千两左右的银子加上一些赏赐,并不值什么,公侯们自然不靠这个过活,只是一份君恩而已。皇帝不痛不痒的罚没了蓝泽本年的常例,也就表明了一个态度,方才那些朝臣所说的蓝泽的罪状,皇帝都不认可,轻轻放下了。 蓝泽高声谢恩完毕,皇帝扬脸叫起,然后殿中便又出现了一瞬的静默。能够进入文英殿议事的臣子,官做到这个份上,都练就了一身人前不露声色的本事,此时脸上都是没什么表情的,只有不开口的静默才能反应出他们正在考量忖度的内心。 蓝泽受不受罚其实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在意的是皇帝的态度。好比两头猛兽对峙抢猎物,那猎物死活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两头猛兽谁能占得上风。而首辅王韦录此刻的静默似乎已经说明,他落了下风。 段骞身为礼部尚书,清流之首,许多时候要做出个态度来体现自身的刚正不阿。当所有人都选择沉默的时候,往往先开口的就是他。只见他一撩朝服下拜,俯身跪在了地上,慷慨陈词道: “皇上,君王之威不可犯,朝廷颜面不可失,我大燕国富民强,朝野祥和,举国安居乐业,正是繁荣大治之时。襄国侯蓝泽却于京都腹心之地上演变卖家产抵债的闹剧,哗众街头,辱没国体,引士林学子误会非议,使吾主吾朝蒙上不白之冤,平遭世人指摘,实在是罪不容赦!此等罪过,岂是罚一次常例便能赎偿的,臣请皇上重办襄国侯,以全君王与朝廷颜面!” 御案之上罗列着几堆折子,皇帝面无表情,从右手边第一摞上拿了最上头的几个,一甩手,尽数仍在了御阶之下。“段爱卿,你说的道理和这上头大致相同,昨日里朕已经看过了。” 不通过内侍转递,而是扔了折子到地上,这举动本身就说明了皇帝的态度。刚刚还附和王段二人的几位朝臣俱都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跟风。段骞跪行几步捡起了折子,匆匆扫过之后便将之紧紧捏在手中,攥得指尖泛白,半晌言道:“……臣认为几位御史说得有理,会馆文人大哗,街头观者聚集,所谓‘险酿民变’,诚然不虚。” 皇帝顿时冷笑:“呵,朕竟然不知你口中的繁荣治世,只凭一个勋爵卖几件家当就能民变。原来朕座下的治世,竟是如此岌岌可危。” 段骞一惊,连忙叩首:“臣失言,臣的意思是……” “不必说了,散朝吧。”皇帝一挥手打断他,从鎏金九龙座上站了起来,吩咐道,“襄国侯回去闭门思过,他所奏之事,贝成泰主持查明。” 让内阁次辅去主持调查内务府的宦官,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合常理。但贝成泰向来不属王韦录一党,皇帝此言一出,也就是很明显的表露了对王首辅的不信任。朝臣们顿时各有所思,御阶上内官摆驾,皇帝已经举步离开了。 一众臣子只得俯身山呼恭送,蓝泽还高声嚷着“谢主隆恩”。待得皇帝一走,蓝泽身子一歪差点摔倒,实是这半日紧张过度,骤然松下来就没了支撑。 满殿里朝臣三三两两退出,大多数都绕着蓝泽走。首辅王韦录沉着脸大步走出殿外,礼部尚书段骞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朝蓝泽冷冷盯了一眼。唯有次辅贝成泰缓步踱到蓝泽身边,笑眯眯道:“襄国侯受惊了,听闻侯爷有病在身,还是早点回去歇息吧。” 蓝泽连忙堆了笑脸:“本侯家中之事还请贝阁老费心详查,改日得空,一定登门拜谢。” “哎,不必。”贝成泰笑道,“本阁受命清查此事,为了不惹闲话,还是与侯爷互相避开为好。侯爷放心,本阁定当尽心秉公。” “多谢阁老。” 两人作揖道别,贝成泰转身出殿。蓝泽经了这几句对答方才有些踏实之感,举袖擦了擦头上汗水,深一脚浅一脚步出文英殿。到得殿外,迎着天边升起的微光,蓝泽举头认真看了一会檐下高挂的太祖手书。 文英二字,自燕朝开国就挂在了这里,当年的初代襄国侯也曾屡屡入见参与国事,谁想多年以后传到这一代,他蓝泽生平第一次进殿却是为了这样的荒唐事情。长长叹了一口气,蓝泽脸色颓败地缓缓朝宫门行去。 …… 日头高起之时,长平王寝房的雕花嵌金门扇方才打开,近身伺候的婢女内侍鱼贯进门,服侍他沐浴更衣了约有半个时辰,他才下楼用了早膳,然后晃晃悠悠步入后园去散心。 与平日一样,散心游园的时候他身边是没有仆婢跟随的,园子里也没有来往做事的下人碍眼,偌大花园只他一人。长平王走走停停,片刻后绕过一道假山,嶙峋山石之内却闪出一个人来。 “王爷,蓝侯回府闭门思过去了,次辅贝阁老受命调查此事。”闪出的是长随贺兰,假山之后原有密道通向外头,许多时候他都从这里秘密进内宅。 长平王斜靠着山石远目看景,贺兰低声将早朝的事情一一奏报,殿中诸人言语竟是都一字不差复述出来。须臾奏毕,长平王缓缓勾了唇角,眼角眉梢俱是笑意。 “三小姐实在是妙人啊,本王原以为还要布置些许,不想她竟这般行事,省了本王许多力气。” 贺兰垂首道:“恕奴才直言,蓝三小姐此举其实凶险,一个不慎兴许惹来大祸。” “不是有本王么,怎会有祸。”长平王轻拍山石,转而思忖道,“只是她应该不知朝中局势,也不知会有本王助她,却敢行了这事——是说她胆大呢,还是莽撞?” “奴才以为是莽撞。皇上喜怒难定,蓝三小姐思虑欠妥。” 长平王沉吟道:“或是通慧到极点,可以准确猜度父皇心意……” 贺兰道:“蓝三小姐深居闺阁,应该不会。” “算了,且不管这个。贝成泰既然接了此事,那么咱们就助他一臂之力。”长平王轻轻弹指,乌眸中映了日光流转,“上次段骞指使御史张寒血洗池水胡同,本王要与他算账还未曾寻得良机,这次正好,去告诉唐允动手罢。” “是。”贺兰躬身应了,问道:“是否要留下痕迹指向贝阁老?” “不必,即便不指向他,王韦录也会疑心是他所为,父皇更会。” 长平王折了一条枯黄柳枝在手,慢慢把玩,“贝成泰暗中襄助太子,借他调查内监与王韦录的当口,抹掉王系最重要的段骞,太子殿下和王韦录的梁子不想结也得结了。况且父皇虽不喜王韦录,但更不喜儿子勾结重臣左右朝堂。” 余下的话他没有说,贺兰也已经明白了,不禁暗暗佩服主子的一石三鸟之计。若将此事办成,那么一则除了段骞,二来让贝成泰身后的太子与王系结仇,更紧要的,是让皇帝疑心太子。这件事的分量颇重,贺兰下定决心,一定要协助唐允仔细办差。 于是贺兰正色道:“奴才明白轻重,必定做得干净,不牵扯王爷。” 然而长平王却笑了笑,心思已经不在这上头了,他将手中柳枝弯了几弯,转眼折成一枚五瓣花朵形状,放在掌心仔细端详一阵,回忆道:“上次见面的时候,她袖口梅花似乎就是这样的罢。只是她心里思虑太多,连衣上花朵也笼了愁色。” 他合起手掌,将柳枝编成的小花握住,“她的路要她自己走,本王帮她,亦是帮自己。” …… 勤政殿中,皇帝坐在紫檀书案前提笔批折。右手边批完的折子已经摞了高高两叠,左手边未曾审阅的还有很多。他登基十多年来好事坏事都做过,私下里臣子们对他褒贬不一,然而无论是谁都不会否认一个事实,那就是他很勤勉。 只要不生病,这位皇帝从不缺席朝议,更不拖懒,送进宫里的折子都是当日审批,最迟不会拖过三日便能答复,比他的父亲祖父勤谨得多。这一日,依旧是老太监康保在御前伺候,因为早朝上有了襄国侯一事的争执,康宝知道皇帝可能心情不好,是以比平日更加谨小慎微,时时注意着皇帝的动作。 快到午间的时候,一直潜心批折的皇帝突然停了下来,握着笔沉思半晌,抬头道:“叫马犀来。” 马犀名为御前侍卫,实为皇帝心腹近臣,掌暗中刺探之事。皇帝要见他,那么就是要吩咐一些私密的事情了。康保一听不敢怠慢,飞快出去亲自宣人。须臾马犀赶来,康保笑着引他进了殿们,之后招手一挥,带领殿中大小内侍们匆匆退了出去,返身紧闭了殿门。 勤政殿中门窗紧闭,日光从长窗明纸透进来,照见殿中扬起的粒粒微尘。四周安静得能听见人的呼吸,每当马犀在御前的时候,大多都是这样静谧到极点的气氛。 皇帝靠坐在龙椅之上,手中御笔早已放下。窗外光线侧打在他的脸上,这年过四十却依然保留了几分俊朗的容颜便更加轮廓分明。 只是他一半侧脸迎着光,另一半却淹没在殿中的昏暗里,明暗的交错如此鲜明,使得他的面容呈现出一种怪异的阴霾。他板着脸孔,没有多说别的,径直开口询问殿中央跪着的密臣:“襄国侯蓝泽变卖家产的事情,查出了几分?” 马犀一身侍卫服侍,却比一般御前侍卫身材瘦小,跪在地上的时候就像蜷缩在角落里的猫。他磕个头行了礼,用恰好让皇帝听到的声音恭谨回禀:“臣已查明,襄国侯原本并不知情,闻听此事还大发了一顿脾气。” 皇帝留在暗影里的一侧嘴角便微微扬起,与未有半分笑容的脸孔形成鲜明反差,“朕就知道他没有这个胆子。说吧,是谁做的?是他府中狂妄的清客,还是哪个亲眷?” 马犀禀报道:“是他的女儿。” “女儿?”皇帝眉毛顿时扬起。 “是,襄国侯府中三位小姐,一嫡两庶,小女儿远在青州未到京城,二女儿被祖母禁足,这次行事的是大女儿,是襄国侯唯一的嫡出,族中行三,人称蓝三小姐。” 皇帝沉吟,继而问道:“多大年纪?” “十三。” “十三岁……”皇帝微微惊讶,光影明暗里的五官动了动,吩咐道,“你仔细说。” 马犀回道:“昨日下午蓝三小姐带人从府中后门运了物件出去,到街上摆摊变卖直到掌灯时分,这期间她一直躲在不远处旁观,然后又带人回府。据蓝府那边密探禀报,蓝三小姐带的人有两个是家中的护院头领,其余人等最近一直散布在蓝府周围,似乎是在暗中护佑。因为头领中有一人身手极好,密探不敢近前探听,因此只知这些经过,但不能查探详情。” 皇帝皱眉道,“你说襄国侯府周围有暗卫?” “或许不是暗卫。前不久蓝府招揽过一批护院,似乎是蓝三小姐所为,但没得襄国侯同意,最终这些护院不能进府,散落在府外的也许就是这些人。但具体是不是,还要属下继续查实。” “嗯,去查。” 马犀又道:“蓝三小姐和襄国侯父女之间关系不好,昨夜蓝侯闻听此事之后前去问罪,怒气很大。但是没多久后匆匆回返,在书房里关了半夜,最终便来宫里了。” “这么说,他上朝来长跪,许是听了女儿的主意?”皇帝迎着光线的半边嘴角也微微翘起,眼中闪过异样的光芒,“这个蓝三小姐听上去很有意思。” ------题外话------ 谢谢ruoruo,林紫焉,清心静的花花,谢谢zhaoxianjun的钻石,谢谢bobocity的票:) 135 伯爵小姐 如瑾坐在秦氏房里看账册,几个管事妈妈候在外间,一面和孙妈妈禀报事情,一面等着秦氏和如瑾那里是否有吩咐。自从搬入了新宅之后蓝老太太日益病重,蓝泽又不管内宅的事,蓝府里很是混乱了几日,最终几个管事妈妈私下一商量,决定遇事都找秦氏拿主意。 秦氏怀着身子精神不济,于是事情都落到了孙妈妈和如瑾身上,如瑾没有推脱,重新要了账册来过目,打算将家里的事大致捋顺一遍。 正看到一半的时候,去前头打听动静的碧桃匆匆回来,进了内室便走到如瑾跟前低声道:“姑娘,侯爷回来了!” 此时已过正午,早就过了下朝的时辰,如瑾放了账册问道:“怎地这么晚才回来,打听清楚了么?” “听跟着去的人说,侯爷出了宫门后不肯坐车,也不让人在旁服侍,他们只好远远的坠在后头跟着。侯爷一个人在街市上逛了逛,又去酒楼坐了半日,这才回府。” 如瑾微微诧异,蓝泽是最不喜欢在街上闲逛的,更别说穿着朝服与市井之人走在一起,今日这样子恐怕是在朝中遇到了什么事。“他喝酒了吗?”如瑾问。 碧桃点头:“听说是喝了,但没喝多,回来的时候还能自己走路呢。” 竟是一路从皇宫走回家来,这路程可不短。但既然还有精力喝酒走路,朝中之事想必不是凶险,顶多是让他感到颓丧的程度。如瑾将账册留给了孙妈妈和青苹翻查,自己和秦氏说了一声,带着碧桃去往外院书房。 蓝泽没在书房里,而是在厢房的暖阁里喝醒酒茶,已经换了家常的棕青色杭绸夹袄,看样子是要准备午睡。听得如瑾前来,他将手中茶碗重重摔在了地上,哐啷砸的粉碎。 “叫她滚回去,禁足!思过!不许再出房门!” 话音还没落,如瑾已经走进了屋子。将碧桃留在外间看着不许人近前,她自己打了帘子进入暖阁。地上滚落着茶碗的碎片,热腾腾的茶水洒落在光滑砖石上,犹自冒着热气。 如瑾看一眼地上的狼藉,笑向蓝泽道:“父亲好大的火气,这茶碗似是官窑里最新的粉彩罢,您也不心疼。” 蓝泽喘着粗气,呼吸间有浓重的酒气散出,与泼洒的茶香混搅在一起。他立起眉毛便要开口喝骂,如瑾问道:“可是王首辅与您过不去,才惹得您如此颓丧,以至于不顾侯爵的身份孤身去到酒楼买醉?” “……你,你怎知?”蓝泽听女儿提起王首辅,惊疑至极,一时忘了发火。身在闺中的女儿开口闭口就是朝臣大员,还准确料到了早朝里的事情,让他十分惊讶。 如瑾见自己一句话镇住了父亲,便走到椅前坐下,说道:“皇上做了怎样的处置,那些大臣又作何表态,您不妨与我说一说,让我帮着出出主意,也好过您自己愁眉不展。实不相瞒,平日里我与佟家大小姐常有信件往来,她守着王爷,我对外头的时也略知一二。” 她知道只有再次拿出佟秋雁做借口,方能换得父亲的信任。一来父亲与佟太守关系匪浅,二来长平王的确可以用来遮掩。只要她摆明了和佟秋雁的关系,父亲就不会真将自己怎样。 果然蓝泽闻言不再发火,只靠在椅上哼了一声:“若不是你擅自行事,怎会惹来这样的麻烦,现在出主意还有什么用!” “我做事对错姑且不论,只是若不是经了此事,您恐怕还不知道首辅等人对您不满。” 蓝泽没吭声,想来虽然恼火,到底还是认同这个说法的。如瑾便问:“听说王阁老和段尚书十分亲厚,他们一个内阁首辅,一个礼部尚书,让您吃了什么苦头没?” 大约是闷气憋在心里头太久了,被如瑾这样语气和缓的一问,蓝泽顾不得跟她发怒,鼻孔里重重出了一口气,终于将朝堂上的事情说了出来。不过,他一面说一面不忘数落女儿,说到自己被勒令闭门思过的时候,终是憋屈不过,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如瑾弄清了早朝上发生的事情,倒是不在意被父亲数落。思忖一瞬,她抬头朝父亲道:“闭门思过的惩罚算不得什么,又能因此消了旁人对您之前风光的嫉恨,其实这是福分。正好您头风未愈,借此机会好好在家养病。” 蓝泽怒道:“这也算福分?我好不容易立下的功业全被你毁了!你给我滚回去,即日起禁足!” “五妹禁足,四妹也禁足,如今轮到我了么?”如瑾轻轻笑了一下,起身朝外走,“咱们父女四人全都闭门思过,这才算是骨肉至亲。” 她带了丫鬟离开外院,回去和秦氏说了此事,秦氏道:“还算他有良心,自己认下了这件事,没推到你头上。” 如瑾只是默然。父亲全担下了此事兴许是为她着想,但更可能是无可奈何。因为这简单的道理谁都明白,若真的跟皇帝说出实情将事情推给女儿,他肯说,皇帝却未必肯信,反而会以为是他托赖的借口,又要另生枝节了。 这样说起来虽然让人心凉,但好在蓝泽并不是一味的糊涂,起码他上了奏折,早朝中的应对也不差。如此,如瑾已经心满意足,对这个父亲她没有太多奢求。 秦氏对蓝泽的闭门思过没有什么看法,对于夫君在外头是风光还是落魄,她如今已经不放在心上了。守了女儿和腹中的孩子安稳度日,就是她最大的心愿。蓝泽能被关在家里反而让她感到高兴,因为终于可以对外头的事情放一放,不必整日提心吊胆,生怕蓝泽又惹出什么事来。 于是,母女两个这一日心情都是不错,比平日还高兴几分,打发了管事的婆子们之后,两人便守在屋里给小孩子做被褥,说说笑笑的。 到了晚间却有前头的婆子来报,说是蓝泽的病情加重了,午睡之后没起来床,正在发烧。秦氏道:“早晨受了寒,之后又气闷又醉酒,不生病才怪。” 派人出去请大夫之后,秦氏就将此事放下了,也不去探病,完全是一副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已经是冬月了。 京城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晚,到了这时节才下雪不说,且只下了薄薄一层,轻轻浅浅的浮在地上,微尘似的,仿佛稍微一点小风便能将之吹得一点不剩。 午间的时候天空放晴,日头一照,薄雪立时化成了水,湿润润浸着地面。明玉榭前头两株梅树开了花,一红一白,交映成趣。如瑾裹着鸦青色的厚棉斗篷坐在窗下,命人将雕花长窗开了一扇,远看梅树枝头未曾化尽的薄雪。 “姑娘,咱们今年还收梅花吗?您总说在这里住不长,若是收了,恐怕以后搬家时候带着麻烦呢。”碧桃瞅着那两株梅花也是欢喜,想起往年如瑾都要收一些梅花留着做香料,便出声询问。 如瑾平日不喜欢燃外头买来的香,任是多名贵的品种也觉熏得慌,常收了花瓣自己调配。冬日里的梅花是她常用的,趁着花期的时候留下一些,能用大半年。 听见丫鬟发问,如瑾道:“收吧,若是搬家弃了便是。不过现在时候还早,等着数九天再收吧,能熬到那会的梅花香气更清冽,比现在的好。” 秦氏在里屋扬声叮嘱,让如瑾少在窗前吹冷风,小心冻着。如瑾笑笑,起身关了窗子。刚要进里头陪母亲的时候,小丫鬟蔻儿蹬蹬蹬的从外头跑进来,在屋门口跺了跺脚上的湿润水迹,进来禀道:“姑娘,有人送了名帖过来呢,似乎是要请您去做客。” “做客?”如瑾诧异,京城里无亲无故的,谁会请她去做客。 蔻儿点点头:“是,奴婢在前头打听到的,送帖子的人已经走了,帖子在侯爷那里。听说是什么伯爵家的,侯爷没吩咐人进来传话,奴婢打听不着,先赶着来给姑娘报信了。” 如瑾更是纳闷。蓝家并没有和哪家伯爵来往亲厚,请她前去做客应该是伯爵家的闺阁小姐了,可她并没有伯爵小姐身份的朋友。然而蔻儿已经做惯了到处打听消息的差事,是碧桃一手调教出来的,不会乱传话。 如瑾让蔻儿喝了一盏热茶,又打发她出去探听。没过多久蔻儿带着一个内外宅院传话的婆子回返,那婆子进来笑眯眯给如瑾行了礼,双手递上一枚浅绯色的名帖,说道:“三姑娘,侯爷派奴婢来给姑娘传话,威远伯家的小姐请姑娘前去做客,赏花游玩,日子定在本月十六,侯爷让姑娘好好准备着,等他精神好些会亲自叫姑娘去教导。” 威远伯?如瑾心中微惊。 “你确定是威远伯么?” 婆子道:“是威远伯,奴婢不敢说错。” 如瑾盯着婆子手中的名帖沉默不语。犹记前世家族覆灭的时候,她虽然身在深宫,但也听说了威远伯曾在蓝家抄家一事中颇有动作。四妹蓝如琦当时是威远伯次子的继室,如瑾一直没想明白威远伯既然与蓝家是姻亲关系,为何还要落井下石。 重活一世,身边所有人和事都已经变换翻覆,蓝如琦禁足修行,如瑾还以为此生不会和威远伯家有牵扯了,却不料做客的帖子已经下到眼前。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ruoruo,ground616,nami9,fxzhx几位姑娘:) 136 先帝宠妃 威远伯并非老辈勋贵,到如今才传了两代而已,上一代乃是威远侯,是先帝宠妃琳贤妃的父亲。大燕每一任皇后的母家都会封爵,偶尔有高位宠妃也会获此殊荣,琳贤妃便是其中之一。 燕朝爵位分为公侯伯三等,当年先帝因为盛宠琳贤妃,本想将其父亲封为威远公,后来朝臣言官们极力阻止,说妃子毕竟是妾位,总不能越过皇后去,还有一位老臣当堂哭谏磕头磕到流血,先帝最终没有办法,这才降了一等封为威远侯。 到得此时,先帝驾崩已久,琳贤妃也已经过世,身后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威远侯并非世袭罔替的爵位,传到这一代便成了威远伯,若是再无什么功勋嘉奖,再到下一代爵位就没了。 蓝家自从进京之后,虽然面上似乎很风光,然而因了种种事由,其实与诸位官吏公卿无有什么来往。如今蓝泽被罚闭门思过了,威远伯却突然跳出来结交,实在是十分古怪的事情。若说为了巩固家族地位广为拉拢,也不该挑了受罚的蓝家。 如瑾伸手接过婆子递上的帖子,展开来看,上面用工整的手书写着威远伯家嫡小姐的身份名号,其中夹着一张同色小笺,寥寥几语说明请客因由,乃是府中香梅盛开,请朋友去家中赏梅相聚。 小笺上的字迹有女子的柔媚之气,想必是那位小姐的笔迹了。如瑾合上帖子抬眸问道:“来人可说了什么没有?我家与他家并无来往,我与威远伯小姐更是素未谋面,冒然相请,所为何事?” 传话的婆子摇头道:“奴婢不知,侯爷只吩咐奴婢来知会三姑娘,说已经替姑娘应下了,到时让姑娘准时赴约。” 如瑾不免蹙眉,暗道父亲莽撞。想起前世蓝如琦与威远伯家的关系,又问:“只请我一人么?” 婆子回说:“请三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去的,奴婢来这里传话,另有人去知会四姑娘了。” “四妹正在闭门修佛,难道父亲也让她去?” “是,侯爷说两位姑娘都去。” 如瑾思忖一瞬,又开口问道:“这聚会是威远伯小姐单请我们一家,还是请了许多人?” 婆子道:“请了多少人奴婢不知道,只是侯爷特意吩咐姑娘好好准备,到时候当着京中诸位公侯小姐莫要给咱家丢脸。” 如此便是也有别人家了,如瑾点了点头,将帖子递给丫鬟,打发婆子下去了。秦氏听到声音从内室里出来,亦是感到奇怪,“威远伯……好些年没听见他家的事了。” “母亲知道他家?这威远伯究竟是何底细。”外间因适才开窗有些凉意,如瑾赶忙扶了母亲回去,不敢让她受凉。 秦氏扶了腰缓缓坐回软榻上,周身都是软垫与迎枕,月份越来越大,她身子日渐沉重,轻易也不爱动弹。如瑾除了身上的厚棉斗篷,叫人移过火笼近前,与母亲对坐说话。 秦氏幼年居住在京城,对京中旧事了解一些,抬头看见丫鬟手中拿着的威远伯小姐名帖,扬手接过来细细看了,叹道:“竟然还是茜桃纸,这位小姐名帖的材质都和她姑姑所用一样,也不知是她家的习惯,还是她仰慕姑母的意思。” “她姑母便是那位琳贤妃么?” 秦氏诧异道:“瑾儿你怎么知道琳贤妃,这三字已是旧年的称呼了。皇上登基后抬了先帝妃嫔的名位,如今若是提起她,都叫琳贵太妃。” 如瑾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忙道:“以前恍惚听谁说过早年旧事,兴许是跟青州几位官家小姐相聚时听到的罢,女儿也记不清了。” 秦氏闻言恍然,便以为是青州佟家或哪家的小姐说出来的,不再追问。如瑾心里却是黯然,琳贤妃的名号还是她在宫里时听来的,后来威远伯涉及蓝家倾覆之事,她也曾留心过他家的事情,对于琳贤妃的名字自是熟记于心。那一段染血的回忆,她并不愿意时时想起。 贤妃乃是正二品四妃之首,距离从一品贵妃只有一步之遥,琳贤妃是先帝晚年时入宫的,短短几年内便升到这个位置,当年所受的宠爱可见一斑。然而如瑾前世所能知道的也不过就是这些了,对于琳贤妃与威远伯家详细的境况,她并不十分了解。 “母亲识得琳贤妃的名帖材质,莫非认识她?” 火笼燃得很旺,一室温暖如春,秦氏靠了秋香色挑绣水仙花四方引枕,慢慢回忆起当年的事情。 “我并不认识她,一面也未曾见过。那时候我比你还小,你外祖的官职又不高,哪里结交得到名动京城的淑媛。只是偶然在朋友家见到她的名帖罢了,当时觉得精致好看,便记在了心里。” 如瑾问道:“听说威远伯家里原本的门第并不高,老威远侯是一介小官,若没有琳贤妃入宫受宠他家根本排不上名号,怎么琳贤妃出阁前竟是名动京城的么?” 秦氏将帖子递回给丫鬟,拢了拢鬓边发丝,“这就是他家善于鼓动名声了,一介小官的女儿能够名满京城,惹得选秀时节有内监特意关照,是老威远侯和侯夫人有本事。我离京的时候听人说她已经册到了贵嫔之位,到最后册到贤妃,想来先帝要是能再活几年,她还有望高升。” 贤妃再往上便是贵妃、皇贵妃,若是先帝寿数迁延些许,贤妃许能不靠先帝崩后的循例晋位获得贵妃名号,也未可知。 “听闻先帝过世后,太后曾对她十分打压,想是当年嫉恨得狠了。”如瑾想起自己在宫里看到听到的种种事情,盛衰更替,彼此争斗,女人间的恨与妒向来可怕,深宫之中代代如此。 秦氏摇摇头:“这我不太晓得,他家与我家没有来往,离开京城后我便不太清楚她的事情了。” 旧事毕竟是旧事,虽然当年的琳贤妃母家曾经因她煊赫一时,到得如今,也不过是一个日见没落的门户罢了。民间有云富不过三代,其实这些勋贵公卿亦是同理,若只靠着祖辈的荣耀度日,三代之后,必然衰败。 好在威远伯似乎承袭了一点父辈的本事,在经历了先帝驾崩、太后打压、爵位降等之后,家中子弟无有什么好出路,却凭着甥女嫁入永安王府做侧妃的关系,勉强维持住了光景。如瑾是从蓝如璇一事得知此情的,当时蓝如璇要去王府做贵妾,如瑾留心将永安王身边妻妾打听了一下,虽不能完全探得清楚,穆侧妃这样的人也打听出来了。 如瑾缓缓捻动腕间银环,用指腹轻轻摩挲环上雕刻的细密花纹,思忖道:“琳贵太妃是威远伯的姐姐,永安王穆侧妃的母亲是她幼妹,如今下帖请我的威远伯小姐和穆侧妃便是姑舅姐妹了。这是很近的亲戚,她请我和蓝如琦去家中做客,定与蓝如璇有关系。” 提起蓝如璇秦氏眉头不经意一蹙,“穆侧妃是妾室不假,可毕竟有侧妃的名分在,按规矩还能随侍入宫觐见,比蓝如璇高出太多去了。她家姐妹去巴结正室王妃的家人还说得过去,为何要来与咱们结交,怎么想都是蹊跷。” “蓝如璇在王府里是什么光景,可惜我们没有办法知道。王府不同别处,如今她身边我无法安插人手,即便有人手,消息也是递不出来的。”如瑾知道这请帖的来源与蓝如璇相关,却也一时无法探知详情。 秦氏算了算日子,问道:“还有几天就是十六了,你要不要去呢?” 虽是恼怒父亲擅自定夺,但如瑾越是思虑,对赴会一事越是打定主意,“自然要去。我们在家里两眼一抹黑,难得人家不嫌弃咱们肯来结交,岂能不给面子。”她接过丫鬟递过的新泡香茶,笑道,“正好借了这个机会,我看看能否探得更多消息,也好详细知道咱们家在外到底是个什么地位。” “又要让你耗费心神。”秦氏叹口气,心疼地看住女儿,“你父亲只知道惹麻烦,白让你受累。” 如瑾笑道:“这算什么受累呢,其实也是出去散心了。往日在青州还有佟家冯家几户的小姐们来往,自来了京城我是一个玩伴也无,借此机会看看京中闺阁女孩家相聚的风光,说不定也能结交一些朋友。” “这也罢了,只是……你总说咱们家现今在外境况尴尬,威远伯家里又和永安王府有关系,你去赴会是否妥当呢?”秦氏担忧道。 如瑾失笑,抿嘴道:“都怪我总跟母亲说这些,倒闹得您过分敏感了。您放心,人家都不怕招惹咱们,我去他家有什么不妥当呢。” 晚间辞别了母亲回到香雪楼,如瑾便派人去悄悄打听蓝如琦那边的动静。虽则和母亲说得随意,其实她心中还是有担忧的地方,譬如蓝如琦。 前世的时候是因为她得选入宫,威远伯才和父亲搭上了关系,开始结交。后来她在宫中一度默默无宠,威远伯一家倒是没什么动作,直到她偶然得皇帝青眼,获宠晋封,不久之后威远伯的次子便订了蓝如琦做继室。这过程很能体现威远伯家中的势利本质,当年如瑾对这些俗务都不在意,并不曾干涉,到后来已是悔之晚矣。 仔细算起来,威远伯此次的主动结交,要比前世那次早了一些时候,概因此生有了东府蓝如璇入嫁王府的因由。事情的开端虽然变了,但四妹蓝如琦仍然是未嫁之身,如瑾不能不留心。她不想再和这样的人家搭上关系,既然父亲和威远伯的结交已成定局,她去赴会,也是为了时刻盯着一些,以免两家产生太过紧密的关系。 不多时蔻儿跑回来禀报:“四姑娘那边不肯去威远伯家赴会,说要潜心修行,俗事一概不理,惹得侯爷发了脾气。” 蓝如琦的反应出乎如瑾意料,她还以为这位庶妹的闭门修佛只是以退为进,等待时机。而今能够去外边的贵门家中结交是个很好的机会,为何蓝如琦却不把握,难不成还真要常伴青灯? “发完脾气之后呢,父亲可强迫她必须去赴会了?” 蔻儿说:“没有,侯爷发完火精神不济,一直躺在床上昏睡呢,还没说怎么处置。四姑娘像没事儿人似的依旧闭门不出,这时候正在做晚课,奴婢在外头听了好一会的木鱼声。” “这几日留心盯着她那边,有动静便来报我。” “是。” 若是蓝如琦真硬着不去倒是省事了,免得还要担心她被威远伯家挑去做儿媳。如瑾且将此事放下,叫丫鬟将火笼与炭盆弄旺一些,打了热水进来沐浴。 冬日里最舒服的事情便是泡热水澡,香雪楼上地方宽敞,沐浴之处有专门的隔间,门扇一关,屏风一隔,热水的雾气氤氲了整个屋,热腾腾的。碧桃将香花为引的通经疏络的细纱药包投在水中,又滴了香露在里头,如瑾全身浸在香汤里,只觉舒爽。 碧桃和青苹两个伺候着,一面说些闲话与如瑾解闷。说着说着碧桃“呀”了一声,醒道:“若是十六去威远伯家赴会,兴许姑娘身子不爽利呢。” 她这一说青苹也想起来,忙道:“正是,那几天恰是姑娘小日子的时候,入冬又冷了,恐怕不方便。” 天冷就更容易受凉腹痛,如瑾想起这事也是烦恼,想了想,最终只得道:“这两次日子不是很准,早几日晚几日都有,到时再说罢。” …… 搬进了晋王旧宅之后,如瑾和凌慎之依然有接触往来。凌慎之离开了暂居的客栈,现下在东城赁了一户人家的厢房居住,平日里给街坊四邻诊病开药,聊以度日。 如瑾不方便总是出门,写了信着人带过去,嘱咐他若是有事要离京便可自去,不要因为蓝家的事情耽搁在这里。凌慎之笑言已经很久没有回京了,这次回来想多住一些时日,顺便给如瑾打探一些消息只是举手之劳,让她不必介怀。 这一日何刚又递了凌慎之的口信进来,说是次辅贝成泰受命查证的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内务府首领太监孙英勾结商铺让襄国侯府背债,被问罪下狱,又牵扯出他平日里许多贪赃的罪状,卷宗递交给皇帝,当时便被判了死罪。 凌慎之的叔祖在宫里当差,涉及内务府的事情知道的多一些,说是孙英耐不住刑,呈供襄国侯一事是为了讨好首辅王韦录,然而王首辅那边并没有承认与之有关。拿不住可信服的证据,贝成泰大约是不愿与王韦录公开翻脸,就此草草结案。 口信传进来,如瑾默然思索了良久。首辅对蓝家不满她早就知道,也暗中推演过蓝泽上朝后王韦录会如何打压,然而却没想到事情的开始便有首辅涉足。原来让蓝家背上债务的不是皇帝,而是首辅么? 若是这样的话,那么皇帝对蓝泽的恼怒应该会更轻一些,更加不会相信这是蓝泽在故意挑衅他。甚至在和首辅的角力之中,他也许早将蓝泽抛在一边了。此事之后,蓝家对皇帝来说大约依然是无关紧要的棋子,而首辅王韦录将会更加厌恶蓝泽。 想到这里,如瑾便给凌慎之又递了信过去,请他最近多多留意王韦录那边的动静。没想到第二日一早,凌慎之便打听出了新事。 这天正是十六,如瑾要去威远伯家赴会的日子。早起的时候如瑾感到身上有些酸痛,乏力得很,起床后什么都没做,先用热水泡了泡身子才觉舒爽一些。 火笼移到跟前,青苹拿着极细极软的棉布与如瑾擦拭头发,好让湿发干得快些。碧桃从何刚那里得了口信,站在一旁低声禀报。 “说是礼部的段尚书家中出了丑事,他儿子强占民女逼死了人家爹爹,那姑娘的娘亲被打瘸了一条腿,前日当街拦了都察院一位御史的轿子告状。现今满京城都在传扬这件事,沸沸扬扬的,许多读书人写文章讽刺痛斥。” 如瑾被火笼烤得有些发困,听了此事却清醒过来,问道:“除了读书人私下斥责,官面上可有动静么?” “凌先生还没打听出来,现下只知道这些。” 如瑾点点头。刚发生一两天的事情,涉及了朝廷大员的阴私,官面上的动静即便有,也不是区区一位御医能探知的,她能知道这些已经是很难得。 碧桃回完话自己在那里议论,一脸厌恶,“奴婢虽然不知道什么,但也听过礼部尚书是最德高望重的人才能担任,这个尚书倒好,竟然纵容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可见他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白白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他也当得起么!” 青苹也道:“可怜那姑娘的爹爹。” 她们都是苦出身,听说权贵欺压平民的事情自都是忿然。襄国侯府里虽然乱糟糟,然而蓝泽蓝泯两人却没有做过这等事,乃至这几个丫鬟还都能保持公心。 如瑾道:“段骞不配当礼部尚书,试问朝里哪个大臣又完全无愧自己的地位?上头人欺压下头人,你们在府里不知道,其实天底下这样的事日日都在发生。” 她在宫里看过太多妃嫔们随意处置宫人的事情,基本上是不拿奴才当人看的,种种刑罚也让人闻之色变。而官吏们倚仗权柄欺压平民,历朝历代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要是说哪一代吏治清明到极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的谎言,如瑾前世看过许多史书,对此颇有感触。 青苹拭发的动作慢了一忽,声音低低的,“这种事……奴婢知道一些,当年家里就受过乡绅和县衙官差的欺负,自从奴婢在府里当差了,乡里那些人才不敢太过明目张胆。” 碧桃接着道:“奴婢小时候跟着班主行走,这样的事情也见过。” 如瑾这才想起两个丫鬟的过往,醒悟她们更是切身体会过这些的,不由叹道:“你们以前受过苦,日后跟着我,有我做主便是,总不会让你们再过以往那样的日子。” 安抚了两个丫鬟几句,如瑾低头细细思索段骞这件事。苦主走投无路当街投状,这种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事情传扬得太快了。前日投状,昨日京城里已经沸沸扬扬,还有读书人写文章鼓噪申斥,若说背后没有推手,如瑾是绝对不相信的。 但这推手是谁呢?赶在次辅贝成泰查蓝家背债一案的当口,朝着首辅王韦录阵营里的段骞发难……如瑾不在意段骞会落得如何结果,也不关心朝堂上的党派争斗,她只担心这事对蓝家会有影响。 然而单凭凌慎之那边的力量,要明晰此事实在困难,如瑾想了想没有头绪,便只能先将心中疑虑放下。 恰在此时听得楼下隐约有说话的声音,如瑾房里的丫鬟都是知道规矩的,碧桃在跟前回事的时候其余人从不打扰,此时传了说话声音上来,想是楼里来了外头的人。 碧桃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是延寿堂的竹春来送花瓶。” 如瑾心中一动,“叫她上来。” 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吴竹春抱着一只细腰净瓷粉彩瓶子进门,朝如瑾恭谨行礼问安,将花瓶交到了碧桃手中。那是前日折梅给老太太送去的时候所用的器物,花谢了瓶子要归还,都是各房里小丫鬟跑腿。 如瑾侧了侧身子,将另一面半干的头发对了火笼方向,笑问道:“早晨怪冷的,又是你走这么远做这等杂事。” 吴竹春露出谦卑温婉的笑容,回说:“这些日子奴婢已经很少做杂事了,只是姑娘这边的差事奴婢很愿意做。” 她这话暗暗交待了自己在延寿堂地位上升,与如瑾听到的消息差不多,她在那边已经有了几个要好的同伴,脏活累活分得少了。如瑾点头道:“你来的正好,有事要问你。前次听你说略知外间事,那么礼部尚书在朝中有哪些政敌你知道么?” 吴竹春略想了想,言道:“段尚书和王首辅一体,没有什么人与他为敌,最起码明面上是没人敢公开与之作对的。” “贝次辅呢?” “贝阁老为人很谦和,大家都叫他老好人,他与谁都合得来,也没过分亲近谁。” 那便不是王段一派了。如瑾发现吴竹春能够提供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她自己坐在家中闭门苦思管用得多。凌慎之能打探出外头的新事,吴竹春却能帮她梳理脉络。 不过虽则如此,如瑾却也明白,光靠她们这几个人是不能洞悉朝中之事的,略略猜些皮毛罢了。看看时辰不早,她便将此事暂且放下,提起威远伯家的聚会。 吴竹春依然穿着下等丫鬟的蓝衣绫裙,头上是最简单的发髻,钗环很少,干净朴素。如瑾朝她笑道:“今日我要去威远伯家里做客,也许会有京中其他官宦人家的小姐,你跟着碧桃下去换身衣服,与我同去罢。” 吴竹春闻言并不意外,屈膝行了个礼,“奴婢些许知道一些官宦们之间的关系,或许可以帮上姑娘一二,能随了姑娘去是奴婢的福分。” 碧桃领着她去换衣服了,青苹已将如瑾头发擦了八九分干,一边与她散发梳理一边感叹:“这竹春倒能帮上姑娘不少,比奴婢们强了许多。只是奴婢虽然替姑娘高兴,也替她感到难过。她现在知道的这些事,都是在那种地方受苦学出来的,想起来真是可怜。” 如瑾深以为然,亦为吴竹春感到可惜。以她那样的相貌资质,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该是有个极好的前程才对,现今却只窝在蓝府里做低等婢女,姣好相貌招人嫉妒排挤,还要想方设法才能改变处境,而她的聪明通慧,也只有这些用武之地罢了。 吴竹春的来历只有青苹碧桃知晓,内宅其他仆婢是不知道的,须臾她换了衣服上来,青苹便住了口。厚棉锦帘掀开的时候如瑾眼前一亮,细看了两眼,笑向与吴竹春一起进来的碧桃道:“被比下去了。” 碧桃抿嘴故作恼意:“奴婢总以为自己模样是一等一的好呢,不敢比姑娘,在丫头堆里总是出挑的吧?这下可好,她一来成了光彩鹦哥,奴婢成了丑鹌鹑了!” 青苹骂她:“满嘴里胡说,哪有将自己比成雀鸟的。” 府里略有体面的丫鬟都不穿蓝衣绫裙,尽可着好料子穿,只要不越过主子去,怎样打扮都可以。吴竹春此时除去了下等婢女的衣衫,穿的是碧桃日常的收腰滚边浅粉窄袖袄,下头是葱香色的素绣长裙,刺绣与镶边都是寒芳精巧的手艺,衬得她仿若春日里枝头初放的杏花。头上也略插了几枚细小花钿,同色的簪子与耳珠,活脱脱是个十分体面的大丫鬟了。 听了碧桃的打趣,吴竹春只是腼腆一笑,低头朝如瑾行礼:“多谢姑娘提携。” 几个丫鬟的玩笑让如瑾心情甚好,早间听闻段尚书一事的忧思尽去。一头青丝已然晾干了,被青苹梳理的光亮润泽,水一样流淌在肩上。 如瑾便起身坐到妆台边,叫寒芳进来梳了头。因要出门做客,如瑾比平日多带了几枚簪环,明玉珠钗垂下细细的银色流苏,晃悠悠打在脸上,似是风中雪花拂面。 吴竹春在一旁看了一会,笑道:“姑娘只会打趣奴婢,您才是姿容天成,平日里不装扮就像天上素月,打扮了,便似梨雪锦华。” 碧桃便咂舌:“连奉承话都比我们强太多,什么素月梨雪的我可说不出来。” 如瑾笑着看向几个丫鬟,碧桃明快,青苹温和,吴竹春聪慧,连小丫鬟寒芳和蔻儿也是机灵殷勤各有所长,身边有这样一群人,与她孤寂冷清的前世真是天差地别。那时候她跟前只有最终背弃的紫樱,而这一世的这些人,该会与她相伴到底罢。 到秦氏那边用了早饭,辞别母亲之后,如瑾穿了厚衣服坐车出门。先到外院蓝泽那里点卯,蓝泽才起不久,病症未曾见好,若不是今日要送女儿去威远伯家,他是不会让如瑾进屋见面的。 如瑾进门的时候,一个内外传话的婆子正在屋里回话:“……不肯梳妆更衣,一直在堂屋菩萨像前做早课呢。” 蓝泽靠在椅上呼呼喘气,猛烈咳嗽了几声,含混不清的骂了几句。如瑾知道这是在说蓝如琦,从第一次拒绝了去威远伯府做客的吩咐之后,连续几日来,蓝泽日日命人去劝她吓她骂她,蓝如琦都是不为所动,一直窝在自己房里修佛,比庙里真正的出家人还勤勉,早课晚课一概不落,每日抄经书。 她这样的做派让如瑾十分省心,现下蓝泽发火,如瑾知道是父亲临阵又去催她,却依然被拒绝了。如瑾上前几步,斗篷下碧青色的裙裾如水漫开,环佩轻响。她站在蓝泽跟前微微含了笑,说道:“既然四妹不肯去,何必强求她?她心里不愿意,即便捆着她过去了,若是在人家不管不顾的闹出什么不愉快来,反倒不美。” 这话正说进蓝泽心坎里,若依着他的脾气,真是想要用绳子捆了蓝如琦送进威远伯府中的,然而就是生怕这丫头执拗闹事,那还不如不让她去。眼见着如瑾打扮得体统妥贴站在跟前,蓝泽心里头的火气也消了大半,清了清嗓子,抿一口热茶,语重心长的开始叮嘱女儿要守礼要端方,莫给襄国侯家丢了脸面。 这种话连日来他已经念了许多次,不是叫人来传话,就是叫了如瑾过来亲自教导,事无巨细一一叮嘱,仿佛如瑾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连出门做客都不会似的。闺阁女儿家相互往来,要行教导之事的都是母亲,哪有父亲当面如此磨叽的,由此可见他对结交威远伯府一事有多上心。也难怪他如此,合是来京之后受了太久的冷遇,没人搭理他,如今被皇上申斥之后还能有人来结交,他也顾不得对方是什么人了。 他在那里不停的说,如瑾就静静站着听着,等他自己醒悟时辰不早住了口,如瑾这才微笑一礼,辞别了他登车出府。 蓝泽特意调了老太太常坐的青帷油车给如瑾,车里十分宽敞,碧桃和吴竹春一起坐进去也不嫌挤。除了车夫和跟车的仆役,另有四个较为得脸的婆子坐了另一辆小车随侍在后,是蓝泽派去给如瑾长脸的。崔吉领了几个护院在车边跟随,还有一些府外的护院不远不近吊在车后,护卫与服侍的人手都是妥当。 威远伯家也在城东,与晋王旧宅隔了两条街,马车行了一会便到了。为着体统不能开窗探看,听得外头仆役说到了之后,如瑾只感觉马车朝上行了一瞬,该是上了府门的台阶车道,进府之后又行了片刻,有陌生的婆子声音在车外说道:“请襄国侯小姐下车上轿。” 碧桃打开车窗的板壁,掀开锦幔朝外看了看,回头禀报:“姑娘,进内宅了,有婆子引路。” 如瑾点了点头,碧桃跳下车去,回身扶了如瑾下车。吴竹春跟着走下车来,三人在车下一站,威远伯家前来迎接的几个婆子眼睛都是一亮。 为首的婆子笑道:“第一次见襄国侯小姐,让奴婢感叹见识短浅了,连小姐身边的姑娘都是一等一的人才。” 如瑾含笑朝她们点了点头,随着那婆子走到一旁的单人小轿中坐了进去,抬轿婆子稳稳起了轿,一路朝内宅里头走去。碧桃与吴竹春还有蓝泽派的四个婆子跟在轿边行走。 行了大概有一柱香的时候,轿子轻轻停下来,如瑾听得轿外有一个甜软温和的声音,带着笑意说道:“让蓝妹妹奔波了,快请下轿,到屋中取暖歇息。” 碧桃打起轿帘,如瑾扶了她的手臂缓缓走出轿子,抬头间已不见几个引路抬轿婆子的身影,唯有一个身穿梅红色风毛斗篷的少女站在眼前,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含笑看向她。 这少女身上的斗篷是一眼便可认出的上等厚锦,周边玉雪色的风毛皮草出得极好,手上银鼠皮的团花暖手也非寻常物件,斗篷之下露出一抹宝蓝色细罗裙边,恰衬得斗篷更加耀眼。少女发髻皆掩在帽中,唯露出一张俏丽容长的脸蛋,柳眉樱唇,笑容可掬。 “是威远伯小姐么?有礼了。”如瑾微微一笑,朝她行了平礼。 少女连忙还礼,走近几步到了如瑾跟前,甜软说道:“论身份你比我还高一分,哪敢受你的礼。咱们姐妹论交不必闹这些虚文了,不怕你恼,我称你一声妹妹可好?” 她的过度热情让如瑾感到不适,心里隐隐生了戒备,脸上却是笑意加深,温和言道:“正是,既然走动起来,论那些侯爵伯爵的名分做什么,合该姐妹相称。我虚度十三岁,不知……” 如瑾略停了一停,少女立刻道:“我十五。” “那正该称你一声姐姐,海姐姐安好。”论了姐妹,如瑾含笑重新见礼。 少女再次还礼,口中言道:“瑾妹妹好,我闺名霖曦,若是不嫌弃你就叫我曦姐姐。” 如瑾点头应了,心中却是戒备更深。适才她还叫着“蓝妹妹”,几句话下来更近一步,已经改口成了“瑾妹妹”。这倒还在其次,如瑾在意的是海霖曦将自己的名字年龄打探如此清楚。 方才如瑾没出轿子的时候,两人未得谋面,她已经在外头叫了一声“妹妹”,显见是早已知道了如瑾的年龄。是从蓝如璇之处得知的,还是她自己用别的法子打探?如瑾紧了紧斗篷的领口,笑道:“我们两人的姐姐在永安王府论姐妹,如今我们也论了姐妹,合该是缘分深厚。只是我好些日子没见过大姐姐了,不知曦姐与穆妃这阵子见没见过?” 海霖曦轻轻摇了摇头,“我也好久没去王府探望穆姐姐,若是下次瑾妹妹有空,可与我一起过去,也好探望你家长姐。” 她是侧妃的亲眷入王府探视还算说得过去,蓝如璇一个不入谱的小妾,家里亲人哪有随便去探望的道理,如瑾闻言只是笑了笑,并不接话。 海霖曦眼波转动,将如瑾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继而笑道:“瑾妹妹真是画上人似的,方才一见已经让我吃惊,如今越是打量,越让我自惭形秽。” 如瑾也是一身红色斗篷,只是颜色比海霖曦的略深些,是正统的猩红色,斗篷之上风毛柔软,在微风里轻轻晃动着,并不比海霖曦的逊色。加上她容色端妙,姿容原本极艳,眉目间却是清冷,即便含了笑也如月笼寒纱,穿了红色斗篷便别有一番风骨,比海霖曦甜美的俏丽更显出众。 海霖曦说得热情至极,如瑾轻轻摇了摇头,也笑对她道:“我怎及姐姐秀美,曦姐莫要取笑。” 海霖曦身后一个衣着体统的丫鬟笑道:“姑娘只顾在这里说话,天气怪冷的,别冻坏了襄国侯小姐。” “瞧我,一见瑾妹妹欢喜得紧,什么都忘了。”海霖曦恍然醒悟,将手从护手里抽出来,上前一把握住如瑾的胳膊,“妹妹快随我进屋里去,是我待客不周了,可别见怪我啊。” 昨夜亦下了一场薄雪,现今天上还垂着铅云未散。如瑾站立的地方虽然雪被扫得干净,但也是寒凉的,站了这一会,如瑾已经感到腰腹间酸痛,正为海霖曦的喋喋不休而感到不快。 现下被她携了手臂走路,如瑾唇边一朵微笑不曾减灭半分,只随了她朝前走进朱漆游廊,一边转目观瞧威远伯府的模样。 许是当年有琳贤妃盛宠的眷顾,海家的宅院精美之程度竟与晋王旧宅不相上下了,一路行来,除了不如晋王旧宅宽敞,一屋一舍一草一木都可与之媲美,也是大冬天里还有碧青的花木。 悠长而曲折的游廊一直连通到深宅之内,海霖曦携着如瑾来到一个月洞门前停下。门口侍立的婢女开了门,海霖曦进去便笑着高声道:“看看谁来了,我敢说你们一定被吓一跳!” 月洞门内是一个占地颇广的院落,鹅卵石小路蜿蜒曲折,两边皆是梅树掩映,正当花期,枝头上活泼泼开满了各色花朵。白梅,红梅,腊梅,绿梅,竟还有如瑾未曾见过的紫色梅花。隔了花海看过去,不远处一座乌檐精舍覆了薄雪,门廊上玄匾棕字,草书“暗香斋”。 名字倒是贴切极了,满院梅花,暗香浮动,果然当得起这个斋名,怪不得海霖曦要因赏梅花为名下帖请人,原是她家里有这等好地方。如瑾正转目扫视院中梅花,几声笑语响起,一道道人影从梅林深处穿花而来。 “又是谁来了,让我瞧瞧。” “为何要吓一跳,曦妹妹可要说出道理来,不然我可不依。” 华贵衣饰映了满眼,如瑾跟前现出几位少女的面容,俱都是带着好奇和探究朝她瞧过来。如瑾眸光动了动,唇边笑意绽开如身边盛放的白梅。她知道,这便是她在京都里的第一次现身了。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fxzhx,wangshaofang,zhuwenrourou几位姑娘,谢谢ljp1702的打赏:) 137 新人之辱 薄雪掩映,梅树盛放,一位位打扮光鲜衣饰华贵的少女纷纷现身,大半都是锦毡羽缎斗篷,或深或浅的颜色,有的将发髻裹在帽子中,只露出一张娇媚脸蛋,有的将帽子掀开,头上珠翠辉煌。 人人身后都跟着一两位丫鬟,穿着饰物亦是不俗,非一般富贵人家能比得起。见海霖曦身边站着如瑾和两个婢女,这些人皆是齐刷刷看过来,目光各异。 如瑾含笑静静站着,转目间已将诸人看了一遍,粗略算来共是七位小姐,算上丫鬟统共该有将近二十人,被这么多人一起盯着看,如瑾倒也不慌,怡然而立。 那些丫鬟们目光还算含蓄,偶尔有一两个不掩饰情绪的并不值得在意,七位小姐在看到如瑾的一瞬间皆有惊叹之色,被如瑾看个正着。这些人有的很快将惊异掩饰住了,换了端庄沉稳的态度,有的却是大喇喇的盯着如瑾观瞧,毫不掩盖排外情绪。 海霖曦站在如瑾身边,见众人纷纷现身到得齐整了,喜气盈盈的笑道:“怎样,我可没有骗你们吧,若是不被她的样貌气度吓一跳,我才服了你们。” 距离如瑾和海霖曦最近的一位少女闻言歪了歪头,露出不服气的神气,嘟嘴道:“那么曦姐姐就服了我吧,我可没有吓一跳。” 她脸蛋微圆,胖呼呼的,稚气未脱的模样,看起来年纪很小,这样的作态并不显得做作,反而天真可爱。她话音一落,对面一个羽缎斗篷,头上戴着蝶翼缠丝双股钗的少女便接口笑了一声,语气有些许的嘲讽:“果然和我一样的大有人在,我也没有吓一跳呢。” 若说先前那位少女的言语有撒娇耍赖的意思在,这个人就是明显的无礼了,显见是在贬低如瑾。 如瑾依旧含笑,似是没听见她们说话似的,悠然站在那里。 她并不着急与众人结识搭话,也不觉得这样干站着有什么不妥。主人在旁,又是海霖曦那样热情周到的主人,若是让客人晾在这里听人嘲讽,那就是刻意的刁难了。很明显海霖曦不是会做这样事情的人,并不是说她有多善良,而是经过方才一番相见,如瑾笃定她是个八面玲珑的圆滑人,这种人自然不会让客人们对峙口角。 果然海霖曦松开了拽着如瑾的手,掩口笑起来,冲那羽缎斗篷的少女说:“张姐姐还是这样心直口快,真让人没法子。”又冲先说话的圆脸少女说,“你只知道玩笑,瑾妹妹新来这里,你可不许欺负她。” 圆脸少女微微吐了吐舌头,眨动双眼笑嘻嘻看了看如瑾。海霖曦便指着她朝如瑾道:“这是户部陈侍郎家的二小姐,最爱玩笑的,你别和她一般见识。”言语间体现出了和这位陈小姐十分亲密的关系。 她又指了嘲讽如瑾的少女道:“那位是安国公张家四伯伯的掌上明珠,家里行七,向来快人快语。” 快人快语可不是形容这种人的,如瑾看了看张七小姐眉目间溢出的骄傲之色,和看向自己时眼中不加掩饰的敌对情绪,不动声色的听着,唇边笑意不减,似乎根本不为张七小姐方才的言语着恼。 海霖曦眸光闪了一闪,如瑾看在眼中,心中只是微微冷笑。这位热情过头的主人可不似表面那样待人热诚呢,自己才来这里,就被她下了这么一个不大不小的绊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吓一跳的,语气又是那般夸张,显见是要挑起众人对她的抵触。 女子之间交往,这些细微处往往就是关键,一个眼神,一句言语,都能让人心中产生不快。而女子细腻敏感的内心最能放大这种不快,若是不慎,时常不经意间便能得罪了人,自己还不知道是怎么得罪的。 眼前那位张七小姐显然没什么心机,平日为人也是骄傲太过,自视甚高,一下就被海霖曦挑起了不满之心。而海霖曦对她的评价是“心直口快”、“快人快语”,看似是在为她解释圆场,其实还不如不解释,如瑾若是计较这个,也就对张七小姐更不悦了。 特意下帖子请了自己前来做客,又要挑起自己和别人的不快,这海霖曦到底打得什么算盘,或者说,威远伯对襄国侯府打得又是什么算盘? 如瑾心中暗暗思量着,一面听海霖曦在那边与她介绍其他人。“这位是诚益伯家千金,这位是岳威伯嫡孙女,这位是段御史家掌上明珠,这位是京兆府江府丞的五小姐,那一位不知你熟悉不,算起来还和你有亲呢,是虎威将军刘家的孙女。” 海霖曦一路为她介绍,如瑾听了这些人的出身不由觉得奇怪,诚益伯和岳威伯就罢了,和威远伯一样的地位,先前那位户部刘侍郎虽然不是勋贵,本身官职也不低了。但御史和京兆府府丞,这种身家拿出来似乎与前几个人太不搭调,官位不高,又并非权重的职位,海霖曦与他们家里的小姐结交是为什么呢? 至于那位刘将军家的孙女更是出乎如瑾意料,刘家说起来与她渊源颇深,正是蓝老太太的娘家,是十分亲近的关系。如瑾与这位小姐是平辈,算起来还要姐妹相称。只是因为当家蓝家削爵的事情,老太太和娘家早已断了往来,如瑾从来没见过这门亲戚中的任何一人,现今在别人家做客相遇,说起来真是奇妙了。 思量间海霖曦已经开始朝众人介绍如瑾:“这位妹妹不是旁人,你们看着眼生,但一定是知道她家的,她正是襄国侯府唯一的侯小姐,才来京里不久。” “哦,我道是谁,原来是蓝家千金。”安国公张七小姐立刻噗嗤笑出了声音,“襄国侯家以前我还真没听说过,但是最近风头如此强劲,想不听说都难了,真正是如雷贯耳的门第,满京城里没人不知道了。” 天真稚气的陈二小姐便问:“张姐姐,听你的口气,莫非襄国侯家最近出了什么事吗?” 张七小姐笑道:“的确是有事,不过当着蓝小姐的面我也不好说,你回去和你父亲打听就是了,真是骇人听闻的趣闻。” 其余几位小姐脸色各异,看情形都是知道张七小姐暗指何事,除了蓝家当街变卖家产一事,再无其他了。 如瑾静静看着张七小姐,微笑开口:“家中琐事,能博安国公小姐一笑,也是蓝家的荣幸了。” 张七小姐不屑一哂,如瑾又道,“听说皇上得知此事后曾经大发雷霆,文英殿上六部九卿人人噤若寒蝉不敢接话,安国公若知道自家的孙女能有这样的胆识,拿这件事随便开玩笑,比内阁大臣们还强些,想来是老怀欣慰之极。” 张七小姐面色一变,“你……” 如瑾含笑看她,清亮的眸子毫无退缩之意,一点不惧她的瞪视。初来乍到,如瑾并不想与人为敌,也打算含蓄一些,暗暗观察京中淑媛们是何做派。适才海霖曦暗中挑拨,如瑾不做反应,有不想被人唬弄的意思,也有低调的意思。 然而有涵养并不等于事事要忍让,张七小姐因为单纯的嫉妒和排外而出言讥讽如瑾相貌,如瑾可以不在意,但是现在被人拿了家族开玩笑,若是再忍,那不仅不合她的性子,也要被在场诸位贵门小姐们看低了。 张七小姐身后的婢女与主子有着相同的骄矜之色,眼见主子受噎,立刻扬了眉毛出言道:“襄国侯小姐,你可知你在与谁说话?” 这婢女特意加重了“侯”字,显然是在暗示如瑾的门第比她们低。的确,论起爵位,安国公是要比襄国侯高上一等。但襄国侯家事世袭罔替的爵位,安国公可是普通爵位罢了,再过几代指不定要在哪里。 如瑾凉凉看着那婢女,只是笑了一笑,回头去看吴竹春。一个婢子的问话,自然不用她屈尊答言。 吴竹春会意,轻轻上前一步,也笑眯眯看住了那个婢女,柔声道:“安国公家的规矩真好,原来奴才是可以和主子平等言谈的,让人大开眼界了。” 吴竹春相貌气度都是上佳,体体统统的站在那里,气势甚至还超过了在场一些小姐。在十香搂里练就的举止神态都是不俗,这样一开口,让众人又是一阵惊讶。 张七小姐的婢女被吴竹春讽刺,脸蛋涨红,张嘴正要反驳,吴竹春又笑道:“你问我家小姐和谁说话么?她自然是清楚不过,连我也是知道的。安国公家尊贵无比,当今天下无人能及,原是咱们国母的娘家。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人人尊崇。” 那婢女咬牙:“既然这样你还敢……” “还敢什么?”吴竹春打断了她的话,露出讶异的神情,“还敢对你不敬么?我们小姐为什么要尊敬你呢,若是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才能得我们小姐尊敬。” 张七小姐冷笑:“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奴才!” 如瑾微笑:“让张小姐见笑了。” 138 江五小姐 如瑾这边越是满不在乎的笑着,张七小姐越是生气,一张本算娇美的脸蛋因为气愤而略微变了形状。如瑾平静与之对视,并没有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感到一丝惧怕。 虽然安国公爵位在襄国侯之上,背后又是当今中宫之主,听上去比蓝家煊赫许多倍。然而曾在宫里度过不少时日的如瑾怎不明白,当今的皇后可不比先帝的皇后,无论是在家族势力还是在帝王恩宠上,都没有可以炫耀的地方,更何况这位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并无皇子傍身。 当朝太子是庆贵妃何氏的儿子,何家手掌兵权,是边镇上盘踞多年的一镇总兵,动一动都要影响天下局势的家族。在何家的有意打压与庆贵妃多年不减的恩宠之下,中宫皇后反而黯淡无光。 今日当着众位官家小姐的面,张七小姐挑衅无礼在先,如瑾总不能任由别人欺负了去。 海霖曦身为主人,眼见着两个客人有了冲突,连忙笑着打圆场:“天气怪冷的,咱们别站在这里说话了,都屋里去暖和暖和,折梅插瓶的事情交给底下人去做吧。” 她朝着如瑾一笑,做出请的手势,又紧赶着上前几步走到张七小姐身边,热情携了她的胳膊往屋里请,“张姐姐随我来,刚让她们去找茶叶了,新得的大红袍,你看看合不合口。” 她早就下了请客的帖子,自然不会临场才吩咐人去找茶叶,不过是圆场的托辞。张七小姐在如瑾身上没占到便宜,自觉脸上无光,当着一众京城淑媛的面又不好太过跋扈,半推半就着被海霖曦携着布上台阶,走进屋中去了。 如瑾本是新来,与众人又不熟悉,原该是海霖曦在身边引着的,然而她这里与张七小姐起了冲突,海霖曦上赶着照顾那一位去了,如瑾便被晾在一边。 方才站在她身边的陈二小姐顺手折了一枝红梅,满脸孩气的蹦蹦跳跳,追在海霖曦与张七小姐身后,鹿皮小靴子踩在地上咯噔噔的响。如瑾对着她的背影微微一笑,眼前浮现出五妹蓝如琳故作娇憨的脸孔来。也不知这位陈二小姐的天真是真是假。 主人已经进屋,其余几位小姐各自扶了丫鬟跟随而去,唯有一个皮肤有些麦色的少女朝如瑾走过来,露出洁白牙齿笑着说道:“蓝小姐,久闻大名啦,不想今日在这里得见。” 她肤色比别人深一些,似乎也没用什么脂粉,一口编贝白牙衬得她笑容越发明亮,眼睛闪闪的。 如瑾回忆方才海霖曦的介绍,想起这事京兆府府丞家的女儿,便点头笑了一笑:“江五小姐。” 一眼之下,如瑾对这个姑娘印象不错。看人要看眼睛,江五小姐的眼睛是清澈的,脸上笑得热情,眼中也是热情,不似海霖曦那般客气却夹着精明。 走动间她的斗篷微微分开两边,露出里头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莲叶色掐腰斜襟银鼠短袄,蜂腰紧束,五色垂绦,脚上掐金小羊皮靴点缀明珠,落落大方又不失妩媚。她走得极快,并没有其余人那样细碎的步子,比丫鬟还有脚力似的。 “走,一起进屋去。”她到跟前,不顾是第一次见面,双手挽了如瑾的胳膊便朝屋里走。 虽然是与海霖曦一般的动作,如瑾却更愿意被她挽着。跟来的婆子被留在院外,吴竹春和碧桃随着走在后头。 江五小姐回头看了看吴竹春,低声在如瑾耳边笑道:“你这丫鬟调教的真好,那个家伙趾高气昂半日了,连带着身边奴才都要将尾巴翘到天上去,正该有人顶她几句。” 她身边跟着的丫鬟年纪看起来大些,也比她稳重,听了这话连忙左右看了看,焦虑提醒:“姑娘小心些说话啊。” “知道知道。我又没有大声嚷嚷给别人听,怕什么的。”江五小姐不满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丫鬟,嘟囔道,“整日就知道提醒这提醒那,比母亲还管得严。适才人家踩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搭腔,你要是有蓝小姐身边人一半的口齿我就烧高香了。” 大约是顾着如瑾在跟前,那丫鬟没敢多说别的,苦着脸默默跟在后头。如瑾失笑,暗道这江家小姐才是当得起“心直口快”这几个字的。有心与她独处一会,如瑾便放慢了脚步,远远跟在前头那些小姐后头。 江五小姐又露出神秘一笑,窃窃道:“我方才说久仰你大名,可不是骗你哦,说起来还要多谢你哪。” 如瑾微微诧异,偏头仔细看了她一眼,见她不似说谎,然而却着实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跟她有过瓜葛,就连京兆府的府丞姓江还是今日才知道的。 “我与江五小姐初次见面,不知要谢我什么?”如瑾问道。 江五小姐张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如瑾,半晌扑哧笑出声:“好啦,别紧张,我可不是跟你兴师问罪的,虽然你们蓝家教训的是跟我们家有关系的人,可我们从来不承认他是亲戚,还要谢谢你们帮着揍了那个狐假虎威的混账呢。” 她说话可真是没有顾忌,随口就能说出“混账”二字来,然而如瑾奇怪的是她话里的意思,“江五小姐是指?” 如瑾露出疑惑的神色,江五小姐眨了眨眼睛,惊讶道:“你不知道么……哦,也难怪,襄国侯爷大概不会跟你说这种事吧。” 其余人已经进屋去了,唯有如瑾两人还慢悠悠走在石子小路上,闻听此言如瑾不禁停住了脚步,蹙眉道:“你所说何事,可否详细说与我听?”她真怕是父亲在外头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 江五小姐见她面色凝重,连忙摆手道:“别急别急,一件小事而已。就是上次你们家在街上救一个姑娘的事情嘛,当时有个带着豪奴的混账搅闹,当天夜里他被人揍得半死扔在水沟里,听说现在伤还没养好呢,我还以为……是你们家的人事后算账。” 如瑾这次真是惊讶了,努力想了半日,才想起上次在街上救吴竹春的时候,似乎是有个富家老爷模样的人起哄出言不逊来着,当时是被崔吉稍稍教训了一下,这等小事如瑾自然没有放在心上,几乎都要记不起这个人了。 “此事我知道。”如瑾斟酌措辞,问道,“江五小姐说,那个人与你家有关系?” “也不算什么关系了,是我那父亲新娶的一房小妾的哥哥。”江五小姐翻了翻眼睛,似乎对父亲娶妾这件事十分不满,“那个混账自从妹妹进了我家,整日就在外头号称是京兆府府丞的大舅子,横行霸道了好些日子,母亲跟父亲提醒都不管用呢,幸亏有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顿,真是解气。” 说罢又仔细盯着如瑾:“真的不是你们家里么,听说那日他得罪了襄国侯家里的人,我还以为是侯爷暗地做的呢。” 如瑾摇头:“自然不是。”蓝泽并不知道如瑾出府的那一段小事,就算知道,也不会为了这个跟京官的亲戚过不去。 江五小姐似乎很是泄气,“哦,那便算了。不过……不过那个姑娘现在如何了呢,你知道么?” 如瑾略一停顿,继而答道:“已经妥善安置她了,些许小事,江五小姐莫要说与外人了,不值一提。”虽然对这个女孩子印象不错,但如瑾也不想只见一面就把吴竹春的事情告诉她。没想到当日一段小事,竟然起哄的路人都与京官有曲折关系,如瑾不由暗叹京城里遍地官宦。 吴竹春就跟在后面,听了两人的私语在耳中,也没有答言。此时海霖曦身边的贴身丫鬟从屋中出来,笑着招呼如瑾二人快些进屋,如瑾冲她微微点头。 江五小姐一边并肩和如瑾朝屋里走,一边低声道:“和她们说话小心些,特别是威远伯小姐,我看着她那热情样子就觉浑身不舒服,要不是父亲逼着我来赴会,我才懒得搭理她们呢。还有陈二小姐也是,一把年纪了还装不懂事小孩子,真替她臊得慌。” 如瑾哑然失笑,“怎么,陈二小姐看起来年纪尚小。” “小什么啊,她都十四了。听说她父亲在朝中也是喜欢装傻。” 如瑾倒是微微意外了一下,看那陈二小姐的模样神情,她以为她只十一二岁呢,原来却比自己还大一岁。不过十四岁也不至于被说成一把年纪,江五小姐真是口不留情。 说话间已经到得屋门口,丫鬟掀了厚棉帘子将两人迎进堂中,隔着做隔断用的镂空博古墙,可以看见海霖曦等人正在里间说笑,几个小丫鬟穿梭着倒茶上点心。 见如瑾两人进来,海霖曦笑着上前来迎,“怎地走这样慢,外头冷呢,可别冻坏了,来喝口热茶。”说着就将如瑾往为首的一把椅子上让。 如瑾转目一看屋中情形,两溜雕花扶手椅靠墙摆着,安国公张七小姐坐了左首第一位,对面的椅子是空着的,海霖曦正要把如瑾往那边引。按着身份如瑾坐在那里正好,然而如瑾看看江五小姐,挽了她朝下首空着的椅子走去,笑道:“我们就坐这里好了,离着火笼近些,正好暖一暖。” 张七小姐面色不善,轻蔑的看了一眼如瑾和江五小姐,目光在两人挽着的胳膊上停住,嗤笑道:“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上不得台面的人就要聚在一起。” 江五小姐闻言勃然变色,按家世她是这屋里低等的人了,被张七小姐这样羞辱,顿时微微红了脸。然而嘴唇动了几动,终究是没说话,咬唇跟着如瑾坐了下来。 如瑾笑向海霖曦道:“曦姐姐今日客请得好,原来都请了一众上不得台面的人。” 139 穆妃突至 海霖曦连忙笑着去命丫鬟端香橘:“来尝尝我们庄子上的产出,今年雨水好,这橘子的味儿我觉得很香甜呢,各位姐姐妹妹试一试。” 她这是拿话将张七小姐和如瑾的针锋相对又揭过去了,张七小姐冲着如瑾冷冷哼了一声,傲然转了脸,一副不屑与之计较的模样。 如瑾便也不再理会她,因在外头时候久了,身上难免寒凉,捧了热茶在手静静坐着。转目去看一旁的江五小姐,见她脸上还有残余未褪的怒气。此时海府下人端了香橘上来,她也没等身边丫鬟动手,自己先拿了一个剥着,力道很重,显是在发泄。她身后那个稳重丫鬟连忙暗暗扯了扯她衣袖,江五小姐这才抿了抿嘴,收了脸上火气。 还好,虽然言语无忌些,倒不是太莽撞的人,还能听劝收敛,如瑾暗道。吴竹春从海棠叶水晶盘中拿了一颗金橘,微微俯了身子垫着干净帕子动手剥,顿时散了新鲜果子的清香出来。 海霖曦在那边招呼众人说笑吃喝,屋子里有些嘈杂,吴春竹借着俯身的时候轻声在如瑾耳边说:“张七小姐是安国公四子的女儿,张家四房在家里不得势,张七小姐和她母亲都不受皇后娘娘待见,所以她才会来赴威远伯府的邀约。” 几句话解了如瑾心中疑惑,她也正在思忖着张七小姐为何会在此处呢。皇后在宫里再怎样空有名头,一国之母的位置毕竟坐着,安国公家也犯不上和威远伯结交太深,听了吴竹春的话如瑾方才明白,原来那位傲气的小姐身后其实倚仗有限,借着皇后的名头唬一唬不知情的人罢了。 圆溜溜金灿灿的橘子在吴竹春白皙纤长的手上翻转,她又轻声道:“陈侍郎家二小姐的姨母嫁了威远伯族弟,海小姐和陈小姐算是沾亲。诚益伯的舅舅和岳威伯姨夫是本家,段御史家另一位小姐嫁到岳威伯妾室的娘家去了。刘将军和威远伯私交算是不错。” 几句话不多,透露的意思却多了,原来这再座的众位小姐都是沾亲带故的,其亲戚关系之曲折复杂也够让人寻思一阵。吴竹春说话的声音极低,嘴唇也不见动弹,连如瑾都是勉强听见,更不用担心被别人听了去。 如瑾微微侧头朝江五小姐,吴竹春会意,轻声道:“威远伯去年庄子上的庄户闹事,是江府丞帮着弹压摆平的,自此搭上了关系。” 怪道江五小姐说是被父亲逼着来的,想必是江府丞要结交贵门。吴竹春话说完,橘子也剥好了,连帕子递给如瑾,然后直起了身子静立在后。如瑾放了茶盏,轻轻捏着香橘挑橘络。 海霖曦那边已经将张七小姐哄得有了笑脸,此时张七小姐正在那里脸带骄色的说着:“……这个镯子并不算什么,上次姑母还给了我一个通翠的,听说是今年的新贡品,统共就那么三对,一对在姑母那里,我一去她就给了我,不过不配今日的衣服颜色,就没带出来。” 段御史家的小姐便十分艳羡地说道:“皇后娘娘真疼张姐姐。” 张七小姐很享受这样的奉承,骄矜之色更盛,还顺势往如瑾这边瞟了一眼,似是示威。如瑾心中暗自失笑,懒得理会她这样的肤浅人,只做不见,垂眸摆弄手中的橘子。 江五小姐不屑的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转头来跟如瑾攀谈。海霖曦招呼众人的时候,偶尔会朝两人这边看一眼,若与如瑾目光对上,便笑着请她吃茶吃点心,热情倒是足够,只是没有对张七小姐那么殷勤。 如瑾并不在意主人的亲疏有别,毕竟今日前来赴会她也不是为了讨好谁个。说起来,最大的因由不过是拦着父亲别私自与人乱结交罢了,她这里敷衍着挡一挡,免得那不知深浅的侯爷又和谁亲厚起来,不知不觉上了人家的当。且威远伯家毕竟在她的前世做过不好的事情,她想看看这家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抱着这种目的,她也就没有结交名门小姐的心思,只静静坐在下首听着旁人说话,偶尔与江五小姐聊上几句。海霖曦等人在那边聊些钗环首饰之类的,不过是说谁得了好东西,谁身上料子好,再就是京中哪家铺子的货物式样新颖,互相攀比着,隐隐又以张七小姐为尊,半日也没什么重要事情,甚至连院中梅花都不提一句,似乎今日这聚会与赏梅无关似的。 如瑾心中不由暗暗思量,猜测海霖曦弄这样一场聚会是为了什么,看似是闺中好友无聊闲聚的场合,可为何又要拉上她这个新人进来? 正寻思着,忽然听得外间门扇响动,紧接着就是有人笑嘻嘻的说话。“好啊,你们在这里玩得高兴,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这么多人聚一起玩都不叫我!” 甜美的声音,比海霖曦的嗓子更清脆几分,银铃似的。人还没进屋子,海霖曦已经一脸惊喜的从椅上站了起来,似乎难以置信,“玥姐姐来了?” 寒气夹着香风铺面,内室的锦棉帘子被挑开,一个鹅黄妆锻斗篷的女子一步跳了进来,乌溜溜的眼睛将满屋子人看了一圈,最后指着海霖曦数落:“你也不去看我,越发将我忘在脑后了,这么有趣的赏花赏雪竟不叫我一起!” 她眉眼十分俏丽,眼睛与海霖曦有几分相似,却似乎更机灵一些,仿佛比海霖曦还要年纪小,然而却被叫做姐姐。 “玥姐姐,我这不是怕王爷么,哪敢总去登你的门。”海霖曦笑着迎上来,亲手给那闯入的女子除了身上斗篷,又握住她的手捂着,“看你手凉的,快来喝碗热茶。”说着便将来人让到了上首方才如瑾没有坐的椅子上。 除了张七小姐端然坐着,满屋子人都站了起来,纷纷朝那女子问好,口中都称“穆妃姐姐”,如瑾便知这人就是永安王府里的侧妃穆氏,威远伯的甥女了。 随着众人朝她行礼问了安,穆侧妃笑眯眯招呼众人坐下,自己也坐在张七小姐对面,搓着手让人将火笼移过去给她暖身子,行动言语间十分随意,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若不是如瑾早已知道她的年纪已过二十,还真能将之当成十四五岁的闺阁女儿。 听闻穆侧妃在永安王府中颇为得宠,如今看来,这般活泼娇俏的女子,很难不被人看重。 海霖曦笑道:“玥姐姐怎么来了呢,让我吓了一跳。” 穆侧妃道:“是昨日回家去看母亲来着,今天回王府的时候路过你这里,就想着时候还早,不如过来坐一坐,谁想你竟在家里玩得高兴,我可是打扰你了吧?” “怎会,姐姐来了大家都是开怀。” 张七小姐似乎是自矜身份,并没有像旁人那样站起来给穆侧妃行礼,而是等穆侧妃坐下后才叫了一声“姐姐”。穆侧妃便笑着和她说话,问安国公身体好不好,家中有什么新鲜事之类的。张七小姐一脸惬意与之对话,虽然不似方才对别人那样骄矜,但脸上是有得意之色的,似乎很享受这种与穆侧妃平等论交的地位。 穆侧妃一边与她说话,一边喝茶吃果子,吃喝了一阵之后才停了嘴,然后往如瑾这边看了一眼,似乎是才发现如瑾,惊讶道:“咦,这是谁家妹妹,这般模样体统,以前竟没见过呢!” 海霖曦马上笑道:“姐姐自然是没见过,可你却见过她家长姐呀,你细看,可能猜出是谁么?” 穆侧妃偏着头,蹙了眉,仔细打量如瑾一会,最终摇头道:“我可认不出来,曦妹妹快说,别卖关子了,你知道我的急脾气。” 如瑾从椅上慢慢站起来,朝着穆侧妃微微一笑,不等海霖曦张口,自己先说了:“家父是青州襄国侯。” “呀!竟然是蓝家妹妹!”穆侧妃面上惊讶更甚。 如瑾含笑不再开口,任由她惊讶去。今日海霖曦很奇怪的请了自己来赴会,穆侧妃又突然过来,如瑾并不太相信这是一个意外的巧合。 “蓝妹妹快坐,不想在这里看见蓝妹妹,别拘礼。”穆侧妃摆手让如瑾坐下,转头就去埋怨海霖曦,“你请了蓝妹妹到家里也不知会我,早知道我就带着蓝姨娘过来了,也好让她们姐妹相见。” 座上诸位小姐闻言都是垂头吃茶,装没听见,张七小姐笑得声音大了些,接口道:“正是呢,蓝姨娘身份不同玥姐姐,自己不能随便出王府,家里人也不好进去探看,唯有领出来才好跟姐妹相见。” 这是明着挤兑如瑾了,借着蓝如璇小妾的身份嘲笑她。穆侧妃连忙打断张七小姐:“你别胡说,若是一般人就罢了,蓝姨娘是襄国侯府出来的,哪有不让家人进去探看的道理。”说着又朝如瑾道,“不知蓝妹妹今日是否有空,一会我回去时和我一起走如何?蓝姨娘这阵子正生病呢,见了亲人也许能好些。” 如瑾根本不理会张七小姐的挤兑,只当她是个盆景,看都不看一眼,只含笑接了穆侧妃的话:“长姐的病还没好么?让穆妃操心了。只是去王府探看一事,还是等我回家禀明了祖母父亲再做安排,今日就不贸然去了,免得失礼。” 穆妃乌溜溜的眼睛在如瑾脸上打个转,笑道:“那也好,你有什么话带给蓝姨娘么,我帮你转告她。”未等如瑾答言,她又道,“只是现今她关在院子里养病,王妃说不让人去打扰她,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立时见着她。” 海霖曦讶然:“怎么,王妃不让蓝家大姐姐见旁人么?” “是为了她好好养病,说起来,她自从进了王府,府里人没几个见过她的呢,连王爷也没见她一次。”穆侧妃有些叹息。 屋中众人神色各异,纷纷明里暗里的瞟向如瑾。 140 羞人话题 海霖曦就接口说:“怪不得方才玥姐姐认不出瑾妹妹的来处,想是姐姐还未曾见过蓝姨娘,不知蓝家姐妹的模样。” 穆侧妃点头:“正是的。” 在座的都是贵门家的小姐,谁家里没有庶母姨娘,对于正室和妾室之间的复杂关系想来都是深知,听见蓝如璇为妾的处境,脸上都是了然神色,显然谁也不会真以为宋王妃是让蓝如璇养病的。 于是如瑾就替蓝如璇受了众人的目光,或探究,或幸灾乐祸。如瑾轻轻一笑,朝穆侧妃道:“多谢侧妃想得周全,不过我这里并没有什么话要带给长姐,不劳侧妃费心。” 说话间,如瑾迎着屋中众人的目光一个一个看将回去,唇边带笑,面色平静,有那眼神飘忽的就被如瑾看低了头,颇不自在。 如瑾又道:“适才侧妃说永安王妃不让我家长姐见人,又说要将长姐带出王府来相见,我这里便有些糊涂,不知王妃是怎样吩咐的,到底是许她见人还是不许呢?” 若没有正室王妃在场,大家一般都会省略了侧妃的“侧”字,有时当着王妃也会省略的,大喇喇的叫人家“侧妃”并不礼貌。如瑾此时却直接叫了出来,且将“侧”字咬得较重,显是不给她留面子。 穆侧妃先前的话本就矛盾,不留心也听不出来,但被如瑾抓着这么一问,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很快用笑容掩了去,说道:“王妃是让她在院中好好养病来着,不过我寻思着,若是带她出来见亲人,王妃也未必不许,我去跟王妃说一说就是了。” “侧妃心肠好,多谢您筹谋。”如瑾微笑称谢,继而道,“我这么问也不为别的,只是担心长姐病情罢了,并不是怀疑侧妃胡乱说话,您别多心。” “胡乱说话”四字一出口,穆侧妃和海霖曦的眼睛都朝如瑾看过来,目光隐有不悦,但更多是审视。穆侧妃很快收了目光,低头拨弄水晶盘子里的新鲜松子,一笑言道:“我怎会多心。” 海霖曦举帕擦了擦本就十分干净的脸蛋,笑着问起了穆侧妃家中父母的身体,于是蓝如璇的话题就此岔开。她们不提,如瑾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转头又与去江五小姐说话闲聊。 一边聊着,如瑾心中一边暗自思量。难道海霖曦请了自己做客,穆侧妃又巴巴的赶来,只为了借着蓝如璇奚落自己几句?显见是不可能的。那她们又是为了什么呢?眼见着在场这些人的身份,如瑾也并不觉得此次聚会是单为了针对自己,必定还有别的缘故了。 须臾已经到了午饭时候,海霖曦留了穆侧妃吃饭,招呼丫鬟们去摆桌子,朝大家道:“因着下雪天冷,我命人备了锅子,咱们热腾腾的围上一桌,另外还有新鲜的山货野味。” 众位纷纷说好,不一会外间屏风后的小阁里已经摆好了饭,海霖曦就引着众人前去坐席。穆侧妃自然是坐了首位,张七小姐紧挨着她坐了,余下众人十分推让,谁也不肯往上坐。如瑾与江五小姐站在众人身后静静候着,等着她们推让。 穆侧妃扬手招呼如瑾:“蓝家妹妹来和我一起坐,咱们正好亲近亲近,日后走动的时候多着呢。” 海霖曦赶忙将如瑾拉过去,如瑾并未推让,含笑挨了穆侧妃。入座时另一边的张七小姐冷了一下脸,很是不屑。如瑾不理会她,不过心中也觉诧异,不知这位皇后侄女到底为了什么对自己敌意这样大,若说是因为初见时的摩擦,她心胸也太狭窄了。 余下众人又谦让了好久才坐好了席面,如瑾和张七小姐身边分别是两位伯爵小姐,然后是刘小姐、陈二小姐、段小姐和江五小姐,海霖曦坐了最靠门口的位置方便招呼丫鬟。 两半花梨带托泥半月桌对在一起成了一张大圆桌,十个人团团围坐了,一人一只雕花小釜放在面前,沃汤其中,炽火其下,菊花与梅花配了十几种汤料熬成的底子,朦朦热气溢出来,看着就觉热乎。 各人身后专有一个海府的丫鬟伺候汤釜,众人坐好了席,丫鬟们就将釜下炭火微微搅动一下,然后拿着银箸朝汤中加食物。海霖曦招呼道:“别的都可不吃,这鹿肉一定要尝一尝,是昨日庄上猎户才送来的,可新鲜呢。” 于是丫鬟们便往诸人的汤中放生鹿肉。如瑾止住了身后的丫鬟,“我自己来罢。” 一旁穆侧妃也是自己动手,笑眯眯道:“蓝家妹妹也喜欢亲力亲为么,我也是呢,这样吃着香甜。” 如瑾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多言。一旁张七小姐似乎是不满意穆侧妃与如瑾搭话,将自己跟前的一小碟鱼片推给了穆侧妃,笑道:“听说姐姐喜欢吃鱼,我这碟子就给姐姐了。说起来姐姐真是随性的人,要是换了旁人,依着姐姐这等金贵的身份,还不得身边跟着十个八个的丫鬟嬷嬷摆排场,怎会跟我们一群不懂事的丫头坐在一起吃锅子。” 穆侧妃接了她的碟子,“讲排场做什么,我就喜欢大家热闹,要不是如今得顾着不给王爷丢体面,恨不得日日跟你们混在一起玩闹才好呢。” 两人说得热闹,边吃边说亲近了半日,如瑾这里只略略用了几口菜蔬,大半时候都在含笑看席上众人。见微而知著,这等热闹随意的气氛里最能看出人的本性,细小的眼神态度皆是有意思的,不一会的工夫如瑾已将众人秉性与相互关系看了个大概。 “蓝家妹妹怎地不爱说话呢?”穆侧妃突然转头和如瑾攀谈,笑道,“还未曾见过你家姐姐,也不知道蓝姨娘是不是跟你一样是个闷葫芦,她要是活泼爱玩的性子才好呢,正好给我作伴。” 如瑾放了筷子,举帕轻轻擦了唇角,将口中食物咽尽方才答道:“长姐比我善言谈,我是性子孤僻了一些,让侧妃见笑。” 依旧是称呼人家“侧妃”而非“穆妃”,显然不欲与之深交,穆侧妃竟也不以为意,依然态度可亲,“哪有说自己性子孤僻的,我看妹妹言谈举止其实很好呢,心里很是喜欢,真想把妹妹接家里去住。” 张七小姐在一旁听得分明,掩口轻笑了一声,高声道,“穆妃姐姐这回真是说笑了,襄国侯家已然有了一位姨娘,难道还要再出一位姨娘不成?姐姐喜欢,蓝三小姐可必定不肯的。” 如瑾心中微有薄怒,半日不理会这位张七小姐,她倒是越发得寸进尺了。如瑾看住她,笑道:“我家长姐那一房本不是侯府嫡支,去王府做姨娘倒也不委屈,若是公侯伯的嫡系嫡出之女,即便自己肯做姨娘,恐怕皇上皇后也是不答应的,否则定让天下人耻笑朝廷体面了。张七小姐的身份摆在这里,思忖这个道理倒是十分透彻。” 这是在影射张七小姐的四房身份,安国公的爵位往下传也传不到她父亲身上,日后她就是跟蓝如璇一样的地位。张七小姐闻言脸上笑容一僵,握筷子的手指节泛白,冷笑道:“蓝三小姐真是伶牙俐齿,和你那丫鬟很有一比。” 如瑾摇头笑笑:“伶牙俐齿说不上,我们主仆都是讲道理而已。” 席上虽然热闹,但两人的口角也被众人听了清楚,大家纷纷停了箸往这边看,看向如瑾的目光都有惊讶,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敢这般顶撞张七小姐。 穆侧妃的目光在如瑾和张七小姐脸上一扫,拍手笑道:“都是我的不是了,一句话惹出祸来,我给你们赔罪吧。七妹妹,这回我可要说你了,原是你说话不妥当,咱们蓝家妹妹什么身份,若是真进了永安王府那也是和我平起平坐的地位,说什么姨娘,你说是不是。” 张七小姐傲然扬脸不接话,如瑾连忙正色道:“侧妃玩笑我当不起,请莫要再说这样的话。” 穆侧妃掩帕抿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别当真。不过……”她朝众人扫了一眼,又道,“前几日我随王妃到宫里头请安,见着母妃的时候听她感叹,只说王爷身边人少呢,似是要再在王府里添些人,还问我哪家女儿合适。我哪里答得上来呢,如今又不像以前能和大家一起玩,怎会知道外头谁家女儿是好的。说起来,你们可认不认识合适的人呢,或者自己毛遂自荐也行。” 海霖曦捂脸啐道:“玥姐姐整天没正经的,一屋子姑娘家,你满口里说什么呢。” 席上众人大多红了脸,谁也不接这话头,不过如瑾冷眼看过去,倒有人眼中有跃跃欲试的神色,尤其是段御史家的小姐。这情有可原,以段小姐的身份若能进得王府,也算是一步登天了。 然而如瑾却不信穆侧妃真是要物色新人,再说这种事也不是她一个侧妃应该置喙的。果然穆侧妃又接着笑道:“你们别害羞,咱们姐妹关起门说话怕个什么。不过这事我也做不了主,不过平白说说罢了。” 海霖曦突然道:“虽然说起来羞人,不过要我说,永安王爷府里还算有正妃侧妃诸位姨娘,长平王府里才该添人呢,长平王爷年纪不小了,连个王妃都没有。” 立刻就有几个小姐红着脸斥她不知羞,海霖曦嘻嘻笑着与众人说笑打趣。如瑾默不作声听着,抬眼看了看席上诸位小姐。女儿家的聚会说起这等话题,真是太孟浪了一些,穆侧妃和海霖曦这对姐妹打得是什么主意,提这些作甚? 提永安王就罢了,总算还有穆侧妃的缘故,平白提起长平王来是要做什么。 141 议论选秀 如瑾正自思忖,不料人家不但提了长平王,连太子和皇帝都提了起来。只听穆侧妃言道:“你们也别害臊,眼看着快到年底,等年一过完开了春,那可就是宫里选秀的时候了,咱们桌上的人有一个算一个,我就不信你们没有一个要去宫里走一遭的。前阵子听母后和母妃说过,借着这次的机会,要给太子殿下东宫里添人呢。等着来年一到,说不定你们谁就进了宫。” 大燕选秀每隔五年一选,一为了给皇帝充掖后宫,二来是为皇族子弟们的婚姻打算,如今的皇帝虽然也算盛年,但登基日久,一次一次选秀下来,宫里的妃嫔们着实不少,眼看着皇子们年纪越来越大,选秀的重心也就偏向为他们考虑。 这本是公卿勋贵们都心知肚明的事情,然而被穆侧妃这样当众说出来,毕竟还是更可信一些,于是席上诸位小姐虽然都脸色通红,不敢接口说什么,但神色间都有些思量之色。 诚益伯家的小姐朝着对面而坐的岳威伯孙女笑着打趣:“穆妃姐姐还真疏忽了,咱们欧家姐姐可不用去宫里走,人家早就有贵婿啦!” 岳威伯欧家小姐立刻红脸啐她,“该打,说什么呢,改日看我不去你家告状的!”说着要起身过来拧她,被身边坐着的人笑着按住。 穆侧妃的话太直白了些,海霖曦假意嗔道:“玥姐姐净让人家难堪,满座里都是未出阁的小姐,说什么进宫不进宫的。” 这话说得仿佛方才念叨王爷添人的不是她。穆侧妃掩口一笑:“我是和你们亲近才说这些,不然谁稀罕讨这个嫌呢,这边被你们嗔怪孟浪,那边还得让母妃责怪我泄露口风。” 张七小姐接口便说:“穆妃姐姐是让大家早作打算,原是好意,不过……”她瞥了如瑾一眼,傲然道,“诸位姐妹的模样体统都摆在这里,明眼人都知道,不是谁都有资格受穆妃姐姐这番好意。” 摆明了暗讽如瑾资质不够,后面碧桃面带怒色,清了清嗓子欲待插嘴,如瑾听见,抬手阻止了她。如瑾本就没打算进宫攀龙附凤,张七小姐的讽刺听在耳中便无有任何效力,激不起她的火气,淡淡一笑,她只不搭理。 穆侧妃朝着满座里说话,眼睛却瞟向如瑾,“今日和你们说这个,也是因为母后要给太子殿下和两位王爷添人,寻思着光靠选秀那么一会子摸不清女孩深浅,早点打听筹谋着,到时直接指了去便是。因我闺阁里的朋友多,特意让我帮着打听呢,你们回去也帮我寻摸着,若真有合适的只管来告诉我。母后和母妃都说了,家世模样倒在其次,性情好是最要紧的。” 她这次说话不似方才那般玩笑,正正经经的吩咐着,众人也需当回事答应。刘将军家的小姐含笑说道:“穆妃姐姐吩咐这事我不在行,需得回去问问祖母和母亲了,她们认识的女孩比我还多些。不知皇后娘娘这次是怎么打算的,要将东宫里位次都填满么,穆妃姐姐仔细告诉我,回去我也好说给祖母与母亲听。” 听她一说,座上大多人都露了凝神倾听的模样。刘小姐借着家中长辈说话,兴许也是在为自己打听,如瑾略略抬眸看她一眼,又低了头拨弄碟中嫩笋。 穆侧妃笑道:“还是刘家妹妹细心,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呢。现在东宫里有正妃,侧妃和良娣的位次倒还没满,母后说了,也不为着填满位份,只遇着合适的酌情指封就是了,若是女孩儿实在好,身家又封不上名分的话,安排进去做侍妾也成的。两位王爷的王府里也是这个道理,总之是要性情品质醇厚的。” 如瑾将几片切成花瓣形状的笋片投入沸汤中,随口笑问:“皇后娘娘打算得极是妥当,不知庆贵妃那里意思如何呢?” 穆侧妃脸色微微一变,惊讶地看了如瑾一眼,又连忙笑道:“庆母妃自然与母后一般心思,都想为儿子们挑选出挑的女孩儿。” 如瑾不再言语,默默低头照料汤釜,任由座上诸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穆侧妃方才那一瞬间的神色变化,已经说明了一切。所谓的给太子挑选侧妃良娣之事,大约是穆侧妃拿来随口乱说的罢。 且不说太子之生母庆贵妃与皇后向来不睦,皇后从来不敢明目张胆的在太子的事情上多做干涉,因为总会遭到庆贵妃的驳斥和阻挠,大多总闹个没脸。即便这一次皇后真是有了插手太子宫人的打算,也不会随便让一个王府侧妃去帮着筹谋打听。 如瑾在宫中总是待过许多时日的,对宫中之事有些了解。永安王是媛贵嫔的儿子,皇后无子,而庆贵妃膝下有储君,是以皇后与媛贵嫔平日里十分亲厚,算是某种程度的同盟了。然而在给太子添婢妾这件事上,皇后总不会托付永安王的侧妃。 以穆侧妃和海霖曦为主导,两人一唱一和的,旁边有张七小姐偶尔说一两句目中无人的风凉话,满席里小姐们虽然带着羞意遮遮掩掩,言语间也多有借口拐弯抹角的,然而半日下来,话题总是围绕着选秀一事。 中途如瑾出去更衣,突然发现来了月事,算算时候正该是这两天,今晨起来她也身上不适来着,幸亏碧桃临行前带了所用之物,倒还方便。回到席上,碧桃又拿了手炉给如瑾抱着。 “瑾妹妹脸色不太好呢,怎么了?”海霖曦率先发现了如瑾的异常。 如瑾笑笑:“没事,许是出来受凉了,捂一会就是。” 海霖曦招呼丫鬟在如瑾身边添了一个小火笼,嘘寒问暖了好一会才作罢,并且笑着打趣:“京里天气冷,妹妹常年在青州没经过这个,今冬可要注意了,不然若是冻坏了身子,小心明年耽误选秀。” 如瑾凉凉一笑:“曦姐姐总将此事挂在嘴上,可是奔着中选入宫而去的?” “怎么,难道瑾妹妹对此不感兴趣?” “非礼勿言,家中母亲管得严,我不敢在此等事上置喙。”如瑾垂了眼睛,装作害羞,避开不答。即便她无意入宫,也不会将心思给才见了一面的人交底,何况对方居心实在难测。 海霖曦又拐弯试探了几句,都被如瑾巧妙避过,她便回头去和别人说话了。一会有丫鬟端了甜酒上来,海霖曦招呼众人品尝,说是之前空腹不敢给大家饮酒,如今吃了些东西正好。然后穆侧妃提议,席上热热闹闹行起了酒令,都是女儿家的玩笑趣耍,如瑾推说不会喝酒,坐在一旁笑看众人玩乐。 张七小姐嘲讽了如瑾几句不合群,自是又被如瑾无视。于是众人吃喝玩闹直闹到了未时将近,大半人都喝得有些醉了,海霖曦这才命人上了解酒汤,然后撤了席面,安顿众人去内间歇息。 这房舍似乎是专为聚会用的,内室暖阁里十分宽敞,备了几张小床小榻,俱都铺着厚厚的被褥,海霖曦将喝多的几位小姐安顿在床榻上歇息,另一些没事的就坐在外头喝茶,有下棋的,有闲坐的,还有出院子里去赏玩梅花的。 如瑾因着身上不舒服,坐在靠近火笼的位置,抱着手炉休息,看一旁的两位小姐围棋消遣。江五小姐走过来约她去外头折梅花,如瑾摇头说累了,江五小姐想了想,便也坐在一边陪着,低声说道:“我和她们也玩不到一起,索性干坐在这里陪你算了。” 方才席上酒令,如瑾早已发现江五小姐和段御史的小姐颇受排挤,那位段小姐小意殷勤的与人赔笑,江五小姐却是有些性子,玩得并不愉快。虽然都是官家小姐,但官位有高有低,勋贵们更是自觉高人一等,总拿低等官吏当做小门小户,这些小姐们也都染了父辈习气,江五小姐被排挤也是情理之中了。 如瑾见她性子直接,也愿意与她说话,两人便坐在那里随便闲聊打发时间,只等着聚会结束。言谈间如瑾发现穆侧妃和海霖曦都不在跟前,微觉诧异,便暗中朝吴竹春使了个眼色。吴竹春会意,借故出去转了一圈,回来时轻轻摇了摇头。 如瑾思忖一瞬,微微扬脸再次示意,将手中的手炉递给了吴竹春,轻声吩咐道:“这炉子不太热了,你去找曦姐姐说一声,让她帮忙弄热乎一些。” 暗香院后面连通着一个小小的偏院,原是打理院子的下人们居住的地方,也堆放一些杂物,平日府中主子们不会到那里去,然而午饭过后,下人们都在前院忙碌着,这个小院子的小偏房里却有人低声说话。 院子门口附近有一个海霖曦的丫鬟站着,状似随意赏玩梅花,眼睛却时时往后头偏院里瞟。吴竹春抱着手炉在屋门口站了一会,将院中诸人看一遍,很快将目光定在那个丫鬟身上。 “这位姐姐有礼了。”她走上前去与那丫鬟搭话,将手炉拿出来,“我家姑娘的手炉似是被我弄坏掉了,姐姐能帮忙找个手炉去么,多谢。” “这……”丫鬟面有踌躇,不自主的就往偏院看了一眼。 “求姐姐帮我好不好?我家姑娘脾气不好,若是被她知道我弄坏了东西,我可惨了。”吴竹春说着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银锭子。 142 姐妹密谈 这丫鬟并非是海霖曦身边最近身的那个,看她穿戴的衣衫首饰也比那个低了一等,吴竹春忖度着大概是二等三等的丫鬟,因此小银锭子拿了一个约有四五两的,按着威远伯府的地位和家中之富贵程度来说,已经算是不少了。 果然那丫鬟见了银锭的大小脸上便是颇为意动,回头朝偏院方向看了看,又扫了一眼院中诸人。吴竹春见事情有门,忙又走近一步,拉了丫鬟的手将银锭子塞过去:“姐姐疼我一回吧。适才见着海小姐身边的人,就只姐姐是和善可亲的,所以我也不敢去求别人,只敢悄悄和姐姐说这事。” 那丫鬟眼波转动间见诸人都在梅花林里玩笑走动,被树木掩映着没有人注意这边,便张开了手掌,将吴竹春的银子接了袖入口袋,低声笑道:“到底是侯府,姐姐出手真大方。” 吴竹春叹了口气,露出难过之色:“侯府伯府都是主子们的,与咱们做下人的什么相干,我家主子脾气真真不好的,只求姐姐与我去寻一个好手炉吧,要模样漂亮些的,我好哄着主子换了用上,不要追究这个坏的。” 吴竹春说得恳切,丫鬟一副了然的神色,叮嘱道,“等寻了好的,你将这坏的偷偷丢掉便是,也不用在你家姑娘跟前解释什么,兴许她一时忘了,再也想不起来呢。” “多谢姐姐提醒,真是好主意!”吴竹春恍然,催促道,“那姐姐快去,我在这里专等。” 丫鬟低声嘱咐道:“我去去就来,你在这里站一会,别让人进了院子乱闯,那是杂物房,小心被谁顺了东西去。” 吴竹春用力点头:“我知道了,姐姐快去!” 丫鬟左右看看,见依旧无人注意这边,脚步匆匆朝偏房里去了,想必是手炉之类的随身杂物都在那里放着。院中花木交错,树丛中不时传来笑语盈盈,几个小姐带着丫鬟们来回穿梭着赏玩新梅,偶尔有翻飞的裙角随着少女走动鼓荡成蝶,在林间一闪而过。 吴竹春看着无人注意,脚步挪向偏院方向,一忽便进了院子。小小的院落,甚至不如晋王旧宅延寿堂里的厅房宽敞,左右两边低矮小房舍的门窗都是紧闭,门上还落了锁,唯有正面一间小屋子的门是虚掩的,站在院中屏息凝神,似能听见屋中传来嘁嘁喳喳的细碎低语。 两行脚印落在昨夜薄雪上,形状娇小,步幅亦是紧凑,一望便知是受了良好教养的女子端庄行去。吴竹春提起裙子,极轻极快的将脚尖点着那些脚印,以免踩雪发出声音,须臾来到了屋檐下。门窗上明纸糊得严实,屋中之人并没有察觉她的到来,吴竹春静静贴站在窗下,里头的细细低语便句句入耳。 “……这几个姑娘果然模样都是上乘,张七小姐日日以貌自傲,如今扔在这么一堆人里头,也不算是有多出挑了。若是单单说样貌,今日在座的这些人都能在宫里站稳脚跟。” “快别提张七小姐了,玥姐姐见过她多次,所以我这回原本没打算请她来,谁知被诚益伯家的那个说漏了嘴,张七知道我不请她,很是别扭了一回,后来我亲自上门去郑重邀她,好说歹说才圆全过来。” 两句言语听入耳中,虽然里头人都是压低了嗓子说话,声音变了,但单凭语气吴竹春也已知道了两人身份,正是外头屋里屋外都不见人影的东道海霖曦和穆侧妃。 只听穆侧妃轻轻笑道:“张七这样的性子,只要皇后娘娘不开口指婚,哪个皇族子弟会稀罕她呢,这次选秀她会得个什么结果,跟咱们暂且都无关系,咱们只看其他人便是。” 海霖曦道:“那么其他人,姐姐以为如何?” “我已说了,若论模样,这都是京里头最出挑的人了。最让我意外的是蓝家那位,竟生得那样花月之姿,偏生性情还透着清冷,若是她进得宫去,必能得皇上青眼相待。” 海霖曦接话的时候微微有停滞,“姐姐……确定么?” “皇上是什么性子我比你清楚,他定会喜欢这样的人。”穆侧妃一笑,“怎么你害怕了么?怕到时被蓝家小姐比下去?” 海霖曦没有答言,屋中略有静默,须臾是穆侧妃开口道:“你糊涂了。威远伯府在京里这么多年,姨母当年又在宫里那么多时日,现下虽然姨母过世,但还有我,这宫里宫外咱们毕竟还有能伸手的地方。她襄国侯家又有什么,在小地方龟缩了几辈子,恐怕连皇宫有几个门都不晓得了呢,你怕她作甚?须知选秀可不光靠相貌性情,难道你忘了这一点么,空有好皮囊,无有人抬举,说不定第一轮就裁了下去。” 海霖曦言语间便恢复了雀跃,立刻道:“玥姐姐一语点醒,是我想偏了。到底是我年轻没经过事,以后进了宫,还得姐姐多提点。” “这也不怪你,原是那蓝家三丫头皮囊太好,你乍见之下乱了阵脚情有可原。总算你还能稳稳的待她,而那张七小姐已经失了体统,想是嫉妒惨了她吧。” “玥姐姐真是,拿我跟张七那种人混比。”海霖曦撒娇玩笑。 穆侧妃也笑了,“好,不比她,咱们曦丫头是最出挑最难得的人啦,她还及不上你一根脚趾头。”话锋一转,穆侧妃又道,“不过你想好了没有,真要借着这次选秀,一举入宫么?” “自是想好了,不然错过这次就要再等五年了,我年纪不小,耗不起。”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在问,皇上和太子,你属意于谁?” “我……”海霖曦踌躇不答,最终道,“离选秀还有些时候,容我再细细思量。” 穆侧妃语气从未有过的严肃,郑重道:“你定要思量好了,皇上与你年纪相差太多,姨母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你可莫要忘记。若你选择伴驾,我希望听到合适的理由。” “我明白。若是皇上垂垂老矣,我定不会思量于他,但他刚过不惑之年……而太子殿下储君之位是否能做得安稳……” 这一次屋中的沉默时候稍微长了一些,最后穆侧妃轻轻笑了一笑,说道,“你若考量不出结果,不若与我一同在永安王府作伴好了。” “玥姐姐莫要玩笑!”海霖曦似是羞恼,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跺脚道,“别说这个了,今日要姐姐过来可是为让你把关的,你快说,这些小姐们都有谁值得结交。我虽常与她们相聚,但看人认人上还得姐姐出谋划策。” 穆侧妃这才止住了笑,说起正经的:“张七小姐就不说了,岳威伯家欧小姐的亲事似乎没定准,你回头仔细查一查再打算。陈二小姐么,你大抵心里也明白,她们父女都是惯会做戏乔装,这等人莫要与之亲近太过……我给你提个人吧,江五小姐,你倒是可以结交一番,说不定日后有助力。” “江五?” “正是她,别看她小门小户的,但模样摆在那里是底子,性子也讨喜,且心眼不多便于驾驭,若能与你一起进宫,她是好驾驭的。” “她性子算是讨喜么?” 穆侧妃笑:“你觉得她颇多棱角,不懂曲意?可我说的这个讨喜,是讨皇上的喜。到了皇上这样的年纪……” 穆侧妃话说到一半,吴竹春眼角余光猛然瞥见小院门口现出一人,却是方才收了银子去找手炉的丫鬟回来了。 吴竹春不动声色,做出伸手要推屋门的动作,只把那丫鬟急得在院门口跳脚,连连挥手朝她示意。吴竹春装作不经意回了一次头,似是刚发现丫鬟身影似的,面露惊喜,转身就朝院门走去。 她走得很快,脚步轻盈,依然步步都踏在先前那两道脚印之上,一路回了院门,雪地上竟没有留下她来回往返的痕迹。 “姐姐真快,手炉已经拿来了么?”吴竹春一脸惊喜,看到丫鬟怀中抱着一个喜鹊登梅方形黄铜手炉,伸手便拿了过来。 她并未压低说话的声音,急得丫鬟脸都白了,差点就要抬手捂她的嘴,“嘘!轻声点!” 吴竹春愕然:“怎么?” 依然是很大声音,丫鬟忍不住拽了她的胳膊就朝外走。却听那边屋门砰的一声响,是海霖曦从屋中走了出来,冷着脸喝问:“谁在那里!” “姑娘恕罪,是这位姐姐要进院子,奴婢正拦她呢。”丫鬟反应极快地撒了谎。 吴竹春惊讶:“海小姐在这里?奴婢打扰了。” 海霖曦先是低眸看了看地面,目光在雪地两排脚印上打个转,这才含笑说道:“原来是瑾妹妹跟前的人。倒是说不上打扰,我只是在这里训斥不懂事的奴才罢了,怕惊了前头的姐妹们,这才躲在这偏院。不知你来此何事,可是瑾妹妹有事找我?” 吴竹春福身,回答得恭谨而流利:“并不是我家姑娘找您,原本是她打发我找个热乎手炉的,但奴婢自作主张想来求海小姐一件事,这才到处寻您,无意中闯到这里,正被这位姐姐拦着不让进。” “哦,你寻我何事?”海霖曦盯住吴竹春。 ------题外话------ 12月说的小首饰做好了,请发了地址的姑娘再看一次邮箱,图片已传,挑一件喜欢的,这两天我就寄过去。 143 拦车之女 吴竹春朝院子外头看了看,踌躇道:“奴婢可否近前回话?” 海霖曦微微点头,吴竹春便一溜碎步行到了屋门口,踩了一地的脚印子,将海穆二人先前留下的痕迹打乱。站在台阶下,吴竹春朝海霖曦福了一福,恭恭敬敬回禀说:“是我家姑娘身子不爽快,却仍旧要强撑着陪在这里,唯恐扫了大家的兴。奴婢私下看着心疼,于是冒昧来求一求海小姐,能否早点散了聚会……奴婢知道自己僭越了,海小姐莫生气,若是扰了您的兴致,您只当奴婢胡说便是。” “哦?你倒是尽心为主的忠仆。如此为主子着想,我身边的人可都远远不及你。”海霖曦闻言上下打量了吴竹春一番,继而露出略微异样的微笑,“生得这般好模样,又这般淳厚,日后等瑾妹妹出了阁,你可算她跟前一等一的膀臂了。” 她的语气有些暧昧,言语之中的暗示吴竹春如何听不懂?姑娘出阁做了太太,以前服侍的丫鬟若跟去陪嫁,按理说那就都是通房侍妾的备选了。海霖曦并不知道吴竹春非如瑾身边的人,突然提起这个,也不只是临时的有感而发,还是怀了什么其他心思。 吴竹春也没抬头,依旧谨小慎微的回话:“奴婢笨拙,当不得海小姐夸奖,小姐若是没有别的吩咐,奴婢就去前头伺候我家姑娘了,免得出来时候长了让她纳闷。” 海霖曦眼角扫到她怀里抱着的黄铜手炉,微有惊讶:“这东西看着眼熟。” “原就是府上的东西,是我们带来的手炉坏了不热乎,奴婢去寻了这个借用,等用完了再给您还回去。” “那倒不用了,些许小东西值个什么,我那里有比这更好的,一会让人翻出来给瑾妹妹拿去用。你且去吧,我再嘱咐底下人几句就走。” “是,奴婢告退。” 吴竹春行个礼退走,身影一出院门,海霖曦便扬脸叫了那守门的丫鬟近前。 “她没到屋子跟前来吧?” 丫鬟低了头掩饰脸上惶恐,“没有,在院门口被奴婢拦住了。” 海霖曦看了看方才吴竹春来去留下的凌乱脚印,并没注意到自己丫鬟的异常,转身进了屋子。穆侧妃迎上来低声道:“这个丫鬟许是蓝三小姐派来寻找咱们的,你早些去前头吧,我也该回王府了,晚了又该被宋氏念叨。” 两人又低低说了几句,然后分开先后出了偏院。前头屋里屋外的人都没太注意她们,两人先后回去,旁人也只当她们在别处玩耍。倒是江五小姐诧异了一回,低声朝如瑾道:“这请客的将客人扔在一边,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许是家里有事。”如瑾随口一应,并未深谈。 海霖曦在院子里折了几枝梅花,亲自插瓶蓄水,进屋供在了长案上,随后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乳青色圆口粉彩瓷手炉,递给如瑾,“妹妹用这个,是我平日里惯用的,比那铜的小巧精致。” 如瑾并未推辞,将先前吴竹春拿来的黄铜炉放到一边,接了这个在手,含笑道谢,“原是我那个坏了,总也捂不热,倒让曦姐姐费心。” 海霖曦仔细打量了如瑾两眼,近前轻声,“适才听你丫鬟说你身子不舒服,这一看,脸色真有些发白,妹妹是怎么了,我家里有现成的大夫,叫来给你看看如何?” 如瑾回头嗔怪了吴竹春两句,朝海霖曦摇头道:“不用了,我这是老毛病,到了冬日身上发冷,暖一暖就不怕。” 她并未如实相告月事,实是以前在宫里时曾有人暗中对人用药,借的就是女子的周期行药效,因此自己身体的变化她并不喜欢让外人知道。至于海霖曦说的让家养大夫来诊视,如瑾就更不能答应了,自己体质如何怎可让这意图不明的威远伯小姐知道。 海霖曦热心劝了几句见如瑾力推,也就作罢,陪着说了好一会子话,然后穆侧妃那边便告辞回府,还惊动了暖阁中未曾睡熟的两位小姐起来相送。 穆侧妃离去,众人送至小院门口,回返的时候一直阴沉的天空突然飘起了雪片,扑扑簌簌落下来,与昨夜薄雪混在一起,将院中花木枝条又裹了严实。丫鬟们纷纷撑起伞,各自遮在主子头上,一朵又一朵绚丽伞花开在铅云之下,梅雪之中,似见春意。 雪中花开,香罗美人,原本都是极可入画的景致,一袭袭的斗篷莲裙行在梅林之畔,少女们不必刻意做那袅娜之态,也自成一卷绮丽了。如瑾因畏寒而早早行在前头,以便快点回屋,其他人则慢吞吞在后头赏雪赏花,尽顾着玩闹嬉笑。 如瑾将进屋时回头一瞥,一幅少女嬉雪图便展现在眼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她有了一瞬间的恍惚。记忆里的画面顺理成章撞出来,她记起了,深宫之中,西林苑里,也曾有过这样的场景。 那是她承宠的第一年,与皇帝偶遇是在夏天,到了冬天的时候,她已是宫中煊赫一时的红人了。入宫的时候位份是从六品宝林,承宠后的不到半年时间里,她便连升两级跃为贵人,对于一个身后没有靠山扶持的势单宫嫔,这种晋封速度已经引人侧目。 那一年的生日,西林苑里梅花盛开,皇帝特意为她在雪景中办了一场庆生宴会。她记得那日也是这样雪花漫天飘散,如同暮春时节纷飞的柳絮。庭下梅林俱是红梅,艳灼灼的开成一片海,仿佛是冬日里不合时宜的火焰。大大小小的宫嫔们为着得见皇帝,前来捧场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高位宫妃驾临,雪地里娇声软语的女子们穿梭于花间,面子上的热闹和暗地里的各怀心思,就和今日今时一般无二。 “瑾妹妹怎地急着回屋呢,我们正说着今日相聚可以成画,若是真画出来,我看瑾妹妹一定要在最显眼的地方才是,大家说是也不是?”海霖曦扶着一枝白梅,笑吟吟招呼门口回眸的如瑾。 旁边几个小姐或附和或不理,张七小姐依旧是凉凉讽刺了一句。如瑾看着她们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庞,一瞬间真有回到了前世宫廷的错觉。好像那一日,前来庆生的妃嫔里头也有人这般恭维她,具体言语记不清了,那些人的笑脸却依然清晰。 那一场生日宴上,皇帝当众将她的位份又晋了一级,成了正五品才人,自是惹来更多羡慕与嫉恨。那时节的煊赫在如今看来,怎么看都是一场虚华浮梦,灼如火焰的红梅开到最后,终是变成了一地血腥。 “我怕冷,进屋去暖着,你们玩吧。”如瑾朝海霖曦笑了笑,看见她耳边红珊瑚坠子如血刺目。 这一场聚会直到酉正时分才得散去,各位小姐们是否玩得尽兴暂且不论,分别的时候,如瑾看到大多人都带着雀跃与期待,显然是受了穆侧妃一番话的影响,各自有了盘算计较。 登车出了威远伯府,青帷油车行在路上,街市灯火与喧闹人声成了画卷背景,成了这雪夜里烟雾般的温暖。碧桃挑亮了车壁悬挂的海棠花铜柄琉璃灯,又将如瑾手炉里的炭火拨动一番弄得旺些,吴竹春用轻软的嗓音叙述着偏院里听来的言语。 说到皇帝和太子的时候,如瑾嘴角扯了一下,“不把赌注安在一处,她们倒是深切明白这个道理。穆玥嫁了永安王,海霖曦又琢磨皇帝和储君,合着以后无论皇位是否更替,如何更替,她们都能贴上龙椅的边儿。” 吴竹春轻声道:“她们没有考虑长平王爷。” 想起那个总是一身玄袍的人,如瑾仔细想了想,缓缓道:“以长平王的名声地位,她们不考虑他也是自然。” 长平王母妃身份低,本人又有风流纨绔的声名在外,听说身子也不好,经常生病,一病就是个把月,这样的人只挂了皇子的名头,又有谁会将他当储君的后备人选看待呢。上有太子和永安王,下头还有静妃所出的十皇子,算起来如今也已四岁了,如瑾在宫里时见过那个小孩子,极是聪明可爱的,深得皇帝爱重。是以,就算太子和永安王都无缘皇位,那身龙袍也落不到长平王手上罢。 然而想起这些,如瑾心中却也存了一团疑惑。传言中的长平王和她此生几番见到的人,似乎有些差距。他的眼睛极深极亮,似是一个漩涡,让撞进去的人很难脱身,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劲道。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会是风流纨绔之徒么?说不是,他却又实实在在从青州带走了佟秋雁。而他的病弱之体,似是一路同行时听永安王提过一句半句,可那夜客栈中骑马弯弓的银甲男子,又哪有一点病痛之像? 总之这人奇怪得很,如瑾看不分明。微微出神的时候,吴竹春已经再次开了口,说起穆侧妃和海霖曦对今日赴会诸人的评判。如瑾连忙回神仔细聆听,听到穆侧妃对江五小姐的推断,不由点头,“那位至尊早非少年,厌倦了朝堂后宫的弯弯绕绕,性子直接的女子更易吸引他,这一点穆侧妃料得不错。” 想当年她自己的风光受宠,又何尝不是因了性情孤直,才让那位颇多眷顾。温柔娇媚的女人太多了,偶尔出现一两个孤傲不曲的,寻常男人看着都觉新鲜,何况又是那位稳坐龙椅二十年自觉一切都在掌控的帝王。 只是这样的性子注定只能一时风光,时候久了,新鲜一过,那孤傲耿直便成了讨嫌不知礼,男人的情意淡了,再被人明里暗里挑唆着,结局便是不得善终。前世的如瑾是这样,今生的江五小姐若是进了宫,恐怕也是这样的生命轨迹罢。 不过,在前世的宫廷里,如瑾并没有见过江五小姐,甚至包括今日赴会的所有人。若是依着前世来看,海霖曦这次的结交筹谋不过一场空忙,因为她们谁都无缘入宫。因了蓝如琦嫁入威远伯府,如瑾曾听得海家一些事情,那时的海霖曦是嫁入了一位侍郎家中,按着她打算入宫的心思来说,是十分不如意了。 只是这一世里,今日所见这些人,还会沿袭前世的命运么?别人且不说,单就穆侧妃身边多了蓝如璇一事,便有了这次的如瑾受邀赴会,这一点一滴的改变,会否影响各人最终的结局? 碧桃听了如瑾的话,纳罕插嘴:“姑娘怎知皇上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那个年纪,那种身份,大多都该是那样的喜好。”如瑾避实答了一句,继而感慨道,“没料到蓝如璇进王府,反而引了她们注意起我来,这番邀请是海霖曦为选秀做准备,恐怕也是穆侧妃要了解蓝如璇的身后。” 碧桃便道:“她们不怀好意,姑娘以后不和她们来往便是。” “自然,亏得竹春探出了她们的底细,日后我也不必与之虚与委蛇了,躲着便是。只是竹春这次探听实是危险,若被她们察觉这等机密外泄,怕是任着得罪我也要除了你的,你以后不要行此险事了。” 吴竹春恭谨一笑:“奴婢早就防着,所以才用了以前练舞的脚力,踩着她们的脚印子过去偷听,姑娘不必担心。况且奴婢早将姑娘当做主人,莫说这等小事,就是再难再险的事情也愿意做。” 如瑾摇头:“我不过顺手捞你一把,不图什么报答,你不必如此。” 马车行在街上,东城比较繁华,掌灯时分亦颇多行人车轿,遇着人多的时候马车过不去,就要拉到路边停一会,这样行路十分缓慢,过了好久才走到晋王旧宅外头的街上。然而马车却突然停了,惹得碧桃忍不住朝外询问。 “怎么又停了,现在听着外头可没什么人了,正该快走才是,姑娘这里冷着呢。” 外头车夫回道:“刘将军府上来人传话,他家小姐要见姑娘。” 如瑾颇为意外,让碧桃将车窗板壁推开一缝,借着车前风灯看出去,果然外头站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婆子。见车窗打开,那婆子朝车里笑着行礼,“耽误襄国侯小姐回府了,我家姑娘有几句话跟小姐说,适才在威远伯府人多不好讲,小姐能否赏脸停一停?” 一面之缘的人前来阻拦行路本就奇怪,何况刘家和蓝家还有那样的关系,如瑾摸不透刘小姐的意图,笑道:“说什么赏脸的话,折煞我了。眼看我家就要到了,刘姐姐与我一起进去岂不是好,何必停在这里。” 婆子道:“没有打过招呼,不敢冒然去府上叨扰。”见如瑾话中有允意,婆子便朝街口那边招了招手,须臾一个全身裹在大毛斗篷里的少女便由丫鬟婆子们簇拥而来,到得车窗下微微敞开风帽,将一张弯眉俏鼻的脸庞露出来。 “耽误妹妹回家了,万请莫怪。我长妹妹三岁,单名雯,妹妹若不嫌弃可称一声雯姐姐。” 如瑾将车窗缝隙开大一些,朝她微微笑言:“雯姐姐何事?适才威远伯府上人多,未曾和姐姐多作亲近,失礼了。” 让碧桃开了车门,扶了她的手走下车来,如瑾与刘雯面对而站。后头小车里的婆子们听到动静早已下车赶过来,各自站在碧桃和吴竹春身后。于是两个人便被团团簇拥着,迎着风雪站在无有行人过往的长街上。崔吉带着护院们在几丈外侍立,暗影里的身姿挺拔如松。 刘雯朝前走了两步,距离如瑾更近些,低声含笑道:“冒昧拦了妹妹,实是有几句话想说,请妹妹转达给家中侯爷和老太太。虽然两家走动得少,但的确是实在亲戚,我还要称老太太一声姑祖母。” 适才在威远伯府如瑾曾暗暗留心于她,见她沉静不多言,以为是不爱与人亲近的性子,但见她此刻话却说得亲热,如瑾微觉诧异,也存了一丝警惕,只笑道:“姐姐既然不愿进我家去,那么有话尽管说吧,我一定带到。” “天色已晚赶着回家,今日就不到府上打扰了,请妹妹见谅。”刘雯先告了一声罪,这才言道,“天气寒冷我长话短说,只想告诉妹妹一句,威远伯一家太热衷攀附权贵,恐怕不是可以深交之人,你们来京时日尚浅,若要与人结交,最好先摸清了那些人的脾性品质,以免日后有患。” 如瑾万料不到她说出这样的话来,思忖间仔细打量于她,却见她目光清明,不似海霖曦那样眼里藏着算计,便笑道:“我家与威远伯家以前素无来往,这是第一次接了她家的邀请,却之不恭,才去拜访一遭。多谢姐姐提醒,我们远来京都本该去府上拜会,不过家中近来事情实在太多,这才耽误了亲戚走动,难得姐姐不计较我们失礼,还能如此推心置腹。” 这话其实是暗指两家断了走动之事,刘雯闻言紧了紧斗篷的领口,摇头笑道:“难怪妹妹心中存疑,我也知此来冒昧了。不过蓝刘两家虽然疏于走动,但切实的亲戚关系摆在那里,若是以前蓝家远在青州倒也罢了,如今长居京都,即便我们不走动也要被人看作一体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们被威远伯家算计,刘家恐怕也会受累,姐姐可是这个意思,所以才来告诫?”如瑾接了她的话,一语道破。 刘雯径直点头,毫不掩饰,“妹妹通透。虽然我的心思也许冒犯了蓝家,但从今日妹妹言行来看,你一定不会生我的气。” 如瑾微微点头。刘雯所料不错,前世蓝家遭难后刘家也是受了牵连,虽不至于抄家灭族,但将军的虚衔是被降了两等的。以前如瑾与刘家任何人皆没见过,未料她家还有刘雯这样的人,沉静端稳,又不失聪慧。 “姐姐前来告诫,是家中长辈的意思呢,还是姐姐自己的意思?” “是我自己擅做主张,如果侯爷那边觉得冒犯,还请妹妹替我美言几句,莫因我一人让侯爷错疑了刘家。” 如瑾微笑:“姐姐叫家父侯爷岂不生分,还是称伯父或叔父吧,只不知家父与令尊谁年长些。今天仓促来不及招待姐姐,待来日有空我们多多走动便是。” “嗯,日后有机会我会来拜见姑祖母和叔父的。今日暂且别过,妹妹快请回府休息。” 刘雯点头告辞,带着人走去街口登了自家马车,缓缓离去。如瑾朝着街口方向看了片刻,回身上车。 “走吧。” 于是车轮辘辘压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朝着晋王旧宅行去了。在车外冻了半日,如瑾腰腹间寒凉发痛,蹙眉靠在迎枕上。碧桃将手炉里的炭火换了新的,给她揣在怀里。如瑾一边忍痛一边细细思量刘雯和海霖曦等人,须臾车便进了府门。 早有蓝泽派来的人等在门口,一见车回立刻引了如瑾去书房。蓝泽裹着锦裘在大圈椅上蜷坐,两边太阳穴贴着阵痛的膏药,模样颇为滑稽,一见女儿进屋就详细询问伯府做客的事情。 如瑾身上难受,哪里耐烦跟他细说,稍稍问了安就退出来,不顾蓝泽在后头怒喝。到老太太房里点个卯出来,如瑾径直回了秦氏那边,这一夜就在那里宿下了。 搂着汤婆子暖了一宿,早晨醒来是身上疲惫酸疼,如瑾本想晚起一会,不料卯时一过就有前院的婆子过来通禀,说侯爷和老太太都叫她过去回话。不用想也知道是昨日的事情,蓝泽派去跟随的婆子定是将刘雯阻车说话的事情禀告了,如瑾在里间懒懒的答应了,身子却缩在被窝里不想动。 碧桃和青苹重新换了汤媪和手炉的热水炭火,暖烘烘给她放到跟前,被暖气一熏,如瑾更不想起床。不料传话的婆子还未离去,又是一个丫鬟过来。 碧桃迎出去问明了情由,回来脸色便十分古怪。“怎么了?”如瑾问。 “是东府二太太跟前的人,说是一早永安王府来了人传话,永安王妃请姑娘和四姑娘一起去王府做客。” ------题外话------ 感谢今天投票的姑娘:zhlong518,liumayao,ronhua888,dhf5560536,sue李秀,鹤舞清风,糖糖1017,谢谢你们。 感谢枕梁一梦打赏,感谢rourou送花。话说昨天才发现是rourou不是ruoruo,一直没看清o(╯□╰)o 144 宋妃进宫 如瑾蜷在被子里,头脑尚且有些迷糊,骤然听了这消息先是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碧桃口中说的是什么。一旁秦氏正在梳妆台边让飞云挽发,闻言诧异转身:“怎么可能,你可是听错了?” 碧桃连忙摇头:“奴婢不敢听错,是二太太跟前的小丫鬟来传的话,现下还没走呢,太太若不信奴婢叫她进来您亲自问。” 秦氏手中扣了琉璃犀角梳,蹙眉朝向女儿,“瑾儿,这……” 如瑾拥着被子缓缓坐起来,靠在软枕上沉吟一瞬,继而笑道,“管她呢,总之我今日不舒服,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推了就是。” 碧桃闻言就朝屋外走,“奴婢去告诉那小丫头子回去复命,这样的事竟派一个牙没换完的小孩子过来告诉,话都回不太清楚,眼见是不将太太和姑娘放在眼里,咱们才不要听她的,说让去王府就去王府,那咱们成了什么了。” 绣帘一摆,碧桃自去打发东府小丫鬟了。如瑾抿嘴,“这婢子气性比我还大。” 见女儿不当回事,秦氏有些忧虑,“昨日你才从威远伯府回来,永安王妃为何又要你去做客,这事是否有些不妥当?莫非……是蓝如璇在王妃跟前给你使了什么绊子……”想到这里秦氏越发担心,眉头深蹙。 “母亲想太多了,昨日听那穆侧妃说,蓝如璇一直被永安王妃关在院子里‘养病’呢,她自顾不暇,哪有力气给我使绊子。” “可穆侧妃的话能相信吗?” 如瑾微笑,“您放心,她口里别的事兴许要忖量着听,这种涉及王妃和贵妾的事情她不敢扯谎,当着那么多人呢。若是假的,日后传到王妃耳朵里岂不要怪她造谣。” “但你昨晚不是说她拿选秀之事乱说么,难道选秀不比蓝如璇的事重要,若是让宫里人知道她信口胡诌,罪过可比诽谤正室严重。”昨夜秦氏与女儿同宿一席,临睡前如瑾简略和她说了威远伯府上的见闻。 “母亲,两件事不一样。妻妾间的争斗别人最爱拿出去闲传,早晚会传到宋王妃耳里,但要给太子添人的事情本就私密,各位小姐又都有自己的心思,听了之后恨不得只自己一人知道呢,哪会到处去说,自然很难传到宫里人耳中,就算万一传进去了,谁还敢拿这种事当面和皇后对质不成。” 如瑾一边说着,一边也想到一点,说不定皇后偶尔真透露过这种意思,只是没有穆侧妃说的那么明显罢了,要是对质起来也未必是穆侧妃造谣生事。穆侧妃借着一点水花掀起风浪,听者若是起了心思,距离选秀开始的这段日子里定会有所动作,海霖曦她们便会借势而为,早作对自己有利的筹谋。 秦氏倒是不关心选秀如何,她思量的是蓝如璇,恐怕那沿袭了张氏狠毒心肠的侄女对女儿不理。思来想去,总觉心里不踏实,就要打发孙妈妈去东府探看究竟。如瑾拦道:“不必费心,张氏只派个不上数的小丫头过来传话,都不通过老太太和父亲,显见是不想让我过去,只是虚应敷衍一下王妃的吩咐罢了。孙妈妈若是过去,反倒显得我们对此事热心,总之我又不稀罕登王府的门,搭理她们作甚。” “咱们不稀罕是一回事,永安王妃的邀请却是另一回事。”秦氏纳罕,“哪有请小妾的姐妹去家中做客的道理,真是说不通了。要是王妃和蓝如璇关系亲密还可理解,显见又不是。” 如瑾笑笑没说话,这事道理上虽然讲不通,但对于明争暗斗的妻妾们来说,又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虽然和永安王府的女人们都不熟悉,也不知她们之间是如何的关系,但女子之间不就是那样么,大致也能猜得出来。永安王妃这一不合规矩的举动,必是因了什么有趣的缘故,兴许还和穆侧妃有关呢。 想起昨日所见的那个开朗不拘小节的女子,如瑾只是心中一哂。那样的人,她瞧不上。 打发了东府的丫鬟,蓝泽派来的婆子却还在外头等着,不时催促如瑾快去面见祖母和父亲。秦氏和如瑾跟前的大小丫鬟婆子俱都敷衍她,谁也不肯替她往进传话,如瑾又在暖洋洋的被窝里捂了一会,直到肚子饿了才慢吞吞起床梳洗,然后又陪着母亲用早饭,饭后还坐着歇了许久,待得腹中饭食消化了一些,喝了两盏茶,这才抱着手炉走去外间,磨蹭着盘问了那婆子许久,方裹上厚厚的锦裘,由人抬着去了前头。 …… 如瑾的猜测十分准确,邀请蓝家姐妹去王府做客一事果然有穆侧妃的功劳在里头。一大早派人去蓝府传信,然后到了早饭时分,张氏的回信就到了宋王妃跟前。 永安王昨夜依旧在穆侧妃那边留宿,今晨的早饭是宋王妃自己吃的,满满一桌子的菜肴只略动了几口,宋王妃便叫侍女们端了下去,自己默坐在椅上慢慢喝茶。 乳母嬷嬷忖度着饭食已咽尽,这才柔声将蓝府的回信告诉了她,末了笑道,“果然只给蓝家二太太传信是对的,女儿进府没多久,她怎么可能允许侄女们前来抢风头。” 宋王妃脸色冷冷的,并没有像乳母那般高兴,只道,“穆嫣然也忒荒唐,竟兴起这等主意,要全王府姬妾们的姐妹过来陪她玩乐,偏生王爷还一味听信她,要我去传这种笑话一般的消息,现下那些妾室的娘家人不定怎样看我呢。” 她越说越气闷,只怨夫君不能体贴自己。乳母连忙劝她:“您管她呢,日后人家总会知道这荒唐主意出自她那里,与您无干。总之您按着王爷的吩咐将话传到了,人家来不来是人家的事,穆嫣然再不懂事也不能怪您。” “她怎会不怪我,客人请不来,指不定她又该跟王爷暗示我小肚鸡肠,容不下别的女子在府上露脸了。”宋王妃朝着穆嫣然院落的方向盯了一眼,“不过,她要说就让她说去,她再怎样狐媚,我也是这里的主母王妃!” 说罢宋王妃站了起来,吩咐道:“与我备车,我要进宫给母妃请安。” 乳母嬷嬷连忙派人去安排,不一会工夫衣裳车驾连带着礼物都备好了,宋王妃派人跟永安王那边打个招呼,自己便带人登车而去。 昨夜下了一场大雪,满京城一片银装素裹,碧蓝晴好的天空之下是一片琉璃世界。皇后的凤音宫里只清扫干净道路,别处都留着半尺深的雪层,地上屋顶上俱是银光,映着日头闪闪发亮。 宫门前停着几抬步辇,想是前来请安说话的嫔妃。宋王妃带人来到,门口的小内侍立刻进去通禀,不一会里头便传出宣见的声音。 宋王妃低头整了整衣衫,看看俱都妥贴,这才扶了丫鬟的手进院,穿过积雪覆盖的院落,来到堂前脱了鹿皮雪屐,只着绣鞋轻轻走进去。 正有一个柔软的女声在里头说话,“……所以嫔妾说媛娘娘好福气,王爷孝顺不说,王妃也三天两头便来宫里走动,真是体贴。” 宋王妃走进去,端端正正朝皇后行了礼,又朝各位高位宫妃行礼。皇后端坐凤椅之上,容光慈蔼,含笑轻轻抬手叫起。宋王妃谢过之后稳稳起身,这才微微抬眸看向方才声音传来的方向。 凤椅之下两溜雕花扶手嵌玉楠木椅,方才说话的人位置是最下首,模样并不出挑,倒是有一股子小家碧玉的气质,通身穿戴也极朴素,该是一位低等宫嫔。 宋王妃看着那人有些面生,那边厢皇后下首的静妃已经开口笑道:“云美人说得不错,媛姐姐是好福气,日后要是老十的媳妇能有伽柔一半强,本宫可就烧高香了。” 宋王妃于是便知道,那个低等宫嫔正是皇上才宠幸不久的云美人。她曾听婆婆媛贵嫔提过一两次,说这个云美人出身不高,容貌也不上等,但就是最懂小心侍奉,温柔知礼,在谁跟前都一丝不错的讨好奉承,被人当面刁难都没怨言,这才渐渐在宫里站稳了脚跟,如今这阵子似乎隐隐有投靠宁贵嫔的苗头。 不知为何,一看到云美人,宋王妃心里就生出不舒服的感觉,和想到穆嫣然的感觉相差不多。两人虽然性子差得很远,一个小心沉静,一个活泼娇俏,但都像是装出来似的,让人看着难受。 听得静妃提起自己,宋王妃恭谨垂首笑道:“静母妃折煞伽柔了,当不起您这样打趣。” 皇后让宫女搬了锦杌给宋王妃坐,笑着指向静妃道:“你太心急了,老十才多大年纪,竟开始给他盘算媳妇,小心教坏了孩子。” 静妃掩口一笑:“再小也总有长大成人的一天,早点盘算着,免得到时手忙脚乱挑不到好孩子。” 屋中众人都笑起来,其乐融融的。皇后抚着腕上碧玺莲花钏,笑道:“这话倒也有理。不瞒你们说,等来年开春的选秀,本宫可为皇儿们打算着呢,正好借着这次给他们跟前都添些人。” 一句话让屋中妃嫔俱都目光微闪,宋王妃也凝神听着,等皇后往下说。 ------题外话------ 感谢pollypancy,manggie2011,jyskl521,manggie2011,a13777081886,rrena4270各位的票,感谢smile1220的钻钻和花~~~~~rourou的簪子邮过去了,听说年底快递很慢,祈祷春节前能收到吧=_=好奇怪你们都选绿色,我寻思过年红色的喜庆呢,难道这颜色太俗了…… 今天是生日,我终于满十九岁了,长大的感觉真好啊,欧~~~~~ 145 婆媳商讨 要给永安王府添人的事情,上次宋王妃带着穆侧妃进宫请安的时候,已经听皇后和媛贵嫔稍微提过。然而那次毕竟是几个人私下里闲聊,这次皇后当着几位嫔妃说出来,便也有了公开的意思,意义自然不一样。 若按着大燕祖制,封了王的皇族子弟身边可有一正妃二侧妃,这是入谱的位份,与底下不论数量的姬妾们不同。宋王妃不在意别人,只在意永安王府剩下的一个侧妃之位是否会在此次填满。 上首皇后含着笑,端坐凤椅宝座慢悠悠说道:“咱们宫里头的人越来越多,前次皇上已经同本宫说过,为着节省宫中用度,以后选秀的时候可以少填些人。孩子们一日日的也长大成人,该给他们筹谋才是。” 静妃扶了扶头上东珠翡翠长簪,笑道:“皇上和皇后真是慈父慈母。” 其他妃嫔也都纷纷附和称赞。对于她们那些没有子嗣的人来说,给不给皇子选人与她们无甚关碍,令她们欣喜的是以后宫里少添人的吩咐。现下宫里还有长年不承宠的嫔妃,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她们呢,若再填了新人,那么皇帝的宠爱便越发被分薄了。 皇后温和扫一眼诸人神色,将目光落在宋王妃身上,慈蔼地说道:“你身边只有穆氏一人相伴,未免冷清些,这一次若有合适的母后帮你看看。或者你中意哪家女子也可来同母后说,毕竟日后要长相处,你挑个性情合得来的。” 宋王妃心中突的一跳,知道是逃不过了。上次皇后与媛贵嫔提起的时候,并没有点名道姓要给哪个皇子添人,这次当众说出来,那么选秀时不管有没有合适的女子,永安王府都毕竟要进个新人了。 心中虽是五味杂陈,宋王妃面上倒还保持了得体的笑容,站起身来垂首回禀道:“一切但凭母后做主,您选的人一定不会错,儿臣多谢母后帮衬。” 皇后点点头,似是对她的回答十分满意,抬手让她坐了,“穆氏那孩子性子跳脱得很,常常生些古怪事情出来,虽则看着有趣,但若府里再添一个这样的,伽柔你该吃不消了。这次咱们就挑一个性子沉稳的,正好与你作伴。” 皇后半开玩笑的说起穆嫣然,宋王妃抿嘴笑着,心中却把要说的话压下去了,知道皇后这么一说,穆嫣然邀请妾室姐妹进府玩耍的事情便再不能提起。 妃嫔们跟着附和打趣,连才承宠不久的云美人都凑趣提起了穆侧妃的逸事,皇后更是将小时候永安王和穆嫣然在宫里玩耍的两小无猜说了起来。屋子里笑语声声,地龙和火笼将满室烤得热腾腾,宋王妃偏身陪坐在下首,额角渐渐渗出汗来。 过了好久静妃才起身告辞,说要去给十皇子准备午饭,宋王妃借机站起来,朝皇后道:“儿臣也想去看看媛母妃,正好与静母妃同路。” 皇后和蔼笑道:“去吧,早该打发你去了,你小小的人儿也跟我们说不到一处,坐在这里拘了半日。” 宋王妃连称“不拘束”,郑重行礼告辞,跟着静妃一起出了殿门。到得外头被雪光一照,吸了几口清冷空气,这才感到渐渐透过气来。静妃笑吟吟看她一眼,扶了宫女的手慢慢走在前头,出了凤音宫的朱雕大门,眼见着长巷里前后无人,似是自言自语的轻轻说了一句。 “皇后娘娘近来总把家中两个侄女挂在嘴边上,直夸她们性子沉稳。” 说罢,也不看宋王妃,坐上锦貂铺设的步辇,由小内侍抬着一路朝前去了。只留下宋王妃停了脚步怔在当地,扶着丫鬟胳膊的手渐渐用力收紧,将丫鬟握得脸色发白。 “性子沉稳”,静妃的用词和方才皇后一模一样,难道……皇后有将侄女嫁给皇子的打算,所以静妃才提醒了这一句…… 一个穆嫣然已经让她力不从心,若是家里再来一个皇后侄女,身份比她尊贵了那么多,永安王府还会有她这正室王妃的容身之处么?何况皇后仅剩两个待嫁侄女,若是来了沉静的张六还好说,要是那个跋扈的张七…… 宋王妃不敢再往下想,扶着丫鬟的手,匆匆朝着婆婆媛贵嫔的宫中快步而去。 媛贵嫔这两日有些受了凉,连去凤音宫的晨昏定省都免了,只在自己殿里养病。宋王妃进得外间的时候,入目便是满架子的书册典籍,琴台上一张火烈焦桐静静陈放着,无人弹拨。博山炉轻烟袅袅,广玉香安详而恬静,宋王妃只吸了两口,起伏不定的心绪已经似有缓和。 “脚步这样急,可是有事?” 内殿里传出媛贵嫔和缓的声音,殿宇空旷,这声音显得有些渺远。宋王妃连忙定了定神,整理衣饰之后放慢了脚步,轻轻走进去朝着四合如意架子床上靠坐的人行礼。 媛贵嫔不到四十岁,但眼角的细纹已经很深了,只是自来气度从容,总是含笑,看上去倒还不算老。屋里温暖,她只穿了家常绸衣,略有银丝的头发简单挽在脑后,靠在烟绿色四方迎枕上,静静朝宋王妃望过来。 宋王妃垂了头,近前低声询问婆婆的身体状况,媛贵嫔拉着她在床边坐了,微笑说道:“我没事,冬日犯懒不想出去走动,也懒得看那些人的嘴脸,装病在床上赖几日罢了。” 不等宋王妃再说,媛贵嫔已经直接点出了她的不安:“你神思不属,可是为着选秀的事情?方才去皇后那里,想必是她又跟你说了什么。” “儿臣……” “不用解释了,夫君身边要添人,谁都会不自在,我年轻时候也犯过你这样的糊涂。现在年纪大了,早已想开了。”媛贵嫔看着儿媳,叹息道,“可惜你这孩子心眼直,不知什么岁数才能想开,在没想开之前也只能自己难受了。虽然劝解未必有用,但母妃还是要和你说,稷合毕竟是皇子,底下平头百姓若有有些身家的还要娶上几房小妾,何况是皇家。皇子身边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两个侧妃的位置早晚都要填满,早些添了,你也能早些想开,免得心里受罪。” 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说得宋王妃差点落下泪来。这样的话,就算是她娘亲也不会说出来。家中父母只告诉她要贤良恭谨,以夫为天,这样闺蜜似的贴心的劝解,除了身边乳母,也只有媛贵嫔肯和她说了。 “母妃,儿臣……明白。”宋王妃暗暗咬着嘴唇,垂首看着架子床托繁复精致的花纹,低声道,“只是似乎皇后娘娘她……” 媛贵嫔接口道,“这个我们没办法。她要在稷合身边安自己的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当年穆氏进府是她的主意,但对她来说那到底是外人,眼看着家中侄女长成,她岂能不换上自己的血亲?她要安人,就让她安,只是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你这正妃的位置便不会被别人拿了去。” 媛贵嫔的声音一直和缓,却有斩钉截铁的意思。宋王妃一颗惶惑的心略略有了一些安定,她方才乍听静妃言语,一瞬间心中升起的最骇怕的念头,便是皇后的侄女会取代了她的位置。如今听了婆婆的保证,她便算是有了些许依靠。 当年选她为六皇子的正妻,是媛贵嫔一手主导坚持的,这些年来她虽然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媛贵嫔也并没有怨怪她,只一如既往的支持着。她明白婆婆的性子,虽然看着柔弱些,但只要认定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底。媛贵嫔说出这样的话,那么,即便皇后娘娘的侄女进了王府,她也不惶恐了。 心中稍微一定,宋王妃就想起了另外一事,“母妃,皇后要安侄女进王府的事情,是静妃方才暗示儿臣的,您说她到底是何意呢……” 媛贵嫔微微思忖一下,笑道:“静妃的孩子才几岁,无论她何意现下也成不了气候,且不必管她。或许她是想挑拨咱们和皇后的关系,但是你要记住,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得在皇后跟前恭谨侍奉着,不得有半点不敬。知道么?” “儿臣明白,自会谨记母妃教诲。” 媛贵嫔母家原只是一方县令,在满宫嫔妃里身份低微,这些年全靠着皇后才有了如今的地位,不管以后如何,起码在今时今日,连宋王妃也是明白不能与皇后决裂的。张家的侄女要进王府做侧妃就做好了,有什么大不了!宋王妃暗暗平复心境。 “母妃,张家小姐两个待嫁,若必有一个要进永安王府,您看能否让张六小姐过来?那个张七……” 媛贵嫔微微摇头:“你不懂,我们正该要张七。那孩子跋扈嚣张一些,言语刻薄,行事莽撞,最没有富贵之象。” 宋王妃骤然明白,暗自感佩婆婆的心思。“那么张六?” “太子那边有庆贵妃挡着,皇后插不进手去,张六么……”媛贵嫔想了想,继而道,“大概要去长平府里了。” ------题外话------ 感谢各位的票——machaolin,nanxiaoshu,ketanketan,kszhengjian,1074946473,南来风徐徐,yang6760356,遁地小黑猪,Cyy990226,xiaying1970。 146 尚书致仕 如瑾到得延寿堂的时候,本要传见她的蓝老太太却没醒着,正盖着厚被沉沉昏睡。实在是如瑾磨蹭得太久,老太太精神又不济,根本撑不住那么多时候等人。蓝泽歪靠在外间临窗的圆角镶螺钿罗汉床上,也因等候而烦躁昏沉。 一见如瑾终于姗姗而来,蓝泽立时皱了眉,“祖母和父亲双双传你,竟还要三催四请才能得见,你越发不知道规矩了。” 如瑾朝里面低垂的帘栊瞟了一眼,径自走去椅边坐了,身后碧桃忙忙地给她垫靠背软枕,又给手炉添炭。忙了一会如瑾方才安顿好,见那边蓝泽脸色越来越沉,这才笑道,“您说话声音太大了,吵醒了祖母可不好。” 蓝泽闻言果然忍着没再高声,板着脸咳了两声,盘坐在罗汉床上,端正了身子摆出威严架势,“且不与你计较这个,只是昨日回来既然遇见了刘家侄女,你怎地不将她带回家来,忒不知礼数。而且你刘家姐姐跟你说了什么,怎地昨夜不知道禀告我?” 当时刘雯距离如瑾很近,说话声音又低,跟前的碧桃吴竹春都不一定能听见两人言语,何况是跟车的那四个婆子,是以蓝泽只知道刘家小姐前来拦车说话,却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抓心挠肝的想要了解,偏生如瑾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让他着急。 如瑾自然知道父亲的焦急,因为碍着蓝老太太的面子,上京之后蓝泽并没有去刘家拜访走动,然而对于这样一门长居京城的亲戚,蓝泽私下里定是有结交之意的,如今听了表侄女和自家女儿亲近,怎能不窥探究竟,以图寻机。 但如瑾并不理会他的想法,延寿堂的丫鬟上了茶,如瑾还和那丫鬟含笑言语几句,拿起茶抿了一口,方才笑着看向蓝泽:“您真想知道刘姐姐说了什么?” “别磨蹭了,快些说,你这丫头总是不知轻重缓急。” “父亲还是冷静些吧,刘姐姐说的话您也未必愿意听。”如瑾不顾蓝泽铁青的脸色,慢悠悠道,“没想到奉旨闭门好些天了,您急于攀附的心思仍旧这么热络。” “你……你这不孝之女!”蓝泽一激动脸色便涨得通红,顺手就要扔出矮几上的茶盏,猛然想起母亲在里头沉睡,这才住了手,瞪眼怒视女儿。 如瑾抱着手炉捂热肚腹,身上难受也没那么多精力兜圈子,见着父亲已经被磨尽了耐性,勾动了怒火,知道时候差不多了,便挥手遣退了屋中不相干的丫鬟,将刘雯的话说出来,“刘姐姐是替家里长辈跟您传话,告诫您威远伯府居心叵测,让您小心结交,京中各家您都不熟悉,刘家人提醒您要睁眼看清了,免得被人趁机利用。” “什么?”蓝泽果然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刘家侄女跟你初次见面怎会说这种事,而且刘家人也不可能……这是你自己编出来的?” 如瑾懒得跟他解释,不过是借刘雯将威远伯提出来让他警惕罢了,为着增加可信度,还违背了刘雯的意思拉扯上刘家长辈。之所以耗光蓝泽的耐性才提起此事,也是如瑾早知他唯有情绪激动时才会认真琢磨事情。 她能做到的就是这些,至于信不信听不听那只看蓝泽造化了,希望经了闭门思过一事,这位热衷门楣光耀的父亲能多少清醒一点。 说话间里间微有响动,门扇启开,新晋升的一等丫鬟金鹦出来禀报说老太太醒了,蓝泽连忙下地,带着女儿进去看望老太太。 虽是白日小憩,但老太太如今睡相十分不好,一沾枕头就要流口水,因此每次睡醒都要重新净面漱口一番。两个大丫鬟金鹦银鹦带着两个小丫鬟服侍着,如瑾静静坐在一边观瞧,发现跪下端脸盆的竟是金鹦,站着拿巾帕的反而是二等丫鬟铃铛。这顺序完全颠倒了,以前吉祥如意在的时候,可从没被人这样僭越过。 金鹦银鹦以前是吉祥亲自带管的二等丫鬟,吉祥带人规矩严,管得两人服服帖帖,已经养成了沉默顺从的性子,因此近日升了大丫鬟之后也没改了以前的脾气,服侍主子倒是极其悉心妥贴,但在下面丫鬟跟前就没什么威严体面。 吉祥如意走后,金银二人按着资历升补上去,她们的空缺就由下头丫鬟填补。三等丫鬟人多,一群人暗暗争了许久,最后确定的两个人中一个是某位管事嬷嬷的侄女,另一个便是铃铛,都是老太太亲口定下的。 铃铛本不是家生子,府里也没有亲眷干娘扶持,能争上二等的位置自然不合情理,如瑾曾经留意过,知道她跟走了的如意有牵扯,老太太送了如意去跟蓝如璇,自然是将如意当做心腹了,铃铛受提拔的事情说不定有如意的意思在里头。 如意和铃铛怎样,如瑾并不管,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和盘算,她不能要求每个人都顺着她的心思行事,只要铃铛好好服侍老太太的就够了,至于吴竹春说过的铃铛背地里说她坏话的事,如瑾甚至都懒得搭理,因为此时的祖母已经没有了左右人生死的精力和能力。 然而铃铛此时对于一等丫鬟的蔑视和公然僭越,让如瑾心中不悦。钻营的奴才没什么,但一心钻营又张扬愚蠢的奴才就不能留了,这样的人最容易坏事。 此时老太太净面已毕,铃铛捧了柔软的巾帕递上去,轻声笑道:“老太太且试试这帕子,之前浸过香露了,擦脸的时候闻了那香气,可提神着呢。” 丫鬟在主子跟前开口,一是回禀,二是在主子们说笑时跟着凑趣,如今屋里静悄悄的只闻水声,蓝泽又一脸阴沉坐在那边,铃铛冒然开口显得十分不合时宜。蓝老太太似乎正在思索什么,闻言也没在意,任由她拿帕子拭面。 铃铛却又说:“这帕子味道淡,原是昨日被吩咐浸香露的竹春一整日没影,晚间回来才开始动手,下次让她早早浸着才是。不过竹春倒也不是偷懒,昨日跟着三姑娘去威远伯府做客来着,事先也没来告诉一声,不然奴婢早就替她把帕子浸上了。” 这话说得随意,似是在闲聊家常,然而告状的意图太明显了,如瑾听了之后心里的那一点不悦已经消散,剩下的只是好笑。这等冒进蠢笨的人,真是不值得她动手。但见一旁的金鹦银鹦悄悄对视一眼,都有不忿之色,只不过都没敢说什么。 蓝老太太洗了脸精神稍微好些,靠坐在床边抬眼看如瑾,“怎么,你身边丫鬟不够么?那丫头进府不久,样子也妖俏了些,下次若是要我的人记得提前说一声,我给你挑好的,譬如铃铛就很伶俐。” 如瑾昨日带了吴竹春出门时,老太太一直昏睡着,因此只打发个小丫鬟知会了金鹦,不料今日铃铛却借机挑拨起来。蓝老太太素来不喜模样太艳丽的丫鬟,因此碧桃在受如瑾重用之前从来不敢在南山居多露脸,那日买了吴竹春进来,老太太见了之后还责怪管事不会办事,今日再听铃铛一番言语,定然以为吴竹春是那种妖挑又不守规矩的轻浮之辈了。 “祖母容秉,孙女带竹春出门可不是因为人手不够,就算我身边腾不出人,母亲那里还有体面丫鬟呢,也不至于占了您的人去。只是竹春本人在京中时候长,以前在富户人家服侍过,因此稍微了解一些贵门之间的关系,孙女初次去外头做客,两眼一抹黑,带上她总算能得些提点,免得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或者犯了谁家的忌讳,自己还不知道呢。” 如瑾不慌不忙的解释着,看了一眼铃铛,又道,“因为昨日是临时起意,您当时又睡着,孙女便和您跟前的金鹦姐姐禀告的。孙女不知道铃铛也管着延寿堂的大事小情,要是知道调拨人手要知会她,总也会告诉一声。” 这分明是说铃铛僭越了,铃铛闻言立刻飞快扫了一眼如瑾,眼中闪过怨恨,刚要开口辩解,碧桃站在如瑾身后说道:“姑娘误会了,铃铛不是管事丫鬟,您这样说让金鹦银鹦没脸了。” 碧桃弯腰附耳说话,做出暗地提醒的姿势,声音却不低,让屋中人都听得分明,那边金鹦银鹦脸上一阵尴尬,都咬唇低了头。 “老太太恕罪,奴婢没有要掺和管事的意思,只是提起帕子随口聊几句闲话给您解闷罢了。奴婢是如意姐姐尽心教导出来的,怎会不知规矩。”铃铛委屈的扁着嘴,略有撒娇的跟老太太求告,还点出了如意。 这副做派只能让如瑾暗自摇头了,随便亮底牌给别人看,这种没深浅的东西不值得她关注。 蓝泽一心记挂着威远伯府和刘家的事,在一边坐着早已不耐烦了,老太太说话时他不能插嘴,如瑾说话时他也勉强忍着,到了铃铛一个小丫鬟还在这里絮絮叨叨,他哪还有耐性,立时虎着脸喝骂道:“主子们有事要谈,你喋喋不休的说甚东西,还不退下!” 铃铛正跟老太太撒娇,哪提防一直不声不响的蓝泽突然发难,吓得身子一抖差点没顺势跪下。见蓝泽脸色阴得跟夜空乌云似的,哪里还敢挑唆什么,呆愣愣站着,下意识去看老太太。 “都出去!”蓝泽挥手遣退丫鬟。 金鹦银鹦带着另一个小丫鬟恭恭敬敬行礼退下,铃铛也不敢多作停留,灰着脸跟了出去。如瑾朝碧桃使个眼色,又看看铃铛的背影,碧桃会意,也跟着退到了外头。 蓝老太太不好在丫鬟面前跟儿子争辩什么,待屋里只剩下祖孙三人,这才皱眉朝蓝泽道,“你那头风总不见好,少生些气,跟个奴才计较什么。” 如瑾也道:“正是,没深浅的小丫头子罢了,您要是不喜欢改日撵了出去,咱们说正事要紧。祖母和父亲叫我来,是为着昨日做客的事么?” 蓝老太太听了如瑾要撵铃铛的话略皱了眉头,然而终究是惦记着昨日之事,知道自己精神越发不济,说不定一会又要不知不觉睡过去,便顾不得铃铛了,忙问如瑾:“昨日雯丫头找你什么事?” 如瑾听见老太太口中对刘雯的称呼,暗自忖度着祖母多年来不理娘家人怕只是表面刚硬罢了,心里还是惦记关注家中之事的,否则多年不走动,怎会知刘家女儿闺名是雯。 当下便道:“雯姐姐替家中长辈给咱们提醒,告诉咱们结交京中贵门公卿时千万留神,免得被人利用。” 老太太闻言脸色一沉,“还说了什么?” “别的没有了,只说有空再来咱们府上正式拜见。” 老太太沉默一会,突地冷笑:“我那好嫂子,果然还是谨慎小心,不敢乱沾惹人。当年蓝家削爵流落的时候,她便怕惹祸不肯帮衬一分,现今蓝家扬眉吐气了,她还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打发个孙女来说这种不知深浅的话!” 如瑾心中微惊,蓝家曾经被削爵的事情一直是家中忌讳,谁都不肯提起的,因此她对当年事所知不多,竟不知道蓝刘两家还有这样的嫌隙。老太太一辈子心高气傲最重体面,若是当年刘家真得冷眼任蓝家落败,也难怪老太太会做出再不和娘家走动的冷硬事。 若是这样的情势,那么刘雯的劝告反而生了反面之效了。思忖间,老太太那边又是一声冷笑,扶着床架喘了几口气,带着不屑的神色说道:“只可惜,现今的我可不是当年的我了,被她几句话就气得再不沾娘家的边儿,那真是傻。如今咱们也是得意人,也有功勋荣耀在身,还在乎她的冷眼吗?我回了家,她也得好好的供着我。瑾丫头,明日跟祖母走一遭,咱们就去刘府。” 这通话说得太急了,说罢老太太的气息就喘不均匀,脸上失了血色,伏在迎枕上无力撑起。如瑾赶紧上前抚她的后背顺气,又端了床边小几上放着的热茶喂她。 蓝泽皱眉劝了母亲一阵子,捏着胡子沉吟半晌,说道:“如今我奉命在家整理文稿,虽然不是大事,还是不要太张扬了。昨日去威远伯家是因了他们和永安王有关系,皇上知道也不会怪罪,但刘家且缓缓再去,莫让人说闲话,只顾玩乐不尽心办差。” 在老太太跟前,怕她得知真相影响身体,蓝泽一概命全家上下只说自己是奉命在家理书稿,因此有此一说。老太太哪里晓得,伏在枕上喘息道:“你办你的差,我们妇道人家走亲戚碍你什么。” “祖母说的是,只是明日太急了,衣衫信礼都要时候置办,您风风光光回娘家总不能空手穿着家常衣服过去不是,且缓几日,东西都备齐了孙女陪您去。” 蓝老太太闻言这才满意点头,注意力全都转移到衣衫表礼之上,开始盘算念叨去哪里买料子,找哪里的裁缝置衣衫。蓝家带上京来的家用裁缝在客栈遇匪那晚殒命了,是请一个新裁缝进来还是去京中铺子里制衣就成了问题,老太太伏在迎枕上念叨一会,嘴角泛了晶光,晕乎乎沉睡过去。 如瑾这才知道祖母对于娘家的事情有多在意,明明已经病得半个人都糊涂了,一听刘雯的事就挣扎起来关注,这份劲头比送蓝如璇进永安王府还热乎。恐怕这口气她已经憋了许多年,就等着有朝一日风光回家呢,若不是进京以来家中连番遭事,怕是早已带着儿孙杀回娘家了。 老太太睡着了,如瑾轻声招呼金鹦两个进来服侍,然后退出内室。蓝泽跟出来追问:“难道你真要去刘家?” 看见父亲眉目间的恼意,如瑾知道是刘雯的告诫泼了他的面子,让他冷了结交之心,所以方才才跟老太太那样搪塞。如瑾微笑道:“祖母心心念念回娘家,若是遂了她意,说不定病能好。而且刘家不管态度如何,到底是实在亲戚,能够互相帮扶岂不是好。父亲阻拦此事,难道是怕受人家冷眼么?” 最后一句说得蓝泽略有激动:“本侯怕他们作甚!” “那么等祖母精神好些,女儿就陪她去。” 如瑾不想与蓝泽多做交谈,举步要走,蓝泽却拦道:“等等,听说昨日永安王穆侧妃在席,可曾听闻你大姐的消息?” “穆侧妃当众说大姐姐正被王妃禁足养病,从进门也未得见王爷,今晨王府来请我和四妹去做客,想是要给她添堵?总之她在王府过得不好,您且安心罢。” 蓝泽一愣。如瑾看他神情就知他不晓得晨起王府请人之事,果然是被张氏绕开了。如瑾扶了丫鬟的手款步朝外走,淡淡道:“父亲不用责怪我不去做客,也不必打永安王的主意,我好好一个人,绝不会学长姐去做小妾。” 到了次日,延寿堂里就出了丫鬟私藏主子财物,以次充好,拿了假的充数,偷真的出去卖钱的事情。这胆大妄为的丫鬟便是铃铛。有金鹦几个作证,人脏俱在,老太太闻听后大怒,命人打了她一顿卖给人牙子去了。 碧桃一边给如瑾灌汤媪一边冷笑:“小丫头片子,头发还没长齐呢就想给姑娘使绊子,收拾她还不轻而易举。” “是,你本事了,碧桃姑奶奶以后可要多多帮衬我。”如瑾笑着打趣她。 碧桃红了脸,低头转移话题:“竹春真行,昨日我不过稍稍提醒她一下金鹦银鹦的不满,她竟能拉了人家跟她一起办事,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 如瑾道:“竹春机灵,但也是那铃铛自己不省事,以为后头有如意撑腰就可以踩了金鹦她们去,却不知如意鞭长莫及,在王府再怎么体面也惠泽不到她头上。这铃铛也是个警醒,你约束着咱们跟前的人,日后不论如何都不要骄矜张狂,以免惹来嫉恨,害了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里倒是无有大事,除了蓝老太太总是在清醒的时候催促如瑾置办东西,蓝家内宅可以说是相当平静。这样的日子里,对于如瑾来说,唯一让她感到惊讶的事情就是凌慎之送来的消息。 礼部尚书段骞致仕了。 从上次听闻段骞儿子逼死人命的事情到现在,不过短短不到半月的时间,京中舆论尘嚣日上,士林学子纷纷抨击,甚至有茶馆说书的编了此事为段子开始演说,一时间从白丁到文人全都在议论关注此事,更有御史翰林等言官清流鼓噪推波,弄得朝野民间一派大哗。 王系官员从开始的霹雳弹压,到后来的力不从心,及至最后灰头土脸退出,将段尚书一个人扔出来不管,情势转变极其快速。就在这个月的二十七日,礼部尚书段骞抱恙在家没有上朝,而一份告老请辞的折子却在内阁里被人传看。 没有人站出来为段骞说话,皇帝当即就批复了奏折,恩准段骞来年开春天气暖和再回乡,冬日不必赶远路,并赏赐了一套御制马鞭为其送行。 这个赏赐一下来,还有谁不明白的,快马加鞭,是让他赶紧走人的意思,什么开春再走都是面子上的敷衍罢了,段骞若是不赶紧捧着马鞭离京,这个冬天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一个下马的阁老重臣,又是为不光彩的丑事丢的官,即便皇帝不赶人,他自己留在京里也是无趣,难道整日听谩骂受白眼被反踩么?于是二十九日清晨,南城守门的兵卒一大早就看见段府的马车默默离了京,除了家人和很少的奴仆护卫,竟没有车马拉家财。知道内情的人晓得,段骞只带走了轻便细软,京中的田产房舍全都送给了首辅王韦录,以求归乡后还能得到些许照看,不至于被人踩死。 堂堂礼部尚书,极其尊贵的清流之首,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得不让人唏嘘一声。凌慎之那边得了零散消息,陆续传进如瑾这边,如瑾听了之后也是颇为感喟,暗自摇头。 青苹在小凳子上埋头做鞋面,听闻此事后停针半晌,叹口气:“他不过是丢了官,儿子也没受惩罚,那个姑娘一家是平白遭难了。” 这的确不公平。一方家破人亡,一方却只是致仕归乡而已,然而高官贵族与平民百姓之间就是这样的差距,所谓皇子犯法与民同罪,那皇子定是没依没靠还被人打压的。段骞那样高的地位,又是王系重要人物,若不是因着党争被人推波助澜作了筏子,根本都不会因此丢官,遑论让他儿子以命抵命。这件事从始至终都与那遭难的姑娘一家无关,段骞倒下是因为背后的政敌,而不是他儿子的罪。 如瑾前世博览史书,类似事情看过不少,自然明白这样的道理。而青苹心里大概还有着善恶阴德的道理在。如瑾并没有跟她解释什么,任由她自己感叹去了。有时候看不透也是一种幸福,否则什么都明白,心性恐怕会凉薄罢。如瑾觉得自己的清冷许就是书看太多的缘故,因此这一世她尽量不翻书,偶尔拿起一本打发时间,也多是游记杂谈。 这一日,如瑾被老太太催着去成衣铺子看新鲜式样,带了丫鬟坐车出府,行在街上,碧桃一直掀开帘子缝隙看窗外街市热闹。突然,她惊呼了一声。 “姑娘!那……那人怎么看着像是……五姑娘?” ------题外话------ 不好意思,这章多写了几个字,没看清就发了,超500好像是按照另外一千字算钱了,回头修改的时候发现规定不能减字只能添字,所以这章大家要多花五百字的钱,等下章我补送回来。 感谢sadi9911,何家欢乐两位送票,感谢xiaying姑娘6票和kszhengjian姑娘3钻,还有rourou的花:) 147 惊见如琳 已进腊月,街上行人多了许多,都是来往置办年货的,熙熙攘攘的街面马车难行,并不比走路快多少。蓝泽对如瑾言行不满,不外出做客的时候,本让她老实在房中读书做针线养性,老太太却一心惦记着置办东西回娘家出气,每当精神好些的时候就催促如瑾帮忙。 京里没有青州府中的得力老嬷嬷,秦氏又怀着身子,这些事只能落在如瑾头上。她也愿意出府看看京中风物,且对于刘家,那日见了刘雯的模样言语,如瑾对这门亲戚有一些好奇,老太太想回娘家夸耀,她却想去探看刘家虚实。 因此这一日又被打发出来买东西,如瑾答应得干脆,绕过不大高兴的蓝泽,自带人出府。正在车上迷蒙着昏昏欲睡,猛听得碧桃一声喊,如瑾骤然醒过来。 “什么五姑娘?” 碧桃将车帘的缝隙掀开两三寸,盯着一家绸缎铺子的门口只管瞧,“真的很像五姑娘……姑娘你过来看!” 如瑾被碧桃拉到窗口,举目朝她所指方向看去。这抛头露面的已经不合规矩了,然而一看之下,如瑾也是愣住,顾不得什么礼法。 街边一家名为张记绸缎庄的牌匾底下,宝顶流苏的精致雕花小车正停在门口,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方才下车,由丫鬟扶着正要往店里去。头上帷帽的纱巾过于薄透,隔了半个街面也能依稀看见帷纱后面的脸庞,朦胧的轮廓与蓝家五姑娘如琳一般无二。 尤其是身量步伐十分相似,猛然看去就是蓝如琳。女子袅娜几步进了店门,只留给如瑾一个背影,斗篷的大红色如耀眼杜鹃,也是蓝如琳素日喜欢的颜色。 “姑娘,是吧?奴婢应该没有看错。要是只她一个人像五姑娘也就罢了,偏偏扶着她的丫鬟看背影也像香蕊,只可惜一直没看见那丫头的脸。”碧桃念叨着。 直到那女子和丫鬟的身影完全没入店中看不见了,如瑾才放了车帘子,思忖一瞬终是觉得心中不踏实,吩咐道:“停车,我们下去看看。” “您也觉得是?”碧桃忙敲了敲车门板壁,朝外高声道,“停车,去街对面绸缎铺子看看衣料。” 车夫挥鞭拉马调了个头,吆喝着挤过人群,将车停在张记绸缎庄门口。如瑾裹好斗篷带了帷帽下车,后面小车上的几个婆子也跟了下来,单独的闺阁小姐出门家中不放心,老太太和秦氏都叮嘱了婆子好生跟着,车边还有几个男仆和护院,护院自是崔吉领头。 街上人多,碧桃也带着披纱的帷帽,扶着如瑾在绸缎铺子门口站定,早有迎客的伙计接了出来,一看如瑾一行人的穿戴车马,立刻满脸堆笑。“贵客里面请,刚刚新到的苏绸宁锦,颜色花纹都是上等,请进去看看有没合意的——” 如瑾抬头看看店铺牌匾烫金大字,轻声问碧桃:“记得竹春说过,这条街上的张记绸缎是有名的铺子?” “是,姑娘记得没错,竹春说京里许多贵门女眷都爱到这里来,平头百姓不敢登门的,都是上等料子,价钱可贵着呢。” 店门口还停着几辆车轿,看模样都是富贵人家的,果然也没有布衣百姓往这里闯。如瑾扶着碧桃走进店门,入门是一个宽敞的厅堂,并没有布料摆在厅中,只有一些桌椅陈设四周,有贵门仆婢模样的人或坐或站的散落周围,看样子都是等待主子的。 门口迎客的伙计是男的,到了里头,前来相迎的便是女伙计,二三十岁模样的妇人。“贵客想挑些什么,奴家给您引路。” 如瑾朝厅堂四周扫了一眼,并没有看到方才像极了蓝如琳的人,便朝那女伙计点头道:“随便看看,有什么好东西?” 女伙计笑着做了请的手势,引着如瑾上了屋角楼梯,“那便看看新到的花样吧,包您满意。” 男仆护院们都留在殿外,如瑾将婆子们留在了一楼厅堂,带了碧桃走上雕花扶手楼梯,来到二楼,迎面是几大间店面,分门别类放着绸缎、棉布、纱绢等各种织物,琳琅陈列,每间望进去都是光彩夺目。 站在楼梯口朝几间屋子看去,并不能看到全部,一眼之下只看见好几拨夫人小姐在挑选布料,里面并没有方才的人。此时恰好没有男宾在内,如瑾将帷帽前面的纱巾挑上去,留了碧桃在楼梯口附近守着,自己跟着女伙计一间屋一间屋找去。 第一间屋子里满是妆花锦,最绚丽的一间,汇集了东西南北各地的出产,能看见迥然不同的织法和花纹,若不是心中顾着找人,在这里走上一圈挑选布匹,真是一种享受。 如瑾进门先扫了一眼挑布的两伙人,虽都背对着她,但看背影身形也没有方才的女子,如瑾抬脚便朝外走。女伙计见了如瑾容貌,笑道:“贵客该是喜欢素淡花样的?那边有几匹您可看看。”说着指了一边。 她这一说话吸引了正在屋中看锦缎的客人,其中一伙人中间有个少女抬起头来,朝门口看了一眼,然后便是冷哼:“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遇到她。” 如瑾一只脚已经迈出了门外,听得声音却是暗暗蹙眉,这说话的声音她并不陌生,正是那日在威远伯府上做客遇到的张七小姐。 回头看去,果是一脸不屑的张七,正斜眼冷笑。她身边有个年纪相仿的少女,两人被十来个丫鬟婆子簇拥着,正围着几匹织金妆花挑拣。 张七小姐容貌不差,眉眼有几分似她的皇后姑姑,有端雅的底子,然而气度上却差得远了,尤其是这般斜眼冷目的时候,五官都是失衡的。她发上金饰辉煌,钗上流苏垂了老长,直触到肩上彩缎,用花团锦簇来形容亦不为过。只是满身华贵衣饰却捧了一张带怒的脸,怎么看都是别扭。 如瑾朝她扫了一眼,没理会她的挑衅,径自出门去了。然而转向下一间房间的时候,身后环佩叮当作响,张七小姐竟然追了出来。 “你站住!竟然对我视而不见,不知道行礼问好么?” 拔高的声音搅扰了满店宁静,隔壁几间都有人出来探看。张七身后还有人劝她:“七妹轻声些,别扰了旁人。” 张七显然是个不听劝的,一路跑进了这间拦在如瑾面前,抬起下巴:“府上家教真好啊,教出你这样不知礼数的丫头。” 如瑾朝旁边迈开两步,与她拉开距离,含笑道:“张七小姐何事?若无事还请让开。” 这般泼妇似的作态,如瑾可不想跟她针锋相对,那未免太丢身份。 店里本来都是喜气洋洋买过年衣料的夫人小姐,张七这边高声起来,惹得大家都朝她看。大多是不认识她的,有人低语嘟囔:“谁家丫头这般无状。” “嘘,好似是安国公家的,别惹了她。”有人低声提醒。 先前抱怨的人便不敢再言声,能到这种档次的店铺里挑拣的都是富贵人家,一听安国公都知道是什么背景。 张七小姐听了旁人的几句议论在耳,怒目朝周围瞪了两眼,又朝如瑾道:“见了我不知行礼吗,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为何要对你行礼?”如瑾依旧含笑。 “装什么!你不知道我是谁么,竟然对我视而不见?” 如瑾摇头笑笑,无奈的说:“抱歉,方才真没认出来,只听一声悍妇般的叫嚷,唬得我一时失神,没看出眼前竟是皇后娘娘的侄女,安国老公爷的孙女。” 一句话说得周围响起几声噗嗤轻笑,店里客人们被如瑾逗得憋不住出声,连忙又若无其事转过脸去做出挑拣布料的样子,其实耳朵都支着听这边动静。 安国公家和襄国侯家两位小姐的口角,别人都不愿意沾染,但看热闹这种事是谁都拦不住的,张七小姐的泼辣丑态自是被大家看光。 “你!”张七小姐虽然爱与人挑衅,口齿其实并不利落,被如瑾笑吟吟两句话堵得满脸涨红,气恨非常却一时想不出还口的话,顿时抬手就朝如瑾脸上打过去,口中只道,“当日顾着穆姐姐和海家的面子不和你计较,你还真当我是吃素的!” 她这一下来得突然,大大出乎屋中众人意料,连如瑾都没想到她会一言不合就动起手来,简直和街头泼妇一般无二。 “七妹别这样!”和张七一起的少女伸手想要阻拦,却没赶得及。 如瑾和张七两人距离只有两三步,猝不及防之下哪里躲得过来,眼看如瑾就要被她抽到脸上。 却不知怎地,这张七抬手用力扇过来的时候,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似是滑了一下,整个人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上,膝盖撞击地砖发出好大一声闷响,听得人头皮发麻。 “呀!”张七扑倒在地愣了一会,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腿上钝痛却蔓延了上来,疼得她猛然蜷了身子抱住膝盖,尖声大叫。 “疼死了!哎唷……快,快扶本小姐……” 这一番变故太过突然,连带着如瑾在内,满屋子人全都怔在当场,张七的丫鬟听着主子叫了好几声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弯身去扶却又碰疼了她,被她劈头喝骂。 如瑾举步退得远远的,站在货栏旁边冷眼看着张七在地上翻滚叫疼,暗忖这难道真应了举头三尺有神明的话,刚要打人就自己摔个跟头。 和张七同来的少女气质娴静一些,倒是没因此找如瑾的麻烦,指挥着丫鬟婆子们将张七抬起来,一路抬下了楼,说赶紧在附近找个医馆看看,别是伤了筋骨。临走时那少女特意来跟如瑾道歉:“我家七妹不懂事,不管你们之前有何不快,这次的事看在她受伤的份上,请别计较了,可好?” 对方彬彬有礼,如瑾便也含笑点头:“我与张七小姐只见过一次,也不知何处得罪了她,本就不想与她结仇。” 少女颔首而笑:“多谢小姐宽宏。”说罢匆匆跟在婆子们后头走下楼去。 这铺子为着透气,将临街的窗子开了半扇,如瑾走到窗边朝楼下看了看,只见张七被人抬着上了马车,然后那少女也匆匆跳上车,催着下人们赶车离开了。街上行人来往拥挤,这张府的马车却横冲直撞,车夫将鞭子挥得啪啪作响,飞跑着转过街角不见,留下车后一路行人东倒西歪,纷纷指着马车驰去的方向谩骂。 如瑾收回目光,恰见楼下崔吉等人散落站在自家马车周围。崔吉抱着一柄襄国侯府特制的钢刀斜靠在墙边,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抬头朝如瑾看来。 与他目光相对的刹那,如瑾已经感觉不到初见他时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只有近乎漠然的平静。如瑾朝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开了窗子。 之前迎客的女伙计不愧是大店铺的人,经了这番事后依旧笑容满面的招呼如瑾看布匹,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如瑾只说自己随便转转,打发了她,走出房间叫了楼梯口的碧桃过来。 “被张七这一打岔,刚才有些乱了,你在这边守着可看见了那人?” 碧桃却先上下打量了如瑾一番,“姑娘你没伤着吧?那张家小姐也太没教养了,怎能当众动手呢。” “我没事,她还没打到我自己先摔了。” 碧桃拍拍胸口:“看得奴婢这个着急呢!方才张家小姐一出声奴婢就觉事不好,忙忙跑出去知会了护院,谁知崔领队说无妨,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急得奴婢只好自己回来帮忙,生怕小姐吃亏,倒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就结束了。” “方才你知会过崔吉?”如瑾心中一动,唇边不由带了笑,暗自摇头。 碧桃抱怨了崔吉几句,突然想起来如瑾方才的问题,连忙指着最远处一间屋子低声说:“刚才这边闹起来,那屋子门口有貌似香蕊的丫头露过头,现在应该还没走。” “去看看。”如瑾连忙快步朝那房间走去。 是间陈列绢纱的屋子,货柜上满是一匹匹上好的纱料,还有一幅幅的轻纱垂挂而下,借着窗口吹来的微风飘摇着,如烟似雾。 一团火红色的人影站在一幅浅粉色纱帐之前,头上帷帽除去,正仰头朝上观看,伸出皓腕如雪触碰着纱料。 那身段,那侧影,与五姑娘蓝如琳一般无二。而她身边的丫鬟恰好面朝着门口,正笑眯眯说着什么,旁边有女伙计笑容满面的介绍料子。 “……五妹?”如瑾蹙眉站在门口,试探着轻轻唤了一声。 这间屋子里客人不多,除了女子主仆二人只有另外一拨四五人,说话声音不高,如瑾这一声虽然很小,屋中的人却都听见了。 那女子闻声转过脸来,闪动的杏眼微微眨了两下,仔细打量如瑾之后,突然弯唇笑了。 “三姐姐,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她身旁的丫鬟乍见如瑾碧桃,脸上露出惊慌之色,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角,“姑娘……” “怕什么,总归早晚都要见的,今日巧遇,也是我和三姐姐缘分最深的缘故吧。”女子唇上胭脂红如烈火,与身上斗篷相互映照着,几乎让人看不见别的颜色,“还有,香蕊,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怎么还是改不了口呢,如今不能叫我姑娘,要叫夫人,听见了么?以后再错,我不饶你。” “是……夫人,奴婢不敢再记错了……” 记得补回500字 ------题外话------ 昨天500字已补。 谢谢smile1220钻和花,谢谢fxzhx送钻,谢谢rourou。 tongxiuru158,严鹏云,winnie198,wangshaofan,ground616,zhlong518,送票的各位谢谢了。 148 外室夫人 一番对话让如瑾眉头越蹙越深。一旁碧桃已经仍不住惊呼起来,“果然是五姑娘,还有香蕊!你们怎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难道只有你们能长住京都么?”蓝如琳舍了手边纱幔,笑盈盈走近两步,睫毛上点点金粉迎光而闪,如蝶翅斑斓。 她年纪比如瑾小一岁,算时候该是刚满十三,然而身量原本比如瑾高一头,这近半年未见似乎又长高了许多,俨然已是大姑娘的模样。记得在青州时候,她脸上尚且有些婴儿般的肥嫩,短短半年时间却是瘦了下来,微圆的下巴成了小巧尖尖的,倒有些似蓝如琦了。 这般款步盈盈而来,身量高挑,眼波盼顾,颇有弱柳扶风之姿。如瑾看她头上珠翠流光,皆非凡物,梳的又是妇人发髻,再联想她方才教训香蕊的话,心下微沉。 “五妹,一别几月,不期这里巧遇。绸缎庄人来人往不好说话,方才见街对面有家茶楼,你我过去一叙?或者,与我归家,闺阁长谈?” 蓝如琳略略扬了秀眉,“三姐姐,闻听新宅弄得蓝家一身债务,你们可以住得舒坦,我却实在不敢吃用那些奢靡之物,就不和姐姐回家了。我现下整日也不得空闲,若哪日有空再去府上拜访。至于今日么……”她回头指了指满屋布匹,扬脸道,“若是三姐姐等得起,且待我挑选些许料子之后,若是天色还早,我再与姐姐过去叙话。” 这般态度是嚣张极了,听得碧桃已是要上前接话,如瑾伸手拦了她,朝蓝如琳道:“既如此五妹且逛着,我去那边等候。” 铺子二楼的另一面是几间茶室,简单用屏风隔了,以作客人休息之用。如瑾进了一间茶室坐下,便有店中小丫鬟端了茶水点心进来。茶是好茶,点心是西顺福的手艺,连茶盏小碟都是上等净瓷,皆不收银钱,这间铺子果然与普通小店不同。 然而如瑾却也没有品茶用点心的心情,默默坐着只是思忖。蓝如琳原本该在青州家中待嫁,为何却突然出现在京城,而对此事京中蓝家诸人竟没有人知道。每月京城和青州都有往返报平安的折子,青州留守的管家们会将府中大事逐一禀报,信上却从没提过蓝如琳的事情。 听蓝如琳方才言语,显见是来京时候不短了,连蓝泽因新宅背债的事情都知道。她既在这里,却不跟蓝家知会,若不是今日巧遇,恐怕蓝家诸人还要蒙在鼓里。而蓝如琳这通身华贵衣衫钗环又是从何而来,如瑾记得她根本就没有这些东西。 “姑娘,这五姑娘实在可气,您看她方才那张狂样子,眉毛都要翘到天上去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嘛!以前她哪里敢和姑娘这般嚣张,再说她怎会在这里呢?”碧桃侍立一旁,眉头也是紧皱。 “今日如此,她必有倚仗,只是那倚仗是什么呢。”如瑾只觉得心往下坠,对于未知又没有把握的事情,她无法心安。 日影偏移,盏中茶凉,铺子丫鬟换了几次热茶上来,蓝如琳那边还是挑拣布匹,将店中几个女伙计使唤的团团转,如瑾在这边默坐,隔了立地屏风,总能听见她支使人的高高在上的声音。 “姑娘,这家铺子来往皆是有身份的,五姑娘这般言行岂不让人笑话,简直是乡间财主的嘴脸了,只知道炫耀张狂,哪有一点贵门气度。”碧桃终于忍不住抱怨。 隔着屏风折扇的空隙能看见外面客人走动,蓝如琳在那边使唤伙计的时候,便不断有衣饰光鲜的夫人小姐面露嫌恶,蓝如琳自己却浑然不觉似的,一直不停的摆架子炫耀。 “这个我要了,这个也给我包起来,那个么……虽然号称上等云缎,可我看也没什么好的,得了,拿过来吧,给我这丫头做副鞋面。” 蓝如琳的声音由远及近,一路吩咐着一路朝如瑾所处隔间里来。人还未至,香风先入,接着是清脆的笑声,“三姐姐久等了,真没想到你会耐心等这么久,倒让我吃惊。” 香蕊随着她走进来,手上捧着一匹如意纹玫瑰云缎,蓝如琳径自在如瑾对面坐了,笑指着那缎子说:“不是什么好东西,给丫头随便做点鞋面荷包,看颜色也适合姐姐身边的碧桃,不如我匀给你们半匹,拿去裁剪东西。” 那匹料子色泽鲜亮纯正,纹路细腻,一看便是云缎里的上品,这么一整匹价值想来不菲,若是出自名坊名家,那价钱更要翻倍,蓝如琳却口口声声说要给丫鬟做鞋面,还要大方匀给碧桃半匹,炫耀的态度太过嚣张了。 “五妹日子似乎过得不错,这样的衣料祖母都不常穿,香蕊跟着你实在有福。”她要显摆,如瑾便任由她显摆,也坦诚蓝家支撑不起这样的花费,继而道,“东西都挑好了么,与我同去茶楼坐坐?” 蓝如琳涂了鲜艳胭脂的红唇勾出灿烂弧度,“哎呀,却是不巧,现今时辰不早,今日不能陪姐姐说话了。不如约个时候,改日再叙?” “五姑娘!”碧桃皱眉压着火气,“我们姑娘等你这许久,你怎能这样。” 蓝如琳只是摊手:“我方才也说了,买完东西若是我有空才会陪姐姐说话,现下却是正好没空。姐姐若嫌等得时候太长,方才大可不等,我又没有留姐姐在此。” 如瑾微微抬手阻止碧桃再说,见蓝如琳这般,一直蹙着的秀眉反而舒展了,凝视对方片刻,微笑道:“我不知五妹身后是何倚仗,只是,刘姨娘若没和你同来京城,该是还在府中后园小屋中独居?知道五妹可在京中名店一掷千金,过得这般顺心随意,想来姨娘也能安心了。可惜姨娘是蓝府家生,无法擅自离府,不然远来京城跟着妹妹享福该是更好。” 蓝如琳笑盈盈的脸色便是一凝,眼里闪过羞恼,精心描绘的柳眉扭曲拧动。如瑾见她如此,便知刘姨娘还在青州蓝府之中,不然蓝如琳早就出言反驳了。 且不说刘姨娘还在青州,她就没有张狂的根基,除非她不想认那生母。即便是刘姨娘真在她身边同享富贵,作为家生奴婢,卖身契也攥在蓝府主子手里,刘姨娘无论人走到哪里都脱不了奴籍,脱不掉蓝家的掌控。 蓝如琳涂了丹蔻的手指紧紧捏着茶杯,修剪尖尖的指甲似可将瓷盏抠破,沉默一会咬牙说道:“我事忙,只能与姐姐叙话一会。” 如瑾颔首而笑,起身抬手:“妹妹请。” 蓝如琳站起时撞翻了锦凳,因生气而挥动的袖子拂落了茶盏,发出连番声响,惊动了外头伺候的店铺丫鬟。 “贵客可要服侍?” “将那些料子好好收起来,本夫人一会来取!香蕊,结账!” 蓝如琳冷着脸高声吩咐,指尖所指的桌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半人高的绫罗绸缎,都是光鲜上等的料子。香蕊从荷包里掏出三张银票,如瑾抬眼看去,讶然看到其中一张足额千两,另外两张似是百十两的数额,递将过去店铺伙计也没找补,原来那堆衣料真足千两之数,方才说她“一掷千金”也不为过了。 如瑾只看了一眼便淡然垂眸,对蓝如琳现今的生活又有了些许了解。 “去哪里?”蓝如琳吩咐完伙计,转头盯住如瑾。 如瑾含笑朝街对面的方向指了指,然后戴好帷帽提裙下楼,带着她一路出了店门。几个婆子并崔吉等人围上来,也有另外几个婆子小厮凑近,是蓝如琳的仆役。蓝家的婆子们很是盯了蓝如琳几眼,脸上都是惊讶,实因蓝如琳的帷帽纱巾太过薄透,一下就能将她面容看个十之八九。 “三姑娘这……这是……”婆子们惊愕发问。 如瑾摆手吩咐道:“其余事回家再说,你们先去对面茶楼里寻个雅间,我与妹妹叙话片刻。” 婆子们狐疑万分却不敢怠慢,忙忙朝街对面去了,须臾回来说雅间已经找到,如瑾便扶了碧桃的手带着蓝如琳款步穿街过去。崔吉等男仆护院们前头开路,左右护送,拥着如瑾步上茶楼。 因为楼中男客甚多,客人比绸缎铺杂乱一些,如瑾留了崔吉在侧,令他同婆子们候在雅间门外,带了碧桃与蓝如琳主仆进内相对。雅间在茶楼第三层,比较清静,阁中墙上挂着字画,临窗一张长桌陈设瑶琴,并有铜炉焚香,似是文人雅士常来之所。 隐隐有叮咚乐声传来,该是别间客人在品茗听琴,很是一个清雅所在。一路行来蓝如琳脸上怒色已经消失,重新换了初见时满是得意的笑容,缓缓坐在榻上,持着茶具亲自动手烹茶。 “多日不见,五妹的性子变了许多,不似以前那样执拗冲动了。一身稚气也脱了干净,若不是面容实在年轻,通身气派也像是京中贵妇。”如瑾与她对坐,静静看她熟稔动作,缓缓开口,“只不知你自称夫人,家中老爷又是哪个,可否告知一二?想必不是父亲给你定的那家县令罢。” 蓝如琳提着小海盏手腕起伏,滚茶清泉般落入品盅之内,淙淙作响。她眉眼朝上一挑,看了如瑾一眼,“我或许变了,三姐姐还是那般聪明,三言两语点出关键,直白得让妹妹我不好答言了。” “事到如今兜什么圈子,五妹若是说不清楚,对不住我只好替父亲先将你带回家里了。私自违背父命出府,还自行婚配,到了哪里你都说不出理去。不过——我看妹妹毫无惧意,还有心思与我对坐饮茶,该是身后倚仗实在强大,让父亲也不得不忌惮?” “呵呵。”蓝如琳放下海盏,掩口笑了起来,很是笑了一阵方才停下,“三姐姐好聪明!实不相瞒,我家夫君的确有些身份。不如三姐姐猜上一猜?” 如瑾拿起被她丢下的茶具,慢慢将烹茶的后半段做完,“若是让父亲忌惮的人家,谁又会明媒正娶一个私逃出府的庶女,没的丢了体面。这样的人家我实在猜度不出,也不想猜,只是私下忖度着,五妹你莫不是做了人家外室?” 如瑾清亮目光扫过,蓝如琳脸色果变。如瑾的眼睛略微眯了一眯,“五妹,好大的志气,好大本事!” “那又怎样!”蓝如琳抬眉冷笑。 姐妹二人四目相对,一个眼中满是怨恨,有不甘,也有报复的快意,另一个眸中有瞬间的怒气闪过,之后那怒气便像投入幽潭的石子,消匿沉寂,最终水面复又归于平静。 “五妹的选择我无话可说,木已成舟,我也不想问你是怎么从青州远来京城的,以前种种事端,凭你的心性,想必已将蓝家诸位血亲看作敌人,只是在这里提醒你一句,毕竟蓝家养了你这么多年,刘姨娘仍是蓝府的人,五妹做事可要注意分寸。” “蓝家?血亲?”蓝如琳只是一声冷哼,耳边玉珰闪着细碎锋芒,“若是太太和三姐仍将我当血亲,可会将刘姨娘害进小木屋中受那夏炎冬寒?若是侯爷将我当血亲,可会随便给我指了那样一门低贱到极点的亲事?若是老太太将我当血亲,全家上京为何单留了我在家闭门思过?”她越说越是激动,已经忘了方才自己故作优雅的姿态,前倾了身子逼视如瑾,“三姐姐,你堂堂嫡女,正统侯小姐,自然不会明白我的悲苦辛酸,不明白我背着庶女的身份怎样活过这十多年的!用那些粗使婆子的话说,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今日不必你假惺惺来提醒我,我也知道做事该有怎样的分寸,若是我没分寸,今日还在青州那小地方闭门待嫁呢,哪能在京中大绸缎庄掷银千两。” 她情绪激动之下说话的声音提高许多,惹得门外侍立的婆子推门进来询问何事。“没事,出去!”蓝如琳甩了一个脸色。 婆子是蓝府的,瞅了瞅如瑾,见如瑾微微点头,这才闭门走了出去。如瑾用滚水烫了茶盏,将新烹之水缓缓注入其中,推到蓝如琳跟前。 “五妹心性锤炼还不够,被人两句话就惹出了脾气,与你华贵夫人的身份不相称罢。既然已经选择背弃家门,日后该面对什么你早就应该想清楚,凭这一颗怨恨的心能走好以后的路么?你觉蓝家薄待了你,觉得我害了你,可你当初自己又做过什么,莫非全都忘记了?种因必有果,你今日之处境源于昨日,今日之选择决定了明日。姐姐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祝你未来一路顺风,莫要后悔。” “我自不会后悔,你们只不要艳羡嫉妒我就是了!”蓝如琳挥袖拂落了如瑾奉上的新茶,官蓝描金满绘小盏滴溜溜在地上打着旋,泼了一地茶汤,热气氤氲腾起。 她拽过香蕊腰间荷包,从中掏出一个小金锭子扔到桌上,“这是今日茶钱,不劳姐姐破费,你的钱还是留着给家中还债吧!” 如瑾肃然看着她,眸光冰冷,“负债之事早有定论,自不必蓝家掏银子。” “那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蓝如琳带了香蕊昂然离开,推门时将木门撞得咣当一声,惊出隔壁几声谩骂。 “崔领队请进,有事相托。”蓝如琳甫一下楼,如瑾已经叫了崔吉进屋,“麻烦领队着人跟去看看,务必查出五妹她所靠何人,注意不要惊动她。” 崔吉点头出去安排人手。如瑾出门时除了车旁跟着的蓝府护院,还有散落在人群中的新招护院,穿着市井衣服又不显眼,派去盯梢正好,须臾已经安排妥当。 碧桃见如瑾脸色冰冷的吓人,本有对蓝如琳的满腹抱怨,此时也不敢说出来了,过了半日才轻声试探道:“姑娘,已近午时,是不是回府?” 如瑾凝眸盯着长桌上瑶琴不发一言,最终缓缓吐了一口气,站了起来。“走吧。” 到门口时见着跟来的婆子,如瑾道:“今日出门遇到了谁,最好回府别乱说,免得惊了老太太和侯爷的身子,谁若是不将我放在眼里,漏了半个字出去,改日若和铃铛一个下场,别怪姑娘我没提醒过。” 本有听了开头两句还略有不忿的婆子,到后来闻听铃铛二字,俱都低眉顺眼不敢说话了。那俩婆子不是如瑾跟前的人,被老太太派出来也有监督如瑾不要胡乱行事的意思,自然不将如瑾放在眼中,然而铃铛的事她们哪有不知道的,听了如瑾的话才知此事首尾,自然不敢往如瑾火头上撞,只赔笑道:“今日咱们出门遇到了谁奴婢也不知道,那小姐带着帷帽,奴婢看不清楚。” 回了府中手上空无一物,只跟老太太说没遇到合适的东西,改日再出去采买。然而回了自己房中,将今日之事细细想了许久,也琢磨不出蓝如琳那边出了什么差错。崔吉派去的人一时半会送不来回信,如瑾思量之后,让碧桃又知会出去,让崔吉找妥当人远赴青州蓝府一探。蓝如琳离家许久青州都无消息传来,莫非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崔吉自去安排人快马朝青州去了,可喜到了晚间去盯梢蓝如琳的人便有了回信,说是蓝如琳住在城南一个两进的小宅院里,有十来个男女仆婢服侍着,正巧今晚她倚仗之人去了那宅子,竟然是户部右侍郎的嫡子。 “第几子?”如瑾惊愕万分。 碧桃轻声道:“说是第三子。” 啪!如瑾手中茶盏落地,撞在青砖上摔了两半。竟是他……她记得再清楚不过,前一世里,户部右侍郎的第三子便是惹得佟秋水离家私奔的那个人。怎地这一世阴错阳差,竟是蓝如琳做了他的外室! ------题外话------ 谢谢清心静,catherine333,zhuwenrourou,kszhengjian几位姑娘。smile1220给我过小年呢是么,哈哈,谢谢! 小年夜,大家节日快乐。年味越来越浓了,这种气氛里闭门码字真考验定力,不断给自己打气,五千字掩面遁走o(╯□╰)o 山东台的小年夜晚会还不错,韩庚真帅…… 149 张氏添堵 “那第三子可是名叫丁崇礼么?”如瑾不放心的追问了一次。 “是。姑娘怎么知道的?” 果然是他,害佟秋水丢了名节和性命的人。 前一世里,如瑾和佟秋水自三月三春宴后只有一次见面,当时已和春宴隔了多半年,临近年关。佟秋水弥留之际形容枯槁,瘦成一把骨头躺在床榻之上,脸上只剩了一层蜡黄的皮。是她临死前要见一见生前好友,佟太太看她可怜,这才请了如瑾过去。 当时的如瑾受了张氏所害,郁郁半载,被关在家中和旧友断了联系,哪想到再见之时佟秋水已经命在旦夕。抗婚出逃,与人私奔,后来发现定情之人实是风流浪子,又毅然舍之而去,回青州后独自在乡野之中怀孕待产,这便是短短半年时间里佟秋水的遭遇。 佟太守发现女儿归乡之后,为了维护家门名声,派人悄悄将佟秋水腹中胎儿打掉,自此佟秋水病弱之中绝食相抗,终于断送了自己性命。 “那人既然负你,你又何苦为他诞育孩儿,还要为了孩子绝食自戕。”见最后一面时,如瑾看着弥留的佟秋水只有蹙眉垂泪,既痛心又不理解。 佟秋水只是摇头一笑,虚弱的声音几不可闻:“我不是为他诞育孩儿,是为我自己。我从来没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虽是这个下场,但我不认为自己是错的。如果硬要说错,那只能是老天错了,让我遇人不淑。我动过心,用过情,也付诸过行动,这半年的时光最终是惨痛,先前却是欢喜的,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就为了那段日子,为了我曾经交出去的心,我才要生下腹中的孩子,只因这是证明我前半生感情的唯一存在,也是后半生唯一的缅怀。” 她断断续续的说了很久,才说完这样一大篇话,最终闭了闭眼,落下一滴泪来,“只可惜……现在什么都没了,所以我活着也没了意思。今日见过你,我也该走了。” 佟秋水的离去很平静,似是睡着了一般,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宁和而安详。乡野间的寒风呜呜咽咽,将小茅屋破败的窗子吹得吱吱作响,如瑾掌心握着佟秋水纤细如竹竿的手腕,整个人也随着她渐冷的躯体而失去了温度。 那个时候她对于男女之情懵懂无知,佟秋水的爱恨她大半无法理解,更体会不出佟秋水对那个男人存着什么样复杂的感情。如瑾惟独记住了男人的名字,是佟秋水意识已然昏迷时口中喃喃念叨的。 丁崇礼。 后来据佟太太悲痛中无所顾忌的透露,如瑾知道了那是户部侍郎丁谟第三子的名字。因着对方强大的背景,佟家并不能与之讨什么公道,对外只能宣称二女儿是染病而亡。如瑾前世闺阁时代唯一的挚友就这样离开了人世,除了对好友的感怀和痛惜,如瑾当时最浓烈的情绪就是对始乱终弃的丁崇礼的厌恶。 重生之后,因为佟秋水心系姐姐的原因,并没有在上香途中对偶遇的丁崇礼暗生情愫,如瑾便以为那讨厌的纨绔子已经不会和自己有交集了。却未曾想,佟秋水躲过了,最终蓝如琳反而搭上了他。前世时丁崇礼去外祖家探亲归来路过青州,带了佟秋水回京,这一世换成了蓝如琳。 这样的阴错阳差让如瑾十分意外,脸色变了几变,默默忖度着这件事的利弊。 “姑娘您怎么了……”她的反常让碧桃心中忐忑。 “没什么。容我仔细想想。”如瑾对灯默坐,片刻后微微抬了头,“蓝如琳这样做与我和母亲无碍,只是给蓝家脸上抹黑罢了,这就是父亲该操心的事了,你着人去将此事透露给他吧,别忘了叮嘱他隐蔽行事,闹出来可是自己吃亏。” 碧桃不解:“姑娘在茶楼不是还叮嘱婆子们不要乱说么,这时候却要主动告诉侯爷?” “当时情况不明自然要谨慎,现今知了对方底细,焦头烂额的事情让蓝侯爷去料理罢,我替他查清了首尾已经不错了。” …… 虽然蓝家今年遭事不少,但进了腊月,总是要准备过年的,内外管事们忙忙碌碌的操持筹备,囤年货,置新衣,扫屋除尘,算是给气氛暗沉的府中添了一些热闹气。 初九是如瑾生辰,每年也没有大办的习惯,每到这日都是穿新衣吃寿面而已,今年客居京都一切从简,蓝泽那边瞅着如瑾还不顺眼,自然更没了办生日的道理。不过如瑾也不在意这个,到了这天早晨格外早起,收拾得体体统统去往明玉榭给秦氏请安,行的是大礼。 “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女儿叩谢母亲生养之恩,愿您福乐安康,长命百岁。” 秦氏笑眯眯扶了女儿起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了,转头朝孙妈妈道:“看看,还祝我长命百岁,好似过生日的是我。” 孙妈妈笑道:“太太和姑娘全都长命百岁。奴婢也要腆着脸多活几年,好跟着太太沾光享福。”说着吩咐丫鬟们端上了早点。 银丝寿面是孙妈妈起早做的,热腾腾香喷喷,如瑾将小半碗面连着汤吃得一点不剩,吃完将碗抬起,光溜溜的碗底交待给众人看。孙妈妈便道:“姑娘有福,来年平安。” 秦氏从妆奁最底层拿了一个小锦盒出来,打开了递给如瑾:“这镯子是我满十四那年你外祖给的,当时家里境况不好,没有闲钱置办好东西,所以镯子普通了些,一应花样俱无,不过用的银子是实打实的。” 如瑾拿起镯子细看,只是一只光秃秃的素银镯子,府里体面丫鬟都不会戴的,年头久了还有些磨损,然而她却知道,这是母亲从外祖父那里得来的最后一个生辰礼物了,因为外祖父正是母亲十四岁那年过世的。 “母亲,这镯子你留着做念想罢,不要给我。” 秦氏摇头道:“你拿着,你外祖一直想看我嫁人生子,想抱外孙,可惜他过世早未曾见过你。母亲替他把这镯子给你,他必定高兴的。镯子本是一对,我还留了一只给腹中孩儿。若是男孩便给他媳妇,若是女孩正好与你一人一只。” 如瑾想着外祖父早逝本在感怀,猛然听母亲提起什么男孩什么媳妇的,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还没落地呢,您都想着给他娶媳妇了,哪有这么着急的。” 孙妈妈等人也笑起来,一屋子乐融融的温暖。大半个上午如瑾都在秦氏这边说笑消遣,母女俩消磨时光十分快意,临近午时前头延寿堂却有吴竹春来传话,说是老太太睡醒了,想起回娘家的衣物还没有置办好,让如瑾着紧去办,好早点去刘府。 秦氏道:“今天好好在家待着过生日,别出去了,京里人多车多我总不放心。老太太如今糊涂,连你的生日都不记得了。” 吴竹春在旁垂首道:“老太太知道姑娘的生日,特意从体己银子里拿了十两出来让姑娘带着上街,看见什么喜欢的只管买了,算是她老人家送姑娘的生辰礼物。” 如瑾失笑:“这是非让我出去不可了,祖母一心念着早日回娘家扬眉吐气呢。算了,总归只剩一些表礼未制备齐全,上次在绸缎庄没挑到好的,我再走一趟便是,一个时辰左右就回来,母亲在家稍待。” 收拾好了正要出门,外门却传进话来,说是有户部丁大人的夫人派家人前来拜访,求见襄国侯夫人。蓝泽正为蓝如琳的事情焦心,没想出好的对策来,闻听丁夫人派人来自知是因为此事,他现在虽然厌恶秦氏,但女眷之间的走动他不好插手,也想先推秦氏出去探探对方态度和来意,便命人将丁夫人派来的婆子直接领到了明玉榭。 如瑾于是暂且没出去,留在内室里听秦氏传见来客。来者是两个年长妈妈,自称是丁夫人跟前的内宅管事,她们拜见的礼数十分周到,口中言语却不客气。 “此次夫人派奴婢前来不为别事,正为府上五小姐住进丁家别院之事。那处院子是我家夫人的陪嫁,这些年疏于打理,未曾想府上五小姐今年住了进去。这是我家三少爷思虑不周,只为着一时热心,急人所急,给贵小姐安置个容身处,却忽略了顾全贵小姐的名节。夫人知道此事后已经将三少爷骂了一顿,罚跪两天两夜,紧赶着让奴婢们知会侯夫人来了,看什么时候您将贵府小姐接回家中呢?” 秦氏之前听如瑾说过蓝如琳的事,知道蓝泽必定不让自己插手,心中觉得不妥也管不了,此时听见丁家下人这般说话,将丁三少爷摘的一干二净,心中不免生气,蹙眉道:“两位的言语我听不懂,我家五姑娘好好的在青州家中待嫁,怎地就到了你家别院里去?” 丁府妈妈笑道:“夫人何必装糊涂,蓝侯爷这几日总派人在那宅子附近转悠,夫人怎会不知此事。听闻贵府五小姐是为不满婚事逃婚来京城的,我家三少爷古道热肠,路遇五小姐怕她路上有闪失,这才暂且安置在了自家宅子里,如今只等侯府过去接人,三少爷的好事就算做成了。” 如瑾在内室听得眉头一皱,她知道蓝泽这几日踌躇不定,是有派人去蓝如琳所住宅子外头探看,但此事行的隐秘,派去的都是妥当机灵人,根本没露行藏,也是吕管事偷偷知会进来如瑾方才知道的,这丁家的人怎么了解的如此详细?难道蓝家对外竟然没有秘密可言,随便就能被人探出究竟么? 正说着,院子里有人笑着走进来,没进门就嘻嘻笑道:“嫂子恭喜,我才听说五丫头嫁了人,还是京中高官,这就给您道喜来了。” 门扇推开,进来的却是东府张氏,一脸喜气洋洋的,给人添堵的意思不言自明。 ------题外话------ 谢谢rourou,董莉芳,荆棘鸟wy,wjyuedu几位。卡文……对电脑大半天只憋出这点字=_=! 150 崔吉引路 秦氏不由得暗暗腻歪,自从张氏来京,两人私下里并没有见过面,都是在老太太那边偶尔撞见,互相皮笑肉不笑的寒暄两句维持个面子,谁知道张氏这样厚的脸皮,好意思亲自跑上门来,还为着蓝如琳的事情,真不知此人是靠着什么样的想法活在世上的。 孙妈妈低声问飞云:“谁放她进来的?”飞云便出去查问。这边秦氏端坐不动,张氏带了丫鬟一阵风似的卷进来,身上妆缎大袄锦绣辉煌,眼看奔四十的人了,却穿了女孩子常用的茜桃红色,脚上绣鞋竟也是红的,腰带上嵌着偌大宝石,亮闪闪的晃眼。 “这两位就是丁侍郎府上的妈妈,果然好气度,五丫头进了这样人家可算有福。要我说原先侯爷给她说的那门亲事就是不妥,哪有侯门小姐嫁到七品小吏家中去的道理,真真是天随人愿,这可不就妥当了,也难为那孩子不肯认命,心气这样高,千里迢迢给自己找了这样一个好婆家!” 张氏进了屋就朝丁家两位婆子身上打量,眉开眼笑的张口一通海夸。孙妈妈只听得额头青筋乱跳,若不是顾着有外人在,早忍不住让人架她出门了。她这口口声声的恭喜道贺,句句却在贬低蓝如琳不顾廉耻,连带着羞臊侯府。 丁家婆子顿时沉了脸,朝秦氏道:“敢问侯夫人这位是谁?我们丁府与贵府从无姻亲关系,三少爷一副热肠救了贵府小姐,可经不起如此误解。” 张氏言语不妥,丁家婆子也未免太不客气,侍郎家的奴才本就没有到侯府耍脸色的道理,秦氏虽然不喜蓝如琳,但也不能让人踩了蓝家下去,当下也肃了颜色,朝那两个婆子道:“我家五丫头原该在家中待嫁,你们却来这里胡乱污蔑她的名声,蓝府虽然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但也不能平白让人欺负了去。丁大人乃朝中重臣,断不会指使家奴行此恶事,我看你们或许是假扮丁府家人,故意来挑唆侯爷和丁大人关系的。来人啊,给本夫人拿了这两个来历不明的妇人,锁去后阁,待查明真相再做处置!” “哎!蓝夫人你怎可……” “蓝夫人莫要欺人太甚,事情若闹出去,你们蓝家的名声可就没了!” 两个婆子万没料到进屋还没说上几句话,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秦氏突然就翻了脸,惊慌之余心中却也有倚仗,想着秦氏不敢对她们如何,许只是威吓,言语上也就没服软。 孙妈妈呵斥门口侍立的丫鬟:“还不叫人去,愣着做什么,难道要夫人亲自动手吗?” 丫鬟赶紧出去叫了几个粗使婆子进来,三下两下就将那两个丁府婆子按倒捆了,见她们口里叫嚷不停,立刻堵了嘴。两个婆子被按着不能动弹,扭着身子拼命挣扎,将旁边张氏看得愣愣的。 “嫂嫂这……这可不妥吧,得罪了丁家的体面妈妈,五丫头日后在婆家如何度日。” 秦氏冷着脸盯她一眼:“正要问弟妹,你为何要跟着外人污蔑五丫头名声,给蓝府抹了黑,你的大丫头能好过?” 那两个丁府婆子自从进了蓝家,从外院到内院便不忌讳的将蓝如琳的事情说给蓝家下人听,这等事自然传得飞快,闻听的丫鬟婆子们不管消息真假,先将事情传了满府,因此丁府婆子尚未走到秦氏房前,东府张氏已经闻听了消息。 张氏并不知道女儿在王府受禁足的事情,还处在洋洋得意的情绪中,最近正在寻找机会踩西府,一听说蓝如琳的事情哪有不痛快的,忙忙就跑过来给秦氏添堵,一时都没多想。此时听秦氏一说,她方才反应过来蓝如琳名声要是毁了,说不定会连累女儿在王府抬不起头,顿时脸色一白,再看丁府婆子就咬牙切齿了。 “你们这两个狗东西,竟敢到处跟人宣扬蓝家小姐行止不端,到底是何居心!正该好好抽一顿鞭子,打烂她们的嘴,看她们还敢不敢满口胡言。” 丁府婆子嘴被堵着,呜呜瞪着张氏。秦氏道:“将她们关到后头去,好好看管着。” 婆子们带了五花大绑的两人下去,如瑾从内室走出来,冷冷扫了张氏一眼:“婶娘好高的兴致,还来恭喜五妹?侄女劝您留着些精神给大姐姐筹谋罢,婶娘恐怕不知道,她自进了王府可一直没见过永安王爷的面,重病又被禁足,如今生死还未知,您的春秋大梦做得别太早。” 张氏顿时惊得不轻,“你说什么!” “前阵子去威远伯家做客恰逢穆侧妃,她当着京中诸位贵女亲口说的,你若不信自可出去打听。这些日子事忙,我倒把这事忘了,害得婶娘蒙在鼓里。” 张氏紧紧盯了如瑾,却见她梨雪般的脸上眉目平静,似在说一件十分平常的事情,一点异色也无,张氏心中不免打鼓,“你……你竟然嫉妒你姐姐到这个程度,红口白牙的给她造谣……” “婶娘,我若是你,现在就赶紧回去找人打听虚实,而不是站在这里争口舌。”如瑾挨着母亲坐下来,秦氏看都不看张氏一眼,径自端茶送客。 待张氏面带忐忑的走掉,孙妈妈冷哼一声:“自己就是个大笑话,还有心思看别人的笑话。” “蓝如璇一出阁,她就是没了毒牙的蛇,只靠自己那点城府谋算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她进京这么些日子,除了常来这边张狂一两下又做过什么事了。”如瑾随口说了一句就不再管她,转而朝秦氏笑道,“没想到母亲这般威风,让女儿着实吓了一跳呢,三言两语就将人捆了,若是母亲生在行伍人家,定是要驰骋沙场的女将军。” 秦氏本来被丁府婆子气得不轻,听如瑾这么一说忍不住笑出来,皱着眉轻拍了女儿一巴掌,“别拿母亲开心了,我一时气愤捆了她们,现下正后悔呢,接下来可怎么收场才好。” 如瑾见母亲怒气被打岔过去,略微放心,伸手抚上母亲隆起的腹部,“您不用生气也不用忧愁,犯不着为这事伤自己身子,再过三四个月小家伙就要落地了,理那些人作甚。丁家那婆子关得好,就那么关着,要是不痛快打她们一顿也没关系,她们敢上门来数落咱们,咱就得拿出侯府的威风来,岂是谁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秦氏道:“事情哪有那么简单,五丫头的事情传出去,你可怎么办呢。家里出了那样不知廉耻的东西,谁会和咱家议亲。” “这怕什么,我又不急着嫁人,一辈子就陪着您了。”如瑾浑不在意的安慰了母亲半晌,最后打发人将丁府婆子的来意告诉蓝泽去了,然后她自带了人出去给老太太置办东西,一点没将此事放在心上,愁得秦氏只管叹气。 马车一出府门,如瑾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才退去,趁着跟车的婆子们不备,吩咐崔吉派了十几个府外护院去了蓝如琳所住的宅院,暗中护着,有什么动静尽快来报。 碧桃见她神色不好,忐忑问道:“姑娘护着五姑娘做什么,您先头不是说不管她么。” “丁家派人上门挑衅,这举动不合情理。丁侍郎虽是高官,但蓝家在京里牵连着首辅等人的喜怒,他就是再不将父亲放在眼里,也不应该在此时明目张胆踩蓝家,除非是有什么缘故。事情不明,只好盯着蓝如琳那边了,说不定能盯出眉目来。” 在几家有名的绸缎铺子转了一圈,挑上几份表礼,到最后一家的时候,拿了东西如瑾正要吩咐人回府,本该跟在车边一声不吭的崔吉却主动上来说话。 “姑娘,隔壁街上有家铺子花样别致,您可以去看看。” 如瑾隔着帷帽的细纱看他,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然而他跟车出来几次,从不多说一句话,这番冒然插手买东西的事…… “好吧,就去看看,劳烦崔领队带路。” 崔吉沉默抱拳行了礼,然后将车夫遣下了车,自己坐上去驾着朝另一条街行驶。片刻后到了店铺门口,隔着车窗看去,只是一家中等店面的绸缎铺,进出客人各色人等都有,还有布衣百姓。 老太太派来的婆子劝道:“这样的铺子能有什么好料呢,姑娘还是别去了,免得被小民冲撞。” 崔吉拉着马车也不辩驳什么,如瑾笑笑:“难得崔领队推荐一次,有好东西也未可知。” 说罢扶了碧桃的手走下车来,举步走进了店里。这店的档次明显差了一截,门口没有迎客的,店中也没有专门伺候夫人小姐的女伙计,只有一个老年掌柜和两个小伙计忙碌着招呼客人。 崔吉将如瑾引到门口,里头那老掌柜笑眯眯迎了出来,“贵客临门,请问要挑点什么,别看小店店面不大,货物可是江浙一带运过来的,不比大店成色差。” 如瑾在店里走了一圈,没看到什么太出彩的东西,几个婆子围在她身边挡着,生恐被店中其他客人碰着。“姑娘,这里村妇真多,气味不好,咱们快走吧。” 如瑾站定了看向老掌柜,等着他说话,她不认为崔吉故意引了她到这里,只是为了推荐这么个不上档次的店铺。 果然老掌柜躬身道:“贵客果然是贵客,这里头的东西入不了您眼呢。店里还有些难得的珍品,普通客人来了可见不到,容小老儿带您去瞧瞧?” 如瑾点点头,跟着老掌柜穿过店面连着后头的穿堂,进入一个茶楼雅间似的房间里。婆子们一路都在劝说如瑾回去,显然看不上这地方,然而一走进这屋子没一会,方才还喋喋不休的婆子们相继一个个头晕目眩,晃晃荡荡倒了下去,碧桃也未能幸免。 如瑾瞅着躺倒一地的人微微蹙眉,扬声道:“这法子不好,下次要伤我的人,劳烦先说一声。” 151 本王娶你 这间屋子虽然不大,但里边却有一扇门连通着另外一间,紧紧关着,如瑾正是朝着那扇门说话。 就听一声低沉的笑隐约传来,然后那门无声滑开,一身玄袍的年轻男子含笑出现,伸手招了一招,示意她过去。房间没有窗子,只在屋角燃着一盏烛台,屋中光线微暗,男子脸上的轮廓便更显深邃。他的长眉微微上挑,原本有着凛冽的锋利,却因脸上笑意而显得线条柔和起来。 如瑾心中已经料得八九分,知道能让崔吉这般行事的没有旁人,但是在他出现的瞬间,她还是恍惚了一下。 只因那张脸实在是太像皇帝了,连带着让她回想起不好的记忆,即便他在笑。 “王爷出现的地方总让人意外。”因记忆而涌起的不快让她没控制好情绪,上来就语带双关的暗讽了一句。除了寺庙还算说得过去,人家内宅和绸缎铺子哪个都不是天家贵胄该出现的地方。 长平王目光在如瑾脸上停驻一瞬,瞄向她交叠在腹前的双手,并未理会她不太客气的言辞,而是自顾自的说道:“这次袖子里没有藏东西,让你进来也没费多大事,看来瑾儿对本王的戒心已经消除了不少,可喜可贺。” 他不着边际的话和眼中莫名的情绪让如瑾十分不舒服,尤其是那声“瑾儿”叫得她头皮发麻,将手往袖中笼了笼,如瑾压了心头腾起的恼意,秋湖般的眸子隔着帷帽轻纱注视了他,说道:“不知王爷这次找我所为何事,正好我也有事请教王爷,只是这地方适合说话么?” 她朝外头扫了一眼,进来的那扇门已经被老掌柜退出时带上了,但出了穿堂就是外面客人络绎不绝的店面,一个王爷,一个侯府小姐,关在这随时都可能被人闯进来的地方聊天实在是有点荒谬,何况地上还躺了好几个丫鬟婆子。 “原来是有事请教才来得这么痛快,好叫本王失落。”长平王微微叹息一声,这才回答如瑾的问题,“放心,这地方妥当得很。”他顺手敲了敲墙壁,看起来平淡无奇的木质板壁却发出金石之声,“在这里说什么做什么,外头的人一概听不到。” 他再次招手示意她过去,如瑾想着心中之事,勉强按捺着不发作,只当听不出他言语里的暧昧,提裙跨过东倒西歪躺着的下人,走进了里头的房间。 里间却比外间狭窄不少,只有一个小小的四方矮桌陈设在地,周围铺着蒲席,屋角一柄细长的铜质灯台和一个火盆,再无他物。长平王随手关了门,盘膝坐下,抬手请如瑾。 他束发的白玉冠莹润流光,一如面上温和的笑:“没想到你对本王这般放心,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敢毫不犹豫的走进来。” 火盆燃得旺盛,屋子狭小,只站一瞬便觉得热。如瑾除了头上帷帽,将斗篷也脱了垫在蒲席上,弯身跪坐上去,“王爷神通广大,随随便便就能往内宅闺阁里送东西,若想对小女子不利又何须大费周章。何况小女子现在行事多仰仗王爷送来的人,除了放心也别无选择。” 长平王哈哈朗笑,乌眸晶亮如宝石,伸手从矮桌下掏出一个茶盘来,里面热腾腾放着一壶茶水,另有两个小盏。他倒了盏茶放到如瑾面前,眸光闪闪注视着她玉质清透的容颜,笑道:“原来你的放心是这般无奈。” “无奈的是我自己,对于王爷,我还要郑重说一声多谢。”如瑾接了茶,等长平王自己也倒了一杯,便举杯抬手冲他敬了一下,然后掩袖喝下。 方才的恼怒是认真的,现在的道谢却也是真心的。 虽然这位王爷言行轻浮,且生了一张让她厌恶的脸,更不明所以的接近自己,但崔吉杨三刀的确给了她许多助力。自从得知了崔杨二人的底细,如瑾一边用着他们一边也在暗暗观察品度,渐渐确定了他们没有恶意,是真在帮她,这才一点一点放下戒心。靠着一个意图不明的王爷派来的底细不清的护卫办事,如瑾的确时有无力和无奈之感,然而她现在身边还真缺不了他们。不说蓝家现住的宅子需要他们带人护着,如瑾出门也多得他们守卫,那日张七小姐当众突然动手,若不是崔吉跟着,她可就要吃亏了。虽然崔吉不言语,自己不邀功,她也将这一点一滴的帮助全都记在心里。 长平王也仰头喝尽杯中香茶,然后将两个小盏又添上,“无需道谢,本王愿意。” “可以告诉我为何愿意么?不知王爷意图,虽心怀感激,但我心里到底不能踏实。” “这个么……”长平王想了一想,摇头道,“现在说为时过早,本王没有恶意,你放心。” 他唇角的笑意虽淡却愉悦,眼眸清亮,只要忽略那极似某人的五官,神情是疏朗飞扬的,看不出半分阴谋算计,如瑾不敢说自己认人精准,但在这一刻,她的确从他身上体会不出任何善意之外的情绪。 房间小小的,火盆或烛台里也许添了某种香料,有极淡极淡的香味弥散着,偶尔钻入鼻端。如瑾嗅到自己熟悉的清芬,酷似日常所用的寒梅香露,清淡到极致的气味。这样的气氛中隔席对坐,看着面前人玄色袖口上的金线云纹,如瑾竟莫名生出踏实的感觉来。似是与旧友促膝长谈,只愿时光走得再慢些。 她为自己情绪的变化感到惊讶,忙微微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提神,然后似乎是为了掩饰情绪,她匆匆开了口:“既然王爷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今日来见您是有一事相询,不知您能否赐教。请问户部丁侍郎与首辅是何关系,是否表露过对家父的不满?” 长平王一直看着她,自将她方才眸中显露的柔和看在眼里,虽然只有一瞬,他唇角也略略扬起,“你说的是丁家仆妇为你庶妹上门之事?” “王爷知道的好快。”如瑾下意识生出防备之心,然而转念一想,身边用着崔吉,什么事也都瞒不过长平王了,不由暗暗自嘲一笑。 “惭愧,也是才知不久。”长平王似有些懊恼,“说起来你们蓝家姑娘胆子倒都大得很,你那大姐是那样,这五妹也够敢行事的。” “蓝家的笑话多着呢,这些并不算什么。王爷可否告诉我丁侍郎的底细?” 长平王双眼却略眯了眯,挑眉道:“是为此事找本王?为何不去问你那凌先生呢。” 如瑾觉得他面色有些奇怪,眸色似更深些,她一时想不明白,只直言道:“丁家人刚刚上门,还未来得及知会凌先生。而且他一介平民毕竟力量有限,兴许打听许久获得的消息也不及王爷三言两语,况且我其实对他心中有愧,并不想过多麻烦他,若是王爷肯赐教,我便不劳动他去跑腿了。” 长平王听完,眉目舒展,又笑了:“既如此,以后来麻烦本王便是。实与你说,那丁侍郎跟王韦录没什么关系,与贝成泰倒是亲厚一些,但似乎也没有实质利益交情。因此前户部尚书杜晖下马之后,户部左侍郎还有底气争一争尚书位,他这右侍郎争都没争,只因没有人扶持他。” 杜晖是在蓝家在池水胡同遭刺客之后被论罪下台的,因暗里牵扯了蓝家,如瑾对此人记得清楚,后来凌慎之传来的消息是刑部左侍郎升调了户部尚书,现听长平王提起户部左侍郎争位的事,知道这又是朝里一次波澜,然而她也没细问这无关之事,只关注丁谟:“丁侍郎没有倚仗怎会在户部立足呢?” “是他本身有些才干,几次升迁之时又机缘巧合遇着王系和敌方对峙,谁都不想让对方安插本系之人在肥缺上,他这无派系的倒是一路捡漏,一直升到了户部侍郎。” 如瑾闻言立刻道:“这便宜未免捡得太大了,世上有那么多的机缘巧合么,偏都被一人碰上。”能将户部侍郎当便宜捡到自己手中,只能说丁谟此人太善于钻营了,能在王系和敌方的缝隙中活得如鱼得水。若丁谟是这样一个角色,那么丁家人上门挂落蓝家的脸面,又出于何意呢? 如瑾神色细微的变化落尽长平王眼中,那幽如深潭的眸底便闪过笑意,“你别担心,丁谟虽然有些才学,人也颇精明,但却是个惧内的,偏他夫人还是个跋扈泼妇,行事不论道理。” 如瑾愕然,细想了一瞬眼睛不由微微张大了些,原本清沉的眸子因惊讶而消散了满布的忧色,露出在她身上十分少见的少女稚真。 “王爷的意思是……丁家婆子上门并非丁侍郎授意,而是他家夫人不管不顾的将泼撒到了蓝府?” “正是。” “王爷如何这样笃定?” “本王想知道的事,自然能知道。” 如瑾瞬间就想起崔吉,想起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自己闺房的纸条,这位王爷溜人家内宅溜得过瘾,能知道婆子是丁夫人派来的也在情理之中了。一个背着纨绔风流名声的皇子,还似乎体弱多病,却能随便将眼睛耳朵放到每个朝臣的内宅里去,有这样的本事,他就不怀些别样的心思么? 于是在对上那双乌沉沉的眸子,如瑾心里就有些发紧。她是在和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独处对谈么…… 长平王很快感受到了如瑾的戒备,知道她在想什么,不过也未作解释。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满朝遍布眼线,最多在想用力的地方用些力罢了。如瑾此时除了戒备,更多的是感到无奈。 她大约是受皇帝几次旨意影响太大,遇事总往朝堂风云上头想,因此丁家婆子一进府她就在盘算丁侍郎和父亲蓝泽是否有过节,乃至后来让崔吉分人手去看着蓝如琳,都是为了防止生变。此时骤听这一切不过是一个刁蛮夫人耍脾气,她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只因她对京都了解太少,对外界了解太少,这才不能在遇事时作出有效的判断。再想想进京以来处理与外界有关的事情上自己的所思所为,如瑾越发有些不确定,不知道自己以往自感精准的推断是否站得住脚。 “王爷,今日是否时间充裕,我有许多事想请教,不知能否……”她的确有太多事想问了,虽然眼前之人还不足以完全信任,但能从他这里了解一些零碎也好,先问出来,过后再慢慢验证虚实真假,这就比她一无所知从头查起快得多。 长平王答应得痛快,让如瑾微微意外了一下。她弄不明白这位王爷为何有此耐心,然而既然他愿意说,她便事无巨细的询问起来。 期间她出去外间看了看碧桃几人,见屋子被火盆烘烤得热乎,地上又有厚毯铺着不至于受凉,她将碧桃躺倒的姿势放舒服一些,便回去继续与长平王请教。一方斗室,一壶清茶,两个人足足消磨了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如瑾问得认真,长平王答得也仔细。待得如瑾感觉时候太长,怕家中母亲担忧时,这才结束了对话。 向长平王郑重道谢,走出来时那店铺老掌柜已经候着了,手上捧了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小店私贩的上等织品,轻易不给人看的,贵客拿了可要好生使用。” 如瑾瞧着那缎子就是一愣,近了对灯细瞧,又伸手抚了抚质料纹理,讶然道:“是流云浣花锦?” 这种锦在前朝虽然珍贵却不难得,到了本朝,因着多年前蜀地一场叛乱,专产此锦的流云坊毁于战火,织锦艺人伤亡流离,这手艺几乎失传。到此时要想找浣花锦,其他织坊出产的还可,流云浣花锦别说一匹,就是一尺半尺都不易寻到。如瑾当年在宫里也曾受宠过,曾被赐过两尺,因此认得。那两尺锦缎什么衣衫都不够做,却招了满宫嫔妃嫉恨,此时骤然见了整整一匹在眼前,想起当年事,如瑾真不知该作何感想。 长平王站在内间门口,广袖舒展,眉目含笑:“银子就不必付了,送你的生辰礼。” 听那掌柜言语,如瑾还以为是对方为自己进内店找珍品的交代,暗忖即便要和家里交代也不必用这样好的锦缎,听了长平王的话她才知了根由。 “今日崔领队引我来此,是为了这锦么?” 长平王没说话,是默认了。他的眼睛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被月色笼着,只能看见湖面的微波阵阵,让人乍见时被光影所吸引,却也不敢再往深里看了。如瑾很快移开了眼睛,将目光重新落定在锦缎之上。 碧青的底,洒落点点白梅,雅致图案配了繁复精致到极点织纹,烘云托月,明丽流光。前世给她流云浣花锦的是皇帝,今生换了他儿子,这巧合让她感喟。 “多谢王爷,但这锦缎太贵重,我不能收。王爷不若送给陈嫔娘娘,她必定欣慰。”如瑾朝长平王福身行了一礼。陈嫔是长平王的生母,如瑾拿了她来推辞。 长平王一笑:“这东西若进了宫,合给母妃招祸呢。” “蓝家此时处境,我更不能用这东西。” “也好,本王替你收着,以后再用。”长平王没再坚持,挥手让掌柜下去了。须臾老掌柜换了一匹云霞锦过来,也是质地上乘手法典雅的珍品,却不似流云浣花锦那么扎眼了。这匹是天青的底,白蔷薇的花纹,和方才那匹一样是如瑾喜欢的色泽花朵。 归家晚了总要有个交代,为这一匹名贵锦缎耽搁了时候也说得过去,如瑾便没有再推辞,谢过收下。临别时如瑾问起佟秋雁,长平王道:“她过得不错,你若愿意可去王府看她,本王交代门上便是。” 王府规矩大,妾室亲友都不能随便登门探访,何况佟秋雁是连妾都不算的没名没分的侍婢,如瑾微笑着没有接话,只请长平王善待她。长平王闻言点了点头,面上笑意略浓了些,然而眼波里星辉月色般的光亮却似蒙了一层云,让人看不出他是不是真在笑。 “方才你问本王为何愿意帮你,现在想听么?” 方才他还道此时说出为时过早,怎地突然变了主意。如瑾看着他的眼睛觉得有点发寒,屋里烛台的光亮弱,火盆的光芒强,人影就随着火焰跳动一晃一晃打在墙上。长平王玄色的衣衫似和影子融在了一起,脸上明明灭灭闪着光影,更让人看不清深浅。 “时候太晚了,劳烦掌柜将她们弄醒,我要早点回去。”如瑾立即转头朝老掌柜说话,弯腰下去半扶了碧桃坐起。 谁知长平王却不管她的闪躲,径自说道:“本王愿意帮你,是因为,想娶你。” 如瑾手一软,差点将碧桃摔在地上。她感到整个身子的血都凝固了,瞬间从头顶冷到脚趾。她僵硬的转过头,惊悚盯住内室门口含笑而立的男子。 她看到他眸底跃动的火光,却分不清那是映照的火盆光焰,还是有什么在燃烧。她以前读过一本志怪小说,里面说有一种来自冥间的火焰是用极冷极冷的冰霜淬出来的,虽然是火,却能将人冻成冰雕。她感到长平王眸子里的就是这种火,让她整个人都冰透了。 前世的记忆让她将和皇家的任何牵扯视为洪水猛兽,没错,这个人是屡屡救过她们一家,是派人帮她,她也受了他的恩,承了他的惠,可她从没想过再跟他有更深的关联。她知道要报恩,但报恩的方式绝对不包括他口中所说的事。 这个人名声不好,她看不透他,他收了佟秋雁,他是皇帝的儿子,如瑾即便和他两次独处对谈,心底还是有深深的抵触和排斥的,她理不清自己的情绪,却骤然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 怪道方才的流云浣花锦他说要替她收着,以后再用。他一直以来的暧昧言语都有了答案,原来他存着这样的心思。 如瑾满脑子的惊愕和恐惧渐渐被愤怒替代,她轻轻将碧桃放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他正色道:“王爷,我不是绵和的佟秋雁,蓝家也不是太守佟家,王爷救命之恩我没齿不忘,日后定会努力报答。我今日与您相见的确不妥,罔顾礼法只因心系家门安危,您不要误会是我自轻自贱,蓝如璇能登您的车烹茶谈笑,我却不是她那样的人。若是让王爷错会了什么意,小女子给您赔礼道歉。”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只因心底惊慌太甚。说罢她朝着长平王端端正正行了一个福礼,算是赔罪。 长平王脸上晦暗不明,火光映了明与暗交错在上,光和影的分界漂浮跳动着。“你拿自己比那佟秋雁和蓝如璇,的确是自轻自贱了。本王说的是娶,而不是收。” “王爷!”如瑾抬起头来,紧紧盯着他,“不知您哪里来得自信,敢越过皇上皇后和我说娶字。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直接站到我跟前说起嫁娶,不知是看重我还是看轻我?” 长平王微微皱了眉:“不过先和你说一说心意,之后的事,本王自会安排。本王敢说,也就定会做成。” “王爷雄才伟略,天下没有您做不成的事。只不过小女子资质浅薄,配不上您,请您另觅佳偶罢。”如瑾又朝那老掌柜说道,“麻烦您将她们弄醒,我们要回去了。” 她将手中云霞锦放在了黄杨小桌上,又道,“这些日子承蒙崔领队等人护佑,一会王爷将他们留下来即可,新近的月银改日我让人拿过来。” 老掌柜看两人言语不和,正站在一边垂头尴尬,听见如瑾吩咐连忙抬头看向长平王,不敢自己动手。长平王盯着如瑾看了半晌,皱起的眉头突然舒展了,嗤的轻笑了一声。 “怎地突然暴跳如雷,倒似本王是毒蛇猛兽,沾都沾不得了。” 他微微挥手示意,老掌柜忙蹲身掏了一个药瓶,在碧桃等人的鼻端搁了一会。长平王朝如瑾道:“崔吉你若不高兴看见,本王让他挪到府外便是,原先那些人也不用你发月银,自都护你们一家周全。你跟我置气何苦拿全府安危作筏,本王方才唐突,莫怪。” 说着,他竟然拱了拱手,真的道了歉,直看得一旁老掌柜眉心乱跳。如瑾听了他这两句话,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却是,府外新招的那些护院,果然都和崔吉一个出处。 地上碧桃微微嗯了一声,似是要醒来,长平王返身关了内室门,回里头去了。碧桃和几个婆子陆续醒来,老掌柜早已三两下将她们安置在椅上坐着,待到她们清醒,全都不知自己在地上睡了半日。 “这里没有什么好料子,咱们走罢。”如瑾戴好帷帽裹好斗篷,朝外头迈步便走,碧桃等人有些愣怔的跟在后头,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待到走到外头店铺看见客人已经稀少,而门外街上点点灯火已是到了夜晚,碧桃这才惊呼:“怎地这么久,到底……” “你们嫌我挑料子慢,一个个打起盹来,现在倒问我。”如瑾搪塞两句,被长平王搅的心头烦乱,也没心情想别的理由安抚她们。 老掌柜笑眯眯捧着那匹云霞锦挤到如瑾跟前:“贵客临走别忘了东西,挑拣一下午选出来的,忘了拿岂不可惜,不是您为自己挑的生辰礼么。”说罢又用极低的声音道,“药性过后无害,只是想不清昏迷前的事情,您跟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哟,好东西!果然不愧是姑娘挑了这么久的。”其中一个婆子在老太太跟前时间长,见过一些好东西,自然识货,一见掌柜手中的锦缎就立刻接了过去细瞧。 如瑾蹙眉出了店门,不管那锦,自己登车坐进去了。婆子尴尬的将锦缎塞给碧桃,一众人连忙跟上,纷纷上了车,碧桃和如瑾一辆,婆子们一辆,一前一后两车驶向蓝府。如瑾坐在车里掀帘朝外看了看,店门口老掌柜和崔吉说了什么,然后崔吉带着人仍和来时一样,跟在车子附近护着走。 如瑾啪的一下关了车窗板壁,闭目靠在引枕上养神。然而一闭眼睛,脑海里就是长平王那声“想娶你”,搅得她烦躁不安,用风帽盖了脸遮挡车内灯火,一个人陷在黑暗里。 碧桃见她情绪似乎不对,不敢惊扰她,而且自己也对方才发生了什么感到困惑,捶着昏沉的脑袋冥思苦想,于是车里主仆二人各自苦思,沉闷了一路。 一路上如瑾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长平王的音容,从青州佛寺雷雨中的偶遇,到佟家后园静夜里的相撞,然后是荒郊血腥火光里他骑马弯弓的模样,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接触。如果他不说出今日这句话,如瑾想,自己是会继续和他接触下去的罢?他被世人那样看,却在她跟前露出了纨绔子不该有的本事,让她对他略有了好奇。他帮她,与她长谈,送她生辰礼,像个朋友似的,让她多次忘了佟秋雁的事情,甚至忘了他是那个人的儿子,虽然他生着那样肖似的脸。 可是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让她一瞬间完全懵掉了。她能容忍他随意的暧昧的调笑,将之归为一个风流之人的习惯,却不能容忍他郑重其事的说要娶她,只因……她完全接受不了这种情意。 他让她想到皇帝,想到前世,想到屈辱和血腥的结局。她刚才在绸缎铺的小屋子里很是失态,她明白她失态了,口里说的那些指责的理由,连她自己心底也是不承认的。可她还是说出来了。 不能再和他接触,绝对不能。如瑾一面不停和自己说着,一面却想起长平王两次认真的对谈。他告诉她许多事,耐心的,仔细的,不嫌她问得没头没脑。他本可以不说,他是王爷,他没有这个义务。 闺房里收到的纸条,还有今日的生辰礼,他一直在关心她,如果说那是一个惯会招惹闺阁小姐的人常用的手段,他何必又和她讨论朝政朝臣,谁见过用政务事勾搭女孩子的。他是在利用她吗,她又有什么可被皇子利用的,整个蓝家又哪里值得别人这般费心了,连皇帝都是随意将蓝家拈来拈去不当回事。 所以,他是真心的? 可他是那人的儿子。 一来她不想和天家商氏再有关系,二来现实也决定了两人不可能。 如瑾脑子里乱糟糟的,各种想法乱冒,矛盾而凌乱,一直到了马车停在蓝府内宅门口,碧桃轻轻推她的身子呼唤。 “姑娘,到家了。” 碧桃试着将如瑾头上遮盖的风帽拿开,借着烛光看见如瑾苍白的脸色,顿时唬了一跳,伸手去摸她额头,“是在外头受寒了吗?” “没事。”如瑾推开她的手,起身下了车。碧桃连忙跟下来,扶了她进院。后头车上几个婆子提着买回的料子跟着,到延寿堂时恰好老太太睡着,如瑾让婆子们拿了东西进去,自己带了碧桃往回走。 “姑娘,这料子还给老太太留下么?”因为听掌柜的说是如瑾自己挑的生辰里,碧桃抱着云霞锦询问。按理说外出买了东西回来该给老太太过目,但今日临走时老太太让如瑾自己买生辰礼物来着,因此这匹缎子直接拿去后面也可以。 院子里的灯笼飘摇着,忽明忽暗的光线打在锦缎上,呈现不同的光芒,不同的美。如瑾盯着那缎子默了半晌,最终道,“拿回去吧。” 碧桃赶紧叫小丫鬟传了软轿来,一路将如瑾抬回了香雪楼。打发蔻儿去给秦氏报平安,碧桃几个手脚利落的伺候如瑾梳洗躺下,见她神思倦怠,几个丫鬟都没敢多问多说什么,只道她是累了,早早让她休息。 秦氏打发了孙妈妈过来瞧看,见如瑾睡下,孙妈妈才放心回去复命。这一夜窗外北风呼啸一晚,如瑾也在梦里奔波惊悸了一晚。离重生最初的日子越远,当初的恨意越淡,或者是被时光消磨了,或者是深藏在心底未知的角落了,总之如瑾早已不再被梦魇纠缠,不会在睡梦中被潋华宫的血色惊醒。 然而这一夜,血光又染红了天空,深秋里的落叶掩映下是嫔妃们牙齿森森的笑靥,皇帝和长平王的脸孔交织变换着,血痕也会突然转变成流光的云霞锦缎。不断从梦里惊醒,再不断陷入昏睡,这个夜晚出奇得漫长,漫长到睡梦中如瑾都开始期盼天明。 到了起床的时辰青苹过来叫起,意外的发现如瑾发烧了。“快去请大夫进来,先别惊动太太那边,该是昨日出去受了风寒。” 腿脚最快的蔻儿蹬蹬蹬就朝前边跑,碧桃跺脚抱怨:“昨日都怪我没看好姑娘,竟然睡过去了,该早点让姑娘回来才是。” 秦氏那边用完早饭还不见如瑾过去,打发了飞云过来瞧,一见如瑾烧得双颊通红睡在床上,飞云将要说的话也吞下去了。 “怎么了,太太那边有事吗?”看她犹豫,碧桃轻声问。 飞云道:“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等姑娘好点再说。” “可是丁家的事?昨晚回来我听蔻儿说了,姑娘还不知道,先别告诉她。” 碧桃两个咬耳朵,床上如瑾却醒了,睁开眼睛问道:“丁家什么事,可是关了那俩婆子,她家打上门来?” 青苹端着细粥和小菜进屋,听见言语劝道:“姑娘别操心了,发着烧呢,养好了身子再管那些鸡毛蒜皮。” 如瑾却从床上坐了起来,示意青苹过去喂她喝粥,朝飞云道:“有什么事姐姐都说了吧,昨日父亲可跟母亲闹过,丁家有没有再来人,你不说我心里惦记着也不能好好养病,将事情早点处理了,心平气和的养着才好。” 她目光坚定,清瘦的小脸烧得红通通,却不肯躺下。碧桃深知她的脾气,只好让飞云说了。 “昨日太太捆了那两个嚣张婆子,侯爷知道后的确过来发了一顿脾气,但后来知道婆子说的话,侯爷也气得不轻,要不是太太叫人拦着,他自己先去打那两个婆子了。外头送婆子来府的车夫久等不见人,跟门房上打听也没人理他,他自己就回去了。到了下午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丁侍郎夫人带了好些个家丁来府门前闹,说咱们府里关押她乳娘,侯爷闭门不理,约有小半个时辰丁侍郎来好说歹说将丁夫人哄回了家,后来又专程过来赔罪,侯爷没让他进门。姑娘回来不久前,丁侍郎刚刚离开。太太昨夜和孙妈妈商量了很久,不知道该将那两个婆子怎么办才好。” 如瑾靠在软枕上,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清粥,听完了飞云的叙述,暗道丁侍郎果然有些惧内,夫人闹出这么没体统的事情,他都不敢拿出威风来弹压,还得哄夫人回去,在人家府门口真是将脸都丢尽了。 长平王果然没有骗人。丁家是这个情况,看来派往蓝如琳那里盯着的人是白派了。如瑾默默叹了一口气,只道:“丁侍郎知道过来赔罪,看来不想将事情闹大,一切看他的意思了。他若是息事宁人,咱们也就放了他家的人,现在先关着吧,等他表明意思再说。” “可惜侯爷不肯让他进门,只说是他家少爷拐骗了五姑娘,若不给个合理的处置,侯爷要参奏他。” 如瑾又咽了一口粥,轻轻笑道:“侯爷想怎么闹就怎么闹去,他要是真参奏了才好,将家里丑事摆给那位看,那位觉得他越荒唐无能,咱们家越是安全。” 碧桃不放心:“万一丁侍郎被侯爷勾出了火气,也要将事情往明里捅,闹起来吃亏的可是五姑娘和咱们府呀,这种事人家顶多说那丁三少风流,五姑娘可就是不顾廉耻了,五姑娘怎么样奴婢都不管,但她带累了姑娘您的名声可如何是好。” “莫担心,休说我不怕这个,主要是事情不会是那个样子,丁侍郎不会闹大的。”如瑾闭门养了一会神,又开始吃粥。 碧桃担忧的追问原因,如瑾笑笑没说话。蓝泽不让丁侍郎进府,最着急的可不是丁侍郎,自会有人过来。而丁侍郎此人能一路见缝插针挤到户部高位,自然不会随便得罪别人,即便那人是处境有些尴尬的蓝泽。如瑾已经能预感到事情的结局了。 退一步来说,即便事情最终与她所想大相径庭,即便真的带累了自己的名声,她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前世那样的污名她都背过,眼前这点子事,都不值得她动心思。 大夫进府来看了诊,开了治疗风寒的方子,飞云见如瑾身子虚但精神还好,也就回去秦氏那边复命了,只说如瑾昨日累着了,今天想赖床多睡会,秦氏不疑有他,叮嘱厨房按时给女儿送饭菜。 如瑾用了食物和汤药,躺着闭目养神,和丫鬟一句两句的闲聊。这日下午如瑾的烧便退了,用过晚饭精神更好了许多。这一场病她自知大半起于忧思,因此日里尽量不去胡思乱想,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调整着心情,连带着病也好得快。 晚饭过后不久,大概是衙门里家里都妥当了,丁侍郎又到蓝府登门拜访,蓝泽依旧是不见客,只让吕管事去门口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 消息传进如瑾这里,碧桃嘟囔道:“侯爷还要冷着人家到什么时辰,姑娘总是说虽然咱们家身份似乎高些,但根本不能和实际掌权任职的官吏相比,侯爷怎么就不明白呢,让人家侍郎老爷连番吃闭门羹,日后对咱们家没好处不说,眼前这事摆明了女方吃亏,人家好言登门跟你赔礼,你还不赶紧坐下来商量善后,非得逼着人家把事情闹大怎地。” 如瑾笑道:“你莫急,且等着看吧。” 丁侍郎那边被撵走不久,到了掌灯时分,蓝府门外又来了一辆马车。门房上的人上前询问,就听车边跟着的婆子道:“五姑奶奶回府,还不快些开门迎接。” 门房仆役想了半日也没明白五姑奶奶是谁,还是领头的机灵,回想起昨日丁家婆子在府里散播的话,撒腿就进去禀报了吕管事。待到消息传到蓝泽那里,气得他当场就摔了一个平日十分喜爱的玉镇纸。 “孽畜!还敢腆着脸回来,还敢自称姑奶奶!把她给我捆进来,侯爷我要亲自打死她!” ------题外话------ 谢谢rourou,13705510066,林紫焉,540509,wp47530999,xiaying1970,枕梁一梦,各位姑娘送票送花。 通宵码了一万字,溜男主求(5热度)评价票! 3热度的不要投了啊同志们,这新型票票不知是什么东东,但估计跟淘宝好评类似?不想给本书投5热度的请把票送给你心仪的书,别拉低我的分值了,掉下4分好羞惭啊……嗷嗷嗷…… 152 归家待嫁 蓝泽暴跳着骂人,吕管事是个老成惯了的,心知丁侍郎那边还不知什么情势,蓝如琳明目张胆的登门,听说所乘马车十分华丽,身后有所倚仗也说不定,因此朝下头仆役使个眼色,仆役便匆匆去外头开了门迎进蓝如琳的马车来。 到得蓝泽书房所在的院子,跟车婆子们遣散了院中小厮仆役,这才将主子请下车。蓝如琳一身绯红衣裙裹在大红鸾雀鹤氅里,一团火似的,背脊挺得笔直,微扬下巴站在车边先扫视一圈,见院子里小桥回廊布置的精美,比青州蓝府华丽多倍,连屋檐下挂的羊角大灯都有尺余长,本是含笑的眼底便染上一抹恨恨之色。 “人呢!怎么还不给本侯捆进来!” 屋子里传出蓝泽的喝骂,蓝如琳唇角泛起一丝冷笑,似是屋檐下垂坠的冰凌。她扶了香蕊的手快步走进屋中,绣了金丝的裙裾翻涌如急流。 “几月不见,蓝侯爷威风一如往日,气色却差了许多,想是脾气发得太大累坏了身子?”她含怒进屋,一见蓝泽额角贴着阵痛膏药,模样滑稽得很,立刻幸灾乐祸的笑起来,也不行礼,只笑眯眯站在那里聊天。 蓝泽多日不见三女儿,乍看锦衣辉煌走进来的人,几乎没认出来。盯着她瞧了半日,才从花团锦簇的衣料中分辨出女儿涂脂抹粉的脸来,只觉那些胭脂涂得刺目,当下抖着手指向她气恨恨开口:“孽畜!孽畜!不知廉耻!丢尽了蓝家的脸面,真是万死不能赎其咎!” 蓝如琳柳眉一扬:“我是孽畜,侯爷是什么东西?女儿不知廉耻,还要多谢您教养得好。” “你……”蓝泽从书案后头绕出来就要上前动手,跟着蓝如琳进来的两个婆子立刻挡在前头,将主子护住。 蓝如琳用眼角冷睨着父亲,说道:“这次登贵府的门不为别的,就是告诉您一声,那个什么劳什子县令的婚事您务必想法子给我退了,庚帖记得要回来,然后丁侍郎府上若是要娶我进门,劳烦您答应下来。” “放屁!混账!”蓝泽一急顾不得侯爵体面,连村话都骂出来了,隔了婆子哆哆嗦嗦指着女儿瞪眼,“赶紧给我回青州待嫁去,明年如期嫁进赵县令家当儿媳妇,敢说半个不字我今天就打断你的腿,你休想再出家门半步!” “家门?哪里是我的家,我竟不知道了。是那个禁足了我生母的青州襄国侯府么,还是这连门都没打算让我进的晋王府?蓝侯爷休要再提什么家门亲族,您要是真将我当女儿,也不会给我允下那样一门亲事,连您那心肠歹毒的好侄女都进了王府,我这亲生的却要侍奉七品小吏的白身儿子,为什么我要乖乖听您的安排,你既不拿我当女儿,也别怪我不将您当父亲!” 她上前两步直视着蓝泽,杏眼瞪得溜圆,“赵县令家的婚事侯爷唯有退掉,我已经是丁家的人,莫说打断我的腿,就算是死,也休想让我嫁进那样的人家。若是侯爷硬逼我嫁过去,说不得,我只好舍了自己的脸面,将千里私奔的事情说上一说,让世人看看您的笑话了。到时赵家要不要我这媳妇还当另说,侯爷也名满天下了。” 蓝如琳一通话连珠炮似的说出去,一时将蓝泽气得发愣。在刘姨娘事发前,蓝如琳一直是娇憨天真的小女孩模样,活泼爱闹,哪里有过这般刻毒厉害的时候,要不是蓝泽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他差点要以为是什么恶鬼缠上了女儿,才导致她失了本性。 “你……你……” “蓝侯爷,丁侍郎连番上门被您拒之门外,也不知您打的什么主意。实话告诉您,夫君待我至厚,已说服父母要纳我进门,丁侍郎就是和您商量此事的。您要是一直不见他,阻了我的好姻缘,别怪我鱼死网破,先将事情在京都闹一个满城风雨。” “你!”蓝泽一口气没喘上来,捂着胸口就倒了下去。 “哎,侯爷!侯爷!”吕管事一直垂着脑袋在墙边站着,父女两个口角他只不插言,此时方才冲上去扶住蓝泽,一连声吆喝下人进来救人。 蓝如琳冷哼一声也不避开,待众人又掐人中又揉胸口的将蓝泽救过来,扶到长榻上躺了,她站在当地冷冷看着脸色苍白说不出话的生父,说道:“侯爷不要意气用事,好好权衡这件事的利弊,我相信您一定能做出让我满意的决定。到时候咱们父慈女孝,我蓝如琳过了好日子,也会将您当恩人对待,只当之前一切都没发生过。” 她摇动腰肢慢慢走出了书房,登车坐好,带着一众下人乌泱泱的涌出去了。蓝泽半卧在长榻上,好一会才顺过气来,抬手抽了榻边小厮一个巴掌:“废物,怎么不拦住她,怎么不拦住她,不许让她出这个门再给我丢脸,锁起来,锁起来!” 小厮一骨碌爬起来不住磕头求饶,吕管事离开长榻远远的以免被波及,叹气道:“侯爷息怒,五姑娘带的人太多,还有十多个膀圆腰粗的打手,咱们想拦也拦不住啊。”那阵势分明就是怕被拦在这里。 “护院呢,护院都死哪里去了?” 吕管事白花花的胡子抖了两下没言声,心说护院要是管用,来京路上哪会伤亡那么多仆役,那群人摆明了就是吃干饭的,唯有新来的两个领队还算有本事,可轻易也不听他这管家使唤哪。 蓝泽恼怒之下将人全都撵出了屋子,自己围着被子倒在榻上,先是气得五内翻腾,后来灯里没人添油,屋子里光线越来越暗,他一个人躺在偌大的书房里只觉凄凉至极,眼角落下几滴泪来,打湿了镇痛膏药。 “来人啊,去将贺姨娘叫来。”他哑着嗓子朝外吩咐一句,无力闭上了眼睛。女儿一个个都与他不睦,发妻秦氏又是那样,这一年来连番折了刘董两个姨娘和小彭氏,都是最小意殷勤的,现下遇到难事,蓝泽只觉得身边连个能作伴的人都没有。另外几个侍婢没有带上京城来,而这阵子身心俱疲,他也没空再收新人,只能去找贺姨娘。 外头小厮应一声去了,没多久又回返。贺姨娘分得的院子原比秦氏如瑾的靠前,离着外院较近,来回一趟用不了多少工夫。 “侯爷……贺姨娘身子不适……”小厮小心翼翼的回禀着。 蓝泽没有像小厮预想的大发雷霆,只挥了挥手,将小厮遣出去了。屋中又剩下他一个,空空旷旷的,他很长很慢的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原本体贴温柔的贺姨娘最近很少在跟前露脸了,似乎去秦氏那边比到他这里还多些,看来是被秦氏影响,也有了她那样的油盐不进的硬脾气? 蓝泽只觉得发闷,满腹火气不知道该跟谁发,满肚子话也不知道该和谁讲,最终将榻边小几一把推倒,看见几上碗盏在地上摔个粉碎,这才稍微好了些,裹着被子蒙头大睡。 前院的动静传到如瑾那边,如瑾正和母亲依偎在一起说话。秦氏一整日不见女儿过去请安,到底放心不下,自己挺着肚子来到香雪楼探看,母女两个用完了晚饭,此时正坐在床边闲聊。 如瑾退了烧,只是身上还没什么力气,捧着一碗秦氏亲手熬的鸡汤小口喝着,听见蔻儿来报了蓝如琳入府的事情,就让碧桃去给吴竹春传话,让她找机会将此事透露给老太太知道。自从上次整治了铃铛,延寿堂的金鹦银鹦两个和吴竹春关系近了许多,好多事情坐起来更顺手了。 碧桃应命而去。秦氏接了羹匙亲手喂女儿,叹道:“你还不好好养着,操这个心做什么,再说老太太现在越发糊涂了,醒着的时候也少,告诉了她又顶什么用呢。” 如瑾依在母亲怀里,笑说:“试试看吧,祖母虽然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但还没糊涂到底,大事上比父亲看得清。” 果然到了次日蓝泽便被叫到延寿堂说了一会话,听说出来时脸色不大好,但当晚丁侍郎再上门时,倒是开门迎了人家进来。两个人关在书房里也不知说了些什么,丁侍郎面上带笑走了,蓝泽便传了话到秦氏这边,让她给蓝如琳置办嫁妆。说是蓝如琳要嫁给丁侍郎第三子为平妻,照着五千两左右的嫁妆置办,出了正月就过门。 秦氏听了愕然不已,“怎么是平妻,那丁家少爷已有妻室了?再说五千两的嫁妆虽然实在不多,可家里现在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如瑾就知道是这个结果,那丁崇礼家中早有妻子,却又在外面不干不净的,否则上一世佟秋水怎会毅然返乡,原是发现自己被骗之后不甘做妾做外室,这才与之一刀两断。也不知蓝如琳起初知不知丁崇礼有妻房,也许对她来说,只要能进侍郎府就是好的罢,总比那家县令强。 “你去跟侯爷说,内宅里没有银钱,让他自去外头腾挪吧,再不济京中不是还有两间铺子么,等他挪来银子母亲才能给五妹置办嫁妆。”如瑾朝那传话的婆子吩咐一声,又问,“五妹既然要按正式的规矩出嫁,侯爷还有别的嘱咐是不是?” 婆子尴尬笑道:“是,侯爷说明日就将姑娘接回家来,过了年再嫁出去,正让人给她收拾屋子呢。” 待得婆子走后,孙妈妈忍不住皱眉:“自己做了那样的事还有脸回来,聘为妻奔为妾,与人私逃出来的,养成外宅这么些时候,亏得还能做平妻,又是户部侍郎府,家里金山银海的,倒是便宜了她。想起以前她跟她姨娘做的那些事,真是老天不长眼,给她这么好的前程。” 如瑾没说话。蓝家名为侯爵之家,内里早就亏了,近来的功勋也还当另说,这丁侍郎拿着好好的嫡子取个庶女做妻,虽不是嫡长子,也难为他能应下。而且在这个蓝泽被申斥闭门思过的当口,他不躲着,偏上赶门来攀亲,到底打什么算盘。 丁家意图想不透,但对于蓝如琳来说,却未必是什么好前程。蓝丁两家虽然暗中拿此事当正经婚嫁来办,但蓝如琳毕竟是私奔出来做外室的,能瞒着不知情的旁人,还能瞒过家里么?首先那丁夫人就是不满此事,否则也不会派婆子过来撇清了。等蓝如琳过了门做丁夫人的媳妇,还不知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何况丁崇礼身边还有原本的正妻。 秦氏道:“我也不操那么多心,侯爷要接她回来住,就让她住着。左右一两个月的事,这么大的宅子,各过各的便罢。” “母亲这么想就对了,咱们好好的过了这个年,理旁人呢。” 许是婚事有了眉目,蓝如琳倒是很痛快的就回了蓝府,蓝泽派人去接,她立即带着原本使唤的仆妇们回来,男男女女足有二三十人。进了家门跟跟蓝泽态度好了许多,不像前次那样对仇人似的,起码能开口叫一声“父亲”。蓝泽看她气也不打一处来,只见了一面就打发她进内院了。 四姑娘蓝如琦住在西侧原名望翠轩的院子,她住进去自己将名字改了静院,将月洞门上刻的“望翠”二字也给凿平了,当时气得蓝泽不行,后来也管不了她,任由她去。这次蓝如琳回来,蓝泽着人收拾了静院不远处的芍芸馆,与蓝如琦比邻而居。 给秦氏请安之前,蓝如琳先顺路到静院走了一遭,吃个闭门羹,蓝如琦根本就不给她开门,两扇乌漆木门关得紧紧,只让婆子隔门说自己要静修,不见外客,并祝贺她喜得良缘。蓝如琳在门外挑衅半晌,里头再也没人理她,最终只得悻悻而去。 到了明玉榭,秦氏倚在软榻上歇着,即便穿着棉衣腹部也明显隆起很高,蓝如琳进屋一眼瞅见秦氏的肚子,脸上笑容稍微滞了一滞。 如瑾坐在一旁给秦氏剥香橘,细细摘橘瓣上的丝络,抬头时将她神色的异样看个正着,遂开口道:“上次就说五妹养气功夫欠佳,几日不见还没什么进益,你既然看着母亲怀孕不悦,何必又装出那笑眯眯的样子给我们看。咱们私下里见面就不用做那些虚礼了,你在家里住的这段日子,咱们两相无事便好,其他的,装也没用。” 蓝如琳带着笑容静了一会,吸口气,将笑散去了,挥手打发身边其余仆婢退出去,只留了香蕊在跟前,然后露出冷冰冰的脸色来,“姨娘在青州受苦,你们日子过得倒好,雕梁画栋住着,金杯银器用着,一家子和和美美,太太还怀了身子,真是,呵呵!” 如瑾将摘剥好的橘瓣放到秦氏跟前的水晶小碟子里,拿了湿帕子擦手,神色淡淡,听了蓝如琳尖刻的话,一双笼烟长眉动都未动,“宅子是皇上赐的,器物是内务府置办的,你若有什么不满,只要找得到门路,尽可跟皇家发泄去。至于刘姨娘,上次已经和你说了,种因得果,你再不平又有何用。今日你初进家门,来给母亲请个安也算尽到礼数,日后就不必来了,你不耐烦看见我们过的舒坦,我们也未必欢喜你来,过了正月你自去过好日子,丁家之富庶想必能让你过得比我们更舒坦。” “你当我愿意来么?”蓝如琳朝秦氏福身行个礼,“这次来是想请母亲做件事,将我姨娘从青州接过来,你们不高兴看见她,我自己给她在外置办宅子过活。” 孙妈妈立在秦氏身边,肃着脸说道:“五姑娘离家日久,连规矩都忘光了,这是和嫡母说话的礼数么?要求太太办事,你倒趾高气昂。” 秦氏怀着身子,自己注意着轻易不动气,眼见蓝如琳这般也没恼怒,只说:“刘姨娘是侯爷禁足的,要接她来京你还是去求侯爷,至于接不接的来,来了住不住蓝家,我说了不算,你说了也不算,一切看侯爷和老太太的意思。你也看见了,我现在这样子,哪有精力管这些事。” 蓝如琳微恼,目光在秦氏隆起的腹部停驻片刻,咬牙道,“太太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只要您不横加阻拦就好,侯爷那里我自去说。您要养胎就好好的养吧,祝您最终能平安生下来,中间不会出岔子。” “蓝如琳,你听着。”如瑾从椅上站了起来,语气骤然冷如窗外湖面寒冰,“我只当你这话是说着玩的,你也别真琢磨什么歪门邪道。董姨娘现在何处,小彭氏现在何处,你好好的打听清楚的再过来。你自去吧,我也祝你最终能嫁进丁家,中间不出岔子,更祝刘姨娘能好好活在青州,平安过年。” “你……”蓝如琳岂能听不出如瑾话里的威胁,立时瞪眼,却冷不防撞入如瑾幽深冰冷的眸子里,心底不由一颤。 那眸中冷意犹如覆灭一切生机的秋霜,寒浸浸的,饱含警告,让她心中刚升起的一点恶意瞬间消灭了干净。董姨娘和小彭氏的事她只听说过皮毛,还未知道详细,然而被这双眸子逼视着,她什么也不敢多想了。 “蔻儿,送客。”如瑾再不看蓝如琳一眼,转身回了秦氏身边。 让一个小丫鬟送客已是极端不拿人当回事,然而蓝如琳再没底气跟如瑾争执纠缠,只冷冷哼了一声,跺一跺脚,甩袖走出了屋子。 “碧桃,派人留神着她最近的动静。”如瑾吩咐。 碧桃应道:“是,奴婢着人一刻不停的盯着,万不会叫她算计什么。” “她这样的人还算计什么,色厉内荏,又没成算,等以后进了丁家由着人家婆婆和正妻收拾她去。只这一两个月盯着些就好,莽撞人做莽撞事,防着她一时糊涂而已。” 秦氏伸手摸了摸如瑾额头,轻声道:“别管她了,病刚好些,好好养着吧。” 如瑾失笑:“退烧好几天了您还摸什么,这几日鸡汤牛汤的吃得我反胃,再补就该上火了,我觉着自己都胖了。” “胡说呢,哪里胖了,自从春天掉进池子里重病,你这就没再胖起来。”秦氏看着女儿清瘦的小脸心疼。如瑾原本脸颊微润,现今越发单薄,身形也瘦削,冬日裹着毛棉衣服还不显什么,夏天那时候很是瘦了一阵。 如瑾笑道:“那明儿您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您给腹中孩儿补养,我也要沾光。” 说着,她将手放在母亲腹部轻轻抚摸,恰好里头小孩子蹬了一下,吓了她一跳。秦氏忍不住笑:“看,小家伙不高兴了,谁让你这当姐姐的跟人争吃食。” 最近胎动越发明显,如瑾附耳在母亲腹部贴了一会,里头又动了一下,如瑾便笑:“该是个活泼爱闹的孩子吧,未落地就闹腾的欢实呢。” 满屋子人都笑起来,秦氏看着眉眼含笑的女儿,抚着隆起的肚子,笑意之中也含了一丝忧愁。女儿已经满十四了,亲事还没有着落,也不知将来会许个什么样的人家,做母亲的未免忧心。 然而对于如瑾来说,此时此刻已经十分美好,没有什么缺憾。前路不明,母亲与腹中宝宝能安稳度日,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 腊月十八这天,蓝老太太醒的比平日早了许多,吃完早饭竟也没犯困睡觉,精神抖擞的命人去叫几个孙女。之前已经定了这日要回刘家探看,东西车马都已经备好。 如瑾早已收拾的齐整,见了延寿堂来传话的人,朝秦氏笑道:“那女儿这就去了,原本还想着老太太会把这事睡忘了呢,到底是心魔难除,竟这么精神。” 秦氏亲手给女儿穿好外衣,又罩了新做的羽纱狐皮鹤氅在外头,叮嘱道:“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看老太太这架势倒似嫌隙不小,要是人家不高兴接待就早些回来,数九寒天的别冻坏了。” 如瑾将热乎乎的手炉紧紧抱在怀里,笑道:“放心吧,要是老太太路上睡着了,我就叫人把车赶回来。” 带着丫鬟婆子们来到延寿堂,老太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叠连声的催促快些上车。蓝如琳也在,穿了一身大红文锦西番莲织金斗篷,同去做客。 见了如瑾前来,蓝如琳斜眼瞅瞅她的鹤氅,扬脸道,“三姐姐这衣服半新不旧的,出门落了侯府体面,让人以为咱家没钱呢。” ------题外话------ 天,这一天多送票送花的朋友太多,300字的题外话列不下姑娘们的名字了,笼统说一声非常感谢!大家太可爱了!评价票好贵,手里有免费的随便投投,别买了哈,只要不掉下4分我就知足,而且最近更新疲软,收票感到很惭愧o(╯□╰)o 年根要回老家,买年货走亲访友的,三十初一可能会忙,字数不能保证了,尽量不断更,大家可以养养文先。 153 初见表哥 如瑾没搭理她,那边老太太听得清楚,扶了丫鬟的手颤巍巍挪步子,接口便说:“咱们又不是新起来的人家,什么都得置办新的才能跟人宣扬体面。” 这话有讥讽蓝如琳那一身簇新大袄是暴发户穿着的嫌疑,然而老太太最近精神不济,也未必是讥讽她,随口说一句罢了。蓝如琳却眼神一冷,抬了下巴,伸手扶一扶鬓边光灿灿的垂金流苏,转开脸去。 老太太眯着浑浊老眼瞅了瞅屋中众人,“四丫头呢,怎么还不到,再派人去催催,这都什么时辰了。” 金鹦回禀说:“您老人家忘了,才刚和您说过,四丫头闭门念佛,给咱们全家祈福呢,不出去逛门子了。” 老太太脸色暗了一暗,沉默了一会,最终挥手道,“走吧,她不去就算了。” 金鹦银鹦一左一右扶了主子,慢慢挪出延寿堂,老太太走得慢,用了好大一会才到院子里上车。如瑾和蓝如琳坐了另外一辆车,后面丫鬟婆子们又挤了两辆,另有粗使的婆子跟车行走,到了外院又跟上一众仆役护院,一个车队乌泱泱出府而去。 蓝如琳不愿意和如瑾对坐,遂掀开车帘,将窗板开了一条缝朝外看。借了那缝隙如瑾隐约看见护院里头崔吉的身影,这些日子出门,都是他跟在车边,杨三刀留在宅子护卫。经了那一日在绸缎铺子里和长平王的别扭,这几日如瑾没用他,也没真如自己当时所说,将他们一众人都遣回去。 她刻意不去想那日的事,只因每次想起都是一团乱麻,脑子乱乱的什么也想不出来,什么决定也做不了,索性搁置一边冷着,只当一切没发生。崔吉今日跟着车行走,如瑾由他去了。 想着这些,如瑾都没发觉自己眉间笼了一层淡淡的愁色。蓝如琳看了一会觉得冷,关了窗板放下帘子,回头时正好看见如瑾微蹙的眉尖。 “三姐姐愁眉苦脸的做什么,恨我比你先出嫁么?此事的确是妹妹僭越了,抱歉。” 碧桃和香蕊跟着主子伺候在车门边,听见蓝如琳的话,碧桃皱眉瞥了她一眼。如瑾却是连看都没看她,只半阖了眼睛靠在软垫上,淡淡道:“你心中不平,才要用这些挑衅的言语寻找慰藉。这些话与我倒没什么影响,只是你每说一次,得不到预想的回应,心中不平只会更深,何苦呢。” “我不平?我有什么不平的?!”蓝如琳声音陡然有些拔高,指了指髻上赤金垂苏月牙钗,“这些日子我所穿所用你又不是没见过,这一支钗抵得上你满头的首饰,还没过门已经是这样的体统了,日后好时候多着呢,不平的恐怕是你吧?” 如瑾微微张眼瞅了瞅她,随即干脆闭了眼睛,寻一个舒服的姿势歪在软枕间歇着了。那淡淡的一眼只让蓝如琳感到憋屈,仿佛自己说了一大通话什么效用都没有,人家根本不当一回事。眼见着如瑾悠然闭目假寐,呼吸越发绵长,鸦翅般的睫毛纹丝不动,在玉色肌肤上投了淡淡青影,似春燕掠过水面留下的浅黛浮光,蓝如琳一口气憋在胸口,再也没了发泄的地方。她恨恨扭过脸冲了车厢板壁,到底气恨难平,手上尖利的指甲无意识的抠那上头铺挂的锦帘,转眼间抠破了一个洞,露出里头垫放的厚毛毡来。 “你心中不平,才要用这些挑衅的言语寻找慰藉。”不知怎地,如瑾的话不断回响在她耳边,让她一路上都没法平静心绪,越来越烦躁。 蓝老太太回娘家之前并没有和刘府任何人打招呼,只在车队行到半路的时候派了几个仆役婆子赶前去报信,刘府门房的下人看他们穿得体面,又听说是襄国侯府的人,不敢怠慢,立刻一路通报进去。 刘府现任家主为四品虎牙将军刘衡海,靠祖荫被封赏的虚衔,手上并无任何兵权,祖父曾在边关抗击外虏,从他父亲开始就是蒙荫了。如今家中只剩老母健在,就是蓝老太太的嫂子刘林氏。 刘衡海早知襄国侯府进京,但两家多年并无走动,和陌路也差不多,他便没上门去攀亲,只和京中其他官吏公卿一样对蓝家不闻不问。今日正在书房闲坐,猛然听得下人来报襄国侯府老太君到了,刘衡海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回内宅通知母亲。 刘老太太年近七十,身子倒还硬朗,脑子也不糊涂,听了儿子的禀报立时笑道:“你姑母来了,还愣在我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开门迎进来。” 刘衡海一见母亲笑容,也随即反应过来,知道这门亲眷是实打实躲不过去的,摇头笑了一笑,出去安排下人迎接了。刘老太太便让丫鬟们去各院知会,让儿孙们都到前头来见亲戚。 于是蓝家马车来到刘府门口的时候,刘衡海带了一众下人亲自到门口迎接。蓝老太太这一路竟然没睡着,一直精神很好,到底看见这个阵势颇为满意,笑眯眯让人将车赶进了刘府。 刘府院落不大,马车进了大门便不能再往前走了,刘衡海亲来到蓝老太太车门边扶姑母下车,笑说:“姑母慢着些,侄儿给您引路。母亲她闻听姑母回家欢喜非常,要不是腿脚不灵便,早就接出来了。” 蓝老太太通身靛蓝宝石纹妆锦大袄,姜黄羽缎面貂绒斗篷,喜庆又庄重,面上特意施了脂粉遮掩病色,精神抖擞的走下车来,让人一眼望去就是个富贵老夫人,自然想不到她昨夜还在床上留着口水昏睡。 在车下站定了她先上下打量了刘衡海几眼,笑眯眯道:“是海哥儿?也快二十年不见了,险些认不出来。” 刘衡海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当家这么些年,家里家外谁不尊敬,如今被蓝老太太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叫小名,他竟也没恼,依然执晚辈礼恭恭敬敬的对答,“多年不见,一家人着实惦记着姑母,今日能重逢真是大幸,外头风冷,姑母快随侄儿进内院暖和去吧。” 蓝老太太对他的恭敬很是满意,让丫鬟搀扶着慢慢往前挪,这些天总在床上躺着她走路速度自然慢得很,刘衡海就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引路,未见半点不耐烦。如瑾下得车来跟在后面,隔着帷帽观察刘衡海半日,发现这位素未谋面的伯父言行举止甚是有度,虽然做的是小辈样子,却只是恭谨,并不谄媚。 刘家院子不宽敞,外边两进房屋是刘衡海的书房兼会客之所,再往里便是内宅院落了。刘老太太住的院子距离外宅不远,进门一道百福影壁,绕过影壁,满院子的花树被松柏围着,几棵梅树盛开,夏秋几季的花木用棉布皮毛裹着抗寒。抄手回廊里一众丫鬟迎上来,有的前来引路,有的进去回禀,有的到屋门口打帘相迎。 蓝老太太还没挪到屋门口,屋里一众丫鬟媳妇已经簇拥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出来,藏青色十锦妆花长袄,通身并无太多装饰,只发上插了两支赤金宝石簪,抹额中央嵌一颗褐绿猫眼石,然而气色极好,富态尊贵。她往屋门口一站,蓝老太太因病而略显佝偻的身板立刻被比下去了。 “妹妹回来了,来屋里坐。”刘老太太含笑招呼。 蓝老太太将背脊挺了挺,也面带笑容看着嫂子,一步一步穿过回廊,来到正屋门口。刘老太太上前携住她的手,于是两位老人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室内。 五间高屋,次间是日常宴息会客处,上头陈设着一张红木雕花大罗汉床,床中间圆角矮桌,古朴典雅,两位老太太一左一右上坐了,刘家晚辈们便上前去跟蓝老太太行礼。蓝老太太兴致极好,命丫鬟将准备好的礼物红包都赏赐下去,尽显长辈慈爱。 刘衡海坐了下首第一张椅子,一个与秦氏年纪相仿的太太便将如瑾和蓝如琳两人往刘衡海对面让。 如瑾笑着推辞,半低了头谦卑含笑,朝那太太道:“晚辈初来不懂礼数,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罗汉床上刘老太太遂笑道:“这是妹妹的孙女吧,见了妹妹光顾着欢喜,倒忘记让这两个孩子认亲了。枫儿她娘,你带着认认。” 适才那太太便含笑道:“好孩子,我是你大伯母。”指了旁边两个三四十岁的太太道,“这是你二伯母、三婶娘,原不在京里住,临到年底,一家子回京来过年的。你二伯和三叔去外头见朋友了,并不知道你们要来,不然怎么也不会出去。” 本该称呼表伯母表婶娘的,大概是为了显示亲热,对方将表字尽皆省略了,如瑾便也跟着这般称呼。 从刘老太太和刘衡海开始,如瑾姐妹两个一一正式行礼拜见长辈们,然后大伯母李氏又叫了后面一众姐妹兄弟过来,与她们各自见礼认识。刘老太太赏了一对珊瑚手钏给如瑾姐妹两个,三个伯母婶娘给的也各自都是钗环首饰,显然是因蓝家一行来得突然,她们没工夫准备礼物。 如瑾一边与人见面,一边仔细梳理。刘家三房,只有长房刘衡海蒙荫袭在京都,二房在边地任一个六品随军小官,三房却只是捐了一个虚衔官职,靠田产商铺过日子。长房一儿一女,儿子现下不在家,女儿就是那日所见的刘雯。二三房子嗣多些,统共七个女儿四个儿子,除了三个已出嫁的,剩下四个女儿都在这里,穿戴打扮都是普通,但看起来模样性子都不错。那四个儿子里唯有一个十七八岁的样子,其他三个还都是孩童,被乳母牵着抱着,只知嬉闹。 大点的男孩名叫刘景榆,族里行二,是二房长子。生得魁梧个子,国字脸,长眉大眼,仪表堂堂。见了如瑾姐妹咧嘴一笑,抱拳道:“三妹妹好,五妹妹好。” 如瑾一眼就觉得这哥哥可亲,眼睛干干净净的,没有杂质,见他笑得灿烂,她也福身还礼:“二哥哥有礼。” 蓝如琳只做出了行礼的动作,身子并没有蹲下去,矜持的略朝他点了点头。 刘景榆方才只在人堆里看了如瑾几眼,当时只觉这个妹妹身姿纤弱,亭亭玉立,在一屋子陌生人里站着也不局促,反而静雅温婉,和他以往所见的姑娘都不大一样。此时正面见了,才发现她真是气度从容,落落大方,衣饰不华贵却从骨子里透出贵气来,尤其是玉雪般姣好容颜上露出舒缓一笑,就如解冻冰河边绽开的香花树,冰姿玉骨,清韵天成。 刘景榆愣了愣,脱口便说:“见了三妹妹,才知道拓古人为什么要把漂亮姑娘比作卓焉花。” 他没头没脑一句话,惹得屋中长辈都是一怔,刘家几个姐妹率先爆出笑来,刘景榆的胞妹刘霄指着哥哥嬉笑:“又冒傻气,回头告诉父亲骂你。” 他母亲周氏连忙拉了如瑾到身边解释:“孩子你别恼,这小子在边地没有好先生教导,整日跟着兵卒牧民混久了,不知道好好说话,等你二伯父回来教训他。” 如瑾抿嘴一笑,转头瞅瞅被众人笑得面色通红的刘景榆,朝周氏道:“二伯母莫担心,我怎会恼,二哥哥这是夸我呢。”说着又朝刘景榆道,“只是拓古人我知道,是咱们大燕边地的游牧族,卓焉花又是什么呢,还要请教二哥哥。” 刘景榆红着脸回答:“是……是拓古族领地一种花,春天最先开的,河水刚解冻的时候开得最盛,满草原都是,挺好看。” 这句惹得刘霄等人又是一通笑,如瑾微笑说道:“多谢二哥哥拿花夸我,以后若有机会去拓古,我也看看这花是什么样子。” 刘景榆低低嗯了一声再没敢说话,怕又被妹子们嘲笑,如瑾转头和一旁的刘雯攀谈起来,说起那日在威远伯府上偶遇之事,一时吸引了其余几个姐妹的注意,几个姑娘便撂下刘景榆的失态,说起京都名媛的事情来。二伯母周氏见如瑾不但没恼,还给儿子解了围,本就温和的目光落到如瑾身上,更温和了许多。 蓝如琳本和如瑾一起站着与众人见礼,后来如瑾被周氏拉过去,众人说得热闹,她被晾到了一边,不免有些不平,尤其是她明明打扮得比如瑾华贵许多,刘景榆却只夸如瑾,更是让她心中不畅快。现下看姐妹们都与刘雯和如瑾两个说话,刘景榆独自坐在一旁尴尬未退,她便挺了挺胸脯,让身段曲线更凸出一些,露了一个娇俏的笑容。 “二哥哥从小在边地长大吗?拓古那边好不好玩,卓焉花很漂亮吗,比牡丹芍药还好看?” 一连串几个问题其实最主要还是问卓焉花,刘景榆并没有注意到她玲珑的身段,认真回答说:“那边天冷,牡丹芍药都活不了,没什么可比的。” “哦,没有花王,那卓焉花难道是拓古最尊贵的花吗?” “不是,最尊贵的拓古族圣花是天女山上的雪莲,很少有人见过。牧民歌词里多是卓焉花,这花常见,可以开遍草原的。” 蓝如琳歪着头想了想,无奈道:“拓古人没见过名花异草,将满草原都开的野花比姑娘,真是不开化的蛮夷之族。我那里丫鬟们养了许多珍贵花卉,改日给二哥哥送些过来,等你回了边地也带过去让拓古人开开眼,叫他们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刘景榆闻言眉头微微皱起,转开脸道:“拓古人淳朴善良,并不是没开化的蛮夷,五妹妹的珍贵花卉自己留着吧,拿到边地也是死。活不了的东西,再名贵也称不上好。” 他说话嗓门比较大,这一句也没刻意压低,因此即便是两人闲聊也引起了屋中其他人的注意。那边几个说话的姐妹听了只言片语在耳中,刘景榆的胞妹刘霄性子直接,嫌恶的瞥了蓝如琳一眼,哼道:“怎么说话呢,也就是看她才来,不然过去啐她一脸。” “别胡说,没个女孩样子。”二伯母周氏连忙呵斥女儿。如瑾只当没听见,含笑和刘雯说些家常。罗汉床那边两个老太太正长篇大论的说旧年琐事,蓝老太太如今耳目都不灵了,听不见下面小辈们的言语,刘老太太却是注意到了,拿眼扫了一扫这边,目光在如瑾和蓝如琳身上打个转,回头继续跟小姑子闲聊。 刘衡海陪坐了一会,说外头有事告辞去了,刘景榆也不好跟着女孩子们在内宅长待,找个借口也离开了,临走时不忘看一眼如瑾,见她眉目含笑起身送别,面色不由微红,连忙转身匆匆出去。 周氏将儿子的异常看在眼里,接下来的时间便更多注意如瑾,温言细语的跟她说话。如瑾对这个眉眼慈祥的伯母颇多好感,蓝家日常走动的亲眷不多,如瑾日常接触的除了母亲便是张氏,这还是头一回被这个年纪的妇人拉着闲聊,恭谨回答着,偶尔说一两件趣事,并关怀询问刘家姐妹的情况,气氛融洽之至。若不是罗汉床那边蓝老太太时时冒出一两句摆架子的话,满屋里真是一派其乐融融。 而蓝如琳因为刚才和刘景榆的几句对答,被刘家姐妹们疏远的晾在一边,十分尴尬,若不是大伯母李氏怕客人遇冷偶尔与她说上一两句,她真就成孤家寡人了。 不知不觉到了午间,刘老太太吩咐丫鬟们在西暖阁摆饭,饭还没摆好,有丫鬟进来通禀:“大少爷回来了。” “快接进来,今儿天冷,出去这么些时候别冻坏了。”刘老太太连忙吩咐。 须臾丫鬟打帘,迎进一位极年轻的公子来。如瑾抬眼去看,见来人一身石青色斜襟立领锦袍,暗鸦腰带中央镶碧,侧面系了一个如意玉佩,通身上下再无装饰,玉簪束发,五官俊逸,从进屋便含着笑,举止温雅。面目与方才的刘景榆有些肖似处,但气质内敛多了。 “孙儿给祖母请安,给母亲请安,二婶三婶安好。”他已看见屋中多了客人,却并未着急询问,而是先朝家中长辈问礼。 刘老太太唤他起来,笑道:“来见过你姑祖母。”又朝蓝老太太道,“这是枫儿,衡海的孩子。” 蓝老太太忙让丫鬟掏赏,笑眯眯看着刘景枫道:“好个体统孩子,长得像你爷爷。当年你爷爷年轻的时候……” 正说着,蓝老太太突然脑袋一侧,几滴口水流下,打起呼噜来。 屋中众人先是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出了什么事,后来听见了呼噜,这才知道她是睡着了,不觉都愣住。金鹦银鹦两个连忙将主子扶住,如瑾站起身来朝刘老太太告罪:“舅祖母莫担心,祖母她进来瞌睡很多,今日能从早晨撑到午间已经是少见了,这是回娘家见着亲人高兴的缘故。舅祖母和各位伯母婶娘自带着姐妹们去用饭吧,别耽误了午饭时辰,我和五妹照看她老人家就好。” 刘老太太盯着小姑子看了半日,最终叹了口气:“我就看着她今日气色不是很好,似是在强撑,果然说着话就睡着了。得了,让丫鬟们好好服侍着她在此歇息吧,咱们都去吃饭,瑾儿和琳儿也一起去,丫鬟多着呢,用不着你们伺候。” 说话间刘老太太已经下床,让人将床上矮桌移开,把蓝老太太扶着躺下去,盖了一层锦被,妥当安置好。这期间蓝老太太睡得很沉,并没有被人挪动碰醒,显是疲乏到了极点。 如瑾上前接了金鹦手里的帕子,将祖母嘴边未干的口水痕迹擦净,大伯母李氏便拉了她同去用饭。刘景枫一直在旁边看众人忙乱,女眷们的事情他搭不上手,此时见事情告一段落了,方才含笑问道:“姑祖母瞌睡多是否身体不适?我新近认识一位朋友,医术极是不错,可以请来给老人家诊视一番。” ------题外话------ 感谢今天送票的smile1220,窦紫君,枕梁一梦各位姑娘。 过年了,送两个新男角给大家尝鲜。面对自己临近80万字才登场的命运,两位公子表示毫无压力,并且决心用强有力的演技打败之前两个酱油男。 今天我要加入返乡大军了,预计半夜一两点到家,睡醒觉明天去买年货走亲戚,准备年夜饭神马的,估计明天不是更3000就是6000,看能挤出多少时间了。不知有没有和我一样工作到年前最后一天的姑娘,握个爪,泪目…… 154 故人相见 被老太太一打岔如瑾还未和这位表哥见礼,当下福身回道:“大哥哥有礼。祖母她是来京路上受了颠簸惊吓,又有些水土不服,年纪大了身子撑不住,这半年来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宫里御医也给看过,到现在还是如此。大哥哥若是识得名医,有劳引荐,妹妹感激不尽。” 大伯母李氏忙道:“这是你蓝家三妹妹,那是五妹妹。” 刘景枫躬身还礼,温文笑道:“两位妹妹好。我那朋友名气不显,算不上名医,但医道是不错的,一会出去我便叫人去问问,他若得闲,请来家里给姑祖母看看。虽不比宫中御医,总该有些自己的见解,做个参照也好。” 刘老太太道:“你可别胡乱介绍人来。” “祖母莫担心,是上次我说过的,将梅翰林家老夫人多年心悸病治好的那位。” “哦,是那位,那我还放心些。”刘老太太朝如瑾道,“你放心,梅家老夫人我见过,能给她看好病症的人想必医术不错,今日就让枫儿请人去。” “有劳舅祖母。”如瑾朝刘老太太和刘景枫和婉一笑。 蓝老太太睡得很沉很安稳,由金鹦银鹦服侍着,又有刘府年老的嬷嬷照看,如瑾和蓝如琳便被拉去吃饭。用过午饭之后,又略在西边暖阁歇了午觉,起来时蓝老太太依然沉睡着,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 二房和三房太太都带着幼子回去了,刘老太太留了刘家姐妹们陪着如瑾和蓝如琳玩耍,“别担心你们祖母,她若是睡得晚了就在家里住下,我已让人收拾房屋去了。” “多谢舅祖母。”如瑾想着刘景枫要请医生过来的事情,没有推辞,只看蓝老太太会睡到什么时候了。 如瑾和刘家几个姐妹相处比较融洽,虽彼此只见了一面,但端看言行举止便能体会出一个人的品性来,刘家二三房的几个姑娘刘霄最是活泼,另几个也喜欢说笑玩闹,只有长房的刘雯还算沉静些,然而几个姐妹凑在一起,她也加入了爱笑爱说的阵营。如瑾旁观发现刘家孩子们彼此之间相处十分融洽,不管哪一房,是嫡还是庶,都没有隔阂嫌隙,堂姐妹之间相处比蓝家亲姐妹还亲密。 这让如瑾十分感慨,反观在别人家做客还要和姐姐针对的蓝如琳,如瑾只觉丢脸得很。偏蓝如琳自己还不觉什么,自从因和刘景榆说话被刘家姐妹不喜之后,她反而做出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再不拿正眼看人家,让后来有心和她修好的刘家两个小姑娘十分尴尬。 酉时左右老太太才迷迷糊糊醒过来,外头天色已经擦黑了,屋里四处都掌了灯,火笼燃得旺盛,一室如春。正好刘景枫着人进来回禀,说是他说的那位大夫已经到了。 “快请进来。”刘老太太吩咐一声,屋中丫鬟们连忙布置屏风,将姑娘们都请到屏风后回避。 “无咎兄请。”刘景枫带了来人进门。 如瑾和姐妹们避在屏风之后,屏息端坐,只听一阵轻缓的脚步靠近了罗汉床边,然后是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请老夫人安,晚生有礼。” 如瑾心头一惊,险些不合礼仪的转过头去观瞧,硬生生忍住。刘霄低低“咦”了一声,轻声和姐妹们说:“大哥哥这朋友好年轻啊,说话声音这么好听,真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偏要隔这劳什子屏风。” 刘雯蹙眉瞪她一眼:“还不住口,也不知羞,回头告诉二婶罚你。” 刘霄吐吐舌头,双手合十朝堂姐讨好的拜了一拜,做个鬼脸,将刘雯逗得一笑。刘霄跟着父母自小在边地长大,也和哥哥刘景榆一样受了游牧部落的影响,言行上比中原女孩子没有顾忌得多,是以当着外男也敢评论说笑。 如瑾看着刘家姐妹玩笑,敛眉沉静端坐一边,心里却已经感叹开了。没想到天地说大也大,说小却这般小,明明很难见到的两个人这样也能碰见。 屏风之外的那个声音她再不会认错,那清朗而温润的嗓音,舒缓的语气,不是旁人,正是从青州开始便频频与她有交集的凌慎之。听刘景枫叫他“无咎”,想必是他的字了。 “好孩子,这么年轻便有这般好的本事,梅家老夫人多年的心悸症,寻医问药那么些年没有起色,你竟然给治好了,能求得你给我这妹妹看一看,真是刘家的福气。”刘老太太没有摆老将军夫人的架子,以长辈温和的口吻和凌慎之说话。 凌慎之躬身一揖:“不敢当老夫人赞誉,晚生和丹枝兄倾盖如故,若能为长辈尽一份绵薄之力,也不枉我们相交一场。” 寒暄了几句,凌慎之便上前给蓝老太太请脉。一是为了方便看诊,二来老太太年纪也高,因此并没有遮挡幔帐,凌慎之走到罗汉床前锦杌上坐了,往蓝老太太面上一瞧,眼底便闪过诧异之色。但他并没有说什么,只静静垂眸搭脉。 片刻之后又看了看眼睛和舌苔,与金鹦询问了病人作息起居,凌慎之点头站起。要到外间和刘景枫详细说病情之时,自从醒来就一直不太清醒的蓝老太太突然开口说话。 “这位大夫看着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刘老太太笑道:“你可真是糊涂了,我都是第一次见他,你去哪里见过。” 刘景枫道:“兴许真见过?无咎兄在青州居住过。” 凌慎之略一犹豫,终还是温和笑道:“蓝老夫人记得不差,以前在青州时师傅到侯府给老夫人看诊,晚生曾经伴随左右。” “竟是如此么,那真是得遇故人了,妹妹你的身子说不定就能让他调理好。”刘老太太闻言惊讶之余便是欣喜。 蓝老太太脸色晦暗,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情,反而看着凌慎之略沉了脸,没有接话,让屋中出现了短暂的尴尬的沉默。 屏风后刘霄便伸手去扯如瑾衣角:“他去过你家呢,你认识他吗,见过吗,他好不好看?” 刘雯连忙呵斥堂妹,如瑾朝她们礼貌的笑了一笑,没说话。祖母的沉默她明白,想是受了母亲保胎一事的影响。当时老太太虽然糊涂着不知道,然而后来清醒之后听说此事,态度虽然没有蓝泽激烈,也是认为此举不妥的,再加上青州时东府鼓捣出的流言,老太太怎会对凌慎之有好感,若不是顾着在刘府,说不定已经命人赶他出去了。 刘老太太不知底细,见小姑子神情黯淡下去,还以为她累了,便让刘景枫带了凌慎之出去开方子。等凌慎之出了内室,蓝老太太才道:“嫂子不必让他开方了,他的医术我信不过,开了药来我也不吃。” 刘老太太这才从小姑子的神色中看出些许不妥,见她如此便没深劝,也没问因由,命人将屏风移开了。如瑾等人转出身来,蓝如琳意味深长的看着自家三姐,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她并不知道秦氏保胎的事,单只以为祖母的不悦是因为青州那场流言。 如瑾只不理她,上前含笑询问祖母现下感觉如何,蓝老太太淡淡说一声“还好”。大家在屋里坐着闲话一会,刘霄瞅个空就拉了如瑾到一边,低声询问凌慎之的事情。“适才屏风挡着没看清,屏风上糊了那么厚的纱,还瞄着山水花卉,平白让人扫兴。瑾姐姐你说说嘛,以前见没见过他,刚才隐约看他个子很高,身形也挺拔呢,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刘霄像草原姑娘似的泼辣大胆,如瑾以前在宫里见过出自边地的嫔妃,因此并不以她的直白为无礼,但问起凌慎之,如瑾却不好回答。旁边刘雯走过来,低声朝妹子道:“你再胡闹我真告诉二婶娘去了,昨日婶娘还说你没规矩,趁着在家要找个厉害嬷嬷管教你呢。” 刘霄撅着嘴,悻悻垂了脑袋。如瑾朝刘雯微微一笑,感谢她的解围。天色不早,两个老太太那边正说留宿的事情,蓝老太太道:“旧年我住的霞风阁如今怎样了,母亲当年特意开了好大一片花圃给我呢,还说以后年年给我留着,谁也不许动,每次回家就让我住那里。” 从进了刘府蓝老太太就是这种硬生生的语气,如瑾听得暗暗无奈,又拦不住祖母变着法的发泄,好在刘老太太一直没跟她呛着来,此时也笑道:“妹妹不知道,前些年闹暴雨涝灾,霞风阁旁边的池子涨满了水,将花圃和屋子都冲泡的不行了,过后也整治不出来,你哥哥让人将屋子平了,令起了一座新居给三儿娶媳妇,是三房的住处了。你就跟我在这里住罢,咱们姑嫂多年不见,好好叙一叙。” 蓝老太太闻言脸色沉了下来,眉头一皱就要发脾气,正好有丫鬟进来回禀说:“潘夫人带着小姐来了,正进府门呢。” 刘老太太愣了一下,想是意外这个时候来客,继而忙道,“快请,让你们太太过来。” 丫鬟说已经有人去知会大太太了,没过多久便闻听外间衣物悉索与脚步声,一个紫衣少女扶了一位夫人进来。如瑾旁边刘霄小声嘀咕笑道:“瑾姐姐,这是大哥哥没过门的媳妇。” 如瑾微讶,暗忖订了亲的女孩子怎会往男方家里跑,那边紫衣少女已经美目一转,将屋里人都看了一圈,目光落在如瑾和蓝如琳身上时,隐隐带了些敌意。 ------题外话------ 谢谢fxzhx,zhuwenrourou,13777978068。过年啦!大家新年快乐! 155 京都混乱 刘雯已经皱眉道:“霄儿你又胡说。” 刘霄嘻嘻笑道:“可不就是,潘夫人早就把大哥哥当女婿啦,只等着大伯母去提亲呢,不然怎会一日日的往咱家里跑。就我回来这么点日子,已经见过她不下十次。” 她在这里嘀咕几句,如瑾心里已经明白了一些,想来是这对潘氏母女有意与长房之子刘景枫结亲,方才那紫衣少女眼睛里莫名的敌意也就有了解释。这屋子里除了刘家姐妹就只如瑾蓝如琳两个外人,那少女显然是防着其他女子和刘景枫接近。 八字还没一撇,这种防备未免太可笑了。如瑾只做不知,对紫衣少女表现出来的敌意无有反应,倒是蓝如琳回瞪了人家一眼。 “给太夫人请安,您老人家万福。”潘氏母女朝刘老太太行礼问好,老太太笑着让人搀她们起来看座。 潘夫人起身后微笑着看向蓝老太太,“这位老太君是?” “是我家老姑太太,多年没回来了。” 刘老太太刚说了一句,潘夫人已经面露惊讶,“莫非是襄国侯府的老夫人?”蓝老太太微微颔首,潘夫人已经迎上去亲近,“晚辈给您请安了,襄国侯爷功勋卓著,那么大的新宅子住着,您老人家真是有福,羡煞我们这些小辈啦。” 蓝老太太便觉面上有光,方才因凌慎之生出的怒气散去了,和潘夫人攀谈起来。老太太又询问她家老爷是做什么的,潘夫人笑道:“与您家不能比,芩儿她父亲现在礼部清吏司做一任郎中罢了,管些科举事宜。眼看着明年春闱在即,因此年根了也有些忙,不得闲出来呢,不然早就去府上拜望了。” 正说着大太太李氏到来,和潘夫人相互见礼,潘家小姐上前殷勤问好:“伯母安好,今日看着您气色真好,可是用了前几日芩儿给您带的阿胶?”说话间态度十分亲昵,仿佛见了自家长辈。 李氏笑道:“还没用呢,年底事情多一时忘了。” 潘芩脸上笑容略滞了一滞,李氏已朝潘夫人道:“正让厨房拾掇晚饭给姑母她们接风呢呢,不知道你们要来,事先没有准备什么,我们一家子人吃饭你们可别介意,粗茶淡饭的莫要嫌弃,就留在这里用了晚饭再走。” 潘夫人道:“那我可要不客气了,正好借了老侯夫人的光,上次在府上吃了秘制的鹅掌,回去芩儿可念叨了许久呢。” 刘霄小声窃笑:“看,果然贴着留下来吃饭了吧,上赶门的给大哥哥攀亲送媳妇呢。” 刘雯佯怒瞪她一眼让她噤声,刘霄吐吐舌头。如瑾方才已经听出了大伯母李氏言语里的别扭,明着留人家吃饭,话里话外可有嫌弃人家来的突然,要赶人走的意思,可叹那潘夫人竟然不以为意,厚着脸皮就借势留下来了。 看来潘家有意攀亲,李氏对这门亲事似乎不大乐意。不过这是别人家的事情,如瑾也不去管,只静静坐在一边陪着。蓝老太太已经决定要留在娘家住一宿,李氏便恭敬而仔细的询问她喜好的吃食,忙忙吩咐丫鬟去通知厨房准备,这样的热切,将潘夫人晾在一边。 潘家小姐潘芩坐在罗汉床边不远处的小杌子上,依在母亲身边,转目在刘家一众女儿身上扫了一圈,似是刚刚发现如瑾和蓝如琳,笑问刘雯道:“雯妹妹,这两位是谁?以前从来没见过。” 刘雯对她说话不似与自家姐妹亲近随意,又恢复了在威远伯府时候那种淡淡的疏离,含笑道:“是蓝家两位表妹。” “哦,原来是蓝家妹妹,两位妹妹好。”潘芩看向如瑾两人,“对了,前阵子恍惚听说襄国侯家有位小姐嫁进丁侍郎家去了,不知是你家哪位姐姐?” 刘家众人似乎头次听说这个消息,未免都朝蓝老太太祖孙三个诧异相问。蓝如琳因为归家待嫁,这几日已经恢复了姑娘打扮,发髻梳得简单,从外表看不出来。如瑾从潘芩和善的笑容里看出了一丝得逞的意味,遂不理她,这种问题原也不该女儿家作答。果然是蓝老太太开口道:“就是我这五孙女,已经互递了庚帖,婚期约在明年春夏。” 潘夫人笑道:“恭喜恭喜,丁家四少爷虽然不是嫡出,但听说性子极其不错,嫁过去就是福分。” 蓝老太太道:“不是四少,是他家老三。” 此言一出,原本惊讶的刘家众人脸上更是错愕,潘夫人惊讶道:“他家三公子有妻室了……难道是……”她后面的话没说,但脸上神情已经很是不妥当,似乎又自己意识到,连忙掩饰过去。 如瑾不知她这般作态是故意还是无意,眼看刘家人神色各异,蓝如琳有些恼火,自己开口接了潘夫人的话:“是平妻。”说完紧紧盯着潘夫人,和她示威似的。 最后是李氏说晚饭已经摆好,招呼大家入席,这才将此事的尴尬冷场遮过去。往饭厅去的时候刘雯走在如瑾身边,悄声道:“你家五妹怎地结了这样的亲,我们在闺阁里都听过丁家三公子的一些事情,他是很……很有些红颜知己的,家里母亲和妻子又性子刚硬,他那妻子是他母亲的侄女,你五妹过去岂不是受气。” 如瑾头次听说丁崇礼正妻的事情,常言道养女随姑,丁夫人那样的性子,她侄女如何可见一斑了。而丁崇礼多情之名连闺阁女儿都闻听过,那风流程度可想而知。丈夫是这样的人,婆母和先过门的妻子又是那样,蓝如琳的日子…… 眼看着蓝如琳抬头挺胸走得端正,很有一家夫人的威仪,如瑾移开了目光。蓝如琳也许会很可怜,但如瑾不会替她惋惜什么,人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蓝如琳要走这样的路,谁也管不得。何况蓝如琳母女以前还对如瑾做过那样的事,如瑾再好心,也没可怜她们的必要。 刘衡海带着家中男丁在外院吃酒,内院里女眷们围坐了一大桌子,刘老太太姑嫂两个上座,底下潘夫人是客坐了首席,然后李氏等人以及如瑾等,再是刘家众位姐妹。刘家吃饭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众人入席后还说笑着,蓝老太太脸色就不太好,说起自己在家时的旧事,念叨着当年刘家法度是如何森严,暗中有责怪嫂子怠慢了规矩的意思。 而潘夫人母女见着刘蓝两个老人似乎不睦,从进屋开始便隐隐带着的戒备没有了,潘芩看向如瑾的时候还有些幸灾乐祸,似乎已经放了心,知道刘蓝两家不会有亲上加亲的可能。 如瑾才不理会她那些小算盘,只闷头用饭,偶尔和刘家姐妹闲聊几句。几位太太用了些酒,晚饭吃得很慢,酒过三巡的时候,院子里突然嘈杂起来,吵吵嚷嚷的。 蓝老太太放了筷子:“怎地奴才们这般没规矩,嫂子,不是我说你,这家里真该管一管了。” 话音未落,已经有婆子惊慌闯进来回禀:“太太!街上有天帝教徒闹事,老爷正带着护院们守护家宅呢,让太太和姑娘们赶紧避一避。” 大太太周氏站起来斥道:“好好说话,别惊着两位老太太!” 刘老太太十分沉着,叫了那婆子到跟前仔细问:“乱民闹事自有官府弹压,你们老爷守家宅做什么,难道乱民人数很多吗?” “很多,外头乱哄哄的都是火把刀斧,有人砸门呢,还有人翻墙朝院子里爬……听说有十万教徒在京里,京兆府都被他们攻下了!”婆子脸色苍白,声音发抖,哆哆嗦嗦的回禀。 如瑾心中猛然一沉,怎会有这样的事!她首先想到的是留在家中的母亲,若是外头情形真如婆子所说的那般混乱,晋王旧宅那么大的院落,几十个护院恐怕是根本守不住。 如瑾努力在记忆里搜寻着,回想着选秀之前的这一年天帝教众闹事的情形。她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一回事,天帝教以普度众生为幌子诓骗庶民,曾在这一年纠集教徒冲击京都,造反举事。她那时候远在青州,在事情过去很久之后才听了一星半点的消息,说是暴民焚毁了京郊几个村落,乱杀无辜,后来被朝廷兵马剿灭了。 关于天帝教的消息,如瑾便只有这么一点。前世记忆和现在的情形完全不符,她可从没听说有暴徒在京城里头冲击豪门大户的。 婆子的话已经将满屋太太小姐吓得够呛,这可是京城,太平安稳许多年了,哪有这么离谱的事情发生过。 “不可能……快去前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刘老太太连忙吩咐身边得力的老嬷嬷。 已经隐约有喊杀声隔了院墙传进来,刘家宅院本就不深,屋里诸人听了清清楚楚。老嬷嬷还没走,刘景榆手提长剑进了屋子。 “各位长辈和妹妹们别慌,咱们家的护院都有功夫在身,还有从边地跟过来的仆役,都是草原上历练过的,暴民闹得再凶也冲不进来。弟弟们都带来了,大家就在祖母这边歇息,我带人守在周围,不会有事的。” 几个乳母抱着二三房的小少爷们纷纷进来,二太太三太太连忙搂了儿子在怀哄慰。幼小孩子们受惊哭成一片,两个老太太脸色都很不好,尤其蓝老太太本在病中,这一受惊又差点昏过去,金鹦银鹦好容易劝住了,扶着她喂热水。 屋子里有些胡乱,如瑾从椅上站起来,扬声道:“舅祖母和祖母都莫慌乱,伯母婶娘们也宽心,天帝教徒哪会有十万众,若真那样早就会引起官府警觉了,岂容他们闹事。街上闹成这样很快会有官兵剿匪,咱们守住一阵就是。” 刘景榆惊讶又欣喜的看了如瑾一眼,忙说:“正是如此,所谓十万人是外头匪徒自己叫嚣的,看他们那样子就是乌合之众,不碍事的,大家继续吃饭,我去外头护着。” 二太太周氏连忙叮嘱他小心,刘景榆笑着扬了扬手中长剑,大步出去了。如瑾连忙飞快叮嘱碧桃两句,碧桃追着刘景榆跑出去,屋里人乱着也没人注意她。 一会碧桃匆匆回来,在如瑾耳边说:“问过刘二少爷了,咱家崔领队带了十几个人也和刘府护院们一起守在外头,奴婢已经让二少爷带话给他。” 十几个人,那边是连暗中的护院也用上了,明面上跟着来的蓝家护院可没有这么多。如瑾低声道:“你盯着点,他回没回去都尽快来报我。” 如瑾让崔吉回去晋王旧宅探看情形,看看母亲是否安全,但想起崔吉初来时当众割人头的情形,如瑾又捏不准他是否会领命。碧桃再次出去,过了没多一会又回来,低声禀道:“刘二少爷说崔领队不肯走,要护着姑娘。还让奴婢给姑娘带话,说杨领队在家里,另有几十个兄弟,姑娘不必担心。” 如瑾握了拳头。她虽然不通武艺,但这么些日子也看得出来崔吉功夫要比杨三刀好,晋王旧宅那么大,光靠杨三刀在那边她怎能放心。如瑾倏然起身,朝旁边刘雯道:“我去去就回来。” 刘雯已经看出如瑾主仆的异常,却也没有拦着,只叮嘱如瑾小心。那边如瑾出了房间,旁人问起她去做什么,刘雯还替她掩饰说去净房。 如瑾出了刘老太太的正屋,站在夜色弥漫的院子里,府外喊杀声更加清晰的传进耳中。刘景榆正手提长剑在小院门口左近,听见正屋门响回头来看,一见如瑾出门,立刻匆匆走过来。 “瑾妹妹快回去,和长辈们在一起,别来外头。” 如瑾几步走下台阶,朝外头隐约的火光看了看,朝刘景榆道:“劳烦二哥哥派人将我家护院领队叫来,我有话嘱咐他。” 适才替碧桃传了两次话,刘景榆已经知道了事情大概,非常时候也顾不得内外院避嫌了,立时叫人将崔吉传了进来。如瑾走到距离正屋远些的地方,避开了旁人,站在灯影下朝崔吉道:“你主子说派你来护着我,你听他的,不听我的,我也勉强不来你,但是我只告诉你一句,若是我母亲有什么闪失,我必定不在世上独活的。这刘府里还有许多顶用的家丁护院,偌大的晋王旧宅可只有你手下几十号人。” ------题外话------ 非常感谢smile1220,rrena4270,Kszhengjian,wangqwangz,dhf5560536,fxzh各位姑娘!大年初一,姑娘们过年好! 156 屏风内外 若不是外面闹得厉害,如瑾几乎就要自己赶回去。然而此时街面上都是匪众,如瑾知道自己一个女子冒然出去会有什么后果,非但不能回家照看母亲,连自己也要陷进去的,崔吉功夫好,高上高下的十分轻松,她唯有逼着他回去。 远隔府外不知何处起了火,照透半边天,缺了半边的月亮挂在天际,被地上火光蒙上奇怪的颜色。如瑾身处灯笼的暗影里,素玉般清冷的脸颊笼上一层暗沉光芒,寒冬夜里呵气成冰,浅白雾气朦胧了她的容颜,唯有一对眸子清亮逼人。 崔吉不似别的下人那般俯首躬身,也不回避与她对视,挺拔站在距离如瑾两步远的地方,黝黑的眼睛盯了她一会,最终点了点头。 “好,我自己回去,十几个弟兄留在这里,你有事随时差遣他们。” 如瑾郑重朝他福身:“多谢崔领队。” 崔吉没答话,转身朝门外走。临到门口的时候如瑾叫住他,“小心。匪众若是太多,寻僻静处走。” 崔吉只是脚步略顿便飞快去了,如瑾站在原处停了一会,望着满天繁星盼望崔吉能顺利回府,更祈求母亲平安无事。 刘景榆走过来,关切道:“瑾妹妹不要担心,已经乱了有一会,朝廷兵马很快就会来平乱,家中叔父和婶娘不会有事。” “但愿如此。”如瑾认真问道,“府外情形如何二哥哥可知底细?天帝教徒有多少人,这条街上还有几户人家遭了冲击?” “方才有人登高看过,乱民并不多,冲不进来的,让内眷躲避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二哥哥,此处并无老太太和伯母们,不用怕吓着她们,你与我说实话可好?若只是小打小闹的些许乱民,真是轻易就能料理的话,伯父何至于惊动内院。”如瑾朝外扬了扬脸,神色凝重,“这些喊杀声和兵刃交击的响动,还有越来越盛的火光,可不是随便几个暴民便能弄出来的。” “三妹妹别乱想,外头真没多少人……” “二哥。”如瑾的语气加重了一些,紧紧的看住刘景榆,脸上多了些许哀求神色,“按理说我在府上做客,不该详细叮问你们这些事,以免让哥哥以为我在质疑贵府的军功出身,只是如今我的母亲孤身在家,那么大的宅院,家丁护院人数却少,她又有着六七个月的身孕,我实在担心得很,这才要跟哥哥仔细询问。” 刘景榆被如瑾焦急哀求的语气打动,忙摆手道,“妹妹别误会,我知道妹妹不是质疑我们的意思。只是这府外情形我的确不清楚,适才伯父派人出去探看并朝官府报信,这半日还没听到回信。” “二哥哥知道什么就与我说什么,多谢哥哥了。我只自己心里知道就好,不会告诉舅祖母她们的。”如瑾闻听刘景榆所言,心下又沉了几分,更加担心母亲,朝刘景榆深深作礼。 “妹妹快起来!”刘景榆连忙伸手来扶,突然想起母亲反复叮嘱过的中原礼节,惊觉如此接触不好,又赶紧把手缩回去。见如瑾一脸担忧,刘景榆摇摇脑袋,最后叹口气,“实与妹妹说了罢,府外有三五百人手持刀斧棍棒在围攻,家里护院们总共只有三十多,加上仆役小厮也不够,院墙又长,那些人不管不顾的爬墙搭梯往里冲,很不好守卫。我进来时已经折损了十来个人,要不是妹妹府上那些护院身手好帮了大忙,还真是要吃亏。” 三五百人?哪里来的这么多天帝教徒,如瑾记得前世听说的关于天帝教在京都闹事的消息,只有百十多人在京郊放火杀人,现今只刘府外头就是三五百,那整个京城里又有多少?如瑾抬头看看远方不知何处的火光,眉头深锁。 这样的阵势,怕不仅仅只是一些目不识丁的乱民闹事了,背后定有内情。但不管背后是何内情,在这样的混乱之中,最要紧的是保住自己和亲人周全。 “二哥哥,以妹妹浅薄见识,不管外头是乱民还是什么,既然京里乱了起来,不妨就会有人趁火打劫,借着乱局搅闹谋私。出了这么大事,京兆府和兵马司还有京城守军很快会来平乱,乱民其实不足为惧。不知府上平日是否惹过什么人,要防着他们趁乱下手。” 刘景榆一拍脑袋,“哎呀妹妹提醒得对!在边地时也是,流寇山匪一来,村镇上家家关门闭户损失不会太多,最怕是小偷地痞借机打砸抢,他们熟悉门路,祸害人得很。妹妹回屋吧,我赶紧告诉伯父去!” 刘景榆浑身紧衣短衫,动作利落,拎着剑出了内院。如瑾站在墙边,隐约听得外头一阵闷响,似乎是重物撞击的声音,一颗心也跟着紧紧提起来。碧桃已经回屋拿了斗篷,上前给如瑾裹在身上劝道,“姑娘回屋去吧,外头事情总会平息,别冻坏了自己,穿个单衣就出来。” 碧桃脸色虽然苍白,但是比刘府其他年轻丫鬟却强得多,毕竟是经过几场血腥的,此时还能镇定的劝说主子。如瑾拍了拍她的手,裹紧斗篷,回屋去等消息。 却说刘景榆出了外院,将如瑾的话转达给刘衡海知道,一身轻甲的刘衡海登时恍然,一巴掌拍在廊柱上。 “可恨!怪不得看那人眼熟,我想起来了,是那日在前街上碰见的郑家家奴!定是郑家借机鼓动乱民来围我刘府!” 原来他方才登梯上门头去看外面情形,在乱哄哄的火把照应下看见了几张有些熟悉的脸孔,但只顾着指挥护院抵御外面进攻,情急之下一时没想起来到底是谁,此时猛然省起,就是一阵气恨。 前阵子他和朋友在外头酒楼相聚,恰逢有酒客欺负卖唱的姑娘,险些逼的那姑娘跳楼寻死,闹得太不像样,刘衡海和几个朋友上前说和了几句,也没与人争执,劝开就罢了。谁知那欺负人的酒客与官员沾亲,是大理寺一位副司直郑运的小舅子,事情不知怎地被某个御史知道,参了郑运一本。 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怪那御史折子写得有些夸张,把郑运小舅子说得十恶不赦,连带着还提了刘衡海,说他如何仗义为民,如何丹心热肠。郑运因此受了申斥,年末考绩也得了最末等,于是便和刘衡海结了仇怨。 刘衡海和郑运平日没有来往,官面上也无有牵扯,本就是那小舅子做得不对,因此虽然奏折牵了自己在内,刘衡海也没当回事,早就忘在脑后了,谁知道今日乱民闹事,围攻刘府的人里头竟然有郑家家奴。 显然是郑运挟私报复,刘衡海当机立断,立时叫了护院中身手最好的几个过来吩咐:“外面乱民衣衫散乱,你们一会找破烂衣服换上,想办法混出去藏在人群里,将那几个郑家人制住捉回来!记住,务必要留活口。” 护院们答应一声去了,但这几个身手最好的人一走,本就人数不多的防御队伍立时有些吃紧。刘衡海连忙亲自带人去拦截爬墙的暴徒,另一边崔吉带来的人守御的轻松,分了两个过来,才挽住这边有些散乱的阵势。刘衡海不由对蓝家护院刮目相看,暗暗赞叹不已。 刘景榆看见伯父的安排,才知道事情果然有蹊跷,不禁佩服如瑾的应变。回到内院时他下意识朝如瑾原来站立的地方看了看,没看到亭亭俏立的少女,心里竟然莫名的涌起一阵失望,浑然忘了方才是他自己要如瑾赶快回屋去的。 却说如瑾进了屋里时,饭席已经撤下去了,两个老太太被众人劝进内室安顿,蓝老太太精神支撑不住,又昏睡了过去。太太姑娘们挤了一屋子,外间里丫鬟婆子们也是惶惶不安,此时才看出刘老太太的镇定来,她沉着的安慰众人,比几个太太还要从容。 如瑾走进内室时,昏睡的蓝老太太突然惊叫了一声,直直坐起身子,瞪着眼睛看向窗外。“杀人了!杀人了!快拦住那群恶鬼,不要过来!” 这一嗓子将满屋人惊得不轻,刘老太太忙道:“恐怕是吓着了,快些按住。” 有外头进来的婆子回禀:“饭前来的那位先生似乎还没走,大少爷留着他下棋来着,要不请进来给老姑太太看看?” “那敢情好,快请。” 婆子忙忙出去请人,如瑾这才知道凌慎之还没离开刘府。须臾凌慎之便到了,太太姑娘们转进暖阁回避,如瑾留在祖母床边,只隔了一道素纱屏风。 丫鬟们按住蓝老太太,她嘴里仍然不停的叫着,凌慎之利落上前握了她的手,在虎口和另外几个穴位上用力按了几下,又在她头上轻重不同的敲击了几处,老人家嘴里的呼喊渐渐停了,慢慢闭了眼睛,安稳下来。 “多谢凌先生。”屏风后的如瑾轻声道谢。 正开药箱取垫枕的凌慎之动作缓了一缓,骨节分明的手指搭在抽屉铜扣上,轻轻扳开,发出搭的一声响。 “原来蓝三小姐也在这里。”他没有朝屏风方向转头,目光只专注在药箱上。 157 内院御敌 “是,多谢先生照顾我家祖母,这次又要劳烦先生。”旁边有刘老太太在侧,如瑾不好与之深谈。 凌慎之亦然没有多言,随口说一句“不客气”,取了垫枕给蓝老太太搭脉,沉吟片刻,起身告辞。 隔着素纱屏风,如瑾能看到他碧水青色的布巾长衫,“请问先生,我家祖母情况如何?” 凌慎之道:“老夫人是积年的思虑劳顿导致气血不通,血脉阻滞,如今年事已高又连番受惊,因此神思不继,头晕乏力,需要好生静养并舒血养肝,非一朝一夕可以治愈。” 如瑾听了便知这是老年病症,年纪大的人气虚体弱,大约没有根治的法子,若是好生养着也许还没什么,现今这样的形势,一件事接着一件事的,恐怕是很难将养了。“多谢凌先生,先生且去开方罢。” 凌慎之和刘老太太告辞,转身出了内室。外头有刘景枫接着,凌慎之将病情宜忌都仔细说与他听,由他转达给女眷们知道。 外男离开,太太姑娘们纷纷从暖阁里出来,将昏睡的蓝老太太安顿好,大家互相安慰着。府外的喊杀声断续传进屋子里,一阵一阵,令人心焦。突然又有沉重的闷响传来,和如瑾方才在院中听见的一样,里外传消息的婆子来禀报,说是乱民在用大木撞门。 “怎会这样?这是攻城的架势了……”二太太周氏在边地时日久,对这些事稍微有些了解,一时脸色煞白。 刘老太太站起身快步走到门外,凝神听了一会越来越频繁的撞击声,立刻挥手吩咐:“这样下去大门经不起多久冲击,都退到最里间暖阁去,丫鬟婆子们在暖格外守着,窗子关死,倚上重物,快些动手!” 丫鬟婆子们忙忙开始行动,刘老太太当先带着儿媳孙女们退入暖阁,又让人抬了蓝老太太的睡床进去,整个暖阁便塞得满满。丫鬟们匆匆闩了窗子,粗使婆子抬了笨重的家具抵在窗后,然后各自持了家什在暖阁门外紧张护卫。 刘景榆提剑进来,朝内喊道:“祖母安心,孙儿在门口守着,定保你们无虞。” 他这里话音未落,只听外头喊杀声骤然轰响,仿佛涨潮一般。外宅的仆役跌跌撞撞冲进来,口中喊道:“门破了,乱民冲进来了!咱们人少拦不住……” 刘景榆呛啷一声拔出长剑,带上正屋房门,横胸立在门口,大声喝道:“慌什么!拿了刀棍回头迎敌,再往里跑小爷先剁了你!” 刘景枫和凌慎之正在厢房照看煎药,闻声出来,和刘景榆站在一起。刘景枫虽然出身将军府,本人走的却不是军功前程,实是要走科举仕途的,只为了强身健体练过几套拳法,因此这半日并没有上前御敌。此时却是顾不得了,他从下人手中接了两把剑,将一柄递给凌慎之。 “对不住无咎兄,今日在我家遭了这事,给你此剑防身,一会乱民若是冲进来,我护着无咎兄从后院离开。” 凌慎之云淡风轻的神色一如往常,接过长剑,立时拔出横在胸前,含笑道:“与丹枝兄相交一场,凌某岂是遇难就跑的人。区区不才,旧年在青州结交一些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曾习得些许剑术,今夜就助丹枝兄一臂之力。” 刘景榆愕然之后又是恍然,“怪道无咎兄掌心有茧,原是练过剑的。” 三人立在正屋跟前,都是翩翩年少,长衫短袖,各自提一口寒光闪闪的宝剑。阶下是刘景榆带着守护内院的十余个家丁,手中刀斧棍棒对准了院门。刘府外院也起了火,许是匪徒们趁乱放的,天上星月早被火光映的光芒黯淡。腊月的夜里十分寒冷,家丁们穿得并不厚实,也被越来越近的喊杀声惊得额头冒汗。 扑!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突然从墙外直接飞了进来,落到地上滚了几滚,停下来时众人一看,竟是半条手臂。当时便有一个家丁吐了出来,院门口刘衡海带人冲进,边跑边吆喝:“护着老太太,守好了这里,莫与乱民缠斗!” 他身后是两个弟弟和护院家丁们,再后面便是冲进来的乌泱泱的乱民,崔吉手下的十几个人没有折损,一个接一个飞跃墙头跳进院中,各持刀剑扇形立在正屋外围,比先冲进来的刘衡海到得还快。另有两个互相攀搭支撑,眨眼间翻上屋顶,剑挂腰间,竟摸出两柄精致弓弩,各自对准了下方作为策应。 混乱间刘衡海来不及细问,但一见那两柄弩箭仍是存了疑惑。要知道刀剑之类的武器可以被一般官宦富贵人家拥有,长枪弓弩可是军队专用的,大燕律法明文规定,除了皇亲国戚和特旨允许的人家可以拥有少量枪弩,其余人等谁也不许私造使用,否则便等同谋反。刘衡海方才还对蓝府护院赞佩不已,此时见了弩箭,又多了几分心惊,不知蓝泽是否得了用弓弩的特旨。他却不知道,那持弓的两人跟蓝泽一点关系没有。 “天帝出世,拯救苍生!大劫在即,我为先锋!屠恶吏,修功德,登光明彼岸——” 天帝教众声嘶力竭呼喊着,疯子一般尾随刘衡海等人涌进刘府内院,熊熊跳动的火把汇聚成海,照亮他们血红的眼睛和嗜杀的神情。 “杀啊,杀光他们!这家人最是无恶不作,欺压百姓,杀了他们就是大功一件,来日渡劫时这都是功德!” 人群中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教众乱民顿时更加疯狂,拼命朝小小的院子里挤,若不是院门太小一时冲不进那么多人,就凭他们这样疯狂的冲势,也能将刘衡海等人践踏倒地了。 刘衡海兄弟三个身上都有轻伤,手下众家丁护院也都疲惫不堪,除了性命丢在外院的,此时剩下的十多个人早已累得手臂酸软,挥刀抡棍子都是困难,哪里抵得过不要命的教徒。加上刘景榆带在内院里的十几个人,战力也是不够。眨眼间便有教徒翻上院墙,一个接一个跳下来,大喊着冲进院子。 刘府众人身手其实都不错,但架不住对方完全不惧死,砍翻一个立刻有更多人补上,人多对人少,片刻间已经撂倒了刘府七八个人。 “杀!” 就在刘衡海险些被一块乱民扔出的大石砸中时,蓝府护院扇形的队伍里猛然暴出一声厉喝,之后十余个人便如流星一般弹射而出,飞速冲进乱民之中。 噗,噗,噗,利刃入肉的声音不绝于耳,这十几个人手势快得出奇,每击必中,每出手一次便带走一个乱民的性命,且都伤在喉咙心口等致命之处,几个呼吸的工夫,教徒们疯狂的冲势便被他们截住了。这些人也不恋战,一看对方有溃散势头,立刻返身退回,又摆成一个扇形散在正屋门口。 方才冲进院中刘景榆也退回门前,将剑上鲜血在靴底擦了擦,咋舌道:“蓝家护院真厉害,比边地最精锐的守军还强,这气势,这阵型!” 刘景枫和凌慎之一直持剑守在门口台阶上,防着混乱中有人趁势摸进屋去,他们站得高,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也就更了解蓝家这些护院的厉害。刘景枫也是赞叹不已,凌慎之却微有疑惑。他和如瑾互相传递消息,也略略知道如瑾在府外藏了人手的事,他原先只道那是会些武艺的粗野武夫罢了,此时才知道这些人不简单。他不由朝内室方向看了一眼,思忖着如瑾到底从哪里弄来这样厉害的护卫。 天帝教徒们一时的冲势被打乱,却还有人络绎不绝的从院门挤进来,从墙头爬进来,地上是密密麻麻的尸体,墙上也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往进爬。刘衡海捏剑的手满是汗水,虽然蓝家护院厉害,但毕竟人少,总共三十多人对上几百人,时候长了恐怕顶不住。 他焦急的朝府外方向探头,方才派出了几波去找官兵求救的信使,这么久了一个回来的都没有,也不知外面情形如何。几步远就是女眷聚集的正屋,若是让乱民冲进去,后果不堪设想。 如瑾姐妹和刘家众人还有潘氏母女躲在暖阁里,院子里喊打喊杀的声音听得清晰异常。众人谁也不说话,凝神听着外头动静,脸色都不好。昏睡中的蓝老太太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梦呓,更让人心烦意乱。 “莫慌,莫慌,官兵很快就来,不会有事的。”大概是觉得屋里太过寂静,刘老太太出声安慰大家。 她话音刚落,只听砰砰几声响,然后便有暖格外的丫鬟惊呼,“着火了!不好了!” 如瑾离着门口最近,暗道一声不妙,立时出了暖阁去看,果看见外头窗子上熊熊燃起火来,是匪徒射了带火的箭头进来,几只火箭落在地上,还烧着了铺着的毡毯。 “快灭火!”如瑾当先领着碧桃过去,抽了桌布用茶水沾湿,用力扑打地上火头。 “姑娘小心!”碧桃一把拉开如瑾躲过一只箭。窗外又是几支火箭射进来,箭头上裹着油,转眼间烧着了家具幔帐。 ------题外话------ 感谢catherine333,枕梁一梦,rourou几位:) 158 火海变故 “快些灭火,快些灭火!别让火烧进暖阁里!老太太、太太和姑娘们可都在呢!”警醒些的婆子反应也不慢,一见如瑾主仆二人的动作,纷纷开始拿东西扑打灭火。 又是一批箭矢射进来,屋中火势越来越大。丫鬟婆子们乱成一团,屋中水并不多,除了茶壶水盆承了些许,平日取水都去外面小厨房,这时候实在是不方便极了。那一点点水泼上去没有任何作用,拿衣物拍打也不见效,不一会屋中已经起了浓烟。 暖阁里众人忍不住咳嗽起来,如瑾用帕子捂了口鼻朝屋里喊,“舅祖母快领人出来,这里不能再待了,烟气太重!”就算火势一时蔓延不到那边,只被烟熏也熏坏了。 刘老太太闻言立时反应过来,连忙招呼暖阁众人出去,太太姑娘们都捂了嘴巴不住咳嗽,眯着眼睛朝外走,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蓝老太太依然昏睡不醒,如瑾又央刘家婆子们抬她出来。 屋子里乱成一团,其实屋外比屋中还有混乱。外头射进来的火箭漫天泼洒,一排一排犹如火海扑过来,蓝府十几个护院将手中刀剑挥成银亮排扇,阻挡了好些,遗漏下来的便射入了屋中,点燃窗纸门扇。 随着箭雨落下,院中响起连番惨叫,攻进来的乱民扑通扑通倒在地上,身上带着烈火翻滚挣扎,其状甚惨。刘衡海等人最开始还以为是天帝教徒射进来的火箭,眼见着院中教徒也一排排倒下,这才知道事有蹊跷。 台阶上凌慎之站得高,凝眸朝箭雨来处看过去,沉声道,“丹枝兄,府中可还有不易着火的地方,这院子守不住了,护着女眷们杀过去吧。” 刘景枫道:“院子后头也被人围了,满府里都是匪徒,闯出去谈何容易。” “那也要奋力一拼,匪徒大部分还在围这院子,别处力量薄弱,咱们奋力一拼还有希望,若是死守在这里,再来几轮带火的箭矢屋子就全烧着了。” 刘景枫捏紧了剑,知道凌慎之所说不错。不知何处射来的火箭不分敌我,将天帝教徒和刘蓝两府的人统统罩住,即便蓝家护院勇武阻挡一些,毕竟人数太少,也阻不住正屋要燃烧的势头。一旦女眷们被逼出屋子,院中除了箭矢伤人之外,还有不要命的教徒们胡乱挥刀,女眷们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 他思量的眨眼之间已经又有几个刘府家丁倒在箭矢之下,与中箭的乱民滚在一起,寒风中飘起血肉烧焦的气味。刘景枫几步冲向父亲刘衡海,“父亲,护着老太太去后院练武场的石屋吧,那里不怕火箭,屋里还有许多兵器可用。” 正好屋顶一个持弓的蓝家护院跳下来,朝刘衡海匆匆说道:“此地不可久留,外面有大队人马弯弓搭箭,全都朝着这院子射!” “哪里的人马,有旗吗?” “没旗,甲胄看不清,先避开最好。” 那护院站得高,自然看得更远更清楚,刘衡海一听不敢怠慢,知道事不宜迟,虽然不明白来者是何意图,也赶快吩咐了下去,“护着老太太去练武场!” 刘家先祖军伍出身,在后院专门辟了一块地方作为习武场,占地不广,但场边有个讲武并安置兵器的小屋子,石头所制,此时正好用来避难。 蓝家护院们断后,刘府家丁将刘老太太等人接出了正屋,护送着穿过屋后小门朝后院而去。蓝老太太被粗使婆子抬着,落在后面行得缓慢,如瑾陪在旁边,身后不远处就是铺天的箭矢和疯狂冲上来的教徒。 “小心!”一股大力突然带着她朝侧面扑去,如瑾冷不防撞入一人胸膛。 碧桃惊呼一声,脸色苍白看着自己的裙裾被一支火箭钉在地上,沾了油的火焰熊熊燃着,瞬间蔓延上整幅莲裙。 哧!一声轻响,寒光闪过,剑锋割端了碧桃的裙子,将她从被烈火波及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直到碧桃裙子被割,哆嗦着退后了几步,如瑾才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别人怀里。 她下意识推开了拉住自己的人,抬头去看,看到一双充满关切的焦虑的眸子。 “可伤着了?”温润的声音一如往昔,即便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刻。 “没,多谢。”如瑾摇头,连忙垂了眼睛。 面前的青衫男子手中持剑,她从没看见他动过武,此时才知他并不只是一个埋头草药的医者。他拿剑的样子与崔吉杨三刀等人不同,即便剑上染了血,映了火光,他也不沾染任何血腥气似的,青衫舒展,在这寒冷冬夜里似乎也有清冽的杜若气息萦绕身旁。 “快些走吧,我在你身后。”凌慎之又挥剑拨开一枚流矢。 两个婆子抬着蓝老太太朝前快步走着,如瑾赶紧追上去,和碧桃两人相互扶着,追赶前头刘家诸位女眷。这一众女人组成的队伍才一出屋就吸引了教徒们注意,不断有人吆喝着挥刀追上来,是刘府众家丁护院拼命阻挡护送着,勉强保住了众人平安。 也是外头射进来的箭矢震慑了乱民们,让他们最开始疯狂的冲势缓和几分,众女眷这才能安然脱出。待屋中女眷走了干净,蓝府护院们这才收缩阵型,追上前去加入护送的队伍。如瑾身边顿时多了十几个厉害好手,领头的一个一边挥刀拨开火箭一边说道:“三姑娘不用担心,崔领队临走交待过,咱们兄弟就算丢了性命也不能让姑娘伤一根寒毛。” 刘衡海带着子弟家丁们在前冲杀开路,将拦路的教徒们斩杀踢开,刘景枫刘景榆兄弟带人居中护卫,后头则是如瑾和蓝老太太,被蓝府护院们保护得完好,任何匪徒流矢都不能近身。 蓝如琳原本拼命往刘家女眷堆里扎,只图刘景枫等人的保护,后来走着走着发现如瑾这边更安全,便很机灵的跑了过来沾光。如瑾任由她跟在身边,碧桃很不情愿的瞪了蓝如琳一眼。 潘家那对母女也是机灵的,原本也是跟着刘景枫,看到如瑾这边的情形,潘夫人拉着女儿故意落后几步,想加入到如瑾的圈子里来。潘芩留恋地看着刘景枫挥剑的身影,眼中满是倾慕,挣脱母亲的手依然跟了上去,紧追在刘景枫身边不肯离开。潘夫人无奈也只好追上,又不放心脚步已经踉跄的刘府护卫,回头招呼如瑾道:“蓝小姐快跟上来,后头危险!” 如瑾将她们母女的小动作看得清楚,只觉腻烦得很,什么时候还在这里耍心机,刀剑无眼,她们还真是不怕分神。 凌慎之紧紧跟在如瑾身后,即便有了十几个厉害的护卫,他也毫不放松盯着后面流矢,若有蓝府护卫漏掉的他便挥剑拨开。刘府后门也进了乱面,府中此时满是乱窜的人影,几处宅院起了火,混乱不堪。一行人走向练武场,道路两边会冷不防窜出来几个乱民,嗷嗷挥刀冲上来,护卫们一刻不敢懈怠,生怕伤了如瑾。 刘府院子占地不大,从正屋到练武场不过隔着三进院子,刘衡海杀出道路将众人带过去,眼看着石屋进在眼前了,后面正屋方向的喊杀声却猛然响亮起来,且有沉重马蹄砸在冷硬石板地上的声音。 又是几排火箭射来,夹着尖锐利箭,这次不是朝着正屋,竟然是朝练武场边的众人袭来。 “保护老太太!” “护住姑娘!” 刘蓝两府护院们发一声喊,一边挥刀拨箭一边护着女眷入石屋。惊呼惨叫连番响起,刘府下人又折了大半,刘衡海肋下都中了一箭。如瑾身边的护卫两三个中箭,一声不吭撅断了扎在体内的箭矢尾部,咬牙继续动作。一个护卫背起蓝老太太,另一个抓住如瑾和蓝如琳,眨眼间冲进了石屋。 一通混乱过后,女眷们全都转移进了石屋之内,刘衡海带伤领着众人也跟了进去,守在门口,一边砍翻追上来的乱民,一边察看正屋方向的情势。 火光冲天,整个正屋都烧了起来,府中其他没有着火的屋舍也都起了火光,马蹄声声越来越响,朝着石屋这边飞速涌来。 “是官兵!”刘景榆目力好,已经借着火光看见了来人身上的衣着,蓝衣铁甲,正是京城守军左彪营的服色。 如瑾在屋内听得清楚,心中便是一沉。最初开始射火箭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乱民放的,出屋子看见漫天箭矢,以及同样中箭倒地的乱民尸体,才知射箭者另有其人。在京里能使得起这么多的弓箭,除了官兵也别无他想了。箭矢最开始的目标是刘府众人聚集的正屋,如今骑兵又气势汹汹的冲过来,怎么看也不像是来救人的。 “救命——救命——我们在这里——”刘府家丁看见官兵,好几个人忍不住大声叫嚷了起来,大力舞动手中火把。 嗖嗖嗖几声鸣响,箭矢破空的声音,然后石屋门口几个家丁便扑通倒在了地上,胸前插着箭,眼睛睁得老大,显然是死不瞑目。苦苦支撑了这么久,终于盼到官兵来了,得到的却是这个结局,恐怕到了阴曹地府他们也要在阎王跟前诉说冤屈。 刘衡海捂着伤口,脸色青白,“怎么回事……怎么官兵要杀我们!” ------题外话------ 感谢sunnyfanny,13715664723,rrena4270,never00,nanxiaoshu,zhuwenrourou几位姑娘。 159 诬陷杀人 蓝府跟车来的护院已经尽数伤亡,此时如瑾身边剩下的都是被安排在府外的人,跟着崔吉杨三刀的那些,身手勇猛,忠心机警。他们一半守在石屋外头,一半随在如瑾身边。听见外头动静,屋中几人不动声色护着如瑾和蓝老太太朝屋门口移动几分,以便随时应变,免得若有变故,一时陷在屋里出不去。 此时情势危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家丁护院们全都和太太小姐挤在一起。刘衡海带伤守在门口,紧张盯着越来越近的官兵。他肋下所中箭矢牵动伤口,不住有血冒出来,脸色越发苍白,握剑的手臂微微颤抖,情况不妙。若非常年习武炼体打熬出了好身板,恐怕早已倒下了。 凌慎之跟在一起,见状利落地撕开衣襟下摆,借了刘景榆带在身上的匕首上前,要给刘衡海包扎伤口。如瑾身边一个护院从怀里摸出止血金疮药扔过去,凌慎之接了,持着匕首几下挑开伤口附近衣衫,拔出箭头,飞快撒了药粉包上伤口。 刘衡海痛得闷哼一声,紧咬牙关,冷汗滴滴落在地上,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拄剑勉强撑住。凌慎之又去给别的伤者处置,而石屋门口一丈远的地方,大队骑兵已经轰然而至。 平整的练武场正好成了骑兵列队之地,轻甲长刀,铁蹄森森,几十骑停在石屋之外,为首一位军官扬起长刀,立刻有几十名步卒从骑兵队列后头钻出,手持火把围住小石屋,将刘府众人团团圈住。 “天帝教徒叛乱造反,左彪营奉旨剿贼,一应阻拦者视为反贼同党,杀无赦!” 军官话音一落,兵卒们齐齐大喝一声“杀无赦”,声势骇人,将左近乱跑乱吼的教徒吓得噤声,练武场内外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于是,府中其他各处的喊杀和马蹄声便清晰传过来,显然是官兵们在各院剿杀教众。 刘衡海拄着剑走出屋子,站在护院们身后朝那军官喊道:“请问是哪位军将?本将乃四品虎牙将军刘衡海,一应家眷在此躲避乱民,请贵营兄弟们护佑!还请诸位不要误伤我刘府家人。” “刘衡海?虎牙将军?”马上军官长刀一落,刀尖直指刘衡海,“食君禄受君恩竟然敢勾结乱民与平乱官军作对,天帝教徒作乱京都定然有你参与其中,来啊,将这一众逆贼都绑了!” “领命!” 立时有几个兵卒持枪上前,拿着绳子来捆人。刘府护院们有些发愣,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下意识地持刀斧拦在前头,几个兵卒长枪一抖,毫不留情,将尚未反应过来的护院戳翻了三四个。 “住手!”刘衡海面色大变,“我府中被乱民冲击成这样,我怎会是勾结乱民的叛党,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诬我,来日本将上本参奏你们,左彪营上上下下都要给本将一个解释,给皇上一个解释!” 马上军官狞笑一声,盯着被长枪戳翻的刘府护院,高声道:“这些人胆敢阻拦左彪营平乱,刘家勾结天帝教徒证据确凿,小的们听着,诛叛党,杀无赦!” “喝!” 所有兵卒大喝一声,钢刀长枪寒光闪闪,骑兵掠阵,步卒前冲,立时砍向刘衡海等人。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直让石屋内外众人吃了一惊,谁也没料到官兵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诬陷杀人。官兵可不像是乌合之众的乱民,这样冷不防攻过来,转眼间就砍翻了好几个人。 “住手!住手!你们竟敢……”刘衡海吆喝两声,头顶已有长枪劈下,刘景榆连忙拽着他拖进石屋里头。 刘衡海两个弟弟带人在门口勉强抵御,蓝家几个护院帮着抵挡,即便他们身手好,也架不住官兵人多。如瑾身边几人握紧兵器,领头的沉声道:“一会若是危险,咱们护着姑娘杀出去!” “先看形势。”如瑾拦了他。屋中女眷们乱成一团,已经有人哭出来,连最为镇定的刘老太太都说不出话来,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惹得官兵朝刘家刀斧相向。 如瑾匆匆几步冲到刘衡海身边,“伯父,刘家最近招惹谁了?这分明是借机报复,能使动左彪营的人必是高位,您赶紧仔细想想,想出了源头才好寻思对策。否则这样杀下去,咱们这点人根本抵挡不住。” 刘衡海失血加惊怒,面如白纸,勉强靠墙站着正头脑混乱,不知该如何应对,听了如瑾的话连忙下意识回想,然而想来想去也不知自己惹了什么高位。刘景榆拔剑刚冲出两步要去御敌,闻言回头说道:“大伯父方才不是叫人去抓什么郑家家奴,是他们吗?” “不可能。郑运一个小小的副司直,大理寺和军队互无牵扯,他顶多趁乱鼓动匪徒罢了,哪有本事使唤左彪营……” “那又是谁,做这样歹毒的事情!”刘景榆一挺利剑出了屋子,“不管了,先杀了这些该死的官兵再说!” 如瑾在旁听得分明,脑中似乎划过什么念头,然而一时却没抓住,蹙眉苦思。“大理寺……郑运……京营……” 她总觉得这里应该是有什么牵扯来着,可是情急之下怎么都想不起来,不断念着几个词,念了几遍,突然问道:“伯父,左彪营是不是和哪位宫妃有关系?” 她记得以前在宫里听说过只言片语,似乎是有谁的娘家管着京营,然而她当时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情,偶尔听过几句,也没有放在心上,如今隔了这么多时候哪里想的起来。刘衡海闻言却是一愣,愕然道:“不是宫妃,左彪营的统领副参将是太子妃亲娘舅。” 太子妃?如瑾心头骤然划过亮光。 “伯父,庆贵妃有个远亲在大理寺任职,似乎是掌管审断疑狱的,就叫郑运。” “这……是真的?郑运还有这样的靠山?”刘衡海心中惊疑万分,他世代居住京都,对京城地头人头也算十分熟悉了,谁背后站着什么人大多都能知道,可从未听说郑运和庆贵妃沾亲的。若如瑾所言是实情,那么今夜之事…… 庆贵妃是太子妃的婆婆,刘衡海得罪了庆贵妃的远亲,太子妃让娘家人挟私报复也很有可能,但…… “她们怎敢如此,怎敢?”刘衡海不敢相信。为了一点点私怨明目张胆诛杀勋贵,庆贵妃等人就不怕事情败露吗?再说刘衡海又没有真的将郑运怎样,她们何至于下此毒手。恩怨太小,事败后的罪责太大,这事怎么想都不合常理。 刘衡海觉得也许是如瑾弄错人了。即便眼前之事再想不出别的解释,他也不敢认为是庆贵妃一系所为。而且郑运年末考绩是劣等,如果他真跟庆贵妃沾亲,怎么也不可能得这个考绩。“侄女,你大概记错了。” 如瑾想了想,亦觉此事不合情理。但郑运和庆贵妃的事她是不会记错的,就在她死后的那段日子,侍女紫樱被宁妃扶成了宫嫔,盛宠高升,就是庆贵妃暗中安排郑运鼓动言官指责紫樱狐媚惑主,阻了此婢进一步晋升的道路。当时如瑾的虚魂飘在潋华宫之上,曾听宁妃和紫樱私下议论过多次,商量着怎么扳倒庆贵妃,怎么报复郑运。是以,这个名字如瑾记得清楚。 眼前的血光,真的是庆贵妃一系所为么?石屋门外刀剑鸣响,不断有惨叫痛呼,刘家护院只剩了五六个人勉励支撑,蓝府护院也伤了好几个,情势十分凶险。 “姑娘,我们护着你出去!”领头的人带着兄弟围过来。 蓝如琳跟着跑过来,如瑾没理她,看向祖母和碧桃金鹦几人,这些人,她不能丢下。 “你们若能出去,赶紧冲出去寻找其他京营官兵。平乱的肯定不只左彪营一个,找别的营官过来,此围立时可解。” 只要有别人在场,左彪营的人就不敢再胡乱杀人,反过来,若是此地一直是左彪营控场,那么石屋中人全被灭口定是必然。 几个护院闻言互相对视一眼,领头的抬起了手。 “慢着!”如瑾神色一凛,“你们要打晕我背出去?实话告诉你们,若是我出去她们却死了,我也立刻寻死去。若想救我你们立刻冲出去找人,快!再迟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屋外混战,情势不等人,护院们也没废话啰嗦,领头的指了三人吩咐:“你们出去找救兵,半炷香不回来我就带姑娘走。” 那三人应命冲出,极其敏捷躲过官兵刀枪追杀,转瞬消失在冲天火光烟尘里。凌慎之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救治伤员,包扎间隙一直看着如瑾这边动静,见她身边护卫走了几个,他便挪过来挡在前头,将剑放在手边立时能摸到的地方,利落的照顾门外重伤被拖进来的人。 “护着姑娘!”门口突然响起蓝府护院的喊声,几枚带火利箭射过来,钻进石屋之中,原是他们没拦住。 石屋地方狭小,女眷们挤满了屋子,如瑾站在门口附近退无可退,眼见着就迎上了两支箭。“小心!” 离如瑾最近的护卫挥剑拨开一支,另一支却因为狭窄的空间施展不开手段被漏过了,旁边凌慎之身手没有护卫利落,来不及举剑拨挡,一扭身,他竟反身扑了过来,在如瑾就要被火箭集中时用身子挡住了箭头。 “啊!”碧桃看得分明,那枚流箭直直撞上凌慎之的后背,包了油布的箭头扎不进身体,却瞬间点燃了衣服。 ------题外话------ 谢谢ground616,nanxiaoshu,ketanketan,rourou,smile1220,louiswei几位。 情人节,大家节日快乐:) 160 乱中逃生 “凌先生!” 如瑾猛然被人扑倒,不用抬头去看脸孔,只闻到对方身上的草药清气就知道是凌慎之。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一僵,加上旁边碧桃的惊呼和掉落的火箭,如瑾立时明白凌慎之被击中了。 方才她见过身中火箭的人是如何挣扎翻滚,油布着火,接触衣料瞬间就能点燃,烧着的可是皮肉。“快救他!”如瑾朝身边护卫大喊,情急之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推开凌慎之,反手撕扯他已经烧着的衣衫,以免火焰伤及肌肤。 凌慎之反应也不慢,带着如瑾躲过火箭之后立刻就地翻滚以熄灭火势。一切发生在转瞬间,两人一拉一扯,加上旁边护卫身手敏捷的帮着扑打火焰,凌慎之在地上滚了两滚,身上已经没有烧着的地方了。 但是,他整幅长衫也烧掉了大半,半幅衣角被如瑾拽在手里,而他的后背已经裸露出来。随着几支火箭的射入,石屋里乱成一团,太太姑娘们都拉扯着往屋里躲,尽量避开门口,混乱之间也没有人注意凌慎之和如瑾这边的情况。 凌慎之衣衫零落,但还是往墙边挪了挪拿后背对着墙面,以免冲撞屋内女眷。如瑾一直紧紧看着他,已经扫到他后背通红的一片烧伤,连忙走到他跟前查看伤势。凌慎之躲开她,用背部贴住了石屋墙壁,含笑道:“不碍事,这墙上凉,正好缓解。等出去找冷水洗一洗再上点药就没事。” 即便身上带伤他也笑得舒展,如瑾心中揪紧,又不知道该如何帮他,而门外不断漏进来的箭矢也容不得两人再说什么。又有几个丫鬟中箭,呼痛不止,几个小少爷吓得大声啼哭。刘衡海忍痛喊道:“关门挡箭!关门!枫儿让你叔父他们都退进来,在屋里躲一阵等救兵来!” 外头兵卒们长枪太密集,刘家众人的刀剑轻易够不到持枪的官兵,很是凶险,听得刘衡海大呼,刘景枫兄弟连忙拉着家人往石屋里退。屋中挤得人多了,更显逼仄。如瑾看了两眼屋中情势,立时蹙眉:“不行,不能都挤在这里。” 凌慎之会意,立时朝刘衡海喊道:“将军,莫将屋门关死,否则外头点起火来事情不妙!” 刘衡海恍然醒悟,又赶紧吩咐没受伤的人轮番在门口挡着御敌,不要让官兵近前来放火,不然石屋虽然不怕被火点着,但只靠浓烟熏也能将满屋子人熏死了。 刘家众人挤在屋内,石门关了半边,留下一个人的空隙以便出入,刘景榆等身手好一些的轮番出去挡一阵子,然而几轮下来又重伤了大半,连刘景榆腿上也中了一枪,挪动困难。情势越来越危急,门外的官兵们迟迟不退,看样子是要将刘家人全都灭口在这里了。 屋里乱哄哄的,如瑾和碧桃两人紧紧握住手,紧张盯着门外情势,思量该如何脱险。身边几个护卫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过一会若是出去的兄弟还不回来,他们就要强行带如瑾脱身。 凌慎之背贴墙壁,却仍然挡在如瑾和屋门之间,以免有流矢飞进来伤到她。伤员越来越多,他带伤给轻伤的包扎让他们重返门外御敌,而那些重伤的,手边药物不够,他也只能简单处置一下伤口,然后放他们躺在一边听天由命了。 混乱间如瑾突然听到潘夫人的声音。“……我们出去和左彪营将士说清楚,我们和刘家没有关系,让他们不要误伤。” “母亲怎能如此,枫哥哥可是您女婿!” “什么女婿不女婿的,还没议亲呢,赶紧跟母亲出去,咱们不能陪着他们死在这里!刘家已经是乱党的,难道你也要当乱党反贼不成!” “不行,我不走……” 潘夫人拉着女儿在人群里挤,想要挤到门口去,路过如瑾身边时正好被如瑾听到这几句。潘芩胳膊被母亲拽住,拼命往后退,要跟刘景枫在一起。母女俩拉拉扯扯的,在屋子的混乱中倒也没有什么人注意她们。 如瑾往墙边退了退,躲开这对母女。潘夫人的想法堪称愚蠢,外头的人摆明了要将刘家诸人灭口,怎会单单放了她出去,难道要给自己留下滥杀朝臣的证据把柄么。这对母女若是出去撇清关系,等待她们的必定是长枪利箭。如瑾心里明白,却没有滥好心的阻拦她们,一来这种人不值得她救,二来就算她说了利害,人家也未必会信她,兴许还要怨恨她阻挡她们的生机。 凌慎之在一旁也听了一两句,手上利落的给刘府家丁包伤口,抬眼瞅了瞅潘氏母女,也没说什么,又低下头去了,却对如瑾道:“一会你的护卫要带你走的话,我断后。这里支撑不了多久,与其陪着亲戚在这里同死,不如留得一线生机,来日为他们报仇。我看这几位兄弟身手不错,他们定能带你脱险。” 如瑾藏在袖子里的手捏紧几分,被匕首柄上的纹路硌得微疼。匕首是她从一个重伤家丁腰间拿过来的,这样混乱又危急的情况,唯有抓住什么东西,似乎心里才能安定几分。 “凌先生,蒙你多次相救相帮,这一次我不能再拖累你。一会若是冲出去,请你借机走脱,莫要再管我。”如瑾盯着门外的情势,慢慢朝门口移动,算计着何时冲出最好。 凌慎之说的没错,出去寻救兵的人迟迟不回来,再耗下去大家都是死,唯有一拼了。她这几个护卫没法保护刘蓝两家所有人的性命,到时只能听天由命。蓝老太太和丫鬟们,刘府的女眷们,最后不知道谁能活下来。“碧桃,一会跟着我出去,咱们谁能逃得性命,谁回去奉养母亲。” 如瑾又朝几个护卫低声道,“若是我蒙难,你们一定要逃出一个人,替我转告你们主子,跟他说,往日我不知道他为何要帮我,此生也没有机会报偿他了,倘若他还能帮我,请他帮忙照顾我的母亲和她腹中孩儿,这份恩情待来生我一起还他。” 护卫们和碧桃都纷纷说要誓死保护她,如瑾一边观察外头官兵攻击的规律,一边微笑摇头:“没有谁需要为谁而死,我只求你们一件事,谁活着,请帮我照看我的母亲。” 说话间如瑾挪到了刘衡海身边,“伯父,死守不如求生,奋力一冲,只要能侥幸逃脱一个,今夜所有遇难之人都不会冤死九泉。” 刘衡海咬牙瞠目,回头看看满屋家人,再看一眼门口越来越难支撑的兄弟子侄,最终含了眼泪,“好!奋力求生!” 决定一做,他立刻叫了子侄过来,将剩余的战力盘点一下,只有十余人尚能支撑片刻,刘衡海带了两个受伤的兄弟留下来守护女眷,让其余人等全都冲出去寻求生机。若是这一拨人能冲出包围,势必造成官兵阵列混乱,到时看情况再决定要不要带着女眷冲出。 众人商定之后,门口又倒了两人,眼看持枪兵卒就要冲进来,刘衡海奋力一挥手:“冲!” 刘景榆拖着伤腿当先带人开路,朝门外猛冲。蓝府护卫抓起如瑾借机跟上,凌慎之举剑随后,然后是刘府众家丁护院。 “碧桃金鹦你们看情势跟上!”如瑾临出门前吩咐一声,碧桃用力点头。昏睡的蓝老太太身边留了一个蓝府护卫,只等外头局面一乱,就随着刘府众女眷一起朝外奔逃。 门外官兵一见有人冲出,长枪钢刀立时招呼过来,不远处骑马的军官哈哈大笑:“垂死挣扎倒也有趣,就让爷看看你们这群反贼的下场。来呀,一个不留,都杀了!” “是!” 步卒们一拥而上,朝着冲出石屋的众人掩杀过来。随着他们的靠近,为了不误伤自家人,射箭的弓兵们倒是停了手,但黑压压一簇长枪捅过来,也让刘景榆等人压力倍增。 如瑾被护院背在身上,旁边几人策应着,出门不是最早,却在眨眼间杀到了最远处,将步卒的围攻冲出了一个大口子。这几个人方才没有参战,养精蓄锐半晌,此时力气正足,普通兵卒奈何不了他们。 刘景榆御敌之际发现如瑾就要冲出去,欣喜无比,大喊道:“瑾妹妹快走,若是逃脱,记得替我家报仇!” 马上那指挥的军官已经发现如瑾几人的冲势,狞笑一声挥刀指向她们遁去的方向:“放箭!统统射杀,一个都不能走脱!” 弓弦鸣响,十余支箭雨横空而来。背着如瑾的护卫反手将她抱到身前,飞步朝前奔袭,后头几人包括凌慎之在内将手中兵器舞得生风,奋力拨开箭矢。第一轮箭雨落下之后,几人全都毫发无伤。马上军官再次大喝:“再射!全都开弓!” 几十名弓兵全都弯弓搭箭,比方才更密集的箭雨铺天射来。如瑾在护卫怀里看得分明,黑压压的箭头迎面而至,根本来不及躲避。抱着她的护卫反手挥剑挡了几下,仍有两支箭矢插在了他的背上。凌慎之右臂中箭,另有一人腿上受伤,知道不能再跑,竟回头迎敌而上,接应刘景榆等人去了。 抱着如瑾的护卫将她抛到另一人怀里,自己窜跳几下躲入一棵树后,借着树干掩映,换了精弩回头射杀官兵,也是不打算再跑了。如瑾的心紧紧揪起,拼命忍住眼泪。这些人与她并无半点情分,此时却为了她出生入死,这样的大恩,让她如何报偿! ------题外话------ 谢谢ground616的钻石,谢谢rourou的花,谢谢窦紫君的票。 161 独立宵风 如瑾被护卫紧紧抱着前冲,后面紧跟着三人,包括受伤的凌慎之。京营官兵们训练有素,一轮弓箭射出未待停留,再次弯弓搭箭。如瑾隔了护卫的肩头望去,只见又一波箭雨呼啸而至,箭簇生风,兜头笼罩而下! 这一次,似乎是躲不过去了…… 电光火石间,如瑾脑中出现了一幅又一幅的画面,从前世到今生,从青州到京城,一张张要陷害她的虚伪面孔,一次次血与火中艰难的求生,仿佛她重生之后这大半年的时间里,就是为了历险而存在的。 母亲在晋王旧宅生死未卜,蓝家的未来模糊不定,难道她就要死在这里了么?那么这一场死而复生也未免太可笑了!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没做! 如瑾紧紧的握了拳头,反手扣住粗粝的短匕,目不转睛盯着呼啸袭来的箭矢。如果天要她亡于此地,她也要冷眼看着整个过程,看这些利器如何贯穿她的身体。 “蓝三小姐!”凌慎之的呼唤近在咫尺。他挥剑挑开将要射到如瑾身上的箭,却不顾自己背后已有强矢袭至,瞬间没入肩头。 如瑾只看了他一眼就移开了眼睛。她不敢再看,也不忍看。 凌慎之右臂受伤,换了左手持剑,已有诸多不便,又不顾自己安危只替她挡箭,这一波箭矢落下,他该变成什么样子?她欠了他那样多,临到这一刻,再也没有勇气看他中箭倒地了。 她紧紧的盯着火光里的流矢,眼中只剩了越来越近的箭尖,以及呼啸颤动的尾羽。抱着他的侍卫反手挡箭不便,下一刻,就要有一支锋利的箭矢击中她了罢…… 嗖! 突然间,如瑾感觉自己被抛到了半空,急速转动的视野让她头脑发晕,根本来不及辨别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紧紧咬牙让自己保持镇定,把将要出口的半声惊呼咽下去,然后,下一刻,她就落在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冬夜里的寒气带着淡淡血腥冲入鼻端,这个怀抱有血与火的味道。她的斗篷早就落在正屋那边了,只穿着一身夹棉衣衫,她被铁钳一般的手臂勒得生疼。一身黑色劲装的男子将她紧紧勒在怀里,如瑾费力抬头去看,只看见对方蒙面的布巾。 身侧早有十几条人影窜向箭矢袭来的方向,同样的黑衣黑裤,黑巾蒙面,持着各种雪亮武器,夜枭一样扑入左彪营的阵列中。抱着她的黑衣男子斜窜几步,迅速躲入路边花圃一堵矮墙后面。突然又有一个人飞身而至,脸上蒙面的布巾扯下,借了不远处的火光,如瑾认出那是崔吉。 “崔领队回来了!”如瑾惊喜万分,连忙问道,“我母亲如何?” “那边乱民不多,留守的兄弟们护了太太周全,已有官兵去了,万无一失。” “官兵?”如瑾下意识看向在石屋边叫嚣的左彪营兵卒。 崔吉持剑转身警戒,不再答话了,抱着如瑾的男子突然出声,接口道,“那边是信得过的,和这几个左彪营杂碎不同。” 方才一切太过突然,如瑾看到崔吉就忘了自己处境,此时猛然听到近在耳边响起的男子声音,顿时一惊,恍然发觉自己还在人家怀里,下意识伸手推向男子胸膛。 那胸膛坚硬得很,如瑾立时知道他外衣下穿着轻甲。“别动!”男子伸手按住她惊慌间扬起的头。 一枚流矢扑的一下扎在地上,入土三分,如瑾瞥了一眼不敢再挣扎,知道若不是被他按一下,这箭就要扎在她头上了。 她小心翼翼地在男子的钳制里调整姿势,避免和他贴得太近。“王爷,多谢你相救。外面几位护院和凌先生不知如何了,能让崔领队看一看么?” 在她叫出“王爷”的时候,抱着她的男子轻笑出声:“原来你早已记得了本王声音。” 如瑾不明白这个人为何能笑得出来,在这种时候,到处是火光和喊杀,石屋那边惨叫连连,也不知是哪方的人在遭难,他竟然还能笑。“王爷,凌先生和护院们不顾生死护着我,我不能不管他们。您要是不帮我察看那边情况,能否放开我?” “当然不能。”他收了笑,答得一本正经。 “他们方才中箭了,要赶快救治。” “你很着急?”他不等她回答,缓缓道,“急也没用,等着。” “……” 如瑾咬唇咽下了要骂出口的话。她知道他说得没错,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莽撞了,这个时候冲出去接应凌慎之等人不现实,流矢还没停歇,稍微离开矮墙的掩护就是危险,崔吉都不能出去,何况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可,他那一本正经的坦然的语气就是让人无端冒火,即便他说的是对的。如瑾觉得这人真是奇怪得紧,明明像神明一样从天而降救人于危难,却偏有让人跟他生气的本事。被他牢牢按住,如瑾只能咬牙等着,焦虑地听着远处石屋边的呼喊厮杀,担忧猜度着凌慎之几人的情况,还有祖母,碧桃,以及刘蓝两府所有人的安危。 “主人,控制住了。”默不作声在一旁守护的崔吉突然开口,声音飘忽而幽沉。 “留几个活的。”长平王淡淡吩咐,语气里的肃杀之意令人胆寒,他却说得十分平静。 崔吉喉中发出鹰啸一样的声音,高低起伏,长短有律,几声过后,石屋那边也传来两声啸叫。如瑾屏气听着,发觉远处的兵刃碰撞声更加急促,夹杂着官兵们大声的呼喊嚎叫,片刻之后,那些声音俱都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了很远很远的街上传来的隐约嘈杂,和妇孺低低的啼哭。 一人悄无声息靠了过来,越过矮墙,到长平王跟前俯首:“主人,妥了。左彪营来刘府的这一队除了队官及几个兵卒,其余人等尽诛。” “善后没有?” “已经扔了乱民尸首在跟前,若有人来查看,可认定他们是剿贼而死。” 长平王微微点头:“很好。关亭你再让人满府里转一转,把事情做严密了,莫露破绽。” 危险已除,如瑾用力挣了挣,想从长平王怀里出来。长平王却没有立时松开,一条手臂仍然将她牢牢箍在怀里,另一只按住她头的手轻轻动了两下,摩挲她的头发。 “王爷自重!”冬夜严寒,如瑾的脸却瞬间红了,几乎冒出汗来。她手里还握着一把短匕,若不是这个人救了她和刘蓝两府的性命,她真想捅他一下。 关亭和崔吉低头垂眼,长平王低笑一声,松开了手。如瑾赶紧从他怀里站起来,退开三四步,匆匆福身行了一礼:“多谢王爷相救,大恩无法言谢,来日必定尽力报答。” “你要如何报答?”长平王笑着问道。 如瑾郑重答道:“王爷若有难,我自当舍身相救。王爷若平安一世,我可为奴为婢。” 长平王依然靠坐在矮墙边,黑巾蒙面,只露了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紧紧看住她。“我要你为奴为婢做什么,难道本王缺奴婢么。” 他的目光让如瑾感到不自在,莫名紧张。“家人亲戚受伤者多,我先去照看他们。至于如何报答……”她顿了顿,飞快说道,“我这条命是王爷救的,只要我能做到,王爷吩咐什么都行。” 说完她匆匆转出矮墙去了,似乎在下意识的逃避,怕他立时说出什么话来。她知道自己走得可笑而不近情理,但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预感让她不敢再和他面对面交谈下去。 中箭的凌慎之和几个护卫就倒在不远处,如瑾提裙快步跑过去,弯腰低呼:“凌先生,凌先生!” 凌慎之俯卧在地,旁边几步远的地方还有燃烧未尽的箭支,如瑾几脚将那火焰踩灭,不住呼唤。她想扶他起来,却又不敢乱碰以免牵动了伤口,处理伤势她没有任何经验。转头去看另外几个护卫,每个人身上都插着利箭,如瑾心中一阵酸痛。 这些人都是为了保护她…… 矮墙后长平王缓缓站了起来,朝着有些手足无措的如瑾看了一眼,又看看被她不断呼唤的凌慎之,淡淡朝关亭挥手:“留个擅疗伤的人,其余都撤吧。这次折损的人好好抚恤。” 关亭躬身:“主人,此地不宜久留,属下和兄弟们必须护着您一起走。而且您出来时候不短了,再不回去单靠贺兰恐怕遮掩不过,还请您尽早回府。” 作为暗卫统领,服从胜于一切,是以关亭很少主动提什么要求。但此时形势极为不好,京都大乱,身为皇子不好好留在府里远离是非,势必要遭到皇帝猜忌,长平王出府的事情一旦败露将会后患无穷,他不能不劝。事实上,直到此刻他都不明白长平王为何要出来这么一趟。关亭不免朝崔吉瞪了一眼,若不是这个向来不服管束的家伙越过他直接找上了贺兰,将蓝三小姐遇险的事情说出,也许王爷就不会亲自以身犯险了。他暗暗打定主意,下次找机会一定要好好教训崔吉。 此时的刘府各处火光弥漫,三人所站的矮墙边是难得的阴暗处。长平王的目光在如瑾瘦削的背影上停驻一会,眸中平静,只映了远处闪烁的火光。 “若躺在地上的是我,你当如何?” 极低的声音,近在咫尺的崔吉和关亭都未曾听清。关亭以为主子吩咐了什么,正要细问,长平王已经转身,极轻极快地掠入了花木交织的暗影中。 “走吧,唐允那边应该差不多了,右骁营的人马立时可到。” ------题外话------ 今天送道具的姑娘多了呢,大家都放完假回来了是么~我也回来了,明天回归正轨:) 谢谢Kszhengjian的钻石,谢谢rourou一直不停的小花,谢谢枕梁一梦,xiaying1970,sst04,一杯水1980,279746148各位的票~ 162 芳心难许 猛然一阵大风刮过,卷起纷扬的尘土和树梢屋顶尚未化开的雪珠,如瑾举袖遮挡扬尘,又忙忙站在上风口替凌慎之挡风。呼啸的风声从耳边掠过,细碎石子打在脸上有尖锐的疼痛,方才在长平王怀里因紧张而涌起的热气,被这一阵大风俱都吹散了。浑身变得冰冷,如瑾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风太急了,她闭了眼睛以免被尘土蒙住。耳边是哗啦啦的枯枝乱响,和孩童声嘶力竭的啼哭,在这即将回归平静的院落里,显得那样突兀。 等到大风过去,如瑾张开眼往石屋那边看时,原本林立的左彪营官兵们俱都不见了,唯有十几匹失了主人的战马极其不安的刨着蹄子,不时发出惊慌的叫声。先前跟着长平王过来的那些黑衣人也都不见了踪影,就像他们无声的到来一样,走时也是悄无声息。 如瑾下意识回头朝矮墙旁边看去,崔吉和关亭的身影已经消失,她不由放低了目光,看向矮墙。那个人是坐在矮墙后面的……她稍微愣了一下,不知受了何种原因的驱使,突然快步朝来路奔去。 飞快奔到矮墙边上,如瑾朝内张望一眼,只看见残损的花圃和满地枯枝碎石,适才还按住她躲在这里的人,已经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走掉了。没有道别,没有交待,就这么突兀离开。 如瑾举目四顾,只看到满府的火光和浓浓的烟尘。未曾来得及躲远的寒雀受了惊,扑棱棱从灌木丛里飞出来,胡乱散落在浓烟密布的半空里。 “你要怎么报答?” “本王娶你。” 那个人曾经说出的话突然回响在耳边,如瑾一个激灵,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清醒,转身快步回到凌慎之身边。 “凌先生?你醒着吗?千万别睡!乱民和官兵都没了,你醒醒!”如瑾蹲下身子在他耳边呼唤,她不懂得治伤包扎,却也知道寒夜里重伤之后不能昏迷,否则会更凶险。 她又去呼唤旁边的另外几个护院,其中一个伤得最重,是后来抱着她的那个。最后关头他将如瑾抛了出去躲避箭矢,自己却来不及闪躲,后背上插了五枝箭。如瑾提心吊胆伸手去试探他的鼻息,然而夜风寒冷,又怎试得出来。 “瑾妹妹,你有没有事?”刘景枫从石屋那边赶过来。他只受了一点轻伤,不影响行动。方才大家奋力冲出时他和家人落在后面,一直被官兵们围困着未能走脱,此时见如瑾孤身在这边,赶紧过来查看。 “我没事,大哥哥快来看看他们!”如瑾担心的指着倒地不起的几人。 刘景枫赶忙上前,伸手在几人的脖颈手腕和心口处试探,之后说道:“无咎兄和这两个人还有救,我叫人过来抬他们。那个已经断气多时,救不得了。” 他手指的护卫正是最后抱着如瑾那个,如瑾心头一颤,咬牙忍了眼泪,伸手抚摸那人后心处没入半支的利箭,“是……是这支箭么……” “瑾妹妹不要伤心自责。”刘景枫伸手合上那人未曾紧闭的眼睛,沉声道,“留着精神和力气照顾生者吧,今夜遇难的人,咱们来日要尽力给他们讨个公道。” 如瑾沉默了一瞬,紧紧握了手中短匕,将快要夺眶的泪水逼回去,问道:“祖母和舅祖母她们如何?” “方才没机会冲出屋子,她们都在石屋里躲着,索性没受伤。” 如瑾稍微放了心,心里又记挂着碧桃等人,知道刘景枫未必认识她们,唯有自己过去看看,便道:“哥哥赶快叫人来抬他们过去罢,早些治伤。” 刘景枫转身飞步而去,须臾叫了两个尚能支撑的家丁过来,三人背了凌慎之几个朝石屋方向走去。如瑾跟在后面,不断叫着凌慎之几人,希望能将他们唤醒。 “姑娘!”还未走到石屋跟前,一个满身灰土的丫鬟朝如瑾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碧桃?”如瑾愣了一下才认出来者是谁,碧桃脸上全是烟灰泥土,几乎遮了整张面颊,“碧桃你没事吧?”如瑾看她衣襟上带着血迹,紧张的问。方才碧桃是留在第二批人里跟着冲的,也不知她如何。 “没事没事,那是别人的血,姑娘太好了,咱们都没事!”碧桃将如瑾用力抱住,又哭又笑的喊着,因惊惧而发抖的身子现在还没有平静下来。 如瑾知道她素来胆小,连忙抚慰的拍了拍她,将凌慎之等人交给刘景枫去处理,拉着她快步进屋去看祖母。 石屋跟前满地都是死尸,官兵的,乱民的,还有刘府下人的,刘衡海带伤指挥众人将伤者抬到一边治疗包扎,有胆大的婆子从屋里出来帮忙,门口一团忙乱。如瑾带着碧桃进屋,只看见比门口更混乱的画面。 孩子啼哭,妇人低泣,丫鬟们来回忙乱的走着却又不知该干什么,有些人见了门外尸首成堆,不是吐就是哭,还有吓晕倒地的。如瑾勉强在人群里找见事先留下的护卫,挤到他跟前,看到已经醒来的祖母正在贴墙愣怔坐着,状似痴呆。 护卫简略说了方才的情形,原来如瑾等人率先冲出之后,刘衡海几人想趁乱带着女眷们逃出,却在第一次冲击时就被乱箭射了回来,再也没得机会出去,后来有黑衣人来救,满屋女眷是以得到保全。 如瑾听了暗暗感叹,知道长平王这次不仅救了自己,也救了刘蓝两府一大群人,他们若是不来,不但如瑾一行冲不出去,留在石屋里的人最后也会惨遭屠戮。幸好,现在大家都没事。 如瑾见祖母只是愣怔,性命无碍,便暂且让金鹦银鹦照看着,自己回头清点了一下蓝府的丫鬟婆子。死了两个婆子,还剩下几个并两个小丫鬟,如瑾将众人都聚集到一起,围在蓝老太太身边守着,然后便去刘老太太跟前询问情况。 这位舅祖母虽然有临危不乱的镇定,但毕竟年纪太大了,经了这一场血腥身子熬不住,此刻已经倒在婆子怀中只顾喘气,并不能痛快说话。大太太李氏忙着聚拢清点仆婢,二太太周氏和三太太何氏守在她身边,几人脸上都没有血色,勉励撑着。 刘雯领着妹妹们,刘霄照看着弟弟们,两个姑娘还算镇定,见如瑾过来,三人对视,都有劫后余生的感觉。三人握着手简单说了两句话,如瑾见她们只是受惊并无别的伤处,心里记挂着凌慎之等人,遂告辞要往出走。 恰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女子啼哭,在满地尸首的情形下显得尤为骇人。 “母亲啊——啊——你醒醒啊——你们怎么不救她,你们好狠心!” 如瑾转头循声望去,隔着重叠人影,好容易看见门口附近有个紫衣少女跪在地上嚎哭,正是来刘家做客的潘芩。她面前躺着一个妇人,如瑾看不清妇人的脸,但凭着少女的哭声,也知道那定是潘夫人了。 刘霄冷哼一声:“还要我们救她?莫说根本来不及救,就算来得及,也不为她浪费力气!现在倒想起让刘家人救她了,方才是谁嚷着与刘家毫无半点关系来着?” 如瑾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潘氏母女的对话,料想大约是潘夫人趁乱朝外跑,大喊自己无辜之类求着官兵饶恕来着。当时混乱刘家人来不及管她,此时事情平息,想起她方才叫嚷的话,谁能不怨怪呢。 刘雯止住堂妹的抱怨,看着啼哭不止的潘芩道:“潘夫人已经丢了性命,我们就不要说这些话了,由她去吧。” 刘霄闻言收了怒色,叹口气说道:“真是咎由自取,方才她要不冲出去叫嚷,跟着我们好好待在屋子里,哪会送了性命。” “一念之差,若是心存良善,方才她就不会选错路。”刘雯的感慨让如瑾深以为然,选什么样的路,得什么样的结果,两世为人的她体会最深。 如瑾告别刘氏姐妹,出了石屋寻找凌慎之。出门却看见崔吉穿了日常衣服正在一边忙碌,旁边跟着一个背药箱的人,那人包扎清理伤口的动作十分敏捷,甚至比凌慎之还要迅速,显然是熟谙此道。凌慎之和蓝家几个受伤的护院都伏在地上,已经包扎完毕。虽然是冬夜,但地面被火烤了半宿,并不寒凉,伤员暂且躺一下无妨。 见如瑾出来,崔吉停了手里的事上前低声道:“他们休养即可。” 这是叫她不必担心,如瑾点点头,上前仔细查看了凌慎之几人的伤势,见几人虽然依然昏迷,但呼吸还算平稳,暂且稍微放心。崔吉带人又去帮刘府处理伤者,没多久刘衡海包着纱布朝如瑾走来,叹道:“今夜亏得侯府这些护卫,不然也许没到石屋,我们已经撑不下去了。” “伯父府上的家丁护院也勇猛得很,蓝家的人毕竟数量少,出不了多少力。”如瑾道。 刘衡海顿了一顿,略有犹豫,最终还是问道:“适才我看见你家有人用弓弩……似乎并没有特旨准许襄国侯府私用枪弓,这个?” 如瑾会意,忙道:“伯父不必担心,以后我让他们注意就是,方才情势紧急,一时也顾不得。” 刘衡海点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私造私用枪弩等同谋反,告诉你父亲注意些吧。一旦在人前露出半星,恐怕就要大祸临头。” “多谢伯父。”如瑾诚恳道谢,想起突来又突走的长平王一行,遂挑起话头问道,“方才幸亏了那些黑衣人,不过如今左彪营折了这么多人在此,伯父可想好善后的应对了?” 刘衡海在黑衣人扔了乱民尸体在跟前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对方所想,这事他本不必和如瑾解释,然而方才混乱间,他隐约看到远处如瑾似乎和几个黑衣人在一起,心中存了想法,见如瑾问,便道:“是左彪营到刘府来平乱,不顾自身安危奋力杀敌,因此损了一个小队?” 他的语气并不十分确定,等着如瑾表态。如瑾暗自感叹这位伯父的机警,比生父蓝泽不知强了多少,点头道:“伯父所虑极是。容侄女说一句不中听的,即便是没有救兵前来,即便今夜刘蓝两府要遭大难,郑运和庆贵妃太子妃等人的事情,恐怕伯父也不便轻易说出。您和郑运的恩怨事小,涉及太子、京营和乱民的事情,实是大事。” 刘衡海慢慢锁起眉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掉,最终用力点头:“难为你能想到这点,连我一时也未能想明白,侄女,多谢你提醒。” 他这一声谢十分诚恳,完全忽略了两人的辈分关系,只因如瑾所说之事着实有理。左彪营趁乱杀朝臣是真,但刘府即便逃出人去,将此事说给旁人听,甚至上本告状,恐怕也没有什么凭据能佐证此事。行凶的官兵是不会认罪的,光凭刘府一家之言,要想让上头主持公道难比登天。而至于说到郑运和庆贵妃等人挟私报复的事情,更是没有凭据了,即便能让左彪营这一队官兵伏法,他们顶多也是替罪的,又如何能追查到庆贵妃头上?到头来不但不能报仇,反而会惹下更大的麻烦。更何况此时牵扯了京都之乱,又涉及太子一系,到时会起什么样的枝节实难预料,弄不好刘家就要卷入储君之争。 如瑾见刘衡海头脑清醒,进一步说道:“侄女说几句不知轻重的话,伯父若不愿意,只当听听就算,莫要生气。” “你但说无妨,经了今夜之事,伯父只拿你当亲生女儿看待,怎会和你生气。” “那么侄女就说了。”如瑾斟酌言语,放低声音道,“依侄女看,今夜之事不如暂且压下不提,伯父约束了府里人莫要乱说乱传,只当官兵未曾做过下作之事。他们的伤亡全都是乱民造成,刘府的伤亡也是乱民所致,其他的事情就不必上本参奏了。等着日后暗中查出线索把柄,万无一失时再揭出此事。若是有人走漏了风声……” “若是有人走漏今夜之事,我只说是乱民假扮官兵,必不牵扯左彪营和太子妃等。” 刘衡海接话很快,如瑾暗自点头,知道这位伯父已经完全明白了。庆贵妃势大,太子是储君,凭刘府的力量完全不能与之抗衡,若是真的对上,那后果可想而知。唯一的出路只有暂且隐忍,只待日后寻机再算账。 “侄女,伯父我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刘衡海突然说道。 “伯父可是要问那些黑衣人?”一见他神色如瑾已经了然,只道,“今夜多亏了他们相救,此等大恩,也不知该找谁去报。伯父家中世代习武,是否结交过某些江湖朋友,关键时候驰援来救,是伯父广结善缘的福气了。” 长平王那样装扮而来,自是不愿意泄露身份,即便刘衡海是亲戚,如瑾也不能说与他知道。 好在刘衡海也是明白人,一见如瑾如此说话,立刻笑了,摇头叹道:“若不是侄女你,刘家今日要遭大难。这份恩情伯父谨记于心,侄女日后只当这里是家,有何事为难也尽管跟我开口。” 两人又说了几句,刘衡海过去安置府中人了。先前他曾叫人去乱民堆里捉拿郑家家奴,可巧有个机灵的护院捉了一人,后来局面乱了,他带着那奴才熟门熟路躲进了外宅的一座假山里,此时摸出来和主子回禀,刘衡海叫他不要声张,带了那个郑家奴才暗自关押去,以待日后。 刘家众人忙着灭火,收拾出了一处房舍,将女眷和伤员们都带过去安顿。尚未安顿清楚,府外又冲进一众官兵,比方才那些人数更多,将所有人都吓得不轻。刘衡海看清对方服色才放了心,来者不是别个,正是右骁营的官兵。 燕朝京都两大京营护卫,此次平乱也由两营分别出动兵丁。本朝皇帝为了牵制掌控,这两营的掌军武将从来都让彼此有隙的人担任,因此上这两营官兵也相互不对付。右骁营来的这一队将近两百人,由把总带队,到刘衡海跟前勒马上前施礼,指着一地尸首问道:“请问将军,这些伤亡?” “是左彪营将士们拼死平乱,与作乱教徒同归于尽。” “真的?”把总自然不能相信。哪有这样巧合的事情,攻入府宅的乱民全都死了,前来剿匪的官兵也全都死了,怎么都是蹊跷,何况刘府进来的乱民比别家多了许多。 “自然是真,改日本官还要上本为这些阵亡的将士夸工请封。”刘衡海虽无兵权,但武将官职上是远高于这个把总的,他说得面不改色斩钉截铁,那把总也不好深问,只得草草叮嘱几句,带着人在府里转了一圈,确定再无遗漏的乱民,又飞奔出去到别处平乱了。 如瑾带着蓝府的仆婢,命人抬了祖母,和刘家众人一同进入石屋附近一所还算完好的房舍。说是还算完好,其实这院子也起过火,烧了东厢房,只剩正房和西厢还能进人。女眷们都进入正屋,西厢房那边是受伤的家丁护院,非常时候,也不讲究男女之防,大家挤在一起还能图个心安。不知何时崔吉身边又多了二十多个护院,他们守在小院周围,让刘衡海等人十分放心,自去外头收拾残局。 潘芩被人拽过来,一直哭哭啼啼叫喊着母亲,虽然哭得人心烦,但也着实可怜。李氏命人将她母亲的尸首停在院门旁边的小值房里,等着动乱平息之后送回潘府。 天光已经开始放亮,冬夜再漫长也快要过去了,空气里还弥漫着烟尘,焦土和血腥气味凝聚不散。男仆们灭火,清理尸体,在外忙碌着,府里到处都是未曾燃尽的火光和浓烟。再往远处看,整个京都处处见火,也不知这次天帝教徒作反到底是多大的阵势。 如瑾惦念着家中的母亲,然而这个情势下也不能冒然出府回家,只能焦虑盼着街上早点平静。刘家的孩子们惊怕了一宿,此时终于哭累了,渐渐睡去。太太姑娘们也都各自依偎着打盹,屋子里逐渐静下来,如瑾睡不着,带着碧桃去厢房那边查看凌慎之。 刚出门却看见门口蜷缩坐着一人,在黎明的寒冷中冻得瑟瑟。“谁?怎么不进屋呢?”如瑾朝那人问了一句。这时候已经没有主仆之别,丫鬟婆子们都和主子同屋挤着取暖,这个丫鬟为何要自己在外挨冻。 院里灯笼早就烧没了,天光未曾大亮,如瑾没看清那人。碧桃弯腰仔细瞅了瞅,惊讶道:“是五姑娘!” 如瑾一愣,这才省起自己这半日竟然忘了这个庶妹,混乱之间,也不知这丫头在哪里来着。仔细分辨蜷坐之人的衣饰,依稀能辨认出正是蓝如琳。如瑾微微蹙眉,不明白最喜欢钻空子的她为何不进屋,偏要在外头辛苦挨冻。 碧桃附耳道:“方才潘夫人出去叫嚷和刘家没关系,让官兵放过她,五姑娘也跟在后头来着。肯定是刘家记恨她,不让她进去。” 如瑾恍然,也不愿在她身上多浪费时间,只说:“你自己去跟刘家赔罪吧,做这番样子在我跟前,我也帮不了你。” “三姐姐……”蓝如琳终于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水,哽咽着。 如瑾走下台阶,径自朝厢房去了。蓝如琳咬了咬牙,不甘心就这么被如瑾识破。她方才的确没有一直在门外受冻,本来是站在门里的,因被刘府的人不待见,她没敢进屋去。见如瑾出来了,她才赶紧跳出外头装个可怜样子,想让如瑾心软替她跟刘家人求情。 此时见如瑾根本不搭理她,蓝如琳忽地站起来,朝着如瑾背影喊道:“你方才不也自己带人跑了,不也没管刘家人的死活,跟我有什么区别!你不仅扔下了刘家人,还扔下了祖母呢。碧桃,还有你,你忘了方才被她抛下了吗,现在还给她当奴才!” 如瑾连看都没看她,直接进了厢房。碧桃停下来转身朝她鄙夷的看了一眼:“自己眼睛是歪的,看谁都长得歪。” 方才那种情势之下,几个护卫怎么可能带着太多人冲出去,如瑾虽然先走,但她自己又何尝不是探路的,一个不小心就会遇险,而且当时谁不是盼着至亲至近的人能够走脱,哪有工夫计较这些。 碧桃的鄙视让蓝如琳倍感难堪,她狠狠跺了跺脚,啐道:“没成算的奴才,一辈子都是奴才!”又朝刘家女眷待着的房间瞪了一眼,“你们不待见我,难道我就看得上你们?”说罢挑帘子进了屋,依旧站在外间暂避取暖,也不到里头去,偶尔对刘府来往做事的丫鬟白一眼,刘府的人不去管她,任由她独自待在那里了。 如瑾进了厢房,只见满屋都是伤者或躺或卧。床上放不下多少人,地上也铺着厚毡子权当床铺。如瑾一眼就看见俯卧在里间榻上的凌慎之,他紧闭着眼睛,脸侧向门外,眉头微蹙,似是在睡梦中忍耐疼痛。 如瑾和碧桃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伤者,挪到他跟前,碧桃一见凌慎之背上浸透纱布的血迹,又惊又怕,含泪低声道,“凌先生怎么伤成这样,那些官兵真该死!” 凌慎之突然张开了眼睛,看见如瑾在跟前站着,定睛看了她一会,开口问道:“你没事吧?” 如瑾心中愧疚不已。他伤成这样,见面的第一句竟还在关心她的安危。“我没事,多亏你和各位护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做才能报答。” 凌慎之听了,闭了眼睛养神,似是疲倦得很。过了一会说道:“我们做大夫的,救人都是应该,说什么报答。” 他这样说,如瑾倒不好接话了。她与他本无瓜葛,最开始还是因为张氏和蓝如璇的算计才有了牵扯,那原本是她拖累他,可他却不计较,一次次的帮她,从青州到京城,直到此次舍身相救。 是大夫的天职所在么?如瑾并不是不谙情事的小女孩,他眼里隐藏的情绪,她都看得懂。可他却什么都不说,反而用这样的借口来掩饰,是怕她会为难么? “凌先生你……是不是很累?好好睡一觉罢,一会我找人来给你换药。”如瑾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只因她此时此刻的心境,还未做好准备去承受谁的关怀和情意。他舍命相救的恩情太重,她觉得自己不值得。 凌慎之闭着眼睛笑了笑:“无妨,失血太多精神不大好,伤处倒是没事,都不是要害,养养便可。” 他的声音透着浓浓的疲惫,是体力衰弱的缘故。伤成这样,他还要费力说话让她放心,如瑾不知该如何是好。 “先生你睡吧,我去看看护卫们。”最终如瑾只好先走开,免得他再说话浪费力气。 当时护着如瑾的几个护卫都躺在凌慎之对面的床上,刘景枫安置伤员时照顾蓝家人,没让他们睡地铺。此时几个人都已经被包扎好,安然睡着。如瑾一个个看过去,看到的都是很年轻的脸孔。她与他们素不相识,只因为她要找护院,他们便来到了她身边,这样舍身保护她。 如瑾深深叹口气,她欠他们太多了。 他们是长平王的人,如瑾想,那位王爷是怎么让这些人如此忠心的呢?而这么难得的死士,他又为何要派给她? 她原本对他存着戒备,包括崔吉杨三刀,她都一边用一边防备着。可事到如今,这些护院为她而伤亡,长平王自己又夤夜乔装来救她,若是他对她或蓝家有什么图谋,这般费力的保护也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她想不出蓝家有什么值得一位王爷费此周章。 本王娶你—— 忽然间她又想起这句话。难道是真的?她吓了一跳。赶紧将这念头打消下去,快步出屋,找人去给凌慎之等人换药了。 …… 京都这一夜的混乱直到次日午间方才结束,京兆府的衙役飞马在街上鸣锣宣告,安抚百姓,并将官府镇抚文贴到各个主要街道最显眼处,称京营出动万余兵马已经将乱民尽数剿灭,贼首伏诛,教徒或杀或擒,叛乱已平,让百姓们不要惊慌,照常营生。 刘府这样的人家早已有朝廷派出的人率先告知情况,刘衡海听说动乱已息犹自不放心,特地派几个家丁去街上走了一遭,确定并无刀兵之事了,这才相信。然而刘府宅院毁了十之八九,实在是不能再住,傍晚时分有京兆府的人前来查问损失并登记,刘衡海问了一问,知道和自己家一样情况的还有另外五六户官宦,都是被太多乱民攻进了宅院,损失惨重,有一家甚至灭门,全家上下一百余口连带仆役在内,一个不剩。刘衡海留心记下这几户人家,大夫京兆府的人走了。 如瑾惦记着家中母亲,见外头街面已经平静,便跟刘家长辈道别归家。蓝老太太虚弱到极点不能挪动,如瑾将她暂且留在了刘府,并让崔吉留下了十个护卫给刘衡海帮忙,自己带了崔吉等人回去。 来时所乘的车马已经在夜里毁掉了,崔吉在外头寻了一辆油壁小车给如瑾代步,刘衡海带人相送,千叮万嘱路上小心。临上车的时候,蓝如琳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非要跟着如瑾回去。 如瑾手扶车门,回头轻轻看了她一眼,“随行都是我的人,你不怕路上我将你怎样么。” “你……”蓝如琳要挤上车的动作停了,脸色一白。 如瑾冷冷一笑,径自登车坐好,待碧桃也坐上去,这才道:“上来吧,我说笑而已。” 这庶妹虽然不成器,到底只是愚蠢冲动了些,与蓝如璇那等蛇蝎之人并不一样,如瑾还不至于害她性命。 蓝如璇在车下踌躇一阵,终于还是登车挤了进去,关车门时说道:“刘家伯父看着我和你同车离开的,我若是出了事,你别想洗清。” 如瑾没理她,靠着车壁阖目养神,车行到半路听见外头嘈杂,碧桃隔窗看了一眼说:“是官兵在捉拿漏网的乱民。” 如瑾这才抬眼,似笑非笑朝蓝如琳道:“你看,街上还没彻底太平,你若出事,我只说是遭遇了漏网的乱民便罢,又有什么洗不清的。” 蓝如琳脸色骤变,下意识朝车门挨了挨,见如瑾又面带嘲讽闭了眼睛,才知道她仍在说笑。蓝如琳咬牙半晌,顾着车外都是崔吉等人,她虽不认识他们,但也看出他们是听如瑾话的,于是终于将恼怒咽了下去。 碧桃突然问道:“五姑娘,香蕊呢,怎么不在你身边了?” 来刘府时蓝如琳是带着香蕊的,大家聚集在刘老太太暖阁里躲藏的时候香蕊似乎也在,但此时蓝如琳要回府,却没有香蕊相陪。 “用你管。”因为怨恨如瑾,蓝如琳对碧桃也没有好脸色。 如瑾闭着眼睛轻声道:“香蕊遇难了。刘家清点下人尸首时有她在。” 碧桃微惊。同是小姐的贴身侍婢,香蕊的死让她感到意外,更觉难受。看到蓝如琳脸上并无悲戚之色,碧桃忍不住说道:“香蕊服侍五姑娘这么多年,甚至跟着你一路来京城,她毁在刀兵里,五姑娘你就不伤心吗?” 蓝如琳双眉挑起:“要你多嘴,我伤不伤心与你何干?” 碧桃皱眉和她对视,半晌也没从她脸上找到一点伤感,最终深深叹了口气。 “五妹,你对父母姐妹都不挂念,对身边至近之人也无感情,好在你还念着生母刘姨娘,算是仍存一点善心。希望这点善心,能让你日后在丁家不至于四处受敌罢。” 如瑾感慨的说了一句,换来蓝如琳怨愤的瞪视。如瑾依旧闭着眼睛,再不说话了。 这一路上并不平静,到处有官兵在搜寻漏网之鱼,街市上满目疮痍,好几处地方都是火烧了整整一条街,店铺尽毁。掌灯时分有京营的骑兵沿街吆喝,说从今夜起京城开始宵禁,入夜后一切闲杂人等不许出门。索性如瑾的车已经接近了家门,并没有骑兵前来驱逐。 晋王旧宅这边的街面受损不太严重,车行到门口的时候,如瑾隔窗看见府外地面上有许多乱石碎木,还有火烧的痕迹,府门上的漆面也布满了划痕,想是天帝教徒曾经攻击过这里。 进得府门,已经有吕管事接出来,询问了老太太的去处,然后便回禀如瑾家里的情况。原来因为宅院的围墙太高,外头乱民最开始并没有攻进来,府门也是铁铸的,只划破了漆面而已。后来乱民搬了梯子过来,零星翻过几个人,都被护院仆役们料理了。 “侯爷没事,现在正睡觉呢。”吕管事说完又补了一句,似乎很遗憾,“东府竟然也没事,二老爷一家都好好的。” “怎么,侯爷在睡觉?”如瑾停步问了一句。出了这样大事,老太太还在外头,他竟还能睡的着。 吕管事忙道:“侯爷一直等着老太太和姑娘们回府的,身上有病没好,毕竟精力不济,方才等得睡着了,并不是故意要睡。侯爷老早就要派人去刘府看,是官府的人说外面没彻底太平,最好别出去乱跑,而且又听说刘府没什么大事,这才……” 如瑾点点头,挥手止住了吕管事的解释。叫人抬了软轿来,她也没去蓝泽那边看望,直接朝内院秦氏那边去了。吕管事所说只是外宅事,其实内院也是进了贼人的,不过当时府外暗藏的护院们进内保护在明玉榭周围,秦氏并未受损。这些是崔吉所言,自比吕管事的详细。 蓝如琳自己回了住处,如瑾来到明玉榭,一进屋就被秦氏迎上来抱住上下查看,“可伤着哪了么?昨夜可是太吓人了,京城里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你又在家外,急死我了!” 如瑾安抚了母亲几句,又询问她是否安好,秦氏说没事。如瑾看着母亲说话行动都是如常,这才放下心来,回头去问孙妈妈:“方才从外院一路进来,看见有几处房舍似乎也被破坏了,府里可有人伤着?损失了什么?” 孙妈妈说没人伤着,护院们在明玉榭边保护得好,其余各处也没什么丫鬟婆子,见乱民冲进来早就躲了。等官兵一来,乱民们逃的逃,被捉的被捉,只损了几处屋舍而已,连贵重东西都没带出去。如瑾笑道:“东西丢了不要紧,又不是我们拿钱买的,自有内务府心疼去。” 蓝家的债务早在次辅贝成泰查明真相后被内务府补上了,花的是皇帝的钱,丢了多少东西都不要紧。秦氏和孙妈妈也笑起来,如瑾却发觉她们似乎有事没说。 “母亲,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她下意识朝秦氏高起的腹部望去,生怕是胎儿有事。 秦氏忙说:“你别乱想,不是我有事。原是想着你才从外头受了一夜的惊吓,今夜要让你好好睡一觉,不打算跟你说的……” “我已看出来了,母亲不说,岂不是更让我担心。” 秦氏叹口气,“你也太机灵了。实告诉你,是四丫头不见了。” “四妹?”如瑾十分意外,忙问,“难道是被乱民掳走?” “不是,乱民连东西都没能带走,怎能掳人。看情形似乎是她自己趁乱走的,昨夜你安排的护卫都在明玉榭这边,没顾别处,官兵来了之后大家才顾得上到处查看。当时四丫头院子里安然无恙,还有木鱼声传出来,她院里的婆子说她在用功念经,不让打扰。到午间厨房的人去送饭,发现那婆子遮遮掩掩的有些鬼祟,回来禀告了我,我叫人闯进去查,这才发现四丫头早就走了,敲木鱼念经的是她丫鬟蔷儿。” “审了蔷儿和那婆子没有?” 孙妈妈说:“奴婢亲自审的,婆子只是接了银子鬼迷心窍,蔷儿是个硬骨头,怎么逼问怎么打都不肯说四姑娘在哪,只说主子在府里受苦,她帮着主子逃出去得解脱,要打要杀她都认。” 如瑾点头道:“看来真是四妹趁乱走了。” 董姨娘和蓝如琦这对母女别的不说,倒是身边都有忠心耿耿的丫鬟。当日的小露是一个,蔷儿又是一个。“母亲,将这两个奴才锁着关起来吧,不伤她们性命,不过做了这样的事出来,她们也别想安然度日了。” ------题外话------ 谢谢rrena4270,谢谢smile1220,谢谢红袖暗香,wangshaofang,13554040326,chuenyuwei,岚颯兒ivy,zhiseqingchen,枕梁一梦,遁地小黑猪,njc138,13882526533,jyskl521等各位姑娘。 龟速一个假期大家还送票送礼物给我,真是惭愧。化惭愧为动力了…… 163 赖着不走 如瑾找了杨三刀等昨夜留在府里的护院询问,没有人知道蓝如琦去了哪里,他们虽然身手眼力都不错,奈何宅院太大,他们人数太少,只顾着明玉榭一处已经花了许多力气,无法照看其他地方。 昨夜整个京都都是乱的,蓝如琦一个弱质女子又能跑到哪里去,而且为着捉拿漏网乱民,今日一整天四处城门都是紧闭,她也出不去城,到底会去哪里呢?如瑾让杨三刀他们留意着,若有蛛丝马迹,立刻来报。 在家中休息一晚,次日起来如瑾只觉疲惫不堪,原是前日晚上太紧张劳累的缘故。然而蓝老太太和凌慎之等人还在刘府,如瑾惦记着他们,天一亮就起来了,准备再过去看看。 用早饭的时候前院传来消息,蓝泽要派人去刘府接老太太回来,而且听说刘府宅院损了,他还要将刘家人全都请到晋王旧宅来住,说是亲戚之间相帮责无旁贷。 “帮人总是好的,只是侯爷他未必是念着亲戚之情。”秦氏如今对蓝泽没有任何好感,不吝用最坏的意图来揣测他,“恐怕是他想结交京都官宦想得太厉害,一见着机会立刻要扑上去。” 如瑾将嫩嫩的鸡蛋羹盛给母亲,对此事并不在意,“不管侯爷用多大的诚意邀请,刘家舅祖母和伯父定然不会来。昨日我品度着他们为人,是很清楚剔透的,所以绝不会来住这晋王旧宅,趟皇家的浑水。侯爷生出这样的念头不但不是帮人家,反而让人家尴尬为难。” 昨夜已经有了生死与共的情谊,见刘府宅院破败,以如瑾的为人又怎不会邀请刘家人到自己家去住。她之所以没有开口,就是念着晋王旧宅是个特殊地方,蓝泽不明白,以刘衡海的通透又怎会不懂,如瑾怎好意思让人家跟着蓝家沾这个。 秦氏道:“你今天再去看看,若他们还没地方安顿,不如暂且搬去咱家池水胡同的院子,那里总好过这晋王的宅子。” “母亲就别管这个了,刘家怎会没有别院产业。” 如瑾的料想果然不错,她收拾妥当再去刘府的时候,刘家下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往大太太李氏的陪嫁宅院里搬了。二三房的人已经住了过去,等着这边整理差不多,刘衡海一房带着老太太也过去。 如瑾进屋的时候,凌慎之正在给蓝老太太诊脉。因为前夜的事,刘家男女避嫌都省了,此时李氏和刘雯刘景枫都在屋中。 “凌先生怎么起来了,该好好养伤才是。”如瑾一眼便看见凌慎之脸色透着苍白,头发虽束得齐整,平日干净整洁的青衫却被一件不大合体的粗布蓝衣替代,下巴上亦有青青胡茬,整个人都显得憔悴。 凌慎之修长的手搭在蓝老太太手腕处,凝神诊完了脉方才转头微笑:“我没事,血早已止住了,总躺着于养伤无益,不如多活动活动。” 他站起身来,朝刘老太太道:“蓝老夫人这是惊吓过度,旧疾未愈,又添新疾,需要吃药静养,好生休息才能慢慢好转,暂且无碍性命。” 刘老太太叹口气:“可怜的,回一趟娘家弄成这样。” 如瑾见祖母只是躺在床上昏睡,脸色很差,知道此番想痊愈恐怕更难。凌慎之要去外头开方子,如瑾道:“先生手臂受伤不便书写,我替先生代笔吧。” “有劳。”凌慎之没有推辞,微微一礼,当先出去。 如瑾朝刘家众人微微福身,跟了出去。到了外间,如瑾不由关切问道:“先生伤势如何?” 她眉宇间全是痛惜愧疚,清澈眼眸中笼着雾气,让人不忍直视。凌慎之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脸,低头在桌上铺纸,说道:“没事,皮肉之伤,慢慢养着就好。” “总是我欠先生太多。”因外间屋门口伺候着两个丫鬟,如瑾的声音放得很轻,让凌慎之想起春日早晨吹散雾气的软风。 他拿笔的手顿了一顿,才递给如瑾,含笑道:“那么就替我写方子报恩吧。” 如瑾接了笔,无奈苦笑:“若是写方子能偿还得清,莫说一张,千张万张也可以。” 那管湖笔笔杆上雕刻着寒梅枝条,带着含蕊的花苞,她纤巧的指尖握上去,晶莹圆润的指甲像是开在枝上的花。凌慎之看着她的手微有一瞬的恍神,差点接口说出失礼的话来。 “先生请说。”如瑾已经持笔等待。 凌慎之定了定神,开始缓慢说出药材的名字和用量。他一边说,如瑾一边写,端端正正的小楷落在白纸上,散出淡淡墨香。凌慎之念完了方子,拿过纸来从头核对了一遍,颔首道:“一个不错,多谢。” “先生说反了,是我该多谢你,带着伤还给我家祖母看病。”如瑾赧然一笑。 凌慎之捏着药方,又道:“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无法相信这字出自女子之手,锋锐之处甚多,倒有些像男子的笔迹了。就算是男子,寻常也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是么。我已经尽力收敛锋芒,原来还是不够圆润柔和么?”如瑾不由也仔细端详起自己的字迹。横平竖直,她已经尽量往端正了写,将从前那些锋利处都改了。字由心生,前世的孤傲冷冽她希望能够尽数抛弃,包括这字也一样。她曾经为了写花笺临摹过凌慎之的字,那种平和的洒脱飘逸才是她向往的。 凌慎之却道:“你的锋芒正是与众不同的过人处,何必要委屈自己改过。” “是为了好过一些,锋芒太过总是不能为人所容,自己处境好坏暂且不说,连累亲人总是不好。” 如瑾含笑说着,凌慎之心有触动,想起她那夜持刀和父亲对峙的事来,不由朝她的脖子上看了一眼。那里已经没有伤痕,光润如初,就像她此时的笑容一样,不知情的,看不出内里的辛苦。 总盯着闺阁小姐的脖子看很是失礼,凌慎之移开了目光,将药方拿了,说道:“我去找人抓药,你若有事虽是来找我。” 如瑾郑重谢过他,又叮嘱他好好养伤莫要累着,这才目送他出屋远去。 京都里还没有恢复日常秩序,刘府的下人们抓药抓了许久,下午才凑齐方子,将药熬好了送进来。除了蓝老太太,刘家女眷们也都多少受了惊吓,都让凌慎之开了不同的安神方子来用。一时屋子里药香弥漫,大半人都喝了浓浓一碗药汤。 蓝老太太喝药后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刘家这两日就要全搬到李氏陪嫁院子中去,如瑾就准备带着祖母回自己家。然而早早用过了晚饭之后,将要离开的时候,街上突然开始来回跑骑兵,传令让所有人家都关门闭户,不许再出门,违令者无论官宦平民皆按乱党治罪,就地斩首。 此时距离新定的宵禁时辰还有许久,太阳还没有落山,如瑾一行被困在破败的刘府里出不去门,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难免惴惴。 大燕自开国以来,京城并没有兴过大的刀兵之事,偶尔有过两三次血腥都很快被镇压了下去,而自从本朝皇帝登基后,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京城都是太平祥和,夜夜笙歌,这突如其来的混乱让所有人都惊慌不安。 崔吉依旧带了二十余人随行于如瑾,此时就守在女眷们所在的小院周围,还算给了刘家人一点安慰。此时刘府大门已破,宅院被火烧了十之八九,若是再经一场前夜的事,恐怕是谁也撑不住了。 入夜之后,街面上远远传来马蹄铿锵,来回不知过了几拨,又有一队队的兵卒持着雪亮长枪军威严整的走过,似乎是在调兵。刘衡海带伤在大门附近暗中躲藏,观察了外头许久,终于确定是城外的京畿戍卫军队开进来了。 出动左右两大京营平乱已经是不寻常的事情,乱民镇压下去不久,眼看着快要恢复太平了,京外的军队却又进城,到底发生了什么?刘衡海虽然不在朝中掌权,但到底是军伍出身的,对于军队调动有着相当高的敏感,预感到朝堂怕是要变天。 他不由暗自庆幸那夜听了如瑾的话,将郑运之事压下去没有声张,不然刘家一旦牵扯到此次天帝教徒的事情中,恐怕是不能善终的。要知道,任何牵扯朝堂势力更迭的事情,都预示着腥风血雨。 刘衡海让人紧紧关了已经破烂不堪的大门,严令家中任何人都不准出去,只道朝廷解禁为止。回到内院里,太太李氏找到他单独说话。 “潘家姑娘只在咱们家中不肯离开,她母亲的尸首都送回她家里了,她总在咱们这里该如何是好?又不能强行将她赶出去,这兵荒马乱的,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若是出了什么事,咱们那里担得起。” 潘夫人不管是因为什么而死,总归是在刘府亡故的,刘家对潘芩也不好用强,她不愿意走,强行派人送她回家也不妥当,未免太不近情理。 刘衡海皱眉:“她想怎样?” “她……”李氏叹口气,“看她那意思,恐怕是想嫁给枫儿。” ------题外话------ 谢谢姑娘们,chuenyuwei,xiaying1970,zhiseqingchen,sh62662233,cy778,清心静,林紫焉,荆棘鸟wy,ground616,1620746500,nanxiaoshu,a13777081886,好长一排名字…… 164 目击证人 李氏并不是刻薄寡情的为人,京里出了这样大的乱子,谁家不是在刀头上过日子,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偶尔路过门前的陌生人,都有责任将人家救进府里来避难,何况潘家原本和刘家还有走动来往。于情于理来说,刘家都不能赶潘芩走,甚至还应该好好照看她。 然而这是刘家的情理,潘家那边的情理则该是早点将女儿接回去,而不是像如今这样任由小姐在别人家里赖着不走。潘夫人的遗体送回潘家之后,按理说他家就该来人了,可直到现在没有动静,完全不像是一个主母亡故的家庭该有的态度,就算对刘家怀恨,也该过来讨个说法吧。可偏偏人家就是什么事都不做,连自家小姐也不管了,仿佛潘夫人母女的事和潘家毫无关系似的。 而潘芩现在刘府里水米不肯进,一有谁和她说话她就啼哭不止,话里话外的意思透出来,隐约就是要嫁给刘景枫为妻。这让李氏十分头疼,本就因刀兵血光惊惧不已,家里又乱乱的全靠她主持,也是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潘芩这样横生枝节,让李氏对这姑娘的怜悯也被消磨掉了。 刘景枫是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莫说以前她对这门亲事就不同意,一直装聋作哑不搭理潘夫人套近乎,如今潘家和潘芩做出这样不合情理的事情,她就更不能同意了。眼看着明天刘家就要搬到别处去住,潘芩却不肯归家,她只好来跟夫君商量。 刘衡海闻听之后眉头皱得更深,就问,“怎么,潘夫人刚去世,又去得凄惨,怎么潘家姑娘现在心心念念的却是自己的婚事?” 他对潘家要结亲的心思也略有知晓,潘大人官职不算高却在管科举的地方任职,刘景枫要走文功,能和潘家搭上关系,也好有些助力,因此潘家有意来交往刘衡海也没有阻拦,直到对方露出了要结亲的意思,刘衡海也有考虑忖量过,只是还没有定下来,所以一直没有说破,双方就这么走动着。 他见过潘芩几次,对这个姑娘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觉得对方温柔知礼,此时听了李氏的话,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李氏和丈夫不同,和潘家母女接触得多,早就看出了对方不妥贴的地方,便说:“她年纪小,也许是吓傻了吧。不过京里这么乱,我们家这两日又是内宅外宅混在一起照应,她在我家这么住着,日后传出去……恐怕枫儿怎么样也得将她娶进门了。” 闺阁女儿的名声是大事,一个没定亲的姑娘和年轻男孩子没内没外的同处一院,相互又不是亲戚,即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即便是特殊时期迫不得已,但只要事情传出去,这姑娘的闺誉就基本是毁了,哪还会有好亲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潘家夫人亡故在这里,潘芩的事情也包不住,总会被人知道,到时刘府出于道义,岂能不对潘芩负责? 刘衡海寻思半晌,最终叹口气,“我们去看看潘家姑娘再说。” 他原本对这门亲事还在考量思虑阶段,此时听了潘芩不肯回家的事,顿时对她好感全无,已经从心底彻底否决了结亲的可能。然而李氏的担心不无道理,若潘家打定主意要结亲,有了前夜的事情,刘家总不能弃潘芩于不顾,捏着鼻子也得认下。此时他要去当面看看潘芩的状态,看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潘芩被安置在小院的后罩房里,李氏领着刘衡海过去,到了屋里却不见人。门口的小丫鬟说潘姑娘去前头有些时候了,两人便又去刘老太太所住的前院。 一进院子,就见老太太贴身的几个丫鬟婆子都在屋外站着,还有蓝家如瑾带来的仆婢,一众人都距离门窗远远的。大姑娘刘雯从耳房走出来,指了指祖母的屋子,朝着父母轻轻摇了摇头。只听屋里头隐约传来嘤嘤的女子哭声,李氏侧耳听了听,朝夫君道:“是潘姑娘。” 刘衡海见此情便放慢了步子,他虽然算是长辈,但刘潘两家并无实际的亲戚关系,人家女孩子在屋里哭,他总不好在此时撞进去。李氏到底惦记着潘芩的心思,放心不下,拉着丈夫站在了老太太屋外的窗棂下,凝神细听里头动静。只听刘老太太正在屋里说话: “……你小孩子家突遭大变,一时惊惶失神说错话也是有的,我不怪你,反而疼惜可怜你。你母亲被乱民假扮官兵射杀,虽然乱民可恨,但到底是在我们家里遇难,刘家照看你是应该的。你放心,日后不管你遇到了什么难事,只要我们有能力帮忙,一定帮你。至于方才的话,不是闺阁女儿该出口的,以后可别再说了,对你清誉有损。” 经过了一天一夜的休息,刘老太太已经稍微恢复了平日的态度,这一番话温和有理,又不失长辈的威严。李氏在窗外听着,已经大致忖度出了事情梗概,想必是潘芩见她不肯做主,又将心思拐弯透露给了老太太听,而老太太正在回复她。 只听潘芩的哭声响了几分,抽抽噎噎十分悲戚,“谢谢老太太教导,芩儿知道了。只是这些话芩儿只说给最亲近的人听,不会到外头乱说,您老人家别担心会损了刘家的名声。芩儿骤然失去母亲,六神无主,感觉天都要塌了,幸亏您和伯父伯母肯庇佑怜惜,芩儿才有了栖身之所。母亲临终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着芩儿侍奉老太太和伯父伯母,如今她走了,芩儿……芩儿厚着脸面来和您说这些,实是不忍心让母亲含恨,而且……而且那一晚枫哥哥……” 李氏听到屋里“咚”的一声闷响,然后就是潘芩哭喊:“我也是清清白白好人家的女儿,若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实在舍不下这个脸来亲口说这些。老太太您明鉴,若是我不能进刘府,这辈子是没脸再出门见人了!” 潘芩的哭声很大,小院子里又静,说不定已经被院中侍立的下人们听到了。李氏心头一沉,不顾刘衡海的阻拦,快步进了屋子走进内室。只见潘芩正跪在老太太床边哭喊,方才那一声闷响,想必就是她跪倒在地时的动静,李氏不由扫了一眼她的膝盖,直想那里是不是已经肿了。 抬眼却看见屋中还有第三人,是如瑾在角落里站着,神情淡淡的低头捧着茶盅,似乎屋中之事于她无关。 “瑾儿你怎么在这里?”李氏狐疑地问着,又道,“你雯姐姐在耳房那边呢,正想要你去陪她。”她虽然对如瑾印象不错,但自家出了这样的尴尬事,总不好意思让别人知道。 如瑾起身朝李氏行礼,看了一眼潘芩,有些无奈的说:“雯姐姐避出去的时候我本来就要相陪,伯母家中有事我不好在跟前干扰,只是这位潘小姐以死相逼,不肯让我离开。” 说起来也好笑,如瑾自己做过以死要挟别人的事情,现下却被别人威胁了。当时潘芩拿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摸来的三寸多长的短剑对准喉咙,只说如果如瑾离开,她就只能一死。 李氏闻言吃了一惊,留心之下果然看见潘芩撑在地上的手中握了半截利刃,另半截蒙在袖子里。 “潘姑娘这是干什么,快将这危险东西给伯母,有话好好说,别动刀动枪的。而且蓝家侄女和此事也无关,她原是来这里接祖母的,你别吓着她。” 李氏上前就要去夺潘芩手中的利刃,潘芩却一挺身子,又将短剑架在了脖子上,口中哭道:“伯母,蓝家小姐是唯一的证人了,我不是故意要为难她,只是事关女孩家的名誉生死,她要是不帮我作证,我实在是……” 李氏愕然地看向如瑾,不明白怎么潘芩的事就牵扯上了她。如瑾很平静的解释道:“潘姑娘说前夜在石屋里她曾经在混乱中划破了衣衫,露了内衣肌肤,当时众人推搡间她不小心撞进了大哥哥怀里,所以她们两人已经有了……” 如瑾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好意思将潘芩的原话“肌肤之亲”说出口,莫说她一个女儿家非礼不能言,就是她敢说,也不认为肌肤之亲是这么解释的。心里将潘芩的大胆佩服了一下,接着道,“潘姑娘说那时候我正在旁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所以要我留下来给她作证。” 李氏只听得目瞪口呆,万没想到潘芩竟能做出这样的事。之前她去探听潘芩的口风,潘芩还只是左躲右闪的不肯将真正心思透露,没想到她一转身,这丫头竟跑到老太太跟前来口无遮拦了。 “这……这事可是当真?枫儿他……” 如瑾只露出了一个颇为无奈的苦笑:“我不知道。” “蓝小姐你……你怎么能如此……”李氏还没说话,潘芩率先哭了出来,“你这是要逼我一死吗?当时你就在我和枫哥哥身边,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现在怎么不承认了……” 刘老太太端坐在罗汉床上默不作声,静静看着屋中几人对答,面上也没有激动的神色,十分平静。如瑾一瞬间想到了自己的祖母,在青州的时候,蓝老太太身体还好,家里出了什么事,她也是这样八风不动的样子,是高门大户最高掌权者该有的威仪。一切从蓝泽获得功勋开始,家里的模样就变了,人也变了,如今的蓝老太太只是屏风后那个昏睡不醒的垂垂老者,而蓝家也是七零八落,千疮百孔。 感慨之余如瑾回答潘芩的语气就多了一分漫不经心,“潘姑娘,当时石屋里混乱得很,你说的是也许有,也许没有,我是听了你的话才知道有这件事的。虽然你指认我是唯一的见证者,可我当真没有见到,你可以以死逼我留在屋里,却不能以死逼我蒙了眼睛给你作证。” 两世为人,如瑾是怎样玲珑的心思,又是在宫里待过的人,对女人之间的事情最是敏感。潘芩的意思她也能猜出几分,适才她被官府的封街令阻在刘府,无事可做,正陪着刘老太太说话,大家彼此安慰。潘芩一进屋的眼神就不对劲,如瑾瞬间捕捉到了这姑娘对她重新燃起的敌意。 略一思忖她也就明白过来,那日潘芩见到刘蓝两位老太太之间有嫌隙,大约认定她是不可能和刘景枫有结果的,因此消退了防备。可这两日蓝老太太养在刘府,刘蓝两家的关系在外人看来并不是疏远冷漠,甚至有了共患难的亲厚,加之刘家人普遍对自己印象很好,潘芩看在眼中怎会不起心思。 潘芩要来表明非刘景枫不嫁,还拉了她当见证人,她若被这姑娘以死逼得作证便罢,若她不肯就范,有了这一层尴尬芥蒂,不管潘芩所谋之事能不能成,她蓝如瑾都不可能成为刘家媳妇了。幸亏她从来没有生过要嫁进刘家的心思,否则被潘芩这么一搅合,还真是着了道。 潘芩打得好算盘呢,如瑾也佩服她的谋算本事。但可惜她施展本事的时机不对,母亲新亡,尸骨未寒,她就借此打算起自己的婚事来,这等不孝无义之人如瑾十分唾弃,因此连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都没说,彻底否认了潘芩的话,还暗指她是借着混乱胡编事实。 李氏并不傻,一听两人对答也明白了大概,不由暗恨潘芩,对她仅剩的一点怜悯也彻底消散了。如瑾话一说完,李氏立刻接着道:“潘姑娘快起来,将那东西也从脖子上拿开,出了什么事也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母亲刚刚故去,若是知道你这个样子岂不是伤心。那夜里混乱之极,谁碰了谁都是难免,你兴许是看错了也未可知,枫儿那时都在门口附近御敌,你在屋子里头,他怎会和你碰撞呢。” 潘芩对李氏的话置若罔闻,只死死盯了如瑾,含泪道:“你……蓝小姐你真得不肯说实话么?难道你思慕枫哥哥是真……所以才不肯怜惜我的清白……” 如瑾顿时一阵头大,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不知廉耻的话来。自己才认识刘景枫几天,竟被扣了这么一顶帽子,这要和谁说理去。 ------题外话------ 165 亲事蹉跎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老太太霍然冷了神色,朝儿媳李氏道:“潘家姑娘受了惊吓胡言乱语,将她带下去歇息吧,等外头封街令一除,快些叫她家人来接她回去,我们这里乱糟糟的,莫耽误了她医治,且潘夫人白事在即,我们怜惜潘姑娘留她在这里,虽是好心,却耽误她尽孝了。” 一番话正话反说,将潘芩的赖着不走说成是刘家的怜惜,全的是双方颜面,实际的赶人之意却是不客气的。有长辈出头,如瑾不必为自己辩解什么,且潘芩这等伎俩实在是恶心了一些,她做辩白反而自降身份。 李氏向婆婆应诺,转身出去叫了下人进来,口中道:“潘姑娘吓着了,你们好好伺候她下去歇着,莫要让她一时神志不清伤了自己。” 进来的两个婆子都是李氏用惯了的,知道轻重,纷纷应了,伸手去搀扶潘芩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刘老太太和李氏表态如此,两家结亲已是没有可能了,潘芩哪里肯就此服软,举着短剑架在脖子上哭道:“我一生清白尽丧于此,你们如此对我,就不怕遭天谴么?九泉之下化为厉鬼,我也要去阎罗殿上哭一哭!” 李氏微有慌神,想上前夺去潘芩手中的利器,奈何她护得太紧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刘老太太紧皱眉头,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朝着那两个有点畏首畏尾的婆子喝道:“还不带她下去!” 老太太平日很少对下人这么疾言厉色,两个婆子未免一惊,寻思了一下,觉得反正有上头主子担着她们不过是奉命行事,于是横下心来,上前就朝潘芩扑了过去,一人按手,一人夺剑,三两下制住了她,然后一左一右拖了,不顾潘芩哭喊不已,快步将她带了下去。后罩房附近很少有人过去,潘芩就算哭哑了嗓子也不会有人搭理她的。 她这里一走,哭声渐渐远去了,李氏朝着如瑾有些尴尬的笑道:“让你受惊了,伯母也没料到那丫头是这样的性子,真是对不住你。” 她是在为潘芩方才污蔑如瑾的话道歉,又不好明说,如瑾便微笑着扶了她坐到椅上,只道:“那夜刀光血光的,她一个深闺小姐怎会不被吓着,又亲眼见着生母惨死,是以才神志不清胡言乱语,我都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自然不会往心里去。这两天家祖母给府上添麻烦了,我还没给舅祖母和伯母道歉呢。” 李氏叹口气,拍拍如瑾的手:“好孩子,委屈你了。” 刘老太太看着如瑾的目光充满赞赏:“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孩子。听你伯父说,那夜你提点了他好几回,舅祖母还没感谢你,你可别说这些见外的话。” “您老人家这样说,真让我无地自容了。是大伯父自己想得明白,哪里是因为我的浅薄言语呢。”如瑾赧然一笑,知道潘芩一走老太太婆媳两个定要商量善后的事,于是便欠身告辞,“伯母,雯姐姐找我不知有什么事?我去那边看看她,一会再过来陪舅祖母和您。我家祖母睡在里头,劳烦府上的姐姐和妈妈们看顾片刻。” 刘老太太和李氏便点头:“去吧,你祖母现下睡得安稳,你且放心。” 如瑾告辞出去,自去寻刘雯相处。出得门口看见刘衡海正在外头,如瑾上前行了礼,低声道:“侄女不自量力胡乱说一句,看今日外头肃街调兵的情形,不知京城会起什么变化,我家堂姐进了永安王府,虽不受人待见,总归是在那里。潘家小姐目睹官兵杀人之事,恐怕还要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刘衡海点头,郑重道:“伯父晓得。” 如瑾欠身离去,朝刘雯那边去了。刘衡海看着她的背影目露赞赏,在原地默了一会,转身进屋。 刘雯将如瑾接进耳房里坐着说话,说起方才的事情,如瑾将潘芩的言语简略说了一说,刘雯惊愕之后便是恼怒,“她竟然是这样狼心狗肺的东西!平日我便看她不着调,惯会做表面样子,却也没料到她敢如此。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如瑾摇头笑笑,想起自己家中那几个姐妹,哪个又是好相与的,说起心性,和潘芩也不相上下了。刘家府中一团和气,妯娌姐妹之间十分亲厚,刘雯在这种家庭里长大,自是会对潘芩的言行感到惊讶。 和刘雯随意聊些家常,如瑾想着自己方才对刘衡海说的那些话,看刘衡海的神色想必是听进去了,应该会妥当安排。蓝如璇的关系摆在那里,刘家也拐弯抹角和永安王府沾了关系,若是此时刘衡海站出来指责太子妃,那可就值得人玩味了。如今潘夫人和带来的两个婢女都在混乱中身亡,封住潘芩一个人口,大抵不是难事。 此时的刘老太太屋中,母子三人正在说话,商议如何处置潘芩,以及刘家和潘家的关系。 李氏关心儿子的终身大事,先表态道:“潘姑娘这样的心性老爷也看见了,现在看来,即便日后她家宣扬起来,咱们也不能捏着鼻子认下此事了,接这么一个媳妇进门,以后家里可要怎么过。” 刘景枫是长房长孙,以后要挑大梁撑家族的,娶什么样的媳妇关系着日后刘家的兴衰,婚姻之事该当慎之又慎,李氏所言非虚。刘衡海点点头,方才在窗外听了潘芩所言,他也已经打定了主意,“封街令一除我就再派人去潘府,务必要让他们接女儿回家,刘家不能不明不白的养着别人家的姑娘。” “若是潘家和潘芩心思一样呢……”李氏不放心的追问。 “我们刘家是不愿与人结怨,可也不是任人拿圆捏扁的。”刘衡海冷笑。 刘老太太道:“潘家在外头的关系你留意一下吧,若是对垒起来,不要不经意得罪了旁人,事先有准备,也别吃亏。” 刘衡海点头称是,老太太又道:“枫儿的婚事你们若早些留意,也不会让潘家这样的钻了空子,等这阵子事情一了,着紧定下来才是。” 刘衡海夫妻连忙躬身告罪,刘衡海道:“是儿子疏忽了,原想着咱们家行伍出身的,枫儿要走仕途,功名上还没有眉目的时候议亲,高的未必能攀上,低的又委屈了孩子,因此这两年耽搁着,只等明年春试看结果再说。母亲吩咐,儿子这就着手办着。” 李氏踌躇一会,试探开口道:“说起议亲,老姑太太家的瑾丫头也是个好的,虽然相见时候不长,但这两日看她行事说话都很有方寸,难得的是既知书达理懂规矩,关键时候还能有主意,遇事也不慌不闹,在青州那地方长大,可大概京城里许多名门小姐都不及她。不说别的,就说前夜那场乱事,连大人都吓得吃不下睡不着,她不在家养着,还能出门来照看祖母,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听说她也没有议亲,再有一年就及笄了,不知会是哪个贵门有福气娶了她。” 她一开口刘老太太已经明白了,沉默一会,说道:“瑾丫头是不错,只是当年因为蓝家削爵的事情,你们姑母怨怪你们父亲不帮衬蓝家说话,芥蒂了这些年,如今还看我不顺眼。也怪我当年年轻,不擅长处理姑嫂之间的关系,一来二去就僵到了现在。你们姑母的脾气是最争强好胜的,她必定要给嫡亲的孙女许一个好人家。” 婆媳两个都没有把话说明,意思也都在那里了,李氏不免有些泄气。之前女儿刘雯去威远伯家做客,回来曾经和她说起过蓝家的三小姐,言语间颇为赞赏,李氏向来信服女儿,最近又亲眼见了如瑾,深深觉得这个小侄女很妥当,模样又好,行事又稳重,也不失机灵聪慧,因此便稍稍留了心,将之作为了准儿媳的备选之人考量着。今日说起此事,又有如瑾对待潘芩污蔑的态度在先,李氏对她好感大增,便顺口提了一提。 见婆婆提起姑母,李氏朝屏风扫了一眼,那后头昏睡的蓝老太太不时打鼾,动静不小。李氏轻声道:“姑母她这个样子……” 后头的话不是她这个侄媳妇该说的,也就住了口。她是想说蓝老太太神志不清了,未必会有力气干涉孙女的婚事,刘老太太明白,便道:“到时再说吧。” 刘衡海想了想,沉吟道:“蓝家现在的处境颇有些尴尬,蓝泽表弟掺和到晋王的事情里头,触了许多人的敏感之处,原本皇上是给他面子的,然而最近让他闭门思过,这点面子也有些虚浮。他家侄女又在永安王府里,听说其中还有太子殿下的作用,内里比较复杂。” 刘老太太和李氏都沉思起来,她们对外间事虽然不太懂,但也明白这里头的麻烦。蓝家这个情况,如瑾再怎么好,娶她进门也相当于卷进了一场麻烦里,任谁都要好好考量思虑。 然而刘家和蓝家的关系摆在那里,就算不娶如瑾,恐怕也是摘不清楚,想到这点几人心情都有些沉重。 最后是刘老太太开口道:“毕竟是亲戚,能帮衬咱就帮衬些。瑾丫头是好孩子,那夜又帮了咱家,咱们不能因为怕惹祸上身就摒弃人家。枫儿的亲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定的,先处理了眼前事再说吧。” 内室门外,二房的少爷刘景榆静静站了许久。外间虽有丫鬟守着,但他不是外人,刘衡海进屋时又没有刻意吩咐旁人回避,因此丫鬟没有拦他。站在帘外,刘景榆将屋内对话听了十之八九,十五岁的高大少年脸上不断变换神色,时而涨红,时而皱眉,最终握了握拳头,朝着门帘子用力点了点头,似乎在发狠做什么决定,将外间门口侍立的小丫鬟看得莫名其妙。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谢谢wp47530999,wawa929,窦紫君,nami9,Cyy990226,清心静,smile1220,hellocy,有脚的风各位:) 166 大红冬瓜 刘家二三房去了李氏陪嫁的院子,刘府里剩下的人不多,晚间就寝时李氏陪着婆婆和蓝老太太在一处,刘雯和如瑾在一处。厢房里的伤员们挪到了旁边另一所破败的小院子,由刘衡海父子照看着。刘景榆因为受伤,到了那边还得重新请医延药不方便,就暂且和满府里的伤者在一起,而凌慎之也没走,养伤带着照看别人。加上附近轮班守护的崔吉等护院家丁,这就是刘府里目前所有的人口。 因为那天夜里的血腥实在太重,连寻常男子都在心里留了阴影,女眷们就更不用说了。白日还好,到了晚间,未免满脑子都是鲜血四溅死尸扑倒的画面,根本睡不安稳。如瑾和刘雯同在一张床上,刘雯睡梦中总有惊悸梦魇,如瑾需要不时安抚她,因此一直没有睡着,迷迷糊糊的。 这样到了后半夜,如瑾隐约听见外头似乎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她倏然从朦胧中惊醒,侧耳凝神听了一会,静夜里却再无声音了,仿佛方才那一声只是她迷蒙中的错觉。她想了一想,觉得不大放心,轻轻起身下了床走到窗边,在窗棂上极轻微的叩了两下。很快,窗外就响起崔吉几不可闻的声音。 “什么事?” 如瑾轻声问:“是不是有人在喊?” 崔吉道:“是潘小姐潜进了刘家大公子的房间。她跳墙摔了腿,所以惊叫。” 如瑾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崔吉在说什么。她立刻转头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刘雯,见她并未察觉,便轻轻打开门出了耳房。在门边值夜的碧桃也醒了,连忙跟出去。小小的院落里静悄悄的,别的房间里的人并没有醒来,一弯残月挂在东方天际,惨白的颜色。 腊月的后半夜十分寒冷,如瑾说话时有极重的雾气弥漫,“她进大哥哥的屋子做什么?” 白天潘芩受挫,如瑾生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两败俱伤的事情。崔吉道:“我让人盯着,刘家大公子没有危险。” 如瑾稍稍放了心,然而另一层隐忧又浮上来。崔吉想得简单,其实还有比危害性命更麻烦的事情。“此事有其他人察觉吗?” “没有。” “大哥哥是会些拳脚的,连他也没察觉?” “我来时他还没醒。” 那院子都是伤员,夜里睡得沉,一般动静不会被惊醒。如瑾想了想道:“先别惊动别人了,看她要做什么再说。” 崔吉悄无声息离去,如瑾站在门口静静等着。碧桃取了一件羽缎斗篷给如瑾披上,低声道:“那个潘小姐真不是好东西,半夜三更溜进男子的住处,真是下作透了,也不知她打什么鬼主意。” “还能有什么,左不过那点心思,白天以死相逼,夜间再做出什么也不为怪。”如瑾对这样的女子十分不能理解,为了达到目的,什么恶心手段都使得出来。 碧桃道:“她真不如白日就自尽了呢,省得祸害旁人。”潘芩污蔑如瑾,碧桃对她厌恶到了极点。 “她哪里是真自尽,不过做做样子吓人罢了,可惜舅祖母也是明白人,洞悉了她的伎俩,根本不为所动。” 如瑾抬头看看天边残月,又将目光落到刘府残破的房舍上。好好的宅院全毁了,只剩了焦土枯树,在夜风里晃动狰狞的影子。碧桃有些害怕,紧紧贴着如瑾,“姑娘咱回屋去吧,这府里……死过人。”死了那么多人,夜里正是冤魂游荡之时。 碧桃向来胆小,如瑾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前世时碧桃虽然婚配不良,但总归是平安稳妥的过着日子,委屈和艰辛到底只是生活里的琐事,不会累及性命,而这一世因了如瑾的重生,她的确是连番受着惊吓。 碧桃闻言愣怔半日,愕然道:“姑娘说什么话呢,奴婢……奴婢什么地方惹您不高兴了么?” 如瑾失笑:“没有。我只是感慨一句,你别多心。” 说话间崔吉去而复返,低低说了几句,如瑾眉头微蹙,碧桃则是愤怒而鄙夷的睁大了眼睛,“这个贱人!” “带我去看看吧。”如瑾示意崔吉。 将碧桃打发进屋,如瑾被崔吉引着来到刘景枫所在的院落。院门紧闭着,门口有个值夜的仆役在打盹,睡得很死。崔吉托着如瑾轻轻翻过残破的院墙,无声来到刘景枫居住的门边。里头灯火俱无,房门是虚掩的。 崔吉推开门,两个人悄悄走了进去,直到重新关了门扇,也没有惊动正在床边坐着的人。借了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依稀可见矮小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人,呼吸平稳,正在熟睡。而床边的矮凳上,背对着门口,长发颓髻的女子正低低说话。 “……去年在街上偶遇,只有一眼,你就烙在了我心里头,你知道不知道?这一年来我频频找借口来你家,就是想多看看你,可你跟我一点都不亲近,为什么?我不好看吗,我比不上别人吗,枫哥哥……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最支持我嫁给你的母亲不在了,家里没人再给我做主,你母亲和祖母又不喜欢我,我借着这次机会破釜沉舟试一试,哪知一败涂地呢……” 潘芩说得认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根本不知道屋中已经多了两个人。“枫哥哥,我得不到你,别人也别想得到你,我说真的,你信不信?”她右手在床榻边缘抚摸着,左手笼着袖口,里头鼓鼓囊囊似有东西藏着。她压抑的笑了起来,“今日是那丫头碍我的事,我便拿她用一用……这大约是命吧,否则那晚我怎么偏偏捡到了她的东西。她长得好看,再过两年一定出落得更好,枫哥哥,我不会让她在你身边的。” 她笑了一阵,然后抬起手,轻轻抚摸刘景枫宽阔的额头,“枫哥哥你长得真好看,要是我们能成亲,生下的孩子一定是很美很美的吧……” “有你这样心思歪斜的母亲,孩子又能美到哪里去呢?” 屋里突然想起轻轻的叹息,吓得潘芩一个激灵,骤然从矮凳上跳起来,见鬼似的直盯着屋中多出的两人。 如瑾走上前去,在她发呆之际伸手去床沿摸了一摸,从铺盖底下摸出一个香袋来,黑暗之中凭着香袋的触感和形状,以及淡到极点的清香,她辨认出这正是自己的东西。是在乱民闯刘府那晚丢的,她本来挂在腰际,回家后发现不见了,以为遗失在火场里,不想却阴错阳差的被潘芩捡到了。 潘芩见如瑾从床边摸出了东西,下意识退后两步,紧紧捂住了左边的袖口。如瑾轻轻冷笑了一声:“紧张什么,我不会和你抢,你自己留着吧。” 方才崔吉已经告诉过她,潘芩拿了她的东西和刘景枫的中衣。现今潘芩将香袋放在刘景枫床边,接下来该是去她那里悄悄藏中衣了。如瑾能推想到明日潘芩必定会找机会揭发此事,若非有极其警醒的崔吉守在周围,到时还真会沾到一身脏。 “你……你怎么知道的。”意识到自己的盘算已经败露,潘芩一直往后退,退到墙边,身子紧紧贴着墙壁。崔吉在门口站着,身子瘦而单薄,却无形散发着让人惊悸的气息,她无法走脱。 如瑾将香袋收在怀里,看看刘景枫,问道:“你给他用了什么?” 崔吉上前一步,将潘芩吓得退到墙角,惊慌道:“不是毒药,只昏迷一会就会醒的!” 崔吉极快的掠到床边试探了刘景枫的脉搏和鼻息,又极快的退回原处,依旧拦着门口,冲如瑾微微点了点头。如瑾嗤笑:“随身带着迷药的女子会是什么好东西,即便没有今日的事,你想进刘府也是痴心妄想罢了。” 潘芩原本十分惊慌害怕,闻听此言却像猫被踩了尾巴,立时说道:“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看不起我对枫哥哥的一片痴情!若是没有你从中破坏,我今天一定能成功的!你这个心怀叵测的坏人,你要嫁给枫哥哥才是妄想!” “痴情?你这么龌龊的心思也算痴情,那我真要为世间有情人哭一哭了。”如瑾懒得跟她废话,直接朝崔吉道,“劳烦崔领队将她带去给刘伯父吧。” 她拿回了自己的东西,其余的事,让刘家去处置便了。崔吉利落塞住了潘芩的嘴,扛起她无声出了屋子。如瑾也跟着退出院中,给刘景枫关上门转过身来,却看见凌慎之正站在对面房间的门口。 刘衡海的屋子在南厢,崔吉带了人进去,此时屋中正有低低的说话声。院门外值夜人的鼾声也隐约透进来,还有风过树梢的呜咽,残月光线黯淡悬在天边,投下冷寂的微光。 漫天星斗,凌慎之青色的衣摆随风而动,整个人像是越冬的竹。他几步穿过院子来到如瑾跟前,声音有些低沉,“方才我都看见了。你可还好?” “我没事,还应付得来。”如瑾朝他笑了一笑。在青州的时候她就知道他很机敏通透,她和潘芩崔吉先后从刘景枫屋中出来,他即便不知道细节,也大略能猜出来是不妥当的事吧。可喜他并没有追问,只是问她好不好。这人总是这样,给予关心也是恰到好处,不干涉触及别人的私事,干干净净的。 如瑾也不想和他细说这种龌龊事,只道:“刘家大哥哥似乎是中了迷药,你和他交情好,悄悄去看看有无关碍吧,莫要声张。” 凌慎之点头:“我晓得。” 如瑾欠身告辞,到那边进了刘衡海的屋子。凌慎之目送她,温和的眸中隐着怜惜。她这样小,却总要应付处置这种事。他又想起那夜给秦氏保胎时的情景,他一直想不通,她瘦弱的身体里怎会有那般力量。 在夜风里站了一会,直到背上伤口开始作痛,他才推开门,慢慢走进刘景枫的房间。 …… 第二天一早外头的封街令就解除了,依旧是官府和京营的人沿街布告,让百姓们恢复日常生活。如瑾在刘府里一直等到午时,确定街面上真的是太平无事了,这才带着祖母和几个重伤的护院回家。刘家也开始往那边的院子搬,到今晚所有人便都挪到那边去,将受损的老宅暂且弃置在这里。凌慎之受刘家邀请也跟着过去了,为着给刘家上下治伤调养。 而潘芩也被刘衡海派人送回了潘府,因为昨夜被崔吉不知用什么手段吓着,潘芩这次很是老实,没有寻死觅活的不肯走,乖乖回了家。她走时如瑾看了一眼,发现她实在太过安静了,一句话都不说,颇觉奇怪。回头碰到刘衡海,只听他低低说了一句:“潘姑娘会痴怔很久,刘家送了两个懂医的婢女照顾她。” 如瑾这才恍然大悟,暗暗佩服这位伯父的心性和手段。大户人家都会有许多办法让人出各种毛病,潘芩落得如今这样,是为她昨夜行事的惩罚,更多也是为了让她对官兵杀人一事封口。有懂医的婢女在旁边照看着,日后也不怕出岔子。如瑾本还担心刘家如何跟潘家交待,见了刘衡海的处事方法,她的担忧也消散了,知道刘伯父一定能处置周全。 放心带了祖母回家,路上如瑾叮嘱碧桃不要将潘芩事告诉母亲,免得让她担心:“咱们现在的要紧事就是好好陪母亲过年,伺候得她妥妥当当的,等来年开春平安迎接小宝宝。” 碧桃点头应了,说道:“奴婢才懒得提潘家那个下作的人,免得污了自己的口。刘家老爷做得真好,那等人,就得让她活着受苦抵消罪孽。” 如瑾微微一笑,将车窗推开一条缝查看外头情况。街道上很安静,除了自家这队车就是零星几个穿着仆役衣衫的人匆匆走过,想是谁家派了下人出来办事。寻常百姓没有在街上闲逛的,全都关门闭户不敢出门,远处有巡街的兵卒带甲走过,铿锵有声。 只不过短短几天,繁华阜盛的大燕京城就成了这个样子,比最偏僻的边城还要寥落冷清。昨夜调兵没有留下痕迹,起码明面上是看不到的,也不知这安静的京都到底出了什么事。如瑾遥向宫城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能看见红色的宫墙和金色的殿宇,然而她知道,那里一定在波澜暗涌的发生着什么。 …… 接下来的日子对于如瑾母女来说,是十分平静的,比这一年任何时候都要安静祥和。很快就要过年了,蓝泽的闭门思过禁令没有解除,身上有病,心中有事,他整日都在外院书房里发呆闷坐,傻吃饱睡,甚至没有精神来教训女儿。而蓝老太太自从在刘府受了惊,病情加重,再也没有清醒的时候,每日除了昏睡就是被丫鬟扶起来吃喝,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了。 蓝如琦依旧没有下落,连带着养在外面寺里的董姨娘都不见了,蓝泽撒出人去找完全没有结果,除了生气也没有别的办法。如瑾让崔吉杨三刀手下的人暗中留意着,亦是没有结果,京都太大了,而这段时间城里气氛紧张,日夜巡街的官兵太多,高来高去的功夫好手行动也受了限制,于是如瑾只让他们尽力而为,首先照顾自己安全,找人的事不必着急。 其实如瑾也并不是很想将她们找回来,只是怕她们在外头做不利于蓝府的事罢了。但蓝琨还在青州襄国侯府里,想来她们也不会自毁长城,所以如瑾对找人并不太上心。她们要离开就离开好了,外头海阔天空,她们若能想得开,应该会活得更自在。 眼看着到了年底,这是如瑾重生之后陪着母亲过的第一个春节,她很高兴,也很重视。看着寒芳给各屋剪窗花,如瑾决定亲手剪几枚给母亲贴在卧房里。她以前从没做过这个,兴致勃勃地拽了寒芳当先生,从头开始学起。 寒芳剪的样式都太复杂了,如瑾这个新人怎么学得来,挑来挑去,好容易挑到一个灯笼花样看起来比较简单的,如瑾从早晨坐到晚上学了整整一天,剪光了一整张大红纸,最后的成品依旧是歪歪扭扭,将本是圆鼓鼓的灯笼剪得瘪瘪的,长长的,中间还歪了一块。 “咦,姑娘剪的是什么,奴婢看看……哎呀,原来是冬瓜!”蔻儿从外头进来,拿起桌上如瑾剪出的东西对灯仔细看,努力憋着笑,腮帮子鼓鼓的。 她在几个丫鬟里年纪最小,平日活泼爱玩,如瑾也不拘束她,任由她依着性子玩闹,给屋里添些热闹气,因此纵得她比别人胆子大,见如瑾心情好的时候,也敢拿主子说笑。 此时她一句话惹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连一直闷闷不乐的吉祥都撑不住笑出声。碧桃上前作势去揪她耳朵,笑骂道:“小蹄子作反呢,连姑娘也敢取笑!” 青苹抿嘴上前收拾桌上的碎纸,“好了,姑娘也歇歇吧,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学好的,先吃饭再说别的。” 蔻儿举着那个歪灯笼满屋子跑躲避碧桃,一边跑一边不住嘴的说:“我错了我错了,碧桃姐姐饶了我吧。姑娘剪得不是冬瓜,原是个宝葫芦,招财进宝用的。” 如瑾原本正在丧气,瞅着满桌子剪坏的灯笼郁闷,被蔻儿这么一闹顿时哭笑不得,赌气将剪子扔到针线匣子里,扬声道:“摆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剪。” “姑娘不去陪太太一起吃么?” “不去,剪不好我就不出门。” 丫鬟们互相对视,暗自笑着出去端食盒了。如瑾沉稳惯了,很少露出这样小孩子赌气的姿态,大家看着都是好笑,继而才醒悟自家主子本来就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日常看着她老练处事,冷静布置,总能让人忘记了她的年龄。 如瑾匆匆吃了晚饭,青苹好说歹说劝着她喝了一会茶歇着,替她揉肩膀解乏。不过一盏茶喝完,如瑾又投入到了剪灯笼的大业中去。一直到了将近子时,脖子和手都酸痛不已,如瑾这才停下来,将最后剪好的巴掌大小的红灯笼举在手里端详。左看右看,觉得终于不是个冬瓜或葫芦了,如瑾满意地将之收进匣子放到花梨立柜的置物格上,走进内室去洗漱安寝。 这一夜如瑾连梦中都是在剪窗花,梦见自己剪出了各种各样的花鸟鱼虫,贴满了整个家宅,过年的时候被烟花映着,整个府里红彤彤。她是从梦中笑醒的,张开眼睛,已经是天光大亮。 此时的蓝府早已没了晨昏定省,如瑾最近起得都很晚,丫鬟们也不去叫她。今日起来如瑾却怨怪了一句:“怎么不早点喊我呢,这么晚了。” 这天是腊月二十九,碧桃青苹几个想了想,没想出今天有什么特别的,不明白如瑾为何要早起。后来吃了早饭如瑾让去外间拿剪纸匣子,丫鬟们才明白过来,原来姑娘这是要早点去太太那里显摆手艺。 青苹抿嘴笑着捧了小木匣子进屋,端正摆到如瑾跟前:“姑娘,您的宝贝来了。” 如瑾笑瞪她一眼,亲自抱了匣子起身,披了斗篷要往明玉榭去。临走时忍不住再要欣赏一次自己的作品,她便打开了匣子。然而这一打,却愣住了。 “我昨夜剪的灯笼呢?”匣子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碧桃上前看了看,奇道:“哪去了,昨夜姑娘亲手放的,知道姑娘宝贝它,屋里谁都没动过。” 众人回想了半日,谁也想不起来有人碰过匣子,然后大家分开了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咱屋里可从没丢过东西,再说就是丢也该丢贵重的,哪有偷纸的贼呢。”碧桃几个都是纳闷。 如瑾想了想,一个剪纸丢了终究也不算什么,又不是自己贴身东西,于是坐下来重新拿了剪子:“再剪一个给母亲看就是。” 拿了新剪纸到秦氏那边盘桓了一日,晚间吃完饭回自己房里的时候,碧桃跟着,两个婆子一前一后提灯笼,走到半路,三个人突然全都软软倒在了地上,只剩了如瑾一个站着。 如瑾心中一惊,蹲身斜窜离开原地,躲到路边树丛旁,同时飞快从怀中掏出一个短短的竹哨。那是崔吉交给她的,告诉她若是有事立刻吹响,他就会赶过来。然而竹哨刚放到嘴边,借着婆子掉落在地上的灯笼的光芒,如瑾讶然看到崔吉站在了自己面前。 ------题外话------ 谢谢rourou,laohusjd,春分mm,theleph0909,jjll99,银子岩,yinian789,vivian840209各位姑娘 167 守岁之夜 如瑾紧绷的心情顿时放松,感觉有救了。然而电光火石间转念一想,她又立刻心中一凛,戒备地站了起来,往后退开一步,盯着崔吉道:“你做什么?” 能迅速将几个人放倒在地上,如瑾认识的人里只有崔吉。他出现的这样快,显然不是未卜先知或偶然路过来救人的,相反恰恰是他动的手。他要做什么?接触了这么久,如瑾对他已经十分放心了,未料到他却在夜里做出这样的事。 崔吉穿着蓝府护院专有的短衣皮靴,式样简单的衣衫在他身上显得尤为利落干练,他站在距离如瑾几步远的地方,听见问话也不回答,反而背转了身子。 如瑾惊疑之间只听身后一声低笑,“抱歉,吓着你了,没想到你胆子那么大,也有受惊的时候。” 清朗的声音因为刻意压低,带了一点点魅惑味道,尤其是在这灯火朦胧的夜里,显得更加蛊惑。如瑾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惊悸褪去,欲待着恼又觉得不该,想起他在刘府乔装相救,刚刚腾起的火气就自动散了,一点也发作不起来。 “见过王爷。”她转过身,朝来者端正行礼。 “这么客气做什么。”长平王又是一笑。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短打黑衣,蒙面的巾子褪到脖颈处,露出一张让如瑾颇为介意的脸孔。 如瑾行礼起身,朝地上躺卧的三人看看,微微蹙眉请求道:“王爷以后不要再折腾她们了行么,寒冬腊月的,躺在地上会生病。” 长平王从善如流,闻言立刻朝崔吉挥了挥手,然后崔吉就利落的连扛带抱带了三人远去。如瑾目瞪口呆看着崔吉身轻如燕的消失,“王爷要做什么?她们是我和母亲跟前的人!” 如瑾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就要追过去。想起崔吉初见时杀人不眨眼的模样,如瑾一阵胆战心惊。不会是自己一句话惹恼了这位性情怪异的王爷,碧桃几个就要被带到僻静地方处置了吧…… “回来。”长平王的声音带了一丝无奈,“不过是将她们带到附近无人的屋子里安顿罢了,你紧张什么,难道本王会和几个仆婢一般见识。” 如瑾已经迈开的脚步停了下来,不知该怎么接话。眼前这个人行事一直让她摸不透路数,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打交道。他就这么突然跑到别人家的内宅里来,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尊贵皇子该做的事。于是如瑾低了头不出声,等着对方先开口,不想傻乎乎的问“你来这里做什么”之类的话。 她以静制动,谁料他一开口就让她几乎跳起来。他说,“谢谢你的礼物,灯笼剪的很好,看着就喜庆热闹,本王就收下了。” 她抬头愕然看着他,这才知道匣子里的剪纸跑到哪里去了。有崔吉那等本事的人,躲过值夜的婆子丫鬟们拿走什么不是轻而易举,何况小小一张纸。她顿时有了一种事事被人监视的感觉,羞恼交加。尤其是,他竟然自顾自的默认了那是礼物?想着自己的闺阁时时被人窥探着,而那人还时不时要找地方和她单独说话,如瑾真想叫人将他暴打一顿,生死不论。 “王爷!”她尽力压着火气才不让自己的声音太过愤怒,“王爷堂堂天家贵胄,怎能行此轻浮无礼之事?您是屡屡救过我和家中亲眷,可也不能……” 也不能倚仗着恩情轻薄于我。后半句如瑾没好意思说出来,最终只道:“王爷若对我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我一定衔环想报,只求您不要再做这样的事情了。那张剪纸太过粗陋,请您交还与我吧,改日我让手艺好的人给您剪一套喜庆窗花可好?” 长平王半晌没说话,如瑾蹲身行着礼,腿都要蹲麻了,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你以为本王在拿你消遣?” 如瑾没答话,将身子弯得更深些,算是默认了他的说法。她低着头,看到自己裙裾上缠枝蔓藤的绣纹铺在地上,然后便有一双墨色的靴子接近,靴面上隐绣的云水纹与蔓藤连在一起。 她被长平王扶了起来。两个人离得很近,她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胸口,需要仰头才能和他对视。她退开两步和他重新拉开了距离,他也没再走近,只是斜飞入鬓的眉角微微上扬,朝她笑了笑。 “本王可没工夫和女孩子消遣,你不信也罢,总之本王上次说过的话是当真的。” 他眸子里满是认真,并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与自信。可如瑾稍微错愕之后,满腔的恼火转而变成了哭笑不得。没工夫和女孩子消遣,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也倒罢了,偏偏从花名满京城的长平王嘴里吐出,真是太违和了。 谁不知道长平王是皇子里最风流的一个,专喜欢在女人身上花心思的,听说他满府美婢之多可比皇宫内院,早在如瑾对世事不闻不问的前生,于深宫之中就已经饱闻他的香粉轶事。何况到了这一世,又亲眼目睹了佟秋雁这活生生的例子。 如瑾默默站着没做声,因为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接他的话。他毕竟是恩人,她总不能质问人家的品性道德。长平王半晌没等到她的回应,摇头笑道:“好了,不说这个。这次来是和你过年的,明晚宫里有家宴,今夜就当是年三十,咱们一同守岁。” 如瑾终于是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他一眼,真想问他是不是发烧了。她很奇怪,自己也算是历经两世了,什么风波没见过,本以为已经心性够冷静,谁知每次都能被他弄得头脑发晕。他匪夷所思的想法和做法着实非常人能够理解。 “守岁?”她为什么要和他过年守岁。在大年夜的前一天,和一个偷偷溜进府里的男子一起守岁,而且这男子还是王爷……如瑾暗暗咬了一下舌尖,确定自己是醒着的,并非胡梦颠倒之中。 “现在就开始如何?本王时间不多,只能陪你守到子时。” “……王爷觉得这样妥当么?”他自顾自说得似乎很有兴致,她终于知道他是认真要做这件事。 长平王轻松答道:“有何不妥?你不愿意么?” 如瑾没做声,于是就听道他说:“那么你就喊起来,让别人都知道本王在这敏感时候私自出府,来了襄国侯府。来日本王被问罪的时候,你在菩萨跟前上柱香替本王超度超度。” 如瑾气结。他仗着恩情要挟她,真无赖。 “王爷想要怎么守岁?” 长平王眼角有得逞的快意,“在一起说话?吃东西?你往年是如何守岁的?” “我每年守岁的时候贴身丫鬟都在跟前,没被人扛到空屋子里去。我也不会站在院子里挨冻到子时。”她知道事情已成定局,言语间还是免不了有怨愤。 话音刚落,她突然感觉自己身子腾空,被人抱着飞快朝前掠去。长平王低沉的笑声响在她耳边:“放心,本王不会让你在院子里挨冻,你的丫鬟也不会一直在空屋里。” 在刘府时已经有了被人抱着飞跑的经历,然而此时如瑾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慌,下意识紧紧攥住了长平王的衣襟。长平王速度很快,矫健轻盈的步伐丝毫不像是一个常年卧病的人,比那些护卫也差不了多少,如瑾发现她们在朝自己住的香雪楼靠近。 他难道要大喇喇的闯进去,和她满屋子丫鬟一起守岁吗?如瑾惊得不轻。她若是和男子一起回房,以后就不要再见人了!眼看着香雪楼越来越近,如瑾紧张的提醒:“王爷停下!” 长平王又朝前一会,直到楼下灯笼照不到的花木暗影里,才停住了脚步。他将她放下来,“你先进去吧。” 然后崔吉也到了,肩上扛着碧桃,他将碧桃放下,在她后背某处拍了一下,碧桃便渐渐醒过来。崔吉将碧桃推到如瑾怀里,如瑾慌忙接住,再抬头的时候,长平王他们两个都不见了。 碧桃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在如瑾怀中,连忙站定身子,诧异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们回去。”如瑾朝着两人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转身走到院子跟前叩响了小门。 看门的婆子过来开门接了两人进去,碧桃一边走一边还迷糊着问:“送我们回来的两个婆子呢?” 如瑾没理她,径自上楼进了内室,让丫鬟们服侍自己梳洗了一番,然后遣散了众人下去安歇。她屏退了值夜的青苹,自己一个人坐在寝房里,没有换寝衣。 果然过了没多久,窗棂响起了轻微的摩擦声,然后灯影忽地一暗,屋中便多出了一个人。黑色衣衫,脸上挂着得逞的笑,不是长平王又是谁。 因为是冬天,为了防风,如瑾寝房里的窗子都糊死了,他一定是割破了窗纸缝隙溜进来的。这里是二楼,亏他不怕费力气。 “方才送我回来的两个婆子呢?”如瑾率先说话。 “你不是说她们是你母亲跟前的么,已经送过去了。”长平王答得随意,如瑾暗自郁闷。莫名其妙在路上晕倒,然后醒来就回了住处,那两个婆子还不知要怎么琢磨呢。碧桃已经迷糊困惑了半日,过去睡觉前还一直嘀咕着。 刚想到这里,只听外头院子有轻微响动,有人在低声说话。夜里安静得很,如瑾在二楼也听得见,只是不知说些什么。“是谁?”她扬声朝外问了一句。 丫鬟在外头回禀:“是太太跟前的人来询问姑娘是否安然回来了,奴婢们回复姑娘已经睡下,打发她走了。” 如瑾应了一声“知道”,便让丫鬟下去。回头看到长平王自顾自坐在了椅上喝茶,她越发觉得气闷。平日她从明玉榭回来母亲不会再派人追过来问,今天必定是因为那两个婆子疑惑了,这还要归功于面前这位爷。 见她回头看他,长平王恍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低声道:“忘了安置你的婢女。”说罢起身到窗棂上轻声叩了两下,然后不知低低吩咐了什么,又施施然返回坐定。 如瑾不由紧张,压低嗓子问:“王爷做什么?” “让她们睡熟而已。”他自己又倒了一杯茶,还给她倒了一杯,然后说,“喝完这盏茶,咱们就不必小声说话了,她们听不见。” 如瑾知道他又用了上次在京郊寺庙里的伎俩,丫鬟们没有性命之忧,这才放了心。 屋里只有一盏光线十分黯淡的烛台,且用厚纱重重的罩了遮光,是她睡觉时用的,既有些许光线,又不会太过明亮妨碍睡眠。整个房间暗暗的,长平王的影子斜斜投在墙上,放大了几倍,看起来有一种压迫感。 如瑾感到十分不舒服。在寝房里和男子独处,这简直就是败坏到极点的作为,即便是遮掩了所有人的耳目,她自己心里也过不去。活了两世她从没做过这样荒唐的事,更不知道该如何与面前的人相处。 她默默走到距离长平王很远的椅子上坐了,垂眸不说话。按理说,这样对待救命恩人是不合情理的,然而他的做法更不合情理,如瑾一时之间无法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无法平静对他。 长平王自己又喝了一盏茶,很舒服的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背上,倚着软垫笑看她。 “你又在身上藏利器。”他的目光落在她腰间。 她围的是一条宽腰带,拢得纤腰不赢一握。腰带上刺绣的广玉兰半含芳蕊,与裙上翠挺的枝叶浑然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他欣赏着淡青裙幅上的银花玉雪,也玩味的看着腰带侧边几不可见的隆起。 如瑾惊讶于他的目光敏锐,却也没有将腰带暗藏的簪子抽出。那是她所有发簪里最结实也最锋利的一个,防身用再好不过。他来之前她将它放在了腰带暗格里,触手可及的地方。 被他点破,如瑾只淡淡笑了笑:“防君子不防小人。” 长平王道:“小心伤了自己。” “不会。” 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如瑾不说话,长平王也不说话,自己慢慢品茶,同时举目四顾,到处打量她房间的陈设。 不知多久过去,终于是如瑾先开了口。无论眼前的人行事多么乖张,她终究不能忘了他的救命之恩,长久将他晾在一边。 “王爷为何要和我守岁?明日的宫宴才是您合家团聚的时候,守岁要和亲人在一起,不是么。” “我们以后也会是亲人。”长平王回答的特别迅速。 如瑾眉间闪过恼意,耐着性子说道:“因为王爷是恩人,所以我可以忍耐您的言行无状。” 言下之意,若换了别人,她早就叫人将之乱棍撵到街上了。 长平王对她的恼怒不以为意,自己接着说:“宫宴是皇帝妃嫔和皇子公主的聚会,并不是合家团聚。而守岁,自从记事起,我就没有和亲人在一起过。” 不知不觉的他将自称换成了“我”,他的言语之间又深深的寥落,让如瑾一时抛开了方才的不快。 “皇子幼时不是养在母妃跟前么,成年之后才会出宫开府,你怎么不和陈嫔娘娘一起守岁。” 长平王挑眉:“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是听人说的。”如瑾搪塞了一句,开始努力回想宫中过年的情景,却始终没想起关于陈嫔的分毫。 她那时候位份不够,从来没有参加过年夜里的宫宴,只在自己宫中和宫人们一起守岁过年。她喜欢清净,和宫人们也聊不到一起,所以年夜过得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晚上吃过饭便独自捧卷消遣,将服侍的人都遣散了去放假,自己独坐一晚。 偶尔会到门外看一看宫宴上燃放的烟火,夜空中绽放的稍纵即逝的花朵,以及各种喜庆的图案,在那时的她看来都是无比清冷。她自己过得清净,也并不关注别人是如何过年的。其他宫嫔有的会凑到一起热闹,她也不去参加。所以对于在宫中并不显赫的陈嫔,她更加不清楚了,并不知道那个向来沉默的女子怎样度过大年夜。 “我幼年并不在母亲跟前,我和她相处的时间很少,年夜也不是在一起过的。后来出宫开府,除了宫宴上能见到母亲,守岁都是在自己府里,更加不会和她在一起了。” 长平王没有追问如瑾对宫规的了解,只是自己慢慢叙说着,声音低沉。 “对不起,我不该问。”如瑾道了一声歉。 “无妨。”长平王笑笑。 昏黄微弱的光线里,两个人坐得很远,他的笑容落在她眼里有些模糊,让她一瞬间想起宫里的那位。她连忙压住了这个念头,也移开了目光。再这样误看下去,她就没办法和他在一起说话了。 “时候还早,我们下盘棋?”长平王突然说。 如瑾愣了一下,有些适应不了他话题的转换速度。不过下棋也好,总好过听他在这里回忆宫中事,弄得她也想起了前世。她从柜子里拿出了棋盘,摆在桌上,和他对坐。 ------题外话------ yyhantjx,audrej,sgqwxp,清心静,糖糖1017,感谢各位。 溜王爷。这章写得不满意,删改了许久勉强发上来,其实还想改一改,但再拖下去今天的字数会更少了,暂且先这样,不知大家看的什么感觉。会不会因为长久渴盼南珠现身,以至于只要看到就好,顾不上管质量了……默默掩面…… 对了,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似乎到现在还没交待南珠的名字???这是真的吗,有谁看见过他的名字吗 168 以棋见性 式样简单的竹制棋盘,没有繁复的雕刻,甚至没有底座,天然的颜色和纹理清晰可见,墨色线条勾画纵横交错,是如瑾前些日子奉命上街采办礼物时顺手买来的。十几个铜板的地摊货,当时被摊主堆放在一起,层层叠叠一大堆,没有什么美感可言,却胜在质朴。如瑾的马车从摊边路过,没有关严的车窗吹进风来,卷起帘帷一角,她便看见了它们,隔了老远,仿佛也能闻到竹子的清漆的味道。 她让仆役过去买了一个,兴致颇好地将之带回了家。然而拿回来之后,摆在桌上放了许久,她终究还是没有用它。前世的时候深宫时光漫长,她常常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和自己下棋。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记忆,她一时兴起买了棋盘回来,却不想再做那样的事了。重生之后她没有弹过琴,没有下过棋,最多只闲翻几篇游记杂谈,相反却开始学剪纸,那是她以前从来不会感兴趣的琐事俗物。 此番长平王说要下棋,她方才从柜子深处将棋盘找出来,又捧出棋子放在他面前。长平王率先拿了黑子占星,示意道:“你先,让你九子。” 他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如瑾微恼,于是她没有客气,下了占星座子之后,啪啪几声将九枚白子尽数布在盘中,由自己这方的星位开始,一直占到天元附近,摆了一个半边壁垒,然后抬眸道:“只让九子岂不小气,王爷多让一些又何妨。” “让太多了怕你恼。”长平王没有理会她言语中些微的讽刺,看她布完阵势,笑了笑,“原以为你会布满整盘,只占了半边是什么路数,倒是从未见过。” 他没跟她争那半边地势,只在自己这边随意点了一处,十分漫不经心的样子。 “棋力不够,自问不敢驾驭全局,先占了半边再说。”如瑾再落一子,依旧是巩固自己阵营,“我还以为王爷要占天元。” 敢率先在中心天元占地的不是天才国手,便是自视甚高的狂徒,如瑾随口说一句,至于怎么理解任凭他了。 “我在你眼中,是狂妄至极之人么?”长平王的第二子还是在自己那一边,没有深入如瑾的布阵。 这让如瑾有些奇怪,让子的人已经处于劣势,因此通常要靠激烈的进攻来挽回局面,他却自己在那边下得悠闲,全然不将她放在眼里似的。莫非他有绝对的自信,认为在让出九子的情况下还能轻易取胜?或者他在激她? 如瑾一边思量着,一边慢慢落子。你来我往数次之后,长平王的黑子终于落在了如瑾精心布置的阵营里,一子方落,如瑾便立刻感觉十分难受,仿佛自己辛苦巩固了许久的阵地是那样不堪一击,他一出手,就让她处处掣肘,不好反击。 这种难受的感觉从他在另一边漫不经心的落子时就有了,如瑾之所以迟迟没有朝另半边进攻,也是觉得他的布子有些诡异,看上去关联不大,也没有什么有力的杀着,然而就是让人捉摸不定,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攻击才好。于是两人莫名其妙的下了半日,黑白子全然没有绞杀在一起,小小竹棋盘上泾渭分明的半黑半白,看上去又奇怪又好笑,旁人看了还以为是完全不懂棋的两人在一起乱玩呢。 而当长平王的黑子落到白色阵营里的时候,也就预示着攻杀开始了。如瑾烟黛色的弯眉不经意间淡淡蹙起,认真看着棋盘,在心里仔细推演计算着,思忖着该如何落子才好。就这样,她下一子要许久,而对方却每每极快极随意的应对,黑子很顺利地将战场扩大到了整个棋盘,每一个攻防点都胜券在握。如瑾的白子却是十分艰难朝前推进着,新的对攻大半落败,因让子而布好的阵地也濒于崩溃。 她举棋不定,光润的白子在指尖来回翻转,沉思不语,浑然不知自己纤细素手和玉雪脸庞已被桌对面的人含笑看了半日。 桌上的茶水早就冷了,如瑾忽然直了直身子,将手中棋子扔到藤壶中,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流进喉咙,她站起来走了两步,然后重新回到椅上坐了,下定一步。 从站起到坐回的过程不过短短几息,如瑾微蹙的眉头却舒展开了,眉眼清明,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自持。长平王看着她落子的地方,眉头微微一动。 “只与我争这里,原本的布局都放弃了么?” “在泥潭里挣扎而无生机,不如来个干脆的,也倒干净。”如瑾回答的利索,接下来的落子也很快。几轮之后,盘上局面越发明朗。 “你这样也不能翻盘的。”长平王一点也没有让着她。 “就算是死,也要尽可能选个自己喜欢的死法。” 他的落子一直稳健而蕴含杀机,她被逼得处处失守,原本占着九子的优势稳扎稳打即可,到最后却是顾此失彼。索性她弃了半边江山,用激烈的方式深入他的布防。这直接导致她在腹地再无翻身的可能,已成死局,却也在他胜券在握的边路做活了两角,总算争得方寸。 收官的过程亦是十分迅速,最终她输得很惨。两人谁都没有数子,因为盘上优劣太过明显,数子已经没有必要了,她与他的棋力相差太远。 她静静坐在椅上,看着棋盘,默默思量。由棋见人,一盘对弈下来,她深刻领略了他的强势,也感慨于他的深藏不露。看似随意的布局却每个子都在关键处,子子相连,环环相扣,表面看上去不显山露水,甚至她这局中人都很难感受到他的杀机。然而到了后半段,他不经意落下的每一步都可化为出鞘的剑,让她步步如行走在深山老林,原本顾盼间四周都是树木山石,鼓声一起,漫山遍野都是伏兵。 这样的手段和心智绝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热衷于收揽美婢的人会有的,她早就体会了他的名实不符,直到这盘棋,才真正了解到他是如此锋芒内敛。 外界道他纵情声色,然而这样的人该是脚步虚浮,面色积弱的,她并没有从他身上发现这点,甚至他还有矫健的身手,可以和崔吉一样飞跃腾挪。外界道他满腹草莽,然而草包又怎会下出这样的棋来。他是那个最不成器的皇子么?显然不是。 “王爷为何要在我跟前显露实力?”她默默半晌,最终开口发问。她问得没头没脑,却知道他一定听得懂。 一个皇子,在世人跟前做出假象,可以理解为力求自保。但她直觉他不是只图自保,他眼中蕴藏着锋芒,这样的人不会甘于庸碌一世。不甘庸碌的皇子所求为何?她隐约可以猜到,但不让自己去想。 她只关心一件事,为何他在世人面前辛苦伪装,却敢让她知道他的不同。 知道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往往很危险。尤其涉及了皇家。 长平王没有回答如瑾的问话,只是笑看棋盘道:“你的棋下得不错。” 她将目光落在死了一片的腹地上,“我输得心服口服,王爷不必安慰我。” “不是安慰。”他挥袖一扫,将交错纠缠的黑鸦白鹭全都扫到了一边,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在静夜里听着颇为清脆。竹制的棋盘空空如也,他将两黑两白分别放到四个星位上摆好,然后随手在如瑾的藤壶中一捉,不多不少拿了九子,一一放到盘中。 如瑾有些惊讶,他摆放的位置正好是她最先的布局,一个点都不错。只听他平和的说道:“你这几子起势很好,稳重的开局,进可攻退可守,熟谙弈术且心思缜密的人才能摆出来,从这里看,你已经算是会下棋的人了。” 他又拿了一些黑白子交替摆到盘中,如瑾眼中的惊讶渐渐变成了震惊,他竟然在一步不错地复原棋局!因为开局的对垒让她十分小心,每一步都琢磨了许久,她才对双方落子的位置记忆深刻,但长平王明明一直漫不经心的样子,原来也记得这样牢固。 他的记忆力过人么?如瑾静静的沉默着看他摆局,不打断,不打扰,想看他能复原到哪一步。 长平王一边随手摆着棋子,一边指着她最先的步子道:“他们玩拳脚的人信奉一个道理,最好的防守是攻击,这话用在别处也不错。你原本的布阵本来可以稳步推进,扩大地盘,为何开始交手的时候却要紧缩防御呢。”他抬眼看着她的眼睛,眸底如古井幽深,“是你墨守占先之人防守即可的成规了,还是,你怕我?” 如瑾没有和他对视,只是默默看着棋盘,感受到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脸上一直不移开。屋中昏暗的光线照着她的脸,长睫投下的暗影比平时都要浓一些,如冬阳下的浅荫。他的话说完,她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连着睫下的浅影也细微地晃了一下。 他说她怕他。如瑾心底有什么地方似被极尖锐的针刺了一下。只是一瞬间的思量,她已经想得非常明白。 他说得对,她当然怕。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怕,只是她一直没敢向自己这么承认。她和别人不一样,她是重新活过来的,她看见过未来,她要改变那个未来,就要冷心大胆的朝前走,害怕是她承担不起的情绪。 所以她虽然从心底惧怕着他的脸,他的身份,可她从来不承认,下意识的将惧怕变成了厌恶,特别是他从佟家带走了秋雁之后,她对他的厌恶就更深。 直到……直到他屡次救她,屡次接近。她的厌恶消磨没了,于是心底里深藏的那份惧怕便重新的,渐渐的蔓延出来。 他越是接近,她越是抵触和警惕,于是这盘棋里,她暴露了自己的内心。 如瑾轻轻了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她不该和他下棋。这盘棋让他洞悉了她的隐秘的情绪,也让她自己被迫面对了不愿承认的恐惧。 “你怕我?”长平王追问了一句。 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如瑾不知道他为什么而笑,抬头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是,我怕。王爷不按常理,我只好小心谨慎。” 说的既是他的棋风,也是他的行事。 他不循章法的落子,促成了一个黑白子互不相干的可笑开局。他出人意料的行事,让她时时提心吊胆。在棋局中他那让人捉摸不定的落子最终绞杀出了大好胜局,使她一败涂地。那么他的行事呢,这一件件作为之后是他怎样的算盘,最终她又会怎样? “小心太过终会一无所成,你何必要刻意为难自己。”长平王微微摇头,继续复盘。大约到三十多子的时候,如瑾开始跟不上他的思路了。她只记到这里,后面的对局两个人分别是怎么走的,她记得有些混乱,只能看着他一个子一个子的摆在盘上。每每到了关键的转折点,如瑾方能看出正是当时的局面。 这样一直摆到收官阶段,他又开口说道:“你看,你最后殊死一搏的时候,锋锐很利,杀着很多,该舍的舍,该拼的拼,步法和思路都很流畅,是以最终被你占回了两个角去。若你早些放开手脚,这局面定会不一样的,中间腹地定还有一场厮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你的手里全是死棋。我们的棋力原本没有相差这么多,是你束缚得自己失了良机。为何要到最后才能看开呢,你可以无所畏惧。” 他将最后一子落定在棋盘上,复完了整盘。 如瑾先还看他精准复盘,听他侃侃而谈,然而听到最后几句却慢慢变了脸色。世事如棋,人生如棋,他如同方外禅僧一般在给她机锋点化。 “王爷只顾说我,您自己开始不也在按兵不动,亦未曾到我这半边来。”可笑的泾渭分明的黑白对垒,一个人是完不成的,需得两个人全在自己这边排阵。 长平王含笑靠在了椅背上,“我与你不同,我从一开始就在进攻。而你,是举棋不定,心有顾忌。” 如瑾默然。饶是不愿意承认,也没有言语可以反驳。的确,收官时他的每一个子都是围杀她的利器,连最初看着是闲棋废棋的亦不例外。认真想来,他的确从第一步开始便开始筹谋攻杀了。 如瑾默默看着腹地的死局,想着他的话。如果她从一开始便有最终的气势和决心,不被他奇怪的路数吓到,这盘棋会不一样么,会么? 远方有更鼓隐隐传来,数了数,恰是三更。原来不知不觉中,这盘棋下了大半夜。 长平王将手边冷透的清茶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站起了身:“谢谢你的招待,今年的年夜过得不错。” 他从怀中掏出两个布包,一个扁扁薄薄,一个略厚。他将薄的递给如瑾,笑道:“承蒙你送的窗花,这是回礼。” 如瑾从棋局和人生的思量中回过神来,因他递得太快,没及思考就下意识接在了手中,接过之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窗花回礼。她不由羞恼,刚要将布包丢回给他,他又递了厚布包过来:“新春到了,这是压岁钱。” 压岁钱?他是怎么想的! 如瑾的脸红了又白,根本就没接那厚布包,将手里本来拿着的也丢在了桌上,碰了棋子,打乱她惨败的对局。然而那一边,长平王已经走到窗边去了,也不见他怎么作势,转瞬就推窗掠了出去。如瑾咬着唇愣在原地,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个家伙! 他就这么走了,她的丫鬟可还都昏着呢!如瑾扶着桌子站了半日,感到夜里的寒凉一点点从脚底漫上了身体,这才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将方才的一切都忘掉,然后开门出去查看丫鬟。 从外间值夜的一直到楼下偏厢里未当值的,如瑾身边大小丫鬟全都睡得很沉,她推了几下竟没有人醒过来,也不知长平王给她们用的是什么厉害迷药。总这样被迷晕身体会有损害的罢?如瑾带着郁闷上了楼,回到屋里将棋子棋盘都收好放回了原处,然后将茶盏也收拾掉。拿起长平王用过的杯子时,如瑾略有迟疑。 她有轻微的洁癖,不喜欢自己的东西被人用,何况是男子用了她日常喝水的茶盏。这套茶壶茶杯都是上好的汝窑瓷器,素胎浅纹,晶釉莹亮,若全扔了终究有些可惜。她想了想,最终将长平王用过的茶杯摔在了地上,思忖着明日丫鬟要是问起,就说自己不小心打破的罢了。 如此屋里来过客人的痕迹便尽数被抹掉,只剩了长平王留下的两个布包摆在桌上。如瑾对着它们瞅了又瞅,最终还是拆开了。 薄薄的布包里叠放着一张红纸,展开来,四四方方,写了一个大大的福字。依旧是以前纸条上那样遒劲的笔迹,纸张的材质如瑾认不出来,但想必是上好的,因为叠着被他揣在怀里那么久,展开后竟然没有留下折痕。 让人哭笑不得的家伙。偷了她的剪纸硬说是她送的礼,还要写一个福字回赠,天下居然有这样厚脸皮的荒唐人。 如瑾将红福字撇开到一边,又打开了那个厚布包。 ------题外话------ 谢谢何家欢乐,张海燕413382338,805154040,严鹏云,y77b05b75wx,rourou,ground616各位。 这章足足写了大半天,第一次尝试写围棋相关,很吃力。有熟悉围棋的姑娘吗,求指点,请留个言。 昨晚又做梦了,醒来深刻自省半宿。这两个月落下的字数太多,心理压力很大,不知不觉处于了越想多写越慢吞吞的怪圈。每当有事情该做却没做,晚上我会梦见上学考试的情节,这两年从化学到高数到英语,已将科目梦了一个遍,每次都是对着空白卷子脑袋也空白。这状态十分不好,我想放松调整一下,回归最初专注于文字的心态。所以近阶段不会逼着自己补字数,希望大家谅解,等我找回每天一万的状态。说一声抱歉。 169 掩饰痕迹 他说那是压岁钱。压岁钱为什么不是金银裸子,反而像是一堆纸? 若是直接给银票,自从实力雄厚的进宝楼三十年前开始发放大面值票子,到如今银票早就不是太祖年间只流通三五两小面额那样了,万两以下,想要多少面额的没有,做什么装了厚厚一叠。如瑾一边嘀咕一边拆开布包,发现里头不出所料,果然满满都是银票。 她捡了几张对灯细看,都是五两十两的面值,有户部发行的官票,也有进宝楼等几家银号发放的私票,印章冠字俱全,皆是可以顺利使用的。再将一叠票子全都铺散开来查看,发现也有一些大额的,百两千两不等,而且不但有银票,还有宝钞,从最小面额开始,一直到十千文,百千文。 粗略算算,总共该有近万两的数额,难怪装了厚厚一叠。如瑾最初还有被戏弄的恼火,待到看到宝钞,顿时明白了长平王的用意,惊讶之余未免十分感慨。 在市面上花用买东西,只要不是大宗采买,兑换钱币的宝钞可比兑银子的银票便利得多,毕竟日常百姓吃用多花费铜板,谁会揣一兜银子到处晃悠。他给她压岁钱,不是铸成精巧花样华而不实的金银裸子,而是可以随时花用的银票宝钞,各种面值,妥贴入微,正好可解她们母女手中拮据的现状。 然而她怎么能接他的钱,名不正言不顺的,他又算是她什么人呢?皇子给侯门小姐发压岁钱,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她们总共才见过几面,他就给了她万两银子。她若真拿了这钱,日后越发缠杂不清了。 如瑾将桌上红红蓝蓝的票子全都收拾起来,依旧用布包了,收在了妆台抽屉带锁的小匣子里。那是她放私物的地方,钥匙只在自己手里,近身的青苹碧桃也不能打开的。 她本不想将外人的东西放到私密匣子里,但这屋里什么东西都会经过丫鬟们的手,她们整日收拾打扫,放在别处早晚会被她们看见,到时不好解释。暂且收起来,等下次找机会让崔吉送还给他便是。 如瑾将匣子锁好,回头又看见那张大红福字。她想了想,最终又开了匣子,将它也收了进去。字的确写得很好看,但是她不能用。莫说她和他非亲非友,就是她可以坦然受他的礼,也不能堂而皇之在家里贴皇子的手书,否则若是传扬出去,不小心被谁认出了他的手迹,那岂不是后患无穷。她可不想卷入朝堂后宫的争斗,只想和母亲好好过日子。 处理完了这些,如瑾感到身子疲乏得很,准备上床就寝,却又突然想起被割破的窗子。 那窗子可是糊死的,要是被丫鬟觉察了窗缝被割破怎么办?她连忙拿着灯移到窗前细细查看,果然发现一扇窗子的边沿正在漏风。糊窗的纸都是青苹她们收着,如瑾不知在哪里,而且即便找到了纸她也糊不好,到时更容易被人察觉异样。 对着那窗缝闷了半晌,如瑾终于放弃。要是哪天被丫鬟察觉,她只当不知道便了,让她们以为是自己没有糊好吧。 这样终于安定下来再躺回床上时,却是过了困头,如瑾干睁着眼睛无法入眠。身上疲惫,头脑却十分清明,长平王匆匆来去之间说的每一句话,她竟还都记得清楚,尤其是最终他复盘的那几句,句句都敲在她的心里。 如瑾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忽想起这个,一忽想起那个,很久都没能睡着,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阖了眼。醒来时已经是天色大亮,在帐子里能看到明晃晃的日光,如瑾翻然起身,朝外问道:“什么时辰了?” 轻缓的脚步声走进来,青苹应道:“姑娘终于醒了,快到午时了。” 竟然这么晚,如瑾不由暗暗抱怨昨夜那个非要守岁的人。她连忙起来,由丫鬟们服侍着穿衣梳洗。看到地上早已没了摔碎的茶盏,她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昨夜我起来找水喝,睡得迷了,喝完了随手不知将茶杯放在了哪里,后来梦里似乎听见什么摔在地上的声音,这套茶具少了一件,不会真是摔坏了罢?” 青苹不疑有他,忙说:“姑娘恕罪,是奴婢昨夜睡得太死,竟不能服侍姑娘喝水,还要您自己亲自下地找茶喝。” 她早起时悄悄来屋里看如瑾是否醒了,见地上碎了茶杯,纳罕着收拾掉,这时听了如瑾的话才知道缘故,满腹都是自责。如瑾看她面带愧疚,自己心里的愧疚比她更甚,赶紧安抚:“这有什么的,你别往心里去。自从你为我挡了一刀,伤口虽然好了,身子还没调养过来,夜里难免睡得熟。再说母亲已经收了你做女儿,几次三番的叮嘱你,你为何总是自称奴婢,听了让人生恼。” 在晋王旧宅安顿下来之后,秦氏挑了一个好日子置办了一桌酒席,将青苹认作义女,以感谢她奋不顾身救如瑾的忠勇。自此青苹身份与别个丫鬟不同,内宅里上上下下的仆婢们都要客气对她,如瑾也不派她差事了。只是青苹自己并不因此骄纵,反而越发恪谨温和,伤好了之后做事比以前还小心体贴,依旧守着做丫鬟的本分。用她自己的话说,她上前挡刀时没有多考虑什么,就算当时身边不是主子如瑾而是旁人,她说不定也会一时情急就扑上去,太太抬举她是主子的宽厚恩慈,她自己可不能将此事当了倚仗,忘记为婢的本分。 此时听如瑾又这么说她,青苹低头道:“这原本就是奴婢的错,姑娘不责怪,奴婢以后定当小心,再不会这么疏忽了。” 如瑾赶紧转开了脸,心里有些发虚,不忍再看青苹愧疚自责的样子。这事跟青苹一点关系都没有,原是那个行事荒唐的王爷坑人,倒闹得她跟贴身丫鬟说起谎话来了。一面又暗暗骂了自己一句,不过一个杯子坏了而已,她做什么要欲盖弥彰地编借口遮掩,幸亏青苹忠厚又不知此事底细,不然她岂不是自己闹出此地无银的笑话。 烦闷地坐了一会,如瑾起身去秦氏那边一起用午饭。谁知秦氏一见她就笑眯眯说:“今日起得可真晚,是为着晚上守岁养精神呢?” 孙妈妈凑趣道:“这下好了,姑娘每年熬到子时就已经困得东倒西歪,看着让人心疼,今年定能守满年尾接年头了。” 如瑾脸上微微发烫,她哪里是为守岁熬夜做准备,实是迫不得已。 …… 长平王府的锦绣阁里,也是快到了午时,暖阁中酣眠的人才张开眼睛。外头阳光正好,将暖阁照得通亮,床帐子上金线绣成的花卉明晃晃地闪着。床角四周挂了几个镂空琉璃熏球,光泽流动,剔透玲珑。长平王一头墨发散在玉枕上,嘴角带着笑,目光温和欣赏着熏球,仿佛一个满足于和乐日子的富家公子。他缓缓伸了一个懒腰,十分惬意地发出长长的呼气声。 外间静候的内侍听见响动,轻声试探问了一句:“王爷,您醒了?” “嗯。” “您现在起么?” “嗯。” 内侍们立刻极其恭谨地鱼贯进屋,挑帐的挑帐,捧衣的捧衣,利落而无声地伺候起来。领头的内侍名叫花盏,看见主子脸上的笑容微微愣了一下。主子的笑他不是没见过,但可从没见过这样温和的。 “王爷午膳想吃什么?奴才吩咐膳房马上置办。”趁着主子心情好,他乐意献殷勤。 他是宫里赏进王府的人,皇后特指的,因此虽然品阶不高,王府里上下却都要给他几分面子,连长平王也不会跟他说重话。可他自己并不满足于这份尊贵,觉得当人奴才,总要讨主子欢心才能站住脚,否则一切都是虚的。 “本王心情这么好,好得被你看出来了?”长平王伸直了胳膊让人穿衣,淡淡扫他一眼。 花盏一凛,连忙躬身告罪:“王爷恕罪,是奴才不知轻重言语无状!”随意窥探主子心意,是忌讳。他有皇后赏赐的尊贵,也更会因此让主子忌惮,他明白这个,因此更加小心翼翼。 长平王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容明朗如窗外日光,“本王就是心情好,你猜得不错。告诉膳房加菜吧,将楼前桂花树下那坛桑落挖出来。” 花盏暗暗擦了一把冷汗,暗道好险,躬身应喏。他是没受什么责罚,但方才被主子淡淡扫那一眼,的确让他浑身发凉。进府这么久,他一直没明白被人称作风流浪荡扶不起的长平王,为何常于不经意间流露出比皇上还要厉害的威严,想来想去,他只能归结于这是血脉的传递。 午膳时长平王自斟自饮,吃喝得很是畅快,花盏殷勤伺候着,一点不敢懈怠,想用周到得体弥补适才的失言。又给主子添了一碗汤,眼角瞥见门外有个小内侍头脑一探,花盏认出那是自己特意提拔的小跟班,规矩教得好,没事不会在主子用膳时过来打扰的。他连忙放了汤勺,让身边另一个内侍接着伺候,轻轻退出了房间。 “什么事?” 小内侍一指外间门扇,低声道:“西芙院的佟姑娘端了亲手做的雪桂蒸鱼来给王爷添菜,外头人做不了主,来请问您的意思,是放进来呢,还是拦了?” ------题外话------ 谢谢rrena4270,林紫焉,陈玉颜,cychou,糖糖1017,清心静,a13777081886,wjyuedu,catherine333,rourou,xiaying1970:) 170 奴婢本分 佟姑娘…… 花盏头脑里转了一转,吩咐了小内侍:“你且等着。”说着转身进里屋去了,这是要去讨主子示下的意思。 这个花盏从宫里熬出来的,虽然没有什么过人的经历资本,但能得皇后指来长平王府,必定不能是个笨的。他日常伺候主子起居,见主子饮宴听曲惯了,自然也知道主子有喜欢一个人清静吃饭的时候,并不是时时要美人陪着。今日眼瞅着长平王起床时心情那么好,吃饭却没有叫丝竹歌舞上来,他就知道主子此时该是不喜欢被打扰。 然而西芙院的佟姑娘被收进府里还不到一年,又是时时陪在主子跟前的,正是新宠未褪,他也不能一下就驳了人家面子,通禀一声还是必要的。于是轻轻回到长平王饭桌前,花盏放低了嗓子轻声笑问:“王爷,佟姑娘要给您添菜,今儿是年三十,您看……” 长平王刚刚饮下一杯满满的酒,眼角有极浅极满足的笑意,听了这话虽然没动声色,可那层浅淡笑意倏然就不见了。花盏看得分明,立刻跪地叩首:“是奴才讨嫌,奴才这就去告诉佟姑娘回去,然后再来跟王爷领罚。” “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动不动就跪,成什么样子,你是母后宫里出来的,别让人看了笑话。”长平王语气很温和,花盏听了连忙爬起来,连称恕罪,长平王打断他,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花盏应诺,亲自出去传人了,出门先举袖擦擦额头,然后满脸笑容去了外头将佟秋雁接进来。 佟秋雁发髻梳得齐整,穿着一身浅玫瑰色的素面褙子,一阵轻风似的盈盈进了屋子,依旧是没有擦粉涂胭脂,素面朝天的,但还是容光照人。她身后跟着小丫鬟,为她提着外罩和食盒。 花盏见面就笑着低声搭话:“两日不见,姑娘气色又好了许多,春天还没来,您就跟那报春花似的。” 佟秋雁朝他欠身,含笑道:“怎好劳烦公公亲来相迎,奴家不敢当。”她是府里没有名分的,花盏却是有品的内侍,对方好言好语,她也不能失了礼数。 花盏似是对她的态度很是满意,一边走一边用更低的声音说道:“王爷今日起来心情不错。” “多谢公公。”佟秋雁点头道谢,给了花盏一个感激的笑容,走到长平王用膳的房门外,从丫鬟手里接了食盒亲手捧着,低声禀道:“王爷,奴婢给您添菜。” 里面没有人应她,佟秋雁静静跪在门口,过了一会才有内侍挑起了帘子点头示意。佟秋雁起身进门,低头缓步行至在膳桌边跪了下去,双手高捧食盒于顶。自有内侍接了盒子打开,端出里头的菜,立时就有专门试毒的内侍持针检查,并分别在雪桂蒸鱼的全身各处挑了几星肉质,吃到嘴里去。 这是皇家用饭的规矩,皇帝皇子乃至宫中高位嫔妃日常吃食都走这道程序,佟秋雁进府多日已经习惯了,并不抵触,趁着那内侍验毒的时候,便垂首轻声的说道:“今日是大年三十,晚间王爷要去宫里用膳,在家只有这一餐,奴婢私下忖度着宫宴上王爷要在皇上皇后跟前尽孝,未必能顾得上自己吃东西。奴婢就自作主张给您做了一道菜,若能让您多吃一点,不至于晚上腹中空欠伤了身子,奴婢便放心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柔,屋里虽然静,倒也不显得突兀。长平王在她进来之前已经放了筷子,坐在那里静静听她说完,说道,“起来说话,难为你费心,知道本王喜好吃鱼。” “只是奴婢做鱼的手艺还不精纯,王爷莫要嫌弃。”佟秋雁谦恭地站了起来。 说话间内侍已经试完了毒,花盏夹了一块鱼肉,细心拨好大小鱼刺,放到长平王面前的碟子里。鱼肉清香,肉质雪白,色香已经有了,可长平王并没有动筷子尝它的味道,只是说:“宫宴是合家团聚,在家怎会吃不饱饭,你多虑了。” 他虽然没有责备之意,脸上也没带笑,只是寻常说话那样平静的说完,佟秋雁膝盖一弯立刻又要跪,惶然告罪:“奴婢不懂分寸,胡乱说话,请……” “罢了,不知者不罪,以后改了便是。” 比方才更清淡的语气,佟秋雁脸上的羞愧和忐忑却更加严重,依命站直了身子没跪,却低着头不敢乱说话了。 她心里不由懊恼。从春天时离开了青州到现在,也快将近一年的时间了,她还没有掌握和长平王说话的技巧,时时会遇到这样不冷不热的回复。她也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小姐,自幼并不是放养的,规矩礼仪都学得妥贴,待人接物也专门有人教导,在家时跟着母亲出去做客常常被人夸奖稳重知礼,可这一年来因为连番的受挫,她几乎已经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离家时母亲抱着她哭,伤心之余还要忍了痛告诫她,既然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就得朝前看,好好的伺候王爷,只有靠住了王爷才能平安。 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并没有得到王爷的怜惜。虽然府里人人都道王爷宠她,虽然她屋子里的赏赐比谁都多,可……佟秋雁暗暗咬了唇。 “若是没什么事,你下去吧。”胡思乱想的当口,座上长平王突然说话。 佟秋雁赶紧抬头,将长平王的目光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遥望窗棂不知在想什么,她犹豫了一下,来之前想好的话就都吞回了肚子里。 “奴婢告退。”行礼转身,她低着头往出走。 不想长平王却突然说,“听说佟太太来京探亲,住在甜水胡同,你可以陪她过年去。” 佟秋雁身子一震,一只脚刚刚要抬起迈门槛,险些绊在上头。母亲来京王爷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她贿赂的传信小厮走漏了风声?她这样尴尬的身份,跟王府外头随便传信通气,不知王爷会怎么处置…… “多谢王爷体恤顾念,可奴婢进了王府,主子在上,理应在府中过年。”她慌忙转身跪了下来,没提传信的事,万一王爷不是从小厮那里得的信,她岂不是自己招供。 长平王看着窗棂的目光终于落到她的身上,幽幽的,像是冬夜里的星子,“你又没有投靠在王府。” 言下之意是没走投靠的章程,没有卖身契,她不必像奴仆一样谨守规矩。她口口声声自称奴婢,以婢女自居,可到底还是太守家的姑娘。 佟秋雁俯身在地,“王爷恩典怜惜,奴婢却不能不守本分,以免堕了王爷名声。” 长平王嘴角突然泛起一丝笑来,唇部坚直的线条勾起一个漂亮的弧度。“下去吧。” 佟秋雁站起来,躬身倒退着走出了房间,一路回西芙院的时候都在暗暗揣测,王爷让她出府陪母亲守岁,到底是真心的恩典,还是在试探她? 想了想,她最终觉得,就算是真心的恩典,她这番回答也是规矩本分,要是试探,那么她的对答就更没有错了。“还是要催着母亲快点。”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那样她就不会在这么战战兢兢了,在王府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吧。 饭后去园子里溜达的长平王又传见了贺兰,贺兰问起佟姑娘今天是否出府,他好去早点安排车马和跟随的人,长平王简略道:“她不去。” 贺兰暗自哂笑了一声,也没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只提起了佟秋雁的母亲:“佟太太带着女儿在袁小旗家里住着,没去别人家走动过,只和袁家女眷上街逛过两次。袁小旗弟弟家送来的年礼昨晚才到,说是路上遇到风雪耽搁了行程。” 长平王只是淡淡点点头:“盯着就好。” 贺兰谨遵,知道此事轻重。佟家太太的表姐嫁到军户出身的袁家,袁家三老爷在浙江军中,职位不高,却因祖上关系有许多旧识在各地任武官,何况还有长平王赏识的人出自袁家,而佟秋雁又机缘巧合进了王府,这层关系日后如何发展,还要看佟家的态度和袁家内里的情况了。或者用,或者舍,都是要在了解了对方以后。他为主子办事这么多年,自然了解该怎么做。 两人又说起别的事情,在园子里耽搁了半个下午,看看时辰不早,贺兰提醒长平王该是准备进宫赴宴的时辰了。 “是该早些去,今年的家宴很特别呀。”长平王笑笑,遣了贺兰,自己又在园子里转悠了一会,慢慢踱回去让人服侍换衣。 …… 这一年的宫宴的确很是特别,年关之际京里闹出这么大的乱子,虽然最后被京营兵马雷霆之势平息了,但是才过去没几天,怎么会真正恢复平静。朝廷上下都紧锣密鼓的应对着,各相关衙门直到年三十还在处理公务,特别是兵部已经忙乱成了一团。在这个节骨眼上的皇家宴会,宫妃皇子齐聚一堂,会心平气和的吃饭?往年没闹出这么大乱子的时候,表面一团和气的除夕宫宴都是暗潮起伏,何况又是这个时候。 到了入席的时辰,该到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宴会设在皇宫西边的悦荟殿,并不是一个很富丽的地方,只是自从开国以来历代历年的宫宴都在这里,习俗一直沿袭下来。 长平王来的不早也不晚,进殿的时候,永安王携带家眷也是刚刚进门。宋王妃与穆侧妃一左一右陪在永安王身后,两朵花似的,衬得前头的永安王更显气度翩翩。 “六哥好早。” 长平王上前行礼打招呼。 ------题外话------ 谢谢smile1220,清心静,xiaying1970,何家欢乐,rourou,sst04,rrena4270。谢谢大家的陪伴和理解,都是老朋友,看到一个个名字,感觉很温暖。元宵节,给所有朋友问好。 . 这章第一遍粘成草稿了,改了两三次才好,订阅了草稿的姑娘请刷新页面,不好意思。 . 审文的编辑姑娘能看到吗,说声抱歉,加重你的工作量了…… 171 张六小姐 “我也是才到。”永安王和煦笑着,点头还礼。 长平王又和宋王妃揖着问好,宋王妃端稳微笑。一旁穆侧妃晶亮的眼睛一闪,弯弯笑成了月牙,“七王爷身子好了吗?上次来宫里请安遇到陈嫔娘娘,她正给你在梵华殿求平安符呢。” 梵华殿是宫里的佛堂之一,驻殿的法师常给嫔妃们开光灵符,陈嫔平日深居简出,那里倒是常去。 长平王道:“已经好很多了。” 永安王就说:“七弟自小身子弱,这次病得时候不短,好了也要多注意些。” 兄弟两个和各位母妃问安后,一边说话一边纷纷落座,穆侧妃跟在一边偶尔笑着插言一两句,气氛融洽。宋王妃在永安王身边坐了,眼下略有黯然。侧妃和皇弟随意搭话本不合规矩礼法,然而穆侧妃幼时得太贵妃喜欢,常来宫中走动,自小就和皇子们熟悉,这一点是她这外臣之女比不了的,每当这时,她只能含笑在一旁听着,躲开穆侧妃刺眼的笑容。 身边的乳母嬷嬷借着倒茶给了宋王妃一个安慰的眼神,宋王妃笑笑,将心底那份失落压了下去。 妃嫔来得差不多的时候,太子和太子妃也到了。太子依旧是笑得像狐狸,太子妃正装端肃,神气傲然。两个王爷上前去打招呼,太子妃看见宋王妃,高傲的脸上浮现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态度十分诚恳的说道: “六弟妹气色看着不好,是不是身上不舒服?听说你跟前新进的蓝氏正被禁足,可是她惹得你不痛快了?若是这样,本宫替太子殿下给你赔个不是,殿下只顾着让六弟高兴,见那位蓝小姐是个精通诗书的就舍脸做了一回月老,没想到弄巧成拙,倒惹得你闹心了。那蓝小姐要是不省事,弟妹别和她一般见识,咱们这等人犯不着跟她置气。” 一通话说的宋王妃几乎厥倒,太子妃向来倨傲,很少长篇大论的说话,这显然是特意给她添堵来了。这是什么地方,她们又是什么身份,说出这么村妇一样的话来,就不怕让人笑话吗?怪不得文官大多看不起武官,武家出身的人果然粗鄙无礼,不可理喻。宋王妃暗暗骂了一句。 一旁的太子正在和长平王说话,对妻子言语只做不知,永安王也含笑目视兄弟,女人间说家常,他不能插嘴。 宋王妃强压了心头的火气,自持身份不与之犯口舌之争,只朝太子妃说道:“您是误听了哪里的谣言,蓝姨娘是养病,可不是禁足,您多心了。” “是谣传么?怎么本宫听说京里都传遍了呢。”太子妃用了训诫的口吻,“依本宫看,无风不起浪,六弟妹还是要多多修炼涵养,别让人挑了错去,丢了咱们皇家的体面。” 几个人在门口附近站得时候有点久,殿上有妃嫔停了闲聊侧头看过来,宋王妃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被人关注的羞恼盖过了对太子妃的厌恶。这个粗陋的女人到底有什么立场教训她?要不是门外内侍报了一声“媛贵嫔到”,宋王妃险些没压住火。 媛贵嫔扶着宫女的手从门外走进,静静的眸子在几人身上打个转,朝宋王妃招了招手,“好几天没见着你了,琼灵那孩子最近怎样?” 宋王妃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搀扶了婆婆,一面走一边说:“琼灵很乖,又长大了不少,改天抱进来给您瞧。” “一定要找天气暖和的时候,别冻着她。”媛贵嫔微笑和儿媳说话,受了几个皇子的礼,缓步入席,于是太子妃这一出才算揭过去。 太子携着两个弟弟也朝座上走,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长平王的肩膀:“近来忙忘了,很久前就该和你说声抱歉。襄国侯的侄女原来曾在你车中烹茶,是孤疏忽了。”说着又朝永安王笑了笑,“都是孤失误,你们兄弟莫要因此生隙。” 两个王爷谁都没改神色,一个说“三哥言重”,一个说“三哥多虑”,没解释也没澄清,都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似的。太子看看两个弟弟,落了座,垂眸不语。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庆贵妃娘娘驾到——” 内侍高亢的通报响起,殿中诸人俱都站起迎接,待帝后落了座,众人正式行礼,然后皇帝说一声“起”,皇后朝侍宴宫女微微颔首,酒菜鱼贯端了上来,乐起舞动,晚宴开始。燕朝皇族的规矩是,新皇登基后其兄弟就要出京就藩,终身不得自行出藩地,因此京城里的皇室宗亲只剩了嫁在京都的各代公主。出了嫁的公主自然不能回宫参加除夕晚宴,因此这一殿里就只有皇帝的后妃和儿女,人数不多,占了半殿而已,若不是歌舞宫伎上来,还显得有些冷清。 皇后身后一直跟着个少女,生着与皇后一样的杏眼,此时皇后正吩咐宫女在旁边添一张小桌,让少女入座。庆贵妃笑吟吟看着那少女道:“皇后娘娘怎么将侄女带到除夕宫宴上来了,难不成她很快就要成了皇家人么?”说罢一双妙目在太子、永安王、长平王身上转了一圈。 皇后笑道:“她跟着母亲来给本宫送东西,不想突然腹痛起来,她母亲需要照顾家里赶着走了,本宫就将她留下来让御医照看。这不刚刚才好些,但现在这时辰回家也晚了,索性带过来和咱们一起吃饭。” 那少女正是张皇后母家的姑娘,行六,曾进过宫几次,座上妃嫔们都认识她。她团团朝庆贵妃等人行礼问好,直说自己打扰了,颇有歉意。皇后拉了她坐下,“你这孩子,肚子疼也不是你愿意的,道什么歉。” 庆贵妃便笑:“倒让本宫误会了,还以为咱们皇家又要添喜事。说起来,前日本宫恍惚听人说,皇后娘娘想把自家侄女安排到东宫,也不知是谁谣传的,本宫当时也没信。适才看见娘娘带了侄女进来,还真是吓了一跳,以为传言是真呢。” 此言一出,皇后脸色一沉,立刻说:“庆贵妃从谁口中听来的谣言,当时就该锁了那人到本宫跟前来,治他一个信口雌黄之罪。本宫只是奉了皇上的意思,要借着明年选秀的当口好好替太子和皇子们挑些人,那也是年后的事情,怎么就传出这样的话来。庆贵妃身为众妃之首,合该知道谣言止于智者的道理,怎能以讹传讹,助长流言滋长。” 庆贵妃用了“安排”之词,听起来就像皇后要左右东宫人事似的。太子乃国之储君,皇帝最忌讳后宫参与前朝事,且更不喜太后、皇后母族势力过大,这是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当着众人的面,即便是皇后,也受不起这个话,于是当时就不顾场合变了脸,且搬出皇帝对于选秀的意思来。 庆贵妃对皇后的变色毫不惧怕,笑着追问道:“这么说真是谣传,皇后娘娘的侄女是不会进东宫的?” “太子乃储君,身边妃妾是否贤德皆关系国本,本宫需和皇上仔细商量。”皇后没有直接回答,将问题又抛了回去,“庆贵妃如此关心,可是已经选定了合适之人?” “怎会,本宫虽是生母,但这些事是皇上皇后该操心的,本宫不过随口问一句罢了,倒惹得娘娘生这么大气。” 庆贵妃笑得轻松,殿上诸人都是沉默不语,有的低眉垂眼,有的来回看着两人,各自思量。主位上皇帝板了脸,突然开腔,“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天帝教徒作乱京都后,皇帝一直心情不佳,对待妃嫔更是没有笑模样。除夕宫宴刚开席一后一妃就开始口角,他怎会有耐性听这个。 他在人前威严惯了,一句话就吓住了皇后和庆贵妃,两人谁也不敢再吭声,皇后旁边的张六小姐更是深深低了头。 殿里一瞬间静谧极了,静妃连忙悄悄捅了一下身边的儿子,只有四岁的十皇子大眼睛转了转,奶声奶气朝皇帝说道:“父皇别生气,孩儿乖乖吃饭,好好认字,一定听您的话。” 脸色不豫的皇帝看了看聪明懂事的小儿子,这才露出一点笑来。几个胆子大的嫔妃凑趣说了几句,席上气氛渐渐缓和,然后静妃领着大家朝帝后恭贺敬酒,这一场家宴才算是正式开始。但是因为有了开席时的不愉快,皇帝情绪明显又不太好,因此远不如往年和乐。 席间媛贵嫔起身更衣,宋王妃亲自扶了她下去,到得外殿没人的地方,媛贵嫔拍了拍儿媳的手背,低声道:“看来张六是绝不可能进东宫了,庆贵妃这时候当众挑明,给了皇后一个先发制人。皇后惯会给自己留后路,太子她把持不住,剩下几个皇子,连带着静妃的老式算起来,都在她的考虑之中。几人相比之下,她对稷合更有厚望,借着这次选秀,必定会想尽办法让侄女进永安王府,咱们要小心。” “是。上次您说过,若是一定要有张家的人进府,也得是张七。”宋王妃郑重点头。 内殿席上,张六小姐垂首在小桌上埋头吃饭,连殿上歌舞也不欣赏,规矩得有些拘谨。若是皇后或哪位妃嫔和她说话,她才抬头笑着应答,然后便又低下头去。 给长辈祝酒完,三个成年皇子便在下首自己饮酒,互相谈笑。太子妃坐在太子旁边,频频朝那边的张六小姐丢冷眼,丢了半天发现对方只是埋头吃喝,不免暗自冷笑,冷笑完了又觉得自己暗自生气很窝心,想拉个人下水。宋王妃不在,太子妃就朝穆侧妃说:“母后的六侄女端庄娴雅,和你家王妃定然合得来。” 穆侧妃没理会她的暗示,笑眯眯道:“咦,听您的口气,似乎您与张六小姐合不来?” 太子妃皱了皱眉,被噎了一下,又想不出还嘴的话,索性直接挑明:“方才母后不是说了么,张家小姐不会进东宫,本宫看她进你们府倒是很有可能。” “我看不出来。”穆侧妃不解的摇了摇头,转身给永安王布菜,不搭理她了。太子妃被晾在一边,眉头一立,转眼却看见庆贵妃正朝她看过来,连忙又把怒色收了,低头吃菜。 太子和两个弟弟正在说话,三人音量不高,但都带着笑,远望过去一片和乐。 “自从那夜之后,咱们兄弟还未曾聚过,孤很是思念你们,奈何平乱后事宜太多,无法脱身。”太子无奈摇头,十分叹惋的样子,言语里的得意却是没加掩饰。 京都教徒作乱,事后两个王爷都奉旨闭门不出,面上的说法是为了他们的安危,内里大家心知肚明,这是多疑的皇帝在变相禁足。无论天下各处如何乱,短时间都很难动摇国本,而京城里流了血往往就是改朝换代的征兆,最少也是一场朝堂势力重洗,这个时候,皇子要避嫌。 然而皇帝在命六七皇子居家的同时,却指了太子协同各部善后,等于是给了他绝对的信任,两相比较之下,太子如何不欣喜。 “今日不是见到了么。为父皇分忧要紧,三哥不必挂念我们。” “三哥要多注意身体,莫累着。” 永安长平两王都是一笑,对太子的自夸毫无所动。 太子喝了杯酒,感叹道:“臣僚皆勤力,孤又怎好顾惜自己身子,早日安顿妥当了才得歇了。不过也快了,这次幕后主使已经有了眉目,再过些日子便可尘埃落定。” 长平王专心致志持壶自斟,欣赏白桂色的清冽汩汩落入玉盏中,似没听到太子的话。永安王口中吃着东西,一时不能说话。倒是给他布菜的穆侧妃眨眨眼睛,好奇的问:“怎么才有眉目,不是说那个什么教的匪首已经捉住了么?” 永安王咽下口中食物,朝侧妃道:“莫要议论政事。” 穆侧妃嘟了嘴,太子笑道:“不打紧,很快就要公开的事情。其实这次的乱子是有人在背后鼓动所致,而这人,还是一位朝臣。就在最近了,这人将被捉拿问罪。” 他声音不高,一面说,一面注意两个弟弟的神色。长平王倒酒的手平稳如初,什么变化都没有,永安王只是点点头,就事论事的说:“能在京里酿出这样大的乱子,有朝臣推波助澜并不意外。”说完很守规矩的没有追问什么。 太子略有失望,但很快又笑起来,细长的狐狸眼依旧在两人身上扫来扫去。 庆贵妃说了两句吉祥话给皇帝敬酒,邀众人同饮,几个皇子顺势举杯,关于乱民的话题便被岔了过去。 长平王外出更衣,回来的时候在廊下迎面遇到张六小姐。张六小姐依礼福身,侧身让开路,长平王略点头朝前走,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听到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有一事相求,不知王爷可否答应。” “什么?”长平王停住了脚步,侧头问道。 宫灯璀璨,勾勒他刀刻斧削般的面部轮廓,张六小姐微觉恍惚,连忙低了头,“我……姑姑想让我嫁给皇子……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长平王的眼睛像寒星,盯住她。 ------题外话------ 谢谢倩倩339,rourou,smile1220,laohusjd,何家欢乐,bgp几位:) 172 可否娶我 张六小姐低着头,也能感觉到自己正被锐利的目光盯着,一时间心中打鼓。她觉得额头上大约是冒了薄汗,亏得被刘海盖住,才不会被对方看了窘态去。 “如果……”又停了一下,她才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如果我不得已必须要嫁给皇子,王爷,那个人能不能……能不能是您。” 声如蚊蝇,极其艰难的说完了这话,她的双颊已经红得快要滴出血来。廊角吊着的琉璃宫灯在夜风里微微摇晃,照着她耳旁玉坠流光。 跟着她的两个宫女奉命停在几步之外,见此情景,探询地看过来。而长平王随身的内侍近在咫尺,听见了整句言语,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对一切恍若未闻。 长平王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音响亮,无所顾忌,惹来进出殿门的侍宴宫女们惊讶转头,见是七皇子与皇后侄女站在一起说话,又都识趣地将头转回去,专心走动做事。 “王爷……”张六小姐被长平王这一笑吓得不轻,连忙福身下去,“是我胡言乱语,对不起……您、您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我……”她说不下去了,头垂得几乎要低到胸口去,语无伦次。 长平王负手而立,笑问:“为何来找本王?” 张六小姐十分犹豫,咬着唇,飞快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下定了决心般低头答道:“我……我不想和穆侧妃同住一府。” “只为这个么?” “……”张六小姐踌躇一瞬,用力点了点头,“是,就为这个。从小时候第一次和她见面,我就不喜欢她,她常常暗地欺负我。” “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儿戏般的决定自己终身。”长平王言语中带着不以为然,也有嘲讽,“你们女人该有很多办法让不顺眼的人在跟前消失,倘若真如你所言,你要嫁给六哥的话,你不喜欢穆侧妃,想法子将她挤出府去就是了,难道你的嬷嬷从没教过你女人争胜之术?” “……”长平王的话让张六小姐一时瞠目,她从没见过哪个男子将女人之间的算计挂在嘴边。 她生在安国公府,好几房住在一起,家宅人口多,内宅的婆媳、妯娌、妻妾间风波不断,她自小看到大的,自然也有母亲和老嬷嬷提点告诫。但这种事男人要么不懂,要么嗤之以鼻或深恶痛绝,她不明白长平王怎么能说得这样自然。 长平王似笑非笑看着她,“你向来端庄守礼,为个穆侧妃说这样违逆闺训的话,倒叫本王大吃一惊。” 哪里是大吃一惊,分明是根本不信才对。他口气里深深的怀疑张六小姐怎会听不出来,她只觉得他的目光越发慑人了。入宫多次,还从没有这样近距离和长平王说过话,她从不知道他有这样的气势。 “我……” 她心中反复思量,一时拿不定主意,略一迟疑的时候,长平王已经迈步要走了。 “王爷!”她急了,顾不得几步之外还站着皇后派来陪她更衣的宫女。她已经让事情开了头,现今没个结果,反而给长平王留下了坏印象,岂不是弄巧成拙。 长平王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静静站着等着她开口。 张六小姐知道这是最后一个机会了,若是错过,她可能再也不会有。 “王爷您听我说。”她对着长平王的后背,没有了那种被人盯视的感觉,言语上从容了很多,“王爷,我这些话违背了一个女子该守的本分,更有愧于长辈教诲,难免您看不起我。可我……我已经说出来了,选了这条路,就想能够走下去。总之我是不想嫁给六王爷,如果您能帮我,我不求正妃侧妃之位,也不求您能正眼看我,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就好了……您就当在家里养了一个小猫小狗样的活物……” 她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冷汗也被夜风吹散了,说话的声音带着颤抖,可是很坚定。 长平王道:“你确定母后会将你指给六哥,所以才来求本王么?” “……是。” “母后亲口和你说的?” “这倒没有,是我猜的……但八九不离十。”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张六小姐咬了咬唇,垂首道:“您不答应,我也没有办法,我不过是勉力一试罢了。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是不想放弃。”她福身行礼,虽然长平王看不到,“不过即便您不答应,我也要感谢您能听我说这些话。您一定觉得我很荒唐,很不知廉耻……被您看轻是我咎由自取,只是请您不要将我的话说出去,为我家中姐妹留个体面。”她说完不放心,又赶紧补了一句,“自然,就算您说出去我也是不会认的。” 长平王低低笑了一声,然后抬脚走了,并没有给她答复。两个内侍脚步轻轻飞快跟上,转眼回到殿内去了。张六小姐目送长平王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口,出来时鼓起的满腔勇气慢慢全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腹失望。她紧紧握了手中帕子。 “六小姐?”宫女走上前来。 张六小姐看看她们,知道方才的事情一定会被皇后姑母知道,但她早已想好了应对的说辞。“走吧。”她转身朝殿角的净室去了。 …… 因为皇帝心情不好,甚至当众对皇后和庆贵妃说出了“废话”那样极其失礼的词,这一年的除夕晚宴延续的时间并不长。还没到子时正,负责燃放烟花的内侍们已经动了手,赶时辰似的乒乒乓乓将一堆烟火悉数放完,当最后一颗龙凤呈祥炸开在夜空的时候,宫中的更鼓正好敲了三声。 年尾已过,新的一年来到了。妃嫔皇子们依规矩朝帝后祝拜完毕,皇帝便命散了席。大家陆续散去,许多人都觉得自己的脸快笑僵了,在有些压抑的气氛下勉强维持笑容,实在是一件劳心劳力的事情。 长平王回到王府时子时还没有过完,京城的夜空里偶尔闪现几朵烟花,绚丽,却转瞬即逝。 “王首辅几名家将趁夜潜出了城,朝西北和东南两个方向而去。”灯火已熄的内寝后阁,贺兰躬身禀报。 “他终于耐不住了。”长平王靠在榻上微微一笑,“皇上不怕他动,只怕他不动。” “是,他这样已经坐实了罪名。” “格局终于要变了。” 天帝教徒作乱京都,事发突然,平乱也迅速,终究是一群乌合之众,手里真正的兵器不多,和手无寸铁的平民百姓喊打喊杀时很是彪悍,遇上正规的朝廷兵马只能是如鸟兽散。最终被教徒们奉为“光明老祖”的贼首被擒伏诛,底下教众或死或俘,这一场变乱就算彻底平息,下面朝廷要做的只是安抚百姓、修葺街道的善后事。 然而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不算完。京都流血,必要牵扯大事。能在官府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聚起这么多乱民,说这事背后没有推手谁又肯信? 朝堂上的气氛已经微妙了一年有余,终于在这场变乱之后,这种微妙变成了诡异。 “今日是京都之变,明日难道要宫变?一个开端不过半年的异教邪端,底下教徒不过几万,且散落于山陕鲁豫各地,如何就一夜集结了两万人作乱京城!”皇帝在朝上动了大怒,将龙案上的笔架镇纸俱都扔了下去,“贝成泰,你给朕查,仔仔细细地查。是谁对朕不满,是谁觉得朕在龙椅上坐得太久,想要改天换地,一月之内你必须给朕一个说法!” 殿中阁臣鸦雀无声跪了一地,谁也不敢出声。当贝成泰的名字从皇帝口中说出来,大家也就全都明白了。首辅王韦录脸色阴沉到了极点,斑白的鬓角渗出浑浊汗滴。 这么大的事不由首辅主查,反而委了次辅,皇帝的言语和做法大有深意。 难道首辅一党与皇帝僵持了这么久,终于要有变动了? 接下来的日子,贝成泰查得热火朝天,王韦录蛰伏着按兵不动,只当这事与他没有关系,每日照常上朝下朝处理公务,让局外人看得有些糊涂。 终于在大年夜没有月光的夜幕之下,王韦录总算有了动作,悄悄的,暗暗的,却没有躲过长平王的眼睛。 “这几天贝成泰闹得欢实,想必证据也准备得七七八八了,揭出来与王韦录发难只是早晚,端看他怎么行事。” “恕小的办事不利,贝阁老的动作隐秘,没有抓到切实的把柄,只有蛛丝马迹而已。”唐允垂首告罪。 长平王挥挥手:“贝成泰安安稳稳做了这么多年首辅,人缘比谁都好,油滑老道得很,你能查到蛛丝马迹已经很不错了。何况之前你底下折损了不少人,需要恢复元气,本王明白。” 唐允低头不语。 很多年来辛苦经营起来的力量,今年因为杜晖和段骞两位尚书的致仕落马消耗了许多,归根到底,这两件事都牵扯了襄国侯蓝家。虽然倒掉两位阁老算是大事,但他们的倒掉对于自己这方并没有直接的利益,算起来,付出远高于回报了。 然而他只能按照主子吩咐的去办,不惜折损,不惜冒暴露的风险。在关于蓝家的事上,主子的坚持一直让他吃惊。 “王爷,咱们任由王首辅倒台吗?若是贝次辅顺势上位,他支持的是太子,恐怕于咱们不利。” “呵呵,离咱们还远,还有六哥在前头挡着呢。”长平王摇头笑笑,有坐山观虎斗的轻松,“让太子和六哥先碰去,咱们急什么。不过么……” 长平王凝眸沉思,几个下属连忙屏息聆听。幽暗的阁中呼吸可闻,静悄悄的,能听见外头风扫枯叶。 “方才宴席上太子用幕后主使做试探,六哥眉梢动了一下。” “您是说六王爷要动手了?”贺兰问道。 “也许吧,不然岂不枉费他的苦心布置。”长平王声音陡然转冷,让温暖如春的暖阁几乎变得冰凉,“他算计太子本王不管,可谁让他挑错了苦主,惹到本王头上来。”慢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他笑道,“少不得,本王要给他捣捣乱了。” 唐允微有腹诽,暗道人家永安王爷怎么知道虎牙刘将军家会跟您扯上关系,连我都没想通呢。长平王忽道,“唐允,你知道怎么做?” 唐允赶紧收敛心神,“是,小的明白,必将左彪营的事给太子殿下透过去。” “嗯,也不必着急,看着情势走,先留心那几家苦主怎么行事。” 一整夜,远方天空都有烟花绽放,不密集,偶尔有那么一两朵,却也持续到天色发白。京都的变乱显然没有影响富户们过年的热闹,反而因为年前遭了灾,这个年就要过得更喜庆一点,因此今年的烟火比往年多些。 当初一早晨的晨曦透出天际,长平王府锦绣阁的暖阁里,几条人影才悄无声息的消失。软榻上斜倚了大半夜的长平王于是移到了床上,在进宫朝拜的时辰到来之前,小小的眯上一觉。 闭上眼睛之前,他先对着床帐上挂着的一块红色剪纸瞅了一会,非常小的红灯笼,做工粗劣简单,可以说与精美华丽的幔帐完全不搭调,破坏了整幅帐子的美感,然而长平王看得津津有味,直到阖眼小憩时还有低低的嘀咕从嘴里冒出来。 “不知福字贴在哪儿了?” …… 大年初一,如瑾是在母亲的床上醒过来的。她睁开眼睛,看见床帐子透进来明亮的光线,隐约还能听见窗外叽叽喳喳的雀啼。 “什么时辰了,怎么不叫我起床?”她突然想起今天的日子,翻身坐了起来。 青苹和碧桃抿着嘴笑着,双双撩开了床帐。“太太说姑娘睡得香甜,不让奴婢们吵您,总之又不用赶早拜年,您可劲的睡就是了。” 外间正吩咐丫鬟摆饭的秦氏听见声音走进来,笑道:“你这丫头,昨天早晨不是养足了精神熬夜么,怎么昨晚没到子时又睡着了,还一觉睡到这时候。” 如瑾心中暗暗发苦。她哪里有养足精神,二十九熬了大半夜,三十怎么还熬得住。 说来说去,都怪那个荒唐的王爷。 ------题外话------ 谢谢609211397,倩倩339,rrena4270,xiaying1970,何家欢乐,窦紫君,rourou,sadi9911,llsgaogao几位姑娘:) 173 大年初一 满腹无奈起来梳洗穿戴完毕,如瑾扶秦氏在椅上坐了,然后端正跪下给母亲拜年。秦氏笑着让她起来,拉着她坐在身边,给了女儿一荷包金裸子外加一对碧玉钗用以压岁。 孙妈妈领着明玉榭的仆婢,青苹领着香雪楼的人,纷纷朝秦氏和如瑾拜年贺岁,近身的在屋里,杂役的在外头,连声说着吉祥话。秦氏让她们都起来,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屋里屋外欢欢喜喜的,顿时有了过年的气氛。 如瑾陪着母亲用完了饭,这才叫了内院行走的软轿来,一同去前头给老太太拜年。按规矩初一早晨全家上下都要在老太太跟前聚齐的,拜完了年一起陪老人吃饭,然而自从进京后诸事烦扰,老太太如今病得糊里糊涂,东西府几乎断了走动,且蓝泽又不喜看见秦氏,因此蓝家的规矩基本都是废了,年前祭祖祭灶之类的事简单草率,连除夕夜都是各过各的。 直到如瑾和秦氏到了延寿堂,老太太还没起床。从刘家回来后她一直痴愣,醒来也不认识人,终日就是昏睡和坐在床上吃喝。秦氏母女在床边给睡梦中的老人下跪磕头,就算是拜完了年。 “母亲身子不方便,我这就陪她回去了,祖母这里还要你们多多留意。”如瑾和金鹦银鹦打了招呼,然后就扶秦氏回返。 出了延寿堂的时候孙妈妈踌躇半日,还是忍不住问道:“太太,姑娘,咱们不去给侯爷问个好么……” 平日也就算了,今日是大年初一,总是不同往日,因此孙妈妈有此一问。 秦氏笑瞥了一眼外院方向:“哪有主母跑去外院给人问好的,他都不知道进来陪老太太聚享天伦,我们还顾那些礼仪规矩作什么?” 蓝泽这些日子就在外书房住着,除了看望老太太很少进内院,就连今日大年初一都没让秦氏看见他的影子。如瑾道:“正是,咱们回吧。” 母女两个就要上软轿,忽然东边夹道上呼啦啦赶过来一群人,当前是衣饰鲜亮的蓝泯和张氏,后头有大少爷蓝琅跟着,一大对仆役簇拥。 秦氏和如瑾都没搭理她们,各自登轿,张氏却紧赶慢赶地走过来,一脸笑容地朝秦氏福身:“嫂子新年好啊!”说完也不顾如瑾根本没给她拜年,回头就吩咐林妈妈掏了金裸子出来赏压岁钱。后头蓝泯和蓝琅也过来,蓝泯给秦氏问好,又让儿子蓝琅给伯母和妹妹拜年。 如瑾没接张氏的钱,也没理蓝琅的问好,只笑了笑朝蓝泯道:“你们这是闹哪出呢?让人看了,还以为咱们是多近的亲戚。” 蓝泯丝毫不以为忤,当着众多仆妇被如瑾呛,脸上却一点尴尬都没有,哈哈笑道:“有日子不见,瑾丫头说笑话的本事越来越大了,跟叔父也能开玩笑。” 他身后的婆子丫鬟都跟着凑趣赔笑,只是没他那么大脸,笑容都有些勉强。张氏接了话头说:“可不是,女大十八变,婶子也好些天没看见瑾儿了,今日这一看,不禁会说话了,而且模样也越发出挑,嫂子真是好福气,有这么乖巧漂亮的闺女在身边,每日连做梦都笑着吧?来日也不知谁家能有福娶了瑾儿过门。” 如瑾被她一声“瑾儿”叫得心里起腻,秦氏不冷不热地说:“我身子不便,就不在这里久待了。”然后吩咐抬轿的婆子起轿。 张氏就笑:“是呀,嫂子快回去歇着吧,如今是要紧的月份,可别累着。等孩子落了地,定是个小侯爷。” 秦氏和如瑾的软轿去了,蓝泯一家子停在原地目送了好久,这才团团走进延寿堂去给老太太拜年。 “她们这是要干什么,大初一的上赶门来恶心人。”回到明玉榭,秦氏回屋就念叨。 “管她们呢,想必是知道蓝如璇在永安王府过得不好,因此不敢再嚣张了罢。”如瑾在母亲跟前这样轻描淡写的说,背后却暗自吩咐人去打听蓝泯一家都做了什么。无事献殷勤,如瑾觉得张氏今日有些古怪,何况她还提了一句婚娶,她那样的人会胡乱说话吗? 贺姨娘来给秦氏拜年,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蓝绸小袄,裙子也是旧的,只在头上簪了一支红宝石簪子算是过年的喜气,进屋行礼问好之后就解释:“晨起原本打算过来的,听说姑娘还没起,怕吵了姑娘安眠,后来又不能耽误了太太和姑娘去延寿堂,是以这时候才来,太太别怪。” 秦氏见她钗环简单,比体面些的丫鬟还不如,很是怜惜,让她在椅上坐了,说:“你这些日子越发清减,听厨房的说,每日送到你那边的吃食也没动几样,这样下去可不行。年轻轻的,弄坏了身子怎么好。” “可能是在京城住不惯,去年冬天的时候也是,天越冷越不想吃东西,等开春大约就好了。”贺姨娘随口解释着,眉眼带笑,却并不像以前那样鲜活。 自从家里出了这些事后,贺姨娘先还帮着秦氏管家,池水胡同时老太太强行接了权,等后来老人家身体不行秦氏再管家时,贺姨娘就不往前凑了,连蓝泽那边也不去伺候,整日自己闷在屋里做针线。说是做针线,其实几个月也没做出多少东西,人却是越发得瘦,精神更不好,像是一朵花原本开得好好的,渐渐就萎顿了下去。 秦氏知道她是为蓝泽的凉薄伤心,在一件件的事中越发看透,便没了争胜向前的心思。有一回将话挑明了劝解她,“我就罢了,身边有女儿,肚子里还有一个,他再如何都可以不理。但你原本就岁数小,膝下又无儿女,哪能什么都不管呢,再看不惯他,总得有了孩子之后再远着他,否则难道一辈子自己一个人?我能让你吃穿不愁,可心里的苦甜我是帮不了你的,还得你自己开解自己。” 贺姨娘却说:“我怎能为了自己膝下不寂寞就生孩子,一旦生下来,我并没有能力保护他们。眼看着四姑娘和五姑娘那样,虽是她们自己性子造成的,但侯爷不拿儿女当回事也是主因。心里苦不苦的,想开了也就罢了,我一个出身小商户的女人,能在侯府里吃饱穿暖已经是好福气,还奢望什么呢,这样过一辈子挺好的。” 秦氏就只能任由她去了,就如自己看透了蓝泽之后再不想见他一般,秦氏能理解贺姨娘的心情。她这么刚强,又怎好劝着她去曲意奉承蓝泽。 今日见她大过年的也不着意打扮,秦氏便从妆台里捡了两枚插梳给她添在发髻上,“别的时候我不管,过年可得好好打起精神来,今晚别回自己那边了,就在我这里吃饭,咱们热闹热闹。” 贺姨娘推辞不掉,只好笑着谢过,然后亲自服侍着秦氏喝茶吃点心,两个人闲聊起来。如瑾见她们说得热闹,陪了一会,找借口出去叫来碧桃。 “可打听清楚了?” 碧桃低声道:“东府一家子去给老太太磕了头拜年,那时候老太太醒了,二太太就和老太太说话,可是老太太根本听不懂,只管嗯啊的答应着,二太太就带着大少爷回去了。” “她们走了,蓝泯呢?” “二老爷去了前头侯爷那边,开始侯爷托病没让他进,他说有事,磨了半日才进去,和侯爷关起门来说了好久的话,到现在应该还没走,不然外头就传进消息来了。” 东府又在盘算什么?蓝泯可是很久没和哥哥亲近了。如瑾将最近家里家外的事都回想一遍,也想不出他们能有什么打算。东府现在最大的事就是蓝如璇,张氏知道了女儿在王府的处境,这段时间却没有什么动静,难道这次想出法子来了? 想出法子也不能牵扯西府,如瑾真担心那脑袋不太灵光的父亲被蓝泯鼓动,做出什么让人犯愁的事情来。 “可惜何刚在外院没什么地位,跑腿传话还行,探听私密事情便捉襟见肘。”她不免感叹。这段日子蓝泽关着禁闭,她没在外院上留心,要是早点养出几个人来就好了,遇上事一时抓不到帮衬的。 碧桃却笑眯眯的:“姑娘别担心,告诉您一件高兴事,侯爷书房里伺候茶水的小厮帮咱们探听着呢,等那边谈完,他得了空就传进消息来。” 如瑾讶异:“书房伺候茶水的?” “是,叫新茗的那个,姑娘没见过。竹春跟他搭上了关系,这次二老爷在书房的事就是竹春帮着打探的。” 如瑾好几日没见吴竹春了,只知她在延寿堂和丫鬟们相处的越来越好,没想到她还搭上了外院的人。“她是怎么收拢了新茗的?” “新茗的姐姐就在延寿堂,有次弄坏了一个官窑茶碗,按理是要打板子,是竹春帮着在外头淘澄了一个仿品蒙混,免了那丫鬟一场皮肉之苦,一来二去的,竹春就和她们家的人走得近了。” 如瑾暗暗点头,吴竹春是机灵又有成算的人,若是有心与人结交,延寿堂的那些丫鬟放眼看去,还没有能和她支撑的。 “那就等着竹春的消息罢。”如瑾略略放了心。 …… 外院书房里,蓝泽头上搭着药汁浸泡的帕子,裹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皱眉歪在榻上听兄弟说话。 “……原本是看着三丫头四丫头到年纪了,嫂子那里好像也不给她们做打算,兄弟这才起了心思。以前有对不起哥哥的地方,若是这次能帮上哥哥几分,给侄女们说个好人家,兄弟心里也过得去些,没想到……唉,谁想到……谁想到人家就听说了三丫头的事,哪里还敢和咱家结亲呢。可叹那孙家公子是今年秋试的案首,家里又是当地望族,祖上出过状元的,人家都说,孙家第二个状元就要落在这位公子头上了,原本是好好的亲事,大哥您说是不是?” 蓝泽本来不耐烦蓝泯的磨叽,听到孙公子夺了解元,眼睛一亮,接着又是一黯,铁青着脸骂道:“又是你胡言乱语,败坏蓝家的名声,你对我不满可以,怎能不顾蓝家,难道你不是蓝家的人?你没有女儿吗?竟然敢说三丫头和人私相授受,你也中了头风吗!” ------题外话------ 本来这些是过年时候的应景情节,结果没赶上,只好这时候发了,老人说,不出正月都是年…… 感谢各位送票,今天好多,依旧念出大家的名字~~~倩倩339,wxq710210,y77b05b75wx,清心静,machaolin,ground616,遁地小黑猪,吕米妮,chenabcd,tvsbecca,13882526533,指尖的忧伤,18631351332,msuima,枕梁一梦,谢谢! 174 如意算盘 蓝泽已经好些日子没见外人了,在家奉旨思过,还真挺用心的,每日自省很长时间,觉得自己脾气越来越暴躁,这几日正在练耐性,因此尽量板着不和人发火。 然而弟弟蓝泯今日来说的话实在是太荒唐,让他不由怒火中烧。要不是病中没力气,从蓝泯进屋开口说第一句,他就要把人踢出房门的。 但也正是因为没力气,被迫听蓝泯絮叨了许久,还赌咒发誓的用各种理由来佐证,蓝泽渐渐也有了一些疑惑。 女儿如瑾……真的和那个姓凌的郎中…… 想起凌慎之给妻子秦氏保胎的情景,想起蓝如琦上次指证的三姐出府之事,蓝泽心中巨震。 蓝泯所说正是青州时的花笺和流言之事,蓝泽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详细的首尾细节……心中虽生了疑惑,蓝泽却还是忍不住劈头盖脸骂了蓝泯一顿。 “大哥,您说的没错,兄弟我自己也是有女儿的,现在还嫁进了王府,就为这个我怎么会对侄女的名誉信口雌黄?要知道一家子女孩,闺誉可都是连着的,侄女的事万一传扬在京城里,瑾丫头顶多是嫁不出去,可我家璇儿可就要在王府受苦了,我又不是傻子,怎会自毁长城?” 蓝泯带着哭腔跟哥哥解释,蓝泽一听,很有道理。别的他不知道,但这个弟弟巴结王府的心思他是很明白的,为了污蔑侄女而带累自家女儿在王府的前程,他觉得蓝泯不会这么傻。 那么女儿和凌郎中…… 蓝泽胡子微微颤抖,呼吸也重了。 他带着儿女进京本就有靠姻亲结交权贵公卿之意,以此壮大蓝家声势,然而连番的变故让他一时没顾得上此事,此番听到蓝泯言语,顿时就惊散了魂魄。 要是女儿与人有私,谁家还敢娶她?整个蓝家的名声怕是也要毁了。 “去!叫吕管事进来,本侯有话问他!”蓝泽朝外头高声喊了一嗓子,让小厮去叫吕管事。 蓝泯垂下的眼睛里头精光一闪,知道已经说动了哥哥。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从妻子张氏那里得知的,内宅事他们男人本就很少管,前几日乍听此事未免也惊了一跳,被妻子分析了一番利害,两人嘀咕出了办法,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拜访。 自然,张氏的话里可能有不尽不实之处,他也就不细追究了,只要有这么一个事情的轮廓,能够用来吓唬鼓动哥哥便够。 吕管事很快到来,蓝泽便打发弟弟先回去。“大哥,那孙家的事……要么兄弟先想个托辞派人去澄清,就跟那边说是误会?”蓝泯临走时好心的提醒。 “那个稍后再说。”蓝泽只想快点查清楚真相。 蓝泯点点头告辞离开,回到东府,一进门就有张氏迎上来询问情况。 蓝泯一撩袍子,十分惬意的坐在椅上抿了一口茶,笑道:“老爷我是什么人,但凭一张嘴,什么人也能说服,什么事也能办下来。” 张氏一喜:“那么,侯爷同意把瑾丫头嫁到孙家了?” “那倒还没吐口,不过八九不离十了,很快应该会有信吧。”蓝泯胸有成竹。和哥哥一个娘胎里爬出来的,从小长这么大,那位死要面子满口道德的哥哥是什么脾性,他早摸的透透的。 只要侄女和外男的事查实,甚至不用查实,只要有个一星半点的影子,大哥绝对会认为女儿彻底完了,再不会将女儿许配给好人家,唯恐婚后被人知道了这些事牵连蓝家名声,说不定会将女儿送到庵堂里去过一辈子。 到时候,只要他再舌灿莲花说上一通,跟大哥保证可以在孙家跟前澄清并兜住此事,那么孙家那位解元公子,绝对会是大哥蓝泽认为的良媒了。这门亲事一成,自己不但帮了哥哥从而缓和了以前恩怨,而且也算捏了西府一个把柄在手,那么以后他就又可以在蓝家渐渐立足了,说不定,比以前更好。 最关键的,是可以让大哥帮着和永安王搭上关系,让女儿蓝如璇在王府好过一点,早些立足。他虽然对哥哥百般瞧不起,可爵位就是哥哥的,要想跟王爷拉关系,他自己不够分量。等着这个愿望也实现的时候…… 蓝泯越想越觉兴奋,已经开始忍不住遐想未来的好日子,笑眯眯翘着二郎腿品茶。 “老爷很久没这么高兴了,今晚妾身让厨房好好烧一桌菜,陪老爷喝两杯。”张氏殷勤地给夫君揉肩膀。 蓝泯捉住了妻子一只手,笑道:“这也要多亏你想的好办法。有这样的路子,你怎么不早说。” “老爷,这种事哪能随便说,不顾及瑾丫头,也得顾忌咱们璇儿不是。”张氏佯作叹息,“要不璇儿在王府里受苦,咱们实在没法子了,妾身也不会将瑾丫头的不检点随便往外说,只会烂在肚子里。唉,只盼着侯爷能听你的劝,将瑾丫头许配给孙家,这样咱们东西两边的关系越发亲近,侯爷才有可能去为璇儿出头。但凡璇儿能在王府好过一点,我这做母亲的也就放心了……” 蓝泯点头:“她在王府立住脚,也不枉费咱们一番苦心,为她费这么大的周折。” 张氏觉得这话不顺耳,为女儿筹谋是应该的,怎么还计较费周折?“老爷,等璇儿在王府有了地位,您也跟着沾光呢,出去谁不尊您是王爷的岳丈。” 蓝泽深以为然。到那时,他也不用看蓝泽脸色了,更不用像今日这样厚脸皮去游说人家。说到底,这都是蓝如璇在王府没站稳的缘故,让他在蓝泽跟前抬不起头来,再也提不起女儿初嫁那时的傲气。 “哼,这次一定要捏住瑾丫头这个把柄,逼我那好大哥好好给璇儿出头。”蓝泽不由发狠。有娘家撑腰的女人才能在夫家被看重,只要蓝泽肯出面拉拢永安王,那个宋王妃才不敢耍手段打压蓝如璇。“不过,孙家行不行?你可得稳住,别等着我劝好了大哥,他们却出岔子。”蓝泯不太放心。 张氏温柔的笑着,“老爷放心,我那个表姑是最嫌贫爱富的,家境又不好,一副小家子气,听说能和侯府攀亲已经高兴得不知自己姓什么了,哪会出岔子。她们孙家曾经是望族不假,传到现在充其量不过一个小乡绅,怎敢给您添乱。” 所谓的孙家公子中了解元,那也算不得什么,朝中没有肯出力的做官的亲戚,功名再好也是潦倒。她很有信心捏住这家表亲。等以后瑾丫头嫁进孙家,任凭当姑娘时再怎么厉害,做了人家媳妇也得看婆婆脸色,张氏已经打算好了,到时就怂恿表姑好好辖制新过门的孙媳妇,让如瑾吃吃苦头。 她鼓动丈夫去干涉侄女的婚事,除了是给女儿在王府谋出路的迫不得已外,也有挟私报复的心思在里头。若是蓝泽肯听话嫁女去孙家,如瑾就落入了她的掌控,任由她拿捏了。若是蓝泽不肯,那么……张氏也发了狠,要是女儿王府彻底没了希望,那么她也豁得出去,鱼死网破,到时就把如瑾的私情在京里捅出去,管它是真是假,先坏了那丫头的前程再说。女儿没了未来,那个狠毒的丫头也别想好过! 蓝泯两口子在东府盘算的很得意,西府后园的香雪楼里,竹春亲自登门,将前院书房的动静说给如瑾听。 “……吕管事没说什么,但侯爷又找了另外两个小管事问,旁敲侧击打听了半日,当时青州城里的流言府内外都有人知道,是以侯爷已经了解了大概。侯爷独自在书房里关了半日,连午饭都没吃。” 吴竹春将小厮新茗偷听来的蓝泯和蓝泽的对话说完,又将吕管事被传唤后的事情也说了,最后道:“姑娘,来您这里之前奴婢将青州的事略微打听了一下,延寿堂的丫鬟们不肯在此事上多说,但奴婢也知道了大概。依奴婢看,现在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当时的确有流言,侯爷一联想,事情定对姑娘不利。” 如瑾默默听完吴竹春的禀报,点了点头:“你做得不错,辛苦了。” “奴婢辛苦与否不要紧,只是此事该如何应对,姑娘有法子了么?” “我那叔叔婶婶打得好算盘呢。”如瑾怒极反笑,“为了让蓝如璇翻身,算计到我头上,捏着所谓的把柄要挟咱们的糊涂侯爷。” 碧桃在一旁听得着急:“这事可怎么好,姑娘也知道侯爷糊涂,万一他忘了以前被二老爷算计的事,听信了谗言,真要和孙家议亲怎么办?” “哪会等到那一步。” 以前是顾着母亲有孕,不想睚眦必报将事做得太绝,做人做事都想留一线,因此任由东府自生自灭去了。另外也是顾着永安王态度和底细不明,不敢冒然行事。 而这次东府蹦跶得太讨厌了,且过了这么久,蓝如璇一直在王府“养病”,显然不受永安王重视,那么她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将崔领队找来罢。”如瑾低声吩咐碧桃。 “现在吗?要么等天黑?” “不用,他自然知道怎么避人。” ------题外话------ 谢谢投票的各位~~~~~~班若船,有脚的风,Lrlr416,荆棘鸟wy,绿意飞舞,ketanketan,jieqing79,ronhua888,sst04,ss9911,fxzhx,何家欢乐,cy7788,清心静,窦紫君,sa95ad,枕梁一梦,xb19770427,谢谢:)谢谢kszhengjian,谢谢rourou 175 莫名急病 崔吉来的时候,吴竹春已经回去了,延寿堂来回要许多时候,她不便在这边久候,话带到了便回前头继续盯着外院动静。如瑾屏退了人,独自在二楼西侧的偏间里坐着。冬天日头偏西早,午后阳光透窗而入,将窗棂上规整的格子拉成斜的,落在地上。屋外和楼下有丫鬟来回走动做事,脚步轻盈,只闻衣衫悉索和环佩之声,越发显得屋中静谧如水。 窗棂投在地上的影忽地一闪,冷风滑过,屋子里就多了一个人,灰色护院衣裹在身上,目光幽冷。 “姑娘有何事?” 崔吉的声音像是寒冷深夜里的梆子,没有感情和温度。如瑾看他轻车熟路摸进来的样子,不由想起非要二十九守岁的那个人。他们主仆倒是都很擅长翻窗越户。 如瑾伸手示意他坐,他站着不动,如瑾也没坚持,径自开口说:“自从池水胡同第一次见面,崔领队这些日子以来帮了我许多帮,大事小情都要托赖领队,还屡次救我和亲人的性命,我心中十分感激。” 崔吉道:“都是分内事。”不推辞也不客气,只是平静的陈述。 如瑾将桌上一个红漆托盘上面的绫绸揭开,露出几排整齐码着的小银锭子,“今天初一,这是母亲和我给外头护院们的谢礼,劳烦崔领队带回去,和杨领队给兄弟们分分。” 崔吉不接,“前几日姑娘已经给了许多银子,现下我们还不需要。” “前几日那些是给在刘府伤亡的护院们安葬和疗伤用的,这些是新年的赏仪,两码事,崔领队拿着吧。你们被派到蓝家来,你们的主子或许已经给足了薪俸,但那是他的,到了我这里帮我的忙,我自然要表达感激。” 崔吉思索一瞬,拱手为礼:“多谢姑娘。”说罢将托盘中银两用绫子包了,打个结挂在腰间。 如瑾又问他在刘府重伤的几个护院现下如何。那日将伤员从刘府带回来之后,如瑾让崔吉在蓝府不远处的民居里租了一个小院,将重伤护院都移了过去养伤,令拨了银子给他们使,每隔两天就会询问伤势如何。 崔吉说练武之人恢复得快,顶多再过一月都能恢复,如瑾点头,又叮嘱他若买药需要银子尽管来她这里拿,并说等他们好了依旧许他们过来上工,月银加倍。崔吉一一应了,几番问答之下,他脸上冰山一样的神情略有缓和,总算看着是个正常人了。 如瑾察言观色,笑着说:“今日请崔领队来还有一事,只是并非是救人之类的好事,不知领队是否肯帮忙。” 她与崔吉毕竟不是寻常的主仆关系,崔吉又有恩于她,因此在吩咐办事上,如瑾不像对待自家的仆役护院。 崔吉道:“姑娘有事尽管说,我必尽力。上头有吩咐,只要是姑娘的事,无论是什么,都是我们职责所在。” 此言一出,如瑾心中安定,便道:“当日在池水胡同第一次相见,见领队面不改色割下人头,便知领队是血腥场上走过许多回的。今日我所托之事领队应该很拿手——我想让一个人死,但又不想造杀孽,领队可有办法么?” 崔吉闻言神色如常,只问:“要做到什么程度?” “此人口蜜腹剑,心如蛇蝎,手上还有几条无辜人命,她若是还安安稳稳活在世上,以后总会兴风作浪惹麻烦。” “我明白了。” …… 按照大燕祖制规矩,大年初二本是勋贵公卿携内眷进宫拜年的日子。蓝家以往在青州可以省了此事,今年在京,原本也要进宫朝贺一番,然而蓝泽的闭门思过令还没有解除,这次的朝拜也就免了。于是从初二早晨一直到初三,蓝泽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发脾气,然后就是闷坐,饭食也不按时吃。 “管他呢,说来正好,他这一思过,我倒不用挺着肚子去宫里受累了。”秦氏闻听之后并不担心夫君的心情的身体,反而很高兴。 如瑾这两日都在秦氏房里歇着,用过了早饭,正扶着母亲在屋中略微走动消食,闻言便笑:“您说的正是,宫里有什么好的,听说外命妇朝拜时都得在冷风里站着,可受罪呢。今年您不用受那罪,等明年回了青州,依旧不用受罪。” 秦氏抚着隆起的肚子,意态满足,“待到孩儿落地,长得结实一些咱们就回青州去,省得在京里整日悬心。侯爷若是不肯走就让他自己待在这里,再犯个什么错,思过思上三年五载的才好。” 母女两个聊得高兴,孙妈妈从外头快步走进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太太!” “怎么了?”秦氏诧异。 跟着进来的是碧桃,朝如瑾抿嘴笑了一下,如瑾便扶了母亲坐下,朝孙妈妈道,“您老要是想笑就笑出来,这模样让人看着别扭。” 孙妈妈奇道:“姑娘怎知我想笑?” 如瑾眸子闪闪的看着她,也不答话,是孙妈妈自己抻不住了,挥手遣退了屋中侍立的两个小丫鬟,近前禀道:“太太,姑娘,东府的二太太得了急病,下人们都传说她快要不行了,听说还要置办装裹寿材呢。” 秦氏吃了一惊,“怎么回事,前几日不还好好的。” “这就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坏事做的太多了,冬天里走在太阳底下,说不定都能被雷劈着。”孙妈妈终于没掩饰住苦苦憋着的笑意,索性不掩了,直喊痛快。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好好说给我听。”秦氏拉了她坐到旁边小杌子上,纳闷追问。 如瑾扶了碧桃的手,“母亲您别急,仔细听孙妈妈说吧,我先去苦水胡同了,早些去,还能赶着午饭前回来。” 苦水胡同是刘家现在住的地方,大伯母李氏陪嫁的院子就在那里,已经认了亲戚,又曾共同患难,过年的时候去走动一下是必要的。老太太痴愣在床上不能动弹,秦氏又有身子不宜出门,这事便落在如瑾头上。前两日没有去,今天总也得去了,不然过了初三再走动,那就不是至亲的亲戚。 孙妈妈诧异:“姑娘不一起听了再走么?” “拜年要紧,回来再听也不迟。”如瑾朝秦氏行礼道别。秦氏叮嘱她早去早回,送到外间门口,便带了孙妈妈回屋细问东府的事了。 碧桃扶着如瑾回香雪楼换衣收拾,边走边笑:“这才一天多的工夫,连买装裹的话都传出来了,不知是谁添的油加的醋,也不嫌大过年的晦气,这些婆子真爱嚼舌根,嘴里没有把门的。” 孙妈妈说的事如瑾老早就知道,而且知道得更详细,有崔吉口中禀报的,也有东府眼线暗中报过来的。而孙妈妈这时候才来报秦氏,已经是事情从东府里传到了西府,捂盖不住的时候了,满府里爱嚼舌的婆子丫鬟都在传说。 “等从刘家回来咱们去看看她,不管以前如何,她总归是我的婶娘。”如瑾淡淡说道。 回屋换了出门做客的衣服,头上身上添了一些钗环,等外头吕管事传进消息说车马备好了,如瑾便带着人往外走。 路上碰见在园子里溜达的蓝如琳,穿着大红的衣裙站在灰秃秃的冬树旁边,越发像是要烧到天边的彤云。 “三姐姐万事如意。”看见如瑾一行过来,蓝如琳带着挑衅的笑容拜年打招呼。 说起来如瑾也好些日子没见她了,她也没去秦氏那里拜年,此时见了,如瑾不理她一脸的不忿,只略点了点头就朝前走。 蓝如琳在背后喊:“东头婶娘出了事,三姐姐可该舒心了吧!所谓人有旦夕祸福,今日是她,明日还不知是谁,三姐姐也别高兴得太早。” “正是呢,五妹以为配得良缘,欢喜待嫁,希望这份欢喜能长久才好。”如瑾随口回了一句,带着人远去了。 蓝如琳气恨,狠狠跺了跺脚,朝着如瑾远去的方向呸了一口。 苦水胡同在城东南,不算偏僻也不热闹,胡同里住的都是小有钱财的人家,或者是某个小京官,虽不比上官宦府第聚集的地方,倒也不像平头百姓的街区那般杂乱,还算整洁。 “咦,这里是苦水胡同,对面竟然还有个甜水胡同。”碧桃透过车窗看见胡同外墙上写着的字迹,觉得有趣。她自从跟着如瑾学字,虽然学得不好,但普通的字也都认差不多了,看见字就喜欢念。 外头有跟车引路的粗使婆子,年前曾来这边给刘家送过年礼,闻言就解释说:“甜水胡同里有一口井,现在干了,听说以前出的水可甜了,所以那边叫甜水胡同。” “那这边的井水是苦的,所以叫苦水么?” “那到也不是,听说只是井水有点咸,以前的人就混起了这个名。” 说着马车到了胡同口,要拐进去的时候,对面甜水胡同也出来一辆马车,街面上不宽,蓝家的车夫连忙把车往旁边靠,给那辆车让路。 两辆车交错而过的瞬间,正撩开车帘子往外看的碧桃“咦”了一声,“那车上的人真像佟家二小姐。” 她的声音没压低,街上人少又很静,惹得那辆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176 路遇故人 “快放下帘子,别让人笑话。”如瑾坐在车里不知外头情形,还在呵斥碧桃谨守规矩。内宅婢女很少有机会出门,因此碧桃顺着车帘缝往外看如瑾也没阻止她,但大呼小叫就太不该。 然而碧桃又低呼了一声:“姑娘真的!车上下来的是佟二小姐跟前的妈妈,奴婢认得。” 如瑾诧异。若说碧桃错认了一个人还好,总不能连接误认两个。“金妈妈,过年好。”碧桃已经隔着车窗和外头的人打了招呼。 “碧姑娘好。”熟悉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来,如瑾听得出,正是佟家二小姐秋水跟前的贴身妈妈。 金妈妈怎会在这里?如瑾十分意外。 “碧姑娘在这儿,莫非蓝三小姐也在车上吗?”金妈妈笑着问。 “在呢。” 金妈妈就朝车上行了个福礼:“老奴给小姐请安,蓝小姐安好。我家姑娘也在那边车上呢,不成想在这里遇见,可见是缘分。” 如瑾更是讶异,佟秋水来京城了吗?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听到呢。腊月正月一般不会出远门,难道她很早就到京了? 如瑾应了一句金妈妈的问安,碧桃那里已经替主子将疑问都说出来了。 金妈妈回道:“我们太太和二姑娘是冬月到京的,来串亲戚。我家姑娘原本一到京里就要和三小姐您联系,但是不巧我家太太病了,二姑娘一直在太太跟前侍奉着没有得空,一拖就拖到了过年,又搭上腊月时候街面上不太平,姑娘也不敢随便出门,这不,现在才出来透气,赶巧就遇上了三小姐,您说这可不是缘分么。” 她说得很流畅,听上去也合情合理,如瑾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以佟秋水和自己的交情,怎么会到京两个月都没通气呢,再忙也该遣人上门打个招呼。 “碧桃,扶我下车。”如瑾带了帷帽,裹好斗篷,让车夫将车停在路边,开门走下车来。 “佟太太身子好了么,不知在哪里落脚,我想去探望她。”如瑾一边和金妈妈说话,一面看着对面的平头马车。那辆车的门此时也打开了,裹着一袭玉色斗篷的少女走下车来,身姿俏丽,帷帽下隐着雪魄姿容。那身影如瑾再熟悉不过,正是佟秋水。 “瑾妹妹!”佟秋水下了车便朝这边快步走来,被风吹起衣袂蹁跹。她过来便握了如瑾的手,紧紧握着,用很大的力气。 “秋水姐。”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冲散了满腹疑惑,如瑾也回握着她。 虽然隔了帷帽的垂纱,但彼此都能看见对方眼里的泪光。只不过半年未见,如瑾却觉得仿佛过了许多时候,这半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她回头去看,甚至有一种沧桑感。能在颠簸纷乱的去年结束,新春到来的时候,在路上偶遇知己好友,如瑾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不知喜乐。 佟秋水仿佛比如瑾更要激动,双手的力气是那样大,将如瑾捏得生疼。她一连叫了好几声“瑾妹妹”,却没有别的话说出来。 “姑娘?”两个人相对无言的时候,佟秋水身后的金妈妈小声提醒。 这里还是胡同外的街面,的确不适合姐妹互诉衷肠。因为两家的马车一左一右停在路边,堵了大半个街道,给往来行人添了不方便。 如瑾收住情绪看了看长街,含笑问道:“姐姐这是要去哪里?我去舅祖母家拜年,她现就住在这条苦水胡同里。” 佟秋水指了指身后的甜水胡同,“我在表姨家做客,今日在家里闷得发慌了,出来到街上走走。”说着又叹口气,“你看这些跟车的,前前后后一大群,比在家还不自在呢。” 她车边的确很多婆子仆役,足有十多个,对于向来比如瑾还喜欢清静的佟秋水来说,这确实是一种折磨。如瑾笑道:“最近京里不安稳,出门还是多带些人吧,家里人也放心些。” 佟秋水无奈摇摇头,正要再说什么,胡同里走出来一个婆子,到如瑾跟前低头行礼:“远远看着像是老姑太太家的车马,果然是姑娘来了,已经着人进去回禀老太太和太太了,姑娘现在进去么?” “我这就去。”如瑾拉了佟秋水问,“你表姨家是哪个门户,可方便么?若是方便,等过完了年我去探望。你母亲的身体可好些了?” “已经好了,你别担心。只是……”佟秋水停了一下才说,“我表姨家人口多,你去了未免不舒服,还是改日我去看你吧。你快去拜年,别让亲戚久等,我去街上散散就回来。” 她言语间颇有踌躇,显然是当着不远处的亲戚家的仆役,不好多说什么。如瑾便不再提去她表姨家的事,想了一想,说道:“我去舅祖母家坐坐就走,你若是没有急事,可以找个地方等着我,咱们稍后好好叙叙。” 佟秋水立刻喜道:“这个法子好,那我去看看有没有开张的茶楼饭馆之类,找到了派人来知会你。” 两个人约定,佟秋水便登车走了。胡同里边又有两个婆子接出来,如瑾不好耽搁,连忙带了人朝刘家走。大伯母李氏已经接到二门了,如瑾忙上去问好,又解释在胡同口耽搁的原因。 刘家这个宅院不大,前后只有三进,外头做会客和男丁们的住处,里头三房的女眷和孩子们住在一起,还有许多婆子丫鬟,满满的将厢房南房都挤住了人。如瑾一路进去,到处看见人,到处听见欢声笑语,反而不觉得院落逼仄,只感到家的温暖。晋王旧宅那么大的院落,蓝家两房人住着绰绰有余,却是显得冷清到无情了。 如瑾想,也只有刘家这样的亲近与亲厚氛围,才能在短时间内抚平受刀兵之祸的惊惧和伤痛,然后好好过年罢。 进去给长辈们拜了年,又和姐妹兄弟们互相问好,如瑾收了好几件礼物,也送给刘家小少爷们几件礼物,大家坐下来说话,很是亲厚融洽。 如瑾问了近几日刘家伤员们的恢复情况,恰好二哥刘景榆拖着伤腿从外头进来,笑呵呵道:“没事,再养一阵子就好了,我们平日耍枪弄棒,皮糙肉厚的最容易恢复。” 二伯母就数落他:“还说嘴,要不是凌先生及时发现了你伤口发炎化脓,给你早早治了,就你那大咧咧的性子,拖到现在可就出了大毛病。” 刘景榆摸摸脑袋坐到一旁不敢再言语,满屋子姐妹都笑起来。刘景榆脸色微红,偷眼瞄了一下如瑾,恰好看见她笑眯眯的瞅过来,赶忙转过头去,脸上的薄红瞬间变成了通红。 他胞妹刘霄盯着他看了两眼,眨眨眼睛,“咦,哥哥发烧了么?” 刘景榆脸色更窘,找了个借口给长辈们告辞,蹒跚却飞快地跑出去了。二伯母将儿子的异常看在眼中,接下来聊天的时候就不住打量如瑾。 因为心里惦记着佟秋水,如瑾略坐了一会便起身告辞,说家里还有事。刘老太太苦留她吃饭没成功,便叮嘱她过几日一定要再来。如瑾笑着应了,拜别刘家众人,出门登车离开。 刚出胡同没走多远,碧桃依旧撩开车帘一角朝外看,很快发现迎面走来熟人。她眼睛一亮,回头禀报:“姑娘,是凌先生!” 如瑾忙叫停车。凌慎之自从那夜京都混乱之后,跟着刘家人到了甜水胡同这边住,一来养伤,二来照顾刘家人的伤势,如瑾来时还惦记着他,但在刘家没见到,又不好开口跟刘家人询问他这个外来的男子,正盘算着改日派人来看看他,不想出门就碰上了。 “蓝三小姐安好,给小姐拜年了。”凌慎之隔着车帘拱手为礼。 “先生客气,也给先生问好。”车停在街上,如瑾不便下车相见,只能坐在车里与他说话,“先生的伤怎样了?刚入正月,天气还很冷,先生在外头别待时候太长,小心不利于伤势恢复。” 凌慎之温润的声音隔着车壁也依旧悦耳,“小姐不必担心,多得刘将军家人看顾,我的伤已经好了许多,出来走走畅通气血,也有助痊愈。” “先生在京中可有亲友?”如瑾脱口而出之后立刻后悔,她本是想起他孤身一人在京,连年都是在刘家过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她是关心他。话一出后,才惊觉自己或许揭了人家的痛处,如果能有可以投靠的亲友,凌慎之何至于在别人家里过年呢。 她知道他在京城有亲戚,她要的许多消息就是他从家中长辈那里打听的,但他过年不去亲戚家,想必是有难言之隐。她自悔失言,却又一时想不出该怎样安慰。 凌慎之却笑了,一如往常:“没有什么至亲,孤身一人其实也自在,有时候,有的亲戚反而不存在最好。” 他看不见如瑾的脸,却体会到了她不能出口的歉意,望着风中微微飘动却将车中情形遮了严实的帘幕,他将话说得直白,以解除她的窘迫。 ------题外话------ 谢谢Cyy990226姑娘的打赏,谢谢rourou的花,谢谢何家欢乐,xiaying1970投票:) 177 姐妹情深 这并不是一个好话题,如瑾还记得当初她私自出府去找他,在客栈门口遇到滋事的人。她没有细问,但能猜出那人一定曾和他有很深的渊源,似是他的亲人。凌慎之在京城也许有不太开心的过往罢,如瑾连忙转移了话题,问起他要在京中停留多久,以后在哪里落脚之类的。 凌慎之不疾不徐地回答着,两个人隔着车子,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交谈。天气晴好,碧空高远而澄澈,凌慎之一身青衫被暖阳镀上柔和的光芒,在如瑾所乘的平头马车上投下静谧的影。 有贪玩的小孩子在长街上放鞭炮,噼噼啪啪的脆响,夹着稚童清脆欢快的笑声,成了这一刻喜庆而温暖的衬景。因是新年,如瑾难得穿了一件浅绯色的杭绸短褙,袖口是玫霞绣茜桃叶的花纹,细密而柔软。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子,抚过一片片鲜活桃叶,耳中听着凌慎之温和的声音,恍惚间觉得似是春来早。 因有对如瑾言听计从的崔吉带人跟车,其余婆子仆役们便都不敢吱声,有的人觉得自家姑娘和外男这样在街上长时间的说话不妥当,但也只能心里想想,谁也不敢说出来。于是车里车外两个人,便事无巨细地闲闲聊下去,直到佟秋水派来的人前来知会相见地点。 “不耽搁蓝小姐了,凌某告辞。”凌慎之朝车子含笑点头,侧身退到一边。 如瑾隔了车帘与他道别,叮嘱他好好将养身子,这才让佟家下人前头带路,命车夫启程。自始至终,两个人俱都守礼未曾相见。 蓝家的马车辘辘走远,凌慎之站在原地目送车子远去,直到拐过街角不见踪影。他的衣角飘在微风里,似婆娑舞动的竹叶。 “姑娘您别担心,刚才奴婢看见凌先生的样子了,他站得笔直,想来背上的伤已经不那么疼了吧。”碧桃一边将车中小暖炉的炭火换到如瑾手炉里,一边回想刚才的情形。 “站得直与不直,和疼不疼可没有必然的关系。”如瑾轻声说了一句,想起潘芩闹事的当夜,那时候凌慎之乍受重伤,仍在晨月之下站得笔直。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的脑海里突然出现这样一句话。 虽然活了两世,可她的前世接触的人那样少,除了侯府就是深宫,从未见过凌慎之这样的男子,干净得像是清秋月下的山间泉池,却并无凉意,反有春日阳光的温度。通透,谦和,还有舍身救人的勇敢。 他是很好的人。 毫无征兆的,如瑾忽然想起宫里那位至尊。那个大燕朝最尊贵的男人,脸上总是挂着冰冷的死板的神色,很少有笑容,不像凌慎之,总是温和地带着笑意。 “怎么想起他来!”如瑾暗暗感到晦气,垂下了眼睛。 她怎么能将那个人和凌先生比较,真是辱没了凌先生。昏头了!如瑾骂了自己一句。 …… 马车在一家茶楼门口停住,前来引路的仆役躬身道:“蓝三小姐请,我家姑娘在二楼‘荷露’间等您。” 如瑾下了车,早有茶楼伙计上前迎接,恭谨有礼的上楼带路。一路上去,如瑾发现这家茶楼布置颇为雅致,一楼大堂内来回走动的伙计们也都规规矩矩,几拨零散的客人衣着光鲜言行有度,没有高声大气谈笑的。堂中有唱曲的女子低声婉转,总的来说,楼上楼下都不喧闹,是个会客的好地方。 “正月里开张的店家少,难为佟姐姐找了这么一处雅地。”一进荷露间的门,如瑾便朝凭窗而立的佟秋水笑言。 小小巧巧的隔间,方桌圆椅,粉彩竹枝半山雨的茶具清雅大方,未曾见得里头茶色,已有清香袭来。墙边小高几的美人瓶中供着两枝绯红新梅,梅枝旁边,正是背对着门口的佟秋水。 “瑾妹妹来了。”佟秋水声音低沉,语调不似往常,十分失礼的没有回头来迎。 如瑾略微一愣,想起进屋时她贴身的丫鬟和婆子都站在屋外伺候,遂轻轻挥手,让碧桃退出去了。哒的一声,隔间的门扇轻轻合上,屋中只剩下姐妹两人。 “姐姐。”如瑾走到窗前站在佟秋水身边,看见她垂在脸上的泪。 佟秋水回头看了看,见屋里没了旁人,已经收住的眼泪又断续淌下来,擦也擦不干。 如瑾心中满是惊讶,却什么都没问,只近前拉了她坐到椅子上,将帕子递给她。佟秋水自己的帕子已经湿了,接过如瑾的蒙在脸上,只是默默流泪,一声呜咽都不发出来。 如瑾关切地看着她,只等她自己哭够了再说话。她突然出现在京里已经很是奇怪了,现在才年初三,她不陪着母亲和亲戚在家过年,反而躲在外头茶楼里遣退了婢女独自流泪,这更是让人猜不透缘由。到底出了什么事呢? 如瑾任由她哭泣发泄,静静等她自己开口。 佟秋水足足哭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两只眼睛红肿得像是核桃,这才渐渐收了泪,慢慢平静下来。如瑾给她倒了一杯茶,她捧在手里一口一口的喝,直到全都喝完,方抬头看着如瑾。 “是佟太太的病?”如瑾轻声试探了一句。适才在胡同口听金妈妈说佟太太来京就病,到最近才好,如果不是托辞的话,难道病得不轻? 佟秋水似是自嘲的笑了一下,缓缓摇头,“我不是为母亲哭,其实,她本就没有生病,那不过是金妈妈跟你解释的借口罢了。” 如瑾早就隐约料到是如此,佟秋水说话向来不喜拐弯抹角,单独相处的时候,一下就戳穿了。 既然佟太太没有生病,为什么她们到京这么久,佟秋水都没有和如瑾知会一声呢?蓝家被赐住晋王旧宅的事稍微打听就能得知,不可能是因为找不到。“你遇到了什么事?”如瑾径直相问。 佟秋水又有泪意翻上来,强自忍了忍才压下去,张口几次,却没说出来。 如瑾没有追问,也没有劝她倾吐,说与不说都任凭她自己决定了。看这样子,该是很难启齿的事,虽然如瑾很想帮她,但更尊重她的心情和态度。如瑾深切的知道,有些苦即便是面对至亲至近的人也无法言说的,只能默默埋在心里。 “瑾妹妹……”过了半晌,佟秋水终于还是开口了,“我姐姐她……她在王府过得不好。” 果然是因为佟秋雁?如瑾已经有了隐约的揣测。前世时她从未听说佟家进京探亲的事,这一世却发生了,除了佟秋雁这个变故,还能因为什么呢? 佟秋雁跟了长平王。想起这三个字,如瑾感到心中很别扭。曾和那人相处的时光,曾听他亲口说出的话,所有都在脑海中飞快闪了一遍,眼前却是佟秋水红肿含泪的眼睛。 如瑾深深蹙眉:“秋雁姐怎么了?” “姐姐她……没名没分,很艰难。听说,长平王府里有许多像她一样的人。”佟秋水低了头,没有深说,如瑾却听懂了。 父亲蓝泽身边只有三个小妾和几个侍婢,蓝家内宅还那样乌烟瘴气的,何况是传闻中美婢众多的长平王府,佟秋雁一个小城太守的女儿,在王府里能有什么地位,过得艰难可想而知…… 这一个念头闪过,如瑾突然就想起那人漏夜潜入香雪楼的事。他矫健的身手,隐忍而凌厉的棋风,还有寒星一样的眼睛,齐齐撞到她眼前来。 一瞬间如瑾有些恍惚。 那个频繁和她接触的王爷,是害得佟秋雁艰辛,害得佟秋水落泪的人。他在她跟前表现出的样子,与传闻中的长平王毫无相似处,可佟秋雁活生生的例子却又让他与传闻相符。 这样的差别…… 如瑾脸色沉沉的,紧紧抿着嘴,半晌没说话。佟秋水却误会了,惊觉自己失言:“瑾妹妹你是不是还在自责,觉得是你害了姐姐?你千万不要这样想,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一时伤心,若是真怪你,我怎么还会和你相见,也不跟你说这些了。” 如瑾抬眸看见好友一脸急切,忙解释,“不,我是在想……”在想什么却不好与她说了。 佟秋水以为如瑾仍在内疚,脱口便说出来方才一直踌躇未言的事:“我私下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为我心里憋得难受,和母亲说没有用,只会让她更伤心。在京里这些日子我实在是憋坏了。我没怪你,我怪的一直是我自己,所以我才要进王府去……” “什么?你说什么?”如瑾愕然。 佟秋水也是一愣,似是没想到自己这么痛快就说了出来,转而露出决然的神色,“算了,既然说了便都说出来罢,约你在这里,本来也是想倾吐给你听,一时羞于出口罢了。” 如瑾震惊得失了镇定,握了她的手追问原因。佟秋水转开脸不与如瑾对视,只道,“长平王原本要的就是我,姐姐替了我,却落得艰难辛苦。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唯有从了王爷,换姐姐一世平安。”她很轻很轻的笑了一下,眼里又落下泪来,“是我以前太没有担当,如果当时我便这样做,哪会牵扯姐姐进来,害了她。” 如瑾的眼睛渐渐睁大,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佟秋水有了这样的想法! ------题外话------ 感谢jp1702,梅梅8082,smile1220,basil,rourou:) 看了新版《特警判官》,这才知道世上竟还有比长平王更苦命的男主!整部片子从头到尾,竟然没有观众知道男主长什么样子!我果然是个好人,起码长平王没有带头盔出镜,用胡子拉碴的下巴演戏o(╯□╰)o 178 东府探病 佟秋水含着眼泪断断续续地叙述着,终于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原来,自佟秋雁跟着长平王进了府,在王府里落脚没多久,便派人悄悄地往青州家里传了消息,说自己在京里过得不好,希望能见亲人一面。佟太太接信后痛彻心扉,哪里还能在家待得住,佟太守不能擅自离任,她便带了二女儿佟秋水进京,在一个许多年未曾见面的表亲处落脚,打着探亲的名义,期盼着能有机会见到女儿一面。 然而佟秋雁一个侍妾并不能自由出入王府,于是近两个月过去了,佟太太并没有见到大女儿,只零星接了几次传信。信中没有明说原委,但隐约的意思已经透露出来,佟秋雁过得不好,多半是因为长平王对她不满意,毕竟最初在青州的时候,佟府后园里,长平王看中的是次女秋水。 “所以你就要进王府去,用自己的一生换秋雁姐的安稳?”如瑾震惊地看着佟秋水,感佩于她对姐姐的情意,也暗叹她的糊涂,“秋水姐,是谁给你们传过来的消息,可靠吗?” “是姐姐买通的一个王府下人,我们看到的是姐姐的亲笔信,且有信物为证,很是可靠。” 可靠……如瑾默然。 难道她看错人了,难道那长平王果然是个沾花惹草,得陇望蜀的人么?既然他带走了佟秋雁,为何还要惦记人家的妹妹! 这一刻如瑾是愤怒的,当着佟秋水,她却不能表露这种愤怒,只能稳住情绪劝道:“你可莫做傻事,当初秋雁姐就是为了你才舍了自己,如果连你也陷进去了,她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你们姐妹总不能全都走上这条路,否则家中父母还有什么指望?”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姐姐辛苦。”佟秋水毅然摇了摇头,“我家姐姐的脾气你也知道,若不是苦到了极点,她怎肯和人吐露半分。” 佟秋水向来就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她决定了的事情,别人很难劝阻。如瑾搬出了她的父母:“佟太太知道你的心思么,佟太守呢?你要做这样的事,总不能背着家中父母,别擅自拿主意,你要考虑他们的心情。” “我母亲她早就知道了,也写信给父亲提过。” “那……他们的意思?” “父亲没说什么,两边都是女儿,他舍得了哪个?母亲坚决不同意我去,所以才整日将我关着,最近见我情绪稳定一些,才肯放我出门。” 佟太太的做法是人之常情,而佟太守就有些让人意外。虽然两边都是女儿,但明显是一个已经陷进去了,难道另一个也不保着么,反而默许次女的胡闹。如瑾想起他暗中鼓动自家父亲蓝泽参与晋王事,又想起佟秋雁跟了长平王之后,他将自己找到书房说的那些话,顿觉心中微凉。 难道做父亲的,都是这般…… “秋水姐你莫要草率决定,这是一辈子的大事。而且王府那种地方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我已经想好法子了,若是替姐姐传信的人不肯帮我引荐,那我就去王府门口等。”佟秋水打断了如瑾的话,主意已定,“瑾妹妹,我以为你会理解我。” 这并非理解不理解的问题。事关终身,岂能草率。佟秋水虽然性子偏执一些,但并不是莽撞的人,显然是关心则乱,又对胞姐怀着愧疚之感,所以才这样不听人劝。 如瑾默了一会,最终道:“你且莫着急,长平王府里我也有认识的人,待我问清秋雁姐姐的情况,你再行事不迟。” “你认识长平王府的人?是谁?”佟秋水眼睛一亮。 “在事情问清之前我不会替你做引荐的。”如瑾立刻掐灭了她的念想,“你等我消息可以么?在那之前,莫做傻事。你放心,秋雁姐的事终于也有我的原因,若是她处境艰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佟秋水想了半晌,终于在如瑾的盯视下点了点头。 如瑾松了口气,见暂时稳住了她,不敢多做耽搁,略坐了一会便告辞离开。两个人在茶楼门口分别,佟秋水还要在街上转转,如瑾赶忙回了家。 回到家时正好是午膳时分,如瑾陪着母亲用了饭,回到香雪楼叫了崔吉进来。 “我想见王爷一面。”如瑾开门见山。 崔吉本来垂眸站着,闻言抬眼盯了如瑾一下,沉声道:“上次他走时说过最近不易出门,若有事,只管传信。” 如瑾微蹙眉,亲手写信是不行的,她不想将自己的笔迹流出闺阁之外,以免惹来麻烦。若是带口信,事关佟家姐妹的清誉,却不能将事情说清楚了。 想了一想,才道:“那么劳烦崔领队传个话吧,请转告王爷,我还记得他在绸缎铺子里说过的话,想问王爷一句,他一边赏荷,一边观梅,不觉得累么?” 崔吉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显然没听懂这是什么意思。如瑾道:“请领队说与王爷听,他自然明白。” 崔吉微微点头,见如瑾再无别事,推窗看看楼下动静,幽魂一样飘了出去。 窗子发出哒的一声轻响,然后便合得严实,遮住了午后明亮的阳光。如瑾盯着窗纸无意识地看了一会,直到眼睛被晃得发疼,这才慢慢坐回椅上。 她有一点点的后悔,觉得自己可能莽撞了。竟然让崔吉传了这样的话过去,不知那人听了之后会作何想。方才开口时并不觉得,现今冷静下来,她越想越觉那句话像是直白的质问。 这立时让她惊了一跳。自己有什么立场去质问长平王呢?她并不是他的什么人,难道因为几句戏言便…… 她更懊恼自己竟用了荷花和梅花的比喻,冬梅夏荷不相见,这很容易让人误会成她在表明自己容不下别的女子。 “不,我只是在委婉暗示佟秋雁的事,不是在质问他。”如瑾用很肯定的语气自言自语。 随后的午觉她睡得很不安稳,脑子里都是佟家姐妹的事情,还不断地想到长平王。她和佟家姐妹认识的时间很长,她该相信她们。可长平王的言行举止也在她脑中反复出现,传言是那样,可她直觉他不应该是浮浪之人。 她知道,崔吉不可能很快带来回信,她的疑惑和忐忑终究要持续很久。 …… 佟秋水的事需要等待回复,暂时不是如瑾能把控的,在这期间,有件事却不得不做。 “碧桃,随我去东府。”午后的天空不比之前,有薄薄的云层覆在天空,碧蓝成了浅灰。午睡起来的如瑾精神不太好,换了出门的衣服,捧了手炉,她准备去东边看看得了“急病”的婶娘张氏。 “要带多少人?”碧桃忙问。 “平日那样就好,又不是去打仗,难道还要带打手。”如瑾被她如临大敌的模样逗得一笑。 碧桃讪讪抿嘴,醒觉自己紧张过头,忙叫上蔻儿和两个婆子服侍如瑾出门。 如今的东府只是晋王旧宅东面的一个临街独院,占地不大,山石树木倒还算精致,与主园一脉相承的风格。如瑾一路闲闲的走过去,进得张氏所住的内宅院门,只看见来回忙碌的丫鬟婆子到处乱走。 “怎地都失了分寸,一点规矩都没有。”碧桃推开一个只顾埋头走路差点撞过来的小丫鬟,瞅着满院子忙乱直皱眉。 张氏跟前的大丫鬟春梅正在在屋檐底下吩咐人做事,抬头看见如瑾等人过来,先是一愣,继而连忙迎上前来。 “三姑娘来了?奴婢给您请安。我们太太正在床上躺着,不便招待姑娘。”春梅恭谨一礼,低头时朝碧桃使了个眼色。 碧桃笑道:“劳烦姐姐引路吧,我们姑娘是来探病的,不必做什么招待。” 春梅便半侧了身子在前带路,引着如瑾朝正屋去。早有小丫鬟报进了屋内,林妈妈匆匆迎了出来,将如瑾堵在正屋门口。 “多谢三姑娘记挂,不过我家太太现下没精神,请姑娘回去吧。”林妈妈礼都不行一个,皮笑肉不笑的。 如瑾并不拿正眼看她,略扬一扬眉,已有碧桃高声开口:“二太太没精神管束你们,满院子奴才连规矩都不知道守了,难道是想着二太太已经没几日可活,不将主子们放在眼里了?” 这话说得十分难听,林妈妈立时瞪眼:“好下作的小蹄子,竟敢跑到太太门前来咒她!来人呐,给我将这蹄子掌嘴!” 如瑾眯了眼睛:“你管得倒宽。” 林妈妈嘴一撇:“不是我管得宽,是三姑娘不会调教奴才,我少不得替二太太帮您管一管。三姑娘要是不服气,等我打完了,您将她带回去自己调教便是。” 院子里几个婆子围上来,看看林妈妈,又觑着如瑾,踌躇着要不要跟碧桃动手。 “我看谁敢!”碧桃立起眉毛,冷冷扫视东府众人。她跟着如瑾时候长,也将如瑾的神情气势学了几分,这一变脸,还真吓住了那些婆子。 “好了,今日咱们不是来吵架的。”如瑾笑着挥了挥手,转眸看向林妈妈,“我是来找婶娘谈一谈孙家的事,婶娘要是精神不济,跟你说也行,咱们是进去说,还是在院子里说?” 林妈妈脸色微变,张氏让孙家求娶如瑾的事她自然知道,见如瑾毫不避讳的当着满院子人说起,直觉事情不大对劲。 “那……那姑娘请。”她退开几步,打开了帘子。 ------题外话------ 谢谢rourou,sadi9911,xiaying1970,何家欢乐,静若幽兰:) 179 形同废人 碧桃白了林妈妈一眼,“怎么,不拦着了?你们做了那许多见不得人的事,原来也怕被别人听见。” 林妈妈板了脸,从牙缝里挤了几个字出来,“姑娘别得意太早。” 碧桃扑哧一笑:“得意的还在后头呢。”说罢也不管她,帕子一甩,扶着如瑾进屋去了。 东府围上来的几个丫鬟婆子听见两人口角,俱都低了头往后缩。平日里张氏的规矩严,什么阴私事都不让心腹之外的人知道,所以虽然现在张氏病重,她们也习惯性的不敢沾染一星半点在眼里耳里。 “都去做事!”林妈妈虎着脸训了众人一句,甩开帘子跟着进了屋。婆子丫鬟们如鸟兽散,春梅也忙忙跟进去端茶倒水,免得惹了林妈妈不快。 如瑾进得屋里,扑面就闻到刺鼻的汤药气味,不知加了什么草药,那味道几欲令人作呕。从外间到次间再到最里头的寝房,层层帘幕全都闭得严实,屋里头暗沉沉的。两个小丫鬟觑着林妈妈脸色,战战兢兢地给如瑾打帘,待如瑾进了寝房,两人全都飞快退出了屋外。 林妈妈跟进寝房,随手关了房门,朝正要去倒茶的春梅道:“你也出去!”春梅忙忙下茶碗,低头碎步走出。 寝房中的光线暗得很,毛毡帘子将窗棂全都遮挡了,为的是防风,却也阻隔了日光。两盏灯台静静燃着,火光不亮,反而更显得屋中阴沉。许是为了遮掩汤药味,焰心里投了几块气味浓烈的散香块,香气扩散在屋子里头,和药味纠缠混合,让房中的气味更难闻了。 八柱乌木架子床被一扇纱屏挡住,半掩的床帷之中露出一个平躺的人影,呼吸浑浊粗重,喉咙里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 “婶娘她生的是什么病?”如瑾绕过屏风来到床边,屏风里的光线更暗,床柱的影子投在张氏苍白的脸上,使得她的脸孔斑驳骇人。 碧桃吃了一惊,扶着如瑾胳膊的手不由一紧,不敢再看张氏如同死人一样青白灰暗的脸。林妈妈站在一旁不直接回答,只说:“太太的病看着凶险,其实大夫说了,顶多半月就能痊愈,姑娘大可放心。” “哦,是么。”如瑾缓缓坐在床边锦凳上,“那就好,我恍惚听见府里下人们传说,似是要给婶娘买寿衣寿材,想来是胡说了。” “自然是胡说!谁说这个,谁就烂嘴长疔!” 如瑾淡淡笑了笑,朝昏睡的张氏微倾身子,“婶娘你可听得见,我是如瑾,我来看望您。” 张氏紧闭的双眼眼皮微颤,似乎要努力张开眼睛,但力气不够,喉咙里的浑浊呼吸更重了。 “看来您是听得见,那么我就说了。”如瑾的语气轻柔舒缓,似是闲谈,“婶娘,您的算盘打得很好,将我算计到你的表亲家去,从此以后侯爷和我都被您捏了把柄,任您揉搓,这侯府就在您的暗暗掌握之中了。假以时日,凭您的足智多谋和能屈能伸,您和叔父在府里东山再起是必然的,那侯爵的承袭说不定也会落到大哥头上。” 张氏呼吸越来越粗重,眼皮抖动得厉害,喉咙里呜呜的像要说什么,脸色也变得越来越青。林妈妈赶紧挤开碧桃,跑到床边将张氏的头半扶起来,揉着她的胸口顺气,嘴里不停地劝勉安慰着,好半天才让张氏喘过气来,头一歪,往床边痰盂里吐了一大口污物。 “太太……”林妈妈带着哭腔拿帕子给张氏擦嘴,转头狠狠盯了如瑾一眼,那神情似是恨不得吃了她。 如瑾嫌恶地微微侧身,用帕子掩住了口鼻,遮挡张氏被窝里散发出的浊臭之气。耳边明月珰微微晃动,莹润光芒映了凝脂脸颊,少女鲜活洁净的气质越发衬得张氏污浊不堪。 张氏在林妈妈怀里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耷拉的眼皮终于张开了一条缝,露出半个混浊眼球。她的嘴一张一合地微微扇动着,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婶娘看得见我么?说得出话么?白费这些力气,不如躺在床上好好养着,还能多活一些日子。”如瑾淡漠地看着她无力挣扎,眼中是日头下的雪光,极冷极寒,“别人不知道婶娘得的是什么病,我却是知道得清楚,什么风寒、中风都是哄人的,婶娘这样,是有苦说不出罢?” 张氏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眼皮努力往上翻,似乎要将如瑾看个清楚,但乱转的眼珠和黯淡的瞳孔暴露了她其实看不见的事实。 林妈妈抱着张氏朝如瑾低喝,“你、你对太太做了什么,你这个蛇蝎心肠的阴狠小人!” “呸!”碧桃狠狠啐了她一口,“你们也敢指责姑娘,你们自己又有多蛇蝎多阴狠?” 如瑾微微扯了扯嘴角,挺直了背脊:“我们两边素不来往,我这是第一次踏进东院的门,我又能对婶娘做什么?连你这近身服侍的都说不清楚,别人会信是我害了婶娘么?” 林妈妈语塞,气得发抖,脸颊垂下来的赘肉一颤一颤的,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 如瑾话锋一转,“不过我还真是有仇必报的性子,说我心胸狭窄也好,手段阴狠也罢,这都没有关系,我又不图那个虚名做名媛淑女,也不指望善心善行得菩萨普渡。人活一世,最重要是心情舒畅,能令亲者快,仇者痛,这才是最有意思的活法。”她侧头呼唤丫鬟,“碧桃,你说说,姑娘我是不是这么活的。” 碧桃服侍久了,闻言知意,立时接口道:“姑娘怎么个活法奴婢不敢妄言,但奴婢知道的清楚,自打范嬷嬷和红橘开始,敢和姑娘对着干的人全都没有好下场。想必是姑娘的活法让神仙看得舒服,不用姑娘亲自做什么,神灵就让这些人喝水噎着、走路撞墙了。” 她不顾林妈妈越来越抖的嘴角,不顾张氏不断翻腾的眼皮,嘴皮子十分利索地一路说下去,“想当初,咱们府上的刘姨娘猪油蒙了心,竟然要坏姑娘的名声,真是老天有眼,她还没怎么成事,自己倒先被人抓了个与人私相授受的现形,现如今一个人被关在冬寒夏暖的小屋子里,也算是她最合适的归处。五姑娘自己舍了身子和名声挣个平妻之位,等过了门对着正妻和婆婆,还不知道会过怎样的日子呢,这都是她们不安好心的下场。” “还有董姨娘,整日琢磨着怎么算计太太,算计爵位承袭,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最后怎样?不但她自己被遣出府,连带着四姑娘也受了拖累,到现在母女俩都不知道在哪里熬着呢!她们失了侯府的庇护,青州城里留着的三少爷琨哥儿就能好过?” “府里其他不安分的人就不说了,我这区区十个手指头也数不过来,二太太和林妈妈都心知肚明,行怎样的事就得怎样的报应,神灵眷顾我们家姑娘,那些人都是现世报的。譬如红橘和小彭氏那都是不得好死,你们和她们走得近,想必比我们更清楚。” “小彭氏和我们没半点关系!”林妈妈终于忍不住脱口反驳。 “哦,您老只承认她和你们没关系,那么其他人和你们亲厚,妈妈您是默认了?”碧桃反应得极快。 “小蹄子你……”林妈妈被噎,欲待再说什么,她怀中的张氏喉咙里猛地呼噜了几声,青白色的塌陷下去的脸顿时憋得通红。 “婶娘莫激动,您现在身子不行了,大悲大喜的情绪是承受不住的,小心着些,不然您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姐姐孤身在王府里越发没了活路。”如瑾开了口。 张氏更加憋气,脸色紫涨,急得林妈妈一个劲给她揉胸口,还朝着如瑾喊道:“出去!你别再来气太太,我们东府不许你再来!” 如瑾不计较她的无礼,只朝痛苦之中的张氏缓缓道:“您家的宅院我本不想来,只是既然您要替我筹谋亲事,少不得我要来道一声谢,慰劳您的苦心。另外也奉劝您一句,我的婚事就不劳您费心了,您有精神还是管好自家女儿的事罢了,那个什么孙家表亲还劳烦您劝和退了,别让他们再来扰我。否则——”如瑾的语气中带了肃杀寒意,“那夜前来拜访您的黑衣人也许还会再来,孙家那边,说不定也会遭什么灾祸。” “呃——”张氏突然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双眼瞪得溜圆,紫涨的脸色瞬间变成了灰白,仿佛刚从火上烤过又猛然浸入了冰水里。 她的脸上浮现出极度恐惧的神色,见了鬼似的。林妈妈被吓了一跳,惊恐瞪着如瑾,“你说什么,你对太太做了什么……” “婶娘心里都明白,妈妈问婶娘吧。” 碧桃在旁加了一句:“妈妈您以后对我家姑娘客气一些,不然哪天突然变成了二太太这样,那可怎么办呢。” 如瑾默默看着张氏灰败扭曲的脸孔,才不过几天不见,这个原本有些富态的中年妇人已经瘦的不成人形,比现下皮包骨头的蓝老太太还要吓人。老太太只是昏昏痴痴的,张氏却是满脸满眼的惊惧,也不知那天夜里崔吉对她做了什么,让原本好好的人转瞬成了这个模样,若不是亲眼所见,如瑾是如何也想象不出这般境况的。 不由的就想起最初见面的时候,崔吉脸色漠然割下人头的样子,那样的冷酷无情,视鲜血人命如无物,这样的人若是对人施刑,那受刑的该有多么痛苦。最厉害的还是他的手段,让张氏变成了这个样子,却没留下一星半点的外伤,东府这两日请了好些京城名医,然而谁都束手无策,只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病。 对于这些,崔吉当时做完事对如瑾的回复只是简略一句,“折磨了一会,从此后她看不见,说不出,形同废人。” 只见张氏此时惊恐万分的样子,也能想象崔吉所谓的“折磨了一会”是什么境况了。 张氏半日没有喘气,冻僵了一样直挺挺的,好半天才在林妈妈的揉搓下咳了一声,鼻涕眼泪流了满脸,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响个不停。 林妈妈被碧桃一句话吓着,不敢再赶如瑾走,但张氏身上嘴里的气息实在难闻,呛人得很,碧桃遮了鼻子闷声道:“姑娘咱们走吧?这里熏死了。” 如瑾点了点头,该说的话也都说了,想看到的也都看了,留在这里对着一个半死的人实在没什么意思。主仆两个转过屏风,一路走出了门外。出得屋外碧桃大口吸了几次院中新鲜的空气,拍拍胸口,缓了过来。 守在门口的丫鬟春梅连忙退到一边,朝如瑾福身行礼:“三姑娘慢走。” 碧桃朝她笑了笑:“姐姐这两日好好照看着林妈妈,方才我们姑娘吩咐了她一件事,姐姐劝着她早些办了才是,这可关系着二太太的身子呢。” 春梅低了头小声应了一句“是”,碧桃便扶着如瑾出了院子。满院中丫鬟婆子俱都避开,不敢沾惹这主仆二人。蔻儿带着两个婆子跟上,昂首挺胸经过众人跟前,雄赳赳地去了。东府仆婢们这才松了口气,面面相觑,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 春梅在门口默默许久,抬起头,转身进了屋子。 …… 长平王府的回话是在几天之后到来的,彼时如瑾已经歇下,内寝里只有一盏昏暗的小灯微微照亮。如瑾刚刚闭上眼睛准备入睡,却突然心生警惕,感觉床边多了人似的。她掩在被子下的手慢慢移到枕下,将藏在那里的簪子握在了手中。 自从接触了长平王主仆,知道身手好的人可以悄无声息的入人门户,她便养成了在枕下放利器的习惯。 坚硬的簪子握在手心,如瑾不敢睁眼,身上起了薄汗,尽量维持着平稳的呼吸侧耳听动静。然而那股有人接近的感觉却突然消失了,继而是崔吉的声音响在屋中。 “姑娘请起,有信到。” 低沉的没有波折的嗓音,如瑾缓缓坐了起来,掀开半掩的床帐抬眸看去,只见一丈外花梨半月桌的旁边,正有黑色劲装的精瘦男子安静默立。 他站得那么远,可方才那股怪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如瑾下意识地没有松开簪子,只朝崔吉点了点头。 崔吉也没再多说什么,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叠的方胜放在桌上,然后一回身,又从窗子轻轻跃了出去。上次被长平王破坏掉的窗子还没有被丫鬟们发现,是以并未重新糊上,倒是便宜了这些高来高去的人。 如瑾披衣起身,快步走到桌边拾起了那纸。只是普通的雪纸,精巧地叠成两个菱形压角的方胜模样,所谓花签锦字,同心方胜,这种让人脸红的玩意惹得如瑾直是皱眉。写信就写信,叠这胡乱的东西做什么。她匆匆几下拆开了雪纸,将两角方菱打回原形。 依旧是龙蛇游走的笔迹,依旧只有一行字。 “万艳俱无踪,寒梅着花未?” 如瑾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烫手似的将那纸丢开到一边,看看仍觉得刺眼,敢对揭开了灯罩,将整张纸都在火焰里烧了。 纷扬的细小飞灰被热气熏得飘摇,半空里游荡了好一阵才渐渐落到桌上,如瑾拿了帕子,将灰尘全都扫过在了地上。 她果然不该说那样的话,惹来那人这般回应,也是她咎由自取。 如瑾气恼地将灯罩重重扣回灯上,弄得焰心突突地跳,将她细长的影子颤颤打在墙上。 不但没问清佟秋雁的事情,反而又被他戏弄了一回,如瑾闷闷地除了外衣,倒回床上,用棉被紧紧裹了身子,缩在被子里懊恼。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如瑾被天光晃了眼睛,醒来时已经过了早饭的时辰。一张眼她就想起半夜里的信纸,昏沉的脑袋陡然清醒了,起床穿好衣服就让人磨墨。 青苹讶然看了看主子半蓬未理的头发,飞快磨好了墨,在临窗桌上铺好了纸,伺候如瑾写字。如瑾背对着青苹,用身子遮挡了纸张,尽量摒弃了自己平日的运笔之法,用陌生的笔迹快速写了一张字条。然后仔细看看,确定不像自己平日的字迹了,方才叠了几下塞在信封里封好。 “让碧桃传给崔领队去。” 青苹不敢多问,拿了信封出去了,须臾返回来试探着问,“碧桃去送信了,姑娘现在梳洗么?” 如瑾闷闷坐到妆台边,对镜看见自己眼中些微的血丝,知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脸色更加不好。寒芳抱着梳匣子进来梳头,意外地看见主子脸上好长时间没出现过的冷色,小心翼翼地将动作放得更轻柔。 入夜时长平王才收到如瑾的回信,含笑抖开纸条,看见横竖有些歪斜的两行字,他好看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 第一行,“春天来了,寒梅再也无花可开。” 第二行,“佟家已有一女入府,另一个烦请放过。” 直白到有些无礼的言语,长平王看着字,也能想象出写信人板着脸的样子。他笑着叫来了内侍花盏,“佟秋雁那道雪桂蒸鱼做得好,这月进佛堂祈福的美差就派给她吧。” 180 内宅口角 听得此言的花盏立时愣了一下,偷偷抬了眼皮朝上觑着主子脸色,见主子依旧是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笑意深深的,越发觉得主子心性难测。 “是。奴才这就去知会佟姑娘。”心里嘀咕不已,花盏口里却不怠慢,立时应着出去了。 一路朝佟秋雁所住的院子走,这位长平王府的近身内侍首领还在琢磨,思量着佟姑娘到底是哪里行事出了差错,怎么一下子就给发配到佛堂去了呢? 长平王府中有个专僻的精致小佛堂,原是当年开府时长平王身体总是不好,陈嫔特意求了皇后,从宫中请了一尊菩萨过来供奉,每日香火不断,保佑长平王安康无恙的。后来府中姬妾婢女有犯错的,就让她去佛堂给王爷祝祷以赎罪,渐渐的便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每月都有人过去值守诵经。当然,去的都是府中不受宠的,还没有哪个当红之人会去那里。 …… 西芙院里,一溜羊角宫灯挂满正房厢房的屋檐,将院子照得通亮。长平王平日里睡得晚,连带着满府里的人都养成了晚睡的习惯,这刚刚掌灯的时候,大家还都当是白天过,该做什么做什么。 佟秋雁正拿着花剪修理窗下一株腊梅,旁边有小丫鬟端着托盘,里头盛满了剪下来的枝叶和残花。 “姑娘,这些枝条剪下来不扔么,做什么还要收起来呢?”刚满十岁的小丫鬟歪头打量手持花剪的佟秋雁,只觉得她每个动作都那么优雅美丽,比同院住的那位祝姑娘强到天上去了,果然不愧是官家门第里出来的闺秀。 佟秋雁踮起脚尖够着树顶的花枝,啪的一声剪断伸得太长的那条,然后退开两步打量剩下的枝条和花树形状,觉得比较满意了,这才盈盈弯下身子,将落在地上的断枝捡起来,放到小丫鬟手中的托盘里。 她冲小丫鬟笑了笑,嘴边泛起浅浅的笑涡,“这些枝条生长不易,咱们已经剪下来了,断了它们的生机,自然不能再狠心随意丢掉,等一会咱们在树底下挖个小坑,就将它们埋在里头。” 小丫鬟听得眼睛发亮,用力点头:“这个主意好!它们可以做花肥,来年冬天的时候花树会开得更好啦。姑娘真是善心,连废弃的花枝都要给它们找归宿。” 佟秋雁眉眼弯弯,柔声道:“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废弃的花枝出自梅树,最终也归于梅树,这就是佛家讲的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它们被花树供养而生,死后能为本株尽一份力,就没什么遗憾了。” “啧啧啧!”院子里突然响起不屑的奚落声,一个穿着葱香色妆花遍地金通袖袄的年轻女子走过来,满头金饰在灯光下熠熠晃眼,她照着小丫鬟手中的托盘瞄了一眼,扬头斜睨佟秋雁。 “就看不惯你这假模假式的样子,明明是你把花枝强行剪下来的,还说是人家自己要为本株尽力,这些枝叶又不会讲话没有头脑,说什么遗憾不遗憾的,还要念诗给剪断的花枝听,真真笑死人呢!” 佟秋雁没理会对方的嘲讽,只微微点头打招呼。一旁小丫鬟看不过眼,瞪着走近前来的女子皱眉头,“祝姑娘,你做什么总跟佟姑娘过不去,你不会念诗,还不许佟姑娘念啊?” 被称为祝姑娘的女子立刻“嗤”的一声笑出来:“谁说我不会念诗,什么白日依山尽、春眠不觉晓,我也是说的出来的。只不过呀,我知道自己肚子里是半瓶子不满,所以不会随时随地卖弄出来唬人。” 她给了佟秋雁一个斜眼,“佟小姐,刚听你念的什么春泥落红的诗,是不是讲的花瓣落在地上化作花肥的意思?可我就不太明白,人家自己落在地上便肥料算是有情有义,你硬生生剪断了人家,还要给它安上讲情义的美名,这算是怎么一回子事。” 佟秋雁两道柳叶眉几不可见的皱了一下,退开两步,和离得太近的祝姑娘拉开距离。西芙院里前后三进,住了好几个和她身份类似的女子,因为都是没名没分的,所以统统被府中下人们称为这姑娘那姑娘。 大家住得这么近,女人之间的小摩擦小别扭在所难免,但表面上还都能维持过得去的关系,见面微笑打招呼,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聊聊天都是有的。佟秋雁自从进府就处处与人为善,人缘还算可以,又搭上是新宠,别人都给她几分薄面,唯有这个姓祝的,总是跟她找茬。她在自己窗跟底下修理花木碍着谁了,祝氏凭什么过来冷嘲热讽? 心里起了怒意,佟秋雁却按捺住了,只道:“是我随口说说的,没什么特别的意思,让祝姐姐见笑。改日若是有空,我去找姐姐讨教诗词上的学问,望姐姐不吝赐教。” “我可没什么学问,零星会的那点子东西还是听别人说过的,不敢赐教你。你是太守家的千金小姐,我一个家里做买卖出身的人,除了看账本打算盘,什么都不会。” 祝姑娘回嘴很快,提起彼此出身,佟秋雁一阵恼火。她的身份尴尬,若是像祝氏这样的卑贱出身也就罢了,偏还是个官家小姐,却也和满院子女人一样非妾非婢的不上不下,在王府里,她最不喜欢被人讲出处。 “那么祝姐姐就回自己屋里打算盘吧,我还要修理这几树花,就不陪姐姐了。”佟秋雁转了身,对着花树再不理睬祝氏。 祝姑娘哼了一声,刚要说什么,院门口蹬蹬跑进来一个小丫鬟,口里喊着:“花公公来了!花公公来了!” 这一嗓子惊了佟祝二人,其他房中也有人听见,就有后院的小丫鬟跑过来探头探脑。 花盏带了两个小内侍快步进院,将那前头大喊的丫鬟训了一句:“乱跑乱喊什么!没个规矩,平日里嬷嬷是怎么教你们的?” 院中丫鬟都不敢说话了,纷纷低着头站到边上去,花盏在主子跟前赔笑殷勤,对着下人们是很威严很有派头的。 佟秋雁放下花剪迎上前去,笑问:“花公公竟然亲自来了,这个时候来,咱们院子里可没有吃食招待您了,少不得怠慢。要不,您随我进屋去,容我给您烹一壶好茶?” 花盏走到院子里就停下,没有进屋的意思,朝佟秋雁笑笑:“佟姑娘一手茶艺常得王爷夸赞,咱是没福消受了。这次来咱家也不能耽搁,只是传个话过来,说完就走。” 说话间后院有几个女子走了出来,有的连外氅披风都没穿,显然是得了消息之后忙忙赶过来的。薄如蝉翼的羊角宫灯洒下明亮而柔和的光线,打在环肥燕瘦的诸位女子身上,一派艳光春色。 祝姑娘一直站在种梅树的窗前没挪窝,看见花盏进来也不上前招呼,听见他说要传话,这才问了一声:“公公是替王爷传话么?您快着些说,天气怪冷的,省得冻坏了人。” 花盏瞧着没穿御寒外衣的两个女子笑了笑,“祝姑娘说话还是这么不饶人,那咱家就说了。这个月去小佛堂祈福的人不必再去了,推到下月。本月则是王爷亲指了佟姑娘,从明日开始就由佟姑娘前去祝祷祈诵。” 话音一落,院子里响起几声惊讶的“啊”“呀”之音,众人齐齐朝花盏身边站着的佟秋雁看去,目光中有惊疑,有不解,当然也有幸灾乐祸。 佟秋雁的脸色刷的一下变白,愕然道:“为什……”刚说了两字惊觉不妥,连忙又将脸上僵硬的笑容放大两分,柔声说道:“是王爷亲指的么?多谢公公亲自来传话,我这就跟公公一起过去,和王爷道一声谢。” 道不道谢倒在其次,关键是想问王爷的意思。花盏听得明白,说道:“佟姑娘不必去了,王爷今日身子不适,兴许要早早安歇。咱家还要回去伺候,就不留了,各位姑娘也早些休息。”说罢团团朝院中诸人一揖,带了小内侍飘然出院而去。 “公公慢走。”佟秋雁依礼相送,待花盏身影消失了,她站在原地愣了一会。 院中有人迟疑的说道:“这……真是王爷的意思么?” 祝姑娘高声:“不是王爷的意思,花公公还敢假传消息?他和佟小姐又无冤无仇,做什么耍花招害她。” 这对话让佟秋雁身子一震,倏然回过头来:“去佛堂祈福怎会是害我?王爷亲自指派我去,定是因为本月是新年第一个月,不比平时,去岁腊月京中又有乱子,损了许多人命,需得有略通佛法之人去菩萨跟前祷告才好。” “你要给自己脸上贴金,咱们也没的说。”祝姑娘招呼诸人,“大家都回去吧,堵在这里耽误了佟小姐安歇可不好,不然明早起不来,误了拜佛的时辰那就是大错了。佟小姐方才修剪个花枝还要念叨佛法,想是早就料到了自己归处?” 拿着佟秋雁方才和小丫鬟的言语调侃了一句,祝姑娘施施然走回自己房中去了,砰的一声掩了房门。其余女子互相对视几眼,各自带了丫鬟回去,连院中粗使的婆子们也都散去做事,只剩了佟秋雁一个孤零零的站在院中央。 跟着她的小丫鬟端着盛满断枝的托盘茫然无措,“姑娘还……还剪吗?” 佟秋雁在原地站了一会,缓缓走回了自己房间,路过窗前的时候含笑看了一眼小丫鬟,“不剪了,早些睡,明日好替王爷诵经。” 小丫鬟激灵灵打个寒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方才姑娘那个笑,怎地……怎地那么吓人? …… 如瑾的信送出去,却并没有等到如期的回复。几天过去了她终究是耐不住挂念佟秋水,打发碧桃去找崔吉询问,得到的答复却是没有回信。 没有回信?如瑾默然。难道是她语气太生硬,惹恼了那个人,所以他不肯搭理她了么?他理不理她倒不要紧,佟秋水可怎么办。 如瑾又想,莫非是自己插手王府里的女眷之事,让对方不高兴了?会不会适得其反,害了佟家大小姐秋雁呢? “姑娘,您在等什么回信呢?要不……说出来,奴婢帮您想想办法。”碧桃见主子脸色不豫,试探着问。如瑾和长平王的来往她们贴身的丫鬟都不知道,是以有此一问。 如瑾摇摇头,不打算说出真相,只道:“是佟二小姐的事。若是再无信来,改日我再去见一见她吧。”长平王那边不知是什么情况,如瑾只好先去找佟秋水,总不能让她一时莽撞做了错事。 碧桃见如瑾不愿意深说,也就识趣的不问了,捡了好消息来给如瑾宽心,“姑娘,今日晨起得的消息,东院那边把孙家的事平息了,再不会有什么解元不解元的前来提亲。” 这还算是能让人舒心一点的事,如瑾点了点头,碧桃又详细交待,说是二太太张氏不能说不能动,是她跟前的林妈妈去蓝泯那边不知说了什么,隔日就有传信的仆役往孙家那边去了,蓝泯也去蓝泽那里打了招呼,说孙家的婚事黄了。 “姑娘放心,竹春那边得了信,二老爷没在侯爷跟前说别的,只说是孙家太太的远房外甥女前去拜年,一下子就被孙公子看上了,这才不考虑和咱家结亲。想来是林妈妈的确被吓着了,说服了二老爷不敢让他胡诌吧。” 如瑾扯了扯嘴角:“蓝泯虽然不说,却挡不住咱家侯爷自己联想。之前热乎乎的说要结亲,突然却又消了念头,侯爷怎会不联想什么流言。” “啊?”碧桃转念一想也回过味来,“那、那咱们是不是做的太急了……” “无妨,侯爷脑子里怎么想,咱们可管不着,只做咱们想做的事便罢了。”如瑾冷冷一笑,“做下了我就不后悔。” “那侯爷那边?” “他如今这样子还能做什么?让竹春那边盯紧了,他要是有发昏的前兆立时给我报过来便是,难道我还会怕了他么。念着他是父亲,我给他留几分面子罢了。” 碧桃点了点头,走出去给竹春传话,不料楼梯上蹬蹬脚步响,小丫鬟蔻儿一溜烟地跑了上来,差点撞到她怀里。碧桃皱了眉,轻声呵斥:“这么没规矩,什么事急成这个样子?” 蔻儿跑得气喘吁吁,却顾不得碧桃的喝骂,一把拽了她附耳嘀咕几句。碧桃听得眼睛渐渐张大,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胡说,怎么可能?” ------题外话------ 谢谢rourou,smile1220,jjll99,cjbb,hrb081671xy,540509,xiaying1970,窦紫君,wangshaofang,wangqwangz,catherine333各位姑娘! 181 痴心妄想 “真的!我怎么敢骗姐姐呢。”蔻儿发急,声音未免大了一些,将楼梯间角落里照看小吊炉的吉祥惊动,诧异看过来,放下了手中针线。 自从被老太太撵出,吉祥一直被如瑾收留在香雪楼里,平日也不出去走动,就在楼中帮着做些杂事,大半时间都在跟着寒芳学针线,渐渐从南山居里威风显赫的大丫鬟,变成了影子一样沉默寡言的普通婢女。 府里有人知道她在如瑾这里,但老太太现今病得人事不知,蓝泽又不过问内宅事,如瑾是家里实际管事说话的,因此也没有哪个丫鬟婆子会拿吉祥违命不出府的事做文章,都睁只眼闭只眼的当做不知道。吉祥亦是不出门,只在楼里头转悠,连院子都很少去,整日无声无息的。 如瑾私下里的事她都刻意避开,此时见了蔻儿拽着碧桃窃窃私语,她被惊动时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收了手中针线,将小炭炉上的火压了压,站起身往楼下走,口中只说:“你们谁帮着照看一下吊炉,我去找寒芳要花样子。” 这是在托辞避嫌了,方便蔻儿两个好好说话。以往每到这时碧桃都会和她客气两句,然而这次蔻儿所说的事情太过意外,碧桃一时没顾得上别的,闪开身子就让吉祥下了楼。 待吉祥的脚步声下楼去往丫鬟歇房,碧桃连忙拉过蔻儿仔细问,“你说的可确实么?这种事真不是能闹着玩的。” “姐姐啊,我年纪小可人不傻,这样的事不弄清楚了怎么敢跑来回话,要是弄错了,我全家可都要栽在这上头。姐姐要不信可以亲自去查。”蔻儿跺脚辩白,完后又补了一句,“不过姐姐可快点,送信的那个婆子很快就要出府了,我是紧赶着跑回来报信的。” 碧桃听了也着急起来,想了一想,立刻回身往内室走,“且不管真假,先告诉姑娘拿个主意去。” 如瑾在屋里隐约听见声音,正要问是什么事,碧桃急火火走进了门,低声禀报几句,如瑾脸上的讶异之色不比碧桃少。 “可当真?” 碧桃将蔻儿的话快速重复了一遍,“姑娘,咱们是任那传信的出去,还是拦了?” 如瑾立刻做了决定:“先把那婆子拦住了再说,五妹那边如何,咱们稍后再查。” “是。”碧桃立刻出去分派人手,让蔻儿带了园子里腿脚最快的两个粗壮妇人,拿着棍子先去后门那边堵人。 如瑾这边换了衣服便朝蓝如琳所住的院子里去,将身边的人全都带了。彼时蓝如琳正在屋子里歇着,院子里和屋檐下站着好几个丫鬟婆子,都是蓝如琳做外室时使唤的,回蓝府时都带了进来。 一见如瑾带人进院,那些仆妇有迎上来的,有进屋去通禀的,如瑾也不搭理她们,直接让碧桃几个推开了前来拦阻的人,闯进屋里去。 “三姐姐这是做什么?”蓝如琳从床上坐起来,身上松松地披着一件遍地金轻裘,发髻不整,脸色黄黄的。 如瑾走到床边几尺远的地方站定,将蓝如琳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个来回,“我正想问你呢。” 蓝如琳被看得有些发毛,不自主的缩了一下身子,将腿上盖的锦毯往上拉了拉,一直盖到腰间。 如瑾的目光便停在了她的腹部,“将你的人都屏退了罢,下面我要说的话,兴许你不想让太多人知道。” 蓝如琳下意识地用手搭在了腹间,在如瑾静静的注视下语气迟疑,“你……你要说什么?” 如瑾就那么站着,轻轻挥手,让碧桃几个先退出了内室。她的坦然与洞悉的神情让蓝如琳心中发慌,不由地将床头一柄安枕的玉如意攥在了手里,“你要说什么?就这么说吧。” “我可没兴趣也没精力对你做什么,只来劝你几句话,让她们都出去,不然,我就要去侯爷那里请安了。”如瑾退开几步,坐到了墙边一座玫瑰椅上。 蓝如琳脸色一白,踌躇一下,终于是将床边的丫鬟和婆子遣了出去,紧张地问:“你要说什么,快些着说,我还要睡觉呢。” “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如瑾的目光落在她不同往日的脸色上,又停在她的腰腹之间。 蓝如琳被盯得脸颊泛红,衬着暗黄的本色和惊疑的神情,看上去只觉别扭,没有十几岁少女原该有的活力。 “多久了?”如瑾问。 “什么多久了?”蓝如琳十分紧张。 如瑾不理她,自顾自地说,“你虽然比一般女孩子长得高,看起来像是十六七的样子,可毕竟只有十三岁,终究是太小了。这样小的年纪……你不知道凶险么?” 蓝如琳惊疑不定地看着姐姐,没接话,如瑾便又说,“你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你与我之间,毕竟不似我和蓝如璇。即便是蓝如璇,我也不会因她波及无辜。” “三姐姐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最好,我也宁愿此事非真。我们之间没什么姐妹情分了,我对你的惋惜,和对一个路人差不多。” 说话间,帘外有脚步声近,碧桃轻轻咳了一声,“姑娘,那婆子拦住了,身上搜出了一封信。” 蓝如琳脸色大变,立刻就要掀被下床。 “五妹安分着些,小心自个儿身子。”如瑾朝外道,“拿信进来。” 碧桃挑帘,一路走一路将手中的信拆开了封套,抖出信纸来递给了如瑾。 “给我!”蓝如琳上前便夺,碧桃拦在前头,蓝如琳就像疯了一样跟她撕扯。外头的丫鬟婆子听见动静陆续闯进来,纷纷上前要抓碧桃。然后就有寒芳几个也冲了进来,和蓝如琳的仆婢们推推搡搡地扯做一团。 混乱间如瑾已经迅速看完了整封信,轻轻放在了桌上,外面信封上“崇郎亲启”几字赫然在目。 “停了吧,该看的我也看了,咱们坐下好好说一说。”如瑾朝着蓝如琳缓缓道。 “你……你恬不知耻,竟然私拆别人信件!”蓝如琳退出和丫鬟们的撕扯,扶了床柱子喘气,咬牙切齿。 碧桃几个狠命将蓝如琳的人推到一边,勉强脱开,左右护住如瑾。屋里一群人俱都发髻散乱衣衫不整,如瑾便冲窗边的妆台扬脸,“去照着镜子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在屋里闹就罢了,别出去让人笑话。” 碧桃等人便一个接一个的去镜前理发,收拾好了重新站在如瑾跟前。蓝如琳的人未得主子吩咐不好乱动,鬓发蓬乱地站在那里,模样狼狈。 如瑾道:“五妹,咱们是当着人前说,还是遣散了人悄悄地说?” 蓝如琳咬牙:“都给我出去!” 一众丫鬟婆子面面相觑,瞪了如瑾几眼,鱼贯低头走出。碧桃也带人出去,临走时还说,“奴婢们就在外头,姑娘有事随时传唤。” 屋里重新清净下来,只剩了姐妹二人相对。蓝如琳上前几步一把抢过了信纸,撕扯几下,狠狠扔在地上。“你都知道了,你想怎么样?!” “我自然不想怎样,只想问问此事真假。”如瑾对她的暴怒无动于衷。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真有真的办法,假有假的对策,你不告诉我也无妨,一会请个大夫进来诊脉便知。”屋里有些热,如瑾将锦裘斗篷的领口松了一松,“若是假的,我便多派些人来将你看得紧一点,免得你总生事端,一直看到出嫁的时候将你送出府去便罢了。若是真,自然是要找大夫和嬷嬷来给你调理身子,让侯爷催着丁家早点娶你过门,免得时候太久笑话太大。” “调理身子?”蓝如琳根本不信,“我看你是要害我吧!” 如瑾懒得和她争辩这个,只道:“不管是真是假,你这封信上说的要丁公子弃了原配抬你做正室的事,是绝对不行的。丁家太太同意你进门已经不易,你还要怂恿着休了她的侄女,是在发昏么?你好好的嫁去做平妻便是,不要再起风浪。” “你凭什么管我的事?我做正室碍着你什么了!”蓝如琳声音陡然拔高。 “你莫要激动。我知道你从来都心心念念做正房,大概因为生母是婢妾,所以你比谁都渴望成为正妻罢。”如瑾打量着她身上红艳艳的杭绸小袄,微有感叹,“要不然,你也不会总是一身红装,那是你生母从来不能穿的颜色。” “你……”突然被人戳破了心底埋藏最深的念头,蓝如琳脸色通红。 “但是,丁家的正房少奶奶你做不了,徒劳生事,只会给蓝家带来麻烦。丁侍郎与我们蓝家联姻的意图不明,你要嫁过去便嫁过去,我不拦你,但若是你要胡乱行事带累了家里,我是不答应的。”如瑾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临走时看看满脸愤怒的庶妹,只道,“当初你若是好好在青州待嫁,去县令家里做儿媳妇自然是风光的正房,但既然你私逃出来做了人家外室,能被允许成为平妻已是万幸,别的再奢望就是自己折福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如瑾款步出去,走到外间门口时听得里头一声脆响,不知道是砸了什么东西,蓝如琳叫着“不用你管”之类的话,乒乒乓乓的扔东西发脾气。 “走吧。”如瑾带了人离开,该说的都说了,其他的,她不管。 ------题外话------ 谢谢wp47530999,倩倩339,bairanmo,nanxiaoshu,cjbb,rourou~~~~~~~~ 182 庶女羞事 出得房门,阶下石子甬路边的泥土地里跪着一个瑟缩的婆子,正被蔻儿和蓝如琳跟前的一个丫鬟看守着。见如瑾出门,蔻儿上前来回禀,指了那婆子道:“姑娘,出去送信的就是她,幸亏奴婢几个去得快,不然她就要走出后门去了。” 那婆子闻言抬头,恶狠狠盯了如瑾一眼,碧桃立刻呵斥她:“有没有规矩,敢这么瞪着主子看!我们姑娘矜贵不和你们一般见识,你们这起人可别错了主意。管你们以前是伺候谁的,进了侯府就得守侯府的礼,再这么不恭不敬的,先拖到外头打二十板子让你尝尝。” 明着教训那婆子,碧桃的话其实是说给院中其他人听的。这些人本是蓝如琳做外室时买来的下人,有一半是没在大宅门里做过事的,进了蓝家之后也不懂规矩,平日里没少和蓝家原本的丫鬟婆子们磕绊,碧桃早就想教训她们一顿了,这次算是逮着了机会。她做大丫鬟久了,又被如瑾完全的放了权,现今说话行动都有一股子气势,这么冷面冷眼地将满院子人看了一圈,立时便将众人全都看得低了头。 如瑾对教训这些不相干的人没什么兴趣,见碧桃镇住了她们也就不管了,抬脚朝外走。蔻儿忖度着怎么处置那个传信婆子,就问:“姑娘,要把她带给管事妈妈们教训吗?” “不用,她不过是给主子办差的,接下来该怎么处置由她主子去。”如瑾不在这种小事上费心,知道以蓝如琳的脾气肯定不会让那婆子好过,但她也不会滥好心到插手救人。如果不是蓝如琳闹了这么一出,她是不想跟这个院子沾半点关系的。 回去的路上碰见秦氏那边的跑腿丫鬟,原来是秦氏听说了如瑾来找蓝如琳的事,不放心便派人来看动静。如瑾赶忙亲自去明玉榭那边打招呼,免得母亲悬心。 “是什么事?派个人去办就是了,怎么还自己过去呢。”秦氏现在对蓝如琳是打心眼里不愿接近,一个肯私逃出家做外室的女孩子,能留着她在家里住已经是仁至义尽,秦氏不想让自家女儿接近那种人。 秦氏如今月份很大了,孙妈妈已经开始张罗着请接生婆和乳母,大家平日里都很注意照顾她的身体和心情。如瑾想了想,原本并不打算将此事告诉母亲,但又想着不说实话就要编个理由,而关于蓝如琳的任何理由都不会让母亲舒心,而且万一以后蓝如琳为此事闹起来,母亲早点知道底细,也不会太过吃惊。 于是,她便将事情简略说了一下,用词都很委婉,但还是让秦氏震惊不已,手不由就搭在了隆起的肚子上。 “这……这是真的么?她可才十三啊,怎么会有……”秦氏张圆了眼睛。 难怪她失态,每个听到此事的人第一反应都是如此。因为蓝如琳此次生的不是别事,而是腹中有了孩子…… 如瑾扶着母亲坐好,在她腰后垫了软枕,“蔻儿是机灵的,盯着五妹那边不是一两天了,最近五妹身边两个亲近的婆子行事古怪,我还纳闷是怎么了,今日和这事对上,正好解了疑惑。”她想起在蓝如琳床底下看到的痰盂,还有褥子下头没藏好的半幅石榴绣帕,“五妹脸色不好,对腰腹很是紧张,我看这事八九不离十了。” 秦氏想了一会,缓缓点了点头,“她想让人家扶她做正室,应该不会拿这种事胡说,否则也是不好收场,万一闹开了是作假,她能不能进丁家的门还是另说。” 如瑾同意母亲的说法。方才蓝如琳虽然和她气势汹汹地叫嚣,可眼底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怯意和惶恐还是被她敏锐的察觉了。终究是年纪太小,虽能想到利用此事为自己挣名分,可身体的变化一定让蓝如琳十分不适应罢。 “丁侍郎家的情况我打听过,他几个儿子虽都成了婚,但没谁有儿子,听说丁夫人很想抱孙子,对这个很在意,蓝如琳再傻也不会拿这种事唬人。” 孙妈妈道:“是真是假找个大夫来看看就知道了,只是这个大夫却不能由咱们请,不然以后万一有个好歹,她定是要赖在咱们身上。” 如瑾点点头:“是,真假与咱们无关,只看着她别让她做蠢事就行了。她有人有银子,要请大夫自己去请,要给丁三少送信也只管去送,只别像今天这样,异想天开地要鼓动人家休正妻。” 秦氏越想越觉烦恼,庶女出逃做外室,万幸人家看着侯府的面子给了她一个平妻之位,并且愿意不声张此事,也算全了两家的脸面。本以为快些将婚事办了就可省心,谁知中间又闹出怀孕的事来。若是丁家人知道了这信,婚事还不知会有什么波折。秦氏对蓝如琳并无好感,也不怕被人由此指点她这嫡母当得不够格,她最担心的是如瑾的名声会被妹妹牵累。 有了一个欢喜做小妾的堂姐,一个下落不明的庶妹,再来一个未婚先孕的妹子,如瑾的人品和清白怎会不被人怀疑指摘,以后想要嫁个好人家恐怕是难了。 秦氏愁眉不展,如瑾一看便知母亲在想什么,眨眨眼睛,十分轻松的笑道:“您别愁,女儿是多出挑的人啊,哪里怕被别人带累?大不了一辈子陪着您,还省了伺候公婆小姑的烦恼呢,多逍遥自在。您好好持家多多攒钱,以后女儿就跟着您吃香喝辣了。” 秦氏又好气又好笑,皱眉呵斥女儿:“怎么也不害臊,什么伺候公婆的话也挂在嘴上说,还有没有女孩家的体统了!” 如瑾就挨到母亲身边抱着她胳膊说笑,一个劲地哄劝宽慰着,又拿了腊月时新买的料子来商量着给小宝宝做衣衫,后来贺姨娘来闲坐说话,秦氏这才暂时将蓝如琳的事情放下,散了愁容。 如瑾陪着母亲消遣了一整天,晚间回到香雪楼才将碧桃和蔻儿都叫道跟前叮嘱,让她们别将此事乱说,也约束着底下人不要胡乱猜疑。碧桃两个郑重点头应了,如瑾又吩咐她们盯着蓝如琳和蓝泽,并注意着丁家是否派人上门。 一切都安排了之后,如瑾这才洗漱了上床休息,躺下却又睡不着。白日里她能对着蓝如琳敲打警示,妥当地安排处置,夜深人静时再想起此事,心中却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叹。 蓝如琳的路是她自己选的,日后若是吃亏受罪也是她自取,她和生母算计过如瑾,并且到现在还敌视着蓝家所有人,如瑾并不关心她是否会幸福。如瑾只是感慨,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子,怎么就会走上这样的路呢? 如瑾不是什么都不懂的闺阁少女,曾在宫闱里看见过那么多的女人,更听过见过许多关于怀孕生产的事,知道太年少的女孩子有了身子并不值得庆贺。年纪小,身体未长开,一旦有孕便很可能危及性命,很难平安产下胎儿。今日看蓝如琳的脸色和精神都不好,她又是能折腾的…… 如瑾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已经预见到了,蓝如琳大概不会好过。 …… 正月十五很快就到了,十四这天晚上如瑾陪着母亲吃完饭,坐在一起商量明日做什么吃食来过节。虽然蓝家现在七零八落的不像个家,但如瑾觉得和母亲在一起就是完满,别人如何尽可不管,母女几个的上元节一定要好好过。 “可惜腊月时闹了一场变乱,结果官府把上月节的灯会都取消了,不然咱们可就能看看京城的花灯了,一定漂亮。”蔻儿在旁边凑趣插嘴。秦氏怀了孕之后特别喜欢身边人多热闹,母女俩聊天的时候,亲近的丫鬟们也会一起说笑,并不算失礼。 蔻儿年纪小念着玩,碧桃就笑着骂她:“就知道逛,整日没个正经事做。就算那灯会不取消咱们也不能去,太太怀着身子呢,哪能到街上跟人挤,姑娘自己出门太太又不放心。想看灯会,等回了青州每年让你出去看个够。” 蔻儿低了头嘟囔:“青州城的灯会怎好跟京城比,再说就算出去看灯,太太也是坐在车里,哪会被人挤到……” “你还顶嘴!”碧桃笑着过去拧她的脸,蔻儿一扭身跑出了内室,嘻嘻哈哈地跑远了。 秦氏被逗得笑起来,被两个丫鬟一说也有了兴致,暂时忘记了这几日心心念念的庶女有孕之事,朝女儿道:“我年轻的时候每逢上元节,会自己做一盏花灯来玩,几年下来做了好几盏呢,可惜进了蓝家没带着,不然还能给你看看。” 孙妈妈直笑:“太太手艺可好了,那花灯做得谁见了谁都夸,我记得有次做了一个小兔子形状的灯,被人见了,直说这小猪真好看。” 如瑾忍不住笑起来,看着母亲红红的脸只觉有趣,笑完了,却突然想起自己上次剪的灯笼,也被人说是冬瓜来着,不由收了笑,脸色讪讪。 183 如璇回府 如瑾的神情落在众人眼里,孙妈妈等人也是听过红冬瓜的笑话,不由都或掩帕或抿嘴的笑起来,孙妈妈就说:“太太和姑娘什么都好,姑娘更是百伶百俐的,唯独这针线手工上不开窍,太太现今还好些,姑娘可得加把劲了。” 孙妈妈地位不同别个,说这样的话也不算是僭越,让闺阁女儿在女工上使力也是好话,秦氏笑道:“她这是不往这上头留心,要是像我这些年似的,平日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有靠针线打发时间,总练习着也就好了。不过我倒情愿她这样,针线手工不好便不好,只要日子过得舒心比什么都强。人都说女儿家针线活好能得婆家看重,其实哪里是呢,要是公婆夫君待你好,会不会做针线都不要紧。” 这话茬不好,一字一句间透露着无奈,但秦氏说起来一点遗憾的意思都没有,只当是闲聊,想来是已经不将自己不幸福的婚姻当回事了。 如瑾不想跟母亲深说这个,很快将话岔开,说起做花灯的事情来,商量着要不要做盏灯玩。秦氏说明日就是上元节,时间恐怕来不及了,如瑾笑道:“哪日做完哪日算,总归闲来也无事,打发时间而已。” 丫鬟们都是年轻姑娘,爱玩爱闹的,不由纷纷附和,孙妈妈也想有个事做可以让秦氏宽怀,于是大家都开始热热闹闹地商量。一时间满屋笑语宴宴,窗外冷风吹得紧,抵不过室内生暖。 被碧桃追打出去的蔻儿从外头回来,却不进屋,探个脑袋扒着门帘子往屋子里看,碧桃眼尖,瞅见她就骂:“还不进来,缩头缩脑地在那里做什么呢,谁有空只顾追着你打,快来咱们商量做灯。” 虽然是在责怪,其实是带着笑说的,不料蔻儿依旧不肯进来,只冲碧桃眨眼,脸色焦急。碧桃正要再接着呵斥,如瑾看着有些奇怪,便扬了扬脸。碧桃也醒悟了,瞅瞅秦氏没注意这边,借着去教训蔻儿便出了内室。 “怎么了?”一出屋碧桃小声问。 蔻儿压低了嗓子禀道:“刚才我去外头小解,正好碰见竹春姐姐叫来报信的小丫鬟,说是宫里来人了,正在外院跟侯爷说话呢。” “宫里?”碧桃一愣,连忙问说了什么。蔻儿只是摇头,“不知道,侯爷好像是怕在下人跟前丢脸,将公公请进了屋子私下里说话,没人在跟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竹春姐姐说先来给姑娘通个气,说了什么等她再想办法打听。” 碧桃知道如瑾向来对宫里的事比较关心,不敢怠慢,连忙进了屋。因为怕被秦氏察觉担心,没敢立刻说。 如瑾看看她,知道是有事,陪着母亲又说笑了几句,借口更衣便出了内室。碧桃跟着出去,三言两句将事情说了,如瑾也是一怔,渐渐蹙了眉。 天色这么晚了,宫里派人过来会是为了什么事呢?蓝泽的思过还没解除呢,而且最近京城里气氛又敏感,如瑾很担心。 “让蔻儿过去听信,一打听清楚就来回禀。” 谁知还没等蔻儿跑到前头,如瑾刚从净房出来,外院就来了传信的婆子。 “恭喜太太,恭喜姑娘,刚才宫里来了天使传皇上口谕,命咱们侯爷明晚去宫里赴宴呢!” 婆子一脸喜气地说着,明显将这次的传话当成了美差。传喜讯,赏钱可是十分丰厚。不料她一句话说完,秦氏只是愣了一下,然后便一脸事不关己,而如瑾是低了眼眸,不知在思虑什么,两人没有一个兴高采烈的,连屋子里的妈妈丫鬟们都没什么喜色,与外院和延寿堂的仆婢们与荣有焉的欢喜全然不同。 婆子不明所以,等了一会知道是没厚重赏钱可领了,只好忐忑着将没说完的另一个消息也说了出来:“还有个喜讯呢,明日宫里的晚宴也有太太和姑娘的份儿……” “怎么还有我们?莫非让我们也去么?”如瑾不等婆子说完就追问了一句,宫宴邀请官员女眷她并不陌生,只是对于那个地方她有深深的抵触,实在是一点都不想再踏足。 她不豫的脸色让婆子心中忐忑,暗想怎么传喜讯还传出事来了,早知如此便不死乞白赖地抢了这个差事了,弄的赏钱没得着还惹了主子不高兴。事已至此她只好将话一股脑全都说完,只盼着早点回去。 “……侯爷说,皇上念着他忠君爱国,特赐上元节宫中赴宴,并赐携带女眷入内。不过咱们侯爷心疼太太有孕不便,吩咐太太尽可不去,只让姑娘您跟着他进宫。姑娘,侯爷嘱咐您好好挑件衣服,首饰也拣了好的戴,若是没好的尽管去跟吕管事要钱置办新的,明日进得宫去,也好让人看看咱们侯府的气派体统。时候不早了,奴婢传完话这就回去了,太太和姑娘早些休息。” 婆子陪笑着行礼告辞,觉得屋子里气氛奇怪,不敢再在这里多呆。 秦氏点了点头,孙妈妈便让丫鬟带婆子出去,给了一些铜板算是赏钱。婆子揣着铜板出了屋子,暗道这趟差事跑得不值,黑灯瞎火的穿了整个园子从前院跑到后院,竟然只得了与平日传话一样的跑腿费,亏得传的还是喜讯。 屋子里,秦氏已经开始抱怨:“看样子他这闭门思过是算解除了,我还想着关他一辈子才算是好呢,省得他出去惹事,这倒好,还让去宫里头赴宴了,他不知又该怎么兴头呢。为了撑门面总算大方了一回,舍得给你置办新首饰了。” 自从进了京城之后蓝家手头银钱不多,年底时候京里那两家铺面也没盈余出多少银子,因此内院里的花费蓝泽没给多少,连给秦氏请接生婆的花销他都不肯松动,只说挑个差不多的就好,省着点花,最终还是秦氏拿了自己手头的银子填补。这次为了让女儿在宫里显摆气派,倒是肯花钱了。 “他肯大方一回,我倒是不稀罕。明日的宫宴我不会去的,只说身上病了便是。”如瑾打定了主意。其实她更想起了凌慎之给过的方子,真想给蓝泽再用上一次,让他病得不能赴宴。 不过皇帝的脾气她了解,给了面子让去赴宴,即便是真病得不能下床也得进宫一趟,不然很可能被猜忌,反倒不妙。何况现下又是蓝泽思过的当口,要真不去,皇帝会以为蓝泽对被禁足不满,跟他置气呢。 于是第二日一早如瑾便派人给蓝泽传了消息,说自己病了,蓝泽一听就知道是女儿的托辞,不免在书房里生了一顿闷气,最终想了想,还是亲自让人抬了他去香雪楼,进屋将如瑾数落了一顿。 “你且息怒,我不去自有不去的道理。只因我没见过什么世面,更不懂伺候贵人的礼数,去赴宴很可能丢了您的脸面,与其如此,不如不去。”如瑾靠坐在外间的长椅上听父亲责骂完,没有起身行礼,轻飘飘的说了几句。 皇帝有节日里让臣僚进宫赴宴的习惯,也允许大家带女眷进去,但只是允许,并不是强制,可去可不去的,如瑾深知这个,所以敢称病。 蓝泽见女儿一副铁了心的样子,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劝了一会,最后劝得头疼又犯。可惜如瑾只是油盐不进,最终自己靠了椅背闭目休息,说是难受得紧,干脆不搭理他。只将蓝泽弄得恼火,又不能强行绑了女儿进宫,在原地转了两转,心里郁闷得很,最后几乎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十分难听。 “我知道你为何不去,果然你叔父说得不错,你是心里惦记着人呢……本侯告诉你,就算是送你上山当了姑子,本侯也不会允许蓝家女儿跟一个庶民牵扯不清,辱没蓝家家风!” 如瑾猛然睁了眼睛,几乎被气倒,万万想不到父亲竟然能对着骨肉说这种话,真是廉耻都不顾了。她不由从椅上站起来朝着蓝泽冷笑。 “这才叫此地无银,我还没说什么,您倒是将进宫跟这等事联系起来了,原来您逼着女儿进宫赴宴是抱着将女儿示众的心思,想借着我攀高枝呐?劝您干脆死了这条心,我可不是蓝如璇,也丢不起那个脸。” 父女俩将话说到这种程度,蓝泽铁青了脸,差点就要上前跟女儿动手,还是碧桃几个机灵,乍着胆子上前,好说歹说的将蓝泽半拖半请地弄了出去,送上软轿抬走了。期间蔻儿不小心挡在了前头,还被蓝泽踹了一脚,亏得他病久了脚上没有什么力气,也没踹出什么好歹。 送走了蓝泽,蔻儿拍拍裙子上的土只当没事,如瑾却是冷笑,让她去跟管事妈妈领银子看病治腿,“这月的月钱你多领一两,就说是我的话!反正是公中的钱,不花白不花,不用给侯爷省着,咱们侯爷以后前途好着呢,不差这两个钱。” 蔻儿也不敢说自己根本没事,低头应着出去了。 如瑾几步进了内室,和衣倒在床上气闷。她真是低估了父亲的心性和脸皮,竟然能对亲生女儿说出这种话,亏得整日说什么蓝家是诗书之门。往日看着叔父蓝泯恬不知耻,总以为蓝泽强些,却原来骨子里都是这个样子,以前那道貌岸然只是没遇到事才装得住罢了。上次为欠债的事逼了蓝泽进宫请旨,他处理的还算妥当,如瑾以为他还有可取之处,总不是糊涂到底。却原来,他是稍微有些小聪明罢了,在投机攀附上从来都没明白过事理。 这日中午如瑾连饭都没吃,也没去陪母亲,晚上看着时候不早了到了饭点,这才稍微收拾收拾,去秦氏那边吃上元节的晚饭。 秦氏看女儿笑容似乎有些勉强,试探着问了几句没有问出什么,只好和孙妈妈对视一眼,说些高兴的事情,又拿了几个灯笼样子过来,商量着做哪种。 次间的晚饭刚刚摆好,外院传话的婆子匆匆走了进来。 “太太,姑娘,宫里有人来传旨,吩咐姑娘去赴宴,吕管事在外头备车呢,请姑娘快些收拾吧。” 如瑾正满肚子不快,听了这个,先跟那婆子冷了脸:“谁的旨,谁来传的?从来没听说过点名让哪家小姐赴宫宴的事情,你若是不懂得怎么传话,只可卸了差事,另挑妥当的人来办差。” 婆子吓了一跳,连忙跪在了地上,“姑娘明察,奴婢可不敢撒谎,传旨的公公只说宫中有旨,好像没说是谁的旨意。吕管事接待的他,奴婢只是来内宅传信的,姑娘派人去问吕管才能知道详细。” 如瑾发了一句脾气心中稍微痛快一些,见那婆子是平日里常见的,知根知底,不应是胡乱传话的人。然而这事的确奇怪,她暂且放下跟父亲生的气,认真想了想,起身朝秦氏道:“我去外头看看是怎么回事,您先用饭吧。” 秦氏一脸担心:“问清了给我传个消息,若是真要进宫,带着点心路上吃,那宫宴定是吃不饱的。” 如瑾点点头,哪里还在意吃饱吃不饱的问题,满心里都是疑惑,立时穿了斗篷和带人去外院。抬轿的婆子被碧桃催得脚步飞快,片刻就穿过了整个园子,将如瑾送到了蓝泽书房。仆役们都已经回避了,只有一个年龄不大的小厮在门口伺候,开门打帘子。 堂屋主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灰衣内侍,正捧着茶喝,如瑾进屋时恰听见他跟吕管事抱怨:“……怎么这样久,瞧这时辰宴会可马上就要开始了,你家小姐误了入席,可是大不敬。” 吕管事低头赔笑:“公公稍待,园子太大了,来回一趟要半日工夫,我们姑娘定是已经紧赶慢赶的在路上了……哟您看这不是来了,姑娘快请进,这位公公等半天了。” 如瑾朝吕管事轻轻点头算是招呼,带着丫鬟慢慢走进屋子站定,先将那大模大样坐着的内侍上下瞅了一眼。 “不知这位公公是哪里当差的?这么大冷天的前来传旨,可辛苦您了。”如瑾嘴角弯起笑容。 那个内侍没有马上接话,放下茶盏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副刚刚看到如瑾的样子,笑眯眯抬起眼皮。这一抬眼他便愣了一下,只觉眼前站了一个比画上的人还漂亮的年轻姑娘,虽然年纪小了一些,但那模样可比宫里许多娘娘还要中看,气度又好,一时让他看住了。 如瑾被他盯着瞧,虽然是内侍,心中也着了恼,目光渐冷。吕管事在旁咳嗽两声,将那内侍惊醒。 “……哦,呵呵,不辛苦,为主子当差是应该的。”内侍醒神,干笑两声。 如瑾收了笑,见这内侍言行都不成体统,与他客气也免了,直接问道:“听说公公是来传旨的,命我进宫赴宴。只不知道是哪位的旨意?我这几日偶感风寒,并未痊愈,怕进宫过了病气到宫里,所以还请公公回去禀报一声,我怕是不能去了。” 内侍上下打量着如瑾:“蓝三小姐看起来十分康健,风寒已经好了吧?” 他这样十分失礼,如瑾不耐烦周旋,摇头道:“尚未,劳烦公公回复。风寒这病容易染给别人,我就不陪公公了,请慢走。吕管事,好生送这位公公出府。” 说罢如瑾转身要出去,那内侍见状变了脸色,立时喝道:“且慢!蓝三小姐怎可抗旨不遵?” 如瑾转头,静静看着内侍,不言不动,一双眼睛幽潭似的,将内侍看得有些不自在,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这一丝慌乱让如瑾心中冷笑,她肃了脸,重提方才被内侍避过不答的问题:“还未请教公公高姓大名,哪里办差?今夜来传的又是宫中哪位主子的旨意?我这里私下想着,皇上日理万机,皇后娘娘管理六宫事宜,想必都不会在意我这样的人是否去了晚宴。他们不认识我,为何会特旨命我进宫?我病着不能去,怎么又成抗旨不遵了,难道以皇上皇后的圣明宽慈,连这点事都不能容忍么?” 一番追问一句紧接着一句,将那内侍额头问出汗来。灰衣内侍皱了眉板了脸,做出一副生怒的样子:“这……蓝三小姐分明没有病,那便是故意抗旨!小姐若是执意不肯随咱家进宫,咱家这就回去禀告小姐藐视皇家!” 吕管事吓了一跳,连忙躬身行礼安抚:“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我家姑娘没有别的意思,她真是生病了,真的!” 如瑾抬手拦住吕管事,又问了一次:“公公还未告知是谁人的旨意,您又在宫中何处当差呢?听闻宫里头派出来传旨的大多是青衣使,您这……”她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内侍的灰色长袍。 内侍脸色更是一僵,似乎没想到如瑾会知道这个规矩,顿了一顿方才冷冷说道:“蓝三小姐这是在质疑庆贵妃么?咱家来传贵妃旨意,却被盘问来历姓名,蓝三小姐真是不将贵妃娘娘放在眼里。” 两下撕了脸面对峙起来,直将吕管事急得心惊胆战,“姑娘慎言哪!宫里的天使可不能得罪,快给公公赔礼!公公您可千万别计较,我家姑娘年幼,病中脾气难免坏一些,您大人大量……” “哼!”内侍一甩袖子,“既然蓝三小姐铁定了要违抗贵妃旨意,咱家也不强求,只如实回禀就是了,来日惹来贵妃和皇上的怒气,给侯府招了祸,小姐别怪咱家没提醒过你。” 他冷脸扔下一句话,作势欲走,吕管事连忙拦在前头赔罪,一面猛朝如瑾使眼色。 如瑾不急不慌,反而笑了笑,只是那笑意寒冷得很。她侧头吩咐碧桃:“去将崔领队叫来,拿下这个冒充天使的大胆狂徒,明日一早送进京兆府,官府大堂上有的是办法审讯,不怕他不说实话。” 碧桃原本和吕管事一样着急,怕如瑾一时冲动得罪了宫中内侍,然而听得这声吩咐,立时知道了事有蹊跷,飞快应了一声便朝外去。 那边灰衣内侍闻言脸色大变,一面大声喝着“你们竟敢对宫中使者无礼,咱家要去娘娘跟前如实禀告”,一面大步流星匆匆往外走。如瑾一扬脸,蔻儿十分机灵,带人上前死命拽住内侍阻拦。不料那内侍力气极大,三个人都拽不住他,被他拖着须臾就到了门口。幸好崔吉身为护院领队平日就在外院待着,碧桃出去一叫就叫了进来,崔吉一进屋,一下就将那内侍按在了地上。 这一番动作将吕管事看得发怔,惊惧异常:“姑、姑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对使者无礼是大罪啊!崔领队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快快放人啊!” 如瑾摇头冷笑,回身端正坐到了椅上,慢悠悠地说,“吕管事您虽然年纪大了,在京里时候也不长,但既然咱们进了京,您既然任着大总管,该学该问的东西也得知道一些,免得办不好差。最起码,这京里头最基本的规矩总要懂得一二。宫中派人出来传旨,按例从来都是二人以上,什么时候一个人就能传旨了。再者,灰衣是宫里最低等的杂役内侍穿的衣服,皇宫里无论哪个主子都不会叫穿灰衣的出来传旨,否则只会让人笑死。您老人家一见他就应该将这蹊跷处询问清楚,一个冒充的天使也得您这么款待,说出去,您还有什么脸面在襄国侯府里当总管。” 一席话将吕管事说得瞠目,蓝府和宫里打交道少,他哪里知道详细的规矩,“这公公是……冒充的?怎么可能……冒充御使是大罪,要砍头灭九族的吧……” “没命是一定的,灭不灭九族,看上头的心情了。”如瑾冷眼转向灰衣内侍,“你说吧,为什么要冒充传旨使,为什么要让我进宫赴宴?交待清楚了我可以考虑网开一面,若是有半句不实,我也不问了,不用等明日,现下就将你移交到京兆府去,你的性命就交待在那里罢。” 灰衣内侍被崔吉牢牢按在地上,脸都快挤扁了,听了如瑾的话只管乱叫:“赶紧放了咱家,快点!不然咱家回宫禀了主子,你们全家都要……” 咔嚓,崔吉手一扭,利落地卸掉了他的下巴。 如瑾非常满意,“崔领队做得好,我可不想听这些鬼话。” 崔吉伸手在内侍腿间摸了一下,简短道:“的确是阉人。” 屋中人谁都没想到他会做这个,虽然他动作极快,如瑾和几个丫鬟还是红了脸,连吕管事都十分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崔吉却一脸坦然,对大家的尴尬无动于衷。内侍不知是疼的还是气得,脸上紫涨,只管瞪眼。 崔吉这事做得突兀,却也帮了如瑾,她方才还在考虑内侍的真假,这下省了麻烦。如瑾正了正身子,朝那内侍说:“你死撑着不肯说实话也是没用的,我并不是好骗的人。可笑你竟说是贵妃旨意,须知让女眷赴宫宴这种事即便是贵妃的主意,往外传旨也得是皇后的名义,你这等做杂役的小内侍恐怕是没机会学这种道理罢。说吧,是谁指使你的?” “如实说。”崔吉一抬手,咔吧一下,又将内侍的下巴接回去了。 内侍惊叫一声,张嘴试了两下发现可以说话了,立刻叫道:“我就是传的贵妃旨意,你懂什么,快将我……” 崔吉拇指伸出,在他背上某处点了一下,他便突然住了口,眼珠凸出,额上渗出冷汗,露出极其痛苦的样子,身子一抽一抽的。 如瑾扬了扬手:“罢了,劳烦崔领队带他进去,一炷香时间他若仍不肯交待,直接送了官府吧。” 崔吉二话不说,提起内侍便进了书房里间。吕管事目瞪口呆看了这半日,总算回过味来,忙出屋外吆喝了几声,让近处的小厮和不远处探头的仆役们全都离开远远的避着,不许乱跑乱说。 里间便响起闷哼和惨叫,一声接一声,后来好像是那内侍被堵了嘴,外头就只能听见呜呜的声音了。就这也将碧桃几个听得心中发寒,脸色都是煞白,惊疑地猜测着崔吉到底在干什么。 如瑾知道崔吉有手段,不然东府的张氏也不会成了那个样子,他做刑讯逼供想必也是好手。不过半柱香的工夫,里头只剩下哼哼唧唧的闷叫,然后又是含混不清的说话声,不一会崔吉掀开帘子从里头走了出来。 “吐口了,姑娘可亲自再问。”他说话间看了几个丫鬟和吕管事一眼。 如瑾会意,将丫鬟和吕管事留在外间,自己走了进去。灰衣内侍软趴趴地伏在地上,身上没有伤口鲜血,但那扭曲的脸孔和惊恐的眼神仍是准确显露了他受到的伤害。 如瑾站到他跟前,淡淡道:“说吧。” 灰衣内侍先是惊惧地看了一眼崔吉,然后才虚弱地重新交待了一遍。如瑾先是默默听着,最后却沉了脸色。待那内侍讲完,她询问地看了看崔吉。 崔吉道:“他不是能扛住酷刑的人。” 言下之意,这内侍的交待是可信的了。然而如瑾心中仍是不敢确信,实因内侍所言太过匪夷所思。他说的竟是他此来是奉了御前二等内侍张锁之命,让他将襄国侯小姐带进宫里,却不是带向举办宫宴的云霄殿,而是云霄殿后的春熙斋。至于为何要带到那里去,带到之后又会如何,他便不知道了。 如瑾在记忆里仔细搜寻关于春熙斋的点滴,只记得那里和云霄殿一样是个闲置的宫室,云霄殿里若是举办宴会,那里有时会作为妃嫔们换衣小憩的地方,但大半时候还是无人的。她想不通御前内侍为何要将自己弄去那里,那可不是宫外女眷能去的。而对于张锁此人,她只依稀记得他是御前大太监康保的干儿之一,康保干儿多,张锁似乎不是最得重用的,因为他行事不够机灵,偶尔还会犯傻。 如瑾想来想去,依然对灰衣内侍的供诉抱有怀疑。如若是真的,那么一个御前内侍骗勋贵家的小姐进内宫,背后的原因如瑾想不通,也不敢深想。 如瑾蹲下身子,拿起灰衣内侍腰间挂着的木牌细看。果然是宫中特有的木质和纹饰,专属于杂役内侍的身份牌子。这块木牌的背面右下角写着一个“春”字,乃是春恩殿的标志,说明这个内侍是在春恩殿里头做活的。正面刻着名字,是“多福”。 如瑾不能确定多福是不是眼前这个内侍的名字,既然做阴私事,这牌子也许是他拿别人的也说不定。这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真相,如瑾十分想知道到底是谁指派的这件事,可是从这个低等内侍身上,她得不到更多的答案了。 “你歇一歇就走吧,回去你该知道怎么说。派你来的人想必不愿意听到你曾被我逼供的事。” “是,是,我回去就说小姐病得厉害,不能出门。” 灰衣内侍反应的倒是不慢,立时接了如瑾的话头。如瑾让崔吉帮他恢复一下,然后便出了外间。大概过了两盏茶的工夫崔吉提了内侍出来,那内侍脸色惨白身子微颤,但勉强能站着走路了,见了如瑾便一叠声的保证绝不透露方才的事半点,等如瑾点了头,他才敢告辞离开。 如瑾朝崔吉道:“劳烦领队派个人或亲自尾随了他去,看看他是否真是回宫。” 崔吉应了出去,如瑾叮嘱了吕管事保密,然后便带着人回去了。路上如瑾约束跟来的几个丫鬟管住嘴巴不要乱说,告诉她们那人多半真是宫中的,若是将对内侍动刑的事说出去,蓝家祸事不小。几个丫鬟都凛然应了,蔻儿还忍不住问:“那个家伙的保证可信吗?他不会回去就跟主子告状吧,那咱们多危险。” 碧桃戳她脑袋:“他主子派他出来办差,他不但没办好还把实底给交待了,你要是他主子会怎么做?他是傻透了才会告状呢。” 如瑾不理会丫鬟们闲聊,满心里想着的都是此事的蹊跷,回去陪母亲吃饭都心不在焉的,直到晚上就寝,仍是睡不着。事情涉及了宫廷,让她十分不舒服,前世的关于宫廷的所有记忆像是潮水一样层层涌来,除了孤独和纷乱,就是阴暗与血腥,那段岁月像是翻涌的乌云,给她现在的生活也罩上了阴影。 她有一种无力感。 面对着宫廷,她实在太过弱小,她没有可以倚仗和依靠的凭借,无法掌控任何事。她重生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家族摆脱前世命运,远离宫廷,远离皇权,却为什么,皇宫里的人依旧走进了她的生活呢? …… 这一夜的京城里没有花灯满街,也没有烟花绽放,因为皇帝下了旨,为腊月时丧命在变乱中的百姓默哀,今年的上元节不允许庆祝。有百官参加的宫宴也全都是素食,并在宴席之前和之后都举行了祭奠仪式。因此宫宴持续了很久,直到将近子时蓝泽才从宫中回府,第二日知道了曾有内侍来家的事情,叫了吕管事细问,吕管事便回复他说,是宫里宴宾的宦官见侯府没有女眷出席,派人前来打听缘故,听了太太有孕小姐染病的原因后就走了。蓝泽听了之后只将如瑾又埋怨半晌,别的没有细问,前日晚间的事就算揭了过去。吕管事早就约束了外院下人不要乱说,蓝泽也就不会知道底细。 如瑾一早顶着红眼睛起床,头一件事就是让竹春想办法打听消息,套出蓝泽昨夜进宫都发生了何事。吴竹春做事很快,没过多久便间接将跟随的仆役问了个遍,结果是一切正常,没有任何事。 这让如瑾感到非常奇怪,昨夜崔吉尾随在那内侍后头,确实见他进了宫门,也就是说他真的是内侍。蓝泽那边如果没事,灰衣内侍前来蓝府的根由又在哪里呢? 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蓝泯一家所住的东院喧闹了起来。这喧闹一路从东院进了侯府这边,便有园里的婆子来报信。 “大姑娘回来了,正哭着往明玉榭去呢,大家拦也拦不住,她说是太太害了二太太重病垂危,要去讨公道。” 如瑾一听顾不得再琢磨宫里的事,忙带了人往母亲那边去。碧桃一路扶着如瑾快走一路数落园里的婆子:“你们都是做什么的,怎么就拦不住呢,竟然还让她往太太那边去。太太是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当初多凶险才保住了这一胎,若是受了惊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婆子苦着脸小声分辩:“不是我们不尽心,要是大姑娘一个还好,只是还有王府的人跟来,咱们不敢用强阻拦……” 怎么还有王府的人?蓝如璇不是在永安王府独居“养病”么,还能带了王府的人回娘家撑腰?如瑾诧异着飞快走路,两边离得近,不一会就到了明玉榭。 院门口正有孙妈妈带着人堵着,拦住蓝如璇为首的东院一大群人。如瑾远远的便看见了这个阵势,到了跟前拿眼一瞧,哭天抢地的蓝如璇旁边站的不是别人,正是永安侧妃穆氏嫣然。 她为何要到蓝家来?如瑾上前行礼,含笑道:“穆侧妃安好,不知是您来,有失远迎了。” 穆侧妃一身橘色斗篷鲜亮惹眼,越发显得粉面含春,见了如瑾便是无奈地笑:“妹妹好。快来劝劝你家长姐,我实在是劝不住她。” 蓝如璇正在哭着数落孙妈妈,看见如瑾立时转身调转了矛头,高声哭喊:“你们这些黑心的,从前你就处处欺负我们母女,现如今我才离家几天,你就将我母亲害得卧床不起,连人都不认识了……你这贱丫头,就算是立时死了也抵不过我母亲的苦!” 如瑾微讶,仔细看了蓝如璇两眼。许多日子不见,这位端庄静雅的堂姐已经变了模样,人瘦了,脸黄了,连往日的端稳样子都完全没了,横眉立眼,张牙舞爪,和撒泼的妇人一般无二。她身上穿的衣衫倒是很好的,只不过早已揉搓得不成样子,仿佛一块布直接裹在了身上似的,与齐整体统的穆侧妃一比,立刻有了高低。她形容不好早在如瑾意料之中,正室王妃对她的态度早在派了那两个嬷嬷进蓝府时便显露了,她在王府肯定不好过,加上原来就有病,身体越变越差是一定的。 然而她整个人气质的转变还是让如瑾意外的,难道除了被迫幽居养病之外,她还要受精神上的折磨么?能让一个人性情大变,想必那折磨该是零敲碎打,日日不停? 思量间穆侧妃已经开了口,“蓝妹妹别在意,蓝姨娘她这是关心则乱,见了母亲那样子一时失了方寸。她这些日子在王府心情不好,回家跟亲人撒气,你们就多担待一些。” “我自然不跟她一般见识,只是让穆侧妃见笑了。”如瑾根本不搭理蓝如璇的谩骂,只朝穆侧妃问,“上次听您说她一直在王府养病,这次怎么会回家呢,还由您陪着?” 穆侧妃笑意闪闪:“妹妹不知道,蓝姨娘的病已经好了,我们王妃从初一开始让她出院子走动的,昨晚还带了她去宫里赴宴呢,只可惜妹妹昨晚没去,不然我还能和妹妹亲近说话。这不,就是昨天听说了蓝二太太卧病的事,今天一早蓝姨娘便求了王妃允她赶回来了。我是不放心她,就跟来照料。” 照料?记得上次在威远伯海家相见,提起蓝如璇来,穆侧妃还是略带讥讽的语气,如瑾才不信她有这么好心陪着小妾回娘家。她这么说,如瑾就这么听着,还朝她道谢:“有劳侧妃,让您费心了。” 蓝如璇原本被两个丫鬟拽着,见两人聊得旁若无人,气得奋力挣开了丫鬟的束缚,冲上来就要打如瑾,“你这个黑心的贱人!你对我母亲用了什么药,怎么把她害成那样的,你赶紧把她治好,赶紧的!不然我也让你母亲生不如死,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绝对见不到天日!我是说真的,我发誓!” ------题外话------ 谢谢rourou,chenxinxuyu3,laohusj,何家欢乐,陈玉颜,糖糖1017~ 3。8节写了个万字章,欢欢喜喜登录发布,结果不知是我家电脑还是网站后台的问题,总也发不上去,发出来时都悲催的过了0点,木有编辑审核……于是姑娘们…早晨看吧……这一章是8号的,9号的等晚上o(╯□╰)o 184 穆妃看戏 碧桃几个早就上去拦住了她,见她说得恶毒,撕扯间各个下了手掐拧,将她疼得直叫,拼命挣扎,嘴里骂得更厉害。 如瑾笑容渐敛,看住她因谩骂而扭曲的脸,“你现在是王府的人,我不轻易动你。不过若是你还不闭嘴,少不得我也要拂一拂穆侧妃的面子了。池水胡同时你挨的巴掌想必太轻,长不了记性。碧桃,她若是还不住口,你就比上次更用些力气,知道么?” 这话很是直白无礼,当着外人的面,不仅是不给蓝如璇面子,自己也未免落了严苛狠毒之名。但是如瑾并不在意,实因从上次海家赏花会时如瑾已看出穆侧妃这种人心怀叵测,是时刻要将别人当垫脚石的,就算是在她跟前做得多么得体,背后她也指不准会编排什么,索性不必维护那层面子,该怎么做便怎么做,任凭她说去。 “是!”碧桃得了指令,更加没有顾忌,阻拦蓝如璇的动作越发使力。东府丫鬟婆子们看见蓝如璇吃亏,赶紧上前拦着碧桃几个,两下里便撕扯推搡起来。 穆侧妃用帕子掩住口,睁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蓝姨娘,蓝妹妹……你们这是……快些停手吧!” 她身后带着王府的人,但只见她在那里惊慌地劝着,可却不曾让手下人上前去拉架。孙妈妈本带人堵着院门,此时见碧桃几个有些吃亏,也吩咐明玉榭的丫鬟上前帮手,拉拉扯扯很是混乱。 蓝如璇有了帮手,从碧桃几个的束缚中挣脱出来,隔着一群人朝另一边的如瑾喝骂,披头散发的一点体统都没有。穆侧妃身后的丫鬟婆子默默看着,脸上都有轻蔑之色。 如瑾冷眼看着两边的仆婢闹腾,总之这边人数稍微多一些,也吃不了亏,蓝如璇愿意来丢脸就让她尽情的丢,她才不管。 正一团乱的时候,猛然就听见一声怒气冲冲的厉喝:“都干什么呢,全都住手!住手!” 这声音高得震人耳朵,如瑾微微蹙眉朝旁边躲了几步,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到了,这样的语气侯府里再没人能做得出来。 “伯父!”蓝如璇一见蓝泽到来,哭着就扑了过去,口里嚷着“伯父您要给侄女做主啊,我的母亲被如瑾她们母女害成了那个样子,您身为襄国侯府掌家之人,要主持公道才是……” 如瑾简直不知道蓝如璇的脑子是怎么长的,论亲疏,她不过是个侄女,哪有让蓝泽惩治发妻和女儿的道理。是她觉得蓝泽太好唬弄,还是觉得蓝泽和妻女的冷淡关系十分有机可乘?但东府害西府子嗣的事情还没揭过去呢,蓝泽再糊涂、再厌恶妻女,也不可能帮她蓝如璇。 只能说,蓝如璇现今是有些疯癫了。 蓝泽从软轿上被人扶下来,一身家常的杭绸直裰,本来看起来还算体统,但额头上贴的膏药让他显得有些滑稽,浑身也有药味,隔着老远就能闻着了。眼见着蓝如璇扑过去,他连忙闪身躲了一躲,然后笑着朝穆侧妃打招呼。 “这位就是永安王府的穆妃?本侯方才听说穆妃来府,有失远迎了,恕罪恕罪。” 如瑾只觉得十分丢脸,有将崔吉叫来把父亲拎回外院的念头。堂堂的侯爷,竟然对一个侧妃毕恭毕敬的,也不怕人笑话,襄国侯府的脸面还往哪里搁?想巴结王爷想疯了么?最让人不齿的是他竟还说出“有失远迎”的话来,一个侯爷,一个侧妃,有什么道理让他去远迎了,要迎也该是蓝家女眷去迎,他不但不避嫌,还这么大喇喇的闯进内院来招呼,算是怎么回事。 穆侧妃眨了眨眼睛,本用来掩口做惊讶状的帕子又往脸上遮了遮,举帕掩面,朝蓝泽笑道:“是襄国侯么?未曾打招呼就来了侯府,侯爷莫要怪罪。” “何谈怪罪,本侯侄女入了王府,以后穆妃常来这边走动最好了,若是王爷王妃有空前来那就更好。” 这越说越不像话了,穆侧妃笑了笑没接话茬。如瑾听得眉头一抽一抽的,忍不住开口打断了蓝泽:“您来这边可有什么事要吩咐么?让人过来传个话便是,何劳您亲自前来,又在病中,别折腾着才好。” 蓝泽咳了一声,正色道:“来和你母亲商量事情。” 还好他没糊涂到底,没说出特意来见穆侧妃的话。不过紧接着他便板了脸,“你们这是在闹什么,成何体统,当着穆妃岂不是怠慢了客人!” 碧桃等人早就在蓝泽来的时候便停了手,衣衫发髻都撕扯得不太像话,分成两边站在那里,还在互相瞪眼。蓝泽这么一呵斥,东府的人自然不怕,碧桃几个也是知道如瑾不在乎父亲的,只低了头,没有什么惧色。 蓝如璇终于算是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冲蓝泽又哭:“伯父您要听我说,我母亲真是被她们害的,您……” “住口!”蓝泽不等她说完就一声厉喝打断,“我们蓝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哪有什么害人不害人的,你是听了哪个奴才的挑唆,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来吵闹?快快回去,好好在你母亲跟前伺候,不许再说这些没有边际的话!” 蓝如璇也真是昏头了,竟然这么不知进退,须知蓝泽最重的就是名声门面,当着穆侧妃她这样胡乱说话,蓝泽能给她好脸色么? 说着,蓝泽便呵斥东府的人快带蓝如璇回去,东府仆婢们自然不会直接听从他的吩咐,都低了头装听不见。蓝泽尴尬的还要训斥,如瑾见穆侧妃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热闹,便上前两步朝她福身。 “今日怠慢侧妃了,还让您看了这么一出,家宅不宁,也不好多留侧妃在这里被她们吵闹,下次见面我再跟您好好赔罪。” 客气的逐客之语,穆侧妃倒也不坚持留在这里,笑道:“谁家没有几个能闹的奴才,家里过日子难免误会磕碰,是我来得不巧了,不怪妹妹怠慢。今日出来本是陪着蓝姨娘,她现在情绪激动,我看这么回去王府也不太好,不如就留她在家中多陪着母亲几日,过阵子我再来接她,还要劳烦妹妹替我们看顾她了。” “这是应该的,侧妃放心。”如瑾点头。 穆侧妃便朝蓝泽打个招呼,就要带人离开。 蓝泽见状有些着急,似是没料到才说了一两句话穆侧妃就要走,张了张嘴,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实在是他没有跟人家交谈的立场。 “穆侧妃慢走,家中有事,我就不送了。”如瑾叫了蔻儿去引路,自己只站在原地福身相送。 穆侧妃和蓝如璇交待了两句场面话,带着王府的仆婢们施施然离开了,到了外头,自有王府的车驾将她送回去。 蓝如璇本就在王府中受尽冷眼,过得十分不如意,这次能够回来自是愿意在家中多待些日子,穆侧妃要走,她也不挽留,只管继续和蓝泽哭诉,对如瑾数落责骂。 蓝泽不理会她,见穆侧妃一行走得不见影了,转回头来皱眉看着女儿:“穆妃第一次来蓝家,你怎可如此怠慢,两句话将人打发走了,这算什么?还有你母亲呢,怎么不知道出来迎接贵客,一点待客之道都不懂,她可是侯府的正头夫人!” 如瑾淡淡说:“若是宋王妃来做客,母亲自然应该礼数周全地迎接伺候,穆侧妃不过是来送蓝姨娘回家的,她又不打算长留,且蓝姨娘闹成这个样子,再留了穆侧妃在家,是让她看了笑话好出去和人说道么?” 蓝泽语塞,也觉得今日实在丢人,不免又狠狠瞪了蓝如璇一眼:“你还哭什么,闹得还不够么!” “蓝泽,我叫你一声伯父,你就是这么对待我?”穆侧妃走了,蓝如璇言语间对蓝泽便不留情面,直呼姓名,“我母亲被你们害成那个样子,好,好,你们等着,自有你们倒霉的时候!” 她恶毒地将蓝泽如瑾看了好几眼,也将碧桃孙妈妈等人看了一遍,然后冷笑几声,带着人便转身走了。 如瑾任由她走,嘱咐园里的婆子:“在东门那里多派两个人,下次若还任由她这么横冲直撞的进到这里,你们自己去管事那里领板子吧。” 婆子们慌忙应了,那边蓝泽便登了软轿欲走。“怎么,您不是要和母亲商量事情么,不进去?”如瑾笑着问他。 蓝泽冷哼一声,捂着额头让人抬起轿走了。 就知道他是找借口来见穆侧妃,如瑾对他早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对他的行为不甚在意,自带了丫鬟进去秦氏的院门。 外头闹得那么凶秦氏都没出屋,如瑾觉得母亲越来越看得清了。陪着母亲聊天说话,她心里琢磨的却是穆侧妃的到来和蓝如璇的闹腾。也不知永安王府里是什么情势,穆侧妃为何要陪着蓝如璇归家呢,而蓝如璇,又为何敢当着穆侧妃不成体统的闹? 东院张氏的房内,在明玉榭门口撒了一阵泼的蓝如璇已经重新梳洗体统,发髻光滑,衣衫整洁的坐在张氏床前,旁边站着垂泪的林妈妈。 “你哭什么。”蓝如璇眼睛肿着,是在明玉榭那边哭得,此时却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仇恨,“哭没有用的,总有一天,我会还回去,她们做过什么,我就对她们做什么。” 她恶狠狠的说着。 ------题外话------ 谢谢sadi9911,玫红蔻丹和rourou~~~ 185 风吹草动 那边穆侧妃回到王府里头,率先去跟正室王妃打招呼。虽然在府里她得永安王的青眼多一些,但正侧的位份有别,她出府来回都要与宋王妃知会。在门口跟正院的嬷嬷说了一声,消息传进屋里去,宋王妃不似往日那样随便打发她走,而是让人传她进去。 穆侧妃妙目一转,笑吟吟地进了屋。 宋王妃正在临窗的炕上坐着,面前矮桌放着一盏茶,一本书。她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士,冬日里最喜欢暖呼呼的炕,觉着这东西比榻和罗汉床都实用,寒冷天气里往炕上歪着读书是最惬意的事情。 然而此时她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穆侧妃进去的时候,一眼便看见那书放倒了。 “给王妃姐姐请安。”穆侧妃只做不见,并没有点破,依足规矩行礼。府中妾室都称呼正室为“王妃”,唯有她加了“姐姐”二字以示亲近。 宋王妃点点头让她免礼,吩咐丫鬟端了锦凳给她,是要长谈的架势。穆侧妃坐下来便东拉西扯的说些不要紧的事情,扯了半日,也不往蓝如璇的身上说,最终还是宋王妃开口问起。 “你跟她回家去,看见她母亲了?病得怎样。” “很严重,听说是一种怪病,请了许多名医都瞧不出来呢,我看着那样子是很难治愈了,十分可怜。蓝姨娘哭得几乎气绝,我才自作主张留她在家里侍奉母亲,事先没跟王妃知会,姐姐你不会怪我吧?”穆侧妃流利地回答。 “自然不会,这是应该的。” 穆侧妃甜甜一笑:“就知道姐姐疼我们。” 宋王妃沉默了一会,斟酌言辞,“蓝姨娘家里怎样?” “王妃姐姐是问哪方面呢?” 穆侧妃面露疑惑的发问,似孩童一般纯稚的表情。宋王妃眉头微微蹙起,盯着她道:“你自告奋勇要去送她回家,这一趟看见了什么就说什么。” 见宋王妃微有恼意,穆侧妃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对呢,是有件奇怪的事情,蓝姨娘的母亲病了,她非说是襄国侯夫人和小姐害的,还去侯府那边闹了一场,两边底下人还打起来了呢。” “打起来了?”宋王妃诧异,继而皱眉,“那你就该拦着她。不管怎样她现在都是王府的人了,虽是在自家闹,丢的也是咱们王府的脸面。” “拦不住……”穆侧妃为难地说,“她当时那样子,唯有让人强行按住才能阻拦,可我若是往咱们家的人动手,让蓝府的人看了,怕是会误会咱们对她不好……姐姐您也知道,太子妃那边……要是这事七拐八拐的传进了她的耳朵,她兴许会说咱们打人都打到蓝姨娘的娘家去了,我是怕给姐姐惹麻烦。” 宋王妃心中恼怒,很想把穆侧妃装无辜的脸皮撕下来,却又知道她说的有理。太子妃对妯娌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拿着太子送蓝姨娘入府的事说起来没完,每次见面都要敲打两次,让宋王妃怒而不能言。若不是除夕宫宴上太子妃当众讥讽,独居“养病”的蓝姨娘也不会这么快就被放出来自如走动。 “王妃姐姐,蓝姨娘一家似乎……跟襄国侯那边不太对盘,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过日子都有磕碰。”穆侧妃感叹着。 宋王妃没接这个话茬,只道:“过些日子你再去看看,要是可以就将她接回来。” 等穆侧妃走了,宋王妃瞅着晃动的门帘子冷笑:“就知道她主动去蓝家没安好心,这是去探人家的底呢。蓝姨娘算是什么东西,也值得她这么费心。这几年府里的女人谁都压不过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这道理倒是学得透彻。” 一旁伺候的乳母嬷嬷换了盏热茶给她,低声劝道:“您不用跟她置气,她愿意探就探呗。只是她故意透露蓝姨娘不得襄国侯爷欢喜的事,您可得留心……” “我自然知道。她说蓝姨娘没有可倚仗的娘家,难道我就会动手么?太子送来的人,我不惹那麻烦。” “是,总归王爷又不搭理蓝姨娘,您让她自生自灭便是了。” 永安王从外头回来,在书房里稍微处理了一会事务便进了内院,却没向正妃那里去,而是径直进了穆侧妃的院子。 “王爷回来了?”穆侧妃笑盈盈的迎上去伺候他换衣盥洗,服侍他在榻上歇了,自己也挨上去,“今儿炖了新鲜的山鸡肉,我亲自放的作料,王爷一会尝了可得说好吃,不然下次不给你做了。” 永安王笑着捏了她的脸蛋:“你做的什么都好吃。” 穆侧妃扭了身子躲开,随意说笑了一会,见永安王兴致很好,便贴了他的胸膛说起蓝如璇,“听说晋王旧宅很是漂亮,我就借口送蓝姨娘回家想去逛逛,可惜没逛成,全被蓝姨娘一顿哭闹搅合了。” 提起被太子故意送来的女人,永安王脸上笑意淡了几分,问道:“怎么了,她在府里闹不够,回娘家也闹?” 穆侧妃便将蓝如璇去侯府讨公道的事情绘声绘色说出来,“……她那个三妹妹是个厉害人,就是襄国侯的嫡女,上次我在舅舅家见过她,当时满屋子的贵门小姐,谁也不如她姿容秀丽,看得我都有些嫉妒了呢,要是再过几年,她大上几岁身子长开了,说一声红颜祸水也不为过。” 穆侧妃酸溜溜的撅嘴,惹得永安王好笑,“你跟襄国侯府的小姐生什么气,井水不犯河水的,也值得你这么说。” “我这不是担心么!”穆侧妃抱了永安王的胳膊,“王爷跟我做个保证,说你绝对不会纳襄国侯小姐进府,好不好?” 这是哪跟哪。永安王诧异,盯着爱妾直看。 穆侧妃眼睛眨了几下,嘟嘟囔囔说了实情:“王爷不知道……母后和母妃都说了,这次选秀要给王爷添人呢,母后一直在相看京城里的名门小姐,上元节的宫宴襄国侯没带妻女去,母后还特意派人去侯府传蓝小姐来着……王爷,要是母后将蓝小姐指给太子殿下或七王爷都好,要是指给了您,您可不许要,我不依……蓝小姐比我长得好看,到时候王爷肯定不喜欢我了。” 她撒娇撒痴,显露小小的醋意,这本是两人之间常有的闺房之乐,这次永安王的关注点却不在她的吃醋上,“怎么,母后特意传襄国侯小姐进宫?你是怎么知道的?” “就是……我去更衣的时候路过园子,听见一个内官下的令。” “母后宫里的内侍么?” “应该是吧……天黑我没看清,不过传臣子内眷入宫只有母后才能办到呀。”穆侧妃想了想,回忆当时的情形,“可有一点挺奇怪的,为什么要传蓝小姐去春熙斋呢,赴宴该去云霄殿才是,难道母后要找个僻静地方仔细相看蓝小姐么……” 穆侧妃絮絮叨叨的嘟囔着,永安王闲适的神情渐渐变得认真。 “你方才说,襄国侯小姐姿容十分出众?” “是。”穆侧妃不太情愿的承认,“蓝姨娘王爷是见过的,她也是个美人了吧,但蓝小姐比她好看多了,眉眼有些相似,可是蓝姨娘差得远了,特别是气度远远不及。王爷……你答应我好不?可不许让蓝小姐进府。” 永安王默了一会,最终一笑:“放心,这蓝小姐可入不了咱们府。” 穆侧妃面露喜色,拽着永安王让他着实做保证。两人说笑了一会,背过身去端茶的时候,穆侧妃眼底闪过一丝锐意。 …… 第二日早晨,永安王早早的便去了外院做事,暗中派人往宫里递了消息。至午间时得了回复,查清了上元节宫宴时候往襄国侯府传旨的人。一听消息,永安王便露出了有些惊讶但更多是沉思的神色。 隔得不远的长平王府里,长平王早在上元节当夜便得了确实的消息,他比永安王得信早,行动的也比他快了一些。在永安王还未拿定主意,甚至是没考虑清楚如何利用这件事的时候,长平王那边早就安排妥当的人给宫中递了消息,该知道的人便知道了。 自然,那消息是有了偏差的。而接了消息的人,也不会知道背后是谁在指使。在这方面,每一个皇子都有自己独到的办法,而长平王又是做得比较出色的那个。 “怎么,她竟然想出了这个法子么?太荒唐了一些。”皇后坐在自己的寝宫里,听着亲近宫女无意中打探得来的消息,眉头皱起。 为了维持母仪天下的端方,皇后很少在人前皱眉的,背地里,其实亲近的人都知道,她的脾气不是太好。 “是。”宫女低声回禀着,“昨日永安王府的蓝姨娘回了娘家,穆侧妃是跟过去的。奴婢想着,恐怕是穆侧妃也得知了这个消息,所以先去探个虚实?” “嫣然那个孩子,终究和我不是一条心。”皇后幽幽叹了一口气。继而想了想,却是笑了,“不过这件事,和本宫又有什么关系?我张家的女儿必定要进永安王府,除此之外,那里头又有了什么其他女人,其实并不要紧。” ------题外话------ xzhx,枕梁一梦,林紫焉,rourou,感谢各位:) 186 首辅倒台 这宫女是皇后跟前的心腹之一,平日里常和主子商量私密之事,并不只是通禀消息的普通下人。听了皇后的话,她便恭敬的附和说:“娘娘明慧,永安王府中的女眷现在怎么争斗的确是无所谓的,来日国公爷家的六小姐进了王府,凭着她的机敏和皇后娘娘的帮衬,必能成为府中举足轻重的人。其他妃妾争斗得越厉害越好,那才能显出咱们六小姐的贤良。” 皇后颔首而笑,目光停留在被日光照得雪亮的窗纸上,似乎看见了未来坦途。 “所以宋王妃对那蓝氏改了态度,从打压变为扶持,甚至想用她家的妹子与嫣然抗衡,本宫便任由她做去。她既然敢行此险招,本宫便看看她可以做到什么程度,而嫣然又有多大本事应对。” 宫女道:“奴婢听说这事时其实不敢相信,毕竟蓝氏是太子塞给王爷的,王爷对她怕是打心里厌恶,奴婢觉得宋王妃再要找人抗衡穆妃,也不会找到蓝家小姐的头上。所以奴婢着人去留心查过王府和蓝府,有了七八分的可信,这才敢来回禀娘娘。奴婢觉着,宋王妃这件事做得有些……危险。” “你是要说她有些愚蠢吧?”皇后侧头微笑,眼角有细而浅的纹路。她并不年轻了,只是在外人跟前维持着气势风度,笑的时候从不会牵动眼角细纹,只有私下里,才会不经意露出一点点。可是这细纹并没有让她看起来苍老,反而似是多年经事的智慧,留了岁月的烙印。 “有时候越愚蠢,越不可能的事情,若是做好了反而会越发巧妙。老六因为蓝氏而对蓝家之人有抵触,这样的情况下,若是他对蓝家小姐动了心,那才是真的动心,会威胁到嫣然的。” 宫女想了想,不得不表示同意,但也说:“可若是没有做好……” “没有做好,那么嫣然的地位不会动摇,便会狠狠的反击她,蓝氏毕竟最初来自太子的推荐,借了这点做打击,宋氏会输得很惨。”皇后脸上露出认真的神情,“所以本宫才想见一见那蓝家小姐,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值得宋伽柔下这样的赌注。” “可是娘娘,万一宋王妃做成了,蓝家小姐取代了穆妃,新人新宠,会不会影响了咱们六小姐?” “宋氏又不是傻子,扳倒一个旧的穆嫣然,难道还要自己再造一个新的穆嫣然?她定会防着新人坐大的。只不过……你说的这点倒是不错,本宫任凭她们折腾去,可却不会眼看着谁独霸整个王府内宅。” “那么,娘娘是要?” 殿宇幽深而富丽,主仆两个低声商量着,声音落在安静的屋子里,越发显得这凤音宫空寂如许。宫里的女人镇日无聊,即便是忙着管理六宫大事小情的皇后,也有大把的时间空闲着,遑论宫中其他嫔妃媵嫱。所以她们要互相争斗,算计,你踩我,我踩你,既是为了自己的骄傲和荣耀,也是为了让太多空落落的时间能够被事情填满。 否则,日子便太过寂寞安静了,在一重又一重的殿宇之中,那安静会让人发疯。 皇后与心腹宫女闲聊了有些时候,一边盘算着来日,一边回忆述说着过去,天边日头慢慢移动,时间也渐渐滑过去了。她们想着,说着,却浑然不知这场谈话的起点便是虚妄的,连带着让她们的盘算也偏离了最终的目的。 实在是宫女的消息来源和得来的方式都无有破绽。安插在媛贵嫔身边的人“偶然”探知的信息,又经过可信人在王府、侯府精心查探,做惯了这样的事情,皇后和这位宫女全都没有怀疑。 长平王府里,贺兰在主子跟前回禀近日的事情,提起凤音宫的动静。 “……无法探知皇后说了什么,因此不知她会如何安排。不过咱们事先在宫中、永安王府和蓝府的布置都起了作用,秋葵对此事十分确信。” 秋葵便是皇后跟前的头等心腹,长平王闻言淡淡点头:“这样就好,皇后做什么安排都可,她最终的意图只是控制六哥内宅,有她的搅合,本王总不至于整日悬心。” 贺兰垂着头没有说话,主子悬心的事情不用说他也明白,主子是在担心蓝家的侯小姐。关于这一点,他不便多问,也不敢多问,总之尽力保护着蓝三小姐的周全就是了。 长平王突然叹了一口气,颇为烦躁地敲了敲桌子。这样的主子很少见,贺兰纹丝不动站着,不敢多说一个字。 只见长平王一挥袖子,开口说道:“这段日子不太平,王韦录那老头生死攸关的时候,京里气氛古怪得紧,本王实在是难受,做什么都不畅快!” 贺兰尽职地安慰:“王爷莫烦恼,咱们这些年一点点积累起来,今非昔比,已经很有些势力了。只要耐得住,日后必有王爷大展拳脚之时。您常常教导我们‘苦其心志’、‘十年不晚’之类的,奴才不懂大道理,但明确知道一点,那便是咱们越来越好。” 长平王摇头笑了笑:“本王知道。不过么……”他笑容未褪,目光却突然变得深沉,“谁知本王看上的人却被别人注意到了,本王心里很不舒服,极不舒服。” 他语气中的寒意让贺兰闭了嘴巴,多年跟随主子,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安安静静的让主子自己排遣。主子口中的那个“别人”,至少在现在,他们并没有能力与之抗衡。每当遇到这样的事,主子总会沉默许久,或者独自去后院练一会剑。 然而这一次贺兰并没有等来主子的沉默或暴起,长平王只是看着天空发了一会呆,低下头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常态。 “既然如此,本王便不等了。很快就要选秀,到时候……” 他突然停住不说,嘴角渐渐挂起笑意,负了手,慢悠悠地踱步走开了。贺兰瞅着主子走远,心中仔细琢磨方才那一抹明朗的笑。 …… 这一年的正月,京城里头并不平静。 如瑾和凌慎之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或多或少的听到了一些外头的消息。这些消息自然不是市井里头的百姓布衣可以得知的,唯有官场中人才能知道一二。 对于立朝百年的大燕来说,这个正月只不过和前头一些时候一样,发生了一次较大的官员更替。而对于本朝之人,却是十分重要的。因为在首辅位置上坐了许久的阁老王韦录,倒台了。 本朝皇帝登基以来,先后换过两任首辅,到这一次,是第三次更替。朝中稍微明白一点的人都知道,每一次首辅替换之后,皇帝手中的实权便更多一些,到了这一次,朝中便再无可以与皇帝对峙的人了,裕隆皇帝真正成了说一不二的一国之君。 这说起来似乎有些奇怪,天下不是皇家的么,皇帝不是一国之君么?其实并非如此,燕朝建国百年,内阁这种政治机构却已经流传了二百多年。自前朝起,皇权便时时会受到臣子的挑衅。内阁的作用和权力太大,若没有铁血君王压制,常常会出现百姓知首辅而不知皇帝的情况。离开了皇帝,内阁可以保持朝政如常运转,但是离开了内阁,皇帝一个人却无法治理国家。 皇帝要依靠内阁,可皇帝和内阁诸位重臣的斗争,却从来没有停止过。 这一次,裕隆皇帝赢了。 这种朝政之事传进内宅女子的耳朵里,早已没有了朝堂上惊涛骇浪般的汹涌,就像碧桃十分死板枯燥地转述着外头凌先生传进来的消息,那无聊的语气远不如她说起府中丫鬟婆子拌嘴时来劲。 “……凌先生说,王阁老已经称病不朝许多天了,这个消息暂时还没有传遍,但是宫里许多机灵的人已经得了信,说是皇上那边已经开始重用别人,看样子就要提拔新的首辅大臣,最近内阁里的阁老们全都卯足了劲,憋着等着,看最后花落谁家。” 如瑾现在并不只有凌慎之一个消息来源,因为吴竹春人很机灵,又因以前出身的关系,和富贵之人接触较多,对朝中的事情也略微知道一些。如瑾便让她与何刚配合着,由何刚去外头市井出没,将街上流传的关于朝堂的大事都禀报进来,再由吴竹春筛选了,挑有用的报给如瑾。何刚虽是府里地位不高的仆役,但换上了文人书生的衣服之后还真像那么回事,去到会馆茶楼之类的地方,听留驻京都的读书人闲谈,能得到不少消息。他听了什么就一股脑的复述回来,至于有用无用,那就是吴竹春和如瑾的事情了。 关于王韦录倒台的事情,如瑾听到外头的传言是首辅染病,病得十分严重,百姓们都在传说御医整天在王家府第里出入,听王家的仆役向外透露,王阁老这次怕是不行了。 待到凌慎之的消息进来,如瑾才知道,王韦录其实并没有生病,他的抱病不朝,其实是被皇帝软禁了。内卫将王韦录的宅院里外围住,听说附近还埋伏着重兵。这重兵是否真有姑且不论,但皇帝的确是对王韦录采取了措施。凌慎之的那位长辈在太医署,御医们在宫中和公卿显贵家里走动,不用太留心打听,重大的事情也能轻易得知。 “凌先生还说了什么?有没有透露王首辅为何被软禁?”如瑾问。 碧桃摇头:“没有。” 看来那位凌御医也没有再多的能力了。不过能听到不同于市井的小半真相,如瑾已经相当知足。 ------题外话------ 这两章过渡,情节比较慢一些,姑娘们耐心~~~ 187 偷换礼物 如瑾听了凌慎之传来的消息,稍微琢磨了一会,便拿定了主意。 朝堂上换不换首辅,哪位重臣会跟着王韦录一起被处置,她全然不关心。那些朝堂事她不想沾惹,不时让凌慎之送些消息进来,也只是为了规避危险。只有知道外头的动静,才有可能让蓝家躲过她前世经历过的那场变故。 譬如这次,王首辅倒台,朝中近期定然不会安稳,形势会变得非常敏感,稍微一点动静、一件小事,都有可能引起意想不到的事情。身为闲散勋贵,襄国侯府最好的应对办法就是老老实实,关门过自己的日子。 “去外头知会一声吕管事,请他将外院的小厮仆役都约束好了,谁也不许到外头惹事,没有外差的时候全都在府里待着,谁乱动乱闹,就收拾谁。”如瑾吩咐碧桃。 碧桃应了,又感叹说:“王阁老被处置了才好,上次咱们家欠债的事就和他有关系,再让他仗着地位祸害咱们,活该呢。” 如瑾沉下脸,“他再如何也是一届首辅,岂是你能议论的。再说上次的事朝上已经有了结果,是内务府大胆的内侍所为,你又牵扯首辅做什么,是怕蓝家树敌太少么?” 碧桃吓了一跳,她随口说笑一句,不想如瑾却突然变了脸色。“姑娘息怒,是奴婢无知妄言,奴婢再不敢了!”她连忙垂了手认错。 如瑾教训她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们,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不必时时挂在嘴上,免得招来麻烦,何况你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明白的那些未必就是真相。家里的事尚且如此,何况是朝堂的?我让你帮着传递消息,可不是为了让你随口议论的。咱们家不比外头那些布衣书生,他们可以高谈阔论,那是太祖对文人的宽容,允许他们如此,你又何曾见过哪家公卿勋贵大喇喇的妄议朝政了?你是我跟前的,若让人知道你这么议论首辅大臣,别人要误会是侯爷平日在家也这么说呢,给家里招了祸,你就能好过么?” 如瑾并没有疾言厉色,但语气也绝对不和缓。一番话说得颇重,碧桃听得又惊又怕,立时跪在了地上。 “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不敢妄言,即便是在家里也要管住嘴巴舌头,求姑娘宽恕这一次。” 如瑾没有立时叫她起来,看着她,又接着说,“你以为是在家里,觉得说说无妨,须知一时说惯了嘴,在外头就会有不提防的时候。何况家里的人就全都跟你一条心么?满府里这么多人,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你是贴身服侍我的,更应该谨言慎行才是。” “是。”碧桃羞愧地深深低头。 如瑾见她的确怕了,而且面上惭愧多于惊惧,知道她听在了心里,这才亲手扶了她起来。“我喜欢你性子爽利,心直口快,所以平日没有拘着你。但心直口快绝不是口无遮拦,你得分得清。” 碧桃点头,如瑾又吩咐她将蔻儿也约束住了。蔻儿渐渐参与了私密的事情,人又活泼好动,一张嘴比碧桃的还要利落饶舌,若是不从年幼时候管住了,长大便更不好管。还有香雪楼其他人以及日常走动多的仆婢,都要谨慎。 碧桃再三做了保证,不仅会管住自己,也会约束别人。如瑾脸色和缓一些,点头让她去了。 这番告诫并非如瑾一时心血来潮。自从张氏在府中失势,这半年以来如瑾和母亲虽然并非事事顺心,也有起落,但都不会伤筋动骨,尤其近来没有了老太太的压制,蓝泽又没精力理会内宅,母女俩过得其实还算舒心,起码不用像张氏当家时那样,时时要提防被人所害。 但这样舒心的日子也容易让人失去警觉,如瑾已经渐渐发现,碧桃越来越随意。倒不是说她没了尊卑或不尽职守,只是日子过得顺了,被丫鬟婆子们奉承着,许多事上都失了谨慎之心,言语也变得有些无忌。 所以借着这次首辅倒台之事,如瑾好好的将她劝诫了一番。现在如瑾已经不似刚刚重生那时,需要靠冷面冷语来威慑下人,大多时候会和她们开玩笑,主仆之间颇为融洽。因此这次冷着脸稍微教训几句,碧桃是很在意的。从内寝之中出来,她就迅速去找吕管事传了话,回来之后又将蔻儿叫到一边仔细叮嘱了许久。 如瑾去延寿堂给看望祖母,见到老人家还是那个样子,年纪大了又连番折腾,京中名医都没有立竿见影的办法,皆说要慢慢将养。如瑾陪在床边坐了一会,老太太睡得浑然不知,如瑾便嘱咐了金鹦银鹦几句,带人离开。 走到院子里碰见吴竹春,碧桃领人略站开几步,留了两人说话。 “侯爷那边没有什么动静罢?让人盯着些,最近时局敏感,别让他出去惹事。若有客来,说了什么也要想办法探听到。”如瑾不想再像青州时那样,让父亲背着家里做出惊人的事情。 吴竹春笑着点头,“奴婢晓得。” 她是明慧又沉稳的,办事谨慎周全,如瑾比较放心。现今她不仅在延寿堂站住了脚,有了好人缘,且和外院的人也搭上了关系。除了上次那个小厮新茗,又认识了一个伺候车马外出的,一个跑腿传信的,虽都没有什么地位,但做的皆是要紧的差事,外院若有动向,他们能够率先知道。 如瑾的防患于未然果然不是白操心,就在正月快要过完的时候,朝中传来确切的消息,首辅王韦录年高重病,自请致仕。新上任的首辅不是别个,正是原来的次辅贝成泰。这个任用算是中规中矩,先前的内阁诸人暗中如何较劲不得而知,但自从皇帝表了态,贝成泰的位置一定下来,其他阁臣便都齐齐老实了,按部就班地开始做事,并纷纷在私下里给贝府送去了贺礼。 这是燕朝历代首辅上任的习俗,不知从何时开始的,这么多年便保留下来。皇帝对此是默许的,有的皇帝还会自己掏腰包跟风赏些东西,这个时候新首辅收了众臣的礼不算结党营私。 阁臣们一动,朝中官员也都跟风行事,或多或少的全都送些礼物表示祝贺,乃至贝成泰府上的门房收礼收到手软。 蓝泽也送了。 他亲自写的礼单,让吕管事开了库房拿东西,大大小小装了三个盒子。这边礼物还没装完,如瑾那头已经知道了。捏着誊抄出来的礼单,她眼皮直跳。 “真是好大的手笔!” 金麒麟壶一对,重四十两;乌银插屏一座,二十两四钱;白玉八仙镇纸一对,九十六两七钱二分。这些金银玉器倒也罢了,最贵重的是前朝画圣方栈道的一幅《关山雪漫》真迹,若是放到市面上去,买出个几千两银子也是有的。 贝成泰私下里酷爱品鉴书画,收藏历代画师真迹是最大的爱好,蓝泽这份礼送得可谓是投其所好,颇费心思。 碧桃见如瑾脸色不好,小声说了一句:“吕管事让奴婢跟您解释,上次贝阁老主持清查晋王旧宅翻修一事,给咱们家减免了外债,侯爷这才特意送了重礼,一为恭贺阁老升任首辅,一为酬谢上次的恩情。” “恩情?贝首辅办事是受了皇上的吩咐,免了咱们的外债,那是他给皇上办差的,又不是为了蓝家,谈什么恩情?若没有皇上的旨意,尽可去问问他是否会搭理襄国侯府的债务?”如瑾将礼单扔在了桌子上,想了一想,又是冷笑。 “吕管事被我威胁着,不敢不给我办事,但哪一次不是支支吾吾不情愿了,这次倒是乖觉,还特意让你和我解释侯爷的话。恐怕是因为他也觉得此事不妥,想让我从中阻拦呢。” 如瑾越说越觉得恼火,办这样荒唐事的是自己生父,当着丫鬟她又不好说得太深,越发气苦。 “上次凌先生的方子你收在哪里了?去找出来配了,接着给咱们侯爷再用一次!” 碧桃迟疑:“姑娘,凌先生不是说那药用多了不好么?上次已经用过一回了,侯爷他现今本来又病着没好……” “我看他精神得很呢,还知道给首辅送重礼。让他好好在床上躺几天,没精力乱操心就对了。” 碧桃一个丫鬟不知道这事的轻重,难道他读了一辈子书的襄国侯都不知道么?所谓的给新首辅送礼恭贺,那不过是面子上的虚热闹,谁敢明目张胆的送重礼过去了?真要送礼的人那都是私下里办的。赶着这个当口,皇帝的眼睛可是看着呢,你敢送,贝成泰可未必敢收。 最后是如瑾让人去外头打听清楚了,见京城里其他闲散勋贵也有礼送去,这才让吕管事派人去贝府。但礼物却是背着蓝泽换了一份的,那原本的金玉名画全都被如瑾收进了香雪楼,大致摸清了别家勋贵送什么,照样买了上好的文房四宝等物件送了过去。 吕管事被如瑾捏着把柄不敢不照做,一切都瞒着蓝泽。到了晚间将蓝泽常服的药换成了凌慎之那副,次日晨起,蓝泽便不起床了。这样子,如瑾总算松了口气,若是任由他乘着新旧首辅更替之时恣意行事,还真不知要闹出什么事来。住在京城里,皇帝就在跟前,蓝家可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举动。 ------题外话------ 谢谢catherine333,sadi9911,静若幽兰,wszll,fengyanmei,xiaying1970,遁地小黑猪,zhiseqingchen,清心静,何家欢乐,rourou~~~~~~~ 昨天章节末尾有一段重复了,已经改过,跟姑娘们说声抱歉。 188 如琳出嫁 蓝泽病一重,整个府里只剩了秦氏算是地位最高的,然而她又怀着身子,早已不理事了,因此全家的大事小情全都撂给了如瑾主理。如瑾每日早饭后都会见一见内宅几个管事婆子,又有吕管事将外头的事情也着人回禀进来,虽没有什么要紧的,但家里过日子鸡毛蒜皮的事不少,每天皆会耽误一个多时辰。 青苹看着如瑾辛苦,天天亲自煲了滋补的汤品给她喝,蔻儿有时帮着照看炉子,背地里就小声嘀咕:“其实这样姑娘虽然累一些,但我觉着挺好的。老太太睡得天地不知,侯爷有心无力,董姨娘那等喜欢闹腾的人又都不在了,最快意的是二太太还病得快要没命,咱们整个侯府就是姑娘说了算,连带着太太日子过得也舒心。等过些日子五姑娘再一出嫁,这家里头越发清净了……” 话没说完,碧桃走进来听见,将她训了一顿,又做主罚了她半个月的例钱,蔻儿这才知道前阵子那番叮嘱果然是实打实的,自此就算当着最亲近的人也不敢再乱说话。 佟秋水亲自上门拜访,和如瑾关在屋子里说了半日的私密话。 “……你上次说认识长平王府的人,要替我打听消息,现在如何了呢?我不是催你,只是我姐姐好一阵子没传信出来了,我很担心。”佟秋水眉头紧锁,大有决然之色。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如瑾这边没有消息,没有办法,她就真的要行上次所说之事了。 如瑾连忙按住了她:“你先别急,你也知道这阵子京里不太平,长平王是皇子,所以府中之人不方便和外头传递消息是难免的。就是我,也只和那个认识的人递过一次话,所以秋雁姐姐未必是遇到了麻烦。” “京里不太平我是知道的,腊月时节天帝教徒作乱,我住的地方虽然没有受大的损失,可也听见外头的声音了,的确很吓人。可是这已经平息一个月了,而且天帝教徒闹事跟皇子又有什么关系,长平王府为何递信不便?”佟秋水不解。她整日待在深闺里,对外间事又不感兴趣,是以不明白朝堂上的干系关联。 如瑾骨子里和她很像,原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只因以前读的史书多了,又在宫里待过,如今用起心来才能略知一二。屋中无有婢女环侍,两个人对坐,如瑾细细解释给她听。 “天帝教不知姐姐以前听过没有,我也是经了这场事,才让下人出去打听了一番。听说这个教会原不过是一群贩夫走卒做起来的,领头的是个屡试不第的书生,贪图教众那一点孝敬银子,将自己说成是天帝派下来的圣使,前前后后才折腾了一年多的时间。姐姐你想,这样的人,这样的背景,他怎么就敢率领徒子徒孙作乱京城?而且一年时间哪里去找那么多的教徒呢,那天晚上可是整个京城都有乱民的。再者,书生和走卒有什么本事不声不响的在京里起事,姐姐是明白人,你仔细想想便知道了。” 佟秋水听得入神,讶然道:“你是说,有人背后指使,图谋不轨……能在京城里闹出这样大的阵仗,那人想必是……” 头一次分析议论这等事,她不禁被自己想到的东西惊住,后半句没说出口。如瑾点头:“此事非位低之人所能为也。” 佟秋水突然想到这几日在亲戚家听到的事情,“王首辅病重致仕……” “姐姐聪慧。”如瑾也没想到她反应得这样快。 “可王首辅已经做首辅好些年了,我偶尔听父亲说过几次,说他在朝中势力很大的,他这样的人何必煽动乱民谋反,这与他有什么好处呢?”佟秋水不敢相信。 如瑾摇头:“姐姐想左了。这事未必是王首辅做的,但既然腊月里教徒作乱,正月未过首辅便称病致仕,这其中想必有些明里暗里的关联,也说明了近来朝中局势不稳。自然,朝上的事情不用咱们闺阁女子胡乱操心,只是对姐姐来说,这样的局势之下,姐姐还是慎行笃思,莫要冲动做事为好。” 如瑾说得十分诚恳,佟秋水仔细听着,认真想着,很快就明白了。 “外头这个形势,长平王身为皇子自然不能胡乱行事了,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说不定他已经约束了府里上下不许和外头随意接触,所以姐姐才不再给我们来信。” “就是这个道理。而且姐姐上次所说之事……”如瑾轻声道,“那长平王虽然花名在外,但京里许多官吏百姓在乱中受损,宫里的上元晚宴都用的素食,他这皇子怎么也要做个样子,未必……敢添新人。” 这话说得很是直白了,佟秋水脸上一红,低头半晌,最终叹了一口气:“多谢你提醒,是我莽撞了。我若这时节去……也许不但不能帮到她,反而会给王府添乱,姐姐恐怕更不好过了。” 如瑾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劝住了这位准备献身的密友。因为长平王语焉不详,她原本并没想好该怎么劝说佟秋水,因此一直迟迟未动,怕理由不好闹得适得其反,谁料王首辅这一致仕,倒让她找到了好的借口。 “姐姐不必谢我,方才言语有所冒犯,姐姐别恼我才是。” “我怎会恼你,若不是真心为我好,你也不会说那样的话。你若疑心我恼你,咱们就算白白相交一场了。” 如瑾心中甚为宽怀,佟秋水这样坦诚直爽,比自家的亲姐妹不知好上多少倍。“秋水姐,你若是我的亲姐姐该有多好。秋雁姐和你的感情只让我羡慕,我自己却是没有的。” 家里这些堂姐庶妹尽皆离心,如瑾未免感慨。 也不怪她这样感慨,实在是蓝如璇几个做人做事太不像话。譬如蓝如璇,从王府回来在家里照顾张氏,却不时刻陪在跟前,每日都要在自家院子和西府相连的门口站上多半个时辰。倒是不像第一天回来那么闹腾,门口有如瑾派去的婆子守着,她就站在旁边默默流泪,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就轮番对着西府念叨数落。 每日都来上这么一回,如瑾知道了也不理她,任由她哭去。只要她不做太出格的事情,念她挂着王府小妾的身份,如瑾就不对她动手,只当每天有野猫野狗在院门口叫唤罢了,左右园子大得很,声音又传不到香雪楼和明玉榭去。倒是蓝泽听说过,强忍着头疼吩咐人去训了蓝泯一回,让他好好约束女儿,最后只换来蓝如璇更坚韧的行事,每日哭半个时辰办成了一个时辰。 而五妹蓝如琳,却要提前嫁入丁家了。原本商定好的四月婚期,因为她突然有孕而提前到了二月。在如瑾严密的看管监视之下,她到底没能兴出什么风浪,只简单朝丁崇礼送了个信。丁侍郎一家没有因她未婚先孕的羞耻而反悔,也没有借题发挥提苛刻条件,找人挑了黄道吉日,仍准备以平妻之礼将她迎娶回去。 纳名、下聘等一系列礼节都飞快办好,到了二月十六这天,一大早便有喜轿停进了蓝府。 “三姐姐,妹子特意来和你道别,感谢姐姐这些天对我关怀备至。”临上轿前蓝如琳不说好好在房里梳妆等候,反而穿了一身大红喜服亲自跑来香雪楼。 如瑾刚刚起床,还没梳洗完毕,坐在妆镜前瞥了一眼她头上金光灿烂的珠冠,“不必谢了,都是我的分内事。五妹头上戴的是南海焕玉珠罢?丁侍郎府上家资殷厚,祝妹妹舒心美满。” 蓝如琳抬手抚一抚冠上圆润饱满的珍珠,笑得粲然:“姐姐好眼力,正是焕玉珠,这种珠子是宫里娘娘们最爱的东西,每年产出又不多,要想大大小小凑上这么十几颗镶在头冠上,那可不易。” 寒芳默默在后头给如瑾挽发,如瑾在首饰匣子里随手挑了一根素玉钿别在发间,玉色莹洁,不若金冠夺目,却胜在华光内敛。衬着乌墨一般光润柔顺的发丝,梨花一般姣好素净的容颜,镜子里的人影便一点点明亮起来。 “五妹大喜之日,虽有些讨嫌,但有些话我却要说一说。”如瑾不紧不慢的开口,晨起的声音微哑,似窗外初曦柔软,“丁大人在户部恪尽职守,人人都知那里是掌管天下银钱,最容易肥了自家的好地方,但听说丁大人却是两袖清风,正直得很。五妹要嫁到丁家去,从此也要遵守丁家的规矩才是。公爹廉名在外,五妹身为儿媳最好也把自己爱显摆的毛病改一改,别让外人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否则带累了丁大人被人误会,那可不是玩的。” 蓝如琳笑容僵住,却强行要将嘴角翘得更高,“多谢三姐姐教诲。来日方长,姐姐以往的恩情,我一丝一毫也不会忘的。” “那倒不必了,好好照顾自己的身子,时辰不早,你可以走了。” 如瑾送客,不理她言语中的威胁之意。蓝如琳哼了一声:“我还没跟母亲辞别呢。她不去送我上轿,我却是有情有义的。” 秦氏近来月份重了,以往身子又弱,不太支撑得住,晨起有些贪睡。如瑾昨日特意嘱咐了孙妈妈,不必为了蓝如琳叫她早起,此时便说:“你不用去,孙妈妈不会给你开门,耽误了吉时是你的事。你以后在丁家安分过日子便是,我们也会好好照顾刘姨娘。” 蓝如琳脸色一寒:“你威胁我?” ------题外话------ 谢谢倩倩339,r666,jjll99,a13777081886~谢谢rrena的钻石和ruoruo的花花~ 189 朝局之变 “有什么威胁不威胁的,事实如此,五妹忖量着便是。” 如瑾懒得和她再多说废话,唤了丫鬟送客,将她送出楼去了。蔻儿回来瞅了瞅被蓝如琳站过的地面,吐舌道:“五姑娘脸上的粉扑得可真厚,就站了这么一会,地上都落了粉呢。” 几个丫鬟全都撑不住笑,纷纷往地上看。其实那镜砖之上光滑如新,什么东西都没有,但被她这么一说,真得好似地面落了一层粉似的。碧桃伸指头去戳她脑门:“你再这么嘴不饶人,小心姑娘打你板子。” 蔻儿偷眼瞄一下妆台,见如瑾含着笑并无不悦,冲碧桃扮个鬼脸抬脚跑了。 如瑾梳完了头,对镜默了一会。不怪蔻儿那么调侃,实是蓝如琳今日的妆画得太浓了,刚才她一进屋,还把如瑾吓了一跳。姐妹两个有着略为相似的眉眼,如瑾看到铜镜中自己一张素面,想不通蓝如琳怎么能舍得在脸上扑那么厚的粉,让皮肤受罪。 蓝如琳言语间曾炫耀过自己所用的香粉,乃是京中有名的望鹤楼的出产,放在盒子里是淡紫色的,可扑到脸上就是清透的好颜色,能让皮肤显得更为白皙明亮,却又不像坊间其他便宜货那样白得吓人。但就是这么好的粉,也让她硬生生将脸涂成了雪白,不知是抹了多少层才做到的,那颜色,和劣等的香粉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可惜了好东西。 再配了唇上血一样的红胭脂,整张脸乍一看上去,让人浑然忘了她原先长什么样子。璀璨辉煌的明珠冠,花团锦簇的大红喜服,今日的蓝如琳整个就像戏台上的旦角一般,浓妆艳抹,本色尽失。 以平妻之礼嫁过去,上有不喜欢她的婆婆和原本的正妻,她这样张扬恐怕是怕自己过得太舒服呢。还有她肚子里的生命,她本身还是个孩子,却又怀了孩子,就真能顺顺利利的诞育下来么? 并不是如瑾要往坏了想,现下秦氏有着身子,因此如瑾对有孕之人都怀着祝福之心,即便那人是蓝如琳,她也不会因为以往的过结而恶意诅咒腹中无辜的生命,只是,不论从蓝如琳的身体还是丁家的氛围来看,这件事大约都不会有好的结局。 不过这都不关她的事情了,眼看母亲快到待产期,她只要好好守着母亲便是。 产婆和乳母都已经找好了,产婆是京中富贵人家所用的比较有名的一位,姓周,四十多岁,一眼看去便是实诚人。而乳母是刘家伯母李氏推荐的知根知底的妥当人,秦氏本想自己喂养孩子,找乳母也不过是怕奶水不够,做个备用。 因为自己曾被范嬷嬷所背弃,如瑾对乳母这个比较特殊的内宅职位怀有警惕,所以虽然是亲戚举荐的,但当乳母被请来时,如瑾还是特意叫了她到自己跟前说话。 那乳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媳妇,夫家姓冯,行二,人都叫她冯二家的。她长得有些黑,面相普通,是伯母李氏陪房的一个远亲,并非奴仆出身,冯二早年还读过书,但因为家乡遭了旱灾实在过不下去了,这才上京来投靠。李氏见她们一家子都很老实,干起活来又利索,正好冯二家的也在哺乳之期,便介绍给了秦氏做乳母备选。孙妈妈亲自相看的,也觉得不错,就定了她。 进了蓝府之后,大概是拘谨的缘故,冯二家的一直低着头。如瑾问她话,她老老实实的回答,听起来倒也是实诚人。 “只要伺候好小主子,别的事也不用你做。过了一年半载的,我们要是回青州去住的时候,你愿意过去逛逛就跟去,想留在京里也可。我们家人口简单,宽厚待下,自不会亏待你的。”最后如瑾这样嘱咐她。没打算在京里长留,也就没找签死契的乳母,冯二家的在这里做事却不算是蓝家的奴仆,因此如瑾有此一说。 冯二家的点头说:“多谢姑娘照顾,我一定好好做事。” 如瑾看她很是本分,也不会说好话讨好主家,稍微算是放心,日后如何慢慢看着就是了。 ……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很早,而且很突然。二月将要过去时方才下了一场大雪,到了三月初,背阴处的残雪还没化尽,远山顶上更是一片银白,香雪楼院子角落里的串串金却迫不及待,施施然绽开了第一朵。 “姑娘,姑娘,看这花多好!” 蔻儿一大早从外头进来,手里抱着一顶玉堂富贵粉彩花斛,斛里柔柔弱弱插了两三串金色迎春,笑嘻嘻摆在妆台旁边,给对镜理妆的如瑾献宝。 如瑾见着那活泼泼的明媚小花也是高兴,不过却笑道:“拿个粉彩的瓶子做什么,瓶身又画得这么热闹,把好好的花都给衬没了。去找那个雨过天青的汝窑瓶来,或是那绘了水仙的紫砂斛也好。” 碧桃就说蔻儿:“看,什么东西和什么配,你还得跟寒芳好好学一学才是,她绣荷包打络子的本事可不只是手工好,配色也耐看。” 正专心梳头的寒芳抿嘴笑笑,蔻儿吐舌,换了一个天青釉的花斛插迎春,又注了清水重新供到妆台上,顿时让整个屋子都明丽起来。 看着这两枝花,如瑾的心情也明朗欢快了许多。迎春不是名贵花卉,也没有沁人的香气,可就是占了一个“先”字,因先而难能可贵,见了它,眼前便有桃李芳菲的春日。 又是春来到,不知不觉之中,这一世,她已经活了整整一年了。 如果不是在京里住着,现今的日子已经算是相当美好。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她刚刚通过了整个甘陕府的秀女遴选,正闷坐在家中等着启程去京都。那时的她拜张氏所赐,一直背着与人私通的不检点之名,家中上下虽然不敢明目张胆的议论,但看着她的眼神都是不友善的,就连知道底细的最低等的仆婢们也不将她放在眼里,见了面恭恭敬敬的笑,可笑容里都是不屑和刺探之意,或是幸灾乐祸。 她可以不在意,但母亲却是苦痛至极,身体也大不如前,加上当时的那一胎又没保住,每天都要靠药维持着,整个幽玉院里全都是满满的汤药气味。 那时候,她们母女两个的日子也似那药味,苦涩,滞重,让人气闷。父亲蓝泽做主送了她去选秀,想用当选的荣光来遮盖并压住以往的不堪,她是无所谓的,对前路没有什么要求,木然去参加遴选,木然接了通过的消息,再木然坐在家中等待上京。 那是一段灰暗的时光,涩而无味。 哪里比得上现在呢?她清清白白的对镜观花,母亲安安稳稳的待产,所有曾经害过和将要害她们的人尽皆被驱逐出了她们的生活,虽然府里有着昏噩的老太太和不能起床的蓝泽,东院亦有张氏和蓝如璇,但这些人都已经失去了影响她们的能力。 这日子安稳而平和,如瑾感到踏实。即便前路还不完全明朗,但过去的一年已经很好了,她改变了命运,也有信心接着改变下去。 吴竹春又送了消息进来。 “现在朝中算是比较安稳了,皇上没有清算王首辅的门生党羽,现下这些人除了某些太嫡系的,另有一部分还在观望,还有些已经投靠了其他阁老,贝首辅那边好像收拢了很多呢。虽然不是完全的平静,但比正月里王首辅‘病重’时已经好太多了。” 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这些都是何刚听文人们私下议论的,也不知道准不准。” 如瑾笑道:“准不准的不要紧,我又不靠这些消息升官发财,只略为知道一些动向就好。文人们议论的即便不能太当真,但既然有了风言风语,那就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事实如此,就是有人希望大家认为事实如此,对于我来说,知道这些就够了。” “姑娘明慧。”吴竹春微笑。 朝堂上一任首辅下台,新任的首辅必然要推翻前任的派系党羽,重新建立自己的派系,贝成泰在内阁的时候也不短了,原本就有些势力,做起这些事来是迅速而精明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王韦录原来的嫡系支系尽皆受了打压,皇帝不发话清算他们,也不代表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但王韦录曾经权倾一时,要完全的除掉他在任的痕迹也是不可能,总会有来回角力的动荡时期。 但朝上的动荡如瑾并不关心,她只略微感到安心和高兴而已。因为当初因了晋王一事,襄国侯府曾阁老们看不顺眼,其中就以王韦录最为严重。如今他一倒,其他阁老们也忙着争权夺利的,眼睛早就从蓝泽身上移开了,连带着御赐晋王宅邸的事情都不再是大事,朝臣们有更重要的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情要忙,谁还有空在乎一个闲散又病重的襄国侯呢? “好好伺候太太生产,然后过个半年一年的,等母亲和小家伙的身体都硬朗了,咱们就回青州去,那时候才是真的舒心了。” 晋王宅总不是能长住的地方,等朝臣们忙完了这一阵,难免会有心思不好的人盯上这块肥肉,如瑾决定还是早些离开京城的好。 190 莽撞婢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晋王旧宅是皇帝亲口赏赐下来的,赏赐之初就并非什么好意,后来又有负债和蓝泽思过的事情发生,即使后来皇帝借着上元节大宴群臣的当口解了思过之令,但这宅子住着实在是尴尬。 常言有云,京都居,大不易。京中二三品的大员的府第也不过是比寻常人家大一点点,精致一点点而已,哪有像晋王宅这么占地广阔的华美宅院。襄国侯府不过一个没落的勋贵之家,朝中无有强力可靠的倚仗,被人觊觎算计是迟早的事情。 与其被人谋算,不如早早撤离,再不理此间是非。 …… “王爷要出去吗?” 永安王府内宅正屋,宋王妃伺候着午睡起来的夫君梳洗,两个丫鬟端盆捧香豆,她亲手绞帕子拧干递上去,待永安王盥洗完了,又持着白犀流月梳一下一下给他通发。永安王命人备出门的衣服,宋王妃便随口问了一句。 永安王点点头:“好些日子没见七弟了,今日有空,去看看他。” 宋王妃温柔的将发髻束好,捧了紫玉冠与他端正戴在头上,左右看了又看,确定没有不妥之处了,便请他起身换衣。侍女已经拿来了出门的外衣,宋王妃一边亲自给夫君穿戴,一边柔声说: “这两个月京里不太平,妾身是妇道人家也不懂什么,但也知道王爷在这种时候不好与七弟多走动。如今总算消停了下来,你们兄弟两个终于可以好好相聚了。听说他前一阵子又病了一回,陈嫔娘娘在佛堂里连着念了七日的经,上次妾身进宫恰好碰见她,她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呢,看着真是让人心疼。今日王爷过去七弟府中,将腊月时候庄子上送来的人参带给他吧,就算现在用不上,留着常备也好。” 永安王伸直了胳膊让她理衣,笑道:“七弟的田庄挨着山里更近,比咱们更容易得到好参。” “他有是他自己的,王爷送的是另一回事,是兄弟的情分。” “嗯,我明白。”永安王点点头,对于妻子的通情达理感到满意。 冠带尽皆整理好,宋王妃早已命人从库房里拿了近尺长的一根人参出来,又配了其他药材补品,一起装入盒中。永安王点头出门,屋中上下齐齐行礼恭送。 宋王妃一直将夫君送到院门口,目送他的身影转出外头去了,这才带人回到屋子里,一路上脸上都带着温和的笑容。 方才午睡之时,永安王一直握着她的手,此时被初春仍然料峭的风吹了,她仍能感到手上残留着被握的余温。就像她刚刚嫁过来的时候,两个人私下里相处,永安王也喜欢含笑与她双手相握,他的手掌温暖宽厚,在她的手上留下贴心的温度。 那个时候多年轻,多好啊。 她现在的年龄也并不大,成为王妃没有几年,但是却好像已经在这个王府里住了大半辈子似的,时时有厌倦和疲惫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对任何事情都充满雀跃和期待的少女,而永安王,却从一个俊逸少年渐渐变成现在的沉稳男子,他的肩膀越来越宽厚,气度越发从容,刚刚开始男人生命中最好的时光。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做皇子,做贤王,赢得大臣和百姓的爱戴。 但是她,已经在开始变老。 她是他温柔懂事的妻,却再也不是相依相知的爱人。她再不是他相依相知爱人,所以只能做温柔懂事的妻,唯有做温柔懂事的妻。 宋王妃在镜台之前坐下来,用手抚过铜镜中映出的容颜,看着欢欣的笑一点一点消失,看着自己重新变成人前的端稳高贵的样子,那张脸上因一个午间小憩而升起的少女的欢愉,已经不见了。镜子里的人,她感到陌生。 屋子里真冷啊,她不该这么早就撤了火笼的。一个炭盆不抵什么,驱不散阴沉的春寒。 “王妃,蓝姨娘从家里着人带信来了,说她明日就回府。咱们是派车去接,还是让她做娘家的车自己回来呢?”乳母嬷嬷进来轻声回禀。 宋王妃从镜中收回目光,转过头来,声音里带着讥讽的疏冷:“自然是派车去接,坐娘家的车回府,岂不让人说我薄待姬妾。往后这府里的人只会越来越多,我背不起那样的苛刻之名。” 乳母嬷嬷眼里露出疼惜,选秀的日子马上就快到了,皇后已经放了话要给皇子们添人,这永安王府,终于还是要热闹起来了。 已经出去的永安王并不知道妻子心中的百转千回,一路从内宅朝外院走,他心中一直在思忖事情。园子里有早春的花朵开放,亦有顽强的嫩草破土而出,给冷寂了一个冬天的宅院添上明媚的颜色。只是永安王目不斜视朝前行去,并没有心思注意路边的花草。 身后是提着药材盒子的宋王妃院里的小丫鬟,和一个尚是孩童的小厮,以及两个低眉顺眼的内侍,永安王不喜欢被人前呼后拥,在自己院子里行走,身边四个人已经是多了。因此在转过一个月洞门时被迎面而来的人撞到,后面两个内侍也没来得及赶前推开那人。 “哎呀!”一声惊呼,叮咣两下,铜盘落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连接响起,不知什么汤水溅落了一地,将青砖染上了棕黄。 永安王站定了身子,垂眸看向跌坐在路边的女子。 是府中普通婢女的服侍,粉裳青裙,洁白的交领衬着一张惊慌失色的面孔,眉头蹙起,带着惹人怜惜的娇怯,恰似她跌坐的旁边,墙根下破土绽放的无名野花。 永安王喜欢自然野趣,院子里哪块长了野草野花多是不除的,任凭它们恣意生长,那朵小花躲过了洒扫庭园的仆婢的扫帚,却躲不过仍带清寒的微风,在风中瑟瑟颤着,和地上的女子很有些相似。 “你是在哪里伺候的,这么乱冲乱撞,在王爷跟前也如此失礼,成何体统!”一个内侍上前察看永安王有无受损,见无事,转头去呵斥那个婢女。 婢女原本似是呆住了,跪坐在地上茫然无措,微微张着嘴直盯着永安王看,被这声呵斥惊醒,这才想起要告罪求饶,“是王爷吗……王爷恕罪,王爷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奴婢……奴婢不知道是王爷,真的不是有意的!” 她结结巴巴的说不上来,一张脸吓得惨白。 内侍还要教训几句,永安王抬手止住了他,抬脚又朝前头走去了。一个低等的婢女犯错,原不值得他浪费精神和时间。 几个下人都跟上,方才说话的内侍站在原地善后:“王爷宽厚,但你毕竟犯了错,你是哪里当差的,管事是谁?” 婢女愣了一下,突然啼哭起来:“公公饶命!我再也不敢了,求您放过我吧,千万不要和人说,被我主子知道会打死我的……” 没走多远的永安王站住了脚,训话的内侍一见立刻呵斥婢女噤声:“住口!王府何时苛待过下人,王妃更是宽厚御下,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哪里当差的?” 婢女吃吓,当时就住了嘴,瑟瑟跪在地上再不言声,也不说自己是哪里的。 “她好像是蓝姨娘院子里的,奴婢给那边送东西时似乎见过她。”提药材盒子的小丫鬟迟疑着开口。 永安王眼里暗了一下,转过身,看住那个婢女。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奴婢叫如意。” 瑟瑟的声音,带着颤抖。永安王没说话,抬起脚接着朝前走了。随侍的匆匆跟上,训话的内侍也追了过去,只剩下婢女如意一个人跪坐在原地,望着远去的永安王一行,久久没有站起。 她的脸上,没有了方才惊骇瑟缩的神情,只是沉静。 …… 长平王正在院子锦绣阁前的空地上晒太阳,锦衾铺成的松软长塌,两扇大理石落地屏风安放在北面和东面防风,午后的阳光暖暖照下来,他就在榻上靠枕斜坐,手里拿着一杯西域葡萄酒。 永安王被人引入院子,入目看到这番景象,嘴角缓缓翘起。 “七弟好惬意,好兴致。” 长平王将玉盏随手放到榻前的梨花小几之上,直起身子,懒洋洋伸了一个懒腰,也没有站起来问礼,只抬手朝不远处一架藤椅指了指,朝身边内侍道:“将那个搬来给六哥坐。” 内侍们飞快挪过了椅子,还铺了一挂锦毯,又另拿玉盏倒了一杯酒放到藤椅前的小几上。 永安王瞅了瞅那椅子,没有立刻坐。藤椅下面是带弧度的扇形托泥,人一坐上去,就可以前后摇晃,是一架摇椅。 长平王笑笑,命人安了小足在底下,将藤椅固定住了。永安王这才撩起袍子坐了下去,背脊挺直,与长平王的慵懒形成鲜明对比。 “六哥,尝尝?”长平王拿起玉盏,盏中酒水殷红,似屏风之上艳丽的桃花。 永安王摇摇头:“我喝不惯这个。” 长平王自己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抬眸,“六哥此来,是想念弟弟我了么?” ------题外话------ 谢谢rourou和sunnyzz423:) 191 选秀新规 西域通商路传来的最上等的葡萄佳酿,味道芳香醇厚,弥漫在两扇屏风隔出的小小方寸之间。长平王半眯着眼睛享受这份甘甜,也享受午后和煦的日光。他半躺在软榻上,持杯的手骨节分明,优美而有力,拇指上套着一枚翠色流光的碧玉扳指。 永安王的目光落在那枚扳指上,随口笑道:“七弟在家养病,却也没耽搁了演习弓马。” 长平王呵呵一笑:“我这身子底子不好,再不勤勉练着些,恐怕还没到不惑之年,已经不能享受美人在怀的乐趣了。” “咱们兄弟里自小便是你的弓马最好,没想到是为了这个。”永安王哈哈大笑。 “六哥切莫与别人说,兄弟我就指望这点本事入父皇的眼呢,若让他知道我练这个是为了女人,那可就惨了。” 兄弟两个笑着对视,最终永安王无奈摇了摇头,“我可没那个闲心去父皇跟前搬弄是非,你只管放心。” 东拉西扯的闲聊了半天,在初春时节寒暖交加的微风中对坐,也是一件美事。没多久两人的面前便摆上了纵横交错的棋盘,黑白手谈,是兄弟俩常用的消遣。 “七弟的棋越来越稳健了。”棋到中局,永安王感叹了一句。 “不及六哥多矣。”长平王摇头,放了一子在盘上,围杀永安王边路的三四个子,但另一边永安王却将他的十余子尽皆截断了。“等等,我要悔棋。”长平王伸手就将两人落下的字全都挑了出去。 永安王任他动作,笑而不语,又是二十余子落下之后,长平王挥袖搅乱了棋盘。 “这盘不算,今日精神不好,让六哥占了太多便宜去,改日待我养足了精神再与六哥厮杀。” “可以。”永安王挥手,旁边伺候的内侍们便将棋盘棋子收下去了,石桌上重新摆了清茶糕点。服侍的内侍们退了很远,方寸间只有兄弟二人对坐。永安王抿一口茶,笑道:“不过七弟总是如此也不好,时不时的悔棋耍赖,幸好和你对弈的是我,若换了三哥,恐怕要疑心你藏拙了。” 长平王半眯的眼睛缓缓张开,似是两颗流光溢彩的黑宝石,笑着看住哥哥,“六哥这话说得奇怪,我可从来不和太子下棋。” “那倒也是。”永安王低头亲自斟茶,随口道,“即便你想和他下,他恐怕也没有空闲。近日听说贝首辅正要向父皇谏言,说是三哥在六部轮值历练的很好,请父皇允许他入阁议事。若是他真入了阁,以后更是忙得没有任何闲暇,咱们兄弟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相聚。” 燕朝太祖定下的规矩,储君被立之后,要在六部和都察院、大理寺等地方参与底层事务,都做得熟了方可以入阁议政,和阁臣们一起议论定夺政事。储君一旦入阁,也就代表着位置做得稳了,若是不出意外,日后必会顺应继位。 永安王忽然提起这个,长平王眨眨眼睛,露出些许惊讶之色,“有这等事么?六哥的消息还真灵通。不过太子入不入阁都是一样,左右他原本也不和兄弟们在一起玩。” “是啊,这几年三哥忙碌,和咱们在一处的时候越发少了。”永安王慢慢的喝完一盏茶,说道,“不过却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要入阁,去年咱们去西北时他才从都察院出来,进了工部,这没有一年的时间已将六部全都转完了,真是够快的。当年太祖定了这规矩,圣祖为太子时可是用了五年时间才转完的六部,待圣祖登基之后,果然因为熟知底层之事,兴了许多治国良策。这规矩传到现在,往往却是流于表面,已经没了当初的作用,施行与否其实不重要了。” 长平王静静的听着,片刻时候已经喝光了整整一壶美酒,脸上有微醺的迷蒙,舌头也滞重了一些。 “六哥怎地说起这……这个,春花秋月无限好,操这心作甚。”说罢又是一杯酒下肚。 永安王笑着摇了摇头,“是啊,这不是咱们该操心的,咱们只要办好父皇指派的差事,来日去属地就藩,当个闲散藩王便是了。” 话虽这样说,可是他的脸上却有黯然之色,过了一会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三哥未免太着急了一些,希望他只是着急自己罢了,别在咱们身上用心。”顿了一顿,他看着长平王,缓缓道:“我听说,三哥不知怎地知道了你那晚不在王府的事情……此事当真?” “哪晚?”长平王努力回想,面露迷惘。 “腊月时节,天帝教徒作乱那晚。” 长平王嗤的一笑,“怎么可能。” “七弟,你若真的出去过,早点想对策才是。若是别人误传,你也该早些消弭了这个谣言。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长平王不以为意的笑笑,抬头看天,低头喝酒,全然没听进去的样子。日头偏西,平地起了鼓荡的风,瑟瑟穿过早春刚刚泛绿的花木。屏风上绘制的万紫千红却是纹丝不动,妖娆而耀眼地开着,韶华馥郁。 兄弟两个一茶一酒,又闲聊了片刻,永安王这才起身告辞。长平王站起相送,见人引着哥哥远去了,回过身来,对着他坐过的地方淡淡一笑。 肃杀之意立刻充满了整个院子。 …… “京兆府衙门今日才公示的消息,今年的选秀不在各地遴选了,说是因为去岁有天帝教徒京都作乱,中原又有旱灾,江南也闹了水患,皇上念及民生艰难,特意削减各项劳民的事情,这选秀就是其中一项。” 碧桃利落地回禀着何刚从外头街面听来的消息,别的尚可,对于选秀之事如瑾有着特别的敏感,不等她说完便问:“如此说来,这次选秀就算停了?是推后到明年,还是一直延期到下次一起呢?” “不是停,是不劳动各地而已,官文上说了,今年只在京兆府管辖的地方选秀,包括京城和下属各县。” 如瑾也反应过来,怪不得是京兆府衙门的公文,选秀本是涉及天下的事情,怎么也轮不到京兆府出消息。 她不禁有些恍惚,这一世的经历和前世大有不同,家中事是她努力的结果,外间的变化却让她摸不透了。前世的天帝教徒可没有闹得这样大,首辅王韦录也不是在今年致的仕,如今说到选秀,更没有只在京兆一府遴选之说了。 她为去年努力的结果感到欣喜,却也对不确定的未来感到忐忑。许多事脱离了她原本的认知,而蓝家现下又住在京都,千万别卷进外头那些事才好。一想到前世那血腥凄惨的结局,如瑾便觉得难受。 碧桃接下来的话让她一惊。 “姑娘,这次京中的勋贵官宦人家都要参与选秀呢,刘家的几位姑娘有够年纪的,肯定要去参选了,也不知她们能不能被选上。” “什么?谁说官宦人家都要参与的?”如瑾变了脸色,眼神不由一厉。 碧桃吓了一跳,赶忙说:“是官文上讲的,皇上体恤民生,这届选秀不劳动平民百姓了,只让官家小姐们参选,规定凡是京中的官吏要是家中有年满十三岁的女儿,都要送去遴选。” 如瑾皱眉:“怎么还有强制人家参选的道理。” 碧桃不知道如瑾为何生气,怯怯地将吴竹春说的话重复出来:“大概是怕官员们不愿意送女儿参选,到时候秀女人数不够,面子上不好看吧……” 这倒是很有可能。大燕从开国之初就改了前朝的选秀规矩,不强制官员女儿必须参选,而是在全国各色人等中挑选秀女,因为太祖皇后是平民出身,特别中意平民家的姑娘,所以宫中还一度出现过平民嫔妃多于官宦出身的嫔妃的状况。大概是因为遗传,燕朝历代皇帝都喜欢用妃嫔制衡前朝,贵族妃嫔常常成为政治牺牲品,反倒不如平民妃嫔活得安稳长久,因此官员们若不是重利之辈,大多都不会送女入宫。这次遴选范围缩小到了京兆一府,若是按照以往的情形来看,不做个强制规定,真有可能出现秀女人数太少的尴尬事。 如瑾就冷笑:“他若真有爱民之心,索性取消了本次选秀才对,何必这样惺惺作态呢。” 碧桃不敢接这个话头,闭了嘴安静立在一边。如瑾想了想,有些疑惑皇帝为何制定这么个得罪官员的选秀之法。不愿意送女入宫的官吏大有人在,为了赢取平民的称颂而让官吏不满,这不是玩惯权术的一国之君会做的选择。须知在皇帝的眼里,百姓皆是鱼肉,官吏是切肉的刀,他没必要为了照顾鱼肉的感受而委屈宝刀。 然而转念一想,如瑾也明白了。 大约是首辅王韦录的致仕让皇帝有了威加四海的膨胀感,朝中没有人再敢挑衅他的皇权,龙椅做得稳了,对于他来说,让百姓歌功颂德大概更能满足他那颗帝王之心。 对于皇帝这个人,如瑾不吝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他。 “姑娘……”碧桃终于忍不住开口,“咱们是青州的,左右跟这事没关系,姑娘不用为这事生气。” 青州?若是这样就好了。 可她们现在被御赐住在京城,谁知道会不会被算进京城的官家里去。 如瑾咬住嘴唇,她可不要再去参加选秀! ------题外话------ 感谢rourou,清心静,窦紫君:) 192 秦氏生产 “姑娘不想参选,是不是?” 如瑾点头:“自然,一入宫门便再也没有回家的机会,我可不要和母亲分开。” “听说能省亲的……不过也是,省亲也就那么几回,还是不如在宫外自在。”碧桃压低了嗓子,“竹春跟奴婢说,当今皇上的后宫里头有好多好多女人呢,奴婢就想,咱们家几个姨娘已经乱成一团了,宫里那么多人,还不得天天打仗似的。姑娘金尊玉贵的人物,才不要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 如瑾默然一笑,深吸口气,看向案上清供的春鹃。胭脂一般的颜色,当想起宫廷的时候,再看它就是一片血。 “勤谨打听着外头的动静罢,若是衙门不特意送信来,咱们就当不知道这回事。” 碧桃应声出去,如瑾默坐思量。 京兆府出了公示的文书,按照以往惯例,接下来就该分县分片的通知到各户了,这次是指定的官宦人家,也许会有衙门的人分别往各自辖区内的官户送信。若衙门将蓝家当做青州人家置之不理最好,若是有人送信来,看看能否以原籍非京城的理由搪塞过去。 左右就在这几天,等信便是。 秦氏快要临盆了,预计的日子也是这几天,如瑾天天陪着母亲走动,让她积攒些力气助产。 “也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秦氏抚着隆起的腹部,沿着庑廊缓缓行走,和女儿闲聊着。 如瑾道:“无论男女,平安康健就好。其实我倒是希望是个女孩子,三月里春暖花开,生出来的女儿定是明媚活泼的。” 秦氏叹气口:“要是再早几年,生个男孩是最好的,和你相差不了几岁,长大后就能帮衬你。女人没有嫡亲的兄弟做靠山,总是要辛苦许多。可现在算是晚了,即便生个男孩子,待他长大也要太久,他帮不上你什么,反而要你帮衬他。” 蓝泯的儿子们原本也算如瑾的倚仗,日后出了嫁,遇到事情娘家好歹有个能说话的舅爷。然而东西两府这个样子,别说什么帮衬,不拖后腿下绊子就是好的了。至于董姨娘生的弟弟蓝琨,身为庶子本身就分量不够,何况董姨娘又出了事,他越发低了一层。算来算去,如瑾娘家竟没有一个可以帮衬扶助的兄弟,无怪秦氏这样遗憾。她自己就是吃了没有娘家助力的亏,一旦蓝泽不喜,在蓝家就没了厚实的倚仗。 如瑾笑着宽慰母亲:“女儿我还需要什么助力呢,哪件事情处理不好了。您想这些都是无益,好好的放松心情待产就是。”见秦氏仍有感慨之色,她便转移话题,“您放心,凌先生那边我已经派人知会了,若是产时需要他帮忙,他很快就能悄悄的入府,侯爷也发现不了。” 秦氏一直担心自己体质弱,怀孕中途又出了滑胎之事,怕孩子不能平安诞生,听见如瑾这样说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两人说起凌慎之来。 “最近侯爷对你似乎又严厉了许多,病着也没消停,我恍惚听说是他知道了青州时候的事?” “理他呢。他也就是发发脾气,禁我的足,除此之外还能怎样?我每天在家里做什么他都没精力管,又能把我如何呢,难道还送了我上山当姑子去。” 蓝泯正月里过来搬弄是非之后,蓝泽对发妻嫡女的态度越发恶劣了,但母女两个早已对他灰心,只当他是路人,任他生气去。 秦氏讥讽地摇了摇头,“四丫头他都不肯送去庵里丢人,何况是你了。让外人知道襄国侯府有嫡女出家,还不知要怎么议论他呢,他可舍不下这个脸。” 三月十七是秦氏原本的产期,但从十五这日晚间开始,她便开始腹痛了。 “怕是要生了。”晚饭之后没多久秦氏便倒在了床上,腹中一阵一阵的坠痛让她满头是汗。曾经有过生产的经验,这几天已经有阵痛的迹象,此时疼痛陡然加剧,她知道这是孩儿要落地了。 孙妈妈等人连忙准备起来,产婆和几个年长的妇人齐齐来到跟前,热水,毛巾,参片,鸡蛋,还有凌慎之先前交待过的药材,一旦生产时节发生变故,催产的药物要能立刻端上才行。 “姑娘您去外头等着,产房不是闺女家能待的地方。”助产的嬷嬷请如瑾出去。 如瑾却不肯走,坐在床前的绣墩上握住母亲的手:“我要看着母亲平安生产。” 她的坚定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嬷嬷不敢再说什么,只好忙自己的,任由她去了。 明玉榭西间的小暖阁被收拾成了产房,角落里点了一个小火笼,让三月微凉的空气变得温暖。锦被之下秦氏的身体瘦弱单薄,唯有腹部高高地隆起着,如瑾看住那块凸起,在心里默默和母亲腹中的小家伙说话。 “母亲怀着你十分辛苦,受了那么大的罪,你可得乖乖的落地,别让母亲再受苦了。姐姐在这里陪着你,看着你,你别害怕,放心大胆的出来就好了。” 这话被人听了可要笑话,可这就是如瑾此时真实的想法,秦氏的脸色发白,额上全是汗水,擦湿了一条又一条的帕子,如瑾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断在她耳边低声说话。 被阵痛折磨的气虚体弱的秦氏仍不忘安慰女儿:“你别紧张,生孩子都是这样的,要是害怕就出去待一会,这里有孙妈妈呢。” “我不出去,您别说话了,留着些力气吧。”如瑾轻轻给母亲擦汗,心里着急紧张得很,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柔和暖,缓解母亲的情绪。 秦氏虚弱的笑笑,闭上眼睛养神,眉头蹙得紧紧的,忍耐着腹中的疼痛。 孙妈妈端来滋补的汤水喂她喝,也宽慰如瑾:“姑娘不用担心,太太身子弱,生产时难免比别人受罪一些,但是不会伤着筋骨的,一定能平安诞下孩儿。当年生姑娘的时候,我记得太太也是这么疼呢。姑娘是个懂事的孩子,知道母亲受罪,早早的就落地了,这回小主子一定和姑娘一样懂事,再过一会就出来见咱们啦。” 说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纷纷说太太一定会平安生产。屋子里一热闹,如瑾紧张的情绪缓解了一些,她想,暖阁里灯火通明,温暖舒适,又有这么多人的真诚祝福,母亲一定能顺利生下孩子。 到了子时将近的时候,秦氏即将生产的消息早就传遍了整个蓝府。东院没有女眷主事,是林妈妈借张氏的名义送了一件大红锦绒毯来,说是当年二少爷蓝理出生时裹的,放在产房里可以招弟。如瑾没让那东西进门,直接遣人锁进了杂物房里,不管东院是循例走礼还是有意示好,她都不会接受她们的馈赠。 延寿堂里蓝老太太中途醒过一次,愣怔间听丫鬟说秦氏要生产了,这位老人竟然明白了几分,还遣人过来帮手,让如瑾十分惊叹。派了小丫鬟前去回话,但还没等小丫鬟把如瑾交待的安慰话说完,老太太又恢复了痴呆,直着眼睛坐了一会,吃过东西便倒头又睡了。 小丫鬟将当时的情景回禀,如瑾哭笑不得,却也感到齿冷。连人事不知的老太太都能有所反应,精神十分正常的蓝泽却没遣人问过一声。早在秦氏开始腹痛时便有人去外院知会了,可大半夜过去,蓝泽不但自己没来,连传话的都没派来。 可见是不拿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当回事。他从前那样期盼嫡子,此时却不闻不问,该是对秦氏又多厌恶才做得出来。 秦氏也不对他抱有期望,只或卧或坐,在床上闭目养神,忍耐疼痛,自始至终没有问起过他。 到了寅时,如瑾终于忍不住焦虑。已经好几个时辰了,怎么母亲就是只管疼呢,一点要生产的迹象都没有。她对生产没有任何经验,以前在宫中若有妃嫔生产,她也不可能在跟前看着,所以她不知道这种情况算不算正常。 可看着产婆和助产嬷嬷们越来越差的脸色,她知道事情不太好。 产婆从一个时辰之前就开始给秦氏按肚子,用恰好的力道帮助她呼吸,并且不时让她调整坐卧的姿势。孙妈妈用热水给秦氏擦身,据说这样有助生产。然后许久过去了,秦氏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精神也越来越差,可肚子里就是没有动静。 如瑾朝产婆使个眼色,和母亲轻轻说了一声去净房,匆匆走出了暖阁。产婆很快跟出来,不等如瑾发问便主动说:“太太这样不大好。我接生许多次,也见过产前疼时候长的产妇,可太太身体的底子太差了,这样下去恐怕是熬不住,精神和力气全耗在了阵痛上,到真正生产时该没力气了。” “用参片吊着不行么?”如瑾紧张地问。 “能管用一些,但终究还得靠太太自己,可您看她现在的精神……” “现在吃催产的药行吗?”催产药对母体和胎儿都有很大损伤,如瑾也是知道的。 产婆重重叹气,“且等等,不到万不得已咱们最好别用。” 如瑾让她进去继续给母亲按抚,独自在外间站了一会,终是叫了碧桃。“去让崔吉带凌先生过来,悄悄的,要快。” 碧桃不敢怠慢,忙忙跑出去。如瑾回到暖阁,看见母亲青白着脸色倒在床上,孙妈妈着急地抖手:“太太晕过去了!” 如瑾心里咯噔一下,生产之中昏迷是最凶险的事,她立时扑到了床前。 “母亲!母亲!”她心里发虚,腿脚发软。母亲好容易保住的胎儿,难道不能顺利诞下吗? ------题外话------ 谢谢玛莎300,遁地小黑猪,何家欢乐,rourou几位姑娘:) 193 恩同再造 昏迷中的秦氏脸色已经不能称之为白,而是接近死灰的颜色,被灯光一照,满脸的汗水让那层颜色更加骇人。那可不是鲜活的人该有的脸色。 如瑾吓得不轻,可是在生产这种事上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紧紧的抓住母亲的手。秦氏越来越虚弱的气息让她心里一阵阵发寒,产婆已经动用了各种推拿手段,好些乡间人用的土法都试了出来,但就是没有起色。 早有丫鬟熬了催产的药物,热腾腾的端进来,是凌慎之早前预备的方子,但这生产一事其中变化颇多,他当时根据秦氏体质备下的药方,也不一定适合现在的情况,所以如瑾不敢下令给母亲施用。秦氏腹痛的突然,家中没有提前请来大夫坐镇,产婆所知道的粗略医术应付不了现在的情况。 “母亲您醒醒!这时候您千万不能松劲,女儿知道您一定是累极了,疼极了,可是小宝宝还没有出生,您无论如何得挺过这一关。辛辛苦苦怀了这么长时间,您得给孩子一个见到娘亲的机会,母亲!您听得见,是吗,您睁开眼看看女儿!” 如瑾在秦氏耳边不停的说着,她能闻到母亲口中所含的山参气味,那是吊命提气的东西,她盼着这片参能管用,起码要让母亲醒来才行。 孙妈妈两次上前掐秦氏的人中都没有效用,秦氏的唇上皮肤已经见了血,如瑾含着泪呼唤着母亲,让孙妈妈再试一次。 也不知是如瑾的言语起了作用,还是孙妈妈比前两次更大的手劲生效,昏迷中的秦氏十分微弱地“嗯”了一声,虚弱张开眼睛,目光却不凝聚。 “母亲!”如瑾欢喜的叫着。 “太太用力,熬过这一下才能歇息,您听着我的话呼吸。” 产婆赶紧加紧了在秦氏腹部的推拿,力气比之前用得更重了几分,因为她突然发现秦氏腿间已经见了红。快要生产的妇人提前见红是有的,但秦氏这样疼了许久却没红的状况产婆也是头次见到,她听说过秦氏怀胎期间曾有风险,直觉情势不是太好。 在女儿的呼唤和产婆的帮助下,秦氏渐渐恢复了神智,目光慢慢清明了一点,但是剧烈的疼痛让她几乎不能呼吸,全身的力气也早已抽干了,此时即便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产婆使出了浑身解数,屋里的婆子丫鬟们被使唤得脚不沾地,可让这位经验十分丰富的产婆也感到棘手的是,随着秦氏见红,没过一会羊水也破了,但胎儿没有一点要露头的迹象。 这可不是好现象,若是羊水流干孩子还不能生下来…… 产婆脸色凝重,“姑娘,用药吧!”她有些后悔方才没给秦氏早点用药,此时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如瑾用力点头,此时没有别的办法,不管哪催产药是否合适,也只能先给母亲灌下去了。 “姑娘!先生来了!”秦氏喝完一大碗催产药之后,碧桃急匆匆进了屋子。 “在哪里?”如瑾猛地站起了身子。 “就在外间候着。” “放了帐子,让他进来。” 如瑾立刻下令。这时候顾不得什么避嫌了,以前凌慎之就曾给母亲施针保胎,到了生产的危急关头,她更不会再去顾虑什么礼法。 碧桃和孙妈妈是明白的,不能其他人反应过来,率先利落的放下了床帐,只露出秦氏的手腕和脸部。 一身青衫的男子带着夜晚清寒匆匆而入,将产婆等人吓了一跳。早有孙妈妈将产婆拖到一边仔细叮嘱,又警告屋中的婢女婆子们不许走漏。 产婆对侯夫人产房闯进外男感到惊异,但她在大户人家走动惯了,也知道有些事不能多看多问,而且有了别人过来救治,她的责任也能减轻不少,于是很乖觉的闭了嘴候着。 凌慎之依然是以往清俊磊落的样子,只有温和的眸子中隐着一丝急切和担忧,他面容平和,快步走进也没有失了风度,因此屋中其他人都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情绪。 但是如瑾敏感觉察到了。 她心中一热。眼前的男子总是这样诚心诚意的帮她,而她却屡屡将他拖入险境,此时母亲凶险,又要他来相助,她知道自己欠他的太多了。 凌慎之没有说什么,进屋后只朝如瑾点了点头,就伸手搭上了秦氏的脉搏。 “用过药物了么?” 如瑾忙说:“用了先生的方子,刚刚才饮下。” 凌慎之点了点头,从怀中利落掏出了行针的用具,“那药分量轻了些,原是我没想到夫人会这般凶险。现下容我给夫人用上几针,然后再看。” 一直站在旁边的产婆终于忍不住插了句话:“太太情况严重,这位大夫千万慎重啊,而且时间紧迫,您这下针要用多久?” 她虽然有自觉规避风险的乖觉,但也不忍看着凶多吉少的产妇被人胡乱折腾,而凌慎之过于年轻的相貌让她很难产生信任感。秦氏的羊水已经破了,性命攸关就在须臾之间。 凌慎之看向如瑾,如瑾立刻下令:“其他人都出去,碧桃孙妈妈留下给先生帮手。先生,家母全拜托您了!”她郑重给凌慎之行了礼。 太太被大夫行针的事,亲近的丫鬟婆子都略知一二,此时见了也不以为怪,不敢耽搁,赶紧鱼贯退了出去。碧桃孙妈妈两人连忙将帐子打开,扶着秦氏躺好。凌慎之又问哪位是产婆,然后把她留下了。 于是产婆就眼睁睁看着凌慎之下针,秦氏只穿了一身单衣,床榻间满是血腥气,裙下也露了些许肌肤。即便不是高门大户出身的产婆,也觉得这实在是太不成样子了,但凌慎之眉目间一派正气,认真凝神的样子又让她说不出什么。性命比天大,对于有些夫子宣扬的女子清誉大于生命的言语,产婆其实是打心眼里不同意的。满屋子人都是一副坦然之色,倒叫产婆觉得自己想太多了,于是放下心思关注起秦氏来。 凌慎之只下了四针,前三针都在腰腹,第四针是扎在人中的。除了第一针落下时慎之又慎,其余几针都是飞快。然后他便抬起了头,将刚刚回神的产婆叫过去,教给她推拿的手法。 “按着你们平日助产的力道和方法,路过银针附近时顺着这个方向,对,这是经络血脉的流转方向。”眼看产婆学得很快,推了几下没有什么不妥,凌慎之回头来跟如瑾交待,“我这里有些药粉是最近才配的,一会若是夫人有昏迷之象立时给她闻一下,不要太多,一下就好。我先出去等着,若有事立刻叫我。” 如瑾接了他手中的白纱药包,来不及再道谢,秦氏那边一声痛呼完全夺去了她的注意。 凌慎之轻轻退出去,他到底是外男,接生的事情不是他能代劳的。暖阁里如瑾呼唤母亲的声音声声传进耳鼓,夹杂着秦氏痛苦的呼喊,让他嘴唇抿得紧紧。 “太太再用些力,差一点就好了,您忍着,用力!” 产婆和孙妈妈连声叫着,没有几个人的暖阁也显得乱糟糟。丫鬟们早就退到了外面,凌慎之站在空无一人的外间,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家具,但却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十余年尘封的画面挣脱了他刻意的压制,终于还是浮上了心头,随着暖阁里的动静,一点一滴的细节也渐渐清晰。 他一贯清朗的眼睛蒙上灰暗的颜色,看着暖阁紧闭的门扇,他感到时间那样漫长。 “呜哇……” 不知过了多久,婴儿响亮的啼哭惊醒了默立的人。暖阁里接二连三响起碧桃和孙妈妈欢喜的呼声,产婆一个劲的道贺,连退到外头的丫鬟们都涌了进来,也不顾还有外男站在屋子里,俱都涌到暖阁门口朝里头问。 “太太生了是吗!” “是小姐还是少爷呀?” “太太好不好?” 七嘴八舌的询问,里头传来孙妈妈欢欣的声音,“是小姐,太太平安呢,你们悄声些,别吵着她。” 丫鬟们赶紧闭了嘴巴,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仿佛能隔着密实的门板看见里头情形似的,各个脸带喜色。 凌慎之早就退到了角落,听了孙妈妈的话,他一直沉凝的脸色也渐渐舒展,嘴角挂了笑。 孩子的哭声十分响亮,这说明下生时先天元气没有受到太多损伤,秦氏体质弱,怀孕和生产时都有凶险,没想到诞下的孩儿却未受过多影响,这算是万幸了。 丫鬟们都在关注着暖阁的动静,倒也没人招呼他,见到临窗桌上放有纸笔,砚台上的墨迹尚未干透,想必是如瑾早早备下以防要重新开方的,他便走过去写了一个产后调理的方子,叫一个丫鬟拿着进暖阁去知会如瑾。 如瑾很快走出来,将方子递给妥当的丫鬟去熬药,然后来到凌慎之跟前,二话没说跪在了地上:“方才没来得及和先生道谢,请先生受我一礼。” 凌慎之连忙侧身避开,不好亲手去扶,于是朝如瑾身后的丫鬟示意。 “母亲和妹妹平安无事,先生恩同再造,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报答先生的机会,只能先说一句空话。先生的恩情,我一定会铭记在心。” 如瑾转身对着凌慎之叩头,被凌慎之又躲了过去。 “你这是做什么。”凌慎之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一些怒气,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 他多次出手,却不是为了她一个叩首的! 194 黎明之前 屋中的丫鬟们不但没有依着凌慎之的意思扶如瑾起来,反而跟着如瑾一起跪了下去,满屋子的人,这下不论凌慎之躲到哪个方向都会受人一拜。 凌慎之的干脆背转了身子,面向窗外,眉头压得很低:“蓝小姐做这样的举动,若不是顾忌令堂产后的情形,凌某便要告辞了。” 他原本并不是性子平和的人,只是这些年在外磨练,养成了轻易不动怒的温和态度,让人以为他就是那样云淡风轻。可这时候不知怎地,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压不住胸中的火气,连带着说话的声音都透着冷意。 两句话说完,连他自己也有些疑惑,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样的情绪失控,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上出现过了。 如瑾诧异地抬起了头。 她看着眼前背影挺拔的男子,自是感觉到了他的不豫。她对他的生气感到困惑,不过转念一想,似乎又有些明白。所谓白发如新,倾盖如故,与人相交贵在交心,这世上就是有一片赤诚的相遇相知,凌慎之无偿帮了她这么久,不畏流言,甚至出生入死,她这一跪是将这份交情贬低了。 “先生,是我冒昧了,请你不要见怪。”一念及此,如瑾赶忙出言解释,当着满屋子的人她不好将话说得太深,却不能不尽量弥补,“家母的性命和妹妹的安全,两次都是先生出手护佑下来的,先生秉承医德救死扶伤,也许对你来说这只是行医的本分,可对我来说却是天大的恩情。先生可能不知道,蓝家虽然表面光鲜,府中虽然亲眷不少,可唯有母亲是我此生最大的依靠,若是她出了什么差池,这世间对我来说也是生无可恋的。所以,先生,我这一跪跪的不是你,是救了我母亲和妹妹的妙手大夫。而先生其他的帮助护佑,我不知该怎么表达谢意,也许说谢谢亦是看低了先生,只希望先生不要恼我,仍能一如既往……” 说到此处,如瑾却也说不下去了。 这一如既往四个字,表达得有些矫枉过正,那些帮助毕竟是给人家添麻烦的,她不能为了解释今日的事就厚着脸皮让人家继续帮她。 顿了一会,如瑾从地上站了起来,低声道:“即便我跪上三天三夜,也不能表达感激之万一,请先生念在我太过着急母亲的份上,不要嫌弃我粗俗。” 凌慎之静静对窗站了一会,心底终是无声的叹了口气。 她的解释他听懂了,孝母之心,他又何尝不明白。只是……他亦想不通心头突然的烦躁来源于何处,或者是可以想通,却没让自己想通。 他转过身来,入目便是如瑾略显苍白的清瘦的脸。 几乎是陪着秦氏熬了一整夜,焦虑劳神,她原本就不丰润的面颊更显得憔悴了。少女的容颜像是经了夜霜的花朵,明明受了损伤,却有不肯屈服的倔强。双唇失了血色,一双眼睛却明亮的迫人,带着歉疚和担忧看向他。 凌慎之突然想起了池水胡同的那个晚上,她脖子上带着伤,流着血,目光却是冷冽决然的,与此时此刻的软弱情绪全然不同。 他的心里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立刻转开了眼睛,看向仍然跪着的丫鬟们。 “让她们都起来吧。”他转移了话题。 如瑾立刻就觉察到了他的变化,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方才的恼意了,又恢复了以往的态度。 “多谢先生。”她松了口气,脸上不由便带了笑,挥手让丫鬟们全都起身。 自有碧桃机灵的开了口,“太太劳累过度正在睡着,大家各自做事去,声音都轻着点。还有,口风要紧,知道么?” 最后一句是用严厉的语气说出来的,丫鬟们全都齐声应是。论地位,同是一等大丫鬟,碧桃可比不上金鹦等服侍老太太的人尊贵。但如今蓝家内宅里当家做主的人可是如瑾,碧桃又是如瑾身边第一等心腹之人,自然能够使唤动其他丫鬟。她发了话,连秦氏跟前的飞云都要忌惮。何况凌慎之入内宅之事非同小可,只要不傻,没人敢胡乱往出说。 于是丫鬟们各自散去做事,有进去帮着孙妈妈的,有出去准备食水药物的,外间里便只剩下了如瑾碧桃和凌慎之。 孙妈妈抱了襁褓中的小女孩子出来,径直走到凌慎之跟前:“先生是恩人,看一看我们七姑娘吧,姑娘给您谢恩了。” 她抱着孩子朝凌慎之深深福礼,相当于这孩子朝恩人道谢了。 这本不合规矩礼法,但孙妈妈可算是除如瑾之外最关心秦氏的人了,只要秦氏得救,她才不管别的,只认准了凌慎之是恩人。 凌慎之刚对如瑾的举动稍微释怀,猝不及防又被孙妈妈行了个礼,无奈作揖还礼,对秦氏跟前的人给予了相当的尊重,“不单是在下的功劳,夫人母女平安,也要感谢接生嬷嬷的推拿手段。” 孙妈妈还要说什么,如瑾知道凌慎之不适应这个,连忙将话岔开,请凌慎之进去又给产后昏睡的秦氏诊了一次脉。 出来后如瑾将他请到了东间写药方,产房那边毕竟血腥气太重,丫鬟们出入又多有不便,秦氏没了危险,不好让他在那边久留。 “令堂没有大碍,但这次气血确实受了损伤,恐怕要调理许久才能得好,这些方子且先用着,过一段若是方便,我再来看一次斟酌新方。若是不方便,派人将令堂的情况说与我听也可。”凌慎之又写了几个产后滋补的药膳方子,让配合着适才的药方一起使用。 如瑾明白不同的阶段要用不同的方子调理,见他依然肯继续帮忙,忙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若有下次,恐怕还得委屈先生悄声潜入。” “这个无妨。”凌慎之倒也看得开,一口答应。 “先生厚待,无以为报。”如瑾除了感激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方才碧桃拿了诊金来,凌慎之并没有收。 “你不必不住口道谢,治病救人本就是我该做的,不然我学这些医术作甚。”凌慎之对如瑾的感激总觉不舒服,淡淡一笑,说道,“我不收诊金,是因为我在帮朋友,而非普通的行医出诊。若你非要酬谢那些阿堵物,一开始我便不会上门应诊了。” 朋友? 如瑾一愣。 她从来没拿凌慎之当过朋友。此时骤然听他说出这两个字,一时百感交集。 凌慎之这样的人,干净,聪慧,善良,其实她以往交友也是会结交的。但因为彼此之间有男女之防,她一时没往这方便去想罢了。而且从最开始她便亏欠着他,愧疚与感激的情绪太重,她也从没想过拿对方当朋友。 可是此时听了他的话,她也有了顿悟的感觉。 若不是朋友,谁还会这样帮她呢。 唯有十分真挚诚恳的结交,才会这般不计报酬的屡屡相助。 “能被先生当做朋友,是我的荣幸。”她郑重说。 这不是客套话,她真是觉得他好。从青州闺阁里第一次相见,她就被他超然洒脱的气质折服。他那么一尘不染,而她自己却要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她从心底厌恶那些勾心斗角,沾了那些,觉得自己已经不干净了。 她是侯门小姐,他不过一介布衣,可在这方面,她觉得自己是远远不及他的。身份悬殊,她却不敢将之视为友人。 所以他一句“帮朋友”,让她顿感温暖。 可没想到,凌慎之却也说:“与小姐为友,才是凌某的荣幸。” 如瑾苦笑摇头:“我不及先生多矣。” 凌慎之的眼睛垂了下去,清朗的面容染了一层淡淡的哀痛,“能舍身救母,是凌某不及小姐多矣。” 如瑾敏感觉察到了他的变化,那转瞬即逝的哀伤,让她直觉他身后必有故事。可他的言语涉及母亲,许是家中的事情,她不便深问,只能关切看着他。 凌慎之却是很快抬头笑了,朝窗外看了看,说道:“好了,时候不早,我还是在天亮前出去得好。令堂的身子请仔细调养着,若有问题,随时派人给我去信,我还是住在那里。” 如瑾看看铜漏,知道天马上就要亮了,到时园子里有了来往的人,悄悄出府会费些劲,便也不挽留他,起身相送:“劳烦先生一夜,请回去好好休息。” 凌慎之一揖出门,如瑾送到院门口,看见崔吉从阴暗的花木丛中无声出现,带着凌慎之很快消失了。 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些微晨光,黎明前是最冷的时候,初春的清晨寒气仍是透骨。可是看着满园子已经返青的花木,如瑾知道满园春色的时光不远。她一点都不感到寒冷。 “母亲,您醒了!” 回到屋子里,昏睡的秦氏张着眼睛,正让乳母将孩子抱给她看。 见到面带憔悴的女儿进了屋子,秦氏将目光从小女儿身上移开,朝如瑾歉意的虚弱一笑。 “对不住你,是个妹妹,以后恐怕还要靠你帮衬。” ------题外话------ 感谢sunnyfanny,倩倩339,540509,陈玉颜,rourou~~ 195 选秀传令 秦氏是真的感到愧疚,否则清醒过来和女儿的第一句话也不会是这个了。可是听在如瑾耳中,却感到十分痛惜。 母亲没有生下男孩子,常理来说,是该担心侯爷那边的不满和日后爵位的继承,但身为正室侯夫人,她现在担心的却是不能帮衬女儿。可见母亲已经对蓝泽彻底死了心,心里唯有骨肉了。 “您说这个做什么,即便是个男孩子,等他长大能帮衬我的时候,我也快和您一般年纪了,难道我还能厚着脸皮求幼弟接济么?要我说呀,生女孩子才是真好,唯有女孩贴心,是不是?” 如瑾笑着坐到了床边,一手握住母亲,一手去拨婴儿的襁褓,“您看,她睡得可香了,多乖。” 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孩尚未长开,皱巴巴的,很瘦小,只有那么一点点,刚出生之后哭了一阵,又吃饱了肚子,此时躺在乳母的怀里睡得正香。如瑾方才忙着照看母亲,然后和凌慎之说了半日的话,还没能好好瞧一瞧新添的妹妹,此时近前看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是她除了母亲之外,最最亲近的人了。 那样小,带着奶气,让她忍不住就想照顾呵护。 孙妈妈在一旁笑着说:“七姑娘简直和当初的三姑娘一模一样,那眉眼,那神情,果然就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妹,别人再不会这样像的。” 秦氏听了,也不由笑了,“是啊,真是另一个瑾儿了。” 我小时候是这样的吗?如瑾诧异地看着婴儿,红红的皱皱的,她实在不敢相信。可是越看,越觉得那睡梦中的小脸十分亲切。 她从乳母怀中接过妹妹,抱在臂弯里轻轻的摇着,让原本还担心她摔着孩子的孙妈妈惊叹不已:“三姑娘竟懂得怎么抱孩子,还会托着孩子的头和腰呢。” 如瑾笑笑没说话,她自然知道,当年在宫里的时候,曾有一位还算交情不错的宫嫔生了小公主,她抱过好多次的。只不过……那孩子不满百日就去了。而她,也在失宠后被人指责与那小公主的早亡有关。后来她被认定为居心叵测的罪臣欲孽,想必也是有这条罪状在里头的。 想到这里,她低垂的眼眸不由现出寒意。 只是一转瞬的工夫,怀中的妹妹却微微张开眼睛,响亮大哭起来。 “呀。”如瑾吓了一跳,赶忙轻拍婴儿的小身子,晃着胳膊试图安慰,可是婴儿却越哭越厉害。乳母接了过去,说大概是要喂奶了,但还没等她将孩子抱去一边,小家伙却平静了下来,没一会就重新入睡。 别人都没在意这件小事,可如瑾却心有所感。莫非是方才她无意中回想前世时,外露的恨意被小妹妹感觉到了么?她听年老的宫女说过,小孩子眼睛干净,能看见大人们看不见的东西,是不是也能敏感觉察到别人异常的情绪呢。 想到这里,如瑾赶紧定了定神,将不知不觉涌上来的回忆从脑海中清除掉,继续和母亲说话。那些前尘往事已经过去,她深埋心底便可,不能让它们影响她现今的生活。 秦氏产后虚弱得紧,说了几句话便又昏睡过去,怕吵着她,乳母和丫鬟将孩子抱到了东间照顾。孙妈妈就轻声请如瑾去了外间。 “姑娘,按理说这事不该问您,不过太太不能劳神,侯爷那边又……七姑娘的洗三礼您看怎么办才好呢?” 孩子出生第三日要进行三朝洗礼,虽不必似满月、百日那样大办,但也是很重要的仪式。所谓人生洗三,入土接三,出生后的第三日和亡故后的第三日是人的两个重要日子,不能轻慢的。秦氏虚弱不能理事,孙妈妈虽然可以操持,但毕竟不是主子,家里还是要有人拿主意的。 最该表达建议的是蓝泽,可是秦氏产女的消息早就传给前头了,到现在都没见个回话,不用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侯爷怎么说?”如瑾问。 孙妈妈低了头:“侯爷病重。” 如瑾也知道自己问得多余。再病重也不是老太太那样的人事不知,妻子为家中添了人口,他连个最起码的问候都没有。这样的人,也唯有当他是不在了。 “听说京里的人家办洗三,是要邀请亲友之中儿女双全的太太前来主持的?”这是如瑾在宫里时听别人闲聊得知的。青州那边的风俗是请专门的吉祥嬷嬷上门办礼,青州城里有那么一两个专为大户人家办洗三的熟手妇人,但是京城这边不同,孩儿洗三不能由外人主持,需从亲友中请位有福的太太。 孙妈妈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是这样的,所以您看?” “若是按着青州的风俗走,京里没这个习惯,咱们去哪里找专司的吉祥嬷嬷呢?”如瑾想了一下便拿定了主意,“还是入乡随俗罢。” “可这……”孙妈妈的目光不由瞟向东边。要找亲友中的儿女双全的太太,蓝家在京可没什么亲友,难道要用东院张氏?别说她现在成了废人,就算是好好的,也不能用她。 如瑾一看便知她在想什么,笑道:“妈妈不用为难,等母亲情况稳定了,下午您和我出门一趟。” 她想去刘府请大伯母李氏。 如瑾对刘家人的印象一直不错,除了老太太自己心里有隔阂不肯与人家亲近,几次接触下来,如瑾觉得这门亲戚还是可走动的。正月拜年时如瑾去过刘家,刘家也来看望过老太太,这说明他们并不介意蓝家在京里的尴尬身份,或者说有了腊月的生死与共之后,即便他们以前曾介意过,现在也想通透了。既然如此,李氏膝下有儿有女,待人接物也有当家太太的气度,请她过来主持洗三礼很合适。 为表邀请的诚意,如瑾必须亲自去请,且要带上母亲身边的得力人以示尊重。 不过还没有到下午,京兆府衙门却来了传令的吏目。 “……凡京中勋贵、官吏食君禄者,家中有年满十三之女,皆于本月二十三日往武安门待选……家有一女,出一女,若多女,可出一女或多女……” 这是将蓝家视为京城勋贵了! 接待吏目的是吕管事,早已得了如瑾的吩咐,此时便问:“这位官爷,我们襄国侯府本籍在青州,这选秀之令是否……” 吏目倒也客气,笑眯眯说:“我只是接了上头的令来传信的,这录子上有侯爷的名号。至于贵妇算是青州的还是京城的,也不归我定夺,若是有什么疑问,请侯爷找人问问也好。”说着还将手中的名录册子给吕管事看。 吕管事一扫,密密麻麻的京城官吏名册上,果然有襄国侯府的字样。 如瑾接了消息,心下就是一沉。 没想到她躲过了东府的算计,从青州远来京城,还是没躲过这次的选秀。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不可抵抗的力量,专与她过不去似的,怕什么来什么。 说起来也是因果难料,若蓝家还在青州待着,这次只在京畿范围的选秀自然落不到她头上去。 “是不是官府的人弄错了呢,要不借侯爷的力量去外头问问?”碧桃见如瑾不高兴,帮忙出主意。 如瑾冷笑:“咱们侯爷说不定正盼着我能去参选呢,又岂会让我借他的力去问。” “让吕管事偷偷拿了侯爷的帖子出去找人呢?” 如瑾摇头。这不是一张名帖就能问出来的事。襄国侯的帖子在京里可不好使。虽然是京兆府的小吏前来传信,但选秀是上头的户部主管的,蓝家一个虚名的没落勋贵,哪有和实权户部搭话的资格。 如瑾倒不是觉得自己去参选一定就会被选上进宫,但这种被人挑选,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事,她从心里不喜欢。 “那……姑娘称病呢?” 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如瑾最开始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不过却还要看看京里其他人家的风向,到时再决定。 “好了,去刘府请伯母的事情要紧,这事且先放在一边。”如瑾尽量让自己放松心情,大不了最后就去武安门走一遭,她不想入宫,还怕想不出主意么。选秀那套规矩她可是亲身经历过的,哪里出了岔子会被刷下来,她都清楚得很。 这一世她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会住进那宫墙里的。 带着孙妈妈去刘府,说清了来意,刘家上下都很欢喜。刘老太太拉着如瑾问了许久,问秦氏好不好,孩子好不好,虽然十分絮叨,但如瑾很是高兴。 这种亲人之间的关怀她很少能体会到,能有这么一家通情达理的亲戚,真是好事。 大伯母李氏笑道:“不瞒你说,我曾经给人家做过两次洗三礼呢,保准能做好,只要你们不嫌弃我,我是很乐意去的。” 如瑾高高兴兴地和刘家人叙了一会话,中途看见刘雯出去更衣,她便也同去。 刘雯却在半路上停住了,避开丫鬟笑问:“你方才总是看我,大约是有事?” “被姐姐看出来了么?”如瑾不想她这么机敏,看来这次出来更衣也是故意的了,“实不相瞒,我是想问关于京里选秀的事。” 刘雯点头:“果然是为这个,看来这烦恼不是我一个人的了。昨日来了传令的吏目,我们家也要出个人去参选。” “落在姐姐身上了么?”如瑾蹙眉。 ------题外话------ 谢谢rourou,童心看世界,398008,anitahsu,柳叶~~ 196 我要提亲 刘家一共三房,女孩子有好几个呢,如瑾之前还在猜度刘府会让谁去参选。刘雯苦笑:“二叔可以不算是京里的官,二妹妹能躲得过去,三叔家的妹妹年纪太小,参选怕有麻烦。既然非要出一个人,也唯有我了,遇到什么事不至于手忙脚乱。” 如瑾便知她也是不愿意去参加选秀的,回想在威远伯海家聚会的时候,穆侧妃说起给皇子挑人,她好像还搭过话,当时如瑾以为她心中有意,却不料此时露出的却是很不情愿的模样。 “姐姐还记得海家的事么?” 刘雯嗤笑,回头看看落在后头的丫鬟们,又拉着如瑾走了几步,“那穆嫣然和海霖曦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别人我不知道,海霖曦那样的人可是心心念念攀高枝的,知道了皇子们要添人,她岂有不捂着消息暗中使劲的道理?不过她们姐妹却把消息捅了出来,定是没安好心,谁趟那浑水谁是傻子。” 初见时如瑾还以为刘雯是安静沉闷的性子,接触多了,却常听她说些很犀利的话出来,这次的更是无所避讳了。如瑾笑道:“原来姐姐也不想参选。我正在家里寻思,该想个什么法子躲过这次呢。” 刘雯叹气:“跟你说个笑话,这几日京里保亲说媒的官宦人家多了许多,大多都是听了这次的选秀章程,为了躲过参选,忙忙的给女儿说亲。不过才折腾了没一两天,户部里头就透了信出来,说是宫里那位知道了之后发了脾气,兴许要找出头的椽子撒气,大家这才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再不敢妄动。连原本就打算近期定亲的人都推迟了日子,生怕受那无妄之灾。” 如瑾惊讶:“不想参选的人家真得很多么?” “一半一半吧,有想攀高枝的,自然也有想安稳的。” 可惜不管怎么想,都是身不由己罢了。如瑾想起称病的主意,“急着定亲不成,可别多出许多生病的人来,到时候真病的人也不敢请大夫了。” 刘雯微微张大眼睛:“……你也在盘算这个。” 也?原来她也有装病的打算。如瑾感到好笑,摇头道:“现在不过是胡乱盘算罢了,姐姐京里熟人多,帮我看看别人家的动静罢,要真是大家都称病,我还不敢这么做了。” 若是大半人生病不参选,宫里也是要发脾气的,一旦要抓出个人来借故惩办,襄国侯府在京城无根无基,还真有可能成了那倒霉的椽子。官宦人家的小姐是否病了,问刘雯正好,凌慎之和何刚那边是不容易得知这类消息的。 刘雯点头应承下来,姐妹俩又低声嘀咕了一阵子就回了屋子,如瑾和刘老太太李氏等人道别,约好了洗三那日再见,便告辞出去。 刘家此时还在苦水胡同这边的小宅子住着,马车进不去院子,要去大门口登车。如瑾出门时正好遇见刘景枫刘景榆兄弟两个从外头回来,彼此见礼问候,听说如瑾添了妹妹要洗三,两兄弟都说到时会去祝贺。 刘景榆冲如瑾笑,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我一定会去,下个月我就要回边地去了,等年底才能回来过春节。” 如瑾有些意外,方才在屋里聊天说家常的时候,她已经知道刘家二表叔早已回去上任,因为腊月遭了灾,留下妻子儿女在家多陪老太太几日,四月份才让他们回边地。但刘景榆突然面对面的和她说这个做什么,没头没脑的,而且又没有下文。 她只好笑着说:“多谢二哥哥,那么后天再见了。二哥哥伤愈不久,回边地的路上可要注意身体。” 刘景榆听了眼睛发亮:“谢谢瑾妹妹,等我给……”他突然住了口。 “什么?” 隔着帷帽垂下来的纱巾,也能看见如瑾乌黑清亮的眼睛,刘景榆被那双眼睛看得红了脸,吞吞吐吐地说不出话。 含笑听两人对话的刘景枫接过了话头:“二弟他嘴笨,瑾妹妹别笑话。” 如瑾笑着摇头,又说了两句客气话便登车走了。刘景枫顶着一张大红脸站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露出懊恼的神情。 刘景枫拉着他回院子,“别站在风口里,二婶知道了又要念叨你的。” 刘景榆悻悻然跟在哥哥身后,走过二门时看见刘雯房里的丫鬟端着食盒跑,他突然站住脚,“大哥……大妹妹要去选秀,瑾妹妹是不是也要去?” 刘景枫先是一愣,回头看了弟弟两眼,顿时吃了一惊,“你在想什么?” “我去找母亲!”刘景榆抬脚就要朝自家住的院子跑,被刘景枫一把拽了回来。 刘景枫看看正院来回走动的丫鬟婆子,将弟弟拽到了影壁旁边的僻静角落,“这两日京里有许多想给女儿说亲的官宦人家,已经惊动了宫里。户部传出话来,那些人家都不敢妄动了。” 刘景榆瞪了眼,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哥哥洞悉了,更为哥哥所说的话震惊。他最是信服这个大哥,从小就爱跟哥哥说悄悄话,此时也没刻意瞒着。 “瑾妹妹那么出挑的人,若是去参选一定会入宫的,我……”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刘景枫沉了脸,“让人知道了你惦记着什么,瑾妹妹的清誉就毁了。” 刘景榆垂了脑袋,浓黑的眉毛皱成一团。他完全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不由对中原的礼仪规矩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在边地,牧民们可不讲究这一套的,年轻的小伙子看上了谁家姑娘,立时就能唱得满草原都知道。他觉得那样才是好。 “我知道了。”不甘心的吐了一口气,刘景榆抬脚往祖母房里去请安。 刘景枫跟在后头,没走几步却看见弟弟转了身子。 “哥,大妹妹愁眉苦脸好几天了,大伯母昨日还哭过呢,去选秀一定不是什么好事。要是女孩子进了宫,家里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她。咱得给大妹妹想个办法,还有瑾妹妹。”他踌躇了一下,终是将那日无意间听到的话说了出来,“祖母和大伯母曾经有意给你和瑾妹妹说媒的,她们可没把瑾妹妹当外人。” 想了想,他忙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祖母说你们年纪相差太多,而且蓝家形势不好,不同意这门亲事。” 刘景枫气得失笑,岂能看不出弟弟那浅白的小九九。“你再敢不管不顾的把人家女孩子挂嘴上,小心我写信告诉二叔,将你留在京里让祖母好好管教。” 刘景榆垂了脑袋,不敢再说什么,闷声不吭快步进了祖母的屋子。他最不耐烦待在京里,各种繁冗的规矩束缚手脚,要真是整年待在这里会被憋死。不过他心里头的念头可没因为哥哥这几句话就消散,从小生长在边地,受了牧民们太多影响,他觉得喜欢就是喜欢,藏着掖着会被别人把好姑娘抢去。 也不知为什么,从腊月里见如瑾第一面开始,他就认定了那是个好姑娘。年纪不大,身量不高,但他看得出来,再过几年她一定会出落得比草原上最漂亮的姑娘还要好看。草原的姑娘太野了,不够稳重,京里的姑娘又太造作了,让他觉得腻歪。他偶尔见过几次来家中做客的京官小姐,譬如那个潘家的,弱不禁风,拿张作乔,明明眼里有迫切的渴望,面上却要装得很贤淑。 家里的妹妹们在外人跟前扮出端庄的姿态,可私下里自家人在一起的时候,都是能玩能闹的。刘景榆和妹妹们相处久了,已经被影响的认为女孩子就该这般模样。见了如瑾,他直觉如瑾能和妹妹们玩到一起。 想起如瑾笑意盈盈的沉静脸庞,他就觉得心跳加快。乃至给祖母刘老太太请安时都心不在焉的,后来陪着母亲回了自家院子,他遣退了屋中人就和母亲说悄悄话。 “我想娶蓝家的瑾妹妹,母亲,等选秀一结束,您就帮我说亲去。” 二伯母周氏被儿子的直白吓了一跳,赶紧吆喝他轻声,别被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听去,然后就低声数落。 “教给你的规矩都忘了吗?这里是京城,你别拿着边地学的那一套说话做事!你才多大年纪,怎么就想着要找媳妇了,婚姻大事无不是父母之命,你自己在那里乱琢磨什么?” 刘景榆很坚定:“母亲,我就是要瑾妹妹。过了年我已经十七了,涂旱家的几个儿子全都是十五六岁成的亲,现在都生出儿女来了,我有什么小的。正月里您不是还跟父亲商量我的婚事么。” 周氏没想到自己跟夫君私下里的话都被儿子听去了,顿时更生气。 “涂旱家是什么身份,刘家是什么身份,他们是牧民,早就不让你整日跟他们混在一起,你还跟他们比起来了。” “涂旱也是军营里的,还任着小旗呢,一样是咱们大燕朝的官。”刘景榆看母亲真的生了气,连忙缓和了语气,换上笑脸,“母亲,您可不能不待见牧民啊,从先帝爷时候起,就已经把他们当成燕朝子民了,您这不是跟先帝爷作对么。” 周氏最头疼儿子耍无赖的样子,“别给我扣大罪,我跟你说,婚事绝对不能你自己乱做主。” “母亲,您不喜欢瑾妹妹?我可听您夸过她。” 夸奖姑娘和让人家姑娘进门做媳妇的标准能一样么?周氏哭笑不得,突然又狐疑起来。怎么今日如瑾来府里走了一趟,儿子就提出这个主意来了。 “你跟瑾儿在门口遇见,都说什么了?”她板了脸。 197 私下传信 当娘的看儿子,怎么看都是好,要是儿子出了什么问题,那首先也要怀疑儿子是不是受了别人的蛊惑蒙蔽。这是普天下母亲的通病,周氏也没能免俗。乍然听见刘景榆不管不顾的要娶如瑾,直觉就是如瑾或许不妥当。 刘景榆还没体会出母亲的用意,如实答说:“我跟瑾妹妹说,下个月咱们就要回边地去了,她让我路上小心,还请我去蓝家给她新添的妹妹洗三。母亲,我不太懂这个洗三礼,您看送什么礼物合适?” 事实的确是这样,可刘景榆这么说出来,很容易让人误会是如瑾听了他要走的消息,才请他去家里做客。周氏心里本就存了疑惑,这下更犯嘀咕,紧接着便问,“她当时怎么说的,请你去,还是让你跟我去?” “这不一样吗,总之都是去蓝家洗三呗。”刘景榆不理解内宅妇人的弯弯绕绕,只觉母亲问得古怪。 周氏知道跟这直性子的儿子也说不清楚,就要打发儿子出去,刘景榆还惦记着娶媳妇的事,紧赶着追问:“要不您跟祖母商量一声去,等后天去蓝家的时候就跟蓝家婶婶说,要是顺利,说不定咱们走之前亲事就能定下来呢。” “你倒想得美!”周氏又好气又好笑,“说亲哪有这么简单,别说这事家里长辈还都没同意,就算同意了,你以为求娶就是三言两语的事吗?我再跟你说一次,你要是还学边地那套作为,这次回去我就不带你,你留在京里学规矩吧!” 刘景榆被母亲一顿教训,知道提亲这事眼前是不成了,悻悻然转出了周氏的屋子,到外院隔出来的小空地上狠狠打了半天木桩子。刘家世代武职,子弟们走到哪都不忘了舞刀弄棒的练习,这也是立家之本,所以就算全家搬到小宅院里挤着,也不忘了收拾出一片空地当武场。刘景榆虐了桩子没一会,刘景枫便闻信赶到,带了两个家人强行将堂弟从武场拉开。 “你腿上的重伤才好了多久,就这么糟蹋无咎兄的细心照料,伤了身子老太太又要担心,这么大的人了,做事怎地不知轻重?” 刘景枫将下人们遣退,沉了脸教训兄弟。 刘景榆闷着头坐在场边青石上,半晌才说出一句,“这京城住着真憋得慌。” “草原上打马倒是痛快,可除了痛快还能有什么用,能治国么,能兴家么,能保着刘家几代的基业吗?你虽从小在边地长大,可却不能忘了自己是刘家子孙,说话行事都得符合身份和本分。京都憋得慌?整个京都的人都是这么过的,全天下又有几处人不是这么过,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礼教规矩,即便改朝换代,那也是根本。你已经不小了,这些事都要明白才是,否则若是做了什么莽撞事,人家不会说道你一个,抹黑的可是整个刘家。” 不用细问,刘景枫也知道堂弟在为什么气闷,从二婶周氏的院子里出来就直奔武场打木桩,除了为蓝家的瑾妹妹,再无别事。作为长房长孙,他必须提醒这野惯了的弟弟。 谁想到,他一番话说完,一向很敬重他的刘景榆却冷哼了一声。 “大哥,以你们的道理来看,你的话全都对,不懂事的是我。但你们整日住在京都的人又知道天地有多大,就能肯定只有你们的道理才是道理,就用你们的规矩去衡量天下人吗?”他上下打量哥哥一尘不染的文人长衫,“你跟着那些老学究老夫子们读书多了,也染上了他们的坏毛病,看不起边地,看不起别国,觉得只有大燕是正道,其余都是没开化的蛮夷。好,这是你们立志治国齐家的人遵循的道理,我不干涉你,可你也别来干涉我。” 刘景枫被弟弟说得愣了半日,再没想到一贯拙嘴笨腮的刘景榆会说出这么一大通话来。看他脸带怒气,脖子通红,知道他是急了。然而细品他的话,却也不是全无道理。刘景枫出身武职之家,本就没有文人酸腐的毛病,自不是刻板迂腐的夫子,当下也不生气了,语气缓和下来。 “二弟,我可以不干涉你学牧民说话做事,可你若是要和京里的人打交道,你那套可不顶用,不但不能成事,还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你明白么?因为别人要在京里安身,你不在乎的,别人不能不在乎。” 他没有挑明了说,但句句都意在如瑾。刘景榆听了,方才的激动渐渐退了,又低了头。 刘景枫知道弟弟听进去了,拍拍弟弟的肩膀,说了句“慎重”,转身走出了小武场。刘景榆独自坐在石头上,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让人看着都生出几分落寞来。 那边刘景枫慢步朝书房里走,一路上都在琢磨二弟今日的冲动。他想,二弟是真的喜欢蓝家的瑾妹妹了。也是,那样的女孩子难怪会让人喜欢。他还记得天帝教徒作乱那夜,女眷们乱成一团,连祖母都失了镇定,唯有蓝家来做客的瑾妹妹,几次三番的出主意,明明脸色也是苍白如纸,一双清亮的眸子里却满是理智和冷静,面对着胡乱杀人的京营官兵也没被吓到,反而鼓励大家拼命突围。 那么勇敢,机警,到后来潘芩发疯行事,她帮了他,又展现出了内宅女眷该有的干脆的决断。刘景枫感到疑惑,蓝家叔父那样糊涂的人,是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女儿的呢?他很想见见秦氏婶婶,看如瑾是不是随了母亲。 不过刘景枫的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洗三礼这日秦氏还没能下床,虚弱的身体连接待女客都不能,见子侄们更是不成了。 蓝泽病还没好,为了防止他对选秀之事动心思,如瑾又给他用了一次药。洗三礼时刘衡海有事不能来,让儿子过来尽了一下亲戚的礼,可蓝泽躺在床上起不来,跟刘景枫说了两句话就睡着了。如瑾让吕管事在外院摆席面,招待刘景枫和景榆。只有两个客人的冷清的酒席,没有主人作陪,但以蓝家现在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 内院里倒是还算热闹,刘老太太亲自带着儿媳们过来,上午在延寿堂陪着时昏时醒的蓝老太太,午饭过后,由李氏主持了洗三礼。 暖阁外临时设置的香案上满满摆了十几位神像,送子娘娘、痘神娘娘等神灵光彩辉煌的享受香烟供奉,由李氏领着祭拜过,然后便正式洗儿。 盛了洗三汤的嵌金八宝盆端正放在床上,李氏将小婴儿抱起来,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摸到哪里就说一句吉祥话,然后坐盆,清洗,因为是女孩子,又用细小的圆豆子磨了耳垂几下,拿事先泡好的绣花针穿好了耳朵眼。 小孩子吃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但这不要紧,哭得越响越是吉利,刘老太太先朝盆里投了几个金裸子下去,又添了几枚喜果,李氏周氏等也添了东西,然后抱起婴儿擦干净,换了簇新鲜艳的衣衫鞋袜,再到神像前祷告一番将娘娘们请走,这礼就算是成了。 如瑾从来没参加过这样的仪式,既觉新鲜,又觉温暖,扶着半坐的母亲在旁边看了整个过程,欢欢喜喜和刘家人道谢。 “孩儿有名字了吗?”刘老太太坐在床边和秦氏闲话。 秦氏摇头,“还没起呢,现在就按着我老家的习俗,叫她囡囡。” 刘老太太不糊涂,进了蓝家没多久,看家里的情形也知道蓝泽夫妇定有隔阂,起名字是父亲的事,听说没有起,便笑:“有乳名就够了,女孩子家的,按老辈的习俗都是晚点起名才好,不然孩子太小压不住。” 秦氏看得出来刘老太太是在说安慰话,领了她的好意,笑说:“是,您说的正对。” 如瑾在一旁看了忽觉很感慨,母亲和父亲曾经冷了那么些年,虽主要是父亲和小妾们的错,但祖母又何尝没有过错呢,她并没有尽到当家长辈的责任。如果母亲的婆婆换成刘家老太太,想必这些年不会那样孤寂冷清吧,何况以刘老太太的性子,大约也不会容忍心怀叵测的小妾们待在儿子身边。可叹祖母有威严有头脑,许多事的决断上却是糊涂的。 思量间,碧桃从外头进来,低声在如瑾耳边说了两句。如瑾惊讶,招呼了伯母们吃茶休息,带着丫鬟去了外间。 “是什么事?” 碧桃摇头:“不知道,蔻儿去外院送东西被刘家二少爷叫住,私下告诉她的,也没说是为了什么,只请姑娘抽空见一面。” 这事古怪。如瑾没想到刘家哥哥会私下找自己,守着男女之防,她都没有亲自招呼作为男宾的刘家兄弟,这私下见面更是不妥当了。二伯母周氏还在屋里坐着呢,她怎么能在自己家里和人家儿子私自会面。 “碧桃,你隔着二门问问他吧,有什么事再来回我。记着不能跟他面对面。”原本在刘家已经见过好几次了,但这回刻意要见面,如瑾却不能应下,连派丫鬟去都得谨守礼节。 碧桃匆匆带人去了,如瑾回到屋里,正好迎上出门的二伯母周氏。 “早听说这宅子好,我就借着这次机会来逛逛,瑾丫头可别笑话伯母,我稍微转转就回来,要不,你陪我走走?” 周氏笑着问,可语气却带着那么一点不容置疑。如瑾就觉得奇怪。今日她明显感觉到二伯母看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一直没明白是怎么了。当下听了周氏言语,便笑着应下了。“前面湖边几棵春梅开着,再过几日就要落了,听说是南边过来的名贵品种,侄女带您去看看?” ------题外话------ 谢谢荆棘鸟wy,枕梁一梦,rourou,wp47530999,xiaying1970各位姑娘,看到老朋友的名字很温暖。 198 隐晦敲打 “好啊。”周氏欣然应允。 如瑾便打发小丫鬟去屋里知会一声,然后主动上前扶了周氏。明玉榭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汪占地两三亩的池塘,听说夏日的时候会有满池荷花开的妖娆,不过此时方是初春,冰雪才化,唯有一池粼粼碧波。 隔岸俱是垂柳花木,生发之时,远绿如烟。出了明玉榭的院门不远,再往东南方向走上那么半里,几株玉雪般的梅花正开得明艳。 “这个时候还有梅花,开得这样好。”周氏走到花树跟前仔细观看,讶道,“怎么是六瓣的呢?” 如瑾说:“听人说这花叫做‘素台照水’,不但花期与众不同,连花瓣也是极难得的六瓣,是早年这府宅刚开的时候从江南运来的。我们住进来之前,这园子好些年疏于打理,它们还能长得这么好,也难为它们了。” 从明玉榭走到这里,如瑾觉得周氏似乎是有话要说,但人家没主动开口,如瑾也不会问,只闲聊便是。 周氏听了这几树梅花的妙处,更加仔细的观赏起来,并挥手打发丫鬟:“你们几个站远一点,别让身上脂粉气冲淡了花香。” 跟着她的丫鬟自然全都退开了,此时跟着如瑾的是青苹,不由就朝如瑾看。如瑾微微点头,青苹这才默默走开,与周氏的丫鬟们站在一起。 花树下只剩了周氏和如瑾,周氏看够了花,转头笑看如瑾,“你若不说,伯母还真不知道这花的好处,可见你知道得多。” “伯母您谬赞了,侄女也是从别人嘴里听来的。” 周氏却摇头:“从第一次见面伯母就看得出来,你是个极聪慧出色的女孩,私下里我还和老太太说呢,瑾丫头比咱们家的丫头们加起来都强,也不知道日后谁家有福气娶你。” 如瑾忙低了头,“伯母别拿侄女打趣了。”心里却在寻思,周氏突然说这样的话做什么,她们好像还没熟到这个份上。 “怎么是打趣呢,这是真心话。襄国侯府门第这么好,你本人又如此聪明灵秀,可与你相配的孩子可不多。”周氏笑得慈祥,拉住了如瑾纤细柔软的手,“说真的,要不是伯母已经给我家景榆相中了几户人家,少不得要千方百计把你哄回家了,可惜我们景榆那个傻小子配不上你,没的耽误了你,伯母只好淡了这份心。好孩子,等找机会我可要跟你母亲好好说说,给你调个合适的人家才是。” “伯母……”如瑾脸色微红。虽然已经是做过嫔妃的人了,但这么面对面的被人当面说婚配之事,她也十分羞赧。 且有一丝怒气从胸中腾起。 如瑾是何等通透的人,耳中听着周氏的言语,再联想刘景榆反常的举动,也将事情猜出了八九分。她想,定是刘景榆或有意或无意的透露了什么意思,让周氏起了戒备之心,这才借故说出这样不妥当的话来。 口口声声说什么刘景榆配不上她,其实不过是让她死心的托辞。 如瑾将头低得更深,掩饰脸上的薄怒。看在周氏眼中,却以为她是在害羞。“好孩子,你也不小了,总归要嫁人的,早点打算比什么都强,你放心,家里父母要是挑不到合适的女婿,伯母帮他们挑。”周氏笑眯眯地打包票。 说话间她一直在暗暗观察如瑾,但如瑾总是低着头,她也没有看出如瑾是否对刘景榆有意,是否曾经暗示或蛊惑过什么。 不过,所谓防患于未然,不管有还是没有,她都觉得自己做得很对。她希望有一个端庄贤淑的儿媳妇,而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如果说初见时如瑾给刘景榆的解围让她颇觉满意,那么后来刘府被乱民冲击时,如瑾展现出来的机敏的决断和面对血腥时的冷静,就让她不是那么舒服了,她不希望儿媳太过强硬。 周氏的言语和盘算换来如瑾一句话:“不劳伯母费心。”人家是来做客的,妹妹的洗三礼上,如瑾不想和她分辨计较什么。 恰在此时碧桃回来,脚步匆匆走到花树旁边,看看周氏,欲言又止。如瑾便笑:“这里临水,风有些冷,我送伯母回屋去罢?” 周氏该说的话都说了,遂点点头,回明玉榭去跟秦氏等闲话。如瑾在屋里点了个卯,出来将碧桃带到僻静处。 “刘家二少爷怎么说?” 碧桃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二少爷不肯和奴婢说,只让姑娘看信。” 如瑾立刻就拆了信看,果然,言辞直白简单,通篇都在表明心迹,并要她等他一年,待来年春节回来,他会说服父母到蓝家提亲。 碧桃见如瑾眉头皱起,试探着问:“怎么了,刘二少爷让姑娘做什么?” 如瑾直接将信递给了碧桃看,又将周氏的话简单重复一遍,碧桃立时瞪眼,跺脚啐道:“刘家二太太将姑娘当什么人呢,难道是姑娘哭着喊着要嫁进刘家给她当媳妇吗?不说约束自己儿子,跑来没头没脑的递这样的话做什么,又不是姑娘的错。再说了,就算她愿意娶,姑娘还不稀罕嫁呢!” 一通话将如瑾说的失笑,连方才因周氏而起的薄怒也消了,摇头道:“算了,就当这事没发生过。” “那这信?” “你去毁了吧。” 碧桃转身就出了外间,三下两下撕碎了信,又将碎纸投到水盆里浸没了字迹,然后找小丫鬟泼出去了。 已经先一步离开蓝府的刘景榆并不知道,他满腔热腾腾的心意,因为母亲有意的防备和告诫,已让如瑾当做过眼云烟对待了。 …… 三月二十三,丑时刚过,如瑾已经起了床。 白天在渐渐变长,但因时候太早,窗外依然是黑的。妆台上的酸枝铜镜被烛台照出晕黄的光,镜子里人像不太分明,只有素净的脸和简单挽起的发。 一支珊瑚钗,两点丁香坠,如瑾只匀了一层护肤的净脂在脸上,其余一概脂粉皆无。 身上是浅湖蓝色镶青边的四面齐膝褙子,同色衣带在腰间系了一个蝶扣算是装饰,素裙素鞋,通身简单干净。 碧桃蹲下身子帮如瑾整理裙边,嘟囔道:“姑娘这身也太素了一点,您虽无意出挑,但也不能被人小瞧了去。今天武安门外肯定是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的,让那起俗人小看姑娘,多不值当。” 青苹挑了一个手钏给如瑾笼上,闻言忍不住笑:“你会不会说话的,不懂别乱用。什么叫莺莺燕燕,那是该用在武安门外那些小姐身上的吗?”碧桃反应过来,连忙跟如瑾赔不是,青苹又说,“不过姑娘,我也觉得您这身打扮稍嫌素淡了,在家穿着还可以,但今日总归是去参选,要不,再加一朵鬓花?” 梳妆匣子最下层抽屉放着宫纱堆成的几朵花,正月宫宴时皇后赏赐给臣僚们女眷的,用料讲究不说,模样和真花没什么区别,十分难得。如瑾瞥了一眼便摇头,这东西在宫外算是珍贵,可她当年在宫里不知戴过多少次,一看都嫌腻歪。 “就这么着罢,去走个过场,穿多戴多了回来还得脱换,麻烦。” 披了一件夹里斗篷抵御凌晨的寒凉,如瑾带人去秦氏那里道了别,便登车出门。 卧病在床的蓝泽竟奇迹般地下了床,虽然需要人扶着才能站稳,但也支撑走到了书房门外,拦住如瑾的马车。 “宫里规矩森严,此去一定要老老实实,将你平日的张狂都收起来,不要给襄国侯府丢脸,听到没有?见了皇上皇后,谨记言多必失,但也不能木讷拘谨,皇上不喜欢木头似的人,知道吗?” 如瑾打开车窗,看见灯笼光晕里父亲蜡黄的脸。他眼中深沉的期盼让人一目了然,将如瑾对他用药的愧疚全都驱散了。看他那热切渴望的样子,若是身体合适,说不准会借着选秀做出什么事来。 “侯爷怕是糊涂了,选秀的规程您不知道么,说不定我第一轮便被刷下来了,还谈什么见皇上皇后。” “你……”蓝泽顿时头疼发作,捂了脑袋。 “这时辰天冷,侯爷回去睡回笼觉罢,站在风里吹只会加重病情。” 如瑾吩咐马车启动,辘辘驶出了大门。 寅时的天色依然漆黑如墨,厚重云层将星月全都遮住了,街面上只有几盏名店的灯笼亮着,才不至于一片乌漆。出了府门没多远,拐上街市的时候,前后不远处都有马车在行走,死气风灯在车边随风飘着,车夫甩鞭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 “都是去武安门的秀女吗?可真多。”碧桃临窗看了看,不由咂舌。 如瑾靠在软垫上默默坐着,乌沉的眼眸比夜还黑。 到底是没躲过。 称病的法子像最开始的定亲一样,因为用的人太多,引起了宫里的厌烦。刘雯送信来说,西城有一个翰林的孙女称病,被大夫诊为三个月才能痊愈,于是便去户部的秀女名册上销名,结果宫里直接派了御医去她家,毫不留情的诊出了此女假病,最后不但名没有销掉,没隔几天那老翰林也被上司寻了个错处发派到边疆办差去了。五六十岁的人了,去边疆转上一圈,一年半载之后还不知道有没有命回来,此事一出,所有称病的秀女全都奇迹般地飞快痊愈,连之前已经销了名的都乖乖去户部重新做了登记。 所以这一趟武安门之行,如瑾只得无奈前来。 不过,她笼在袖中的手握着一只小瓷瓶,虽是来参选,可她早就做了打算,绝不会入宫。 ------题外话------ 倩倩339,jyskl521,何家欢乐,rourou,1620746500,rrena4270,谢谢各位~ 199 涵玉宫前 寅时三刻,宫城最北的武安门外挤满了各色各样的马车,本该空旷寂静的偌大广场像是平民区的菜市场,放眼望去全都是人。唯一的空地是宫门外紧贴着宫墙用长绢隔出的一条并不宽敞的走廊,贴墙根站了一溜灰衣内侍,神色肃穆,身形笔直。 广场上都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和仆役,大多人都知道,灰色服侍是宫中最低等的内侍穿的,但这一排内侍沉着的气势让人不能小觑,离着走廊近的人看了他们之后,便不自主的小心起来,不敢再高声说话。 “姑娘,要下车吗?” 碧桃掀开车帘朝外看了看,发现许多秀女都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或被乌泱泱的仆婢簇拥着,或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举目看去,各色灯笼照耀之下,一片彩衣辉煌。 “不用急。”如瑾扫一眼车角安置的琉璃沙漏,知道还有一刻钟才到进宫的时辰,便让青苹将随身带的小包裹打开了。里面是油纸包着的点心,如瑾捡了一块放在口中细细嚼起来。 起床太早了,在家的时候没有胃口吃东西,现在才有一些饿的感觉。选秀说起来简单,不过是有头脸的太监和嬷嬷们挑选一轮,再由帝后挑选一轮,但这么多的人,要一一挑选完毕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如瑾怕自己的次序靠后,需要等的时间太长,临行时带足了吃食。 青苹忙将小炭炉上温着的热水倒出来递上,如瑾就着茶水细嚼慢咽,不只为饱腹,也为安抚自己的心。 隔了一次死生之变,再次接触宫城血一样的红墙,她终究是不能心如止水。 三声锣响,几丈高的武安门吱呀开启。 一脸皱纹的红袍内侍从宫中缓缓走出,身后两溜绿衣、青衣内侍紧紧跟随,衣服前胸上的绣纹图案昭示着他们的品级。这一行人从宫门走到众人面前的工夫,广场上略显喧嚣的人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再由两个小内侍高声嚷了两句“肃静”,武安门前便一片鸦雀无声了。 “唯德衍庆,地华天章……” 红袍内侍威严站着,高声念诵了一通赞美大燕的礼词,这是本朝皇帝登基后立下的规矩,不管做什么事都要先将天地人君歌颂一遍。 内侍的嗓音高亢柔美,每句话都抑扬顿挫,余音袅袅。 如瑾在内侍们出宫时下的车,跟广场上所有人一起聆听红袍内侍的唱词。不过她并没有听进去,那些枯燥浮华的陈词滥调,她早就听得够了。 她抬起头,看向武安门上高高的城墙,那里平时是有护卫戍守的,今日为了不冲撞秀女,所有护卫都撤了下去,只有硕大的羊角宫灯吊在檐角,在风里晃呀晃。 天光微明,晨曦映出了乌云的轮廓,黑的,灰是,厚沉沉的压在头顶天空上。四周都是人,却都在静静聆听内侍训念诵礼词,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动,如瑾感觉自己被一道道的木桩子包围了。 “仆役退后,秀女进宫——” 冗长的礼词终于念完,所有内侍齐声高喊。于是一直静默的人群终于有了嘈杂的骚动,丫鬟婆子们纷纷与主子道别,叮嘱的,鼓励的,安抚的,不一而足。如瑾朝两个丫鬟安慰一笑,让她们回车里等着去,然后便走向了宫门。 其余秀女很少有像她这么利索的,磨蹭拖延的大有人在,引来内侍们几次催促,最后连红袍内侍都扯了嗓子发话,这才渐渐控制住局面。秀女们被引入长绢隔出的走廊里去,广场周围持枪的城门戍卫们便小步跑来,笔挺站成一堵人墙,将马车和仆婢们全都隔开在另一侧。 红袍内侍对着秀女们严厉重复了一遍入宫的规矩,不许说笑,不许离队,违者立时赶出宫门,并祸及家人。如瑾站在人群里静静听着,然后跟着人群默默走,不显山露水,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低。 当最后一个秀女走入宫门的时候,两扇朱红色的厚重门板隆隆合上,将这群年轻的女孩子们与外界完全隔绝。两侧墙壁上嵌着的宫灯并不明亮,使得长长的门洞显得幽深而昏暗,顺着门洞的方向往前看,宫城里也是一片模糊的昏黑。 就像秀女们将要面对的未来。 “下雨了!” “呀,有伞吗,头发都湿了!” 出得门洞时,头前的几个秀女忍不住叫了出来。天上飘起了细如牛毛的雨丝,是今年的第一场春雨,却不合时宜的下在了这个时候。 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如瑾旁边,轻笑道:“民间嫁娶都以落雨为不吉,钦天监却挑了这么个日子来选秀,呵呵。”因为前方的嘈杂,这一声调侃倒没显得突兀。 如瑾侧头,看见艳光夺人的一张脸。 “好久不见,姐姐安好。”是威远伯家的海霖曦,如瑾没接她的话,客气的打个招呼。 前方引路的内侍已经开始训斥那几个出声的秀女,“入得宫门,女子最要紧是端方守礼,怎可喧哗失常?不过一点小雨星,哪里打湿头发了,还不快快住了嘴跟上,再要有人无故高声,定要按宫规处置!” 严厉的训斥换来整队人的沉默。如瑾带着复杂的心情看着这一切,今世的选秀与前世有了很大区别,日期,天气,人选俱都改变了,她不知道还会有什么新鲜事。 “瑾妹妹好素淡的打扮,群芳之中一枝独秀,定会让人过目不忘。”海霖曦低声开玩笑。两人靠近队伍的后侧,离得内侍们远了些,倒是不怕被他们听见。 如瑾无所谓的笑笑,并不答话。海霖曦却不肯住嘴,又说:“我之前还在想,今年的选秀只在京畿范围,我怕妹妹无缘来参选,很为你感到可惜。不过到底是圣恩浩荡,襄国侯府已经算是京城的人家了,看来以后咱们更要多多走动。” 如瑾淡然一笑:“我资质浅薄,无缘参选亦无甚可惜,倒是姐姐今日气度不凡,很有中选之相。” “那就承你吉言了。”海霖曦笑得高深莫测。 说话间,队伍已经行到了涵玉宫外,这是宫城西北角一座三进的院子,平日空着,选秀时才会开启。宫院虽是宽敞,但也容不下好几百个秀女,因此按着勋贵和文官、武官的分类,勋贵出身的秀女先进院待选,其余人全都站在了宫外的空地上。 雨比方才大了一点,不少人举了帕子在头顶遮挡,却也不起什么作用。便是进了宫院的如瑾等人也不能进屋避雨,屋里都是选秀所用的布置,可挤不进去多少人。 好些秀女脸上出现了恼怒的神情,可又不敢发作,悄悄的抱怨内侍们不近人情,还有小声咒骂他们的。如瑾站在人群里,任由雨滴落在面上,她没有涂脂抹粉,自然不怕被雨水弄坏了容妆。海霖曦笑吟吟的不吭声,脸上溅了雨,便轻巧的用帕子擦去,还侧头对如瑾笑:“我用的脂粉不怕水,改日介绍给妹妹。” 院门外突然又女子高声说话。 “各位公公,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大家都站在雨里恐怕会淋坏了身子,即便淋不坏,那被雨水冲花了脂粉也不好,要是让宫里主子们看见秀女们顶着花猫脸,会以为咱们故意冲撞贵人。还请公公们给咱们拿点遮雨的东西来,或者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安置大伙。” 一声百应,许多人都跟着叫嚷起来,这个说身子弱不能淋雨,那个说雨水浸坏了衣服,空地上顿时一片嗡嗡之声。 如瑾讶然看向院外,刚才说话的声音她感到熟悉,借着微弱的天光和宫灯之芒看过去,果然寻到一个旧相识。 几个内侍跟前站着一身蓝裙的少女,肤色偏黑,明眸皓齿,正是在海家聚会时结识的江五小姐。她丝毫不顾内侍严厉的目光,笑嘻嘻地和他们提要求。在这人人都谨小慎微的宫里,她立时显得出挑起来。 院子里突然走出去一个女子,冲着江五小姐高声道:“你是哪家的秀女,竟敢煽动大家罔顾宫规?适才那位公公已经说了,女子入宫之后以端方为要,岂能失了体统。各位公公在宫中日久,自然知道该做什么,容不得你来多嘴,就算我们一众秀女都要在这里淋雨,那也是承了皇上皇后的恩泽,你还不速速退回去!” 义正词严一番话说完,涵玉宫内外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她。 如瑾便听见身边有秀女嘀咕,“建宁伯家的李大小姐又来丢人现眼了,长成那个鬼样子,也只能靠巴结内侍才能通过遴选。” 那说话的李小姐颧骨比较高,脸又有些长,涂了脂粉之后的确有点惹眼,但也没到像鬼的地步,显是她过分的奉承话惹了众怒。 江五小姐被她教训了一通,抬了下巴瞪她,“在宫里淋雨自然是恩泽,不过宫中各位主子向来仁慈,兴许更愿意看到秀女们仪容整洁,你觉得呢?再说,就算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跟前有各位公公看顾指导着,宫里也有各位娘娘可示训诫,你又是何人,敢越过了公公们,待各位娘娘教训于我?” 如瑾暗自失笑,先还担心江五小姐鲁莽僭越,原来这位也不是好欺负的。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rourou,sue李秀,18005975553,xudan710420,dyl54,静若幽兰 200 贵妃突至 “你到底是哪家的,在宫里这般牙尖嘴利的放肆,将宫规置于何地?” 建宁伯李小姐被江五抢白的羞恼,逼问起她的家世来。如瑾听到身边也有人在嘀咕,议论着江五。 “这是谁家的秀女,平日没见过呢。” “所以,定是哪家小门小户的女孩子了,不然京城就这么大的地方,有头脸的淑媛哪有咱们不认识的。” “李沉香那个破落户,也就跟没根基的小门户女子发发脾气,若然说话的是哪位贵女,她怕是要上赶着巴结去了,哪还敢跟人家讲宫规。” 于是如瑾便知道了,这个名叫李沉香的建宁伯小姐并不受人待见,因着家门衰微,平时定做过许多拜高踩低的蠢事,被其他勋贵瞧不起。 江五小姐被问及家世却不慌不忙,哼了一声说道:“宫规又没说不让人避雨,这位姐姐太不近情理了。你问我家世做什么,家父是京兆府丞,敢问姐姐是哪位?” “谁是你姐姐。”李沉香扬起了眉毛,不屑地甩了甩手,“还道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小姐,敢这么罔顾宫规,原来是江大人家的女儿。”言语之间十分瞧不上。 如瑾暗自摇头,这李沉香真是没脑子透了。一府府丞虽然不是什么高官,但在京都这片地界上,京兆衙门到底是管事的实权之地,很容易因为琐事被人搭交情,除了真正的大人物不拿京兆府当回事,大多官员们还是轻易不跟他们结怨。 而府丞这职位其实比主官府尹更讨巧一些,概因京中大神仙太多,所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京兆府时常也会受夹板气,身为主官的府尹也经常被迫得罪人,遭申斥是常事,被罢官也是有的。府尹换得勤,作为副手的府丞却可以稳如泰山,责任由主官去担,具体事务却是他操办,许多新上任的府尹不熟悉衙门,还要依靠府丞来办事。因此京里稍微懂点事的官吏们都知道,府尹可以惹,府丞最好别惹。 江五小姐的身份一说出来,宫院里许多勋贵秀女都换上了看戏的神色,等着看李沉香得罪人。 不过,这是什么地方,可不是游园会,能任由着大家互相磕绊争吵。还未等李沉香再说出其他话来,那个引导秀女们的红袍内侍已经皱眉沉声开口。 “在宫中口角争执,藐视宫规,藐视天家,来啊,将这两个秀女全都带下去,等待处置。” “哎?不懂礼数的是她,抓我做什么,公公!”几个内侍上前拖拽,李沉香挣扎着不肯就范,冲着红袍内侍直抱冤。 红袍内侍并不理他,沉着脸,用目光催促手下人快点办事。江五小姐没有争辩,被内侍按住了肩膀后只朝红袍内侍告了一声罪,然后安静的任凭内侍们押着她下去了,而那李沉香却是哭喊不停,十分狼狈的被拖了出去。 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宫墙转角,李沉香的叫声渐渐远去,涵玉宫内外的秀女们顿时个个噤声,连窃窃议论的也都住了嘴,看向红袍内侍时多有骇然之色。 “咱家在这里再说一次,这是宫廷,大燕的中心,皇上的内院,别将这里当自个儿家的园子,说话行事都得注意着点!”红袍内侍威严的扫视众人,并不讲什么情面,“你们里头大多数人只是来走一遭,极少人可以留下。留下的自不必说,日后自有教引嬷嬷细细致致的给你们讲规矩,那些来了就走的,可也别当这次是来踏青逛街。自你们进了武安门的那一刻开始,所有言行都得符合宫里的规矩,若是错了一星半点儿,莫要怪皇家法度森严,不论亲疏。” 对江五李沉香的处置以及这番严厉的训诫,让秀女们全都老实下来,真切感受到了宫廷的无情和宫规的不容侵犯。没进宫之前,她们不管出身高低,到底都是千金小姐,都有着或多或少的骄傲,即便已被长辈们告诫了进宫之后要小心,其实也不是很清楚该多小心才好。 尤其是一些勋贵和高官家的小姐有参加宫宴的经历,不是第一次进宫,更是生了散漫之心。直到看了江五和李沉香的例子,才知道参选和参加宴会全然不同,容不得半点放肆,宫廷是只讲规矩不讲道理的地方。 “这位公公是御前的红人,除了康保公公就是他了,气度不凡,瑾妹妹怕是没见过吧?不要害怕,只要守规矩,他是不会随便处置人的。” 海霖曦低声和如瑾说话,亏得有越来越大的雨声掩盖了她的低语,然而在这个时候还敢开口,她也算是胆大。 那红袍内侍如瑾自然认识,不用海霖曦介绍,她早在武安门之外便认了出来。那是皇帝跟前的得力膀臂,虽不如康保那么时时服侍左右,但许多大事皇帝都会交给他办,譬如选秀。这位老内侍名叫张德,如瑾前世和他接触不多,只知道那是个严谨刻板的人。 海霖曦又说:“可惜了江五,被个李沉香拖下了水,这下定是没有参选的资格了,只盼着她无事就好咯。” 如瑾想起海家聚会那次,吴竹春从小院里听见海霖曦和穆侧妃对话,当时穆侧妃曾指点海霖曦与笼络江五,说江五这性子会对皇帝的胃口。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江五恐怕要让穆侧妃失望了。 海霖曦无所谓的语调让如瑾感到不舒服,没有理她。依着如瑾对张德的了解,江五和李沉香应该都没事,张德是重规矩的人,不过却不会肆意滥用权力,方才大概是在杀鸡儆猴,过了选秀,那两人许就放出来了。 雨滴越来越大,打湿了秀女们的衣衫,但经了方才的事情,谁也不敢再多言,俱都老实站在原地忍着。 天光又亮了一些,可以看见涵玉宫内外盛开的桃李。这时节正是春光明媚,不过在昏暗的晨光和大颗的雨滴下,那些花也像秀女们一样显得狼狈。 “这是怎么了,几百号人一起赏雨?本宫还是头次看见这样的有趣事,真叫开眼界。” 朱云华盖之下,大群宫女内侍簇拥着一顶步辇逶迤而来,辇上坐着宝蓝色织锦宫装的美艳妇人。人未到,笑语先至。 如瑾抬眼看去,看见眉眼张扬的容颜和一丝不苟的容妆,略微丰腴却风韵犹存的女子高高在上,笑吟吟看着涵玉宫前的一众秀女,像是看蝼蚁。 这些人于她来说,的确是蝼蚁,稍微动动手就能碾死的。只因她是庆贵妃。 如瑾别开了眼睛。 红袍内侍张德已经领着手下们行礼,给宫廷里位份最高的妃子请安。认识庆贵妃的秀女也很快拜了下去,剩下很多没见过庆贵妃的人,紧张之余,机灵点的跟着其他人有样学样,迟钝的便直愣愣的不知所措,十分扎眼的站在人堆里。 场面有点乱。 庆贵妃笑得欢畅,似乎看秀女丢脸是很快乐的一件事,也不理她们,转向张德说话:“这雨越发大了,该给她们找个避雨的地方才是,都是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身子弱,淋坏了谁都不行呀。传出去让人以为咱们宫里人刻薄呢,连秀女都照顾不好。” 张德躬身:“奴才早已派人去取雨具了,附近的两处宫院也在打扫,很快就让小主们挪步。” “这还好。”庆贵妃的兴趣似乎不在此处,借着亮起的天光眯了眼睛,仔细朝秀女们身上打量,半晌后招了招手,“让那进了院子的都出来,本宫看看这次都有谁。皇后娘娘可发了话,要给太子和王爷们添人呢,不知你们谁有这福分。” 如瑾随着院中的勋贵秀女们鱼贯而出,分成几排列在庆贵妃的步辇之下。庆贵妃一个一个的看过去,目光扫到谁,谁就低了头。如瑾早就垂首站在人堆里了,不想和庆贵妃照面。 “安国公家的孙小姐在哪儿,本宫怎么看不到呢?” 张六和张七小姐从后排出列,依足规矩给庆贵妃请了安。庆贵妃上下打量两人,“收拾得真齐整。”说着就朝张德道,“一会你们抬抬手,皇后娘娘中意自家侄女,想把她们指给皇子呢,你们可别把人家从首轮就刷下去。” 秀女中大有不知宫中事的人,闻言俱是色变。皇家选秀向来以严谨著称,庆贵妃这么当众徇私,可是实实在在打了皇后的脸,日后就算张家小姐真的进了王府,那也要背着走后门的骂名抬不起头。 旁人不敢言声,内侍张德正色道:“贵妃娘娘容秉,奴才得皇上皇后所托操办选秀,不敢懈怠渎职,一切按着规矩来办,娘娘的吩咐奴才不敢应承。” 这回答中规中矩,只说规矩,不掺合后妃的争斗,庆贵妃无奈摆手:“罢了,就知道你是秉公无私的人,本宫不难为你。” 说着继续朝秀女堆里张望,问道:“哪个是襄国侯家的小姐?” 如瑾讶然,没想到庆贵妃指到自己头上。前世她们虽有交集,这一世却还不认识呢,这尊贵的娘娘为何要关注她? 海霖曦斜眼一瞥,投来探询的目光。如瑾不理会她,轻轻走出了人群,“臣女给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题外话------ 发生了什么,今天这么多人送票送花……清心静,smile1220,cjbb,严鹏云,xudan710420,玉特菜,yinian789,鹤舞清风,smile1220,rourou,catherine333,lhm1314,谢谢大家。遁走…… 201 笑里藏刀 头次觐见后妃,那是要行大礼的。但地上被雨水淋得湿滑,如瑾便和适才的张六张七一样,也行福礼。而且她心里还有个念头,若然庆贵妃怪罪她失礼,借故处置,正好让她躲过选秀。 宫妃找秀女的麻烦并不是新鲜事,看哪个秀女太过出众,找个理由打压下去很正常。在选秀之前就打压的,一般处置的不会太严厉,因为此时秀女并不完全算是宫里人,还要顾及她外头的家族和旁人的议论。等入选进了宫,被拘在宫里学规矩,而册封的位份还没有定下来的时候,那才是真的步步危机,若是被妃嫔们挑到了错处,宫规压下来,丢了性命也是家常便饭。 如瑾屈身下去,很是盼着庆贵妃能在此时发难。 然而庆贵妃却一点也不在意,根本没有找麻烦的意思,在如瑾礼还没行完的时候就叫起了,态度也是十分和蔼,“果然是个标致人儿,无怪要被人看重了。” 如瑾心里纳闷,庆贵妃话里有话,自己这是被谁惦记上了,乃至惹来她的关注? 庆贵妃一招手,辇旁一个捧盒的宫女便走到了如瑾面前,将手中精致小巧的木盒打开,露出里头莹润通透的一汪白玉镯。 不是顶级材质,却也算很好的东西了。 如瑾狐疑,等着听庆贵妃的下文。 “这东西拿了去吧,你很投本宫的眼缘。” 如瑾连忙屈身:“臣女不敢。”心里腾腾乱跳,对庆贵妃这一手感到迷惑和焦虑。她今日是来走过场的,可不想这么扎眼。在场那么多贵女淑媛,庆贵妃赏谁不好,为何偏偏赏她? 庆贵妃笑:“有什么不敢的?据本宫所知,你可是个大胆的姑娘,生死关头都十分沉得住气,接本宫一个礼就说不敢了?这可真是不给本宫面子。” 面对着笑吟吟的庆贵妃,如瑾冒了冷汗。 这可是个笑里藏刀,翻脸不认人的主,上一刻还在跟你开玩笑,下一刻就可以喊了宫人动手的。曾经在宫里的那段时光,如瑾没少领教庆贵妃的厉害。 但那时候,如瑾还有恩宠作为倚仗,庆贵妃不敢明里做出太跋扈的事,但此时天上地下的身份差别,无依无靠的如瑾惹不起这尊大佛。 “贵妃娘娘息怒,臣女对娘娘满心敬重,不敢拂了娘娘的好意,只是无功不受禄,臣女没有帮过娘娘什么,平白接了娘娘的赏赐是为不敬,因此臣女不敢接。” “嗯,不禁模样生得好,舌头也利落,很对本宫的脾气。要不是皇后娘娘有意将你指给老六或老七,本宫还真想把你留给太子呢。”庆贵妃支肘撑在步辇的扶手上,丝毫不顾自己的话引起多么大的震动,只管念叨,“说起来,静妃妹妹的老十年纪太小,不然她定也喜欢你这样的孩子。” 如瑾只觉脑子里嗡的一下,全身的血都冷掉了。 皇后有意将她指给王爷?为什么,皇后为什么会认识她,又为何要将她跟王爷连在一起?不对,庆贵妃和皇后向来不对付,这话里定有水分,不能相信,不能相信……可若不是真的的,庆贵妃又如何敢当众给皇后造谣,贵妃毕竟是贵妃,暗中和皇后角力可以,明面上不会胡乱生事…… 好几个念头闪过脑海,如瑾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 被庆贵妃笑眯眯的盯着,被秀女们或惊讶或羡慕或嫉恨的看着,她却不能空站着不说话。一瞬间的呆愣过后,如瑾提裙跪在了地上。 地面铺着上好的砖石,雨水落在上头很快就会渗入,路面没有积水,然而潮湿和寒凉是挡不住的,如瑾一跪,顿时便觉阴凉透骨。京城里的春日真是冷,花开得好,亦有清寒。 可此时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呢。裙子脏了,腿脚渗凉,这些都不重要。 “臣女资质浅薄,实在当不得娘娘的打趣,听了娘娘的话只有无地自容而已。太子殿下和王爷们是天家贵胄,帝之血裔,光华如天上星月,而臣女微贱如泥土,不堪相配,求娘娘慈悲,莫要拿臣女开玩笑了。” 如瑾俯首,额头碰触在冰凉的地面上,让她想起潋华宫里的那个深秋的早晨。 春之容华,秋之萧瑟,原来她都躲不过匍匐于地的屈辱。这宫廷就像是她的禁地,不论以怎样的心情走入,都要被人拿捏性命。 涵玉宫前挤着密密麻麻几百个秀女,可却静得出奇,除了庆贵妃的笑声,再也没有人发出别的声音。 有灰衣内侍匆匆走来,在张德耳边禀报几句,然后张德便朝庆贵妃躬身,“启禀贵妃娘娘,给小主们凑的雨具准备好了,两处宫院也收拾停当,您看?” “哦,这雨是真的大了呢。”庆贵妃抬起头看天,朱云华盖为她遮挡了雨水,她不必像秀女们一样湿了头发和脸。“本宫不过是路过而已,倒是耽误了你们这些时候,张公公,对不住了。” “奴才不敢当。”张德身子弯得像虾子。 庆贵妃挥挥手,“你自安排吧,本宫这就走。” “是。”张德恭敬一礼,起身吩咐手下去拿雨具,又让文武官出身的秀女们移步到旁边的宫院暂避。 十几个内侍抱了大堆的油纸伞小跑而至,于是勋贵秀女们有了遮雨的物件,不必再受雨打之苦。而那些要移步的秀女也没有立刻离开,磨磨蹭蹭在慢步走着,倒是不怕淋雨了,尽可能多的听庆贵妃说话。 庆贵妃的步辇还在原地没动,如瑾跪在辇下,被庆贵妃笑着看了半日。 “你怎地胆子变小了?被本宫几句话吓成这样,可不像你。本宫可是听说过,你曾经拎着刀子跟父亲拼命呢。” 秀女们个个惊愕,近前的张大了眼睛上下打量如瑾,后头看不见的左右挪动着往前张望,更远处的人听不清庆贵妃说话,忍不住到处打听。 “和父亲拼命,还动刀子……这是真的吗?” “看她那样子不像是浑人,怎会做这种忤逆的事。” “皮囊好有什么用,坏人也可以有天仙似的样貌呀,贵妃娘娘又不会说谎。” 窃窃的议论涌入耳鼓,如瑾咬紧了牙。 她从来不怕被人指摘,她在意的是,庆贵妃竟知道她的私事。 池水胡同里发生的事没办法掩盖,那里左邻右舍挨得近,约束了家里下人的口舌,也挡不住邻居们的窥探和非议,何况还有东府蓝如璇等人,也不会为了顾忌她的名声而守口如瓶。 若别人有心打听,这等事都是能打听的出来的。如瑾既然提了刀,就做好了日后被人议论的准备。 但,这议论的范围并不包括宫廷。堂堂一朝贵妃,储君的生母,盘查秀女的私事做什么? 如瑾越发觉得庆贵妃今日不是无的放矢了。 她跪在地上,身子一动不动,心里却在急速的盘算着。 庆贵妃此来,说了这些话,是什么目的? 宫妃在秀女跟前立威,展示排场?不是。 她想起了在自己之前被点到的张六和张七……是了,是了,是针对皇后的。 如瑾很明白皇后和庆贵妃之间的暗涌,今日庆贵妃句句不离“皇后的意思”,无论张六张七还是她蓝如瑾,都因皇后的话而被庆贵妃当众“打趣”。 恐怕,皇后真有那些意思也说不定,所以庆贵妃才要提前掀出来,给皇后添堵,阻碍皇后成事。若是这样…… 那么庆贵妃笑里藏刀的编排就很好解释了。 “娘娘明察,臣女不曾和父亲拼命,只是略有争执。事急从权,失礼之处也有不得已的苦衷,非是胆大忤逆。”如瑾没有否认,只略略说了两句。庆贵妃既然想污她,自然不会将她的解释当回事,她越反驳便会招来越尖刻的针对,反而不如淡然相对。 至于在旁人看来,她的话等于自动招认,那也没什么。被不相干的人误会和非议,如瑾不是很在意。 庆贵妃笑笑,又开口说道:“本宫还听说,襄国侯在来京途中夜遇强徒的时候,你被好几个持刀匪类堵在屋子里,却胆大心细地应对支撑了半天,最后很神奇的硬生生保住了性命,这可真是厉害极了。正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本宫佩服。” 满场哗然。 秀女们看向如瑾的目光,从惊愕变成了暧昧的探询,甚至有幸灾乐祸的鄙夷。 女人的嫉妒心很可怕。从如瑾站到人前开始,那出众的样貌和淡淡的神情已经让不少人看她不顺眼了,后来庆贵妃赏东西,更是惹来不少嫉恨。所以此时,这些人很乐意听见关于她的不好的事情。 被好几个持刀强徒堵在屋里,支撑半天,保住性命……这非常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情。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凭什么能在刀下活命?许多人便看向如瑾匍匐在地的身子。 “不敢当娘娘的夸奖,臣女并没有和强徒对峙的能力,当时是永安和长平两位王爷到的及时,才救下了臣女全家的性命,这也是上天眷顾,皇上福泽庇佑的缘故。不知娘娘在哪里听来的谣传,以讹传讹,倒惹得娘娘误会了,臣女替传谣言的人请求娘娘宽恕。” 如瑾直起了身子,仍旧跪在地上,但挺拔的背脊和直视庆贵妃的眼眸,昭示了内心的恼怒和不屈。 庆贵妃过分了。 短短片刻之间给她扣上忤逆和失贞的名声,若是换个人,怕是自此再也没脸活在世上。 ------题外话------ 谢谢jjll99,rourou,xiaying~ 202 小惩大诫 她凭什么这样对她?! 如瑾暗暗咬住了嘴唇。尽管不甘,尽管愤怒,但她也明白自己根本无力与之抗争。 同样的处境,同样被刁难,张六和张七却有皇后做后盾,庆贵妃顶多当面敲打两句。而对于她这个无有凭依的落魄侯门的小姐,却是尽可放宽了胆子嘲弄奚落。 就连她带怒直视,也会有宫女立刻呵斥。 “大胆,做什么直愣愣的盯着娘娘看,想挨板子么?” 如瑾闻听这声喝问,心头的火气却压住了,念头一转,冷飕飕瞥了那出声的宫女一眼,然后朝庆贵妃道:“臣女不熟宫规,既然冲撞了娘娘,还请娘娘宽宥,遣了臣女出宫,莫再在这里惹娘娘生气。” 庆贵妃挑了挑眉,“怎么,看起来你倒是很不想参选似的。” “臣女不敢。” “选秀是皇家大事,本宫也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赶走秀女,传扬出去,让人议论本宫不能容人呢。”庆贵妃支颐想了想,慢吞吞道,“既然你知道错了,不如就随便打上几板子以示惩戒罢了。这倒不是本宫不依不饶,本宫倒想不与你计较,不过上下尊卑的道理摆在那里,本宫做事也得按规矩来。” 一番话说得轻巧,要打板子的惩罚却是定下来了。 这也是庆贵妃为人的狠辣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被她说成了不得的大事,然后进行“薄惩”。前一世,如瑾亲耳所闻,亲眼所见,此类事举不胜举,低等宫嫔和宫女内侍们没少在她手下吃苦头。 “但凭娘娘处置。”如瑾回答得干脆,一脸坦然,倒让庆贵妃有些惊讶。 不过她既然打定了要“薄惩”的主意,也不会因为这点惊讶就改念头,当下便招了招手,辇后有个跟随的内侍捧了托盘出列,托盘上锦绫一揭,露出里头寸宽尺长的竹条。 如瑾认得那东西,是庆贵妃时时带在身边的,遇见谁冲撞了她,立刻要拿出来打人,这些年不知打折了多少个竹条,那竹条上也不知沾了多少人的血,比学堂里先生的教鞭厉害多了,一板子下去就是一道血印。行刑的内侍也是经过训练的,手劲可大可小,伤势可轻可重,一切但凭庆贵妃吩咐。 虽说只是用来打手板,身上别处一概不沾,但也有打死人的例子。曾经有宫嫔挨了板子,手上只是两道红印,看起来也没什么,大家都道肿一阵子便好了,谁知那宫嫔回去就发了高烧,一连三日没有下床,第四日上便没了性命。当时御医只说染了极重的风寒,可后来宫里有人传说,是那板子打得巧妙,封了重要的经络,伤了主气的穴道,致使那宫嫔体内气血淤积,毒火攻心,这才断送性命。 这等宫闱秘事,秀女们当然不知道了,见庆贵妃要动板子,许多人带着看戏的神情乐颠颠瞅着,尤其是那些没有雨具的秀女们,先前还嚷着被雨打湿了头发衣衫,现在却一个个地站着不动,也不去旁边宫殿里避雨,全都围着看起热闹来。 如瑾心里盘算了一下,依着自己的身份和之前揣摩的“皇后的意思”,推断庆贵妃应该只是虚张声势一下,打了皇后的脸即可,不会真的下重手杀手。襄国侯府再不济,怎么说也还是一家勋贵侯门,而连第一轮选秀都还没参加的她,也算不上宫里人,自然与妃嫔不一样,不能任由贵妃随意处置。庆贵妃若是将她打出个好歹,必会招人非议。太子是储君,生母对臣僚家眷太过苛刻的话,会损害他的名声,单凭这点她蓝如瑾就是安全的。 于是她不辩驳,也不惊慌,静静跪着等内侍动刑。 不过手上挨些疼而已,就此却可以换来不入选的好处,何乐而不为?她虽准备了东西阻碍当选,可多一条保障更有底些,只要她挨了庆贵妃的打,负责遴选的太监嬷嬷们自会领会贵妃之意,谁傻了才会选她呢。 “你没什么要说的么?”如瑾不言声,庆贵妃却忍不住发问了,概因如瑾的态度怎么也不像是个要受刑之人。 如瑾摇头:“臣女有错,理当受罚,娘娘处置公允,臣女没什么要说的。若是臣女不受这板子,贵妃娘娘的体面就有损,娘娘有损也就是皇家有损,因此臣女受罚心甘情愿。” 奉承话谁不愿意听,两人之间又没有实际的利益冲突,如瑾不吝说些好听的哄庆贵妃高兴,这样挨的板子也能轻些。 果然庆贵妃一副很受用的样子,笑眯眯往身后的软枕上靠了一靠,轻飘飘招手:“好个伶俐孩子。嗯,让本宫想一想……那就打三板子吧,添寿,下手轻着点儿,本宫为了维护皇家体面不得不罚她,却也不能真的伤了人。其实,本宫向来是慈悲为怀的。” 捧盘的内侍将托盘交给身边宫女,自拿了竹条走到如瑾跟前。如瑾端稳跪着,伸出小巧白皙的手掌,掌心朝上呈于添寿眼前。 春雨淅沥落下,打湿了她鬓边几绺头发,润湿的眉眼显得比平日更加鲜活明亮。月白色的裙裾铺开在青石砖上,纤细的身体孤拔挺直,少女盈软的曲线又冲淡了那份直硬,使她整个人像是雨中盛开的广玉兰。 “动手吧。”庆贵妃缓缓说。 “娘娘且慢。” “娘娘且慢!” 两个不同的声音一起响了。一个苍老,沉稳,一个年轻而焦灼。 葱黄色裙衫的少女排开人群飞步赶来,紧挨着如瑾跪在了步辇跟前,“娘娘!蓝妹妹她年纪小不懂事,您千金之躯莫要与她动气,就且饶了她这一遭可好?不如罚她回去抄上几百遍《女则》《女训》,上千遍也成,累得她头晕眼花,胳膊酸痛,那可比打板子管用多了,必会让她长记性。传扬出去,天下人只会说您威严持重,罚得有理。” 言下之意,若是光打板子,说不定会让人议论暴虐。 满场里秀女都不言声,看戏的多,即便有一些不忍的,也都在明哲保身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肯站出来求情的,且不说管用与否,这份心意十分珍贵难得。 如瑾侧头看向越众而出的女子,心中一叹,没想到她肯出面的。“雯姐姐,多谢。” 来人正是刘雯。之前两人相处得还算不错,不过也只是亲戚家的走动来往,如瑾没料到她会出头求情。面对强权,多少亲生的姐妹兄弟都可以互相抛舍,遑论这种隔代的亲戚。这份情如瑾记下了。 刘雯飞快地说完,旁边侍立的红袍内侍张德也跟着开口,恭谨地说:“娘娘,这位小主的主意倒是还可以,方才奴才也正要说,选秀刚刚开始,虽然是为宫规和皇家体面着想,但娘娘在涵玉宫前动刑也会惹不明事理的人非议。娘娘行正做直自然不怕小人构陷,不过若能缓一缓,待选秀过后再施惩戒,或者换个惩戒的法子,都能显出娘娘慈悲为怀,宽容大度,您觉得呢?” 方才和刘雯一起阻止庆贵妃的人正是他,如瑾纳闷了一下,按理说,依着张德平日对人对事的冷淡性子,应该不会趟到这池水里才是,等庆贵妃打完了人离开,他继续主持选秀才是正理,作甚要插进来求情。 庆贵妃对刘雯没什么兴趣,连她姓甚名谁、哪家出身都没有问,只转目看住了张德,“张公公很负责嘛,无怪皇上看重你。怕本宫搅合了你主持的选秀是不是?” 张德忠厚一笑,将身子躬得更低,“奴才不敢,一切都为娘娘着想而已。” 庆贵妃目光在所有秀女身上溜了一圈,笑吟吟地叹了口气:“唉,罢了,本宫也懒得和小姑娘计较,留着精神不如给皇上准备吃食呢。” 涂着鲜红色丹蔻的手妖娆夺目,向前指着如瑾,“你起来吧,看在张公公的面子上,本宫这板子就不打了。不过,等这轮选秀完了,无论你结果如何,都给本宫去梵华殿里跪三个时辰,听到没有?” “臣女明白,多谢娘娘宽容。”如瑾低头谢恩。 许多秀女不由偷偷看向张德,眼见着高高在上的庆贵妃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大家对这位太监又多了几分畏惧。 庆贵妃招手吩咐抬辇的人移驾,临走时随意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刘雯,斜眼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家的?” “臣女刘雯,家父是四品虎牙将军刘衡海。” 庆贵妃什么都没说,带着人浩浩荡荡离开了。满场秀女齐齐恭送,如瑾扶起了刘雯,心中有担忧。 庆贵妃是睚眦必报的性格,上次天帝教徒闹事时,她的远亲郑运曾挑唆乱民围攻刘府,后来又有太子妃娘家掌管的左彪营官兵趁乱杀人,这件事背后有没有庆贵妃的影子还很难说,这次刘雯又当面跳出来驳了她的面子,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记恨在心,后续发难。 张德吩咐手下开始办事,已经耽误了时辰,选秀要快点进行。如瑾走上前朝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公公帮衬,恩情铭记于心,日后必当寻机相报。” 虽然她自己心里偏向于受刑躲参选,但人家毕竟是帮了忙,总要领情的。这位内侍在宫里并不张扬,徒子徒孙也不多,但皇帝很看重他,连带着后妃们也不会跟他摆主子的款,这次庆贵妃放弃动刑的确是托了他的福。 不过张德对如瑾的感谢无动于衷,庆贵妃一走,他早就收了笑,又换上了面对秀女们的死板威严的面孔。如瑾行礼,他坦然受了,却说:“咱家做事只为选秀,与你无关,速速归队待选,一会自有人引你去罚跪。” 如瑾前世和他接触不多,偶尔遇事搭话,他也只是恭谨而不谄媚,并不因为如瑾当时得宠就刻意巴结。如瑾早知他这般性子,听他说话冷硬,却也不恼,又端正行了一礼,这才回身走入秀女的行列中去。 刘雯已经被内侍们催促着去旁边的宫院避雨,临行前朝如瑾投来一个微笑,如瑾朝她感激地点了点头,目送她远去了。 勋贵出身的秀女们重新被引入涵玉宫院子里,人数并不多,只有不到三十个。除了海霖曦和张六张七,如瑾还看到诚益伯家的小姐和岳威伯欧家的孙小姐,都是海家聚会时认识的,记得当时欧小姐还被人打趣已有贵婿,却也来参选,不知中间出了什么事。 不过,这些人连同先前搭话的海霖曦在内,没谁和如瑾说话,像其他人一样避开远远的,生怕与她走得近便会得罪庆贵妃似的。尤其是张七,不时投来讥讽目光,浑然忘了自己也曾被庆贵妃排揎。 别人都有雨伞遮雨,如瑾没有,也没人和她过来共用一把。张德走到正殿的台阶上,又训话几句,转身进屋前朝孤零零站着的如瑾看了一眼,抬抬下巴,就有一个小内侍匆匆跑走。没过一会,拿了一把荷叶油纸伞回来,撑开了递给如瑾。 “多谢。”如瑾这才知道张德临进殿的那一眼是什么意思,少不得又承了一份情。 春雷炸响,雨点变成了豆大,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得伞面啪啪作响。地上溅起一朵一朵的水花,砖地渗水的能力再好也经不住雨大,不一会便积起了一个个小水坑,风吹雨斜,有伞也遮不住。 张德进了殿,院子里留守的内侍们木木然不管事,秀女们纷纷弃了雨伞,径自跑进了抄手游廊里躲雨,跑得慢的湿了裙边,不断抖着裙子甩水。于是就有将水弄到别人身上的,少不了又是一番口角。 如瑾站在抄手游廊的角落里,看着众人各自的姿态,不由感慨。 这还没真正进宫,选秀时就闹开了,可想而知满宫里的嫔妃御嫱是如何热闹。她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海霖曦说得不错,钦天监选的日子可真是有意思,似乎老天也在为这些个不知前路的秀女们掉眼泪。 没一会正殿门正式大开,里头走出了四个老嬷嬷并一众宫女,呵斥了口角的宫女几句,引着众人进殿。 皇家选秀要考察秀女的德容言功,但是选秀期间短短几个照面,如何能看出人的德行能力?不过是牵强附会的看一看形貌、言语体态以及女工书画等技艺,当今皇帝喜欢美人,于是本朝秀女的形貌一项又比别的重要。 ------题外话------ dhf5560536,laohusjd,xiaoxino,wuying1864,ronhua888,清心静,540509,rourou,nanxiaoshu,1620746500,vva127,唯一夏,谢谢各位~ 总算是多了一千字,明儿继续努力。 203 故人相见 一众秀女分成了五队,一队一队进殿去参选。如瑾在第三队,前头第一队里有张六张七,她们进了殿约有一炷香之后,里头传出了琴声,叮叮咚咚地伴着雨声落入众人的耳朵里。如瑾知道那是经了形貌、言行的考察之后,有人在展示才艺。 弹的是一首难度颇高的《长流》,几十年前一位著名宫廷乐师所造的曲目,歌颂盛世的,需要很高明的手法才能弹得流畅。殿中琴声毫不晦涩,一气呵成,想必弹琴之人琴技高超。不过这曲目只一味华丽宏大,空泛泛的,没有什么意境情致,从而看不出操琴者的品质。 琴声告一段落,没一会又有歌声传出,是有人在展示歌艺。歌舞是下品小道,平日并不为名门女子所喜,要是哪家小姐有善于歌舞的名声在外,那和坊间伶伎也没什么区别了。但自先帝起便屡屡有女子凭歌舞一道获宠,福及宗族,光耀门楣,因此选秀时展示歌舞也渐渐成了秀女们的钟爱,在这时候唱歌舞蹈是没人会笑话的。 方才的琴声让人无法挑出毛病,此时的歌声却漏洞颇多,结尾的高音还没唱上去,顿时让游廊上等候的秀女们一阵好笑。 “这是谁在那里丢人现眼,没本事还敢卖弄。” “真想为殿中嬷嬷们哭一哭,离得那么近,怕是要听吐了吧?” “听声音像是沛安公家的那位,可她从来不会歌唱,怎么偏偏在选秀时卖弄。” 秀女们讥讽的猜测的议论纷纷,都等着看结果。 没多久那队人结束遴选,鱼贯走出了殿门,手中拿着宫绢桃花的便是落选的,没有花的则是通过了这轮挑选,将面对下一步的面见帝后。 张六张七空着手出来,显见都是过了选。张六脸色如常,张七就高傲多了,下巴快要抬到天上去。两人还有另外一个秀女被内侍引去了后院歇息,其余人则被引出涵玉宫去,中午时会开一次武安门,上午落选的人便可以出宫回家了。 如瑾分明看见落选之人中有喜上眉梢的,让她十分羡慕。恰好有人指着那个一脸喜气的秀女说:“看,那就是沛安公府的四小姐,方才好像就是她在唱歌。” 如瑾失笑,看来这位小姐是故意的了,唱歌那么难听还要卖弄,无怪会被刷下来。不想进宫的大有人在,眼见着有人遂了愿,如瑾也对自己的落选充满了期待。 终于轮到了自己这队,如瑾吊在队尾慢慢走进正殿中去。 熟悉的场景,四个嬷嬷居中站得笔直,张德压阵,两旁一溜宫女内侍排成雁翅状,人人端肃,将整个殿内的气氛都弄得压抑起来。如瑾认识这几个老嬷嬷,她们都是当年服侍过太后的,太后薨逝后,这几个人被养在宫中供奉,地位超然,皇帝让她们来掌管秀女遴选,也有不让后妃干涉选秀的意思。 隔着镂空的隔扇,可以看见东间里摆着琴案、茶台、绣架、书桌等物,是为秀女们展示技艺而准备的,西间那边却被帘幕遮的严实,别人不明所以,如瑾却知道那正是检查秀女形貌的地方。 堂屋里,几个嬷嬷轮番问话,以检查秀女们口齿是否清晰,言辞是否有度,还会让秀女们走上两遭观察体态。有个秀女走路时过分紧张,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顿时闹个大红脸,以至于回话时也磕磕巴巴的,当时便有嬷嬷一扬脸,旁边捧花的宫女就上前将落选的桃花递给了她。 那秀女几乎要落泪,急急说道:“嬷嬷容秉,我琴棋书画样样拿得起,您容我展示一番再决定不迟……” 嬷嬷一脸淡漠:“言行已无状,要那些杂艺作甚,站着去!” “嬷嬷!公公!”那秀女还要再言,两个宫女上来,把她拖到屋角去了。 如瑾看她一脸不甘和急切,心中暗道,进宫有什么好,进不得,倒是好事。 到得如瑾走时,因着那秀女给予的灵感,她故意踉跄了一下,虽不至于摔得狼狈,但也让方才那嬷嬷眉头微皱了,如瑾见状,心中欢喜。待问话时,她又极尽死板干巴的回答,最后还主动加问了一句。 “请问嬷嬷,梵华殿在什么地方,那里可有跪坐所用的锦垫?” 嬷嬷意外,觉得她不守规矩,脸色一沉:“问这个做什么?” 张德目光在如瑾身上打了个圈。 如瑾让脸上笑容变得谄媚:“方才在宫门外冲撞了庆贵妃娘娘,娘娘吩咐我无论是否入选,都去梵华殿跪上三个时辰。我自小身子弱,经不得长跪,所以问问嬷嬷,看那边是否有垫膝盖的锦垫,要是没有,您能帮我找一个不?” 几个嬷嬷脸色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目光中带了疏远和厌弃。冲撞庆贵妃已是忌讳,还要腆着脸要垫子,这是不识时务。被问到的嬷嬷顿时皱起了眉头,斥道:“罚跪就是罚跪,投机取巧要什么垫子,心性不端之人,宫中留不得。” 当下一扬脸,旁边宫女便走上来递花。 张德突然开口:“陈嬷嬷且慢动气,这位小主一片小孩子心性,倒也谈不上‘不端’。” 那个嬷嬷带着诧异看了张德一眼,随即咳了一声,慢条斯理说了一句“公公说得倒也有理”,递花的宫女便又退回去了。 如瑾登时发急,眼看着就要成功了,张德做什么又横插一句,他在这里不过是镇场子,怎么还管起具体的遴选来了。 暗自咬了咬唇,嬷嬷已经开始叫下一位秀女,她只得退到一边。 须臾五个秀女全都问话完毕,除了方才被递花的那个,其余四人接下来要进西间去检查形貌。这是整个选秀过程中最让秀女尴尬的一道规程,要脱衣的。 “单人进,其余人原地候着。”老嬷嬷吩咐一声,宫女便引了第一个秀女进去。厚重的帘幕一遮,外头人什么也看不见。 如瑾经历过,不急不躁,静静的站在队尾等候。帘幕那边出现一声低低的惊呼,又被宫女劝解下去,然后便是一片静默,让其余两个秀女满脸忐忑,颇为不安。 没多久那秀女一脸绯红的出来,站在一边等着,又是一个秀女进去,也是开始时候有轻微的响动,随后归于平静。 轮到如瑾了,她随意将手交叠在腹前,宽松的袖子遮掩了双手,使人看不见内里的动作。从外间到西间的短短几息,袖子里的瓷瓶被她揭了盖子,里头汁水倾倒在手腕上,然后又快速掩好,将小瓶子放入袖中的暗袋里。 “外衣除去。” 西间里头有一个嬷嬷并两个宫女,南北各安一座屏风,前后的窗子都是开着的,为的是通风散气。如瑾不惊呼也不询问,依言在宫女的帮助下利落除去了外头的衣衫,只留了里头薄薄的中衣。 屋里有火笼,倒也不怕冷,如瑾故意往火笼旁边靠了靠,热气一熏,帮她脱衣的两个宫女脸上便出现古怪的神色,皱了眉抿了嘴退开老远。 那负责检视的嬷嬷走上前来,立时也皱起眉头。职责所在,她却不能退开,忍耐着绕着如瑾走了一圈,前前后后吸了几口气,最终黑着脸走开。 “穿了衣服出去吧。” 如瑾心中大乐。按着规程,这检查形貌要从头查到脚,翻眼皮,看牙齿,观肤质,等等等等,十分繁琐细致,她这里却什么都没查,刚脱了衣服便被要求穿上,那也就是说,其他都不用查了。 这真是多亏了瓷瓶子里的汁水,恶心是恶心了点,到底好用。 曾有过参加选秀的经历,如瑾对西间里的事情都有了解,这屋子别看不大,前后左右挡得也严实,但窗子一开,通风效果是极好的。那两扇屏风只为了阻隔殿外视线,材质是厚绢,不挡风的。屋中又不燃烧香料,端的都是天然气味。 在这样的情况下,秀女们身上的气味便可以很好的散发出来,检查的嬷嬷有一副好鼻子,可以轻易分出香粉、香料和体香的区别,若是谁用香料掩盖体味,她一下子就能闻出来。说起来苦了她那灵敏的鼻子,如瑾涂在手腕上的汁水里有薄荷的成分,散气效果极好,肯定对她的嗅觉冲击不小。 体有异味,能当选才怪。 “嬷嬷,怎么别人进屋时间那么久,我却一下子就好了呢,是不是我资质比她们好得多,不用细查?”心知落选成定局,精神一放松,如瑾难得有了促狭之心,一脸懵懂地逗那个查验嬷嬷。 嬷嬷眉头一抽,牙缝里挤出了两字,“速去。” 显然是在屏气,不愿多开口。如瑾暗自笑着,穿好了衣服,施施然走了。她一走,查验嬷嬷立刻叫宫女移开了屏风,将窗子又开得大了一些,好让屋中气味快些消散。 外间里如瑾被宫女引着,和先前摔跤被递花的秀女站在了一起,一枝绢制桃花捧了过来,这表示她落选了。 那边张德看过来,就有方才在西间的宫女过去附耳低声,张德面色不变,点了点头而已。 如瑾算是彻底松了一口气,没有张德莫名其妙的拦阻,事情算是圆满了。她作弊作的光明正大,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若是选了有体味的秀女上去,谁选的谁吃不了兜着走。 接下来就没有如瑾什么事了,剩余的三个秀女去东间展示才艺,画画的,刺绣的,还有一个取了笛子吹奏,花了许多时间。最终那刺绣的留了下来,其余两个也接了桃花。 众人出殿,落选的中选的都各有去处,唯有如瑾,被一个宫女领着,说是要去梵华殿。 海霖曦等人还在游廊上站着,看见如瑾拿了桃花出来,海霖曦脸上没有诧异之色,想必已笃定如瑾会因得罪庆贵妃落选了。海家这位小姐是十足十的趋利避害之人,先前可能还因为如瑾的相貌极力结交,庆贵妃之事一出,她立刻躲得远远。如瑾不理会她,也不理会别人各异的目光,坦然随了宫女而去。 那引路的宫女也离开如瑾远远的,概因这时节那汁水的气味还没散尽,谁走在旁边都有些受不了,大概在这宫女心里已经将如瑾鄙夷到极点了吧,不但得罪了庆贵妃,本身还是个体有异味的,她对这趟引路的差事极其不情愿,只管闷头在前头带路。 “姐姐慢着些,我跟不上。”如瑾在后头喊了一句,迫得那宫女厌烦地慢下了步子。 于是,如瑾撑着油碧色的竹骨伞,慢慢走在花木掩映的甬路上,将雨中迷蒙的宫廷殿宇一点点收在眼里。 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致,她以前没想到还能近距离的观瞧。隔了一世,隔了那么多经历和变化,她也不知该如何整理此时的心情,只是沉默的,慢慢的走着。 朱砂色的宫墙,光灿灿的金砖碧瓦,柳如烟,花如雾,湿润润的撞进眼中来。她看向东北方向,灰蒙蒙的天空下,高大的树木遮挡了视线,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她的目光仿佛能够穿越宫墙,直通到那边花木缠绕的宫殿里去。 那里有座潋华宫,自承宠到势败,她一直居住的地方。记得院子里有一株年久的桃树,枝干粗壮,形制嶙峋,每到春天满树花开得灼灼如妖魅,可与墙上朱色争胜。这时节那树花想必已经开了吧,她一直不喜欢那棵树,不过现在想想,宫里的桃花也就该是那个样子了,没有一丝天然气,端的全是妖邪。 “灵芝,你今日不是该在涵玉宫那边么,怎地跑这边来了?” 突然有女子出声,叫住了前头引路的宫女。梵华殿在宫廷西路,从涵玉宫过去要走上两柱香的时间,难免会遇上人。 引路的宫女灵芝停住脚步,扭头朝岔路上站着的宫女抱怨:“是小鱼姐姐呀。我本来是在涵玉宫的,不过有参选的小主冲撞了庆贵妃,被娘娘罚去跪佛堂呢,我是带路的。”说着朝身后的如瑾努努嘴。 如瑾慢悠悠的走着,本对宫女间的对话毫不在意,然而听到“小鱼”这名字的刹那,她讶然停了脚步,举目看向岔路那边。 这名字,一点都不陌生。 她在皇宫里认识的人也算极少了,却不想,这样也能偶然遇见故人。 粉裙短袄,那个名叫小鱼的宫女此时穿的是低等服侍,这种服侍代表的身份,再往下只有苦役杂役了。如瑾的目光顺着她投向她的身后。 胭脂色的垂珠伞迤逦飘过来,伞下人纤巧的身形和端庄的步子,让如瑾一眼便认了出来。 故人重逢,她识得别人,别人却不认识她了。 “美人安好,奴婢不知美人在此,方才失礼了。”灵芝一见来人,连忙蹲下身去行礼,还不忘回头冲如瑾介绍,“这位是云美人,快些行礼。” 美人,这时候,云选侍果然还是美人的位份。 秀丽的眉眼,温和的神情,嘴边时时挂着谦卑温暖的笑,让人一见就想起“小家碧玉”四个字来。若不是被赐死那天早晨领略过她的势力嘴脸,如瑾还一直以为她是温柔无害的。 “起来吧,无需多礼。”云美人含笑虚抬手臂,将灵芝唤了起来。 灵芝起身后见如瑾直直的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行礼,有些发急,又着重强调了一遍,“小主,这位是云美人。” 如瑾不理会,撑着伞,静静看着云氏。 前世赐死的那个早晨,就是云氏在一旁见缝插针,提醒了宁妃先让秦氏赴死,使的如瑾眼睁睁看着母亲被人勒杀。 紧紧的掐着手心,用尖锐的疼痛压抑着胸中情绪,如瑾才能忍住冲上去的冲动。 云美人吃了一惊。 她本正在打量眼前这陌生秀女的姣好容颜,突然的,接触到对方的目光,冷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这……这秀女怎么满眼冰冷?那双眸子仿佛是三九天结了冰的湖面,光是看上一眼,就会心底发寒。 “呵呵,这位姑娘是落选了么?”她定了定神,瞥见如瑾手中的桃花,笑着搭话。 “是,以后你我再不得相见了。” 如瑾的回答饱含深意,让听者都是一愣。 引路的灵芝冷了脸:“蓝小姐,尊称您一声小主,您实际可不是小主。云美人得享圣眷,才是宫里实实在在的主子,您不能如此失礼。已然得罪了庆贵妃,您得注意规矩才是。” 如瑾微微一笑:“是啊,那咱们就快些走吧,再让我得罪了那位嫔妃,你也脱不了干系。”又朝云美人笑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祝您步步高升。” 说完也不用灵芝引路,自己径直朝梵华殿的方向去了。灵芝跺跺脚,朝云美人再三告罪。 “是哪家的秀女,脾气挺有意思。”云美人相问。 “是襄国侯蓝家的嫡小姐。”灵芝还要详细说说,但眼见着如瑾越走越远了,连忙道歉离开。 云美人看着如瑾远去的身影,温柔含笑的脸渐渐冷了下来。 ------题外话------ 谢谢cjm1,rourou,didodo,dhf556053各位姑娘:) 204 慧一法师 贴身侍婢小鱼很是气愤,瞅着如瑾的背影直瞪眼:“一个落选的秀女也敢给您脸色看,小主您就该和贵妃娘娘似的,也让她罚跪去。什么东西,一副妖佻狐媚的样子,做那个弱不禁风的样子给谁看?”越说越是不平,最后跺脚就要追上去,“小主,奴婢将她拦回来,好好教训一顿!” “算了。”云美人冷着脸幽幽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攀住了路边旁逸斜出的花枝,“没听见么,人家是侯府的嫡出小姐,我一个下等百户出身的小小宫嫔,拿什么去惹侯府。” “小主,您糊涂了。”侍婢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进了宫还论什么出身,多少侯门贵户的小姐在冷宫里住着,又有多少洒水扫地的役女飞上枝头,现放着陈嫔娘娘在那里当例子呢,她原来还在净香院里刷过马桶呢!您时时念叨自己的出身做什么,百户大人也是一方官宦,别的地方不说,若是在县城里,连县老爷也要给面子的,总比陈嫔那平头百姓的出身强许多吧?您圣眷正浓,日后且有步步晋升的时候呢,旁人议论您的出身,那是嫉妒,您自己心里可得明白呀。” 云美人扯了扯嘴角,接口道:“是啊,旁人都是嫉妒。” “正是呢。小主,那奴婢这就去将那什么侯小姐拽回来,听您发落?” “那倒也不必。日子长着呢,襄国侯府又不会长腿跑掉。” 待日后地位尊贵了,自有慢慢算账的时候。不过……云美人朝涵玉宫的方向看过去,眼神微暗。又是一年选秀时,新人一进来,皇上想必要眼花缭乱一阵子,她们这些老人大概要被冷落了。 她是上届选秀进来的,在宫里熬了那么多的日子,近来才入了皇帝的眼,热乎劲还没过呢,新人便乌泱泱地涌进来了。一年花落,自有新年花开,她突然觉得手边新蕾分外刺眼。 一用力,手边那枝杏花被她折断,扔在了地上。 宫女小鱼还要再劝:“小主,奴婢听说那襄国侯府不过是个破落户,远从西北大老远来京城打秋风的,没根没基,您不用顾忌他。前阵子皇上刚罚了那侯爷闭门思过,想来是不怎么待见他。” “再落魄也是侯府。”云美人淡淡皱了眉,“你既跟了我,脾气就给我改一改,别总怎么没深没浅的逞一时之快。” …… 另一边,如瑾的耳朵也在听着宫女聒噪。 “蓝小姐,容我好心提醒您一句,这宫里不比家里,事事都是有规矩的。”经了方才的事,灵芝索性放弃了‘小主’的称谓,直接唤了一声‘蓝小姐’,看那一脸不耐和避之不及的样子,若是知道如瑾名讳,说不定要张口叫出来。 “也是蓝小姐您运道好,遇到的是云美人,脾气是宫里顶尖的和顺,才不跟您计较。像她那么优厚的圣眷,若是换个人,今天也不会轻饶了您去。您是不知道,最近皇上一个月得有三四次召她进春恩殿,春恩殿是什么地方您知道么……” 她絮絮叨叨的没完,一路走一路低声抱怨着,如瑾实在听不下去了,淡淡堵了她一句,“春恩殿,就是以你这样的心性和资质,永远也进不去的地方。” 灵芝一下子被噎得瞪眼,脸涨得通红。她很想再将话顶回去,可到底是顾着彼此身份,又不想和得罪了庆贵妃的人有太多牵扯,想了想,终究咽下了这口气,闷头跑到前头带路。 “就是这里,进去吧,到右边的小偏殿去,那是罚跪的地方。”将如瑾引到了地方,灵芝就要回去,她是被派来引路的,可不想在这里陪三个时辰。不过走了没几步她又转了回来,仔细叮嘱道,“可千万别到正殿,这地方宫里主子们偶尔也会来,要是再冲撞了谁,可不是只跪几个时辰这么简单了。” 她倒是懒得管如瑾跪不跪,但若是再冲撞那位嫔妃,追查起来有她没叮嘱到位的缘故在,她怕受了牵连。 于是直到看着如瑾走进偏殿,在那专为惩罚所设的鹅卵石硬地上跪了下去,她才放心走掉。 如瑾跪在地上,抬头是蒙了红绫的慈眉善目的菩萨,低头是排列成莲花图案的卵石。 这石头可真硬。 一颗一颗的,硌的人腿骨生疼。 听说,这本该放蒲团的地方却砌了这些石头,是因为上一任驻殿法师在修一种禅道,特意用硌体的卵石打坐,用以锻炼心志。不过当今皇上登基后,梵华殿的法师也换掉了,现在的大法师心宽体胖,对修禅兴致不大,最喜欢的就是给嫔妃们开光法器,这锻炼打坐的偏殿就闲置下来,不知怎地,渐渐变成了犯错嫔妃罚跪的地方。 这是相当折磨人的刑罚,只消跪上片刻,两条腿就没有知觉了,比跪砖地狠毒得多。 “没想到还能来这里跪上一会,可谓故地重游。” 如瑾感受着小腿骨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心神却飘到了前世那个冷得彻骨的冬夜。 数九寒天,冰冻三尺,屋檐下都挂着一道道的冰棱,呵气成冰的夜里,已经失宠的她只因折了园子里一枝越冬竹的细枝,被庆贵妃丢到这里来罚跪。那罚跪的理由可笑得紧,庆贵妃说,那丛竹子是为太子的小儿子祈福用的,那孩子名字中带竹,生了病,贵妃便让宫女们每日清晨到竹子前头拜几拜,没想到这么重要的竹子却被如瑾折了,当日下午孩子病情加重,定是如瑾不怀好意的诅咒了他。 于是,如瑾便在梵华殿的小偏殿里跪了整整一夜,殿中连个小火盆都没有,她听了整晚的北风呼啸,天亮时被人发现昏死在地上。 生了很重的病,缺医少药,勉强保住了性命,她的身体却彻底损了。接下来的半年有大半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直到秋天来临,蓝泽获罪,家门倾覆,然后是赐死。 宫里的起起落落,就是这么残酷,血泪斑斑。 跪在这阴冷的偏殿,听着雨声,风声,前世在宫廷里度过的日子变得清晰起来。许多她不再想起、不愿想起的画面,都不经允许自发汇聚在眼前。 其实这次的罚跪并不算是正规,旁边连个监督的人都没有,空荡荡的殿里只有如瑾一个人。她完全可以不跪,站起来走动也是没人管的,就连她自己走来梵华殿的路上,也在琢磨如何投机取巧。 可是,当她的膝盖触碰道鹅卵石的那一刻,那种刺骨的疼痛仿佛带了一种魔力,让她不由自主地想继续体会下去。 体会疼,体会带着挠心的痒,像几十几百根绣花针扎在骨头里,又像无数蚂蚁在啃噬皮肉,然后渐渐的,变得麻木,直到无知无觉。 这切实的痛苦让如瑾觉得,自己距离前世的生活贴近了。 她曾经经历过的一切,这一世随着源头危机的一点点解决,那些日子已经离她越来越远了。她很少再做关于前世的梦,很少从惊惧的梦中醒来,当下的生活在慢慢变好,特别是近来看着母亲和睡梦中的小妹妹,她甚至觉得,终于可以抛开前世了。 可是跪在这里之后她才知道,有些事,现在还抛不掉,也还不能忘。 前路还长着呢,她不能失去警惕之心,还有许多事要做。跪在这里好好体味一遍前生,对于未来大有裨益。 佛案上香火袅袅,上好的伽南香料充盈着屋子,自称一方天地的小小殿宇里,时光变得漫长。 院子里有脚步声,有时是轻缓到几乎听不见的,有时是略重一些的,如瑾能分辨出那是梵华殿的慧一法师和两个杂役内侍,没有妃嫔过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只他们三个。 “这位檀越,老衲可以进来么?” 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轻轻的脚步声缓慢接近,如瑾听见一把洪亮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肥头大耳的慧一和尚,本就狭长的眼睛被脸上肥肉挤成两条缝,却挡不住里头精光乱闪。 “大师请进,恕我不能见礼了。” 前世的宫廷生活,这肥和尚算是如瑾记忆里为数不多的趣味所在。每次看到他一脸算计却要故作高深的样子,她都想笑。这和尚借着给嫔妃开光灵符护身符之类的,可没少哄骗金银财宝,听说他那从不开门的西偏殿就是堆放财产的地方。 “女檀越客气,老衲一介凡僧,当不得礼。”慧一将肥硕的身子挪进殿来,露出慈祥的微笑,身上金光闪闪的袈裟比菩萨身上披的还要光华夺目。 沉浸在灰色记忆里的如瑾被他打断思绪,心情也被他那一脸神棍式的笑容感染,稍微好了一点。 “我是今日来参选的秀女,受庆贵妃的吩咐过来罚跪的,要跪上三个时辰,占了大师宝地,还没跟您告罪。”如瑾交待了自身来历。 “呵呵,你来做什么老衲不管,进来这里,是要知会女檀越一声,一会会有娘娘过来还愿,在正殿那边,檀越不必惊慌,她们停一会就走。” “多谢大师相告。”如瑾领了对方好意,又问,“不知是哪位娘娘?” ------题外话------ 好多人送票送道具,题外话这里写不下大家的名字了……统一说声谢谢,非常感谢各位姑娘。今儿又更晚了,抱歉。 205 又见七王 “好叫女檀越知道,是西翠宫的陈嫔娘娘,当今长平王爷的生母。”慧一和尚答道。 陈嫔?如瑾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沉默寡言的身影。 “原来是她。听说陈嫔娘娘素来信佛,经常抄写经文,供奉菩萨,是很虔诚的信徒。” “正是。宫里信佛的人不少,不过论起虔诚,陈嫔娘娘是数一数二的。” 两个人笑着闲聊几句,慧一和尚的目光落在如瑾膝下的鹅卵石上,“女檀越腿上疼不疼?老衲这里有开过光的一串檀木手钏,戴在身上有辟邪阻病痛的功效,看女檀越颇为辛苦,不如容老衲将手钏娶来,为檀越减缓痛苦?” “我姓蓝,请大师不要‘檀越’‘檀越’的叫了,不太习惯。”如瑾每听这词一次,就有被这胖和尚当成金主的感觉,“多谢大师慈悲,那么就劳动大师取手钏吧。” 慧一满口答应,挪着肥胖的身子出去转了一会回返,手上多了一挂圆溜溜的檀木珠子。 如瑾含笑看着他。 “蓝小姐,这串珠子在佛祖面前供奉了七七四十九日,每日早中晚由老衲诵经加持,到最后一日又做了整整九个时辰的法,这才得成,可谓来之不易。老衲为了它,瘦了好几圈。” 慧一并不马上将手钏递给如瑾,站在那里絮叨了半日。 如瑾很认真的听着,不时点点头,却不接话。 慧一又念叨了一会,发现如瑾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最终清了清嗓子,口诵佛号:“看蓝小姐的态度就知小姐是诚心礼佛之人,既然如此,老衲也就不让小姐多破费了,这手钏若是交到哪位娘娘手中,至少要供奉百两银在佛前,小姐心诚,供奉五十两就好。” 如瑾暗暗感叹,还是一如既往的心黑脸皮厚啊。 落选的罚跪秀女都不放过,大喇喇的就直接说要供奉银子,连个修殿镀金身的借口都不找,他是从哪里看出她能掏出五十两银子的? “大师,我家里不宽裕,活了这么大,我也没见过五十两银是什么样子,这手钏您还是留给有缘的娘娘吧。” 如瑾转了身,重新对着菩萨长跪,腿上已经没有了知觉,木涨得紧,弄得她一身冷汗。跟慧一说了这半天话,消耗了许多力气。 “蓝小姐,其实世间许多事是讲缘分的,礼佛也不例外。今日你来梵华殿岂不是一场佛缘吗?五十两没有,二十两也是可以的。” 就那种品相的檀木珠子,二十两能买好几串呢,他倒是不肯吃亏。 如瑾索性不搭理他,腿上实在难受,她准备结束这场罚跪,舒缓一下筋骨。 就在这时,一个带笑的声音打断了慧一的絮叨。 “怎么,法师又在跟人推荐开光的法器?不知这次是什么东西,又让您费了多少修行才制成的啊?” 如瑾一惊,挪动腿脚的动作停了下来。 男子的声音,且不是陌生人。 她转过头,看见一袭墨色暗流云纹的长袍。金冠束发,玉带缠腰,他手中撑着的紫竹伞绘着疏淡的星和月,月下玉簪开得正盛,盖过了院中桃李风光。 “王爷,您来了。”慧一唱了一声佛号,掉转肥硕的身体和来者打招呼。 长平王竖掌还礼,目光从慧一身上溜过,落在半坐半跪的如瑾身上。 “……给王爷请安。”如瑾惊愕之下省起彼此身份,连忙挪动身子要行礼,可没等起身就摔了下去,腿脚都麻透了,根本站不起来。 长平王乌色的眸微微暗了一下,很快又被笑意遮掩。 “免礼。” 一个轻柔低微的声音传过来,几乎被雨打伞面的声音覆盖。“宙儿,怎么又和大师开玩笑,佛前说错了话,佛祖是要怪罪的。我们今天来还愿,你若总是怎么不着调,还不如不带你。” 浅石青色宫裙轻缓飘至偏殿门口,仿佛一朵柔软的云,那衣裙式样十分简单,只在袖口衣襟镶了几道暗金色的滚边,有着不显山露水的沉凝气。 一个看上去有五十岁的瘦小妇人站在长平王的身边,被长平王挺拔的身子衬得更显矮小。妇人脸上带着嗔怪的神情,可看向长平王的时候,满眼都是关切,就连眼角颇深的细纹都被那份关切冲淡了。 是陈嫔,只有四十岁,却因早年辛苦劳作和长年清苦的生活而面露老态的女人。 长平王朝陈嫔笑了笑,说了句“儿子下回不敢了”,便转向了如瑾,“这是我母妃。” 这态度随意而颇为亲昵的介绍,让如瑾面皮微红。 他怎能当着旁人这样和她说话…… 如瑾低下了头,努力将身子挪成了跪伏的姿态,“给陈嫔娘娘请安。” 陈嫔上前几步,亲手扶正了如瑾的身子:“不必多礼,你跪了多久了,慢些起来,别摔着。” 如瑾有些惊讶,陈嫔明明刚来,怎么知道她在这里罚跪的?抬眸对上这位老妇人的眼睛,更为那眼中透露的别样情绪而惊疑。 那眼神,带着探询,带着欢喜,还有慈爱……不过是第一次见面,彼此身份悬殊,向来低调的陈嫔为何会对她流露出这些复杂的情绪。 如瑾不由转目看向长平王。 那人笑眯眯站在门口,一脸心满意足。见她看过来,还朝她眨了眨眼睛。 如瑾只觉得腿上的酸麻疼痛一直蔓延到心里,让她几乎要昏厥过去,再也不想看陈平和长平王这对母子的表情和眼神。 陈平招呼了随身的宫女过来,搬了一个小锦凳,帮着如瑾挪到了凳上。 “多谢娘娘。”如瑾用力握住了锦凳的边沿,咬牙忍住腿上的难受。这份痛苦让她又记起前世凌乱的画面,意识也清醒了一些,能够冷静面对面前的母子了。 “我来这里是还愿的,前些日子宙儿生病,我在佛前许了愿,要抄一千本经文,今天过来供奉抄本。能在佛前遇见,也是你我有缘。” 陈嫔没有像其他高位妃嫔那么自称“本宫”,很随意的和如瑾拉起了家常,还说出了长平王的小名儿,这份亲昵让如瑾很不适应。前世和陈嫔见了那么多次,说的话统共还没有今日这一会说得多。 “娘娘虔诚礼佛,王爷必定康健多福。”如瑾敷衍着客套一句。 长平王将她最初的惊愕和现在的疏远都看在眼里,笑着插言道:“母妃,还愿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吧,您还不快去?” 陈嫔恍然,露了焦急之色,和如瑾匆匆交待一句,扶了宫女的手臂匆匆出门往正殿去了。 长平王这才看向如瑾:“我母妃人不错吧?” 如瑾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才陈嫔那样的态度,再加上他这么一句,仿佛今日的见面就是为了让她见他的亲人似的。 “宙儿,你也来上一炷香。”那边传来陈嫔的声音。 长平王应了一声,笑着朝如瑾点头:“我过去一会。” 如瑾只当没听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答话。他要去便去,和她交待什么劲儿? 几个人说话的时候,慧一和尚一直在旁边老老实实站着,隐形人似的,这时才笑眯眯瞅了如瑾一眼,引着长平王朝正殿去了。 这一眼将如瑾看得心惊。 怎么,瞧这意思,慧一和尚仿佛知道两人之间很熟悉? 不然长平王言语态度都不符合王爷和秀女的身份,慧一怎么一点惊讶之色都没有。这和尚不会将两人是相识的事透露出去吧? 如瑾可不会单纯的以为今天和陈嫔长平王是偶遇。成年皇子进宫都是要禀明皇帝皇后的,且也不能到处乱跑,顶多像长平王今日这样,在临近宫墙的地方待一会。梵华殿地处内廷边路,所以长平王才能进来。 如瑾知道陈嫔经常来这里,但从没听说过长平王和她一起来的事,联想方才那母子俩的态度,如瑾甚至怀疑,正是长平王知道了她在这里罚跪,所以才跟着来还愿。 让她见他的母亲,是什么意思? 如瑾并没有忘记他在绸缎铺暗室里说过的那句话,也清晰记得年根守岁的夜晚。 她的脸上渐渐发起烧来。腿上酸疼麻胀的几乎让人昏厥,一边胡思乱想着,如瑾一边咬牙忍着血脉的流动,偶尔轻轻掐捏一下。 空落落的偏殿里光线昏暗,她独自躲在小凳子上,透过敞开的殿门看见院中情景。那里站着几个宫女和内侍,都是跟着陈嫔来的人,也不知里头会不会被皇后等人安插了耳目。如瑾身体正好处在暗影里,倒是不怕被她们瞧见,将她罚跪中偷懒的事情传出去。 “小主,我来给您揉揉腿。”陈嫔跟前的宫女去而复返,轻巧进了屋子,来到如瑾跟前蹲下身,不等如瑾回答,手已经按在了她的腿上。 “……呀!” 如瑾的拒绝化成了一声低呼。腿上实在太麻痒了,被宫女这么一捏,几乎让她背过气去,不过接下来的感觉却是不错,宫女的手劲力道正好,几下捏过,如瑾感觉好了许多。 “谢谢姐姐。” 宫女抿嘴一笑:“我家娘娘早前也总被人叫去罚跪,我这手法是专门琢磨练习过的,真正好用。” 如瑾不曾想她这么不设防的说起陈嫔的尴尬事,正不知如何接话,宫女回头看了看外头,轻声笑道:“小主,我可从没见过王爷对谁这么上心呢,小主要好好珍惜才是。” ------题外话------ 多谢各位的票和花。manggie2011,点点小爱,xidonglei,sunnyfanny,vva127,nanxiaoshu,林紫焉,susana657,rourou,清心静,Cyy990226,msuima,谢谢你们。 月底溜一下男主。百万字内结婚的愿望又破灭了,下个十万字里要是能解决,就好了…… 206 霸道吩咐 “……”如瑾被她没头没脑的直白话吓了一跳,这宫女,说话太没遮拦了,“姐姐,非礼勿言。” 宫女约摸二十多岁,清亮的眼睛里有经过事的明澈,也未褪去女孩子的活泼俏皮,见如瑾有些发窘,她笑弯了眉眼。 “小主,咱们又不是外人,才刚来的路上王爷就和娘娘说过了,今年定会娶您过门,还把娘娘唬了一跳呢,直怪王爷不早说,害得她没准备像样的见面礼。咱们王爷却说,不拘什么礼,见了面就是心意。小主您不知道,不管外人怎么嚼舌头,王爷在女人身上其实不怎么上心,别看王府院子里住着那么多人,可被他在娘娘跟前提起的,您是独一份。” 如瑾窘迫之余又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说客吗? “还不知道姐姐尊姓大名,如何称呼?”若是别人,敢当面说这样的话,如瑾早就将脸变了。可长平王毕竟是救命恩人,他母妃跟前的侍女,如瑾不能给脸色,唯有将话岔开。 不料宫女又将话题转了回来,“小主,我叫茕影,您直接叫名或小影子都成。我是娘娘跟前最亲近的人,娘娘和王爷什么事都不避着我,日后您成了王妃,也尽管放宽了心使唤我。” “影姐姐,我成不了王妃。”如瑾自然不能直接叫人家的名字,指了指地面上放着的落选宫花,“而且也别叫我小主了,没当选,称什么小主呢。” 茕影对那宫花不以为意:“蓝小姐放心,咱们王爷办法多着呢,他说要娶您过门,您就一定成的了王妃。”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压根也没对这事有过期待呀。如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这宫女对话下去了。 而这宫女口中念叨的事也让她十分忐忑不安。 长平王那句“要娶你”是认真的么?如果他以前做的种种还能勉强当做是贵胄纨绔的游戏,这禀告了生母,又当面引荐,算是怎么回事。 不过,说起来,其实如瑾也知道自己一直在蒙蔽自己罢了,以前那些事本也不能看作沾花惹草的游戏。 否则他不至于在天帝教徒作乱时亲身来援。 也不会在气氛敏感的时候,深夜潜入蓝府与她守岁。 崔吉杨三刀和那些舍生忘死的护卫们,那一张张面值零散的银票宝钞,他对她做过的事,与寻花问柳相隔甚远。 只是她一直不想承认,也有些害怕面对。 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如果他说要她报恩,为奴为婢,甚至更难启齿的要求,她都可以毫不犹豫的答应。可他偏偏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情意,也要她的情意,尊重她的心,也要她尊重他的。 这是世间最容易却也最难的交换,他似乎在要她的心甘情愿。 可是,她能心甘情愿吗。 是,他是个身份贵重的,形貌上佳,会骑射,有心机,且神秘。是青春少女最向往的那种伴侣罢。 但她不是闺阁里懵懂的小姑娘,前生经历过的一切,让她无法迈过心里那道坎儿。 如何不曾想过与心意相通的人一生琴瑟和鸣,白首偕老。然而他又怎会是那个人。她怎么能和皇帝的儿子在一起,那是让她家门倾覆的狠毒人啊。 “影姐姐,我的腿好多了,让我站起来走一走。”如瑾决定结束这场谈话,用手撑在凳面上,慢慢支起腿。 茕影果然被这件事吸引了注意力,暂时住了嘴,扶着她在偏殿昏暗的角落里缓缓走动。 直到如瑾能够独自站立的时候,长平王从主殿那边踱步过来。茕影笑着退了出去,且反手关了殿门。 如瑾微微蹙眉,长平王却洞悉了她的担忧似的,摆手道:“院子里那几个都是我和母妃的人,信得过,不怕。” 可还有慧一和梵华殿的内侍呢。 看样子,慧一几个也是他信得过的?前世在宫里过了那么多日夜,她从来不知道那肥和尚和长平王有交情。 他还有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外头的雨小了一些,没有了雨点击打地面的噼啪之声,唯剩轻微的沙沙的响动,搅乱人心。殿门一关,屋里的光线更暗了,长平王玄色的衣袍像是一道剪影。 “王爷,近来可好?” 如瑾率先开了口,言语是关切。 然而长平王唇边的微笑却是一凝,显是感觉到了她的疏离。此时的她,对他只有尊敬,虽然那关切是真的,但只是对熟人的关切,并非他想要的那一种。 这样的关切,还不如她以前那种无奈和薄怒让他舒服。 “你怎么了?” 他没有回答她的关切,反而回问了一句。 如瑾知道他在问什么,笑笑,说,“我的腿脚还有些麻。” 这回答并不能让长平王感到满意,不过他也并没有追问下去,只看了她一会,说起了选秀的事,“没想到,你能用这种法子躲过当选,那是什么味道?” “王爷闻到了吗?” 长平王点头。如瑾略感惊讶,难道习武之人不但肢体灵活,连感官也这么灵敏?她身上的异味已经散去了,适才和云美人说话的时候站得远,连云美人主仆都没察觉的,而且刚刚茕影近身捏腿,也没提起怪味的事情。 “是京城里一种潮虫捣烂了磨出来的汁水,加了些家常用的辛辣调料,另添了薄荷散味。”她如实相告。 还是蔻儿无意间发现的虫子,味道难闻得很,她知道了,便命丫鬟们多捉了一些捣汁子,选秀时要检查体味,用这东西正好换宫花。 长平王笑着摇摇头,“你也不嫌脏。” “这虫子有什么脏的,要是进了宫,那才叫脏。”天下最脏的,莫过于被利欲熏坏的人心了。 “说得好。”长平王拍了拍手,“那么王府呢?你不进宫,去我的王府怎么样?” 如瑾与他对视,认真答道:“还是那句话,王爷恩重如山,若有吩咐,我莫敢不从。” 长平王笑了。 笑过之后,殿中有片刻的宁静。如瑾低了头,知道他对这回答未必满意,却也给不出其他的回答了。 不过长平王并没有生气,最终反而说:“好,本王记着你的话了。” 主殿那边响起了慧一洪亮的诵经声,只他一人,远没有其他寺庙那种许多和尚一起念经的宏大气氛,不过也算是余音袅袅。宫里三座小佛堂,唯有梵华殿这里只他一个驻殿僧,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偏殿里两个人静静听了一会经文,间歇的时候,长平王说:“今日你见过了我母亲,一会回去就着手准备嫁妆吧。无论早晚,进府的日子总在今年里。” 这次他没再询问她的意见,直接用吩咐的语气说出来。 如瑾顿了一息,胸腔里心跳如擂鼓。 可也只是一息,她声线稳稳的开了口:“好。” 长平王点点头,转身拉开门,走了。又剩下如瑾一个人待在昏暗的偏殿里,对着高大的菩萨金像和门外牛毛细雨静默。 她缓缓动了动双腿,站着说了一会话,仿佛又把腿站麻了。尖锐的又痛又痒的感觉钻进心里,她却浑然无觉,满脑子都是长平王离去时步履沉稳的背影。 这个男人,有强大的掌控力。 他不容置疑的,十分霸道的吩咐,就是针对她方才那句“莫敢不从”的。她刻意的疏离和躲闪被他轻易忽略,直指目的。 偏偏她没有说不的权利和可能。短短片刻的对话,他掌握了全部节奏。 如瑾觉得心里堵得慌。这不是应该对救命恩人产生的情绪,她该心甘情愿的报恩不是么……然而,还是有些发堵。仿佛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这感觉真是糟糕透了。 以往什么绝对不和皇家有牵扯的决心,还有方才打定的不与之深交的主意,片刻间全被他用报恩的方式打倒了,偏生还是她先提起的报恩。 天知道,她方才还在鹅卵石上体会前生,还对着菩萨告诫自己要清醒,要远离宫廷。 怎么他一来,全都给她打乱了。打得她无力反驳。 难道,就这么答应了么,就这样进王府,成为长平王无数女人中的一个…… 如瑾盯着光华闪闪的菩萨金身,第一次如此热切的期盼那泥胎能开口说话,显个灵,给她指指前路。 “我这一身穿戴都是宫里的,没一件自己的东西,所以这次不给你什么了。来日有空,等我再抄一千本经书给你们祈福。” 陈嫔临走时叫了如瑾到跟前,完全以准婆婆的口气和她说话。 “不敢劳烦娘娘。”如瑾心里五味杂陈,连该有的脸红都忘了,脸色反而是煞白。 “怎么是劳烦呢,这本就是我该做的,可惜除了这个,我也做不了什么其他的了。”陈嫔笑着叹了一口气。 长平王道:“这是最好的礼物,哪里还用母妃做其他。” 陈嫔闻言很是欣慰,一旁茕影帮腔道:“蓝小姐你恐怕不知道,我们娘娘其实不认识字,超经文都是一笔一笔对着原书画上去的,慧一法师说,娘娘画的经是最最虔诚的了,祈福效果也是最好。” 如瑾岂会不知道这个,早在前世就一清二楚了,且知道宫中常有人拿这个说笑。“娘娘诚心天地可表,佛祖都是知道的。” 陈嫔听了笑得很开心,眼角皱纹更深,上前拉住了如瑾的手直夸:“真是个好姑娘。” 说着还看向儿子。那长平王就负手点头,“母妃说得极是。” 如瑾十分窘迫。 ------题外话------ 谢谢大家月底撒票……人太多了写不下,一起道声谢。 明天是愚人节,姑娘们小心点o(╯□╰)o 207 毒舌江五 从梵华殿回去的路上,如瑾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 长平王和陈嫔离去时,她破天荒第一次叫住了他,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王爷今日所言是认真的么?” 他痛快而认真的点头,并且说:“希望你的应允也是认真的。” 雨过后的天空是青色的空明,她抬起头看他,看见融融如朝阳的笑容。 偏偏天边挂着的已经是夕阳了。 他陪着母妃离去,院门关闭,独剩了她一个站在梵华殿空落落的院子里发呆。草木皆是新绿,剔透的水滴从枝叶上滑过,将晕黄色的余晖映成七彩,梦幻般的光芒,她的眼也跟着变得迷离。 慧一和殿院里的内侍都没有过来打扰她,更没有催着她去继续跪鹅卵石,任由她在院子里默立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提醒她罚跪该结束了。 于是如瑾终于确定慧一跟长平王是有牵扯的,而没有人来监督她跪着,恐怕也有长平王在暗中用力。能将手伸在内廷里做事,这位王爷显然不是简单的人。 而她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答应要嫁给他了。 也嫁给了天家,宫廷,以及许多未可知却必定存在的阴谋和危险。 于情,她难偿他的恩,无别路可走。 于理,她背后的家门也无法和皇子的力量抗衡,即便那皇子是最不成器的一个。 张德遣来宫女引路,将她带到武安门那边歇着去,看来这忙于选秀的大太监并没有将她遗忘。引路的宫女不是灵芝,换成了一个沉默的小女孩子,只顾闷头在前头带路,恰好方便了如瑾整理心情。 一路踩着湿润的宫砖,在花木清香里直走到距离武安门最近的宫院门口,如瑾站在院外停了脚步。 “小主,就是这里了,请进去少待一会,到了下批秀女出宫的时候,您就可以跟着出去。奴婢差事已了,这就回去复命。” 小宫女交待两句,行了礼退开,恭谨得体的样子比之前的灵芝强了许多,让如瑾差点要问一问这女孩的名字。 不过她还是忍住了,不过萍水相逢,还是别与这宫廷有太多牵扯的好。一人一事,一砖一瓦,这里的一切她都不喜欢。 她抬头看了看武安门高耸的城楼,厚重的朱红和金黄在青天下耀眼夺目,雨过天晴之后宫墙上有成片未干的水迹,真像是一滩滩的血泼在了上面。 进来时她怀着深切的期待,现在如愿落选了。可,高兴不起来啊。 但愿长平王本事不济,没能力将她弄到王府里去吧。 “蓝小姐!”江五小姐欢快迎出了院子,将如瑾思绪打断。 如瑾讶然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毫发未损,真心欢喜,自己的忧烦都冲淡了几分,“那位张公公果然不是胡乱行事的人,拿你们作筏子立威罢了,总算好好的放了出来。” “可不是,就是把我们带到一间屋子里关了半日而已,要不是那李沉香太讨厌,我还觉得挺好的,正好躲过选秀。” 如瑾连忙让她噤声,江五小姐吐了吐舌头,回头朝宫院里努嘴,“这些个人,落选了也不消停呢,有不少人眼泪都哭了一缸。” 如瑾携了她的手进院子里,一边低声问道:“怎么,原来你这么不想当选?” “难道你愿意?”江五小姐瞪眼,“入了宫就一辈子关在里头了,憋死都没人心疼,傻子才要进宫当娘娘。我父亲也说我这性子不适合在宫里,来日说不定就会给家里捅出什么事来,要不是我没有适龄的姐姐妹妹,他才不愿意送我来参选呢。” 这江府丞倒是个明白人,怨不得能在任上做那么久。 “莫非……和李沉香口角,是你故意为之?”如瑾想到了一个可能。 江五眯眼一笑:“你真聪明。” 如瑾心中顿时冷笑。龙椅上的那位高高在上,自以为掌御天下,坐拥万千美人,却不知有多少女孩子处心积虑在筹划落选呢,避他如蛇蝎猛兽。 两人说着话,在抄手游廊的美人靠上寻了个地方坐下,惹来旁人侧目。 落选的秀女们三三两两在院子里等候,还有躲在厢房里抹泪的,隔一会便要出宫,因此也没有人来约束她们,只有几个杂役的小宫女小内侍来回穿梭。所以如瑾和江五并肩进来,不少秀女便没有顾忌的议论起来。 “她们两个怎么凑到一起去了,一个得罪了张公公,一个得罪了庆贵妃。” “常言道人以类聚嘛,她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在一起,难道还腆着脸来和我们搭讪?” “换做是我,当着满京城的淑媛出了那么大丑,早挖个坑把自己埋了,怎会贴到人前来。” “一身晦气,坐得这么近,让人讨厌!” 隔了一个廊柱,另一侧的美人靠上有人颇为高声。其他人远远近近的低声嘀咕也就罢了,这几句明显有故意挑衅的嫌疑。 江五侧头瞅了那几个秀女一眼,盯着其中一个向如瑾道:“别搭理她们,那是李沉香的表姐,憋了劲给咱们添堵呢。不过要我说,要真是为李沉香找场子,早晨那会子怎么不敢当着张公公和我理论呢,现在说这些真是好大本事。” 早在江五和李沉香口角时如瑾就知道她不好惹了,此时见她将那秀女气得脸色青白,也不去劝阻,任由她放开了骂去,自己只好整以暇在旁边看着。 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愚蠢狭隘,还喜欢到处惹事。因了梵华殿的遭遇,如瑾现下的心情并不好,被人指着鼻子冷嘲热讽,自然愿意看见那人吃瘪。若不是懒得理人,早也开腔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试试?”被江五盯着的秀女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张茉儿,又忘了自己姓什么了?你姓张,不姓李,别只一个劲儿的往李沉香身上贴。她也算不得名门贵女,你把自己炼成一贴膏药也粘不下来几两便宜。”江五又嘲讽几句,回头和如瑾解释,“这位的老爹在礼部做抄司文吏,所以她跟李沉香比亲姐妹还亲。” 江五露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顿时让那叫张茉儿的秀女火冒三丈。 礼部吏员的名头说出去好听,其实油水不多,而抄司文吏又是最没外利可赚的职位,光靠着那点子俸禄,在京里要想生活得好,那只能靠打秋风了。李沉香家里再落魄好歹也算是个伯爵,总比小文吏强些。 这人人心知肚明的事被江五当面说破,那真是当面打脸了。 如瑾微微一笑,暗叹江五的毒舌。看来在海家那次她还是收敛着,完全没放开。 “姓江的你……你别欺人太甚,你爹在京兆府衙门可没少贪赃枉法,今儿你能在这里嚣张,明儿指不定在哪个官坊里拉弦子呢,还不早早积点德免得日后……” 啪! 张茉儿嘴里那“受苦”俩字还没说出来,嫩白的脸上顿时挨了一下,鲜红的巴掌印清晰分明。 江五嘴快,手也快,别人都没反应过来呢,她又一巴掌煽了上去,打得张茉儿两面脸颊俱都起了红印子。 满场人霎时全都愣了,就连挨了打的张茉儿也怔忪呆在当地,似是被打懵了。院子里其他秀女们注目过来,鸦雀无声看热闹。 如瑾唇边的笑容没散,冷眼看着张茉儿丢脸。活该她挨打,说什么不好,偏要咒人丢官破家,再挨几巴掌也不屈。 “哎呀你打我,你打我!”张茉儿终于回过神来,合身就朝江五扑了过去,留了长指甲的双手尽往江五的脸蛋和头发上抓挠。 “滚一边去!”江五支应了两下,腾出脚来一脚将张茉儿踢到了墙根。 如瑾看得眼热,寻思着自己是不是也要多活动活动,将身体练的好一点,别的不说,打人踢人真管用。上次听江五说过,她从小上树爬墙玩惯了,因此比一般姑娘有劲。如今这身边没有侍婢仆役帮忙的时候,练过的腿脚立时有了优势。 张茉儿被踢翻在地,被人扶着站起来,再不敢往江五跟前凑,一转眼看见如瑾在旁边含笑看着,将一肚子怨气全都撒了过去。 “你笑什么笑,乡下来京打秋风的土鳖子,以后尽等着让贵妃收拾你们吧!” 如瑾蹙了眉。 被人指着鼻子骂了,再不开腔,真让人当好捏的软柿子呢。“这位千金,我们蓝家奉旨进京,你偏说我们是来打秋风的,这是故意和皇上过不去么?方才你还说江大人贪赃枉法,要将江家女眷卖到官坊去拉弦子,我就很奇怪,令尊到底是有多大的权柄在手,才敢让你这么处置朝廷命官,这么藐视圣旨?对了,你还能知识贵妃娘娘收拾我,你家是什么来头,说出来听听?” 张茉儿身边几个秀女连忙拉扯她衣袖。 如瑾这话说得重了,方才还能看成是姑娘家撒泼吵架,她这么一说,整个将张家绕在了里头。句句所指,都是重罪啊! 院子里的动静终于将正主李沉香从屋子里惊动出来,她眼圈红红的走到跟前,一看就是方才躲在屋里哭。 “这位是襄国侯小姐吧?我表姐她脾气急躁,被姨母惯坏了,说话不顾前后,但是她没坏心,请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我这里代她向你赔礼道歉。” 李沉香冲着如瑾行了个礼,拽着张茉儿将之拖进了屋子里头。如瑾倒不曾想她竟能这么低头服软,和早晨与江五口角的时候完全换了个人。 江五冲着她们进去的屋子冷哼一声,不屑道:“拜高踩低的玩意儿,见了你,服帖的跟猫儿似的。” 原来是看重襄国侯比她家爵位高了一等?如瑾暗自摇头,这也太势利了。 经了这么一闹,其余秀女们倒是不敢再对如瑾两人指点议论了,毕竟谁也不想挨巴掌,更不想被扣上重罪大帽子。到了这批秀女出宫的时候,武安门前江五和如瑾笑着道别。 “我乳名怀秀,六月就要满十四了,咱们以后姐妹称呼吧?” 如瑾点头,她也喜欢这个爽利的江五,“我名如瑾,已经过了十四生辰,你该叫我姐姐。” “那好,我就认下你这姐姐啦。姐,后会有期。”江五脆生生叫了一声,转身飞步走向自家车马。 早有青苹碧桃迎上来,见主子称心如愿拿着落选的宫花,都是眉开眼笑,拥着如瑾上车去了。 …… 几百个秀女总共遴选了三日,到了三月二十五这日下午才得结束,前后总共挑出了五十位品貌上佳的女孩子居留宫廷暂住,等待下一轮的帝后面选。届时落选的依旧出宫归还本家,入选的也要出宫,不过却只能在家中停留三日了,三日之后,她们将会和家人彻底告别,永久的住到深宫中去。 这日掌灯后,用过了晚膳的皇帝仍是在勤政殿里批折子。治疗咳疾的燕窝药粥依例在酉初奉上,皇帝停笔喝了粥,转目看向一边含笑垂手的近身内侍康保。 “今儿怎么没有送牌子的?” 他说的是敬事房里每日送绿头牌的规矩,康保立刻笑纹满面,行个礼回道:“奴才正要和皇上禀报,今日这届秀女的初选全都结束了,入选名册已经制成,专等您过目。” 康保一招手,殿角侍立的内侍立刻双手捧上一个大红缎面金镶边的折子,奉于御前。 皇帝恍然:“噢,倒是把这事忘了。”说着随手翻开了秀女名册。 洁白的上造宣纸,五十个名字整整齐齐列着,下头附带注释着该秀女的年纪、出身、亲族、才艺等项。皇帝一目十行扫过去,康保在一旁赔笑,净等下文。 近身服侍了这么多年,康保知道皇帝有一个不大上台面的习惯,喜欢将刚刚入选的秀女招来侍寝。按着皇帝的话说,这个时候的秀女有些别样趣味,比过了二轮、严谨学过宫规的时候强得多。 因着这个,康保也多了一项赚钱的门路,就是给秀女们美言引荐。这是个对双方都有好处的事,有心上位的秀女若能在二轮挑选前就上了龙床,那之后的路自然畅通无阻,对过选后的册封和日后在宫里的攀爬都有益处。而康保若能引荐成功,不但有银子赚,也和该秀女有了深厚牵连,以后那秀女得了宠,自然有助巩固他的地位。 因此皇帝看着名册的时候,康保就在那里盘算,琢磨着怎么见缝插针,引着皇帝对他收过钱的秀女产生兴趣。 正琢磨着,不料那边皇帝看完一遍,却“咦”了一声,将册子放到了案上。 “皇上?”康保躬身向前,这又是哪里不对了?册子出了错?若真是,那也是张德办事不利。他开始盘算怎么趁机踩张德一脚。 皇帝问:“怎么不见蓝泽那个女儿。” 康保闻言暗喜。 果然啊果然,不枉他费尽心机结交上了掌管刺探的御前侍卫马犀。这马犀透露的消息果然没错,皇上对襄国侯蓝家的嫡小姐真的有心。 只可惜,啧,上次那位小姐福薄,白瞎了他的安排。 不过么……看来蓝小姐对他也不是完全无用,起码这次,张德主持的选秀刷掉了蓝小姐,不正好给了他踩张德的机会。 心念电转,康保做茫然状:“蓝侯爷的女儿?奴才不知。容奴才去问问张德?选秀之事都是他在操办,极为尽责严谨的,想是将蓝家小姐选下去了?” 恰在此时有内侍送来了庆贵妃亲手做的夜宵点心,皇帝准备将奏折先放一放,吃些东西,便吩咐说:“叫张德来吧。” 康保心里一乐,很快叫了张德过来回话。 皇帝捏着点心饱腹,一面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张德恭恭敬敬跪弯身禀道:“回禀皇上知道,那襄国侯家的嫡小姐确实品貌俱佳,是以她虽然在涵玉宫外冲撞了庆贵妃娘娘,遴选的嬷嬷要剔除她,奴才还为她说了几句话,想着她虽然脾气倔强一点,到底可以通过教导规矩改过来,不可为此小瑕舍了整个白玉。只不过……” 张德停了一停,皇帝问:“不过什么?” 张德转目看了看两边。 皇帝挥挥手,见机极快的康保马上带了殿中所有内侍退到外面,一边走一边琢磨张德是不是要编排他。 见人都走了,张德这才近前两步,低声道:“只不过蓝小姐身有隐疾,不宜服侍皇上。” “什么隐疾?” “体有异味。听鉴体的嬷嬷说,那味道实在……有衣物阻隔和香囊遮掩时尚不明显,所以旁人不知道。” 皇帝听了,摇头大笑:“可惜啊可惜,竟是这样。” 康保在外头听这笑声,百爪挠心,直想知道张德到底说了什么。待到张德又禀报了一些选秀的事走掉之后,他连忙进去伺候,看皇帝心情似乎不错,便试探着询问方才的事。 “可见造化弄人,生出这么一个模样脾气都上佳的女子,却让她身有瑕疵。”皇帝感叹一番,瞄见庆贵妃拿来送点心的食盒子,摇头道:“不过,就算她是无暇之玉,被贵妃闹到了明面上,朕也不好随意收了。”说罢又有些奇怪,“皇后是怎么认识这丫头的,还有意栽培到孩子们身边去?” ------题外话------ 谢谢rourou,糖糖1017,杨杨snsn。愚人节,大家happy木有? 208 风起萍末 皇后膝下无子,若能安安稳稳活到下任皇帝登基,届时顶多是个圣母皇太后。庆贵妃是太子生母,又向来跋扈张扬惯了,此时以妾妃之位都不将皇后放在眼中,屡屡冲犯,若日后成了母后皇太后,那还不把皇后踩到脚底下狠狠作践。因此皇后前半生在努力生儿子,到了现在知道生子无望,就极力拉拢扶持其他皇子。 她的心思皇帝历来都看在眼里,但是并没有阻止她。一来皇帝登基之初颇受太后母族的掣肘,前车之鉴,他不愿意让后族势力太过庞大,因此在皇后安国公一系帮着他斗倒了太后家族之后,他鸟尽弓藏,将安国公府削弱成了一个无有实权的空头亲贵。这是极对不起发妻的事,虽然是帝王御下惯用的伎俩,但皇后几十年如一日无怨无悔的帮扶,即便家族被削弱打击也无有半点幽怨,一如既往体贴温厚,让皇帝对她感到有些亏欠。 这份亏欠便让他容忍了皇后的小动作,在他看来,女人为日后生计铺路是正常事,只要皇后的作为不影响到他的统治,些许动作,无伤大雅。因此皇后有将侄女弄进王府的意思,他也睁眼闭眼的默许了,任凭她折腾去。 二来,大燕以攻伐开国,尚竞择之理。立国之初,太祖改了前朝的立储制度,并不施行储君确立之后就将其余过十岁的皇子赶到藩地去的规制,而是任由诸位皇子全都居留京师,直到储君登基再去就藩。这是让皇子们在互相的对比勉励之下奋发向上,更刺激储君长本事。曾有储君表现不好而被其他皇子取代的例子,当今皇帝就是一个。 因此,皇后的小心思有助于太子成长,也有利于皇帝在儿子里头挑继位者,所以皇帝并不阻止她。只要他能掌控全局,底下的各种消长都不放在他的眼里。 只是,在往王府塞人这件事上,皇后怎么盯上了素不相识的蓝泽的女儿?据皇帝所知,蓝泽可是个腹内草莽的家伙。 皇帝在那里略感疑惑,旁边康保说道:“皇上您忘了,蓝侯爷有个侄女在六王爷府里头哪,六王妃和穆侧妃常来宫里请安,皇后娘娘通过她们识得的蓝小姐也说不定。” 皇帝摇头笑笑,“朕这阵子总感精神不济,想事也不灵光,这点微末小事,朕倒给想复杂了,还不如你这奴才应变来得快。” 康保连忙行礼告罪:“奴才不过胡乱猜疑,大道理大事情奴才全然不懂,也就家长里短上留点心,能帮皇上一二是奴才的荣光。” “得了,起来吧,这些秀女你看过没有,有无尚可一观的?” 一见皇帝提起这个,康保立刻来了精神,将肚子里早已想好的说辞一股脑倒了出来。虽然刚才没踩到张德,但没关系,给主子引荐好女子才是正经事。他使劲浑身解数哄着皇帝,于是这一晚的春恩殿里,没有绿头牌的嫔妃入进,而是他悄悄从涵玉宫里弄过来的两个秀女。 …… 凤音宫内殿里彻夜灯火通明,皇后睡不着。 近身侍女秋葵小心侍奉着,方才就寝卸妆时,梳头的宫女一时没藏住,被皇后看见了自己的白发,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那之后神色就一直恹恹的。 “本宫到底是老了呵。”皇后倚靠在黄锦大迎枕上,默坐许久之后终于叹了一口气。 “娘娘您说哪里话,上元夜时诰命夫人们入觐,谁不说您风华鼎盛,这才多久的事儿呀,您都忘了么?” “本宫记着那些恭维奉承话做什么。”皇后伸手指了指窗外,向着潋华宫的方向,“你看,那些才是当得起‘风华’二字的女子,本宫算什么,半老徐娘?昨日黄花?” “娘娘……” 秋葵见主子如此贬低自己,忍不住还要劝说几句,皇后摆了摆手,止住了她。 “将那册子给本宫念完吧。” 秋葵只得住了口,将床边小檀木几上放着的大红名册又捧在手中,接着念起。那是和送到皇帝手中的那份一样的秀女名册,适才皇后听了一半觉得腻烦。 一字不差的照着念完,秋葵合上了册子,等着皇后示下。 “年轻,样貌好,才艺出众的也有不少,只在京畿一地挑选,这结果倒也不差了。等来日见一见,本宫总能挑到一两个可心的去帮扶六娘七娘。”皇后听完,神色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想起一事,笑道,“那蓝姨娘的妹妹竟然没当选,倒是白花本宫的心思了。伽柔那孩子到底年轻,也不知道探清了人家的底细再动作,带累本宫跟着她发癫。一个体有隐疾的,长得再好有什么用,可笑她竟想借此跟嫣然抗衡。” 秋葵放下名册,将屋角吊炉上温着的参茶递给主子,接口道:“幸好之前是奴婢放的消息,娘娘没有亲口说过什么,来日找机会撇清了,别人只会说奴婢不知轻重,万不会笑话娘娘的。” 得知宋王妃想借蓝姨娘的妹妹笼络永安王,皇后坐山观虎斗,却也不忘了将水搅浑。秋葵将此事辗转透露给了庆贵妃,果然庆贵妃就张扬闹了出去,事情上了明面,就不是宋王妃自己暗里能盘算控制的了。不管那女子因为庆贵妃的搅合落选,还是福大真能进王府,她知道皇后掺了一脚在里头,日后能不能听宋王妃的安排还当另说,若利用得巧,日后说不定就成了另一颗钉子,受皇后掌控。 不过,这一切都因蓝如瑾的落选变成泡影。若让人知道皇后有意在体有隐疾的姑娘身上花心思,传出去也是一个笑话,是以秋葵有此一说。 皇后随手的一个安排,本也没有太放在心上,见人已落选,感叹一番也就罢了,继续盘算安排侄女进王府的事。之前委婉透出了想将两个侄女分别安排进两个王府的意思,这有些不合理的事情,皇帝竟没有反对的意见,皇后不免更加安心,一心一意琢磨着要怎样调和穆嫣然和张六,以及给张七安排什么样的辅佐之人。虽对长平王不抱什么希望,但争储之路上意外难免,万一永安王不行了,长平也算是个替补。 …… 夜静更深的时候,睡不着的人未必都如皇后那样在思虑算计,春花弯月之下,旖旎与温存亦是有的。 永安王宿在穆侧妃房中,缠绵之后,香檀拔步床里弥漫着令人脸红心跳的气味。永安王将女人搂在怀里,叫着她的小字。 “玥儿,你今日脾气不小,看给我咬的。”他抬起了胳膊,手腕附近两排牙印泛了红,一时不褪。 这份亲昵而随意的态度,不似王爷和侧妃,倒像是市井平常夫妻了,若让正妃宋氏得知,想必又要失落许久。 穆侧妃伏在永安王的胸口,嘟嘴朝那牙印吹了口气,“疼么?我心情不好嘛,王爷堂堂男子汉,应该不会和我计较吧。” “怎么,咬了人还不认错。”永安王作势欲翻身。 穆侧妃连忙告饶:“好王爷,是妾身错了,妾身再不敢。” 永安王笑笑放过了她,穆侧妃便将身子又贴近一点,掰着指头自己认错:“我今天做了许多错事,第一,不该咬王爷。第二,不该拿小丫头撒气。第三,不该跟蓝姨娘找茬……”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默了一会,闷声闷气说道:“我就是想跟她找茬,就是不想看见她。王爷……你不许理她。” “我理她做什么。”永安王对爱妃的撒娇赌气付之一笑。 “更不许理她堂妹。” “她堂妹?蓝侯爷那个女儿么?不是已经落选了,怎地你还念念不忘。” “哪里是我念念不忘呢。”穆侧妃坐了起来,单薄的寝衣从肩头滑落,露出圆润细嫩的肩膀,“我是怕王爷念念不忘。母后有意将她指给王爷,就算落了选又有什么关系呢,王府里的女人又不是只能通过选秀才得进。只要母后上了心,日后寻个机会再将她指进王府不就行了。” 她喋喋不休的说着,永安王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裸出的肩膀上,笑道:“你这小妇人,醋坛子打翻了多少个?襄国侯小姐为什么落选你知道么,母后怎会再送她进王府。” 穆侧妃倒是不知这层,愣了一下,下意识想问缘故,却很快忍住了。不但不问,反而高高嘟起嘴:“王爷果然在关注于她,连她因何落选都知道,还说我无故翻醋!” 永安王伸手一拉,让她重重跌在了怀里,光滑的寝衣也随之掉落,露出了半个上身。“那位侯小姐患有隐疾,体中异味颇重。”他搂着她低声说。 穆侧妃埋首在永安王怀里,用彼此的贴合藏起自己光裸的身子,本想再亲昵一些,闻听此言,十分意外的停了磨蹭。她知道永安王是有些眼线在宫里的,能打听出一些隐秘的事,却也没想到蓝如瑾落选是因为这个缘故。 “王爷骗人,蓝三小姐才没有异味呢。” “验体的屋子通了好大会风才散了味,我骗你做什么。”永安王的手在女子光润的背上摩挲。 “那不可能,我见过她两次呢,她从不用浓香,身上是淡淡的清气,怎会有异味。”说到这里,穆侧妃惊愕掩住口,“……王爷,你说她会不会是故意……这可是欺君之罪!” 永安王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穆侧妃觑着他的神色,紧接着又说:“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母后那里曾对她留过心,日后万一知道真相,很可能再将她塞到府里来。王爷,我不依,你得想办法把她推出去。” 永安王沉默着没说话,不知在想什么。 穆侧妃俯在他胸口轻声呢喃,撒娇撒痴说着女儿家的小气话,连自己也知道夫君全然没有听进去。 不过这不要紧,该说的她方才都已经说了,所谓吃醋闹脾气也不是她的本意所在。她借的是皇后的名义,而永安王由此想到的,却不是皇后塞人进府的事了。穆侧妃把玩着夫君寝衣上的盘扣,轻轻勾起了唇角。 …… 次日早晨,永安王很早就起身去了外院,早饭也只匆匆用了几口。穆侧妃笑着送他出门,回来后十分愉快地招呼了丫鬟们,热热闹闹在院子里收桃花调香料。 傍晚时分,有跑腿的小丫鬟匆匆跑进来回禀,说蓝姨娘被宋王妃叫去罚跪,似是犯了很大的错。穆侧妃笑着说了一声“知道了”,施施然带着人去了宋氏的正院。 一进门,便看见蓝如璇披头散发跪在正屋阶下,手脚都被捆着,口中也塞了帕子。 “王妃姐姐,蓝姨娘这是怎么了?姐姐向来宽厚仁慈,若是一般的错,想来也不会这么大阵仗。”穆侧妃径直进了屋子,看见端坐堂中一脸肃穆的宋王妃。 “你来了,坐吧。”宋王妃心不在焉招呼一句,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望向院门。 穆侧妃忖度着她大概是在等永安王,便陪着一起等,一面听宋王妃跟前的丫鬟叙述事情经过。 原来这次还是因为姜姨娘,说是琼灵小县主这阵子夜里睡觉总是惊醒,吃喝也不安稳,瘦了许多。今早她路过蓝如璇的院子,看见丫鬟品霜在墙根那里鬼鬼祟祟的,一时好奇近前细看,竟发现品霜在掩埋什么。挖开了未曾踩实的浮土,姜姨娘在土里找到了焚烧过的烟灰,这蹊跷的事情让人生疑,于是姜姨娘便将事情报给了宋王妃。 宋王妃拘了品霜查问,查出了姨娘蓝如璇每日偷偷在屋子里烧符表的事情,品霜掩埋的便是烧后的纸灰。接下来,老嬷嬷们奉命在蓝如璇屋子里翻查,找到了未曾烧完的一叠朱砂符纸,另外还意外发现了钢针满扎的小人偶。撕开人偶绫罗绸缎的衣衫,背部写着的赫然是琼灵县主的生辰。 巫蛊,重罪。 “如此说来,这光罚跪还是轻了。”穆侧妃听完原委,一脸义愤,“没想到蓝姨娘平日看着还好,却是这么蛇蝎的人!琼灵才多大点的孩子,她也下的去手,咱们王爷可就这么一个血脉,这是往王爷的心上捅刀子啊!” 嘴上说着,她心里却在琢磨别的。这是王爷的手笔么?她很想看看品霜,看是否能从这丫鬟的身上看出蛛丝马迹。这蓝如璇不至于蠢到做这等事吧。 永安王回来了。 宋王妃带人迎上去,永安王径直进了正屋,路过蓝如璇的时候,眼角都没动一下。蓝如璇扭着身子想站起来,满脸急切,却被旁边的婆子按了下去,无奈只得摇动身子。 “宫里的人来了没有?”永安王落座,沉着脸发问。 宋王妃道:“母后已经着人来了,现下正在蓝姨娘的院子看那些脏东西。而且,发现这事的时候,恰好父皇派来给琼灵送吃食的内侍还没走,已经知道此事了。” 永安王点了点头。 其实王府里处置一个姨娘,原本不用惊动宫廷,这等内宅家务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日常来说能捂着就捂着才是对的。不过一来此事涉及皇帝疼爱的小县主,二来蓝如璇又是太子举荐进来的,唯有上头出面,做出的处置才不至于招来别的事。 须臾凤音宫派来的嬷嬷过来了,是皇后跟前还算得脸的人,身后品霜被王府婆子们押着一同进来,扔在蓝如璇身边。 蓝如璇对品霜怒目,要不是被人按着,看样子就要冲上去撕扯。品霜端端正正的跪着,低着头,像个木桩子。 “王爷,王妃,这腌臜事危害了县主贵体,老身要带这两个罪人进宫去了,听皇后娘娘发落。”凤音宫嬷嬷朝上行了半礼。 永安王点头,宋王妃肃着脸说:“有劳嬷嬷。王府内宅出了这种事。我也有责任,明日一早我会去宫里向母后和母妃请罪。” 凤音宫嬷嬷告辞离开,带着的宫女内侍们押着蓝如璇和品霜快不跟上。 不知怎地蓝如璇挣扎中吐出了塞在嘴里的帕子,拼命扭过头朝永安王大叫:“王爷我没有!王爷,我是被人陷害的,有人害我,也在害县主啊!您发落了我不要紧,真正的坏人还没查出来,是会继续谋害县主的!” 凤音宫嬷嬷淡淡道:“都是做什么吃的,由着她一路乱喊到娘娘跟前去?” 押着蓝如璇的内侍立刻又找了一条帕子堵了她的嘴,为了防止她再吐出来,使劲往里按了按,将她噎的差点背过气去。 堂上永安王神色不动看着凤音宫嬷嬷一行离去,宋王妃依然端肃,穆侧妃气愤的冷哼,眸子里闪过的却是快意。 一个不上数的姨娘,尴尬身份,龌龊罪名,到了皇后娘娘跟前,结果可想而知了。 这日晚上宋王妃卸妆的时候,和乳母嬷嬷私下感叹:“那蓝氏竟然这么愚蠢,早知她是这等人,我也不在她身上留心了。” 乳母嬷嬷眼光却毒辣一些,低声道:“这事恐怕不是表面上那样啊。” ------题外话------ 感谢rourou和枕梁一梦~ 209 穆氏盘算 “怎么?”宋王妃讶然。她是极信服这个乳母的,自幼不在这上头留心,临出嫁时家中母亲教导了她为人妻、掌内院的关窍,然而为时已晚,她只学了些皮毛,许多时候还得靠乳母提点。 “王妃别在意了,总归与您无碍。”乳母嬷嬷总觉着今日之事,王爷的反应有些难以捉摸,兴许此事是有蹊跷的。 不过,若真是与王爷有关,还是无知无觉的好。 宋王妃误会了乳母的意思,想了想,以为是穆嫣然做了什么在算计蓝姨娘,“阿嬷,穆嫣然她这事做得过分了,对付一个姨娘,至于扯上小琼灵么,忒没轻重。” “王妃,这埋怨您可别在王爷跟前透露半点。”乳母见状,只好将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让她留心别犯了永安王的忌讳。 宋王妃醒悟:“蓝氏是太子送来的,这么多日子过去,我还以为王爷已然隐忍下来,原来毕竟是容不下,动手只在早晚。不过……” 巫蛊之事终究是太敏感,发生在皇家,蓝姨娘被安上这个罪名,不得善终是必定的。宋王妃虽然看她一直不顺眼,但也从没想过要真的伤她性命,她在家中住着时让人心里堵得慌,骤然落了这个下场,宋王妃心中反而起了恻隐。想来想去,她不过是太子两兄弟斗争的棋子,甚至连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个玩意。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王爷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宋王妃甚至可怜起蓝姨娘的家人,也不知她们会因此受到什么牵连。 而在隔了一个跨院的侧妃居所,穆侧妃却没有这么多愁善感,舒舒服服洗了热水澡的她,此时正凭靠在床栏上,伸着春葱似的手让侍女染指甲。 贴身侍女是她从娘家里带来的,私下里的事了解不少,一边服侍她一边奉承:“还是您有本事,几句话就料理了那蓝氏,连王爷都得按着您的意思办事。” 穆侧妃笑道:“也是我运气好,上元节在宫里无意听了那个信。” “运气都是老天赐的,福泽深厚之人才好运。” “这话不错。”穆侧妃对侍女的奉承很是受用,用小铜签子拨弄瓷瓶里的花汁,眯缝着眼睛冷笑,“皇后盘算着让侄女进王府呢,过不来多久,那张六娘就该跟我平起平坐了。到时候我得打起精神和她周旋,趁早清理了其他杂碎,省的再分散精力。” 今天犯事的姨娘蓝如璇,就是她口中杂碎里的一个。 侍女恭维道:“您才是王爷心尖儿上的人,皇后娘娘的侄女又算什么呢,一准是您的手下败将。蓝姨娘就更不用提了,行事疯疯癫癫的,王爷正眼都不瞧她,让她给您舔鞋底都不配。” “狮子搏兔尚用全力,我不会小瞧任何一个对手。除了姜姨娘那种一心扑在孩子身上的,其余人,但凡对王爷动一点心思,都是敌人。”见侍女略有不解,穆侧妃心情很好的耐心和她解释,“你以为蓝氏那疯子不足为虑?错了。她模样好,也有些心计,现在得王爷冷眼不过是因为太子。因为她的来处,王爷每看到她,想到的都是太子的恶心,不过等日后太子落了下风,不足为虑的时候,这女人才正有了翻身的希望。你说,我能让她等到那个时候么?这时候除了她,最容易,最不露痕迹。” “您太高明了!”侍女听得眼睛发亮。 穆侧妃捻了一颗果子含在口中,笑得甜滋滋。 王爷做事真是利落啊,她靠在床栏上,倚着迎枕暗暗赞叹。昨夜才煽了一阵枕边风,今天便料理了蓝氏,用的还是巫蛊这种大罪状,不但彻底清理了这个便宜姨娘,还让太子说不出什么。但这件事最关键的还不是除掉蓝氏,而是绝了蓝氏那个妹妹被纳入后宫的可能。 穆侧妃将果子嚼的咔吧咔吧响,香甜吞了下去。 上元夜的宫宴上,她躲在宴会主殿后头的园子暗影里,悄悄和皇后身边的宫女说话,宫女离去之后,她又在原地待了一会,吹风散酒气。就这么一会的工夫,让她无意中听见了御前内侍张锁安排人去襄国侯府传蓝家三小姐的吩咐。 张锁和他干爹康保一样,都是努力给皇帝逢迎拍马的,常常暗地里找些美貌女子引荐到御前,他去叫蓝家三小姐还能有什么事,左不过是献美了。 穆侧妃对后宫里是否会多个女人并不关心,她只是由此想到了家里的蓝姨娘。 蓝姨娘和蓝三小姐,是堂姐妹。如今蓝姨娘是永安王的姨娘,堂妹倒要进宫么?张锁胆子再肥,再想靠进献女人上位,也不会冒险行此悖逆事而让皇家背上不好的罪名,言官清流和文人学子们一旦鼓噪起来,还不要了他的小命。 但他的确是这么吩咐了,穆侧妃当时清清楚楚的听到,张锁让手下将蓝三小姐带到春熙斋去,还叮嘱要快些。 穆侧妃就想,张锁怎么敢做这种事?想必,皇上定是原本对蓝三小姐有意。现在的皇上大权独揽,言官们早就收敛了许多,只要皇上有意,外头一切议论鼓噪都不算什么了,而张锁也不会因此获罪,只会借此上位。除了这个,大约再没别的解释。 穆侧妃才不管蓝如瑾会怎样,她只担心,万一蓝如瑾得了皇上青眼,那蓝如璇怎么办?妹妹在后宫,姐姐在皇子府,这总是个忌讳。她们姐妹关系不好,蓝如瑾若要对蓝如璇不利,带累王府怎么办? 她必须除掉蓝如璇。 要将此事透露给王爷,又不能显露自己的盘算和推断,她觉得在男人面前保持娇憨单纯的形象很重要,于是便假托了皇后之名,她知道,只要她透个风出来,永安王自然能查出事情真相,而无需她亲口述说。 永安王果然没让她失望。譬如昨天她略提了提蓝三小姐的隐疾有蹊跷,日后不会被皇后放过,永安王果然联想到皇帝有继续收用蓝如瑾的可能。 而一旦此事成真,皇上虽然不怕流言蜚语,但对于可能引起流言蜚语的人还是介意的。除掉蓝如璇,让时间去磨平姐妹侍奉父子的尴尬,消除皇上的芥蒂,对于有意跟太子争一争的永安王来说,是必须做的事。 他不会允许任何可能让父皇对他产生恶感的事情发生。 以巫蛊之名,不但蓝如璇倒了,这敏感的罪名可能还会牵连其家人,蓝如瑾被收进宫中亦会有阻碍。一箭双雕,很干净。 穆嫣然本来还怀疑是蓝如璇自己愚蠢,可观察了永安王面对蓝如璇的态度,她便明白此事是永安王的手笔了。 她很喜欢这样的男人。 在外有温厚有才的名声,私下里又能杀伐决断,她越发觉得嫁给永安王是正确而幸福的。以后的日子会更好吧?王爷有意和太子争胜,那太子,会是王爷的对手么? 这样想着,憧憬着,鼻端嗅着花汁甜软的香气,侧妃穆嫣然靠在床头渐渐睡着了。 养好了精神,她还得对付府里其他女人。 …… 那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彻底的暖了,软风如醉,满园子的花木吐露芳菲,热热闹闹一派欢快春景。经过了一个冬天的寒冷单调,姹紫嫣红的色彩显得那样难得。 可如瑾的心情却比冬日还要灰暗。 襁褓中的妹妹一天天长大,母亲秦氏的身体也在渐渐恢复着,都是值得欢欣的事情。刘雯着人送信,说她在胳膊上用特殊颜料绘了好大一片胎记,以假乱真躲过了当选。佟秋水安安分分在表姨家住着,没有再琢磨献身帮衬姐姐的事。新交的朋友江五也隔三差五的送信送东西,走动得热络……亲人,朋友,所有这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 原本该舒心了。 但是莫名其妙答应了长平王,让如瑾怎么能彻底舒心。 自打从宫里落选回来,如瑾一直没跟任何人提起梵华殿的事。一来,她不知道如何解释,二来,其实也在隐隐期待长平王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能娶已落选的秀女。 不过,崔吉往香雪楼里潜的次数却是越来越多了。 都是为了替长平王带信。 有时是纸条,有时是小礼物,还有次带来好大一张纸,只写了五个字:怎不备嫁妆。 这是催她呢。 “……虽是答应了,可这事到现在连个影儿也没有,让我怎么备?”如瑾瞪着那几个字,郁闷半日,最后语气委婉的用改过的笔迹回信道:尚不知以何身份酬谢恩公,因此不敢擅自筹备。 不久得了回复:无论正侧,以妃位进。 他倒是很肯定!如瑾又郁闷半日。 什么叫无论正侧,这正和侧的区别可大了。不是她一心想争什么,事实上不做这正妃侧妃也罢,总之她以报恩进府,人家赏什么便是什么,哪容她争。 只是,既然要她筹备嫁妆,那这正侧之名就要说清才是。若是正妃,她的嫁妆不能比侧妃少太多,若是侧妃,那也不能比正妃的嫁妆多,否则让人说闲话是一则,日后相处也添嫌隙。 男人果然粗心大意,不负责任的随意一告诉,再不管她的难处。 ------题外话------ 谢谢倩倩和rourou:) 210 归还本家 如瑾带着深深的不满暗自埋怨,瞅着崔吉送来的纸条咬牙,最后亲手打开灯罩,将那纸条放在火上烧了。 等纸灰飘落在地,她突然醒悟过来。 自己这是在盘算什么啊!正妃,侧妃,或者姨娘,甚至侍婢,所谓身份又有什么关系。八字还没一撇呢,完全是那不尊重的王爷在自说自话,她烦恼嫁妆的多寡做什么。 他催着她准备,那就准备好了。做点什么来应付呢?如瑾想了想,女子出嫁总要绣嫁衣,不管多尊贵的豪门大户,家里养着多少女工精良的绣娘,嫁衣向来都要待嫁女子自己绣,除非那女子针线太差,才会假别人之手。 那么就从做嫁衣开始吧。如瑾自知针线实在不好,但做个样子就是了,下次那位再来催,她也好有个答复。还可以理直气壮的说,什么金银珠宝,家具仆婢,都是身外之物,唯有这嫁衣是最最重要的,她好好的准备着最要的嫁妆,让他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于是让碧桃悄悄安排人去街上买了几匹上好的大红锦缎,如瑾每日除了陪伴母亲和妹妹、处理家事,挤出来的时间便窝在闺房里裁制衣裳。 丫鬟们对这大红的衣料纷纷感到奇怪,闷了许久,终于是蔻儿忍不住问了出来。 “姑娘……奴婢看着这颜色,这式样,怎么跟新娘子穿的差不多啊。”这正是碧桃几个也在琢磨的,大家支起耳朵等着听如瑾的解释。 如瑾无所谓的笑笑,低头用粉石在衣料子上比来比去,试着落笔划线,随口道:“就是新娘子穿的,你们给我打下手吧,我要做嫁衣。” “啊?”丫鬟们全都愣了。 近来秦氏倒是经常念叨如瑾的将来,说她年纪到了,亲事还没个着落,让人着急。对此如瑾向来不太在意,怎么现在却背着秦氏自己亲手裁制起嫁衣来? 还是碧桃反应最快,脸色煞白:“姑娘您……您和凌先生已经……”私定终身这几个字她到底没敢往出说,但其余人都听明白了。 青苹安静的眨着眼睛,默默的想,姑娘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有主意的人啊,不声不响的,都开始给自己准备嫁衣了。侯门嫡小姐和平民大夫,这身份差距实在悬殊,跟戏文里演的似的。不过除了这一点,姑娘和那凌先生真得很相配。凌先生一表人才,医道又好,诚心诚意帮了姑娘和太太这么多忙,还舍命救过姑娘,若是来日成了姑爷,一定会将姑娘捧在手心里疼惜吧?不过侯爷那边肯定不会答应,作为近身的丫鬟,她该怎么帮助姑娘才好呢? 蔻儿和寒芳跟青苹想的差不多,蔻儿想的还要多一点,寻思姑娘偷偷做嫁衣,是不是准备私奔? 吉祥也是在跟前的,如瑾说这事时并没有刻意避着她。吉祥从来不主动参与如瑾屋里的任何事,此时也是紧抿了嘴一声不吭的看着,不过脸上很有担忧之色。 如瑾放下了手中的粉石,将眼在丫鬟们身上转了一圈,不由好笑。 “你们都想到哪里去了,提凌先生做什么,把那些念头都给我收起来。这嫁衣的事情不许往出说,母亲那里也不许告诉。” “姑娘,不是凌先生?”丫鬟们都诧异万分。和姑娘接触最多的男子就是凌慎之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自然不是,怎会是他,别胡乱议论先生。”如瑾正色告诫丫鬟们,不过连她自己也没想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竟有那么一丝怅然。 凌慎之是多么出色的人啊。 平日她并没有往这上头想,然而此时有了梵华殿的应允,再被丫鬟们提起凌慎之,她心里头便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从青州到京城,一桩桩一件件,那干干净净的青衫男子,眼中有绵密而隐匿的情绪。如瑾渐渐也觉察到了,只是她一直不敢往深里想。他太干净,她身边却有那么多的污浊,那么多的不得已,她不想将他拖进来,下意识的排斥着更深的交往。母亲生产的那日,他给了她“朋友”二字,她觉得已经足够了。 可是现在,长平王于她是恩人,凌慎之也是,若是非让她以报恩的方式与谁在一起,她宁愿那个人是凌慎之。 嘶…… 打住,她在胡思乱想什么。 这种事有的选吗。如瑾用力捏了一下拳头让自己回神,却忘记了手中还握着裁衣服划线用的粉石,这么一捏,便将那东西捏碎了。细小的白色粉末落在大红衣料上,污了一片。 “姑娘小心脏了衣服,奴婢来收拾。”青苹上前接了如瑾手中的粉石碎块,用湿帕子给她擦了手,将衣料拿到外间去抖灰。 如瑾坐到椅上,抬头看见几个丫鬟担忧的看着她,摆手笑了笑:“别在意,我这是练手呢,现在没动静,日后总有待嫁的时候,我针线一直很糟糕,不早点练着到时怕要抓瞎。” 丫鬟们应和着分头去做事了,自然谁也没信如瑾的话。有拿大红料子练手的吗,分明是有事。可具体是什么事,如瑾不说,她们也猜不出来,更不敢多问,只能照吩咐闭紧了嘴巴什么都不说。 …… 选秀之事过后,如瑾没再给蓝泽用药,凌慎之说过那方子用多了不好,从池水胡同时到现在,一共给蓝泽用过三次,这次之后,蓝泽的身体果然比以前更显虚弱,头疼也越发严重了。 不得已如瑾又跟凌慎之求了调理的药方,蓝泽再如何毕竟是生父,她偷着给他用药已经是对不起他,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因此衰弱。 这日天体好,蓝泽感觉精神了一些,让小厮扶着到院子里赏花晒太阳。要说晋王旧宅果然是个好地方,满院子到处都是生机勃勃的花木,小桥流水,让人心旷神怡。蓝泽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觉得累了,又到春藤架子底下坐摇椅,暖风花香,端是惬意。 可将近午间的时候,两个青衣内侍的到来将蓝泽惊起。 “什么,这……”蓝泽被内侍面无表情的陈述吓得魂飞魄散。 蓝如璇行巫蛊事谋害皇家血脉,罪不容赦,已遵皇后懿旨赐其服毒,尸身归还本家。襄国侯蓝泽身为其长辈,有教导无方之责,念在往日功勋劳苦,不追究同罪,但必有处置,不久之后会有旨意下来。 这两个内侍是皇后遣来的,内宅女眷之事,由皇后出面是理所当然。但这不久之后的处置旨意,应该就是皇帝的了。 蓝泽听得分明,也明白那随后的处置才是关键,顿时一身冷汗。 “这孽障,这孽障竟然又行巫蛊之事!两位公公,还请代本侯向娘娘说明啊,这事与本侯毫无关联,本侯也是深受其害。”蓝泽胡子乱颤,手指发抖,要不是有小厮用力扶着,恐怕已经跌坐在地了。 内侍不为所动,绷着脸说道:“传话的差事已经办完,咱家这就回去,侯爷有什么话尽可进宫去说,咱家就不给您转达什么了。还要提醒您一句,按理那蓝氏犯了这等罪,尸身要丢到乱葬岗上去的,念着她是侯爷的侄女,娘娘才慈悲将尸身送了回来,侯爷要感恩才是。” “是,是,本侯铭记娘娘恩德,不过那孽障既然犯了大罪,蓝家绝对不会认她,尸首也不能进蓝家的门!” 内侍们才不管尸身进不进门,将拉尸首的板车仍在府门口就上马走了。蓝泽气得七窍生烟,还是吕管事壮着胆子提醒:“侯爷,这尸首停在门口实在不好看,要不还是弄进来,等您跟二老爷那边拿出个章程来,该怎么处置再怎么处置?” 蓝泽也是气糊涂了,闻言回神,抖着胡子吩咐:“扔到他们东院去,不许沾脏我一寸地皮!” 等仆役们将板车拉去了东院,他这才想起来东院也是这宅院的一部分,一叠连声叫人去找弟弟蓝泯。 蓝泯那边见了蓝如璇的尸首整个傻掉,被毒死的人,面皮都是紫黑的,四肢以诡异的方式扭曲着,显然是死前经过了很痛苦的挣扎。大少爷蓝琅只看了一眼就晕死过去,蓝泯比他强些,没有昏倒,但那呆呆愣愣的样子比昏倒也好不了多少。 林妈妈从内院听到信,连滚带爬冲了出来,本想扑在尸身上痛哭的,然而一见蓝如璇尸首骇人的样子,愣是没敢到跟前去,跌坐在板车旁边,一声也哭不出来,只喃喃的念着“太太,太太,姑娘没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蓝泽派人来传蓝泯,林妈妈坐在地上嗷的一声跳了起来。 “姑娘不会做巫蛊的事,绝对不会!上次就是西边用巫蛊算计她,她恨都恨死了,怎么会用这种方式去害人,她就是想害也会找其他办法,绝对不是她,她是被冤枉的!”她扑到蓝泯脚下,“老爷您要给姑娘做主伸冤啊,她肯定又是被人害了,您得给她报仇!太太成了那样,姑娘又没了,咱们以后怎么办哪,还有什么指望……”她这话说得理所当然,根本没考虑大少爷蓝琅和二少爷蓝理,一个没用,一个年幼,蓝如璇才是东府真正的顶梁柱。 蓝泯被林妈妈抓着胡乱叫嚷了一通,从呆愣的状态回过神来,转念一想,觉得林妈妈说得有理,蓝如璇曾被西府指证用人偶谋害祖母,就是再傻也不会用同样的法子去害皇帝的孙女。再说她害琼灵县主做什么,一个庶出的小丫头片子,要害也该害个男娃啊。 到了西边蓝泽哪里,蓝泯上来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起来,捶胸顿足,说蓝如璇是被人所害,要蓝泽做主。 “大哥,璇儿平白背了这个罪名,咱们整个蓝家都要受牵连,害她的人就是在害整个蓝家啊,大哥您得查清真相上禀皇后,将那害人的揪出来,不然咱们一家子怎么翻身!” “你还知道全家要受牵连!”蓝泽一脚踹了过去,“你养的好女儿,你做的好事,断了我的子嗣还不够,还要去谋害永安王爷的,你在这里叫什么屈,看本侯现在就将你送到宫里去发落!” 说着,蓝泽就叫人来捆弟弟。 蓝泯来时没想到这个,根本没带什么人手,三两下就被捆倒了。“给本侯备车,本侯要将这黑心的交给王爷去。” 如瑾听到消息从内院赶了过来,皱眉劝住蓝泽。 “这是什么光彩事么,非要嚷的人人知道。您带他去算怎么回事,无论是帝后还是王爷,会将他看在眼里?蓝如璇是以襄国侯侄女的身份进的王府,出了事,别人也直接找您说话,您以为将弟弟推出去,就能免了自己的责?” 一席话说得蓝泽怒火中烧,但也不得不承认所言有理。方才只顾撇清自己了,急怒之下却没想到这一层。若是他真带了弟弟去辨明自身,恐怕上头只会觉得他在推卸责任,会更生气。 “难道,就这么替他们背黑锅。”蓝泽指着蓝泯瞪眼,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他竟在用商量的口吻和女儿说话。 蓝泯马上叫嚷:“根本不是璇儿做的,你身为伯父不说替侄女伸冤,还一心想着撇清,你的良心都被狗吃了吗!” “叔父当王爷岳丈的时候,不也一心想撇清我们。”如瑾看也不看他。这么亲近的血亲遭了事,本该尽力帮衬,但东府一家那等嘴脸行径,如瑾才不做滥好人,问心无愧的只想着撇清。 她朝蓝泽道,“这事我们自然是要撇清的,而且也容易撇清。当日蓝如璇在祖母身上用巫蛊,已有前科,她们一家本是早该被逐出侯府的,只是您痛惜手足,给了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这次蓝如璇又犯事,辜负了您的期望,您要写折子跟宫里好好承认自己的过失。” 蓝泽从内侍走后就犯了头疼,但仍强打着精神思考,他也不是愚蠢之极的,很快想明白了如瑾的用意。如瑾连借口都替他找好了,痛惜手足,一时心软酿成大祸。 这听起来是他的过错,其实已经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了。 当日小露指认蓝如璇做人偶的事闹的那么大,东西两院打得不可开交,就算捂盖的再严实,池水胡同的人家也肯定有知道眉目的,宫里稍微派人一查就能查出来,将这事奏明上去,也算对宫里有了交待。 “我这就写折子。”蓝泽让人将弟弟堵了嘴带去偏房,扑到书案边准备奋笔疾书。要抢在皇帝的处置旨意下来之前,将请罪折子尽快递上去。 如瑾在一旁看着,蓝泽也没赶她。 “罪臣蓝泽顿首乞叩天恩……” 如瑾看了一会,见父亲手虽然有些抖,字迹失了端方,但措辞还算过得去,认错态度也够诚恳,关键是将事情来龙去脉说清楚了。看着他文思泉涌一般须臾写满了两页纸,看看就要收尾,如瑾提醒道: “您自己将处置写上去吧,写得重一点,博个同情,好让宫里从轻发落。” 这也有道理,蓝泽赶紧琢磨自请个什么惩罚为好。罚俸?之前因为内务府的事已经罚过一回了,巫蛊比那个罪重得多,显然不能再用。体罚?在宫门前跪上几天?这身体不知吃不吃得消。 踌躇间,如瑾在旁道:“就写自知罪责难偿,无颜驻留京都,特请归还晋王宅,回青州思过,并遥为帝后祈福。” “回青州?这不行!”蓝泽断然拒绝。他好不容易将家门从青州移到了京城,踌躇满志要在这里扎根呢,怎甘心为了一个不成器的侄女毁了自己前程。 如瑾冷笑:“这惩罚和你的过错相当,别人也说不出什么。若你故意就轻,说不定上头就发了火,削爵问罪也有可能。” “胡说,怎么会牵连到削爵上头,襄国侯府是百年的世袭罔替。你退开,不要打扰!” 鬼的世袭罔替,又不是没被削爵过,不然老太太和娘家的龌龉怎么来的。前世,连满门抄斩都有了呢。 “怎么牵连不到,巫蛊,你以为是什么小罪?你有心慈放纵之责,这是小责,往大了说,人家若追究起来就要问一问你,既然她曾经有过前科,为何你在她进王府之前不及时说明阻拦,由着她去了王府谋害县主?要我说,回青州都是写清了,直接写自请削爵岂不更安全。” 如瑾说的也算是气话,蓝泽顿时怒不可遏,将她轰出书房去了。 最后那折子不知道是怎么写的,总之他一写完就穿了正装登车出门,如瑾也不管他,不管是去王府还是请求进宫,他这个认错的态度摆在头里,皇帝也不好借此往重了发落。 如瑾回到内宅,带了一串佛寺里开过光的辟邪的前朝铜板,去东府看蓝如璇。 她本不在辟邪之物上留心,前世是不信,现在是经了一次生死,彻底无畏。不过家中有体弱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要去看人家尸首,她还是要带上,免得沾了什么不干净的回来,犯到亲人。 她毫不痛惜蓝如璇的下场,只是没想到这位长姐会没的这么快。 当看到那扭曲的变色的尸首,如瑾默然良久。 ------题外话------ 谢谢bolishj,林紫焉,林间小溪a,jyskl521,rourou:)清明时节雨纷纷,深夜听到雨声和小猫的叫声,要是那雨点不是打在空调机上,而是打在芭蕉上该有多好~~ PS:好几个姑娘纠结瑾丫头的位份,我就不剧透了,淡定着慢慢看吧大伙 211 忤逆弃妇 蓝如璇,才不过十六岁,正是如花如诗的年纪,却落得这样下场。尸身归还本家,这是皇家的恩赐。 如瑾想起潋华宫那个血色的早晨,她被灌下了毒酒,身体也是变成了惨不忍睹的模样,和母亲一起被草席蒙着扔去了野地。前世是她,这一世是蓝如璇,和皇家沾染上了之后果然都是凶险至极。丢性命,很容易。 “姑娘咱们……回去吧,这太吓人……”碧桃在后头轻轻拽如瑾的衣袖。 林妈妈已经哭晕在板车旁边,也没人去管她。满院子丫鬟婆子来回乱窜,内院里竟然还有年长的小厮闯进来,整个东府已经乱成了一团。 如瑾回头一看,几个丫鬟脸色都不太好,面对着这样的尸首的确是为难了她们。院中又是杂乱,总在这里也不方便,如瑾便带了人回去。已经算是和长姐告别了,生前不管有什么样的恩怨,人已死,一切都是云烟了。 “三姑娘!求您给奴婢们做主啊!”半路上好几个丫鬟冲过来拦住了道路,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如瑾定睛一看,为首的是婶娘张氏房里的大丫鬟春梅,后头几个有的很面生,看衣衫该是东院下等的杂役婢女,但是模样都生的很俊俏,一个个眼泪汪汪的跪着,让人心生怜惜。 “春梅姐你们这是做什么?”碧桃出面说话,“大姑娘虽然没了,还有二老爷大少爷在呢,你们有事也不该求到我们姑娘身上来。两边的情况姐姐你知道的清楚,许多事我们这边是不好插手的。” “三姑娘行行好,碧桃妹妹你替我们跟姑娘求个情吧,无论如何请把我们要到西府去,我们不领月钱都可以,只要姑娘肯收留,做牛做马我们也认了。”春梅领着几个丫鬟磕头,痛哭出声。 如瑾大致明白了她们在担心什么。 这阵子东府蓝琅闹得有些不像样子,在青州时还有东府的一点产业需要他照看,那边玩乐也少,因此他也不会昏天黑地的闹。来了京城之后,身上无事,除了花天酒地他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花街柳巷,勾栏酒肆,在外疯玩还不够,家里大大小小的丫鬟也被他沾染了不少。前些日子还听说他不知在外学了什么勾当,将身边的丫鬟弄死了两个,蓝泯竟然不管他。 春梅是张氏跟前的,若是死硬着不从,他也不能用强。不过张氏现在人事不知,春梅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如今蓝如璇也没了,日后越发没了可以压服蓝琅的人,落入虎口是早晚的事。不趁着此时混乱寻个出路,以后说不定也成了被弄死的一个。 “这原是小事。你们去找管事妈妈吧,老太太那边不嫌人手多。” 帮衬几个丫鬟是举手之劳,如瑾不吝做些善事。不管襄国侯府会因蓝如璇的事受到什么牵连,东府这次是彻底毁了,几人既然求到了头上,帮一帮也好。 春梅一众人千恩万谢的磕头,结伴去找西府的管事要差事。如瑾带人接着往回走,碧桃悄悄说:“姑娘,怎么不把春梅留在跟前呢,她从前就心向这边,咱们香雪楼缺人手,让她做些杂活也好。” “你倒大度,哪个大丫鬟不防着身边有竞争的,你还要把她弄到香雪楼。” “姑娘,奴婢是那样的人吗。”碧桃佯怒。 “好了,你不是。”如瑾笑笑,“不过我不要她。她在张氏跟前时就和我们牵扯,到了我们这里,焉知日后不会与旁人牵扯。看在她以往帮过我们几次的份上,我给她一个出路,不过也仅止于此了。” 从品露遭蓝如璇虐待开始,春梅大约是感同身受的悲叹自己处境,暗地里渐渐和如瑾这边有了来往,后来小露和董姨娘搭上也是因为在青州时受了她的指点影响。到后来她跟着张氏来京城,干脆成了如瑾在东院的眼线之一。 “姑娘,春梅和咱们通气是弃暗投明,姑娘对下人好,她还会跟别人牵扯么?” “什么弃暗投明,她不是张氏的心腹,但归根到底没受过什么苦,和咱们通气不过是给自己一条退路。到了我这里,她还会不会存一份心思留退路呢?你敢保证么?” 碧桃想了想,摇头。 “我也懒得去试探她,所以不用她。” 碧桃这才明白如瑾的意思,觉得在识人用人上,自己还差姑娘许多,不能成为得力的膀臂。这让她感到很挫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有没有成为第一心腹侍女的资格。 …… 蓝泽到王府和宫里分别请罪,永安王倒是没有说什么,反而安慰了他。而请罪的折子递到宫里,皇帝的处置旨意却迟迟没有下来,没说赦免,也没说问罪。 这不上不下的状态让蓝泽心焦,回到家里躺了几天,夜夜头疼不能入眠。 对这些事,秦氏不太上心,蓝如璇犯的事又不会牵连西府全家的性命,只要好好活着,有女儿相伴,她觉得日子就是好的。 如瑾每日抱着妹妹哄,看着小家伙一天大似一天,乌溜溜的眼睛看什么都是好奇,心中甚慰。 如果说美中不足之事,那就是手里银子不太够花了。秦氏调理身子,人参燕窝不断,满府丫鬟婆子也要吃穿,京里铺子不景气,去年腊月田庄上的供奉又在青州没送进京,家中没有进项,千两银子花剩了几百两,如瑾还要照顾府外那些护卫。 腊月那场事亡故重伤的,抚恤银,养伤用药的钱,花的流水似的。如瑾知道长平王那边已经给了银子,但护卫们是为她伤的,她不能不管。 这日盘账,怎么算,手头的银子都不够支撑两个月了,要是中间遇上什么事,兴许用得更快。如瑾的手不由抚上妆台抽屉里的小匣子,那里有长平王给她的压岁钱。 他早就料到她手头紧了么? 可她最终还是将手收了回来。不到万不得已,她还不想用他的钱。 “姑娘,丁家来人了!”蔻儿匆匆跑进来回禀。 “丁家?”碧桃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丁家是哪个。 如瑾放下了手中的账本,“什么事,慢慢说。”看蔻儿那一脸着急的样子,就知道不是好事。 “姑娘,丁家又派了两个妈妈过来,说是五姑娘大逆不道冒犯丁夫人,还把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没了,丁家姑爷要休了她。” 这才过门多久,就要休了么?丁家那位三公子还真是多情又薄幸,前世佟秋水独自黯然回乡,他也没有再去找寻,听说是有了新欢。这次又为了什么,难道也厌弃蓝如琳了么。 说实话如瑾一直没明白丁侍郎当初为什么允许如琳进门,而既然娶了她,为何短时间内又允许儿子休妻。 “将丁家那两位妈妈请到堂前来。”如瑾又叮嘱一句,“些许小事,不用去打扰母亲。” “奴婢省得。”碧桃出去处理。 丁家派来的是内宅妇人,不是男仆,按理该是秦氏传见。蓝泽正在睡觉,不然要是得知女儿要被休,恐怕就要跳起来了。那两个丁家婆子将话撂给了吕管事,让他禀报主子,明日一早去丁府接弃妇。吕管事怎肯担这个风险,不敢去打扰蓝泽睡觉,径直将消息传进了内宅。 本想传完话就走的丁家两婆子几乎是被逼进内宅去的,到了香雪楼,那么远的路已经走得两人精疲力尽。及至到了堂前等候,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时辰,两人在太阳底下晒了一头的汗。身边都是蓝府下人,两人想动弹都有人四处挡着,直挺挺在院中站了半日。 临近中午,如瑾才慢慢从楼上走下来,坐在了一楼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大开了屋门,让那两个婆子在阶下回话。 “襄国侯府果然是规矩与别家不同,才养的出蓝如琳那样的女儿。我们奉夫人之命前来传话,蓝小姐一个未出阁的闺女竟然越过父母来和我们说话,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丁家婆子上前直接言辞不善,说出的话尖利刻薄。 如瑾含笑:“更开眼界的事也可以让你们见见,上次来我家那两位,回去没和你们说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蓝如琳出嫁前丁夫人派来的人,曾被秦氏捆了关在柴房里,直到丁侍郎上门说亲才将她们放回去,要是这次的两个婆子也喜欢,蓝家柴房空房多的是。 蔻儿端着水盆子蹬蹬蹬从西屋跑出来,一盆水全都泼到了两婆子脚下,溅了两人一裙子的湿。碧桃开口道:“我们五姑奶奶是你们丁家明媒正娶迎进家中的平妻,正经的主子,岂容你们直呼名讳?你们上门来折辱侯府,折辱小姐,若不看丁大人的面子,立时将你们打死在这里。” “你敢。”那俩婆子还不知厉害。 如瑾一扬脸,早有两个粗使妇人持棍过来,虎视眈眈盯住她们。蓝如琳虽然不成器,但她们这么上门放狂言,打得是整个蓝家的脸,岂能饶了她们。 “说吧,我五妹是怎么回事。” 碧桃道:“规规矩矩的回话,不然先赏你们一顿棍子吃。” ------题外话------ 谢谢rourou,你要把人整疯,我是太师888,吉宝宝姐姐,cjbb,何家欢乐,zhaoxianjun,Cyy990226,bolish各位姑娘。 大婚前要交待清楚之前的事,别着急。 212 造访丁府 这次的两个婆子倒不像上次的那么死板,眼见情势不对,儿臂粗的棍子在眼前晃,她们立刻收了嚣张模样,正经说起话来。 “好叫小姐知道,我们家夫人派我们来是知会侯府一声,贵府的五姑奶奶不尊长辈,竟然敢跟夫人动手,还将自己腹中的孩子弄掉了,这样的人我们丁家奉养不起,三爷已经写了文书一封,明日一早烦请贵府派人去将姑奶奶接回家来。她觉得在丁家受了委屈,我们也就不委屈她了,遵了她的意思痛痛快快将她放回家来。” 语气缓和了,言语可一点都没客气。 “什么文书,直接说‘休书’就好了,何必粉饰呢。”碧桃哼了一声,“就这么不将襄国侯府放在眼里么,阿猫阿狗都来叫唤。” 丁家婆子想变脸,看见旁边粗大的棍子,到底没敢说话,只道:“我们只是来给夫人传话的,贵府莫非要为难我们。” “自然不会。”如瑾淡淡道,“不过,我那五妹脾气是坏了些,可要说她跟丁夫人动手,我是不信的。何况,就算她犯了弥天大错,丁家处置之前也该先来知会我们一声,这么不声不响的休了她,却将襄国侯府放在何处?明天我们会派人过去,不过,你们最好做个准备,好好的编一套说辞给我们一个交待,若交待不清,蓝家不会与你们善罢甘休。” 如瑾轻飘飘看住那两个婆子,神色清淡,不怒而威。 真是笑话。蓝如璇再不妥当,当初是丁侍郎亲自上门谈的求娶,现下就想这么打发了,欺人太甚。 如瑾和这庶妹是没什么感情,可她顶着蓝家的名头嫁进丁府,丁家人欺负她,就是欺负整个侯府。如瑾让蓝泽在京中低调度日,莫惹是非,可不代表被人踩到头上还不吭声。她敢当街卖家产给皇帝难看,还怕一个丁家么。 “蓝小姐,我们可……” “送客。” 丁家婆子被如瑾看得发毛,想辩解两句,却被打断了。如瑾抬了一下茶盏,蔻儿不知从哪里又弄了一盆污水,哗啦一声泼出去,粗使婆子挥舞着棍子将两人推搡出去了。 这次连最绵和的青苹都没责怪蔻儿的举动,实在是那丁家过分欺负人。 近百年传承的襄国侯府,虽然不敢和那些根基深厚的江南望族作比,人丁也单薄些,但到底还是一门勋贵,怎么就容他们如此作践拿捏。 “的确是五姑娘失德在先,但当初那丁大人死皮赖脸的要迎她当儿媳妇,侯爷闭门多少次他还往过跑,也不计较前事。这才过了几天啊,又要来休妻,可劲儿的折腾,真当咱们好欺负呢。” 碧桃气得掐腰直骂,如瑾叫住她:“明日一早你邀上孙妈妈,去延寿堂叫了竹春,再带上两个上年纪的婆子,去那丁侍郎府上走一遭。跟崔领队要点人跟着,防备她们撕破脸。” “嗯,奴婢晓得。”碧桃恨不得现在就去丁家骂一顿呢。 孙妈妈是秦氏跟前的,竹春是延寿堂的,可以算是蓝家两代夫人的使者,去丁家问情况名正言顺。 次日一早孙妈妈就借口去寺里给小小姐祈福,辞别秦氏带人去了丁府。 丁家住在皇城外城的一条胡同里,周围都是官宦人家,孙妈妈坐的是襄国侯府的轿子,轿两旁垂下的锦带绣着世袭侯爵专用的图纹,虽是白天,轿沿前却特意挂了两盏小羊角灯,上书一个蓝字,因此旁人见了这轿子,立刻便知是襄国侯蓝家了。 轿子没进大门,就在胡同里停着,让来往的人知道蓝家有人造访丁府。蓝家的女儿要被休,可如瑾才不要遮掩捂盖,丁家若是敢闹那就闹起来好了。看看最后是丁侍郎吃亏大,还是襄国侯府吃亏大。户部侍郎,好多人盯着眼热的肥缺,巴不得找把柄来攻讦他,蓝家一个没落勋贵,怕什么? 迎客的门房想让轿子进门,孙妈妈不答应,直接在大门口下了轿,带了丫鬟婆子径直朝里走,前头有蓝家护院开道,后头也有护院保着,胡同里还留了接应的,一副上门打架的架势。 “蓝府的人都这么没规矩吗,怨不得养出那样的女儿。”二门里有丁家的老嬷嬷迎出来,肃了脸堵住进内宅的通道。 碧桃冷笑:“这话昨日我就听过了,说点新鲜的出来听听。我们来看我家五姑奶奶,你堵着是要做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吗?五姑奶奶好好的人嫁过来,在你家落了孩子,这里头有什么猫腻不敢让我们知道?” “放肆,丁家岂是你这等贱婢口出狂言的地方,堂堂侯府没有管事的么?”丁家老嬷嬷挥手将身后五六个粗壮妇人放了过来。 “怎么,要动手?”碧桃不示弱,也挥手让护院们排开了阵势。那可都是带刀的汉子,皆是如瑾养在府外的好手,只需两个人往前一站,立时将丁家仆妇都吓了回去。 那老嬷嬷不由退后一步,“做什么……蓝侯爷派人来丁家打杀吗?” “少拿那些不挨边儿的大罪往人头上扣,你不动手,我们便不动。好好的叫个管事的来与我们说话。”碧桃指着竹春和孙妈妈,“这是老夫人使来的,这是我们侯夫人使来的,让你家有脸的人出来。” “有什么话尽管和老身说,老身会转达夫人知道。府上五姑奶奶的东西已经给她收拾好了,这就送她出来,你们将她接回去便是。”丁家老嬷嬷站到了粗壮妇人身后,觉得有遮挡护卫的了,语气又硬起来,吩咐身后的小丫鬟,“去,告诉蓝氏,她家来人接她了。” 小丫鬟飞快跑走,一直没说话的孙妈妈沉了脸:“丁家这是不留余地了?” “蓝氏失德,敝府不敢收留。” “丁大人和丁夫人可莫要后悔。” “若不休她,才会后悔。” 孙妈妈冷笑点头:“好,那么走着瞧。” 蓝家已经给了相当大的面子,两代夫人派了人过来,丁家却连个小主子都没露面,太不将蓝家放在眼里。 没多一会二门里头一阵喧嚣,渐渐近了,孙妈妈等人看见一群人乌泱泱的过来,中间一架细长藤床,上头躺着一个女子,正是蓝如琳。 藤床往跟前一放,孙妈妈才看见蓝如琳瘦成了什么样子。她来了京城后比在青州时候瘦,但也是有肉的,起码比如瑾丰润一些,可现在完全就是干巴巴的,而且脸色灰白,病气萦面。 蓝如琳看见孙妈妈和碧桃等人,撑着从藤床上支起半个身子,恶狠狠瞪着丁家老嬷嬷,“我不回家,就是死也要死在这里,变成鬼也要守着这里,缠死你们,我要看着你们这些人会有怎样的下场!你们都不得好死!” “五姑奶奶,你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咱们今天来就是给你做主的。蓝家的女儿不会让人平白欺负。”孙妈妈道。 往日两边虽有不和,但那都是家事,对外时被人踩上来,还是要以全家为重,给蓝如琳撑腰是自然的。 谁是蓝如琳却也狠瞪了孙妈妈一眼:“谁让你们来的,来看我笑话吗?滚!都给我滚回去,告诉太太,告诉我那好姐姐,以后少来假惺惺的帮我,我不稀罕!” 碧桃气极:“五姑娘你怎能这样!” “哼,我自己的事自己摆平,你们都滚开。要不是你们来搅合,她们哪敢把我抬出来。” 真是不识好歹。碧桃第一次遇到这么窝心的事。心想怪不得临走时姑娘吩咐,若是蓝如琳愿意回来就将她接回来,若是不愿意便随了她去。碧桃当时还想蓝如琳又不是傻子,受了丁家的欺负还有不回家的?现在才知如瑾料的没错,这五姑娘脑子真的不清醒。 丁家老嬷嬷才不管蓝如琳如何叫嚷,推出了蓝如琳陪嫁的四个丫鬟和婆子,还有两房照看陪嫁商铺的下人,又扔出了两个箱笼:“贵府五姑奶奶的人和东西都在这里了,当面交割清楚,自此她不再是我丁家妇,各位请回。” 吴竹春上前两步,笑向那嬷嬷道:“丁大人家里内宅混乱,致使我们姑奶奶被人谋害,这件事很快会有御史上本的,提前知会一声,莫说我们侯府不讲情面。” 丁家嬷嬷冷哼:“你们不怕丢人,尽可上本。” 吴竹春道:“来时我家主子已经叮嘱了,若是贵府讲理便可商量,否则一定要将此事摊在明面上好好说道的。我们姑娘也发了话,她不怕丢人,也不怕被五姑奶奶连累名声,这世上最要紧的是公道二字,只要有了公道,什么脸面也都有了。” 丁家嬷嬷一脸不信之色,吴竹春又说:“襄国侯府自从开立,秉承的是老祖宗的训导,你若不知道我们老祖宗是谁,回去问你家丁大人去,他想必能明白。我们侯府可不像许多所谓名门望族那么迂腐,为一个贞洁牌坊可害人命的事,咱们从来不做。是非曲直自有公理,五姑奶奶这件事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让你家大人等着吧。” 丁家嬷嬷抿紧了嘴唇。 她也不是普通的仆妇,是有些见识的,见吴竹春说得笃定,未免心下也疑惑起来。难道襄国侯府真的敢将此事公开讲理?那可真有些麻烦。 ------题外话------ 感谢以下姑娘送票送道具~开心果xhl,jjlin79,rourou,鲁兴花园,雨之虹,何家欢乐,smile1220,hzwyz8118,泪雨1,xiaying1970,bookyach,chuqiuzhiye 213 如琳被休 若是蓝家真敢将御史扯进来,事情可不大好。 御史,那是什么人都敢参劾,什么事都敢往出捅的,官员家事他们也喜欢掺和,哪家妻妾乌烟瘴气了,哪家子孙仗势欺人了,甚至哪家的豪奴在勾栏院里包了粉头,也有御史正气凛然的写折子参奏。统共来说,这些大事小情都算家宅不宁,当官的连自家宅院都管不好,上头就有了借口怀疑他处置公事的能力。 当然,本朝御史们已经没有了前朝那么大的实力,前头的陈朝是御史言官最风光的时候,他们风闻参奏,甚至敢参皇帝。陈平帝年间有个尚书在参加大朝会的路上买了两个包子,坐在轿子里吃了填肚子,被御史知道,就说他行为不端方,失了朝廷的体面,那倒霉的尚书就地便被降了职。 后世说起此事,常将那参奏的称作“包子御史”,被罢官的叫做“包子尚书”,虽然堂堂一部尚书落职背后的原因未必是这两个包子,但毕竟是由此而起,当时御史的能力可见一斑了。到了陈朝后期那会,文人言官的权力发展到了顶峰,士子们言流一起,左右朝政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们甚至将手伸进了军队,连战事也要干预,在京里一番指手画脚,就架空了许多前线武将,致使最后陈朝兵事一盘散沙,偌大的疆域被燕太祖一口一口蚕食殆尽。 太祖开国,有前车之鉴,刻意限制了言官的权力,风闻参奏再不允许,御史们的职权被局限在了一个很小的领域。可到了先帝时期,四海稳定,国富民强,太平盛世里最容易滋生腐败贪赃之事,为了整顿吏治,先帝又渐渐将御史抬了起来。到了当今皇上登基,几次大权更替都有御史的影子在里头,皇上倚重着他们和外戚与首辅抗衡,言官们的势头便日益死灰复燃,水涨船高。不然,前不久礼部段尚书的致仕也不会那么快,都是言官文人鼓噪的结果。 丁侍郎久居京都,家里的妇人们也大略知道一些外间事,这位前来堵路的老嬷嬷虽不懂什么前车之鉴,但也晓得御史的厉害,她觉得那些家伙就像是苍蝇,被缠上了,就是麻烦。她家老爷又不是刚正不阿的铁板,万一由此牵连出别事来,岂不是因小失大。 不过,蓝家真敢将事情捅出去么?到时候掀出了蓝如琳逃婚私奔做外室的丑事,襄国侯府还要不要脸了。 老嬷嬷瞅着笑容可亲的吴竹春,再瞅瞅满脸寒霜的孙妈妈,犹疑不已。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她的预料。蓝家看样子并不肯忍气吞声,默默带人离开。 她背了手朝后头偷偷打个手势,就有个小丫鬟溜出人群撒腿跑了。 吴竹春将这小动作看在眼里,笑向孙妈妈道:“五姑奶奶在这里了,咱们要不要即刻回府去?”几个人出来,吴竹春虽然背后是蓝老太太,但还是以孙妈妈为尊。 孙妈妈来前有如瑾叮嘱过,若是丁家不讲理,尽可翻脸回来,不必久留。眼见着那老嬷嬷因为吴竹春几句话起了疑惑,有拖延之意,孙妈妈当机立断,“好,咱们走。” 吴竹春道:“劳烦几位护卫大哥抬上五姑奶奶吧。” 碧桃迟疑,悄声说:“临行前姑娘说过若是她不肯回来,可以由她去的。” “姐姐信我一次,回去我跟姑娘解释。” 碧桃看她笃定,想着之前她屡屡助力,便朝孙妈妈点了头。于是两个护卫上前抬了藤床,孙妈妈吩咐陪嫁的妇婢们拿了箱笼,转身朝外走。临走时碧桃还冷哼扔了句话:“这两个箱笼可装不下我们五姑奶奶的嫁妆,被你们坑了多少,咱们后续再算。” 几人这一走,那老嬷嬷反倒有些焦躁,进内宅给夫人送信的丫鬟还没回来,这还要不要按原定计划,尽快将蓝家人赶出府去呢?明显孙妈妈一行没有死乞白赖留下来纠缠,是主动走的,又不是被赶走的,这和她们的预想有出入。 看蓝家这决然的样子,还真像要把事情捅破。万一真惹上御史就不大好了,老爷在衙门里又没回家,光靠夫人拿主意行吗?夫人那脾气铁定是要赶人出府的。 好在蓝如琳挣扎着不肯离开,让抬藤床的护卫很是费力,又不便沾她身,还怕她掉下来,这就减慢了速度。孙妈妈一行还没出二门前的院子,内宅里丁夫人亲自带人出来了。 “都站住!”丁夫人站在二门里,一声厉喝。 孙妈妈几人回身,看见体形富态衣饰辉煌的贵妇人,身边丫鬟婆子一堆,气势很足,正朝她们瞪眼。 心里猜到了来人是谁,孙妈妈还是没客气,“这位是府上有脸的么?襄国侯府老夫人亲自派人来,府上竟让一个仆役老婆子堵着门说话,真是好大架子。我们五姑奶奶在你家遭了事,这公道咱们必定要讨回来的,告诉你家老爷和夫人,在家里好好的等着吧。” “这就是我们夫人!”丁夫人身旁一个大丫鬟立起眉毛。 “哦,这便是丁夫人?”孙妈妈也没见礼,只说,“你赶我们走,我们这就走,丁夫人不必亲自来撵人。” 丁夫人本来是得了小丫鬟的报信,气冲牛斗前来教训人的,谁知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孙妈妈一阵子排揎,她是暴脾气的,顿时五内生烟,差点一脚跨出二门指着鼻子骂人。 谁知她这里刚要说话,孙妈妈旁边又有吴竹春开口:“我们侯爷虽然卧病,家里也没有能管事的世子爷,只余老弱妇孺。不过侯府毕竟是侯府,太祖爷亲封的世袭爵位,今日在丁府受了这样的折辱,我们一定铭记在心,也会和京里同样的人家讨个主意,看看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受了户部侍郎的气,该怎么做才好。” 孙妈妈带人转身出了院,径直朝大门口去了。吴竹春最后的话却让丁家老嬷嬷出了冷汗,连忙劝住想要跳脚的丁夫人,凑近了提醒道:“夫人这不好啊,她们要是不顾脸面撕撸开了大闹,咱们站不住理。蓝氏的事先放一边,单说她们要联系京中勋贵……万一惹的大家鼓噪起来,老爷在朝里怕是要吃亏。” 勋贵,太祖开国和后来几次战事中封了许多,到现在丢爵的,丧命的,断了传承的,能好好承袭到现在的人家也不多,但近百年来开枝散叶,分支出去的门户却是不少,只要不是犯罪被夺爵,都喜欢往上寻根找祖宗,以自己是勋贵之后而自矜身份。这样的人家太多了,又有子弟成器在朝中为官的,也是一股不小的势力。 这些人普遍有一个毛病,就是容不得别人轻视。吴竹春那话分明是说,蓝家有没落之象,因此被丁侍郎踩在头上欺负了。要是这个信一放出去,就算是平日看蓝家不顺眼的人也要掂量一番,蓝家没落了丁侍郎就要欺压,那京里没落的勋贵多着呢,是不是也都要任人宰割? 还有那些分出去的旁支,比正经的承嗣直系还要敏感,也更容易被鼓动。不得势的闲散勋贵们原本就喜欢想尽办法招惹朝廷注意,好让皇上别忘了他们这些人,在法理允许的范围内,他们是很爱好闹点事情出来的,蓝家要是闹,对他们来说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丁侍郎说不好就成了倚仗权柄欺压勋贵的典型。 万一再惹上亲贵,这些人跟宫里牵扯多,比勋贵更要难缠。丁夫人被嬷嬷这么一提醒,心里也是一惊。不过此时孙妈妈等人早已走到外头大门口了,她堂堂一个侍郎夫人,平日多少人巴结着,总不能追出去再跟人讲理吧? “量她们也不敢。除非她们不要脸了。”憋着火咬了咬牙,丁夫人扭身进了内宅。 老嬷嬷却有点不放心,万一,蓝家真的不要脸了呢…… 晚上丁侍郎回府,立时有人将早间发生的事禀报了他,蓝家来人说了什么都一五一十的学给他。听说蓝家有意扯破了脸闹,还要联系京中贵门,丁侍郎顿时冒火,直冲进里头将三儿子提溜到跟前大骂。 “你这不像话的东西,给老子惹了多少事出来,读了许多年书只考了个秀才,说出去不嫌丢人!心思全花在女人身上,左一个右一个你要把家里都塞满是不是?好好的经史子集不肯用功,专学些淫词艳赋去骗女人,你有本事骗,倒是有本事收拾啊,每次都要老子给你善后!” 这骂的太失斯文了,三公子丁崇礼一声不敢出,低着头乖顺听着,心里还琢磨这是哪件事事发了,惹得父亲动大气?他自诩风流倜傥,面皮又好,谈吐又文雅,比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因此平日里惹了许多桃花债在身上。偶尔也有难缠的,自己处理不了,他就直接丢给家里,几年来也没什么大难处,自有圆滑的父亲和厉害的母亲给他摆平,事后顶多被骂一顿。没想到这次丁侍郎骂完了还不够,直接将桌上的砚台扔了过去,差点打中他的脑袋。 “这是干什么!”丁崇礼扑通跪下,屋里却来了丁夫人,眼见着夫君用砚台砸儿子,伸手就把跪下的儿子拽了起来,朝丁侍郎瞪眼。一猫腰,将砚台捡起来,抬手又扔了回去。 丁侍郎惧内之名可不是白担的,赶蓝如琳的事本来就是丁夫人主导,但他听说了之后只是进院骂儿子,就是不敢跟夫人发火。眼下夫人过来了,他立时忍了火,偏身躲过飞来的砚台,还抱了抱拳赔礼。 “夫人哪,那蓝泽为人十分古板迂腐,极重面皮,还有一股子不怕死的偏执劲,他要是真打定了主意和咱们闹,说不定真敢不顾家门名声将事情捅出去,当时他为了不吃闷亏,可是当街卖过家产跟内务府跟王韦录硬杠,落了皇家颜面都不怕的。如今要是杠上咱们,那是大大的麻烦哪。” 丁侍郎耐心的解释。不过却是高估了蓝泽。蓝泽古板重面皮不假,跟人硬杠的胆子却没有,而且因为极重面皮,说不定会忍气吞声认栽,将事情压服下去。 丁夫人哼了一声:“大大的麻烦?谁让你做主迎了那蓝氏过门,麻烦也是你招来的,依着我,根本就不让那没羞耻的东西进府,私奔逃婚的女人能是什么好东西,肚子里的玩意也不知是不是姓丁,你竟然还让她跟我的侄女平起平坐,这事我记你一辈子!” 她重子嗣是不假,可也不会看重蓝如琳肚里的那个。 “这……当初的缘故不是跟你说过么,你也没反对,怎么又提起来。再说,再说也是舅舅的消息有误……”丁侍郎说起这个也是窝心,根本就不想多提。 “呸!倒怪起我舅舅来,他不过随口透个信,事情怎么做不还是你拿主意的,难道他按着你非逼你迎那蓝氏进门的?是你偏要借蓝家的势,倒怪起我舅舅来,这些年他帮了你多少?别得了便宜就上赶着叫娘舅,吃了亏就把事情往他身上推。” 丁侍郎连忙赔笑作揖:“夫人说的是哪里话,我哪有这个意思,这不是被蓝家弄得头大么,一时说错话,夫人可别见怪。” 见夫君服了软,丁夫人缓了脸色坐到椅上,“你也别烦恼,那蓝家算是什么东西,他们敢和你硬碰么。我就不信他们能不顾脸皮,要真闹起来,他家闺女那不知羞耻的事情还能遮得住?满京里都得看他的笑话。再说,他们要联系勋贵,你就不会跟同僚诉苦去?最不济还有我舅舅呢,四两拨千斤,他那里递个话变个脸,襄国侯府吃不了兜着走,我舅舅可不是内务府孙英那么好欺负的。” 她的亲娘舅不是别人,正是御前大太监康保。 当年家乡受灾,没成年的康保自卖于人给家里换吃的,不想却几经辗转被带到京里,被迫净身做了内侍。后来他在宫里稍微混出了头角,再回头找家人的时候,发现爹娘兄弟早就饿死了,费尽力气打听了许久,才得知有个妹妹的女儿卖给富家做婢女,留得一命。当时那女孩是康保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宦官们没有后代,最重血脉,康保便将外甥女当亲生的闺女,着人寻过去。恰好那富家老爷有个穷朋友在家打秋风,朋友的儿子和家里婢女生了感情,富家老爷就做主撮合了两人。康保找过去的时候,两人已经完婚了,那婢女自然就是他的外甥女,现今的丁夫人,而那娶了婢女的,就是丁谟。 当时是先皇晚年,几个皇子争储,宫里气氛比较诡异,康保身处其中一派,不想让血亲暴露在外人眼中,于是只偷偷认下了丁夫人。后来丁谟科举仕途之路颇得他的援助,多次提点通气,使得丁谟一介无依无靠的穷书生愣是顺风混到了侍郎之位,丁夫人有娘舅做靠山,在家里说一不二,丁侍郎惧内之根源就在于此。 所以丁夫人说话,丁侍郎不敢过多反驳。 “夫人说得极是,方才是我糊涂了。”丁侍郎连声附和着,心里头却在琢磨,万一蓝泽真敢翻脸怎么办呢?他在官场混,求的不是能压过谁,而是不沾事,这么多年混得顺利也不全是康保的提点,也有他本人圆通机灵的缘故。 今天的事,就算最后借着康保的力量按住襄国侯府,可他也卷进了是非里,内宅混乱给了人把柄,再惹上破落勋贵们,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烦恼。 说来说去,都是夫人太强势,让他对家里的事束手无策。 当日康保透露蓝家侯小姐得皇上青眼,他立刻知道儿子带蓝家庶女私奔的事情不能任着夫人胡来,好容易劝和了内宅,和蓝家结了亲,一门心思等着襄国侯小姐进宫得势,他好跟着沾光。谁知最后康保的消息不顶用,那侯小姐竟然落选了,而且进了王府做姨娘的那位蓝家旁支小姐还犯了大罪。这么一来,襄国侯府短期内是兴旺不起来了。 丁侍郎知道自己这次钻营彻底失败,懊悔之余便没过多理会内宅,谁知夫人一听蓝家事,一刻都没等,十分干脆利落的处置了蓝氏,还派人去蓝家叫嚣。 这算怎么回事啊,蓝家是没落,小姐是落了选,可也不能这么踩啊,她还真当那娘舅是无所不能的?到现在康保和他们一家的关系都没正式公开呢,连家里儿媳妇都不知道丁府后头站着的是谁。一个御前端茶送水的奴才,暗中使力还好,闹到明面上,又能帮扶丁家多少呢? “无知妇人,一贯蛮横霸道,真真给人添堵。”丁侍郎只能暗地恼火。 他不怕蓝家,怕的是被蓝家杠上卷进是非,给别人把柄和机会攻讦他。事已至此,他又压服不了自家夫人,只能想别的辙。 最好是让蓝家没机会没精力对付他? 丁侍郎立时想起了王府蓝姨娘的事。皇上还没有为此处置蓝泽,是忘了,还是根本就没打算处置?晋王被诛有蓝泽参与在内,皇上若是念着这个不予追究,蓝府起码还能挺立,那他丁家就要沾事了。 不行,让蓝泽疲于奔命,没空来理会庶女的事,才是万全之策。 丁侍郎琢磨了一会,晚饭也没吃就出去外院找幕僚商量。 …… 这日晚间,如瑾在秦氏房里陪坐,算算已经快要到小妹妹满月的时候,母女两个盘算着满月酒要怎么办。 “东府出了事,兴许会牵连咱们这边,我是不怕的,不过却要照顾别人家。满月酒就不要请你表伯父他们了,咱们娘几个在家自己过。”秦氏抱着小女儿,轻轻抚摸她头顶柔软的碎发。 小孩子吃饱了犯困,合上眼皮正要睡,不满意睡梦被人打扰,撅嘴吐出几个泡泡,像是小金鱼。如瑾好笑的掏帕子给她擦口水,戳了戳她粉嫩的小脸蛋,惹得她扁嘴要哭。 “唔,好了好了,不哭,咱们睡觉觉。”秦氏摇着手臂轻声哄着,小孩子不满的瞧了如瑾一眼,打个呵欠,扎着两只小手睡着了。 秦氏抱了一会,待她睡得安稳,回身交到了乳母手中。冯二家的抱着小小姐去了隔壁安顿,秦氏笑叹:“看你妹妹这脾气,和你倒是有几分像,你和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不让人碰,稍不合意就要哭闹。” “像我才好,省得被人欺负。”如瑾笑着应声,心里却想着,要是妹妹真和自己脾性相似,可要好好教导着,莫像前世的自己,一味不沾烟火,最后任人宰割。 秦氏又说起满月酒的事:“咱们在京都许多不便,只能委屈她了,来年回了青州,周岁时再给她好好办一场吧。” 如瑾还没和母亲说起长平王的事,也不知来年能不能回青州了,闻言只应道:“是,您考虑得对,这次不能邀刘家的人,免得走动太近,万一上头要给咱们处置却牵连上他们。” 蓝如琳的事情还没有告诉秦氏知道,如瑾想着,要是两下里闹开,也许要牵扯许多人许多事,她不想让刘家卷进来,因此妹妹的满月酒不请她们最好。 秦氏的身体还很虚弱,抱了一会孩子,说了几句话,就已经很疲累了。商量了饭食菜式,将满月酒的事定下来之后,如瑾扶着她躺下,掖好了被子又叮嘱丫鬟好好服侍着,去隔壁看了看熟睡的小妹妹,然后带人回了自己那边。 吴竹春亲自来报信,她早晨接了蓝如琳回家,又易装跟着何刚出去了一趟,回来禀报如瑾嘱咐的事。 青苹在门口做针线守着,只有碧桃在里屋,吴竹春细细说着经过。 “……所有言辞都是按着姑娘的吩咐和他们交代的,奴婢回来之前,他们已经将折子递到了通政司。去市面上鼓噪的几个人也做了保证,最迟明日晚上,就让满京里文人都议论起丁家的三公子。姑娘放心,这几人在京里都是有亲人的,崔领队着人盯着呢,不怕他们接了银子不办事。” 如瑾点头:“辛苦你了。这幸亏你知道那丁崇礼一些底细,不然我就是想快刀乱麻,也寻不到好的把柄。还亏得你做事机灵周密,我才能放心派你出去筹谋。” 上午孙妈妈她们一回来,就和如瑾交待了丁家的态度。如瑾从上次段尚书因为儿子逼死人命而致仕获得灵感,丁家婆子一来挑衅就存了借此参劾丁侍郎的心,今日两家彻底撕破脸,她决定立时出手。 不过蓝如琳毕竟失德在先,不到万不得已如瑾并不想主动揭开此事,丁崇礼向来风流,她想先从其他事寻找机会。碰巧吴竹春原先所在的那个地方,丁崇礼经常流连,许多连丁家人都不知道的荒唐隐秘事她都晓得,回忆着说出来一两件能当罪状的,如瑾立刻喊了崔吉着人去核实,一经查证,便打发了何刚和吴竹春去外头会馆之类的地方找文人。 如瑾还想找御史,也是吴竹春提起一个经常跟人混吃喝,比帮闲还不如的穷御史。有钱能使鬼推磨,那御史接了钱,很快联系了朋友一起写折子,而何刚找的文人们也开始在最著名的会馆里鼓噪放消息。 接银子指摘侍郎的不是,对于这些文人言官来说是名利双收,何乐不为?如瑾就是要先下手为强,蓝如璇那边宫里意思不明,早点解决了丁家事,免得日后出变故。 结果到了第三日,户部侍郎纵子淫。乱的丑事便成了京中最新鲜的话题。 文人学子们义愤批判,市井百姓当乐子瞧,而朝上大小官吏却是冷眼旁观,静等下文。 段尚书因儿子犯罪而被迫致仕,这次又是丁侍郎。结果会怎样?户部可是肥差,已经有人开始暗中活动,专等丁谟一丢官就顶上去。还有人因此帮着最开始参奏的御史造势,两天的工夫又多了十几份言官折子,也不知其中有几份是真义愤,几份是为了那肥缺。 听说都察院里还有人专门为此事吵了起来。 这个说:“教子不严父之过,丁谟有子如此,定是上梁不正,如此不堪之人不配为中枢之肱骨,该当遣送还乡。” 那个说:“丁家子曾为女人一掷千金,他哪里来的银钱,靠他老子的俸禄吗?丁侍郎定有贪墨之嫌,合该严查!” 有人反对:“那奏折不过是说丁家少爷逼良为娼,哪说一掷千金来着?逼良这件事还有待考量,不能妄自给他定罪啊。” 一群人反驳他:“证据确凿,考量什么?苦主现还身陷烟花之地,那红玉楼李大人敢说自己没去过,不识得那名为润子的姑娘?” 那人急了:“为公除害我不管,但若有人怀私欲要掀落朝员,我是断断不答应!” 旁人才不管他答不答应,照参照奏,还翻出了历年税粮不足额、库银被置换等旧事,只要是户部的官司,不管是不是丁侍郎主管的,全都一股脑扣了上去。恰好此时京中文人学子云集,各地来参加春闱的不计其数,一传十十传百,言辞比御史们激烈多了。 霎时间,朝野一片盈沸。 如瑾在家里闲坐,听着何刚和凌慎之传进来的消息,身为始作俑者,却也被现下的情势震撼,未免瞠目。 她还盘算着好几着后手呢,现下连一家勋贵都没联系,丁侍郎就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真是出乎意料。 她可从没想过要鼓噪到这种程度。并不是人命官司,比当初段尚书之子的事要轻,但言流却比当时热烈几倍。这明显超出了她的期望,也脱出了她的掌控。 恰好吴竹春来禀报后续:“那个被丁公子逼入娼门的女子,奴婢已经联系旧识和她打了招呼,说清了利害,她不会被人压着反口的,只会如实陈述。当初是丁崇礼设计绝了她家的生计她才卖身,这是大仇,知道丁家有倒台的希望,她一心盼着火上浇油,姑娘只管放心便是,外头这个情形,丁家这亏吃定了。” 原来这也是丁崇礼一项风流债,如瑾安排人参奏并不冤枉他。那是两年前,丁崇礼看上了一户小酒肆的女儿,人家不从,他就设计让那酒肆关了门,还把人家弄得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最后那家女儿被强行卖入勾栏院,丁崇礼亲自过去梳拢,过了段时间腻烦了,便丢开手。他是一时兴起,却让那女子从此委身烟花,断送一生。从此那女子便记恨着寻机报仇,好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吴竹春悄悄着人去说,她自是无不应承,专等官府过去查证。 如瑾无奈一笑:“事情到了此时,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也由不得我一介女流计较是否放心了。朝堂上事,咱们牵了一发,别人却各怀心思全身而动。让丁大人慢慢应对去吧,蓝如琳的事,就此揭过。” 吴竹春道:“当日将五姑奶奶强行接了回来,任她在丁家胡同里大声嚷嚷,也让人知道了咱们与丁家交恶,丁大人再有什么也牵连不到咱们侯府了。” “那事你做得对。”如瑾当时交待不必强求蓝如琳回家,可当时的情形还是吴竹春应变得当。 这个人越来越显示出能力,说实话,如瑾觉得在蓝家做个三等丫鬟真是委屈了她。当初买她进来,在衙门留底的身份牙书都是假造的,她其实并不算是蓝家真正的奴婢,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走。而她却心甘情愿留在这里做事,全力帮衬,如瑾很感谢她,也不以寻常婢女那般待她。 “以后别和旧识联系了,若为了我家的事让你行踪泄露,被当日那些人盯上,得不偿失。” 吴竹春笑着行礼:“多谢姑娘好意,奴婢知道了。” 很快到了小妹妹满月的日子,丁家的事解决了,如瑾很是轻松,高高兴兴吩咐仆妇们置办席面。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即便是几个人的家宴,那也得办得像样子。 至于悬而未决被蓝如璇带累的处置,如瑾才不管,总之罪不至死,好好过日子就是了,请罪的折子已上,接下来宫里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 事先没有请刘家人,不过当日早晨却有刘家两个老妈妈送了贺礼过来,还亲热地替家里主子传了话,恭贺好一阵才走。 如瑾不由感叹,这门亲戚真是好的,若是一般人,知道蓝如璇的事之后还不对蓝家退避三舍,他们却仍正常往来,极是难得。想来蓝家初到京城的时候,刘家不来联系,除了当日蓝泽处境尴尬的缘故,多半也是因为两家许久都未曾走动过,他们一时不好拉下脸上门。 那两个妈妈走的时候,如瑾让她们带回了好大一份回礼,一为亲戚之间的人情往来,二来也是感激刘家人的情谊。 刘家妈妈还留下了一份刘衡海的亲笔信,没有通过蓝泽,是给如瑾的。信写的不长,看上去不过是家长里短,还花力气解释了一番为何不来参加小侄女的满月酒。然而隐晦的意思如瑾却也从字里行间察觉了,山雨欲来风满楼,刘衡海是借着解释家事,暗暗的跟她透露左彪营之事的结果。 天帝教徒作乱当晚,左彪营一个小队以剿贼平乱为名在刘府胡乱杀人,当时如瑾和刘衡海商量着让他隐下了此事,待日后有把握时再寻机报仇,刘衡海这封信正是跟如瑾透露,现下时机到了。 信件写的隐晦,别人看了绝对不会联想到什么,这大约是刘衡海给如瑾的交待。有了当夜忽来忽走的那群神秘黑衣人,这种交待是他必然要做的。 “莫非是要变天了?” 如瑾一直不断收着外头的消息,可是最近朝中最热闹的事就是丁侍郎家的笑话,其他还真没什么特殊的。刘家的事很可能牵涉太子,朝中没有动静,难道这事很大? 要知道越是严重的事情,知道内幕的人越少,凭如瑾现在的消息来源,她还不能探知朝廷秘事。 但愿刘家能够安全。 刘衡海不是莽撞的人,拖着一大家子的人,没有完全的把握他应该不会动作。 …… 侍郎丁谟最近很是烦恼,在宦海遨游许久,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大的气。 仿佛是一夜之间,他就处在了许许多多人的包围之中,攻讦的,嘲讽的,冷眼看着的,火上浇油的多,雪中送炭的少,他自认圆滑无比,还是头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敌人,或者说,有这么多的人觊觎他的位子,并且敢真动手。 派去首辅贝成泰府上讨消息的人再一次被敷衍打发回来之后,丁谟是真的害怕了。 他一路混到侍郎位有康保的助力,可保住这位子靠的是贝成泰,不然一个宦官如何有本事时时给他摆平官场事。在上层官场混,没根没基没同乡没派系,那还有什么可混的。他投靠的是原来的次辅、现在的首辅。 可如今,贝成泰对他的事睁眼闭眼,全当不知道。 这不是要命么。丁谟不知出了什么事让贝成泰放弃了他,该给的孝敬没少过,该站队的时候没迟疑过,还主动承担了一部分脏活来做,他在贝成泰身上花的心思可不少,贝成泰也一直说他不错。现在却是怎么了呢? “你做的好事!我的官要是丢了,让你舅舅再给你找个好人家嫁了,反正他本事大得很。” 一向惧内的丁谟竟然和夫人说起了这个。 康保在此事中全然没有使上力,皇帝最近很忙,偶尔的空闲时间也多在闭目养神,根本不和近身内侍们说话闲聊,康保找不到进言的机会。御史们大规模攻击外甥姑爷,他只能瞪眼干着急,稍微和几个交好的朝臣试探了一下,人家都表示不关心此事,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搞得康保竟然束手无策了。 丁谟对他十分失望,预感到自己大限将至,和夫人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了。 丁夫人自知理亏,脾气小了不少,眼泪汪汪拖他的袖子:“老爷您怎地说这样话,难道是要休了妾身吗?” 丁谟冷哼,拂袖而去。丁夫人破天荒第一次打了三儿子,想来想去,最后悄悄派人去那个什么红玉楼找润子姑娘,想用钱买通或者杀人灭口。谁知那润子身边竟藏着身手很好的人,将丁夫人派去的仆役拿了,解送官府,又成了丁侍郎一桩罪状。 丁侍郎都快疯了。 本想让蓝泽疲于奔命,谁想到还没等他安排好动作,疲于奔命的倒成了他自己,现下他还哪有工夫理会蓝家,能保住自己就不错了。 偏生蓝家还不安分,前阵子送来了一份清单,是蓝如琳当时过门的陪嫁,标明当时带进丁家多少,离开时又拿了多少,让丁家把缺失的东西银钱都补上,然后蓝家会送回聘礼,从此两边再无瓜葛。 丁侍郎那个气,背地里将蓝泽骂了百八十遍。 然而蓝泽其实很无辜,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细节,只晓得庶女被休回家了,自觉颜面无存,正每日躺在床上养病兼生气呢。 …… 这一年的四月,京城持续了好几个月的宵禁终于解除了。 天帝教徒作乱时烧毁的几条街道也得到了整饬,断壁颓垣尽皆重建,簇新的店铺重新开了起来,街面上恢复了以往的喧闹。 就在京城繁华渐渐复苏,百姓们都安定了心神的时候,朝堂上却翻了一次天。 正月里刚刚致仕的前首辅王韦录,被查出犯有通敌谋反之罪,满门抄斩,牵连十族,全族上下八百余口尽皆就地伏诛,连一个小孩子都没放过。 “江南多雨,这时节,王家人的血恐怕都被雨水冲洗干净了罢。” 如瑾听了消息,背脊一阵发寒。对比王韦录来说,前世蓝家受到的处罚还算轻的了。要什么样的狠心才能灭人家十族,当今皇帝实在冷酷。 王家的伏诛让朝野一时失声,朝堂上很是平静了几天,诡异而不合时宜的平静之后,首辅更替后迟迟没有进行的权力重组随之开始。 ------题外话------ 感谢rourou,你要把人整疯,荆棘鸟wy,387700706,wawaig,清心静,倩倩339,zhlong518,醉依栏杆各位~ 214 三道圣旨 在王韦录告老过后,他原有的门生党徒分崩离析,除了少数几个以各种罪名被降职或调任,大部分全都投入了新势力的门下。 新势力是谁,自是现任首辅贝成泰为首,也包括其他阁臣。 总的来说,王系官员得到了保全,并没有受到追打和清算。两个多月过去,朝廷上因为更换首辅而涌动的波澜依然平息,大家又恢复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的状态。 然而,毫无预兆的,王韦录被问罪灭族了。 随后,一日之间皇帝连发三道严旨,催促着各部各司立刻遵旨照办。这三道旨命令的,一是严查贪墨,一是重惩尸位素餐,一是肃清市井乡野。 最后一个说的是要将民间的闲汉、地痞、无赖、乞丐等等一切无有正当生计的人管束起来,或招之做工,或聚拢看管,总之是不能让其整日在街上闲晃,滋扰百姓,而青楼、赌坊、武馆、茶楼、酒肆等所有鱼龙混杂的地方,也要加强管束,不得生事。圣旨说,这是吸取天帝教徒滋事的教训,让子民生活在一个清明的氛围中,安居乐业,这样就能遏制天帝教这类心怀不轨的邪端萌芽发展。 这是各地衙门的小官小吏该操心的事,圣旨一下,朝臣没有异议,纷纷歌颂吾皇圣明,慈仁厚德,英才天纵,发往各地的官方行文很快就出了京。 然而另外两道旨,查贪污腐败,查为官不做事,端的让人心惊。 早朝时有个迷糊的稍微露出了一点疑惑,一贯威严的皇帝立刻露出极其罕见的和蔼的笑容:“怎么,爱卿对朕整顿吏治有话要说?但讲无妨,朕听着呢。” 不过还没等那“爱卿”开口,皇帝又说:“朕知道,这事执行起来会有诸多阻碍,许多人怕查到自己头上,推诿敷衍,干涉阻拦,都是有的。不过,无论如何,朕要治一治这些贪官庸吏的主意绝不会改。不惩污吏,何以御民,何以立国,何以传承大燕近百年基业?爱卿,你意如何?” “爱卿”一头冷汗跪了下去,他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提出一丁点儿异议,就是那毁坏祖宗基业、怕查到自己头上的人了。 “臣以为,皇上圣明之极!”他说。 皇帝拿眼扫过去,看到附和的众臣僚,看到面不改色的贝成泰,看到才入阁听政不久,一脸好学的太子,收了脸上的笑。 “那么,行文动手吧。各部各司各地衙署都给朕仔仔细细的自查,莫等人揭举。那时就不好看了。” 历时几朝的制度,皇帝并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发了圣旨要通过内阁同意才可生效执行,这也是历代皇帝和阁臣较劲的因由。不过当今皇帝君威日重,王韦录后期已经很少驳回皇帝的旨意,到了贝成泰上台之后,内阁俨然成了传声筒,再无审议批驳之效。 这整顿吏治的圣旨一出,贝成泰等人立刻签印核发,京里大大小小的衙门快速运转起来,无数快马飞奔出京,加急传递给各地官府知道。 东宫太子跟前的内侍程信禀报主子:“贝首辅传来消息,请殿下静观其变,轻易别动作。” “本宫自然知道。”太子眯起了狐狸似的眼睛,“王老头儿刚刚伏诛,父皇就要整顿吏治,醉翁之意岂在酒焉。” 整顿吏治的事从太祖开始便没停过,严办贪官是必要,但更多时候,清理污吏更是政斗之手段。当官的有几个不贪?光靠那点俸银怎好维持生计,什么青天大老爷那是说给做给老百姓看的,朝廷上下心知肚明,谁都别说谁,谁也不干净。更多时候,被揪出来问罪清算的大贪官,只是政权斗争的失败一方而已,惩治他的人说不定比他贪得还多呢。 半月过后,情势果然明显了。 被查出的、被举报的、被清算的、被问罪的,大多都是原来首辅王韦录的党徒,查一人,牵连一片,许多罪状露出水面,都察院大理寺忙得不可开交。 “清理了也好,这些人投靠过来,老夫还不敢实打实的用呢。”贝成泰穿着家常直缀,捋胡子品酒。 他的第一幕僚沉吟道:“王韦录在位时,圣上许多事委给阁老您,可这次……” 这次清算王韦录的党徒,皇上事先连个气都没通过来,甚至灭王家的族都是事后他们才知道。 贝成泰呵呵直笑:“那位多疑,老夫是次辅时能得他所用,成了首辅,被防着是情理之中。老夫不惹他就是了。” 还有太子呢。贝成泰知道,自己政治生涯的巅峰要等到新皇登基才能到来。 所以他对皇帝这次的作为一点也不担心,开始盘算着王党下去之后,那些空缺的位子他要安排谁进去。 然而又过了半个月,他笑不出来了。 整顿吏治的行动变成了一场清洗,许多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打击异己,揭发举报不亦乐乎,朝政混乱浑浊,大家都忙着攻击或者防守。贝成泰不在乎这个,混乱只是一时的,他知道皇帝会适时遏止。 可这混乱之中,他好几个器重的门生被人打击了,陷入麻烦中,皇帝对此不置可否。 文官内部的混乱扩散到了武将中,左彪营统领副参将段摩被查,贪军费、杀平民、收罗玩弄女童,桩桩都是大罪,而收罗女童这桩还是以一家道观做掩护,这又涉及勾结道人蛊惑民众,往大了讲,甚至可以说与天帝教徒那场事相似。 段摩是太子妃的娘舅。 “从参劾段摩开始,皇上就没阻止过,由着人挖出了他这么多恶状,这事……” 贝成泰面见太子,提醒他注意。 太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隐有戾气,“六弟进宫的次数多了。” 清算王韦录党徒搞得朝廷一团乱,大家各怀心思,乱世诸侯一样玩起了合纵连横,致使最近太子和贝成泰这边的人被盯上的最初,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针对自己的。此时反应过来,有些晚了。 “难道?”太子和贝成泰对视一眼,各自心惊。 难道皇帝清算王韦录门徒是假,剪除他们的羽翼才是真?太子立刻自省,暗中发展的势力是不是被皇上察觉了…… 长平王府中,最近丝竹声又频繁起来。 林花谢春红,四月芳菲尽,天气真正开始变热了。长平王华丽的流云锦袍换成了纱罩单衣,暖风一吹,翩然如渡鹤展翅。 他是个会享受的人,园子里临水的凉阁里绣幔当风,乐女们穿着彩衣坐在垂柳荫里鼓瑟吹笙,嫣红的唇瓣如他手中盈满玉盏的西域酒。 依旧是贺兰自如进出内院,汇报各种事务。他是长随,也是府里的管事,田庄产业都归他署理,频繁地面见主子不会引起别人异议。 “王爷,照着您的意思都安排好了。” “万无一失?” “……七分把握。” “有五分就值得全力以赴了。” 长平王很惬意的躺在摇椅上,在柔软的笛声中享受花香暖风,笑看头顶碧莹莹澄汪汪的蓝天。五月初的天空有种特别的,清透的美,映照在他幽深的眼里,那眼眸也蒙了一层浅淡的澄蓝。 “太子和六哥正较劲呢,让他们忙去,本王舒舒服服的娶媳妇,这是大事呀。” 他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躺椅上一下一下喝着曲调打拍子,贺兰不敢打扰他的兴致,静静等着一段乐曲奏完,他张开了微微眯起的眼睛,贺兰才道:“王爷,唐允手底下的产业最近颇多阻碍,许多消息不能通畅了,还折损了一小部分。” “无妨,告诉他收敛着,蛰伏一段时候再说,外头越是混乱,越不能着急。” 贺兰应着,又道:“关亭在训练手下,最近无事不来见王爷了。他怕皇上清理乡野是有所针对,多练些人手,万一时刻能多些力量。” 长平王嗯了一声:“亦可。” 最近动作略大了一点,立时引起了上头的警觉,一道清理市井的旨意和整顿吏治的一起发出来,也许是皇帝对于暗中力量的试探和警告。 皇上察觉了多少呢? “王爷,城内外所有接应点都整顿了一遍,奴才这就再检查一次府中密道暗格。” “小心是对,不必紧张。” 长平王笑了笑,如果上头真的查到了他头上,恐怕就不是清理市井那么简单了,一般而言,正因为找不到源头,才要大范围的打击。 “你手头事一了,就筹备着本王纳妃之事吧。”他略带叹息的吩咐着,“看样子,上半年是做不完这件事咯。” 选秀结束后,五十个秀女皇帝留了十个,另有十个是给儿子们的,现下全都留在宫里学规矩。那备选皇子妻妾的秀女里果然有皇后两个侄女,在这件事上帝后之间达成了默契。 只是最近皇帝事忙,还没有明确决定哪一个秀女分给哪个皇子。 庆贵妃在里头搅合着,张家那两位贵重的小姐肯定进不了东宫了,皇后想给永安长平两人一人发一个侄女。 那么是张六还是张七进府呢?长平王想起了除夕宫宴的时候,那个在殿外长廊上拦住他的姑娘。 他无所谓的笑笑,其实无论是谁,对他来说都一样。 ------题外话------ 感谢枕梁一梦,rourou,nami9,倩倩339,y77b05b75wx,童心看世界,sunnyzz423,540509,never0~ 很想把这章命名成“过渡结束”,这天杀的折磨了我许久的过度情节终于快要完成了。和姑娘们一样,我也在期盼着写婚后。昨天写的有点蒙,今天产量降低,唉。 215 皇后宣见 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此话诚然不虚。五月廿五,天气很热,月事推迟的如瑾却抱着手炉在太阳底下暴晒。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都是冷汗,稍微离开日光一会,腹部的寒凉就要弄得她腰酸肚痛。 当凤音宫的嬷嬷来家中传旨的时候,如瑾怀里的手炉骨碌碌滚到了阶下。 细瓷粉彩六角小炉落在台阶上摔得粉碎,炭火散了一地。“人在哪里?”她听见自己略抖的声线。 前院来传话的小丫头一脸喜气:“在外面正院吃茶,侯爷陪着呢。姑娘,奴婢听说是皇后娘娘特旨传召,那位嬷嬷还说是好事,让姑娘快些出去。” 如瑾哪里听得见小丫头后头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梵华殿的场景。一个落选的秀女,一个不得势的勋贵小姐,母仪天下的皇后又不认识她,为何要特旨传召?除了长平王那事,她再想不出别的解释。 ……咱们王爷办法多着呢,他说要娶您过门,您就一定成的了王妃。 陈嫔跟前茕影的话飘荡在她耳边。 她一直隐隐期盼着长平王只是说大话,期盼着事情会泡汤,没想到…… 日头怎么这样毒,晒了这么久,她突然发现太阳晃眼,晒得人发晕。 “姑娘,回屋换衣服去吧?”碧桃塞了一把钱打发了传话的小丫头,看如瑾脸色不对,担心地提醒。 如瑾推开丫鬟,顶着日头独自站了一会,暗暗告诉自己要稳住心神。 不行,不能慌。最坏的结果不是也亲口应承了么,还有什么可怕呢?他只是王爷,以后会去藩地,远离京城和宫廷,不会给蓝家招来灭门之祸。 默念着这些连她自己都怀疑的言语,如瑾回到屋子里换了正式一点的衣裳,去了外面正院。临出门前又折了回去,拿上当日选秀时的小瓷瓶,还有一个香气浓郁的绣囊挂在了腰上。 外院堂上坐着面目死板的老嬷嬷,如瑾认得她,是皇后跟前的得力人,姓黄。旁边侍立的是四个宫女,蓝泽正请黄嬷嬷尝点心。 如瑾站在门口,黄嬷嬷已经看见了她,不过还是等碧桃进去通报了之后,才傲慢抬了抬手:“进来吧。” “嬷嬷好。”如瑾进去朝嬷嬷行了礼。黄嬷嬷带了皇后的旨意来,她不能不低头。 “皇后凤谕,传襄国侯小姐即刻进宫。” “多谢娘娘恩旨。敢问嬷嬷,宣小女进宫所为何事?”如瑾还没开口,蓝泽先行接了旨。 黄嬷嬷对蓝泽的笑脸不假辞色,“侯小姐领旨即是,老身不知所为何事,也不会冒然询问,更不会妄加揣测。” 蓝泽微讪,如瑾心中起了薄怒。可黄嬷嬷背后是皇后,为传旨而来,说多么不好听的话她们也得听着。 “臣女接旨。”如瑾淡淡应了。 黄嬷嬷起身,衣袖带翻了案上茶碗,砰的掉在地上摔成碎片。黄嬷嬷连看都没看一下,径自带人出了门。蓝泽跟上去相送,如瑾顿了一下才跟在后面。 这位老嬷嬷的态度让她感到奇怪。 选秀那天,庆贵妃曾经透出皇后想把她安排给皇子的意思,还故意在人前毁她的名声,不该是空穴来风。皇后如果存了那个念头,为何今日近身的嬷嬷却又态度恶劣?宫里头那些高高在上的娘娘,念头还真难揣测。即便是前世在宫里生活的时候,如瑾也感觉自己离她们十分遥远,何况此时。 从蓝府到内宫用不了半个时辰,可如瑾在凤音宫前却等候了一个多时辰,午时和未时的日头最晒,如瑾在院中晒了许久,连个小凳都没人给,也无人给口水。陪着进宫的碧桃和青苹被留在凤音门外,半日不得见面。 如瑾身上不方便,几乎站晕了,正殿的雕花门扇方才缓缓开启。一个宫女肃着脸出来,走到如瑾跟前说:“皇后娘娘午睡起了,请襄国侯小姐进去。” 如瑾应诺,往前跨了一步,脚下一虚差点摔着,慢慢蹭了几步才稳住一些。站久了,腿脚都不好使。皇后偏让她这时候进宫,故意晾着她呢。 可是如瑾什么都不能抱怨,进去规规矩矩请安问了好,皇后端坐在凤椅上笑的和蔼:“本宫这几日精神不济,午间睡得时候长了些,让你久等了。也怪下头人办事不尽心,本该膳前带你进来的,偏膳后来,一下就到了午歇时分。” 黄嬷嬷往返蓝家的那个时辰,再怎么赶路也是午膳后了,如瑾闻言垂首:“是臣女在家耽搁了时间,不是嬷嬷的错,还请皇后莫要怪责。” “怎么会怪责你呢。”皇后唇角更翘几分,这才抬起手,虚扶一把。 如瑾叩首起身,仍然恭谨低头。皇后便说:“倒是个知礼的。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罢。” 如瑾慢慢扬起脸,眼眸却是低垂的,不能与皇后对视。凤座上的人不用看,她也记得那雍容高华的模样。感觉到皇后的目光像电光一样将自己从头到脚射了一遍,如瑾默默的等着,不说也不动。 皇后说:“好一番模样,只是年纪小了些,还没到长开的时候。再过个两三年,必是艳压群芳的。” 这话不好听。以色侍人是卑贱事,皇后这身份,夸奖女孩子颜色好不该用这个词。而且艳压群芳多用来形容牡丹花王,如瑾怎么能当着国母受这个称赞。 “臣女陋质,娘娘过誉,实不敢当。”她跪了下去。 皇后未等她膝盖落地就伸手,挑了挑眉,“不必拘礼,本宫是真心看你不错。” 如瑾便也顺势而起,又垂首不说话。是皇后主动传的她,有什么事,让皇后先开口好了。 宫女捧上菊花甜汤来,是皇后每日必用的清火明目之食水,皇后就着宫女的手慢慢饮完了一盏汤,漱了口,擦了嘴,这才转头继续说话。 “一会本宫侄女到了,咱们一起去拜佛。” “臣女谨遵娘娘吩咐。”不管心中如何疑惑,如瑾言语态度上一丝不错。 “何必这么拘束。”皇后慈爱地看着她,闲话几句,忽然抬起帕子掩住了鼻端,“怎么熏这样浓的香,灭了熏炉吧。” 宫女上前回禀:“娘娘,奴婢们并没有熏香。”说着,目光移向如瑾。 皇后便也顺势看向如瑾腰间的香囊,指了指,“你喜欢浓郁的香料?” 如瑾欠身:“臣女冒犯,熏着了娘娘,求娘娘宽恕。” 方才下跪的时候,她借势拉了一下香囊的挂带,让香囊开了一个小口,里头气味浓烈的香气便散发出来。是她精心准备的俗香,量多了,呛人得很。 她肯定皇后知道选秀那天的事。体有异味,弄浓香来遮掩是必然的。她得把这个谎维持一段时间,不然岂不成了欺君。 果然,皇后有洞悉般的微笑露出来:“不要紧,年轻女孩子喜欢用香,让本宫想起了昔日时光。跟你这么大的时候,本宫也是极爱这些玩意的。” 如瑾诚恳的感谢皇后宽容,但没有顺着她拉家常。 不一会有安国公府的孙小姐到了,张六和张七,一个温婉,一个傲慢,并肩走入殿里。 和皇后问了安,张六得体的和如瑾见礼,选秀时曾有一面之缘,倒也不算是陌生人。张七却不拿正眼看人,如瑾也不理她。 接下来,陆续有年轻的女孩子到来,除了留给皇子们的十个秀女,还有一些不是秀女的姑娘。听着她们问安见礼时闲聊的话头,如瑾这才知道今日的相聚早在昨天就定下了,时辰在申正,如瑾比她们早来了近两个时辰,站在日头底下苦晒。 还好她身子不便,正需要暖阳的温度,不然在等候皇后午睡的时候恐怕已经被晒躺下了。 一屋子年轻女孩,将偌大的凤音正殿挤得满满,足有二三十人。宫女秋葵拿着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对照半晌,轻声跟皇后说了声“齐了”,皇后便笑说:“时辰不早,随本宫去吧。” 人群里有海霖曦,她没和如瑾打招呼,如瑾却走到了她跟前,“曦姐姐,听闻宫里有三处供奉,今日是去哪座佛堂?” 海霖曦被如瑾身上的浓香呛了一下,抬帕捂了鼻子咳嗽两声,露出一副“你果然不知道”的神情,漫不经心答道:“是去弘度殿。”多的一句也没说,自从庆贵妃当众发难,她就不和如瑾亲近了。 弘度殿,那里驻殿的是一位老尼。如瑾还记得她瘦骨嶙峋的样子,和肥头慧一形成了鲜明对比,听说她是修苦禅的。 又追问了几句,如瑾才搞清楚今天要做什么,原来真是给皇子选女人。 除了十个秀女,其余人或者是如她这样落选的,或者是非官门的良家女子,素有贤名的,皇后要带着她们一起在弘度殿诵念妙法莲华经,打着为嫡公主祈福的旗号,其实就是挑皇子妃和妾婢。 如瑾跟在队伍里一路走到弘度殿,老尼妙恒率座下四位弟子在宫门前迎接,请了皇后进殿,将众女安置在殿前阶下。 仪式并没有立刻开始,皇后似乎在等人。 过了一会,院门外走进来两列内侍,引着一胖一瘦两个和尚进门。胖的如瑾认识,是梵华殿的慧一,瘦的那个白眉白须,很有高僧风范,面貌却是陌生的。 和尚进尼姑的地方本就少见,老尼妙恒却迎了上去,朝那瘦瘦的老僧恭敬行礼,口称“拜见师傅”。 ------题外话------ 感谢xiaying1970,静若幽兰,xiaoxino,13737869812,basil,sst04,zhuwenrourou,xhrsje~ 本书由言情首发,请勿转载! 216 堂前诵诗 这真是奇怪的事情。 哪有尼姑跟和尚论师徒的,向来女尼男僧不能混居,平日交往也是极少,在男女之防很敏感的皇宫大内,驻殿法师妙恒却称一个和尚为师傅。 除了皇后和近身的宫侍,女孩子们脸上都或多或少的露出讶异,看来皆是不知情的。那白眉老僧坦然受了妙恒的礼,带着妙恒和慧一来到皇后跟前,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 皇后笑着说:“有劳大师。” 宫女秋葵和一众年轻女孩介绍:“这位是高僧寂明大法师,今日得见,是各位小姐的缘法。”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呼。 有不明所以的女孩子悄悄询问同伴,便有人解释:“是先帝登大宝时的典仪僧啊!” 听到的人一阵恍惚:“先帝登大宝?那是……是快有五十年的事了吧?” 大燕尊崇佛教,历代新皇登基的典礼上必要有得道高僧加持祝祷。能担任典仪的僧人一定要德高望重,年纪从来没有低于五十的。先帝登基时距今已接近五十年,这样算来,这寂明大法师岂不是至少要百岁以上? 女孩子们惊愕的看着老和尚。 白眉白发倒是不假,可那精神矍铄脚步稳健的样子哪里像是百岁老人了,看上去不过五六十岁。 有人不信:“不会是那位寂明吧?” 如瑾知道这肯定是真的。典仪僧在一定程度上相当于天下众僧之首,底下还有哪个不开眼的会用同样的法号?即便有人敢用,皇家也不敢让他进宫呀。 寂明大法师的一生颇为传奇。 他的先祖是跟随燕太祖开国的功臣刘泉舟,受封世袭罔替靖安公,结果还没等到第二代子弟袭爵,刘泉舟之子就因卷入皇子夺储而获罪,新帝登基后的首月便将刘家爵位给削了,家产抄没,全族成为庶民。 寂明法师是刘泉舟的族弟,先以编竹筐养家,单凭这一门手艺就将作坊开遍了家乡十几个县城。后来北方战事起,他投军入伍,那时候战事吃紧,朝廷任命将官也不问出身,短短半年时间愣是让他凭着军功从最底层士兵升到一方参将,仅次于总兵副总兵的将官。不过战事平息后,要论功行赏了,他这全军剿敌数最多的将官却自动请辞,将朝廷赏下来的银子全都捐给了家乡修河道,只说自己幼年时曾于佛前发下宏愿,如今年纪到了,要依诺遁入空门。 于是大燕军中少了一个猛将,佛门多了一个叫做寂明的和尚。 他投在家乡极简陋的一个小庙,整个庙里只有他和师傅两人,然而五年之后,那庙成了远近闻名的香火大寺,再五年,成了燕朝最负盛名的道场之一,连太后都屡屡招他去宫中讲佛法。 待到先帝登基时,寂明更是成为了大礼典仪僧。 如瑾曾经在杂书上读过他的故事,也读过他与其他高僧讲经论法的记录,虽不信佛,也为他谈讲的机变和思维所折服。 原以为那是书上的人,离自己很远,却不料还能看见他活生生的样子。其实世人大多以为寂明已经圆寂了,因为自从先帝三年开始,这位大法师就再没在人前出现过,已经逐渐被人淡忘。 “大法师请上座。”进得殿去,一番礼佛仪式之后,皇后亲自将寂明请到佛前第一位蒲团之上。 寂明背对佛像,将眼扫过包括皇后在内的众人,露出一抹超然的微笑,半阖了双目。 木鱼声起,慧一妙恒等人开始念诵妙法莲华经,皇后面对寂明盘膝而坐,庄严肃穆,而张六张七海霖曦如瑾等一众女孩子齐齐跪在弘度殿外,会念的跟着僧人们轻声念诵,不会的则双手合什于胸前,虔诚祝祷。 皇后背对着众人,但有心的知道必有凤音宫人在暗中观察大家态度,今日明面上是为嫡公主祈福的,总要把明面工夫做到位。 如瑾跪在后排,身边有两个空位没人,因为大家都不太受得住她身上的香囊。如瑾自己也被熏得难受,不过那味道的呛鼻倒是吸引了她一些注意力,不至于让小日子的难受占据全部感官。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慧一等人的诵经方才结束,女孩子们之中有体弱的几个已经跪晕了,中途被宫女抬了下去,这也就代表着无缘今日的择选。 皇后从蒲团上站了起来,背脊挺直端坐了许久,她起身之后脚步举止一丝不乱,转身含笑看向众人。 与之相比,女孩子们就要狼狈得多,大半人再起身的时候根本站不稳,左推右搡的摔成一团,没摔着的也十分勉强,不是咬牙坚持站立的仪态,就是小幅度的挪动双腿活动血脉。 不知是不是上次在梵华殿的罚跪练出了本事,这次如瑾很快起了身,腿上是酸麻胀痛的难受,但比起其他人好太多了,起码能挺直了身子立住。不过很快她就意识到这样有些显眼,连忙微微弯了身子揉腿。 “大家辛苦了,本宫代泽福谢谢你们。”皇后慈祥的说。 泽福就是她唯一的女儿,当今唯一的嫡出血脉。大家连忙福身行礼,纷纷表示能为公主祈福是自己的荣幸。 客套话说了许多,皇后也很有耐心的和她们对话,一副仁慈宽厚的模样。 其乐融融的闲聊了一会,皇后说:“今日请得寂明大法师主持公主祈福仪式,本宫幸甚。大法师久不出山门,此番得见,大家皆是有缘。你们替泽福祝祷半日,本宫便舍了脸,给你们讨个恩惠。” 众人敏感的觉察今日正题开始了。 皇后回头和寂明说了几句,只见寂明微笑点头,皇后跟前的秋葵就走到堂前说:“皇后娘娘恩赐,请了大法师允许各位小姐面见。这是难得的缘法,不过时辰不早,无时间深谈,就请各位小姐诵一首诗来,谁的诗都可,只要是喜欢便可念来。大法师听了,自会着有慧根的小姐点拨一二。” 堂下一众女孩子脸色各异。 懵懵懂懂诵了半日的法华经,一直不知要靠什么来择选,原来这才是关键。 常言道,以诗见人,以诗见性,最喜欢的诗必映照了心思心事,这是要从诗看人。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却是好法子。 宫中三佛堂的两殿法师齐聚,又请来了久无声息的寂明前来坐镇,出家人眼光澄澈,看人是极精道的,让他们来挑选品性上佳之人再好不过。若说慧一和妙恒在宫中日久沾染了太多红尘俗气,挑选可能会有偏颇,但寂明是不同的,他并不只是皇家御用的和尚,更是真正的有道高僧。民间流传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大家都知他是极公正无私心的人。 只是,请给先帝当登基典仪僧的寂明来做这种事,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杀鸡用牛刀了呢?给几个皇子挑女人,用得着让他出山么? 思量归思量,嘀咕归嘀咕,大多女孩子的表情都严肃起来。 从第一排开始,一个人一个人的单独进去殿中,当着皇后的面给寂明念诗。将近三十个女孩子,有的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有的能被慧一或妙恒问上几句话,这样的人出来面上都有喜色,至于能有幸被寂明问上一两句的,别人看她的眼光都是羡极而妒。 因为不管能不能当上皇子妃妾,和寂明说话的机会是最难得,这名声一传出去,即便进不了东宫王府,日后也会被求娶者踏破门槛了。 如瑾按顺序走到堂前的时候,听见前头有个女孩子在殿内吟道: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有情知望乡,谁能鬓不变。” 如瑾不由抬眼朝里看。 这是一首思乡诗,却不悲怆,而是含蓄婉丽。诵诗的女孩子有一幅柔美的声线,让人听起来感到很舒服。 本该知道今天这是什么场合,竟然表达怀乡之情,明显是有不想入宫入王府之意。如瑾还以为除了自己,这次来的都是心甘情愿,或如海霖曦那般势在必得的呢。不过这首诗并非一味幽怨,念出来既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又不会惹得皇后不快。 寂明温和看向那个女孩子,看了一会,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让她出去了。 如瑾看到了那个女孩子的脸,很柔和的线条,说不上有多漂亮,却和她的声音一样让人感到舒服。看穿戴,应该不是官宦家的女儿。 接下来一个女孩子念的诗有些别致。“铁背山头歼杜松,手麾黄钺振军锋。于今四海无征战,留得艰难缔造踪。”这是御制诗,出自大燕第三代皇帝,怀念祖先开疆功业的。在这种场合念出来,那女孩子讨好皇家的心呼之欲出,而以女儿身吟诵兵戈气颇重的词句,也显得与众不同。 不过,不只寂明,慧一和妙恒都没有抬眼皮,任由宫女将她带下去了。如瑾看到那女孩面带不甘,归队时差点站错了地方打乱整个队形。 如瑾前头的女孩子只念了一句,“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她念完,皇后笑容淡了一下。慧一说:“贫而有志,乃刚强人也。”然后宫女就送那女孩下去了。 堂前一排的女孩子们听得清楚,有人忍不住轻笑出声,又连忙忍了下去。如瑾不由看向那肥头的慧一,人家女孩子念错了诗表错了情也就罢了,他偏还要追上讽刺一句,什么“乃刚强人也”,真是够毒的,也不怕损了修行。 前面几人各自的结果让如瑾略有踌躇,是像方才那个一样,故意念一个不合后意的痛快落选,还是…… ------题外话------ 谢谢13737869812,荆棘鸟wy,387700706,zxl19700303,乖乖小熊,jjll99~~ 217 巨鲸大鹏 她久不读诗书,不过前世的记忆还在,随口挑上一首不合时宜的诗词来达到目的并不难。譬如方才那女孩子,想表达自己与庸脂俗粉不同的格调,却忘了所吟诗歌根本不适合贤淑纯厚的女子,弄巧成拙。 那女孩无心之失,她却能刻意做到。要不要学来? 她有瞬间的犹豫。 轮到自己了,她提裙缓步跨上雕了莲花精纹的石阶,跨过朱漆的高高的门槛,来到佛像垂眸注视的殿堂里。殿中香烟缭绕,内侍宫女分列两边,人数不少,却有一种别样的静谧。 宫女秋葵依例报上进殿者的姓氏出身:“襄国侯蓝氏嫡长女。”又朝如瑾道,“蓝小姐,请。” 不开口不行了,尽管方才故意放慢了步子给自己思考抉择的时间,但她还没有拿定主意。迟疑的一瞬间,慧一和尚看了过来,肥圆的脸上一双小眼目光如电,不知为何似与平日的精光乱闪不一样,似乎能照见她的心思。 如瑾被这一眼看得陡然回过神来。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早已在梵华殿亲口做了应允,人贵在有信,即便本心再不愿意,但又怎能违背承诺背地里做这种事。今日能落选是最好,但这落选绝不能由她的背信所换。 电光火石间她又突然想到,其实这以诗观人有着很大的不确定性,她又怎么能知道皇后要选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是给太子添人,说不定皇后更愿意送去那位“十指夸针巧”的,让其与太子妃折腾起来,弄得东宫不宁。 是以多思无益,但凭本心罢。 如瑾略一思忖,开口念了四句。“海水非不广,邓林岂无枝?风波一荡薄,鱼鸟不可依。” 这并非念给皇后和寂明听,是给梵华殿的慧一听的。肥和尚必和长平王有牵连,她想通过和尚向长平王表达心中所忧所虑。这也是她此时心境最真实的写照。 海上有狂浪,林间有飓风,非她这无所凭依之人可轻易涉足的。若只自己一身可不顾惜,只管偿恩还债就是了,可身后的母亲和妹妹怎么办,家中上下的无辜妇婢们怎么办?这正是她连日来忧惧踌躇的根源。 慧一显然听懂了。 并且他很快就接了四句,“海有吞舟鲸,邓有垂天鹏。岂无鱼与鸟,巨细各不同。”这是在告诉她,面对同样的惊风骇浪,巨鲸大鹏自可安然无事,强大之人不必忧惧风波。 如瑾没想到这喜欢开光灵符换财宝的肥和尚还熟读古人诗,信手拈来几句打乱了顺序,恰好能做合适的点拨。 可是,他分明站着说话不腰疼。如瑾暗暗冷笑,要是我真有巨鲸大鹏的本事,何必站在这里耐着性子应付你们,早去勤政殿揪出皇帝来质问他为何要倾覆蓝家满门了。 “我鳞不盈寸,我羽不盈尺。吞舟垂天力,此生未能至。”她对答的语气带了隐忍的不满。 皇后一如既往含着微笑,静静注视着,并不打扰插言。 寂明大法师缓缓张开那双不该属于百岁老人的黑白清明的眼睛,用温和的目光笼罩了如瑾,“世间之事,皆在人为,鳞羽可大可小,全看本心而已。你去吧。” 他说话的神态不像方外僧人,倒有喜欢清谈的名士风范。如瑾在他的注视下,不知怎地,方才对慧一生出的些许怒气全然散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有些人,气势强大,很容易影响别人的情绪。就像久浴沙场的兵将有神鬼俱惊的血气,居上位者有睥睨蝼蚁的威仪,而这大法师寂明,有绵广空静的慈悲的包容,和他对视一眼,如同置身于悠远佛唱之中,空山静宇,风动梵铃。 尽管并不同意寂明所言的道理,但如瑾依然给予他应得的尊重,合什双掌深深弯身下去行了礼,又与皇后道别,这才随着引路的宫女回到殿外队列中。同时和慧一与寂明对答,如瑾自然得到了瞩目和羡妒,不过她没心思理会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想快点知道今日之事的结果。 不久之后所有女孩子都进过殿中了,大家像最初一样安静的站在院子里,行列笔直,像是等待检阅的兵勇。有意气风发的,有神色木然的,也有懊恼不甘的,如瑾站在最后一排,满眼都是前面女孩们繁复精致的衣饰,即便是出身寒微的,也打扮的和贵门小姐一般无二。 皇后站到了门口,缓缓扫过每一个年轻美丽的面孔,慈祥地说着一些勉励之语,并吩咐宫女带大家去用膳。 “唉。”有人极其轻微的叹息了一声,似乎为不立时宣布结果感到遗憾。 然而肯定不会现在宣布的,今日打的是为公主祈福的旗号。大家齐齐福身感谢皇后的垂爱,跟着一排引路宫女鱼贯离开了院子。 被支开了,弘度殿里留下来的皇后和三位法师,接下来商量的会是各人的归宿吗?每个人都这样想着,连如瑾亦不例外。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不过天边夕阳的余晖还未曾散尽,彤云如泼墨写意一般萦铺在天际,几颗星子于幽蓝色的夜幕中闪亮。宫城里一盏一盏的灯火次第点亮,走到东长巷的时候,恰好有杂役的小内侍们碎步跑着,将整条巷子的琉璃宫灯从南点到北,就像是节日里燃放的河灯,顺水飘向远方去了。 迎面而来的是一架华丽的步辇,宫女内侍簇拥着,未曾走到跟前,给如瑾等人引路的宫女已经靠到路边齐刷刷跪了下去,并且轻声提醒着众人,“是庆贵妃娘娘,快些闪避行礼。” 大家不敢怠慢,立刻全都贴到了墙根问礼,将宽阔的路面让给步辇。 庆贵妃没有停留,一径朝着弧度殿的方向去了,只在经过众人的时候将眼凌厉扫过,似要在大家身上烧几个洞出来。 “好吓人,千万不要将我分到东宫去。”有姑娘起身后拍着胸口嘀咕,庆贵妃一行去得远了,许多人仍心有余悸,还在为刚才受到的眼风感到害怕。 她该是去为今日的事与皇后争执吧?如瑾目送庆贵妃杏黄色的步辇远去。 …… 众人离去的弘度殿里,宫女和内侍们也被皇后遣出屋外去了,唯有秋葵一个服侍在侧。寂明带着两个宫廷法师正在和皇后说话。 “……大法师,太子乃是储君,东宫之人关乎国本,是以本宫不能擅专,还要商量过皇上才能定夺。本宫已经着人去禀告了皇上,这边事一了他便会来了,届时还请大法师亲自与皇上明示。” 寂明颔首,身为先帝的典仪僧,他坦然接受皇后的敬意。 慧一站起身来,朝寂明微微躬身,“您方才与几人点拨一二,禅意深远,弟子十分受教。依弟子看,其中颇有身具慧根之人,弟子这里不便接收女弟子,不过妙恒法师却是可以广度一番了。” 寂明微笑:“入红尘来,做红尘事,度人入空门的事情二十年前我已不做了,你们自己各凭本事吧,莫期望我会助力。至于今日几个慧根之人,如果皇后愿意听,贫僧可以略为一说。” 皇后便顺势而问:“不知安国公府两位孙小姐可曾入了大法师的眼?” 寂明先是含笑不语,过了一会才说:“都是有福人。” 皇后对这个回答显然不满意,然而外面一声通报,皇上到了。寂明起身迎了出去,笑道:“圣主来得这样快,该是贫僧去觐见。” 皇上对这地位尊崇的老和尚态度很好,和声道:“法师能出山来走一遭已是难得,为朕的儿女加持福泽,朕是要好好道谢的。” 妙恒的弟子早已将偏殿收拾妥当,桌椅无尘,茶汤新沸,帝后与众僧入内落座。不一会庆贵妃、媛贵嫔以及久不在人前露面的陈嫔俱都到了,最后静妃也至,还带了年幼的十皇子。“大法师难得入宫,我厚着脸皮来给小十求个福缘。”她笑盈盈解释自己的来意。 皇后微笑点头,庆贵妃眼角斜挑,媛贵嫔充耳不闻,皇帝招了招手,允许她在左首末座坐下了。年方五岁的十皇子不吵不闹,乖乖立在母妃身边,明亮的眼睛不时看向皇帝和寂明。 饮了妙恒瓮雪水泡出的香茶,皇帝率先开口,直奔主题:“在这个地方,就只和法师聊家事了。且问法师一句,今日诸位贤女贵媛,可有福泽深厚之人?” 寂明也不罗嗦,直接说出了几个人来,包括襄国侯小姐。一共近三十个人,秋葵只报了一次诸人名号,难为他能记得清清楚楚,连谁念了什么诗都能一一对上。 说到如瑾的时候,他的评语是,此女性直纯良,澄如赤子,可保家宅清明。 皇后的侄女张七也在他评价之内,说其生而有福,需谨惜福缘,以免散尽。皇后不理后半句,单为有福二字笑着朝寂明道了谢。 说到最后,还包括那个敢将十指夸针巧的女子,被慧一赞为“刚强人”,寂明说她是持重自矜,能弘扬善道。 最后寂明笑着朝皇帝合什:“贫僧妄言,博圣主一笑尔。各人自有来处,自有去处,贫僧只作闲谈。” 皇帝点头,抬手请寂明饮茶。 静妃凝神想了一想,说道:“现在这些女孩子真是厉害,个个都会诗词歌赋,我不懂这些,不过听起来顶属襄国侯小姐念得别致,跟别人的不一样。” 皇后道:“那是古风,言语直白些,质朴之美。” 静妃点头:“是了,总之我听着,感觉这女孩子脾气跟贵妃娘娘有相似,干净利落得紧。” 平日就罢了,今日这是什么场合,评价女孩子们为的是什么,静妃这么一说,庆贵妃立时剜了她一眼,冷哼:“本宫看她很不顺眼,静妃喜欢,留给老十好了。” ------题外话------ 谢谢rourou,xiaosongshu8,sadi9911,wawaig,cjhmmfl~ 鸟鱼诗是韩愈的,这里摘的句子和原文整体表意不同,读过原诗的姑娘不要纠结:) 本书由言情首发,请勿转载! 218 蓝泽进宫 庆贵妃的话说得很不客气,且一语道破了今日行事的真实目的。 上位者做事,大多各自明白就是了,最忌讳的就是摊在面上,那样真刀真枪的一摆,像个下等人似的没有涵养,而且许多事也少了回旋的余地。 大家说都不说破,连寂明都在自谦“贫僧只作闲谈”,庆贵妃就这么大喇喇的捅了开来,还当着年幼的十皇子说要给他找女人。 “妹妹慎言,明微才多大。”皇后温和的劝告了一句,推心置腹的语气。 静妃先是惊愕的看着庆贵妃,很快低下了头,委屈的强颜笑了一下,将十皇子搂在怀里给他拿点心吃,要转移开他的注意力,似乎是怕他被庆贵妃的言语带坏了。 可是十皇子睁大了明亮的眼睛,奶声奶气朝着皇后问道:“母后,庆母妃要把什么留给儿臣,为什么母后不高兴呢?” 五岁的小孩子,身量还不到成人的腰部,当他歪着头闪动着亮晶晶的眼睛一脸困惑时,稚嫩的力量是强大的。 皇帝将女人们的表现看在眼里,脸色温和的回答说:“非礼勿言,师傅没有教过你么?” 十皇子一脸懵懂,愣了一下,看起来是知道了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很认真的道歉:“父皇,儿臣知错了,明日上课时会好好跟先生请罪,听先生教导。”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看向静妃:“明微渐渐大了,不要去哪里都带着他,免得撞上粗鄙人,听到粗鄙话。” 除了三个法师,屋里所有人都惊讶的看向皇帝,连一向持重的皇后都没控制住脸部表情。而庆贵妃已经圆睁了媚眼,羞恼地连脖子都红了。 皇帝可从来没有给过她这种没脸。 虽然她也明显感觉到这些日子皇帝对她的情绪有些不寻常,可当众打脸,这还是头一遭。当着素来与她不和的皇后和好几个高位嫔妃,当着尊贵的寂明大法师,一点都没跟她客气啊。她可是储君的生母,她受了重话不要紧,太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庆贵妃陡然生出一种惶恐。难道是皇帝对太子…… 她不敢再往下想,盘算着等下要赶紧派人走一趟东宫。 那边帝后又继续商量今日来祈福的女孩子们去了。庆贵妃神思不属,一直延续到寂明等三人离去,十皇子也被嬷嬷带回去温书,屋子里单剩下帝后嫔妃,大家无所顾忌的议论起儿子们的纳妃纳妾之事,她的心思还没集中,连皇后要给太子纳侧妃和良娣都没有及时反应过来,直到皇帝发了话。 “朕觉得可以,就将那夏家的姑娘封为良娣吧。” 庆贵妃醒神,“夏家的姑娘?”她对这个姓氏感到陌生,没记得女孩子里有谁姓夏。 媛贵嫔和陈嫔原本就没怎么说话,静妃也立刻住了嘴不言语,皇后笑着解释:“是寂明大法师称赞自持的那位小姐,太子是储君,身边该多一些这样的女子。” 庆贵妃这才想起来,不就是“十指夸针巧”的那个不知轻重的贫贱女,似乎是个举人家的女儿?父亲连宦途都没入,办私塾做个穷先生,这样的人家最是处处穷酸气,生出来的女孩子怎么能入东宫呢!连做个卑贱的侍妾都嫌不够格,还要封良娣? “皇后既知储君之重,为什么要让卑贱女进东宫?”庆贵妃立刻反驳。 皇帝一个冷冷的眼风,庆贵妃顿时浑身冰凉,骤然想起了先帝第二任皇后,那也是个平民出身的,后人对她评价却很高,连皇帝都曾说她贤良,比对自己生母也就是太后的评价都高。 庆贵妃知道自己失言了,再不敢在此事上纠缠,想想终究是个良娣而已,暗地咽下了这口气。怕皇后再安排别的,连忙自己说起太子侧妃的人选。秀女们都是被考量很久了的,就是今日来的其他女孩子,庆贵妃等人早就查探过了,甚至原本就是她们安排的人。 几番明暗交锋,东宫定了一个侧妃一个良娣,永安王府定了一个侧妃,长平王因为没有大婚,府中能上册有名分的女子一应俱无,这次后妃们齐心合力敲定了正妃和侧妃各一。另外,又各定了两个贵妾给三位皇子,至于被挑剩下的人,做秀女的发些赏赐遣送出宫归家待嫁去,非秀女的也有恩赏。 只要不是一心要留在皇子身边的,其实落选之人并不算吃亏,能在宫里走一遭的日后都比较好嫁。至于那些想一步登天却落选的,只能靠她们自己平复不甘去了。 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三位皇子身边多了好几个女人,这并不是说后妃们办事干脆利落,也不是说事关下一代皇族妃妾的决定做得太轻率随意,其实今日不过是求个结果罢了。 自从去年选秀的消息一放出来,后妃们已经不知在这件事上做了多少次角力,涉及宫内宫外的几个月的安排与破坏,算计与反算计,到了今天,某些层面上各位娘娘们已经相互有了交换和妥协,剩下不能调和的矛盾,就像方才关于太子良娣的分歧,靠的就是皇帝一锤定音,也唯有靠这个。 …… 去宫里走了一遭的如瑾回到家里,表面照常生活,心里却紧紧绷着一根弦。 回来那天秦氏就关切地问过皇后传召的因由了,蓝泽也不住地询问,如瑾给他们的答案一律是冠冕堂皇的那个,也是皇后和女孩子们所说的,给福泽嫡公主祈福。 “给公主祈福,怎么会找你呢?”秦氏和蓝泽都有疑问。 如瑾对蓝泽说:“侯爷觉得自己分量不够,女儿没资格参与这种事?” “自然不是!”蓝泽怒,自己闷在书房里揣测了半日天意,结果只是头更疼了。他又不敢拿这种事去找人讨教,只好暗暗纳闷。直到隔了两天才恍惚听说那日去的闺阁女子都出生在腊月,这才回过味来。 “原来是找和公主同月生辰的人啊,我们家有爵位,你又生在腊月,难怪要找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蓝泽找女儿抱怨。 如瑾道:“我怎么知道,找同生辰的人做祈福会是京里风俗,我哪里会懂。” 其实她早就用这理由搪塞了母亲,秦氏在京城住过,知道这习俗,也就不疑有他。 直到五日后皇帝突然召了蓝泽入宫。 如瑾的心狠狠提了起来,坐立不安盼着父亲早点回来宣布进宫缘由。已经猜到了大半,但仍是不死心的期待着能有转机。 蓝泽一脸喜气的回了家,马车驶进院子还没停稳,不等人扶他就自己跳了下来,一叠连声叫婆子抬软轿送她去内宅。 “瑾儿,瑾儿出来!哈哈哈,你猜父亲今日进宫是为了什么?” 如瑾在明玉榭陪母亲午睡,骤然听到蓝泽高亢的笑声传进屋子,不亚于晴天见响雷。秦氏从熟睡中惊醒,捂着胸口坐了起来。摇篮里小妹妹哇的一声哭得响亮,十分不满意被人吵了好梦。 “母亲和妹妹都睡着,您做什么?”如瑾脚步飞快迎了出去,内室珠帘啪的一下甩在门上,纷乱晃动。 蓝泽没有察觉女儿略显苍白的脸和微抖的声音,直朝着她大步冲了过来,连日来头疼的困扰似乎全都不见了似的。看那架势,如瑾要是不闪开,说不定他就要抓住女儿的手或者将女儿拽到跟前,总之会做出失礼尴尬的举动。 见如瑾脸色不对匆匆追出来的孙妈妈感到不妥,疾走两步拦在了父女两个之间,制止了蓝泽继续向前,“侯爷您别吓着小姐,太太身子尚弱,小小姐也经不住吓呢。” 蓝泽丝毫不以孙妈妈的举动为忤,看住如瑾抚掌大笑:“竟不期你有这样的福气,天恩浩荡啊,皇上终究顾念着蓝家世代为国的情分,你知道吗,这次宣我进宫,竟然是为了你的婚事啊,皇上要将你许给皇子啦!” “姑娘!”紧接着蓝泽话音刚落,响起的是碧桃的惊呼。 如瑾狼狈地被贴身丫鬟扶住,才止住身体软倒的趋势。“是……哪位皇子?”她虚弱的问。 “七皇子,长平王爷!”蓝泽答得很快。 外院跟进来的婆子们齐齐跪在地上恭贺,“侯爷大喜!姑娘大喜!” 秦氏院子里的仆婢们也陆陆续续跟着跪了下去,想要道喜,看见如瑾的脸色却又不知道该不该开口。孙妈妈和碧桃是完全愣住了,忘了主仆之别直勾勾看住蓝泽,想从他脸上看出开玩笑的意思。 如瑾闭了闭眼。 悬心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来了。 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最微弱的一丝期盼都覆灭掉,整个人反而轻松了下来。 她推开了碧桃的搀扶,自己站在门口的台阶上,朝着阶下兴高采烈的蓝泽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完全违背了淑女要笑不露齿的训诫。 “父亲,侯爷,您的高兴真是忘乎所以啊。”她飘忽的感叹了一声,“大姐姐的事,宫里要给什么处置还没落下来。” 蓝泽无所谓的挥挥手:“方才进宫时我问过了,皇上说不驯子侄家家都有,东府你姐的事情他不会怪责蓝家。我已经陈明将蓝泯一家驱除出族,皇上自然不会再追究。” “蓝家历代人丁单薄,以致您又是侯爷又是族长,想驱逐个子弟倒是方便。”如瑾笑说,“只是我的五妹还在床上以泪洗面,四妹也还没找回来,新添的胞妹连名字还没有呢。祖母病成那个样子,你笑得真开心。” 蓝泽的笑容僵住。 如瑾看着父亲想要发火却又有所顾忌的样子,笑出了声。 “姑娘?”碧桃不放心的试探着唤她。 “我没事。”如瑾摆了摆手,盯住蓝泽,“皇上告诉你了吗,我是什么位份?妃?妾?您做不做得了王爷的正头岳丈啊?” ------题外话------ 谢谢cetvzhou,smile1220,rourou几位姑娘~ 看到大家很关心一对一、正侧之类的问题,说细了成剧透了,总之大家不要急,这本书我不想写被太多闲人参与的感情,干净是追求。慢慢看后面就晓得啦。 还有,这几天的速度,呃,万更那天的次日,我感到很挫败,甚至对自己和这个文产生了厌烦,因为感觉那一万字的废话是那么得多,多到让我怀疑自己会不会讲故事。不过,怀疑似乎没什么用,只会让自己变得真的不会讲故事了。好吧,我不是一个天分好的人,心智也不够坚强,我认了,继续讲下去就是,起码要认认真真的完成这件事。这是我喜欢的,也是大家一直在看的,嗯,我得对得起过去这几个月的时光。 本书由言情首发,请勿转载! 219 空白信纸 蓝泽的脸色十分难看。 正头岳丈,这是拿东府蓝泯来讥讽他呢。“你以为本侯是蓝泯那个混账吗?女儿当个小妾就把自己封为皇室的岳家了,荒唐至极!” “哦,您自然不是荒唐人,那么就是说,我是长平正妃了?”如瑾脸上带笑,眼光冷冷的。 “……”蓝泽很讨厌女儿这种态度和语调,皱着眉毛耐心解释,“不是正妃,是与上次来家的穆妃一样身份,对了,正好你们日后做了妯娌,要好好相处。” 如瑾笑:“侯爷饱读诗书,不知道‘妯娌’二字作何解释?您这是哪里听来的门道,谁家让两个小妾互相称妯娌了。” 不怕被人笑死。 “什么小妾!是侧妃,侧妃!要上册入谱的,可以进宫的!王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 蓝泽的语气极重极严肃,如瑾微微一哂,再如何也不过是个妾,高兴得什么似的,还像个侯爵的样子吗。 秦氏披衣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不顾丫鬟的搀扶,三步两步赶到了蓝泽面前,一脸急切,“你说什么,你说什么,瑾儿也要和东府大丫头一样吗?!” 蓝泽快被这母女俩气糊涂了,“怎么和大丫头一样,她是不上数的妾,瑾儿是侧妃!” 秦氏身子晃了两晃,要不是丫鬟和如瑾一起赶过去扶了,差点跌在地上。 她指着蓝泽双唇哆嗦:“你、你你好狠的心,瑾儿难道不是你的亲骨肉吗,你舍得送她进那种地方去受罪,荣华富贵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是吗?卖女求荣,你丢尽了蓝家老祖宗的脸!” “住口!你……你……你……”蓝泽真想一巴掌扇在秦氏脸上,然而对上如瑾冷冰冰的眼神,又缩了手。 “都给本侯走开!刚才听到的话谁要是说出去,立时全家打死!”无奈他只得狠狠挥手遣散院中下人。丫鬟婆子们忙不迭的避开了,霎时间明玉榭的院子里只剩了一家三口,以及孙妈妈碧桃和飞云。 “你们也给本侯滚!”蓝泽点指着。 “不必了。”如瑾朝院门扬了扬脸,“侯爷回去歇着吧,谢谢您亲自赶过来报信。” 蓝泽不想走,他还有好多话没交待完呢,如瑾笑吟吟地劝他,“想必正式的圣旨下来也就是这两日,您还不趁着这空闲工夫做些粉饰去?日后若是被人知道您有个被休的女儿,还有个私逃的千金,您这皇亲的脸面往哪搁。” 蓝泽脸色发青,突然觉得头又钻心钻肺的疼了起来,狠狠甩了一下袖子,带上人出了明玉榭。 “瑾儿……瑾儿怎么会这样……”秦氏面无血色。 如瑾招来丫鬟抬了母亲回屋,“今日风有些大,您可不能在院子里吹风。您不用着急,亲王侧妃是别人想不来的荣耀,高兴些。” 秦氏挣扎着想冲出去追蓝泽,“我拼了命也不能让他得逞,为了前程卖女儿,简直丧心病狂。” 如瑾连忙按住她,“这不是侯爷的事,他哪有本事让宫里做这种决定?原是上次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她对我赞许有加。您难道不知道自家女儿么,这么好的人,谁见了不喜欢。” “你还有心思说笑。”秦氏被扶到了床上,却哪里坐得住,“你哪儿知道啊,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王府。深宅大院,妃妾成群的,我的好孩子,你怎么能去受那样的苦。”说着掉了眼泪。 “哪里就受苦了,锦衣玉食,身份尊贵,至于深宅妻妾之流,女儿的本事您不知道?定然不会吃了亏去。何况长平王爷您不是也见过,当日正是他在来京路上救了咱们。” 秦氏自然记得钢刀加身时,银甲乌骓的年轻男子千钧一发的援救。然而,恩是恩,她怎么舍得女儿嫁到皇家。 母亲急得要命,如瑾反而冷静下来了。最初闻讯时心跳如擂鼓,现在平静了,还能想出各种理由来安慰母亲。 秦氏一路说,她就一路劝,足足一个半时辰,秦氏连嘴唇都说干了,双眼哭得红肿如核桃。 “太太莫哭了,奶水本就不足,明日七小姐吃不到您的奶了。”孙妈妈在旁劝慰,自己却也含着泪。除了蓝泽那样一心功业的以及不知轻重的仆妇,哪个亲近人会不心疼。 秦氏哪还顾得上哺乳小女儿,欲待再说,如瑾轻轻摇摇头:“您睡一会吧,事已至此,不如向前看。估摸着,明日或后日该来宣旨的天使了。” 秦氏颓然住了口。 圣意已决,能提前知会一声已经是莫大的恩赐,单凭女人在内宅里哭又有何用。 她转过身去默默流泪,暗责自己无用,转瞬又哭湿了一条帕子。 “姑娘,凌先生有书来。”从明玉榭回去香雪楼,晚间快要就寝时,碧桃悄悄进来禀报,手里拿着一封密封的信。 这个时候? 凌慎之从不主动写信过来,都是她遇到三言两语说不清的事时,改换笔迹写个简单的提纲,由何刚带去一一照念。 如瑾不由就联想到了白日里的事,蓝泽兴高采烈一路从外院奔来内宅,穿了整个园子,恐怕府里上下全都知道她要进王府了吧。 那么这信…… 她遣退了碧桃,独自对了灯拆开信封。 一共四五页纸,展开前她捏着踌躇了一下,莫名有些害怕起来。如果……她该如何回复呢?多次的相处说话,她其实并非一无所觉,即便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之后回想,总能体会出一些细微而隐匿的情意。 他的眼睛像一潭清澈湖水,笼着柔和的月光。她想起许多次,他就用那双眼睛静静的看着她,然后在她看过去的时候,含笑跟她说话。也想起了天帝教徒作乱的那个晚上,他背上插着余焰未尽的箭,还要把长剑舞成银色的扇面,给她遮挡危险。 一年多的时间,她和他的接触其实并不是太多,可每件事每个画面都很清晰。她还能记得他青衫前襟上花纹的样式。 灯焰突地跳了一下。 如瑾从静默中醒来。重重的捏了捏手中信纸,她吸口气,打开。 杜仲,云苓……俊逸干净的笔锋,第一页是张药方。 屋子里静静的,如瑾听到自己呼气的声音。她大致扫了一眼,看到药方后面简短的说明,原来是给蓝泽清毒用的,以中和前几次用药伤体的危害。他上次已经给过一个,这是接着调理的。 如瑾轻轻的笑了一下,叹自己过分紧张,什么事都联想到自己要进王府上去了。人家不过写个药方送来而已。 药方而已。 她竟然有点淡淡的失落,像是窗外拂过花枝的晚风,轻轻的,一晃而过。 第一张是给蓝泽的方子,下面是给谁的呢?她将第一张放到一边,看向第二张。 ……咦,空的? 完全没有字迹的一张纸而已,右上角滴了一团墨迹,再无其他。 如瑾纳闷的掀开了第三张。依然是空白,连墨迹也没有了……直到后面第四张,第五张,什么都没有。 凌慎之送了一封信,除了第一页写了个方子,后面全都是白纸。这是怎么回事,他一时疏忽装多了纸?如瑾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凌慎之伏案奋笔,然后为了赶时间一把抓起写好的药方,也不管同时还抓起了垫在下面的其他纸,一股脑全都塞进信封里递给何刚。 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如瑾对着几张纸看了一会,熄了灯,躺在了床上。 …… 圣旨是在蓝泽进宫次日发下的。 传旨的内侍身穿红衣,身后还跟着六个随侍,这是传重要圣旨的规格。如瑾跪在地上听内侍用阴柔的嗓音念诵明黄锦缎上的词句,前面跪着父母,头上是将近午时的热辣辣的日头。 “……赐侧妃之位,恭侍敕封长平王,于七月十六日入府,钦此。” 依旧是皇帝的爱好,无论事关什么的旨意,前面都有一大段冗长繁琐的啰嗦,然后才进入正题。如瑾浑然不知内侍前头念了什么东西,只记得最后的日期。 七月十六日,离现在只剩两个月了。 侧妃绝没有比正妃先进府的道理,那么长平王的正妃该在十六之前过门。皇家纳妇礼仪繁多,问名纳采一套规程下来很是麻烦,两个月的时间也未免太仓促了。怎么就这样快? “臣接旨,恭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蓝泽叩首后高举双手,恭恭敬敬从内侍手中捧回了圣旨,令如瑾陡然想起潋华宫的深秋清晨。前世今生,她都逃不开那刺眼的明黄色。 秦氏的身子在蓝泽高唱万岁时微微发抖,如瑾往前蹭了蹭,拽了母亲的衣角。 内侍们吃茶接了红包之后很快离开,剩下蓝泽一脸高兴,秦氏和如瑾的沉默与他形成鲜明对比。 “女儿,昨日是母亲想左了,这是好事,母亲不该误导你。”回到明玉榭后秦氏笑着,拉女儿坐在身边。 如瑾分明能看出母亲是在强颜欢笑,然而也不说破。既然母亲要忍了心中难过开解安慰她,她便领了这份爱护吧。 这个夜里,秦氏将女儿留在了明玉榭,似乎是知道母女两个相聚的时日不多,要珍惜每一刻。 所以如瑾次日晨起,才从碧桃那里知道凌慎之又送了信进来。 本书由言情首发,请勿转载! 220 秉烛夜谈 两日之间,连接送了两次信。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为的什么事呢?如瑾趁着母亲给小妹妹喂奶的时候,转到外间后阁里拆开了信封。 这次只有一页纸,字也只写了几个——若方便,求一见。 如瑾将信纸前后仔细看了几遍,又将信封抖了抖,确定真的是只送来这六个字。凌慎之是个守礼也明白事理的人,从不主动和她见面,因为知道那或许会给她带来不便。他这次要见面,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如瑾让碧桃将灯点着,很谨慎的将信纸在火上烧掉了,即便没有署名也没写收信人,她也习惯于销毁一切可能引来麻烦的东西。“安排崔吉带凌先生进来一次吧,像小妹出生那晚一样。”她吩咐碧桃。 长平王府里,尚未起床的某人很快收到了消息,未入府的侧妃要和男子私自见面。 斜飞的眉峰轻轻一挑,“让他们见。” 送消息的属下悄无声息退了出去,留下睡意全无的某人,盯着床帐子上手法拙劣的冬瓜灯笼默默半晌。 这个晚上,如瑾借口要回香雪楼去收拾东西以便彻底搬到明玉榭住,暂时辞别了母亲和妹妹,带着近身丫鬟们回到了自己房里。 天色一片漆黑之后,崔吉轻巧越过窗棂,将凌慎之带进了内室。 碧桃在门外守着,如瑾冲崔吉点头:“多谢领队。” 崔吉一身夜行衣,高瘦挺拔,因为过分的沉默和并不突出的五官,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相貌,但却绝对忽略不了他乌黑的眼睛。他静静打量如瑾一眼,什么也没说就转身跃了出去。于是屋里只剩下如瑾和凌慎之两个人。 如瑾将几盏灯全都移到了窗边,以免屋中的人影会透了窗子被外头瞧见。她快速的走来走去,一边含笑和凌慎之打招呼。 “现在我出府不似以往方便,没个正当理由侯爷不会放我出去,只好委屈先生再冒险一次了。这里不是待客的好地方,先生别见怪。” 楼下有丫鬟们来回走动的声音,低声的说话,还有挪东西开箱子的响动,倒衬得屋中更加安静。 如瑾移完了灯,伸手请凌慎之坐,并亲自给他倒茶。凌慎之自从进屋后就没说话,似是对进入如瑾的闺房感到非常尴尬,一直半垂着眼睛,此时慢慢在玫瑰椅上坐了,接了茶盏,也只低声说了句“多谢”。 两座椅子中间隔了小小的茶几,如瑾在他对面落座,看向他,“先生从不主动与我见面,这次是为了什么?若是先生遇到了难处,不必顾虑只管开口,我必定全力相助。” 凌慎之修长的手摩挲着天青釉细瓷马蹄杯,并不与如瑾对视,沉默着。 “先生?”如瑾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唤了一声。 于是她就看见对面的青衫男子突然抬了眼。她吓了一跳,为那双眼睛里显露的情绪。她一时不能准确体会出情绪的含义,只知道一汪平静的湖水变成了云层密布的海面。 “圣旨的事,我知道了。”凌慎之忽然开口。 他的语气很平静,可是如瑾听出了不平静。就像他眼中的海,暂时无风无浪,似也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虚假宁静。她等着他说下面的话。 “蓝小姐,你愿意吗?”他看住她的眼睛。 “先生?”如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瞬间,似乎也明白了昨日那几张空白信纸的意义。 凌慎之不是习惯于追问或逼问的人,问出的问题没有被立刻回答,他便停止了等待,只是移开了目光。然后像是闲话家常,说:“我今年二十五岁了,比你年长许多。听起来你也许会感到不可思议,或者愤怒,但我还是想告诉你一声,蓝小姐,我倾慕于你许久。” 如瑾顿感整个人都烧了起来,从头热到脚。 凌慎之一直温和清淡,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亲耳听到他这样说话! “先生……” “蓝小姐,很抱歉唐突了你。”凌慎之打断她,语速比平日快了一点点,“但是不管你听了之后生气也好,再不肯见我也好,或者彻底看低我,厌恶我,再重来一次,我还是要说出这些话。” 如瑾在袖子里紧紧掐着手心。她对这样的情况感到慌乱。她现在才知道原来凌慎之方才的沉默并非因为尴尬,而是在隐忍。 她可以对着登徒子一般的长平王发脾气,但对守礼之人突然的冒失束手无策。 “……若是不说,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凌慎之最后一句语调很苍凉,与他一贯的清和完全不符。 他的眼神黯淡,如瑾看着,也被感染。 “谢谢,谢谢先生。”她是真的要感谢他,肯冒着被当做轻浮浪子的风险勇敢直言,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干净出色的男子欣赏她,不介意她做过的那些事。 凌慎之显然没想到她会这样回应,惊讶地转过头,继而笑了。“果然,你是与众不同的。” 可是这笑容到了后来便有了苦涩的味道,他叹了一口气。 如瑾知道他在叹息什么。如果他将她当做明珠,这珠子马上就要被锁进他触不到的地方了。 “蓝小姐,昨日我就知道你的事了。我想了一整夜,很后悔,当初也许该努力向前一点。”凌慎之拿着茶盏盖,很认真的撇盏中茶沫,缓缓的叙述,“我知道侯爷厌恶我,知道平民与侯门难有交集,不知道你的心思,不知道若我唐突向前一步,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所以,什么都没说过,也什么都没做,能一直与你保持着联系,帮你一些忙,我觉得已经很好。你还小,也许再过几年……家中叔祖几番劝我参加太医署的考鉴,我以前并不放在心上,不过后来却也认真考虑过,如果我成了名望甚高的御医,会不会比平民更容易一些。” 如瑾的脸一直火烧火燎,静静听他说话,最开始是因惊惶而羞于开口,后来是不知该怎么开口了。 她没想到凌慎之隐藏了这样深厚的情意。她值得么? 比平民更容易一些……御医与侯门结缘也是艰难,名望再高依旧门不当户不对,可他竟然认真考虑过,可见是…… 如瑾垂了眼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他对她有了这样的心思?是从第一次见面吗,可他们对话不过两三句,她看到的还是他的背影。是从他被她牵累了名声吗,可他应该怨她才对吧。从她私自出府去求他帮忙?从他在刘府里舍身救她? 桩桩件件,似乎都是她在拖累他,她身边充斥了肮脏的事情,他不但不嫌弃,还生了情意,如瑾觉得自己简直是在做梦。 “先生,我……我很感激你的情意。”这种话终究是羞于启齿,她说得磕磕绊绊。脸上火烧,心里也是滚热的。 凌慎之却说:“是我该感激你,感激你没有生气。” 楼下砰的一声巨响,将两人对话打断。外间传来碧桃的高声:“谁做事这么不牢靠,吓着姑娘怎么办!” 楼梯上蹬蹬蹬脚步声近,隐隐的是蔻儿在说话:“是我不好,挪衣箱子的时候绊了一跤,把箱子扔在地上了。” “下回小心点。那箱子我都搬不动,你逞什么能呢,小胳膊小腿的肯定要摔,去多叫两个粗使妇人进来帮你。” 蔻儿清脆的答应了一声,又说了几句好话,蹬蹬跑远了。碧桃往内间里问:“姑娘没吓着吧?” “没事。”如瑾让她继续在外守着,转头替丫鬟朝凌慎之道了一声抱歉。 经了这么一打岔,方才的话题被打断,如瑾慌乱的情绪得到了平复。她脸上潮红正在渐渐褪去,因被突然表白而飞散的理智逐渐回归。 她站起身,将凌慎之面前冷掉的茶水换成新的,又将茶壶提了出去,让碧桃找小丫鬟添滚水。这些事做完,回屋重新落座后她已经理清了思绪。 “先生,能听见你说这样一番话,我很高兴,终于知道我身边的一切,以及我曾做过的不太好的事情,没有被你看轻。先生是我仰慕的人,是我想成为的人,因此方才听到的话、收到的情意对我来说十分珍贵,我会珍重收藏的。” 凌慎之的脸色略微黯淡了一下。 如瑾前后的转变他看在眼中,知道她已经想清楚了。而这也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他知道她向来有主见,视母亲如性命,他必定不能和她有什么结果。 来此之前,他已经明白。 “蓝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说,“圣旨一下,不管你怎么想,都没有任何退路了。方才我问你是否愿意,也只不过是问一问。而我所说的一切,只是想说给你听。你不必感到为难,或者愧疚,那不是我想要的,你也不会那样,对么?” 如瑾低头苦笑。 他还真是了解她。那么这样的她,他到底看上的是那一点呢? 谈话进行到这里,两人已经算是敞开了心扉。于是她便问了出来。 凌慎之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开口。 ------题外话------ 感谢以下姑娘们的馈赠~~林间小溪a,xiaoxino,糖糖1017,540509,mayu,xiaying1970,倩倩339,jjll99,smile1220,leiboo,chuqiuzhiye,世外寂寞姝,清心静,13554040326,rourou,谢谢你们。 小三这个称呼……我吓了一跳。姑娘们,呃,别用现代的观念套在古代社会,辩证看问题啊同志们,这个怎么解释呢,要从远古群婚制度说起么……不过说实话这个词真给了我许多灵感~~ 221 本王知道 “蓝小姐,在我跟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的母亲也曾经……难产过。”他的脸色黯淡,说完这一句停了好一会,才继续下去,“只是她没有挺过去。我的家里人很多,几房叔伯住在一起,父亲还有好几个小妾,那晚很乱,很乱,我学医未成,他们也不让我进产房……后来,母亲不在了,没过几个月我被赶出了家门。父亲儿子不少,母亲是继室,家里有原本的嫡子和庶子,并不差我一个。” 如瑾屏息听着,完全听得出这简单的叙述中包含着怎样的内情。深宅大院,也许他母亲的过世并不只是偶然意外,而他这继室之子被扫地出门肯定亦涉及隐私。不过如瑾不能问,怕触动他的过往。往事不可追,徒惹伤心而已。 曾经有过和母亲生离死别的经历,她很能明白他的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至亲走向死亡而不能援手,那痛苦深入骨髓。 凌慎之看见如瑾的表情,温和一笑:“不必安慰,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早就想开了。去年初回京时我去给母亲上坟,几乎找不到坟茔在哪里,幸亏认出了一棵老树,可见世事变迁,什么都能磨平。非要说耿耿于怀的,就是当年我太无用,医术不好,性子也不够强硬,不然也许母亲还有救。” 他望着她的眼睛:“所以你知道,我很佩服你。你说我是你想成为的人,其实,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 如瑾很意外。 她知道他是御医世家出身,现在还有长辈在宫里当差,家族应该不小。但是他的母亲竟然连坟茔都没有被人好好照管,以致他险些找不到上坟的地方,这不是一个有传承的家族会做的事。坟上没有墓碑作为标志么,难道是没有入族中坟地? 凌慎之的过去到底都发生过什么呢?如瑾能想象出那定是一片灰色。可是眼前的男子,那么恬淡温和,完全不像是经历过不平事的人。 “先生,你说佩服我,其实也是我想对你说的。”她将同样的话还给了他。 同样失去过至亲,同样有委屈,如瑾自问不能像他一样恬淡处事。 甚至她知道,自己从重生之后心中一直有怨气,影响了她对人对事的态度。对东府,对蓝泽,或许后来对祖母和姨娘们,还有庶妹,她都不能彻底的看开。她可以不理他们,可以尽血亲的义务,但却不能从根本上原谅。 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心魔吧。 她的前世,正是她此生的魔障。 什么时候才能放开一切轻松生活?是不是在确定蓝家彻底安全以前,都不能平和度日了?如瑾暗暗叹了一口气。 凌慎之看向她,她也回望,对视一瞬,双双转开了眼睛。 “蓝小姐,你愿意么?”凌慎之将最开始的问题又说了一遍,并且说,“听闻那位王爷内宠颇多,日后进了王府,你要保全自己并不困难,但是……” 但是要想舒心过日子,恐怕很难。 他没往下说,如瑾也知道。在女人堆里生活会是什么样的情景,她前世在深宫里已经体味过了。 凌慎之的坦诚让她也变得坦诚了,除了事关长平王行踪的隐秘不能透露,她很愿意有个人倾听她内心的惶惑。 “先生,其实长平王爷和你一样,于我也是有恩的。来京的路上遇到晋王旧党,是他和永安王救了我们全家性命。所以,对于这圣旨,我心甘情愿。” 凌慎之听懂了,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窗外起了更鼓,已经戌正了。 凌慎之手中的茶盏又凉了,他摩挲着杯子,一直没有喝。碧桃在外头轻轻呼唤:“姑娘,太太打发人来瞧,问姑娘怎么收拾这许久,青苹将人打发走了。” “知道了。”如瑾应一声。时候不早,要是再耽搁下去,恐怕母亲还要再派人来。 凌慎之站起身,“抱歉,今日是凌某莽撞,给蓝小姐添了麻烦。凌某这便告辞。” 如瑾起身相送,诚恳道:“先生能来这一趟,是先生看重我。我……”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我都明白,蓝小姐不必说了。”凌慎之凝视她,“我不该做这样不理智的事,只是……” 只是情难自禁,他现在才明白这四个字的重量。从何刚那里听说蓝侯进宫的事,他当时便感觉心里空了一块。他早知道两人身份悬殊,没抱期望,然而骤然听见她将要嫁人的消息,还是失眠了整整一晚。 他以为自己能压住情绪的,却是高估了自己,隔日得知圣旨降临,终于忍不住想见一见她。多么冒失的举动。他从进了香雪楼就在自责,可没有一刻后悔,甚至在将要离开的此时此刻,仍然有强烈的想要留下来的念头,希望和如瑾多相处一会。 “先生,你上次说的话还作数么?” “嗯?” 如瑾露出笑容:“上次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自然作数。”他看得出来,她是在给他找台阶,可比之于心中所愿,朋友二字还是太轻了。 如瑾说:“无论以后先生在哪里,做什么,都是我的朋友和恩人。我待先生如从前,先生也不要和我生分才好,更不要嫌弃我成了俗不可耐的皇家妇,行么?” 她尽量让语气显得轻快,含笑看着他。 如果知道最终没有结果,也许再不牵扯比较好吧。不过,此刻她只想消除他的内疚,至于以后,且再说。 凌慎之注视她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不会嫌弃你的。” 如瑾抿嘴,轻笑出声。凌慎之唇边也绽开淡淡的笑。“我走了,有事还可以找我,如你所言,就像以前一样。”他走到窗边,按着之前的约定在窗棂上轻轻敲了四下,三长一短。 于是崔吉的身影便无声出现,倒挂在屋檐上朝内做了一个可以走的手势。 凌慎之用目光和如瑾道别,然后搭住崔吉的手,一下子被带了出去,等到如瑾走到窗边朝外看的时候,只能看见被风吹动的微晃的树梢,已经不知道两人去了哪里。 窗外挂着将圆的月亮,色泽明丽像是雏莺的羽毛,安安静静悬在湛蓝夜空中。因为灯火全都移到了窗边,月光将树影投在窗纱上,只留下浅淡几近虚无的影,风一吹就要消散似的。 如瑾觉得方才的见面也像那影子,十分不真实。 凌慎之竟然可以说那样的话,直白,坦诚,与世俗礼法相去甚远。如瑾觉得自己对他远远不够了解,就像是上次在刘府,她乍然看见他用剑,也是惊讶了半天。 她其实很想与他多多交往,像朋友一样相处,或者,如果没有彼此身份的约束,他会不会是极好的伴侣呢? 她慢慢靠在窗栏上,在夜风里回想方才见面的一言一语。 …… 纳采,问名,下聘,请期……婚姻嫁娶本有一系列繁杂耗时的步骤,连市井百姓也不会怠慢,要认真执行的,然而因为是圣旨许婚,这些规程便全都成了走形式,毫无实际的意义。 譬如合八字,都已经定了是侧妃,执礼的官员还能说两人八字不合?结果自然是好的。如瑾知道这些都是过场,宫里来人要做什么就由着他们做。但因为是侧妃,上头还有正妃之位,为了以示区别,如瑾这里的仪程一切都从简了。 正妃果然是皇后的侄女,张六娘。因为这层关系,礼部和内务府大半心思都花在了安国公府,对襄国侯府只是敷衍了事的态度。如瑾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因此感到庆幸。幸亏那些人不将她当回事,否则整日被缠着,她就没时间陪母亲和妹妹了。 “姑娘,你怎么不上心呢?听说还有两个贵妾也要入府,您起码该打听打听她们的来历脾性,日后也好相处。” 碧桃对如瑾整日扎在明玉榭感到不解,按着主子的习惯,不该是这么没准备的人。 “急什么,日后自然见得到。” 如瑾不加理会。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进王府是长平王的意思,进去了之后会怎样,她一点都不想操心。那是个陌生的地方,将要面对的人也都是陌生的,以她现在的能力,即便好好打听,又能打听出多少呢?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淡漠以对。 如瑾一点都不介意,反而因此感到庆幸。幸亏那些人不将她当回事,否则整日被缠着,她就没时间陪母亲和妹妹了。 “姑娘,你怎么不上心呢?听说还有两个贵妾也要入府,您起码该打听打听她们的来历脾性,日后也好相处。” 碧桃对如瑾整日扎在明玉榭感到不解,按着主子的习惯,不该是这么没准备的人。 “急什么,日后自然见得到。” 如瑾不加理会。她已经拿定了主意,她进王府是长平王的意思,进去了之后会怎样,她一点都不想操心。那是个陌生的地方,将要面对的人也都是陌生的,以她现在的能力,即便好好打听,又能打听出多少呢? 222 陪嫁丫鬟 崔吉很尽职的将如瑾原话传了回去,博得长平王一笑,写了条子给她说,好好准备嫁妆,这次再敷衍可不行了。 他果然知道上次只是敷衍,如瑾暗暗想。 上次那个红嫁衣她还差个袖子没缝上呢,更别说刺绣盘花,不过的确也用不着了,如瑾早就让碧桃将之收了起来。重新买了衣料,是比正红浅淡一些的杜鹃红,原先是闹着玩,现在知道了身份可不能逾礼。 自丁家回来就不肯出门见人,整日在自己院子里闷着的蓝如琳闻之冷笑,说:“果然也有她低人一等的时候,是谁看不起妾室来着,现也不过如此。好歹我还是个平妻呢,她这算是什么!” 服侍蓝如琳的丫鬟都是如瑾安排的谨慎人,平日有个风吹草动就要报上去的,这话也很快进了如瑾的耳朵。 “她心中不平,由她说去吧,我又不会因此少块肉。”如瑾不予理会。 蓝如琳年幼怀胎本就是险事,在丁家又不知道受了什么对待,落胎之后身子十分亏损,整日拿好药调理着也不见好,最近刚刚能起床走动。如瑾让家中仆妇好生伺候着她,保她身体不损,其余的就不多管了。 碧桃替主子不平,趁着如瑾午睡的时候小声念叨:“难怪五姑娘说风凉话,凭着咱们姑娘的人品模样,何至于只做侧室,连大姑娘那样的都能当贵妾,咱姑娘可是侯府嫡女。” 青苹悄悄拉她胳膊:“你这话私下里和我说就算了,可别让姑娘听着。姑娘什么心性你不知道么,向来最是孤傲,现如今脾气改了不少,可看她平日行事,骨子里还是那个样子,一点儿没变呢。与人为侧室难道她心中会好受,你何苦又来添堵。” 碧桃叹气:“唉,我又不是傻子呆子,怎么会说给姑娘听。就是看不过眼,胡乱抱怨抱怨罢了。咱们姑娘不上心日后进王府的事,估计是心里别扭。正妃可是皇后的侄女啊,谁敢惹。” 青苹道:“我们日后好好帮着姑娘就是了。” 那边如瑾早已醒了,听见两个丫鬟的言语,掀被坐了起来。“我正要与你们说,本朝皇子娶妃的惯例,正妃的婢女可以四个八个无定数,侧妃除了陪房之外,只能带两个婢女进府。” 两丫鬟都是一愣,显然未曾想过这茬。民间富贵人家嫁娶,陪嫁妇婢多少的都有,皇家为了礼仪规矩反而限定严格,弄得妃妾还不如平民太太。 碧桃首先想到了吴竹春:“姑娘是不是要带她,奴婢觉着……她能帮衬姑娘许多,比别人得用。”她有懊恼之色,可也照实说了。 青苹低头想了一会,说:“奴婢不灵巧,遇到事情恐怕帮不上什么,可是奴婢想在姑娘身边照顾。” 如瑾坐直了身子,招手让青苹到跟前来:“你外头还有亲人,我不能带你进王府。那里若是外放下人都有规程,上头有正妃,我不知能否给你做主。所以你留下替我照顾母亲吧,还有小妹,你做事细致,将她们交给你我很放心。” “姑娘……”青苹眼睛顿时发潮,她听出了如瑾的意思,以后是要外放她呢。 “你不必多说,在外头做平头百姓也许还不如给富贵人家当下人,若说要外放,咱们满府里兴许没有多少人愿意出去。可我知道你一直惦记着家里,你跟了我一场,我会让你出去的。” 青苹要开口说话,如瑾拦了她,“别急,我说放你,现在可不会放,母亲跟前缺人呢。你得答应我等小妹长大一些再走,行么?到时我会帮你在外过活,照看你们一家,这是咱们的情分,你不用推辞。” “姑娘,奴婢……奴婢没起过要走的心,太太和姑娘对奴婢好,奴婢伺候一辈子也心甘情愿的。” 如瑾笑说:“母亲早就认了你当义女,哪能留着你服侍一辈子,这事就这样定了。” “那谁跟着姑娘出嫁呢?” 碧桃说:“竹春和奴婢一起可以么?” “不,我想把竹春留在家里。” 如瑾考虑的是青苹性子绵和,孙妈妈是母亲跟前第一人,有时做事不方便,吴竹春得力,可以在家里帮衬很多。她是延寿堂的,地位也比其他人高一些,遇事阻碍会少。 于是如瑾叫来吴竹春询问她自己的意思,没想到吴竹春不愿意,她说:“姑娘和京里人家走动得少,以后进了王府不比在家,会和那些夫人小姐打交道的,姑娘身边没有了解她们的人,奴婢得帮着。” “你想必知道,进了王府就很难放出来了。你并没有卖身蓝家,以后是可以走的。” “奴婢这些年早就习惯了锦衣玉食,不怕姑娘笑话,以前在那种地方吃穿也是上等的,所以奴婢不想出去过日子,跟着姑娘进王府,奴婢没想着要出来。” 于是如瑾认真考虑了一番,决定带她进王府。 这样碧桃就得留下,许多私密事是她经手的,如瑾不在家的时候,不能失去对家里的掌控,不然她不放心。 一年以后回青州的打算被搁置了,一来蓝泽不愿意回去,二来若是真将他弄回去,山高地远的他再折腾什么事如瑾鞭长莫及,还不如放在京里,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放心些。所以碧桃更要在家里照管。 碧桃知道自己身负重任,对于不能跟在如瑾身边也不抱怨,只是犯愁由谁跟吴竹春一起做陪嫁。“寒芳和蔻儿都小呢,咱们跟前没有大丫鬟了,难道要从太太或老太太那里找人吗,现下去买新人也不敢用呀。” 吉祥站了出来:“奴婢愿意随姑娘去,只要姑娘不嫌弃。” 如瑾略微惊讶,吉祥在香雪楼里十分低调,几乎让自己成了隐形人,如瑾前些日子还在考虑要不要找合适人把她嫁了,换个环境也许对她更好,这半年来她的情绪可一直不怎么样。不过一时没找到适合的人,吉祥自己对嫁人也不热衷,这才暂时搁置下来。没想到要进王府了,她却愿意跟去陪嫁。 其实她真是个妥当的人选,如瑾说:“进王府的弊端我都说过了,你好好考虑,想好了再来回我。” 吉祥真的回去想了两天,然后仍然要做陪嫁,“奴婢也是不想被放出去的,从六岁起就做丫鬟,出了侯府奴婢不知道该怎么过活。但侯府里已经没有奴婢的位置了,去王府帮衬姑娘是奴婢最好的出路。” 她倒是想得很明白。于是如瑾应允,吉祥和吴竹春就成了陪嫁。 两人都是老太太跟前的,吉祥还是被撵的弃婢,但如今老太太根本不清醒,家里谁会吃饱了撑的管这档事,任由如瑾将吉祥过了明路。而吴竹春在延寿堂人缘渐好,听说她被如瑾挑去做陪嫁,金鹦银鹦还挑头会同延寿堂所有丫鬟,凑银子给她置办了一桌酒席庆祝。 七月初的时候,青州来了人。 是蓝泽特意从家里调来的下人,外院的内院的一大堆,日夜兼程赶路,在如瑾出嫁前赶到了京城。蓝泽说,宅子太大,奴才太少不像话,以前还能将就,但如今和皇家结了亲,太寒酸了惹人笑话,给皇上脸上抹黑。 如瑾才不在乎皇家的脸面,但是也没阻止蓝泽。青州家里留着侯府一多半的人手,如果蓝家在京里长住,这些人日后都要慢慢调过来,到时候她不在家里,母亲管起来也许会吃力,不如趁她未嫁先把人约束住了,免得日后生事。 内宅管事们、婆子们、丫鬟们,上京来的统共有五十多人,如瑾在明玉榭旁边的一所小空院子里传见了所有人。 “这次你们平安到了京城,都是有福之人。我知道你们中间有欢欢喜喜被调过来的,也有投机钻营想法子挤进来的,觉得在京里是好事,比在青州强。但还有一些人,也许打心里不愿意来,可也来了,为的是什么我都知道。” 仆婢们站了一院子听如瑾说话,其中有一些或者深深低着头,或者神情木然,与别人的欢喜雀跃形成鲜明对比。 碧桃从屋里出来,身后两个粗使婆子抬了一口箱子,放到台阶下开了箱盖,日光底下光芒一闪,里头白花花的全是五十两一锭的银锭子。 碧桃说:“去年来京路上遭了强盗,咱们府里没了好些人,事后侯爷给了各家烧埋银子和抚恤的钱,按理说已经尽到了责任。但是太太和姑娘心慈,知道大家失了亲人,一来心情悲痛,二来生计不易,一直念叨着要好生善待你们。跟在京里的人都得过太太的抚恤,你们远在青州没法子,如今上京了,太太和姑娘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补偿你们。今天站在这里的,谁有亲人在上次来京路上遭了难,上前来领一锭银子吧。” 众人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有些愣,一时没人上前。 如瑾道:“五十两不多,抵不上人命,给你们发银子不是为了补偿逝者,而是抚恤生者。母亲已经发话,日后府中哪里有了空缺,上次遭难的人家可以优先当差。身上有差事的,月钱也比别人多一半,这是替过世的亲人照顾你们。” 人群中有了骚动。 ------题外话------ 谢谢rourou,xiaying,z16340l,dyl54,caolujun,y77b05b75wx,Aries_? 223 豁然开朗 且不说月钱多一半是眼前实在的好处,那优先当差的承诺可是很重要的。眼见着侯府里的下人越来越多,特别是一家子死契的不在少数,有的人家只有一人在府里当差,其余人都没有正当营生,生计不易。平日里哪里差事出了空缺,大体都是人人想做,肥差自然挤破头,苦差也未必没人愿意干,都是为了赚月银。 于是如瑾口中所言自然让人心动。 那些家里没人遭难的,此时只有羡慕的份,偶有心思不正的甚至还在想,自己家里怎么没出个蒙难的呢,比如讨厌小姑的嫂子,或者嫌弃婆婆年迈的媳妇,都恨不得婆婆或小姑立刻不在,能换来银子和差事才是好。 而家里真的有人遇害的,此时已经开始念叨秦氏的恩德。 “太太真是好人哪!奴婢们给太太磕头了。” “被强盗害了是咱们命苦,主子能这么顾念咱们,咱们只有好好干活才对得起主子。” “孩儿他爹你听得见吗,你在那边放心吧,太太给恩典了,我们饿不死。” 人群里响起嘈杂的碎语,有高声有低声,有故意说给如瑾听讨好的,也有真的激动的。好些人这次上京并非为了差事,只想在亲人遇难的地方看一看。那晚被害丧生的人都已经被就地掩埋了,她们上京路过,特意在那地方停了半日,上坟烧纸,祭奠亲人。秦氏的恩典对她们来说是意外收获,虽则是家人拿命换来的,但遇强盗是无奈的事情,主家肯给抚恤就是恩,若不给,大家不也得在府里老实当差。 特别是家里真的生计艰难的,自然非常感恩戴德。 几个人情不自禁跪下去磕头,连带着其他人也都跪下了。如瑾赶紧让丫鬟们将众人扶起,说实话她以母亲的名义行此事,虽则是因那些人可怜,更多也是为了给母亲的日后做打算,以恩德笼络人心。她没想到会引起别人痛哭流涕。 好生将众人安抚了一番,看着她们一一领走了银锭子,千恩万谢的行礼离去,如瑾心中十分有感触。 她不过是举手之劳做件小事,对有些人来说就是莫大的恩惠。主人和仆人,富人和穷人,这之间是有很大的鸿沟的。她没有能力改变别处的人和事,唯有对自己身边的人好一点。 遣走了众人,院子里还留下了一个丫鬟和一个媳妇,一起上前来给如瑾磕头。 “起来吧。”如瑾含笑看着她们。 丫鬟是离开青州不久前才收的冬雪,南山居郑妈妈的女儿。年轻媳妇是品霞,以前是蓝如璇安排在梨雪居的人,后来反水,如瑾帮着她如愿嫁给了家中表哥,回事处的兴旺。 “兴旺媳妇也来京了,兴旺来了么?”如瑾问她。 品霞已经没有了最初被人叫“兴旺媳妇”的羞涩,大大方方的笑着回答:“来了,托主子们的福,他依旧在回事处当差。” 如瑾笑笑:“不是托我们的福,是他自己本事,才能在回事处办差。” 品霞婚后不能做丫鬟了,在针线房谋了一个差事,如瑾人不在青州,但这些事都知道。一来是蓝泽每月都和那边通信,二来也是因为崔吉的安排。自从上次蓝如琳突然来京做外室,如瑾恐怕是家里出了什么变故,请崔吉派人快马回去探了一番。虽则最后证明不过是虚惊一场,家中没事,只是蓝如琳自己跑了,但如瑾从此就养成了每半月派人回一次青州的习惯,因此家中的大事小情比蓝泽知道的更详细。 她问品霞:“之前我们在京里人手不多,没置办针线房,你这次过来打算在什么地方当差?” “奴婢听太太和姑娘的安排,去哪里都可以。” 如瑾想了想,道:“去伺候三少爷愿意么?” 品霞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答应了:“奴婢愿意。” 董姨娘所出的三少爷蓝琨这次也被蓝泽弄来了京城。在青州时,蓝琨的乳母孙妈妈口不择言露了想要蓝琨袭爵的意思,董姨娘怕自己被牵连,不让她再服侍蓝琨了,所以蓝琨身边一直没有正经的教导妈妈,都是一群丫鬟和婆子。这次来了京城,如瑾想找个人好好看顾着他,别让他随了生母长一副歪心。品霞年轻,但说话行事还算体统,又有贴身伺候主子的经验,且是自己人,比较放心。 见她答应,如瑾笑道:“那么以后三少爷就托付你了。” 碧桃在旁边提醒:“姑娘,不能再叫三少爷了,是大少爷。” “哦,一时顺嘴。” 如瑾想起蓝泽昨日已经知会了府中上下,蓝泯被扫地出门,不再是蓝家人,他一众儿女就不能和这边序齿分大小,从此称呼都要改了的。 从此襄国侯府只有大小姐蓝如瑾,二小姐蓝如琦,三小姐蓝如琳,以及大少爷蓝琨,还有秦氏刚生的没有大名的四小姐。四女一男,这是蓝家直系子孙。 一年不见,冬雪长高了不少,成了香雪楼身量最高挑的丫鬟,站在那里亭亭玉立的,即便相貌中等,但凭着身段也十分吸引别人目光。 规规矩矩给如瑾磕头行了问安大礼,她说:“奴婢来时家中娘亲千叮万嘱,让奴婢好好帮姑娘筹备嫁妆,酬谢姑娘调奴婢进梨雪居的恩情。服侍了姑娘这一场之后,以后恐怕不能常常见面了,奴婢很舍不得姑娘……若不是已经定了陪嫁的人选,奴婢很愿意跟在姑娘身边。” 如瑾让青苹扶了她起来:“这次我只能带两个丫鬟,不然是很想将你们都带走的。等我离了家,会给你们安排好去处。” 寒芳带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妈妈过来,跪在地上就给如瑾叩头:“姑娘,这就是教奴婢绣工的谷妈妈,这次为了探望奴婢来了京城,特意来给姑娘磕头。” 谷妈妈跪在地上,眯着因为长年做针线而坏掉的眼睛,很诚恳的说:“上次得了姑娘的恩典将我调进库房做闲差,还没机会当面谢过姑娘,现在看寒芳被姑娘照顾得很好,我一定要磕头谢恩。” 如瑾亲手上前扶了她:“妈妈快免礼,当不得谢。” “当得,当得。”谷妈妈连声说。 寒芳在一旁说:“姑娘,谷妈妈这次是搭车来探望奴婢的,没指望在京里长留,过后还要回去青州。现在府里缺人,各处都没有闲差,您不必为难如何安排她。” “对的,我就是想寒芳了过来看看她,不给姑娘添麻烦。” 如瑾没想到她们师徒两个会如此,当下便说:“谷妈妈年纪大了,哪里经得起旅途奔波,先在京里住下养好了身子再说别的,不用忙着走,就算没有差事给她,难道府里养不起一个老妈妈么?” 寒芳立刻有跪下道谢:“姑娘真是好人。” 如瑾轻笑,看来这丫头也担心谷妈妈的身体,只是怕惹主子为难才那么说。 “起来吧,就让谷妈妈在府里住着,你们师徒一年不见好好叙旧吧,最近可以多陪陪她,让冬雪接了你原来的差事便是。” “多谢姑娘!”寒芳很高兴。 如瑾道:“不用谢,谷妈妈绣工好,你跟她多学些本事,以后给我好好的绣东西就是了。” “嗯!奴婢才跟着妈妈学了一点皮毛,等学成了一定能绣出好东西给姑娘。以前谷妈妈在外头可是有名绣房里挑大梁的,若是不进侯府,自己靠卖绣品也能过不错的日子。” 寒芳一高兴,话也多了些,如瑾却听得心念一闪。 她转头看了看装银锭的箱子,抚恤银都发下去了,箱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家里银钱本就不多了,这些抚恤银还是她悄悄变卖了一些花梨家具换来的,以前当街卖家产是玩笑,现在却真的做了。 长平王给的万两银子还锁在妆台里,她不想动。所以她手里没钱。原本想借着置办嫁妆的机会跟蓝泽要钱的,但蓝泽大约也是受够了囊中羞涩的苦,这回让人从青州带了银钱之后,将所有金银都看得紧,连给女儿办嫁妆这种事都违例交给了吕管事去做。他自己头疼不能事事经办,就定了每天查账的规矩,使得吕管事也不能私下运作多少,是以如瑾插不进手。 该花的钱一分不能少,如瑾却没有银钱的进项,很是苦恼。 等她离开了家之后,光靠着蓝泽每月给内宅的定例银子,母亲和妹妹怎么能过得好?母亲调理身子要用好药,吃好东西,妹妹也不能亏着,京里开销大,蓝家的田庄和铺子本就不够用,蓝泽又不愿意往母女俩身上花钱,母亲的陪嫁产业不多,获利微薄,日后可怎么办呢。 寒芳的话让如瑾豁然开朗。 ……若是不进侯府,自己靠卖绣品也能过不错的日子。 若是不靠家里定例的田庄铺子,自己额外经营产业呢? 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在这里置办经营一些东西,若是做好了,可比在青州效果好得多,说不定比家里那些产业还要赚钱呢。 这么好的路子,她怎么就没想到! ------题外话------ 谢谢catherine333,kszhengjian,smile1220,laohusjd,wp47530999,fengyanmei,rourou~ 可耻的提前了半小时~o(>_ 224 秋水来访 也难怪她想不到,前世她可从来不在这些庶务上留心一星半点儿,所谓的两世为人,重生到现在也才过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来她清理内宅打压东府耗费心力,后来又跟着蓝泽来京里面对各种烦杂的事情,哪会想到经营自己的产业呢。若不是近日银钱渐少,若不是寒芳一句话提醒,她恐怕还要对着府中账目犯愁。 转瞬间如瑾就做了决定,不管以后怎样,现在都要弄出点赚钱的营生,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手中有银子才能有底气。 在京里经营,弄好了的话,不仅能解了蓝家内宅的捉襟见肘,以后她在王府里也不会完全仰人鼻息。 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庭前,如瑾眼中流转着漂亮的神采,唇角也不由自主翘了起来,看得碧桃等人一阵发愣。 不过高兴归高兴,如瑾却也没忘了蓝泽为那两个铺子的亏空跑京城的事。京都居,大不易,在京城办产业比过日子更不容易。 赚头是有,但风险也大,贵人聚集的地界门道多着呢。 晚上就寝时,秦氏和小女儿在隔壁都睡着了,如瑾却没睡,熄灯之后和值夜的丫鬟小声商议。 “若是我想置办些产业,最开始先从什么地方入手好呢?” 对于庶务如瑾不太在行,管着内宅的账目还可以,宅子外的事她就不精通了。秦氏也是没有经验的,当年出嫁到侯府时家中只陪送了两个贫瘠的田庄,经营不经营都是没什么产出,她幼年失母,跟着太学里教书的父亲哪里能学到管理产业的本事,现在管家的些微手段还是一年年在侯府里磨出来的,连带着也没教给女儿如瑾什么。所以如瑾骤然兴起了办产业的念头,除了跟丫鬟念叨念叨,也不知去跟谁讨主意。 今夜值夜的丫鬟是吉祥,自从定了是陪嫁,她便从香雪楼不起眼的角落里走了出来,时时在如瑾身边服侍,天气热了,如瑾晚上睡床,她值夜就睡旁边的小凉榻。这晚服侍了如瑾躺下后她刚把自己铺盖打开,突然听到置办产业的话,顿时愣住。 不过转念一想,她似乎有些明白,“姑娘是担心陪嫁不够,日后在王府度日艰难吗?” 如瑾道:“也不全为这个,总之我想来想去,手里有钱才不慌。你以前跟着祖母,接触这些应该比我多,你说我是不是该先在京里开个铺子做买卖?置办房产田庄的话,收益太慢,我想半年内就有成效。” 吉祥对如瑾和她商量这种事感到很欣喜,她自知虽是陪嫁丫鬟,但远比不上碧桃青苹等人和如瑾情分深,论起亲疏甚至还不及寒芳蔻儿这等小丫鬟,或许连冬雪也比不上,所以这几日虽然站在了明处服侍,可处处谨慎,绝不摆大丫鬟的款。 而如瑾肯和她商量产业,就是拿她当自己人了,因此她感激欢喜之余就不去考虑如瑾的想法是否现实,而是认真的出主意。 “奴婢觉得姑娘想的对,若是买房产,要想立时有产出的话就要租出去赚租金,但靠租金多少年才能收回买房的银子可说不准。田庄也是一样,咱们青州那样的地方,周围的好庄子都被人分割没了,何况是京城呢,不但好庄子不容易找,找到了经营起来也不易,当做长久的产业还可以,想半年内有成效不大可能。” 如瑾也是这么想的,听了吉祥的话,更坚定了在街上开铺子的念头。 贵门看不起商户,觉得做买卖是低等事,可哪家夫人太太们手底下不捏着几个商铺赚银子?若没铺子,那一定是置办不起或者种种束缚让她不能办,可不是不想办。 所以如瑾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开铺子的想法有失身份,什么侯门小姐、王府侧妃,若是手里没银子处处受人掣肘,身份再高也是虚的。 “不过,开什么铺子好呢,姑娘想好了没有?”吉祥仔细的盘算,“咱们侯府在京里的两个铺子,一个是生药,一个是皮毛,都是从青州府收了货物往京里运,连带着卖些西北特产,经营了十几年也没有大赚的时候,侯爷接手这一二年越发亏空起来,姑娘若是想继续做这两样生意,恐怕先要费心去探探两个铺子的底,看看到底亏损在哪里,开新铺子的时候才好避免。” 如瑾顿时觉得让吉祥当陪嫁的决定做对了。 原本看她这半年情绪不好,完全失了以前在南山居当大丫鬟的气度,还怕她进了王府之后难以适应,没想到才几日工夫她已经恢复了,盘算起事情来头脑一如从前。 “我不想做生药和皮毛生意,这是我自己的产业,不跟府里牵扯。”如瑾想的明白。若是还从青州倒运东西过来,固然可以借鉴以往的经验,但货源会和蓝家重叠,遇到事情掺杂不清很麻烦。京中汇聚天下商贾,做什么买卖的没有,她何必盯着青州一个地方打转。 “明日我去街上转一转,看做什么好。”既然定了主意,如瑾打算立时动手,一天也不耽搁。眼看着还有半月就要出嫁了,最好能赶在进王府之前弄出些头绪来,不然长平王府里情势不知如何,初进之时她不知道能否随心做事。想赚银子,快一点没错。 不过事情从来都是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总会遇到阻碍。 比如次日她想早些上街,在街上好好转一转,却没能早出去。用完早饭陪着母亲和妹妹消磨了一会时光,以给王府中人挑选见面礼的理由征得蓝泽同意后,下人们已经备好了马车,如瑾刚要换衣服出去,宫里却来了传话的。 如瑾含着极淡极淡的微笑听那内侍说完来意,客客气气把人交给蓝泽接待去了。一个传话的小青衣,蓝泽愿意留着人家吃茶便吃,如瑾可不想浪费丁点儿时间。 这次传话不为别事,就是眼看着出嫁进王府的日子快到了,宫中要派教引嬷嬷来教导如瑾皇家规矩,明日就进府,今日先通知蓝家收拾房间给嬷嬷授课用。 其实这教引嬷嬷早就该来了,大约是宫里头忙着安顿新一届秀女,或者忙着给太子的良娣、永安王的侧妃筹办事宜,如瑾这边就耽搁了一些日子。 这种怠慢如瑾并不在意,反而因为教引嬷嬷的晚来暗暗庆幸。她知道长平王并不是得势的皇子,正妃因为出自皇后娘家可能还受重视些,她这个侧妃被怠慢是理所当然,而且宫里那帮人为了讨好皇后故意轻慢她也说不定。 总之,她不理这些事就是了。 等那传话的走了,如瑾要出去,又来了佟秋水。 自从如瑾要进长平王府的消息传出去,佟秋水来蓝府的次数多了些。这次来,她带了一幅新画的团扇,素绢之上一轮明月,一弯曲水,虫草点缀的恰当得宜。 如瑾见了,立时笑道:“姐姐画工越发长进了。” 佟秋水坐下来闲聊了一会,歉然道:“知道你这些日子必定很忙,可我在姨母家实在住不惯,总想出来透透气,又没好地方可去,只好总来打扰你。” “姐姐说这话岂不生分。你和我什么交情,何谈打扰。” 佟秋水笑笑,盯着手里的杯盏看新茶碧梗在水中起伏,然后又抬头说起最近看的书。 如瑾心里暗暗叹气。自从佟秋雁离了家,佟秋水自责日深,以往的爽利直率性子渐渐不见了,再也没有口无遮拦的时候,对着挚友也屡屡欲言又止。 其实她频繁来拜访,今日下棋,明日谈书,如瑾又何尝不明白她的心思。 她是心心念念惦记着长平王府里佟秋雁的状况的,要亲自献身的念头被压制之后,听闻如瑾要去做侧妃,哪会不想让如瑾进府后照看姐姐的?可她深知朋友的脾气,知道如瑾未必想做这个侧妃,而且正侧有别,上头是皇后的侄女,如瑾在王府能不能说上话还未可知,她又怎好直言相求。 如瑾将她的踌躇看得清楚,眼看着自己出嫁之日将近,宫里若来了教引嬷嬷两人见面或许不方便,便趁着这次将话挑明了。 “秋水姐,等我进了王府,秋雁姐姐就是唯一的熟人了,我们两人相伴度日,总好过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深宅里住着。她进府比我早,许多事还要靠她帮衬我。” 佟秋水立刻红了眼圈。 两人相交日久,如瑾知道她的心思,她又何尝不明白如瑾的念头。 明明是表明要照顾佟秋雁的态度,却为了怕她内疚,故意说成是要靠佟秋雁相帮。 “妹妹,谢谢你。” “谢什么。对了,你会在表姨家住多久,也不知我们日后能不能常常见面。”如瑾岔开了话题。 佟秋水眨了几下眼睛将泪水逼回去,“不知道呢,表姨想留着母亲作伴,母亲也想多住些日子,两个人闲聊时连冬至该怎么过都商量好了,可毕竟是亲戚家诸多不便,也不知能不能待到冬天。” “能住到冬至最好了,冬天行路不便,越发可以等明年开春再走。” “你倒替我们打算好了。” “怎么,留在京里常和我见面不好么?” 两人闲聊着,气氛渐渐欢快起来。如瑾惦记着上街看生意的事,便邀了佟秋水一起去逛街。 ------题外话------ 谢谢387700706,倩倩339,sgqwxp,jjlin79,何家欢乐,桐叶长,dreameralice,林家小四妞,rourou~ 负罪感很强的又发了3K……对不起大伙……我…… 225 教引嬷嬷 教引嬷嬷是在次日辰初进府的,蓝家上下刚刚用完早饭,一听宫里来人,蓝泽亲自站在外院正屋门口相迎,头上还勒着止痛的药带子,左右各有一个小厮扶着。 如瑾就知道父亲会这样,自从进了京城丢脸的次数也不少了,不多这一次,任凭他去,连秦氏都不再念叨“好歹是个侯爵,何至于宫里来个什么人都亲自接待”这样的话。 如瑾陪着母亲稳坐明玉榭,不久听到跑腿的小丫鬟来打前站。 “太太,姑娘,宫里的嬷嬷进内院了,正坐着软轿往这边走呢,一会就到。” 如瑾问:“侯爷没留着人家吃茶?” “侯爷留了,但是那嬷嬷说她就是来教导姑娘规矩的,不能自己坏了规矩,差事还没办就偷懒吃茶,请侯爷快点派人引她来见姑娘。” 秦氏抱着小女儿喂甜汤,闻言就笑:“自讨没趣。” 如瑾也是无奈。蓝泽这身份根本不必亲迎一个教引嬷嬷,还是带病迎接,把人家捧上天去了,可惜人家没买账。 自从进京之初受了冷遇,忽上忽下的状态中,蓝泽一直就没摆正自己的位置,被人落脸是自找的。如瑾不关心他的脸面,却从这教引嬷嬷的态度中嗅出了对方的冷淡。 这是没把她这未过府的侧妃放在眼里啊。 “等嬷嬷来了,引了她去旁边的院子吧,我在那里见她。”如瑾吩咐丫鬟。 “瑾儿?”秦氏放下了汤匙,劝导长女,“你改改脾气,毕竟是教引嬷嬷,别和人家闹得太僵。” 明玉榭旁边的院子是个附属小院,平日没人住,如瑾用来见内宅管事的地方,房舍院落比起晋王府其他地方简陋多了。昨日已经收拾了香雪楼旁的一个独院给教引嬷嬷落脚,现在如瑾这样吩咐,显然是针对这嬷嬷给蓝泽没脸的态度。 孙妈妈也劝:“以后姑娘是皇家儿妇,和宫里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俗话说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姑娘别跟里头当差的人结怨才是,不然她们哪里使个坏就是麻烦,忍一时风平浪静,还是请教引嬷嬷去新收拾的地方吧。” 如瑾却坚持己见,“我虽看不惯侯爷,但这是自家事。遇到外人给他没脸,也就是给我没脸。教引嬷嬷身份贵重是不假,不过她敢跟安国公说那样的话么?她落的是侯爷的脸,实在却是给我摆谱呢。” 对待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规格,那嬷嬷,当不起蓝家给她收拾新屋子。 秦氏和孙妈妈拗不过,只得随了如瑾的意,果然让丫鬟将人引去了旁边的简单小院子。 却说那教引嬷嬷一路坐着软轿被人抬来,满眼都是精致楼舍,花木葱茏,亭台水榭错落有致铺排了整个园子,即便是宫里出来的见惯了世面,也有种入了仙境的感觉。等到软轿一停,被蓝府丫鬟引到了落脚的院子,四下看了看只能算是干净的屋舍和布置简陋的院落,顿时脸色就是一沉。其实按着京中官吏房舍的规格,这个院子也不算有多差,但嬷嬷是一路看着晋王府的美景过来的,这瞬间的落差让她顿时有了被人轻慢的不快。 引路丫鬟请她屋里坐了,端上茶来,那茶水不用入口,光凭色泽和气味也知道是普通茶品了,教引嬷嬷的脸色就更难看。 蓝府的丫鬟端了茶就离开了,剩下她和随侍的两个宫女等在屋中,一等就是两盏茶的工夫,树顶的鸣蝉吱吱叫个不停,听得她心里一阵阵烦躁。 终于,那只刷了一层清漆没有任何纹饰的院门再次被人推开,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一位瑰色衣裙的少女慢慢走进来,脚步款款,似乎一点都没有让人久等的愧疚感。 教引嬷嬷顺着大开的屋门看向步步近前的少女,眯起眼睛,板了脸。 “果然是个狐媚的样子,难怪娘娘看不上她。” 随着少女走到门前,教引嬷嬷看清了对方容貌身段,只觉得那副弯眉红唇的脸蛋非常不顺眼。皮肤太白了,眼睛太亮了,唇上胭脂也太浓了,腰间丝绦一束,玲珑曲线十分扎眼,处处都是媚态。 教引嬷嬷故意没起身,直直瞅着少女。那少女上了台阶,迈着细碎的步子走到屋里来,身后八个丫鬟婆子尽数排开成雁翅,分列在两边。 呵,嬷嬷心中冷笑,这是在摆贵门小姐的款吗?先是久久不至,现在又带了一堆仆婢,不过,呵呵,嬷嬷我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会被这种小小的排场吓到? 本来以她的身份见了侧妃是要行礼的,但仗着教引之职,她就是不起身,像是粘在了椅子上,只管板脸望着少女一众人。 屋中有片刻的沉默。 “这位就是宫里来的教引嬷嬷?敢问如何称呼?”终于还是那少女率先开了口,唇边漾开温和的笑。 教引嬷嬷清了清嗓子,微微抬了下巴,倨傲的回答:“正是,老身姓尹。” 旁边跟来的两个宫女俱都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少女一行,然后双双垂了眼睛。教引嬷嬷的身份再尊贵也有主仆的区别在,哪有亲王侧妃站着问话她坐着回答的道理,两宫女都捏了一把汗,可又不敢说话,只好尽量置身事外了。 少女却依然笑盈盈的,丝毫不以教引嬷嬷的态度为忤,还很诚恳的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让尹嬷嬷等了这样许久,实在是从住处赶到这里的路程太长,嬷嬷来时也见了,这宅子的确太大了些。” “嗯,宅子是大。不过这样的事情老身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要说大,宫里难道不比这宅子大得多,可哪位宫妃去凤音宫晨昏定省敢以路远为借口迟到?”尹嬷嬷的声音依旧严厉,将教引的款摆出十二分来。 少女就顺着她的口气说:“嬷嬷说得很是,您是来教导规矩的,这按时按点就是极重要的规矩,可见您是很尽责的教引人。迟到的确是我们不对,我这里给您赔罪了。” 说着,少女搭手屈膝,盈盈行了一个礼。 旁边两个宫女愕然,飞快地瞟向尹嬷嬷。这下连尹嬷嬷也坐不住了,咳了一声,连忙从椅上站起,双手来搀扶,“侧妃无需如此,老身当不起。” “不,做错了就要赔罪。”少女竟然不肯起来,坚持将一个屈膝福身礼行了个十足十。 尹嬷嬷额头微汗。今天这谱摆得有点太大了…… 再怎么说人家也是入册的王妃,就是个侧的,那也没有给下人行礼的道理。教引嬷嬷说来说去还是皇家的奴才,主子给脸是主子乐意,她可不能要挟主子非给脸不可。秀女准妃等人也不乏有给教引嬷嬷行礼的,但基本都是刚一动作就被搀扶起来,双方一笑皆大欢喜,和今儿这情况可不一样。在此之前,她可是摆了半天的款,说了半日敲打教训的话,然后人家才行的礼,若是这事传扬出去,任谁也会觉得她不知深浅,包括派她来的主子。 “侧妃您言重了,折煞老身。”尹嬷嬷扶不起对方,干脆自己也一弯膝盖福了下去。 “哎,嬷嬷快请起,我怎么能受您的礼。”少女一脸惭愧的扶了尹嬷嬷。 于是两人双双站直了身子,尹嬷嬷松了口气。那少女接着说:“您是宫里出来的教引,代皇上皇后行训导之责,我可当不起您行礼,您快请坐。”说着又回头叫小丫鬟换热茶端点心,十分的殷勤。 伸手不打笑脸人,即便来时尹嬷嬷带着什么样的偏见,久等中憋了什么样的火气,在少女一番告罪行礼之后也都不好在摆在脸上了。被少女扶着坐回原来的位置,尹嬷嬷一直板着的脸孔有了一丝松动,语气也缓了些,“您也请坐。” 少女不好意思的腼腆笑笑:“您在这里,我怎么能坐。” 这有点拘谨过头了吧?尹嬷嬷有点诧异,“您不用客气,老身虽然是行教引之职,但您也不能站着听讲。” 少女还是不坐,尹嬷嬷略一琢磨,想起方才在外院被襄国侯迎接的事来,转瞬明白了。有其父必有其女,这蓝家一家子都是谦卑过头的小家子气啊。从青州那小地方过来的,倒也难怪。 尹嬷嬷抿了一口刚刚被小丫鬟换过的热茶,茶水入口发涩,显然不是好东西,但此时她喝着也觉得舒坦,只因地上站着的准长平侧妃实在软的上不得台面,让她倍有面子。咽下了滚热的茶水,她露出十分慈祥的笑容,“侧妃还是坐吧,这端坐也有端坐的礼仪,老身与您讲一讲。” 就见那瑰色衣裙的少女抿嘴一笑,惭愧道:“尹嬷嬷,方才我就要和您解释来着,您总是打断我的话,倒闹了这么个大乌龙,真是不好意思。” “什么乌龙?”尹嬷嬷端着茶盏张眼。 后面雁翅排开的八个丫鬟婆子个个带了无奈的笑容,瑰衣少女用帕子掩住了口,抱歉的说:“其实我不是侧妃,我们家姑娘才是,我是奉命来知会嬷嬷一声,姑娘还在路上,请您再等一会。” 砰! 尹嬷嬷手一抖,端着的茶盏一下子掉到桌面上,骨碌碌滚动几下,将热茶泼了她一裙子。 她身边两个宫女也猛的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的看着瑰衣少女和后面八个人。尹嬷嬷一时都忘了热茶烫腿的疼,忽的站起身指着少女颤声问:“你……你是谁?!” 少女老老实实的回答:“我是姑娘跟前的丫鬟。” 尹嬷嬷眼前发黑。 她堂堂的教引嬷嬷,竟然给一个卑贱的丫鬟行礼了!霎时间她明白自己被人耍了,那雁翅排开的八个仆婢,脸上无奈的苦笑是多么刺目啊。 226 绣品生意 尹嬷嬷气得五内生烟,在宫里常年熬打出来的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勉强让她保持住了仪态。不过方才那一瞬间的吃惊和狼狈到底还是露出来了,现在掩饰的越好,就越是欲盖弥彰。 尊贵的教引嬷嬷很想问一问眼前的少女,既然你是丫鬟,为何我方才叫你侧妃的时候你不反驳,任凭我给你行礼? 不过话到嘴边她还是咽了回去,明摆着人家是在耍她,若真这么问了,除了被人笑话愚蠢得不到别的效果。 “蓝侧妃什么时候能来?守时是极重要的规矩,听说长平王爷可没等人的耐性。”五内翻肠的暗暗咬牙半晌,尹嬷嬷最后板着脸摆起了官腔。 瑰衣少女笑眯眯地说:“嬷嬷您说得极是,那我这就去催催我家姑娘,让她走快一些,您老人家且在这里吃茶。”说完,带了八个丫鬟婆子一溜烟的卷出去了。 于是尹嬷嬷又被晾在屋里,咬着牙足足又等了一盏茶的工夫。 院门再开的时候,方才那瑰衣少女扶了一个年龄更小的姑娘走进来,后头跟着十多个仆婢。这回尹嬷嬷不敢再轻率认人了,瞅着来者走近,沉着脸问那瑰衣少女:“蓝侧妃来了么?” 被扶着的姑娘正是如瑾,见尹嬷嬷这么问,便也侧头问瑰衣少女:“碧桃,这位便是宫里来了教引嬷嬷?” 于是尹嬷嬷牢牢记住了瑰衣少女的名字,碧桃,碧桃,她暗暗念了好几遍,发誓日后只要有机会定要这丫头好看。至于有没有机会,她现在却没想。不过当下人的敢如此,想必也是主子的指使,尹嬷嬷于是又冷冷剜了一眼碧桃身边的如瑾。 碧桃笑嘻嘻的回主子话:“姑娘说得对,这位老人家就是尊贵的教引嬷嬷,姓尹。刚才还把奴婢认做姑娘了,给奴婢行了好大一个礼,弄得奴婢现在心里还过意不去呢。” 哪壶不开提哪壶,尹嬷嬷恨不得过去踹她一脚。 如瑾立刻皱了眉,呵斥道:“没大没小,你这性子什么时候能改,回去换了吉祥来吧,这里不用你了。”然后又朝尹嬷嬷微微点头:“嬷嬷好,我家这丫鬟有些顽劣,您老别和她一般见识,我带她跟您赔罪了。” 尹嬷嬷要待开口,碧桃早福身跑出去了,让她想发作也抓不到人。 欺人太甚!尹嬷嬷直瞪着如瑾,这分明是主仆两人故意戏耍于她!可这丫鬟跑了,主子又口口声声赔礼道歉,让她怎好再借题发挥? “侧妃请坐,时候不早了,今日这第一件事,就让老身给您讲讲守时守礼。”最终她只得阴着脸捏鼻子认了这个哑巴亏。 于是两个人一个讲得含沙射影,一个听得规规矩矩,一个板脸,一个含笑,相对而坐熬过了两个时辰。 待时候到了,如瑾让丫鬟好生送走了尹嬷嬷,回去继续陪母亲。秦氏已经听说了碧桃受人一礼的事,拽过女儿埋怨。 “她是教引,你怎么能这样戏弄她,回去她跟哪位娘娘告上一状,往大了说你就是藐视皇家啊。” “母亲,女儿现在也是皇家人,自己藐视自己么?”如瑾微笑着,浑不在意,“您有所不知,就算我循规蹈矩谨小慎微的对她,回宫后她也不会有好话说我的,索性让她吃吃苦头,这不,教导礼仪的时候她果然不敢过分惹我。” “怎地,她……”秦氏听出女儿话里有话。 “她是庆贵妃的人。”从尹嬷嬷一进那院子,如瑾就瞥见她的相貌认了出来,所以才有碧桃的捣乱。 秦氏并不知道选秀那天庆贵妃罚跪的事,但也大约明白了几分,太子的生母肯定不会喜欢其他皇子的女人。这教引嬷嬷是庆贵妃的人,回去编排点长平王侧妃的坏话也有可能。 “唉,说来说去,不该嫁入皇家。还没过门呢,教引嬷嬷这里就给你添堵来了。”秦氏一想到皇族后宫之类就觉心绪烦乱,心疼女儿要牵扯那些事。 如瑾不以为意:“她能添什么堵,教导期间好吃好喝供着她就成了。以后我在王府她在宫里,谁还跟她打交道。” 如瑾对以后的日子一点不担心,因为本就没抱什么期望。 她早就想好了,无论在王府后院还是在宫里,惹不起就忍,惹得起就反击,就如今天戏弄教引嬷嬷。总之,随心过日子,再想办法照顾家里,这就是以后的人生。 …… 自从来了教引嬷嬷,每天要有两三个时辰听她讲述礼仪规矩,如瑾觉得很是浪费时间。那些东西她从前世就会背了,还要从头开始学一遍,真是要多枯燥有多枯燥。听讲时唯一的乐趣就是跟尹嬷嬷斗智斗勇了,这老教引自从第一天吃了亏,每每都想找补回来,常在讲解时出难题或者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如瑾打着精神跟她周旋,从未让她占过便宜去。 每日送走了尹嬷嬷,如瑾就陪着母亲和妹妹消磨时光,出府被限制了,从学规矩的第一天开始,直到出嫁她都不能离开家里半步,只能在家老实待嫁。 不过好在那一天和佟秋水逛街时,她已经要将做什么生意想出了大致眉目,这些日子陪母亲的时候,就叫来寒芳和谷妈妈一起陪着。寒芳在旁边做针线,谷妈妈一边指点,一边陪秦氏说话。 秦氏很喜欢性情温和的谷妈妈,看过她以前的绣品之后又惊叹她的功力,闲聊的话题基本离不开针线刺绣,将谷妈妈进府前的来历也都问了个清楚。 如瑾在旁边听了两天,觉得差不多了,这一晚便将谷妈妈叫到了跟前。 “我想做绣品的生意,想请妈妈帮忙指点。您以前在道芸渡做过挑梁的绣娘,道芸渡是有名的绣坊,我的事问您准没错。” 谷妈妈眼睛不太好,灯光下总是眯着眼,听了如瑾所言便笑笑,眼睛越发眯成了两条缝,“姑娘抬举了,道芸渡算不得名坊,绣品拿出去也比不得湘绣、蜀绣、京绣等有名。不过姑娘要是想问,我一定知无不言,只不知道姑娘要做什么样的生意?” “实在和您说吧,我想做的生意不少,但手头本钱太少,所以初期只能小打小闹先经营一点而已,要做绣品的生意也是因为家里有您,近水楼台方便得多,有什么不懂的能随时问您。因为钱不多,我只能先租个铺面开着,慢慢周转,所以您看该怎么经营才好呢?” 谷妈妈一听是因为自己才要做绣品生意,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是因为得了主子的看重,担心却是因为自己眼睛已经坏了,能帮的实在有限。 她仔细想了想如瑾的话,认真回答说:“姑娘若是租赁铺子开绣品生意,听说京城里房价贵得很,租金肯定是个大开销。至于经营的路子,若是去绣品产地运了货物回来卖,得有一批信得过的采买人,和会照看生意的掌柜伙计,货源那边也得打点好。要是自己产绣品呢,请绣娘也要花一笔钱,绣出来的花样还不能落了俗套,才能立住脚。我老婆子眼睛不好了,好几年没好好动过绣花针,知道的花样恐怕也过了时,指导资历浅的绣娘或许还行,其他的恐怕帮不上姑娘什么。要么姑娘您再仔细考虑考虑,要不要真做绣品生意?” 如瑾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言语又诚恳直率,没有藏着掖着的意思,不由暗暗点头,便笑道:“之前我也在考虑该怎么经营,您说得这些可真帮了我。至于求您帮忙,我可不是要您亲自披挂上阵去绣花,您这么大年纪我怎能再使唤您干活。” 接着如瑾又解释了是想请她帮着给绣品长眼,挑选绣娘,另外告知一些刺绣行当的内情。谷妈妈听说,稍稍放了心,如瑾让她先别声张给别人,等事情有了眉目再说。谷妈妈承了如瑾的恩,自然满口答应,如瑾便打发她回去休息。 于是如瑾又独自仔细想了想,若是光靠倒卖绣品到京城,一来能辨别好货源的人手没有,信得过的采买老手也没有,货物运送途中又要经过漕运和其他运路的关卡,其中检查收费的猫腻太多,官面上没有人照应就会多出很多成本。而光靠自产绣品的话,初期投入太多绣工成本会大,投入太少又有断货的风险,而且可靠的挑梁绣娘还要斟酌人选。 想来想去,她觉得单走这两条路子都是风险大,不如两项一起做,就能相互分担一下,一样做不好了还有另一样顶着。 次日又找时间和谷妈妈商量了一下,谷妈妈也说可以。于是如瑾又开始琢磨该经营什么规模的铺子。那日上街她把平民区和富人区的店铺都走了一遍,走马观花的看看,两边都有各种档次的店铺,出售的绣品自然也都不一样。走马观花的看看,两边都有各种档次的店铺,出售的绣品自然也都不一样。 227 正妃出嫁 所以盘算来盘算去,最大的限制还是在成本上,让她不能随心所欲。上次暗地倒卖宅子里的家具赚下的银子,除了给下人的抚恤银还剩了三四百两而已,如瑾还想留一部分给母亲用于内宅开销,所以她能投在绣品铺子上的钱也不过两三百,实在是不多。 宅子里能卖的东西还有,不过如瑾不敢再卖了,一是怕蓝泽发现,二来这些东西总归是内务府出的钱,卖的太多怕有麻烦。那么在经营之初,唯有将铺子开在平民区了,先支个底子出来,以后再慢慢看。 如瑾想好了之后,叫了碧桃来,让她知会小三子逛街去。这个小厮才十五六岁,正是年轻好动的时候,以前在青州时让他帮着做了许多私密事,这次他来了京城,如瑾也不准备让他闲着,就将找铺面的差事交给了他。 “姑娘,铺子是要仔细找好的,不过管铺子的人您打算安排谁呢?”将开铺子的事告诉几个贴身丫鬟之后,吉祥就问人手。 如瑾说:“你跟着老太太日久,家里上下比我更清楚,你觉得谁合适?” 吉祥摇头:“以前家里的铺面大半都是东府二老爷和大少爷经营着,人手也多半是他们的,其余皆是钱嬷嬷婆媳安排的,忠于老太太,姑娘要用人不是没有,不过……未必能立时和姑娘一条心。” 如瑾也在思虑这个。自从青州时由老太太主持着分了家,一些铺子转到了西府名下,可因为人手都是蓝泯那边历练的,弄得蓝泽很不省心,将近一年的时间还没完全接掌过来,蓝泽又不让妻女插手外务,如瑾对那些掌柜伙计都不熟悉,临时去挑人不方便,而且还得经过蓝泽。 她自己的产业,暂时还不想让蓝泽知道。 不行唯有找可靠仆婢的亲戚或者去外头雇人了。正琢磨着,恰好贺姨娘来明玉榭送东西。如瑾要出嫁,贺姨娘把自己关在房里没日没夜的绣了两幅帐子,又拿了一些体己珠宝出来,当做随礼。 如瑾一见她眼睛就亮了,暗悔自己忘了这茬,于是等她跟秦氏叙话完了,邀她去园子里走动闲逛。 “……姨娘家里有买卖,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不是跟姨娘家里抢人,你看有没有闲着又有几分本事的,到我这里来,工钱只多不少。”如瑾将自己要开铺子的事简略和她说了,请她帮忙。 贺姨娘诧异之余又是欣喜,对如瑾跟她说这种私密之事感到熨帖,没什么生气的脸上露了一丝光彩,“姑娘果然是不同常人,一般的闺阁小姐都嫌铜板有臭味呢,谁会费心琢磨做买卖挖钱。” 如瑾笑说:“铜板也是钱,我可不嫌钱多。” 贺姨娘仔细想了想,点头说:“我这里倒是有个合适的人,是我娘家用的一个二掌柜的外甥,叫彭进财,以前在我家铺子里做过一段。因为他娘改嫁给了京郊的一个军户,前年回京归根,他就也跟着过来了,现今在庄子上给人做工呢。腊月时他娘还托人给我送过年礼,想给他在侯府求个合适的差事,因着我不想给太太添麻烦,还没答应他们。姑娘要是想开铺子不如招了他去,他对店里的事都做得熟。” “那敢情好。”如瑾没料到贺姨娘这么快就能说出人选,于是仔细问了问彭进财的年纪脾气、擅长什么、有无妻小,大致了解下来,觉得这人条件还好,又让贺姨娘明日就找他们母子进府来,好寻机当面见一见。 贺姨娘办事很快,第二日教引嬷嬷刚走就打发了丫鬟来报信,说彭进财母子已经候着了彭母在贺姨娘那里说话,彭进财却不能进内宅,如瑾让碧桃避开人从后角门将他带到了园子僻静处,又支开周围的人,戴好了帷帽,在花木掩映的凉亭里传见了他。 彭进财三十多岁,身板高瘦却长了一张很讨喜的圆脸,一身粗布衣衫洗得干干净净,见礼回话都很得体,知道是侯府小姐、未来的亲王侧妃要用他,也没有过分的谄媚讨好,一五一十的回答问话,却又不显得死板,只让人感受到他的真诚。 这是个会与人打交道的人,如瑾暗暗点头。 如瑾将铺子的大致情况和他简单交待了,他便说:“成本少不要紧,一点一点的往大了做就是,哪家金子商号不是从小店做起来的呢?只要东家有心,信得过我,我愿意把以前学的本事都用上。” 这八字还没一撇,他倒管如瑾叫起“东家”来了,倒是有趣得很。如瑾就问他:“江南绣品最好,你可以去那边进货么?” 彭进财说:“城南胡园那边有个绣品大集,京里好多小店都在里头进货,东家要是能去江南原产地进货那成本会更少,当然比在胡园进货好。不过看店和进货不可能是一个人,我在照顾生意上有经验,进货的事还是给东家找个常跑远途的吧。东家要是信得过,我引荐几个。” “行,我这里只有一个打算放出去做采买的人,肯定是不够,你再找一两个。” 虽说用人不疑,但从进货到看店都交给刚认识的人也不行,如瑾打算将小三子放出去,等路线跑熟了,别人就是突然撤手也不怕了。 彭进财又说:“我现在干活的庄子主家也有买卖,我认识他家几个管采买的兄弟,东家要是想去江南进货,我去跟他们搭个交情,给些路银就搭他家的船走,过漕关时能省不少事。” 如瑾笑着点头。这人倒是方方面面都考虑全了,还没等她提运货的事,他倒自己盘算好了。 “那么绣娘呢,你能请来得用的么?” 彭进财就说:“想跟东家讨个恩典,我家左邻右舍有许多针线不错的妇人,家境都不算好,要是能额外赚一份绣工钱肯定能改善不少,东家能不能用她们?”又补充说,“当然我会给东家找手艺最好的人,送来样品让您过目,您觉得可以再说。” 嗯,还知道提携邻居,可见心地不坏。如瑾应了:“我这里出个花样,你带回去让她们绣吧,绣完了给我拿过来挑选。不过这挑梁绣娘我可要安排自己人。” “那是自然。”彭进财行礼郑重谢过,然后笑着说,“挑梁绣娘是顶要紧的,东家想让我给找,我一时也找不来。” 于是两人又计议了一会,将绣铺方方面面的事情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最后如瑾说:“彭掌柜,绣品铺子是我的私产,对外你不必跟人提起。一会你去认识一下小三子,日后选铺面和进货等等事情,请你多多提点他。” 一声“彭掌柜”代表着认可,彭进财满面春风作了个大揖,“多谢东家抬举。” 如瑾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见提起小三子,他没有表示任何不快,于是更满意。若是这人觉得东家安排自己的人就是对他的不信任,如瑾可要重新掂量用不用他了。 送走了彭进财,如瑾又专程去贺姨娘那里见了彭母。彭母五十多岁,黑瘦硬朗,一看就是常干活的人。听说儿子得了用,老太太趴在地上就给如瑾磕头,眼泪转眼圈的说:“多谢姑娘大恩!我家这孩子自小跟他舅舅在店里学营生,会认字会打算盘,人都说是当掌柜的苗子,都是被我拖累了。我跟着老头子回京城老家,原想把他留在青州,谁知道他不放心我硬要跟来,谁知这边买卖不好做,弄得他只能在庄子上给人帮工,这几年可受了大累,姑娘菩萨心肠用了他,老婆子下辈子给您做牛做马。” 如瑾赶忙让丫鬟扶了她起来。之前听贺姨娘说过了,彭进财初来京城本来做过小本买卖,想凭着原有的本事养家,可一次惹了地痞,一次被有靠山的同行挤兑,最后一次货船在水上遇风浪沉了底,到头来血本无归还弄光了以前积攒的家底,最后没办法才去庄子上凭力气吃饭。 京城里权贵多,地痞帮闲也多,平头百姓做买卖想糊口容易,想发家却很艰难。上下打点不通顺,今日这个咬一口,明日那个踩一脚,更有甚者惹上谁来盯着你,多大的摊子都能给你榨干。 如瑾用了彭进财,相当于给了他一个施展本事的地方,又是他的靠山,难怪彭母感激不尽。 贺姨娘将彭母安抚了一番,如瑾又细细和她说话聊天,发现这老太太是个本分实诚的人,于是对彭进财又多了几分满意。母亲本分,儿子就不会歪到哪里去。能放弃青州的一切,千里迢迢来京城陪母亲过活的人,定是心地纯善。 于是如瑾在临近出嫁还剩七天的时候,定下了自己的第一份产业。 小小的一个绣品铺子实在登不得台面,但她有信心一点点将之做好。等以后有了银子,她还要经营更多。 这一天也是正妃出嫁的日子。 出去看热闹的下人回来说,从安国公府到长平王府的几条街都噼里啪啦响了足有两刻钟的鞭炮,送亲的队伍走到哪里,红毯就铺到哪里,要不是有兵马司的人在旁边维持清理,围观的百姓会把整个街面都堵得死死。 “姑娘出嫁的时候咱们也放鞭炮吧,放上半个时辰,看看谁更热闹。”学完舌的蔻儿托着腮帮子遐想,换来碧桃戳她脑门。 如瑾无所谓的笑笑。 鞭炮可不是女方准备的,都是内务府的手笔。能在几条街上放两刻,也不知是内务府故意讨好皇后,还是皇后刻意的安排。 228 王妃张六 正妃和侧妃同时册立,按着以往的惯例,正妃要先过门几天以示上下有别。钦天监认真择选的吉日,这一天的天气很不错。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张六娘从花轿里头被喜娘牵引出来的时候,一身红彤彤的嫁衣衬着行礼正院里葱茏的花木,异常鲜艳扎眼。 因着最近整顿吏治,皇族天家以身作则,皇子娶妻也不会大肆操办的宴请群臣,只有近支亲眷前来恭贺。长平王府的院落里外都以小巧精致见长,宾客少,小小的正院里也不显得拥挤。 没有民间娶妻的热闹喧嚣,张六娘从轿子一路走到正堂的时候,耳边十分安静,低低的说话声都听不见。在成礼之前,皇家嫁娶最重礼仪威严,贺客们谁也不会大声喧哗。一路陪伴的震耳欲聋的鞭炮燃尽了,行礼的雅乐还没到奏起的时候,进府这短短的片刻便成了寂静。 这寂静让张六娘心里头空落落的。即便知道原本就该如此,真的面对了,还是十分不适应。 她见过家里亲朋们嫁娶的热闹场面,从头吵闹到尾的,不管是多有体面的尊贵门第,平日里多么重视规矩,喜日里都是一片喧腾,哪像现在,若不是喜娘在一旁轻声做着提点,她都要以为整个院子惟剩下她一个了。 盖头遮挡了全部视线,直到手中喜绸的另一端被别人接过去,张六娘眼里都只是脚下齐整的青砖。 接喜绸的人一定是长平王,她在心里勾勒那见面不多的年轻男子穿喜服的样子,他向来是一身玄袍,如今换上红金交织的衣服,该是什么样子呢? 雅乐奏起来了,堂前有声音高亢的内侍扬声唱礼,一拜,二拜,再拜,皇家繁复的礼节使得整个过程冗长极了,等到礼成被送入新房的时候,早起就没吃过什么的张六娘简直累坏了。 缀满珠玉的纯金头冠特别沉,高底的喜鞋特别不舒服,还要保持背脊笔直的端庄仪态以维持正妃的形象,张六娘被引到新房大床上安坐的时候,全身都酸疼得厉害。 没有暖房的女眷宾客,没有带福的孩子们,一切都与民家嫁娶不同,前院的礼乐隐隐传来,屋子里只有贺礼嬷嬷们撒帐念喜词的声音。那声音有威严,有气度,就是没有喜庆劲儿。 张六娘觉得自己像是个木偶娃娃,随嬷嬷们摆弄着,一点都不像个新娘子。她知道天家娶妇与众不同,更知道今日开始便与原来的日子告别了,可这整个一套程式走下来,她还是觉得闷闷的。 还不如族里那些嫁的不好的远支女孩子呢。张六娘听她们说过出嫁的过程,听说到了男方家中,会有许多亲近女眷在新房里闹腾,你一言我一语的逗新娘子,屋里屋外都是喜庆气,丫鬟婆子全都乐乐呵呵的。 对了,丫鬟呢?她想起了陪嫁的贴身婢女们。从进王府她耳边都是喜娘、内侍、嬷嬷们的声音,熟识的人一个也无。她觉得惶恐,端端正正坐在喜床上,笼在袖子里的手捏紧了帕子。 “恭祝王爷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贺礼嬷嬷们终于做完了新房里的规程,齐齐恭贺作为结尾。 张六娘被盖头遮挡着视线,只能听声音辨别嬷嬷们的位置,按照预先被告知的规矩抬了抬手,轻声道一句“免礼。” 按规矩这时候的长平王也要说话的,张六娘侧耳倾听盖头外的动静。自从进了新房,她就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在什么地方,堂前行礼时他没有说过话,一路走来也听不到他的脚步声,她几乎错觉他根本不在了。仿佛这是她一个人的婚礼似的。 “免。”简短一个字,是长平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六娘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听到他说话了,人还在就好。 贺礼嬷嬷们做完事,一起告辞离开,出门的脚步声轻柔平缓,不愧是皇家的奴婢。张六娘盘膝坐在喜床上不敢乱动,自那一个“免”字之后,她又听不到长平王的声音了,不知道这个人是近是远,是不是正在看她。 二人相对的时候,该是他挑开她盖头的时候了,张六娘感觉自己浑身僵硬,却一动都不敢动,怕失了仪态。 前头的喜乐断续随风飘来,张六娘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头冠那么沉,里外好几层的嫁衣裹得她又闷又热,盖头更是挡住了风,她能感觉到汗珠从额头上一直划过鼻端,吊在鼻尖上久久不落,很痒,可她不能抬手去擦。 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 很久很久都没有人来掀她的盖头,她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被厚厚茧壳包裹的虫子,快要闷死了,再也没有化蝶的希望。 她就在喜床上一直安安静静的坐着,盘着膝,先还能感到腿脚酸麻,腰背僵硬,后来连这些感觉都没有了,整个身子仿佛都没了知觉。 喜床上铺着厚厚的褥子,很软,她很想倒下去伸展四肢,不过到了后来,这个想法也没有了,只剩下端坐的念头。 她告诉自己得坐着,像最开始那样保持着王妃的仪态。盖头下的光线越来越暗,由日光变成了烛光,该是太阳落山了吧?她整整坐了大半天。她已经知道长平王肯定走了,没完成掀开她盖头的仪式,他是要去前头招呼宾客的,不可能总是窝在新房里。 可笑的是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掉的,没有听见门响,难道是和那群贺礼嬷嬷一起走的吗?她唯有通过新郎要给宾客敬酒这件事,推断出夫君已经不在房中。 ……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儿戏般的决定自己终身。 ……难道你的嬷嬷从没教过你女人争胜之术? ……本王若是不答应呢? 张六娘想起除夕宫宴的时候,她和长平王在殿外长廊上简短的对话。那时候,长平王的语气一直充满了嘲讽,看着她的时候眼里都是冬夜繁星的寒芒。他看不上她,她知道。如果以前还不知道,那么从那晚起,也就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求他的事,隔了多半年,脸上还是热辣辣的发烫。他鄙视了她,那鄙视是不是延续到了现在,以至于他连盖头都不给她掀? 她也没想到最后自己会嫁给他的。姑姑已经安排好了她的去向,进永安王府和穆嫣然并列几乎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她不知道为什么最后却变成了进长平王府。 进来了,礼成了,然后被晾在新房里了。 前院的宾客该是早就走了吧。很久没有听到风中送来的乐声和谈话声了,来观礼的宾客更多是来走个过场,长平王不是有前途的皇子,他们不会在这里久留。 房门终于有了响动。 张六娘对此已经不抱期待的时候,听见这响动,脖颈僵硬的稍稍动了一下。她是想转头朝那边看,却发现脖子都坐僵了。 “王妃,奴婢来给您送吃食。”是贴身婢女琅环的声音。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王妃一定饿了吧。”这个是另一个婢女香缕,姑姑赐给她的宫女。 张六娘听见是她们,刚刚升起的希望又重重落了下去。茶香和食物的香气飘近,婢女们身上的脂粉香也刺激着张六娘的鼻子。她空了一整天的腹内突然很大声的响了两声,咕噜,咕噜,宣告着她的饥饿。 即便跟前是贴身婢女,这也是很丢人的事情。张六娘呼吸滞了一下。 两个婢女谁都当做没听见,自小就服侍她的琅环走到喜床前,声音轻快活泼的说:“王妃您猜这些东西是谁让奴婢们拿来的?是王爷!王爷很心疼您。” 张六娘掩在盖头下的嘴角牵了牵,却没牵起来,于是她发现原来自己的脸也僵了,实在是太久没有动弹。 琅环明显是在安慰她,她心里一清二楚。 如果真是心疼,何至于让她饿了这么久,甚至盖头都没掀? 香缕禀报说:“王爷吃多了酒歇在别处,暂时不能过来,所以特意吩咐奴婢们服侍王妃先吃些东西,免得饿着。” 两个婢女要上前搀扶她起来,好坐到桌边去吃饭。 张六娘垂了眼睛。 要吃饭,这盖头自然是不能再戴了。她多半日都坐在这里一动不动,谨守着新娘子不能自己掀盖头的规矩,却终于还是没得新郎来掀么? 要婢女服侍她吃饭,是让婢女揭了这盖头,还是让她自己来?这场婚姻是皇后的属意不错,可他真的不喜她至此? “王妃,您怎么不说话呢,是不是太久没喝水嗓子不舒服?”琅环端来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茶,语气里满是心疼,“都是今天的规矩弄的,奴婢们是娘家跟来的,在天黑前不能进王妃的屋子,谁知道王府里竟然也没人来伺候您,让您受了这半日罪。” 香缕就说:“大约是以前没有女主人的缘故,内宅里上下都乱,以后就等着王妃亲自来接管吧,咱们王妃一定能将所有事情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再不会有这样没人当差的时候。” 张六娘还没适应“王妃”这个称呼,香缕就罢了,到身边还没两个月,从小的丫头琅环口口声声叫她王妃,让她知道自己终于不再是安国公府的孙小姐了。 王妃…… 被王爷轻慢的王妃,当得起王妃这两个字吗?她默然。 229 零落红药 张六娘觉得心里发堵得厉害,一天没吃东西甚至没喝水,腹中空得火烧火燎的疼,可是她一点都不想进食。胸腹之中有一团闷气在盘桓翻覆,搅得她难受。 抬起手,她将缀满了细碎金珠的盖头拽下来,终于看见了盖头之外的光景。 屋中一片红彤彤。到处都挂着喜帘喜幕,连花几上供的盆景都缀了红色的小挂饰,嫣红的芍药湃在美人觚里,开得热烈蓬勃。她大红色的嫁衣和床帐连成一片,代表着喜庆的颜色却在烛光下变得暗沉。 儿臂粗的喜烛滚下一层又一层的烛泪,将鎏金烛台糊得厚厚的。从新人进房开始,这对红烛要燃上一天一夜,直到洞房结束的黎明才可以熄灭,白天她一个人孤坐房中的时候,就是这对红烛的焰火不时噼啪轻爆一下,成了她唯一的陪伴。 “呀,王妃您小心些。” 因为拽盖头的时候没轻没重,张六娘把头冠都拽歪了,冠上的珠玉轻轻摩擦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婢女琅环连忙接住防止它掉下来。 头冠带歪了发髻,琅环和香缕一个扶冠,一个细心的将张六娘缠在头冠上的发丝分开。“王妃,您喝点水润润嗓子吧。”琅环将头冠搁在妆台上放好,回头继续递水。 张六娘没有接杯子,只用力挺了挺背脊。没了沉重的头冠她似乎终于能顺畅呼吸了。她想挪动双腿,腿上却僵硬的难受,稍微一动就又麻又胀又酸,让她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 香缕跪在床边脚踏上,试探着慢慢帮她伸展腿脚。“王妃坐的时候太久了,腿上血脉不活,容奴婢给您揉一揉,您忍着点儿。” “忍什么呀,难受您就叫出来,这屋里没外人。”琅环心疼主子,没好气的横了香缕一眼。 香缕没做声,低着头一点一点的轻轻揉捏主子的腿。她的力道很轻,手法也是经过专门训练的,可张六娘还是咬着唇流了一脸的眼泪。 “王妃……姑娘您真是……”琅环见状也变得眼泪汪汪的,心疼的念叨,“您怎么这样死心眼,屋里又没其他人,您稍微起来动一动就不成吗,做什么非要规规矩矩的坐着,看受这罪。” 张六娘没理她,慢慢仰身,倒在了柔软的喜床之上。这床真是大,她横着躺上去也够不到床里的围栏。她平躺着,看到床顶垂坠的各式各样的小挂饰,还有散发着香气的镂空银熏球。正面的床幔边上挂着两条杏金色绣带,一左一右,成双成对的,就像她和夫君一样,任谁都知道两个人是一对,可彼此之间的距离却那么远,谁也挨不着谁。 张六娘瞅着绣带掉眼泪,腿上像有千万只虫蚁在噬咬,酸麻疼胀,香缕的手法再好也驱不散那股子难受。腿上难受,心里也难受,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而哭了,就躺在那里流眼泪,转瞬就湿了一片床褥。 香缕一边不停的按揉,一边低声劝着:“王妃别伤心,王爷他是真的喝多了,不然肯定早就过来了。您现在可不能哭,否则一会王爷酒醒了回来,见您眼睛哭肿了该问起了,到时您怎么回答呢。” 琅环抽噎了两下,也劝道:“大喜的日子不能掉眼泪,不吉利。” 张六娘抬手捂住了眼睛。 “你们别说话了,让我静一会。” 她心里有一股气。即便曾经懊悔除夕那晚的言语,知道夫君看不起自己的源头大概就在那里,可圣旨许婚,她都嫁过来了,背后是皇后娘娘和安国公府,长平王为什么还要这么对待她? 她还没嫌弃他呢,他倒嫌起她来了。 论出身,论相貌,论性情和才干,她哪里当不起这个正妃?她没有计较他满宅子的女人,他凭什么要冷置她?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名声么,京里贵门谁家愿意将好好的女儿嫁给他,还没大婚身边已经美婢如云,宅子里女人的脂粉气能盖过全京城的花香。若是有才干有前途倒也罢了,从上学开始就每日被教书的老太傅责罚,每次铨考都拿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从小便被皇上排除在关注之外,生母出身又那样低,这样的皇子谁会搭理呢? 她是安国公府正经的孙小姐,是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来长平王府当正妃,难道辱没了他么?当初皇后在权衡的时候,可是要将她安排去永安王府的。 宁可牺牲名声让她去做永安王的侧妃,也不做他的正妃。这样的悬殊,他一点不自知? 张六娘越是思量,越是难受,眼泪也越流越多,一时停不下来。 琅环张口又要劝慰,香缕轻轻摇了摇头。琅环皱眉咬唇,终究还是作罢了,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半伏在床上给主子揉胳膊和肩膀。 直到外面响了三更鼓,本该出现在新房里的长平王也没有现身。张六娘哭着哭着,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睡着了。琅环和香缕轻手轻脚将她搭在脸上的手放下来,用温热的湿帕子给她擦净了脸,又拿了被子与她盖上,整个过程中她都没有被惊醒。 “王妃是累坏了。”琅环心疼的看着睡梦中仍然紧皱着眉毛的主子,低声叹气。 香缕说:“王妃平日性子和善,轻易不和人生气计较,今天是真的伤心了。” “怎能不伤心不生气,这可是大婚啊!”琅环皱着脸看向烧得正旺的喜烛,“凭什么让咱们王妃被冷落在新房里,连盖头都不给挑,打小时候算起,王妃就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别说是人,就是个泥胎也要生出三分火气来了,可怜咱们王妃脾气软,只会自己哭。” “嘘,轻声。”香缕朝门外瞅了瞅。隔了两道门,外间还侍立着其他丫鬟。她们方才进来时,那些丫鬟就那么木木的站着,而且看起来已经站了许多时候,没有一个人肯走进来端茶递水。 琅环负气住了嘴,矮身坐在脚踏之上,喃喃的说:“过门第一天就受气,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呢,听说府里女人多得数不清,王爷的心未必就在王妃身上。” “那些人没名没分的又算什么,等日子久了,王爷就会知道王妃的好了。” 琅环想了想,点头道:“正是,那些人不过是草木,不值得咱们放在心上。谁要是敢不长眼的惹咱们王妃,打一顿发卖出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王爷要是护着,还有皇后娘娘呢。” 香缕没做声。她到主子身边的时候短,有些话不方便说。希望主子别像琅环一样不清醒吧,若是事事都觉得有皇后撑腰而无所顾忌,这府里的日子恐怕就要难过了。王爷大半日不来新房落脚,谁知道是不是心里横着刺呢? 张六娘在床上睡得很沉,两个丫鬟也靠坐在床边歇着。这府里应该有不少的人,但屋内屋外和这个院子都十分安静,夜深了,星月偏移,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大婚的次日新婚的皇子皇妃要去宫里请安,早早就要起床,香缕就想,如果王爷一夜都不过来,明日去宫里可要怎么说呢? 若是被皇后知道了,第一反应不是去责怪长平王悖逆她的旨意,该是责怪六侄女没有本事吧?说不定还要迁怒于她这个陪嫁丫鬟。她是皇后赐给侄女的,有义不容辞的辅佐和提点的义务,张六娘在新婚之夜留不住丈夫,她也要负有责任。 皇后会降下惩罚吗? 香缕觉得不能坐以待毙,得做点什么。 “你在这里照看王妃,我去想办法见见王爷。”她站起身,轻声嘱咐琅环。 “好。”琅环用力点头,十分赞成。要不是不放心主子,她也要去见见王爷,无论如何要将新郎官弄到新房里来才行。“一定要带王爷过来啊。”她叮嘱。 香缕转身出去,放轻了脚步朝外走。听说长平王歇在了紫竹泮,那地方似乎是书房?她对王府里的房舍还不熟悉,需要找人打听路途。外间依然立着几个侍女,见她出来也视若无睹,活像木桩子。 香缕走到一个侍女跟前,开口打听紫竹泮怎么走,“这位妹妹,请问……” 安静的院子里突然响起开门声。 然后便没有声息了。 香缕的视线被外间紧闭的门挡住,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她住了口直直盯着房门,侧耳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院门响,该是有人进来才对吧?若是传话的也该有交谈声透进来,为什么一点声音都不再有了呢? 她特别希望是长平王醒酒过来了,可一点都不像啊。 就在她想要出去看看的时候,外间的房门终于被人推开了。两列内侍提着硕大的羊角风灯,将门口台阶上的方寸地照得雪亮。一身墨色便服的男子走到门前,正抬脚朝屋里迈。 “王爷!”香缕又惊又喜的迎上去。 来者正是长平王,这个府宅的男主人。他神情平静,看不出有任何情绪,只淡淡看了一眼香缕,然后脚步不停顿的朝着里间去了。跟着他的内侍们全都停在门口,分列两边站得笔直。原本在外间侍立的婢女们则齐齐行了个礼,然后又不说不动的木桩子似的站着。 香缕一眼看见同来的内侍里有花盏,同是皇后赐到长平王府里的人,她和花盏在凤音宫时就认识了,只是不太熟络而已。能在陌生的地方见到熟面孔,怎么说也是一种安慰。香缕朝着花盏礼貌地点了点头,却没有时间叙话,赶忙追着长平王去了。 “王爷,王妃她睡着了,要么您且等一下,容奴婢进去唤醒她。”香缕快步赶到长平王身后,低声请示。 张六娘横躺在喜床上,拽盖头时碰散的发髻也没修整,姿态不算体统,总得起来整理修饰一番才好见人。 可长平王并不理会香缕的请求,三步两步就穿过次间走到了里间门口,正好碰到听见动静的琅环出来。 “王爷?”掀开帘子的琅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长平王身上还有残余的酒气,只用目示意她让开。琅环被长平王这一眼盯得寒了一下,不由自主就让开了路,还举手替他挑帘。 长平王不管两个丫鬟是何反应,自己径直走进了新房,来到喜床前,淡淡看着裹在大红绣被里沉睡的张六娘。 “王爷……王妃等了您好久,后来累坏了没熬住这才睡过去,并不是……”琅环终于反应过来,匆匆上前跪在长平王脚底下解释。 香缕则是赶紧走到床边轻推主子,将之摇醒。大婚之夜,洞房花烛,新郎进来了,新娘自己睡得死沉算是怎么回事。 长平王在一旁站着,并不阻止。于是张六娘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就是一个墨衣的男子站在床边。 她下意识的吃了一惊。 “王妃,王爷回来了。”香缕在旁边轻声提醒,督促她快点清醒。 张六娘渐渐回神,想起了自己的处境。她赶紧坐起来,掀开被子让丫鬟们扶着下了床。这一番简单的动作,却让她暗暗咬了牙,因为身上到处都疼,僵坐了许久的疲惫并没有因为短暂的睡眠而消解。 “妾身见过王爷。”她忍着浑身酸痛,带领两个丫鬟福身行礼。 香缕和琅环都跪了下去,这应该算是她们首次面见男主人,两人双双磕了三个头。 “免。”和打发贺礼嬷嬷一样,长平王依旧是简短的一个字。 张六娘带着丫鬟们起身,看着面前将要共度一生的男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连喜袍都换掉了。 张六娘垂眸看看自己的嫁衣,衣服上有细细的褶皱,是躺在床上压出来的。她方才和衣而睡,连梦里都是穿着嫁衣等人挑盖头的情景。新婚夫妻彼此还没有单独见面,新郎就换掉了喜袍,这是对新娘的不尊重。 可有了没人揭盖头的前事,有了独坐大半天的尴尬,这点不尊重就很轻了。 “王爷,妾身还有四个近身婢女,两个乳母嬷嬷,让她们也来见过您吧?”张六娘的声音微哑,一天没进水米,她感觉说话时嗓子很疼。 不知道如何开始交谈,她看见香缕和琅环下跪行礼,就顺势想起了另外四个陪嫁的二等丫鬟,顺嘴说了出来。让夫君认识一下自己的身边人,原本是正常事,可是时机不对。话一出口她就发觉不妥,洞房之夜,她提丫鬟们做什么。 香缕是皇后赐的,其余四个二等也是皇后授意之下在安国公府里挑选的,个个姿容出众,美艳俏丽各有风姿,全是冲着长平王喜美女的爱好去的,专门用来辅佐她笼住丈夫的心,到头来她出嫁时身边只有琅环一个亲近人。就连那两个乳母也不是她自小的乳母,都是安国公府里积年的老人,顶着乳母名号陪嫁进来的,是长辈们给她挑选的膀臂。 张六娘低了头,为自己口不择言感到羞愧,也为自己的身不由己感到悲哀。 长平王突然笑了笑,说:“洞房花烛夜,让本王见你的婢女,还要见四个?” 张六娘脸颊腾的一下烧红。 可长平王仿佛不知道她的窘迫,接着说:“这里有两个,加上四个就是六个,本王受用不起啊。” 张六娘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早就听说七皇子向来言语无忌,可她从来没有真正领教过,听了这么混账的话,再好的涵养也都被打没了。他也知道是洞房夜?知道还要口口声声说受用婢女,将她这正经王妃置于何地? 张六娘紧紧咬着牙,一时不知道该用何种言语去回应。她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和这样轻浮的人打过交道。 刚刚起身的琅环和香缕又都跪了下去,深深埋着头。主子们说话她们不能插嘴,而且这情形也容不得她们说话,说什么错什么。 长平王挥了挥手命她们起来:“服侍你们王妃盥洗吧,让她吃点东西。” 两个丫鬟齐齐松口气,这句还算是正常话。她们连忙起身,半扶半拽的将张六娘弄到了后头洗漱的隔间。 长平王坐到椅上,顺手拿过美人觚里的芍药放在手里扯,似乎很是百无聊赖,一下一下将好好的花瓣扯了一地。 张六娘深深的吸气呼气平复情绪,任由丫鬟给她净面换衣,然后又被扶出隔间,坐到妆台边打散了发髻重新梳理。这期间长平王就一直坐在旁边扯花瓣,扯完了花瓣扯叶子,将几枝红药全都扯成了光秃秃。 张六娘隔着铜镜,眼睁睁看着那些寓意情之所钟的花朵变成残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妃,好了,来用些饭食吧。”梳好了头发,琅环回身去桌子上打食盒。是特制的保温食盒,最底层盛着少量的炭火,到现在里头的饭菜还是温热的。琅环将盘盘碗碗全都端出来摆了一桌子,备好匙箸请主子坐过去。 “不必了,我不想吃。”张六娘拒绝。 饿了一天一夜怎么可能不想吃饭?琅环还记得那时候主子腹中的响动呢。她开口就要劝,旁边长平王却说:“不想吃便撤了吧,你们都下去。” 语气淡淡的,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230 椅子新娘 张六娘抬眼。方才让丫鬟服侍她吃饭的人是他,现在让撤桌的人也是他,他让她用饭,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客套? 长平王看过来,两个人目光相对。 他笑了:“王妃不想吃便不吃,本王最喜随性,见不得人被礼仪规矩束缚,希望王妃以后在府里也能随心所欲的度日。” 然后又挑眉看向两个丫鬟:“怎么,本王说的话你们只当听不见?” 琅环和香缕连忙告罪说“不敢”,眼角却往张六娘那边瞟。 张六娘赶紧说:“王爷吩咐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随了我过来,以后你们就不是安国公府的人,要听王爷的。” 长平王暗指她的丫鬟不知礼,她当然得摆明态度,将方才的气闷暂时搁置一边。 琅环和香缕见主子点了头,连忙手脚麻利的收拾了食盒,将原本空荡荡的桌面又收拾得空荡荡,然后行个礼提着食盒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新郎和新娘。 张六娘穿着一身家常的短襦长裙,浅淡的鹅黄色将她端正的五官衬出几分娇媚。头发只松松挽了个髻披在身后,耳边两轮半月坠子被烛光映得莹润柔和,微微颤动着。 长平王坐在原处,将几枝扯秃了的芍药甩手扔在美人觚里,拿过湿帕子擦了擦手。他擦手的时候只看着手和帕子,完全没有要和人说话的意思。 屋子里一片静默。屋外也是一片静默。 张六娘不知道这院子里有多少人服侍着,可这深夜里的寂静让她感到自己置身荒野,孤立无援。 “王爷。”终于她忍不住,从妆台边的雕花锦凳上站了起来。 长平王擦完了左手擦右手,闻言只微微侧了头偏向妆台,示意她继续说话。 张六娘再一次感到自己是真的嫁给这个人了,再也不是以前的国公府孙小姐。以前,从来没有人以这种态度对她,即便是凤椅上尊贵的姑姑,听她说话时也会看着她,而不是居高临下的一侧头。 满屋子的红帐子红帘子红桌布,红成一片燃烧的火海,将她包在中间烤。 “……王爷,听说您吃多了酒,现在好些了么?” 她开始寻找话题打破令人窒息的静默。 得到的回应是一声“嗯”。 长平王擦完了手,扔掉帕子,终于肯抬头看她。 可是这看还不如不看,张六娘不知道新郎看新娘会用什么样的目光,可却知道一定不会是长平王这样。“妾身给您倒杯茶。”她被那双夜空似的眸子看得不自在,借口转开了身,拿起茶几上的浮雕鲤鱼壶。 壶是冷的。 她只得又将壶放下,回头解释:“茶水冷了,妾身叫人来换热的吧。”她想顺势露出笑容缓和一下气氛,不过试了试,没挤出来。 长平王靠在椅背上,问:“你为什么不高兴?” 张六娘没听明白,微愣。长平王就说:“‘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这话是谁说的来着?” 这下张六娘听懂了。 原来长平王在拿除夕宫宴的事情质问她。果然他对此心怀芥蒂,果然今日的冷遇不是无意?因为她曾经说过只要能进长平王府就不计较位份和待遇,所以当他看出她对独守新房心怀不满,就拿旧话堵她的嘴? ……总之我是不想嫁给六王爷,如果您能帮我,我不求正妃侧妃之位,也不求您能正眼看我,只要在府里给我留方寸之地过活就好了,您就当在家里养了一个小猫小狗样的活物。 这是她那晚冲口而出的原话,她自然没忘,原来他也记得清清楚楚,还在新婚之夜搬出来质问。 张六娘感到很委屈。 她当时那么低三下四的求他,他根本就没答应帮忙,现在她当长平王妃又不是他的手笔,为什么还要提起旧话? “王爷,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觉得王爷做事有欠缺罢了。”一整天所受的闷气全都冲进了胸膛,张六娘不想再息事宁人。 她本以为他既然来了新房,那么白天的事情就不提了,她忍着,给他倒茶示弱,将此事揭过去就是,可是长平王明显不想让她好过。那她为什么还要示弱?她堂堂安国公府的孙小姐,哪一点配不上他,哪一点得罪他了? “皇家娶妇是多么严肃的事情,王爷连挑盖头这一项都没有按例做完就扬长而去,这还不算,您将妾身晾在空荡荡的新房里枯坐一天,入夜也……也不进房。”说到这里她脸色微红,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您是对这门婚事不满吗,觉得安国公府不是门当户对的良配,还是对圣上和皇后的指婚颇有微词?您要是不想娶妾身,到宫里去请皇上撤了这道旨意便是,何苦将妾身迎进门来又百般折辱。” 张六娘掉了眼泪。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她细嫩的肌肤滑过,落到腮边,落到修长优美的脖颈上。烛光一晃,她的眼睛晶晶亮亮的,蹙起的眉头透着可怜。 这次她没有回避长平王的目光,鼓足了勇气和全身的力气与之对视。她不能输阵,这个王爷明显是唾弃规矩礼法的人,想必不挑盖头这种事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可是她必须严肃地对待,为自己在这府里争取一点地位。 今日的事情传出去,不说外人怎么看,王府里那群未曾谋面的莺莺燕燕还会将她这主母当回事吗。幸好长平王终究是进了新房,没有荒唐到底,既然来了,她就得撑住,让他服软,知道从此以后要尊重她。 搬出皇上和皇后来,压一压他,再以眼泪显示女子的柔弱。刚与柔并用,她希望能换来夫君的重视。 可是长平王的反应并没有如她预料。 他只是依旧闲闲的坐在那里,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没有惶恐,没有怜惜,安安静静的听她说完了一大通话,见她住了嘴,还很期待似的问道:“就这些,还有么?” 张六娘含着眼泪怒视他。 他清了清嗓子,“你说完了,本王来说。” 张六娘屏息凝听。 “大家都是聪明人,就不要搬那些规矩说事了。你不愿意去六哥那里和穆氏平起平坐,也不考虑东宫里头虚悬的侧妃之位,甘愿嫁给名声不是那么尽人意的本王,恐怕就是看中了正室的位子。”两句话将新娘子说变了颜色,长平王还很不厚道的加了一句,“十弟年纪太小,不然他肯定比本王更合适。” “王爷!你怎能这样思量自己的王妃!” “怎就不能这样?”长平王双目含笑,“太子妃娘家有兵权,你去了,会跟你姑姑一样受气,你姑姑好歹是正室,才能和庆母妃分庭抗礼。你进东宫的话,以侧室的身份拿什么和太子妃争呢。何况庆母妃也不会让你靠近儿子半点,你想去也得插得进脚去啊。” 张六娘从来不知道要嫁的夫君这样毒舌。一点不给她留情面,以最坏的恶意去忖度她。 “我没……” “六哥身边有穆氏,比正室还难缠些。六嫂又是媛母妃力挺的人,也不是安身的好地方。所以对你来说,如果非要嫁皇子不可,来本王这里是最好的出路。” 张六娘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解释分辩,可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在得知姑母的意愿之后,她的确是权衡考量过这些事的。 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错?难道她不能有自己的打算吗,为什么长平王,她的夫君,要以嘲讽的口气评价她。 那边长平王还没说完,“做了正妃,日后跟着本王去藩地度过余生,没有大荣华,有小富贵也可。这便是你为自己选择的人生。至于以后储君登基会不会残害本王这个手足,凭着本王安全活了二十多年的本事,你大概也觉得此事不足为虑。” 他连这样的话都敢说! 张六娘终于知道所嫁的夫君和别人不一样。 外面传扬的他的无能、不上进、不清醒,原来都是谣传。她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的想法,想知道他的风流之名,是不是……也是谣传。 谈话进行到这里,他有没有挑盖头已经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张六娘非常明白自己要面对的,不再是大婚之日被冷落许久的处境,而是大婚以后,她会不会仍要承受这样的冷落。 夫君在嘲讽她。他叫庆贵妃、媛贵嫔为母妃,却把皇后叫做“你姑姑”。 张六娘开始后悔方才拿圣旨压他了。 搬出皇后来,无疑是十分愚蠢的事情。 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她还不如去永安王府呢,甚至去东宫也许都比在这里好。可这种事不是她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的,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成了长平王妃。 “王爷……”很艰难的平复了心中的惊涛骇浪,张六娘收了眼泪,努力和夫君对话。 “王爷您即然这样看我,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辩解什么。日久见人心,以后您也许就会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您错怪了我。不过眼下,我为什么想嫁进这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亮后我们该如何交待……” 她低了头,由女方提起这个话题实在是羞窘,可是她却不能不提。当新郎的明显没有要洞房的意思,而且两人之间的这个气氛,又怎么可能像正常新婚夫妻那样相对。 张六娘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天亮后贺礼嬷嬷们来检查喜帕…… 在新婚之夜没有被夫君接纳的女人,日后怎么在人前抬头。不管长平王是否要面对上面的责难,她这个女人首先要承担的是所有人的眼光。 长平王顺着她的话头,转眸看向了喜床。 方才她睡过的痕迹还没有收拾,被子掀开堆放到了一边,露出下面大红色的喜褥,一块纯白的宽大帕子铺在褥上,那是新婚之夜承接女子初血的。洞房夜的清晨,宫里来的贺礼嬷嬷们会收了这条帕子,检查过血迹之后封在锦盒中,带进皇宫去交差。 没有这个,她算什么皇家妇。 无比尴尬地主动提起,张六娘红着脸,心如擂鼓。 出嫁之前,乳母嬷嬷私下里已经将闺房之事教导过了。那种让人羞窘至极的事情,每一想起都让她不敢抬头。 只听长平王说:“那个啊,你自己解决吧。” 什么? 张六娘顾不得害羞,愕然抬起脑袋。 什么叫自己解决,自己怎么解决啊!她羞愤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可是只换来对方无所谓的微笑:“怎么,你想到哪里去了?随便割破哪里,滴几滴血上去便是。” 张六娘几乎晕过去。 “好了,今夜就这样过。本王喝多了酒头疼,而且也没心情。” 估计就算没喝酒,他也不会有心情吧。张六娘无比黯然的想。 长平王站起身,随意弹了弹衣袖,然后慢慢走到床边,脱掉外衣,拉过枕被躺下了。临睡前还说:“生在安国公府,嫁来这里,你都是身不由己。既然你只求一生平安的容身之所,本王给你就是。其他的,不用多想。” 七月份的炎夏,张六娘浑身发冷。 她紧紧看着大红喜床上怡然安睡的男人。他怎么能这样和她说话,他怎么敢?! 一瞬间张六娘特别希望自己变成头脑简单的七妹,等天亮了就冲进宫里去,将新婚这天所受的一切耻辱都一股脑说给姑姑听。然后,冷眼看着姑姑收拾这个不知轻重的男人,等他熬不住了,再享受听他求饶的乐趣。 那样才解气。 她攥紧了拳头。 可是床上的长平王很快就进入了熟睡,呼吸均匀,睡得很香,完全将她晾在了一边,丝毫不顾忌她作何感想。 他根本就已经笃定她不会莽撞行事了吧?他知道她不敢那么做,一定知道。张六娘恨恨的想。 她从来没有如此羡慕家中的七妹,如果自己不长这么多心眼,不懂这么多事该有多好。 可她偏偏是张六娘。 只能对着熟睡的夫君发发狠,然后什么也不敢做。如果她真的跟姑姑告状,这辈子也就完了。无论是在安国公府还是长平王府,她都不会再有位置。 喜床很大,长平王独自躺着,旁边还空着好大一片地方。张六娘却不想躺上去,即便身上疲乏得要死,她还是慢慢走到椅上坐了。 外间应该有长榻罗汉床之类的卧具,可她不能出去找,否则该怎么跟侍女们解释新婚夜她不睡喜床的原因? 就这样,新郎在大床之上熟睡,新娘在椅子上睁眼到天亮。甚至,新娘还得感谢新郎,因为他毕竟算是在新房里过夜了,没让她成为一成婚就守空房的女人。 张六娘想,她该是燕朝立国以来最倒霉的王妃了吧。 …… 如瑾盘膝坐在临窗的凉榻上,面前是花梨木的小榻桌,桌上一个荷叶形状的青玉花盘,干干净净的水里供着两朵新摘的白荷花。 明玉榭前面的湖里,临岸是一丛一丛的芦苇,再往里便是半亩左右的荷花田,红莲白莲开了一池子,每天早晨都有会撑船的婆子载了小丫鬟过去,采摘新鲜的荷花给秦氏和如瑾插瓶。 一整个夏天,明玉榭和香雪楼的屋子里每日散着新荷的清香。 如瑾用银簪子拨弄荷花的嫩蕊,一边靠在凉垫上喝茶。窗子大开,轻软透亮的窗纱外头是满眼的时令鲜花,廊下站着几个回事的婆子,一一上前来禀报家宅里的大事小情。 自从青州来了人,偌大的晋王旧宅里有了生气,各项事务也由专人牵头办了起来。因为宅子的园林很好很大,蓝泽特意将青州植造房的管事们召了过来。现在回话的就是植造房的郭婆子,她在如瑾母女手上升任了正管事,办事十分卖力。 “……园子里一应花木都分派给大家负责了,每人包管哪里都记着档,哪片出了问题就找那人说话。只是府里人手不太够,这段时间还请太太和姑娘多担待着,等补齐了人这事才算真正立起规矩来。另外侯爷想在外院小池塘那里种几丛兰草和竹子,已经打发人去外面看好了货,大概需要二十两银子,特来请姑娘拿对牌取银子。” 如瑾就说:“兰草和竹子而已,宅子里遍地都是,移几丛过去便好,犯不着去外头买。”二十两银子是不多,可也得用在刀刃上。 “侯爷想种的是金丝阴阳竹,府里没有。” “那就种别的,再不让他自己筹钱去,别在内宅里抠。”她的嫁妆满打满算才弄了八抬,那还是不足数的,要是紧趁着装,也就四五抬而已。 人家张六娘的嫁妆统共六十四抬,侧妃减半,可以备下三十二抬的定例,可蓝泽绞尽脑汁鼓捣了好一阵子,才给女儿准备了八抬嫁妆,也太丢人了。有种竹子的心思和银子,不如再添点东西进去呢。 所以如瑾毫不犹豫的回绝了父亲的要求。 要搁从前,蓝泽定要教训她。不过自从宫里指了婚,如瑾在家里的地位水涨船高,蓝泽再也不和她大声说话了,听说女儿让他移栽,他就从善如流的点了头。 郭婆子告退之后,是库房的人来说话:“时令药材都收了一些,秋天的也和人订下了,只不过老太太补气的人参快用完了,一时买不到好的补上,现有的还能用上一个月左右……” 如瑾暗暗叹口气。 好人参多贵啊,不是买不到,实在是没钱买。 她无比期待自己的绣品铺子快点开起来,早些盈利。不过,想靠一个小铺子的进项买好人参……那还是遥遥无期的事。 要怎么才能赚到更多的银子呢?她埋头苦思。 ------题外话------ 感谢姑娘们的支持,eleine1989,y77b05b75wx,nanxiaoshu,madmei,有脚的风,xiumeng0753,jjlin79,540509,Cyy990226,清心静,syc86118729,林紫焉,zhuwenrourou,whx3900939,谢谢~ 今天感觉写得顺,就多写了一些,希望明天也能保持状态,阿门。 231 食盐生意 就在如瑾为家里缺银子犯愁的时候,表伯父刘衡海带着妻子儿女登门拜访。 蓝泽对此感到很高兴。 因为蓝老太太的缘故,他和这个表哥多年不曾交往,来京之后人家也没主动上门,后来因为腊月那场事有了共患难的情谊,刘家才和蓝家真正走动起来。对于蓝泽来说,有门京城亲戚走动固然是好事,但当初刘衡海的登门和今日的登门,那意义可不一样。 起码蓝泽是这么以为的。 当初走动,那是亲戚间的正常走动。现在女儿如瑾成了王妃,刘家再登门就有示好攀附的意思了。 所以他痛痛快快喝了两碗药汤,额上勒了药水浸泡过的止疼带子,在书房旁边的敞轩置办了茶果,热情接待表哥一家。敞轩旁的假山花木十分宜人,不远处还有一弯曲水流过芭蕉丛,临风把酒最是舒畅。 只不过蓝泽的头疼病不能受风也不能饮酒,很煞风景的在桌边立了两架落地大屏风。 刘衡海和儿子刘景枫被迎进了敞轩,太太李氏则带着女儿刘雯进了内宅,去找秦氏和如瑾。 刘雯拉着如瑾的手微笑:“这段时间家里在修葺旧宅,母亲忙得团团转,我得给她帮手,所以一直没有时间来看你。”自从如瑾被指为皇子侧妃,两人还没见过面呢。 如瑾将丫鬟洗切好的瓜果递到她跟前,“修宅子是大事,我以后有的是时间在京里,咱们不愁没空见面。” 前段时间官府刚拨了银子,给天帝教徒闹事当晚受害的人家和商铺修房子,不管官民都可以领到银两,若是要买修葺房屋所需的木料石料等,凭着官府开具的凭证还能以低价购买。这项举措得到受害官民的一致认可,刘衡海家里的宅院受损严重,足足领到了一千两,然后就开始修老宅。 如瑾知道刘家忙乱,所以这阵子也没去走动,省得给人家添乱,只打发人过去送了信,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李氏和秦氏在旁边拉家常,秦氏询问刘家宅子修到什么程度了,李氏笑叹道:“不怕你笑话,才刚修了一半不到,手里银钱就不够了,最近才和孩子三叔那里拆兑了一些救急,勉强把活干下去罢了。”刘家三房经营着商铺,手里稍微有些周转。 秦氏纳闷:“官府不是拨了银子么?” “官府拨那点子钱哪里够用,一千两听起来是不少,够寻常百姓吃用一辈子了,可用在修房子上实在不能算多。”李氏大概是最近愁坏了,有个机会就倒苦水,掰着指头开始跟秦氏算账,木石砖瓦,材料人工,一所房子要费多少钱,刘府统共损毁了多少所,简单修好要花费多少,修得一如从前又要花费多少,还有修好了房子之后买家具规制庭院的开销,一笔一笔,听得满屋子丫鬟暗暗咧嘴。 李氏算完帐,指了指发髻苦笑:“你看,所以我这阵子犯愁,白头发都开始多了。” 秦氏也听得皱眉:“那官府怎么才发了一千银子呢,我听说按着房舍损毁的好歹,可以分等领银子。你家这情况合该再多领一些。” “哪里再能多领,一千两就是最高等的了。朝廷就是做个样子摆个姿态,谁还真让你能把宅子好好修完。我们家这样的情况一千两根本不够,却有那原本没受什么灾的也领了一千两回去,这又和谁去说理。” 李氏牢骚的确不少,平日很好说话的人也开始议论不公了,可见最近刘家内宅多艰难。秦氏说:“既然如此,该缓一缓再修才是,这一年先攒攒钱,到了年下有庄子上的进项,明年开春再动工不迟。” “谁说不是呢,我原本的打算是过上一年半载再开始修老宅,而且也不必急着一时修完,手里有多少银子就花用多少,慢慢的修好就是了。腊月伤亡的下人要给抚恤,眼看着姑娘儿子这么大了,聘礼嫁妆还没置办齐全,这些都是大开销,这么急着修老宅根本是雪上加霜。” “那?” “不是朝廷发修葺银子了么!”李氏提起这个很没好气,“刘家是官户,又是受损最严重的那等,上上下下有多少人看着呢。朝廷给了银子让你修,你不修,难道是嫌银子少,还是对朝廷不满意?就因如此,别说才给一千两,就是只给百两我们也得捏着鼻子动手修老宅,还一丝不能慢了,早早的修好搬回去住,这才是给朝廷体面。” 屋里都是蓝刘两家的亲信仆婢,李氏直接口无遮拦,将肚子里闷气都发泄出来。 秦氏没想到是因为这种缘故,不由也是苦笑。涉及了朝廷颜面的事谁敢不仔细呢,不然哪个多嘴多舌的议论几句,捅到了上面,刘家吃不了兜着走。 “嫂子那里还差多少银子?一会就让瑾儿去盘盘账,腾挪一些给你带回去救急,我们手里也不多,最近置办嫁妆花费了不少,不过有一点算一点,能给你买根木料也是好。另外我手里还有些钱,一并都给你。”秦氏打发丫鬟去里间拿体己。 李氏赶紧拦住了,红着脸站起身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是倒倒苦水舒坦一下,哪里是跟你哭穷要银子来了,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瑾侄女要嫁人,我们特来给她添箱的,哪能再伸手跟你讨钱。你再这样我就走了,真没脸登蓝家的门。” 刘雯也赶紧走过来劝:“婶娘别当真,母亲她是最近累的一肚子气,家里又没有发牢骚的地方,这才跑到您跟前絮叨几句。您这么一给银子,倒成了我们故意拐着弯要钱了,让人笑话呢。” 母女两个说得诚恳,秦氏这才作罢。 一旁的小软榻上,不到半岁的囡囡正在乳母看护下玩耍,玫瑰团纹单袄将胖乎乎的小手小脸衬得玉雪粉嫩,大人们说话,她全然听不懂,只趴在褥子上用力仰头,冲着斗柜上陈列的镀银小马小狗等玩物“啊啊”的叫。 孙妈妈为了缓和屋中气氛笑着抱起她,拿起了银马:“姑娘认得这是银子吗,你也要给姐姐添箱是不是,就把它送了姐姐好不?” 李氏接口道:“不如给伯母拿回去修房子。” 满屋子都笑起来。 囡囡不明白大人们笑什么,黑溜溜的眼睛忽闪两下,一把抓过了镀银小马,张嘴就去咬。孙妈妈赶紧把东西拿开,“这可不能吃,是玩的,不是吃的。”说着作势让小马蹦了两下。 马脖子上挂了小银铃铛,哗啦哗啦的响,囡囡直瞅着半晌,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张开小手乱挥着要去抢。 孙妈妈赶紧放下小马抱着她哄,可越哄哭声越大,一副不给我就哭到底的架势。 “这孩子。”秦氏起身,亲自拿了小马到女儿跟前,将她的小手放在马背上。小丫头立刻止了哭,抽噎着探了脑袋朝前,依旧是张嘴去啃。 秦氏哭笑不得,用手捂住了小马让她啃不到。 囡囡嘴一瘪,“啊”了两声,秦氏没松手,轻声告诉她这不能吃。然而囡囡不听,努力想把秦氏的手掰开。她才多大点力气,怎么可能得逞,掰了两下没有掰开,她哇的一下子又开始哭,一头扎在孙妈妈怀里再也不理秦氏了。 任凭秦氏怎么哄,再把小马拿到她眼前,她也不理,甚至连小马都不看了,就是一个劲的哭。小马递到她怀里,她就往出推,最后还是乳母将她抱了过去喂奶,才渐渐将她哄过来。 李氏在一旁看得发愣,“这孩子……好大的脾气,才多大点儿啊。” 秦氏无奈:“一直这样,比她姐姐小时候还倔。” “好好的怎么说起我来。”如瑾失笑,方才拿添箱打趣她,现在又说她倔,简直当她不存在了。 李氏笑道:“瑾侄女我可没看出哪里倔了,大方得体,最是乖顺。” 碧桃几个丫鬟在后头抿嘴,如瑾瞪了她们一眼。 囡囡在乳母怀里慢慢睡着了,李氏拿过她方才吵闹的镀银小马看了看,说:“孩子大了,正是见着什么都要往嘴里塞的时候,可不能掉以轻心,像这样的东西就别给她玩了。” 秦氏道:“谁说不是,老早就给她缝了许多布偶玩物,什么样的都用,可她就是不稀罕呀,只愿意玩亮闪闪的东西。乳娘都不能戴耳坠子,因为她看见就要抓。” 李氏哈哈的笑:“难道是个小财迷?那你可得早点给她筹办嫁妆,办少了她要哭鼻子的。” 一屋子人都笑,李氏招呼如瑾:“带伯母去看看你的嫁妆,今儿我们可是来给你添箱的,你父母要是短了你什么,伯母给添。” 添箱这种事是亲戚间的礼仪往来,一般都是给出嫁女孩的父母,很少会有人直接把钱物交给女孩子的,何况是要查看女孩的嫁妆。李氏这话说出来,秦氏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释然了,觉得李氏没把瑾儿当外人呢,只有顶亲近的关系才会这么亲昵的说话。 于是秦氏很高兴地说:“你这话说出来可别反悔,我们瑾儿还缺好多东西呢。” 李氏道:“自然不反悔,快带我去,雯丫头在这里陪你婶娘吧。” 看来她真的是要去看嫁妆。 如瑾对这位表伯母本来就印象很好,当下便没推辞,大大方方上前扶了她,一起出门前往香雪楼旁边的空院子。 晋王旧宅里房舍多,蓝家人口少,好多院落都空着,放东西最方便了。进了那院,院里有两个照看东西的婆子,纷纷上前行礼。 正屋的门扇大开,如瑾的嫁妆就摆在几间屋里,李氏进了屋,看见大大小小的箱子散放在地上,屋里的桌柜上都摆着各种器物。全套的被褥铺盖几套,春夏秋冬各季里里外外的衣衫鞋袜,花瓶铜盆碗筷手炉茶具布匹……小件的东西也是林林总总,摆满了三间正屋,都还没有装箱。 李氏走了一圈很认真的翻看,亲手摸衣被的料子,查看瓶盏的做工,最后点了点头:“东西倒是都不错,就是数量少了些,宽松一点装能凑个十六抬,这也罢了。首饰珠宝你另收着呢?还有地契房契银票之类,自己着紧些,别让不亲近的人碰着。” 如瑾笑着回答:“是,都另外收着。不过这屋里的东西可装不了十六抬,凑够八抬就不错了。” 李氏瞅着宽敞的罗汉床和架子床、斗柜、博古架等家具,讶然问:“这么大的物件,八抬哪里装得下。” “这些都是府里原有的,可不是我的嫁妆。” “什么?那你要带的大件呢?” “没有大件。侯爷说,长平王府里什么家具没有,带了过去不一定有地方搁呢,所以把钱都花在了小件上。” 李氏愕然。如瑾无奈摇头。 其实也不能怪蓝泽吝啬,家里真的是拮据,来京路上要不遭那场事也不至于这样,总还能宽松一点。 “那怎么行!”李氏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嫁妆里连张床都没有,过了门让人小瞧啊,侯爷不懂这个可以,你母亲该努力争取一下,就是不打张拔步床,起码也得弄个好木料的架子床。” “我母亲把她名下的田产都给我了。” “……” 李氏于是也无话可说。秦氏的情况她多少也知道一些,连所有田产都给了女儿,以后她在侯府里大概就没有私产了,如果不是实在无奈,何至于此。 如瑾比这位伯母更知道母亲的艰难。她嫁进蓝家这么多年,大半时间都没有机会接触庶务,靠着那点子月银定例怎么能给女儿筹办嫁妆。寻常的殷实人家在女儿很小时就开始准备妆奁了,可秦氏被婆婆和丈夫压着多年,能动用的银子太少。去年管家后才开始渐渐积蓄一些,可来京之后,很快就花完了。名下的田产还是她当年的陪嫁,也不是什么好地。 所以,秦氏要拿体己给女儿置办家具的时候,如瑾极力阻拦了。 “伯母不是说缺了什么都给我添么,您看?” 气氛有些沉重,如瑾笑着打趣李氏。 李氏苦笑:“我给你打床可以,你真能带去王府么?”女孩子的嫁妆床由亲戚给置办,让人知道了要活活把蓝家笑话死。不是李氏舍不得银子,而是这事不能行。 “有什么不能,您给打我就敢带。” “你啊。” 李氏也知道如瑾是在开玩笑,越发觉得这孩子可怜。不过,幸好,她今天是受了丈夫所托而来。 李氏朝外看了看,见丫鬟婆子们都在廊下站着,屋中只有她和如瑾两个人,便将如瑾拉去了里间。门窗都开着,在这里说话只要声音不高,就不会被旁人听见,而且也能从门窗注意是否别人靠近。 “来,坐,伯母和你说件事。”李氏在靠墙的凉榻上坐了。 如瑾坐在榻边锦凳上,笑说:“什么事还要避开人,莫非伯母要送金子给我,怕人知道了?” “我正是来给你送金子的。”李氏笑眯眯。 如瑾微讶,李氏的神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李氏从袖中拿出一个帖子递过来,如瑾纳闷的接了,打开来看,见上头写着几个同姓人名,并列着各人关系,乃是爷爷儿子孙子,另有官府批文行章,这是背面。翻过正面来看,最醒目处写着某年某月某日于某处缴纳仓粮多少,也有官批,盖着红印。 “这……” 李氏笑道:“你没见过这东西吧?” 如瑾将手中泛黄的纸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问,“这是仓钞?” “你竟认识这个!你家没有做过食盐生意吧?”这回是李氏诧异了。 如瑾摇头:“自然没有,我家若是经营着盐,我的嫁妆也不会这么少了。是猜的。” 自来民间商户买卖食盐,要去官府那里办盐引,不然就是贩私盐的重罪。太祖年间边地一直在用兵,所以修改了盐引制度,要商户们去给边地缴纳粮食,缴多少就换多少仓钞,再用仓钞兑换盐引,拿着盐引去盐场支盐。 于是原本的食盐买卖环节中,就多出了仓钞换盐引这一项。 蓝家没有插足过这个生意,因此如瑾从来没见过仓钞,不过看见上头写得那么详细也能猜出来了。 只是她不太懂,为什么仓钞上会写家谱。 李氏失笑:“这不是家谱,是拿仓钞的人。爷爷没了,转给儿子,儿子没了再转给孙子,官府为了怕别人冒认冒领,就在仓钞上标明这一家的传承。” 如瑾更不懂了,这么个东西还能当传家宝似的一辈传一辈,怎么不早点换成盐引去领盐呢。她不是商人,可也明白做生意不能一味攒钱,要把银子都用起来才能赚的更多,几代人拿着仓钞传来传去到底是为什么,早点变现不好么。 看这仓钞上的官府签文,年号还是太祖的,离现在足有八九十年了,当时要是兑成盐引赚了钱,再投到别的生意上,到现在不知道要赚多少呢。 李氏道:“你这丫头,还知道这个道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仓钞能变成银子是不假,可也得换成盐引才行。若是盐运司不给你换,你去哪里变银子?” 如瑾震惊的看着手上的仓钞。 李氏就说:“所以,我说来给你送金子,就是凭这张纸。” 232 嫁妆添箱 “伯母,您的意思是?” 李氏拿过仓钞,指着上头几代人的名姓说道:“这户姓董的人家在爷爷那辈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也算吃穿不愁的殷实门户,不过传到现在已经落魄了,这仓钞上写着的孙子如今也是个老头子,得了病没钱治,实在没法子了,就将传到手里的仓钞拿出来求人换银子。” 仓钞是不能直接换银子的,唯一的用途就是兑盐引。如瑾听到这里隐约明白了几分,现下这仓钞在李氏手里,难道是…… 果然李氏接着说:“我们家里你三叔平日做些生意赚嚼用,街面上认识的人多一些,这个董老头就拐弯找上了他,求他借着咱们家的关系去盐运司走动走动,若是能将盐引换来赚了钱,他愿意把八成收入都分给咱们。” 如瑾猜也就是这样。 董老头几代人都换不来盐引,想来是官面上实在无人。而他们这么多年不把仓钞拿出来和人分润,直到现在才肯,也说明是彻底走投无路没银子花了。 “这……”如瑾不好说话。 她觉得这事不仁义。这相当于借着官面的关系白占人家便宜,和那些握着权力却不给人换盐引的昏官还有什么区别。 薄薄一张泛黄的仓钞,即便是用上好的纸张制成的,几十年过去也有了残败之像。如瑾瞅着那东西就觉心酸,人家好好的商户,当年充粮给边地的官兵,到头来换得的却是一张近百年兑不出来的废纸。他们家里落魄是不是也有充粮的缘故呢? 明显就是朝廷坑了人家。 李氏捏着仓钞,如瑾不好将心中所想如实告知。总不能说伯母你占平民的便宜吧。 李氏似乎看得出来如瑾在想什么,慈祥的笑了:“好孩子,你是不是不忍心?” 如瑾不便明说,只得装糊涂:“伯母,这些官面上的事我都不太懂,听您说了半日脑子里也是一团浆糊。” “这有什么不懂的,就是董家自己换不来盐引,咱们替他办了,他替咱们出上下疏通的银子。” 如瑾不想接这话头。 李氏说:“这不是咱们白占便宜,你不知道外头的行情,像董家这样的商户满天下多了去了,官面上没人,谁家能痛痛快快兑出盐引来?老子兑不出给儿子,儿子兑不出传给孙子,几辈子握着仓钞换不出一张盐引的人家实不在少数。至于那些有关系有门路的,不但钞到引来,就是提前支取个十天半月也是小事,孩子你可知道,提前几日换来盐引,比别人先拿到货去运卖,能多赚多少?” 如瑾自然不知道详情,但这种事想也能想得出来,自古盐业便是命脉,官商勾结,岂能没有暴利。 “董老头这是搭上了咱们,不然这仓钞仍旧是废纸,他出八成的分润,自己还能落下两成,若不帮他,两成他也没有的。”李氏继续解释这档子事,“外头握着仓钞的人家,十个有八个是兑不出来的,这八个里头能像董老头这样找到关系的,撑死了超不过两个去。官面上帮着商户兑盐引的人也不少,大家谁都明白,不是私密事。按着惯例,帮忙的人会抽取九成多的‘疏通银’,咱们拿董老头八成,他是占了大便宜的,换了别人再不会给他留那么多。” 如瑾听得咂舌。 说来说去,倒成了董老头占便宜。 朝廷若是实实在在的执行兑换法,让充献了军粮的人都能拿到盐引,哪里还有这么多疏通帮忙的人。 “民生多艰。”她不由感叹。 李氏说:“朝廷官府的法令怎么执行我不管,我只知道我缺钱,董老头也缺钱,他帮我多个进项,我帮他换来银子。这事就是我不插手,他也得找别人去,而别人会吃掉他更多的分成。所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家修房子的钱,你的嫁妆都在这张纸里了,侄女你不用负疚。以后进了王府你兴许会听到更多类似的事,这些,都是很平常的。” 如瑾知道这都是常事,她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呆子。 可这么稀松平常的白占人家八成盐引,她觉得非常别扭。 “多谢伯母好意,您来跟我说这些,是您真心疼我。可所谓无功不受禄,蓝家在盐运司也没有熟悉的人,这事一点忙都帮不上,我怎能白占分成置办嫁妆?”如瑾决定推辞掉李氏的好意,什么仓钞盐引的事情她管不了,但至少她不能占人家商户的便宜。 李氏轻轻拍她的手:“你怎地这么死心眼。腊月时那场事,若没有你家的护卫,我们家还不知道要多伤多少人,你伯父早就想好好的谢你,一直没有机会,这次赶上了给你添箱,我们八成的分润里一半都给你,这是你应得的。你可别嫌多,人命可比钱重要。” 来时刘衡海曾经反复叮嘱过,一定要李氏把这件事办成,并且只能跟如瑾一个人说。李氏不大明白丈夫的用意,谢的是蓝家护卫,添箱是两家往来,为何要绕过蓝泽秦氏去?不过纳闷归纳闷,她的确是这么做了。 但是如瑾仍然不肯接受:“伯母,腊月那时候,我家的护卫保护你们也就是保护我,咱们都在一处,还分什么彼此,值不得你们这样谢。您要是真疼我,我那副翡翠头面里还缺一对耳环并一个璎珞,一直没碰上合适的玉石料子,您替我补齐怎么样?” 上好的翡翠简直不菲,她这么说是让李氏放下盐引的事。 李氏哭笑不得:“傻孩子,你知不知道这仓钞能换多少银子出来?” 如瑾看看纸上的数目,一共是五万。可不是小数目。 没想到李氏却说:“这是太祖时候的仓钞,当时能换五万盐引,但这么多年盐价涨了几倍,官面上规定了,凡是明宗成运年之前的盐引现今都按双倍兑换,所以这张纸能兑出十万盐引来。抛开给董老头和盐运司疏通的,落到咱们手里最少也有十一二万银子的进项,伯母给你一半,可就是五六万两。” 如瑾吃了一惊。 她知道盐引值钱,可没想到会这么值钱。 五六万两……拿到手里干什么不好,不但嫁妆有了,经营产业也有了本钱。 她愣了一下。 不过很快就回神:“伯母,真的很谢谢您和伯父,但我还是不能收。”她拒绝的很坚定,并且伏在李氏耳边悄声说,“这下知道您有了钱,我的耳环和璎珞您一定得给配齐了,璎珞还得要做工精细花式复杂的,多多坠上珠子宝石,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把您有了进项的事情嚷出去。” 李氏又好气又好笑,知道如瑾是在拐着弯保证会对此事守口,无奈伸指戳了一下她的额头。 再苦劝几次,如瑾仍是不答应,李氏也只得无奈住了嘴。 两人在这边耽搁的时候长了,回了秦氏那边。李氏只当没有仓钞这回事,如常笑着跟秦氏聊天,临走时又让底下人将刘府上下女眷给如瑾的添箱都捧出来。 刘老太太给的是一套瑞祥春最新款式的金玉头面,光芒闪闪装满了一个五层的首饰匣子。二房太太周氏给的是六匹上好的缎子,并两只碧玉镯。三房太太何氏给了一整套帐幔绣帘,另有一套四季用的各种胭脂香粉头油浴豆之类的女子私物,还有两套衣裙。 另外,各房又随了五十两的礼金,刘老太太是一百两。按刘蓝这样的人家来说,这些礼金不算是多,但刘家刚遭了祸害,房子都烧了,拿出这些很是不少了。 秦氏赶紧道谢,直说怎么使得,你们还修着房子呢。李氏就笑:“我跟你发发牢骚而已,哪里就真穷破了,你可别小看我们。我自己给侄女的添箱还有两件首饰没做完,改日另着人送来。” 这是礼节往来,不能推辞,秦氏谢着收下了。 刘雯朝如瑾眨眨眼睛,姐妹两个走到一边,刘雯拿出了一个小锦盒子,打开来,里头躺着碧绿光润的几只发簪。 “这是我亲手磨制的,你可别嫌寒酸。” 凤尾的,鱼尾的,梅花攒枝的,云头曲水的,长短粗细不同,圆的扁的,各式各样。如瑾拿起来摩挲,发现都是竹子所制。 “好东西!”她是真喜欢。 刘雯见她喜欢,也很高兴:“日常见你总穿青色碧色的衣服,钗环首饰也以清爽为主,就知道你会喜欢竹簪子。” “多谢雯姐姐,这添箱再好不过了,这下我可犯了难,以后你出嫁时该给你什么呢,什么东西也不及你亲手磨簪子高雅脱俗呀。” 刘雯被打趣,作势撕她的嘴。如瑾快步跑到了李氏身后躲着,朝刘雯抿嘴。 家里的亲姐妹不亲近,倒是有了刘雯这样的姐姐,常听婆子们念叨什么东边不亮西边亮的俚语,她觉得还真是有些道理。 …… 凤音宫里,宫女秋葵刚刚送走了陈嫔,回来一进内殿,发现皇后没回内室休息,还坐在召见嫔妃的凤椅上,盯着茶几上摆放的瓜果出神。 “娘娘,您怎么了?”秋葵觉得皇后不应该是这种情绪,陈嫔可比媛贵嫔和顺多了,皇后说什么她就应什么,像个面团子似的,怎么捏怎么是。 适才张六娘也在这里,陈嫔被召来之后,按着以前的习惯给皇后伺候茶水,中途竟然还给张六娘端了一碗过去,还有没有点婆婆的架子了,这样的人,皇后还犯什么寻思呢。 凤椅上的皇后却幽幽叹了口气。 “六娘,可惜了啊。” 秋葵立刻明白了,皇后不是为陈嫔出神,是为侄女。 这是长平王和张六娘大婚后的第四日,自从婚后第二天两人相携来宫里请安,一对璧人似的满宫里走,连平日不怎么搭理七儿子的皇上都赞了一句“佳儿佳妇”,皇后的心情就越发不好。 原本张六娘可是要进永安王府的,根本轮不到长平王和陈嫔。 到头来眼睁睁看着最中意的侄女跟一个不成器的皇子站在一起,皇后怎能不闹心。 “香缕那丫头说了,这几日老七夜夜留在六娘房里,根本不理原先那些女人。能把他管住,六娘不愧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可惜……” 可惜她的本事,也只能用在管束夫君不去招惹其他女人这方面。 皇后沉着脸,若是嫁给六皇子永安王,张六娘以后还有统领后宫的希望。 秋葵不敢接这话茬,皇后的心思明摆着,七皇子夫妻越是和谐美满,皇后就越是不痛快。要是以后七皇子真的收了心散了府中莺燕,皇后还不得闷坏了。 “都是崇明宫那个乞婆子!”皇后将金护甲重重敲在了凤椅扶手上,面沉如水。 崇明宫住着媛贵嫔,永安王的生母。 原本皇帝对安国公府孙小姐进王府的事睁眼闭眼,既然默许了皇后的小盘算,哪里还会管哪个姑娘进哪个王府。可没想到不久前一场微雨之后,到园子里散心的皇帝偶遇了媛贵嫔,不知怎地当晚就去了崇明宫。 媛贵嫔有多久没侍寝了?两年?三年?要不是有永安王存在,宫里嫔妃们几乎就要把她给忘了。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去了她的寝殿,然后第二日早晨就打发人来凤音宫知会皇后,说媛贵嫔喜欢泼辣直爽的张七娘,让皇后安排。 皇后当时当着满殿请早安的嫔妃的面,脸登时就黑了,事后就在内殿里骂人。 “骨子里就是个狐狸,再捯饬琴棋书画也是狐狸,年轻时候是狐狸,老婆子了还是狐狸!整日三灾七病的不能见人,下了雨却在园子里乱晃,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还要缠着皇上!她安的什么心?” 秋葵暗暗叹气。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媛贵嫔敢直接跟皇后作对。这位宫妃依附凤音宫太久,也听话太久,让人下意识忽略了她的威胁。皇后安排侄女进王府,防着庆贵妃捣乱,防着静妃作梗,就是忘了防备她。 不咬人的狗一旦存了咬人的念头,那才叫防不胜防。 她这样大喇喇的提出了喜欢张七娘,皇帝一句话吩咐下来,皇后能说半个不字?说了,该怎么解释非要六娘嫁永安王?难道说我有意废了太子立六皇子,以后要安排六娘当皇后? 那真是嫌自己命长。 皇后吃了个哑巴亏,最近情绪十分不好,连带着凤音宫上下都小心翼翼。 唯有秋葵还算能说上一两句话,此时见主子又不痛快,她尽责提醒:“木已成舟,娘娘别闷坏了自个儿的身子。六小姐在长平王府一时不会有什么事,您给七小姐打算打算才好。” 钦天监给张七娘定的出嫁日,在中秋节之后,还有一个多月。可是对于张七娘这样性子的人来说,要教导提点好了,一个月根本就不够,甚至一年也不一定会有成效。 提起这个皇后也感到头疼,她原本的打算是让七侄女嫁给长平王,然后挑个能干的姑娘当侧妃或贵妾去辅佐,总之是备用,保住正妃的位子,闹不出大事就成了。谁知气张七娘却要进永安王府。 不说穆嫣然,宋王妃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啊。 没能让张六娘取代穆嫣然,现在反而要穆嫣然帮着张七娘了吗?皇后感到十分窝心。 秋葵又说:“还有媛贵嫔那边,这次的事未免就是一个前兆,她会不会跟娘娘……” “她敢么?” 无依无靠时全然依附凤音宫,现在永安王大了,她就要另立门户?皇后又敲了一下椅子扶手。 张七娘的事是没防备她才吃了亏,以后有了警醒,还能让她再翻浪花? 主仆两人在内殿里议论着,外头有传话的宫女扬声禀报:“娘娘,勤政殿来人了。” 皇后连忙住了口,秋葵走出去,见是御前的内侍张锁,带着两个低等内侍,各抱着一个箱子。 “公公整日忙,怎么有空来这边?”秋葵迎上去笑问。 张锁作个揖,皱起了满脸褶子笑道:“哟,瞧姑娘这话说的,我怎么能跟姑娘比忙闲。这次是来送东西的,请姑娘将这些收了。” “这是什么?”秋葵走上前查看内侍怀里抱得箱子。 “是寂明大法师惠赐的九品莲花,给太子良娣和长平侧妃的添箱,大法师说上次在宫里见过的人里,顶属这两位小姐有慧根,见面就是缘法,听闻两位小姐要陪伴太子殿下和长平王爷,就随喜给些馈赠。” 抱箱子的内侍打开了箱盖,一股檀香气味顿时涌了出来。绛红色的锦绒木箱里,一朵青莲一朵白莲静静安放,姿态静美,见之忘俗。 秋葵眼神一暗,“大法师还说什么了?” 张锁想了想,“也没有什么……哦,说这两朵莲花都是在佛前加持过的,放在宅中,可镇妖邪。” “没有其他的了?” “……没有了。” 张锁不懂秋葵为什么要盯问其他,哪还有什么其他。 “既然是给良娣和侧妃的,为什么要拿到凤音宫里来,直接送去她们家里不好?” 张锁如实回答:“大法师着人送去了御前,皇上就说让皇后娘娘赐下去,说佛家的馈赠难得,咱们俗人也沾沾喜气,且让皇后娘娘备些好东西一起送到两位小姐府中,要跟大法师一起随喜。” 秋葵暗自腹诽,这是寂明和尚多事了。一会皇后听了,还不知道要怎么发闷呢。 ------题外话------ 谢谢各位,谢谢,这么多名字,差点又写不下……smile1220,18610661593,yulanlan12,Cyy990226,nami9,zf654321,madmei,荆棘鸟wy,jjll99,fengyanmei,何家欢乐,hnwangjuang,hlhz,zhuwenrourou,清心静,jyskl521,nanxiaoshu,1228352439,遁地小黑猪,basil,有脚的风,cndoll,hellocy,双木成林001,y77b05b75wx,水蜘蛛1314,vva127,快乐的每一天,iner,a13777081886,mayu 谢谢大家。今天状态又不错,希望明天也能保持O(∩_∩)O 233 皇后赐镜 果然,张锁走了之后,秋葵让人将那两个莲花箱子抬到殿里,皇后看了,顿时就笑了。 笑得雍容端方,十足十的国母仪态。 “这是什么做的,看着像是玉,本宫却说不上来是什么玉。”镶满了各色宝石的纯金护甲搭在箱子沿儿上,皇后很认真的端详两朵莲花。 秋葵只得如实将张锁的话转述:“听说不是玉,是寂明大法师禅房后园里的一块山石,法师夜来得梦,梦中见石中生莲花,醒来便让人将那石头雕琢成了佛莲。怪异的是那石头平日看着不打眼,就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大青石,待到凿开了,才发现里头是如金似玉的材质,谁也说不出是什么材料,雕出花来,就是这个样子。” 皇后听了,笑得更加高华。 秋葵连忙趁着她转身的瞬间,做手势让搬箱子进来的内侍们退出去。皇后又端端正正坐在了凤椅之上,屋里没了其他人,脸上笑容一点一点淡了下去。 “大法师说,这花是给夏良娣和蓝侧妃的?” “是。” “没有永安王府什么事?” “……”秋葵没敢接话。 “也没有本宫两个侄女什么事?” 秋葵觉得应该劝一劝了:“娘娘,大法师说这花给的是有缘人,在佛前有缘算什么福气呢,都是出家人要收子弟或居士时才这么说。奴婢私下忖度着,拿了这花可不是什么吉兆,说不定以后要常伴青灯古佛,咱们两位小姐多金贵,可不能受那个罪。” 她胡乱解释一通“有缘人”的说法,期望皇后转过弯来。 皇后却好像没有听到心里去,继续问说:“皇上让本宫拿什么东西随喜呢?” “皇上没说。不过娘娘赏根儿针也是大恩惠,不拘什么给她们就是了。”秋葵继续发挥哄人的本事。 她知道主子娘娘现在定是十分窝心。 安国公府两位小姐出嫁,嫁妆首抬都是皇后特赐的东西,不管是什么,这份荣耀都是别人比不来的,所以即便那七小姐是侧妃之位,面子上也越过了人去。 可寂明大法师这么一来,又算是怎么回事? 从来没听过出家人给闺阁小姐添箱的,这事要搁在别人身上,人们一定会议论和尚不持重,品行有亏。 但寂明大法师是什么尊贵身份,朝廷给的俗世体面,自己凭本事挣的佛家地位,身份之超然简直就是佛祖在燕朝的接引人了。他随便给谁一点东西,人都得捧到家里好好供着,别说给小姐添箱,就是给寡妇办嫁妆旁人也不会指责什么,都得说那寡妇佛缘深厚。 何况他这次送的还不是一般东西,是九品莲花。 皇后是国母,寂明是世外高僧,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显然是寂明更高。嫁妆里有皇后的赏象征的是权势,有寂明的赏,那是新娘子本人品行得了佛家认可。国母可以换,权势可以消落,这些能越过佛祖菩萨去吗。 到时嫁妆往街上一抬,有多尊贵体面就不用说了。 “不拘什么随便给?”皇后环视殿中摆设,眼风如刀,“大法师出手就是两朵佛莲,本宫这凤音宫里有什么东西够格做随喜?” 秋葵不好接话。 皇后又说:“本宫给儿子们选妃,他要来插一脚,给侄女添嫁妆,他也要夺了风头去。本宫什么时候得罪了他,自己竟然不知道呢。” “娘娘……” “或者,是庆贵妃请了他来专门给本宫添堵的?” 秋葵一头冷汗,“娘娘,肯定不是庆贵妃,您忘了夏良娣可是您指给东宫的,庆贵妃也不高兴呢。”庆贵妃十分看不上穷酸出身的夏家姑娘,寂明送的莲花可有夏良娣的一份,要说添堵,给庆贵妃添堵还差不多。 “何况那日弘度殿里,大法师对咱们两位小姐评价还算不错,还有您之前跟他透过话的几个小姐,他也没说什么不好的。” 皇后这才想起来之前在弘度殿验看众淑媛的事。刚才一时生气,她都气糊涂了。 之前那时候,听说寂明要来,皇后的确将自己属意的几个秀女和小姐绕着弯告诉了他,后来当着皇帝做评价时,寂明也算给她面子,这么说起来,寂明也不像是故意跟她作对? 沉着气想了一会,皇后发现大概是自己多心了。 寂明这种人做事不能以俗套情理而论,他要送莲花,说不定就是因为看那两个姑娘顺眼,至于为什么不给张家小姐们送,方外人做事需要照顾所有人的脸面吗? 皇后揉了揉额角,意兴阑珊的叹了一口气。 “本宫最近是被崇明宫那狐狸气的,头脑也不清醒了。什么嫁妆不嫁妆的,这都是小事,皇上兴致好要跟着法师随喜,本宫办了就是。去,和安国公府两位孙小姐一样,给那夏良娣和蓝侧妃也各送两柄东海紫玉如意,一套金丝插梳。” 秋葵松了口气,赶紧应声去库房找东西。 没走两步却又被皇后叫住。 “……等等,让本宫想一想。”皇后摩挲着护甲上镶嵌的猫眼儿,停了一会,最后慢慢说,“去把那套月宫纹花梨穿衣镜找出来,一人一面。” “娘娘?”秋葵讶然。那两座一人多高的穿衣镜可是市面上买不来的,远洋贩来的玻璃砖,价值不能以金银论,皇后手里也就这么一套,平日都舍不得摆出来,现在却要送人?再说一套两座的镜子双双摆出来才叫气势,分开了也不成话呀。 皇后摆手只让她去,一点也不心疼,似笑非笑的说:“皇上要随喜,本宫怎好将大法师看重的人和侄女一视同仁,自然是要高一等,否则岂不显得小气。” …… 宫里送东西来的时候,如瑾正好在和母亲一起点验嫁妆,指挥着丫鬟婆子们装箱安放。明日长平王府要来迎妆,这些都得提前归置好了。 秦氏瞅着满打满算装不了八抬的东西,再想想头前宫里送来的全套聘礼,眉间笼着愁容。 “男方给的东西不少,咱们的嫁妆不说越过去,起码要差不多才成,这可怎么好。” 别说女儿要嫁入皇家,就是平民百姓行婚嫁礼,聘礼和嫁妆也要对等才好,不然少的那一方就会被人瞧不起,成了亲也会有磕绊。 如瑾不在意:“我一个侧室,出什么风头呢,有多少置办多少就是了,嫁妆太荣光了岂不招眼。” 秦氏叹气。还说什么容光,现下这就是寒酸呢。她十分后悔年轻时气性太盛,不知道跟婆婆丈夫服软,要是早些经营起来,女儿的嫁妆也不至于这样艰难。 就在这时,院子外头一阵喧嚣,好几个丫鬟婆子一拥进来笑呵呵的回禀:“太太,姑娘,宫里来人给姑娘添妆啦!” 秦氏和如瑾都是一怔。 宫里是婆家,哪有给媳妇添箱的道理,要送也该是聘礼。可下聘早就行过了。 孙妈妈就数落那些人:“回个话也没头没尾的,到底怎么回事仔细说清楚。” 众人规矩也不顾了,七嘴八舌热热闹闹的说话,好半天才把事情说出个大概。众人都是又惊又喜。 “瑾儿!”秦氏拉过了女儿的手,欢喜的眼里隐有泪光。 这下可不用愁嫁妆了,有了寂明的莲花做首抬,尊贵无比,总数的多寡反而不重要了。而且还有皇后的赏赐,这份荣耀就更大。 如瑾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不由就想起了弘度殿里短暂的谋面。寥寥几句谈话,寂明竟给她送了添箱。是慧一的请求吗?如瑾摸不准。整件事都很古怪。她感觉自己成了长平侧妃一定有寂明的缘故,但一时想不明白首尾。长平王和慧一有牵扯也就罢了,要说让久不问世事的寂明替他办事,他真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或者,一切都只是巧合而已? 如瑾一直很想把长平王叫到眼前问一问,不过这个人最近不怎么和她联系了。而她就快要嫁过去,也不能老让崔吉传话,仿佛她迫不及待,离不开他似的。 “瑾儿我们去看看宫里送来的东西!”秦氏抬脚就朝外走。 如瑾赶紧扶住母亲,“您可小心点儿,身子还没好全呢。” 眼明的婆子飞快抬了软轿来,请秦氏如瑾上去坐了,一路抬到放东西的院子。宫里送东西的人已经走了,东西全都放在延寿堂附近的空屋子里,蓝泽正在那里看。 如瑾扶着母亲一进屋,迎面就看见一座大落地镜,里头照出蓝泽的人影跟真的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又明亮又清楚,比寻常铜镜可透亮多了。 跟来的丫鬟婆子们全都眼睛发直。 “来,你们快来看看,顶级的大玻璃砖,寻常人一辈子也见不着的。”蓝泽兴致特别高,不仅招呼女儿,还招呼起秦氏来。 这东西…… 如瑾也是吃惊。她不是没见过,所以更知道此物之珍贵。 以前在宫里,皇后要是在凤音宫里摆赏花宴什么的,偶尔会从库里头翻出一对大落地镜当摆设,受了嫔妃们的夸赞,皇后就很高兴,显然是拿这东西当爱物。后来庆贵妃看得实在眼热,想方设法让娘家帮着弄了一套进宫,整整四座,比皇后多了一倍,做工也更加精巧,特意借着牡丹开花时邀了嫔妃们去相聚,四面大镜子往花前一摆,俗气是俗气了点,但那花镜相映的繁华热闹真是无可比拟,皇后为这事生了好一阵子闷气。 再后来,到了蓝家遭事的那一年,似乎这种镜子不那么稀奇了,宫里偶有新近受宠的小宫嫔也能磨着皇帝弄来一面,听说那时候京里王孙富贵之家都开始拿这东西当摆设,渐渐成了风尚。 不过那都是后话,起码在这个时候,远洋大玻璃砖制成的落地穿衣镜,还是极其极其稀有难得的,是皇后心爱的宝贝。满皇宫里就那么一套两座。 却,赐给了她做添箱? 如瑾觉得心里特别不踏实,连看到寂明的那朵莲花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间睡前,如瑾跟丫鬟聊起此事。这天值夜的是吴竹春,她已经卸掉了延寿堂的差事,专门来如瑾身边做近侍了。 “皇后这个人听说很是面甜心苦,她突然赏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下来,不知安的是什么心。” 吴竹春就笑说:“姑娘怕什么呢,不是还有那位夏良娣与您作伴,您要是担心侯府受牵连不如想想她。难道皇后会为了算计那么一个寒门姑娘,舍了心爱的镜子?” 这倒也是,如瑾顿觉自己紧张过头。要是皇后送镜之后还有后着,对于算计私塾先生的女儿来说,下的本钱也太大了点。再说皇后算计她们干什么呢,都是没过门的侧室,有这心力还不如去算计永安王妃和太子妃呢。 或许就是为了随喜寂明的馈赠吧。 虽然是婆家,但抛开这层关系,皇家给寂明看中的人随喜也是一件乐事,所以皇帝皇后才要不顾婆家不能添箱的俗礼送东西来吧。 暂时放下了这件事安睡一晚,到了第二天早晨,宫里就来了人迎妆去长平王府。 收拢好的嫁妆一共装了八抬,来接妆的打头内侍是张德,另有一个礼部官员作为统领。老内侍积威持重,很妥贴的指挥着宫里和王府的下人们接过了妆抬,并且给了蓝泽很大的尊重,说话有商有量的,把蓝泽弄得满面红光。要不是觉得女儿的嫁妆着实有点少,就要觉得一切圆满了。 仿佛老天听到了他内心的呼唤似的,迎妆队伍要出府时,府门外突然又来了一队人。 进来的是刘衡海府上的大管家,之前跟着刘家人来过蓝府,熟门熟路走到正院给蓝泽行了礼,当着内侍张德和礼部官员的面说:“总算没误了侯爷的事。您之前托我们老爷给大姑娘办的嫁妆都齐了,因为过运河漕关时耽搁了时候,我们老爷还以为要有负所托,可喜昨夜紧赶慢赶到了京郊,小的们没敢耽搁,天亮城门一开就赶紧到侯府来,终于赶上了迎妆的队伍。请侯爷示下,是您验看盘点了东西再让他们迎走呢,还是直接并入迎妆队里?” 一番话解释清了原委,张德等人没什么,蓝泽却听得一愣一愣。 他什么时候托刘衡海给女儿办嫁妆了? 刘府管家躬身请他:“侯爷随小的去门外看看东西?” 蓝泽木然点头。 张德等人自是不需要跟去的,就在院子里等。那刘府管家引着蓝泽一路向外,一边解释清了这是刘衡海特意的馈赠,感谢腊月时蓝家护卫帮忙的。 蓝泽非常意外。 腊月那事他不知道详细,更不知道如瑾养着一批人在刘府出了力,还以为是明面上的蓝家护卫立了功呢,不过那几个跟去刘府的明面护卫都亡在那里了,他也来不及找人细问经过。听了刘府管家的话,还真以为是那几人的功劳。 “这怎么敢当……”蓝泽看见满满五大车的东西,惊得瞪眼。 刘府管家说:“侯爷请别推辞,务必收下,不然小的回去一定被我家老爷严惩,您就当可怜小的了。我家老爷说,再多东西也抵不过人命,这点子物件也难偿侯爷的情意,您别嫌少。” 怎么会嫌少?蓝泽暗中算了一下,这几车东西就是紧趁着装也能成八抬嫁妆,若是宽松些,凑十六抬也是可以的。比他们原来准备的可多多了。 蓝泽觉得受之有愧,不好意思收,刘府管家软磨硬泡,最终搬出了迎妆的:“礼部那位老爷和宫里公公们可都听见了,知道还有嫁妆要接,您让我们回去,一会他们问起来新到的嫁妆在哪,可要怎么回答呢?” 蓝泽踌躇,“要么……你们留下一车罢了。” “这不行。”府门口也有内侍站班,刘府管家指了指他们,“都看着呢,您全收下别为难小的,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回头跟我们老爷当面说,实在不行您再付给他银子都成,只容小的将东西留下。” 话说到这个地步,蓝泽勉为其难的收了五车东西,叫来下人规制箱笼,真的凑出了十六抬。于是将女儿的嫁妆一下涨到了二十四抬。再加上寂明和皇后的赠赐,这份嫁妆抬出街面上,任谁都要交口称赞了。 至于转头付给刘衡海银钱的事,蓝泽后来倒是真说过,不过刘衡海拒绝接受,而且他自己手里真是没钱,于是渐渐的拖了下去,到最后也没付诸实践。 那都是后话。这眼前的事,就是迎妆的队伍加派了人手,将二十四抬嫁妆敲锣接进了长平王府。 一路走过街市,路边的百姓们听说是皇子侧妃的嫁妆,当头还有寂明大法师加持过的佛莲,一传十十传百,围观者甚多,将整个迎妆队伍弄得速度慢吞吞,直走了两个多时辰才到王府门口。 到达之后还有尾随而来的百姓追着看,全都被府外的卫兵拦在街角。 这些人都是虔诚的香客信徒,之前寂明出山只在小范围的贵族之中流传,底下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下听说有佛莲过街,一个个全都跑过来,只为看那佛莲一眼,盛况空前。 张六娘在府里听说,对着府门的方向发了半日的呆。 234 请行家法 张六娘住的地方是王府内宅中路的正屋,因为庭中遍植木槿,名为舜华院。此时正值花期,张六娘一身粉玉色的衣裙往院子里一站,人面与花相交映,正是一景。 不过周围可没有观景的人,只有她随侍的丫鬟。 “王妃,午后暑热熬人,咱们屋去吧?”琅环见主子脸色不大好,细声劝说。 张六娘没理她,又站了一会,侧耳细听:“什么声音?” 有年轻女子的喧哗吵闹声传进院子,且越来越近,琅环冲小丫鬟使个眼色,打发人去查看。不过还没等那丫鬟走出去,大开的院门外已经出现了穿红着绿的一群女子。似乎是没想到舜华院这里会开着门,也没想到张六娘正站在院子里往外看,这群人瞥见正室王妃,叽叽喳喳的嬉闹声停了一下。 张六娘跟前的乳母章氏正陪在跟前,见了这情景,几步走到了门外,板了脸。 “各位姑娘,说话走路都要稳重端方,莫让人笑话。幸好王妃午睡起了,不然你们这样一吵,岂不惊了她?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不会安安静静的像个淑女样走路么?” 这群女子都是王府里没有名分的姬妾,还有几个是琴女舞女,章乳母认不全,但知道这府里除了自家主子就没有地位高的女人了,身为王妃的乳母,自然能对她们加以颜色。 众女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有一个穿着蓝绫衫子的姑娘开口说:“这位妈妈午饭吃的什么,吃出好大的脾气来,下回再要教训我们劳烦想个好理由,这都什么时辰了还午睡,咱们王妃不至于这么喜欢睡觉吧?” 章乳母脸色铁青。 “你们懂不懂得上下尊卑,敢拿王妃说嘴。” “我可没拿王妃说嘴,是您先提起她的,也是您说她日头西斜了还要午睡,关我们什么事。”蓝衫子姑娘眼皮一翻,伶牙俐齿的回嘴。 “你、你叫什么名字?”章乳母在安国公府是积年的老人,上下都给她几分薄面,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气。要在安国公府,这样顶撞她的人早就被管事妈妈们拖去打嘴了。 “你管我叫什么,不知道我是谁就胡乱耍脾气抖威风,你才来几天,府里的路还认不清呢吧?” 其他姑娘笑嘻嘻的看着两人打嘴仗,没人帮腔,也没人劝。 章乳母觉得这简直是要反天了,哪家的姬妾敢跟主母的嬷嬷这样说话。她觉得非得行家法立威不可。 张六娘带着丫鬟们走过来。她看看站在自家门前的十来个女子,发现大多都不认识,大婚的次日长平王曾召来几个姑娘给她请安问礼,想必那几个是府里地位较高的。听说还有许多女人,但她进府时候短,还没认全。 她看到人群中有一个见过的面孔,就冲着那人说:“你们要做什么?” 至于和章乳母拌嘴的那个姑娘,她没有给正眼,以她的身份,自不能降低姿态和无礼姬妾说话。 被问到的女子越众而出,梳着云顶髻,露出光洁宽阔的额头,一双大大的杏眼带着笑意,规规矩矩的福身行了个礼,回答说:“我们要去前头看蓝侧妃的嫁妆,听说有皇后娘娘特赐的大玻璃砖镜,大家去过个眼瘾。” 章乳母在一旁听得眼角直抽抽。 “祝姑娘,和王妃说话要自称婢妾。”她忍不住提醒。 刚才那个和她拌嘴的蓝衫子姑娘就说:“祝姐姐和王妃说话,你插什么嘴,有你说话的份么?” 章乳母狠狠咬牙才忍住了回嘴的冲动,她不能再跟这丫头对嘴了,太失身份。她转头看向张六娘,示意其拿出主母的款来。 张六娘只当没看见她的眼神,瞥了那蓝衫姑娘一眼,问祝姑娘说:“这位是谁,性子很活泼。” 祝姑娘笑道:“是锦瑟院的窈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常被王爷称赞。” 原来是个琵琶女伶。 章乳母五内翻肠,自己竟被一个连婢女都不如的乐伎抢白了。 张六娘听了,只略略一点头,并没有追问窈娘对自己乳母不敬的事,只朝祝姑娘说:“那你们去吧。” 祝姑娘应了,拉起窈娘,招呼了众人朝外走。 章乳母发急,不过当着外人又不能驳回张六娘的吩咐,直等那群花红柳绿的姑娘绕过几丛花木看不见踪影了,才皱眉道:“王妃,您不能这么宽和,您才是这府里的正室主母,怎么能让她们在眼前对嘴对舌的叫嚣,尊卑都没了。以前这府里是没有女主人,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野惯了,您得把规矩一样一样的立起来才行,老这么乱下去哪里还像个王府了。您看那个琵琶女,见了您礼都不行一个,还有祝姑娘也是,跟您你来我去的成什么体统!” “我心里有数,嬷嬷且别管了。”张六娘回身往院子里走。 章乳母觉得王妃一点都没数,跟在后头继续进言:“您是不是觉得她们在府里日子比您长,又受过宠,惩治她们怕王爷怪罪?这事您想左了,您是王妃,惩治谁不是您说了算,况且初来乍到,您得立威站住脚,以后才能辖制众人。您要是不想让人说严苛,老身替您办了就是。府里女人再多,您恩威并施,分拨亲疏,理顺了也不是难事。您现在只需要将满府里的人都见一见,然后慢慢调理,到时候……” “嬷嬷别说了,我渴了,去端茶来吧。” 张六娘打断了乳母的喋喋不休。 当着琅环几个的面,章乳母觉得面子上有些下不来。香缕主动去端了茶过来,递给章乳母。章乳母看看张六娘的脸色,知道不宜再劝,奉了茶,安静站到了一边,暗自琢磨是不是要回去找太太说说,不能任着主子这样下去。 张六娘坐到了回廊的美人靠上,对着日头下的花影默默不语。 府中女人们热热闹闹的去看嫁妆,她怎能毫无芥蒂?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她们大大咧咧的打她门前过,嘻嘻哈哈的吵闹,当面说什么皇后赏赐的大镜子,一举一动都在打她的脸。 她是正室,侧室的嫁妆进门,也该由她亲自过目,这群女人却等不及嫁妆进内宅,火急火燎的就要跑去前头看,成什么事了。 而且皇后是她的亲姑姑,给别人的赏赐比给她的那份还多,祝姑娘当面提起来,不是在笑话她么? 她才过门几天,受这样的气,怎么可能不窝心,怎么不想行使主母的权力! 可是她能么,敢么?夫君连续几夜和她同屋分床,她睡了两晚的椅子,第三天才有了一张卧榻。她算什么主母。 ……那你们去吧。 她只能由着姬妾女伶们随心所欲。 什么时候她才能威严端肃的说一句,都给我站住,哪儿也不许去! …… 如瑾在嫁妆出门之后才听说刘府运来五车东西。 她顿感哭笑不得。这叫什么事啊,定是怕她阻拦,刘家伯父伯母才闹了这么一出,哄着糊涂的蓝泽收了东西。 怪就怪晋王旧宅太大了,她在内宅最里头待着,听到前头的消息都要隔一段时间,拦都拦不及。 待拿到了那五车东西的清单,如瑾更是头疼,林林总总的用具摆设大件小件,算下来怕不要两三万银子?这人情可让她怎么还。 赶紧写了一封言辞诚恳的信件送去了刘府,对刘衡海夫妇表达了深深的感激。除了感谢其他的话也不能说了,东西都收了,还推辞个什么劲儿,唯有暗自下决心日后寻机还了这份情意。 有了这笔人情债,她更加期盼着绣品铺子能早日开起来。 大江大河也是一滴一滴的水汇聚而成,铺子虽小,好歹是个起步。 那个彭进财办事的速度很快,这没几天,就将那天商量的人事都做了些眉目出来。彭母来见贺姨娘,带来了街坊妇人们的绣品样子,并伙计和采买的候选名录,清清楚楚标识着每个人的来历能力家庭状况等等,可以看出彭进财做事的细心周到。 如瑾将绣品样子交给谷妈妈和寒芳去挑选,自己握着伙计名录细看,没有挑拣,直接让彭母带回话给彭进财。 “我没见过这些人,所以让他忖量着挑吧,有事我只找他。另外,待客卖东西的伙计最好找女的,谁家有可以出来抛头露面又能说会道的妇人,本分的,懂绣活的,招到店里去做事,月钱可以给高一点。我这边就去一个采买的小三子,其余事就不管了。” 寒芳那边挑了八个绣品样子,彭母就带着回去了。 铺面还没找好,这急不来,得找合适的才行。进货也要等搭船那家启程,时间仓促,在出嫁之前如瑾是看不到铺子开张了。 她叫来寒芳,将开铺子的事透露给了她:“你来做我的挑梁绣娘,以后定花式出样品,指导其他绣娘手艺,都要一力承担。” 寒芳又惊又喜,有点茫然,“姑娘我……行吗?” “怎么不行,这铺子伺候的是平头百姓,前阵子我买回来的绣品你不也看见了,都是这等铺子里的东西,手艺和你差得多了。你来挑梁,绰绰有余。” 谷妈妈闻讯后很是高兴,热络的劝寒芳:“你就答应了姑娘,你不行,还有我呢。我绣布了了,指点你们还是可以的。” 如瑾就说:“您老不说我也要请您的。” 谷妈妈呵呵的笑,似是十分开心徒弟有了这份前程。 如瑾和府里管事们打了招呼,说以后谷妈妈和寒芳是伺候她的专职绣娘,一概差事不应,只专心刺绣,若是上街去买针线布料,或者找其他绣娘切磋技艺,谁也不准拦阻。 临出嫁的头一天,蓝泽在府里摆宴请客。 如今蓝家不同往日,王韦录倒了,又和皇家攀了亲,大小京官们不管私下里如何,明里都给了一些面子。有应邀来赴宴随礼的,也有自己不来只打发了下人来送礼的,场面不算太热闹,但外院水榭里也摆了三五桌酒席,觥筹交错,算是过得去了。蓝泽头上勒着药带子穿梭在宾客之中提酒,神采飞扬。 内宅里,没有官宦女眷前来,大家都是送的贺礼,隆重一些的遣了年长的嬷嬷过来道贺。这也难怪,蓝家自从入京后跟谁也没深厚来往过,这次如瑾许的只是长平王,又不是永安王那种名声才干都不错的皇子,而且上头还有安国公府压着,官太太们不便热络前来祝贺,不缺礼就够了。 秦氏对于能否和官眷们走动不太在意,上午打发了几家派来的嬷嬷之后,下午在内宅里摆了酒宴,让阖府婆子丫鬟都轮流来吃酒。一来是对众人的犒赏,大家同喜,二来也是给女儿出嫁暖场,临嫁之前没有一场热闹的摆宴,怎么也是说不过去的。 唯一的亲戚刘家这日正在给旧宅的主屋上梁,一团忙乱,所以也只打发了家人来道贺。没有外人,蓝府的仆婢们团团做了极大桌,没上没下的行起酒令,倒也热闹得紧。 秦氏邀了贺姨娘,和孙妈妈几个陪着女儿在屋里吃酒,楼下院子里传来仆婢们笑闹的声音。“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贺姨娘笑叹。 秦氏饮的是果子酒,一坛子下去都不会醉的,但她喝了一杯酒就开始含泪。 贺姨娘赶紧说:“太太这是舍不得姑娘,在跟前养了十几年,眼看着姑娘从一点点长成这么大,要嫁到别人家去了,怎么能不心疼呢。” 秦氏拿帕子擦眼睛,自己笑话自己,“看我,好好的日子添晦气。来,瑾儿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菜食,以后要是馋了就回家来吃。” 孙妈妈将醋鱼、金丝果子等等布到如瑾的盘子里,满满堆了老高。 如瑾很明白母亲除了舍不得,更多是对自己的担忧。只是此时此刻,提那些没用且伤神,不如只做不知。她笑着吃东西,也给母亲等人倒酒布菜,贺姨娘在一旁帮衬凑趣,渐渐缓和了气氛。 小囡囡坐在乳娘怀里,对着满桌子好吃的流口水,不时啊啊的叫上两声,偶尔还露出生气的模样,似是对大家吃好菜而她只能喝奶饮粥表示不满,逗得屋里人全都好笑。 蓝如琳突然来了。 还带来了少爷蓝琨。她牵着蓝琨的手昂着头穿过院子里的酒席,在丫鬟婆子们纳罕的目光中坦然进了秦氏的屋子。 照看蓝琨的品霞跟在后头,一脸无奈。 “大姐姐的好日子,我们来敬酒。”蓝如琳依然是一身扎眼的红衫红裙,头上簪钗也都是珊瑚的,从头红到脚。 她径自走到桌边拿起了酒壶,拿了一个备用的空杯子倒满,朝如瑾咧嘴一笑。 “大姐,祝你以后进了王府,年年今日,岁岁今朝。” 八岁大的蓝琨跟在她身边,童稚的声音也跟着说:“祝大姐当侧妃顺心遂意。” 贺姨娘皱眉,孙妈妈皱眉,满屋子人看着她们没有高兴的。这哪是来祝贺,是找气来了。 明知道如瑾是侧室,蓝如琳还要穿着大红跑来,蓝琨那“侧妃”二字咬的可真重。 秦氏看着庶子庶女,招手让人在席上添了椅子,“坐。” 蓝如琳拉着蓝琨顺顺当当坐下,左右看看席上的人,笑说:“咱家什么时候改的规矩,主子奴才能同席了?母亲,您眼睛红着,想是哭过?放心,大姐她自幼比我们强,不会像我们一样没有好下场的。被赐死,被休弃,她都沾不上边儿。” 秦氏清冷的瞅她:“你是来恭贺的?” “那是当然,我就是来恭贺大姐新婚之喜。”蓝如琳晃晃头,耳坠子左右乱颤,“说起来叫大姐还真有点不习惯,一这么叫,就想起原来的大姐。可惜她尸骨早寒透了。” 秦氏将手中筷子放了下去,抬起脸,吩咐孙妈妈:“去请家法来。” 孙妈妈起身就走,须臾带了一个粗壮的婆子进来,手里捧着盛放竹板的托盘。 蓝琨年纪小,明显露了慌张,蓝如琳说:“怎么,大喜的日子我来给嫡姐道贺,太太要打我?这是哪门子家法。” 秦氏说:“就是我的家法。打吧,带到院子里去打,让大家看着。” “你……你敢!”蓝如琳蹭的站了起来,可是为时已晚,那粗壮婆子上来就反剪了她的双臂,丝毫不费力气拖着她去了院子。 满院子吃酒的仆婢们都停了手,纷纷站起来避到一边,有吃多了酒浑噩糊涂的还大着舌头问是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将之拽起来解释几句,那人就拍手。 “打吧,打得好,这五姑……哦不,这三姑奶奶早就该打了,我看着都觉得腻歪。”说着还要去帮手,被边上人连忙按住了。 秦氏和如瑾站在窗下往下看,还让品霞带了蓝琨扒窗子瞅着。 孙妈妈又叫来两个婆子将蓝如琳按在春凳上,沉着脸问她:“三姑娘自己挑,是打手还是打身子?” 蓝如琳张口就骂:“你这老乞婆子,你敢动我一指头试试,你算个什么东……” 孙妈妈拽过她的手,一板子毫不犹豫落了下去。 蓝如琳大叫,疼得眼泪乱掉,嘴里却还不依不饶的骂人。孙妈妈就一板子一板子的打,三下,五下,八九下…… 蓝如琳的叫骂渐渐停了,只剩了哀叫。 ------题外话------ 谢谢各位的支持,一个一个列出大家的名字O(∩_∩)O 540509,一杯水1980,hellocy,zf654321,smile1220,1228352439,读书人,cjhmmfl,laohusjd,madmei,鲁兴花园,清心静,想减肥的胖鱼,秋水无痕ping,xumengqiong,sslok29,快乐的每一天,林紫焉,zxl19700303,rourou,糖糖1017,Whx3900939,利丹里丽丽,wangshaofang,玉特菜,wangqwangz,zl1366634610,vva127 235 未知隐秘 满院子丫鬟婆子看着她挨打,没一个上来相劝。 蓝如琳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不能擦,孙妈妈打一下,她就哆嗦一下。自她从丁家被抬回来,在床上躺了好久才能下地,这些日子饭食吃得都少,还不如吃药多,原本微润的身子瘦得跟竹竿子似的,现在被牢牢按在春凳上,就像裹着丝绸的木头放在上面。 秦氏冷着脸站在窗里,眼都不眨一下,显然是被气狠了。 如瑾出嫁这档事,她当母亲的本就一千一万个不愿意,桩桩件件觉得委屈了女儿,好容易大家热热闹闹吃顿饭,蓝如琳还要来搅合,于是连日来积聚的难受就像是涨满了河堤的大水,蓝如琳将堤岸捅了个口子,大水就全都倾泻了出来。 秦氏不叫停,孙妈妈就打。如瑾转目看蓝琨。 这孩子两只手紧紧抠住窗框,咬着嘴唇看姐姐挨打,脑门上正冒汗。 如瑾就说:“琨弟怕什么?我还以为你胆子很大。有胆子闯进来给我添堵,没胆子看人挨打么,要是那板子落在你自己身上呢?” 蓝琨缩了一下脖子。 知道怕就行。 如瑾示意品霞将他的身子扳过来,“你看着我。” 蓝琨低着头。这孩子眉目长得像蓝泽,粗眉大眼,鼻子和嘴巴却像生母董姨娘,薄薄的嘴唇和尖下巴与胞姐蓝如琦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瑾看着他,就想起董姨娘母女。 这孩子自从来了京城,发现母亲和姐姐都不见了,问身边的婆子丫鬟们,没人告诉他详细,最多只说她们去寺庙里修持给老太太祈福。八岁大的孩子已经懂了很多事,显然是觉察出事情不对,整日闷闷的,一点儿小孩子的生气都没有。 如瑾对他说:“你琳姐和你说了什么,一进屋你便带着愤恨,太太短了你吃穿吗,我打骂过你吗?” 蓝琨死死咬着嘴唇,低头就是不言语。 院子里竹板子啪啪的声音和蓝如琳的哀叫传进来,他的脑门一直没停了冒汗。 如瑾说:“我不管你听了什么歪话,也不管你心里在琢磨什么,更不管以前董姨娘是怎么从小教导你的,我只告诉你一样儿,想在这里像个少爷似的长大成人,就乖乖的读书做人,太太自不会与你为难。可你要是想些斜的歪的,那就也跟你的姨娘姐姐一样,去寺庙里修持吧。” 蓝琨猛然抬起头,小小的脸上流露出不忿。 如瑾一点都不想照顾他的情绪,径直告诉他,“别以为你是侯府里唯一的儿子,觉得旁人不敢将你怎样。我将话放在这里,有我在一天,侯爷也是不顶用的,你除了乖顺没有别的出路。不信你便试试,看我要将你打发去寺里,侯爷会不会拦,能不能拦得住。” 蓝琨瞪大了眼睛,黑漆漆的眸子里迸发愤怒的光芒,垂在身侧的双手也捏起了拳头。 如瑾淡淡的看他。 屋子里没人插话,窗外蓝如琳的哀叫声越来越小。有只小山雀扑棱着翅膀落到了窗前花枝上,滴溜滴溜的叫了两声。 风夹着暑热透进屋子,蓝琨眼睛里的光芒渐渐萎顿下去,咬着嘴唇又低了头。他脚下的地面上,落了两滴晶莹的水珠子。 “你去吧,以后好好看书写字,不许再起什么心思。” 如瑾示意品霞将他带走。品霞上前,想要将他抱起来,如瑾说:“让他自己走。” 蓝琨一声没吭,转头出了门。品霞匆匆朝秦氏如瑾行个礼,跟在后头追了出去。如瑾从窗边看着,看到蓝琨路过院子里挨打的蓝如琳时,脚步一丝没停,也不管周围仆婢们的眼光,飞快地出去了。 秦氏让孙妈妈停了手。按住蓝如琳的婆子们放开了她,她却歪靠在春凳上站不起来,捧着挨了打的又红又肿的手掌涕泪横流。 如瑾隔着窗子冲满院子的人训话:“三姑娘做错事,母亲罚了她是应该的,但你们不许跟她没有尊卑。包括大少爷在内,府里谁要是慢待了她们两个,别说我不答应。” 一众丫鬟婆子齐齐应诺。 蓝如琳被人抬着送回了自己院子,屋内屋外的宴席继续。 碧桃嘟囔:“三姑娘真是自讨苦吃,席前好好的请她她不来,非要自己过来闹一场,领了板子回去才安心。真打量人不敢将她怎样呢。” 蓝如琳就是这样的性子,自来是不管不顾的闹,闹出事来自己又解决不了。打了就打了,量她也只能在自己屋里摔摔东西,如瑾不再管她,扶着母亲重新入席,让丫鬟们将冷掉的菜重新热过,然后跟母亲商量: “董姨娘和蓝如琦的事情暂时不告诉蓝琨了,只让他以为她们在庙里就是。被撵去寺庙里虽然不好听,但总比私逃好得多,他日后渐渐大了,知道有那样的娘和姐姐,没法抬头做人。” 秦氏应允,“他是自小被董氏带坏了,可笑侯爷以前生恐我对他的儿子做什么,不让我教养,以后长歪了却也怪不着我,我管这孩子吃饱穿暖就是。” 如瑾知道母亲对蓝泽一直怀有强烈的不满,不过她想的是另一回事。被逐出的蓝泯一家不算,蓝家到自己这一辈分是真的没什么人了,难道真就这么没落下去不成? 她细细的劝母亲,“琨弟还小,再教养几年看看,说不定能改过来。孩子就像是小树,到了谁手里就被修剪成什么样子,他以后要是真能成器,我这辈里好歹也算有个男丁。以前在青州他还上过几天学,这回来了京城也不能耽误了,给他请个好先生是正经,我一会就打发人去跟侯爷说。” “这倒也是。”秦氏想起自己无子,如果能把蓝琨教养好了,以后也是给女儿们找了一个助力,只不过这孩子毕竟已经八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改过来,要是找个贤德的先生教导,说不定也许还有希望,“只是侯爷在京里认识的人少,想找合适的恐怕不容易。” 如瑾说:“这可不能让侯爷找。只跟他打个招呼,找人的事我揽下了,他不会驳我。” 要让蓝泽去找先生,还不定找回什么样的人来,把蓝琨教的更歪也说不定,如瑾可不放心交给他。 热好的菜重新端上来,于是这个话题告一段落,贺姨娘说笑了几句缓和气氛,如瑾陪着母亲继续吃饭,院子里头的席面也重新开始,丫鬟婆子们又开始吵吵闹闹的行令拼酒,除了晚上要当班的,不少人都喝得醉醺醺。难得主子放话让大家高兴,又是喜事,哪有不凑趣的呢。 却说那蓝琨被品霞带回去后,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里闷着,不吃不喝过了半日,眼看着太阳落山,似乎是忍不住了,这才叫来一个小丫鬟问话,“侯爷知道我三姐挨打了吗?” 小丫鬟才七岁,很茫然的摇头说不知道,回头就把话告诉了品霞。品霞亲自去跟蓝琨说:“侯爷早就知道了,还发话让三姑娘好好反省,以后不许再胡乱行事。少爷,咱们以后少跟她来往吧。” 蓝琨不相信,品霞接着说:“侯爷刚还打发人来告诉了,让少爷这阵子好好温一温以前的功课,等过些日子会有先生来坐馆。”这是如瑾的话带给了蓝泽,蓝泽同意了。 蓝琨皱着眉头,默默坐了回去。 品霞很快将蓝琨的表现知会了如瑾。如瑾笑了笑:“他这是等着侯爷给他出气呢,不料侯爷没理他。我今日吓唬了他一阵,暂时让他知道厉害,以后还要慢慢的捋顺才行。” 这孩子在董姨娘跟前太久了,得好好的管一管。 在家里的最后一晚,如瑾依然住在明玉榭。院子里的酒席撤了之后,残余的酒香混着四处花香,在晚风里醺醺的飘着。 天上挂着大月亮,金黄浑圆,不点灯笼院中也是透亮。如瑾将几个大丫鬟和管事婆子们叫到跟前,又事无巨细的方方面面叮嘱一番,开始大家还笑盈盈的听着应着,后来如瑾连让值夜的添灯油、厨房的菜不要太咸免得伤了太太身子这样的话都说出来,碧桃青苹领头就哭了。 “姑娘,您别管家里了,有我们在呢,一切都按着您在家时的规程。倒是您自己以后要小心啊,到了王府不比家里,身边人少,许多事自己想着点儿。” 其他人也跟着掉眼泪,有个葛婆子笑着劝道:“姑娘们快别哭了,大喜的事,好好的把姑娘送走才是,你们这一哭可不让姑娘更舍不得家里了。” 这个婆子以前只是管内宅人事的一个副手,来京路上遭了刀光,那晚她是为数不多的表现镇定的人,如瑾重新掌家后就将她提拔了起来,此时是内宅的大管事了。 如瑾随着她笑了:“我这一走,你身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太太那边你多和孙妈妈商量,轻易别让太太自己劳神,她产后身子一直虚着,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调养好。” “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轻重。” 如瑾说:“我以前很羡慕祖母跟前有钱嬷嬷那样的膀臂,太太身边孙妈妈要照看她的身子,许多事顾不到,希望你能多分担一些家事。” 这是许了很高的地位。葛婆子深深福了一礼:“奴婢一定尽心尽力。” 然后是身边的几个丫鬟,如瑾将青苹给了妹妹,又觉得青苹和那乳母都太老实了,恐怕小孩子被带的呆板,又将活泼好动的蔻儿分了过去。碧桃和冬雪都拨给秦氏屋里帮忙,算是给她们都找了出路。 散了众人,如瑾去延寿堂辞别祖母。 老太太依然愣愣怔怔的,和她说十句她不一定能明白一句,金鹦扶着她坐在床上,银鹦在一旁打扇,如瑾就陪坐在一边,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将自己明日就要出嫁到王府的事情仔细告知了一遍。 老太太喘气时嗓子里呼噜呼噜的响,眼睛半眯着,让人怀疑她是不是坐着睡着了。如瑾说了半日不见回音,叹口气,起身对着她端端正正的跪下磕了三个头,算是出嫁前的道别。 第三个头磕完正要起身,老太太突然张开了眼睛,直愣愣的瞅着孙女。 “祖母?” “你回来啦。在王府好不好?”老太太突然说话,却是没头没脑的。 如瑾很长时间没听见她说这么完整的话了,一时忘了站起来,赶紧回应:“祖母您明白孙女要去王府了?” 老太太仔细的端详如瑾,自顾自的点头:“嗯,穿得体统多了,那耳环是羊脂玉的?好,好,看来永安王爷待你不错。” 金鹦银鹦都是苦笑,如瑾哭笑不得,看来老人家还是不清醒啊,把她当成蓝如璇了。 “祖母,孙女是如瑾,要去长平王府,不是永安王府。” “不是永安王府?”老太太很困惑,攒着眉头问,“那你去了哪里?你敢不听我话私自行事。” 如瑾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了。 她无奈的站了起来,拍拍裙上的微尘,老太太突然发了火:“跪下,谁让你起来的。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大丫头不顶事死了,你是吃干饭的?你去长平王府做什么,长平王不是被赐死了吗,还是你们侯爷揭发的。” 金鹦银鹦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老人家低声劝:“老太太您醒醒,这是咱们原来的三姑娘,不是东府大姑娘,您糊涂了,被赐死的是晋王,咱们住的地方还是原来的晋王府呢,长平王可是当今皇子,您别乱说。” 如瑾纳罕的看着祖母。 她竟然知道蓝如璇死了?那她这半日的话是在和谁说? ……走的时候怎么和你说的。 ……看来永安王爷待你不错。 ……你敢不听我话私自行事。 如瑾突然想起了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如意。如意跟着蓝如璇陪嫁去永安王府,难道并非只是自己自作主张,还有老太太在背后…… 难道是老太太觉得长孙女未必能长久,特意派了如意过去吗,听她方才的言语,莫非还嘱咐了什么事? 可蓝如璇被赐死了,陪嫁丫鬟陷在王府里还会有好日子吗,现在都不知道还活没活着了。老太太心里挂念着什么呢。 金鹦银鹦不住的苦劝着,老太太却十分激动的数落如瑾,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句话,一边数落,一边严重的咳嗽。 “我先出去,这样下去不成,你们快把老太太哄劝住。”如瑾觉得自己不能在站在这里刺激祖母,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她转身去了外间。 老人家大声的咳嗽和含混不清的责骂,夹着两个丫鬟的劝说不断传进耳中,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候才渐渐止住,再过一会金鹦出来禀报:“睡下了。” 如瑾松口气,嘱咐说:“以后你们好好照顾着,太太和我都不会亏待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办的事可以递信到王府去找我。” 金鹦应下,如瑾想了想,又说:“以后老太太要是再说令人费解的话,也一并报给我。” 她带着丫鬟们离开了延寿堂,回去的路上不断琢磨着祖母方才的言语。总觉得有什么事仿佛应该想通了,可认真一想,那些念头又如游鱼一样荡了开去。 算了,不管它。她看看东府的方向。 蓝如璇已经没有了,东府一家也搬去了池水胡同的老宅,这偌大的宅院里空空荡荡,再也没有蓝泯等人的痕迹。即便老太太曾经和丫鬟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商量,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对于现在这些人,以及未来的日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着如水的月色回到明玉榭,如瑾给刘雯、佟秋水、江家五小姐怀秀各自写了一封简短的信,作为出嫁前对闺中挚友的道别。 封好了信,端砚之中仍有墨迹,信纸也还没用完。她握着笔停了一会,最终抿了抿唇,蘸上墨又写了一封。写好了,装在信封里,信封上写了一个“凌”字。 这次她没有修改笔迹,用自己原本的真实笔法写了半页纸,都是对凌慎之满满的感激。 几封信交给了碧桃,然后再由何刚送出去。她在给凌慎之的信里写,以后大概不需要他帮忙传递消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随意见面,她希望他无论以后做什么,在哪里,都能在遇到困难时想起她这个朋友,只要给何刚递个信,她必定全力相助。 她其实知道这些话说与不说都是一样,但除了这些,其余的她也说不出来了。 月亮走过了中天,夜风送来一些凉爽,这是她在家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我们家乡那边的风俗,女儿出嫁,要请一个全福之人来帮忙料理事情,嫁衣钗环也要由她经了手再往身上穿戴,还要跟去男方家里主持撒帐,这样能给新婚的小两口带来福泽。” 秦氏睡不着,拉着女儿这一头那一头的闲话家常。 皇族商氏发端于漠北,那边没有这个风俗,所以皇家娶妇自然不需要什么全福人。如瑾笑说:“那就请母亲将我的嫁衣钗环都过一遍手吧,与其请别人,女儿更愿意沾您的福气。” 杜鹃红的嫁衣在灯下鲜亮的闪着光,金色丝线绣着花团锦簇的吉祥纹样。秦氏拿在手里,眼神黯了一下。女儿,终究是没穿上大红色。 ------题外话------ 呼~终于交代的差不多了,其他的等婚后再说,咱们先来点肉汤。今天还有一章 236 敬茶之礼 迎新的轿子在午后离开蓝府。 这是先皇时候定的礼仪,为了显示正侧有别,正室一概在早晨起轿,侧室在午后天黑之前,至于没有正式名分的,午后的任何时辰都可以,有的人家规矩大,低等婢妾都在天黑后才接入府中,上次蓝如璇入永安王府就是遵的这个礼。 如瑾坐在轿子里头补眠,偶尔被十字街口的鞭炮声惊醒一下,然后接着睡。 昨夜和母亲聊得太晚了,她实在是困得紧。幸好内务府没有像上次张六娘出嫁那样沿路不停的放炮,否则她真是要头疼死了。 轿子很宽敞,垫褥也很软,总之没人看得见,她干脆横卧在了宽大的座椅上,垫了一个四方迎枕在身下,斜歪着假寐。 一路上不断有百姓围观这个迎嫁队伍,听说是被寂明大法师惠赐了莲花的新娘子,观者甚众,将队伍的行进速度拖得很慢,到了长平王府的时候日头都已经坠到天边去了。 如瑾被喜娘叫醒的时候没有遮盖头,张开眼睛看见金色的阳光透进轿子,微微怔忡了一下,继而才想起自己该下轿了。 “侧妃请快些,莫误了时辰。”喜娘一脸古怪的看着在轿里睡觉的新娘子,悄声提醒。 如瑾忙抓过盖头遮到头顶,由喜娘引着站在了庭院中。 她嗅到馥郁的花香。透过盖头下方的空隙,看到青石砖上雕刻的精美花纹。一朵一朵的莲花瓣,她的绣鞋踩在上面,一路踩到了屋子里。 如瑾不知道自己身在什么地方,只听见有内侍在念颂吉祥祝词,然后被喜娘引着下跪磕头,礼敬天地人君。 这套礼仪很繁复,不过时候并不长,很快她便又被引进了内堂,穿过后面的后堂门,又上了一个内宅里行走的软轿,不多会到了另一个花香浓郁的院子。 进了屋,喜娘温和的说:“请侧妃稍事歇息。” 如瑾有点疑惑,不去给王爷王妃行礼吗,还没到她歇息的时候吧。 但是喜娘将她引到椅子上坐着就离开了,她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屋里有人在走动,还有轻轻的磕碰声,很细微,像是在桌子上放什么东西。 如瑾很快闻到一股香甜的饭食味道。 她觉得更加奇怪了。宫里来的那个教引嬷嬷曾经花了大半天时间讲解进王府的礼仪规程,她在外头礼敬完毕,该入内宅给长平王和张六娘磕头才是。 怎么就摆起饭来了。 盖头挡住了视线,她看不到外头的情景,不知道旁边是否有宫里的执事看着,也不好乱动,只得安安静静的端坐着。 须臾,来回走动的脚步声都停了,有个熟悉的声音轻柔的说:“请主子用晚膳。” 如瑾愕然。 说话的是吴竹春,她没听错。可她的陪嫁丫鬟现在还不能来服侍罢? 疑惑间,她的盖头就被揭开了。 面前是吴竹春妥贴的笑容,冲她轻轻行礼,指了指屋子中央鱼纹四方桌上的盘盏。吉祥站在一边,还有两个看起来十岁出头的小丫鬟站在旁边,除此之外,再无旁人。 堂屋的门窗都开着,透过轻纱帘子能看见院中活泼茂盛的草木,成片的花海在金色余晖中闪光。 “怎么回事?”最初的愣怔过后,如瑾首先想到的是她进府的礼仪还没做完。 难道是张六娘在为难她吗?她还没忘记张七当初的频频找茬。 见她脸色不好,吴竹春笑着解释说:“是王爷打发人来吩咐的,说到了晚膳的时辰,填饱肚子要紧,其他的都放一放,等饭后再说。” 如瑾又看向吉祥。吉祥的脸色可不轻松,只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王爷这么吩咐,主子就过来先吃东西吧。” 如瑾看得出来,吉祥大概和自己想的一样,并不认为先吃饭是什么好事。 不过事已至此,她总不能冲出去找张六娘问个究竟,让吃饭,那就吃饭好了,反正她也饿了。于是她就坐到了桌前。 屋里另外两个小丫鬟双双上前来磕头,一个说奴婢叫荷露,一个说叫菱脂,以后就是侧妃跟前的人。 如瑾瞅着两个清秀干净的丫鬟,缓声叫“起”。两人谢恩起来,就站在桌边帮着吉祥竹春一起布筷添汤。 如瑾这才认真看向桌上的饭食,一看之下又是意外,盘盘盏盏,和昨日母亲在家里给她办的那桌差不多,都是她平日爱吃的东西。 是长平王的馈赠吗? 这个人,竟然连她喜好的吃食都摸清了。如瑾不得不承认心里是暖的,除了母亲和身边的亲近丫鬟,还没有人这么对待过她。 不过,被人窥探的感觉可不大好。她猜测着昨日吃饭时是不是有崔吉趴在暗处看。 顿时觉得这念头让人心里发麻,她赶紧压了下去,拿起筷子吃东西。 一口两口下去,她发现这些东西的口味和家里做得很相似,咸淡火候都适宜,腹中饿了,于是她干脆放开吃了个饱。 饭毕,丫鬟们把桌子收拾了,端来一碗新鲜的酸梅汁。 这也是如瑾的习惯,暑天里饭毕不喜欢喝茶,常用上两口酸甜汁子消食。如瑾一边喝汤一边问:“什么时候去见王爷王妃?” 吴竹春回答:“王爷说等他派人来传。” 于是如瑾就等着。待到一碗酸梅汁全都喝完,又过了片刻,外头来了人。 三四十岁的内侍,带了两个小跟班,走进屋里朝如瑾作揖:“奴才花盏见过侧妃,王爷请您去舜华院。”完了又解释说,“舜华院是王妃的住处,奴才给您引路过去。” 如瑾见他满脸堆笑,礼节周到,便笑着起身,并示意吉祥给赏。花盏大方接了红包塞入袖中,头前引路。 如瑾缓步跟在后边,知道今天最重要的事情就要来了。 张六娘会怎么对待她?是摆出正室的威仪,压制她这个进门时间间隔太短的侧室,还是温和相待,上演妻妾和谐的美满? 长平王呢? 当着正妻的面,他又会如何对她? 出门的时候,她回头看见月洞门的上方,弯曲的篆书写着两个字,辰薇。院子里倒是有一棵翠薇树,蓝金色的花朵开得正盛,所以院子以此为名么? 一路朝南朝西走,穿花拂柳,于是如瑾知道自己的院子是在王府东边。府中景致不错,到处都是花木,间有流水,因此在盛夏闷热的傍晚也不觉得如何燥热,不及晋王旧宅的华美,也算精致曲丽的好宅院了。 晚风送来悠扬的乐声。听说长平王好歌舞,家里养着不少乐工优伶,如瑾觉得这个人挺会享受的,在这样夕阳西坠的迷蒙天光里,听一曲风中雅乐,真的是件美事。 至于那些奏曲的是男是女,和长平王什么关系,她倒是不太关心。 这府里没有她时原本就是那样,她可没奢望过有了她会变得不一样。 所以在进入舜华院的时候,看见廊下有个嬷嬷以严厉的审视目光看过来,如瑾也没有感到太过惶恐。她是来成礼的,仅此而已。 她站在台阶下面等人通禀,透过轻纱帘子,可以看见堂上坐着一个人。熟悉的身影,墨色的衣袍,她认出那是长平王。从此以后,是她的夫君。 而正妃张六娘呢?她没有看见。 花盏引着她进了堂屋。 长平王挥手,让花盏下去了,屋里只剩了二人相对。 按理说,这里该有王爷王妃二人堂上坐着,有宫里来的嬷嬷监督着整个礼成,还有丫鬟捧茶过来,递给如瑾,再由如瑾奉给夫君和正室。 可眼下这是怎么回事? 如瑾只好提了裙子,跪下去朝长平王一个人磕头。磕了三下,这是礼。 长平王温和的看着她,等她磕完了,说一声“起”。如瑾站起来就往桌子上瞄,忖量着要不要去倒茶礼敬,长平王就说:“王妃身子不舒服,所以先让你吃了饭,不过她现在还是不舒服,这可怎么办呢?” 怎么办? 她如何知道怎么办? 这显然是张六娘给她下马威了,她一个侧室,难道可以将正妃揪过来强迫人家陪着成礼吗? 如瑾垂了眼睛不吭声,她听出长平王语气里的笑意,暗暗生了恼。 他将她弄到王府来,就是为了看正妃欺负她,然后自己在旁边取乐? 只听长平王那里又说:“王妃在里屋,要么你去里头敬茶?” 如瑾抬眼看看他,问:“王妃不会嫌我……嫌妾身打扰吗?”妾身这两个字她还没有习惯。 长平王说:“应该不会。” 这算什么回答。 好吧,他说应该不会,那就当是他吩咐的了,一会张六娘要是问起来就拿他搪塞。 “王妃在哪边?” 长平王指了指东屋,如瑾就朝里头去。穿过镂空花墙隔出的次间,来到内室门口。 “王妃,妾身蓝氏,来给您见礼。”她站在帘外自己通禀。 长平王从后头过来,径直掀帘子走了进去,还示意她一起进。 如瑾就跟进去。张六娘要是责怪她乱闯,照样也拿他来说事好了。 里头窗扇都关着,踏进去就是一股闷热气,如瑾看到一身家常袄裙的张六娘正坐在床边,似乎是在发愣?长平王走进去,张六娘站起来,看看如瑾,没说话。 如瑾觉得这人似乎和前两次见面不太一样,眉眼还是那眉眼,神情气度却有点变了,至于是怎么变,又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有点怪。 如瑾含笑看看她,主动说:“妾身来请安,听说您身子不适,是哪里不舒服?”她往桌子上瞥,看见有茶壶茶杯,利落的走过去倒茶。 满屋子里连一个丫鬟都不见,这事她只好亲力亲为。 张六娘没回话,只拿眼去看长平王。 如瑾发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怪怪的。她觉得还是速战速决赶紧行完礼,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好。 茶壶是热的,她倒了一盏,捧着走向张六娘。 长平王恰好站在两人中间,如瑾路过的时候,他顺手将茶接了过去。 “……”如瑾愕然看向他。做什么,他拿去做什么,这是她在给正室敬茶啊。 长平王随意揭开了杯盖子,放到鼻端闻了闻,赞道:“很香,你尝尝?”他将杯子递给张六娘。 张六娘惊讶地看了他一下,不过很快就接过了杯子,真的放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说,“王爷说的没错,很香。” 长平王就笑,极浅极淡的笑容。 如瑾很识相的垂了头站在一旁,将自己当成柱子。到现在她已经确定那两个人之间肯定有问题了,敬茶礼弄成这样,她不知道还要不要去重新倒一盏,索性先乖顺站一会,看看动静再说。 她在心里飞快琢磨着长平王、皇后、安国公府之间的关系,耳边却传来长平王悠闲的声音,是跟她说的:“王妃已经吃了你的茶,你且走吧,回去歇着。” 如瑾看向张六娘。 对于这么离谱的事,这位正妃竟然没有表示反对,竟然说了一句“妹妹慢走”。 如瑾当机立断,飞快冲两人福了福身,转身走出这个气氛古怪的闷热屋子。 吉祥和荷露在院子里等着,见她出来,双双来迎。 “主子,咱们可以走了么?” “主子,奴婢来引路。” 如瑾呼了一口气,朝花盏点了点头,带上丫鬟快步走出这个开满了木槿花的院子。 长平王和张六娘之间肯定有事,她才不要掺和进去。 至于这根本就没成的敬茶礼,暂且放下好了,反正是长平王做的主,日后张六娘要是找麻烦,大不了她补回来就是了。 这真是一场古怪的出嫁。 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荷露又介绍了一个嬷嬷并两个杂役婆子,都是院中的下人。那嬷嬷姓胡,是王府里的老人,听说早年在宫里时就在长平王跟前伺候了,如瑾含笑和几人说了一会话,让吉祥放赏。 掌灯了,胡嬷嬷和杂役婆子都退出去,屋里只剩了丫鬟们。荷露扎着两个朝天髻,一脸孩气,却一本正经的请如瑾去更衣沐浴。 “你们俩下去歇着吧,让吉祥和竹春来就可以了。”如瑾还不习惯被陌生人服侍洗澡,就是吉祥两个她也才刚刚适应,以前都是碧桃她们做的。 不料荷露和菱脂都不肯走,说:“姐姐们兴许不知道浴池该怎么用,这次让我们教会了,以后再让她们服侍主子。” 浴池? 如瑾没想到还有这个。她以前在宫里用过,是极尽奢华的暖玉池,不知长平王府里和宫里的一不一样? 她感到紧张。 自从得知婚讯之后便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被荷露的话挑拨,释放了出来。 刻意不去想,以平和无波的心态对待出嫁,她终于还是不得不面对将要成为女人的事实。宫中每逢有嫔妃被宣召侍寝,必要经洗浴之礼,受宠的可以被赐用暖玉池,像庆贵妃那样的人,自己宫里还有私用的池子。 如瑾身子发硬。 浴池,对她来说一直和男女之事相连,而且回忆并不是那么美好。 经过了古怪的敬茶波折,长平王今夜难道还会来吗? 她耳根发热。小丫头荷露却以非常严肃的表情,带着几人朝寝房后面走,仿佛要去做什么顶天重要的事。 如瑾跟在后面,一路从堂屋走到内里寝房。这所房舍是三间,堂屋稍大一些,用半人高的镂空花格分出了两片地方,用作宴息,再往里就是内寝了。 花梨木的雕花拔步床两边幔帐低垂,一面是比较宽敞的挂衣换衣之所,另一面则是盥洗处,内里有个小门,荷露过去打开了,露出里头的浴室来。 如瑾听到了泉泉的水流声。 吉祥扶着如瑾走进去,眼里顿时露出惊异之色,大约是怕被荷露菱脂看轻,才没说出赞叹的话。 也难怪她如此,蓝家是没有这样的地方的。如瑾一脚踏进去,看见的是一个缩小的宫廷暖玉池。几乎差不多的布置,汉白玉围出的池子,精美花纹装饰的屋顶墙壁,鎏金烛台挂在墙上照得满室亮如白昼。池子四周有鲤鱼形状的凸起,鱼嘴里流出滚热的水,哗啦哗啦淌进一丈见方的池中。池边还有玉制桌台,摆放着茶点瓜果,以及柔软单薄的浴衣。 荷露和菱脂走到池边,分别扳动两处莲花状的扳手,“主子和姐姐看,这个是放热水的,这个是让池水往下面的水道里排的。”她们动了几下,池中和鲤鱼嘴里的水就流流停停。她们又指着池边台案上的几十个小瓶小碗,一一告诉哪个是擦身的,哪个是洗浴的,哪个是往水里添的。 这府里的主人还真是会折腾。如瑾腹诽,池子弄得跟皇宫差不多就算了,沐浴用的香料比宫里还多。她听着荷露清脆的声音喋喋不休,耳根上的热度渐渐蔓延了脸和脖子,直到全身。 难道她就要在这池子里洗得干干净净,一声香气的等着长平王进门? 念头一起,她的身子更僵硬了。 “主子,主子?”荷露的声音将她从愣怔中惊醒。 她没听清后面荷露都说了什么,只看见这小丫头的嘴一张一合。“嗯?”她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荷露将方才的问话又重复一遍:“您喜欢什么香气,玫瑰?丁香?”小丫头挑拣花花绿绿的瓶子,准备往池子里倒香露。 菱脂在一旁歪头想了想,说:“花公公上次好像说,王爷最近用了两次水仙。” 荷露就问:“主子喜欢水仙花的气味吗?” 如瑾被问得发懵。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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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缩小了的暖玉池,一个皇子,她仿佛在以另一种方式重复前生的道路。如瑾骤然间升起一个念头,真希望自己能是一个男子,那样她就可以去读书科考,去游历,或者习武去边关,或者像凌慎之一样做个行医的,甚至可以遁入空门,而不是待在内宅闺阁里等着被人安排命运,然后被送进谁家的浴池。 她闷闷的坐着,凌乱想着两世为人的片段。这辈子她算失败了吗,她没能阻止蓝家和皇家牵连。以后又会面对什么呢,蓝家会平平安安的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落地帘外响起吉祥试探的询问:“主子?” 大概是怕她被热水泡晕了出事吧。如瑾懒懒的应了一声“我在”,帘外便又没声音了。 被这一声呼唤打断思绪,如瑾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去。她站起来。 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再想那些又有什么用,是她自己亲口答应长平王的,要面对什么,她不是早就知道么。包括今晚,也包括未来。 她走到池水边将钗环首饰全都卸掉,褪去了中衣,以及内里的小衣,然后踏进水里。 及腰深的热汤,不用加香露,原本的水里就带着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随着蒸腾的热气扩散到整个屋子。水下有坐台,她坐上去,只露了头和肩膀。长长的头发像是逐波水草,飘在水面荡了一会,被浸透了,又一绺一绺的沉下去。 她拿起澡巾擦洗身体,一点一点的,沉默而认真。 其实她从来没有自己洗过澡,以前不是丫鬟便是宫女服侍,所以她不知道原来这也是个累人的活。从头发到脚尖,彻彻底底的洗完了,她两条胳膊累得发酸。看着自己被搓洗的有些发红的皮肤,她扔掉香巾,缓缓靠在池边歇息。 将头枕在池沿的软垫上,她看见屋顶雕琢细腻的花卉,那么精致,和真的一样,从春到冬各种时令的花草,放眼望去就是整个四季。真是奢侈啊,她迷迷糊糊的想。水汽氤氲中,她似乎能看到每朵花从结苞到绽放的过程,然后枯萎,再结一朵新蕾。 水温很合适,她快要睡着了。 朦胧中突然听见屋外有人说话,低沉的男子声音:“她在浴室里?” 如瑾猛地惊醒。 竟然在这里睡,自己是怎么想的!她慌乱站起来,却忘记了水有些深,一脚踏空,整个身子歪进了水里。 “多久了?” “……有一会了。” 屋外的人还在说话,如瑾慌忙在水里拍打扑腾两下,还是没站稳,在水流的鼓动中彻底倒了下去。 水只齐腰,栽倒的那一刻她想,一会憋着气从水里站起来就好了。 这刹那她的视线是混乱的,水汽和被她搅起的水珠子占据了视野,急速的躺倒间屋顶和墙壁都在眼前晃。 可是她没有如预料那样摔进水里触到池底,而是突然被人拽了起来。 特别大的力量,她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只感觉手臂被握住,然后整个人就从水里飞了起来。 没错,是飞了起来,仿佛垂钓人甩了钓竿,她就是那条倒霉的被勾住的鱼。 浑厚的男子气息包裹了她,夹着好闻的清气。她的眼前一片黑,耳边是丫鬟惊讶的呼叫。 “主子!” “姑娘!” “王爷恕罪!” 额头被宽厚的手掌笼住贴了一下,她听见长平王的声音。“怎么不在跟前伺候,更不知调水温,再过一会她便要热晕了。” 荷露菱脂的回话带了压抑的哭腔。“主子说要一个人静一静。”“她不让奴婢们在跟前。” 吉祥也跟着说:“方才奴婢叫过主子,她那时……很好。” 如瑾终于回过神来,发觉自己正被长平王抱在怀里,眼前的黑色全是他的衣衫。而关键是,她是赤条条的! 如瑾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热晕,这一刻她马上要被吓晕是肯定的。 “放我下来。”她用力推开搂着自己的人,努力从他胸前扬起头,大口呼吸。 快要闷死了! 可是长平王只容她露了脑袋,大手一按,又将她按在了怀里。 如瑾立刻听到咚咚的声音,她反应过来,那是他的心跳,强壮而有力。她连脚趾尖都红了。 她身子是蜷缩的,长平王蹲坐在地,将她卷在怀里,宽大的衣袖遮盖了她大半身体。然而这并不能渐少她的窘迫,如瑾现在只想钻回池子里,宁可淹死也不要这样。 她偷眼去看丫鬟们,发现她们全都跪着,荷露菱脂的脑袋还触在地面上,身子也在发抖。吴竹春脸色青白,吉祥神色慌张,显然都被她的栽倒吓得不轻。 而长平王还在那里教训人,“做错了事,还要狡辩。” 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一丝怒意,可却让人发寒,如瑾从来没听过他用这种口气说话,一时也觉得有些紧张。 这个人的气场太过强大,能轻易左右别人的情绪。 两个小丫鬟一声也不敢出了,只跪在那里瑟瑟,吴竹春和吉祥也伏了身子。 “去廊下跪,别在本王跟前碍眼。” 只有吉祥抬头看向如瑾,却又被长平王淡淡的眼神吓了回去。其他三个人一声不吭爬起来就出了门,吉祥也只好跟了出去。主子光溜溜的躺在王爷怀里,她觉得此地不宜久留。 浴室里只剩了二人相对。 如瑾浑身不自在,又羞又窘,努力蜷缩着身子想藏起裸在外面的肌肤。可是这太难,她就在他怀里。他的夏衫很薄,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手臂和胸膛的肌理,坚硬而有力,牢牢的箍着她。 “……放我下去。”她埋着头,听见自己声如细蚊。 这太羞人了,她再有准备,也没预料过这种情景。 长平王却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仍然箍着她,问道:“头晕么?”他伸手扳动了莲花凸起,鲤鱼嘴里流淌的水停了。就算用一只手,他也能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 明知故问。如瑾很想骂人。被这么抱着,就算没让水泡晕,她也要羞愤而昏倒了。 她咬牙,他又问:“大约是晕了吧?水放的太多太热,身边没人,这样很危险。” 如瑾定定神,勉强说:“还好,让我下去行不行。”她试着扭动一下身体,还是没能如愿挣脱钳制。 长平王低头看她。 室内灯火通明,盛过艳阳灼照,他的脸庞明净如佛前白莲,幽深的眸子流光溢彩,闪动让人脸红心跳的情绪。 如瑾只抬头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敢与之对视。 下意识的捏紧了手边东西,却骤然回神那是他的衣袖,她又连忙放开,手足无措。 窒息的尴尬相对,如果再持续一时半刻,她觉得自己一定会晕过去,一定的。 “给我一件衣服……”她必须打破这样的宁静。 没有回应。她很紧张,想着再说点什么呢?突然长平王动了动,前倾身子。她的心狂跳,下意识全身绷紧,牙齿也紧紧的咬了起来。 接下来,却没有猜想的任何亲密。他竟是伸臂去台案上拽了一件浴衣。 “给。”他松开手,递过来。 如瑾来不及细想,赶紧抓过浴衣裹住,匆匆忙忙从他怀里站了起来。 “我……妾身……”她觉得这么下去不成,得找点话题,开口却用错了自称。 长平王一歪身子干脆坐到了地上,说:“要是不习惯,不用说什么妾身了,听着腻歪。” 如瑾不想跟他在这种事上纠缠,就依言抛开了她自己也不怎么喜欢的自称,清了清嗓子,“是我让丫鬟们在外头的,王爷别怪她们,跪久了腿疼,让她们起来行吗?” “即便是你的吩咐,也是她们失职。”长平王的前半句话听起来没有商量余地,不过下半句他却转了口风,笑道,“不过既然是你新婚之夜的请求,本王又怎能不答应。” 如瑾耳根发红。 “多谢王爷,我去叫她们起来。”说完也不等对方什么反应,掉头匆匆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长平王大笑的声音,响亮疏朗,被浴室扩大了无数倍。 如瑾差点自己把自己绊着,快步走出内寝才发现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薄透亮的浴衣,又赶忙回屋,看看拔步床边的衣架上挂着几件裙衫,走过去飞速套了一身,这才敢去到外间门口。 四个丫鬟一溜排开在台阶底下跪得笔直,后头竟然还有胡嬷嬷和两个杂役婆子。“你们跪什么,快起来。” 如瑾站在门口吩咐,那胡嬷嬷却说:“奴婢们虽然刚才不在跟前伺候,但主子在这院子里出了事,大家都难辞其咎,一起罚跪是应该的。” 如瑾赶紧说:“王爷已经免了罚,你们全都起来。” “谢主子求情!”荷露菱脂脸露喜色,干脆利落磕了几个头才站起来。她们倒是机灵,立刻就知道是如瑾替她们说了好话。吉祥胡嬷嬷几人也起了身,吉祥试探着问:“……主子您……没事吧?” “没事。”如瑾头发湿漉漉的在脑后披着,瞥见廊下还站着花盏为首的两溜内侍,显然是跟着长平王一起过来的,她觉得自己实在不宜在人前久留,就转身回屋,“你们也累了一天,都去歇着吧。” 几个丫鬟却全都上前:“主子,奴婢们服侍您和王爷歇息。” 如瑾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的心情又开始绷紧。她很想让丫鬟们都退下,但是想起屋里那个人,本能的抗拒亲自服侍他盥洗,就没说什么,让丫鬟们跟着进了屋。 长平王已经从浴室里出来了,一身袍子湿答答的,大约是方才抱着她时沾上的水。不过他的衣服是黑的,水迹不明显,倒并不显得狼狈,他自己显然也没在意,只看了看如瑾湿漉漉的垂到腰下的长发,抬眼朝丫鬟示意:“给你们主子擦发。” 荷露忙捧了干净的大巾帕子过来,请如瑾坐到妆台边,吉祥接过帕子,一下一下给如瑾理顺擦拭头发。 长平王也没用丫鬟帮忙,自己两下脱掉了外衣,只穿着中衣歪在了拔步床上。如瑾的妆台就在床边,透过铜镜清晰的看到他一身雪色衣衫的模样。除了擒贼那天的银甲,她从来都是见他一身黑衣,还是头一次看见他换别的颜色,而且是截然相反的白。 他的气质陡然从深沉威仪转成了俊逸清贵,莹润的灯火映在他脸上,他的眉毛,眼睛,挺直的鼻梁和微微上挑的唇,都沐浴在柔和的光影之中,像是被高阳垂照的雪原。 “原来你穿白衣也不错。”如瑾鬼使神差的脱口而出,说完了立刻想咬掉自己舌头。 长平王嘴角的弧度越勾越大,隔着铜镜与她对视,迫得她赶紧垂了眼睛。 吉祥脸上微热。她年纪不小了,觉得这屋子气氛让人脸红,手中动作加快,她想快点擦完头发退下去。 荷露和菱脂两个丫头还小,捧着寝衣巾帕等物站在拔步床外,好奇地看着自家王爷笑得欢畅。 吴竹春上前帮手,和吉祥二人很快将如瑾头发弄了半干,松松的挽了一个髻披在脑后,然后福身退到床外。 如瑾突然讨厌起发明拔步床的人来。好好的床,非要安上墙板做成一间屋子,又不及屋子大,狭小的空间里两个人相对,无论怎样都是别扭。 “去叫胡嬷嬷来。”长平王出声吩咐。 荷露清脆答应一声,转眼带了胡嬷嬷进屋。如瑾惊讶的看见她怀里抱着竹编的笸箩,揭开了上面盖的严严实实的帕子,露出里面满满的花生栗子桂圆莲子等物。 “听说你们那边有全福人撒帐的习俗,本王这里亲近的全福人没有,胡嬷嬷原是母妃的侍女,就由她主持吧。”长平王起身,一伸臂就将如瑾从妆台边拉到了床上,“来,坐下。” 他盘膝端坐,示意如瑾也跟他学。 如瑾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燕朝祖宗的规矩,侧妃是没有撒帐礼的,那个教引尹嬷嬷为了让她不痛快,还特意强调过好几遍。长平王这是…… 胡嬷嬷笑眯眯端着笸箩走进拔步床,荷露菱脂张着眼睛好奇而兴奋的看着,吴竹春微笑不语,吉祥惊喜交集。 “天命久长,同心白首——”胡嬷嬷拖长了声调念颂贺词。 “且慢。”长平王轻轻拍了一下额头,“几乎忘了。” 他将如瑾的身子扳过来面向自己,让她端稳坐着,自己则改成了跪坐的姿势,双手作揖行礼磕头。 “王爷!”如瑾真是被吓到了。虽然是在床上,可毕竟也是大礼。她怎么受得起。 她要躲开,却被他牢牢按住。他又磕了两下,这才直起身子笑说:“之前受了你三拜,当着人前不好还礼,这里补上,就算是全礼了。” 如瑾惊愕的看着他。 夫妻相互跪倒参拜三下,这是古礼,别说她是侧室,就是正妃也不会有机会受他的跪礼,现在早就不兴这种古礼了。好像是在之前的陈朝,或者更早?夫妻拜堂时的对拜早就改成了鞠躬。 胡嬷嬷和四个丫鬟含笑看着,吉祥掉了眼泪,一边擦眼睛一边欢喜地看着主子。 “好了,开始吧。”长平王将愣住的如瑾又扳过去端坐,冲着胡嬷嬷点头示意。 “一撒良宵吉梦,明月照鸳鸯。二撒夫唱妇随,和美长相守。三撒来岁得男,儿女相接来……” 胡嬷嬷的声音不高,低得只有屋中人能听见,却悠扬绵长,充满了老年人特有的欢欣慈爱。 ------题外话------ 接着上肉汤…… 238 意乱情迷 如瑾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 今日的出嫁处处古怪,此时的她连衣服都没穿整齐,还是刚才出门时匆匆套上的。而她身边的长平王更是只穿了交领中衣,要多不正式有多不正式,两个人偏偏要端正坐在床上,一本正经的由着人撒帐。 胡嬷嬷的声音如梦似幻,从一撒念到十撒,又撒向东撒向北的念了一个遍,如瑾从来没听过这么长的吉祥话。听到“宜男宜女”、“儿女相接”这样的话,她窘得脸颊发烫。 最后一大笸箩的果子全都被撒在了床褥上,滴溜溜乱滚。荷露从外头端来一个细颈酒壶,胡嬷嬷放下笸箩,在妆台的抽屉里取出一个形制奇怪的器具,中有通道而连接两只杯盏,饰以凤鸟翎纹,持壶将酒倒入其中,笑着奉到长平王和如瑾面前。 “请王爷王妃饮合卺酒。” 清冽的酒香飘散,如瑾反应过来那东西应该是合卺杯,她以前在书上读到过。 长平王接过酒杯,见如瑾瞅着它出神,就说:“这是飞凤卺杯,仿着前朝古物打造的。”他执起如瑾的手,让两人共同握着双联杯,然后将头凑过来,示意她和他一起饮酒。 如瑾红着脸,和他一起仰头,同时将左右两边的杯子都喝了个底朝天。清冽的酒水一路流进喉咙胸腹,火辣辣的热。 长平王含笑在合卺杯上拨弄了一下,紧紧相连的两个杯子就各自脱落,分成了两只普通小玉杯。胡嬷嬷接在手里,轻轻巧巧的一扔,将它们全都仍在了床下。很巧合的一个杯口朝上,一个杯口朝下,胡嬷嬷和长平王便都笑了。 如瑾深深低头。 吴竹春也跟着微笑,吉祥和两个小丫鬟不明所以,荷露悄悄的问:“这是做什么?” 胡嬷嬷说:“阴阳和美,大吉大利。” 荷露似懂非懂的点头,如瑾脖子都烧红了。 胡嬷嬷又让荷露去外间拿食盒,打开来,露出一碗香喷喷的肉丸子,在清亮的汤水里泡着,汤面上撒着细碎的春葱。 如瑾并不太喜欢吃肉,现下也不饿,但这东西非吃不可的。幸好那丸子不大,像指甲盖那样大小,长平王吃了三颗,递过银匙来,让如瑾吃了三颗。 合卺之酒,共牢之食,都是新婚夫妇在新房里同享的东西。他是在以正妻之礼待她。 如瑾垂着头坐在床上,褥子软软的,容易让人深陷而沉溺。胡嬷嬷带着丫鬟们开始收拾床帐,特意从浴室拿了她的嫁衣过来,将满床滴溜溜乱滚的果子全都扫进衣服里去,满满的兜了两大包,然后将上衣和裙子兜成的衣包分别安放在床角,用褥子盖了。 这是祝福新人早生儿女。 忙完这一切,时候已经不早了,胡嬷嬷领着四个丫鬟恭贺几句吉祥话,齐齐退了出去,并且放下了拔步床外层的帐子。 外面好像是起风了,如瑾听到树叶哗啦啦的响,拔步床里灯光明亮,她看不见外头的花影。屋子四角都放着消暑的花梨冰鉴,底部小孔泄下水来,落在托盘里滴答滴答的响。原本细微几不可闻的声音,在这寂静的让人窒息的屋里,却那么清晰。如瑾觉得满耳朵都是水滴声。 她感觉很热,洗浴之后没有擦干净水,闷在衣服里特别难受。尤其是被身旁的人一瞬不瞬盯着看,她脸上的红晕一直不能消退。 “满意吗。”她听到他发问。 她沉默一瞬。 然后勉强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王爷……为何如此待我?” “你满意吗。”他又问,等着她回答。 “我……自认不敢承受。” “那就是满意了?”他笑了,然后才回答她方才的提问,“在我心里你是妻。” 尽管已经猜到了答案,听他亲口这样说,如瑾的呼吸还是停了几息。 “王爷,我能问为什么吗。”她清澈的眼睛像是被微风吹皱的湖,潋滟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从他频繁的接近开始,她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对她好呢?她有什么值得他做这些? “因为,你长得太好看,本王从第一次看见你,就情不自禁地被你迷住了。”他用严肃的口吻回答,目光像三伏天正午的太阳般让人发热,流汗,却避无可避。 他胡说!如瑾暗气。 她还记得两人第一次见面,他用嘲讽的口气议论襄国侯府,如果那一次他没有看到她的脸,那么在佟家后园里面对面的相见,他可一丁点儿情不自禁的样子都没有。他甚至还在那次带走了佟秋雁……想起这个,如瑾就觉得心里别扭。 可是长平王却不管她信是不信,自顾自一路说了下去。 “……对面的姑娘,你可知你的美丽生来就是一种错误,你的眉是天边含黛的远山,你的眼是一江明净的春水,你的唇是桃花瓣,身姿是婀娜的柔柳,你笑,是风的叹息,若是哭了,连白云也要化为淅沥微雨……” 如瑾恨不得化身成江五,凭着上树爬墙练出的力气,一脚将他踢到床下去。 他怎么能说这样浮浪的话,还说得顺溜异常,一本正经。 “王爷。”她别开了眼睛,再也没力气跟这种人对视。 长平王笑出声来,起先是低低的闷笑,后来渐渐变成大笑,仿佛对于戏弄她感到十分惬意。他靠在了床栏上,倚着柔软芬芳的迎枕,仔细端详眼前羞愤交加的少女。 她弯弯的眉毛微微拧着,表达着深深的不悦。眼睛被羽扇似的又长又密的睫毛覆住了,让人看不见眸中的光彩,只能凭空想象方才那泓清澈的湖水是否笼了铅云。饱满而红润的唇紧紧抿着,负气的只给他一个侧脸。修长的脖颈以下,被浅绯色的衽袄遮住了,阻挡住他的目光继续下滑。 他见惯了她一身青碧的样子,除了那身嫁衣,还从没见过她披挂这样娇嫩的颜色。他不得不承认,她穿这种绚丽的颜色更加好看。 她的眉眼本来就是明艳的,只因平日衣衫素淡,又总是一副清冷的神情,容易让人忽略她五官的骄丽。而且可能是年纪尚小,若是再过几年……长平王开始幻想。幻想眼前的少女身量更高,曲线更婀娜时的样子。她现在太瘦了,还可以再胖一点…… 然后,不由自主想起了方才浴室里的情景。 她柔软,娇小,白皙的身体。 像是春风里含苞的玉兰。 长平王觉得身子有点发热。“新婚之夜,我们做点什么?”他俯过了身子,向她靠近。 如瑾明显被吓到了,下意识地往后躲,却被拉住了衣袖和裙角。 “王爷……”她整个人都被他抱在了怀里。 男子灼热的气息包裹了她,使她全身僵硬,手足无措。他抱起她,让她坐在自己怀中,延续方才在浴室里的姿态。他的眼神,却比那时灼热千倍万倍。 如瑾觉得自己快要被烤熟了,头脑也变得昏沉,以至于这种时候竟然想起蒸笼里的虾子,思考它们被放在火上蒸时,是不是也像她一样。 长平王一只胳膊牢牢的禁锢了她,她伸手去推,便被他顺势握住了双手。他的手那样大,手心和指腹有一层薄薄的茧,不用费力气,便将她两只小手全都圈在方寸里,再也不能动弹。 他的另一只手顺势向下,替她脱掉了鞋子。方才被拉到床上时她那么紧张惊愕,连鞋都忘记了除。两只绣鞋被扔在床下,很巧合的一正一反趴在地上,像是方才那对合卺酒杯。长平王的手就覆在了她的脚上。 她是光着脚的,从浴室匆匆跑出来,她只顾得套上鞋子,哪有心情去穿袜子呢,于是此时轻易就被他握住了双脚。他的手掌温良,极其轻柔的抚过她每一个脚趾,她窘迫地往回撤脚,却根本不能如愿。 “你的脚怎么这样小,还没有我的手大。”他用低哑的声音附在她耳边问,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垂,让她轻轻战栗。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认命似的不再看他。然而脚趾上的酥麻却一下一下刺激着,让她不能忽视自己究竟处在怎样一个境地。几次她下意识的将脚尖绷紧,却又被他三两下揉捏得发软。 他终于停住了摩挲,将她的双足捧在手里,赞叹似的看着。然后还没一会,那只手便沿着她的小腿一路向上,轻易握住了她的腰肢。 “你里面什么都没穿?”他对这样的顺利似乎很是惊讶。 如瑾用力咬着嘴唇,只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晕过去。 她里面是浴袍,外面是匆匆套上的衣裙,哪里还有工夫穿别的,他是在明知故问吗? 幸好他的手并没有再往别处游离,安分停在了她的后腰,像是一只烙铁,烙得她浑身发烫。如瑾紧闭着眼睛缩在他怀里,听见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点点加快,听到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 她的气息也是紊乱的,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她一清二楚,忍不住的轻轻发抖。 那种疼,她再世一次也不会忘记。 “你怎么这样紧张。”不等她回答,他的唇突然落下来,先是在她光洁的额头盘转,然后顺着眉眼鼻子一路落到了她柔软的唇瓣上。可是他没停,亲吻着她的下巴,脖颈,一直到锁骨,然后用牙齿轻轻一扯,拉开了浅绯色的短袄。 洁白的浴衣太过轻软,遮不住她胸前美好的弧度。 他拥抱的力气渐渐加大,如瑾被勒得紧紧的,尽量蜷缩起身体,缩成小小的一团。她在他怀里,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短袄被扯开的刹那,她惶惑张开了眼睛。 “王爷……”她眼里不由自主的涌起了雾气,越聚越浓,化作露珠滑落眼角。 熟悉的面容近在咫尺,她能看见他额头渗出的细微汗珠。斜飞的眉,英挺的鼻,现实与记忆重叠交织,她突然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 他们长得太像! 如瑾感到自己被巨大的惊悚击中,陡然直起了身子,头顶重重撞在长平王的下巴上。 “你怎么了?”长平王赶紧按住她,有些迷离的眼神渐渐清醒,愕然看着怀中的小人。 如瑾不说话。可她僵硬的身体,紧抿的嘴唇,惊悸的眼睛,无一不在显示抗拒。 “你……”长平王的眉毛微微拧起,静静的看了她一会,露出歉然之色,“抱歉,我……你太小,是我急了。” 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将放在她腰间的手抽了回来。他的神情恢复了正常,可如瑾还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变换没有消退。 “还是个孩子呢。”他在这种情况下竟然很随意的笑了,就像平日那样。 他将她的衣襟重新合起,将她放到了褥子上,还给她系上了衣带。“别怕,你不愿意,我不会强迫,本王可是君子。”他甚至坐开了一点,和她保持了距离。 如瑾退后,退到了床的另一头,慢慢靠在了刻着曲水纹的床壁上。 她眼里的泪一直在掉,没有停,方才是因为害怕惊惧,现在却是因为感动,歉意,还有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强烈的情绪。 她已经认清了眼前的人,那是长平王,她这一世的夫君,在迷离情乱的时刻能够硬生生停下来的男人,可以放开她的“君子”。 不是记忆里那个冷心无情,满手沾染着蓝家上下鲜血的人。 他们那样像,可又一点也不像。 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她自己不知道,她只想掉眼泪,哭,哭出声音来。 重生一年多了,她还从来没有痛痛快快的哭过一场,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的,也曾发誓不再哭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个时候,在新婚的床上,眼泪不能自已的掉个没完。 床那边的男人困惑而讶然,关切地盯着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好像是怕再次吓着她。 迷蒙的泪眼中如瑾看到他的样子,喉咙里压抑的哭泣突然就放开了声音。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如此神情,他曾经无顾忌的调笑,厚脸皮的戏谑,霸道的吩咐,冷了神色教训人,却没有像此时这样,歉然的退缩。 该歉然的是她才对。 新婚的夜里,她不让他沾身…… 如瑾哭得满脸都是泪,最后抓起床栏上搭着的巾子,蒙着脸放声。 她觉得自己应该主动过去,可是她舍不下脸,更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像方才一样,如果再来一次,她要怎么解释。 她哭得一塌糊涂,复杂而纠结的情绪涨满了胸膛,两辈子都没这样哭过。 门外响起吉祥惊慌的声音:“姑娘!姑娘您怎么了!姑娘……”这个丫鬟显然很着急,脱口叫出的是在娘家的旧称。 如瑾听到床那头的人似是很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让你的丫鬟进来吧,好像本王把你怎么着了似的。”他下了床,趿上鞋子亲自去开了门。 吉祥正跪在门外惊慌的叫门,吴竹春和两个小丫头看见他现身,立时也都跪了下去。 “进。”长平王返身去了浴室,吉祥爬起来冲进了拔步床里,吴竹春随后,荷露菱脂相互看看,疑惑地跟了进去。 “姑娘您……”吉祥以为自己将会看到一片凌乱不堪的场景,却没想到如瑾好生生坐在那里,衣衫没除,被褥也未见揉搓,除了哭声之外,这屋子跟她们方才离去时几乎没什么两样。 发生了什么? 吉祥转头看向浴室。那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主子,您心里难受?”吴竹春上前,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之上,用轻柔的声音低低的说话,“奴婢们不知道您是怎么了,您愿意说说吗?” 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就又说,“您不愿意说就哭出来吧,痛痛快快的哭上一会,心里就好过多了。” 如瑾收了声,只是默默垂泪。 她该怎么解释她在哭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 她拿巾子擦了擦脸,抬起头来,看见几个丫鬟齐刷刷列在床边,每个人都关切的看着自己,心里便泛起更深的歉意。 浴室门没关,隔着一道软帘,水声清晰传进耳朵里,她的眼泪又流出来,为这一刻所有人,包括浴室里那个,对她沉默的温情。 “主子,是不是王爷……”吉祥见如瑾似乎没事,放了心细细的低声询问,温颜劝慰,“王爷待您很好,那样的成婚礼不是谁都愿意给的,您别怪奴婢多嘴,要是他哪句话说得不对,您想想刚才的礼。” 这丫头不知揣测了什么。如瑾吸吸鼻子,勉强给她一个笑容,“是我想起了以前,哭一哭就好了,不关王爷的事。” 吉祥显然不能理解她为什么要在新婚夜哭以前,只能柔声劝着。长平王从浴室里出来,披着一件轻缓的袍子,头发湿漉漉披在身后,清爽俊逸走过来。 “好了?”他含笑看向如瑾。 “……”如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了头。 他指挥丫鬟:“去拿块冰来给你们主子消肿,明日那眼睛该不能见人了。”荷露快腿往屋角冰鉴那里走,没走两步却又被叫住,“换鸡蛋吧,她身子弱,不能碰那冷东西。” 荷露就听话的去外头找鸡蛋了。如瑾低着头,差点又没忍住眼泪。 “抱歉。”她极低极低地说。 ------题外话------ 谢谢大家的支持,真是写不下这么多人的名字了,送了好多月票、好多鲜花和钻石的姑娘阿姨们,非常非常感谢你们的厚爱。 洞房这两章写的好吃力,催更票的姑娘抱歉了,一万二我现在真没力气。今天就到这里:) 239 难眠之夜 辰薇院后头连着小小的套院,设了小厨房,隔院是内侍们歇脚的地方。荷露很快捧了一碗熟鸡蛋往回跑,路上被人拦住。 “怎么了?”内侍花盏朝前头努嘴。寂静的夜里哭声隐约传到套院,一众跟来的内侍们刚歇下就被惊动了。 荷露摇摇头:“我们也不清楚,王爷和主子在屋里,不知怎么主子就哭了,我出来拿鸡蛋给她捂眼睛。” “王爷生气没?” “没有吧,我看着不像。” “小丫头片子,你能看出什么来。”花盏弹指敲了一下荷露的脑袋瓜,挥挥手,“罢了,你先去吧。” “嗯!” 荷露行个礼,捧着碗一溜烟回了前头正屋。花盏身后一个跟班儿小双子凑上来,“师傅,咱们不去服侍吗?” “去什么去,都歇着,有事了再去。” 旁边另一个年轻内侍撇嘴,阴阳怪气斜视小双子,“就知道削尖了脑袋往前凑,也不看个时候,主子们洞房夜里闹别扭,轮得到你去掺和?” 花盏脸一沉:“六喜,当着咱家的面儿,你这是说谁呢。” 六喜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回了值间。 小双子冲着他背影怒目:“师傅,这东西越来越不把您放在眼里了,杂役房里出来的贱骨头,哪里学来的横!” 花盏抬腿踹了跟班一脚:“老实待着!他好歹比你品级高,我能说他,你能么?” “……您是头儿,他处处和咱们做对。”小双子垂着脑袋嘟囔。 “跪着。最近给你几分颜面,越发没了轻重。跪在这里好好想清楚了,想一想这府里,还有宫里,什么时候当了头儿就能一手遮天?” 花盏阴着脸进了值间,留下一脸委屈的小双子站在当地。十几岁的小内侍摸摸脑袋,不情不愿跪了下去,一时想不明白师傅为什么要给那六喜留颜面。大家都是宫里出来的,在王府里混靠的是王爷喜恶,也要靠宫里的关系根基,那六喜原先在宫里不过是一个低等杂役,凤音宫出来的师傅怎么就屡屡对他留情呢? 舜华院里,内寝的灯火一直没熄,院子的主人没有睡,下人就陪着说话聊天。 窗子大开,风透进来,吹得幔帐鼓动飘荡。 “香缕去把窗子关上,留个小缝隙透气就行了,王妃不舒服呢,别让风吹了受凉。”章乳母觉得晚来风冷,指挥丫鬟做事。 “不用了。”张六娘歪在迎枕上倚着,面前床铺上摆了一堆簪钗首饰,“吹吹风正好,屋里太闷了,窗子就开着吧。” 章乳母语重心长:“王妃年轻不晓得,这夏天虽然是热,若是一时贪图凉快,当时不觉得什么,积下风寒,到了秋冬就该不舒服了,您得好好保养着身子,不然到了我们这年纪,后悔都来不及呢。” 张六娘眉间浅浅的皱了一下,显然不耐烦她这样长篇大套的说教,垂了眼睛挑拣首饰,拿起一柄粉玉珠花细看。 章乳母就又支使香缕,“快去吧,别杵着不动弹。” 香缕看看张六娘,放慢了脚步往窗边走,果然张六娘又说了一句“不用关”,她马上停住了脚。 章乳母就笑呵呵的劝:“王妃听我一句,您可别任性,这都半夜了,着凉不是玩的。” “我说不用关就不关。闷了大半日,夜里还不让散散么,你不觉得这屋子气浊?”张六娘沉了脸,将珠花啪的一下扣在床上。 “……”章乳母下不来台,脸色紫涨。 旁边另一个陪嫁的刘乳母连忙打圆场:“章嬷嬷也是好心,您白日不是身体不大舒服么。” 张六娘下意识发了一次火,发完了,也察觉了自己失态,忍了一下,脸色稍缓,“白日我没有不舒服,不劳嬷嬷忧心。” 两个乳母对视一眼,章乳母这回不想开口了,这几日她屡屡劝谏,碰了不少钉子。刘乳母看看外头,低声道:“王妃果然是在给那蓝氏立威?您这事做得好,我们还怕您性子太绵软,不忍心做这样的事。下次您大可带上我们帮衬,不必刻意支开,我们和您都是一条心。” 张六娘沉默了一会,简短说了一声“好”。 那窗子肯定是关不得了,香缕和琅环为了缓和气氛,拿起床铺上散落的首饰比来比去,请张六娘挑。但张六娘却是有些心不在焉。琅环就问:“王妃是不是困了,时候不早,要不奴婢服侍您安歇?” 张六娘不睡,继续拨弄满床的金钿玉钗。几个丫鬟嬷嬷觉得不对劲,但也只好陪着。 香缕试探着相劝:“奴婢斗胆猜一猜,王妃是不是心里不痛快?自从咱们进了王府,王爷每夜都歇在您这里,今儿个蓝侧妃进府了,王爷去了新人跟前,您不自在?不过,奴婢觉着王爷对您很好,这府里原来有多少姬妾咱们大致知道,从您进了府王爷就没去别处过夜,这是看重您呢。那蓝侧妃不同其他女人,她也是圣旨指婚的,王爷不能不给她面子,所以王妃您想开些,左不过就是一晚两晚的,过了新日子,王爷指定又回来了,您说是不是?” 两个乳母纷纷附和,琅环还笑嘻嘻的拍了香缕一下:“就你会说,咱们王妃心里明白着呢,还用你多嘴。”说着转向张六娘,“是吧王妃?您不睡觉只是因为白天睡多了,可不是因为别的。” 张六娘默默地拿着一套玉石花梳来回摆弄,排成半月形,又排成飞燕形,摆了半天,嘴角露出笑来。 “是呢,我心里明白着,明白得很。” 几个人就跟着她笑,可是笑着笑着,就觉得有点不对劲。王妃是在笑吗?嘴角是弯弯的没错,可那神情,怎么看着那么别扭呢? 陪嫁的二等丫鬟云芍在门外轻声:“王妃。” “进吧。”张六娘淡淡的应。 身量高挑的丫鬟走进了内室,含着笑低声回禀:“辰薇院那边不消停呢。” 琅环几个都是精神一振,张六娘也抬了眼,幽幽的看住云芍:“怎么个不消停?” “听说是王爷进去刚歇下没一会,蓝侧妃就哭了,哭得好大声音。之前不知因为什么事,她一院子人都被王爷撵到了廊下罚跪。” 琅环追着问:“怎么会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呢,该打听清楚了再来回禀。平日都说你机灵,这样的事却糊里糊涂。” 云芍低头:“……咱们进府时候太短,我还没认识几个人。” “得了,不说这个。”张六娘打断两个丫鬟的小别扭,只问,“这事是真的?” “是真。”云芍用力点头,“跟着王爷的连荣刚送出来的信,说那边儿的小丫头荷露去厨房拿鸡蛋给她们主子敷眼睛,奴婢也问过巡更的婆子了,她路过辰薇院是听到了哭声。” 看看张六娘的脸色,她又补充,“至于为什么罚跪……好像是为洗澡的事,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不必了。”张六娘冲云芍笑了笑,“你已经尽了心,力所不及的事情就不要强求,欲速而不达,咱们才来几天,能有多大肚子就吃多少饭,知道么?” 云芍福身,“谢王妃宽宏。”起来时轻轻瞥了一眼琅环。 琅环白了她一下。 张六娘让丫鬟收拾床铺,准备睡觉。两个乳母对视,双双上前帮手。 “今晚月亮好,对月而眠是雅事,王妃要不要熏上一炉甜香?”章乳母努力缓和跟主子的关系。 张六娘欣然应允:“就点上回姑姑给的菡片吧,那是未开花的水芙蓉掺了几十种香料做成的,安眠最是好。” 章乳母高高兴兴去拿香,妥贴点了,摆在床头不远处的小花案上。 丫鬟们手脚很快,须臾收拾好了床铺,服侍主子躺下安歇,然后纷纷退了出去。临走时章乳母将窗子都关了半扇,张六娘也没说什么。 屋里灯都熄了,明亮的月光泻进来,桌椅几案都照得清清楚楚。张六娘隔着纱帐欣赏插瓶里的鲜花。 看着看着,她弯了唇。“原来你也是如此啊。”屋里响起轻柔和欣慰的叹息。 …… 王府东边的辰薇院里,丫鬟们也都退出了内寝,新房里仍是剩了如瑾和长平王两人。 长平王在床的外侧躺下了,如瑾靠坐在床里,捧着剥了壳的鸡蛋在眼睛上揉。床很大,两个人隔得有点远。 “好了么?”长平王歪在枕头上,侧头看她。 如瑾将鸡蛋放下来,张眼面对他,“你看呢。”荷露方才帮她揉了半日,她自己又揉了老半天,总该不那么肿了。 “还有点儿。” “那我再揉一揉。”如瑾又覆了眼睛,动作有些不自然,她想找点事情做,好名正言顺的坐着,不然就要躺下去了。 长平王却说:“肿一点也好,明日进宫正好让人看看,你进府第一晚是哭着过的。” “王爷别取笑。”如瑾很是羞惭。 “怎么是取笑,我说真的。”长平王用手支了脑袋,侧过身子,“别人不说,皇后肯定愿意看到你肿着眼睛。” 如瑾停了手看向他,看到一双促狭的眸子。 “那也好。不过,若是母妃看见了怎么办?”她认真思考起这件事。 因为是同时下旨指婚,正侧二妃进府的日子相隔太短,正室心里头肯定不自在。明早要由张六娘领着她进宫拜见,对皇后来说,看见她不自在,肯定好过看见自家侄女不自在。 但是还得见陈嫔呢。要是惹得陈嫔担心怎么办,那才是正经的婆婆。 长平王说:“只要你不嫌难看,母妃那里不要紧,她自会以为是你的小把戏。” “会吗?” “当然。” 如瑾默然。长平王的样子可不像是在逗她,她就想,这母子俩是生活在什么环境里头,以至于养成了这么古怪的心意相通。 “那……我就肿着眼睛进宫吧。”她将鸡蛋扔回碗里,放到了床柜上头。手里没有事做,她骤然感到尴尬。 长平王一伸手,将她拉到了身边躺下。 “……”如瑾下意识的绷紧了身子。 “放心,本王是君子。”长平王在她耳边轻声说。 他扯过薄被盖住两人,将她搂在怀里,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脖子轻轻放到她背上,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腰间。 “你的腰真细,人说不盈一握,就是这样的吧。”他隔着衣料摩挲她的腰肢。 如瑾本能的抗拒这种接触,下意识就想推开他。 可是想起方才的事,又忍着没出手。她嫁给他,这些都是该当承受的,哪有不让夫君碰触的女人,何况他……始终对自己不坏。 她在心里说服自己适应这种接触,安安分分的任他搂着,不动。 他的手覆在她纤细的腰肢上,只有拇指在动,一下一下,似乎在感受那细腻的美好。如瑾闭了眼睛,身体却越来越僵硬,终于,她转过身去换成了平躺的姿势。这样面对面的躺着,她实在还是不能习惯,尤其是,他的手掌渐渐从温凉变得发热,呼吸也热了的时候。 好在她翻转身体的时候,他的手停了。 她还在他的怀里,脑袋陷在软软的香枕中,一动不敢动,四肢僵硬的躺着。 他也没再动,两个人就那么相对,她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脖颈,像是最热的暑天里蒸腾的风。半晌,他叹了一口气。 “这样躺着实在有些难受。” 如瑾脸上发烫。被子太热了,她浑身都是汗。 长平王坐了起来,长长出了一口气,瞅着她无奈的笑了笑:“柳下惠一定有龙阳之好,或者,是个内侍。” 如瑾用被子蒙了头。 这人心坏嘴也坏,他自己无法坐怀不乱,就去恶意揣测别人。 长平王出了被窝,又从床柜里拿了一张被子出来,然后推了推如瑾,“你往那边躺躺,离我这么近,害我没法睡了。” 如瑾咬着牙挪开了身子,躺到床的最里面去,用被子将自己包成一个蚕茧。明明是他拽她过来的,现在却来怪罪她。 不过羞恨之中,心里还是有一丝暖意的,他毕竟没有用强,说了不勉强她,真就没动。 长平王盖了另一床被子躺下。 窗外有风,有花香,有月,有虫鸣,一齐涌进红烛跳动的寝房里来。花鸟连枝四扇屏挡不住晚风,拔步床的帐子微微鼓动。 如瑾睡不着,她听见身边的人呼吸也很安静,没有熟睡的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身子躺得酸痛,稍微挪了挪姿势。身边的男人就问:“你没睡着吗?” “嗯。”当然没睡着,她不信他听不出来。 “快要天亮了。”他的声音像是风入竹林。 “嗯。” “早晨进宫你会见到皇后,母妃,那个时辰是娘娘们去凤音宫点卯的时候,大概还会见到其他人,父皇不一定会见你,他下朝的时候没准。”他停了一停,又说,“也不一定,你带上上回那个很俗气的香囊吧。” 他在担心吗,这是提点和叮嘱? 如瑾点头应着:“我会记得带。若是有机会,还会放出正在用偏方调理的消息。” 她选秀时弄得自己体有异味,再进宫依然要维持那个谎言,让人知道她在治疗,以后也好顺其自然的揭过这档子事。 “你很聪明,遇到事自己掂量着就是,有什么为难的回来和我说。” “嗯。当着众位嫔妃的面,皇后应该不会为难我。” “那是自然。”长平王笑笑,“她可赏了你大穿衣镜的。” 作为嫁妆,那镜子就在寝房里放着呢,不过如瑾没让人摘镜套子,那么明晃晃的东西放在睡房,她觉得心慌,打算抽时间让人搬到外间去。 因为这简短的对话,如瑾的紧张渐渐消解,心思放在了别处,就不为和男人同床共枕而不自在了。 “王爷和我说说府里的人吧?”她睡不着,索性准备长谈。 “嗯?你想听哪个。”他转脸戏谑的看她,“男人还是女人?” 如瑾忍住了没啐他。刚说几句正经的,他又这个样子。“王爷,我总得知道找谁领东西,要出门的话该找谁备车吧?” 长平王盯着她微恼的脸庞看了一瞬,眸光一动,“你不想问问这府里有多少女人,哪个最得宠,哪些被本王放在心上?领东西,备车,这微末小事还用你亲自操心?” “王爷……”如瑾盯着帐顶子,“这府里有多少女人,谁得宠,在我进来之前就是那样,我蒙您看重进得府来,难道会和她们去争去闹吗,您愿意喜欢谁是您的事情,我不是妒妇。” 长平王做沉吟状,“你真的这么宽怀?” “您觉得我不应该宽怀么?” “我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遗憾什么?”如瑾不明白,侧脸瞅他。 “遗憾你似乎不太将我放在心上啊。”他理所当然的说。 如瑾觉得他很奇怪,简直难以理解,“那么,如果我拿出浑身的本事来收拾那些女人,也被她们收拾,彼此争斗得你死我活,您就会高兴了?” 莫非他在享受看女人们争来斗去的乐趣? 如瑾想起皇帝遇到嫔妃们拌嘴闹别扭时一脸淡漠的模样,难道男人们的内心里,都有这样的恶劣趣味吗。 ------题外话------ xiaoxino,madmei,韩明欣hmx,lxzr77,hellocy,jnnw389,winnie宁,ricky520,609211397,syc86118729,冰冻之星,春天永远,961216,读书人,窦紫君,凤凰涅槃妤,liulang石头,林紫焉,坠落红尘2010,感谢以上姑娘们的馈赠,感谢每天送花的rourou,感谢点点小爱姑娘的手笔,礼好重,有点承受不起=__= PS:说一下五一假期的更新,预定每天五千字,想留出时间去外头活动一下,恳请大家理解。建议姑娘们也去走走玩玩,总闷在屋里看电脑手机很伤身,多多锻炼一下吧,身体是本钱。 洞房这段还有点没写完,耐心点哈。 240 十指交握 长平王闷声发笑:“你在生气?” “没有。”如瑾是真的没生气,只是觉得无法理解,仅此而已。 “好吧,看来是我福气好,娶了这么胸怀宽广的闲妻,那么日后再怎么花天胡地亦不用担心后院起火了。” 如瑾转过脸,微微撇嘴,“您还是问问王妃的意见再开怀吧。” “她啊。”长平王一副无所谓的语气,转而聊起了别的,“对了,你有小字么。” “没有。” “那我该叫你什么好呢?瑾儿,你家人似乎是这么称呼你的,不是我的专属。瑾妹妹?小瑾?” 如瑾听得后背发麻。“王爷叫我名字就好。”什么妹妹小瑾的,太起腻了。想了想,她又说,“我还不知道王爷的名字呢。” “怎么会,我的名字许多女孩子都知道。”他撩起她披在枕畔的青丝把玩,放在鼻端轻嗅上面的香气,“我叫玄宙,玄元的玄,古往今来之宙。你竟然不知道?宫里和礼部的人去议亲时怎会不提男方的名字,你是真不将我放在心上啊。” 玄宙?如瑾隐约想起来,好像以前是听过这么一个名字,原来是他的。 可他的口气是怎么回事,什么叫他的名字“许多女孩子都知道”,恐怕应该倒过来说,他知道人家女孩子的闺名不假,人家怕是躲他如蛇蝎吧。 不过说实话,她还真没注意圣旨后的规程中有没有人说起他的名讳,可巧家里也没人说起,谨慎的给皇子避讳。嫁进来还不知道夫君的名字,说起来终究有点过分了,她于是转移他的注意。 “你们父皇倒是顶喜欢宏大磅礴,给儿子起名也要如此,十皇子叫明微,我之前还怀疑是不是有意传他为储。”她忍不住露了嘲讽的语气,不知怎地,两个人静静的躺在烛光月辉里,她很容易泄露内心的真实,当着儿子议论老子,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长平王倒是也没介意,还附和的笑笑,“你说的不错,太子叫勋宗,六哥叫稷合,连带着不在了的那几个兄弟,我们的名字个个都是这样。不过,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反而知道老十的?” 如瑾滞了一下。一时口快,倒是忘了这茬。十皇子常在静妃身边,她当然知道他的名字,可这要怎么解释。“……上次进宫好像听谁说起过,一时忘了是谁。”她只好搪塞。 好在长平王只是一说,没有特意追问,又继续起方才的话题,“你以后叫我名字就好,但是我叫你什么呢?” “王爷随意。”如瑾觉得这种事无关紧要,而且她也不可能直呼他的名字,如何叫的出口。 “要么你叫我哥哥?我比你大了八岁,叫哥哥正好,听人说民间许多互有情意的男女都以兄妹相称。”他突然凑近了低声。 如瑾赶忙缩了缩头,躲开他呼吸的热气,脸上又烧了起来。互有情意的男女?亏他想得出来,难道他说的是无媒无聘私定终身的荒唐人吗,还要借那种人的互称?她宁愿指着鼻子连名带姓的叫他。 “王爷还是说说府里的人吧。”她转开话头,觉得这场谈话糟糕透了。 长平王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象牙净瓷一般的肌肤笼上潮色,明明忐忑不安却要强自镇定,就觉得好笑。他索性躺在了她的枕头上,和她肩并着肩。 “府里的人啊……”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数着,“你院子里这些都是好的,放心用,后头小厨房那几个也妥当。其他的么,我跟前几个人改天让你见见,另外花盏是皇后赏的,随便用用便可,家里有事让胡嬷嬷给你办,需要用外头的人就找贺兰去。” 如瑾听出来了,原来他对满府里的人也不是完全信任,就像以前的蓝家,要做事,先得分清亲疏,存着防备心。这也难怪,如瑾在宫里待过,很明白皇子府里为何不清净。 “西芙院里住着一些人,包括你认识的那个佟氏,算是有些头脸的,你要是想见她们,改日叫来就是。” 如瑾记住了西芙院这个名字,想来就是姬妾们的住所了。“佟姐姐最近好吗?”她问。 “新婚夜你怎么说起别的女人,不吃味?” “……” 如瑾暗恨。明明是他自己先说的。 这情形好像不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了,总之就住在一起,改日去见面就是,她于是按下不提,“王爷,崔吉和杨三刀留在我娘家,能让他们一直在那里吗?”她想留下人保护家里。 “随你,他们跟了你,尽都由你安排。不过你以后出门也要有人跟着,我已经安排了,叫关亥,明日跟你一起进宫。” “进宫?”护卫怎么可以进宫。 长平王笑笑:“他是内侍。这年头不养些能近身服侍的好手,怎么能安心。” 如瑾深以为然,就问:“像我娘家遇到的那几次血光,王爷以前遭遇过多少次?”她直接就问次数,而不是问有没有。 “血光啊,那可说不好,不见血的时候更多。”他将手伸进了她裹成一团的被子里,准确的找到了她的手,然后握住,“还记不记得咱们初次见面,我是从边地追着刺客一路过去的,才会路过青州。” “刺客?那次不是您和六王爷一起巡边么。”奉旨巡边,跟前都是禁军护卫,到了边地还有驻军,怎么会有刺客愚蠢到挑这种时候行刺。 长平王将如瑾的手包在掌心里捏着,轻轻摩挲,“巡边时才方便,整日在皇城里的皇子出了京,山高路远,最适宜下手了。出了什么事,上上下下也好推诿。” “那,刺客追到没有,是谁?” 长平王就笑:“自然追不到,刺客跑到晋城附近失了踪迹。说起来这事还跟你有关,襄国侯检举晋王谋反,正是在那不久之后。” 如瑾吃了一惊。她到底没打听出蓝泽因何得功,只道是佟太守的怂恿着编了莫须有的事,恰好敲中了皇帝心思而已。谁料居然牵涉到行刺皇子,这事太大了,不是小小一个太守可以筹谋或承受的吧? 她默默无语,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一时觉得千头万绪,深知涉及皇家的许多事,并不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简单的呀。长平王揉捏她的指头,她都没顾得抽手。 “你别害怕。”长平王声音里一直带着笑意,“刺客是冲着六哥去的,你夫君我毫发无伤,就是六哥也不过摔了一跤丢丢脸而已。” 她害怕的才不是这个。 “佟太守在其中是什么分量?”她问。这关系到蓝泽的处境。 长平王很细致的揉捏她的手,低低说着青州时的情况,每个细节都说得很周详,仿佛为了故意拖延时间,好尽情的感受她手掌的纤细柔软。而如瑾的确也没在意自己的手如何,一门心思全都掉进了他的讲述。 佟太守有亲戚在边军任职,因而得到了皇子遇刺的机密消息,恰好又在治下一个小村子里发现了欲往晋城的可疑之人,没凭没据的两相联系外加揣摩上意,竟然就起了怂恿蓝泽的心。如瑾突然想起佟秋雁被带走之后,他将她请到书房的时候,面色郑重的说,“别无选择”。 这人真大胆,敢这样豪赌。 蓝泽这是成功了,若是失败,上头降罪下来难免牵连到他。如瑾感到心里发堵,佟太守如何行事她管不着,但这人不该瞄上蓝泽。她真为有一个耳根软又心比天高的父亲感到羞耻。 感慨之余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佟太守的事,王爷是如何知道的?” 长平王语气暧昧,“我不但知道他的秘事,还知道你家内宅的,你闺阁的。” “王爷……”如瑾现在真没心情开玩笑,她不由蹙了眉。 “你怕什么,多大点事。”枕边的男人伸手轻按她的眉头,“总皱眉容易变老,这样的事就皱眉头,其他的都不敢和你说了。” “什么其他?”如瑾感觉他话里有话。 “新婚夜说这些真煞风景。” “王爷!” 他闷闷的笑,“好,我说。腊月那场事,你在刘家,觉得是太子所为?” “许是太子妃或庆贵妃?”如瑾觉得太子并不一定会因为一点小恩怨下大杀手,那种狠毒更像是妇人的心胸所为。 可长平王低低在她耳边说:“要是我告诉你,是六哥呢?” 六哥……永安王? “王爷?”如瑾张大了眼睛,忘记了被他呼吸吹拂耳廓的尴尬。 长平王没必要拿这种事逗她,或者是他弄错了,或者真是如此。若是他没弄错,那永安王为什么要朝左彪营伸手,对刘家动手?那时候蓝如璇可还在永安王府当贵妾呢! 夏夜里,裹着被子,她觉得发冷。 长平王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很随意的说,“现在知道害怕了么,有没有后悔当初答应我?卷进来,你可就脱不开,洗不清了。边地派刺客的不一定是晋王,斩杀刘家的也不一定是太子,我们这里头乱着呢。你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她能觉得如何。从青州时第一次见到他,她就一点一点走进这漩涡里来了。现下躺在婚床上,她还能觉得如何。 “本王不想当第二个晋王。”他说,将她的指头掰开,和她十指紧扣。 “……王爷想如何?”如瑾屏息相问。 她早就觉察他有所图,新婚之夜他说起这些,想要表明什么? 长平王的声音仿佛窗外吹过花树的风,低沉,透着宁静的力量,“东宫称孤,面南为朕,不想死就只有向前。” 如瑾心跳加快,静静的用力呼吸,胸脯高低起伏着。 他亲口说了,坦白,大胆。皇帝先后有过十二个皇子,如今只有四个活在世上,还有一个未成年的。他说他不想死。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或者,此时任何一种回应都是多余。 他却将她的头扳过来面向自己,笑吟吟的问:“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我找一个能陪我闯这片血海的人,找了很长时间,自己终究是有点孤单啊。” 如瑾看住他流转着烛光的乌眸,一瞬间觉得被巨大的力量击中,却又不知那是什么。 “王爷,称孤称朕,本来就是天底下顶顶孤单寂寞的选择。”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飘。 “哈哈,是啊。”他低声笑,“可是你来了啊,顶风冒雨的隔着门缝偷窥我,从青州到京城的缠着我,天底下顶顶孤单寂寞的选择也会变了味道。所以,陪孤闯一闯这血雨腥风,如何?” 谁偷窥他缠着他了…… 如瑾咬牙,“王爷直接称朕吧,省了‘孤’的麻烦。” “好主意。”他从善如流。 月下花前,红烛高照,两人躺在喜被中商量这样大逆不道诛九族的事情,竟还说得有来有去,如瑾觉得人生很颠覆。 她走进了一个泥潭,而且出不去了。一道圣旨将她和他牢牢的绑缚起来,日后不管遇到什么,她都是他的女人,蓝家是长平王府的亲眷。 他不想成为晋王,她只能跟着他往前走。 而目前的情况来看,他离着预定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别说太子好好的站在东宫里,就是永安王甚至十皇子,也都比他更有优势。他拿什么去争呢?没有皇帝的青眼,没有强大的母族,没有群臣的支持,有的只是满府的姬妾和不好听的名声。 而跟着他的她,又用什么去保护娘家的周全。 张六娘有皇后和安国公府,她有什么? 她沉默的躺着,长平王也没再说话,似乎在给她时间消化方才的对谈。她的手还被他握着,十指交叠。他枕在她的枕上,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肩膀挨着肩膀。 一对红烛高照不熄,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渐渐发白,早起的鸟雀叽叽喳喳乱吵,昭告着新一天已经到来。 如瑾自认是在轿子里睡多了,竟然睁着眼睛直到天光大亮。长平王似乎是小小的眯了一下,到起床时辰就坐了起来。如瑾赶紧跟着起身,“王爷,我帮您穿衣服。” 服侍夫君更衣梳洗是分内的事,她做不惯这些,可也要张罗张罗才像话。 “不必了。”他掀开被子,伸了一个懒腰。 如瑾也掀被整理衣服,将短袄长裙都拽了拽,又将光着的双脚藏在裙子里,接下来就不知该做什么了。是该换衣服,可当着他的面她实在做不出来。捏着衣角,她有点犹豫,难道要把他赶出去吗,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长平王却没注意她的纠结,伸手将两床被子全都堆到了床角。 底下是柔软的喜褥,铺着一张洁白的大巾帕。 如瑾红了脸。那是喜帕,昨晚太紧张她没注意。一整夜两人只是握着手,喜帕洁白如新,这要怎么交待…… 还没等她想明白,长平王一下咬破了手指,然后举到喜帕上挤血。 “……”如瑾脑袋里轰的一下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她转开脸不敢看那鲜艳的血色。 长平王滴完了血,拎起喜帕左看右看。 “这样应该行了吧?”他不确定的说。 是在问她吗?如瑾闭紧了嘴巴。她怎么知道行不行。眼角余光瞥见他的脸,她惊讶的发现这个厚脸皮的家伙好像正在脸红? 一定是看错了。 她不敢正眼去看,只在心里暗暗琢磨一定是错觉。 “是不是有点少……”他自言自语。 如瑾脸色发黑,再也呆不下去了,起身下了床,走到旁边的小小盥洗隔间里去。 门外响起吉祥的声音:“王爷和主子醒了吗,奴婢们进来服侍?” “进吧。”如瑾毫不犹豫的答应了,觉得屋里该多出几个人来缓和一下古怪的气氛。 吉祥和吴竹春双双进门,荷露菱脂在后头提着热水,端着点心。 吉祥一进门就看见自家主子正在隔间里扎手站着,而长平王,正穿着一身中衣盘膝坐在床里。透过半开的幔帐,她分明看见王爷手里捏着纯白的大巾帕,上头一点一点殷红刺目。 吉祥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再也不敢往拔步床里看,回身从荷露手里夺过热水,几乎是小跑着进了隔间。“主子用热水。”作势服侍如瑾洗脸。 吴竹春看见长平王的举动也是愣了一下,眼见吉祥逃了,只得走到拔步床前行礼,却也不敢直视捧着喜帕仔细端详的王爷,低着头说:“王爷,是奴婢们服侍,还是叫花公公他们进来?” 长平王这才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趿着鞋下了床,“你们来吧,以后本王在这里时,不用叫他们进屋。” “是。”吴竹春带着两个小丫鬟给他穿戴。 如瑾洗好了,坐到妆台边梳头,胡嬷嬷领着一个面生的老嬷嬷进来,介绍说是宫里的贺礼嬷嬷。如瑾微微点头,隔着镜子看见那人收了喜帕走了,心里石头落了地。 长平王笑眯眯看过来,将她看红了脸。 外间摆了早饭,如瑾问:“王爷不去王妃那边吃吗?” 按规矩这天的早饭该是她服侍,站在桌边看着长平王和张六娘共进。长平王拉了她入席:“去那边做什么,路远,到地本王该饿死了。” 同时的舜华院里,张六娘对着一桌子热腾腾的四碟八碗默坐,云芍进来禀报:“王爷在侧妃那边吃了。” “哦。”张六娘抬手拿起了筷子。 一旁章乳母皱眉:“王妃,这不合规矩,那蓝氏进门第一天就要耍狐媚手段吗?” ------题外话------ 谢谢以下姑娘们的支持~86966,xiaxiagao329,lxzr77,smile1220,月夜灯影,范小咪,vva127,梓颜,rourou,Lbook,cy7788,林紫焉,basil,hellocy,Mindoubaby,刘碧云,荆棘鸟wy,凤凰涅槃妤,枕梁一梦,mayu,fionlxf,hnwangjuang,Whx3900939,点点小爱,若水odlia 出门了,今天特别晴朗,大家也出去晒太阳吧 241 敬而远之 张六娘目视门外立着的侍女们,没做声。 那些侍女是从她进府之后便整日在舜华院里当值的,总共六个,连续几天以来,这些人就木桩子似的站在外间和廊下,只要不点名指派活计,她们能从早晨站到黑天。 她是主母,分到自己院子里的人从第一天起就该收服,可是因了新婚夜里与众不同的遭遇,使得她对整个长平王府都有一种深深的不确定感,所以,木桩子是木桩子,她是她,她一直没对木桩子们做什么。 听见章乳母说话的声音有些高,张六娘觉得这老妇忒没分寸。 “王妃别忘了寂明大法师送的莲花。”章乳母丝毫不觉自己有什么错,继续循循劝导,“蓝侧妃婚前无端压了您一头,难免自命不凡,过府第二天早晨竟然敢留王爷在她院子里,您得让她知道尊卑,省得以后再出这种没上没下的事。” 刘乳母直给章乳母使眼色让她住口,可章乳母视若无睹。 张六娘刚喝了一口汤,随手放下了,拿起帕子擦嘴,微微含笑看住章乳母,“听说您昨晚受了寒,身体不大舒服?大概是上了年纪择床择得厉害,王府里处处和家中不同,您一时适应不过来,偶感风寒也是有的。一会吃了饭您就回安国公府去吧,在那边好好的将养一阵子,好了再来我这边。” 章乳母目瞪口呆。 “王妃?您这是……” 她哪有什么偶感风寒,主子分明是借口将她撵出去呢,她哪会听不出来。可她自认没做错什么,也没说错什么,一心都为着主子好,主子怎么就这么分不清好歹…… “食不言,寝不语,我要吃饭了,您回屋收拾东西去吧,让外头给您备车去。”张六娘低头接着喝汤,再不理会章乳母了。 章乳母顿时又羞又气,当着刘乳母和几个丫鬟的面,她受了这样的排揎,以后还怎么抬得起头。她可是费劲巴拉才争得陪嫁嬷嬷的名头,要是就这么回去安国公府,不等太太处置她,其他人的唾沫星子都要把她淹死了。 眼看着张六娘一脸无所谓,根本就没将她放在眼里,她这才有些慌神。 “王妃,是老奴失言,老奴再不敢了,求您开恩。”她试探着跪倒在餐桌边说服软的话,比起让刘乳母几个看轻,显然能留在这里更重要。 张六娘不搭理她,自顾自的吃饭。 屋里其他人也不言声,除了服侍主子吃饭就是眼观鼻鼻观心,不掺合这事。章乳母越跪越觉难捱,心里头那点不忿渐渐消了,全成了害怕。 张六娘安安静静吃完了早饭,漱了口捧了茶,这才慢悠悠的说:“您怎么还跪着,您是乳母,长跪在我跟前,是因为我做错事了吗?” “不敢,老奴不是这个意思。”章乳母一脸难堪。 “起来吧。回屋去歇两天,等风寒好了再上前来。”张六娘捧着茶挪去了中堂。 章乳母叩个头才敢起身,这是将脸丢到姥姥家去了。她不敢再在屋里多留,灰头土脸回了自己住宿的偏房,这才知道张六娘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绵软。她只怪自己以前看错了人,以为跟来陪嫁到长平王府,凭着自己的本事,指导提点一个软弱的年轻姑娘只是小菜一碟,却不料多说多错,没两天就将主子彻底得罪了。好在主子没坚持将她撵回去,算是留了余地,只能管住自己的嘴,以后慢慢转圜了。 思量着,章乳母又想起今晨之事的起因,不免迁怒起蓝侧妃,冲着辰薇院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狐媚蹄子,第一天来就害老娘不浅!” 而被她骂的人,此时也正在来舜华院的路上。 “主子慢慢走,不着急,外头车马都备好了,一准误不了时辰。”小丫鬟荷露在前引路,脆生生的相劝。 如瑾笑着点头,在后头慢悠悠走着,自然不着急。侧妃第一次进宫并没有那么严格的时间限制,只要在上午过去就行了,现在刚吃完早饭,时辰还早。 长平王用完了膳就出了府,说是去城外跑马,如瑾将他送到院门口,回头收拾收拾就来见正妃张六娘。进宫,是得由正妃带着的。 跟着来的是吴竹春,一路走一路低声说着张六娘的事:“……昨天奴婢打听过了,王妃身边两个乳母两个大丫鬟,还有四个二等丫鬟,听说其中有个叫香缕的是皇后赏下来的,其余丫鬟个个也都有几分颜色。只是时候浅,每人性情如何奴婢还没打听到。” 如瑾只“嗯”了一声。 正妃跟前的人性情如何,她现在倒不是十分关心,她在想张六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昨日那敬茶礼不伦不类,也不知张六娘会不会存心找补。而之前故意拖延敬茶时间,又是为什么呢?以前逛街时的一面之缘,如瑾没觉得这个人有多难缠,反正比那张七好相与多了,难道一旦嫁人成了主母,自动就开始变得事多了吗。 舜华院里静悄悄的,如瑾带着两个丫鬟进去,只看见廊下肃立的侍女,个个面无表情。通传的时间倒是没多久,里头就迎出来一个柳眉杏眼的丫鬟。 “奴婢是王妃跟前的香缕,引侧妃进屋。” 如瑾朝这丫鬟看了看,确定以前在宫里没见过,莫非前世时也被皇后指出宫外做陪嫁了?可前世张六娘嫁给了谁呢?如瑾压根就没关心过,此时想也想不起来。 香缕不着痕迹的上下打量了如瑾一眼,前头引路挑帘。 如瑾察觉了这一眼,只当不知,款步提裙上了台阶。进得屋中,张六娘正捧着一盏翠蓝光釉的小马蹄杯端坐正位,垂眸喝茶。 “请王妃安。”如瑾上前依礼福身。 张六娘见了她,似乎全然忘了昨日敬茶的亏欠,很柔和的微笑着说:“请起,坐吧。” 如瑾见正堂两把官椅放置左右主位,下首是两溜小巧玫瑰椅,就在头前一张玫瑰椅上坐了,主动问起进宫的时辰。 “不急,这时候姑母跟前人太多,都聚在凤音宫里请安呢,我们不如等一会再去,清清静静的省得闹腾。”张六娘让丫鬟给如瑾奉茶,有一种从容的气度。 吴竹春第一次见张六娘,正式上前磕头问礼,张六娘还赏了她两个小银裸子。 如瑾拿眼扫了一下屋中的人,看见张六娘身边站着两个丫鬟,一个看起来比较温柔的就是方才的香缕,另一个想是琅环,俊眼修眉,盼顾间很有姿容。 另有四个分列两旁的丫鬟她一时分不清谁是谁,只觉得珠环翠绕很是抢眼,两个年纪大些,两个年幼,但全都生得一副好模样。再加上她们的主子张六娘,这屋里简直就像是七仙女下凡了。 张六娘是端仪之美,丫鬟们各有姿色,多是妖俏些,如瑾心里暗暗思量,看来皇后在这上头很是用心。如瑾突然就很想见见王府里原有的姬妾们,看两相对比之下,皇后挑的人能不能和长平王的爱宠比肩。继而她又暗笑自己,真是看热闹不怕台高。 “以前见过妹妹两回,不想我们这样有缘,日后要住在一块了。”张六娘主动攀谈,又说不知称呼妹妹妥当与否。 如瑾和她序了齿,原是她年长三岁,她就笑吟吟的自称了姐姐,还说,“咱们王爷不喜欢规矩束缚,我也是,以后咱们姐妹相称即可,不用王妃妾身的叫的疏远。” 如瑾依言答应。伸手不打笑脸人,张六娘不提昨日之事主动修好,如瑾自然不会自找麻烦。 “妹妹不喝茶么?”张六娘发现如瑾只捧着茶盅不饮。 如瑾欠身说:“早饭用的多了些,喝不下去,有负姐姐款待。”在宫里形成的习惯,吃喝不能随便用别人的,尚且摸不清张六娘的性情,如瑾自忖小心为上,不过她但愿自己是多虑。 “不打紧,那你且等等,我喝完这盏咱们就走。”张六娘低头抿茶,两口之后想起什么,抬头问道,“王爷早饭吃的多么?” 如瑾没立时回答,寻思着该怎么答复才妥当,张六娘那头却接着说,“我从家里带来的自制香片,这几日每日晨起给他沏上一盏,似乎他喝了之后就能胃口好些,饭也用的多。一会我让人给你包两包送去,以后王爷要是在你那里用饭,你给他沏了便是。” 如瑾这才知道张六娘本意并不是追责长平王在哪吃早饭,而是说那香片,就顺着道谢说:“难得姐姐细心,我是想不到这些的。” 张六娘微笑,再抿一口放了茶盏。 “咱们去吧,时候差不多了。”她站起来,琅环主动上前为她理裙。 她穿的是正红色的盘金苏绣燕纹长袄,雍容端丽,胸前八宝璎珞缀着各色宝石,日光一照,璀璨夺目。琅环从上到下将衣服每一处细微的褶皱抚平,张六娘就斜伸着胳膊让丫鬟动作,不紧不慢。 如瑾也站起来,在一旁等着。 张六娘往如瑾身上看了一遍,目光落在她头上,半开玩笑的说,“妹妹穿的太素淡了,钗都不插一支,那两点珠花顶什么用呢,咱们这么一进宫,姑姑还要误会我苛待你。”说着就让丫鬟去里间妆台里找首饰,“将那个镶玛瑙的点翠直簪拿出来,给侧妃戴上。” 香缕应声进屋,如瑾忙推辞,“多谢姐姐美意,不过我一向这样惯了,头上戴多了东西反而觉得沉。前两次进宫皇后娘娘见过我的样子,知道我素是如此,不会误会姐姐。” 说话间香缕已经拿来了东西,张六娘亲手接过来就要往如瑾头上比划,如瑾退开了两步,“真的不用。” 张六娘站住脚,握着簪子笑,“躲什么,嫌我的东西不好,还是跟我见外?” 吴竹春从旁跪了下去,正好跪在两人中间:“王妃莫怪,都是奴婢的不是,早起梳头时觉得侧妃这样好看,再多添一点簪环都是累赘,这才只给侧妃插了两点小珠花,是奴婢见识浅薄了。” 张六娘垂眼看她:“起来,我与你主子开玩笑,被你这么一闹,倒成了我责怪她了。” 吴竹春叩首:“求王妃恕罪。” 至于恕什么罪,恕谁的罪,却没说,意思模棱两可的。张六娘微愠,“你这是做什么。” 如瑾就冲吴竹春道:“快起来,王妃是好意,你不懂,只知道添乱。”吴竹春站起来,如瑾朝张六娘抱歉的笑笑,“我这丫头直肠子,平日总是闹笑话。” 张六娘捏着簪子看看如瑾,再看看吴竹春,似乎觉得这样没什么意思,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回手将簪子扔到了桌上,“算了,这么一看,你这身衣服的颜色并不和点翠相配,倒也罢了,咱们走吧。” 如瑾让开路让张六娘先出屋,和吴竹春相视,跟在后头出了门。因是新人进宫,她今日穿的浅绯色袄衫,配上点翠簪的确是有些打眼,张六娘说得倒也没错。不过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如瑾就不去考虑了,总之这事过去就好。 她觉得张六娘和前几回见面不同。 第一次在绸缎铺子里,几个人偶遇,张七上前找茬,张六娘还从中劝慰拦阻,分明是个得体懂事的闺阁小姐。后来在宫里选秀,乃至给嫡公主祈福,张六娘在人群中都是沉默温和。而这一次相对,如瑾觉得这人温和倒是依然温和,可那笑着的脸上总有一股子虚滔滔的劲儿,让人摸不清深浅。 敬而远之就是了。一番闲聊下来,如瑾敏感察觉到对方隐隐的敌意,打定了主意不与之深交。人和人的距离其实很容易把控,远隔千里也能神交而为知己,近在咫尺,也可以形同路人。从没进王府开始,如瑾就没有和府中女人们打成一片的打算,大家相安无事各过各的就是了。 外头已经备好了马车,如瑾和张六娘各乘一辆,由护卫们簇拥着驶入宫城。 从东华门走进内宫的时候,迎面碰见一溜捧着锦盒的内侍,见了长平王府的车驾齐齐停下问礼。张六娘隔着车窗和领头的交谈几句,如瑾听见原来是凤音宫的人,正奉了皇后的旨往夏良娣家里赏东西。夏良娣入东宫的日子还没到,仍在娘家待嫁,皇后听说她家生活并不富裕,恩赏些金银珠宝给她父母。 张六娘跟那领头内侍称赞了几句皇后的慈悲,车驾就起了。如瑾正琢磨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旁边吴竹春小声说:“听闻庆贵妃对夏良娣很是看不上。” 于是如瑾恍然,皇后给庆贵妃添堵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吴竹春笑笑:“昨日跟府里几个婆子闲磕牙听来的。” 到了凤音宫门口,下车时,如瑾抬头朝四下看了看。 这地方她太熟悉了。 前世里晨昏定省多少次,凤音宫门前铺了多少块石砖她都记得。两个高高的梧桐树从墙里伸出枝桠来,遮了一片阴凉,宫嫔们的车轿就爱停在这阴凉里,免得被日头烤得闷热。这时节,大约是里头还有请安的嫔妃没走光,仍有三五抬步辇小轿停在梧桐树荫里,长平王府的车驾只好晾在日头底下。 如瑾此时的心情,复杂到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前两次进宫她只有点卯的意思,可这次,预示着她又将和这个宫廷牵扯到一起了。同样的宫,同样的人,她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一个。 她下意识的去看树荫里的轿辇。 红金色的锦垫,雕着盛开牡丹的海黄扶手,那步辇是庆贵妃的。半新不旧的青绿色软靠,光滑无纹饰的车身,那步辇是静妃的。有顶小轿她并不认识,另一顶,轿帘上绣着胭脂色的荷叶香菊…… 如瑾眯了眼睛。 宁妃。 或者,宁什么?她不记得这个时候宁妃是何等位份了,有没有晋妃?她想不起来。 可不管是什么位份,都还是那个人。 潋华宫里深秋的早晨,那个谈笑间命令内侍勒杀了母亲的人。 如瑾看向凤音宫敞开的大门。里头人可真齐啊,趁着嫔妃们散了的时辰来,却还能遇见这么多的人。她们不散,不会是为了刻意等她和张六娘吧? “妹妹,发什么愣,咱们该进去了。” 张六娘下了车,又伸着胳膊让琅环整衣,一边笑着和如瑾说话,“是不是紧张?莫怕,姑姑是顶和善慈蔼的人。” “嗯。”如瑾弯唇笑笑。 那里头的每一个,该到和善慈蔼的时候,都会做到极致的。 张六娘理完了衣裙,扶着丫鬟的手迈步进了宫门,早已有宫女进去禀报了。如瑾跟在她身后,目不斜视,提起裙子,亦是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正殿门口有内侍高唱:“传长平王妃,传侧妃——” “哟,小青花儿来了。”一进内殿,庆贵妃的笑声就响了起来,一双上挑的媚眼斜斜飞向如瑾。 “什么是小青花儿?”距离门口不远处坐着的一名宫嫔低声问。 如瑾听得出来,是云美人。 她这时候应该还没有住进潋华宫,却已经和那宁什么在一起了么?不然为何宁某的轿子停在宫外,她也在这里。 ------题外话------ 送票花的姑娘太多,又写不下大家的名字了,统一感谢!今天先出门后写文,更的晚了:) 242 同眠一榻 如瑾保持着端稳的仪态,跟着张六娘往主位宝座上的皇后跟前走。几步路的距离,她眼角余光瞥见两溜椅子上坐着的嫔妃。 太熟悉的感觉了,仿佛以前的每一次传见,从门口往凤椅那边走,一路上都要承受其他人或冷或热的目光。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凭着以前的记忆,不用正眼去看,就能分辨出哪里坐的是谁。除了两三个人不认识,庆贵妃等人都被她用余光瞄到了。 “给姑母请安。”张六娘成了王妃,对皇后依然保持娘家的称呼,也不必大礼参见,这是别人没有的特殊待遇。 如瑾行的是隆重的参拜礼,口里称着“娘娘千岁”,作为出嫁后的第一次觐见。 皇后端正受礼,末了像无数次受人拜见时那样,抬了抬手说声“起”。如瑾起来身子还没站稳,旁边庆贵妃已经笑开了,继续的是方才的话题,“咱们皇家新添的两朵花儿,小青花儿在老七府上,小白花儿过阵子要进东宫,你们还不知道青花儿是谁吗?” 静妃笑说:“贵妃真会说笑话。” 皇后看看庆贵妃,只当没听见,让身边的宫女发了赏给如瑾,是一套六朵的宫制绢花。庆贵妃随手摘了一副松石手钏,命侍女奉到了如瑾跟前。“皇后娘娘刚给夏良娣发了赏,本宫比不得皇后好东西多,凑合着给你一些小玩意,你可别嫌寒酸。” 青绿色间以小米珠的精致手钏,看起来颇为可爱顺眼,但如瑾没有立时接过,只露出一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 皇后和庆贵妃打擂台,她可不想掺和。宫里这些女人整日闲得无聊,都是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非要谁比谁高一头才能顺气。这沉闷的大殿,即便开了所有的窗子,阳光也驱不散屋里的阴暗。 皇后微微的笑了笑,朝如瑾说:“既然贵妃赏赐,你就接了吧,她不常赏人东西,这也算是上次罚你跪的补偿了。以后你是晚辈,小辈不言长者之过,就看在本宫的面子上,你将以前的事尽都忘了吧。” 这话说得像是在调和分解,可在这样的场合,无疑又是在提醒两人之间的旧怨。 如瑾心中清清淡淡的,自然是不以为意。这种挑拨又算什么呢,比起旁边坐着的那个宁某人,庆贵妃的罚跪只是小事一桩了。 “多谢娘娘教导,雷霆雨露都是恩泽,无论娘娘们怎样教导小辈,妾身都感激在心。”她得体的回话。 庆贵妃扬脸一笑:“倒是朵会说话的花儿。”然后桀骜地瞅着皇后。 如瑾觉得头疼。 后妃之间琐碎的争锋,让她一阵一阵想起前世,那些想起来就灰暗的画面泛着发霉的味道,让她胸口闷闷的很不舒服。 “蓝侧妃脸色不大好,是不舒服吗?”如瑾最不想面对的人说话了,年轻而明丽的脸庞被半幅团扇遮着,眼中透着浓浓的关切。 如瑾抬起头,默默凝视她。还是前世那个样子,再次相见,一点儿也没变。她身旁的侍女以为如瑾的沉默是因为不认识,就轻声解释说:“这是宁贵嫔。” 贵嫔,她还没有晋妃。 “贵嫔娘娘安好,多谢您体贴,妾身没有不舒服。”如瑾看着她波光潋滟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 宁贵嫔暗暗吃了一惊。 只因如瑾的眼神太冷。她不知道这位新近的七王侧妃为何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她们本是素不相识,而她也不过是凑热闹与人为善的问一句罢了,怎就招来了这样莫名其妙的敌意。 她素来自恃年轻貌美,宠爱颇多,很有庆贵妃的张扬性子,对别人的不敬很是敏感,顿时眯着眼睛瞪了回去,“没有不舒服?本宫看你脸色发白,眼睛也有些肿,怎么刚过门的第一天早晨就这个样子呢。”她看向一边默坐的陈嫔,“姐姐,莫不是七王欺负新人了吧?您可得管管。” 陈嫔和气的笑了一笑,没说话。然而宁贵嫔的言语却将满屋子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如瑾眼睛上,云美人捏着帕子好奇张望两下,细声细气的说:“听说七王对女孩子脾气很好,该不会是他欺负侧妃吧。可……蓝侧妃这样子还真像是哭过。”说着就往张六娘那边瞅。 故意引着人往妻妾不合上头想。 于是如瑾知道,云美人是真的开始和宁贵嫔亲厚了,不然不会出声附和。原来她们这么早就开始走动了,也难怪能在潋华宫那天早晨一唱一和搭配默契,杀人不眨眼。 “哟,的确像是哭过。早起听说昨天老七府里的趣事本宫还不信,看来这是真的?”庆贵妃捏着小靶镜查看容妆,闲闲的说。 皇后不大开心,“你消息倒是灵通,老七府里昨日发生的事,你今儿就知道了。” 庆贵妃甩甩帕子,“岂止昨天的,今儿早晨老七在侧妃屋里用的早膳本宫都知道呢,宫里去贺礼的人说的嘛。昨日正妃身子不适,拖延着敬茶的时辰,今天一早侧妃就把老七留在了房里,啧,才两个人就有这么多趣事,老七院子里那么多年轻姑娘,且有的闹呢,本宫说咱们以后也不用觉得日子无聊了,多听听那边的事儿,只管笑呵呵了。” 皇后肃了脸:“当着小辈的面,庆贵妃言语太无忌了,你忘了皇上前次告诫静妃的话。” 庆贵妃脸也变了,上回在弘度殿皇帝让她下不来台,令她倍感耻辱,皇后竟然当众揭她短,“娘娘,有跟我磕牙的工夫您不如好好教导一下侄女,省得日后老七院里乌烟瘴气的让人笑话。” 张六娘和如瑾全都站在一边低着头,恭顺沉默,不参与到后妃的口角中去。皇后看向张六娘,“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天气一热就精神不好,昨日才怠慢了新人?赶紧好好吃几副药调理过来,老七府里还等着你主事呢。” 张六娘低声应是,如瑾主动说:“王妃待妾身很好,并没有拖延敬茶时辰,昨天的确是她身子不爽快,并不像旁人揣测的那样。” 皇后当众给侄女找台阶下,如瑾自然也得帮衬着。 皇后对此似乎还算满意,只提点了两人几句规矩之类的,将庆贵妃议论的事情轻轻揭过。 如瑾默默听着教诲,一会趁着皇后和静妃说话的时候,将眼向陈嫔那边看去。那个一身半新不旧暗紫色长褙的妇人,才是她真正要拜见的婆婆,可当着皇后的面,两人之间不方便过分亲近。 陈嫔是个不爱说话的,更不往人堆里扎,要不是今日张六娘和如瑾进宫,大约她都不会出现在这场合里。即便出现了,也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沉默得像是一个盆景。 见到如瑾看她,她和蔼的笑了一笑,然后就低了头,都不等如瑾的回应。 然而如瑾却觉得很是宽怀,因为陈嫔那一笑,是这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唯一真诚的表情了。宁贵嫔似乎不打算放过打击如瑾,妻妾不合的话题被揭过去之后,她又用帕子掩住了鼻子,“从刚才起就一直觉得呛得慌,是什么味儿啊,仿佛是从蓝侧妃身上传出来的?” 如瑾觉得腻烦。 这种腔调,这些女人,她前世真是听得够够儿的了。她不说话,不搭理宁贵嫔。 皇后对这话题很感兴趣,大概是认为如瑾的不好能衬托出张六娘的美好,笑着将宁贵嫔的话接了过去,“你这话在本宫这里说说就算了,出去别到处跟人议论。原也不是什么怪味,不过是蓝侧妃身上汗味大约重了些,就多用了香料,你觉得呛人,习惯就好了。” “这……嫔妾可真难习惯。”宁贵嫔皱眉往后靠了靠,仿佛这样就能离开如瑾远一些似的。 云美人带着一贯的羞怯神色,恍然说道:“春天选秀那会我偶然见过蓝侧妃一面,后来听说她第一轮就落选了,还纳闷以她的资质怎会没入嬷嬷们的眼,却原来……”她用惋惜的神情看向如瑾。 “可是,既然第一轮选秀都没过,怎么册到了七王跟前。”宁贵嫔不解。当着众人的面,她乐意将这话题继续下去,好让如瑾难堪,以报方才被冷冷盯了一眼的不痛快。如瑾为何落选只在皇后庆贵妃等人的小范围内知道,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还没有足够的消息来源得知这种私事,她也愿意弄个明白。 这次是陈嫔说话了。 “寂明大法师替泽福公主主持祈福会,召了京中与公主同月生辰的品性优良的姑娘前来,看见瑾儿,说她是很有福气的,皇上皇后就替七王纳了她。对于一点可以治好的小毛病来说,当然是得了法师赞许的福缘更加重要。”陈嫔是宫里有名的一心向佛之人,说起此事眉目都带了笑,末了还念一句“南无我师释迦摩尼”。 静妃就道:“都是陈姐姐常年礼佛,才得了这样有佛缘的人去伺候七王。”陈嫔连说“不敢”,可脸上越发笑开了。 宁贵嫔一贯看不上陈嫔畏缩小气的样子,见她提起佛祖十分开心,更是心中鄙视,“陈娘娘很少这么眉飞色舞,看来是真开怀。不过礼佛的人平日身上都有檀香气味,蓝侧妃不如以后用檀香熏身子,总不会太呛人。” “多谢贵嫔提点。”如瑾冷眼瞅她,“妾身得了一个偏房正用着,颇见成效,大概明年就能好了。” 不是为了放出隐疾快要治愈的消息,如瑾都不想搭理她。 “能治好最好不过,偏房用什么药材的?缺了什么只管和本宫要。”皇后慷慨许诺。 “都是民间土方,没有贵重药材,暂时不用劳烦娘娘,改日真缺了什么妾身再跟王妃和娘娘讨要。” 从凤音宫里出来的时候,宫廷四处已经在传午膳了。如瑾登上车就靠着迎枕闭了眼睛养神,和一群旧人周旋半日,鸡毛蒜皮你一言我一语的,真是太劳神劳心的事情。 她突然很佩服前世的自己。这种日子,当时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女人多,是非多,各人有各人的算盘。皇后意在展现慈母风范又要打压她而抬高张六娘,庆贵妃意再给皇后添堵又要挑拨她和张六娘不合,好让皇后闹心,不能完全控制长平王府。而静妃,凑热闹的这里帮一句那里帮一句,左不过还是给膝下的老十打算盘,伺机而动。宁贵嫔和云美人一唱一和的针对,还有两三个新选进的宫嫔凑趣讨好,这半日下来,如瑾觉得比昨晚僵着身子躺在长平王身边还累。 好歹长平王跟她说的都是实话,不似这么虚情假意。 “妹妹,王爷似乎不喜欢太浓的香气,你还是少用些香料吧。”回到王府之后,张六娘下车后拉着如瑾一同穿园子回房,避开了丫鬟贴身和她说悄悄话。 “是,多谢姐姐提醒。”如瑾心不在焉的应和。 张六娘在舜华院前停步,“晚上王爷要是去你那边,记得提前沐浴,别让气味冲撞了王爷。之前我是不知道你的毛病,不然昨日就提醒你了。咱们都是新进府,对王爷不熟悉,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伺候周到,唯有处处小心谨慎别讨了嫌才是。” 她说得十分语重心长,又很恳切,如瑾只得郑重了一些再次道谢,一面腹诽她可真像她的姑姑。皇后也有这种动不动就掏心窝子的毛病,非要让人跟她真心换真心才罢。 张六娘的告诫还没结束,声音又放低了一些:“你那偏方真管用吗,不然我着人再找找其他方子,或者请了太医来看也是容易的,只快让这毛病好起来,别让王爷厌烦才是。” “不用不用,我这方子挺管用的。”如瑾觉得日头太晒,很想快些回去。 偏偏张六娘话说个没完,“那你紧趁着用,早点治好了,一心一意的侍奉王爷才是要紧。这府里女人多,我来了这么些天还没认全,咱们都是新来的,我是将你当亲近人看,盼着你快点治愈。” “是,我知道。”如瑾保持着得体微笑。 张六娘这才点了点头,准备进院去,却又问如瑾要不要一起吃午饭,如瑾赶紧说不用,“天热出了一身汗,我要回去洗个澡松快一下。” 张六娘就一脸明悟的看了如瑾腰上的香袋一眼,放人走了。 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如瑾捧了吉祥端来的温热的绿豆汁喝了大半碗,让荷露弄热水去,添到浴桶里好好洗了一下。 盥洗隔间里有只光亮簇新的浴桶,比后头那浴池用起来方便多了,如瑾坐在热水里,枕着桶沿的软皮垫子泡了好大一会,觉得浑身都泡舒坦了,这才起来穿衣。 张六娘一定是误以为她赶着回来洗身上的味道了,可她要洗的,是这一趟进宫的晦气。 跟皇后等人周旋一番,如瑾觉得从头到脚都是霉味。她决定以后能不进宫就不进宫,少跟那群深宫怨妇接触。 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长平王回来了。 如瑾瞅瞅外头刺眼的午间日光,放下筷子迎了上去。“王爷顶着大日头跑马么,也不怕中暑。” 长平王伸开了胳膊让荷露除掉外衣,去洗了洗手脸,换了家常的软袍子,笑着说:“你说对了,我还真是有点中暑,已经打发人请太医去了。” “是么?”如瑾忙让吉祥去端绿豆汤,“王爷先喝点这个解解暑气,天气太热,本就不该出去跑马,您头晕不晕?” 长平王一仰头将整碗汤喝了底朝天,随意将碗扔到桌上,转身过来握住了如瑾接碗的手,“怎么,心疼了?这府里还真没人如此念叨我。”他眼里含笑,神色舒缓。 如瑾飞快瞥了一眼旁边几个丫鬟,红着脸抽回手,好在长平王没用力抓着,被她一下就抽了回来。但看见丫鬟们低头回避的神态,她还是起了薄怒。 这个人,怎么能当着丫鬟的面和她调笑! “吉祥去告诉厨房添菜来,给王爷布碗筷。”她脸上火辣辣的走开到一边。 长平王见她着了恼,摇着头入了席。如瑾说:“这次就算,时辰不早了,王妃那边定是撤了午膳。不过晚膳您还是去那边吃吧,早起在宫里,庆贵妃还说起您不在正院吃早饭的事,若是一日三餐全在我这里,下次进宫她们又该有的念了。” 长平王拿起了筷子,闻言挑挑眉,“我在哪里吃饭关她什么事,闲吃萝卜淡操心,有空她还不如去管管太子妃。” 如瑾没料他说起宫妃言语这么无忌,将村俗俚语都搬出来了,忙朝着屋外看了一眼。一群内侍远远站在廊下,好像是听不到什么。 长平王动了筷子,食不言寝不语,如瑾就不说其他了。两个人默默吃完了饭,长平王拽着如瑾进了里屋。 “来,说说今日进宫有什么事。”他躺到了铺着簟席的美人榻上。 “没什么。”如瑾做到榻边小杌上。 “没有人惹你?” “那算什么惹,深宫女人说几句嘴,不值得放在心上。”如瑾想了想,说,“只是没有机会和母妃说话,倒是有些遗憾。” “那不打紧,以后有的是机会。”长平王似乎不满意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伸手,将如瑾拽倒在了榻上。 “王爷!”如瑾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长平王眯着眼睛笑,不肯放手。 如瑾又羞又气的时候,静悄悄的院子里出现了说话声,她如蒙大赦,连忙说:“快放手,有人来了。” 丫鬟们是不会大声说话的,而花盏那群内侍,连走路都训练有素的不发出动静,更不可能将说话声传到屋子里来。 长平王手下不放松,只冲外间问了一句,“谁来了?” 马上有荷露的声音清脆响起,“禀王爷主子,是西芙院的佟姑娘。” 长平王无所谓的“哦”了一声,就吩咐荷露,“本王午睡,谁让她乱闯的,撵出去。” 如瑾恨不得在他身上咬一口,“是佟秋雁姐姐吗?王爷且在这里睡,容我去见见她可好?”如瑾不知道佟秋雁为什么这个时候来,但从昨日进府开始一直没得空去看她,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本打算午后就找她的。 长平王的手不但没松,反而一侧身将如瑾按在了榻上,“你也睡,府里有府里的规矩,午睡时间大家都不许乱跑,你刚来就要破例吗?” 如瑾从没听过还有这样的规矩,一时不知真假,不过凉榻实在太小了,两个人这么一躺身子全都贴着,她顿感浑身不自在。 “王爷,佟姐姐已经来了,您就让我去见一面吧,我们说两句话就让她走,不打扰您休息。” 长平王抱着她闭了眼睛,“睡觉,本王头晕。” 这么会的工夫,院子里的说话声已经没有了,荷露返回来隔帘回禀,“佟姑娘回去了。” 于是长平王就张开眼,一副“我现在放了你也没用”的神态,将如瑾弄得无奈,觉得应该生气,可又不知道该往哪里撒气。 “王爷您真的中暑了吗?”一顿饭下来,她真没看出他哪里不舒服,而且此时箍着她的力气一样不小。 “当然,本王头晕得厉害。”长平王一闭眼又睡了。 如瑾瞪着他。拿头晕当借口? 可她真不确定这人到底晕不晕,被他箍着,又不能乱动,一动两人的身子就贴得更紧,如瑾觉得难受极了。长平王的呼吸却渐渐均匀,似乎真的睡着了。 他这一睡,如瑾更不敢再动,怕将他吵醒了,毕竟两人的距离太近,他睡着反而安全一点。于是一室静谧无声,唯有窗外鸣蝉嘶嘶叫了两嗓子,很快就被廊下内侍拿着粘竿解决了。 窗外送进的是热风,如瑾浑身是汗,被风一吹,头也晕沉沉的。近在咫尺的人呼吸均匀,气息里带着好闻的清冽味道,她紧张的心情竟然渐渐在暖风中,在他胸膛的规律起伏中渐渐放缓了。许是昨夜一夜无眠的疲惫涌了上来,她竟在窄小的短榻上,睡在了他的怀里。 丝毫不知道半里之遥的西芙院里,缓缓进院的佟秋雁正带着自嘲的笑。 ------题外话------ 更的晚了,多写一千致歉。 感谢今天支持的姑娘们,kszhengjian,弥丛,jjll99,rourou,谢谢你们(*^__^*) 243 旧日姐妹 长平王午睡一直睡到日头偏西,醒了之后太医又进府来看病,说他的确中暑了,留下方子,如瑾就叫人去煎药。待到服侍了长平王用完药,又是晚膳的时辰,吃完饭,该掌灯了。 长平王没有留下,回了自己的锦绣阁那边去睡,如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想起中午的事。 她让荷露去西芙院请佟秋雁。 “给侧妃请安。”佟秋雁来得很快,一进屋就对着如瑾跪了下去,行初见的大礼。 “咱们之间行什么礼。”如瑾赶紧把她拽起来,扶了她肩膀仔细端详,发现她瘦了不少。“秋雁姐,你……好么?”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来京的路上,如瑾还记得她漏夜前来,提醒自己小心蓝如璇。如今蓝如璇已经不在了,如瑾却进了长平王府,兜兜转转的,颇有世事沧桑之感。 佟秋雁和在家时候一样,仍然是一身素面褙子,发髻齐整,脸上带笑,让人一见就觉她是很有教养的官家小姐。 她的眉眼和佟秋水很相似,但秋水眼睛大一些,亮一些,她则是圆圆的杏眼,且喜欢温和的弯起来。只是她比在家时瘦了许多,眼睛便也显得大了。 “我很好。倒是你……没想到你也来了这里。”佟秋雁斜签着身子坐在下首,对前来奉茶的吉祥欠了欠身,弄得吉祥连忙福礼。佟秋雁却对她说,“你不必跟我行礼,我不是什么太守小姐了,咱们如今是一样的人,你在瑾妹妹跟前,我还得仰仗你。” 吉祥错愕,如瑾也有些意外,“秋雁姐,你既然肯叫我一声瑾妹妹,还说这样的话作甚。我这次接待的是旧年姐妹,可不是王府的人,不然你看看其他人,我说要见她们没有?” 佟秋雁待人接物素来周密,可这么拘谨,说的话太遭心了,如瑾也不免有了些怨怪。然而一想她孤身一人远从青州来京城,在长平王府里无依无靠,刚升起的怨怪又灭了,叹口气,换了笑脸和她继续说话。 佟秋雁一一回答着如瑾的问题,在府里还好,没有受太大的欺负,王爷对她也不错,就是有些想家。 如瑾想起还在京城的佟太太和秋水,就说,“改天我若得空出去,问问王爷可不可以带你,最好能和她们见上一面。我看佟太太一直在京里不走,恐怕也有想寻机见你的念头。” 佟秋雁就含了泪,“不管能不能成,都先谢谢你了。不过……王爷能答应么?” “能不能,问问就知道了,这又不是宫里,还不准人随意出入了吗。”如瑾觉得这不是什么为难事。 佟秋雁却说:“可是还有王妃呢,即便王爷能顺你的意,万一王妃不高兴,我岂不是给你添麻烦。” 如瑾听着这话有点别扭,什么叫“王爷能顺你的意”呢,好像长平王很宠自己似的,自己过门才一天,何来此言。“秋雁姐,见亲人本就是人之常情,王爷王妃应该都不会阻拦,你别把事情想得太难。” 佟秋雁点点头,两个人又聊些别的家长里短,佟秋雁说她的事,如瑾说蓝家的事,一直聊到了将近三更。看时辰实在晚了,佟秋雁才起身告辞,临走时还说:“我那边人多你不方便过去,我就不请你了,可你得了空千万想着我,找我过来说话解解闷,满府里只有咱们同乡。” 如瑾答应,亲送她出了院门,看见她的灯笼去的远了,这才返身回房。 跟前没别人的时候吉祥就说,“不知是不是奴婢错觉,总觉着佟大小姐和以前不一样呢。以前她是比佟二小姐稳重,可行事说话都还大方得体,不似如今这么……”她想了想,用了“过分拘谨”四字。 如瑾有同感,和佟秋雁的这次见面,即便不愿意承认,可心里的不舒服是骗不了自己的。佟秋雁不只是过分拘谨,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如瑾想了半天,最终对吉祥说:“秋雁姐一个人在王府里,兴许有不少为难的事,旧日性子被磨掉了也是难免。” 吉祥闻言点头,“大概是吧,换了生活的地方,性子是会变。但愿咱们来了,她能好过一点。” 张六娘对佟秋雁进如瑾的院子没有表示意外,第二日早晨如瑾去舜华院请安,张六娘说:“佟氏似乎颇得王爷看重,咱们总算有了一个熟悉府中事的亲近人。” 她用的是“咱们”,如瑾对这种刻意的拉近感到不适,只说:“佟姐姐进府时间也不长,性子又太安静,并不一定熟悉王府。” “不要紧,总比咱们熟悉得多。” 如瑾没接话,问起能不能带佟秋雁出府的事,张六娘说:“我觉得可以,不过,待我问过王爷吧。” 如瑾就等着她问,结果自然是可以。如瑾又特意带着佟秋雁去跟张六娘道了谢,佟秋雁还拿了两条绣帕作为答谢送给张六娘,回头就跟佟太太和佟秋水约了时间,约好次日相见。 于是这日早晨如瑾请胡嬷嬷知会外头备车,准备带佟秋雁出府。 结果长平王一大早跑来了,袍子里罩着箭袖,“走,今日带你出去跑马。” 如瑾无奈:“王爷不是中暑了么,太医要您好好休息。” “病了多活动才能好得快。”长平王振振有词。 “……可我约了佟太太见面。” “人家母女相见你杵在旁边碍什么眼,跟我去吧。” 这人不由分说带了如瑾出去,后头还带上了包括佟秋雁在内的西芙院几人和几个乐女,套了三辆车,带着仆役护卫乌泱泱出了府。中途将佟秋雁撂在了甜水胡同,一众人直向城外去了。 说是跑马,可到了城外开阔地方,长平王却又嫌热,转而拐去了积云寺消遣。到了积云寺后院,命和尚们遣散了其余香客,让女眷们去了寺里暂留香客的小院,长平王拽着如瑾进了偏殿。 “还记不记得这里?”他问。 如瑾自然记得。当初住在池水胡同的时候,老太太糊涂着非要来上香,天气微明的清晨,她就是在这昏暗的偏殿里遇见了他。 那时候她还从没想过自己会进王府,对他怀着深深的戒备。只不过是去年的事,想起来却觉得已经过了那么久远。 长平王召了寺里的大和尚进来讲经,“听说你们青州的风俗,女孩子出嫁之后要尽早拜佛,好保佑一生婚姻顺遂,子孙满堂。今日来还不算迟吧?你听经吧,我去外头转转。” 如瑾被扔在了偏殿,由关亥等两个内侍陪着,独自听大和尚讲经。 她哭笑不得。长平王也不知哪里听来的风俗,什么女孩子出嫁后要拜佛,那是真正向佛的人才会做的事,并非一乡风俗,他误会了。 欲待解释,大和尚已经开了讲,长平王一眨眼也不知跑去了哪里,如瑾只好坐着听经。大和尚讲了一会经文,又说起佛教经典里记载的善事,声音平和,在静静的偏殿里回响,真有一股禅意。 如瑾渐渐的也听了进去。她不大信佛,可那些一心向善的事听起来,总是让人心境平和美好的。 直到用了午膳,歇了午,长平王才带着一众人乌泱泱的离开了积云寺,慢慢走回城里去。半路上他打发了其他人先回,独带着如瑾去了蓝府。 “三天回门嘛,这个道理我懂。”他说。 如瑾真是意外。侧妃有什么回门礼啊,安国公府才是他该去的地方。这个人……不得不说,还真是格外的细心。 蓝泽和秦氏对长平王的到来都是喜出望外,蓝泽一路从大门口引路到了书房,命小厮去取最好的茶来泡。长平王却说:“不喝茶,路过歇歇脚而已,找个地方让本王躺一会。” 蓝泽对这个要求感到意外,不过还是热情的引他去书房旁边的精致小院。长平王一进去就皱眉:“这里不好,还是带本王去瑾儿以前的闺房吧。” 蓝泽听得发愣,差点一不小心撞在门框上,“王爷……这恐怕……” 哪有往人家内宅乱跑的王爷啊。就算如瑾成了他的侧妃,也没道理让他睡她的旧时闺房吧。蓝泽一向很守礼,对这要求感到难以接受。 长平王已经抬脚去了内宅。门上的婆子哪敢拦他,任由他带着一众内侍走进去了。蓝泽一脸尴尬跟在后面,拦又不好拦,只赶紧悄声吩咐人进内院去知会,让女眷们都待在屋里别出门。 如瑾正跟迎出二门的秦氏往明玉榭走,半路上听人说长平王进来了,顿时一脸无奈,因他说回门而泛起的感动,尽数被浇灭了。 秦氏却让人停了轿,站住脚等在路上,笑着说:“这虽然有点不像话,但能见他一面也好,我就在这里等了。” 秦氏和张六娘的母亲不同,并非岳母,见了长平王也不能以长辈自居,反而要跟他问礼,但如瑾知道母亲这是纯粹怀着见女婿的心呢,礼节如何都放在一边了。 如瑾只好陪着母亲等,隔了没一会,果然一群内侍簇拥着长平王过来了。 秦氏一见迎面而来的踩着树影落花的年轻男子,本来有些紧绷的神情就放松下来,嘴角的笑真的愉快了。 “瑾儿,他是个好人。” 如瑾不知道母亲为何这样说,但愿意顺着她附和,就“嗯”了一声,说,“他是很好。” 秦氏摇头:“你现在大约还不懂呢。你说的好,并不是我说的好。” 如瑾歪头看母亲,秦氏就说:“他看你时,眼睛是亮亮的。” 如瑾心想,这算什么好呢?长平王看别的女孩子眼睛也会发亮吧。秦氏看着女儿笑了笑,长平王已经走到了跟前。 “见过王爷。”秦氏福身。蓝泽也跟在后头,秦氏没理他。 长平王点点头,问说:“本王想去瑾儿闺房躺一会,蓝夫人可愿意?” 秦氏说:“按理我是不愿意的,不过,王爷已经进来了。” 后面蓝泽直朝她皱眉,长平王哈哈的笑了两声,朝如瑾说:“你有个好母亲。” 如瑾无语地引了他去香雪楼,进了寝房,长平王还真的倒在了床上。“王爷……您真是来睡觉的?” “是啊,不然来做什么?”他不解地看她,目光渐渐变得暧昧。 如瑾赶紧退出去,“王爷睡吧,我去沏茶等您醒了喝。” 长平王就闭了眼睛,没多一会,如瑾再进屋的时候,发现这人已经睡着了。她还以为他在拿她消遣,故意说进闺房逗她,没想到他真是为了睡觉,而且睡得很沉。 如瑾让丫鬟在外间候着,自己去明玉榭陪母亲。走到屋外看见花盏等人候在廊下,如瑾想了想,将关亥留下了。长平王睡得沉,她留个会拳脚的在跟前才能放心。 长平王这一觉睡到了日头西斜,如瑾一直在明玉榭陪秦氏和妹妹,中间碧桃进来一次,悄声说崔吉来见,如瑾就在旁边的空院子见了他。 崔吉来禀报最近几天蓝府的情况,“里外都很平静,没有危险。”他说。 如瑾觉得纳闷。没事他来禀报什么呢?“多谢崔领队的帮衬,家里的安危全都托付给了你们,平安无事,是你们尽责尽力,我很感激。”这倒不是客气话,如瑾是真的感谢崔吉等人。 崔吉静静的站在屋里,面上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一万年也会是这个样子。他沉声说,“不用谢。” 然后就没话了。 如瑾等了片刻,见他还是不言语,却又不走,就试探着问:“崔领队是不是有事?” “……没有。”他停了半晌才回答。 如瑾诧异地看着他。他转身开了屋门,“走了。”然后很快消失在树丛之中。 如瑾瞪着被明晃晃太阳照得发亮的树叶纳闷半天,想不出头绪。 晚上回到王府,张六娘已经备好了一大桌酒菜,留了长平王在舜华院吃饭,如瑾就自己回院子吃。在娘家没吃晚饭就走,拖到这时候她还真是饿了,菜饭都用了不少。吃完了,舜华院的丫鬟来报,说王爷在那边歇了,这里不用留门,如瑾让吉祥给了传话的赏钱,打发人去了。 吉祥回来颇有些不满,笑着抱怨:“还特意告诉咱们不用留门,真是多此一举,难道还要满府里各院都告诉一声吗。咱们主子会在乎这个?” 菱脂在一旁晃脑袋:“王爷去主子娘家了呀,所以王妃才要多此一举。我也懂。” 逗得如瑾直笑,吩咐她弄热水来,舒舒服服泡了一个澡。张六娘如何行事她才不管,换了柔软干净的寝衣躺在床上,她想的是今日的拜佛和回门。母亲对长平王似乎印象很好,如瑾知足了。再如何,总好过前世。 …… 这一年的七月,天气比往年都要炎热,而且入夏之后雨水很少,整日干热得让人难受。长平王府后园的锦绣阁前有一汪小小的池塘,荷花红鲤,回廊拱桥,布置得很是精雅。然而因为天气太干燥,这池子里的水旱掉了一半,打理园子的下人建议打井水注进去,被长平王阻止了,说那样就失了天然意趣。 如瑾就笑话他,“那池子本来就不是天然,种点花草便是天然意趣了?要天然,不如直接住山里去。” 长平王歪靠在凉榻上自己甩扇子,“我倒愿意进山,奈何身不由己,凿个池子自欺欺人一下还要被你笑话,何其命苦。” 如瑾转过头不理他,对着敞开的长窗看那半干的池子。烈日之下,荷叶芙蓉都是无精打采,满池子乱游的红鲤也不知躲到哪里避暑去了,看得人也意兴阑珊。 屋前敞轩里有乐女演奏,忽高忽低的丝竹声伴着风吹杨柳的哗啦啦传进窗内,倒还能让人打起一些精神。小内侍端了药进屋,长平王只让放在桌上,药凉了也不见喝一口。他中暑快要半个月了,自从那日从蓝府回来后,他就再也没出过门,隔三差五弄个御医进来,府里整日弥漫着汤药味。 可是熬好了他又不按时喝,如瑾有一次还亲眼看见他将药倒在花盆里,就忍不住嘀咕,“怪道人说王爷自来身体不好,病了不喝药,能好才怪。” 长平王却说,“我身子不好才能躲懒,不然哪来的工夫在家喝酒听曲。跟六哥似的,今日帮这,明日帮那,累死累活还招人忌惮,何苦来。” 也不知是谁说要称孤称朕的,难道在家里坐着,皇位就能从天而降?如瑾不跟他掰扯这个,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对于争储这种事她还是觉得凶险,而不上进却又有后顾之忧,到底该如何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所以不劝他,也不阻他,暂且看着。 天气干旱,京畿一带的田庄上全靠引水浇灌,只能保住往年收成的两三成。西北和江北却是真的没了收成,听说土地旱得都裂成了道道龟纹,庄户人家过不下去,许多人往旁边的村镇去讨食,然而旁边的村镇也不见得有存粮,逃荒躲灾的人群就越来越大,西北几府出现了大量流民,江北还有小规模的暴。动。所以,永安王奉旨出京,协办赈灾去了。 本来这次皇帝也打算让六七两王同去,但长平王因为中暑在家养病,这趟真是躲了个清闲。 用他的话说:“天热得出去转一圈就能烤熟,闹旱的地方更甚,本王去凑那个热闹作什么。” 要不是京里最近才传出西北江北大旱的消息,永安王也是临时受命匆匆出京,如瑾真要怀疑家里这位那天出去跑马是故意的,就为了中暑躲事。 “王爷身为皇家贵胄,怎么看百姓受灾一点不上心,不说想法子帮衬赈灾,还要在家说风凉话,这一旦传出去,不知道要被多少人口诛笔伐。”这样的话,全府里估计也就如瑾敢说。 长平王笑笑:“我在你跟前念叨几句,你会把话传出去?” 如瑾扬脸,“王爷怎知我没有大义公心。” “有没有公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有过分的小心,最怕惹祸上身了。” 如瑾扬起的脸,就在他笑意深深的注视下慢慢落了下去。她的确没胆子更没必要和立场让人讨伐长平王,给他找事,不就等于给自己找事。 至于大义公心,长平王对此解释的更没顾忌,“督办赈灾这等事,派几个御史出去比派皇子有成效得多,六哥出去挣名声,我就不抢风头了。大义么,公心么?倘若甘愿出去被太阳烤、跟着灾民喝乱炖野菜汤、抱着奄奄一息的饥儿落泪就是爱民如子,那为官也太容易了些。士子们还念什么书,考什么科举,践行什么实政,去戏班里学几天唱念做打还更有用。” 这人嘴巴真坏。 如瑾忍俊不禁,“王爷整日喝酒听曲不读书,也知道公孙县伶?” 公孙县伶是陈朝仁宗年间的一方县令,治下大旱,他亲自带着胥吏们走遍了每一个村落城镇,慰问放粮,与灾民同吃同住,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对着旱死的庄稼放声大哭。一时间贤名远扬,御史报了上去,皇帝亲自手书“爱民如子”四字赐下,彰为全天下楷模。第二年,公孙越级擢升为省府布政使,赴任途中却被强盗劫了,闻讯赶来的官兵去追匪,不慎剿回白银八万两,金珠古玩两大车,世人这才发现爱民如子的公孙县令其实是个刮地皮。后来好事者讽其做戏本事炉火纯青,能羞死所有名伶,自此公孙县令就被人戏称为“县伶”。如瑾是在一本逸闻杂谈上看见的这个故事,听长平王口中言语,句句说的都是公孙赈灾的举动,便知道他也晓得这典故。 “谁说本王不读书?”长平王用力挥着扇子扇风,扇骨打在胸前啪啪作响,斜睨如瑾,“倒是你,女工手艺搬不上台面,却有时间读史。” 扯上她的手工做什么?如瑾暗暗羞恼,闭上嘴不说话了。 长平王丝毫没觉得自己一句话得罪了人,仍然沉浸在方才的话题里,“公孙县伶,本朝却也遍地都是呐。六哥这趟下去,不知要遇见多少个张县伶、刘县伶,朝廷拨下的粮款,能如实发下一半去就是大善政了。” 说起朝廷事,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淡下去,眼角眉梢笼上讥讽之色,啪的一声合了扇子,转眼望向窗外长天,眸中光华像是水面破碎的星辉,冷清中带着萧索。 如瑾忘记了方才被他笑话的小别扭,因他这一眼,心中纳罕和疑虑变得更深。 斗鸡走马,寻花问柳,京城纨绔们惯会做的勾当,若安在他的头上似乎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他可不是什么好名声的皇子。 在家养病还要时时听乐伎奏曲的人,说起赈灾却有义愤之色,形容一概往常的惫懒,嘲讽之中,似乎带了隐隐的杀机?如瑾暗自惊讶。难道他有心将什么张县伶刘县伶统统挥刀砍了么。 富丽奢华的锦绣阁里,床台几案都是上好的香檀木,花纹繁复精美,一张小小的榻桌就不知要花费多少财力人工,屋中所设金银瓷器乃至幔帐帷幕,又有哪一样不是精品名品。二人现在所处的屋子,不过是阁中一个普通小室罢了,全楼上下三层大小十余间屋子,陈设用具都和此处相当。 再加上府中其他楼阁院落,如瑾私下里曾经暗暗算过,整个长平王府虽占地不大,但价值也超过晋王旧宅了,甚至不知道要超过几倍。住着这样的宅院,主人却在为千里之外的灾民粮款不平,怎么想都让人觉得很违和。这与公孙县伶有差别吗,五十步笑百步? 如瑾沉默着陪坐,并不跟着他议论什么。 以前在宫里,若是遇上灾年或者边地动兵,皇后也会倡议妃嫔们省吃俭用,甚至亲自纺线织布,与百姓兵卒们同甘共苦。然而那都是做样子,没有哪位嫔妃织的布能穿到百姓身上,那些经纬混乱的布头全都收在内廷库房里呢,御史们只会称颂后妃贤明,与民同心,可不管布头最终流去了哪里。 倘若长平王也和宫里女人差不多,觉得做样子表达几句同情或者发发牢骚就能帮助灾民,如瑾觉得他也不必去争什么皇位了,溺在乐伎堆里反而更好。 当然,这种想法她不会说出口,只隐在心里,默默看着身边的男人。 他穿的是家常软袍,牙白的颜色,自从新婚夜里她鬼使神差说了一句“你穿白的也不错”,第二天他就命人做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各式袍衫,玉白,牙白,月白,杏白,深深浅浅的各种白色,与之前各种墨色袍子堆在一起,看得如瑾眼睛发疼。 她想,从这点来说,他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是不错的。虽然这不错的方式很让人羞恼。 敞轩中一曲奏毕,再起新曲,是一阙《清平乐》。 长平王半闭着眼睛合着音律低唱。“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他问:“青州若是不旱时,乡间是否有此江南之景?” 如瑾全然不知,“我只去过两次田庄,都在冬天,不知乡村春夏是何模样。” 曾听青苹说起乡间家里,她也只是跟着胡乱想象一番罢了,哪里知道真实的样子呢。青州远在西北,本就不及江南,现今又在旱中,肯定更是不堪看了吧。 长平王就说:“我上次去倒是正在春夏之交,匆匆走了几个地方不及细看,花花草草的看着还成。这一旱,倒不知是何模样了。青草若是变了枯草,翁媪怕都是一脸菜色。” 如瑾被他说得也思念起老家来,很想回去看看这场旱灾有没有波及青州,若是旱了,那边会有流民吗? 下阙的调子起来,长平王又跟着唱,“……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如瑾就去看窗外的半池荷花,日头晒得厉害,花都有些打蔫,这样的荷花会结莲蓬么,真让人怀疑。前两天回蓝府送东西的丫鬟说,府里的一湖荷花也不及前些日子开得盛了,令人惋惜。 长平王说,“江北那边有几处骚乱,乡野乱哄哄的,还剥什么莲蓬,锄什么豆。” 的确,若是有了灾情,乡间美好自然的生活就会一团糟了。如瑾也微微黯然。民生多艰,她远在京城,关在深宅,又能帮上什么。 叹惋之时,长平王那边突然转了话头:“这词不应景。不过大儿、中儿、小儿么……倒是好彩头的吉利话,适合新婚夫妇听。” 好好的又说起不正经的!如瑾垂了脑袋。长平王却还在接着盘算:“你快点长大,过几年调理好了身子,两年抱仨不为过吧?” …… 八月初六,夏良娣进了东宫。听说她出嫁时候街面上也是人头攒动,许多人追着迎亲的轿子看,不过因为宫里出来的侍卫太严整,百姓们不敢像上次如瑾出嫁那样延缓队伍的行进,街上很快就恢复了清净。 长平王府的乐伎窈娘带了两个小姐妹坐车出去看热闹,回来绘声绘色说起街上情形,于是这一天丫鬟婆子们的主要话题就是议论夏良娣。 吉祥去大厨房那边转了一圈,回来说起舜华院,“王妃罚一个小丫头扫十天院子,不只舜华院,园子所有的过道都要她打理,责她胡乱议论东宫良娣,对贵人不敬。” 这不像张六娘的温和做派,如瑾就问,“可知那小丫头说了什么?” “说夏良娣嫁妆少,还不及咱们侧妃的一半,若不是有那白莲花,今儿追看迎亲轿子的人肯定不会那么多。” 这话不好听,可也不算太坏的话,无关痛痒的闲磕牙而已,不至于罚人家扫全园子的过道吧? “让咱们院子里的人管住嘴,别跟着人家议论夏良娣,好的坏的都不许说。”如瑾猜测张六娘大概是要拿此事立威,不然小丫头发了错,在自家院子罚罚就算了,哪犯得上让满园子的人都知道呢。正妃爱怎样就怎样,不掺合就是。 果然晚饭之后又听说,一个进府还没多久的乐伎也被罚了,是跟着窈娘出门的其中一个,被罚一个月不许练琴,日日到舜华院去听嬷嬷讲女四书。 吴竹春说:“王妃要治理内宅了。” 如瑾点头。府里女人多,主母早晚都要管起来的,不然也就不算什么主母了。如瑾只是想不明白,这张六娘进府一个月才动手,是不是太晚了点儿,就算是乍进府需要熟悉情况,一个月的熟悉期也太长了。 不过张六娘的事如瑾不管,只让关了自家院门,嘱咐上下对外间事一概不理。长平王今夜在锦绣阁睡,饭后召了歌舞过去,如瑾没相陪,自己在屋里看吉祥教荷露菱脂做针线。彭进财那边已经找好了铺面,人手也都差不多了,等着搭船那家的货一进京,铺子就要开张了。如瑾对绣花什么的都不在行,为了当好这个东家,最近得空就看丫鬟们做绣活,认真琢磨盘针套针的细节。她未必要成好绣娘,但起码得熟悉绣娘的功法才行。 丫鬟们聚在跟前聊天做针线,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二更时分。 吉祥撂下活计过来收拾床铺:“主子早点睡吧,我们去外头绣完这几针。” 如瑾也觉得有些困了,就去隔间盥洗,准备换衣服睡觉。不过脸才洗了一半,外头就传来叫门的声音。“谁啊,这么晚了。”吉祥亲自去开门,迎进来的是琴女窈娘。 “我找侧妃。”窈娘往院子里冲。 吉祥赶紧拽住她,“我们主子睡了,你是那个琴娘吧?你来做什么?” 窈娘说:“王妃要将小桃撵出去呢,我找侧妃求情,你放开我!” 吉祥气得发笑:“小桃是谁,王妃要撵人你来找我们主子干什么,出去出去。”荷露菱脂两个也从屋里出来,拦在了窈娘跟前。 窈娘是练琴的,哪里挣得过整日做活的吉祥,见进不去,她直接跪在了院门边,“求侧妃去说说情吧,王妃只肯听你的,我们说话都没用。” 如瑾在吴竹春的服侍下洗完了脸,听见外头有人嚷这样的话,就让吴竹春出去打发人。 吴竹春走出去,到窈娘跟前说:“王妃是主母,她要罚谁撵谁都是为了治家,我们主子怎能阻碍她呢?我们院子和你那边素无来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过来,也不知道你怎么会误会王妃只听我们主子的,总之这事我们不管,你走吧。再要聒噪,我就去禀告王妃了。” 窈娘瞪着吴竹春,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吴竹春就叫来了杂役将她拖开,关门上了闩。窈娘在门外叫了两声,院里没人搭理她,再过一会,也就没声音了。荷露踩着板凳隔墙看了看,说,“她走了。” 如瑾盥洗完上了床睡觉,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次日早晨去张六娘那边点卯,发现张六娘依旧态度和煦,但没有像往日那样拉着人说话,如瑾回来就让丫鬟去打听是怎么了,吴竹春说:“是昨晚被窈娘求情的小桃,王妃因她议论夏良娣要撵她,因天晚了就没立时赶走,结果不知怎地被她跑出了舜华院,今早去王爷跟前哭了一场,王爷就留了她。” 如瑾并不为长平王的举动意外,只是问,“既然王爷这么好用,昨晚窈娘跑来这里闹什么。” “那时候王爷睡了,府里的规矩,不能打扰睡觉的王爷。” 如瑾听着哭笑不得。她来王府后别的不知道,就知道长平王睡觉的规矩极大。不过说起来,长平王对乐女太放纵了,什么小桃窈娘倒是事小,难道张六娘头一次立威被阻挠,就会善罢甘休了吗? 快到午饭的时候,张六娘派人来请如瑾过去一起用饭。如瑾推说头疼,没过一会张六娘自己过来了。 “妹妹不想过我那里去,我就来妹妹这里,你别嫌我吵。”进了屋,张六娘说明来意,是要来这里吃饭,“吃不吃饭的也是小事,只想和人说说话。” 如瑾让厨房又添了几个菜,摆好了席面请张六娘入座。张六娘拉她一起做,“一块吃吧,别讲究虚礼。” 如瑾坐了,等着她动筷子。 张六娘拿着筷子却不吃,发了一会愣,低头挥手,让服侍的丫鬟都退出去。等她抬头的时候,如瑾就看见她的眼圈是红的。 “妹妹,连你都知道不阻碍我治家,王爷怎么就不给我这个面子?”张六娘说着就掉了眼泪。 如瑾就知道她是为昨日的事而来,没说什么,默默递了帕子给她。张六娘没接,自己掏帕子擦了眼睛,哽咽道,“我进府一个多月了,可曾跟那些姬妾找过半分麻烦,原是她们多嘴多舌的,不知轻重议论东宫的人,难道我不该管管吗?咱们是什么身份,能随便拿太子跟前的人说嘴?我哪一点做错了,王爷这样驳我的颜面。” 如瑾给她盛汤:“姐姐先吃东西,再伤心,不能饿坏身子。” “我伤心什么,我是害怕。”张六娘接了汤,又放在了桌上,“妹妹你大约不知道,夏良娣是姑姑做主封给太子殿下的,庆贵妃娘娘心里不痛快呢,咱们府里的人哪能在此事上议论个不停,不管说夏良娣好还是歹,被宫里听了都有人不高兴。要是被这起女人惹出祸来,我们多无辜,王爷多无辜。” 如瑾宽慰她:“姐姐且宽心。娘娘们都是明白人,不会跟乐女计较的。” 张六娘深深叹气,擦着眼睛:“就算我杞人忧天,可王爷……为了一个乐女……” 如瑾就不明白她来自己这里哭诉什么,“姐姐收了泪吧,哭肿了眼睛让人看出来不好。” 张六娘摇头:“看出来又有什么,王爷留了小桃,全府人都看我的笑话了,我哭与不哭有分别吗?” 如瑾有点饿,可张六娘哭着,她总也不能吃东西。张六娘在那里接着说,“自我进了府,王爷倒还好,没找那些姬妾乐女,可这些天他又……而那些女人,也越发不像话了。” 如瑾听得微汗。好像是从她嫁过来,长平王就不再夜夜留宿舜华院了?张六娘不会是在怪她吧。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长平王愿意在哪,愿意给谁脸面,她管得了吗…… ------题外话------ 谢谢kszhengjian送那么多钻石,谢谢静若幽兰,清心静,cocoxiang几位:) 244 午间拿人 张六娘一路哭,一路说,将昨天她怎么罚了自己院子里的小丫鬟扫园子,后来听见还有人议论就提了乐女小桃过去听女四书,之后小桃怎么不听话被撵,早起怎么逃的,长平王又是怎么派人来递话留人,一五一十俱都说给如瑾听。 她愿意说,如瑾就听着,直到桌上饭菜不再冒热气,直到张六娘哭湿了整条帕子。如瑾就递过自己的帕子过去,张六娘还是没接,抽抽噎噎收了泪。 “让妹妹见笑了,哭一哭,心里总算好过许多。”她眼睛红肿着,却露出一个略带腼腆的笑来,像是被人发现了窘处的孩子。 如瑾可不把她当孩子看,也不追问小桃的事,将两次都没送出去的帕子径自收回来,笑着问:“姐姐哭了一场饿不饿,我叫丫头把菜饭重新热了来吧?”商量的语气。 张六娘就趁着擦眼泪的间隙打量如瑾。 平静的脸庞,温和的笑容,两次送帕子没成也不见一丝愠色或尴尬,清澈的眼睛里能照见人影……干净太过。张六娘下了四字评语。 这样的人,不是天生迟钝,就是心机太深。感情上她希望如瑾是迟钝的,可理智上她又觉得不可能。襄国侯府里头乱七八糟的事情,皇后之前可没少替她打听,东西两府怎么个情形,蓝如璇那边是怎么吃的亏,她不了解详细,也约摸知道个大概,敢跟生父动刀子的人,怎么可能干净迟钝? 听见如瑾要热饭,她就拒绝了:“我哪里吃得下,气都气饱了。”她垂了眼睛情绪低落,感慨说,“怪不得听人家说,女孩子出嫁前是珍珠,出了嫁就是核桃,再也没有了金尊玉贵的身份,到了婆家,什么气不得受,什么闷亏不得吃。” 如瑾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个老妈子,口中诸多言语,腹中诸多怨气。张六娘年轻柔美的脸庞和她说的话一点都不搭边,如瑾只得跟她支应:“看姐姐这话说的,这府里哪有婆婆,哪来的闷气闷亏。我看王爷不见得是故意给你没脸,兴许一时高兴罢了。那小桃我不知道是谁,不过素日见的一些府中乐女,模样都还可看……” 张六娘接过话说:“那丫头是长得不错。” “这就是了。一个漂亮女孩子跑到跟前哭,王爷能不心软吗,满口答应留了她不是很正常的事。”说着这话如瑾却在心里想,那人会心软吗,还真不知道。不过话却一路说了下去,“所以姐姐这里哭,那边王爷说不定已经忘了这茬,这府里向来没有主母,男人又不心细,他怎么想的到给不给你脸,要不要照顾主母的威仪。所以姐姐别哭了,若是心里过不去,得空找王爷说说不就是了。你在这里哭,恐怕他还不知道呢。” 张六娘垂着的眼睛目光微闪,找王爷说说?这样的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她突然意识到如瑾的语气,似乎和长平王理论自己的情绪是很平常的事,轻易就能说出口的。她心里就一动,难道这侧妃从没得过王爷的冷眼? 她抬起头看向如瑾,果然见如瑾一脸自然。可鼻端萦绕不去的浓烈中带着俗气的香料味道,又让她感到疑惑。长平王会对整天一身这种气味的女子好言好语吗?她想起除夕宫宴上让她心悸的眼睛,又想起婚后这些日子以来,根本不像夫妻的夫妻生活。 这侧妃大约是在敷衍着说无关痛痒的劝慰吧,或者,故意怂恿她去找王爷理论。 疑虑和不忿交织的复杂情绪,让她将想说的话脱口说出。 “妹妹,王爷似乎不大耐烦内宅的事,找他解释什么主母威仪……恐怕还要慢慢的来。眼下咱们要做的,是得应对府里这些女人。” 如瑾捕捉到她的用词,咱们。 张六娘说,“就像你所说,王爷兴许意识不到我的脸面,可那些人能意识不到么,这一上午来回从我院子跟前过的人比平日多了两倍,可不都是去看我笑话的。若是就这么忍了,以后这府里还怎么过日子。” 所以她要做什么吗?如瑾静静的听着,想着她坐在屋里,就算那些人从她院门口走过,又能看到什么,而且人家未必就是故意去看戏呀。 就听张六娘说,“哭也哭过了,现在就得解决事情。咱们就见见那些个人,让她们知道,什么是正妃,什么是侧妃。” 还有侧妃的事?如瑾觉得头疼。好不容易料理干净家里,她可不想再去料理别家,更不想掺和张六娘的事。 “姐姐,先吃饭吧,然后歇个午,养足了精神再说别的。” “不用了,看现在的时辰,王爷大概要午睡了,这时候正好。” 如瑾差点失笑,赶紧板了脸正襟危坐。张六娘信誓旦旦的说要见那些人,转眼又说要趁着长平王午睡的时候,原来她也知道那人睡觉不许旁人打扰。她是想快刀乱麻的处置别人立威,然后再去先斩后奏吧,正妃的位子摆在那里,大约事后长平王也不会将她怎么样。 可她就不怕因此跟长平王闹僵了吗。而且她是打算将不顺服的人怎么办,打?撵?打了还好说,若撵了,那王爷会不会又把人从外头接回来……如瑾觉得,长平王说不定还真能干出这种事。 “姐姐,我觉得……” “你不用顾虑,咱们是奉旨嫁过来的,顾忌那些人做什么。”张六娘不由分说打断了如瑾的话。 如瑾想,她大概是想说不用顾忌王爷吧。 既然她不顾忌,那如瑾也不管。 张六娘叫进了丫鬟琅环,问:“那边怎样了?”琅环说:“刚得的信,睡了。”张六娘就点点头,“去叫人吧。” 如瑾估计她们说的应该是长平王午睡了。 琅环答应着,又看向张六娘的眼睛:“主子您要不要敷一下?”张六娘让她去办事,叫了香缕进来吩咐出去取冰。屋角就放着冰鉴,她却要出去取,如瑾寻思她大概是不想用这屋子里的东西,就没吱声。须臾香缕捧了一碟子小冰块进来,张六娘问怎么这样快,香缕说是从外间湃果子的碗里拿的,张六娘没说什么就用了。如瑾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是嫌冰鉴里的不干净。听说极讲究的人家,冬天存冰时都要分开几等,降温的、湃果子的,甚至直接吃的,要分开存放,若是自家不存从外头买,不同的冰价钱也不一样。 比起安国公府出身的张六娘,如瑾觉得自己过得颇为粗枝大叶。又想起新婚那晚荷露也是跑去冰鉴里取冰敷眼睛,长平王也没说什么,所以看来长平王是不讲究这个的。 张六娘闭目坐在椅子上,香缕用帕子包了冰块往她眼睛上头点,如瑾就在一旁陪着,对着一桌子渐渐冷掉的饭菜挨饿。 “姐姐,我早晨吃得少,有些头晕。”张六娘那边不紧不慢的敷眼睛,终于如瑾耐性告罄,要求吃饭。 张六娘张了眼,有些过意不去的说:“对不起,我自己不想吃,却忘了你饿肚子。你快吃吧。” 如瑾没客气,叫了丫鬟进来服侍,将热菜热汤全都拿去小厨房重新回炉。 等饭的时候,张六娘说:“你这里不错,还有个自用的厨房。” 如瑾就说:“似乎西芙院和锦瑟院那边也有。”把自己摆在了和那些人一样的位置上,免得张六娘心里不痛快,还主动问,“要么,姐姐也在屋子后头接一个,别的不说,要热水挺方便。” 张六娘腼腆笑笑:“不用了,我屋子后头栽着竹子,动了不好看。” “或者找现成的屋子改一个。”如瑾热心建议。舜华院有两进,倒座穿堂厢房耳房,哪里都能腾出个厨房来。 “算了,以后再说,这天气怪热的,院子里弄了烟火气也让人难受。” 如瑾于是不再说什么,算是将这可能弄成别扭的事揭了过去。 饭菜很快热过了端上来,还添了一大碗新做的酸笋火腿汤,吉祥盛了汤放在如瑾跟前,如瑾和张六娘客气一番,张六娘不吃,离开饭桌去了旁边的玫瑰椅上坐着,如瑾就自己吃起来。 一边吃着,一边想起前世。 她在宫里时可没有这么好的耐性,从不耐烦和嫔妃们家长里短的周旋,听说背地里,人都说她不好相与,自然也没什么合得来的人。若说交往,和媛贵嫔倒是偶尔说上几句,谈谈诗书,不过两人住的不近,又都是不爱出门走动的,算起来也没有多深的交往。还有一个,是冷宫里的老太妃,如瑾有一段时间常去那边散心,和老太妃漫无目的地聊上一阵子,或者什么都不聊,只对着幽僻之地乱长的草木默坐半日。另有两个浣衣房的宫女,因来送洗好的衣服相识,不知怎么就走动起来,宫女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家里获了罪才莫入奴籍,在如瑾那里偷空听一会琴成了她们洗衣劳作之外唯一愉快的消遣,而如瑾也觉和她们说话比跟嫔妃们轻松,一来二去就成了朋友。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交往还真是有些乱七八糟,很难被人理解吧。 如瑾心里微微笑了一下,咬下一口脆嫩的酸笋。这一世的自己,和前世那个往相反的路上走,越走越远了。她怀念以前随心所欲的时光,更珍惜现在亲人俱在的安好。如果再让她重新选择,她仍会选择和张六娘心口不一的周旋。 这样的日子,琐碎,偶有烦恼,却是踏实的。 默默吃完了饭,丫鬟们收拾桌面的时候,出去办事的琅环回来了。“王妃,有些人不肯来,说午睡时间王爷不让到处乱走。” “来了的有多少?”张六娘问。 “有……大约三成。”琅环低了头,可能怕被主子责怪办事不力。 长平王不仅自己睡觉不让人打扰,还要求其他人也跟着一起睡,这不成文的古怪规矩张六娘也很不适应。可规矩是规矩,她要传人来,还有违抗的,这就不好了。她对琅环说,“再去叫,谁不来,名字一一记下。” “那这次来了的人呢?” “放进院子里来,让她们等着。” 收拾桌子的吉祥就朝如瑾看了一眼,如瑾没做声。张六娘要来这里吃饭,打的恐怕就是在这儿办事的主意,拦也没用,索性由她去。 院子里放进了十几个人,如瑾听到脚步声,张六娘还在那里用冰。过了一会找镜子,如瑾让人人去里间妆台上取靶镜。张六娘说:“那东西照的不真亮,姑姑给你的穿衣镜呢?” 如瑾没想她主动提起这个,就起身去西隔间:“在这里。”让丫鬟取了镜套子下来。 张六娘跟着走过去,对着镜子仔细查看眼睛,说,“似乎看不出来了。”没有什么不自然的神色。 如瑾说,“是看不出来了。” 张六娘这才端详镜面和落地架上的繁复雕纹,“这东西我以前只见过几次,没有认真照过,原来真是纤毫毕现,连眼睫毛都能照得一清二楚。” “皇后娘娘的厚赐我不敢随意用,平日都这么放着,我还是用铜镜。”如瑾说。 张六娘摇头:“姑姑的美意,你还是用吧。” 如瑾没接话,隔了敞开的绣窗,去看院子里站着的珠环翠绕。“正是午间日头最热的时候,不如让她们进屋?” 张六娘打量屋子,“人多,你这里恐怕站不下,让她们去廊下阴凉处吧。”香缕就出去吩咐了。 十几个年轻的女子正站在太阳底下杵着,额头都是汗,像是晒蔫了的花,花蔫了有人洒水,她们可不能用水泼。听见能站去阴凉处了,都纷纷往廊下走,一面用帕子擦脸上头上的汗,不过倒是没什么人带着怨色,想必这些肯应召的人都是老实或有成算的吧。 如瑾看见里头有佟秋雁,纤纤弱弱的跟在人群里,低眉顺眼的。为了她,如瑾也没问张六娘愿意不愿意,就让丫鬟给大家端茶送去。 张六娘微笑着说:“妹妹心细。” 一瞬间如瑾恍觉自己看见了皇后。张六娘侧脸本就很像她姑姑,方才的神情气度,还真是像了十成十。 张六娘让人搬了两把椅子,邀如瑾一起坐在了门口。 对着那些人,张六娘问:“谁叫薇儿?”没人应声。张六娘就说:“果然她不肯来。”刘乳母也站在廊下候着,张六娘让她说话。 刘乳母就说:“跟着窈娘出府的小桃和薇儿,嚼舌头嚼得最厉害,王妃肯定要处置她们,不管你们怎么想。议论宫里的贵人是最要不得的事情,这个道理你们以前不明白,日后也得牢牢记在心里。” 众人听着,有的低头,有的打量张六娘。 张六娘端坐在椅子上,年轻的脸庞带了雍容气度,待刘乳母说完就吩咐去拿人。刘乳母朝如瑾福身:“斗胆朝侧妃借些人手。” 如瑾指了指吉祥和荷露几个,“你看这几个谁是能有力气捆人的。” 张六娘转头低声说:“妹妹借两个杂役也好,那些乐女没规矩惯了,说不定会动手。” 如瑾苦笑:“我这院子统共就两个杂役,姐姐不如找那些巡值的婆子去,或者叫几个内侍,他们力气大。” 张六娘就露了黯然:“府里的人未必肯听我的呢,妹妹先借我两个人吧,若是不成,我再回去叫人手。” 她院子里有陪嫁来的八个内侍,全是皇后赐拨的,这次没带过来,恐怕早就打定了借人的主意?她放低了姿态,如瑾还不想这么快就驳斥她的提议,索性看看她要做什么。 刘乳母带了几个丫鬟和如瑾院子的两个杂役婆子走了,一众人就在院子里静悄悄的等。午间饭后,天气炎热,如瑾犯困得厉害,不得不打起精神陪着,看看廊下那些人,大半也是无精打采,兴许被午睡的规矩养成了习惯,不眯上一觉很难受。 没多久,院子外响起了脚步声,刘乳母带着人回来了。中间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被绑着手堵着嘴,被推搡着往前走。后面跟着几个稍微年长的姑娘,看样子像是追过来的。 吉祥说:“穿绿水绸衫子的那个就是窈娘。” 如瑾依稀记起来,好像是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白白净净的,细眉细眼。 刘乳母将人带到了跟前,指着被绑的小姑娘说,“这是薇儿。”又指了指窈娘几个,“她们是从锦瑟院里追出来的。” 刘乳母裙子上有污痕和褶皱,大略之前抓人受了阻挠。如瑾去看自家院子的两个杂役,倒是如常模样,进了院就退下去了。 窈娘上前看住张六娘:“带人出府的是我,她们议论的事都是我说的,王妃找我就好。”刘乳母呵斥她:“见了王妃不行礼,还我来我去的,你放心,自有处置你的时候。” 窈娘冷笑着看了看坐在张六娘旁边的如瑾:“怪道昨晚将我赶出去,原来你们是一条绳子上的。”突然看见了廊下站着的佟秋雁,她就说,“你跟侧妃不是同乡?人家坐着你站着呢。” 245 门外久候 佟秋雁低着头站在人群里,没应声。张六娘说:“这与侧妃和谁是同乡有什么关系?规矩是天,尊卑不能乱,我拿人,不用扯上侧妃。” 将人拿到了辰薇院里,前去捆人的还有辰薇院的婆子,这话听着越发是袒护了。如瑾将身靠在椅背上,觉得硌,又示意丫鬟递来一个小四方迎枕。她上下眼皮直往一起粘,支肘在扶手上半闭着眼睛养神。 窈娘朝张六娘笑:“规矩是天?王爷从来不让人睡时乱跑,王妃不也将规矩打破了。自来这府里就没人跟我们为难,王爷都说过,乐女又不是奴婢丫头,不必学规矩弄成木头似的人,王妃却要我们听什么女四书。” 刘乳母听得眼皮直抽抽,看看张六娘的脸色,接过了话头:“从此以后,不要再说什么府里自来如此的话,王妃来了,内宅就要清净起来。谁闹腾的厉害,自己掂量着。” 窈娘斜眼:“要撵了我们吗?” 院外又进来一行人,是舜华院的陪嫁内侍。张六娘见了他们,说:“撵是后话,先打。” 刘乳母朝内侍们示意,他们立刻将被捆的薇儿提到的一边,并隔开了要冲上去的窈娘几个。一个内侍对着薇儿的脸左右开弓,眨眼间打了十几个耳光,薇儿的嘴角流出血来,浸湿了堵嘴的帕子。 清脆的耳光声将如瑾从迷蒙中惊醒,张眼看见这情景,眉头淡淡皱了一下。 窈娘几个又急又气的跟内侍们推搡,冲张六娘叫,有两个想出院去找人,也被内侍拦住了。如瑾站了起来,“王妃,我住进这院子还没满月,不能见血。” 张六娘抬手让内侍停了,朝佟秋雁那边的人说:“你们肯听话过来,之前无论有没有议论宫里的贵人,我都不计较了。府里其余的人,谁嚼了舌头,都罚一个月的月钱,揭举嚼舌头的,赏两个月的月钱。领头的小桃和薇儿再不许进府,至于你,”她看向窈娘,“你跟我去见王爷,让王爷亲口对你说,这内府是由谁做主的。妹妹,走吧。”她招呼如瑾。 如瑾诧异的看着张六娘。 她怎么就笃定长平王会站在她这边呢?如瑾想起当初敬茶的时候,长平王可算是给她没脸了,而她那时候也很顺从。 见如瑾没动,张六娘近前两步,背对着众人,露出一个有些凄然的笑,悄声说:“你怕么?怕王爷舍不得美人,反过来怪罪我们?没事的,我会和他说,都是我的主意,与你不相干。” 本来就是她的主意,本来就不和别人相干。 如瑾知道她在往里绕自己,心里起了腻。“姐姐,我不敢去。”拒绝了。拿人当小孩子哄呢?如瑾陪着她闹了这半日,看清了她要做什么,厌烦的同时也起了鄙夷。难道皇后调教出来的侄女,就只有这两下吗?她愿意继续,如瑾没兴致再陪了。 张六娘说:“明日我会进宫,我希望,妹妹能和我同去。” 搬出了皇后,让人选边站队了么? 这也太快了。如瑾以为还能和她磨叽一阵子的,不然今日也不会由着她在自己院子里胡来。张六娘原本是顺和的,为什么突然发作了呢。 如瑾在心里飞快的权衡着,明日进宫和今日去找长平王是一样的道理,大概都成了府中其他人的对立,恐怕也是长平王的对立。怎么能和长平王对立,那可是蓝家的恩人。 “姐姐,我这两日不太爽快,恐怕中暑了,进宫怕过了病气给娘娘们。”如瑾睁眼说瞎话,也用了中暑的借口。 张六娘说:“妹妹真的不去吗?” “恐怕不行。” 张六娘很失望的笑了笑,“我不勉强你。” 她转过身,带着人走了,离去时背脊笔挺。薇儿和窈娘都被内侍们押着,和窈娘同来的几个乐女迟疑一阵,也都跟了上去。如瑾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开,转而看向佟秋雁等人:“你们也回去吧,天热容易中暑,好好歇着去。” 佟秋雁递过一个关切的眼神,跟着众人走了。 吴竹春让人去关了院门,“王妃今日有点怪。”如瑾点头。她也觉得怪怪的。依着进府这些日子里的接触,觉得张六娘不该做出这种事才对,若是想立威掌家,也该更温和一些才对。 “我去补个觉,你们也歇会吧。”如瑾回了内室。事情总会有结果的,先睡一觉再说。 吉祥几个服侍了她盥洗更衣,看她睡下,关门出了屋子。“主子真安稳,这么闹还能睡。”菱脂吐舌头。吉祥打发她们歇午去了,自己和吴竹春歪在外间的椅子上眯着。 眯了一会睡不着,吉祥问:“王妃这是要干什么呢,那么久不见动静,任由府里乱着,突然又这样。” 吴竹春说:“府里原本也不算乱,不过是没什么尊卑而已,大家过得倒是快活。看来王妃是要将王府变成皇宫。” 吉祥对这话不敢苟同,别说皇宫,就是襄国侯府以前在青州时也是很有规矩的,长平王府本来就是乱糟糟,姬妾乐女乱跑乱闹,是该管一管。但是,张六娘这么管未免莽撞。“王妃想管事,非要拉咱们主子下水,也不知打什么主意,我觉得她没安好心,别带累了主子才好。” 吴竹春说:“没事,咱们主子是心里有数的人。” 两个人嘀咕着,也渐渐迷瞪着了。辰薇院里静悄悄一片,大家都睡了,不复方才的喧闹。锦绣阁那边,张六娘却在院门外的树底下等了半天,别说睡,连坐的地方都没有。门口的内侍不通禀,也不让进,只说一切都能王爷午睡醒了再说,刘乳母斥责他们,他们也只是跪着,就是不开门。 窈娘几个一路上还闹腾,到了锦绣阁附近,全都住了嘴,安安静静的等在门外,恭顺的样子和之前判若两人。张六娘在树荫下站的脚酸,长平王那边还没有睡醒,天热得一丝风也没有,树叶子全都蔫巴巴的耷拉着,张六娘却一直面无表情笔挺的站着。 期间丫鬟琅环悄声说:“要么咱们闯进去?”门口那俩站值的内侍肯定拦不住她们这么多人。 张六娘没理她。琅环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直到了日头偏西,锦绣阁的院门才缓缓打开,里头走出一身夏衫的长平王,眼里还带着睡意,头发披散在脑后没梳没系,像是散修的山人。 他拿眼扫了一圈院门口的人,开口道:“说吧。” 没指定让谁说,可窈娘一众俱都跪了下去,低着头没人说话。张六娘朝他福身,刘乳母就上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通。 “要撵人啊。”长平王将刘乳母的话重复一次,问张六娘,“确定么?” 张六娘和他对了一眼,就垂了双眸,脸上却是没一丝犹豫,“王爷,别的事我可以不管,这次关系的是东宫的……” “好。那就撵吧。”长平王打断了她的话,吩咐身后的花盏,“将她们交给贺兰,送到庄子上去做活。” 张六娘怔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撵出府和撵去庄子虽然有本质的不同,但总归是出去了。她看着长平王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心里打了一个突,然而弓弦已响,她也只能继续下去。 “王爷,那么小桃……”这群人里没有小桃。 长平王说:“同去。”然后注视张六娘,问,“还有事么?” “……没了。” “回吧。”长平王转身进院了,脚底下踩的是厚底的木屐,啪嗒啪嗒一路进了屋子。张六娘默默地看着将雨鞋当便鞋穿的男人意态闲适地转身,在蔫耷耷的花木丛里渐渐远去,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在院子外头站了将近一个时辰,等来的就是干巴巴几句话,几个字,本以为会十分艰难的事情无比顺利的解决了,可她心里一点都不舒服。 从来没给过她好脸色的窈娘等人,期间就那么一直恭顺拘谨的跪着,听了要被撵,一个辩解求情的字都不说,完全没有之前的嚣张气焰。这前后鲜明的对比更让她气闷,疑惑,还有一丝隐隐的惧怕。 怕什么?她也不知道。可就是觉得不安。 花盏派了两个内侍带窈娘等人下去,上前朝她施礼:“王妃请回吧,这时候暑热没消,小心热着。” 张六娘笑笑。这时候日头都不在正空了,再热,比得过之前么?她可已经站了很久的。挥手打发了花盏,她转身迈步,一动弹却差点摔着,幸好被丫鬟手疾眼快的扶住。脚都站麻了,她略微活动几下,这才被扶着离开。 到了舜华院,坐到冰鉴镇着的凉爽屋子里,张六娘这才觉得天旋地转的头晕。“王妃,这是午间不听命过来的那些人的名单。”偏偏琅环没眼色的将一张纸递上来。 张六娘直直地盯了琅环半天,这才接了纸。 琅环不知所措,香缕看出些门道,轻声商量着说:“要么且缓一缓?” “不用。”张六娘立刻驳回,斩钉截铁的说,“之前说的月钱照扣,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这些人,”她抖抖手中的单子,“你们带了人去,一个一个弄到这里来,罚跪,不听话的尽管打。现在就去!” 丫鬟们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俱都低着头应了,下去做事。张六娘独自回到内室,外衣也没脱,直接倒在了床上。 …… 如瑾午睡起来,听说窈娘几个都被撵到了庄子里,就问,“是哪个庄子?” 长平王的田庄一部分在京外,一部分在辽镇,都是上头赐的,属于就藩前的私产,等以后就藩,在藩地自然还有更多田产。在京外还好,辽镇远在北方,天气寒冷,如瑾想起窈娘几个细皮嫩肉的模样,不知她们能否熬得住。 吴竹春说:“听说是京外的。” 那就还好。吴竹春又说:“王妃把许多人都拘到院外跪着呢,还打了几个,嚼舌头严重的一些人也都按数扣了月钱。” “院外?”如瑾往外瞅。 吴竹春忙说:“是王妃的院子。” “哦。”如瑾松了口气,又问长平王什么态度,吴竹春说没有反应,如瑾就说,“那咱们也不管,这几天你们没事别去外边转,在院里给我做绣活吧。” “是。”几个丫鬟都妥贴答应着,自这日起就停了和府里其他丫鬟婆子的正常交往,也不磕牙打听事了,屋里绣活多了一堆。 次日张六娘果然进了一次宫,如瑾也没跟她询问什么,只当前头的事都没发生过,每日按时过去请安点卯,余下的时候就在院里做自己的事,中间出去逛了一次街,去彭进财选定的铺面周围看了看,又回了一趟娘家,陪了半日母亲和妹妹,看看蓝琨和蓝如琳的情况,又把寒芳出的几个花样子拿回来,作画似的改了几笔,让吉祥几个绣出来看,日子过得充实而忙碌。 长平王偶尔过来,却不留宿了,按他的话来说,美人在怀却只是在怀而已,太难受。如瑾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他过来就尽职伺候着,走了依旧做自己的事。这期间长平王也没在舜华院留宿,只住自己的锦绣阁,也没有再叫如瑾过去相陪。 张六娘处置了府中姬妾乐女之后,满园子乱晃的姑娘少了,大家没事尽量不出门,府里倒是真的有了一些清净。除了锦绣阁里时时传出的琴箫之声,其他处似乎都有了规矩。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 这天宫里有家宴,午睡时间过后,收拾收拾,如瑾就跟着长平王和张六娘坐车进宫。她其实本想称病不去,然而长平王这个中暑一个月没好的人都被皇后说不能缺席,如瑾也不好再闹幺蛾子,只得乖乖跟去。 家宴在西林苑举行,从凤音宫前头的甬路一直向西,出了宫门过几片林子,就到了桂园。西林苑的院子殿宇都借着花木起名,有梅花的就叫梅园,桂花的叫桂园,听说是为了天然意趣。正是桂花的节令,桂园主殿的前后盛开着各种丹桂金桂四季桂,大概是灌溉及时,这些花并没有因为天旱而无精打采,反而全都活泼泼的开着。 如瑾走进园子,就闻到香甜的花香。 但是她没有心情去欣赏,自从王府出来之后,心里一直乱乱的。上次婚后的进宫,她算着十有八九不会见到皇帝,果然没有见到,上午是皇帝处理政务的时间,一般不会进后宫。而这一次,中秋家宴,却是不可能不见了。 很久很久都没有见过了。 包括死之前,幽居在潋华宫里,她很久没有得见天颜。一世之后,她怀着恨意而生,抱着不在涉足皇家的念头那么久,最终还是重新迈入了宫廷。 皇宫,她可以进,但是没有把握不动声色的面对旧人。 一个宁贵嫔已经让她忍不住冷眼,若是见了皇帝呢?她想想都觉得意难平。 在满园的桂花香里走进殿中,看见先到的永安王一家,如瑾心不在焉的跟着张六娘上去问好。和宋王妃、穆嫣然见了礼,听穆嫣然和张六娘热情寒暄,如瑾轻轻退后几步,转眼去看宋王妃身边被乳娘抱在怀里的小孩子。白白胖胖的女孩,有着商家人漂亮的凤眼,抱着一只金黄的香椽,好奇地打量殿中来来往往的宫女内侍。 这该就是琼灵县主了吧。如瑾想起家里的妹妹,那孩子可从来不能这么安静的待着,琼灵年纪小,却有点像她父亲,温和沉稳。 然而想起新婚夜里长平王说的话,如瑾又不由灭了这念头。来京时一路同行的和蔼王爷,恐怕也不是表面那么温和。皇家人,谁是真的表里如一呢。 宴会的人还没有到齐,长平王和宋王妃见了礼,就走去殿外把玩桂花了。穆嫣然拉着张六娘不停说话,如瑾觉得吵,也想走出去,却被宋王妃叫住。 “第一次见你,没想到你这么小。”宋王妃微笑着说。 如瑾微微欠身,“我就快及笄了。” “那也还是小孩子,而且你看起来的确不像快及笄的女孩。不过有人长得早,有人晚些,再过几年估计就好了。” 宋王妃很随意的说着家常话,如瑾笑应:“可能是吧。” 对永安王府的人,她有戒备。不说永安王和刘家的事有没有关系,单是蓝如璇的生死,就是绕不过去的坎。宋王妃看起来只是因为张穆两人的对话被冷落了,才找她来说话。如瑾不觉得和这人有什么可聊的,难道聊蓝如璇吗。 这时候琼灵手里的香椽突然掉了,丫鬟弯腰捡起来,琼灵发现圆溜溜的玩物被摔瘪了,小嘴就也瘪了,看样子要哭。宋王妃转头去哄她,就停了对话。如瑾走去了外面。 长平王不知从哪个花树后头转出来,突然出现在面前。 “怎么,你今天不大高兴?” “没有。”如瑾看见他肩头有落花,踮起脚,顺手拂落,拂完了她自己都有些意外,怎么就自然而然的做了这样的动作?难道是因为太心不在焉了吗。她微红了脸,打起精神。 246 殿中面圣 长平王笑了,也抬手去如瑾的肩膀拈了一下,手掌一翻,细碎的金色花瓣粘在指尖上。如瑾看了他的手一眼,发现那真是很好看的手,干净,长而有力。 张六娘和穆嫣然站在一起说话,眼睛是看向殿外的,恰好将长平王如瑾二人的小小举动收在眼里,脸上的微笑没有减退,答着穆嫣然的话转过了头。 穆嫣然说:“蓝侧妃和她姐姐长得不太像,希望性格也不要一样才好。” 蓝如璇沾了巫蛊事被赐死,大家说起她,都说表面看着还好,暗里却是让人意外的黑心。张六娘笑说:“寂明大法师惠赐的人,定然有佛心。” “那倒是,之前听说她要和你同在一府,我还吓了一跳,幸好有了寂明大法师赐莲作保。”穆嫣然提起快要进永安王府的张七娘,“以后咱们就更亲近了。” 宋王妃在一旁抱着琼灵小县主,对二人的对话恍若未闻。 陈嫔和媛贵嫔联袂而来,进了院子,遥遥看见殿前金桂树下玉色长衫的年轻男子,背对着院门,正低头和面前的女子说话。媛贵嫔眯眼看了看,诧异道:“那是谁?” 陈嫔笑说:“是老七。他跟前那是侧妃蓝氏。” “老七?”媛贵嫔有些意外,“这孩子向来一身黑衣,什么时候改了颜色。” 两人说着朝里走,到了殿门附近,如瑾看见了便停下对话,端正朝二人行了礼问好。长平王转过身来,含笑而揖。媛贵嫔细细看着他们,扭头对陈嫔说:“你有福气,一对璧人似的。” 陈嫔道:“哪里比得上娘娘。”媛贵嫔朝殿内扫了一眼,看见并肩而立的穆嫣然和张六娘,笑笑没说话。 如瑾跟在长平王身后,陪着媛贵嫔陈嫔朝殿内走去。媛贵嫔穿的是一件夹里月白底染玉簪花的宽松长褙,带子没有系,柔柔的垂在身侧,随着她的走动而飘摇舞动,使得她整个人有一股脱俗的飘逸,虽然鬓发染了些许霜华,可并没有岁月陈腐的痕迹,反而是沉淀的雍容。如瑾恍惚想起她寝殿里落落的藏书和窗前的瑶琴,仿佛能嗅到那殿中常年不散的出云香的味道。 前一世,如瑾曾和她来往借书,也曾对月手谈,对这个人,如瑾并不排斥。如果不是彼此身份的限制和宫廷里沉闷的束缚,也许还能更多接触,更深交往。只不过现下隔了一世,一个是永安王的母亲,一个是长平王的侧妃,宫里宫外,隔得过远了。 进了殿,又是一阵热闹的问好攀谈,如瑾静静的站在人群之外,长平王站在稍远一些的前头,过了一会,张六娘走过去和他并肩立在了一起。 当东宫的人和一些高位嫔妃陆续到了之后,殿里就越发的热闹起来。如瑾看见了跟在太子妃身后的夏良娣,弘度殿之时匆匆一瞥并未细看,此时见了,如瑾才发现这个姑娘有一双很像庆贵妃和太子的媚眼,上挑着,和太子看起来倒像是兄妹。见如瑾看她,夏良娣很有礼貌的微微点头示意,旁边太子妃就冷冷横了她一眼。 如瑾偏过头,对太子妃送过来的警告的眼神视而不见。太子妃莫名的敌意,大概是来自于寂明大法师的馈赠吧,如瑾不想和蛮横无教养的人接触。 瓜果冷盘摆在桌案上,众人按位次一一入座,如瑾和张六娘分坐长平王左右。没多一会,帝后同来。内侍高声通报着,殿中所有人起身行礼迎接,低着头恭送帝后入主位。 如瑾站在长平王身后,刻意让长平王高高的身影挡住了视线,她还没做好直面那个人的准备。 帝后入了席,皇帝昂然在雕龙鎏金椅上坐了,皇后微笑着让众人平身。如瑾低着头随着众人落座,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闷闷的跳着。 “妹妹,你怎么了?”张六娘轻声问道,充满诧异。 如瑾愕然抬头,看见她的目光落在自己唇上,伸手一抹,才发现唇上有血。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竟把唇咬出血来了,却一直浑然不觉。 “没事,大概是上火了,唇上起了皮,不小心碰落了。”如瑾用帕子将血迹擦干净,随口找了一个理由。张六娘就指了指案上瓜果让她多吃些去火,长平王转眼过来,目光在如瑾暗红的唇上打了一个转。 正说着合家团聚之类客套空话的皇后转脸朝了这边,慈祥的笑:“老七一家子嘀咕什么呢?往年都是老七一个人,现在热闹了,看着让人心里高兴。” 静妃一边亲手给十皇子剥葡萄,一边凑趣说:“等明年再抱着小皇孙同来,那就更热闹了。”满殿附和着笑,皇后就跟长平王说:“那你们可别让父皇母后失望。” 长平王低头:“儿臣努力。” 御座上原本一脸严肃的皇帝闻言撑不住,微微露了一丝笑容出来,满殿的人就笑得更大声了。 如瑾眼角余光瞥见那一抹明黄,笑容勉强。她实在是笑不出来。 已经一年多了,她以为什么都淡了,可真正和皇帝咫尺相距,她才知道以前那种锥心的痛还是清晰而强烈。 偏偏,皇帝还点起她的名来。“朕还没见过老七的侧妃,就是你么?” 如瑾只能离座起身,走到御座前端正跪下磕头:“妾身蓝氏叩祝吾皇万岁。”她以额触地,想起潋华宫里接旨的早晨。 皇帝叫起发了赏,眯着眼睛朝下打量,口中说着,“襄国侯的女儿……抬起头来。” 如瑾笼在袖中的手攥紧了,咬牙间又将唇里咬出了血,咸涩的腥味扩散在嘴里,她顿了一下,慢慢抬起头。忍了又忍才控制住直视天颜的冲动,她真想盯着他问一问,怎么就可以轻易灭人家满门。 可是,就算问了,也问不出来什么。前世她没有机会问,这一世,物是人非了。 殿角的宫廷乐工们细细吹奏着团圆曲,夜色弥漫,灯火渐渐明亮,殿中人低低的交谈着,笑着,不过都在默默注视她的拜见,还有皇帝的一举一动。 如瑾垂眸面圣,皇帝看着她,似乎在打量。对于两个人的身份来说,这个打量有些时间过长了。庆贵妃早就转过美目关注不说,皇后也轻轻咳了一声,笑着吩咐殿内侍女们上菜。 宫女来回穿梭,一个又一个食盒提上来,打开,分奉到每个人的桌案上,殿中弥漫着酒香和菜香。皇帝这才开口说:“早听说蓝泽家里有个厉害的丫头,这么一看,倒是看不出哪里厉害,是个漂亮的小姑娘而已。” 听到这话的人都露了或多或少的异色,不知寡言少语的皇帝为何对一个皇子侧妃这么感兴趣,还说人家漂亮。如果说是长辈对孩子的随口称赞,方才的打量却又说不过去。相熟的人互相交换眼神,跪在殿中的如瑾微微白了脸,忍住了才没皱眉。 长平王喝了一杯酒,拿起壶,又去倒另一杯。张六娘下意识的去看主座上的姑母,皇后却没看她,正低声吩咐宫女去取新酿的宫制桂花酒。 如瑾跪在御案前,过了一会皇帝才说,“去吧。”她听了,叩个头,垂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张六娘偏头过来轻声说:“我第一次见到皇上也吓得不轻,后来就好了,皇上威严,但不会轻易苛责晚辈,你别怕。” 如瑾点头和她道谢,仰头喝空了杯中酒。火辣辣的滋味一直烧到腹中,微凉的手脚也并没有得到缓解。桌帷掩盖下,长平王伸过手来,在袖子里握住了她的手。 十指相扣的刹那,如瑾感觉到了一点温暖的热度。 开宴后大家纷纷向帝后敬酒,觥筹交错,歌舞缭乱。殿门大敞着,一轮月亮挂在树梢,白惨惨的颜色。天气太热了,到了中秋时节,晚风里还带着落日的余温。如瑾喝了几杯酒,感觉身上发热,却又出不了汗,喉咙里干干的,舌头底下都在发涩。 皇后在问长平王的病,“这么久了还不见大好,明日换个太医过府去瞧瞧。” “多谢母后关心。儿臣习惯了,除了白日头晕夜里发汗,倒也没觉怎么不好。”长平王信口胡说着。 皇后就说:“这还叫没什么不好,明日让太医院的院正亲自带人去问诊,好好的开副方子出来,再不好,索性去宫外找郎中算了,看他们还有没有脸吃皇家的俸禄。” 长平王道谢,说起宴上桂花酒的甜香,跟皇后要方子,皇后就让身边的宫女出去找,一副慈母之态,倒把远处默默独坐闷头吃菜的陈嫔比下去了。 如瑾跟长平王和张六娘告了一声罪,借口更衣,起身出了殿外。 晚风吹了一地落花,月亮在摇摆的柳树梢头乱晃,那么大那么亮圆圆的一个饼,沉沉的悬在半空里。中秋满月,纤云舒展,本来是很好的景致,不知为什么,在这西林苑里看来,怎么都是别扭。 如瑾想起家里,也不知道母亲和妹妹是怎么过的节。妹妹的脾气还是那么坏吗,会不会跟着丫鬟们一起拜月娘娘呢? 如瑾在花树底下站了一会,躲开殿前明亮的宫灯,以及来往频繁的宫女内侍。吴竹春在几步远的地方守着,不说不动,给了她很安静的空间。 大概一盏茶的工夫,有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吴竹春轻轻的唤了一声“娘娘”,如瑾转过头,看见靛青色长裙的纤瘦人影。 ------题外话------ 谢谢以下诸位姑娘:angeljllee,Cyy990226,y77b05b75wx,郭海燕0508,13767300877,弥丛,南来风徐徐,dyl54,清心静,rourou,世界尽头的风景。 今天很累,暂时写这些。 247 母后恩典 “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是不是不习惯?说实话,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习惯这种场合。”含笑而来的陈嫔很和蔼的说话。她的眼角有细纹,笑起来那纹路就更显了一些,不过容颜还有昔年俏丽的影子,和庆贵妃浓妆艳抹的张扬不同,和媛贵嫔的诗书气也不同,是可以妥贴安放的令人舒心的温和的美。 皇宫里头环肥燕瘦各逞姿色,出身寒微的女人要么将自己打扮的格外华美,要么就像陈嫔这样子,穿戴言语中都透着谦卑,和晚辈说话也不例外。 如瑾走近几步行了礼,笑着说:“是有些不习惯。” 陈嫔一个侍女都没有带,吴竹春就退开了几步,留了婆媳两个站在桂花树下低声说话。陈嫔抬头看了看天上白亮亮的月,说,“没关系,一年下来也没有几次必须要进宫的日子,左不过吃顿饭,听听人家说话,熬过去就好了。” 如瑾感谢的“嗯”了一声。以前还真没和陈嫔有过什么接触,记忆中那是一个总站在人后的沉默的影子。 “在宙儿那里还习惯么?”陈嫔问道。 “很好,谢谢娘娘关心。” 陈嫔就说:“跟前又没人,不用那么拘礼。你过得惯就好,他那里人是多了一些,但是你看起来是可以在任何地方过日子的孩子,我觉得你可以应付,要是能想开,还能过得不错。” 如瑾不知道陈嫔是从哪里看出来这种事的,不过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就笑着说:“其实谈不上应付,大家各有各的居处,我倒是没觉得府里头人多。” “那就好。”陈嫔朝主殿那边看了看,灯火辉煌的喧闹歌舞,和这边是两个天地。她提起上次如瑾进宫的事,“我说过要给你们抄一千本佛经,到前日是彻底抄完了,已经送到了慧一法师那里。” 如瑾几乎已经忘了这件事,听说她真的抄了千本经,不由吃惊。不认字的陈嫔画起经书来是多么费劲啊,竟画了一千本。 “多谢娘娘,这……已经不是道谢可以表达感激的了。” 陈嫔眼角的笑纹加深:“不用谢,我整日又没有别的事可做,正好用来打发时间,你不嫌弃就好。” 如瑾这才想起来,当时在梵华殿的院子里,陈嫔的确是说过身无长物,唯有抄经书做见面礼。“娘娘,我怎么会嫌弃呢,那才叫不知好歹。” “我把这些年积攒的能拿出手的钗环都给了六娘,却还不抵皇后娘娘一半的赏,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娘娘的经书就是最好的赏。” “你能这么想,我可真高兴。你不知道,这次我用的墨里掺了些竹叶捣的汁子,写出来,纸上留着清香气,研磨用的水,是天明时花草上落的露水……” 陈嫔说起抄经书的事,兴致很好,如瑾就安安静静的听着,本有些沉重的心情在陈嫔一路絮絮的述说中,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殿门口那边走来一个侍女,左右张望着似乎在找人,如瑾隔着花枝隐约看见并没在意,过了一会那侍女渐渐走了过来。吴竹春笑着迎上去打招呼:“香缕姐姐,你怎么晃到这儿来了,可是闻见了桂花香?” 香缕“呀”了一声,“果然在这里,那边是侧妃吗?” 如瑾从花树后走出来,“我在这边散散酒气,怎么,有事?” 香缕看见随后而出的陈嫔,赶紧行礼,又冲如瑾说:“也没什么事,就是刚才皇后娘娘看见王爷跟前少了人随口问一句,王妃替您解释了,并且让奴婢出来看看,看您什么时候回席上去。” 陈嫔说:“那你就回去吧,我再散一会,殿里头有点闷得慌。” 如瑾点头:“要不要留竹春在这里服侍您?” “不用,你们去吧,我一个人清净。” 如瑾觉得她大概是在避嫌,不只自己,就是见了长平王,陈嫔也不会过多接触攀谈,于是便留下她一个人先回殿里去了。香缕在前头引路,一边走一边说,“六王爷不在,太子殿下就和咱们王爷喝酒,王妃看着他们喝得有点多,很是担心。” 如瑾笑说:“一年就这么一回中秋宴,却也不好劝。” 香缕点了点头,再没说什么,引着如瑾回到了座位上。如瑾想,她那句话若不是无心的闲聊,大概就是引着自己劝王爷少喝酒吧。张六娘光担心不付诸行动的事,如瑾才不自告奋勇。长平王喝多喝少自有帝后看在眼里,侧妃从中拦一头,算是什么事。 落了座,发现长平王果然酒气重了不少,呼吸都带着桂花酒的香甜。他脸不红,手不抖,看起来和不喝酒时没什么两样,不过眼睛却是更亮些,见如瑾回来,就转脸朝她笑了笑。 静妃在那边提了一个酒让大家共饮,说的是团圆美满的吉祥话,皇帝赏脸举杯沾了唇,大家就全都喝干了杯中酒。皇后撂下酒杯说:“静妃这话说得不错,咱们是皇家,为天下万民之表率,更要和气美满才是。这一年皇子们跟前都添了人,热热闹闹的几家子,来日再给你们父皇和本宫添几个皇孙,那就更好了。”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皇后又说,“借着这回团圆宴本宫说一句,咱们虽是皇家,居家过日子柴米油盐,却与宫外百姓一般无二,也免不了会有烦恼。若是遇到了什么事,都要看开一些,以和为贵。” 大家自然又都应是,一贯爱找皇后麻烦的庆贵妃也没挑刺,由着皇后继续说。皇后看向太子妃,“你什么都好,就是脾气急了一些,如今东宫里头添了侧妃良娣,你也有了左膀右臂,平日有什么事大家商量着办。”太子妃起身承训,皇后让她坐了,又看向宋王妃,“你是本宫最放心的儿媳妇,来日本宫那不懂事的侄女到了你跟前,你可要多替她担待一些,本宫就将她托付给你了。”宋王妃赶紧说“不敢”。皇后有转向张六娘。 “你这孩子自小老实木讷,这几年好容易有了些机灵,却还是毛毛躁躁的不晓事。以后做什么事之前多忖量几番,听到没?” 张六娘站起来红着脸欠身,“谨遵姑母教诲。” 如瑾低头看着桌上菜肴,保持恭谨聆听的姿态,免得让皇后注意自己,不想皇后却指了过来,告诫张六娘说,“你跟蓝侧妃多学学,她在家时就帮着襄国侯夫人管家,里里外外都拿得起。” 张六娘应“是”,如瑾不得不站起来说“不敢”,皇后说:“你年纪小却沉稳些,譬如前几日那件事,就不似六娘急躁。” 前几日?大略就是撵乐女的事了。如瑾欠身说:“王妃治家有方,并不曾有一丝急躁,娘娘爱之深责之切,难免对王妃严厉了一些,其实王妃很好。” 皇后注视如瑾一瞬,唇角弯起来,“你倒是会替她说话。” 如瑾说:“并没有替王妃说话,只是如实陈述罢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府里头大家都很信服王妃。”不知道皇后为何当众提起这事,但夸夸她的侄女总是没错的。 皇后呵呵的笑起来,指着长平王道:“你这样说,老七可要不乐意了。” 长平王抬头朝皇后一笑:“儿臣冤枉。府里正觉有些乱不知该怎么办,六娘替儿臣省了不少事。有了六娘,儿臣以后再也不怕人多事烦了,尽可再多挑些技艺好的婢子上来,她们不懂规矩,自有六娘调理。” 如瑾暗骂这人脸皮厚,不由悄悄去看张六娘的神色,果见她脸色不太自然。皇后笑说:“老七多用些心思在正事上吧,若嫌跟前人少,母后替你找身家清白的,别弄那么多乐女舞姬在府里让人笑话,你父皇也生气。” 长平王哈哈笑道:“和母后说笑而已,儿臣已然大婚,自然要收敛了。不过却还真要求母后一个恩典,让儿臣府里再多进些人。” 皇后挥手让张六娘和如瑾都坐下,兴致很好的笑问:“什么恩典?” 长平王起身一揖,“求母后改一改规矩,让六娘和蓝氏从娘家再多带些人过来。不怕大家笑话,上次六娘去捆个乐女还要从蓝氏跟前借人,蓝氏却也没人可借,只能借出两个婆子,儿臣府里人多,却也不如她们自己的用着顺手,索性不如让她们将娘家的旧人带进来,也是替儿臣减少麻烦。” 皇后目视皇帝,半带调侃的说:“咱们老七的细心全都用在了这些事上。” 皇帝淡淡笑了笑没接话,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如瑾素知此人不在内务事上留心,让他对儿媳妇跟前仆役增减的事情表态,像皇后这么暗示着问肯定是不行的,明着请示他都不一定会搭理。 皇后看向张六娘:“你以为如何?” 张六娘说:“但凭姑母吩咐。”没有明着拒绝,也就是认可长平王的提议。 皇后又看了一眼皇帝,见他仍是没什么反应,就自己拍了板,“老七轻易不跟父皇母后求恩典,既然开了口,本宫也不驳你的面子。不过毕竟规矩在那里,也不能逾越太过,就让她们各自再带六个人吧。” “多谢母后。”长平王躬身行礼,拿起酒杯来朝皇后敬了一次,皇后笑着喝了。 如瑾陪了一杯,知道在张六娘强行撵乐女这件事上,皇后和长平王互相给了对方交待,也达成某种程度的一致。 ------题外话------ 感谢送道具的xiaying1970,rrena4270,jjll99,rourou姑娘,感谢林紫焉,xiaoxino,小心天亮了几位的票。 248 荷叶饺子 酒过三巡,随着静妃和穆嫣然不是凑趣说话,席上气氛渐渐热闹起来的时候,有个内侍进殿来,绕过众人背后去主座服侍的康保耳边悄悄嘀咕了几句,康保就弯身低声禀报了皇帝。殿中有歌舞曲乐,其他人并不能听见康保说了什么,皇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康保就打发那传话的内侍去了。 关注皇帝一举一动的人自会思量所为何事,像如瑾这样只顾闷头不惹人注意的,自然也懒得过多留意别人,皇帝的事她更不加理会。 她倒酒时目光扫过长平王的侧脸,看见峰峦一般深刻的轮廓,从这个角度看去,长平王和他的父亲还是不一样的。皇帝侧面并不是很突出,蓄着胡子,下巴也略微有些圆,毕竟不年轻了。 没过一会,庆贵妃提完了酒,大家刚把酒杯撂下,皇帝说:“朕有些乏了,散了吧。” 这吩咐十分突兀。月亮刚升到中天,时辰还早,往年的中秋宴不会这么早就结束,庆贵妃甚至有点疑惑,不知是不是自己的提酒有不妥当处。不过皇帝是天,他让散,大家无论心中怎么想,都是无不听命的,太子还上前关心皇帝的身体,说国事操劳太久,请父皇万万以身体为重。 皇帝站起身,冲三儿子微微点了头,然后转向长平王,“老七过的日子正是朕向往的,奈何政务繁杂,却妥不得一丝清闲。” 长平王躬身道:“儿臣惭愧,有心与父皇分担一二,只可惜身体总不顶用,儿臣在家清闲,心里却一直不敢忘了父皇教导。” 这种官面客套说者不走心,听者也只当一阵风,皇帝走下主座的御阶朝殿门去,身后康保领着众内侍两列相随,而彩袖辉煌的舞女们来不及退出去,纷纷让开路,跪在两边的桌案前头。皇帝一边走一边说长平王,“你自小不笨,脑子却总不肯往正路上用,在家清闲听曲,不如多读读书。” “是。”长平王欠身答应着恭送父皇,殿中许多道眼风或轻或重的掠过他身上。 在宫里年头久了,谁不知道皇帝对七儿子从来甚少关注,偶尔见了面也很少与之说话,像这么样听起来像是责备的训导,其实都是很难得的。 正好出去透气的陈嫔才从外头回来,迎面碰上皇帝往外走,她赶紧闪开了门口福身行礼,口里说着和众人一样的“恭送皇上”。陈嫔在宫里向来是个影子都不如的人,自身存在感又差,矮身下去之后就跟宫女们没什么两样,所以大家都没把她的出现当回事。然而皇帝却停了脚步,低头问她,“听说你抄了一千本佛经?” 陈嫔似乎也没想到皇帝会突然和她说话,停顿了一下才回答说:“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字,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这也是宫里许多嫔妃看不上她的地方,觉得她小心木讷太过,譬如现在,若是别人遇到皇帝主动问话,起码也要解释上一两句以博得皇帝的欢喜,或者展现自己的纯善。陈嫔却只是死板生硬的一个字。 皇帝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又问:“抄的是什么经?” 陈嫔说:“是《心经》。” “哦,这是极精深的一部,可懂么?” 陈嫔低头回答:“佛法高深,臣妾只是借着下笔沾些福缘,妙理禅意都是不懂的。臣妾又不识字,只能听梵华殿法师讲解一二,听一个心眼干净而已。心和眼睛都干净了,才敢照着经文画。” 皇帝点点头:“心眼干净,这话说得有意思。” 简短的几句对话,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关注,众人或侧耳听着,或假意与身边人说话,注意力实实在在都在殿门口。 陈嫔正在那里红着脸自谦,“……臣妾愚笨,胡乱说话,让皇上笑话了。” 皇帝唇角起了似有似无的笑:“有时候笨人说的倒是正理。”然后抬脚跨出殿外去了。康保一众人鱼贯跟出去,陈嫔福身恭送,直到皇帝的身影没在桂花丛里了,这才站起身。回头看见殿中人大多看着自己,她的脸上就露出有些惶惑的神色,低头走回自己的桌旁。 皇后一直含笑看着皇帝跟陈嫔说话,皇帝说完最后一句话走掉,她若有所思,笑意深了一些,站在阶上缓缓朝大家道:“月至中天,正是临风赏月的好时候,你们桌上都是宫里寻常月饼,秘制的那些还没有端来,皇上就走了,你们可知道是为什么?” 大家纷纷摇头,知道一二分的也不会主动说出来,唯有庆贵妃不耐烦地说:“娘娘有话就说,我们可不及娘娘善于揣摩圣意。” 皇后只当没听见,依然朝众人道:“近来西北江北有旱情,秋收时节已至,收成却是几乎没有,皇上忧烦国事,每日都要在勤政殿里批阅奏折至深夜,甚至彻夜不眠传召臣僚,所以才容易身体乏累。” 如瑾已经猜到皇后下头要说什么了,无非是后宫之人无法为皇上分忧,唯有恪尽已身,略尽绵薄微力的老话。 果然不等众人接话,皇后已经径自说了下去:“不过皇上匆匆离去,大抵不是乏了,而是心系黎民,知子民在外流离受苦,自己没有心情饮宴团聚。皇上的忧烦本宫与你们都能体会理解,可毕竟帮不上什么。永安王正在外奉旨赈灾,太子于阁中随着诸位阁老理事……”她目光扫过长平王,没作什么评论,接着道,“他们都在帮皇上分忧,咱们这些人却有心无力,不过,与黎民同甘苦是咱们的责任,本宫打算从这个月起,各宫用度都削减一半,省出的银子交给户部用于赈灾,你们以为如何?” 庆贵妃嘴角露出讥讽的笑:“皇后娘娘慈旨咱们肯定要照办,与百姓共苦是应该的,难道谁会反对么?” 静妃领着大家齐齐称诵皇后的仁爱之心,太子妃看着婆婆庆贵妃的脸色,只跟着众人福身而没说话,穆嫣然在那边笑着说:“娘娘们行善事,妾身也想随喜随喜。王妃姐姐,这个月我院子里的月银和嚼用都不要了,另外秋冬的新衣服也少做几件,用普通料子,省下钱来给王爷送过去发给灾民可好?” 宋王妃盯她一眼,温温柔柔的点头:“自然是好。你不说,我也正要和母后请示。我自己的妆奁里还有一些金银钗环,重新熔了也能顶些银子。” 皇后就很欣慰的点头:“你们都是好孩子。” 张六娘看了一眼长平王,想了一瞬,上前两步轻声说:“姑母,我们府里和六嫂她们一样,到时候,就请刘嫂将我们的那份一起给六哥送过去。” 皇后“嗯”了一声,宋王妃就说:“多谢弟妹齐心,我一定会把你们的心意带到。” 两家都表了态,那边太子妃也只得跟着随喜。于是满殿里皆大欢喜,算是定下了这回事。静妃身边的十皇子突然冒了一句说:“母后,儿臣也要将用度省下一半给灾民。” 静妃笑盈盈看着皇后,嘴里说着“这孩子”,一副无奈之色。皇后朝十皇子点头:“明微长大了,知道替父皇分忧。” 静妃就说:“小孩子都是看着大人学做事,是娘娘您素有仁爱,明微才见样学样。” 皇后笑了笑。 宫宴就这么散了,皇后把没来得及拿出的秘制月饼命宫女们盛在盒子里,给众人都分了一份带回去,皇帝的那份直接送去了勤政殿。 长平王一家坐车回宫,如瑾的车跟在长平王和张六娘的车后头,身边是吴竹春相陪,车外有随行的内侍关亥。八月十五的夜里无论穷富,各家各户都在自家团圆,因此街面上没有什么行人,连许多平日开到深夜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张。如瑾让吴竹春将车帘撩开了半边,隔着纱窗看天上又大又白的月亮。 四周静静的,只有马蹄声,这样的寂静里看月才是真的赏月,宫宴上的喧嚣无论如何都与清风好月无关。 只可惜今年天热,中秋的夜风也并不凉爽。 这次的中秋宫宴看似平静无波,而且一副其乐融融合家欢聚的景象,甚至最后还有众人行善的皆大欢喜,可内里微涌的波澜还是不可避免又显而易见的。尤其是,当皇帝训诫长平王,又和陈嫔说话的时候,如瑾明显觉察出殿中诸人不动声色的异样。 皇帝是什么意思,皇后又是什么意思?看谁都一副冷眼的庆贵妃和整晚都中规中矩的太子呢,他们又会如何看待? 相比这个,皇后答应长平王恩典,以及穆嫣然见缝插针的讨好,都成了微末小事。还有宁贵嫔偶尔扔过来的冷飕飕的眼刀,如瑾也不在意了。 一路这么想着,看着圆圆的月亮,车驾进了王府之后,如瑾下了车心不在焉的和长平王张六娘行礼告别,准备回自己的院子里去。 张六娘叫住她,“妹妹且先别走。”她看看长平王,试探着问道,“时辰还早,不如咱们在自己家里喝酒吃月饼?在月亮底下摆上小桌,温两壶酒,让厨房做几个小菜,一会饿了,还可以下碗面来吃。” 如瑾瞅着长平王。这人今晚喝了许多酒,眼睛比平日亮了几倍,月亮高高挂在头顶上,他的眼就像满天里唯一能和月亮争辉的星子。自从撵了窈娘几个,张六娘和他之间见了面还维持以往相敬如宾的关系,可张六娘明显有些内里发虚,有几次连荷露都看出来了。如瑾知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也许中秋赏月这件事,张六娘未必会拉着自己作陪。 长平王抬头看看天,负手说道:“嗯,月倒是好月,不过父皇都去勤政殿了,咱们结了宫宴又开家宴,不妥吧?” 疑问的口气,意思却很明显。即便在月光下,如瑾也看到张六娘微红的脸了。 “……是妾身考虑不周。” 长平王径自大步去了,看样子是朝着锦绣阁的方向。如瑾不便在这里对着尴尬的张六娘,很快福身告辞,张六娘也没留她,带人转身进了舜华院,闭了院门。 如瑾回到自己房里,除去礼服洗了个澡,换上柔软的家常袄裙靠在临窗的榻上歇着。明晃晃的月亮一半被树梢挡着,一半露在外面,透着纱窗照进来,倒是也很耐看。其实这天如瑾身上正不爽快,天气不凉,腰腹之间也是难受得很,洗了澡临窗而坐,腰间要搭上一床夹里的绣花锦被,来抵御窗外吹进来的微风。 正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院门有微响,不一会荷露跑进来禀报:“王爷那边派人来,说是王爷饿了想吃东西,独独想起咱们这里褚姑的荷叶清汤饺子,叫做一碗出来。” 褚姑是这边小厨房的主厨,有几道菜做得极好,又喜欢弄一些自己琢磨出来的饭食菜肴,人很老实,颇为得用。荷叶清汤饺子就是她琢磨的成果之一,如瑾吃过一次,饺子倒还罢了,汤里有荷花荷叶的清香气,挺好喝的。大概是长平王在宫里没吃饱,肚子一饿就乱寻思吃食,赶巧想起了这个。 如瑾不由暗道此人麻烦,一面吩咐下去让褚姑开火,一面问是谁来传的话。荷露说是跟着花公公的小双子,如瑾就说,打赏了请去偏房里吧,你们出个人陪他说话,好好招待着。 没过一会厨房里就来报,说饺子已经煮好了,如瑾意外:“怎地这么快?” 荷露说:“主子不知道,平日褚姑把什么都备着,饺子面也是早就揉好醒好的,专为主子们突然想起吃什么,免得一时来不及。面是现成的,包了馅下水煮就行,能不快么?” 如瑾就知道这又是长平王的坏毛病所致,这人吃东西完全没有规律,想起什么让人做什么,府里的厨子们大略是被他弄怕了,这才什么都备着。 “让竹春带你提了食盒,跟小双子一起去给王爷送饺子吧。另外再做一份,给王妃那边也送一碗。”如瑾吩咐着。长平王从这个院子要吃食,自己主动跟张六娘打个招呼,免得随后她从旁人嘴里听来不妥当。 吴竹春正好掀帘子进来,笑说:“褚姑做了不少,除了王爷的份还剩着呢,直接盛给王妃去就是。主子饿不饿,您也吃点吧?” 如瑾笑说:“我不饿。不过既然做得多,你们各自都用些吧,等王爷那边吃完了,给花盏几个也送点去。” 吴竹春带着荷露各处送饺子去了,正好张六娘也将宫里赏下的秘制月饼分过来几个,如瑾掰开看了看馅,果然是以前见过的,自己没什么兴致吃,尽都给了院中诸人分了。 说是秘制,不过是和寻常的豆沙、莲蓉等馅不一样罢了,里头包的是水果,葡萄香柚凤梨之类的,是御膳房几个老内侍某年弄出来的秘不外传的法子,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月饼打出来,外面的皮子熟了,里头包的水果依然是晶莹剔透,吃起来其实不怎么样,就是样子看着有趣,数量又少,是以平日没多少消遣的嫔妃们就把它当稀罕物,位份低不受宠的还分不到。 如瑾受宠的那一年,别说自己能分到,身边服侍的大小宫女内侍每人都能有一个,自是惹来不少嫉恨。当时如瑾就知道是皇后刻意这样分,不过也没在意,人家愿意给,她就安然接着,她那时候是懒得理会前路的,自然想不到防微杜渐,直到最后得了那结果,才体会出水滴石穿的厉害。一点一点的怨气积攒起来,最后就是摧毁一切的洪流。 而今再看到水果月饼,想到前世,未免感慨良多。 吉祥领头在院子里拜月娘娘祈福,如瑾隔窗瞅着红点点的香烛头出神。去年拜月,她还在池水胡同的狭窄院子里住着,接到长平王写着诗的纸条,还吓了一跳。不想今年就住进了长平王府,说起来真是意外之事。 舜华院里,张六娘也在看丫鬟拜月,盛放荷叶清汤饺子的食盒摆在堂屋小桌子上,刘乳母正奉命捧着碗吃饺子。被迫“养病”好一阵子的章乳母趁着拜月凑上前来,看见清汤饺子,笑嘻嘻的也跟张六娘讨恩典,张六娘就赏她吃了。于是两个嬷嬷将如瑾送来的一大碗水饺吃得涓滴不剩,张六娘吩咐廊下的木桩子之一,让把食盒送回辰薇院去。 木桩子领命出门,刚走到前院就见长平王正带人进来,就返身回去禀报。张六娘意外,连忙迎上去:“王爷?”一边示意琅环去准备沐浴的热水。 长平王停脚站在院中不往前走了,说:“记得上次落在你这里一本书,去取来。” 张六娘便亲自去次间格子里拿了《陈会要》出来,“王爷说的可是这本?” 长平王“嗯”一声,花盏忙上前躬身接了。长平王转身便走,“本王看会书再睡,你们歇着吧。” 张六娘愣了一下,垂首福身相送,长平王一行就像突然到来那样突然而去。热水准备到一半的琅环闻声出来,扎着手问:“王妃……这水还……” “继续备,我洗。”张六娘径自走回屋里去了。 ------题外话------ 感谢以下姑娘们的馈赠~Cyy990226,13854205122,清心静,mayu,13570419597,madmei,dreameralice,小心天亮了,15280575359,rourou 249 本末倒置 如瑾快要睡着了,拜月回来的丫鬟们进屋看见她支着脑袋在榻上打瞌睡,忙上前服侍她去床上就寝。长平王却来了。 整个王府都是他的,他想在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自然不必请示别人。如瑾很困,却还得起来招呼,而且心里有点打鼓,这个时辰跑来,莫非是要留宿?别的日子到罢了,八月十五的晚上,张六娘邀其赏月而未得,最后这人跑来这边睡觉,不是活生生地打人家脸。 如瑾将其迎进了屋里,让丫鬟上茶,问他:“王爷不在锦绣阁么?” 长平王手里拿着一卷书,随便扔在榻上,和未曾收拢的夹里绣被卷在一起,整个人身子一歪也倒在了被上,伸着手指捏眉头,“从舜华院找了书来,本打算回去看书,半路却被酒气冲上了头,借你这里躺一会。” 他倒是客气,还说什么“借”。如瑾伸手将他扔下的书拿起来,对灯看了名字,笑道:“王爷宴会上受了训,倒是听话得很,让你看书你就看。” 长平王呵呵一笑:“父皇八百年不训我一次,他兴致好,我岂敢不听劝。”语气里却是十足十的调侃,没一点认真。 说头一句的时候,如瑾心里还有些不自在,觉得这人和皇帝毕竟还是父子,抹不掉的血缘,皇帝一句话,他就照办。不过听了后一句,她发现这人颇有应付差事的意思,而且还有点点隐而未露的讥讽,那神情,跟上次议论赈灾似的。 她就觉得,有些话不得不说。 “王爷若是真听劝,就拿着这本《陈会要》好好回锦绣阁挑灯夜读去,或者去书房那边,不要召女乐,这才是遂着皇上的兴致。” “咦,你是在劝我?”长平王放下遮在眉间的手,张了眼睛看过来。 如瑾坐到榻边的椅子上,说:“王爷拿着旧代陈朝的典章制度,一副要参政的意思,这还用我劝么?大张旗鼓去王妃那里找了书来,架子摆开了,半路却又醉酒歇下,赶明儿皇上再说起您,大概就不是今日这语气了罢,愿不愿意再说您还是问题呢。” 长平王就笑:“原来我家里有个贤妻。” “贤妻在前头院子里,我只是谨小慎微,多思多虑的一个寻常人罢了,可不敢当这两个字。”既然说开了,如瑾索性挥手屏退了屋里的丫鬟,声音低了三分,注视着长平王说,“今日在殿上,帝后的意思摆在那里,王爷回来要么依旧惫懒如从前,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从此就开始朝前走,踩着太子和永安王的脚印子一路趟过去,不然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 她抖了抖手里头的书,“王爷一回家就拿着这东西满园子走,连明日都等不得,是已经决定了什么?既如此心急,何必又半途而废,躺到我的屋子里来。” 长平王晃悠悠坐了起来,捉了两个迎枕倚靠在榻边柜上,歪着脑袋,半眯着眼睛,仍是一副醉酒将睡的模样。 “本王的侧妃这些日子养花弄草做绣活,与深宅贵妇无异,弄得本王还以为娶错人了,敢情在这里等着我呢。” 娶错人?“那么王爷是把我当成什么人纳进来的呢?” “把你当成敢对着晋王余党的钢刀侃侃而谈的人呀,难道你不是?”长平王动了动身子以便靠的更舒服,露出笑来。 如瑾感觉心跳加快了几分,盯着他问,“莫非王爷以为,我可以对您有所帮助?” 长平王没回答,只问,“你不愿意?” “王爷是在说笑话么。”如瑾觉得简直不可思议,“我一不能文二不能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女子该擅长的绣活都做不好,王爷觉得我能帮上什么?若说母家,那就更不是王爷的助力了,拖了后腿也未可知。王爷当这种事是儿戏吗?” 她顿时生了气,努力忍着才没表现出来,就为着长平王这种吊儿郎当的态度。争储,称朕,他也说过是血雨腥风,却异想天开的想让她助力一二。他对自己的未来不负责,不要紧,可蓝家现在和他绑在一起了,让她怎么不生气。 长平王笑吟吟看着眼前少女微有薄怒的脸庞,拍了拍身边空出的地方,“过来坐。” 如瑾不过去,紧抿了嘴,眼睛不眨的直视着他,等着他回答。 长平王哈哈的大笑起来,如瑾不由看了看窗外。花盏那些人也不知退下去没有,他可真不知道避讳。长平王将她这个动作也收在眼里,声音带着些许醉意,说:“就为着你方才说的话,本王也知道没挑错人。” 如瑾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惊采绝艳的东西出来,因了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肯定,反而更加疑惑和担心,当然也就更加生气。蓝家上上下下的性命可全都拴在长平王府呢! 她不由暗暗咬住了唇。 她选错了吗,不该为了报恩随便答应他吗。上一世她对进宫无所谓,这一世也并没有努力避开长平王,所以蓝家难道又要面对那样的命运?一念及此,她的目光就冷下来,神色也变得凝重。 当她未出嫁时,隐隐觉察出这个王爷的锋芒,领略了他的棋力,看见了他手下崔吉一众人,所以略微猜测出他的不安于现状,也抱着他起码能自保的心态,在他要纳她时,没有过多因这一点而排斥,将恩情放在了首位。 可是,住进了王府,听他亲口说了以后的打算,再近距离接触了他的各种让人捉摸不定,如瑾心中忐忑越来越深。此时面对着一副儿戏态度的他,心里的火气就蹭蹭的上冒,几乎压不住。 长平王的眼睛眯了眯,缓缓说:“文有臣,武有将,本王要你肩挑手提做什么。” “那么王爷需要我帮哪一点呢?”如瑾诘问。 “你不觉得男人在外头做事,家里需要安安稳稳的有个人照看?市井之贩夫走卒,朝堂之高官显贵,乃至后宫内廷,都是这个道理。” “若是这样,那么皇后娘娘的亲侄女比我胜出太多,王爷有了她,又何必要我?” “这句话是在翻醋吗?” “……”如瑾不能理解他这个时候还要说笑话,到底是个什么心态。 长平王嗤的一声笑出来,“皇后的亲侄女算得了什么,若说母家拖后腿,安国公府可比襄国侯府严重得多。皇后打得好算盘,两个王府都要安人,却不知最后若是两头起了冲突,她要舍去哪一个侄女?” 这还算是正常的话。如瑾气稍平。顺着他的言语所指也思考起来。皇后那样的人,要将鸡蛋放在两个篮子求稳妥,不可能想不到二取一的抉择阶段,舍哪个侄女大抵没有所谓,只看哪边分量重一些罢了。 可那都是后话。不管皇后最后的取舍,眼下的长平王府里,正妃可是张六娘。 “王爷若觉得我能照看家宅,可有想过要我照看到何种程度?”难道跟着张六娘一起立规矩清内院吗,大略是不可能。而且话说回来,那些女人还不都是这位王爷自己弄出来的,弄来了不算,还得找个人帮他管?这就是所谓的要争储的人该做的安排? 长平王说:“一步一步走着看嘛,何种程度,现下谁又说得准。” 敢情他还说不准。如瑾又想咬牙。 长平王又说:“张六娘前日提了想理内宅的账,改日有空我让贺兰将账目交给她,你与她一起先熟悉着,这不难吧?” “如果王爷觉得这是必须,我尽力就是。”如瑾并不觉得这跟他构想的未来有什么直接关系。理账掌家,普通的内宅妇人也都要做。 她低头看手里的书,青蓝色的锦绒皮子,端端正正的楷书写着“陈会要”。两人的话题扯得有点远,她又转回了最开始的询问,“王爷是做了决定么,为什么这样急,皇上刚随口一说,你回来就要如此。如果王爷愿意讲,我很愿意洗耳恭听。” 皇帝让看书,他巴巴的跑回来就捧书夜读,这怎么也不像是个成熟之人该有的表现。 长平王笑得有点莫测,“父皇可不是随口一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过几天?那么现在呢?要挑灯夜读却半途而废的事,该怎么收场?如瑾站起身来,“王爷若是头晕就躺着眯一会,一刻之后我叫您起来,送您回锦绣阁。” 她将书抚平了微皱的角,妥贴放在榻边柜的格子里,备着他走时拿。长平王却一伸手,将走到榻前的她拽到了怀里。 “还回锦绣阁干什么,这么晚了,你舍得撵人,本王不舍得走。”他在她耳边呵气。 如瑾腾地红了脸,刚要说话,长平王抱着她站起,一路走到拔步床里去了。“王爷!”如瑾急了。长平王将她放到床里,自己两下除了外袍躺在外侧,拉过绣被盖了。 如瑾往里挪身子,贴在了内壁上,不敢再乱动。长平王将手慢慢伸过来,又将她拉了过去。他好些日子没在这里留宿,如瑾不知道他为什么今晚非要在这边,说什么酒醉上头走不了,纯属借口。若醉了,方才怎还能好好说话。 “王爷,我……身子不方便。”如瑾声如蚊蝇。她真怕长平王突然兴起什么花好月圆的念头,他是夫君,她还能大叫大嚷不成。 “咦,你似乎是在提醒我?今天身子不便,过几天就可以了?”他凑近了几分。 如瑾想割自己的舌头,更想割他的舌头。这个人,说起这样的话竟然脸不红气不喘,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 她用被子蒙了头。绣了桔子花的夹棉被,紧紧的裹住了整个身子,距离身边的人远远的。被子外头长平王似乎是笑了两声,然后悉悉索索的似乎是在调整躺卧的姿势,后来,她让被子里的棉花捂出一身大汗的时候,隐约听见他说: “找书是借口,找你才是正事,你怎么本末倒置的撵人呢。” 如瑾又是一层汗。支着耳朵仔细听着,直到听见他呼吸均匀,似乎是睡着了,这才渐渐放松下来。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睡了。 …… 第二天一早去舜华院点卯,张六娘正跟琅环几个合计什么事情,见如瑾来了,笑着说:“王爷昨晚给咱们求的恩典,可以从娘家添人进来,你想好了要添谁吗?” 如瑾这才知道几个人合计的是这事。不过昨晚她的心思根本不在此事上,后面长平王去了一闹,越发思虑起别的来,哪里还顾得上添不添人。 “我还没考虑这个,家里跟上京来的人不多,回头我跟家里商量一下再定,不然我这里要了人手,家里缺人就不好了。” “这倒是,你考虑的周到。”张六娘问起蓝家买下人的事,“襄国侯府那么大的院子,奴仆太少终究不是事儿,你们若要买人,我娘家惯常用的牙人介绍你们认识,他们领来的都是妥当人。” “多谢姐姐,回头我问问家里,若是用就来麻烦你。不过我家人口少,倒也用不了多少人。” 张六娘点头:“总之你早点定了人手就好,报上来也好一并安排。” 如瑾应了,又说了一会闲话,见没什么事就要告辞,张六娘让琅环去拿自制的香茶,“听说昨晚王爷醉在了你那里,不知你有没有解酒的东西,我以前在家配过解酒茶,你带些回去,再遇见这种事好伺候王爷醒酒。” 果然提起了昨晚的事。如瑾谢过,吉祥上前接了琅环找来的茶包。张六娘又问长平王早饭吃了什么,听说是清粥小菜,就笑:“大概是昨夜在宫里吃腻了,所以想吃清淡的。既如此,不如我办个秋芳宴大家尝一尝,往日在娘家我常和嫂嫂姐妹们玩这个。” “秋芳宴?听名字真是别致。”如瑾自是捧场。 张六娘笑:“是我家二嫂兴起的主意,入秋时候挑了上好的桂花、菊花、玉簪、雁来红之类的时令花卉,或做汤,或做饼,办了席面来吃,不沾油腥,最是干净有趣。” “真是别出心裁。”如瑾说,“那么我就等着姐姐的席面了。” 张六娘似乎因此起了玩性,站起来相邀,“难得你也喜欢,咱们一起去请王爷,趁早今天就办了。”一面让人回安国公府去找专门做花宴的厨娘。 ------题外话------ 感谢几位姑娘的馈赠,madmei,nanxiaoshu,Whx3900939,nidbillion,rourou,lilianql。 作息又乱了,努力调整ing。 话说这个秋芳宴,本来写的是菊花宴,后来一想,唔,不对劲…… 250 备用厨娘 如瑾跟着张六娘去找长平王,这人早起吃了饭之后,一直在锦绣阁那边看书,而且十分听话的没有叫乐女相陪。通禀允许进去了之后,如瑾看见他很少有的端端正正坐着,没倚枕头也没歪着身子,正临窗捧卷。 张六娘走上前去说,“王爷勤奋,别累着身子,昨晚上醉了酒,今天少看一会吧。” 长平王放下了书,“你们有什么事?”如瑾看见反扣的书上写着的名,《鉴论》,一本前朝大儒写的史学评议录。 张六娘也扫了一眼书名,脸上的笑容些微亮了几分,“方才和蓝妹妹说起秋芳宴,就是用秋天时令鲜花做成食物置办席面,妹妹很有兴趣,所以我们来讨王爷示下,要不要在家里办一桌?王爷读书辛苦,妾身等唯有这些微末办法给您分忧了。” 如瑾默默的听着。张六娘这话说的,好像办席面是她怂恿出主意似的。而且这位辛苦的王爷刚读了半个时辰不到的书,哪里需要人分忧了。这些日子接触下来,她早已发现张六娘不是以前几面之缘时感觉的那样,而是身上颇有其姑姑皇后的影子,喜欢不动声色的将人绕进去,只是可能年纪尚轻,还没有学到十成十的手段。 长平王听了沉吟一瞬,转头看看窗外园子里的花,“倒是有点意思。不过这等雅事向来是六哥的偏爱,可惜他不在。” 张六娘就说:“咱们自家先办一桌,王爷若是觉得好,等六王爷回来再单请他一次也容易。到时候六王爷赈灾有功,咱们只当给他庆功了。” “嗯,那么,你准备在什么时候办?”长平王问道。 如瑾疑惑的看了看他,这人和张六娘很久没有好好说话了,面上相敬如宾,正经语气一次也没有,现下突然变得有商有量,真是颇为奇怪。 张六娘似乎也没想到长平王答应的这么痛快,而且还主动询问她的意见,笑意更甚,回答说:“今日下午如何?等夕阳西坠的时候,热气散了,余晖之下在花前办花宴,岂不是好?若是王爷兴致高,直开到掌灯时分,月亮上来,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个晚上一定是好月色。” “嗯,那就办吧。” 长平王答应的利索,张六娘面带笑容告了辞,走时不忘叫上如瑾。回去的路上张六娘说:“妹妹尽管回去等着吧,到了下午开席的时候我派人去叫妹妹。” 如瑾客气的问:“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等着吃就是。” 张六娘带人匆匆走了,说是要趁着日头未高多掐些早晨新鲜的花。长平王府占地不广,里里外外的花却不少,秋天该有的品种差不多都齐全了,若是认认真真的挑,要挑上好一阵子。如瑾任她去了,自己带人回了院子。 吉祥将张六娘给的醒酒香片倒在青瓷小罐里,说:“这东西是花瓣茶叶加上药材配的,看着倒是挺花心思。记得主子以前似乎也很喜欢弄这些东西,这两年却不做了。” 如瑾笑笑:“家里事多,哪还有工夫鼓捣这些,等闲下来再说吧。” “主子什么时候能闲下来?”吉祥将小罐收在了外间壁柜里,那里头瓶瓶罐罐还有布匹首饰,都是张六娘平日随手给的,如瑾该接就接,接回来自然是不用,全都收在一起。吉祥见荷露几个不在跟前,就悄声说:“王妃突然要办宴席,会是什么打算呢?奴婢总觉着她和王爷之间有点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 如瑾道:“管他们哪里不对劲呢,王妃要办宴席而已,你寻思那么多做什么,往后日子长着呢,总这样琢磨不得累坏了。” 吉祥不好意思的抿嘴笑笑,回头去做事了。如瑾却想起张六娘在锦绣阁里笑盈盈的脸。 自从昨夜宫宴回来,张六娘一改这些日子的谨慎,主动邀请长平王赏月,未如愿后今天又提起秋芳宴,态度热络了许多。大抵,就是因为宫宴上皇后和长平王达成心照不宣的小小交换吧——两人一个给出违背规矩的恩典,一个默许了张六娘在内宅立规矩的行事。 而长平王所求的那个恩典,无论谁看来,都是有讨好皇后的意思在里头。张六娘撵了他的乐女,他还要帮着张六娘从娘家额外调人,这不是变相低了头? 如瑾就想,他是肯低头的人吗?她对他并不了解,不知道他这次的低头是历来的习惯,还是另有别的意思。只是对于她来说,能跟着沾光从娘家带人过来,未免不是一件好事。于是,她开始琢磨要把谁调过来。 …… 临近中午的时候,张六娘已经让丫鬟们收到了足够的花,而且洗净挑拣得差不多了,她一面坐在廊下看丫鬟们收尾,一面让人去打听厨娘怎么还不来。 正好,去安国公府带厨娘的章乳母回来了,脸色颇为难看。见张六娘面色如常,眼神却十分怀疑地打量自己,章乳母心里说不出的苦。她为了缓和跟主子的关系,不顾身份主动要去安国公府跑这趟腿,谁知却出了岔子,这要她怎么交代? “……王妃,赵三家的有事脱不开身,所以……所以老奴带了段二嫂回来,她跟着赵三家的做过几次秋芳宴,该怎么办都知道……” 张六娘看也不看章乳母身后那个灰布裙子的段二嫂,只盯着章乳母:“赵三家的有什么事?” 章乳母这才发现话说错了,主子要叫,哪有下人说脱不开身的,连忙解释,“是二太太的娘家来了客,想起赵三家的会做玫瑰鱼,就把她借去了……” 张六娘马上问:“是你回去之前她被借走的,还是之后?” 问题就在这里呐。章乳母脸色发苦,却不得不回答,“是之后。” 张六娘稳稳的坐着,胸脯却渐渐高起来,看见的人就知道她在慢慢吸气。章乳母低着头劝道:“王妃,时辰不早了……要么就让段二嫂动手吧?老奴再回去跑一趟,要是赵三家的回来了,立时带了她过来。您看?” 张六娘没有立时回答,停了一会,胸脯渐渐又低下去,将吸进去的气慢慢吐出来,随后脸上带了柔和的笑,和往常一样,问道:“既然赵三家的被借走了,您老怎么不早点回来,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就是让她立时动手也有些匆忙了吧。” “老奴去的时候……赵三家的还没走,二太太叫她去问话,让老奴等着。” “所以你就等着,一直等到人家半路走了,这才带了别人回来?” “不是,不是,中间老奴去二太太那边找过,还去请示了大太太,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因为是二太太的哥哥宴请上峰,关系到他外放的事,大太太不好强劝,三太太也觉得王妃的事可以缓缓,先让赵三家的去那边做玫瑰鱼……听说二太太哥哥的上峰很喜欢吃庆春楼的玫瑰鱼,咱府里就赵三家的做的口味最像庆春楼。” 张六娘心里冷笑。什么上峰喜欢吃玫瑰鱼,反正也不能捉着人家问去,自然是二太太怎么说怎么是了。而且,既然喜欢的是庆春楼的,为什么不直接去买了回来,还要费事借厨娘。 她越发觉得章乳母不会办事,当初母亲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人来陪嫁。“嬷嬷辛苦了,不过,就算找了大太太和母亲,似乎也不用花这么长时间?”从早晨出去,这都快中午了才回来,这里离安国公府可没有那么远。 章乳母苦笑:“一开始二太太并不是要借赵三家的过去,听说王妃要用人,二太太说先紧着王妃用,她叫了赵三家的过去教她哥哥府上的厨娘,就让老奴等着。可是最后那厨娘始终学不会,二太太这才让赵三家的跟去亲自动手,还让做完了就赶紧回来伺候王妃……” 章乳母越说声音越小,自己也知道这些理由完全站不住脚,解释的越详细,越显得自己无能。 张六娘盯着章乳母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二太太分明是拖延时间的手段,这老货竟然就乖乖地等着,到最后才去找人,真是…… “您老去歇着吧。”张六娘不想再看见这人。 “那……段二嫂要不要……”章乳母试探着问。 “快些去准备宴席。”张六娘打断了她的话。 章乳母带着备用厨娘段二嫂飞快退了下去,腿脚快得根本不像个上年纪的老人。张六娘在原处默默坐着不说话,过了一会,起身回了屋子。 琅环追进去劝:“咱们别跟二太太一般见识,她心里不痛快才跟咱们找茬。左右咱们临哥儿保住了,一顿宴席的事而已,王妃别理她。论不舒服,她才真是不舒服的那个,再怎么折腾也白搭。” “一顿宴席而已?”张六娘重复丫鬟的话。这怎么是一顿而已呢,这是她第一次在王府里正经办宴席,和长平王面和心不和了这么久,好容易因为姑母的介入让王爷放低了姿态,答应了吃她的宴,这顿饭,对她有多重要,二太太不知道,大太太甚至母亲都不知道,难道琅环也不知道吗? 她幽幽地看着琅环。 琅环被瞅得有点发毛,勉强笑了笑:“王妃,段二嫂不是来了么,她以前的确跟赵三家的置办过秋芳宴……” “我知道。你去吧,让我自己待一会。”张六娘挥手打断了丫鬟的劝慰。 琅环担心的看了看主子,迟疑退了下去。自从进了王府,她发现主子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渐渐多了,性子似乎也和以前有了些微不同。服侍了主子好几年,她头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根本还没摸透主子的脾气。这让她十分沮丧而惶惑。 剔透的水晶帘子随着琅环的离开而轻轻摆动,悉悉索索的响着,将日光映成多彩的颜色。张六娘瞅着那帘子静静的笑,却是嘲讽的笑,至于嘲讽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并且不愿意想。 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当初嫁妆里添了这幅价值不菲的帘子,她曾经在夜深人静的夜里偷偷幻想过,想着曾经读过的诗。嫁过来的时候将近秋天,在卧房里挂了晶莹剔透的帘子,和长平王坐在一起隔帘望月,该是多么静好的画面。 以前和要好的姐妹私下说悄悄话,议论京中年轻的公子王孙,免不了会说起皇子。大家都说太子长得不像轩昂男子,若不是占着储君的位置,比永安王可要差远了。永安王玉树临风的,又好雅事,待人又谦和有礼,是难得的翩翩君子。至于长平王……大家的意见是,他是皇子里头最好看的一个,也是最对不起他自己长相的一个,沉溺在脂粉堆里,整日不务正业,还三天两头的生病。 可即便是这么说,曾经见过长平王的人,谁也不会否认他的风仪的确出众。张六娘亲眼看见过有的小姐妹一边议论着七皇子的不妥当,一边忍不住脸红。 至于她自己,因了皇后侄女的身份,她进宫的次数比较多,且曾见过长平王在猎场上弯弓搭箭的姿态。乌骓银甲,她一眼瞥过去,目光就再也移不开。那年她十岁,对一切还都懵懵懂懂,可是猎场上的高天碧草,秋风鸿雁,却成了她自记事起见过的最漂亮的画面,当然,还有高天碧草之下,被风吹起了束发的绸带,一箭射下两只飞鸿的长平王。 宫里下了赐婚的旨,皇后姑姑很恼火,可她却暗自庆幸。面上不敢露出喜色来,暗地里,没人的时候,还是不由会弯起嘴角。不管是权衡利弊之后最好的出路,还是为了记忆里猎场上的画面,她都对这场婚事很满意,出嫁前一夜未曾阖眼,天不亮起来上妆,特意敷了较厚的粉遮蔽眼下的浅青,好不让新郎看出她的羞涩的激动。敷完了,却又担心是不是妆太浓,会被笑话。 可是谁想得到呢,最终他却连盖头都懒得给她挑,洞房之夜他和她分床,哪里还会在意她是不是眼下有青,脸上的粉是不是太厚。他完全都不拿正眼看她! 夜夜分床,她忍了,侧妃过门他不给她脸,她也忍了。他对皇后的安排心怀芥蒂,对她也怀着警惕,她理解,觉得时间长着呢,总可以慢慢来。然而,然而家里乱糟糟的事,却容不得她慢慢来了。 大伯父膝下无儿无孙,作为长房要承爵,没有子孙是不成的,于是要和兄弟们过继孙子。二伯父的儿子生了一堆女儿,膝下无子,不成,就只剩了她们三房和七娘的四房。她的哥哥有儿子临哥儿,七娘的哥哥也有儿子丰哥儿,过继哪一个?谁能愿意自家孩子被过继。 原本皇后不满意四房,柿子捡软的捏,大伯父就想过继四房的丰哥儿。可自从她进了长平王府,七娘要进永安王府,事情就慢慢变得不一样了。再到她过门一个月都没有真正理家掌事,皇后的态度越发起了变化。前次嫂嫂送信来,说大伯父已经露了要过继临哥儿的意思,让她赶紧帮着想想办法,不能让大伯父真的动手。 想办法,她能想什么办法,嫂嫂不过是让她赶紧占上风罢了。她在长平王府一日站不住脚,亲侄子就要成为别人的孩子,她们三房,也就面临没落的未来。 而当她近乎蛮横地在王府行事,重得姑母青眼,大伯父开祠堂过继了丰哥儿之后,和四叔家的梁子也就扎实的结了下来。丰哥儿的生母是二伯母的侄女,所以今天二伯母才要找她麻烦,拖她的后腿。 不管是向前还是向后,往左还是往右,她都要面临这种不如意。去哪边,做什么,她都没的选,无法由着本心所喜,随心所欲。 一场花宴而已,她都办不畅快。 所以,除了对着曾经偷偷幻想的水晶帘子笑一笑,她还能怎么样? “想别的有用吗?”她对自己说。 等到段二嫂那边把主要的菜肴都置办好了,太阳已经快要沉到远山之下。张六娘对着没能被盘盏填满的桌子微微一笑,吩咐丫鬟去请王爷和侧妃。 琅环在一旁解释:“时间有点紧,虽然不如以前咱们在家时候的菜多,不过段二嫂还在做着,一会主子们吃着,其他东西也就陆续上来了。奴婢刚刚尝过了,段二嫂做的味道和赵三家的差不多。” 张六娘让把每个盘子里的东西都拣出来一丁点,自己尝了尝,没说什么。琅环偷偷冒汗。其实……口味差得远了。 长平王和如瑾同来,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张六娘远远看见两人含笑说话的神态,垂了眼睛。 “多谢王爷赏脸。”她上前去迎,一面吩咐丫鬟,“琅环,让她们将热汤端过来吧。” 宴席摆在花架子底下,藤架下罩了一层轻软的霞影纱隔绝落叶小虫,纹饰精美的八角桌子,三椅围拱。长平王一边落座一边随口问:“你那丫头叫什么名字,郎黄?蓝唤?” “王爷听错了,是琅环。仙家书室,琅环福地。”张六娘笑着解释。 “噢,是这两个字。”长平王沉吟,“这名儿不好。” 251 江北之乱 张六娘一愕,继而笑着问,“……我小时候随便给她起的名儿,的确是有些不妥,不过那时候年幼,倒是没想那么多,这些年叫着习惯了也就没改。王爷觉得不好,不如您给她改一个?” 琅环就福身说:“求王爷赏脸赐名。” 主仆两个态度恭谨,长平王一点也没客气,径直道:“你这丫鬟能识得几个字?敢用天帝藏书之所为名,徒惹人耻笑。而且听起来颇像‘郎还’,不知道的就要误会是在思念离人了。” 张六娘面红耳赤,连如瑾也暗暗皱了眉,当着别人的面,却也不好驳斥他,只得任由他胡说八道。 琅环深深低着头,耳根子也是红的,又低低的重复一句“求王爷赐名”。其他的,她也不能顺着长平王的意思附和。名字是主子起的,顺着王爷说,就是贬低主子了。 长平王抬头看了看早已无花的紫藤架子,“就叫藤萝吧,花开了勉可一观,结了果还能入药治病,算是有用的。”琅环不敢说什么,跪下受了新名,脸上还得带着感激的喜色。张六娘也跟着道谢,长平王却说,“不用谢,这东西虽是有用,吃多了也要中毒。” 这可真是不怕得罪人,如瑾在一旁听得无奈,暗想他可别一时兴起又要给别的丫鬟改名,若真找到吉祥等人头上,她可不答应。 好在长平王也没理会别人,改完名就坐倒在了椅子上,桌上盘碗齐整,服侍他的内侍上来一一试尝。张六娘请如瑾入席,等着内侍验东西的时候,介绍起桌上的吃食来。 “这个是琼华饼,捡着颜色最正的白桂花入馅,以捣碎的花汁和面,蒸出来趁热吃是香糯的,凉了之后又是另一个味道。这个是胭脂素鱼,豆皮里裹了胭脂点雪和香料,拿弯头剪子细细剪出鱼鳞来,用淘了花汁子的水上锅蒸,起锅时淋上一杯花茶,香味就出来了……” 如瑾一路听着,一路看桌上盘盘盏盏的菜蔬,很完整的席面,一眼望去什么都有,细看了,都是鲜花做的主料或配料,闻起来也没有油腥气,再听了张六娘的讲解,越发觉得精巧。该是玲珑心肝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办法。 等着张六娘说完,那边内侍也试完了菜,张六娘亲自倒了酒奉给长平王。长平王说:“换茶吧,昨日喝多了,晕得很。” “那也好,王爷若要读书,吃酒是有妨碍的。”张六娘又换了茶。 如瑾便也不饮酒了,三个人在藤架之下吃了一席素食。半途中内侍来禀,说贺管事来了,长平王就点点头让他直接进院。正直壮年的管事一路走进来,虽然是目不斜视,也让丫鬟们避之不及。 如瑾早就领教过长平王这种所谓的不拘小节,没放在心上,依旧吃自己的饭。身后吴竹春倒是没什么,吉祥是有些发窘的,微微侧了侧身。对面张六娘的丫鬟们纷纷低了头,显然对外宅管事跑到内院里来十分不适应。若是男仆都往内宅跑,还要内侍们做什么呢? 贺兰行个礼禀报说:“京外庄子秋收完了,收成只有往年两成,庄头来讨王爷的示下看该怎么分。另外他弟弟从南边跑货回来,说老家那边有灾,想让他忙完这边回去看看,您看要不要放他去呢?” 如瑾暗忖,这都是什么芝麻事,也值得特意跑进内院里来打扰主子吃饭。不过……她侧头瞅了瞅贺兰,这个管事面色沉稳,态度认真,回事的语气也是不紧不慢,不像是行事没章程的人。想来该是有什么缘故。她埋头继续吃东西。 长平王放了筷子,张六娘立时递了帕子过去给他擦手,一面略带疑惑的打量贺兰一眼,想必也是在犯嘀咕。不过和如瑾一样,她也没说什么。 长平王慢慢的擦手,擦完了,才吩咐贺兰说:“收成给庄户们分下去,有富裕再交上来。让庄头在外头等着,一会我去问问他详细。” “是。”贺兰躬身要退下,长平王叫了他说,“回去将内院的账目整一整,完了交给王妃,以后这部分你就不用管了,按时拨钱进来就是。另外给侧妃也誊一份,她和王妃一起管。” 贺兰领命去了,如瑾眼角余光不经意扫过张六娘,发现她也正在打量自己。如瑾就转目过去点了点头,张六娘笑了一下,朝长平王说:“多谢王爷信任。待妾身拿了册子看过,有什么不懂的再去问蓝妹妹。” 如瑾道:“还是直接问贺管事吧,府里的事我和姐姐一样,两眼一抹黑。” 长平王说:“你们商量着学,可随时叫了贺兰进来问。” 张六娘点头应了,想了一想,最终忍不住开口说:“王爷,内宅外宅毕竟有别,以后贺管事等人若是要进来,事先知会一声为好,让该避的人都避开。” “嗯?本王觉得甚为不便。” “……王爷,若是让外人知道,终究不大好听。内院里丫鬟乐女这么多,传出个什么风都与王爷声名有损。” 长平王侧目:“能传出什么风?” 张六娘语塞。明摆着的事,他是故意装糊涂吗。难道还让她仔细解释男仆和女仆轻易能见面该有什么样的后果? 长平王说:“本王这宅子历来是如此,也没听过什么不入耳的话。你把自己的丫鬟管好就是了。” 如瑾哭笑不得,这算什么话啊,指着鼻子说张六娘的丫鬟不检点?果然张六娘脸色微变,十分难堪。长平王站了起来,“这席面不错,等六哥回来就这么办吧,将他们一家子都请过来。” 张六娘只好站起来答应,如瑾就也放了筷子,盥口拭手,算是吃完了。长平王领着人大步而去,如瑾不能吃完了拍拍屁股就走,回头让吉祥几个帮着张六娘的丫鬟收拾桌子,这是礼貌。 张六娘说:“不用妹妹费心,让她们做就是了。”说着命云芍领了几个木桩子收拾。如瑾看香缕琅环都不动手,便也没坚持。 张六娘叫琅环去重新沏茶,叫了名字之后才恍觉叫错了,忙又改了“藤萝”,这两字一出口,琅环脸色就讪讪的,毕竟新名字比旧名字难听太多了,好像长在野地里没人搭理的杂草。张六娘倒是还算如常,带了如瑾在院子里散步消食,一面说起管账的事。 “妹妹在家时就打理内院,我是没有这等经验的,还要妹妹多帮衬。” 如瑾笑说:“我家不过几口子人,事少,我也是帮着母亲而已,拿主意管事的还是她。所以若真说起来,还不比姐姐出身贵门大户,即便没亲手管过什么,光是看也看出六七成的功力了。” “你倒谦虚。”张六娘也笑,“那么我们就一起摸着石头过河了,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起挨王爷的训去。” …… 外院书房旁边的回廊水榭里,四面隔扇全都大开,晚风习习吹着,长平王见了前来讨示下的毛庄头。 毛庄头单名一个旺字,是个五十多岁的干瘦老头,三角眼吊着,山羊胡子稀稀拉拉,黝黑的脸上皱纹密布,憨憨低着头,一眼看上去就是个整日侍弄黄土秧苗的农人,尤其是身上那打着补丁的粗布大褂,出现在金玉满堂的王府里显得特别不合时宜。 长平王席地坐在凉簟上,顺手从矮几上的果盘中捡了一个李子,一丝不差丢在毛庄头脑门正中,“你这身打扮是来商量收成的,还是来哭穷要银子的?好歹你是个庄头,穿得像个叫花子招摇过市,存心让人笑话本王是不是。” 毛庄头嘿嘿一笑跪在地上磕头见礼:“王爷明鉴,实在是今年收成不行,大家糊口困难,家当都变卖着买粮食了,小的能穿整齐体统的衣裳出来已经算是不错,乡里有些人连裤子都一家子轮流穿一条呢。” 长平王侧目,一抬手,索性将整盘李子都甩在了他的头上。 圆溜溜几近桃子大的贡李骨碌碌滚了一地,毛庄头一边磕头一边眼疾手快的将附近几只李子收在怀中,那速度和街上杂耍练把式的也不遑多让了。几只大李子就装了个满怀,弄得他胸前圆咕隆咚,像是刚刚生产奶水满盈的妇人。长平王身边几个内侍忍不住憋了笑,连花盏这么积年历练的老成人都弯了眼睛,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可毛庄头却丝毫不觉丢脸,反而一边偷眼向上瞧着长平王,一边以为别人看不到似的,飞速朝旁边挪了几寸身子,然后一伸手,又将那边的几个李子捞在了怀里。 大约是他那衣服实在质地不好,也可能是补丁没缝结实,就见一个李子突然撑开补丁掉了出来,扑通一声砸在地上,接着又是两个掉出,慌得他手忙脚乱赶紧去捂,一边还说:“多谢王爷打赏,这果子可真好,带回去供了土地爷再分给大家吃。” 长平王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真想笑,总之是嘴角弯了弯,继而招呼花盏:“去,把今天的果子每样给他拿一半回去,让他好好的给土地爷上供。” 花盏笑眯眯的应声而去,长平王又叫小双子:“找身能见人的衣服出来,从头到脚,里里外外,都给他找齐了,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才叫‘整齐体统’。” 毛庄头来不及起身,一叠声的磕头道谢,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似的,三角眼光芒乱放,从一个黑瘦的憨老农立时变成了铺面里最精明油滑的账房先生,“王爷,小的赶了半天的路,一直还没吃饭呢,求王爷赏点什么剩菜剩饭,打发打发小的。” 长平王斜眼看他:“你还想要什么?” 毛庄头嘟嘟囔囔“……儿子要娶媳妇,还没凑够聘礼。家里那口子刚把棉衣给了乡里刚生孩子的年轻媳妇,自家今冬还不知道怎么过呢。” “哈,真是打秋风来了。”长平王又点了几个内侍出去,提银子的,找衣服的,还有去厨房库里称米面的。毛庄头不住嘴的道谢,身子都快趴地上了,被点到的内侍们无不努力憋着笑,直到走出去才敢放声。 屋里只剩了两个内侍,贺兰也退出去了,毛庄头这才爬了起来。 “王爷,江北有信。”借着将怀中李子掏出来重新放进盘中的机会,黑瘦老头将一张原木色的纸放在了矮几上。 那纸和矮几颜色极其相似,薄薄的,别说远观,就是走近了也不容易分辨出来。长平王垂眸,一目十行阅完了,虽然一直含着笑,整个人的气势却变了。 “六哥啊,急什么。” 挥袖碰翻了茶盏,温热碧绿的茶水泼在纸上,那纸便渐渐的融掉了,一片纸屑也不曾留下。 毛庄头嬉皮笑脸凑在案前说话,看见的人只会以为他又在厚着脸皮讨什么东西,可他嘴里吐出的事,却和他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搭调。 “……头天六王爷召了江北三省布政使过去议事,第二日席上谁穿的什么衣服,说了什么话,喝了什么茶,谁得了王爷的笑脸,谁让王爷碰了软钉子,全都一丝不差走漏了出去,弄得三省上下官吏人人皆知。席间六王默许出兵镇压荆化县暴乱的提议,也一夜之间被当地灾民知道了,结果刚得稳定的情势急转直下,当日就有两乡近千人进城围了县衙,荆化的县令从狗洞里逃出去得以幸免,一个师爷被当场打死了,衙头重伤,役吏们都被关进了牢里,现在县衙整个被灾民当成了据点占领,县城里家家关门闭户不敢出门,店铺都被抢空了。” 长平王笑问:“那县城五十里外就有驻军,怎么不见驰援。灾民进城之日,守城门的兵卒都干什么去了。荆化县……要是本王没记错,那是太子妃堂嫂的乳母的老家罢?” 毛庄头三角眼一扬:“王爷好记性。” “却也难怪六哥着急了。” 长平王一手支着脑袋,一手在案上随意画圈。泼洒的茶水溶化了信纸,变成絮状的汤药一般的颜色,长平王修长的食指就蘸着那汤子在桌面点点画画。 “六哥在西北走一圈,发发钱粮而已,一群御史上蹿下跳歌功颂德,连阁中都有人给他说话,母后最近笑得皱纹都变深了,太子殿下怎么能安坐东宫,伸手过去捣乱是必然的。” 毛庄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焦黄的大门牙,“太子这手出的狠,太平盛世久了,皇上最见不得什么请愿骚乱之类的事,何况是围攻县衙,打死胥吏。” 任何一个地方的官府受到威胁,都是对统治者最大的挑衅。 长平王问:“那个逃走的县令什么履历,回去找来给本王看看。” “这个小的早就想到了,已经查过。”毛庄头嘴咧得更开,细细回禀道,“那县令是裕隆六年的同进士,在京里熬了几年没出路,好容易过考挤进了翰林院,还没高兴几天就得罪了人,被一脚踢到荆化那等穷乡僻壤去受苦,这次更是险些将命送在里头。听说他钻了狗洞之后,一路吃尽苦头跑到州府,进府衙时还被看门的当叫花子打了一顿,甚为狼狈。” “当年他得罪了谁被踢出京的?” 毛庄头眼睛一眯,露出不怀好意的表情,“得罪的是宋侍郎的门生。”六部只有一个侍郎姓宋,兵部的宋直,永安王的岳丈。 “因为什么事?” “嘿嘿,到一个名伶那里吃酒,撞在一起,口角了几句。” “伶人?还有这个爱好啊。” 毛庄头眼睛简直眯成了一条缝,舔舔嘴唇说,“他那个被灾民打死的师爷,年未及弱冠,唇红齿白,风流俊秀。”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长平王对毛庄头的猥琐表情侧目而视:“所以你想好怎么办了?” 毛庄头点头如鸡啄米:“王爷早就教导小的们,只要有用,无论什么人都可以用,而且坏人往往比好人更得用。小的时时不敢忘记王爷金玉良言。” 长平王不搭理他油嘴滑舌的马屁,说起另一件事:“辽镇那边的消息让人勤快着点报过来,别漏了。六哥动了嫡系官吏,消息一到,太子大概也不会袖手,总要绞在一起角力一番。文官怎么斗都不妨事,军队不能有异动。” “小的明白。”宋王妃父亲是兵部侍郎,庆贵妃娘家盘踞辽镇边军多年,若是文斗改了武斗,那可要捅了天。 水榭不远处的夹道上立着贺兰,正在那里教训小厮。带着两个内侍,搬了一大筐新鲜瓜果的花盏笑眯眯走过来,看见贺兰站住脚。“贺管事和小孩子生什么气,扔给下头人教训就是了。” 贺兰拍了那小厮一巴掌,回头笑道:“这群兔崽子一贯不长记性,每次弄得我冒火才罢休。我不及花公公会调理人,手底下一个一个都不盯用。” “嗨,你就是心慈手软太过了,跟我们似的动不动就拿板子出来拍屁股,任什么人也都调理好了。不瞒你说,原来在宫里,我也是这么着被师傅打出来的。”花盏一边说着一边带人朝前走。 贺兰叫住了他:“公公且慢,王爷里头生着气呢,缓一会再过去比较好。” 这么着,后来回返的小双子、六喜等人,都一一被贺兰挡了下来。 ------题外话------ ketanketan,何家欢乐,smile1220,清心静,rourou,感谢馈赠~ 252 庄头毛旺直到戌末才从水榭里出来,手里提着个布兜子,原来塞在怀里的贡李全都装在了兜子里头,若是被日常打扫水榭的仆人开了,一准能认出来那兜子是用琴台上的桌布系成的。 走到夹道附近,贺兰早就不在那里了,但花盏一众人谁也没往前凑,都等在那里,等着里头出人来叫他们过去。见了毛庄头出来,花盏上下打量他,笑着问:“庄头要走了?看您老这模样,倒不像是受了王爷的火。” 毛庄头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的迎上去作揖:“花公公在这儿吹风凉快哪?您领着徒子徒孙不进去,原来是怕撞上王爷发火呀。嘿嘿,实不相瞒,小的别的本事没有,哄人的本事一流,任谁发了多大的火都能立时给他熄了。上一刻打雷下雨,下一刻就能日头高照。” 花盏甩了一下拂子抽在毛庄头身上,笑骂:“老货惯会耍嘴!既然立时能熄,怎么耽搁这么久出来,倒让我们好等。咱家没空听你耍嘴皮子,王爷赏你的东西都在这里,一样样点清了带回去吧。” 毛庄头摸着被拂子抽到的肩膀,眼睛往后头内侍们拿着的瓜果衣衫上乱瞄,一副捡了大便宜的样子,嘴里还胡说个不停:“公公这一下抽的人真是舒服,有空您再给小的抽两下子,小老儿一身的毛病就全都治好了,回去给您立个长生牌位在堂屋里,上头就写‘妙手回春’四个大字,子子孙孙都供奉着您。” 花盏啐了他一口,抱着拂子直往水榭里去了,后面跟班小双子笑着踢了毛庄头一脚:“快走吧,再杵这里卖嘴小心师傅扒你的皮。” 毛庄头被踢了也不以为意,裤子上一个大脚印子都不带掸灰的,又跟小双子说:“公公上回要蟋蟀,我回去让人进山抓了好多,捡着漂亮的养在笼子里,这回全都给您带来了,才刚进门时就让人送您房里去啦。” 这回临到小双子抽他了:“快别提你那些破玩意,咱家刚才去看了,一个个半死不活的,光漂亮有什么用,得能掐能打的才行,你们这群土包子什么也不懂,赶紧把那堆虫子都拿回去,别在府里吵人。” “啊?不行吗?那我回去再让人捉,下回送来一准合您的意。”毛庄头一边翻腾赏赐的衣裳,一边赔笑脸,“公公给派辆车吧,这么多东西我两只手提不走呐。” “去去去,找贺管事去。” “那您让这几位公公帮我把东西抬到大门口成不成?” “让贺管事给你找人,咱们要伺候王爷去了,别在这里挡道。”小双子带人一溜烟往前去追花盏,不搭理毛庄头的恳求。惟独一个内侍停下来说:“甭在意那狗腿子的嘴脸,东西你先放这,去找贺管事派人给你抬,车肯定也有,总之不会让你抓瞎。今儿个天晚了,不如住一宿明早再回去。” “哎,哎,多谢喜公公。”毛庄头哈腰道谢。 这内侍正是六喜,说完了话,也跟着朝前往水榭里去了。小双子还没走远几步,耳朵里听见“狗腿子”几个字,冷笑两声,“什么东西,不是师傅宽宏,咱家早剁了你喂狗。改日犯在咱家手里,可别怪咱心狠手辣。” 其他内侍眼观鼻鼻观心,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 凤音宫。 皇后最近心情还算不错,被选秀赐婚等事惹起的烦恼渐渐淡了,宫里嫔妃们谁起谁落,哪个侍寝的次数多少,虽然不尽然全能掌控了解,但大体也都在正常的容忍范围之内。在后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皇后早已对这些事习以为常,举重若轻的处理着,平衡着,日子过得还算可以——如果庆贵妃不时时甩脸子说风凉话,那就更好了。 这一日嫔妃们请安散去,各处来讨示下回话的人也都陆续走了,凤音宫里归于平静,蓝汪汪的天高高在上,日光明媚,天气不冷不热,无端让人心情舒畅。皇后坐在屋里,临窗榻桌上摆着各色丝线绒绳,正对着花样册子打络子。 这种事原不用她亲自动手,针工局里有专门精通络子的宫女,再不然本宫里秋葵底下几个人也很是手巧,什么繁复的花样都拿得起来。但是,这是皇后的爱好。闲来无事的时候,或者心情郁结的时候,手里编着东西她才感到妥贴心安。若是心情好了,更愿意打一些颜色鲜亮的东西出来。 这天她打的是一只蝴蝶。将长线两头钉在藤垫上,手里拿着各色丝线往来编织,蝴蝶的翅膀,身子,连眼睛触须都是要编出来的。就只见她满手攥了许多条金线珠线,往来穿梭翻挑,或钩或抹或捻,有时候还要用牙齿咬了线辅助两下,不一会,大半个蝴蝶就编了出来,活灵活现的金翅凤蝶,只需再往下编两条凤尾,一副漂亮的蝴蝶络子就要完工了。 秋葵端了新沏的茶来,悄无声息的在旁边瞅了一会,轻声笑道:“娘娘的手艺越发好了,针工局里最巧手的也及不上您,就是偶然有一两个能勉强过得去的,编出来的东西也没您的大气华美,因为她们几辈子也学不来您的气度。” 皇后忍不住笑了,手底下却没停:“跟谁学的贫嘴薄舌,敢拿本宫打趣。” “怎么是打趣,奴婢说得可是真心话。”秋葵将热茶轻轻放在桌角,见皇后兴致不错,就说起刚刚得来的信,“七王爷在家读了好几日书,今天也没例外。” “今儿读的什么?” “《洪光政要》,说是前陈太宗时候的政务国策之类的记载。” “哦,本宫知道。”皇后咬住一根金线在上头编凤尾的垂翎,眨眼间编完了,左右看看,又开始编另一根,“老七这功用得太过了,这才几日,换了好几本史书策论,几乎每天看一部了。那么多的字,有的一部好几本,就是煮来吃也吃不了这么快,何况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看,摆明了让人说他装腔作势,不是真看。” 秋葵笑说:“不管怎么说,看书总比不看好,到底是个上进的样子,也不枉娘娘将六小姐给了他。说起来也是咱们六小姐的本事,以前皇上不是没说过七王爷,哪一回他真的改了?弄得这些年皇上都不怎么搭理他。这不,咱们六小姐才进府,王爷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皇上一说他就知道听话,显见是六小姐贤良有本事,知道规劝管束夫君,而且也管得住。” “她要连这点本事都没有,就别做本宫的侄女。”皇后手指翻飞几下,整个蝴蝶尽都编成了。 秋葵称赞不已:“这要是拿到花前挂了,一准能引得真蝴蝶飞来,除了娘娘,谁还能编出这样的荷包来。看这颜色十分配金与黄,娘娘是给皇上打的吧?奴婢记得皇上有件浅色的便服,围了那条石青盘龙纹的腰带,挂这个倒是正合适。” 皇后先前还笑眯眯听着,后来见说起皇上,脸上就露出一丝少见的腼腆来,“皇上不一定愿意挂,蝴蝶的样子到底有些媚气。” “哪里媚了,娘娘打的一派雍容气,和寻常蝴蝶不一样,挂上了除了好看就是好看。下午奴婢往御前送鲜羊汤去,顺便就给皇上送了这个。”说着回身就去柜里找匣子,要把络子装起来。皇后也没说什么,任由她去找,低头又从盛放零碎珠玉的檀木匣中挑出两颗浑圆的东海珠,在荷包底下缀了,拎起来看看,觉得甚为满意。 放了络子,皇后想起别的事来,就问:“老七除了在家看书,他府里没有别的事吧?” “没有,六小姐将姬妾们管得老老实实,府里清明多了。这几日六小姐正在理王府的旧账,一面接手内宅各处事宜了。” “那蓝氏还安分?” “安分,王爷委了她跟着六小姐处理内宅,她只以六小姐为主,自己不胡乱行事。” “倒是比她那堂姐强些。” 秋葵找了个一尺多长的香檀匣子过来,比了比大小正合适,看皇后不反对,就将络子盛了进去,一面说:“就算不比她堂姐强,见了她姐的下场,她也不敢起别的心思了。安分就好,若是不安分,六小姐也不是糊涂人,还能让她得了势么,娘娘只管宽心就是了。” “自然宽心,不宽心的只有七娘那边。”皇后叹口气,“教了这么久,本宫看她还是那个样子,和她娘一个模子刻的,小家子气,只给张家丢脸。” 秋葵自然得劝:“七小姐年岁还小呢,娘娘帮衬她两年就好了,在家里有四太太宠着她,进了王府,由不得她不将事事都从头学起,历练一段时间肯定要好得多。” “进了王府就让她少回家,她那个娘,没的带坏了孩子。”皇后说起四弟妹就心里发堵,口气也不好起来,“过继她一个孙子,倒像割了她的肉,若不是本宫镇着,她险些要把国公府翻过来。孩子到了大哥那里难道会有苦吃么,日后承了荫封,岂不比在她手里强得多,鼠目寸光。” “哪能人人都有娘娘的心胸。”秋葵赶紧说些高兴的事,“近日御史翰林们递了好多折子称颂娘娘国母之风呢,娘娘省吃俭用救济灾民,史上有几个皇后能做到娘娘这样。四太太眼界小,您自然不和她一般见识。” 提起这个皇后兴致稍微好了点,顺势想起出京的永安王:“本宫若没有一点心胸,早就住不稳这凤音宫了。来日老六回来,本宫要好好褒奖他一番,他娘怎么不讨喜是她娘的事,本宫不会因此疏远了他。” “娘娘圣明。” …… 被皇后评为“不讨喜”之人的媛贵嫔,自从要了张七娘做永安王的媳妇,不久就又病了,皇帝去了她那边几次,几次都未得留宿,后来政务一忙也就渐渐丢开手。媛贵嫔每日一副汤药,自己窝在崇明宫里休养调理,也不出门见人。 这一天晚上却来了拜访的客人,是静妃。 “好些日子没见姐姐,身体好了么?”静妃进门就寒暄,一副来探病的热络架势。 媛贵嫔靠坐在床上正捧卷,见她来了要起来行礼,静妃赶紧上前按住了她,顺势坐在床边锦凳上,“跟我客气什么,若是来了就招你下地问礼,那我以后还真不敢来了。” 媛贵嫔笑着谢过她,放下书与之闲聊起来。不过没聊了几句,就露出了疲惫的神态。 静妃就说:“姐姐这身子得好好养着,这才说了几句话就累了,实在让人焦心。”又指着床边的书,“养病要紧,就别看这东西了,养好了身子有的是时候看。” 媛贵嫔笑笑:“怠慢娘娘。” “什么怠慢不怠慢,我不过是闲得发慌到处走走,打发时间罢了。恰好走到姐姐宫前,就来跟姐姐说说话,倒没想到姐姐身子这么虚,累着你了,是我的不是。” “娘娘说哪里话,你愿意来跟我闲聊解闷,我高兴还来不及。” 静妃站起身来,“我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你好好歇着,等过阵子好了咱们再聚……”说着话,她突然看见床钩子上吊着的梅花络,不由随口称赞道:“这络子打得好,手艺精巧极了,松花配着葱绿颜色也娇嫩。” 媛贵嫔道:“这东西挂我床头许久了,往常娘娘来时倒没注意,却不是什么好东西,丫头们随便用绒线打的。” 静妃将那络子握在手里细看,一面笑道:“你道我怎么突然注意起这个来?原本我也不在这上头留心,是打今日才开始的。” 她突然停住不说,只管看着媛贵嫔笑,媛贵嫔就顺着她口气问:“这却是什么缘故,娘娘要钻研女工了?” “可不是我要钻研,是皇上感了兴趣。”静妃一甩帕子,“姐姐不知道,皇上今日收了一个新人,长了一双极好的巧手,刚承宠,就将皇上身上戴的零碎物件换了个遍,荷包扇坠玉络子,件件都是她的手艺。皇上看起来颇为满意,今儿戴着走了半日,大家这才注意起来。” 媛贵嫔恍然,就说静妃无事不登三宝殿,寻常不会来寒暄探病,原来是为了这件事特意跑一趟。媛贵嫔养病,对外头事也并非一无所知,今日的事早就听说了,不过被静妃瞅着,也只得问一问:“今年才选了秀,皇上又从哪里收了新人呢?” “选秀又能顶多少用,满宫里嫔妃得有一半都不是选秀上来的。不过这次么……倒也有些与众不同。”静妃掩口一笑,压低了声音,“是从清和署出来的舞姬,姓萧,是那晚中秋宫宴上献舞的其中一个,今儿中午被召去了御前,下午就封了充衣。” 正八品充衣,在满宫嫔妃里位份虽低,但一个舞姬以此起步,也未免太高了些。宫里不成文的惯例是,正八品到从九品,充衣,答应,御女,采女,这四等位份是给初入宫的平民女子用的,资质出身好一点的可以是充衣答应,若是稍差,封成御女采女的都有。平日要是哪个宫女受了宠,自来也是从御女采女做起,能以答应起步的都不多。而这个比平民和宫女皆不如的舞姬一上来就成了充衣,难怪静妃要刻意来说。 不过媛贵嫔听了,倒没露出什么诧异之色,反而摇头笑道:“想必是难得的女子了,可惜我不能出门,一时无法得见。舞姬出身,女工还能出类拔萃,该是个玲珑人物。”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面上疲惫更甚。 静妃忙让宫女端水来,瞅着媛贵嫔喝了平复之后,才叹气说:“我还是快些走了,不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耽误你休息。你养着,我改日再来。” 媛贵嫔没有挽留,欲待起身相送,被静妃按住了,她就只在床上欠了欠身,让宫女妥贴送客人出去。静妃临走的时候想起什么似的,补了一句道:“姐姐没见过萧充衣,可也跟见过差不太多。她长得呀,和七王的侧妃实在很像,改日姐姐一见,保准立时能认得出。” 媛贵嫔微怔,那边静妃已经摇摇摆摆地走了,寝殿里安静下来,恢复了往日惯有的宁静。 贴身侍女送了客人回返,看见媛贵嫔默坐在床头,上前轻声说:“娘娘,是奴婢疏忽,忘记打听萧充衣的长相。” “这倒不怪你。皇上戴了她的手工,又是舞女出身,光这两样就足以惹人注意,莫说是你,本宫也没想起要问一问她的长相,只以为是个美人罢了。” 媛贵嫔努力回忆中秋宫宴上的舞姬们,想来想去,除了领舞的,其余人长得什么样子全然不记得,更不知道是哪一个长相酷似长平侧妃。“你有印象么?”她问侍女。 侍女也是摇头。 媛贵嫔轻声笑:“好几支舞,几十近百个舞姬,谁耐烦一个个辨认样貌去,倒是难为皇上挑得出来。” 侍女迟疑:“娘娘……会不会是巧合而已……” ------题外话------ 感谢这几位姑娘~rourou,jyskl521,18005975553,爱bonita72,xywarm132333 253 闻风不动 “本宫倒希望是巧合。”媛贵嫔掀开了盖在腿上的被子,穿鞋下了地。 侍女赶紧上去扶,“娘娘小心被风闪着,今年秋天虽然天热,毕竟还是秋天,早晚风凉呢,您这盖了半日被子捂着,乍下地可要受凉。” “哪儿就那么娇嫩了,本宫这病几成是真,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怕什么凉风热风的。” 媛贵嫔手脚利索地走到书案前去了。案上摆着抄到一半的琴谱,先前研的墨还没干透,侍女见主子坐到了案前,也只得过去帮着研墨,将之前的残墨收拾干净了,重新在端砚上滴了两滴清水,拿着墨锭慢慢打圈。 媛贵嫔等墨的工夫,侍女说:“幸亏静妃娘娘日常不在笔墨上留心,不然往这边过来一看,该知道娘娘先前并没有躺在床上了。” 媛贵嫔笑笑:“你当她真没注意?这宫里要说眼睛最尖的,莫过于她了,眼尖了才能到处钻空子。她必是看见了,只是没点破。” “那可……” “怕什么。”媛贵嫔慢条斯理打断了侍女的焦虑,“本宫就算是真病了,你当她们不以为是装的?这宫里就是有许多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谁点破,谁是傻子。” 侍女想到了什么,眼睛往南边瞟:“那这宫里最傻的……” “可不就是她。” 崇明宫的南边,是庆贵妃寝宫的方向,主仆两个想的是同一人。侍女琢磨了一会,抿嘴道:“若说这个,潋华宫那位也有一些了,有时候看着她,倒是真有点像南边那位。” 侍女不敢点名,媛贵嫔是没顾忌的,就说,“宁贵嫔一路顺风顺水,难免有些傲气,也有艳羡庆贵妃的意思在,行事说话就学了三分。她要是生个孩子出来,再进一步,谁说不会成为第二个庆贵妃呢。” “可……她快有两个月没进春恩殿了吧。” “她是年轻,可要分和谁比。这两届秀女姿容出色的不少,她亦是韶华将尽了。本宫看她似乎是醒过味来了,这些日子以来,跟底下新人走得还算亲热。” 侍女点头:“嗯,听说云美人刚和皇后请示不久,说现在住的地方太阴潮,想换一个敞亮点的屋子,宁贵嫔就说潋华宫还有空房子。只是皇后还没点头。” “若要求得什么事,总要付出一些代价。宫里这么大,住得不如意的人这么多,皇后又凭什么单为云美人点头?而且她们要住在一起,也未必只是因为屋子阴潮。想让皇后答应,总要拿出点诚意。” “娘娘是说……” 墨磨好了,媛贵嫔提笔蘸了墨,一笔一笔继续抄琴谱。抄完两页,觉得腕子有些酸了,这才放下笔抬头:“宁贵嫔祖父各地布政使做了几任,眼看到了告老之年,还未能进京入阁,而宁贵嫔在宫里靠着美貌家世一路走到正三品,再往前也艰难了。宫里宫外向来一体,她想自成一路,谁也不靠,却是打错了主意。安国公府再不济,皇后总在凤椅上坐着,压制一个布政使不容易,若真要压,却也有办法。” 侍女若有所思,“皇后这么做有些险呢,万一宁贵嫔翻脸投了庆贵妃,那边不是又多了一条助力。” “庆贵妃不是什么人都肯接——而宁贵嫔,她想成为庆贵妃,却未必肯屈居庆贵妃之下,若真要选,大抵她会选皇后。” “皇后……皇后娘娘最近对咱们这边……”侍女有些担心,“若是宁贵嫔投了过去,她恐怕容不下主子与她并列。” 媛贵嫔笑:“怕什么,宁贵嫔一时半会不会选边。皇后对本宫么,早晚都会走到这一步,却是与旁人无关的。” “静妃娘娘今晚过来,挑拨的意思很明显。” “不用理她,老十还小,她想搅浑了水让大家自相残杀,给她清干净道路,这心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本宫就是再笨,事情也还没走到最后一步,会受她的挑唆么?等稷合回了京城,他越是风光,本宫越是安全。皇后要抢儿子,也不会挑这个节骨眼儿。” 侍女笑着点头:“总之不管皇上纳了什么相貌的新人,都与咱们无关。” “嗯,再研些墨出来,本宫写完这篇。” 崇明宫里墨香四溢,内殿只有一个侍女在前,外头来往做事的也都轻手轻脚,风和秋虫的声音传进屋子,美人觚里插着鲜花,玉山炉里燃着出云香,人到中年却风华犹在的女子坐在灯下抄书,在这暮色沉沉的宫廷里,颇有一番难得的闲适意趣。 而同时的凤音宫中,气氛却沉闷地犹如山雨欲来。 皇后晚饭只吃了几口,晚间来请安的嫔妃们过来点个卯,谁都没敢多留,再不通透的也知道今日最好别触霉头,早早散了。因为,随着清和署舞姬萧氏承宠获封的消息传开的,还有皇后给皇帝送过蝴蝶络子的事。 大多人都知道皇帝午睡时召了萧氏侍奉,下午不但下了封赏,腰间盘龙带上挂的几样荷包坠子,还多了新宠的手艺在上头。 那里可没有皇后的蝴蝶络子。 若说蝴蝶太女气不庄重,所以皇帝不肯带,那也说不过去,见过的人都知道,萧氏打的络子里有个海棠花模样的,就在皇帝腰间挂着。遇到这样没脸的事,哪个女人不生气?何况还是脸面很重要的后宫之主。 皇后在人前倒是一概如常,大家来请安,她就笑着说话,还主动问起两个新晋嫔妃的饮食,颇为和蔼。但熟悉她性子的人却是知道,她最生气的时候,脸上也是带笑的。于是机灵的领头,众人俱都散了。 皇后回内殿,瞅着榻桌上未曾收拾的五色丝线出了一会神,正装也没脱,直接盘膝上了榻,攥了一把金丝银线,五指翻飞起来。 粉蝶,黄蝶,燕尾,蓝翎,白斑,透翅……一个又一个活灵活现的蝴蝶编织出来,大大小小摆满了桌子,皇后一声不出闷坐了一个时辰,将藤匣里的彩线全都用完了。 除了秋葵,谁也不敢到跟前去,里外宫女内侍们全都谨小慎微的,最爱说笑的几个也都闭紧了嘴巴,老老实实干活,干完就早早下去。唯有秋葵还能在内殿里服侍,可也不像之前那么敢说话了。 那络子可是她建议送到御前去的。 终于皇后遍完了一匣子线,手里没了东西,整个人也像老了几岁似的,一直笔挺的背脊渐渐弯曲,慢慢靠在了迎枕上,然后瞅着一桌子蝴蝶默默不语。 秋葵鼓了半日勇气,上前试探着商量:“娘娘,快三更了,让奴婢服侍您歇下吧?” 皇后没做声,只管瞅那些五颜六色的蝴蝶,脸色木然。 秋葵跟着沉默一会,最终跪了下去,“都是奴婢的错,奴婢送东西也不会说好听话,让人钻了空子,让娘娘丢了脸。奴婢该死,求娘娘责罚!奴婢愿意去浣衣局!” “你去浣衣局有什么用,就算是去刷恭桶,事情就能挽回了?”皇后终于说了话,转过脸盯着心腹侍女笑。 “奴婢……奴婢这就去安排,定会解决了萧氏,绝不留后患。”秋葵额头触地。 “萧氏死了,皇上就能戴本宫的络子?”皇后讥诮的扬了扬眉,“没准怜香惜玉,睹物思人,还要天天挂着那海棠花络子满宫里走。” 秋葵不敢接话。 皇后长出了一口气,叫她起来,一挥手,将榻桌上编好的络子全都扫在了地上。色彩斑斓铺了一地的漂亮蝴蝶,一动也不动,像是深秋里僵死的尸体。“枉本宫带了你这么多年,这时候不说琢磨那萧氏为什么能起来,尽想些没用的!” 秋葵一身汗,头也不敢抬,只伏在地上说:“奴婢查了,宫宴那晚皇上突然离席,十几个舞姬没来得及退出,萧氏就在里头,想是那时候被皇上看见了。她是个有心的,听清和署的人说,今日被传召,她特意将平日打的络子挑了最好看的戴在身上,故意去御前露脸……” “这么说来,倒是本宫撞在了她身上,无巧不巧成了她的垫脚石。” “不是,娘娘,她的教司说她舞姿不出众,只是长得还过得去,能拿出手的也就是一点女工,性子又野,前途是堪忧的。” 皇后冷笑一声:“长得好,女工好,性子野,光凭这几点就是有前途,哪来的堪忧一说?越发不长进了,什么话都肯信。本宫让你琢磨萧氏如何能起来,你就琢磨出这些?” “……”秋葵不敢再说什么。 “站起来!本宫瞧不上窝囊的。”秋葵只好站起,深深垂了头。 皇后数落她:“那萧氏再带手工,再恰巧借了本宫的势,也得有皇上的传召才能作数。皇上只在宫宴见了她一面,隔了好几天,怎么就突然想起要传她,你到底想过没有?” 秋葵当然想过,只是有些话,她轻易不敢说,见皇后动了真怒也不得不说了,免得被主子认为是窝囊到底。“娘娘,是襄国侯今天送了家乡的土仪进宫……” 皇后眼中冷光一闪,“送的什么?” “一些皮子和吃食,不是什么好东西,库上的人收了报上去,皇上看都没看。” 那就是说临时起意了。 皇后沉着脸坐了半晌,脸色越来越难看。襄国侯头前送东西,皇帝后脚就召了酷似侯府小姐的舞姬,这两件事就算本身没有半分关联,一旦传出去,任谁都要浮想联翩。外人的嘴可以堵,但她一想起中秋宫宴上皇帝和七王侧妃说话的情景,心里就难免犯嘀咕。 若真是…… 她抬头看向墙上挂着的皇帝手书,“德仪”两个斗大的字映着烛火,颇为刺目。 “明日传那萧氏来见本宫。” “是。” 秋葵应着,别的却也没敢说。她发现主子似乎是忘了,新承恩的嫔妃次日拜见中宫之主是规矩,并不用特意传召。 …… 宫廷有时封闭如铁桶,有时又漏风如筛子,端看是什么事。 顶尖的主子们没有刻意封口,底下人又谈资甚浓的事情,就传播得比较快。这日下午皇帝封了一个舞姬,晚间,小搓的言官御吏已经开始悄悄相聚,或者自己关门在家琢磨,考虑要不要递个折子上去说点什么。说与不说,怎么说,都是技术,不在京里混个三五七八年,寻常人根本摸不着门道。 血气方刚的愣头青这时候很容易头脑发热,写个什么妖姬祸国的谏言书上去劝皇帝收敛,不要什么女人都往龙榻上弄。不过一般这种人也不会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真正能从内廷得消息的不是防着他们,就是伺机利用他们,所以到了这日晚上,萧充衣的名号还仅限于一部分人知道,愣头青们懵懵懂懂一无所知。 锦绣阁内寝的床上,长平王端坐,面前摆着几道已经写好的上书。这天正是和手下碰头的日子,恰巧宫里有了这样的事,唐允那边不仅整理好了相关消息,还顺道让笔杆子写了几封折子出来,相当于是模子了。若要用的着,就去找人照着这个口气鼓噪。 长平王将那几封折子飞快扫完,沉吟一瞬,问道:“萧氏什么脾性?” 唐允禀说:“在清和署人缘不好,敢和教司顶撞,挨了罚下次照旧。曾经有人祸害她,给她下泻药,差点没了半条命,她好了之后,那个下药的有次在池子里失足,救上来就成了傻子,这事和她有没有关系说不好,王爷若是需要知道,容小的再去查。” “查查也好,不过不必强求,查不到就算了。”长平王将几个折子收在一起又丢给了唐允,“暂且留着,用不用,看看再说。萧氏若是本事不济,本王花那个心思作甚。” 唐允接了折子妥贴收好,忍不住劝道:“王爷若用,宜早不宜晚。小的得了一张清和署里的舞姬画像存底,这是摹本。”他从袖中掏出一幅绢纸展平,呈在床前。 一旁贺兰瞄了一眼,慢慢垂眸。若不事先告知,他真要以为是府里侧妃的肖像了。唐允说得没错,宜早不宜晚,皇帝要是真起了那个心思,还是扼杀在初始比较好。 长平王瞅着那画像看了一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唐允又道:“只等王爷点头,小的立刻能推进造势,以舞姬狐媚惑主开始,舆论尘嚣日上时,再透出萧氏的样貌……”接下去的话他没说,毕竟关系到主子颜面。 贺兰不由暗自点头。唐允做起这些事来越发熟练,短时间内就能想出直击的办法。若要让皇帝灭了心思,最好不过是先让大家全都知道他的心思,言流一起,皇帝只能反其道自证清白,说不定还会被苍蝇似的言官逼出厌恶之心来。否则,时日长了,事情还真不好说。宫里龌龊之事历朝历代举不胜举,纲理伦常有时相当淡薄。 只不过,这是主子家事,当属下的不便说得太清楚。 长平王呵呵一笑:“本王说了,暂且看看情势。这法子先留着,另外你在挑个人来备用。如果萧氏有本事,倒是可以换了思路。” 唐允抬头,对上主子幽沉的眼,转瞬明白了。“小的回去就办。” 关亭上来禀报他那边的事,长平王听着,偶尔问上两句,萧氏的事就算暂且揭过。待到三人从暗格里告退,内寝的灯却没熄。长平王坐在床上姿势没变,默了一会,突然起身下地,直出外头去了。 值夜的内侍惊起,鞋都没提上就追了出去,“王爷您这是去哪?三更鼓都敲过了,夜里有露水,您好歹披件衣服,小心着凉啊!” 长平王一言不发,迈着大步往院子外头去,弄得那内侍叫苦不迭。花盏等人陆续也醒了,匆匆忙忙起身,七手八脚穿戴了赶在后头,一看长平王是往辰薇院的方向去。 花盏抓着外衣往前赶,没系好的帽子跑掉了也顾不得管,好容易追上去要给主子披衣,长平王两步出去又把他甩下了。 “王爷,王爷,您不顾惜自己身子,这么着过去,也会把侧妃吓着的。她每天睡得早,这时候正酣沉呢,半夜惊醒了恐怕会影响身体呀。您好歹停一停,病还没好利索,明儿御医来问诊若是发现什么不妥当,奴才吃不了兜着走,怎么跟皇上皇后交待呢……” 他这里絮絮叨叨的边跑边劝,长平王就像突然出门似的,突然住了脚。转过头,瞅着花盏笑:“谁说本王要去侧妃那里?” 花盏腿一软差点坐到地上。 长平王这一笑,冷森森的,可把他吓了够呛,骨头都冻凉了。他惊魂未定低了头,赶紧告罪。长平王从他手里接了外衣披上,扭身继续朝前走。 “本王要去书库翻典籍,正好饿了,去拿宵夜来。” 花盏赶紧吩咐跟上来的内侍们去通知厨房,自己一溜烟追了上去。自从几日前王爷开始看书,就特意将外院书房里的好多八百年不动的厚部头搬进了内院,说是取用方便,在辰薇院东边不远的空屋子里存着。花盏暗道,看书是好,大半夜起来折腾也有点过分了。 ------题外话------ tangyali1,smile1220,wuchengying,梓颜,chuqiuzhiye,madmei,18088834568,谢谢你们。 254 私下探病 早起如瑾听丫鬟禀报,说王爷在书库里待了半夜,现在还没出来,如瑾就让人送了汤粥过去。菱脂回来说,在书库门口遇见王妃跟前的藤萝了,也是过去给王爷送早饭的。 如瑾还没适应藤萝这个名字,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琅环。吉祥问她:“你和人家打招呼了么?” “打了,姐姐告诉我们要跟舜华院的人以礼相待,我都记着呢。”菱脂回答。 “那她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藤萝姐问我送的是什么,我说是粥和小菜,她说她送的里头也有这些,还有蒸饼和点心。” “那么你说什么呢?” 菱脂道:“我没说什么,等了一会,里头王爷说饿了,双公公就把王妃和我们送的吃食都拿进去了。” 吉祥忍俊不禁:“你又犯傻了。藤萝的意思是她比你送的东西全,你就尽可拿回来了,不用跟她一起送双份。你倒好,不但不接她的话,还跟她一起站着等,可不是傻么。” 屋里人都笑,如瑾说吉祥:“你别教坏了小孩子,说不定藤萝根本没那个意思。” 吉祥道:“藤萝平日见了咱们颇有些傲气,而且戒备得很,别人说这话兴许无心,她可全然不是。” 圆乎乎的菱脂眨着眼睛立在那里听,“吉祥姐,我做错了吗?” 吉祥点点她脑袋:“你没做错。就算她直接说出来不让你送,你也得给咱们主子办差,不能听她的。” 如瑾笑说:“你们别当菱脂心眼少,有时候憨人做憨事,比聪明人还管用。” 她早就看出两个小丫头都很纯良,荷露稍微机灵一些,菱脂说话做事就跟她的长相一样,圆头圆脑,看着就是老实孩子,但主子吩咐的事从来都是执行到底。这样的秉性,如瑾倒不想教给她太多弯弯绕绕了。 吃了饭收拾过后,如瑾去跟张六娘请安连带告辞。昨日已经打了招呼,她今天要回蓝府,外头车都已经备好了,只等上车。 张六娘说起昨晚:“妹妹听到动静没有?王爷半夜起来去书库,正好经过你那里。” “我睡得沉,没有听到。”如瑾说的是实话。 张六娘说:“这次就算了,以后妹妹尽可让底下人警醒一点,晚上别睡死了,再听到王爷去书库的动静就知会一声,你出去劝一劝,想办法把王爷劝回去睡觉。看书好是好,可也不能伤了身体,我这边离着远也没办法时时盯着。” 如瑾心想,长平王身边那群人走路全都没声音,除非单单派了人站在辰薇院门口守着,靠眼睛来看,不然光凭耳朵听,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跑到书库去?不过张六娘既然开口,她就答应着是了。 张六娘又提早晨送饭:“我着人送了满满一食盒的东西,王爷却没动,原封又送回来了,说没胃口。这是更伤身了,挑灯夜读,白天怎么会有精神有胃口呢。” 如瑾汗颜。从关心长平王这点来说,她好像比张六娘差了些…… 张六娘还知道送去的饭有没有被吃,她是完全不知道,丫鬟把食盒子收回来径直送去了厨房,她忘了问一声王爷吃了多少。早起去送饭,也不过是因为书库离辰薇院太近,不送饭太不合适。 正想着,张六娘问道:“妹妹,你送的粥王爷吃了没?” “……忙着来给姐姐请安,没来得及问丫鬟,我还不知道。”如瑾尴尬笑了笑,连忙转移张六娘的注意力,说,“花公公他们定会伺候王爷吃饭的,姐姐不用担心。” 张六娘端详如瑾的神情,暗忖她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王爷吃了她的,她不好意思说?可惜王爷跟前的人一早晨都没机会离开左右,得不到准确的信,不过怎么看,张六娘都觉得如瑾那些微的尴尬是因为隐瞒真相。 “一会我再派人去问问吧,王爷要是还不吃饭,我亲自做点什么给他送去。” 如瑾随口接道:“我在厨艺上没有天分,抱歉不能帮姐姐了。”说完了就想结束闲聊,提起回娘家的事,张六娘却问起别的:“妹妹最近身体如何?进府时候不短了,吃住都习惯吧?” 如瑾只好暂时压下回家之事,先回答人家的关心:“习惯,姐姐照顾有加,我一切都好。” “嗯。”张六娘点点头,笑看如瑾,“我大概是换了住所的缘故,到现在也没适应过来,晚上睡不安稳,连带着身子也有点发虚,这点不如你多了。最近,小日子也有些不准。” 如瑾感觉到张六娘的目光亮了几分,似被日光映照的湖面,闪闪晃眼。“要么,请御医来府里看看吧?”她客气的建议。 张六娘说:“过些日子看看再说吧,说是身子虚,可毕竟也没有显眼的毛病,御医来了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小日子这种事……兴许是因为别的。” 如瑾微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谈及私密事,就算都是两人贴身的丫鬟,她也不习惯。张六娘却问:“妹妹的小日子准么?” 如瑾低了头。 “妹妹害羞什么,这里又没别人。”张六娘掩口笑笑。 如瑾心念转动间已经知道她这半日绕着弯为的是什么,一味作羞涩状不回答,怕是以后还会有麻烦,索性告诉了她也没什么,便抬头,羞赧笑了笑,低声说:“以前不大准,这半年来好多了,尤其这两个月的确挺准的。” 张六娘含笑的眼中波光闪动,“看来妹妹和我不同,换了住处也没有不适应。” “姐姐还是早些叫御医来看看为好。” 出了张六娘的院子,如瑾直接朝二门那边坐车去。方才笑了半日,她觉得脸酸,自打出门就立刻收了笑容,脸色比平日还冷清几分。吴竹春留在王府照看屋子,跟回家的是吉祥,让随侍的关亥几个内侍慢了脚步退后一些,吉祥低声说:“这才几天,王妃就在意起这种事来了。” 如瑾一路朝前走,没答话。 她并不在意张六娘的试探,也有信心应付以后可能会出现的麻烦,可是,这样的感觉实在糟透了。 刚刚在家过了几天稍微舒服的日子,进了王府,又要面对种种事端。现在只是初始,张六娘还没在府里如鱼得水,一切都在试探揣摩之中,大家笑脸对笑脸一团和气,以后呢?从张六娘现在的表现和她皇后姑姑的性情来说,以后,只会更和气——不过那和气只是一层笼布,揭开了,底下藏得都是发霉的点心。 想过上舒心的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马车一路从长平王府驶向蓝府,车夫本想绕道从人少僻静些的路走,可以顺畅些,如瑾却吩咐不必,她想在繁华的街市上看一看,让熙攘的人潮洗刷心头涌上的阴郁。 有内侍和披甲护卫跟随的马车,不必吆喝什么,行人自然会避让出宽敞的路来,就算迎头碰见其他车轿,停下让路的也是对方。顺顺当当拐上热闹大街的时候,叫卖吆喝呼朋引伴的声音扑面而来,如瑾特意掀开了车帘子,让那些复有生气的吵闹嘈杂尽皆涌进车中。 “嘿——又甜又脆的麻子李糖瓜——” “快些快些,台上已经响了锣,再耽搁会儿第一场要唱完了!” “娘,我想买糖人,还有那个小鼓……” “韩兄别来无恙啊,前日燕子楼摆酒相聚怎地不见你来?” “哎小兔崽子又来偷老娘包子,吃一擀面杖先!” ……零零碎碎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如瑾慢慢闭了眼,靠在挡壁上,尽情享受市井里琐碎又新鲜的生息。那一声一声的吆喝,她不用看,都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鲜活的场景,贩夫走卒,文人泼妇,宫廷王府的人从来不拿正眼相看的百姓,才是真正的生活所在。 侯府,宫廷,王府,兜兜转转的,她总是摆不脱朱门高墙,被隔绝在温暖的烟火之外。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贫者缘。”突然有醉酒之人路过车旁,手里酒葫芦摇摇晃晃,酒气直冲到车里来。那人高声扯着破锣嗓子唱着,踢踢踏踏趿拉着鞋子,一直走到街那头去了。车里回荡着酒香和歌声,如瑾翘了唇角,低声跟着他念。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傲世之人淡泊富贵的诗句,如瑾念来,也觉深和心意。天家侯门的荣耀,又哪里比得上一壶清酒一束桃花的闲野意趣。若是有一天,能完全脱去身份负累,和亲人过上悠闲和美的生活就好了。 …… 回到家里,蓝泽像前几次一样笑眯眯迎接归家的女儿。如瑾看他头上没了药带子,就问:“侯爷头疼好了么?” “好了大半了,这几日睡觉都安稳多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古人诚不欺我也。” 蓝泽心情很好,如瑾听得无奈。自从指婚的圣旨下了之后他的笑容就一天天多起来,听说最近还出了几回门,跟一些京里闲散勋贵搭上了交情,相聚喝酒谈诗书,如瑾让人打听了那几个勋贵,知道都是和朝中势力联系不紧密的寻常人,也就随他去了。这位侯爷若真是能交上一些酒肉朋友,将心思都转移到吟诗作画倒腾古玩当中去,总比没事就琢磨怎么奋进让人安心。 “上次回来见了侯爷的诗,写得比以前越发好了,不知最近又有新作没有?”如瑾把话题往这方面带。 蓝泽从案头拿起一张纸,“这几日没写诗,画了一张画。” “哦,笔力雄浑,颇见功底。”如瑾作势端详一阵,恭维着。 “不愧是瑾儿……不愧是侧妃,有眼光。”蓝泽本想开句玩笑,却脱口说错了称谓,中途又改口。他现在不再叫女儿的名字,都是侧妃侧妃的叫,如瑾叫他侯爷,他也不像以前那么着恼。按他的话来说,这是位份规矩摆着,一丝不能乱。 如瑾跟他实在没有什么可谈的,随便聊了几句就去见母亲了。 秦氏带着女儿在院门口迎接,她这几天正受凉染了风寒,没好利索,脸色还有些黄黄的。如瑾扶着她回屋,仔细询问吃了什么药,感觉如何,秦氏一一解释着。屋里没有外人,孙妈妈笑说:“姑娘放心吧,昨日崔领队带凌先生来请脉了,现在用的方子是凌先生的,吃了两顿,太太感觉好多了。” 如瑾微惊,“凌先生来过?” “是啊,还带来了产后调理的方子,原来是他之前写的,备着给太太换方,结果咱们没人去拿。他昨日来,又改了几味药的分量。” 如瑾心里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自从他那次挑明了话,再也没有联系过她。而她也没联系他,虽然说是可以做朋友,但到底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他。他人在京城,她出嫁那天街头热闹的景象定是知道的吧?所以当她进王府之后收拾好心情,准备问候一句时,想来想去,终究是没有实行。后来,越拖越久,也就越找不到由头。而且她一直没想好该不该继续打扰他,是否让他渐渐淡忘比较好呢? 却没想到,他还在写药方,等着她派人去拿。她的母亲病了,他还亲来诊脉。 秦氏握了女儿的手:“那位凌先生与咱们母女有莫大的恩情,这样的话原本不该我说,可是……” 如瑾抬头,看见母亲眼中的疼惜和了然。 “瑾儿,他这次来,比以前瘦了,神态言语倒还如常,可我看着,眼底有黯淡之色,即便他笑着也掩不住的。”秦氏认真的看着女儿,柔声说,“他和我们家本来没有交情,却肯屡屡帮忙,不管是为了什么,也不管你是怎么想的,但是你现在已经不在家里了,还让他这么遮人耳目的来去,对他……”她停了一下,斟酌词句,最终说,“这对他并不是好事。你年纪还轻,还不知道年年岁岁的煎熬和消磨。” “母亲?”如瑾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母亲对她和凌慎之联系的细节并不知情,只是寥寥两次见面,就看出了两人之间的曲折么? ------题外话------ winnie宁,北语缺,文之含2013,对愁眠,rourou,cyy990226,xiaying1970,jyskl521,yang6760356,jjll99,18988882588,姑娘们,谢谢:) 255 家长里短 “母亲,我和他之间并无逾越之事。” 秦氏宠溺的笑笑:“母亲说这些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养大的女儿我还不知道么,是最安分守礼的人。只是这世上有些事啊,无论面上怎样,心里头是另一番景象滋味的。”她用柔和的目光端详女儿神色。 如瑾从没有和母亲讨论过这类事情,不免面上微红,不过心里并没有因为被母亲窥破私事而感到发慌,依然镇定的说:“凌先生是心中有数的人,女儿更知道路该怎么走,日子长了总会磨去旧事,您的意思女儿明白。待我回去问一问王爷,请个好御医来关照您的身体,凌先生那边就暂且不让他来了。若是以后时过境迁,他能看淡过往的时候,再走动不迟。” 秦氏轻轻摇头:“你明白我的意思,却也没有真明白。”她停了一会,继而笑道,“不过这些事,明白与不明白都是一样,你现在是王府的侧妃,是皇家的人,其他的话就不用母亲嘱咐了。只是凌先生那边……” “母亲,女儿想明白了,既然暂时不见面,咱们却不能忘了他的恩情。他人还在京城,女儿会让人暗地照看着,以前似乎有人找过他的麻烦,若是再遇上事,女儿着人替他解决了就是。” 这样做之于他的恩情来说,虽然不能对等,但相比继续正常往来,似乎这样更好。是暂时断了走动让他渐渐淡忘,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依然往来联系?如瑾选择了前者。 她本能的想让凌慎之走远一点,因为她现在身在皇家,若是出了什么状况,不愿波及他。 秦氏想了想,点头道:“也好。不过你在王府行事不便,还是我安排吧。我看那护院领队很肯帮忙,让他暗中派人去好了。” 如瑾不知该怎么解释。崔杨二人肯帮忙,并非因为他们是蓝家的护院……她赶紧阻止母亲这个想法。 让崔吉去照看外面的郎中,若是长平王知道了,该怎么想?以前请人家偷偷进府是为了治病救人,长平王那种完全无视规矩礼法的人,自然可以容忍并理解。但若是长期照看凌慎之,如瑾不确定长平王会作何想,下意识的觉得不该让他知道。 “母亲且别管了,这事我来安排。崔领队和凌先生关系莫逆,若是托了他办,他定然会将咱们暗中照看的事告诉凌先生,反而不好。”如瑾随口找个理由搪塞了母亲,回头却又发觉自己能用的人实在是少。 以前常常托付崔吉和那些护院,可他们都是长平王的人,不算是她自己的人手,一旦遇到不能让长平王知道的事,就一筹莫展了。如瑾意识到培养人手的重要。以后该在这上头留心才是。 眼下,她让丫鬟传信给何刚,让他没事就悄悄去凌慎之那边看看,暂且照看着。 然后她单独叫了崔吉。“很感谢领队带凌先生过来给母亲看病,不过,以后若不是凶险之事,领队还是不要带他来了。” 崔吉沉默了一下,依然像以前一样直直的看人,然后说:“嗯。” 如瑾又询问以前的伤员现在情况如何,崔吉说都无碍,然后告辞出去。 寒芳带了几幅新作的绣活来,如瑾将这几日改动的两个花样也交给了她。寒芳看了便拍手:“姑娘这么一改,果然好看了许多,咱们的花式本来就跟市面的大路货不同,经了姑娘的手越发耐看了。”家里这些亲近人,上下都改不了口,还是称呼如瑾为“姑娘”,而不是“姑奶奶”或“侧妃”。 寒芳高兴得很,如瑾看着也欢喜,笑说:“不过是学了几幅前人名画,偷点意趣而已,你可别诳我。” “怎么敢诳姑娘?每次送给绣娘们的花样都让她们好一顿夸呢,彭掌柜也说咱们的东西有前途,让绣娘们紧赶着多做一些,等铺子开了张好防备着货不够卖。” 寒芳嘻嘻哈哈的说着,语速很快。她这段时间比以前活泼多了,有向蔻儿靠拢的意思,显见是对绣品铺子十分上心,乐在其中。如瑾很乐意看到她这样的转变,寒芳以前有些闷,说话做事都谨小慎微的,能全付身心投入到喜欢的事情里头,人也变得开朗了。 彭进财来了,交待铺子的进展。“跟房东定了两年的租约,他想一齐收够了租金,我劝着订下了每半年给一次钱的章程,一来是咱们没钱给两年的,二来就算有也不能全压在租金上,用在进货上头才能看见进项。现下门面收拾到一半,下月挑个好日子就能开张。江南搭船进来的货前日到了,东家亲自去看看也行,若没空去,我这次带了几件样品过来给您过目。长期固定的绣娘暂时定了五个,另有一些可以临时叫来帮忙的,以后看着生意多少再酌情添减。” 他一项一项说得很详细,如瑾听了暗暗点头,越发知道贺姨娘介绍对了人。只是他这样有头脑做事又踏实的人,光给他一个小小的铺面着实有些委屈。不过什么事情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如瑾现在也没有更多的事要交给他,而且也想借此看看他是否耐得住。 “彭掌柜辛苦了,能短时间将事情安排的这么妥贴,真是出乎意料,我很满意,倒是觉得委屈了您。” 彭进财笑道:“东家说哪里话,我并不觉得哪里委屈。很长时间没有经营,乍然得了机会做起来,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务必要将事事都做好了才对得起自己,哪有空想别的。再说东家以前也说过,绣品铺子只是开始,所以我也必须把这里做好了,以后好厚着脸皮跟东家揽别的事。” 如瑾微笑。这个人机敏中带着实诚,坦白里又有狡黠,肯踏踏实实做事,又不隐晦自己的野心,真是难得。和这样的人打交道,要比和不愿意透露心思的人放心多了,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也肯开口要,这才能长久。 遂说:“那么就拜托掌柜了,我也盼着生意兴隆的一天。江南那批货让谷妈妈和寒芳去掌眼吧,她们比我绣活精道得多。你带来的几样我看看就是。” 彭进财从随身的粗布褡裢里掏出几件帕子荷包等小件的绣活,呈了上来,“另有一些大点的挂饰、帘子、幔子,这次一时带不过来,不过花样差不太多。” 如瑾拿过几样东西细看,有色泽鲜亮的,也有淡雅温婉的,都是针脚精致图案活泼的好活计,除了布料丝线不是上等货,单论绣工来说,已经是不错了,不由称赞起来。 彭进财说:“临行前我特意让进货的去街上转了几天,将京城里同等的铺面都逛了个遍,还去大宗售卖的集市上看过,让他记清了大路货样,进货时就挑着京里没有或稀少的东西进。” 如瑾笑道:“果然掌柜有心。大路货虽然也有进来的必要,但咱们手里银钱不多,没办法面面俱到,先拣着稀有的才是。” “东家说得没错。若是大路货,就在布料针脚上留心,若是稀少花样,料子差一点倒也无妨。只不过去进货的到底不是行家,以后要是有机会,让谷妈妈或寒芳跟去掌眼才好。” “嗯,这个可以,等生意好一些了就让行家去转转。”现在手头银钱不够,路上多个人也要好多嚼用的,而且女子路上要有护卫随行,又是花销,只能等铺子进项稳定了再说。 如瑾越来越发现彭进财大事小事都拿得起来,像布料针脚这种细节都能想的明白,有思路,的确不是一般的市井生意人,经营的想法也往往跟她不谋而合。像她这样不能随心所欲出门的人,还有什么比雇佣一个妥贴的掌柜更省心呢。 “女伙计定下了么?” “定了,就是上次跟东家提过的铺面后头巷子里住的那个,夫家过世多年的阮嫂子,先前她儿子不愿意让她出来抛头露面,阮嫂子人不错,我特意找她儿子阮虎谈了一次,阮虎已经同意了。” “阮虎多大,是做什么营生的?”寒芳有次出去教绣活碰见过阮嫂子,回来说起,说她人很好,如瑾对其倒是并不担心,只不过既然家里有独子,这个独子也要考虑到。若是个爱惹事的,以后难免波及铺子。 彭进财说:“那孩子才十七,生的一副粗大身板,现在城南一家武馆里当杂役,脾气直了些,不过是个孝顺孩子。他娘要给他攒说媳妇的钱,这才到咱们铺子里上工。” 武馆?如瑾还未曾接触过这类行当的人,顿时想起别的事。她沉思着,彭进财以为是她在担心,就说:“东家放心,这孩子虽然混在武馆,自己却是不爱惹事的,知道寡母不容易,听话孝顺,不会带累咱们铺子。” 如瑾感兴趣的是别的,问起:“武馆具体是做什么的?” 彭进财意外,不过生意人的习惯让他很快熟练的回答起来:“武馆各家不同,有的只收徒教习武术,有的会带着弟子靠功夫吃饭,承揽一些类似保镖护院之类的事,阮虎在的那家就是也学武也做生意的。” “做生意的武馆,都跟什么人打交道呢?” “主要是一些富户小吏,高官贵门也有,不过很少。大多时候上头人用武馆都是处理一些不太光彩的事。” 这个如瑾明白。富贵一点的人家自己会养护院,轻易用不着武馆镖局。她点点头说:“阮嫂子既然是你定下的,我自然没什么不放心。不过我对武馆很好奇,下次你若方便就带了阮虎来见我,我问他几句话。” 彭进财应了,又好心的嘱咐说武馆其实是鱼龙混杂的地方。如瑾明白他的未尽之意,笑笑没说话。 送走了彭进财,贺姨娘来见,笑问此人如何。 如瑾笑道:“多谢姨娘的举荐,这个人再合适不过了。改日铺子开了张,我要单独请姨娘一顿以作酬谢。” 贺姨娘很高兴,嘴上却说:“能帮着姑娘……能帮着姑奶奶就好,说起来也是帮了彭进财,我不过中间搭句话,当不得姑奶奶酬谢。” “是一定要谢的。”如瑾拉了她进明玉榭去见秦氏,一面聊起家里的内务。出嫁前如瑾曾托她给母亲帮手,渐渐的,这些日子她也像从前那样帮着管事了,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只是依旧不往蓝泽跟前凑,大概是彻底凉了心。 小囡囡被乳母抱着正在秦氏跟前,青苹端着一碗甜汤,一勺一勺喂给她,温柔细致的神情像是暖阳下的春水。如瑾看了,觉得将她指给妹妹再合适不过。 日头好,飞云领着碧桃和冬雪将箱子里的皮货棉衣拿出来晒,免得受潮。看见如瑾进来,碧桃丢下手里的东西过来相迎,抱怨着“姑娘半日去了哪里,好容易回来一趟,连个人影都不让我们看见”。 如瑾笑问:“很想我?那么我一会回王府,你不如跟了一起走。” “姑娘别拿奴婢开心,明知道去不了。” “若是真的呢,若是你可以进王府,一直陪着我呢?” 碧桃张大眼睛:“姑娘……您说的是真的?” 如瑾笑而不语,碧桃渐渐激动起来,“真的能跟姑娘回去吗,您可别骗人啊,我要回屋收拾包裹了。” 蔻儿抱着一捧花从外头进来,听见后头的话,忍不住上前问:“碧桃姐姐要跟姑娘去王府?”她瞅向如瑾,乌溜溜的眼睛里隐有雀跃。 如瑾从她怀里拿过花,笑说:“你就别想了,就算带,我也不会带你过去。你在家好好的陪囡囡玩,跟着青苹学本事,等她过几年放出去嫁人,你得担起大丫鬟的事来,知道么?” 蔻儿略有失望,不过还是乖顺点了头。那边廊下正喂囡囡的青苹听见“嫁人”二字,顿时红了脸,嘴唇张了又张,不过终究没说话。 冬雪走过来,跟碧桃问同样的问题:“姑娘真要从家里带人去吗?奴婢不是不想服侍太太,不过自打在青州时跟了姑娘,蒙姑娘教书识字,奴婢心里感激,却没机会报答,就连去年都是一直在青州没能过来伺候您。这次要是去王府,奴婢愿意跟姑娘同去,您能带上奴婢吗?” 碧桃忍不住扶了如瑾的胳膊:“奴婢真去收拾包裹了啊?一会就跟了车走,您可别说是逗我们玩。” 贺姨娘在旁笑道:“这几个丫头心都野了,姑奶奶快带了她们出去放风吧。” 廊下晒太阳的秦氏听见,招手将如瑾叫道身边:“怎么突然提起带人来,不是只能带两个丫鬟么?” 如瑾就说起长平王跟皇后求的恩典,秦氏顿喜,“这是好事。你带两个陪房去吧,总要用的着。” 出嫁时除了吉祥竹春两个,原本还有两房陪嫁的下人,不过如瑾将他们都打发到母亲给的陪嫁庄子上去了,远在青州那边,并没有带进王府。这次她也不想带。一来她没有多少产业需要人打理,二来王府里张六娘刚刚接了内宅事,她带了陪房回去,大约会引起误会和打压,以为她要往王府内宅安置管事。王府情况未明,她不想横生枝节,先看看再说。 总共可以带六个,如瑾并不想一次用完份额,等着情况渐渐明晰时,需要什么样的人再安排更好。所以她打算先带丫鬟过去,贴身服侍的人不会引起张六娘抵触,又算是响应了皇后的恩典,不至于让皇后产生本宫给了恩典你怎么不用,是不是不满意之类的情绪。 不过,她没想到随口一说,旧日几个丫鬟倒都想跟着走。她可带不了那么多人。想了想,她对碧桃说:“你暂且在家,不是跟你说过么,许多事还要你照看,你要是进了王府,家里谁来给我着眼呢?” 碧桃满脸通红憋了半日,眼睛起了雾气,十分不情愿。“奴婢……就是想跟着姑娘,在府里这么些年,从小到大,被姑娘启用前从来没人拿正眼看我……” 如瑾微微动容。原来碧桃心里存着这样的念头。 不过不等她说什么,碧桃已经自己转圜:“但姑娘让奴婢留下,奴婢就听姑娘的,在家也能帮衬姑娘就成。” 如瑾握了她的手,将她带到一边低声问:“你年纪不小了,可想过以后?” 碧桃自然知道主子问的是什么,“……没、没想过,就想伺候姑娘。” “品霞当初实话实说,要跟她表哥兴旺,你呢?” “……没有,奴婢心里没人!”碧桃脸色更红了,答得斩钉截铁。 如瑾失笑:“你急什么,我不过随口问问。你若心里没有人,暂且帮我做一两年事吧,以后什么时候有了,尽管来找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碧桃默然无语,低了半日头,最终说:“奴婢一辈子跟着姑娘。” 青苹外面还有家人,不能带进王府去禁锢一生,碧桃要留在家里照看,最终如瑾决定先带冬雪回去做交待。冬雪很高兴,郑重给秦氏磕了头道别,还去了一趟南山居特意辞别神志不清的老太太,做得颇为懂事得体。 在家里盘桓到下午,看看时辰不早,如瑾打算回王府的时候,家里来了客人。 ------题外话------ rourou,winnie宁,nanxiaoshu,水蜘蛛1314,倩倩339,谢谢几位的票和花。 突然发现书评区还有作者打赏功能,我真笨,这么久才知道。好在不算晚,书还没有完结,所以,开始求长评了,愿意多评一些字的姑娘可以勤劳点,多写写关于本文的各种议论感想,谢啦!(*^__^*) 256 千里奔驰 内外院传话的婆子进来禀报,说是刘府的二少爷来了,正在书房跟侯爷喝茶,准备一会进来给太太问安。秦氏很意外:“他不是在边地么,怎么这时候回来,可是有什么事?他母亲呢,一起回来没有?” 婆子哪知道这些,只是摇头,秦氏吩咐:“你去吧,等二少爷跟侯爷说完话,叫人妥贴给他带路,别怠慢了。”因了刘府老太太和李氏等与蓝家走动得一直很勤,秦氏对刘家的孩子也很关心。 婆子答应着去了,秦氏回头就跟如瑾说:“刘家你二哥哥这时候回来,恐怕是有什么事吧。中秋已过,腊月又还没到,他们回来做什么呢。而且你二伯父那边并不能随便离开任上,去年过年能回来已经是难得了,今年还不一定回得来,是不是派儿子回家有要紧事传话?” 如瑾笑说:“母亲大约多虑了,说不定没有什么事,只是让他回来报个平安,连带问候家里老太太的。去年年下刘家遭了那种事,现下又在修房子,刘二哥回来看看不是很正常么。” 秦氏觉得亦有可能,遂不再想,等着刘景榆进来,吩咐女儿说:“他来了,你先别走,打个照面免得失礼。” 如瑾自然不能走,不过心里却在嘀咕,刘景榆什么时候回来的呢?一般来说,远方的人回家,都会在家住几天然后再到处拜访亲友,若是他早已到家,蓝府这边应该已经知道了才是,但这次事先可没任何动静,突然就见他来访,颇为奇怪。 没一会刘景榆就进来了,半年不见,长高了好多,跨进院门时还低了低头以免被横梁碰到,前头带路的那个未总角的小厮还不及他腰高,一前一后,看着很滑稽。 秦氏站起来招手:“快到婶娘这里来,这么大个子,是吃了什么长起来的,倒吓了婶娘一大跳。”她之前只见过刘景榆一面,印象不深,再见面和陌生人也差不多,被吓一跳倒是真的。 刘景榆身姿挺拔如松,大步走过来,浅古铜色肌肤在斜阳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头发用布巾高束在脑后,眼睛亮得逼人。他并不像其他进人家内院的少年晚辈一样,低眉顺眼唯恐看了不该看的,而是挺胸昂首,进院时还朝四周扫了一圈,看清了院中诸人,这才朝着秦氏走去。 除了秦氏,他并没有刻意看谁,但如瑾还是明显感觉到了被他扫视过的热度。若说他的眼睛是映了日光的湖水,那么当视线落到她身上时,立时就成了日光本身,灼热的,刺眼的,熊熊燃着。 如瑾想起妹妹的洗三礼上,刘景榆私下递过来的信,以及二伯母周氏言有所指的告诫。 “给婶婶请安,您最近身体好吗?七妹妹已经长这么大了,小孩子长得真快。”刘景榆给秦氏行礼,然后去看乳母怀里的小囡囡。 孙妈妈在旁提醒:“该叫四妹妹啦,我们姑奶奶现在行一。” 刘景榆微怔,显然不知道排行为什么会变,道了一声歉。 秦氏赶紧说没关系,叫他起身,一面邀他进屋喝茶,温和的说:“你不也是个小孩子,才几个月不见,突然长高了这么多,原本就很高了,瞧这样不是要长到天上去,做衣服可要费布料了。不过我看你是瘦了许多,也晒黑了些,边地的风硬,日头也毒吧?” 刘景榆恭敬的回答着:“大约是整日骑马练武的缘故,比京里同龄人长得快些,在边地反而不显什么,牧民们大多都是这等个子。那里气候还好,我走时已经开始凉快了。”他随着秦氏进屋,过程中没有朝如瑾看一眼,就连如瑾和他问好,他也只是略略点个头而已。 因了周氏当日的言辞,碧桃对刘景榆也很有怨气,见了他这般,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跟在后面悄声道:“怎么连理都不理咱们姑娘,不按见侧妃的礼,寻常兄妹见了也要问声好吧,倒像姑娘欠了他几吊钱似的!” 如瑾让她噤声,走在后面打量刘景榆。他穿的是式样普通的鸦青滚边箭袖,料子也不见上乘,袖口束着护腕,腰带紧勒,脚上一双半新不旧的厚底马靴,腰带和靴子上的花纹都是拓古族惯用的模样,想是边地的出产。若是细看,还能看见靴子低沿上飞起的毛边,一看就是磨出来的。 这样的打扮……串亲戚请安? 以前刘景榆在家时,可是跟刘景枫差不多的穿戴,俨然京城富贵公子,哪有这般粗糙的时候。如瑾垂了眼睛,默默跟着进了屋,坐下来听母亲和他聊天。 “你是哪天回来的,母亲和妹妹也一起回来了么,怎么也不事先知会一声,我连个信都不知道呢。” 秦氏随口一问,刘景榆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们还在边地,是我自己回来的。” 秦氏道:“我说呢,她们才走,这时候若是回来,一来一去时间全都耽搁在路上了,平白折腾做什么。你回来可是有事?” 刘景榆有些支吾,秦氏随即醒悟,“是我问错了,你父亲派你回来想必不是家务,不该我问,倒是让你为难,可别怪婶娘。” “怎会,怎会。”刘景榆到底没说是什么事。 如瑾越听越犯嘀咕。秦氏那边又问起边地的气候,路上用了多少时间,累不累,吃睡好不好之类的话,刘景榆一一答着,过了一会,恰好囡囡闹困哭起来,秦氏过去看孩子,刘景榆就起身告辞。 “孩子你别走,留下来吃晚饭,我这就让厨房置办,一会送去外头让侯爷陪着你。不过你们可别多喝酒,喝多了我可不管。”秦氏张罗着让厨房添菜,刘景榆谢过,没有拒绝。 先前带路的小厮等在外头,依旧带他出去,刘景榆高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直到走,他都没跟如瑾正经说过一句话。 秦氏就说:“这孩子面相不错,长得又高大,说话也实诚,只是不如他哥哥礼数周到,想是在边地长大的缘故。不过这样也好,省得被束缚得失了本真。” 如瑾笑笑没接口,琢磨刘景榆这次前来的蹊跷。 蔻儿跟了小囡囡后也不过是陪玩,囡囡睡时她经常到处乱跑,大家也不去约束她。如瑾就悄悄叫了她过来,让她去看看刘家二少爷回了外院做什么。蔻儿应命而去,不过还没一会,蹬蹬蹬又跑了回来,趁人不注意朝如瑾使眼色。 如瑾找个借口离了人,将她叫到一边说话。 “什么事?” 蔻儿也渐渐知事了,脸色古怪的回禀:“奴婢追出去没多远就碰上刘二少爷了,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跟临风说话,好像在央他递话给谁,临风只是一直不答应,见了奴婢过去,刘二少爷撇了临风跟奴婢说话……”临风就是方才那带路的没总角小厮。 她偷眼瞅瞅如瑾的脸色,“刘二少爷是让奴婢给姑娘传信,他在园子里等着,请姑娘过去一趟。奴婢问他什么事,他不肯说。”说着从荷包里掏出一角银子来,“这是刘二少爷给的赏。” “给你你就收着吧。”如瑾问,“你们在哪里说的话,旁边可有人听见,临风呢?” 蔻儿会意,回答说:“在湖边竹林子旁的小道上说的,前后路上都没人,林子里也藏不住人,声音又不高,没人能听到。临风不答应传话,刘二少爷也给了他一角银子,用来堵嘴。他陪着二少爷等在那里呢。” “嗯。你去告诉刘二少爷,说我就要回王府了,有什么事让他跟侯爷或夫人说,若是他们也解决不了的,再去王府找我,我会求了王爷帮他的。至于临风,嘱咐他不要乱说话,传出去什么不好听的,我拿他问罪。” “是。”蔻儿用力点头,一溜烟又跑出去了。就是她这么年纪小的丫鬟都知道此事不妥,当然不会帮着刘景榆劝主子去见面。 到了竹林子边上,看见刘景榆还站在原地,蔻儿板着脸走过去重复了如瑾的话,最终还说:“刘二少爷请走吧,园子里人来人往,若是看见二少爷迟迟停留,好说不好听呢。侯爷书房那边也有竹林子,您要是赏竹,跟侯爷一起多好。”又跟小厮临风说,“你管住了嘴巴,不然知道后果。” 临风常跟蔻儿见面,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么严厉,顿时吓住,小声央求刘景榆快些跟他出去。刘景榆脸色发白,握着拳头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回头看向明玉榭的方向,似乎要穿过屋舍花木一直看到院子里去。 “刘二少爷?您还是快些走吧。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只是您今天做的事有点出格了。”蔻儿眼见路那边来了两个提东西的婆子,黑着脸提醒。 刘景榆自然也看到了来人,一闪身,进了竹林,一直往深处走。“我就在这里等,你再去传话,瑾妹妹要是不肯来见,我就去长平王府登门拜访。” 蔻儿气得跺脚,“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她琢磨要不要去找护院,低头想想又觉不妥当,毕竟是亲戚,闹出来不好看,想来想去唯有回去继续传话。就嘱咐临风说,“你先别回外院,让侯爷以为刘二少还在陪太太说话吧。我去去就来。” 那边两个婆子已经到了,诧异往竹林里看看,没看到什么,转头问蔻儿:“好像看见有人在这里,怎么突然不见了,你们两个小孩做什么呢?” “侯爷和姑奶奶的事,不能告诉你们。”蔻儿随口敷衍一句,丢下她们自己跑了。婆子自然不敢再细问,一面嘀咕着走远。 如瑾正吩咐人准备回王府,听了蔻儿的话,暗自皱眉。这个刘景榆,到底是受了边地民风的影响,做事不合规矩。她隐约能猜出他为的是什么,可如今她已经是皇家的人,他非要见面又能怎么样? “带他去东府的宅子那边等我。”如瑾决定见一见,免得日后再出这样的事。随后跟母亲交待要去东边看看宅子,看怎么利用起来,秦氏叫她少费些心,却也没有阻拦。 蓝泯一家搬出后,东边的屋舍一直空着,只有两个杂役照看打扫,并无旁人。如瑾只带了吉祥一个过去,蔻儿临风已经带着刘景榆等在里头了。杂役被支开,吉祥守在门外,如瑾在正院里和刘景榆说话。 见了面,她并没有问是什么事,而是说:“榆哥哥这次回京,是否瞒着父母偷跑回来的?叔祖母她们知道你进京了么?” 刘景榆原本毫无避讳的直瞅着如瑾,听了这话,眼里露出惊讶,“你怎么知道这……”话没说话却又了然,“你那么聪明,别人看不出来的你都能看出来,猜出我的事也不奇怪。” 继而变得低落,“可你怎么就……进了长平王府。” “不进王府,榆哥哥觉得我应该去哪里?”如瑾直视他的眼睛。 刘景榆明亮灼热的目光在她逼视下稍有瑟缩,闪烁一下才恢复了热度,整个人也恢复了起初的气势,直接回答说,“我的心思都在那封信里,临走时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 “那么妹妹你是怎么想的?” 如瑾就问:“我现在是长平王侧妃,榆哥哥把我约到这里,问这样的话,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得了那答案,又准备怎么做,你想过吗。” 刘景榆充满热切期盼的神情滞了一下。 如瑾又问:“你是怎么从边地回来的,用了多久?” “……骑马,大概半个月。” 那该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也不知累坏了几匹马。如瑾坦然道:“那么你是接到我被赐婚的信就匆忙赶回来了?谢谢,我很感动,没有多少人能为毫无希望的感情这样付出,说你冲动也好,头脑简单也好,单论这份心意,的确是让人动容。” 刘景榆听到“头脑简单”微微红了脸,接下来却脸色发白了,因为如瑾接着说,“但是除了感动,榆哥哥这么做,让我感受到的更是惧怕。别说是皇家,就是普通门户,若是听说新媳妇的表哥奔袭千里来偷偷相约,你觉得人家会怎么看待,怎么处置?听说江南许多地方屡有沉塘之事,事发了男子自然可以像来时一样骑马而去,女子怎么办,你知道吗。况且我不只单身一人,还有亲人家族,连你家上下也在襄国侯府九族之内,惹了皇家不痛快,你不晓得皇帝的手段?还是榆哥哥在边地久了,对咱们燕朝皇权一无所知,只晓得拓古人怎么热烈奔放。可你莫忘了,曾经的那位拓古达尔王,也曾将他变心的王妃挖眼断手,悬尸旗杆之上!” 一席话说得刘景榆脸上青白交加,眼里的灼热也渐渐散了,又震惊又悔愧。 “瑾妹妹……我、我,是我思虑不周,头脑简单,我……我这就走。” “慢着!”如瑾看着他未曾修整的下巴上泛青的胡茬,再看看他脚上磨损的靴子,知他大概未曾回刘府,不然刘老太太定然不会放了他这样略显邋遢的出门。兴许,他进京之后就一直在偷偷关注蓝府,专等她回娘家相见? 这赤诚之心,她却不能不打击一下,浇浇冷水,“既然来了,我也与你见了面,千里私会已成事实,你现在走,是怕被人捉了你的把柄,尽早开溜?” “自然不是!”刘景榆紫涨了面皮义愤填膺,可是一对上如瑾清亮平和的眸子,那股子气愤又尽数灭了,“我……” 如瑾指了指花架下的石桌石凳,请他那边去坐。 满满一架子的藤萝因为无人修剪,恣意长得茂盛蓬勃,厚沉沉垂下几尺多长,却也因为没有得到照看,被旱天里的太阳晒枯了许多枝叶,黄绿斑驳杂乱,在风里悉悉索索的响。石凳上落了一层枯叶,如瑾用帕子扫了,请刘景榆坐,然后自己也坐在了对面。 她指了指不远处门窗紧闭的屋子,“榆哥哥知道那是谁住过的么?” 刘景榆自从进院之后,并没有心情细看周遭,此时顺着如瑾白皙纤细的指尖看过去,才注意到朱漆色的窗棂上落着一层灰土,窗纸也有几处细小的残破,想是空置有一段时间了。“是谁?” “是我家二叔二婶,不过,现在他们已被逐出宗谱了。看在祖母的面上,侯爷给他们留了几处铺面田舍过活,不知道你有没去过池水胡同,那边有所破落院子现是他们住着,不知道他们会否有钱修缮。” 如瑾慢慢捡起桌上的落叶一一丢掉,在夕阳西下的余晖里,自去年三月三春宴开始,说起东府从兴旺到败落的点滴。 刘景榆先是诧异如瑾和她说家宅私事,而后,在她不疾不徐的叙述中,温和平淡的声音里,渐渐沉入整件故事,甚至暂时忘记了心里翻涌的情意。 “瑾妹妹我……我错了。你躲过了春宴上那样恶毒的算计,好不容易将东府清理出门,我却这么一头撞进来,又给你添麻烦……我简直……”安安静静听完整件事,刘景榆情绪十分低落,眉头紧锁,满是自责,甚至站起来,想要行礼赔罪。 如瑾侧过身,没有受他的礼,笑着请他重新落座。 “我和你说这些事,却不是为了责备你的。榆哥哥性子直爽,感情也是热烈直接,无心之失,原本不该怪你。而且这件事的后果虽然可以很严重,但也可以云淡风轻的揭过去,端看女子怎么行事了。榆哥哥觉得我是处理不好事情的女子么?” “自然不是。”刘景榆立刻想起天帝教徒围攻刘府时的情景,脱口否认。 “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先前和你说那些话,只是想要你明白,京城并不是边地,你和拓古人接触久了,却也不能忘了自己是大燕人,家族亲眷都在燕地,许多规矩礼数你可以不在意甚至厌恶,可以照着拓古的方式做,但你的行为一定会影响到家人,给她们带来麻烦。所以日后行事,还请哥哥三思在先。” 刘景榆低头默默听着,也没有落座,像是聆听先生教训的学子。 如瑾又道:“不知榆哥哥以后想做什么,向往的是何种生活,我只想说,你是燕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刘家又是世代武职,你无论要做什么都脱不掉这个出身。今日家宅之事不过是小事,日后哥哥在军中或官场,遇到的可都是大事了,哥哥若还一味按着拓古人的风格作为,又置父母亲族于何地?何况就算是拓古人,受了大燕教化这些年,也不一定全都是赤胆直肠了吧?” 刘景榆暗暗出汗。的确,他认识的拓古人里也有许多奸猾的,甚至比燕人更为难缠,以往他只道是跟人家性子不合,不在一起相处就是了,却从没想过深层的原因,被如瑾这么一说,顿时有些彻悟。 他抬起眼睛,默默看着面前侃侃而谈的少女。乌发雪肤,嫣红的唇,很艳丽的五官,却因澄澈冷静的眼睛让人忽视了她容颜的妩媚。她那么小,穿着一身浅碧色襦裙坐在藤萝架下,越发被秋风里几近枯萎的垂枝衬出年轻的明媚。这样的小姑娘,该是坐在阿姆牵着的马背上,或者在羊群点缀的草原上扑蝴蝶,在清澈的小溪里洗脚,用白嫩嫩的脚丫扑腾水花,坐在阳光底下咯咯的笑…… 可是她却什么都懂了,明明比他年纪小,却可以言辞有度的教导他,让他哑口无言。 他想起刚刚她讲述的事,充满了阴谋算计黑心肠的龌龊事,忽然觉得心里很疼很疼。她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大的,要受了多少苦、吃过多少亏,才练就出这样的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呢? “瑾妹妹……”他用明亮的眼睛注视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如瑾笑了,她看到了刘景榆的醒悟和自责。“榆哥哥,你不会生我气吧?” “当然不会,妹妹为我好,才会说这些话。” 刘景榆语速稍快,极力表达自己的情绪,如瑾笑着止住他:“哥哥别急,我不过开玩笑,自然知道你不恼。若你真是那么不识好歹的,我费力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只是哥哥该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轻易让人看出你所思所想才好。” “至于哥哥的信,还有今天的来意,我都明白,但是我已经进了王府,无论什么事什么人都要抛下了。哥哥该当理解。以后的路还长,你会遇见许多人,包括心仪的女子,一定会有和美日子的。哥哥的心意我收下了,许多年之后若是回想起今天,记起还曾有人为我奔驰千里,不管在哪里,我都会欢喜的笑出来。” 她看着他,眼波盈盈,坦荡真诚,没有女孩子惯有的羞涩,反而比拓古族最大胆泼辣的姑娘还要镇定,刘景榆对上她的眼睛,心里顿时空了一块。 他就算再不懂事,再头脑简单,也知道女孩子对自己有好感的男子不会这么坦诚……眼前的少女,并不曾念过他半分。 以后的路还长,会遇见心仪的女子?他不知道还有谁能及得上她,就算及得上,那也不是她。 不过,她说她收了他的心意,并且会记到许多年后,那么他也应该知足了吧?不然还能怎样呢?她说的没有错,他不能任性行事,父母亲族都在那里,他再不能置之不顾。 “谢谢,瑾妹妹,谢谢你。”最终,他道谢。 因为除了谢,他没有别的好说。 从东院出来,刘景榆跟着小厮回了外院,没有吃秦氏备的饭,也没有接受蓝泽的挽留,孤身出了府门。蓝府的下人给他牵来坐骑,他翻身上马,那马却左拧右拧,不肯好好驮人。 “抱歉,是我错了,这么远的路,它们都死了,难怪你要讨厌我。”他并没强拉缰绳控马,反而下了地拍拍马头,露出歉然的笑来,将旁边牵马的仆役弄得一头雾水。 “二少爷,要么小的回去禀告侯爷,给您牵来别的马?这匹不听话的先在我们这里照看着,哪天有空您再来领。” “不必了。”刘景榆挥手让仆役回去,自己拽了缰绳,慢慢走向远处。 西方远山顶挂着的日头洒下余晖,将高大少年的影子拉得很长,还有他身边步子有些歪斜的棕色大马。 牵马的仆役直看着刘景榆走过街角不见了,这才摸摸脑袋转回门里。四五十岁的老仆并不能理解年轻公子们的心思,只是莫名觉得方才那个背影,看着让人心里难受。 刘景榆并没有走远。 他将马牵到别处拴好,转回蓝府附近,在去往长平王府的必经之路上寻了个茶摊坐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来等,总之是等了许久,直到看见被内侍和护卫拱围的金漆马车经过,渐渐远去了,这才慢慢站起身,扔了几个铜板在桌上,去附近巷子口牵马。 原本十分健壮的高头大马精神萎靡,因为前几日昼夜奔驰所受的摧残,它并不喜欢主人的接近,扭着脑袋打响鼻。刘景榆拽过它,扬鞭驰向苦水胡同。 刘家上下对他突然的归来感到十分意外,刘景榆却什么话都没说,径直奔去了祖母的正屋,进屋后直直跪了下去,遣退下人,将自己千里奔驰的事,包括今日和如瑾的相见,全都禀告了刘老太太。 最后磕了三个头:“孙子知错了,明日就回边地去,从此听从父母教导,好好做事。” 刘老太太先是惊愕不已,听到最后,沉默下来,盯着孙子看了一会,扬声叫了嬷嬷传家法。 刘景榆脱了上衣跪在院子里,任凭沾了水的藤条在后背抽下一道道血口子,只管埋头一声不吭,结结实实挨了三十鞭子。大太太李氏等人闻讯赶来,看得心惊肉跳,可一看老太太的脸色,谁也不敢劝。待那边打完,李氏赶紧叫人将早已准备好的温水送上去给刘景榆喝,又抬了藤床来要将他扶上去抬走。 刘景榆满头大汗,额角青筋一直绷得紧紧,却不让人扶,大口喘着气,直挺挺跪在祖母跟前等着训话。刘老太太一直沉着脸从头到尾看孙子挨打,嘴角绷得直直的,一言不发。眼下见刘景榆如此刚强,脸色才略有缓和,沉声问:“知道为什么挨打?” “知道。”刘景榆声音干哑,“孙儿做事莽撞不知思前想后,险给家里惹祸,必须挨打。” “还有呢?” 刘景榆抬头看看祖母,想了想,说:“孙儿罔顾规矩礼法,给别人添了麻烦,若是还不知悔改,来日后患无穷。” 刘老太太道:“明白就好。但明白是一样,以后怎么做又是一样。我年纪大了,不可能日日盯着你们每个人管教,来日眼睛一闭,刘家在你们手上会成个什么样子,我也操心不来。改与不改,你好自为之。” 刘景榆磕头:“孙儿一定痛改前非。” 从外头回府的刘衡海闻风进了内院,恰好听见老太太后半段话,惊诧不已,忙上前躬身请罪。刘老太太也不理他,径自进屋去了。李氏赶紧着人将刘景榆送下去治伤,并叫了早已候在门外的郎中进内诊治。 刘衡海拉了妻子悄声问缘故,李氏也是一头雾水,老太太那样子又是不想说明的,结果夫妻两个只好去问刘景榆。谁知刘景榆也是一言不发,后背血肉模糊,郎中给他清理伤口上药,他咬了帕子在嘴里忍着,也不叫痛,旁边端水洗帕子的丫鬟看见一盆血染的红水,没多会就扔了盆,眼一闭晕了过去。 刘衡海夫妻只得安抚侄子一番,然后离开。那边老太太发话,允许刘景榆在家养好了伤再上路回边地,其余的事则一概不说。刘家人纳闷了好几日,直到九月九去蓝府送节礼的婆子回来说起,李氏才知道侄子挨打那天先是去了蓝府。 刘衡海闻听之后惊讶非常,才知道事情跟蓝家有关,连忙到母亲跟前询问详细缘故。刘老太太脸色一变:“怎么,我的话不肯听了?让你们不要理会此事,却偏要打听个清楚明白,是觉得我年老糊涂,拿的主意都不对,必须你当家做主才可以?” 刘衡海多少年没受过母亲这么重的话,连忙跪下赔罪,心里却叫苦,不知该怎么跟母亲解释蓝家深浅。刘老太太看见儿子的神色,冷冷一笑:“你们私底下做的事以为我不知道,真拿我当老糊涂瞒着。你若想要我告诉此事原委,就先把你给蓝家侄女送嫁妆的原委说出来听听,如何?” 刘衡海额头微微冒汗。给蓝家的几万嫁妆,对外是说蓝家让他帮忙置办的,对内,他夫妻也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详细,连母亲都是瞒着的。却不料老太太火眼金睛,早就看出了蹊跷。 “母亲,这件事……”他说不下去。 刘老太太道:“我没有勉强你必须说,你有你不讲的道理,我也有我的,你只需知道我还没有耳聋眼花,做的事、拿的主意都不会损了刘家。你不要去为难景榆,他是咱们家的好孩子。” “是,儿子糊涂了,请您恕罪。” 老太太又道:“你给蓝家侄女的嫁妆我不追问,就算你没有合理的解释,那些银子给她也不亏。若不是她,咱们家只会多一个鲁莽子弟。家业想要长久,银钱都是虚的,儿孙有出息才是正经,你记住了。” 刘景榆低头应是。 过了九月半,刘景榆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到底是年轻体壮,那么重的伤若是换个寻常人,还不得养上三五月半年的。待伤口上的痂结实了,他便辞别祖母回了边地。不久后周氏家书来说,儿子一改往日跟着散兵牧民厮混的做派,让他父亲帮着在军中谋个空缺,做了小旗,虽然不是什么正经官职,到底肯务正业了。周氏言辞间颇为欣慰,对婆婆的鞭打管教表示了深深的感谢,刘老太太拿着信笑:“她是谢我还是怨我且不管,景榆肯踏实做事才是真好。” 当时恰是冬至将近,刘老太太特意吩咐,给蓝家的节礼送双倍,并额外从自己体己里寻了一对玉环送给小囡囡。 这些都是后话,且说如瑾和刘景榆见了面之后回到王府,进门就看见穆嫣然从里头出来。 “蓝妹妹回来了?真巧,我正要走。”穆嫣然停车打招呼。 如瑾知道她是来拿赈灾银的,中秋宫宴上两家王府内眷都许诺要给灾民送钱,隔日宋王妃要打发家人去给永安王保平安送东西,顺道带上内眷们给的赈灾银去,所以穆嫣然才来跑这一趟,带上长平王府的东西银钱。 如瑾不愿意和她打交道,也没虚客套留人,就说:“早日侧妃今日要来,我就不回娘家了。天色不早,不耽搁侧妃回家。我手头银子不多,用陪嫁做抵押跟府里管事挪借了一些,才凑上二百两银子,劳烦侧妃带去,多谢了。” 穆嫣然笑说:“谁又是有钱的,我这些年积攒的体己都拿出来,也还不到三百两。不过多少不论,主要是个心意,能给灾民买上几斤粮食我也就安心了。” 两人一里一外隔着车窗说话,说也没有下车,又扯了两句就要道别。临走时穆嫣然忽然说:“对了,今儿个我进宫一趟,听说潋华宫添了新人,路上恰好被我碰见新人入住,一大群内侍宫女搬着赏赐往新居里去,好不热闹。” 如瑾听见“潋华宫”三字心里就是一紧,又摸不准穆嫣然为何贸然提起新晋嫔妃,虚应着聊了两句就放了车窗帘子。穆嫣然的车一路出府远去,如瑾暗暗思量。 潋华宫对于她有着什么样的意义,穆嫣然自然是不知道的,但这位心思活泛的永安侧妃却为什么要提起此事?显见是那位新人有古怪吧。 用过晚饭,她就去找长平王。 发奋苦读的王爷还在锦绣阁上临窗挑灯,面前摆的是一本地域志。跟前没有伺候的人,如瑾得了进屋的允许,走过去径直问:“王爷对宫里的事想必知道一些,今日新住进潋华宫里的人是谁,能告诉我吗?” 长平王弹弹书页,慢条斯理的说,“你打扰本王看书了。” 如瑾失笑:“王爷做样子而已,竟然做得这么认真。” “做样子也是正经事。” “好,那请王爷先做正经事,我在旁边恭候。”如瑾退到了一边,坐到花案跟前,拿起托盘里的小剪子修理花枝。一片叶一条梗细细的剪,不紧不慢,悠然自得。烛光照在她雪色容颜上,暖晕中和了眉宇清冷,平添几分柔媚。 长平王骤然被晾在一边,盯着书木了一会,一页也没翻,须臾挑了眉头去看眼前人。 如瑾坐在几团名贵的绿菊跟前,一袭浅碧衣衫柔柔贴在身上,将菊花的光彩尽都夺了。几片花瓣落在她裙上,随着她的动作微颤。似乎是感受到被注视,她转过脸,微笑里带了隐隐的戏谑。 “王爷不是正经看书么,这么一会就不看了?” 长平王受到挑衅,不生气,不尴尬,只看着如瑾嫣红上挑的唇,一本正经道:“正经事刚好做完了,要么,接下来我们做些不正经的?” 如瑾败阵,红着脸转了头,暗悔不该跟这人玩笑,每次都是她自己吃亏。强撑着说,“既然王爷正经事做完了,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潋华宫那位新进的主子是谁,您知道吗?” “谁告诉你这件事的?”长平王声音有点冷。 果然有蹊跷?如瑾抛开方才的羞赧,转脸认真看住他。“回来时遇见穆嫣然,她告诉我的。王爷,难道这新人有什么不妥当,为何她巴巴的特意告诉我这个。” 长平王冷哼:“穆氏?呵,六哥中意的蠢女人。” 如瑾静等他回答,知道他肯定有宫里的消息。 长平王目视墙上悬挂的美人图,半晌才道:“没什么,不过是个舞姬。” 舞姬…… 如瑾心口一紧。 长平王这样的态度,穆嫣然又特意来说……难道…… ------题外话------ hanguiyu76,雨打芭蕉anita,林紫焉,chenzhi,18988882588,rourou,nidbillion,ketanketan,hzwyz8118,515633557,xooolov,感谢姑娘们的支持。 关于出嫁后感情的培养,跟嫌慢的姑娘们说一声,都是必要的铺垫,没有因就没有果,两个人的身份地位决定了他们不可能关起门来你侬我侬过小日子,我想写的,也不是几个女人在内宅里争来斗去互相打压,so,有耐心的姑娘接着往下看就是了:) 257 肌肤之亲 “王爷,那位舞姬的姓氏名讳,您知道么?” 长平王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紧张,“你问这做什么?” “王爷……”如瑾暗自咬了一下嘴唇,听到自己心如擂鼓,全身血液都在加快流动,“敢问那舞姬,是不是姓……萧,单名一个‘绫’字?” 长平王眉头微动,“穆氏告诉你的?”他直视她,对她骤然出现的紧张表示困惑。很明显她在隐藏情绪,强作镇定,但他又如何看不出来。 一个舞姬的名讳,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桌子凳子般的称呼,相信对所有关心这件事的人来说也是一样。可是,她为什么对此异常关切?若是穆氏告诉她详细,她该紧张的,不应该是那舞姬的相貌么。 他淡淡注视着她,看到她听了他的回答,瞬间如被雷电击中一般,脸色煞白,身体僵硬。 “你怎么了?”他微凝了眉头。 如瑾握着花剪的手微微抖动,胸口闷闷的,感觉到溺水一般的窒息。她迎上长平王的视线,意识到自己不妥,连忙放下了剪子,将手藏在袖子里。可是,那袖口也开始轻轻颤动,掩饰不住她的异常。 眼前的男人,目光如雪原上的日光,直照千里,洞悉一切。她知道自己的情绪全被他看穿了,索性不再遮掩什么,大口大口的喘起气来。 “你到底怎么了。”长平王微微凝起的长眉变了深锁,站起来,朝她走去。 如瑾闭了闭眼,“王爷,抱歉,让我冷静一下。”她背转了身子,面向挂着美人图的雪色白墙,一下一下,努力调试呼吸。 长平王住了脚,站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等着。 一瞬间他脑海中转过许多个念头,猜测了许多,又排除了许多,很快料定光凭穆嫣然的话,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管穆嫣然说了什么,如何明示暗示,宫里那位真实心意如何都是尚在大家揣测,是虚无缥缈的,并非既定事实,远不至于引起她这么大的反应。 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长平王少有的感到微微的挫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一定发生过什么事。在哪里?哪一次?他全然无头绪——而原本,他以为,她之于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 如瑾对着墙壁站了许久,一起一伏的纤弱肩头才渐渐稳定。她终于转过身来,看向长平王。 “让王爷担心了,对不起。”她露出微笑。 可长平王的脸色反而更沉,因为她那个笑,苍白虚弱,还不如不笑。他没说话,默默看着她,等待解释。 如瑾停顿了一会,仿佛在思考怎么措辞,然后才开口问:“王爷想必已经知道,那位舞姬相貌肖似于我,若是刻意模仿穿戴言行,足能像个八九成?” 长平王脸色如常,但是立刻就问:“你怎么知道?” “从穆嫣然那里得知的。”如瑾给了这样的理由。 穆嫣然当然没有亲口说过,若是日后长平王去查问当时在场的侍从,很快就能揭破她的谎。所以她没有直接说是穆嫣然“告诉”的,而是打了一个马虎眼。“从穆嫣然那里得知的”,完全可以解释为她又通过别的渠道打听了零碎消息,拼凑起来,做了推测。 她想的很好,但却没料到这个马虎眼立时就被戳穿了,长平王甚至没有给她回旋的余地。 他看着她,淡淡说,“穆氏不可能知道这个,因为,那舞姬萧氏并未刻意模仿你的穿戴言行。你认识她?还是她认识你?她为什么要模仿你,你又为何笃定?” 一连几个问句让如瑾愣在当场,立刻意识到自己疏忽了! 适才的紧张慌乱惧怕等种种情绪,让她一时失了冷静,平复之后也没有完全恢复正常理智,竟然问出这么愚蠢的话,难怪会被长平王抓住漏洞。 是啊,萧绫刚刚获宠,还没有和她相见,甚至大约都不认识她,怎么可能模仿她的穿戴言行? “我……”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长平王眼睛不眨一下,一直盯着她。她看到他眼中的审视,担忧,思索,种种情绪交杂涌动,可定睛再看,那些情绪又全都没有,仿佛从没出现过,只剩了一双幽深的眸,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令人窒息的沉默。 两人相对站着,他看着她,她偏了脸。 隔着一个屋子,远处的外间传来花盏带着试探和忐忑的禀告:“王爷歇一会吗?王妃着人送了滋补的汤食,也有蓝主子的份。” 如瑾长长松了一口气。 大约是张六娘知道她在这里盘桓时候过久,前来打扰。她感谢这种打扰,让她从凝如蜂胶的窒息里脱困而出。“我去看看?”她问。 长平王没动,没说可不可以,她就当是默许了,快步走向外间。直到穿过珠帘,她还能感觉到背上犹如火烧,是被人盯着看的不自在的灼热。 花盏略带讨好的笑脸像是一汪清水,解救了她这条搁浅岸边的鱼。 “打扰蓝主子了,劳您亲自出来。”花盏露出无可奈何的歉意,背对着外间门口站着的藤萝,朝如瑾尴尬笑笑。 如瑾知他夹在中间难做,也不为难他,微笑点了点头,然后目视藤萝。 藤萝手里提着登枝报喜推光朱漆八角食盒,上下两层,看着颇为沉手。见如瑾看她,才走进屋来,行至跟前微微欠身:“王爷读书辛苦,王妃特意命厨房做了汤食补身子,以免太过劳累。听说侧妃在此,便给侧妃带了一份。奴婢就不进去打扰了,等您服侍王爷吃完,把食盒送回舜华院就好,正好王妃要找您说话。奴婢告退。”说着将食盒放在桌上,转身就走。 这丫鬟惯来如此,如瑾也不跟她计较礼数,任由她去了。花盏在旁躬身:“奴才帮您提进去吧,这食盒挺沉的。顺便让我们服侍王爷吃用,不劳您亲自动手。” 花盏叫了个跟班过来提东西,如瑾朝他笑笑:“有劳公公。” “该当的,该当的。”花盏行个礼领人进去了。 如瑾跟在后面,想着这么一群人进屋,总算能稍微缓解一下气氛,有一个缓冲,让她随后再慢慢解释。然而花盏那里刚掀开水晶帘子,就听里头长平王冷冷一声问:“谁让你们进来的?” 那声音不见怒意,却是冷森森的,让人冷到骨子里。如瑾还从没听他这么说过话,脚步不由顿了一顿。花盏一群内侍已经跪了下去,连说“王爷恕罪”。 “奴才打扰王爷读书,是奴才们该死。不过您看半天了,好歹停下来歇……” “出去。”长平王淡淡两个字打断了花盏的话。 花盏立刻噤声,麻利磕了个头站起身来,连连朝跟班们挥手,让他们赶紧下去。捧着食盒的内侍为难看向他,用目光询问食盒怎么办,花盏眼一瞪,凭空做了一个抽嘴巴的动作,将人撵了。花盏最后退出,悄无声息的路过如瑾身旁,露出一个苦笑。 里头长平王却又补了一句,“每人领十板子去,结结实实地打,下次再不经传召胡乱闯门,别怪本王容不下你们。” 花盏一众满头大汗,谁也不敢辩驳,应了声“是”,齐齐飞快退出。 如瑾暗暗皱眉,抬脚进屋,看见长平王还在原地站着,面无表情,轮廓分明的侧脸如层峦险峰,令人望而生畏。 她上前低声说:“吃食是王妃送的,他们是帮我提东西搭手,王爷这么做,明显是给王妃没脸,也让人误会是我搬弄了什么是非。” “肯说话了?”长平王转身注视,剑眉冷冷挑着,“相比这点鸡毛蒜皮,不如你跟本王解释一下,父皇和舞姬,还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察觉了! 她不过一时疏忽,只说错了一句,短短片刻他就直接问到了核心。惊诧之余,如瑾不得不再次佩服这个人的头脑。 只是,不管他问得多么尖锐,经了花盏这么一次打岔,一来一去,她也已经渐渐平复,不复方才的惶恐。 本来就没什么可惶恐的,不是么?是她方才过多的想到前世,才在惊惧之下乱了方寸。然而那些都是过往,对于这一世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存在的虚无,有什么好怕的。两世已经不同,除了吸取前世的经验教训,恐惧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实在是没有必要出现。 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了这些话,定了心神,如瑾抬起头,对上长平王幽沉的眼。 她再次露出笑容,已比方才从容了许多,“王爷,皇上和舞姬是怎么回事,正是妾身要问您的。您连驻殿内廷的慧一都能结交,消息来得多快多广,妾身远远不及,这个问题不该您反问妾身罢?” 他自称“本王”,她就“妾身”给他听。 抛开过往一切,单从现今这件事本身来说,他有什么好质问她的?如瑾本能的对他的语气感到不满。 长平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如瑾迎着他的视线,不再闪避。他刚才肯定是生气了,她知道。可是,她不是花盏,不想成为他的出气筒。 他看着她,她就回看他。她没有什么好回避的,不是么。 两人不说不动对视良久,最终,是长平王率先笑了。冷峻的容颜和缓下来,像是冬风转了春风。 “好,我信你。” “原来王爷方才在怀疑妾身?敢问王爷,妾身做过什么值得您怀疑的事?”她有点不愉快。他的亲爹纳了和她肖似的女人,关她什么事,他有什么理由不信她? 长平王突然哈哈大笑,笑声惊飞了窗外眠宿枝头的小鸟,如瑾听到鸟儿扑棱着翅膀叽叽惊叫。随之而来的,是楼下院子里响起的嚎叫。一声接一声。 “王爷恕罪,奴才领罚——”高高低低的尖细阴柔的嗓子,喊出相同的话。声音很大,唯恐楼上人听不到。 这是宫里沿袭过来的规矩,内侍受罚挨板子,都要叫出声来以示知错悔改。相反,宫女领罚则要闷声不吭,谁忍不住疼叫喊,否则会换来加重惩罚。 花盏他们开始领板子了,如瑾不由皱眉说:“花公公是皇后指给王爷的,您这么罚他,想好怎么跟皇后解释了?” 长平王停了大笑,低头问道:“你在关心我?” 如瑾闭了眼又睁开,不想跟他再扯这些,两个人这半日跑题太远了。她缓缓坐回凳子上,平静的说,“王爷做事自有王爷的道理,是我问多了。我们还是谈谈萧绫吧。这件事也许和我有关,我不能不问。” 长平王点头微笑:“很好,你懂得控制情绪。” 如瑾看他一眼,“不及王爷多矣。” 很明显他方才起了怒意,那情绪的强烈也许比她的惶恐更甚,他却比她先转圜了。 长平王朗声一笑,挥袖掀袍,坐在了她的旁边。他玉白色的交领宽袍没有扎紧,松松罩在身上,敞开的领口露出胸膛浅麦色的肌肤,离得近了,如瑾不由转开眼,避免视线触及。 她的小动作自然被他看在眼里,于是又坐近了一点,笑问:“你想怎么谈?” 他挨得太近了,如瑾知道他是故意,暗暗羞恼,索性一横心,直视了他敞开的领口,“王爷,这话原本不该我说,按理我该尽量回避,就是旁人起了揣测疑惑,包括您在内,我也要努力消除这种误会,维护皇家的颜面,更维护您的颜面。但是——”她转了话锋,“相比颜面来说,您肯定更在意皇上为什么要纳萧绫,与我有没有关系,所以,我也就抛开羞耻和您坦诚说一说,更要听听您是怎么想的,对以后怎么安排的,免得行差走错误了您的事。我相信比起怀疑揣测,早点解决隐患更重要。” 长平王幽沉的眸子似被火焰点燃,有熠熠之光透出。“看来,我没有娶错人。”他说。 他在夸赞她,不过如瑾并没有欣喜骄傲,只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说这些话,其实很怕引起他的抵触。男人的自尊不容侵犯,有些事大家心里揣摩联想是一回事,挑明了说出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当事者面对面挑明,更容易引起反弹。 这件事,对他来说不只是内眷可能被觊觎的挑衅,更多是伦常皇权的压制,个中滋味,如瑾能猜到几分,但知道除了他自己,任何旁人都不能真正体味理解。 幸好他没有因羞怒而讳疾忌医。 她接着往下说:“王爷这两日闭门不出,想必还没见过萧氏。中秋宫宴上舞姬众多,我去殿外散酒时,倒是恰好偶然看见了准备上场的她,并从她同伴口中得知了她的名讳。”如瑾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不管他信与不信,暂时圆过去,好进行下面的谈话,“王爷,这个萧绫,相貌本就酷似于我,若是穿戴打扮再刻意模仿,站在人前就是我的双生姐妹。她练舞多时,身段行动却比我好太多了,而且,那晚短短一瞥,听她说了几句话,我揣测出她的性情十分泼辣直接,这样的女子对于皇上来说有多大的吸引,您也许比我更清楚。” 如瑾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勾勒记忆中的妙曼身影。 萧绫的获宠,比前一世早了许多。前世的这个时候,连如瑾自己都还没有获得皇帝青眼,而在她幽居失宠之后才离开清和署的萧绫,现在恐怕还在教习的刁难打骂之中苦练舞技。许多事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可是如瑾不能忘记萧绫酷似自己的事实。 过往且不论,如今的事情,会是巧合吗,皇帝只是中意她们这种长相?如瑾当然更愿意这样相信。可想起中秋宫宴上面圣时,皇帝不合宜的打量和评论,她实在是不能心安。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臣妾陋颜,当不起。” “颜非绝色,‘绝世’二字却当得起了。朕怨风雨恼人,却不想若非这场急雨,就要错失佳人。你这样的女子,只需一眼,便能攫住人心。” 她记起初入春恩殿的晚上,烛光如炬的空旷高屋里,皇帝和她寥寥几句对话。只需一眼,便能攫住人心,她自问没有这样的魅力,那时候她刚刚开始长高,比起宫中千姿百媚的嫔妃们远远不及,而且遇见圣驾的时候,她正在短短的檐角下避雨,浑身湿透,狼狈凌乱,全然不能理解金色步辇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看的是哪一眼,被攫住的是哪颗心。 皇帝也承认她有点小,身量比同龄女孩子矮了半头,说等两三年后她长成了,要带她去江南的烟柳红花中转一转,才不负此身风华。只不过两三年之后,他早先说过的话已不知忘在了哪里,而她的尸身,也在乱葬岗上被乌鸦野狗啃食殆尽了。 想起潋华宫里日头高照却昏暗阴沉的早晨,她的脸色就会泛白。 “你在害怕?”长平王低沉而不失清朗的嗓音,打断她漫无边际的联想。她恍然回神,看见近在咫尺的微敞的领口,和领口里露出的矫健有力的肌理。 不知怎么的,她忍不住伸出手,一下就触摸到了长平王的胸膛。她感觉到那里的肌肉骤然收缩紧绷,继而很快放松下来,恢复隐有力量的弹性。 她纤细的指尖抚摸过他的胸膛,指尖冰凉,而胸膛温热,心脏强而有力的跳动传到她的指上,仿佛让她的血液也渐渐合了那种节拍。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啊,他不是那个人。根本不是。她抬头,注视他轮廓分明的脸。 原来他们一点也不一样。即便五官那么相似,可神情气度全然不同,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说他肖似父皇呢。两个人给人的感觉,根本不是一路。 如瑾表情松缓下来,抽回手,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可半路手却被捉住了。 “你是在邀请我?”长平王骨节分明的大手将她的小手紧紧包住,眼角瞥向屋子另一边的屏风。那屏风之后,就是他日常所睡的大床。 如瑾被他眼中突然腾起的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自己方才在做什么。“王爷……我没……” 她的话全被堵住了,是他的唇。 不知发生了什么,待她回过神来,眼前就是床顶精致的金丝纱帐和他放大的脸。他半个身子压着她,双手在她身上游走,不由分说的,狂野而霸道。 楼下内侍们挨打的叫声早就停了,想是十板子尽数打完,周遭一片宁静,没有谁再敢进来打扰,他逐渐粗重的呼吸在屋中回荡。 如瑾有点发愣。唇瓣被他啃咬,微疼。衣衫似乎是被除掉了,肌肤裸在秋夜微凉的空气里,很快又被他灼热的掌心捂热。 他的舌突然撬开了她的齿关,长驱直入,让她整个脑袋都木了,顿时一片空白。他毫无征兆的突然发难,让她整个人乱了方寸,甚至忘记了反抗。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热,瞬间变成一团火。 她感觉自己陷在火海里,身体的每一处都被火焰熊熊包裹着。 得知萧绫获宠之后惶惑悬着的心,却在这场大火中渐渐沉下去,带着她整个人,整个身体一起沉下去,沉到柔软的锦被上。散发着不知名清香的枕被,莫名安定人心。 身上男子的灼热和狂乱让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但她知道自己没有羞窘,也没有愤怒。鬼使神差的,就像方才莫名抚上他的胸口,这一刻,她张开双臂,圈住了他的脖子。 身体的行动先于意识,待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发现两人已经尽皆赤了上身,她在他的怀里,被他紧紧圈着。他的肩膀很宽,肌肉紧绷,毫不费力遮盖着她的身子。因为她环住了他的脖子,仿佛受到鼓励,他整个人都压了上来。 要发生什么了…… 如瑾意识很清晰,知道该迎接的是什么。可这一刻,她更愿意沉溺在柔软的被褥之中,暂时忘掉理智。心里有个声音不停的说,这样不对,不对,不能继续。然而在长平王带茧手掌粗粝的抚摸中,在他滚烫唇舌的攻城略地中,周遭的空气都燃烧了,她一瞬间突然很想被他这么圈抱着,什么也不考虑。她闭了眼睛。 这是重生之后,不,甚至两世以来,从未体会过的,由冲动而引发的踏实感。是他的冲动,也是她的。 他的手寸寸而下,伸进了她的裙子。裙带解开的刹那,她身子一颤,忍不住又张了眼。心里那个声音还在不停纠缠,敲打她的理智,让她回神,恢复清醒。而身体,却有些不听使唤,与神智背道而驰。 颇为挣扎的瞬间,不安分的灼热的手终于覆上了她的腿。 下意识的紧张,她习惯性的咬牙,却一下咬住了他的唇舌。可能是她太用力了,长平王倒吸一口凉气,燃烧的眼眸中染了危险的气息,停了动作盯着她。 如瑾慌了,急忙偏头躲避,匆忙间唇齿相撞,她感觉到很疼,继而尝到咸腥味道,也不知是自己被碰伤了,还是长平王。 该是他伤了?因为她看见他突然僵住,眉头高扬,眸子里的火焰转瞬变成了寒光。 她有点懵,唇上破点皮而已,不至于这么大反应罢……然而下一刻他的动作更夸张,竟然一伸手迅速拉了床薄单将她裹起来,自己整衣站起。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一眨眼的工夫,如瑾就发现自己变成了蚕茧,而刚刚还在她身上的家伙,已然笔直站在床边,一只手灵巧的系上衣带,另一只手打开金钩,将床帐子放了下来。 腾的一下,如瑾一股火气直冲上头顶。暗恨自己方才失去理智,竟然任他胡乱动作,才落得现在这么狼狈。她拥着被子坐起来,隔着朦胧的纱帐恨恨盯着他,刚要开口,他却低喝:“躺下!” 如瑾又羞又气。一肚子话涌上喉咙,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是她先碰的他,又是她失了清醒没有反抗,她有什么好质问的…… 长平王没理会她,径自走去了床脚的博古格子,不知在哪里扳了一下,那格子柜竟然无声滑开,露出一个约有人高的暗格。隔着纱帐,如瑾震惊的看见暗格里站着人,而且不只一个! 她终于明白长平王为什么突然起身,并且口气生硬的命令她躺下了。 一瞬间她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火气全消,想起方才的一切都可能被人听了壁脚,死的心都有。她悄悄躺倒,将被子蒙了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那边长平王打开暗格门,铁青着脸看着露头的手下,言简意赅:“最好给个合理的解释。” 暗格里站着的,是外院管事贺兰,以及负责消息的唐允。 两人无不额头冒汗,齐刷刷跪了下去。这个说“小的们刚刚从通道过来,听见屋里有人,正打算折返,并不是故意打扰王爷”,那个说“毛庄头递了急件,奴才才和老唐一同过来……”,唐允又补充一句“小的们什么都没听到”。 长平王负手冷哼:“听到了又能怎样。” 如瑾蒙在被里听见几人说话,一头一脸的汗,恨不得上去堵了长平王的嘴。 本以为长平王会将两人打发走,谁知他却一闪身,直接让两人进了屋子。如瑾从被子的缝隙里看见屋里多了两个男的,几乎晕过去,幸好他们很快转出了屏风外,消失在她视线里。 三个人在屏风那一头低声说话,隐约传了一两句过来,如瑾听到“永安王”、“县令”这样的字眼,还有“赈灾银”和“阁老”,他们说了许久,她一动不动躺在被子里,最后受不住闷,将被角掀开一点透气。 几个男人的声音略微清晰一些,不过她还是听不清详细,只知道那两个人在汇报,长平王偶尔问上几句,做个决定。外面敲更鼓,她从最初的羞愤震惊,渐渐平复下来。 原来长平王是这么议事的?她还是第一次知道。 这个人做什么都是偷偷摸摸,面上却还要装出各种样子,这么多年不累么,是怎么熬过来的?她默默的想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他避开了府里其他人,却没有避着她。就在她的眼皮底下,见下属,商议事情,那刻意压低的声音很显然也不是为了躲她,而是楼下的人。 他为何如此相信她? 疑惑的同时,她也感到一点被信任的温暖。 屏风外,长平王轻轻叩了两下桌面,“……就这么办。” “王爷,会不会太急了些,恐怕会引起六王爷警觉。”唐允提醒。 长平王端坐桌案之后,缓缓道:“那是早晚的事。若想彻底不让他产生警觉,便什么都不做便是了。” “可……王爷常说谋定而后动,时机未成之时当以小心为上,宁可放弃布置,也不要冒然突进,损了整盘棋。” “难道这次的事你们未曾深思熟虑么,难道时机不来,就不会自己创造时机么?本王做了苦读的样子,你做了什么?”长平王扫视下属。 唐允醒觉,想了一瞬,躬身低头:“是小的糊涂。” 长平王道:“尺蠖之曲,以求伸也。隐忍太久,不要舍本逐末,忘了最初的目的。你们要时时保持清醒。” “是。”贺兰和唐允齐齐行礼,告辞离去,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潜入了暗格。 长平王走回屏风后,来到床边掀起帐子。如瑾将头蒙在被子里,从缝隙看见他到了跟前,反而将那缝隙堵住了。长平王看着好笑,伸手一扯,便将被子扯下一截,让她的脑袋露出来。 “怎么,羞成这个样子?” 如瑾红着脸,刚要想些场面话来说,却又听见他道:“刚才你很热情的,险些让我把持不住。” “王爷!”如瑾气得眼里蒙了雾。 “哎,你可别哭,算我错了。”长平王坐到了床上,扶着她坐起来,拽了床上散落的衣衫要给她穿。如瑾赶紧自己夺过来,借着被子的遮掩匆匆穿了上衣。长平王就在跟前看着,弄得她脸红如血。 穿好了上衣,她发现裙子还没系好,就抬头请求:“我……要下地。” 长平王侧身让开路,如瑾赶紧下了床,背转身子三两下系好的裙带。系完了,却迟迟没转身,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他先说话,“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 “刚才的事,想继续么?” 如瑾握拳,这个家伙还是如此口无遮拦。 “知道你也不想。”他不等她说话,自问自答了,“倒是幸好他们闯进来,不然,事后我不知该怎么面对你了。” 如瑾愕然。这种事,不知该怎么面对的应该是女人吧,他尴尬什么?她忍不住转了身子瞅他。他笑说:“你方才情绪不稳才被我一时得手,过后恐怕会说我趁人之危,怨恨于我。日子长着呢,我何必急于一时。你说是不是?” 如瑾张了张口,回答不出。 若是细想,她的确是因过度的担忧失了分寸,可他是怎么察觉的?他难道没有意乱情迷么……这个人,实在是冷静的有些可怕了。 “王爷……时候不早,我回去了。”最终她只好逃开。 长平王指了指她的头发:“就这么出去?”方才的床头枕畔,她一头发髻早已散了。 如瑾打算叫下头候着的丫鬟来梳头,长平王却拦下了,让她今晚就在这里过夜。 她怎么敢?长夜漫漫,刚才发生了那样的状况,接下来还不知会怎样,她实在胆怯。然而他却收了笑,看住她的眼睛说:“我不会怎样的。” 他的眼里有期盼,很诚挚,像是索要糖果的小孩子,如瑾一时踌躇要不要相信她,然而就这么一瞬的迟疑,那个眼神清澈的小孩子不见了,他又成了平日的戏谑模样。 “若你坚持要走,我也不介意用强。毕竟,跟表哥独处了半个多时辰之后,晚上回来受点惩罚,也不算本王苛待于你吧?哦,对了,你那表哥风尘仆仆策马远来,情深意切,当真是——情痴!” 如瑾瞬间被他气愣了,怒极而笑:“我和刘景榆坦坦荡荡,虽独处而守礼有制,王爷莫以小人之心推己及人。王爷责我背地见人,您这盯梢的行为又算得什么君子?” “本王本就不是什么君子,且也不屑盯梢。”长平王下巴一抬,眼望屋顶,“那是保护你的安危。” “多谢了!我的安危不劳您费心,烦请把暗中保护的人都撤了吧。”与其说是保护,倒不如说是时时窥探,如瑾刚适应了崔吉的来去无踪,想到还有别人这样藏在暗处,浑身都是不自在。 她丢开长平王,到镜子跟前随意挽了头发,整整衣裙,快步走出内寝,蹬蹬蹬一路走下楼去。吉祥带着荷露正在下头的值房里做针线,见她出来忙忙追上去,还有花盏在旁边恭送。“蓝主子要走了么,慢些,小心门槛台阶。” 如瑾急急朝自家院子走,迎头碰见问安的丫鬟婆子们也不理会,一直走回去,吩咐婆子关了院门。她原本是去找他询问事情,商量对策的,不知怎么就变成了肌肤相亲,再加上他突然搬出了刘景榆,屋子里气氛古怪,这对策是无论如何也商量不下去了。 叫了热水泡在浴桶里,她感到深深挫败。 没多会舜华院那边就接到了侧妃带怒冲出锦绣阁的消息,张六娘将一碗蜂蜜莲子羹喝了干净,抬头吩咐再来半碗。 藤萝笑着说:“王妃都不曾留宿过锦绣阁,她偏要去讨没趣,果然碰了钉子才罢休。” 张六娘微笑。 …… 十月初四是万岁节,往年宫里宫外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内务府挖空心思琢磨怎么讨皇帝开心,嫔妃们也各逞其能准备可以让人过目不忘的寿礼,勋贵朝臣们则开始搜罗别致新鲜的玩意,挑选既能歌颂太平盛世又能博皇帝一笑的东西往宫里送。 然而今年因为旱灾还未结束,去年腊月又有天帝教徒作乱的事情,大家谁也不敢没心没肺的提“太平盛世”这几个字,筹备万岁节的热情亦是不敢显露,免得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还是皇后与皇帝相处日久,比较能揣摩圣意,提了一句一切从简,得了皇帝称赞。于是内务府算是有了指导,本着省钱给灾民的思路,件件样样按部就班的执行起来。 如瑾和张六娘被传召进宫,还有宋王妃和穆嫣然,皇后要和媳妇们商量给皇帝送寿礼的事。太子妃带着东宫的人不情不愿陪在里头,听着穆嫣然叽叽喳喳给皇后出主意,不断翻白眼。 按着皇后以往的习惯,如瑾都能猜出最后是什么结果,就在一旁静静听着,不发表什么意见。果然,最后商量来商量去,定了每家绣一幅寿字的主意,这样既省钱又贴心。“皇后就喜欢显摆女工,也不忘让别人显摆,好对比她的手艺出众。”如瑾想起庆贵妃有次揶揄的话。 给皇帝送寿礼,原本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传了几家儿媳妇这么商量,如瑾不知皇后是起了哪门兴头,陪着就是。最后商量完了,大家要散去的时候,皇后突然叫住她和张六娘:“新人要进府了,你们安排好住处没有?” 这是说日子到了,当初指的那两个贵妾要进王府的事。其他人就都散了,惟剩下张六娘和如瑾。 张六娘回禀:“院子已经收拾好了,用具仆妇也都齐整,只等两位新人过门。姑母放心,侄女和蓝妹妹都是明白事理的,定会照顾好新人,助力王爷。” “嗯,这就好。”皇后点点头,说起女子要宽容大度,家宅以和为贵的话来,慢条斯理,絮絮叨叨。如瑾低头听着,一边纳闷,皇后不至于这么闲吧,留了两人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做什么,若真要教导,派个嬷嬷就是了,何况长平王府现在一片清明,也没必要提点告诫。 须臾宫女来报,打断了皇后的絮叨,“禀娘娘,萧充衣来送绣帕,候在门外。” 皇后微笑,目光若有若无扫过如瑾:“传进来。” 如瑾在皇后的扫视下从容如常,心头却是明白了,原来,皇后这么绕弯是为了让两人碰面。 ------题外话------ 谢谢540509的钻,谢谢jjll99和rourou的花,谢谢车子爱,fengyanmei,rourou,515633557,清心静,jyskl521,郭海燕0508,Cyy990226,wawa929,腰果诸位姑娘的票~ 滚了一下床单,嗯,发乎情止乎礼,非常和谐。 ps:冰糖为什么是违禁词……弄得张六娘只好喝蜂蜜莲子羹,清火效力锐减啊>_ 258 初步试探 以皇后面面俱到的脾气,看见皇帝纳了萧充衣,怎会不往她的身上联想。如瑾虽然尚未明白皇后这么安排的本意,但也知道这碰面在所难免。若置之不理,那才不是皇后。 张六娘客气的说了一句:“姑母有事,那么侄女和蓝妹妹先告辞?” 皇后笑道:“不必急着走,才刚让秋葵去里头找缎子了,你们带回去一人做件新衣服,这次江宁府贡来的料子还不错,只是本宫瞧着颜色太鲜亮,上了年纪哪里敢穿,索性赏了你们这些年轻人。” 张六娘抿嘴:“姑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哪里上了年纪。” “你也学会哄人了。”皇后呵呵的笑。 如瑾在一旁赔笑听着,说话间,一身浅绛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昂首走进来,身后带着一个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丫鬟。那丫鬟穿着普通的宫女服侍,半新不旧,洗得有些脱色,相貌也是中下,又一副缩头缩脑的胆怯样子,越发衬托出主子的容光焕发。 如瑾的目光扫过那个丫鬟,落定在萧充衣身上。 明眸皓齿,盼顾有情,她依然是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即便出身低贱,即便位份不高,可也没有低人一等的怯懦,反而毫不掩饰自身光华,和高位嫔妃们站在一起时,看起来更高贵的那个反是她。 看着她,如瑾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陌生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无所顾忌。她走路轻快,像是踩着舞步鼓点,一团轻云似的飘进了内殿,眼角眉梢全是含笑的神采,衣衫簇新,满头珠翠,仿佛把未曾敛尽的秋光全都穿戴在了身上。 而记忆中,萧绫不是这样的。前世的萧绫衣饰素淡,很少花团锦簇的打扮。听说她死去的时候是满身珠玉的,可是如瑾并没有见过,也就不知当时的她是什么模样。 是像现在这样吗,就连绣鞋上都缀了樱桃大小的明珠。 如瑾的视线随着萧充衣而动,萧充衣却没有注意,进门后直朝皇后的凤椅走去,其余人一概无视。 “给娘娘请安。”她朝皇后盈盈拜下,腰肢柔软,像是被风吹弯的细柳。 皇后笑着叫她起来,随口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是娘娘让嫔妾这时候过来的啊。”萧充衣站直了看向皇后,“您让人给嫔妾送了帕子,吩咐一个时辰内绣好交上来,嫔妾正是按娘娘的吩咐。” 皇后轻轻咳了一声,略有尴尬,作势想了一想,道:“哦,是有这么回事,本宫倒是忘了。” 如瑾暗叹,萧绫就是这样的性子,与人说话不留余地。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就罢了,偏偏她都懂,只是不愿意虚与委蛇,甚至享受揭破人笑面的乐趣。 张六娘站在一旁看了萧绫一会,适时开口岔了话题,给姑母解围,“这位便是潋华宫新进的萧充衣么?头一次见,却面熟得很。” 皇后笑道:“这也不怪你看着面熟,本宫当初乍见,也有些意外。” 萧充衣这才转过脸来看向张六娘,以及旁边的如瑾,“二位是七王爷的内眷吧?中秋宫宴上有幸得见,我还隐约记得一些。”她深深看了一眼如瑾,然后对张六娘说:“王妃是觉得我与侧妃长得像?这话今天说可以,若是宫宴之时说,可就唐突侧妃了。” 那时她还是一介舞女,若是谁说王府侧妃长得像舞女,和指着鼻子骂人也差不多了。 张六娘笑容微僵,赧然道:“充衣那日也在么,我没太注意。” “王妃自然不会注意一个舞姬,这是人之常情。” 萧充衣毫不避讳出身的直白让张六娘感到意外,大约是怕又招出她什么尴尬话来,遂住了嘴。萧充衣也不理她,转目向如瑾道:“我前几年没长开的时候,跟侧妃更像一些,兴许再过一两年咱们就能难分彼此。不过侧妃比我瘦,该多吃些东西。” 这话……真不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 不过如瑾知道她的性子口舌,也不在意,客气点了点头:“充衣说得没错。” 萧充衣算是跟两人打完了招呼,就回头让丫鬟捧出绣帕交给皇后:“您要嫔妾绣朵并蒂莲,嫔妾照着样子绣成了。” 浅杏色的细绢帕子铺开在紫檀矮桌上,一枝并蒂,碧青圆荷托着两朵玉色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半开,皆是亭亭袅袅,几可乱真。皇后细细看了半晌,点头赞道:“好精巧针法。” 萧充衣也不客气,“是娘娘催得时间紧,要是工夫长,容嫔妾一针一针仔细绣来,那才是精巧。” 她的言辞无忌和不知讨好示弱的态度,让皇后身边的宫女们微露不悦,不过皇后本人倒是没与其计较,让秋葵去内室捧了一个匣子出来,打开,拿出里头几幅绣品。“这是本宫闲时绣来打发时间的,和你的一比,倒是不如你的针法灵巧。”然后一件一件和萧充衣讨论起绣活来。 如瑾因为开铺子的缘故,对绣工关注了许多,拿眼一扫,看见皇后的绣品也是难得的精致针法,而且布料用线都是上品,色彩华贵,气韵雍容,符合皇家气度。而萧充衣的帕子胜在柔媚,与之不是一个路数,可谓春兰秋菊各摄胜场,其实没有高下之分。 皇后和萧充衣谈论绣技,张六娘偶尔跟着说上两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如瑾觉得颇为无聊。暗自琢磨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让两人见了面,却又没有下文了呢? 忽然外头一声悠长的高喊:“皇上驾到——” 如瑾心头微紧,装作不经意看向皇后,看到她眼中闪过精芒——是她的安排,还是巧合? 殿中开着窗子透气,如瑾作势起身迎驾时,朝上风口挪了挪,并随手将腰间荷包的锁口拽开了一些。立刻,一股又浓又俗的香料气飞快扩散。 龙袍金靴的皇帝负手进殿,皇后领着众人参拜相迎。“免礼。”皇帝径直朝主位上走,落座后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皇后几个自然也闻到了香气,萧充衣早已用帕子遮了口鼻。见皇帝发问,未等皇后回答,如瑾率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回禀:“皇上恕罪,是、是妾身用的熏香,还有香、香包。” 一面说一面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往袖子里藏,却一不小心恰好弄开了细绳扣带,哗的一下,里头零零碎碎的香料渣子全都散在了锦毯上,这一下,殿中香气更重了,连皇后都忍不住抬了抬帕子。近处侍立的宫女不曾留神,登时被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御前失仪,一时白了脸,跪下来拼命磕头。 如瑾就手忙脚乱的往荷包里装香料,还急赤白脸的呵斥随侍的吉祥一起装,两人伏在地上忙乱,越是着急越装不好,十分狼狈。 皇帝手里转着两个暖玉球,高坐椅上,居高临下瞅着,目光停在如瑾低伏的头上,只能看见一丛绿云似的乌亮青丝。他没说什么,也不见喜怒,就是像看一个桌椅物件一样看着。 他看着如瑾,皇后也一直温和注视着他。 须臾,皇后含笑转了脸,目光扫过萧充衣,落定在如瑾身上。“你慌什么,皇上又没有责怪之意,快些起来吧,让下头人收拾去。” 张六娘缓步走过去扶了如瑾起来,笑说:“妹妹别急。” 如瑾低着头,站起来福了福身:“妾身不敢冲撞圣驾,恳请告退,请皇上皇后容谅。” 皇帝手中玉球磨转而响,缓缓开口:“不是说已经见好了么?” 皇后不露痕迹看了皇帝一眼。 除了萧充衣,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皇帝所指。 如瑾露出被人当众挑明隐私的羞惭尴尬之态,憋了半日才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是……原本已经见好了,前日不小心受了凉,身上不适,就、就又发作起来。以前郎中说过,这毛病是血气里带的,一旦身体稍有不妥,血气滞行,就会……就会加重。妾身从小身子弱,总有病灾,所以才久久不愈。适才冲撞了圣驾,求皇上开恩恕罪。”她深深埋着脑袋,似乎窘迫到极点。 皇帝抬了抬手:“这倒是个难缠的毛病了,回头找个太医好好瞧瞧去。” “是。”如瑾应着,福身告退。眼见皇帝皇后都没有阻拦,她就带着吉祥出了殿外。走到太阳底下被明晃晃的日头一照,秋风一吹,方觉内衫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吉祥被她的紧张感染,附耳低声:“主子,您刚才怎么了?” 如瑾摇摇头,抬脚朝院外走去。廊下候着御前一众内侍,她在其中看见了张锁,猛然想起上元宫宴那一晚,被崔吉拷打的低等内侍嘴里吐出的实情……那次,就是这御前的张锁要冒旨将她带到僻静的春熙斋里去。 ——早听说蓝泽家里有个厉害的丫头。 中秋节上第一次面圣,皇帝说出这样的话。如瑾起初以为大约是庆贵妃之流的中伤,才让她有了“厉害”之名,并没放在心上。可此时此刻,再次想起,她却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皇帝,该不会早就注意到了她? 襄国侯府涉晋王事,皇帝留神关注是必然的,那么在关注蓝泽的时候偶然发现他内宅里的事,也并不奇怪了。如瑾又想起瞒着父亲当街变卖晋王宅家当的事,越发冷汗直冒。她疏忽了,连长平王都能往她内寝里留纸条,皇帝想知道一点真相难道不是很容易吗! 她仔细回忆自己进京后的所作所为,即便都在内宅里打转,可若说出去也是令人侧目的举动。压制东府,跟父亲动刀子,偷偷变卖内务府置办的东西,还有对付姨娘婶娘,丫鬟婆子,乃至在府外养护卫……桩桩件件,可都不是深闺贤淑女子该做的事。 而宫里这位至尊,偏偏有时会对出格的女子青眼有加,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如瑾忽然恐惧起来,不知道自己做过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多少,尤其是与长平王几次私下相见,皇帝又知不知道? 从凤音殿到院门外的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滞重艰难,腿上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到了门外,额角已经淌下大颗大颗的汗珠。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吉祥忙掏帕子给她擦面,一面扶着她站在墙边歇息,“都九月半了,日头再毒天气也不那么热了,您怎么一头一脸的汗。可别站在树荫里,受了风反而不好,且在这里慢慢落汗吧。” “我没事。”如瑾自己接过帕子,三两下擦干了头脸,靠了红墙平复心跳,脑中飞速回忆着以前,也飞速想着以后。 甬路上静静的,平整笔直的青灰石砖地上零星躺着几片落叶。今年秋天来得晚,往年在这个时候,漫天满地都是枯黄褐红的叶子,在风里刷拉拉的响。这是她曾经赴死的季节。 她抬头看看京城湛蓝高远的天空,被宫中道道红墙分割成一块一块,碧金的琉璃瓦晃得她眼睛发疼。 可不能再重蹈覆辙了,该小心些才是啊! 萧充衣是和张六娘一起出来的,两人之间显然没有什么话题可聊,到了宫门就分道扬镳,萧充衣带了侍女步行向左,张六娘则朝右侧停车的地方走来。 如瑾看着萧充衣窈窕的背影缓缓而去,不顾张六娘诧异的目光,追过去叫住了她,“萧充衣,借一步说话?” 萧充衣闻声回头,步摇的垂银流苏划出美好璀璨的弧线,她正好站在下风口,未曾说话,先举帕掩住了口鼻,只用目光询问如瑾的来意。 如瑾含笑看着她,再次说:“烦请借一步说话,只有你我二人。” 吉祥便自主退开了几步。跟着萧充衣的丫鬟抬眼看向主子。萧充衣眼波流转,想了一想,点头,示意丫鬟退后。那丫鬟便低着头走到吉祥身边,如瑾微微偏头,吉祥又拉着那丫鬟再退几步。 张六娘带着人,站在车边远远看着。 前方是笔直伸长的甬路,两侧连绵无际的红墙直直通向远方,路的尽头是模糊的,像谁也看不清的未来。萧充衣浅绛色的衣裙在风里飘起,满身珠玉在日光之下莹莹闪烁,贵气逼人。她的眼睛却比珠玉还要明亮,乌黑的,光华夺目。看着如瑾时,她毫不掩饰眼中的戒备。 如瑾静静回视她,轻声说:“小心你的侍女。” 萧充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戒备更甚。 如瑾说:“我与你一面之缘,彼此身份更无利害之争,害你是没有必要的,所以这只是善意的提醒。你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她不妥当的,我也不会告诉你,而且我知道的并不多,她背后是谁需要你自己仔细查看。该怎么做,你是聪明人,不用我教了。” 萧充衣微微皱了眉,缓缓说:“你与我长得很像,这一点……” “这一点对我的损害更甚于你。”如瑾很快接过话头,坦言道,“但让你消失并不能解决问题,没有你也许还会有其他人,反而你地位稳固了,我的忐忑才会消减。许多事只可意会,充衣自己慢慢体悟便是。在希望你步步向前这件事上,我和你想法一致。” 萧充衣若有所思,琉璃美目紧紧盯着如瑾。 如瑾话已说完,微微欠身,告辞离去。张六娘等在车边笑说:“妹妹倒与萧充衣投缘。” 如瑾歉然笑笑:“让姐姐久等。我最近钻研绣活,适才见她的帕子上有种针法以前没见过,特意问一问。” 张六娘没再追问,只说:“咱们回家吧?” “嗯。”如瑾在吉祥的搀扶下走进车里,坐定了掀帘回头张望,还能看见萧充衣静静站在原地,扬着脸看向这边。她的侍女垂头候在一旁,仿佛丹顶鹤身边站了一只鹌鹑。 如瑾放了车帘子闭目养神。萧充衣是性子张扬,但并非跋扈,而且很有些聪明头脑,前世时一路从底层走到贵人之位,若非心腹侍女反水指证,还能活得更长,走得更远。那侍女是跟着她从清和署出来的,情意自非旁人可比,所以咬起人来才会更致命。不管是出于对自身和长平王府的保护,还是同命相怜,如瑾都愿意给她这个提醒。 希望她能因此留神。 凤音殿里皇帝还没有走,正品尝皇后亲手做的银耳雪梨甜汤。皇后在一旁陪坐,一面将桌上的绣品收起来。皇上抬眼看看,瞄着那条绣了并蒂莲的帕子说:“这似乎不是你的手艺。” 皇后拿起那帕子慢慢叠,“皇上好眼力。您觉得这绣活怎么样?” 皇帝随便瞅了瞅,说:“还好,针工局又来了好绣娘么?” 皇后笑了:“皇上,这是萧充衣的手艺,不是绣娘的。” 皇帝就低头看自己腰间的龙纹囊袋,微有疑惑,“是么。” 皇后掩帕而笑,将桌上一堆绣活全都扫进了匣子里交给侍女,起来给皇帝端点心:“您戴了这些天萧充衣的东西,倒认不出她的绣工来了。” 皇帝似乎对这个话题并不是很感兴趣,没接话,喝了几口汤就撂下了,点心也不曾吃,让沏茶来,然后脱了鞋倚在迎枕上歪着养神。皇后亲手倒茶,隔着榻桌陪坐对面,过了一会笑笑说:“皇上来得巧,正好萧充衣和老七侧妃碰到一起了,不知您看见没有,她们站在一起,倒真像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看着就有趣呢。” 一边说,皇后一边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眯着眼睛半梦半醒,久久才“嗯”了一声。 皇后停了一会又说,“只可惜蓝氏那么个好模样孩子,倒有不得人心的毛病,这屋里开窗散了半日,还有股子呛人的味儿。赶明儿臣妾让太医去给她好好瞧瞧,看能治好不,否则真是委屈了老七。要不是寂明大法师保媒,说什么咱们皇家也不要这样的姑娘嫁进来。” 皇帝呼吸渐渐均匀,似是睡着了。皇后看了看他,住了口。 等皇帝午睡起来走了,秋葵近前来禀,说蓝侧妃和萧充衣在宫门前说了一会话。“说的什么?”皇后问。秋葵摇头不知,禀说当时两人离人很远。 皇后沉吟:“不管她们说了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皇上的态度。” “娘娘看出什么来了?” 皇后脸色并不好看,半晌才说:“皇上日理万机,最近为了旱情更是殚精竭虑,云美人前日崴伤了脚他都没在意,却还知道蓝氏的毛病快要好了这等微末小事!” 秋葵被主子阴沉的语气吓到,想了想,迟疑的说:“蓝侧妃有疾而嫁进王府,传出去总是给皇家抹黑,皇上稍微留意一下也是常情……而且蓝侧妃这毛病,宫里知道的人越来越多了,说不定是哪个无意间提起一句半句,皇上才知道的,未必是刻意留心。” “若真是这样才好。”皇后回忆如瑾捡香料的那会,皇帝沉沉盯着她的态度,心里不大自在。 当时的皇帝面无表情,寻常人看不出他是什么意思,皇后也看不出。可是夫妻二十几年的相处,直觉上皇后还是觉得不对劲。越是想不清这不对劲源于何处,就越是烦躁。 秋葵说:“不管如何,蓝侧妃身上有毛病是真的。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 主仆二人四目相对,皇后微微点头,站了起来。“去传医正陆雅来,儿媳有病,本宫这个做婆婆的当然要好好关心一番。” …… 如瑾从宫里回府,不顾张六娘是否会多心不高兴,回屋换了衣裳直去锦绣阁。 楼下立着的内侍微有诧异,愣了一下才上去通禀。也难怪他如此,自从那日如瑾逃也似的冲出了这里,这些天来一直未曾踏足,长平王每日读书也没去辰薇院看她,府里已经有下人开始嚼舌头,说是侧妃被冷落了。现今如瑾又主动跑过来,自然会引起大家猜测。 可如瑾不管这些,比起王府和侯府的安危,内宅的琐碎都是微末了。 “请蓝主子上楼。”不一会花盏亲自过来恭请。 如瑾朝他点点头,让丫鬟等在下头,自己提裙跨过门槛,登上楼梯。 楼里静悄悄的,为着不影响主子看书,连贴身伺候的花盏一众都伺候在楼下了,有了传召才会上去。如瑾一路踏上楼去,绣鞋踩在锦毯上落地无声,只有衣裙摩擦的悉悉索索。 进了内室,长平王倚在榻上假寐,榻边堆着好几本书籍卷册,乱七八糟叠放着。如瑾走到跟前时他笑着张开了眼:“还以为你再不敢来了。” 如瑾没心情跟他扯这些,坐下来就问:“王爷手下有崔吉这样的人,永安王、太子、还有皇上,他们也会有吧?” 长平王点头,“怎么问起这个?” “王爷,那么蓝家府外那些护卫,还有王爷几次和我见面的行踪,会不会有被人察觉的可能?” “你适才进宫遇到了什么事?”长平王坐直了身子。 如瑾简略将进宫过程讲了一遍,“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我自己突然想起来而已。蓝家的护卫不算什么大事,甚至王爷和我私下见面也可以解释,但是王爷平日不想让人知道的事,真的不会被人知道吗……抱歉,我并没有怀疑你能力的意思,只是有些担心。” 长平王微笑:“我早就说,你是过分小心的人。” “王爷……” 如瑾想要解释,长平王紧接着又说,“没关系,彼此彼此,我也是过分小心的人。”他没有回答她方才的的问题,只是反问道,“你知道皇上的心腹侍卫叫什么名字么?” 如瑾摇头。 “叫马犀。”长平王盘膝而坐,宽大的家常软袍披在身上,散着发,像个修道的,不紧不慢的开始叙述这个人的年龄相貌,习惯爱好,擅长什么武技,来自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人都在做什么,有几个朋友,又有那些对头,一一交待清楚。之后说,“不只马犀,我的人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损了上百条性命,将他手下统领的所有内廷侍卫都查了一遍,甚至比他们自己还要了解。所以父皇派人出来暗地行事,在别人那里可以查到多少不论,在我这儿,只能查到我想被查到的。” 如瑾听得暗暗心惊。 长平王又开始点起朝臣的名字,有的人如瑾听过,有的她没听过。点完了几十个人,又说起宫女、杂役、六部小吏、京兆府衙头、甚至城门守卫,还有京外各省官府的人,各地驻军和边地守军,林林总总,职位高低不同,什么人都有。 如瑾眼前慢慢张开一张大网,罩住了燕朝治下每一寸王土,而这张网上的一个个结点,就是长平王口中念出的人。 她震惊非常。“王爷,这些人……都能为你所用?” “当然不是。”长平王呵呵的笑,“我要有这个本事,早就坐到金銮殿上去了,还在这里读什么书。” “那……” “我方才说的,只是我能记住的一些,一个人的脑袋总是不够用的,更多的,还在唐允几个的记档里。只不过是记录了这些人的关键点,要用的时候方便起用罢了。他们还不是我的人,甚至仍是我的敌人。” 如瑾懂了。他说这些,只是让她放宽心,知道他有周密的布置,并非莽撞冲动行事,自然对别人的窥探也有应对筹谋。 “那么,皇上对王爷的行踪并不知情,对蓝家的事……” “我能保证自己的行踪没有泄露,襄国侯府可保不齐了。那是蓝侯爷的事——不过,你家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啊,蓝侯爷赤胆忠心,内宅里乱一些只不过博人一笑,你怕什么。” “我府外的侍卫是王爷的。”如瑾无奈。 长平王不以为意:“父皇以为是你找的。杨三刀是镖师,请些江湖人来当护卫很正常。” 怪不得皇帝说什么“厉害丫头”,原来果然言有所指。如瑾连忙回想除了这件事,还有无会让人警觉误会的,想来想去也没什么了,除了长平王的接近,她身上最大的隐秘不过就是这些府外护卫。 可杨三刀的来历不会引人联想么?结果长平王说,杨三刀不是他的人…… 只有崔吉才是,而杨三刀真是货真价实的镖师,迫于崔吉的手段才对其俯首听从。虚虚实实,这才最容易让人相信……如瑾感叹长平王的心思,不由腹诽,这人做起见不得光的事来真有一套。怪不得杨三刀有时怪怪的,不如崔吉好用,原来人家全然不知这些事。 如瑾渐渐安心。 安心之余又暗笑自己过于紧张。这位王爷不是简单的人,她嫁进来之前就领略过了,不然也不会隐约察觉了他的野心还答应嫁他,她是最怕卷进是非里的。 可也许是因为朝夕相处之后,这人的惫懒无耻迷惑效力太大,连她也偶尔迷糊,才屡屡担心,屡屡惊惧。 经了这样一番彻谈,如瑾在宫里生起的惊悸终于散了。 娘家和王府暂且都是安全的,剩下皇帝对她关注的可能,虽然依旧让人担忧,可到底是可以慢慢解决转圜的事了。在这方面,如瑾自问还有些计较。 “王爷,您要谋事,我对那些全然不懂,不过也愿意帮一帮您。若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您尽可吩咐。”帮他就是帮自己,如瑾是诚心诚意的请求。 既然她嫁了一个要往前走的人,他没有退路,她自然也没有。 长平王却笑:“暂时没什么需要你做的。要是非要帮我,就多吃多睡,早点长成大人,好给我开枝散叶传香火。毕竟,储君的子嗣也是很重要的。” 如瑾立时红脸。 她发现这人有个本事,就是明明好好说着正经事,他须臾就能引到不正经的话上去,令人防不胜防。 “王爷若无别事,我先告退了,不打扰王爷看书。”如瑾低了头起身。 长平王盯着她窘迫的样子呵呵直笑,如瑾越发不自在,匆匆福个身掉头就走。长平王也没拦着,一直目送她出门。 人走了,水晶帘子晃动不停,长平王瞅着那帘子,嘴角的笑渐渐淡去,起身走到屏风后扳动了机关。没多久暗格里闪出人来,长平王说:“这阵子盯着点皇后。” …… 绣品铺子开了起来,如瑾回娘家时顺道逛街,去铺子附近转了一圈。那条街上大多都是寻常平民,达官显贵很少过去,街上走得最体统的人也不过是衣衫整洁的商人或举子,王府的金漆马车行在那里颇为惹眼,是以如瑾没有进店,坐在车里在门外转了转就离开了。 但也将大致情况看了差不多。因为开张之前有女伙计阮嫂子到处宣扬,开张头半月买绣品又有零碎东西附赠,所以街坊四邻不少人都来看热闹。前来的姑娘媳妇子一旦进铺子走上一圈,很快就被新鲜的花样、鲜亮的绣活吸引,更被能说会道的阮嫂子哄得高兴,多多少少都掏了腰包,再搭上附赠的布头、丝线、顶针一些不值钱却日常用得着的小东西,客人们大多比较满意,回头客很多。如瑾去时已经开张好几天了,还能看见不断有人高高兴兴进店,再高高兴兴出来。 吉祥跟着如瑾看了一圈回来,不住夸奖彭进财:“主子真是找对人了,自着手到现在,难为他件件样样想得周到,买东西还送小玩意,真不知他怎么想来!恭喜主子招财进宝,生意兴隆。” 如瑾被她逗得发笑,打趣道:“瞧你这高兴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铺子你是亲手开起来的。上次你跟着我也见过彭进财了,今天这么夸赞他,是不是……” 存了半句没说,如瑾故意盯着吉祥看。旁边来送新花样的寒芳抿嘴直笑,吉祥登时满脸通红,冲寒芳骂:“你鬼鬼祟祟笑什么!”回头又来抱怨如瑾,“替主子高兴也不行,您嫁了人,把以前的持重都抛在脑后了,只知道拿我们寻开心。” 如瑾说:“我可没拿别人寻开心,是你自己没口子的称赞人家,谁听了不替你多想想。” 吉祥脸色越来越红,说了句“奴婢去看看梨子洗好了没有”,就匆匆出去了。 寒芳忍不住哈哈的笑,手里几个花样子掉了一地,又匆忙弯腰去捡。如瑾一边笑一边寻思,吉祥也是稳重久了的大丫鬟了,以前在老太太跟前当半个家,和满府里婆子媳妇们打交道,也会互相开玩笑,倒是没见过她这么羞窘的时候,难道真是被自己歪打正着,探出了她的心意……可她跟彭进财才见过一两面,还都是陪着自己,也没有真正和人家打过交道,似乎又不大可能。 想来想去,如瑾决定多给两人创造一些见面的机会,万一吉祥真是有这意思,那彭进财除了岁数稍大一点,倒是个不错的人选。她身边用过的丫鬟,好几个到了适婚年纪,该是替她们操心良配的时候了。 彭进财自己定的规矩,铺子里每月盘账都要跟如瑾这个东家详细交代,开张初始则是每十天盘点回禀一次。隔日就是十天日满,如瑾就住在娘家没有回王府,一边等着彭进财的报账,一边也是等着青州来人。 前阵子永安王出去赈灾,如瑾一边劝着父亲派人回青州老家去看看是否受灾,一边也让崔吉暗中派了人手回去查看详细,蓝泽办事她不放心。结果青州果然有轻度的灾情,但因为地方上事先开渠引水灌溉,又斥资打了许多深井,处置算是得宜,最终收成倒是保住了七八成,这在西北地区已经算是相当好的政绩了。 佟太守作为地方官,因此有幸能在上峰回京述职的时候陪同前来,在朝中露一露脸,汇报赈灾的经验。崔吉派的人往返京城青州不断传信,因此如瑾得知佟太守已经到京了,正在郊区驿站休整,次日就要进京入朝。 如瑾直觉他可能会来找蓝泽,就在家里等着。 果然,第三天,彭进财进府交账的时候,佟太守也来拜访襄国侯,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因为铺子已经开了起来,如瑾就将事情和母亲说了,在家里见彭进财也不再遮掩,只是对蓝泽那边,只声称彭进财是请来打理秦氏陪嫁的,并不曾据实相告,免得这糊涂侯爷又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主意,而且他手头紧,如瑾怕被他惦记。蓝泽对此只说了句“她那点陪嫁还需要专人打理吗,而且两个破庄子都在青州,京里弄个人是要干什么”,秦氏和如瑾都不理会他,他也就丢开手不管了,只是彭进财每次进府,若是被他看见了就训上两句。 这次也是,彭进财从角门进来,往内院去的时候正好碰见出来等佟太守的蓝泽,蓝泽板着脸又开始训人,彭进财低头听着也不反驳,直到外头门上来报佟太守到了,蓝泽这才丢开了他过去。 给彭进财引路的婆子把蓝泽骂人的事禀报了,如瑾忙让丫鬟给彭进财倒茶,笑说:“又让掌柜受委屈,我替侯爷给你赔礼。” 彭进财躬身接了茶盏,郑重谢过捧茶的丫鬟,才转头说:“东家是东家,侯爷是侯爷,东家不用赔礼,小民遇上襄国侯被训几句,是侯爷给小民脸面。” 身边几个丫鬟都被他说得笑起来,如瑾瞄向吉祥,刚才捧茶的就是她,现下她正微红着脸跟人一起笑,眼睛却不往彭进财身上看。 如瑾心里就明白了七八成。遣退了其他人,只留了吉祥寒芳,彭进财那里开始报账,将这些天卖了多少钱,花用了多少,什么东西卖的多,回头客多半是什么人,接下来打算怎么经营,都说得细致而干脆。如瑾点头,没接他递过来的银子,笑说:“才十天就有十五两的进项,真是出乎我的意料,若没有彭掌柜这样的本事人,再也别想的。” 十五两放在侯府王府连个水花都打不起来,可小本买卖初期能赚这么多,已经相当不错了。这是个良好的开端,如瑾很欣慰。 ------题外话------ madmei,yyhantjx,winnie宁,nami9,jjll99,琪琪2012,279746148,rourou,zhiqiu928,shiyunswz,清心静,540509,smile1220,感谢大家的馈赠! 259 太医问诊 如瑾让彭进财将赚来的十五两银子拿回去,用在进货雇人工等花费上,她现在不急着用钱,有了银子自然是投进生意里。彭进财也没有推辞,回手将银两收进囊中,回禀说等再看一阵,若是进项稳定下来,打算将绣娘的人手多添一些,好多做自家出产的东西。如瑾答应了。 彭进财又说有妇道人家主动寻上门来,想把绣活拿到铺子里来寄卖,问如瑾收不收。如瑾笑说:“彭掌柜不用事事报备,像这样的事情您自己拿主意就是了,收与不收,收什么样的,您心里有决断便可。”经过这些日子的接触她已经对这掌柜放心不少,乐意放权。 彭进财就说:“那么我就挑好的收一些,或者低买高卖,或者寄售抽取收益,虽不指望这项赚多少,送上门来的生意也不往外推。” 如瑾点头:“掌柜和我想到一块去了。” 又聊了一会铺子里的琐事,看看差不多了,彭进财打算告辞,如瑾却又让人给他添了热茶,客气地说:“彭掌柜连日忙活铺子的事,听说连家里都很少回去,真让我于心不忍。” “东家别这么说,都是我该当做的。” “令堂最近可好么?上次见她,看她身体似乎还硬朗。” “很好,老两口都是一辈子闲不下来的人,做活练出的好身体,现下上了年纪也没见什么病痛,他们互相照应着干活,我在外头也放心些。妹妹们也常带孩子回去住,见了外孙子老两口更高兴。”彭进财提起家里,脸上笑容更深,语气都是暖洋洋的,还主动说起以后的打算,“不瞒东家说,我在铺子里用心做事,也是想着多赚些银钱,等着手头宽裕了,买两个丫头或婆娘回去照看他们,就不用他们亲自做活了,身体再好毕竟是岁数大了,该享享清福才是。” 如瑾暗自点头。彭进财家里母亲是先夫亡故后改嫁的,现在的老伴并非彭进财生父,他那两个妹妹也是继父的血脉,但是这一家人相处的不错,如瑾早就打听过,知道他们都是良善本分的人。眼下见彭进财主动说起以后,遂笑着接口问道:“彭掌柜没有娶妻的打算么,家里有个主妇,样样支撑起来,你在外头岂不更能放心。令堂年纪大了,想必也愿意抱孙子。” 彭进财倒是没料到如瑾突然提起这事,虽然东家东家的叫着,可如瑾毕竟是未曾及笄的女孩子,身量样貌又显小,突然和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当面说起婚事,未免也让他微有窘迫。 “东家……这个,这件事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彭进财流利的口齿结巴了一下才恢复正常,言道,“可是一来家业未立,二来一时也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正好又得遇东家厚待,索性就打算过两年再说,先把家门支撑起来。” 如瑾笑道:“你想先立业后成家,倒也是个不错的想法,等着生意做起来,大掌柜的身份尊贵了,想要找什么样的人都容易,的确比现在选择的余地大。京里又是遍地官宦,只要有本事,和官家结亲也不是难事,娶一个知书达理的姑娘进来相夫教子,日后子孙除了经商还能从文,考个功名出来可就不一样了。” 说着拿眼瞟了一下吉祥,发现这丫头听了此言,原本低头看地的眼睛就往彭进财身上飘过去,微有紧张。 如瑾暗笑,等着听彭进财的答话。她说的这些,在外整日与人打交道、看遍了世情的彭进财自然早能想到,对于曾经受过挫折坎坷的人来说,期望日后子孙在官场上发达成为家族的靠山,是很合理而正常的想法。如果彭进财真有这样的打算,那么吉祥显然不是他期待求娶的良配,撮合的事也就提都不用提了。 不料彭进财却说:“东家说笑了,我祖上几代都是地里刨食的庄稼人,到我这里才跟着舅舅在店里学经营,不敢高攀官宦人家,等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也就是了。” 吉祥脸色稍缓。如瑾看着她的反应觉得好笑,一来本就有挑明的打算,二来也是突然起了促狭心,于是干脆伸手就指向她:“彭掌柜觉得我这丫头如何?” “主子!”吉祥登时惊得紫涨了面皮,羞窘交加,一眼也不敢往彭进财身上看了,深深埋了脑袋,两只手紧紧捏了衣角。 彭进财也是意外之极。如瑾突然和他说了这半日娶妻的事,凭他的机灵也略有察觉,忖度东家是不是有什么打算,可万万没料到是要外放丫鬟,而且还当面说出来,顿时,他也闹了一个大红脸,慌忙站起来躬了身子。 “东家这……”这了半日也没说出下文。 寒芳捧着新绣的花色在一旁看热闹,看看吉祥,又看看彭进财,抿着嘴乐。 如瑾观察着彭进财的神色,见他不像有抵触的样子,更多是惊讶和尴尬,便慢慢说:“彭掌柜先坐下,我并不是要强行点鸳鸯,您又不是我家的下人,婚事自然是自己做主。只是一来我身边几个丫鬟大了,到了外放的年纪,我最近正在给她们物色合适人选,二来彭掌柜稳重有本事,人又良善,所以就被我考虑上了。”她笑了笑缓和气氛,“三来上次见着令堂,看出来她这辈子挺不容易的,想着要是能早日让她抱孙子享清闲,该是很好的事。因此我才舍脸探一探掌柜的口风,看您是怎么想的。” 彭进财斜签着身子重新落座,没了方才侃侃而谈的从容,视线刻意躲开吉祥站立的方向,连寒芳那边也避开,就瞅着眼前的茶盅。 如瑾知道他在思量,就说:“你放心,这事跟生意搅不到一起,你就当我是个走街串巷的媒婆子罢了,愿不愿意咱们也不勉强。我的丫鬟个顶个的好,我可不愿意让她们嫁到不愿意的人家去受委屈。自然,若是你愿意,她们也都是懂事的,不会仗势欺人,否则我第一个不答应。吉祥原是我祖母跟前当半个家的大丫鬟,大事小事都拿得起来,性子又和顺,模样又好,你要是想找个贤内助,她再合适不过了。” 吉祥咬着唇低着头,一声不吭。 彭进财默了半日,欠身说:“多谢东家好意,容我回去跟母亲商量商量。” 如瑾笑道:“这是自然。”就叫吉祥抬头,然后又指着她说,“彭掌柜仔细看看我的人,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婚配大事更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吉祥就站在这里,您看清楚了再做决定,她怎么个好法,我可不是骗你。” 寒芳噗嗤一声憋不住笑出来,吉祥用力揉搓衣角,都快把绸衫子揉坏了,可也没有低头躲避,就红着脸站在那里。彭进财尴尬的咳了两声,还真往吉祥那边匆匆看了一眼。如瑾笑吟吟和他又打趣两句,让寒芳递了花样,送他出去了。 这边吉祥转身跪下,憋了一会,红着脸说:“多谢主子替奴婢筹谋终身,这事无论成与不成,奴婢都记着您的恩。” 如瑾笑着逗她:“所以你这是千肯万肯了?果然不是我多事。” “奴婢……奴婢一切都凭您做主。” “你可别跟我卖这个乖,什么叫都凭我做主,我可是顺你的意思办事。” 吉祥羞窘低头,如瑾笑着扶她起来,“你忠心耿耿在蓝家这么多年,得个好去处是应该的,我只求你一样,老太太当日撵你原是她年老糊涂,你莫要怨恨,看在我的面上忘了这茬吧。” 吉祥满口答应,如瑾就想起依然神志不清的祖母,也不知她这病还能不能好了,未免有些惆怅。寒芳笑嘻嘻送了彭进财回来,说:“吉祥姐姐放心吧,彭掌柜出去时脸色很好,我瞧着是愿意的样子呢。” 吉祥啐她。 如瑾吩咐寒芳去看看外院的情况,寒芳笑着躲开吉祥的巴掌跑了,没一会气喘吁吁回来禀报:“侯爷跟佟太守在敞轩里喝茶呢,侯爷吩咐了厨房添菜,要留人吃饭。” “跟前谁伺候着?” “是新茗几个。新茗得空出来跟奴婢说,侯爷和佟太守一直聊些古董字画,没说别的。” 如瑾略略放心。新茗是以前吴竹春在时收拢的小厮,很是得用,常把蓝泽说什么做什么报过来。如瑾就怕佟太守又怂恿蓝泽做什么事,听见两人这半日都没聊要紧的,又不知佟太守打的什么主意,索性带人去了外院。 佟太守正跟蓝泽观赏一幅松山泉石图,“……这个石头用笔老道,非胸中有大意趣者不能成也。” 蓝泽爽朗而笑:“茂丰老弟看走眼了,这是我的闲笔。”佟太守名密,字茂丰,蓝泽跟他称兄道弟多年了。 “啊,这真是侯爷的画作?一年不见,侯爷功力竟然如此进益。” 如瑾在外头听得暗暗好笑。两人来往日久,她就不信佟太守认不出蓝泽的画,还偏要故作不识大加称赞,专哄蓝泽眉开眼笑呢。 敞轩窗户大开,佟太守看见如瑾从回廊转过来,和蓝泽告声罪出门恭迎,行的是见王妃的大礼。如瑾受了,叫他起来。“佟大人一路辛苦。” 蓝泽出来问:“侧妃怎么来了?” “给佟姐姐带话,侯爷身子还没大好,不如回房去歇一会?” 佟秋雁身在王府,如瑾这么说蓝泽自然相信,料着人家女儿大概有私密话要带给父亲,就依言回避,临走时还叮嘱佟太守一定要留下来吃午饭。 如瑾请佟太守进屋,将服侍的都遣了出去。 “恭喜佟大人,这番来京,加官进爵是必定的了。”如瑾坐到椅上,抬手赐坐。 佟太守欠身说“不敢”,只管站着,谦虚地说:“下官都是听从上峰吩咐做事,引水打井也是下属办事勤勉,乡绅们还帮衬了许多钱粮,这才勉强守住了一方水土,下官不敢居功,加官进爵更不敢想,只尽心为朝廷办事而已。” 如瑾笑道:“佟大人胆大心细,位卑而心高,还有什么不敢想的?” 佟太守听着话口不对,抬头看了如瑾一眼又赶紧守礼垂眸,咳了一声,“不知蓝妃这话……下官不敢承受。” “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佟太守善于利用细微之事,躲在人后沾光捡便宜的本事不小,只是以后别打我们侯爷的主意。我要求不高,就想求个家宅安稳,相信佟姐姐在王府也是这样的想法。” 佟太守脸色微僵。 如瑾冷冷看着他等回话。半晌,他躬身行个礼:“下官和侯爷只是诗酒书画往来,以后也如此。” “佟大人言行如一就好。”给了他警告,端看日后他遵不遵守承诺了。如瑾对自己方才拿佟秋雁做要挟并不感到内疚,她又没让佟太守做坏事。 其实说起来还真是世事难料,一年前佟秋雁离家,佟太守将她请去私谈,当时情景还历历在目,没想到一年后的今日两人在京城又一次见面了,而她还进了王府,和佟秋雁成了一家人。 如瑾想起佟太守当日说的“别无选择”,很有要在长平王身上使力的意思。当时她事不关己,现今可不同了,长平王事事与她相关,佟太守又进了京有了功劳,她不能再置之不理。 “能进京述职的太守寥寥无几,大人此番赈灾有功,名字入了皇上和阁老们的耳朵,就有了晋升的可能。若是大人前途无量,佟姐姐在王府自然也能水涨船高,我和姐姐同乡之谊,很替她高兴。”佟太守刚要谦虚,如瑾话锋一转,“不过有句话提醒大人,王府不比别处,我家堂姐是躺着从永安王府出去的,大人别怪我说话难听,规规矩矩做人做事才能保住过得安稳,大人和姐姐都是如此。” 佟太守脸色发青,如瑾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任谁也要生气。不过他很快转圜,躬身道:“蓝妃说的是。下官这就给小女写信,嘱她谨言慎行,恭谨侍上。” 如瑾道:“不必了,佟姐姐那里我会转告,大人自己规行矩步就是。” 长平王做了什么自然不能让他知道,只要他别自以为是的添乱就好。如瑾告诫了他,决定回头再跟长平王打声招呼,至于长平要不要用这个人,是防着还是启用,那就不是她需要操心的了。佟太守这样的人未必不能用,她要保证的只是别让这家伙把蓝泽牵扯进去。 佟太守也真是个心性难得的,被如瑾冷言冷语敲打了半日,还能恢复面色笑出来,将话题带向别处,说:“蓝妃和小女自幼相识相交,在青州时,下官家里和府上也常来常往,所以蓝妃出嫁,本来下官和内人是该来道喜添箱的,只是当时下官已经到乡里去领人开渠引水,忙得脚不沾地,且内人在京里又是客居亲戚家中,诸多不便,就暂且没来,想着等方便的时候再好好给蓝妃补上。如今下官进京,正好是个机会,容下官回去跟内人商量商量,改日就给蓝妃来送东西,万请您不要责怪我们失礼,千万收下。” 恐怕是当日情况不明,还处于观望之中,所以才不送礼来吧? 他说的理由都不算是理由,佟太太客居再不便,也不至于腾不出工夫来添箱,而且连佟秋水都没过来,根本不合情理,若不是佟太守从中阻拦,如瑾想不出其他缘故来。 她也自知家里的情况,永安王府刚刚送出来一个赐死的蓝如璇,她这里选秀落选又突然被指婚,旁人看了心里犯嘀咕也是常情,何况还有蓝泽进京时的遇冷和那次被勒令闭门思过的事,大概佟太守早就在掂量这门关系是贴近了好还冷落才好,怂恿着蓝泽告发了晋王他却久久不来沾光,恐怕也是在后头观望。 如瑾不怀疑一旦蓝家站稳,他就可能要跳出来说出曾参与晋王事。功劳什么时候都能捡,关键周遭得安全。如瑾觉得,要是自己这段日子在王府情况不好,说不定他这贺礼就不送了,也未可知。 “佟大人太客气了。您的好意我领了,不过现在宫里娘娘们都在为灾民省吃俭用,您送的东西不要太贵重才是,礼轻情意重,意思到了就成。” 这是表示她不计前嫌,答应继续走动。佟太守立刻笑着应道:“多谢蓝妃赏脸,您放心,下官知道分寸。” 午饭时佟太守留下来吃了,和蓝泽谈笑叙旧,两人并没有避开下人说话,新茗将信传进内宅,如瑾暂时放了心。 午歇时间刚过,彭进财的母亲就进府来拜访贺姨娘,为的自然是儿子的婚事。两人在屋里嘀咕一会,贺姨娘笑着带她来见如瑾。 彭母进屋就要给跪下磕头,如瑾让丫鬟赶紧拦住了。 “多谢王妃,多谢王妃!您真是我们家的恩人,让进财有了地方做事,还给他安排婚事,这真是……真是太谢谢了。”彭母热泪盈眶的。 “这么说您是同意了?”如瑾笑问。 “一千一万个同意,进财回去一说我就把他骂了,王妃肯将丫鬟赏给他,他还要犹豫个什么劲儿,王妃可别恼他。” “我不是王妃,是侧妃。”如瑾纠正了她的称呼,将吉祥拉过来,“就是这个丫头,您还是先看看再说,别急着答应,可没后悔药吃。” 吉祥满脸通红跟彭母福身,惹得一屋子人发笑。她这身份肯和民妇见礼,可不就是心里认了这门亲事。 彭母一叠连声地夸她,从头到脚的夸,终于她受不住借口逃了出去,大家笑得更大声。最后彭母千恩万谢地走了,说回去就请媒人来正式说亲。晚上如瑾将吉祥叫到跟前细细的问,“其实你是我的陪嫁,想要找个更好的出路并不难,彭进财虽然本身不错,可家里穷,年岁又比你大许多,你自幼虽是丫鬟,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事你真想好了么?若要悔,现在还不晚,真到说媒下聘的时候可就不能轻易更改了。” 吉祥红着脸,但回答的干脆:“奴婢愿意过寻常日子,彭掌柜是肯上进的人,头脑又好,孝顺顾家。他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是人口简单,她母亲那样人又不会端架子当婆婆,奴婢觉得很好。在府里待久看惯了,奴婢想过小户日子。” 如瑾没料她想得这么多,愿望如此朴实。不由点头:“其实我也羡慕简单门户的生活,不过小户人家有小户的苦处,你嫁过去,我不让彭家受权贵豪强欺压就是。” “多谢主子。” 因为吉祥有了出路,早晚要走,如瑾商量着让彭家把婚期拖了拖,先让她帮衬自己一年半载的,待冬雪荷露几个得用了再放她出嫁。彭家自然答应,自此彭进财每次来报账回事,都不忘了给吉祥带点东西,一块料子一盒胭脂的,东西不多是个心意,吉祥全都妥贴收了起来,背地里还给彭进财做鞋做衣服,因此常被如瑾和丫鬟们打趣。吉祥也不恼,照旧做,很踏实的样子。如瑾看着暗暗羡慕,若非身不由己,她倒很想过这样简单和乐的生活。 …… 在娘家住了几天回到王府,张六娘叫了如瑾去相看布料。五颜六色各种材质的料子摆满了整张罗汉床,流光溢彩的。见如瑾进屋,张六娘笑说:“我选了几日没个结果,你快来看看,要个什么颜色的呢,听说宋姐姐那边都已经动手绣上了,咱们的‘寿’字还没有着落。” 原来是为皇后吩咐的几家各自绣一幅寿字给皇帝过万岁节。 如瑾细看了看那堆料子,说:“寿字寻常都用红底配金字,黑字也有,或者素底红字,姐姐看呢?” “我也想红底金字喜庆热闹,可宋姐姐用的就是这颜色。” 如瑾笑道:“同色也可,挂在一起更配套。换个颜色也好,显得别致一些。我在绣工上不在行,还得姐姐拿主意。” 张六娘也笑:“听说你开了一个绣铺,因为花样新巧,生意很好,现在却又说起不在行来,外行人能开兴隆铺子么。” 她知道了? 这原也不是背人的事,先前暗中行事不过是事情没成不想吵嚷的人人皆知,眼下开起来了,如瑾就不避讳,笑说:“不是我开的,是家里母亲的主意,我掺在里头学着而已。”一面寻思着张六娘怎么这样快就知道,看来她果然在关注自己? 张六娘说:“不管怎样,今儿都得把料子丝线定下来了,然后大家日夜赶工,才能不误了万寿节的日子。” 正说着,丫鬟来禀有太医进府。 “王爷又病了?”如瑾问。长平王那次中暑才好了没两天,刚停了药,怎么又来太医了。 张六娘叫把人带进来,解释说:“是宫里给你派来的,早点治好了,免得总带着这些东西。”她指指如瑾腰间的香袋子。 原来为这个。那日皇帝随口一句找太医瞧,如瑾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宫里还真要派人来,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那我先回去等太医问诊,一会再来跟姐姐商量寿字。”如瑾站起来。 张六娘说:“就在这里看吧,看完了咱们方便说话。别觉得不好意思,这毛病又不是你愿意得的,姐姐不笑话你。” 如瑾待要推辞,那边太医已经被引进来了,隔着帘子利索请了安,站在内室门外等着看诊。和他同来的是凤音宫的内侍,也照样问礼,然后说:“娘娘让奴才转告蓝侧妃,开方子用药尽管用,王府没有的去宫里领,早点把毛病治好了为要。” 如瑾欠身听了,说一句“多谢娘娘”,张六娘将太医叫了进来。如瑾只好坐下来看病。 那太医白净面皮,中等个头,四十多岁,如瑾认得他,是太医院院正陆雅的徒弟,当年那个跟她关系不错的宫嫔所生的小公主,夭折之前就是他在主理诊治。如瑾不由留了心。 张六娘介绍说:“这位文太医得了陆医正真传,各样病症都能料理,最擅长的是调节妇人气血虚亏,娘娘们平日常找他调理身子。” “请侧妃脉。”文太医躬身拿了脉诊。 吴竹春搭了帕子在如瑾手腕上,让他听脉。文太医左右换边各听了盏茶工夫,凝神片刻,这才说:“侧妃的确有虚亏之症,日常该是手脚易冷,常常乏力,怕冷畏寒。” 吴竹春笑着说:“我们主子的确是这样。”就说起如瑾平日怎么虚弱,有的没的说了一大通,只要是体虚该有的症状都往上说,如瑾不住点头,偶尔应和一两句。 文太医道:“如此说来是自幼淤积的热毒湿气了。” 张六娘在旁听了半日,问说:“这便是体有异味的缘故么,该怎么治呢?” 文太医说:“这病的确是因湿热所引,不过体有湿热不一定必会患上此病,还因各人体质不同各有症状,要想治疗,也要视病人情况酌情用方。” 这说了等于没说。 不过人家说得也没错,体质气血本就是很玄妙的东西,许多病症来源要经过仔细推敲,如瑾当日并不是凭空想的这毛病躲选秀,原是本知道自己体质,顺着体质想出的病症,任谁来问诊都是这个结论,不好说她是装的。 张六娘道:“那么就请文太医好好斟酌吧,早些将侧妃的身子调理过来。” 文太医从药箱里找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头是琥珀色的明膏。“这是甄别此类病症的药膏,请侧妃在腕上或颈处抹上一些,半柱香后根据气味和变色不同,可确定侧妃是哪路体香,下官好对症下药。” “有这样的东西么,倒是稀奇。”如瑾笑看那膏子。 张六娘道:“想必是陆医正的秘制?”文太医点头,张六娘盈盈望着如瑾。 如瑾道:“听闻颈上血脉比腕处要活,想必甄别更容易,我就涂在颈处吧。”说完目视吴竹春。 吴竹春点头,抬手从发上摘了耳挖银簪,接过盒子挑了一点药膏。如瑾微微偏头,将背对张六娘的那边颈部空出来,吴竹春挡了文太医的视线,作势将药膏涂在了她衣领外侧。如瑾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吴竹春手快,角度又巧,期间还用帕子挡了一下,屋中侍立的丫鬟们都看不到详细。 文太医又观面色,看舌苔,仔细询问日常起居,不一会时候到了,他告声罪,低头近前嗅了嗅。衣领上的气味似乎没变,如瑾等他嗅完笑道:“我身上带着味烈的香袋,太医还能辨别药膏的味道么,果然是行家。” 文太医自谦笑笑,回道:“侧妃是体湿内热胶滞了气血,容下官开方。另外这药散平日可涂抹在身上,沐浴也可用,加上服用汤药,内外一起调理有加快治愈之效。还可以添在香囊里,气味要比其他香料好。”他又从药箱掏出一个精巧盒子。 如瑾命吴竹春收了,道了谢,文太医就下去开方。 张六娘接着邀如瑾相看布料,文太医那边方子刚写完,人还没走,锦绣阁的内侍小双子跑来回事:“请侧妃快点回院子里去,王爷之前落了一本要紧的书在您那边,一时找不到了,吉祥姐姐不知您收在了哪里,王爷正训她……” 如瑾立刻起身告辞,张六娘嘱咐快些去,别耽误了王爷正事,如瑾就带人匆匆走了。路上吴竹春让小双子先回去报信,看看四下无人,低声道:“主子躲着点那边衣领,回去奴婢就服侍您换衣。” 如瑾点头,觉得吴竹春在这方面十分得用,不用事先交代什么就能事事想的周到,还明白缘故。 回了辰薇院,花盏一众果然站在廊下,脸色都不大好看,屋里传来长平王的声音:“……本王走时你们怎地不知道将书收拾走,既落下了,吉祥怎地不知好好收着,难道日常事事都要你主子亲自动手?” 原来是将花盏也训上了。如瑾听着好笑,朝花盏点点头,掀帘进了屋子。 “王爷要找哪本?您自己胡乱丢书,倒怪起别人来。是我让吉祥不必碰书的,您拿她撒气不如先训了我。” 长平王问:“在哪?是上次那本《陈会要》,第二卷。” “床头屉柜里,王爷随我来。” 如瑾领他进内室,进了拔步床,拉开抽屉,一卷书好好的躺在里头。如瑾偏头看他:“王爷是有事,还是听说太医来了,特意替我脱身?” 长平王坐到床沿上,脸上郁气早没了,问:“姓文的怎么诊的?” 如瑾关了抽屉坐到妆台边瞅着他笑:“何必这么大张旗鼓,传我回来还要绕弯子。” “习惯就好。” 如瑾哭笑不得:“您累不累?” “习惯了。” “……”如瑾真不知道该笑话他还是该替他心酸。 长平王露出笑来:“没关系,很快就不用这么小心了。” “您是说?” 长平王摇摇头,继续问文太医问诊的过程,如瑾简略说了说,长平王听说她衣领上抹了药膏,眉头微皱,伸手将她拽了过去,凑到脖子跟前闻。闻完了,说,“换了吧。”然后就给她解衣带。 如瑾早就红了脸,赶紧挣脱出来,“我自己来。”走到床边幔帐里换了一件夹袄出来。 “王爷,那是什么?”她提起话头缓解尴尬。 长平王摇头:“不确定,整日捣鼓药材的人总能弄出新花样来,防不胜防,以后遇到这种事当场就拒绝了便是,不用周旋。” 如瑾又叫了吴竹春进来,将文太医给的药散拿出来,长平王接过去看看,没说什么,让把药散和如瑾换下的衣服都装在一起,放在盒子里,然后他带着走了。 吉祥和冬雪进来询问缘故,吴竹春说了看病的事,听得两人惊愕不已。吉祥青了脸:“王妃是要做什么,试探主子有没有病,还是想琢磨别的。” 如瑾道:“尚且不知,不过也不用理她,我们自己小心着就是了。左不过是那些事,你们心里有数就好,平日和府里丫鬟婆子走动,也注意着一些,别被人钻了空子。” 吉祥道:“主子怎么软弱起来了,在家时您是怎么收拾了二太太她们的,奴婢尽管不知道详细,可也能约略猜出几分。难道王妃就有三头六臂了?就是皇后的侄女又如何,主子不该放任她欺负到头上来。” 冬雪也期待的看着她。 如瑾笑说:“你们着急什么,王妃原本也没做什么事,就是今天亲自跟着太医问诊,正室关心府里妾室难道不是正常么。我们小心是一回事,若是人家本没坏心,可不是凭空错怪了人?” “主子,您可不要被王妃的笑脸蒙蔽,人人都会笑,笑出来是什么气度,那可是不一样的。奴婢可不觉得她眼底眉头透出来的是纯善之心。” “你还会相面了,以前没见你有这本事,跟彭掌柜学的吗?” 吉祥红着脸住了嘴。如瑾将她们打发了。 长平王那里尚且需要绕着弯传她,如瑾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做什么额外的事。 …… 晚间掌灯的时候,长平王去了舜华院,身边只带了两个小内侍。 张六娘迎出来:“王爷要在这里用膳么?妾身这就吩咐厨房加菜去。王爷整日苦读,也该稍微休息休息,不如今晚就不要看书了,且歇一歇?云芍那丫头很会松活筋骨,让她给您捏一捏腿脚膀子,身上能松快不少。” 长平王大步往屋里走,二等丫鬟云芍就跟着张六娘随侍进去。 “就是她么?”长平王鞋也没脱,直接盘膝坐到了罗汉床上,指了指云芍。张六娘说:“正是,她以前是伺候我家老夫人的,练出来捏腿的手艺,不信王爷试试,真能松活血脉。” 云芍上前福身。长平王上下打量她一番,笑道:“模样身段都不错,放在外头轻易就能当个头牌。” 云芍愕然,顿时红了脸。张六娘讪讪而笑:“……王爷莫取笑,非礼勿言。” 长平王鼻子里哼了一声:“我要是今晚就纳了她呢,算不算非礼?” “王爷……”张六娘脸色微白,“她陪嫁进来就是王府里人了,王爷肯纳她,妾身也替她高兴。” 她的陪嫁丫鬟们个个出色,原本就是备着做通房用的,只不过收通房这种事,似乎也只有长平王肯在事前直接说出来,问到她脸上。她知道这夫君行事常不合理,也唯有慢慢习惯。 谁知长平王接着却说:“明日抬了她当姨娘呢,你还高兴不?侧妃的位置还空了一个,册她如何?” 这不是好话了,云芍慌忙跪了下去不敢出声,张六娘也微愣:“……王爷?” 长平王变了脸,冲云芍说:“滚。” 云芍磕个头赶紧退出去,一出门,赫然发现内室门口左右立了两个侍女,正是每天木桩子一样立在外间廊下的那群,是王府拨给这院子的使唤。这些人跟安国公府陪嫁进来的人不是一路,云芍知道主子最近渐掌内宅事,正要寻由头将她们打发掉,只是还没动手。 今晚王爷突然翻脸,两个木桩子又跑到内室门口站着来,再往外看,次间外间都不见一个人影,云芍心里开始打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她问。 木桩子不说不动,径自站着。 “王爷和王妃在里头说话,你们随我出去吧。”云芍瞅瞅内室低垂的软帘,压低嗓子又说。 那俩侍女还是不言声,突然屋里飞出一个东西,撞开帘子砸在云芍腰上,长平王的声音随之而来,“还不滚,是皮痒了么?” 是个茶盅,里头还有热水,全都泼在了她的腰上,这时节衣服还没穿得太厚,那热茶立刻渗进了衣衫烫了她的皮肉。云芍顾不得又疼又烫,慌忙告了罪,掉在地上摔碎的茶盅也不及收拾,转身跑出屋外。屋门口也立着两个木桩子,藤萝刚从厨房传话回来,见她一身狼狈跑出门,抬起下巴直笑:“王爷王妃在屋里说话,你往前凑什么,非要弄得不好看。” 她们这些备用的通房平日本就面和心不合,藤萝更是自小跟着王妃的,自然看她不顺眼。可云芍现在顾不得和藤萝争执什么,只担忧地看向内室紧闭的窗扇。 她觉得不对劲。 ------题外话------ 倩倩339,hhhggg,糖糖1017,车子爱,wangshaofang,xiaoxiao7310,chenabcd,rourou,zshztjg,y77b05b75wx,540509,dyl54,didodo,感谢大家的馈赠(*^__^*) 260 禁足之惩 内室里,张六娘愕然看着突然扔了茶盏的长平王。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洞房之夜的羞辱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了,她开始管家了,也管束好了那群姬妾们,夫君开始务正业读书,皇后对她的笑容越来越多了,一切都在她的努力下慢慢变好…… 可是长平王这一扔,使她又感觉到了新婚初期的提心吊胆,一颗心悬了起来,落不下去。 “王爷您……”她尽量用平和温柔的目光注视眼前人。 长平王穿着玉白色的家常直缀,脸色冷冷的,像是一块冰。她觉得他还是穿墨色的衣服比较顺眼,起码墨色不会给人冰雪的感觉。 “你今天做了什么?”长平王开口问道。 张六娘的心漏跳一拍。今日的事……她到底不踏实。 他发现了? “王爷,妾身今天整日都在忙着给父皇送节礼的事,料子绣线都定下了——还是和蓝妹妹一起商量的,今晚妾身就想动手开工,紧趁着做,应该赶得及。”她说起奉皇后之命绣寿字的事情,特意提了提侧妃,想试一试夫君的态度。 然而试出来的结果让她非常惶恐。 长平王直直盯着她,目光之寒冷,让她几乎不能维持嘴角上翘的弧度。 “你知道本王问的是另一件。”他说。 “是……哪一件?” 长平王突然朝她淡淡的笑了笑,袖子一抖,抖出一个寸余的小盒子来。张六娘立刻认出那是文太医交给如瑾的药散盒子,她心头猛跳。 原来到底是因为这个…… 她保持冷静,作势将盒子拿了起来细看,“似乎有些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了。王爷是从哪里得来的?” “打开看,本王看你还能装多久。”他的话毫不客气,一直没有移开盯着她的视线。 张六娘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一些。她将盒子放回了桌上。 “王爷,您今晚唱的是哪一出?”她皱起了眉头,语气变硬,“妾身自问循规蹈矩,没有什么错处,您突然过来打骂我的丫鬟,又阴阳怪气的指责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是您明媒正娶迎进府中的妻,和您相处,不求举案齐眉,起码也要求个相敬如宾。我敬重王爷,王爷又是怎样待我的?温柔和顺是女子之德,可我并非木头人,也是有脾气有感情的,如果您今日不说出缘故,我不答应。” “呵,倒是很有气势。见惯你温柔和顺这许多年,倒是头次知道安国公府的六小姐也有脾气。” 长平王自己打开了小盒子。 里头最初装的满满的药散只剩了一点,另外又装了一块小小的碎布,浅碧色的,绣着单线曲蔓,张六娘认出那是如瑾衣服上惯有的花纹,于是这碎布她也就认了出来,正是今日白天如瑾穿的上襦的衣领,被撕了下来。 但是她依旧冷着脸问:“王爷,敢问这是什么?” 长平王指着那碎布道:“这是药引。”又指着那浅豆沙色的药散,“这是主料,的确有祛味养肌的效用,不过里头还填了一味东西。”他冷冷的瞅着她,不疾不徐的解释,“这东西,跟姓文的所开的方子里另一味药材相辅,可是很有大作用的——比如你从今天开始用,用上那么一两个月,日后还能不能给本王开枝散叶,那可就说不定了。” 张六娘微惊。 前日进宫请安,姑母的话回荡在她耳边:“……你成亲这么久没有动静,保不准别人有动静,长子绝不能是庶出,本宫没有做到的事,你不能再有遗憾。什么都是虚的,唯有子嗣,你明白么?” 她当时不敢反驳,隐约知道姑母要做什么,更不敢拦阻。文太医来了,她就依命帮着,却也不知道详细缘故,长平王说出的底细,她也是初次得知。 “王爷,您说的话妾身听不懂!”除了硬抗她别无选择,“您的意思是妾身故意要害蓝妹妹?可这件件样样妾身半点未曾沾手,若真是像您说的那样,您不该去找文太医么,倒来这里和妾身对垒起来。妾身还要问问您,到底我做了什么使得您这样猜度?” 长平王对她的质问一概不理,只说:“本王只是告诉你而已,并不是跟你对质。你这样的心性,值得本王和你对垒么,本王也不需要你的承认。” “我是什么心性,倒要请教王爷!” 长平王笑笑:“你是什么心性?六岁时跟七娘进宫,皇后赏果子给你们,你要展现姐姐的宽容爱幼让张七娘先挑,她挑了大了,你拿了小的,过后却假意被宫女碰倒摔了一跤,让那宫女被罚在毒日头底下跪了一个时辰——而那小宫女不过是洗果子时没有挑好均匀个头罢了。你说,你是什么心性?” 张六娘听着心惊。她几乎都要把这件事忘了,努力回想才隐约记起一点零碎片段。那么久远的琐事,怎么长平王会记得呢?而且就算他看见了全部,又如何知道她当时是怎么想的?连姑母都没看出来的! “王爷,您说的事是什么,妾身不记得,您大约是记错了。” “记没记错什么要紧,本王又不稀罕你认错。只是让你知道,别在本王跟前耍小聪明。” 张六娘深吸一口气,“王爷,您这么做,对妾身不公平。即便您说的都是真的,可文太医跟妾身素无来往,这事您不该怀疑到我的头上。而且说不好听的,这府中姬妾甚多,我要害人不如全都害了干净,只截了蓝侧妃一个人的子嗣有什么用。” “那是你的事,根本王什么关系?”长平王扔掉盒子下了地,掸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好像在这里坐上一会有多脏似的,“从此刻起,你不许再离开这院子半步,包括你的人,有什么事,让英子她们给你办。”英子就是那几个木桩子之一。 张力娘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您要禁我的足?!” “老老实实待着,若是表现好,本王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您……您在说笑话?!我是您的妻子,是这府里的王妃,没有任何错处您要禁我的足,您到底想怎么样?”张六娘忍了又忍,还是没把皇后和安国公府搬出来,她想,不到最后一步,她不能用娘家压制夫君,不然一次一次下去,夫妻之间就真的没有转圜余地了。 可是长平王却替她说了出来:“别这么多有的没的废话,宫里本王自有交待。”他临走时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你姑姑不会替你出头的,放心吧。” 他拂袖而去,然后内室的门啪的一声被重重关上。 张六娘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半日没挪窝。她完全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让长平王又恢复了新婚初期对她冷嘲热讽的态度,她实实在在撵了他的乐女都没换来这等对待,今日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他为什么,又凭什么这样对她? 桌子上翻倒的小盒子反扣着,药散撒的到处都是,浅豆沙色的粉末落在油梨暗黄的桌面上特别特别刺眼,张六娘走过去,帕子都没用,直接拿衣袖狠狠将药粉都擦掉。 桌面干净了,袖子却脏了,她紧紧的握着拳头,浑身发抖。 她去开门,门却被人从外头闩住了,她用力的拍,高声喊丫鬟,却没人理她。愤怒之余她渐渐感到了恐惧,赶到窗边拉开了窗子。晚风卷了几片落叶扑到还未曾换掉的窗纱上,零星的灰尘迷了她的眼睛。 院子里灯笼高挂,花木扶疏,依旧是每天的样子,可是来回走动做事的仆婢们不见了,偏厢的下人房里门窗紧闭,也不知是不是都在那里。门口廊下等处站着的权势木桩子侍女,她陪嫁过来的八个内侍也都不见了踪影。 她真的害怕起来。 …… 如瑾是第二日早晨起来才知道张六娘被禁足的事。吉祥猜测:“定是昨天的药有问题,王爷发作她呢。”如瑾摇摇头,想不通缘故。明明昨天白天长平王还绕着弯传她回来,怎么晚上就会去发落张六娘呢。他不隐蔽了吗? 该不会是为了她才如此冲动吧…… 如瑾不敢相信。而且更愿意相信他不是冲动之人,若为了这么点小事就放弃一直的隐忍,那才让她担心。 她早饭也没吃,匆匆去锦绣阁找长平王问清楚。 但是长平王并不在,问了那里的内侍,说王爷不在府里,一清早就被传进宫里去了。 如瑾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不会是因为张六娘的事,皇后提了他去问罪吧?这事涉及文太医,肯定不是张六娘一个人能做的,必须有皇后的手脚在里头,长平王禁张六娘的足,皇后不找他才怪。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不断转着念头,依照皇后的脾气,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呢?肯定不会直接发难,该是做了准备,找别的由头处置他?会是什么由头…… 越是难以想到,如瑾越是悬心。 她又匆匆去了舜华院查看究竟。但是院门紧闭,门口有人守着,是面生的内侍,任她说什么也不给开门。她隔着粉墙朝花木凋零的院落看了几眼,只得作罢回去,紧张等待长平王回来。 丫鬟服侍着吃早饭,她只用了两口,一点胃口也没有。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日头渐渐高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长平王也没有归家。如瑾越来越担心。 不断让荷露跑前跑后看王爷回来了没,一直得不到结果,她有点坐立不安。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以往可没见您这样过。”冬雪忍不住说了一句。 如瑾突然省起,是啊,自己这是怎么了,就算皇后处置了长平王又怎么样,禁足张六娘而已,又不是犯了大错,她这么提心吊胆干什么…… 菱脂闷头闷脑说了句:“主子这样子,有点像吉祥姐姐。” 吉祥瞪她:“我怎么了?” 菱脂就说:“姐姐给姐夫送了鞋面,不知道他合不合脚的时候,那几天就是这样子。” “呸,你把谁叫姐夫呢!”吉祥红着脸呵斥。 “姐姐不是定亲了吗,不叫姐夫叫什么,我还没见过那个人呢,他是什么样子啊?” 菱脂越说,吉祥越是脸红,不等她再张嘴就揪着衣领子把她弄出去了。 如瑾被这突然发生的短短对话搞懵了,她也微微红了脸。菱脂这小孩子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就让人窝心。 难道她这半日六神无主很像吉祥吗? 长平王那个家伙哪里比得上彭进财老实肯干,她肯定不会和吉祥一样啊……莫名的,脑海里突然出现锦绣阁上,被贺兰他们撞破的那次……羞窘万分的肌肤相亲,她的脸越来越红,怕被跟前的丫鬟发现,忙转了脸朝向窗外。 秋阳照着地上落地,金黄的色彩,像是宫廷里到处铺就的琉璃瓦。她不由自主的又开始想,长平王此时在那红墙金瓦圈出的城里做什么呢…… 于是午饭也没得好好吃,一桌子菜肴只略动了几口,弄得小厨房里忙活了半天的褚姑还以为做坏了菜,悄悄找吉祥问了好久,问主子口味是不是变了。 好在午后来了人,暂时打断了如瑾的胡思乱想。 来的是佟太太,穿着官太太外出的正装,坐了京里官眷常用的漆头马车登门拜访。因为张六娘被禁足,外头门上直接报给了如瑾。如瑾忙命人快请进来,一面叫丫鬟去西芙院知会佟秋雁,心里却在琢磨,佟太太要去也该去蓝府,怎么直接找到这里来了。 如瑾到堂屋见客。佟太太带了一个随身丫鬟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两个抬箱子的内侍,到廊下放了箱子内侍告退,佟太太还跟他们客气点头道谢。进了屋,佟太太膝盖一弯,朝如瑾行了大礼。 如瑾接佟太守的礼一切如常,可是见着一直待她温和慈祥的长辈似的佟太太朝自己下跪,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不过身在王府不能坏了规矩,也只得稳稳坐着受了,然后让吉祥过去扶佟太太起来,赐坐。 “一年多不见,蓝妃越发有气度了。”佟太太谢过,斜签身子挨着下手椅子边儿坐了,和蔼的笑着说话。 如瑾笑说:“您也越发容光焕发了。” 彼此寒暄一句,佟太太说起带来的箱子:“是我们给蓝妃的添箱,送的晚了,您可不要怪罪,我客居亲戚家中,的确是诸多不便。”用了和佟太守一样的理由。 如瑾道:“您客气了。我们两家的交情不浅,您说这样的话是跟我见外了。秋雁姐姐如今又跟我同处一府,关系更加亲近,怪罪不怪罪的话您越发不能提了。” “是,是。”佟太太点头,提到女儿,眼圈有点泛红,“不知她最近怎么样了?上次得蓝妃您提携将她带出去,让我们母女见了面,实在是感激不尽。” 如瑾道:“已经叫人喊她去了,一会您就见着了。” 说起来,佟秋雁颇为奇怪,自从上次带着她出了一趟府,后来如瑾再出去时叫她,她都没再跟着,说不能给如瑾添麻烦。其实这有什么麻烦呢,如瑾觉得若换了自己,就算真给人添麻烦,或者引起正妃不满,也是要出去跟母亲见一见的。佟太太又不是长期居住京城,一旦走了,下次再来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岂能不趁着机会多见几回。 丫鬟上了茶,如瑾和佟太太聊天等着佟秋雁。两个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不过是说说不见这一年彼此过得如何,佟太太又有些拘谨,说话不太多,场面有点冷清。等了半天佟秋雁也没来,如瑾打发人又去瞧。 一会荷露回来禀告:“佟姑娘一篇经文还没抄完,请主子和佟太太再等一会,佟姑娘说,抄经时最好不要中途打断,不然愿力会减损,待她抄完再来拜见主子和母亲。” 佟太太笑叹:“这孩子,比以前懂事多了,知道在这上头留心,只是让蓝妃在这里陪着久等。要不,您先进去休息?我去外头等她吧。” 佟太太自己是信佛的,常常带女儿去上香,因此听说佟秋雁在抄经,虽然有不能快些见到女儿的遗憾,但还是非常高兴。如瑾笑着说:“无妨,您安坐就是,咱们好些时候没见,正好叙旧。秋水姐姐在家做什么呢?” “她啊,还是读书画画,不肯和她姐姐一样在女工上留心……”佟太太话说一半醒觉如瑾也是差不多这样,赶紧又改了口,拿话往回圆。 两个人闲谈着琐事又等了快要一炷香的时候,佟秋雁才匆匆跟着菱脂走进来。“让您久等了。”她进屋就跟如瑾告罪,然后才和佟太太行礼问好。 如瑾笑着说没关系,让她坐下,佟秋雁谢坐后还在解释:“这次是给王爷祈福的,抄经时发愿祈求王爷身体康健,所以不敢中途停下。已经连续抄了快有半月,许的是抄够七七四十九天的愿,希望能让王爷身体好一些,不要常常请御医。” 佟太太点头:“这是正事,你得好好做。” ------题外话------ rourou,坠落红尘2010,mayu,chillyzhao,荆棘鸟wy,leiboo,车子爱,枕梁一梦,540509,sq9hos,水蜘蛛1314,北语缺,Cyy990226,清心静,感谢大家的支持。 261 贪污大案 如瑾找了个出门的借口,将堂屋留给了佟家母女说话,两人见面不易,她不妨碍她们,在园子里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晒太阳。秋日午后暖洋洋的,不冷不热,最适合散步。 屋子里只剩了佟秋雁母女,还有佟太太带来的侍女,荷露等人都在院子里做事。佟秋雁询问母亲的身体,然后问起妹妹:“她最近在忙什么,怎不和您一起来。” “你这孩子说哪里话,这里毕竟是王府,你住在这儿,我带你妹妹来做什么。”佟太太笑着嗔怪女儿不懂事,停了一下,神色微黯,看了看周围的确无人,才放低了声音说,“……再者,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如何敢带你妹妹来。你已经……还能让她也……” 话没有说全,不能出口的隐晦之处让佟秋雁低了头。 她是连妾都算不上的人,家里人俱都不算王府的正经亲戚,母亲能来这里走一趟,还是沾了如瑾的光。更何况……当日她本就是妹妹的替代,母亲的担心不无道理。 只是…… 佟秋雁坐到了佟太太身边,拉了母亲的手。 “父亲这次进京,情况如何?” 佟太太说起这个心情倒是好了许多:“头一天就应召入阁奏对了,皇上还特意问了他赈灾的详细,几位阁老对他都是大为称赞。魏大人最近和吏部的人走动,有时也肯带着他。”魏大人就是佟太守的上峰布政使。 “这么说,父亲升迁指日可待?”佟秋雁欣喜问道。 “哪有那么快,总要看看再说。”佟太太笑道。没有否认,也就是有了眉目了。 佟秋雁握紧母亲的手:“要是能不回西北就好了,留在京里,女儿还能与您常常见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父亲那里也确定不了,最近正在跟吏部的人搭交情,整日忙得什么似的。” “尽量留在京里吧,您回去跟父亲商量一下。妹妹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已然这样,您该给她找个好人家……”佟秋雁语气有些低落,“青州那边门当户对的人家毕竟不多,比不得京里,妹妹若是嫁在这里岂不是好。” “你怎么了,是不是蓝妃也帮不了你,日子还是艰难么?”佟太太顾不得二女儿,听出大女儿话里的意思,难掩担忧。 “没什么。”佟秋雁笑了一下,却很勉强。 佟太太立刻心疼不已,对她来说,大女儿自小懂事体贴,比二女儿贴心多了,当日佟秋雁跟了长平王离家,就像从她心头剜了一块肉去。“是不是王爷对你不好?”她压低了嗓子询问,继而叹气,“早就听说这府里姬妾太多,现今又有了正妃侧妃……你现在还年轻,等过些年若是连这点优势都没了……”她也知道长平王最初看上的是二女儿,大女儿跟了他,或许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还是一种替代?无论怎样,都不能长久。又只是个没名分的,日后可怎么办呢。 每每想起,佟太太都要心疼不已。 “等着你父亲升调的结果吧,留不留京且不论,关键是找个位高、前途好的缺,你也算有了娘家的倚靠,日子能好过一点。要是能有个名分就好了……”佟太太低声念叨着,见女儿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有些着急,“你自己也得努力些,关键是……关键是得有子嗣,只要有了孩子,就算是女孩,也在满府的女人里脱颖而出了。母亲是过来人,你得信我的话。” 佟秋雁抬起头,红着脸,为难地看着母亲。 佟太太说:“这是正事,比你抄经还要正的正事——你千万要放在心上。要是有了孩子,你跟其他人就不一样了,肯定会有名分,娘家再好一些,地位就更稳了。男人喜好都是一时,子嗣才是长久,你年轻,日后慢慢就明白了。” “可……这府里,还没有人生养。” “那不更是你的机会。哦,你是说……怕正妃不高兴?”佟太太将声音放得更低,“这没有关系,你地位不稳的时候,将孩子养在蓝妃的名下吧,这既帮了她,也让你脱了干系。” 到底是过来人,这些事情瞬间安排得明明白白。 佟秋雁摇头苦笑:“您说的这些我岂能不明白,只是……我的意思是,您不知道……王爷他……”她看向屋外,敞开的门外,可以看到丫鬟婆子正聚在太阳底下聊天说笑,远远的,没人注意这边。 “王爷他怎么了?”佟太太担心的追问。 佟秋雁不由自主放低了声音,默默半日才说出后半句,“王爷他根本……根本没有纳我……”即便是和亲生母亲说这种事,也让她脸红如血。 “什么没有纳你?”佟太太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长平王不是在一年多前就将女儿从青州带走了么?将近两年的时间了…… 转瞬,看着女儿又害羞又凄凉的神色,佟太太才明白。 继而便联想到一个更让她震惊的事实…… 她忍不住站了起来。“难道……难道他不满意你,还在惦记着秋水?!”紧张之余,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佟秋雁看看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赶紧把母亲重新按回椅上,“你轻声啊!” “你、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佟太太紧紧抓住了女儿的肩膀。 佟秋雁被母亲抓疼了,心中也不好受,想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回娘家的寻常妇人一样,对着母亲哭了起来。 “我……我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呢。王爷她肯带走我,却一直没有……没有……没有收我。先前在路上,我还以为是不方便,可进京到了府里,他也没有……也不是没有召过我,可……可他在床上,女儿我、我在榻上,或者……地上。” 还是睡地上的时候多,就在床脚下。 佟太太呆愣半晌,最终难以置信地打量女儿。 弯弯的眉,乌溜溜的眼,不是绝色,可也称得上面容娇好,已经过了十八岁,身量也发育得很好了,腰那么细,腿那么长……她甚至朝女儿鼓鼓的胸脯看了一眼。 对于男人来说,又是颇有好色之名的男人,女儿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得不到青睐?同住一室,长平王不碰她?这根本不可能啊…… “你实话告诉我,王爷他是不是……背地里养着漂亮的小倌伶人?拿你当摆设?”前朝曾经有个太子好男风,娶了妻妾当挡箭牌,私下宠爱的却是美少年,后来被正妻闹了出来,还因此丢掉了储君之位,这事人人皆知。 可问完了,佟太太却又疑惑,要是找挡箭牌,也不该找了一大群姬妾在府里。这不是加大被揭举的可能吗。 佟秋雁被母亲吓到了,“不、不可能,王爷还召别人去卧房,又不只我一个。”府里有年头很多的宠姬,总不可能都和她一样守活寡这么多年。“而且……王爷还去祝姑娘几个人的房里,我在王府这么些时候,一个年轻男子都没见过,就是那些内侍,听说王爷睡觉的时候,花公公一众也不在跟前。” 怎么可能是好男风的。 佟太太脸色就白了。既然不是因为这个缘故,那么……何至于将近两年不碰佟秋雁……除了长平王还惦记着秋水,她想不出别的缘故。 “母亲,妹妹她……您还是早点找个人家将她嫁了吧。”佟秋雁低声说。 佟太太心慌:“你也这么觉得?” 佟秋雁低下头去,垂了眼帘,用帕子掩了面。 “依我看,这事宜早不宜晚,父亲大人进了京城,再不是在西北默默无闻的小城太守了,如果王爷以前还等着我主动认错,将妹妹召进来,现在很可能不再等。要是……他趁父亲升迁之前非让我找妹妹过府呢?母亲您今天就不该来,回来王爷知道了,正好想起这茬,可让我怎么办才好?” 佟太太被女儿说的事情揪了心。“这……这不是你父亲让我来的么,借着和蓝妃交往,和王府渐渐走动起来。谁知道王爷还存着这个心呢!我若知道,怎么也不肯来的。这可如何是好,我不能把两个女儿全都送人做妾啊……我这就回去找你父亲商量,你先等着,回头我给你信。” 佟太太起身要走,佟秋雁一把拽住了她。“您慢着些,蓝妃还没回来,您走了岂不失礼。” “我……那我去跟她的丫鬟透个风,说要告辞。”佟太太勉强稳定心神,挂了笑,出屋去找在那边说笑玩耍的荷露几个。 佟秋雁扯了欲待跟出去的母亲的侍女,低声道:“母亲心神不宁,你帮着劝慰一些。父亲那边忙乱着,可别让母亲为了这点事和他闹别扭——这样吧,你悄悄透给二小姐一点口风,让她劝着母亲一些。” 侍女点头答应着出去了。 佟秋雁看看母亲站在院子里的背影,脸上悲戚之色渐渐散了。屋里没有旁人,她抬起头,第一次仔细打量这间装饰得精致典雅的屋子。雕梁上的粉彩,全套的花梨家具,桌上铺着的名贵缎绣,还有小隔间那边蒙着挑线套子的大穿衣镜,以及,镜旁供着的轰动京城的佛莲。 她想起西芙院自己房间里的普通黄杨家具,桌椅床榻,比这里不知寒酸多少。就连同院的祝姑娘房里还有个鸡翅木嵌双面绣的屏风,是去年她生辰王爷赏下来的。而自己,什么都没有。 …… 长平王是在将要上灯的时候回府的。 彼时佟家母女早已告辞离开,厨房的褚姑刚做好了晚饭亲自送过来,如瑾却只是站在屋门口望着早已日坠西山的天际发呆,任凭丫鬟们摆好了膳桌也不过去吃。 忽然院门被推开,被派到前头等信的荷露快步跑了回来:“王爷回府啦!” “在哪?”如瑾提裙几步下了台阶,转瞬问了好几个问题,“跟着的人都回来了没有?知道他今天在前廷还是后宫么?脸色怎么样,衣衫都齐整吧?” 她真怕他是被人抬着回来的。 荷露被问的愣了一下才回神:“……奴婢不知道,是门上的人报进来的,奴婢还没见着王爷的面,怕主子心急,赶紧跑了回来。您别慌,奴婢这就再跑一趟去。” 小丫头嘴快腿脚也快,转身就窜了出去。 吴竹春走过来搀扶主子:“您慢着点,小心脚下绊着。王爷肯定没事的,最近他勤奋,说不定是皇上召他去夸奖呢,您怎么就慌了。” 如瑾看到丫鬟笑盈盈的看着自己,脸上微红,“我怎么慌了?我也没着急。”她抽开手不用扶,脚下到底还是慢了下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吴竹春和吉祥说:“我不过是怕咱们蓝府被牵连。” 这回连吉祥都抿嘴了。 如瑾被她们一看,脸上更不自在,掉头接着走,一直走出了院子,朝着二门的方向去。 半路上,看见长平王大步从前头走过来,前边荷露小步碎跑引着路,后头两列内侍紧紧相随,打头的提着灯笼。 “怎么,一天工夫不见,听说你忧思难抑,连饭都不好好吃?”到了跟前,长平王笑着问,惯常的戏谑语气。 如瑾借着灯笼的光和西天未曾褪尽的余晖,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个遍,发现他不但没事,反而比往常更精神了几分,于是这才去瞪荷露嗔她多嘴。 “是褚姑今儿的菜做咸了,我才吃的少些。”她朝长平王福身,笑着解释。 荷露缩着脖子吐舌头,正在小厨房灶火边忙活的褚姑莫名打了一个喷嚏。 长平王朝辰薇院的方向走,一边说:“哦,那么这褚姑该罚,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口味。干脆撵了她吧,再寻好的来。” 如瑾跟在他身后,如何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戏谑,暗暗咬牙,嘴上却说:“大人不计小人过,褚姑就错这么一两回,您不能这么小肚鸡肠不容人。” “啊,是本王小肚鸡肠了。” 长平王拖着尾音感叹一句,然后哈哈的笑。 如瑾再没吭一声。 进了院子,长平王留下来吃饭,如瑾让人添了碗筷伺候他吃了。饭毕,丫鬟们撤了桌,长平王踱步到内室榻上歪着。如瑾跟进去,见他半眯着眼睛养神,低声问:“累了?” “还好。本王身体强健,别说站一天,就是跪上一天起来也能照样骑马射箭。”长平王陷在一堆大大小小的迎枕里懒洋洋的回答。 如瑾觉得他说话可真没边儿,在旁边坐了,问起正事:“今日是为了什么进宫,那么早就去,这么晚才回,还站了一天?在哪里站的呢?” “在勤政殿,听那几个老家伙打了半日擂台。后来,父皇发了火,又听这群老货赔罪告饶。” 勤政殿。如瑾诧异,长平王以前好像没有进过那地方吧? “难道在勤政殿待了一天?” “是啊,中午都没有吃饭。父皇不吃,谁敢吃。” 怪不得他方才连用了五碗米饭,菜也吃了许多,原来是饿了整整一天。“到底是为什么事,对王爷有妨碍吗?”听口气,那几个“老家伙”应该是阁臣们,皇上和阁臣议事叫了他去干什么,如瑾十分纳闷,好在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受了斥责。 长平王舒舒服服的躺着,嘴角笑容越来越大,过了一会方才说道:“太子殿下,险些丢了储君之位。” 如瑾吃惊。 是什么事……储君为国之本,不是轻易能替换的。 “这——和您有关系?”她关心长平王在其中是否起了作用,起的什么作用。 “怎会,本王是足不出户循规蹈矩的好人。” 要是才有鬼。 如瑾问了半日,才渐渐明白事情原委。原来,是永安王那边的古怪——他一路赈灾,发粮发银子,也“顺带”关注了钱粮的落实,于是,就牵出了一个贪污大案。淮南布政使为首,各州各县,十之七八的官员全都朝赈灾银两伸了手。朝廷分拨给淮南的银两总共五十万,到了下头,真正用于赈灾的却只有区区十万不足,其余全都以各种形式流进了官员们的金库。 就这,还是因为永安王的王驾离开不久,大家没有尽情尽兴。否则恐怕连十万也剩不下,能有五万就不错了。 如瑾听得吃惊,她早就知道燕朝官员之贪腐已然成风,却还是第一次实在在的接触这样准确的数目。 四十多万两银子,能换来多少吃穿,能做多少事啊,永安王才去了江北没多久,银钱是刚发下去的,他们竟然全都给收进囊中了。 她这里费劲巴力开铺子,赚回十五两银子已经觉得很难得,彭进财前前后后做了多少事才换来的结果,然而那些当官的太师椅上一坐,手一伸,几十万两银子就全吃进去了。相比之下,怎不叫人恼火! 她不由问道:“朝廷下拨的银两有账可循,该用在哪里不都是要禀报清楚的么。几十万银子被贪,他们就不怕被查出来,丢官掉脑袋?!” 长平王哼了一声:“上下通气,蛇鼠一窝,账目详细都是他们往上报,人人都沾了手,怎会做不出漂亮的账面来。报上去,就是户部和皇上察觉不妥,也暗地允许有小量的贪墨。不然认真查起来,当官的没了捞头,谁还寒窗十年考你的科举?” ------题外话------ 何家欢乐,车子爱,黎美萱漫步云端,一钩新月,rourou,sue李秀,柳影春风,漫漫红尘路,wangqwangz,zhaoxianjun,陈酿1976,jjll99,谢谢姑娘们的支持~有新朋友啊,是新近爱上我的吗~(^_^)~ PS:最近作息调整的非常规律,很开心,但是发现严重的问题了——再规律我也不能将之前落下的那些字补回来了,精力不够=_=必须承认,然后跟大家说非常非常抱歉。这是一个严重的信用事件……但是我没办法偿还。一万字是极限,然后周末还想陪陪家人就只有五千。我努力保持这个速度吧,然后再想想该怎么补偿才好~o(>_ 262 连升三级 如瑾微愣。 她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论调。 青天老爷,巡查御史,查抄贪官的皇帝……历来戏文话本都是这么讲的。若有当官的昧着良心搜刮民财,高坐金銮殿上的皇帝除非不知道,若知道,肯定要问罪查办,若是那高官重臣无法无天皇帝却不管,那么皇帝定是昏君——历来,谁不是这么认为的? 可长平王竟说他的父皇,默认默许贪墨之事?即便对皇帝有切齿之恨,可如瑾仍然不得不说,当今是位勤政的天子,也并不糊涂。这样一位皇帝,会对臣下的贪污睁眼闭眼么…… 转瞬间,她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有可能的。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为君御下之道吧。 “那么,既然如此,这次怎么又查了呢?”她问。 “自然是因为数目大了些,造成的后果又恶劣。”长平王凉凉一笑,“六哥办事多认真啊,又是眼里不揉沙子的刚正耿直,发现劣迹立刻一查到底,效率齐高地牵出整整一条线的蚂蚱来,这种事,父皇怎么能不震怒。” 倒也是,许你贪是一回事,贪的多少,挑什么时机贪,你也得把握好了才行,不要打我的脸。何况当今又不是昏聩之辈,到底还是有治国之心的,他发了银子给灾民,中途被人截了,能不恼火么。 “可这事……和太子有什么关系。”如瑾想起长平王刚才说的太子差点丢了储君位,“难道太子也伸手了不成?” “本王的贤妻真聪明。”长平王夸奖一句。 如瑾皱眉,太子的手未免太长了,储君之重,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他的,贪图这些钱财做什么。“他要银子有用吗?” “养幕僚,养死士,培养心腹大臣,拉拢党徒,哪样不需要银子了?” 原来如此。 如瑾觉得自己对这些事还是太无知了。她熟悉内宅,熟悉深宫,熟悉女人间的争斗,可对外头,的确只了解皮毛而已。 继而想到长平王要争储,是不是也需要许多银子呢?“王爷,那您……” “放心,我才不傻。银子是要紧,可也得看怎么搞法。”没等她说完长平王就给了答案。 如瑾决定不问下去了,既然他心里有数,追问详细也没用,反正她又帮不上。 她只关心一件,“太子殿下的事,皇上召您入宫干什么?” “呵呵,这次上本的御史里,有个是我当年一个乳母的侄子。” “王爷参与了?还是……皇上以为您参与了?”这两样,有本质的不同。 “父皇只是稍微有疑心,叫我去了,听我澄清。” “他信吗?”如瑾知道皇帝其实是个疑心病相当重的人。 不过长平王却说,“信不信什么要紧,他叫我去,原也不只为了听我自辩。咱勤奋了好些天,累也不是白受的。” 如瑾直到几天之后才慢慢体会出他这话的意思。 这几天里头,太子伸手赈灾银的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先是以淮南道几个御史牵头的奏折为引,而后朝中言官大沸,上书如同雪片一样飞到了皇帝案头,谴责的,义愤的,分析此案原委的,深入揭举涉案官员以往腐败事的,更有细数太子历年过失的,将其失德之事有的没的全都抖落出来,到了后来,将太子妃和庆贵妃娘家也拉进来一起褒贬指摘。 其势之盛,其力度之强,速度之快,盖过近年来任何一件事,想让人不怀疑背后有人推动也难。 太子那边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就有为太子说话的人站出来驳斥,上书鸣冤,以内阁首辅贝成泰为首。然而如果说参劾太子的上书是大江大河,那么为太子说话的,就只是一盆水而已。两边完全不对等。 这种情况很快从朝堂波及到民间,在皇上和阁臣们还没有将此事做定性定论,案情也并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京中读书人圈子里已经在热议此事,更有上千人集结在一起,到皇宫外围堵上朝的大臣,写血书请愿,请求彻查严办,给水深火热之中的大燕灾民做一个交待。 而文人中也有太子的拥趸,大舆论下,一小撮人在茶楼会馆高谈大言,说这整件事都是一个阴谋,是有人要恶意抹黑中伤储君,不然为什么案情还没有查清,舆论就尘嚣日上,且都对太子不利呢? 矛头直指正在江北坐镇彻查此案的永安王。 这种阴谋论自然起了一点效果,但更多的,是惹来其他读书人更大的义愤填膺。文人聚集的场所因此屡屡发生冲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风度也在国家大义面前瓦解,一言不合头破血流的事情每日都有那么几起,弄得京兆府衙门的低等循街吏卒们焦头烂额,非常恼火。 在这样的情势下,朝上的第一要务自然从赈灾变成了查办贪污案。每天的早朝时间越来越长,下了朝,皇帝还时常召相关臣子入内奏对。 而这期间,长平王一直被叫到跟前旁听。 于是如瑾明白了,在太子和永安王两边都有可能不干净的情况下,余下来的唯一一个成年皇子捡了漏,终于进入了皇帝视线。 而长平王连日来摒弃歌舞,一概往日本色,用心苦读的行为,不管是不是做戏成分过多,总算是一种交待,让世人知道,这个年久不争气的皇子总算悬崖勒马了,还有得救。既然有的救,那么让他旁听一下议事,也是该当的。 有个言官不知道是天生不开眼,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上折子说长平王虽然痛改前非,但毕竟没有积累,该先去跟着鸿儒进学,以后再视情况慢慢入阁旁听。折子递到皇帝手里,皇帝红笔圈出了其中一个少写了一点的字,批道:依你所言,你先去学写字,学成之后再来上折。 于是通政司再不接这人的折子了,要直到皇帝认为此人学成了才接。但皇帝那么忙,朝臣那么多,他怎会有空去关注一个言官的字是不是学好了,也就是说,此人这辈子,恐怕再也没有上书的机会了。对言官来说,这就是完全扼杀了他的前途——而其实,他那个少写了一点的字,不过是草书写惯了,写奏折时无意间微露了一点草体而已,并非错字。 此事一出,朝臣们全然明白了皇帝的态度。于是有天议事时,首辅贝成泰还破天荒的问了问旁听的长平王的意思。 “这份折子所言,七王爷觉得如何?” 他指的是有人参劾永安王镇压灾民暴—动做得不妥,失了从先帝起就开始提倡的仁爱。这自然是给太子开脱的那一派。 长平王说:“本王不宜置喙,不过因势利导是对的,雷霆手段也并非一无是处,六哥这么做想必有他的道理,等他回来阁老当面问清不迟。” 皇帝看看他。 贝成泰又问:“那么这份折子呢?” 是指摘太子的,上头竟然写了“尸位素餐”这种言辞,就差没鼓动废掉储君了。 长平王说:“太子殿下多年来勤勤恳恳,大家都看在眼里,这言辞过激了。这次的事还未水落石出,给殿下定罪未免为时过早,如果事后证明是那些贪官污蔑他,岂不冤枉。” 贝成泰追问:“七王爷也觉得殿下是被冤枉的?” “本王觉得三哥不是这种人。当然,一切都要看查办的最后结果。” 皇帝打断了二人对话,拿起另一份折子,说起别事。 之后,有次闲谈时长平王偶然说起廷上这段事,如瑾问他为什么要给太子说话,他道:“其实在言官文人们闹起来之前,就是我被传进勤政殿一天的那次,事情早就已经查清了,父皇案头摆着的是吏部刑部大理寺联手查出来的结果。” 如瑾顿悟。 他那次回来说的是——太子险些丢了储君位。 险些,也就是没丢了。 皇帝明知道太子有罪却也没有动他,态度早就表露的清清楚楚。 但是,这些天对太子不利的言论尘嚣日上,皇帝不会改变主意么?如瑾狐疑地看向长平王,看到他气定神闲的样子。 脑子里飞快将整件事想了一遍,突然,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太子这回太被动太弱势了,而相对的,永安王那一方却强硬得令人咂舌,似乎胜败已成定局。可这定局……从来都不是几句人言非议就能定下的啊! “王爷,六王那边未免操之过急了罢?”她感觉到不对劲,可当她对上长平王那双含着笑的眼睛,这隐约的感觉就转瞬成了确定——这事,本来就不对劲。 零星见过几回永安王,寥寥几面,可她也能肯定,那个气度沉稳的皇子不会做出这么夸张的事。就是要扳倒太子,也该是润物无声的徐徐图之,怎么会抓住一点痛打落水狗呢。 “王爷,是您?”她忍不住问。 一切都是这个家伙在后头推波助澜么?看他平日见下属的风格,倒是很能做出这种背地操控之事。 长平王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真聪明。” 他不知什么时候突然有了这个毛病,时不时在她头上摸一摸,像摸小孩子似的。如瑾偏过头躲开,去镜边照照发髻有没有被弄乱,暗道这人可真是坏心肠,面上装好人,背地里却给太子和永安王两个人下套。 借着永安王的手攻击太子,既打疼了太子,又让皇帝对永安王起了疑心——言流偏向永安王越多,皇帝的猜忌心可就越重呢。 “您可小心着点,夜路走多了遇鬼,永安王和太子不是笨的。一旦被他们察觉……何况您还进内阁旁听去了。”她腹诽着,却还得提醒他。在太子被申斥而失去了入阁参政权力的同时,一直默默无闻的他突然进去,岂非成了众矢之的。 “你这么关心我?”长平王笑眯眯看她,“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的有数不知都包括什么,如瑾只知道蓝府外头的护卫又多了一倍,而她身边跟着进出的内侍关亥也开始每日带人在院外值守了。 她明白,一旦长平王渐渐走近众人视线,这些都是必须做到的,最基本的保护。 …… 万寿节转眼就到。 因为民间有灾,朝中有案,这次的万寿节皇帝没有大办,只和几个嫔妃及儿女们吃了一顿便饭。 去宫中赴宴之前,如瑾特意跟长平王讨了示下,派人去张六娘那边走了一趟,结果发现张六娘已经把要给皇帝的寿字绣好了。于是如瑾就把暗中让寒芳她们动手完成的寿字放到了箱底,原就是备用,张六娘绣了,她就不去凑热闹。 待坐车进宫的时候,先在二门那边几人见了面。长平王对张六娘视而不见的态度,只有如瑾笑着寒暄了两句。张六娘除了瘦了一些,眼下乌青多了一些,其余倒还如常,并没有被禁足的窘迫、愤恨或者歇斯底里,而且还带了一点淡淡的笑。 “我这些天闲着无事,夜里也睡不安稳,索性就不分昼夜地做绣工了,倒是没误了时候。” “王妃辛苦。”如瑾客气一句。 “不辛苦。这些日子家里的事都是妹妹在打理吧?这才是辛苦。”张六娘上了车,落了帘子。 这话不好接,如瑾也就没接。一切都是长平王做的,张六娘自己本身也并非无辜,如瑾跟她如常说话已经是给面子了,可没打算听她带刺的话。谁让她掺和药散的事。 进了宫,到了宴上,开宴之前大家先送寿礼。如瑾意外地发现萧充衣也在,而且还是跟在皇帝身后一起进来,最后入席的,座位更是被安排在了距离主位很近的地方,跟庆贵妃面对面。 按她的位份,连这宴会都不能参加的,更何况是坐在前头。 皇后送的是一个亲手雕刻的团福玉环,玉是上等的好玉,但作为给皇帝的生日礼还是有些轻了。不过,这份礼物胜在心意,亲手用刻刀一笔笔雕成的东西,价值自然不只是玉而已。而且近来宫中提倡节俭,送这个正是节俭之体现。 皇帝连日忙于朝政,身体欠佳,一入座就在椅上垫了软席靠着,见皇后拜寿送礼,捻起锦盒里晶莹剔透的玉团福细看两眼,点头赞道:“不错。” 盒子里还放着玉络子,青碧色的玉,浅松绿色的络子,配在一起很顺眼。不过皇帝却说:“只是这络子稍嫌素淡了,不若上次绫儿打的那个松花色。” 皇后笑容略淡。 其实松绿松花配上碧玉都是可以的,看起来都舒心,只不过松绿的更能与玉浑然一体,皇家气度,自然是简单之中求精致,所以皇后才选了同色。 皇帝却要松花色。 这时萧充衣在旁站起,打开了自己带来的锦盒,里头齐齐整整一套络子,从上到下可以配整全身衣服,怎么戴都成。色彩也鲜亮,是墨色压大红交替的编织,祥云纹为主。 她笑说:“皇上这是什么喜好,依臣妾看,那玉团福配上浅松绿才好,配什么松花色,未免太娇嫩了,是女孩子该戴的,您凑什么热闹。您要是觉得松绿不好,不如用玄青,衬着碧色还沉稳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开口就说皇帝喜好不对,还真是胆子不小。如瑾看看萧充衣。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敢说敢做,只是,似乎比前世话更多了些,言语也爽利一些。 对面的庆贵妃已经露了不悦,很少见的帮着皇后说起话来:“你插什么嘴,皇后娘娘拜寿呢,本宫都在旁候着,你倒显摆起自己来。” 如瑾暗叹,这个庆贵妃……真是不知道何为收敛。太子境况不好,她还敢当着皇帝的面给新宠不痛快。 果然皇帝就给了她没脸,放下玉团福朝萧充衣招手:“萧宝林,将你的寿礼也呈上来吧。” 座上多数人变色。 宝林,从六品,比充衣高了三个位份,皇帝一句话就让她连升三级。 这样的恩宠,从皇帝登基以来就从没有过。萧充衣才承宠多久,既无子嗣又无显著功德,甚至跟嫔妃们相处的也不得宜,却得了如此跨越的晋升。 不但庆贵妃羞怒交加低了头,就是皇后也挂不住笑了。 可是萧绫却只是笑笑,跪下谢了封,然后举起锦盒。康保亲自下了御阶将盒子接过去,端端正正放在皇帝面前。皇帝就一件一件的翻动,然后拿起一个和玉团福大小差不多络子比量一下,说:“就这个吧,等你打了玄青的再换。” 萧宝林应了,起身回座,算是送完了寿礼。 因有了这样一个意外,接下来大家再送什么也都算不上稀奇了,皇帝的反应也是平平。太子妃和宋王妃先后拿出自家的绣品寿字,都是几尺长的挂幅,随后张六娘也拿了出来,三幅寿排在一起,全是红底金字,看着十分喜庆。皇帝点头说不错,皇后这才重新露了一丝笑,命人将三幅寿全都立时挂在了殿中。 宋王妃旁边的穆嫣然看看萧宝林,再看看如瑾,笑着说:“以前恍惚听说蓝妹妹女工欠佳,可你们府上这幅寿字绣得真不错,原来都是讹传,妹妹也是灵巧人。” 如瑾对她瞟向萧宝林的眼神十分不快,淡淡道:“都是王妃绣的,我自知女工不行,不敢在万寿节上失礼献丑。” “噢,那么这算是六娘的寿礼了。妹妹的呢?是不是另有别出心裁的礼物,快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穆嫣然笑嘻嘻歪头,作了娇憨之态。 ------题外话------ xiaoxino,珍珠鱼,sq9hos,chillyzhao,basil,wsy0829,琪琪2012,热开水,dyjcyh,audrej,xiaying1970,sadi9911,nidbillion,rourou,世界尽头的风景,msuima,淡淡菊茶,有脚的风,玲子9,ketanketan,wawa929,谢谢大家! 263 愤怒质问 如瑾自然是没有什么贺礼准备的。 早就说了几家皇子府上各送一幅寿字,不管究竟是谁绣的,都算是一家。因了萧宝林的事,她躲皇帝还来不及,又单独准备什么寿礼?穆嫣然明显是故意找茬。 “穆妃说笑了,奉皇后娘娘旨意,各家都以一幅寿字为礼,我岂能再额外准备‘别出心裁’的礼物?我和王妃同心,字是王妃绣的,我每日定时默祝圣上安康,这寿礼就是我们和王爷一家共献的了。” 难道你穆嫣然也要越过永安王和宋王妃去准备另一份寿礼吗?她很想问一句,不过还是没问出口,穆嫣然故意挑事,她若跟她杠起来,岂不失了风度。在帝后嫔妃们跟前,如瑾只想保持沉默低调的仪态,不指望被人说好,也不愿言行出格引起别人注意。 穆嫣然笑道:“原来如此,原来蓝妹妹每日都默祝圣上安康,真是孝心一片,我远远不及了,以后要和妹妹多学一些。” 长平王含笑端坐于前,转目看宫女奉茶的时候,目光在穆嫣然身上停留了一下,很快就转了开去。 不过,这一眼,却让穆嫣然汗毛都竖了起来。 顿时如同置身冰窖,手脚冰冷的同时,后背却起了一层汗。 她很小的时候就在宫里走动了,和长平王时常碰面,可她敢发誓,绝对从来没见过长平王这种眼神——明明带着笑,却冷冰冰的,饱含肃杀气,像是……她一时形容不出来,全然被震住了。 以至于旁边宋王妃都发现了她的异样,瞥了一眼,笑道:“怎么了,不舒服?” “……没有。”穆嫣然语气有点虚弱,再去看长平王,却发现他已经一切如常了,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她的错觉。可,她却不敢再往他那边看。连带着也对他旁边的如瑾移开了视线。 庆贵妃将话接了过去,因为太子的事,她对长平王一家自然敌意最深。“你们的确应该和蓝侧妃好好学着,每日给皇上祝祷的心,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于是,本来没什么的一句客套话,被庆穆两人重复出别的意味来。 皇后看一眼皇帝,见他依旧面无表情很疲惫的坐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殿上的对答,只一味看着萧宝林那套络子。皇后就清了清嗓子:“好了,寿礼献完了,诸位与本宫一同举杯,恭祝皇上千秋万岁。” 于是大家共饮一杯,这家宴算是开始。 酒过三巡,大家看着简单的应景歌舞,偶尔闲聊,多是给皇帝祝寿。期间太子很沉默,也比往日更加恭谨,不能入阁议事的这些天以来,听说他一直在东宫闭门读书,任由外头言流如沸,将他贬到了沟渠里。 他沉默,长平王比他更沉默,只按例起身祝过两次酒,其他时候都是安静坐在席上而已,有人跟他说话才应上两句。如瑾觉得他大概是不想太扎眼,入阁旁听本就鲜明对比了太子,两人同处一室,他自然要低调一些。 于是她也跟着低调。 旁边,张六娘也是不肯多说一句。 静妃向来在宴席上都会招呼每个人,谁也不落,不管是比她位低的嫔妃还是王府内眷,她都面面俱到的聊上两句,十分亲和。聊到了张六娘这里,静妃皱眉想了想,说:“……恍惚好些天没见着你了,怎么不进宫来给你姑母请安,顺带和我们说话解解闷呢?我还怪有些想你的。前日老十还说起怎么不见六娘姐姐,本宫还跟他说,现在可不能叫六娘姐姐了,得叫七嫂。” 也许她是无心,也许是听说了眉目才故意发问,长平王不喜欢府里人对外乱说话,张六娘被禁足的消息并没有谁明面上往出传,而张六娘自己的人也全都被关在院子里,谁也没机会到外头嚼舌头。静妃到底知不知道,就难说了。 但府里有宫里赏进来的不少人,皇后肯定知道,可她一直都没有责问,一副不知情的样子,如瑾想,莫非她顾忌着长平王突然入阁旁听的事? 现下静妃提起,如瑾注意到殿上一半人都朝这边看了看,包括帝后。 大概……谁都知道了,只是谁都不说破…… 张六娘端起酒杯敬了静妃,喝得一滴不剩,转过杯底亮了亮,然后才说:“这些天一直忙着给父皇准备寿礼,所以才没有进宫请安,倒让娘娘您挂心了。” “嗳哟,可真真是孝心可鉴。”静妃合掌感叹,“看你,人都熬瘦了,脸色也不似以前,可不会是昼夜不分的绣寿字吧?那可要注意身子,也不能熬坏了眼睛,你看那些绣娘,上了年纪个个都是眼睛不好的,都是年轻时候用眼太过的缘故。你岁数小不知道这些,可不能掉以轻心,以后可顾惜自己吧,不然皇上接了你的寿礼也要心疼的,皇上,您说是吧?” 她说了一大通,转头去问皇帝。皇帝只是“嗯”了一声。 静妃又对张六娘说:“今儿这礼也送了,好好调养一阵身子吧,多来宫里走动走动,陪我们说说话,不然我们也是整日无聊。” “是。”张六娘恭谨的欠身笑应。 站在她身后服侍的香缕就暗自点头,佩服主子的心性。之前藤萝她们几个侍女全都被拘在偏房里,个个着急,不知道张六娘被那几个木桩子服侍的如何,可是今天开了禁,主仆相见,张六娘却比她们任何一个都气定神闲,见她们着急,她还笑着安慰:“既然王爷允我跟去宫里祝寿,这事就还有转圜。”并且约束她们谁也不许趁着进宫到皇后跟前嚼舌根,更不许跟安国公府那边悄悄告状,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果然,无论是长平王还是皇后,都没有提起这档子事,一切如常。然后静妃这边几句闲聊,就等同于无形中将张六娘的禁制解除了。只要她能多进宫走动,那禁足还叫禁足吗? 香缕看看皇后,发现皇后的笑容深了,嘴角法令纹都明显了些。 于是香缕暗暗舒口气,禁足之事,接下来就该稀里糊涂的解除了吧?虽然是笔糊涂账,可只有先解了,以后再慢慢找补转圜了。 皇后那边笑着接了静妃的话:“正好,本宫正在给七娘挑赏,你明日过来给掌掌眼,免得本宫送的东西不合你们年轻人的心意,白送了还要落人埋怨。” “姑母说笑呢,您赏的东西自然是最好的。”张六娘举帕擦擦嘴角,“不过既然您传召,侄女明日就来开开眼,可不是掌眼。” 皇后笑着点头,顺带看一眼长平王。 于是如瑾知道皇后心里什么都明白,只是一直隐而未发,借着今日的机会就要将事情扳过来。 长平王站起身敬酒,跟皇帝说了两句吉祥话,团团转一圈,喝干了,然后自己执壶倒上,又跟皇后举杯,含笑说道:“儿臣亦祝母后安康。” 皇后眼中满是得胜的笑意,举杯掩袖,赏脸喝了敬酒。 杯子一落,长平王却没坐下,接着朝她躬身作了个揖,然后道:“儿臣还要跟母后赔个罪。” “哦,什么罪?”皇后立刻接口。 在她看来,她让张六娘次日进宫而长平王没有反对,也就是无形解了禁足,而长平王随后的敬酒,更是说明他在低头。这次的事,又像上次张六娘撵乐女之事一样,长平王和她达成了默契。所以,听到长平王说赔罪,她就更欣慰,问话也不由快了几分。 只听长平王说:“儿臣正要禀报,这些日子六娘正在家中闭门思过,看样子还要再思过一段时间,所以明日可能不会来给母后掌眼了。母后眼光卓绝,自然不需要她的帮衬,挑什么都是好的。” 如瑾暗中讶然。 她还以为长平王这次又低头了呢,万万没料到他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不是活生生当众打皇后的脸。你禁足人家的侄女,人家没和你理论,暗暗给了你台阶下,你还不接,非要把事情挑出来,挑出来不算,还要表明继续禁足惩罚的态度……那可是后宫之主,一国之母,打脸别打得这么响亮行不行。 皇后肯定也没想到问来的是这么一句话,怔忡一下才反应过来,脸上的笑就挂不住了。张六娘也吃惊地看住长平王,盈盈的眼波中满是委屈和难以置信。 满殿人都朝几人身上打量,连兴致不是很高的皇帝都往七儿子身上看了一眼。 “你说什么?”皇后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了一遍。 长平王含笑而立,还真就把方才的话又重复一次。 皇后终于是彻底沉下了脸,顾不得庆贵妃火辣辣的嘲讽眼神,问道:“谁让六娘闭门思过的,连本宫的传召都能置之不理?今日是皇上过寿,老七你这当儿子的,怎能拿这种事给皇上添烦恼。” “儿臣并未给父皇添烦恼,这是儿臣家事,自能处理好,而且六娘也自觉己过,诚心忏悔。父皇国务繁忙,哪会在这等家常琐事上留心。”长平王回答的不卑不亢,一直笑着,虽然是在顶嘴,态度却极其恭敬,任谁也挑不出错去,“六娘闭门思过是儿臣的主意,她亦同意,古之贤者有云,日三省身,思过乃是修身养性的好方法。”说完了,他还故意问张六娘,“你说是不是?” 张六娘目瞪口呆,张了张嘴,到底没敢说出一个“不”字。 如瑾听得冒汗,偏生长平王这家伙还要追问:“六娘,怎么不说话。” 张六娘被他笑吟吟看着,比被他呵斥还难受,憋了半日也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含含糊糊的,连近在咫尺的如瑾都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何况是殿中其他人。 皇后脸色相当相当难看,“不知六娘做错了什么事,需要思过?”她紧紧盯着长平王,就不信长平王敢将太医药散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当众说出来。 果然长平王也没说,只道:“六娘有次脾气急了些,责打了一个无辜婢女,事后自责不已,这才思过修身。” 眼睁睁的瞎扯乱编。 皇后知道这不是对质的时候,问的细了,倒显得她不正常,然而到底没忍住说了句:“六娘自小不是急脾气的孩子,想是那婢女做错了事。思过这么多天也该到时候了,今日又是皇上寿辰,从此揭过了这事才是。” 皇后其实很想让张六娘站出来自辩几句,看了这六侄女半日,可她就是不言声,气得皇后暗自骂她无用懦弱。 张六娘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怕一张嘴,就要说出和夫君对质的话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旦撕破脸,那可就是真的硬碰硬了,夫妻之间有矛盾不能诉诸旁人,更不能找娘家人出面——她一直明白这个道理。 况且,焉知此次被禁足,不是上次撵乐女皇后的出头导致了长平王郁结于心,借题发挥呢?她当初胜了一时,这次可是受了罪。所以,她忍,夫君态度越是强硬,她就越得忍着。 因此,无论皇后怎么盯她示意,她都不吭声,任着长平王在那里胡说一气。 于是就又听长平王胡说道:“当初定的是思过九九八十一天,尚未到时候,而且六娘也一边思过一边为灾民祈福,用善心洗涤当日之恶,是很澄净的愿望,儿臣极力支持,还请母后成全我们的心愿。” 如瑾是真的听不下去了,睁眼说瞎话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吧,张六娘可就在眼前呢! 她不由朝皇后瞄过去,想看看素有涵养的国母是否还沉得住气,可目光投过去的时候,却正好对上皇帝的眼。 皇帝也正往这边看! 如瑾赶紧转开视线,低眉敛气,暗忖皇帝会如何对待长平王的信口胡言。 耳中,只听皇上说:“这心愿倒是不错,知道惦记百姓。” 皇帝说了话,表了态,皇后那边再不乐意,也只好偃旗息鼓。要知道皇帝最近脾气可不怎么好,皇后不敢当众反驳他,又是这等很可能牵连上她自己的事。 张六娘默默低了头。 于是宴会结束回府的时候,如瑾下了车,看到独乘一车的张六娘也下来,可是已经没有了出门时从容的态度。 长平王下车后直往里头走,张六娘站在车边幽幽看着他,见他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终于忍不住叫道:“王爷!” 长平王止步,侧头。 “王爷,能借一步说话吗?”张六娘走上前去。 于是长平王一挥手,让侍从侍女们全都退避到三丈开外。如瑾就带了人准备先回院子里去,福身告辞,长平王却道:“你不必走。” 如瑾觉得这不大妥当,想要说什么,长平王紧紧拽了她。于是如瑾只好站住脚,一面从长平王手里挣开,不想在人前被他拉扯。 张六娘默默看着两人动作,而后,自嘲的笑了笑,幽幽的说:“我先是蒙在鼓里,后来是不肯相信,却原来……王爷待她,果然是与我不同的。” 新月挂在天边,冷冷清清的,就像她唇角弯起的弧度。就连如瑾都被她沮丧失魂的样子触动了。她好像是一副要哭的神情,可却没哭出来,偏还笑着。 如瑾不由皱了眉。 此时此刻,张六娘的样子简直……太可怜了。而且她看着长平王的眼神,蕴藏着那么多情绪,像是雨季里涨满堤岸的河水,湍急奔流。一瞬间如瑾心中起了惊讶,她,她该不会是对长平王充满深情的吧? 一念及此,如瑾越是看,就越觉得像。 张六娘……心里真的装着长平王?她的出嫁,难道不只是宫里的赐婚,也是她的心愿吗? “王爷,为什么?”张六娘又朝长平王走近两步,和他几乎身子贴着身子,长平王却退开了,依旧和她保持了距离。张六娘就又是苦笑,“王爷,为什么?因为她不是皇后的侄女吗?所以王爷才觉得她比我好?可是……王爷,脱了这层身份,难道不是我更在意你吗?难道不是吗,您扪心自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值得您这样待我?” 长平王不为所动,看着正妻的眼神,和看一件摆设一棵树也没什么区别。张六娘的凄凉惶然,全然不在他的眼里。面对她的追问,他只是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些?既然心中不平,适才在宫里,怎么又忍气吞声?” “那不是为了王爷吗!”张六娘激动。 “哦,你觉得你若说了,本王会怕么?” “王爷怕不怕是一回事,我有没有维护王爷的心是一回事。” “可也是在维护你自己吧?”长平王笑道,“你没有必胜的把握,也不想在人前变成和夫君对质的泼妇,更想,以此来和本王邀功买情。” 张六娘愤然:“王爷就是这么看我的?!” “兴许你是一片赤诚,不过,本王早就说了,在这府里你不要索求太多,更不要拿本王当傻子。你从安国公府和皇后那里学来的弯弯绕绕,以后就别抖落了,好好做人,本王还会正眼看你两眼。” 长平王不欲与之多谈,说完,转身就走了,并且示意如瑾跟上。 张六娘一把拽住了如瑾,眼睛却看着长平王的背影。兴许是没听见如瑾跟上的脚步,长平王回头观瞧,看到如瑾被张六娘攥住的胳膊,眉头冷冷挑了起来。“放开她。” ------题外话------ 山鸡米,清心静,小晨晨,leiboo,yangping1988,15984841,月夜灯影,何家欢乐,Whx3900939,倩倩339,桐叶长,chillyzhao,nanxiaoshu,贺彩英,感谢各位支持! 今天有客人,就写这些了:) 264 御前死谏 张六娘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攥着如瑾手腕,如瑾挣了两下,没挣脱。长平王那边一说放开,如瑾感觉到被攥得更紧了。 “王妃,请您放手,有什么事关起门来说话。”她提醒张六娘,不远处还站着内侍丫鬟们,莫在人前失礼。 但张六娘只是朝下人们看来一眼,依然没有放手,浑然不惧似的,一点儿不像她的做派。那边长平王已经大步走了回来,盯着张六娘攥人的手,“松开。” “您心疼吗,王爷?”张六娘扬起脸,幽怨地冲他笑,“我不过是拉了她一下,您就不高兴,可我呢,我被关在那个小院子里许多天,您有来看过一眼吗。王爷,同样是你的女人,为什么差别这么大,为什么?” 长平王见她没有主动放手的意思,就像她攥着如瑾的手腕一样,也捏住了她的手腕。可是他的力气却要大得多了,张六娘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五指。如瑾脱出手站开几步,长平王才将手放开。 张六娘疼得直吸气,不住揉着被捏的腕子,“王爷!” 长平王说道:“同样是女人,自然有差别,不然,被撵的是窈娘几个,怎么不是你?” “王爷果然是在记恨上次的事。” “你值得本王记恨么?”长平王冷冷睨她一眼,示意如瑾一起离开。 如瑾不想跟张六娘在人前冲突,朝丫鬟招招手,带了人走向自己的院子。长平王跟上去,张六娘却没长记性似的,又去拉他的衣袖,然而却被他轻松躲开了。 “王爷您别走,您把话说清楚,为什么,为什么您一直看不起我?”她的语速不快,依然有自幼受到良好教养而养成的习惯,吐字清楚,不疾不徐,只是因为激动而带了一点急切的意味。 “本王只是看不起心思龌龊却又装腔作势的人,质问别人之前,先想想你自己。”长平王扔下一句话走了。 张六娘孤身站在原地,身子微微发抖,“王爷,难道她不是吗?她在娘家时候做过什么您知道吗!我再如何,双手可是干干净净的。”她提高了声音,没有顾忌周围的下人。 长平王只是示意花盏一众跟上,并没有搭理她。 走在前头的如瑾隐约听见张六娘的喊声,脚步顿了一顿,才继续往前走。 回到辰薇院,长平王很快跟了进来,说今晚要在这里安寝。丫鬟们去收拾,如瑾和他对坐灯下,说道:“王妃的话,有一点道理。她双手干不干净我不知道,我的手并不是干净的。” 长平王将胳膊放在桌上,摊开了自己的手,纹理分明的掌心有薄薄的茧子,在灯下反着光。他朝如瑾微微的笑:“你看我的手呢,干净么?杀过人,害过人,比你呢?” 如瑾沉默一会,说,“我不知道。” “你早就知道。”长平王将手收了回去,说,“手干不干净,和心干不干净是两回事。” “莫非王爷觉得我的心干净?” “你自认呢?” 如瑾没说话。长平王又问:“那你觉得我如何?” 如瑾更不知道。他对她很好,可是对一个人的好,就能成为衡量人品的度尺么?比如他会背地祸害永安王,那不露声色又阴损的招数,是心眼儿干净的人能想出来的么。 长平王温和看着她,等了一会,见她不回答,就笑了笑。他将她的手拿过去,握在自己掌心里。屋里丫鬟看见这样子,利利索索收拾完床铺,添好茶汤,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只留了二人在内。 长平王问说:“你难道,厌恶自己么?” 厌恶? 一瞬间这两个字击中了如瑾。 她……厌恶她自己? 她可不就是厌恶自己! 没想到,是长平王点醒了她。她认真的看了他一会,他的眼睛里映着烛光,却又不是烛光,澄澈的宝石一样。她低了头,轻声说:“是,我讨厌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自她重生以来,遵循本心的时候很少,更多的,是用她曾经厌恶的方式去对待那些人。与人相交贵在知心,不适意的,宁愿不理。做事也是,不喜欢的,从来不做。那是她的前生。她憎恶最后的血腥,却也向往之前的随心所欲。 但是…… 她很快又说:“有得必有失,我不会改变,还会一直这样下去。”向不喜欢的人微笑,为了安全,耍些心机,用些手段——这是她这样出身的人不得不做的事。 长平王摩挲着她的手,薄茧蹭在她细致的皮肤上,有些许的粗粝感。她抽了两下,没有抽回来,有些不自在。长平王笑说:“有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对待呢?不要把这些事看做迫不得已,而是接受它,知道这是活在世上避免不了的。” 避免不了的,所以坦然接受,轻松对待么?如瑾细细体会他的话。 他又问:“你有想做的事吗,想实现的愿望?” “我想家人平安,身边一切在意的人都平安。”她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只有这个?” 难道这不是生命中最大且最难的追求么? 长平王道:“家人平安,只是一生中最基本的事情。当然,对于你我这样的人来说,想平安很不容易,需要付出很大很大的努力。可是,如果这一点实现了,你没有其他想做的事了吗?” 其他想做的事? 如瑾微愣。她从没想过这样的事,这凭空得来的生命,似真似幻,她从躺在病床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生命中最大的企愿就是不要重蹈覆辙,一家平安。 除了这个,她真的还没有想过别的。在确定平安之前,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可想。 可是长平王却告诉她说:“从我懂事开始,我便知道平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争取平安的努力也不会有尽头,生命不结束,就不可能高枕无忧。等到老了死了,躺在棺柩里,墓门一封,那才是彻底安静了——可却也说不定会面临被挖坟掘墓的危险。所以什么是平安呢?” 什么是平安…… 是的,这近两年的生活中,她避开了旧的危险,又会面临新的,一件事的结果改变了,会影响到其他事,出现新的危机。她没有高枕无忧的时候,他说得对,以后大概也不会有,直到生命结束。闭上眼睛失去生机的刹那,什么忧愁烦恼也都没了。 长平王接着说:“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平安。你看,宫廷里会有疫病,毒药,池塘,高楼,白绫,以及许许多多可以让人悄无声息死去的东西。出了宫,你去南街平民白丁的地方看一看,走在街上会被马车撞死,下河摸鱼会被洪水淹死,做个买卖,会被地痞胥吏勒索侵占,所以,有平安吗?” “可是,反过来想,住在宫里,享受的是世人的仰视,便是一个最低等的宫女内侍,走出皇城也不会随意被人欺负,那些地位尊贵的,自然又是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外头的百姓呢,意外丧命、被人欺辱毕竟不是人人如此,更多还有家庭和美。所以,端看你怎么看待了。你在什么位置,就会有什么样的烦恼,而决定你过什么生活的,却不是那些烦恼,而是你自己。” 如瑾听住了,一时忘记双手被他握住的尴尬。他的手掌温厚有力,在这天气转凉的秋夜,莫名给人安定。 ——决定你过什么生活的,是你自己。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可是,头一次,有人如此认真的说出来,给她听到。所以,比自己想出的,更有效果。 她默默在心里重复这句话。 前世的处世方式无疑是错的,而这一世,她找到对的路了吗? 贺兰捧着账本等候传见,长平王到门口低声与之交谈,留下如瑾一个人在灯火摇曳的内室里默坐。这突如其来的打扰反而是一种帮助,让她有时间能体味方才被长平王告知的道理。 简单而含义隽永的道理。 她微微偏着头,以手支额,另一只手拿着铜签子一下一下挑动烛台的灯芯。手上还有被握住的余温。 没多一会长平王走了回来,已经换上了质地轻柔的家常软袍,羊脂白玉的颜色,袍角随着走动微微荡起,像晴天里飘逸舒展的云朵。 “想好了么,如果抛开平安这一项,只将它当做最基本的索求,冷静平和的对待每一天的日子之后,另外你想做的事是什么呢?” 如瑾轻轻摇了摇头:“抱歉,你和我说了这么多,但是,我还没有想好。”又问,“王爷呢,王爷想做的事是什么——按照你的说法,向前是为了平安,那么除了这件事之外,还有愿望吗?” 长平王就坐下来,没再追问如瑾所求,答说:“我的向前是为了平安,却也不只是为了平安,我想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天下。所以很凑巧,我的愿望和人生最基本的平安,指向是相同的。” 都指向九五之尊的宝座。 他说:“如果你的愿望也与平安指向相同,那么,也许你就不再厌恶自己,厌恶那些人和事,不会厌倦,反而一直乐而向前。” 如瑾问:“现在的大燕不安定么?” 边地已经几十年没打过仗了,内里虽有类似旱灾和小规模暴—动这样的事,可大体上来说,还是很安稳的。 长平王道:“我想要的是人心安定。” 这样么? 只是转瞬一想,如瑾就觉得很难。天下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心思,若想求人心安定,是几辈子也做不完的事吧…… 这不是一个皇子该索求的,甚至站在御阶上,成了皇帝,也不该对统治下的臣民有这样的诉求——这不现实。 可是看到长平王说出这句话时神采奕奕的眼睛,如瑾便什么都没说。他肯定比她更明白艰难,但依然要这么想,那么她岂能打击、怀疑、说他做不到。 这一夜,她和他同眠一榻。她在里面,他在外面,各自盖着一条被子,他没有以前那样忍耐不住的举动,甚至连故意逗她都没有,只是握了她的手老老实实躺着。一开始他张着眼睛,如瑾知道他可能在思考什么事,自己便也静静的躺着,想着。后来困意上头,她熄了灯,没一会便听见他均匀绵长的呼吸。 她便也渐渐睡了,似乎他的呼吸有催眠之功效。 辰薇院,整个王府,除了值夜巡查的护卫仆役悄无声息走动着,到处都是一片静谧。只有张六娘的舜华院里,若是细听,隐隐能听到不时传出的低泣。 没有一丝灯火的正屋里,一个丫鬟婆子都没有,所有人都被张六娘撵了出去,她一个人坐在凉意渐深的地上,穿着单薄的中衣,身边是几个空了的酒壶。陈年女儿红的香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门窗全都关得很紧,外头灯笼的光芒透窗而入,将高高低低的桌椅箱柜打出狰狞的影子。 张六娘时而哭,时而笑,最后躺在光滑冰冷的地砖上,抱着喝了一半的酒壶睡着了。壶里的酒流出来,将她披散摊开的长发浸得透湿。 …… 这一夜其实并不平静。如果站在高地俯视京城,星星点点的灯火点缀之中更多是浓重的黑暗。不过,黑暗里,一夜无眠的人自有各自要忙的事情。 宫门落钥前有东宫属官觐见太子,后来,误了出宫的时辰,太子便和这人在书房里喝了半夜的酒,高谈阔论,从乐府谈到诗词话本,不务正业的很久。 凤音宫里,秋葵和皇后关在内殿嘀咕半日,随后秋葵出去吩咐人给安国公府送吃食。 媛贵嫔那边是彻夜未眠,琴声断断续续响了一夜。 京里位份足够尊贵的大臣,通过各种常人想不到的渠道,也先后获知了应得的消息。然后,不约而同的,大部分人选择了静观其变。 皇帝搂着萧宝林在春恩殿宽大的龙床上熟睡,博山炉轻烟袅袅,甜香好梦。 星月西沉,一夜,就这么静悄悄的过去了。 当天色微明,新一天的早朝正式开始的时候,夜里的异动都有了解释和指向——几位御史不顾场合,联袂冲到御阶前跪了下去,痛心疾首,痛哭流涕,高举早已写好的文采飞扬的奏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大喊“废太子”。 这一天是大朝会,天玄殿外的广场之上密密站满了人,凡是品级够格的官员勋贵都在,大家刚刚给皇帝行了大礼,站起身来,等着皇帝训话。几个御史这么一闹,除了事先得到消息的有数几个,大部分人都是心惊色变。 赈灾银两被侵吞的事情正闹得沸沸扬扬,东宫失声,称赞永安王为贤王的言论却尘嚣日上,大家谁都明白此事背后是两皇子之争,而且都为太子捏把汗,却没想到,言流还没有达到失控的程度,废太子之论调却被提前捅了出来。 稍微聪明一点的人,都知道废太子这种事,早晚都要被人提起的。但是,现在皇帝正值英年,储君继位还早,而太子也还没有太出格的表现,永安王是名声不错,但还不至于不错到直逼东宫——赈灾事是个分水岭,却也只是开端,并不适合做废太子的引子。 该是再过一些年,再出一些事,一切都水到渠成的时候,皇帝也到了晚年,那才轮得到皇子们大相厮杀。 “操之过急。”耳边听着几个御史声嘶力竭的呼喊,大朝会上许多人都在心里默念这四个字。 皇帝站在汉白玉九龙御阶上居高睥睨,不动声色看着底下磕头磕到流血的白头发御史。偌大的广场站满了人,却没有谁肯出声,只有御史们的振臂高呼。 一个年轻些的御史捧起奏折,面向皇帝大声念诵起来,引经据典的骈文辞藻华丽,将这些天来大家参劾太子及其周遭一众人所用的罪名全都列了个清楚详细,汇总之后又做升华,将太子成功塑造成了十恶不赦、背弃君父、鱼肉子民、丧心病狂的恶棍。不废之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之不足以慰天地。 那御史慷慨激昂抑扬顿挫的念完了之后,跟着一直磕头的白头发前辈学起来,也开始以头撞地,表达赤胆忠心。 他的声音仿佛还在广场上空回荡,底下文武百官个个垂首低眉,不做表态。 想跟风和已经确定要跟风的人不是没有,只不过,大家都在等待而已,等皇帝一个态度。先出头的怀了死志,多数人还要贪恋生之荣华。 站在第一排的人,是太子,长平王,和几位阁臣。 长平王和阁臣自然都没露声色,而太子,在御史念完奏折后朝前两步,一撩袍子跪了下去,朝着御阶上的皇帝。 皇帝沉默了一会,当几个御史全都开始以头抢地时,才缓缓开口:“朕驳斥你们的提议了么?” 御阶上候列的内侍们齐齐高声,按规矩将皇帝在大朝会上的每一句话传到下面去。“朕驳斥你们的提议了么——”尖细高亢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 “朕骂你们了么,还是打了你们,或者要砍你们的脑袋?” “你们这血谏死谏,是闹给谁看的?” “废太子?这等大事不经由通政司内阁递交奏章,却来人前流血痛哭,是觉得朕无能昏聩到极点,不分黑白到极点,还是残暴到了极点,让你们连个说话的正经路子都找不到?” ------题外话------ 13715664723,jjll99,水蜘蛛1314,彼岸花亚未,sq9hos,mayu,15984841,z16340l,zhulinlin91,audrej,wuchengying,何家欢乐,郭海燕0508,木羊乖乖,rourou,13882526533,lsr092621,zxl19700303,天桃中学,wh520301,雨荷冰,wangqwangz,柳影春风,贺彩英,laohusjd,枕梁一梦,老陈,谢谢各位的支持! 最近表弟过来看病,要带着他跑医院,时间不是很充裕,万更大概很难,我努力保持五千,姑娘们见谅:) 265 天玄血光 皇帝的话一句一句问下去,内侍们阴柔的重复声充斥着广场,御阶上的传到下头,下头的,再一排一排的传开去,直到天玄广场的尽头。厚厚的宫墙隔着,所以外面的人听不到这里发生了什么,可是那寂静中饱含汹涌暗潮的气氛,却像是笼罩在广场上空的黑烟一样,将东方破晓的晨曦之光都阻挡住了。 人人噤声。 原本不说话的更加闭紧了嘴巴,喘气都尽量低声,而那几个哭天抢地的御史,也相继的,渐渐的,低了声息,直到说不出话。 情绪最激动的花白头发的御史早将发髻磕散了,披头散发的,额头鬓角的血流了满脸,在皱纹的沟壑之中划出惊悚的弧度。内侍们的质问传声让他一时忘记了早已想好的话,停止了磕头,直起身子呆呆看着御阶上挺立的皇帝。 金色龙袍晃花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皇帝的脸,却深深感受到心底油然而生的畏惧。那是一国之君无形中就可以散发的气势,非他这等低级官吏可以承受的。 皇帝说的话,都合情理,加之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时让人无从反驳。 太子静静跪在御阶之前,任由御史们闹腾,任由皇帝质问,只是微微垂首,保持恭谨的仪态,不发一言。 后面,长平王和阁老们目视脚尖,亦是沉默。 当皇帝的问话结束之后,内侍们的喊声还在半空回旋,东方彤云后头的朝阳突然喷薄而出,将高高的宫墙拉出长长的影子。 白头发御史正好跪在影子的末端,地上突然出现的一半明一般暗让他吃了一惊,从被皇帝震撼的呆愣中回过神来。“皇上!皇上明鉴啊!”他嚎了一嗓子,终于打破广场上令人窒息的宁静。 “臣等一心为国,为祖宗社稷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为后世子孙万代着想!储君乃是国之根本,储君无德而国本不稳,天下苍生再无得见天日之时,太子侵吞赈灾银两置子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是日后执掌天下,国将不国啊!老臣御前失仪在先,自觉愧对皇上,愧对大燕列祖列宗,自当以死谢罪,但老臣等人所求之事皆是公心,万望皇上以国为重,早立贤良储君!” 再次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这白发御史回手一抹,竟然从鞋底里头摸出一把刃长两寸的小巧匕首来。 背后长平王最先瞧见,但是视若无睹,依旧不说不动。 直到几个阁臣被匕首反射的日光晃了眼,这才发现事情不妥。 “快!他手中有利刃!” “大胆,御前亮刀,你是要弑君吗?!” “他怎么会带了锋刃进来!他怎么会带了锋刃进来!” 几个老家伙七嘴八舌叫嚷起来,但嘴巴全都比动作慢,光嚷不往前上。眨眼间那御史将匕首在脖子上一抵,口中高呼着“皇上恕罪,老臣先走”,手上就那么用力扎了下去。 “啊!老师!” “天啊殷大人!” 其他御史惊叫着,纷纷扑上前救人。御阶下的带刀护卫们刀锋半出鞘,齐声大喝,震慑群臣。两个护卫走上前去查看究竟。御史们嚎哭着挡在自杀的殷御史跟前,场面很乱。 长平王的脸上适时出现惊愕之色,却是眼睛一眯,看见一个御史趁乱将刺入殷御史脖颈上的利刃又朝皮肉里按进三分。 于是那自杀并不是很成功的白头发老御史彻底断气,鲜血像是煮沸的开水从脖子伤口里汩汩冒出来,转瞬间就染透了官服雪白的衣领。 真的是死谏。 直身而跪的太子缓缓叩首,将额头贴到了地上。 带刀护卫挡开几个御史,到跟前探了探殷御史的鼻息和脉搏,确定是死透了,起身朝御阶上示意。 皇帝冷冷的俯视下方混乱,目光扫视群臣。 广场上有了骚动。几十年不曾有过的死谏突然出现在眼前,很多人都无法继续故作平静。现在的御史哪里还有前朝陈时的威风,缩头很久很久了,什么御前闹事、跟皇帝顶嘴,那都是传说中的老故事,直到这些年言官逐渐受到重视,他们的身影屡屡出现在重要事件之中,和陈朝言官鼎盛时期比起来,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远远没有恢复元气。 然而这次大朝会上的血溅五步,却是血淋淋地真实上演了。 这群人,终于要正式走上台前,开始左右天下大势了么? 那么其他人,又会在这其中受到什么损害,获得什么利益呢?不乏一人开始下意识的思考这样的问题,而最直接的,就是这次血谏的原因——废太子,该支持还是反对?许多人不顾礼仪,将目光投向御阶上居高临下的皇帝。 皇帝半日没说话。九龙白玉阶高而远,底下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广场上只有骚动中产生的轻微的嘈杂,以及剩余几个谏言的御史发出的,痛苦的干嚎。御前护卫们的刀光雪亮,映着越来越高的朝阳。 万众瞩目之中的皇帝,终于抬了抬手。宽大的金色袍袖在清晨微微的风中鼓荡着,袖上龙纹翻腾耀眼。“拖下去,杖一百,罢官,全家发配南疆。”他说。 “拖下去,杖一百,全家发配南疆——”尽职尽责的内侍们高声重复,将圣意传达给广场上每一个人,让他们听得清楚明白。 长平王眼角瞄到首辅贝成泰,看见他嘴角极快极轻的上翘了一下。他是支持太子的。 而那边跪着的太子殿下,俯身的姿势更加恭谨了。不过,紧绷的背部在皇帝下旨之后,变得轻松了一点。 群臣先是一愣,当御前护卫将殷御史的尸体从他同伴的手中抢出来,强行拖走,在地上拖出鲜红一道血痕的时候,终于有人忍不住站了出来。 “皇上,三思而行啊!殷大人虽然行为失格,但一片忠心为国,请皇上体恤老臣赤诚!” “皇上此令一出,不明缘由的人会误会皇上偏袒罪人,恐怕天下臣民寒心。” 最先是两个老翰林站了出来劝谏,随后,稀稀落落出现了十几个劝导的声音,这些人还算出于公心,并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不过,当贝成泰似乎站立不稳身形稍微晃了晃之后,另一些人站了出来,与前头开口的那些人唱了反调。他们指责殷御史包藏祸心,劝皇帝坚持旨意,一定要严惩这些心怀不轨、意图左右大燕根基的跳梁小丑。 广场上开始出现嗡嗡的讨论声。随后,更多的人开始表达看法,有中立的,有支持太子的,更有支持谏言御史们的。甚至有几个人挡在了路上,不让护卫们将殷御史的尸体拖走。 大朝会开始乱成一团。 对于这几个人,皇帝只是简单三个字,“阻者杀。”然后拖尸体的护卫就手起刀落,利索拔刀,将拦路者全都斩于脚下。之后,连带着殷御史和几个新死的人,一齐拖走。平整干净的青石砖上留下几道醒目的血色长痕。 飞溅的血光顿时震住群臣。嗡嗡声小了下去,支持废太子的声音也渐渐变弱,消失。 长平王眼中微有讥讽。 皇帝的强势瞬间控制住场面,当内侍们高喊“肃静”之后,再也没人敢吭声了,包括之前痛哭流涕的几个出头御史。 裕隆帝驾崩之后,编史之人将这个早晨发生的事件称为“天玄血光”,有大儒读史至此,在页脚做了评注,说,燕之言官,失陈之骨气多时矣。 这也难怪。在强权刀剑之下受统治的文人,有骨气的又怎会站在大朝会的广场上。 朝会结束的时候,皇帝对废太子的奏请表明态度,说:“太子有失德之疑,淮南案结束之前闭门东宫,不得参与朝政。” 跪伏的太子高呼“谢父皇慈恩”。 如瑾听说这件事之后,问长平王:“皇帝有意袒护太子,你准备怎么办?” 早已经清晰的案情,皇帝却偏要刑部大理寺那边仔细审问,给个结果,那必定是有利于太子的结果了,审案的人要做的,就是领会皇帝意思,将太子尽量摘出去。 长平王之前那么卖力鼓动,替永安王造势,他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呢?他应该有考虑过这种情况的,如瑾想。 不过,她又补了一句:“如果王爷不方便相告,我也不勉强您。只要您自己小心些就是,整个王府,还有……我家,陈嫔娘娘,都与王爷休戚相关。” “那么你呢?你担心你自己吗,还有我,你不担心?”长平王笑问。 如瑾脱口想说“我自然关心王爷”,可是这礼貌性的言语终于没出口,因为被他盯得发窘。 长平王摸摸她的头:“放心,我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这次本来也不是为了拿掉太子。” 如瑾待要追问,见他不欲多言,也就住了口。这些事隐秘之极,她不能问个不停。 只不过,心里到底有些悬空空的,不由就想到了陈嫔整年抄经的行为。当自己对一些事无法掌控的时候,寄情于安神静气的佛教典籍,的确可以缓解不安。怪不得陈嫔总有一股子与旁人不同的沉静,即便位份不高,即便时常被人瞧不起,可她是与众不同的。 于是,又想起佟秋雁。她也在抄经。 她是诚心祝祷么?如果是,那么在那姬妾同住的西芙院里,也能寻得一方宁静天地吧。 所以这日午睡起来,长平王不知去了哪里,如瑾在屋里有些闷,就想起佟秋雁来,叫了丫鬟一路散步,慢慢走到了西芙院跟前。 这院子前后种了成片的木芙蓉,正是花期,各色品种次第蓬勃地开着,还有几株“三醉”珍品植在院门口,嫣然盛放。 门口有两个小丫鬟在洒扫,做得并不用心,一边干活一边说笑玩耍,地上散落着几枚铜钱鸟羽做成的毽子,色彩鲜艳,赏心悦目。 不过看到如瑾过来,两个丫鬟连忙恭恭敬敬上前行礼,又将毽子全都收起来藏在背后,生恐被主子怪罪似的。“藏什么,想玩就玩,只要把事情先做好了,尽管开心就是。”如瑾笑着说了她们几句,又问佟姑娘在不在。 小丫鬟连忙说“在”,一个引路,一个通传,规规矩矩将如瑾一行请进院子里。待如瑾进了院被人接着,她们又回到门前去做事,相互对视着吐吐舌头,这个说“侧妃真和善啊,我还以为要挨骂呢”,那个说“就是,王妃跟前的大丫鬟都比她厉害”。这个又说“最近王妃被关在院子里不得出来呢,内院有事都是侧妃拿主意”,那个就说,“总这样才好,我觉得轻松多了。”一个年长的婆子路过,皱眉呵斥两人噤声,不要乱嚼舌头。两人这才住了嘴乖乖干活,不过私下里还是夸奖侧妃。 接了如瑾的是祝氏,王府里积年的老人,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宽额直鼻,眼睛大大的,有一股子男孩的英俊,并非女子的妩媚之姿。她说话做事也颇为干净利落,脾气似乎也直接,如瑾和她见过几次,印象还不错。 小丫鬟引了如瑾进院的时候,她正在太阳底下挑凤仙花,一朵一朵摆开了放在绢帕上,然后对着阳光细细查看颜色,将合适的放进小瓷臼子里。看到如瑾进来,她就扔下花走上前,笑着行礼问好:“蓝妃怎么有空到这里来了?” “午睡起来有些乏,到处散散,就散了过来。”如瑾笑和她点头,然后看了看十分新鲜的凤仙花,“怎么这时节还有它呢?” 院子里做事的丫鬟婆子过来问礼,如瑾挥手让她们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管她。大家应命散去,有属于后院房里的,就去后头通知主子。 祝氏指了指自己屋子的窗台,半开的窗扇后露出几盆盛放的凤仙来,“是我在屋里自己种的,试了两三年才摸清了这东西的脾气,现在一年四季都能开花了,冬天也不缺染指甲的东西。” 她手上留着半寸指甲,比起有些人动辄三四寸还要戴护甲的是逊色多了,但胜在修剪的齐整,颜色也染得鲜亮,红彤彤的十个指尖,颇为妖娆。 “外头铺子里不是有卖指甲膏子的。”如瑾的指甲从来不染,只是偶尔在别人那里见过几次指甲膏,什么颜色都有,听说比凤仙花好用。 祝氏却说:“那东西没意思,还是自己捣了花汁子涂抹起来有趣。”她的丫鬟淘好了明矾端过来,她就让先放到一边,一会自己亲手调配,然后指了指那边佟秋雁的屋子,“蓝妃是不是来看她的?” 如瑾听出她语气里的关窍,她把佟秋雁叫做“她”,听起来很是排斥的样子。许是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日难免有些摩擦?如瑾不管她们之间的事,笑说:“是,听说佟姐姐近来一直在抄佛经。” “嗯,抄得很上心呢。”祝氏挑了挑斜飞的眉毛。在早已得知如瑾和佟秋雁是同乡的情况下,听着如瑾口称“佟姐姐”,她依然没有隐藏不屑。 如瑾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脾气也太直接了些,忒容易得罪人。不过这样的人心机一贯不深,如瑾倒是不排斥她。 前后院的人此时都已经知道了如瑾的到来,先后有人带了丫鬟前来问礼,笑着请如瑾去自己屋里坐,约有十几个。如瑾一一婉言谢过,说只是来找佟秋雁,让她们不必拘礼,各自散去便是。 佟秋雁没有出屋,出来的是伺候她起居的小丫鬟,到如瑾跟前深深行礼说:“佟姑娘让奴婢给蓝妃赔罪,她正抄经抄到一半,不敢中途停笔,怠慢了蓝妃,请您别怪罪。” “无妨,是我打扰她了。”如瑾笑笑,让众人散了,示意那小丫鬟引路。 祝氏不屑地摇摇头,挥手让众人赶紧回去,别在这里堵着,然后自己继续鼓捣凤仙花去了。 如瑾轻手轻脚进了屋,看到佟秋雁正在书桌前端坐,大概是抄经的缘故,眉目很是祥和。 “蓝妃见谅,失礼了。”佟秋雁手中的笔没有放下,抬头超如瑾笑了笑。 “你别管我,继续抄吧。”如瑾轻轻摇摇手,缓步走到案边去看她抄的经文。很端正的小字,颇为秀气,一行行的蝇头小楷布满长长的雪纸。“还有一小半,你先等等。”佟秋雁知会一声,埋头继续奋笔。 如瑾就在旁边静静的等着,看了一会她写字,又到一旁欣赏榆木盆景里的小摆件。 过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佟秋雁放下了笔,将经文压在桌上晾墨,走出书桌福身告罪:“真是怠慢蓝妃了。” “客气什么,你这是正事。”如瑾扶了她,“说起来,我倒是羡慕你有这份心境。” 佟秋雁拉着如瑾落座,嗔怪小丫鬟为什么不上茶,那小丫鬟赶紧告罪去了。佟秋雁说:“这丫头木头木脑的,不知道做事,您可别笑话。” “怎会。”如瑾笑说。佟秋雁总是这么过分恭谨,让人不知道该怎么亲近她才好,如瑾一时兴起过来看看,聊了没两句,又有些后悔。她觉得有点别扭,也感到遗憾。大概是彼此身份所限,终究是回不去闺阁相交时的过往了。 说了一会话,热茶端上来,佟秋雁亲手奉给如瑾,然后说:“有一事相求,请蓝妃帮帮忙行吗?”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想出去一趟,母亲给妹妹相看了一户人家,想让我帮着看看。您能带我出去吗?” ------题外话------ 猪长老,老陈,chuqiuzhiye,anitahsu,catherine333,sslok29,雯雯妈521,郁金香与黄玫瑰zwk,林紫焉,rourou,zouzou1,13554040326,感谢各位:) 266 酒楼相聚 “怎么,秋水姐姐也要嫁人了么?”如瑾闻言既感到惊讶又十分关切,不由就详细问起“是什么样的人家”、“京里的还是青州的”、“男方多大年纪人品如何”之类的事,她永远不会忘记佟秋水前世最后阶段的骨瘦如柴,这一世眼见着挚友阴错阳差躲过了负心人,也要到正经谈婚论嫁的时候了,不免既兴奋又暗自感慨。 佟秋雁举帕掩住口,瞅着如瑾好笑道:“可见您是真心和她好,一听这事,比她本人还要激动。” 如瑾也不由失笑,暗道自己过度紧张了,忙说:“什么时候去呢?我定会帮忙。不过秋雁姐,你以后若要出府,告诉了王爷王妃直接叫人备车就是,不用通过我这样麻烦。” “我还是规矩些吧。”佟秋雁垂眸。 如瑾觉得她太过小心了,遂道:“你怕什么呢?出府逛街走亲戚是正常的事,王爷王妃又不是不讲理的,怎会不让你去。” 佟秋雁却说:“我到底不比蓝妃您,安分守己在府里待着才能好些……您是不是……带我出去为难?若如此,我不给您添麻烦就是。”说着笑了笑,“其实相看人家本就是母亲的事情,我不过去乱凑热闹罢了,去不去的没什么要紧。” “秋雁姐,你太过谨慎了,我原不是这意思。”如瑾觉得有点头疼,佟秋雁实在是不如秋水爽利。以前她这性子还算是思虑周全,进退有礼,现在不知怎地变成了过分的谨小慎微,甚至有些懦弱。 明明白白答应了带她出府的事,如瑾又问了问佟太太要相看的是什么人家,然后随便和她聊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因为越聊越觉得不自在。出院子时那边房里的祝氏仍然在摆弄凤仙花,正放在白瓷臼里细细的捣,见佟秋雁送了如瑾出来,放下手里的事客气上前相送。 如瑾就笑着和祝氏说:“你忙着吧,不用送了,让秋雁姐送我到门口就成。” 佟秋雁朝祝氏点点头打招呼,祝氏敷衍地笑笑。如瑾看出两人关系并不算好,遂说:“我和秋雁姐一年多没见了,自我进了王府,诸事缠身,也没有时间和她好好相处,平日里还是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多些,这一年来多谢你照顾她了。” 当面摆明了自己和佟秋雁的亲密交情,也是给西芙院众人一个警醒。祝氏是府里的老人,在姬妾里面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如瑾这么说,希望她能明白几分,从而缓和与佟秋雁的关系。 祝氏听了之后笑道:“佟姑娘自己有本事,倒不是我们照顾得好,经不起您道谢。您慢走。”不咸不淡的答话,似乎不肯接受如瑾的暗示,行个礼转身回去捣花汁子了。 佟秋雁无奈地低声说:“她性子向来如此,您别和她计较。”又提醒道,“王爷很给她面子的。” “我怎会计较这些,倒是你平日里要多多宽慰自己了。若是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不要怕麻烦。”如瑾走到院门就让佟秋雁回去,然后自己带着人走了。走出一段回头看,还能看到佟秋雁站在门口目送。 “主子,那祝姑娘有些倚仗资格了,要不要压服一下呢?”吉祥见四下无人,悄声说。 如瑾摇头:“不必,她不过是心直口快些,咱们又不清楚她和秋雁姐为什么不和,暂且别管了,总之她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何必拿身份规矩压制人家。” 曾在规矩森严的宫里待过,如瑾对地位等级这种束缚很是反感,自然不会主动去拿这个立威。王府里女孩子多,大家若都成了谨守规矩的木头人,那该是个什么样?如瑾可不想生活在那种氛围里。 吉祥听了点头道:“也好,只要主子心里不介意就行,这都是小事。奴婢看那祝姑娘很有股子泼辣劲儿,说不定是嫌弃佟大小姐绵软怯懦,所以才看不上眼,也未必是真要和佟大小姐过不去。” “有可能。”如瑾无奈。佟秋雁实在是太过谨慎,谨慎的有些婆妈,自己说到底只能在面上帮一帮她,让众人顾忌两人的关系而不敢欺负怠慢她,但是说到舒心畅快,在王府里自在过活,那还得靠她自己想开。看她现在这个样子,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听人劝的。 如瑾感叹了一会就把此事丢开,总之以后日子还长,慢慢地照看佟秋雁就是了。刚刚得知的佟秋水要嫁人的消息才是真正让人振奋,虽然相看还只是第一步,离嫁人很远,可这一步到底走出去了。 回去之后如瑾就给佟秋水写了私信,让人送到甜水胡同的佟太太表亲家里去。因为两人亲密的关系,在信中如瑾直接问起佟秋水对要相看的人家有什么想法,打算嫁给什么样的人,很说了一些闺阁女儿的悄悄话。不过,信送了出去,却迟迟没有接到回信,如瑾还特意关照外头门上留意,但仍没有佟秋水派来的回信人。 她就跟吉祥说:“看看,佟二小姐也有害臊的时候。”吉祥抿着嘴笑:“主子日常对着王爷还有脸红的时候,您这都是嫁了人的,何况人家佟二小姐尚未出阁。” 如瑾嗔怒:“你也学会油嘴滑舌了,哪里还有当初大丫鬟的样子。” 吉祥咯咯的笑,她最近的确比窝在香雪楼时开朗了不少,可见人还是要有盼头。旁边冬雪接口笑说:“奴婢倒是喜欢吉祥姐姐现在的样子。以前在南山居时,未免太严肃了呢。那时候我们私底下说起老太太跟前的人,都说吉祥姐姐不好惹,要是有事,还是求如意姐姐比较好。” 突然提起如意,吉祥脸色微黯。如意跟着蓝如璇走之前说过的话,承认的事,一直是吉祥心头的一块阴云。两人当初同在南山居做大丫鬟,现在却各自散落在两个王府,想起来真有些世事难料的沧桑之感。她一直当如意是亲密的同伴,老太太要料理知道三月三春宴内情的人,她还冒死替如意求情,所以,当听到如意亲口承认早就私下跟了蓝如璇,她的惊愕和被蒙在鼓里的遭背叛感,是那样强烈。然而后来蓝如璇尸身归家,陪嫁丫鬟留在永安王府,她又开始担心如意的安危,这真是很矛盾的心思。 如瑾自然将吉祥的脸色看在眼里,遂让冬雪住了嘴,朝吉祥道:“你放心,上次见着宋王妃我还问过,她说拿如意当普通丫鬟看待的。听说永安王爷和王妃对下人都不错,如意在那不会有事。” 吉祥道:“奴婢替她谢过主子。她当初和东府大姑娘通气,主子现在还为她着想。” “她到底没将我怎么样,看在她伺候过祖母的份上,更看在你的面上,我替她过问一句也是应该。” 不过再多的,如瑾也管不了、不必管、不想管。是如意自己选择跟着蓝如璇的,现在的结果也要她自己承受。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选择负责,不是么。 …… 十月底的时候,永安王回京。 他这趟赈灾之行并不算十分顺利,除了太子一系的侵吞银两案,还有灾民小规模的暴—乱,虽然最终都平息下去了,但因为有人故意从中作梗,也让他颇为焦头烂额。若不是后来太子之事吸引了朝野注意,那么他试图以兵卒镇压灾民骚乱的手段,或许会被言官儒生们好一阵诟病。 不过,不管怎样,都算有惊无险的回来了,赈灾之事办得也还算可以。而且因为太子奉旨在东宫闭门不出,随之而来的,永安王的地位便水涨船高了。一升一降,互有关联。 车驾接近京城的那几天,还有人上折子为永安王赈灾之行歌功颂德,粉饰夸赞,也算掀起了小小一股言流。这日上午进了京,永安王回府简单梳洗一下就匆忙进宫禀报行程,当面与皇帝相谈此次奉旨出行的大小事宜——这些事他已经以每日呈报的方式写折子报过了,但写的总不如说的效果好,面对面谈起,才能体察皇帝的心意。 皇帝对他一直和颜悦色,聊到追缴被侵吞的银两重新发给灾民,皇帝还露了笑容。这很难得。最后永安王还被留在宫里吃了晚饭,父子同席,相谈甚欢。饭后皇帝道:“此次辛苦,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日子,正好新人要进府,你先娶了侧妃再忙国事。” 永安王笑着答应,恭敬告退。 于是太子在东宫闭门,永安王在家娶媳妇,长平王很意外的成了这段时间唯一参与国事的皇子。他在家的时候比以前少了许多,回来之后也经常在锦绣阁挑灯夜读,偶尔来如瑾院子里歇上一晚,也多是盥洗之后倒头就睡。 “王爷注意身子才是,有空去跑跑马,练练骑射,活动一下筋骨好过整日窝在屋子里。”这日趁着他还未睡着,如瑾在隔间里洗脸,一边和他说话。 “心疼我?”长平王的声音带着倦意,整个人呈大字懒洋洋瘫在床上。 “王爷现在还年轻,整日这么废寝忘食的,日后有难受的时候呢,不如早早把身体打熬好了,等以后上了年纪才不会感到精力不济。”这都是平日秦氏告诉女儿的话,如瑾就用来劝长平王。 床上的人早就闭了眼睛,含混不清的说:“你还把我上年纪的事考虑到了,看来是要跟我白头偕老了。” 如瑾真不知道跟这种人说什么好,遂住了口,待她洗完换了寝衣过来,发现长平王已经呼吸均匀地睡了。 她就轻手轻脚躺到了旁边的罗汉床上。 最近看长平王很累,她正好也觉得和他同眠一榻非常不自在,且对那日锦绣阁上的事感到有些怕,就借口让他好好休息,命人将一架加长的罗汉床抬进了内室,铺好软软的褥子,等他过来留宿时就单独睡在那上头。 长平王头次看到屋里多了架罗汉床,盯着她瞅了半日,说:“还以为只有我会把持不住,原来你也不放心自己?其实不用这样麻烦,你若想,直接说就是。” 如瑾愣了一会才明白他在说什么,登时恼羞成怒,一晚上没理他,抱着被子躺去了罗汉床上。好在长平王也没坚持要跟她同眠,笑话她几句就自己在拔步床上睡了,于是之后每次如此。 这晚长平王又是很快睡着,如瑾自己在罗汉床上翻转了一会才得入睡,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长平王已经穿戴完毕,准备出去上朝了。窗外还黑着天,如瑾眯了一下眼睛才适应烛火的光亮。 “王爷要走?”她赶紧起来。 长平王侧头:“你睡吧。”说着就要迈步出屋。如瑾道:“吃点东西再去,车里也带上食水。”“嗯,真是越来越像贤妻了。明知有人准备妥当,还要特意叮嘱一句。”长平王笑。 如瑾披了外衣下地,长平王就停了脚,让丫鬟把暖炉挪到她跟前。“时辰早着呢,一天冷似一天的,别着凉,回去躺着。” 如瑾看看时辰并不是很赶,料想他这一去又是半日见不着人,回来了也很忙,索性就把昨晚没得空说的事说了:“过几天两位新人就要进府了,王爷是不是把王妃放出来?” 总不能让人家贵妾进来没地方敬茶吧。她倒不是心疼张六娘,只是,这事还是长平王主动一些好,若让皇后借故说出来,或者皇帝看不过眼说句话,都是事儿,他就被动了。他刚有了点起色,在这等家常琐事上吃亏不值当。 长平王闻言,认真看了如瑾一眼。屋里灯火并不亮,他怕强光惊醒她,是以只让丫鬟点了一个烛台。她的头发披散着,玉色容颜上还带着初醒的迷蒙之意,看起来更像隔了一层雾似的,只有眼睛在雾气后头潋滟地闪着柔光,被有些昏暗的烛光一照,别有风致。 他一时看住,没有立时答话,直到她以为他不高兴,又跟着问了一次,他才笑笑说:“你只管操心这些,怎地不知道吃醋呢?” 她秀气的眉头就微微皱了一下:“王爷,说正经事呢!” “我说的才是正经事。”他故意严肃起来。 如瑾低头:“时辰不早,王爷快去吧,别误了。”长平王就从善如流的走了,临走时还仍下一句“你好好想想我说的正经事”。 想什么?!这人真是没正形。如瑾决定等他回来再劝劝。解了张六娘的禁制不过是给皇后面子,若想罚她,法子多的是,做什么非要和皇后对着干呢,毕竟皇后还是皇后,一日不离凤椅,总得照顾几分情面,太僵硬了岂非不好看。 这日是佟太太要给佟秋水相看人家的日子,如瑾回去睡了一个回笼觉,然后神清气爽地起来梳洗用饭,邀了佟秋雁过来坐,一会一起出去。 佟秋雁千恩万谢的,在辰薇院坐了半个多时辰,就谢了半个多时辰,聊什么最后都能讲话带到感谢上去,弄得如瑾哭笑不得。好容易看时候差不多了,如瑾赶紧到了她出府。 这次出门,如瑾特意让人备了普通的官眷马车,免得走到哪里停在哪里都扎眼,也让男方那边不自在,跟车的护卫内侍也都做了寻常家丁打扮,车子往街上一走,一般人认不出是王府的人。 约在一家酒楼见面,是档次比较上乘的,客人非富即贵,环境清雅,很方便说话会客。如瑾和佟秋雁到的时候,佟太太已经到了,派人在酒楼门口等着,一见车到,立刻上来迎接。 如瑾和佟秋雁说:“你进去吧,我到街上逛逛,一会再回来接你。” 佟秋雁拉了她的手:“一起进去多好,您不用避嫌,正好也替我们把关掌眼。” 如瑾觉得不大妥当,给女孩子相看人家是长辈的事,佟秋雁作为姐姐过来已经不大好,她再跟去,让男方家里怎么想呢?不合情理。 说话间佟太太闻讯下楼,身后跟着佟秋水,朝车里如瑾行了礼,笑说:“劳烦您把秋雁带来,来了就一起上去坐坐,喝杯茶吧?” 佟太太兴许是客气话,佟秋雁是极力相邀的,还低声说:“我和母亲都不大会看人,你帮帮忙可好?” 这…… 如瑾其实本心很想替佟秋水把关,因为上一世这位挚友所遇非人,她不想再让她重蹈覆辙,既然有了选择旁人的机会,要睁大眼睛才是。 踌躇一下,如瑾道:“那么我就且上去坐坐,遇见男方那边的人,我回避就是,让你们一家说话。” “多谢!”佟秋雁亲手帮如瑾带好帷帽,扶了她下车。 佟太太面上闪过诧异,不过很快转圜,热情地邀如瑾上楼。如瑾便知道,佟太太方才相邀真是口头客气而已,没想到自己会下车。 佟秋水打过招呼之后一直低着头,大约是害羞的缘故。如瑾随佟太太上楼进了雅间,落座之后就笑话说:“以前都是秋雁姐少言寡语,这次也有你不开口的时候了。” 佟秋水将头低得更深,只用手摩挲茶盏上雕绘的花纹。 佟太太拉着家常,将男方的情况简单解释一遍:“……是两榜进士出身,现在国子监任礼学助教,她父亲见过,颇为赞誉,我才起了这个心……年纪虽然比秋水大了一些,不过倒也不算太大,正是立业向前的时候,比起才进学的年轻人倒是好了许多。” 如瑾笑着点头称是。瞟一眼佟秋水的脸色,似乎不大好,莫非是不愿意么? ------题外话------ 感谢姑娘们~糖糖1017,若水odlia,老陈,荆棘鸟wy,倩倩339,琪琪2012,yanghong2009,zhiseqingchen,何家欢乐,rourou,ronhua888,xiaying1970 【PS:推荐一位朋友写的书,庶女惊国,作者言城早,首推求收藏ing,请姑娘们支持唷:)以下是简介————身为庶女,被无视,她隐忍、无谓,却没想,一朝之间,圣旨下,家族灭。侥幸不死,誓报家仇母恨,成为特训杀手。 体能、格斗、兵书、阵法,要学,就要学到最精! 再出天下,她,已截然不同!—— 人生一世,浮华若梦,总归会有一人视她如命。 她有她的执着信仰,他有他的心怀天下,她是火焰,烈到转眼兵戎相见,他是清泉,清到一眼便似水墨丹清】 267 缘分难得 相看之事,如果两边都是同住一地的,或者是世交,彼此之间素有来往,自然不用另外约地方见面。但佟家并非常年在京的,对京城人家地界都不熟,而男方那边也不是京都人士,只有一个寡母,原是寄住在亲戚家。佟太太仓促起意,倒也没什么可挑拣的选择,有了一个就匆匆办起来。所以两边初初接触之后,有论起婚嫁之意,才学着市井人家找地方相看一下,彼此掌个眼,合不合意的接下来再说。 佟家人到的早了些,这时候并非饭时,酒楼里头客人不多,楼下有弹琴的,隐隐传了不疾不徐的琴音上来,很是怡人。如瑾一边听着,一边和佟太太聊天,过了一会看时辰差不多,估计男方该过来了,便主动起身:“您和两位姐姐先坐着,我见这琴声很好,过去看看是什么人。”原本是托辞,并非真要听琴。 佟太太会意,没有阻拦,笑着起身相送,客气地请如瑾一会回来,要点上一桌好菜请她吃一顿。如瑾笑应,佟秋水拽住了她衣角,低声道:“别走,一会我有话和你说。” 她的眼中有郁郁之色,又带着一些期盼,还有连如瑾也看不清的光芒,像是月光之下莹润神秘的七彩琉璃。如瑾看看她,点头应了。 带了丫鬟下楼,到酒楼隔出的琴室外头听了一会,就有伙计前来招呼。吉祥道:“要么我们在旁边小间里坐坐,上头还不知要多久,免得主子等得累。”如瑾点头,吉祥就让伙计们收拾了一个干净的房间。 这里离得近,那琴声听得真切,反而不若方才在楼上感觉好,有些过于展示技巧的地方失了情致,有些繁难的地方又显得生涩,实在称不得上品。连吉祥都听出了几分不地道,酒楼专门用来伺候女客的侍女进来上茶,吉祥就和人家闲聊:“你们这地方各处都算不错,只是弹琴的有些欠火候,连我这种只知道皮毛的都觉得不妥,每日往来的肯定有行家,岂不是让人印象不好。” 酒楼侍女见如瑾几人气度不凡,身边更有白面无须的年轻男仆跟着,在酒楼时间长了些微见过一些世面,就知道这间的客人不能怠慢,听见吉祥当面说弹琴的不好,也不生气,欠身恭谨回话说:“现下弹琴的是我们陆琴师的徒弟,上午来顶替一会。夫人若是听得不入耳,我们这便换了其他人来。还有琵琶和洞箫的乐师候着,不知道夫人想听什么?” 如瑾笑道:“这却不必了,就让这位琴师弹着吧,没有生涩的时候,又怎能练得后面的炉火纯青。” 这时候原本不是酒楼客人上座的好时段,乐师用新手顶着也是正常,如瑾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喜好就断了人家徒弟向前的路。酒楼侍女闻言恭敬行礼:“多谢夫人恩慈体恤。” 侍女走后吉祥有些悔意,歉然道:“是奴婢一时兴起思虑不周了,不如主子替人考虑的周全。” “这是小事,无碍的。”如瑾让吉祥和吴竹春两个也在一旁绣墩坐下,和她们说,“咱们在府里谨言慎行,出来松快松快也好,倒不用跟什么人都板着绷着的,偶尔流露本心才是张弛有道。只要知道,最终别给人添了麻烦就是。” 吉祥点头答应。主仆几个就在小雅间里坐着说话听琴,那琴声奏毕一曲,停一会,又起新的,是段西北的民间小调,曲子轻快悠远,弹起来也简单,这次的琴声就比方才好多了,一时如瑾和吉祥都听住。 须臾奏毕,吉祥道:“这是咱们老家那边的调子呢,以前恍惚什么时候听过。” “是有次在卫家聚会时,席间有乐工弹的。” 吉祥想了想,点头笑道:“还是主子记性好。” 这隔间朝外一侧的墙壁是镂空的,朝着门口的过道,正好可以看见酒楼里进出的客人。佟太太带来的粗使婆子在那边候着,如瑾透过镂雕板壁的空隙,隐约看见有辆式样普通的小小马车停在门口,下来一个穿着蓝缎褙子体态清瘦的妇人,因为门口日光很盛,远远的,能分辨出妇人紧抿嘴唇的端肃的脸,和依然半白的头发。妇人带着一个丫鬟,车后又跟过一个湖青色直缀的男子来,躬身送了妇人进门,佟家那个婆子就迎了上去,笑着行礼说话。 “这大概就是佟太太要相看的人家?”吉祥轻声。 如瑾眯着眼睛,透过板壁细看那妇人和男子,衣饰倒都不显得华贵,不过只一照面,举手投足间良好的教养倒是显露出来了,和一般的官宦或富户都不一样。如果那男子就是佟太太打算相看的女婿,那么两榜进士出身,在国子监做助教,行动间饱含文气是必然的了。看他身量还算高,近三十的年纪,体态尚未走样,待到走得近了,渐渐清晰的五官倒也端正,若是走到外头,也当得人夸一声青年才俊。 不过,那个头发半白的妇人却过于严肃了,佟家婆子赔笑说话,她竟不给一个和缓脸色,很是端着架子。待到一行人上楼,吉祥微微皱眉:“这位夫人难道是……有些刻板呢。” 如瑾也是暗暗叹息。若那妇人真是教养出两榜进士的寡母,看样子,态度颇为倨傲,未必会是一个好婆婆。而且,方才走过的男子虽然还算不错,但总归不是太出色的人物,不知佟秋水是否看得上。 佟太太倒是很属意这户人家,听口气,似乎是要给女儿找个踏实门户,不必高官显贵,只要家庭人口简单,男子也肯上进就好。大概是受了佟秋雁进王府的影响,不肯再让二女儿做姬妾的缘故吧。 “看看再说吧,竹春,你去要盘点心,给楼上端过去。”如瑾目视善于应变也懂得观察情势的吴竹春。 吴竹春会意,自去找酒楼侍女要了几碟素面果子,借故进了佟太太等人的房间。 刚才那妇人正好才进门,佟太太正和人家寒暄。“……真是巧,上次我家老爷说起国子监有位郎先生,文采人品都十分出色,赞不绝口的,不想今日就遇见您二位。” 虽然是互相相看,但到底是市井粗俗人家才会这样行事,所以大家彼此见了面,也找个借口,不直接说是来相亲。佟秋雁出了嫁,倒是没什么可害羞的,佟秋水则是从人家一进门就一直站在后头垂首,一言不发,也未曾朝人家看上一眼。 那妇人听了佟太太的话,板着的脸上有了一点和缓,不过也未曾笑,只说:“我家外甥一向肯上进,夸奖他的人倒是不少,不过佟大人是能吏,得他一句夸,顶寻常人十句。”态度虽然客气,却难掩倨傲。 吴竹春和佟家婢女站在一旁,听出来这妇人并非郎助教的母亲,郎家母子寄居在郎母的哥哥家,那么这妇人该是郎助教的舅母。 郎舅母脸上的傲气让佟太太的笑容滞了一滞,客气的请来者坐下,态度却不似之前热情了。两位太太就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来,郎舅母的眼睛毫不避讳的直往佟秋水身上瞟,弄得佟秋水十分尴尬,脸色通红。佟太太不大高兴,再看那位郎助教温温吞吞的样子,就更加不满意,暗暗后悔自己心急,不该这样草率约了人家见面。可巧今日那两边通气的中间人又有事耽搁,一时赶不过来,场面更加不好看。 聊上约有两盏茶的工夫,佟太太实在觉得对方瞄佟秋水的举动无礼,就让大女儿带了二女儿,借口出去。吴竹春跟出,笑说:“不如请两位去我们主子那边坐坐吧?” 佟秋水道:“我过去吧,这里也不能待了,姐姐且去陪着母亲,那位太太态度如此,别把母亲气着。”佟秋雁笑着点头:“到底是长大了,知道体恤亲人,那你就去蓝妃那边坐一会,过后我们再去叫你。” 吴竹春带了佟秋水走向如瑾楼下的雅间,进了门,朝如瑾轻轻摇了摇头。如瑾便知道,这是相看不妥当了,为怕佟秋水尴尬,遂将丫鬟和关亥几个内侍都遣去了门外伺候。 屋里没了旁人,这才低声问:“如何?” 佟秋水脸上红潮未褪,将头转去一边,耳旁翠玉坠子青绿欲滴,越发显得她脸庞如娇艳的花,将案上清供的几朵木芙蓉全都比下去了。如瑾不由暗暗叹息,这样好的颜色,也难怪,方才那男子的确寻常了些。 佟秋水半日不言声,如瑾只好不追问她详细感受,只道:“终身之事,原本就不能一蹴而就,你这初初开始,且有的挑呢,这个不好再找别的人家就是,倒是犯不着窝心。我认识的秋水姐,可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 佟秋水听出如瑾言语里的关切,长长的睫毛颤了两颤,欲言又止。 “怎么?和我有什么不可说的?”如瑾笑问。 佟秋水又低头半晌,踌躇犹疑,一点也不像她的性子,过了一会,才隐隐露了决绝之色,抬头道:“瑾妹妹,一会你回府,带上我吧。” 如瑾诧异。 佟秋水有些着急的解释:“我家母亲对这郎姓人家很看得上,原本就打了主意,今天相看后只要不是太坏,就尽可接受,早早将我嫁出去。可我一点都不想嫁这样的人,我不想回去听母亲唠叨劝告,让我安分守己。妹妹,你帮我躲一躲。” 大概是因为母亲和姐姐的告诫,佟秋水已经多日不叫如瑾“妹妹”了,此时这么叫出口,又直直望着如瑾,让如瑾一时很是感慨。 “秋水姐,你母亲为何非要你尽早嫁人,婚姻大事,不应该仔细考量么?” “大概……是被我表姨母劝说的,嫌我年纪大了,更想趁着父亲在京城的时节,将我安顿在京里,好与姐姐照应。”佟秋水语气并不是很肯定。 如瑾觉得这些理由都说不通,难道是佟太守那边有了什么打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嫁事原本女儿家自己就做不得主,佟秋水以往的性子兴许还能抗婚,如今……似乎颓丧了许多,如瑾不肯定她能否为自己争取了。 可……为了这个带她回王府? 莫说这不是良好的解决之道,而且另一则,佟秋雁是怎么进王府的,佟秋水怎么不知避讳呢…… 如瑾没有立时答言。不是不想帮朋友,而是觉得,这事不该如此草率处理。 佟秋水道:“妹妹,你留我两三天,就两天便好,让我躲过去。” “秋水姐,不是我不答应,只是,你母亲要真想让你嫁人,你无论躲到哪里,她都是可以给你定亲的呀。你若看不上这位郎助教,好好与你母亲说一说,我也帮着你劝她,你看可好?” “妹妹……”佟秋水咬着嘴唇,欲言又止好一会,才喃喃说道,“我……其实并非为了躲婚事,是……是为了躲表姨母家的亲戚。姨父有个外甥近日来拜访,住在那里,他……总之,颇为不便。” “怎么,这人打你的主意?” 佟秋水没说话,脸色却是承认了。如瑾皱眉。若真是如此,佟秋水作为客居表亲,自然很是困扰。“放心,我带你回娘家住几天,让你躲过这阵子就是。王府里要进新人,这时节你去了颇为不便。”她当下决定。 可佟秋水却说:“还是去王府吧,我想和姐姐聚两日,过了今年,若父亲回乡或调任别处,我还不知道能和她见面多久了……你放心,我只和姐姐闭门不出,不给你们添麻烦。” 如瑾被挚友殷切地望着,心里却莫名起了一阵寒意。 她说不上来那寒意源自哪里,可,就是觉得不对劲。今日的佟秋水与以往不同,说话,举止,都隔了一层似的,如果不是因为要相看人家的忸怩害羞,那会是因为什么? 蓦地,如瑾想起了自己入王府之前,佟秋水要毅然为姐姐进王府的事,那时她还让她帮着打听王府内情…… “秋水姐,你——” 如瑾问不出口,怕错怪了朋友,更怕,没有错怪。 如果我不带你回去呢?若是有了难处,你为什么不和我说明白,却要找理由搪塞,我们不是至交好友么,不是无话不谈么?她很想将话问个清楚,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佟秋水是她两世为人的过程中,唯一的挚友。 前世,佟秋水弥留之际,还找了她去见最后一面。可今生事事改变之后,如瑾知道自己和佟家越走越远,但对于这个朋友,还是抱着希望的,将之与佟家隔离开来看待。 可佟秋水当面提出这样的要求…… “瑾妹妹,你帮我。”佟秋水耳边的坠子快速晃动,在铜香炉袅袅缓缓的青烟中,越发显得急切。 如瑾别开了眼睛,觉得那双坠子太晃眼。过了一会,才问:“秋水姐,你是深思熟虑的么?” “是。”佟秋水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洞悉,答得斩钉截铁。 如瑾心里掠过一丝痛意,像是被极细极细的牛毛针穿过,倏地一下,让她自己都来不及体味那痛意来自何处。“好,既然你想好了,我便帮你。”她说。 说出这句话,两个人全都静默了。 彼此相知这许多年,仿佛第一次,私下交谈不是愉悦的事,反而成了沉重。明明什么都没说破,只是情意深切的扶持,可近在咫尺,两人中间却竖起一道透明的墙,隔墙能看见彼此,却到底不在一处了。 最终是门扇的轻声叩响打破了屋中寂静。“主子,酒楼的琴女前来道谢,您要见吗?” 道谢?为了方才那点小事么?这弹琴的也是乖觉人了。不过一句话的事,搁在平时,如瑾是不会受人道谢的。可此时此刻,进来一个陌生人,总好过对着佟秋水静默。“让她进来吧。”如瑾说。 门扇推开,吴竹春引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年轻女子走进来,解释说:“这位姑娘就是方才弹琴的人,听酒楼侍女说了方才的事,特意来跟主子道一声谢,说要谢谢您给她机会。” 抱着琴的女子一身浅妃色衣裙,有些宽松,但却在行动间正好显露出她的身量腰肢来,比合身的剪裁反而更显韵致。一蓬绿云似的青丝之下,面纱覆盖了半张脸,露出光洁细腻的额头和一双明亮的眼睛。 看到那双眼睛的刹那,如瑾心底一震。 好熟悉! 却是一种远隔千山万水的熟悉,距离感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几乎可以确定是认识的人,而且,曾在她心中留下深深的烙印。是…… “真的是您?”抱琴的女子率先笑了,语气轻快,却带着寒意,让不明内情的佟秋水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抬头望过去。 这声音……如瑾缓缓凝了眉,抬起手,将鬓边碎玉小攒花扶了一扶,盯住那女子的眼睛说:“既来道谢,能将你的面纱取下么?” “如何不能?”琴女立刻除了面上轻纱,露出一张娇丽的,笑吟吟的脸来,“真是难得的缘分,也多亏姑娘宅心仁厚,才引得奴婢前来道谢。谁知,在门口却让奴婢遇到了吉祥姐姐,奴婢还想这屋里的人会是谁,却原来,吉祥姐姐现在是您的人了。” ------题外话------ 郭海燕0508,静若幽兰,雨打芭蕉anita,woaiwen,jjll99,leiboo,smile1220,dyl54,Cyy990226,奶茶laobing,cjm2010,谢谢各位O(∩_∩)O 268 首辅怪癖 如瑾看了那张脸,一时间没有说话。 旁边佟秋水惊讶地指着琴女:“你,你是……”是了半日,却没说出人家的名字,明明觉得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琴女呵呵的笑:“佟二小姐也在这里,前阵子恍惚听说佟大人进京表功,恭喜了。”见佟秋水只管指着自己不说话,便很是善解人意的说,“您却是连我的名字都不记得了吧?没关系,贫贱之人本就不入姑娘们的眼,要不然,当初梨雪居几个近身丫鬟,怎么就独独我被撵了呢?”又转向如瑾,“姑娘,您不会也将我彻底忘了吧?” 如瑾默默看着眼前的俏丽女子。她淡橘色的滚边锦袍衬着深色绦子,打一进来,就成了这布置清雅的房间中一抹抢眼的亮色,若说这衣裙明艳如花,待摘了面纱,脂粉相宜的脸孔便成了娇嫩的花芯。 乌的发,白的肤,俏眉俏眼,天生的好颜色。只是丫鬟做久了,这颜色被简单的衣饰和卑微的姿态所掩盖,很长时间都没有展露出来。直到…… 如瑾清清楚楚的记得,当自己的魂灵飘荡在潋华宫上空,发现骤然承宠获封的女子褪去宫女的谦卑,换了宫嫔的衣衫张扬起来,露出从未有过的志得意满,朝气蓬勃,才知道这个人原来……也是很美的。 前世今生,阴差阳错,缘分真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如瑾从没想过还能再次遇到这个人,并眼瞅着她过早展露天生的姿容仪态。这将近两年的时间,她长高了,出落得很好。这脂粉点缀的容颜,以及无所顾忌的,丝毫不掩饰恨意的笑,真的是今日出门前不曾预期的意外。她和前世一样美,却又不是一路的美。经过宫廷生活打熬的人,再如何恣意张扬,也不会有荒山蓬草一样的野性,而眼前抱着琴的女子,眉宇间全是这股子劲道。也不知道这段时间她是如何过的。 “紫樱。”如瑾终于开了口,叫她的名字。 “奴婢在。”琴女将怀中弦琴放在一旁桌案,回转身来行个礼,笑着应声,然后直直盯着昔日的主人,“敢问您有什么吩咐?” 佟秋水恍然叹了一声,“是,她是紫樱。” 几个人说话的这半天,引了紫樱进门的吴竹春一直默默观瞧,她不明就里,不过,紫樱不曾掩饰的敌意是很明显的,她就朝如瑾身边靠了靠,以防万一。 不料这动作却被紫樱洞悉,并且很尖锐地朝吴竹春笑笑,“这位姐姐是新近跟了我们姑娘的么?一看您就是机灵人,比我强太多。只不过,我却没有要和姑娘拼命的意思,到底主仆一场,姐姐您多虑了。” 吴竹春没理她,只在如瑾身边站好。 吉祥听见屋里动静不对,推门走了进来,一看到紫樱摘了面纱的脸,登时也是一愣。“你……” “吉祥姐姐,多日不见,你好么?”紫樱如常打招呼。 吉祥并不知道紫樱被撵的原委,就是当时梨雪居许多人也是不明白的,乍然相见,愣过之后就去看如瑾,一时未曾答言。紫樱就说:“姐姐连和我说句话都不愿意?当初我可没得罪过你。不过,说到底也是我自己倒霉,笨笨的,连如何被姑娘厌弃了都不知道,说不定也曾得罪了你而不自知呢。” 吉祥看着场面不对劲,忙将门关了,走过去与吴竹春一左一右立着,守住主子。于是屋子里几个人,紫樱成了唯一的孤立。 她眼底就闪过一丝自嘲和不屑,“是我不该来。原想着是哪位夫人心慈顾怜我,怎么着也得过来磕头道声谢,未料却是故人重逢。既是故人,这谢也不用道了,我落到今日的地步,到底多拜姑娘所赐。我肚量小,说不出”不恨“二字,今天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明天,还是相逢对面不相识吧。姑娘你觉得如何?” 紫樱眼波里暗藏的尖锐似一根针,扎得如瑾眼疼。 其实到了今日,前世种种虽然仍在心底留存,可经了这一年多的时光之后,血腥气已经不是那样重了。现今的安稳仍有隐忧,但到底有前路可走,如瑾的心态已经和重生之初不尽相同,对紫樱的恨亦不是那么深了。 岁月总是会磨平一些东西,生活一直向前,往日被抛在后面,除了惨痛的教训需要时时铭记警醒未来,其余的人和事都不会一直填充在心头脑海萦绕不去。如瑾现在亲人俱在,还多了一个粉嫩的小妹妹,更认识了长平王、凌慎之以及刘府亲戚等许多新的人,此时再看当初让自己痛恨到骨子里的婢女,赫然发现,自己已经恨不起来了。 即便眼前晃着神情嚣张的脸,耳边听着刻意挑衅的话,也依然没有痛彻心肺的感觉。恨与被恨调了个,现在反倒是紫樱恨起她来了。 “紫樱,你有多恨我?”如瑾问。 紫樱毫不避讳:“很恨,非常恨,非常非常恨。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感觉,同你说也是没用的。你问了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你不是我,不会明白我的感觉。”如瑾慢慢重复了一遍。 抛开一切平心而论,这一世的紫樱根本还没有做过什么,没有背叛,甚至来不及过分讨好,不过是一个埋头做事的小丫鬟而已。但是她撵了她,为的是一个旁人全然不知的前世。那是她蓝如瑾的前世,和现世的紫樱又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她的隐秘的恨,恐惧,和厌恶,便将一个不明就里的丫鬟赶出了赖以生存的宅门,任其在外自生自灭……从这点上来说,是她对不起紫樱。 可如果再重来一次,让她再回到去年的春日,她依旧还是会做这样的选择。 她肯定,而且不后悔。 防患未然,防微杜渐,她不知道紫樱什么时候会存了背叛的心,又怎能容其留在身边。所以,当看到紫樱成了酒楼的琴女,即便有同情内疚,可依然没有悔意。 从最初的震惊,到略微迷茫的犹疑,现在,如瑾渐渐平复下来,脸色态度都恢复了正常。稳稳的坐着,并且抬手请紫樱也坐。 紫樱呵呵的笑了两声:“姑娘,您是主子,奴婢怎能明白您的感觉,自然您也不用体会奴婢的恨。我出了襄国侯府,倒是能和您平起平坐了?抱歉,我不稀罕。今日一别,期望不要再见。” 她整整衣饰,重新抱了琴,欠身告辞。 吉祥侍立良久,听着紫樱句句逼迫早已不悦,见她要走,遂道:“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我一边瞧着,主子不是不问是非的人,当初撵你必有缘故,你不自知,还要心中生恨,这也由你,可你怎能来主子跟前叫嚣。按着主子的身份地位,立时拿了你也是寻常,放你走是恩典,你该……” “我该感激是不是?”紫樱立时接了话头,然后朝如瑾点头,“多谢侧妃不杀之恩,您的好处我定当铭记在心,直到九泉。”说话间,她笑意盈盈的脸一寸一寸阴沉下去,像是河面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冻。 如瑾并未被她几乎化为实质的目光逼退,默默和她对视,反而生了一丝怜悯。或许这怜悯太过假惺惺了些,可的确是怜悯。 “你过的还好么,如果需要银子,我可以给你一些。”如瑾这话倒是真心。撵走紫樱是必须要做的选择,可时过境迁,此时的她愿意做一点补偿——对于已经在外自生自灭了将近两年的紫樱来说,这补偿可能晚了,但如瑾也选择说出来,即便也许招恨。 紫樱果然不领情,冷笑了一声:“给银子?给多少,一千,一万,十万?多少能偿我的苦?我敢收,恐怕你拿不出来许多!蓝侧妃,留着你的银子给老太太治丧吧,听说侯夫人身体也不好,且有的开销呢!” 言罢,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吉祥再有大丫鬟的涵养,听见这些话也火冒三丈了,“主子!”她目视如瑾等待吩咐。 如瑾却轻轻摇了摇头,任着紫樱径自去了。吴竹春轻声附耳:“主子饶了她是一样,是否要人跟去看看呢?” 如瑾略微沉吟,继而点头:“去吧。”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吴竹春走出去和关亥低语几句,便有个扮成家丁的内侍出了酒楼,去追紫樱的脚步了。 屋里佟秋水目睹整个过程,惊疑不已,待紫樱走了就握住如瑾的手皱眉:“那丫头心性怎地这样呢,以前见她闷声不响的做事,真没看出来如此狭窄记仇。说实在的,亏得你当初将她撵了,虽不知是为了什么,但依我看,早撵了早好,留这种心性的人在身边,睡觉都得睁着眼睛。” 被紫樱这事一冲,先前两人之间的不自在倒是淡了。没多一会只听不远处楼梯上脚步声响,郎助教陪着舅母走了下来,佟太太带人在楼梯口相送,不甚亲热。恰好外面也进来一位太太,带了丫鬟匆匆往里走,和郎舅母迎个正着。 隔着镂空的板壁,佟秋水说:“那是中间说和的人,我表姨家的旧识。” 被事情耽搁的中间人此时才道,佟郎两方的太太却都没有上楼继续叙话的意思了,郎舅母和中间人寒暄两句就出门上车走掉,佟太太也只请人家上去喝了半盏茶,言语不大满意,这事基本就是黄了。 如瑾就问佟秋水:“姐姐看不上那郎助教,算是遂愿了,不用怕母亲回家唠叨。那么……你还要和我回府躲避么?” 她问得迟疑,佟秋水却答得利索:“我是为了躲表姨家的亲戚,也想和姐姐多聚几日。” 如瑾胸口很闷。 “姐姐,那么,我就带你回去?” “劳烦妹妹。” 离开酒楼的时候,佟太太对二女儿要去王府小住非常吃惊,立时就要拉佟秋水上车回家。佟秋水将母亲请到一边低声细语,背了人前说了好一会子话,期间几次有提裙下跪的意思,佟太太不时往如瑾这边瞅。 如瑾先上了马车,微微挑起车帘看着佟家母女的情形,素净的脸上悲喜俱无,只是静静的看。佟秋雁站在车边,也是默默地看了一会,抬头发现如瑾启帘眺望的时候,忙福身致歉:“您且等会,妹妹行事向来不顾场合,您和她相交多年,深知她的脾气,请别怪罪。”又不好意思的笑说,“也不知她们在嘀咕什么。” 如瑾垂眸,佟秋雁微仰着头,送上谦恭抱歉的微笑,全都落在她的眼里。她就将帘子放下了,闭目靠在迎枕上。 将近中午,酒楼开始上客人,门口来来往往许多车轿,马嘶人声像是渐渐沸腾的水,咕嘟咕嘟冒着泡,灌进她的耳朵。乱糟糟的声音反而让她安心了许多。如果不听着这些,她真是觉得气闷得很。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自己快要靠在枕上睡着了,旁边跪坐的吉祥轻轻唤道:“主子,佟太太要走了。” 如瑾没张眼睛,只问:“一个人走的么?” “是。” 如瑾就什么都没说,吩咐回府。佟太太在外头行礼道别,她也没往外看,只让丫鬟关了车窗板子,免得被凉风透进来。吉祥禀报说:“佟家两位小姐坐同一辆车跟在后面。”如瑾没答言,旁边吴竹春就目视吉祥,摇了摇头。 …… 京城东南一条普通民居巷子里,一所不起眼的小宅院,院门上的木漆剥落许多,院墙顶部也砌得歪歪扭扭,是谁路过都不会在意的寻常百姓的家门。 此时院子里却站着一个满身绫罗的胖大妇人,手指上明晃晃几枚金镏子,甩着帕子哈哈大笑,煽动厚嘴唇,露出整齐的野兽一样的牙齿:“姑娘这是决定了吧,要是定了,立时就跟我走了,东西也不用收拾,到了我那,有的是衣衫首饰,什么都给你配齐了。” 对面立着的女子就福身道谢:“那么有劳您了。来日若能立足,我不会忘了您的。”说着从袖中掏出两锭足成元宝,塞到妇人手里,“这是谢您今日特意跑一趟的辛苦。” 妇人笑呵呵让身后婢女收了,转身示意女子跟她走。院中唯一还像点样子的正房里就传出脚步声,房门打开,走出一个二十多岁眉眼俊俏的男子,盯着那女子满脸痛惜地问:“你真要如此吗?” 女子挺了挺后背,笑容渐冷:“多谢师傅提携教导,您将我带进京城的恩德,教我技艺的恩德,我一生都不忘,日后定当加倍报还。” “我难道为了你的报还吗?我是可惜你,心疼你!那人的名声你并非不知道,你去了,能保住命吗,还说什么立足。” “与其这么活着,还不如拼一拼,早点死了也好。”女子亲手扶着胖大妇人往外走,“谁也不明白我受的苦,所以,谁也别来可怜我。师傅,您保重。” 男子忍不住要上前去拉人,女子身后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说:“您只是我师傅,别的就断了念想吧。”立时让男子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院门打开又关上,女子跟那妇人去的远了。男子在院中呆立半晌,突然转回身冲进屋里,砰的一声扔出一架琴,重重摔在院中凹凸不平的硬土地上,顿时摔成了两截。然后,屋里就传来压抑的呜咽。 屋顶隐着的影子等了一会不见动静,轻烟一样溜下来,追着女子远走的方向而去。 晚间如瑾接到回禀的时候,纤细的眉毛就淡淡皱起来,“怪不得,她口口声声叫我侧妃,却还敢当面谈恨,原来是有了去处,有了倚仗。贝阁老贵为首辅,别说是我,王爷也不会轻易得罪他。” 吉祥听得咂舌,想起旧友如意,也是选了这样的所谓青云路,心里更是不自在,低声道:“当年紫樱买进府来是个憨憨的丫头,许多年也只是闷头做事,如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听说贝阁老都将近六十了,她去……能有个什么好?” 吴竹春纠正她的错误,“贝阁老并非将近六十,已经六十一了,越过年去六十二。”接着低声说起旁人轻易不知的隐秘,“他素来酷爱收集美貌女子,每收一个就让人画一幅像,专门将一座藏书楼改成了藏画楼放置这些画像,前几年楼里放满了,又在府里起了一座新楼。” 如瑾头次听说这等事,估计是吴竹春从原来出身的地方听来的,“确实么?” “的确,奴婢不敢将流言说给主子听,都是实打实的消息。” “那……他到底收了多少,一座楼都放不下?” “总共有四百多个,到现在应该更多了,只是这么些年以来,贝府里的姬妾数目常年都是几十个,那些画像所绘之人许多都不在了。” “去了哪里?” “不知道,总之没有人见过活的。” 深秋时节,屋里早早熏了暖炉,如瑾却打了一个寒战。怔了一会才说:“所以,堂堂首辅要收美婢,才要通过见不得光的黑牙人牵线……” “正是。那位紫樱姑娘大概抱着的,是成为几十个姬妾之一的想法。” 可若成了那几百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之一呢?紫樱,她一直这样敢于冒险啊……引诱皇帝以及主动投向贝阁老,她总是要站到高处去。 ------题外话------ summerning,allen1997,fyufan,醉爵月清风,woaiwen,珍珠鱼,rourou,nanxiaoshu,15009029686,多谢各位:) 269 深夜风寒 这一夜起了大风,西芙院几溜羊角灯在风里高高飘起又落下,晃荡不停,弄得值夜婆子们不敢阖眼,不住过去查看免得走水,私下商量着明天就禀告管事换了琉璃座灯来应付风大的冬天。 西芙院最前头一进住着佟秋雁,是东厢房,一明两暗小小三间。厨房送了晚饭过来,佟秋雁带着妹妹一起吃了,然后就将门窗关紧,在屋里闲坐说话。 “姐姐一直住在这屋子里?”佟秋水不住打量房中摆设用具,都是半新不旧的黄杨木器,做工倒是不错,花纹式样也好,只是有些漆面已经斑驳了。 佟秋雁拿起做了一半的绣鞋,在上头绣一枝连翘花,翠绿的缎面,嫩黄的六瓣小花,娇俏鲜亮,见妹妹问,头也没抬笑笑:“是,从进府就在这里了。” “这是东厢房,上午不见阳光,下午又是夕照日,冬天阴冷,夏天闷热,怪不得姐姐说腰酸腿冷,住这样的屋子怎会不难受呢。” “我倒没觉得如何。”佟秋雁只埋头绣花。 “那姐姐没求……” “求什么?” 佟秋水说了一半停住口,秋雁抬眼温和的笑看她,“怎么不说了?” “求……瑾妹妹帮你调换一个好点的屋子,我一路进来,看这王府里好像还有两处空院?” “你这丫头。”佟秋雁放下了绣活,将白皙的指尖放在唇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目视窗外说,“这里许多人呢,哪能人人都可以住在好屋子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地方住就是不错了。那两处空院子是为将要进府的贵妾腾挪出来的,过两日就要住人了。而且,再告诉你一次,别叫什么‘瑾妹妹’了,得懂规矩。” 佟秋水目视姐姐半晌,“姐,你以前写信还肯说些心里话,怎么面对面却只知道粉饰了?” 秋雁笑:“好容易相聚,我还要拽着你哭天抹泪不成,那不是白白浪费工夫,咱们坐下来说说笑笑多好。苦就不诉了,咱们只说高兴的。” “那你有什么高兴的?” “嗯……”佟秋雁想了想,“我又背下一本经书了,越写越顺。” 佟秋水不知道说什么好,可是看着姐姐那认真样子,又将差点要抢白的话忍了下去。 明间门外突然有人说话:“佟姑娘在吗?” “是祝氏。”佟秋雁示意小丫鬟去开门,冷风一扑,祝氏裹着锦裘斗篷走进来,径直进了里屋,将烛台焰火带得乱晃。佟秋雁忙起来迎接,“祝姐姐来有什么事?”一面让妹妹和祝氏见礼。 祝氏将佟秋水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几遍,“好一个美人坯子。” 佟秋水平礼之后站直了身子,任由祝氏打量,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尽力保持镇定,并且回望过去,说:“请问您过来是有事么?” 祝氏没理她,只跟佟秋雁说:“你将妹妹带进府来,还真舍得。” “祝姐姐说什么?” “听不懂就算了。我也不过随口一说。”祝氏将晃晃脑袋,金钗上的蓝宝石迎着烛光乱闪,慢条斯理地说,“我来是问一问,这位妹妹是长住呢,还是只住几天?你们给个章程,我也好安排吃穿用度。” “姐,这位是?”佟秋水咬唇。 “是正屋的祝姑娘。” “祝姑娘?”佟秋水听称呼知道来者也是跟姐姐一样的人,就上前两步挡在了姐姐前面,“您掌管王府用度吗?” “我不掌管王府用度,那是王爷和王妃的事。我只帮着照看这个院子。” “那么我的事就不劳烦您费心了,请回吧。” 祝氏挑眉张眼,摇摇头:“啧,真是个厉害丫头,和你姐姐不一样呢。不过么……呵呵。”话说了一半就停了,然后摆着腰离开,“既然你不愿意让我管,那我就不管啦。” 外间门又一次开合,又是一阵冷风灌进来,弄得屋里两姐妹齐齐打了寒战。 “姐,祝姑娘一直这样对待你?府里总共还有多少人欺负你?”小丫鬟关门,佟秋水将姐姐拉到了床边坐下,眉头紧锁地问。 佟秋雁低着头不说话,过一会,眼底微微湿了。秋水深深吸口气,“祝姑娘头上一根钗顶了你满身穿戴,你看看你这屋里的家具,就没人给漆一漆?姐,你在这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佟秋雁低声:“皇后娘娘素来节俭,府里也不敢太奢靡。” “不敢奢靡?姐你当我是小孩子哄吗,这才刚进冬天,祝姑娘连锦裘都穿上了,你的屋里连个小暖炉都没有,连手炉还是原来在家时用旧了的,不敢奢靡的只是你吧?”放开了姐姐,她起身拽着小丫鬟出门去,“我找瑾妹妹说话。” “哎!你别给蓝妃添麻烦……”佟秋雁未及阻拦,眼见着妹妹一阵风似的卷出去了。房门被重重关上,扶着床栏,她的手越攥越紧,咬唇半晌,终于没有追出半步,并且,渐渐放松了身体,慢慢躺在了床上。 佟秋水是拽着小丫鬟一口气跑出西芙院的,小丫鬟被拽得气喘吁吁,半路上鞋都掉了,又跳着脚回去捡。“二小姐,二小姐你别忙着跑,蓝妃那边的路您认识吗?” “不认识。”佟秋水停下来,大口喘气。 小丫鬟蹲身将鞋子匆忙提了,“姑娘喊您回去呢,不让您给蓝主子添麻烦。” 两个人站在灯光不明的过道上,两边是叶子被吹光的大树和越冬的竹,在大风里刷拉拉的响,有点阴森的感觉,弄的小丫鬟有点害怕,几步蹭到佟秋水身边挨着。佟秋水却站在风里身姿笔挺,单薄的衣衫鼓荡着,“我不会给蓝妃添麻烦。”她说。 “二小姐?”小丫鬟疑惑的看她,然后便看到一双晶亮的眼,在这光线不明的小道上,有点瘆人。 “带我去王爷那边。” “啊?” …… 长平王回府很晚,进了内宅,听说如瑾那边关了院门,就直接回锦绣阁去了。花盏一众紧紧跟在后面,一如既往地恭谨,并且多了几分小心——自从万寿节上长平王和皇后直接顶嘴,几个从宫里被指过来的人就觉得,以后的日子恐怕不好过了,所以自花盏而起,全都保持了十二分的警醒,生怕出一点错。 本来走路就很轻的一行人,越发没了声响,在呼啸的夜风里一路过去,像是幽灵一般。而幽灵的最前面,就是衣袖飞展似鹰翅的长平王。 从府门到锦绣阁的路是府里最明亮的,老远的,还未走到院门,长平王便看见了门口纤细的人影。“那是谁?”他问。 花盏连忙紧紧眯眼往前瞧,没认出来,于是一溜小跑到了院门口,瞅着嘴唇都冻白了的陌生女子,愣住。门口站值的内侍躬身回禀:“这是西芙院佟姑娘的妹妹,随蓝主子回来的。” 花盏眼睛转了转,听出几分不对劲,打量佟秋水一遍,什么也没说,回头照实禀报了主子。长平王淡淡听了,走到跟前来,并没有停步,内侍推开门,他直接进了院子。佟秋水追上前去却被内侍挡了。“王爷!奴婢有事相求!” 长平王说:“奴婢这字眼虽然低贱了些,可也不是谁都能自称的。皇家从来不缺奴才,想进本王府第里自称奴婢的,也不在少数。” 风声将他的话卷进佟秋水耳中,浑身冻得冰冷了,可她还是红了脸。 羞辱,这是羞辱。 她紧紧握了拳头,藏在袖里,却没有转身离开,眼见着长平王头也不回穿过院子进了楼,一众内侍也都跟上了,院门更是重新关闭将她隔绝开外,她咬了咬牙,提起裙子,直直跪了下去。 跟着同来的小丫鬟拽她,没拽起来,急得低声苦劝:“二小姐,王爷恐怕马上就要安寝了,他睡觉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扰,无事走到锦绣阁外都是罪过,您只当可怜奴婢吧,快跟奴婢回去,不然奴婢可要挨罚了!” “你自回去,不用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丫鬟跺跺脚,劝了一会不见效,往楼上瞅瞅,灯火一盏盏灭了,她再也不敢久留,赶紧回了西芙院去知会佟秋雁。 如瑾早就听说佟秋水去锦绣阁外头站着了,只是默了一会,并没有理会,到了每日就寝的时候径自盥洗睡觉。吉祥低声道:“佟二小姐跟咱们回府就是不妥当,这……这又是要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去找王爷,有何事不能和主子说吗,直接找王爷算是怎么回事,还是大晚上的。” 如瑾没说话,躺倒闭了眼睛。吉祥只得将床帐子放下,熄了灯退出去,私下让荷露悄悄打听那边的动静,直到佟秋水跪在锦绣阁外,吉祥气得脸色铁青。“走,跟我去看看。”她带了荷露就往外去。 吴竹春提醒她:“王爷安寝后不让人随意走动,有事明天再说吧。” 正说着,院子的门被人拍响。风大,门房值夜的婆子先是没听见,那敲门声就越来越大了,直到惊动了屋里几人。“这么晚了,是谁?” 吉祥披了一件厚衣服出去看,守门婆子将门板开了一道缝,挑起灯笼,照见外头的人脸。“佟姑娘,有事吗?”吉祥脸色一沉,冷冷地问。 == 看了几位姑娘的评论说如瑾弱了,我回头将第二卷从头看一遍,所以耽搁到现在没写多少字。不过这耽搁算是值得,让我确定路子没走错。这文的立意不是打倒贱人荣登凤座,女主性格没有变,还和我最初设定一样,如果哪位觉得弱,可能是时间太长忘记了前面情节所以没注意前后不一样,侯府环境决定她必然要强势扫除坏人,但后面这段是侯府比较平稳而王府刚有端倪,没人害她,为什么要总是强硬呢? 270 当面戳穿 佟秋雁只穿了一件夹里的家常小袄,没披外头大衣服,在风里被吹得乱飘,似要把整个人带倒了似的。身边没有跟着人,只她一个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嘴唇冻得微微哆嗦着,单薄又可怜。 吉祥的语气和脸色都不好,甚至也没让婆子把门开大,就那么隔着门缝问话。佟秋雁却冲着吉祥深深的福身行礼:“姐姐,劳烦替我通传一声好吗,我有急事找蓝妃。” 吉祥被这一声“姐姐”叫得皱眉,心里起了腻,语气淡淡的说:“佟姑娘好客气。我们主子叫您姐姐,您倒和我论起姐妹来了。” 佟秋雁微感窘迫,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同住王府,吉祥从来没跟她有过这样的态度,都是客气温和的,今晚却…… 她立刻知道事情出在哪里,于是默默受了,用比方才更谦卑的姿态低头说:“蓝妃称我‘姐姐’是念着旧情,但我心里知道规矩是不能乱的。吉祥姐姐你是蓝妃的陪嫁,自是我们不能比。” 她虽然是府里的姬妾,但没名没分,只比普通婢女稍微强那么一点而已。但侧妃的陪嫁,不管有没有被男主人收纳,身份都摆在那里,她这样说也合乎情理。 只是吉祥听了,不过轻哼一声:“你还知道念旧情么,我只当唯有我们主子念着旧情。” “姐姐……” “佟姑娘太客气,我不敢当。时候不早了,安寝的时间王爷不让人随意走动,您赶快回吧,让巡夜的看见了,谁都不好看。” 吉祥扬脸示意婆子关门,但却被佟秋雁急忙伸手抵住。“姐姐且慢!我有事相求,请容我见蓝妃一面可好?” 吉祥冷眼:“你有什么事?” “烦劳姐姐通禀,我见了蓝妃当面细说,求你了。” 飘飞的灯笼晃晃悠悠,照见佟秋雁殷殷期冀的脸。未施脂粉的素面被冻得青白,显得眼睛更大,姿态更纤弱可怜。只是这张脸落在吉祥眼里,除了厌弃,便是厌弃。 久居高位的大丫鬟虽曾落魄过,但自幼练出的气度是脱不掉的,当下吉祥脸色便是一凝,声音也冷厉了几分:“佟姑娘,咱们好说好量的圆过去就是,你不挑明,我也懒得问。只不过,若是欺上门来将人当做傻子耍弄,到底谁是傻子,可也不一定呢。劝您最后一句,妥妥的转身回去,你们爱如何闹腾、如何盘算,都是你们的事,不要欺负姑娘好性儿,就越发蹬鼻子上脸的踩到头上来。莫说姑娘不是任人拿圆捏扁的性子,就是我这里,你也过不去。” 佟秋雁心中陡然一沉,强作笑颜:“姐姐误会,你这是说哪里话,咱们一处同乡许多年的情分,难道我还能……” “你也知道是许多年的情分。”吉祥淡淡笑了一下,“那么就趁着我们还念着情分,不要太过分吧。请走不送,关门!” 佟秋雁用身子死死抵住门缝,“吉祥姐姐你听我说!你们误会了,事情不是那样子的!” 她抵得用力,将身子全都塞进了门缝里,婆子不敢使劲怕夹坏了人,于是三两下,院门就被挤开了。吉祥青着脸咬牙,“你还想怎样?” “吉祥,让她进来。”后面突然出现如瑾的说话声。 吉祥惊而回头,看见一丈外站着如瑾和冬雪吴竹春,也不知什么时候出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站在暗影里。未曾睡下的冬雪竹春倒还穿得齐整,可如瑾只在寝衣外披了一件长袄,下摆被风吹得飘来飘去,看着就让人觉得冷。 “主子怎么不穿大衣服!”吉祥迎上,赶紧将身上披的衣服厚拽下来要给主子裹,却被如瑾却挥手挡住。 “秋水姐在锦绣阁那边也是单衣单裙吧,这许久了,我想试试到底有多冷。”如瑾的声音十分平静,却静得让人害怕。 “主子……”吉祥不知道说什么好。连她看着都觉不地道的事,作为和佟家姐妹交往这么些年的如瑾,心里肯定更加难受。她方才和佟秋雁说话尽量压着声音,风声又大,以为主子在屋里不会听见什么,却没想到最终如瑾还是出来了。 大风席卷着深秋里未曾落光的叶子,夹着尘土,劈头盖脸地往人身上打。花木枝桠刷拉拉的声响,还有高处风过的呜咽,将寂静的夜晚变成一种诡异的热闹。 佟秋雁一见如瑾出来,乍惊乍喜,匆匆几步冲进了院子,扑通跪在如瑾脚下,哽咽苦求:“蓝妃帮帮秋水吧,她太不懂事,惹恼了王爷,这么冷的天跪在那里会跪出病来的……您和她自小就要好,求您开开恩,到王爷跟前说和几句,把秋水领回来。求您了,我在这府里地位低微,实在是没有办法,唯有来打扰您休息……我违反了府里的规矩明日就去自领惩罚,不让您担一点儿责,只求您看在秋水和您相交这些年的份上,别让她跪在那凉地上了!” 如瑾心中一颤,像是陷进了沼泽里,眼睁睁看着泥水逼到胸口来,又似被长藤绊住了脚,任由那藤蔓弯弯曲曲卷住身体四肢,越勒越紧。 而佟秋雁,就是那沼泽的泥,长藤的根。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样奇怪的姿态面对佟家姐妹。如果说应允佟秋水跟进王府时,她只是在心头种了一棵小小的种子,想看这种子到底会长成什么样,到得此时,眼看着这颗种子变成了大片大片的荒原毒草,她觉得舌头都木了。 “你想说的重点,是让我救人,还是说自己地位低微?”说出的话,也没有受控制,心里想着什么,就脱口而出了。 然后她便看到佟秋雁抬起的面上,惊愕的,又带着隐隐不甘和期冀的眼神。 “蓝妃!您……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佟秋雁抓住了她的裙摆,卑微的,怯生生的,委屈的。 如瑾的头发只松松用绸带扎了两圈,在风里早就散了,随着外袍一起飘飞。她低头看了佟秋雁许久,伸手将被抓住的裙摆拽了回来。 “佟秋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亏心吗?”她第一次直呼了旧友的名。 开门婆子手里的提灯突然噗的一下灭了,院中光线便暗了许多,天上乌云暗沉沉的压下来,那么大的风也没有将之吹开,反而越来越沉重,似乎直可以压到人头顶上。 佟秋雁瑟缩了一下,被如瑾在黑暗里依然亮闪闪的眼睛逼退,一瞬间差点委顿坐倒。一路穿着单衣从西芙院走了,她的身子早就冻透了,可只有此时,才突然感觉到真正的寒冷。一股不可捉摸的恐惧从脚底蔓延,瞬间遍布全身。 “蓝妃……” “想好了要说什么,再跟我开口。”如瑾静静看着她,慢慢的告诉,“不要说秋水姐是自愿跟进府的,不要说去锦绣阁也是她自作主张,更不要说她下跪是受罚所致——这些我尽都不想听。”继而话锋一转,“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我倒是可以请你进屋,抱着手炉,喝着热茶,坐下来慢慢儿相谈。” 佟秋雁倒吸一口凉气。 如瑾说完,就再也没看她,仰头只盯着天上乌墨一样的云,和四边的黑暗紧紧连在一起。整个辰薇院的人都出来了,嬷嬷,婆子,大小丫鬟,甚至后夹院的厨娘和后值房的几个内侍。死气风灯点亮了好几盏,在乌沉的夜里照出一小片光亮。佟秋雁处在光亮的中心,感觉每一个人都在紧紧盯着她,一道道目光像是绳索,将她捆得死紧。 吉祥一脸敌意,吴竹春脸色冷淡,冬雪唇角透着讥讽,就连平日里根本不管事,见谁都是笑眯眯的胡嬷嬷,此时也皱着眉头。大家全都站着,唯有她自己跪着,佟秋雁顿时感到自己像是街头卖艺人筐里的小猴小狗。 她张张嘴,又张了张嘴,每次一看到如瑾神色淡淡的脸,早已想了千百遍的话就说不出来了,堵在嗓子眼儿里,憋得她难受。 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你愿意说说当初从青州离家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简直就像一柄巨大无比的锤子,冷不防从天而降,砸在了她的天灵盖上。 蓝妃是怎么知道的,蓝妃是怎么知道的,还知道些什么?她不断在心里问自己,越问不明白就越是怕。为什么连父母亲人都不晓得的内情,蓝妃会知道!那么王爷知道吗?他不会已经知道了吧! 不,不可能…… 有时候,自己都被自己骗过了,真以为自己是替妹受苦才进来王府,王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当晚并不在场的蓝妃又如何知道?! 对了,一定是揣测,乱猜,故意诈她! 转瞬间的心念电转,她的茫然恐惧,或被动或主动的,尽都渐渐消散,心里只相信自己的推断。于是她膝行几步再次抓住了如瑾,紧紧抱着她的双腿,眼泪汹涌地掉出来。 “蓝妃,蓝主子,三小姐,瑾妹妹!您将我想成了什么样的人,您到底受了谁的蛊惑,以为我是在跟您争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是意外,我不知道秋水不满意郎助教啊,更没想到她会因为同院祝氏的几句话就去找王爷说理,我这次……” “够了,够了。”如瑾紧紧皱了眉,声音透着疲惫。 “瑾妹妹您听我说!” “将她拉走,赶了出去吧。”如瑾吩咐仆婢。 吉祥早就按捺不住,得了令立时上去拽人,却没想到,佟秋雁花了死力气抱住如瑾小腿,一时根本拽不开,反而来拉扯间被她更加用力,差点把如瑾带倒。吉祥赶紧将如瑾扶住,吴竹春上前弯腰,双手抓住佟秋雁的肩膀不知怎么一使力,只听咔吧两声,佟秋雁惨叫,两只膀子顿时再也圈不住,俱都软软垂下来。 吉祥扶着如瑾退开几步脱困,惊疑地瞅着吴竹春。吴竹春将佟秋雁扔在地上,随口道:“前阵子刚和关亥学的把式,谁想这么快就用上了。” 佟秋雁叫得渗人,倒在地上抽搐,如瑾愕道:“她胳膊断了?” “没,脱臼而已。”吴竹春说着,又上前动作两下,使得佟秋雁发出更凄厉的叫声。不过,胳膊倒是能动了。 “啊——蓝妃饶命!您放过我,放过我啊!”手臂已经接上的佟秋雁惊悸未褪,瘫软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只惊恐地瞪着吴竹春,喊个不停。 如瑾被一声接一声的惨叫震得耳鼓疼,见她没事,便让人送她回自家院子去。两个粗使婆子应命架起佟秋雁往外走,佟秋雁却一直叫,也不知是疼得还是吓得,霎时间巡夜的内侍和婆子们全都赶到了辰薇院,在门外观望。领头的朝内行礼问安,客气的询问是否需要帮忙,如瑾转身回屋了,留下胡嬷嬷和那些人周旋。 关了屋门没一会工夫,佟秋雁的叫声就消失了,然后整个院子也恢复了平静,荷露进来禀报说:“将佟姑娘堵了嘴送回去了,主子安寝吧。” “让医婆给她看看去,胳膊别落下毛病。”府里有专门给姬妾丫鬟们看病的婆子,如瑾便吩咐,然后倒在床上闭了眼睛。 吉祥灌了几个汤婆子往被褥里塞,又将暖炉重新点了火,往床边移几分,将一床细绒毯盖在被子上给如瑾暖腿:“冻了这么久可别着凉才是,真真晦气,好好的平白让她跑来闹一场。”冬雪煮了茶奉上,吉祥连忙端给如瑾喝。 如瑾说不要,将丫鬟们都遣出去了,依旧一个人闭目安睡。 却是怎么样睡不着了。 佟家两姐妹的身影不断在她眼前晃来晃去,一会是温柔沉默的秋雁,一会是刚直烈性的秋水,从小时候开始,渐渐长大,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巧笑,轻颦,落泪,冷眼…… 许是毯子太热了,如瑾出了一头汗,觉得闷得慌。 她一动不动的躺着,懒得动,只在脑海里反复琢磨入府以来和佟秋雁的每一次见面。渐渐的,她开始暗叹自己的疏忽。 怎么就一直没往这上头想? 若不是今日佟秋水突然反常,让她在骤然而至的惊疑中开始动脑子,她还要被佟秋雁蒙蔽到什么时候! 只因怜悯佟秋雁的献身,并且因为最初的内疚而让这怜悯更甚,她就将之当成了好人,从来不曾认真思考过,让感情影响了判断。对于一个已经死过一次的人,这样的疏忽真是太不应该了。 佟秋雁,佟秋雁,如瑾的前世今生,一直未曾关注过这沉默守礼的女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窗外又是一阵大风刮过,啪的一声响,似乎有东西撞到了窗子上,将如瑾从思绪中惊醒过来。外头有丫鬟轻手轻脚的开门声,一会又关上了。如瑾就扬声问:“怎么了?” 值夜的冬雪答话:“主子还没睡么?大风刮段了树枝,撞到窗棂上了,没什么的,您别怕。” 如瑾翻身坐了起来,将盖了一身汗的绒毯从被子上掀开,叫冬雪进来,说,“把这毯子给关亥,让他派人去锦绣阁看看,要是佟二小姐还在那里跪着不肯走,给她披上。”冬雪接了毯子要走,如瑾又叫住她,想了想,道:“还是不用送毯子了,让关亥带人去,佟二小姐若还在,不管她愿不愿意,直接将她带到我这里来。” 冬雪向来不多说多问,即便觉得不该怜悯那佟秋水,还是按着吩咐答应了,披衣出去到后头找内侍。 如瑾就坐在床上等,一面琢磨着一会若是见了佟秋水,该和她说些什么。 问她为何要来王府,为何要去求见王爷? 问她到底听了姐姐什么话? 问她有了麻烦为什么不来和自己说,还拿不拿自己当朋友? 还是什么都不问,直接向她说起自己对佟秋雁的推断? 她会信吗,还是……原本就知道……这一切只是瞒着自己? 不,不会的,佟秋水不是那样的人! 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念头,如瑾心里头乱糟糟的。 外间的门有了轻微响动,然后便是冬雪裹一身寒气挑帘走了进来,因怕冷气冲了主子,只站在门边回话。“佟二小姐不在那里跪着了。” 如瑾松了一口气。天气骤变,眼看进了冬日,这深夜里头跪在冷风里,是个人都要跪出病来。“她回西芙院了?让那边小厨房的人别为难她们,要热水热汤的都紧趁着点,另外把我这毯子也送去吧,再去柜里找两床厚被子给……” “主子。”冬雪欲言又止。 如瑾心中一沉,看着冬雪的神色,口中停了嘱咐。“怎么了?” 吉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主子,佟二小姐被王爷叫进楼里去了。” 如瑾瞳孔猛地一缩。 “你说什么?” “主子……”吉祥轻轻走上来,低声安慰,“您别伤心,为那样的人不值得。她们做出这种事,以后咱们也不用再念旧情了,早干净了反而是好。” 如瑾只觉得心里一阵钝痛,全然没听清吉祥说的是什么。她捂住了胸口,弯了身子。 “主子您怎么了?!” “主子!” 佟二小姐被王爷叫进楼里去了……如瑾的耳边反反复复就是这么一句话。 ------题外话------ constance,珍珠鱼,猪长老,sq9hos,13305017558,jjll99,leiboo,清心静,dreameralice,lchhyjh,蝶舞灵动,贺彩英,huang74615,chenabcd,lxy小尧112,rourou,上海七月,540509,枕梁一梦,青柠1,didodo,sadi9911,严鹏云,smile1220,何家欢,Cyy990226,感谢各位支持! 271 新晋姨娘 大风呼啸的深夜,韶华盛放的女子孤零零跪在门前,任谁也会心生怜悯,进而请之进门取暖吧? 这,原是常事…… 如瑾眼前不断出现锦绣阁门外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想象着佟秋水之前跪在哪里,今天穿的那身烟草翠绫衣裙在晕黄灯光下会是什么样子,想象她是在什么情况下被传进楼里的——冻得瑟瑟发抖,跪也跪不住,摇摇欲坠的时候?是花盏出来传的,还是小双子,或者哪个名字也叫不上来的内侍?或者……是长平王亲自开门相迎? 一念及此,长平王披衣迎风站在门口,佟秋水跪在地上瑟瑟相望的画面,就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像天地间漂浮的雾霭,一点一点笼罩了整片原野,让人再也看不清别的。 “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喝口热茶顺顺气好吗?” “主子您和那种人生什么气,明日寻个由头发落了就是,千万别自己伤身。” 吉祥冬雪絮絮的焦急的碎语响在耳边,须臾脚步声纷杂,其余几个丫鬟也都围了进来,站在床外关切地询问,七嘴八舌的。 如瑾立时张开了眼睛。 多大点事,何至于如此,让大家白白着急。 明日若是传了出去,人家听说她心口痛,还要以为是她妒意大发,容不得王爷纳新人呢! 她可不是嫁进长平王府来争宠吃醋的! “我没事,大概是被这炉子热气熏得闷着了,端远一点吧,刚入冬,不至于整夜烧这东西。”她镇定心神直起身子,吩咐丫鬟们做事。胸口的痛渐渐散到了全身,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就像一点墨滴在清水里,散了,化了,也就看不见了。 吉祥几个对视一眼,顺从听命,将长条小暖炉移到了拔步床外。 “主子……” 吉祥上前要说话,如瑾挥手道:“你们都去睡吧,时候不早了,有冬雪在外值夜就好。” 声音虽轻,但是很坚定。 几个丫鬟不好深劝,见主子自己转圜,怕说多了徒惹她伤心,只得纷纷行礼往外退。如瑾想了想,叫住她们又说,“佟二小姐既然进了锦绣阁,明日早起吉祥去跟管事的说,分一个丫鬟过去伺候她,另外西芙院前院的南屋还空着,让人赶着收拾出来给她住。南屋子阴凉了些,多弄几个暖炉,告诉她贵妾要进门,这两日不好给她布置新屋,等过了这阵子再腾挪,让她暂且委屈一下。还有,这事佟太太恐怕还不知道,明日叫人请了她过府,愿不愿意的,女儿都主动进来了,大概她也说不什么什么来。嗯……我想想还有什么要准备的……” 如瑾以比平日快了一倍的语速飞快安排着,几个丫鬟听得面面相觑,吉祥越发气闷,眼睁睁看着主子心里难受却不说,还要若无其事的安排琐碎,权当佟秋水是普通姬妾了……可佟秋水和府里那些全然不同啊! 吉祥觉得不能甩手就走,又折回来劝:“主子!这些事您就别管了,让祝姑娘打理就是,西芙院都是她照应着呢,您快睡吧。今晚风大,奴婢留在里间陪着您。” 如瑾道:“佟秋水毕竟和西芙院那些人不同,是我旧交,她要住进来,我能帮的自然要帮一帮。只是这时节赶得巧,眼看着着宫里指的贵妾要进门,不能给她抬位份了,不然明日一早就抬了姨娘也是可以,只要王爷不反对,我自然给她求个脸面回来。好歹,相交一场。” 她笑盈盈地一路说下去,全然不知自己的脸色落在丫鬟们眼里,早已泛着苍白。她知道的,唯是说到“只要王爷不反对”时,自己胸口针扎似的尖痛了一下。 这尖痛似夏日雷雨时节里,天边倏然划过的闪电,只那么一瞬,不知何处来亦不知何处散,除了明闪闪的灼眼的光,什么都没有留下。 吉祥几个互相看看,吴竹春自动领着小丫鬟们悄悄退下了,只留了吉祥冬雪,若要劝慰,自然还是由最亲近的人来劝。两个侍女双双走到床里,一个一个开口。 吉祥道:“主子,您别这样,心里难受就说出来,要是……要是想哭,哭出来散一散闷气吧。奴婢在这里陪着您,怎样都不会传出去的,您就别撑着了,奴婢们看着不好受啊。” 冬雪也轻声缓气的说:“佟家小姐要做这种事,以后您就把她们当普通姬妾对待,不用顾念往日。您是侧妃,府里数一数二的主子,何必跟她们置气呢。容奴婢说句不中听的,以后府里添人的时候还多着,眼下就是两位贵妾,另外前头王妃那里的侍女们一个比一个长得俏丽,皇后娘娘允了多添六个人,您这里不过添了奴婢一个,安国公府却又送来六个漂亮丫鬟。王妃和王爷到底是夫妻,闹不快顶多一时,以后肯定会转圜,到时候王妃为了讨好,那些丫鬟一个个说不定都要用上,王爷还年轻,以后日子很长,所以,您实在不必为这样的事伤心,就算伤心一时,到头来也得慢慢习惯,豪门大户都是这样,何况是皇家王……” “住嘴,你这是劝人吗?”吉祥越听越觉不中听,板着脸打断了冬雪,“你先下去,今晚不用你值夜了,我在这里陪主子。” 如瑾倒是对冬雪刮目相看了,不想这丫鬟还挺有见识的,无所谓的笑笑,止住吉祥,“罢了,她说的也是正经道理。我是不在意府里有多少新人旧人的,长平王府是什么样子,出嫁前我就知道,难道到了现在还要不自在么。你们都下去吧,把灯熄了,一盏也不用留。” 她翻身躺下,面朝着床里闭上了眼睛。吉祥狠狠瞪了一眼冬雪,轻手轻脚帮如瑾掖好被子,看她一动不动躺着,一肚子的劝慰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默了一会,只得放下床帐悄声退下,想着睡一觉也许会好,明日再劝不迟。 临走时吹熄了灯火,内寝的窗子便暗了下去,不一会,外间和值房也相继归于黑暗。辰薇院只剩了几盏灯笼在风里飘,和这府里大多数院子一模一样。 …… 锦绣阁是王府中唯一灯火通明的地方。 原本已经暗下的烛火,在佟秋水被传进楼中之后,一盏一盏次第又亮了起来,将楼上楼下照得亮如白昼。 佟秋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灯,明纸的,绢纱的,琉璃,水晶,金盏,玉台,还有许多她叫不上名字的材质,从被人扶进门的那一刻开始,她的眼睛就被一片璀璨晃得发花。自楼下走上去,到了二楼的中堂,满屋子摆设她只扫了一眼,就被深深震撼了。 成套的紫檀家具,高高低低摆满了整间大屋,条案,长桌,螺钿镜榻,落地大屏,多宝格,罗汉床,书架,斗柜……沉凝而厚重的颜色,被几卷名家手笔的花鸟挂轴鲜亮一衬,再加上占据了半个屋子的蓝底金纹大地毯,金钩子挂起的层层帐幔,她几乎以为自己误进了皇宫——皇宫也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那多宝格上,琳琅满目的金玉瓷器,官窑双陆尊,青花夔纹瓶,白玉柱炉,古青铜钟,青铜觚,汝窑水仙盆,竹叶描金漆盒……以及许多她叫不上名字也看不出用途的东西,落落摆满了所有大格小格。 须臾她便想到了姐姐所住的三间小屋,漆面斑驳的家具,早已用旧的帘帐,和这里简直是天壤之别。晚间吃饭的时候,姐姐还和丫鬟说起要做一个厚棉帘子挂在窗上,以抵挡冬天越来越烈的北风,可是她现在站在这里,窗外风声还是那么大,屋子却一点没有风透进来,不用点火炉也已经温暖如春。 嵌大理石蟠螭罗汉床上,缓袍散发的男子正盘膝坐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碗东西,注视着榻桌上的书卷,旁边跪着举盘的内侍,另有一人伺候巾帕。 佟秋水只看一眼,本已紧张的心情就又紧张了百倍。时隔将近两年,一面之缘的男子的面容,已在她的记忆里模糊不清了。那晚花园里光线不明,她只记着他晨星一眼的眼睛,和不甚端正的语调。 时候长了,气和恨都成了习惯,那双眼睛也成了她痛恨的唯一凭借。 此时此刻,再次相见,男子俊朗的脸孔便和那记忆中的眼睛渐渐重合,成了她有些熟悉却又更多陌生的样子。他没有看她,依然专心致志对着书,手里的勺子不时舀动着小碗里的汤水,一下一下,发出轻轻的瓷器碰撞的声响。 直到扶她进来的内侍柔声回禀“王爷,人到了”,他才慢慢转头,抬眼。 一瞬间,佟秋水就这双表面平和却仿佛有飓风力量的眼睛惊得忘了呼吸。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眼神! 眼前的男子变得异常陌生,让她几乎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他。记忆中的那双眼,绝对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胆,怎可无礼盯着王爷直视!”罗汉床边立着的内侍横眉立目,一声呵斥让她回神。扶着她的内侍恰在此时松了手,行礼退下,失去支撑的她立时摔到了地上,仿佛被呵斥吓瘫了似的,有些狼狈。 在外头冻得太久了,又跪了许久,她早已不能自己走路,甚至站也站不稳。“王爷……民女佟氏叩见王爷。”她不知道自己的口齿为何不伶俐了,摔倒了没有立刻站起,而是顺势伏跪下去,失去知觉半天的膝盖处突然传来尖锐的疼。乍寒乍暖,跪出病来了么?她低着头,忍着。 “给她弄个坐的。”长平王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继续埋首书卷,翻过一页,随口吩咐。 捧盘的内侍就放下黑漆点金托盘,起身到旁边端了一个折枝花帽钉纹的五开光坐墩来,送到佟秋水跟前示意她坐。 佟秋水只瞄一眼就暗暗吃惊。这坐墩上盖着的软垫竟是光彩辉煌的芙楼十云绣锦,若不是上次跟表姨母去别人家做客见过,她还认不出来。那家给女儿准备的嫁妆里有件这等料子的小袄,就得了大家一致奉承,说这东西唯有真富贵才用得起,谁想到,长平王府里竟然用这么贵重的东西缝坐垫。 佟秋水迟疑一下,没有坐,只是谢恩站了起来,说:“民女不敢在王爷跟前坐,站着就好。” “那就好好的站着,别乱晃。”长平王不客气的说了一句。 于是那内侍就撤了绣墩,跪倒床边又去捧盘。佟秋水尴尬,她不是不想站好,实在是双腿有点不听使唤,“……王爷,民女失礼。” “你失礼的地方还少么。”长平王几口将汤喝完,把碗扔到了托盘上,接了帕子擦手,“找本王什么事,说吧。” 佟秋水自从跪在门外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面对各种蔑视的准备。长平王不客气,她只默默听着,然后说,“王爷已经睡下,民女还要跪在外面求见,是民女的错,不求王爷原谅……” “直接说,本王没时间听废话,一盏茶的工夫给你,已然过去一半,说不完就出去吧。” 佟秋水愣住。 只剩半盏茶的工夫……能说几句话? 她来之前想好了许多话,想了好几种说话的方式,在门外跪着的时候也在不断的想,想着怎样开头才好,好不容易在上楼时决定了说什么做什么,可始终却没想到,自己只有半盏茶的工夫! 如果错过了这次……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那么她今天做的一切都要白费,姐姐也许境遇会因此更差,还有如瑾……想到如瑾她心里就是五味杂陈……这样的代价,她不能失败啊。 “王爷,民女是来替姐姐赔罪的!”她急急跪了下去,膝盖巨大的疼痛弄得她立时一身冷汗,可她咬牙忍着,一路说下去,“姐姐她自幼木讷敦厚,只知道对人好,不会说话,不懂讨好,如果她有什么冒犯王爷的地方,请您千万不要怪罪,权且看她一片痴心,情意深重,不要与她计较。她替王爷祈福抄经许多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只要让她像其他人一样在府里生活,民女就给您磕头道谢。” 她额头触在了地上,俯身央告。 “说完了?”长平王的目光终于离开书卷,挥挥手,“花盏出去。” 伺候巾帕茶水的正是花盏,闻言立刻行礼告退,飞快出屋下了楼。底下候着的小双子立刻迎上去,眼睛往楼上瞟,“师傅,又是那个兔崽子留下了?呸,不声不响的讨好了王爷,觉得咱们都失势了么?” 花盏一巴掌拍在跟班脑袋上,“噤声!慎言!再敢这样我劈了你,滚下去。” 小双子垂头丧气一溜烟跑了,花盏抬头看看楼上灯火,一言不发,回到值房里休息。他们这些近身伺候的,像他这样是皇后直接指来的自不必说,近来日子不好过,可以前和他屡屡作对的六喜,甚至很有人缘的连荣,也都没因此得利,反而是不起眼的至明越发和王爷走得近了。花盏暗暗叹了口气。 楼上,内侍至明得了吩咐,正在替主子问话。 “佟二小姐,容咱家替王爷问问你。西芙院佟姑娘是王府的人,王爷待她好与不好,外人管的着么?就是娘家人不懂规矩跑来询问,那也该是佟太守佟太太,轮得到你吗?从没听说过姨妹跑到姐夫跟前鸣不平的,何况西芙院佟姑娘不过是个婢妾,你连姨妹也算不上,到底仗着什么来这里说话?你和咱们蓝妃相好,她眼下又替王妃理着内宅,大小事情都能拿主意,要是你觉得姐姐在府里不好过,怎么不去求她照看,却越了她直接来找王爷。再者,你哪只眼睛看见佟姑娘过得不好了,拿这个说事,有什么别的居心吗?” 内侍阴柔的声音虽然失了男子浑厚,其实还是很悦耳的,吐字清晰,便是质问也并不咄咄逼人,还保持着得体的语气态度。然而,这一声声的听在佟秋水耳中,却扎得她几乎抬不起头。字字句句,都将她问得低到泥沟里,似乎她有多么不堪,多么龌龊。 这个内侍……为什么要问这样的话来寒碜她?他知道青州时候的事么,就信口乱说。 “这位公公,您误会了,民女没有任何居心,要是做了不妥当的,也只是关心则乱。您……” “他在替本王问话。”罗汉床上端坐的男人,语气冷淡地打断了她。 佟秋水顿时感觉到生平从未有过的羞辱。 极力忍住几乎夺眶的泪水,她深深垂着头,低声道:“王爷,民女……民女鲁莽了,请王爷降罪。”她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补充,“犯错的是民女,请您不要怪责姐姐,她向来绵软管不住人,是民女自己硬要来打扰王爷的。” “这么就认错了?你们姐妹倒都能屈能伸。”长平王的语气里并不见一丝温度,比方才还要冷,“一盏茶工夫到了,你还想留下来么?” 留下来? 佟秋水愕然抬头,不明白长平王为何突然问起这个。时候到了,看他这半日对她冷冰冰的态度,不是该立刻撵她走了么,还问什么…… 她对上长平王乌沉沉的眼睛,看不懂那眼里的意味。墨云色的袍子在烛火下流光溢彩,衬得他异常俊美,宛如天神。 “王爷……我……” “你深夜来此,本就打算留下来,不是么?” “我……” 佟秋水发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的加快。被当面揭穿,她羞窘地满脸通红,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答。在京里住了一段,听好些人说七王爷风流好色不学无术,她竟不知道他这样尖锐犀利。 长平王突然弯了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眼睛在一瞬间变得晶亮非常。 “你怎么不拒绝?” 佟秋水喉咙发紧。她看着他的笑容,那淡淡的,却可以让世间所有男子都自惭形秽的笑容,真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真的不拒绝?本王可没有勉强你。” 佟秋水心跳如擂鼓,震得自己胸口发疼。只是几息的时间,却比一生还要长。 真的……不拒绝? 不拒绝吗?留下来吗? 如果留下来,是不是姐姐就可以好过一点……可是他这样的态度,似乎并不将她们姐妹放在心上,她留下来有什么意义?但不留,他是开了口的,受到拒绝会不会生恼,从而迁怒姐姐?可,留下来,留一晚,就是留了一生…… 心中不断天人交战,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摇摆不定。 要在这府里过一生吗?像许许多多没有名分的姬妾一样,卑微,低等,或许,还不如姐姐…… “嗯?” 一声漫不经心的询问,将她从片刻的恍惚中惊醒。再次对上那双漩涡一样深邃幽暗的眼睛,她倏然一震,剧烈跳动的心,突然漏了一拍。 “王爷……”她喃喃。 长平王唇角的笑容消失了:“既然不想走,就留下吧。” “王爷!我没有不想走,我是……” 我是来给姐姐求情的。后半句,她却在他的灼灼注视下吞回了肚子。一盏盏烛台将屋子照得透亮,他的眼睛却比烛光还亮,被他盯着,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表达正确的意思。 “……民女听命。” 她伏下身子,早已被风吹散的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烧红的脸。 长平王起身趿鞋,大袖飘飘进了里间。 佟秋水耳边听着答答的脚步声远了,抬起头来,看见左右晃动的珠帘晶莹耀眼,看见名叫至明的内侍面无表情睥睨于她,像看着一只蝼蚁。 她呆了一瞬。 至明缓缓说:“小佟姑娘,起来,随咱家走吧。”上扬的,高高在上的语调。 小佟姑娘…… 方才,她还是佟二小姐。这一个称呼的简单变化,已经昭示了她再无后路可退。从此,从此她便也是和姐姐一样的人了。 空落落的,迷茫的,她跟着问了一句,“去哪里?” 至明扬脸几步跨到外间去,无声的脚步像猫儿,只用一个淡漠的眼神示意她跟上,“自然是去洗浴更衣,才好入内伺候王爷。” 佟秋水呼吸一滞,转头看看珠帘仍旧晃动不止的内室,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匆匆起身,追了至明下楼。 …… 佟秋雁仰面躺在床上,膀子上还有残存的疼痛,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的,她也没有盖被子。 但是黑暗和寒冷都不算什么,她心里头烧着一团火,一直烧到眼睛里,让她在黑暗中也能分辨床帐上弯弯曲曲的花纹。肩头有清凉的草药香气,是医婆涂的活血药膏,她嗅着那香气,在暗夜里静静的躺着,等着。 等天明。 外间传来小丫鬟均匀绵长的呼吸,小孩子跑了半夜,又惊又怕的,带回来二小姐已经进楼的消息后,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佟秋雁就一声一声的数着她的呼吸,从一到十,到百千万,睁着眼直到大风渐歇,窗纸发白。 吹了一夜的风,乌云早该散了吧,该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几乎在窗外透进第一缕微光的时候,佟秋雁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下地,穿鞋,推开已经糊死的窗子,丝毫不管蛮力带坏了窗纸。 碧空如洗,鱼肚白越来越亮,真的是一个好天。 院里早起的婆子丫鬟悄悄来回,轻手轻脚的做事,看天色,王爷该是已经出府上朝去了,这时节,想必早已进宫了吧? 外间小丫鬟被推窗的声音惊醒,揉着眼睛走进来,意外地发现主子唇角竟是上扬的。 “姑娘?”小丫鬟疑惑的叫了一声,再次用力揉了揉眼睛。 她看到主子转过脸来,神情是悲戚而焦灼的,并没有在笑。方才看到的,该是睡迷眼花了吧? “姑娘,早晨天冷,您站在那里要受凉的。”她尽职的提醒。 佟秋雁嗓子有点哑,“这点冷算得什么,昨夜二小姐在锦绣阁外那么久,才真是冷……天亮了,她怎么还不回来呢?” 小丫鬟被主子哀戚的声音弄得不好受,“要不,奴婢这就去看看吧?” “春芳,多谢你。多穿一件厚衣服再出去。” “嗯。”小丫鬟感动地答应一声,飞快去外头穿好衣服洗了脸,开门跑出去。佟秋雁站在窗边看着她出院,望望被大风吹光了叶子的花木,凝神沉思。 正屋的门啪的一声开了,锦裘裹身的祝氏掀帘子出来,深吸几口早晨清冷的空气,笑吟吟看向东厢房窗前默立的佟秋雁。 “佟姑娘今天起得真早。”言有所指。 佟秋雁隔窗欠身,“祝姐姐也比往日早。” 祝氏直截了当:“我这不是惦记着你家二小姐么,昨晚在王爷那边跪了许久,可别熬坏了身子。哦,对了,听说后来被王爷传进去了?佟姑娘,你也不拦一拦。” 佟秋雁捏紧了衣袖,自持道:“姐姐说笑,王爷做事岂是咱们可以随意阻拦的。” “我说的是你怎么不拦你妹妹。”祝氏促狭地笑着,“谁让你去拦王爷了。娇滴滴的美人儿在门外吃风,王爷能不心软么。倒是你,昨晚从头到尾就没见你去过锦绣阁。要是早点把你妹妹劝回来,哪来的这档子事呢?可说的,咱们院子又要添人了。” 院子里来回做事的仆婢们动作就都慢了下来,本该端东西离开的人也故意磨蹭,尽都支着耳朵听。佟秋雁欲待关窗不理,可祝氏当着人说的话实在难听。 “祝姐姐,我们姐妹的事不劳您关心了,我和妹妹行得正走得直,任凭别人怎么议论,我们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祝氏大声拍了几下手,“听说昨儿你去闹蓝妃,吃瘪回来了,可见你妹子虽然跟着蓝妃一起进府,却不是她安排给王爷的。你们同乡情意深重,佟二小姐却背着她挖墙脚,啧啧,还真是无愧于心。可怜蓝妃对你颇多照顾,还怕我慢待了你,却不知照顾出一对儿祸害来。” “祝姐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佟秋雁忍无可忍。 “我自然知道自己说什么,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佟秋雁咬了咬牙,啪的一声关了窗子。 后院有早起的姬妾闻讯走过来,三三两两站在过道上看两人口角,待佟秋雁关了窗,有人走上来问:“怎么了,佟姑娘平日没发过脾气,这是为了什么?” 祝氏冷笑一声:“没什么,今时不同往日,她有了倚仗,脾气自然就见长了。你们等着看吧,呵,以后且有她发脾气甩脸子的时候呢。” 有不知道昨晚之事的就左右询问,知道一些的,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绘声绘色描述,嘁嘁喳喳的碎语不断,像是夏日早起聒噪的鸟鸣。正说着还没散去的时候,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佟秋雁房里的小丫鬟春芳蹬蹬蹬跑进来,口里叫着“姑娘”,只朝院中众人胡乱福了福身,就一路冲到房里去了。 “怎么了?” “出了什么事?” 大家面面相觑,祝氏嘴角噙着冷笑,不咸不淡地看着门窗紧闭的东厢房。不一会,房门大开,佟秋雁发髻光滑,衣饰整齐的走了出来,步子轻盈端正,看见祝氏还欠了欠身,仿佛方才一切全未发生。 众人正在纳罕,院外却又走进人来。 是锦绣阁的至明,带了两个小跟班。众人便都朝他含笑点头,祝氏站在正屋台阶上,牵起嘴角问道:“公公是来传王爷话的么?” “祝姑娘有礼,正是。”至明只和祝氏欠了欠身,便走到院子中央高声,“佟姑娘自今日起便是佟姨娘,下午新院子收拾出来即刻搬走,这里的屋子给小佟姑娘住,请各位相互照应。” 这显然是个意外的消息。 众姬妾中有的人露出惊讶之色。祝氏呵呵笑道:“佟姨娘,高升了,一路好走,以后还请多多提携。你放心,你妹妹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的。” 佟秋雁朝至明福身:“多谢公公传信。” 至明侧身:“当不起。”说罢,带着人转身走了。 佟秋雁略有尴尬,至明传的话是关于她的,可从进院以来就没拿正眼看过她。她站直身子,将心中不快压了下去。 转头去看众人,虽然祝氏依然那么讨嫌,虽然……好几个人脸上露出莫名其妙的怜悯,让她心生疑惑,可是,还是有人艳羡嫉妒地看着她,目光中既有讨好,又有藏不住的敌意。 这就够了。 她朝祝氏微微一笑,“多谢姐姐往日照顾,以后我妹妹来此,我相信您一定能照顾好。” “嗯,这倒是像个姨娘的样子了。”祝氏扬了扬眉,朝大家挥手,“都散了散了,别在这碍佟姨娘的眼,人家正在兴头上。”说罢甩着帕子转身回了屋。 西厢房那边住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王氏,沉默的三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院子里嘈杂半日也没出来,这时候只是推窗看了看,然后就关了窗,再不理会。 佟秋雁对王氏这样的态度已经习以为常,可在她刚提了姨娘的时候,王氏竟也没给她正眼,这让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姬妾们三三两两的散了,瞬间走个干净,并没有人上前给她祝贺见礼,她甚至看到有两个人意欲过来,却被别人拉走。前院又恢复了平静,除了做活的婆子,唯有她一个呆站着。朝阳从东方露了头,天气仍是冷的,她打了一个寒战。 “姑娘,回来暖暖吧?”小丫鬟在屋里轻轻叫她。 暖?暖什么暖,屋里连个小炭炉都还没有呢!佟秋雁觉得这丫鬟实在是太蠢笨了,只知道说不合时宜的话。 抬了姨娘,该分几个新丫鬟了吧?也不知会分到什么样的人来。现今王妃闭门不出,内宅的事虽然都是管事们料理,可也有让如瑾拿主意的时候,给她分丫鬟,如瑾会不会…… 佟秋雁立刻往外走。 …… 被强制闭门思过的张六娘,作息十分没有规律,有时候整夜不睡,有时又一连睡上两三天,中间都不吃饭喝水。头发也不好好梳,脸也不好好洗,丫鬟们管不了她,只能看着她一天天消瘦下去,没多久就成了一副飘乎乎的骨头架子。 这日早晨,张六娘又是一夜没阖眼,对着紧闭的窗扇听了几个时辰的风。见到天亮了,这才要回床上去躺着。 香缕匆匆自外而来,脸上难掩喜色,到跟前压低了嗓子说:“王妃,好消息!” 张六娘面无表情,自顾自地躺倒盖被,连问都懒得问一声。好消息?能有什么好消息。 香缕悄声道:“连荣好不容易传进来的信,可是费了大劲了,您可得听听。” “有话快说。”张六娘不耐烦。提起连荣她心里就腻烦,那是姑母给她安排的人,可到头来也没有起什么作用,还不如没有。 香缕忙道:“您别生气,真的是好消息,您知道吗,今天王爷抬了一个姨娘,是西芙院的佟姑娘!” 佟氏?那不是蓝侧妃的旧交么。张六娘闭了眼睛。夫君不待见她,反而看重蓝如瑾,抬了蓝氏的朋友做姨娘,算得什么好消息? “可不是蓝侧妃求情抬的,昨天……”香缕一路将昨晚的事描述一遍,佟二小姐怎么在锦绣阁外长跪,佟姑娘怎么被人从辰薇院里赶出来,细细致致说着。 张六娘的眼睛慢慢张开了,涣散呆滞的目光渐渐凝成一条线,越来越清明。 “你是说,根本就是佟家姐妹撬了墙角,王爷还一大早抬了佟秋雁?” “正是。”香缕用力点头。 “哈哈!”张六娘发出两声干涩的大笑,立刻坐了起来,因为起得太猛,眼前还发了一阵黑。“蓝如瑾,蓝如瑾,哈!”她咬牙切齿,“你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藤萝也喜滋滋走了进来,开口就劝,“王妃,以前皇后娘娘不是总说么,起起落落谁都有,谁笑到最后谁才是最好。您从此可别再作践自己了,好好的养起来,以后有的是机会。” “是啊,有的是机会。”张六娘喃喃的重复,翻身下了地。 只要夫君的心思并不只在蓝氏身上,只要他并不特别看重哪个,一大家子的女人,最高处的可是她张六娘,她颓废什么,丧气什么呢? “备水,给本妃洗浴。” 万寿节回府之后,张六娘洗了第一个澡。 …… 凤音宫接到的消息,并不比张六娘晚。彼时嫔妃们刚刚陆陆续续到来请安,皇后在内梳妆未完,听侍女耳语几句,一张困意未消的脸立时有了笑意。 “老七这毛病啊……”皇后无奈的叹气。 秋葵最知道主子心意,立刻说:“娘娘这下宽心了吧?七王爷根本就不是看重那蓝侧妃,蓝侧妃吃了这个瘪,且得腾出精力去对付佟家姑娘呢,哪还有工夫再给咱们六小姐上眼药。六小姐不是笨的,您这里再使使力气,她们夫妻和好指日可待呀。” 皇后笑笑:“那个一身臭气的蓝氏,本宫怎么会在意她。” 秋葵道:“那……蓝家的事?” “放下,用不着了。本宫也是杀鸡用了牛刀,何至于跟她动手,多余呢。” “是娘娘高瞻远瞩,倒也不多余。不过现在倒真是不用操心长平王府了,贵妾再一进门,且有的不消停呢,您可以腾出眼睛来看着六王府上。” 皇后脸色微沉:“七娘一点不省事,又打坏了一个丫鬟,马上要过门了,让老六知道怎会待见她,老六最看不惯苛待仆婢的人。”想了想,叹口气,“要是六娘跟着老六才好。” “七王爷到底也入阁听事了。” “呵,差得远了,他才进几天,别的本事没长,倒知道和本宫硬杠。”皇后冷笑,“当着皇上的面,本宫不好与他计较,他还真敢继续给六娘禁足,真是……不成器!” 秋葵赶紧劝慰:“您生什么气呢,再给他一些时日就好了,他不主动转圜再说。” “本宫自然有耐心。” …… 因为一整夜未曾睡好,几乎是睁眼到天亮的,如瑾早起时,眼下两道浅浅的青痕。亏是年轻,否则定要更重些,不敷粉不能见人了。 梳洗时冬雪拿了细粉出来,如瑾让收回去,“平日都不擦这个,这时候遮掩什么,犯不着。” 几个丫鬟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谁也不敢把佟秋雁抬了姨娘的事情说出来。 偏生怕什么来什么,这里如瑾的头发才梳到一半,佟秋雁竟然自己主动来了。荷露进屋悄声禀了吉祥,吉祥就是咬牙,“让她滚!” ------题外话------ 有脚的风,leiboo,sunnyfanny,暗夜无眠,亭柯,hzwyz8118,audrej,双木成林001,smile1220,bobocity,rourou,青山枯雪,18610661593,cjm2010,catherine333,515633557,609211397,Cyy990226,倩倩339,tangyali1,13564823115,荆棘鸟wy,琪琪2012,madmei,谢谢各位姑娘(*^__^*) PS:只想说,唔,真的没虐→_→ 272 别无选择 荷露一脸义愤,听了令就跑出去,斜眼瞪着衣饰光鲜的佟秋雁,让婆子紧闭院门。 佟秋雁吃了闭门羹,并不气馁,也没有像昨晚那样拼命挤门,而是站开几步,对着两扇紧合的门扇一声声高喊起来。“蓝妃,妾身来给您赔罪,求您开门见一面。一切都是妾身和妹妹的错,不关王爷的事,您生气也好失望也好,只和我们姐妹发作,不要恼恨王爷,蓝妃,求您开开门——” 来往做事的婆子丫鬟偶尔从辰薇院前的小路经过,听见这样的高喊,俱都放慢了步子往这里看。相信过不了多久,满府里就要传开侧妃为旧友翻醋,和王爷生分的事了。 佟秋雁不在意旁人目光,一脸愧疚,眼睛却是亮闪闪的。 “姑娘……不,姨娘咱们回去吧,别喊了,万一……”小丫鬟一脸胆怯地小声劝着。佟秋雁不理会她,喊完一遍,再喊一遍。 喊声隔着门墙隐隐约约传到屋里,只气得吉祥浑身哆嗦。这是干什么,刚抬了姨娘就来这里显摆叫嚣了?真亏佟氏做得出来!她看看一言不发坐在妆台边让冬雪梳头的主子,想了想,转身要出门。 “去干什么?”如瑾叫住她。 “主子,您可别念以往情分了,这佟氏欺人太甚。” “是她么?我道是谁,这样大清早来我门前闹。”如瑾将一枚翠头月环银簪在头上比了比,像是在问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她喊的是什么?我没听清,你们听得清吗?” 几个丫鬟相互看看,都是摇头。的确是每人只听了一句半句,但无论听清什么,都不愿意复述出来的。 从小厨房看早饭回来的吴竹春进了屋,闻声就禀:“奴婢听清了。”然后似没看到吉祥的眼神,将佟秋雁的话一字不差重复一遍。 “她真这样说?” “是。” 如瑾就默默坐着,直到冬雪将头梳完,她自己将银簪插上,对镜比了比,这才站起身来去往外间用膳:“竹春,去给她一个答复,像侧妃对婢妾那样的答复。” “是。”吴竹春觑一眼主子如常的脸色,心中稍定,停了一下,道,“主子称呼错了。” “主子快来看,褚姑做的点心真精致,牡丹花儿似的。”吉祥匆匆打断吴竹春的话,不断使眼色。 如瑾站住脚,“竹春,你要说什么?” “主子先吃饭吧,吃完再说别的。”吉祥又道。 如瑾只看着吴竹春。 吴竹春就说:“佟姑娘抬了姨娘,今早王爷上朝前发的话。”又把佟秋水要住进辰薇院的事说了。 如瑾只沉默了一息,随即转身继续走到饭桌去,“原来是这个,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一早晨嘀嘀咕咕。”举了箸示意,“你去吧,替侧妃给姨娘一个答复,她若执意要进来,就请她进来一起吃饭,总之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奴婢明白。”既然是侧妃和姨娘的交往,那么以往情分尽都不算数了。 佟秋雁的喊声高高低低不断传进,如瑾只低头吃饭。 吴竹春一路走出去,开了院门,“佟姨娘早,喊这半日了,累么?” 佟秋雁看见来人便本能地瑟缩一下,肩膀又隐隐作痛起来,“你……”几乎就要后退,不小心踩了自己裙边才恍然醒觉,立即稳稳站好,掩饰方才的狼狈。“我要见蓝妃,烦姑娘通传。” 吴竹春将她的惧怕看在眼里,嘲讽地笑了一笑,站在台阶上也不行礼,就那么俯视着,说,“您是抬了姨娘还是抬了王妃?我倒弄不清了。” “竹春姑娘说笑,王爷的令,我是姨娘。”佟秋雁举帕压了压鼻翼的香粉,强自镇定。 “哦,是姨娘,那么侧妃不是您想见就能见的了。上下尊卑,您是佟姑娘的时候比谁都懂,刚升了姨娘,就全都忘了。” “……”佟秋雁勉强一笑,“我是来替妹妹给侧妃道歉的,另一则,今日也该我来拜见侧妃。” “为什么道歉,您妹妹做过什么错事?新姨娘的拜见也免了,我们主子正吃饭,没空见你。” “这……”佟秋雁发现辰薇院的丫鬟一个比一个厉害,往日没事时倒没看出来。 吴竹春挡在门口,她记着昨晚吃的亏,不敢强求,缓了一会,便道,“那么多谢姑娘知会,我先回去,过后再来。” “且慢。”吴竹春笑盈盈走下了台阶,“这是您想来闹就来闹,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你要怎样?”佟秋雁本能地连连后退几步,被她的笑弄得背脊生凉。 吴竹春目视小丫鬟,“春芳,‘请’你主子跪下,面对门口,端端正正地跪。” 春芳呆愣,佟秋雁吃了一惊:“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让我跪?” “佟姨娘,我替主子传话,让你跪,也是你该对我们主子做的交待。姨娘若是违命不从,说不得只好我亲自动手了,您可别嫌疼。” 佟秋雁被竹春冷冰冰的语气吓到,下意识地返身就走,也顾不得什么了,却不料刚走了一步,后面吴竹春轻易就赶了上来,拽住衣领将她拽回了门前,伸脚一踢膝弯,两下将她按在了地上。 “佟姨娘,不顾尊卑打上侧妃的门来吵闹,是你的错。挑唆侧妃和王爷的关系,也是你的错。让府里人误会侧妃,还是你的错。在这里好好地磕三个头谢罪,若是心诚,我自替你在主子跟前美言求情。若是不知悔改……” 佟秋雁怕再被卸了膀子,不敢挣扎,口中却哭诉起来:“蓝妃——蓝妃您听见没有,妾身冤枉,您听妾身……” “还叫?”吴竹春一扬手,啪的一下,结结实实抽在佟秋雁脸上,“不知悔改,就不只跪下磕头这么简单了。” “你?”佟秋雁被打得有点懵,捂着脸愣愣看住吴竹春。 小丫鬟春芳吓得“哇”的一声,手足无措,不敢拦着又不敢跑,嘴一瘪就要哭。吴竹春道:“去!跟管事说,从今天起将你分到庄子上去,佟姨娘晋了位,自然要用更好的人。昨夜你蠢蠢笨笨做了多少错事,以后府里不能留了。” 小丫鬟脸色惨白,哭也不敢哭了,怯怯朝着佟秋雁叫,“姨娘,主子……” 佟秋雁仍然沉浸在突然被打的震惊中,根本没来得及理她。 “还不走?”吴竹春一扬眉,将小丫鬟吓得拔腿就跑,一溜烟没了影儿。远近过路的仆婢们看着这边,谁也不凑过来,却都兴致勃勃盯着。 吴竹春打了人就不管了,撒开了手转身回院,“姨娘好好反省,若是半途走了,咱们以后慢慢算账。” 佟秋雁脸上火辣辣得疼,从小到大,她从没挨过打,更别说被人当众打在脸上。她是姨娘,吴竹春不过是个丫鬟,竟敢这样打她!霎时间她后悔自己太坚强,怎么没能就势晕过去呢,也好过跪在这里让人看笑话。 抬了姨娘,体体统统出来,没想到刚到这里,门都没进去就挨了打。她哪里做错了,到底哪里做错了? 就算她言语里有些小机锋,可大体上也没什么,她是新抬的姨娘,蓝如瑾怎么就敢让丫鬟出来羞辱她,就不怕王爷回来之后兜不住吗。 一阵阵气血翻涌,直到吴竹春关院门砰的一声响,她才从激动中惊醒过来。 “等等!等等!”她忍住了心中不平,连忙朝内呼喊。忍一时风平浪静,好汉不吃眼前亏,心里默默告诫自己,她朝门里定未走远的吴竹春叫道,“姑娘请开门,我这就给侧妃赔礼。” 她伏下身子,开始磕头。 吴竹春很快转回开了门,看着佟秋雁端正叩首三次,这才笑道:“既然姨娘诚心悔过,我们主子让我带话,若是姨娘愿意进去,她请姨娘吃早饭。” 佟秋雁站起身来,目光闪了闪,最终低头:“劳烦姑娘带路。” 真是能屈能伸。吴竹春轻笑,顺势将门开大,转身引路。 如瑾刚用完小半碗粥,尚未放下筷子,听说佟秋雁进来了,扬脸示意丫鬟添碗筷。吉祥阴着脸过去掀帘,看见佟秋雁低眉顺眼的样子,当时就冷笑两声,“佟姨娘,恭喜高升。”将“姨娘”两字咬得死重。 “吉祥,不得无礼,好好儿请佟姨娘进来。” 佟秋雁低头进了吃饭的小隔间,进去就跪下行礼:“姨娘佟氏给侧妃请安,以后定当恭谨侍上,克尽恪守。” 这是新姨娘见主子的礼,如瑾放下筷子,笑道:“起来吧。”却也只是叫起,没有像以往那样看座,按例的赏赐更是没有。 佟秋雁站起来一抬头,左脸上鲜红分明的巴掌印赫然出现在大家眼前,吉祥惊讶地看看吴竹春,隐有赞叹,恨不得自己上去再来一巴掌补了右脸。 如瑾看见那印子,没说什么,只指指饭桌:“佟姨娘还没吃饭吧?一起来用。” 小小巧巧的花梨圆角四方桌,汤粥小菜,点心糕饼,鲜亮可人。一宿没睡又起了大早的佟秋雁顿时腹中咕咕响了两声,在寂静的屋里清晰可闻,顿时尴尬得要死。 “谢蓝妃赏。”她红了脸福身。 然而没有丫鬟给她搬椅子,先前倒是有冬雪放了新的碗筷,不过显然是故意的,放得距离饭菜老远,真坐在那里就要伸长了胳膊去夹菜,那不是失礼透了!佟秋雁只看了看碗筷的位置,哪里敢过去,勉强笑道:“容妾身伺候蓝妃用饭吧?”说着就上前欲接过冬雪手里的汤勺。 如瑾没说什么,冬雪就把勺子给了她。佟秋雁小心翼翼添了半碗汤,双手奉到如瑾跟前,“天气冷,您喝热汤暖暖肚子。” 如瑾持着银匙喝了两口,目视蒸笼中的素花饼,佟秋雁就忙拿了布菜的筷子将饼夹到小吃碟里。就这样,她伺候着如瑾吃了几样小菜,一块糕饼,半碗热汤,如瑾放了筷子,她又连忙拿了吉祥手里捧的热巾子递上,伺候擦手,然后是漱口。如瑾要离座,她就给撤凳子,做得殷勤而顺溜。 “姨娘辛苦,坐下来用饭吧。”如瑾回里屋歇着去了,临走时扔下一句话,佟秋雁松口气,赶紧福身相谢。 但是几个丫鬟都跟着进了里间,剩下荷露菱脂两个小的侍立在饭桌旁,木木的,谁也不上去给她搬凳子。佟秋雁看了看四周,见坐墩离着自己都很远,似乎主动去拿不太合适,如瑾坐过的椅子又不能逾矩去坐,最终只得站在桌边盛了半碗汤,吃了两口菜,象征性地用过早饭,很快撂了筷子。 然后走到里间门口,隔着垂地的绣帘朝内道谢:“多谢蓝妃赐饭,妾身感激不尽。” “不必。”如瑾的声音隔着帘子透出来,轻飘飘的,像在天际,“没事便走吧。”直接逐客。 佟秋雁咬了咬唇,赔笑道:“妾身还有事相求。” “说。” 佟秋雁暗暗吸口气,忍了不快,央求说:“方才竹春姑娘发落了春芳,妾身那里没人,想讨蓝妃一个恩典,允许妾身去找管事的挑几个人来。” 如瑾就问:“你是拐弯告竹春的状,还是真想挑人,说清楚点。” 佟秋雁被噎住,忙说:“妾身没有怪怨竹春姑娘的意思!是真想挑人。” 吉祥忍不住插言,含着怒意:“佟姨娘,蹬鼻子上脸这种事,做惯了是不是就没羞耻了?各处丫鬟哪个不是管事们分的,就连王妃和我们这里都没的挑,你问问荷露菱脂,是我们要的她们,还是上头分的?你倒要逾矩挑拣起来!” “妾身不知这个规矩,妾身……知错。蓝妃分给什么人,妾身就用什么,不敢挑拣。” 一语未了,就听如瑾温温柔柔的笑:“佟姨娘,你且听清楚,不是我分给你人,是管事们负责的,或者你可以去找王爷。” “……妾身失言。”佟秋雁除了告罪说不出别的话。 短短几句对话,她真是领略了什么是直接尖锐。经过了昨晚和今晨,她终于知道,原来一直温和有礼的如瑾,一直和妹妹脾气相投的如瑾,并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样纯善。 “下去吧,以后没事不用来了。” 佟秋雁心中一紧。 果然,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以后就不是同乡故交,而是冷冰冰的侧妃和姬妾的关系了么? 但是,总会走到这一步的,或早或晚,自指婚圣旨下了之后,她们就注定不能再做姐妹朋友,不是么…… 不再是姐妹,侧妃和姬妾的相处之道,自有规程。 “蓝妃,您是要和我们生分了么……”她稳定心神,很快想出了主意,提裙跪在帘外,先是轻声细语,继而慷慨激昂,“妹妹还在锦绣阁没有回来,妾身也不知道她怎样了,可昨晚她的事……妾身实在是无能为力,更不明白为何突然被提了姨娘!我们姐妹和蓝妃相交多年,若是因为这件事损了情意,妾身宁愿不要这个名分,宁愿给蓝妃端茶倒水做奴婢,您且等着,待王爷回府,妾身这就去回了王爷,再不要什么姨娘的位置,并且立刻把妹妹送回老家去!” 帘内半日没有动静,连丫鬟走动端东西的声音也没了。佟秋雁伏在地上,几乎忍不住想掀开帘角窥一眼。可她不敢,只能静静的跪着,老老实实等着。等着听如瑾到底作何答复。 如果,如瑾顺势接受她的歉意,以后两人自然还能正常走动。即便不能亲厚如昨,到底也可维持姬妾之间的体面。 如果,不接受呢? 她惴惴地想,惴惴地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腿都跪麻了,细微的环佩声才轻轻响起,有人朝外走来。她提心咬着唇静候,须臾帘子掀开,是如瑾站在面前。 “蓝妃……”她眼里立刻涌了泪。 如瑾淡淡地看着她,待她的睫毛全被泪水沾湿,珠泪滚落腮边的时候,才说:“那么你就去王爷跟前求吧,求他降了你的位份,求他送秋水出府——以后,我这院子就有你一间房,情分依旧。” 佟秋雁一时答不上话,万万料不到如瑾这么直接。 “不愿意么?” “不,妾身愿意!妾身只求与蓝妃和好如初。妾身这就去二门上等候王爷。”佟秋雁站起来就走。 然而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冷笑。 “收起你的聪明,我并不在意自己有没有妒妇之名,你也不必费心提防对付我。王爷那里,你爱去就去,爱怎样编排就怎样编排,从此别来我这里就是了。”如瑾放了帘子,转身回屋,“佟秋雁,两生两世,到今天我算真正认识了你。劝你别做出什么越格的事来,免得给我机会动手——我可真有点迫不及待了。” 佟秋雁呆住。 她并不明白两生两世是什么意思,可却完完全全的明白,她被如瑾嫌恶透了! 她所熟悉的女人间的相处之道,在这里竟然全都不顶用。 望着晃动的绣帘待要说什么,旁边两个小丫鬟双双逼上来,“姨娘,请走吧。”圆乎乎的菱脂还说“别站脏了我们刚擦的地”,见她不动,她们就准备动手。 佟秋雁连忙闪开几步,慌不迭匆匆出了门。 昨晚突然被卸了膀子的惊悸还在,对于辰薇院的丫鬟,她有莫名的恐惧,生怕被她们碰着身上半点儿。穿过院子的时候,洒扫的婆子故意将水溅到她身上,将好好的一幅裙子弄得全是泥点,她敢怒不敢言,提裙快步出了院,后脚刚迈出,就听院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几乎夹了她的脚跟。 她猛然转头,盯着严丝合缝的月洞门瞅了好半日,才渐渐压住胸中惊怒。 蓝妃,蓝如瑾,如果做不得朋友,就只能是敌人么? …… 遣走了佟秋雁,如瑾坐在窗边看了一会书,默默半日,没翻一页。 吉祥带着丫鬟们将琐事都做完了,回头看看,她还在那里孤坐,心中一酸,就忍不住上前相劝:“主子,她们不仁,您还讲什么义?犯不着自己伤心,岂不是错付了情。” 如瑾将书合上,转过脸,弯唇绽出一个和缓的笑,看得吉祥一愣。 “主子?”这笑,和昨晚全然不同了,将吉祥要说的劝慰全都打进了腹内。 如瑾怀里抱着一柄鎏金雀纹圆手炉,白皙纤细的指尖在炉身上轻轻摩挲,淡淡地笑着:“我并没有伤心,只不过是在想,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张六娘为什么会在那里,而佟秋雁和佟秋水,又为什么会在那里。” 吉祥被“这里”“那里”的绕晕了,觑着主子脸色,似乎又不像是受了刺激,而且恍惚还有些以前在蓝府理事的气度,冷静而淡漠,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你放心,你们也都放心。”如瑾的目光越过吉祥,温和看着几个丫鬟,自嘲地笑笑,“昨晚我的确是难受,一面是相交多年的朋友,一面是……王爷。” 是说要娶我,也真娶了我,并且给我那样一个新婚夜的王爷——这些话和丫鬟说不出口,也不能说。 即便两人并无夫妻之实,可……远比许多夫妻谈得更深,也更贴近,而且,即便她不想承认,距离似乎是越来越近了。 在这时出这种事,说不伤心,那是假。 可一味伤心更是没用。 “我一夜没睡好,这是真的。不过看了佟秋雁这番作态,倒是释怀了。有些人不值得,那就丢开手。她不满意做我的朋友,非要自降身份殷勤伺候,便由她。事情已经发生了,佟秋水和王爷我都会见一见,问一问,不会自己闷在屋里犯嘀咕,你们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一切如常就是。” 吉祥大大松了一口气,继而却又担心别的,迟疑道:“主子,您……可别和王爷硬呛,有什么都好好说。” “我知道分寸。”如瑾笑。 她先去见了佟秋水。 佟秋水在锦绣阁里还没有出来,如瑾带人走过去,门口的内侍说“小佟姑娘还在睡觉”。 小佟姑娘?这称呼倒是新鲜。如瑾径直进了院,问清房间,直接进去。 佟秋水睡在一楼的暖阁,透过拐子纹门式多宝格的空隙,能看见里头架子床半掩的幔帐,万字曲水的围栏,浅豆绿素纱面米白底的帐子,露出床里淡橙色双蝶团纹的绣被。被子微微鼓起,显是睡着人。 门前立着两个素净侍女,双双朝如瑾行了礼,恭顺打起帘子,并没有询问或阻拦。 如瑾就将丫鬟留在外头,举步走了进去。 屋里点着安眠的甜香,轻轻浅浅的味道,青丝披散的女子侧身朝里,正在好眠,并未察觉到屋中多了人。如瑾走到床边,将另外半幅帘帐也挂在了床角金钩上。这仍然没有惊醒梦中之人。 如瑾在床边的绣墩上缓缓坐下了,看着佟秋水均匀起伏的肩头,听着她绵长安稳的呼吸,静静地等。 像是一幅定格的画面,屋外侍女静立,屋内一坐一卧,没有人动。唯有天然木小方几上兽首铜炉里吐出一缕缕青白色的烟气,还有窗棂勾勒出的日影在地上慢慢移动。冬天也有鸟雀,站在光秃秃的花枝上蹦跳叽喳,将叫声传进屋里。 如瑾想起前生,乡间破败阴暗的小屋子,佟秋水形容枯槁躺在木板床上,身下只有一床薄薄的旧被子,棉絮都露出来。今昔比照,天差地别。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两个人之间竟然形成了这样奇怪的关系。 那个听说情郎已有妻小,连外室侧室俱都不肯做,怀着身孕千里迢迢回老家的佟秋水,怎么就成了长平王府里连名分都没有的婢妾?那个心高气傲宁死不屈的佟二小姐哪里去了,是前世记忆中一个生了差错的梦幻么? 应该不是的吧…… 那幅月下睡莲图还被如瑾妥贴收在箱子里,连着嫁妆一起带进王府来的,那样的笔触格调,真实存在的性情,怎会是幻觉。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人,改变了行为,选择,性情? 如瑾自己经过生死,才有了这样的改变,那么佟秋水呢?她甚至想,难道佟秋水也和自己一样,在破败的乡间凄凉过世,然后又回到过去活过来了么?因为前世的不肯妥协未得善终,所以才要选择一个身份显赫的男子,宁做婢妾? 所以当佟秋水从睡梦中迷蒙醒来,如瑾脱口问出的第一句话,竟是,“你死过一次么?” 佟秋水吓了一大跳。 醒来床边就有人,任谁也会吃惊,何况这人还是她此刻最想避开的如瑾,更何况,如瑾神情恍惚的问出“死”字来。 她本能地惊坐起来,拥被往床里缩了缩,舌头有些打结,“瑾妹……蓝妃,您、您怎么在这里?”她朝四周看,看到多宝格外站着侍女,这才稍稍安定一些。 如瑾将旧友的惊惧和变化都看在眼里,飘远的思绪收回,清明了点。佟秋水的害怕,让她很失望。多年相交的朋友,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呢,她宁愿她挺直脊背站在她面前,高傲的说,这就是我的选择,该怎样对我,随你。 那样,才是她所认识的佟秋水。 “你莫怕,我不会将你怎样。”如瑾站起来,走到距离床边远一点的地方,去看多宝格上陈列的文玩。 “……蓝妃,奴婢失礼。”佟秋水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深深低着头,掀开被子走下床来,顾不得穿鞋,对着如瑾的背影跪了下去。 跪下了,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寂静的屋子里沉默相对,是此时此刻她最不想经历的事情。盯着地毯上的花纹默默半日,最终她选择了磕头。“蓝妃,奴婢给您见礼。” 旧日,往事,从此之后,皆成烟云。 瑾妹妹和秋水姐,终是两个活在过去,死在昨夜的人了。 如瑾倏然转过身来,死死盯着伏身在地的旧友。 “为什么。”她一字一字的问。 佟秋水躬身在地许久,背脊微微起伏,终道:“因为,别无选择。” 好一个别无选择。如瑾瞬间想起了青州时,佟太守将她请到书房,也说了同样的话。她们一家倒是别无选择到一起去了。 天下那么大,究竟有多少个别无选择,究竟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又有哪个才是真的走投无路,哪个,不过是给自己也给别人的华丽托辞? 你有事,为什么不去找我商量。你的姐姐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住进王府来,为什么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一看,反而忙不迭地去义勇献身了……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涌上嘴边,如瑾咬牙忍住。问什么都是晚了,问什么都是白问,佟秋水伏跪在地的冷冰冰的影子,已经给出了答案。 如果,如果我只是闺中懵懂、嫁进来又期盼夫妻和睦、想让夫君多看自己一眼,多留意自己一点的普通女子,你这番献身,让我以后该怎么面对你?怨恨,吃醋,争宠,报复? “佟秋水,你不后悔,是不是?” 这一声佟秋水,比直呼佟秋雁更加艰难。 “蓝妃。”佟秋水直起身子,对上如瑾目光的时候,有一瞬间的犹疑和茫然,然而很快,便决然而清晰地说,“侍奉皇家,身为燕民何敢言悔。奴婢,幸甚。” 如瑾不想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掀帘走了出去。 佟秋水的声音追在身后:“如果蓝妃觉得是奴婢背叛了您,任打任罚,奴婢绝无怨言。” “你没有背叛我,你只是做了你认为正确的选择。与我无关。” 从锦绣阁出来,日头高高照在天空上,如瑾深吸口气又轻轻吐出去,就像吐出了一直纠缠在心头的阴郁。 “去让贺兰着人知会佟太守吧,就说王爷收了他的二女儿。”她吩咐丫鬟。 “那……还要请佟太太过府吗?”吉祥想起昨晚的话。 如瑾脚步轻快地往回走,“你见过收婢妾还要知会婢妾家人的么?” 当然是没这个规矩。于是吉祥明白了,遂道:“佟太守也不知道听了信会怎样。” 大概,会高兴吧。如瑾暗道。 王府里下人们做事是很勤快迅速的,还没到下午,新院子就收拾出来了,佟秋雁于是搬了过去,而佟秋水则住进了她原先的屋子。内宅管事云妈妈特意去问如瑾分丫鬟的事,如瑾让吴竹春过去帮忙。 吴竹春过后回来禀报:“佟姨娘院子里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小佟姑娘跟前一个丫鬟,都是妥当的。” 如瑾点头。既然走到了这一步,该防的,就都不能免了。 她吩咐外头备车回蓝府,自从张六娘禁足,她出入更方便了,长平王最近又整日不在家,真是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吉祥试图相劝:“主子,这节骨眼儿上您回娘家可不合适,等王爷回来该误会您了。” “误会我心胸狭窄,是个妒妇?”如瑾笑盈盈换衣,指挥大家收拾东西,“随他怎么误会,我本来就打算回去一趟的,为这等事耽误不回,岂不显得更在意。” 王爷可不知道您原本就要回啊,连我们都不知道。吉祥发急,可是看到主子兴致勃勃的,又不好深劝,最终只得老大不情愿的跟着走了。 如瑾先去铺子那边兜了一圈,看到店里客人不多不少,还算可以,然后又去周边街面转转,买了一些新鲜有趣的小玩意,竹编的花篮,木作的美人瓶,根雕,贝壳首饰之类的,每样最多不过十几个铜板,全是沿途街道上的小摊货,不值钱,但是满满当当装了几盒子,看着就觉高兴。 到了家,自己留下几个,其余全都散给了碧桃蔻儿等丫鬟,明玉榭上下都分到了一两样,秦氏头上也多了一根凤鸟头的竹骨簪子。大家不图东西贵贱,主要是个兴头,全都乐呵呵的。 秦氏抱着小女儿笑道:“怎么这时候想起回家了,事先也不告诉一声。” “想您了呗。”如瑾挨到母亲身边亲亲热热说了一阵子话,又逗弄了小妹妹一会,外头报说彭进财来了,就走出去问话。 彭进财带了上次说的阮虎,绣铺里女伙计阮嫂子的独生子,果然是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国字脸晒得黝黑,粗布薄棉衫有些窄小,更衬得身板刚硬。大概是被彭进财教的,阮虎一直低头,哪里也不看,候在偏厅里规规矩矩站着,一见帘动人来,立刻就跪下去磕头:“给东家问好。” 吉祥掩口而笑:“快起来,我可不是东家。” 阮虎懵懵懂懂站起,眼见着光彩辉煌的姑娘站在跟前,衣料是他不认识的,钗环更是叫不上名来的,顿时更懵。彭进财笑着拍了他一下,“快站好,东家要进来了。” 吉祥挑起帘子,如瑾缓步走进来,阮虎忙有样学样的跟着彭进财躬身行礼。如瑾到主位坐了,让人给他们搬了两个杌子,请他们坐了说话。 阮虎一五一十地回答着,年纪多大,怎么进的武馆,在里头做些什么,领头的是谁,师傅和馆主又是什么样子,答得拘谨,往往词不达意,好在如瑾问得详细,不多时也都问明白了。如瑾就发了赏让他下去,和彭进财说起铺子。 “最近生意一如往常,赚的几十两都投进去了,多请了两个绣娘,又在大集那边进了一些货,上次搭船那家冬天不走,这阵子咱们得自己筹谋货源。” “彭掌柜自办就是,我信得过。”如瑾笑问,“最近可有什么烦扰么?” 彭进财站起欠身:“东家问着了,还真有一点小麻烦,正要回禀东家。街面上的赵九派人来,想在咱们铺子入一股,留了十两银子,以后要跟咱们五五分润。” 如瑾道:“我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事,眼看着新铺子赚钱了,地痞帮闲总要来试试深浅。方才我去那边转一圈,还看到两个不大妥当的人站在街对面盯着咱们铺面,就是这赵九的人吧?他什么来头?” “东家机敏!”彭进财赞了一声,“因着我拖着没给赵九答复,这两日总有人在铺外乱晃,眼下倒是不成事,不过时候长了……的确是有些难缠。这赵九是附近几条街的地头蛇,往常都是按家按月收保钱的,只有生意特别好的铺子,他才进去投股。” “那还多谢他高看咱们了。他也不是每家都敢留十两银子吧?” “自然,东头有个粥铺是卫国侯小妾的娘家远亲开的,赵九连保钱都不收,另则咱们隔壁也是京营一个百户的亲戚,赵九也不敢惹。” “百户就不敢惹了?”如瑾失笑。 彭进财也笑:“所以我才没搬出东家来,先来讨个示下。” “这样,一会让吉祥写个条子,告诉你怎么递给京兆府江大人的五小姐,这点子事,让府丞大人代劳也是用了牛刀。” 吉祥和彭进财下去,送茶点进来的碧桃就感叹:“亏得是咱们的铺子,这要是小门小户没靠山的,岂不是被欺负死了。十两银子的本钱就要五五分润,他怎么不明抢!生意做得越好,倒越成了祸事。” “天下商户,凡是能做大的,无不有大靠山,否则越红火就越不能长久。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家都习以为常,小门小户做个小生意,都懂得给地头交保钱。” 碧桃叹气:“什么世道。” 如瑾忽然想起那日长平王说的,要一个人心安定的天下。不知道他的构想中,有没有包括不让地头巧取豪夺。这种遍布王土,已经根植于民心的不平事,他管得了吗。 这一刻,她在晋王旧宅里想了一瞬长平王,王府里,刚刚归家的长平王也在念叨她。 “什么时候走的?”他今日回来的早,一进门就听闻侧妃回了娘家,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就露了淡淡的笑。 贺兰觑一眼主子,当然是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还能笑出来,只怕自己没拦着侧妃被主子怪罪,忙道:“午饭之前走的,说是有事,奴才不敢拦。” “你拦得住么。”长平王袖着手,一步三摇地朝前走,又问,“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说。要不,奴才每天派人去接一趟?” 长平王笑笑说不用,直回锦绣阁里去了。 贺兰就纳闷。这是怎么了? ------题外话------ 13015065511,唯一夏,summerning,jjlin79,淡淡菊茶,jjll99,生活秀,柳叶,13980992584,princess兰,fengyanmei,读书人,zf654321,rourou,mimimi73,Whx3900939,wp47530999,cjm2010,糖糖1017,雪的浪漫在哪ice,540509,林紫焉,madmei,利丹里丽丽,shiyunswz,郁金香与黄玫瑰zwk,月夜灯影,Cyy990226,日月潭1972,guoshuang770612,nanxiaoshu,olj,blfhui。 感谢各位~好多,差点又写不下。 273 深夜潜入 难怪贺兰想不通。 王爷纳了蓝主子的朋友,昨晚上辰薇院里闹了一场,今早听说佟姨娘又被打了,然后蓝主子就回了娘家,这事怎么看都是在和王爷置气。可蓝主子走的时候笑呵呵的,王爷回来也是笑呵呵的,非常说不通。不该是一个气愤,另一个也脸色铁青么? 纳闷归纳闷,主子们的私事,贺兰知道不该随意掺合,上头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依例回禀了一些事务,他就退了下去。 长平王回到锦绣阁,值守的内侍说蓝主子来过,小佟姑娘还没走,他脸上的笑就深了几分,大步进了楼。 佟秋水跪在门口和侍女们一起恭迎,一身蜜合色绣金线菊纹的长裙,腰束玉带,不盈一握。那是她从未穿过的上好云锦,柔软细密,贴在身上,是婴儿肌肤一般的触感。 “王爷。”她随着侍女们低头轻唤。 长平王站住脚,俯视:“怎么还在?” 佟秋水听不出他声音里的喜怒,眼前只看到一双绣着银丝云水的皂靴,和挑线滚边的暖玉色袍角,头也不敢抬,低声回禀道:“奴婢还未感谢王爷宽宥之恩,并给家姐抬了位份。” “抬你姐姐,你谢什么?” “奴婢……姐妹同心。” 头顶上轻嗤一声,“你当怎么谢?” 佟秋水默了一瞬,然后开始磕头,“这是谢王爷宽恕奴婢昨夜失礼。”复又是三个,“这个,是谢王爷给家姐抬姨娘。” 磕完了,直起身子低头跪坐,眼睛依然看着地砖,却也感觉到正被面前的人盯着,须臾,微微红了脸。 头顶上的人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她的脸色就越来越红,心也渐渐提了起来,难道……磕头,不够么? 果然,过了一会听得长平王笑道:“这样就算了?本王缺人磕头么?” “奴婢……”佟秋水脸红得抬不起头来,“奴婢,奴婢今晚留下来侍奉王爷。” 长平王笑了几声,一路上楼去了,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佟秋水随着侍女们站起,茫然向上看,只看到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半幅袍角,轻浅柔和的颜色,像是天边触不到的云。 她不知道是该留下还是该走,楼里来回做事的侍女飘来飘去,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经过她身边,也不打招呼,全然看不到她似的,让她感觉自己身边飘了一群虚无的魂灵。这念头一起,顿时她就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没多久几个内侍相继下楼,领头的朝她笑了笑。 她认出那是昨晚呵斥她的那个,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就依礼福身,叫了一声“公公”。旁边有跟班内侍介绍说,“这是花盏公公。” 佟秋水就再次行礼问好。花盏温和的摇摇手,领着人一路朝值房里去了。佟秋水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自己该去哪里,却没来得及,只好继续呆立原地。 那边出了楼的小双子悄声询问师傅:“您怎么不理她,这个小佟姑娘算是新宠呢,好本事,才一夜就让王爷抬了她姐姐,还是在贵妾要进门的当口。” “笨!没见王爷方才的态度?捉摸不定的事,就远着点儿,别上赶着找麻烦!”花盏踢了跟班一脚。 佟秋水站得腿脚发酸,膝盖上一阵一阵的钝痛,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因昨晚落了什么毛病。旁边倒是有地方坐,但是那些侍女们来回做完事,全都静静站到原位去了,让她也摸不准到底能否坐下。她的地位,和这些侍女们有区别吗?她不敢确定。 如果就这么坐在锦绣阁里,楼上是长平王,她实在觉得不踏实。 于是就站着,直到上头传饭,饭毕,直到掌灯时分。 忽然来了西芙院祝氏,甚至没用通传,直接就上了楼,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都没看一眼。 佟秋水轻轻咬了下唇,从此以后她就要和这样的人住在一起了么?祝氏这时候来见王爷有什么事,不知道她正在这里吗?会不会背后说什么不好的话,挑拨搬弄?她有些惴惴不安。 王府里的一切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又是不能行差踏错的地方,让她除了小心翼翼就是小心翼翼,无法多说多问一句。“这样子,竟和姐姐有些像了。”她自嘲地想着,恍然明白姐姐为什么从谦柔沉默变成了谨小慎微,甚至缩手缩脚。就连自己都不踏实,何况是姐姐。 吊着心又等了好久,祝氏终于再次现身,站在楼梯上笑盈盈地望着她。 “小佟姑娘,回西芙院去吧,在这里耗了一天,还想怎么样呢?王爷早起念你一夜未睡伺候得辛苦,屋子又没收拾出来,才特许你留一留补眠,可你顺势就留了一整天,也太会顺杆爬了,不想你年纪轻轻,脸皮倒是厚得很。” “……”佟秋水气得发抖。可当着一屋子侍女的面,又不好与之对嘴对舌。 尤其是祝氏所说的“一夜未睡伺候得辛苦”,让她心里打了一个突——王爷竟然把两人私下相处的情形都告诉祝氏吗?这祝氏,到底是什么身份,敢在锦绣阁里逞口舌之利! “容我给王爷告辞。”她忍了火气,举步欲待上楼。走与不走,自然不是祝氏一句话就能信的。 但是祝氏横身挡在楼梯上,拦住了路,掩口轻笑:“小佟姑娘,我说的不算数么?非要王爷亲口告诉你才行?我倒想放你过去,可王爷未必有那个耐心。你要真想闯上去我也不拦,只要你想好了后果。” 佟秋水本欲挤过去,听了这话,脚步顿一顿,略有迟疑。 祝氏居高临下的看她,挑眉,金环镶葫芦珠的坠子轻轻晃动,划出耀眼的光,从牙缝里挤出细细的声线,“今夜,是我留在这里。” 佟秋水紧紧抓了楼梯扶手,指尖泛白,被雕饰的繁复花纹硌得掌心生疼。然后,一步一步退下了楼梯。有侍女端了托盘,将一袭豆青色的锦绒面裘披风奉上,是在屋外御寒的大衣服,这是让她走了。 佟秋水来不及感叹那貂裘的精致华美,抓起来披在身上,转身出了门。祝氏恣意的笑响在背后,迎面是扑过来的初冬冷风,她裹紧了披风,沉默步下台阶。 回到西芙院,各房门窗紧闭,白日在院里做杂活的婆子们也都窝到房里取暖去了,唯有一个面生的小丫鬟迎上来开门挑帘,说是新分给她的服侍,名叫惠儿。佟秋水进了屋,发现屋里暖烘烘的,原来是多了两个火笼,里面烧得不知是什么炭,一点儿烟气都没有,还有松木的清香飘出来。 再看屋中陈设,竟是完全换了样子,一应俱是全新的硬木家具,原先那些漆面斑驳的旧物尽都不知哪里去了。幔帐帘幕也换了轻软精美的料子,斗柜案台上处处是精致摆件,几盆绿植四下陈在屋角,长案方桌上还摆着几个美人瓶,插着鲜花。 “这……”佟秋水万万没想到,一天一夜的工夫,屋子竟生了这样的变化。 难道……难道她昨晚,真得是做对了么…… 她在小小的三间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将桌椅摆设认真看了一遍,然后想起被抬了姨娘的姐姐。自昨晚后,姐妹两个还未曾见过面呢。自己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那么地位更高的姐姐那里,是不是还要更好? “我姐姐住在哪里?”她非常想去看一看。 小丫鬟惠儿恭谨回禀:“就在后面,姑娘要去么?” 佟秋水让丫鬟带路,直接朝姐姐那边走去。佟秋雁的房子就在西芙院后,是最后一进隔断出来的一个跨院,小小的三间外加门口两耳小门房,院子还不及屋子大,显得有些逼仄,几步就可以从门口跨到正屋里去。 佟秋雁闻声而出,惊喜地将妹妹迎进屋里去,两人落座,丫鬟上了茶,佟秋雁眼里就滚下泪来。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昨晚真是……真是委屈你了。我一听你去了锦绣阁,吓得魂儿都没了,紧赶着跑去蓝妃那里央她帮着求情,没料她……她误会了。”说着叹了一口气,勉强破涕为笑,“还好你没冻坏,也没受罚,我这才放了心,可听说你进去了,我这心里……我……” 她不由瞟了瞟侍立的丫鬟,拭泪道,“你们都下去歇着吧,不用伺候了。”并且将佟秋水带来的惠儿也遣了出去,屋里只剩了姐妹两人,这才继续说,“妹妹,你怎么就存了这等心,你、你让我怎么和母亲交待……我这姨娘抬得不明不白,你说……” 佟秋水握住她的手,用微笑安慰千言万语不能出口的姐姐。 佟秋雁索性抱了妹妹闷闷地哭,一声不出流眼泪,身子微微抖着。佟秋水回抱姐姐,一边抚背,一边张眼细看屋里的陈设。 从进屋时她就觉得不对劲了,此时细看,越发惊讶。姐姐身为姨娘,这屋子竟比她的寒酸。整套家具,竟然……是原先在东厢房里用过的,尽数搬过来罢了。怎么会这样?连她都得了全新的用物,姐姐竟还用老旧的,抬了姨娘不应该分些新东西吗? “姐,你这屋子?”她忍不住相问。 佟秋雁抽噎着收泪,顺着妹子的目光瞅了一圈房间,低头道:“你是说家具么?管事的说王爷吩咐,贵妾要进门,我这里就不用添新了,权且用旧的。” “可,可我那里怎地一应全新?” “我的东西搬过来,自然要重新分给你,不然让你住空屋子么?”佟秋雁拭泪,搬家时她亦见过佟秋水的新家具,件件精致上乘,“看来王爷到底对你不同,当初我住进西芙院,分得的不过是些旁人用过的旧物,他肯给你全新的,是看重你,姐姐为你高兴……要不然,你这番行事,我真……真替你不值。都是姐姐害了你……” “姐,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当初你为我离家,如今我怎能看你受苦而不顾。” 好在,这番用心没有白费,姐姐到底有了位份。 “姐,等我找机会求求王爷,将我的东西换给你来用。你身份不同,总不能用旧的让人看低。” “不用不用。王爷这样安排定是自有道理,你别惹他不高兴。” 分给你的,我怎能舍脸去用? 佟秋雁拉过妹妹的手,声音放低了几分,转开话题,“昨晚……累么?身上可有不适?” 佟秋水脸红,“姐……” “和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佟秋雁抿嘴笑,“听说女人第一次都是很疼很累的,今天王爷许你在锦绣阁补眠,真是怜惜你。” “姐姐,我没有……” “瞧你,羞成这个样子。你我不比别人,从小一起长大的血脉至亲,以后也要在这府里共同扶持,姐姐虽然舍不得你步我后尘,可你已经如此,只好面对了……好在王爷待你不薄,姐姐没别的指望,比你年长,又比你先进府,唯有将你不懂的都教给你,盼着你好好的。我且问你,今晚你怎么不留在锦绣阁伺候?王爷对你不同,你该趁热打铁,早点挣上一个名分,然后筹谋子嗣,这才能站得住脚,你知道吗?” “姐!”佟秋水忍不住打断,红着脸小声道,“这时候说这些,未免太早。” “哪里早呢?这府里有多少女人你还不知道,不趁热筹谋到了,万一……”佟秋雁柔声细语地劝,“咱们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好好走下去,才能让家中二老放心。上次母亲来时劝我留意子嗣,因我没有名分,还嘱我有了之后交给蓝妃抚养,可现在不同了,妹妹,若你能有个一儿半女,或者养在姐姐这里,或者你自己挣个名分,咱们姐妹一心,自比外人强。” 佟秋水眼前闪过长平王俊美却冰冷的脸,姐姐的劝告,让她觉得刺耳。 子嗣?和长平王……生孩子么? 可是…… 可是昨晚洗浴之后,怀着十二分的勇气,带着十二分的决然,她换了单薄寝衣进到内室,劈头却被罚跪,长平王只说她坏了规矩,安寝时候乱跑,不能就此罢休,硬是让她在地上跪了半宿。到现在,她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 姐姐抬了姨娘,她一夜的惶然才得缓解,知道王爷并不是厌弃她,只是重规矩。原想着今晚可以弥补,却不料,祝氏又插了一杠子。连婢妾还不算,哪里去寻子嗣? “姐,别说了。”她低了头,嗓子发苦。姐姐一脸期冀,语重心长的,她如何能将这些事说明? 佟秋雁误会了妹妹的意思,声音又低了几分,“你是对蓝妃怀着愧疚?好,那我不说了。可蓝妃……妹妹,既然走了这一步,什么也都别想了。你一切为我,旁人可无法理解你的苦心。不信,你留神那个丫鬟就是。” “姐?” 佟秋雁无奈苦笑:“我这里的人,还有你的丫鬟,都是蓝妃安排的。妹妹,你该懂得。” 佟秋水想起白日暖阁里如瑾失望而淡漠的眼神,还有那句“与我无关”。同住一府,共同侍奉一个男人,彼此之间,真能无关么?原是不能的啊。就像母亲对待家中几个姨娘,口里说着不在意,总还要寻机使些小手段,以巩固自己正妻的地位。 如瑾,和她,在不远的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的关系了么…… …… 夜色清沉。 晴朗的好天气,夜空也是璀璨的,星辰像是银钉子洒满了幽蓝的绒锦,被将圆的月亮一照,就像是隔了一层纱。如瑾睡在秦氏这边,小小的暖阁,烘着银碳火笼,一室温暖如春。 隔着两间厅堂不远,那边就是秦氏和小囡囡的房间,隐约有稚嫩的呀呀声传过来,温馨极了。大概是适才贪看星月受了凉气,回屋安寝后,如瑾就觉得腹中一阵阵的疼,让丫鬟弄了两个汤婆子,脚下一个,怀里抱了一个,这才好些。 碧桃一边给她掖被子,一边嘀咕抱怨:“姑娘不知道自己什么身子么,这时候还不注意,奴婢就不懂那星星月亮有什么好看。” 如瑾听得笑眯眯的,所有这些丫鬟,只有碧桃偶尔敢说几句这样的话,每次回家,都是她自告奋勇地值夜,今夜也不例外。唯有真正贴心的人才会这样。吉祥有了彭进财,也不知碧桃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人,眼下一时还真没有合适的。 如瑾睡在架子床上,碧桃陪侍在不远处的小榻,熄了灯,主仆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说些家中琐事,渐渐的,更鼓声声,困意就袭了上来。明玉榭内外俱都安静,偶有一两阵夜风拂过窗台,吹动越冬的竹发出沙沙之声,加上火笼里热碳轻微的哔碌,一切都是催人入眠的声响。 碧桃先睡着了,如瑾隔了一会也朦胧入睡,新晒的被褥有日光松软甜香的味道,无端让人安心。 恍惚间,似有什么贴在背后,温暖的,坚实的。她下意识地靠了过去,轻微扭一扭身子,寻找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半夜里,是被一声惊呼弄醒的。 如瑾迷茫张眼,床帐子敞开着,正好看到碧桃拎着火笼的罩子站在不远处,大概是起来照看炭火。“怎么了?”如瑾闭了闭眼适应烛火的光线,再张开,发觉碧桃似是一脸惊恐,直直瞅着自己发呆,不由疑惑。 “姑、姑娘……”碧桃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怎么回事?”如瑾觉得很奇怪,不由拥被支起身子,这一起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动一动腿脚,发现碰到障碍,似乎又不是汤婆子的触感。 她就扭头去看身后。 “……”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就往床外躲,几乎掉下床去。 床上竟然有别人,看身形还是男的! 如瑾只扫了一眼,心就几乎跳出了嗓子眼儿,躲开的同时伸手到枕下,将习惯性藏在那里的锋利簪子拽了出来。 “哎,小心点儿!” 男人一伸手,将马上要掉到床下的她捞了回来,握着她的腕子一用力,卸了簪子。“吓着了?”温热的气息吹在她耳边。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怀抱,如瑾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认出这人是谁。 “王爷!”不由暗自咬牙。 什么毛病,竟然深更半夜闯进房间,悄无声息睡到床上来。很好玩么?怪不得碧桃只叫了一声就不再喊嚷,原来不是吓傻了,是认出了来人。 门外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继而有人敲门,是在厅堂值夜的丫鬟,“姑娘,出什么事了?” 如瑾登时发急,看看完全没有闪避意思的长平王,只得朝碧桃眨眼。 好在碧桃没有完全呆愣,踌躇一瞬,立时朝外喊:“没事,是我被火笼烫了手。” “要找药膏抹一抹吗?” “不用不用,不严重,去睡吧,别扰了姑娘。” 门外丫鬟就走了。如瑾松口气。这要是让人知道长平王半夜潜入她的睡房,该怎么揣测她们啊!好好的王府不住,回到娘家来……来幽会?真是丢死人了。 长平王竟然没有一丝自觉,竟还冲碧桃微微颔首,“这丫头还算机灵,怎么没跟你做陪嫁?” 如瑾心头升起一丝邪火,登时就说:“但凡有点机灵的,都要进王府吗?”一面推开他,从他怀里挣出来,拥被坐得远远的。 这一拉开距离才发现,长平王竟然就躺在她的被窝里,而且只穿了一身单薄的中衣……他是怎么进来的,宽衣上床,竟然都没惊动人?这个家伙很习惯做这种事吗? 碧桃拎着火笼罩子呆立,走也不是,站也不是,一时手足无措。长平王挥手:“去睡你的,不用伺候。” 去哪里?回榻上睡觉?碧桃看看距离架子床很近的小榻,哪好意思过去。“奴……奴婢出去睡,姑娘有事随时传唤。”说完逃也似的跑了。 如瑾本来只是生气,被她这么一闹,到底不自在脸红起来,下意识地往床边挪了挪。 “王爷怎么来了。” “哄妻子回家啊。”长平王答得顺溜。 如瑾失笑:“王爷以为我是吃醋跑回娘家的?”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 “那是为什么?” “铺子要看顾,亲人要探望,顺带出来逛街透气,我有我自己的事要做,王爷多心误会了。” 说了几句话,如瑾稍稍缓过一点,惊悸和尴尬渐渐退去,换了正常的态度。 长平王目光灼灼盯着她看,似乎非常不信。她就任由他看,还问:“王爷喝茶么?我去倒茶。”说着起身去了茶炉上头拎了壶,将温热清透的茶水倒进马蹄碗里,奉上。 长平王接了茶盏放在唇边摆弄,一瞬不瞬盯着她悠然的脸庞和薄寝衣下若隐若现的曲线。净瓷似的脸,披散的青丝,潋滟双眸里全是平静,怎么看都不像吃醋的样子。 “你真不在乎?”他微微拧了眉头。 如瑾自己倒了一碗茶,喝了,走到碧桃的被窝里去拥被而坐。“王爷指什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王爷知道么?”如瑾笼紧了被子抵挡凉气,轻轻的说,“王爷如果知道,怎么事前不想想呢,事后却来问我在不在乎。” “看,你还是在乎了。”长平王舒展眉头,略有得意之色。 如瑾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不快,遂说:“我不明白王爷的意思。如果王爷只是为了试探我在不在乎,平白就收了人家好好的姑娘,这事做得不地道吧?何况那是我朋友。如果是我高看自己,王爷并不在意我的感受,那么今晚又来做什么?问什么?请您明白告诉我好么。与人相交贵在心诚,交友如此,夫妻相处也是如此,我可以明明白白告诉您,昨天的事我的确不痛快,那么您愿意和我说说心中所想么?” 长平王眼中的墨色越发深了。 一股郁结之气腾在胸口,越来越浓,让他很不舒服。如瑾越是彬彬有礼,越是平静坦然,越是像谈天气一样谈论这种事,他就越觉得不快。 这,似乎超乎了他的掌控。 不过,也只是一瞬,他很快压住了心绪。些微露了一丝笑,朝如瑾招了招手。 如瑾很顺从地就从榻上下来,趿鞋走向床边。半途中,打了一个喷嚏。 “屋里这么热,你冷?”长平王很意外。他觉得单穿中衣都出汗,刚刚初冬,屋子太小,火笼太旺,很热。 如瑾坐到床上,照样披了被子,并且将汤婆子捂在怀里。 长平王立刻想起来,最近几天似乎是她身上不爽快的时候?他有些释怀。以前曾听僚属说过,女人这几天里脾气是会大一些,矫情易怒。于是他主动凑过去,将如瑾揽在了怀里。 如瑾没有推拒,任由他抱了,继续方才的话题:“王爷想说么?” 一点质问的语气都没有,就是很正常的谈话。长平王觉得还是据实相告为好。 “佟太守在给二女儿找婆家,近日攀上了太子那边的人,很是诚心。” 如瑾微惊,“郎助教?”一个国子监助教,能有什么作用? “不,另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他自认聪明,以为旁人不知道呢。” “他打什么主意?”如瑾觉得佟太守这人真是防不胜防,而且路子诡谲。以前怂恿蓝泽鼓捣晋王就是一桩,现今,搭上太子做什么。太子正在失势,如果信不过长平王,那也该找永安王才是。 长平王看着怀中少女脸色肃然,沉浸在认真的思绪之中,白净脸庞在烛光映照下宛如静水,眉尖微微蹙着,似是雾中春山。这清透的好颜色,让他忍不住想…… 却适时忍住了。 好容易用佟太守引退了她的淡漠,再有唐突,还真不知道她会如何。一瞬间长平王觉得自己很委屈,是生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明明是自己的女人,抱在怀里,却不能碰。这真是太奇怪的事情,偏生他竟然还觉得用强不好,必须秉着君子之道才稳当。 这算什么事…… 被敬他如神的僚属们知道了,会不会影响自己的形象? 他就想起青州寺院里,山雨欲来之时邂逅的豆蔻少女。当初不过一道淡漠的影子,曾几何时,这影子竟然成了左右他情绪和行为,让他对夜入深闺乐此不疲的烙印了。 “我们将灯熄了吧?”他说。 “嗯?”如瑾正在等他回答佟太守的事,愕然抬头,对上一双清沉的眼,恍如她临睡前仰望的夜空。 很容易让人沉浸。 长平王看到的是如瑾因为愕然而微启的唇,柔软,莹润。 他觉得必须熄灯了,不然总这么看着,实在是不知道自控力到底有多强。未等她的答复,他径自将方才夺下的簪子甩向了烛台。噗的一下,火灭了,簪子一直扎进墙里。如瑾只看到一道银光,然后眼前就黑了。 她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就被按住。“别动,听我说。” 长平王听起来气息有点乱,没停顿的说下去,“佟太守是个嗅觉很敏感的人,这种人在高位上不少,他那个位置还能嗅到这些,的确不容易了。他去攀附太子而不是六哥,你想想,是为了什么?一个女儿在我这里,还要背后留一手,勾上不是很明显属于太子的太子一党,防患未然,万一我不行了,他总能拐弯和太子搭上话,不至于一败涂地。” 这和皇后筹谋的一样。 但是没想到以佟太守这样低微的身份,也会和皇家打这种马虎眼。 诚然大燕历代王爷能有善终的不多,因为争储激烈,动辄就有血流成河的事情出现,佟太守留后路无可厚非。可,也是在玩火。 如瑾沉思,忘记了长平王熄灯的尴尬。坐在他怀里有些热,她出了薄汗,连带着一直凉痛的肚腹也好了,不自觉地就往他身上又靠了靠。 “这样说来,佟秋水姐妹并不知道父亲的筹谋?” “是。佟太守还很隐蔽,不见兔子不撒鹰。” 可是鹰却自己先飞走了,飞到他不曾预料到的地方。这是不是有些讽刺?女人和男人的行事,总是有偏差。 “所以,佟秋水去锦绣阁,王爷顺势就收了她?” 是自动送上门去的甜饼,他没道理不收入囊中。 ------题外话------ 写不够一万了,今天就发这些吧。非常感谢大家送了这么多票花钻,谢谢,但是这里300字列不下大家的名字了,统一道声感谢,爱你们! 274 醋意萌发 他后园里姬妾那么多,多一个少一个并不是什么大事,美人自荐枕席,他为何不要?如瑾对此能够很理智的接受,所以,问得也很平静。 然而她的平静却让长平王有点……他亦不能很准确的形容自己的感觉,只是,的确是不大高兴。 她怎么不吃醋? 一点儿也不像个正常的女人。 一副无所谓的云淡风轻,难道自己在她心里并不怎么重要?于是,回答就有了一丝故意。 “嗯,她长得还不错。”轻松的口吻,余光瞟向她的脸。 却没瞟到期望中的不平或难过。而且,还听到她说,“是,佟秋水比她姐姐更美一些,脸型和眼睛像她父亲,更耐看。若是等他父亲仕途上更进一步,凭借她的相貌才情,应该能许个不错的人家,这样当个姬妾倒是可惜了。不过,既然她自己愿意,自然甘之如饴,旁人说什么也没用。日后如果能熬上姨娘侧妃,也算是不错的出路。” 怎么听都像是在议论旁人家的事。 长平王听得眉角微跳,收了她口中美人的,可是她的夫君。什么叫“当个姬妾倒是可惜了”,跟了他很可惜么?她还帮人家盘算熬上姨娘侧妃的事…… 刚才的些许燥热消散了,他现在一点都不心猿意马,反而郁结重新覆上心头。扳过她的身子,他让她与自己面对面。“如瑾,”他很少这么郑重其事叫她的名字,“你是真的不生气,还是在和我抻着比耐心?” 怎么又说回去了,不是在讨论佟太守么?如瑾疑惑这个人为何变来变去,也对他的郑重感到好笑。 她自然能够明白他在意什么,只是…… “王爷,您是王爷,有正妻,有妾室,有满府的侍婢,我和您生什么气?难道您觉得我像张六娘那样才正常么,或者,像宫里娘娘们那样?莫非您想看我和佟家姐妹闹翻,将宅子搞得乌烟瘴气才好。”说着就抿嘴微笑,“您要是希望这样,那我就如您所愿,肯定让您的后院精彩至极。” 自来男人都是希望妻妾们宽容大度,哪有看到女人不吃醋反而不自在的。 她好好地做一个贤良温顺的侧妃,他为什么不高兴。 长平王一时被问住,无言以对。 诚然她的不吃醋很符合世人眼中的贤妻标准,可,他不想要这样的贤妻。 如瑾看他沉默,又说:“佟秋水这事您做得没错。佟太守心思太活络,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您未必要跟他一般见识,但早点儿掐断了他的念想,让他死心塌地也好,就算不助您什么,也别成了拖后腿的。这些原都是小事,她自动送上门,您就收着,所以我没什么好生气的,理智上说,还替您高兴,毕竟不费吹灰料理了一个小人物,省事方便。至于伤心失望,的确也有点,但佟秋水非要这样做,木已成舟,她不念旧情,我也索性撒手。” 她想,这下算是解释得清清楚楚了,免得他疑她心藏芥蒂。 长平王却越听越觉得心头发空,不由问道:“你的伤心失望,只是对佟秋水?” 如瑾觉得这人真别扭。 事情是他做的,凭什么非要逼她说伤心?既然知道她会伤心,当初为何要做? 对话很快就回到了原点。 她觉得跟他无法正常沟通。他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东西? “王爷,您今晚很不对劲。”她耐着性子和他周旋,“从最初认识您开始,您一直就不是婆婆妈妈的人。您觉得这样好么?” 当然不好。 长平王自己也知道今天的情绪有点失控。对于向来将什么事都精心筹谋,掌控在手的他来说,这实在不是令人高兴的状态。 可是他明明是来哄闹别扭的女人回家的。 他预想的是她横眉冷眼,冷嘲热讽,或者闷坐落泪。然后他便施展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将愁眉紧锁的美人哄得破涕为笑。最终在她想开之后再将真相说出来,弄个意外惊喜,让她在震惊之中芳心难抑,忍不住主动投怀送抱。然后……然后这丈母娘的寝房似乎不是很方便,他可以连夜带她回府。 那情景,想想就觉热血沸腾。 这是最近枯燥繁冗的事务之外很新鲜的调剂,所以他才不顾僚属劝阻,夤夜而来,准备过一把幽会的瘾。离府时的心情,像是愣头少年,好些年没有体味过了,他觉得偶尔冲动一下也不错,有益身心健康。 可是事情从她惊跳着摸出簪子时就偏离了轨道。 她还没改掉随身带利器的习惯,好,这是好习惯,他支持。但她为什么不吃醋,为什么不质问,还请他喝茶,帮他分析佟太守,一句句头头是道的。她说得再对,也和他预期想要得到的出入太大。 一直以来冷静的是他,无措而疑惑的是她,这次倒是调过来了。 他非常不喜欢这样的错位。 尤其她还说他“婆婆妈妈”。 这是该妻子评价夫君的话吗? 郁结和失控的不快在心中膨胀,她的坦然让他越发不舒服,索性,什么也别想,什么也别说了,男人和女人深夜里对坐床头,还可以做一些比谈话更简单直接的事。 他伸手直接按倒了她,欺身压上。 唇齿相对,将她半声惊呼堵在嘴里。 她的唇芳香甜美,不是胭脂的味道,是淡淡的花果清香,许是睡前吃了瓜果,还是喝了香茶?总之尝起来很不错,他由浅至深地舔咬品尝,并且不甘休地撬开了她的齿关。 黑暗中响起急促的呼吸。是她的慌乱,和他的按捺。 她的手用力推他,被他捉住了反扣在头顶。他欺进了她裹身的被里,两层薄薄的寝衣挡不住她的柔软,他紧紧拥着,霎时觉得完满许多。 真实的触感可以添补心中空旷,让他不自主发出满足的叹息。他开始后悔不该和她说这许多话,本该从一开始就霸道一点的。什么佟秋水佟太守,微不足道的人物,怎就占用了他们这么长时间。怀里的少女从来都不肯主动,从容自持得过分,他要是顺着她,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 干脆,按住抱住了,她也就露出女儿家的羞窘慌张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 不用这招,你就不知道本王的厉害。他一边想着,一边更加努力地啃咬。 如瑾快疯了。 这是什么地方,这家伙想做什么啊! 外头有值夜的丫鬟呢,再那边住着母亲和妹妹,他不顾名声,她还要脸呢!身子被压着,手被捉着,她动弹不得,甚至无法发出声音,因为他的侵占太激烈,她稍微想要说什么,到头来都变成令人窘迫的嘤咛。 她用力吸气呼气,却仍感到窒息。不敢睁眼,因他的眸子在黑暗里也过分闪亮。她只感到头越来越晕,越来越不能自控,甚至…… 长平王感觉怀里的人越发柔软,最初的抵抗不知何时没有了,冰化成了水,让他更想沉溺。他伸手解开了她上衣的束带,将唇覆在她的肩头。 “王爷……”如瑾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声音却因紧张而略带沙哑,更有不可抗拒的诱惑之力。“王爷不行,您停下,我小日子来了……”她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完。 “我知道。”长平王埋头品尝她的肩膀和锁骨,继而一路向下。 “知道你还……” “就这样,别动!不然我可保不准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声音也是闷闷的,哑哑的,灼热的唇像火,点燃她胸腹每一寸肌肤。如瑾不敢动了,也不敢再说话,她知道这时有多么危险。上次在锦绣阁的时候,也是如此,若非后来被贺兰等人打断,两人也许早就…… 整日相对,她能感觉出他在极力忍耐。她知道他是自控力很好的人,可,也说不准他能控制多久。 她是他的女人,他本就无需忍,所谓忍,只是新婚夜里她惊悸太过,他不想勉强。这是他的尊重,她明白,但也知道两个人不可能一直如此,终有一天要…… 如果那一天到来,该是什么时候最好呢? 如果那一天到来,自己会心甘情愿吗? 她紧紧闭着眼睛,感受着他的唇齿到处游走流连,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烫。她紧紧咬唇,控制着不发出战栗。 他很能撩拨人的情绪。她发现自己身体之内也起了一团火,是被他点燃的,并期待与他那一团相接。 可脑海里不由就想起佟家姐妹来。 佟秋雁温顺,佟秋水秀美,两姐妹都是上等的样貌,上等的……身材。她们细腻白皙的皮肤,也曾被他这样抚摸过吗?她们的唇,是不是也曾被他吻过咬过,他与她们唇齿相接,甚至更近一步的,他和她未曾做过的事,却和她们做过?佟秋雁跟了他一年多,佟秋水伺候他一夜,白日还被允许在锦绣阁睡觉,夜里……很累么? 这可耻的想法,她很厌恶,却无法不想。 他的手掌带着薄茧,触摸女人的身体,她们会有什么感觉?他的肌肤略有浅麦色,覆在女人身上时,会和她们的白皙形成鲜明对比吧?他的臂膀,胸膛,坚硬而富有弹性,她们被他锢在怀里,是挣扎还是享受? 佟秋雁,佟秋水,张六娘,祝氏,窈娘,还有她认不清脸、叫不出名字的充斥着满王府的环肥燕瘦,她开始在脑海里勾画她们衣衫尽褪,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模样。 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 在昨夜闻听佟秋水进锦绣阁后,眼前零星闪过的模糊画面,被她极力排斥压制的画面,终于在这一刻异常清晰起来,并且一发不可收拾,一幅一幅,凌乱交错,排山倒海一样涌到跟前,让她喘不过气。 很讨厌。 很……恶心…… 正在进行的亲吻和抚摸不再是火,而是,冰冷的,滑腻的,令人生厌的水蛭,让她几欲作呕。 长平王很快发现怀中人的异常。柔软的身体在一瞬间变得僵硬,毫无预兆。 他停了动作,抬头,“瑾儿?” “王爷,我身体不适,不能伺候。”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失去了方才低哑的诱惑力。 “怎么了?”他抱住她,掌心按到她的腹部,“肚子疼?” 这是关心么?他总会不经意给予细微的体贴。嘱咐丫鬟不让她用冰,上朝的时候轻手轻脚起身而不吵醒她……只不知道,这关心在别人身上会不会有,他是专对她好,还是性格使然,对女人都这么好? 如瑾心里尖锐地酸疼起来。 和昨晚一模一样的酸疼,钝痛。她终于知道,原来这就是吃醋。没道理的,无有理智可言的吃醋。 “王爷,佟秋水也有经期腹痛的毛病,她行经的日子和我差不太多,过几天该是了。”想都想没,她脱口而出。 “嗯?”长平王显然还没跟上她的思路。 “她到冬天会犯咳疾,总治不好,您可以请宫里的御医给她好好瞧瞧。” “……” “她右臂上头有一颗红痣,像是古书上说的守宫砂,您看见没有?” 长平王因激动而粗重的喘息平复了,如瑾无预兆的喋喋不休让他从意乱情迷中迅速回神,并且很快找到了关键点。 “你在翻醋坛子。”他声音带笑,掩不住的。 如瑾喘了两口气,突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推开他坐了起来。 “对,我就是在吃醋。如王爷所愿了。您将我当什么?不断接近我,费心娶我,郑重给我婚礼,说我是您的妻子,还和我说起您的筹划。这些都不该属于侧妃,可您给了我,让我有所期待,然后,又在明知我朋友心怀不轨的情况下仍然心安理得地收了她,还要搬出她父亲当借口。虽然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一步无关紧要的棋,可您既然要给我尊重,为什么不能想别的办法去解决佟太守的事?这对雄才伟略惊采绝艳的您来说并不难吧?我好好地当贤惠侧妃,您又不满意。不如您就直接告诉我,您想要一个什么样的侧妃,我就做什么样的,您的救命之恩我没齿不忘,一切如您所愿就是。只是您需要知道,我是个人,有自己的想法和感情,您不要强人所难。” 她急促地说着,从未有过的,飞快的语速。声音也不由自主提高了几分,不再顾忌会不会被屋外听见。说到最后,身子微微有些抖。 她自己也未料到,原来白日的所谓想开,连自己都蒙骗了。在最深最深的心底,原来还潜藏着这样激烈的不平,可以打破一切理智和冷静的假象,在他手掌和唇齿的撩拨中,轻易生根破土,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她笑呵呵的回到家里,原来,原来不只是为打理铺子…… 她在黑暗中瞪着方才还与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 等着他回答。 既然终于没忍住挑开了说,那么就要一个答案吧。然后,再选择做一个贤惠的侧妃,还是别的。 碧桃在外头轻轻敲门:“姑娘,您是在说梦话,还是在叫奴婢?”显然她的声音传到了外头,丫鬟在替她掩饰。 可她现在没心情做戏,直接喊道:“什么都不是,退下!” 许久未得主子冷语的碧桃赶忙悄声退开,并劝走了循声而来的其他值夜丫鬟。 如瑾冷眼等着身边男人的回答。她不能这样不明不白的和他缠绵,如果他像他的老子,只将她当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兴起就哄一哄,有新人来,就丢开手,那么她只当之前的一切都是戏,花样,手段。 劣性是血脉相传的么? 她怎么就连番要和姓商的人牵扯不清。 而且吃一堑后并没长一智,反而更糟,反而不知不觉被骗去了心,待到惊觉,为时已…… 不,不晚。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她等的不过是他一个态度,一句话。 黑暗和寂静中,长平王却异常高兴,嘴角忍不住就要上翘。 窗外有星月之光透进来,微弱,却也足够了。黑灯里待久了,他已经能很清晰地看到如瑾的眉眼,将她的愤怒一览无余。她的脸色越冷,眼睛越凌厉,他就越高兴。 今晚是为什么来的,不就是为了哄女人回家么。她连气都不生,让他怎么哄?这下好,这才算是真情真性流露了,他觉得按倒她的决定真是相当英明。虽然被她中途打断,可他有信心稍后继续。 一切终于回到正轨了。 翘着嘴角,他开始坐起来,一丝不苟地整理衣衫,并且下地穿上了夜行的外衣,拢好头发。然后,强行将她的衣服也没头没脑的套上,将特意备下的狐裘大斗篷紧紧裹在她身上。 如瑾挣扎不过,粽子似的被他裹严实了,头顶还带了一顶貂皮护帽,汤婆子也被塞在怀里。“做什么?”她在等他回答,可看样子就要被强行带走了。 果然长平王几步跨到了窗前,轻轻敲了两下窗棂,待外头也响起几声回应,便推窗抱着她潜了出去。 疯了吗?好好的要去哪! 如瑾喊又不能喊,怕惊动那边熟睡的母亲,挣又挣不过,他带着她窜高窜低的专拣树丛墙影里走,速度又极快,弄得她很怕掉下去,只得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缩在他怀里。 ------题外话------ 先来5K,一会不知道还能写多少,尽量了:) 275 背后一击 耳边是风声,他的心跳声。 张开眼睛,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在落光了叶子的树缝里闪个不停。初冬的夜里,风应该是冷的,但是如瑾感觉不到寒冷,因为实在裹得密不透风,又被抱得很紧。 他穿着一身黑衣,面上也蒙着一道黑巾,只露了一双眼睛。和天上的星星相差无几。须臾有两道影子也跟在了左右,三个人像是暗夜里的幽灵,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影里飘。 疾速地飘。 长平王的速度很快,如瑾感觉旁边的墙、树和房子在飞速后退,和坐在马车上感觉差不多。一个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力量和速度呢?怀里抱着人还能跑这么快,而且没有声音,她真怕他一时控制不好突然撞到什么。 但是后来跟上的影子比他还快,原本是在后面的,一会就飘到了前头。该是他的护卫吧?类似崔吉那样的人? 如瑾还没来得及惊讶,陡然发现长平王开始加速,奋力朝那两人追去,不一会就追上了。 然后,那两道影子又加速追上他。 然后他再追。 几个来回之后,如瑾听到耳边的心跳加快了,擂鼓似的,震得她耳朵疼。 早已出了蓝府,穿街过巷的,专找僻静的黑漆漆的小路走,如瑾也不知道是到了哪里。只看到这三个人来回追赶,不一会,长平王不追了,瞅着前头不远处的两条影子,咬着牙说:“兔崽子,爷几日不练,就猖狂起来,欺负爷后继无力。爷才不跟你们耗,一会还有要紧事呢。” 如瑾自然不知道他嘴里的要紧事是什么,只觉得这话粗俗得很,别说风度,连点起码的礼仪都没有,宛如市井武夫。 倒是没见过他这样一面。 “王爷,累了就歇着,一味逞强有什么用。您这是要带我去哪?” “谁说我累了?这还没跑起来呢。” 如瑾暗暗白了一眼。心跳那么快,呼吸都粗重了,还说不累。爱累不累,爱去哪去哪。她闭了嘴不说话。总之拧不过,她力气比不过他,任凭他带走就是。 长平王心里却暗暗懊恼。最近大量时间花在宫里,出了宫还要应酬那些朝臣,颇费心力,炼体的时间过少了,弄得才跑几步就呼哧带喘的,真是丢人。偏那两个小子还不给他面子,美人在前,反而故意将他比下去,等有空一定要好好收拾这两个家伙。 不过现在么,还是保留体力得好,他对接下来的事情还有期待呢。 闷头赶路,在夜色笼罩的京城里,三道黑影飞窜着,没过多久,就到了长平王府附近的街道。 不远处响起夜枭的鸣叫。 三人猛然站住脚,毫无预兆的停下。如瑾只感觉到唇瓣被长平王捂住,将要出口的询问也就咽了下去。他在要她噤声。 她连呼吸都放低了,不发出一点声音。 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直觉此时应该安静。 长平王三人更加无声地,慢慢移动,彻底没入一处长巷的暗影里,再不发出一丝声音,像与黑暗融在了一起。 另外几个方向也相继响起了夜枭的声音,有的短促,有的连绵。须臾,隐隐约约的,似乎有铁器的磕碰,可是被恰好响起的梆子声掩盖了,如瑾分辨不出是不是错觉。 忽然,她感觉长平王的臂膀紧了紧,让她更贴近他。旁边那两个护卫悄无声息潜了出去。狐裘斗篷捂了她一身汗,从斗篷的缝隙里,借着渐渐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她看到巷口微弱的月光下,几个黑影来回翻腾,夹着雪亮的寒光。 果然是遇袭了? 她抓着长平王的衣襟,指尖用力,将呼吸放得更轻。紧张,心跳很快,但她只紧紧盯着巷口翻飞的人影,尽力保持安静。 长平王也是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她不是没见过血的人,在来京的路上,在池水胡同,在刘家,她看到过残肢断臂,人头死尸,有生死一线的时候。可唯有这次,在深巷的黑暗里,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她感觉到了异样的紧张。 似乎,有什么在黑暗之中窥视,会毫无预兆地扑上来。 长平王稳稳地抱着她,才让她感到些许安定。 那两个护卫在和什么人缠斗,是输是赢?她只能看到人影交错,刀光雪亮,可分不出谁是谁,自然也不知道己方是否占上风。 如果,如果护卫不敌,敌人欺到了跟前,长平王可以应付吗?她会不会成为他的累赘?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巷口的人影边斗边走,须臾消失在连绵屋舍之间。四周又恢复了寂静,连无声的打斗都没有了。长平王还是不动。 如瑾便也不动。 在紧张和寂静中,对时光的感觉是否准确,如瑾不能确定。她不知道是过了一瞬,还是一刻,终于,长平王一只手臂轻轻移动,将什么东西递到了她的手里。 如瑾接过,摸索之下,发现是一个匕首的形状。她紧紧握在手中,按住刀柄。 长平王是毫无预兆跳起的,跳起时将她放到了地上,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柄剑,当的一声迎上了突然袭来的利刃。如瑾落地就退到了墙角,背靠墙壁,拔出匕首藏在斗篷里,对着前方。 袭来的敌人有两个,动作极快,而且俱都是黑衣,很快和长平王搅在一起。如瑾很快觉得眼花缭乱,根本不能分清哪个是长平王。她一声不出,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这个时候,她帮不上什么,只能努力避免给他添麻烦。 然而麻烦还是发生了。 墙角的上端,悄无声息的,潜下一个人。如瑾并未察觉,直到面前缠斗的三人中,有一个猛然回头,乌沉的眼凌厉望过来。 是长平王!她顿时认出来。可他眼里迸发的震怒让她惊悸,一瞬间她明白他是想脱身赶过来,于是,头顶逼近的人影终于被她发现。像是被死神笼罩,她顿时汗毛倒竖,下意识,没经过任何思考,登时就地翻滚到一旁。 但是有些晚,头顶那人比她更快,雪亮的寒光立时逼到她面前,她甚至能分辨出剑尖的颤动。躲不过去?!死亡笼罩的瞬间,她特别后悔为什么不学武。这普通人的反应,根本敌不过练武之人啊! “去!” 伴随着长平王一声低喝的,是另一道寒光突袭而至。叮!如瑾睁眼,看到已经逼到面门的剑光被弹开。 他替她挡开了袭击? 刹那间,想都没想,她举着匕首就朝扑进的黑影撞了过去。也许是掩藏在斗篷里的利刃没有引起对方警觉,也许是她过于笨拙的动作让对方轻视,总之那人竟然连躲都没躲,只是侧退一步稳住被长平王带歪的身形。 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工夫。 如瑾重重撞在了他的身上,合着全身力气撞过去的,是锋利至极的匕刃。噗!如瑾真得听到了利刃入肉的声音。她知道自己得手了!却不知扎在对方哪里。身子收势不住,匕首一时也拔不出来,她匆忙而狼狈地顺势歪身,朝前滚了两下。 背后挨了重重一掌,是挨了匕首的人惊怒之余拍过来的。她眼前发黑,重重撞在墙上,喉咙涌上腥甜。 还是太笨太慢了!身子不受控制软倒的时候,看着仍然被缠住的长平王,她懊恼自责。长平王赤手空拳了,方才定是抛出自己的长剑帮她挡过利刃,形势似乎有些不妙,可她根本帮不上,而且感觉呼吸也困难起来,背上疼得要命。 好在……好在被她扎了一刀的那个人,似乎伤势不轻,打了她一下之后就跪伏在地,不能加入战团。 好在,好在有人来了。 而且不是敌人,是先前的护卫,还有更多的护卫。 她觉得眼前有点模糊,只看到人影乱晃,最后连人影也分不清了。“瑾儿!如瑾!”感觉是被人抱了起来,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呼。 “王爷?” “是我。别说话。”他的手搭在了她的腕上,似乎在试探脉搏。 有人在旁边低声禀报:“三十个,命都留下了。咱们损了九个,伤三个。” “三十个。他还能拿出几个三十来。”长平王冷笑一声,抱了如瑾一路潜行,很快回了王府。 如瑾只能朦胧听到他们的对话,耳朵里嗡嗡的响着,似乎是很严重的耳鸣,头也很晕。她感觉到自己被放进了水里,衣服尽都除了,被温热的水包围着。 “是哪里?”她问,用力眨了几下眼睛,才看清对面的人是长平王。 他伸手抚过她的眼睛,“是你的浴室。闭眼歇一会,没事,只是受了重击气血乱了,休息休息就好,要是累就睡吧。” 他怎么和她面对面呢?浴室里,她没穿衣服,他也是光着在水里吗?她身上还不好呢,怎么能泡水?她觉得一切都很不妥,应该立刻起来才行。可是头很晕很晕,没力气往起站。 真是没用啊,昏睡过去的时候,她脑中最后一个念头是一定要找个师傅,学一学拳脚刀剑,以后才不至于这么狼狈。 长平王一直扶着如瑾在水里,她睡着了,他给她轻轻推拿后背,理顺气血。方才那一掌,是那人心口挨了一匕首之后打出来的,力气不大,搁在习武之人身上压根不算什么,疼一下就过去了,但如瑾一个普通女孩子怎么受得住,被打得头晕眼花是难免,若是不尽快疏通气血,落下什么病根也说不定。 他幽深的眼里隐着怒火。 ------题外话------ 谢谢大家,又写不下太多人了,统一道谢! 276 并肩而卧 “王爷,让奴婢来服侍?”浴室帘外响起荷露的声音。 长平王看了看昏睡中脸色苍白的如瑾,将一套推拿做完,感觉她的脉搏稍有平稳,这才起身披衣,允了丫鬟们进来。“好好给她疏通气血。”吩咐完走了出去,去往锦绣阁。 如瑾醒来时恍惚了一会,望着床帐熟悉的花纹看了半晌,才想起来昏迷前的事情。胸腹间有柔软的小手在轻轻按压揉捏,偶尔敲打,将堵在胸口的憋闷散了好多,头晕似乎也降薪了一些,不再看什么都天旋地转。 她看到荷露的脸,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的神情。“王爷呢?”她虚弱地问。想起长平王好像和她一起待在浴室,那么他有没有受伤?当时那两个人可是把他缠得不轻。 荷露说:“王爷有事离开,您再睡一会吧,天还没亮。” 菱脂凑过来紧张地询问主子感觉如何,如瑾却惦记着长平王,“王爷受伤没有?” “没有,您放心。”荷露回答,手上力道更加适宜。 “你怎么还会这个?” “是胡嬷嬷教的。您别说话了,王爷说您气血还没稳定,您闭目养神吧。” 如瑾就住口不问了。荷露的手法很有功底,似乎不像是普通丫鬟们所用的松活筋骨的手段,一通揉捏让她很是舒坦,于是便闭了眼睛,按着以前在书上看的法子调整呼吸。 更鼓响过,该是每日长平王出府上朝的时候了。 但是院子外头隐隐传来一些嘈杂,人的呼喝和利器的碰撞,如瑾在朦胧中惊醒,“怎么了?”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刚刚经历一次,不知道怎么又在府里听到。 荷露说:“应该没事的,府里侍卫多的是,生不起事来,您好好躺着。” 如瑾到底不放心,支着耳朵听动静,渐渐的,那声音变弱,消失了。 此时,锦绣阁院门被一脚踹开,长平王一边疾步而出,一边沉着脸说话。“谁做的,怎么闹到侧妃那里去了?每人领十棍子去。” 贺兰躬身应“是”,一面暗自懊恼少吩咐一句话,又惹出主子的火来。 长平王很快进了辰薇院,一径走入内室。踏进房门那一刻,他铁青的脸色瞬间转圜,看到如瑾的时候,目光更是温和许多。挥手遣退丫鬟,他接着做荷露没做完的事,在如瑾身上轻轻揉捏。 “我感觉好多了,您不用这样。”如瑾有点脸红,一面又担心他是否安好,“您真的没受伤吗?” “自然没有。”长平王手上没停,将平躺的如瑾抱着翻过身,又在她背上按压。“褚姑熬药呢,一会你喝下去,然后好好睡一觉。” 如瑾惦记着刚才的嘈杂,忍不住问起。 长平王道:“没事,闹刺客而已,死了几个人。” “谁死了?”如瑾微惊。怎么府外有刺客,进了府还有,到底是谁要追杀不停? “小双子,六喜,还有……”长平王念出十几个名字,有内侍也有婢女,有的如瑾认识,有的不认识,甚至还有两个姬妾。 “怎么会?!”她不由支身坐起,动作太猛,头有些晕。 长平王将她按住,语气轻松,“急什么,不过是一些早就该死的人。” 如瑾听出了不对劲,府里闹刺客害了人命,怎么反而他颇为高兴?头晕,但是意识已经清醒多了,她可以稍微动脑思考。须臾,心头划过雪亮。 “您故意的?”小双子是花盏的徒弟加心腹,那两个姬妾似乎也是宫里赏下来的宫女。刺客为什么不杀别人,反而专挑他们杀。 长平王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头,“别想事情了,伤神,总之你不用担心就是,我还不至于让人杀进家里来。” 如瑾怎能不想,忍不住又问,“所以您不用上朝去了吧?” “你怎地这样机敏。”长平王笑叹一声,认真给她推拿一遍,停了手。正好熬好的汤药送了进来,他端着喂她喝了,然后除掉外衣上床,将她抱在怀里,“睡吧,本王遇刺,可以休息好久了。今天先搂着贤妻好好睡觉。” 如瑾身上没什么挣扎的力气,而且他只是很有分寸的搂着,小心翼翼的,并无过分举动,似是怕碰伤了她。她就随他抱了,枕着他的胳膊。 这姿势无端让她心安,没来由地感到踏实。 嫁给他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可以从另一个人身上获得这样的安全感。就像现在这么躺着,只要他没有想缠绵亲近的意思,她感觉自己大约可以很快入睡。他让她松懈——虽然,这松懈让她有些茫然,也忐忑,可到底是有心而生,不得不承认。 从娘家回来,其实没有多长时间,可是她当时满腔的怨愤早已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因了突如其来的刺杀遇袭,她觉得不要他的答案也可以。 他和两个刺客缠斗的时候,她真是紧张透了,提心吊胆,生怕他受一点伤。现在并肩躺在一起,才感觉彻底放了心。 他还平安,还能借势运筹帷幄。这就够了。 她瞪着帐顶悬挂的熏球默默叹息。刀剑生死之间,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很怕失去长平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两世为人,她不曾对任何男人有过这样的挂牵,包括生父蓝泽。 他是怎么让她产生这般感觉的呢?这没正经的、藏头露尾的家伙。 “怎么还不睡?”身边人突然出声。 “嗯?”如瑾回神。 “是背上疼吗,还是胸口闷?”他问。 “……还好,感觉好多了。” 长平王闭了眼睛,过了许久,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突然又听他说,“以后不要做那么危险的事。” “嗯?” “以后,不要像今天那样,拿柄匕首就要和武艺精纯的刺客拼命。很危险,知道么?”他很严肃。 她闷了一瞬,想说那匕首可是您给的,也想说我是在帮忙,可终究还是说了一句“对不起”。她什么都没帮上,还被刺客拍了一掌。如果不是她在,可能他会很轻松的脱困吧,而不是留在那里和人缠斗。再者,如果不是她回了娘家,他也不会深夜还在潜藏着危险的府外游荡。 长平王却皱了眉,微微支起半个身子,盯着她,“不需要你道歉,下次知道保护自己就行了。给你匕首是防身,可不是让你拼命!”非常严厉的语气。 他背对着灯火,她只能看见他脸庞冷峻的轮廓,和幽深却晶亮的眼。 仿佛深巷黑暗里,墙上溜下第三名刺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目光逼人。 他是很在意她的吧?她猜测。只有真正紧张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于是她觉得自己挥刀撞向刺客的举动非常正确。当时一瞬间她什么都没想,现在回头去琢磨,才明白自己大概是迫切地想帮他。 两个人已经让他脱不开身,她不想让第三个人加入攻击他的行列。自己拖累了他,唯有拼一拼弥补。 “王爷,再有下次我还会这样,所以,帮忙找个拳脚师傅给我吧。”她如此回应他严厉的告诫。 “胡闹!哪个好手不是自幼练武,半道出家只有不伦不类。” “我又不指望当好手,只要动作灵活一些就好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也能躲过一掌。” “躲?”长平王说,“你知道那人什么身手?要不是你走运恰好戳中他心口,他一掌下去你不可能还有命在。何等危险的事,你练上十年也躲不过,趁早死了这条心。” 如瑾非常不满意他的态度,“您是说,我只要乖乖待着就能保全自身吗?我不找麻烦,麻烦会找我,学一点防身之术有什么不好。您不帮我找,我自己找,这条心我是不会死的。除非您天天把我绑在床上动弹不得,才能管住我不学拳脚!” 她往里躺了躺,不再枕他的胳膊。 长平王就只能看见她一头青丝和倔强的背影。 她刚受了重击,生气不利于气血恢复,他知道不能激起她的火。可,学拳脚练武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说实在辛苦,而且看她什么都不会就敢往刺客身上撞的举动,日后若是会了一招半式,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危险事来。他怎能任着她胡闹。 “你刚说什么?天天把你绑在床上动弹不得?”他故意带偏了话题。语气暧昧地将手搭上她的纤腰。 “我……”如瑾腾地红了脸。 怎么说出那么有歧义的话! 学拳脚的商议就这么被搁置了。 如瑾默了半日,尴尬退去,才提起最关心的事。“今晚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六哥。” “……”怎会是他!如瑾猜测大约是东宫闭门失势的太子,可长平王的语气,那么笃定。 “等着看吧,他也兴头不了几日了。”长平王将如瑾又揽进了怀里,“睡觉。” 她想问得更详细一些,可是他闭目睡了,不一会呼吸就变得均匀绵长。累了一夜,她不好再打扰他休息,只好也思绪凌乱的闭眼睡去。 再醒来已是午时,大约是昨夜长平王的安排,吉祥吴竹春等都从蓝府被接了回来,也不知他怎么跟蓝家人解释的,总之秦氏没有因早起看不见女儿而惊疑,更没上门兴师问罪。 如瑾醒来就闻见饭香,长平王正坐在床外喝粥,见她睁眼,叫了丫鬟进来伺候梳洗。如瑾匆匆起来,洗漱一番,也喝粥吃了一点清淡小菜。辰薇院上下因为主子们的起身而活动起来,大家开始正常做事,开院门,洒扫,整理房间,进出有度。 “你这几日好好调养,别劳心劳力,才能好得快。”长平王叮嘱。 “那王爷呢,不上朝了,能在家休息么?” “当然,本王遇刺受惊,养病呢,一会就去宫里召太医。” 他大概是打着什么主意,如瑾正想着要不要问,吉祥走进来说:“王爷,主子,佟姨娘和小佟姑娘来了,要传吗?”一边说一边瞟长平王。 长平王脸色一沉,“轰走。” ------题外话------ 白天有事,晚上回来赶了一点,对不住了姑娘们。 277 姬妾成群 佟秋雁领着妹妹站在如瑾的院子外头,低声叮嘱着:“一会见了蓝妃只管如常,大方一些,不用过分亲近,也别让她觉得你疏远了。王爷跟前,咱们做出姬妾的本分就好。” 佟秋水觉得姐姐啰嗦,心里正忐忑,就没听进去。昨天如瑾回娘家,大抵是因为她们姐妹两个和王爷置气,她还在琢磨等如瑾回来要怎样相处,不料晚上府里闹了刺客,次日清早王爷就派车从蓝府接了人回来——她自然不知道那车里并没有如瑾本人,只是觉得事情古怪,且摸不清王爷对如瑾、如瑾对自己的态度。 一会若见了面,当着长平王跟前,昔日的好友会怎样对待自己呢? 正寻思着,吉祥从屋里走出来,脸上带着讥讽。 “两位请回吧,王爷让我将你们轰走。念着同乡之谊,我就不拿棍子赶人了,你们自去。” 佟秋雁微笑央求:“听说昨晚闹刺客,蓝妃受了惊,我们是来探望她的。” “佟姨娘,我们主子上次跟你说什么来着?让你轻易别来碍眼。主子再受惊也有王爷看顾着,你们来凑什么热闹,懂不懂规矩了?” 吉祥扔下话甩袖子回去,将两人晾在门口。 佟秋雁前番连吃两次亏,自是不敢擅自进去,佟秋水朝里怔怔看了一会,转了身。“姐,走吧。”走了两步又停住,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果然是回不到从前了。” 如瑾吃完了早饭,听说佟家二人走了,笑笑,“王爷怎么驳人家面子?一个新姨娘,一个新宠,您太不留情面了。” “怎地这话听着酸酸的?”长平王摆弄天青釉浅盆里新养的水仙。 “不过随口一问,酸什么。”如瑾叫丫鬟拿外罩披风,准备去院子里走一走消食,一面说,“她们是我旧故,府里闹刺客,过来探望我是日常交往,别人也说不出什么去。这么被您撵走,倒好像是我心胸狭窄,容不得她们。” “那你心胸狭窄吗?” 如瑾抿嘴:“反正不宽,所以说您撵得好。免得我心里不愿意,还要碍着您的脸面请她们进来,或者,费神想办法劝您不要让她们进来。” 长平王哈哈笑起来,亲手将丫鬟拿来的披风给如瑾披了,又在她怀里塞了手炉捧着,牵了她的手一起朝外走。如瑾没躲,任由他握了自己的手。这一刻她觉得挺踏实,昨晚心口处突如其来的酸痛早已没了。她现在想的是,不管这个人身边有多少女子,只要他好好地活着,并且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不理会旁人,也就够了。 人生不就是这样么,知足常乐,不要苛求太多。他对她很好,她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就算日后他丢开手,感情淡了,但毕竟也有过体贴细致的曾经。她既不能因为害怕未来的淡漠,就抗拒现在的温情,也不能因为他有很多女人,就否定他对自己的好。 大概昨晚就是因为她太计较,冥冥之中才阴差阳错,发生了那样的意外? 起码他还主动对她好,她又给了他什么呢?如果计较太多,反而矫情了。 想开了,她就轻松愉快地让他牵着出了门,并肩在初冬的暖阳下慢慢走着,在冬青和绿竹拱围的院子里来回散步。有灰色的麻雀在僻静处乱蹦,落在冬青树上啄食绛红色的小果子,如瑾停下来看了一会,长平王就站在旁边陪着。 她能感觉到他的放松,他大概也是愉快的吧? 她转头朝他笑了一笑,他也眯了眼睛,唇角翘起愉悦的弧度。 “一会让你见一些人吧。”他说。 “见谁?” “本来昨晚就想让你见的,中途却被耽搁了。看时候御医快来了,等御医走了就召这些人过来。” “嗯,好。”她没继续追问,他安排的事肯定有他的道理。 过了一会果然来了御医,而且是皇帝跟前的内侍张德亲自带着太医院院正过来。如瑾见了张德,客气地叫了一声“张公公”,选秀时这位刻板严谨的大太监没有为难江五,如瑾对他印象不错。 张德躬身还礼,引着院正陆雅进屋给长平王看病。 长平王对陆雅态度淡淡的,端坐案边任由他诊脉,然后问:“本王有大碍么?” 陆雅行礼回禀:“王爷脉象倒还平稳。” “那本王怎么头疼心悸,睡不着觉呢?稍微走一会都觉头晕。” 如瑾在一旁坐着静静听,暗道这人可真能瞎说,昨晚他明明睡得很熟,哪有什么头疼心悸。 陆雅告声罪,说:“王爷大约是受惊所致,容微臣开一剂压惊的方子,调理几日。” “听闻受惊易伤肾,导致心气逆乱,陆医正可得给本王好好调理,让本王早点恢复,可以读书理事。” “微臣领命。” 陆雅就要下去写方子,长平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你那姓文的徒弟最近在忙什么?” 陆雅花白的胡子一颤,躬身道:“微臣最近正让他整理古籍医书。” “整理什么古籍,好好学一学最基本的望闻问切才是。让他给侧妃看了一回,症状反而加重了。陆医正一世声名,可别毁在徒弟手上。” 陆雅唯唯应着,弯身退了出去。须臾写了一个方子交上来,跟着张德告辞离府。如瑾等他们走了,说:“陆医正是皇后的人吧?御前的张公公过来,显然是皇上在关注王爷的情况,也不知陆医正回宫会怎么禀报您的病情。” “受惊这种事谁说得清,可轻可重,赶明儿我再闹一场风寒,即便他说我没病又有何用?倒让父皇觉得他不老实。” “您得风寒宫里大抵也会派人来验看。” 长平王摆手:“让脉象有风寒之状不难,你无须担心。走,随我去锦绣阁吧。”他站起身,继而又问,“你肚子还疼不疼?出去吹风可以吗?” “没事。多穿点就好。” 如瑾跟着站起,这才知道他体弱多病的缘故。就说他身体健硕一点儿也不像病秧子,原来都是靠左右脉象骗御医。她在一些医书和道家养生的典籍里头读过,练气可以影响气血运行,他大概靠的就是这个? 长平王嘱咐丫鬟拿了最厚的一件锦裘通身大袄过来,给如瑾裹了,又让在手炉添新炭,在她日常的薄棉绣鞋外头又加了一层兽皮挖金靴子,裹得密不透风,这才领她出去。 如瑾被捂得一身薄汗,想换薄的,长平王说:“你这几天不能受寒,好好调养气血,莫落下什么病根。穿厚点出去走一走,出些汗,有利于恢复。” 如瑾觉得胸闷无力的感觉已经好多了,而且头也不怎么晕,不过拗不过只好听他的,穿这么多一路走去锦绣阁,真是出了不少汗。长平王将她安顿在二楼厅堂的火笼边,待汗落了些,才允她除掉锦裘。 然后,他就含笑坐在旁边,瞅着她。 “王爷做什么?”她被他亮闪闪的眸子盯得不自在。 他不说话,只管一直看着。“王爷。”如瑾微微红了脸。哪有这么盯着人看的? “脸红什么?”偏偏他还问。 “穿多了,热的。”她暗自咬牙,“王爷让我来这里做什么,您不看书不理事吗?” “受惊生病了,哪有精力理事看书。” 却有精力盯着人看?如瑾想起方才在自己院里的话,强自镇定引开话题,“您不是说要让我见一些人吗。” “嗯,一会就来。” 于是在内侍上楼通禀人到了之前,他就一直瞅着她。 所以当看见西芙院祝氏领了一群姬妾乐女进来时,如瑾虽然疑惑,但到底是松了一口气,终于不用被他不错眼珠盯着瞅了。 楼上只有至明和吴竹春,其余服侍的都被遣到下头去了。祝氏带了足有三十多人,将宽敞的厅堂站得满满的,珠环翠绕,粉香迎面,看得人眼花缭乱。 “给王爷请安。”几十号人一起福身行礼,莺声沥沥。 长平王指指如瑾,“见过你们主子。” 祝氏当下提裙跪了下去,端正叩首,“蓝主子安好。” 如瑾微有疑惑。刚见王爷都不行大礼的,怎么就给她跪了? 姬妾乐女们也有疑惑的,不过有祝氏领头,其余人顶多略略迟疑了一息,也都相继跪了下去,随着祝氏磕了三个头,口称“蓝主子”。 见长平王泰然自若端坐在身边,如瑾便坦然受了众人之礼,等待下文。 姬妾们拜见主母也不过如此,张六娘如今在院子里关着,她们这样是要做什么呢?而且,也并不是所有姬妾乐女都在此处,还有一些,譬如佟家姐妹,未曾同来。 众人叩首完毕,没有立刻起身,跪在地上垂首静候,很恭谨的仪态。 长平王开口:“她和本王一样,你们如何待本王,就如何待她。若有不妥,该知道后果。” 祝氏领头叩首:“妾身等谨遵王爷吩咐。” 长平王又道:“这府里的主母自来只有她一个,本王身边也只她一人,从前和以后,都是如此。” “妾身明白。”众人齐声应着。 长平王便转目笑看如瑾,“叫起吧。或者你有什么想说的,尽可吩咐她们。” 如瑾沉默了一瞬,将眼扫过恭敬俯首的众人,“王爷,我不太明白。” 长平王眼里有冬阳的温度,吩咐祝氏一众:“将你们的身份说一说。” 有几个人惊讶地抬了头,颇为失礼地望向罗汉床上并坐的如瑾和长平王,看向如瑾的时候,流露出不加掩饰的探询和质疑。 祝氏当下领命开口,朝如瑾道:“妾身祝胭红,辽镇人氏,夫家姓贺单名兰,是王爷府上外宅管事。” 如瑾吃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再说一遍?” “妾身祝胭红,辽镇人氏,夫家姓贺单名兰,是王爷府上外宅管事。”祝氏平静地重复。 如瑾震惊地看向长平王,对上一双笑盈盈的,带了些许促狭的眸子。好像在得意洋洋地说,你没想到吧? 祝氏身后的人相继开口。 “妾身木云娘,京城人,哥哥木立在王爷身边做护卫。” “妾身何丫,钱塘人氏,阿爹是王爷产业里的一个大掌柜。” “妾身李怜微,祖籍川蜀,先夫是王爷护卫。” …… 一个接一个的说着,如瑾越听越惊讶,这里头竟有一多半人是有夫婿的,还有李怜微这样夫君已殁,或者只是订婚,尚未嫁娶的。她们的男人,无一不在长平王的手下做事。 那些父兄亲眷是长平王属下也还罢了,有夫君的算怎么回事? “王爷……”如瑾握紧了手炉,被上头雕琢的花纹硌了掌心,也不觉得疼。 长平王唇角高高的翘起,“你明白了?” “……”怎会明白。 如瑾呆呆的,一直听着三十多个人将名字来历说完。她并没有记住几个,总之以前就分不清这些人谁是谁,现在更是困惑了。她只知道,只知道……她们似乎和长平王只有从属关系,而没有……男主人和姬妾的关系? 这,怎么可能! “还不叫起么?她们刚认了主就被罚跪,可要委屈了。”长平王笑着调侃。 “……你们请起。”如瑾恍惚着,觉得还是让人家站起来比较好。 祝氏领人谢过站起,觑一眼含笑的长平王和发呆的如瑾,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王爷,蓝主子如您所愿被惊着了,这可有我们的功劳在,您赏点什么犒劳我们?” “每人十两银子。”长平王挥袖。 “王爷真小气。” “二十两。” “再加每人一匹衣料,让我们去库房随便挑。”祝氏讨价还价。 “行。”长平王心情非常好地痛快答应,却不忘记补充一句,“青色碧色的少挑点,给你们蓝主子留着。” “是。”祝氏呵呵笑着招呼众人,准备下楼。 贺兰抱着账本跑了上来,行个礼,“刚听说王爷叫了她们,奴才来迟了。”亮亮怀里的簿册,说,“这是内宅这月用度,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蓝主子叫了大家来核对花用。” 听意思是要给这次的召集姬妾做解释。这倒也是,若这些人真不是寻常姬妾,单叫了她们不叫旁人,有心人的确是会生疑。 “罢,以后不用如此遮掩。”长平王却挥挥手让他退下,“以后这府里,该怎么就怎么,想做什么,不必找由头了。” 贺兰微疑,但立刻应是。 长平王便将他和祝氏等人全都遣退了,回头来问如瑾,笑眯眯的,“感觉如何?” ------题外话------ leiboo,67004907jin,chillyzhao,糖糖1017,世界尽头的风景,catherine333,xiaying1970,wawa929,rourou,龙行天下322,dreameralice,cy7788,jiongjiongchen,qqiong213,zhuwenrourou,smile1220,友凯,chuqiuzhiye,珍珠鱼,谢谢各位(*^__^*) 278 静室独处 如瑾心里头一阵一阵的翻腾,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她发现她这辈子嫁的男人要多不正常有多不正常。 成婚之前他屡屡和她私下接触,就不是一个体面君子所为,非常符合他风流浪荡不务正业的名声。 然后他说要娶她。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身为皇子却没有皇子的自觉,越过皇权自己去决定婚配之事,并且还利用各种关系将事情办成了。 等她嫁进来,他又轻描淡写地拨乱了她的敬茶礼,然后将张六娘抛开,和她关在房里循古礼做仪式。 这所有事,和一切正常男人都不一样。 这些她都可以理解,也可以接受,并且,不得不承认,是时常感动的。 他的不正常、不合理,有时候像是逶迤而过的长河,带着阳光的温度和草木清气,缓缓的,默默的,在她眼前漫过。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那河水早已漫到心里去了,让她来不及去品评他的不正常是否正确。 而且,他是皇子,为了安全和心中所图之事,用些手段来遮掩真实目的,更是无可厚非。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与众不同的行事方式已经让她觉得,如果一件事他以正常的方法做出来,反而不正常了。于是,当新婚之夜过后,他伤了自己手指染红承接初血的帕子,她除了羞窘至极,也没有觉得匪夷所思。 好像,那就是他这个人会做出来的事。理所当然的。 但是,但是,他把下属的女人和亲眷养在自己府里,虚张声势地做出一副姬妾满堂的假象,是不是太…… 太出格了些…… 没有哪个人会用这种办法遮人耳目吧! 看他笑眯眯地望着自己,那神情,那态度,如瑾怎能不明白,他在要她的震惊和感动,要她的心。 ——你没想到这些女人都不是我的姬妾吧?我认可的妻子是你,原本就没有什么人和你分宠。 ——王爷,怎会这样?!您,待我真好。 他是不是想要这样的场面? 如瑾在脑海里勾勒可能会发生的对话。 但……羞涩地低下头去,为那些假姬妾喜不自胜,为他对她的重视喜上眉梢,或者娇怯地嗔怪他为何要瞒着自己这么久……这些事,她发现自己做不出来,起码,此时此刻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感动欣喜的话。 并非因为不感动。 而是,她在震惊过后第一个念头想的就是——这样做安全吗? 他怎么能把下属的女眷养在自己后宅。看样子该有好些年了,难道没有人发现蛛丝马迹?若是皇帝有了察觉,会怎么看待这个处心积虑做伪装的儿子? 即便以前没人发现,但现在她来了,张六娘来了,马上还要再来两个宫里指下的贵妾,以后大约也会有越来越多的新人进府,这些人,以及原本就在府里的另一些人,譬如佟家姐妹,若是谁觉察出了不对劲,该如何处理? 再者,这些都是外在的危险,而内在的,他有考虑过吗? 即便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将妻女姐妹放到他身边,日子久了就会一直心无芥蒂吗?他是强迫人家这么做的,还是人家自愿?他如何让人家相信他从不染指那些女子? 还有那些假姬妾,就都能保证守口如瓶,不会将这个秘密说出去?今天不说,就代表明天也不会说吗? 一个又一个念头不断蹦出来,她忍不住不去想这些。 对面,长平王还在笑吟吟地看着她,等她回答。他的脸上有不加掩饰的期盼,显然是在期盼她对他的爱护和重视有所回应。 烧得正旺的火笼将屋子烘得很暖很暖,手炉里的灰渐渐冷下去,她定一定神,把所有疑问暂且压下去,将手炉放下,吩咐一旁侍立的吴竹春添炭。 长平王一直看着她,看见她先是茫然而惊讶,而后,脸色略有犹疑,最后恢复自持。就是没有他所期待的惊喜和含情脉脉。 哪里出了问题? 他暗自琢磨一会不得要领,便索性直接问出来,“你好像,并不高兴?” 如瑾一愣,继而发现他幽深的眸中隐隐的忐忑,是从来未曾在他身上见过的情绪。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忽略了他的感受。 “王爷,我很感动。”她连忙展示出他想要的态度,并且解释说,“您肯将这样隐秘的事情告诉我,并且让她们认我做主子,我感激您的信任。” “还有呢?” 还有…… 对他不肯放松的追问,和亮闪闪的存着期盼的眼睛,如瑾有些哭笑不得。他不该是这样孩子气的人吧?得意洋洋地展示出自己的小秘密,然后非让人说出感受来,这是向来自信、强力、冷静并且很懂控制情绪的他会做的事吗? 可他偏偏就这么盯着她追问。 如瑾在他的注视下,略略停顿了一会,整理自己的思绪。 扪心自问,抛开那些担心和疑问,单就这件事本身来说,她的确是有满满的感动,像是吃了最甜的蜜糖,心里暖洋洋的。 前世今生,从未有过的感觉。 她从不知道被男子重视会换得这样的甜蜜。 既然他要问,那便告诉他?她想,如果心生喜欢,是不必藏着掖着的吧,尤其是在他迫切希望得到回应的时候。所以她便开口了。 “王爷,我很高兴。”她说,坦然地看着他,“虽然我有进府做侧妃的自觉,知道要和许多女人一起相处,一起侍奉一个男子,我心里并无不满和怨愤。但是,现在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您的姬妾,而您重视我远胜于她们,我还是很高兴的。” 长平王眼睛越发亮了,“那你愿意嫁给我么?” “王爷?”不是早就嫁过来了。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之前让你嫁进来,你说为了报恩什么都答应,那现在呢,这许多日子了,和我相处,你可心甘情愿?” 为什么要问得这样直白? 难道她刚才的陈述不是在表达心迹吗,非要她明明白白地道出才行? 如瑾即便勉励自持,也不由被问得脸红了。并且越来越红。 “你愿意吗?”长平王又问了一遍。 “我……”如瑾不由被追问得垂了头,不好意思再与之对视。不过只是一瞬,她突然想起,这时候还是互相看着对方比较妥当,说出的话,才真诚,有可信度。 于是她红着脸重新抬头与之四目相对,在他的注视下,清晰地说:“我愿意。”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因为实在是害羞,说出这几个字,费了好大力气,心也快跳到喉咙去了。但是长平王却听得清清楚楚,原本只是微微上翘的唇角一下子挑起老高,露出一口亮闪闪的洁白的牙齿,重重击了一下掌,“我就知道!本王这么好,你怎么可能委屈勉强,明明就是心甘情愿。” “……”如瑾满腔的羞窘瞬间被这句话挤到九霄云外去了。 刚要反驳他两句,让他不要这么自以为是,那边长平王却接了吴竹春刚换好炭火的手炉,凑上前来,亲自递到她怀里,“捂好了,别着凉。” 如瑾冲到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 别开眼,懒得和他计较。 “瑾儿,小瑾。”他低声叫着她的名字,待她捧了手炉,他就握了她的手。 至明和吴竹春对视一眼,悄悄退了出去。 于是长平王紧挨着如瑾坐下,揽过了她。“瑾儿。”他又叫了一遍。 如瑾脸上的潮红就褪不下去了。“热,王爷到那边去坐。”她是真的不敢再看他了。他的目光,比火笼里的炭火还要灼热烫人。 长平王差点将“热就少穿点”这样的话脱口而出,看见如瑾红彤彤的脸,终是没好说出口,恐她恼羞成怒。于是什么也不说了,就这么静静的抱了她,闻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还有细嫩白皙的脖颈处散发的,让他有点心猿意马的体香。 如瑾先是身体僵硬了一会,非常不自在,下意识地想要推拒,可想到他让祝氏等人跪拜的苦心,以及方才期待中带着隐隐不安的眼神,便硬生生压住了要推开他的想法,任由他抱了。 然后,渐渐的,发现这样被抱着似乎也不错。 天那么高,地那么广,许许多多的人在世上,此时此刻,她坐在安静的屋子里,和他在一起,天地之间便只剩下两个人了。除了这方厅堂,门外,窗外,院子外,甚至府外、京外,什么都是可以看做不存在,唯有彼此在彼此的身边和眼里。 自幼完全没有交集的两个人,因为婚姻而走到一起,然后一路陪伴着走下去,这是一种很奇妙的关系。 她靠在他的怀里想,这便是所谓的缘分么? 似乎又不只如此。 正想着,只听见他低声问:“你什么时候能好?” “嗯?” 他又问了一遍。 什么意思?如瑾抬头看他,立时看见一双灼热的,胶凝着暧昧情绪的眼。她顿时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刚有些好转的脸色转瞬又是红透。 “……总还要三四天。”她呐呐埋了脑袋。既然说了“愿意”,那么夫妻之间该成的礼,早晚是要面对。忐忑,羞窘,却也被他问得心跳得厉害。 “怎么那样长时间?”他微微皱了眉,“女人都这样吗?” “我是这样。”自然每个女子都有些许不同,但她怎么能和他讨论这个。 “唔,那改日找人来看看,时间长短不说,总是腹痛可不好。”他将她抱得紧了一点,觉得怀中的少女太过单薄。 她赶紧岔开话题,这样独处一室,抱在一起,还讨论女人的隐秘,实在不太妥当,她将话头引到祝氏等人身上去,将方才担忧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长平王恍然,这才明白她方才那一瞬间的犹疑是为了什么。听她一气说完,他低头,用唇碰了碰她的额角。“不用担心,也曾有不妥当的人,都处理过了。该撵的撵,该除掉的除掉,现在倒还安稳。” “可以后呢?王爷现在很少待在府里,若是顺利,日后恐怕会更忙,万一有疏漏……” “这就拜托你了。”长平王轻轻揉捏她的手心,“我在家里养一阵病,接下来,可能会比现在更忙。我的后院交给你,你愿意帮我么?” 这还用问? “愿意。”她瞬间感觉很有压力。 与在娘家理事不同,在王府里和女人仆婢们周旋,可能会牵扯到宫里,容不得错。 “祝氏与荷兰可以帮你,要紧的管事们也都是自己人,日常琐事让他们按着规矩办去就是。” 那么……她的作用是? 略微一想,她明白了,是要帮他看住其他姬妾吧。还有祝氏领着的那一群,也要照看安稳。她建议道:“王爷留了下属的亲眷在家里,是否有挟制之意?若如此,只可一时为之,莫长久下去才是。” “嗯。都是自愿的。如果靠挟持家人才能让人给我做事,那我也太窝囊了些。” 如瑾顿知自己多言,立刻笑着挽回,“王爷雄才大略,自然不窝囊。”长平王朗声笑起来。 两个人在屋里消磨了一下午,闲聊着,长平王将祝氏等人的大致来历简单说给如瑾。她听得咂舌,这三十多人,竟然个个有一段或曲折或离奇或凄惨的往事,死心塌地待在王府里假扮姬妾,忠心耿耿,也都是自有道理的。 长平王或多或少对她们有恩。譬如祝氏,曾是十几年前江南水患里的灾民,和家人走散了,孤单混在难民群中,作为一个长相颇为不错的少女,自然什么事都经历过了,能留得命在就是万幸。贺兰救了她回来,她便一心跟了贺兰,也随着夫君一心效忠长平王。 如瑾想不到大方爽利的祝氏竟然还有这种过往,之前听说她家里是从商的,还以为和娘家的贺姨娘差不多情况,却原来,祝氏家里曾从商不假,但已经是过去许多年的事了,她至今还没找到失散的家人。所以,长平王府就是她的家。 中间长平王和暗格里进来的僚属谈了一会,时候很长。如瑾知道昨夜刚闹刺客,他定有许多事要安排,他在里间谈事,她就在厅堂里静静地等。一个人对着紧闭的轩窗默坐,细数窗棂上万字曲水纹的回路弯折,一面消化着今日的事。 长平王,许多年如一日经营着自己不堪大任的名声,为了给人造成风流浪荡的假象,竟不惜在府中养着这样一群人。与其说是力图低调自保,不如说,是处心积虑隐在暗处,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等待恰当的机会。 他这些年暗地里做过的事,显然不只姬妾这一项,定还有许多更大的、更让人吃惊的事情,如瑾一点儿都不怀疑这点。 这个人真是可怕。 这样的经营,需要多大的耐心、多持久的毅力和坚韧?她自问,确定自己是做不到的。如果不是心有执念,如何能隐忍得住。 而她想起了他方才对贺兰说的话——“以后这府里,该怎么就怎么,想做什么,不必找由头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要站出来了么?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且认为时机已经成熟? 太子的衰微和永安王的风光,现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不久天玄殿外死了一个谏官,朝野内外私下里众说纷纭,支持废掉储君的人渐渐增多,但也没将一切挑明。如瑾深居内宅,只靠着听来的一星半点儿消息,也隐约感觉到了朝堂上风雨欲来的诡异气氛,此时越是平静,随之而来的变故也许就越大。 如瑾转头,盯着隔绝内外房间的水晶珠帘默了一会。 长平王说,“养病”之后,他接下来会很忙。她的心中隐有不安。如果他立时跳进皇子们争储的漩涡里去,她要如何做,才能保得住王府后院诸人,以及蓝家上下满门? 思绪被楼下高声通禀的内侍打断。因为没有允许,下头的人都不敢上来,所以只能站在楼梯口往上喊,说王妃那边派人来传话。 内室里静悄悄的,长平王和僚属们不知在谈些什么,半天了一点动静也无,内侍通禀上来,也不见长平王出来,如瑾想了想,便走下楼去亲自询问。 “是什么事?” 通传内侍说:“舜华院林姑娘来了,传她上来问么?” 如瑾点头,须臾就进来一个穿着王府侍女最常见的浅粉衣裙的女子,如瑾认出她是府里分给舜华院的仆婢之一,有次还听到藤萝叫她们“木桩子”。朝如瑾行了礼,这个被内侍叫做林姑娘的木桩子,就说起那边的事。 “奴婢林五,奉王妃命前来传话。王妃说她的陪嫁乳母章氏被昨晚刺客所伤,已经毙命,她也受惊不小,她想见王爷一面。” “章嬷嬷毙命?”如瑾很意外。 她起床时听见长平王说,已经把昨晚遇害的人都盘点清楚了,她记得其中并没有章嬷嬷,也未曾听说舜华院有谁受伤。她察觉到林五言语中的关键,“王妃说”。 “是王妃这样说的,还是你看到的?” 林五倒也不笨,立刻回说:“是王妃说的。” “那么,章嬷嬷到底有没有死?” “是死了。” “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一个时辰前,身上有伤口,未经及时医治而死。” “为什么不给她医治?” “她一直在自己房里,后来王妃去了不久,奴婢们才知道她受了重伤。” 古怪的经过。如瑾觉得这事还是让长平王知道的好,她自己不想拿主意。不管张六娘在琢磨什么,涉及正妃,她的身份没有插手此事的立场,于是便让林五等着,她回头上楼去商量长平王。 ------题外话------ 坠落红尘2010,nidbillion,就看好书,maomao809,鑫欣向荣,姐姐有点坏,倩倩339,madmei,雨打芭蕉anita,琪琪2012,落花亦无意,zhuoyu1956,syc86118729,540509,赢无止境,y77b05b75wx,rourou,cy7788,wangqwangz,清心静,mrshl。谢谢各位。抱歉今天写得不多,心理活动改了几遍,暂时用这个版本,回头我再仔细想想。 279 举簪自裁 长平王又在内室里待了许久才出来,想是和僚属们谈完了正事,乍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略微严肃的神情,显得整个人很冷,和之前全然不同。 “底下什么事?”看见如瑾,他眉宇间的冷峻才柔和下来。 如瑾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简单说起张六娘派人来,要见他。 “章乳母?”长平王喝口茶,说,“我杀那种没用的乞婆子作甚。” 如瑾就知道昨晚宅子里的刺客是他弄出来的了。 怪不得,怎么刺客专挑小双子那等人杀,也太凑巧了些。既然他控制着府中伤亡,那么张六娘硬说乳母被刺客所伤,安的什么心? 但因为长平王轻描淡写谈起杀人,如瑾沉默了一下,没接他的话。 诚然,她知道皇家自古便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辛,许多表面上冠冕堂皇的事情背后都有另一番偏差颇大甚至完全相反的真相,曾经在宫里待过,更加感同身受。可是,看见他对待这种事寻常的态度,她还是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适应。 是不是,以后要时常面对血腥,时常看他掌控人的生死,甚至,她也要参与其中? 以前和人斗智斗狠是形势所迫,而且只限于内宅,然而他要谋位,又确实将她当成了可信任的身边人,那么她是不是也要主动一些,才能和他相携共度? 在自保和参与帮他之间,她有些犹豫。 如果帮,又能帮些什么? 长平王并不知道如瑾的想法,还在说张六娘,“她要见我,就传来见吧。舍得用乳母的命换一次求见,便如她所愿,让我看看她又想些什么新花样出来。” 于是不久之后,张六娘就被带到了锦绣阁。 这是万岁节宫宴之后她第一次出院门,却并没有收拾得太齐整,反而鬓乱钗斜,衣裙也有些不体统,直领暗花褙子侧面的束带都没有系好,非常有碍观瞻地在腋下垂着。并没有带丫鬟,跟着她进来的只有锦绣阁的内侍至明,以及服侍如瑾的吴竹春。 “王爷!”跨进门来,她含着泪直扑长平王,匆匆几步走到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站定,然后就用帕子拭泪。那帕子半幅都是湿答答的,可见之前哭得狠了。“王爷,您没事吧?”她露出十二分的关切,一边哭,一边上下打量长平王。 如瑾原本坐在罗汉床一侧,隔着一张小长几和长平王相对,见她进来,就守礼站了起来,并福身问好。但是张六娘显然顾不得理会,只是急切地和长平王说话。如瑾径自直了身子淡淡扫她一眼,便发现她轻轻蹙起的眉头是经过了精心描绘的,脸上敷着浅浅一层薄粉,恰到好处,既让肤色显得更光润,又不会被泪水冲出难看的沟痕。 发髻虽乱,却并不难看,反而有种美人春睡初起的慵懒。衣衫不整,然而这身收腰剪裁的衣服还是很能显出她婀娜身段的,而那两条没有系好的束带,仿佛更是一种…… 一种“邀请”?如瑾想了一想才想出这两个字来作形容。 张六娘这番模样过来,就是她在久久禁足之后想展示给长平王的第一面吗?如瑾淡淡的看着。 长平王端着茶盅,正用碗盖撇浮沫,张六娘话音一落,他便将盅子放到了小几上,对她说,“站远点可好?唾沫星子喷到我茶里了。” 温和的商量的语气,可却真让人难堪。 如瑾在旁听着,忍不住看他一眼,想不通这家伙一脸淡漠说出毁人的话,到底什么心情。 张六娘十分十分尴尬,“您……您看错了吧。”却不得不退后了两步,大概是怕他又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来。 自幼接受了良好教养的大家闺秀,怎么会说话时唾沫星子乱喷?连如瑾都知道这不可能,被指责的张六娘怎会不委屈。可她还是将委屈压了下去,“王爷,昨夜里闹了刺客,妾身在屋里听着只觉心惊胆战,您没事吧?” “有没有事,你眼睛看不到?说吧,要见本王是为了什么。” 这人是真的不给张六娘留面子了。如瑾都替张六娘难堪。 “王爷……妾身是来和您说章嬷嬷的事,可,也是想亲眼看看您是否安好。”张六娘并没有被长平王的冷淡打倒,轻声说着,有些无措,有些可怜。 女人含泪凝望的时候,最是能催动人的心神,如瑾只道张六娘是寻常周正的美人,却是第一次看见她楚楚的带着幽怨的样子。 的确很美。 盈盈的眼,俏丽的鼻,欲说还休的樱唇…… 如瑾想,如果长平王是个正常人,大概已经被打动了吧。不过长久接触以来,以她对他并不算太深的了解,也能大致推断出张六娘会得个什么结果。 果然长平王一点不为所动,招手让至明换掉被污了的茶,并且嘱咐把茶碗扔掉,换个新的来用,然后问张六娘:“章嬷嬷是怎么回事?别跟本王说什么刺客,就说你进她屋里做什么。” “王爷?”张六娘依然楚楚可怜,眼里却透出了一点心虚。她很快拭泪遮掩,却瞒不过敏锐的长平王,也瞒不过如瑾。她掉了两行泪,才强忍着悲愤说,“王爷还是这样,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于我。我到底做了什么让您这般厌恶?章嬷嬷是我的乳娘,随我陪嫁到王府来的,难道,我会对她做什么吗?昨夜刺客在府里闹得厉害,有人乱闯误入章嬷嬷屋里,顺手砍了她两刀又跑了,院子里没人去她屋里看,还以为她闹脾气不肯出来,直到我下午找她有事,这才发现她已经命在旦夕,根本救不过来了。” 说着,她就抽泣起来,一边哭一边说,“府里闹刺客,您都不知道让人去我院子里看看,也不关心我的安危,这些我都可以不在意,可您不该对我恶意揣测,王爷,难道我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吗?” 她嘤嘤地哭,梨花带雨。 长平王只冷冷地看她:“说完了?” 张六娘扭了头,委屈到了极点,不肯回答他的问话。长平王就说:“说完就走吧,本王没时间听你这些废话。” “……王爷?!” “你自己的人,随便你祸害。但别把主意打到其他人身上,否则,虽然现在就让你消失的确是有点麻烦,不过,本王也不吝一试。因为比起那些麻烦,你更让人恶心。” 张六娘脸色瞬间惨白,险些没站住。长平王的话不亚于一声骤雷,劈得她摇摇欲坠。她张了张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夫君,努力了半天,到底没说出来一个字。樱红色的唇瓣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似乎是气的。不过如瑾知道,她心里的惊,恐怕比气更多。 章乳母怎么死的有待推敲,但她一口咬定是刺客杀的,并以此来要挟见面,想博同情,的确是打错了主意。 如果那些刺客不是长平王的安排,她的举动倒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她是聪明的。 也懂得恰到好处地扩大容貌和身体的每一处优点,懂得拿捏男人的心。只可惜她选错了对付的对象。长平王此刻大概仿佛一尊神,高高在上,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冷漠地看着她费心思耍聪明。她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和可笑,所以他的俯视,就更加残忍。 如瑾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和这种男人做夫妻,如果得不到他的心,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如瑾想,如果自己和张六娘易地而处,因为姑母的原因永远也和长平王走不到一起去,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退避三舍,关上院门,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好好过日子吧。若是费尽心机想要博取他的关注和爱怜,恐怕是做得越多,错得便越多。 张六娘明白这个道理吗? 大约是不明白的吧。 因为她呆立半晌之后,突然从头上拔下一枚细长的玉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于是一头原本就有些松散的发髻更加少了支撑,大半散落下来,再无形状可言。 她圆睁的双目展示着愤怒和绝望,喑哑的声音来自难以控制的情绪,“王爷!”她厉声叫了一下,缓缓地摇头,眼泪一颗一颗涌出来,“您怎么可以和我说这种话,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我是圣旨指婚,明媒正娶抬进您府里的妻子,您却从不信任我,从不给我好脸色,从不将我当您的妻。那么我在您眼里是什么?除了是姑母间接控制您的棋子,除了是可以害人杀人的恶毒女子,我还是什么?我能是什么?您这样对我公平吗,公平吗?” 她身子抖得厉害,颓然倒在了地上,萎顿地坐着,喃喃地说:“我的婚姻不是我能左右的,和您成婚,您是奉命,我何尝又不是?做了您的王妃,我克尽职责,恭敬侍奉您,做好妻子的本分,可您呢?您将我关在院子里,让我在世人面前丢尽了脸面,也丢尽了父母亲族的脸面,您是要关我一辈子吗,对于一个奉旨嫁给您的女子,您这样做知道对她造成了怎样的伤害吗?现在,我只要您一句话,您是否厌恶我到了极点,一点都不想看见我?如果您说一句是,我立刻自裁于此,那么,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您眼前了。您满意吗?” 鱼戏莲叶碧玉簪,细细长长,尾端锋利。她将它抵得更紧一些,将细嫩的脖颈扎出一个坑,如果再用力些,不知道会不会扎破皮肤。 可是屋里除了她之外的四人,没有一个惊慌失措。 至明和吴竹春静静侍立,谨守奴仆的本分,不多说一句话,不多做一件事。主母王妃寻死觅活,她们视若无睹。 长平王依然眉目清冷,而如瑾,再次叹气。 以死相逼的事情,她也做过。她不知道张六娘是不是真得存了死志,但是以长平王的性子来说,逼他,大抵是会适得其反的。 张六娘嘴里所说的话,所做的控诉,也许,真有几分真情流露。可是她选错了立足点,她不应该在谎报乳母死讯之后做这番陈情,因为这无疑冲淡了她情感的真实。 果然,长平王面对她激烈的质问,只是将新盏盛的新茶品了一口,然后说:“是。” 随后抬眼盯着她,似乎在等她自裁。 张六娘呆呆地和他对视,迷茫困惑,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偏他还要问,“怎么不用力?”然后教她,“再用力一点,让簪子扎进脖子里去,再拔出来,血喷出的时候,你离自裁成功就不远了。不过你用的是玉簪,玉质易碎,也许你一用力它就断了,换个趁手好用的东西如何?” 就算是不想死,听见这些话也要气死了。 张六娘没经得住他奚落,悲愤地大叫一声,狠命将簪子往皮肉里戳进去。如瑾看得眼皮一跳,几乎就要下意识赶前去拦阻,但终究是忍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长平王的话,那碧玉簪子真的就不堪大用,啪的一声断成了三截,将张六娘的尴尬推到极点。 “啊!” 没死成,张六娘将手里剩下的小半截玉簪狠狠摔在地上,茫然四顾,似乎在寻找趁手的替代品,又似乎是没找到,然后双手掩面,大声哭泣起来。 再不是梨花带雨的低泣嘤咛,而是毫无形象的,舍头舍脸的嚎啕。 屋子里就灌满了她的哭声,期间夹着长平王用碗盖碰碗盏的轻响。 “王爷,得饶人处且饶人,让她走吧。”如瑾轻轻说了一句。张六娘的生死与她无关,只是,这样看着一个人卑微无措到了极致,临近崩溃的边缘,并非她的爱好。 然而这一句善意的提醒,却让萎顿在地的张六娘瞬间弹了起来。 “王爷,她,蓝如瑾,也是宫里硬指给您的,还有后天过府的两个贵妾,一个林安侯的妹妹,一个罗编修的庶女,全都是宫里赐的,说不定就有我姑母的手脚在。您厌恶我,是不是也要厌恶她们?可为什么您对我嗤之以鼻,却让蓝如瑾时时在跟前?她比我漂亮?比我聪明?可您知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如果您觉得我恶心,那么她做过的那些事,您若知道了,会不会吐得吃不下饭!” “你是真不懂,还是假装傻?”长平王皱眉看着她,“本王厌弃你,和你姑姑关系不大,如果你善良本分,本王还会让你过上轻松自在的日子。你做了什么自己清楚,还要和瑾儿比么?她做过什么本王都知道,不必你提醒。” “王爷,您知不知道襄国侯府的二房是怎么被踢出去宗谱的,您知不知道她对亲妹妹……” “你走吧,又不肯死,又不肯走,本王耐心有限。至明把她弄出去,传晚饭上来。” 长平王耐性告罄,直接吩咐内侍赶人。 至明上前说了一声“王妃请”,张六娘不理他,只跟长平王喋喋不休。至明就在她惊讶而难以置信的目光里,托起她拽到楼下去了。 “大胆!放开我!你这奴才!”张六娘挣扎未果,继而将怒气全都撒在如瑾身上,一直到下楼还喊着,“她凭什么留在这里,凭什么和王爷一起吃饭!” 如瑾听着那声嘶力竭的叫嚷,觉得张六娘恐怕是快疯了。 安国公府不是积年的望族,但也是有规矩有礼仪的地方,教出来的女儿除了张七那朵不受教的奇葩,其余个个都当得起皇后子侄的身份。可张六娘身为其中楷模,竟当着楼上楼下这么多仆婢大叫大嚷,全然放下了脸面,是得有多崩溃才能如此。 万岁节宫宴回来的晚上,她虽然也曾质问,也曾不甘,但到底还没有将事情闹大,还知道避开奴仆,可这次,是真的什么也不顾了。 如果长平王顶撞皇后坚持让她禁足,只使得旁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她,那么这次她一闹,日后就真成了众人笑柄了。甚至,比张七还要不堪。 人不怕被羞辱,就怕舍了气度体统,自己羞辱自己。那才真得让人轻贱。 “王爷,您该给她留几分脸面。若是她真想不开要寻短见,也该带点尊严。”张六娘的喊声远去,如瑾叹息地说了一句。 “她自己不要尊严,我给她,有用吗?”长平王不以为然,问道,“她当面诋毁,你反而替她说话?” “她并没诋毁,我的确做过不光彩的事。”给生父用药,让婶娘生不如死,都算不得光明正大。 “但你从没主动害人,而且,那些不光彩,所为的目的是光彩的。这是你和她的不同。” “那么王爷是说,只要目的正确,过程中的错误都可以被忽略?” “是。” 如瑾默默想了一会。过程和结果的关系,也许是古往今来许多明理大儒都讨论不清的问题。她本性是排斥为了任何目的去害人的,但却亲手做过类似的事。而长平王的观点,也不能说不对。 一切都是各人选择罢了。 “吃饭吧。”她朝长平王笑了笑。内侍婢女们已经鱼贯端上了热菜热汤,摆满小小的紫檀方桌。这一天,她和他应该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 张六娘的事,对她们的相处是一种打断,却不能是打扰。 至于这位王妃回去之后会不会继续寻死,如瑾不想管。对于一个拿乳母的性命来图谋事情的人,她能怜惜她的尊严,就已经够了。 ------题外话------ spx920212,920316橄榄树su,小心天亮了,cqzmc1983,dreameralice,441036402,何家欢乐,madmei,rourou,午梦千山雪,540509,13015065511,nanxiaoshu,hlhz,清心静,感谢各位的馈赠! PS:前几天推荐的朋友的文,庶女惊国,因为没有通过上架初审,只好停更调整。她是一位很好的作者,这次很遗憾。看到有姑娘去收藏看文了,清心静姑娘还送了花花,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在此和大家说声抱歉。 280 杖毙之刑 而且如瑾大致能推断的出,张六娘的性子,绵密细致,曲折温软,像是牵牛的藤,可以缠绕网罗,却不是笔直向天的刚烈,她最大的勇气恐怕也就是举着玉簪以命相逼,如果连这点冲动都褪去的时候,那么是如何也提不起死志的。 如瑾就想起张七娘。这姑娘和她六姐却是完全不同的性子,听说是随了她母亲。如果今天的事搁在她身上,听得长平王说出那么多不留情面的话,她会怎么样?大吵大吵?打人?摔东西?去宫里告状?若是头脑一热也要寻死,大概是不会拿个玉簪往身上扎的,兴许会直接撞墙。 钦天监阴阳司的人有意思,给皇子们添人挑的日子,竟紧挨在一起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挑的。后日两个贵妾要进府,但明日,却是张七娘进永安王府的日子。 如果张六娘不被禁足,今日兴许会在安国公府陪着待嫁的妹妹,明日作为皇家儿媳,还要去永安王府恭贺吃喜酒。可长平王并没有让她出来的意思,除了吩咐管事们备下给六哥的贺礼,只字不提带她过府道贺的事。而且奇怪的是,宫里的皇后竟然也没借故让长平放侄女自由,难道这位母仪天下的女人在酝酿什么新点子? 于是两人气氛和谐地吃完了晚饭,闲坐消食的时候,如瑾就问:“明日王爷怎么打算?” “打算?我病着,还要什么打算?” 原来他打定主意不去道贺了。这样也好。如果昨夜的刺客真是永安王的人,那自然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婚宴上人多事乱,出个什么岔子,谁都说不准。要害人,可不只派刺客这一种办法。 如瑾道:“那么就让贺兰带人去送贺礼吧?” 长平王笑:“这些家事,你做主就是。” 正说着,外面通报说宫里来人了,如瑾和长平王对视一眼,大致都猜到了来者所为何事。如瑾觉得自己之前高估皇后了,她果然还是要插手皇子内宅。 果然是凤音宫来的内侍,传皇后的话,让张六娘明日穿那身西番莲纹广袖流云锦的礼服过去永安王府,以示庄重。因为听说太子妃要穿流云锦,所以来叮嘱侄女,不要被人比下去。 这哪里是叮嘱衣饰,分明是借口让长平给侄女解禁,像是上次的宫宴那样,想轻描淡写心照不宣地达成默契。皇后还是这个路数,这许多年也不换一换,如瑾腹诽一句。 “太子妃明日要去永安王府道喜?”想比皇后的盘算,她更感兴趣的是这个。 永安王又不是娶正妻,自家这边是弟弟,过去道贺是礼,可太子却是哥哥,又是储君,让太子妃为一个郡王侧妃纡尊降贵,有点不合常理了。 长平王就笑说:“太子殿下闭门自省,连太子妃都学会放低身段了,难得。” 太子妃将门出身,比张七娘还要目中无人,向来自矜身份横着走,除了尊敬正头婆婆庆贵妃,连对皇后也只是敷衍而已。现今她肯低头了,的确不容易。如瑾暗道,人的气焰还真是随着身份境况的变化而消长的。 凤音宫来的内侍对太子那边也没好感,听见长平王议论太子妃,就笑着接茬:“王爷说得不错,太子妃这些日子很是贤惠孝顺,常去各宫娘娘跟前陪坐闲聊。皇后娘娘前日还说,咱们七王妃也不能被她比下去,该多多去宫里走动才是。”将话又带到了张六娘头上。 长平王淡淡一笑:“母后大约事多,把王妃闭门思过的事情忘记了吧?还没到她解禁的时候呢,如何能到处走动。就是明日六哥的酒,她也吃不到。” 凤音宫内侍脸色微僵。 长平王又说:“你回去转告母后,请她不要为王妃穿什么衣服操心了,在家思过,用不着穿礼服。” 如瑾默默听着,发现他是真的要和皇后顶上。 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凤音宫内侍皱起了眉头。他替皇后出来传话办事,走到哪里人家不是对他客客气气的,就是东宫那边明里也要给几分薄面,可长平王这么不加掩饰直接驳回,不给皇后脸面,让见惯了别人笑脸的他十分不快。 于是语气里就带了薄怒,“王爷,奴才身份低微,可也知道‘适可而止’四个字。斗胆劝您一句,皇后娘娘仁慈宽厚,但也有威仪在。” “你也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却还教训本王?”长平王沉了脸,“出去,别等本王露出点‘威仪’给你看。” 凤音宫内侍气结。 哪有皇子对皇后的使者如此无礼的,还有没有尊卑了! 嘴角颤了两颤,到底还是明白身份,识趣地没在这里逾矩。他代表皇后,可到底还是下人,于是躬身一礼,阴沉说了一句“那么奴才这就如实回禀皇后娘娘”,转身走了。 如瑾劝长平王:“何必动怒,你这样不给他脸,他回宫里之后还不知会编排你什么。王妃禁足之事时候太久了,王爷难道还要继续下去么?” 和皇后过不去,明里打她的脸,以皇后阴柔的性子怎会善罢甘休。而且皇后落了颜面,不知皇帝会不会插手。这都是潜在的危险,何苦为了一个张六娘如此这般。不喜她,养着就是了。 长平王却说:“为何不继续?” “她毕竟是皇后的侄女。” “正因她是皇后侄女,才只禁足而已。如若不然,哪里还有她的命在。”他又淡淡谈起生死。 如瑾静了一静,体会到长平王不想再与张六娘敷衍的决心。“王爷,您是要彻底和皇后翻脸么?”这意味着他不再是那个低调无光的皇子,越和皇后应杠,越是能进入别人视线。“我有能帮到您的地方吗?” 长平王却笑:“翻脸,即便我不惧,皇后却未必肯。”他意味深长地说,“她,舍不得。” 如瑾发现他的笑脸特别像狐狸,又像狡黠的狼,等着猎物入口。 “王爷?” 长平王拍了拍她的脑袋,“你好好地养身子,就是帮我了。”说着凑近她的耳边,“本王等着你开枝散叶呢。” …… 张六娘被强行送回舜华院,坐在屋里发了好久呆。不喝水,不吃饭,直直愣愣的,像是着了魔魇。 万岁节回来之后的禁足,丫鬟们并没有被拘在小屋子里,还可以来回走动服侍。可藤萝几个看着主子披头散发魂不守舍的样子,宁愿被关着,也不想面对她。 张六娘坐在厅堂的靠背雕花圈椅上,身边只有林五几个木桩子站在四角,屋里没点灯,藤萝几个也不敢到跟前去,因为她的样子实在有些渗人。 到了掌灯时分,该将屋中烛台座灯全都点起,但林五几个向来不管这事,藤萝等人熬了半日抻不住,齐齐推举了香缕上前去点。 香缕独身拗不过众人,知道自己宫里来的,被安国公府原有的丫鬟们排挤,此时也唯有顺从众意。轻手轻脚地掀帘进了屋,望着幽暗愈深的厅堂里一动不动雕塑般的主子,提心吊胆挨到了灯前。 蕖花座灯台一人多高,她踮起脚尖伸臂点亮了焰心,屋里瞬间有了光。 一直不说不动的张六娘却被惊醒,陡然尖声叫起来:“谁点灯!谁让你点灯的!” 声音像是深山老林里的夜鸦,干哑涩重,桀桀的。香缕被吓得一个激灵,伸臂点灯的姿势还没来得及还原,一个没站稳,立时歪倒下去。慌乱中抱住灯柱试图稳住身形,却不料,连着灯柱子一齐推倒。 哐当一声,蕖花座灯倒地,上头七彩琉璃制成的月圆顶罩摔在石砖上,砸得粉碎。 张六娘越发喊起来:“废物!没用!” 听见动静不对的藤萝一众丫鬟纷纷拥进来,看见摔得一脸苦痛扭曲的香缕,和翻倒的座灯,都是呆了一呆。 张六娘两步跨到香缕跟前,一脚踩在了她的脸上,狠狠地,用力地压。 “怎么不摔死你!点灯也能弄翻灯座,那琉璃圆罩你赔得起吗,卖了十个你也换不来一个!蠢货!蠢货!” 藤萝等人俱都吓呆了。 她们从来没见过张六娘发这么大的火。那恶狠狠踩人的脚,那狰狞的脸孔,那不假思索出口的粗言粗语,真的属于温柔贤良甚至有些软弱的安国公府六小姐吗? 而倒在地上的香缕,更是脑海一片空白。她摔下去时撞到了手肘,一条右臂像是断了,疼得她直想打滚,然而头脸却被主子狠狠地踩住,她感觉下巴都要被踩碎了。又疼又怕,即便在宫里练就了一副灵活机变的脑子,可在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中,也不灵光了,唯有一动不动倒着,不敢出声,任由主子踩着骂。 林五几个木桩子散落在厅堂四角侍立,自始至终动也没动。 “废物!蠢货!贱蹄子!”张六娘骂了几句大概感觉不解气,一脚一脚往香缕身上踹,一边踹一边骂,将香缕踹得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像是寒夜里冻坏的猫,嘤嘤一声,又赶紧憋住。 张六娘就开始弯腰打她,撕扯她的衣服,往她身上脸上抓挠,打完了踹,踹完了打。香缕瞬间披头散发,满面抓痕。 “王妃……王妃您消消气。”藤萝等人终于回过神来,乍着胆子上前拉扯,却又不敢用力,刚有个意图就被张六娘一人甩了一个巴掌。 “滚!都给我滚出去!” 藤萝捂着脸,一声不敢出,使眼色让众人快退。张六娘却又将她们叫住:“回来!别的事不见你们做得快,让你们躲了我,倒是一个个风也似的往外跑!” “奴婢不敢。”藤萝只得领着大家跪下。 张六娘直起身来,将香缕踹了最后一脚,吩咐丫鬟们说:“将她拖出去,杖毙。” “……”丫鬟们呆住,一边暗自庆幸进来点灯的不是自己,一边惊疑怎么打碎一个灯罩就要杖毙。 香缕魂飞魄散,忍痛爬起来磕头:“王妃饶命!王妃可怜可怜奴婢,王妃饶命!奴婢再不敢了!” “闭嘴,再叫一声,杖毙改凌迟。”张六娘一脸阴鸷,眼睛里冒出诡异的邪气,嘴角牵了一牵,“知道什么是凌迟么?你们宫里见过杖毙的,还没见过一刀一刀把肉割下来,割上三千六百刀,最后一刀割下之前人不能断气吧?那是外头刑场上才能看见的好玩意儿,让我想想上一次凌迟之刑是谁受的……哦,是好几十年前的一个淫僧,睡了一个侯门夫人,两个闺中小姐,还有许多民妇民女,就被一刀一刀片尽了全身的肉。香缕,你想不想尝尝那种滋味,想不想?” 香缕吓得噤声,再不敢央告一句。而藤萝云芍等人也都瑟缩着,恨不得立时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地里,好让王妃主子再也看不到。她们不明白主子为何突然变成这样,嘴里说出来的话,一点儿都不像是国公府多年教养的小姐,简直是被鬼上了身。 张六娘披散着一头蓬发,直挺挺站着,眼露寒光,脸上却是笑着,要多诡异有多诡异。“藤萝,把她带出去,杖毙,立刻。” 被点了名的藤萝不敢耽搁,唯恐稍有触怒,要死的就是自己,赶紧爬过去将香缕拖了往外走。香缕脸色惨白,不敢挣扎,不敢求饶,乖乖让藤萝带了下去。 云芍觑一眼主子,身上就是一个寒战。心一横,索性自顾起身:“奴婢去帮藤萝姐姐。”说完一溜烟出了门。余下几个丫鬟互相看看,也纷纷效仿,各自退下。 张六娘一扫屋中剩下的林五几人,“哈”地笑了一声,指着她们说:“去禀告王爷吧,我把皇后送来的钉子拔了。还有,他身边那个阉人连荣,也是皇后给我的眼线,连荣还有几个同伙,皮鞭子打在他身上,一准什么都吐口。去,去禀告,快去啊!” 说出这种事,她的语气就像是谈论衣服首饰,轻松的,还带着欢喜。 侍女林五便福身行礼,像是接受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吩咐,说一声“奴婢遵命”,就平静地走了出去。张六娘便一矮身倒在了地上,半卧半躺,轻轻闭上了眼睛。 林五出屋,看见藤萝几个正在撕扯香缕,好几个人按住一个,将拼命挣扎的香缕按在长凳上趴着,动弹不得。 “姐姐!好姐姐!王妃神志不清,你们且放过我,不然等王妃清醒了肯定是不会杀我的,到时你们怎么交待。姐姐们,我是宫里出来的,皇后会问起的呀!” 被吓怕了的香缕不敢放声喊救命,压低了嗓子含泪央求,绝望无助。藤萝略有犹豫,虽然平日不待见她,但也还没到要她性命的份上,就这么把人家杖毙,实在是下不去手。云芍看看屋里,低声道:“姐姐,动手吧,不然王妃若是责怪我们不听话,下一个被打死的可能就是我们。” 为首的藤萝就紧紧咬住了唇,眼里闪过一道雪亮的光,握拳,下了决心,“堵住她嘴,动手!” 香缕眼中的绝望变成了彻底的死寂,刚喊出了半声“王妃”,嘴就被帕子塞了严实。 噼噼啪啪的闷响连绵不绝,在藤萝的示意下,在场的每个丫鬟都上去打了几棍子,若是香缕冤魂寻仇,大家都有份,谁也跑不了。也许人多力量大,鬼魂不敢过来也说不定。 用的是寻常打板子的方法,每一下都往人臀腿上招呼,几十棍子下去,先还有些挣扎的香缕渐渐垂了脑袋,即便不按着她,也不动弹了。却还没有死,鼻涕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滴滴答答掉在冬夜冷硬的砖地上,塞着嘴的帕子也渐渐被血浸湿。 丫鬟们先还战战兢兢,后来见香缕出气多进气少,脸色在昏暗的夜幕中泛起带青绿的惨白,俱都吓得怕了,手上便越发用了力,狠命地招呼。 林五站在廊下静静的看了一会,直到香缕圆睁的眼睛再也不眨一下,眼白几乎翻到了天上,才走过去,握住了依然没停的棍子。 儿臂粗的刑棍,沾着黏糊糊的血,尽数染到她手心。“停吧,死了。”她轻轻一带,便将丫鬟手里紧握的棍子夺了出来,甩手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出了院门,直往锦绣阁方向去了。 藤萝呆呆看着一动不动的香缕,一股毛骨悚然的寒冷从脚底猛然窜起,将她整个人都冻僵了。就连之前说了狠话的云芍,也是脚一软坐到了地上,瞪着死不瞑目的香缕说不出一句话。丫鬟之中有晕倒的,直挺挺倒地,却没人去扶。 冷风吹过来,卷起香缕凌乱的裙摆,裙上血迹就像一朵盛开的蔷薇,飘摇婉转,腾起又落下。 如瑾听到消息的时候呆了一呆,难以置信的看向长平王,“她疯了吗?” 长平王将回完话的林五遣回去,除掉外袍搭在衣架上,嗤笑一声,“不过是本性流露,她原就是这个样子。温柔知礼的那个,是安国公府教养出来的小姐,却不是她本人。” 如瑾捧着手炉静坐半晌,默然不语。长平王穿着中衣走过来,双臂环住她,“怎么不说话了,怨我对她太狠?” 如瑾摇了摇头。 这不是长平王的错,也许他尖刻了些,对张六娘刺激很大。但,因为受了刺激,觉得委屈不甘,就可以轻易夺去无辜人命吗? 自己受到不公,绝不是同样向别人施加不公的理由。 她只是在想,一个温婉端秀的人,如何就能变成这个样子呢?她不由想起家中的堂姐。蓝如璇对贴身丫鬟的虐待,和张六娘简直如出一辙。而她们在人前所保持的贤淑知礼的样子,竟也有那么一丝神似。 为什么她们习惯伪装,习惯掩饰心底最真实的意愿,到底是什么让她们变成这样的? 她和长平王说起这个问题,长平王想了想,说:“因为她们有所求,却又不想让人知道心思,拐弯,掩饰,压抑,日子久了,便成了心魔。” 心魔。 如瑾想起《金刚经》,不由念出:“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执念太深,久而久之,便成了心魔吧。 长平王说:“一念觉悟是佛,一念迷惑成魔,佛家的道理很有意思。张六娘自己偏执太过,别人是谁都救不了她的。” “王爷若对她稍微和善一点……”如瑾说了半句,便自己也否定了这个想法,继而道,“这也没用。即便她能做堂堂正正的王府主母,调度内宅,管理姬妾,可这心魔,也只会让她成为第二个皇后。” 深宫几年,耳闻目睹,皇后平衡嫔妃的手段像是阴雨季节里的潮寒,那是无声无息深入骨髓的,种种绵密细致之处,不能言说。张六娘的言行举止很像姑母,皇后若是点心模子,她便是模子规矩出来的糕饼。 长平王随意笑笑:“这样让她发泄一通也好,如果各条道都走不通,说不定她能顿悟,立地成佛了。” 香缕却是枉死。 “王爷打算怎么处置连荣?” “王妃送我的礼,岂能不收着。几年来,这连荣也没少做不讨喜的事。” 原来他早就知道。 那么张六娘的奉献,越发显得苍白可叹。如瑾觉得屋中很闷。 冬天门窗时常紧闭,短时间的通风不抵什么用,烧着火笼,燃着香,越发让人觉得呼吸艰难。 长平王看看她,注意到她脸色的变化,一抬手将她抱了起来。“睡觉,理会那些人作甚。”他把她抱到床上,帮她脱衣服。 如瑾连忙拦住他自己动手,叫了丫鬟进来帮忙盥洗,到隔间换了寝衣才披发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留宿锦绣阁。 奢华的布置,松软的床被,身边躺着手足相抵的男人。两个人的头发缠在一起,像是两条原本方向不同的河,终于在某一处渐渐交汇,然后再也分不清彼此。 修佛的人常说,每个人都有心魔。她知道自己执念所在,亦不知何时何处能够化解。如果大半生甚至一生都要为此执念向前求索,时时感到闷郁是肯定的。但是她发现,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无端会感到放松,即便两个人谈论的是宫廷和外面变局,即便因未知而悬心,但那悬心却是踏实。 很矛盾的感觉。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并肩躺在静夜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中,她便渐渐忘记了张六娘的疯狂,听着夜风,慢慢睡着。 ------题外话------ 谢谢ylb打赏,谢谢madmei,rourou的花,谢谢cqzmc1983珍珠鱼,江南茶舍,李晓辉2012,有脚的风,zouzou1,墨脱22,fengyanmei,18988882588,nidbillion,花花之田,chillyzhao,jyskl521,清心静,xz20050720s各位投票! 281 逐下龙榻 凤音宫里皇后摔了一个水晶碗。 “他这翅膀是彻底硬了!” 去往长平王府传话的内侍赶在宫门落钥前回来,一肚子火,回禀时也就不留情面,将长平王的不驯添油加醋说了一通,最后还说,“奴才请王爷照顾娘娘颜面,王爷却让奴才滚。” 皇后听了,就将一套两个的另一个水晶碗也摔了。 宫女秋葵将那内侍狠狠瞪了一眼,让其退下。一面抱怨这人上眼药也不挑个时候。明儿是七小姐大喜,长平王那边不受教,适当圆过去就是了,等过了喜事再和皇后提起不迟,做什么因为自己受了气,就要主子也跟着生气? 一面就上去劝慰皇后:“娘娘您且慢动怒,刚喝了安神汤,这一生气岂不是白喝了。早些睡吧,明日七小姐出嫁,您且有的忙呢。七王爷那边的事情过后再提不迟,您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是,本宫犯不着和这等张狂没深浅的东西生气。”皇后冷冷一笑,“叫了陈嫔过来吧,本宫好些日子没和她好好说过话了。”说话间眼珠微动,“天气越发冷了,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娘娘,这个时候……各处宫门落钥,不如明日各宫主子们来请安的时候再找她?” 虽然皇后可以夜半传人,但事后传扬出去,终究是不大妥当,惹人议论。 “让你去你就去,难道本宫想传个嫔妃很难么?” 这是动了真火,秋葵再不敢言声,躬身退下派人去办事。 被派去传话的内侍领了夜间行走的腰牌,前往陈嫔的住处去请人。却不料陈嫔不在宫中,留守的宫女说主子在弘度殿彻夜祈福,给遇刺的长平王做功德,晚间不回来。内侍不敢耽搁,立刻就去弘度殿。 弘度殿却不开院门。 驻殿法师妙恒的徒弟隔着门和他说话。“莲华圣地,自有规章,日落之后若无圣旨凤谕,是不开门待客的,公公请回。” 内侍便说:“那么请陈嫔娘娘出来,随我去见皇后娘娘。” 那小尼依然不肯:“陈娘娘佛前发愿,诚心祈福三天三夜,这是一场功德,贫尼等人只能襄助加持,不可打断毁损功德。” 内侍暗暗骂了一句,颇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再说两句,门内却没了动静,想是来应门的女尼早已走了。内侍气得跺脚,窝着火回去照实回禀。 皇后眼角的鱼尾纹就越发深了。 “陈嫔什么时候去的弘度殿,怎么本宫一点都不知道。”早不去,晚不去,偏生这个时候。于是就起了疑心,难道陈嫔算准了会被传召? 皇后立时到案边写了一道手谕,“去,妙恒不是要圣旨凤谕么,本宫就给她。”将笔用力丢在案上,“若是传不来她一个小小的陈嫔,本宫的凤椅让给她好了!” 这是和长平王母子较上劲了。 秋葵不敢劝,接了手谕,出去带了人就朝弘度殿匆匆而去。 凤音宫一动,几处要紧宫室的主人都得了消息。庆贵妃问起春恩殿,“今晚谁在那边应牌子?” “回娘娘,是潋华宫萧宝林。” “又是这贱人。”庆贵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揉着眉角想了想,弯唇道,“快去,看看有没有人往那边递信,若没有,就由咱们来告诉她。想必这个时候皇上还在批折子,她正闲得发慌。” “娘娘,这……” “怕什么,本宫不说不动,难道皇后就会放过本宫?本宫就是要把水搅浑,谁也别想置身事外看鹬蚌相争。哼,太子还没到失势的时候,本宫也不是好欺负的,老七遇刺,皇后那老妇就想把脏水往太子身上泼,今儿她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打量本宫不知道呢!想得美!” “可萧宝林未必会搭理这事,她日常很是独来独往,谁都不交结。” “会不会的,赌一赌呗。她若理会自然热闹,若不理会,让皇上知道也好。”总之就是不放过任何一个给皇后添堵的机会。 于是,庆贵妃宫里的下人就往勤政殿送吃食去了。 媛贵嫔那边却是闻风而起,匆匆披了裘袍,亲自去往弘度殿。抬步辇的内侍一溜小跑,将随侍的几个贴身宫女跟得气喘吁吁。 “娘娘,您为何要管这事?夜半出来恐怕受凉不说,就是这节骨眼儿上,咱们不该搅进去。”心腹侍女一边跑一边压着嗓子劝。 所谓“这节骨眼儿”,便是长平王府里闹刺客,死了好些人的事情了。永安王赈灾带功回朝,太子闭门东宫,长平王刚入阁听政不久便遭了刺客,敏感而让人联想颇多的时节,媛贵嫔身为永安王的生母,实在不应该牵扯到皇后和陈嫔的纠葛里去,退避三舍,明哲保身,才是上策。 可媛贵嫔只催着抬辇的内侍加快脚步,一言不发,握紧了扶手,默默在红墙围出的长巷里穿行。自从听见长平王遇刺的那一瞬,她的心就一直揪着,紧紧的,放不下去。若是平时,皇后和陈嫔的事她自然不必管,可这个当口儿她宁愿违了皇后,也要和陈嫔走得近一些。总之……皇后那边是早晚翻脸罢了。 暗夜的皇宫内廷,制式防风宫灯将一条条笔直的巷道照得通亮,若从高空看下去,整个宫廷像是一个巨大的棋盘,宫灯便是那光芒璀璨的格子线,将一个个宫院分割在方寸之间,规整,严谨,死气沉沉。 而穿行在格子线上的三路人,便是这死气里唯一的活物,各怀心思,忙碌奔行。 媛贵嫔赶到弘度殿的时候,凤音宫的秋葵刚刚带人到达没一会,门还没叫开。依旧是女尼隔着门与之对话,出家人特有的不疾不徐的飘渺语调,仿佛门外门里是两方天地,外面所有的行动都与里面无关。 “请师傅开门,我这次带着的是皇后亲笔凤谕。” 里头缓缓问道:“不知娘娘凤谕下达弘度殿,所为何事?” 沉稳如秋葵也被问出了一丝火气。适才刚来人传过话,没一刻呢,这姑子就像全然忘了似的,装模作样还问为什么。耐着性子,答说:“是皇后娘娘请陈嫔娘娘过去叙话。” 紧闭的深绛色木门这才缓缓开启,露出里头年轻女尼毫无特点的脸,和一袭麻质缁衣。门却不是大开,女尼一个身子挡了门缝,伸出双手来,“恭请皇后凤谕。” 这是要验看真伪。秋葵板着脸递了手谕过去,女尼借着门口座地灯的浅光仔细查看,认了是真的,双手奉回,方才大启院门。 “请师傅让路。”秋葵望着依然挡在门口正中的女尼说。 女尼双手合什诵了一声佛号,“贫尼奉劝一句,陈嫔娘娘发愿祈福,中途最好不要打断。烦请转告皇后娘娘,若是事情不急,最好是三天之后再来,也是一段功德。” “奉旨行事,师傅不必多言!”秋葵跟皇后有耐心,跟别人可没那么好的脾气,立时就要硬闯。 眼角余光却突然瞥见了媛贵嫔突然出现,正扶了宫女的手走下步辇。她一愣,遂站住了脚,遥遥一礼:“娘娘安好,不知娘娘此时前来弘度殿,所为何事?” 媛贵嫔缓缓走到门前,微笑说道:“梦中惊起,心有所感,前来找妙恒法师指点迷津。” 秋葵摸不透她的来意,便只赔笑:“那么奴婢不打扰娘娘参佛了,办完了事就走。”说着,带人从女尼身边挤过,进院。 女尼朝媛贵嫔点头:“师傅正为陈嫔娘娘加持,恐怕需要娘娘稍等。” “不要紧,我在一旁等着,不打扰就是。” 正殿那边响起说话声,女尼回头看了看,闪开身,让媛贵嫔进了院子。 秋葵正被妙恒另一个徒弟拦在殿门口,那徒弟也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将事情经过又重新和秋葵问了一遍,并重新查了一回皇后手谕。消磨了半日,弄得秋葵已是脸色颇为难看。 媛贵嫔款步上前:“佛家门前,还是不要动怒得好。你不信佛,佛却存在,莫添了业障。” 上下尊卑,秋葵不敢和媛贵嫔发作,欠身道:“谢娘娘指点。” 媛贵嫔扶了扶在步辇上被颠簸松散的鬓角,笑问:“不知皇后娘娘所为何事,深夜发手谕传召陈嫔。” “奴婢奉命行事,并不知内情。”这倒不是敷衍,她是真说不上来理由。 皇后是怒而写谕的,眼见着媛贵嫔“巧合”而来,秋葵就知道恐怕这事难以顺利。如果皇后那边给不出合理的说法,滥用权力,不尊佛法的名声是背定了,到了明日,还不知会受怎样的非议,说不定有言官受了指使借机生事也未可知。 但她一个遵旨办事的宫女,此时也无法可想,只能硬挺着和媛贵嫔周旋。 媛贵嫔并未追问,转头看向门窗紧闭的正殿。 诵经的声音不疾不徐,不高不低的传出来,木鱼一下一下的响着,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尤为清晰。能听得出是陈嫔的声音,但因念了佛经的缘故,比平日更悠扬柔和,透着一股子圣妙之气。 殿前亭亭如盖的古槐落光了叶子,只有曲折嶙峋的枝干向天,经声悠扬,那些冷硬的枝干也似乎变得柔和了,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影。 秋葵让挡在门口的女尼让路,女尼说:“烦请稍候片刻,此经尚未诵完一遍,三天三夜的中途打断已经是损了功德,一篇完整的经文,总也要让发愿者念完。阿弥陀佛。” 出家人认死理,秋葵听得烦躁,只恐时候久了皇后怒气更盛。没有人比她更知道皇后背地里的脾气,岂敢在这里耽搁磨蹭,于是一挥手,就要让人硬闯殿门。 媛贵嫔立时走在前头拦住,稍稍冷了脸:“这位师傅说得有理,秋葵你在宫中时候不短,怎也不明白事理?且退下,容本宫去和皇后娘娘讨个示下,准陈嫔念完了这段经,或者允她做完三天祈福。佛法无边,功德无量,身在宫廷更应怀有佛心才是,你们岂可一味仗势,损了皇后贤名?” 秋葵到底没敢强硬上前,见媛贵嫔作对,摸不准路数不敢造次,于是停住了,“那便请娘娘去请示吧,奴婢专等。” 媛贵嫔向身后抬手,立时有人前往凤音宫。秋葵示意,身后也有人随了那人而去。 于是在两人回来之前,这殿门是进不去了。弘度殿的女尼就朝媛贵嫔合掌:“娘娘善心,必有报还。” “承师傅吉言。” 萧宝林是和两个请示回来的人一起进院的。 看见她来,媛贵嫔静默的神情透出一丝了然的笑。秋葵却是眉头一皱,朝萧宝林微微一礼,就问跟去请示的人:“娘娘怎么说?” “皇后娘娘请媛贵嫔安心找妙恒师傅指点迷津,不要理会别事。落钥之后还随意走动,娘娘说念在媛贵嫔初犯,暂不追究,下不为例。” 媛贵嫔朝自己的人看看,见其点头,知道所言不虚,便轻笑:“落钥后走动的罪过,本宫自会和皇上认错领罚,多谢皇后娘娘宽容了。”说完,也不提阻拦秋葵的事了,站到一边去,只等着萧宝林说话。 侍寝的人突然跑来这里,不是传皇上的旨,就是要把见闻带给皇上听,无论如何,都是一件有趣的事。皇后对萧宝林的敌意宫中众人心知肚明,此时她来,肯定不为帮皇后的就是了。她为什么要掺和陈嫔的事?媛贵嫔等着看下文。 萧宝林大晚上也穿得光彩辉煌,成套的紫翡头饰插满发髻,夜色里闪着莹润的光,长长的流苏垂下来,在腮边轻晃。若是别人,这般花团锦簇大约要俗艳了,可偏她生了一张清透的脸,于是满身金银绣衣和满头珠翠,便只成了衬托她丽色的旖旎,就这么一步一步缓缓走过来,像是一个绮丽的梦晃到了跟前,即便是满腹心思的媛贵嫔,也不由觉得微有恍神。 那么皇帝呢? 看见这样的年轻女子,怕是再看腻了美色,也会心旌摇动吧。难怪萧宝林最近风头愈涨,常常被召去春恩殿。媛贵嫔心里起了一点微微的酸楚,不过只是一瞬,也便消散了。宫中岁月长久,她早已过了见美人心酸的年纪,这一瞬间的失态,也只因萧宝林丽光太盛而已。 萧宝林走到弘度殿女尼跟前,行个礼,笑说:“师傅好。我是潋华宫宝林萧氏,恐怕师傅还不认识。这次冒昧前来,是替皇上来说句话。” 她轻轻瞟一眼有些紧张的秋葵,清晰缓慢地说,“皇上吩咐,陈嫔娘娘来做祈福,是事先和他报备过的,为了七王爷消灾,皇上也支持。所以旁人要是没什么要紧的事,就等过了这次祈福再说。” “多谢宝林传话。陈嫔娘娘诵经的功德,定会回向到皇上和您那里去。”女尼口称佛号。 萧宝林道:“我就不要什么回向了,一并给了七王爷才是陈嫔娘娘的心愿。不打扰师傅们清修,我这就回去,告辞。” 说着,笑着扫了一眼秋葵,昂首带人离去。长长的裙裾拖在地上,似是孔雀舒展的屏翼,在星光下逶迤飘远。 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一道让皇后难堪的口谕。 秋葵脸色发青。 媛贵嫔在一旁笑:“还不回去禀告皇后娘娘知道么?” 秋葵勉强保持镇定,依礼福了一福,灰头土脸带人回返。 女尼请媛贵嫔偏殿去坐,媛贵嫔摇头:“不必,站在这里听经,心境开阔不少。” 她便一直站着等到陈嫔将这遍经书诵完,和妙恒一起开了殿门出来。陈嫔上前行礼,妙恒一身缁衣,宝相庄严,朝媛贵嫔诵一声佛号,“娘娘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媛贵嫔笑说:“本来是夜间惊梦,来法师这里恳求指点,这半日听经声悠扬,妙法无穷,已经自解了,倒是叨扰法师。” “娘娘素有慧根,魔障自破,是自身福泽。” “那么就不打扰了。”媛贵嫔朝陈嫔微微点头,带人自去。 漏夜违规前来,许久的等待,最终却只说了几句话。 陈嫔一直目送她出了院门,这才回转殿中,继续功课。妙恒道:“娘娘得贵人相助,都是日常所结善果。”陈嫔含笑朝佛像拜了三拜,说:“受苦未必是坏,能否脱困也顺其自然,看得清了,仇人亦成贵人。若无法师拖延消磨,这些贵人也是等不来的。”遂坐下,继续捻了一百单八楠木珠。 回崇明宫的路上,媛贵嫔派人去和御前太监知会了一声,言说自己漏夜行走违了宫规,自请罚俸一年。贴身宫女小声道:“您替陈嫔挡灾,她却不肯说一声谢,娘娘恐怕是白费了心思。” “谢与不谢无甚要紧,她看到我在那里就够了。只要让她知道,我没有敌意。” “娘娘怎么关注起她来?” 媛贵嫔没说话。心中的忐忑猜疑,的确是不好和人言说。结一点善缘,以防万一,此刻她只求这个。 庆贵妃听人报了弘度殿的事,大笑几声,满意睡去。 春恩殿里皇帝刚刚批完折子,被萧宝林迎着走向宽大的龙床。“戴了这满头珠玉,沉么?”皇帝带几分戏谑,打量艳光四射的宠姬。 萧宝林竟然眉毛一挑,白了他一眼,嗔怒着说:“皇上赏了那么多东西,原来只让人家看着不用的啊?还以为全戴上您会高兴呢,显见是怕我碰坏了,损了您的宝贝珠玉?” 美人颦峨眉,娇俏,艳丽,充满年轻的活力。 皇帝就露了笑容。繁冗的公务之后听这姑娘说几句话,渐渐成了他最近颇为合心的消遣。萧宝林有着一股满宫嫔妃不具备的野性,到底不是世家豪门教养出来的,少了温婉,却多了真性情。她将野心摆在脸上,摆在眼里,那一股子就是要登高的劲头,让皇帝感到非常新鲜有趣。她百般讨好要珠宝,他就给。她拐着弯地想晋升位份,他就让她连升三级。她愿望达成之后的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一点儿也不掩饰,也不怕被他察觉,和所有嫔妃都不一样。而且,她敢和他拧巴,敢顶撞,敢冷脸,这对已经年过四十整日接受朝拜仰视的皇帝来说,更是难得的乐趣。 此时见她生气,他反而转过来哄她:“好了,全戴上好看,朕喜欢。” “真的?” “自是真的。” “这还差不多。”萧宝林得意地一挺胸脯,扬了曲线优美的脖子,发出一声轻哼。 皇帝抬起她的下巴,凝视一瞬,翻身压了上去,云罗帐里立时响起急促的喘息。衣衫褪尽,被翻红浪,女子娇媚的低吟远远传出去,传进殿外值守的内侍和护卫们耳中,一点不知收敛。 事毕之后,萧宝林软软伏在皇帝胸膛上,抱着他的腰,梦呓一样低低地念叨:“您说皇后娘娘做什么非要传召陈嫔娘娘呢,连给七王爷祈福都要打断?” “怎么提起她。”皇帝有些疲累,闭着眼睛敷衍。 “随便问问嘛。我还不是关心陈嫔娘娘,怕她受委屈。”萧宝林用手指在皇帝胸前画圈。 皇帝便觉身上渐渐燥热,可到底是累了,遂抓了点火的小手,“你和陈嫔什么时候走得近了?” “近倒是不近,陈嫔娘娘整日念佛,哪里看得见我。”萧宝林轻轻抬眼,觑着皇帝神色,“就是七王爷的侧妃和我酷似,爱屋及乌,我也觉得陈嫔亲切起来。” 皇帝没说话。 萧宝林等了一会,眼波一转,又说,“皇上,人人都说我和蓝侧妃相像,您觉得呢?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皇帝依然没说话。 萧宝林紧紧抿了嘴,随即换上柔美的笑脸,用力摇晃皇帝:“您说呀,您说呀!您不回答,难道是觉得我不如蓝侧妃?” 皇帝张眼皱眉:“胡说什么。” “您……您急什么。”萧宝林从没得过皇帝冷脸,乍然被呵斥,心中一惊,勉强维持住了撒娇的姿态。 “那是皇子妃,你却问朕她好不好看?”皇帝没有发火,但一国之君的气势摆着,不怒自威。 萧宝林不敢再耍气,爬起来跪在床上磕头:“皇上息怒,臣妾失言。” 故意在坐起时让遮身子的绣被尽数滑落,霎时间整个上身便暴露在外,只被一头松散的长发半遮半掩,媚色无边。 然而皇帝却只看了看,没有被勾起一丝欲望,只是简单说:“下去。” 萧宝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自从承宠获封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惹恼皇帝。往日不管如何撒娇撒痴,都不会得一句重话的。皇帝一直对她脾气很好,有时候都出乎她的意料,宫里任何一个嫔妃都没有她这么得势,包括那几个新选进来的秀女,占着新人的优势,也比不过她侍寝的次数多。 可这一次,短短几句话,她便触了霉头。 皇帝突然翻脸让她始料未及,即便那几句问话自己也知危险,可却没料到,危险来得这么快。 抬头觑了觑皇帝的神色,只看见一张冰冷的脸,是和朝臣在一起的威严,再不是那个宠她惯着她的男人。 “臣妾知错,遵命。”此时,唯有立时离开,免得再惹出更大的火来。萧宝林跪着退到床下,披了长长的浴衣,一直躬身,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跨出门,站直了身子,面对殿外内侍宫女探询的目光,她暗自咬了咬唇,挺胸走到外殿。“备车,回潋华宫。” 这一日的清晨,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 皇帝依然在天不亮的时候上朝议政,皇后依然坐在凤音宫里接受嫔妃们往来朝拜。只不过,昨夜发生的事情却像初冬的风一样,早已吹遍整个内廷,该知道的人,俱都知道了。 皇后传召陈嫔而不得。 萧宝林侍寝中途被遣出。 两件无甚关联,却同样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情,成了早起时嫔妃宫人们私下里最热门的谈资。 近来也学会了称病的庆贵妃突然出现在凤音宫,特意来看一看皇后的脸色。不过皇后却一切如常,发髻一丝不苟,容妆端肃,脂粉掩住了原本的脸色,无法让人瞧出她眼底是否有青黑。 嫔妃们朝见,她就如常受礼叙话,看不出一点儿异常,仿佛昨夜的事和她无关。 庆贵妃挑衅两句,她也顾左右而言他,说:“太子最近身体如何,可别闷坏了。”庆贵妃就不言声了。 萧宝林和皇后一样端稳,倒是挺难得的。旁人幸灾乐祸地瞅她,她也只当没瞧见,只跟皇后和几位高位嫔妃行了礼,就在下首和别人一起站着。 皇后说:“萧宝林今日来得早,到底要经过事,才能懂得道理。” 萧宝林适才没见着媛贵嫔,就知道皇后要把昨夜的气全撒在她一个人身上。若是往日还好,可她刚从春恩殿被撵出来,被人拿捏踩踏,是躲不过的。皇后说她,她就听着,一改往日的刚强,那姿态竟比云美人还柔顺。 众嫔妃跟着凑趣,冷嘲热讽,尖酸刻薄,什么话都说了出来,可算是逮着了机会,终于能踩一踩这盛宠的红人。于是整场请安就成了当面议论萧宝林的茶会,小半个时辰大家都在打击她,位高的多说几句,位低的跟着凑趣赔笑,就是中立的那些也没人上前来劝,尽在一旁看热闹。皇后任凭大家议论,不阻拦,含笑高坐,时时瞄向萧宝林低眉顺眼的样子,心底发几声冷笑。 后来还是安国公府着人来禀报七小姐出嫁的事,皇后这才命众人散了,一心筹谋起侄女的婚礼来。 萧宝林走出凤音宫,脱离了众人视线,将身旁一应服侍俱都遣回,自己一个人在偌大的内廷里转来转去,默默走了许久。路上碰见位低的嫔妃,没城府的那种当着她的面高谈阔论而过,议论昨晚春恩殿的事,她也只当听不见。若是遇到高位的,借机刁难,骂几句,训斥两声,她就受着,等人家走了,再默默走开。 就这么晃荡了很久,将之前从没走过的地方都走过了,不认识的路也都认识了,仿佛这才知道皇宫到底有多大,她以前活动的范围是多么狭窄。 西北角,连着西林苑的地方,是一片荒僻的松树林子,一眼望去杂草丛生,阴森森的,寻常没人到这边来。 萧宝林晃着晃着就走到了这里,渐渐的走到林子里去。 有成群的乌鸦在这里做巢,她进去,扑棱棱惊起一片黑羽,呱呱的嘶哑的叫声,听着慎得慌。萧宝林抬头看了看,却看不到蓝天,满眼都是错综交杂的松枝和腾起的乌鸦,落下的羽毛飘飘摇摇,还有一点鸟粪跌在了她的肩头。 她掏出帕子将鸟粪擦了。蜀锦帕子,不好用,但华贵,是皇帝赏的,满宫里独一份。此刻裹了乌鸦粪,脏污透了,她看一眼,甩手扔在地上。 肩头残留着淡淡的腥臭,她也不在意,继续朝前走,一直穿过了松树林子。 走出去,竟然看见一所宫院。 也不能称之为宫院,因为实在是太破旧了,破旧的不堪入目。墙是半塌了的,墙头墙缝丛生野草,冬天里枯了黄了,还挂在上头乱晃。门是歪斜的,底下还有破洞,有两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歪靠在门边的石垛子上,一个手里拎着酒瓶,一个嘴里叼着枯草,隔得老远,她就闻见了酒气。 待到走得近了,才勉强分辨出这两个男子的衣衫竟然是宫廷侍卫的模样,但因为补丁太多又太脏,一时竟很难认出来。看见她走近,拎酒瓶那个也没起来,喝醉睡着了。冬天的冷风里,也不怕睡出病来。另一个叼着枯草的稍微年轻一些,看起来二三十岁的样子,胡茬子却是老长,头发绑得歪斜,眯着眼睛懒洋洋打量她。 “这是什么地方?”萧宝林感到意外而好奇。 叼草侍卫指了指门上的横板。 萧宝林走到跟前仔细辨认了半日,才认出那上头原来刻了两个字,“潋……华?” “认不认字啊,湮华,是湮华。” 那字斑驳得几乎快没了,哪里认得出是什么东西。萧宝林问:“那什么是‘湮华’?” “湮,就是湮灭,就是没了。华,就是华丽,华美,华贵,华光,总之就是像你这样的宫妃美人。”侍卫指了指她身上的珠光宝气。 “那……” “那表示这里是冷宫,冷宫懂吗?”侍卫噗的一口吐出了叼着的草,歪歪脖子活动筋骨,不屑地打量她,“看你失魂落魄跑到这里的样子,也离懂不远了。” 噗嗤,萧宝林被他说得忍不住笑了起来。唇红齿白,眼波潋滟,一时将那侍卫看得呆了。 “哎,你怎么就知道我快要进冷宫了?”她从昨夜开始的烦闷心情,一下子被这个无礼的侍卫弄得一扫而空。他的没上没下与整个宫廷格格不入,仿佛市井走卒,这一刻,她倒是挺愿意跟他说话的。 侍卫眨了两下眼,才回神说话,连连叹道:“这么漂亮,进冷宫太可惜了。” “哈哈,那我就不进去呗。”萧宝林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在做什么保证,“我肯定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可你已经走过来了啊。”侍卫说。 “逛过来,和被打过来,能一样吗?” “又能差多少?过得好的娘娘们谁会跑到这里闲逛。” 这话倒是没错。昨夜之前,她倒真是不会跑过来的。萧宝林十分好奇破门里面是什么样子,就指了指门,“我能进去看看吗?” “随便。”侍卫丝毫没有守门的自觉。 萧宝林觉得他挺好玩的,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龚阖。” “哪个龚?” “就是姓龚的龚。” “不认识。哪个和?” “茨墙则剪阖。” “听不懂。” “阖,门扇也。”龚阖不耐烦。 “你还拽文?直接告诉我怎么写,是这样吗?”萧宝林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蹲下去歪歪斜斜写了一个“和”。 “不是这个。”龚阖自己写。 萧宝林看了看,“不认识。”她只零星认得几个字,就连潋华宫的“潋”还是住进去才学会的。 龚阖鄙视她,转身一脚踹开了门,“想进就进去吧,别说我没提醒你,里头有虱子跳骚,沾上了别嫌咬得慌。” 萧宝林提裙走了进去。“虱子跳骚算什么,以为谁没长过么。”还说,“你叫这个名字,生来就是看门的命,认再多字也没用。” 龚阖脸色一僵,砰的一下,将门扇重重地合上了,将她关在里头。“小气。”萧宝林不理他,站在门里四处打量。 真是破败啊,荒草,糟木条,灰尘,蛛网,满地乱丢的各种东西,什么都有。标准的正殿带两路偏殿的格局,后面好像还连着另一进,但通向正殿的路上,却横着几片可疑的印记,像是尿痕的遗留。 东偏殿里突然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尖声叫着,张牙舞爪满院子乱跑,嘴里唱着听不出调子的歌,路过她身边,也没看一眼。然后几间屋子里就渐渐出来更多的人,个个脏污褴褛,头发似蓬草,或木然或开心地站在门口看那女人唱歌。 正殿旁的耳房后就转出一个胖大的下等宫女,操着棍子,叉腰大声喊:“又闹什么!都回去安静待着,不然没饭吃……咦,你是谁?”她看见了萧宝林。 萧宝林正想着怎么回答这个唯一看起来正常的人,宫女身后又出来一个女子,穿着一身打着补丁却整洁的粗布裙,青黑色的,衬得肤色苍白。 萧宝林被这女子吓了一跳,不是因为她遍布脸上的皱纹,也不是因为她锐利的目光,而是她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的脑袋。那上面,几片绛红色的显眼的疤痕,丑陋,刺目。 “你是谁?” “你是谁?” 萧宝林和那女子一起问出口。 女子笑了笑,皱纹更深,衬着头上的疤痕,看起来有点吓人。她的声音却很柔和,悦耳,完全不像是她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嗓音,“我是先帝的文妃,你可以叫我文太妃。” “我……我是萧宝林。” “宝林?让我想想……从六品,我没记错吧?你还有的熬呢。”文太妃上下打量萧宝林满身华美的衣饰,“很受宠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个胖大的宫女就挥舞着棍子,将疯癫唱歌的女人赶回了屋中,又将其他人也撵了回去。院子恢复了清净,只从各屋破损的窗子后露出几双窥探的眼,不久又缩了回去。 文太妃看着萧宝林,“愿意进来陪我说话么?这院子寻常不来人,我倒很想听听外面的事。不过,你最好的选择其实是转身离开,再也不到这边来。” “我愿意和您说话。”萧宝林脱口而出。 这位丑陋老朽的太妃,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度,很沉静的感觉。她愿意和她说话。这偌大的宫廷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交谈的人了,还不如在这湮华宫里盘桓一阵。 她便提起裙子,小心的绕过地上可疑的痕迹,走到文太妃跟前,随着她进了同样破败却还整洁干净的后院。 …… 这一天,长平王又着人去宫里请御医,然后御医来了,成功诊断出了他“受惊体弱以致阴阳失和染上风寒”,然后他便心安理得在家里养病了。 出人意料的,皇后竟然特意吩咐内务府送了补品和药材过来,还着人过来传话,千叮万嘱要仔细保养,一句关于张六娘的话都没提。 如瑾诧异。 长平王就跟她说了昨晚宫里发生的事。 “皇后,果然是皇后。”如瑾叹了一句。 若比识时务,再没人比得过她了。弘度殿前落了那么大的脸,还能立刻转圜,继续母仪天下。 “所以我说她舍不得。”长平王无所谓的笑。 “是。皇上肯给母妃说话,定有内情,她弄不清楚状况的时候肯定舍不得和王爷彻底翻脸。”如瑾看着他,等他说内情。他若不说,她就不问,外头的事,她谨守界限,不轻易插手,因为了解得越多,她越发现自己不懂的太多。 长平王没仔细说,因为关亭几位僚属来了,还有毛庄头,长平王和他们在内室里说了大半日的话,深夜未歇。如瑾端茶进去的时候,看到桌上铺着舆图,唐允在上头指点,长平王认真听着。 她轻轻退了出去,一个人站在外间,出了一会神。 家里母亲她们不知在做什么,她有些担心。看长平王的样子,最近似乎是关键时期,有刺客来杀他,那么,会波及蓝府么?她想去叮嘱崔吉等人警醒一些,可却忍住了,知道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题外话------ 玉特菜,李晓辉2012,xiaovalmar,cqzmc1983,catherine333,糖糖1017,zhuoli,shiyunswz,scwulifang,heealos,杨胖胖,rourou,summerning,540509,dyl54Cyy990226,nanxiaoshu,aaaaaaa0339,江南茶舍,Cyy990226,hzwyz8118,didodo,骆静怡,感谢各位姑娘:) 282 罪妇遗奴 掌灯时分,萧宝林仍旧在湮华宫驻留。自从获宠册封之后,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感到轻松。宫里没有轻松的地方,也没有轻松的人,就连唯一一个和她一起从舞坊里出来的朋友,也…… 有些事不提也罢。 文太妃需要一个正常的、冷宫外面的人来打发寂寞,她也需要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来排遣烦闷,于是,在这个远离宫廷喧嚣的地方对坐闲聊,两个人都感到愉悦。 没有香茗,没有点心瓜果,甚至没有一张像样的桌子,没有一把不残损的凳子,前面院子里不时还会传来疯癫女人们的歌声和吵闹声,这里不是闲聊的好地方,但是,她们一直谈到了很晚。 据文太妃自己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过冷宫了,究竟有多少年,她不记得,反正当今皇帝没有登基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于是她很喜欢听外面的事,无论萧宝林说什么,她都津津有味地听。 萧宝林就把自己怎么进宫,怎么学舞,怎么获宠,又怎么触怒了皇帝,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和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讲这些,讲完了,感觉非常轻松。 文太妃随口便问:“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暂时没有打算,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皇上真的厌烦了我,正好避一段,不然一直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来眼红我,算计我。这样也好,我松快一阵,有时间过来和您说说话,挺好的。” “你可不是一个耐得住的人。”文太妃笑着说。 萧宝林笑笑,她自然不会一直忍耐下去,只是,对于刚刚见过一面的文太妃,有些话她也不会和盘托出。看了看外面越发深沉的天色,她说,“说说您吧?您为什么和这里的人都不同,她们或疯或傻,看起来有些比您要年轻许多,可您为什么能这么多年还保持清醒呢?” “清醒?我看起来很清醒吗?”文太妃轻轻地叹息一声,“人生一梦,哪个醒着,哪个在梦里,谁又说的清呢。如果说你觉得我和别人不同,大约是因为,她们记忆里的怨恨和不甘太多,而我,多是快乐罢了。” 什么快乐有这样大的力量,能让幽居冷宫整日和疯子为伍的人保持清醒?这里破败,脏兮兮,带着异味,饭菜是简陋粗砺的,没有服侍的人,没有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宝,没有琴笛,没有书画,虽在宫廷,其实与世隔绝。到底是什么快乐维持着她正常的生活和神志? 屋里没有点灯,因为蜡烛和灯油不够,冷宫里的夜晚很少会有亮光。文太妃的身影在幽暗中反而耐看一些,因为黑暗掩盖了她的皱纹和疤痕。 她的声音就显得更加悦耳:“我进冷宫的时候,是春天,那时候这院里还有一棵桃花树,开了满树的花,我看着挺高兴的。那时候你们的皇帝刚封了郡王,昭临太子的正妃正好生下一个儿子,还有晋和王,瞒着人隐了姓名去参加春闱,中了进士。总之那年春天,宫里挺热闹的。” 昭临太子,晋和王,对萧宝林来说太过遥远模糊的名号。她只知道昭临太子是皇帝的哥哥,当年宫变时被乱箭射死的,至于晋和王…… “是晋王吗?” “是,他为皇子的时候,郡王的名号是‘晋和’。” 大燕历代的规矩,皇子们封王,顶多是郡王,想晋升亲王,那得等新帝登基大封兄弟的时候。“想不到晋王那么有本事,还能中进士。” 文太妃就笑:“晋和王是很笨的,几个兄弟里最是憨傻,他能中进士,全靠有个好师傅。” “他师傅是谁?” “明面上的,自然是给皇子们教书的大学士们,不过他私下里在和府里一个清客学制艺,能上榜,都是拜那人所赐。” 文太妃的语气不经意间变得柔和起来。 萧宝林听着旧事,想起现在。当今皇帝灭掉昭临太子而上位,去年又杀了晋王,将兄弟们全都弄没了,那么如今的几个皇子,最后谁能问鼎大宝?成为新帝的那个人,也会将其他人都除掉吗?她不断想着太子、永安王和长平王的样子,猜测着他们谁能站到最后,也顺带想了一下静妃的十皇子明微。 文太妃的思绪却还停留在当年,有些恍惚地问道:“你们的皇帝登基后封了晋和王,让他远去西北就藩,他如今怎么样了?” 萧宝林心想冷宫可真是和外界隔绝,“晋王去年谋反被赐死了,您不知道吗?” “什么?谋反?!”文太妃忽地站了起来,碰翻了凳子,“晋王怎么会谋反,他最大的能力也就是仿制几篇八股,没本事更没胆子争皇位,当皇子时都没争过,成了藩王谋哪门子反?” “……我不知道。”萧宝林怎会明白这种事,更不明白文太妃激动什么。 “他真被赐死了?你不是胡说?” “是啊,去年襄国侯还进京了,就是为着揭举了晋王的事,不信您去问旁人。” “那……那他府里别的人呢?也一同被……”文太妃呆了一会,紧紧抓住了萧宝林的胳膊。 萧宝林被抓得很疼,“我那时候还是舞姬,如何知道这等事。” 文太妃的呼吸变得粗重,不断念叨着“怎么会这样”。 萧宝林觉得文太妃一定有段很复杂的过往,身为先帝的女人并且封到了妃位,却被打入冷宫,本身就不寻常,她又这么关心晋王的事情。还有她头上丑陋的疤痕是怎么回事呢? 思量间,文太妃突然跪了下去。 “求你帮我打听打听晋王府的其他人是否还活着,可以吗?我没有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你如果肯念着咱们一见如故的情分,而且打听此事也不费劲的话,就帮帮我吧!” …… 皇后这天很忙,一边要想办法打听皇帝为什么给她没脸,一边要照看七侄女进永安王府的事,一边,还要张着眼睛盯住长平王府,看长平王和张六娘到底什么情况,最后,还要思虑将要和六娘作伴的两个贵妾。 宫里也并不消停,因为萧宝林盛宠之下突然被皇帝从春恩殿撵出来,其余妃嫔们的心思便开始活络,跃跃欲试的大有人在,特别是今年新进宫的那几个秀女,仗着年轻貌美,总是往前头窜,这当口更是不让人省心。 还有媛贵嫔,昨晚特意去弘度殿作对,因为皇帝向着陈嫔,皇后不好借此事对媛贵嫔怎样,只让人关注了崇明宫一整天。 所以到了晚上,皇后已经是精疲力尽,洗浴过后就歪在床头歇着。 听前往永安王府的嬷嬷来禀,说六小姐出嫁一切顺利,已经和夫君进了新房,宋王妃和穆侧妃待她都很客气,皇后略略放了心。 然后是敬事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皇帝今晚没叫侍寝的人,独自在勤政殿处理事情,皇后就让人送一碗鲫鱼汤过去给其补身子。一面开始琢磨皇帝为什么今晚没翻牌子,是忙?是累?还是因为昨晚的萧宝林? 也不知昨夜到底是因为什么把萧宝林撵出来的。 思虑间下人来报,说萧宝林在西北边晃荡了一天才回来,似乎是去了冷宫。皇后就笑:“她迫不及待想去了么?” 等再看一阵,若是皇帝真的恼了她不再给予宠爱,皇后倒是不介意将她送进去。她爱打络子,就去冷宫里打好了。 正琢磨着萧宝林的事情,秋葵进了殿,脸色不大好。“娘娘。”一进来就将屋里其他的服侍遣走了。 “什么事?” 秋葵凑上来低声:“香缕死了。” 皇后脸一沉,“什么时候?” “昨晚……” 皇后就飞了一个眼刀。昨晚的事竟然现在才报上来,这群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秋葵低头,“连荣他们也不知生死,所以消息递不出来。” 皇后脸色顿时铁青。长平王府闹刺客,死的人里头好几个都是她安排过去的,往来传递消息本就不方便了,这下连荣几个也闹了个生死不知,她就不信事情有这么巧,刺客偏挑她的人杀。 明明就是长平王在跟她作对! “既然消息递不出来,你怎么知道香缕死了?” “……是,是七王爷打发人来告诉的。” 皇后一愣,作对还要明着来吗?杀了她的人,再堂而皇之地上门来挑衅,到底是谁给了他这么大胆子,入阁听政才多久,尾巴就要翘到天上去了! “去!让陈嫔跟前的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让她把昨晚没做的事做了!本宫这次要是还让他横行,凤椅真就交出去!” 皇后掀被起身,趿上鞋子就在屋里来回乱走,这是真的动了大怒了。 “欺人太甚,忍无可忍。”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他不成器,好歹还是个成年的皇子,而且也不是愚笨到底,本宫才姑息几分给他一个机会。既然他非要把那点子小聪明都用到本宫身上,不知天高地厚,本宫作什么还要留着他!老六那么好,再不济还有老十呢,轮得到他么?祈福,拜佛?就让皇上看看,陈嫔她念的是什么佛。” 秋葵听得一阵冷汗。 昨晚皇后怒而写谕,她还以为主子顾前不顾后,若真把陈嫔调来还不知要怎么跟旁人解释理由,难道说儿子不听话我就要和他生母过不去?却没成想,她前脚去了弘度殿,后脚皇后就派人知会了陈嫔宫里的眼线,准备安排一个很充分的理由。 要不是后来萧宝林过去捣乱,陈嫔不必来,那理由真就要成现实了。 这才过了一天,皇后又提了起来,要继续昨晚的安排。 “娘娘息怒,您听奴婢把话说完。”秋葵赶紧拦阻,“香缕不是七王爷杀的,是……是王妃。” 皇后猛地站住了脚,“六娘?她杀香缕干什么,老七逼她做的?” “不,不是。”秋葵赶紧将长平王派人来告诉的经过尽皆说出来。 皇后听得一愣一愣的,根本就不敢相信。“六娘……她打人,骂人,还让人杖毙香缕,还将连荣几个主动供出去?” “是,七王爷说,他不相信娘娘处心积虑监视他,但是王妃这么说,他也只好先将连荣关起来。着人来禀告娘娘一声,是想听听娘娘的意思,想问问您,王妃是不是疯了?” 竟然敢这么说,摆明了上门挑衅! 皇后咬紧牙关。她就不信侄女会主动这么做,其中一定有隐情。 “明天你带本宫的手谕亲自去老七家里要人,将六娘传到宫里来。老七要是还敢说禁足的事,让他一并来见本宫!” “是。那么陈嫔那边……” “暂且压着。” 事情不明朗,皇后还有理智,不会轻举妄动。秋葵放了心。 …… 永安王新纳侧妃,府里到处灯火通明,前来恭贺的勋贵官员们喝了好长时间的酒才走,热闹的场景和长平王纳侧妃时形成鲜明对比。 张七娘没有寂明送的莲花,没有百姓们围追花轿的盛况,但是,她有身份,有皇后的眷顾,所以就有了宾客满堂的道喜。府里到处挂着花灯绣幔,只比正红略浅了一点的颜色,猛一看上去,和正红也差不多了。 永安王在前头敬酒,张七娘在新房里端坐,贺礼嬷嬷们散了之后,陪嫁的婢女们进来服侍,凑趣恭维她。这个说:“主子比宋王妃尊贵了不知多少,这排场就是太子妃出嫁也就如此吧。”那个说:“太子妃哪里比得上,咱们王爷风头正劲,太子可是在东宫里闭门思过呢。” 张七娘涂得白白的脸上,鲜红的唇就弯了起来。 当侧妃虽然是委屈了一点,可也不怕,永安王前途无量,取太子而代之是迟早的事情。以后夫君登基为帝,她这个潜邸里的侧妃,封妃封贵妃都是轻飘飘的,说不好还能得个皇贵妃,若是早早就将宋王妃踩下去,直接问鼎凤座也是有可能。总之前路亮堂着呢,她心里满满都是欢喜期待。 侧妃怎么了,侧妃有什么不好,六姐倒是正妃,还不是被那混账长平王关禁闭了。永安王可不一样,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才不会做出折辱女人的事情,他待妻子一定是温柔的吧?想起夫君,她的脸就些微红了起来。好在脂粉盖着,倒也不怕人看见了笑话。 可是夫君怎么还不回来呢?这个时候,前头也该散了吧? 正默默念叨着,外面门响,丫鬟进来报说“王爷来了”。张七娘就赶紧正襟危坐,垂了眼睛,用最端庄的新娘仪态迎接夫君的到来。 永安王带着酒气就来,人倒是还算清醒,保持着一贯的和煦微笑,看向张七娘:“抱歉,敬酒的人多,让你久等了。” 张七娘的脸色就红透了,这下子脂粉也盖不住。 夫君真是温柔啊,竟然还会道歉。“没,没久等。”她有些结巴地回答。 永安王上前:“走吧,去给王妃敬了茶,再回来。” 张七娘当然不会在意敬茶,宋王妃她是一贯瞧不起的,敬茶也就是敷衍一下,她关注的是“再回来”三个字。 回来,回来就该……安寝了吧。 她不由自主联想起昨夜母亲和她说得秘事,还有压在妆奁箱底的那套令人脸红心跳的图画。她往风姿挺拔的夫君身上瞄了一眼,羞得不敢再看他。 下了床,魂不守舍跟在永安王后头,往宋王妃的正院那边走。一路上都是灯,照得府第璀璨光亮,梦幻一样。张七娘感觉自己就是在梦里走,因为前头永安王的背影实在太让人沉迷,风吹起他的衣角,打在她心上。早就知道姑母会将她们姐妹安排给皇子,她一直以为六姐受重视,该会嫁给永安王,而她就要伺候那个满府姬妾的长平。谁知到头来却让她拔了头筹。这等好事,不是梦是什么?直到此刻她还觉得身在梦中。 所以当前方永安王的脚步停下来,低头看向路边跪着的女子,那女子还在低泣时,张七娘也没立刻反应过来,还恍惚了一阵。 “怎么回事?” “……没、没什么。奴婢偶然跌倒,惊了王爷和……和张主子,奴婢该死!”砰砰的磕头声。 “你那腿,是‘偶然’跌倒?” 跪着的女子就连忙拉了拉裙子,意图遮住右腿。可明亮的灯下,那裙子却染着血迹,正好是小腿的部位。 “哪里当差的?” “……刚、刚被分到张主子院里。” 张七娘听了半日才想起来,所谓“张主子”就是自己。她回神,仔细看那跪着的女子,入目就是她高耸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还有堪称清秀的侧脸。 她心里非常不舒服。是王府里分给她的下人?怎么挑了这么个妖俏的,那宋氏是不是故意和她过不去啊!本来姑母和家里给她安排的备用通房就够讨厌了。 永安王道:“今日侧妃大喜,你是她院里的,弄成这样子作甚?”言语里带了火气。 “奴婢、不小心。”女子惊惶之下抬起头来,含着泪的剪水双瞳,楚楚可怜的神态,让永安王觉得似曾相识。 “你原来是哪里的?” “是……是罪妇蓝氏的陪嫁,后来分到园子里做杂役。” 张七娘顿时恼了。罪妇蓝氏,那不就是襄国侯那个可笑的侄女?宋王妃竟然把蓝氏用剩下的奴才分给她! ------题外话------ 琪琪2012,遁地小黑猪,shilihong66,madmei,鲁兴花园,漫漫红尘路,xiaying1970,chenabcd,春分mm,rourou,qingyu201003,15009029686,jjjjssss88,yihan25,倩倩339,利丹里丽丽,xiaoxino,aixue1223,cjm2010,301951,ketanketan,nidbillion,谢谢各位姑娘(*^__^*) 说一下最近的更新,端午假期回老家,万更做不到了,力所能及的更。有木有在外工作学习的姑娘?假期尽量回家陪父母哦~ 283 耳鬓厮磨 张七娘立刻打定了主意,一会给宋王妃敬茶的时候要把这事提一提。当着永安王的面,她得让夫君知道,正妃正在给她使绊子。男人往往不管内宅的事,只求女人们温柔和顺就行了,却不知道表面的和睦融洽中掩盖的是什么。她才不会闷声不吭吃哑巴亏。“像你六姐那样,以为温柔贤惠就可以得到一切,真是蠢。皇后娘娘贤惠吗?贤惠。可她的地位不是光靠贤惠就能保住的。”出嫁前,母亲一直在告诉她类似的道理。 所以张七娘开始盘算一会见了宋王妃要怎么应对,并且,斜着眼睛冷冷打量地上的女子。妖精似的撞到永安王前行的路上,真是不开眼! 那边永安王闻言想了一想,“蓝氏的人?你是叫如……”如什么,想不起来了。 蓝如璇陪嫁的两个丫鬟,一个跟着主子行巫蛊之事,早已赐死了,另一个剩了留在府里,宋王妃和他提过一次,不过他没在意。一个丫鬟,派个活赏口饭吃就行了,他对其有印象,还是因为以前有次偶遇听她说主子打她,后来让管事留心了一下,蓝如璇果然有打骂丫鬟的毛病。 不过蓝如璇已经没了,这丫鬟在府里应该过得比以前强些才对,宋氏穆氏几个都不会苛待下人,可,她腿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奴婢叫如意。”跪着的女子瑟瑟回答。 哦,是这个名。永安王想了起来。之所以对这名字稍有印象,还是因为蓝家那些姐妹的名讳,听说都是按着“如”字排下去的,可一个丫鬟也用这个字,她们家也不知道避讳。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 “奴婢……奴婢去提水,不小心把桶进了井里,正要回去找东西捞,一时发急,才不小心冲撞了王爷。王爷恕罪。”如意磕头。 她穿的一身府中最常见的低等丫鬟的裙衫,青蓝色的,一丝点缀也无。头上也只用青色的绒绳束了几圈,挽起发来,除此之外再无装饰。什么耳坠子,镯子,俱是没有的,与其说是朴素,倒不如说是寒酸。 不过,因为长得干净,这身穿戴倒把她的清秀衬托出来了,细白的脸,小巧的下巴,眼里含泪,越发显得更大更亮些。卑微瑟缩地跪着,楚楚可怜。 张七娘看永安王绊在了这里,心中不快,越前两步吩咐说,“既然急着做事,就去做吧,王爷仁厚,不会怪你冲撞的。走吧。” 她身上嫁衣辉煌未曾除去,发髻上也是满满的珠饰,且因新娘妆将脸抹得太白,往如意跟前一站,立时用自己的俗艳将如意衬得更秀丽。如意原本的三分颜色,直接被她提成了七分。 永安王的目光就停在如意身上:“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张七娘撵人,他却继续问话,当众不给张七娘脸面。张七娘就越发着恼。 偏偏如意回答前还偷偷朝她瞥了一眼,很畏惧的样子。“奴婢的腿……没有大碍。”又瞥一眼,“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没包好,走动时伤口开了而已。” “照实说。”永安王一贯温和的表情变得严厉了一些。 如意瑟缩,只拿眼往张七娘身上瞟,一个字也不敢说。 “你总瞪我做什么!王爷问话你就好好回答。”张七娘烦躁,看出了这丫鬟不对劲。 如意就更不敢说话了,只管趴在地上叩首。 永安王一言不发,抬脚走了。 张七娘发急,恶狠狠瞪了如意一下,警告的意味甚浓,快步追上夫君。 接下来的敬茶礼完全是在走过场,张七娘倒茶,作势叩拜,宋王妃当先将她拉了起来,笑着说了两句勉励的话。 张七娘站起来闲话几句,就顺带提起了如意,“多谢王妃给我安排下人,不过那丫头性子太软弱,话都说不清楚,不合我的脾性,还是将她换到别处去吧?” 宋王妃想了半日,“如意?是蓝氏的那个陪嫁?这次划给你院子的人里有她么?我让管事分的人,嘱咐她们挑勤勉过去,倒没注意都是谁。既然你不喜欢,换一个就是了,不必特意跟我报备。” 张七娘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也不管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矜持地笑着说:“王妃事忙,顾不上我那边也是难免,以后有事我会主动和您说的。” 这话一说出来,好像宋王妃对她嫁过来并没放在心上筹备。不过宋王妃依旧端庄和蔼,没有挑刺。 永安王站起:“时候不早,乏了。” 宋王妃起身相送:“王爷快些去歇着吧,今日忙乱,莫累着。” 张七娘眼角一挑:“王妃放心,我会好生伺候王爷安歇的。”说完随着永安王出去,仆婢拥围着远去了。宋王妃送至院门口回返,一直到内室,旁边只剩了贴身的丫鬟嬷嬷,脸上的笑容才淡下去。 “如意是怎么回事?” 丫鬟说:“是张侧妃进院时她洒扫没来得及让路,被侧妃的丫鬟踢了一脚撞在篱笆花墙上,扎破了腿。才刚奴婢和跟着王爷的人打听了,张侧妃和王爷来的路上,正好遇上她打水,被王爷看出了腿伤。” “是正好遇上还是故意遇上?”宋王妃随手拨弄花房新送的鲜花,无所谓地笑了笑,“她平日不是只知道埋头做活么,趁着给张侧妃院里分拨婢女,她却突然私下给管事的送重礼要求过去,这侧妃才进来没多一会,她就出了事。说是巧合,能信么?” 乳母嬷嬷就说:“王妃别理她算了,总之是张侧妃院子里的事,让她们自己去闹。” “我自然不管。如意愿意去伺候张七娘,就让她去。愿意闹出什么幺蛾子,也随她。总之当时王爷说过要将她当府里普通婢女看待,一视同仁,我是遵命行事,闹出什么来皇后娘娘也找不到我头上。” “正是这个理。”丫鬟和嬷嬷都附和。 宋王妃百无聊赖地歪靠在软榻上,慢慢合了眼睛。 府里,又多了一个侧妃。以后女人也会会越来越多。夫君的心思她不是不知道,他瞄的是东宫,是御座,若真是成了事,以后住进后宫里,女人还会更多。她除了是他的正妻,什么都不是,如果以后连正妻都不是了呢? 张七娘再不聪颖,背后也是皇后。而支持她的媛贵嫔能和皇后抗争到底吗?或者说,能一直支持她吗? 夜色渺渺,前路漫漫,有时候想想,她觉得这辈子真是没意思透了。 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的夫君永安王龙袍加身,高高站在九龙玉阶之上,她想走过去,却发现明明看起来很短的距离怎么也走不到。起了雾,将她和永安王远远的隔开,越来越多的女人聚集过来,成了人墙,挡在前面,让她和玉阶上的夫君离得更远了。她往前挥手,拼命喊,永安王的面孔却越发模糊,最后终于被雾气笼罩,消失。 “……王爷!”她惊叫着醒了过来。 贴身侍女们围上来。她紧紧握住了侍女的手腕,大口喘着气。“你们说,王爷……是不是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藩王更好?” 起码不会有后宫三千。小小的王府,人再多,又能多到哪里去? 侍女们惊讶,连忙劝她回神。有些话可不能往深了说,是大罪。 宋王妃怔怔地由着侍女们服侍盥洗,换了寝衣躺到床上去了。一整夜,想着正和张七娘圆房的夫君,梦里全是和他越走越远的场景。穿黄袍的永安王,戴九龙冠的永安王,接受百官朝拜的永安王,牵着皇后走上祭天台的永安王……她一直梦见以后,甚至梦见他牵着的皇后并不是她自己,而是穆嫣然,是张七娘,是陌生面孔的女子,而她,拼命向前,却连他的衣角都够不到。 离天亮还早,她便从疲惫的梦中醒过来了,坐起来,不想再睡,以免又沉入那些讨厌的场景中。 连做个梦都这样累,如果以后夫君真得荣登大宝,她该怎么办?太子眼看着失了势,夫君风头正健,她很害怕。只不过多一个侧妃而已,为什么她会觉得如此不安,做这么多噩梦? 她早早就起来了,叫了丫鬟进来梳妆。 丫鬟看着她眼底的青色惊讶:“王妃您没睡么?现在丑时还没过,起太早了。” “今天要带着张侧妃进宫拜见各位娘娘,早点起来收拾吧。”宋王妃随口敷衍,心不在焉。 等收拾妥当,甚至用完了早饭,才到平日起床的时候。她吩咐侍女去张侧妃院子里知会一声,别太晚,免得进宫迟了让人挑礼。去传话的侍女须臾回返,却说张侧妃早就起来了。 “怎地这么早?”春宵苦短,新人圆房,是会晚起一些的吧。 侍女说:“王爷一早被传进宫里去了。” “进宫?” 怎么这时候进宫。赈灾回来永安王就放了假,皇帝让他一心筹备迎娶侧妃,待礼成再入朝,这张七娘昨日才过门,怎么今早宫里就传人呢?宋王妃感到非常奇怪。 “传旨的公公私下透了消息,听说是为了太子的事,今天的早朝要商量结果了。”侍女解释。 宋王妃点头。太子牵连进灾银侵吞之案,是永安王查出来的,要议案,宣他入朝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她怎么就感觉心神不宁呢?没来由的不踏实。 “让张侧妃早点过来吧,我们早些进宫。”她本能地想离着夫君近一点,也许,在婆婆那里还能探听出一些消息。 于是,在凤音宫院门刚开,嫔妃们请早安的时候,宋王妃便带了张七娘和穆嫣然早早赶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们刚刚踏进凤音殿的时候,永安王府也被龙禁卫围了水泄不通,凡有意图出入者,立地斩杀。 …… 长平王今日起得晚,太阳老高了,还在床上呼呼大睡。 昨夜他和僚属们密谈至深夜,如瑾知道他需要补眠,也没叫他起床,独自叫了早饭吃过,又到外头散了一会步,然后到两处给贵妾的院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是否妥当。 今天是两位贵妾入府的日子。正妃张六娘不能理事,这些琐碎都要她照顾到了。 早在出嫁之前她就打听过两个贵妾的情况,一个是林安侯的妹妹,一个罗编修的庶女,那罗氏倒也罢了,父亲官职低,到王府做贵妾也不算辱没,林安侯的妹妹倒有些不合身份。 不过做妾这种事,自家愿意,别人再议论也没用。罗编修一个低级文官,愿意用女儿搭天梯无可厚非,林安侯虽然是勋贵,但早就失势破落了,也是前代一个外戚,和威远伯海家差不多,海家有穆嫣然,林安侯送个妹妹进宫也是常理。听说圣旨下了之后,林安侯一家和安国公府走动频繁起来。 这些事,如瑾略微知道一些就好,没深究。总之人家姑娘最终都是要进府的,到时候看情况相处了。 她以前一直想问问长平王,问他有没有在这两个贵妾身上动手脚,她们和她一样是他拐弯安排进来的呢,还是宫里的指派? 但是最初是不好意思问出口,怕他以为她在介意和吃醋,到得现在,是真的不必问了。 长平王当着祝氏等人的面给予她的地位是唯一的,大略也不会再让祝氏她们任另一个主子了。所以她更加无所谓地给贵妾们打点起来,有新人进府,接了照顾就是,和府里多移植了两个树、多养了两只白鹤似乎也没什么区别? 正在两个院子查看的时候,醒了的长平王派人来叫她回去。 “怎么不等我吃早饭。”她一进门,就被他瞪眼质问。 “这都快晌午的,还吃什么早饭,您睡着不饿,我饿呢。”她吩咐丫鬟们去传饭。 “谁说我睡着不饿,梦里都在吃东西。”长平王连寝衣都没换就坐到了饭桌前,支着脑袋等开饭。 如瑾便往内室走。 “干什么去,还不过来伺候本王用膳。”头发都没梳的家伙用手指敲桌子。 “我去看看枕头有没有口水,好让丫鬟拿去洗。您梦里吃东西,不会连枕套子都啃了吧。” 长平王勃然而起,一点儿都不像个饿极了的人,三两步就追上了她,直接抱起送到了内室床上,“本王不啃枕套子,就想啃你。” 随侍的吉祥唬得脸通红,默默出去帮着传膳,躲开了。 如瑾吓了一跳,才想起这人是想动手就动手,完全不分时间地点的,悔不该拿他打趣惹火上身。“王爷,快吃饭去,别闹了。”窘迫推搡。 长平王到底在她唇上腮上咬了两口才肯罢休,然后起身挽袖子,市井泼皮一样晃荡出了内室,还哼了一声,“让你再污蔑本王的英武气概。” 如瑾气恨地起身整理衣服头发,特意将枕头前前后后翻了几遍,非常失望地发现的确没有口水痕迹,不然一定要拿到他鼻子底下问问什么叫“英武气概”。 吃完了饭,长平王抓住想回自己院子去的如瑾,抱着她窝回了罗汉床,陷在一堆迎枕里头坐着,随手从屉柜上抽了一本书来消遣。 如瑾先是觉得被抱着太难受,挣出来坐到旁边,又觉得火笼烤的慌,叫了人进来将之挪到一旁,收拾妥当才回头去看他拿的书,见封皮上赫然写着《笑林》二字。 “王爷怎么不看政史了?这种俗物,让人知道您看得津津有味,岂不损毁您英武气概。”她本来不想讽他免得再引火烧身,可看着他捧卷笑吟吟的样子,忍不住就打趣了一句。 “养病,还看什么政史?”长平王弹弹书页,“再说这怎么是俗物,大俗为大雅,实在是有趣的雅物。” “您把这话冲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夫子们说去吧。”如瑾懒得理他。他要敢在夫子们跟前叫嚣这是雅趣,不被骂个体无完肤才怪,入朝没多久才培养起来的些微光华,立时就会被抹掉。 长平王挑眉,“他们那些老学究,嘴上之乎者也仁义道德,背地里还不是姬妾成群,污水满腹。别说这个,”他抖抖手里的书,“就是那春宫艳史,秘戏巧技,他们手里肯定也不少,没事就跟妻妾关在房里练。我可比他们强多了,坐怀不乱,不近女色,好容易讨个夫人不让碰,咱就不碰。你还要鄙视于我吗?” 如瑾登时满脸通红。 这满口都是什么啊! 不料长平王说完,从屉柜里随手又抽出一本书册,送到她眼皮底下,“喏,这也是雅物,前朝大家所绘,只可惜不是原本,后人临的,不过这版也算临得比较近似的了。” 如瑾瞄一眼,只见了《花阵竞春》几个字以及封皮上叠在一起的两个人,就知道不好,连那两人是男是女都没看,夺过来就将书扔到了地上,翻了脸。 “王爷做什么!眼看着晚上美人入府了,您自个儿熬不住,别拿我作筏子。除了祝姑娘那些人,府里不是还有不少姬妾么,您径自找她们去啊。”说着起身就要下地。 长平王一把捞过她,揽着腰拽住,奇道:“你这是吃两个贵妾的醋,还是吃其他姬妾的醋,倒让人听不明白了。” “我吃醋?有那工夫还不如吃两杯酒呢。您自赏雅物,我才疏学浅,领会不到您的高妙意境,自请回院就是了。您放开我。”如瑾掰他的手,掰不开。 “吃酒做什么,借酒消愁愁更愁。你别用力,体内气血还没畅通呢,小心些。来,笑一笑十年少,我给你念笑话听吧。” 他一只手搂着她哄,另一只手将《笑林》随便翻到一页,开始念,“有农夫种茄不活,求计于老圃。老圃曰:此不难,每茄树下埋钱一文即活。问其何故,答曰:有钱者生,无钱者死。” 这有什么好笑的!如瑾现在满肚子气,为着他的不尊重。 长平王念完一个,“不笑?”哗啦哗啦再翻几页,又念另一个,“佳人新嫁合欢之夜,曰,君乃读书之辈,奴出一对,请君对之……” 如瑾顿时脸色更红,捂了耳朵,“闭嘴!” 长平王就奇怪说:“怎么这样害羞,难道你看过,知道后面是什么对子?” “我怎么知道!” “那你害羞什么。这新娘子出的上联是‘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 “王爷,我真恼了!” 一听就不是好话,如瑾咬牙切齿,掰不开他的钳制,一急,低头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 “哎,怎么咬人。” 如瑾恨恨偏脸,“君子动口不动手!” “哈哈哈……”长平王丢开书,抱着她滚到了迎枕堆里,“你还想在哪里动口,喏,本王敞开了给你咬。” 真是太没正形了。如瑾被箍住动弹不得,又羞又气,紧闭了嘴不再说话,因为知道无论说什么都能被他引到歪路上去。 长平王就抱着她躺下了。 过了一会叹息着说,“逗你真有趣,早知道,以前多去蓝府溜几回就好了。” 如瑾咬牙。 “不过现在也不晚,咱们以后有的是时间。”他咧嘴笑,露出白亮的牙。 如瑾就闭了眼睛,转了头。跟这种人比脸皮厚,她永远不是对手。 于是就这么被抱着躺了将近一个时辰,期间长平王还睡了一觉,睡得特别香,把她也带得眯着了。 再醒来已是午后,清醒之后,她赶紧推开依旧不肯起身的长平王,自己下地整衣,叫丫鬟进来打水洗脸。 吉祥和冬雪双双走进来,都是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散落的书册,书页是翻开的,露出里头的彩画,一男一女半褪衣衫伏在假山石上,正在欢好。 两个丫鬟都微愣。 如瑾正对镜笼头发,发现丫鬟进来站在那里不动,侧头正要问,立时顺着她们的目光发现被自己扔在地上的破书,脑中嗡的一下,顿时羞窘不堪。 “不用洗脸了,你们去传饭吧,我饿了。”她赶紧打发人走,然后自己过去捡起了那本卷册,扔在了眯着眼睛不肯起来的长平王身上,转身出了屋子。身后就传来长平王的闷笑。 这个人! 她咬着牙回了自家院子。 去传饭的吉祥半路却折返回来,匆匆的,近前低声:“前头来了御前的公公,传皇上口谕,让咱们全府的人从此刻起不得出门。” 如瑾满头满脑的羞愤登时消散干净,心中一紧,“谁来传的旨?” “不知道,贺管事接的人,传完口谕就走了,没停留。” 不得出门?为什么不得出门? 如瑾立刻想到一个可能,“府外有把守的兵卫么?” “……就是咱们平时的王府护卫,主子指的什么兵卫?” 没有其他禁卫官兵就好。“那么晚上贵妾入府呢,照常吗?” “贺管事说照常,传旨的公公说只进不出。” 如瑾匆匆又往锦绣阁那边回返。外面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会不会和长平王昨晚的召见僚属有关?她心里七上八下的。 不过还好,皇上还允许贵妾入府,说明事情并不太糟。 ------题外话------ 宁为妖,13776017704,zirun,winnie宁,**,zhang6311221,madmei,leiboo,qingyu201003,ehy,rourou,陈志红,午梦千山雪,三三2008,琪琪2012,谢谢各位哦。 PS:《笑林》是借用《笑林广记》,架空文不好沾现实存在的,就改了一下书名。广记里有些荤段子,俚俗风格,闲来看看挺好玩的。不过冯梦龙的《谈概》更雅致一点,推荐姑娘们看~ 284 贵妾入府 长平王还在床上趴着,懒洋洋的,一点紧迫感都没有。看见如瑾这么快就去而复返,还朝她暧昧地挑了挑眉头,“舍不得走吧?” “王爷,府里只能进不能出,您知道了吗?”顾不得跟他胡说,如瑾连忙问宫里传话的事。连吉祥都打听出来了,贺兰不可能不告诉主子。 果然他说“知道了”。 “那?”他惫懒的模样,让如瑾紧张的心情稍稍有了缓解。莫非他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长平王拍了拍罗汉床的边沿,“来。” 如瑾就坐了过去,然后意外地被他按倒,搂住。 “王爷!”这节骨眼,怎地还没个正经样子。宫里为什么要传这样的旨出来,皇帝到底打了什么主意,他怎么一点不着急呢? “别怕,没事的。”长平王搂着她,“蓝府也没事。些许小动静,过去就好。” 如瑾没想到他这时候还能想起蓝府,心里微暖,没有推搡任由他抱了,和他并肩躺着,轻声问:“是什么动静?” “六哥一家被困在宫里了。父皇,大约是忍无可忍了吧。” 永安王? 昨日刚刚迎进了侧妃张七娘,怎么今日就……到底出了什么事。 如瑾非常惊讶,长平王说:“今日那些老家伙要在朝上商议灾银侵吞之事,大理寺几处联合审出来的结果前日送到御前,父皇今早就召了六哥进宫,之后围了他的家宅。” “为什么?” “太子殿下也不是好欺负的,你以为他这阵子蛰伏东宫什么都不管,任由六哥泼脏水么?自立储以来他虽然中规中矩,且偶尔露些糊涂出来,可一国储君多年的经营,得天独厚的条件,又岂是小小几十万两银的案子能撼动的。以退为进,屈而求伸,一击而中免除后患,这才是我所认识的太子啊。” 原来如此。 的确,永安王风光回朝,太子涉案关禁闭,太过明显的对比,如果不是永安王手段太强悍,那只能解释为事有蹊跷了。 “想必王爷也没闲着,一直在推波助澜吧。” “推波助澜算不上,顺势而为嘛。”长平王嘻嘻地笑。 “王爷为什么要帮太子?”平日里他和六哥走得近,连奉旨巡边都一起出去,内宅妇人们来往送东西不断,俨然走动极好的兄弟。可前两天他遇刺,却说是永安王动的手脚,他自己也在太子翻身的过程中给永安王下绊子。 为什么两兄弟是这样的? 长平王沉默了一会,看着罗汉床围屏上的透雕富贵春,似乎陷入沉思或回忆之中。过了几息,才弯唇一笑:“天家皇族,讲兄弟之情太奢侈,站在一起是因为共同的利益,背道反目,亦是为了自己。” 和永安王相处融洽,关键时刻却不一定要帮他。为太子推波助澜,也不一定是要与之交好。宫廷之中生活过的如瑾理解长平王话里的意思,朋友敌人不过转念之间的事情,又有谁会一直陪自己走到最后呢? 她听得出他无所谓的语气里潜藏的寥落。 忽然生出一种怜惜之情。 她在宫里生活几年,已经觉得精疲力尽,了无生趣,可他呢?自幼就生活在那里,身边是皇帝,后妃,宫女内侍,又有几个能真正称得上亲人?门第越高,家族越大,亲情就越容易淡泊,寻常富贵人家为争家业田产爵位都能阴私不断,何况是家业就等于天下江山的皇家。 他有母亲,可不能时常见面,有兄弟,可注定要成为对手。 他享受过真正的亲情温暖吗? 不由自主的,如瑾伸出手,将他的手轻轻握住。 她想给他一点温度。而他很快回应,翻过掌,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里,放到胸前抵着。 “左右无事,这两日就在家好好享受清闲了,你若不放心,我将六哥的事说给你听?” “王爷要以静制动,静观外面变化吗?” “当然,这样的时候越乖顺越好,父皇纵容儿子们内斗是真,可若他一旦出手,就喜欢大家老老实实,不要反抗。该做的我都做了,等结果就是。” 皇帝的劝慰自然不容旁人质疑。只是,这府里许进不许出,真的没问题?皇帝拘了永安王,再拘这里,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对长平也起了质疑?如果不疑,也不会多此一举了吧。 也就是说,皇帝并不完全信任这个儿子。 如瑾对前世的血腥记忆犹新,家族在顷刻翻覆,殒命流放,圣旨一出,没有谁能逃过。长平王的以静制动会绝对安全么?若是皇帝因为什么突然翻脸…… 可,担心再多,她也只能相信他的判断。 此时此刻不选择相信他,她又能相信什么?不但要绝对相信,还要对他表示出相信,以免乱了他的心神,影响他做出正确判断。 她就勉力压住对娘家亲人的担心,柔顺躺在他的怀里,听他说起永安王。 私下交结朝臣不算,还利用岳父在兵部的关系,暗中勾通各地驻军。利用手中的势力左右朝政,制造言流影响局势,给自己博取贤良之名,以朝外牵制朝内——所有这些,都是一个觊觎储君之位的皇子会做的事,并不出人意料。 如瑾默默听着,想,如果永安王不做这些,才是意外了。 “他在宫里安排眼线,尤其是御前,颇费了一番心力。” 这是皇帝的忌讳了。长平王肯定也在做同样的事。“他的眼线被皇上发现了么?” “太子殿下怎会任由他在御前放人呢,那不是给自己添堵。” “永安王应该是非常细致的人,为什么让太子抓到了把柄。” 长平王笑而不语。 看来是他鼓捣的了。能把皇上的暗卫都摸清摸透的人,要想察觉御前几个探子,想也是有办法。把消息不动声色透给太子,再由太子动手,他站在后头看热闹……心眼真坏。 皇帝可以容忍宫里有探子,皇后那里,嫔妃那里,内务府那里,各处都可以,但绝对不可以是自家眼皮底下。在他跟前放眼线,和弑君谋逆是没有区别的。永安王御前的探子被揭出来,是犯了皇帝大忌。 单这一样罪过,皇帝就可以将永安王软禁夺爵。 “这次赈灾时江北闹民乱,六哥明里以仁德安抚,背地里以武镇压,闹出了许多人命,私底下冤情多了去了,随便查一查,都能写满一本册子。他压得住下面的人,压得住太子的派系么?一件贪腐案牵出一大串太子的人,牵得越多,反弹越大,剩下那些可不是吃素的,证据搜集得足足的,单等一个机会而已。” 只要有机会,太子自可利用此事给永安王钉上“不仁”之名。 窥探君父,是不孝。 一个不仁不孝的皇子,别说争储,能否安然过完后半生都是不定准的。在编排人的名声上,御史言官、文人士子,能载舟亦能覆舟,如瑾完全相信他们可以将永安王打入尘埃。 朝堂事都是这样翻覆不定,明明是永安王占上风,眨眼之间,就可以反过来。 一切都在皇帝愿意相信谁罢了。 太子乖顺,永安王犯忌,而大理寺刑部等处审出来的案子结果,早已有了,和太子有关。这次再出来的结果,还会和太子有关吗? 皇帝会容忍一个爱财的儿子,还是容忍一个窥视自己的儿子? 以如瑾对皇帝的了解,答案显而易见。 只是,不管是太子还是永安王,谁胜谁负,她都不关心。她只在意长平王和娘家。“王爷在家安坐,一切就能过去吗?” “有个五六分的把握吧。” 五六分…… “五六分就够了。即便事情变糟,我也能护你和你家人周全。”长平王说。 “那王爷自己呢?” “你看我像会有事的样子吗?”他笑了笑,“放心,六哥的罪过可不只这两样,父皇一时半会顾不上别人。” 两个人躺着说话,至明上来禀报说饭食摆好了。因为长平王早饭吃成了午饭,下午这顿就当晚饭了。 至明这个内侍也够冷静,眼见着主子们躺在床上,回事说话面不改色,一切如常,说完就下去了。倒将如瑾弄了一个红脸,忙拉着长平王起来吃饭。 饭后散了一会步,长平王还拉着如瑾腻在一起,让她趴在床上,给她通顺气血。 如瑾没有推辞,静静地趴着,任由他的指掌在背上揉压。因为,她发现他今天特别亲近,比往日要腻歪一些。 她想,他也是有些紧张的吧? 虽然他什么都不说。 但这种忙碌之后静等结果的时刻,越是放松,内里越是要绷紧,以应变所有可能会发生的情况。这时候身边有个陪伴的人,总是能踏实一些。 她愿意陪着他。 冬天午后的阳光斜斜的,远远的,照进屋里淡淡的暖,比火笼更贴心一些。她垫着迎枕趴在罗汉床上,他弯腰站在床边推拿。阳光从嵌了尺余远洋玻璃砖的窗子透进来,从她的后背慢慢走到腿脚上,然后不见了,时间就一点一点过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他停手,问:“感觉好些吗?” 如瑾翻身坐起来:“好多了。王爷的手劲合适,比丫鬟们做得好。” “那这几日我早晚各给你按一次,辅以草药,过些天就恢复了。” 如瑾透门看看外面的滴漏,“王爷歇歇吧,贵妾快要入府了。” “入府又怎样?” “入府给您拜礼,添茶倒水伺候您啊。” 如瑾逗着他说话,吸引他的注意力,免得他暗自惦记宫里。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过了半晌,丫鬟进来报,说贵妾迎进来了,一前一后两抬花轿进了府门,正往新院子里走。 “新人来了,王爷换衣服等着新人来拜吧。”这家伙从早起就没换外衣。 “你来给我换。”长平王拉着如瑾往内室走。 两个人磨叽半日,如瑾红着脸出来,长平王哈哈笑着,自己一个人换掉了寝衣,收拾妥当走出来。 头发却没梳好呢,他径自坐到了椅上,“来,贤妻,给本王梳头。” 如瑾连自己的头发都是丫鬟梳,哪里伺候过人,见他只管盯着自己看,也只得拿了梳子走过去,“我手脚笨,王爷可别嫌疼。” “你舍得让我疼吗?” 如瑾用力拽了他的头发一下。他就将她的手拽过去亲了亲。这么着,头发哪还梳得好。 直到两位贵妾到楼下的时候,这边头还没梳完。长平王随口吩咐:“让她们上来吧。” 淡淡的脂粉香气就随着环佩叮咚飘了上来。 两个平头正脸的齐整丫鬟扶了两个女子,跨进屋里。一个浅绯嫁衣,珊瑚头面,细眉细眼,容长脸。一个瑰色嫁衣,红宝石头面,圆脸,白皙微丰。两个人俱都很耐看,如瑾拿着梳子往过看,正好对上那个圆脸女子的眼睛。乌溜溜的,试探,好奇。 见人进来了,如瑾赶紧加快动作,三两下将长平王一头乌发梳通,自然力气用得大了些,弄得他咧嘴。 “仔细点,疼。”他捂脑袋。 “抱歉。”如瑾放柔了手劲,将他的手拿开,轻轻梳了几下,开始给他束发。偏生他说梳得不通透,还要再梳几下。如瑾咬牙,当着外人,磨叽什么。所以没听他的,接着给他绑发束发。 两个贵妾相互对视一眼,都是摸不准状况。 旁边有府里引导的嬷嬷,说:“请两位姨娘给王爷和蓝侧妃见礼。” 两女子对视,这才知道梳头的人是谁,于是双双上前提裙下跪,“妾身纪氏、罗氏给王爷请安。”然后叩首。 头次见礼要磕三个头,如瑾是不能受这个礼的,赶紧将长平王的头发扎上,转身退到一边。两女的动作本来就慢,可能也是顾忌如瑾,直到她转开,第一个头才磕完。 长平王摸着如瑾梳的发髻笑:“这还没我自己梳得好。” 如瑾不理他。嫌不好为何不自己梳? 两女跪在地上,长平王没叫起,她们也不能起。浅绯嫁衣容长脸的是罗氏,一直低头守礼。圆脸那个就是林安侯的幼妹,直起身子笑着说:“王爷,不如让妾身来梳?妾身在家时倒是时常给母亲和侄子们梳头,做惯了。” 长安王侧目:“跟你说话了吗?” ------题外话------ 珍珠鱼,zirun,qingyu201003,qqiong213,zhuoyu1956,rourou,hbltao78,Cyy990226,540509,清心静,hzwyz8118,xiaoxino,lilianql,谢谢大家哦。 285 深夜无眠 纪氏碰了钉子,连忙磕头:“王爷恕罪,妾身失言。” 长平王仍旧瞅着她:“你就是林安侯的妹妹?林安侯家已经落魄如此,连闺阁女儿都教导不好了么,礼数都不知道。” “妾身有错,王爷千万别生气,是妾身莽撞了。”纪氏俯首在地,无地自容。 刚进门就受了这样的排揎,谁能受得住。 罗氏静静跪在一边,脸色淡淡的,对纪氏的遭遇漠不关心。 “给蓝妃奉了茶,就下去吧。”长平王吩咐。 “是。”纪氏此时唯恐再被训斥,是什么都肯答应的。 罗氏抬眼奇怪地看了如瑾一眼,大约是不明白为何要给侧妃奉茶,不过也没说什么,恭顺应了。丫鬟就捧了两盏茶过来,让纪氏和罗氏各自拿了一盏。 如瑾目视长平王,长平王示意她接。如瑾略一思忖,便接了。主母享受的待遇不过是一种形式,他既然要让贵妾认她为主,她就接受。总之这不是什么尊荣,反而还要腾出精力来照看两个新人。 这是他将她们交给她了。 但纪氏罗氏两个却不知其中内情,奉茶上来时,虽然乖顺,却多少有些不自在。如瑾对二人的脸色视若无睹,接了茶,转手放到丫鬟捧的托盘里,就算受了礼。 然后嬷嬷就领着贵妾们出去了。 长平王拽了如瑾过去,要把头发拆了重新梳,嫌她方才梳得不好。如瑾三两下将发环拆了,用梳子通了两下,然后撒手不管。 “一会就到睡觉的时候了,还梳什么头发,就这么散着吧。”她又不是专职伺候他的,他倒梳上瘾了。 又特意问了一句:“您今晚去哪位的院子里歇?还是将人召进楼里来?时候不早,我这就告退,不耽误王爷安歇。” “走什么,这是吃醋了吧?”长平王拽住她。 如瑾瞅着他不说话。 要说吃醋,还真没有。可两个人腻在楼里耳鬓厮磨了半天,突然冒出来两个新人进府,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是真的。纪氏罗氏进来,她瞅着袅袅婷婷两个姑娘,其实一直在琢磨今晚会是谁先侍奉。即便他让她接茶,这份不自在也没消减多少。 大概女子都是这么小心眼?她也觉得自己好笑。 “还真是吃醋了。”长平王将她拽到了跟前,抱在怀里,“她们谁都不用来,你也别走。” “那,让宫里知道了该如何?” “王府许进不许出,本王还不能害怕惶恐么?所以哪有心思收拢妾室。” 他倒找了一个好理由。 如瑾起了促狭之心,“那以后呢?好好的两个美娇娘住在府里等您垂青,您就一直放着不管?” “嗯,不管。” “我可记着您这话。” “那你就记着看以后。” 平白无故的记这个做什么,她才没这个闲心。 …… 罗氏和纪氏一起走出锦绣阁,纪氏避开嬷嬷悄悄拉住罗氏问:“我们不去给王妃见礼吗?” 罗氏神色淡然:“府里怎么安排便怎么做。” 纪氏瞅瞅她,就不再言语,跟着走了一段路,眼看到了自家院门口要各回各院了,才笑着说了一句,“方才我一时失言得罪了王爷,今晚大约是妹妹侍奉了。” 罗氏便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是你没献殷勤过了头,今晚就是你侍奉,轮不到我了?” 纪氏愣了一愣,没想到罗氏如此不讲情面,欲待回嘴,又觉得不值当,只好讪讪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人同时入府,你自认身份比我高贵,想着第一夜王爷总要宿在你房里,适才触了霉头才觉得可能无法如愿,所以跟我客气一句,是也不是?” 罗氏神情态度都是冷冷的,将纪氏说得无法接话,怎么接都是错。略迟疑的瞬间,罗氏就轻轻哼了一声:“这么一点子机变都没有,赶紧消了争锋的心思吧,不然以后有你好过的呢。”说完将身一转,跟引路嬷嬷道一声谢,自带着丫鬟回院去了。 纪氏白着脸愣怔半晌,忍了半日,才甩帕子进了自己的院门。进到屋里直咬牙,“听说那罗编修面团子似的一个人,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 陪嫁丫鬟倒茶给她顺气,“您别理她,没见她方才在王爷跟前都是一副臭脸么,以后定是没前途的,光长得好看有什么用。”一边给主子脱嫁衣收拾。 “她那也叫长得好看?”纪氏觉得丫鬟忒没眼光,将头上沉重的簪钗宝珠一一摘下,对镜细看自己精心描绘的新娘妆,冷哼,“她眉毛那么高,尾锋还上挑,一看就是没福气的相貌,眼睛又小得几乎看不到,哪有一点好看的地方了?只不过肤色白净一些,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细粉抹出来的。” 在长平王那里受的气不敢直接撒,于是一股脑都安到了罗氏身上,将之贬得一文不值。罗氏细眉细眼的清秀干净,细看还有几分妩媚之处,却被她说得难看至极。 丫鬟忙附和:“是,是,姨娘说得没错。看她这个轻狂样子,恐怕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名,也是三分实七分虚,都是吹捧出来的了,真正有本事的人谁会这样讨嫌呢。” “什么三分实,我看有一分就不错了。”放低了声音,神秘地朝丫鬟问,“知道皇后娘娘背后怎么说她么?” “什么?” “说她屁股大,好生养——”纪氏拖长了尾音,挑了挑眉,“方才我看了,还真是浑圆。整个人看着瘦瘦的,偏就那里大,老人们都说这是宜男之相。” “啊呀!”丫鬟配合地捂了嘴笑,“您这么一说,还真是。” “要不秀女那么多,怎么就挑了她进王府呢。咱们几位皇子在子嗣上都少了一些,皇后娘娘怎能不急,专门请了积年的老嬷嬷相看过大家,那一看就不好生养的人早就刷下去了。” 主仆两个关在房里吃吃地笑。 纪氏家中嫂嫂们和安国公府的太太们最近走动得勤,旁敲侧击打听出不少事情,说起罗氏,还真有好生养这一样。不过自然还有别的,可这当口,纪氏别的都不管了,只觉得罗氏就是靠宜男之相被挑上的,似乎如此贬低对方,才能出了胸中闷气。 至于闷气的源头长平王,她想,王爷重规矩,以后循规蹈矩,不多说不多做就是了,过了他的火头,日后慢慢转圜,总有得到青眼的时候。 此时同样在卸妆的罗氏也在和丫鬟说纪氏。 “她这样的人,偏还要往前凑合,掐尖要强,不多受几次排揎是长不了记性的。” 丫鬟轻轻拿篦子给主子通头,笑说:“姑娘看人还是这么准,只见一面就看出人家的秉性。” 旁边随嫁的乳娘就纠正:“还叫姑娘,再不改口,小心被人捉住把柄找麻烦。” 丫鬟吐舌:“以后一定改。” 罗氏将一套珊瑚头面整齐摆在妆奁里,摆之前还用细绢一一擦过,一边动作一边说:“不是我看人准,而是纪氏太轻浮,心思都摆在脸上,难怪王爷要教训她。人家王爷侧妃两个人说笑,侧妃梳头手艺再不好,也轮不到旁人褒贬,偏她还要毛遂自荐上去插手,不是当面给侧妃难堪么?才过门第一天就这么争胜,除了惹人讨厌还能换来什么?” 乳娘说:“还是姨娘心思明白。” “是啊,我明白着呢。进这府来,事事小心,老实过日子就是了,两耳不闻窗外事,自有我的好处。” 乳娘点头:“姨娘说得是。张王妃那样的身份都能被禁足,反而是蓝侧妃随侍在王爷身边,显然蓝妃是个厉害的,咱们两眼一抹黑的,谨慎为上才是。” 舜华院里,张六娘在灯下孤坐。 自从打杀了香缕,丫鬟们没事尽都不敢到她跟前去,生怕惹祸上身,所以吃了饭收拾妥当了之后,除了林五几个还在厅堂里侍立,藤萝一众全都退避三舍,留了张六娘一个人在内室里。 张六娘也不介意,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不动窝。 今日听说贵妾入府,她轻轻说了一句“又来新人了”,便再无别话。 和她一样,佟秋雁也一个人坐在屋里发呆。些微不同的是,佟秋雁的小院子里炭火供应不是很充裕,屋子里就没将火笼烧得太旺,她发呆,需要披着被子坐在床上。 天气真冷啊,冬天到底是来了,一天冷似一天。 除了抬成姨娘,她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依旧没有长平王的眷顾,没有精美富丽的家具,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如瑾不再给她好脸色了,另外,府中新添的宠姬,是她的妹妹。当然,这些变化并不是好的变化。 错了吗? 她问自己。 然后立刻给自己否定的答案。 “如果不那么做,我又能怎样呢?”她想。 贵妾入府了,一下子新添了两个人,而妹妹秋水也是新宠,新人这么多,什么时候她这个老人才能被顾及到?与如瑾交恶,光靠妹妹一个人的力量,可以保持两个人的恩宠吗…… 佟秋雁拥被呆坐,无法入眠。 和姐姐不同,佟秋水没有发呆,早早睡了,而且睡得很沉。 梦里有各种纷乱的片段,多是和如瑾相处的旧时光。剩下的,便是长平王。他的眼睛,脸孔,正面,侧面,笑的样子,冷眼的样子,不断在她的梦境中闪过。 有些东西失去不能再得,有些东西求而未得,她的梦凌乱破碎,就像现在的境况。 如果一直向前走,会不会好呢? 她翻了一个身,紧紧捏着被子,在睡梦中也紧绷着身体。 …… 皇后是这个夜晚里,许多无法安睡的人其中的一个。 她似乎有点理解什么叫做“后宫之主”了。就是,只能在后宫独大,前廷一点也插不进去手的意思。 当按例来宫中请安的宋王妃几人被传到御前,很久都不回来之后,她才觉得不对劲,暗自一查,顿时冷汗满身。皇上,竟然不声不响围了永安王府,并拘禁了永安王一家,连府里唯一的孩子琼灵县主都被抱到了宫中。 这是要做什么? 皇后勉力镇定,三番四次想派人出宫打听,却都被拦了回来,而去往御前探听消息的人也一个个被以各种理由扣下了。 她完全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永安王到底犯了什么忌讳,是否会牵连到她?越是打听不出,就越是不安心。皇帝对她的消息封锁似乎预示着不好的事情。 如果说此时还有什么事能让她高兴,那大概就是媛贵嫔长跪于勤政殿前久久不得入的事了。 “娘娘别急,无论发生什么都有媛贵嫔挡在前头呢。”秋葵安慰她。 皇后想的自然不只受牵连这一样,而是,如果永安王真得不行了,她以后要靠谁! “陈嫔……”夜半三更,皇后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叠声叫来了侍女,“去,陈嫔还在弘度殿么?将本宫箱底那顶雪狐斗篷给她送去,就说夜凉,做功课莫伤了身子。” 秋葵迟疑地劝,“娘娘,这……是否刻意了一些?六王爷那边才刚出事,您是不是缓缓?” 起码看看情形再决定啊。 才发手谕强调陈嫔,立刻又嘘寒问暖,这强烈的转变太容易让人议论了。而且万一永安王是虚惊一场,事后发现母后在关键时刻拉拢陈嫔,岂不寒心。 皇后呵斥:“去就是了!难道本宫比你想得还少么?总之本宫都是个居心叵测的母后,不做这些事,老六就能死心塌地跟着本宫么?做了这事,陈嫔敢质疑本宫前后翻覆么?他们不过都是靠着本宫的名头,既然如此,本宫还讲什么脸面情分,自然什么有利做什么!” 秋葵不敢再说,依命派人去送斗篷。 然而却没有送出去。 因为弘度殿不肯开门。应门的女尼说,佛前祈福贵在心诚,身体发肤越是受苦,佛祖越看得到这份诚心,所以皇后送斗篷的功德她可以帮忙在佛前转达,却不必送给陈嫔了。 皇后听完回禀,面沉如水,“陈嫔,往日窝囊,这时候却硬气起来了。往常本宫若赏她什么,她敢不接着?现在却防备得如此小心!一个斗篷,难道本宫会撒毒药上去?” 弘度殿三天祈福。 三天…… 恰好就在这个时候。怎么就这样凑巧?她与世隔绝也太会找当口了。 皇后越是思量,就越是不舒服。 ------题外话------ 江南茶舍,静若幽兰,青柠1,荆棘鸟wy,冬家2011,就看好书,Whx3900939,何家欢乐,清心静,太阳肥肥,qqiong213,13015065511,rourou,郭海燕0508,倩倩339,540509,午梦千山雪,谢谢各位:) 286 狠毒妇人 皇宫这一夜,安静得只闻风声。 平日几个低等嫔妃争宠的鸡毛蒜皮,都能弄得满宫风雨,各色人物纷纷登场,到了永安王被拘困的时候,此等大事,宫里反而平静了。像是死水沼泽,一弯激流波浪也不见,顶多在水面上冒几个泡,是可以被忽略的小动静。 不说陈嫔在弘度殿继续祈福诵经,皇后在凤音殿里暗自嘀咕一筹莫展,也不说静妃笑听儿子背书到深夜,庆贵妃领着宫女给连番熬夜的皇帝煲汤补身子——这些俱都是安静的小事。单是可以比作水泡的媛贵嫔的御前长跪,也在中途被皇帝打断。 御前的领头宫女亲自带人将媛贵嫔“请”到偏殿去休息,传皇帝的话,“民间都说虎毒不食子,老六再不堪,朕也不会伤他性命。” 媛贵嫔闻言,扶着门柱沉默好久,然后低头拖着跪僵了的双腿,一步一步挪进了殿中,在铺了软垫的罗汉床上慢慢坐住,嘴角慢慢勾起一弯新月似的弧度,却也不是笑。 “终于是,快要结束了么?” 她暖香色的衣裙成了这座蓝灰色调为主的偏殿中,唯一一抹亮色。然而殿中火炉烧得室如暖春,她是这屋里唯一的寒冷。御前宫女传完话回去复命,临出门前回头一瞥,看见沉褐色多宝格边媛贵嫔孤寞的身影,骤然发现这位恬淡怡然、气度雍容的宫妃,其实额上的皱纹已经相当深了。 御前有时牢如铁桶,但有时,也像是一个筛子,什么话都会瞬间落入某些人的耳朵。 譬如皇帝这句“虎毒不食子”,媛贵嫔听了没多久,皇后等人也都知道了,而宫外一些相关的人亦是听入耳中。是不是皇帝故意放出的风声,倒是不好推敲。 兵部侍郎宋直的府中外松内紧,禁卫围了永安王府,也就是他的女婿家,这位年过半百却在内阁中还很年轻的阁臣,就一直在家中默坐,严格约束着下人,静观变化。 这一天他没去上朝,因为半夜突然腹痛如绞,片刻离不开恭桶,大概是吃坏了东西,为怕御前失仪,在朝议灾银案这么关键的时候,也不得不称病告假。然后日出没多久,腹痛稍微好些的时候,就传来永安王一家陷在宫廷的消息。 宋直当时就抱着肚子召集了几个幕僚,紧急相商。 商议的结果是,暂时不动。 听闻此信的宋夫人哭着冲进了外书房,将几个幕僚唬得慌忙退避。“老爷,想办法救救伽柔啊!她一个深宅女子,什么都不懂,更不会参与王爷在外面的事情,就算王爷有错,里外也和她无关啊,怎么也把她囚禁在宫里了!这要是万一有个……” “住口!”宋直连忙呵斥住夫人,不让她胡言乱语,“什么叫囚禁?你是不想让女儿出来了?宫里做事自有道理,快不要议论。” 宋夫人哭得涕泪横流,却也不是完全糊涂,自知失言,不敢再非议上头天子,将气全都撒到了宋直身上,也不顾还有幕僚没来得及躲出去,上前就抓住了宋直的衣领子,“那你就不管了么,你就不管了么?可怜我的女儿,是你要把她嫁到皇家的,保着你这些年顺风顺水,如今她出了事你却还在家里安坐,你好狠的心!” 宋直气得胡子乱颤,一向柔顺贤惠的老妻突然爆发,胡搅蛮缠,欲待甩开她,自己心里也苦,好好一个女儿陷落在宫里,他又不是卖女求荣的小人,怎能不心疼。可这等事,岂是冲动勇武就可解决的,越是着急乱方寸,越是容易惹祸,若是什么做错了,到时不但救不出女儿王爷,就是全家上下也要跟着遭殃。 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叫丫鬟强行将妻子拉开安抚,甩一把老泪,脸带菜色,捂着痛了半宿的肚子,带上幕僚们到别处商议去了。 之后,一坐就是一天。 似乎一辈子也没有哪天比这一天更长。 明明是冬日,日头却走得那么慢,从早晨等到午后,从午后等到太阳西斜,一点有利的消息都没传来,事情反而更坏了。 永安王府的僚属们俱都被拘住,日常与永安王走动频繁的朝臣也纷纷被明里暗里控制起来,就连日常鲜少有人知道的一些关系也被挖了出来,然后加以监视。宋直对皇帝的洞悉力彻底领教,越发不敢乱动。 而他辖下的兵部各司,各处各级官吏,在这一天被控制和监视的,大半都是他日常的心腹、亲友、门生。京营各部从一早就严装待命,到了午后,京畿附近所有驻军都接到了随时进京的命令,及至傍晚,派往各省兵营卫所的传信使者全都快马加鞭行在半路上,近处的都已经到了。 宋直蓦然想起二十年前,当时还是郡王的皇帝发动宫变掀翻储君,逼先帝重新立储的事情。 这一次皇帝的行事,颇有当年风范。虽然不及当年雷厉风行,不及当年迅捷,手段也不及当年狠辣,甚至前后计划远不够周密,但产生的效果却比当年大了不知多少,短短一天时间,将永安王多年经营起来的关系罩住了十之八九,使永安王顿时成为了笼中困兽,空有爪牙而无处施展——这样的举重若轻,概因一个稳坐帝位多年的天子,想收拾一个羽翼未丰的儿子,用不着出全力罢了。 太阳彻底落山的时候,早晨力谏按兵不动的一位幕僚,肃着脸入室内和宋直密议半晌,走出来时,双唇紧抿,不多久就换了粗使婆子的衣衫出府,还特意夹了两枚灰突突的坠子在耳下掩人视听。 宋直在书房里半阖着眼睛独坐,于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日暮里,握紧了圈椅扶手,假寐。 …… 勤政殿后面一座窄小的配殿里,左右两间,左边坐着永安王,右边是他的妻妾和女儿。小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没有了最熟悉的嬷嬷丫鬟陪在身边,琼灵县主今天的情绪特别不好,但是屋里哪有人有心情哄她。 宋王妃将孩子抱在怀里,眼睛却看着门口窗外,耳朵听着外面动静,任由孩子哭闹。穆嫣然咬着唇坐在椅子上,脸色变幻不定。而张七娘,在和守门的内侍闹过一阵没有结果之后,来来回回走动跺脚,听见孩子哭,不时皱眉骂两句。 到了吃饭的时候,外面送来饭食,还将王府里一位乳娘传进来了,看来皇帝并不想让儿孙饿着。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谁还有心思吃饭,就连琼灵都不肯吃奶,哭的越发厉害了。 张七娘从乳娘怀里夺过孩子,扒开围毯,照着身上狠狠打了几巴掌,“哭什么!好好的,都被你哭出事情来了!” 孩子就哭得越发大声了。乳娘连忙跪下,张七娘顺带踢了她两脚。 宋王妃看着淡淡皱了皱眉,到底没说什么,穆嫣然更是不管的。张七娘被孩子响亮的哭声弄得心烦,又打了两下,孩子哭得更凶,张七娘跺跺脚,一下子将孩子扔到了榻上。“哭死算了!” “哎呀。”乳娘下意识叫了一声,顾不得害怕张七娘,忙抢上去。榻上虽然铺着软垫,孩子却小,被用力扔上去怎么受得了。 张七娘冷哼一声,扭腰坐到了软椅上,也不管琼灵被摔过去之后就只吭哧了两声,再没了动静。 乳娘将之抱在怀里轻轻唤了两声,孩子的五官却都紧紧皱成一团,眼睛紧闭,气息微弱。“小主子,小主子?”乳娘吓得脸煞白。 宋王妃站起来,“怎么了?”走到跟前,眼尖地发现孩子的右手软塌塌耷拉在身下,形状很不正常。“啊,这是……”宋王妃吓了一跳,“莫不是胳膊坏了?” 拿过孩子的小胳膊一看,肘部软软的,竟然真是被摔坏了。 “快!快叫御医!来人,快叫御医过来,小县主受伤了!”宋王妃对小妾所出的女儿没有什么感情,但眼见着这么小的孩子受伤,也吓得不轻,立时走到门口去叫外头的宫人。 内侍开了门,看见这情形,连忙派了一个人去禀报皇帝。 永安王从那边屋子里走出来,前所未有的脸色铁青,日常谦和的君子风度荡然无存,反而显得有些阴沉,比皇帝心情最不好的时候还吓人。 “怎么回事?”眼看着唯一的孩子面如白纸躺在乳娘怀里,胳膊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扭曲着,永安王眼里几欲喷出火来,阴沉扫过宋王妃几人。 妻妾们从没见过永安王这种脸色,穆嫣然张七娘心下一抖,忙从椅上起来。“王爷……” “怎么回事。”永安王又重复一遍,脸色已经沉到极点了。 穆嫣然就朝张七娘瞟了一眼。 永安王盯住新纳的侧妃。 “……王爷我、我、妾身不是故意的,妾身只是、只是……”张七娘语无伦次,不由自主往后退,脚下一绊,扑通一下又跌回了椅子上。永安王的眼神真是太吓人了,她觉得自己被猛兽盯上了。 “玥儿,你说。”永安王目视穆嫣然。 穆嫣然一脸疼惜,淡淡皱着眉头,“七妹妹可能也是为王爷担心太过,手下才失了轻重……也可能是一时失手,妾身觉得她不可能是……是故意扔摔小琼灵去榻上。” “你摔她?”永安王两步逼近张七娘。 “没、没,王爷我没……” “狠毒妇人。” 永安王眯眼走到门口,望着沉下来的夜色,凝神不语。皇上是肯定会应允御医过来的,只是……这番动静,若被他以为自己拿孩子试探圣意,事情可越发不妙。消息一点都传不出去,外面到了什么地步,他一点也不知道。 御医很快就来了,专治幼儿和骨伤的两位医官,围着小县主诊断片刻,说是伤了肘部关节,孩子太小,接回去也需要好好调理才能养好,另外受了惊吓亦需安抚定神。琼灵小小的胳膊被打了两片硬板撑着,敷着药膏,御医给她顺了一会气,又下去开方子了。 永安王看着乳娘怀里小小的可怜的孩子,又盯了一眼张七娘,转身去了另一间。没有妻妾跟过去,她们都不敢到他跟前。 张七娘被盯得胆战心惊,狠狠剜一眼小琼灵。 …… 长平王又在家里睡了一天。 这次倒是没硬拉着如瑾相陪,放她回去做自己的事了。如瑾其实也没什么自己的事情可做,寒芳送来的绣品铺子的新花样,她略略改了几笔就放到一边,然后和内宅管事要了仆婢花名册过来,将主要的人一一认了一回,遇到没印象的,就叫管事领了人来看。 祝氏那些人,她也叫了祝氏到跟前,将三十多人的来历秉性都大致了解了一遍。这样的时节,外面的事都是长平王在料理,她帮不上什么,只能尽量做些事,将府里一点点熟悉起来。永安王那边不知是个什么结果,日后长平王府将会有怎样的境况,都是未知,踏踏实实做些事,她更能安心。 期间罗氏和纪氏相携来过一次,请安问好,仿佛是将如瑾当成正经的主母了。 这也难怪,昨晚她们进府,留在锦绣阁的却是如瑾,张六娘在自家院子禁足,府里谁高谁低一望便知。如瑾就对她们说:“来我这里立规矩是错了,以后不必如此,你们自己过日子,安静一些就是,王爷不喜欢家里闹腾。” “是。”两人双双答应,罗氏就自己回去了。 纪氏慢走几步,故意留下来,看见案桌上摆的花样子,笑说:“蓝妃喜欢做绣活吗,太好了,我也喜欢,以后要常来叨扰了,有什么不会的就问您。” 如瑾笑意淡淡的,对这个过分热络的人没什么好感,“我绣工不好,这花样子是丫鬟们用的,她们做,我看着有趣而已。” “啊,那……那我明儿也把绣活拿过来,人多一起做,说说笑笑地热闹。” “不必了,我喜欢清净。” 纪氏笑容微滞,讪讪而退。回了自家院子,进屋就踢了门口不远处的绣墩一脚,“谁把这东西放这里挡路,长没长眼!” 正发火,外面门上的小丫鬟来报,说佟姨娘来了。 “佟姨娘?就是那劳什子太守的女儿,没脸没皮扒着王爷从青州粘过来的那个?”因为如瑾出于青州,纪氏对佟秋雁也无好感,也不管门口的人听不听得到,张嘴就说。 丫鬟不好接话,纪氏甩帕子,“让她进来吧。” ------题外话------ 有脚的风,珍珠鱼,热开水,2728ps2728ps,leiboo,celia3022005,tongxiuru158,aixue1223,rourou,上海七月,yyhantjx,咪咪兔,qqiong213,lsnow86,xiaoxino,didodo,hlhz,谢谢各位姑娘。明天过节,我们这边风俗是起早爬山,不知大家都会做什么呢? 287 事关重大 小小的单进院子,纪氏站在屋门口说话,声音又没有刻意压低,院门外的佟秋雁怎能听不见。没有愤而走开,也没有变色,就那么听了,见到小丫鬟来接她进去,就提裙跨过门槛,安然进去。 “给纪姨娘请安。”进屋她立时福身下去,足足行了个以下对上的礼。 纪氏上下打量她,见她弯眉樱唇,乌发柳腰,虽然不是十成十的绝色,也颇为耐看,且身上嫩桃色的衣裙衬得肤色越发细腻光润,心下顿时不喜,扯了扯嘴角,“都是姨娘,你还比我先进府,我当不起这个礼,快请起吧,佟——姨——娘。” 嘴里这么说着,身子却没闪开,正经受了礼。 佟秋雁屈膝弯身,恭敬地说:“同是姨娘,但有高低,纪姨娘乃是圣旨指给王爷的,出身名门望族,妾身远不能比,这个礼您十分受得起。” 纪氏用帕子沾了沾唇角,似笑非笑地说:“佟姨娘有自知之明,这很好,贵妾和妾自然不一样。不过嘴上这么说,不知你心里是不是这么想。” “妾身心口如一。” 纪氏抬抬手,叫佟秋雁起来,走近两步到其跟前说,“你和蓝侧妃是同乡,听闻原是自幼交好,你到我这里来,不怕她不高兴?” 佟秋雁不解道:“蓝妃为什么不高兴,妾身到纪姨娘这里来,是正经的拜见之礼。原该一早就来的,不过想着姨娘刚刚进府,定有许多事要安排,是以没敢来打扰。拖到这时候,姨娘不会怪罪吧?” 她怯怯地望着纪氏。 纪氏笑:“自然不怪罪。”走到椅上坐了,让丫鬟给佟秋雁搬绣墩。 佟秋雁道:“在姨娘跟前,妾身不敢坐。” “拘什么礼。”纪氏抚着垂在胸前的一束头发,笑说,“你我虽然有高低,但都在一个府里住着,到底一家,以后也别‘姨娘’、‘妾身’叫得生分了,咱们便姐妹相称吧。我年十七,你呢?” 佟秋雁乍惊乍喜,脸上带着想要贴近却又怕逾越、欲待拒绝可又怕被怪罪的神情,迟疑了一下才试探说,“……我,我也十七。” “我四月的生辰。” “我……腊月。” “那我居长,少不得要叫你一声妹妹了。佟妹妹?” “纪姨……纪姐姐?” “嗳。” 纪氏呵呵掩帕而笑,脆生生答应了。佟秋雁低头,怯怯抿唇。 纪氏又说,“今天既然你来拜我,就在我这里吃了饭再走吧,你进府时间长,正好跟我说说府里的事。” “多谢姐姐赐饭,不胜荣幸。只是……只是我还没去罗姨娘那边请安,要是吃了饭再去,恐怕……” “哦,这也是,那罗氏性子有些古怪,别惹了她。”纪氏歪头想了想,“这样吧,改天什么时候我有空再叫你过来吃饭,你爱吃什么先告诉我,我叫人备着。” 佟秋雁站起来道谢,“姐姐预备什么都好,不拘吃什么,定然都香甜。” 纪氏哈哈地笑,“你可真会说话。”说着端了茶,“那么就不耽误你去罗氏那边了,什么时候有空你再过来,咱们姐妹好好说一会子话。” “是,姐姐安坐,我先告辞了。” 佟秋雁福身退下,由丫鬟引着出去。门帘子一落,纪氏就吩咐陪嫁来的贴身丫鬟,“想办法打听打听她是什么路数,突然跑来套近乎,也不知道怀着哪样心思。伸手不打笑脸人,她愿意伏低做小我就接着,只是她可别给我整幺蛾子,更别是蓝妃派来的,不然,我跟她没完!” 丫鬟就借着去厨房询问饭食的当口,跟府里杂役的丫鬟婆子往出套话,套完了,笑嘻嘻回去禀报主子。 “姨娘,您可别担心这佟氏是蓝妃派来的了。”便将佟秋雁姐妹俩怎么回事,如瑾又是怎么对待她们的详实说了一遍,听得纪氏吃惊。 “她竟然还有妹妹在府里,这倒稀奇了,之前我都没听说。” “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难怪咱们不知道。” 纪氏哈哈笑了两声,“她这是没了靠山,跑来投靠我呢,呵!只不过……我可不当那冤大头,自己还没站稳呢,作甚给她撑腰。等着吧,她要愿意当刀,我倒是不介意用一用,其他的,少在我身上寻便宜。” 却说佟秋雁从纪氏那里出来,几步就到了罗氏门口。两边院子相邻很近,罗氏早就听说她过来请安,早早让丫鬟堵在门里对她说:“佟姨娘的好意我们领了,不过我们姨娘正在休息,就不见您了,请回吧。” 佟秋雁赔笑:“那……我明日再来。” “明日也不用来了,我们姨娘说,大家同住府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必特意走动请安,有什么事知会一声就好,能帮的她一定帮,不能帮的,请姨娘不要勉强就是。” 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让佟秋雁面子上有些抹不开,不过丫鬟传完话关了院门就回去了,佟秋雁只得带了丫鬟回返。路过西芙院时,站在门口远处没进去,叫丫鬟去喊了佟秋水出来。 “姐,怎么不进去,外面冷风吹着不好。”佟秋水匆匆披了锦裘斗篷出来。 佟秋雁虚弱一笑:“祝姑娘她们不待见我,你和她们好好相处,我就不进去添乱了,免得她们也厌弃了你。” “这是什么话,我们一家子姐妹,难道你不去她们就忘记我是你妹子了么?你就该常常过去走动,已经抬了姨娘,还怕她们做什么。”佟秋水说着拉了姐姐的手,讶道,“怎地这么冷,你方才去哪里了?” 就要把身上的锦裘脱给姐姐穿,看姐姐只穿了一见夹棉衣裳,心疼不已。 佟秋雁看着那秋香色锦绣辉煌的裘袄,金丝银线,花纹繁复,也不知是经过了多少人工才做成的,边缘风毛又出得极好,更不知所费几何。心中微涩,忍了,笑着说,“我不冷,手上凉是积年的毛病,身上是热乎的,你不用担心。”又把锦裘给妹妹裹上,“王爷赏给你的衣服,你就好好穿着,别动不动就要送人,倒让王爷不高兴。” 抬眼时又瞥到妹妹头上垂苏的珠钗,那珠子浑圆端正,一看就是上好的东西,忙将目光滑开,回答妹妹的问话,“我方才去给新进府的两位贵妾请安了。” “她们?”佟秋水语气迟疑,停了一下才问,“姐姐见过她们了?她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又有怎样的新人进府?想起自己不过是这府里微不足道的一个,佟秋水也暗笑怎地走到了这样一步。 佟秋雁让两人的丫鬟稍稍退避开,低声叹道:“是怎样的人又有什么要紧,昨日进府两个新人,最后还是蓝妃留在了锦绣阁。” 佟秋水闻言,脸色亦是微黯。 复又想起无意中听院中小丫鬟们嚼的舌头,“姐,也许是王爷心烦吧。咱们府里不许人随便出门了,听说……是宫里的旨。” 佟秋雁头次听到这事,吃了一惊,“什么?真的?!” “嗯,我们院子里有人打发婆子上街买吃食,到门口就被拦住了,听说宫里不下旨之前,这王府许进不许出。这样的时节,王爷怎么有心思理会新人,叫蓝妃在跟前陪着,也许是为了解闷吧。”虽然为自己不是那个解闷的人感到些微空落,但自己才进府几天,想想也就释然了。 “出了什么事!”佟秋雁关注的却是宫里。 “能有什么事,王爷那样的性子又能惹出什么大事,想必过几天就好了。” 佟秋雁却胆战心惊的,推说累了,就匆匆告别妹妹,回了自己的院子。试探着按照往常一样往府外传信,果然传不出去了,于是信了妹妹的话,越发提心吊胆。她可不像妹妹那么想得浅,皇子府被宫里下令许进不许出,弄不好就是大事。古往今来多少遭贬甚至殒命的皇子,都是由人身被控制开始的。 长平王一个游手好闲的皇子,即便最近开始发奋苦读甚至入阁听政,可二十多岁才开始努力,又能威胁到谁?怎么就陷进了这样的境地? 难道长平王府不是最安全的皇子府么?难道……以后出京就藩的过程也会有曲折么? 外面是什么形势了? 父亲在京里,一定多少知道一些事,可,府内府外消息往来不便,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 佟秋雁在屋中默坐许久,想来想去而不得法,眼看着天色已晚,掌灯时分了,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自己都这么着急,那么长平王……想必更急? 耳边响起离家是与父亲长谈,最后父亲说的话,“虽然凶险,也未必不是机会。” 她霍然而起,走到妆台边仔细理妆,将头发珠饰都收拾妥当,又低头看了看身上衣服。适才去拜见两位贵妾,为了不扎眼,穿的是式样简单衣料普通的裙裳,这次么…… 她翻开衣箱子,找了许久,比对半日,挑了一身能显出削肩细腰、双腿秀长的裙子,换上,整理好了,对镜看看无甚不妥,这才出门去往锦绣阁。 长平王正在内室,傍晚时分匆匆来了僚属,几个人正在相谈。 如瑾在自己院子待了一天,晚饭时过来和他一起吃的,之后还没走。长平王在里头说话,静悄悄的,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她就在外面看内宅账目。案上堆了好多本账册子,她一本一本细细地看。 正看着,听人报说佟姨娘来了,随口就说:“打发走,这时候她来做什么,王爷没空,我也没心思见她。若她是来送什么东西讨好的,就留下,之后禀报王爷收了便是。” 吴竹春下去亲自打发,一会却返了上来,“主子,佟姨娘说有要事求见王爷,说是和咱们府上许进不许出的禁令有关的。” 禁令?她有什么事能和这个挂钩? “让她上来。”如瑾撂下账本移步去了楼梯旁另外一边的屋子,跟内室隔得远些,免得被佟秋雁听到什么动静。 须臾佟秋雁轻步走上楼梯,被丫鬟引到偏间里,抬眼看看屋中没有长平王,依礼和如瑾请了安,“妾身来求见王爷,烦请蓝妃知会。” “王爷现在没有空,你要说什么,先和我说也可。” 佟秋雁低头,“事关重大,妾身想和王爷当面说。” 如瑾靠在了身后的软垫上,轻轻抬眼看她,“你说事关宫中禁令,一个内宅妇人,有什么事能和外头局势相关?你若不说清楚,我是不会让你去见王爷的。” 外头莫名难测的局面,长平王需要一心料理,岂能分神给内宅的鸡毛蒜皮?佟秋雁不说出个道道,只能将她此番举动当成争宠的手段了。这时候还来搅局,自然要给她一点教训,免得日后酿成大错。 佟秋雁闻言,沉默一会,提裙跪了下去,“请蓝妃通融。” “这不是通融不通融的事情,你尽管说便是了,若真有用,我自会如你所愿,否则,你要知道在这种事上开玩笑的后果。自己掂量吧。” “蓝妃!”佟秋雁抬头,痛心疾首的神情,“你我之间有嫌隙不假,你厌弃我也好,误会我也好,可在大事上,您不能因为一己之私,给王爷添乱啊!蓝妃,求您了!” 她的声音高起来。 锦绣阁虽然大,但所有房间都安静得很,她这么高声显然是想让长平王听见。 如瑾脸色微沉,“佟姨娘,上次我似乎说过,让你不要给我机会出手,你是在逼我么?” “蓝妃,不是我逼您,是您在逼我。”佟秋雁含泪,“我是真的要帮王爷解决困境,您怎能横加拦阻,若是府里出事,咱们所有人一损俱损,您就不后悔吗?” 如瑾抬手吩咐吴竹春,“堵了她的嘴。” 吴竹春应声上前,动作极快,不等佟秋雁来得及反抗,已然掏帕子塞进了她的嘴里,还反剪了她的双手。佟秋雁跪在地上杏眼圆睁,峨眉紧蹙,瞪着如瑾呜咽有声,却是说不出话来了。 如瑾道:“不让你开口,不是怕你编排我什么,而是第一,王爷小憩不容人惊扰,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你口口声声说王爷有困,府中有事,我倒要问问你是什么困什么事?宫里下旨有宫里的道理,你这样妄加揣测,除了为府里招祸,还有什么居心么?” 说着站起了身,走到厅堂那边去,“你就在这里安静候着吧,一会王爷若是愿意,自会见你。” 吴竹春就解了腰间一条绦带,将佟秋雁手脚都捆在了一起,不再管了。 ------题外话------ smile1220,eiboo,jiyong1115,catherine333,xiaying1970,rourou,清心静,mrshl,caipin821020,倩倩339,lucy8225,谢谢各位姑娘。 在家陪家人过节,更得少,大家不要催哈,过几天等我回自家再多写(*^__^*) 288 乍喜乍惊 佟秋雁手脚俱都受困,匍匐在地不能站起,只可以一点一点往前挪,像个虫子似的。门帘高高地挑在铜钩子上,能看见隔了一个楼梯间的那边厅堂里,如瑾盘膝坐在罗汉床上看账本的背影。佟秋雁费力地朝门口挪了两下,立刻有侍立在如瑾身旁的吴竹春冷眼瞪过来,将她吓住,不敢再动。 一室无声。 轻微的翻动纸页的声音遥遥传来,微不可闻,佟秋雁几乎将塞在嘴里的帕子咬烂了。唇和腮努力蠕动,费了好半天力气,终于是将那条帕子吐了出来,沾满了口水湿答答掉在地毯上,自己看了都觉恶心。 嘴上禁制解除,可是她不敢再喊,免得惹来如瑾更无顾忌的对待。 被如瑾冷冷处置,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这次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以及,恐慌。 羞的是,在锦绣阁里被捆翻在地,狼狈不堪,若是长平王现身,第一眼就会看到她窘迫的样子,出门之前悉心收拾的头发和衣裳全都变了形,哪里还有半分好看呢? 恐慌的是,如瑾竟然敢在长平王的地方收拾她,到底倚仗了什么?难道王爷已经纵容如瑾到了这个地步,乃至如瑾可以不顾后果随便行事?若是这样……那么今天她所预期的结果,会不会实现呢? 原本就有些孤注一掷的心思,把握本就不是很大,再有如瑾横在中间,成功的可能就越发小了。佟秋雁越想,越是焦虑。 也不知长平王在屋里做什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出来,莫非真是在睡觉吗? 睡觉…… 佟秋雁咬了咬唇。 每个人睡觉的时候,防备都是最松,比较容易被接近,如果人家求恳什么事情,答应的也会痛快一些。而且男人睡在床上,迷蒙之间看到姿色出挑的女子靠近,会发生什么? 她瞅着如瑾的背影,眼中怨色更深。 “如果不是你拦着,这一次,恐怕王爷会……会真的接纳了我。待我再表明会一心帮他渡过难关,从此以后,在他心中占上一席之地也说不定。都是你挡了我的路!” 佟秋雁嘴唇颤动,默默念叨,浑然忘了若是没有如瑾在这里,恐怕她连楼都上不来。 约摸过了两三盏茶的工夫,内室的帘子才被挑起,长平王一身宽松袄袍慢慢踱步出来。隔得远,他的身影落在佟秋雁眼中,越发显得芝兰玉树一般挺拔俊逸。 “王……爷。”她张口欲唤,却在看到他朝如瑾露出笑容时,将后一个字吞进了喉咙里。 他此刻的笑容,夏日阳光一样灿烂,她从来未曾见过。心里头突然就空荡荡的酸涩起来。原来,原来王爷会这样朝人笑的么? 她匍匐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长平王坐到了罗汉床另一边,隔着矮脚长桌和如瑾对坐。他看如瑾的眼神那么温和,一眼也不朝自己这边看,直到如瑾回身朝这边指了指,他才瞅过来。 “王爷!”佟秋雁终于叫出了口。 长平王只淡淡看了一眼,又转脸去和如瑾说话,说了半天,还笑了笑,直到佟秋雁等得心都快凉了,才有吴竹春走过去,将她的脚解开,手依然绑着,连拖带拽弄到了罗汉床前。 “王爷……”佟秋雁不敢跟吴竹春动手,老老实实被拖过来,眼圈早就红了,吴竹春一撒手,她就跌在了地上,咬唇,可怜巴巴看向长平王,哽咽难言。 “你什么事?”长平王问。 佟秋雁瞟向如瑾。 如瑾居高临下斜睨她,见她看过来,就淡淡和她对视,嘴上却和长平王说话,“王爷,佟姨娘要单独和您说话,自称事关重大不可被人听见,那么我这就回去了。楼下银吊子里熬着甜汤,睡前记得喝。” 长平王按住,“走什么,今晚留下。”朝佟秋雁道,“有事快说。”语气里已经带了一些不耐烦。 这明显的亲疏态度,让佟秋雁感到非常难堪。 却不得不忍了心中苦涩俯首下去,低声恳求,“王爷,的确是事关重大,涉及府中许进不许出的禁令,妾身……想和王爷单独谈谈。” 长平王的脸色就冷了下去,“瑾儿是你故旧,也是府里的主子,避开她作甚?” “王爷……”佟秋雁心中冰凉冰凉的,看这意思,如瑾已经获得了长平王绝对的信任吗?尤其那一声“瑾儿”,亲昵至极,听得刺耳。 “说是不说?不说就下去。” “说!妾身没别的意思,就是怕蓝妃担心而已。”佟秋雁连忙解释。可长平王已经不看她了,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显见着不耐烦到了极点。 如瑾淡淡垂着眼睛,看面前的账册,对故旧的举动漠不关心。 佟秋雁怯怯盯着长平王,睫毛忽闪,眼见着他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不敢再做拖延,更不敢再请求让如瑾回避,脸颊带泪,低低说出了早就想好的话。 “王爷,宫里传旨禁止咱们府中的人往外去,妾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知道外面定有变故。能否出去并不要紧,府里的粮食尽够咱们吃用,只是妾身私下里想,若是一直这样等着禁令解除,实在太被动了,和坐以待毙也没什么区别,要赶紧和外面通消息,探听到底出了什么事、该怎么解决,才是上策呀王爷。” 自从佟秋雁弄了妹妹进府,如瑾便知道这个人和青州太守府里安静待嫁的小姐全然不同了,现下又听她对宫中禁令置喙,越发佩服她的勇气。 只是,勇气可嘉,不知脑子怎么样。 如瑾静静听着,等着下文。 长平王说道:“你就为了陈述这些?” 佟秋雁微微拧一下身子,挣了一下手上的绦带,没有挣开,只好低着头继续以狼狈的姿势回话:“不是,妾身是想说……”她看了看如瑾,“想说,妾身愿意想尽办法出得府去,为王爷沟通消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要王爷允许,妾身一定会将事情办妥,并且不带累王爷一分一毫。” “哦?你有办法出府?” “妾身愿意勉力一试!”斩钉截铁的回答。 “那么,你打算怎么勉力呢?” “妾身可以扮成杂役,将所有细软拿出来贿赂看守。如果被识破,妾身就自认见事不好要做逃妾,与王爷无关。” 长平王声音带了笑,“逃妾?你知道做逃妾是什么下场?” 佟秋雁露出视死如归的神情,“大燕律法,逃妾必死。但只要能为王爷分担一丝一毫,妾身都不退缩。” “哦,呵呵,可是府外没有看守,你这个办法行不通呀。” 佟秋雁一愣,不是许进不许出么,怎么会没有看守,不派人看着,叫什么禁令? “那……那妾身也愿意为王爷出府,或者,派人给父亲递信,让他将外头事情打听清楚了再告诉王爷。” “除了这些,你还想说什么?” 佟秋雁诧异地看着长平王,为什么他的样子和预期一点不一样?没有感动,没有欣赏,没有沉吟思索,似乎还有点事不关己。 “王爷是……嫌这个办法不好么?那妾身再想别的法子,总之,一定会帮王爷传递消息。” 长平王没理她的表忠心,只问,“如果这件事办成了,而且如你所说,本王因此得以脱困,那么,你想要什么奖赏?” “妾身……”佟秋雁有点不适应这样快的话题转换,一时没想好怎么答复,迟疑了一下才怯怯地说,“妾身什么奖赏都不要,只要王爷好好的,妾身就心满意足了。” “倒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长平王倾身向前,更近地俯视她,“做姨娘是不是委屈了你,提个贵妾如何?或者——本王的侧妃还空了一个位子,改日便奏明宫里,将你补上?” 佟秋雁冷不丁被他欺近,惊惧未过,突然听得贵妾侧妃的名头,一晃神,狂喜的表情就没掩饰住。虽然她马上反应过来,赶紧恢复了之前的怯弱委屈,但面皮上那一闪而过的笑容却是实实在在落进了长平王幽深的眼里。 “不不不,王爷使不得……妾身只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不指望王爷奖赏,更别说是提升位份,妾身着实当不起!”她赶紧推拒。 “哦,那你就别指望了。”长平王收回了身子,重新靠在迎枕上,“本王和你开玩笑而已。” “……” 佟秋雁有点受不了这样的乍喜乍惊,僵住。 长平王说:“本王不需要府外的消息,你退下吧。” “王爷……” 长平王闭了眼睛养神。 “王爷,您听妾身说……” 如瑾目视吴竹春,“松绑,带下去。从此刻起禁足,不得让她再出房门一步,更不许往外递消息。否则,跟前服侍的人各领五十板子再来见我。” 吴竹春应一声,上前就动作。 “蓝妃!你说什么?你怎么可以?”佟秋雁挣扎,眼巴巴看着长平王。 长平王只是阖目,对如瑾的吩咐默许了,且微微皱眉,“吵人,快拖走。” “王爷!妾身是诚心诚意为您着想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妾身!”佟秋雁觉得肯定是方才如瑾和长平王私下说了什么,才让长平王对她有了这样深的成见,什么话都不肯听,“蓝妃,我到底犯了什么错,你凭什么禁我的足,凭什么?王爷您不要偏听偏信,妾身是一片赤诚,就是说错了什么话,也没有坏心,您……” “太吵了,带下去吧。”如瑾挥挥手。 吴竹春抓了旁边条桌上一幅盖茶盅的绢巾,堵了佟秋雁的嘴,拖她下了楼。 佟秋雁呜呜咽咽的声音渐渐远去,如瑾松口气,也靠在了迎枕上。 长平王这才张开眼睛,“生气了?要是以后不想再看见她,让她‘病死’就好。” “王爷。”如瑾揉揉眉头,“多大点事就要人命,您省省吧,禁足就够了。” “这种人有什么好姑息的,心术不正,留着她作甚。不过随你了,你爱怎样便怎样。” “王爷既然知道她心术不正,当初为何要千里迢迢从青州带了她进京,又何为要提她做姨娘?她变成这样,难道就没有王爷推波助澜的缘故吗。您要是不待见她,就别一次次给她希望,让她觉得努力一把也许就能成功,才这么着三不着两的不断做蠢事。” 经这一次,如瑾算是彻底看出来了,长平王根本不把佟秋雁放在心上,而且颇为反感她的小心机,于是,便对他做事的态度感到不满。 长平王愕然,“怎么还怪上我了?我当初一句玩笑,她妹子都没怎样,她却跑去我房里自荐枕席……” “所以王爷就收了她?” “没啊,到现在也没收,不信你去问她,让嬷嬷验身也行。”长平王觉得必须把这点说清楚。 如瑾却微微红了脸。她说的“收”,可不是这个意思。 不过他的话也让她颇为吃惊。他没必要在这种事上骗她,所以,那佟秋雁还……还是姑娘? 太匪夷所思了。 “……王爷既然不碰她,白白养她在府里做什么?”真是难以理解。 “本王喜欢沾花惹草啊。不收些无关紧要的人进来,哪里来的花名。”他答得理直气壮。 所以佟秋雁不过是一个为成全他花名的无关紧要的人? 倒是,如果只是为了制造虚假花名,佟秋雁的身份低微,翻不出浪花,倒十分合适。可…… 如瑾还是没办法认同他做事的方式。 为了自己的名声,就平白断送别人的一生?如果没有这茬事,佟秋雁可在家里乖乖待嫁呢,会在一个并不高贵却富足的家庭里当主母,生儿育女,过寻常日子。 “诚然,是佟秋雁咎由自取,心术不正自荐枕席才有了今日苦果,可王爷,世上能忍受诱惑的人毕竟不多,您到底还是让她选择这条路的诱因。以后……还是别做这样的事了吧。” “嗯,以后我也不需要这么做了。” 这不是需要不需要的问题…… 如瑾觉得该和他稍微说一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谋的是帝业,寻常一个女子的喜乐自然不曾入眼也不必入眼,可如果有办法避免伤害,为什么不选择不伤害别人的路呢? ------题外话------ lucy8225,荆棘鸟wy,madmei,leiboo,yihan25,fengyanmei,桐叶长,rourou,540509,2728ps2728ps,hanqing7710,珍珠鱼,吾在云中漫步,ABC7890,hongsushou,hzwyz8118,maytong,琪琪2012,弥丛,jjll99,谢谢各位! 289 父子相见 “王爷说过,您想要一个人心安定的天下,可我觉得天下这么大,让每个人都安定那是不现实的。也许王爷能做的只是让更多的人安定而已。那么‘更多的人’从哪里来?除了文臣武将以及一地又一地的百姓,您身边人的安定也是必需的,不是吗。您跟前佟秋雁这样的人越多,府里就越不安稳,与其花时间和力气去平息,为何不从一开始就避免呢?” “你在怪我收了佟家姐妹?” “不,并不是责怪王爷,您那么做自有您的道理,她们走上这条路也是自己的选择,我的意思是,王爷要谋事,杀伐决断自然不能心慈手软,但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何不放其一马。” 接触越多,如瑾越觉得长平王杀气重。 宫里生长的人,能熬到现在不容易,她理解他的杀气从何而来。虎视眈眈不怀好意的人太多,许多时候若不狠一些,别说成事,就是自保都不可能。这些日子她时常回忆前世看过的书,诸子,传史,从前人的故事中体味和衡量“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这种态度,究竟对是不对。 但是一直没有想明白。 如果这态度是错的,反过来做一个仁慈宽厚的人,那么在有皇帝皇后这种父母的情况下,长平王能顺利实现愿望,或者说,能安然活命么?仁义道德终究不如兵刃保命的效用大啊。 但如果这话是对的,一路杀将而去,即便最后能够成事,因杀伐而获得的天下,就真的会安定吗? 两种想法不断交织,她一时想不出结果。 但,不管怎样,无论哪种想法是对的,她都不希望今后要一起过一生的人,是杀气太重的家伙。她觉得,他可以杀人,然而不能无缘无故杀人。 譬如佟秋雁。 一个努力向上爬的女子,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大的坏事也不过是将妹妹弄进了王府,罪不至死,而且她的存在也没有威胁到谁,他随口就说一句让她“病死”,如瑾万万不能苟同。 所以她多说了几句,希望他能听得进去。 说完了,就静静地看着他,看他是否会恼。 长平王微微沉吟,露出思索的表情,于是如瑾感到比较舒怀。不管他最后听与不听,起码他在认真考虑她的话,这是尊重,也说明他不是刚愎自用,听不进劝告的人。 “你说的也有道理。”如瑾听见他说。 她就很高兴。 他口口声声说将她当妻子,如果两个人在一件事上有分歧,但却不能正常沟通想法,你觉得你对,我觉得我对,谁都不能说服谁,那么这种夫妻也就没意思了。如瑾不指望片刻的交谈就能改变他的观念,但这次的谈话,无疑是一个好开端。 “多谢王爷。”她说。 “谢什么?”长平王诧异。 如瑾抿唇而笑。 “谢我放过佟秋雁?” 如瑾摇摇头。她所感谢的,三言两语说不清,总之心里高兴就是了。 长平王就看见烛光映照下,弯唇浅笑的少女褪去了日常不经意间就会流露的清冷,如同揭开一层纱,拂去一层雾,笼在清冷之后的明艳光彩俱都绽放,灼灼其华,让人挪不开眼。 他凝目,赞叹不已。 “瑾儿,你真好看。” 如瑾正看着他高兴,突然发现他的目光成了凝胶,热热的,牢牢的粘在了自己脸上,讶然之后有些发窘,连忙转目,别开了脸。 “过来。”他隔着桌子将她往身边拽。 “哎……慢点儿!”他力气大,如瑾不得不非常失态的提裙跨过矮桌,免得被带倒。幸好屋里没有旁人,不然让内侍婢女们看了这样的事,私下里怕要笑话很久吧。 长平王自然是从来不在乎这些,如愿将人拽过去,两下就搂在了怀里,牢牢地抱着。他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左右蹭来蹭去。 头发都弄乱了!如瑾非常讨厌他这个毛病。不过……不过他这样亲近的态度,又无端让她觉得很温暖。心疼头发和些微的害羞之余,渐渐的,有些享受他的亲昵。 …… 唯一的一盏灯火摇曳着,些许冷风从窗缝门缝透进来,将之吹得微微晃动,屋里的光线就越发不明亮了。 佟秋雁站在屋地中央,呆呆看着灯台发愣。 是最普通的铜质灯台,刻了两三朵式样普通的五瓣小花,似桃似杏,也说不清是什么,总之,就是不值钱的玩意儿罢了。 可以钻进冷风的屋子,不入流的破灯盏,炭火不旺的笼炉,用旧了的廉价家具,佟秋雁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住这样的地方了——即便抬了姨娘,在王爷的眼里,自己也不过是一只蚂蚁,一片树叶,甚至连蚂蚁树叶都不是。 这姨娘的位份,兴许源自妹妹的献身,兴许源自父亲的功绩,总之,与自己无关就是了。王爷根本就不拿正眼看自己啊! 一切讨好殷勤都是白费,视死如归赴汤蹈火的愿望,也不过换来他冷冷一哂。他瞧不起自己。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将我从青州带来京城?! 难道就为了等我主动献出妹妹吗? 佟秋雁无声地问着,握紧了拳,咬住了牙,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外间是值夜的丫鬟,说是值夜,不如说是监视看守。下房里住着婆子们,从此以后俱都是让她禁足的看守了。她不想让她们看笑话。 抬了姨娘,走进这院子的时候,她曾发了狠心,信誓旦旦要将如瑾派过来的奴才一一收服,恩威并施,细水长流,自幼从母亲那里耳濡目染学到的驭下之术,她相信肯定会有用武之地。 可短短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就发现,这收服奴才的愿望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高山,也许这辈子都做不成了。 蓝如瑾有什么好?为什么父亲对其赞佩有加,反复叮嘱不要得罪她?她和王爷才相处多久,为什么就把王爷哄得服服帖帖,什么都以她为先?就因为她年岁小些,更好看一些吗? 自己也不差啊。 她伸出手,慢慢抚摸自己的脸,从眉毛到鼻尖,从红唇到两颊…… 院门外突然传来喊声。“姐!姐——”是妹妹佟秋水的声音,虽然隔着门墙,却因寂静的夜晚而显得非常清晰。谁让这院子实在太小呢。 下房的婆子自然是不会去开门的。蓝妃说了,不许佟姨娘里外沟通消息。 “姐——你怎么了,为什么被禁足?出了什么事?”佟秋水不断拍门,砰砰的,很大声。 婆子就出去应门,“小佟姑娘,上头不许姨娘见人,您请回吧,就是把门拍破了挤进来,咱们也要把你拦出去的。” “上头?上头是谁?王爷?王妃?还是……”佟秋水迟疑,“还是蓝妃?” “锦绣阁传来的消息,我们不知道是谁,总之您请走就是。” “我去找王爷!”佟秋水转身就要走。 佟秋雁猛然推开了深秋时就糊死的窗子,迎着冷风朝外喊,“妹妹不要鲁莽!是蓝妃让我禁足的,你莫要管我,好好过自己的。” “姐,蓝妃为什么禁你足?!” 佟秋雁欲待再说,杂役婆子赶过去将窗户关了,“姨娘别让我们难做,您再往外说一句,我们这些人都要挨板子,所以你要是再说,我们只好以下犯上了,您可三思!” 佟秋雁气结。可到底不敢再说了。她明白这些人的来路,这样的情况下,肯定是不会客气的,她不想再被捆被堵嘴。 “你们……你们!”佟秋水在门外听见婆子的话,见姐姐没了动静,气得眼泪迸出。原地转了两圈,不得办法,却瞄见墙角那边有人缩头缩脑,好像是西芙院的丫鬟。这里离西芙院特别近,再喊下去,只是让那些女人看笑话罢了。“姐你等着,我一定会救你出来的!”她喊了最后一句,跺跺脚,走了。 提着裙子匆匆往锦绣阁跑,半路却渐渐慢下来,最后停了脚。 听说如瑾宿在锦绣阁。 进府一年多的姐姐都在那边碰壁被禁足,自己时日尚浅,能一头撞进去吗…… “瑾妹妹,蓝如瑾。”她喃喃念叨,脑中飞速划过旧日的事。 如瑾一直是聪慧的,原本,那聪慧只在诗书上,后来却变了,待人处事越发显出能耐……到如今,这份聪慧终于用到内宅争斗之中,并且用在了旧友身上么? 远远望着锦绣阁楼头灯火,佟秋水默立半晌,最终转身回了院子。 面对已经变了的如瑾,她想,也许自己也该改一改性子,不要冒失莽撞,不要想什么就做什么。忍耐,等待,或许对救出姐姐更有帮助。 ……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人影进出不断,御医和宫女内侍们匆匆忙忙,满头大汗。 太子在晚间按惯例喝了安神汤之后,突然倒地,昏迷不醒,随后便被诊出中了毒。幸好那汤他只喝了一小口,御医说,若是喝多了,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皇帝震怒。 为了稳定人心,太子中毒的消息并没有扩散,只局限在东宫之内,然而这并不妨碍皇帝追查凶手。 效率极快的顺藤摸瓜之后,那碗汤被查出中间经过了一个可疑的宫女之手,而那宫女之所以可疑,是因为她的表妹在永安王府当差,是皇后指给张七娘的陪嫁。 与此同时,递上皇帝案头的,还有宋侍郎府上一个幕僚乔装仆妇趁夜出府的消息。虽然那幕僚在被抓获的当时就服毒自尽,但他在死前却大喊了几句语调怪异的话,似乎是在交待什么事情,而在闹市之中,周围人多,有谁听到了他的话,接下来又做了什么事,捉捕他的禁卫就不知道了。 两相联系,太子的中毒和宋直幕僚的自尽,如果说和永安王一点关系没有,除非皇帝是傻子才会相信。 经过治疗的琼灵县主被灌下满满一碗汤药之后,从昏迷中醒来哭了几声,就带着右臂上的夹板虚弱睡去。永安王听人禀报了女儿的情况之后,一言不发,看着封闭的窗子默坐。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快到子夜时分,突然大开的房门灌进冷风,将他从沉默中惊醒。转脸,看见鱼贯而入的内侍,领头的是张德。 永安王心中微沉。 如果是康保前来,大概只是父皇派人过来关心孙女的伤势。然而张德来了,这个在御前地位并不十分显赫,却一直埋头做重要事的太监,带来的,恐怕只能是不好的消息。 “王爷,请随老奴前往勤政殿。”张德躬身开口。 永安王就更加不安。 去御前,深夜时分,父皇不睡觉,是为了什么? 晨起被囚困的原因,是阁中以贝成泰为首的大臣们根据大理寺等各部联合审出的灾银案结果,指责他伪造证据构陷储君。但太子有没有沾脏水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不信父皇会昏聩到这么偏听偏信的地步,因为一个漏洞颇多的结果而拘困他。 在狭窄的配殿里默坐一日,他早已体会出了父皇的用意。 父皇,并不想动太子。 可,只为了这个,就将他囚困在宫里?还将妻妾女儿都押了来? 大约不是吧。 那又是为了什么?想不出缘由的时候,恐惧就会放大,面对深夜的传召,心中便更加没底。 “有劳公公。”永安王站起来,稍微活动一下坐麻了的腿脚,脚步僵硬地跟在张德身后。 出了殿门,周围马上围上几十个护卫,前后左右,将他包裹在中央。冬夜的风冷冷的,各处宫殿檐角下风灯乱飘,照不透深沉的雾霭。 永安王深深吸气呼气,一边默默地走,一边让心情平复。御前应对最忌慌乱,一慌,就会失格出事。 踏进勤政内殿,看见短榻上歪着喝茶的皇帝时,他深深低头,跪地行了大礼,口称万岁。 日常见面不会采用的礼节,皇帝却坦然受了,待他磕头完毕也没有叫起,直接问:“你做的那些事,想要一个什么结果呢?” 永安王深垂眼睑,默了一瞬,俯首道:“儿臣不明白父皇的意思。” 皇帝就把手里鸦青金纹的茶碗扔在了地上。没用力,只是松了手指,让茶碗自己滚在地毯上,闷闷一声响,倾覆了茶水,将毯子浸湿。 这不大的闷响却让永安王心中一颤,保持俯首,没有抬头。 ------题外话------ 18005975553,madmei,carongliu,江南茶舍,zmfzy1209,zmfzy1209,rourou,午梦千山雪,nanxiaoshu,谢谢各位(*^__^*) PS:推荐一个新文,名门嫡秀—九重莲,作者清风逐月,一对一,男主表面冷漠,内心腹黑,女主美丽温婉,智计过人,姑娘们可以去看看哦:) 290 禁足解除 皇后一宿未睡。 当皇帝对媛贵嫔说的那句“虎毒不食子”传进凤音宫的时候,她的心就越发沉了下去。 皇帝平日人虽然严肃,对子女们也没太多和颜悦色的时候,但亦不会无缘无故地训斥责骂,像长平王那样不成器的,也只不过是不理他罢了。虎毒不食子,朕不会伤他性命,这样的话说出来,也就代表着,皇帝彻底放弃了六儿子。 在争储这件事上,若无意外,永安王再不会有出头之日了。 除非……其他皇子统统死光,无人承嗣,被弃的永安王才有可能被想起。可太子等人都健在呢,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让他们死光? 皇后和媛贵嫔不同,没有血脉之亲,皇帝这句话传出来,她的低落情绪只是源自于对多年培植的皇子倒台的失望,以及怕自己也被牵连怀疑,从而招致皇帝厌弃猜忌的恐惧。 于是在失望和恐惧之余,她开始费神思索,该怎样才能改变现今的局面——不要沉浸在情绪之中,遇到难处,首先要想办法解决。这是当年出嫁之前,母亲语重心长告诫她的话。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永安王被传进勤政殿许久未出来,里面发生了什么,外人谁也不知道。于是皇后更加急于思索对策。 凤音殿内外静悄悄的,宫女内侍们都知道不能打扰主子,谁这时候犯事,谁就是找死。 可是丑时刚过,天空还一片漆黑的时候,宫外却有人敲门。门房的内侍问一声,原来是庆贵妃跟前的侍女。 “她来添什么乱。”皇后冷笑,难道是见永安王快要不成了,遣人过来说风凉话。庆贵妃倒是惯会做这种蠢事。 时辰尚早,但平日里早起做事的宫人们也都陆续起来走动了,庆贵妃跟前的人站在凤音宫前不得入门,被人见了,还以为是凤座上的人气势弱了呢。皇后当然会让人进门。 庆贵妃的侍女走进来,依礼问了安,将身后跟着的一个老宫女推到跟前,“娘娘,这位是辛奉殿的老嬷嬷,平日最是随和安分,倘若有什么委屈也不习惯往出说,不过,这次的确是遇到了难事,贵妃娘娘昨日路过辛奉殿,正好遇见她在背人处哭,于是,特遣奴婢来带嬷嬷给娘娘请安。” 跟着庆贵妃久了,这侍女也染了目中无人的脾气,对着皇后说话也这么着三不着两的。皇后一夜未曾卸妆,上好的脂粉勾勒出的光洁肤色,隔夜也不变,坐在凤座上嘴角含笑听她陈情,以上位者特有的优雅语调柔声问:“庆贵妃看见有人哭,就要领了来给本宫请安,不知是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泽被万民,我们娘娘是想请您以无上福泽给有难处的人解困。” “那么,这位嬷嬷——如果本宫没记错,是姓尹?她有什么难处呢?可和辛奉殿的太妃们有关?” 辛奉殿原本是一个普通宫院,从太祖亡故开始,没有子嗣的上一代嫔妃们就统一安奉在那里,一代一代的,到了后面,女人太多的皇帝一崩逝,辛奉殿就住不下了,于是便向周围扩建,到现在成了很大一片院落。可惜到了这代,先皇嫔妃又不多了,于是偌大的地方住了没几个人,宫人倒是不少,这个尹嬷嬷就是那里的一个领事,整日清闲,领着俸银养老而已,只是偶尔出来做些事,譬如帮着选秀之类。这等人,还能有什么难处? 也不知庆贵妃搞得什么鬼。 尹嬷嬷有些畏缩,被那侍女捅了两次,才在凤座跟前跪了下去。 “皇后娘娘,老奴……老奴不是有意啼哭,实在是……”说着,就哽咽起来。 宫女内侍们背地落泪是忌讳,因为大家都相信那会对主子们有妨,所以这哭,闹到皇后跟前,是一定要给个合适理由的。 “是什么,你说吧。”皇后慈眉善目。 尹嬷嬷反而哭得泣不成声了,好像受了多大委屈。 庆贵妃的侍女就替她说:“皇后娘娘,尹嬷嬷的干女儿前几日不在了,她是为这个伤心。” 宫里的老侍女们没有亲人,喜欢认一些年轻的宫女做干亲,平日里互相照拂一下,在深宫内院里也算一场情分。皇后一听,心里纳罕,这几日宫里可没有哪个宫女死去,难道庆贵妃发现了什么隐秘未报的事情? “她干女儿是谁?” 庆贵妃的侍女叹口气,“这正是我们娘娘难以决断的地方,不然,就给尹嬷嬷做主了。她的干女儿去得惨,不是别人,正是长平王妃的陪嫁侍女,香缕。” 皇后笑容淡了淡,目视心腹秋葵。 秋葵朝尹嬷嬷皱眉:“您老莫非记错了?香缕是我们这里出去的,以前整日在我手底下做事,可没听说她有干娘。” “是私下里认的。”尹嬷嬷呜呜地哭,用袖子抹眼泪,朝皇后磕头,“这孩子肯定是犯了错才被王妃打杀,老奴求娘娘一个恩典,能不能容许老奴出宫一趟给她收尸?隔了好几天,也不知她的尸首在哪,真是可怜……” 私下里认的,却是没法查证了,宫女们认干亲又不需要跟主子报备。皇后心中恼怒。这尹嬷嬷整日在辛奉殿做事,什么时候跟庆贵妃勾搭上了?且不管她到底是不是香缕的干娘,这时候来哭哭啼啼,摆明了故意添堵呢! 永安王刚有点要倒的趋势,庆贵妃腰杆就硬起来了,长平府上那日来人说香缕的事,并没有刻意避人,庆贵妃定是知道了,立刻找茬来抹黑。 “蠢!”打发走了尹嬷嬷两人,皇后收了笑,骂人。 秋葵忙顺着主子的意思说话:“娘娘莫跟她们一般见识,以为将六小姐打杀香缕的事闹开了,旁人就会看娘娘和六小姐之间的笑话么?大家眼睛都是亮的,六小姐行事必有缘故,等查清了原因,还不知道谁哭谁笑呢。” 皇后默默坐了一会,却不生气了,瞅着窗外未明的天色,慢慢站了起来,踱了几步,微微眯起了眼睛,将鱼尾纹挤得深了些。 “她除了做这些损人不利己的事,还有什么本事?呵,想让人看本宫的笑话,却也给了本宫一个机会。去!叫尹嬷嬷回来,本宫有话嘱咐她。” …… 天刚亮,宫里就来了人。 如瑾还在锦绣阁柔软的大床上沉睡,早就起身的长平王并没有惊动她,自去处理事情。处理到一半听得皇后又派了人来,便叫请。 来的还是上次传话让张六娘穿什么衣服的那个内侍,不过,态度却恭敬多了,丝毫不提前次的别扭,笑眯眯,十分恭顺地给长平王行礼。 “娘娘这两日事忙,没空处理王妃,正好今天香缕姑娘的干娘去求见,皇后便允了她来给香缕姑娘收拾后事。顺便也让奴才给王妃带话。” 处理王妃? 这可是皇后从来没说过的话。 联想永安王的事,长平王唇角就淡淡勾起来,径直问,“给王妃带什么话?”看这内侍恭敬的样子,问了,他肯定会照实说。 果然,就听他答道:“娘娘让奴才问一问王妃,安国公府从来宽待下人,王妃幼承庭训,为什么会做出棒杀侍女这种事。香缕安分克尽,从不做出格的事情,娘娘让王妃给一个合适的理由,否则,就想请王妃宫中说话去,当面解释给她听。” 看了看长平王的脸色,内侍又补充说,“自然,王妃能不能出府进宫,娘娘说了,还要听王爷的。女儿家出嫁从夫,娘娘管束侄女,也要问过夫家的意思。” 这话说得巧妙。 长平王笑意不减,也没谦逊,接口便说,“那么本王就允她进宫。” “多谢王爷。”内侍行了个礼告退,往舜华院那边去了。尹嬷嬷在楼下等着,随了他同去,是皇后特意派她来的。 待得如瑾睡醒,听说了这事,不由诧异。 皇后怎么将态度放得这么低? 什么姑母管束侄女,皇后她本身也是侄女的婆婆,要管儿媳妇,还要问过儿子吗?故意绕开婆媳关系而只论姑侄,这是给了长平王足够的脸面,也就是说,从前对其禁足侄女的不满,一笔勾销了。 “从前只以为皇后能屈能伸,却不知道,她柔韧到这个地步。”她十分感叹。换了自己,也不一定能低头如此。 长平王呵呵的笑,“六哥势头不好嘛,本王是她目前唯一的倚靠啊。静母妃要家世有家世,要心眼有心眼,可不会做第二个媛贵嫔,任她摆布十弟。” 却说那凤音宫内侍领着尹嬷嬷进了舜华院,刚将皇后的话说了一半,张六娘就打断了冷笑:“要我给解释?我可没什么好解释的。奴才不好用,犯了错,罚板子是常事,香缕那丫头平日看着好好的,谁知道她那样熬不住刑,才打了几下子就没气了,能怪我么?” 一点儿都不像张六娘该说的话,反而比张七还张七。 凤音宫内侍都听愣了,这么横眉竖眼的六小姐可是他从没见过的。“……王妃,要么,要么您随奴才进宫一趟?” “进宫?王爷让我禁足呢!” 内侍就把长平王的应允说了。张六娘闻听,呆了一呆,方才的气盛瞬间消失干净,“王爷……怎么,王爷肯让我进宫了?” “是。” “……呵,这个时候。” 张六娘虚弱地笑。早不让,晚不让,偏偏在她打杀了香缕之后才让,这不是明摆着让皇后收拾她么? “王爷,就这么不将我放在心上,非要看着我不得好死才行?”她转头问侍立在屋角的林五几个。 林五她们不理她。 291 老奴之死 张六娘再看看身边,只有藤萝和云芍站在身边,还是凤音宫内侍进门时她们才特意过来的,之前,几个丫鬟根本轻易不到屋里来。是因为打杀了香缕吓怕她们了吧?张六娘轻轻哂笑,身边人离心离德,她不在乎。 女人的一生,娘家只有十几年,大半辈子都在夫家。嫁给什么样的人,得到什么样的对待,就决定了这一生是否安稳幸福。长平王是能给她带来幸福的人吗?过门才几个月,张六娘早已发现了,这场婚姻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长平王永远会视她为敌。 因为她是皇后的侄女,就没有正常的洞房之夜,也不可能做真正的主母。 长平王,这个不成器的、没前途的皇子,远观时,除了相貌好些,一无是处。待到走得近了,才发现他原来是一个很难被接近,很有自己主意的人,和一般男子不同。 在他身上,所有对付普通男人的驭夫之术全都不顶用,他根本不给她使出来的机会。无论是温柔,还是强硬,他的回应都是居高临下的嘲讽一笑。撵了窈娘几个乐女,她以为她胜了一局,可是后来才发现,他当时对皇后的妥协根本是假象。不想低头的时候,他可以当众顶撞皇后,坚持让她禁足。 那么自己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呢?张六娘扪心自问之后,发现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比之前十几年过得都累,似乎,把以后大半辈子的精力全都耗尽了。 孤注一掷——也说不上是孤注一掷,心中期待并不大,充其量只是破罐破摔?总之——杀了香缕供出连荣,向他表明立场,他却也只是轻飘飘处置了连荣几个,然后便继续不理她了。现在皇后派人来了,他就将她推出去,一副死活不论的态度。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仿佛从踏进长平王府开始,她的每一步都是一个笑话。 “王妃,时辰不早,您要么跟奴才说说,让奴才转告皇后娘娘,要么您就跟奴才走一趟?”凤音宫内侍面上恭敬,实则不耐烦的催促着。 后头跟着的那个尹嬷嬷提裙跪了下去,哭诉:“王妃,老奴斗胆问您一句,罪婢香缕现在何处呢?老奴想请王妃给个恩典,允许老奴给女儿收尸。人死万事空,她生前有什么罪过,请王妃看在她是宫里出来的份上,看在她伺候您一场的份上,网开一面好不好?” 老婆子含混呜咽的哭声,在光线微暗的屋子里飘忽回荡,有些渗人。 张六娘只听进了一句“人死万事空”。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吧?可是为什么要死呢,凭什么是她死?她才不想死! “本妃没有什么好解释的,也不想进宫,劳烦公公转告皇后娘娘,本妃近日身体不舒服,恐怕进宫只会失仪,就不去伺候她老人家了。” 张六娘抬着下巴说了一句,保持着王妃端庄的仪态,昂首挺胸走进了里屋。 “王妃!王妃求您允许老奴给香缕收拾后事啊!”尹嬷嬷想追上去,被藤萝云芍拦下了。 …… 如瑾洗漱之后,等着丫鬟们摆饭,和长平王闲聊张六娘。 “皇后这次不管内里如何,面上摆出了向王爷示好的态度,王妃又杀了她给的陪嫁宫女,恐怕姑侄俩会有些不痛快。王爷打算怎么对待王妃呢,还要继续禁足吗?” “看她的态度了,要是不识趣,继续禁足下去也无不可。” 如瑾想了想,道:“王爷要和皇后划清界限么?若如此,倒也无妨,只是关着她可以,吃喝用度不能薄待,也要防着她想不开自戕,弄得王爷说不清楚。我看她最近行事有些荒唐了。” 长平王就笑:“你怎知道我要和皇后划清界限?” “皇家事,家事便是国事,王府内宅的变动岂能和外头无关。” “有道理。我正是要和皇后分隔,虽说安国公府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积年的势力还有些,但我也不愿意借他们的力。关键是父皇。他这次,大概是觉得皇后插手太过了,以后只会忌讳变深。” 外面的事情如瑾了解不多,她只觉得张六娘太倒霉。 偏偏生在安国公府,偏偏要被皇后当笼络皇子的工具,这样年轻,就要面临幽居一生的命运了。如果她不嫁进来,也许会有另一种不同的人生吧。 “王爷当初为什么不想办法拒绝皇后的安排,不让她嫁进来呢?是时机未到,还是另有谋算?” 外头摆完了早饭,长平王招呼如瑾一起过去吃,随口道:“她身上有什么可谋算的,不过是当时拒绝指婚比较费力而已。” 费力,所以就顺其自然了,他不愿意在张六娘身上花精力。如瑾想,大概他觉得,一个内宅妇人,娶进来就娶进来,听话便养着,不听话便收拾,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所以他肯费心将已经选秀落选的自己弄来当侧妃,非常难得。 叹惋之余,如瑾只能让张六娘自求多福了。对于曾经意图害自己的人,她除了感慨一番,可不想主动帮扶。被迫幽居的人生也可以过得有滋味,一切都看张六娘自己能否想得开了。 吃着饭时,外头来报,说凤音宫内侍自行回去了,王妃不肯随之进宫。 长平王大概在思索什么事,挥挥手就让回禀的人下去了,不愿意在这种鸡毛蒜皮上浪费精神。如瑾也没说话。皇后姑侄爱怎样就怎样,不关别人事。 然而没多久,凤音宫内侍去而复返,并且带了两个一看就身强力壮的中年宫女来,说皇后生怒,一定要让七王妃进宫交待。 “那就让她去吧,母后的吩咐,不必来问本王。”长平王笑着打发了内侍。 如瑾坐在一旁腹诽,还“不必问”,他是忘了自己宫宴上和皇后硬碰的事情了吧。 张六娘很快就被带出了王府,半请半押地弄到了宫里派来的小青帷车上。随着凤音宫内侍同来的尹嬷嬷特意进了锦绣阁求见,当面致谢。 “方才已经问过了府里的人,听说香缕的尸身没有随意乱丢,是蓝妃吩咐将其送到城外埋葬的。这孩子入土为安,老奴来给王爷和蓝妃磕头,替她多谢主子们的恩典。” 如瑾让吴竹春将尹嬷嬷扶起来,说:“这原是小事,不必特来道谢。不过我却没想到香缕是嬷嬷的干女儿,说起来咱们还是旧识。” “是,是,正是缘分,也是那孩子的造化。虽然不在蓝妃跟前伺候,但往日在府里也受了您的恩惠,后事还是您照拂的。”尹嬷嬷抹着眼泪低头道谢。 “我没照顾到什么,嬷嬷被伤心了,快请回吧,免得耽搁久了娘娘怪罪。” 如瑾简单打发了她。 这个嬷嬷不是别人,正是出嫁前宫里派到蓝府去的教引,曾经板着脸给如瑾上了好几天的课。因为早就知道她当差的地方,如瑾还以为以后不会有什么交集了,没想到却以这么意外的方式相见。 想当初,尹嬷嬷是多么趾高气昂,如今却低了头。 所以人和人的境遇,有时候真的是很有意味。 待尹嬷嬷走了,长平王笑说:“这老货才不是香缕的干娘,也不知这时候跳出来要做什么,改天有空找人查查看。” “听说她和庆贵妃有来往。” “你怎么知道的?”长平王诧异。 如瑾笑:“只许王爷事事皆知,我稍微知道一点您就惊讶,是瞧不起我么?” 长平王就伸手将她头发揉乱了,“这就是了,那么庆贵妃是拿这老货给皇后添堵呢,却不想皇后顺势用她跟我示好来了。等着看吧,皇后做戏向来全套,尹嬷嬷有的受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张六娘从宫里回来不久,就传出了皇后厚赐尹嬷嬷的消息,说是为侄女的罪过减孽,不仅赏了许多金银,还将尹嬷嬷的月俸提了两倍。 对于一个在辛奉殿侍奉,没有油水可捞的老宫女来说,这已经是非常不错的待遇了,听说尹嬷嬷在人前抹泪哀叹“干女儿”的死,背地里却经常笑得合不拢嘴,被人发现了还要立刻变回悲伤神情,很是好笑,宫人们私下议论她的不少。 不过,好景不长,新的月俸领了没两次,尹嬷嬷就染病而死了。宫人生病有忌讳,统一放到宫廷南边的一处小院子里安置,治疗不是很及时,从生病到亡故也没用几天。长平王回来偶尔说起此事,只道:“所以人不能做墙头草,跟谁来往,就死心塌地跟着谁,三心二意哪有好下场。” 于是如瑾知道尹嬷嬷的死另有缘故。一个往日和庆贵妃私下来往的人,突然被皇后厚赐厚待,庆贵妃不闹心才怪。 想想前世,尹嬷嬷可没这么早过世。后来太子妃生了嫡子,她还被调去东宫当教引来着。两相对比,真是颇让人感叹。 不过,尹嬷嬷的事,都是后话了,而且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顶多借着教引的名头耀武扬威几下,死活都是不入人眼的。就算她活着的时候,也很少被人尊敬。 譬如这天被强押进宫里的张六娘,当着皇后的面,听见尹嬷嬷哭的烦,当场就将茶盅扔到了她的头上,撞得她额头通红一片。 “哭什么,你那眼泪是挤出来的还是沾的口水?别在这里恶心人,退下吧。”张六娘呵斥她说。 尹嬷嬷虽然是个小领事,到底不敢跟王妃闹,挨了砸也只能朝皇后磕头。 皇后就沉脸:“六娘,多日不见,你的脾气越来越像你七妹,让本宫很失望。” “娘娘失望的事,只是我的脾气吗?”破天荒的,张六娘竟敢和皇后顶嘴,而且不叫“姑母”,叫起了“娘娘”。 ------题外话------ 利剑和我,Danchapiao,sadi9911,老黑妮子,何家欢乐,拽拽亲亲,yinshue,吕米妮,saxisesi,wp47530999,糖糖1017,读书人,yaohp991103,audrej,rourou,Whx3900939,谢谢各位的支持:) PS:投催更票的姑娘辛苦了,但是……木有用哈=_=有余力我肯定会多写,只是这周假期,回老家坐车又累,有点顶不住,争取下周恢复正常,抱歉各位~ 292 认错赔罪 皇后精致描绘的眉梢微微扬起,“你叫本宫什么?” 张六娘不假思索地清晰重复了一次:“娘娘。” “好啊,既如此,本宫也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论姑侄,姑母对待犯了错的侄女,会宽容,会帮忙解决困难,即便明里给了长平王脸面,背地里关起门来说话,也可以向着自家人。可张六娘既然坚持管她叫娘娘,连一声“母后”也吝于出口,那么皇后对待犯错的王妃,还有什么可宽宥的呢? 张六娘主动先认了惩罚,说:“任凭娘娘处置。” 皇后细细打量脖子硬挺的侄女,仪态高华,不怒自威,绵柔的眼波如针一样,根根锋利,扎在张六娘的脸上身上。殿中宫人俱都低头,连尹嬷嬷都止住了哭声,不敢再发出声音引起皇后的注意,引火烧身。 一个一个的,都是这么不成器!皇后脸上的平静完全源于深宫里多年的打磨,其实心里头,早就翻腾起了巨浪怒涛。 费尽心机拿捏着媛贵嫔许多年,好容易让永安王脱颖而出了,一夕之间事情就发生了变化,而她连变化的根由在哪都还不知道。御前插不进手去,得到的消息总是滞后……这样的节骨眼上,嫡亲侄女又来和她作对,不说那七娘再次愚蠢冲动地伤了琼灵,就连一贯温顺的六娘也和她梗上了。 到底是中了哪门子邪?! “你想要什么样的处置,说来听听。”皇后紧盯六侄女,语气不善。 张六娘不吭声,只管静静站着,一副死活不关己的态度。 皇后眸中便是寒光一闪。 “娘娘,三思啊!”宫女秋葵在一旁轻声提醒。七小姐弄伤了琼灵,事后肯定是要做个处置的,现今再处置六小姐,那……主子安排侄女嫁给皇子,岂不成了外人眼中的笑话。 这一声适时的提醒,让皇后勃发的怒气有了一丝停滞,将要冲口而出的话就停在了嘴边。戴着珐琅金护甲的手紧紧捏住凤座的扶手,皇后强力压制心中怒火。 三思,三思,这些年来,多少次三思让她违背了自己本心?数都数不清。可,还是要继续三思下去。张六娘再不受教,姑侄之间都不能发生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侄女不肯妥协,只有她这做姑母的暂时妥协了。 想通这一点,皇后顿时萎顿。满满的盛气化成云烟消散,声音也带了疲惫。 “好了,你走吧,什么时候想认本宫这个姑母,什么时候再来宫里。”她挥挥手,不再看满脸决然的侄女,偏过了脸。没想到,和长平低头之后,还得跟自家侄女低头。 满殿宫人都松了一口气。 偏生张六娘对皇后的妥协不肯领情,反而轻轻的冷笑了一声,在寂静空旷的殿堂里颇为突兀,“娘娘这话错了。我不叫您姑母,可还是皇家的儿媳,进宫是常事。” 皇后好容易压下的火气又被挑起,“你待如何?”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以后会恭谨侍奉夫君,做您的好儿媳。” “呵,既然要做本宫的好儿媳,那么,就先给本宫跪上两个时辰吧!”皇后真是忍不了了。 张六娘没反抗,很顺从地跟着引路的小宫女去了偏殿,门扇一关,她就从容跪了下去。 一跪便真是两个时辰,整个上午皇后如常处理宫中事务,接受嫔妃们的礼拜讨好,在忙碌的外表下暗暗打听前头永安王的消息,想办法,一直未得休息。连续几个晚上的不能安眠,让已经不再年轻的她感到非常疲累。 所以,当午间御前传来消息,说永安王一家被送出皇宫回返王府时,皇后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老六有事么?” “娘娘放心,六王爷没事,只是……只是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脸上有几个巴掌印,性命是无忧的,皇上还吩咐送他们回府的人好生伺候。” 性命无忧就叫没事?皇后凝眉,“皇上还说什么了?” 秋葵怯怯看一眼主子,低声道:“皇上说,六王爷出京赈灾劳累过度,身体不佳,命他在府里好好养病,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养多久?” “……没说期限。” 难道是养一辈子?事先早已想到了永安王被弃的结果,可真的亲耳听到,皇后心里还是非常难受的。 六皇子,从幼年到成人,从普通皇子到贤王,这期间不只是他自己的努力,还搭上了她和安国公府多少心血?一年年的积累,一步步向前,谁知却突然翻了船…… 七娘头脚出嫁,后脚夫君就出了事,真是笑话,老天在和张家作对吗?皇后抬头,想看看天,却只看见了殿宇屋顶金碧辉煌的承尘。 她站起来,扶了宫女的手,慢慢走到偏殿那里去。 张六娘还跪着,背脊挺直,听见人来也没有回头。皇后瞅着她的背影已经提不起火气了,只问:“你想明白了么?若是不明白,就继续回去想。老七放你出来,禁足大概算是解了,以后他怎么待你,你怎么待他,你们夫妻自己相处便是,本宫不会轻易插手,免得你嫌本宫多事。不过,若是遇到了难处,愿意来本宫跟前说一说,本宫也不会不理。咱们同是张姓,都是安国公府的姑奶奶,就算你不认本宫,也断不了这层亲缘关系,旁人眼里你永远都是本宫的侄女。” 张六娘依然不领情,“娘娘说不插手,要言出必行才是。我生在安国公府,有一个母仪天下的姑姑,谁都以为是福气,可却不知道我被这份福气带累成什么样子。从此以后我只当自己是普通的平民妇人,认真在夫家过日子便是,娘娘是婆母,我会孝顺您的。若是遇到了难处,也不会让婆母操心。至于旁人眼里我是谁,都无关紧要,我又不是活给旁人看的。” 秋葵感到主子扶着自己的手紧了一紧。 皇后什么也没说,沉着脸转身走出了偏殿。待得张六娘被丫鬟搀着走出了凤音宫,在内殿默坐了许久的皇后才冷冷地笑了笑。 “本宫那些哥哥弟弟,别的本事不济,养女儿的本事倒都与众不同,弄出这些奇怪东西来给本宫添乱。她只拿本宫当婆母,本宫却还得下贱地倒贴上去当她的姑母,给她收拾烂摊子!” 说着就吩咐将尹嬷嬷厚赐厚待,以平息张六娘打杀香缕的事情,并给香缕安了一个体虚的病症,将其死亡的缘由转移到别处,好显得张六娘不是那么心狠手黑。之后,还自掏腰包以张六娘的名义安抚尹嬷嬷,做出一个失手伤害、原非本心的假象。 安排的有些牵强生硬,不过面上也说得过去了,堵住宫里众人的口,免得被庆贵妃抓住不妨,将姑侄两个的矛盾当成笑话传说不停。 在张七娘出嫁永安王成了一个笑话之后,皇后再也不想面对另一个笑话了。 午后,天气渐渐转阴,到傍晚时分飘起了雪花。皇后只穿了一身夹棉长袄走出殿门去看雪,在灰蒙蒙的天底下默立许久。 从永安王一家被放出宫开始,外面的消息也一个个传了进来,安国公府送来的消息让她心惊良久。皇帝对永安王手下势力快速而全面的控制,充分说明他暗中关注六儿子许久了,待到爆发时,才能兵不血刃地卸除对方所有力量。 安国公府在永安王培植势力的路上出力不小,而到此时,御前都还没有传来皇帝要怎么对待国丈家的消息。所以,即便此时迫切想问一问这两天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往永安王府递信。 她想来想去,还是用了老法子,命人去御前送了一份药膳,慰问辛苦良久的丈夫,顺便试探风向。 皇帝闻音知意,也不隐晦,直接和送吃食的人说:“皇后多年以来体贴入微,朕都记得,告诉她多多注意自己身体,莫要操劳太过。” 这话传回凤音宫,皇后就知道,这次安国公府是躲过去了。不过,皇帝也在告诫她。 在皇子府里插手太多了吗?她并不觉得自己“操劳太过”,但既然皇帝言中有警,接下来的日子,她也只能暂时蛰伏,安分守己。 太子抱恙的消息也在这个傍晚传遍了宫廷,有心人纷纷猜测这个消息背后的意味。而皇后,也渐渐打听到了太子并非抱恙其实是中毒的内幕。 “老六当时被拘在御前,哪有工夫安排人下毒。”皇后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所谓“可疑宫女”的解释。在她看来,这更像是落井下石,有人故意往永安王身上栽赃,“太子什么时候醒的,身体有碍吗?” “晨起就醒了,太医说要静养排毒,养得好就没事。” “那就是没事了。”所以更像是苦肉计。 只是不能给永安王府递消息,不然还可以告诉他们怎样反击。如今,只能盼着永安王自己想过味来了。 如果六娘在永安王身边,或许还能提醒一二?七娘那个不会拐弯的脑袋瓜子,不给丈夫添乱就是最好了。皇后脸色比天上乌云还阴沉,六娘嫁到长平王府,短短几月性情大变,让她这个当姑母的非常难受。 陈嫔前来求见。 皇后站在阶前未动,就在院里传见了她。 “不是在弘度殿诵经祈福么,怎么有空到本宫这里来了?”偏偏,这个时候。 “三日期限已到,法师说嫔妾功德做满,再下去就过犹不及了。嫔妾来和娘娘禀报一声,并多谢娘娘赐狐裘之恩。另外,也来问问娘娘那日夜里宣见嫔妾所为何事,如今嫔妾出来了,娘娘若有调遣,莫敢不从。” 陈嫔低眉顺眼地说着,皇后突然发现这个素来沉默的女子突然变得口齿伶俐起来了。是错觉吗? 还是,听说了永安王不济的消息,她觉得自己终于要有出头之日,所以扬眉吐气了? 皇后摩挲护甲上的花纹,眯着眼睛打量陈嫔。依然是一身颜色暗淡式样普通的宫裙,配着寻常发髻,寻常首饰,没一点出挑的地方。 天上簌簌落着晶莹的雪花,宫女撑着伞挡在陈嫔头上,浅浅秋香色的伞面,将那一身暗青色的衣裙反而衬得颇有风韵了。皇后越看,越觉得扎眼。 “你去祈福之前都没来本宫这里报备,事后也不必多此一举。那夜宣见,也是为了老七的身体,本宫这里找了一个压惊的古方,让你来看看是否适合老七的体质。不过这么些天过去,他似乎并无大碍,此事就算了。” 陈嫔不计较看药方是否需要凤谕调遣,福身就谢:“娘娘关怀,嫔妾感激不尽。” 皇后神色冷淡,一语双关,“你去吧。这里离你住处较远,路还长着呢,仔细脚下。” 陈嫔顺从告退,皇后命宫女拿了那日没送出去的斗篷赏她,她再三道谢接过,躬身离去。 …… 张六娘从宫里回府,吩咐丫鬟烧水洗了个澡,换一身家常的十样锦襦裙,将头发松松挽在脑后,披散了大半青丝直垂腰际,银簪银坠子,未施脂粉,干净清爽地去了锦绣阁求见。 长平王午觉未醒,她就在楼下等了将近一个时辰,才被传上楼去。 如瑾也在,见她进屋就行礼,这次她没有视作不见,点头受了,然后朝长平王福身问好。 “你来做什么?有事就说。”长平王似乎不是很高兴看见她。 张六娘立在罗汉床前,神色很平静,说:“我刚才去宫里,和姑母将话说开了。她说无论如何我都脱不开安国公府出身的身份,不过,我自己心里知道,我不想做她的侄女就是了。” 她和长平王说话不自称“妾身”,如瑾觉得有些奇怪,这可不像她的作风。而且这样平静坦然的态度,不怨愤,也不假作温柔和顺,是完全想开了吗?如果没有之前打杀婢女供出眼线的激烈,如瑾倒是很愿意相信她是大彻大悟了。可那样的事情之后,突然的转变,反而让人心中不踏实。 显然长平王也不太相信,直接问道:“你和皇后如何,本王不大感兴趣。还有其他要说的么?” 张六娘这次没有为长平王的冷淡而伤神,起码表面上是没有,只是回答说:“我知道王爷不感兴趣,不过,看在我总算还是您王妃的份上,请您拨冗听一听吧。我只是说我的想法,至于王爷听了如何,是您的事情。” “你说。简短些,本王没那么多时间。” “谢王爷。”张六娘恭顺地福身,轻轻看了一眼如瑾,然后自顾自说下去,“我嫁给王爷,担着正妃的名头,其实却什么都不是,偶尔掌事理家一段时间,您还要让侧妃从旁协助,或者说是从旁监督,然后很快,我就被禁了足,什么都不是了。听说这段时间全是侧妃在理事,所以我在王爷眼中地位如何,我已经明白了。您以前说,只要我在府里安分守己您就会养着我,我那时候不信,总想着试一试,争一争,不愿意白担着主母的名头内里却是个空壳子,所以才做出了许多不理智的事情,让您越来越烦我。这是我笨,是自不量力。我知道,以前全都做错了。” 她轻声细语的陈述,语气柔和,长长的睫毛覆盖着柔波潋滟的眼睛,神情平静,不卑不亢,展现出一个大家闺秀应有的良好教养。这才是一个王妃该有的气度,如瑾暗自喟叹。 只可惜,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张六娘的气度是由心而生,还是故作从容,除了她自己,恐怕谁也不得而知。有时候人的变化和成长只是瞬间的事情,因为一句话,一件事,一个人,都有可能让自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瑾倒希望张六娘是真的成长了,而不是故作姿态,然后在内里憋着坏。 以前在宫廷,这样的女人她见得多了,她不希望重活一世后身边还有这样的人,虽然料理起来并不难,可总归是影响心情。 长平王比如瑾想得更直接,说得也直接,待张六娘稍作停顿的时候便问:“依你从小的性子,能说出这番话真是不容易,本王并不太相信你会真的悔改。” “王爷看以后便是了。路遥知马力,只要王爷肯让我在府里住下去,总会看到后来。从此以后,不管王爷是否还要禁我的足,我都会在自己的院子里好好待着,当家理事什么的,就不和侧妃争了。您说可以养着我,我就听您的,安分守己活在这里,和您府里的花草鱼鸟一样活着。” 长平王淡淡一笑,没说什么。张六娘接着朝如瑾深深福了一个礼,“这是给你道歉。上次文太医那件事,皇后曾经在之前召我进宫略略提起过,让我从旁协助。我没想到是那么厉害的药,事后才从王爷口中得知的。我当时的确有想压制你的心思,所以虽然不是直接下手,到底有知情不报推波助澜的罪过,不求你原谅,只是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如瑾还礼:“王妃若真悔改,我替王妃高兴,前事自然一笔勾销。” 张六娘又说:“王爷,窈娘几个被我撵走,我这就让人接她们回来。” “那倒不必。” “那么,王爷自行做主吧,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了,这便告退。” 长平王点头,张六娘福身退下,一直回了自己的院子,命人关了院门,再不理会外间事。长平王告诉如瑾说:“她那里有林五几个,你不用担心,稍微留神一些就是。” 如瑾点头,随后找了祝氏,让她安排一些人轮番注意舜华院的动静。这是一项长期的任务,张六娘陈情之后,如果是真心自然皆大欢喜,如果憋着做什么,大概短期内不会有所行动的,正如她所说,还要看以后。 ------题外话------ 月夜灯影,yulanlan12,shilihong66,雨打芭蕉anita,李悠嫣,609211397,wf701010,Liuxiaoc,黎美萱漫步云端,xiaying1970,wangqwangz,rourou,谢谢各位哦:) 292 通房丫鬟 永安王府。夜色深沉。 初雪在地上落了薄薄一层,灰白的颜色。府里内外都是静悄悄的,走动做事的丫鬟婆子们也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步履匆匆,不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免得招惹事端。 永安王回府之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外书房理事,而是跟着妻妾们回了内院。 宋王妃的正院里头灯火通明,一家大小都聚在一起。永安王在宫中眼皮不曾合一下,回到家也是枯坐半日,水米未进,掌灯时分宋王妃好容易劝着他到床上躺了一会,这才算休息。 安顿了夫君,宋王妃就走到外间妾室们聚集的地方,保持着一个王妃应有的仪态,到主位上端端正正坐了下去。丫鬟们上茶,摆点心,晚饭未曾好好吃过的宋王妃就一口茶一口点心的慢慢吃起来。 妾室们有的呆立,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有的举着帕子抹眼泪,有的坐在椅上若有所思,宋王妃这一吃,大家就都看她。 “你们怎么不吃东西,熬着,身体受得了么?”宋王妃指指每人跟前的小茶几,糕饼点心一样不少,没人动嘴。 左手第一位坐的穆嫣然淡淡撇了撇嘴角,“这个时候,谁吃得下。” 宋王妃盯着她问:“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为什么吃不下?” 穆嫣然难以置信地捂嘴,“王妃,王爷多长时间没吃喝东西了,您就真能吃得下?” “正是王爷不想吃东西,本妃才要撑起来,你们也是。别一个个愁眉苦脸地戳在那里只管叹气,能帮着想办法的就想办法,不能的,好歹摆出一副讨喜的脸来。一个个半死不活的,成什么样子?” 宋王妃放下糕点肃了脸色,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和妾室们说话。 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抹眼泪的也一时忘了哭。 穆嫣然当众被训斥,对于她这个向来受宠的人来说,非常丢脸。可这个场合,她倒也识趣地住了嘴,没和正妃对峙,只黑着脸坐在一边。 姜姨娘从暖阁里走出来,肿着两只眼睛,到宋王妃跟前禀报:“县主睡了,也吃了药,王妃莫担心。” 宋王妃点点头让她退到一旁,转目盯住张七娘:“今日起你就在自家房里好好待着吧,没事不要出来惹祸,免得吓着琼灵。” “你……”张七娘顿时站起来瞪眼,忽然想起永安王正在内室歇着,忍了忍,终是坐回了椅上。 “好了,都回去,聚在这里也没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像往常一样过日子便是。”宋王妃挥手遣散众人,叮嘱说,“王爷被小人构陷,这段时间会比较艰难,你们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伺候,若是谁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别怪我眼里不揉沙子。还有,进了这府,就是府里的人,不要起歪心思三心二意,否则,本妃绝对不会跟她客气。” “……是。”妾室们从未见过这样严厉的王妃,俱都低头俯首听命,就连穆嫣然和张七娘也随众起来福了一福。 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开,穆嫣然不想走,打算去内室服侍永安王。 宋王妃让丫鬟拦在门口不让她进,“王爷许久没合眼没吃东西,身体正虚着,你要去做什么?你腰间那荷包里装的什么东西,打量旁人都不知道么?” 姬妾们尚未散尽,穆嫣然脸色涨得通红,被大家一盯着看,连忙将荷包掩在袖底下。 “还不退下。”宋王妃沉脸。 穆嫣然气恨地胡乱福身,转身带着丫鬟匆匆回院。 受宠的侧妃被王妃一句话遣退,姬妾们俱都感到奇怪,回去就纷纷猜测穆侧妃的荷包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女人的力量永远无穷,在这山雨欲来的不安时节里,在府外被禁卫围得严实的时候,一点点微末小事都可以被无限放大,成为大家转移注意、分薄忧惧的排遣。于是第二天便有人顺藤摸瓜,拐弯抹角,外加大胆揣测,将穆侧妃荷包里的香料猜了个眉目。 永安王喜欢点一种东城顺福楼出产的熏香,而穆嫣然随身荷包里的香草平日只是寻常,但和这种熏香放在一起,不知怎地,就会让人闻了心里暖洋洋的,生出一些面红耳赤的旖旎心情来。 这日起,府里人看穆嫣然眼神都怪怪的。 穆嫣然气得在屋里骂丫鬟,“是谁吃里扒外,提醒宋氏那老妇我荷包里是什么的?”丫鬟们谁敢接茬,穆嫣然劈头骂了许久,最后将平日里帮她调配香料的一个丫鬟借故关了起来。 张七娘也在自己院子里骂人,骂的是如意。 “下作东西,你是纸糊的吗,碰一碰就要受伤。那腿还没好,又伤了胳膊,废物!”她坐在椅子上骂,让丫鬟动手,拿板尺狠抽如意的后背。如意忍不住哀叫,便被抽得更狠。 “罪妇养的奴才也是贱人,你们蓝家没一个好东西。一个姑娘下三滥地被宫里赐死了还不算,又送另一个姑娘进王府。那寂明老和尚也是老眼昏花,还赐什么佛莲,也不看看那个蓝如瑾是什么东西!生的一副狐媚样子,就以为能登天呢,你和她一样下贱,看着一个王爷就要往上贴!” 张七娘是新婚那天和如意憋得火,第二日一早进宫没来得及发作,又在宫里困了许久,因为琼灵受伤而担惊受怕,回来还被宋王妃当众发落,腹内早就翻肠倒肚了。恰好在底下做事的如意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行走不便,摔倒时又伤了手肘,张七娘见了,觉得这些人一个个的真容易受伤,似乎专门来给自己添乱似的,顿时发作起来,揪了如意就打骂。 正骂着,院门被人一下子打开,宋王妃扶着永安王缓步进来。 张七娘赶紧起身迎上,在身后猛摆手,让丫鬟将如意带下去。“王爷这么早起来?好久没好好休息了,也不多睡一会。”张七娘没话找话地掩饰被撞破凶相的尴尬。她的院子里正院那边比较远,根本没想到永安王和宋王妃会转到这里来。 永安王气度如常,除了脸色苍白一些,胡茬没有清理,倒和平时看不出两样。没理张七娘,而是看向被丫鬟拖拽得趔趔趄趄的如意。 “放开她。” 丫鬟赶紧停手。宋王妃的侍女便上前将如意搀扶着,扶到永安王跟前。如意发丝凌乱,衣衫松散,瑟缩着觑了张七娘一眼,俯首跪在永安王脚下。 张七娘讪讪,“王爷,一个罪婢而已,您别搭理她。您用过饭了么,要不,您和王妃留下来用饭吧?” 永安王瞅她,“本王在外头听了半日,你辱骂寂明大法师和襄国侯府,为的是什么?” “没……妾身没有……”张七娘呐呐。 永安王指了指如意,“这丫头让王妃带回去吧,留在你这里,不知哪天就要被打死。你过来伺候本王吃饭,让王妃教教你什么是规矩。” 张七娘不敢反驳,亦步亦趋跟着永安王去往正院。 厅堂里已经摆好了饭,永安王坐下,宋王妃陪坐,张七娘只能站在一旁侍奉。永安王目视瓷堡里捂着的虫草珍菌汤,张七娘便接过侍女手中的勺子,拿了粉彩福寿碗去盛。从来没这样伺候过人,她憋着气,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永安王跟前。 宋王妃就开口训导:“汤是冷是热,你知道么?若是不知,怎能给王爷喝,烫着凉着了怎么办?” 张七娘语塞,回想宫里姑母和皇上吃饭的情景,好像是要先尝过冷热再奉上?于是,她又拿了一个小碗,少许盛了一点,然后自己亲自拿羹匙试冷热。 “有些烫,王爷稍待。”经过了琼灵一事,张七娘心里发虚,在永安王跟前将平日的跋扈都收了起来,克尽妾室之则。 过了一会,又尝了一次,这才禀说:“可以喝了,王爷请。”然后拿了汤勺继续给宋王妃盛汤。 永安王就拿了羹匙舀汤,慢慢往嘴边送。 那边正盛汤的张七娘却突然掉落了勺子,哐啷一声,砸在桌上发出好大一声响。永安王手中动作一停,缓缓的,又将羹匙放回碗里,这才抬眼看她。 宋王妃脸色紧绷,眉头紧皱盯着张七娘。“你做什么?” 张七娘双手颤抖得厉害,根本握不住东西了,身子也软软溜到了桌底,口吐白沫,鼻孔流血。眨眼之间,整个人就换了一副样子。 宋王妃碰翻椅子站了起来,“这是怎么了!”丫鬟内侍们顿时乱成一团。 张七娘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呜呜咽咽说不出话,几息之后,眼皮往上一番,硬挺挺的再不动了。 有个内侍惊呼:“这、这、这怕是中毒了吧!”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煲珍菌汤上。 宋王妃惊慌地握住永安王的胳膊,“王爷!您……您方才没喝吧!” “没有。”永安王凝眉靠在椅背上,吩咐下去,“给府外的禁卫送信,说张侧妃需要御医来诊治。” “要府里的郎中先来看看么?”宋王妃问。 永安王瞅着僵挺的张七娘,缓缓道:“府里郎中看头疼脑热的小病可以,中毒大症如何看得来,与其误诊贻误病情,不如等御医。” 宋王妃便让内侍们将张七娘抬到偏厅的藤床上去,等候御医前来治疗。 然而府外被禁卫围着,一直没有解禁,请御医的过程就会比平日复杂一些,先要报到御前去,若是皇帝允许,那才能请。偏生这日早朝拖延到很晚,快到午间才散,上朝时皇帝不喜被外事打扰,不是军国大事,谁也不能硬闯议事殿。 期间皇后被惊动,专指了太医院擅长解毒的几人前往永安王府,但到门口却被禁卫拦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让进,只要看皇帝手谕或御前令牌。没奈何等到散朝,皇帝听闻此事,说了一句“可以”,御前内侍这才拿了令牌到王府,将几位御医带了进去。这一来二去,就耽搁了许多时辰。 张七娘已经昏死许多,出气多进气少,眼看就要不成了。 几个御医都是暗自摇头,会诊许久,又是催吐又是行针,勉强将之弄醒,张七娘却呆呆愣愣的,一副痴傻模样。御医到永安王跟前躬身:“侧妃中毒时候太久,恐怕是不能恢复如初了,微臣等人勉力相救,先保得侧妃的命再说。” “嗯。”永安王淡淡应允。 御医们忙活到太阳西下才回宫,到凤音宫里禀报了侧妃中毒的详情,之后又被皇帝传召,将菌汤验毒的结果汇报上去。皇帝默然不语。 皇后在内殿里坐立不安。 “太子中了毒,老六再中毒当然能自清,可怎么能用七娘试毒呢!他好大的胆子!本宫等着他想过味来,他却把主意动到七娘身上。” 秋葵劝慰:“兴许不是六王爷故意,有人下毒也说不定。” 皇后咬牙。不排除别人下毒的可能,但永安王警醒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被人钻空子,太巧合了些! 恰好这晚是十五夜,皇帝依惯例宿在凤音宫。 皇后便试探着慨叹皇子们中毒的事,“是不是让钦天监看看天象呢,太子中毒,老六也险些中毒,老七暂时没事,之前却也遇刺。皇上,这段时间怪事太多了。” 皇帝穿着明黄睡衣躺在床上,离皇后老远,皇后靠过去他也没什么反应,听了这话便说:“嗯,也好。”然后合了眼睛睡觉,似乎对这提议不太感兴趣。 皇后觑着他的神色,不敢再多言,熄了灯,小心翼翼躺在一边。却是睡不着,反复想着最近的乱局,睁着眼睛直到后半夜。 …… 永安王府的内宅里,这夜依然静悄悄。 白日张七娘的中毒并没有引起太大波澜,众人猜测议论得多,关心得少。御医诊治完将她送回自己房里休养,大家就各忙各的去了。 永安王今日用了一些饭食,精神好点,临睡前还看了几页书。依然是宿在正房里,宋王妃小心体贴服侍着他安寝,自己转身出了内室。 西间偏厅里站着如意。 一应服侍都退下了,只有两个心腹侍女在跟前,宋王妃将如意叫到身边,轻声叮嘱:“这两日穆氏被荷包的事羞辱,众目睽睽,她不会往王爷跟前凑。不过她脸皮向来厚,也不知会退避多久就要上前了,你得抓紧,成不成的,就是这两天。” 如意跪了下去:“奴婢承蒙王妃救出苦海,一定谨慎做事,不会辜负王妃的苦心,必会帮您拢住王爷,不让穆侧妃钻空子。” 宋王妃轻轻的笑了笑:“你帮我的心,恐怕没有帮自己的心重。” 如意忙磕头:“奴婢自知身份,怎会起背主的心思!” “起不起的,什么要紧。”宋王妃抬了抬手,“你站起来吧,今晚若成,你就是我房里的大丫鬟。日后做得好,抬姨娘也可以。不过侧妃就别想了,身份摆在那里,规矩乱不得。” “奴婢明白,一切听从王妃的,一心一意服侍王妃,不会起妄念。” “明白就好。我能让你起,也能让你落。去吧,洗个澡,收拾收拾,就到寝房值夜去。” “是。”如意磕头退下,随着正房的小丫鬟去后头洗浴更衣,换上簇新的衣服,用了薄薄一层脂粉,松挽发髻,轻手轻脚进了内室。永安王睡熟了,她便跪坐在一边,伺候香炉,照看火笼和热水。 宋王妃望着紧合的寝房门扇伫立良久,身边丫鬟低声问:“这个如意,真能放心吗?” “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一个无依无靠的下人,会比穆氏更让人操心么?”宋王妃转身朝暖阁里去,准备在那边歇一宿。一边走一边自嘲,“我还以为送个人给王爷是很难的事,现在才知道,也不过如此,什么伤心不自在,俱都没有。总之王爷对我也就如此了,除了做一个宽容的正妻,我别无所求。” 所谓患难见真情。在永安王最艰难的时候,她能以王妃的气度料理内宅,以贤妻的宽容举荐新人,这便是真情。她希望,夫君能因此看重她一些。 躺在暖阁的床上,合了眼,原以为会很快睡着,不料迷蒙之间,眼前却总是晃动着张七娘青白僵硬、血沫混杂的脸。 几次从梦中惊醒,宋王妃总要抓着床边丫鬟的胳膊问:“张侧妃还好吧,没动静吧?” “没有没有。”丫鬟连番被主子直愣愣的眼神吓住。 没动静就是还活着了。 只要人没死,即便是整日痴傻昏睡,也不会有厉鬼来索命。 宋王妃躺下,不断安慰自己,默默念诵着佛号定神。一切都是永安王的主意,她只是帮腔,若有厉鬼也不该到她跟前来。让丫鬟整夜照看灯火,宋王妃亮着灯入眠。 迷迷糊糊到后半夜,却被一声尖叫惊醒。 “什么声音?”她大睁了眼睛问。帐子纹丝不动,屋里一切如常,没有骇人的东西。 床脚值夜的丫鬟讷讷低声:“没什么,是……东间。” 宋王妃渐渐回神,想起入侍的如意。 夜里很静很静,那一声尖叫之后,隐约有一点异样的声音,似乎是女子压抑的饮泣。宋王妃用力掐着手心,再也睡不着了。 东间里,唯一一盏烛台微弱的光影,照出床榻上起伏纠缠的身影。 如意紧紧捏着床围,躬起身体想减轻痛楚,却在强力的冲击下不能如愿。衣裙都没有褪净,永安王只是在半夜醒来要水时发现床边的她,然后没什么前兆便将她拉上了床,掀开裙子,不由分说地进入。 那粗鲁的动作,根本不像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君子能做出来的,反而像一个许久没见过女人的暴徒,根本不考虑身下的女子是初次,不理会她的痛苦,只管尽情发泄自己的欲望。 被拽到被褥间的时候,如意还有一丝目的达成的惊喜,可接下来马上发现这是一场苦刑。比挨张七娘的打还要痛苦。她身上的伤还都没有好,那应该是博取男人怜惜最好的武器,王妃不待她伤愈就派她伺候,应该也是有这层考虑吧。 但永安王一点儿都没有怜惜。 粗暴的,侵略性的,占有了她。 身体仿佛要被撕裂了,如意紧紧咬着嘴唇,却在巨大的疼痛中忍不住发出压抑的惊叫。身上的男人发泄的似乎不只是欲望,还有凶戾的情绪,烦闷的焦躁,一股脑全都倾倒出来。他咬她,特别用力,不分地方,弄得她肩上臂上和胸腹上的皮肉都疼得要死,她很快闻到了血腥味,是被他咬出血了吗?她一点都不怀疑。 “王爷……王爷……”她哀哀地低声叫他。 永安王却持续蹂躏了很长很长时间,最后,低吼一声瘫软在她身上。 如意大睁着眼睛,被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得几乎透不过气,呆滞看向头顶床帐上并蒂莲精美的花纹。身上已经疼到麻木了,连带着意识也不太清醒。 这算是成功了吗……从此以后,她便要成为王妃跟前的通房大丫鬟了吗? 她突然很害怕。 如果日后要经常面对这样的对待,那真是太可怕了…… 她从心底渐渐生起了悔意。 为什么会跟了蓝如璇呢,原本,她和如瑾的关系更好一些。如果没有跟着大姑娘嫁到永安王府,那么后来陪嫁到长平王府的会不会是她,而不是吉祥呢?同人不同命,吉祥不会过得这么辛苦吧。吉祥会做通房吗,长平王……会不会像永安王这样粗暴? 身上的永安王翻过去,倒在一边,没一会便睡着了,沉重的呼吸声里,如意眼角渐渐滴下泪。 做陪嫁之前的夜晚,老太太将她叫到跟前叮嘱的言语,一句一句飘到脑子里,弄得她恍惚而茫然。 …… 如瑾是在次日听说如意的事的。 长平王总有一些匪夷所思的消息来路,头天发生在永安王府的事情,次日他便说得出来。 “如意?她……她成姨娘了吗?”吉祥听见此信,呆呆地问。 “怎么会是姨娘,能在宋王妃跟前伺候就不错了。”如瑾道。永安王刚从宫里放出来,转瞬就收了婢女做姨娘,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吉祥自己也反应过来,默了一会,说:“希望她过得好一些吧。” 冬雪在一旁说:“以前总听我娘讲,老太太跟前的人里如意最上进,在府里没根没基的,却能自己一路熬上南山居大丫鬟,可见是耐得住又有本事。现今在永安王府,东府大姑娘给她留了个罪婢的名头,她却还能熬到王妃面前,看来,以后也只会越来越好,吉祥姐姐可不用替她担心。” “能熬上去是不假,可好与不好,谁又能知道。”吉祥对如意这种上进方法不能理解,在她看来,找个妥当人嫁了不比当通房强许多吗,既然能熬到主母跟前了,为什么不求个恩典放出去呢,往男主人那里扎,就是好么? 冬雪说:“凭如意姐姐的相貌性情,也许以后能熬上姨娘吧,那时候就该好了。” 如瑾打断了两个丫头的议论:“好了,别说旁人了,既然她到了宋王妃跟前,日后恐怕能时时见到。好不好的,见了面就知道了。” 对如意这个丫鬟,如瑾没有太多的关心,既然她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以后也不必念着旧情托宋王妃照看她了。 长平王府的许进不许出,是在这日解除的。皇帝还派人送了赏赐过来压惊,说外间危险已经消灭,让阖府众人不要害怕。 合着前几日的禁令成了保护王府的措施了。上头的事,永远是怎么解释都行。 不过,无论如何,眼下的难关似乎是度过了。如瑾大大松了一口气,吩咐人备车,直接回了娘家。这几日真是把她担心坏了,又惦记家里,又不敢轻举妄动,禁令一除,立刻忍不住回家去看母亲。 临走时长平王拽着她的手说话:“禁令才解,我不好外出,你便自己回去吧。晚上记得回来,你挨了那一掌,这些天都需要推拿疏通,别落了病根。” 蓝府并没有紧张气氛,一切如常。蓝泽新收了几件古董,一脸兴奋要给如瑾显摆。如瑾敷衍了几句,提醒他注意家里的支出,别乱花银子,便去了内院探望母亲和妹妹。 小囡囡依然非常能闹腾,趴在青苹怀里一刻不肯消停,对着如瑾呜哇呜哇的叫唤,伸手去拽她头上的簪子。 吉祥赶紧将她小手挡开,从包裹里掏出一个七彩琉璃球,拳头大小,圆溜溜的。囡囡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张开小手去抱,抱不动,琉璃球就骨碌碌滚到榻上。囡囡啊啊地从青苹怀里挣下来,爬着去追,爬又爬不好,小屁股一拱一拱的,不但不往前走,还往后退。 满屋子人都哈哈地笑了起来,如瑾笑得肚子疼,连日来紧张的情绪一扫而光。几日不见,没想到妹妹学会爬了。 “这东西很贵重吧,给她玩坏了。”秦氏拉着女儿坐下,瞅着琉璃球担心。那七彩球是上好的成色,一看就不是市面上普通凡品。 如瑾笑说:“没关系,王爷那里多的是这些玩意,白放着又没用,妹妹喜欢亮闪闪的东西,这次走得急,下回我多带些过来。” “这可是从婆家往娘家顺东西了。”秦氏哭笑不得,又为女儿能随意使唤长平王的东西感到欣慰,想必她是在王府过得不错。聊了一会家常,秦氏就提起近日听到的传言,“永安王府被围了吗?怎么我还恍惚听说张王妃在禁足,到底怎么回事?” “没事,是皇上不满意皇后插手王府内务。”如瑾将事情推到宫里,简略说了一说,捡着不要紧的轻描淡写将事情圆过去,免得母亲知道越多越担心。 秦氏对宫中的事不太了解,只是因为早年父亲被争储之事波及下狱丢官,对皇家一切变动都觉得不安,就问:“长平王爷没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皇位如何都轮不到他呢,别人也不会拿他当威胁。您就放心吧。” 秦氏半信半疑,继而又想起长平王如果不继位,早晚要出京就藩,如瑾随了去,就要和家人分离了,于是略有伤感。如瑾笑说:“到时候我们去藩地不能随意出来,您可以过去看我啊,再不以后就住在那里。” “这倒也是。”秦氏笑笑。总之她对蓝泽不抱希望,以后女儿去哪里,她就跟去哪里好了,于是又想起别的事,低声在如瑾耳边问:“你最近月信准么?” “还好。”如瑾顺口答完,看见母亲脸上略有失望的神色,顿时醒悟,不由低头红了脸。 秦氏说:“你过门也许久了,怎么还没动静。” 如瑾赧然:“才几个月,怎么就是许久了,您也太心急了。” “我这不是怕你和我似的,体质弱,多少年都怀不上一胎,那可就不好了。你得好好调理身子。” “知道了。”正好丫鬟来报说彭进财到了,如瑾赶紧借口对账,抬脚去了外头。 母亲近来越发婆妈了,事无巨细都要问一问,许多关心的地方让人哭笑不得。是上了年纪都会这样吗?未到四十呢,也不算上年纪,如瑾觉得真是又温馨又烦恼。 彭进财报了账目,最近这几天生意如常,小小的铺子慢慢发展着。几个盯着铺面的地痞倒是不见了,大概是江府丞那里使了力的缘故,如瑾随即打发人送了一些有趣的吃食用物前往江府,算作给江五小姐的谢礼。 彭进财请示了一件事:“眼看要进腊月,每年腊月十五城外佛光寺都有一场法会,是京畿附近重要的佛事,善男信女去拜佛的不少。如果东家同意,我想去那边卖些小物件,这种机会若是经营好了,比寻常开店赚钱更多。” “什么小物件呢?” “绣囊,福袋,佛像,挂饰之类,就是寻常绣品,把花样子改成与菩萨有关的,要是能和寺里法师有交情,请他们开光加持一番,东西就更值钱了。” 如瑾笑说:“你恐怕早就打算好了吧,专等我给你疏通关系去。” 彭进财嘿嘿地笑,没否认。 “你别看寂明大法师送了我东西,就觉得我在僧众那边有关系,大法师与我只见过一面,请他出面疏通关系是不成的了。开光加持什么,你先死了这心,别光想着赚钱,连和尚们的主意都打。至于佛光寺那里可不可以卖东西,回头我找人问问。” “可以的,每年法会都有小贩在周围卖吃食玩物。” “你要做的恐怕不是小贩吧?” “……那倒是。”彭进财躬身,“东家能置办多大的摊子,我就做多大的买卖。” 真是无商不奸。如瑾暗笑,幸好是自家买卖,要是跟彭进财做生意,还不都被他算计了去。于是就打发了他,顺便也放了吉祥,让两个人叙旧去了,然后自己琢磨怎么和佛光寺搭上关系。京城附近人生地不熟的,又不像青州那里知道各处的背景关系,这事少不得还要去问长平王,他能在积云寺布下关系,佛光寺里兴许有认识的人? 碧桃来禀报家里的琐事,说最近蓝如琳和蓝琨都比较安分,只是蓝如琳常跟管事要钱买首饰胭脂,蓝琨爱往侯爷跟前凑。 如瑾说:“这都是小事,蓝如琳境况如此还能在装扮上留心,可见还愿意好好活着,就随她去,家里银钱不吃紧的时候就给她一些零用花费。蓝琨么,知道跟侯爷讨好还算不笨,也随他去。上次我托刘家帮他留意先生了,腊月里不能请人来坐馆,待开了春,就好好给他找个教书师傅管着。” 碧桃说:“还有一件,是池水胡同那边送信来,说京里开销大支撑不起,想回青州去,将池水胡同的宅子赁出去收房租补贴家用,来讨侯爷的示下。” 池水胡同住的是被撵出去的蓝泯一家,那里的房子还在蓝府名下,只给他们住,不属于他们。如瑾问:“侯爷什么意思?” “侯爷把传话的人打出去了,说那房子是老侯爷当年置办的,算祖产,岂能租给别人住。一气之下就要把宅子收回来,这几天正派人去池水胡同撵人呢,只是那边拖着撒赖不走,天天闹得哭天喊地,左邻右舍都在看笑话。” 真像蓝泽的作风…… 如瑾苦笑之余又释然了,蓝家又闹这么一出荒唐事,给人知道了只会轻视襄国侯府。皇帝最近必定在关注皇子们的亲眷,蓝家闹得越不成样,恐怕他越是放心。 碧桃说:“姑娘不回来,奴婢不敢擅自做主,您看池水胡同那边需要派崔领队他们去镇镇吗?总这么闹下去对姑娘名声不好啊。侯爷倒是想派他们去,但杨领队去了不顶用,不敢和那边动手,崔领队脾气有些左性,不肯去呢。侯爷这阵子正骂他,嚷嚷着要辞退他。” “崔领队又不是普通下人,说辞退就辞退?”不说长平王那边的关系,就是论救命之恩,也得在府里好好供养着人家,岂能随意骂。 “姑娘别生气,我看侯爷也是说说罢了,崔领队往跟前一站,他都不敢直视。” 那是啊。崔吉多大的煞气,要是板了脸瞅人,寻常谁受得了。如瑾道:“池水胡同就那么闹吧,最好闹上十天半月,一直闹到过年才好呢,让崔领队拘着杨领队,谁都不用去了。” “啊?这……” “就这么办,我不怕名声受损。” 要说名声,入京以来桩桩件件的,受家族姐妹所累,她的名声早就没了。但有寂明惠赐的莲花垫底,再加上皇子侧妃的名头,谁敢没事嚼舌头。能见面的皇亲贵妇都有分寸,不会拿这些说事,至于底下那些胡乱议论的,左右她又听不到,怕什么? 在家里消遣了大半天,家中大事没有小事不断的局面让如瑾很放心,吃过晚饭,趁着天还没完全黑透,便登车回王府了。车驾周围护卫增加了两倍,附近街道上还有乔装的暗卫护持着,一路安然进了府门。 长平王正在园子里散步消食,见她回来,就拉着她一起。 初雪过后天气一直阴着,松竹在暮霭下呈现灰青的颜色,将如瑾一袭碧色锦裘斗篷衬得十分鲜亮。长平王只是家常袍子,玄墨作底,隐绣云纹,和她并肩走在石子甬路上,身后几步远跟着一众整齐的内侍丫鬟,远远望去像画一样。 如瑾说起出府的见闻:“街井如常,看来兵围永安王府并没有引起百姓恐慌,大家还是照常过日子。” 看蓝府的情形就知道了。近日的波澜只局限在宫廷王府,下面受影响的不多。 长平王说:“去岁冬天才闹了天帝教,要是今年再有混乱,父皇的龙椅还想安稳么?他自然会将事情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认真说起来,这也不过是他的家事。” “那么这次就算揭过了吗?太子会再起,永安王一直被拘禁?” “应该不会如此。进了腊月,就快过年了,如果父皇最近不动,大约是要等年后了。人年纪大了,说不定对过年和美的期盼更大些。”长平王语气里有轻微的嘲讽。 就是说,还有下文? 两个人携着手,如瑾担忧的情绪被长平王瞬间感觉到。他停下脚步,将她搂在了怀里。身后一众随侍都偏身低头,恭敬候着。 “没事,别担心。”长平王低声说,“我摸不准父皇为何暂时放过六哥,不过,却摸得准自己安危。咱们好好准备过年就是了,我会在家里养病到年底,一切事都不理会。” 他轻轻咬她的耳朵,“跟我回屋去吧,今天吃得多了些,有劲没处使,多给你疏通一会气血,让你早点好起来。” 如瑾低头掩饰不自在,“我不在家,王爷反而吃得多了,那我以后长住娘家好了。” “嘿,那可不行。” 暮色越来越重,园子里次第点起了风灯,在冬夜的雾霭里散着朦胧光晕。长平王牵着如瑾的手,慢慢朝锦绣阁里走去,一路低声说笑着。 冬园西角静静伫立着纤细高挑的身影,远远的,将一切都收在眼里。 “姐,蓝妃看得紧,我没有机会。”几不可闻的叹息散在风里,融进茫茫夜色。 ------题外话------ xiaodao0109,紫色的藤蔓,winnie宁,坠落红尘2010,rourou,huangchen1975,午梦千山雪,515633557,nanxiaoshu,Cyy990226,感谢各位姑娘(*^__^*)这几天更得不多大家还坚持送票送花,好感动! 294 如遭雷击 今年天旱,冬月时分才下了第一场雪,进了腊月,又不下了。所谓瑞雪兆丰年,冬天时候雪量太少,开春的播种又要受影响,京外庄子上的毛旺来送年礼,将老农们的担忧念叨了许久。 如瑾听说后,颇有一种民生多艰之感。去年京里才闹完天帝教,紧接着越年又是旱情,要是明年再接着旱下去,别说江北闹暴乱,京畿地区恐怕也会不安稳。不过,这些事都是朝堂上的皇帝和堂官们该操心的,旁人担心也是白浪费精神,不能帮助分毫。然而临近年底,从上到下都盼着过年,之前又有永安王之事让朝臣不敢乱动乱说,近来的朝政议事就颇为平淡,长平王人在家里,眼睛却长在外面,偶尔将外头的事情和如瑾说上一些,连他自己也说得犯困。 进了腊月之后,如瑾平静生活里额外的两件事,一是帮着彭进财往佛光寺那边做买卖,一个就是等着娘家那边收青州的进项。 佛光寺的事问过长平王了,他说和那边不熟,不过可以辗转帮忙找人疏通,在寺外人来人往的地方圈一块地当摊位,生意保准不错。如瑾想了想,觉得这样不好。她一个小的不起眼的绣品铺子,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不然以皇子侧妃的身份何至于跑到平民区租赁铺面去。这次若真是在寺外圈地占摊,跟周围小贩一比纯粹是鹤立鸡群,多扎眼,传扬开去,人家要议论长平王府了。 不如还是去找江五? 如瑾就跟长平王说:“京兆府的府丞和各处寺庙大约会有来往,就算不熟,过去搭话人家也不会不理。我想着,与其我一家占地,不如就让佛光寺开出一片地方来专给香客们歇脚,弄些吃的喝的摊位上去,我的铺子再去,香客们吃喝歇息完了买个小物件就顺理成章了,不打眼,说不定还比单开独摊好得多。” 长平王有些意外:“你哪来这么多古怪想头。不像王妃,倒像奸商。” 你才像奸商呢! 如瑾瞪他一眼,“只不知佛光寺是什么背景?要办成这事,光靠江府丞大约力量不够吧,私底下需要找谁疏通呢?” 但凡各处能传承的大寺,背后都有扶持照看的人,譬如在青州时蓝老太太就是石佛寺的主要香客之一,到了京都这块地界,遍地豪门高官,单凭襄国侯府的名头已经不够看了,靠着江府丞明里去牵头说和,私底下可能还要找能说了算数的人,这人若找的合适,江府丞都不必用了。 “佛光寺啊……”长平王想了想,“以前王韦录的老娘总去上香,现在似乎是几家堂官的女眷都爱去,回头叫唐允过来问问,他知道详细。该找谁,让贺兰帮你做去。” 一个小生意,动这些人干什么,小题大做。贺兰还好说,那唐允,如瑾知道是他不见光的僚属,为了一个小铺子岂敢动用。 “……要么还是算了吧,让彭进财派伙计挑担子卖去,兴师动众的犯不着。” 长平王笑说:“别,就这么定了。好容易你松口让帮忙,我岂能不抓住机会。” 这算什么机会……如瑾不能理解。 长平王说:“谁让你事事都自己办的,以前在家就算了,嫁了我,还要自己动手,那我是摆着看的吗?给你的银子你全收着不用,回头自己去挣钱,还不让我帮,我很挫败你知道吗。” 这便是男人的自尊? “可我一个小铺子,动你的关系……”说起挫败,其实如瑾觉得,佛光寺这事求到他跟前才叫挫败,她本想着全然自己解决的。要不是想快些赚银子扩张生意,她都不跟他开口。 “那怕什么。你是我的女人,不用我的名头又想用谁的,但凡你当我是一家人,就不会这么多顾虑。” 长平王笑嘻嘻地说话,可如瑾知道他在意了,忙解释说:“我不是不想动你的关系,用你的名头,而是要看何事。人家佛寺办法会,你去做生意,这本就容易让人议论,而且就算寺里允了辟地开摊,堂堂王爷跑去与民争利也不成话。” “这么说还差不多。”长平王满意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那么……” “那么你就去找江家吧,江府丞虽然好色下贱,官面上还是挺有弯弯绕绕的一套,着他给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牵线,私下我再让贺兰疏通,十有八九就成了。” 这主意还好,如瑾自动忽略长平王对江府丞的评价,笑着跟他道谢,回头给江五小姐去了信。 江五很快就回了一封语气雀跃的回信,兴冲冲说了半日佛光寺法会的事情,讲述往年怎么跟母亲去上香,怎么看和尚们唱经讲经,大半篇幅都提到了一个佛光寺主持的弟子叫了尘的,说他讲经有多好,临到末尾,纸都快写不下了,才挤了几句话,说一定将如瑾托付的事情办好,跟父亲好好说这件事。 如瑾看完信哭笑不得,没想到看起来十分跳脱的江五竟然会喜欢上香听经,再看一遍,又从字里行间感觉到不同寻常的意思。 她怎么提起那个了尘和尚这样高兴? 她是喜欢法会呢,还是单喜欢佛光寺的法会? 许久没见了,如瑾忽然起了想见见她的念头,上次托她父亲办事还没当面酬谢呢。虽然彼此地位不同,江府丞说不定很愿意给王府侧妃出力,但女人之间走动交友还是不要论那些身份地位更好,如瑾想交一些单纯的朋友。 于是就去问长平王:“我如果和江五小姐走动,比如见面,同游,逛街之类,会影响你在外面的事吗?”江府丞官职不高,毕竟也是京兆府的,如瑾不能不考虑这个。见面和写信往来不同,是要被人家看见的,她可不想因为私事影响长平王在外的布置。 长平王似乎也很满意她的事前询问,目光比平日更和煦,笑着说:“没关系,江府丞是个扶不上墙的,很懂得什么叫难得糊涂,他就在府衙混日子呢,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谁也不会认为他有心参与上层事。” 平生最大爱好就是收拢美妾……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感觉如此别扭。 “那我可以邀江五小姐到家里来吗?” “可以啊。” 如瑾就放了心,着人去江府送了信。 江五好像正在家里闷得难受,接信之后连回信都没写,直接告诉送信人传话,说隔日就来找如瑾玩。如瑾也被她兴冲冲的情绪感染了,无端心情变好,也开始期盼见面的日子。后来想了想,请一个也是请,两个也是请,索性把刘雯也叫上了,大家一起热闹些。 于是初六这天一早,如瑾早早起来,中途被长平王按住推拿一番,然后梳洗换衣吃饭,扔下长平王在锦绣阁睡懒觉,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等客人。 说好了上午两人就来的,如瑾早就备好了午饭的菜单子,褚姑一早便在厨房里忙着和面蒸点心。经过了永安王一事之后,很久都没有这样高兴过了,如瑾心情一好,连带着吉祥竹春等人也行动带笑,小小的辰薇院里外扬着笑语。 侧妃要宴客的消息在府里传开,大家都知道了,锦瑟院的人就来问需不需要上歌舞丝竹。如瑾被问得哭笑不得,赶紧将人打发走。这都什么毛病,纯粹是以前长平王养出来的吧,每逢酒宴必有歌舞。她们几个女孩子相聚,弄一堆舞女在眼前晃荡什么? 这还不算什么,烦的是那个新进府的贵妾纪氏。因为长平王一直没有传贵妾入侍,罗氏还没什么,纪氏瞅个空就往前凑,往长平王身边凑,也往如瑾身边凑,弄得如瑾不胜其烦,顾着她娘家同是勋贵,一时也没跟她翻脸,轻描淡写地打发,由着她去了。谁想这一日请客,前门上刚报刘家小姐进府了,如瑾带人去二门相迎,后头就跟来了纪氏。 “蓝妃宴客,我也来凑个热闹吧,以前在家时我们闺阁朋友间也是时常相聚,都是人越多越高兴。”不请自来的熟络,打扮得还花枝招展的,玫红裘袄同色马面裙,金丝绣成的寸许宽锦带将纤腰束起,十分妖俏。 如瑾待要遣退她,那边刘雯已经进来了,只好先将她放下,转身去迎客人。刘雯一身素花暖烟色的袄裙,外罩石青毡斗篷,除了领着随身的丫鬟,后面还跟了好几个力壮婆子,手里大包小包拎着。 见了如瑾就笑:“呵,你是不是长高了,以前你似乎比我矮一头,现在只矮半头了。” “姐姐是夸你自己身量高挑呢吧?” 彼此亲戚,关系又不错,打起招呼来也十分亲昵。两人拉着手寒暄几句,那边纪氏就走上来,笑眯眯说:“这位贵女是谁,看着面善呢,只是我记性不好,这么好的样貌竟也记不起是谁了,蓝妃快给妾身介绍介绍?” 刘雯的目光就从如瑾身上转过去,将纪氏头上脚下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端庄含笑。 如瑾不快。 刘雯是面上矜持内里热络的性子,跟家人朋友说笑无忌,见了生人或不待见的人就俨然成了大家闺秀,一句多的不肯说,看着是端稳,其实是拒人千里的。本来两人气氛好好的,被纪氏这么一打断,刘雯就转了态度,生给人添堵呢。 再者,哪有当面叫人“贵女”的,头回见面上来就说“这么好的样貌”,看起来恭维热络,实则却是一副长辈见晚辈的口吻,难怪刘雯要心生不快,矜持微笑。 “纪姨娘,这是我表姐,来见礼吧。”如瑾促狭心起,摆了侧妃的架子。 既然她要介绍,那就介绍。 单论出身,纪氏要高刘雯一头,但如瑾就故意按亲戚论。 纪氏笑容微僵,站在那里念叨:“是蓝妃的表姐啊,怪不得,气度不同寻常,呵呵……” 如瑾就瞅着她,也不接话,专等她问礼。 纪氏尴尬。 还是刘雯将场面圆了过去,礼貌地朝纪氏笑了笑:“您姓纪,莫非就是林安侯家的姑奶奶?幸会。” “呵呵,幸会幸会。”纪氏被如瑾紧紧盯着,到底没敢继续询问刘雯的出身。 “纪姨娘,多谢你来迎接我家表姐。不过看你似乎是累了,就回去休息吧。”如瑾携了刘雯的手,径直越过纪氏面前朝里去了。 纪氏脸色红白交加,讪讪在后喊着告辞。 刘雯随如瑾进了辰薇院,低声问:“这个纪氏一直这样的性子?跟她家嫂子真像,私下里大家都说林安侯夫人行事颠三倒四。纪氏被她嫂子带大,脾气倒学了十成十。” “她可不就是这样,从进府就没一天消停,上蹿下跳总想露脸。我实在不耐烦她那股巴结讨好的劲头,懒得敷衍她。” “这种人别说敷衍,和她亲近也没用。面上亲热,她心里头不定琢磨什么呢。”刘雯笑道,“她哥哥林安侯养了她许多年,轻易不和人结亲,终于是憋着将她弄进了王府,可看她这样子,聪明和愚蠢全都摆在脸上,似乎也没什么前途,空长一副好皮囊了。” “理她做什么,来,尝尝我这里的点心。”如瑾请刘雯坐了,将褚姑做好的第一份糕点让到她跟前。 刘雯让跟来的婆子们把东西放下,招呼吉祥:“都是些家用和吃食,祖母和母亲让我带来的,你帮你主子清点入库吧。” 如瑾笑道:“舅祖母和伯母太客气了,也不怕把你累坏了。”朝吉祥点点头,吉祥就笑着领刘家婆子们到厢房放东西歇脚去了,不一会又呈了一份单子上来,是给刘家的回礼,如瑾看了无甚不妥,便让她去准备。 这边刘雯打量房中的布置摆设,忍不住称赞:“真想不到,王府毕竟是王府,其余人家再富贵也比不上。” 如瑾笑:“我就不信京里那么多豪门大户,没有比这里还好的。” “有是自然有,论贵重奢豪,你这里不算顶尖,但屋子又不是越奢侈越好,否则大家全都住金屋子不好么?所谓真富贵,是贵到骨子里,不是贵在面上。你看看你这里的用具摆设,哪件不是有品格的?” “多谢夸奖。那么今日我在‘真富贵’的地方招待你,不算辱没了吧?” “嗯,还不错。” 姐妹两个相视而笑,轻松的玩笑让如瑾心情非常好。 趁着丫鬟们煮茶端食盒不在跟前的时候,刘雯近前悄声:“听说王妃禁足,是真的?你没事吧?” “王妃的事牵连着宫里,我和她不同,放心。”如瑾很感动。只有真正关心的人,才会这么问。 “那就好。”王府内事,刘雯点到即止,不便多问。 如瑾不好跟她解释长平王的事,便用话岔了过去,聊一些家常琐事。后来说起悄悄话,如瑾询问刘雯的婚事,她也不小了,却还没有订亲,也不知刘家伯父伯母是什么打算。 刘雯倒也没避讳,直接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原是军功出身的,婚姻嫁娶多半都在这个圈子。哥哥要走科举,可今年的春闱没有如愿,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父亲原本想和士林搭些关系,但有了潘家那档子事,心思也灰了,觉得文人心思弯路太多,所以还想给我在军门人家里找。可你也知道,这样的人家但凡好一点的,不一定看得上我们,落魄的呢,子孙要想重振家业还得去军里历练,但历练这种事,又不是有本事就能出头,前途也是渺茫……父亲母亲考量了好些人家,高不成低不就的,我这不就耽搁下来了。” 还真是,刘家这情况,想找个合适的人家不容易。 “那你自己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刘雯讶然,沉思一会,摇摇头,“我没什么想法,也不着急,觉得在家挺好的。倒是长辈们越来越急,总说我年纪太大了。” “姐姐这年纪不着急出嫁,不过能早些订亲也好。” “看命吧。”刘雯对自己的婚事还真是不担心。 姐妹两个聊了许久,刘雯吃了半盘点心,两人又下棋消磨了一会时间,江五小姐却还没到。“咦,江家小姐怎么不来呢?她那个性子,要是跟你真心好,应该早早上门才对。” 如瑾也觉得奇怪,叫人去府门看了好几次,最后还让人去半路上迎一迎。 快到午时,前去迎客的人才回来禀报,说江五小姐的车到了,特意报了一声是两辆。 如瑾刘雯对视,都觉得奇怪。怎么是两辆车呢,又不是高门大户女眷出游,丫鬟婆子要单独占好几辆车,江家这样的人家,该是小姐丫鬟同坐一辆,顶多车边多跟一些婆子仆从罢了。 双双迎出二门去,见着江五小姐怀秀远远走来,身边除了几个丫鬟,还跟了一个水蓝斗篷的年轻姑娘,看衣饰就不是随侍,该是和江五差不多的身份。 走得近了,如瑾发现江五脸色不是太好,隐隐带着火气。“怀秀,怎么这时候才来呢,让我们好等。”因为两人平日书信往来,见面不多也不生分,如瑾笑着将她迎进了门。 江五平礼和如瑾刘雯相见,笑容有些不自在,“睡过头了,来得晚,姐姐们可别骂我。” “怎会,就知道你是个贪睡的。” 睡懒觉的理由牵强,但如瑾也不会当面戳破让朋友难堪,应和着,笑吟吟看向一边那个水蓝斗篷的姑娘。“这位是?” 江五越发不自在,顿了一下才说,“是……我家梅姨娘的侄女。” 那姑娘就笑着上前,冲如瑾深深福身,“妾身梅琼见过蓝妃。” 好眼力呀。如瑾和刘雯并肩站在一起,穿戴相差不多,也都亲热和江五打招呼,她怎么就能分辨出是哪个是蓝妃呢? 如瑾不由暗暗打量此人,看起来十五上下的年纪,细眉杏眼,皮肤非常柔嫩细白,行礼时身子往下一倾,自发就有一股风流态度,是那种站在人堆里旁人一眼就会看见她的类型。 江五在旁边被她一比,原本标致的相貌立时就被比了下去,无他,只因她太白皙,而江五皮肤偏向麦色。一白遮百丑,何况她五官本就不丑,全然一个精致漂亮的美人。 如瑾虚抬手臂,“快请起吧。” 梅琼道了谢才起身,不等别人说话,先朝刘雯福身,“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失礼了。” 江五面露不快,勉强说:“是刘将军家的大小姐。” “刘姐姐好。”梅琼再礼,也没问是哪个刘将军家。 刘雯没有还礼,含笑说:“太客气了,或许我比你还小,不要叫姐姐了。”礼貌却冷淡的语气。一个姨娘家的亲戚,的确也没资格和她们交往。 江五暗暗朝刘雯点头,十分解气的样子。 如瑾忍住笑,将人往里头让。来者都是客,不管江五和这梅琼之间是怎么回事,人家来都来了,都不能站在门口撵人回去,一例相待就是。 江五上前,故意一手拉住刘雯,一手拉住如瑾,亲亲热热和两人说话,将梅琼甩在后头。梅琼就在后面跟着,一点都不尴尬。 如瑾示意吉祥在后招呼着她,偶尔回头瞥一眼,看见这姑娘淡然处之的态度,心想这还真是个深沉的。 到辰薇院,进了屋,如瑾几人纷纷落座,丫鬟们上茶上点心,梅琼就主动帮忙。江五暗暗横她一眼。 如瑾道:“梅姑娘请坐吧,这些事让侍女做就可以了。” 梅琼歉然地笑笑,说:“我是不请自来的,因从老家进京不久,看什么都觉新鲜,听说五姑娘要来王府做客,才软磨硬泡地央求她带了我来开眼界。这是我小家子气的私心,终究是给蓝妃添了麻烦,我自知身份,您允我进屋已经很给面子了,我又岂能不自量力和各位同坐?您几位只管相聚,不必管我,只当我是五姑娘带来的丫鬟就成了。” 刘雯失笑:“看看,可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梅琼赧然低头。 江五紧抿双唇侧目瞪她,忍了又忍,终于是没忍住开了口:“你只管做小伏低,回去让你姑姑知道了,又要搬弄是非说我苛待你。你还是坐了吧,这里才没人计较你的身份呢!” 原来事情都在那个梅姨娘身上。 江府丞家里姬妾众多,如瑾有所耳闻,差不多也猜出了事情大概。许是梅琼要来,江五不愿意,梅姨娘就在江府丞耳根吹风,弄得江五最后不得不带了梅琼,这才耽搁了时候。 眼见江五要恼,遂笑着圆场:“好了,什么坐不坐的,索性你也别坐了,上次我信里提起琉璃熏球,你不是还说没见过么,这就跟我去看看吧。”说着邀了江五同去里屋。 江五气呼呼站起身来,未等说话,那边梅琼抬头张大了眼睛,“琉璃熏球?琉璃还可以做熏球吗?我以前倒是见过熏球,但只见过银的金的。”一副心向往之的模样,瞥见江五的怒视,又瑟缩怯怯。 如瑾将她的神情都看在眼里,但没理她。 单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 如果是真心如此,她也是个不懂事没眼色的,如果是假作委屈,就更没义务安抚她了,又不是熟人。 所以便只当听不懂她言语间的渴望,只拉着江五进了内室。 一进屋,江五就咬牙低声骂:“太讨厌了!她算是哪根葱啊,还想看熏球,王府内室是谁都能进的吗?” 如瑾失笑,安抚她:“好好好,只有咱们尊贵的五小姐能进。” “……我不是这意思。”江五反应过来,脸一红,继而非常委屈,抱着如瑾的胳膊道歉:“我真不想带她来,可架不住她姑姑搬弄是非……这家伙上个月才从江南老家进京,说要投亲,直接就住进了我家里。你说,你说,她姑姑一个姨娘,凭什么就把我家当自己家了,还把亲戚往府里收,真是气死人!偏生母亲非要当贤惠人,一应吃喝供着,把她当自家姑娘,背地里却偷偷抹眼泪。就这么着,她姑姑还要兴风作浪,时不时挤兑我母亲一下,气得我……我真想把她们姑侄吊起来拿鞭子抽一顿!” 果然是这样,如瑾之前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江府丞小妾多,正室年老色衰,自然是受宠的妾室当道了。江太太斗不过小妾,除了做贤妻还能怎样。 “好了,领都领来了,就像她所说,将她当丫鬟就成了,何必你自己不开心。” “丫鬟?你看她像丫鬟的样子吗,哪个做客的丫鬟想跑到主人家寝房看熏球的?” 如瑾赶紧将她拉到床边,摘了顶头挂的小熏球转移她的注意力,“得了,她又没看成,还不是你看了。喜欢吗?我让人去库房给你找些新的,走时你带回去,挂在自己床上玩。” “可以吗?这……” “不值什么的,你要推辞就是见外了。” “那好,谢谢姐姐!”江五这才转了笑脸,不过很快又补充,“给我一个就够了,给多了,那脸皮厚的又要借故抢了去,这些天她可用了我们姐妹不少东西。” “她敢。我给你的,谁敢拿。”如瑾拽着江五出了内室,打算当面敲打一下梅琼,却不料梅琼不在屋里了。 坐在椅上安稳喝茶的刘雯笑道:“说是怕五姑娘出来看她生气,躲去外面避一会。” 江五瞪眼:“怕我生气就要避开,那她怎么不搬离我家呢?我看她生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刘雯失笑:“你气呼呼的做什么,岂不知你越生气,你讨厌的人就会越舒心?有本事你得自己舒心让别人生气才行。”又说,“你忍气带她来,想必也是怕梅姨娘挤兑你母亲,那么反过来你母亲也盼着你开心一些呀。而你却跑来这里生气,你想想,对吗?” 江五眨眼,想了想,重重哼了一声:“对,我生气干什么,才不理她!愿意避就避出去好了,咱们正好热闹吃饭。蓝姐姐,饭呢?气这半天我都饿了。”又吩咐自己丫鬟,“去外头找找那家伙,别让她在王府乱跑,也别让她早回来碍眼。” 说完走到饭桌边等饭去了。 这性子……真是……痛快。如瑾忍了忍,才没把“少根筋”的词给她用上,忍着笑吆喝丫鬟传饭。 吉祥拦了江五的丫鬟,笑说:“荷露陪着梅姑娘出去了,不会有事的,各位还是跟我用饭去吧。” 客人的仆婢也是客人,厢房里另开了一桌招待她们,江五刘雯身边各留了一个服侍的,其余便都下去用饭。开了席,三个人说说笑笑的,后来也不用人服侍了,让身边丫鬟也搬了小杌子用小桌吃喝,不分主仆地热闹起来。 席间锦绣阁来人,送了一坛贡酒过来,说是长平王给的,另又叮嘱说,如瑾调理气血的药还没停,不要喝酒,这酒专门给客人喝。 如瑾没想到长平王这么细心。她在家里宴客,他肯将宫里赏下的贡酒拿出来,那是给她在朋友面前长脸。 江五已经脱口称赞:“王爷待姐姐真好啊!快打开,我还没喝过贡酒呢。” 她的丫鬟在旁轻声提醒:“姑娘酒量不好,喝一盅就停下吧。” “还没喝呢,别扫兴。”江五不耐烦。 如瑾笑说:“没关系,喝醉了我让人抬她回家。” 坛封一启,酒香四溢,江五先满了一盅仰头喝光,继而又连喝了几盅,末了咂咂嘴,疑惑:“好像也不像想象的那么好喝啊。” 用过饭的丫鬟们都上来了,见她如此,大家都笑,笑声一直传到院外去。 园子里散步的佟秋水听见风里飘来的笑语,往辰薇院的方向看了又看。 松竹掩映的青砖粉墙,那是她再也不能随意进去的地方。朋友相聚,欢声笑语,如果……如果不发生这么多事,没有这么多的迫不得已,是不是,此时坐在那屋子里举杯谈笑的,也该有她一份? 青州,过往,终究是回不了头了。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默念着“江五小姐”和“刘大小姐”,她们是谁呢?她从二门的仆妇那里听见这两个名号,却根本不知道名号代表的人是何模样。那都是如瑾的新朋友,她以后还会有更多的新朋友,再也想不起她这个旧友了吧? 或许,即便想起,也是厌恶和憎恨? 不然,为什么那一夜长平王还曾留她在锦绣阁侍奉——即便是跪,到底也留了整整一夜,次日还允她睡在楼里补眠——而之后,当如瑾知道了她的入侍,她便再也得不到王爷的青眼了? 最近,如瑾夜夜宿在锦绣阁,连新进府的贵妾都没能得到传召,而姐姐,则被囚禁在了狭小的院落里。 佟秋水盯着辰薇院沉默许久,腿都站僵了,才转头去看姐姐院落的方向。 那所小院子在西芙院之后,矮小,逼仄,说是独门独院的待遇,其实比西芙院的厢房还要不如。佟秋水脸色黯然,一步步朝着姐姐的院子走过去。 到了门口,依然是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听不见人说话,连走动声音也一丝不闻,仿佛根本没有人住似的。这样的冷寂,和辰薇院热闹的欢声形成鲜明对比。 佟秋水抚上门环,忍了又忍,终是没敢叩门。姐姐又出不来,连喊话都被禁止,她叩门除了带给姐姐困扰还能有什么用呢? “姐,我没用,我不能救你出来。”佟秋水扇动嘴唇,无声朝着紧闭的院门说话。 “今天蓝如瑾宴客,不在锦绣阁,我就去求见王爷了。可是……可是连院门都没有进去。守门的人说王爷睡觉未起,不能惊扰,怎么可能呢,我从早晨一直等到午间都没得进门,王爷怎么可能睡一上午不起床?” “姐,是蓝如瑾的手脚吧,她人不在锦绣阁,可眼睛也在那里,是不会让我进门的。姐,我们怎么办呢?你出不来,我进不去,我们……” 佟秋水说不下去了,眼泪含在眼眶里,哽咽。 漆面斑驳的院门突然无声打开,提着垃圾桶的婆子迎头迈出,对上佟秋水布满血丝的眼睛,吓了一跳。 “佟……小佟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说着非常警惕地反手将门关了,生怕她突然冲进去似的,“快走吧,别让我们当下人的难做啊。” 佟秋水仰头眨眨眼睛,努力将眼泪逼回去,转身离开。 再次朝着锦绣阁走去。 一次不行,就多去几次好了。难道她进不去,长平王还一直不出来吗?等着就是。 可能是老天开眼,这次她如愿了。 还没走到跟前,就看院门大开,长平王趿拉着鞋子,轻袍缓带,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王爷!”佟秋水惊喜交集冲了过去。 半路就被内侍们上前拦住。府里规矩大,没得允许谁也近不了男主人的身。佟秋水就隔着内侍和长平王说话,“王爷,终于见到您了!” 长平王脚下没停,朝锦绣阁后头的园子而去,只随口一问,“你什么事?” “……”佟秋水冲口想说“求您放了姐姐”,突然意识到可能不妥,便改了口,“没事……就是许久未见王爷了,有些……” “想您”二字到底没好意思说出口。 这样会不会太刻意了?显得自己非常没体统。 可如果不说,他会留意自己吗?姐姐还等着她去救呢。 她很纠结,长平王却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她赶紧跟上,却总被内侍隔开一段距离。长平王斜斜又瞥过一眼,这一眼,让她果断放弃了说“想您”。那目光没什么温度,仿佛只是在看一块石头,让她心里没有底。 “王爷您……您要去散步吗?我、我陪您一起?”佟秋水努力半天,终于说完了一句完整的话,脸憋得通红。不知怎地,她被他一盯,就会手足无措,口齿也不伶俐了。 “不必。”换来淡淡的回应。 佟秋水愣住。看着长平王晃晃悠悠的背影沉默一瞬,咬咬牙,又跟了上去。 “王爷,您是吃了午饭去消食吧?正好我也想散一散,锦绣阁后面的园子我还没去过呢,您带我去见识一下?”她尽量将语气放得柔和,模仿姐姐的温柔。 模仿得有些生硬,但是,希望自己诚心的努力能得到他的肯定。 显然长平王也注意到了她的模仿,姐妹两个嗓音相似,只一个说话轻声细语,一个语速快些,爽利些。快的那个刻意放慢语速,倒也差不多。 他就停了脚,转过身,“怎么学起你姐姐来了?” “……”佟秋水微愣,继而反应过来,忙说,“没学她,许是……亲姐妹之间总有些相似处。”她微微偏脸垂首,学着姐姐日常温顺的神态,期望唤起长平王的记忆,使得他念起旧情放了姐姐。 不料却等来一句冷冰冰的评价:“好的不学,偏往歪路走。” “王爷?”佟秋水愕然。 长平王示意内侍推开,朝她招了招手。 她就愣愣地走过去。 长平王面无表情看着她,问:“知道为什么要收了你么?” “……”佟秋水不敢答,怕答什么都是错。他的眼神让她害怕。 长平王倒也不期盼她回应,自问自答,“因为,想让瑾儿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佟秋水如遭雷击。 “王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也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 “也想让你自己看看自己,到底长了一副什么心肠——别用襄助胞姐的理由欺骗自己,你为什么会留在这里,需要本王详细说给你听么?你愿意听,本王可没那个时间帮你剖析自身。夜里对着月亮好好照一照,看你心里住着什么样的影子。” 佟秋水口干舌燥,脑中轰然一片,连简单的“王爷”二字也说不出来了。 “再告诉你一件事。”长平王眉头微扬,打量着她,“你的确是长得不错,不过,本王从一开始也没想要你。佟府后园一句玩笑,你的姐姐就主动潜入我房里去了。和你一样,本王没有强迫,是她自愿。”他审视她脸部皮肉不能自持的颤抖,加了一句,“她为你献身,你为她献身,可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佟秋水直挺挺倒了下去。 ------题外话------ 倩倩339,小蚂蚁兰文娇,rourou,dreameralice,jyskl521,午梦千山雪,lsr092621,pollypancy,jjll99,Whx3900939,风星铃兰,540509,黎美萱漫步云端,mayu,susana657,有脚的风,nidbillion,zouzou1,jiyong1115,smile1220,谢谢各位! 295 不速之客 长平王瞅着倒地的美人皱了皱眉,“还没说完呢。”——显然对佟秋水的承受能力非常不满。“抬走吧。”他挥挥手。 花盏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王爷,抬到哪里去?” 自从闹刺客后小双子等人死去,至明在主子跟前的时间比他长,花盏这个名义上的领头太监就越发怕说错话,做错事,干什么都有点战战兢兢,不如以前利索了。 长平王转身走了,没理他。 至明上前招呼了两个跟班,低声吩咐将小佟姑娘抬回西芙院去。花盏恍然,亦步亦趋地跟上主子,额头冒汗。 长平王晃晃悠悠朝园子里去,走了一段路,才突然拉家常似的说:“花盏,你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花盏一个激灵,忙低头回答:“承蒙王爷关照,奴才不胜感激。” “呵呵,本王关照你什么了?” “……”花盏没有马上回答,脑子里飞快琢磨该怎么答才能让主子满意。 徒弟小双子的死透着古怪,他还没有笨到单纯以为那是刺客干的。王妃禁足不出,表明皇后的力量在这个府里受到阻碍,身为皇后指派过来的人,他的地位非常尴尬。该怎样回答,才能让王爷觉得自己忠心耿耿并无外心呢?琢磨着,思量着,回话就慢了。 长平王微微一笑,替他说了:“本王关照的,是你的命啊。” 花盏更不敢接话了。 论及生死,怕一不小心就祸从口出,丢了性命。 进了锦绣阁后头的小园子,长平王到亭子里歇脚,后头快步有内侍走上来往亭中的石凳上铺软垫。长平王坐了,看着脸色泛白的花盏,说:“不用怕,你还没做过不好的事,这些年中规中矩服侍在本王身边,本王暂且不想要你的命。” 花盏扑通一下跪了下去。“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开恩!奴才以后一定更加努力侍奉!” 感激涕零到有些失了体统的叩谢,当着手下的面,他却一点不觉得丢脸。 比起命,脸算什么? 原本对徒弟之死的猜测,对长平王和皇后关系的猜测,都在此时被挑明了。花盏浑身都在冒汗,冷风一吹,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凉的。在庆幸保住了性命的同时,也战战兢兢的琢磨那个“暂且”是什么意思,难道……以后还有丢命的机会? “起吧。”长平王道,“你以前做什么以后就还做什么,本王既然留了你的命,也就不动你的位份。你以前在凤音宫伺候,但以后只能是这里的人,死了,也是这里的鬼,懂么?” “懂!懂!奴才明白!奴才从来没有做过违背王爷的事情,请王爷明察。” “要是做过,你此刻还有命吗?” 花盏擦汗。 长平王随意地说着:“你不过是个幌子,皇后在内侍里安排的眼线都藏在你身后,六喜是个老手,身上还带着不弱的功夫,你那徒弟最近也不安分。不过他们藏得再深,本王都能挖出来除掉,所以……” “所以奴才任凭王爷驱策!”刚刚站起的花盏膝盖一弯,又跪了下去。 来王府侍奉好几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知道皇后派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前后许多事一联系,脉络就清晰起来,以前不少疑惑的地方也渐渐明白——自己,果然是个招风的幌子。 如果长平王没有深挖的本事,那么一旦出了什么事,先被处置的岂不是他这个幌子? 不由,心中就起了怨愤。 反应并不慢的他,第一时间做出选择,表了忠心。 换来长平王满意的点头:“你果然不笨。” 花盏暗道赌对了,叩首再拜:“奴才是凤音宫来的,王爷留着奴才的位置不动,那么奴才能做的,就不只是伺候王爷。” 长平王“嗯”了一声,不置可否,让他起身归队。 花盏站在领头内侍的位置上,身旁是近来突起的至明,后面是两溜垂首恭顺的手下。头一次,他发现这些平日里任他差遣的手下,原来比自己更要得王爷信任。 不然,为什么王爷敢当着众人的面,和他说这些话呢?原是他们早就是王爷的人了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花盏再次冒了一身冷汗。 大晌午的,他觉得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小双子是自己的跟班加徒弟,平日里看着很普通的人,还有急躁坏脾气;六喜是向来就和自己不对付的家伙,因着觉得他有些古怪,才一直没动他——不成想,这样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宫廷的眼线? 还有同被“刺客”杀掉的其他人,都是主子借故顺势除去的吗? 越想,花盏越惊心。 以至于长平王跟他说话,开始他都没听见,木木呆呆的,直到至明碰了碰他的手肘。 “嗯?啊……王爷您说什么?奴才该死,奴才……”膝盖一弯又要跪。 “行了。”长平王挥挥手,“命都保住了,这么紧张作甚?本王刚才说——本来不想留你的,日后找个机会将你除掉便是,你以前没做什么,谁能保证以后不做?” “王爷……”花盏腿软。 长平王话锋一转,“不过蓝妃曾劝说,对无关紧要的人,得饶且饶,才是长久之道。本王想想也有道理,所以,你能不能一直保住性命,就由你自己决定了。” “奴才明白!” 花盏顿时觉得蓝侧妃形象高大起来。 主子自来是什么脾性他清楚得很,蓝侧妃是怎么劝动主子的? 骤然想起方才的事,他一愣。“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这话太诡异了。怎么先后受宠的佟氏姐妹都……都不曾……吗?佟姨娘是王爷从青州带回来的,蓝侧妃又是佟姨娘旧识,两相对比,难道,王爷和蓝侧妃很早就…… 花盏顿时又是一个激灵。 听到了这些话的自己,除了投靠王爷,还有其他选择吗?恐怕方才的表忠心稍慢上一点,结局都难料吧…… 痴愣间,贺兰来了。至明领着众随侍退避到很远的地方,每人占住一角,将可以进园的通路都看住。花盏恍恍惚惚跟在至明身边,远望亭子里相谈的主子和贺兰,深深意识到,这府里的高低亲疏,要从头再认识一番才行。 …… 荷露随着梅琼在园子里乱晃,身边还有梅琼的随身丫头,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看见绿叶子的花草也要惊叹“怎么北方冬天也有绿叶”。荷露很看不上这主仆两人的样子,不断腹诽:看起来漂漂亮亮的皮囊,内里包的都是蒿草。 不过秉着待客之道,还是很有耐心地陪着两人。 王府占地不广,但花木种了不少,冬天也到处都是绿叶子,除了寻常越冬的松竹梅树,还有宫里花房培植的名贵品种,一眼望去四处都有绿意,配着蜿蜒的半结冰的曲水,实是冬日里难得的景致了。 梅琼从辰薇院里出来,一边欣赏景致,一边和荷露聊天拉家常,遇到好看的树木山石就停下来观赏半晌,不断赞叹。荷露支应着,却越来越不耐烦。 因为梅琼问的都是内宅鸡毛蒜皮,什么王妃好不好看,府里一共有多少姨娘,什么丫鬟婆子是不是都穿绫罗绸缎,睡楠木大床,什么你们见过皇上皇后没有,他们是慈祥还是威严,拉拉杂杂,仿佛她关心的都是这等事,眼界小得可怜,一副乡巴佬进城的模样。 府中花木到处连通,除了张六娘的舜华院和长平王的锦绣阁被荷露拦了说不能随意去,其他地方,差不多都被梅琼一边赏花木一边逛到了。西芙院和锦瑟院附近她停的时间比较长,对往来进出的姬妾乐女们非常感兴趣,不断暗中观察人家的穿戴。 府里女人多,平日里没事就在脂粉衣饰上留心,自然是争奇斗艳,惹人注目。 听说是侧妃的客人,大家对梅琼的注视保持了一定容忍,脾气不好的也没有翻脸,瞪两眼就过去了。 在西芙院附近的时候,恰好祝氏带人出门,丫鬟手里提着食盒。祝氏见了荷露,就打招呼:“怎么不在蓝妃跟前伺候?” “陪梅姑娘散步呢。您去哪里?” “给王爷送点心去呢。” “这时候送点心?王爷怕是刚吃过午饭吧,哪里吃得下。” “他吃不下就让贺管事吃,他们在园子里说话呢。” 一问一答的聊了一会,祝氏才上下打量梅琼,“哟,好俊俏的小姑娘,蓝妃还有这样的朋友吗,也不早些介绍给大伙见识见识。” 梅琼被夸得脸色微红,低了头。荷露看不上她的小家子气,笑嘻嘻回答祝氏:“不是我们主子的朋友,是江府五小姐带来的,她家姨娘的侄女。主子她们在院里吃饭呢,我陪她出来逛逛。” 梅琼脸色更红,这次不是害羞,是尴尬。 一个府丞本来就不入王府诸人的眼,她又是姨娘的亲戚,实在太低微了。冒着蓝妃朋友的名在园里乱晃还好,一挑明,觉得别人看她的眼光都变了。 偏祝氏还问:“既然是一同来的,怎么不和蓝妃一起吃饭,单单出来逛园子?” 祝氏笑眯眯的,梅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发问,怕荷露又说出尴尬话来,忙自己笑答:“我不饿呢,听说王府花园漂亮,想来见识一番。” “哦,那你逛吧。”祝氏又上下打量她一眼,朝荷露点点头,带着丫鬟走了。 梅琼非常窘迫。方才祝氏那一眼,分明带着“一个破园子有什么好看的”意思。作势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要不,我们往回走吧?” “嗯。”荷露巴不得赶紧回去。 梅琼慢慢走着,往祝氏前行的方向而去,一边走,一边继续和荷露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眼看着就快要到锦绣阁。 “前头别去了,那是王爷的屋子。”荷露提醒。 “哦,刚才不是经过一次了么,怎么又绕回来了。”梅琼一脸疑惑,跟着荷露拐上岔路,过了一会道,“刚才那位姨娘说,王爷在园子里?幸好我们走得路巧,没碰见他。” “那不是姨娘,是祝姑娘。王爷也不在这园子,不然早就碰见了,他大概在楼后的小园子里呢。” 梅琼往雕梁画栋的锦绣阁楼头望了望,略微失望。 不过,听说祝姑娘不是姨娘,也让她吃了一惊。那样华美的穿戴,那样从容的气度,原来只是一个普通姬妾? 慢慢往辰薇院里回返,有菱脂带着江五跟前的丫鬟出来找。 “姑娘去哪了?这么许久,我们五姑娘已经用完饭了,您不饿吗?”江五的丫鬟见了梅琼就说。 “还好,我不饿。”梅琼很有礼貌地笑了笑,随着丫鬟们回去。 以为进屋会听到江五的抱怨,但却被告知江五喝醉在西间睡下了,她忙朝如瑾和刘雯告罪:“给蓝妃添麻烦了,我们五姑娘酒量不好。” “我们知道。”如瑾微笑,客气地招呼丫鬟给梅琼重新摆饭。 刘雯则直白一些:“我们认识怀秀比你时候长。” 梅琼低了低头,知道自己又说错了话。 屋里弥漫着醇甜的酒香,想必众人之前喝过好酒了。不过丫鬟在小桌上摆了几个碗碟,却没有摆酒。梅琼脸色微黯,不过还是笑着客气地问如瑾二人要不要再用些,如瑾笑道:“我们吃饱了,午后犯困,就不陪你了,免得你也吃不自在。请自便吧,不要客气。”说完邀了刘雯同去内室歇息,“你在我床上忍一忍,我躺罗汉床。”又吩咐丫鬟等梅琼吃完带她下去安歇。 梅琼笑着道谢,目送如瑾二人进屋,听得里头说笑了几句便没了声息,想是都歇午了,便轻手轻脚坐下来,屏息吃了一碗饭。 桌上菜蔬鱼肉皆有,数量不多,却色香味俱佳,她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就是进京投亲,在府丞府上吃酒宴,或者姑姑花钱从外面酒楼叫招牌菜,也都没有这里的好吃。不由就多吃了几口,将桌上盘盏都空了一半。碗里饭空,丫鬟上来问要不要添,她下意识想点头,不过还是忍住了,笑着道谢,起身离桌。 丫鬟手脚利落收拾了盘盏,装到食盒里提下去了,就有荷露上前带她去歇午。如瑾和刘雯在东间,她以为会被带去西间和江五一起,结果荷露却带她出了房门,往厢房里走。 那是下人歇脚的地方。 梅琼心头微涩,却没说什么,含笑跟着去了。谁让自己身份低微呢,被人看轻,也是应该的。 耳边就响起姑姑私下常常叮嘱的话,“嫁人才是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想要不被人看低,想改命,就得往高了嫁。我嫁进江府,你和你爹娘才有了进京见世面的机会。你也别回去了,跟我一样嫁在京里才不辜负这样的好相貌。” 正想着,荷露已然开了厢房门,“梅姑娘请。” 梅琼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看,倒不是和丫鬟婆子们在一处,小小巧巧的单间,桌椅床铺干净整洁,幔帐也是一望便知是好材质的。心中稍宽,笑着朝荷露道谢:“劳烦你了。” “别客气,这是我们平时歇息的地方,不值夜时大家轮流睡的,简陋些,但被褥都干净,姑娘别嫌弃。要点香吗,我去拿。” 原来是丫鬟的房间。 梅琼心里又涩了一下。虽然,这房间比自己在老家住的精致太多,但到底不能和正屋那边相比。江五睡在正屋,她却在这里,这便是差距吧。 “不用了,我不习惯用香。”客气地请荷露回去了。 一脚踏进门里,还未及关门,那边院门处却有轻响。梅琼下意思转头张望,非常意外地,一袭玉色长衫闯进了视线。 剑眉,星目,颜如美玉而饱含英气,那样年轻俊朗的男子就突然撞进眼里,迫得她呼吸一滞。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 她一时看得呆了,忘记了男女之防,没有进屋退避。那男子突然就转过视线来,盯了她一眼。 梅琼感觉全身僵硬。 好深邃的眼睛,让人忍不住想走近些,沉醉其中。 这个人是谁?在王府里突然出现的男子,能随意进出侧妃内院的,是……难道是长平王爷吗?她心跳加快,不想会有这样的巧遇。 可,侧妃宴请朋友,他为什么要闯进院子来,于礼不合啊。 顿时就想起了不知何时听来的传闻,说七皇子风流好色。难道……正是因为院里有陌生女眷,他才要故意闯进来?梅琼立时红透了半边脸。 登徒子! 不怀好意的登徒子! 可……也真是个漂亮的男人啊。 姑姑的话又响在耳边了——“男人好色是好是坏?那得看你有没有”色“。你美,男人好色就是好事,你不美,当然要骂男人好色无耻见色忘义,其实不过是吃不着葡萄怨葡萄酸。” 所以,这是一个机会吗? 梅琼心里天人交战。 淑女应守的矜持和稍纵即逝的、也许一辈子才会有一次的机会,该选哪个? 进院门的正是长平王。 他是打听到如瑾歇午,又等了一会之后才进来的,想着如瑾和客人们此时应该都睡着了,不会有冲撞,却不想,进门就碰见一个陌生女子。 刘雯和江五他都不认识,一时不知道这是谁。不过,转瞬间,看到女子所站的厢房门口,以及她脸上羞窘又复杂的神色,让他顿时想起祝氏随口提到的,江五带来一个“亲戚”。 想必,这个就是江家小妾的侄女? 怎地这样做派? 神色就冷了,移开目光,转身叮嘱迎上来的丫鬟们不要做声。招手叫了吴竹春过来低语几句,吴竹春进屋去了,他就在院子里等着。 眼角余光里,厢房门口的女子磨蹭踌躇一会,慢慢走了过来。长平王淡淡凝眉,身边跟随的两个内侍就上前拦住了梅琼。 “……见过王爷。不知王爷会来此,妾身失礼了。”梅琼轻声说着,盈盈福身。 长平王没理她,微微背转身子。是一个内侍低声回的话:“这位姑娘请回,我们王爷稍停就走。” 梅琼讪讪起身,知道自己认对了人,却不知道人家都不给她一个正眼。看他转身避开,倒是一副谨守男女大防的样子,可……既然要避,为何又直愣愣闯进院里来? 面对着面无表情的内侍,她只好将声音放柔些,“打扰王爷了,妾身这就告退。妾身初来京城不久,暂居姑母家中,见识浅薄,失礼之处万请王爷恕罪。” 说完,停了一下,见长平王还是不理,只得轻轻转身退下。 行动间,袖中落下一幅浅粉色点缀石榴花的绣帕,随风飘落,飘到长平王脚下。绣帕的主人浑然不觉的模样,进了厢房,将门掩上。 长平王看了看脚下的帕子,先是皱眉,继而唇角略弯,眼见吉祥引着刘雯和江五从正屋出来,便示意身边内侍将帕子拾起收了。 江五还没醒酒,脚步有些踉跄,被刘雯扶着来到跟前,迷迷瞪瞪直往长平王脸上瞅。 “见过王爷。”刘雯赶紧拽着她行礼。 长平王示意两人低声,笑说:“是来请你们赏光做客的,初九那天早些来,可好?” 两人起初都诧异,怎么这才做客没走,又来相邀?不大清醒的江五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又赶紧回头瞅瞅东屋,捂了嘴,瞪大眼睛盯着长平王。 刘雯也反应过来,“王爷……” 长平王朝两人微笑。 刘雯拉着江五福身:“多谢王爷,我们那日一定早早就到。” “谢什么,该是本王谢你们。” 刘雯和江五对视,都是颇为高兴。江五大着舌头说:“王爷哪用亲自来说,还怕我们不来么,遣个人过来知会一声不就成了。” “亲自来说,显得心诚。”长平王笑笑,点头道,“打扰了,你们接着歇息去吧,不速而来,可别怪本王唐突。” “怎会。”刘雯福身,长平王便带人走了。 江五瞅着重新闭合的院门咂嘴,满腹憧憬,“我以后要是也能嫁这样的人多好,真体贴,长得又好……不过,就是身边女人多了些,要是我嫁人,一定管着夫君不让他纳妾。” 刘雯啐她:“什么都敢说,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羞臊?” “我脸皮厚。”江五笑嘻嘻的。 两人并肩走回屋里去了。整个过程都是轻手轻脚,也没人高声说话,如瑾在屋里一直睡得香甜,没被吵醒。江五睡不着了,拽着刘雯去了西间嘀咕。因着如瑾的关系,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两人也成了亲近朋友。 厢房里,梅琼透过没有关严的门缝,将整个过程收在眼里。听不见几个人说了什么,但看着对自己冷冰冰的长平王和江刘两人有说有笑,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不过,那帕子…… 虽然收在内侍袖子里,但,也算是长平王收了吧?以后会怎样? 今天就被留下来?……似乎不大可能。 在某一天,一顶小轿进江府,将她抬走? 或者,只是被邀请出门相会?老家那边常有富家子弟这样诓骗女孩子,始乱终弃,京都子弟也会如此吗? 梅琼心里头乱乱的。 …… 佟秋水昏迷了一个多时辰才渐渐醒转。 张开眼,入目是熟悉的幔帐摆设,她认出是自己的房间。满屋簇新的家具用物,一度是她这个“新宠”得到的赏赐,现在看来都成了笑话。 床边衣架上搭着柔软轻暖的裘袍,生平第一件贵重大衣服,此时再看,也变得扎眼了。 本王从一开始也没想要你。 想让瑾儿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做出什么事。 本王谁的身子也没要,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一句一句的,随着意识恢复,长平王说出的那些刺心话语就相继涌到耳边。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你们不是一个笑话吗? 佟秋水感到头疼欲裂,眼前一阵阵发黑,“哇”的一声,伏在床边吐起来。 听到声音的丫鬟碎步跑进屋,被呕吐物的酸腐气熏得捂了鼻子。“姑娘,医婆说您摔倒时候伤了脑袋,需要静养一段日子,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好得快。” 佟秋水吐到最后就是干呕,趴在床沿上大口喘气。试探摸摸脑后,果然有个大包。 是昏迷之前摔倒撞地所致吧?长平王身边那么多随侍,有几个就站在她跟前,可她倒下,没有一个人去扶,任由她撞到脑袋。这要是摔傻了怎么办?天寒地冻,那么硬的地面…… 长平王,竟然一点都不怜惜她。佟秋水慢慢合眼,眼角滚下泪珠来。 医婆说得轻巧,什么静养,什么心情愉悦,可能吗? 地上的秽物被丫鬟捏着鼻子收拾走,佟秋水也不在意丫鬟的嫌弃,扶着床栏慢慢坐起来,穿了鞋,摇摇晃晃下地。 “您做什么去?”丫鬟欲待阻拦。 佟秋水一把推开她,踉跄着朝屋外走。屋门一开,冷风灌进来,将没有穿裘衣的她吹得打了寒战。她也不在意,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出了门。 祝氏正在院里和人聊天,大家看她如此,有人诧异,有人幸灾乐祸。祝氏说:“小佟姑娘不养着,要去哪里?王爷吩咐了,这段日子让我好好照看你,不要你乱跑。” 照看?是监视吗? 佟秋水冷笑:“我去看姐姐。” “哦,那你去吧,王爷说以后随你看。” 佟秋水扶着墙晃荡着向前,闻言扭头瞪着祝氏:“你都知道了?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何必事事跟你禀报?”祝氏笑说,“佛家都说回头是岸,我看你也不是个特别不懂事的,要是实在想不开,去小佛堂那边念几天经,说不定能宽宽心。” “不劳指教。” 佟秋水咬着牙往后头姐姐住的独院里挪,挪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歇,抵挡一阵阵的晕眩。一路穿过西芙院几进房舍,到后头角门的时候,全院子都把她狼狈的样子看光了,她也不在乎,直接去拍了姐姐的院门,待婆子开了门,径直闯进房里去。 佟秋雁看见妹妹披头散发的样子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王爷不是不让你进来吗?” 佟秋水抓住姐姐,瞪着她问:“王爷是不是没纳你,是不是?你跟了他一年多,他一次都没碰过你,是不是,是不是?” “秋水你……你到底怎么了?是谁给你说了什么?” “别打岔!回答我!他是不是根本没要你的身子,啊?” 佟秋水抓着姐姐的肩膀猛摇,将佟秋雁也摇得头晕起来。“秋水!妹妹!你停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佟秋水盯着姐姐惊慌的脸色看了半日,突然放开她,仰头大笑。 “哈!果然你也是这样,他根本没要你。空担个姨娘的名头,你算什么姨娘呢?还嘱咐我要注意子嗣,是不是你觉得自己没指望了,才把希望放在我身上?你,哈哈,你知不知道,我和你一样啊……” “秋水……” 佟秋雁被妹妹的话吓住。什么叫“我和你一样”?难道…… 怎么会,怎么会? 王爷不是早就看上了妹妹吗? “秋水你别闹了,冷静点!”佟秋雁按住妹妹,将她按到椅子上坐着,回头看了看门外,低声道,“你的意思是王爷没收你?那么,那晚是怎么回事?” 佟秋水笑呵呵看着姐姐,长平王说,她们姐妹是个笑话。他说得对吧?她也觉得姐姐好笑。 佟秋雁被妹妹盯得发毛,呐呐地道,“你说……你说王爷他是不是……有病?” 比如,不能和女子同房的病。 佟秋水仿佛没听到,只问:“姐,你为什么要跟王爷离家?姐,你在王府,真得饱受欺凌吗?” 佟秋雁张大眼睛,“你说什么?你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王爷说,是你自愿跟他走的,是你非要离家的。而你在王府什么境况,除了禁足这几日,我冷眼看着,似乎你也未曾受苦。” “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姐,是我冤枉你了吗,还是王爷冤枉你?” “秋水,你……你怎么能这样看待姐姐?”佟秋雁眼里涌了泪。 佟秋水又吐了一阵,紧紧握着姐姐的手臂,大口喘气,好一阵才平复。 这一阵呕吐,让她的情绪颓废了很多,脸色苍白萎顿在大圈椅里,无声地笑。“姐,我怎么看待你,还重要吗?我们都陷在这里了。此生此世,再无出头之日。王爷非常讨厌我们,他说,我们是个笑话。” 佟秋雁震惊。 “姐,你为什么不好好嫁人,任着悔婚也要离家。我呢?我怎么就没看上那个郎助教,鬼使神差的,非要扎进这王府里头来……” “秋水,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佟秋雁根本不能理解妹妹突然的转变,立时想到一个可能,“是不是……是不是蓝妃?她跟你说了什么,她在离间我们是不是?” 佟秋水默默看着姐姐,眼前一阵一阵的发晕。 …… 京城南部多是平民居所,一条一条的街道都不宽敞,少有鲜衣怒马的豪富子弟和金碧辉煌的车驾经过,牛车,驴车,手推车,粗布衣衫的民妇,裹着臃肿大棉袄的汉子,到处乱窜的无知顽童,是这些街道上的主要人流。 被街道隔开的居民区,胡同交错连通,将一座座土房石房连接起来。若是有个青砖灰瓦的齐整院子,那就是这一带的富人居所了。 傍晚时分,家家房头炊烟起,正是各家各户做饭吃饭的时候,街头巷口行人少了很多。不过一条普通小巷的普通小院门口,还是有来往不停的人进出。进去的,带着期盼,拖着病体;出来的,手里大多拎着药包,面带感激。 直到太阳落了山,还有人携家带口要往这院子里进,门里出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笑眯眯,客气地请来者回转,说今日问诊时候到了,明日请早。 “这……这可咋好,俺们坐了一天的牛车赶过来的,看完病连夜回去,明天要把车还给人家,不然租两天车又要费钱啊。小哥行行好让我们进去吧,俺家孩子这病看了许多郎中都说没法治,就指望您这里了。” 小男孩为难。 院子里就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除夕,让他们进来吧。” “可是,师傅您今天看得人太多了,会累坏的。” “无妨。” 一家子人涌进去,在并不宽敞的厅堂里,抱着孩子接受诊治。最后看完了病,拿着药方又是为难。“先生您看这……这药得吃多久才能好?” “先吃一旬,到时再来让我看。这病拖得时候太久了,朝夕之间是治不好的,要长期调理。” “那……不知我这些钱够不够买一旬的药?” “够了。除夕,去配药吧。家里没有的就到街上药铺找。” 小男孩看看乡民黑黝黝手掌里攥的铜板,再看看方子上罗列的药材,苦着脸,带着千恩万谢的一家子出门去了。 内室帘子挑起,眉头深锁的老者从内走出来,朝着方才闻诊的郎中叹气,“那点子钱两天的药都买不来,你要自己搭出多少去?” “我又不靠卖药赚钱,给够本钱便可以。” “恐怕本钱都不够吧?还有你不收诊金的?” “这家人太穷,随手帮一把。” 老者顿足:“你这样子何时才能攒够钱成家!让你归宗,你不肯,引荐你进太医院,你也不肯。那你起码成个家延续香火啊,我这把老骨头不知还能活几日,入土前还能不能看你成家立业了?你们这一支,难道要从这代断掉吗?” “怎会,祖屋里住着好几房,子子孙孙,拖家带口,不都是香火。” “那些个不成器的,别跟我提他们!在我眼里,只有你才是嫡传。” “二爷爷,我已经不是他家的人了,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吧。” “你……”老者咳了几声,拂袖,“不跟你说这些没用的。你只决定吧,要么跟我去太医院接班,要么,立业成家让我看到你生儿子。下回我来,你必须给个选择,不然……不然以后少跟我打探消息。”说罢愤愤而去。 一袭麻布青衫的男子将老者送出院子,目送老人家远去了,这才回身带上院门。 “我早已不需要和您打探消息了。”他轻声笑笑,清俊的眉宇之间隐有落寞。 返回房中,掀开素面棉布帘子,一只脚未得踏进去,他却箭一样弹了出来,整个人退后一丈多远。 “谁?”不动声色握住了墙角竖立的竹竿。进屋的一瞬间他感觉到屋中有人,面目未曾看清,便警惕地退了出来。无声无息,趁着他送人的工夫潜入房中,恐非好人。 屋里传出低沉的笑,“凌先生好身手啊,这地方小,不然我倒想跟你讨教两招。” “些微防身之术,不值一提。不知阁下何人?若是问诊,今日已结束,恕不远送,请走吧。” “不问诊。想和你讨个方子,能进来说话么?这么隔着门里门外,仿佛我有多讨厌似的。” 这偏居小院的郎中正是凌慎之,近来一直住在这里,一面研究医书,一面给乡邻治病,赚些微薄收入聊以度日。生活很平静,像城南许多平民人家一样,每日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而这日暮时分突然闯进房中的男子,是他平静生活中许久不曾遇到的意外。 对方一直带着笑意说话,可他本能感到抗拒。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他便产生了不想与之结交的感觉。 被邀请进屋,他站在原地想了一想,才放了手中竹竿,慢慢走到屋里去。 棉布门帘一合,屋中陡然亮了起来,有人点亮了油灯。凌慎之这才发现屋中不只一个人。 正中椅子上坐着的,是一个黑衣黑裤的年轻男子,长眉凤目,颜如美玉。旁边还侍立着两个同样一身黑色穿戴的随从,布巾包着头脸,只露出古井无波的眼睛。 三个人都很安稳,但凌慎之见到的刹那,就断定自己根本不是几人的对手。只要他们愿意,瞬间就可以暴起困住他。 于是便释然了,反而放松下来,朝着正中而坐的男子拱了拱手:“敢问阁下姓甚名谁,来此要讨什么方子?乡野郎中,恐怕会让阁下失望。” ------题外话------ §香上舞§,leiboo,515633557,echowql,13015065511,rourou,zxl19700303,15009029686,糖糖1017,雨荷冰,18610661593,didodo,由澄而澈,Cyy990226,zmfzy1209,WADELU113039,540509,拽拽亲亲,李13711940869,shiyunswz,清心静,zhuoyu1956,cy7788,smile1220,bjzhlj,nidbillion,basil,dreameralice,荆棘鸟wy,柳叶,z16340l,yihan25,mayu,mimimi73,金玉其内,谢谢各位! 296 中毒意外 “凌先生,请坐。”黑衣男子伸出手,做了请的手势。明明是他闯入别人家,却俨然一副主人模样。 “多谢。”凌慎之不计较对方反客为主,反而道谢落座,然后看着对方,等待回答。 黑衣男子说:“某姓商,行七。” 凌慎之面色微变,沉默片刻,缓缓问:“长平王爷?” 黑衣男子微笑点头,正是长平王。 “凌先生身手敏捷,心思也不慢。” “承蒙夸奖,王爷跟前,凌某只是萤火。” “本王也不是日月啊。” “天家在上,草民伸颈难望。” 口中虽然谦卑,凌慎之却没有站起来见礼,只端坐着,和长平王一来一去地对答客套。 长平王唇角含笑,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他便也看着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客气地互相恭维着,却都短短片刻之间,感受到了对方幽静深眸中蕴藏的力量。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市井草民。 一个是日照百川,一个如月笼江野。 动极而静,与静极至动。 “王爷此来,是想讨什么方子?在下医术浅薄,不敢误了王爷的事。请问王爷一句,宫中御医无数,京城又是名医遍地藏龙卧虎的地方,您尊贵大驾何须屈尊敝处?”凌慎之静静打量长平王身上的夜行衣,客气的询问中隐带锋芒,暗指对方藏头露尾。 长平王不以为忤,只淡淡笑道:“事关蓝妃,还请先生不要谦逊,鼎力相助。” 凌慎之瞳孔微缩,认真地,审度对方神色。 “王爷,是蓝妃有疾?”尽力维持平和之态,心却高高提了起来。 “不,是旁人,若先生肯帮忙,会对她大有裨益。” 不是如瑾不妥就好。 凌慎之松了口气略略放心,却又沉吟,开始忖度长平王的意思。 夫君私下拜访和妻子关系深厚的男子,又当面谈起妻子,到底意在何处?是真的想讨药方么? 向来对自己看人认人的本事有自信,却不料,长平王毫无破绽的诚恳的微笑,让他一时看不透了。 对方能来,毫无疑问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和如瑾的关系?但,到底知道多少? 自己的存在,会不会给如瑾带来麻烦? “王爷,在下居于市井,庸碌平淡,没有攀附皇亲显贵的心思,不管是对侧妃还是对您有裨益,在下的兴趣都不是很大。何况襄国侯对我的医术非常不信任,我若帮他女儿恐怕会讨一顿骂,王爷还是另请高明吧。”客气而疏离的态度。 “先生何必尽力撇清?医者本以治病救人为己任,是否本王的不速而来让你想多了?”长平王呵呵地笑。 凌慎之正色:“在下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你能舍命救蓝妃,何必在本王面前极力划清界限。放心,本王知道先生与瑾儿是君子之交,亦不会胡乱揣摩猜度,否则,本王今日就不来求恳于先生了。” 凌慎之注视对方的眼睛。 眼能辨心,他想判断长平王言辞的真伪。 却只看见乌黑明亮的两点墨色琉璃,澄澈,幽深,似乎一望见底,实则怎么也看不透。 长平王为什么会知道刘府遭灾那晚的事情? 他发现,面前的访客有太多让他难以判断的地方。 沉默间,只听长平王又道:“先生,蓝妃常说,与人相交贵在心诚,本王诚心而来,先生何故诸多顾虑?” “易地而处,王爷若是我,又当如何?”凌慎之反问。 “当以诚报诚。” 说得轻巧。凌慎之沉吟一瞬,顷刻间,做了决定。 不管对方来意如何,只要有一丝可以帮到如瑾的地方,他都愿意一试。 然而言语间还是保持了距离:“王爷,医者以救人为本,其他暂且不论,您来讨药方,在下这里若有,一定尽力就是。” “好,如此多谢先生。” “先不忙谢,王爷要的是什么方?” “先生师从青州蒋望山,听闻蒋先生是蜀地魏门后人,手中有许多前朝珍方,这次本王想求的只是一个治疗老人眩晕头痛的方剂,不难吧?” 凌慎之目光微凝。 蜀地魏氏一族曾是陈朝名医世家,几百余年传承积累了许多古方珍方,后来陈亡燕兴,魏氏家业毁于纷乱战火,子孙飘零,这一族就没落了。蒋望山乃是其中一个旁支子弟的外孙,得了外祖的传授,窥得魏氏传承一角,已然足够他名扬一地。因当年家业损毁也是被人借战乱打劫珍方的缘故,所以魏氏存留的后人大多不愿意对外提起祖业,以免遭人惦记,也不知长平王是从什么地方打听到蒋望山外祖之事的。 “王爷连家师底细都查得一清二楚,佩服。” “好说。” “老人眩晕头痛病源太多,王爷只是一说,让我如何下方呢?” 小小的房间一灯如豆,腊月的冷风拍打只糊了一层的窗扇,隐有寒气透入。 不过屋里的人都不觉得冷。 长平王含笑细细说着病症,还拿出了几个旧方,详细解释用过这些方子后病人的状况,显然是有备而来,且自己也略知医道。凌慎之起先微有抵触,后来渐渐听进去了,沉浸在病症里,开始详尽询问病人日常起居。 大约一刻之后,他到书案前提笔。 长平王也微笑起身,上前亲自替他研墨。 凌慎之看了看研墨人。 “呵呵,先生肯帮忙,本王做些微末小事也是应该。” “那么有劳王爷。” “不必谢。” 凌慎之蘸墨起笔,一笔一划,写下清晰简明的方剂,递到长平王面前,“这是陈朝宫廷所用的羚角平阳丸制法,根据病人的情况,略略做了改动。但终归是没见到病人,只凭王爷述说,用药恐有偏差,服用时还需谨慎为上。若是用了,也请及时告知用后的情况,以便再做调理。” “先生谨慎认真,本王佩服。”长平王将方子拿起来看了看,笑道,“这个平阳丸本王略有耳闻,是陈朝懿隆太后用的吧?听说在当年也是御制秘方,且早已失传,不想时隔多年,有幸能在先生这里看到。如此厚赠,倒让本王不知以何为谢了。” 凌慎之淡淡道:“方子无所谓珍与不珍,只有能治病的才是好方。在病人症状缓和之前,王爷不必言谢。” “这怎么好意思。” “那么,此等失传秘方,王爷又能以什么做谢?” “千金难求之物,倒是真难寻得等价谢礼。”长平王为难沉吟,“且让本王想想该怎么办……以你我之间的交情,似乎不能白拿你东西。” 交情?有半分么? 凌慎之搁笔,走回椅子落座,与之隔开距离:“适才劳王爷研墨,已然够了。” 长平王将方子叠一叠妥贴收好,笑眯眯的,“研墨自然不足为谢。不过——”话锋一转,“蓝妃曾为先生写方,本王又为先生研墨,无巧不成书,说起来还真是一段佳话。” 凌慎之淡然以对:“王爷说笑了。” 心里却是惊诧。当日在刘府蓝老太太因惊惧生疾,他受伤不便落笔,看完诊后是如瑾代劳写的方子,这本是外人不知的小事,长平王是怎么得知的? 且以这样模棱两可的语气说出来。 究竟何意? 是如瑾自己说的吗,还是……长平王从别处知道的? 越思量,越是悬心。 于是站了起来,拱手:“时候不早,王爷若无别事就请回吧,在下还要研读医书,陋室寒酸,也不方便王爷久留。” 长平王拱手还礼:“是本王叨扰了。这便告辞,多谢先生。” 然后,很干净利落的开门出了屋子,像突然到来一样,带着两个手下倏忽而去,转眼消失在连绵屋顶之中。 凌慎之走到门口朝外张望,只能看见模糊几条人影,转瞬间,那影子也不见了。 冷风扑面,开启的门扇吧嗒吧嗒撞击墙面,薄棉帘子一飘一落,擦着他的袍角。他在昏暗的屋门口默默站了许久,思忖沉吟。 直到小徒弟除夕抓药回返,惊讶地叫:“先生您一个人站在这里干什么,也不裹棉袄,冻坏了怎么办?” 凌慎之收回远眺的目光,“除夕,你这两天看见何刚了吗?” 除夕被没头没脑的问话弄愣了,想了想才说,“前天见着了,他还是在巷口转悠,跟看诊的人打听几句就走了。先生您问他做什么,不是说不理他,只当没看见么?” 除夕并不知道何刚是什么人,他跟了师傅没多久,只知那是个时常跑来探听师傅消息的家伙。师傅明明知道,却还要若无其事,让他非常不理解。 “除夕,你听着,这两天不要做别的了,就盯着何刚,只要他一来立刻告诉我。” “啊?那……那他要是不来呢?” “那就一直等。” 凌慎之吩咐完径自回屋,像往日一样捧了本医书灯下而坐。 除夕发觉今日师傅情绪有点不对,也没敢多问什么,到厨房热饭去了。及至端了饭菜上来,发现师傅半天都只看那一页书,翻都没翻一下。 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小孩子不明所以,却敏锐感觉到也许那何刚是关键。于是轻手轻脚地退下去,草草吃了晚饭早些入睡,第二天一大早就爬起来,跑到巷子口蹲守何刚去了。 …… 腊八节,宫里赐了八宝五味粥下来。 用的是可以保温的食盒,不过送到王府也已经不大热了。张六娘闭门不出,如瑾暂代其接了宫中的赏,给送赏的宫人包了封红妥当送走,回头让厨房把粥重新热了分下去。 只有一大碗,若是分到平日所用的小碗里,也不过是三四碗的量。宫中赏赐就是一个形式,不会按着满府的人数送足大家都能吃饱的量。厨房的主事特意来问粥要怎么分。 如瑾想了想,说:“王爷那里盛一碗,王妃一碗,剩下的匀给纪、罗两位姨娘。佟姨娘那里也送些吧。” “您不留些么?” “不了。”如瑾笑说,“褚姑锅里熬着呢,我吃那个。” 宫中的腊八粥,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于是厨房的人就按吩咐热粥分了下去,自然,按着长平王的习惯,吃食入腹之前都要仔细检查。 腊八是节又不算大节令,往年宫中有时会办宴会,有时不办。今年因着治下有旱情,皇后一直提倡节俭度日,宴席之类都省了不少,又加上永安王的事没头没尾弄得人心惶惶,大家谁也不敢提酒宴,是以腊八这日便像平日一样过了。 宫里不过,如瑾让厨房治了一桌酒菜,自家在府里过。 褚姑做的腊八粥非常讲究,红枣、栗子、白果、花生、核桃、杏仁、榛子、桂圆……光里头添加的果子就有十几二十种,小火熬了好几个时辰,不用进厨房就能闻见香味。待到盛上来,晶莹的米,鲜艳的果,看着让人食指大动。 这可不比宫里大厨房做出来的好多了! 如瑾看着高兴,让人找保温最好的食盒和盖碗去,要给娘家送。 吉祥又端上一碗金黄色的粥,“主子尝尝这个,是黍米做的,褚姑说她们老家腊八粥都是这种,随手做了一点,看主子喜不喜欢。” 黍米熬粥?如瑾见过黍米粽子,黏黏的,做成粥该怎么吃呀?可是看那粥,色泽又十分的漂亮,比白米抢眼多了,抱着试探的心思,舀了一小口放到嘴里。 顿时眼睛就亮了。 “咦,好吃。”黏韧清甜的口感,加上果子,比往常吃的精米八宝粥好吃多了。 “真的吗?”吉祥也没吃过这种粥。 “你们尝尝。”如瑾让丫鬟们各自端碗来盛。结果只有吉祥吃得高兴,因为别人以前都吃过。 “褚姑说这是乡间的做法,还怕主子吃不惯呢。” “什么乡间城里,好吃才是最要紧的。”如瑾用了小半碗,怕这粘东西吃多了不消化,才停了口。于是送回娘家的粥就又加上了黍米。 又想起锦绣阁的人,“王爷醒了吗?叫他起来吃午饭,把粥给他送点去。”这几日长平王总是半天半天的睡觉,窝在自己房里谁也不见,连如瑾都去的少了。如瑾也不知道他是睡觉还是在跟僚属谈事情,不好打扰,只在每逢饭时遣人去知会他吃饭。 吉祥笑说:“王爷那边已经送了,主子不用操心。您要是喜欢这粥,明早让褚姑再熬。” “明早不应该吃面吗?”如瑾反问,眼睛亮亮地盯着丫鬟们。 吉祥掩口而笑:“您没忘啊?” “我没忘,你们怕也记得牢固吧?这几日鬼鬼祟祟做什么呢,总背着我嘀咕。” 明天初九日是她的生辰,十五岁,及笄成人之礼。 往年生日时,丫鬟们老早就开始准备这准备那,虽不大操大办,私底下至少也要筹备一身新衣服。即便现在身边丫鬟都换了,可如瑾就不信吉祥不知道这事,往年在家时,她以老太太跟前人的身份还会私下送小礼物过来道贺呢,现在反而一点动静都没有,不但不提,还似乎故意回避此事。 如瑾怎会看不出来,琢磨着必有缘故,也就一直没戳破,任着她们捣鬼。眼看着临近了,才点出来。 吉祥脸红:“看您说的,我们哪有鬼鬼祟祟。” 如瑾含笑盯着她。 吴竹春抿嘴上前:“是在商量怎么给主子过生日呢,您现在也别问,什么也别管,到明日一准儿让您满意就是。” “那我要穿新衣服,从里到外都得是簇新的,再者总要有个新簪子,你们可别拿旧的哄我,弄不来,我扣你们月钱。” 丫鬟们都笑,“有,都有,及笄礼怎么会没簪子。” “好,还得给我准备好车,我要回趟娘家。”儿的生日娘的苦日,过生日总要见见母亲。 “已经准备了,主子放心就是。”丫鬟们满口答应。 如瑾便由她们去了。总之向来生日都没有大办过,往年也是随意,及笄之礼,不过是又长了一岁而已,成不成人的,又不是一个仪式就能作数,她自己从来不大留意,心里亦无企盼,照常过日子就是。 晚间厨房备好了酒席,如瑾遣人去问长平王在哪里吃,要不要阖府一起。长平王就自动过来了,谁也没叫,自和如瑾在辰薇院里用了晚饭,就算是过了节。如瑾晚饭又盛了小半碗黍米粥,吃到一半长平王把碗夺过去了,“你身子弱,这个不好消化,少吃点。” 才吃了两三口,哪里多了? 如瑾笑说:“王爷既然知道我体质差些,怎么不同意我找教习学武呢?” “吃饭,食不言。” 如瑾瞪他一眼,埋头吃饭。自从因为反应慢而被刺客打了一掌,她想学些拳脚练体的心思日益加深,可每次提起,长平王不是不同意就是将话岔开,问他缘故,只说学武太苦。 这回再次被拒绝后,她决定再不提了,以后自己想法子解决这件事。 饭后长平王回了锦绣阁,如瑾围了毡绒斗篷到园子里散步消食,因吃过黍米粥,她也怕积食,散步的时间就比往日长了些,直到掌灯。 夜幕降临,风大了,如瑾领人往回走。半路看见前头有人忙忙乱跑,看身形似乎是几个丫鬟婆子。 “怎么回事?去问问。”如瑾打发荷露过去。 内侍们疾走可能是王爷有吩咐急事,丫鬟婆子们有什么可急的,府里姬妾多规矩却没乱,大家日常行动都有分寸,像这样乱跑可是少见。 荷露很快回返,“主子,是罗姨娘和纪姨娘的人,罗姨娘突然昏迷了,她们忙着禀告王爷请御医。” “罗姨娘?”怎么会昏迷呢。 如瑾忙带了人过去看。 一进罗姨娘的院子,就听见有人嘤嘤地哭,院子里仆婢不多,却来回乱窜,仿佛发生了大事一样。 如瑾不由皱了皱眉。 吉祥上前呵斥住丫鬟婆子们,“乱跑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 有人闻声从屋里挑帘出来,是纪氏。那些丫鬟婆子就纷纷退到她身后,原来都是她跟前的人。 “蓝妃来啦。”纪氏一边用帕子拭泪,一边迎上来。 借着灯笼的光芒,如瑾瞥见她并无泪痕的眼睛,只做不见,问是怎么了。 纪氏就悲切地叙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呢,才刚吃过晚饭,就听这边院子里有动静,听着不太对劲,我就过来看看,谁知原来是罗姨娘昏厥了。当时那个吓人哟,她都口吐白沫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如瑾没听她继续啰嗦,带人直接进了屋。 罗氏正躺在里间的床上,脸色青紫,昏迷不醒,灯光下一眼可见面上浮着一层汗。她身边的丫鬟正跪在床边哭,另有丫鬟婆子侍立在周围,手足无措,见着如瑾进屋,才纷纷行礼。 “怎么回事?”如瑾上前细看罗氏的情况。 她的丫鬟哭着说:“不知道啊,原本好好的,突然就上吐下泻,折腾了好大一会,突然眼睛一翻昏过去了。” “她以前有过类似病症吗?” “没有,没有,我们姨娘一直康健,从小到大生病的次数一巴掌数得过来。” “府里医婆来看过没有?”医婆是平日给姬妾丫鬟们看病的。 罗氏的乳母面有难色,“这……我们姨娘不好用医婆吧?已经派人回禀王爷请御医去了。” “叫医婆来!”如瑾立即吩咐,“看病为先,这时候还论什么身份高低,等御医来时不定什么时辰了,是罗姨娘身子要紧还是面子要紧?” 御医又不是专伺候王府的,宫里那么多主子呢,晚间当值的人又少,万一一时半刻请不来,难道罗姨娘就光等着了? 纪氏带人涌进了屋子,团团围在罗氏床边。 如瑾说:“散开,全挤在这巴掌大的地方,罗姨娘岂不闷坏了。” 纪氏眼里闪过怨色,不情愿地带人退开了。如瑾也不理她,坐在一旁静等。很快医婆就到了两人,都是府里用惯的老手,问过了罗姨娘昏厥前的情形,上前麻利试脉、翻眼皮、看舌苔,又掀开衣服看了看四处皮肤,不多时退了下来。 “我们姨娘怎样?”罗氏的乳母和丫鬟急切相问。 年纪稍大的一个医婆说:“是吃坏了肚子,静养用药就好了。” “啊?吃坏了肚子?”乳母和丫鬟回想半日,“没吃什么坏东西啊,都是厨房送来的新鲜吃食。”顿时对医婆的医术充满怀疑,那乳母还不满地看了如瑾一眼,似乎怨她非要叫医婆来,得出这么不准确的结论。 医婆道:“若非吃错东西,那就是天冷伤了脾胃。女人体质本就属阴,到了冬天是会容易受凉,寒气入腹影响了五脏六腑,吃什么都消化不好。” “可我们姨娘向来体质好得很,从来没说冬天受寒。” 医婆们不理会这些了,自向如瑾行礼,说下去写方子抓药。如瑾点点头,遣她们退下了。那个年老的医婆临走时递了一个眼色,如瑾便不动声色让吉祥跟过去帮手。 罗氏的乳母和丫鬟非常不相信医婆的判断,哀求如瑾:“蓝妃,她们开的药我们不敢用啊,还是等御医吧?” 如瑾等着吉祥回来。 医婆们平日里也给姬妾看病,府里的姬妾大半身份特殊,她相信长平王不会安排医道不精的人当医婆。虽然年老医婆临走的一眼让她知道也许事有蹊跷,但既然人家用吃坏肚子搪塞,就说明罗姨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一切等着就是。 于是便敷衍道:“等等看,如果御医来得早就让御医看,否则也只好先用医婆的药试一试。” “这……能行吗?”罗氏的乳母依然不放心,提议,“要么请外头的郎中来吧?罗家日常都用一位姓王的老先生,医道很好的。” “等等再说。王府一般不请民间郎中,除非是御医看不好的病。” 罗氏的乳母就催丫鬟:“再去禀报王爷,怎么御医还不来呢?” 一旁纪氏责备她:“蓝妃在这里,你找王爷做什么,岂不是看不上蓝妃?还是觉得蓝妃会故意拖延你家姨娘的病啊?” 明里劝告,实则挑拨。 如瑾抬眼轻轻看向纪氏。 纪氏就笑:“蓝妃您也别介意,她们这是急坏了,并非故意冒犯您。” 罗氏的乳母忙和如瑾告罪,眼里却有了戒备。那一直哭泣的丫鬟嘴里道着歉,却还是径自出屋往锦绣阁去了。 这个纪氏,真是故意添乱。 恰好吉祥回来,如瑾便暂时撂下没理她,拿眼询问吉祥。吉祥附耳低声,以别人都听不见的音量禀报:“罗姨娘是中毒,大概是砒霜,服的量少才无性命之忧,医婆们解毒拿手,方子已经开好了,但还需排毒。” 竟然是中毒? 以前在宫里耳闻目睹,如瑾知道砒霜中毒要尽早催吐排毒,此时罗氏中毒已然很久,刻不容缓了。当下便站了起来:“纪姨娘回去吧,我在这里照看即可。”又指了指那个乳母,“你留下,其他人都退出去。冬天本就不好开窗透气,这么多人挤在屋子里,罗姨娘越发不能好了。” “蓝妃?”纪氏惊讶。 那乳母也用怀疑的眼神打量如瑾。 如瑾冷眼一扫众人,“都按我的吩咐。” 纪氏率先质疑:“蓝妃,您把人都遣走,只自己在这里,恐怕……” “恐怕什么?”如瑾盯着她。 纪氏眼珠转了转,低声道:“不瞒您说,罗姨娘这个情况,许是吃坏了肚子,可……看着也像是中毒。这时候情况未明,御医还没来,您还是……” “还是避嫌得好?”如瑾替她将未尽的话说了。 纪氏不语默认,那罗氏的乳母越发急起来。“怎么会中毒,怎么会中毒……哎呀,这个样子,可不就和中毒差不多,我怎么没想到!” 如瑾呵斥:“都退下!纪姨娘,散播谣言是什么罪过你要知道。现在都按我说的做,出了事自有我顶着。竹春,赶人!” 一直静立不语的吴竹春二话没说,立时上去“请”人离开。 自然,态度不是那么温和。 纪氏几乎是一把被推出内室的,膝盖不小心撞在门框上,疼得她惊叫。“蓝妃,您怎么能这样呢,您得讲道理啊!”吴竹春将她“请”到屋外去了。 最不省心的一个被轰出去,其余丫鬟婆子自然也不敢和如瑾顶杠,不管愿不愿意都鱼贯退下。罗氏的乳母惊慌叫起来:“蓝妃!您这是要干什么?我们姨娘要是真中了毒,您这么做是要担干系的!” 纪氏在窗外喊:“嬷嬷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找王爷!”说完蹬蹬蹬地跑远了。 如瑾也不理会纪氏,没了她和她的奴才,屋里屋外反而更清净。罗氏乳母还在惊叫,眼见着内室里只剩了自己和如瑾一众,越发慌起来。 如瑾吩咐吉祥叫医婆进来,朝那乳母说:“就是怕担干系才留了你在这里,不然,凭你大喊大叫的样子,早将你打出去了。你主子出事,身为乳母你不说冷静处置,听那纪氏挑拨什么?我若要害罗姨娘,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还不住嘴,耽误了你主子的性命可别怨我!” 自贵妾进府,如瑾对她们一直客客气气,那乳母还是头回见到如瑾发火,一时被训得有些愣。待到医婆们进来,扳过罗姨娘的身子摆弄催吐,又灌蛋清盐水等东西进去,折腾起来,乳母便撂下如瑾急切跑过去帮手了,也顾不得再叫嚷什么。 罗氏浑浑噩噩,四肢冰冷,却全身出着虚汗,脉搏呼吸也非常微弱,被催吐弄得更加气若游丝,昏迷中吐了一阵又接着昏迷,再吐,再昏,一直折腾了将近两个时辰才停了呕吐,彼时已经是子夜了。 医婆擦了擦满身大汗,累得不轻,禀报说:“接下来服药静养便可。” 罗氏乳母扑上去问:“这样就行了吗?中的是什么毒啊到底?会留下病根吗?” “看情况了,好好调养便是。”灌了药,医婆告退。 中毒的事谁也说不好,是否会有后症只能看中毒者的体质和养护情况,乳母未得准确答复,十分焦心,念叨着“御医怎么还不来”,过一会又念叨“王爷为什么也不来看看”,手足无措的。 如瑾陪了一晚亦是非常疲累,眼看着子夜更鼓响,认真算起,这已经算是第二日了。生日的开端就是这么件事,真让人无奈。 扶了吉祥的手站起来,留了吴竹春在这里照看,她准备回去休息。 恰在此时,外头门响,长平王带人进来。罗氏的乳母立刻扑过去跪下磕头:“王爷!王爷您可算来了!您要给我们姨娘做主啊!” 长平王没理她,朝床上躺着的罗氏瞥了一眼,径直走到如瑾身边:“累坏了?这里没事了吧?” 如瑾请他坐,“暂时没事,等着罗姨娘醒过来喝药调养便是,这段日子让厨房单给这边做温和的饭食吧。” 长平王点点头:“不坐了,咱们回去。你好好歇一觉,明日好早起。” 如瑾没问为什么要早起,总之是累坏了,就随他回去。 罗氏的乳母膝行拦在门口:“王爷王爷您可别走,您救救我们姨娘吧,她进府之后循规蹈矩什么事都没做,怎么就会中毒呢,求您做主!蓝妃方才把人都遣退了,又不肯等御医来府,也不知姨娘有没有性命危险……” 言辞里指责如瑾专行。 这还是留了她在跟前的,要是将她也遣退,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如瑾没辩驳,目视长平王。 想知道他对自己的信任到底有多少。 长平王俯视跪爬在脚边的老婆子,神色不悦,语气冷淡:“蓝妃在此主持陪伴许久,你却绕过她求本王做主,是怀疑她吗?”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罗氏的乳母听着言辞不善,连忙否认,可到底没说出信任侧妃的话来,只呐呐道,“我们姨娘今天吃喝和往日一样,就只多吃了几口宫里御赐的八宝粥……” 那粥是如瑾主持分派下去的。 被怀疑,也理所当然了。 长平王听了此话,眉头微拧,颇为不耐地只说了两个字,“蠢货。” 然后便径自朝前走。随侍的内侍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乳母拖开让出门口,掀开帘子,长平王就走出了房间。看那意思,罗氏乳母若是不闪开,他都能直接从她身上踩过去。 这家伙似乎一直脾气不怎么样。 如瑾叹惋地看看被内侍钳制的老婆子,什么也没说,跟着走了出去。吉祥追着给她披了斗篷,搀扶着,“主子小心别受凉,回去让褚姑熬些热汤吧,累了这半夜。” 走在前面的长平王大步朝前走,也没等如瑾,直接出了院门走出好远,看来是真被气着了。如瑾先是紧跟了几步,发觉跟不上,也就不追了,扶了丫鬟的手慢慢往前走。 灯笼在夜风里飘着,掉光了叶子的大树于灯光里投下浅淡的影。如瑾紧了紧斗篷,困得脑袋发疼,却在琢磨罗氏是怎么中的毒。 本来想着等罗氏情况稳定下来,就拘了她院子里的人仔细问一问,还有纪氏上蹿下跳的,也该查一查她,厨房那边以及这两日接触过罗氏的仆婢也要捋顺一遍。不过,长平王既然来了,就看他的意思吧,罗氏毕竟是他的小妾。 思量着,慢慢走回了辰薇院。 却看见长平王在门口站着。见她过来,就问:“怎么走这样慢?” 如瑾微愣。这人可真不讲道理,他大步流星地走开,却怪别人慢。“我身子弱,一介女流又没习过武,怎么会走得快?”轻轻软软的语气,不快却是显然的。 长平王没接话,沉默看着她。 如瑾便也看着他。 这人犯什么毛病?她能明显感觉到他的不悦,但是,不明白他有什么好不悦的。若是那乳母的缘故,他跟她发什么脾气。若是……若是因为罗氏,嫌她处置不当,那就更没什么好说了。 两个人在门口对视,谁也不肯先说话。 跟随的内侍们俱都有眼色得很,躬身垂首,退避三舍。吉祥扶着如瑾,看看主子,再看看王爷,感受到两人之间奇怪的气氛,起初不敢胡乱劝慰什么,怕说错话适得其反。不过,最后时候久了,担心主子的身体,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 “主子,天冷,别在这里久站。”和如瑾说话,眼睛却看着长平王。 如瑾不答言,依旧站着不动。 长平王皱了皱眉头,上前一把拽了她,大步拽进了门里,一直拽到暖烘烘的屋里去。“都退下。”进了屋,他就遣退丫鬟。 吉祥偷觑如瑾,见她点头,这才领人退下,关了门。 长平王就把如瑾按坐在内室的榻上,移了火笼到跟前,然后拎了一把椅子来坐在她对面,一副对谈的架势。 “你方才看我做什么?”他先问。 如瑾解开斗篷放下:“王爷不看我,怎知我看您?”她还想问他为什么呢。 “我不是说刚才在门口,是在罗氏屋里的时候。” 罗氏屋里?是指……如瑾心里一动,不快的情绪淡了,瞅着他。 长平王就冷着脸说:“那婆子言语指向你时,你看我做什么?” 果然是说那时候。他发现了?可真敏锐。 既然如此,如瑾便也不回避,直接问:“王爷觉得我是为什么?” “你不信我。”他倒是直白。 “那王爷信我吗?” “你若信我,就应知我信不信你。” 这是锥心的话了。原来他这半日生气是为这个。不像是一贯或冷淡或嬉笑的他该有的情绪。 是因为他在意吗? 如瑾没有马上接话,沉默了一会,整理思绪。长平王就坐在对面,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火笼在榻边烧得正旺,如瑾感觉有些热。这个人倒是细心,生着气,也知道先让她捂身子。她在这样有些灼热的温暖中思索片刻,才抬了头,对上他的眼。 “我并不是不信王爷,而是,怕王爷不信我。” 谁信谁,谁先信谁,是既简单又复杂的问题。 长平王欲待开口,如瑾拦了,先说:“我大抵能明白王爷的心思。自我入府以来,不,在之前,您就一直待我不薄,无论是恩,还是情,您对我的,都远比我对您的多得多。日子这么久,我就是一块冰也该被捂化了。可是,在小妾的乳娘指向我时,我却还要看您的脸色,试探您的意思,这让您很委屈,觉得心思错付,是不是?” ------题外话------ 今天人太多,又写不下了,向大家统一道谢!最近月票名次一直在20多,是开文以来最好的成绩了,姑娘们真的很给力。一直不大好意思求票,没想到大家还能自发投这么多,非常非常谢谢。还有打赏、送花送钻的姑娘,让你们破费了~o(>_ 297 生日礼物 长平王说:“我没有觉得心思错付。” 委屈倒是真有一点,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如瑾句句说得在理,他想听听下文。 如瑾笑了笑:“没有么?那么谢谢王爷。换做是我,说不定已经在想还要不要继续下去。” 刚还在院门口和他大眼瞪小眼,此刻却又突然笑了,长平王想起僚属们闲磕牙时念叨过的话,“女人翻脸如翻书”。 “我怎会考虑到是否继续上头去。”他说。 “所以这是王爷和我的不同,一切由您而始,我似乎处处慢一步?不过,我大略可以体味王爷的心思,王爷是否能体会我的?”如瑾停了一下,斟酌词句,继而轻声道,“其实有时候,我还是有些怕。” “怕什么?” “我也不大想得明白,总之心里不太踏实。或许是宫里,或许是府里,因此难免行事谨慎一些,譬如方才在罗姨娘那里,若是让王爷觉得不痛快,我和您道歉。” 她第一次认真地和他说起忧虑。 却也没有细说。 外面的危险和府里的波澜且不论,她最大的忧惧还是源自前世阴影。当小心谨慎成了习惯,无意间伤了别人的心,也是她现在无法控制的事情。 她诚恳地看着长平王,希望他能理解她的情绪。 长平王被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望着,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你不需要道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榻边和她并肩而坐,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刚才是我太急了,不该跟你生气。” “那王爷现在还生气么?” “当然不。” “那我也不生气了。” 两个人互相看看对方,都笑了笑。 她想,他大约并不完全理解她的忧虑吧,不过,能容谅也是极难得。 他想,她害怕大概全是因为嫁了他。如果她嫁个寻常人过寻常日子,或许不会如此小心?忽然,他就想到了城南平民区那所窄小简陋的房舍,想到里头麻衣布履的男子。虽然知道根本不可能,但他还是忍不住设想了一下她荆钗布裙做郎中妻子的模样。 心里无端烦躁起来,于是伸手将身边少女牢牢抱在怀里。 “……”如瑾被迫得几乎喘不过气。 想着这是两人第一次闹别扭之后和好,便忍了,任由他紧紧搂着。 长平王一直没松手,只是后来略松了一松力气,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如瑾累了半夜,屋里温暖如春,精神一松下来,很快就睡着了。长平王看着怀里熟睡的少女沉默良久,低头在她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她没有醒,依旧睡得很沉,显然是累坏了。她的唇在烛火映照下呈现一种迷人的润泽颜色,让他很想碰一碰,尝一尝。 不过……还是忍了。 不要急于一时嘛,他告诫自己。 将手搭在她的腕上试了一试,感觉比前些天好多了,显是气血运行在逐渐恢复流畅。不过,也没有全好,且她平日体质就偏弱一点,这样的话,明天可以吗?他举得有些热。火笼离得太近了吧。 今晚还没有给她推拿呢。 于是,长平王将怀里的人轻轻抱到了床上,让她伏着软枕,轻缓地按压。中途她醒了一次,张开眼睛迷蒙看了看,扭过头又睡着了。长平王做完一套,除掉外衣,躺在了她身边。 …… 凌慎之这两天一直没有睡好。 除夕在巷口一刻不停地蹲守,除了睡觉,连饭都是端着碗在外头吃的,结果何刚就是没来。所以这一天,凌慎之觉得不能再等了,直接去了蓝府。 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拜访的,襄国侯蓝泽对他有很深的成见。前两次出入他都走的后头一个角门,这次便也去那里等。等了许久,却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这才猛然省起,如瑾身边的人没事都在内宅,不会轻易出来跑腿,怎么会在角门看到呢。 于是又折回正门那边,远远瞅着有仆从出府门,便背着人递了碎银上去,请之给何刚或崔吉带话,让他们出来一见。不想等了许久,不但崔吉的影子没见到,连平日常出府的何刚也不见。从白天到晚间,给好几个仆从递了银子相求,都没能如愿。 无奈只得回返。 夜里北风呼啸,难以入眠。自从长平王来访之后已经过了好几天,也不知如瑾过得怎样。自己与之的交情,若真成了她婚后的负累,那可真是……糟糕。 他想将长平王的来访告知她,免得她被动。 可这几日一直联系不上,他才发现,原来两个人的距离如此遥远,许多事,并不是同处一城、看同一个月亮便能解决的。 秦氏这两天也没有睡好。 自从吉祥从王府递了信过来,她就一直惦记着女儿的及笄礼。十五岁成人的大事,自女儿嫁入王府,她还以为不能参与此事了,毕竟上头有正妃压着,一个侧妃的成人礼总不能大操大办,因此感到颇为遗憾。没想到,吉祥递了那么一个让她高兴的消息过来。 所以最近她一直准备着,初八这晚越发没睡踏实,天还没亮就早早起了床,郑重地梳洗打扮了,命人备车。 孙妈妈笑道:“太太别急,时辰还早呢。您今天这身衣服可真鲜亮,到时候跟姑娘站在一块儿,人家要以为你们是姐妹啦。” “你是笑话我呢?”秦氏嗔怪着瞪了孙妈妈一眼,低头瞅瞅自己一身松花绿宝雀纹的直襟褙子,不由踌躇,“不会太新鲜了吧,要么还是换一件。” “别,就这个好。太太许久没有仔细打扮过了,姑娘的好日子,您可不能马虎,穿得漂漂亮亮的姑娘看了也欢喜,省得她在王府还整日惦记着家里,生怕您过得不好。要我说,您平日也该这么光鲜才行,女人穿得好戴得好心情就好,心情好了诸事便顺当,不信您试试?” 秦氏被说得笑起来,“眼看着奔四十的人了,我还捯饬什么。” “穿衣打扮可是一辈子的事,哪里还分年纪。” 主仆几个说说笑笑的,在家里消磨了一阵,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抱了孩子登车出府。 …… 如瑾昨夜就寝晚,但睡得十分踏实,因此虽然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但醒来之后一点都不累,感觉身上很松快,头脑也清明。看看窗外天色发白,她便起来了。 床铺间,旁边的枕被里还残余熟悉的温度,让她想起昨夜迷迷糊糊时似乎有长平王给她推拿。他昨晚是睡在这里的么?怎么一大早不见人呢。 吉祥领着冬雪菱脂进来服侍,每个人都笑眯眯的,气色非常好。 如瑾惊讶地瞪着她们:“我的生辰,你们倒都穿得鲜亮。这是什么时候做的新衣服,我怎么没看见过?” 三个人一水的浅桃色衣裙,湖蓝滚边,轻柔甜美至极。都是端正的相貌,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出挑,吉祥秀丽高挑,菱脂圆润可爱,冬雪更是柔美,看得如瑾发愣。 吉祥将手里托盘放到桌上,掀开蒙着的绫子,露出里头雨过天青色的一套衣裙来,笑说:“主子可别只看我们,您这身才叫鲜亮呢,一会吃完了早饭就给您换上。” 菱脂摇晃着脑袋:“王爷说,主子过生辰是大家的喜事,所以我们也可以沾光穿新衣服。”说着拽了拽衣角,显然非常喜爱这身穿戴。 是长平王的嘱咐? 如瑾嘴角不由自主翘起来,指着托盘里的衣服说:“打开我看看。” 冬雪便上前和吉祥一起抖开了衣服。 是一件交领襦裙。上襦是天青底织的白蔷薇绣纹,略深一色的宽襟滚边,下裙十二幅,深青色,配着绛红宫绦。整件衣裙式样简单却精致典雅,不张扬,华美内敛。 如瑾一看便喜欢。 继而又觉得那上襦有些眼熟,想了一会,迟疑道:“怎么这料子……仿佛在哪里见过?” 帘外就有低沉的笑声:“你竟然都忘了。”长平王掀帘走了进来,怀里抱着一个描金匣子。 如瑾略尴尬,她还围着被子没下床呢。 吉祥笑着将衣裙叠好放回,“主子,这是您嫁妆里头的一匹料子啊,前阵子王爷特意指了用它做衣服。” 如瑾恍然大悟。 哪里是什么嫁妆,这块料子是以前长平王给她的,随手收在箱子里,出嫁时就一起带了过来,她都快忘了,他却记得清楚,还特意让人裁了做衣服。 想一想,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蓝如璇刚进永安王府,如琳正在不亦乐乎做外室,老太太一心念着回娘家扬眉吐气,家里乱乱的,正是借着她出门给老太太置办东西的时候,他见了她,然后送她一幅云霞锦,作为她十四岁的生辰礼。 也是那一次,他亲口说要娶她。 时隔一年,在她都快把这料子忘到脑后的时候,他让人做成了衣服,交给年满十五的她。 如瑾脸色微红,有些愧疚。 然而这料子的来历丫鬟们俱都不知,就是当时随侍的碧桃也不明所以的,她自然不能当众挑明,被长平王笑吟吟的看着,她低头道了声谢。 长平王让丫鬟们服侍她起来梳洗,坐到桌边将怀里匣子放下打开,露出里头的赤金头面,吩咐说,“一会换了衣服,给你们主子戴这个。” 如瑾瞅着那金灿灿的东西犯怵,“太扎眼了。” 吉祥道:“及笄嘛,自然不能和平日一样。今日您什么都别管,由着我们服侍就是了。” 幸好那幅头面还缀着珍珠压住了一些金色,式样也古雅,不然真像暴发户了。长平王亲自抱来的,如瑾不好太驳他的面子,就没再说什么。 洗漱时,想起昨晚的事,如瑾就问罗氏怎么样了。 吉祥道:“主子放心,竹春一直在那边照看呢,今早送信来说罗姨娘已经醒了,只是神智不是太清明,身子也虚淘得厉害,且得再养一段时日。” “保住了命就好。”其他的只能以后再说了。如瑾想起纪氏,“……哪里去了,昨晚她说要去找王爷告状,后来就没了踪影,今天没再上蹿下跳吗?” 这个吉祥真不知道。一旁长平王说:“在我那里关着呢。大晚上鬼哭狼嚎的胡闹,我让嬷嬷教她几日规矩。” 自讨苦吃。 如瑾遂不惦记她了,只说:“查问罗姨娘中毒因由时可能还要问她,到时候王爷可得放她给我审一审。” “嗯。这些小事先别管了,今天好好过生辰。” 梳洗完,吃过早饭,卯时已过了,长平王催促丫鬟给如瑾换衣戴头面去,他自己带人出了门,吩咐一会去正厅。 正厅就在舜华院前头,本来是正式招待女客的地方。不过自从张六娘进府,也没有什么机会和别家女眷交往,那里一直就闲着。如瑾不明白自己的及笄礼不在辰薇院里办,跑到那里去做什么,故意给张六娘添堵吗? 可是长平王不说缘故,丫鬟们也都笑嘻嘻守口如瓶,她只好放下疑问由着他们闹去。 换上那身云霞锦的衣裙,在玻璃穿衣镜前一照,如瑾发现这种颇为古雅的款式真得很好看,比日常褙子、袄裙都要显得端庄华贵,作为及笄的礼服再好不过。青色沉稳,绛色宫绦和青色鲜明对比,没有显得扎眼,反而更显雅致。前后左右照一照,她很满意。 吉祥又拿来一双同色绣鞋给她换了,笑问:“全是王爷指定的式样,主子喜欢吗?” 如瑾笑笑没说话。 待到戴好了头面,插梳小钿之类装饰在满头青丝上,如瑾发现赤金也没有显得俗气,和衣裙搭在一起看,有一种沉凝的华美。 吉祥又给她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冬雪在旁赞叹:“主子真好看!”又说,“王爷很会体贴人。” 如瑾在镜子前头照了又照,心里暖洋洋的。 不由想起前世的十五岁生日。 那时她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低等宫嫔,和宫里许多不得圣眷的女人一样,在某一个角落里过着安静苍白的日子。因了生日,侍女紫樱去膳房替她要碗面,不但没要到还被奚落了一顿,红着眼睛回来的。于是生辰就那么过去了。没有新衣服,没有新首饰,也没有像样的饭菜,她自己对镜仔细梳了一次头发,把平日最喜欢的一根玉簪插在发髻里,就算成了及笄礼。幸好她对这些事本也不是十分留心,倒没觉得难过,反而是紫樱大哭了一顿,委屈不已。 及至今生,事事更改,身边人也都变了,依旧怀着一颗不企盼不奢求的平常心,却没想到,能收获这样的礼物和情意。 站在穿衣镜前,她觉得镜中人有些陌生。 那个唇角含笑,端庄瑰丽的女子,是自己吗? 菱脂从外头蹬蹬蹬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主子好了吗?该去正厅了,时辰快到了。” 吉祥看了看滴漏,“是呢,主子走吧?” 如瑾点头,被丫鬟们扶着走出门去。 院子里停了一驾小巧软轿,如瑾讶然:“这么几步路,不用坐这个吧。”又不是晋王旧宅那种地广之所。 “主子穿戴整齐,坐上去吧,免得路上脏了衣裙鞋袜。” 看着丫鬟们殷殷的目光,虽然觉得有点小题大做,如瑾还是提裙上了软轿。粗壮的婆子们就抬起轿子往正厅那边去,须臾就到了。 还没进屋,便听见正厅里头的说话声,听不真切,但似乎颇为热闹。廊下侍立着许多眼生的丫鬟妇人,衣饰整齐,气度也都不凡。如瑾正纳罕,随着轿子一起过来的胡嬷嬷上前请她下轿:“仪式开始之前请您在偏厅候着。” 对这位主持过合卺礼的老嬷嬷如瑾向来非常尊重,平日也不分派她做事,见她来扶自己,忙道谢,压下满腹疑惑去了偏厅。 暖融融的小室,丫鬟们簇拥着,如瑾坐在椅上等候吉时。 胡嬷嬷笑说:“正礼在辰正,稍等一会就到了,到时老奴扶您出去成礼。” “多谢嬷嬷。”如瑾微笑道谢。 因了不明所以,心里便渐渐生了一些紧张出来。及笄礼会是什么样子呢?似乎这是要大办?以前在家的时候,蓝如璇的及笄是她亲眼见过的,也不过就是穿新衣服,由老太太象征性地梳了头发插上发簪,然后合家热闹吃顿饭。 如果要办礼,簪钗的应该是长辈,可长平王的长辈都在宫里,难道会是后妃?不可能,要真有后妃到府,院子里该满是宫女内侍了,外头还会遍布禁卫,哪有这么随便的。 越不明白,越是惴惴。 突然有笙竹声传来。 不是寻常歌舞饮宴之乐,是正式场合用的礼乐。胡嬷嬷出去看了看,笑着走了回来,“主子起身吧。” 如瑾就含笑站了起来,吉祥连忙替她整理衣饰,查看是否有不妥当之处。 胡嬷嬷上前虚扶了如瑾的胳膊,带着她走出偏厅,穿过游廊,直往正厅那边去。廊下侍立的下人们,不管是府里的还是面生的,俱都一路低头问好。 到了正厅门口,礼乐声越发清晰了,想来乐工是在厅内。吉祥上前挑开素锦棉毡帘,如瑾在胡嬷嬷的搀扶下款步走了进去。 绕过花开富贵羽纱屏,如瑾尽量保持着端正的仪态,面带微笑出现在众人眼中。 然而,看到座上诸位,她还是险些失态,差点惊呼出来。 ------题外话------ 谢谢今天送票送花的姑娘们:fhx860,hanguiyu76,摩卡自家,abc7890,糖糖1017,anitahsu,leiboo,liujing1111,清心静,rourou,奶茶laobing。 今天就这些,过周末(*^__^*) 298 及笄之礼 暂且不说母亲秦氏、刘家大伯母李氏意外在席,也不说刘雯、江五等人笑盈盈陪在旁边,单是端坐主位的那位老夫人就让如瑾吃惊不已了。 那体态富贵、头发半白却面如满月不见一丝皱纹的老人,不是旁人,竟是年过六旬的熙和长公主,当今皇帝的姐姐! 怪不得外头那么多面生的侍女,原来都是公主府的。 前世曾有过几面之缘,如瑾对这位面容慈祥实则眼风锐利的长公主记忆深刻。当年皇帝在梅园为她办生辰宴,熙和长公主知道了,说了一句“祸水”,后来在一次宫宴上,还特意传了没资格到场的她至殿上说话,问答几句,神情冷淡评曰“尚可”。及至她后来势败幽居,听说这位长公主和皇帝闲聊时还偶尔提起过她,说“倒是可惜了”。 总之,从头到尾,熙和长公主之于她,都是一个高高在上冷淡遥远的人物。她不过是宫中芸芸宠姬中的一个,而熙和长公主,却是皇帝为数不多在世的姐妹之一,且是最亲厚的那个。 天差地别的距离。 谁想重活一世,两人再次相见,却是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长公主,成了她及笄礼上的宾客! 这是何等的意外。 又是何等荣耀。 如瑾别的不知,但却清楚知道熙和长公主在皇帝跟前的分量。也不晓得因为什么,皇帝对这位并非一母所出的姐姐非常厚待,甚至远胜于对待同胞姐妹。熙和长公主也因此成了本朝最尊贵的皇姑,不但皇后见了要让之三分,就是一向张扬的庆贵妃也不敢在她跟前嚣张,向来恭谨守礼。 然而孀居多年的熙和长公主却深居简出,不轻易和外人接触,有些想通过她讨好皇帝的人往往会吃闭门羹。前世寥寥几面,如瑾觉得这位长公主比自己性子还冷。 可她怎么会到这里来,参加一个并不起眼的皇子的侧室的成年礼? 如瑾不由朝熙和旁边站着的长平王看去。 他唇角含笑,回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个面熟的年轻女子,一身宫廷常见的衣饰,是陈嫔跟前的贴身侍女茕影。那么,她是代陈嫔娘娘前来的么? 进得厅中只有一眼,如瑾已经被屋中诸位来客深深震撼了。惊讶之间,脚步微滞。 胡嬷嬷虚扶她的手臂,极其低声地在旁提醒:“您小心脚下,这礼服裙裾长了些。” 如瑾被这绵和的声音提醒回神,暗暗深吸口气,稳住情绪,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端正朝前而去。长平王私下里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不能在熙和长公主面前失了分寸,丢他的脸。 角落里席地而坐的乐工们演奏着典雅古朴的礼乐,俱都穿着暗紫色式样古典的礼服。厅中两列藤席,分别叠放着三套衣裙,三副簪笄,另有香炉酒盏等礼器陈列,并放着盥手的青铜盆壶。乐声中,次间那边隐隐透出小孩子软糯的咿呀声,如瑾分辨得出,那是妹妹的声音。 她缓缓地,款步朝前走去,双手交叠与腰间,宽大的衣袖直垂膝下,端稳雍容,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端凝之美。 长平王看着她,眸中光彩越来越深。 如瑾清晰感觉到他的注视。 在这宽敞的、富丽堂皇的厅堂之中,他不动声色的目光比窗外日光还要明亮,一直照射着她,甚至盖过了主位上端坐的熙和长公主无形中散出的威仪。 她很想往他那边看。 却不能。 只能将目光保持在身前一丈远的地方,眼帘半垂,保持仪态。 短短的从门口到堂中的十几步路,却像隔了许多岁月一般,走了许久,才停住脚。 在胡嬷嬷低声提醒之下,她倾身,朝堂上宾客团团行了一礼,这是受笄者礼谢到场众宾。 长平王的声音醇厚中透着清朗,徐徐的,像是初夏荷角乍露时掠过湖面的微风,“请襄国侯夫人为敝府蓝氏主持及笄之礼。” 礼乐声停,秦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如瑾看向母亲,发现她眼角微湿。 “小女幸甚得入皇家侍奉,蒙帝后福泽加佑,年及十五,长大成人。今日得长公主和王爷抬举,由妾身主持小女及笄之礼,不胜感激。” 秦氏宣布仪式开始,念诵祝词。 陈平的侍女茕影出列,在青铜古盆盥手。如瑾微讶,难道是茕影担任仪式上的赞者之职么? 赞者一般由平辈的姐妹朋友担任,可刘雯江五都未出嫁,娘家只有蓝如琳,更是不能出来露脸的,所以对如瑾来说,赞者根本没有合适的人选。但茕影又不一样,宫人的身份已经可以绕开是否出嫁这个问题了。 藤席铺在厅中,如瑾在胡嬷嬷的陪伴下走去坐于其上,面西。 果然是茕影走到跟前,见如瑾看向自己,便笑着说“主子娘娘常说我如同她的干女儿,今日不才,我便借着这句玩笑腆颜僭越一回,替蓝妃唱赞了。” “多谢姐姐。”如瑾动容,诚恳道谢。 侍女捧上朱红漆雕托盘,胡嬷嬷接过托了,茕影便从中拿起曲齿玉梳,在如瑾发髻上象征性地梳了三下,然后放了梳子。 看来辅助的司者是胡嬷嬷了。 虽然是名义上的下人,但长平王对这位老嬷嬷也颇为客气,由她担任司者,如瑾颇为感激。 梳过了头,该是簪笄之礼了。厅中陈设和方才的梳头已然让如瑾明白这场仪式是要遵循古礼,她曾于书上看到过大致流程。主宾簪笄,通常由受笄者有德行的长辈担任。厅中长辈唯有秦氏、李氏、熙和长公主,秦氏作为受笄者的生母是主人,如瑾便以为簪笄的该是大伯母李氏。 却不料,从座上起身的竟然是熙和长公主。 直到她走到东边以香汤盥手之后,如瑾才敢相信,她是要担任主宾! 真是太意外了。 她来观礼已是难得,怎会成了主宾呢? 及笄礼上,最重要的人物便是负责插笄的主宾了。熙和长公主这是给了非常大的面子。 怀着震惊的心情转向东面而坐,熙和长公主已经和主人秦氏互礼完毕,来到了如瑾面前。她的声音苍老却不失优美,有着旁人模仿不来的天成雍容。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诵词念毕,她从托盘中拿起一加之笄,端正插在如瑾发髻中。茕影上前虚扶一下,算是协助正笄,李氏等宾客便纷纷上前,笑着向如瑾祝贺。 胡嬷嬷和茕影陪着如瑾去往东厅,侍女捧了盛放着浅色襦裙的托盘跟随,协助受笄者换上一加之礼的服饰。须臾襦裙换好,如瑾又出正厅,朝秦氏磕头行礼,叩谢养育之恩。 于是一加礼成。 之后,如瑾再到藤席上面东而坐,熙和长公主再次盥手上前,诵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茕影为如瑾除笄,熙和长公主持钗插于如瑾发中,大家再次道贺,如瑾回东厅换了曲裾深衣。出来后朝正宾熙和长公主叩礼,感谢师长教导之恩,成二加礼。 三加之礼与前相仿,只是换了钗冠和大袖礼服,朝皇宫方向遥遥叩拜祈谢天恩。 随后是置醴,熙和长公主引着如瑾到西面席上,祝辞,祭洒。如瑾食醴酒粟米,礼成。 接下来若按古礼,该是受字聆训的时候了,如瑾向来没有字,正不知是否会在此次仪式受字,也不知由谁给予,一直在旁边观礼的长平王笑着走上前来,朝熙和长公主躬身一揖:“请姑母为蓝氏赐字。” 如瑾动容。 虽然按礼是该主宾送字,不过历来也有由长辈起好了字再由主宾念出的前例,或者受笄者本就曾经取过字,只在笄礼上再正式道出而已。由主宾在仪式上主动赐字,那是相当隆重了。 熙和长公主会愿意吗? 如瑾不由想起前世那句“尚可”的评价。初次相见,她不确定长公主会不会给她这个颜面。可长平王似乎不习惯做没把握的事,既然他当众提出,是否笃定长公主会答应呢? 熙和长公主闻言微笑,保养极好的容颜上只有极其清浅的细纹漾出,盯着长平王看了一瞬,轻声道:“你对蓝氏很是上心。” 长平王垂眸而笑:“让姑母见笑了。” 秦氏和李氏对视,双双期冀地看向长公主。 “好吧,既然我来都来了,也不差多做这一件事。”熙和长公主倒是很痛快的答应了,继而转向如瑾,“你叫什么名字?” 如瑾恭顺答了,长公主便说,“瑾为美玉,石之美者有五德,润泽以温,华光而敛,我便赐你‘昭华’二字,望你不失本性,时时自省,仁义在心,遇挫而勇,质洁性慧,永珍福寿。” “多谢长公主。妾必谨记教诲,克尽妇则。”如瑾顿首受字。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身为侧室,恭谨为上,熙和长公主又是冷淡威仪至极,对皇帝的妃妾都少有和色,何况是皇子的侧妃呢。她以为会得到柔、惠、嘉之类的字,谁知却得了“昭华”,这哪是给侧室用的,拿出去,都可以直接当公主封号了。 长平王显然也很满意,朝姑母深深行了一礼。熙和长公主轻轻笑了笑,回到座位上去了。 接下来如瑾按例听了秦氏训诫,和宾客们道谢,及笄之礼便全部完成。回去换了之前的衣服出来,给座上每位奉了一杯茶。熙和长公主便说:“时候不早,我便回去了。” 长平王留她吃午饭,长公主婉拒,带着人便离开了。廊下恭候的公主府侍女们乌泱泱的跟上,如瑾和秦氏等女眷将之送到二门,长平王一直陪着送出府门。 趁着长平王暂离的时候,秦氏拽着如瑾的手,几次欲言,却话没出口就忍不住想落泪,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过得好我就放心”,说完忙用帕拭泪。 大伯母李氏也是颇为感慨,一边扶着秦氏回屋,一边念叨:“那天雯儿回去说初九要来,我还想着王爷对人可真好,没想到隔了一天就有府上的嬷嬷亲自到我家去邀老太太,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可惜老太太这两日受了凉身子正不大爽快,想着是瑾儿的好日子不能带了病气来,就让我代替。及至方才见了这个阵势,我真是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果然没有白来,回去一定和老太太好好说一说。” 又朝如瑾道:“我们老太太人虽不能来,但托我带了一只发簪做贺礼,方才长公主在这儿我不好往出拿,回头给你。不是太值钱的东西,但是老太太当年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也算有些年头了。” “这怎么敢当。您能来已经难得,我怎好再收礼。”如瑾听说刘老太太身体抱恙,就问是什么缘故,吃的什么药。 李氏道:“原也不是大病,不过天气冷了,她老人家年纪又大,有天夜里起来时着了凉,有些咳嗽。已经请枫儿那个朋友过府看了,开了方子正吃着,今早我出门时觉得她比前日好了许多。” “那就好。要是有什么要帮忙的您可尽管说话,别的帮不上,王府内库里倒是有不少好药材。”如瑾笑着和李氏说话,心里却略有怅然。 已经很久没见到凌慎之了,何刚常常去探看一下,一直报说一切正常。只是生活正常,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放下。如瑾不敢主动和他联系,而且一出门就有王府的人跟着,也不方便,好几个月了,京城天气冷,不知他过得怎么样。 李氏在那边和秦氏笑:“听听,要把王府内库的东西给我呢。我可不敢用,这不是助纣为虐,帮着她往娘家顺东西么。” 秦氏道:“她可没少顺。” 李氏就说:“那可不行。顺多了,王爷该不高兴了。” 如瑾被长辈打趣,冲淡了心中的怅意,笑着说:“王爷可没那么小气。” 正好长平王送了熙和长公主从外回来,一脚踏进厅里,接口道:“瑾儿说得对,我可不是小气的人。” 秦氏等人连忙站起来和他见礼,长平王请她们入座,“今日你们都是观礼的客,又是长辈,不必拘束。” 侍女来报午饭已经摆好,长平王便邀众人去前厅入席,说自己还有事,便出去了。如瑾送他到院子门口。自仪式开始,两人还没正经说过话,一时间如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只问:“王爷不留下来一起吃饭吗?” 说完暗悔自己失言。又不能同席,隔了屏风分两桌吃也没意思,真是脑袋发晕才这么问出来。 长平王笑着看她,见她微窘,眼里光彩更亮几分,“我回锦绣阁去吃,吃完了睡觉,就不来扰你们了。你可以让蓝夫人多留一会,吃了晚饭再走不迟。” 这就是他的细致之处了。如瑾低头道谢。 “这么客气。”长平王伸手就想揉她的头发,见她插着长公主戴上的钗冠,这才省起,改为在她鼻子上捏了一下,转身带人走了。 如瑾皱眉用帕子捂住鼻子,瞪眼看他走远。 笄礼一成,吉祥几个就都跟上了,如瑾忙转头将鼻梁给丫鬟看:“这里红吗?” 长平王手劲大,看似轻轻一捏,却让她鼻子酸疼。吉祥抿嘴忍着笑:“不红,没事的。” 如瑾脸却红了。被丫鬟们看得不自在,连忙转身,慢吞吞地往屋里走,待到觉得脸上不烧了才跨进屋去。 刘雯和江五迎上来。 适才熙和长公主和长平王在,她们不好多说多动,此时屋里乐工侍女尽都退下,只有几个贴身服侍的,再无旁人了,方才都活跃起来。 刘雯让丫鬟拿出随身带的锦盒,笑说:“你及笄,我没有什么好送的,平时爱做些小物件而已,便送你一套这个。” 丫鬟打开锦盒,如瑾用目去瞧,见着靛青的绒布上摆着小小巧巧一个四方格,做成了三间屋子的模样,里头桌椅床铺,门窗画轴,样样俱全,或用木头藤条制成,或者用极细的笔触画上去,还都染着颜色,看那格局摆设,竟和她在辰薇院的屋子相差不多,全然就是一套微缩的样子。 真是巧夺天工! 江五已经瞪大了眼睛差点将脖子伸进锦盒里去,拽着刘雯的袖子不停摇晃,“天哪你这是怎么做的,是你自己做的吗?比街上卖小人儿小碗儿的还精巧!这是蓝姐姐的屋子吧?你上次不是第一次去她那里,怎么记得这样细致,我就记不住!你是不是这几天一直住在蓝姐姐屋里对着实景做的?” 江五一咋呼,秦氏等人也都注意过来,几个丫鬟也都围上来看,俱是赞叹不已。 李氏笑着说女儿:“她整日没什么正事,就知道瞎鼓捣这些东西。” “这可不是瞎鼓捣,顶尖儿的心灵手巧才成呢。看我们瑾儿笨的,长这么大连一副正经绣活都没做过,和雯丫头差了十万八千里。”秦氏十分地赞叹。 如瑾不乐意:“您夸雯姐姐便夸,拉上我做什么?” “谁让你笨的。” “还不是随了您。” 满屋子人都大笑。 ------题外话------ 郭海燕0508,chillyzhao,xiacong,xooolove,878562325,琪琪2012,rourou,范奕含,maytong,mfkle,阳关月亮星星,13715664723,qqiong213,15108328386,540509,ehy,Whx3900939,ketanketan,olj,午梦千山雪,xiaying1970,dongwudongwu,smile1220,黎美萱漫步云端,hzwyz8118,谢谢各位支持! 今天也是5K:) 299 王妃梅氏 西厅那边响起小孩子娇嫩的啊啊叫。 青苹抱了囡囡走出来,给如瑾行礼,“刚才怕扰了您的大礼,哄着四小姐在那边睡了,她刚醒,听见外头有动静就要出来。” 囡囡不肯老实待在青苹怀里,尽力扭着身子朝如瑾张手,嘴里依依呀呀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一双黑亮亮的眼睛莹光剔透,充满热切。 如瑾笑着将她接过来。并且将头向后微仰,让囡囡想要伸手捞簪钗的企图落了空。小孩子就急了,呜啊呜啊直往上窜,白白的小手乱挥,奋力往姐姐头上够,可怎么都够不着。 “小坏蛋,就知道你找我抱是为了什么。”如瑾看着妹妹好笑,伸出指头戳了戳她的小鼻子。戳完了,才醒悟自己的鼻子刚被捏过,怎么立时就学起来了,忙又将手放下。 囡囡就不干了,鼻头一皱,小嘴一瘪,眼看着要掉金豆子。 秦氏赶紧上前将小女儿接过去抱了,青苹拿了平日的玩物举到她跟前,囡囡也不理,只管伏在母亲怀里,回头委屈地看着如瑾。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水光潋滟,连如瑾的心都要看化了,顺手就摘了一朵珠花递过去。秦氏拦了,说:“不能这么惯着她,虽然小,也得让她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不然长大了越发没规矩。”抱了孩子到一边去哄。 囡囡眼看着将要到手的玩物被母亲拦没了,这下真得哭了起来,又高又亮的声音,震得人耳朵发疼。 “嗳哟,这孩子好大脾气。”大伯母李氏笑叹。 “和她姐姐小时候一个样儿。不过她姐姐是一生气就闷头不理人,她非要哭一阵子才成。”秦氏一边哄孩子一边念叨。 “说别人又带我。”如瑾笑着嗔怪。 秦氏抱着孩子转两圈已经累出了汗,青苹忙把孩子接过去,在厅里各处走着,给她指看稀奇的陈设,哄了好一会才让囡囡渐渐平复。乳娘走上来说到了喂奶的时辰,便带着囡囡下去了。 如瑾请众人去前厅入席,亲自扶了母亲,“您今天累着了吧?一会吃了饭就在这边好好歇个午觉。” “不了,饭后我们就回去。王爷虽然对你很好,可上头毕竟还有王妃,你平日也要谨慎些,不要逾矩。”这是顾着自己是侧室母亲的身份,不好在王府长留。 如瑾道:“没关系,是王爷特意嘱咐留您用晚饭的,您要是不留,反而见外。现在这些人谁也别走,大家一起热闹半天,到晚上我一一派车送你们。” 秦氏听了,便默默感叹长平王细心。李氏走在旁边也是颇为喟叹,回头看看和江五走在一起的女儿,便说:“来日若是我们雯儿的夫婿能有王爷一半体贴就好了,也不用我这么为她犯愁。” 如瑾道:“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您这里犯愁,说不定哪天突然就碰见适合的人了,皆大欢喜。” “那就承你吉言啦。”李氏笑呵呵的,拉了秦氏悄声说,“前阵子我倒是托人给雯儿算了一卦,先生说,这孩子要待明后年才能红鸾星动,让我不要急。” 秦氏笑道:“那可不就好了,这两年你便紧趁些找人,说不定到下一次,一下子就找对了。” “正是这个理。” 如瑾看两人聊得高兴,便退后几步和刘雯江五走在一起。江五正拉着刘雯询问那个锦盒小房子该怎么做,一样一样问个不停,如瑾见着刘雯眼底有些浅青,便说:“姐姐这几日怕是没睡好吧?那个小房子定是花了不少工夫。” “没什么,我也不会做别的东西,方才婶娘说你绣工不好,其实我的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才不敢拿绣活出来现眼,只好做些拿手的。到底是不值什么的东西,你可别嫌弃寒酸。” “姐姐这可是在骂我了。”如瑾挽了她的胳膊,“那么用心精致的礼物我要是嫌弃,那还算是人么?” “别胡说。”刘雯笑嗔。 江五拽了拽如瑾的袖子,“刘姐姐的礼一拿出来,我的都不好意思拿出手了。”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递过来。 如瑾接了,打开一看,里头是一支梅花攒心的金簪子,并一副同式样耳环,一看便知是上等足金。 “呀,这可不行,太贵重了。”如瑾推回去。 “哪里贵重。”江五往她头上瞄,“你戴的哪个都比这个好。论精致比不上你的,论心思又不比上刘姐姐的……” “礼物都是心意,怎么能互相比呢,谁的心意都是不可替代的。”如瑾打断她的妄自菲薄,轻声道,“你别送这么贵重的东西,说句话你别恼,我知道你私房钱不多,怎好要你的金簪子。要是真想送,不如像雯姐姐一样送套竹子打磨的给我,你亲手做的岂不比这个更好?” “竹子还能打磨簪子?”江五立刻被吸引,朝刘雯望去。刘雯笑着点头。“那你教我!”江五立刻过去抱了她胳膊。金簪子却也坚持没收回去,说不是私房钱买的,是敲诈父亲的银子。 “我就跟他说,我要去王府做客,蓝妃及笄我不能送掉价的礼物,让他给我银子去首饰楼里买东西,他立刻就答应了。结果后来被梅姨娘知道,还跟他哭了一鼻子,说自己好久都没置办新首饰什么的,父亲正好手头紧,还没松口给她买呢。我就特别解气。所以蓝姐姐你就安心收着这礼,什么也别想,要是没有你这档子,我还没办法从父亲手里抠银子呢,都被他给小妾花了。我拿一点,她们就少得一点,不拿白不拿。以后我且得借着你的名头跟他要银子,这簪子就当是借用你名号的谢礼了,等我跟雯姐姐学好了手艺,再做套竹子的补给你。” 如瑾和刘雯听得失笑。这个江怀秀,说她有心眼吧,她常常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事,说她少根筋吧,她又有些小机灵。如瑾只好把簪子交给丫鬟收了,和她道谢。江五却放下了这档子事,一门心思跟刘雯讨教手工。 进了前厅,大家入席落座,王府侍女们鱼贯将热汤热菜端上摆好,这便开席。因都是熟识亲近的人,谁也不拘束,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这边热闹,相隔不远的舜华院却是冷冷清清。 张六娘一身单薄的家常衣服,什么都没披,孤零零站在院子里很久了。到了饭时,藤萝上来小心翼翼地询问她要不要吃午饭,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只是瞅着前头会客厅的方向问:“那边在做什么,方才还有礼乐之声,怎么这半日又没动静了?” 藤萝悄悄走开几步,和主子拉开一个安全距离才低声回禀:“奴婢问过厨房来送饭的婆子了,说是蓝侧妃在行及笄礼。” “及笄?”张六娘想了想,轻声笑笑,“我倒忘了,她的确是腊月初九的生日。时间过得真快啊,已经到腊月了。及笄礼,王爷肯给她做及笄礼,想来,是很宠她了。最开始,我还以为她和我一样呢。你躲那么远做什么?” 最后一句是转过身来和藤萝说的。 藤萝忙道:“没有,奴婢本来就站在这里。” 张六娘看着贴身丫鬟笑:“当我背着身子,就什么都不知道么?你怕我一生气将你当成香缕作筏子?” “不敢!香缕和王妃不是一条心,您惩处她是应该的。” “呵,算了,你们现在这些人,又有谁跟我是一条心的?每日生怕到我跟前来当差,怕被我打死。” “不,奴婢没有。别人不知道,起码奴婢是心向主子的。” “有没有的,什么要紧。你们是不是向着我都没所谓,我身边原本也用不到那么多服侍的人。这些丫头从你开始,都是皇后和国公府给王爷预备的通房,我幽居于此,你们跟着我受苦,心生外向是难免的。”张六娘的叹息像洁净石板路上的微尘,风一吹就没了。 藤萝却吓得跪了下去:“王妃,奴婢绝对没有生外心啊,王妃明鉴!” 张六娘摆摆手:“下去吧。去和她们说,谁愿意另谋出路,我不拦着,由她去就是。能熬出头是她本事,我只替她高兴。若熬不出来,那也别来怨怪我。我受出身所累,这辈子大概便是如此了,她们愿意做什么就去做,年纪轻轻的,犯不着和我在一起受苦。” 藤萝不敢胡乱接话,正思量该说什么,张六娘已经朝屋里去了。林五几个面无表情站在廊下,似乎除了站着就不会做别的。藤萝看着主子朝几人越走越近,然后进了屋子,几人还在廊下立着,仿佛监牢的狱卒。 而她们这些安国公府出来的人,连带着张六娘一起,仿佛全是林五几个看管的犯人。 藤萝跪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将主子的话想了许久。 …… 凤音宫里,皇后用了膳正要歇午,有宫女匆匆进来低语几句,秋葵就往主子那边瞄。 皇后还没睡着,半眯着眼睛倚在迎枕上打盹,见此情景,张眼问道:“怎么了?” 秋葵只得遣退了宫女,上前来禀:“适才去熙和长公主府上送贡炭的人回来了,说长公主今天去了长平王府刚回来,是去给蓝侧妃成及笄礼。” 皇后立时清醒,慢慢坐了起来。“怎么之前没听到动静?” “长公主和谁都没说,大约只有近身的几个人知道吧,今日一早备车出府,大家这才知道她要去哪。” 皇后便想起那日听说的长平王派人给长公主府送腊八节礼的消息,“怪道呢,腊八算个什么节,他平白去送节礼,原来是为这事。” “娘娘,长公主肯给蓝侧妃面子,咱们要不要赏东西贺她及笄?” 皇后默默垂眸想了半日,然后问:“皇上那边知道此事了么?” “想来很快就能知道吧。” “那就先别管,看皇上那边的动静再说,暂时当做不知道。萧宝林这两天在做什么?” 秋葵微愣之后才禀:“没做什么,在自己房里窝着,偶尔去西北角那边转转。” “又去冷宫?”皇后沉吟,继而微笑,“那就送她去冷宫真正住上几日。” “娘娘?这时节……” 皇后眸中闪过厉色:“正是要趁早动手。熙和长公主给蓝氏贺及笄礼,比指婚的圣旨还要保险,以后,恐怕无论如何那蓝氏都不会成为封曲娘了。从此萧宝林要么平步青云,要么跌落尘埃,都在皇上一念之间。若是后者还好,否则,终究是个祸患。” 秋葵醒悟,“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皇后提到的封曲娘,乃是陈朝咸德年间一位藩王的继室,偶被咸德皇帝窥见美貌,皇帝便想方设法给藩王弟弟治了罪,将封曲娘接入宫廷,一路晋封至贵妃,还诞下了下一任皇帝。这段故事在陈朝时讳莫如深,到了燕朝,为宣扬前朝皇室昏聩荒淫的做派,便将之翻出来大肆宣扬了一番,现在是人人皆知的一段艳史,坊间还有话本评书流传。皇后以此作比,秋葵如何不明白事情轻重,当下便行动了起来。 …… 秦氏等人在王府歇了午觉,起来后又盘桓了一会便走了,到底没有留下来用完饭。秦氏告诉女儿:“王爷肯待你好,你也别把好处都用尽了,凡事总要留一线,方是长久之道。” 如瑾低头应了,没法跟母亲解释自己和长平王之间的关系,只能由着母亲谆谆教导了一番夫妻相处之道。最后秦氏还说:“你别看我和你父亲处得糟糕,原是我没心思和他相处,但道理都是明白的。王爷待你这般非常难得,你要惜福,也好好对待他,知道吗?” “嗯,女儿明白。” 秦氏又凑近女儿耳根:“早日怀上才是要紧。府里姬妾太多,多好的感情都有被人钻空子的时候,有了子嗣才是保障。”又用目示意身后那些丫鬟,声音更低,“小日子的时候就安排她们,吉祥定了人就不提了,竹春样貌太出挑人又太机灵,暂且也先放放,倒是冬雪,父母根基都在咱们府里,又老实,相貌也过得去,用她最好。” 这都是什么呀。 如瑾被念叨得微微红了脸,知道母亲是一片教导苦心,却没法和她解释府里姬妾的事情,只得低声搪塞:“都知道的,您别说了。” 秦氏却错会了意,不顾李氏等人站在旁边等,拉着女儿又劝:“你别不愿意。才嫁过来没多久,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我知道你不情愿给夫君安排人。可你得想想,府里姬妾那么多,你不安排自还有别人,难道放着自己人不用却让外人钻空子吗,到时候看你跟谁哭去。冬雪就不错的,还有你跟前那两个小丫头,也都是周正相貌,过几年长成了皆可用。要是不成,你不是还说空着几个人头没添么?我在家里再给你找。” 如瑾尴尬地回头看看几个丫鬟,没想到母亲连荷露菱脂都惦记上了,一气安排到了几年后。 女人出嫁,带的陪嫁丫鬟本就备着做通房之用,秦氏说得倒也是正理,又是维护女儿的一片苦心,可如瑾听了,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您别说了,别让伯母她们等急了。” 秦氏回头朝李氏等歉意笑笑,倒也明白一次两次劝不顶用,遂暂且放下,又叮嘱几句,便道别回府。 如瑾在二门里瞅着母亲一众人走远,到外头坐车去了,这才带了丫鬟回返。 却不想一转头,发现吉祥和冬雪脸色都有些古怪。吉祥还好,冬雪垂着脑袋,脸颊微红。看来是方才母亲的眼神让她们意识到了什么。 都是成年的大丫鬟了,有些事不用明说,一点就透。倒是荷露菱脂不明所以,一切如常。如瑾觉得微微尴尬,这种事又不能挑明了解释,只好若无其事地往回走着。 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候了。 热闹了一日,虽然高兴,也是很累的。尤其是仪式的时候,来来回回换了好多次衣服,当着熙和长公主的面又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此时送走了宾客一松劲,如瑾便觉得身上很乏。回到自己房里就换下了那身云霞锦的襦裙,除了钗环,穿了家常的杭绸袄裙,散发靠在榻上歇着。 吉祥端了茶近前:“主子累坏了吧?奴婢给你揉揉腿脚?” 如瑾被长平王推拿了许多日,知道按揉之法若是得宜,能够让身心放松许多,便应了,端茶靠在迎枕上慢慢喝着,吉祥就坐在榻边的脚踏上给她揉腿。 手法和长平王不一样,不过也能解乏,如瑾渐渐放松下来。 “你的手艺不错,是以前跟着祖母练出来的吧?” 吉祥微笑:“是。”继而有些伤感,转瞬即逝。 如瑾感觉到了,想起一直没有太清醒的祖母,未免也是怅然,“她老人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好,若是一直这样下去,糊涂到最后一天……她那样刚强了一辈子的人,若知道自己最后一段时光是浑浑噩噩过去的,该多懊恼。” 吉祥没接话,沉默地按揉着,过了一会,将在屋里轻手轻脚擦桌柜的菱脂遣退出去了。 如瑾诧异地看她。 吉祥又是沉默半日,才迟迟疑疑地开口:“主子,有件事闷在奴婢心里,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既然你开了口,想必还是打心底觉得说出来更好吧?”如瑾笑着将茶盏放下,略略坐直了身子,柔声道,“说吧,在我跟前,还顾忌什么呢?” 吉祥停了手,略动身形,跪在了榻前。 “主子,今天是您的好日子,奴婢原本不该讲这件事,可是,毕竟是发生过……之前顾着王爷的嘱咐,因为牵着他请刘江两位小姐的事,怕您察觉他私下给您筹备及笄礼,所以奴婢才忍着没说。现在礼成了,奴婢想了又想,还是……觉得不能瞒着您。” 如瑾微讶。怎么扯到及笄礼上去了,刚刚明明在说老太太,还以为吉祥要说和老太太相关的事呢。 吉祥停了一会,又解释说:“王爷待您很好,这件事也是小事,您听了别往心里去,悄悄地处理掉就是了,不值得费神。” 到底是什么事? 如瑾越听越疑惑。 吉祥迟迟疑疑地提起上次刘雯江五来王府做客的事,“……您在屋里睡着,王爷来了,特意请江刘两位小姐出去说了两句话,邀请她们今天过府。” 如瑾这才知道长平王是当面下的邀请,颇为感喟他的周到。 不过吉祥接下来的话就不好听了,“……两位小姐没出屋之前,那个梅姑娘不知怎地跑到了王爷跟前,妖妖俏俏地行礼说话,临走时还扔了一幅绣帕在地上。王爷……王爷跟前的随侍将帕子收起来了。” 说着,抬眼觑如瑾的脸色。 如瑾脸色自然如常,仍和方才一样带着些许的微笑。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奴婢就领着两位小姐出屋了,那个梅姑娘回了厢房。”说完了整件事,吉祥又忙补充,“后来王爷不是没露过面么,梅姑娘更没机会接触他,主子不用当回事,私下里随便打发了她就是,这样没脸的东西也不用给她留什么颜面。王爷心里您才是第一位的,其他花草又算得了什么,您可别往心里去,不然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奴婢可不敢和您通气了。” 如瑾点点头,笑说:“这个自然。你做得很好。” “那……咱们怎么处理那个梅姑娘?敢在咱们院子里撒野,一定不能轻饶了她。” “你先下去,让我一个人想想。” “主子。”吉祥略急,“您别吃心,王爷对您多好啊,这种小事犯不着……” “我没介意。”如瑾打断了她,笑道,“我是在想,怎么才能既不落了江五小姐的面子,又能收拾那梅氏。虽然不必跟她客气,总要顾忌江五小姐是不是?” “那……那奴婢暂且告退。”吉祥觑着如瑾神情,看着还好,这才踌躇退下。 她一走,屋里没了旁人,如瑾脸上的笑就渐渐淡了。 梅琼竟然敢做当面遗绣帕这种事,真是看戏太多看坏了脑袋!那么一个卑怯畏缩眼珠子又太过灵活的人,没将她当回事,谁料她恐怕从一进府就憋着坏呢,要么怎么不在院子里老实吃饭,自个儿跑去逛园子,是不是也想着亲自演一出《游园》? 如瑾心里头的火气腾腾往起冒,勉力压着,自己也惊讶哪里来的无名邪火。 总之,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梅琼要是在眼前,她现在就想发落。 最可气的是,长平王竟然收了那帕子。他就看不出来那梅琼是个什么成色么?接她的帕子,还不如宠爱佟秋雁呢,佟秋雁好歹比她大方些,好看些。 如瑾完全坐直了身子,盘了膝,盯着榻桌上供着的两枝腊梅生闷气。 一会想长平王把那帕子放哪了,一会想着事隔好几日,怎么一点后续都没有,难道他又玩夜里翻墙的把戏去翻江府后院了? 一会想着,莫不是他又故布疑阵,借着梅琼演风流之名?可现在不是情况不同了么,他也好久没做过这种事了,一心当个上进的皇子。 又想,他的确对自己非常好,不然哪里来的今日之礼,这样细心周到的人,会在辰薇院里收别的女人的帕子吗? 莫不是另有缘故? 可又是什么缘故呢? 总归还是他在她的院子里跟梅琼有瓜葛了啊…… 反反复复地,一个又一个念头在脑海里冒个不停,一个这个占上风,一会那个占上风,弄得她非常憋闷。 于是扬声叫了丫鬟进来:“什么时辰了?” “快要摆晚膳了。” “王爷在哪?” “一直在锦绣阁那边。” 如瑾就吩咐:“叫褚姑添菜,去请王爷晚饭来这里吃,说我答谢他办礼。” 小丫鬟们忙忙去传话做事,如瑾起来重新洗脸挽发。 吉祥问:“主子要换身衣服吗?” 如瑾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裙裳,浅松香色的通袖短袄,湖色绫裙,太家常了,不是很庄重,想来吉祥听说是答谢宴,才建议她换衣吧。可如瑾不是很有心情拾掇穿戴,答谢什么的不过是个借口,想了想,就只用两只簪子简单挽住头发,衣服也没换。 长平王从外头进来,一张眼看见了,便笑说:“你这身打扮很不错,看起来暖暖的,倒显得比往日柔顺。” 暖暖的?是说上衣的颜色吧。 比往日柔顺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往日很是不驯? 的确,倒是不敢和梅琼那等人比“柔顺”。 腹诽几句,如瑾含笑迎上去,“王爷且等一会,褚姑那里加菜呢,晚饭还要稍待。” 长平王诧异地看她一眼。怎么言语也变柔和了许多? 难道是感动太过,改性子了? 不由就想起及笄礼上她动容的样子,心情便非常好,舒舒服服倒在了榻上倚着,笑道:“不急吃饭,我还不饿呢。”说着朝如瑾招手,“来。” 吉祥等人就退了出去。 如瑾笑盈盈的,“王爷不饿,来得却这么快。”也没走过去,转身到床边衣箱子那里翻找去了。 “听说是答谢宴,所以不敢不早来。”随口答了一句,长平王目光落在如瑾飘旋的裙摆上,以及裙摆下微微露出的烟青色绣鞋。 脑海中不由自主就想起之前听过的轶事,说民间有些人家嫁女儿,为了让其婚后和谐美满,嫁妆里会准备一些春情物件。图册就不用说了,几乎是必备,还有一些家常用具,凳子、盒子、托盘、碗盏,乃至椅子藤床等大件,上头或雕或绘一些春宫图,聊以赏玩。 而最有趣的是绣鞋,有的鞋面上会绣满这种图画,长平王觉得这个倒还好,鞋面没有、绣在鞋里的才是有意思。想想,一双看起来普通的小巧鞋子,往里看,却能赫然发现里头的玄机,若是妻子脱了鞋摆在床边,隐约露出里面的图案,该是多么旖旎的场景。 心思越飘越远了,如瑾弯身在衣箱子里不知翻找什么,他的眼睛就一直盯着她的鞋。 待得如瑾拿了东西转过身来,发现长平王垂眼看地,脸色还微微泛红,就觉得非常奇怪。她也低头看看地,地上是光亮的石砖和软软的绣毯,有什么好看的? “王爷做什么呢?” 长平王回神,顺口说:“你鞋面上的花是自己绣的吗?” 如瑾这才知道他不是看地,而是看鞋,下意识就将脚往裙里缩了缩。“王爷说笑呢,我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是以前在家时寒芳和青苹绣的。” 长平王淡淡“嗯”了一声,对丫鬟什么的不太感兴趣。 如瑾却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王爷最近对绣活很上心哪。” “嗯?” 如瑾走到榻边,将怀里抱的东西一溜摆在他眼前,“看,这些怎么样?” 长平王这才将视线从她裙下移开,看看榻上几幅颜色各异的帕子,醒悟她方才原来在翻找这些东西。 她莹白的手指一一点过绣帕,笑着说:“都是我铺子里卖的花样,寒芳的手艺,我改的图,您还瞧得上眼吗?” 长平王不解,只觉得她凑近了,发间清香袭人,闻起来很舒爽。 如瑾就问:“王爷不说话,是觉得这些都不好?那您喜欢什么样的,说出来也让我开开眼界。若真是好,让人比着做了,放到铺子里去卖,说不定就能立刻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挣了银子,到时候我再开一桌酒宴好好答谢您。” 长平王这才听出一点门道来。 想了想,目光便从她笑盈盈的脸上移到帕子上,再移回去,见她眼睛亮得逼人,他也笑了。 “你是什么意思?” “诚心向王爷讨教的意思。” “嗯,想怎么讨教?” 如瑾盯着他越来越翘的嘴角,和分明有洞悉之色的眼神,心里的火气又渐渐涌了上来。 他这是听明白了吧! 还要问怎么讨教? 她含笑站起身,退开两步,扬声叫了吉祥进来,指了指榻上摆着的绣帕。 “王爷觉得咱们这些都不上档次,你说说,那天王爷珍重收起来的帕子是什么样的?何种颜色配何种纹路,用的什么线,绣的什么花,尺幅多大,有没有熏香,到底珍贵在什么地方?” “主子……”吉祥错愕加惊怕,顿觉自己是大石板上平白冒出的一朵蘑菇,怎么都是扎眼。 如瑾道:“怕什么,直说。” 吉祥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主子们打擂台,怎么就抓了她来……再说梅琼的事,主子嚷出来干什么,私下里悄悄解决了不好么,当面锣对面鼓地闹开了,对谁都没好处啊。她顿时无比懊悔,今天多好的日子,自己干嘛憋不住把事情说出来,隔几天说不好么,或者私下里解决完了再跟主子交待不好么? 主子平日里挺有分寸的人,怎地如此行事呢。 “不敢说吗?那你下去。”如瑾转向了长平王,客气地问,“王爷,要么您说?” 吉祥更不敢走了。主子这是要大闹吗,没个人在跟前可怎么好。 长平王被问到鼻子底下,却一直保持着笑眯眯的神色,一点恼意都没有。朝吉祥挥了挥手,“让你下去就下去。” 吉祥觑着如瑾。 如瑾不理她。她再看看长平王,长平王也没看她,只看如瑾。 两人互相看着对方,都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在吉祥看来,却透着诡异。 在原地磨磨蹭蹭了半日,直到长平王斜了一个眼风过来,她不敢再久候了,忙行礼退了出去。却不敢走远,在外间假装做事,支着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屋内,是长平王先开的口:“你想让我说什么,光说帕子吗,要不要说说人?” 如瑾很恭顺,“王爷随意。妾身洗耳恭听。” “那到跟前来听。”长平王示意她过去。 如瑾就过去。 长平王便将她拽到了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问:“是先说帕子,还是先说人?” “但凭王爷高兴。” 长平王一只手搂着她,“那先说人吧。”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她没有你好看。” 如瑾的笑容淡了。 什么人都拿来跟她比? 长平王凑到她肩窝里闻,“也没有你香。” “更没有你腰细。”大手摸上了腰肢。 如瑾挣了两下没挣脱,笑容一丝都没了:“还有吗?” “有。”停在腰间的手轻轻上移,覆在了胸前,“嗯……这个……好像比你的是大一些?没仔细看。” 还要仔细看! 如瑾终是恼羞成怒,啪的一下打开了那只不老实的手。 “王爷要不要现在就去看看呢?您翻墙入室纯熟得很,正好天也快黑了,这时候过去,正好趁暮色潜入,到人家闺房里好好看一看,量一量,免得心里惦记。” 一恼,口不择言,连“量一量”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长平王忍不住闷笑出声,肩膀一耸一耸的,翻身将如瑾按倒,把她圈在怀里,紧挨着躺下。 “原来你吃醋是这个样子,总算让我见识到了。” 如瑾奋力几次都没能起来,只好由他抱了,说道;“还不止呢。” “哦?还有什么?” “还能好好伺候王爷吃饭,伺候您更衣,让您酒足饭饱、仪表堂堂走出去会佳人。等新人进了府,还会帮您妥贴照顾她,给她抬姨娘,腾侧妃的位子给她,要是您有需要,也能帮您料理了正妃,扶梅王妃上位。您说好不好?” “好,非常好。”长平王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够了就凑在她耳边说,“那你先伺候本王更衣。” 说着,抓过她的手,开始给自己解衣带。 外头吉祥听着屋里先是嘀嘀咕咕说话,后来长平王就突然大笑,再之后,没动静了。她不免担心,这是闹起来没闹起来呢?王爷好像有生气时也笑的习惯,笑这么大声,是生很大的气吗? 提心吊胆的,她放轻了脚步,凑到门口去听。 却意外听到主子的低呼和悉悉索索的声音,夹着王爷的闷笑。 顿时脸红如血,慌忙退开。一转身却看见冬雪从外头走进来,张口正要说话。吉祥赶紧摇头摆手示意她噤声,拽着她去了西间。 “你在这里候着,等那边传唤再进去,否则就在这里等。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匆匆交待两句,吉祥轻轻退出屋子,还将外间门顺手带了。 冬雪先是纳罕吉祥在内室门外偷听,后来见她脸红慌张的样子,也就明白了,朝东边看看,只能看见低垂的绣帘。不免也是微微红了脸,静静候在这边。 内室里,这半晌随着天色渐暗,屋中的光线也渐渐暗了下来,柜格幔帐都镀上了一层清浅的灰。寒冬腊月,屋子却一点都不冷,如瑾被按在榻上还捂出了一身汗。 榻桌早被挤到一边,窄小的方寸地,两个人紧紧挨着,长平王一动手,没三两下就将两个人外衣全都扯得凌乱。 “王爷要怎样?去梅王妃那里之前,还要迫着我厮混一场才罢休?”如瑾动弹不得,眼看着身上衣服越来越少,羞恼至极。 “这叫什么话,郎情妾意,怎说厮混。” “您有情意,妾身可不想伺候。” “为什么不想?” 如瑾别开脸:“不敢跟王妃梅氏分宠。” “哎,真恼了?”长平王瞅着她气恼的脸色怔了怔,“和你开玩笑呢。” 如瑾不做声。 长平王扳过她的脸,让她冲着自己,“我跟你说,那天我是看见吉祥出屋才让人捡了帕子的,本想逗着你玩,谁知道她好几天了才跟你说,我都快把这事忘了。” “别把事情往我的丫鬟身上推,帕子是您捡的,想怎么说还不是由了您高兴。” “真的!不信把至明叫来你问,他捡了东西扔到哪里去了我都不知道。” “是么?” “当然。” 如瑾已经信了九成九。 早就觉得他不大可能惦记梅琼那样的人,只不过刚在及笄礼上感动得一塌糊涂,猛然得了这信,再理智也觉得心里发苦,不知怎么就火冒三丈起来,又加上他一副不正经的样子,更是火上浇油。 此时说开了,也就不再计较什么梅琼。 只不过,人还被他按着,再想想他这档子故意逗她的坏,尤其自己还真被他逗着了,又觉得难堪。 他看自己生气,心里不定怎么乐呢! 越想越恼,嘴上就依然是不高兴的语气,“至明是王爷的人,自然向着王爷说话,叫他来问,又顶什么?” ------题外话------ zf654321,清心静,madmei,琪琪2012,eleine1989,y77b05b75wx,太阳肥肥,rourou,拽拽亲亲,zhouhongjin,珍珠鱼,15108328386,catherine333,世界尽头的风景,有脚的风,sqweng,liujing1111,xiaomi1,彼岸花亚未,cy7788,Cyy990226,yihan25,winnie宁,Hy9025,mfkle,ronhua888,73212,感谢各位姑娘! PS:请和王爷一起,再忍一天o(>_ 300 静夜缠绵 “那待怎样你才信?” 如瑾的脸色清清冷冷的:“王爷要表明心意,这样子是否太不庄重了?”目光往两人凌乱的衣衫上头扫。 长平王愣了愣,见她面含薄怒,似乎真是恼了,暗悔那天不该一时兴起拿了梅氏的帕子,将玩笑开过了头。当下只得努力将想要继续温存下去的念头忍了,不大情愿地松开了钳制,坐起来,将脸色摆正。 “我对那个什么梅氏一丝一毫的兴趣都没有,捡帕子是想逗你,你别生气。” 见如瑾不言声,又问,“莫非,需要发誓你才信?” 如瑾从榻上起了身,整理衣裙,盘扣衣带尽皆系好,然后到另一边的椅上坐了,而且背了身子。长平王看着郁闷,可见她脸色不好,也没敢用强,任由她远离了自己。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又问:“真要发誓?” 如瑾抿了唇,些许笑意在脸上漾开,见这么容易就摆脱了他,仿佛扳回一局似的,被他戏弄的不快早已散了。 可依然不想就这么算了。他不是想让她吃醋么。 就继续背着身子和他说话:“王爷,没有梅氏,府里也有许多人呢,不算祝氏照看的那些,其他零星的总也有十多个,另有许多平头正脸的乐女侍婢,王爷要是整日收人家的帕子荷包逗我,我心胸狭窄,可有些吃不消。” “肯定不会了。”长平王这可是说真的。 谁知道她这么不经逗,又如此不好哄,他再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如瑾差点被他这声斩钉截铁的回答逗得笑出声来,忙忍了,保持语气的清冷,“那么就请王爷入席,吃我的答谢宴吧。我敬王爷一杯酒,王爷若肯喝,就是不生我的气了。” 什么叫不生她的气?明明是她在生气啊。 长平王头次发现,原来吃醋的女人是不会讲道理的。 低头看看坐褥上的褶皱,是方才搂着美人同卧时留下来的,此时却空余褶子,美人离开了。未免怅然,悻悻地应声,“好,我肯定喝。” 如瑾扬声便吩咐丫鬟摆席。 长平王叹口气倒在迎枕上歪着,有些郁闷。暗忖那天是搭错了哪根筋,怎么就把帕子捡起来了,若没那茬,现在恐怕都躺在温柔乡里了。 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外间响起轻微的开门关门声,大约是丫鬟们按吩咐进来摆酒了。有柔和温顺的声音隔了内室的帘子问:“王爷,主子,需要奴婢进来伺候么?” 如瑾便说:“给王爷上热茶来。” 冬雪端着朱漆托盘垂首走进,欲待往榻桌上放,发现长平王衣衫不整地靠在那里,榻桌早就挤到一边去了,不由脸色微红,屈膝福了一福,将托盘暂且放在如瑾面前的小半月桌上,倒了两杯。 一杯奉给如瑾,一杯端去奉给长平王。 长平王正要找话说缓和气氛,接了茶,掀盖子一闻,便朝如瑾道:“这明前龙井放久了味道变淡,反而不如普通茶香醇,怎么这时节还用它呢?改日我让人找些好的送来。” “我倒觉得这样淡淡的更好。”如瑾随口应道。 冬雪看了看气氛有些奇怪的两位主子,想着两人之间一定是有什么不愉快,不然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叫了摆席呢。 “王爷,请您下地,容奴婢帮您整理衣衫吧。一会让我们主子陪您好好喝几杯酒,褚姑做了两样新菜,您看合不合口味。”她微笑着,柔声建议。 “哦,褚姑做的东西倒是都不错。”长平王喝了两口茶放下,起身下地招呼如瑾,“去尝尝?” 冬雪上前帮着理衣,长平王摆手拦了,自己三两下将上下收拾停当,指了指如瑾松散的发髻,“去给你们主子帮忙。” 冬雪便走过去给如瑾重新挽发,按着方才的样子只简单挽了两下,用簪子束住。 如瑾转过身来,朝长平王微微一笑:“王爷请。” 仿佛云开月明,长平王被这一笑弄得郁闷尽皆消了,看见面前少女明亮眼睛里溶溶笑意,带着些微的促狭和得意,顿时恍然。 “原来你生气是假,逃开是真?” 如瑾唇边的笑意便深了,举步往外走,还顶了丫鬟的活给他掀帘子。浅香色的小袄和鸦青挑绣蔷薇的暖帘,将她白皙脸庞衬得越发莹洁似雪,仿佛月色下盛开的玉簪花,质清而娇,冉冉秀美。 长平王眸色变深,微眯了眼缓步出屋,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偏过头去在她耳边意味深长的低笑:“逃得开一时,又能顶什么?待本王酒足饭饱,再来与你抵足而谈。” 如瑾脸上腾地泛红,笑容也僵了一半。 长平王大笑着入了席。 于是一整顿饭,如瑾都有些心不在焉。落落大方地给长平王敬酒布菜,落落大方地接受他时不时投来的注视,心里却是紧张的。 及笄礼,成人之礼,虽然这说明不了什么,但毕竟是一个门槛跨过去了。新婚夜里他说,“你还是太小了”,只不过短短几个月,她就成了及笄之礼,这下还能说年纪小么? 她能感受到这些日子以来他强大的自控力,可,毕竟嫁了他,难道因为自己有隐秘心结,就要让他一直忍下去不成?世上并没有这个道理。 这些日子他的忍耐,她已经很感激了。他又给了她完满的及笄礼。 他方才的举动,已让她明白接下来应该发生什么。 并非不愿意迎接。只是,有些不能自已的紧张罢了。 褚姑的手艺很好,美味可口的菜肴从口入腹,稍稍能平复一些紧张。她其实还想喝些酒,以放松一下紧张的情绪,但长平王不让,说等过些日子完全好了再喝。她就忍不住想,既然说她体内气血未曾恢复,酒都不能喝,那么,有些事,是不是也要推迟些时日? 然而长平王很快打消了她的幻想。 饭后,两个人围了大衣服在院子里散步,散了许久,将要回屋的时候,他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我特意问了医官,医官说,你这样的情况无妨,只要节制一些就好。” 她的脸火辣辣烧起来。 这个人,怎地还将这种事拿给医官去问!是哪里的医官?府里有医婆,她还没听说过医官呢。 长平王已经又接着问上了:“你,愿意么?” 他的声音比平日低沉几分,让她觉得冷冽的北风都快被他蛊惑,变成夏夜熏熏的东南风了。风灯溶溶的光芒里,他的眸子更亮,灼灼地注视她。 她低了头。 这种事,哪有挂在嘴上大喇喇问出来的,可让她怎么答。 感激他郑重其事的征求她的意见,尊重她,可,可也让她有些窘迫。饭前在内室的时候,怎地不见他问什么愿意不愿意。 长平王却误会了,以为她的沉默是不愿意,低声道:“你若不肯……我便再等一阵,直到你心甘情愿为止。只是,能不能大略给个期限,也好让我有些盼头。” 他朝她笑,亮出雪白的牙齿,在夜色里也是分明。 如瑾略抬了抬眼,被那微带失落却还要故作从容的笑容弄得哭笑不得。他平日那么精明强悍的人,怎地此时却糊涂起来。什么叫“给个期限”,这还有给期限的吗,互相约定一个日子,说到那天你我就共赴罗帐? 亏他想得出来。 她的紧张也被这个笑话驱散了,开口便问:“若是不给期限呢,王爷能等多久?” 长平王显然很失望,却仍旧笑着,说:“那就一直等下去呗。” “要是一辈子呢?” “一辈子都不肯接受我?”他惊讶,摸了摸下巴,挺起胸膛,“本王有那么差劲吗。” 如瑾别过头去,掩饰唇角弯弯的弧度,耳边却听见他说,“那就等一辈子,不行还有下辈子——我就不信讨个夫人还要追三生三世,那可真是天妒英才。” 如瑾终是忍不住笑颤了肩膀,于是很快被他发现。 他扳过她的身子,盯着她问:“你笑,就是愿意了?” 如瑾真不知道怎么说他才好。推开他,转身走开。长平王就在后头欣喜地吩咐丫鬟,“备热水,换新被褥!”又叫远远侍立在廊下的至明,“把东西拿来。” 如瑾迈上台阶时差点摔着,幸好被丫鬟手疾眼快的扶了。回头去看,只看到灯光里长平王满是笑意的脸,以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如瑾真想拿棍子把他打出去。他是恐怕别人不知道吗,满院子嚷嚷什么换被褥,故意还是怎地? 又不能与之理论,只好忍了,匆匆踏进屋子去。 四个丫鬟在里外屋来回穿梭,忙忙碌碌地按吩咐做事。吉祥特意拿出一套杭绸面绣鸳鸯戏水的大被,红艳艳的颜色,灯下一铺,将整个拔步床都映红了。冬雪将灯罩也都换成了一水的暖绯色,照得屋子一片橘粉。荷露和菱脂在浴室里头试水,准备香料。 水仙花在天然树根长桌上芬芳吐蕊,淡淡的甜香漫在室内,隐约有白色的水汽从床后的洗浴隔间透出来。如瑾一踏进寝房,便被眼前的场景弄得脸色微红,欲待离开,转身便对上了长平王笑眯眯的脸。 “怎么不进房?”他明知故问。 “……起居应有时,这时候安寝实在有些早吧。”她强自镇定。 长平王就张眼去看藤面方几上摆放的铜漏,“哦,的确是有些早。” 刚过戌正。 不知怎地如瑾就想起了去年腊月他潜入她闺房下棋的事来,鬼使神差的脱口:“王爷,要么下盘棋?” “好。”他竟欣然应允。 如瑾如释重负,忙叫丫鬟去拿棋盘,拿出来,依旧是当时那副竹制的。长平王见了就问:“这个也带过来了?是否因为我用过,所以舍不得丢掉?” 端棋盘过来的吉祥没听懂,陪嫁东西都是她管着,这套棋盘从来没拿出来过,王爷说什么他用过? 如瑾忙遣她退下做事去,自己动手摆好了棋盘棋子,挑眉问:“王爷还要让九子么?” 长平王笑:“这次让你十八子。” “怎地,王爷棋力大涨了,还是觉得我不过尔尔?” “都不是,是你现在心乱,胜之不武。” 如瑾语塞。 长平王捏着黑子气定神闲坐在对面,玉白色的家常直缀,衬得他更加俊朗。水仙盆里翠色的叶与洁白的花,给他染了一层氤氲的浪漫气息。他又成了那个曾将她满盘兵将绞杀殆尽的人了。 如瑾不忿地想起方才在院子里,他略急、略失望,却又强作镇定从容的样子。 大抵男女之间的相处,就是这样你占一会上风,便换了我占上风,轮流往返,没个定数? 如瑾倒不在意是不是自己占先,只是,此时此刻面对着泰然自若的他,觉得自己心里的紧张发虚实在是狼狈得很。偏还被他看破,说了一句“心乱”。 遂一咬牙,“不用王爷让子,就这么下。”说着,持白开始座子。 长平王笑着看了看她,什么也没说,跟着落了座子。 座子完毕,两人你来我往,非常快的下了十几手之后,长平王淡淡扬眉:“杀气好重。” 如瑾没说话,认真盯着棋盘计算推演,全副心神都投在了上头,面色清冷。 紧张俱都被推算冲淡,甚至全都消失了,她现在只想好好下完这盘棋,憋着一口气,免得被他笑吟吟的评价“心乱”。 至于下完棋之后做什么? 她想,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想得再多,顾虑再多,害怕再多,都是没有用的。事情不都是一点一点顺其自然完成的吗,日子不都是按部就班朝前走的吗。早就应该发生的事了,她这么惴惴不安到底是为了哪般呀! 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可紧张的,她是活了两世的人,怕他做什么! 一想开,便将所有不安都抛之脑后了,专心致志地下起棋来。长平王的棋力不容小觑,她不指望赢他,但即便是输,也不能输得太惨。不能像上次一样被他杀得片甲不留。 丫鬟们忙活完了,看见主子们下棋,俱都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寝房里又剩了两人,可如瑾一点不自在也没有,因为全部心神都在棋里。 长平王一边回应落子,一边不时欣赏她认真起来的样子。乌黑的眸晶莹剔透,嫣红的唇瓣微微抿起,颜如玉,色若霞,自有一种比平日更清贵的气度隐隐透出来。她这副不苟言笑的模样,真是比方才半嗔半恼的羞态更吸引人。 他不停地看,心神飘远,手下却没慢上半分。她路数凶狠,杀伐气很重,大抵是将这半日的恼意全都发泄在了棋里,他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应付着,偶尔瞅见空当便不客气地钻进去占个便宜,然后瞅着她眉头微凝如临大敌的样子,眯眼暗笑。 她的落子渐渐慢下来,及至终盘就更慢,最后,当黑白二色棋子几乎占满了整座棋盘,她深深吐口气,将莹白手心里握着的未及落下的棋子俱都扔在了竹瓮里。 “王爷艺高,我甘拜下风。”她额头微微出了些薄汗,掏出帕子轻轻擦着,开口认输。 长平王叫丫鬟进来收棋盘。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谁也没有数子,因为她又丢掉了大半江山,输得比较难看。其实败势早现,只是她不肯及早认输,想着总要搏一搏才好,这才坚持下满了全盘,奋斗到最后。不料,并没有挽回多少败势。 “已经不错了,比上次强许多。”长平王说。 “哪里强?”她不需要安慰。如果认真数子,她这次大概只比上次稍微好看一点点而已,谈不上强许多。 长平王却说:“强在不肯认输的心志上。上一次,你太保守了。两厢是天差地别的境界。” “可结果是一样的。” 说到这里,她突然心惊,联想到两世为人。前世诸事不理,此生奋力向前,那么,会不会最后还是走到了同一个结局,都是输…… “不一样,你这次让我费了不少心神。”长平王说。 可还是他赢了。如瑾闭了闭眼睛。 九龙御座上高高在上的身影,像是阴云一般突然朝她压下,她有一种敌人太强大,无论怎么努力也不能善终的预感。 “怎么了?”长平王发现她情绪突然间变得非常不对劲,趋前握住了她的手。 如瑾张开眼睛,看见他关切的神情。 他深邃莹亮的眸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让她突然觉得自己可笑。 不过一盘棋而已,想那么多做什么。真正让她感受到强大的是他呀。而宫里那位,与其说是强大,不如说,是那位置太强大。 此生她是站在眼前这个人身边的。如果和他在一起,是不是他的存在和力量,能助她改变良多? 如瑾朝长平王笑了:“没什么,突然有点困。” 长平王当然能看出她方才那不是困。不过她不愿说,他便不强问。何况她这困意还正中下怀。 “那,睡吧?” “好。” 简简单单的两句问答之后,他携了她的手,一起朝浴室里走去。 荷露菱脂两个小丫头捧着柔软的浴衣寝衣在后跟随,长平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不用伺候。把至明拿的东西送到屋里来,今晚外间不必留值夜的。” 如瑾脸色微红,但没说什么,坦然和他进了浴室。 水汽氤氲。 他伸手拿了澡巾,“帮你擦背吧?” “不,还是我来伺候王爷。”如瑾低头。 “要么一起?” 如瑾没做声。再坦然,独处在这种地方,还是有些不自在。 长平王开始自己动手解衣带,她别开了眼睛。然而半晌之后,却察觉他仍在那里站着。诧异地看过去,发现他正和系成了死结的衣带做斗争,眉宇间隐有怒气。 “……”没见过这么笨的。她轻轻上前两步,“我来吧。” 长平王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如瑾暗自好笑。暗忖,平日他也有自己穿衣的时候,动作利索,从来没有被衣带困住的时候,这次是怎么了。难道他也在紧张不成? 那带子系的死紧,想来是他解错了方向又愣拽,反而越发解不开了。如瑾弯下身仔细费了好大劲才把死结打开,弄得一头汗。 好不容易揭开了,直起身来,长平王却一伸手,顺势将她小袄上的带子拽开了。 她愣住。 怎么他自己解不开衣服,解起她的来倒是轻车熟路? 浴室里热水蒸腾,她的脸色渐渐越来越红。抬眼去看长平王,发现他脸上也有些霞色。他将外袍除了,露出里头夹棉的衣裤,在寒冬里算是单薄的,可在这热腾腾的屋子,却是穿得太多。 如瑾踌躇着要不要继续帮他解衣。既然承担了伺候之职,是不是主动上前?可,又有些不好意思。 长平王却没让她为难,自己很快除掉了衣衫。她赶紧别开眼睛。 他踏进了水里,笑问:“你不洗吗?”在水中露出半个胸膛。 “我……我伺候王爷。”对共浴这种事,如瑾的确是没办法放得开。磨蹭着拿起了澡巾,准备乖乖当个丫鬟。 不料刚刚在水边跪坐下来,长平王那里却飞快地一伸手,将她拽进了水中。噗通!水花四溅,她忍不住惊呼,整个身子全都歪了进去。 长平王扶住她,抱着,在水里摸索着替她解裙带,“要是等你自己动手,还不知要磨蹭到什么时候。天都亮了。” “……”如瑾只感觉到他的手在腰间乱摸,登时羞窘不已。下意识的想要推拒挣扎,却忍了,闭了眼睛,紧紧抓住他的手臂以免自己滑倒。 “你在害怕?”耳边听见他低低的问话。 她摇摇头。 “为什么闭着眼睛?” 她想睁开,却没做到。然后便感觉热气扑面,他的唇落在了眼帘上。 “别害怕。据说女人第一次会非常疼,但我会小心些。”他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吻她的眼睛。 水里,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了,她不知道衣服是怎么被除掉的,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又仿佛过了很久。到她发现两人赤身相对的时候,已经紧紧被他抱在了怀里。 “张开眼睛。”他不断在她耳边蛊惑。 她鼓了几次勇气,试探着,慢慢睁眼,看到他精壮的略带麦色的胸膛。 “别怕。”他一只手搂着她,另一只手将池边遗落的澡巾拽了过来,笑说,“我来伺候你。” 如瑾转开脸,没勇气再说“还是我来”。 之前想得再通透,女人和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要略逊一筹。 于是他就给她擦身子,比丫鬟的动作还要轻柔,生怕碰疼了她似的。 “洗头吗?”擦完了,他问。 如瑾红着脸摇头。并且解释她没有就寝前洗头的习惯,怕睡觉受寒。长平王便扶着她坐到了一边,自己很快洗了一遍,然后,叹息地看着她露在水面的半个肩膀。 莹白的,细腻的肌肤,精致漂亮的锁骨,他看了一会,忍不住伸手去碰,沿着锁骨轻轻摩挲。“其实……”他说了两个字,停住了。 如瑾乍着胆子与他对视,示意他说下去。 他便说了:“其实我想在水里试一试,可是医官说,那样对你不太好,尤其是第一次的时候。” 如瑾一时都听愣了,感到非常吃惊。他……他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尤其是,怎么可以拿这种事去问什么医官? 她觉得再这么和他在水里待下去,将是非常危险的事情,连忙抓过池边预备好的浴衣披了,遮着身体,动作略显笨拙地沿着水中台阶往外走。 “慢点,小心!”长平王看她踉跄,赶紧扶了,也抓了一件浴衣披上,和她一起出水,“跑什么,我就是那么一说,又不真在水里。”如瑾不想再听他乱扯,快步朝外走,手腕却一直被他紧紧抓着。 “哎,你怎么这样害羞。”出了浴室,长平王将她拽到怀里。 如瑾白他一眼,“是王爷自己不正经。” “那怎么才算正经?”他话没问完,就打横将她抱了起来,一直送到宽大的床上去。 被褥簇新,大红绸缎上,五彩的鸳鸯在荷叶底下交颈而眠。如瑾被放到床中间,一转头正好看见那对鸳鸯,不由垂了眼帘。 长平王轻轻躺在她身边,抱了她。 “别怕,没事的。”他低声说着,吻住她的唇。 如瑾一瞬间脚尖绷紧,心跳加快,下意识地紧紧环住了他的脖子。 他的吻,渐渐深入,与她唇齿缠绵,身子也慢慢的,顺势覆了上来。 如瑾顿时感受到他的剑拔弩张,不由僵住。不过,他仿佛知道她的紧张,没有立刻做什么,只是辗转的,认真的吻她。双手在她身上慢慢游走,从试探,到渐渐用力。 两人的浴衣不知什么时候都掉了,身体紧贴着身体,如瑾渐渐感到燥热,也看到他额角渗出的汗,在灯光里晶莹闪着。 “……王爷,把灯熄了吧。”她轻声说。 长平王的唇落在她莹白纤细的脖颈上,声音含混:“为什么,我想仔细看一看你。” 就是不想被看到才要熄灯。未着寸缕,她实在没勇气被他盯着看。 “熄了吧。”她重复一次,带了一丝恳求。 “唔。”长平王认真看她一眼,微微抬起身子,将床帐完全放下来。冬日的帐子厚重,遮挡了大半光线,床里便成了朦朦胧胧的样子,能彼此看见,却又看不清晰。 “这样行了么?”他问。 如瑾拽过被子遮住身体,不再坚持熄灯了。 长平王便也钻到被子里头来。大红色的绣被,宽敞柔软,两个人紧贴着躺在里面,和方才感觉又是不同。如瑾听到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瑾儿。” “嗯?” “别嗯,也叫我的名字。”他搂住她,从上而下,吻在她的腰腹。 她不由战栗。“玄、玄……”努力叫他的名字,却怎么也叫不完整,整个身体仿佛都被他点燃了,声音也不受控制。 “叫阿宙吧。母妃的故乡那边,都是这么喊人小名。” “阿……宙?”她好不容易念出这两个字。 他似乎很高兴,仿佛受了鼓舞,将她抱得更紧些。吻,也渐渐开始用力,从腰腹,一路又吻到脖子,下巴,轻轻含住她的唇。 晚饭时吃了酒,他的呼吸里残余着清冽的酒气,更多的,是属于男子的灼热雄浑的气息。如瑾的呼吸也微微急促,头脑发胀。两个人的身体越发贴紧,他的矫健与她的柔软相互摩挲,她的胸膛里渐渐涨满一股从未体会过的感觉,像是一个人行走在湍急的河流中,往前往后都是波澜汹涌,踏一步就摇摇欲坠,无所凭依。 “瑾儿,瑾儿,别怕。”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像平日里那样,略微用些力,故意将她整齐的发髻弄乱。早在洗澡的时候,她挽发的簪子就不知落到哪里去了,此时更是被他将头发弄散,不成样子,乱乱的流墨一样泼洒在枕畔。 可这熟悉的力度和抚摸,却让她飘摇的心渐渐安定。他的低声呼唤,也让她绷紧的身体一寸寸变软。 “王爷……阿宙?”她试探着回应他。 远方隐隐传来更鼓的响声,透过长窗,一直透进灼热的床帐里。 水仙花依然在紫釉盆里亭亭玉立,一箭一箭的绿叶,捧出莹洁无暇的小小花朵,在墙角长桌上悄然开着,幽香阵阵。灯花啪的一声爆开,仿佛除夕夜天边烟火的脆响。 床帐里的空气似乎都要燃烧起来。 朦胧的光线里,长平王的眼睛像是破晓之前天边最亮的星子,于幽暗之中熠熠而闪。如瑾想挪开眼,却不知怎地,在他的注视下受了蛊惑似的,一瞬不瞬的,也和他对视。她的眼就似夜空下的湖,静静的,泛着微微的涟漪,接受星光的照射。 他的动作渐渐激烈。 她紧紧攀住他的脖子,除此之外,不知该如何以对。他的肩头有奇怪的触感,明明绷紧着,却富有弹性,汗水滋润之下更是独特,像是上好的锦缎,手指抚过时,会有无可取代的厚重感。 他的唇齿紧贴着她的,引导她走向开满鲜花的彼岸。 “可以吗?”最后一刻,他低醇的声音响在她耳边。 她无法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更加用力的环紧了他,紧紧闭了眼。他轻轻托起她柔软的不盈一握的腰肢,试探着,缓缓地,完成男子和女子之间最神圣的仪式。 她倒吸一口冷气,痛得躬了背。 “瑾儿,别怕,睁开眼睛看我。”他的声音微微发抖,似乎在极力自持。 如瑾下意识地听从了,张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看见他额角大颗大颗的汗珠。像是晨光里滚落叶脉的露水,却不清凉,而是灼热,滴滴答答落在她光裸的肩头,灼着她的肌肤。 她眼里突然涌上泪来。 “很疼吗?”他停了动作。 她摇头。疼痛,并不是不能忍受的。再大的疼痛也抵不过生死。她哭,只是因为发现他的忍耐。在这种时候违背身体的意愿而顾忌她的感受,要有多强大的控制力才能做到。 或者说,要多么在意她,才能做到。 “阿宙,我不疼。”她努力抱紧他,主动碰触他的唇,轻轻地,学着他吻她的样子,回吻。 他身体一颤,吸了一口凉气。 “别这样,瑾儿……我会控制不住的。”他含混不清地说。 她不理他,只是非常笨拙地模仿着他的动作,在他唇上辗转。 “瑾儿……”他眼里渐渐弥漫巨大的喜悦,沉沉叹息一声,在她的笨拙中败下阵来,腰身一挺,更彻底深入。 如瑾终于还是惊呼了一声,没有忍住。 实在是疼得厉害。 “放松,瑾儿,别害怕,放松一些会没那么疼。”长平王不断和她说着话,低低的,音节含混。 她沉默地承受着,将他抱得更紧,用身体的贴近抵御疼痛。 他也紧紧抱着她,汗水一滴一滴落下来,滑过她光洁如缎的肌肤,落到床上,打湿被褥。意乱情迷之间,他尽量让自己动作轻缓一点,以减少她的痛楚。 可,也许是期盼的时间太久,所有情绪都在这一刻喷薄,或者是她的美好远远超过他的预料,让他不能自拔,总之,他知道,自己还是太激烈了。 她很柔顺,甚至在主动迎合,可幽暗光线里,他仍然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尖。那曲折的弧度让他心疼,却又停不下来,只想更紧更深的和她交融纠缠。深切的自责和巨大的愉悦里,他带着她一起渡向彼岸,于波涛中辗转颠簸,于混沌中寻找光亮。 夜静更深,温暖的寝房里只有彼此急促的喘息,以及肌肤相触的悉索磨蹭。 窗外吹过寒冬的风,呜咽的,呼啸的声音,是这个季节里天地间唯一的声响。激情退却之后,如瑾被一双有力的臂膀紧紧搂着,耳边听得屋外风声,感觉那像是祭礼上吹奏的乐。 女人一生,都要有这样一次代表蜕变的祭礼。 及笄只是一场仪式,很多时候,那是给别人看的。唯有真正从女孩变成女人,才是刻骨铭心的,影响一生的蜕变。 这样的时刻,似乎想到前世会不合时宜地煞风景。可她脑海里还是闪过了曾经的破碎不堪的片段。一个只用于满足欲念的姬妾,和一个被捧在手上心上的爱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她从不知道,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也能以如此幸福的方式呈现出来。 他的忍耐,怜惜,宽慰,以及不能自抑的激烈,全部凝成一柄光亮刻刀,在她眼里,心里,刻上再也不能磨灭的痕迹。 “王爷,阿宙。”她疲惫地缩在他的怀里,轻声念叨。 长平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将她散落在枕畔被间的一头青丝慢慢理顺。许久,才低声说,“对不起。还疼吗?” 如瑾缓缓摇头。 他不信:“怎会不疼,刚才你眉头皱得那么深。”伸手就抚摸她的眉尖。 有吗?如瑾记不得了。强烈的疼痛里,是会下意识做出一些不自知的动作吧。不过,都过去了。 她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你这样紧张,仿佛疼的那个是你。” “还有力气开玩笑?”他搂紧她,“要么,再来一次?” 如瑾赶紧闭嘴。 长平王就低声笑,怜惜地轻拍她光裸的肩膀。 她躺了一会,觉得身上非常不舒服,就请他放手,打算去洗个澡。他却率先披衣起身,下地趿了鞋朝浴室里去,“等一会,我先放好水。” 如瑾便缩在被子里,叹息地享受他周到细致的体贴。 浴室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过了一会,又是一阵,想是他在扳动机关,给浴池里放水注水。然后他走出来,直接用被子裹了她,打横抱到浴室里去。 如瑾泡进热腾腾的水里,那床被子就被丢在池边。雪白的被里铺散着,上头有点点红痕。她看了一眼,赶忙别开了头。长平王笑了笑,伸手将那让她窘迫的被里掩住了。 他再次帮她擦身子,并且适当的揉捏推拿了一阵,让她疲软的身体感到舒适许多。“刚才时候不长,应该不会损伤身体,明早不用早起,好好睡一觉吧,醒来就不难受了。” 如瑾垂了眼睛没接话。 洗完了,他又将她抱回了床上。褥子上也是点点嫣红,他便将之撤掉,随手卷卷扔到榻上,从床柜里拿了一套干净的被褥出来,并且用汤婆子暖了暖才让她睡进去。 他做着这些原本是丫鬟该做的事,一点不自然都没有。如瑾暗暗叹息着,被他抱着,躺在暖烘烘的被褥里。 “为什么对我这样好。”她轻声问。 “好吗?”他想了想,戏谑地说,“大概是活了二十多年,好容易捞着一个漂亮女人,怕她跑了,所以才极力讨好吧。” 没正经。如瑾白他一眼。 他挑眉:“你不信?是真的。你是第一个。我从来没碰过别的女人。” 如瑾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却被他这句话弄得清醒了一些。 “怎会?” “怎么不会。”他眨眨眼,“你为什么不相信呢,是不是……”他凑近了,轻咬她的耳垂,“是不是方才我太厉害,一点不像新手?” 如瑾腾地脸红。他怎么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题外话------ 人太多,写不下了……可见大家对圆房期盼多大o(>_ 301 带病请罪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似乎前一刻还在和枕边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的,便沉入了梦乡。梦境绵长而温暖,像是春日时出去踏青游园,看到草长莺飞,嗅到花木初生时蓬勃清冽的气息。 连绵不绝的梦境,如同水黛色绵延向远方的青山,隐在雾气之后,明明看得见,却又看不见。及至她醒来,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浅淡美好的感觉留存在脑海。 帐子是半开的,窗外透进浅白色朦胧的光,将灯火的光亮变得微弱。她感觉手被人握着,一转头,看见长平王支肘在枕上,早已醒来,正静静看着她,锦被里露出半裸的胸膛,并不曾穿寝衣。 夜里旖旎缠绵的画面涌到眼前,如瑾脸上泛了微微的红晕,不过仍是弯起唇,朝他笑了笑。 从这一天开始,似乎有许多东西,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他也笑了,清澈的眼里映着她的影子。 “什么时辰了?”她略动一动身子,感到从头到脚酸乏得紧,不由轻轻蹙眉。 长平王的手指上绕着她一缕头发,闲闲把玩着,声音里还透着未曾睡醒的慵懒,“不知道。并没听见他们起床走动的声音,应该还早。” 是指内侍和丫鬟们吧?如瑾不确定是不是昨晚他们得了什么暗示,所以才不早起发出声响。她偶尔也会贪睡,但并没有睡到日上三竿的习惯,又看了看窗外天光,打算起床。 长平王却按住了她,“今日什么也不用做,好好歇着,不必早起,总之又没什么要紧事做。”又低声问,“还疼吗?” 自然并不舒服,全身也是难受得很,不过如瑾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没事。” 他低下头来吻了她的额头:“可以泡一泡止疼的药浴,我找人要过方子了,等起床后让丫鬟给你准备。”说着,从被子里揽住了她的腰,一直从额头吻到唇边。周遭空气渐渐热起来,他的眼睛蒙上一层迷离之色。 如瑾身子酸软,正要拒绝,他自己停住了,愣了一愣,叹息着松开了她。 “……不行,医官说要节制。”他坐起来,抓过寝衣披了,距离她远一些。然后似乎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自顾自找话说,“你昨晚睡得真快。” 如瑾感谢他的克制,却觉得那医官二字有些刺耳,勉强应道:“是么?我记不清了。” “是,我一句话还没说完,你已经睡着了,仿佛和我聊天是顶无聊的一件事,真让人懊恼。” 如瑾抿嘴:“抱歉。” “不必。其实,看你睡得那么快那么沉,我也很高兴。”他微微一笑,“听说女人在心爱的人身边才会安心沉睡,自从你嫁进来,我们在一起时往往是我先去梦周公,大概是你一直对我不大放心?那么,现在呢,你的心情有变化了吗?” 他的声音温和,透着舒爽的惬意。 如瑾便朝他笑了笑。 当然是有变化的。只是,她还没能想清楚到底变化在哪里。长平王似乎也不是刻意要她的答案,见她笑,便觉得完满似的,他自己也笑得更深。 “你还睡吗?” 如瑾摇头。身上疲软,但头脑已经完全清醒了,她睡不着。长平王就匆匆穿了衣服下地,趿着鞋走到桌边抱起一个盒子,“不睡便不睡吧,给你看样东西。” 是昨天他特意吩咐至明送上来的锦盒,如瑾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见他此时提起,便凝神细看。 盒子打开,露出里头流光溢彩的衣料。 “这……”如瑾看着眼熟,立时想起去年的事。他当时送她的其实是一匹流云浣花锦,只因她说太扎眼不能收,这才换了做成礼服的那匹云霞锦。 长平王将料子抖开了,提起来给她看。如瑾才发现,原来不是衣料,已经做成了衣服。长长的束腰连身衣裙,和那件云霞锦礼服差不多的款式。看大小,是合着她的身量做的。 “这才是想给你在及笄礼上穿的,不过,顾忌着你恐怕不肯穿,而且姑母的确不喜欢看人用度奢侈,所以才私下备了,打算只咱们两个在一起时给你。可你昨天睡得那样快,没来得及和你说起。”他一边把衣裙摊开在床上,一边笑着解释。 然后回身到锦盒里又掏了一个小锦盒出来,打开了,拿出一枚赤金攒花双股流苏簪。 “还记得这个吗?” “……记得。” 是他给她的第一件东西。那时候还在青州来京的路上,两方同行,他将地方官吏们孝敬的礼物随手赏了蓝家女眷,别人都是平常,唯有她得了这件金簪。因那簪托的花样是一对极小的鸳鸯,她早早就将之冷处理,命丫鬟收起来压在箱底,很久都没有拿出来过,几乎都要忘了。 谁知在这时,又像云霞锦一样被他翻了出来。 “你拿这些出来,是责怪我不肯用你给的东西吗?”她半开玩笑地说。 “嗯,虽然知道你有自己的顾虑,可我心里还是有点闷,所以,郑重其事再送你一回,这样你以后才不会束之高阁。” 如瑾讶然,没想到他这么坦白。 浣花锦上搁着金簪,都是光华绚烂,晃着她的眼睛。她拥被坐起来,“谢谢。” 没想到他从锦盒底下又掏出一个封红,并列和金簪放在一起,“这回的钱还要收着吗?听说你私下和丫鬟议论,银子要用起来才能赚更多的银子,这一万银票加上去年的,也够你把铺子开大些了吧?” “王爷……” “没人的时候叫我名字。” “……阿宙,你哪来这么多银子?”她想起太子和赈灾银的事情。皇子们明面上的银钱都不多,太子还需私下朝灾银伸手呢,他这一万一万的往出拿,怎让她不担心。 “放心,我自有来路,等你休息好了再仔细说与你听,总之你安心拿着就是。这是贺你及笄的,女孩子大了手里总要有自己的钱,特别是出了嫁的,不存些私房,腰杆怎么硬得起来?”他笑吟吟地说。 这像是夫君该和妻子说的话吗? 如瑾哭笑不得,却又异常感动。不由眼眶微湿,他对她的心意,可是沉甸甸的,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接。 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一点点向前,一步步争取,赫然发现多出一个人帮忙时,自然是有提防也有担心的,所以她才把他给的银子都好好收起来,一两都没花,而是自己白手起家,十几两十几两的往回赚,艰难却也觉得安心充实。 可时日久了,当他一直不停地出现,打乱她一个人向前的步伐,而她似乎也开始渐渐习惯他在身边…… 一切就都不同了。 “阿宙……”她想说什么,却一时说不下去。 他就笑,坐到床边伸出手,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头发:“是不是特别感动,觉得自己三生积福才能嫁这么好的夫君?没关系,想哭就哭吧,哭完了,感动够了,以后就好好地侍奉本王,好好偿还本王的情意吧。” 原本眼眶发红的如瑾立刻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来,却是怎么都不可能哭了。便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王爷大恩大德,妾身没齿难忘,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偿不清您的恩情了,不过妾身定会努力侍奉,尽量不让王爷失望。” 长平王见着佳人眼波盈盈朝自己笑,嫣红唇瓣吐出戏谑之语,心旌不由一荡,低头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语气就暧昧了三分,“嗯,本王等着。” 如瑾红了脸,别开眼睛。 “那,收下吧?”他将簪子和封红往她跟前推了推。 如瑾微微点头:“多谢。” “一会起了床,穿这衣服给我看。” “嗯。” “梳了头,簪子由我亲手戴,这是咱们两个人的及笄礼。” “嗯。” “银票也用了吧,佛光寺那边贺兰已经办好了,也能赚上一笔。你手里银子多了,做事才能随心称意。” “……”如瑾抬眼,“王爷真啰嗦。” 长平王挑了挑眉,然后朗声笑起来。 不一会外间就传进来轻微的开门声,院子里也微微有了走动的声响,大概是仆婢们听见主子醒了,开始当值做事。 如瑾便扬声叫人进来,准备起床。 吉祥和冬雪双双走进,端着热汤热茶,和平时一样伺候起来。吉祥笑着说:“主子醒得可真早。” “哪里早?”如瑾看向外头天光,觉得丫鬟在逗她。 “自然是早,比您平日起身的时候早了半刻呢。外头下雪了,窗子才显得亮。” 如瑾和长平王不由对视,都是笑了。两个人都以为起晚了呢。 “怎地突然下雪了,昨儿可是晴天,下得大么?” “大概是夜里起的云吧,下得不算小,现在已经有一两寸积雪了,还落着呢。”吉祥笑眯眯地帮着如瑾穿衣服,一边说着,“可巧咱们院子里那两树红梅开了,开得不多,可也是个彩头,大概它们也知道主子及笄喜事,上赶着凑热闹来了。” 如瑾讶道:“真的?一会我去看看。” 前些天大家还说怎么节令到了那梅树却不开花,难道是今年天旱的缘故,谁料今日下了雪,花也开了,真是巧极。 长平王在一旁坐着喝茶,眼里带笑,看向如瑾,说:“的确是喜事。” 如瑾脸色微红。 冬雪在一旁收拾屋子,看到榻上扔着的褥子,不由诧异,见长平王在跟前就没说什么,顺手将褥子叠了拿下去,等长平王去外头吩咐内侍做事,这才悄悄上前问:“主子月信来了?还差几天吧,怎么这样早,要不要请大夫进来看看,别是最近身体不适大家没留意到?” 如瑾想起昨夜弄脏的被褥,不由尴尬。该怎么跟丫鬟解释他们昨晚才圆房? 吉祥看主子脸色不自在,忙接过话打发冬雪:“偶尔不准也是有的,你去叫褚姑熬红枣汤吧。” 冬雪出去,吉祥才问是怎么回事。如瑾想了想,还是把这事跟吉祥说了,叮嘱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其他人都不必告诉,当初用假的喜帕骗过宫里,闹出来总归不好。总之我月事也在最近,倒是还圆得过去。” 吉祥吃惊不已,贴身伺候了主子这么多时日,她竟不知道主子和王爷一直没真正同房。震惊之余忙认真答应了。如瑾又想起浴室,便让她把里头那床被子也拿出来收拾,并将那封银票交给她暂收。 很快长平王拿了一包药进来,吩咐说:“给你们主子泡澡用,现在便去。” 知道真相的吉祥不由朝如瑾抿唇而笑,欣喜王爷的用心,弄得如瑾颇不自在。 于是泡了澡之后梳洗一番,时辰就不早了,长平王看着如瑾穿了新衣服,亲手插簪,携手领她到大穿衣镜前。 “看,不错吧?”他问。 如瑾看的却不是衣服,而是镜子里并肩而立的两个人。窗外照进来溶溶雪光,和日光并不一样,是一种透明清冷的光线,射在镜中,将两人的影子都蒙了一层清辉。远洋而来的玻璃砖非常奇特,清清楚楚呈现一切,每一丝头发都是那么明晰。如瑾隔着镜子认真看着身边这个人。他风姿挺拔,形容清俊,即便只是看着镜影,也能让人明白感受他身体里蕴含的力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一般,如瑾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脑海中飞速闪过与他相识以来每一个片段。 他却被看得有些不自在。破天荒的,露出青涩少年才会有的腼腆,虽然只是一瞬就恢复了日常沉稳,但还是被如瑾捕捉到了。 她不由弯起唇角。 他问:“看什么?” 如瑾笑着拽他离开了镜子:“快吃饭吧,饿死了。” 这一天的时光是悠闲而愉快的,闲聊,散步,穿了斗笠在雪里赏梅花,没有任何目的消磨着,短暂的冬日白天也仿佛变长了。期间他回锦绣阁一趟,似乎是处理事务,然后很快又回来,一整天都陪着她待在一起。 如瑾笑话他:“用功了没几日,又变成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了。” “本王身体微恙需要休息,而且如今天下太平,没什么重要的政务,这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就知道他是胡乱说。身体微恙是给别人看的,就算没有政务要旁听参与,他每日也悄悄做着自己的事。永安王那边还没有下文,而皇帝不再要他入阁听政,也许未必全因容他养病。总之天下太平是虚的。 可这静静的相处时光里,她也不想关心这些事。他是很有分寸的人,一定能处理好外间的变幻。她不能帮上什么,便在他的闲暇里,做一个安静的身边人吧。 雪花纷纷扬扬,时停时续,落了一整天。 夜幕降临的时候,天也不会完全黑下来,雪光映着灯光,天地间是一片柔和的白茫茫。早晨一两寸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这是今冬第一场大雪。 长平王依然留下来过夜。 然后接着两三天,总是留在这里,仿佛将辰薇院变成了第二个锦绣阁。可巧内宅的管事们也不来找如瑾回事了,大概是得了指示,不许打扰两人相处的时光。 这一日长平王暂回锦绣阁处理事情的时候,院子外头来了求见的贵妾罗氏。 如瑾也惦记着那边,就让她进来了。罗氏被陪嫁的丫鬟和乳娘一同扶进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斗篷,脚步虚浮,脸色泛灰。一直在那边照看的吴竹春跟着进来,微微朝如瑾点头,安静退到一边。 主仆之间日益相处形成的默契,如瑾就知道罗氏此来并非找麻烦,便含了笑请罗氏坐,叫丫鬟上茶。 罗氏没坐,颤巍巍走到屋子中央,朝着如瑾端正跪下去,“多谢蓝妃救命之恩,妾身一能起床就赶来道谢,请您莫怪妾身冲撞。” 那个乳母帮着补充:“我们姨娘只是中毒后身体虚弱,并不是生病,蓝妃不用怕被过了病气。”语气谦卑,十分客气。 如瑾道:“嬷嬷莫担心,我是不会怪罪的。便是你们姨娘不来,我得了空也要去看一看。中毒之事尚无结果,那日的粥是我分派下去的,自然要尽早查个水落石出自证清白。” 那乳母连忙磕头不已:“蓝妃言重!都是奴婢不懂事,情急之下脑袋发昏,那天说了许多混账话,十分对不起蓝妃。您可千万别和奴婢这糊涂人一般见识!奴婢这次来也是要禀告您,等伺候着我们姨娘行动方便一些了,奴婢就自请出府归家,再不给您添麻烦。求蓝妃宽容,容奴婢再伺候我们姨娘一段时日。” 这般的态度转变,倒是让人意外。如瑾朝罗氏看去。 罗氏俯首:“妾身出身寒微,身边人都不会说话,办事也欠妥,蓝妃莫要笑话。” 看来乳母请辞是主仆两个已经商量好的了。 如瑾便笑笑,让丫鬟将几个人都扶起来,给罗氏看了座,言说:“论寒微,我也是外头来的,不过顶个侯府名头,实在比不上京城人士见多识广。谁身边没个会做错事的奴才,做错了,教她改了就是,撵走倒是不必了。这位嬷嬷一心为你,也算忠仆。至于脑袋不灵光,眼睛不够亮,慢慢学起来就是了。” ------题外话------ 先发这些,一会看状态。昨天耗神太多,今天脑袋木木的,果然是要有节制啊,肉菜不能太多o(╯□╰)o……请大家体谅一下下…… 301 惊驾宫女 罗氏斜签着身子坐在椅子沿儿上,恭恭敬敬地听着,唯唯而应,心里头却暗暗吃惊。 进府以来她眼看着辰薇院的主子受宠,整日跟在王爷身侧,连正室王妃都要退避三舍,就知道这位侧妃是个厉害的。可连日观察下来,也没看出什么,只以为如瑾是仗着色相和柔顺罢了。谁知,此刻才发现,一旦认真说起话来,如瑾言语里的机锋不输任何人,并不是表面上那么和颜悦色。 可巧话又说得圆,既不咄咄逼人,还点出了要害。 “还不多谢蓝妃的宽宏?”她忙示意乳母。 乳母就再次跪下磕头,连声道:“多谢蓝妃!多谢蓝妃!” 如瑾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名声。不然罗姨娘那里刚出了事,陪嫁的乳母就出府归家,传出去,人家要以为王府里苛待罗姨娘了。我暂时帮着王妃理事,可不敢让她背上苛责妾室的名。” 罗氏一惊,连忙从座上站起,“是妾身考虑不周,妾身并没有别的意思,请蓝妃容谅。”如瑾话里有话,她又不是笨人,如何听不出来。 “罗姨娘请坐。”如瑾摆摆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别多心。” “妾身没有。” 如瑾让那乳母也起来,淡淡看了她们主仆一会,问起罗姨娘的身体。 罗氏的态度比进门时更加恭顺,“全赖蓝妃照拂,又派竹春姑娘亲自在我那里照看,现下倒是比刚醒来那会好多了。” “那就好,仔细养着吧,需要什么药材补品尽管开口,早日将身体恢复才是。” 罗氏说了一会话,便有些气喘吁吁,直出虚汗,十分的虚弱,如瑾便端了茶:“姨娘回去歇着吧,以后有事不必亲自过来,派人说一声即可。” 罗氏却没立刻告辞,而是站起来郑重行了一礼,看看屋内只有如瑾贴身伺候的,便说:“妾身此来,一为感谢蓝妃那夜情急相助,二为带着乳母道歉,三来,也是想请蓝妃帮忙,将妾身中毒的真相查出来,万请蓝妃应允。” 如瑾没立时接话,而是端稳坐着,含笑看了她半晌。罗氏就欠身垂首,恭谨有加,秀丽的脸上一片诚恳,没有被盯得慌张。 如果不是心口如一,就是太有城府。 无论是哪样,如瑾都没有放在心上,最终只是言道:“即便你不开这个口,王爷也让我将此事查一查,我总是会动手的。你回去好好养着吧,有精神时将中毒前后的事仔细想一想,得了空我会派人去问你话。” “多谢蓝妃,那妾身就先告辞了,待好些再来给您请安。” 罗氏带着两个陪嫁仆人端正行礼,恭顺而退,脸色仍是萎顿,却比来时显得轻松了许多。 待她走了,如瑾便屏退其他人,留了吴竹春在跟前,仔细问她这几日里那边的情形。一边听着,一边思索。 却说那罗氏被丫鬟乳母扶回院子,一进屋就累得倒在了床上,歇息许久才得起来,缓过劲,脸色便恨恨:“若是被我知道是谁下的毒,一定不与他善罢甘休。” “对!”丫鬟附和,“姨娘打小以来就没得过几次病,多好的身子骨,这一场折腾得不轻,还不知何时才能恢复过来,看着就让人心疼。要是查出来哪个狼心狗肺的下作东西做这等事,必得一顿乱棍打死!” 乳母瞪她:“以后这话少说!”朝正妃舜华院方向努了努嘴。 丫鬟这才省起日前听来的香缕的事,那可不就是乱棍打死的。想着同一个府里就有新死不久的人,不由打了一个寒战,悻悻住口。 乳母试探问道:“听蓝妃那口气,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说是王爷让他查真相,难道……她真能脱得了嫌疑?” 罗氏道:“不管是不是王爷让她查的,现在当家的是她,她总得管一管做个表面工夫。可这私下里,还得咱们自己留心。没听她说么,‘得了空’才动手,等她得了空,下毒的早把后续安排妥当了,还去哪里查?” “那……”丫鬟不大懂,困惑地问,“姨娘既然也怀疑蓝妃,为什么还要请求她帮忙查?” 罗氏懒得解释,乳母道:“笨,那是表面上的客情话儿,听不出来么。蓝妃当着半个家,就算事情真是她做的,咱们现在也没力气跟她硬碰,唯有暂时示弱,后头再说。我那天就是太莽撞当面指责蓝妃,才惹得王爷生了气,弄得好几天他都没来看一看姨娘。” 丫鬟恍然。罗氏低头思量半日,缓缓摇头:“按着她这么得王爷看重,未必会动手料理我。府里姬妾众多,她何必顾忌我这个未曾侍奉过一天的新人呢。” “姨娘!您和别人不同,是宫里指过来的啊,现在看着是新人,一旦上去,那就不一样了。也许她想防患于未然,正是要在别人都觉得不可能的时候动手,她才脱得开嫌疑。” “也许吧,一切等查清了才能定论。”罗氏歪在枕上闭了眼睛养神,“那天纪氏在这边上蹿下跳,未必是个好的,要查,两边住得这么近,从她那里查起更顺手。” 隔了一会又虚弱笑笑:“等这件事了了,如果蓝妃清白,凭着她那晚专程来救我的事,我就投了她。背靠大树好乘凉,我总不能一直靠自个儿。之前总想着关门过日子就好,谁知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那,要是与她有关呢……” 罗氏闭目静了一会,叹口气:“希望和她无关吧。不然这府里的日子,还真是要艰难了。” …… 夜来,微风起。 前几日的雪未曾化净,随风飘起细碎的冰晶。长平王披着一件大袄从外头进来,将袄除了交给荷露拿去抖雪,自己到炉边捂着,一面朝拿了软鞋过来的冬雪问:“你们主子呢?” 冬雪弯目而笑,侧脸朝里屋示意:“身上不爽快,榻上歪着呢,刚才奴婢进屋去添热水,见她眯着睡着了。” “睡了?这样早。盖被没有?” “盖着呢,原就是围着被子的。” 冬雪将冬日屋里穿的软底鞋子放在地上,蹲身下去,准备帮长平王把踩了雪的靴子除掉。长平王两脚蹭了蹭,很快自己将靴子脱了,又趿上软鞋,缓步朝里间去。在辰薇院这里,他向来不怎么使唤丫鬟,许多事亲力亲为,不像在锦绣阁那边事无巨细都要内侍动手。 “王爷……”冬雪捧了换下来的靴子轻声唤。 长平王回头。 “您……轻点,主子睡眠向来浅。” 长平王就笑着点了点头。 冬雪静静看着长平王掀帘子进去了,等了一会,听见里头低低的说话声,这才将靴子拿出去清理。 如瑾是半梦半醒的,其实并没有睡实,长平王进门她就清醒了,只是身上困倦懒得起来,便没有出屋相迎。长平王进屋,就看见她睁着的眼。 于是诧异:“没睡,还是被我吵醒了?” “是梦中心有所感,知道你要回来了,不敢不醒。”如瑾半伏在迎枕上跟他开玩笑。 长平王扬眉,啧啧称赞:“‘回来’,这两字说得甚好,是等待夫君归家的妇人该说的。” “王爷将这里当家么?” “你在哪里,我就将哪里当家。” 两个人都是调侃的语气,可是一来一去说出来,却都是心里头暖暖的,不由相视而笑。如瑾就抱着被子往榻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一个地方。 他先站在榻边问:“我身上寒气重么?刚在外头烤了一会,觉得很热,可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冷。” “不怕,坐吧,我抱着手炉呢。” 他就朝她紧裹的被子看:“这是……”继而苦了脸,“不会是……” “正是。”如瑾没好气的低了头。 就听他叹气,“才几天啊。” 才几天?她可有些吃不消了,每天都是疲惫得要命,往日觉得麻烦的月信来了,反而高兴起来。 又听他在那里嘀咕:“怎么会这样呢。还以为能一举成功的。母妃说你这年纪生育是小了些,不过细心调理也无妨。” 这是想什么呢? 如瑾和他朝夕相处几日,听了许多不着调的话在耳朵里,还以为自己脸皮厚了不少,不会事事脸红了,却不料他总是有让人脸红的本事。 “王爷!” “哎,别恼,逗你玩呢。”长平王挤上榻来,笑吟吟的,“不过也该想这事了吧,我觉得咱们明年就可以得个女儿了。” 为什么是女儿?就算盼,也该盼个儿子吧。他不重视子嗣吗。如瑾诧异,一时都忘了刚才的恼,脱口就问了出来。 长平王说:“女儿好啊,像你一样,让我看看你从小是怎么长大的。” 这都什么古怪念头! 如瑾翻过身去,懒得搭理他了。他就歪在旁边挤着,有一搭无一搭逗着她说话,说着说着就将手伸进了被子里。如瑾好不容易让他安分下来,让他老实抱着自己躺了,建议说:“你回锦绣阁吧?” “不,怪冷的。” “那……你去床上睡,别来扰我。” “放心,只抱着还不行吗。” 他是死活不肯到别处,跟着在榻上腻了一会,到了就寝的时辰,又抱着如瑾挪到床上。如瑾只好如此,躺在他怀里渐渐睡着了。窗外风卷雪晶,暖烘烘的屋子里,最易酣然入梦。 巍巍皇城,寂寂宫廷,到了安寝时分也是四周俱静。 只是偌大一片宫院,夫妻同眠这种事却十分难得,随着皇后年纪渐长,皇帝去凤音宫过夜的时间只局限在了每月那按例的一两天,还往往因为批折子而失约。而其他嫔妃御嫱,就更不用指望皇帝的时常留宿了,位份低一些的,连留皇帝过夜的资格都没有,统统要去春恩殿侍寝。 不过这几日,让满宫嫔妃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夜夜独宿,既不去哪位的宫里,也不叫人侍寝,临近年关奏折多是报喜请安的,政务又不多,他每夜在勤政殿待到半夜是为了什么? 这晚是按例去凤音宫的日子,但皇帝依然独坐前廷,灯下捧卷。 直到凤音宫那边来了人送夜宵,康保见物知意,试探着上前提醒了一句,皇帝才揉揉额角,从小憩的梦里醒来,略带倦意伸了伸懒腰,“哦,该去皇后宫里了么?那走吧。” 康保赶紧叫人备轿。 皇帝却连貂裘都没披,直接走了出去,将后头捧衣的小内侍唬得魂儿都飞了,哭丧着脸在后头追着求他穿衣。殿外夜空灰蒙蒙的,冷风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皇帝一个激灵,立时打了喷嚏。 康保将捧衣的内侍踢了一脚,亲手将貂裘给皇帝裹了,急道:“皇上您可仔细别受凉,夜里风硬着呢。” 皇帝吸吸鼻子,抬头看了看天,“到底是上了年纪,经不得冷风了。” “嗳哟,您春秋鼎盛,正是壮年,怎么这样说。” 皇帝摇摇头,暖轿也没坐,直接踩着残雪走下御阶,朝着凤音宫走去。内侍护卫们连忙前呼后拥,乌泱泱席卷而去。 皇帝大步而行,康保一边碎步小跑跟着,一边劝他顾惜身体。可皇帝不听,弃轿不顾,一副要走上一走的架势,还不走正路,专挑残雪未清的地方走,咯吱咯吱踩着雪,不亦乐乎。 走了一会兴致似乎上来,声音里竟带了笑:“康保,你还记不记得朕上一次踏雪是在什么时候?” “是去年吧?春恩殿后头的梅花开了,您还让奴才折了几枝回来,所谓‘踏雪寻梅’,正是那个意境。” 皇帝哈哈笑起来,“你这老奴!那是你踏雪寻梅,与朕何干?” “嗳哟您小心些,别呛着风。”康保实在担心主子的身体,今年入冬以来皇帝的咳疾就犯得频繁,特别永安王被囚那几天之后,夜里皇帝咳得厉害,叫了御医来瞧,都是开些不温不火的药,也没见好转,偏生皇帝自己还不当回事,大冷天的半夜满宫乱走,迎风大笑,这不是跟自个儿身子过不去么。 果然,笑到一半,皇帝就咳嗽起来,闷闷的。 “您快上轿吧。”康保连忙让捧汤水的内侍上前,给皇帝倒了一杯热茶,不过夜里凉,茶一倒出来就成了温的。 皇帝喝两口水压了咳嗽,喘几口气,摆手:“无妨。” 继而接着往前走,念叨着,“上一次踏雪,朕也不记得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整日忙,少了许多闲情逸趣。恍惚记得前几年好像是和媛贵嫔一起赏雪煮茶?抑或是别人,倒是记不大清。” 又回头去教导康保,“这赏雪啊,要跟美人在一起才算有趣,否则皆是索然无味而已。” 康保赔笑,顺势提起常给他上供的几位低等宫嫔:“……都是美人。” 皇帝摇头:“美则美矣,却无情致。” “那……”又提了几个。 皇帝依然摇头,自己提起了萧宝林,“她这些日子不见人影,在做什么?” “奴才整日在您跟前,倒是没留意,这就遣人去问来。” “算了,改日见面再说吧。”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走到一半的时候,斜刺岔路里冷不丁窜出一个人影,口里高喊着什么,惹得侍卫们纷纷拔了刀。那人影却直直跪在了御驾前,也不往里闯,就跪着磕头,一边高声哭喊。 皇帝停住脚。康保觑着皇帝脸色,连忙呵斥:“还不处理了,夜半惊扰圣驾,罪不可赦!” 内侍们哄然而应,就要上前。皇帝道:“问问是做什么?”康保忙转风向,亲自上前问话去了。 近前一看,却是认识的人,乃是萧宝林近身服侍的宫女,萧宝林得宠,这宫女常随在御前走动,常来常往都是熟人。康保见她披头散发的样子,知道有事,忙仔仔细细地问起缘故。 那宫女就在冷风里瑟缩着身子,哆哆嗦嗦交待原委。 康保听得面色大变,不敢怠慢,回到御前避开旁人,将听来的话如实交待一遍,末了低声补充:“单凭她一面之词到底不知虚实,皇上不用忧心,奴才这就派人彻查。您先去凤音宫歇息吧?” 皇帝站着不动,脸色泛青,盯着远处跪着的影子,眼里冷冰冰的几乎射出冰刀子,说道:“既然有这样的事,不看个热闹怎么行,去什么凤音宫。” 说着,大步拐进了岔路。 “皇上您慢着点儿!” 乌泱泱的御驾,向着宫廷一角的三佛堂之一,弘度殿而去。 佛门之前依旧寂静如往日,老远就从风里送来檀香之气。皇帝人未走到跟前,先叫侍卫围了整个院子。康保去叩门,叩了半晌,门里才传来女尼的声音。 “何人漏夜而来?”竟只问话不开门。 康保回头看看主子,这才报了圣驾。门里女尼将门开了半扇,遥遥朝皇帝行礼,说:“贫尼去回禀家师迎驾。”继而转身回返。 皇帝直接上前踏进了门里,根本没等驻殿法师来迎,一径朝着殿内去了。 这么晚了,正殿偏殿几处灯火依然亮着,老尼妙恒正在主殿的佛前打坐,听见人声才缓缓起身,见是御驾前来,也没有惊讶之色,平常行礼诵了佛号,“不知皇上前来,失迎恕罪。” 皇帝道:“夜半无眠,特来佛前参悟一番。” 妙恒便闪身,将佛前正位让了出来:“皇上请便。” 这边说这话,帘幕低垂的偏厅那边隐有响动,皇帝侧目。康保上前就问:“那里何人,怎地不来接驾?” ------题外话------ 汗,今天又写不下了,统一道谢!大家的热情收到了,我会继续努力:) 302 夜半寒风 金帘委地,风动檀香,寒冬的冷气从大敞殿门处涌涌透进,将本就不温暖的堂宇变得更加寒凉。老尼妙恒慈目低垂,听着康保厉声,先低低说了一句“夜半佛前莫喧哗”,继而才朝声响处看去,却不做解释。 那厚重的幔帐却自己由内而开,乌发黄衫,里头缓步走出一个明眸艳华的女子来,到了御前款款福身,说一句“皇上万安”。 正是自春恩殿侍寝被赶出便多日未曾露面的萧宝林。 佛前夜半,美人启帘而出,原本是肃穆之中难掩旖旎的风韵画面,可皇帝上上下下打量着多日未见的旧人,看着她素面朝天衣衫单薄,连头发也只是松松披散的简素样子,不但未被这份脱俗的艳光触动,眼里寒霜反而更重了几分。 并未叫起,只冷冷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萧宝林屈膝躬身,答曰:“佛前祈福。” “祈福?最近宫里祈福的人越发多了。” “深宫内院,向佛的人多一些,也能为皇上分忧。” “既是祈福,这副模样作甚?披发单衣,不怕冲撞了佛祖?” 皇帝的语气中讥讽愈甚,更兼着隐隐雷霆,眼睛朝着萧宝林走出的帘后冷冷瞥着。萧宝林这副样子,非常像是匆匆起身穿戴起来的,怎让人不生疑。可巧,那帘后便隐有悉悉索索的声音透出,将人的疑心又加重几分。 萧宝林面色不改,依旧恭顺答说:“妙恒法师修苦禅,日食一羹,麻衣草履,便是寒冬腊月亦只着单衣,臣妾不敢与法师相比,唯有洗去铅华脱下绫罗,素面侍佛,以仰视法师一二。” 皇帝眉头微低:“几日不见,你说话倒是变得文绉绉了,让朕吃惊。” “近朱者赤,臣妾最近闲来无事,交往的都是读书诵经人,或许受了影响。” “你交往的是谁?” “弘度殿几位师傅,湮华宫一位太妃。” 皇帝听得湮华宫三字,想着康保方才的禀报,眼神一冷,“你去过湮华宫?” “偶然游荡过去的,一时好奇过去看看,结识了一位太妃。” “湮华宫人多,只结识了一位太妃,没有旁人么?” “旁人?”萧宝林愕然望向皇帝,想了想,“还认识了那里洒扫服侍的几个宫人,跟一些神志不大清醒的罪妇,没有能谈得来的。” “就这些?” 萧宝林满脸疑惑,烟波媚眼好奇地打量皇帝脸色,一副不解之状。 烛影摇红,夜风拂度,卸去钗环的素面女子一改往日浓妆艳抹,于莲座佛前斜斜一瞥,媚色尽在不言中,连盛怒之中的皇帝也不由看得心神微恍。 可帘后又是一阵细碎声响,又使皇帝略微变柔的目光陡然凌厉,咄咄射向萧宝林:“既是祈福,躲在偏厅作甚,只你一个人,还是,另有同伴?” 最后几个字寒意透骨,康保听得一个激灵,立刻挥了挥手,只留近身两个服侍的,将其余人都遣出了殿外,还顺带关了门。 萧宝林面对皇帝的质问,张了张嘴,未立时答言,明媚的容颜闪过一丝异色。皇帝瞅着她冷冷一笑,又盯住一旁静默不语的几位女尼。 妙恒等人倒是如常模样,面目柔和,宛如泥塑佛陀。 康保觑着皇帝脸色,知道有些话不能主子亲自问出口,该由身边人代劳了。便也冷了脸,朝着幔帐后头扬声:“何人在那里鬼鬼祟祟,御前弄鬼,不想要命了么?”一面示意两个跟班上前。特意留下了两个身上带功夫的,便是为了不时之需。 这次,帘后悉索声骤停,殿内出现了短暂而滞重的宁静。皇帝青面冷眼,萧宝林略有慌张,女尼们波澜不惊,大家俱都静静站着,唯有两个会拳脚的内侍朝着帘幕小心翼翼移动。 不过,未及两个内侍上前,里头便传出一个柔和却透着虚弱的女声。 “臣妾自知己过,不敢再腆颜面君,失礼了,望皇上恕罪。” 非常熟悉的声音,皇帝眸光微动,转目康保。康保愣住,亦是非常意外,看了看重帘,再看萧宝林,忙挡开了两个内侍亲自躬身上前,将那绫锦帘帷拉起半幅。 里头便露出跪于蒲团之上的素衣宫妃来,身形单薄,亦和萧宝林一样散发披肩,低眉垂首。再往里看,除了佛龛供桌,厅内再无别物。 皇帝眼中厉色稍缓,略略沉吟,朝康保扫了一眼。 康宝会意,这里将帘帷挂在铜钩上,转身退出了殿外。皇帝便瞅着偏厅内伏跪的宫妃眯眼:“媛贵嫔,你也在此祈福?不是病了么。” 那宫妃不是别人,正是在永安王出事之后便更加深居简出、闭门抱病的媛贵嫔。见问,她便低声回答:“臣妾生病源于近日梦魇重重,来佛前拜一拜,情况好多了。” “梦魇。”皇帝淡淡重复这两个字,神色不明,目光在两个妃妾身上转了一转,叫她们起身。萧宝林和媛贵嫔谢恩,一个直身,一个站起,双双上前站到了皇帝眼皮底下,皆是恭顺清淡的神色。 皇帝再不言语,抬头看向殿中大佛。丈余金身笼在袅袅香烟之中,慈眉善目,宝相庄严,于静夜之中看来,更有神秘莫测之感。佛前直视是为不敬,可皇帝目不转睛,只管那么看着,隔着升腾的香雾盯住佛像半垂的眸。 殿里静悄悄的,女尼和宫妃们谁都不说话,沉默陪在皇帝身旁。而那两个留守的内侍也在殿中左右转了一圈之后,轻手轻脚侍立在侧。 于是外头的声响就清晰了一些,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有开门关门的声音,有隐约的呵斥问话,还有女子惊怕的低泣。过了一会,一切声响俱都停了,康保躬身进了大殿,在皇帝耳边细声禀报。 皇帝面无表情静静听完,眸中闪过意味不明的厉芒,淡漠地说:“还查什么,直接杖毙。” 康保迟疑:“……奴才想着,她一个低贱奴婢若无人指使,未必敢……” “杖毙。” 康保不敢再说,应声而出。一只脚刚踏出门外,又听得皇帝补充说:“别在这里,拖出去。” “奴才省得。” 老尼妙恒便双手合什念一句弥陀佛:“贫尼不知发生何事,不过皇上肯将血光挡在弘度殿之外,贫尼等不胜感激。” 皇帝淡淡摆手,转向萧宝林,闲聊起来。“你们来多久了?” “臣妾是日落时分来的,来时,已经看见媛贵嫔娘娘在这里了。” “都做了些什么?” “听法师诵经,佛前祝祷而已。” “只有你们两个?” “说来也巧,臣妾竟和媛娘娘想到一处去了,既是模仿法师苦修,身边服侍就未带一人,这才显得虔诚。” 皇帝上下打量她不施粉黛素衣素裙的样子,“这模样倒是清爽许多。” “多谢皇上夸赞。”萧宝林学着妙恒的样子合掌躬身,纤腰楚楚,自有风流。 皇帝看了她一会,转而跟妙恒告辞,带着乌泱泱的人一径而去。几人送至院门,回来进了内殿,殿门一关,萧宝林就朝妙恒和媛贵嫔跪了下去。刚要开口说话,媛贵嫔伸指做了一个噤声手势,指指窗外,摆了摆手。 萧宝林眼中惊疑,媛贵嫔一笑,朝妙恒两个弟子说:“师傅继续功课便是,我们也接着拜佛。” 弘度殿这边修的是苦禅一途,夜半三更不睡参悟念经是常事,于是那两个女尼便落座蒲团,持着木鱼敲击,闭目念起经来。殿中回荡着木鱼声和诵经声,媛贵嫔这才近前扶起萧宝林,低声道:“皇上多疑,未必不会派人去而复返,防患未然而已。” 萧宝林诚恳道谢:“多谢娘娘提点。”又朝妙恒行礼,“二位大恩不敢言谢,萧绫都记在心里头了。” 妙恒含笑,“我佛慈悲,举手之劳不足挂怀。惟愿世间污垢皆能涤荡干净,处处太平。” 媛贵嫔从袖中拿出簪子,简单将披散的头发挽好,柔和笑了笑:“你与本宫无冤无仇,既然恰巧遇见你为难,顺便帮一帮,只当本宫日行一善。” “娘娘的‘顺便’对嫔妾助力不小,今日若无娘娘在此,皇上也未必这样快解除疑心。” 媛贵嫔举袖打了一个呵欠,略微露出疲惫,笑道:“你别高兴太早,皇上暂除疑心而已,以后你还要小心。”朝佛像的莲花座努了努嘴,“譬如那位,最好先藏上个把月别出来,等皇上彻底忘了此事再说。” “这……” “你当湮华宫那边就没人去查了么?平白少了一个侍卫,这边又有人告发你,他若突然归位,莫说他自己生死难料,就是他消失这段时候,你该怎么解释才能撇清自己?暂时的清白不等于永远清白,若皇上疑心再起,到时你难以自清不说,可别将为你掩护的本宫也拖进去。” 萧宝林蹙眉:“可他怎能在这里长留?” 妙恒合掌:“若信得过贫尼,贫尼等人倒是能照顾他衣食无忧。暗格之中宽敞通风,住上多久都不是问题。” “法师……”萧宝林动容,“您如此帮忙……” 媛贵嫔笑:“法师帮你也是帮自己。弘度殿若成了捉奸之地,这里的人一个也不要活了。与其感激涕零,不如省了力气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下来……自然是有仇报仇,早日复宠。” “你倒明白。不复宠,什么都是空谈。” “只是,湮华宫走失一个侍卫……”萧宝林仍然悬心。 媛贵嫔就说:“你担心什么。布置了这局的人一无所获,才要急着摆平揭过呢,湮华宫少了人,她比你更着急给皇上一个解释。” 萧宝林顿悟,继而迟疑,“娘娘这样说,莫非已经知道了幕后之人?” “你在这宫里得罪谁最多,最惹谁厌烦,谁又有力量隔了大半内宫将个昏迷的侍卫送到弘度殿来,自己想想,不明白么。” 萧宝林微微变色。 媛贵嫔轻笑:“你不用盯着我瞧。她的确向来待我不薄,不过,面上的,往往是假象罢了。” 两人在这里说话,妙恒已经退到一边,和弟子们一起持珠念佛去了。媛贵嫔看看她坐得笔直的背影,若有所思。 此时的凤音宫里,皇后正亲自服侍姗姗来迟的皇帝洗足,保养得宜的双手持着雪白巾帕,一下一下沾着香汤,在皇帝脚上腿上轻轻擦着。 皇帝端坐床边,看着皇后卸去簪环殷勤服侍的家常模样,并没有动容之色,只是神色淡淡的,似乎在思索什么。 皇后偶然抬头看见他这个样子,便柔声笑着说:“皇上还在操心国事吗?晚上就歇一歇吧,不要总是费神,好好睡一觉养好了精神,明日再想不迟。” “朕想的不是国事,只是一些小事。” “是何小事?”皇后柔顺地说,“如果不涉及政务,您不妨和臣妾说一说,看臣妾能否为您分忧。” “嗯,倒是正想与你说。”皇帝从浴足桶中抬了脚,皇后忙招呼宫女将桶端走,亲手拿了干净的巾帕给皇帝擦干水迹,伺候着穿了睡袜。 皇帝就盘膝坐在了床上,说道:“来时路上,一个疯癫宫女冒出来引着朕去弘度殿,说是里头藏污纳垢不成体统。” 皇后在那边盥手,听了,就笑:“这可是疯了,立时就该拿了那奴才关起来。是哪里的宫女呢,臣妾这就叫人去处置。” 皇帝看着她慢悠悠洗手、擦干、摸香脂,动作一丝不乱,优雅沉稳,就说:“朕已经处置了。” 皇后收拾停当走过来,坐在床沿动手铺被,“这是臣妾的错,没有管好宫人,让皇上费神了。”并没有询问是怎么处置的。 皇帝道:“宫里的确是该好好管一管,今晚这宫女就说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平白惹人不快。” 皇后也没问宫女说了什么,只停了动作歉疚看向皇帝,诚恳道:“都是臣妾做事不力,明日一早臣妾就好好约束妃嫔宫人们,以后再不让这等闲人闲事扰了皇上。您就别为这些琐事费神了,时候不早,安歇了吧?” 烟绿色绣被横卧并蒂莲,是皇后自己的手艺,她请皇帝躺下同眠。宫女们已经退下,殿里只剩了床头一盏红纱小灯,这是为数不多的夫妻同寝的日子。 皇帝却没躺下,而是从皇后衣襟上拈起一根掉落的头发,半黑半白,“皇后也生华发了啊。”他捏着落发叹息。 皇后愣了一下,有些不自在,不过,很快温柔地笑了:“臣妾已经和皇上共度二十余载春秋了,回头想想,早年时节风雨波折,真是颇多感慨之处。如今虽生华发,每每揽镜,常忍不住追忆往昔韶华,不过,想着能和皇上白头偕老,倒也释然了。还有什么能比站在您身边,和您在一起更重要呢?” 皇帝将手中落发拈到床边扔了,微微点头,“皇后所言,甚慰朕心。” “都是臣妾肺腑之言。”皇后再次邀请皇帝安寝。 皇帝躺了,闭了眼睛。皇后脸色略松,回身将床头小灯又加了一层罩,留了一点微光,轻手轻脚在皇帝身边躺了,试探着,将头搁在皇帝的枕上。皇帝没动,她受到鼓舞,又握了皇帝的手。 躺了一会,呼吸渐缓似乎已经睡着的皇帝却突然开口,“皇后操劳多年,也该歇一歇了,让静妃帮着你料理后宫吧。” 皇后呼吸一滞,顿了好久才接言,“……皇上体恤,臣妾感激不尽。” 皇帝又说:“上回朕让老七府里许进不许出,你却下旨调了六娘进宫,还有七娘中毒的事,让他们自己料理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不要插手太过。” 幽暗光线里皇后脸色大变,暗暗吞了一次口水滋润喉咙,才让声音没有走板,“臣妾知错。” 皇帝便渐渐睡着了,皇后却心中乱跳,睁着眼睛直到殿外来了叫起的宫人。皇帝醒来,洗漱穿戴,稍稍吃了点东西就去上朝,皇后谨慎伺候御驾出宫门,回得殿来,立时叫了心腹来问。 “昨晚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什、什么事也没有。皇上去了一趟弘度殿,出来只杖毙了那个宫女。” “然后呢?” “然后就来咱们这里了。” “蠢货!本宫问的是后续。”一夜未眠的皇后脸色极为难看,眼中满是血丝,唇角也起了泡,“萧宝林呢?” “一直在弘度殿里,刚和媛贵嫔一起出来不久。” “媛贵嫔……又是她?” 皇后咬牙默坐良久,早饭也未曾吃,直到外头陆续来了请安的嫔妃,才勉强让宫女伺候着收拾了一番,施了一层脂粉出去见人。 …… 宫廷之内暗流微涌,长平王府里头倒是极为清净。御医按例来看,最后这次说长平王病体痊愈了,长平王便去宫里请了安,回来在家读书,闲时溜溜马,打打拳,偶尔带着如瑾和祝氏那些人上街逛逛。自然,跟他同车的只有如瑾,祝氏一众都是后头跟着障眼的。 后来收了庄子上交来的年货,还有两个铺子里的盈利,长平王将之全都交给了如瑾打理,如瑾就让人入库,登在内宅的账上。因是王府里有正经女眷之后的第一个春节,需要好好过一过,如瑾这阵子就指派人办年货打扫屋院,准备过年所需的各种东西,颇为忙碌。 舜华院那边的云芍就往前凑,到四处走动的时候多了,遇见什么事都主动上前帮手。 ------题外话------ 先发点,一会再写:) 304 养病妾室 如瑾叫了常在外头跑腿的荷露来问,“王妃院子里还有谁像云芍这样吗,云芍平时都做什么事?” 荷露被吉祥和吴竹春带久了,回话也有板有眼的:“还有两三个最近也和云芍似的,只不过没她这么跑得勤。主子放心吧,奴婢们都盯着呢,不会给她钻空子的机会,她也做不上什么正经事,不过看人提东西就帮着拿,看人传话就跟着跑腿,大家都烦她呢,前儿个祝姑娘还碰见她排揎了一顿。” 菱脂说:“她爱往锦绣阁那边走,不过连王爷的边儿都沾不着。” 如瑾听得好笑,数落她,“你才多大,哪里学来的这些话。” 菱脂不好意思地垂了脑袋。 如瑾倒是不在意舜华院的人往出跑,这府里在她进来之前就被长平王经营得铁桶似的,近来借着闹刺客除掉小双子一众人之后,明里暗里又调整了一番,将有嫌疑和不安分的都借故或贬或撵的控制起来,越发干净。云芍到处乱走,就像是一颗黑豆滚进了米堆里,滚到哪儿都是扎眼。 只不过张六娘自己闭门不出,守清规戒律似的低调异常,她的丫鬟却渐渐活跃,终究是让人觉得奇怪。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前日防贼的,布置得再严谨也难免百密一疏,为一个丫鬟耗精神实在不值得,这日云芍又出来借着给张六娘跑腿到处走动,如瑾就叫了舜华院一等的大丫鬟藤萝到跟前说话。 “最近大家都忙着准备过年,你们院子里做什么呢?” 藤萝说:“我们那里也备着过年。” “那就好好准备吧,王妃深居简出,正是需要人在跟前照顾,你们没事都不要四处乱走,在院里好好陪着她。” 藤萝一愣,如瑾挥手遣她下去了。 之后没多久,舜华院的丫鬟们就出门减少,除了云芍还偶尔出门,不过也收敛了许多。倒不是她们有多怕如瑾,而是如瑾的话一说出来,府里其他人知道了侧妃的意思,不敢得罪现在正当家的主子,对舜华院的人都退避三舍,躲贼似的躲着,弄得她们不收敛不行。 唯一还敢在张六娘跟前说话的藤萝就将这件事回禀了,张六娘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一个个笨得什么似的,做些没头没脑的事,回禀我,是要我替你们出头么?” 藤萝试探着劝:“您和皇后娘娘闹翻了,在王府里又这样不理事,以后……可怎么办呢。您不为自己,也为国公府里的老爷太太和兄弟想一想……” “你看我被王爷禁足的时候,国公府可有人替我出头?” “这……大概是碍着王爷的面子,也许,是皇后娘娘不让?” “如果他们真心惦记我,何必管别人的面子授意。我保住了自己这房的孩子不被过继,事后,有人谢过我一声吗,有人问我是付出什么代价办到的吗,她们都觉得理所当然。倒是二伯母她们从此记恨了我,给我使绊子。蓝氏的亲人朋友来府里做客,我的亲人朋友有来看我的吗?” 藤萝见主子情绪不对,不敢说话了。 张六娘就说:“嫁进来几个月,于我来说,就像过了几辈子。什么事都经历过了,什么人也都看透了。父母亲族,血脉靠山,关键时刻都是不顶用,人唯有自己靠自己。” “所以……您要振作。” “我很振作。” 张六娘幽幽看着贴身侍女,将之看得背脊发毛。 …… 长平王也正盯着纪氏看,看得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纪氏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偷眼去瞅坐在长平王身边的如瑾。如瑾不理她。 “王爷,妾身冤枉!”纪氏磕头,“妾身和罗姨娘一同进来,比邻而居,情意不比旁人,就算平日脾气不大对路,可也是难得的伴儿,妾身做什么要去害她?妾身没理由啊!王爷您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冤枉了妾身,不然罗姨娘缠绵病榻,妾身受屈,王妃又闭门不出,当日宫里指给王爷的人可只剩了蓝妃一位了,她多孤单!” 这是要说她孤单,还是说她可疑?如瑾听得无奈。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地摆着,这纪氏竟然还能红口白牙地胡说八道。 “拖下去。”长平王更不耐烦听这些胡言乱语,大手一挥就要让人料理。 如瑾拦了:“王爷且息怒。临近年关,宫里也图个喜庆热闹,不喜眼皮底下坏事太多,她毕竟是由秀女指进来的,就算只是个小妾,处置她也最好通过上头,何必在年根儿上给帝后添堵呢。何况王妃那里闭门不出,外头已经要议论王爷,再闹出一件小妾互相暗害的事来,后宅混乱,对王爷名声实在不好。” 纪氏眼睛骤亮。 长平王问:“那依你如何做?” 如瑾道:“不如就让罗姨娘暂且看着她吧,过了年,寻个合适的时机再打发她。” 纪氏脸色顿垮。 如瑾斜她一眼。对这种心怀鬼胎的人,如瑾向来耐心也是不多,要不是顾忌王府名声,谁有心思替她长篇大论的说话。男人和女人想事情毕竟不同,长平王又在姬妾安置上思路诡异,自然也习惯于将纪氏简单划分为“可留”“应杀”之类,不会想太多。 可他不想,如瑾不能不替他想。姬妾满堂已经受人诟病多年,再闹出一两件丑闻,那成什么事了。 于是纪氏在锦绣阁关了好些日子之后,被“送”回了自家院子。 罗纪两个院子很快打通,成了一个拐角独院,罗氏奉命担任起来“照看”纪氏之责,而纪氏身边则多了两个矫健婢女。 纪氏跑到罗氏跟前哭:“你别听信别人污蔑,绝对不是我,那晚我坚持请御医,是蓝妃压着不让……” “那晚当值御医在御前伺候,根本不能来,如果专等御医,我现在还活着吗?”罗氏冷冷地说。 “那……那也不是我……” “纪姨娘,从第一天我就跟你说过,你这点分量老实安分些才好,你偏不听,还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现在被查出来,还闹腾什么?” 罗氏拖着病体查了几日,刚有了一点眉目,那边如瑾的结果就意外出来了,和她查到的蛛丝马迹非常吻合,矛头皆是指向纪氏,也不由得她不信了。眼见着纪氏死活不承认,她怎能不气。 “真的不是我!”纪氏赌咒发誓,嚎啕大哭。 罗氏眼风像刀子似的,“纪姨娘,王爷让你好好‘养病’,我看,以后没事你就不要出房门了,免得病恹恹地吓到别人。” 说罢,让人押着纪氏直接送进了屋里,房门一关,任凭里头喊破了喉咙也不再开门,只每天送进去一顿冷透得饭菜,倒一次恭桶,彻彻底底将纪氏囚禁了起来。 如瑾听说那边院子的事,讶然:“那罗姨娘倒是个记仇的。” 纪氏一个陪嫁丫鬟有次趁着罗氏不备偷跑了出来,先去舜华院叫门,没叫开,又跑到了如瑾这里哭,给主子求情。如瑾命人把她好好送回去了。回去,自然又被罗氏认真修理了一顿。 吉祥就议论:“这位纪姨娘长颗黑心,养的丫鬟倒一个两个都是忠仆。那个替她下毒,这个替她求情,主仆几个坏到一路去了。” 下毒的那个原是在厨房分派饭菜时,借着议论两个院子的饭食高低,将罗氏那边的食盒拿过去瞅了一瞅,后来罗氏中了毒,如瑾得空将那两日接触了罗氏的仆婢都拘来问话,就将这档事翻了出来。及至派人搜纪氏房舍,便在一个花盆泥土里将未用完的一点砒霜翻到,经验老道的医婆很快确认了罗氏中的就是这种毒。 动纪氏要通过宫里,动她的丫鬟可不用,长平王直接让管事安排那丫鬟得了急病。 此时听着吉祥念叨议论,如瑾只是沉思。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奇怪,还真是挺奇怪的。纪氏一个刚进门不久的妾室,府里多少房子多少人恐怕还没摸清呢,忙不迭地去动罗氏干什么,就算平日有些口角,也不至于闹到害命上吧?难道两人有旧怨? 私下派人去暗查罗纪两家,也没查出什么。于是只得纳罕嘀咕,不得其解。和长平王说起此事,长平王只是笑笑,说:“一个脑袋不灵光的女人而已,能翻出什么花来?理她什么缘故,关起来,什么心都不用担了。” 这倒也是。 于是如瑾就一心一意准备过年了。 娘家那边,青州送了今年的进项过来,除了留在老家府里的,送进京的不过是一些年货土仪,以及微薄的三百两银子。今年西北闹旱,这几百两已经是挤出来的。 蓝泽捏着账册发愁。 京里两间铺子也收益甚微,统共算起来,蓝府今年的开销都要指望这三百两银了。偌大一个晋王旧宅,上头翻修赏赐了,自己平日维护起来也是大笔开销,三百两,够支撑多久的?何况眼看着就要过年,三百两也许连一个年都过不完。 于是就想到了经常抱着账簿进府回事的彭进财。 暗忖,秦氏那边的产业到底经营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很红火,不然怎么总要报账呢?又想到每次彭进财进来都是如瑾回娘家的时候,难道这产业跟如瑾有关? 待如瑾再次回家的时候,他就在女儿进内院之前,先拦着她请进了书房。 ------题外话------ xhyp,wawa929,swpurple,msuima,毒领疯骚,197002060324,Whx3900939,快乐的每一天,13757563963,jjll99,chuqiuzhiye,yihan25,leiboo,Hy9025,yulanlan12,madmei,Taochun001,hellocy,ranyi,301951,远远,rourou,540509,感谢今天送票送各种的姑娘们! 作息又乱,努力调节中,今天先这些了⊙﹏⊙ 305 开源节流 如瑾瞅着欲言又止的父亲好笑,又有些失望。 临近年根,郑重其事地请了自己到书房叙话,除了开销银子,还能为什么。见他这么吞吞吐吐,想必还有一些顾虑和羞耻心,许是知道自己惦记女眷的私房不妥当? 便直接率先开口问了出来:“您找我过来,可是为了家里用度?这时节青州也该送进项过来了吧。” 蓝泽略微汗颜:“……送的不太多。正要与你商量商量。”被女儿一双光亮迫人的眸子盯着,他终究是没好意思将彭进财的事问出来。 如瑾道:“我已经是出嫁的人了,偶尔回一趟娘家是为着团聚亲情,家中大事小情却尽量不掺合为好。这是眼前没有兄弟,不然,家里有了少奶奶,想必不高兴我在娘家指手画脚。您若有难处,不如去跟母亲商量。” 如瑾是想借此让父亲主动跟母亲低头,想着老夫妻两个总不能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起码表面上应该维持和气。蓝泽听在耳中,却是非常郁闷,暗忖这时候你说起出嫁女儿不管娘家事了,平日可没少见你管。 可是如瑾的话说在这里,封死了他继续开口的可能,他一个当父亲的,总不能真跟女儿要银子花吧,何况还是出了嫁的女儿。 跟秦氏商量?他一点都不想去。 于是从来就未曾根治的头疼病又犯了起来,当时便觉得头痛欲裂,抱着头歪在椅子上叹了几口气,将如瑾打发下去了。 如瑾看着父亲这个样子实在觉得无奈,欲待劝几句,两人实在没有共同语言,说不定适得其反。临走时只好说:“您要是怕家里用度不够,不如将宅院用不到的地方都封存起来,免得还要费银子维护。或者等年后开了春把那些园子空地好好整一整,种些可以贩卖的花木,另外种些菜蔬,府里也不用总花钱去外头买菜了。” 蓝泽没当场驳斥,但脸上是的确不大高兴。 如瑾也就没再说什么,直接出去了。她知道父亲向来自矜身份,非常要面子,明知住大宅子费钱,但让他在自家院里经营花木菜蔬,估计比直接抽他的脸还要难受。 但需知勤俭持家,开源节流,既然没有开源的本事,节流还不能做么?每天府里上下的饭菜就要多少钱,真能自己种起菜来,一年四季有两季的菜钱都解决了。 于是朝明玉榭走的时候,一路上都在想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可行。以前在青州,她当家未久,来不及思虑这些就进了京城,出嫁前又没想着要在京里久居,但现在不同了,看这样子,蓝家至少也要在京城住个一两年再说,那晋王旧宅这么大的院落,不利用起来岂不可惜? 及至见了母亲,如瑾就认真说起这件事。 秦氏一听非常赞同,拉了女儿的手坐下来细说:“前几日管植造的人还和我提起家里照看花木的开销,的确所费不少,别说满府,就是日常走动的地方要打理好了也需许多人工银钱,我还想着明年要削减这项任凭花木乱长去,可巧你想了这个主意。” 如瑾道:“也是最近看王府账目想起的。比起咱们家,王府后院人多,日常柴米油盐的花费一月几乎顶上咱们一年的,着实惊人,我就在想该怎么节省。” 秦氏就说:“是啊。王府我只去了一次,可就那次见到的吃食用具,件件样样,无不让我意外。皇家再富足,勤俭才是长久之道,过分奢侈有损天和,你若不思虑这些,我还要找机会劝劝你。” 如瑾笑笑没往深了说。母亲所见的奢侈不过是表面,王府里许多东西都是在内务府过了明路的,日常吃穿也符合皇子该有的开销,皇家本就是如此,并非长平王自己一味奢侈。不过这都不是重点,如果让母亲知道王爷随便出手就是一万一万的银子,更要犯嘀咕了。 过来凑热闹的贺姨娘一身简单的家常打扮,跟着搭话说:“上次彭进财老娘过来的时候,顺便还带了她们自家院子里种的菜蔬给我尝鲜。听说她家房前屋后两小片空地,种上一些常吃的东西,夏秋两季全家的菜就都有了,还能余下来不少送亲戚朋友,所以他们家一年倒有两季不用出去买青菜,夏秋的菜收下来做成菜干,或者腌成酸菜酱菜,越发连冬春两季的都有了呢。姑娘要真有心在咱们府里种花种菜的,不但节省开销,说不定还真能有富余往出卖。”说着就笑起来,“到时候咱们侯府可要成附近最有名的菜农了。” 如瑾听得眼睛发亮。 她从来没留意过嫁樯之事,偶尔兴起念头,还没往深了想,真不知道两片小菜地就能养活一家子的事,不由张大了眼睛,露出日常少有的好奇之色:“真的?” “是真的。”抱着孩子的青苹笑眯眯接话,“以前奴婢在家,家里也是自己种菜吃的,院子里辟出一片小空地就很管用。不但夏秋能种,冬天若是搭了菜棚子,也能养活新鲜蔬菜。不过那棚子搭建和照料都要精心,姑娘得找懂行的人来问问,奴婢不太清楚。” “那敢情好。” 如瑾就开始盘算,家里这么大院子,真要利用起来,那得节省多少日常用度啊,而且种菜这种事听起来真得挺有意思。不但家里可以种,她还开始琢磨王府的空地。 长平王对这些事向来不留心,自己若真是在府里开辟菜地,他不会反对吧? 应该是不会的吧。 如瑾想起他对自己的用心,觉得他肯定会支持。 “好吧,那就这么说定了,等过年开了春就开始打算吧。我回府也和王爷说说。”如瑾做了决定。 贺姨娘笑道:“王府要是也种菜,那最有名的菜农肯定不是咱们侯府了。” “管它什么菜农,有用有趣就是好啊。” 如瑾兴致满满。开个小绣铺子就已经让她感受充实,在自家院子里鼓捣菜地,岂不更是有趣了。她以前从不在这些俗务琐事上留心,及至一步步上心起来,发现都挺有意思的。 彭进财过来报账的时候,十分兴奋,因在佛光寺法会上赚了不少银子。 “东家,三天法会,您猜咱们净利多少?” 如瑾看他笑眯眯的样子就知道肯定不少,就顺着话头问:“多少?” “足有一百二十两!”彭进财用手比划。 “这么多!” 如瑾非常意外。铺子一个月下来也不过四十两左右的进项,全赖彭进财的头脑和独特的花样,在那条街上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店铺了,不然怎么会招了地头蛇跑去强行入股呢。没想到,短短三天法会,竟赶上正常三个月的收益了。 彭进财笑道:“可不就是这么多。还要跟东家禀报一声,咱们只留了一百两,另有二十两进给寺里做香油钱了。” 说完,就停住了话头。 吉祥在旁边伺候,闻言不由立了眉毛,当场数落:“这样的事你怎么可以先斩后奏?统共才赚了百二两,你倒大方,出手就分了二十两给别人,还是当香油钱。你信佛么?平白做这个大香客干什么。小本生意,哪里经得起你这么消耗。” 两人定了亲事,接触日久,吉祥这个未过门的媳妇管起丈夫来一点不留情面,如瑾看着好笑。 “你这样子日后必定是个厉害婆娘,还是收敛着点儿,免得把彭掌柜吓得不敢娶你过门。” 吉祥脸色微红,住了嘴,瞟向如瑾的时候眼里带着担心。 “得了,你也不用在这唱白脸,怕我责怪彭掌柜就先将他数落起来。”如瑾看穿她的心思,笑向彭掌柜道,“你不是做无脑事的人,开销出二十两银子去,是在和尚们身上打主意吗?只不过佛光寺大香客多的是,区区二十两,人家未必能看在眼里,你求的是什么?” 彭掌柜这才嘿嘿地笑:“东家精明。和尚也不是傻的,咱们打个散摊卖三天货就能进献给他们二十两,他们肯定知道咱赚的更多。这次法会一过,掌管俗事的当家未必不会在这上头思虑。我跟他们说了,要是能在寺外辟个地方长年卖东西,香油钱能更多。” 放线钓鱼呢。 如瑾笑道:“要是人家看着钱多,自己揽下这生意呢。” “那也有可能。他们要是自己弄,咱能给供货也成啊。要是给地方开固定摊位,就得东家出力了,别让旁人把地方抢了。” “彭掌柜有心,我试试吧。” 这事,还得让江府丞出面,打着造福乡民的旗号跟寺里和尚扯皮去,佛前做生意赚香客的钱,有个好听的缘故才名正言顺。至于具体要给寺里多少分润,跟哪位大和尚打好关系,不要惹到哪家大香客,等等细致问题若是江府丞办不下来的,就找贺兰私下里疏通去,他肯定有门路。 若真能把这件事办下来,也是一个不小的进项呢。这次回娘家所想所议,又是节流又是开源的,如瑾心情非常好。随口就让彭进财从进项的百两里拿出来一半做分红。 “你自己拿三十两。余下的给伙计们分一些,绣娘们为了法会的货物赶工也受累,别忘了她们。” “这……” “拿着吧,一是为这次的奖励,二来也是年底的分润。铺子才开,今年大家分不了太多,以后生意好了的话,每次年节都会有红包。” 如瑾说的明白,彭进财便没再推辞,道声谢就收下了。 热热闹闹在家过了大半日,留下过年的年礼,又带了母亲准备的吃食,如瑾高兴登车回府。回到王府很久,眼睛里还带着笑意,显然心情很好。 长平王见了就奇怪:“往日没见你这么高兴,难道在本王跟前不能让你开心?” 他一本正经板着脸严肃发问,如瑾便也严肃回答:“嗯,大概是吧。” “哦,这样吗。”长平王摸摸下巴,嘴角挑起不怀好意的弧度,凑近她耳边低声,“那今晚改个样儿试试?看你心情能不能好起来。” “你……” 如瑾脸上发烫,眼见着丫鬟还在屋里,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一边,欣赏瓶里新换的梅花去了。 长平王便眯了眼睛笑得开心,跟上去同作欣赏状:“今天这花似乎比往日好看呀!” “嗯。”如瑾淡淡应一声,走到旁边去。 长平王再跟过去。 整理从蓝府带回来的东西的吉祥见状,忙借故领人退了出去。 长平王便从身后抱了如瑾,轻轻咬她的耳朵:“要么现在就试?” 如瑾赶紧推开他。这人不正经起来没完没了的。 “王爷,我要跟你说件事。” “嗯,说罢。”长平王坐到了一旁直直盯着她,那目光特别不加掩饰,上下打量,充满暧昧。 “我想在府里开几片地种瓜果蔬菜,自己种菜自己吃,既能省钱又有趣,你看怎么样?明年开春就动手好不好?”如瑾在他的扫视下红着脸强作镇定。 “好。”继续不停打量。 “那你喜欢吃什么菜?让人多种一些。听说不但夏秋能种,冬天搭了棚子也可以,一年下来省下不少菜钱呢。我知道王爷不在乎这点小钱,不过能省一点是一点……” 如瑾不停地说着,脸色越来越红,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实在是对面那家伙的眼神太不怀好意了。 “你有没有在听?”她微恼。 “有啊。”长平王一本正经点头,“这主意非常好,我看不仅园子里可以种,各处院子也可以嘛,花太多了香气也是熏得慌,不如把花棚改了葡萄棚子,一样乘凉,还能吃果子。这些女人闲得无聊,让她们种菜玩儿吧。” 这还差不多。 如瑾脸上热度暂消,赶紧接着这话题说下去,“你这么说,我倒有个主意。要是为了给她们找消遣,除了种花种菜,还可以给我当绣娘,不然我还得花钱雇人。你要是同意,改日我就问问她们,谁愿意做绣活就到我这里来领,我像雇绣娘一样给工钱。” “行。还问什么,直接交待下去,每人每月交多少活,做不出来的不给发月钱。” 长平王一口答应,如瑾无奈。 “这可不行,哪有强迫人卖绣活的。”虽然大家都是姬妾,不必像未出阁小姐那样保护自己的绣活不外流,但说不定有人不愿意被外人得到绣活呢,哪能强制。果然和男人议论这些琐事很要不得,如瑾就住了口。 长平王凑上来,“时候不早,睡了吧?” …… 接下来几日,除了准备过年,如瑾的主要事情就是欣赏姬妾们交上来的绣工了。 她原本是被长平王盯得发窘,随口找话题来说,其实没对这些姬妾抱什么希望,没想到,次日打发丫鬟四处问了一圈,竟然有一半人愿意参与。除了姬妾,还有不少乐女,甚至府里的丫鬟婆子。没两日就收上来一大堆绣活,都是大家拿给如瑾验看手艺的。 如瑾叫来祝氏问:“平日给大家的月钱不够用吗,怎地这样踊跃?” 祝氏掩帕而笑:“哪里是钱不够用,我们整天闲在府里没事做,哪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就是有那用月钱照顾家里的,早已足够了。为什么纷纷响应您的话,还不是闲得发慌嘛。以后要是有这样的事您多给大家找一找吧。” “丫鬟婆子们呢,也是闲的?”要真闲,说明府里人浮于事,该裁人了。 祝氏道:“那倒不是,她们大多还是想多赚点钱。” 如瑾只好都收了,一件件验看起来。她知道这些姬妾大多来路复杂,不是普通闺阁女流,却也没想到大家对绣活外流这么不介意。带着丫鬟们看了好几天,除了少数几个手艺实在惨不忍睹的,其余就都收了,将人都叫道跟前来说话。 “原是我娘家的铺子,小打小闹的生意,一时也用不了大家这么多人,每月有了新样子我便发给大家,你们有空就做,没空就算,不强制的,只是图个消遣乐呵。” 祝氏领头说:“蓝妃放心,我们都明白。谁愿意多做就多做,没空的少做,搁在铺子里能赚钱是高兴,赚不到也当消遣玩闹了。” 众人纷纷附和。 如瑾在人群里意外发现佟秋水。 之前收的绣活里原没有她的,不知她一起跟过来凑什么热闹。当着众人,如瑾不想单独和她说什么,和大家聊了一会便遣散了。 佟秋水磨磨蹭蹭故意走在众人身后,待大家都出了院子,她单独留了下来。 如瑾看着旧友,心里并不平静。 原本就不想与之再见面,同住一府,也刻意避开了,因为不知道相见之后还能如何相处。及至及笄礼之后,与长平王日益亲密,再见到当日在锦绣格外长跪求见的佟秋水,如瑾心里的不舒服,比当日还要重一些。她自己也有些意外。 所以说,女人之间再好的交情,都容不得有男子插在中间的吧。嫔妃妻妾们常习惯于姐姐妹妹的叫着,无心便罢,若真对夫君有心,这姐妹之称能有几分真呢? 如瑾扪心自问,起码她自己做不到宽宏大量。 此时,看着佟秋水,不明白她为何要单独相见,却也没有主动说话的意愿了,唯静静的看着,等着佟秋水自己开口。 ------题外话------ syl521,wxq710210,13586740801,cherry94602,yahylj,zwc19781128,琪琪2012,leiboo,xhrsje,madmei,cdbazby,药窕淑女,temple,yxy264264,qqiong213,zhuoyu1956,ivy5622,xz20050720s,xwjuan,zshztjg,13980992584,rourou,540509,yuanyuanpei,午梦千山雪,感谢各位! 今天就这些好吗,作息颠倒头晕脑涨中…。非常非常抱歉 306 自食其果 佟秋水踌躇半日,叫了一声“蓝妃”。 她一身暖霞色的滚毛衣裙,高梳云髻,明月垂珰,穿着打扮比在家时明艳不少,脸上也有薄薄一层脂粉,乌眸红唇色泽更亮。明明是同样一张脸,可是看着却有了几分陌生。 如瑾听得“蓝妃”二字,沉默一瞬,笑了笑,吩咐丫鬟:“给小佟姑娘看座。” 佟秋水抬眼,接触到如瑾的目光,又垂了下去,微微倾身:“多谢蓝妃。” 菱脂搬了绣墩过来,墩面铺着蜻蜓立荷角的绣垫,甚是巧合。如瑾瞥一眼,就想起当日佟秋水送的那幅月下睡莲图。 便开口问她:“最近在做什么,还有空画画么?” 佟秋水微微沾了绣墩半边拘谨坐着,答说:“有空,只是天冷墨易冻住,所以没怎么动笔。” “前日你院子里还有人念叨炭火不够,说都赏到你那里去了,弄得别人屋里冷。炭多火旺,你屋里的墨会冻住吗。” 如瑾本不想与她多说,只是看她拘谨羞涩的样子,心里非常不舒服,忍不住就将较真的话说出了口。 佟秋水尴尬,顿了一下才答:“炭虽多,不敢多用。” 这样的回答,越发像她姐姐了。如瑾顿觉兴味索然。 屋角闲余架的卷轴里,其中一卷就是她亲手绘制的睡莲图,只是许久未曾打开过了,和其他卷轴重叠混杂在一起,再不是什么爱物。 “小佟姑娘,你单独留下,是不是找我有事?”不欲再多做交谈,如瑾直接问了。 佟秋水再次踌躇,停了好久才轻声道:“想请蓝妃在王爷跟前美言几句,将我姐姐放出来。” “只为此事?” “……是。” 如瑾道:“禁足她,不是王爷的主意,是我。佟姨娘没有告诉你吗?” 佟秋水默然。 当然是告诉过了。早早的,姐姐就将那日视死如归去献身却被驳回禁足的经过告诉了她。 如瑾又道:“因为是我的主意,你才求到王爷那里。王爷不答应,你又求到我这里。却不直接求,当面借着王爷的名,是不想让彼此太过难堪么?” “我……” “如果没了交情,连坦白坦诚也都没有了吗?” “蓝妃……” “你觉得蓝妃会答应你吗,小佟姑娘?” 如瑾看住她,等她回答。 佟秋水被着力咬重的“小佟姑娘”刺得心底锐疼,滞了好一会,才缓过一口气。 “蓝妃,你恨我,处置我便是,何必折磨我姐姐?”她终于将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不再维持谦卑的轻声细语。 如瑾只是盯着她认真地问:“我为什么要恨你,恨你抢了王爷,还是抢了我的位置?” 自然什么都不是。佟秋水哑口无言。她什么都没抢到,甚至根本没有抢的机会,或者说,还没来得及走到兴起抢夺念头的那一步。 她与她实在差的太远,谈起恨,也便显得可笑了。 玉带华服的人会恨别人衣不蔽体吗? 珍馐玉馔满喉的人会恨别人食不果腹吗? 她深深低了头。 然而如瑾仍接着问:“或者你觉得,我会恨你背叛以往的情分,瞒着我接近王爷,到头来只给我一句‘别无选择’?小佟姑娘,我最多是有些失望,远远还达不到恨的程度。所以你方才的质问,没有意义。” 小丫鬟端了新鲜的果子进来,金灿灿一盘橙子,用小碟盛了一个放在佟秋水面前的方几上,然后轻轻退了下去,不打扰主子的谈话。 如瑾没有谦让佟秋水吃东西,自己随手在托盘里拿了细刀,挑了一个橙子仔细剥。银亮刀光切进金色橙皮,一股芳洌的甜香弥漫开来,被屋里热气一熏,散得越发快。 佟秋水只看见旧友纤细雪白的手指覆在香橙之上,颜色分明的对比,越发显得肤质如玉。那双手并不十分灵巧,不像有的人可以滴溜溜贴着橙皮划上一圈,将整团橙肉完好无缺剥出来,但却简单直接,利落切入整个橙子,一剖为二,掰开了,再继续一刀一刀分成小瓣。干净利落,不失优雅。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佟秋水脑海里出现这样的词。 也想起旧年闺阁相聚时,两个人并肩翻书,看到这阙词时玩笑似的议论。 “这样的香词艳赋,看着是极美,不过是粉饰词人醉卧烟花地的风流丑态,写了这样的东西出来,还要被人称一句‘大家’,岂不可笑?我最看不上这样的人。” “那你能看上什么人?” 哗啦啦翻书的声音,纤指点住一行字: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这虽是悼亡,情真意切生死可记,岂不胜过逢场作戏的把酒调笙。” 当日说这话的是她自己,认真想来也不过没多久的事,去年?前年?还是大前年?当初自觉日后定要有一场一心一意生死难分的真情,而今却成了雁过无痕的玩笑。昔日那股子心高气傲,是从什么时候变不见的呢? 姐妹共事一夫的事,在当年的自己看来,该是多么荒谬可笑庸俗不堪。现如今却成了事实。而那个“夫”的嗤之以鼻,让她真正彻底地成了荒谬和庸俗。 当日不屑一顾的艳词,画面呈现眼前的时候,才发现果然是极美极美。可那剖橙的人,再不是旧日里并肩读书玩笑的那个了。 “怎么不说话?”纤纤素手放了玲珑刀,用帕子擦净手上汁液,如瑾抬了眼睛相问。 佟秋水从恍惚之中渐渐回神,对上旧友淡漠疏离的眼,千言万语俱都哽住,怨与忿也都发不出来了。 “蓝妃说得对,我的质问,没有意义。所以,说什么呢?”她颓然。 “除了质问,就没有话可说了么?” “我说什么您能听得进去?” “这话该是我问你吧。” 如瑾从座上站了起来,将切好的橙子瓣捡了几个端到她面前,“要尝尝么?是京外果园里新培的,正是腊月时分结果,极其难得,市面上要卖到十两银子一个,好像是叫做‘晚香蜜’。” 腊月结果的香橙,佟秋水从未吃过,也未曾听说过。她摇了摇头,嗅着新橙芳香,苦笑了一下:“原以为我的吃用穿戴已是府里上等,果然,还是与你相去甚远。是我自不量力了。自种苦果唯有自己品尝,你的果子,我吃不起。” “如果你是我的客人,便是我拿了二十两银子一个的果子出来,你会见外不吃么?” “往事已成烟火散尽,蓝妃何必再提。”佟秋水也站了起来,“今日是我来错了。你若不肯放我姐姐出来,我也不会再求你了。我们在府里不会对你有任何威胁,如果哪天你能不介意我们的存在,开恩放了她,我再登门来谢。” 她深深施礼,转身便走。 “慢着。”如瑾叫住她,“你以为我禁她足,是因为对你们介意和不满?” 佟秋水不说话。 如瑾回身在椅上落座,淡淡看着她,“你们太高看自己了。或者说,佟秋雁唆使你太高看自己了。你都能知道你们的存在不会威胁到我,王爷天天往我这里来,我会不知道么?” 佟秋水用力闭了闭眼睛,微微抿紧了双唇。捏帕子的指节泛白,却终究是没有反驳。 如瑾示意她坐,她不坐,如瑾便直接说了下去:“别怪我说话难听,不给你留情面。你我自从相识以来,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不曾整日见面腻在一起,却各自秉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道理,彼此引为知己。如今中间出了岔子,使得你我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但我知道你和你姐姐毕竟不同,所以才要不留情面揭你的短,揭你的伤疤,揭你最不愿面对的失败,以此,愿你痛定思痛,早日清醒。” “我清醒什么,我要怎么清醒?”佟秋水倏然转头,眼中含泪,忍着不让之掉下来。 “你本聪慧,何需我相告。” “聪慧?聪慧会舍弃官家小姐的身份,甘心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姬妾吗?聪慧会看不出来别人根本无意于我,还要没脸没皮上去倒贴吗?聪慧……聪慧会认不清姐妹朋友,落得现在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吗?会站在这里,你高我低,任凭你居高临下教训开导,沦为旁人笑柄吗?” 佟秋水声音陡然尖利,眼泪终于还是没控制住流了下来。她狠狠用帕子擦掉,带没了脂粉,便露出红眼圈下青灰色的眼袋,与年龄格格不入的衰败。 想是最近过得十分煎熬,睡眠极其不好。 如瑾淡淡皱了眉。旧友如此狼狈,她无法心如止水。 “如果你不认为自己是笑柄,别人怎么看,不重要。” 佟秋水一边掉眼泪一边笑:“我自欺欺人有用吗?王爷亲口说了,我是笑话,我们姐妹都是笑话。” 长平王还说过这样的话?如瑾意外。她只知佟秋水那日见了王爷晕倒之后就一直情绪不对,想是碰了钉子,也没细问详情。原来,是被甩了这样的话…… 那个家伙还真是不顾别人感受。 不过也好,让她早日明白清醒,比懵懂无知、心存幻想好得多。 “别哭了,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蓝妃,我也想问问你,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处置我们?禁了我姐姐的足,我呢?” “你还叫她姐姐。方才你不是说,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如果不是对她有了失望,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如瑾今天没打算跟佟秋水客气,当初乍闻她自荐枕席,伤心失望之余不愿多谈,现而今事过境迁,她愿意自动找上门来,不如就将话说开。越是顾忌彼此情面,反而越是疏远。 佟秋水没接话,只是微微冷哼了一声。 如瑾便说:“你还认她做姐姐,还来我这里给她求情,自有一母同胞的自幼情分,恐怕,也是困境之中的无奈之举——因为没了她,你在这府里,是真的孤家寡人了。” 不顾对方射过来的尖利目光,继续道:“既然你能对她睁眼闭眼,得过且过,其他事上为何想不开。你现今尚未满二十岁,难道这辈子就从此荒废了?” “那我又能如何?你志得意满,春风得意,自将一切看得轻松。”佟秋水尖锐反问。今日来此原本一为姐姐,二为试探如瑾意愿,没想到谈来谈去,不知为何就谈成了这个样子。既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掩饰的了。 大不了,一拍两散,彼此从此形同陌路。境况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再难堪,还能比亲耳听到“你们都是笑话”更难堪吗? 面对她的反问,如瑾只说:“同样的日子,不同人可以有不同的过法,端看你怎么想了。譬如你们院子里,也会有开心的和不开心的。同样是闭门不出,王妃和你姐姐肯定不一样。你仔细想想吧。” “好开通的话,多谢赐教。” 显然是听不进去。 面对情绪激烈的人,大概什么劝道都是白搭。 如瑾端了茶:“你回去冷静一下再说吧。你姐姐的事……暂时我还不能放她出来,与怨怪你们无关,是为了惩戒她议论外间事。后宫后妃尚且不能干涉朝政,她一个姬妾想的未免太多了些。所以同样,你暂且也不要随意和外头联系,免得王爷误会。” 佟秋水扯扯嘴角,“蓝妃多虑,这些天祝氏‘照看’有加,我便是想联系也没有机会。” 说罢,草草福身,出门去了。 正好和刚要进门的吉祥相撞,她也没让路,直接挤出了屋门,将吉祥弄得一个趔趄。 吉祥瞅着她的背影皱眉:“她又来闹什么?” “没有闹,只是话不投机。”如瑾低头吃橙子。 晚上长平王过来的时候,如瑾就跟他说起佟家姐妹。“……像她们这样的人府里有多少,你打算以后怎么安置她们?” 长平王不解,“怎么安置?不是都好吃好喝养活着呢。” 如瑾无语。女人又不是小猫小狗,饿不死就能在家养着,她们是有想法有索求的。 “阿宙,你这态度不成样子。比如佟秋水,她已经觉察了自己的悲哀之处,难道后半辈子都要活在这悲哀里,对她未免太残忍了。她现今只是偏激一些,情绪不稳一些,若是以后想不开寻了短见呢,或者意志消沉形同槁木呢?你原本就不想要她,当初纳她做什么,白白害了好端端的人。” “她哪里算是‘好端端的人’。”长平王对此更为不解,“你可不是婆妈性子,无端可怜她作甚。心怀鬼胎抢朋友的男人,还要冠以大义,虚伪至极。到头来自食其果,作茧自缚,是她该得的下场。” 再说,谁让你那时候对我冷冷淡淡的,不然我何至于拿她激你—— 不过这后半句,他可没往出说,不然肯定要被数落得更厉害。 如瑾道:“还是那句话,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你不给她成魔的机会,她未必就会往歪路上走。谁没心志软弱,动摇不定的时候?” 长平王摊手:“现在已经如此,又能怎样。” 这也是如瑾为难的地方。 放她们走,换个身份过不一样的日子去?那可不行。万一泄露了什么出去,岂不是给王府招祸。 只能暂且在府里养着。 只能等她们自己想开了。 见如瑾一时不言语,长平王凑了上来,“要不,我就真纳了她,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只怕你舍不得。” 如瑾斜斜瞥他,“我有什么舍不得,你只管去。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好了。王爷且回锦绣阁稍待,我这就派人知会小佟姑娘沐浴梳洗,打扮齐整给您送过去。说起来,听闻许多人家都有给妾室排序轮流伺候的规矩,不然咱们也施行好了,您看怎么样?” “嗯,如此甚好。” “是么?” “我看不错。” 如瑾扬声就叫丫鬟,“……去西芙院传话去。” “哎,来真的?”长平王一把将她搂住,抱起来往拔步床里走,“明日就排序轮流吧,从初一到三十,夜夜都写你的名字,如何?” “妾身不敢独占王爷,惹得家宅不宁。” “那我独占你行不行。” 说话间两个人俱都倒在了绣被上。 外头应声进屋的冬雪一进门就见到这副场景,不由脸上一热,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吴竹春正跟吉祥收拾姬妾们送来的绣活,见状奇怪看了她一眼。吉祥皱眉,拉了她到西厅悄声数落,“王爷在的时候别冒冒失失往内室里闯。” “……我没想到。这、这才酉时刚过,天刚黑……再说刚才的确是主子叫人。” “那你不会隔着帘子回话么?越发没成算了。” 吴竹春利索收了绣活放进藤编笸箩里,轻声补充道:“王爷脾气可没表面那么好,只不跟咱们院里的人计较罢了,全看主子的面子。你冒失闯祸,小心招了训斥,带累我们。” 冬雪呐呐低头。 吉祥将几人都遣了下去,独自留在远远的西间听候传唤,对灯给彭进财做棉鞋。 铜漏轻滴,一片静谧。 过了许久,寝房红绡帐内,肩头微露的如瑾伏在枕上轻轻喘息,将脸深深埋在枕里。长平王支肘在旁,撩起她遮住头脸的乌发,看到雪色肌肤上未褪的红晕,衬着露在被子外头的一截润泽莹腻的手臂,不由心旌摇曳。 凑在她耳边低低问:“刚才,喜欢吗?” 如瑾将脸埋得更深。 意乱之时,她知道自己没抑住轻吟。在这极其安静的无风之夜,也不知外头伺候的丫鬟们有没有听到,让她怎么见人? 偏生这家伙还要问。 她伸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以泄不平。 ------题外话------ laohusjd,lbook,nidbillion,609211397,糖糖1017,myan0321,forkina,a13777081886,zhlong518,dyl54,追逐的风,cherry200711,eleine1989,chenabcd,xiaying1970,rourou,18005975553,丽伤,tangyali1,xiaoguanzhu,弥丛,水蜘蛛1314,audrej,xwjuan,陈玉颜,感谢各位的支持:) 307 冷宫失火 翌日,刚吃过早饭,宫里就来了人赏东西。临近年根儿,不过是寻常过年的赏赐,因为今年长平王府有了妻妾,比往年多出一些布匹之类的东西。长平王亲自去跟发赏的内侍说了几句话,赏出去的红包倒比得的还多。 回来时长平王便让更衣。 他在辰薇院住的时候多了,这边也有了他许多衣衫用物,如瑾闻言就给他找衣服,一边问:“进宫?” “嗯,一为谢赏,二则适才听闻昨晚湮华宫走水,按理要去给父皇母后问个安嘛。” 如瑾先是一愣,继而发现他一副轻松语气,一点儿不担心的样子,便知道应该不是大事。不过,听得湮华宫三字,她还是想起了旧日相识。 便问:“可有人伤着?那里住着许多神志不清的人,若是走水,怕是比别处凶险。” 长平王诧异看她一眼:“你怎知那里的情形?便是宫里许多住久了的嫔妃,若不曾亲去亲见,也不知端的。” “……好像是哪次进宫听人嚼舌头听来的,大概是选秀那次?”如瑾搪塞。 长平王没再多问,因知她曾借着凌慎之跟御医打听过消息,以为是由此得知的,又不好跟他承认,便将这茬揭过了,说:“听说是有伤亡,不过,发赏的宫人不知详细。” 如瑾看着他,“王爷难道是方才刚知道吗,还需要从发赏的内侍嘴里撬消息?饭前贺兰过来那趟,就没透露点儿什么?” 长平王失笑,一边换衣服,一边抽空伸手揉她脑袋,“你越发机灵了,什么都瞒不住。以后我要是哪里得了美人不敢带回家,偷偷放在外头养着,恐怕还要在你跟前露马脚。” “有什么不敢带回来的,您只管带,我好吃好喝伺候着她。可别兴了养外室的念头,给皇家脸上抹黑。” 长平王哈哈地笑,如瑾白他一眼,走到镜前整理又被他弄乱的头发,索性不帮他换衣了。 长平王自己穿好了衣服,蹬上靴子,这才回答刚才的话:“伤了不少人,另外死了几个,有罪妃,杂役,还有侍卫。烧得面目身体俱都无法辨认,分不出谁是谁,只能从现在活着的人里推断死的是哪个。湮华宫基本是毁了,还带累了附近林子,冬日里取水不易,那地方又偏僻救援不及,足足烧了大半夜,天亮时分才将火扑灭。” 这么严重?! 如瑾听得心惊。 烧这么久,与其说是将火扑灭,不如说是最后烧无可烧,火势自己弱下去的吧。 她立时想起前世那位比较谈得来的太妃,忍不住问出口:“你若方便,打听一下里头有位文氏现在如何了,她是先帝时候贬过去的。” “文氏?你怎会认识湮华宫的人?” 如瑾想了想,这还真不知道如何解释。不过她既然问得出来,也就没担心长平王生疑。他知道她许多事,并将祝氏等人的私隐告知她,是信任她的。便说:“一时不知如何作解,不过你放心,我知道她与旁人旁事都无关碍的,更不会耽误你的事。而且我知道她,她定不知道我——这件事,容我以后再慢慢和你说吧。总之你这次进宫,若能打听得到便问问,若不方便,千万不要勉强。冷宫失火许是意外,许是有蹊跷,你不要把自己卷进去,记得平安为要。” 长平王微笑:“放心,我有数。”便没再追问文太妃。 如瑾送了他出去,直到二门。 路过舜华院时,想起里头的张六娘,“……你要不要带上她?谢赏问安,身边不带着王妃合适么?别让皇上皇后借此说你。” 总之那不过是个摆设,就像百官上朝要穿朝服,既然有了王妃,进宫时带上也是礼节。反正他精明周密得很,又不怕张六娘暗地做什么。 长平王笑道:“嗯,倒是你想得周全。” 于是就让人进舜华院去知会张六娘。结果传话的人须臾回返,禀道:“王妃说,除了大年大节躲不过,其他时候她尽量不进宫去了,免得被皇后娘娘训斥,带累王爷丢脸。” 如瑾意外。这位还真是要自发禁足不成? 长平王听了也没当回事,“嗯”一声便丢开手,和如瑾说了两句话,带上人走了。 如瑾遥望院门紧闭的舜华院,略作沉吟,便也转身走了。张六娘爱怎样就怎样,若真能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大家倒也彼此省心。 吉祥就低声问:“昨日府里将各处来往的年礼都备下了,只等着安国公府、林安侯府等处来送礼,就给他们回过去。主子昨晚睡得早,还没来得及给您看。只是王妃那里……要不要将礼单给她先过个目?” 王府里有了女眷,亲朋之间的走动再像以前一样由管事出面就太不成话了。这些人情来往原本都该张六娘亲理,她当家那些日子倒也是这么做的。但她现在不过问任何事,便只能由如瑾担着。 看她这次不肯和长平王进宫的样子,想必礼单之类也不会搭理,如瑾便说:“安国公府那份礼拿去给她看看,其他的就照原样准备。一会回去我看看单子,若是没什么问题,让管事们自己忖度着,根据他们送来的年礼多少再酌情添减,不必报给我了。倒是熙和长公主等几位皇亲家要仔细些,你将管事叫来容我仔细问问往年的章程。” 皇子府和普通勋贵国戚家俱都不同,皇帝不喜皇子们过度结交群臣,这是忌讳,因此地位虽然尊贵,但人情往来上却不能马虎,不是谁的礼都可以收。像安国公府、林安侯府这等人家,若是没有张六娘、纪氏的关系在,往年也是不和他们走动的。不过就张纪这样的情形,走动也是表面客情了。 而京里几家长公主府以及他们下头的姻亲,那才是该正经与之往来的亲戚。特别是熙和长公主又赏脸来参加了及笄礼,如瑾更不敢在这上头马虎。头一个年礼,必要慎重才是。 吉祥常年在南山居当大丫鬟理事,触类旁通,这些道理都明白,见如瑾吩咐,便认真记下答应着。 半路上遇见罗氏的陪嫁丫鬟,手里拎着一个六角缠枝花红漆食盒,看见如瑾一行过来,忙退到路边恭敬行礼问好。 如瑾就问:“你们姨娘这两日如何?” 丫鬟福身回话:“多谢蓝妃记挂,我们姨娘好多了,每天早起都说一句‘我今天似乎比昨天强’,奴婢们看着也高兴。还要多谢您赏过去的药材补品,要是没这些,恐怕恢复还要慢一些。姨娘昨日还念叨要过去给您道谢问安,因为知道您年底事忙,不敢过去,怕扰了您。” 如瑾听得颇为有趣,细细打量这丫鬟。 正是罗氏中毒那晚跪在她床边哭的那个,当时可没看出有多机灵,笨头笨脑的只知道哭,还不如那个言辞不妥当的乳娘呢,可这次回话,听得出是个伶俐周密的。反差还真大。 遂笑着说:“罗姨娘太客气了,都是王府的东西,谢我做什么。让她好好养着吧,什么时候大好了,再去我那里走动不迟,免得累着。” 丫鬟恭恭敬敬地应了,微微抬了一下手里的食盒,主动回禀:“姨娘想吃鸡蛋羹,让奴婢拿一钱银子去厨房要一碗来。做一碗也是做,两碗也是做,一会做得了,奴婢顺路给您那里送些去,您要是不想吃,留给下面姐姐们吃。” 如瑾笑道:“你想得周全了,那我就替她们谢谢你。不过你们姨娘也太客气,几个鸡蛋能值多少,想吃鸡蛋羹还要拿一钱银子去填补厨房。” 丫鬟不好意思地笑笑,回说:“我们姨娘说,日常吃食用度都有份例,府里定了额度规矩自然不能乱,私下里想多吃多用还是自己出钱得好,免得给大家添麻烦。一碗鸡蛋羹虽然不值一钱银子,剩下的那些是给厨房妈妈姐姐们的辛苦费,不然她们整日忙活全府的一日三餐都很累了,额外再让她们做事,不酬谢一下怎么行。” “罗姨娘是个体贴懂事的。”如瑾赞了一句,问起纪氏,“……她这两天可还安分?” “蓝妃放心,我们姨娘好好照看着呢。” 如瑾点点头,打发丫鬟走了。 吉祥瞅着她远去的背影轻笑:“真是个会说话的丫头,不想罗编修家小门小户,使的丫鬟却是百伶百俐。” “是啊,她主子看起来也不是笨的。” 主仆两个议论了几句就放下,回到院子叫了内宅的管事,认真琢磨起给几家公主府的年礼。管事抱了往年的礼单,几个人一商量就是半日,连带着将库房也捋了一遍。 到了午间的时候,长平王进宫还没有回来,小厨房做好了饭,如瑾吩咐再等等。 不过是谢个恩,请个安,这时节也该回来吃午饭了,如瑾不由有些担心。想起早晨说的湮华宫失火之事,未免惦念。 此生和文太妃没有机会见面,而且彼此身份隔得太远,想必以后也不一定见得到了,对于这位前生里还算谈得来的宫中故旧,如瑾还真是挂念她的安危。湮华宫那个地方,日常根本就没有人去,宫里也从来没人想得起那些或老迈或年轻的罪妇,夜间着了大火,能有足够救火的人力才怪。说不定,火势烧红了天才有人发现呢。 正想着,惦记着,丫鬟来报,说襄国侯府遣了人来说话。 如瑾微讶,自己才从家里回来没多久,有什么事需要特意遣人来说的?忙命叫进来。 来的是碧桃,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来就说:“上次您回家对那几样点心赞不绝口,太太又让人做了些,特意打发奴婢给您送来。” 如瑾让丫鬟把东西接了放好,拉了碧桃到内室去,“难得你来一趟,过来帮我看看这几块料子,我正踌躇,不知道该用哪件做新衣服。” 碧桃笑着应了,跟着进了里间。 跟前没有旁人,如瑾才放低了声音问,“不只为送点心吧,是什么事,让你特意跑一趟?家里出事了吗?” “没有没有,姑娘别担心。的确是有事,但不是大事,奴婢来此一为传话,二来也看看您现在过得怎么样。”碧桃笑盈盈的,边说边打量起屋里陈设,叹道,“果然是王府,件件样样都是好的。上次您及笄奴婢没能来,她们回去说起您这里的好,奴婢还不信,这回亲眼见了才知道不是虚言。您住这样好的地方,奴婢也放心了。” “难为你这样惦记我,快坐吧。”如瑾拉了旧日的心腹侍女一同往榻上歇脚,碧桃坚持不肯,在一旁的绣墩上坐了,说起此来的事。 “是钱嬷嬷从青州过来了,还在路上没有进京,崔领队那边的人发现的。” 钱嬷嬷? 如瑾感到非常意外,“她那么大年纪,怎么会想到来京呢。而且天寒地冻的,路上冻坏了怎么办?要来也该开春暖和了妥妥当当地来啊。” 碧桃道:“自从老太太病重,家里来信时经常提到钱嬷嬷惦记旧主,这次想必是听着老太太总不见好,熬不住就过来了吧。送进项的人头脚走,她后脚就跟上了,没通过府里,自己雇车带了人上的路,及至崔领队那边的人发现,她已经离京只有一两日的路程了。所以奴婢听了信赶紧给您报过来,想必这两日她就要进府。” 如瑾点头。 钱嬷嬷是老太太心腹旧仆,自己担着南山居大半个家不说,儿子媳妇尽皆都是蓝府积年的管事,有头有脸,说话很有分量。如今蓝泽带着一家都在京城,青州那边的旧宅越发是钱家上下管事了,说是奴才,其实顶了半个主子。钱嬷嬷地位不同别人,以往在青州时就能以仆妇身份压住秦氏张氏等正经主子,此时她突然来京,怪不得碧桃要特意来报。 “太太知道此事了么?” 碧桃道:“崔领队才报过来奴婢就告诉太太了。这次奴婢来,太太也让奴婢问问姑娘的意思。太太自己说,钱嬷嬷千里迢迢过来,不管是怎么打算的,好好接待她就是了。” 秦氏是知道如瑾手底下养着一群护院在府外的,这事也不必刻意瞒着她,如瑾便说,“嗯,我也是这个意思。她原本早就不在府里当差了,日常去老太太那边说话做事,也是不忘旧主的意思,所以这次她离家来京没先给主子报备,也不算失礼,念着她一片忠心,更加不能与她计较。等她进了府就好生着人伺候着吧,再请个大夫进来给她看看,这么大年纪冬日赶路,千万别折腾出毛病来。” 碧桃应了,想了想,又说,“钱家一门皆是靠着老太太,现今老太太神志不清,想必……钱嬷嬷也不会摆老仆的款了。她只要跟太太恭恭敬敬的,奴婢就让人好好伺候她。” 如瑾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倒是心眼儿多。不过,恐怕你是多虑了。钱嬷嬷本就不是逾矩的人,该做什么她都明白。” 主仆两个聊了一会,如瑾又问了蓝如琳蓝琨是否安分,以及池水胡同那边的事。 碧桃道:“那边还闹着呢,侯爷派人去撵,那边一家子寻死觅活耍赖不走,侯爷又不敢太过分,怕惹得四邻笑话议论,两边僵持着就拖到了现在。” “那就闹吧。” 收拾蓝泯一家并不难,但如瑾现在不想出手。永安王的事没有眉目,宫里对长平王府态度不明,她愿意娘家出点笑话让人看热闹。自家越是示弱,越是不被人惦记。 两人在内室里拉家常,长平王回来了,一进院子就嚷嚷,“快摆饭,饿死了!” 如瑾连忙迎了出去,眼见着他和早晨出去时差不多,这才略略放心,吩咐丫鬟赶紧摆饭。 长平王一眼看见如瑾身后的碧桃,“这不是那晚……” 如瑾怒目瞪他。 他定是想起了那天在蓝家夜入她寝房的事,竟然还有脸往出说。 长平王一见如瑾神色,笑着眯了眼,住了话头。碧桃赶紧上前正式见礼,长平王似乎对她印象非常好,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什么时候来的,来做什么?” 碧桃恭谨答着:“刚来没一会,是太太打发奴婢过来给主子送点心。王爷也尝尝吧?” “嗯,想必是好东西了,尝尝,正饿着。” 进了屋,看见桌上碟子里的豆黄、果饼,长平王伸手就去捏。 如瑾拦了,“没洗手呢,乱抓什么。”说着用帕子垫着拿了一块放进他嘴里。长平王吃了,顺势捏了捏她的手,趁她瞪眼的当口,笑着回身盥洗去了。 如瑾转头,正好对上碧桃抿嘴发笑的样子,不由微赧,借着话岔开此时尴尬,“你也下去吃饭吧,让荷露在那边另给你摆一桌,头次来,尝尝我们这里褚姑的手艺。” 碧桃躬身道谢。虽是旧日贴身伺候的,但王府里没她搭手的理,谢了赏就恭敬退下了。 这里吉祥和竹春伺候着长平王与如瑾吃饭,其余人自去下头另外摆桌。 荷露菱脂头次见碧桃,看如瑾与之亲密,就没把她当外人,在厢房里摆了一桌席面招待她。冬雪捧着一壶酒进来,碧桃见了就说:“可不敢喝酒,一会还要跟主子说话呢,哪能一口酒气。”又问她,“你怎么不在上房伺候主子吃饭?” 冬雪笑容略僵,不好说是因这两日吉祥不让她到跟前去了,就说,“王爷主子不喜眼前人多乱晃。” ------题外话------ 今天好多票,又写不下大家的名字了,统一道谢!月底,感谢大家撒票。这个月成绩不错,月票排名一直在20左右晃荡,全赖大家支持,非常非常感谢。 308 心有不平 碧桃跟着如瑾日久,也渐渐练出了一副察言观色的本事,冬雪的尴尬一闪即逝,但碧桃仍是察觉出了她笑容里的异样。大宅门里仆婢众多,一个主子身边团团围着许多服侍的,彼此做着差不多的事,因性情本事不一样,自然也就分出了高低,于是也就难免有比较,有不服,有嫌隙,有隔阂。这都是常事。 碧桃自己在被重用之前,还不是担着一等的名头却被红橘压得死死。于是见了冬雪似有心事,也没挑破或追问,只是拉了她坐下,将这话茬揭过去。 那边荷露笑嘻嘻地接了酒壶,打开盖子,眯着眼睛闻了闻,“好香。”又向碧桃道,“姐姐别客气,平日里主子也赏我们喝酒,带着酒气到跟前她也不恼。只不过是吉祥姐姐约束着不让我们多喝,不当值时才肯放宽给一两口。我今儿还要当值,喝不上了,你就替我尝尝,让我闻闻味儿。” 碧桃被她可怜巴巴馋酒的样子逗乐了,笑道:“你才多大就要喝酒,哪里学的坏毛病,小心以后成了酒鬼没人敢娶你。” “咦,那姐姐不肯喝,是怕嫁不出去?”荷露年纪小,才不怕这些话题,立刻回嘴。 碧桃笑骂:“你这丫头!” 因是头回见面,又在王府,碧桃不好太放肆,不然早就拽过来揍她了。菱脂盛了几碗饭端到每人面前,自己先拿了筷子,跟碧桃道:“我先吃了,一会主子那边饭毕我还要去搭手收拾。姐姐也快吃吧。”说着将一碟腌鹅掌推到碧桃跟钱,“尝尝这个,褚姑拿手的小菜。” 碧桃道谢,招呼荷露冬雪一起动筷,尝了一片鹅掌,顿时点头赞不绝口:“果然好吃。怪不得主子特意跟我提起这位褚姑,这是怎么腌的,一会得空我得亲自去拜会她,讨教手艺,回去给太太做了吃。” 菱脂含着饭笑眯了眼:“好吃吧?我最爱吃这个,就知道姐姐会喜欢。平日里就是没有别的菜,光靠它我也能吃下两大碗饭去。” “两大碗?”碧桃做出吃惊的样子逗她,“可真能吃,难怪你比荷露圆润。” “荷露比我还能吃呢,就是吃了不长肉!胡嬷嬷说,她都把饭糟蹋了。” “你才糟蹋饭!主子也不长肉,你说我不就是拐弯说主子?”荷露举筷子敲菱脂的脑袋。 “主子吃得不多,你能跟她比吗?” “那你更不能比了。圆乎乎的,又笨头笨脑,跟小猪似的。” “胖怎么了?王爷还说胖点好,嫌主子瘦呢。” 两个丫头你来我往地斗嘴,碧桃看着有趣,笑呵呵地分开了两人,“快吃饭,光顾说话,一会我跟冬雪都把菜吃光了。” 荷露哼了一声:“看在碧桃姐姐的面子上不跟你计较。” 菱脂埋头吃饭,给碧桃碗里添了一条鸡腿。 三个人都是笑眯眯的,热闹融洽。冬雪在一旁赔笑,抿了抿嘴,也埋首吃饭,只是眼中略有黯然。两个小丫头跟她相处的时间比碧桃更长,可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将她当成亲密姐姐当着面说笑打闹。 几个人吃了一会饭,因为争着给碧桃添菜,荷露菱脂又闹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冬雪笑着数落:“你们两个小蹄子,快好好吃饭吧,这样闹得碧桃姐也吃不好了。跟你们一起吃饭这么久,也没见你们争着给我夹菜吃。” 菱脂憨厚一笑,不好意思地给她碗里添了一个肉丸子。 荷露道:“碧桃姐姐是客嘛,主子吩咐要好好招待呀。冬雪姐你也该给碧姐姐添菜,怎么反倒吃起醋来了。” “你才吃醋了。什么话都乱用!”冬雪笑嗔。 一桌人说笑着吃饭。 菱脂将褚姑腌鹅掌的办法教给碧桃,一板一眼说了半天,最后道:“做菜讲天分,就是用一样的法子,别人做出来也不会比褚姑做得好吃。姐姐要回去做个蓝夫人吃,还不如直接去厨房带一坛子走。” 冬雪骂她:“真不会说话。你怎知碧桃姐就做不出来?” 碧桃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将菱脂拉过去坐到身边:“你这孩子真有趣。” “她就是笨。”荷露插嘴。 碧桃笑了一阵子不由感叹:“你们这里真好,每天嘻嘻哈哈的,想必主子过得也很开怀,等我回去说给太太听,她就更放心了。” 冬雪笑道:“觉得我们这里好,不如你也留下来。” “我倒是想留,可王府又不是我家开的,想怎样就怎样。” “怕什么,主子用惯了你不说,方才王爷还主动和你说话呢,可见也对你青眼有加,他每日往这里来可很少跟我们说话,不信你问她们。” “嗯,是。”荷露菱脂一起点头。 碧桃奇怪地看冬雪。本是开玩笑而已,怎么她还头头是道分析起来了。见她笑盈盈的样子,也不知是说笑,还是心里真这么想,遂道:“那我也不能留啊,菱脂不是说了么,还得我带鹅掌回去给太太吃呢。”笑着将此话揭了过去。 上房里,长平王和如瑾吃完了饭,两人一起出了院子,到附近园子里转一会散步。腊月响晴的午后,天高而澈,蓝汪汪的像凝住的上好琉璃。栖冬的麻雀在灌木丛里蹦跳飞扑,偶尔叫上几声,见人来了也不忙着躲。 长平王将如瑾的斗篷紧了紧,动作温柔自然,像是做了千万次已成习惯似的。“数九寒天,呵气成冰,你才来京一年多,不习惯吧?” “还好。今冬比往年还暖和些。” 如瑾依着他,两人并肩而行。她并不能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在京里住过好几年的,当日那些浮华或者孤寂的一个个冬夜,才是真的寒冷透骨。 惦记着冷宫失火的事,便问起,“……适才你急着吃饭,可是上午忙坏了吗,怎地去这么久,宫里如何?” “倒不忙,是父皇那里下朝晚,光在外头等就等了大半日,所以耽搁了时辰。” 如瑾略微放心,不过也奇怪,“怎么临近腊月下朝还晚?那些堂官不急着过年么。” “呵呵,贝首辅要表现自己勤于政务,自然喜欢事无巨细都放到朝上讨论。另外腊月里我们过年,北边那些鞑子却正是缺吃少穿的时候,难免犯关频繁些,听说最近又有几次战事,想必也会朝议这个。” 鞑子犯关?大燕不是许多年太平无事了么,怎会突然有敌来犯。 看到如瑾惊讶的神色,长平王笑道:“每年冬日都有,并非大举犯边,都是小股部落的游骑到边镇滋扰,抢些村落或者商旅,匆匆来去,到了春夏草长之时他们也就消停了,因此朝廷上下从不将这当回事,所以寻常人不大知道。” 如瑾便明白了原委。北方关外是游牧民族的天下,陈朝时还建过一国称魏,占过陈朝好大一片疆域,及至燕太祖建国,挥兵收复失地,将魏人一直赶回草原老家去,在边关设立几大边镇驻防,魏国自己内部各部落又因大战伤了元气,内斗不断,最终分裂成几块,再无南下的力气,大燕北方这才太平。可魏人游牧的习惯不同于农耕,到了冬日就是难熬,觊觎燕地富庶,自然在熬不住的时候过来抢粮抢物度日。 这虽是可以理解的正常现象,可,既然每年都有滋扰之事,朝廷为什么不彻底解决了?起码,也该认真对待。 “边镇驻军无数,每年都不能阻止鞑子犯边吗?边地的百姓也是大燕子民,朝廷不当回事,就容着他们年年被人欺负?” 长平王微微一笑:“若阻止,怎会阻止不了。只不过小股来犯不成气候,顶多来一队骑兵抢些粮食,烧一两个村子,杀几户人,掳些男仆女奴回去。大燕疆域广阔,子民无数,少百十来人算得了什么,堂官们日理万机,哪里有精力分薄给穷乡僻壤的贱民。” 微风拂过,如瑾听出他言语里不加掩饰的讥讽,以及,隐匿的杀机。 “阿宙……”她轻轻握住他的手。知道在这件事上他必有与皇帝和堂官们不同的想法,可只能冷眼看着,插不上手,说不上话。这是他目前力所不及的难过之处吧。她便不往下问了。 长平王侧头冲她笑笑,自己主动说起来:“魏地与咱们接壤的寒妲和卧尔骨两部,每年还象征性地朝贡示好,勉强算是属国了。属国怎会犯边?若有滋扰,也是下头流民马匪不懂事。朝廷自然不能跟”马匪“一般见识,滋扰的军报奏上来,最终也只是行文责令当地剿匪。又去哪里剿?难道灭了人家部落吗?一来二去,下头也就不报鞑子犯边了,统一都说是流寇扰民,反倒还能跟朝廷要些剿匪的钱粮,总比担上虚张声势、挑拨朝廷和属国关系的罪名强。” 这…… 大燕的天下太平,莫非,都是如此睁眼闭眼的自欺欺人换来的? 如瑾静静望着身边人。 他是笑着的,眉宇之间却是冷峻至极,迎着正午明亮干净的日光,整个人如同冰天雪地里封了千万年的寒冰古玉,光华流动美至极点,然而只能远观,怕一接近,就要被寒气冻住。 唯有两人互握的手心里,有融融一团温度。 “阿宙,说说宫里吧,湮华宫那边太妃文氏是否安然无恙,你知道了吗?” 她引着他想些别的事情,用无关国事的琐碎吸引他的注意。刚吃过饭,动怒不好。 不料他闻言,眼角寒意仍没褪去多少,随口道:“她自然没事。清醒的人在起火时总知道躲避,比疯疯癫癫的罪妇更容易保住命。如今幸存的人都挪到另一处宫院安置去了,对她们来说倒是因祸得福,起码这个年能在不漏风的屋子里过。” 他怎么是这种语气? “阿宙,难道冷宫起火不是意外?” 是谁闲得发慌,把主意打到冷僻到不能再冷僻的湮华宫里去?如瑾仔细回想那里的人,除了先帝时残留的一些,这一代皇帝倒是也贬过去几个人,但都算是无关紧要的低等妾嫔,并没有谁会威胁到宫中后妃们的地位,不至于招祸吧? 还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异于前世的事? 桩桩件件,这一世较于前生,改变太多了。她不确定旧日的记忆还能不能用到现在。 长平王微微沉吟,并没有马上回答,牵着她的手又走了一会,穿过一片冬日仍然青翠的小竹林,穿过结了冰的曲水回廊,到一处敞轩里稍稍歇脚。 远远跟随的丫鬟吉祥快步抱了软垫放在竹椅上,然后退下,和至明等人一起遥遥站在几丈外等候传唤。主子们并肩散步说话的时候,她们都不往前凑。 长平王拉了如瑾坐下,“这里背风,坐一会吧。”随即笑道,“原本踌躇要不要与你细说,不过,你太聪慧又喜多思,瞒着你,反而会让你心中惴惴,倒不如说开了好。” 于是便将弘度殿里萧宝林的事情大致相告,之后笑问,“所以你来猜猜,湮华宫失火会是什么缘故?” 萧绫…… 如瑾微微凝眉。 果然此生处处不同。萧绫获宠时候提早,而她那个侍女的发难,也远远早于前世。可是最后竟然是被杖毙了么?以前,死的可是萧绫,那侍女和同宫的人被贬去杂役局做了一段苦工之后,最后是被皇后“偶然”得见,一时心慈调到了凤音宫的。 就像,紫樱随了宁妃…… 前世与萧绫不熟,听了她的事,也只当做宫廷里许多起落之一了。直到死后发现紫樱背主,才推己及人想到了萧绫那个“幸运”的侍女,恍觉自己和萧绫不仅长得相似,连被底下人背叛都是一样的路数。 只可惜,萧绫那侍女太过相貌平平,甚至可以说貌丑,不然,会不会也和紫樱一样成了新主笼络龙恩的工具? 那么这一世,弘度殿之事背后的推动人,是皇后么? 湮华宫的火,又是谁故意为之? “萧宝林……为了掩盖湮华宫少了一个侍卫,放火混淆……不,不会。”如瑾刚一推测,便自己否定了这个想法。 一则,萧绫的力量还不够,在已经被人盯着的情况下,哪里能安排湮华宫大火。 二来,为数不多的接触中,直觉,她并不像是心狠手辣到这等地步的人。有野心,想上位,她的索求摆在脸上,可未经深宫历练浸染,她会一下子就拉了好几条人命陪葬,只为洗清自己的嫌疑? “弘度殿之事背后是谁,这场火,应该就算在谁的头上。” 长平王笑:“确定?” 如瑾点点头:“皇上向来多疑,杖毙宫女大约一是恼火,不欲此事蔓延毁了名声,二则警示幕后之人,另外,也有引着萧宝林放松警惕的意思吧。萧宝林在皇上和幕后那位双重注视之下,若还敢到湮华宫去弄鬼,跟自寻短见有什么区别?她不傻。” 长平王合掌赞叹,“坐家中而知千里,不错。那你觉得弘度殿背后是谁呢?” 后宫离此有千里吗?夸大其词。 如瑾摇头:“我不知道。按理说,萧宝林整日跟皇后比女工高低,最恨她的该是皇后。可宫里眼红心窄的嫔妃也不少,这笔账要算在谁的头上还真不好说。倒是媛贵嫔,没想到她会插足此事。更没想到——”她笑看眼前人,“没想到法师妙恒也与王爷互通声气,您真本事。” “过奖,过奖。本王与妙恒师傅略有数面之缘而已。” 骗鬼呢。数面之缘,弘度殿里隐秘之事他都能知道详细? 如瑾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回去歇午吧?出来这许久总也不怕积食了。” 长平王点头,两人起身往回走。 如瑾一手抱着手炉,一手被他握着。手炉渐冷,他的掌心却是温热。其实她心里还有疑问,谁在幕后害萧绫她并不太关心,只是暗暗思量静妃的协理宫务。 是巧合?还是……皇帝也察觉了皇后不干净,由此惩戒? 皇后稳坐中宫多年,暗地里的小动作从未停歇过,哪个新晋的嫔妃没吃过她的暗亏?就算是她得用的同派系之人,敢怒不敢言的也不在少数。若这次真是她动萧绫,也不过是许多类似事件中的一个罢了,顶多是手段稍微过头了一点,让皇帝颜面无光,可,至于引起中宫之权柄都被人分去了么? 但愿是巧合吧。 也许,只是皇帝对成年皇子们失望,想提携静妃而已。 如瑾并不敢往深了想。关系到萧绫,若深想,就是太不光彩而又后患无穷的事了…… 手被长平王捏了捏。他似乎从她的沉默里察觉了什么。 仿佛是保证似的,说:“放心。” 放心什么,为什么放心,俱都没说。可是如瑾听得懂。她低了头,也捏住了他的手。 有些话不能直白挑明,隐忍的忧惧永远只能隐忍,只要彼此在一起,像是此时此刻,数九寒天里彼此感受掌心的温度,也就够了。 携手回到院子里,碧桃迎上来辞行:“王爷和主子歇午吧,奴婢这就回府去,改日再来看望主子。” 她含笑看着如瑾说话,如瑾便让她少待,先将长平王送进屋安顿了午睡,自己返身到西间传见她。 问:“有什么事?” 碧桃不是不懂礼的人,辞行时不低头行礼,却直眉直眼的往主子身上看,定是有话要说。 ------题外话------ 感谢今天送票送花的几位姑娘!smile1220,kql2011,13196700295,亭柯,rourou。今天也就写这些吧,想缓一缓,调整一下:) 309 冒然拜访 碧桃笑说:“并没有事。是看这里褚姑的鹅掌腌得好,想带回去一些给太太尝,跟姑娘禀一声。” “那个好吃?”如瑾平日鹅掌吃得少,也不觉得有多美味,每次做出来都是底下丫鬟分了,也未曾想起往娘家带过,听碧桃这样说,便应了,笑道,“多大点事还要特意和我禀,你只管去拿,把厨房里东西都搬走也无妨。” “谢姑娘大方,都搬走奴婢可拿不动。”碧桃掩口而笑,继而感叹,“来王府走了一趟,看着这里件件样样都是好的,大家相处又和气,真有些舍不得走。” 如瑾失笑:“那你就别走了。” “是,方才冬雪也这样说来着,说奴婢不但是姑娘旧日里用惯的,方才王爷见了也肯破天荒和颜悦色地问话,比这院子里的人都强,连丫鬟们大家一起吃饭,两个小的头次见就肯给奴婢添菜,所以让奴婢不如留在这里了。” 碧桃闲扯家常,如瑾笑着听。 又聊了一会,碧桃怕耽误如瑾午歇,行礼告辞,如瑾从格子柜上收拾了几样玩物让她给囡囡带回去,又嘱咐丫鬟去厨房多带些腌菜给她,让吉祥送出了二门。 吉祥回来,如瑾还没歇午,叫了她来问:“送走了?” “嗯,走了,奴婢想着让外头跟两个人送她,她没要。” “她有跟车的人,倒是不必了。”如瑾放下碧桃,问起冬雪,“……怎么今天总不见她影子,忙什么呢?” 吉祥回道:“没什么,不过一些琐碎事,奴婢让她多历练历练。您找她有什么事?奴婢去做。” 如瑾看了她一会,笑道:“没事,不过今日总没见她在眼前晃,随口问一句。历练就历练吧,往日你在南山居调理下头人俱都妥当,这院子你管着我也放心。”说完走去东间午歇了。 吉祥恭声应是。 …… 碧桃出了长平王府,告诉车夫不忙着回,看看时候还早,就到城东几条热闹的街市上转了一遭,买些零碎东西带给府里的同伴们。 东西塞满小小车厢时,跟车的婆子笑道:“碧姑娘,这条街看看快到头了,再往过走就是南城了,没什么可逛的,咱们回去?” 碧桃启开车帘子往前看看,“南城我还真没怎么去过,平日难得出来,索性走一遭。”说着就吩咐车夫前行,婆子只得跟着。 绕过这条长街,拐两个弯,眼前景致立刻变了。 南城向来平民居多,街市店铺也不如东城绚丽,道路狭窄,且不是太干净,灰扑扑的顽童满街乱跑乱叫。婆子道:“您看,的确没什么好逛的。” “我倒觉得有趣。”碧桃笑笑,随之说了一个地址,让车夫往那里走。 “姑娘您这是去哪?” 碧桃招手,让婆子同上车来坐,“嫂子走半日累了吧,歇歇脚,喝口水。”递了一碗水过去,碗底下垫了一块东西。 婆子接在手里,惊讶地发现竟是块碎银子,掂掂,足有二三两,顶她几个月的月钱了,连忙笼在袖子里收了,笑眯眯道谢喝水,再不问要去哪里的话。 车子转眼就到了一条歪斜小巷跟前。巷子太窄,车进不去,就在巷口停了。 碧桃下得车来,一身绫罗立刻吸引了周遭平民的目光,被人盯着看个不停,几个摆小摊的妇人还指指点点。 “这是哪家的小姐?穿得真鲜亮。” “怕是去里头找郎中看病的吧,自从那郎中住在这里,外头人越来越多了。” “看着不像有病的样儿啊,怕是……你们知道,那郎中长得可俊。” 于是几个妇人就盯着碧桃吃吃地笑。 碧桃被人看着,也不在意,四下看看,见巷口蹲着一个抱着粗瓷大碗大口吃饭的小男孩,就走到跟前去问,随手递了一块糖:“凌大夫是住这里吗?” 小男孩没接糖,嘴里含着饭含含糊糊地说:“是,你看病吗?往里走,从里数第三个门进去。” “多谢。”碧桃将糖放在了他的大碗里,从车里包裹掏出一把铜钱给了车夫和婆子,让他们在巷口小食摊上喝茶吃点心等着,自己进了巷子。 坎坷不平的泥土路,低矮土坯房,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门扇,一路走进去,整条巷子都是这样。偶尔从某个门扇里窜出几个孩子,疯跑疯闹的,险些撞到她身上。碧桃越往里走,越是皱眉。 从里数第三个门,她站在门口停下。 两扇门板还算齐整,可透过半开的门扇,却能看见里面狭窄逼仄的院落以及土石垒成的墙面,这样的地方…… 她想起何刚说的话,“……过得还算不错,就是住处简陋一些。” 这是“简陋一些”吗,简直就是简陋到家了。 透过冬日厚重的棉帘子和乡下土纸糊的窗扇,屋里隐隐透出说话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碧桃将裙子微微提起免得沾上泥土,轻步进了院。 站在窗棂下,里面的声音就清晰了一些。 有病人的呻吟,有口音浓重的土语,间或一两句温润和蔼的问话。她听得出来,是凌先生。 静静站在窗外等着,等里头问诊结束,两个全身打补丁的乡民扶着病人出来,怪异地看看她然而出院走远,屋里却还有说话声。 原来是另一拨看病的。 碧桃就接着等。 冬天午后的阳光温煦,照在她的绸袄绫裙之上,光滑的衣料泛着光华,原本在侯府里一身寻常的婢女衣衫,到了这里,在土房木门石头墙的映衬下,却成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华服。 她看着自己的影子落在地上,短短的,轻声叹了一口气。 屋里的病人终于出来了,千恩万谢的,听起来,是只交了几文钱的诊费。碧桃又被这几个身穿粗布衣的平民诧异盯了几眼。及至这拨人走了,屋里再没人说话,狭窄的小院才恢复宁静。巷子里孩童的笑闹声传来,远得像天边飞鸟。 碧桃听见屋里倒水和椅子挪动的声音,缓慢的,不疾不徐。青灰色的棉帘阻碍视线,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却可以想象出凌慎之一身青衫,眉目恬淡做事的样子。 她盯着门帘子看了一会,才低头理了理衣裙,准备进去。 屋里却率先传出询问:“是哪位?来了许久,为什么不进屋。” 碧桃一愣。一直悄无声息的,他在屋内,是怎么知道她来了许久。 忙举步站在了帘外,守礼相问:“先生,是我,碧桃。现在可以进去吗?” 屋里静了一瞬,继而脚步声响,凌慎之挑帘露面,神色意外而惊疑,“碧姑娘,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是……”声音微顿,担忧溢于言表,“你家姑娘有事?” 依然是一身青色布衣,布巾束发,五官俊朗,明明是寒冬,却似能让人看见春日里窗外远山的青翠。只是他的神情较于往日急切,似乎,不是他了。 碧桃站在门口咫尺,冷不防他掀帘而出,忙退后两步才避免两人靠得太近。她一退后,凌慎之也惊觉了自己不妥当处,歉然躬身:“抱歉。”继而往院子外瞅。 碧桃福身一礼:“打扰先生。”又道,“没有旁人了,只我自己。” 凌慎之侧身闪开门口请她进去,亲手挑着帘子。碧桃低声道“多谢”。 “请坐。”凌慎之拿了干净茶碗,当面用火炉上架着的滚水烫了,这才用碗盛茶,摆在碧桃跟前的桌上,“粗茶,比不得侯府,怠慢了。” 碧桃慢慢在竹椅上落座,抬眼打量屋内陈设。 低矮的屋顶,上面没有吊顶,也无承尘,直接便能看见上头的房梁,日久,被烟火熏成灰黑色。脚下是土地,没有漫砖,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走在上面久了,有的地方磨得发亮。桌椅箱柜俱是竹制或者木质,那木料,打眼一看就是劣等的。 总之,一切都是简陋到寒酸。 这屋里除了还算整洁,再无别的可称道之处。木板桌上摆着笔墨书籍,该是平日写方看书的地方吧? “先生,怎么住在这样的地方。”碧桃不由相问。 凌慎之在桌后落座,乍见时的惶急消散了,显是控制了情绪,见问,就道:“这里还不错,左右邻里都好相处。碧姑娘来这里是为何事,你家姑娘遣你来的吗?” 碧桃注意到他的称呼,你家姑娘,而不是“蓝妃”。 “不是,顺路,便来看看先生好不好。我家姑娘不知情。”她答。 “多谢。蓝夫人最近身体可好?家里老太太呢,还是糊涂么?你家姑娘如何?” 凌慎之问了一圈,可碧桃知道他的重点在哪里,便说:“都好。我刚从王府出来,姑娘在那里过得不错。” “你从王府来?可有见着长平王么,他……还好?” “先生认识王爷?” “一面之缘。”凌慎之没有多说。 碧桃便没追问,只道:“王爷也不错。”又补充,“他待我们姑娘很好。” 凌慎之的眼中隐有流光,像是,夏夜里的萤,转瞬消失在草木之间。“最近,都没事么?”他问。 碧桃微讶:“没事呀。”继而略微恍然,垂首道,“……是我来得太冒失,让先生多心了。” “不,多谢你来。”让我知道她没事。后半句没有出口。 碧桃摩挲着手中粗瓷茶碗,碗里茶水是黄褐色的,一看就不是好茶。她车上还有两包街上买的花茶,给府里伙伴们带回去尝鲜的,才十几文一两,可也要比手里的茶好得多。她想将花茶留下来给他,不过,又怕唐突。 踌躇间,听得凌慎之开口说:“最近何刚怎么没来?自从你们姑娘出嫁,我搬了住的地方,他隔三差五都会来这边转一转,这阵子却不见了人影,是年底太忙?” 碧桃吃惊,“先生!你知道何刚常来?……他、他做事也太笨了,说是悄悄来看,到让您发现了。先生,他没有窥探您的意思,就是来看看您过得好不好。” “我知道。”凌慎之微笑。 “他最近病了,是派底下一个小厮过来看的您。” 原来如此。怪不得除夕守在巷口那么久都没见到人。换了别人来,他自然认不出了。凌慎之便问:“何刚什么病,吃药了吗?” “是不小心得了风寒,看过大夫,这两日已经快好了,您别担心。” 外头脚步声响,蹬蹬跑进一个男孩子,端着空碗进屋,看到碧桃笑笑,进了西间灶间。里头响起哗啦啦的水声,想是在洗碗。 碧桃认出来,是方才在巷口告诉她路的小男孩。“这是……” 凌慎之道:“是我新收的小童,叫除夕。”说着将又要往出跑的除夕叫住,“不用去守着那人了,来见过碧姑娘。” 除夕好奇地打量碧桃,叫了一声“姐姐”,问:“你不是来看病的吗,原来认识我家先生啊。” 碧桃从荷包里拿了一角银子做见面礼,“给你买糖吃。我是青州来的。” “哦,原来跟我家先生同乡。”除夕看看凌慎之,见他不阻止,才接了银子,笑眯眯道谢,又说,“姐姐从青州来专程找先生的吗?” 碧桃见他可爱,就逗他,“是啊,赶路可饿坏了呢,可惜饭都被你吃了吧?我要饿肚子了。” 除夕却说,“锅里还有呢,我给你盛去。不过……你大老远专程来找先生,是不是和他很要好?那你能嫁给他吗,老先生每次来都逼着先生娶妻生子,可是先生没有合适的人可以娶啊!” “除夕!”凌慎之板了脸,“怎能对头次见面的人胡言乱语,快给碧姑娘道歉。”又站起来朝碧桃拱手,“你别见怪,他跟着我之前原在街上流浪,野惯了,不懂说话。” 碧桃忙说“没事”,脸色却是通红,又忙叫住要去盛饭的除夕说自己不饿。 凌慎之露出少有的严厉神色,将除夕训了几句,让他给碧桃道了歉,然后遣他去里间罚写大字了。 两人再次落座说话,碧桃不大自在,略聊了一会便起身告辞。 凌慎之再次道歉:“我会好好管教这孩子的。” 碧桃忙说“无妨”,童言无忌,请他不要拘束了除夕。叮嘱凌慎之有事就给何刚通气,福身道别。凌慎之将她送到院门口,碧桃谢道:“先生回去吧,外面乡邻多,我这次来已经是冒失唐突,不要给您再添麻烦了。” 孤男寡女同出巷子,定是要引起邻里议论的。凌慎之本也打算就送到这里,于是点头。 碧桃返身就走,凌慎之看着她背影,几步之后,突然叫住了她。 “碧姑娘……” 碧桃转身,明丽裙摆微微飘动,“先生?” 凌慎之略一踌躇,举步近前,低声道,“若再见你家姑娘,请转告她,王爷此前来过我这里,讨了一个方子回去。她若知道便罢,若不知道,王爷如果不提,也劝她不要提,自己心里知道就好。” 碧桃惊诧不已,“有这样的事?” 凌慎之仔细叮嘱:“不要声张,悄悄说与她便可,免得另生枝节。你跟随你家姑娘多日,该知道分寸。” 碧桃略一思量,郑重福身:“多谢先生好意。那……我这就告辞,您没别的事了吧?” “没了。请慢走。” 碧桃看着他返身入院,听着细微的脚步声一路进屋去了,这才转身从巷子里走出去。马车还静静等在巷口,食摊上坐着磕牙的婆子和车夫连忙迎上来。那婆子已经在和周围人的闲聊中知道了巷里住的是谁,凌慎之的名字,她们蓝府的仆婢多少都知道,于是看向碧桃的眼神就带了揣测的暧昧,“碧姑娘,要回府吗?” 碧桃拿眼一扫,就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也不理会,掏了两角银子,给她和车夫一人一个,“走吧,劳你们久等。回去不要提起这件事。” “自然,自然不提,这是姑娘私事。您难得出府,还不许您办私事了么?”婆子笑着收了银子,殷勤跟在车旁。 碧桃不理会她的聒噪,自行上车,闭了门,轻轻靠在车壁上。午后原是昏昏欲睡的时候,马车细微的颠簸中更易疲劳,可是她合上眼睛,意识却是清明。脑海里不断晃动的画面,是凌慎之站在斑驳的木板门边唤她回头,然后,举步走近。他青衫的袍角在风里晃,如同鸿雁振动的翅,亦如飘远的云,总之都是远在天边,不可触及。 他走近前来说的话,是关于姑娘和王爷的,与她无关。 碧桃默默张开眼,瞅着颤动的车帘子愣了一会,突然省起凌慎之都说了什么,顿时懊恼,拍了拍额头,扬声叫住车夫,“别回府,折回王府去!” “碧姑娘?”婆子疑惑。 “我一只镯子不见了,似乎是吃饭时脱在了厢房里,回去找来。” “哦……”车夫和婆子都没有异议,调转车头,又往长平王府驶去了。 小小的马车在辘辘声中走远,南城平民区的烟火嘈杂渐渐淡成墨迹晕开的画,模糊不清。 小巷土房里,凌慎之回得屋中,挨罚的除夕捏着笔从里间探头,“先生,真不用我去巷口蹲守了吗?” 凌慎之走到桌边垂首收拾药方,半日才道:“不用了。” 冬日的阳光照不透厚重的土纸,屋子里光线不明,他站在长桌后的暗影里,一袭青衫俱都呈现暗灰的颜色。除夕不解地看着,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出来什么,孩童不懂事,可凭着直觉也隐约感到,此时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310 指点迷津 凤音宫里,皇后和心腹侍女说话。 “那边都安顿好了?” “是,一共三十七名罪妇,暂时住进西边废弃的库房里,桌椅床铺都是现成的,比原本的湮华宫还舒坦些。” “吃食照常供着就是了。” 冷宫里早就被人忘在了脑后的遭贬宫嫔,且还有前代留下的老迈,无论宫里还是宫外,都不会有人在意她们,为她们说话。原宫失火就移到别处去安置,再微不足道的小事了。甚至就是让她们依旧住在火砾废墟上,又有谁关心? 皇后关心的只有皇帝。“御前有什么消息?” “娘娘,没有。皇上早起听说湮华宫走水,只吩咐让巡夜的人小心,说秋冬天干物燥,过了年越发有烟火花灯,谨慎为上,再不许这样的事。” 皇后脸色缓和:“这就好。” 侍女秋葵觑着主子神色,试探着劝道:“娘娘歇一歇吧,这些天您午歇免了,夜里也不好好安睡,殚精竭虑,身子怎么受得了。” “本宫这不是很好么?” 皇后抬手,抚上自己光洁的脸颊。上等的宫造脂粉细腻香滑,涂在脸上,一点不合适的颜色都显不出来,只会让容光焕发,华彩照人。 秋葵暗自叹气,不敢再劝。不施脂粉时主子的脸色成了什么样子,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私下里问过御医,那是气血两虚、内里亏乏的症状,可这种话又怎么敢在主子跟前说。但凡露一点儿找御医请平安脉的意思,都会遭到主子瞪视。 “本宫好好的,叫什么御医!” 于是,再也没人敢提。 皇后支着腮沉思良久,金色护甲偶一颤动,泛着幽暗的光,半晌,只听她轻轻冷哼,“那个不中用的,不但没成事,还平白惹祸。好好儿的心思,都被她浪费了!” 秋葵就知这说的是萧宝林的贴身侍女。连日来,皇后已不是第一次叹骂了。 忙宽慰道:“好在她临死前喊的是‘奴婢真是被主子囚禁逃出来的,冒死报信,皇上怎能杀人灭口’,这话听到的人不多,可咱们不也知道了?所以想必还有其他人也能知道,就算不拿此话做文章,起码她总没将底细抖出去,临死还放个迷雾。” “这叫什么迷雾,该明白的都明白,不明白的听了又能如何?这对本宫一点用途都没有!” “……娘娘,您不是常说,蛛丝马迹也能奏效,她这话未必没用。” 皇后不以为然,“总算她还不是蠢笨到底,知道自己死得干净,不牵累家人。”顿了顿,话锋一转,将护甲重重敲在桌子上,“可她惹出祸,还得本宫给她放火善后,手里平白又添了几条人命。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合该让她一家子都跟她同去,免得她做了鬼也笨得无可救药,找不到去往生池的路!” 秋葵暗自心悸,“娘娘……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了,小心凤体。” 正说着,外头小宫女扬声通禀,说静妃跟前派了人来。 “来干什么?”皇后厉色转头,宝簪上金色流苏猛地甩出一道流光。这阵子,最听不得“静妃”二字,偏生那不懂事的还兴兴头头,总往她跟前凑。 “来……说是来商量除夕宫宴的菜式,静妃娘娘拿了单子,请您过目。” 皇后怒目:“御膳房越发会当差了,她不过协理而已,宫宴单子不先送来给本宫,倒先送去了她的手里,本宫反倒还要托她转交?打发走了!本宫不看。” 秋葵见主子盛怒,只得自己出了殿与静妃派来的人说话。 “皇后娘娘正忙,这菜单子你拿回去吧,静妃娘娘协理后宫,宫宴菜式请她自己斟酌便是。” 静妃的侍女行个礼,笑着告辞了。 …… 宫廷西路偏僻处的废旧库房,原是木造局暂存木料的地方,后来木造局从内务府辖下移交到工部,也就从宫里搬了出来,这地方便渐渐荒废了。因离着湮华宫较近,这次便草草收拾出来,做了冷宫罪妇们暂时的居所。 萧宝林一身彩衣辉煌站在院门前,就如同神仙临凡选错了落脚处,怎么看都不协调。里头的胖大宫女迎出来,不由皱眉。 “过来安置我们的宫人一会可能还会来,您这时候到访不怕被人看见?” “我为什么要怕人看见?” 萧宝林提裙进了院,也不管那宫女的失礼。见面次数多了,她知道跟冷宫的人讲礼节都是多余的。四下看看,问出文太妃的住处,径直走了过去。 文太妃和几个神智还算正常的罪妇住在一间房里。大通铺,简单的桌椅,粗糙的碗碟茶壶,门上连个帘子都没有,推门直接进屋。其余人都在睡午觉,唯有文太妃自己坐在窗下发呆,见萧宝林进门,随口发问:“你怎么来了?” 萧宝林行了个礼:“您没事就好。害您遭了这场灾,亲眼看看您安好,我才放心。” 文太妃眉头微微上挑,回头看看睡梦中的同伴,起身:“出去说话。” 两人到了院子,四下看看,去墙角堆放的旧木料上坐了,晒着午后斜阳,正好说话。 萧宝林没有隐瞒,将弘度殿里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出来。文太妃静静的听着,眼角都没动一下,最后只是笑笑:“怪道这几日听宫女说不见了门外的龚侍卫,原来去拜佛听经了。”让人惊叹她的定力。 不经深宫打磨,哪有这样的心止如水。 萧宝林叹气:“也是我平白连累他。” 文太妃却在思虑别的:“看来昨夜这场大火,倒是保全了他的家人。早起来了清点人数的内官,伤亡簿上正有他的名字。” 萧宝林一愣,继而醒悟。龚阖是湮华宫的侍卫,平日再落魄,也是记录在册的,若不明不白没了音信上头哪会不追究,她去掉了他背上勾通宫嫔罪名的可能,却无法给他一个合理的下落。禁卫走失,家人岂能不受牵累? 唯有意外死亡,才能圆满。 背后放火的人,恶行无耻,却无意间给他做了件好事。 文太妃问:“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因为你不会泄露,我闷在心里的事,总想找个人说说。”萧宝林直言不讳。 “怕也是困惑迷惘,举棋不定,想找人讨个主意?”文太妃笑。 萧宝林沉默。 文太妃道:“我不知道你为何由隆宠而落魄,不过,你们的皇帝自来就是多疑多虑,性子又十分别扭,最恨别人揭他的短处和心事,你想必触了他的忌讳?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要指望让别人给你出主意,你怎么跌的,就怎么站起来,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我……皇上很久没有召人侍寝了。”在春恩殿里触怒龙颜,可要怎么才能再到那里去? “这不正是你的机会。他若最近宠爱了别人,那才是你的灾难。”文太妃言语直接,无所顾忌,“你又踌躇什么,难道不想复宠,心中有别的挂碍?生死只是一瞬,你再这么举棋不定,别人更阴损的招数就要来了,到了皇帝连你长什么样子都忘记的时候,你还会有弘度殿的好运气么?” 局外人看局内人,总是异常清醒。 萧宝林苦笑:“这道理我如何不懂。我眼前不过刚刚失宠,别人还摸不准皇上是否真得厌弃我,敢出手的只在少数。若日子长了我仍无圣眷,什么人都要扑上来料理我了,到那时,还用的着污蔑放火这样费劲的手段么,恐怕谁一时生怒直接杖毙了我,都不会有人搭理。宫里死一个舞姬出身的下等嫔妾,算得什么大事。” “所以你还犹疑什么?” “我犹疑……只是……”萧宝林下意识地抠着身下木料,抠出一块块松散腐朽的木屑来,“只是我不知道,向前,会有什么等着我。” 原本以为,只要向前,荣华富贵唾手可得。但是,当发现自己很有可能在做别人影子的时候,那触手可及的荣华便也成了镜花水月,怕一转身就要俱成泡影。到那时,从云端跌落,岂不要粉身碎骨。 “太妃,您说,如果荣宠的根由就是虚假,那荣宠又能多牢固?” 文太妃笑笑,抬手指着天上浮云,“帝王之爱,什么时候是真实,什么时候能保证永久和牢固?你所说的虚假是什么,难道刻骨铭心的爱恋就牢固吗?对于御座上的人,你不要奢求太多,最好拿自己当一件爱物,一只小猫,他肯宠你就够了,你也不要期待长长久久,荣华永存。你要做的,只是不断向前,保住眼下。除此之外,一切恐惧和奢望都是多余,除了让你心志不坚言行失措,将你拽向失败的谷底,它们没有任何用处。” “太妃……” 萧宝林怔怔看着侃侃而谈的老妪,看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和头上丑陋的疤痕,为她浑浊双目中突然绽放的光华感到惊讶。 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过往,才有了今日这般的冷静犀利。 “太妃,您愿意和我说说您自己吗?” “我?我有什么好说的。”文太妃淡淡摇头,“我的过往,早就成了湮华宫角落里阴湿的青苔,年深日久,烂到了底,再也拾不起来啦。”她朝萧宝林笑,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微微泛黄的牙齿,“如果你不突然闯进来,我恐怕也要像青苔一样腐烂了。你这样年轻漂亮,也让我想起旧日懵懂时节,想起一些面目都模糊了的人。” 她从木头堆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拍了拍萧宝林的肩膀,“好好活着吧,好好往前走,你不甘屈居人下,你有野心,我看得出来。所以,我临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也寄托在你身上了——等你爬到高位,有了权柄,记得替我问一问那人的死活。” 萧宝林也跟着站起来,踩在冬日枯黄的荒草上,福身行礼:“太妃指点迷津,让我清醒,这份情意我记着了,日后若有位高之时,我会帮您打听消息的。” “那我就先谢谢你啦。”文太妃笑着还礼。 从院中出来,萧宝林慢慢向来路走。这荒僻之地距离内宫实在不近,足够她想清楚许多事了。来这里之前,她去拜会过媛贵嫔。湮华宫失火,曾在弘度殿里一起迎过圣驾的媛贵嫔就成了她最想见的人之一。 “你要去看罪妇?” “若不去,更会让人怀疑。” “看样子,你想好以后的路了?” “没,但我不想被人欺凌,这是一定的。”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免得你走错路。” 媛贵嫔告诉的,是熙和长公主为七王侧妃及笄并赐字的事,原本与她无关,然而算算时日,却不由让她心惊。七王侧妃及笄那天,正好是皇帝不再召人侍寝的日子。到现在,已经半个多月过去了…… 所以,自己只是一条影子么? 所以,才会有春恩殿的狼狈夜半而出? 媛贵嫔的话回荡在耳边,“……长姐介入,皇上兴许淡然一笑置之不理,也兴许恼羞成怒,毕竟谁都不喜欢隐秘的心思被人挑破,何况是他。总之你前途难料,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若不想死,唯有向前了吧。从脱去舞姬身份的那一刻起,也许已经没有退路了。 …… 黄昏降临的时候,日头圆圆红红地挂在西天,像是被谁画上去的。 荷露说:“那好像是褚姑做的红饼啊。” 大家都笑话她,说她就知道吃。 如瑾歪在榻上,半个身子伏着迎枕,慵懒像猫。耳朵听着丫鬟们嘻哈笑声,手里捏着一张纸,笑盈盈地看。 长平王进屋的时候就看见这副情景,心里不由一暖。 他近日越发喜欢跑来辰薇院,而不是找如瑾去锦绣阁,因为到了那边,如瑾总是有些拘束,不如在自己院子里闲适放松。就像这样倚枕闲坐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觉得是家的样子,在锦绣阁里定是没有。 “看什么呢,这么高兴。”他顺势坐了过去,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屋里光线暗了,小心伤眼,让人点了灯再看。” 如瑾没有起身迎他,只偏过头,躲开他伸过来的手掌,笑说:“看信呢。你忙完了?饿不饿,什么时候摆晚饭?” 许是半躺的缘故,她的声音也软软的,听得长平王笑意漫过眉尖。叫了丫鬟进来添灯,他伸手将她拽起来,“看信也能这样高兴。那明天我不来了,只给你写信便是。” “好啊,我也给你回信,分几个人专门当信使吧。辰薇院锦绣阁距离这么远,该有专门的信使才行,再派几匹驿马过来驮信。”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吴竹春进来将几盏灯台点亮,笑着退了下去。 如瑾将手里的信在长平王眼前抖了抖,“是江五小姐的,里头有提到您的梅王妃,要不要看?” “你不让我再做这样事,说人家女子可怜,自己倒拿她打趣。” “不许提么?只许你做,不许人说。” 如瑾抿嘴将信装了起来,闺阁私信,没真打算给他看。长平王却道:“江五小姐要定亲了,嫁在京里么?若是出京,你少了一个玩伴。” 如瑾愕然:“你怎么知道?”继而微恼,“你连她也盯着?” 长平王失笑:“不是信上写的吗。我盯她做什么,她父亲都没什么好盯的。” 如瑾惊异。她不过拿了信纸在他眼前随便一晃,就被他看到了内容?这人眼神也太好了些。 “不出京,是她母亲的亲外甥,得了当地举荐,明年要入国子监读书了,提前过来投亲。她姨母姨父俱都随京过来了,以后全家就住在京城,所以她母亲兴了亲上加亲的念头,只不过还没定准。” 长平王笑道:“一个读书的贡生,能管住江五那野惯的性子么?” “不许说我朋友。”如瑾瞪他。江五是不像个闺阁小姐,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让人觉得别扭。 “好吧。”长平王妥协,“该这么问,江五小姐气质超拔常人,会看得上一个读书的贡生么?” 如瑾被逗笑了,不过紧接着就叹气,“她的确是不中意这门婚事,信里抱怨了一大通,说她那表哥瘦得像麻杆儿,手不能提肩不能担,张口闭口规矩礼仪,岁数不大却活脱脱一副老学究模样,江太太还偏说这外甥有文人公子气度,十分看好,弄得她直想跳井。” 想起江五信里的措辞,抓狂之情溢于言表,叹气之后又不由好笑。 长平王抚掌,“她还真该让这样的人管一管。” “您的梅王妃似乎颇为中意这位公子,江五说,她爱要就让给她好了。” “什么,她又给贡生公子丢帕子了?看来本王听贤妻之言没有纳她,还真是明智之举啊。” 如瑾侧目:“我可没阻止您迎娶新人。” 长平王抱着她滚到榻上,“你整日与本王暗送秋波,不是最好的阻止么?”说着就伸手到她肋下。 如瑾最怕痒,挣了几下没挣脱,快要喘不过气来,情急之下连忙正色,“我要问你一件事,停下!” 长平王略停手,笑问,“什么?”手指抵在衣服上,随时可以继续。 如瑾警惕着他的手指,不敢乱动,略一踌躇,终究是问了出来,“你去凌先生那里,为的什么?” ------题外话------ 1813890713,ronhua888,林家小四妞,xuexiasu,yihan25,rourou,zhaoxianjun,青柠1,谢谢各位(*^__^*) 310 秉烛夜话 长平王暗黑的眸子里映一抹烛光,如水面浮光一砾。如瑾与他四目相接,注视他的表情。 他笑意未褪,慢慢眨了一下眼睛,问:“你怎么知道的?”眸中有异样的力量在凝聚,敲打人心。 如瑾没有退缩,凝视他,“所以,你果然去过?” “你紧张什么?”不知不觉间,他放在她肋下的手指松开了。 “我没有紧张,是你多虑了么?” “我自然没有。” 长平王笑着,伸手将她扶了起来。两个人相对坐在榻上,膝盖抵着膝盖。适才简简单单的几句往来问话之后,屋里暖融融嬉笑的气氛似乎正在散去,一瞬间两人都是转过了千百心思。 如瑾静静看着面前人。基于他方才的表现,这件事,她不再犹豫,必定要问个清楚。 是长平王先开了口,主动给予解释:“我去他那里讨药方,给熙和姑母治病。她母家之人代代都有年高后昏厥心悸的毛病,严重的昏过去就不再醒来。她女儿刚过三十岁便有了这个毛病,外孙女也是年幼体弱,所以,姑母对自己的病可能不上心,却担心下头的孩子们,一直在寻医问药。” 虽然是解释,语气并不急躁,沉着缓慢的,像在叙述别人的事。 如瑾从听到第一句就开始惊讶,没想到,此事竟是关系到熙和长公主。 所以……他悄悄去找凌慎之,是为了筹备她的及笄礼么? 她略赧然,为自己方才的质问,和不经意流露出的猜疑戒备。 下午乍然听到碧桃所禀,她第一瞬间就是担忧,他不是去找凌慎之麻烦了吧?他肯定知道她和凌慎之过从较密,会否跑去跟人家算账……仔细思量,又觉不大可能。可到底,还是因他对待一些人毫不犹豫的手段,隐隐担心。 在挑明相问和保持沉默之间踌躇良久,甚至一度想置之不理,最终,还是下意识问了出来。 现在她开始庆幸自己的发问,不然,真是要冤枉了他。 这样想着,神情就缓和了,“你寻来的方子,正好投了长公主的心意吗?” “嗯,陈朝宫廷的失传御方,熙和姑母找人看了,方子不错,她很高兴。有了这个底方,御医们自然能着手调理她的女儿外孙。” “所以她才赏脸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一半是这缘故吧。”长平王将如瑾情绪的变化看在眼里,不由微笑,干脆将事情和盘托出,“另一半,是她对家族未来的安排。她年事渐高身体又不好,一旦撒手西去,底下儿孙们没有能撑起门户的人。要想家业不凋零,不被风雨波及,唯有世代得到龙恩庇佑,就像如今父皇庇佑她。我愿意主动示好,她自然欣然接受。” “她难道将赌注押在你的身上?”如瑾惊讶。熙和长公主怎会看重长平呢?倒是大胆得很。 长平王摇头笑笑:“她对太子六哥都是如此,我这里,只是最近才开始的。” 是因他渐渐从歌舞笙箫之中走入内阁听政的缘故吧?如瑾恍然。 如果皇子们都有心帝位,早晚都要走到分崩离析的一步,一旦反目相向,宫里宫外许多人都要面临该站在哪一边的抉择。想要对所有皇子示好,最后浑水摸鱼,谁上位便跟着谁,恐怕没有那么容易。哪个皇子都不会喜欢骑墙之人。 可长公主不同。 长辈的身份让她有充分的理由善待每一个侄子。这是慈爱,不是骑墙。她的鸡蛋可以放在许多篮子里。 不过,想起她及笄礼上所赐之字……如瑾问道:“熙和长公主对太子妃、宋王妃、穆氏等人,也这样抬举吗?” “那倒没有。” “所以,同样是篮子,你这个篮子也是熙和长公主比较中意的一个吧?”她笑着打比方。 那样华贵的赐字,绝不是一个普通侧室能承担的。 长平王闻言,神清气爽扬了扬眉:“本王小露锋芒,熙和姑母便如获至宝。” 两人对视,俱是扬唇。适才因为乍提凌慎之的猜疑忖量,尽皆不见了。 果然夫妻相处还是坦诚为上呀!如果两个人之间横着一件彼此都要隐瞒的事情,所谓信任,也就很虚了。 如瑾心中石头落地,将整件事又想了想,还是察觉了不妥当处。 既然说到这里,提起了凌慎之,不如,就将所有都摊开了说出算了,免得半遮半掩,彼此顾虑,以后还要生出未知的嫌隙。 她不想过那种互相猜度的日子。 便问:“阿宙,你去找凌先生讨药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既然说了要彼此相知,有什么理由使你对我隐瞒呢?让我从别人的口中听来,岂不多了生误会的机会。” 他答:“怎能说与你?所谓惊喜,便是之前一切都要保密。” “那,及笄礼之后呢?许多天过去,未曾听你提起一个字。”她追问,不肯轻易放过,清亮的眼睛注视他。 “之后事忙,忘了。” 如瑾对此般搪塞非常不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阿宙,王爷,你是有所梦有所图的人,该当胸怀广博如江海,怎么却有了小妇人的狭窄心肠?” 长平王眉峰微动。没有哪个男子会愿意被评价为“小妇人”的。 “对,你这样瞒着,不但不尊重凌先生,也看低了我,更看低了你自己。”如瑾没有因为他的不快而住口,反而加重了语气,毫不避讳地说,“你肯定知道我和凌先生的往来,他从青州开始就帮助过我,还救过我的母亲,去年在刘家,刀光火海的场面你也亲临,他舍命救我,你该一清二楚。还有我之前得到的所有关于朝堂和宫廷的消息,虽然简略,也不深入,但都是他帮忙打听到的。我曾倚仗他良多。所以,你是不是介意他的存在?” “我介意他作甚?”长平王瞳孔中映着一点烛光,摇曳。 “不介意吗?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指婚的圣旨降临之后,他曾趁夜来见我,对我表明心迹呢?” 长平王微微眯起了眼睛,只是很细微的动作,整个人却忽然罩上了一层寒气。 如瑾直言:“你不该如此。” 长平王没说话。 “阿宙,就像你将祝氏等人都交给我一样,现在我把我和其他男子之间的关系也告诉你了。我相信你和满府姬妾并无亲密关系,那么你呢,你相信我和凌先生之间光明坦荡吗?” 他沉吟一瞬,说:“我信。” “那么你在介意什么?”如瑾并没有到此为止,又问他,“你介意他曾与我过多交往,所以明明找他帮忙,到我跟前却提也不提,怕我反过来对他印象更深?” “瑾儿。” “阿宙,你听我说完。在我眼里,凌先生是个好人,他心底纯善,头脑亦机敏,年纪轻轻医术便值得称道,而且还会些拳脚,彬彬有礼又和气,谈吐有度,样貌又好——所有这些加起来,他是一个很容易让女子倾心的人。” 长平王动也不动,静静听着。如瑾每夸赞凌慎之一句,他眼里的波光便微微闪一下,极细微,几不可见。 如瑾说完一段,停了一下,等了等,并没有等来诸如“既然他千好万好你便随了他”之类的赌气话。她想,他还真是个耐得住的人。 于是,又加了一把火。 “他是市井乡野一介郎中,我是侯府里的唯一嫡出,彼此身份悬殊,他倾慕我,或者我心仪他,都很难有好结果。但是阿宙,你知道世上的事皆在人为,就像你现在,天下又有多少人相信你最终可以站在高处呢?可你一直在尽力向前走,并且相信会得到好结果——我也是。如果我想接受凌先生的心意,也会努力往前的,而且我应该可以做得到,给彼此一个好结局。阿宙,你相信我可以做到吧?” 长平王终于有了一些表情,凤眼微微扬起,并没有看她,只是笑:“我信。不过,你并没有做什么,最终做到的是我。” “这就是命。”如瑾低眉,话说到这里,自己也颇为感叹,“我不信命,不能信也不敢信,我此生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和命争,这种意志满满却又隐有忧惧的感觉也许你不能感同身受,但它一直围绕着我。凌先生和你,对我来说都是意外之人。如果认真比较这两个意外,非要在其中选一个做后半生的同伴,他肯定比你更适合我。按我原本的意志,宁愿放弃一切做一个郎中太太、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柄,也不愿意进入皇家,在前途未卜的路上担惊受怕。” “但是你现在,坐在这里,在我身边。” 长平王的声音加重了力度,仿佛在宣布什么。 他端起矮几上的温茶喝了一口,示意如瑾,问她要不要喝,“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意志,旁人的心意,在我跟前都是不顶用。” 他的眸如深潭。 如瑾望着那潭水摇头:“不,你大概不明白,我不是在说你不好,也不是说自己无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并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才走到一起的,但是时至今日,也算得上彼此坦诚。所以以往的一切都不重要,与你我来说,彼此才是今后相互的陪伴,我既然嫁给你,就会一心一意站在你身边,即便你不给我地位,不如此厚待我,我也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因此,你这样没有风度地对待凌先生,是在怀疑我的贞洁,还是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没有解释什么叫做“没有风度”,知道他肯定明白。 长平王微微凝起眉头,“瑾儿,我并不曾怀疑过你。” 他终于在长久的气定神闲之后露出了些许烦躁,似是嫌屋中炉火太热,伸手拉了拉长袍的领口,扯开盘扣。 然后,站起来走了半圈。 最终突然停了下来,挥挥手,下了决定。 “瑾儿,请凌先生过府一聚吧。饮宴喝酒,大家交个朋友,怎么样?” 如瑾微微张大了眼:“你不是说真的罢?”她将话说得直白甚至尖锐,他不针锋相对已是定力难得,怎么竟会有这样的提议。 “我有必要假客气吗?” “可,你没必要以此来表现自己的胸怀和风度。” 他失笑,负手走过来,站在榻边看她,一瞬间又恢复了方才不急不躁的姿态。 “你认为我是故意表现,或者不满被指责,与你赌气?爱妃,太小看本王了。”他吐口气,伸手揉乱她的头发,“既然你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便也坦白一次。” 如瑾按住发髻,狐疑地看他。 就听到他说:“我不怀疑你,也不怀疑我自己,只是心里不平,你懂么?若不懂,想想你面对佟秋水的心情,和知道‘梅王妃’扔帕子时的心情——我与她们毫无瓜葛,你尚有不平,那凌某人与你过从甚密,我就能无动于衷?瑾儿,女人善妒,男子也不是圣人啊。” “……” 如瑾微微瞠目。 所以,他这是在亲口承认自己小心眼吗? 她已经准备好迎接他的反问和反责,已经鼓起力气要与之继续论战,将事情分辨个明白清楚,可是他这一示弱,她的满满斗志一下子全都飞到天边去了。 “瑾儿,你说我妇人心肠,说我没风度,我明白,是我利用他对你的心思要来珍方,心安理得占他的便宜——这是我不地道。可是瑾儿,谁让他要觊觎我的女人,你方才说,他竟然还趁夜见你去表明心迹?这不是只有我才能做的事吗?一切若是再重来一次,我还会去占他便宜,并且占得更狠。这,没的商量。” 他斩钉截铁的表达让如瑾哭笑不得。他怎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不讲理! “既然如此介意,你还要邀请人家过府饮宴?” 假惺惺?装大方? “因为我信你,也信自己。”他微笑,“与其私下往来,不如摊开了,大家堂堂正正面对。他敢来赴宴,我就敢和他结交。我倒要看看,我允许他与你接触,允他随时登我王府的门,他有没有本事把你抢了去!” 如瑾怔怔瞪着他,真想掰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都装了些什么。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大开家门,等着别人来抢她?当她是什么了! 长平王脱掉外袍,仰面躺在了榻上,拽过如瑾的手放在自己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明日一早,你就派人请他过府吧。” 如瑾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雀跃之意。 “不请!”她断然拒绝。 “那我请。” “你,也不许!”如瑾抽回手,定了定神,正色相告,“你不许再在他身上打主意,不要去打扰他。这次你要了人家的珍方,我会写信过去郑重道谢的,你若愿意也可以一起署名。长平王府欠凌先生一个人情,这人情你要和我一起牢牢记着,一定要还。” “我……” 他欲待开口,如瑾立时打断,非常认真地告诉他,“如果没有凌先生,我兴许还在青州和婶娘斗法没个胜负呢,你到哪里去讨侧妃?” 长平王眨了眨眼,静了一会,凝视她良久,终于,唇边浮起笑意。“好,我答应你。” 他喜欢听到她说,你和我一起。 这就表示,凌慎之是外人。 他觉得,也得让凌慎之明白这个道理。“你写信吧,我和你一起署名,告诉他这份人情我们夫妻一定会还。”说罢亲自起身去铺纸磨墨。 室暖如春,烛光摇曳,如瑾自然猜得出他突然的顺从是因为什么,可也只得提了他递过来的蘸饱了墨的湖笔,用了他铺好的信纸,坐在桌边写了起来。 因为,这封信总是要写的。 不管是为了感谢,还是为了虚无的补偿,凌慎之付出了珍贵的药方,她都不能无动于衷无所表示。至于,署上长平王的名字,或许残忍,可也是他们都必须面对的事实。 愿他早日遇到新的人,有新的寄托和快乐。 …… 次日风凝树梢,日光明媚,临近年根儿的日子里,天气难得连连晴好。 可如瑾却在晴朗天气里腰酸背痛,精神也倦怠得很,呵欠连连。荷露好奇地看她,以为她身体不舒服,提议去宫里递牌子请御医。吉祥和吴竹春默然不接话,自去安排浆洗房的人收拾辰薇院的铺盖。 连日来,这院里的被褥换得太勤了些。 如瑾看着被丫鬟抱出去的被子就微微脸红。 长平王昨晚闹腾了半夜,她刚刚合眼睡了没多会,又被他吻醒,然后……直到窗外起了灰白色的天光,他才心满意足起身洗漱,衣履光鲜地练习武艺去了。 他的锦绣阁下头连着一个宽敞无比的房间,专门用来掩人耳目习武的。如瑾伏在枕上怨恨看着他扬长而去,只能咬牙暗恨。 这个人表面云淡风轻,在昨晚那番论战中大多时表现得气定神闲,内里却极其心胸狭窄,她毫不怀疑昨夜的折腾就是他故意报复。身上酸软得厉害,她却不能不早些起床料理事务。收礼,送礼,准备年货,安排过年期间的杂务,虽不必事事躬亲,但总要和管事们碰头议定的。 吃过早饭,着人将信送到蓝府给碧桃再由她转交给凌慎之,如瑾和管事们碰面商量半晌,日头便挂得高高了。 门上来报,林安侯夫人前来拜访,送年礼。 本想打算睡个回笼觉的如瑾只得强打精神,一面吩咐请客人去前头花厅稍坐,一面打发丫鬟去知会张六娘。私下里是由她这个侧妃理事,可有客来访,总要由正妃打照面,她不好径自越过去和外头走动结交。 ------题外话------ qqiong213,淘桃桃桃妈妈54,tangyali1,rourou,过后,qaz320927,18610661593,Cyy990226,leiboo,清心静,感谢各位! 今天就这些了。写得好费力气=_= 311 登门送礼 吉祥亲自走了一趟舜华院,没有多久就折返,带回张六娘的话:“王妃说,您也是圣旨指婚进王府的,自能独当一面,她现在除了修身养性什么都不想,府里的事就劳烦您了。” 这倒并不意外,张六娘最近的确是什么都不理会,如瑾遣人问她之前就想到了这个可能。此时便整理衣饰,带了人自去前面花厅。 林安侯府的主母纪夫人已经在花厅等了有一会,如瑾走到门外的时候,正听见里头有人在议论今日的天气,听口气是纪夫人在和丫鬟说话。门口的侍女挑了帘子,如瑾径直带人进了屋。 正在玫瑰椅上闲坐的纪夫人就连忙站起来,满面笑容前来相迎,一面打量如瑾的头脸穿戴,一面猜测道:“您是……蓝妃?妾身见过蓝妃。”说着福身行礼。 如瑾微微点头,含笑抬手,让她落座。纪夫人却上前虚扶,一直将如瑾送到主位上坐了,自己才在如瑾的再次示意下坐到了原来的玫瑰椅上,态度十分恭谨。 如瑾客气寒暄:“天气这么冷,打发人过来走一趟就是了,您还亲自过来。”说话间打量着纪夫人。 这是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发髻钗环都是齐整体统,身上穿着今年京里最时兴的宝莲妆花对襟褙子,天青的颜色将年纪又拉低了几分。眼睛很大,眉毛画得很浓,眉梢斜斜挑入鬓角,硬生生在一张圆脸上拉出了几分英气,看起来不是很和谐。 如瑾不喜欢她行动言语间太过灵活的眼睛,态度就有些疏离。 纪夫人却是自来熟的热络,一张嘴,就不停地往下说,仿佛她的唇齿是打开之后忘了关的水闸,“蓝妃太客气了,天冷不算什么,这眼看着要过年了,妾身就是家里事情什么都不做,也得来王府拜见您呐。按理说,妾身早就该来了,咱们成了正经的亲戚,哪有亲戚不走动的理儿呢,只是家里一大摊子事,撂下这个又来了那个,妾身一个人实在料理不开,这才一拖拖到了现在,真真是失礼之极,您可别怪罪,千万容谅。说起来妾身还是第一次见您呢,您也进京快两年了吧,咱们竟然一次碰面的机会都没有,也真是的。不过当初襄国侯府奉旨进京的时候,家里人正好在街上瞧见了车队,回来说起,哎哟哟那真是好大阵仗呢,妾身到现在都羡慕得紧。这下好啦,咱们成了姻亲,以后常来常往互相走动,正该好好亲近……” 恰好丫鬟端了果子上来,如瑾赶紧笑着打断她的絮叨,“夫人尝尝果子。” “哟,这是宫里赏下来的吧?多圆多大啊,以前似乎在宫里见过。”纪夫人指着水晶盘里的苹果惊叹不已。 “是街上买的。”如瑾再次打断。 纪夫人接着感叹,“街上哪里能买到这样好的,您告诉告诉,妾身回去也打发人去买。这冬天正是吃苹果的时候,可是我家几次买来的那些都不好,说今年天旱,什么果子都长不好,可您瞧瞧,王府的怎么就这么好呢……” 这人……是憋了几辈子不能说话,全攒到这辈子来了? 如瑾阻止不了她的喋喋不休,便认了,端了茶碗轻轻撇浮沫,端坐听着。直到纪夫人那边将一盘果子夸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夸了半日发现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有些冷场,这才主动结束了发言,举帕掩口,不好意思地笑笑,“瞧妾身这张嘴,聒噪个不停,您听烦了吧?” “没有,我平日话少,所以喜欢有人在跟前说话,这才热闹。” 纪夫人立刻将本就很大的眼睛又张大几分,“您也这样说?上次妾身见着七王妃,她也是说了这样的话呢……说起来,王妃今日不在府里吗,是进宫了还是回国公府了?” 张六娘有没有如此说过不知真假,她要打听张六娘倒是真的。 如瑾摩挲着茶碗,笑说:“王妃身体不适,近来一直在房中养病。” “哟,是病了?什么病,吃的什么药,管用吗?”纪夫人一连几个问题,歪头想了想,回忆道,“前些日子妾身进宫请安,听娘娘们说起七王妃,还没听到她生病的事,那么是最近才病的吗?眼看过年了,这病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勋贵之家,若不是簪缨鼎盛,哪家夫人可以随便不经传召就进宫去请安?林安侯府一个不起眼的没落勋贵,即便今年出了纪氏这个王府贵妾,进宫也不是那么随意的。纪夫人当面提起进宫,提起娘娘们,是要表明她和宫里走得近,给小姑纪氏撑腰? 她还不知道小姑子现在处境如何吧。 如瑾淡淡地应:“说的是。” 纪夫人说:“既然王妃病了,妾身也就不扰她了,原本打算请个安的。她这一病,王府里的事都落在蓝妃您的头上了吧?可真是辛苦您了。您年纪这样轻,就能当起偌大一个王府的家,寻常人哪里做得来。实与您说,刚才一见面,妾身几乎都不敢认,您看起来真显小,想必以后到了妾身这个年纪,也会像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呢!” 这半日近乎套的……她可真能说。 如瑾不想再听她乱扯了,抬头看了看窗外天光,将茶盏放在了桌上,轻轻的一磕,“夫人家里事忙,好一阵子没有见到纪姨娘了吧?按理您今天来,合该让她与您见一面,不过,她最近犯了点差错,王爷正让她反省思过,暂时不能出来见人,怕要让夫人失望了。” 一句话,立刻让纪夫人的絮叨戛然而止。 “这……这……您说真的?”她从椅上站了起来,面色大变,“怎么会!婉兰她从小知书达理,进退有度,怎么会犯错……她犯了什么错?” 婉兰是纪氏闺名,可“知书达理”、“进退有度”这样的话,就如瑾所认识的纪氏来看,实在是不搭边儿。 “纪夫人,请坐,莫急。”如瑾抬了抬手,“您放心,只是反省,吃穿都少不了她的。至于她犯的错——和您直说吧,她给罗姨娘下毒,所以……” “不可能!”纪夫人惶然打断如瑾的话,一张脸涨的通红,“婉兰怎么会做这种事?她是妾身看着长大的,教养了这些年,妾身发誓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蓝妃您要是不信妾身,得信宫里娘娘们吧?当初选秀中选她住在宫里那段日子,哪个娘娘见了不夸她,就是前些天妾身进宫,娘娘们还问起她呢。她怎么个可能下毒?绝对不可能!” 又拿娘娘来压人? 如瑾道:“夫人,让她反省是王爷的决定,您若觉得不妥,不如回去和林安侯爷商量商量,让他亲见王爷分辨。您在这里吵嚷,是没有用的。” “……蓝妃。”纪夫人眨眨眼睛,愣一会,看如瑾收了笑,总算没有接着喊,而是行礼告罪,“妾身失态了,您千万别怪罪,妾身是……一时情急。” 倒是转圜得快。 如瑾颔首,也站了起来,叫丫鬟披外袍,“自然不怪。我那边还撂着一摊事情,暂不相陪了,您且坐一会,喝茶吃点心,有什么事就让丫鬟去后头找我。”说罢也不等对方答言,径自带人朝外走。 纪夫人忙追在后头,“蓝妃!能否让妾身见一见婉兰?她若犯了错,妾身好好教训她。” “王爷不许她见人,夫人莫怪。” 如瑾将一切都推到长平王身上,再不理她,出了房门。 纪夫人也紧跟着出屋,在后头喊,“妾身不坐了,这便告辞。出了这样的事,妾身要赶紧回去和侯爷仔细商量,要是婉兰她真的做出这等罪状,我们一定把她领回去好好管教,不给王府添麻烦。” 如瑾在院子里停住脚,回头看她一眼,提醒道:“此事王府并未声张,寻常仆婢都不知详情,不然,纪姨娘怕不只要单纯闭门反省了。您要是真疼她,不吵嚷张扬才是正理。” 纪夫人愣了一下,慌忙掩口,待到再回过神来,如瑾已经出了院门,走得远了。 吉祥扶着如瑾回去,路上议论,“看林安侯夫人这性子,纪姨娘还真是她教养出来的,一样的嘴上没边儿行动没谱。倒是浪费了主子这么多时候招待她。” 如瑾裹了裹身上大袍,迎着风,慢慢在干净平整的青石路面上走着,不以为意地说:“毕竟是位侯夫人,亲来登门送礼,府里总不能没人招待,不然外头该议论王爷目中无人了。” “主子听她说了这半日废话,也算给她脸面了。只不知道她听了纪姨娘的事,会作何反应。” 如瑾才不管来客作何反应,府里纪氏翻不起风浪,外头自有长平王看着呢。便将此事丢下不理,吩咐人将纪夫人带来的礼好好记录上册,照样回一份礼让其带走,然后打发小丫鬟把纪夫人知晓纪氏投毒的事去锦绣阁告诉了长平王,剩下的事,就不归她操心了。 她回去亲自将给几个公主府的礼单又看了一遍,斟酌着没有差错,交给外头的贺兰让他安排得脸得力的人到各处送礼去了——相较于接待纪夫人,这才是她的正事。 熙和长公主那边的礼单如瑾留了下来,打算午后亲自去走一趟。 按理说,有张六娘存在,她以侧室身份不该与王府的亲戚走动,绕开正室总是不合情理。但熙和长公主是她及笄礼上的主宾,有这层关系在,她亲自去登门道谢加送礼就理所当然了。熙和是很得圣眷的长公主,她想与之亲近些,博得这位皇姐的好感,日后若是遇到什么事,在御前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于是,午间吃饭的时候,将这个想法跟长平王说了。长平王没有反对,笑道:“熙和姑母未必肯见你,若是不见,你也不必在意,她向来不喜欢和谁亲近,吃过她闭门羹的显贵皇亲多的是。” “那就去碰碰运气吧,若得见,就是我的造化。若不见,让她知道我亲自登门,也算全了上次的谢意。” “嗯。”长平王点头,饭后没有拉着如瑾散步,而是交待起了熙和长公主的喜好,比如她和人说话爱用什么语调,喜欢别人以何种语速对答,爱什么花草,中意什么书画,口味如何,乐意看见年轻人穿什么衣服,跟前服侍的丫鬟婆子哪个最得脸,件件样样,说得十分详细。 如瑾听得惊讶不已。 “你怎么知道这许多?”他和这位姑母平日走动不多,他自己不也说熙和是最近才开始接纳他的么。 长平王笑:“知己知彼方能一招制敌,不然你以为一个药方就能打动她?送方子的人多了,许多连公主府的门都进不去。” 如瑾暗自佩服他的心思,打起精神,将他说的话都一一记在心里,不管用不用得上,记住总是没错的。 几个丫鬟在箱子里翻腾衣服,给主子准备下午出门的行头。各色各式的衣裙翻出来摆了一床,榻上衣架上也搭得满满,如瑾将满屋衣衫看了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前世对熙和长公主的零星记忆,特别努力回想她对宫妃们的评价。 她似乎不大喜欢庆贵妃,自然,庆贵妃那性子很难有人喜欢,所以不能作参照。如瑾从皇后开始,一个一个宫妃挨个而捋,仔细回忆熙和长公主对谁态度和蔼。似乎是媛贵嫔?可媛贵嫔是永安王生母,难说熙和对她态度好不掺杂永安王的缘故。好像也不能当参考…… 如瑾暗暗叹气。 前世,自己对周遭还是关注太少了啊,有用的东西能想起来的不多。 唯一一次与熙和长公主距离最近的接触,就是那次被她召过去并评价为“尚可”的宫宴上。就是那次宫宴之后,她不再说自己是“祸水”了。 那么,也就是那次,自己应对的还算得宜吧?可那次穿了什么衣服呢?如瑾记不得了。想着前世一直清冷,衣衫首饰也简单素净,那次应该也不例外吧。 熙和长公主喜欢素净的人? 如瑾的目光落在一套水青色的袄裙上。青色沉稳,浅淡的水青色又不会太死板,在她这个年纪穿,正好压住了年轻稚嫩,熙和应该不会反感这样的打扮吧? “就是这套吧。”在椅上闲坐的长平王突然开口。 如瑾看过去,发现他的目光也落在那套衣服上,不由眼睛一亮,“你也觉得这套合适?” “嗯。熙和姑母不喜欢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子,有次见着六哥跟前的穆氏,没头没脑将她训了一顿,训得她好一顿哭。” 如瑾想起穆嫣然衣饰光鲜巧笑倩兮的样子,不由好笑。这位长公主还真是不给人留面子,穆氏爱打扮是不假,可也不至于将人训哭吧。 于是就定了这套衣服。 接着去妆奁里找首饰,长平王在旁边看着,一边说笑,一边帮着挑了一套珠花,并同款的水滴坠子。 他从未这样过,往日里虽则常常盯着她看个不停,夸这件衣服好那件珠钗好,却只是看,没有亲自挑拣动手。挑好之后打发了丫鬟出去,如瑾便问:“你很看重熙和长公主?” 长平王眨了眨眼,低声笑道:“有一种说法,当年父皇宫变夺储之际,是她暗地帮忙压服的原太子和皇后。” 如瑾微惊。 熙和长公主……有从龙之功?怪不得皇帝特别看重她。非是手足之情,原是,助力之恩? 那下午一定要谨慎才是,就算得不到这位长辈的欢心,也不能落了恶感。敢参与上一代帝位之争的人,焉知不会在这代暗中动作?如瑾暗自盘算着,过去将衣服鞋袜又检查了一遍,并再拿了礼单查看是否有不妥。 长平王从她手中抽出了礼单,笑着拉了她去床上躺了,“睡个午觉养养神,紧张什么。她若肯见,只将她当寻常长辈对待就是。” …… 太阳偏西的时候,如瑾才来到熙和长公主的府门口。 并非她午觉睡过了头,乃是熙和身体不太好,午歇时间特别长,若来得早,只能惹其反感。 长平王府的马车在门口一停,门房上就有人恭敬来迎,问清了来的是王府侧妃,忙小跑着进内通禀。没一会,公主府的侧门便开了,仆役将马车引进院中,拉年礼的停在了外院,如瑾所乘的一直被引到二门方停。 下得车来,自有杂役婆子将马车拉走照料,这边门上就有衣着整洁的两个蓝衫老妇接如瑾进去,微笑行礼,“见过蓝妃。长公主请您进内说话。” 如瑾暗暗松了一口气。熙和肯见,就是给了面子。 遂朝引路的老嬷嬷客气点头,随了她们而去。跟随的是吴竹春与荷露,吴竹春将两个封红递给老嬷嬷,她们并未推辞,大方接了,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果是大家仆役的气度。 熙和长公主的府第不大,布置简朴雅致,一路所见花木都修剪的整整齐齐,就是冬天秃了枝桠的也都统一用一色的护布裹着盖着。路上往来的丫鬟婆子俱都稳重,没有嬉笑打闹的,而且衣衫都以素色为主,不像有些府第那样处处桃红柳绿。 如瑾低头看看自己穿戴,知道自己选对了衣服。 长公主的居处是五间高挑上房,带了两间耳房,宽敞齐整,院中花木都是成对的,左右对称。廊下立着几个丫鬟婆子,都安安静静。如瑾不由放轻了脚步,来至阶下端稳站住,等着嬷嬷前去通禀。 ------题外话------ zmfzy1209。kql2011。荆棘鸟wy。z13555515065。mayu。桐叶长。rourou。aixue1223。540509。感谢大家:) 312 蓝府私产 此时的蓝府,一辆四轮小马车带着一路风尘进了大门。是从青州远来的钱嬷嬷。 蓝泽正召了京城铺子里的掌柜说话,一门心思都在怎么多赚银子上头,听小厮来禀说钱嬷嬷到了,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就丢开手不管了,只让下头人好好招待着这位老仆。 倒是秦氏,亲派孙妈妈接到了二门上。 钱嬷嬷不是一个人来的,带着自家的车夫、男仆、婆子、丫鬟,一路行来,也像是富庶门户的老太太出游了。男仆们在外院安顿下,孙妈妈接了钱嬷嬷和她的仆婢进内宅,一眼瞧见了一个很眼熟的年轻女子,说是丫鬟,全身穿戴比寻常丫鬟贵重,说是主子,又差了一截。她端详了两眼才想起来,不由诧异,“这……这是素莲?” 那姑娘就在钱嬷嬷身后冲孙妈妈行礼:“妈妈好,我是素莲。” “没想到你也来了。”孙妈妈将钱嬷嬷身后的另外一个婆子和一个小丫鬟又仔细看了眼,确定这两人的确是不认识,想是钱家自己的佣人。 钱嬷嬷满面风尘,精神不是太好,扶着丫鬟的手慢慢往前挪着腿脚,跟孙妈妈寒暄了几句之后,就解释素莲的同来,“……你们都来京,独二太太在家的时候,没少找她的麻烦,幸好是西边儿素荷帮着照看,解了不少围,不过私下里二太太对她也不好。后来,二太太也进了京,她在东府才算过了几天正经日子,只不过……东府搬了出去以后,她跟着段姨娘她们一起住,也吃了不少苦。有次我碰见她,见她实在瘦得不像样子了,就把她接到了我家里,这次来京,索性带了她一起。” 素莲忙跟着分辩:“我没吃什么苦,是想来京里看看太太。” 孙妈妈就明白了,叹道:“当初你去了东府……唉,也没想到最后会这样,倒是让你受罪了。这次来京就在京里住下吧,你要是愿意,还可以像以前一样,跟着飞云一起伺候太太。或者,跟着钱嬷嬷也可以。” 素莲低了头,默默跟在后头走着。 孙妈妈让丫鬟去收拾延寿堂的厢房,朝钱嬷嬷客气地说:“您老暂且在那里委屈一宿,今日天晚了,明天一早我就叫人另外收拾一个院子给您落脚。” 钱嬷嬷忙说不用,“……我跟着老太太住就挺好,许久不见了,听说她一直病着,我得在跟前伺候她。”说着就要去见老太太。 孙妈妈亲自带路进了延寿堂,满院子静悄悄的,金鹦银鹦领着丫鬟婆子们上前相迎,恭敬给钱嬷嬷见了礼,轻声说:“老太太正睡着,您老先去歇息用饭吧?” 钱嬷嬷问老太太在哪个屋里睡,金鹦指了指东间寝房的窗子,钱嬷嬷看着窗户就红了眼圈。低头瞅瞅自己衣服,忍泪道:“我满身是尘土,且去梳洗一遍再见她老人家。” 金鹦便让底下丫鬟去备热水,领了钱嬷嬷去盥洗更衣。孙妈妈道:“太太正要往这里来接您老,只是园子太大还要走一会,您且稍待。” 钱嬷嬷忙摆手:“这怎么行!我是下人,哪有让太太亲自来接的道理,你快去按住了太太别让她出门,待我换了干净衣裳拜过老太太,就去给太太磕头问好。还有,你也去忙你的,别领着一堆人在这里陪我,我突然过来已经给你们添了麻烦,别让我再愧疚了。” 她说得诚恳客气,孙妈妈便笑道:“那您老先去歇脚,我去后头看看太太。” “嗯,快去吧,千万别让太太过来,折煞我了!” 孙妈妈目视素莲,素莲福身:“奴婢也梳洗干净了再去叩见太太。” 孙妈妈便带人走了。这边钱嬷嬷放下行李,洗了头面换了衣服,并没有立即吃饭,而是先进了老太太的正房。蓝老太太还在睡觉,寝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银鹦领着一个小丫鬟在床边候着,照看火笼,伺候热汤热水。 钱嬷嬷轻手轻脚挑开绣帘,迈进房间里,一眼看见架子床半掩的幔帐里仰卧的身影,一直忍着的眼泪就掉了下来。银鹦轻轻起来让座倒水,钱嬷嬷阻止了,上前跪坐在床边的脚踏上,看清老太太的模样,眼泪就掉得更凶,哽咽道:“怎么瘦成这样?” 其实蓝老太太并不瘦,只是跟以前比清减了些,银鹦知道钱嬷嬷是关心情急,就缓和地跟她解释,“老太太整日睡得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经常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所以瘦了一些。不过这两日吃得还可以,听我们说话,知道要过年了,她也跟着高兴,胃口就好了许多。这下您一来,老太太更是高兴了,所以说不定很快就能大愈,您老别担心。” 钱嬷嬷又不是小孩子,怎会被这样的话哄住,左耳听了,右耳冒出去,只看着床上老太太深陷的眼窝难过不已。老太太睡梦中嘴半张了,不停流口水,钱嬷嬷掏帕子给她细细地擦,像是呵护幼儿。 秦氏进屋的时候,就看见钱嬷嬷一边给主子擦口水掖被角,一边自己低头抹泪的情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个躺着昏睡,一个跪坐流泪,傍晚天光渐暗,昏幽的房间里两人像是两道剪影,沉默无声,望之不由唏嘘。 察觉有人进房,钱嬷嬷转头看,发现是秦氏,惊诧不已,连忙站起来上前相迎,不住地低声告罪:“老奴本要去跟您问安的,只是老太太一直没醒,老奴想等着给她问个好再去您那边,就耽搁了时辰……” “嬷嬷别客气,您千里迢迢奔波劳苦,特意来探望老太太,难道我还要和您计较礼节不成。快别说这样的话了。”秦氏打断钱嬷嬷的解释,关切道,“听小丫鬟说您还没用饭?老太太这时候睡下,恐怕要到明早才能醒来,您别一味守着了,去填了肚子要紧。” “谢太太关心。” 因是许久不见,钱嬷嬷跪下去给秦氏行了大礼问安。秦氏忙让人将她扶起来,请她下去吃饭。 睡在床上的老太太许是梦里听见动静,动了两下,张开了眼睛,偏过头来满屋里找人。钱嬷嬷见状便顾不得秦氏了,一下子扑到床边,激动地唤着,“老太太!老太太您醒了!老奴来了,老奴失职,这么久都没在您身边,您……”哽咽地说不下去。 蓝老太太这段日子以来时好时坏,有时许多天都不能清晰说出一个字,有时又突然清醒,吩咐人做这做那。听着有人在跟前叫嚷,她浑浊的老眼微微动了动,目光停在钱嬷嬷脸上,慢慢地,仔细地,困惑地辨认。 “老太太!老奴是影心呐!您不认识了吗?” “影……心?” 蓝老太太紧紧地皱了眉头回忆,突然,露出恍然的神情,“影心!” “哎,就是老奴。老太太,老奴来看您了。”钱嬷嬷扑在床沿上痛哭。 “影心,影心!”蓝老太太突然坐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你来了!见着泯儿没有,去,去把我老家那几间铺子都交给他!悄悄的,莫让老大知道!” 秦氏未免尴尬,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老太太……”钱嬷嬷也愣了。 蓝老太太喊了几声,一抬头,这才看清屋里还有秦氏,怔怔地盯着秦氏看了片刻,怒道:“我们说话,你怎么在这里?你偷听我们说话,你想干什么?别惦记我的东西我的钱!” 跟神志不清的人是没办法讲理的。秦氏闻言只得欠身退下,“是媳妇来的不是时候,您老别生气,媳妇这就出去。” 老太太又朝屋里银鹦等丫鬟嚷,“全都走开!走开!” 银鹦等人也只好退出,将内寝只留给主仆两个。老太太的说话声就小了下去,在外间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想是在嘱咐钱嬷嬷私密话吧。银鹦歉然朝秦氏躬身。 好大一会钱嬷嬷才从里头出来,见秦氏正在厅里喝茶坐着,连忙上去施礼告罪,“老太太又睡了,您别和她一般见识,她现在实在是……”说着眼圈又红。 秦氏含笑:“我明白。您老下去歇着吧,吃过饭好好睡一觉,一路奔波辛苦。” 钱嬷嬷低头应了,欲待下去,走了两步又踌躇停下,慢慢转回身,似有话要说又不知怎么开口。秦氏便静静笑看她,不问不动。 停了半日,钱嬷嬷才清了清嗓子,左右看看。 银鹦会意,借口伺候老太太,带着延寿堂的丫鬟进了内室,并且关了门。厅里便只剩了秦氏跟前的人和钱嬷嬷。 钱嬷嬷走近几步,放低了声音:“太太,方才老太太所说的铺子……老奴和您交个底……” “嬷嬷,老太太的产业是她自己的,给谁都和府里公中的账面无关,你帮她打理就是,不必跟我禀报了。府中现在虽然不宽裕,但我还不至于惦记老太太的私产。”秦氏将话说得明白。 钱嬷嬷忙道:“太太,我不是为了怕您生气才禀报,老太太病了这么久仍不清醒,眼看着她年事渐高,不能不防着万一……我给她老人家打理私产不假,可从来没存过坏心,老太太的就是侯府的,她若是一旦撒手,这些私产还是要归给侯府,所以,跟您报备是早晚的事。” “那也不必急在此时。” “太太……您别多心。我这次上京来,原本就是为了看望老太太,并将手里的私产交割清楚。头几个月有麻衣给我算命,说我明年命里有坎儿,若顺利过去便还有二十年寿数,过不去,就此撂下一切也有可能。您大概不信这些,可我们上了年纪的人,未免心中犯嘀咕。这些日子我就想着,老太太自己已经糊涂了,我若是再出个差错,那些私产就要乱套,要是被底下人趁乱截了油水去,老太太一生心血岂不枉费了!所以,就算刚才她老人家没有露口风,我也要将所有都交给太太您的。” 钱嬷嬷一边说,一边觑着秦氏的神色,见她一直安静微笑不动声色,言辞上不由就更加谨慎,态度也十分恭谨。诚然她以前在青州时就一直进退有度,不摆老仆的架子,但此时却更是露出了十二分殷勤,全然将自己当成了府里最普通的奴才。 秦氏听她说完一大通话,静了一会,才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嬷嬷多年来忠心耿耿,辛苦劳碌,一辈子都在为蓝家筹谋尽力,到现在更是这样掏心掏肺,实在是让人动容。您的心意我领了,什么都暂且放下,您下去用饭休息是最要紧的,等养好了精神,有什么话再去找我细说。” 钱嬷嬷松了口气,恭敬福身:“多谢太太体恤。我这次带了手里所有房契地契的副本,等收拾了行李找出来规整好,就找您去交底。”然后规矩退出了房门。 秦氏和孙妈妈对视一眼,都是默然。 …… 熙和长公主的院子里静谧如同空山幽谷,如瑾在耳房里坐着,半日没听见外头一点儿略大的动静。旁边侍立的两个婢女也是安静恭顺,像是立在屋角的千结竹盆景。 如瑾便也和贴身丫鬟一同加入静默的行列,坐在椅上安静地等着。 适才通禀的人很快就出来,将她从屋门口引到了旁边的耳房歇息,说熙和长公主正在练字,按着平日的习惯,此时是不能有人打扰的,所以要等一会才能上去禀告她的到来,请她容谅。 如瑾笑着应了,如常让吴竹春给通禀的丫鬟发了赏,然后就在耳房里等。 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 冬日天黑得快,屋中光线渐暗,百无聊赖的如瑾就在泛灰的光线里辨认屋中大小摆件的形状色彩,当做消遣。几遍下来,她将这屋里摆设记得烂熟,暗暗好笑,自己记这些是没用的,不若刘雯,记下来还能原样照着做出微缩的小房间。 于是便想起刘雯那精致的礼物。 多么讨喜的东西啊,谁收到这样的礼会不开心呢?喜欢精巧小玩意儿的女孩子、深宅妇人,或者爱好雅趣的文人书生,应该也有欣赏这种手工的吧。江五之前的来信里还曾提到,她缠着刘雯教她手艺,自己回家拿竹板木条乱鼓捣,惹得家中姐妹丫鬟们都跟着玩得不亦乐乎…… 如瑾就想,等过完年若是能闲下来,也去和刘雯学学手工好了,很不错的消遣。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有时间,过完年她该琢磨着扩大生意了,手里拿着长平王的银子,若是不用,白白浪费了。不指望靠他的银子经营自己的产业,就当是借本钱了,以后有了利润反过来还给他就是。 绣品铺子要扩大,可以到热闹的街市上开分店,另外也可以想些别的买卖,手里有了钱,就不用为捉襟见肘的前期投入所困了。做什么好呢?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盘算推敲。这时候,顺着刘雯的手工想下去,她有了一个主意。 若是刘雯的小摆件能够大量出活……做出来放店里卖岂不是好? 自然,不会真拿了刘雯的手艺去卖,雇一些手巧的匠人专门做这些东西,就像用绣娘给绣品铺子供货似的,做出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儿,满满摆上整间店面,该多有趣!只要想想,就觉得心里欢喜。 如瑾不由雀跃,开始盘算怎么着手。最先得跟刘雯打声招呼,看她愿不愿意加入进来,像挑梁绣娘一样做个匠人师傅,教给下头的匠人手艺。然后,做什么为主,在哪里开铺子,最开始要怎么筹谋让京里人接受这个东西,做富人的生意还是平民的生意……桩桩件件,都要打算仔细。回去就找彭进财商量一下吧,他在外头经营久了,定有许多好点子。 越想越是思路清晰,如瑾不由嘴角微翘,认认真真地打算起来。 这时候,门外却有脚步声响,温和的带着笑意的声音传进来,之前去通禀的那个丫鬟进了屋。“蓝妃,公主练完了字,请您过去说话。” 如瑾从思绪中回神,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不由暗笑,怎么这时候盘算起生意来了,应该打起精神过了眼前的关才是啊,熙和长公主跟前可不能马虎。 遂含笑站起身来,朝那丫鬟微微点头,“劳烦您了。” 那丫鬟笑着说“客气”,挑了帘子,请如瑾出门。后头吴竹春就给这屋里原本侍立的两个丫鬟一人一个封红,那两个丫鬟看了看挑帘丫鬟的脸色,这才道谢接过。 熙和长公主的房里和之前有了不同,如瑾顺着前廊走过去,隔窗听见里头说笑的声音,听不太清,但比之前的寂静有了些许暖和气儿。她意外听到有极其年轻的女子响亮的笑声,心中不由纳罕,满院子仆婢都屏气敛声的,是谁敢在威仪的熙和长公主面前开怀大笑呢? 及至进了屋门,绕过屏风,穿过几道门进了西头暖阁,如瑾才看见大笑的人。 果然是个娇小少女,一身杏黄衫子,碧蓝的发带随着满头青丝垂在腰际,她一笑,那柔软的发带就跟着飘动,完美显露出女子的袅娜和小姑娘特有的朝气。见如瑾进了门,这姑娘就将如瑾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问那引路的丫鬟:“这位就是长平王府新进的侧妃吗?” ------题外话------ 天空飘过的那一朵云,xiajing8206,13906426822,雨打芭蕉anita,didodo,zhuoyu1956,hlhz,rourou,屁屁101,倩倩339,vva127,nanxiaoshu,linka1989,1813890713,qqiong213,清心静,感谢各位的支持哦! 那啥。今天就这些吧,作息奇迹般地又不正常了…掩面=_= 314 千金小姐 丫鬟笑着答说:“是。” 却并没有称呼那姑娘的名号,态度十分熟稔,因此如瑾也不能知晓发问的是谁,只礼貌地朝其含笑点了一下头,随后立即将注意力转到榻上端坐的熙和长公主那里去,恭敬行礼,问过好之后便说,“……冒昧前来,打扰您了。” 熙和长公主屋里人不多,以她的身份,跟前却没有大堆的丫鬟婆子环绕,显见是个极其喜欢清净的人了。暖阁里地方不宽敞,却立了几盆颇为硕大的君子兰,正是打苞开放的时候,叶子肥厚,花瓣舒展,一下子将整个屋子都点亮了。 长公主一身棕绿色的长衫,坐在嵌着螺钿的暖榻之上,仿佛也是一株丰满雍容的兰。见着如瑾行礼,她露出长辈特有的慈爱笑容,只是一丝,还带着陌生人的疏离感,说道:“起来吧。坐。”指了指榻边安放的雕纹扶手椅。 如瑾欠身道谢,忖度着位置,不敢托大,到椅子下首的绣墩上坐了。 长公主笑道:“听说你早就来了,她们不敢来扰我,倒让你久等。” “并没等多久。看书习字都是养性大事,最忌打扰,妾身未打招呼就过来,原本就不该乱了您的正常起居。” “什么大事,不过消遣罢了。” 长公主笑了笑,说起闲话,问如瑾最近在做什么。如瑾便将府里准备过年的闲事捡着有趣的说了两件,长公主含笑淡淡地听着。 这期间,方才那个黄衫少女一直在旁边歪着头听,明亮的眼睛忽闪着,兴致勃勃的样子。如瑾便礼貌地主动问起,“……妾身眼拙,不知这位是?” 熙和长公主跟前的丫鬟嬷嬷正要答言,那少女率先笑着开了口:“我叫翎儿。” 这说了等于没说。 见如瑾疑惑,旁边嬷嬷就补充说,“是我们欣华郡主的千金。” 如瑾就知道是熙和长公主的外孙女了。 熙和长公主生了二子一女,女儿就是欣华郡主。熙和对女儿向来疼宠,将之嫁到了世受皇恩的蔺国公府,如今正是国公府的世子夫人。欣华郡主年过三十只生了一个女儿,姓高,单名翎。如瑾看着眼前少女的娇憨之态,便知她是自小被人宠惯的。 按着辈分,欣华郡主和长平王是姑舅姐弟,高翎原比如瑾矮了一辈。但如瑾时刻记着自己的侧室身份,在长公主府更不可托大,于是便站起来朝高翎笑道:“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千金。” 高翎朝如瑾眨了眨眼,笑眯眯的。 熙和长公主就招手让外孙女到身边去,“不懂礼数,见了蓝妃,这半日都不知道行礼问好。”虽是数落,语气中却满是疼溺,与她一贯的威严很是不同。 如瑾褪了手上的碧玉镯子,笑向高翎道:“不知今日会遇见你,头次见面,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权且将这当做见面礼,你可不要嫌弃。” 高翎看了看那镯子,一伸手,露出半截雪腕,也将自己手上的镯子露了出来,“真巧,我也带着一个,颜色样子都差不多呢!”说着笑着接过如瑾的礼,“那我不客气啦,多谢蓝妃。”将镯子套在了另一只手上,比一比,若不细看,还真能凑成一对。 熙和长公主搂了外孙女,笑道:“前几日还嚷嚷这镯子碎了一只,这下正好补齐了。” 如瑾没想到还有这等事,颇为意外,“可真巧。” 高翎往如瑾手腕上瞄了一瞄,“蓝妃也只戴了一只,另一只呢?也和我的一样坏了吗。” “不是。”如瑾笑着解释,“若是损了另一只,这只我也不好拿出来送人了。原是我平时就喜欢戴一只,右手若也戴了,行动总觉不方便。” 高翎便恍然点头,“噢,我明白了。我院子里有几个小丫头一只镯子也不带,有次我问起,赏你们的东西怎么都不戴呢,她们也说干活时怕碰坏了。” 熙和长公主目视外孙,肃一肃脸,“翎儿,平日怎么教你的,言辞有度,出口先三思。” 高翎眨了两下眼睛,想了一瞬,继而露出讪讪之色,忙朝如瑾道歉,“你……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 如瑾笑道:“我怎会多心,原本我平日里也做事干活,跟着手巧的丫鬟学绣工,因为自己笨,就恨不得将所有镏子镯子都除去,才能下得去针。” 熙和长公主闻言微笑:“你倒不怕被人知道你笨,到处宣扬。” “我原本就不灵巧,便是到处跟人家说我有多聪明,恐怕人家也不信,还要反过来笑话我。”如瑾笑着拉家常,“小时候跟着家里的先生念书,识字读书都有限,倒是先生平日讲的道理记住了一些,譬如,人要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莫奢求,莫逞强,是什么样的人,处在什么样的位置,就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我知道自己笨,便也不逞强做伶俐人了。” 长公主微微扬眉。 高翎靠在祖母怀里,接口道:“我也不灵巧,绣活也做不好。看我这个绣囊,就是自己花了大半年才做出来的,结果还是针脚歪斜。”她将裙上挂的一个小巧囊袋举在手里给如瑾看,又问如瑾身上的绣囊,“你那个是自己做的吗?”作势向前伸鼻子闻了闻,“好像有点香味儿。” 如瑾点头:“是香囊,却不是我做的,我绣不来这些东西,比你差得远了。” 高翎被夸奖似乎很高兴,就打开了话匣子:“上次我进宫,听见有宫女说起你的香囊,她们说有人闻过,可刺鼻了,说你是为了掩饰身上的气味。但我现在闻着还不错呀,并没有她们说的那样浓烈,可见‘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实在不错。” 熙和长公主皱了眉,“翎儿,适才说你什么,才一会便忘了么?念着你自小身子弱,大家没有严厉管教你,看来越发不成样子了。” 教训这外孙女,长公主的眼角余光却瞥着如瑾,看她的反应。 高翎说到兴头上,猛然受了外祖母训斥,又当着外人,不由愣住,像一只正在盛放的花朵瞬间打蔫,一下子萎顿了,“我……我没……” 如瑾眼角眉梢未曾动一下,一直含笑听着,见长公主发脾气,便从椅上站了起来,“您莫要责备翎姑娘,她年幼天真,一派烂漫,心直口快的性子实在很讨喜。且她说的本也是实情,前几次进宫的时候天气还热,我这自幼的毛病,身上味道的确是重一些。近来天寒地冻才好些,翎姑娘并非虚言。您这样责备她说实话,岂不让她不知所措了。” 见熙和长公主要开口,如瑾紧接着笑道,“若说言辞有度,客套守礼,您和国公府教导出来的姑娘在外人跟前定然不会错了礼数。但王爷原是您的亲侄,又是翎姑娘表舅,所谓姑舅亲,辈辈亲,皇族天家也是不例外的。翎姑娘定然没将我当外人,这才有了上头的话,不信您问问她,是也不是?” 又朝高翎道,“既然说起我这毛病,我就厚着脸皮问一问,你可知道什么管用的偏方么?我之前用过一个,短期内挺好用的,可是后来又时好时坏,我正犯愁,到处寻摸方子呢。翎姑娘若是知道,可千万帮忙告诉我。” 天光昏暗,侍女轻手轻脚进来点了灯烛。火光一亮,熙和长公主眼中便也有光芒闪过。 室内渐渐亮堂起来,如瑾看见长公主露了笑容,皱起的眉头也随之舒展,说起话来,语气也比一开始亲近了许多,“你这孩子,长篇大论替她开脱,我若再当着你的面教训她,倒驳了你的面子。好吧,就等你走了,我再好好给她说道说道。” “外婆……”高翎咬着嘴唇,拉着熙和的袖子,可怜巴巴。 如瑾弯唇含笑。 熙和长公主伸指戳外孙女的额头,“蓝妃问你话呢,有没有偏方啊,你怎么不答?” 高翎嘟嘴,“没有……”又将眼可怜巴巴地看向如瑾,“等我见着了,一定告诉你。” “那就先多谢翎姑娘了。” 如瑾笑着,将话题引向了那日的及笄礼,郑重感谢了一番,又与熙和长公主聊起无伤大雅的内宅琐事。熙和的态度真正变成了慈祥长辈,一边听着,一边自己也说起来,屋中气氛就渐渐融洽。 一直过了好半天,外头侍女进来禀报晚饭摆好了,长公主留如瑾吃饭,如瑾推拒着告了辞。熙和也没强留,命人好好送如瑾主仆出府。 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明亮的星子满夜空闪着,薄云随风而动。 如瑾带着丫鬟坐在马车里,让将车窗开了一道小缝透气。冬日的夜风吹进来,又凉又洌,却正好可以冲散在长公主暖阁坐久了之后的些许头晕。长公主年高体衰,屋里火笼太旺,实在烤的慌。 吉祥递过新换了炭火的手炉给如瑾,低声议论,“那位蔺国公府的孙小姐……是真的年幼不懂事么?看她也有十二三岁的模样了,又是大家出身,怎会被宠成这般不知分寸。” 如瑾隔着车窗的一点点缝隙遥望车外灯火。远远近近的华灯,或安静或嘈杂的条条街道,是她正在居住的京城。这样的夜景她看过的次数不算多,却也不少了,只是此时看来,与以前有了不同。以前那些灯火俱都渺远,像是隔江听寺钟的感觉,只是一团团虚光。最近,虚光却正渐渐变得实在,有了轮廓,似乎也有了温度。 她自己明白这变化源于何处。明白,却也忍不住惊讶。 从来不知道因为一个人的缘故,这两世里住了好几年仍是陌生的京城,也能让她渐生安定感。 真是奇怪而又无法理解的感觉。明明那人做的事十分不安定。 思绪飘得远了,听见丫鬟的话,回答便有些漫不经心,“十二三岁?……欣华郡主的女儿,算起来今年正是十三岁吧。” 十三岁,正是她重生初始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的年纪。 吉祥道:“十三?主子十三那年在青州,都帮着太太理家了。这位翎小姐却是一副冒失模样。” 冒失?如瑾微微眯了眼睛,隔了窗缝,将目光放得更远,“再被宠坏惯坏,长在国公府、公主府这样的地方,又时而进宫,十三岁的姑娘也该懂许多事了。若是真冒失到今天这种程度,长公主绝对不会随便放她去宫里闯祸。” 大门户里长成的小姐,哪有真冒失的。 吉祥皱眉:“她果然是故意冲着主子乱说话。”想了想,又道,“头回见面,又没惹过她,她做什么要和主子过不去。” 吴竹春在旁插言:“听说这位翎小姐的确是自幼受宠溺,进了宫,皇上对她态度也颇不错,她性子是骄纵些,不过,今天这些话,确实超乎骄纵的分寸了。幸好主子应对得当,熙和长公主也是明理的人。” 如瑾不以为意的笑笑:“或许是眼缘?有些人遇上,天生不对盘,许是我入不了翎小姐的眼。” 她经了这么多的事,岂会在意一个小姑娘的言语无度。过去就过去了,一笑置之。 认真说起来,今天还要感谢高翎的放纵,不然,长公主跟前她还要费力寻机表现。这下倒好,高翎给了机会,让她好好展现了一番什么叫宽容,冷静,老实规矩。 这次出行的目的达到了,正该庆幸才是。 回到家,长平王正在辰薇院里坐着,见如瑾回去,就吩咐菱脂去传晚饭。 如瑾脱了大衣服,到隔间去洗脸净手,讶道:“你还没吃饭么?”已经过了府里平日晚饭的时辰了。 长平王靠在隔间门口,只穿了一件家常软袍,笑说,“你没回来,我自己吃不下去。外头冷么?” 这人,说起麻兮兮的话来倒是顺口,完全不用打腹稿。如瑾瞥一眼他的袍子,一边洗手一边道,“我不冷。倒是你,在屋里穿得单薄,一会出去小心被冷风扑着。” 吉祥在旁边捧着帕子香胰服侍,长平王接了帕子,让她出去了,然后上前,“我来给你擦脸。” 如瑾赶紧将帕子拿过来自己擦,笑道:“多谢王爷,妾身惶恐。” 长平王腾开手,索性抱了她,“你惶恐什么,这半日不在家,惶恐的该是我。” “……吃饭了。” 发现他的手有不老实的趋向,如瑾挣开,快步出了内室,听见他在后头低笑。 如瑾不由发闷。两个人越是亲密,她越发现他的坏毛病。私下相处的时候,他一点王爷的样子都没有,要多不正经有多不正经。本来打算一回来就和他说说去公主府的事,被他这么一打岔,只好先吃饭了。 不过奇怪的是,他之前还仔细告诉她熙和长公主的琐事,待她回来,却一句不问了。直到晚间快要就寝的时候,如瑾忍不住主动问起他来:“你不问问我去长公主府里的情形吗?” “哦,那你说。” “……你就不怕我惹了长公主不快么?”竟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长平王这才抬眼,“你有吗?” “没有。” “所以我还问什么。之前告诉了你那些,若你还无法讨熙和姑母的欢喜,那可不是我认识的你了。” 他倒是全然放心。 如瑾失笑。笑过之后,心底又有些暖暖的感觉。原来被人信任,也是件很高兴的事。 便简略将过程说了说,长平王听说高翎言辞失度,只是笑笑:“顽童而已,不必理她。” 如瑾也是这么想的,便将长公主府丢在一边,亲自去整理床铺了,一面接着之前的念头,盘算起做生意的事情来。 …… 隔日,钱嬷嬷亲自过王府来请安。 如瑾命人接了她进院,看见后头还跟着素莲。因之前已经得了碧桃的传信,没觉得意外,让丫鬟给两人搬杌子坐。 钱嬷嬷领着素莲先是给如瑾磕头行了大礼,口里连连告罪,说“姑娘大喜的日子老奴不在跟前”之类的话。如瑾让人扶了她们起来,再次赐坐,素莲才扶着钱嬷嬷在锦杌上坐了,自己却守礼站在一边。 钱嬷嬷主动解释起自己来京的缘故,解释了半日,开始道歉,“……给太太和您都添了麻烦,所以安顿了两日,觉着能挣扎起来了,就赶紧跟您来赔罪。” “嬷嬷太客气了。”如瑾笑着让她安心,“既然来了,就在京里住下吧,有您陪着,老太太能恢复得快些。” 钱嬷嬷眼圈就红了,抹泪:“这两天老奴一直在跟前伺候,看她老人家那样子……说句不中听的,要想真恢复,恐怕是……”左右看看屋里,见只有吉祥在跟前,就站了起来,“所以老奴这次来京,也是想把这些年替老太太打理的私产跟太太和姑娘交个底。因怕路上不安全,只带了各种契书的副本来,今早刚和太太盘过,统共田产房产铺面加起来,折算成银子大概有十一二万,太太和您愿意变卖也成,若想继续经营,老奴这里交出老太太的印鉴,以后就不插手这些了。” 十一二万? 如瑾吃惊,没想到祖母手里还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私产。 十一二万搁在别的大门大家里或许不算什么,可对于一直没什么盈余的襄国侯府来说可是笔大数目。这些年东府婶娘张氏打理着内宅,叔父蓝泯经营着公中产业,夫妻两个中饱私囊肯定有,但十来年捞的油水加起来肯定也超不过两万三万,因为蓝府的家底在那里摆着,底子小,再捞能捞多少? 可老太太,不声不响在公中产业之外存了十多万私产,是怎么做到的? ------题外话------ 15094872999,smile1220,qqiong213,18988882588,rourou,13015065511,倩倩339,cjm2010,wangqwangz,感谢各位哦~ 315 难得糊涂 钱嬷嬷说起这些私产的来历,“……那些年削爵的时候,老太太跟着老侯爷住在京都,日常花销加上找门子托关系的耗费,府里的家底差不多都花光了,很是艰难了两年,比蓬门小户还拮据。复爵之后,回了青州,收回一些充了官的产业,老太太就开始用往日的陪嫁经营攒家底。将近二十来年积少成多,这才渐渐成了一些气候。” 如瑾便明白了,受过苦的人都会有一种执着,或者说是执念。就譬如她一心念着不要让蓝家重蹈覆辙,老太太经历过没钱的日子,热衷于攒钱也就不奇怪了。 对于上一辈襄国侯府曾被削爵的事情,因是发生在先帝晚年,那时候情势比较乱,许多事直到现在朝廷上都讳莫如深,亲历过的人也不便随意乱说。另则老太太又很爱脸面,对曾经的落魄十分忌讳,因此,如瑾在家里从小长大到,从来没听人详细说过当年的事。秦氏那时候还未曾嫁到蓝家,所以也没什么可以告诉女儿的。 如瑾只知道,当年蓝家削爵是那任内阁首辅的缘故,是跟着另外许多开国勋贵一起受难的。当今皇帝登基之后为当年的事平反,将已经过世的那任首辅打成罪臣,子孙永不许入仕,并将落难勋贵们一一扶起。蓝府这样只是夺爵的还好说,复了爵位回原府住着就是,像有些已经遭了抄斩的,只能得个死后的正名了,即便复了爵位,住进旧府的也都是旁支,与死去的人没什么关系。 这便是勋贵人家的苦处。成也在帝心,败也在帝心,除了靠着皇恩,靠着姻亲纽带,再没有更可靠的倚仗了。 如瑾非常理解祖母存私产的用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手里有点银子心中才踏实。 她稍有感慨,沉默了一会。那边钱嬷嬷话说完了半日不见动静,看了看如瑾脸色,便会错了意,自己解释得还不够,连忙补充说: “本来一开始老太太也没想瞒着人,起初打理产业还都通过公中,老侯爷也知道。不过……后来几个老太爷和老姑奶奶家里总来打秋风,盖房、买地、娶媳妇,什么事都跑来侯府挪借银子,借的时候说得千好万好,银子一到手却整整成了他们的,从来不肯还。老侯爷念着手足情分宽容他们,可府里的日子却受了影响,老太太说了几次不见效,反而惹了老侯爷不悦,最后,才不得不将自己的陪嫁和公中的慢慢分开,暗地攒起了私产,防着万一再遭什么事,家中周转不开,又要落魄艰难。所以这些产业并不是刻意瞒着太太和您的,就连侯爷那里也不知道,老太太一直知道侯爷不善庶务,怕他知道了有银子就乱花钱。姑娘……您可别多心怨怪。” 如瑾闻言,看着钱嬷嬷小心翼翼的样子失笑:“您老多虑了,这是祖母的苦心,我怨怪什么,就连太太和我也有瞒着侯爷的微薄私产,所以很能理解老太太。” 钱嬷嬷见如此说,方才放心。又提起那日老太太嚷着要给蓝泯铺子的话,试探着商量,“……老太太糊涂了,她的话我也不敢全听。只是,东府那边毕竟……也是老太太的骨血,还有孙儿在,她念着也是难免……” “嬷嬷,东府大姐姐犯的事经了皇家,撵他们出去是必定的,没得商量。因此,侯府绝对不能再暗地给他们产业,不然很可能就有欺君之罪。” “姑娘……老奴、明白……” “当年东府打理着侯府公中的账务,一家子都是善于筹谋的,私下也存了不少财产。如今虽然撵了他们,可收回的都是公中产业,他们的私产还在他们手里,若是好好经营,也能做个寻常富户,您老不必担心他们的后路。” 钱嬷嬷讪讪:“是……” “祖母这些私产,侯爷知道了么?” “没……没瞒着他。” 如瑾皱眉:“他知道实际有多少么?” “这个还不知道,老奴早起才跟太太盘完就出来见您了。侯爷只知道有这件事而已。” “那就只让他知道一两万的底吧。” 钱嬷嬷没有犹豫,立刻应是。 如瑾看她态度非常顺从,比较满意,微笑着说:“您老远来辛苦,一心为侯府筹谋,我没有什么好谢您的,之前宫里赏了些料子进来,一会让丫头领着您去挑一匹,做身新衣服。” “呀,这、这可使不得!老奴怎么可以用宫中的赏赐。您有这个心,老奴已经千恩万谢。” “怎么使不得。”如瑾示意,吉祥就上前搀起了钱嬷嬷,笑道,“主子开了口,您就不要驳她的面子啦,容我领您去挑。我想想……有匹浅棕的妆花,说不定很适合您!” 素莲跟着也要搀扶钱嬷嬷过去,如瑾留了她,“许久没见,你陪我说说话。” 素莲便应声留下。如瑾开门见山,问起她这段时间过得如何,“听说,段姨娘带着你们过日子,常逼你们整夜整夜做绣活填补家用?” “……也没整夜,偶尔而已。是为了给理少爷赚上学的用度。” “又不是净身撵出去的,她们细软都带着,何至于掏不出蓝理的花销?怕是段姨娘舍不得在他身上花银子吧。她往日被张氏打压着倒是温柔和顺,张氏不在,她自己当起家来,倒比张氏还变本加厉。” 段姨娘是蓝泯唯一有名分的妾室,只生了一个女儿蓝如瑶,现才五岁。张氏容不得人,她一直被打压得唯唯诺诺。东府被撵,京城这边蓝泯一家搬去了池水胡同,青州那头也将东院一应人等都遣出了侯府大门,段姨娘作为东边暂时地位最高的人,就带着少爷小姐和未曾离开的丫鬟仆人过活。没想到,素莲在她手里比在张氏手里还辛苦。 蓝理是张氏所出的次子,段姨娘肯给他用银子才怪。 素莲道:“理少爷……在段姨娘手里,过得很辛苦。一应服侍的都没了,只有个七岁的小厮跟在身边,衣服都不会洗,理少爷在学里经常穿着带油污的衣服,很受同窗欺负。奴婢来京之前,还听说段姨娘要将那小厮也裁了,说家里快揭不开锅,养不起太多人。” 恐怕等裁完了小厮,就要说出不起进学的学费了吧? 如瑾听着,心中也是感叹。 对于蓝理她并没有太多亲近之感,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从侯府少爷骤然落到这般境地,辛苦之处也可想见了。常听人说,父母做恶事太多,都要报应在孩子身上。蓝理此时处境和他爹娘的确脱不开关系。 不过,如瑾也不想管这档子事。 一来东府之过错经过了明路,襄国侯府再不能与之有牵扯,在池水胡同那里打架让人看笑话可以,但若私下帮衬,万万是不行的。再者,蓝理过得不好,他娘虽然半死不活了,他爹可还活蹦乱跳呢,当爹的在京这么久都不知道关心青州的次子,一门心思跟侯府扯皮打架,那么孩子受苦又怪得了谁?谁有义务帮他照看孩子。何况之前东府做过那么多坏事,如瑾不落井下石都是便宜他们了。 于是就撂下这事,问起素莲以后的打算。 “你当日跟素荷一起,本是太太安排你们伺候侯爷的,你为主子着想,半路跟了蓝泯,所以这段日子你受的苦也跟我们脱不开关系。我们最开始没想在京里长住,所以只留了素荷在青州照看你,后来有了圣旨我要嫁进王府,一时忙乱起来——并非忘了你,只是一时没腾开手罢了。最近我安顿下来了,原想着过年开春再想办法把你从东府捞出来,可巧钱嬷嬷带了你来京。那你就在京里留下吧,你年纪不小,让太太寻着可靠的人娶了你如何?或者,你自己有什么打算尽可直说。” 素莲跪了下去,“多谢您惦记着奴婢。只是……奴婢这个情况,恐怕也难以嫁人了。人常说,好女不事二夫,不管当初奴婢是因何跟了二老爷,都没有再嫁的道理了。奴婢想……跟二老爷出去……” 如瑾意外,纳罕地盯了她,“你是这样想?” 素莲咬着唇,俯首磕头:“奴婢不是背叛太太和您,是……是不想死后被判官盘问,为什么要跟两个男人,听说要下油锅……” 这样的事她也信! “素莲,东府现在落魄至极,不如,你仍然跟着太太吧?” “奴婢这次来京,就是想……跟太太讨个恩典,放奴婢出去。”素莲不停磕头。 如瑾淡淡凝了眉头,沉声问,“你是想跟着蓝泯,还是,想脱奴籍?”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素莲语无伦次,将之前的话又重复几遍,总之就是要去跟着蓝泯。 “你和太太说过了么?” “没……奴婢不敢和太太说,想请您帮忙通融……” 如瑾沉默一瞬,挥了挥手,“好了,我知道了,起来吧。先过年,你仔细考虑着,若年后仍是不改主意,念在你以前的功劳,我就允了你。” “奴婢感激不尽!” 送走了钱嬷嬷和素莲,如瑾给碧桃递了个信,让其最近关注一下素莲,看看这丫鬟是否有什么不妥当。真没想到她千里来京竟然揣着这样的心思,东府落魄至此,她非要跟着蓝泯做什么呢? 什么死后下油锅的顾虑,谁能信?看她方才说起来那模样,似乎自己都不尽信呢。 碧桃很快派了人来,传口信说会注意素莲,另外,也奉秦氏的命,将钱嬷嬷交出来的老太太私产滕了一份清单送过来。 如瑾仔细看了那份清单。铺面,田产,房产,银楼存的钱,加上压箱底的活钱,粗粗算起来,真的能值十一二万银子。这还是按市面上的均价折算,若是遇上好买主,赶上好机会,说不定能换来更多。 好大一笔私产。 就要完全归在母亲手里支配了。刨去给侯爷知晓的一两万零头,任着他折腾去,剩下十万产业也已经太足够了。再不必为家里捉襟见肘的用度发愁,还能宽裕许多。 钱嬷嬷这趟京城来得可真及时! 吉祥却悄悄说:“奴婢以前在南山居的时候,就隐约知道钱嬷嬷那边存着老太太的私产,只有她们两个人知道底细,甚至钱嬷嬷的儿媳、管事钱妈妈都不知情呢。许多老人家上了年纪总要存些箱底防老,过世之前若没用上,就将之分给儿孙,这是人之常情,奴婢就没在意,所以也没和主子交待,谁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大笔财产!主子,您说这事,除了老太太和钱嬷嬷再无旁人知晓,如今老太太又糊里糊涂的,钱嬷嬷交出来的会是全部家底吗?万一她私底下留一手……这可没人能知道啊!” 如瑾失笑,“你倒心眼儿多。” 吉祥有些发急,“主子,奴婢说的可是要紧事,您得在意才是。要不,现在就派个人去青州查一查吧!” 如瑾摇了摇头,笑着将清单折好,交给吉祥收起来,“若没有钱嬷嬷交底,这十万银子也到不了咱们手里,原本就是意外之财了,何必管它是不是全部。” “主子,您可不是这么‘难得糊涂’的人啊。”吉祥将单子锁到拔步床的柜子里妥贴收好,返回来低声劝,“钱嬷嬷怎么敢不交底,难道还趁着老太太不清醒就独吞吗?且不说老太太有说漏嘴的可能,就是她老人家糊涂到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么大笔财产呢,底下照看田庄的,经营铺子的,林林总总一大批人,哪个漏了风声出去,主子您若想查还怕查不到吗?钱嬷嬷又不傻,她才不敢担这个风险呢!所以,她来京不假,可是不是单为交私产就说不准了,那天老太太若没当着太太嚷出来,她不一定会交得这么痛快。您不必承她的情,她说不定是无可奈何,只好主动先说出来,买您和太太的好。” 如瑾偏头,盯了吉祥半日,啧啧称赞,“彭进财可找了个贤内助啊,这精明的!” “主子……说正经事呢,您倒拿人打趣。”吉祥红了脸。 如瑾抬手让她坐下,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钱嬷嬷打理这么些年,想侵吞想捞油水都很简单。她若没做过这等事,我自然念她忠心耿耿。若做了,我也念她忠心耿耿,不予追究。” “主子?” “吉祥,严厉、精明可以作为驭下之道,但有时候,不必太过苛求。十万财产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多,钱嬷嬷是否得到、得了多少,跟我们获得十万财产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服侍祖母这么多年,又被祖母引为心腹,就凭这点,咱们也不能苛待她。查什么?有什么好查的?就像照顾老太太一样,也让她安然终老吧。” 吉祥听着,默默半日,若有所思。 如瑾叫了送清单的婆子进来,“回去告诉太太,就说我已经知道了。另外可以请她从这单子里拨出一些赏赐给钱嬷嬷,作为她这些年辛苦的报酬。” 婆子是孙妈妈底下的得力人,知道许多事秦氏都听如瑾的,就问,“您觉得赏多少合适?奴婢传给太太听。” “我觉得,只要不超过五千银子,看太太的心意随便给吧。” 婆子暗暗吸口凉气,答应着告辞。 五千两,真不是小数目! 吉祥在旁听了,眨眨眼,沉思。 …… 大半个腊月都是晴天,眼看着到了年根儿上,二十八这天午后却起了云,到了夜间,纷纷扬扬落了雪花。 长平王白日进宫,随着皇族诸人去太庙祭祖,一去大半日,回来就窝在如瑾这里不动弹了,直说外头冷,赖在床上躺着不起来,连晚饭都是让丫鬟端到内寝吃的。吃过饭,他挑了本画册子歪在枕上看,如瑾看他懒洋洋的样子觉得腻歪,叫了丫鬟团团围在外间,几个人一起剪窗花。 长平王不高兴,如瑾进屋找剪子的时候,他就拽了她的胳膊:“那阵子我上朝时,每天你在家想我念叨我,如今我在家了,你又爱理不理,怎么这样难伺候呢?” 谁想他念叨他了!自我感觉真是良好过头。 如瑾比划一下手里的剪子,“别碰我,小心点。” 长平王伸了脖子,“往这儿扎,你舍得么?” 如瑾懒得和他调笑,扯了袖子要走,他却拽着不放,“陪我一会不行?过了年,我要是忙起来,你可别后悔。” “怎么?”如瑾停了脚,撂下了剪子。又忙?是皇帝那边露了口风,允他接着听政了? 长平王将她拽到了怀里,“今日见着了太子和六哥,父皇将我们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看他那意思,有允我再次入阁的动向了。太子应该也差不多。另外,前几天欧阳老头儿进了一次宫,我私下里打听着,似乎是父皇要他再次进宫讲读。” “欧阳……是以前那位翰林老学士,曾给皇子们教书的?” “嗯。今日父皇说我这些年荒废着,从没好好读过书,又说太子光会背书解书却不懂用书。” 是要让皇子们进学? 可这哥俩儿的年纪也太大了些。自开国以来的规矩,皇子们都是幼年读书,过了二十岁成人之后就不进学了。当今宫里那位对儿子们失望到这个地步吗,他们二三十岁了还要找人给上课…… 若是真的,长平王接下来又要入阁又要听师傅讲课,那可还真没什么时间在家。 习惯了他天天腻在眼前的如瑾,一念及此,也觉有些空落。被他搂住的身子就略软了下来,将头枕在了他的肩膀。 ------题外话------ cuiyanmei,xiajing8206,xiaying1970,lucy8225,你要把人整疯,madmei,Whx3900939,hbltao78,非常感谢各位姑娘! 316 冒失婢女 长平王很少见到这样顺从的如瑾,不由嘴角上翘,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地方来给她。 两个人在床上并肩躺着,如瑾问起今日祭祖的情形,什么过程,什么祭品,都有谁去了,絮絮问着,长平王就絮絮地答。外间丫鬟们说笑着剪纸,不吵,但也很热闹,恰好让这暖烘烘的屋子显得更加暖意融融,有居家的舒适。 如瑾隐约有一种愿望。她想,如果时光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 再不必担心以后,不必为猜度未来而费神。 可是长平王嘴里说出的一个个名号,由皇帝以下,皇子,皇族,都是会影响到她们生活平静的人。包括长平王自己,也是不安定、不平静的一员。 如瑾只好压下心头不切实际的幻想,将注意力集中到对话上来。毕竟,眼前的安逸平稳只是暂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保持向前的心境才行。 “太子殿下卷入灾银侵吞案中,半主动半被迫蛰伏了这许久,怎么突然有复起的迹象了呢?”她问。 长平王慢慢抚着她的头发,笑道:“涉案的上下人等早已查办完毕,风声渐渐过去了。待过了年,大家换了心情之后,除了别有用心之人和偶尔几个彻底的呆傻书生,谁还会惦记这等事?他复起是早晚的,何时都不算突然。” 这倒也是。 如果皇帝并不想拿掉这个储君,怎么都会给他机会的。 “太子若是复起,六王爷恐怕不会高兴。” “那又怎样?” 自然怎样也怎样不了。成王败寇,没有人会在意败者的心情。 外间的权力争斗,朝堂的波谲云诡,宫廷的起伏漩涡,如瑾都不感兴趣。之前,是为了蓝家的安危而探听消息,现在,她只在意长平王的安全。他的安全,是整个王府所有人,以及蓝家所有人安全的前提。 “若是年后你再入朝堂,千万要小心。”她轻声叮嘱。 “嗯。”感受到她的认真,长平王的回答也透着一丝郑重。 两个人倚在枕上低声说话,外头丫鬟们的声音时高时低,隐约听得是在讨论谁的手工好,很是轻松的气氛。如瑾跟着长平王议论了一会外间事,渐渐觉得气氛有些沉重,听到丫鬟们的笑声,觉得很羡慕。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 快要过年了,就趁着这几日好好休息一番吧?长平王整日算计外头的人和事,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定不轻松。难得的休憩时间,她何必要拽着他再想那些弯弯绕绕。 遂半支起身子问他:“这时候睡觉太早,要么,你看着我们剪窗花吧?” 寻常男子都以参与妇人琐事为耻,可如瑾发现长平王整日腻在这里的时候,对钗环脂粉事都不避讳,而且还颇为感兴趣,因此才有此一问。 果然就见他微笑:“好啊。” 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唇边贴着,凤眼微微上挑,低声道:“本想早入温柔乡,可你既然相邀,在下就暂且忍耐一会,陪佳人共享雅趣吧。” 如瑾横了他一眼,起身,将之拽了起来。 “别躺着了,下来散一会。” 长平王恭顺相从,坐在床沿上整理歪斜的衣衫,如瑾就走到镜台打理鬓发。隔着镜子,看见他正看向自己,还了他一个微笑。 两个人相携出了外间,几个丫鬟围坐在桌边,已经剪出好几张窗花了。见长平王也跟着出来,几人都连忙站起。“坐,你们玩你们的。”长平王拉着如瑾坐到了短榻上。榻几上摆着几张彩纸,是如瑾要用的。 看见彩纸如瑾才想起来,方才进屋是去拿她自用的剪子,结果最后剪子没拿出来,却带了个人出来,不由好笑,忙让吉祥进去重新找了剪子。 长平王就盯着一手持剪一手拿纸的如瑾笑:“看上去倒很像样,只不知道剪出来会是什么东西。” “小看我?”如瑾侧目斜睨,当下就开始动手。 吴竹春端了热茶过来,长平王接了,一边喝一边笑呵呵地看着。如瑾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莹洁光润,执剪时小指微微翘着,彩纸如花,她的手就如花间翩飞的蝶,看上去无疑是非常美好的享受。 长平王慢慢回味她方才斜睨的那一眼。 近来,她越发频繁露出小女儿娇态而不自知,让他觉得很有意思。 风与雪交杂的夜晚,在火笼旺盛的屋子里看美人灯下做工,实在是一份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雅事。自从娶了她,生活里这样的时段就越来越多,让他觉得很舒心。他从没想过日子可以这样过,就算在决定娶她之后,也未曾料到她那么清冷的人也能将长平王府变成温暖的地方。 以前的王府很闹腾,丝竹,歌舞,彻夜的灯火,但只是闹,闹过之后还是如水凉夜,灰寂黎明。现在,锦瑟院的乐女舞姬们已经好久没有上工了,可这府里却暖和起来,暖得让他有时候只想沉溺其中,不再理会外间繁杂和争斗,想一直跟她腻在屋子里过日子,逗她发急,看她翻脸——悠闲到没有意义的生活,也是一种充实美好的状态吧? 不过,也只是想想罢了。他还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就像现在这样忙里偷闲看她剪纸,已经足够了。他喝口茶,体味甘醇清冽的芳香。 须臾,如瑾剪完了,将剪子放下,把处处镂空的彩纸抖开,平铺在桌上,展出裁剪的形状。 荷露凑上来,“主子剪得真快,这么一会就好了吗,是什么?” 胭脂红的双面彩纸,铺在雪白的垫纸上,鲜艳活泼。只是那图案却有些令人费解,荷露张着眼睛仔细看。“……丝瓜?这上面的是什么,伞?哦,是瓜棚吧?听说京郊那边的菜园子为了让蔬果长得好,有专门搭棚子种菜的。” 如瑾笑容凝住。 看到对面长平王那眯着眼睛的促狭笑意,心里就无端冒了火。 “这哪里像丝瓜了?你见没见过丝瓜长什么样子,恐怕只认识褚姑切好做熟了的瓜片吧?”她毫不客气地数落荷露。 荷露很委屈,看看主子,看看王爷,不敢反驳,眼巴巴回头找菱脂。菱脂就近前来认,认真瞪着那剪纸看了半晌,眨眨眼睛,犹豫不决。 长平王突然爆发一阵大笑,伸手拎起了那团剪纸。 “这和你以前剪的冬瓜很有一拼,难分伯仲,这么喜欢瓜,明年剪什么呢,西瓜?南瓜?” 如瑾瞪眼,“这是鱼戏莲叶!” “……是吗?” 长平王收了笑,拎着剪纸仔细看,“唔,好像是有点那个意思。” 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原来那不是丝瓜,是鱼么?! 那上头的不是瓜棚顶子,是亭亭如盖的荷叶? 这差别也太大了…… 可是看见主子不大高兴,她们谁也没好意思说话。 如瑾一把将自己的剪纸夺了回来,揉成一团,扔到旁边,低头拿了剪子又剪。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太像,可也不至于被说成是丝瓜啊!遂决定好好再来一次,剪个漂亮的红鲤出来。 长平王将被她揉团了的剪纸拾起,一点点舒展开来,倚在迎枕上笑眯眯地欣赏。 厅堂的门被人打开,虽然隔间这里竖了屏风,还有有一股凉气透过。如瑾不由抬头去看长平王,他只穿了一见单衣。她吩咐吉祥,“去里头把大袄给王爷拿来。” 吉祥应声去了,那边冬雪走了进来,原来是她开的门。 将手中食盒放到桌上,她过来给如瑾和长平王行礼,“褚姑做了宵夜,奴婢正好去厨房,就替她给主子们送来。” 她一身素淡的月白长裙,浅黄比甲,清淡好似长桌上的水仙,得体的笑容里又带着柔美,是一眼看去就让人感到舒服的状态。长平王在那里欣赏如瑾的劣作,头也没抬,如瑾随口应了一声,一心和新一次的剪纸做斗争,两人都是没往她那里看。 冬雪自己直起身子,过去将食盒打开,露出里头清亮的冬菌汤,香气骤然飘了满屋子。菱脂肚子里很快发出响亮的咕噜声,惹得几人笑话她。如瑾听了也好笑,随口道:“你们几个分了吃吧,我和王爷才吃过晚饭没一会,王爷又躺了大半日,越发不能多吃东西,免得存食。” 几个丫鬟跟着如瑾久了,常被赏赐吃喝穿戴,知道如瑾开了口就是真心让她们吃,遂没客气,道了谢,菱脂就先去盛了一碗。“啊,真香。”小丫头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扭头建议如瑾,“主子也尝尝吧?特别香。” 冬雪拿了另一个金丝小碗稳稳盛了两勺汤,走到长平王跟前奉上,笑道,“王爷也尝尝?褚姑说是深山里的香菇,晒成干之后再发起来的,比一般菌菇都要香气浓郁,做成汤也最是滋补。” 她声音十分柔和,像是春日暖阳下慵懒舒展的花儿。 如瑾正剪到鱼尾巴和莲叶相连之处,很是关键,认真仔细地剪过去之后才略略抬眼看向她。一下子,便看到了她肤色光洁的脸颊,和含着笑的嫣红的唇,以及,波光盈盈的眼睛。 长平王正将揉皱的剪纸铺在膝盖上小心细致地抚平,并没抬头,只道,“不喝。” 如瑾垂眸继续剪纸。 冬雪捧着小碗静了一瞬,目光扫过长平王抚摸剪纸的骨节分明的手,最终欠了欠身,“是。”然后将碗递向了如瑾,“主子,您喝了吧?” 如瑾也道:“不喝。” 吉祥拿着长袄从屋里出来,看到榻边捧碗殷勤侍立的冬雪,眼神略冷,微笑说道:“王爷和主子的确是才吃饭不久,暂且不能喝汤。” 冬雪歉然低头:“是奴婢思虑不周,光想着这汤香甜滋补了。” 吉祥近前,准备将长袄给长平王披上,冬雪就放了汤碗在榻几上,伸手相助。却不料,忙乱间一挥袖子,将汤碗碰翻了。 当的一声,半碗热汤全都泼了出来,将桌上彩纸淋得透湿。 “小心!”长平王隔着桌子伸出手,眼疾手快挡住了如瑾这边的桌沿,免得热汤流过去烫着她。他自己膝盖离着矮几近,却被泼洒的汤水淋着了。 如瑾一惊,略愣了愣才看到他膝上沾了湿,不由着急,赶紧放了剪子扯帕子给他擦。 “……哎呀!”手忙脚乱的冬雪忙去扶碗,一时不知所措。吉祥伸手将矮几的桌布一下扯住,裹了热汤扔到地上,然后掏帕子擦桌。其他人也围上来,收拾的收拾,照顾主子的照顾主子。 原是小事,丫鬟们手脚迅疾,须臾就收拾好了,重新换了桌布,擦干净地面。长平王裤子被打湿了,如瑾起身,亲自服侍他进去换衣服。整个过程,只有冬雪慌张失措站在一边,想帮忙,吉祥将她挤到了一边,想认错,长平王和如瑾谁也没看她一眼,她咬着唇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眼看着如瑾要领着长平王进内寝了,她才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王爷恕罪!主子恕罪!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是……是恰好站在跟前,就想帮吉祥姐姐搭把手,没想到……” “喊什么,还不闭嘴。当着主子们大呼小叫的,谁许你这样?”吉祥低声呵斥她。 冬雪只好呐呐闭嘴。 如瑾领着长平王进屋,找了干净的裤子给他换了,期间看到他膝盖上一片红印子,不由皱眉,“……疼么?我去找治烫伤的药膏进来。”外头斗柜里时常备着零散药物,家常用的都有。 长平王笑着拉住她,“这连伤都不算,用什么药膏。” “那可是滚热的汤水!” “没事,红一会就好了。来,给我揉揉。” 他将她的手覆在膝盖上。 如瑾知道他玩笑的成分更多,更知道烫伤不能乱揉,可也没忍心将手拿开,只任着他的意思将手放在那里,低头轻轻往红印子上吹气。 他本来可以避开的吧?却第一时间想着为她挡。 她又心疼又感动,不由抱怨:“再让你不多穿衣服,若是穿了棉的,热水洒上去也不会太严重。” 长平王从没见过她这样子,膝盖上被她轻轻的呵气,一阵阵发痒,带着心里头也痒了起来。 “瑾儿……”他将她拽过去抱在怀里,一口咬住了她柔软的耳垂。灵巧地,用舌尖将她的水滴坠子卸了下来,轻轻吐在地毯上,转过头,再去咬另一颗。 如瑾身子一颤。 酥麻的感觉随着他的舔咬,从身体深处一阵阵传出来,让她脸红心跳。 “……别乱动,我……给你找药膏……” 她强忍着说了半句话,后头半句,被他堵在了口中,再没机会说出来。 罗带轻解,衣裙渐褪,她只穿了最里面的单衣被他抱去床上,放在柔软的碧水色的被褥间。然后他半跪在一旁,很迅速地除掉了自己的衣服,俯身抱住她,拽了帐子,拉过锦被,和她一起跌入幽暗的狭窄空间。 “小心……你的膝盖……” 如瑾心跳加快,断续说了半句话。她知道烫伤如果厉害皮肤是会起水泡的,万一蹭破了可不好。但是长平王丝毫不管这个,紧紧搂住她,低下头,用牙齿和舌头解开她里衣的带子。 如瑾感到身子发软,觉得被子里实在热得气闷,努力将头伸了出去大口呼吸。长平王却继续向下,似乎要用同样的方式给她脱亵裤…… 这怎么行! 她赶紧拽住他,几乎是拉着他的头发将他拽了起来,“阿宙……别……” 长平王眸色比平日更深,灼灼地看着她,突然,唇角上扬,露出一丝笑来。如瑾本能感到危险,正要说什么,他却很迅速地将她整个身子翻了过去,让她伏在枕上,从后面抱住。最后一件障碍很快除去,他和她紧紧贴着,在她脖子后面轻轻地咬。 “春宵苦短,寒冬腊月就要早睡,剪什么窗花,白白耽误时间,是不是?” 他蛊惑地呢喃着,箍住她柔软纤细的腰肢,领着她一起进入迷幻甘醇的梦境。 美人觚里供着的花枝似乎也为这一刻的旖旎感到羞涩,花瓣微微动了一下,缓缓落于桌面。 窗外夜幕中静静飘着雪花,外间丫鬟们说话走动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想是都退了下去。烛光是安静的,绣帘是安静的,桌椅柜子也都安静,唯有拔步床的幔帐轻轻摇曳,里头传出急促的呼吸声。 …… 次日清晨,如瑾又是在茫茫大雪映照的天光中醒转,偏头,看见枕边人静静的睡颜。 他的侧脸轮廓非常分明,像是层峦险峰,在幔帐滤过的柔和晨光中呈现一种别样的美。睫毛很长,眉骨很高,她看着,下意识就想去碰一碰。略动一下,还未伸出手去,他却醒了。在睁眼的刹那,眸中就没有任何睡醒后的迷惘,是很清明的。 他的手先过来搂住她,脸才转过来,冲她笑笑。 如瑾一下子就想起了昨夜的事,眼帘垂了垂,与之对视就要脸红。 “去洗个澡吧?”他醒来便是精力充沛的样子,与她的疲累形成鲜明对比,不等她答应,就将她抱起来去了浴室。 洗浴,穿衣,用过早饭之后,如瑾勉强恢复了一些精神。 长平王要去锦绣阁“看书”,临走时在她耳边说,“今天很快就回来陪你。”如瑾略窘,他就补充道,“累坏了?好好歇着,今晚不闹你了。”配上意味深长的笑。 如瑾将之推出了门。 回来,歪在软榻上补了一个短暂的回笼觉,醒来时才觉身上酸痛好了一些。 吉祥端了热茶来,笑道:“刚才管事们过来,没什么要紧的事,奴婢打发她们走了。主子好好歇息一天,明天年三十晚上要守岁呢。” “嗯。”如瑾喝过茶,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了一会,精神渐好,就想起昨晚的事,问,“冬雪呢?” ------题外话------ 静若幽兰/三头凤/倩倩339/lchhyjh/rourou/winnie宁/糖糖1017/lisa20110517/李13711940869/nanxiaoshu/kql2011/李超容,各位姑娘,多谢哦! 好羡慕放暑假的孩子,我也想要暑假~o(>_ 317 死缠不走 冬雪在厅堂硬邦邦的石砖上跪着,膝盖底下连个垫子都没有。一晃将近半个时辰过去,腿脚早就麻木得没有知觉了不说,她感到越来越沉重的恐惧。自从被叫到了这里,一进屋,还没见到主子,吉祥就命她跪了下去。她想反驳,可是看见里间紧合的绣帘,和吉祥冷清清没有一丝温度的脸,她就什么话都不敢随便说了。 内室里静悄悄的,院中隐约有荷露和婆子们说话的声音,还有扫雪的沙沙声。却偏偏只有她一个人跪在厅堂里,本不宽敞的厅堂也显得空荡荡了。跪得越久,她越是悬心。 想着昨夜的错处,和当时主子瞟过来的平静的目光,她就觉得心中发虚,额头冒汗。 她不住偷眼去瞄纹丝不动的内室绣帘,里头这样安静,主子在做什么呢?为什么叫了她来又不理会,难道主子在睡觉,故意让她罚跪吗?她咬了咬唇,不安地动了一下双腿。 腿上却没有知觉,好像两根木头,只是和身体连在一起罢了。过了好一会,那木胀木胀的感觉才渐渐起了变化,突然像有很尖很细的绣花针扎到了骨血皮肉里似的,两条腿到处有了尖锐的钻痛,越演越烈,酸麻疼胀齐齐涌上,让她眼前一阵发黑。 跪久了,原来是这种感觉吗? 她在巨大的痛苦中弯了身子,双手拄地,想将腿脚解放出来,却不料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引起钻心的难受。秉着呼吸,咬着牙,她维持不住跪地的姿势了,眼里涌上眼泪,既难受,又委屈。 屋子里却传出了细微的响动,然后,是如瑾的说话声。 “……这半日低着头,脖子都酸透了,一朵花却都没绣完。” 语气里有深深的遗憾和无奈,却是轻松闲适的,似乎不是心里记挂着什么事或者要发脾气的动静。冬雪听得心下一松,可身上一阵一阵难言的麻痛还是让她高兴不起来。 接着是吉祥的笑声:“主子也太着急了,奴婢几个从小五六岁开始就捏针做活,十来年才勉强有了能拿得出的手艺,您才练几天,就想着飞针走线?寒芳不是说过么,慢慢练才能练出来。” “罢了,且歇一歇吧,我虽开着绣铺子,却不指望用绣活糊口,既然天生了一双笨手,就不逼着自己了。” 接下来是放东西的磕碰声,还有走动、倒茶、挪椅子的声音,冬雪含着眼泪以扭曲的姿势跪在地上,一边忍疼一边支着耳朵听动静。 隔了一会,里头似乎又说了什么,夹着笑声,却听不见了。厅堂离着里间有一段距离,里头声音稍微低一下都不能够听到,冬雪有些忐忑。 正想忍着难受将身子往那边挪一挪听动静,冷不防绣帘一动,吉祥从内走了出来,抬了抬下巴示意,“进来吧。” 冬雪唬了一跳,连忙稳住心神,觑见吉祥脸上还有未褪的笑意,这才没有那么害怕了,连忙点了点头往起爬。但是,实在是跪得时候久了,腿脚都不听使唤,她一起身,控制不住平衡,一下子就朝旁边的矮桌歪了过去,眼看要撞到桌角上。 “啊!”她低呼一声合身朝旁边倒,险险避过。 吉祥说完话就返身进了里头,根本没有上前帮手的打算。冬雪含泪看她旋转的裙角消失在绣帘那头,咬了咬牙,再次撑着往起站。 小心翼翼手脚并用往内室挪,心里急,动作却实在快不起来,挪到半途就听见里头如瑾问,“怎地不进来?” 冬雪隔着帘子忙接口:“奴婢这就进去,这就进去!” 她忍着痛好歹挪到了门口,扶着隔扇迈过了门槛,张眼一看,就看见如瑾端端正正盘膝坐在罗汉床上喝茶,面前两碟果子,床头还放着未曾收起的绣架,一副居家之态。 “给主子请安。”她三两步跨到床前,姿势歪斜,摇摇欲坠,想要福身行个礼,实在是蹲下去掌握不住平衡,索性一下跪倒在地行了大礼。膝盖触到地面的时候,虽然有绣毯隔着,钻心的麻疼也让她咧了嘴。 如瑾拿着茶碗盖轻轻拨弄,转脸看了看她,说:“跪这半日,辛苦了。” “奴婢不敢!”冬雪听着话音不对,连忙俯身。 如瑾却说:“你母亲郑妈妈原是老太太跟前比较得脸的人,你自小在蓝府长大,没享过大丫鬟该得的福气,却也没吃过什么苦,原是一帆风顺到了我跟前的,所以,跪这么久,怕是生平头一次吧?怨我么?” 温和的语气,像在谈论天气,听在冬雪耳中却是寒凉透骨。自她到了如瑾跟前,没受过什么重话,没做过什么重活,上头有大丫鬟顶着,下头有小丫头使唤着,同伴们就是不交心相待表面上也是和和气气的,她可没料到有一天会听到这样的话! “主子!是奴婢错了,奴婢毛手毛脚,冒冒失失,实在枉费您的教导,枉费碧桃、青苹姐姐和吉祥姐姐的调教。不过,奴婢人笨却愿意努力,您千万不要和奴婢生气,要打要骂您只管开口,不要远了奴婢啊……奴婢烫了您和王爷,就是再跪上三天三夜也毫无怨言,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砰砰地磕起头来。隔着冬日所用的厚厚绣毯,也在地上碰出声声闷响。 如瑾眼皮都没动一下,只淡淡问:“我说你什么了?惹得你如此惶恐不安。” 冬雪只管磕头求饶,吉祥在旁皱眉,“有话好好说,这是做什么,跟了主子这么久,你何曾见过我们哪个人在她跟前这样过?你是在真心求宽恕,还是故意给主子博苛待仆婢的名儿?” “奴婢不敢!” 冬雪下意识又要磕头说话,看见吉祥脸色,硬生生忍住了。 如瑾喝茶,慢慢地抿,半晌才道:“受了你这么多礼,也不好再追究什么了。便算了吧,去吧,跟着吉祥去领两锭银子,你今日便回蓝府……” “主子?!” 冬雪呆住,这是要撵她走吗? 她万万没想到话还没说上两句,就得了这样的结果。她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没等如瑾将话说完就硬生生打断了。 如瑾轻轻抬眼看她。 她不顾腿上难受膝行扑到了罗汉床边,伸手扒在床沿上,神情激动,就差扯住如瑾的裙子了。“主子您别这样!主子,奴婢知道错了,今后一定把手脚练灵巧了再上来服侍,您就饶了奴婢这遭吧!您生了大气,是不是……王爷被烫伤了?奴婢以前似乎听谁说过治烫伤的偏方,这就去问来,您千万饶了奴婢,不要撵奴婢走!” “你觉得,自己只是手脚不灵巧的错?”如瑾看住她发问。 冬雪一凛,不敢对视,借着俯首埋下了脸。 “我身边是需要心思通透的人,但通透也要通透对地方,胡思乱想太多的我万万不需要。去吧,主仆一场,好聚好散,我给你留个体面,只说是你回去帮我在太太跟前尽孝。你年纪也不算小,待过了年,让孙妈妈好好寻个人将你嫁了,这是我能给你的结果。” “主子!主子?” 冬雪身子抖得厉害,死死攥住了拳头按住床沿。话说到这个地步,是无可转圜了么? 如瑾不理她的反应,接着说,“你家生在蓝府,自小认识的人多,若是有中意的人家也可主动说出来,我自会给你做主。只不过,像彭掌柜那样的得意人你就别想了,忖度着自己分量挑个门当户对的就是。” “……主子。”冬雪听见自己声音在发抖,眼泪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吉祥上前拉她起来,“跟我下去吧。我那里还有过年新作的两身衣服,你一并带了回去传吧。” 冬雪愣愣怔怔被拽起来,随着吉祥的拉扯往后退了两步,眼看着一身细绒锦袄裙的如瑾离自己越来越远,还有她手里头捧着的小巧金丝马蹄杯,上等花梨的床榻桌几,俱都在视线中后退,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主子!”她一把推开吉祥,再次扑到罗汉床前,泪水横流地央告,“主子饶过奴婢这次吧!您不看奴婢,看在奴婢母亲勤谨伺候了老太太这么多年的份上,给奴婢家里留个脸面行吗?奴婢一定痛改前非,再不敢逾矩了!” 如瑾就说,“若不是看在郑妈妈面上,这点脸面我也不会给你。你也知道自己逾矩了,但在我看来,还不只逾矩这样简单。我很讨厌有异心的人跟在身边,你需知道,有些事不能做,有些念头不能起,有些错不能犯。” 说完,目视吉祥。已经这样明晰地点出来,实在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吉祥点头,再次上前拽了冬雪往外走。 “主子……主子……”冬雪大哭。 吉祥道:“主子给你留体面不声张,你若非要自己喊出来,也怪不得别人了。你不顾自己丢脸,我却得顾忌主子名声,少不得只能堵了嘴一辆小车将你送走。是体体面面齐齐整整的回蓝府,还是被押回去,你自己忖量。” 冬雪打了一个寒战。 以前只闻南山居大丫鬟吉祥的名头,到底没认真在其手下做过事,更没机会被其拿捏斥责,此时,听了这话,她才知道吉祥若是狠心起来果然比最刻薄的管家娘子还要厉害。 “姐姐,好歹相处一场,你替我在主子跟前说说话啊!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吉祥不吭声,只管拖着她往外走,一路拖到了门口。 然后,冬雪双手死死扒住隔扇,不肯离开。 “你真让人意外!”吉祥皱眉,“郑妈妈也是府里积年的老人,怎么你却不知进退。”一面跟如瑾说,“奴婢弄不动她,这就去找竹春进来。” 吴竹春手上有几分力气,拖走冬雪肯定绰绰有余。 如瑾放了茶盏,吐口气,伸手指了冬雪,“你为何不走,如此,有意思么?” 冬雪就要往前跪爬,无奈被吉祥死死拽住,领口都扯开了半幅。“主子……您饶了奴婢吧,襄国侯府向来宽厚待下,奴婢失手碰翻了碗而已,您若将奴婢撵了……恐怕太太知道会伤心。” 如瑾不由动了动眉,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我到底有多笨,或者你到底以为我有多笨,事到如今还要这样狡辩。” 吉祥看看主子脸色,总不能让主子和一个犯错的婢女对嘴对舌,便和冬雪直言了,“你这段日子心有些大了,不该你上前的时候偏往前凑,襄国侯府尚有规矩,何况是王府。王爷现在是没留意你,若哪日看出了你的心思,你让主子的脸面往哪搁?” 冬雪脸色大变,“没、我没有……” “没有?”吉祥冷笑,“譬如昨晚的事,别辩解你是一时失手,是偶尔冒失。我问你,昨天饭吃得晚,褚姑为什么还要做宵夜?是你去厨房假传的命令吧!别以为褚姑平日闷声不语就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她不说,别人还不会问么?我留你在房里给主子做暖鞋,你偏跑去弄了一碗汤到王爷跟前献殷勤,是安的什么心?枉你跟着主子这么久,不知道为她打算吗?王府这么大,这么多人,咱们蓝府出身的又有几个?幸好王爷看重抬举着主子,才让她在府里站住脚,不然上有身世显赫的正妃,下有满府的姬妾婢女,主子这后来之人要如何自处?咱们这些人怕不要处处艰难?你不说一心帮衬主子,反而还生出这样的念头,不说比不上后来的竹春,就是连荷露菱脂两个都比不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瑾没料到吉祥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由动容。 她竟想的这么深…… 不是自小跟在自己身边的丫鬟,可这份周到细致、设身处地为自己着想的心思,却和青苹舍身挡刀差不多了。不由就想起当日老太太犯糊涂让她给人用药,她下不去手、背地里找自己打商量的事来。吉祥,一直就是个本性纯善的丫头啊。明白那么多的曲折,有那么多心眼儿,却也没失了本心。 老太太怎么就糊涂至此,将之撵走了呢! 若非当初一时心慈捞了她,岂不可惜了这样一个好丫鬟。 冬雪却听得呆了,连扒着隔扇的手都松了劲儿,吉祥索性也不扯她了,只站在旁边冷冷的恨铁不成钢的看着。 冬雪有些茫然,抬头看看吉祥,再看向端坐不动的如瑾,对上她洞悉明澈的眼,立刻就知道……自己窃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小念头,原来早就被看穿了…… “主子……奴婢是……是想帮衬您。您想想,府里这么多人,咱们院子里却没一个能帮上您的……王妃那里还有满院子的婢女呢,前阵子云芍几个不安分,定是打着不好的主意,若真让她们成了事,帮着王妃在王爷跟前说好话,王爷一心软……那可要遭。主子,您总说要未雨绸缪,现在王爷是整日到咱们这里来,可是……” “可是万一被别人绊住不来了,我就岌岌可危?所以你才赤胆忠心地要给我分担?”如瑾淡淡打断了她,语气带了点轻微的嘲讽。 “……奴婢没有对主子生坏心,绝对绝对没有!”冬雪赌咒发誓。 如瑾感到一丝厌烦。 如果冬雪不说这样的话,一直装傻充愣下去,或者肯大方坦白心思,她还会高看她一眼。她懒得再说什么了,挥挥手,示意吉祥将之带下去。 这时候,外间的房门却被人推开了。吉祥不由扭头,暗想是谁不通报就进来,却看见,进门的是长平王。 长平王微微一愣。 他本来以为如瑾在睡回笼觉,进院进屋都没让人惊动,悄悄地就自己进来了,谁知,却看见两个丫鬟一站一跪堵在内室门口。 目光在冬雪的狼狈和吉祥的尴尬上打了个转,没说什么,自己换掉踩了雪的靴子,穿上软鞋,像平日一样往里走。 吉祥忙上去相迎,笑着福身,接了大衣服过去挂在衣架上,“王爷今日回来真早。”一面在身后摇手,示意冬雪赶紧退出去。 冬雪本已绝望的眼睛里却突然闪了一道光。 回头看看正要下地的如瑾,再看看快要进内室的长平王,她咬了咬牙。 “王爷!”冷不防,趁着吉祥没防备,她一下子扑到了长平王脚边,砰砰磕头,“求王爷开恩,让主子饶了奴婢吧!昨晚奴婢失手烫了王爷,主子要将奴婢撵回蓝府去呢!奴婢一家子都在襄国侯府伺候,若是奴婢被撵了,一家人都要受牵累,再也抬不起头,只能任人作践了……您行行好,劝一劝主子,只要让奴婢继续留在王府,做牛做马,什么脏活累活奴婢都愿意干!” 吉祥唬了一大跳,下意识就要上前堵她的嘴,可当着长平王的面,已经有一个丫鬟不懂规矩了,她再逾矩行事,岂不更让主子没脸。咬牙忍住了上前的冲动,看向冬雪的眼神却再也没有惋惜怜悯了,俱成了冰刀子。 刚穿完鞋的如瑾也被这段话弄得一愣。千看万看,竟没看出冬雪是如此的人! 郑妈妈是蓝府老人,以前又有帮着如瑾在老太太跟前递话的情意,她要将女儿送过来熬出路,如瑾自然不拒绝。这么久以来,冬雪也一直乖顺,做事说话都是极有分寸的,怎么最近这样不正常。 如瑾心里生了火气。 幸亏长平王与寻常男子不同,否则,冬雪这番央告说出来,自己岂不要落个大大的没脸。倘若自己嫁到别人家里,娘家跟来的侍女如此做派,怕是什么好听的话都要传出来了…… ------题外话------ xiaoxino,四叶草ifi0o,zmfzy1209,清心静,rourou,13888701677,倩倩339,540509,感谢各位~ 318 僚属认主 长平王听了冬雪的话,起初有些意外,微有讶色,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神态,低头看了看跪着痛哭的丫鬟,目光微冷。转而却去和吉祥说话,“怎么带的底下人,不知道教规矩么?” 是平日里从没对辰薇院丫头们所用过的严厉。 吉祥一僵,继而立即反应过来,急急行了个礼,告罪道:“奴婢这就带她下去好好教训!”然后飞快走到冬雪身边去拖她。此时是长平王发了话,她自然可以无顾忌地动手了。 “王爷!王爷恕罪!奴婢不是有意的……” 冬雪听了长平王的话更是浑身一震,脸色雪白,声音发抖,觑着长平王的脸色哀哀哭求。吉祥去拽她,她仍是挣扎,不过却不敢像之前那样拼命,三两下,就被吉祥拖了老远。 “王爷……主子……”冬雪一直哀叫。 长平王似乎是嫌她聒噪,淡淡扫了吉祥一眼,“越发不会做事。”之后抬脚进了里屋。 吉祥一惊,猛然醒觉,不由对仍然不知悔改的冬雪大怒,从怀里掏了帕子就塞进了她还在叫喊的口中。冬雪冷不防吓了一跳,愣了一下,吉祥已经扬声朝院子里喊吴竹春了。 几个丫鬟轮流在上房伺候,此时不当值的吴竹春正在厢房里,隐约听见了上房动静也守规矩没过去,听到吉祥喊,才应声进屋上前。一见屋里情景也没多言,直接接过吉祥的手,一个人就将冬雪双臂反扣在身后,轻巧拖了出去。 院中两个小丫头在堆雪人,只堆了一半,因着正房的动静和长平王的到来停了手,正往上房看,讶然而好奇。看见冬雪被拎出来一直拖进了偏厢,就更不解。平日不怎么在外走动的胡嬷嬷由房里出来,不动声色看了看那边,然后叮嘱荷露菱脂两个:“不该你们知道的不要乱问乱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两个丫头连忙规规矩矩站好,低头应“是”。虽然心里满是好奇,但俱都丢开了。 正屋内室里,如瑾因长平王突然回来撞见此事,冬雪又冒失上前说了那样的话,感到有些难堪。毕竟是她的丫头,长平王待她再好,她连自己的近身人都约束不住,未免也是惭愧。是她太疏忽,没料到冬雪有这么大的胆子,敢破釜沉舟闹上一出。 亏是长平王,这要是换了别个脑子不灵光的,还不以为是她苛待下人?一旦冬雪求来了宽恕,再借着委屈柔弱往跟前凑……高门大户里,这样的事可不算少。 如瑾越想越觉得别扭,见长平王两句打发了不懂事的婢子,不由又是感叹。待他进内室,脸上神情就有些复杂,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是解释好,还是就此揭过。 倒是长平王先笑了,看住罗汉床上未曾收起的绣架,仔细端详两眼,“怎么,贤妻刚在剪纸上大展风采,又要钻研绣工了?” 如瑾被他言语里的戏谑惹得牙齿发痒,一时丢开冬雪的事,转身将绣架子收起来放了,忿忿道,“妾身在家里胡乱绣着玩,又不拿出去给您丢人,王爷不必忧心。” “本王忧心什么,讨个手巧的妻子固然是好,可女子笨一点,反而有趣。”长平王伸个懒腰,往榻上歪着坐了。 如瑾登时盯着他,“原来妾身这么有趣,能给王爷解闷儿。” “是啊。” 如瑾咬牙。长平王就看着她笑。 吉祥的声音隔着帘子响起,“王爷,主子,奴婢奉茶。” “进吧。”如瑾再盯长平王一眼,转身到离他很远的椅子上坐了。 于是端了托盘进屋的吉祥就看见男女主人隔空相望,谁也不说话的情景。她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悄悄觑了一眼两人的脸色,一个淡淡的,一个微笑着,俱都看不出什么,她未免更是忧心。奉了茶,拎着托盘没有立时退下,默默立了一瞬,发现王爷和主子仍然不说话,一咬牙,她就朝着长平王跪了下去。 “王爷,是奴婢没有带好底下的人,冲撞了您。冬雪那丫头说得不尽不实,并非主子狠心不怜惜下情,她原还犯了别的错,您千万别听信她的推诿之言,错怪了主子。”说着就叩首。 长平王懒洋洋挥了挥手,“知道了,去吧,那个丫头做事不稳妥,若不念着她是侯府过来的,昨晚冲她突然挑高了帘子进门的举动,就不该留了。你们主子身体向来弱一些,若眼前都是这等不知分寸,随便让冷风灌进来伤了她的人,这里要你们有何用?你既然知错,以后管好下头人,谨慎做事。” “是!奴婢省得!”吉祥大大松了一口气,言语里抑止不住地雀跃,朝长平王端端正正磕了一个头,恭敬退出去了。 如瑾心有所感,面上的佯怒也维持不住了,索性不装了,走过去将榻桌上的果子往长平王跟前推了推,被他趁势握住了手,也没恼。 没恼的后果就是又被搂了腰,紧紧抱了。如瑾不由懊恼,暗道这人真是蹬鼻子上脸,可是想想他方才和吉祥说的话,又忍了要挣脱的念头。再一想他对冬雪的冷淡,似乎也有维护自己的意思在里头,心就更软,最终闭了眼,在他怀里躺了。 长平王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东西,“看,我仔细观察了一下,你手艺还是有进步的。” 如瑾不明所以的睁开眼,赫然看见他将两张红彤彤的窗花铺在榻几上,一个圆而长,一个形状诡异,正是她去年剪的灯笼,还有昨天那个鱼戏莲叶。他竟然都收着! “……”如瑾耳根发红。他收这些见不了人的东西干什么,拿她取笑?隔了一晚,她发现那个所谓的鱼戏莲叶真的一点儿都不像,昨晚竟然剪了这么个东西出来,是发昏了么? 长平王笑道:“去年是冬瓜,今年是丝瓜,以后你每年剪的窗花我都留着,看能不能凑一桌全瓜宴,日后也好当做样板,教导女儿、孙女、外孙女。” 如瑾听见什么瓜先是着恼,后来,就窘迫了。 “……王爷真好抱负,竟然要揽过教导女儿孙女的活了,果然与众不同。”她语带嘲讽地还击。 长平王一愣,继而恍然,“哦,是我想得不妥当了,这原都是你的分内事。好吧,那我不和你抢当娘当祖母的差事。”话锋一转,“不过,若是没我,你也当不上。” 如瑾登时脸色涨红,一挺身就要起来,却被他牢牢抱住,越发倒得结实了。两个人在榻上磨叽了一会,自然又是她吃了亏,最终只能红着脸偏过了头去。 不过,羞恼归羞恼,被他紧紧抱着,之前因婢女惹出的火气和尴尬之情,却都是消散了。对上长平王促狭的满含笑意的眼睛,如瑾有些恍惚。 他,不会是为了开解自己,才打趣胡闹这半日的吧? …… 冬雪在当晚便被送回了蓝府。 是吉祥亲自送她回去的,带了将近半车的东西,都是点心、料子、玩具、摆件等日常用物,到了秦氏跟前回禀说是如瑾给娘家买的年礼,冬雪也是特意回来替主子陪母亲过年的。 秦氏不由纳闷,“不是送过年礼了,怎么还送?” “之前那是两府正常的往来面子礼,主子说,这次是她自己孝敬太太的,和王府无关。” 秦氏就埋怨:“什么她自己和王府无关,她难道不是王府的人吗?整日往娘家带东西,太不像话。” 孙妈妈在旁劝道:“既然都送来了,您就别抱怨姑娘啦,难为她一片孝心,等过了年,再慢慢劝说她注意分寸就是。” 秦氏叹口气,为女儿总往娘家送东西这件事没少担心,可屡次说不听,也是头痛。她自然是知道女儿孝心的,可更担心因此为女儿招来不好的名声,王府里已经有了地位不妥当的正妃,外头传得风言风语的,女儿这个侧室可不能被人抓了把柄去。 一心惦记这个,冬雪上前来磕头问礼的时候,秦氏便没有注意到她微肿的眼圈和略有异样的神色。 是孙妈妈留意到了,趁着出去查看清点礼物的当,就将吉祥拉到一边,细细问起来,“……这丫头突然回来,必有缘故,恐怕不只是为了尽孝吧?你与我仔细说,不许瞒着。”近身的侍婢被遣回娘家,又带着不太自然的神情,在内宅里待久了的孙妈妈才不会相信明面上的理由呢。 吉祥失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老。倒不是刻意不告诉太太和您,只是主子虑着快过年了,先将她送回来,想年后再细说的。既然您问,我就如实相告了。” 便将冬雪的事简略说了一遍,孙妈妈听得瞪眼,“她竟然……真是不懂规矩!” 虽然之前秦氏也说过通房之类的话,但主子安排谁做通房,和谁自告奋勇去折腾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想了一想,又道,“她怎地这样按捺不住?姑娘才嫁过去没多久,预备着找通房也是以后的事,她急着往前凑什么。”往内室看了看,又对吉祥道,“放心,不告诉太太是姑娘的一片心,我也不会走漏,过年时会盯着她的,年后再处置。” 孙妈妈是多年的老人,吉祥得了她的保证便放了心,福身道:“一切有劳妈妈。” 于是冬雪就在明玉榭住下了,跟着飞云手底下做事,孙妈妈次日还特意派人去王府送信,说她还算安分,请如瑾莫要惦记,好好过年。 如瑾自然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只是闲下来时想到两世两个生了企图心的婢女名字里都有一个“紫”字,一个紫樱,一个紫雪,是她后来改的冬雪。难道紫与她犯冲?也不知那些看风水合八字的阴阳先生给不给人算这种事,比如不能和名字里带什么字的人打交道。 一念及此,不由好笑。 倒是吉祥特意跪在跟前诚恳告了一番罪,说是自己没带好下头的人,请求责罚。 如瑾道:“她是我调到身边的,又是我点了进王府的,连我都没看出来她心大,你又何苦领罪。王爷那日说你,也并非真恼你,你是我的人,难道他还能越过我发落你不成,不过是借着你给那婢子脸色看罢了。” “奴婢晓得。王爷待主子一片真心,奴婢们看了都是高兴。” 吉祥见如瑾不在意,总提这种不愉快的事又不好,便将此放下,议论起之前准备出门的衣服,检查有无不妥,配的首饰合不合适。除夕夜里要去宫里赴宴守岁,自然要穿戴整齐才行。 长平王却派了人来,叫如瑾去锦绣阁说话。 一进锦绣阁的内室,如瑾便发现静悄悄的屋子里竟然不只长平王一个,旁边还垂手肃立着几个人,三男八女,女子们有看上去十几岁的,还有二三十的年轻妇人,都是干净素淡的穿戴,低眉顺眼地站着。 “你在议事?那我去外头等。”如瑾认出那男子里有长平王底下的僚属,她在这里时偶尔见过一两回。 长平王止住了她,指了指那些女子,道:“给你准备的仆婢,挑几个吧,其余的会去祝氏那里。” 如瑾愣了一下。 长平王又道:“这些都是可靠的,只是你现在身份所限,院子里人多了不合适,不然都到你那里也无妨。上次讨了六个空缺,这许久没见你添人,想必没有合适的?蓝府情况我也知道,索性就直接给你一些罢了。你若有别的打算,也可不填满,先挑一两个打杂的,日后再说。” 如瑾感慨。他想的真细心。 那次宫宴上皇后亲口允了六个越制的空缺,张六娘院子里早就多了六名美貌侍婢,她那里却只有冬雪一个,一是因她不缺人,二来也的确没太多人可添,就这么耽搁了。没料到,冬雪才走,长平王就特意给她找婢女。 “多谢你。”她认真道谢,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而朝那些女子一一看过去。 旁边一个男子就主动开口介绍,说起每个女子的优点来。这个针线好,那个厨艺好,这个力气大,那个腿脚快,说得很详细,另外还说明了年龄、家人、祖籍、婚配情况等。如瑾认识那做介绍的男子,有次似乎听长平王叫他唐允来着,是常来锦绣阁的人之一。 听了介绍,将女子们看过一遍,如瑾挑了一个少女和一个年轻妇人,“就她们吧。” 两人立时出列磕头,道谢认主。 长平王问:“你都不问话,就这么定了?” 如瑾笑道:“王爷选的人,性情品格必定妥当。所谓挑,也不过是看谁更合眼缘罢了。”这些女子的确都是看起来不错的,高矮形貌不同,但都有一双安静沉稳的眼睛,让人一看就放心。有时候如瑾非常相信第一眼的直觉。 长平王嘴角微翘。朝唐允示意,唐允点点头,到屏风后将暗门打开了,让女子们都走了进去。如瑾意外,这些人难道都是暗道里进来的?那真是亲信中的亲信。她先前还以为她们就是府里寻常的婢女呢,怪不得瞧着都面生。 那边长平王解释:“开春府里会买一批下人进来,到时她们都会合理进府,那两个再去你院子伺候。” 如瑾明白了,现在大家忙着过年,宫里动向还不明朗,王府添人虽是常事,不过还是等开春之后再添比较不扎眼。 长平王又召了留下的三个男子到跟前,对如瑾说:“贺兰你认识,这两个,关亭是你那里关亥的哥哥,管着我的侍卫,唐允是打理私产的,我有些私下里的生意都是他统领。” 三个人就都躬身行了礼,连时常见面的贺兰都不例外。 如瑾颇意外。仔细打量了关亭一眼,的确是和守着自己院子的内侍领头关亥面向肖似,只是,听他说话倒没有阴柔感,关亥是内侍,哥哥关亭不是?更意外的是,长平王突然把他们正式介绍给她做什么。祝氏那群人已经让她吃惊了,不过都是女眷,整日内宅相处,跟她说明白也好。但这几个可是锦绣阁的常客,经常密议一些事情的,她又参与不到那些事里头。 感受到她的疑惑,长平王笑道:“没别的意思,只是认识一下。不然,他们连女主人都未正式拜见过,什么道理。本来还有毛旺,但他最近不在京里,下次吧。” 如瑾听到女主人三个字,不由动容。 这可都是他的机密。他竟让心腹僚属认她为主?这些人和祝氏那群可不同啊。 “王爷……”她想说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语言。静了一会,稳定一下情绪,才含笑和贺兰三人说了几句话,全了认主的礼。 长平王就摆手让他们下去了。暗道的门一关上,他便说:“本来及笄礼之后就该让他们来,一直在等毛旺凑齐人,可这老小子年底也不见回返,不想等明年了,索性便先让你见了他们三个。”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如瑾却是百感交集。 “阿宙,谢谢你这样对我。” 只可惜,她现在却不能帮他什么,被这些人称一声“女主人”,也不过是个空架子。如果能切实给他一些助力,才不负这个名分吧? “是不是很感动?”长平王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似的,立时就上前抱了她。 如瑾额头贴这他的胸膛,心里暖暖的,嘴上却没吭声。 外头传来至明的禀报声:“王爷,主子,王妃派人传了话,说除夕宫宴她会出席,还叮嘱王爷和主子也早些准备,莫忘了进宫的时辰。” 长平王听了,说:“知道了。” 319 除夕宫宴 到了年三十这晚,动身去宫里的时候,张六娘早穿戴得一丝不苟,带了侍女在舜华院门口等。通向外头的主路经过这里,等了没多久,长平王和如瑾就从里头出来了。远远看着两人并肩前行的样子,一路有说有笑的,张六娘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候。 待两人来到跟前,她迎上去朝长平王行了一个礼,并且主动解释说:“妾身此时还是正妃,除夕宫宴是要紧场合,所以虽一心要闭门养性,妾身也知道必定要随着王爷走着一遭,才不会给王爷添麻烦。等宴毕回来,妾身自回院子就是。” 如瑾早在看见张六娘的时候,就落后了长平王半步,免得被人有心挑了礼去。张六娘给长平王行礼,她就在后头朝张六娘福了一福,如常问好。张六娘微微点头,请她起来。如果不是有之前禁足和闭门谢客的事,此时大家相处倒是一团和气,看不出什么异常。 长平王说:“宫宴虽要紧,不过若是你不想去,也不必勉强。” 张六娘顿了顿,肃然敛眉道:“年夜饭儿媳不在公婆跟前尽孝,又非重病不能离榻,这种事莫说发生在天家皇族,就是在小门小户也是大过错。妾身不敢因己之过,使人非议王爷。” 长平王似笑非笑盯她一眼,没再说什么,举步继续往外走了。 张六娘在原地只静默一瞬,便很快跟在了他的身后,端庄肃穆,步履从容,一派大家气度。如瑾随在张六娘身后,倒也并不在意她突然主动出门。除夕宫宴这种场合,她方才说的正是正经道理,若长平王府没有正妃在席,又没病没灾的给不出合适理由,在帝后与合宫众人跟前的确说不过去。何况,还会重重给皇后一个没脸。所以,她去比不去好多了。 张六娘穿得是胭脂色裙衫,颜色偏暗一些,显得很庄重。本来这正符合她的身份和今天的场合,但她在裙衫外又加了一件紫棠色的皮毛斗篷,就和里头的衣服冲了色,且看起来十分老气,再加头上式样颜色都偏古朴的簪钗,若是不看正脸,很容易让人误会她是上了年纪的中老年妇人。 临出二门的时候,如瑾听见她和长平王说:“需要带上纪、罗两位姨娘么?毕竟是圣旨一同赐下来的,上不了席,跟在我身边做个服侍也好,让人前露露脸。”说完了又自己补充,“不过,不带亦没什么,看王爷的意思,妾身只是提议。” 长平王说:“不必。” 张六娘就应是,很平静。 一行人登车前往宫里,如瑾起初要登另一辆车,长平王指着主车说:“这个再多坐几人也不嫌挤,一起吧。”于是便是三人同坐一辆进了宫门。 到了宴会举行的殿外,长平王先下车,后头张六娘跟着,到了如瑾下车时,长平王上前搭手扶了她。这非常明显的只扶侧妃不扶正妃的举动,让前来迎接服侍的宫人们感到诧异,互相交换一下眼神,伺候如瑾时就殷勤了许多。 这次的宴会,与以往也没有什么而不同,只是为了应新年的景,殿内殿外布置了一些鲜亮喜庆的东西,看上去热闹些。嫔妃和皇子们到达的顺序也和往常差不多,早来的互相请安问好,等着最后入席的帝后。 如瑾又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别人倒是没什么,宁贵嫔投过来的目光不是很友善,不过,也没明目张胆地过来找麻烦,只是远远扔两个眼刀罢了。如瑾自问此生与她无甚瓜葛,又无实质利害冲突,若说得罪她,大概就是新婚后去皇后宫里请安那一遭,一时没控制住情绪,冷冷盯了她一眼。 一个眼神的差错被宁贵嫔记恨至今,这样的人,也难怪会看着人死而幸灾乐祸,推波助澜。前世肯定是无意中得罪过这个人吧,只是因何而得罪,如瑾回想不起来。前尘往事她也不想多做回忆,因着宁贵嫔那张脸很容易让她记起不好的画面,她便与之离得远远的,只随侍在长平王身后,不往宁贵嫔那边看。 其实这殿里头没有几个她想看的人,所以,便一直低眉顺眼做恭顺状了,该行礼的时候上去行礼,大多时候都是沉默。 不过,宫廷本就是是非多的地方,一味沉默也换不来平静。太子妃扶着庆贵妃进门,大家彼此问完好,庆贵妃和别人说话去了,太子妃就带着侧妃良娣侍女们主动来到长平王一家这边。 和张六娘寒暄两句,她将目光落在了如瑾身上。 “听说前阵子是你的及笄礼,这么样的热闹喜事也不知道告诉人,等我听说的时候,都过去好几天了。早知道,该预备贺礼给你。不过,这时候补上也不晚。”说着就示意侍女捧出一个小小的锦匣子,打开,里头是一根玉簪。 玉是好玉,打眼一看就知质地上乘,只不过是白玉,若是平日送礼用都没什么,送给及笄的女子却是有些不妥当了。及笄没有插白簪的,那颜色不是很吉利。 不过,这还是太子妃头次正式和如瑾说话,而且显得意外的亲近,与她平日目中无人的态度相差太多了。 长平王笑道:“上次进宫听人说太子妃殿下温柔贤良了许多,果然不是虚言。” 太子妃微笑。 如瑾摸不准她的示好源于什么,便只以恭谨客气的语气回答:“妾身及笄微不足道,怎敢劳殿下贺礼,实不敢受。” “我送贺礼又算什么,熙和长公主不还做了你的簪笄主宾么?”太子妃浓妆艳抹的脸上笑得和蔼,指了指那簪子说,“这东西我还怕拿不出手呢,不过,一时之间也没找到更好的贺礼,只好拿她暂且充数,你不会怪我简慢吧?” “怎会。殿下之礼妾身不敢承受……” “有什么不敢承受的。”太子妃打断了如瑾的客套,笑言,“本来有个更好的礼,是之前在娘家得的一套远洋怀表,很金贵的东西,从康海那边的码头行铺买来的,样子比京里的可新鲜多了。只不过,后来有人提醒我,说这怀表和远洋来的座钟是一种东西,不过一个大些一个小些罢了,钟虽好,却是轻易不能当礼送人。我这才醒悟,蓝妃及笄过生日,我怎能送怀表给你,那不成了送钟。” 太子妃掩帕呵呵的笑了两声,她身后的东宫女眷就跟着附和凑趣。 如瑾勃然而怒,又是白簪子又是怀表,自己惹过她吗?做什么要来找茬!她缓缓抬眼,原本故意做出的拘谨之色散了,看住太子妃。 太子妃一抬下巴,挑起眉毛,昂然对视,一副“有本事你就来”的架势。 如瑾盯着她,正要开口,旁边长平王突然一伸手,做了一个抱拳的姿势,唇角微勾,朝太子妃道:“多谢殿下好意。” “不客气,原是……”太子妃笑眯眯接口,却在对上长平王目光的刹那浑身一僵,被其眼中渗人的寒意吓了一跳,连下头的话都没说出来。 这老七怎会有这种眼神!她大惊。 然而,再眨眨眼之后,她发现长平王眸中那股子冷意突然不见了,就像突然出现一样,几乎让她以为之前是错觉。 长平王笑得和煦,收手,一下子碰翻了东宫侍女手中捧着的锦匣。白玉簪子掉在地上,断成几截。 “呀!”侍女不由低呼,手忙脚乱去接,当然是什么也没接住的,反而将整个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她赶紧蹲在地上将碎裂的玉往盒子里装。 如瑾将长平王的脸色和动作都看在眼里,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了这一摔,她心里的火气反而没那么重了。上前一步,还朝太子妃笑了笑:“多谢殿下盛情。不过,怀表座钟什么的,宫里似乎也没有几件,您却能从家里轻易得来一整套,并且随随便便送人,真是好厉害。妾身可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只能将您的好意牢牢记在心里,日后定当报答。” 太子妃并没有发现如瑾言语里的机锋,还在为长平王故意摔坏白玉簪的举动生气,柳眉一竖就要发作。那边和人说话的庆贵妃听了一两句在耳里,面色一沉,叫她道:“你和老七一家子说些什么?” 太子妃转脸看见婆婆的脸色,“……没说什么,聊些家常。” 长平王笑道:“太子妃殿下听说蓝氏及笄,要补贺礼,却被侍女不小心打翻了礼物。原是小事,让各位受惊了。” 如瑾便说:“今天年三十,正是‘碎碎平安’的好彩头,依妾身看,太子妃殿下就放过这位宫娥吧?” 殿上诸人听说是太子妃要给七王侧妃补贺礼,有些人的表情就微妙起来。 太子妃看住如瑾,目光冷冷的:“这玉簪虽然朴素了一些,却是上好的质地,蓝妃若看不上它只管说便是,我再换别的礼来,你又何苦拐着弯弄碎了它,糟蹋了好东西。” 如瑾抿嘴,笑向那捡东西的宫女说,“起来吧,殿下不恼你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蓝妃,你可……” 太子妃张口要说话,才蹦了几个字就被庆贵妃打断了,“过来,倒杯茶,本宫渴了。” 旁边就有宫女服侍,却偏偏召了她去倒茶,太子妃对婆婆这种避让的做法非常不满,却又不能当众违命,只好咽下了要反驳的话,冷冷盯了长平王和如瑾一眼,带人走到庆贵妃那边去了。 庆贵妃警告性地看着儿媳妇,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斥骂,“这个时候,你惹他们干什么!太子才有复起的迹象,您要是不想日后母仪天下,就只管给他捣乱。” 太子妃有点委屈,“儿臣……不过消遣那蓝氏两句,又不是惹七弟。” “住口!不过是你当年及笄熙和长公主拒绝出席,你就怀恨到这个份上,故意去找蓝氏的麻烦?这和直接找长公主麻烦有什么两样?” 庆贵妃对这个儿媳妇感到无奈。如果一切顺利,年后太子就可以重获皇上认可了,或许会有长平王一起,然而这节骨眼上她跑去找长平王府的麻烦,是想让旁人产生怎样的误会?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长平王一家那边,长平王也笑对如瑾解释此事,“太子妃大概是嫉妒你受了长公主插簪礼,她一贯喜欢给人找不自在,莫与她一般见识。” “没关系的,放心。”如瑾还他微笑。 太子妃向来有一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骄傲感,如瑾在前世就知道,刚才虽然生气,但长平王替她挡了一下,她反而宽慰了,事后更不会去为不相干的人生气伤身。她如常跟在长平王身侧,感受到太子妃扔来的眼刀,也不理会。 张六娘整个过程中没有参与一句话,路人似的旁观着。 帝后到场,参拜过后,筵席开始。除夕夜,不管朝中宫中动向如何,团圆宴总要吃得开心一些,到场的妃嫔们位份都不低,却都愿意放下身段奉承赔笑,又有几位皇子带着家眷凑趣,一时席上倒也还算热闹。 如瑾一边保持得体的微笑,举杯举箸,随众人恭贺,一边暗暗观察永安王府一家的情况。 永安王带着宋王妃、穆氏在帝后驾临的前一瞬才进场,席间也不主动说笑,很规矩,默默无闻的。听长平王说,他们的禁足并没有解除,只不过除夕宫宴为了团圆才叫上他们,宴会之后一家子还要回去关禁闭。 “琼灵县主伤势好了吗?”如瑾悄悄问长平王。相比较永安王府的大人,她更在意无辜受累的小孩子。 长平王微笑:“听说是好了。不过罪魁祸首张侧妃情况越发严重,自中毒之后就和废人差不多。” 怪不得今天没来。 一旁张六娘将两人耳语的姿态看在眼里,又听得只言片语,听他们提起张侧妃,脸上便是一红,感到窘迫的羞恼。娘家那个堂妹,处境竟比她还要惨。在袖子里捏了捏拳头,她将心头的起伏忍了,面上依旧平静。 宫宴上自然是少不了歌舞的,自从开席三次祝酒之后,不断便有舞姬入场献舞,一曲接着一曲,看得人眼花缭乱。听说,自从出了一个获封的萧绫,舞姬们当起差事来越发卖力了,有不少期待着一步登天之人。 只不过,似乎都没有萧绫的好运气。 这时候一曲终了,另一曲却迟迟没起,出现了短暂的空当。这倒没什么,本来大家对看歌舞也没太大兴趣,只有皇后随口问了一句,“歌舞便罢,怎么乐都不奏了?” 下首媛贵嫔就低头抿酒。如瑾偶然抬眼,正好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之意,放下酒杯时还朝皇后淡淡扫了一眼。 听长平王说过,媛贵嫔和皇后许久不来往了,如瑾就猜度,难道媛贵嫔与皇后终于彻底闹翻了吗?看此时媛贵嫔的神色,似乎是有些深意。 正想着,殿门外突然想起呛呛几声,似铁器碰撞。 320 再次连升 如瑾心中微惊,下意识转目看向殿外。这种声音她听过,刀兵碰撞,正是如此。深宫大内合家团圆的宫宴上,禁卫重重,怎么会出现铁器之声? “什么声音!”庆贵妃那边已经厉喝发问。她是将门出身,对这样的响动自然比如瑾更要熟悉。原本未曾在意的嫔妃女眷们,也被她这一声吸引了注意,惊疑地朝殿外看。却是什么都看不到的,宴会内殿的前头还有一个小小的厅室,隔了落地大屏风,是为着防风保暖用的,大家只能看见屏风上流光溢彩的金丝绣罢了。 长平王没抬眼皮,自顾自地喝酒吃菜。主位上皇帝听到声音的第一刻是将目光投向永安王,猜度和戒备之意十分明显,但是帝威不减,显然是不在意的。永安王随着众人往外看,并没有什么异常。 呛呛声之后,有短暂的宁静,然后就是鼓声。咚咚的闷响,敲得人心里打突。 “搞的什么名堂?”庆贵妃见殿上诸人都没惊慌,显得自己那声喝问非常尴尬,不满地嘀咕一句,目视身后侍女,想让其去外面查看。 但是已经不必看了。鼓声渐促,落地大屏风之后鱼贯转出两列粉裙宫娥,云髻高耸,竟然每个人都是持剑的。只是身后飘荡的长长披帛,让她们手中的剑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鼓声中起了琴声,奇特的搭配,听起来略有古怪,却也可入耳,而且听了一会之后反而生出一种美感。就像剑和披帛,初看古怪,可是宫娥们柔软的腰肢与婀娜的身段团团旋入殿内,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原来是剑舞。所以才会有铁器碰撞声。 宫宴上歌舞虽多,各式各样都有,但是还没出现过剑舞,未免让人眼前一亮。只不过……御前舞剑,的确是不大妥当,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如瑾认真去看宫娥们手中的三尺青锋,她们舞得太快,她一时难以分辨那些长剑的真伪。注意到她目光的长平王朝舞场上扫了一眼,低声笑道:“没事,都是未开锋的。” 如瑾松了口气。不过,立刻听到长平王用更低的声音说,“但用来杀人也足够。” 她愕然转头,看到他眼睛里的戏谑,才知道他又在开玩笑。 这种事很适合玩笑吗?她别开脸不搭理他了,认真去看宫娥们舞剑,发现真是挺好看的。长平王眯眼笑笑,借着长袖遮掩,在桌下捏她的手。 张六娘近在咫尺,注意到两人的小动作,低头抿了一口酒。 殿上诸人都被别开生面的剑舞吸引,停了觥筹。不过,舞蹈再好,后妃们更在意的还是皇帝的反应,见他也被剑舞吸引了注意,便更是留神舞姬们的身段容貌,提心忖度思量着,怕再出一个萧绫。 不过,大概是怕什么来什么,琴鼓之声告一段落,宫娥们团团旋转慢下来,裙摆如花散落的时候,外头响起一阵清丽的歌声。 “水晶帘开明月满,苍茫云海碧水天,长风静夜,思远道,意绵绵——” 随着歌声,殿门口的落地屏风后转出的,是一个手持双剑的女子,一头青丝只用发带简单束起,翠衣碧裙,轻盈伶俐,一直舞到殿中间,成为团团舞姬衬托下抢眼的一抹绿。她的动作比舞姬们又多了几分英气,并不完全柔软,劲道十足,从一进殿就吸引了全场目光。只因她舒腰展臂动作太快,一时间看不清面目,只知是个肤色白皙的女子。 宁贵嫔脸色十分不好看。 高位嫔妃之中她年轻貌美,膝下却无子女,因此就更看重自己的容貌,对于宫里任何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漂亮女人都喜欢不起来。此时皇帝微微前倾身体关注舞场的动作,更让和她抱了同样心思的嫔妃们俱都不悦,眼风如刀盯着那翠衣舞姬。 然而,当那舞姬动作渐渐缓慢下来,露出清晰的面目在人前,她们的脸色就更加不好看了。 “贱人!”有人低声咬牙。 “原来是她……”有人面色凝重。 如瑾亦是非常意外,万没想到已经册为宫嫔的人还要下场献舞——那最后出来的翠衣舞姬不是别人,正是宝林萧绫。 如瑾下意识就朝主位上的皇帝看去。 看到对方微微挑起的眉毛,和含着意外与热切的目光。 不知为何,她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萧绫这阵子失宠她也有所耳闻,按理说,和自己面目肖似的宫嫔失宠之后,她该放心才是,可不知怎地就是放心不了。直到此时此刻看见萧绫飞舞的裙摆和柔韧美好的腰肢,以及经过御座前有意无意投出的缠绵目光……她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虽不是彻底放下,也短暂透了口气。 皇后一直保持着高贵的微笑,在萧绫露出面目的一刹那,她正在举杯给皇帝敬酒,动作略停了一停,之后便一切如常了。如瑾佩服她的涵养,或者说,是城府。 如果这殿上有谁最不愿意见到萧绫重新获宠,恐怕就是曾几次在引以为豪的女工上被萧绫驳了面子的皇后了吧。但看萧绫这样别出心裁的献舞,看皇帝颇为感兴趣的态度,恐怕萧宝林重新频繁出入春恩殿已经是可以预见的事实了。 殿上诸人面色各异。 一曲剑舞就在大家复杂的目光中结束了。伴舞的宫娥们纷纷退下,唯有萧绫收了双剑交给宫人带走,然后走在御前盈盈下拜,口称万岁,向皇帝皇后献上新年的吉祥话。 皇后仪态端庄地听着,而皇帝的目光就一直没离开过萧绫,见她行礼问好,抬手向她招了招,示意她再近前一点。 萧绫磕个头,盈盈起身,含着微笑朝御案走去,步步生莲,婀娜万千。到了跟前,不等皇帝说话,她先持壶给倒了一杯酒敬上,笑道:“皇上若喜欢方才的舞,就请满饮此杯。”声如莺啭,柔得滴出水来。 皇帝自然是一口喝干。 皇后继续微笑端坐,萧绫看看她,也给她斟了一杯。皇后没喝,但是接了。庆贵妃眼中闪过厉色,不过很快掩盖过去,破天荒地没说风凉话。这倒不是她真得转性,和皇后一样,这段时间她们都不便在御前找不痛快。 倒是那边宁贵嫔掩袖娇笑,“好一场剑舞,看得本宫眼睛都移不开了。只不过,一边看一边也在提心吊胆,兵刃无情,刀剑无眼,宫宴上出现这个有些不大妥当。舞坊那边的教习也该叫过来学学规矩了,宫里的舞蹈,可不是单凭好看就能行的。皇后娘娘,您说是不是?” 皇后含笑,赞许地看了宁贵嫔一眼:“说得也有一些道理。下不为例,萧宝林,以后行事万不可如此造次了。你既然封了宫嫔,脱离了舞坊,要时时刻刻记得自己身份。” “是。”萧绫恭敬听命,并解释说,“方才的剑都是圆头且未曾开锋的,和木棍竹杖相差无几,嫔妾细细检查过了,万无一失。不过,娘娘的教导嫔妾定当记在心上,以后会注意分寸的。”看向皇帝,眼波如水,“以后若是皇上想看新鲜的舞蹈了,嫔妾想别的法子就是。” 这是她以前从不会表现出来的柔顺,倒让皇后微微抬了抬眉头,感到意外。 宁贵嫔道:“舞也献了,还敬了酒,萧宝林该退下了吧,让我们好好吃团圆饭。”她故意将“宝林”咬得重了一些,以提醒低等宫嫔不能出席宫宴的规矩。 一直没什么动静的媛贵嫔含笑接口:“这是憾事了,若非萧宝林位份不够,本宫倒是很想留她在此一起说笑闲聊,会热闹许多。” 宁贵嫔凉凉地说:“这阵子媛姐姐和萧宝林走动很近啊。媛姐姐书香门第,一向最喜琴棋书画,倒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对歌舞感兴趣了。” 媛贵嫔道:“并非歌舞,是最近都迷上了佛经。初初涉猎,才知道佛家经典的好处不久,倒是不及陈嫔多矣。” “佛经?佛家可是叫人放下屠刀的。萧宝林涉猎半天倒是拿上剑了。”宁贵嫔半开玩笑。 萧绫也不恼,微微低头,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娘娘见笑。” 不动声色关注着御座动静的长平王眼睛微眯。萧绫方才这一笑,与她之前的甜美张扬俱都不同,竟有几分骨子里透出的清冷,颇像如瑾不经意时流露的神态。而且,表面客气实则疏离的态度,也是极像。 看出这点的人不只长平王一个,几道目光先后落在如瑾身上。只是如瑾自从萧绫露面后就一直低头吃菜,没有抬过头,别人一时不能找出明确的对比,只得又将目光收了回去。 此时,皇帝注视着萧绫突然露出的不合性子的清冷,面带微笑接过了媛贵嫔的话头,“位份不够可以晋。” 大多人立即支了耳朵细听。萧绫自己直接问了:“皇上要晋嫔妾的位份么?您想赏什么位份呢?”微微偏头,她用乌溜溜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住皇帝。 媛贵嫔笑道:“要是想让她留在这里,自然要晋到够资格的位份了,只不过,跨度大了些。” 宁贵嫔拧了眉头,刚要开口,那边皇后正色说道:“媛贵嫔,莫要拿规矩开玩笑。” “臣妾失言。”媛贵嫔欠身告罪,再没说什么。 皇帝却迟迟不开口,似乎在思索。一直忍着的庆贵妃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在极力压制不满。不过她倒是将嘴管住了,到底没搭话反驳。 最后就听皇帝说:“宝林,从六品,就晋为才人吧。” 又是连升三级,和上次一样! 照着这样下去,再来一个连升三级成为从三品嫔,萧绫还真能来参加除夕宫宴了。 萧绫跪倒谢恩,连连叩首。 后妃们脸色阴晴不定,几个欲言又止的,到底在皇帝目光扫视一圈之后,谁也没敢驳斥。 321 宫廷烟火 萧绫谢恩退下去了,临走时留给皇帝一个意蕴悠长的微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皇帝似乎变得心情很好,别人敬酒他接受的次数多了,谁和他说话,还能得个笑脸。皇后看在眼里恼在心里,不住往底下静妃那里瞟。这场宫宴大半是静妃筹备的,殿上歌舞虽然源于宫廷舞坊,但也少不了静妃的许可安排,定是她捣鬼在先,否则萧氏怎么可能闹这么一出! 静妃倒是一切如常,对皇后的眼风视而不见,她话最多,最热情,且带着儿子在身边。稚龄的十皇子明微偶尔说一两句童言童语,颇为可爱。今天皇后的唯一嫡出泽福公主也来了,十二岁的小姑娘,因长年病弱看起来像是未满十岁的幼童,她不常在人前露面,跟其他几个嫔妃宫人所出的姐妹也不亲近,唯有十皇子明微隔着老远总和她搭话,十分热络的样子。 大概是明微太热情,静妃太玲珑,皇后一直没找到跟静妃挑刺的机会,陪在皇帝身边,脸上笑着,眼里却是闷闷的恼恨。 且不说后妃们如何,几家皇子和内眷们都比较收敛,除了客套的敬酒陪酒之外,多余的话说得很少。长平王这边没什么,他本来就长年不得待见,这种场合开言极少,张六娘和如瑾又都是沉静示人,所以这一家的沉默并不明显。太子那边,太子身为长兄偶尔说一两句兄友弟恭的和气话,比平日少些,也还过得去,他妻子高傲惯了,除了奉承婆婆之外不喜和别人说话,这时候寡言少语一些也不会引起旁人注意。 倒是永安王一家,明显与往日不同了。永安王素来温和,人缘极好,和谁都能搭得上话并让对方如沐春风,因此一直是宫宴上言语最多的皇子。这次却是沉默得太多了,再加上他瘦了许多的身子和微陷的眼眶,显见近来过得很糟。而他那位八面玲珑的侧妃穆氏,也从活跃人物变成了守礼静女,不多说一句,笑容亦是有限,看起来比宋王妃还安静,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 永安王府周围一直没断了禁卫的“保护”,皇帝并没有明确下旨将他怎样,但显见是半囚半困起来了,宫里上下全都心知肚明,因此今晚的宴席也没有人主动和他们一家搭讪,都恐惹了皇帝不快。永安王一家所坐的桌子,就成了被热闹包围的冷僻之地。 在热闹与冷清的交织中,这一年的除夕宫宴如常进行着,吃喝,敬酒,恭维,攀谈……如果不往深了想,其实与往年没什么明显的不同。到了将近三更的时候,按惯例放了烟火。帝后为首,所有人都走到殿外去看。 茫茫雪地上是巍峨层叠的宫墙,再往上,星光满天,一个又一个寓意吉祥的烟花炸开在高天,绚丽而清冷。 如瑾站在长平王身侧,抱着手炉仰头遥望,沉默着。长平王偶尔侧头时,看见她头上金钗细细的流苏在耳边轻轻晃动,明闪闪的光,衬得她一张素脸越发似霜雪,冷而莹洁。“在想什么?”他不由相问。 在烟花的炸响和大家的笑语中,他的声音很低很低,几乎听不见。如瑾转目看见他的唇形,才推测出他在说什么。 当然是在想前世了。宫里的烟花,她看过,此时再看感觉又是不同。不过,这些话却是没法说的,她只笑了笑,随口道:“想以前的除夕。” 于是下一刻,她的手便被捉住了,隔着斗篷和宽大的袖子,旁人倒是看不见。长平王摩挲她的指腹,力道很轻,痒痒的,“包括去年那个么?” 去年的除夕前一晚,正是他潜入她闺房守岁的时候,两个人下了棋,她输得很难看。如瑾不由笑了,又有些感慨。 “宫宴什么时候结束呢?” “快了,放完烟花发了赏,就该散了。” 那就快一点吧。如瑾暗暗期盼早点离开这个地方。近距离观看烟花当然美得很,但是她一点儿不想在宫里多呆一刻。这场宴会枯燥而无聊,表面和和美美,底下却充满了让人不舒服的蝇营狗苟,就像此刻未曾化尽的雪地,看着干净,挖下去,全是泥水。 察觉她的不耐烦,长平王凑过来低声笑道:“再忍一会,就快了。今年早先有旱情,宫里一直‘节衣缩食’到现在还没改,烟火不会放太多的,要省银子周济子民。” “轻声。”如瑾皱眉,左右看了看,除了张六娘站在两步之外,其他人倒是都远了些,想必听不到。但他也太不谨慎了,总归是在宫里,说这种嘲讽的话做什么。 长平王笑笑,住了口。 果然如他所言,烟花放了没一会就停了,最后一个龙凤呈祥炸响在天边后,除了帝后,所有人都跪下山呼万岁,结束了这场烟火盛放。皇帝点头,伸手命起,皇后笑着命人发赏。 就在大家都准备散场的时候,一阵隐隐约约的惨叫断续传过来,让众人不由一愣。这种喜庆时候,谁在不长眼地添堵?凝神静听,那声音又响了一次,却是听清了,是在院外。 皇后给身边的人递了一个眼风,马上有内侍匆匆跑出去查看了。须臾,带了另一个内侍回来,看服饰是个小领头。 “给皇上、皇后、各位娘娘、王爷、公主、各位主子们请安。”这人跪下磕头将所有人都问候了一遍,回禀说,“是底下放烟花的一人不小心弄倒了炮筒,伤了腿,已经抬下去治伤了,惊扰主子们,奴才有罪!” 举行宫宴的殿外套着一个院落,院外是长而直的宽敞甬道,为了怕意外伤到帝后,烟花都是在甬道上头点火。看来,如此安排很有必要。 皇后眉头微微一皱,很不高兴听到这样的事,沉声道:“起来吧,节庆日子,不忍心罚你们,给那受伤的好好治去。你是领头的,没能约束好下人,扣一个月的月银。” 宫宴上闹出这个差错,只扣月钱已经是非常非常宽容的处罚了,那内侍赶紧磕头不已,连连称颂皇后娘娘仁慈。皇后让人将他带了下去,转头对皇帝说:“扰了皇上的雅兴,原本该重罚的,但正是过年时分,不如轻轻放下。” 皇帝对此种小事不感兴趣,只嗯了一声。 庆贵妃撇了撇嘴,本想说一句“假模假式”,忍一忍,忍住了。 皇后道:“虽是小事,但这些年放烟花还没出过差错,都是臣妾不慎,这阵子精神短了些,许多事都交给了静妃,她一个人忙不过来,真是难为她了。” 静妃被点到名字,笑吟吟接口说:“是呢,乍接手的确是有些手忙脚乱的,不过娘娘教得好,底下各处也是娘娘以往用惯的,都知道要按着娘娘的章法做事,所以臣妾省心了许多。譬如刚才放烟花的这队人,领头那个是凤音宫里秋葵姑娘的同乡,最是办事老道,秋葵姑娘还跟我夸奖过他。唉,谁承想他手底下人倒不稳重了,闹了个差错出来,真真是让人不放心。” 皇后眸中闪过雪光,温慈一笑:“静妃还年轻,慢慢历练,总有放心的一天。” “承皇后吉言了,还请您多多指导才是。”静妃欠身一福。 如瑾和长平王对视,俱都微微一笑。皇后和静妃两个人,恐怕以后且得打擂台呢。如瑾很庆幸自己再也不用卷入到这些事情里去了,宫廷里的女人们,再也不是她生活的同行者。 她转目去看陈嫔,整个宫宴上陈嫔都没说什么话,安静得像花木,也未曾和儿子媳妇示好过。是怕和儿子太亲近引起正宫猜忌吗?就像寻常人家的妾室要顾忌嫡母。想到自己的身份,如瑾想,以后若是有了子女,也要顾忌张六娘吗? 她瞥一眼身旁的正妃。张六娘那端肃中带着温柔的神态,和皇后相差无几,比以前更像了。以前只是形貌有些肖似,现在那气度足比以往多了四五分,如瑾暗暗起了警醒。张六娘真会心如止水不问世事吗?她抱着怀疑态度。如果……如果日后真有了孩子,一定也要带在身边好好教养,才不能顾着正室委屈了孩子。 皇帝是不会给陈嫔撑腰的,长平王定会给自己撑腰的吧?她悄悄看他。 不由脸色一红。真是的,竟胡思乱想到这些事上去了…… “你怎么了?”长平王似有所觉,侧过脸来。 “没什么……”如瑾低了头。 看完烟花再回到大殿上去,宴席已经撤了,换了暖身的热汤并几碟点心瓜果。再随便凑合一会就要散场了吧?如瑾乍从外头回来,被殿里热气一冲,原本就有些累了,这下眼皮更是打架,勉强支撑着。 长平王低声说:“再过片刻便可以回去了,且忍忍。” “嗯。”如瑾朝他一笑。 张六娘脸色微黯。 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庆贵妃将这场景看在眼里,嘴角微微上翘,朝主位的皇后白了一眼,悠然朝着长平王开口:“老七,听说熙和长公主前些日子去你家,给蓝氏赐了字,是吗?” 长平王转头往庆贵妃看去,眼角余光却瞄着主位,笑道:“家常琐事,让庆母妃见笑。” 庆贵妃就问:“是什么字?这是雅趣,本宫从小到大,这把年纪了还没字呢。” 如瑾应声答了,庆贵妃非常惊讶地挑眉,张眼往泽福公主那边看,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什么也没说,结束了话题。 可是她这番作态,却实际让人产生了相应联想。昭华和泽福,相比起来哪个更有分量一些,显而易见。如瑾暗暗生恼。 太子妃跟着婆婆起哄,往张六娘那里看,笑道:“七弟妹有字吗?” ------题外话------ 午梦千山雪,郭海燕0508,iceeternal,qqiong213,smile1220,猫小q,zx19740207,whx3900939,rourou,李悠嫣,540509,谢谢各位。又没能多写,惭愧。 322 碎嘴妇人 张六娘微笑回答:“没有。” 太子妃就说:“熙和姑母去你府上的时候,该让她顺便也赐你一个。反正赐一个也是赐,两个也是赐,举手之劳。你要是面皮薄不好意思求,等下次见了姑母的面本宫帮你开口。说起来明日就可以呢,熙和姑母肯定要进宫的。” 面对异常热心的太子妃,张六娘用帕子按了按嘴角,笑说:“多谢殿下,不过不必了。家里姐姐妹妹们都没有字,即便有,也是私下里胡乱取着玩儿的,做不得数,我就不要了。” “这样?那也不勉强你了。只不过……”太子妃看了看如瑾,“蓝妃得此殊荣,也不能只顾自个儿,当时该主动帮七弟妹向熙和姑母求一求才是。” 庆贵妃微微皱眉,悄悄打量一下皇帝的神色,之后给了儿媳一个眼风,让她噤声。熙和长公主到长平王府给侧妃赐字的事情,说是坦荡磊落的关爱,其实背地里究竟是为了什么,很容易引人联想。宫里暗中流传的各种猜测,其中之一就是熙和长公主在借此告诫皇帝,警醒他做事不要出格。太子妃可以借此挑拨张六娘和如瑾的关系,但若说得太深,说不定会惹来皇帝不快。庆贵妃暗暗恼火儿媳说话不过脑子。 被问到头上的如瑾朝太子妃露出羞涩的神情,言道:“殿下说的是。只不过……当时突然被熙和长公主赐字,妾身喜出望外,一时只知道高兴了,其他什么都忘了做,差点连及笄礼都没完整做好,着实惭愧。还好我们王妃宽容大度,且不在字号上留心,并不在意这些。” 太子妃还想说什么,但被婆婆眼神阻止,忍了忍,没继续挑拨。 旁边张六娘一直含笑用小银匙子翻动碗里的汤,什么都没说。不过心里却对太子妃十分不满,难道她想跟熙和求个字,还需要侧室引荐么? 皇后陪在皇帝身边,对几个人的谈话似乎并不关心,只管微笑着跟身旁宫女交待宴会之后的事宜。隔了一会,才转过头来问永安王:“七娘最近如何,可好些了?” 永安王恭身答道:“劳母后惦记,七娘她这两日好了一些,吃饭喝水可以自己动手,不用人喂了,食量也增了一些。太医院几位御医隔一日便去探视一次,也说恢复得还不错。” “那,可以说话了么?” “御医说,还要再看看,过了年之后换一次药试一试。” 皇后叹口气,脸色不太好。 静妃关切地问:“七娘那孩子到底什么病?恍惚听说是惊着了,又说是风寒,若是风寒,怎么连话也说不了?” 如瑾看看她。她真不知道张七娘是中毒么?外头只宣称永安王府侧妃张氏卧病,但宫里该知道的人都能知道真相吧?可静妃还真是一脸关心焦急的样子,一点儿破绽看不出来。 皇后盯了静妃一眼,“是她自小身子弱,有天夜里又被不懂事的丫鬟惊着了,这些日子头脑昏沉,病了一场。” “哟,那可得好好治,可别留下病根儿。这么年轻,才嫁人,正该过好日子呢,却是病了。” “这个自然。”皇后不想和静妃说话,结束了话头,转脸和皇帝闲聊去了。 静妃抬手撩开额边碎发,眼中闪过嘲讽之色。 她身边的十皇子明微眨着大眼睛,开口朝张六娘问:“七嫂嫂,你最近没进宫是吗?前几天遇见三姐姐,我问她这些天和谁玩,她说是一个人玩,我就想,七嫂嫂怎么不来陪她呢,以前你不是常和她在一起吗?你要经常来呀,我长大了,要读书,不能和姐妹们一起玩,三姐姐自己在宫里很寂寞。” 他口中的三姐姐就是嫡公主泽福。泽福不爱说话,一整晚除了敬酒就没开过口,这时听了明微的言语,眉头一皱,说:“十弟既然念书了,就别总想着玩,我也不是整日玩耍的,要做很多事,哪里寂寞?” 明微不解地眨着眼睛,怯怯看着她。泽福没给好脸色,微微冷笑。 被点到头上的张六娘也有不悦之色,不过很快掩住了,依旧含笑对明微说:“泽福公主说得对,我们都有很多事要做,不能像儿时那样只顾玩耍了。十殿下也别光惦记姐妹们,要把心思用在课业上,好好用功。”温和的商量的语气,完全在哄孩子。 十皇子明微眯起眼睛笑得很开心,大声道:“知道啦!我一直在用功,前天师傅还夸过我呢。” “那就好。”张六娘温柔点头。 如瑾暗暗观察十皇子一派天真的神态。前世没在皇子公主们身上留心,她真不知道十皇子是这样的孩子。大概是随了他母亲吧。宫里长大的,即便再小,也比乡野孩童多了许多许多心眼。 满殿笙箫笑语之中,这一年的除夕宫宴就这样结束了。子时过后就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年。如瑾随着长平王忍耐了宴会上无聊的各种针对,一同回了王府。张六娘这次倒是没有请求长平王去她院子里住,一下车,就主动道别自己回去了。长平王只看了她端庄的背影一眼,便将之撩开不理。 回到辰薇院,如瑾呵欠连天,一边说着“早点睡”一边上前搭手帮长平王盥洗更衣。长平王揉揉她的头,“我自己来,你快收拾了睡吧。”如瑾便也没客气,让丫鬟服侍着草草梳洗完毕,倒头躺了。长平王很快也收拾妥当躺了过来,熄了灯火,搂住她。 如瑾眼皮睁不开,在他怀里挪了挪身子,调整成舒服的姿势,很快就要入眠。长平王笑道:“怎地困成这样子,第一次和我一起过年,不激动么?” 有什么可激动的,也不是第一次呀,如瑾还没忘了去年他跑过去“守岁”,弄得她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精神的事情。不过她现在困得厉害,也懒得和他争辩什么,任由他乱说。 长平王等了半天不见动静,怀里人的呼吸却越来越绵长了,他感到一丝无奈。第一次和亲近的人在除夕夜独处,他心中感慨颇多,本有一肚子话想说,可如瑾的感觉显然没和他同步。“瑾儿。”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用实际的接触感觉她的存在。 可半梦半醒的如瑾却觉得呼吸困难,挣了两下,从他怀里脱出去,寻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拥被而眠。长平王被推到一边,愕然一瞬,继而有些赌气似的伸手又将她拽到了怀里。如瑾睁开眼睛,“……还不睡?” “你睡的着?” 为什么睡不着?如瑾努力将疲惫的意识凝聚起来,在朦胧的黑暗中寻找他眉眼的轮廓。“阿宙,你有事要和我说吗?” 自然没什么事。长平王答不上来。他只不过是想和她一起体会彼此相伴过除夕的感觉…… 如瑾想了想,问:“是在为宴会上的事生气?为太子妃她们吗?没必要的,几个碎嘴的女人,当她们是叽喳山雀就是,理她们呢。” 她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困意,似春风呢喃,长平王感觉身子有些热,知道她累,赶紧自己平复了,拍着她后背说:“小看我,我会为那等人生气么?她们惹咱们,等有空给她们一个教训罢了。” “……别冲动,几句话而已,我并不放在心上。你在外头做事,别被这些琐碎影响了心情。”如瑾清醒了一些,赶紧提醒他。 “嗯,我有分寸。” 如瑾努力眨了眨眼睛,驱走困意,“既然不是为太子妃那些人,你有什么睡不着的,是……因为萧绫?”她迟疑一下才说起这个名字。在长平王跟前提起此人,会让气氛变得怪异,她平日里尽量不提的。然而萧绫酷似自己的样貌和皇帝给予的盛宠的确是明晃晃闪眼,今晚又一次的连升三级,长平王是不是介意了?“你对今晚的事怎么看?”如瑾问他。 “没什么,父皇心意向来难测,一个毫无背景的低等宫嫔而已,理她作甚。”长平王语气淡淡的,显然是不想多说这件事。 如瑾便也不提,这种事,总是不好细谈。何况帝心难测,她本来就没想琢磨皇帝的心思。 她沉默了一会才开口:“那你在想什么,为何睡不着?如果有烦恼的事情,跟我说说?” 长平王为她试探的语气感到无奈。“你在琢磨什么呀!”他将她按在自己怀里,“我有什么烦恼?我烦恼你头次跟我过年竟然只知道睡觉。” 这共度的第一个除夕,不应该是充满温馨的夜晚么? 如瑾愣了愣。 他是说真的吗?他在气恼? 她仔细回味了一下他方才充满抱怨的语气,才渐渐确定他真是在气恼。于是不由好笑。 “阿宙。”她在他怀里叫他的名儿,声音闷闷的。他寝衣上有残余的皂荚香气,她吸了两口,轻轻摩挲衣料上的花纹,“阿宙,我困了,所以就想睡觉。明天是初一,还有好多事要做呢,不早点睡怎么行。至于这第一个除夕的特别,不是我不在意,而是觉得,我们这样一起安睡就好呀。以后还有很多个除夕,这样一起听着彼此的呼吸同榻而眠,不是最好的事情吗?” 长平王静了一下,心中顿时充满鼓荡的温热。 她在他怀里的声音软软糯糯,和平时完全不同了,说的又是这样的话,他哪里还顾得上抱怨气恼,只觉非常感动。 “是,是最好的事。”他很快肯定。毫无疑问,他喜欢她所说的,“以后还有很多个除夕”。 如瑾在黑暗中抿唇而笑。原来他这样好哄的。 她挪挪身子,再次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肩头闭眼睡觉。这次他没有再打扰,而是轻轻地搂着她,也闭了眼。 ------题外话------ 醉爵月清风,kql2011,林间小溪a,zx19740207,leiboo,dxh19810216,qqiong213,午梦千山雪,yulanlan12,清心静,郁金香与黄玫瑰zwk,xiaying1970,rourou,nanxiaoshu,cndoll,赢无止境,非常感谢各位! 323 拜年女眷 正月向来是又忙又闲的月份。 忙的是要到处走亲访友,相互拜年,拜完了东家拜西家;闲的是除了拜年聚会之外基本就没有其他事可做了。这一忙一闲对如瑾来说,忙只忙了几日,闲却闲了多时。因为,长平王府地位不同,没那么多亲戚朋友可访问的。 正月的头几天她还忙一些,要进宫拜帝后,要接受阖府下人的问好,发赏,安排过年事宜,回娘家拜了一次,到刘府走了一趟,另外又去了熙和长公主府,再之后,就没有可忙的了。其他亲戚不是没有,但都不是她这个侧妃该走动的,张六娘不出去见客,她没必要揽了这事过来,纯属受累不讨好。 以前只派家中下人来过的安国公府,借着过年,终于有主子登门了。来的是张六娘的小侄子。侄子给姑姑姑父拜年,天经地义。只不过她这个侄子年岁太小,才四岁,话还说不利索,走路还需要身边乳母嬷嬷和丫鬟们时刻照看。 长平王府的婆子将来人引到舜华院,张六娘见了侄子,不但不亲近,还摆了冷脸,将跟来的乳母嬷嬷弄得十分没面子。小孩子跪下磕头拜年,张六娘只淡淡吩咐丫鬟发压岁钱。 那乳母嬷嬷讪讪笑着,上前说:“王妃最近过得可好?老爷太太不能亲来,特地嘱咐小的给王妃问好,并让小的问一问王妃,您什么时候回国公府呢?大年下的,家里热闹得很,兄弟姐妹们都很想您。” 张六娘微微一笑:“他们是觉得我初一进宫拜年,初二就要去安国公府问好吧?好几日不见动静,才打发个小孩子过来探风向。” 乳母嬷嬷不好接话,小心翼翼赔笑。 张六娘神色淡淡的:“其实他们何必这么小心,莫不是心里觉得对我有亏欠?都是亲生骨肉,这不见外了么。” 乳母嬷嬷拿眼一扫厅中婢女,见有不认识的,料着是王府中人,就没敢明言,只吞吞吐吐地说:“……咱们太太其实很心疼王妃,日子久了见不着您,私下哭了许多回,只是……” “只是皇后娘娘压着全府的人,不让他们亲近我吧?”张六娘不客气的一语道破,未施脂粉的素面微微扬起,“我要是有个在外头过得不如意的女儿,就是拼死也要想法见一见她,亲眼瞧瞧她是不是瘦了、饿了、被人欺负了,别说皇后,就是皇帝亲口下旨不准见,我也要见。” 乳母嬷嬷久不见张六娘,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尖刻的话,不由呆了半晌,临行前被嘱咐的许多话憋在肚子里,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张六娘冷冷道:“你们走吧。以后,不用派这孩子过来了。要是家里真在意我,还不如打发个贴身的丫鬟来,好歹还能说两句利索话呢。” 小孩子眼巴巴看着姑母,知道自己是被嫌弃了,十分委屈。 张六娘见他眼泪汪汪的样子就更烦,催促他们快走。乳母嬷嬷乍着胆子请求:“王妃……小少爷头次上门,还没见着王爷的面呢,要不……容小的带他去给王爷拜个年再走?还有府里的侧妃、姨娘们,到底都是亲戚,见一见也好。” “是他见还是你见?要旁敲侧击我在王府的地位么?”张六娘轻轻哼了一声,“藤萝,带他们去,至于王爷他们肯不肯见,可不是我能左右的。” 说罢,起身进了内室,将客人撂在了冷清中厅。 那乳母嬷嬷脸都灰了,敢怒不敢言,还得安慰眼看就要哭的小主子,别提多尴尬了。丫鬟藤萝暗暗叹口气,上前领了她们出门,少不了解释一番:“最近王妃心情不好,您多担待。” 乳母嬷嬷牵着小主子去见长平王,一路上问起张六娘的近况,“……王妃怎地这般说话了?她出嫁之前可是一等一的好性儿啊,现在……这、这简直就像换了一个人,竟跟以前七小姐的脾气一样了,动辄冷脸,出言就伤人……太太特意嘱咐我好好和王妃说话呢,这可怎么好。琅环,啊不,藤萝姑娘,你快告诉告诉我老婆子,王妃到底是怎么了?她这样子我回去怎么跟太太交待啊,太太还不哭坏了!” 藤萝深深叹气,压低声音,将王府里前前后后的事情都简略说了一遍,直将嬷嬷听得目瞪口呆。 “这如何是好!皇后娘娘生着气呢,告诉家里不要搭理王妃……王妃自己又不上进,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又打听藤萝改名的缘由,“……好好的,你怎么就改了名儿呢?” “王爷赐的名。”藤萝脸色灰暗。 乳母嬷嬷只好住口。眼看着到了锦绣阁,院门是紧闭的,门口内侍进去通报了半日,几个人在外头都快冻僵了,这才等来回复。 “王爷正在读书,腾不开时候见小少爷,几位请回吧。”内侍拿了一个装着银裸子的荷包递过去,说是王爷给那孩子的压岁钱。 接了钱,年就必须得拜了。乳母嬷嬷领着小孩子在院门口朝内磕头,一丝不错地行礼完毕,才敢离去。 藤萝悄声建议:“您老这就领小少爷回府吧,侧妃等人那里就别去了,王爷定然不喜欢你们过去。” 乳母嬷嬷心里也是打鼓。 临走前,太太本来嘱咐她若是看着王妃不好过,就帮忙打压一下妾室们的威风,可看眼前这情形,要是真按着太太说的做了,恐怕王妃以后会更不好过。 “唉,带我去给侧妃拜个年吧,其他人那里就暂时不去了。” 于是没一会,正在给刘雯写回信的如瑾就接到了丫鬟禀报,说王妃的侄子要进来问好。 “请进来吧。”如瑾撂了笔,起身往外厅去。张六娘有客来她是知道的,却没想到这客眨眼到了自己这里。到也勉强算是正常的亲戚走动吧,伸手不打笑脸人,接着就是了。 须臾,衣着整洁的乳母嬷嬷就陪着四岁的小主子进了屋,依照规矩大礼拜年。 如瑾笑着叫起,命丫鬟看赏。小孩子接了沉甸甸的红包心里高兴,丫鬟端来点心水果摆在桌上,都是精致的香喷喷的模样,他就想伸手去拿。 乳母嬷嬷赶紧拉住,一面朝如瑾赔笑:“小孩子不懂事,蓝妃别见怪。” 如瑾道:“本来就是待客的东西,见怪什么。” 乳母讪讪,到底没让那孩子吃。如瑾知道对方心存芥蒂,也不强求。不吃正好,不然过后出了什么差错自己还要担责任。她捧着茶盏端坐,带着笑,却不主动攀谈。 场面很冷。 乳母嬷嬷没话找话,左一句右一句的拉家常,如瑾摸不准她到底要说什么,就敷衍应着,有时懒得答话,便由吉祥替答。聊来聊去,场面越发尴尬。那乳母嬷嬷干笑半晌,提起蓝府,“……不知襄国侯夫人整日在家都做些什么?两家做了姻亲,我们太太还惦记着有空跟蓝夫人见面走动呢,可总有事忙,一直没腾开身。这不正月了,大家都闲下来,要是蓝夫人没什么事,太太让小的问一问,看能否找个空闲大家聚一聚,彼此亲近。” “家母身体不好,进京之后水土不服,一直没调养过来,从不出门见客的。”如瑾淡淡地推了。 乳母尴尬。如瑾掩袖打了个呵欠,笑道:“不好意思,昨夜没睡好,怠慢嬷嬷了。” “岂敢岂敢,是小的打扰了蓝妃休息。”乳母嬷嬷赶紧告罪。再扯两句,看如瑾神色越发倦怠,几乎就要睡着,只得讪讪告辞。如瑾让丫鬟送她们出院,便关了院门。 那乳母嬷嬷脸色涨红,咬牙忍了气,拉住小主子闷头往前走,气呼呼的。藤萝赶紧拽着她提醒:“您老可别在王府撒气,小心人看见!现下您也亲眼见着了,这府里是蓝妃独大,眼睛长在天上的,肯本不把王妃放在眼里,又岂会给您老好脸色?您老且慢生气,赶紧回去告诉太太想办法是正经。王妃被欺负得狠了,整日压抑,性子才有些左了,太太是她生母,要是太太都不疼她不管她了,她可真没指望了啊!” 乳母嬷嬷叹气,脚步慢下来,“姑娘,不是我不管,也不是太太不疼王妃,实在是……太太在府里做不得主啊。但凡她有点地位,当日小少爷何至于险些过继给长房?如今皇后娘娘又发了话不准搭理王妃,满国公府还有谁敢往前凑,就是今儿我领着小少爷过来,回去还不知要吃怎样的挂落呢。姑娘,你还是劝着王妃跟皇后娘娘低头吧,亲亲的姑侄,有什么过不去的?王妃一日不肯低头,她就一日得不到娘家的助力啊。” 藤萝默然。 乳母嬷嬷再往舜华院去和张六娘道别,张六娘却没见她们,径直让藤萝送她出去。藤萝领命,送了客人出府,然后垂头丧气回返去跟主子回禀。一进屋,却见张六娘正对窗垂泪,眼睛哭得通红,显见已经哭了大半日了。藤萝吓了一大跳,“王妃……您这是?” 张六娘帕子也不用,只恨恨拿袖子抹脸。 “人走了?” “……走了。” “说了什么没有?” “说……也没说什么。” 张六娘冷笑:“我就知道。她能说什么,太太能说什么,满国公府的人又能说什么?不过是让我在此自生自灭罢了。过年这么大的事,竟然只派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和一个老眼昏花的婆子给我拜年,真真是我的好娘家人。”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往下掉。 藤萝提心吊胆地听着,半晌才试探着说:“您其实……可以回去问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毕竟您是晚辈,王爷现在又不限制您的自由……” 张六娘一个眼风过去,吓得她噤了声,劝导跟皇后低头的话一句也没敢说。 “晚辈?”张六娘凄然扯扯嘴角,“她们但凡当我是晚辈,也不会如此绝情。是生是死,是好是歹,任凭我自己承担罢了。王爷此时不过刚得圣眷青睐而已,这段日子还被闲置了许久,安国公府就不敢得罪他,只管顺着他的意踩我。倘若日后他万一发达了,安国公府的人是不是第一个要上门来建议他休妻?也不想想他为何厌弃我!若没有他们,我岂会受这份罪。” 自从香缕死了之后,藤萝好久没听见主子这样倾诉心事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顺着也不是,逆着更不敢,有些手足无措。 张六娘瞥一眼她的畏缩,只觉心烦,冷哼一声打发了她。 此时的辰薇院里,如瑾接着给刘雯写信。吉祥在一旁伺候研墨,研着研着就走了神,差点将墨汁溅在桌面上。如瑾笑问:“想什么呢?念叨彭掌柜吗?” 吉祥脸红,“……不是!奴婢在想安国公府是什么意思,派个婆子来,说的话颠三倒四,又不像敲打,又不像套近乎,打什么主意?” 如瑾一笔一划写信,写完了,轻轻吹干墨迹,才无所谓地说:“安国公府能打什么主意,除夕宫宴上连皇后都没关心张王妃,你怕什么。” “倒也是。”吉祥想了想,随即释然。张六娘自掘坟墓和皇后闹翻,王爷又不理她,还能怎样。但,突然她又想到一种可能。 “主子,您说……王妃不会是在以退为进吧?她要是跟娘家彻底闹翻,时日久了,王爷知道了她与安国公府和皇后都没关系……会不会……” “什么?” 吉祥欲言又止,试探着说,“到那时,王爷对她戒心一除,会不会……渐渐被她得逞?” 如瑾微笑:“她未必没打这个主意,只不过,我们不需要担心。王爷以后若真对她有意,那也无可厚非,她是正妃,谈什么得逞不得逞。” “可……” 如瑾装了信,打发她下去派人送信了。跟刘雯商量生意才是正经,理张六娘作甚。如瑾一点不在乎张六娘是真心闭门还是另有所目,因为,长平王值得信任。 刘雯的回信很快,是让送信人一路带回的,几乎是收到信立刻就写了回复。 如瑾拆开信飞快看完,笑容满满。几番书信往来,刘雯不仅痛快答应了帮忙做微型摆件的生意,还要将私房钱拿出来入股,而且拉上了江五。这段日子江五和她往来频繁,一直缠着她学手工,明明是通过如瑾认识的,可两个人的交情似乎比和如瑾还铁,就差拜把子义结金兰了,刘雯要参与生意,自然拉上江五。 于是隔天江五的书信也到了,又是洋洋洒洒好几页纸,废话极多,总之就是表示对这笔生意非常感兴趣,一定要参与,并且连铺面都帮着参详了好几处,都是繁华地段上的好地方,肯定是借了她父亲的力。 而刘雯,再次来信详细说明了她做手工的大致方法,提出要招大量工匠才能撑起铺子。几人书信往来说得热闹,如瑾索性约了两人一起见面细谈。 这日早晨用过饭,如瑾便和长平王打了一声招呼,带人回侯府。和江五刘雯约定的见面地点正是蓝府,比来王府方便得多。 长平王搂着如瑾腻了半晌,叮嘱她晚上一定回来,别在蓝府过夜。如瑾好容易推开他,佯怒,“还管着我回娘家了?我就要住在娘家,你待如何?” 长平王眯眼:“还能如何,我再夜入闺房罢了。” 如瑾脸红。只得点头答应,不然这家伙真敢说到做到。 收拾妥当带人出府,丫鬟婆子带了不少,还有一众王府侍卫,且有相当数量的暗卫在周边相随。自从那回遇刺,她出门时一直是这个排场,长平王生怕她被人劫了似的,恨不得派一营军队来护着。 马车刚走出王府没多远,迎面来了一辆体统车驾,在不远处停下来。跟车的婆子过去相问,原来是林安侯纪夫人和罗编修的太太,正是王府里纪、罗两位姨娘的娘家人,一起过来拜年。 听说是如瑾车驾出府,两位太太都下车过来拜见。 如瑾启开车窗与之相见,看见纪夫人领着一位容长脸的中年妇人,想是罗太太了。她便客气地笑笑,言道:“不巧了,我正有事出门,不过王妃在家呢,请二位进府去吧。” 罗太太恭敬应了,纪夫人却赔笑相问:“不知王妃会不会见客?听说她抱病,一律不肯见外人呢,连安国公府那边都没回去拜年。” 如瑾道:“两位让人通禀进去便知,我也不晓得。”张六娘见客与否可不关她事。 纪夫人笑容满面:“其实……其实妾身此来也是为了上次那件事。要是王妃不见客,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见一见我家小姑和罗氏姨娘?罗太太好久没见着女儿了呢,心中着实想念,是不是罗太太?”她将同伴往前推。 罗太太有些不自在,往旁边挪了挪,躲开她的手,朝如瑾垂首道:“让蓝妃见笑了。妾今天是给王妃和蓝妃拜年的,见女儿倒在其次。” 如瑾见她言行还算知礼,比纪夫人强上许多,态度就和蔼些:“罗太太不必客气。昨儿罗姨娘还说想回娘家看看,可巧您今日来了,可见是母女之间心意相通。你们请进吧,一切自有王妃做主。我还有事,就不陪了。”说罢命人放了车帘子。 纪夫人还想说话,无奈车夫扬鞭要前行了,她只好跟着罗太太行礼,退到路边去。如瑾的车驾就驶出了长街,一拥人往蓝府而去。 吉祥笑道:“纪夫人上次回去,不是口口声声说要跟林安侯爷好好商量纪姨娘的事么?这许久也不见动静,难道今天是来禀报商量结果的?” 如瑾抿嘴:“理她呢,愿意禀报就和王妃禀去,我又不是管宅子的正主儿。” “王妃可未必见她。” “与我何干?” 主仆几个俱都笑起来。 ------题外话------ leiboo,弥丛,yulinmao402,荆棘鸟wy,smile1220,Taochun001,zhlong518,rourou,hmsgwg,hellocy,y77b05b75wx,奶茶laobing,遁地小黑猪,cjhmmfl,4562011,姑娘们,真是太感谢了,这几天更得好少,大家还肯送票送花的,好惭愧……幸好,今天稍微多了一点点~o(>_ 324 去而复返 进了侯府,如瑾在前头和蓝泽打声招呼,又去看了看老太太,然后往明玉榭去。刘雯江五两个人已经到了,正围在秦氏屋子里说笑,连带逗小孩子,十分热闹。丫鬟通禀如瑾到了,两人才停了话头迎出外间,一见如瑾就抱怨她回来得晚。 如瑾指了指天上日头:“这才卯时刚过,倒嫌我晚了,我还要嫌你们来得太早呢。” 秦氏听了在里间笑着责备女儿:“哪有这么跟客人说话的,还不快进屋来,好好跟人家赔礼,奉茶道歉。” 如瑾拉了两个姐妹进内室,笑盈盈道:“母亲您可别拿她们当外人,雯姐姐还好些,怀秀可是个脸皮厚的,您要给她太多好脸色,她指不定就住在咱们家了呢!” 一屋子人大笑,孙妈妈领着丫鬟婆子们上前来给如瑾见礼,吉祥又带着王府的婢女们给秦氏见礼,一时间十分热闹。 江五作势撕如瑾的嘴,“我脸皮哪里厚了,哪里?姐姐今天不说清楚,我和你没完!” 如瑾笑着躲开,躲到秦氏身边挨着。旁边小囡囡在青苹怀里扭来扭去,看着姐姐们打闹她也十分兴奋,张着小手啊啊地叫,口水流了一下巴,青苹赶紧拿帕子给她擦。 刘雯拽住了江五,将她按在椅子上坐了,数落:“别到哪儿都疯疯癫癫的,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怪不得江太太恨不得天天将你拘在家里看着。” 江五不以为然,“我可不是倒哪儿都闹腾,疯玩也要看地方啊。就比如以前咱们一起去威远伯海家,你看我那时端不端庄,像不像闺秀?” 秦氏笑道:“正是这个理。在外头端方守礼就是了,回到自己家,姐姐妹妹们一处玩自然不必拘束着,不然岂不无趣。” “还是伯母疼人。”江五得意地瞥向刘雯。 一屋子人亲亲热热说了半日话,无非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但因为是亲近人在一起,说什么都是高兴。小囡囡满床打滚,见着人多,她也高兴得什么似的。 如瑾不由暗自感慨。 这才是她所期望的和美日子啊。 虽然仍然有父母冷战、祖母卧病等等的遗憾,但全家平安,有围在一起说笑玩乐的时候,已经是非常难得的幸福了。前世的十五岁,这一切都不存在。现在,她不在深宫,母亲也并没因她名节受损的事情整日愁容满面,家里该清理的人都清理掉了,还多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妹。她嫁给了善待自己的人,不在用书卷打发时间,而是投入到了烟火家常之中,过得很充实,还做起了前世想都没想过的生意,有了可以一起玩闹的朋友…… 这样巨大的变化,是不是预示着,今生以后的路也会越来越宽敞呢? 诚然,还有隐忧和危机,但人生不就是这样么,正因为有困难,才让人鼓起勇气一路向前啊。长平王一直在努力,就算正月里也常在锦绣阁理事,如瑾想,她也会努力的。她暗暗握了握拳。 大家说笑了一会,秦氏露了疲态。她除夕晚间熬夜乱了作息,次日起来身子就不爽快,这段时间一直没歇过来。如瑾见了,忙叮嘱母亲好好休息,带了姐妹们去西暖阁。 刘雯悄声问:“婶娘身子很虚弱,平日里有没有吃补药?” “一直用着,但不是补药,是药膳。”如瑾想起凌慎之曾经嘱咐过的话,“大夫说,我母亲的身体底子偏弱,一味大补反而会伤身,所以靠食补比药补好。” “这有道理。只不过,既然一直补着,可……” 如瑾叹气:“是生我妹妹时伤着了,年岁大生育本就凶险,当时又出了点岔子,所以一直没调养好。” “可要着紧调理才是。”刘雯建议道:“我哥哥的那个姓凌的朋友,常去我家给祖母看诊调理,祖母说自从吃了他的药身体康健多了,要么,回去我跟哥哥说说,请这位凌先生过来给婶娘把一把脉?” 如瑾顿一顿,勉强笑道:“凌先生我们认识,侯爷不看好他的医术,所以……” “呀,瞧我,几乎忘了,去年在我家你们还说话来着,原是同乡,怎还用外人引荐,倒是我糊涂。” 如瑾不好多谈,敷衍几句,引开了话题。 自从那日给凌慎之送了道谢的信,一直没有收到回音。让何刚过去探看,说他过得和从前一样,并无异常。于是,暂且也只能这样了,暗暗让人照看着,却不能过多走动。对其深深的感激和亏欠,亦只好暂时埋在心里。 巳时左右彭进财进了府。秦氏那边睡着了,如瑾便让将明玉榭前头的厅堂收拾出来,放了几个大暖炉,中间一扇屏风隔着,让彭进财在屏风外说话,自己则带着刘雯江五在内坐着,一起商量生意。 因之前来回传信传话,大体事情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敲定细节。彭进财心里有章程,江五和刘雯又十分积极,尤其是江五,从坐下来嘴里就没停过,一直说着说那,主意比谁都多,让能说会道的彭进财都甘拜下风。 于是如瑾这个大东家反而成了看客,见几人商量得热闹,她就笑呵呵在旁边听着,偶尔插一两句,马上就被江五接了话过去。 如此这般,约摸过了一个时辰,眼瞅到了午膳时间,几人将大体框架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最终决定在京都最繁华的安华街上开铺子,专做有钱人的生意。铺面由江五找她爹去想办法,尽量不动王府的力,刘雯和彭进财负责挑选合适的匠人,尽快练出一批精工巧匠,制作头一批货物。彭进财还要物色适合的掌柜和伙计,另外,跟各衙门司吏打交道也暂时由他出面。此外,刘雯江五也要抽空和京里的朋友们打招呼,维护好关系,等铺子一开,要指望这些亲朋好友造口碑。她们的圈子都是官家女眷,一传十十传百,是非常不错的传扬人。 商量了半日,如瑾笑道:“这下各项都有人管,我可以当甩手掌柜了,只管掏银子。” “银子谁没有,还要你掏么?你要是什么都不管,索性就我们几个做了这笔生意,把你甩开算了。”刘雯笑着数落。 江五惊讶:“雯姐姐你难道有很多银子吗?不是用私房钱入股么,我这里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两,还是平日好容易攒下来的。” “二三十两入什么股,这铺子开起来怕不要上千两银子,还只是前期的开销,材料人工铺面,哪样不是大花费?若真想做精品,那材料就要用好木头好石头,这类好东西动辄就值几百上千银呢。” “啊?”江五顿时蔫了,“要不……我跟母亲要银子?” 如瑾笑说:“瞧你,雯姐姐逗你呢。你求江大人解决了铺面就是大事了,东家算你一份。咱们这铺子虽是做有钱人的生意,也不是一味追求奢华,要的是一个雅趣,金贵材料的可以有,但主要还是雯姐姐以前做的那种,重在工艺和情致,让普通的官宦富户、文人雅士都买得起,这才是正理。” “唔,原来如此,那我今日回去就跟父亲商量,一定要他弄个好铺面出来。” 事情基本就这样定了,接下来大家分头该做什么做什么。如瑾自然也不是甩手不管,除了出本钱,还要经营上层女眷的关系。风尚从来都是自上而下流传,宫廷流行什么,最能影响京都乃至全国女子的喜好,如瑾这皇子侧妃的身份正好适合行事。除了宫里,京都勋贵、堂官等高门女眷,也是很重要的风尚引领者,如果她们都拿这个小手工当雅趣,底下人也就趋之若鹜了。 刘雯最终说要出本钱的三成,如瑾奇怪她哪里来的银子,不过一想当初自己出嫁时刘家给了那么多添箱,也就明白了。看来刘家伯父靠着上次的盐引大赚一笔,也没亏待了女儿。 大致有了眉目,如瑾邀两个朋友留下一起吃午饭。彭进财不好留在内院,如瑾干脆给吉祥放了半日的假,让她陪着彭进财一起出府,并发了赏钱让两人去外头饭馆吃。吉祥先是推辞,后来见如瑾心诚,这才红着脸跟了彭进财出去。 江五看着吉祥陪未婚夫远去的背影心生向往,喃喃念叨:“不知我以后能否有个称心的人陪着。” 如瑾和刘雯对视,哭笑不得。 江五自从被母亲议亲后一直神神叨叨的,再这么下去,亲事没定下来,她自己先魔障了吧?吃过午饭,如瑾就拽了她私下细问,知她素来直白大胆,索性开门见山:“你之前提起佛光寺,曾对那里主持的弟子了尘十分推崇,这些日子我留心观察,发现你还真是常将其挂在嘴边。令堂给你参度了许多亲事,连自己外甥都考虑了,难道就没一个合适的吗。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什么样的人才算称你心呢?” 江五听见“了尘”二字脸色就是通红,呐呐无言。 如瑾说:“你别恼我,若不是将你但知交,这些话我也不说了。如果你心里真有了什么想头,可要分清轻重。有的人可以想,有的人是无论如何也够不着的,你可别犯糊涂。” “我……”江五咬了嘴唇,一向爽利的性子突然黏糊起来,半日说不出一句话。 如瑾便明白了,自己竟然猜对了。 之前曾特意打听过了尘,知道是一位年轻英俊又道法高深的和尚,十分被京中官眷推崇。想不到,江五真的动了心。 仔细想想,江五这样跳脱的野性子,还真是很容易被沉稳温和的人俘获,何况出家人又自有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更是添了魅力。真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危险事啊! “江怀秀!”如瑾肃了脸,郑重告诫她,“你赶紧收了这心思,好好地考虑令堂给你提的那些人。你家父母兄姐俱都管不住你,我就管你一管。你要是还不肯好好对待亲事,我便让王爷动手,直接指门婚事给你,到时你家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看你怎么办!” “你……我……”江五急了。 如瑾放缓语气:“好妹子,令堂为你的婚事可操心良久了,好在令尊也不曾约束你,这是你的福气。你想想,若是你遇到一味看门第的母亲,或者拿女儿前程做筹码的父亲,你又当如何?要惜福啊。” 江五默默不言,倒是露出思索的表情。 如瑾知道这种事急不得,劝多了,过犹不及,便稍稍劝了几句就结束了话题。此时虽结,下次有机会她一定还要提起的。只要江五还惦记着庙里的和尚,她就一定要努力将她掰回来。 如瑾真心盼着朋友能有美满婚姻。前世唯一可称挚友的佟秋水一意孤行,最后落得凄惨结局,这样的事情,她可不想再看着发生在别的朋友身上。今生的佟秋水是无法指望了,对于表面大大咧咧其实十分固执的江五,如瑾决定一定要看牢。 她在这里琢磨着别人的幸福,却不知道,长平王府里,也正有人在和长平王讨论幸福。 上门做客的是林安侯纪戴,王府贵妾纪氏正是他庶妹。这边厢长平王在外书房招待了他,内院里,纪夫人也正在舜华院奉承张六娘。 说来也巧,张六娘不知为何,今日肯见客了,那边如瑾出府后,纪夫人和罗太太进来,听得下人通报,她马上传见了她们。虽然只是见面问安拜年,没聊几句就散了,但好歹也给足了客人面子。 纪夫人和罗太太一起离开王府之后,罗太太自回了家,纪夫人则命人火速传信给林安侯,让他快些带人来。于是,长平王府的门房一天内两次接待了林安侯府的人。第一次是纪夫人自己,第二次不但添了林安侯,还有两个年纪轻轻的姑娘。 舜华院里,张六娘对去而复返的纪夫人并没多问,只不冷不热地接待了,看茶看座,聊上两句就说乏了,让丫鬟送客。纪夫人赶紧奉承说:“才刚看见王妃书案上有佛经,您在抄经吗?妾身也很喜欢这种事呢。要么,妾身就在这里抄一本经书吧?您自去歇着,妾身给您抄经,保您身子平安。” 张六娘不置可否地进了内室,于是纪夫人就在外间安静抄经。一面抄,一面不断让随身丫鬟去外头看动静,看外书房那边怎么样了。 在外书房做客的林安侯正偷偷抹冷汗,长平王已经一言不发将近两三盏茶的功夫了,只管低头看书,屋里气氛尴尬得很。 ------题外话------ vva127,linka1989,taochun001,audrej,yaohp991103,午梦千山雪,whx3900939,13015065511,谢谢大家! 325 有美入门 两个姿容俏丽的年轻姑娘立在旁边,穿的是绫罗,戴的是珠玉,打扮齐整,模样清丽,都是百里挑一难得的美人。自从林安侯带着她们进了屋,除了给长平王叩首问安之外,两人都是一言不发只管静立,恭谨而小心翼翼。 长平王爷没怎么说话,最初的寒暄谈笑之后,就不主动开口了,后来更是拿了本《春秋》捧卷细读,将林安侯晾在了一边。 林安侯和他夫人有着同样的自来熟口才,从头到尾不停地说,从近日里京城的天气,说到过年时节各处好看好玩的东西,又说到某某铺子新出了什么宝贝,哪里的伶人去谁家唱了堂会,总之都是吃喝玩乐的琐事,说着说着,就说到“人生苦短及时行乐”上头来,感叹人生在世不如意不便宜时甚多,唯有随性享乐,才能不枉此生。 他这里自己说得热闹,唱独角戏似的,几乎口干舌燥了,长平王也是兴致缺缺。碗里的茶水喝光了,没人来添茶,林安侯作为客人又不好自己要求,只好在嗓子快冒烟后渐渐停了下来。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越静,他心里越打鼓,不断觑着座上长平王的脸色,心里暗暗琢磨。这位自来不务正业的皇子不就喜好这些吗,怎么自己努力半日,他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琢磨着再找点什么事情来说,好将话头引到今日的主题上来,可长平王一直埋首书卷,屋里静得针落可闻,他渐渐有些坐立不安。 “咳……王爷……”清了清嗓子,抹一把冷汗,林安侯尴尬地再次开口。 “哦?纪侯爷?你怎么还在!”长平王这次倒是回应得快,可那大吃一惊的模样和嘴里说出来的话,真是让林安侯想一头撞死。 “王爷,呃,这个……” 长平王丢开书卷,揉揉额角,“啧,看书入了神,竟然忘记身边还有客人,实在是怠慢纪侯爷了!本王半日没听见动静,还以为你走了呢。” 林安侯脸色红白交加,干笑着说“无妨”,还主动夸赞长平王用功好学。 “那,纪侯爷,时候不早,本王就不耽误你回家吃饭了。” 正在林安侯要重提话头时,长平王猛然扔出了这么一句。 “呃……王爷……” “嗯?怎么,纪侯爷有事?” “这……” 林安侯此时已经千分万分地确定长平王是故意的了。屋里明明站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竟然一句都不多问就下了逐客令,不是故意是什么?难道,他不动心?今天来得莽撞了吗?说起来,好像挺长时间没听说过长平王又看上哪家姑娘的荒唐事了啊…… 踌躇迟疑着,林安侯不知如何开口。 若是贸然提起想送美入府的事,会不会被断然拒绝呢? 他这里拿不定主意,长平王可没耐心等他,“纪侯爷,若没事的话,本王准备继续看书了。” “……” 林安侯想起早已和妻子在家商量多次的话,不敢再犹豫了。好容易找到一个侧妃不在府的时候,可不能无功而返,不然下次指不定要等多久呢,自家妹妹可正在受罪。妹妹受罪事小,主要是不能得罪了皇子啊。 “王爷,是这样……”再次清了清嗓子,他终于将话说了出来,“前番贱内过府请安,得知了舍妹做错事被禁足,回去跟下官一商量,我们都十分惶恐。舍妹不知礼数,都是下官教导不严,所以……我们这次来,是想请王爷允许下官将舍妹带回去严加管教,等她懂事知礼了再送回王府,万望王爷应允!” “哦,这样。”长平王不置可否,只道,“纪氏禁足的事王府没有声张,一是为了纪家的脸面着想,另则,也是照顾宫里体面,毕竟她是宫里下旨指给本王的,进门没几天就犯下大错,传扬出去,会让人议论母后的识人之明。所以纪侯爷突然要将她接回娘家,这件事,有些难办啊。” 没说不行,就说难办,想见是要对方拿个章程出来了。 林安侯闻言知意,赶紧赔笑:“王爷不必烦恼,一切都是舍妹的错,下官既然要带她回去管教,自不会让王爷和宫里吃亏丢脸,这件事依旧不会声张传扬,宫里那头,下官会给个交代的。” “怎么交代?” “这……”林安侯想了想,“可以称病,就说怕染了王府的人,带她回去养病。病好了,再送她回来。” 长平王微微一笑,“那就有劳纪侯爷费心了。具体生什么病,怎么应付可能上门的御医,你多担待。” 林安侯暗自擦汗,自然是满口应允,踌躇一下,指了指带来的两个姑娘,“王爷,呵呵,这是我们本家的两位族妹,一个十七,一个十八,待字闺中多时了。舍妹犯下大错暂时不能伺候王爷,这段时间就由她们代劳可好?当然,名分是不需要的,王爷如果还看得上眼,留她们在府里做个婢女都使得。” 终于说到正题上了。 长平王笑道:“纪侯爷的妹妹进府做妾已是委屈,本王怎好再收她们做使女。传出去,让人说皇家薄待贵戚。” “无妨,无妨!虽然是本家,她们其实是几代的旁支,能进府伺候王爷是她们的荣幸。” 真是不要脸。 长平王暗暗骂了一句。林安侯府好歹也是当年一代煊赫外戚,就算如今再没落,也不至于这样糟践自己。至贱则无敌,说的就是这等人了。他也不怕走出去被别的贵门人家戳脊梁骨? 面上却依然笑着,言道:“纪侯爷有心了。” 林安侯拱手:“万请王爷笑纳。”说着就让那两个族妹上前重新见礼。 两个姑娘双双走到案前,盈盈拜倒,这个说“妾名吟霜”,那个说“妾是素娥”,就要认主。长平王拦道:“且慢。纪侯爷,令妹的事本王并不追究,若想道歉,不如去罗姨娘跟前赔礼,受损的是她不是旁人。这两位您领回去,府里姬妾太多,本王正在考虑如何削减,往后不打算添人了。” “王爷,这可使不得啊。您风华鼎盛之时,膝下又无子嗣,怎可不要人伺候呢?您放心,这两个妹妹都是知书达理的,不比婉兰从小娇生惯养不懂规矩,她们肯定不会给王爷闯祸。今儿带她们来,家里人其实都知道了,要是您不收下,回了家她们也不好再嫁人了,反而要让人指点一辈子。事情传了出去,我们侯府的脸面也都没了,就当是您可怜她们,也可怜可怜下官一片赤诚,就允了吧?” 林安侯点头哈腰,还掉了两滴眼泪,完全丢开了一代侯爵的体面,俨然市井无赖。 长平王眼睛眯了眯,沉吟一瞬,突然问:“听说纪侯爷最近常往都水司走动?” “啊……这个……”林安侯愣了一愣,心中飞快盘算。 长平王说:“之前似乎传出风声,今年朝廷要疏通南北河道,并督造客船沟通水道交通,侯爷跟清吏司衙门走得近,是去谈买卖了?” 被一语道破,林安侯紧张了一下,忖度一会,不得不坦言相告:“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去年多地大旱,今年还不知道江河水量如何呢,搞不好也不能成事,下官不过是……” “司天监那边有个能吏似乎预测,今年将会雨量充沛,河道大涨啊。” 林安侯擦汗,“这……倒也说不准……” “好了,直说吧,纪侯爷的生意如果谈得好,本王这边也想掺一脚,还请侯爷提携。” “啊,岂敢岂敢,一定一定。” 长平王一抬手,让那两个姑娘起身:“纪侯爷的好意本王收下了,都水司那边,还请侯爷多多费心。” 林安侯脸色白了一白,有种被敲了竹杠的感觉,不明白跟都水司那边十分隐秘的交往怎么就被长平王发觉了。一切还在模糊阶段,可以预测自己本来分得的利就不会太多,再被长平王掺和进来,那还有的赚么? 可若不答应,这两个姑娘长平王是不是就不收了?若不收,还怎么缓和关系?而且越发得罪了他…… “王爷……下官、下官一定努力。”最终只得应承着。 长平王笑着命人送客。 林安侯叫了夫人一起告辞离开,回去的路上,纪夫人很兴奋:“我就说这主意好吧?婉兰她根本就不是能伺候人的性子,从圣旨一下我就替她担着心呢,果然闯了大祸。以后,可得指望素娥和吟霜在长平王跟前奉承了,这俩都是好的,怎么样,王爷一看就喜欢了吧?” “哼!”林安侯将都水司的事说了出来,忿然,“都是你这妇人乱出主意,给了长平王谈交易敲竹杠的机会!” 纪夫人怔住,“这……这事他是怎么知道的!”又道,“侯爷嘴上答应着就行了,到时办不成,把责任推给都水司呗。只要素娥吟霜服侍得好,王爷不会迁怒您的。” “妇人之见!他连这种隐秘都知道,我要光答应不办事,肯定会被察觉。两个女人而已,看他那样子,未必放在心上。总之都是你乱出主意坏事!” “怎么是我?你当时不也说此计甚妙!”纪夫人不干了,“谁让你那妹妹闯祸的,好好的下什么毒!若不换两个机灵的给长平王赔礼,从此咱们家就被他厌弃了!你不是说,永安王一倒皇后就会扶持长平王么?得罪了他,看你以后怎么收场。当日要用妹妹投机的人是你,巴结了安国公府许久,最后也只跟长平王结了亲而已,一直想的永安王却没搭上。好在长平王起来了,还不算失策,可你那好妹妹又捅出这么个大窟窿,最后还不得我想法弥补?怪我的法子不好,你倒是想一个啊,你又想不出来!” 林安侯向来惧内,近年来又靠着纪夫人的陪嫁支撑侯府开销,见妻子恼了,只得连声赔罪,最后,长叹一声:“暂且先这样吧,且看那两个丫头的本事了。另则,安国公府那边你也别松劲。现下张王妃势败,你走动得勤一些,说不定皇后娘娘能指望咱们呢。” 纪夫人顺过气来,指了指后头——车后跟着另一辆小车,坐着被兄嫂接出王府的贵妾纪氏。“侯爷,婉兰她回家之后,怎么安顿呢?” 林安侯对这个庶妹一直没什么感情,适才接她出来,见着她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样子,只是觉得厌烦,见妻子问,便说:“拘了她在房里,你好好管着吧,要是管不过来……就先指望吟霜她们。” …… 午后送走了客人,如瑾陪母亲妹妹待了一会,丫鬟禀说素莲求见。 如瑾传见之前先问碧桃:“她最近如何?” “没什么,很是安分,整日就在钱嬷嬷跟前伺候着,奴婢观察了许久,也没见她行动说话说异常之处。” 如瑾点了点头,在偏厅见了素莲。 素莲穿戴得很干净,比丫鬟们体面些,又不是太出挑,很符合她的身份。 如瑾开门见山,“你想好了?” 素莲提裙跪下:“想好了,奴婢求太太和姑奶奶的恩典。”磕了一个头。 如瑾道:“不是不能放你,侯府不缺你一个侍女,只不过我想听听你的理由。要真话,若还是什么地狱油锅的就不必提了。” 素莲俯首在地,静默了一会,大概是在踌躇。 如瑾说:“我时间不多。” “姑奶奶……”素莲赶紧抬头,脸上闪过挣扎之色,“奴婢其实是想……报答太太提携的恩典,所以愿意去二老爷跟前看着他们,免得他们给侯府惹祸……” “碧桃,带她下去。”如瑾沉了脸。 “姑奶奶息怒!蓝妃!蓝妃息怒!”素莲拖着不肯走。 如瑾注视她:“自从买你进府,这些年来你一步步走到二等丫头的位置,是你殷勤小心肯做事的缘故,谈不上提携。太太没那么大的恩值得你舍身相报,所以,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搪塞我。东府那头和侯府什么关系你也清楚,突然冒出一个想去那边的奴才,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着实放心不下。” 素莲顿时白了脸。 碧桃接着道:“素莲姐姐,你不知道咱们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么?想在她跟前蒙混过关,你别打错了主意。念着你曾服侍太太一场,姑娘暂且和你好商好量的,你可要抓紧机会。过了这村没这店,走出这个屋子,钱嬷嬷那里索性你也别回去了。要么回青州,要么,你不愿在侯府里待着,京城里有的是牙人,咱们府上也不会强留你。” 素莲哆嗦了一下,去看如瑾,如瑾只默不作声。 碧桃话说得直白,吉祥便温言劝道:“素莲,事到如今,不管你去不去得二老爷跟前,这府里都留不得你了。不如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出来,姑娘不是不体恤下情的人,你直说,还能有个好结果。快说吧,我们还得回王府呢,没空和你耽搁时间。” 素莲有些慌了,咬唇半晌,终于说了实话。 “奴婢……是想博个好前程。奴婢这等身份……只能配个仆役小厮,奴婢不想代代做奴才!二老爷被撵出去,可他还有一些家私,也能做个富家翁,如今二太太又瘫在床上,奴婢……奴婢想试一试。也想踩下段姨娘,报她那几个月苛待我的仇。姑奶奶,您成全了奴婢的妄想吧,奴婢一定把二老爷一家看紧了,绝对不给您惹麻烦!” 这还差不多。 如瑾慢慢靠在椅背上,松缓了神色,“好,我就成全了你。” “啊?”素莲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愣住,未料到事情这样顺利。 如瑾笑道:“不过,有条件。” “……您说!” “放你去那边可以,你的身契暂时在太太手上压着,能理解我的意思么?” 素莲脸色苍白,“您……您是说,要奴婢帮您对付东府一家?”不拿走身契,和还在侯府当奴才有什么区别?而且将二老爷一家对付完了,她又去哪里容身? 如瑾摇头:“蓝泯那边还值得我派个奸细去对付?你便是愿意,我还嫌脏了手呢。” 碧桃道:“姑娘是说留个保证而已。你贸然就要去那边,嘴上虽这么说,谁知你心里怎么想的,万一要对侯府不利呢?留着你的卖身契,太太和姑娘心里也有底。等以后你若是真的循规蹈矩,再发还你的身契不迟,明白了吗?” “另外,也的确需要你把蓝泯管住,别给侯府找麻烦。你有本事让他安分当个富家翁吗?”如瑾问。 素莲沉默了半天。 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打错主意了。原本不该一进京就提出要去东府,换谁听了也会疑心的。可事到如今,真是骑虎难下了。如瑾的精明超乎她的预料。 “奴婢……”迟疑半日,眼瞅着如瑾耐心告罄,有抬脚走人的意思了,她终于撑不住,一口答应了下来,“奴婢全听姑奶奶安排!” 如瑾颔首:“那你就自己去池水胡同吧,如何让蓝泯不起疑心收留你,就看你有没有本事。” 这大概是第一次考验?素莲不敢怠慢,俯首应允。又试探着问,“……奴婢什么时候能拿到身契?” “蓝泯若老实,我很快就让你脱奴籍。”如瑾道,“其实我很欣赏你的心思和胆量,肯给自己找出路,肯和命争。好好过日子吧,我不会为难你。” 打发了素莲,家里没什么事了,如瑾陪了母亲吃过晚饭,带上人返回王府。临行前秦氏还嘱咐她:“别总往娘家跑,尤其是正月,小心人家说闲话。那边正室王妃还闭门呢,你别太张扬。这要是搁在别家,婆家人早说你这媳妇不懂事了。” “好啦,女儿明白。”如瑾安抚了母亲一番,没理想要凑上来讨好的冬雪,自带了人高高兴兴登车回府。 谁知刚一进二门,就有姨娘罗氏的丫鬟迎上来悄悄回禀:“……两个都是极好的模样,正在纪姨娘的院子里收拾住处呢。” ------题外话------ snakechl,有脚的风,晴空zll2238,juliaj,松爱晗,郭海燕0508,桐叶长,blfhui,午梦千山雪,catherine333,老黑妮子,xudan710420,感谢姑娘们:) 326 霜女素娥 吉祥就站在如瑾身边,听了罗氏丫鬟的话脸色大变,暗忖怎么主子才出门一天,府里就又多了两个如花美眷?这叫什么事!那林安侯府也真不安好心,故意趁着主子不在的时候往进送人! 如瑾却看住了通风报信的丫鬟,细细打量几眼,问:“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丫鬟自从上来禀报就一直觑着如瑾脸色,见她笑着问话,以为是自己的报信惹来侧妃赏识了,忙恭敬福身答道:“奴婢明月。” “哦,是这个名儿,以前听罗姨娘提起过。”如瑾点了点头,又问,“你们姨娘在做什么?” “在屋里看书,看了大半日了。”明月答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姨娘并不知道奴婢出来,求蓝妃您别告诉我们姨娘是奴婢多嘴透露的,她一直教导奴婢要循规蹈矩,不做额外的事情。” “来给我报信,是额外么?”如瑾没想到明月的报信竟不是罗氏的主意。是这丫头撒谎,还是罗氏真不知情?不过倒也没必要计较这细枝末节,只道,“就算你不说,府里也有别人会告诉我。” 明月似乎松了一口气,行礼告辞:“奴婢正照看着药炉子呢,得马上回去,蓝妃慢走。”说罢匆匆而去。 吉祥低声:“……主子,这……怎么办?” 如瑾看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担心什么,笑道:“无妨,我们就去见见这两位新来的姑娘吧。”没回辰薇院,改路直接去了纪氏的院子,新来的两个纪家族妹正被安顿在那里。 吉祥发急:“主子!咱们刚回来,是不是先跟王爷那里打个招呼啊?”一进门就往新人那边跑,这摆明了是不能容人的做派。 如瑾没答言,带人直接进了纪氏的院子。院门没关,院子里也没人,屋中亮着灯火,安安静静的。如瑾直接让丫鬟推门,踏进屋去。 两个面生的婆子正在外间打扫,纪氏被禁足的这些日子里,屋里被她折腾得不成样子,许多东西都打碎砸坏了,家具也残缺不全,也不知这两个婆子收拾了多久,反正现在看着还没收拾完,而且屋中积攒的臭气霉味也没散尽,还能闻到,让人非常不舒服。 “啊……你们是……是谁?” “怎么不打招呼就进屋了,你们……” 两个婆子猛然发觉屋里进了人,而且不止一个,顿时惊了一跳,开口就质问,及至看见为首的如瑾衣饰光鲜气度不凡,又渐渐住了嘴,没敢往下问。 吉祥一路都在劝如瑾回去,但此时来都来了,自然要帮主子撑场面,当即脸色就是一沉,呵斥那两人:“王府的内院,蓝妃去哪里需要跟你们打招呼么?倒要问问你们是谁,以前在府里可没见过你们!”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都是惊疑,双双跪下去磕头:“小的们不知道是蓝妃,冲撞了,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啊……小的们是林安侯府的下人,陪着我们两位小姐过来,帮她们安顿收拾的。”然后分别报了名。 如瑾自然不会跟两个无足轻重的婆子一般见识,听她们报名也没记,径自将目光落在了从内室走出来的两个年轻女子身上。怪不得那个丫鬟明月要特意提一句“两个都是极好的模样”,原来果然长得很好。 一个一身桃红,一个烟黄,都是冬天里更显鲜亮的颜色,衬得她们肤色越发雪白光亮,眉眼越发俏丽。看来纪家的姑娘都很会打扮,纪姨娘是,这两个也是。而且这两个比纪姨娘少了几分张扬,倒是更耐看了。 在起初的愣怔之后,两个姑娘都反应过来,一起上前给如瑾见礼,说着“不知蓝妃前来未能远迎”的客气话,都是低眉顺眼的恭顺模样,很好地掩饰着忐忑。如瑾见其中一个偷偷打量她,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姑娘忙答:“妾身纪氏吟霜。” 另一个也跟着不问自答:“妾身纪氏素娥。” 吟霜,素娥……吉祥当场就凝了眉头。这像是好人家女孩该起的名字吗?妖妖俏俏的,听着真别扭! 如瑾让她们起身,那个眼睛更大更亮一些的吟霜就微笑着请如瑾去椅上坐。如瑾道:“不了,我这就走。”然后问了她们的年龄,父母,喜好,跟林安侯是什么关系等等。两人谨慎又恭敬地一一答了,如瑾点点头,嘱咐说:“府里中馈暂时是我管着,你们若有什么事尽管去找我,天色晚了,收拾完就早点歇了吧。” 然后带着丫鬟离开了。 两个纪姑娘面面相觑,亲自送到院门外,亲眼看着如瑾走远,这才闭门回返,一时都有些忐忑。素娥说:“她这趟过来是怎么回事?说是兴师问罪又不像,可看她丫鬟们手里捧的东西,明显是坐车时候用的,大概是一下车连屋子都没进就来了咱们这儿吧?既然这么着急见咱们,怎么却……”这么平静就走了? 吟霜皱眉良久,也是想不出所以然,最终说:“我觉得,她要是打上门来给咱们难堪还好,这么不咸不淡的让人摸不透,反而更危险……夫人不是说过么,这位侧妃在娘家时就是很厉害很难缠的人物,进了王府又有专宠之势,肯定手腕高明,咱们要小心!” 她口中的夫人就是林安侯妻子纪夫人,虽然是平辈的关系,论起来她俩要叫纪夫人一声嫂子,但因为两支隔得太远了,几乎出了五服,其实并不怎么亲近,所以她们还是随着别人称“夫人”。 素娥长叹一声,默默半晌,道:“是要小心。听说豪门大户的后院大多都不干净,咱们可别不明不白地陷在这里,家里还有父母兄弟需要照看……” 提起这个,吟霜也是黯然。两人都是纪家旁支,跟林安侯府关系不近,家里过得也是平民日子,而且还比较穷,全靠林安侯府提携帮衬。她们要是在王府惹上麻烦,家里大概也会被侯府踢到一边了。 “咱们得好好儿的,而且得努力。”两人握了手,互相安慰鼓励。 …… 锦绣阁里的长平王一早就听说了如瑾去纪氏院子的事,听得下人禀报,他微微笑了一笑,只是继续处理手里的密报。 隔一会,听说如瑾从纪氏院子出来了。 又隔一会,听说如瑾回了自己房里。 再隔一会,没动静了。 他有些意外,问:“她回去都做什么了?” “安置从襄国侯府带回来的吃食,更衣洗漱,现下正在算账,荷露说似乎是在为开铺子的事做准备。” “没做别的?” “没有。” 长平王挥手让人下去了。暗道,还真沉得住气啊。 现在他倒是不需要故技重施,用什么佟姑娘梅姑娘试探她的心意,而且经过了凌慎之一事,两人摊开了说,之后彼此的信任也有提升。 可是……再信任,眼前活生生来了两个美貌姬妾,如瑾也不会无动于衷吧?之前她闯进纪氏的院子的确是正常反应,可接下来又算怎么回事,不该继续过来锦绣阁兴师问罪吗?怎么反倒回去盘算起买卖了。 难道这气生得大了,连见他一面都不愿意? 长平王用手指敲了半日桌子,最终,将几份急需处理的报文飞速处理掉,不着急的就收在一边,然后下了楼,一路往辰薇院去了。 “王爷来了?”外间候着的荷露第一个将长平王迎进屋,帮着接了大氅,换了软鞋。 长平王大步往内室去,一掀帘子,见到如瑾一身浅碧色的家常袄裙,头上松松挽着髻,正要下地穿鞋,想是听见了荷露的声音准备出来迎人。长平王注意了一下她的表情。似乎没什么异常,还带着笑呢?再看一旁伺候的吉祥,也很恭谨,不见异色。 罗汉床的矮桌上摆着纸笔,纸上零散写着一些字,还有圈圈点点的。果然是账目,飞快扫一眼,似乎还有人名街道名,一二三四的注意事项,真是在盘算生意…… “今天这么早就过来?”如瑾像往常一样,倒了茶端过来。吉祥轻轻行个礼退了出去。 长平王再端详一眼,发现如瑾真不是生气的样子,就在矮桌另一边坐了,接了茶,笑说:“倒嫌我过来早,我还觉得你回来晚。” “在家吃了晚饭才回来的,王爷晚上吃的什么?” “左不过那些东西,大厨房的手艺到底不比褚姑。” “我不在家,你还不吃褚姑的饭了?直接支使她做就行呀。要么,现让她做个宵夜的汤或点心上来?” “不用,不饿,一会睡了,吃了东西小心存食。” 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跟平日没什么两样,长平王喝茶,细细品着。如瑾低下头去拿了笔,继续在纸上写写划划,圈圈点点。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纸张偶尔翻动的声音,和茶碗盖轻轻的磕碰。 外头刮着西北风,吹得光秃树枝哗啦啦地响。 许久之后,如瑾撂了笔。抬头看见长平王在对面安坐饮茶,她一边起身收拾笔墨砚台一边问:“王爷半日不言声,想什么呢?” “看你忙着,不敢打扰啊。”长平王开了一句玩笑。 如瑾比他笑意更深,“这样么?原来不是因为心虚,所以不敢和我说话?” 长平王眼睛眨了眨,放了茶碗在桌上,双手枕在脑后歪到迎枕上,挑了挑眉,“终于忍不住问出来了?”作势伸鼻嗅了嗅周遭,“嗯,褚姑是不是弄翻了醋坛子,味道都飘到这里来了。” 如瑾收好笔墨,去妆台边将简单的发髻也打散了,拿了牛角梳一下一下通头发,说:“你可别得意。我才犯不着吃醋。如果你心虚,就把理由说出来,我知道你不是做事没有目的的人。如果你理直气壮,我就更不必吃醋了,因为你不值得。” 好像是这么个理……长平王挑起的眉头缓缓落下。 如瑾又说:“你已经知道我方才去纪氏院子的事了吧?我不是去找茬兴师问罪的,只是去看看那是什么样的人。然后等你给个态度,我就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待她们了,你不是让我帮你管着府里女人么?” 长平王有些放松,又有些失落,摇头抚掌:“娶个贤妻进门,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懊恼。” 如瑾不接话,认认真真对镜梳头,通完了一遍,又换了另一把梳齿更细密的梳子继续通。 要说她完全不介意,那还真不是。两个活生生的漂亮大姑娘突然进了家门,她又不是修炼多年的有道高僧,对什么都不动肝火。不过是忍得住,认得清,等答案罢了。 长平王看着如瑾稳如泰山不疾不徐的模样,摇头笑笑,遂说了缘故。 “那纪戴是个不老实的,这些年一直忙着投机钻营,这等人能看住一时,看不住一世,不让他以为这里是靠山,指不定什么时候他就要弄出点事来,倒时反而麻烦。” “所以你收下这两位纪小姐,和当初收佟秋水的缘故差不多?” “也算是。” 如瑾点头:“这倒罢了。”继而笑问,“两个人你都见过了,有抬举的打算没?没有的话,我就像对其他人一样对待她们了。” 还是有酸味……长平王笑着反问:“除了抬举你,还能抬举谁?”接着又把都水司的生意说了,“我倒不缺那点银子,只河道修整、客船交通都是关系民生之事,跟着林安侯进去掺和,总能把控一下。” 如瑾被这话题吸引了注意,之前的小小不满暂时抛到了一边:“你掺进去?不需要避嫌么?” 皇子参与这类事其实正常,只是在当前这种情况不明的时候,宫里还没正式发话让他参与朝政,是有些敏感的。 长平王道:“没关系,自然不是我亲自参与。” 他底下应该也有可用的官吏亲朋。如瑾放了心,问起司天监传出来的那个预测,“今年真会雨水丰沛?”去年可是旱了许多地方许多时候,冬天里倒是下了几场雪,不过,就能预测出夏天的情况? “倒也未必准。不过司天监还有几个能力不错的,只是一味埋头学问,官路上耽误了,这回的预测就是他们私下里的推演,官面上还没承认。” “让司天监监正认可这种推测并且公布出来,可是有些难度。推演的事,谁能保证绝对准确,哪里出点差错他都担待不起这责任,关乎天下的春种秋收呢。” “所以只是闲棋罢了。” 如瑾想了想,说:“这步闲棋倒是很有可能被用上,即便今年雨水不好,明年后年大后年,总有好的年头。朝廷既然动了大力勾通南北水路的心思,施行是早晚的事。你早点备着人手到时也好行事。只不过,靠那林安侯……可靠么?” 这等善于投机的人办事最不牢靠了。 长平王笑道:“自然不指望他一个。” 两人说了半日话,因为两美入府的些微隔阂完全烟消云散,如瑾通完头,帮着长平王梳洗了,就熄灯安歇。 …… 次日一早如瑾这里刚起床,正要和长平王一起吃早饭,外头就来了请安问好的。 当然是那两个纪家小姐。吉祥故意晾了她们在外头,直到屋里如瑾吃完了早饭,桌子都收拾干净了之后,才上前通禀。 如瑾笑看长平王,长平王起身穿大氅,“我去看书了。”就是去锦绣阁处理事情。如瑾亲自送了他出去,正碰见候在院门外的两个纪氏。 “王爷早!”两人一见院门洞开后出来的竟是长平王,不由惊喜,纷纷上前行礼。然而一看到后头跟着的如瑾,赶紧收了喜色,也朝如瑾行礼问好。 长平王略一点头就往出走,两位纪小姐都有些发急,然而如瑾在侧,她们又不敢做得太明显,最后只有纪吟霜轻轻唤了一声“王爷”。 长平王道:“有事?和蓝妃说,本王忙。”说着带了一群内侍走掉了。 纪吟霜脸色一僵。 吉祥听着她那声软绵绵的“王爷”就觉浑身起腻,一边扶了如瑾往回走,一边似笑非笑说道:“二位小姐,我们这里没有早请安晚问好的规矩,您二位以后不必起大早赶过来了。要想晨昏定省,不如去王妃那里。要是没事就请回吧,我们主子还有事要忙。” 两人面面相觑,纪素娥上前两步,赔笑说:“其实……我们是特意来跟蓝妃道谢的,承蒙您关照,我们那边都安顿下来了,平日我们也没有什么事,如果蓝妃有需要人帮忙的,咱们随时听候差遣。” 伸手不打笑脸人。如瑾瞥了两人一眼,笑道:“请进吧,正好我也有事要和二位小姐说。” 纪吟霜忙道:“不敢当您这么称呼,您以后叫我们名字便是。” 如瑾带着她们去厅里落座。两人起先死活都不肯坐,要站着回话,如瑾命人搬了两个小锦杌来,她们才小心翼翼坐了,不住道谢。 如瑾让丫鬟上茶,说:“两位姑娘既然进了王府,可以先熟悉一下府里的规矩,免得以后出错。” 纪素娥站起来:“是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请蓝妃千万告知,我们初来乍到万事不懂,还需要您多多提点。” 纪吟霜也跟着站起,如瑾挥手让她们坐,“不必拘谨,其实也没什么大规矩,这府里是最宽松的,只要把大面上该守的规矩做好就是,免得让人议论王府不尊法理。比如,二位毕竟不比纪姨娘,宫里多年的习俗,皇子妾室可带两名陪嫁,妾室再往下就没有陪嫁之说了,都是府里拨人过去伺候。既然你们安顿下来,昨日那二位妈妈就送她们回林安侯府吧。” 两位纪氏对视一眼,都觉得这是下马威来了。 ------题外话------ 老陈,风曦若,桐叶长,xiumeng0753,rourou,540509,磊磊246,午梦千山雪,ronhua888,没刺的玫瑰,感谢各位! 327 一殿春深 纪素娥迟疑着没说话,纪吟霜说:“蓝妃,其实……我们两个只是代替纪姨娘来王府伺候王爷和几位主子们,跟来的两位妈妈也是侯府派来帮手的,并不算是伺候我们俩的人。现在纪姨娘回了侯府,她跟前的人也一并带走了,所以两个妈妈可以帮着打理她的院子,免得王府还要特意分人过去……” 如瑾道:“那院子本来就有杂役的丫鬟婆子,倒是不必林安侯府额外派人了。她们既然不算你俩的服侍,那更好说,一会让她们回去便是。如果你们怕和侯府没法交代,我安排人跟着她们回去亲自和纪夫人解释。” “啊,那倒不必。”纪素娥悄悄拽了纪吟霜的袖子一下,笑说,“既然蓝妃这么说了,我们就让两位妈妈回去。” 如瑾点头:“嗯,那院子里的活还是原本的人手做,不用你们操心。另外,你们跟前需要人服侍么?我分人过去。” “不用不用,多谢蓝妃照看,现在这样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 “那就好。” 如瑾端了茶,吉祥道:“要是没别的事,两位小姐自请回去吧,以后也不必日日过来请安,我们主子喜欢清净。” 两个纪氏连忙站起,纷纷笑着告辞。 往回走的路上,纪吟霜很为难,“就让她们回侯府吗?夫人让她们来这里,说是帮我们,也有看管我们的意思,这一回去,夫人会不会疑心咱们跟她不是一条心?” 素娥说:“又不是咱们让两位妈妈回去的,蓝妃的决定,夫人又能怎么办。昨天当着侯爷的面,王爷连看都不看咱们,所以咱们在王府被蓝妃压着,侯爷和夫人心里有数,怎么会疑心咱们呢。” “这样的话,要是咱们以后不能出头,帮不上侯爷和夫人,也和纪姨娘一样落得回家的下场……” “只要咱们不做坏事,怎会落得那样下场?若不能出头……”纪素娥叹口气,“这才两天,慢慢来吧,别着急。” 两个人一路商量着,回去打发婆子了。 …… 蓝府里,秦氏屏退众人,叫了孙妈妈到跟前说话。 “那冬雪是怎么回事?瑾儿说让她回来代主尽孝,这原该是一等的荣耀差事,非信得过的人不能胜任。可我最近瞧着,这丫头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不像是得了美差的样子。而且昨日瑾儿回来,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可有些不对劲。你一定也看出来了吧?” 孙妈妈笑道:“太太真细心,我倒是没怎么留意。” 秦氏道:“我私下琢磨,莫不是冬雪这丫头犯了事,是瑾儿把她撵回来的?”想了想,又道,“该是什么事,需要这么处置呢?冬雪一直是个还算妥贴的丫头……要不然,当初我也不提议瑾儿栽培她了……” 说道这里,秦氏突然一愣,“这……莫不是?莫不是冬雪在这上头不妥当?”继而焦急起来。 孙妈妈忙道:“太太别忧心了,您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何必在一个丫头身上耗费精神。” 秦氏摇头:“这关系到瑾儿呢,我怎么能不忧心。冬雪肯定是犯了事回来的,不行,叫了她来吧,我亲自审一审。” “太太,即便是有事想也不是大事,咱们姑娘什么事对付不了……”孙妈妈劝着,却劝不住,最终只得叹口气,将冬雪的事实说了。 秦氏着恼,“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是不多琢磨一下,你们要瞒着我到什么时候。这冬雪怎地如此不懂事!” “一个丫头,您犯不着生气。姑娘早就有了定夺,过阵子给她安排个去处就是了,她也到了年纪,在外院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完事。不管早晚告诉您都是这结果,姑娘不是怕您担心吗,果然您还是生气了,多伤身子啊。您别管了,等出了正月,我把冬雪安置了就是。” 秦氏叹息半晌,说:“索性趁着这机会,也把内院外院到了岁数的人都理一下吧,人大未免心都大,该嫁的嫁,该放的放,短了人手的话再去外头买。” “是,您放心吧,我随后就着手安排。” 孙妈妈服侍着秦氏去床上歇着,秦氏情绪一直恹恹的,孙妈妈劝她别为小事烦心,秦氏却说:“我不是为冬雪一个人,只是觉得我帮不上瑾儿,这母亲当得实在不称职。她从小长这么大,我从没教过她怎样为人妻,怎样在内院里和人相处,怎样管家……原是我自己也并不擅长,又自命清高,不喜与人争什么,只顾着独善其身,这么多年连女儿都没顾,到了想顾的时候,反而力不从心了……” “太太,您怎能这样说,咱们姑娘的性情心肠哪样不随您……” “不,的确是我的错。这两年咱们家里的事,哪样不是她一个人撑着,我能帮的也不过是借个当家主母的名头给她用,到现在她嫁人了,又是自己。王府那种地方,就算王爷待她再好,也是……唉。”秦氏叹气,没有细说,只是自责,“我再心疼她也帮不上,反而还得劝着她安排通房,嘴上劝着,我心里也难受啊。谁想到最后冬雪还是这样,合着我不但没帮上,还差点害了她。万一她真听我的抬举了冬雪,这么一个不安分的丫头一旦得了势……瑾儿该有多难。” 说着说着,就落了泪。孙妈妈忙递帕子,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了。只能等着秦氏哭了一会,慢慢提起别的话题,引着她转移注意。之后秦氏睡了,孙妈妈从里屋退出来,叫了冬雪到跟前。 “过了正月咱们内院要放一批人,你岁数也不小了,有心里中意的去处么?之前姑娘回来还提起你,念着你服侍一场,说可以由着你的意思安排,你下去自己想一想吧,有了准信来告诉我,我也好安排人回青州知会你娘。” 冬雪低头半日,轻轻答了一声“是”。 素莲扶着钱嬷嬷来明玉榭陪秦氏说话——自从钱嬷嬷来了京城,除了伺候神智时好时坏的老太太,剩下的时间经常来找秦氏拉家常,很亲近。不巧,今日这时候秦氏睡了,孙妈妈就撂下冬雪,请钱嬷嬷去隔壁坐。 两个上了岁数的人开始长篇大套地聊起来,素莲退到外头,看见闷闷不乐做事的冬雪,就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冬雪叹口气,抬头看看素莲,又埋头做事了。素莲最近正在琢磨出府的办法,心不在焉,所以并没有理会冬雪的欲言又止。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现在也不想和蓝府的哪位太过亲密,免得节外生枝。 冬雪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再抬头时发现素莲已经走到另一边去了,张了张嘴,看边上有人,只好作罢。 这天晚上,秦氏打发人往延寿堂给老太太送吃食,一直在明玉榭打杂的冬雪就从跑腿的小丫头手里主动接了差事。原是小事,也没人理会,只因冬雪最近主动做事讨好的次数太多,大家都没放在心上。 钱嬷嬷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素莲独自在厢房那边的住处做针线,冬雪撂了食盒,转道就去了厢房。 素莲很惊讶,忙让了她进屋坐着,又去找茶水。冬雪拉住,“别忙了,我坐坐就走,还要回去交差事,等上房那边把食盒腾出来,我就提回去了。” “哦,怠慢了。”素莲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实要真给你吃茶,我这里还没什么好的可拿出手……” 冬雪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会?姐姐房里怎会没有好茶,你住在这里,守着老太太跟前,多少好茶吃不得。前些日子我看见金鹦收拾屋子,收拾出好些陈年的变了味道的拿去扔,看着真可惜。” 素莲笑笑,“认真说起来,我并不算延寿堂的人,不过住在这里照顾钱嬷嬷罢了,老太太这里好茶再多,我也不好意思要。” “姐姐……你……你之前也是太太跟前的,现在怎么不回太太那里呢?” 素莲没说话,低头纳鞋底。 冬雪眼睛微微一亮,试探着说,“是我多嘴了……你若还能回去,大概之前也不会被安排去东府了,现在……倒有些身份尴尬。”无奈地笑笑,叹道,“我们做奴才的,就是这样,主子用得着的时候就会派你做这做那,用不着了,随便一丢,就不管了。” 素莲心中诧异。两人的交情还不至于聊这种话题,交浅言深,冬雪来得蹊跷,让她起了疑心。 冬雪又接着道:“不过,你现在跟了钱嬷嬷,也算是有个好去处了。钱嬷嬷她老人家虽然是下人,出了蓝府,也是一门富户,家里也蓄养奴才的。你之前有些坎坷,现在都过去了,如果我日后能有你现在一半好,也就罢了。”言语间颇为感叹。 “……羡慕我做什么。”素莲只是笑笑。 冬雪不见对方接话,又试探几句,还是没成功,暗暗皱眉。又怕说多了反而过犹不及,只得暂时按下,以后再试。略说笑一会,便告辞了。素莲送了她出屋,回转身来,思量半日不得要领,遂决定撩开手,不加理会。 冬雪到上房去拿食盒,正好钱嬷嬷从里头出来,便迎上去说话,“嬷嬷,这么晚了还在老太天跟前,辛苦您了。” 钱嬷嬷笑着说不辛苦,慢慢往出走,冬雪就去扶,一面聊家常:“您离开青州时可见过我娘?她好不好?” “好,她硬朗着呢,你放心,在京里好好当差吧。” “嗯,我知道。就是……有点想她。好久不见了。她在南山居多得您老和钱妈妈照顾,这次您来了京里,我就替她多谢您,好好照顾您。” 钱嬷嬷笑呵呵:“好孩子,真懂事,你娘有你这么乖的女儿多享福啊,可惜我生了几个都是儿子,就没有一个贴心的闺女。” 冬雪笑道:“您要是不嫌弃,收了我做干女儿,以后我就是您的贴心小棉袄。” “哎哟哟,到底历练出来了,比以前会说话多了。”钱嬷嬷笑着数落。 “哪里是会说话,是真心想孝顺您呢。嬷嬷,您是不是嫌我笨,不肯收我?” “当然不是……” 冬雪立刻截断了话头,“既然不是,您就干脆收了我呗?”笑着撒娇,一直把钱嬷嬷送到了厢房住处。素莲接出来,看见冬雪去而复返,纳罕不已。冬雪却没进屋,笑道:“姐姐伺候嬷嬷早点睡吧,明儿要是有空我再来看你们。”提着食盒走了。 素莲搀着钱嬷嬷进屋,随口问道:“今日怎么是她送您回来?” “正好碰上,她就搀我回来了。”钱嬷嬷坐下歇息,笑着感叹,“贺家这个丫头真是比以前灵透了不少,嘴也甜了,方才聊了几句,就要做我的干女儿。” “她要做您干女儿?她不是在王府好好的么,怎么……突然亲近起您来了。”素莲惊讶。 钱嬷嬷摇头:“不晓得。她娘一直和我同在南山居做事,以前也没见她和我这么亲近。”说着压低了声音,“她呀,我估计是在王府受了什么挫折吧,不然好好的姑娘为什么打发她回来?说是代主尽孝,我冷眼看着,未必呢。” “似乎是……那,她要做您干女儿,您没答应吧?” “当然没,说笑而已,要是以后她再提起,混过去就是了。还不知她犯了什么事呢,我可不招惹她。你也注意点,你这身份,别沾太多事了。” 素莲点头,郑重应了。 冬雪还不知道钱嬷嬷两人的对话,一路回明玉榭去,都在盘算怎么才能跟钱嬷嬷走得更近些。看来这府里的丫鬟是做不得了,若是随便被配给一个小厮,那还不如死了算了。要是能搭上钱嬷嬷,说不定还是一条好出路,听说,钱家的小儿子还没定亲…… …… 凤音宫里,皇后又屏退众人,在内殿里生闷气。 只有最心腹的秋葵服侍在一旁,偶尔劝慰一两句,也不抵用。最近皇帝又把萧氏的手艺挂在了身上,在宫里走着,谁见了都不舒服,更何况是一直在女工上引以为傲的皇后了。“好好的东西不用,非要用那个贱丫头的!”皇后一边飞快地打着络子,一边不时冒一两句狠话。 秋葵劝不过来,到了晚间掌灯时分,敬事房那边又传来消息,说今夜是萧才人侍寝。皇后啪的一下就把剪绣线的剪子摔到了地上。 从除夕夜一曲剑舞,皇帝只在除夕、初一留宿凤音宫之外,其余时候凡是招人去春恩殿,点的都是萧氏。今晚,依然是。皇后气得半日没说出一句话。 但不管她怎么生气,春恩殿里,依然是萧绫伴驾。皇帝将几本没批完的折子带到了寝殿,依在床头翻看,萧绫就伺候点心茶水,十分殷勤。到了进献燕窝羹的时候,萧绫又从内侍手里接过托盘,亲自服侍皇帝吃用。 皇帝素有咳疾,乃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多年来都不见好,半夜都会咳一阵。并不严重,但也着实烦人。太医院特意琢磨出好些补品、药膳,这每晚必用的燕窝羹就是其中一种。用上好的燕窝做主料,加了一些药材进去,有益气补中、止咳润燥的功效。 皇帝专心看折子,屋里只有萧绫,其他一应服侍都遣出去了。萧绫端了燕窝到跟前,皇帝摆摆手暂时不吃,萧绫笑道:“现在有些烫,一会再吃也好。”说着端到了屋子另一头的桌上。 眼角瞥着床头,见皇帝只埋头看折子,她悄悄用身子遮住,从腰带的暗格里掏了一个小小的纸包出来,飞快倒进了碗中。皇帝并没注意到她的动作,她便坐在桌边,轻轻朝碗里吹起,并用勺子搅动羹汤,装作给燕窝羹降温的样子。几下过后,纸包里倒出的粉末就和燕窝羹溶在一起了,再也看不出来。 待皇帝批完了折子,直起身子来伸懒腰,萧绫笑盈盈端了羹汤走上去,“皇上,现在不烫了,妾身服侍您用。” 皇帝抬头欣赏眼前美人。未施脂粉的素脸,柳眉樱口,唇红齿白。一身素淡的贴身长裙,浅浅的烟青色,像是早春堤岸边被微雨润湿的烟柳。皇帝忍不住拉了萧绫到跟前,捏了捏她的手,“最近穿得这么素净。” 萧绫低头轻轻一笑,“怎么,不好看么?” “好看。不过,倒是有些不像你了。” “不像我又像谁?”萧绫抬眼,眸光如水,“难道我不是我?皇上说的话真是好笑。” 皇帝摩挲着她细嫩柔软的指尖,就着她的手,将一碗燕窝羹都喝了。萧绫抿嘴笑着,将空碗放到了床边的小高几上。 没过多大工夫,皇帝便觉得身上发热,看着眼前美人,有一种少年初尝秀色的冲动。 他一用力,将萧绫拽到了怀里,翻过身来,就搂着美人倒在了柔软宽大的龙床之上。 萧绫眼波中含着柔媚的春色,常年舞蹈所练出的身段有其他宫妃不能比拟的柔韧,偏偏她又消退了最初承宠时那种殷勤的妩媚,反而有了一些清冷的态度,这便更让人疯狂。 深沉的夜,明亮的灯火,春恩殿,一殿春深。 ------题外话------ leiboo,linmao1980,sslok29,qqiong213,有脚的风,zouzou1,我是猫,rourou,荆棘鸟wy,kexin84,冬家2011,雨荷冰,15009029686,15108328386,李13711940869,whx3900939,凤凰涅槃妤,清心静,13906426822,骆静怡,smile1220,日月潭1972,appele,xudan710420,糖糖1017,leiboo,午梦千山雪,zhuoyu1956,吕米妮,利丹里丽丽,郁金香与黄玫瑰zwk,感谢大家!非常感谢! PS:看了一会好声音,一晃神竟11点了,囧,,幸好赶在12点前完成了5K。。。 328 元宵灯会 元宵节,本该在晚上举行的宫宴被移到了中午。皇帝在西林苑的梅园办了一个灯会,仿着民间的形式,还分拨了一部分宫人扮作街市上的小贩和游人。灯会自然要在晚上才能体现魅力,所以,和后妃百官们的宴会就改在中午举行了。 长平王说起此事,语气淡淡的,没什么喜怒,似在述说不相干的事情,“……父皇向来勤于政务,偶尔放纵一下,也无可厚非。” 如瑾却敏锐感觉到他的不悦。帝王玩乐而已,作为皇子他有什么不高兴的,他自己以前不也经常沉溺笙歌?“灯会有蹊跷吗?” “嗯?没有。” “那么你为何闷闷不乐?” 长平王纳罕,“有么?” “有。” 长平王想了想,笑道:“没有。” 如瑾就不问了。关于宫里那位的事,她的确不想了解太多。收拾好穿戴车马,她跟着长平王登车出府,往宫中去赴宴。 张六娘依旧默默跟随,影子似的。三个人同坐一辆马车,长平王只和如瑾说话,她也不恼,影子似的坐在一旁,像一个不干活的侍女,也像一个不合群的客人。如果单说为长平王府撑门面这一点,她倒是不折不扣做到了,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用途。 如瑾在宴会开始前见到了父亲蓝泽。当下的襄国侯今非昔比,再不是刚入京时无人理睬的尴尬人了,和其他勋贵们坐在一处,也能谈得来。如瑾远远走过,看见他红光满面心满意足的模样,只看两眼就转开了脸。有这样一个看不清形势的父亲,她实在是高兴不起来。蓝泽要是有刘家伯父一半的精明,襄国侯府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样四分五裂的境地。 因为知道他要进宫赴宴,如瑾先让长平王和信得过的宫人打好了招呼,让他们看顾着蓝泽一些。宴会上外官都不能带小厮仆役进来,一切都是宫人服侍,有个照应,一为别让人欺负了他,也防着他做出不合宜的事情。 外官和宫中女眷分开摆宴,轻易不便接触,如瑾也不想在宫里和父亲打招呼,免得他一时得意忘形,因此远远看了两眼就走开了。蓝泽正忙着和别人说话,并没注意到女儿,父女两个像是陌路人。 长平王觉察到如瑾的不悦,接着大袖遮掩,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 是在安慰吗?如瑾侧头,看见他温和的眼睛,心底有细细的温暖流过。她朝他笑笑,表示自己没事。 张六娘近在咫尺,将两人的小小交流看在眼中,眼神黯淡。她也远远看见了家人,是大伯父,她也和如瑾一样,和娘家有的人存在深深的嫌隙,甚至比如瑾面对的更要严重。两相见面,大伯父刻意背转了身子装作没看见她,这种视而不见比蓝泽的原本就没看见更让人难堪。 可是,长平王眼中只有如瑾的不快,根本不在意她的委屈。 她落寞而自嘲地,轻轻笑了笑。 …… 帝后入席,宴会开始,宏大的歌舞华章不过是歌颂盛世、赞美帝德。主殿的内殿里坐着的依然是除夕宫宴那些人,帝后,嫔妃,皇子,公主,宽敞的外殿里是勋贵公卿和女眷,再往外,相连的配殿偏殿中是有些品级的文官武将。 歌舞声声,笑语晏晏,盛世之中的宫廷宴会都是这样场景。后妃们在谈笑中互踩,偶尔也有太子妃之流将矛头指向如瑾和张六娘,张六娘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如瑾更是不予理睬,宴会就在百无聊赖中进行着。如瑾暗暗算计着时辰,期盼着宴罢出宫的那一刻。 宴会中途,熙和长公主领着几位姐妹过来和帝后说话,熙和主动问起晚上灯会的事情。 “听闻皇上在西林苑设灯市,以宫人为商贩游人,模仿民间市井意趣?聊以娱情,倒也有意思,如果不是身体不好,我也想去看看逛逛。只不过,劝皇上一句,此事偶尔为之尚可,千万别次数太多,免得给御史言官留了口实,有损皇上威名和皇家仪德。” 熙和是长姐,自小到大常对皇帝做这样的规劝,在其登位后也不改变态度,因此皇帝比较敬重她,朝野上下对熙和长公主也颇多赞誉。此时熙和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一贯帝威甚重的皇帝也没有不悦之意,点头听了,接了熙和的敬酒。 熙和等人又聊了几句,准备回席。座下宁贵嫔突然笑着说:“方才长公主说的话,和昨日皇后娘娘说的意思差不多呢。昨儿我们去凤音宫请安,皇后就是这么教导萧才人的,告诉她想这新奇主意给皇上解闷不错,但不能太过奢靡,免得让人议论宫廷体统。” 原来西林苑的灯会是萧绫出的主意? 如瑾默默听着,有些明白长平王为何不快了。虽说萧绫越得宠,有些事发生的可能性就越小。但宫里有这么一个肖似皇子妃的女人存在,长平王这个皇子怎能毫无芥蒂? 如瑾对皇帝的厌恶又加重了几分,连眼角余光都懒得往御座上瞟了,觉得那边仿佛有绿头苍蝇似的,只让人恶心。 熙和长公主向来也不怎么喜欢宁贵嫔,听了她的话,冷冷斜她一眼,不过倒是没斥责她搬弄是非,反而接过了话头:“怎么,灯会是萧才人提议的?倒是个玲珑人儿。我也久闻萧才人大名了,只是未曾得见过,皇上,不如传她上来看一看?” 皇帝对这点小要求自是应允,没多久萧绫就被传到了内殿。 “皇上,传臣妾过来莫非又想看舞了?”和众人行礼后,萧绫笑着与皇帝说话,“臣妾最近可没工夫琢磨新鲜东西,今日不能献丑啦。” 她一身浅妃色宫裙,头上几朵珠花点缀,俏生生立在御座之前,仿佛早春堤岸边踏青的少女,和皇后的宝相庄严形成鲜明对比。皇帝眼中微亮,露了一丝笑容出来:“是熙和长公主想见你。” 萧绫便转过身去,对熙和重新见礼,“长公主传见,不胜荣幸。” 熙和长公主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你就是出自舞坊的萧氏?” 长公主毫不客气揭短,座上宁贵嫔等人露出看戏的神情,如瑾一瞬间想起当年的情景,也是宏大的宫宴,也是熙和传见,前世今生,同为宠姬的自己和萧绫何其相似。当年,是因为自己生日宴会出格了一点,熙和不快,如今,是萧绫的灯会。只不过,生日宴是皇帝私下命人办的,自己当年毫不知情,也算是无能为力。萧绫可是灯会的提议者,熙和的不悦只会更深。 没想到萧绫却不惧熙和,笑着说:“长公主说得不错,嫔妾正是舞姬出身。”她慢慢抬起头,直面这位地位尊崇的皇姑。 熙和明显愣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和萧绫面对面。 “……好俊的姑娘。”最终,熙和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赞叹之意。 萧绫却笑着领了称赞,“多谢长公主夸奖,皇上也总说嫔妾秀色出众。” 熙和眉头又皱了一皱,显见对萧绫这种态度非常不满,沉声问:“西林苑的灯会,听说是你的提议?” “正是。长公主去看了吗?好不好看?嫔妾是照着记忆中民间的灯会办的,您见过民间的灯会吗,京里每年都有,您应该见过吧?只可惜……晚上皇上想和嫔妾一个人去灯会里逛,不然长公主可以一起去看看,晚上看会比白天好看得多。”萧绫对熙和的不满不以为意,眨眼间说了一大通,突然转头去问皇帝,“皇上,要么,晚上邀长公主一起?只我们两个,说不定会闷呢。” 皇帝还没答话,熙和已经脸色微青,“本宫身体不好,就不去了。” “啊……不去吗?”萧绫表示遗憾,“那……皇上,还是咱们自己去吧。” 熙和再不看她,转过去和皇帝说话去了。皇帝告诫萧绫:“莫在长公主跟前言辞无忌。”萧绫就赶紧告罪,郑重赔礼。长公主淡淡受了礼,挥手让她出去。萧绫看看皇帝不阻止,就笑着团团行了一圈礼,恭顺告退。 熙和又和帝后闲话一会,告辞回席。期间宁贵嫔又想言语挑拨,说萧绫的不是,熙和这次再没理她。 回了座位,看看左右没人注意,熙和的侍女低声劝道:“您别和一个小才人一般见识,不值得。” 熙和的目光飘向长平王一桌,半晌才道:“早听说萧氏与蓝氏肖似,不曾想,竟肖似到这个程度,几乎可算同胞姐妹了。” 侍女道:“奴婢看着却远远不像。蓝妃看着温婉,其实有种疏冷之气,旁人勿近的那种。萧才人眉目间都是媚态,就算穿戴再素简,也和蓝妃差得远。您觉得呢?” 熙和的目光在御座和长平王一桌上逡巡,答非所问,“小七请我过府簪笄,用意颇深啊。” “公主?” “呵呵,我如今也算骑虎难下了。”早知道萧氏蓝氏如此相似,她是无论如何不会趟这趟浑水的。“既然事情已经做了,也只能将错就错,担一担这规劝之职。”熙和看得清楚,自她进长平王府簪笄之后,立场已经被迫定下,在皇帝眼里,她早已是为蓝氏撑腰,为皇家清誉着想的人了。接下来,也只能继续做端方长姐,保着皇家不出丑闻了。如此还能留个美名,否则两面不是人。 熙和瞥向长平王。这个侄子,挖了个坑给她跳。 侍女低声道:“公主,您老人家何必管这些事,在府里颐养天年便是了,多清净。” 熙和淡淡叹口气:“我若只图清净,百年之后,谁来管我的儿孙?没一个能撑起门户的,蔺国公府又只是亲家,还能管咱们的兴衰?”再博来一代帝王眷顾,儿孙们的兴盛总能延长两三代。 “可……”侍女看看左右,声音压得更低,“七王爷……恐怕……”恐怕不能重托。 熙和不语。目光淡淡扫过座上几位皇子,连带着尚在童稚之期的老十,只微微笑了笑。 …… 席间如瑾起身更衣,净室在后殿旁边,距离主殿隔着一道曲折游廊。出来时,转角处却迎面来了人,浅妃色的裙裾在风里飘,正是之前上过殿的萧绫。 “听说你离席,我就忙忙过来了。”萧绫主动打招呼,态度很好。 两个陪侍的宫女朝萧绫一礼,就各自散到了左右,正好截住前后过来的通道,又能防着人走近。如瑾看一眼两宫女的站位,知道必是萧绫的安排。萧绫,在宫里也有些势力了么? 身边跟着吴竹春,如瑾倒也不惧萧绫人多,上下打量着她,说:“萧才人更见清致了。” 萧绫一笑:“清致谈不上,改了浓妆艳抹而已,皇上说我这模样比以前耐看,我就继续简素下去。” 如瑾没接此话,只问:“萧才人还没回去?在此等我,有事?” “怎么,感觉你不想搭理我似的。之前,可是你主动和我说话的。” 是说凤音宫外提醒她侍女有问题那次?如瑾报以温和一笑。 萧绫道:“没什么大事,上次承蒙你提醒,使我免于大祸,我是专门和你道谢的。咱们见一面不容易,过了今日,又不知何时能见。” 如瑾笑说:“区区小事,不值才人亲来道谢。若无别事,烦您让开路?” “蓝妃……你,讨厌我?” “何谈讨厌,只是你我身份不同,没有亲近的必要罢了。”如瑾道,“其实,我不太喜欢和宫中人打交道,不过对于你,我倒希望你荣华长盛。” 萧绫展颜一笑。 如瑾又道:“你在宫中根基未深,不宜树敌太多。方才和长公主那般模样,锋芒太过了。” 萧绫却摇头笑笑:“只要我得宠,遍地都是敌人,不在于我想不想树敌。熙和一个长公主而已,全靠着皇上给她脸面,我也是,我也靠皇上。只要皇上不在意,我和谁口角又算什么?不过是让那些人看看,她们敬畏有加的长公主,在我跟前也不过如此。反正熙和不可能喜欢我,我借她让那些人知道我的分量,何乐不为?” 倒也算一番歪理。如瑾遂不再说什么。 说话间,主殿那头有人过来,大概也是离席更衣的人。如瑾略略点头一礼,带了吴竹春往回走。 萧绫在身后喊:“你不问我换了装束的真正缘故么?” 如瑾脚步微顿,侧过头来,说:“以后若有难处,尽可找我。不过像今天这样在人来人往的地方见面说话,还是少些吧。”然后一路往前走去了。对于萧绫口中的缘故,并没相问。 不是她不想问,而是,大概已经猜到了答案,问与不问,已经不重要了。 前世,萧绫与她并没有真正的交集,她只在幽居之中,偶尔从旁人嘴里听一两句关于萧绫的事。知其酷似自己,形貌,穿戴,乃至性格,都有许多相似处。然而今生亲见,面对面说话,如瑾终于知道萧绫本性实在与自己大相径庭。 那么前世的处处相似与今生萧绫突然转变,背后是什么原因,如瑾不想深究了。怕一深究,就要恶心。 如瑾沉着脸,扶着吴竹春的手快步往回走。 进了内殿,恰好熙和长公主也往后头去,正好迎面对上,如瑾赶忙行礼退到一边让路。熙和脸上带着笑意,点了点头,走到近前的时候突然问:“上次在你及笄礼上见着的你那表姐,姓刘的那个,今年多大了?” 如瑾错愕一瞬,答道:“刘家表姐长妾身两岁。” “哦,那也不小了。倒是个好孩子,许了人家没有?” 如瑾惊讶异常,没想到熙和长公主只见了刘雯一面,就打听起年龄婚配来。这是要做什么?难道是要做媒?被长公主做媒倒是难得的荣耀,可对方是谁家哪个,性情品貌如何完全不知道,万一是个不合适的呢?于是忙道:“前几日妾身回家恍惚听母亲说起,刘家伯母正在为表姐议亲,倒是不知真假,这阵子忙,妾身还没来得及问她。” 秦氏自然没说过这个,如瑾不过托辞搪塞。这模棱两可的话是不好追究的,这边先搪塞过去,回头赶紧给刘家送信,看看她们的意思吧。要是刘家也不喜欢长公主操心,就让她们想个合理的借口混过去。要是有意接受这份荣耀,如瑾此时的话也不算耽误人家。 熙和长公主听了,淡淡点一点头,再没说什么,扶着侍女的手径自去了。如瑾回座入席,心里不断琢磨这事。 长平王问,“怎么了,方才熙和姑母跟你说了什么?” 如瑾顾着张六娘近在咫尺,只道:“问我最近过得如何。长公主她老人家真是位慈祥的长辈。” 张六娘听在耳里,想起自小到大熙和就没正经和自己说过几句话,暗暗咬了唇。 及至宴罢回家,如瑾才将熙和长公主的话和长平王说了。长平王也有些意外,笑道:“你那刘家姐姐看起来端庄守礼,言行有度,倒的确是熙和姑母喜欢的那种人。” 如瑾忙问:“熙和长公主是要给谁做媒吗,你知不知道?” ------题外话------ 何家欢乐,吕米妮,nanxiaoshu,rourou,540509,yihan25,感谢各位:) 329 花好月圆 长平王想了想,“……莫不是她的孙儿?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风声。” “哪个孙儿?”长公主府住着熙和两房子嗣,孙子好几个呢。 “应该是二房的庶次子吧。看年龄,和你刘家姐姐倒是对得上。” 庶孙?又是长公主府那样的地方……如瑾心中不快。这可不是好亲事,一点儿也不适合刘雯。刘雯就是个表面端庄的,私下里也是爱说爱闹,进了长公主府,熙和又是极其重视嫡庶规矩的,该多压抑。如果熙和真是为了庶孙考虑刘雯…… “阿宙,你能打听到具体消息吗?” “试试看吧。”长平王没给准话。 这种内宅之事,的确是不好让他打听……如瑾想了想,决定找机会还是亲自去一趟长公主府探听一下,女眷之间走动起来,这些消息来得更快。 不过,事先还得给刘家通个气,看她们怎么说。如瑾很快打发吉祥亲往刘府传话,这种事写信是说不清楚的。 “好了,尚是没影的事情,暂且别担心了,好好歇一会,晚上咱们出去看灯。”长平王催如瑾去休息,他自己则准备去锦绣阁。 “看灯?去街上吗?人来人往的……”如瑾倒是十分意动,但还没忘了上回遇刺的事情。灯会上杂乱非常,若是有人想做点什么,实在是容易得紧。 长平王说:“无妨,已经让人在明溪楼定了包间,不去街上和人挤就是了。”说完带着人走了。如瑾还从没在京城逛过灯会,不由心生向往,梳洗一番,换了家常的衣服坐在床上歇着,一边查看姬妾们送上来的绣活作为消遣,一边和丫鬟说笑。 没多久,吉祥从刘府回来了,如瑾忙叫她到跟前说话。 吉祥回禀说:“奴婢按着主子的吩咐,只说给雯姑娘送东西,没惊动她家长辈。私下里跟雯姑娘露了一点口风,雯姑娘当即就说她是绝对不会嫁到高门去的。她单有一间做手工活的房间,里面堆满了木料竹篾之类的东西,她说,要是以后生活在规矩极严格的地方,恐怕这点子爱好就要被掐灭了,她不想过单调枯燥的日子,是以让奴婢转达给主子知道,要是长公主再提起这事,请主子务必说她已经订了亲。” 如瑾原本就估计出刘雯不会同意,便笑说:“我知道了。只是长公主若真有意做媒,只靠没影儿的订亲搪塞恐怕是不成的,她总归还要早点找个合适的人家才行。” 吉祥道:“雯姑娘说会和她母亲商量的,只长公主这边一定要请主子回绝。” “嗯。不过,长公主到底还没说清详细,咱们只是猜测可能是她庶孙而已,若是别人也未可知。” “主子,雯姑娘说,熙和长公主极其重视礼法,人又偏于刻板,即便不是给庶孙说媒,她看上的其他少年公子也必定是无趣至极的人,雯姑娘不愿意。” 这刘雯倒是挺有主意。如瑾失笑,打发吉祥下去歇着了。 姬妾们交上来的绣活颇有一些手艺不错的,如瑾挑着看了,合适的就留下来存着,到时一并送到铺子里去。现在本钱充足,彭进财正在四处看铺面,准备再多开几间绣铺,等开春一破冰就跟船去南边大量进货。和佛光寺的生意也在商量之中,和尚们讨价还价的本事不小,江府丞正派人和那边扯皮,最终肯定是能谈妥,只看两边怎么分利了。总之,事情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如瑾心情不错,开始盘算要不要多置两房家人,好帮着她在外打理生意。彭进财娶了吉祥之后,吉祥肯定算是膀臂,可单靠她们夫妻一家大概忙不过来,还要找点帮手才是。不过这种人一定要挑可靠稳妥的,急不得,唯有慢慢找。 另外,眼看着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也该琢磨着在府里经营果木菜蔬的事了。还有,被刺客拍了一掌后,现在身体似乎已经没什么大碍了,该找个师傅学些强身健体的法子,长平王大概不让,那就自己找……就这样,如瑾一边盘算着近期要做的事,一边和丫鬟们说笑,下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天色将黑的时候长平王过来,“晚饭就在明溪楼吃,那里有几道菜还可一试。” 如瑾收拾妥当随他出去,发现祝氏带着几个姬妾也跟着。这是两人出门时惯用的法子,带的人多了,如瑾就不过于扎眼了,不然冷置正妃总是要惹人非议。祝氏等人上来行礼,如瑾笑着点点头,一起去二门上坐车。 还没出园子,迎头看见有人石子径旁站着,似乎正在欣赏几株早梅,俏生生的影子掩在梅树后头,像画似的。如瑾以为是哪里的姬妾或乐女,这府里人多她也认不全,就没在意。渐渐走近了,吉祥才说:“这不是……两位纪小姐?” 祝氏伸头往那里看:“纪小姐?就是前两天刚来的那两个吗?听说长得不错,我还没见过呢。”她说话声音大,无所顾忌,惊动了梅树后的佳人。两团影子轻风一样飘过来,衣袂蹁跹。 “呀,是王爷……蓝妃?”纪吟霜露出惊讶之色,忙忙低头行礼。后头纪素娥也追了上来,含笑拜下。 去路被挡住了,众人停步。长平王没说话,如瑾略点头让她们起身。 纪吟霜美目流盼,“王爷要出府吗?这么晚了,莫非……是去看灯?” 长平王无意多谈,如瑾也不搭腔,对方又没和她说话。 纪吟霜没得到回答有些尴尬,眨眨眼,欲待再问,一旁祝氏开口了:“两位纪小姐,你们挡住王爷和蓝妃的路了。” “啊……”纪吟霜粉脸登时涨红。 祝氏的不留情面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纪素娥连忙拉着纪吟霜退到路边,绣鞋沾了尘土也没顾忌,忙忙告罪。长平王拉着如瑾径自朝前去了,对纪氏两人未曾多看一眼,仿佛只是两块挡路的石头被搬开而已。祝氏似笑非笑斜睨着二人,领了姬妾丫鬟们从容跟上。 直到众人走远,纪吟霜脸上的羞窘才渐渐退去。风很冷,两人却都是一头的汗。 “姐,这……怎么办?根本找不到机会……” “是啊。”纪素娥微微叹气,“好容易打听出王爷要出府,在这里守株待兔,却……” 两人面面相觑。 “姐姐,王爷根本不把咱们放在眼里,蓝妃又看得紧,你看方才那些人没一个好相处的,咱们往后可该如何是好?” “这……要么,看看再说吧,才进府没几日,别着急,别着急。” 且不说两人如何互相安慰着回房,长平王和如瑾那边可是出了府,一路往城东有名的馆子明溪楼去了。因为元宵灯会就在明溪楼不远处的街市上,凭楼而望,是最好不过的观景之地,所以当王府的马车停在楼下时,周围已经有大大小小许多车驾了,想来都是准备在楼上看灯的人。 便服出行,侍卫之类也做便装,马车更是用的普通官眷格制,所以长平王牵着如瑾的手下车,迎客的店家并不知道是皇子到了,只当一般客人,热络地引上楼去。包间很大,布置十分精致,除了必备的桌椅之外,还有琴台、短榻、香案、弈桌等物,祝氏一众人跟着进去,竟然也不嫌拥挤,大家或站或坐分散开来,屋子还显得十分宽敞。 “这地方不错。”透过半开的窗扇,能看见外面夜幕降临前淡青色的天空,一重重的屋宇在天空之下绵延伸向远方,视野十分开阔,如瑾感到心情舒畅。 长平王携着她的手到软榻上去坐,榻上置放着一张小巧矮脚桌,摆着几碟玲珑精致的点心。“尝尝,这个水晶糕是明溪楼有名的点心。”长平王伸手捏了一块糕放到如瑾嘴边。 屋里还有许多人呢,他就这么直愣愣地喂,顿时让如瑾红了脸。如瑾没张嘴,用手接了,拿帕子垫着。长平王笑笑,回手自己也捏了一个,直接放进口中吃掉。 如瑾微讶,长平王在外头从来不随便吃喝的,今儿是怎么了?她不由看看旁边随侍的至明,至明却是一脸平静,对主子乱吃外头的东西没什么表示——平日他可是主持餐前试毒的人。 见到如瑾眼中讶色,长平王了然,附耳低低说了两句,如瑾顿时更是吃惊,张大眼睛瞪着他。 这人,竟然说明溪楼是他的私产! 明溪楼可是传了一百多年的老字号了,怎么变成了他的私产? “什么时候的事?” “嗯……”长平王想了想,“大概有七八年了。” 七八年……那时候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呢,又没出宫开府,到底是怎么把明溪楼弄到手的。要知道,凡是年头久的成气候的老店,背后都是有稳妥靠山的,他竟然不声不响拿了下来,还隐藏得这么好。 “……像这样的地方,你还有多少?”如瑾忍不住发问。 “京里有十几处,外头的……我也不大清楚了。你若想知道,改日让唐允拿了册子过来你看。” “不用,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如瑾终于知道他动辄一万两万地往出掏银子是怎么回事。明溪楼这样的兴旺老店,一年下来不知要有多少进项呢,他还说京里类似的地方还有十几处,加起来可是不少钱!而且,京外的他都记不清楚,那岂不是更多…… 正为铺子高兴的如瑾立时有自惭形秽的感觉。 人比人,气死人。她还在一个小铺子一个小铺子的开呢,长平王都把私产搞那么丰厚了,简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别。怪不得每次跟他说起铺子的事他都是玩笑的语气,根本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在他眼里,她这些小打小闹就像过家家一样吧? 如瑾顿时有些蔫蔫的,一小口一小口吃着手里的水晶糕。 长平王将其他几样糕点也递给她,“每样少尝两口,尝个味道就好,别把肚子吃饱了一会吃不下饭。” 在旁边和人打双陆的祝氏一边扔骰子一边笑着说:“主子对蓝主子也太好了些,看得人眼热。”出门在外,她们都称呼长平王为“主子”。 其余人都跟着笑,如瑾微微脸红。这个祝氏,向来口无遮拦,惯会拿人打趣。 长平王浑不在意,继续往如瑾跟前递果子,只跟祝氏说:“一会让伙计拿冰来给你敷眼睛,便不热了。” 满屋子人大笑,祝氏扔了骰子撒赖,“这屋子可没法待了,主子是嫌我们碍眼呢!”说着把上把输掉的钱全都从对家手里抢了回去,收拾收拾就要走。对家不干,拉扯着抢钱,旁人也去拽她,顿时几个人闹成一团,嘻嘻哈哈的。 如瑾看着好笑,眼睛眯眯地看着。长平王说:“别搭理她们,咱们自己过节,就当她们是摆件。” 这话说得损,如瑾噗嗤一声笑出来,方才那股自惭形秽的小别扭也就抛开了。她很喜欢这样的热闹,祝氏这群人平日恭敬礼数一丝不错,该玩的时候就全都疯玩,没个上下尊卑的,仿佛一家子亲人聚在一起,让人打心底感到愉悦。 酒楼的伙计在外敲隔扇的门,说要送菜,至明应了门让人进来。因为这房间女眷多,进来送菜的都是使女,统一的衣裙,人也干净,从走路到端菜上桌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整齐划一,抬胳膊抬腿的高度都差不多。如瑾看在眼里,叹在心里,用得起使女的酒楼不少,但能将人训练成这等规矩模样的可不多。看来长平王将训练王府仆役的法子也用到了私产里。 满满两大桌菜摆上来,如瑾和长平王一桌,祝氏等人一桌,大家热热闹闹坐下吃饭。祝氏那桌划拳行酒令,嚷嚷不停,这边长平王就不断给如瑾夹菜,将她面前的碟子堆的小山一样高。 天色暗下去,月亮升上来,隔着半扇窗子能看见天空里娇黄色的月轮。长平王怕如瑾吃饭受风,命人关窗,如瑾拦住了,“火炉旺着,不怕的。”她抬头望月,因心底欢喜,目光便也温柔。 长平王看她一眼,顿时被她眸中柔波所吸引,只觉眼前少女周身都笼了一层月华。墙边长案上有一盆玉簪,不知怎么养的,竟在寒冬开出花来。长平王心中微动,走过去折了一枝形似雪簪的花苞,给如瑾插在了发间。 “不关窗也好。”他仔细端详她,“这才叫花好月圆。” 如瑾被他看着发窘,低了头吃菜,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而颊边红晕却越来越深,看得长平王嘴角上翘。 ------题外话------ 午梦千山雪,anitahsu,279746148,rourou,木羊乖乖,xwjuan,whx3900939,何家欢乐,谢谢各位哦:) 330 灯市骚乱 夜色渐深,灯市成了一片璀璨的江河,光华耀眼。熙熙攘攘的人声隐约随风传至楼上,还有丝竹管弦和锣鼓的响动,像画一样虚幻,又像梦一样真实。灯市的沿着街道一直绵延向前,在看不真切的远方与护城河相接。正是冬季,冰雪未曾化净,河上没有行船,但河岸边的灯火却和灯市上的连接到一起,蜿蜒曲折,在微冷的风中构成一道明媚的暖。 如瑾站在窗边和长平王并肩而立,遥望远方灯火。她的手被他握在手心里,两人倚窗站了许久。明溪楼下不远处有个猜灯谜的摊子,围了不少人,不时爆出一阵喝彩,如瑾多看了几眼,不一会,外头就有人送了挂着谜题的花灯上来,原来是长平王示意至明去办的。 如瑾看那几盏花灯,做得都是十分精巧细致,灯谜有难有易,她试着在谜题背后写答案,写完了,至明便将灯送了下去。最后回来的时候,笑提了一盏小巧的兔子灯进来,说:“恭喜蓝主子。” 只猜对了一个么?如瑾有些悻悻。不过见那兔子灯实在精巧,也很欢喜,笑着接在了手中。长平王笑道:“能猜对一个就不错了,我还想着你若一个都猜不中,便让人帮忙代猜呢,好歹给你弄个灯回来,也算逛了一回灯市。” 这人!难道她是小孩子么,非要花灯不可? 再说,她又不是笨得无可救药,怎会一个都不中,还用他找人代猜? 如瑾瞪了长平王一眼,把玩手中的花灯,不搭理他了。长平王却对美人怒色浑而未觉似的,伸手将灯上的谜题拽了下来。 “千而不足,万而有余,打一字。”他随口念出,笑道,“这谜面倒是有意思。不足与有余,关键在恰到好处。”翻过来,是如瑾小楷写的谜底,一个“仿”字。长平王点头,“就是这个了,这等小题若再猜不出可该罚了。” 如瑾怫然不悦。他这什么口气!前世她整日看书,看过许多灯谜字谜的杂书呢,猜谜是有一套的,只不过方才那些灯谜都是市井俚语,不然就是涉及农工手艺的东西,她不太明白罢了,若都是字谜,她又岂会只猜中一个。现在长平王倒拿来说嘴,好像他有多聪明绝顶似的。 “要是猜不出,怎么罚?”她顺着他的话头,语气不善地问。 长平王促狭一笑,附耳低低说了几句,如瑾腾地红了脸,猜来的花灯也不要了,甩手转回桌边去,再也不要和这个不正经的家伙待在一处。 长平王提了被她扔掉的灯,靠在窗边哈哈大笑。 如瑾侧目怒视,却在对上他目光的一刻,微微晃神。他笑得非常开心,神采飞扬,像是初夏晴空一般鲜活明朗,一瞬间,让她把生气这回事都忘了,只看到他玉色的衣袍在微风里飘,看到他身后皎月和连天的灯河…… 如瑾默默转了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露出一丝笑容。那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想,这样出色的人,是和她在一起的。 隔扇之外的走廊里突然有喧哗声。 今日上元灯会,地理位置极佳的明溪楼人满为患,的确是比平日嘈杂许多,但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吵闹,隔着厚厚的门都听到外头的动静了。如瑾一众所在的隔间在走廊尽头,最靠里,却也听到刺耳的叫骂,可见外头有多激烈。 正要骰子开赌的祝氏等人愕然停手,“谁在吵架,在这里闹……恐怕是活得不耐烦了吧?” 明溪楼的客人非富即贵,可不是一般市井酒楼能比的,吵着客人们,说不定哪个隔间就会突然钻出有势力的勋贵或是朝中堂官的亲眷,将闹事者好好收拾一顿。这不,这隔间里还有皇子呢。 “没地方?没地方也得给咱腾出一个地方来!就这间了!把里头人撵走!”吵嚷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清嚷的是什么。 长平王目光微微一沉,至明已经走出去了。 很快,门外的吵嚷和伙计劝阻的声音齐齐灭了下去,只有扑扑几声闷响,然后就是至明若无其事的回返。祝氏嗤笑一声,招呼伙伴们继续押大小,仿佛一些都没发生过。 长平王不悦:“满楼的伙计打手都是摆设,竟让人一直闯进这里?” 至明躬身:“已经通知唐头领了。” 这里虽是私产,但出面打理的并非王府中人,他们自然不能亲自跑出去教训底下人,因为未必有人认识他们。至于外头的仆役护卫,只要闹事的没威胁到主子安危,肯定也不会轻易出手。 长平王没再说话,但明显是不高兴了。如瑾道:“一点小事,你生什么气?”她叫他过去,给他剥果子吃。长平王脸色缓和了一些,渐渐又说笑起来。 大概一刻钟之后,进来了送食水的酒楼使女,将盘中吃食都放下摆好她并没立刻走,而是低声禀报起来:“唐头领说此时不便,改日他亲自和您赔罪去。现下让奴婢转告,已经命人将闹事的处理掉了,是几个纨绔子弟而已,请您不要生气,以后再不会出现这等疏忽。” 长平王盯了使女一眼,“方才没见过你。” 使女忙道:“奴婢是唐头领那边的,为了传话才扮作这里的使女进来,免得惹人生疑。” 至明也说:“奴才认识她,以前在唐允跟前见过。” 长平王这才点点头,说:“告诉你主子,要处理的不是纨绔,是能让纨绔闯到这里的掌柜和伙计。明溪楼是什么地方,让闹事的直闯包间,说出去简直是笑话!这生意还要不要做了?何况,为何偏偏是我在这里的时候遇上?那几个纨绔的底细,身边带着什么人,暗中有什么人,不知道查吗?闯到这里没被拦着,是酒楼打手真的窝囊,还是故意纵容?问问你主子,他要是力不从心,我可以调人帮他。” “不敢!”使女忙跪下告罪,额角滴下大颗汗珠。 长平王不再理她了。至明低声呵斥:“还不快去!”那使女磕了几个头,忙忙退出。 如瑾听得心头直跳,难道一场简单的抢包间事件,背后还有层层不妥? 吆喝着玩闹的祝氏一众再次停手,屏气看着长平王发火。长平王转目,“你们继续。” “……”祝氏等人又赶紧闹腾起来,只是这一次明显心不在焉,有应付差事的嫌疑了。 如瑾不由伸手握住长平王的手,“即便有事,也不要坏了自己的情绪,生气伤身。” 长平王反握她,板着的脸色缓和下来,“我并未生气,随口教训几句罢了。”说着,笑将那盏小兔子花灯摆在桌子上,“这个灯简单,我也会做,等哪日闲了做只公的和它相配,免得它孤单。” “又胡说,花灯还分公母。”如瑾笑嗔。 “你猜谜赢来的当然是母兔子。” “那好啊,那你便做一个公兔子我瞧,要和这个一模一样的,错一分都不行。” “自然,但个头肯定要大一点,我还比你高呢。” “你才是兔子!” 两个人说笑着,旁边祝氏等人觑着长平王脸色,纷纷松了一口气,暗道还是蓝主子在好啊,以往王爷发了火,可没这么好转圜,大家要看他许久冷脸的…… 约摸有小半个时辰,外面值守的一个内侍进来低低和至明禀报几句,至明又转告长平王。说话的声音低,如瑾听不见,只能看见长平王沉吟一瞬,然后轻声冷笑:“好啊,咱们回府。” “……主子,此时恐怕不妥,稍待片刻,等……” “等什么?几个杂碎都收拾不了?” 长平王不等至明说完,起身拿了如瑾的斗篷,亲自给她披上,携着她的手往外走。祝氏一众也忙忙跟上,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跟在后面,而是有一半人赶在了前头,引路似的。 如瑾心中疑惑,也有些不安,一边随着长平王出了隔间,一边低声问,“真的有不妥当的人吗?”上次遇刺的事她还心有余悸。 “无妨,有我呢。”长平王捏了捏她的手心。 一众人穿过走廊,走下楼梯,纷纷上了马车。这个过程中如瑾一直忐忑,但什么事都没发生,及至坐进马车里,她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长平王却下了一个让她再次忐忑的命令,“穿过灯市回去。”于是几辆马车纷纷驶进人潮熙攘的灯会之中。 街上也有其他马车在,他们进去也没显得扎眼,只是速度明显减慢了许多,比走路还慢。长平王将车门和一侧车窗全都紧闭,将另一侧车窗拉开一半,抱着如瑾看灯。璀璨的花灯和欢声笑语近在咫尺,更加真实,可如瑾却没有欣赏的心情了。 明知有危险,为何还要在人来人往的灯市上徘徊,早些回府不行么? “害怕?”长平王察觉到她的紧张,轻轻拍她的背,“没事,跟着我怕什么。” 就是跟着你才会怕…… 如瑾心中默念一句,还没念完,猛然感觉到长平王手臂一紧,然后就被他狠狠压在了软垫上! 砰!一声闷闷的碰撞响在头顶。 接着是车窗合拢的撞击声。 长平王很快扶着她坐起来,借着车内灯火,如瑾看到一侧车内壁上扎着一支短箭,箭尾还在轻轻颤动,发出嗡嗡的响声。她扭头就去看方才半开的车窗。箭是从那里射进来的,现在窗子已经被长平王关紧了。 “别怕,车壁很硬,何种箭弩都穿不透。”长平王安慰她,然后垫了帕子,将内壁上的短箭拔了出来。灯光一闪,如瑾看见那箭头有蓝绿色的幽光闪过,和普通箭羽不同。 “别碰它,带毒。”长平王将帕子包住箭头,放在座位底下的置物格里。 最初的震惊过后,面对近在咫尺的危险,如瑾反而很快冷静下来。她细细瞅了两眼那支箭,点头道:“我不怕。” 车外的街市上肯定是起了骚乱,有尖叫和哭喊声传进来,不知发生了什么。马车的速度变得更慢,也许是被混乱的人群阻拦住了。车壁上不断响起笃笃的撞击声,似乎仍有箭矢在攻击。可长平王一脸镇定,眸子半垂,似乎在思考什么,一点也不为突然的袭击感到惊慌。 如瑾便也不慌,只问:“你方才故意留了半扇窗子,是引人出手吧?” 长平王这才抬了眼睛从思绪中回神,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问,认真地看她两眼才说:“是。但我有把握,不会伤到你的。” “……我难道是责怪你不顾我安危吗?”如瑾哭笑不得,这也太小瞧人了,“有没有需要我帮忙的?” 她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想出一份力。 长平王摇头,将她搂得紧了一些:“不用。抱歉,本是良宵,有些煞风景了,不过很快就好,你闭眼休息一会吧。” 如瑾便顺从地闭了眼睛,不打扰他的思索了。 马车在街市上盘桓了很久,噪杂纷乱的人声才渐渐低了下去,被一声声呵斥控制住,听起来,似乎是官兵?车子行驶的速度变快了,没多久就在一处较为僻静的地方停了下来,很快,车外响起洪亮的声音,如瑾侧耳听了,发现是兵马司的人在和长平王请罪。 长平王开了车窗,只露出一个侧脸,语气冰冷:“街上有无死伤?” “……卑职一路护送王爷来此暂避,尚未查问死伤……王爷息怒,待卑职送您回府之后,立刻就去查看街上情况。” 长平王冷哼:“上元灯会人潮密集,之前就该仔细盘查周围护佑百姓安全,你们是怎么做的,竟出这样的岔子?匪贼在街上动刀动枪,如入无人之境,你们当时在哪里?朝廷养你们是吃闲饭的?” 兵马司那人只是个巡街的头领,哪里面对面和皇子说过话?顿时就只知道磕头请罪了。长平王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灯市,那边一片火光,他就问:“你要送本王回府,是打算让本王从火场里穿行?” 兵马司头领呐呐不知如何答话,长平王冷笑:“让你们指挥使亲自来灭火擒贼!” 很快东城这边的正副指挥使飞快赶到了,一个人连腰带都没系好,另一个靴子穿岔了颜色,身上还带着酒气,也不知是从哪里被叫过来的,见了王府的车驾,两个人全都趴在地上磕头不已。 长平王说:“磕头,火就灭了?贼就不跑了?百姓的死伤就都可以掩盖了?” “不、不是……”东城正指挥使擦着冷汗,叫苦不迭。 那个副的机灵一些,忙拉了主官从地上爬起来,说一声“王爷少待,卑职这就去处置”,飞也似的跑掉了。 ------题外话------ jjll99,shilihong66,nidbillion,zouzou1,tangyali1,郭海燕0508,吻和泪,优若舞,桐叶长,文慧珍人,rourou,hlhz,非常感谢! 331 卖个人情 如瑾从没见过长平王跟下头的人发火,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她有些恍惚。 这个人,她好像一直到现在都没真正认清过。即便在一起同床共枕,耳鬓厮磨,他在她眼前仍然隔着雾气似的,看不真切。就像从铜镜里看人影,总没有远洋镜那样清晰透彻。 这段时间他经常和她无所顾忌地开玩笑,促狭的,带着坏笑的模样,让她一闭眼就会想起。还有……枕榻之间,他光裸着,时而温柔时而霸道的驰骋…… 以及他密会僚属时认真严肃的样子,面对刺客时处变不惊的样子,跟张六娘佟秋水等人不假辞色的样子,还有,很久之前他没正经地调戏她,以及来京路上的血火里,他身披银甲,马上弯弓…… 这一切,到底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呢? 或者,所有加起来,才是真实? 马车没有动,静静停在一处不算宽敞的街面上,长平王没有要走的意思,如瑾就在车里默默看他。感受到她的目光,他转头冲她笑:“再等一会,要是困就睡吧。”他拍拍腿,示意她可以将其当枕头。如瑾笑着摇了摇头。 长平王盯着她看了两眼,发现她眉目舒展,眼睛亮如宝石,就问:“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 “怕什么?” “有人放箭,放火,街上一片杂乱,你不怕吗?” 如瑾摇头:“你说车壁很厚很安全,而且我们现在又不在火场中,我身边有你,所以不怕。” 长平王捉了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如瑾连忙抽回手,怕被车外的人看见。车窗半开着,外头除了王府跟来的人,还有兵马司刚派来的兵卒拱卫呢。长平王笑笑,然后正襟坐着,只给车外人留一个严肃的侧脸。 没多久,五城兵马司的都指挥使也来了,气喘吁吁跳下马,几乎是飞着扑到了车前,跪在地上就是磕头请罪。长平王对其态度倒是客气一些,没有像刚才那样劈头盖脸地痛骂,不过说的话也不好听。 “赵侯爷,幸亏您来了,不然今日本王有没有命回去还很难测啊。” “王爷言重!卑职罪该万死!”都指挥使连忙叩首不已,话锋一转,将手下的东城指挥使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其玩忽职守尸位素餐等等,然后只给自己安了个治下不严的过错。 长平王叫他起来,“底下人的过错,赵侯爷就不要自责了,本王明白许多事你也是力不从心。只是,这次上元佳节闹出这样的事,父皇和诸位阁老恐怕要追责,御史们也不会放过的。天子脚下怎会出现这等匪类?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和前年天帝教的乱民一样丧心病狂,而且,射向本王的箭上还带着毒,赵侯爷,恐怕此事非同小可,你觉得会是何人所为呢?” 兵马司的都指挥使历来由勋贵担任,这位赵侯爷世袭安阳侯,在御前也是能说上一两句话的人物,但此时听了长平王的话,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心里只管叫苦。 这说的也太毒了吧?又是天帝教,又是毒杀皇子,又是作乱京城,整个联系起来和谋逆篡国也差不多了。好好的元宵节,怎么偏偏摊上这种事!再说这位王爷不在府里饮宴歌舞,跑到灯市上来瞎逛什么,不是纯给人添乱么?他要不来,街上闹一闹匪类完全就是小事一桩,起了火也能说是花灯不慎燃烧所致。他一来,这事可就不能往深想了啊……不对,他要是不来,说不定都没这档子骚乱…… 赵侯爷心里腹诽不已,嘴上还得敷衍:“王……王爷,卑职一时也想不出是何人所为,请您容卑职下去详查,届时兵马司上下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不是给本王交待,是给皇上、给京城百姓一个交待。” “是是是……”赵侯爷满口应着,试探着问,“王爷,您看,要么卑职派人先护送您回府?王爷千金贵体,在这里着实让人放心不下。” “无妨,本王等街上平息了再走吧,今夜百姓恐怕伤亡不少,本王也着实放心不下。”长平王长叹一声,吩咐赵侯爷到灯市那边镇场子去。 可怜的兵马司都指挥使不敢顶嘴,只得又留下一批人手团团护卫着王府车队,然后匆匆上马。长平王却又叫住他,安抚道:“赵侯爷不必急躁,此事发生在东城,不如听东城指挥使分说缘由之后再做计较。” 赵侯爷满脸灰败,闻言眼睛却是一亮,在马上躬身作揖,扬鞭走了。 如瑾轻声笑:“你又算计谁呢?这下东城指挥使可要惨了。”那位也是事后才赶到的,拿什么分说缘由? 长平王勾勾嘴角:“出了这等事,五城兵马司必定要有人倒霉。安阳侯忠于父皇,东城那位是太子的人,由谁背这黑锅不是一目了然。” “灯市闹匪原本可大可小,往大了追究,安阳侯丢官问罪也有可能,你跟他达成了这个默契,他只有努力往东城指挥使身上泼脏水了,还得感谢你呢。” 长平王目露赞赏,“贤妻,你很阴险嘛。” 如瑾眼皮直跳。什么叫阴险?她明明是在分说他的意图好不好?事情可是他做的!她伸出手,在他胳膊上狠狠掐了一下,听他倒吸一口凉气,方才舒坦。 长平王漫不经心地念叨:“东城指挥使仗着储君撑腰,跟上峰不对盘的时候不少,而且多次觊觎都指挥使的位子,安阳侯想找他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将这个机会给安阳侯,买他一个人情,以后好办事嘛。” 就知道是这样子。首当其冲被攻击的是长平王,后续宫里和朝廷纠察此事,肯定要听他分说。同样的事情,该怎么说,向着谁说,还不是凭他一张嘴。他想把责任推给东城指挥使,安阳侯再一使力,哪有拿不下的。这个人情可卖大了。 如瑾默默想,要是照他这么见缝插针的收买人心,离羽翼丰满的时日也不远了吧? 车窗外,不远处的灯市上火光熊熊,多处起火,被扑灭的地方又腾起浓烟滚滚,月色之下一片狼藉光景,与之前的繁华璀璨形成了鲜明对比。如瑾隔窗望过去,叹口气。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坏人坏事呢?好好的元宵节不过,非要动刀动枪。 “阿宙,今晚这乱子是冲着你来的吗?普通贼匪只管抢东西放火就是了,弄什么毒箭。” “嗯,大概是。” “谁指使的?” “尚不知道。” “……能查得出吗?” “谁晓得。以前也有许多类似事,能确定幕后黑手的不过一半。谁让本王惊采绝艳惹人嫉妒呢,想杀本王的人多了。” 如瑾瞪他。这种事适合开玩笑吗?方才那毒箭要是躲得慢一点,说不定现在…… 长平王却笑:“没关系,查不出来反而更方便,到时想让谁背这黑锅,就让谁背。”他的眸子闪过一抹杀意,在火光的映照里,亮得迫人。 如瑾默默握住了他的手,俯身伏在他腿上。“阿宙,你一定要小心。” “嗯。”他一下一下抚摸她的后背,转头望向火光与浓烟交织的半空,不知在想什么。 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最后一处火光终于熄灭了。王府的车驾在层层护卫之下,到一片狼藉的灯市上转了一圈。百姓们都已经被疏散了,不久前还热闹繁华的街道上此时冷冷清清,只有站岗巡逻的兵卒和衙役,以及满地灰黑色的烟灰、被烧毁的灯架子、来不及弄走的破损摊位。 都指挥使安阳侯来报,说百姓中有十四人死亡,重伤三十六,已经送到附近医馆治疗去了,其余轻伤的早已疏散回家。长平王点点头,坐在车里高声对遇难百姓沉痛哀悼了一番,得到了安阳侯为首的诸多人的附和赞扬。然后,他放安阳侯回去处理善后,并写请罪折子,让他们下去了。 后续赶到的京兆府尹带着一众属官也跑来请罪,长平王略略几句打发了他们,带人回府。 如瑾在官吏里看到一个穿蓝色补服的中年胖男人,私下问:“那是江府丞吗?看眉眼很像江五小姐。” “说反了吧,是江五像他才对。”长平王失笑,“此事之后京兆府尹又该换人了,他这个府丞却是越坐越稳。” 京兆府尹大概是京城里最苦的官了。名义上管着京畿民生,但这地方遍地权贵,他敢管谁?一不小心就会得罪人不说,万一出了事,还得首当其冲担责任。而副手府丞则安全多了,背罪的机会非常少。因此府尹常换,府丞却是稳如泰山,新来的府尹做事还要倚靠他,江五她爹真是占了个好差事。 如瑾道:“坐得稳才好,我的铺子还要多得他助力呢。” 长平王笑笑:“是啊,他是个精明的滑头,泥鳅似的谁也不靠,就靠自己一张嘴一副笑脸,找他办事倒是方便。这样人坐在京兆府衙门里我也放心。不过……就是有些好色过头,再跟姬妾们鬼混下去,真担心他活不了多久,到时我还得操心府丞人选。” “……”这说的叫什么话。虽然对江府丞混乱的后院没什么好印象,但人家毕竟是江五生父,如瑾听着还是有些别扭,遂不接话了。 没想到说曹操曹操就到,王府的车驾行到半路,迎面被人拦住,报上来,说是江府丞的女眷前来观灯,听说蓝妃在这里受了惊吓,特来请安。 是江五来了吗?如瑾看向长平王,长平王便命人带她们过来。 ------题外话------ 彼岸花亚未,whx3900939,13852534826,xuexiasu,z16340l,cicijoeyce,xing010,清心静,nanxiaoshu,谢谢姑娘们!那啥,作息又乱了,暂时写这些,捂脸遁走 332 贼心不死 王府早已来了披甲的护卫围在车边,再外围是兵马司的人,一层层将几辆车驾护得严实。江府的女眷就是穿过层层护卫走到车前来的,一路过来,排排雪亮的枪尖可将她们吓得不轻。 原本如瑾还有意打算让护卫们退远一些,免得吓到人,可透过车窗遥望,迎面而来的都是一众花红柳绿的女子,其中并没有江五,她就有些不悦。抛开江五这层关系,长平王府和江府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普通女眷有资格跑到王府车驾前头来吗? 若是江夫人亲自来如瑾还会以礼相待,且奉为长辈,可看看这群来的都是什么,一个个花枝招展妖妖俏俏的,竟也敢打着江府女眷的旗号在外招摇? 为首两个女子一个年长些,约摸有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另一个却是青春年华,不是别人,正是梅琼。 如瑾一见她,眉头就淡淡皱了一下。 女眷们行礼问好,如瑾隔着半透的车帘,只露了一个侧脸剪影,好半天才命她们起身。 那梅琼站起来就往车上瞅,还不直接瞅,半遮半掩,无限娇羞。这是看谁呢?难道在找长平王吗? “你家梅王妃来了!”如瑾低语,拽着长平王的袖子把他往窗口拖。 因为要见官眷,长平王早就坐到一边去了,只把窗子让给如瑾说话,他一个面也没露。此时被如瑾半嗔半笑地拖着,他不由揉了揉额角,有些无奈。当日一时心血来潮,竟留下了这么一个话柄,时不时就被如瑾提起来调侃几句,真是……麻烦。 他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不动如山,绝对不肯到窗口去,“贤妻,这位没入册的王妃就拜托你打发了,本王且歇息一会。莫吵。” 如瑾被他逗得一笑,跟梅琼那点不悦也散了。“梅姑娘,这些人本妃不大认得,是江府的女眷?可有江夫人和五小姐?” 明知故问,自然是没有的。梅琼瑟缩了一下没立即答言,她身边那个年纪大些的妇人倒是开了口:“见过蓝妃,妾身是江府梅氏,琼儿的姑母。上次琼儿去过王府之后回来,直念叨蓝妃您的和善可亲,劳您招待一次,一直没找到机会专程拜谢,真是……” “各位有事么?如果没事,王爷劳顿想早些回府,改日本妃再和五小姐联系。”如瑾笑着打断了梅姨娘的套近乎。 梅姨娘窘红了脸,顿了片刻才道:“没……没事,妾身就是听闻王爷和蓝妃在灯市里,记挂您的安危……” 如瑾再没说话,子夜的街道上寂静得只余风声。 梅姨娘等了一会,只得讪讪带人退去,让开了路。梅琼咬着唇,眼泪汪汪目送王府车队走远,几乎就要哭出来。 梅姨娘转身拍了她一巴掌:“就知道哭!方才你怎么不说话?王爷就在车里,既然接了你的帕子心里定然记着你,你吱声一下能死?好好儿的机会全都错过了!” 梅琼红着脸低下了头,终于没忍住眼泪,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后头江府丞却忙忙地提着袍角跑过来,几乎是在狂奔,到跟前,气都没喘匀就劈头骂了梅姨娘一句:“你干什么了?让你回去你不回,跑到王爷跟前献什么殷勤!蠢妇!越发不成话了!” 向来得宠的梅姨娘当着侄女和其他几个姬妾的面挨骂,一时呆住,“老爷,妾身……是借机和蓝妃拉关系啊……她受了惊正好……” “正好个屁!”江府丞脸色铁青,“你什么身份就往皇子侧妃跟前凑!就是夫人若不借五丫头的面子,也别想让侧妃多看一眼。何况是你?什么和蓝妃拉关系,你是去安排侄女了吧,打量人家不知道?这种事老爷我不管你,你爱把侄女嫁谁就嫁谁,可你也不看看地方和情势!灯市刚走过水,王府的人还不知什么情况呢,你贸然撞上去干什么,万一出个差错你担待的起吗?还不赶紧滚回去,别给老爷我惹麻烦!” 劈头盖脸一顿痛骂,就差当街动手了。梅姨娘都傻了,梅琼更是又羞又气,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里,用帕子遮住脸呜呜咽咽地跑到街角登了车,死活再不露面。 江府丞还在这里不解气,又低喝:“你那侄女绝对不能往王府送!有一个五丫头整日跑王府还不够,再送个姬妾过去,老爷我就成了彻头彻尾的七王系!再敢添乱,你给我回娘家去!” “您……您不是说七王爷深藏不露,很有前途吗……” “噤声!蠢货!”没登基之前哪个皇子没前途?江府丞跟小妾解释不通,气哼哼甩袖子走了。 却说那梅琼自这晚之后,得知姑父不允许她进王府,焦急万分,一腔希望全都寄托在了长平王身上,盼着他能念着她,亲自和江府丞要人将她抬进府去。 然而,一天过去,十天过去,许多天过去,长平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直将梅琼等了个心头瓦凉。她壮着胆子又去找江五,旁敲侧击打听什么时候能再去王府玩,江五一杯茶将她泼出了房门。 “别蹬鼻子上脸,头次没跟你计较,你就想飞上九天揽月去了!打量上元节那天你跑去见王爷的事情我不知道呢?实跟你说,有我和蓝妃看着,你死也别想进王府的门。再敢起这等诛心的念头就别怪我说出好听的来!还有,我那表哥无论跟不跟我定亲,最后都轮不到你,你也别琢磨了。我看你乖乖搬出我家是正理,真当我爹是你姑父呢,在这里住起来没完?” 受了这等羞辱,梅琼差点就要跳进花园池塘里寻死。看看池塘冰雪未消,这才作罢……回房哭了半日。 江夫人闻讯赶来数落女儿,江五却说:“自从上元节之后父亲冷落梅姨娘好久了,您还怕她们作甚?趁早让我把这‘梅姑娘’骂出去,省得在咱家碍眼。” 江夫人气得不轻:“我是为了你骂她吗?是为了你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好好的跟一个小妾侄女吵架,丢不丢人?张口闭口定亲,你这样的女孩家谁敢娶?” “表哥不敢吧?正好,我也不想嫁他,您停了这份心吧。” 江夫人气得捶胸,掉头就走了。江五愣愣站了一会,自己也觉无趣,最后跑回屋里写信去了,把一肚子烦闷都讲给如瑾听。 如瑾接了信哭笑不得。一为江五的孩子气,也为梅琼的贼心不死。 晚上长平王回来她就问他:“你有什么好的,怎么一个个的都想往你跟前凑?你脾气又坏,心眼又不好,又好色,就是皮囊勉强可以看一看,身份也还算尊贵,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长平王自出了正月就被允许入阁听政了,下朝之后还要轮流在各部走动,和堂官们学习处理公务,每天下午还得匀出一个时辰来进宫听大学士讲课,经史子集从头读起,补上以前漏掉的课业。所以最近他忙得脚不沾地,每天天不亮就出去上朝,晚上太阳落山才回来,回来也不得闲,锦绣阁里还有他私下的事情要处理,天天忙到三更半夜才能睡觉。 今日回来就被如瑾劈头发问,他立刻意识到这也许是如瑾在逗他,帮他放松心情,于是就非常开心地笑着说:“皮囊好,身份尊贵,只这两样就可让天下女子趋之若鹜了,她们怎会不往本王跟前凑?说吧,这次又是谁,看在你推荐的份上,本王勉为其难考虑一下。” “吉祥,摆饭!”如瑾木着脸走掉了。 长平王哈哈大笑,一整天紧绷的情绪果然放松了好多。 如瑾背过身去,也微微露了笑意。她的确是有给他调节心情的意思,这些天他实在是太忙了,两人相处的时间也少了好些,有时候半夜醒来,她经常看见他清醒的眼睛,原来根本就没睡。他殚精竭虑想事情,她不能打扰,也帮不上,唯有在家常小事上多给他一些乐趣。 她陪着他吃晚饭,随口说些闲话。他偶尔也会讲起朝中的事情,两个人早就没了食不言的规矩,只因时间太少,两人都想多聊一聊。 “今日朝上又提起元宵灯会,何侍郎又添了把火,将贝成泰气得不轻。”长平王喝口山鸡汤,谈起朝中见闻。何侍郎是兵部新提起来的人,顶替告病的宋直,如瑾多次听他说起过。 “还是为了兵马司的东城指挥使吗?贝首辅最近生气的时候多了,看来是官威日盛。”她调侃。 长平王笑了:“不是官威日盛,大概是麻烦日多。为着上元节灯市走水闹贼,父皇可没少点指他。他要是再护着东城指挥使不肯丢出来顶罪,离被父皇忌惮也就不远了。” 如瑾明白。皇帝那等性子,最看不得别人势力强大,拉帮结派。 “皇上现在就不忌惮他么?否则,早该把安阳侯请罪的折子批示发还了,留中不发,大概是在等着他们表态?” “所以我喜欢和你聊这些事。”长平王夹了一块蒸鱼给如瑾,“你在内宅历练出来的机敏,用到外头事上往往也能一针见血。” 如瑾低头吃鱼。她的浅薄见识并非源自内宅,深宫伴驾多时,对那个人的脾性她再熟悉不过了。是不是好君主她不知道,但多疑、气量狭窄、记仇、狠毒,这些毛病那人绝对可称天下第一。 长平王没觉察她的情绪变化,还在说安阳侯,“这家伙老奸巨猾,请罪折子自动罚了自己三年俸禄,请求官降一级,都是不痛不痒的惩罚,可对东城那位却是明褒暗贬,狠狠地黑了一把。贝成泰再不把人丢出来顶罪,父皇可等不及了。” 如瑾便也顺着他的话题说,“东城指挥使要是换人,你会安排自己的人吗?” “不急,刚听政几天就要到处伸手?父皇可不喜欢冒进的人。” 的确如此。如瑾正是要提醒他注意分寸,不要急进,却原来他自己早就把握了尺度。如瑾想,她自己的经验教训是由生死之痛换来的,那么长平王呢?他生长深宫,大概也曾经历过许多不可言说的事吧?所以才有了现在的见识和手段。 若抛开那层生死,其实,她们是一样的人。 …… 这日如瑾在家盘算生意,拿着江五和刘雯送来的信件沉思构想。江五已经托她爹找好了铺面,在东市最繁华的路段,小小巧巧一间铺面,外头看着不打眼,里头原本的布置却是雅致清爽。之前是一家文房铺子,东家别的生意亏了本,才急急把这家兑出去筹银子,正好让江府丞捡了个漏。租金和市价差不多,但可以省下不少装饰改造店面的钱,用其原本的格局布置就不错。 刘雯那边也由彭进财牵头找了许多手艺匠人。刘雯不便抛头露面,就将图纸画出来给匠人参照,那些人也是熟手,不但上手就做,还能举一反三。两边都齐了,几个人就开始在官眷里传扬这种摆件,去谁家做客都带上一两个当礼物,一来二去,还真让不少太太小姐们喜欢上了这东西。 如瑾就安排人去文人学子里传扬。找上一两个名声不错的想办法搭了关系,只要他们互相送礼时用上,渐渐的,这种摆件就有可能成为流行。现在放出去的货贵精不贵多,每样都留了一个“不羁馆”的落款,等铺子开起来,标有这种落款的货物会作为店中精品,与普通货物区别开来。 一切就绪只欠东风了。已经快要到了春暖花开的时节,等二月过去,阳春三月风景好,整日阳光明媚的,逛街的人会越来越多,是新铺面开张的好时节。 如瑾放下信,因对前景满怀期待,心情大好,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吉祥进来送东西:“主子今儿这么高兴?” 如瑾接了她递上来的帖子,“谁的?”打开来,似曾相识的纸张和笔迹……看落款是威远伯府的海霖曦。怎么她突然送了帖子来?如瑾都快把这个人忘了。自从去年选秀过后,两人还没见过面呢。是邀请她过府参加三月三春宴的帖子,但无论是春宴这档子事还是海霖曦这个人,如瑾都比较反感,当时就给海霖曦写了回帖,称病不去。 没想到碧桃却从蓝府秘密送了消息过来,说海家也往蓝府下帖子了,是给三小姐蓝如琳的。 ------题外话------ 13015065511,zj315415,雨打芭蕉anita,hzwyz8118,xudan710420,丫丫72,whx3900939,午梦千山雪,rourou,凤凰涅槃妤,蓝色忧郁201,没刺的玫瑰,cjm2010,谢谢各位,抱~~ 333 偷溜出府 蓝府,蓝泽正在和女儿商量。 “你虽然是从丁家出来的,但丁家现在灰头土脸,咱们又有你长姐的名头压着,别人也不敢太过议论什么,所以,你在外头的名声也不算怎么坏。看,这不,威远伯府的小姐请客还要给你下帖子呢。好好收拾准备着,到时候体体统统去赴会,莫堕了咱们蓝家的脸面。” 蓝如琳自从接了帖子之后就是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有机会接近京城贵族圈,忧的却是现在自己身份尴尬,去参加闺阁女儿的聚会恐怕不妥当,首先这头发就难搞,梳女孩子的头肯定不行,若是梳妇人发髻,被人问起的话可该怎么办?难道要把悔婚私奔又被休的事情和盘托出吗?丁家又不是普通人家,可以任由她编排…… 听了蓝泽的话,蓝如琳心里不痛快,什么叫“有你长姐的名头压着”?她好好的一个人,是靠着蓝如瑾过活的?当下就起了逆反之心。 “父亲,我和威远伯府海小姐从来不认识,这春宴我就不去了。” “不行!” 蓝泽板了脸:“必须去。难道你要这样在家待一辈子?多出去见见世面,多认识一些人,待时机成熟为父给你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以前那些事才能被揭过去,你的名声和蓝家的名声才能正过来。听着,好好考虑赴宴时如何与人结交,不许疏忽懈怠。要准备衣服首饰只管和你母亲支钱去,务必做到最好。” 蓝如琳轻哼一声:“府里正没钱呢,准备最好的衣服首饰?恐怕拿不出来。” 蓝泽想起钱的事就头疼。 正好秦氏派了人过来传话,“……太太说,威远伯府的聚会三小姐最好还是别去了,去了定会被人问起丁家,未免尴尬,且与府里名声有损。” 蓝泽登时就火了,将传话的婆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秦氏也不理他,只让人看住蓝如琳,到时候不让她出府赴宴就是了。 蓝如琳跟蓝泽顶嘴的时候拒绝赴宴,这下真的被秦氏管住不让去,她反而又觉得不平,一天之内往蓝泽书房跑了好几趟,终于把蓝泽对秦氏的不满挑得更烈。最后一次她头脚出了书房,后脚蓝泽就去了明玉榭。 板着脸问秦氏:“你像个嫡母的样子么?琳丫头不是你生的,你便不让她出去交际见识,耽误了姻缘,以后你准备养她在娘家一辈子?” 秦氏愣了半天才明白蓝泽在想什么,登时气得发晕:“侯爷,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觉得如琳能有好姻缘?是我阻了她?我若不是个好嫡母,早就把她送到庙里清修去了,哪里还容她留在家里!她做的都是什么事你不知道?当初在青州时你不就说她性子不好,所以才订了县令家让她嫁吗?现在却来问我!” 因为如瑾的关系,蓝泽对秦氏的态度不敢太生硬,见秦氏动怒,他反而压住了火气,耐心解释。 “……上次宫中赴宴得见威远伯,我与他一见如故,几番结交下来发现他是个非常难得的开明之人,且有林下之风,对虚名不甚在意。以前不敢让琳丫头嫁高门,那是怕她被人轻视,可若对方是威远伯这样的,又何尝不可?他的次子原配过世多时,正缺一个继室,我见过那孩子,是个不错的,琳丫头若能嫁过去,有威远伯父子开明做底,她定然不会被欺负。即便她惹出什么祸来,威远伯与我关系亲近,也不会为难她。” 秦氏一句话也懒得分辩了,摆摆手让蓝泽出去,“我累了要歇着,侯爷请回吧。如琳绝对不能去海家赴宴,这事没的商量。”说完独自进了内室。 蓝泽意欲跟进去数落却被丫鬟们拦了。要放以前,说不定他一生气就要让人把拦路的丫鬟架出去打板子,但也是因为如瑾的缘故,他如今不在明玉榭耍威风了。被拦住,隔帘喊了几句不见秦氏搭理,最终也只得悻悻回去。 如瑾很快得了消息,特意派了吉祥回蓝府传话,不许蓝如琳外出赴宴。用的理由很简单,海家和永安王府沾亲,皇上正对永安王不满,此时绝对不能和海家来往,不但蓝如琳不能去,就是蓝泽和威远伯的交际也得停下来。 蓝泽闻言怔忪半天,“……这、是这样。原来如此。” 吉祥将他当时的反应转告如瑾知道,如瑾顿有恨铁不成钢之感。 好歹是一门侯爷,又在京里住着,怎么能对朝堂上的事情如此迟钝?只知道四处结交朋友,就不明白有些人可交而有些人绝对不能交吗?她怎么就摊上这样一个糊涂父亲! 如瑾不由想起前世。 蓝家满门受难,官面上的理由是因为襄国侯对先帝不敬,在祭奠仪式上言行失度。但谁都知道,光凭这点就被削爵实在是没有道理。听说当时还有一些言官上书劝谏,最终也没能劝得皇帝收回成命。一定是蓝泽做了让皇帝非常恼火的事,这才被借题发挥的。 会是什么事? 前世的如瑾不知道,今生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因为一切都变了。 不过,看蓝泽现在没头没脑的糊涂劲,大概也能推测出当年他犯了多严重的错。不说别的,就是被佟太守挑唆告发晋王的事,那是有脑子的人能做出来的吗? “去,你再跑一趟,当面清清楚楚地告诉侯爷,海家他一定要断了联系,再不许和威远伯来往!”如瑾郑重吩咐吉祥再回蓝府,“永安王和咱们王爷自来关系亲厚,永安王禁足的时候咱们王府还被牵连了呢,现在永安王不出府门,蓝家却和他的宠妃娘家过从甚密,这算怎么回事?侯爷难道是想把咱们王爷跟永安王绑在一起吗,提醒皇上连七儿子一起罚?” 吉祥匆匆来去,将如瑾的话一字不差讲给蓝泽听,当时就把蓝泽吓了一身冷汗,再三保证一定听从。 如瑾长出一口气,“但愿他说到做到吧。” 上一世,蓝家遭难有蓝泽的责任,也有她的责任——蓝泽的罪过只导致削爵,而她在宫里无所作为才让人钻了空子,煽风点火,硬生生在削爵之后又追了抄斩。所以,这一世她一定要把家里看好了,把蓝泽牢牢管住。 次日她就让贺兰帮着挑了两个机灵可靠的小厮,送回蓝府“伺候”蓝泽。 蓝泽吹胡子:“怎么,翅膀硬了,要监视本侯了!”饶是再忌惮在意女儿的地位,他也还记着自己是当爹的,哪能让孩子派人来看管? 小厮掏出几张银票恭敬奉上:“侯爷,蓝主子知道侯爷为府中开支殚精竭虑,特意让小的们送来一千两银票解燃眉之急。” 实打实的银子在手,蓝泽心里的火气顿时消了大半。无论什么时候,没人愿意和钱过不去。 两个小厮态度又谦卑:“蓝主子是遣小的们来打杂的,侯爷先用着,若是觉得我们可以栽培再提拔,若是不满意尽管使唤我们跑腿洒扫便是。”说着就主动退出了书房,跟下头仆役找活干去了,不经传唤绝对不往蓝泽身边凑。 蓝泽这才渐渐散了火气,感觉舒坦许多。 他却不知道,监视看管这种事,根本就不需要寸步不离时时跟随。 蓝如琳在自己房中闷坐。如瑾派人回家传话的事她听到一丝风声,料想着大概和海家的邀请有关,果然,从此之后再不见蓝泽让她去海家赴会了。试探着去和秦氏要银子置办衣服,也被断然拒绝。 这让她愤懑不已。也终于从这件事里认清了自己的处境。 威远伯府是绝对去不成了。那以后呢?难道一辈子都要被囚困在冷冰冰的家里了?这是多么绝望的事情。 她想起庶姐蓝如琦。许久不见,蓝如琦是死是活?若是活着,人在哪呢?离开了蓝府是不是会过得自由自在,再也没有人压着,没有人管着?蓝如琦现在幸福吗? 默默想了几天,蓝如琳决定,离开!不管蓝如琦幸不幸福,反正她是要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既然在蓝府只能幽居终老,为什么不出去找找另外的天地呢?丁崇礼虽然对不起她,但她很怀念当初私奔做外室的日子。那是她十几年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当天夜里,她就收拾了一包贵重细软,换了一身普通丫鬟的衣服,趁身边人不备,偷偷溜出了自己的小院。然后她没有马上出府,而是绕到香雪楼附近的树丛,悄悄放了一把火。 冬日未曾离去,早春的气息尚且遥远,依然是天干物燥的时节。夜里有风,一簇小火很快就变成了大火团,最后,熊熊烧了起来。香雪楼是如瑾以前的住处,现在空置着,蓝府人手少,这边只留了两个看屋打扫的婆子,夜里睡得沉,一时没发现起火。等到远处人看见火光赶过来,火势已经烧坏了大片树丛,飞快朝香雪楼蔓延。 “三姐姐,哦不,长姐,我现在奈何不了你,烧一烧你的屋子也是好的。这把火祝你鸿运当头,在王府红红火火。” 蓝如琳躲在不远处的暗影中,冷眼看着下人们乱跑乱窜取水救火,听着火势噼啪之声,以及沸沸人声和喊救火的锣声,只觉心里郁结舒缓了很多。眼看着人越聚越多,几乎满府的人都往这里慌张跑来,她才微微一笑,拎起包裹奔向角门。 因为起火的骚乱,角门上的婆子也只剩了一个,踮脚抬头只管往火场方向看,蓝如琳就沿着墙根阴影摸了过去,绕过她身后,偷偷溜出门禁。这时辰角门还未上锁,最是容易混出去。 “哈!”奔出家门的蓝如琳伸了一个大懒腰,狠狠吸了几口夜晚寒冷的空气,有一种死囚犯突遇大赦天下的感觉。她找了个僻静处,所在角落里将丫鬟衣服换成了普通小厮的衣服,头发挽起包在脑后,打扮成了一个年轻小厮。当年在青州她就是这么逃出府门的,深知女子在外行走要掩饰身份的道理。 “蓝如瑾,等着瞧。总有让你后悔苛待我的一天!” 她握了握拳,发狠嘀咕一句,背起包裹昂首朝前走,踏进茫茫夜色。 只是,还没走出半条街,眼前一个黑影突然闪过。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脑后便是一阵剧痛。“有人害我!”昏迷前,她只来得及转过这个念头。 …… “用水泼醒她!” 哗—— 蓝如琳浑身打了一个寒战,抽搐一下,茫然睁开眼。略微动一动,脑后就是生疼。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极其华美的房间的地上。 抹了一把脸上冷冰冰的水,她挣扎着坐起来,赫然发现旁边椅上端坐的是她最不想看见的人。 “蓝如瑾!”她直呼其名。 身穿绫罗的大丫鬟皱眉呵斥:“姑娘注意自己身份,别乱叫人。” “呵,吉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现下也摆起谱来了。当年老太太疼爱我的时候,你可敢跟我高声一句?” “你还记得祖母疼爱你的时候?”如瑾眯眼盯着她,“不过区区两年时光,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私逃,私嫁,忤逆,放火……还有什么是你不能做不敢做的?你对得起祖母疼你一场么。” “还不是你害的!从一开始就是你居心不良,害我,害我姨娘,若没有你,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蓝如琳觉得如瑾坐椅子自己坐地砖非常难堪,一骨碌爬了起来,直挺挺站着冲如瑾冷笑,掰着指头数:“蓝如瑾,你本事。襄国侯府上下五个女孩儿,大姐死了,四姐消失了,我生不如死,六妹也随着爹娘被逐出蓝家,唯有你,唯有你在长平王府锦衣玉食地活着,居高临下,颐指气使,连条出路都不给我。现在,这是又把我弄到什么地方来了?我惹不起你躲了还不行吗,我离开蓝府就是已经认输,已经放弃了蓝家女儿的身份,你还不死心,还要把我捉回来,到底想怎么样?” “这话该我问你,你想怎么样?” 如瑾寡淡地问她,“你若真想出去海阔天空,临走放什么火?你怀着恨意出去,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现在,你是逃不了的,就算你再逃一千次我也能抓你回来。想要个什么结果,自己决定吧。” ------题外话------ catherine333,sadi9911,smile1220,na钕子,何家欢乐,水蜘蛛1314,lubalong,wangqwangz,zhuoyu1956,rourou,540509,cjm2010,Cyy990226,感谢各位。每天都能看到熟悉的名字,知道大家一直在,好温暖:) 334 颠倒黑白 蓝如琳被如瑾的神色和语气吓了一大跳。 “你……你想怎么样?”她茫然四顾,“这是什么地方……你难道要……要我的命?” 如瑾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她。 蓝如琳却误会了如瑾的沉默,越发害怕起来。“我们可是亲姐妹!你就下得去手?”她环顾四周,发现屋里只有吉祥和另一个面生的小丫鬟,眼睛便往门口瞟,寻思着想跑。 如瑾道:“你跑不掉。” “蓝如瑾!你……你今天要是敢动我,日后肯定会走漏风声的,你以为吉祥对你死心塌地吗?还有那小丫鬟,除非你把她们都杀了灭口,把捉我来的人也都杀了,那才算你本事,才算你做得严密。” 如瑾微微叹了一口气。 同样是蓝家的血脉,从小一个府里长大的,怎么差别如此之大。这位庶妹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你心中有恶,所以觉得旁人都要害你。你活得累不累?这时候还想着挑拨我们主仆关系,如琳,既然你自己不想出路,我就替你决定了吧。”如瑾招招手,示意吉祥带蓝如琳下去,“先在厢房里关一晚,明天早起送回家里去,告诉侯爷把她遣回青州,跟她姨娘关在一起,多多加派人手,不许跑了一个。” “你敢!我不回青州!绝对不回去!你又不是蓝家的人了,都出了嫁还管家里事!”蓝如琳叫嚷起来,抛出杀手锏,“你要敢这么对我,别怪我把你以前的丑事全都抖落出来,真打量你能一辈子安稳做皇子侧妃呢?” 如瑾只觉头疼,真没见过这么蠢的人。刚还怀疑人家要杀她,现在又红口白牙地威胁,若人家真起了杀机,她这是嫌弃自己命太长吗? 菱脂从外头进来回禀:“主子,王爷回来了,刚进府门,约摸着马上就到咱们院子。” 今晚长平王出去应酬,晚饭没在家里吃,回来得也晚。如瑾吩咐丫鬟将蓝如琳送下去,打听长平王,“吃酒了吧?让褚姑把醒酒汤热了端过来。” 蓝如琳这才知道自己原来身在王府,不由再次打量一眼房中布置,果然是从不曾见过的气派精致,不由又嫉又恨。 吉祥上前拽她:“姑娘请吧,王府规矩严,您且安分一些,不然底下人也只好得罪您了。” 蓝如琳横了她一眼,忿忿甩袖:“我自己会走!”青着脸出门去了。 须臾吉祥回返,说已经将之在厢房安顿好了,由吴竹春看管着。如瑾点了点头,打听家里如何,“太太可受惊了?” “没有,刚才碧桃又托崔领队送了口信过来,说火势灭了之后,太太已经安顿睡下了,小小姐也没有受惊,家里都好。” 如瑾略略放心,“幸好府外安着人手,出什么事都方便补救。明日我要回一趟家,看看母亲去。” “是,奴婢一会就去准备主子出门的东西。”吉祥答应着,看了看如瑾的脸色,轻声劝道,“主子,容奴婢说一句僭越的话。三姑娘这样早晚都是隐患,您只让她回青州……” “我知道,容我想想吧。”如瑾摆手让她下去。 俗话说,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蓝如琳几年来心思不改,处处找麻烦,且又没脑子总做些着三不着两的事情,就算送回青州关起来,难道能保证一辈子不惹事吗?若为了让她安分,再派两个人整日看管着她,然后……她就幽居一隅,再不能过正常人的生活,与行尸走肉再无区别…… 虽然与蓝如琳没什么太深厚的情谊,甚至屡有不愉快,但毕竟是血亲,蓝家人口本就不多,同胞几个姐妹兄弟没一个成器的,一个个走的走散的散,现在再幽禁一个?这样做对如瑾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可怎么想,都觉得心里不痛快。 于是长平王进门就看见了她眉间的不悦。 “听说家里那边有点小麻烦?”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挟裹着深夜寒凉,先除掉大衣服去火笼边烤了一会才到如瑾跟前,随手摸了摸她的头。 又将梳得好好的头发揉乱了。 可这次如瑾没有恼,反而觉得很温暖。他把蓝府称作“家里那边”,好像真将蓝家当了岳家,又怕她着凉,细心地先把自己捂热了,这不经意之间的体贴最是动人。 莫名的她心里便是一松,被蓝如琳惹出的不快消减了许多。 “在外头吃了多少酒?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让褚姑做了醒酒汤,你不回来,一直留着刚热上,不过你若是饿就先垫些别的再喝汤。”如瑾索性把弄乱的头发全打散,随意披在脑后。反正快要睡觉了,也不必再梳妆。 长平王笑着搂住她,“怎么絮叨起来了?” 帘外脚步声响,是吉祥端了醒酒汤。长平王让其进门,这边却搂着如瑾不肯松手,弄得吉祥红透了脸,放下汤就匆匆出去了。如瑾嗔道:“像什么样子!” “闺房之内一味守礼岂不失了情趣?”长平王低头轻嗅如瑾脖颈间淡淡的香气,“换了沐浴的香露么?是桂花的,对不?” “嗯。” “这味道好。”他的手不由伸进如瑾衣领内,逡巡向下。如瑾呼吸一滞,正要说话,冷不防窗外院子里响起女子尖声叫嚷。 “王爷!王爷!求您救命!姐姐要杀了我呢!” 是蓝如琳。如瑾眉头一立,这厮,怎地在王府里还敢这般胡闹! “等我去安顿一下。”她推开长平王站起来,拢了拢头发打算出去。长平王拉住她,“外头冷,将她传进来说话吧。” 如瑾真不想让蓝如琳在长平王面前胡说八道,倒不是担心长平王受挑唆,而是觉得丢脸。自家姐妹没一个像样子的,实在脸上无光。长平王却拽着她到外间坐下,让人传蓝如琳进门了,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蓝如琳掀帘子进门,带了一股冷气,后头跟进的吴竹春连忙把门掩好。 如瑾看了吴竹春一眼,直接问蓝如琳,“你找王爷,想求什么?” 蓝如琳不理她,直奔长平王跪下,含了两汪泪水在眼睛里,颇有娇弱之态:“王爷……求您开恩救救妾身,姐姐她要妾身的命呢……”说着怯怯地看向如瑾,很是惧怕的样子。 长平王扫了她一眼,就问如瑾:“这是谁?” 如瑾才不信他不认识蓝如琳呢,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回答:“是我家庶妹。” “王爷!”蓝如琳截断如瑾的话,两滴泪水掉了下来,露珠一样划过脸庞,“王爷,妾身无意间发现了姐姐的阴私,惊惧不已,无奈之下逃出家去,结果还是被姐姐打晕捉了回来关在下人房里……求王爷救救妾身吧!” 吉祥皱眉:“三姑娘颠倒黑白的本事真高。王爷岂是你可以唬弄的?” 长平王仍旧没理她,只是和如瑾说:“这样的心性,不能留了。” “王爷?!”如瑾还未答言,蓝如琳吓了一跳,惊惧看住长平王。她未曾真正和长平王见过面,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从进门的第一刻起她就被长平王俊美的面目吸引住了,而对方的冷漠态度更让她心头乱撞。她不敢相信,长平王会说出这种话。 不能留了……是要她的命? 那边如瑾暗自叹气,长平王还是这么杀气重。“她虽有错,罪不至死,你先进去休息吧,我来安顿。” “蓝如瑾,不要你假好心!”蓝如琳叫起来,“王爷,王爷您听妾身说完,姐姐她绝对不像表面看着那么干净,背地里她做过许多阴损之事的!王爷,您是被她骗了!” 长平王眉头低了一低,张口就要说话。如瑾忙按住他,“阿宙……” 蓝如琳却错会了意,不知道如瑾正在救自己的命,还以为长平王有意细问而被如瑾拦了呢。狠狠瞪了如瑾一眼,她膝行爬到长平王脚下,哭得梨花带雨,“王爷……您且听妾身一言,妾身……” “带下去,给至明看着。”长平王发话。 吴竹春很快过来将蓝如琳按着拖出了屋子,不知在她后背哪里拍了一下,蓝如琳就只能张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一路静默被拖了出去。如瑾不由捉住长平王的手:“阿宙,你……” “放心,毕竟是蓝家的家事,我不插手。”长平王笑笑,“不过,你是不是正在犯愁?这等蠢人杀又不是,放又不是,颇不好办吧?” 如瑾无奈,“若无法,最后也只得派人看住她了。幽居禁闭,也只能算她咎由自取。”毕竟要以蓝家和王府的安危为重,不能任着她继续办蠢事捅娄子。 长平王凑过来,狡黠一笑:“我给她安排个好地方。” “什么地方?” “来,进屋告诉你。” 长平王挥手遣退丫鬟们,拽了如瑾回寝房。可一进房,他就将如瑾拉进了拔步床里。“……醒酒汤还没喝呢!你不吃饭了么?”如瑾还没反应过来,衣服已被除了两层,只剩了最里头一身中衣。 “醉卧美人膝,喝什么醒酒汤。” 长平王双手一紧,贴上来,牢牢封住了她的唇。“你……”要出口的话全都化成了一声嘤咛。烛影摇红,这一夜就被他混过去了。 335 刻意隐瞒 次日一早,长平王依旧天不亮就去上朝,临走时安排了人手车马,将安置蓝如琳的事情交给了贺兰。如瑾起床后一边吃早饭,一边听吴竹春禀告长平王的交待。 “……所以将人放在那里最稳妥不过。奴婢私下里想着,要想改变一个人的言行,先要改变她的心性,在幽静山寺里听暮鼓晨钟,诵经念佛,秉持戒律,日子久了这人也就变过来了。即便冥顽不灵变不了,那地方门禁极严且规矩极大,必定能好好约束住三姑娘。” 原来是要把蓝如琳放到京郊十里外的一个尼姑庵里去,就像以前安顿蓝如琦的生母董姨娘一样。只不过,安顿董姨娘的地方还是普通庵堂,长平王给找的这个地方据说极其严格,庵内上上下下修的都是苦禅,且香火不对外开放,远离红尘,是最好不过的清修之地。自然,对于蓝如琳来说就是最好不过的拘禁之地。 如瑾听了颇为意动。 若是真将蓝如琳遣回青州去拘禁,或者只拘在京城蓝府,都只能拘其身而不能正其心,日子久了万一有个疏忽,不知道又会出什么麻烦。最好就是这种能理顺人心的地方,还能有让蓝如琳改头换面的希望。 “这个觉远庵,以前我怎么从未听过?” “主子才来京城两年,不知道觉远庵是正常,就是寻常京城人家晓得的也少。”吴竹春笑笑,解释说,“觉远庵是许多年前陈朝的末代公主修行之地,太祖进京时厚待前朝宗室,那公主要落发修行,太祖爷就允了,并在京郊建了一处庵堂给她。最初觉远庵里是陈朝一些宗室、官眷,历代下来,也有咱们大燕的显贵女眷进去,寻常百姓是不知道这等地方的。” 原来如此。如瑾笑着看了看吴竹春,继续吃饭。 吴竹春主动回禀:“昨晚三姑娘还算安稳,一会将她送过去,这件事就算了了,主子以后再不用为她烦恼。只是那里路途颇远,主子要亲自送她去吗?”又建议说,“主子不去也成,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妥。不过您要是去的话,不如回侯府将太太也带上,一来让她放心,二来太太很久没出门了,借机出去走走也是好的。觉远庵在山里,那地方景致的确不错,现在天气转暖了,白天并不是很冷,咱们赶着太阳落山前回来就不会受凉。” 如瑾细细喝了两口粥,只微微点头。 吴竹春便又说:“如果到时太太劳累,在那边住上一两天也好,山中景致清幽,松柏长年青翠,是个养人的好地方。” “你很想太太过去?”如瑾突然问了一句。 吴竹春一惊,一贯伶俐的口齿就稍稍停顿了一下,才说:“……没有。奴婢就是随口一说。” 如瑾便没再说话,默默吃完了一顿早饭。一旁伺候的吉祥奇怪地看了吴竹春一眼,吴竹春低头做事,也不再言。 张六娘遣了藤萝来传话。 “我们王妃说,听闻蓝妃的妹妹昨天半夜到了王府,王爷回来后似乎还闹了一场。我们离得远,也不知详细,天色晚了也不好过来劝和,王妃私下猜想着,是不是蓝妃和令妹之间有误会?所以打发奴婢来跟蓝妃说一说,一家子姐妹,有什么说不开的,一时闹起来,过后还是亲骨肉。譬如我们王妃和家里七妹妹日常也时有磕绊,现在各自出嫁,却是怀念以前在一起的日子了。七姑娘在永安王府重病,我们王妃不方便过去探望,一直惦记着,时常后悔闺中相处时没有善待七姑娘呢。所以,王妃说,若是蓝妃您的妹妹做事不妥,王妃愿意做个和事老,给两位劝和劝和。” 藤萝谦卑地笑着说了一大通话,如瑾听得疑惑。 张六娘不问世事良久,怎么突然关心起蓝家的事情来?而且昨晚的事,她怎会知道详细?如瑾淡淡将屋中几个丫鬟扫视一遍。 吉祥立刻说:“藤萝姐姐误会了,我们主子和家里三姑娘之间没有误会,不劳王妃劝和了。昨夜三姑娘也没有闹,不过是做噩梦惊着罢了,舜华院离得远,怪不得会弄错原委,倒辛苦姐姐白跑了一趟。” “原来是我们误会了么?”藤萝闻言倒也没惊讶,只说,“真是不好意思,奴婢替我家王妃给蓝妃道歉。王妃正有意请三姑娘过去坐坐,不知三姑娘现在何处?” “她身子不适,还未起床。”如瑾客气婉拒,“劳姑娘回去转告王妃吧,王妃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家中有事,一会我们还要赶回去,就不去打扰王妃修身养性了。”说着起身离座。吉祥便上前两步笑道:“藤萝姐姐辛苦,我送你出去。昨儿主子刚赏了我两支绢花,姐姐去看看喜不喜欢,我匀给姐姐一支。” “……不用,妹妹客气。”藤萝似没想到如瑾这么不给面子,愣了一下才跟着吉祥往外走。 内室里,如瑾沉了脸,很快将几个丫鬟都叫到了跟前。 “昨晚的事是谁告诉王妃的?” 屋中片刻静默。荷露和菱脂面面相觑,吉祥和吴竹春各自沉默,最终是吉祥先开口:“主子,昨夜三姑娘喊得高声,说不定是……院子外头有人路过听见的。何况,王爷带来的至明他们也在后头值房歇着,人多嘴杂……” “王爷跟前有口风不严的么?院子外关亥几个随时巡守,深更半夜有谁会到这里来‘路过’?”如瑾打断她,肃脸道,“你们两个是跟我从家里过来的,荷露两个是王爷分过来的,我只将你们当亲近人,谁知有人并不和我亲近,另有想头。” 几个丫鬟全都跪了下去。 如瑾也不让她们起来,只道:“王妃当下失势,我跟前有人通气过去算不得什么,我又不会伤筋动骨,任她打什么主意都没关系。可若她不失势的时候呢?跟前有这么一个喜欢通风报信的,我睡觉都要睁着眼睛。索性,你们便都离了我,府里人多的是,我就不信挑不来几个忠心耿耿的。” “主子!”几人都唬得脸色发白。两个小的已经急了,双双磕头说“不是我”。 如瑾吩咐荷露:“去叫胡嬷嬷进来,即刻领了你们走,分配你们好的差事去。” “主子……”荷露不愿意去又不敢违命,嘴一咧,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都出去。”如瑾摆手,“一会我回蓝府不用你们跟着,等我回来,希望你们已经搬出了院子,别再让我看见。”言毕自去屏风后换出门的衣服,也不用人服侍。 吉祥猛然转头盯住其他三人,一个个看过去,最终将目光定在吴竹春身上。盯了半晌,用眼神无声询问。 吴竹春吸口气,又缓缓吐出,站起来往屏风后走。吉祥一把扯住她裙子,“你要干什么?” “我和主子说话。” “要说就在这里说!”吉祥挥手遣退了荷露菱脂,起身先挡在了屏风外头,一副护主架势,戒备甚深,“别靠近主子,我知道你有些力气,还跟关亥学了两手拳脚,可你若起歪心思,只要我一喊,关亥他们立刻就能冲进来。” 如瑾在内听得两人对话,一丝不苟脱衣穿衣,慢腾腾穿戴好了才走出来,扫了两人一眼,扬脸示意吉祥出去,走到榻边坐下,“竹春,说吧。” “主子,奴婢在这里陪着您。”吉祥不肯走,依旧用身子隔开吴竹春。 如瑾笑笑:“无妨,她大概没有恶意。” 吴竹春低头:“多谢主子信任。” “信任也是有时限的。最好趁我还能信任你之前,把该说的都说出来,解释清楚。” 吴竹春看吉祥一眼,不肯说话。如瑾道:“吉祥,你去吧。” “主子?” “去吧。” 吉祥踌躇再三,不甘不愿地退了出去,临走还警告地瞪了吴竹春一眼。吴竹春没在意,只在她走后端正朝如瑾跪下去,声音极低:“奴婢不敢再隐瞒,其实……其实奴婢是……当初被唐头领遣来服侍主子的。” 如瑾扬眉。 唐头领,那不是管着长平王私产的唐允? 那么,当日街上的逃跑孤女……是彻头彻尾的骗局? 她静静做了几次深呼吸,才缓缓开口:“你既是王爷的人,昨夜故意放如琳出来闹事,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吴竹春惊讶地向上瞭了一眼,“主子……” “你当日能轻易制住佟秋雁,如琳又比佟秋雁强到哪里去?被你看着,还能跑出来大喊大闹,若不是你故意放的,又作何解释。” 吴竹春俯身跪下:“是奴婢自作聪明……” “给我一个理由。” “奴婢……是觉得三姑娘长此以往必成大患,而主子又太过宽厚,所以……” “所以才放她出来闹王爷,好让王爷下重手,免得我心慈手软放过大患,日后给你家王爷惹祸?”如瑾脸色微沉,“你们王爷是派你来服侍我,还是来左右我的?” “主子!主子息怒,奴婢不是……” “别叫我主子,当不起。” 吴竹春伏在地上不敢再言。 如瑾道:“自进这王府开始我便觉得你有些奇怪,一日一日观察下来,倒也没见你做不得体的事,我一时还道自己多心。这次若不是你莽撞,继二连三出昏招,我还要被蒙在鼓里。” “不是奴婢故意欺瞒……奴婢从没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奴婢是一心向着您的!” “只是事涉你家王爷,你便要向着他了吧?”如瑾语气淡淡,“这也难怪。说吧,给王妃通风报信,你是为了什么?照实说。” “奴婢……是想给她多做事的机会。” “多做就多错,好让我动手收拾她么?” “……” 沉默,就是猜得差不离了?如瑾又问,“你坚持让太太跟去觉远庵呢,又为什么?” 吴竹春先是惊愕,继而欲言又止。她没想到这都被如瑾察觉了,顿时有些背脊发凉。 “你不愿意说,等你们王爷回来,我自去问她。” 如瑾突然感觉有些累。身边藏着这样的人,她竟到此时才发觉。夫妻之间贵在坦诚,长平王作甚安排吴竹春又不告诉她?若是婚前不便说,婚后也该告知才是,过了这么久都不见一丝口风,便是两人之间情意再深,也让人觉得气闷。 “主子!这不关王爷的事!都是奴婢自作主张,您千万不要去问王爷,他什么都不知道的!” “那就你说!”如瑾眼风甚冷。 吴竹春惊了一跳,“主子……” 如瑾转头去看窗外日影。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昨夜枕榻间的温存缠绵。他将她抱得那样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身体中去,两个人的汗水湿了床被,又相互浸润在一起,分不清哪一滴是他的,哪一滴是她的。那样的亲近,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更近的距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自己身边安一个人? 这个问题像魔魇,深深占据了此刻她全部的心神。 吴竹春是帮了她许多,可……这样的隐瞒,终究还是让人心中不痛快。 她怔怔出神,连吴竹春说了什么都没听清,好一会才转过神来,“嗯?什么?你说王爷如何?” 吴竹春只得重复,“……王爷最近似乎很累,外面不安稳,他还要防着有人背地下手,上次灯会时的匪类肯定是有人幕后指使,但好像还没查出来。王爷要将祸水往太子身上引,却又有人私下传出谣言说他用苦肉计扳倒永安王,又要对太子下手,居心叵测。皇上态度不明,这事有些停滞,朝堂上王爷奉旨在六部坐堂旁听,那些堂官们大半与他作对。太子复出,声势比以往略弱些,势力也还在,王爷其实有些艰难。” 如瑾听得入神。不管吴竹春所言是否全部真实,长平王这段日子的忙累她是看在眼里的。他回来甚少提及外面的难处,只捡顺利的说与她听,她也知道他必然有阻碍,可他不说,她也不想多问,免得他在外要面对那些,在家还要提起,岂不没一刻轻松的时候了。如今从吴竹春嘴里说出来,如瑾听着,却又是另一种滋味。 他是想将她养在深宅不闻外间事,将她保护起来? “竹春,王爷难不难,和你让太太去庵堂有什么关系?” ------题外话------ 点点小爱,世界尽头的风景,dyl54,basil,13554040326,杨杨snsn,leiboo,13015065511,z16340l,na钕子,何家欢乐,audrej,xiaying1970,rourou,lilianql,感谢各位姑娘:) 336 心有芥蒂 吴竹春很敏感地意识到如瑾又开始叫她的名字了,也就是说,气消了?她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回答上依然不敢怠慢。 “主子,请太太去觉远庵是因为……那里后山有座小禅寺,是唐头领手下一处据点,太太借着这次机会过去一趟,以后若是再去也就有借口了,比较不惹人注意。” 如瑾眉头一皱,“为何要给太太安排这样的去处?” 难道,长平王在外面的情势已经坏到这个地步,需要准备后路了么?如瑾心头一紧,“竹春!你实与我说,王爷在外究竟如何?” “主子误会!并非您想的那样,只是奴婢既然伺候您,就有责任照顾好您的安全,太太也是一样,这都是奴婢的私心。王爷在外虽然有些艰难,但也绝对可以控制,您难道不放心王爷的能力么?” 如瑾看了她一会,默默垂首半日。 “好了,你下去吧,今日暂且不送如琳去庵堂,你好好看着她。” 吴竹春不敢违拗,磕个头退出,再三保证这次绝对不会再出纰漏。 如瑾一个人在屋里坐了许久。 吴竹春的回答都没有破绽,可因为突然之间得知她的身份,如瑾心里还是难免不踏实,仿佛身边一切事物都不可信似的。她甚至担心如果真如吴竹春所言,带了母亲一起送蓝如琳去庵堂,路上会不会发生意外?自然可以用关亥等会拳脚的内侍防着吴竹春,可关亥就一定可靠吗? 如瑾发现自己正在钻牛角尖,也许恐慌过头。可此时此刻,她就是没法子产生信任。 ……还是等长平王回来再说吧。 她将一切思绪抛诸脑后,先带了丫鬟们回蓝府。昨夜家中失火,她要回去探望母亲和妹妹。 蓝家上下自然因为蓝如琳突然不见的事惊得不轻。虽然有碧桃率先对秦氏简略解释了原委,可秦氏又怎能彻底放心?怕蓝如琳在王府闹事,要不是顾着昨夜天晚,她几乎就要直接进王府把庶女拎回家中来了。听说如瑾回来了,她赶紧接出二门。 如瑾下了车就扶住母亲,“您怎么跑出这么远,小心身子!” 秦氏一脸焦虑,神色却坚定,拽了女儿往蓝泽的书房走,唬得外院小厮们忙忙乱躲。“瑾儿,这琳丫头是绝对再不能由着她胡来了,今日咱们就去要你父亲一个准话,看要怎么处置她!” 如瑾回家也正要与蓝泽议论此事,索性便由秦氏拽着去了。 蓝泽昨夜大半夜没睡觉,临近天亮才眯了一会,刚起床不久,头疼病又犯了,正在吃药。秦氏也不等他穿戴齐整,直接进了书房外间,隔着帘子跟他说话,坚决要把蓝如琳送回青州去拘禁。 蓝泽连连叹气,“你不说,我也正有此意。昨夜闹出那样的事情来,真真是凶险。倘若咱们灭火不及时,倘若她在外头被拐子拐去,被强人拿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如瑾倒是有些意外父亲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追着问了一句:“此番您算是彻底认清如琳的秉性了?那么跟海家结亲的事……” “自然作罢!”蓝泽答得痛快,“她敢在家里放火,焉知以后不敢在海家放火?别亲没结成,结出一个仇家来。” “那么海家您也少走动,王爷曾说,威远伯此人面善心黑,居心叵测,是要紧紧提防的,何况他又有甥女在永安王府。”如瑾索性假托长平王将威远伯损了两句,好让蓝泽彻底与之绝交。 前世蓝如琦曾经做了威远伯次子的继室,蓝家遭难后威远伯可没少“出力”,这等小人,一定不能让其再钻蓝泽的空子了。 “当然当然!”蓝泽满口答应,“上次你不是打发人回来告诫过么,为父早就记住了。昨日海家还请我去聚仙楼饮宴,我都推说头疼不去了。” 如瑾便笑:“侯爷英明。” 蓝泽这么久还是头次听见女儿夸自己,不由绷不住笑,有些得意。 秦氏看不得他这等没深沉的做派,厌烦地皱了皱眉,岔开话题,追问什么时候送蓝如琳回青州。 “母亲,您先别急,容我先教训她两日,让她学好了规矩道理再走,不然送回去也不知悔改。”如瑾将蓝如琳又留在王府一日,想着等觉远庵的事跟长平王商量过,再做定夺。 送了母亲回明玉榭,又陪在家中一整日,将母亲妹妹好好安抚一番,到了晚间如瑾才登车回府。一上车她就靠在迎枕上歪着,吉祥主动上前捶腿,“主子今日累着了,劳心劳力。” “还好。”如瑾笑笑,“总算是看着侯爷和太太意见统一了一回,我心里还是高兴的。” 吉祥道:“其实侯爷并不十分糊涂,只是有时候……奴婢冷眼瞧着,是他进取心太强了一些……主子常常提点着也就是了。眼看着侯爷年岁越来越高,正是该养花弄鱼、修身养性的日子了,您大可不必担心太多。” “跟我你还避讳什么?还说是‘进取心’,倒是给他脸上贴金了。”如瑾笑着摇头。父亲的为人她看得越发清楚,与其说是“进取心”,不如说是利欲熏心更加贴切。好在他越想往上爬,就越重视高位之人的脸色,对亲生女儿产生了忌惮,如瑾现在倒是能暂且约束住他。 只是以后呢? 希望他继续忌惮下去吧。如瑾对拿捏他,倒是有了些许经验。 长平王今日回府早,衙门刚一下衙不久他就回来了,因此如瑾倒是成了晚归的。听说长平王已经在辰薇院了,如瑾从下车到进院的一路上,心情都有些微妙。晨起时吴竹春的话萦绕耳边,她心中芥蒂难消。 可等进了屋,看见外间桌上摆着的冷掉的菜,以及歪在塌上捧卷沉思的人,如瑾的心又有些…… 这人……他不会是一直在等着她吃饭吧? “回来了?”长平王从沉思中回神,扬声招呼丫鬟们重新热菜。 “阿宙,你到现在都没吃晚饭?”如瑾看见他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不由心疼。 长平王捉了她的手捧住,像平日一样给她捂手,“没呢,等你回来一起吃。” “可我在家已经吃过了。”如瑾汗颜,其实因着心中芥蒂,她在娘家吃饭是有些故意,只不想与他同席,却没想到他竟一直等着她,“……阿宙,我在娘家吃晚饭是常事,以后若我再回去,你自己先吃就是。” “自己吃得不香。”长平王拉了她到桌边坐下,等着厨房重新热菜。 趁这当口,吴竹春上前跪在了两人脚下,磕个头,将早晨身份暴露的事情简略说了一遍,请长平王饶恕。 如瑾听着,没言语。长平王挥手遣退屋中其他人,只留了吴竹春一个,沉了脸。 “本王让你伺候蓝妃,可从未让你自作主张左右主子。本王在外境况如何需要你操心?只顾按着臆想猜测做事,若是你猜得不对,坏了本王的事,该当如何?” “……王爷,是奴婢愚蠢!” “下去。” 吴竹春没敢多言,躬身退下,关紧了房门。 长平王回头宽慰如瑾,“原想着她是好的才给了你,谁知竟这样愚蠢,是我疏忽,明日就让他们再挑更好的替她。” 在隐藏身份和监视这点上,还有谁比吴竹春更好?如瑾脱口就想问这样的话。 不过,看看尚未开席的桌面,心中一软,到底忍住了。 最终只道:“阿宙,我想要个解释。” 长平王状似无意,其实一直在留心观察如瑾的反应,将她最细微的神色变化也看在眼里,及至她问出这句话,他已经知道她心中稍有松动。 看来不吃晚饭的苦肉计还算有效啊……他暗自庆幸。其实从一回府,胡嬷嬷就将吴竹春暴露的事情告诉他了。 “瑾儿,不是我故意瞒着你。”他轻轻搂住她,“当时你家中那样不太平,你和我又只寥寥几面之缘,我没法子名正言顺照顾你,这才暗地安排了人过去,怕你不肯收,只好找个托辞瞒着。崔吉他们身手虽好,毕竟是男子,不好随时进内院,所以才有了吴竹春,她离着你近一些能就近照应,我才放心。” 说着又解释,“她虽然跟着你,可我从没和她打探过你的事,她不过是你的一个侍女罢了,是我分过去的而已,和荷露她们并无两样。” 如瑾便问:“那么,你既然透露了崔吉他们,为何要和我瞒着她的事?” “这个……”长平王无奈笑了笑,“崔吉与你毕竟有救命之恩,得知他是我的人,你也不会恼。吴竹春接近你的过程就有些……其实我屡次想挑明,皆顾虑你是否会生气,一次次放弃开口,时候久了,越发不敢说。” 你还有不敢的事?如瑾斜斜瞥他一眼。 这时的目光,已经不似先前那样冷了。长平王自是看得清楚,自知已经过关,便低头含了怀中少女的耳垂,“瑾儿,莫生气,关心则乱,我也是情难自禁。” 什么跟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的。如瑾耳根子发热,偏头欲躲,却躲不过,被他沿着耳垂一路吻下去,须臾便吻至锁骨。 “别闹!你还没说觉远庵的事情。”如瑾面红耳赤的推他。 长平王略微收敛,认真告诉:“我一直准备着退路,那里便是一处。有远虑而无近忧,不管境况好与不好,这些退路都是要精心安排的,所以你倒不用因此多心多虑,朝上没有不艰难的时候,不必为我担心。” 又道:“吴竹春这次虽然莽撞了些,请侯夫人同去的建议倒是不错,有了蓝如琳这个由头,日后若真是光景坏了,你们也可以顺理成章过去‘探望’亲人,那边有人接应,你们只要过去,就能顺利出京避祸。” 如瑾不由捏紧了他的手。 “阿宙,你交代这些作甚,若真是情势不好,自然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只要你记得退路怎么走就是了。” 她着实不喜欢他这样的交待语气。 长平王笑:“紧张什么,不过以防万一罢了。我自然喜欢你和我一起,只是,襄国侯与侯夫人你不要安顿了么?侯夫人在你心中多么要紧,我怎会不知。” 如瑾暗暗咬唇,一时无言以对。 “好了,饭菜大概热得了,吃饱睡饱,明日便带着侯夫人去觉远庵走一趟吧。”长平王拍拍她的后背,趁着她愣神的时候在她唇上飞快啄了一下,心满意足扬声叫丫鬟重新摆饭。 “阿宙,你实与我说,外面到底情势如何?”如瑾正色问道。 “放心。”长平王笑得悠然,“一切才刚开始,瑾儿要相信我。” 如瑾与之对视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她伺候他吃饭,以弥补未能与他共用晚膳的歉疚。因吴竹春而起的芥蒂自然是没有了,她还特意留了吴竹春继续用,没让换人。长平王自然满口答应,喝着她亲手盛的汤,吃着她亲手布的菜,眼睛弯弯。 一顿饭,丫鬟们俱都成了摆设。 这边刚撤桌没多久,荷露就进来通报,说是王妃来了。 如瑾立刻去看长平王,他却是一副“一切随你”的模样,漠不关心。想起早起藤萝那番多余的传话,如瑾不知张六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命人将之请进院中来。 张六娘只带了藤萝一个,两个提灯的婆子都留在了院外。因日久未见长平王,她进屋就行了叩拜大礼。长平王无所谓地受了,叫起。她做了榜样在前,按理说,如瑾也要大礼参拜她才是。不过,如瑾只是行了福礼,笑着问好就罢了。 张六娘没有计较,主动做到了主位左侧的第一把椅子上。如瑾坐了她对面,命丫鬟上茶。张六娘主动说起来意。 “知道王爷最近很忙,不敢打扰王爷休息,只是有一件事怕蓝妹妹处理不好,所以才过来略陈薄见,要是说得不对,希望王爷和妹妹不要见怪。” 如瑾客气地笑笑,长平王却没留情面,直接就问,“你不是要闭门修身养性,不问府中任何事么?” 张六娘带着歉意微微欠身:“非是妾身食言,只是怕蓝妹妹年轻思虑不周,给王爷添了麻烦。妾身既然在府中住着,自然希望上下和睦,所以才过来置喙。” 她妆容得体地端坐椅上,背脊挺直,姿势优雅,俨然受过良好教养的贵门女子。而一身烟绛色的式样简单的家常褙子,和梳得光洁的发髻,让她于端肃中带了一丝烟火气,非常耐看。和长平王解释完,她又朝如瑾笑了笑,十分抱歉的样子。 如瑾浅笑陪坐。长平王简短道:“你说。” ------题外话------ xuexiasu,geminymoon,na钕子,太阳肥肥,zhlong518,杨杨snsn,huyuqing,世外寂寞姝,严鹏云,wxq710210,dongwudongwu,jjll99,syc86118729,李素娟lisujuan,清心静,whx3900939,13980992584,感谢各位:) 337 山寺旧识 张六娘先看一眼如瑾,才带了一丝赧然柔声说道:“此事,原也不该由我开口,一是血缘远近在那里摆着,二来我这一开口,未免让人多心是我故意生事。” 她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等着长平王和如瑾做反应。可两人没有任何反应,一个低头喝茶,一个盯着博古架上的寿山石摆件细瞧,没有要搭腔的意思。张六娘只好继续往下说。 “王爷,其实妾身此来……是为着蓝妃妹妹的事情。” 如瑾这才抬眼看她。 张六娘状似未觉,接着说道:“昨夜天色晚了,妾身不好过到这边院子里来劝和,听人说这边闹起来,也只能在自己房里平白担心。王爷,妾身想说的是,不管蓝妃和她妹妹哪里冒犯了您,您都千万不要往心里去。自妾身嫁进王府,错处颇多,只能闭门思过修身养性,王爷的起居和府里的大小事务都是蓝妃在打理,她心地纯善,人又聪明,将上上下下管得井井有条,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是哪里做得不对,您宽宏大量不计较就是了,何况她也未必没有自己的难处。” 这话说得奇怪,这下连长平王都抬眼看她了。 “你想说什么?”他目光审视地盯着她。 张六娘面不改色,“王爷,妾身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前来劝和而已。昨夜这里不是闹起来,蓝妃惹您生气了么?” 长平王动了动眉头。 如瑾道:“王妃误会了,昨夜只是我院中有人噩梦惊醒罢了,怎么扯到惹不惹王爷上去了?不知王妃是哪里听来的消息,两边院子隔得这么远,您弄错也是难免了。” “不是么?”张六娘意外,“这……是我多此一举?王爷……”她站起身,赧然道歉,“妾身真是糊涂,信了以讹传讹的话,请您别怪罪。” 长平王说:“你向来如此,没什么可怪罪的。没事就回去吧,看来还需要再修身养性一段日子啊。” “是,妾身也是这么想的。”张六娘对长平王言语里的讥讽浑不在意,立刻顺着他的口气福身告辞,“那,王爷,妾身这就回去了。”又朝如瑾道,“蓝妹妹,不好意思误会了你,请你别往心里去。” 如瑾起身还礼,“王妃也是为的家中和睦,便是误会也要多谢您。” “不敢,不敢。” 张六娘带了藤萝往出走,临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呀,还有一句话嘱咐蓝妹妹,差点忘了。” “王妃请说。” “妹妹,听说你家中昨夜走水,是真的吗,可有损伤了什么?侯爷和侯夫人都好么?” 长平王插嘴:“王妃家中安坐,消息倒是灵通。” 如瑾谢过她的关怀,答说一切都好。 张六娘便说:“正是要嘱咐蓝妹妹这件事。你家昨夜走水,你的妹妹却三更半夜来到王府,还过了夜,这事若让人知道了未免要议论蹊跷。而且按理说,家中出事,她不管在哪里都要回去看看,可今日她却在王府里又待了一天……蓝妹妹,不是我多嘴,只是事到如今不得不提醒一句,她这样行事,不管让谁听了都要联想再三。” 联想什么?有什么可想的? 如瑾一转念已经知道她在暗示什么,不由心中生怒。“王妃,明日我便送妹妹回去了,不劳您费心。”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笑意盈盈。 张六娘摇头叹道:“果然是我多嘴,惹了妹妹不快。不过……为了王府和王爷的名声,我还要多劝妹妹一句。以后行事千万三思而行,莫再像这次这样给人留了话柄。” “多谢王妃提点。” “那么,我便告辞了。明日妹妹就收拾房舍吧,再挑个合适的日子,正式将你家妹妹接进府来。唯有如此才能平息流言,也免得王府和襄国侯府脸上难看。姐妹同侍一夫从来都是佳话,妹妹倒也不必觉得脸上抹不开。” 如瑾脸色微冷,“王妃,您晚膳吃酒吃多了吧?” “清粥小菜,哪里有酒。”张六娘继续教导,“只是你家这位妹妹毕竟嫁过一次,且是庶出,恐怕名分上要弱一些,这是一时之间无法强求的。” “王妃,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天色晚了,您请回吧。吉祥,送客!” 张六娘淡淡一笑,朝长平王行个礼,带人自去。 如瑾站在原地深吸进几口气,将火气压下去。回头去问长平王,“你说她这是要做什么?诚心恶心我?还是闭门久了,神智出了问题?或者又打什么主意?阿宙,不会对你有妨碍吧?” 长平王笑看她,示意她到身边来。如瑾走过去,他便捉了她的手。 “今日你不在家,宫里皇后赏了几匹新供的料子过来,送东西的去她那里坐了一会。” “是皇后的意思?”如瑾讶然。 “呵呵,皇后消息灵通着呢。这是不是她的意思我不知道,但肯定与她有关。” “那我明天清早就动身去觉远庵。” 如瑾当机立断。不管皇后或是张六娘打的什么主意,只要蓝如琳一走,什么都别想得逞。 于是次日一早长平王起身上朝,如瑾和他一个时辰起床,匆匆吃饭收拾了就走。中途去蓝府叫上了母亲秦氏,只说赶早去城外上香祈福,城门一开就前往觉远庵。蓝如琳被吴竹春“伺候”着坐在后头小车里,反抗不得,只能乖乖跟着。 两辆马车驶出城外五里开外,东方天际才透灰白。如瑾松了一口气,吩咐车夫继续快马加鞭,早些赶到庵堂。 一路上和秦氏解释了觉远庵的来历,秦氏庆幸不已,直说这是安顿蓝如琳再合适不过的去处了。及至下了车,已经被长平王打过招呼的觉远庵尼姑迎出山门,秦氏上前与之寒暄了半天。 一切都很顺利,蓝如琳被尼姑们收下,准许她暂时带发修行,她自然是不情愿的,大哭大闹,两个身强力壮的粗使姑子麻利将她带下去了。主持是个面色十分严厉的老尼,一丝不苟和秦氏保证,定能让蓝如琳在一年内改过心性。 蓝如琳能不能改如瑾持怀疑态度,她关心的是她会不会跑。 老尼倨傲地说:“蓝妃以为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去就去?自本庵初建至此百余年,不知有多少女子被强行送进来,从没跑了一个。不但跑不得,而且死不得,在这里,只有她们洗心革面的份!” 如瑾默然。 这还真是一个强硬至极的地方。 但愿蓝如琳真能被尼姑们管束过来。有时候,这种非常手段也许真能奏奇效。 秦氏在庵堂的客房里歇午觉,如瑾借口欣赏山中景致,留了部分人护卫母亲,并留下吉祥照看,然后自带其余人前去后山的小寺庙。长平王安顿的地方,她要看一看。 说是后山,其实相隔很远,又是山路,这一走就走了一个时辰。上坡下坡的,最后到达寺门的时候如瑾腿都软了。“看来真得要锻炼身体了。”她暗暗想。 寺庙建在后山一个天然的小平台上,下头是一道陡峭悬崖,看起来十分险峻。寺庙不大,前后只有两进,住着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关亥上前叩门,两和尚迎出来,与关亥低语几句,就笑着将如瑾引到了寺中,看座奉茶。 如瑾和老和尚随意寒暄几句,只觉他身边那个年轻的和尚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不由多看了人家两眼。 那年轻和尚便微微一笑,躬身合掌念了一声佛号,“蓝施主,当日匆匆一面,未料又在这里见面了,可见佛法无边,处处都是机缘。” 如瑾疑惑。 和尚道:“贫僧法号照幻,蓝老夫人近来可好?” 照幻?老太太? 如瑾脑中电光火石一闪,猛然想了起来。这照幻,不是当日青州石佛寺中智清方丈的师侄吗?那次陪着老太太同去进香,彼此曾有过一面之缘的! 他,怎么来了这里? 这里明面是山寺,其实却是长平王的地方……如瑾不由恍然。当初与长平王第一次见面,就是在石佛寺中……难道那时候,长平王已经和照幻有了接触? 不,也许照幻本来就是长平王的人? 照幻和尚云淡风轻地笑着,从容,出尘。如瑾收敛惊愕的心神,欠身还礼,“师傅别来无恙。多谢您记挂,家祖母一切都好,只是年高体弱,有些病痛在身。” “世人之苦皆由心生,病痛自有药医,不过若想病好得快,心安为上。贫僧这里有智清师叔开过光的手珠一串,施主可带回交与老夫人,希望能帮其一二。” 照幻从袖中掏出一串山核桃磨圆做成的珠子,如瑾连声道谢。当年在青州时老太太最信服智清方丈,这珠子拿回去,说不定真能管用,便命人收下。关亥上前接了珠子交给吴竹春,吴竹春再递交到如瑾手里。 老和尚带着如瑾将小寺庙前后都转了一遍,最后来到后头厢房,遣退众人,只留了吴竹春在跟前。老和尚将香案一角的翘头轻轻一扳,砖地突然露出一个一人多宽的缝隙来。 “这里直通崖下小路。”老和尚交待一句,又将缝隙合上了。砖地如常,一点都看不出地下有洞。 如瑾点头谢过。 从觉远庵回到京城,太阳已经西斜了。如瑾将母亲送回家中安顿,这才带人回了王府。长平王回来得晚,一进府又直奔锦绣阁,将近子时才来辰薇院安安寝。他一进屋,如瑾就上去抱住了他。 “恩?”长平王意外。这还是如瑾第一次主动投怀送抱,连身边服侍的也不顾了。欣喜同时,他连忙扳过她的脸细瞧。 “怎么了?刚从外头回来,我身上凉,洗了热水再好好抱你如何?” 丫鬟们自然全都退了出去。如瑾埋头在他怀中,闷声道:“像觉远庵后山那样的地方,你还有多少?” 不等他回答,她自己说:“肯定还有不少吧?你退路设计得越巧妙,也就代表你做的事危险越大。阿宙,答应我,千万要小心。那些地方自然要置办,可最好还是别用它们。” 不要让光景坏到需要退路的程度才好。 以前她只道夺位凶险,都是书里看来的,耳朵里听来的,对于这份凶险到底没有太直观的感受。直到今天看了悬崖上的小山寺……她才隐约有了一丝切身体会。 不由十分害怕。 原本担心他连累蓝家,现在,却是实实在在地担心他了,甚至怕蓝泽做出什么蠢事拖累了他。前世蓝泽可是让襄国侯府被二次夺爵了,今生蓝家暂且无恙,可别应验到长平王身上才好…… 明知道这担心无根无据,但她还是忍不住乱想。 她用力环着他的腰。 长平王沉默一会,叹口气抱住她,“傻子,怕什么。常言狡兔三窟,那些地方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若真将其当退路,我也太无能了些。” “恩?”如瑾抬头。 “那是逃跑的办法,却不是退路。”他说。 如瑾听懂了,“总之,你要小心。” 长平王一伸手,打横将她抱起,“自然。”他抱着她朝寝房后头的浴室走去,放了热水,与她同下清池。 如瑾红着脸任他脱了衣服,没有推拒。 …… 这个晚上共浴的,还有皇帝和萧绫。 是西林苑中新砌的浴池,非常宽敞,在里头游个来回也不成问题。一切只因萧绫是江南人,自幼在水边长大,十分想念家乡清波。一日无意中说起,皇帝就命内务府拨款,改造了西林苑一座闲置的宫室,将之变成汤池。 整整两间正殿的宽度,人一下水就可以玩个痛快。内务府监工的主事考虑周到,还将整个池子分成了大小两池。大的可以玩水畅游,小的,适合洗浴。 冬末春初的时候,天气还冷,要想下水畅游只能用热水。这晚浴池新成,宫人们早早注满了一池热水,儿臂粗的红烛将满室照得通亮,萧绫只披了一件薄纱衫子就跳入水中,在大池里高高兴兴游了两个来回。 皇帝坐在小池的暖玉浴凳上,欣赏美人薄纱下若隐若现的肌肤。 “皇上,你不来吗?”萧绫游够了,趴在大小两池分隔的汉白玉隔断上,笑语盈盈。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胸口已经没有任何阻挡作用的纱衣,微启的红唇和丰盈的饱满,这一切让皇帝看得喉头微动。 “来。”皇帝招手。 萧绫笑着迈过隔断,鱼一样贴上了皇帝的身体。 周围宫人鱼贯悄悄退出,不一会,室内便响起男女急促的喘息。 ------题外话------ 星星花,catherine333,sslok29,197002060324,na钕子,sll770515,hzwyz8118,z16340l,李13711940869,xudan710420,13770014126,冰封的浪漫,yulinmao402,zhuoyu1956,ivy5622,Cyy990226,xiaying1970,ricky520,cjm2010,何家欢乐,谢谢各位姑娘! 338 管中窥豹 皇后在凤音宫里倚窗闷坐,长长的金玉护甲搭在紫湘迎枕上,宝光璀璨。一身明黄寝衣代表无上尊荣,可对于发间已现银丝的半老女人来说,满身的贵气珠光只更衬托出她的孤寂。 衣饰像一层壳,宫殿像一层更大的壳,重重将一国之母包裹其中。除了皇后的名分,她再没有其他。 侍女秋葵近前剪烛芯,轻声劝:“娘娘,时辰不早,安歇了吧。夜里天凉,坐在那窗子跟前会受风的,您千万保重凤体。” 保重凤体有什么用?皇后自嘲地笑了笑,问:“皇上今晚就在西林苑住下,不回宫了?” 西林苑虽然紧挨宫殿,但不在原本的格局之内,宫里人都将之视作宫外。一国之君不住寝宫,跑到享乐之地流连忘返,那是要被诟病的。 不过,这两年朝中大事小情不断,皇帝对言官把控很严,言流表面上热闹,其实却没有什么伤筋动骨的言论冒出来,顶多是朝中大佬们互相攻讦,没人敢把矛头指向皇帝。所以,在西林苑造汤池与宠姬共浴,这等明显可被视为荒淫、亡国之兆的举动,朝中却是无人开口。 皇后私下里曾吩咐娘家鼓动言流规劝皇帝,但安国公府大夫人亲自进宫传话,委婉地劝她不要因小失大,一个宫嫔萧氏不值一提,何必为了打压这种人去触皇帝的虎须云云。 皇后没想到娘家竟然这等态度。 她与安国公府休戚相关,自来只有她吩咐家里做事的,哪有家里反过来教导她这个国母的?联想到自己最近倍受皇帝冷落、中宫权柄也被静妃分薄去了的处境,她未免有凄凉之感。 连娘家也开始不服她了。身份再尊贵,也是安国公府走出去的女儿,要行的又是不可告人之事,父兄不愿意做,难道她还能强迫不成。于是只得放弃这条路。 她便让人在宫里散播流言,说萧绫狐媚惑主。 结果,静妃借着协理六宫的权力,干净利落地随意拿了两个人问罪,将事情捅到了御前。虽然矛头没有明确指向凤音宫,但皇帝明显颇有些联想,最近几日连一句正经话都没与皇后说过。 内外皆不顺意的皇后,只能孤坐寝殿吹风。 侍女秋葵听着她口气不好,踌躇好一会才答言:“是,皇上今晚宿在西林苑。” “萧才人伴驾?” “是。” “呵呵。”皇后轻轻笑了笑,然后自己卸首饰挽发,过去就寝,躺在床上还在自嘲,“我终于是老了,皇上再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娘娘……” “秋葵你不用劝,我心里什么都明白。所谓的中宫皇后,母仪天下,不过是面上看着光鲜罢了。我生平一切荣耀都源于他,一切权柄也来自他,他看重我时那便一切都好,一旦他心生嫌隙,我所有的一切就都成了空架子。” 皇后盯着虚空微笑,神情枯寂如槁木。 “娘娘!您可千万别这么想。皇上现在的年纪容易青睐妙龄少女也是正常,不过是将她们当玩物罢了,您才是中宫正妻!” “对啊,我知道,我才是正妻,我才是皇后。”皇后的眼睛半阖,闪着幽蓝的光,“作为女人我败了,可作为皇后,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皇上百年之后,无论是谁坐上龙椅,我都是名正言顺的圣母皇太后!” 秋葵不敢接这个话。 皇后却自顾自地盘算下去,仿佛于久久的孤寂沉溺之后终于捕捉到光亮。 “庆贵妃母子绝对不能上位,否则本宫死无葬身之地。静妃也绝对不行,人大心大又有人丁兴旺的母族,她若成事绝对比庆贵妃还要糟糕。唯有媛贵嫔和陈嫔这两个人才值得本宫扶持。老六坏了事,为何坏的还未曾摸清,暂时不能在他身上用力了。所以……唯有老七。” 唯有生母地位低贱的长平王,才不得不忌惮嫡母的高贵,不得不依附。便是现下他轻狂不服管束,可待他碰了壁,少不了要来投靠了。 不靠中宫,难道庆贵妃会舍了亲生儿子帮他?难道寒微出身的陈嫔有本事帮他? 到时候,他还不是要来求凤音宫! “……或者,哪个低等宫嫔现在怀孕产子也不晚,抱到凤音宫来教养,从小看着长大那才是真的可靠。皇上才过不惑之年,在位的日子还会很长,这倒是不错的出路。”皇后说到这里却突然想到萧绫,眉头紧皱,“她最近常常伴驾,可不要忽结珠胎才好……” 秋葵忙说:“御膳房送去萧才人宫里的日常吃食,都按老规矩加着‘名贵调料’呢,娘娘大可放心。” 于是皇后开始细数宫中各位妾嫔,忖量着要挑哪几个心腹去争取受孕。随后又想到长平王府。 “老六好歹有个女儿,老七是一个子女也无,若想谋上位,膝下无子嗣可是大忌。少不得本宫要为他好好谋算了。” “娘娘……容奴婢说句冒犯的,七王爷对您……” 皇后微微一笑:“本宫知道他不喜本宫,心存忌惮,不肯合作。不过已经有了六娘前车之鉴,难道本宫还会硬塞人给他么?自然是要他心甘情愿。” “……奴婢不太懂。” “你不必懂,按本宫说的办就是了。至于六娘,且让她牵制着蓝氏和其他人,慢慢打擂台去吧。昨儿不是让人交待她了么。她这个侄女不与姑母亲近,本宫也只好当她当棋用。” 秋葵脸色为难,“娘娘,昨儿是借着送东西将娘娘的话带到了,但六小姐的态度……” “态度不好有什么?随后她仍旧照办了不是。”皇后轻哂。若不办,她自有千百种办法让侄女生不如死。六侄女是聪明人,知道要乖乖听话。 “娘娘……六小姐虽然照办了,借着蓝家庶女的事挑拨蓝妃和七王爷,但……藤萝说,王爷似乎不为所动。” “老七自幼性子犟,几句言语就能让他有所动?那他就不是老七了。”皇后笑得意味深长,“只要蓝氏心绪一乱,行动出格,内院里乱起来,老七才会心烦,才会在别人身上留心。咱们,才有机会。” 浸淫后宫许多年的皇后娘娘,在控制皇子上也喜欢从内院入手,将女人当做无上利器。 “娘娘……原来如此。”秋葵恍然大悟,“您料得不错,奴婢还没来得及禀报您,今天蓝妃果然把她妹妹送到觉远庵去了呢!听说原本是要送其回家的,咱们六小姐到她跟前走一趟,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觉远庵?”皇后颇为意外,继而释然,“果然蓝氏沉不住气。到底还是年轻啊。” “是呢。只因六小姐几句话,蓝妃就对亲妹妹下了这样的重手,落在王爷眼里定然是心胸狭窄了!娘娘,您稳坐宫中就将此事拿捏得当,看来让七王爷低头依附于您是指日可待的啊。” 主仆两个相视而笑,皇后阴霾密布的心情终于透了一点阳光。 …… 如瑾带着照幻给的核桃手串回娘家。 秦氏见面就抱怨,“三天两头往家里跑,成什么样子,从没见过谁家出了嫁的姑娘整日吃住在娘家的。你是皇家的人了,更要注意分寸。” “母亲,女儿这次回来是为了老太太。” 如瑾止住秦氏的絮叨,将手串拿出来,“且看智清方丈的名头管不管用吧。要是祖母能好,那才是皆大欢喜。”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并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蓝老太太浑噩的时候太长了些,吃了多少药都不管用,说句不好听的,这次也不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 却没想到,原本神志不清的老太太听见“智清方丈”几个字,连陪坐的钱嬷嬷都不顾了,立时紧紧盯住手串。 “祖母?”如瑾意外之极,忙把手串递了上去。老太太立刻紧紧握在手中,胸口起伏,神色激动,弄的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祖母,这是智清方丈开光加持过的,镇秽驱邪,常带在身边可以安神。”如瑾柔声解释,蓝老太太却没仔细听,只握着手串不放,示意众人退出去。 钱嬷嬷起身相送:“太太和姑娘别见怪,老太太笃信石佛寺香火日久,这才失态了。” 秦氏笑道:“怎会见怪。这样也好,老太太还知道石佛寺,可见有清醒的希望。只是要劳动嬷嬷辛苦伺候了。” 回到后头,素莲私下来辞行,“奴婢已经想好了,这几日便要离府,特来与姑娘道别。以后不知道还能否相见,愿姑娘事事顺遂,身体康健。” 如瑾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命人打赏了二两银子给她。素莲叩谢而去。 秦氏正和孙妈妈议论置办田产的事情。钱嬷嬷交上来的老太太私产不少,除了原有的田地房舍不动之外,余下的现银还能添置许多。秦氏留了五千两银子做底,一部分放在家里,一部分存入了银楼,五千两之外的那些就全部准备换成房和地。只是一时还没想好要去哪里置办。 如瑾道:“这不急,等我回去问过王府的管事便是,哪里有好地好房子他们都知道。” 秦氏就说:“这样好。等你问清了我就派人去置办,也不瞒着你,这些都是我要给你置办的私产。你陪嫁太少,现下补回来正好,到时候房契地契都写你的名字。” 如瑾想了想,“写谁的名字不要紧,我手头不缺钱,还不忙着置产。只是若真添了庄子房舍之类,我要和母亲借地方养些人手,您可愿意?”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xb19770427,蝶舞灵动,快乐的每一天,黎美萱漫步云端,a13777081886,淡淡菊茶,夏雨63,天空是我家,zj315415,shilihong66,xudan710420,kql2011,whx3900939,dhf5560536,荆棘鸟wy,xhyp,jjlin79,清心静,mayu,huyuqing,tbacocolj,千年小妖0319,audrej,nanxiaoshu,沧山雾海,wangqwangz,xiacong,rourou,cjm2010,感谢各位!……中暑了,暂且写这些…最近简直是要热死人 339 新鲜生意 秦氏自然满口答应,“你陪嫁的家人太少,有两个还被你打发回青州去了,这次添了田产肯定要添人照看。要是皇家有规矩定例不让多添人,你就把人养在我的名下,十分便宜的。” 如瑾知道母亲误会了,但也没解释,只说人手由自己来挑,秦氏便答应。 彭进财按例来报账,顺带商量生意。商量完之后如瑾没让他立刻走,叫他找了阮虎来。阮虎是绣铺女伙计阮嫂子的儿子,几次接触之后留心观察,如瑾觉得这孩子忠厚老实讲义气,是个可用的。 又叫人去外院找了杨三刀。 杨三刀不明所以,规规矩矩进了内宅,一路低着头,不该看的什么都不看,到如瑾跟前就拜下去,行见皇亲的大礼。 如瑾笑着让他起来,“杨领队最近可好?差事忙不忙,侯爷脾气大,可有不周到的地方?” 杨三刀连说“没有”,一面心里嘀咕,平日里常被传进内宅的都是崔吉,他可只是普通护院头领,没得如瑾重用,这次不叫崔吉叫了他来,是为什么呢? 如瑾开门见山:“我手头有点本钱,想做一桩生意,有意请杨领队帮忙,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生意?杨三刀偷偷瞥一眼旁边的彭进财,暗道做生意怎么找护院,不找掌柜? “我想开一家镖局。” “啊?” 杨三刀和彭进财全都傻了。 “东家,这、这跑镖行当我是一窍不通啊。”彭进财赶紧表态,委婉地提醒,“镖行和其他行当不同,虽然是做生意,其实跟绿林上牵扯颇深,不是进货卖货的普通买卖,干这个的多是武林世家,或者江湖好手,一般商人实在是干不了这个……” 杨三刀也说:“镖行不同别的,开门做生意,一讲名声,二讲口碑。雇主将钱财性命托付过来,一定是小心再小心,都要找底子厚名头响的镖局。您要是做这档买卖,没个十几年、几十年,名声是竖不起来的,不能立竿见影地赚钱。小的私下里觉得,您不如将本钱投到别的生意上,肯定比开镖局赚得多。” 两人都将如瑾当成了不懂事的深宅女眷,以为她一时兴起突发奇想,不知道水深水浅。话说得客气,但劝阻的意思非常明显。 如瑾笑道:“日前我问过阮虎,才知道京都许多高官显贵或者富家的宅子都是由几大镖局暗中保护的,我也想给咱们府里找家镖局护着,但是挑来挑去都觉得不大可靠。你们肯定也知道,开镖局的在朝廷一定要有靠山,而京中几大镖局的靠山和蓝府都没什么太亲近的关系,蓝府又和皇家沾亲,这万一朝中有变动,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反戈呢?我可不想花钱雇了人来,最后那人反而成了祸害。思来想去,自己开一家倒是便宜。” 想找人护宅院,也不必特特开家镖局吧?觉得人家不可靠,直接重金买些好手来不就成了?彭杨二人都是不大理解。 杨三刀为人直爽,但当了这么多年镖师也不是莽撞人,知道如瑾话中有破绽也没当下戳破,只是低头沉吟。 彭进财默了一会,倒是有了些想法,试探着说:“东家这主意倒也有理。我对镖局不在行,不过天下生意大都相通,左右就是用最少的本钱赚最多的银子。东家要是想开镖局,我觉得为自家护宅子是一样,但也不能只做这一件事,其他生意也是要做的。” “哦?彭掌柜是说?” “别人家做什么,咱们就做什么。别人家给富户贵门护院,咱们也可以,别人家走镖,咱们也走。要是真想开镖局,自然就不奔着安宅这一样了,索性把一切都做起来。只是……做到什么程度就看东家的意思了,毕竟是跟富贵人打交道,尺度要把握好。东家是以王府女眷的名义出面呢,还是像从前一样只当背后的东家?” 如瑾微笑,知道彭进财机敏,大概已经猜出了什么。 “女人开镖局有些惊世骇俗了,最好我还是不出面。” “那这明面上的东家……” 如瑾看了看杨三刀,杨三刀忙说:“小的在镖行和江湖上虽然有些熟人,但还不足以撑起场子,但凡镖局都要有官面上的靠山,否则不但镖走不得,行当里也会有人踢场子。” 他要满口答应下来如瑾还不敢用他了,见他推辞,如瑾才说:“自然不能全靠杨领队。由谁当家我再想想,只是生意要是真做起来,杨领队是否愿意参与?” 开镖局虽然不算隐秘事,可也不是随便就能告诉人的。杨三刀已经听了这么多话,自知脱不开,唯有应承了,便抱拳道:“您若用得着,小的一定出力。” “到时少不了辛苦领队,您江湖上那些好朋友好关系,大约都要用起来。” 阮虎到了,如瑾简略将事情说一遍,问他愿不愿意过来做事。 阮虎先是一愣,继而立刻跪下:“东家看得起我,谢谢东家。自从我娘进了铺子,家里日子一日比一日好,东家给的银子多,过年还有那么多赏钱,我娘日日跟我说东家的好。只不过……只不过这次,我……我不能给东家当差。” “为什么?” “我现在的这家镖局虽然不大,我也只是个杂役,但当年我能进去也是托了好大人情,到现在把我弄进去的那位管事还被人说道呢。我要是走了,还去了别家镖局,这不是打他的脸?我不能忘恩负义。” 如瑾意外,不过很高兴。自己到底没看错人,阮虎是个好的。于是当下没勉强他,只嘱咐他不要出去乱说,就让他走了。 又和杨三刀聊了一会,细问镖局的生意往来都是什么样子,然后又在家里待了一会就登车回王府。 临上车时延寿堂的金鹦突然来报,说老太太清醒许多,嚷着要让人把偏厅改成小佛堂,打算日日拜佛念经。 “姑奶奶,您看这事该怎么好?要么您和太太去劝劝?老太太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怎么有体力拜佛,万一……” “你们按老太太说的办吧,莫惹她生气,尽快将佛堂置办起来。至于每日念经,你们小心伺候着,特别告诉钱嬷嬷,一旦老太太累了就务必让她休息。” 如瑾没想到智清一串手串这么有效,竟然让老太太起了床。看来有时候治病的确不能单靠药物,心志的力量也不可小觑。她特意又去延寿堂看了老人家一次,见着祖母精神还算不错,只是不怎么理人,于是陪坐一会,嘱咐了注意休息这才回府。 本打算和长平王商量开镖局的事情,可长平王这晚却先在书房,后去了锦绣阁,并没过辰薇院来。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只有两天过来匆匆吃了一顿晚饭,饭后又出去了。 如瑾不由担心,叫了贺兰过来打听朝堂动静,问是否有事。贺兰道:“蓝主子只管宽心,没有伤筋动骨的大事,但朝中日常琐事也够耗时磨人的,所以王爷近来才忙。王爷这个月在户部听政,千头万绪的事情,底下又有些不肯老实听话的人,东宫也时常弄些小磕绊,王爷心思在公事上,这才没空陪您的。” “难道我还要孩子似的日日要人陪么。”如瑾失笑,知道贺兰是长平王的心腹,说话随意一些,也没和他计较,嘱他仔细照顾好长平王便让他去了。 这晚长平王过来留宿,说起如瑾找贺兰的事,笑道:“才几日不来陪你,想念成这样?” “谁想你了,只是担心你。” “那么是我想你。”熄了灯,长平王躺在床上搂着如瑾,“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一些赋税国库之类的繁杂琐事,耗时耗心而已。我倒还好,只是听政,那些堂官胥吏才是真头疼,几个侍郎主事好几日没睡囫囵觉了。” “户部掌管天下钱粮,让他们这样操心,想是大事?” “去年不是闹旱么,又有民乱,不乱的地方也花了许多银子在稳定民治上,花的多进的少,是以今年银子不够用了。偏偏年初各处都来哭穷要银子,一桩一桩,没完没了地扯皮,得了银子的嫌钱少,继续上折子哭穷,没得银子的就掀起户部的底来,捅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到明面上,乱糟糟一团,真正好笑。” 如瑾心念电转,伸过手去,拽了长平王的衣襟。两个人的发丝尽皆铺散在枕畔,软软绞在一起。帐子里光线幽暗,她只能隐约看见他的鼻梁眉骨,刀刻斧削一般。 “阿宙,既然是年初闹银荒,想必每年都会闹上一闹。我不知道朝中如何,只是内宅各处各项的管事们领钱支银子大概也是同样道理。当家的人须得心明眼亮才能不被底下唬弄,皇上和户部官吏们应该知道怎样处理平息。每年也是这样闹得不可开交么?” 就怕是因为今年正赶上长平王在户部听政,有人故意捣乱。 长平王自然听得懂如瑾是在委婉提醒,亲了亲她的额头,“好瑾儿,我都明白。你不用担心,些许小事我还可以应付。父皇放我去户部观政,其实也是考验我,所以场面越乱才越显得我本事啊。” 国库的数目在那,往年的定例在那,没银子就是没银子,他又用什么本事去安抚各处哭穷的? 如瑾沉默。 长平王笑道:“追根溯源,杀一儆百,把几个挑头闹得最凶的安顿了就是。大多是太子殿下的人,收拾起来一点都不用手软。” “阿宙,行事小心,更要注意言流物议。有些树大根深的实在不好触犯,别明面与人家硬碰硬,免得被人抓住把柄。你既然要谋长远之事,名声自是重要。” “我知道。” 长平王说着话,将手搭在了如瑾胸前,触碰她的柔软。 如瑾低头埋在他怀中。 她很想帮一帮他,但是前世今生都没有在朝堂伸手的经历,实在是怕贸然出手反而帮了倒忙。官场历来是波谲云诡的地方,浸淫宦海许多年的老油条都能马失前蹄,何况她一个只在深宫内宅打转的女子? 除了帮他管好内宅,在枕榻间给予温柔,她还能做什么? 长平王的手灵巧至极,片刻间已经除掉了她的寝衣。他抱着她,细细吻她的粉颈。 “……阿宙,等一下。”如瑾轻轻推开他,将镖局的事简短说了一遍。 他忙得很,好容易有了一次相对说话的机会,她只能扫一扫他的兴致了。 “镖局?”认真听完,长平王沉吟一瞬,低笑,“你怎会想到这样的办法?”昏暗的寝帐里,他的眼睛像星子闪烁。 他的手还在她胸前放着,完全没有要移开的意思。 “阿宙,常言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你在外头做事,和高官显贵打交道,政务公事是一样,公事之外要留心的就更多。我对于公事的了解也不过是史书上看来的道理,观天下兴衰,御善恶之人,相信这些你比我更在行。那我还能帮你什么?也唯有这样旁门左道的办法了。” “说说你的旁门左道。” 他将她搂得紧了一些。 如瑾动动身子,在他怀中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与他细说,“镖局此行,保人银钱,护人性命,光是这明面上的买卖就很重要了。私下里,给哪家护佑宅子,帮谁人做些明里不好出手的事,更是紧要隐秘。所以这个买卖绝对和寻常商道不一样,与主顾关系非常密切,也容易得知隐私之事。” “你要开镖局是假,探人隐私是真?” “这是其一。再者,开镖局的都是人脉极广的,朝廷官府,江湖绿林,市井山门,三教九流,没有不打交道的。而且走起镖来天南海北哪里不去?阿宙,若是镖局铺的摊子大了,要想打听什么消息,或者利用镖局的通道传递消息,岂不是便利极了?” 长平王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如瑾又道:“觉远庵那样的退路是一则,类似镖局的买卖未必就不是退路。而且觉远庵后山是死的,镖局是活的,若是利用得当,活的比死的有用得多。再不济,用这个活的掩护觉远庵那些地方,不也能遮人耳目,让其他各处更安全?” “还有你手下养的暗卫和死士,譬如那年在刘府拼死保护我的那些人,有两个伤势太重,虽然还能当差,但却是做不了要紧的护卫了。像这样的人,你若让他们退下来养老,他们一身本事未必不觉窝囊,不如就在镖局里安置了,凭他们的本领当个镖师肯定绰绰有余。这样一来你的死士有了退路,二来用他们做这种买卖肯定比在外头雇镖师放心,平日用他们做些私密心腹之事也很方便。” 长平王静静听着,待如瑾一口气说完,他抱起她,让她伏在自己胸口。 “瑾儿哪来这么多主意?” “先别管哪来的,你只说,是不是可用的主意?” 长平王笑:“瑾儿想的,哪有不可用的?” “真的?你同意?”虽事前料着他大概是会答应,但亲耳听到肯定如瑾还是觉得精神一振,“那么这镖局的靠山就要你来找了。王府不能亲自出面,对外的尺度需要你定夺。我暂时想安排杨三刀、彭进财打理生意。他们不知详细的底细,做起事来反而更方便。” “急什么,如此良宵,只知道谈这些煞风景的事。” 长平王捂了如瑾的嘴,扶她坐在自己身上,“瑾儿,咱们先把正事办了再说其他,如何?” “……” 明显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便是在黑暗之中,如瑾也羞得脸红如血,偏又被他按着躲避不开。 “那些名人画作你不爱看就罢了,还不肯让我看,其实正应该仔细观摩一番才有受益。” “你……” 真是什么下流话都敢说。什么名人画作,也不知他从哪里淘澄来的春宫图谱,笔法用色都极其精良,栩栩如生的,如瑾只看了一眼就再不敢看,扔得远远的,却被他一直挂在嘴边上,动不动就搬出来念叨。 “别恼,别恼。”长平王将快要翻脸的如瑾拉到怀里,低低笑着吻她,将她要骂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一夜荒唐的后果就是第二天起不来床。 如瑾直到日上三竿才醒,长平王早就上朝去了。她叫丫鬟问了时辰,拥着被子又小小睡了一个回笼觉,这才起来沐浴穿衣。 身上酸软疲乏,大半天如瑾都无精打采的,心里把长平王骂了百遍。直到刘雯着人送了一套新做得的摆件来,她才打起精神。 “呀,刘家大小姐的手也太巧了!”几个丫鬟围着那摆件赞叹不已。 小小巧巧的一套玩意,盛放在一个可拆卸的添漆匣子里。匣子是有雕工有彩绘的,合上盖子的时候看上去,和寻常用的小首饰盒差不了多少,可是一打开来,里面别有洞天。 是一个山亭的景致。山林幽谷皆是竹雕,亭外一汪幽潭由石头打洞磨光而成,可以注水进去变成真潭,山中草木都是用细细的竹条竹丝做成,一眼望去和真的一样。 这要费多少工夫才能做成! 送东西来的婆子是刘雯贴身所用,笑着解释说:“这一半是我们姑娘的手艺,一半是外头工匠的,用竹子劈丝做草木的主意也是一位工匠出的。还有外面的盒子,是彭掌柜说物件要好,包的也要好,才显得东西从里到外都是上乘,所以才让工匠做了这盒子。” 如瑾听了更是高兴,就是要群策群力才能做出好东西。 “雯姐姐叫你送这东西,可有特别的交待么?” ------题外话------ 云猫虎悦,wy1376194813,vva127,wdqdxxsy,zx19740207,指尖的忧伤,老黑妮子,黎美萱漫步云端,1623833580,laohusjd,bnnn513,玉兰花2011,cyy990226,lisa20110517,helloperth,zhuoyu1956,琪琪2012,chenwq76226,Xwjuan,whx3900939,夏雨63,玉特菜,骆静怡,rourou,jingpingzhou,hellocy,午梦千山雪,李悠嫣,何家欢乐,cjm2010,原宿情话,感谢各位~又到月底了,时间真快。 340 初露端倪 “没有特别的交待,姑娘就嘱咐说让蓝妃您掌掌眼,看有哪里不合适,或者需要添减什么您只管说,姑娘再和工匠们商量改进。” 如瑾笑道:“已经是极好的东西了,没有什么需要改的。那,这套摆件我留下?” “您留,姑娘那里还有备用的样品呢。一起做了好几件,我们姑娘打算给几户官眷送去。” 婆子笑着告辞,如瑾叫了吴竹春来。 “你亲自去一趟熙和长公主府,将这套摆件给长公主的外孙女、蔺国公府世子千金高翎送去。再到库房里把日前得的两方好砚带给长公主,她平日爱写字,应该会喜欢砚台。” 又嘱咐,“机灵些,就算见不到长公主,也要和她跟前的得脸人说上话。” 吴竹春接了摆件匣子,郑重应道:“主子放心,奴婢明白您的意思。给高小姐的礼物不送去蔺国公府反而送到长公主府,是想让长公主知道您不计较高小姐的冒犯,愿意修好。奴婢一定仔细办差,务必将您的意思带到。” 自从身份被识破之后吴竹春做事说话特别小心,往日里心照不宣的事也要摊出来说一说,生怕错会了主子的意。如瑾抿嘴笑:“好了,去吧。” 吴竹春下去找库房领了砚台,准备好打点公主府下人的银子,仔细打扮一番觉得不会丢王府的脸了,才带人出门往公主府去。 大概一个时辰左右回来,进门就奔如瑾跟前禀报。 “主子放心,东西已经送到了,高小姐不在长公主府,熙和长公主传见了奴婢,说会把东西给高小姐看的。正好纯惠长公主也在,见了摆件赞不绝口。奴婢就说,主子只是想给高小姐寻些别致的玩意,没想到能得长公主青眼,回来就会挑合适的另给长公主送到府上去,还问了纯惠长公主喜欢什么花样。纯惠长公主说,不拘什么都成,像这次这个有天然意趣就好。” 如瑾点头,吴竹春与人结交的本事到底不错。熙和长公主肯传见皇子府侧妃跟前的人,算是给了好大脸面。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给的,以后都要更密切地走动才是。熙和长公主可是能影响皇帝意见的人,长平王与之交往不宜太过惹眼,女眷之间走动却是正常的。这正是如瑾能帮到长平王的地方,自不会懈怠。 而且,无论熙和对长平王抱着什么态度,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是没有深仇大恨或者利害相关,走动得多了,亲近感也就加深。人心皆是肉长,一旦有了事,兴许熙和会因此偏向这边一点也说不定。 遂又问吴竹春:“你见了纯惠长公主,除了摆件,可有聊其他?” 吴竹春说:“纯惠长公主金枝玉叶身份尊贵,奴婢不敢贸然搭话,见面行了礼之后,就只主动解释了一下主子派奴婢到熙和长公主府是为了高小姐。说是因为王妃没有领您去过蔺国公府,您不便突然登门,但上次在熙和府上见了高小姐又很投缘,这才将小礼物送到熙和府。” “恩,下去歇着吧,辛苦你了。” 如瑾很满意吴竹春的表现。进退有度,知道尊卑有别不胡乱搭讪,又把该说的话说到了,这就很好。 纯惠长公主是熙和的异母妹妹,情分还算可以,但纯惠不得皇帝眷顾,只是一位普通皇姑罢了。长平王府的侧妃侍女去往熙和府上送礼,却没登过纯惠的门,还被纯惠当场撞见了,同样都是皇帝的姐妹,难免纯惠要吃心,吴竹春这话一说,人家就再也挑不出礼来——毕竟侧妃不是正妃,顾着正室的颜面不和外头走动也是理所当然。熙和曾参与过及笄礼,那又情分不同。 吴竹春行礼退下,且表示愿意主动担起去刘府传话的差事。如瑾道:“好,你和雯姐姐当面说清楚纯惠长公主的喜好,让她忖度着做一样东西出来,另外熙和以及其他长公主的也别落下,都一切做了备着。” 借着送东西,正好和其他长公主府上也走动起来,纯惠倒是给了一个拉拢关系的好机会。一心想帮着长平王的如瑾自然不会错失。 突然,祝氏过来拜访,邀如瑾去锦绣阁帮长平王布置寝房。 “眼看就要开春,冬天用的毯子帐子都要换了,主子跟我去看看,商量一下用什么料子花样。” 如瑾不疑有他,收拾了一下就和祝氏去了,一路上两人都在讨论要怎么布置。 直到锦绣阁里头,祝氏笑着将两人的丫鬟都留在了楼下。如瑾当时也没疑惑,因为很多时候她和长平王在楼上,吉祥等人也是在楼下等候传唤的。可直到进了长平王的寝房没多大一会,平日僚属们出入的暗道突然无声滑开,唐允从里头走出来,如瑾才觉得不对劲。 “唐领队?”长平王并不在家,他突然进来做什么。 倒也没起疑心,祝氏和唐允都是长平王用惯的人,如瑾只纳闷她们要做什么。 祝氏笑着请如瑾坐下,将随身带着的一本蓝皮册子递上,“王爷今早吩咐我们跟您交个底,我平日负责的事情也和您说一说,等您大致明白了,由您带着我做。” 两个人恭敬地站在当地,等着如瑾发话。 如瑾疑惑地拿起蓝皮册子翻开,见头几页是索引,列着大大小小各级各品官吏的名字、职务,后面写着页数,好像是本官员花名册。及至往后翻,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这一页页的,竟然都是官员们的隐私! 家里多少人、多少房产、田产自不必说,条条款款都列得清楚。有的官员有的项目是空白,大约是不知详情。但有些人就特别详细,连他家内眷不知道的外室小妾养在哪里、家里仆役来路何处、门房上收了谁个多少礼金都写得详细,荒唐一些的包括某人今日去哪里逛了窑子,家里庶子睡了哪个丫鬟,以及见不得光的权钱往来,拐弯抹角的人情干系,林林总总,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如瑾只随便挑着看了几个人就已经是一头冷汗,再回头翻前头的索引,那上头的官吏职位遍布京都内外,各堂各衙门都没落下,而且圈圈点点做了许多标记用以区分轻重,端的是一本惊天流水账。 如瑾沉默半晌,压制住心中惊愕,缓缓合上册子,镇定神色抬头看向唐祝二人。 “祝姑娘,唐领队,王爷让你们跟我交什么底?” 唐允眼中闪过异色,略略低头。他没料到如瑾在见到这样一本册子之后还能镇定自若,不是说她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吗?对于长平王的吩咐他当然言听计从,但私下里,将这么重要的底牌翻给如瑾看,他其实并不是十分赞同。而如瑾此时的表现,让他沉思。 对着这等机密册子不动声色,要么就是对册子的重要性一无所知,要么,就是心境真得令人佩服。 祝氏倒没他那么多想头,她和如瑾内宅日日见面,相处的时候长了,早知道如瑾和一般贵门小姐不一样,所以才得王爷重视。见如瑾问,便答说: “不瞒主子您,唐领队手底下的产业一来是为银钱进项,二来也是一重消息网。酒楼店铺开门做生意,客人形形色色,能带来各种消息,搜集起来最有用不过。我每天除了照看内宅,另一样事情就是帮着王爷把唐领队手下筛选过一次的消息再做整理,理好了给王爷看。” 如瑾顿时想起昨晚和长平王商量镖局的情形。 她当时提到用镖局收集和传递消息,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胡乱就岔过去了,她还微微有些失望,没想到原来他早就做了这样的事! “唐领队,你手下的产业……” 如瑾的话刚一开头,唐允就从袖中递了一张纸过来。如瑾打开一看,见上头写着王府控制的各样生意,从京都到大燕各地,横跨各个州省,涵盖酒楼、当铺、绸缎铺、木材场、客栈等各行各业,衣食住行基本全都照顾到了。更令人意外的是竟然还有青楼、赌坊这种不太正当的行当,也没落下。其中有个叫做“十香楼”的,不正是吴竹春“逃出来”的地方么? 如瑾捏着手中薄薄一张纸,不觉用力,指尖泛白。 她没想到长平王暗中竟然经营了这样一份庞大的家业。当日上元节时听他说有好些个类似明溪楼的产业,她已经很是吃惊,这番……真是连震惊都不足以形容内心感受了。 与他相处的时间越长,她反而发现对他的了解越少了。 他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他怀着这些秘密,隐忍了这么多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心境? 青州相识,她只道他是传说中的登徒浪子。 荒野遇险,她发现他竟然还有策马弯弓的本事。 及至京城里几次事件,她得知了他养有暗卫死士,渐渐察觉他的野心。 婚后,她看见他的一群假姬妾,看见他的僚属,看见他三更半夜处理密事…… 此时又看见了他的财产。 一步一步,他像一个复杂而浩瀚的星空,从云层之后渐渐呈现,让她惊叹之余亦有目眩神迷之感。 她觉得他一定还有未曾展现的秘密。 但是她不急于知道。她觉得,他定会一点一点都给她看的。至于这个过程有多久,大概要看两人的感情,看他的布局,也看她本身值不值得。 譬如她昨晚若不说出镖局之事,恐怕今日也就不会有唐祝二人的交底了。 如瑾并不恼怒长平王过去的隐瞒。反而很高兴在自己稍微透露出一点小盘算后,他就将他的整个盘算坦然相告,这让她感觉自己在一点点取得他的信任。 夫妻之间必须无条件信任和坦诚吗?与谁心意相通就要把自己的秘密都和盘托出吗?听起来似乎应该是的,否则那份情意就会显得不够真诚。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即便是情深意重的夫妻,心心相印的知己,彼此之间也会因这样那样的原因有各自的秘密,有不为对方所知的地方。互相能坦诚到什么程度,是由岁月和相处来决定的。 “唐领队。”如瑾看完,将纸张叠好交还给唐允,“这些是王爷的全部私产吗?” “是。来时匆匆,无法将各处的人事整理给蓝主子看,暂且先请您过目铺面的名字和地点,下回再带来详细与您。” 如瑾摆手,“暂且不忙这个,我发现里面没有镖局的生意,对此王爷怎么说?” 唐允道:“王爷早年曾有意向,但与绿林江湖打交道颇为耗神,一直腾不出手来,这回蓝主子提起用镖局给暗卫做退路的法子,王爷倒是有些意动,详细还要小的们商量过,拟个完备的章程上来再说。” 原来长平王已经把昨晚的话告诉属下了。如瑾听完点点头,“不过是我一时的想头,能不能成还要看具体情况,暗卫什么的我不懂,辛苦唐领队费心斟酌。” “蓝主子客气。” 祝氏笑道:“主子这下明白了原委,从现在起就可以和我们一起梳理消息了。什么时候有空您只管吩咐,我详细讲与您听。王爷的意思是镖局的行当由您主理,我这边的事您也要随时提点。” 她说得客气,如瑾岂能拿大。 到得此时,已经知道祝氏不仅不是普通姬妾,也不单纯是贺兰的妻子,而是负责机密事的心腹之一,如瑾站起身来朝她点头:“你负责此事多时,我却是一窍不通,还要你多帮忙。” 祝氏忙扶如瑾坐,连说“不敢当。” 如瑾却并没有立刻上任,真和祝氏打听怎么梳理消息,而是回到院子里照常生活,一直等到长平王下衙回来。 “祝氏他们和你说了?”吃饭时他随口问。 如瑾将服侍的丫鬟都遣退,放了筷子,正色与他说话:“阿宙,祝氏与贺兰夫妻为你做事多年,可谓心腹中的心腹,尤其祝氏还管着消息来往这等大事。而我不过是因为嫁给你才成了他们半个主子,贸然你就让我去插手她的事务,还要凌驾她之上,她忠心耿耿不会多想,可看在别人眼里……” “这个你不必多虑。”长平王停箸,微微一笑,“贺兰与祝氏自知身份,更知你的地位,绝不会有异议,他们若是那等想头太多的人,我又岂会用到现在。以后你也不必考虑他们是元老而不敢使唤,如寻常下人对待便是。” 如瑾点头:“这就好。你别怪我多嘴,驭下用人之道我自不如你,都只是书上看来、内宅里练来的浅显道理,只道任人唯贤不唯亲,不能让老臣寒心。你明白,我就不多说了。” 长平王摇了摇头,索性放下筷子握了如瑾的手,“怎么一日不见,与我说话这般小心起来,难道是怪我太多事瞒着你?” “自然不是。”如瑾对上他含笑的眸子,想了想,也觉自己好像是顾虑多了点,抿嘴笑笑低了头。大概是骤然得知他的私密,惊讶太过的反应吧。 长平王说:“你是何等地位,难道自己还不清楚么?反而与祝氏比起重要来。她再得力,不过是底下做事的,而你,是我的妻子。” “阿宙……” 长平王低头沉吟一瞬,似在做什么决定,须臾手上用力,将如瑾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拉到自己怀里坐着。相处日久,如瑾倒不似起初那般忸怩,此刻屋中没有别人,她就任由他抱着。 他身上有好闻的淡淡的香气,不是熏香,是沐浴后那种清爽的香,像是晴朗天气里阳光的味道。 “瑾儿,你现在还不知道我为何要娶你,是么?” 自然是。如瑾张大眼,等着他说下去。 长平王笑道:“你们青州城有家柴记典坊,你知道么?” “知道。那是王爷的私产。”如瑾此时答得利索,当时看见唐允递上来的纸上写着这家当铺时,还把她惊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幼长大的故里也被长平王铺了产业过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开典当铺子么?” “低收高卖,利润颇丰。” “这是其一。其二,去当东西的人或者走投无路,或者财物来处不明,或者身上有什么故事,特别是那富贵人家的奴才亲眷去当铺时,最容易套出话来,一来二去,什么隐秘事都有可能探听得到。” 如瑾默然。 这人真是心思诡谲,竟在这上头打主意。 ……等等,他说柴记典坊。如瑾赫然想起,有一次街上偶遇他,可不就是在柴记典坊门口么?她在去往佟府的车上匆匆一瞥,看见他进店去了。 当时怎么能想到,她心心念念前去拜会的旧友后来会反目,而一个印象恶劣的路人却成了她的夫君。人生多变正是如此。 慢着,现在可不是感叹人生的时候。如瑾从长平王的话里捕捉到蛛丝马迹。 “……你,难道是从那时候注意我的?” 襄国侯府在当地也算一门贵户,他名下的典当铺子如果有关注豪门秘事的习惯,肯定不会放过蓝府。而蓝府的仆役们的确私下里常去当铺周转,红橘私下里偷了主子的簪子还丢去当铺换钱呢,去的就是那柴记典坊。 所以,他…… 长平王轻笑:“是啊,堂堂襄国侯府的三小姐,当时在家里做了什么事,柴记的秘录册子上记了满满几大篇呢。” ------题外话------ 感谢拿老公换肉吃的姑娘o(╯□╰)o感谢xudan710420,WADELU113039,何家欢乐,cjm2010…… 341 进宫谢恩 自这天起,祝氏来辰薇院的次数就更多了。原本只是为着府里的琐事或者偶尔串门来,现下是每天至少来一趟,有时候上午来了下午还来,晚上长平王不在家吃饭的时候,她还会陪着如瑾一起用饭。 她也不是独自来,总要带上西芙院某个姬妾,今日是这个,明日是那个,摸不准是谁。其中唯有一个叫木云娘的跟来的次数多一些,这日又是她跟来,如瑾让丫鬟上了茶,就遣退了屋里诸人,只剩主客三个坐在一起说话。 自然聊的就不是家长里短了。 祝氏担着要职,木云娘乃是她带出来的副手,现下如瑾开始接触此类秘事,两个人便将差事带到辰薇院里来做,让如瑾知道详细。 木云娘执笔,祝氏负责浏览唐允那边送来的东西,将已经分门别类的消息再次细分,整理好了之后由木云娘誊写在册子上。如瑾在一旁看着,两三日下来大致了解了门道,日子再长些,祝氏就退居一旁只做提点,由如瑾接过她手中的活计。 木云娘写字又快又清楚,蝇头小楷写得整整齐齐,可媲美书局里印出来的卷册了。且人极其老实,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做事,相处一阵子之后,如瑾对她印象不错。 “你是跟谁学的认字写字?”这日做完了事,如瑾和她拉家常。 木云娘恭谨回答说:“是跟祝姐姐学的。” 祝氏笑道:“一群女人住在一起,每天没事可做,有愿意绣花种草的还好,没消遣的就太无聊了,所以好几年前我就带着她们认字,几年下来,顶属云娘学得最好,人又细致,比其他人强太多。听说她哥哥在护卫里头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本事,兄妹两个都是得力人儿。” “是姐姐教得好。”木云娘不肯居功,微微红了脸。 祝氏提起差事:“这半个多月下来,我看蓝主子已经十分上手了,不如以后还是由我做事,您在一旁指点就是,亲自做这些琐事未免辛苦,王爷前日还嘱咐不许让您累着的。” 如瑾想了想,觉得这摊差事已经算是了解得差不多了,再做下去不过是从新手变成熟练工而已,倒是不必事事躬亲,于是就谢过祝氏好意,答应了。 从此这些消息先经过祝氏一道手,如瑾这里查看一遍,再送到内侍至明的手里,由他挑着紧要的跟长平王禀报,无关紧要的则暂时存着,用的时候再往出调。 日子越久如瑾越是感受到这个事情的好处。京里发生什么事,哪家官宦贵门有了不能见光的私隐,十之七八都能传到如瑾的手里。为上位者捏着这些东西,真是要多方便有多方便,不但能因势利导促成许多事情,也能在某些人不服管教时小小警告一下。 长平王现在尚未握住权柄,在朝中还没有什么作为,这些消息暂时只能作为他规避危险、拉拢人心的工具,作用并没有发挥到极致。可以想见一旦他能掌权,哪怕只是一点点,这庞杂的消息内幕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助力。 当权者身怀治国之策固然重要,但这等不太能登大雅之堂的手段,偶尔用之,往往能出奇效,却是比正当渠道省力多了。 这日三人将事情做完,闲聊一会,正说到早春将至,商量着该去哪里踏青春游,西芙院一个跑腿的小丫头气喘吁吁过来传话,说是小佟姑娘和方姑娘吵起来了。 祝氏看看如瑾,站起身告辞:“我回去看看怎么回事,一会再来跟您禀告。” 如瑾点头让她去了。底下姬妾吵架祝氏自能打理,倒是不用她亲自去管。至于小佟姑娘佟秋水……如瑾心中并非全无芥蒂,就照寻常姬妾一样对待了,连一个丫鬟都没派去查看。 午前宫里来人,送了一套《女四书集注》过来,是宫制的版本,非常精良,说是才刊印出的没多久的,宫中嫔妃和皇子、皇亲府中各有一套。 送书来的是宫中得脸的老嬷嬷,去到张六娘院子前头的花厅,将张六娘、如瑾和贵妾罗氏都传到跟前,端肃说了一遍皇后的训诫。张六娘领头称谢,朝宫廷方向叩拜谢恩。 “嬷嬷辛苦了,请坐下喝茶。”张六娘以主母的身份招待宫中来使。 那嬷嬷没坐,笑着接茶喝了一口,说:“多谢王妃赐茶,奴婢真是渴了。这次出宫的差事全落在奴婢一人身上,一天下来要走好几个府。这是皇后娘娘和静妃娘娘共同特意嘱咐的事,制一套书给各位娘娘、王妃,希望各位时时警醒,循规蹈矩。” “是,我会捧卷细读的。”张六娘问,“嬷嬷是否从永安王府而来?不知我那七妹妹……” 嬷嬷道:“在永安王府只见了宋王妃、穆侧妃和几位姨娘,听王妃说张侧妃卧病不能听训,是以奴婢并没见到。不过御医常去看诊,应该很快就能痊愈了吧?王妃不必忧心。” 这说了等于没说。 张六娘叹口气。嬷嬷便告辞:“奴婢还要去几位长公主府,还有几家公府、侯府,改日再来与王妃请安。”张六娘带人相送,嬷嬷劝大家留步,又提醒说:“眼看着到晌午了,王妃若是进宫谢恩,不如等过了午歇时间在去。” 宫里发了赏赐来,视东西轻重决定需不需要特意进宫谢恩。这回的女四书虽然不是贵重东西,但却有后妃训导后辈的意思在,又是规劝女德的,算是比较重要的事,因此接了赏赐之后进宫一趟亦是必须了。 如瑾前世在宫里也曾接过这类赏,皇后重视女子品德教养,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回,有时是《女训》,有时是《女则》,这次更是索性来了全套。如瑾看着那放书的锦盒就暗自好笑。 真正的女德又不只在表面功夫,将女四书倒背如流又能怎样,私下里阴谋诡计害人不断,照样是失德之人。 不由就想起那夜长平王所说的话。 她当时问他,既然柴记典坊探知了她那么多私事,包括许多难以启齿的、见不得光的,他为何还要娶她? 他说:“……正是因为知道了你做的事,才觉得有意思。豪门大户的后院哪家没点伤天和的事?宅门里生长的女儿,要么被保护得纯善过头,要么浸淫其中练得一身好手段,或者是两边都不挨的半吊子。我要娶妻,难道会选那些半吊子和良善人么?自然是越厉害越好。” “可我一定不是最厉害的。京里京外那么多手段高明的女子,我自知不及。” 她的所谓手段和本事,更多都是被逼出来的,不是天性里与生俱来,并不纯熟,也不出众。 “你已经不错了。且我也不是必须要顶顶厉害的女子,还要看人的。” 长平王当时搂过她,说:“当日在青州见你,我就很好奇。你看起来是个很干净的人,眼睛,气度,看起来一定不擅长做腌臜事,该是清高孤傲的那种。可偏偏典坊的记录那么详细,明明白白写着你怎么跟人斗法。我便想,这姑娘大约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你要找什么人?” “生于淤泥而不沾污秽的,本事要够,性子要干净。” “天底下这样的人岂非很多。” “不,不多。一旦浸淫于勾心斗角,许多人便移了性情。” 她就开玩笑:“移了性情怕什么,自有女四书规范言行,每日早晚读上一个时辰,保管都是贤良淑德的贤妻。” 长平王道:“这等表面工夫最是惹人厌弃。口吐莲花念四书,转身黑心下杀手,自小到大这等女人我见得多了,满宫里都是。” 他所说的女人可不就是皇后为首的那些。还一本正经地到处赏赐女四书规劝妇德,都是些粉饰太平的表面工夫。 然而这工夫一做出来,不但发赏的人冠冕堂皇,领赏的也要感激万分,将工夫做足做透。 张六娘回头和如瑾商量:“宫中赏四书,合该我等一同去谢恩,午休之后我们进宫?” “好。”如瑾自然是应。这种事去了无所谓,若不去就显得不敬了。 张六娘扯扯嘴角:“我和皇后娘娘许久未曾好好说话了,也不知这次去了她会否给我脸色看。有你们陪着,兴许我还能好过一点。” 如瑾不想接这个话,也不关心她和皇后之间如何,跟罗氏一起告辞各自回了院子。午休后登车去宫里,也是三人各乘一辆小车,并没有同车说话。 太子妃也领着东宫的侧妃良娣等在凤音宫偏殿,如瑾跟着张六娘进去,两边打了照面,只互相略略点头。一来皇后午休未起不能高声,二来偏殿里还有几位外头的命妇,也是接了赏赐进来谢恩的,当着外人,太子妃就算脸上挂着想找茬的神色,到底也没付诸行动。 等到皇后起床宣召众人进去,各自行礼落座之后,如瑾陪坐在侧不主动说话,尽量保持低调。将身上带的香囊拽开一道口子,继续弄出一些不轻不重的气味来。 皇后和命妇们说笑了一会,似乎无意间想起来似的,念叨说:“老六那边今天来不了,说起来许久未曾见着琼灵那孩子了。听说老六跟前有个姬妾怀了身子,本宫还没来得及打发人去瞧。” 秋葵在侧笑着纠正:“娘娘记错了,不是姬妾,是王妃跟前的一个侍女。今日听说已经抬了姨娘,是宋王妃做的主。” 342 意外偶遇 如瑾对永安王府姬妾之事没有兴趣,陪坐一旁随意听着,却感觉到主位上看过来的目光。 皇后的脸上一派祥和之色,笑吟吟地叙话,扫视众人时也很自然,没有特意的针对,可如瑾还是感觉到她看过来的眼神别有含意。 正暗自纳罕的时候,只听宫女秋葵说:“这位新姨娘说起来,还和七王爷府上的蓝妃有些渊源。” 如瑾心中一突。 莫非…… 皇后状似无意,“哦?是么?” 殿中其他人也看向如瑾。秋葵笑道:“原是之前从襄国侯府陪嫁过去的丫鬟,她主子犯了错,六王妃心地仁慈没有迁罪于她,还将她提到身边做侍女,谁想一举有了身孕,真是天大的造化了。” 是如意。 众人闻言神色各异,太子妃修得细细的眉毛高高挑起,露出不屑之色。 被大家齐齐看着,如瑾含笑接话:“秋姑姑说的人,可是名叫如意的侍女么?” 秋葵道:“名字是什么我不大清楚,是听去永安王府安胎的女医官提起的。不过当时蓝姨娘两个陪嫁丫鬟,一个获罪被处死,想来就是剩下的那个了。” 有孕怀胎的喜事,提起当日罪过非常煞风景,如瑾没说什么,蓝如璇和如意怎样又不关她事,她们爱说,听着就是了。 太子妃冷冷搭腔:“六弟膝下无子,能有喜讯自然是顶好的事,但这怀孕的人实在有些不妥当。身份贵贱且不说,单论这丫鬟以前服侍的旧主,那是个多歹毒的人!有其主必有其仆,真让人为六弟府上担心。以前那个蓝姨娘没孩子都敢做坏事,这回新姨娘有了子嗣当倚仗,还不知道要做出什么事来。” 座中有两个命妇用帕子贴了贴脸,正襟危坐,只当没听到。这是秉直或怕惹事的做派,而那好奇心强、喜爱看热闹的,早就拿眼往殿上瞟了。 如瑾端坐不语,知道人家都等着听她接话,她只作不知。 太子妃平白拿王府不入流的小妾作筏子,还提起蓝如璇,当然是要踩如瑾。可如瑾懒得与之对嘴对舌。无关紧要的人和事,做什么要费精力? 一直默不作声的张六娘突然抬起头淡淡瞥了一眼太子妃,开口说:“您多虑了,而且据我所知,新姨娘是我们蓝妃府上有头脸的大丫鬟,蓝妃为人端正,她家的丫鬟应该也是如此。不然六嫂怎么没有让她和旧主一起伏诛呢?蓝妹妹,你说是不是。” 原本想置身事外的如瑾就这么被扯了进来。 张六娘满脸关切,一副打抱不平之态。如瑾朝她笑笑,依旧没接话,谨守侧室本分。 太妃子就说:“如果说同出一府品性就会相同,那新姨娘和罪妇蓝氏还同出一府呢,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会像旧主?况且按着你的说法,蓝妃和罪妇蓝氏还是姐妹,岂不心思品行更像?” 张六娘变色,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意思,只不过,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向来性子绵软,大约不知道世上还有人心险恶一说。”太子妃扬唇一笑,浓艳的胭脂色耀花人眼,“反正这个新姨娘就是不大妥当,换做是我,才不会抬她的位份!谁知道和罪妇蓝氏接触那么久,她会不会也黑了心。” 说话间目光瞥向如瑾,言下之意非常明显。 殿中气氛变得古怪起来,命妇们自然都不搭话,没人愿意平白卷进皇室的嫌隙中去。殿中静了片刻,凤座上的皇后这才开口,柔声朝太子妃道:“你这孩子就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老六家里的事有伽柔做主,你就不必替她担心了,她是个妥当孩子。” 太子妃笑笑没做声。皇后却不往下劝了,仿佛太子妃对如瑾的暗讽她没听懂似的。 如瑾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皇后本就心怀鬼胎,难道还能指望她说公道话?不跟着挤兑就很难得了。如瑾是顶着皇子侧妃的名头来走过场谢恩的,才不会与宫里的女人们夹缠不清,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会被说掉一块肉。 如此坐在一个屋子里你一言我一语针锋相对的日子,她上一辈就过够了。 张六娘接着皇后的话头说:“六嫂自然是难得的妥当人,我就不及她许多。自从进府之后我大半日子都在养病,家里大小事情全赖蓝妃,她才是妥当之极。” 被点名的如瑾笑答一句“不敢当”,然后继续当木头人。 皇后似笑非笑看一眼与自己关系冷淡的侄女,“你这身子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老七府里人多,蓝氏一个人忙得过来么?不要累坏了她。” 张六娘欠身:“儿臣尽力养病吧。” 皇后就看如瑾:“我这侄女不中用,你多担待。” 如瑾只好站起来应承:“娘娘言重,其实府里各样事务原本都有章程,不用妾身亲力亲为。小事有各处管事,大事有王爷,妾身空担个协理的名头罢了。” “空担名头也要有本事,不信你问问静妃。”皇后开起了玩笑。 这种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如瑾自是不能答言,装作听不懂,木讷落座。 跟来的贵妾罗氏从一进殿就沉默寡言,殿上没有她的座位,她恭恭敬敬站在张六娘身后。皇后这时看了看她,“罗氏倒是个老实的。听说你自小颇通诗书,想来这样的孩子都不爱在家事上留心。你们侧妃管家你若帮不上忙,闲时陪她过去说说话,也算尽一份心。” 罗氏连忙福身答应,蹲身下去的时候身子晃了晃,被藤萝扶了一把才稳住,她声音也虚弱:“妾身谨遵娘娘吩咐。只是妾身大病初愈之后身体虚弱,说话行动都力气不济,怕是还要养一段才能多陪蓝妃。” “你们这些孩子怎么一个个的都病起来。”皇后叹一句,“纪氏被她嫂子接过家去,也说是养病。去年给老七娶妻纳妾,原指望让他早点开枝散叶,偏偏你们都不争气。” 张六娘站起来告罪:“是儿臣的错。” 如瑾只好也跟着行礼。罗氏更是跪了下去。 太子妃笑道:“说来也巧,当时给七弟指过去的人统共四个,从七弟妹起一齐病了仨,独独剩了蓝妃安然无恙,还有精神协理王府家事,可见蓝妃和她堂姐不同,是个有福的。” 如瑾真为太子妃的心胸狭窄叹气。 两人素来并无过节,不过是因为熙和长公主曾经拒绝了她的及笄礼而参加了如瑾的,她就处处找别扭,这等气度哪像储君正妻?太子现在是倚仗着妻子娘家的兵权,日后呢?就算他能成事,一旦登上大宝,权柄日隆,还会忍受身边立着这样的女人吗? 连皇后那么殷勤服帖的都被皇帝渐渐削了娘家势力,太子又比皇帝善良多少?虽然没见过几面,如瑾可能感觉出那储君不是个善茬。 “罢了,起来吧,早点养好身子是正经。老六的通房有了动静,你们也要抓紧。”皇后挥手让张六娘几人起来,对太子妃的厥词未置一言。 之后,皇后和其他人聊起了别的事。有命妇说起家中子侄,皇后含笑听着,不时问上一两句,似乎颇为感兴趣。其他命妇见状有些明白,也纷纷跟着谈论起来。京中勋贵官眷数不胜数,能得宫中赏赐女四书的都是煊赫之家,若非靠本事,就是靠姻亲纽带支撑着家族兴盛,这其中一条就是与皇室结亲。 皇后嫡出的泽福公主年岁渐长,也到了该说亲的时候,想借此攀高的大有人在。如瑾陪坐听着命妇们跟皇后凑趣,恹恹欲睡。 太子妃不乐意参与这类话题,起身告辞。皇后就对张六娘和如瑾说,“我和几位夫人们说话,你们年轻人想必不爱听,去吧,难得你们进宫一趟,到陈嫔那里看看去,她也好长日子没见你们了。” 张六娘起身应了,带着如瑾和罗氏往外走。 如瑾颇为纳罕。皇后还是头一次主动让她们去见陈嫔,嫡母一般都忌讳庶子接触生母,何况皇后这等心胸狭窄的。难道是长平王进出朝堂让她起了拉拢之心? 有宫女在前头引路,张六娘落后半步和如瑾并肩而行,说:“太子妃向来目中无人,你不必和她一般见识。” “嗯,多谢王妃。” “皇后娘娘有些话并不是冲你,她是气我当不起王府的家,给她丢了脸,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是。” “你要是不嫌累,我就一直在屋里‘养病’了,家里我不会插手。上次你妹妹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那天皇后派人指派我那么做,想挑拨你和王爷的关系而已。” 如瑾侧头,看见张六娘淡淡的神色,目不斜视往前走着,似乎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似的。 一行人出了凤音宫,走在一眼望不到边的长长甬路上,两侧是巍峨宫墙,辉煌殿宇,连绵到远方。来往的宫人们步履匆匆,碰上时就退到墙根躬身,等张六娘如瑾过去了再起身继续赶路。 这种繁忙的寂静唯有宫廷才有。每次进宫如瑾的心境都不尽相同,这一次,踩在雕刻着花纹的青石砖上,看着身边的张六娘,她感觉自己离前世那种阴暗的生活真的很遥远了。她现在能以一种跳出来的心情去面对那些女人,包括张六娘,不管这位正妃内心如何,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她都不甚在意。 就那么含笑听着。 张六娘不管如瑾是否回应,只是自顾自的说下去。 “皇后娘娘其实很可怜。”她唇角有凉凉的笑意,“她名义上是我的姑母,是安国公府嫁出去的姑奶奶,其实又能真正享受到几分亲情?整天算计这个算计那个,殚精竭虑,只为了保住一世荣华。这样的日子你喜欢么?反正我是不喜欢。我不要像她,不要和她一样过活。” “蓝妹妹你是个命好的人,王爷看重你,你后半生就有了依靠。咱们公侯之家的女儿,能像你这般舒心的并不多,譬如我,娘家对我的态度和皇后差不多,连亲生父母想疼我也有重重顾虑,我担着皇后侄女的名头又不可能被王爷真正接受,所以只能自己关门过日子了,好在王爷还允我温饱,让我衣食无忧。” 如瑾笑道:“王妃多心了。您这般说话让王爷如何自处,难不成您以为王爷对皇后不敬?” “自家人说话何必遮遮掩掩,你我彼此心知肚明。”张六娘道,“你放心,我会安生过日子的,若不是背着安国公府女儿的名头,我倒很想常伴青灯古佛。” 如瑾笑笑,故意落下几步,和罗氏走在了一起。罗氏自从中毒之后身子还没好全,脸色恹恹的,扶着丫鬟的手才能勉强走路,也不说话,只一副虚弱状。 说着话,一行人拐上了小路。陈嫔住的地方比较偏远,中间要穿过一座小花园。马上就是三月了,天地之间有了早春气息,冬日里光秃秃的树梢也微微透了青意。花园里有长青的松柏,有晚开的春梅,看上去倒也不错。 如瑾跟着张六娘信步走着,前头是凤音宫的杂役宫女在引路,后头跟着藤萝吴竹春等人,刚走至小花园中间,突然听到层层松柏之后有男人的笑声,夹着娇声软语。 如瑾猛地停了脚。 这里是内宫,还有那个男人能在此处肆无忌惮大笑? 既然是那位在此,怎么周围连个依仗都没有! “王妃,咱们绕路吧。”如瑾轻声和张六娘建议。 张六娘有些迟疑,“……已经走到了这里,再绕路……若被人见了只会说咱们失礼。” “难道要上去请安?恐怕会扰了皇上的兴致。”女子的娇声可是清晰可闻的。 “这倒也是……” 两人稍微商量几句,尚未有眉目,前头引路的宫女却转了头,“王妃,蓝妃,是皇上在这里。” 她说话声音不低,如瑾当即皱了眉。 很快就见康保从松柏后头转了出来,抬眼看见如瑾一行,有些意外,“原来是七王妃和蓝妃,您二位这是……去陈娘娘宫里么?” “康公公好。”如瑾只能硬着头皮和张六娘一起问好。 皇帝的声音从树丛之后传来,“康保,是谁?” “回皇上,是七王爷府上的王妃和侧妃,要去陈嫔宫里头请安呢,不是故意打扰皇上。” 树丛后静了一会,然后,瑟瑟脚步声响,身穿暖金色便服的皇帝走了出来,后头跟着的是萧绫。 如瑾在瞥见皇帝身影的时候就低头跪在了路边,比张六娘快了许多。一行人跪在地上行大礼,如瑾只能看见龙袍镶金绣银的袍角。 皇帝的声音响在头顶,“六娘病好了?许久不见你进宫。” “多谢父皇关心。儿臣还没好彻底,皇后和静妃娘娘赏了女四书下去,儿臣是来谢恩的。” “嗯。”皇帝目光一扫,最后落在如瑾身上。 如瑾一直深深低着头,躬着身子,但不知为何却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人盯着,顿时浑身不舒服。 “襄国侯的头疼病最近如何?天气转暖,该有起色了吧?” 如瑾定了定神,恭敬答言:“劳皇上惦记,家父近日是好了一些。” “让他好好养着,宫里有的是御医,再犯病尽管去找他们看。” “是。” 皇帝让几人起身,如瑾随着张六娘站起,仍然低着头。 见面次数多了,她已经没有了初次相见的心潮起伏,那股想上去刺几刀的恨意也渐渐淡了。长平王无微不至的体贴如同暖阳,一点一滴驱散她内心最深处的冰凌。 可这不代表重见故人她就能正常与之对话。 她不想看到皇帝,也不想跟他说话,尤其是……看到萧绫,她就更厌恶他。 皇后,庆贵妃,宁贵嫔,以及太子妃和宫里所有女人,她们的挑衅她都能淡然一笑,置之不理,可近距离接触皇帝,她依然是没办法冷静。 只想赶紧结束这场意外的相遇。 皇帝却不走,也不让她们走,站在那里只管说话。“前几日轮到罗编修进宫讲读,朕看他气色饱满,心情不错,随口一问,原来是他给幼子订了门好亲。” 这次是和罗氏说话了,罗氏赶紧又跪下:“托圣恩庇佑,妾身家里才能祥和美满,吾皇万岁。” “自家人说话,不必讲虚礼。”皇帝让她起来。 如瑾耳中听着两人对话,身上不舒服的感觉却仍旧没有消失。难道皇帝还在看她?她忍了抬头的冲动,屏息立着。 皇帝却说:“怎么见了朕都像老鼠见了猫,诚惶诚恐的,头也不抬。” 如瑾只好抬首,眼帘却是垂着的。张六娘道:“父皇威重,儿臣等人失礼了,请父皇恕罪。” 萧绫适时插嘴,微微偏了偏头,流露女儿娇态:“皇上,您好不容易歇了一个时辰,说要陪臣妾的,倒是和王妃她们说起话来,一说就是半个多时辰,还哪有工夫分给臣妾?” 这样当众肆无忌惮的撒娇未免太出格,张六娘三人俱都垂首。 皇帝这才转目,看了宠姬一眼,“几句话,哪里就半个多时辰了?” “臣妾觉得一个时辰都有了。”萧绫美目流转,“皇上,东头池子里的浮冰化了,水正清呢,臣妾陪您去看看?”说着竟上前拽了皇帝的衣袖。 ------题外话------ 谢谢拿老公换肉吃,smile1220,rourou,leiboo,南来风徐徐,13770014126,zhuoyu1956,群么~ 343 虚弱罗氏 皇帝的神色晦暗不明,被萧绫扯着袖子撒娇,并没有立刻答应,只问张六娘:“老七最近如何?” 张六娘忖度不出“如何”这两字指的是什么,小心答道:“王爷早出晚归,忙于听政进学,十分上进。” “嗯,他玩了许多年,也该勤谨一些了。” 张六娘恭谨笑笑。 皇帝又说:“听闻你养病日久,府里内务皆是旁人打理?” 如瑾不信皇帝不知道这“旁人”是谁,曾经长平王说过,皇帝身边有一群心腹侍卫,专司刺探。他既知是谁,为何不直说,还要绕个弯子? 旁边张六娘恭恭敬敬地回话:“儿臣无能,王爷整日辛劳也帮不上他,连内务都没精力打理,实在有愧。” 却没说是谁在替她打理。 皇帝便问:“老七是比以往辛苦,不过朕看他每日倒是精神不错,想必府中诸事舒心,是这管内务之人的功劳了。” 张六娘得体的笑容顿了顿,才说,“父皇说的是,蓝妃她的确是做事细致。” 皇帝满意点头,将目光再次转向如瑾,在她未施脂粉的清素容颜上停驻不动,眼神意味不明。 “听说你未出嫁时便执掌家事,颇为干练。” 被问到头上的如瑾极快地向上扫了一眼,一板一眼地答说:“妾身未曾执掌过侯府内务,只是跟着母亲学做事而已。”神情素冷,恭敬过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远。 这种刻意的疏冷未加掩饰,在场所有人都感受到了,皇帝亦不例外。 他眸光微动,盯了如瑾一眼,问道,“你似乎不喜与朕说话?” 如瑾当即提裙跪下,俯身磕头:“妾身惶恐!皇上龙威之下,妾身不知该如何答言,说错之处望皇上恕罪。”接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她没忘了将香囊的封口再扯开一点。 皇帝神色淡淡的,“是么。” “皇上……”萧绫眼波流转,目光哀怨地看向皇帝,似在抱怨他不肯单独陪她。 康保微躬着身子眼珠转了又转,拿不定主意是要将皇帝劝走,还是督促如瑾多开口说话。张六娘似也在忖度权衡,一时没搭腔。 罗氏却是跟着如瑾的丫鬟一起跪下去的,她脸色原本就苍白,这么一跪差点摔在地上,扶着侍女的手大喘了几口气才缓过来,一缓过来就朝上恳求:“皇上息怒,容妾身斗胆说一句,蓝妃她素日做事十分谨慎小心,妾身私下还觉得她有些刻板呢。所以她一定不是有意冒犯龙威,只是心中惶恐,方才小心过头了而已。皇上明鉴,蓝妃日日打理府中家事,伺候王爷起居,殷勤又周道体贴,连我们这些人都多多蒙她庇佑,您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不要与她计较吧?” 张六娘斜斜瞥她一眼。 如瑾俯首恭声道:“罗姨娘会错意了,皇上胸怀四海岂会与你我计较,你这样说有损皇上圣名,快些赔罪!” 罗氏就跟着磕头,磕了两下就有些喘不上气,抚着胸口摇摇欲坠。 皇帝眉间闪过不耐烦,挥手道:“好了,起吧!”情绪明显比乍出现时坏了许多。 康保察言观色,连忙说:“蓝妃和罗姨娘真是惶恐过了头,皇上最最仁慈不过,哪里跟二位计较了?还不快些起来,莫让人看着笑话你们。” 张六娘这才跟着劝,赔笑道:“两位妹妹不常进宫,只知父皇威仪而不知您的仁慈宽厚,这才闹了笑话,回去之后儿臣再好好与她们说。” 萧绫觑着皇帝神色,借着扶发簪而悄悄松开了拽着他衣袖的手,这次没有撒娇,静静站在一边看着。 罗氏被丫鬟扶着站起身来,气息依旧不稳,用帕子捂着口无声喘息着,虚弱不堪,几乎将半个身子都靠在了丫鬟怀里。如瑾侧过身去扶了她另一边,伸手轻抚她的背帮她顺气,一边低声劝她不要害怕。 场面既尴尬又有些混乱。 皇帝主动问起萧绫:“你说的是东边哪个池子?” “就是春风亭旁边的那个。”萧绫立刻接话,唇边绽开柔媚笑容,“皇上,现在去么?” 皇帝扫了忙着劝抚罗氏的如瑾一眼,抬脚当先往东边去了,“走吧。” “嗯。”萧绫笑吟吟地跟上,临走时眼风扫过如瑾,又在张六娘面上打个转,这才摆动腰肢碎步离开。 罗氏软软靠在丫鬟身上,待得皇帝萧绫和康保走远了,这才长长吐口气,“皇上不悦真是可怕,吓煞我了。” 如瑾道:“正是,我也有些吃不消,以后没事还是不要进宫了。” “嗯,是。”罗氏用力点头。 张六娘眼中闪过轻蔑之色,上前关切:“早知罗姨娘身体这样不好,这次不该带你出来。” 罗氏只管握着如瑾的胳膊,虚弱一笑:“王妃自幼常常进出宫廷,又是皇上内侄女,实在比我们强太多,以后妾身着实再不敢随您进宫了。” 张六娘还知道掩饰不屑,凤音宫那个领路的宫女看向罗氏就是满脸轻蔑,走过来说:“几位主子,陈嫔娘娘的宫院就在前方不远了,咱们是在这里歇一会,还是过去再歇?” 她脸上满是“这一点小事也吓成这样”的意思,如瑾淡淡道:“姑娘若是忙着回去当差就走吧,我们王妃认识路,不必姑娘送了。” “那可不行,我是奉命来带路的,务必要将主子们送过去才能回去交差。” “既然你的差事是带路,那就少说话。” 如瑾一点也没客气,扔下一句就专心安抚罗氏,看都不看那宫女一眼,直将人家弄得满脸涨红。待要发作,自家实在是地位卑微,又碍着张六娘在场,只好忍了下去,但却是将如瑾狠狠瞪了好几眼的。 如瑾才不理会一个下等宫女,更怨其方才出声惊动了皇帝,甚至在想这事是不是和皇后有关,故意引她们从这边走。 等罗氏气息稳定了,如瑾扶着她往陈嫔宫里去,连张六娘都没好好搭理。方才张六娘在皇帝跟前的表现实在是让她失望。 陈嫔却不在自己宫中,正在弘度殿和法师说话,驻守的宫女要去请她回来,如瑾笑道:“不必了,我们自己去,正好见一见弘度殿的师太。” 于是一行人又去弘度殿,见了陈嫔,那凤音宫的宫女没立刻走,罗氏虚弱地说:“姑娘请回吧,因为我这身子让你耽误了许多工夫,实在抱歉。” 那宫女似乎还有留下的意思,听闻此言才不得不行礼告辞。如瑾便静静看了罗氏一眼。 陈嫔正听法师讲经,见了几人,并没有特别的高兴,随便问了两句日常起居就遣众人离开,“我还要听法师再讲一会,你们不必陪着了,回去歇着吧。罗氏看起来不太好,去太医院请位御医过府瞧瞧。” 张六娘柔声应着:“娘娘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弘度殿的女尼前来引路请众人出去,张六娘只好带了如瑾罗氏离开,不便停留太久。及至出了院门,如瑾偶一转头,瞥见方才领路的宫女在宫墙那边闪了闪,转眼不见了,想必是回去报信。 皇后又主动遣她们来见陈嫔,又派人跟着不放心,这是做什么?既然要大方何不大方到底,如此藏掖的做派只让人轻视。如瑾默默思忖,皇后此举是为了什么呢?因为长平王上进而主动示好,要缓和她和陈嫔母子的关系吗?还是…… 想起方才突然撞见御驾,如瑾心里就不踏实。 三人去凤音宫辞别皇后,然后登车回府。张六娘客气地要给罗氏请御医,罗氏坚持不用,只说自己不想惊动太多人,歇歇就好了,张六娘于是作罢。 进了府门,张六娘自己回了院子,如瑾和罗氏的住处都在后头,便同路而行。罗氏依旧靠丫鬟扶着走路,但比在宫里时好多了,只是脸色略白而已。如瑾道:“我那里还有一些人参燕窝,一会让人找出来给你送去。年纪轻轻别因此落下病根,早些调理好了才是。” 罗氏感激地笑说:“多谢蓝妃体贴关切,那么……我就不客气了。您这样照顾,我只要早点养好了才算报答您。我这便和您同去取了吧,省的还要麻烦您院子里的姑娘们再跑腿送一趟。” 如瑾回眸,罗氏谦恭而笑。 “也好,竹春,扶住罗姨娘。” 于是罗氏带着随身的丫鬟跟随进了辰薇院。如瑾让她在厅中坐下歇息,命人上了茶果,然后自去内室里换了家常的衣服出来。一身暖青色的软绸褙子,简简单单的对襟式样,亦无什么装饰,像是天边青云。 罗氏便赞道:“自从认识了您,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气度高华,就算一件最普通不过的衣服您也能穿出脱俗的韵味,真不是寻常女子可比。” “比王妃呢?”如瑾笑着落座,随口开句玩笑。 罗氏露出笑容,极快接口:“王妃端庄,而您有出尘之质。” 如瑾笑着请她喝茶,“罗姨娘此时比方才好太多了,适才在宫里那样子很是吓人。” “抱歉让您担心,其实,我倒是觉得皇上更吓人一些。” 两人都笑起来,如瑾道:“今日多谢罗姨娘帮衬,我会记在心里的。以后姨娘若有什么为难处,只管找我就是。” 罗氏站了起来:“原都是我应该做的。”说话间已经没了之前的虚弱状态。 如瑾摆手请她落座,温言道:“罗编修在翰林院才名响亮,姨娘家学渊源,书读得多果然心明眼亮,说话做事都比别人清醒几分。你和纪姨娘一同入府,如今境况相差甚远,这大概就是你懂得为人的缘故。” 和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今天罗氏在宫里的表现已经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了立场,投桃报李,如瑾让她安心就是。只要她好好过日子,如瑾也不会与她为难。 “当不起蓝妃夸赞。”罗氏扫一眼屋中侍立的丫鬟,突然说,“听闻您屋里摆着一套汝窑花觚,不知能不能……有幸一观?” “姨娘请随我来。” 如瑾当下领了她进内室,丫鬟们自然是留在外头的。 “蓝妃……”一进屋罗氏便开门见山,“今日见了皇上身边的那位萧氏宫嫔,我心中惊惧不已,之前只是听闻一些风声,却不料您和她如此相像……” 如瑾不开口,等着她把话说完。 罗氏也不遮掩,和平日沉默寡言深居简出的样子完全不同,“蓝妃,和您说句实话,进府这么久了,王爷待您如何,待我们如何,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其实我对嫁给谁原本就不甚在意,进了王府,也只求个安稳度日罢了。但我一身和罗家都与王府息息相关,王府若有事,我也不会有好结果,所以我自然盼着王爷和王府安然无恙。但是……” “但是我和萧才人的酷似,让你心惊了?” “……是。蓝妃,前有陈惠帝……我难免胡乱联想。” 如瑾对她能坦言到这种程度感到有些吃惊。 这等事只能意会,拿出来说的不是傻子就是疯子,颇多忌讳之处,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小妾,当面锣对面鼓地和正主说这些,是嫌活得太久了么? 可如瑾也有点欣赏她的直言。 但凡心怀鬼胎的人,不大有勇气拿这种事博取信任,那代价未免太大。 “陈朝惠帝夺叔父之妻,又寻莫须有之罪流放叔父一家,这种败坏伦常的蛇蝎事,你怕落在咱们头上么?那你觉得该当如何做,才能避免祸患?” 罗氏只是摇头:“我只是提醒蓝妃不要掉以轻心,至于如何做,我也没有头绪……” “若如你所说,当今真的效了那陈惠帝,我也不会有什么损伤,你与其提醒我不如提醒王爷。”如瑾半开玩笑,“未免后患,世上没了我,王府上下才能安枕无忧。你怎么不想法劝王爷除掉我?” “蓝妃!”罗氏正色,“王爷不是那样的人,您更不是。” “你这么肯定?” “我与王爷蓝妃接触不多,但自信还能认人。蓝妃眼睛干净,我愿意信您,跟着您。” 送走了罗氏,如瑾在房中沉思。皇帝今日的态度暧昧不明,越发让人放心不下。等长平王回来一定要把事情和他说一说,让他警醒一些。皇帝应该是极重脸面的人,尽管如瑾心底里厌恶他,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并不是荒淫无度的昏君,偶尔在嫔妃身上沉浸一些也没有天怒人怨的出格事,所以……陈惠帝之事大抵不会发生吧? 此时的关键在旁人。 连只见了一次的罗氏都看出了这些,那么其他人呢? 若是被人借此钻了空子,做出什么对长平王不利的事情,那才叫让人担心。 ------题外话------ 柳影春风,xing010,279746148,whx3900939,rourou,540509,nanxiaoshu,xiaying1970,maytong,谢谢诸位! 344 暗中布置 长平王回来之后,如瑾将今日的事与他简要说了一遍。 当然是不可能直接说皇帝如何的,只是委婉提了提,说在宫中小园子里遇到了萧绫,皇帝把罗氏姨娘吓得不轻。至于详情如何,如瑾知道以长平王的心思,一定能猜测出大概。 这终究是一件相当难以启齿的事情,而且长平王身为人子,面对这种事情时恐怕是愤懑更多。断人财路,夺人妻子,向来都是生死大仇,而那个人是君又是父,长平王该当如何自处? 但凡换一个人,夫君不是长平王,如瑾都不会亲口提起此事,恐怕还要想办法消弭其他人的传言,免得被夫君误会是她自己行为不端。毕竟她处境亦是尴尬至极。 幸好,幸好是长平王。 一日日的耳鬓厮磨,一场场没有顾忌的谈话,她知道他一定不会怀疑她。所以她更担心他的感受,声音亦比平日柔和几分。 “……后来罗姨娘私下里提醒,萧才人和我面容太像,如此得宠恐怕不妥。便是皇上与你都是胸怀坦荡,也怕心怀鬼胎的人利用此事从中作梗。” “我明白。” 长平王静静听完如瑾所述,简短答了一声,声音很是平静,听不出什么起伏,而且整个人意态也是放松的,径自换了外衣搭在衣架上,又去盥洗隔间里净手净面。 如瑾仔细观察他的样子,见他的确没有什么异样,和平日说起朝中事的态度没什么区别,这才略略放心,欲待跟过去服侍他梳洗,他笑道:“我自己来,你去让人摆饭吧,饿了。” 如瑾见他还能笑便也不坚持要服侍了,知道他忙了一天,回来晚了一定腹中空空,赶忙去外头指挥丫鬟们将热腾腾的饭菜布在花梨小桌上。 长平王一个人站在小隔间里,一下一下仔细撩水净手,动作很慢,方才还带着笑意的唇角早已抿成一条线,眼神也渐渐冷了下来。 如瑾说得很简短,许多细节并没有交待清楚,但他早在户部班堂里就已经听人禀报了一切。如瑾为他的情绪考虑隐瞒一些重要之处,可越是隐瞒,他越知道她的担忧来自何处。 偌大宫廷那么广的地界,一边是避人耳目只带了一个太监与宠姬散心的皇帝,一边是循规蹈矩只在正路上走的皇子府女眷,怎地那么巧合就能撞上? 撞上了,九五之尊和宠姬调笑被儿媳碰见,不说悄声回避却还要走出来说话,什么时候当今皇帝对脸面的重视减轻了? 整件事里皇后是个什么心思,皇帝又是什么心思,真当他一无所知,半分都未曾察觉? 欺人太甚。 盥洗间里有备好的热水,可长平王只用冷水洗了头脸。残冬时节,屋里即便未曾撤去暖炉,未经烧过的水也是够冷够洌的。将头埋在冷水里静了许久,直到外头如瑾摆好了饭菜唤他过去吃饭,长平王才匆匆将头上手上的水擦干,随意将湿漉漉的头发绑在耳后,走出隔间时,已经恢复了平静。 “今日有什么好吃的?” “褚姑做了松香扒鸭,快来尝尝。”如瑾有意缓和气氛,为之调节心情,于是话比平日多了些,“冬天的鸭子肥膘比不得夏日,原本不是吃它的好时节,不过我觉得瘦一些的口感更好。冬末春初天气干燥容易上火,吃些鸭肉最能清热补气,别人兴许怕鸭肉的寒凉,你应该是不怕的。” 男子本来就比女子体热,何况长平王整日背地里打熬身体,比一般人都要康健许多。 长平王却挑了挑眉,凑过来低声笑:“你是说我火力壮?泻火这种事,我可不想靠吃扒鸭。” 如瑾好好地说着话就被他这样调笑,自然是板脸扭身去了外厅。长平王笑意深深跟在后头,一整顿饭都时不时瞟向如瑾,目光含义甚深,弄得如瑾非常不自在,再也没劝他吃扒鸭。他却兴致很好似的,在鸭肉上头动了好几筷子,每吃一次就瞟她一次。 最终如瑾终于是恼了,拆了一条鸭子腿放在他的碗里,笑容温柔,却掩不住磨牙之意,“王爷喜欢就多吃点。” “一起吃,来。”长平王笑眯眯将另一条腿回敬给如瑾。 如瑾用筷子戳那鸭肉,戳下一条,放在口中用力嚼着。长平王就兴致满满吃完了晚饭。 饭后去了锦绣阁。 一进去,便命至明传唐允来。半个时辰之后唐允从暗道里进来,一出假门,便感觉屋里气氛十分压抑。他看向端坐在榻上的主子,一眼过去,再没敢看第二眼。 长平王心情好的时候可以和僚属随意说笑,一旦心情不好,那股子无形散发的冷厉之气可没几个人受得住。唐允跟了他这么久,依然受不了这种威压。 唐允是掌管内外刺探之事的,自然知道今日发生了什么,长平王得知的内情也是他着人传过去的。他大致能猜出主子的不高兴源自哪里,进了屋便什么也不说,躬身垂手站在一边,静等训话。 长平王一直闭着眼睛,仿佛在闭目养神,唐允进来好久他才开口。一开口就让唐允愣了一下。 “去翻翻天字册,给皇后找点事情做,她最近大概是太闲了。若需人手,只管和关亭要。” 天字册,是唐允手里消息的一种编册分类,里面都是关乎皇亲显贵的秘事记档,宫廷里的消息全都记在这里,轻易不动用的。而关亭那里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好手,要动他那边的人,就是说……这次可以弄出人命了…… “是,属下这就去办。”唐允愣怔之后,回答毫不含糊。从长平王让他们这些人正式拜见如瑾的时候开始,他便知道王府那位刚刚成年的侧妃是真得走进主子心里去了。 为了她,主子连原本按部就班的计划都做了改动,摈弃了暂时不与皇后撕破脸的做法。龙有逆鳞,这蓝妃,是不是主子的逆鳞? 唐允试探着问:“这次……要做到什么程度?” 长平王略略抬眼,唐允立刻醒觉,躬身道:“属下明白!” 长平王唇角冷冷一翘,看似是笑,却比肃着脸更让人感觉背脊发凉。“这位中宫娘娘屡屡犯忌,本王忍了一次又一次,这次,不想再忍了。” 唐允尽职尽责,不忘提醒:“王爷,皇后娘娘在一日,宫中庆贵妃与静妃就会互相掣肘彼此忌惮,若是咱们现在动了皇后,属下尽量做到无痕无迹,不给咱们惹麻烦是一桩,另一桩,咱们需得准备好皇后娘娘倒下之后的事。” 高位嫔妃们的平衡一旦打破,牵扯到底下皇子,局面会变成如何就难以预料了。也许会在短暂的争踩中达到另一种平衡,也许,会由小乱变成大乱。不管哪一种都需要仔细斟酌对策。 “这一步加快了,一切就跟着往前提便是。”长平王吩咐得简单。 唐允低声道了一句“明白”。 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要大费周章。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谨慎小心,在不引起别人警觉的情况下发展自家势力,若突然将某件安排好的事提到前头来做,整个布局都要重新考量调整。 但长平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他做决定之前都会缜密筹谋,一旦定下,轻易不会更改。唐允知道主子脾气,自是不质疑也不反驳,只管听从吩咐。至于接下来如何做,他相信主子不是头脑发热不负责的人,肯定会掌好船舵。 果然长平王并没有被情绪影响头脑,接下来,仔细交待了许多细节,虽然不能在短时间内将一切敲定,但已经指明了大致的方向,下面就是他们这些僚属该做的事了。 说完这些,长平王问起皇帝,“……之后他都做了什么?” “和萧才人消磨了一会,回去处理政务了。属下过来之前只知道他晚饭推迟了一刻左右,后来宫门就下了钥。” 宫门晚间禁制,内外人等不得随意出入,他们自然还有其他渠道可以获得消息,但今天这种事认真说来并不算什么,还犯不着动用。 长平王点点头,突然问起萧绫,“她最近还去冷宫么?” “……去。”想到最近得知的秘事,唐允一凛,“王爷,您莫非要……在御前做什么?恕属下斗胆,属下觉得此时并非最佳时机。王爷已经忍了这么多年,眼下又是刚入佳境的时候,只要继续下去一定会有局面全新的那天,望您三思。” 对皇后还可以凭着一时生怒惩戒一番,可要是对皇帝做什么,那就是天大的危险。他们现在的力量绝对不可能和皇帝硬拼,一旦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长平王轻声冷哼,“本王知道。”又笑,“既然萧氏仍在得宠,仍喜欢去冷宫,就先由她去。” …… 三月三,早春时节,春红柳绿颜色尚浅,正是一年好光景。 这日是长平王休沐之日,不去上朝,也不用到户部班堂点卯观政,但是他却在锦绣阁“读书”,依然很忙。 京城的三月三和青州风俗差不多,也就是亲友之家的女眷们聚一聚,大多是闺阁女儿的热闹,和江南有的地方将这日当“女儿节”过不同,不满城儿女同游,也不会郑重给未出阁的女儿准备新衣礼物。 如瑾对这个日子印象不好,也没打算认真过节,长平王在锦绣阁忙,她就和祝氏木云娘一起整理消息,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只是今日的消息…… 如瑾盯着木云娘写完的小楷纸页看了许久,觉察出了一些不同寻常。为什么有五件事牵扯到安国公府?往日可没这么多。 而且还有人命在内。 一是安国公府的奴仆仗势欺人,在酒楼打了一位老太太。那老太太当时衣饰普通,谁想竟是一位孀居的诰命夫人,被打了,直接就去衙门告状,半路上却被恶奴拦住,一番冲突之下,她的贴身丫鬟被打死了,自己也跌坏了腿。 另一个是安国公府四房的老爷养外室,那外室竟是罪臣之女,后来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据悉是宫里派人动的手,药铺伙计还记得当时来买砒霜的人的形貌。 外室是几年前的旧事,诰命老夫人被打却是正在闹腾的,满京里都在看热闹。其他三件都是新近发生不久的,弯弯绕绕都与安国公府有扯不清的联系,这肯定不是巧合。 如瑾捏着纸就想,是谁要找安国公府的麻烦,连旧事都翻出来? 是太子那边吗,还是静妃?敢和国丈家过不去的,除了宫廷上层还能有谁?只有她们之间才是你死我活的利害相关。 晚上就和长平王提了提。他虽然有至明帮着禀报重要事,但关系到宫廷,如瑾也愿意和他讨论商量。 长平王只是笑笑:“中宫式微,父皇对其态度不冷不热,正是打压她的好时节,宫里摩拳擦掌的人太多了。”说着揉了揉额头,似乎很是疲惫,和身歪在迎枕上,“再过几日桃花杏花开得差不多时,咱们出去转一转,许久没和你一起出门了。” 如瑾见他露出疲态,便也不再提消息的事情,知道他心里必定有数,只提醒了一句“小心”,就说起出门的事,一来二去商定了下个休沐日一起出去京郊转转。 将安国公府暂时放到一边的如瑾没有想到,出游的日子还没到,安国公府几件事全都被捅到了明面上,顿时惹来许多文人言官口诛笔伐,沸沸扬扬,哗然一片。 纵奴行凶,伤人性命,强占民田,徇私枉法,种种罪名被扣得严实,而且随着事情被京中上下关注,由一件事牵扯出来的其他事越来越多,拔出萝卜带着泥,越往下水越深,张家二三四房的主仆们都没幸免,哪一房都有丑事。 尤其是那个被悄悄害死的罪臣之女,去年她父亲的罪名已经被澄清了。罪臣在流放的路上早已故去,留下这个女儿是唯一的后人,却被养为外室,还丢了性命。一个罪臣女儿的死不算什么,但罪名一除,朝廷命官家眷被害就是大事,何况这事还和宫里有牵连。 安国公府能和宫中谁牵连?还不是中宫。 这摆明了是针对皇后的。 每次和长平王说起此事,他都随意带过并不细说,如瑾渐渐便觉察了。难道,这事是长平王做的? ------题外话------ 荆棘鸟wy,猫猫龙,zshztjg,mayu,1623833580,zj315415,清心静,juliaj,彼岸花亚未,何家欢乐,wawa929,偶是小排骨,xooolove,午梦千山雪,wangqwangz,谢谢各位。 345 新铺开张 再次整理到关于安国公府的消息的时候,如瑾就问了一句,结果,长平王非常坦白地承认了。 “正是。咱们母仪天下的皇后近来不用打理中宫,闲得发慌,所以给她找点可以忙的。人一忙起来,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如瑾立刻意识到事情源自何处,大概就是那日自己进宫偶遇皇帝的事情与之有关? “阿宙,你是为了我?皇后和安国公府毕竟有根基在,你这样做会否太过冒险?” “不妨,早晚都是要对上的。” 面对意态轻松的长平王,如瑾知道再劝亦是无用。事情都已经发生了,他不需要她出谋划策。 她心中感觉到一种深切的暖。所谓早晚都要对上,总还有个早晚的问题,若不是皇后屡屡有试探的嫌疑,让她面对偶遇皇帝的危险,她直觉长平王不会这么快动手。 毕竟,他刚刚入朝不久,声望、政绩、人脉都还十分薄弱。而皇后在永安王倒了以后颇有扶持他的意愿——这个连如瑾都感受到了,否则上次进宫皇后也不会对她那么留情,面上没主动给她难看。 但由于种种原因皇后并没有将这种扶持付诸行动,除了自身状况不大好之外,另一个很大的缘故大概就是长平王借着张六娘没少和中宫对着干。如瑾很清楚,如果张六娘和长平王能够琴瑟和鸣,那么这层障碍也就没有了。 “阿宙……其实,你若再忍一忍稍后动手,兴许还能有机会得到皇后的助力。永安王之前贤名远播,一半功劳都是中宫和安国公府的。” “不。” 长平王回答得干脆。至于为什么不,他没说。 如瑾心中叹息,最终只得叮嘱:“千万仔细,安国公府定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往身上泼脏水。” “恩,晓得。”长平王笑说,“我暂且开个头,场面乱了之后,相信愿意加一把火的大有人在。” 如瑾失笑。他可真够不地道的。不过这种猜测非常有可能发生,对皇后虎视眈眈的人以庆贵妃为首,宫里宫外也有好多。若是来一个墙倒众人推足够让皇后头疼了。 不过单靠一个罪臣之女和一个诰命夫人,以及几件寻常贵门都会做的强横事,显然还不足以动皇后的筋骨。看着长平王笑眯眯的样子,如瑾知道他大概还有后着。 她仔细回想,将前世在宫里耳闻目睹的一些蛛丝马迹告诉他。譬如有哪位嫔妃的子嗣出问题,当时有如何的可疑之处。譬如谁人获罪的背后兴许有皇后的影子。事情不多,只是她半看半猜出来的,也不一定都和皇后有关,但如果通过查证能找到一两样有用的,也算是她给他的帮助。 长平王听了道:“让唐允稍后去想办法查吧,宫廷里的事和皇后相关的不少,都攒着呢,待时机成熟再捅出去。” 如瑾道:“有的事证据确凿才能拿来用,而有的正好相反,莫须有往往比真相更有力道,害人于无形。” 长平王目露赞许:“这话说得不错。” 如瑾弯了弯唇角,笑容里带着萧索。她所说的这个道理正是前世的切身感受。那时候她宠爱渐衰,连续几个月见不到圣驾,蓝家获了罪之后她就更加厌恶皇帝,深居简出不在人前露脸。结果,便被别人钻了空子,安了她好几个大逆的罪名。都是莫须有,但收效却甚为可观,蓝家的罪名日益加重,连她自己也被赐死。 皇帝是个疑心最重的,时日久了,三人成虎,莫须有的罪名也成了实打实。当皇后面对这种罪名的时候,会如何呢? 端看事态怎样发展了。 …… 春暖花开的时候,和刘、江二人筹办的铺子开了张。 是找坊间一位颇为有名的风水先生择的吉日,开张时放了好大一挂红衣鞭炮,又给看热闹和路过的客人送了不少很有意趣的小玩意,比如一个竹雕的小马,或是一个藤编的小提篮,东西不贵,讨个欢喜。 铺子所在的街道本就是平日人流如织的地方,来往闲逛的人有很多,这边一热闹就吸引了不少人,所以开张第一天的客人便很多。 因所售物件以竹制为主,店名就叫“相宜斋”,取的是咏竹诗“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之意。 铺子是一明一暗两个店间,后面还连着伙计的歇脚起居处。明间十分宽敞,主要售卖价钱稍低的货物,里间的货物和明间品种差不多,但做工和用料上就要讲究许多了,价钱也颇为昂贵。若是有客人对里间的东西依然不满意,那么还可以上楼去雅间,由掌柜的拿出更精贵的东西来,这些东西就不是普通人能消费得起了,若非达官显贵身家丰厚的,伙计也不会将之往楼上带。 这是彭进财和如瑾商量的法子。相宜斋做的是手艺的买卖,这种东西不比吃喝,并非日常必需,大多是买来在家里摆着看或者送人用,主要的客人就是文人和女眷。文人有穷富,女眷也分高门低门,所以货物就分了价钱档次。为了方便女眷逛店,明间还用镂空的屏风隔出了一片小地方,女眷在这里不会轻易被外男冲撞。 开张第二天如瑾约了刘雯去铺子里转了一圈,轻装简行,没有表明身份,店里伙计们都不认识东家,在场的彭进财也没有说破。如瑾便和刘雯在店中逗留了好大一会,观察各类客人们的喜好,以及伙计们招呼顾客的水准。 “真没想到,咱们竟真开了一家自己的铺子!” 在楼下转了一会之后,由彭进财亲自带着去楼上雅间,一坐下来刘雯就感慨不已,神情激动。 她未曾出嫁,作为闺阁女儿还没有自己的产业可以打理,所以开铺子对她来说是生平头一回。不比如瑾已经亲力亲为开过绣品铺子,心情已经不似起初。如瑾对这个铺子非常满意,也充满期待,但不会像刘雯一样激动得眼中含泪。 “好了,坐下来喝口茶喘喘气,别尽顾着高兴啦。”如瑾递了帕子过去给她擦眼角,笑道,“这两日生意还不错,虽然不是人满为患日进斗金,但在同类铺子里已经算很好了。我看照这样下去,咱们先前准备的货不够半个月卖的,你得督促工匠们继续努力才成。” “那是当然!我回去就派人去和工匠们打招呼,还要再想一些花样画出样板来,好有新货可上。”刘雯满口答应,恨不得立刻回家做事。那冲动的样子堪可媲美江五。 只可惜最近江五被母亲带着这家那家的做客,名为串门实为相看人家,弄得她苦不堪言脱不得身,不然以她的性子早就跑到铺子里看了。 这边两人坐着说话,楼梯上脚步声响,两个长衫文士上楼进了另一个隔间。伙计拿出几样精贵东西,两人把玩片刻,问还有没有更好的,似乎不大看得上。不一会就听见彭进财过去打招呼,搬出一盒湘妃竹所制的山中木屋摆件。 说是湘妃竹制的,其实整件东西里头只有小竹舍和舍前竹桥是湘妃竹,其余都是普通竹子和木头做的搭配,算起来成本不过百两。然而彭进财是什么人,一番口吐莲花的解说,愣是将这东西卖出了三百六十两,还把那两个文士哄得十分高兴,撂下银票就带上东西走了。 彭进财回转到这边隔间,笑道:“以后这套摆件就起价四百两了。反正虽是一个东西,细节处都有不同,任谁买了去也不会有重样的,要几百两都值。” 若不是自家买卖,如瑾真想说他一句“奸商”。 这个买卖的确比平民街上那个绣品铺子赚钱多了。绣品虽然也有高低,但在平民聚集的地方很难做高价生意,不像这里,相邻几条街道都是京城有名的闲逛之地,荷包鼓鼓的人很多,不差这点银子。 笑着打趣了彭进财几句,他还要招呼客人,刘雯也念着回家画图做样板,如瑾便起身准备回去。这里一切有彭进财照料,不必她费多大心,而且,这段时间她的心神都在筹备镖局上,绣品铺子和这里只要不出岔子就行了。 长平王已经物色好了镖局的当家人,是他以前的一个暗卫头领,受伤退下来之后只做暗卫的教头,这次要开镖局,正好用他。他在江湖绿林上有些门路关系,经营起镖局可做助力。 长平王出了人,如瑾要出力,从头到尾都需要她思索筹备,官面上怎么处理,同行的关系怎么维护,招人,用人,明面生意该怎么做,一样样都要她从头一边学一边做。 对于整日在内宅打转的如瑾来说,这是一项很大的挑战。刘雯忙着回去想新货样,她也忙着回去筹谋镖局。 两人戴了帷帽一起下楼,却在楼梯上遇见了正要上楼的另一伙女子。 楼梯不宽,如瑾和刘雯就带着丫鬟退到一边给客人让路,上来的女子一共五个,两个主子三个仆婢,见如瑾让路也没道谢,仿佛她们先走是天经地义一样,路过的时候还嫌如瑾等人挡路,一个丫鬟伸手就要推,想把如瑾推到贴墙,好让出地方让她主子过。 “往边上站,别挡我们姑娘的路!” ------题外话------ whx3900939,xudan710420,301951,liaolingxia,午梦千山雪,清心静,rourou,谢谢姑娘们:) 346 嚣张女子 趾高气昂来势汹汹的推搡,却在进行到一半时被强行制止,那推人的丫鬟甚至都没有碰到如瑾的衣角。 吴竹春曲肘挡在前头,刚刚一碰丫鬟伸过来的胳膊,那丫鬟就猛地趔趄了一下,重重撞到了她身旁的主子。 “啊!” “哎呀!” 几声惊呼,对方主仆几人都是吓得不轻。 这可是在楼梯上,稍微不慎滚下楼去谁也吃不消。好在不知是那丫鬟命大还是托了她同伴的福,总之她慌乱之中紧紧扯住了另一个丫鬟的袖子,堪堪稳住身形。 而另一个丫鬟被带得身子一歪,差点把她家主子撞倒,幸亏被走在后头头的稍微年长的仆妇扶住。 这一连串事情都发生在一刹那,听到惊呼而转头看过来的一些客人们,只看到那五个主仆互相搀扶的狼狈。而如瑾一行稳稳靠墙站着,什么事都没有。 如瑾不由看了吴竹春一眼,这丫头总和关亥学拳脚,倒越发有本事了。 “客人请小心!”引路的伙计走在对方一行人最后,在那推人丫鬟摇晃的时候慌忙伸手扶了一把。 推人不成反被推的丫鬟恼羞成怒,刚一站稳,回头就甩手给了那伙计一个嘴巴,啪的一声,响亮清脆,将近处几个客人吓了一跳。 “作死!谁让你那腌臜爪子碰本姑娘的衣服!” 小伙计看样子只有十二三岁,白白净净的一个少年,顿时右脸上就起了鲜红几条指印。他显然是被打懵了,踉跄了一下扶住楼梯扶手,又惊又怕地看着那丫鬟。 如瑾的眉头淡淡皱了一下。 开门做生意招待八方来客,南来北往什么人都有,京城又是豪门聚集之所,跋扈不讲理之流肯定不少。但这么气焰嚣张的女客还是真少见,这才开张没两天就遇上如此晦气,真真扫兴。 彭进财是跟着如瑾等人一起下楼的,走在最后,眼见着出了岔子赶紧上来招呼,笑着拱了拱手:“几位客人息怒,有话好好说,楼梯狭窄不方便,几位请随我上来安坐喝茶可好?” “你是什么东西?没见我们姑娘被冲撞了吗,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那推人的丫鬟毫不客气,冷着脸教训起彭进财来,说话时还横了吴竹春一眼,但因方才吃了亏,到底这次没敢动手。 她前头两个主子也都带着帷帽,看不清容貌,只看衣饰都是华贵非常的。其中一个稍微个头高一些的开口说:“琼儿莫吵闹,让人看了笑话去。” 如瑾闻言心中不喜,这人的丫鬟如此张狂欺人,她竟然轻飘飘一句“莫吵闹”就罢了,丝毫不知管束劝导,想必是平日里欺负人欺负惯了,不知是非为何物。 刘雯拽了拽如瑾衣袖:“我们走,这等人看了都觉厌烦。” 如瑾也不想总站在楼梯上和跋扈之徒面对面,而且楼下逛店的客人们已经有好些闻声往这边看了。遂点点头,举步下楼。 那名叫琼儿的丫鬟却双臂一伸,挡在了头前,因为主子的吩咐稍稍压低了声音,但跋扈之色丝毫不曾收敛:“谁让你们走了?冲撞了我家姑娘,连个礼都不陪?” 如瑾道:“你无缘无故打了那孩子都不知道赔礼,我们未曾对你如何,为何要赔礼?” 被打的小伙计捂着脸缩在一边,眼泪汪汪的,也不敢哭,看起来颇为可怜。 吴竹春也说:“迎面相遇本该礼让为先,我们姑娘已经退到一旁让路了,你却还要过来推搡,言语又十分恶劣,反过来倒让我们赔礼。这是哪家的道理?我们姑娘好性儿,不和你一个丫鬟计较,赶紧让开路彼此过去,这件事就算了了。” 琼儿听到“一个丫鬟”登时双眉倒竖,“你是什么贱蹄子也敢说我!快些让你家姑娘给我们姑娘赔礼道歉,你也得好好儿给我磕个头叫声姐姐,这才算完!” 彭进财又要说话,被她瞪眼骂“闭嘴”。 如瑾暗道,这是谁家不懂事的刁奴?大庭广众的也不嫌丢人。 为着不影响店中正常做生意,如瑾也不与之计较,只侧头和她主子说话,“这位小姐,擦身而过的小事而已,我看小姐不似一般人家的千金,何必要在街上纵容婢女?被人看了倒要议论纷纷。不如你上楼看货,我下楼归家,大家就此别过。” 那姑娘却道:“这地方的确不方便说话,那就上楼来吧,咱们找地方仔细说道说道这件事,省的被人围观看热闹。”说着举步上楼,彭进财赶紧让开。 她的丫鬟琼儿冷哼着朝如瑾扬脸:“还不跟上?我们姑娘让你上楼去。” 对方另一个戴帷帽的女子低声劝:“姐姐,要么……算了吧?” 那姑娘说:“算什么算,冲撞了我们还要牙尖嘴利地狡辩,我倒要看看她们能狡辩到什么时候。去,珍儿,把外头的人叫进来!” 另一个丫鬟立刻应声下楼。 这是要干什么? 彭进财上前欲待劝解,如瑾微微抬手让他退下。对方明显不肯讲理,已经打了一个小伙计,可别再打了彭进财才是,他是掌柜,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打了,以后怎么做生意。 刘雯生怒:“你们是谁家的女眷?趁早让开路,否则可别后悔。京城这地方可不是谁来都能撒野的!” 那个丫鬟琼儿有些微的津地口音,行事又这么不管不顾一味嚣张,刘雯就忖度着对方可能是京外哪里的高门,在当地横行惯了,却不知京城藏龙卧虎不能随便得罪人的道理。 琼儿却不肯让路,叉腰挡在楼梯中间,将欲待硬闯的刘雯拦得无路可走。刘雯也是大家子出来的,自矜身份总不能和人动手,登时气得不轻。 如瑾轻轻拽过她,“既然她们要上楼说道,咱就上去。” “瑾妹妹……”刘雯不放心,对方已经出去喊人了,万一进来的是家丁护卫之类的,这边岂不是要吃亏?且不说身边只有几个丫鬟跟着,就是把店里伙计都算上也不能保证万全呀。 如瑾笑笑,说一声“无妨”,拉着她重返楼上。 店里是要做生意的,总不能因为几个跋扈浑人耽误了赚钱,与其彼此在楼梯上争执,倒不如去楼上清清静静的说话。 至于吃亏,肯定不会是自己这边。两人虽然是轻车简从出来的,只有车夫、跟车的婆子和随身丫鬟,但自从遇到过刺杀一事,长平王豢养的暗卫从来不会让如瑾单独出行,对方就算叫来再多的护卫打手,也不可能和王府的人一较高下。 于是两边人都上了楼,彭进财引路到了最里头的一个隔间。 对方那个姐姐一进屋就坐到了主位上,伸手指如瑾和刘雯,“把帽子摘了,让我看看是什么东西敢冲撞于我。” “你说什么!”刘雯气极。 如瑾笑着拉她坐下:“雯姐姐何必生气。”吩咐吴竹春,“去让人查查这位千金的来头。”吴竹春应声出了隔间门,一眨眼又回来,点头示意已经办了。如瑾就打算坐等,暗卫们做事十分迅捷,相信过不了一会就能知道答案。 于是又朝彭进财道:“你下去招呼吧,她们要喊人进来的话,别让客人们受了冲撞。那个挨打的孩子你好好安慰,带去上药,今天让他歇工吧,再给些吃食银钱。” 彭进财迟疑,显然不放心如瑾和轻易就要动手的人独处,如瑾笑着加重了语气,命他下去了。 对方十分不满如瑾气定神闲地指挥,将茶盏重重在桌面上一磕,丫鬟琼儿就呵斥:“你们是什么人家,报上名来!” 如瑾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衫。 今日出来为了微服逛店,她和刘雯二人都刻意穿得朴素,和寻常富贵人家的女子没有什么区别,想必是对方看衣论人,这才颐指气使。 “你看我们像什么人家?”如瑾笑着问。 她浑不在意的态度,顿时让对方主仆感觉受到了侮辱。 那丫鬟琼儿的手就要指到如瑾鼻子底下来:“谁让你坐着和我们姑娘说话的?我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反问!” 吴竹春立在如瑾身边,冷飕飕盯了琼儿一眼:“你最好把手拿开。” “琼儿,别和她们废话,去催催珍儿带人上来!” 那小姐含怒吩咐,话音未落,外头蹬蹬脚步声响,统共六个人一阵风似的涌进了隔间,将本就不大的地方挤得满满,三个是粗大婆子,两个是小厮模样的,另一个是方才下去的珍儿。 “怎么才这几个人,还都是咱们自己的!”小姐不满。 珍儿忙解释:“扈嫂子说要在外头等林姑娘,还要留人照看车马……” “她就是不想给我用人!等我……看她还敢不敢眼睛长在天上。”那小姐冷哼一声,继而转向如瑾刘雯,“摘了帷帽认真赔礼道歉,今儿就放过你们,不然……” “不然如何?是要动手?” 如瑾坐在椅上纹丝不动,语气冷淡。刘雯有些紧张,对方人多且来者不善,恐怕是要吃亏,当下便交待了身份:“你知道你在和谁说话?我家是正四品虎牙将军,你若乱来,后果可要担得起!” 丫鬟琼儿明显一惊,狐疑地打量刘雯。她主子却冷笑:“唬谁呢?将军家的人穿成你这样?下次麻烦借件好一点的衣服出来诓骗。不过,就算你家真是什么虎牙虎爪将军,那又如何?将军再大大得过天?好生生与我道歉便罢,否则可别怪咱们不客气。” 旁边矮一点的女孩子仍旧劝阻,没说半句就被拦住了。 如瑾微微纳闷。什么叫“将军再大大得过天”?这位到底什么来头?在京城地界上连皇亲国戚都不敢称“天”,她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找死? 吴竹春站到了如瑾和刘雯身前,挡住对方那两个小厮瞟过来的目光。刘雯气得不轻,她的丫鬟和对方好一阵理论,然而越说,对方气焰越盛,眼看这就要命人动手。 “我改主意了!”那位小姐再次将茶盏一顿,“你们不识相,必须磕头赔礼才成。” 如瑾隔着帷帽面纱盯着她,“若不呢?” 那小姐手一招,顿时就要来硬的。如瑾面色微沉,也打算发信号命暗卫进来动手了。 就在这时,外头又是脚步声杂乱,一道带着怒意却不失柔和的声音传进来。 “馥妹妹,芬妹妹,你们在做什么?” 隔间门扇打开,又一个女子来到跟前,身后跟着好些丫鬟婆子,彭进财也陪在一旁。 一听见声音如瑾便是诧异,不由朝刘雯看过去,发现刘雯也看了过来。两人齐齐转头看向新到的女子。 已经临近初春,她身上还穿着冬日厚重的斗篷,双手掩在袖子里,帷帽遮挡了面部,只能看见料子华丽的绯色衣裙和首饰。她身边的丫鬟却是露着脸的,如瑾和刘雯一见,俱都没有说话。 绯衣女子迈进屋来,之前的两个小姐早早站起,曾屡次劝阻的矮个子女孩有些瑟缩,叫了一声“林姐姐”。命人动手的那个却是笑着迎了上去,“姐姐快进来坐!您逛完笔墨铺子了?我和芬儿本打算进来转转就去找您的,结果碰上两个不长眼的家伙,一时绊住了,倒让您反过来找我们。” “什么不长眼的?”绯衣女子扶着丫鬟的手缓缓坐在椅子上,抱着手炉在怀里,转头看向如瑾等人。 这一看,她立刻从椅上又站了起来。 如瑾和刘雯没有摘下帷帽,两人的丫鬟却都是没有遮掩的。 之前的女子还没发现异常,嘴里喋喋不休说着:“姐姐您坐下。还不是她们找茬子。明知道咱们是谁,还要故意挡路和咱们找茬,我好说好量让她们赔礼就算了,她们却全然不听。我心想,我们受了难堪不要紧,但我们和姐姐一起出来,她们找我们茬不就是轻视姐姐?这才耽搁时间与她们分说。偏那个还说什么自家是四品将军,完全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好一番颠倒黑白的本事。 刘雯登时大怒,坐在椅上深吸几口气,连声冷笑。如瑾微微朝她摇头,示意她冷静,听那后来的女子怎么说。 绯衣女子已经三两步走到了跟前:“这……” 刘雯冷冷道:“海小姐先别忙着说话,将你家奴才遣出去才是。这屋里站不下太多人,若是动起手来,伤了你可不好。”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1623833580,smile1220,hanlussp,weiyuluohua,7644586,540509,wf701010,午梦千山雪,多谢各位:) 347 风起青萍 “海小姐?你认识我家姐姐?” 先前命人动手的女子闻言吃惊,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越过绯衣女子走到了刘雯跟前,“既然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家,你们还大模大样地坐着干什么,还不给我道歉!” “住口!” 绯衣女子转头呵斥,声音异常严厉,手一挥,她带来的人就把先前进屋的五个婆子小厮半请半推地弄出去了。 “关门!” 绯衣女子再一声吩咐,她的丫鬟立刻沉着脸示意先前那两姐妹的丫鬟一起出去,然后关了隔间的门。彭进财欲待进屋,如瑾抬手止住了他。 于是小小的隔间里便只剩了如瑾、刘雯、绯衣女子,还有之前的两姐妹。 绯衣女子将帷帽摘了下来,并着手炉一起放到黄杨樱纹小圆桌上,然后在两姐妹惊愕的吸气声中提裙朝如瑾跪下。 “蓝妃恕罪,家中远亲不懂规矩冒犯了您,请您千万看在我家面子上不要生气,我这就让她们磕头赔罪。” 说着就回头朝两姐妹呵斥:“馥妹妹,芬妹妹,你们闯了大祸,还不赶紧跪下!” 两姐妹震惊,手足无措,尤其是那个喊人动手的,浑然不明白方才她还叫人家磕头赔罪,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应到了自己身上。 “林姐姐……这……” “跪下!” 绯衣女子厉声呵斥,怒道:“带你们出来逛街,我才离开一会你们就闯了这样的祸,你们可知道惹到了谁!这位不是别人,乃是当今七皇子府上、圣旨赐婚的蓝妃!” “什、什么……” 两姐妹中矮个子的那个立时腿一软跌在地上,最跋扈的那个则是脸色煞白,愣愣站在原地不敢相信,“怎么可能……她、她怎么可能是王妃……” “住口!”绯衣女子脸色阴沉,眉头紧锁,恨铁不成钢,“不是王妃,是蓝妃!你连这个都不知道,枉费嬷嬷教了你那么久规矩。还不摘了帷帽上来请罪!” 扑通!那女子下意识地跪倒,摘了头上帷帽,然后两姐妹就在绯衣女子的敦促之下朝如瑾磕头。 如瑾端坐未动,只轻轻抬了抬手,“海小姐请起,你我之间不必行此大礼。” 那绯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威远伯府的千金海霖曦。原来两姐妹口中的“林姑娘、林姐姐”并非指姓林的,而是取的她名字中的“霖”。 海霖曦跪地不起,口中说道:“万请蓝妃容量,我这两个远房妹妹刚进京不久,在家里被长辈们宠坏了,请您饶恕她们的年幼无知。” 如瑾和刘雯此时方才相继摘掉了帷帽,刘雯道:“海小姐,你这两位妹妹可不仅仅是年幼无知吧?适才我报上家父官职,你那馥妹妹竟然说‘将军再大也大不过天’。我倒没有什么,只不过在京城里她乱嚷嚷这样的话,实在让人好奇她的家世。她是仗了谁的势,总不会是贵府?” 刘雯和海霖曦关系本就淡薄,原是面上过得去而已,自从和如瑾交好,受了如瑾的影响,她对威远伯府也渐渐敬而远之,方才又受了气,说话便没留情面。 “什么?你竟然说这样的话?” 海霖曦咬牙看向那馥妹妹,表情可谓狰狞。 “没、没有……” “难道刘家姐姐还能冤枉你!”海霖曦转向如瑾,“蓝妃。刘姐姐,你们只当听了句疯话,当她是个疯子罢了!她与我家本是远房姻亲,连血统关系都没有,她叫陈馥,家中世代经商,只在祖父那辈出过一个举人,所以家教不好,二位千金之体万不要与她生气伤了身子。回去我就告诉父母将她遣回老家去,再不许到京城来!刘姐姐,改天我亲自到府上赔罪。” 一番话将海家撇得干干净净,却将那陈馥吓傻了。 “霖姐姐您别这样!我再也不敢了,我这就磕头赔礼道歉,您千万不要将我赶回去啊!我一定好好听话,再不给您惹事了,从今天起到进宫前我再也不出门好不好?” 陈馥眼泪流了满脸,哭得稀里哗啦磕起头来,然而海霖曦听了她这番话更加恼怒,眼中甚至闪过杀机。 如瑾捕捉到陈馥口中的“进宫”二字。 她为什么要进宫? 听这口气仿佛是板上钉钉了一样。宫中选秀已过,最近又没听说要添宫女,她打算怎么进宫呢? 联想到以前海霖曦心心念念要攀附皇家的事,如瑾就对陈馥的话充满好奇。 不过面上却没动声色。海霖曦城府深沉,就算问了也不会正面回答,反而打草惊蛇。当下如瑾就淡淡笑了一下。 “海小姐,请起吧。陈小姐口无遮拦的性子倒是难得,你让她们也都起来,我不会计较。你我毕竟相识一场,岂能因外人伤了和气。” 吴竹春走上前去搀扶海霖曦,海霖曦顺势而起,不住道歉又道谢。如瑾拉着刘雯站起,“时候不早,我们该回去了。” 海霖曦又和刘雯不住道歉,亲自陪着二人出屋下楼,一直送到马车上,见马车走远了才转身带着两个远房妹妹离去,临走时还命人给了彭进财二十两银子,说是为那被打的小伙计看伤。 如瑾坐在车里低声和吴竹春说话:“探听到了么?” “嗯。”吴竹春下楼时趁乱接触了暗卫,将听来的消息回禀,“那个陈馥的确是海家远亲,当年就是因为她家颇有资财两家才结了亲,这些年来陈家仗海家的势,海家也用了不少陈家的银子,但海家人是看不上陈家的,方才珍儿口中的‘扈嫂子’就是海家仆妇,拘着海家的人没上去闹事,而且暗中通知了海小姐。” “既然看不上,海霖曦为何要带陈馥逛街?她不是做无聊事情的人。而且天气转暖她还穿着大毛斗篷抱着手炉,莫不是身上带病?是什么原因能让她带病陪陈馥呢?”如瑾疑惑不已,又问,“另一个姑娘是谁,叫陈馥姐姐的那个。” 吴竹春道:“那个叫王芬儿,倒是和海家关系比陈馥近一些,也是近来才进京的,和陈馥到京的日子差不多。” 原来陈馥和王芬儿不是亲姐妹,怪不得性情不大相同,一个太跋扈,一个有些懦弱。不过相同的是,两人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 如瑾越发疑惑,海霖曦带着两个貌美如花的远亲逛街,究竟为了什么? “咱们的人跟上去了?” “恩,主子放心,一有消息就会送过来。” 在街口和刘雯道别,如瑾自带人回了王府。暗卫送回来的消息到的很快,只因那海霖曦顾不得回府,在车上就劈头盖脸大骂了陈馥一顿,言语之间将事情透露了七七八八。 原来,要进宫的不是陈馥,而是海霖曦。陈馥和王芬儿将作为她的陪嫁一起带进宫去,单看两人貌美的情形也就知道是备着做什么的了。这次出门是海霖曦带着两人熟悉京中风物,顺带置办一些衣衫首饰,然而半路上出了这样的差错,那个陈馥再想进宫是根本不可能了。 海霖曦当时说的是“……我看着你性子直爽不会拐弯抹角,又肯听话,这才允了你一起进宫,你却一身惹祸的好本事,趁早回去,免得给我家招灾!” 她一定是看中了陈馥的头脑简单好控制,却没想到那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八字还没一撇尾巴就翘到了天上。 只是,海霖曦为什么要进宫呢? 连陪嫁都准备好了,显然已经笃定自己必然会进。她哪里来的自信? 车上的责骂没有透露这个答案,为怕打草惊蛇,暗卫没有潜入威远伯府。看来一切只能寻机再查了。 晚上长平王回来,如瑾和他说起此事,长平王凝神,“威远伯?惯来是个不肯安分的,这事有趣,你不用管了,让唐允想办法去。” 如瑾便不再理会,闻见长平王身上带着淡淡酒气,就问:“在外面吃过了?” “哪有,跟安阳侯喝了几杯水酒,应酬时怎会吃得饱,摆饭吧。” 如瑾忙命丫鬟上晚饭,问:“跟安阳侯喝酒……莫不是元宵灯会的事有眉目了?” 安阳侯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这段日子因为元宵会街市起火闹匪的事焦头烂额。 长平王笑道:“差不多吧,让六哥背一次黑锅。” 背黑锅……“不是六王爷做的吗?”那次的刺杀据说是他,怎么这次又不是了? “谁知道。”长平王无所谓,起身往外间饭桌上走,“总之让他背就是了,这些年来……”他笑笑,“他也算不上冤枉!” 如瑾屏退了丫鬟,亲自给他添粥布菜,“以前我总觉得,你和六王爷算是关系比较好的兄弟,外头也是这么传言的,可自从嫁了你才发现这不是事实。” 长平王低头吃菜,眉宇间神色淡淡的,“皇家兄弟无所谓关系好坏,除非我昏庸无能到极点,或者一心助他上位,否则早晚都会反目。” 即便是真的昏聩,真的一心帮助永安王,也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吧? 史书看了不少的如瑾对这些事颇为了解。皇家权力更替总是伴随着阴谋血腥,记录在书上不过是谁生谁死谁胜谁负的几句话,最细微的情感和最宏大的波澜到头来全都化作白纸黑字,冷冰冰没有温度,可当时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需索、挣扎、追求与无奈。 这份淡薄的兄弟情分,面上笑容晏晏,底下刀光剑影,大概也是无奈之一。 市井之间为一所祖宅、一块田地尚能兄弟挥刀相向,何况家产等于整个天下的皇家。 看着长平王平静用饭的样子,如瑾突然觉得自家几个姐妹的嫌隙也算不得什么了。“尝尝这个。”她夹了两片腌笋给他。 …… 安国公府被问责端是来势汹汹。 桃花盛开的季节,皇帝亲自在早朝过问了张家仗势欺人、无视国法的罪状,将近来言官呈上的折子扔了一地,命首辅贝成泰亲自过问此事,务要查清事实,有罪必纠。 贝成泰是什么人,那是从来都站在储君一方的,门下多人都是太子一系的党羽。皇帝让他过问安国公府的罪过,和直接宣布要惩办安国公府也差不多了。 贝成泰毫不含糊,下了早朝就直接叫了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使共同商议,即便那大理寺卿心向皇后一脉,也在贝成泰的威压和其他人的挤兑下被迫接受事实,共同议定了三司会审的基调。 安国公府二房、也就是张六娘的二伯父强占民田逼死人命的案子率先被审理,京兆府衙役拿着几部联名的帖子亲登安国公府,直接带走了案犯。这边前脚带走,后脚消息就飞速传遍了整个京城连带京畿地区,没过几天,许多农夫拖家带口涌进京城,集合起来到衙门擂鼓告状,都说是被强占了田地无家可归的贫民,一半的人家都曾被安国公府刁奴殴打。衙门文书师爷忙得团团转,向告状者一一问清原委记录在册,一圈问下来,张家二老爷身上又多添了四条人命,其中一个还是孕妇,一尸两命,认真算起来是五条。 一时间京都大哗,会馆茶楼的文人闲人们议论最多的事情立刻变成了安国公府无视国法。京兆府衙门跟前天天聚着受害贫民,有义愤填膺的文人主动免费为其写状纸,一份份状纸写得洋洋洒洒,文采斐然,文人们竟然互相交流起写状心得来,一时传出范文无数。 如瑾每天坐在家里整理外间消息,看见这等盛况,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也不免咂舌。 言流是最可畏的,曾利用舆论惩治丁家的如瑾有深切体会。然而安国公府的事情里最让人瞠目的不适言流,而是事件发展的速度。 张六娘的二伯父被衙门带走,为何片刻间消息就传遍了京城? 京畿那些贫民又是怎么知道信儿的?而且他们被害日久,怎么这次就有胆子跑到京里来告状? 还有那些文人学子,若说没有领头鼓噪的,基本不可能。 整件事都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这才在短短半月之内将张二老爷的罪状变成板上钉钉,还没正式开堂问案他已经是难逃伏法了,因为文人和百姓的注意力都已经被集中到这里,就是他根本没罪,上头也必须做点什么给子民一个交待。 “阿宙,你在其中出力多少?” 闲话时如瑾发问,长平王笑道:“没多少,这些可不是我做的。贝成泰办事能力若是不强,如何做的上首辅之位。” 这才是真正的奸猾。如瑾无语。 他起个头就躲到一边看热闹去了,却让别人替他把事情办得利落完满,而且心甘情愿。“合着是贝首辅入了你的圈套。” “他也得利了。我不提供机会,他们未必敢这么早折腾张家。”长平王眉头一挑,“等着吧,这才刚开始。” ------题外话------ 猫猫龙,540509,何家欢乐,winnie1988,xing010,午梦千山雪,cyy990226,谢谢! 348 皇后生病 皇后在凤音宫连发了几天的脾气。 当然,都是背着人发的,人前她还是那个端庄贤惠、母仪天下的皇后,人后她近身的宫人们却是苦不堪言。原本就只有秋葵和几个姐妹敢到她跟前去,这阵子就只剩了秋葵一个,但秋葵自己也是十分忐忑,每日战战兢兢。 这也难怪皇后如此,实在是她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对待。自十五岁嫁给皇子做正妃,到后来登上凤座成为一国之母,她的夫君虽然说不上有多喜欢她,但从来也是礼遇有加客客气气,说一句相敬如宾也很恰当。 可现在,皇帝却突然对安国公府发难。 老夫老妻这么多年,有什么事情不能私下里商量解决,非要闹到明面上?皇后想不通。尤其是她最近越发感觉年华老去,皇帝这么一下,让她顿感人生非常灰暗。 然而,脾气也没发了几天,外面情况就不对了。 言流鼎沸,不知怎地,一瞬间似乎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安国公府。安国公府不是没被人针对过,历年来觊觎凤座的嫔妃不乏其人,也曾屡次将脏水泼给国丈家,然而几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不是被安国公府自己应付过去,就是被皇帝轻拿轻放或冷处理,像这样闹得满城风雨的还是第一次。 皇后不用想也知道是有人故意,然而在短时间内,她还来不及清查到底是哪里出的问题,是谁动的手脚。一条条被揭出的罪状太多,且有尖锐矛头隐隐指向中宫,皇后和安国公府疲于应付,按下葫芦起了瓢。 敢将事情搞这么大的人,首当其冲就是庆贵妃。而静妃也是脱不了干系,协理六宫之后她和皇后没少摩擦,很有资格担这个嫌疑。 但这些都不重要,谁想动皇后和安国公府不是关键。 皇后自己非常明白,只有皇帝的态度才是关键。 如果没有一国之君的默许或纵容,在言官被控制得非常拘谨的大燕,怎么会有如潮声浪讨伐皇后的娘家? “皇上,臣妾家的子侄众多,有不受教的子弟犯了王法尽管惩处便是,可现在分明有人居心叵测,将小事变大,左右言流,影响民间人心的稳定,臣妾恳求您明察!安国公府一家荣辱算不得什么,臣妾是担心有小人从中作梗,为了一己之私破坏大燕盛世安康。” 在皇帝委任贝成泰的当天,皇后终于坐不住了,到御前说话。 皇帝只问:“你是在教朕怎么处理政务吗?” “臣妾不敢!臣妾与皇上夫妻这么多年,何曾为了安国公府求过您一点恩典?当年臣妾叔父领兵海疆,军功赫赫,是臣妾怕他拥兵日久出差池,给皇上脸上抹黑,主动请您卸了他的兵权。此等事情还有许多,皇上,臣妾绝不是自私自利之人,更不会妄议朝政,臣妾是真得为您着想。” “既然为朕着想,那么……”皇帝侧目示意康保,“就给朕解释解释几件事吧。” 康保很快下去领了几个人进来,都是宫中积年的宫女和内侍,在御前跪成一排。皇后将眼一扫几人,瞳孔微微一缩。 那几个宫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叙述过往。 这个说某年某月某个嫔妃小产落下成形男胎,是御膳房哪里出了岔子。 那个说某个皇子落水夭折前,曾有谁在事发附近游荡过。 那个又说某次选秀时秀女们住进宫中连续出事,罪魁祸首是谁。 还有已经死在冷宫里的某位娘娘生前获的罪有什么蹊跷。 一桩桩一件件,等这些人详细交代完所有经过,已经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口中一共吐出十几件事,都是深宫里积年的旧案或尘封的禁忌,甚至还包括皇帝未登基之前在潜邸时的后院隐秘悬案。 所有事都存在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暗中的线索都指向皇后。 皇后站在旁边,连椅子都没坐,挺直了背脊静静听完所有人的陈述,面上自始至终都是一个表情,或者说是没有表情。她就像庙里供奉的泥塑木雕,无论下头的人祷告什么,都不会动容一分。 “你有什么要说的么?”挥手将陈述的宫人们遣退,皇帝沉声发问。 皇后抬眼,注视皇帝良久。她的眸中闪着粼粼的光芒,眼角鱼尾纹也渐渐加深。最终她提起裙子,端正跪在了御案之前。 帝后之间关系不比旁人,妃嫔们随时随地对着皇帝跪来跪去,皇后却很少大礼叩拜,这是夫妻之间的体面。此时皇后一跪,尚且不用开口说话,就已经说明了事情的严重。 “皇上想让臣妾说什么?承认刚才她们说的那些事都是臣妾在背后指使?或者,将一切都推得一干二净,力辩自己清白?” 皇帝眼睛微眯,声音又沉了几分,“你照实说。” “臣妾照实说的,不一定是皇上您想听的。” 皇帝身体微微前倾,看向皇后的目光陡然带了锋锐。皇后眼帘半合,恭顺跪在御案之前,以平静的沉默相对。 “你觉得朕想听什么?”良久,皇帝缓缓发问。 皇后声音里带了一丝悲愤:“臣妾服侍皇上多年,夫妻共同进退,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如今皇上下力惩办臣妾娘家,又将这么多老宫人挖出来指证臣妾,要的难道不是臣妾认罪伏法?臣妾若说自己没做过,您肯信?” “那么,你做过吗?” “若您不信臣妾,就是臣妾一死也无法自证清白。若您肯信,又何必费此周折?” 皇帝静了一息,继而慢慢勾起嘴角。 态度再不似之前严厉,“皇后啊,你一直很会说话。” “臣妾一直对皇上坦诚相待。” 皇帝没再说话,低头批起了折子,许久之后才随意朝下挥了挥手,用简单的动作打发皇后下去。 皇后朝上三拜而起,离开的时候脚步踉跄,要扶着宫女才能站稳。出了勤政殿,早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激灵灵打了一个寒战。 “娘娘?您……” “回宫。” 皇后并没有停下来揉跪麻的膝盖,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一步走下高高御阶,顶着一张颓然的脸孔登上步辇,一路回到凤音宫。 次日,宫中传出皇后病重的消息。 再十日,安国公府二房占民田害人命的案子从京兆府衙门移交大理寺,由刑部、都察院会同大理寺共同审理。其他几房的案子也开始进入审理查证阶段,一时间安国公府鸡飞狗跳,从主子到奴才都有人涉案,连之前没有被牵连的长房也沾了污点。 大户豪门,真要较真起来谁家没做过不合理的事,何况是皇后母家?所以说凡事都怕认真。 老安国公拖着年迈的身体不断进宫求见圣颜,却每次都被挡在了门外。有一次被贝成泰从里走出碰到,笑得弥勒佛似的首辅大人上前拱手问礼,对着老国公好一阵寒暄,最后保证“一定秉公处理绝不冤枉好人”。 结果第二天,有司查办安国公府的力度又加大几分,办差的衙役直接从府里带走了一串下人。 据说老安国公在家吐血,老国公夫人、皇后的生母进宫看女儿,连凤音宫的门都没进去,在半路上就被秋葵挡了回去,说“多事之秋,皇后也要避嫌”。于是国公夫人回去也气病了,乱成一团的张家更乱了几分。 张六娘坐在长平王府里,特意叫了贺兰到跟前详细询问外面情况,听说皇后和安国公老夫妻的病情之后,只冷冷笑了笑,就把贺兰遣下去了。 贺兰自然是继续当差去,只交待妻子祝氏仔细留意王妃动静。 祝氏将事情禀告给如瑾,如瑾道:“随她去,如果她要出府你们也不用阻拦。”林无现在成了张六娘的贴身侍女,不管服侍,只管陪着,走到哪跟到哪,所以不必担心出事。 但是出乎意料,张六娘并没出府回张家,也没进宫,只在自己院子里待着,而且过得似乎比以前更自在了似的,发脾气骂丫鬟的时候也少了。听说如瑾在翻动府里的土地准备播种果蔬,她也叫了植造婆子过去翻动自家院里,又掏银子打发植造管事去外头买花种花株,要亲自种花消遣。 植造管事先来回禀如瑾,得了如瑾的允许才敢替张六娘办差。张六娘明知此事,也不发脾气,得了花种还真仔仔细细种起花来。 “主子,您说王妃这是怎么了?张家正难受的时候,她怎么反倒高兴起来,别不是打着什么主意吧?” 如瑾在誊写镖局的镖师名册,这种原该底下人干的活她亲力亲为,好将镖局的人快速了解清楚。听了吉祥的话,只是笑道:“她打什么主意都无关紧要,只要大事上看住了她,就算有什么小算盘也不顶事的。在王府小半年了,这点你还看不出来么?” “奴婢自然看得出王爷待您好。”吉祥抿嘴笑。 自从进府一直没得着机会的两个纪家姑娘却在屋里商量。 纪吟霜愁眉紧锁:“安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皇后又病重,谁知道是真病还是被迫假病,眼见是张家不行了。她家倒不关咱们的事,可咱们侯夫人跟安国公府走得近,万一侯府被牵连了……” 纪素娥说:“侯府如何跟你我二人不想干,我们该在乎的是王爷。进府这么些日子,王爷不喜王妃咱们都看在眼里,连带着,他肯定也不喜欢与张家走动殷勤的纪家。眼下张家一出事,我们就更没有出头之日了。” “我说的也是这个意思,该想个办法才是呀!” ------题外话------ 15094872999,559977,tangyali1,李13711940869,郭海燕0508,hanlussp,yulinmao402,蓝色多瑙湖,吕米妮,syc86118729,nanxiaoshu,rourou,yuanyuan1984,leiboo,cyy990226,清心静,whx3900939,谢谢各位! 349 花圃对谈 纪氏两姐妹商量来商量去,最终将主意打到了王府的另一位姨娘,佟秋雁身上。 长平王府内宅从上而下,一位正妃一位侧妃,底下姬妾几十人,中间三位姨娘是不上不下、可上可下的位置,比较微妙。对于纪氏姐妹来说,自家的姨娘肯定指望不上,还能不能回来都是另说,罗姨娘又有中毒的前隙在,唯只剩了佟秋雁,兴许还有些助力。 两人自然也知道佟秋雁被禁足,妹妹佟秋水身体时好时坏,肯定是不能指望她们帮忙,然而佟氏姐妹的状况让两人非常好奇。 纪素娥这么认为:“听底下人说,小佟姑娘原来和蓝妃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后来反目,被蓝妃压得抬不起头。她心中肯定怨气颇深,与她接触,说不定能得知蓝妃一些隐秘。蓝妃在府里风头无两,咱们只有仔细留心才能找到机会。对她了解越多,能讨她欢心的可能越大。” “是,不过我们一定要小心。蓝妃必然不喜欢我们和佟氏结交。” …… 佟秋水在西芙院旁边不远处的小花圃里给风仙花苗浇水。 开春之后如瑾主导,将王府后院的大半土地都翻腾一遍,准备移栽果树、种植日常蔬菜。这个小花圃本来也没种什么名贵花卉,大片都是凤仙花,是喜欢捣花汁的姬妾们用来采摘原料的地方。祝氏本来提议将这里改作葡萄园,一向不理外间事的佟秋水破天荒站出来反对,坚持要留着凤仙花。 如瑾知道她是惦记着喜欢凤仙花的姐姐,就随了她。 于是镇日无聊的佟秋水亲自照看起这片花圃来,翻土,播种,浇水,亲力亲为,给杂役婆子省了许多工夫。 这天正浇水的时候,两个俏丽姑娘从远走近,闲逛到了这里。 “这位姐姐,您照看的是什么花?”其中一个和佟秋水打招呼。 佟秋水一副生人勿近的面孔,淡淡抬眼瞅了瞅来人,说,“茶花凤仙。” “凤仙小时候是这样的吗?”两个姑娘好奇地蹲下来查看幼苗,叽叽喳喳讨论,时不时和佟秋水请教一两句。 佟秋水先时还冷冷淡淡的,后来时候一长,态度也缓和下来,主动问:“你们是谁?以前没见过你们。” 两人就自报家门,说是姓纪,还通了闺名吟霜和素娥。 “原来是新进府的两位美人啊。” 佟秋水表情出现微妙变化,眼帘抬起,目光如针一样将纪家姐妹从头到脚扎了一遍,原有些缓和的语气里就添了硬生生的嘲讽之意,“你们是代替纪姨娘进府伺候王爷的吧?已经好几个月了,王爷可有召你们留宿陪侍?” “……” 纪家姐妹没想到佟秋水一个冷冰冰的冷美人说话竟然这么直白大胆,顿时有些窘迫,双双红了脸。 佟秋水冷冷哼了一声,“我不认识林安侯府的人,不过,猜也能猜得出你们是纪家安排进来固宠的。你们父母家人都还在外头吧?差事办得不好,你们却能笑呵呵的闲逛赏花,是真没心没肺还是蠢得过头?” “你……” 纪吟霜满脸涨红,就要和佟秋水理论,被纪素娥拉住了。 “这位姐姐到底是什么人,如此折辱我们,对你有什么好处?”纪素娥差点就叫出了佟秋水的名字,及时反应过来佟秋水还没通报名讳,若是说出,那两人前来搭讪的事情就尴尬了。 佟秋水没发现两人的猫腻,只道:“你们管我是谁。作为过来人我奉劝你们一句话,千万别往王爷跟前凑,好好的巴结奉承蓝妃,你们才能在王府待得长久,不然,纪姨娘就是你们的前车之鉴,她的今天正是你们明日。” 纪家姐妹两人待要反驳争辩,佟秋水冷笑几声,转身径自去了,只留个两姐妹一个孤傲的背影。 纪吟霜气得跺脚,“这算什么东西!怪不得她不得宠,除非王爷是傻子瞎子才会喜欢她这等人。空长个好皮囊,嘴巴真是坏透了!” 纪素娥盯着佟秋水背影良久,若有所思,“吟霜……你仔细想想她的话。” 纪吟霜一愣,“怎么了?她先是讽刺我们不得力,又咒我们变成姨娘那样……” “不,她先是提醒我们注意家人,不能安于现状,继而让我们仰蓝妃鼻息……你说,是不是在激将?” “啊?”纪吟霜凝眉,“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这意思……” “走,咱们找蓝妃去!” 纪素娥打定了主意,既然佟秋水这里冷冰冰套不出话,佟秋雁又轻易不好得见,看来佟家姐妹的助力暂时不会太大,她又没那么多时间软磨硬泡做水磨工夫,那么,倒不如……就此借了佟秋水做垫脚。 如瑾正在看彭进财百忙之中预写的镖局开销账目。明面上的老板是长平王那位退下来的暗卫,可财政、经营权力都在如瑾这里,买卖还没做,先要把银子准备好。正仔细看着,算着,吉祥进来报说纪家两小姐求见。 “她们来做什么?挡了吧。”如瑾头都没抬,她现在很忙,没空陪底下姬妾喝茶聊天。 吉祥道:“奴婢原也是这么打算,想打发了她们,但两位小姐说是来回禀事情的,还说和小佟姑娘有关……” “恩?”如瑾看完手中一页,伸指揉揉额头,“让她们在厅里等一会吧。” 吉祥应着去了,如瑾靠在迎枕上闭目养神,将看过的账目在脑海里重新过一遍,检查没什么遗漏了,这才执笔在信纸上歇了几条批语,重新封在信封里,起身走出去。 纪家姐妹已经在厅里了,坐于下首椅子上和吉祥寒暄聊天,见如瑾来忙起身见礼。如瑾将信封交给吴竹春,让她着人带出去,这才笑着坐到主位上和纪家姐妹搭话,问她们有何要事。 “按理说,我们来说这些话有搬弄是非的嫌疑,但……”纪素娥先开口,“但自从进府以来多得您照顾,我们心里非常感激,一直想着找机会报答,所以这才……” 如瑾笑道:“有话直说吧,我还有事,不能久陪二位。” “……抱歉,耽误您了。是这样的……”纪素娥见如瑾态度冷淡,顾不得再做铺垫,直接将花圃“偶遇”佟秋水的事说了出来,在佟秋水的原话上又添了许多枝节,着重表现佟秋水的怨愤和激烈,提醒如瑾小心。 “蓝妃您别多心,我们真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怕小佟姑娘做出不妥当的事来,所以才厚着脸皮提醒您一声。我们与小佟姑娘无冤无仇,也没道理编排她。” 如瑾静静做了一会,笑着端了茶,“多谢二位相告。佟二小姐自来性子激烈,我会注意的。” 端茶送客之意太过明显,即便还有许多话没说完,纪家二人也不得不站起告辞了。临走时还极力保证,以后没事不会去园子里闲逛,免得给府里添麻烦。如瑾对此保证不置可否,笑着命吉祥送客。 “主子,您说她俩说的……是真的吗?”吉祥回来,走到跟前低声问。 如瑾道:“有七八分真吧,听听就罢了。” “那小佟姑娘?” “她心中忧愤日久,尖刻难免,随她去吧。” 如瑾口上这么说,其实从纪家两人的言语神情里,她早就查知了佟秋水必然说过激烈的话,而且这些话对自己肯定无益。已经许久没见佟秋水了,如瑾沉思一瞬,命人将她传来。 佟秋水到的倒是不慢,只是神色冷如寒冬。 如瑾也不跟她多说什么,只道:“王府日后可能会遣散一些姬妾,你可以早作打算。是去是留,我尊重你的选择。” 面无表情的佟秋水愕然抬头,惊疑地盯住如瑾,“你……你当真,要赶尽杀绝?一点也不顾昔日情分了么?” 如瑾知道她误会了。 “秋水姐,随你怎么理解吧。只是这件事,你自己回去认真考虑便是。关乎一生喜乐,我希望你能理智一些。” “理智?何不直接说‘希望我主动离府’?蓝妃,你准备把我送到哪里去呢?一个被赶出内宅的小妾——不,连妾都不是,一个被感触内宅的通房丫鬟,流落在外会有什么下场?你倒不如直接给我个痛快!” “佟秋水,你冷静一些。” 如瑾觉得头疼。以前所认识的那个聪慧果决的朋友,怎么如今变成了这个模样?坦荡心胸变得比针尖还小,光朗心思全都拧巴成了阴暗的曲折。她哪里来的这么多怨恨和不平? “所谓遣散姬妾,当然不是要发卖,你将王爷和我当什么人呢?王府有钱有人有产业,你们出去,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或嫁人,或自己生活,王府都不会让你们吃亏。这是王爷很早就有的意思,我提前告诉你,也是让你仔细想想出路,你想好了只管告诉我,我必定尽力帮你。” “若我不想走呢?” 佟秋水咄咄盯着如瑾,挑眉,满面讥讽。 “若不想走……王府自会养你终老。” “呵。就如同现在这样,一直到老么?” “不然你想怎样?”如瑾也起了一丝火气。 “我不想怎样。还有别的事么?没有我就告辞了。”佟秋水草草福身,转头向外。 如瑾叹口气,在她即将踏出门去的刹那,说:“若你非要认为我是你的阻碍和敌对,请冷静一些,不要做无谓之事。若是落在王爷手里,恕我救不了你。” “多谢!”佟秋水一路远去。 ------题外话------ 何家欢乐,tjjxjy,cndoll,谢谢:)天好热,头晕,写不动,姑娘们见谅=_= 350 夜半投缳 是夜,佟秋雁悬梁。 看守她的婆子报上来的时候,如瑾尚未就寝,正捧着王府内宅的收支账册翻阅,想看到底有什么地方可以俭省出银子,好攒下来存做私房,暗中投到镖局生意上去。翻到米面采买一项,精米多少钱,粗米多少钱,杂粮米又是多少钱,如瑾一样一样的盘算,给哪等仆役用精米,哪等用粗米,熬粥和做米饭的时候应该放几成精米几成粗米,这样一年到头可以省下多少…… 她靠在迎枕上,手边小炕桌摆着笔墨,一边算一边记,正沉浸其中的时候,吉祥挑帘而入。 “你们还没歇吗?不用等我,自去睡吧。”如瑾还以为是丫鬟进来添茶,头也没抬。 “主子!”吉祥匆匆走到拔步床隔扇口,声音带着焦急,“佟姨娘那边有些不妥。” “恩?什么不妥?”如瑾停笔抬头。 “她……她刚才投缳自尽……” “什么!”如瑾扔下笔就要下床。 吉祥赶紧上前扶住,“主子您别急,她性命没有关碍,已经救下来了,现下府里的医婆在照顾着呢。您慢慢儿的,三更半夜别惊着。” “是谁来报信的?把人叫进来细说。给我换衣服。” 听说性命无碍,如瑾高高提起的心才略微放松,坐在床沿定了定神。方才乍听“投缳自尽”四字她脑中轰然一声,回过神来,立刻飞快换下寝衣穿出门的衣服。 吉祥命荷露将报信的婆子叫到屋里来,那婆子进了门也不敢乱看,跪下就磕头:“蓝妃恕罪!奴婢们一时疏忽闯了祸,要打要罚您尽管说,奴婢们绝无二话,只是您自己千万小心身子!” “好了,说经过吧。仔细着点儿,别惊着我们主子。”吉祥一边帮如瑾换衣服一边制止那婆子告罪。 婆子磕头道:“是这样,每天这个时候佟姨娘已经安歇好久了,今天白天小佟姑娘过来一次,晚上佟姨娘就熬到很晚,奴婢们催着她睡了,看着她躺在床上之后才熄了灯插门出去,结果……我们这里刚在下房躺了没多会,就听见佟姨娘屋里悉悉索索有动静,起初我们也没在意,以为是她起夜,可后来就听‘咚’一声闷响……” 婆子踌躇一会才接着说,“……我们以为是她发脾气砸东西,就、就没理会,直到奴婢想起院里茶炉子忘了熄火,就起来料理,谁知无意中往佟姨娘房里一瞟……隔着纱窗,看见、看见一条人影在半空飘!奴婢吓坏了,赶紧叫上人冲进去,将姨娘从梁上弄下来……” 说话的空当如瑾已经换了衣服,最开始的惊骇也稍稍平息,已经可以正常思考了。听了婆子的话,便问:“天气刚转暖,怎么佟姨娘房里夜里不关窗,不怕受寒吗?” 春天的京城,白天是暖阳高照,夜间其实很凉的。婆子愣了一下才答:“这个……奴婢离开佟姨娘房里的时候,记得那窗子是关着的……兴许是被风吹开了?” 如瑾又问:“你们救下她的时候,她情况如何?” “回蓝妃的话,当时佟姨娘还有气息,只是昏迷不醒,我们几个人掐她人中老半天,又给她顺气拍背,好大工夫才救过来。” “恩,带我去看看吧。” 如瑾领了丫鬟过西芙院后头去,半路遇到至明。 “怎么,王爷知道了么?”如瑾拦了至明问。长平王今夜是在锦绣阁处理事情的,佟秋雁的事如瑾想先看过大体情况在和他说,免得他分心。 至明上来行礼,“蓝主子,王爷已经知道了,特遣奴才来料理。本来王爷不想惊动您,谁知这起东西嘴快脚快的,先去通报了您。” 那报信的婆子赶紧上前给至明告罪。至明挥手让她退下,朝如瑾道:“既然蓝主子来了,奴才就跟着您办差。有什么吩咐您尽管使唤奴才。” “好。”如瑾带他继续前行。 现在至明替代了花盏的位置,是长平王跟前最得力的人,而且花盏的“得力”只在表面,至明才是真正的自己人。有他在就如同长平王亲临,什么事情都好办了。 佟秋雁的院子门口围了一圈人,都是西芙院和附近院子里住着的姬妾,听见动静带着丫鬟前来看热闹。见如瑾一行提灯而来,众人连忙闪开一条路,纷纷让到两边给如瑾问好行礼。 如瑾点了祝氏等五六个人留下,遣其他人回去睡觉。众人不敢违拗,尽管还有想凑热闹的,也赶紧带人离开。小小的院子外终于恢复清净,但里头的动静却越发清晰可闻。 佟秋水正在里头哭,嘤嘤的声音断续传来,夹着听不太清的言语,听起来态度颇为激愤。院里开门的丫鬟高声通禀“蓝妃到了”,如瑾往里头走,吴竹春越众而出当先引路。 就见灯火通明的小屋里猛地冲出一个人来,直朝着如瑾而去。 砰! 吉祥等人还没反应过来,那团影子就像来时一样,猛然又飞了开去。提灯的丫鬟们团团围过来,雪亮的光线中,佟秋水披头散发摔在地上,后背撞到了台阶,疼得起不来。 吴竹春冷冷盯她一眼,此时才退到如瑾身后。方才她越众而前,防的就是屋里人冲撞主子。 如瑾命人将佟秋水扶起来。 佟秋水咬着牙缓了好一阵才勉强能说话,一张嘴,先是倒吸一口凉气,显然是撞得不轻。如瑾吩咐丫鬟:“让府里医婆给她看看,别摔坏了哪里。” “蓝、蓝如瑾,不用你假好心!摔了我又……又假惺惺作态!”佟秋水呸一口。 吉祥皱眉:“小佟姑娘,说话要凭良心!是你先冲撞我们主子在先,难道我们还要站在这里乖乖被你撞出好歹来才行?你若不先动手,竹春也不会把你怎么样。” “你……是你们逼我姐姐自尽的,我恨不得……” “恨不得如何?”如瑾打断她,抬脚朝屋里走,“你再恨,也先搞明白原委再说。” 佟秋雁脸如金纸躺在床上,双目紧合,气息微弱,两个医婆守在床前,见如瑾进来便禀报:“佟姨娘性命无碍,已经给她扶了药散,等醒来之后好好休养便是。” 年纪稍长的医婆正是之前给罗氏看中毒的那个,是府里看毒治毒的好手,上前朝如瑾福了一福说,“请蓝妃随奴婢这边来,容奴婢和您交待如何让佟姨娘休养。” 这事嘱咐丫鬟就可以,根本不用和侧妃细说。如瑾与之对视一瞬,若有所悟,点了点头,随之走到外间背了人说话。 医婆低声道:“幸亏救得及时,若是再晚一时半刻,佟姨娘这番定然是没命了。悬梁时间过长是一样,另一样,她悬梁之前应该有服食迷药。” “迷药?” “就是让人神志不清、四肢发软的药物。奴婢仔细查过她的眼睑、脉搏和唇舌颜色,确定是服用了迷药无疑。” 如瑾凝眉。 在闻听吉祥禀报的起初,她以为是白天和佟秋水的争执影响了佟秋雁的情绪,使其万念俱灰而轻生。后来听了婆子的禀报,又是闷响,又是开窗,她就有些怀疑是佟秋雁故意作势,以死相逼,其实未必是真的想死——从其过往表现来看,这等事佟秋雁完全做得出来。 然而,医婆的话…… 却让事情变得有些奇怪。 不管是佟秋雁真心想寻死还是故意作态,都没有先吃了迷药的可能。因为如果真寻死,悄悄吊了脖子就是,难道还怕悬梁万一死不成,非要再加一重保证?世上万没有这个道理。而如果是故意作态,那就更不可能先吃迷药了,那不是死定了。 “你确定吗?” 医婆郑重点头:“奴婢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无差错。至明公公也通些医理,蓝妃您可以让他再去验看一番。” 守在门口的至明耳聪目明,闻言不等如瑾吩咐,自己进屋去将佟秋雁反复查看一遍,出来说了和医婆同样的话。于是如瑾更加摸不透。 便问医婆:“嬷嬷,您怎么看?” 医婆摇头:“奴婢只懂医道,其余的不大精通。” 如瑾让她下去了,传了服侍佟秋雁的仆妇们来问话,询问佟秋雁今日有何异常。先前报信那婆子知无不言,详详细细连佟秋雁一日三餐吃了几筷子饭几勺粥都禀报的清楚,的确是没见异样。唯有佟秋水日里来过一次,姐妹两人的谈话被仆妇偷听,此时也禀报了出来,无非是佟秋水细说和如瑾争执的经过,佟秋雁咬牙切齿骂人而已。这只能算是常态,而不是异常。 于是至明带着两个丫鬟又将佟秋雁所用的碗筷杯盏一一细查,连带着衣衫首饰、蜡烛灯油都没放过,检查之细致让如瑾大开眼界,然而一圈查下来,并无什么不妥。 佟秋水被人带到下人房里拘着,不住有断续的激愤的谴责传进正屋。里间床上静静躺着佟秋雁。这两姐妹一个不知内情,一个昏迷不醒,要想查问什么也是困难。如瑾进内室看了一会佟秋雁,见她没有醒转的迹象,便带了人先回去。此时夜静更深,有什么事也只能等明日再说。 走时特意从西芙院调了四个丫鬟过来,专门伺候佟秋雁起居,而这里原本的仆妇们则由至明遣人拘在了闲置的空屋里,等着明日查事的时候问话。 祝氏亲送如瑾回辰薇院,安慰说:“您不用为此事担心,咱们王府不同普通内宅,人虽多,却是条理分明干干净净的,什么腌臜事也藏不住,您若信得过我,就让我帮您查一查这件事。您腾出精力好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没必要在佟姨娘这等人身上费心。” 如瑾点头允了。这倒不是她不想为佟秋雁操心,事实上虽然不喜这位同乡,但多年旧识的情分总是抹不去的,她很想早点知道事情的真相,若真是有人要对佟秋雁不理,她也不会轻饶。只不过,王府内宅上上下下祝氏比她要熟悉得多,且祝氏又是个心细敏锐的,由她来查十分妥当。 刚走进院子,祝氏还没来得及告辞回返,长平王带人进来了,也不顾众人在场,大步上前握了如瑾的手。“怎么样,没吓着吧?” “没有。”如瑾知道他是撇下事情特意来看自己,忙带他进屋,“既然回来了就早点歇下吧,其他事明日再做行么?” 祝氏领人笑着告辞而去,院门一关,吉祥等人也识趣退下,小小的天地里便只剩了手牵手的两个人。 “恩,紧急的已经处理完了,今夜我就在这里睡。” 长平王和如瑾一同进屋,两个人也没用丫鬟服侍,互相帮着简单盥洗一番,换了衣服同榻而眠。 如瑾躺下半日睡不着,听见长平王也没睡,便握了他的手:“别想了,明日我和祝氏亲自过问详查,你还要早起上朝呢,时辰很晚了,快点睡吧。”这个时候睡下,也不过迷瞪一小会而已,丑时一过就要出门进宫了。 长平王说:“不是为佟氏,在想外面的事。”他搂了如瑾在怀里,“好了,不想了,睡吧。” 如瑾为了让他早睡,也没问是什么事,尽量将呼吸放缓,将脑中思绪都清除掉,努力让自己入睡。她这一睡,长平王听着她呼吸绵长,渐渐倦意也上来,拥着她睡了。 因着半夜有事,如瑾这一宿都没睡好,胡梦颠倒的,感觉非常累,可又醒不过来,直到日上三竿才勉强张开了眼睛。阳光洒满绣帐,枕边空空,长平王已经出门上朝去了。如瑾拥着被子又眯了一小会,感觉头不那么晕了,才慢慢起来穿衣吃饭。 这边饭还没吃完,祝氏已经进来禀报了,原来她这一夜根本就没睡,将伺候佟秋雁的丫鬟婆子仔细反复问了多遍,连带着佟秋水跟前的人也没放过,见了如瑾,就将昨日佟家姐妹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仔细复述一遍。花圃那里有婆子断续听到了纪家姐妹和佟秋水的谈话,祝氏也查问了出来,统统告诉如瑾。 “现在还不能推定是谁下了迷药给佟姨娘,但可以排除是她自己下药或者由饮食入口的可能了。纪家两位小姐那里我还没去问,需要讨您一个示下。” 如瑾想了想,点头道:“去问问也可,不过我觉着她们未必有这个能耐。查问的事不急,你先让昨夜过去看热闹的人管住嘴巴,别到处乱说乱传,对外只说是佟姨娘生重病吧。若被我听到一星半点儿悬梁之类的,让她们掂量着。” 长平王入朝不久,正在积累名望的阶段,如瑾不想因为这些内宅琐事影响了他本就不大好的名声。 “是。”祝氏也知轻重,郑重应了。 ------题外话------ eliza100,柏樱,zouzou1,dreameralice,清心静,xiaying1970,天桃中学,感谢各位! 351 夫妻对谈 关于佟秋雁的一切都由祝氏动手料理,如瑾依旧为镖局的事情忙着,只在必要的时候听祝氏禀报,做些吩咐。就这样祝氏查问了整整两天,将包括纪家姐妹在内的所有和大小佟氏接触过的人都仔仔细细问了几遍,然而却还没有眉目。 最后是贺兰提醒她,让她看看是否有外人潜入的迹象。祝氏这才豁然开朗,仔细将佟秋雁的房间门窗都检查一遍,终于是在窗子的边框上发现了一丝擦痕。 想起那日婆子禀报时提起的窗户敞开的细节,祝氏叫了府中侍卫来验看,确定那擦痕的确是翻窗经过留下的痕迹。 “是我糊涂了!”祝氏叹息着和如瑾细说,“之前只想着是谁趁机在食水或什么地方做了手脚,查问来查问去,全在这一件事上打转,却忘了查看门窗。如今看来,却是有人在佟姨娘就寝之后偷偷翻窗进屋,对她做了什么手脚。” “她自己怎么说?” “她一直说不清楚怎么回事,只说躺下之后半梦半醒之间突然觉得憋气得难受,想睁眼却睁不开,似乎有人掐脖子似的。她当时还以为是鬼压床,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 祝氏迟疑一下,说:“她总说是您派人干的……还说就是竹春姑娘,别人再没这个本事。” 吴竹春卸过她一次胳膊,倒让她将人家当成了无所不能。 如瑾不管佟秋雁怎么想,只问结果,“能查出是谁翻窗进屋吗?” “还没。这事说来也怨我们了,西芙院里住着咱们许多人,其中有一半是会些拳脚的,云娘等两三人还是极好的身手,所以原本王府里到处都是侍卫和暗卫,因为这边有她们照应,就没安排那么多护卫。结果,我仔细问过她们,都说没听见什么动静……我和至明公公说了,这两天就安排护卫去那边添人手,夜里有醒着的巡视,总比睡着的人强。” 如瑾点头:“这样也好。佟姨娘那边先以将养身体为要吧,查验的事情继续。” 祝氏点头,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叫了木云娘过来三人一起做每日的消息整理功课。 有一半消息是关于皇后娘家的方方面面。 安国公府的案子依然一件接着一件在审理,每案一出,必会引起京城哗然,这么多天过去,京外许多行省也都知道消息了,朝堂乡野之间许多人已经嗅到当今后族要遭殃的气息。 上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还是皇帝登基五年左右的事情,那时候他龙椅刚坐稳,大权在握,也整倒了那一任的首辅,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于是就开始削减安国公府的势力。 那是大半皇帝都会做的事情,不足为怪,民间把此种做法叫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文雅一点叫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所以当时皇帝针对安国公府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理解。 然而现在,皇帝正当盛年,江山稳得不能再稳,安国公府也已经只是一个普通亲贵,别说横行,就是正常的贵门权利他们也没有尽享,一怕给皇后招骂,更怕被皇帝猜忌。就这么一个蛰伏状态、无甚威胁的贵族,皇帝为什么不放过,突然就发了难? 朝堂上下不乏消息灵通、头脑敏锐的人,已经有人猜测到是为了储位。年前太子和永安王的一起一落风波尚未平息,先是永安王被禁在府中未解,现在安国公府又受了打击,任谁都要细细思量琢磨。所以最近的朝堂上,除了立场特别明确、目的非常清晰的人,如贝成泰之流,会借着这个机会鼓噪推波,其他只求安稳富贵的官吏们都尽量小心翼翼,不想卷进天家的争斗中去。 连许多喜欢去雅舍青楼闲坐消遣的官员们,最近都下了衙就回家闭门不出,弄得京城好些颇有名望的花楼伶馆失了大主顾。 而与此相对,也有一大批人跳出来掺和,或者为安国公府说情,或者痛打落水狗,言流沸沸,其中不乏贝成泰等人的影子。 这些消息自然都在唐允送来的密报中。 如瑾细细翻看,心中隐隐有一丝担忧,更有一丝期冀。而且让她感到惊讶的时,她这点期冀的心思竟比担忧更甚。她非常想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会如何发展。以一己之力扳动朝局,四两拨千斤,然后躲在旁边看各色人等跳出来唱戏,长平王所做的事让她感到紧张又激动。 从头到尾她都是知情人,而且越看密报,越觉得自己正参与其中。这感觉十分奇异,是她以往生命中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明明知道危险潜藏,可她忍不住感到一丝兴奋。 连带着筹谋镖局的劲头都更强了。 如瑾为自己的兴奋而诧异。以前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的一面。怎么会对这种事兴致勃勃呢?前世她可堪称不食人间烟火呢! “阿宙,男人手握权柄,坐拥江山,是不是会感到无上满足?不是银钱地位女人之类的满足,而是……感觉上。” 这日两人一起吃晚饭,跟前没有丫鬟伺候着,话题就开放了许多,如瑾便将连日来的疑惑抛出。她从自己的兴致勃勃中推测帝王之心,不得要领,想来男女心思不同,索性将问题扔给长平王。 长平王却错会了意,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她,“瑾儿,你在担心以后?怕我一旦得了江山,会忽略了你?” 哪有。如瑾失笑:“不是的。我只是随口问问。” 长平王不大相信,“按理说你早该有这种担心了,此时问出来已经算是很晚。是不是随口一问都不要紧,既然说到此处,不如我们详细谈一谈。” 他说得这么郑重,如瑾也不由停了箸,目光清亮,先他开口:“你是要说一旦愿望得成,坐上那椅子之后么?”她抿嘴笑笑,“放心,我并不担心,也不会胡思乱想,更不会像现今某些人似的做出狠毒之事。你能给我的我会接受,给不了的我不强求,其实你如今能给这么多,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从来没奢望过会有现在的际遇和待遇。” 长平王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斜飞入鬓的剑眉微微一动,静了一会才摇头笑笑,容色光华似谪仙,“听心爱的女子说出胸怀宽广的话……本来该是欣慰至极,不过我倒宁可希望你心胸狭窄一些,多点醋意,发点脾气,也好让我确定你并非不在乎我这个人。” 他怎么会这样想? 如瑾愕然与好笑之余又觉心底微甜,他的话听起来似是顽童赌气,却让人感到温暖、被重视。也许正如他所说,“多点醋意”会让对方踏实? 好奇怪的逻辑。 已经活过两世的如瑾却是第一次和男子认认真真地以心相交,平日相处种种,让她感到既新奇又有趣,今日长平王这种歪理也算是趣味之一了。 喝一口白盐笋汤,清淡的味道在唇齿留香,她微微侧头,笑着对长平王说:“那么我便做一个让你确定心意的妒妇吧?吃了这顿饭,你就快去把满府的女人清走,只留下年老色衰、鸡皮鹤发的婆子们伺候,尤其要把压在我头上的那位弄走,让我站在最高处。等来日你遂了愿,我也要在那红墙金瓦之中做最高,做唯一,什么三年一选五年一选的规矩都统统废掉,从内到外不许有女子侍奉,全换成内侍,你看如何?” 长平王抚掌:“妙,我看可以如此!” “王爷说话算数?可不许哄妾身。” “自然算数。不过,最近有些忙,府里清理的事暂且放一放,等时机成熟再说。” 如瑾故意追问:“那么什么时候算时机成熟?若是一拖三四年,清与不清都一样。” “安国公府这次的事看进展,若能让太子六哥都卷进来掺和,局面越乱与我越有利。早些在朝中站稳脚跟,得到朝臣和皇上的赞许之后,我再做什么也就方便了许多。我估计,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吧,你可等得起?” 长平王认认真真地分析,如瑾只好收了戏谑之心,“好了,汤水都凉了,先吃饭吧。不过开个玩笑而已,倒让你嘴皮子不停了。” “我并没开玩笑。”长平王接过如瑾递来的汤碗,将碗放下,顺势捉了她的手,“遣姬妾的事情以前与你提过,肯定会做的。至于来日,若能进入红墙之中……你觉得,我会坐拥三千佳丽逍遥么?” 被他盯着认真问,如瑾沉默一瞬,也露了认真的神色,道出自己看法:“坐拥三千是荒淫,你不是那种人。但我也不是心胸狭窄、眼睛只在女人堆打转的无知妒妇。高处不胜寒,那位置也有许多无奈,即便你不要人家,人家未必会放过后族、贵戚的位置,这些我尽皆明白,你要做什么也不必顾虑我。莫说来日,就是现在你扶起张六娘,或者再娶几个对你有助力的人,我也不会不明事理。蓝家对你没有任何帮助,反而还可能拖后腿,我能做的就是帮你打理你交待的事情,这是你信任我,比宠爱我更强。人说两情长久不在朝暮,其实也不在专宠。只要心里有位置,其他并不算什么的,你说呢?” ------题外话------ hanlussp,blfhui,whx3900939,hongsushou,sunnyzz423,多谢几位:) 352 春风良夜 轩窗半开,春日夜晚的凉风送进屋中,窗边长桌上闲放一卷《孟子》,是长平王消遣时随手乱翻的。此时被风拂过,书页沙沙而响。两点桃花瓣落在卷册上,靛蓝的封,嫣粉的花,静谧而娇艳。 如瑾的目光落在花觚上,心思如供奉桃花的清水,安静之中透着淡淡芬芳。 和长平王说出这些话,她没有委曲求全,更不是曲意粉饰。她所说的,正是她心中所想,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所预测的未来。 自从知道了长平王的心思,甚至在两人成婚之前凭着直觉揣测,她就已经可以预料一旦随了他,将会面对什么样的生活。他府中姬妾众多,上有正妻,下有宠妾,她原本就没对婚后生活做太多期冀。她是怀着报恩、从命的心思进来的,而婚后所得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当一个人本无奢求却凭空接到金饼子,原本的恬淡心境会不会就此改变?因为得了一,知道了一的好,所以对二三四也有了期待,想得到更多,想过得更好? 这是世人常有的心思。 如瑾并非无垢圣人,她的心中也起过波澜。尤其是尝过了夫君的体贴爱护,两情相悦恩爱日深之后,就越发不想让两人之间插入第三个人。有时候半夜醒来在朦胧光线中看见长平王的侧脸,她会静静地注视许久,惟愿此刻永恒,岁月莫要往前走。 因为她很明白一旦他得偿所愿,迎接她的将会是什么样的日子。 或许她会成为第二个皇后,第二个庆贵妃,第二个媛贵嫔、宁贵嫔,甚至第二个前世的蓝如瑾。 不过,当情思缱绻的午夜过去,新的一天开始,理智便胜过了一切。不为人道的一点点属于女子的小心思,像海水里翻卷的浮沫,随着日出而消散无踪。她明白自己的位置,更明白活在当下的道理。 他对她好,她便对他好。他肯信任她,她便为他做好他交待的一切。 除此之外,任何想法都是多余。 她想通之后的心静无澜,使得她能心平气和与他说出上面的话。 然而长平王却似并不认可,听了之后反而摇了摇头。 “瑾儿你错了,两情长久既在朝暮也在专宠,我要的是和一个人的一生一世,你应该也是这样期待才对。” 他深沉的眸色映着烛光,熠熠生辉。 如瑾与之对视,心底有怦然之声响起,如夜空渺远鼓歌。 一生一世,和一个人么? 自然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情……然而戏文中尚有变故波动,何况现实世事。 “阿宙,你可知道你所期待的事情有多难。” 如瑾的手被长平王握着,能清晰感受到他手心的薄茧。这薄茧便是他辛苦向前的见证。他背着人练武,人前装体弱,他洁身自好,人前却要用荒唐掩饰光华,他背着人筹谋经营,那遍布王土的各种生意,以及一册册厚厚的卷宗,皆是他这些年打拼苦熬的记录。 见微知著,他以前那么难,以后还会更难。而他若真得期待什么“和一个人的一生一世”,那便是难上加难。 长平王点头:“我知道。” 他的眼睛比平时更亮,声音很低,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我做得到,你呢?” 如瑾静默一会,别开脸转向窗外,想平复一下心绪。 长平王的坚定让她动容,心跳都加快了几分。平稳的情绪像是缓慢流动的溪水突然遇到险滩,激动,忐忑,更有澎湃直击三千里的冲动。 一瞬间她赶紧控制住心情,认为不能这样草率决定。 鹅黄色的月亮从天边升起来,透过尚未成荫的柳梢映入轩窗。长桌上的桃花又落了几片浅粉的痕迹在书页上。人间四月芳菲尽,这是早起去山中探望蓝如琳的婆子顺路带回来的山桃花,刚拿进来的时候尚且开得活泼,一天过去已经有些打蔫,花瓣也片片凋落。 “阿宙,乌飞兔走,花开花落,世上一切都自有规律和道理。若是逆了这个规矩道理,会有想象不到的艰辛困苦,而且最终未必能够如愿。就比如这几枝桃花。” 如瑾示意长平王看过去,“它们本来好好开在山上,正常的话还能开好几天,人却偏要将它折下来,断了它的生机,回来反倒要供在水里求它多活一会。这便是违背了道理。所以你看,它已经开始凋谢了,明早换鲜花的丫鬟就会把它丢掉。” 长平王摇头,“你这个比喻不好。我要做的事说不上顺应天道,却也不是逆情理而为。规矩和规律是两种东西,花开花落是规律,妻妾成群却是不成文的规矩,规律尚且可破,何况规矩呢?又何况是不成文的规矩呢?真到了那一日,我想做什么,没有人能拦得住。” 他的语气相当肯定,有居高临下睥睨一切的气势。 面对这样的男子,心静无波是不可能。 如瑾对着桃花默默良久。 他是这样坚定,而她该如何? 信吗?未来不但做他私下里的唯一,也做明面上的。可想而知哪会有多艰难。 不信吗?的确是非常难以实现的愿望。他若做不到,她也没有理由强求。 市井贩夫若多了一些银钱还要典个年轻小妾来享乐,何况是皇亲贵族?何况他身不由己。 不但不应该相信,而且应该劝他也放弃这种打算——这是一个清醒的女人、一个贤德的妻子理所应当该做的事。 可是…… 即便侧着脸,她也能感觉到他灼灼的目光。 那么浓烈的渴盼,希望得到回应。 两个人相处以来的片段飞速闪过脑海。他的忍耐,体贴,信任,玩笑,耳鬓厮磨,肌肤相亲…… 每一个片段都是一朵浪花,汇聚成海潮汹涌而来。 阿宙…… “我该相信你。” 如瑾突然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 即便脑袋里有另一个小人儿在狂呼不可以,但此刻她愿意冲动一次。 她重新转头看向他,同样目光灼灼。 “你所求的一生一世,我曾经想过,但那时想想也就算了。既然你要坚持,那么从此刻起我就开始期待了。你准备好了么?” 她露出笑容,殷殷看向他。 笼烟眉下横波目,像是三月时节的山山水水,陡然间春风吹度之后便活泼明朗起来,令人目眩神迷。 “自然可以。”长平王手上稍微用力,将她拽到了怀中。 如瑾靠着他的肩膀,柔顺地让他抱着。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吉祥亲手在廊下点灯,一盏一盏的六角琉璃灯在檐下亮起,暖暖的光芒笼住院子里含苞欲放的花树。 春风拂度,月色温柔。 饭桌上杯盏渐冷,可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没有动筷的心思。 如瑾的唇角一直上翘,半晌不曾落下。长平王伸指抚过她的唇瓣,笑,“就这样高兴?” “当然高兴。” “可你方才并无一点喜色,反而处处提醒反驳我。” “那是担心你只一腔热情却没有深思熟虑,将妻妾的事情想得太简单。”如瑾将他摩挲的手指握住,轻声说道,“你们男人在外运筹帷幄,对女人的事向来大而化之,若是此时说得斩钉截铁,后面遇到障碍却又以百般借口和无奈来做搪塞,推翻最初的诺言,那么倒不如你起初就不曾说,我也从来不曾信。” “我是那样的人么?” 如瑾笑盈盈地看着他,不说话。 长平王只得说:“好,那便日久看人心好了。” 如瑾只是微笑。她心底已经信了他。相处日久,她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人。 这样的承诺突如其来,却又显得那么顺理成章,此时此刻她是被巨大的幸福感包围的。 在深宫里过了那么久,又亲眼看着父母之间嫌隙日深,她怎会不明白姬妾是夫妻之间最大的障碍。什么正室贤良,什么内宅和睦,全都是男人用来自我安慰自我麻痹的鬼话罢了。 不信去问那些妻妾,哪一个真得喜欢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男子?哪一个不是有种种无奈,委屈心酸都往肚子里吞? 皇后就是典型的贤妻。安国公府出事之前,举国上下提起国母谁不赞一声贤良?但真正能接触到内幕的人,又有谁不为皇后的面甜心苦、杀人于无形而感到惊惧? 或者如母亲秦氏那般,心灰意冷,夫妻形同陌路? 她在出嫁之前,对婚姻和情感没有任何期待。前世种种告诉她一个刻骨铭心的道理,男人的喜好很短暂,欢愉过后,移情别恋,留给女人的便是无休无止的内宅琐碎、枯燥苍白的生活了。深宫如此,贵门如此,市井人家也大抵相同。 长平王的爱护和信任于她来说,是一场莫大的惊喜。 所以她懂得惜福,愿意全心全意陪伴他,做他贤良的妻。是主动贤良,而非被迫。 即便没有正妻的名分,她也愿意担起正妻的责任。陪他向前,陪他迎接成功或失败——这是她的理智。 如果日后岁月淡化了感情,她便做他最可靠的同伴。 但现在他说,一生一世都是她。这锦上添花的惊喜是如此珍贵,让她更提醒自己要珍惜。 “阿宙,希望十年以后,二十年以后,不管我们在哪里,你都不要忘了今夜的话。” ------题外话------ 掀起你的头盖骨,kql2011,leiboo,桐叶长,dreameralice,世界尽头的风景,nanxiaoshu,whx3900939,dongyequ,540509,小晨晨,多谢各位姑娘~ 353 出府同游 草长莺飞之后时间便过得飞快,比冰雪皑皑的冬日好过多了。这一年的春天很短,前几天还下了一场微凉的寒雨,一放晴,天气骤然开始热起来,除了早晚略有些凉意,白日里站在太阳底下能把人晒晕过去。 五月初五端阳节,朝中休沐,长平王一早就带了如瑾登车出府。 仲夏登高,顺阳在上,这一天登山是顺应天时有利身心的好事。丑正的时候两人便起了床,盥洗收拾了出门时天色还是黑的,几点星子在高天闪烁,明亮的灯笼前后左右簇拥着马车,只有几个贴身的服侍和二十多个护卫随行。祝氏带了木云娘和另外两个姬妾随在后面的马车里,一则给如瑾做掩护,二则贺兰也跟着,算是她们夫妻同游。 本来还给张六娘备了一辆马车,端午节是一年中最重要的几个节日之一,出游带上正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也就是让她去应个卯罢了,出门在外不比进宫,一切都是长平王说了算,自没有什么正侧高下的区别。然而头天晚上着人去舜华院知会,张六娘却一口回绝,说自己身体不适。 丫鬟回来禀报,长平王没放在心上,如瑾想了想,觉得她自己推说身体不好不便同去,外人知道了,却大约要误会到长平王身上。于是便问:“身体不适的借口用多了,让外人看了不成样子。既然王妃身体不适,要不要情个御医过府看看?” 御医到府,便可让外人知道张六娘是真有病痛,并非是长平王找借口不带她出门,省的一次一次的这种事情多了,落一个宠妾灭妻的话柄。然而这样也不好,妻子在家里病着,当丈夫带姬妾出游就更不合适了。 真是左右为难。 长平王不以为意,“请什么御医,就这样罢了,谁有那么多心思照顾她高兴。” 如瑾道:“毕竟她担着府中主母的名头,你刚入朝前后不过半年,名声上要注意些才是。” “你是在跟本王争名分?”长平王板了脸一本正经。 如瑾哭笑不得,好好地说着正事,他惯会这样开玩笑。长平王却捉了她的手,神色一松,笑道:“且不急,早晚都是你的。” 谁急了?丫鬟们都在跟前,他这样握着手不放,如瑾不太自在,眼角余光瞄一下几个丫鬟,吴竹春和吉祥正忙着收拾出门的东西,没往这边看,荷露菱脂给姐姐们帮手,也没注意两位主子的亲昵。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任长平王捉了一会,努力将手抽出来。 出府之后,马车并没有直接出城,而是去蓝府那边兜了一圈,和蓝泽秦氏的马车汇合。如瑾本来并不太想让父亲接触长平王,免得他得意忘形,无端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然而长平王说无妨,坚持要带上岳父岳母,说这样热闹,一家人也显得亲近。 “谁是你岳父岳母?他们可在安国公府呢!”如瑾道。 长平王笑而不语,如瑾拿他没法,只得仔细叮嘱,“你和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千万莫在外头不注意露了这个口风,可是要惹麻烦的!” “知道知道。”长平王给了一个“你真啰嗦”的眼神。 如瑾瞪他,他笑道:“其实,我常想,若是寻常人家里,出门登高的日子一定是老子儿子孙子好几辈一起,女眷孩子一大群,热热闹闹,兴兴头头的。祖孙婆媳挤在一处车里,兄弟姐妹、妯娌姑嫂,不分彼此也挤在一处,各房仆役们更是挨挨挤挤,这个碰了那个,那个踩了这个,笑语里夹着吵闹拌嘴,定是非常有趣的光景。大家出了城到山上,若是遇见寺庙,女眷们就陪着老太太到单僻出来的客房里歇脚,兄弟孩子们爬山登高,下了山大家一起吃斋饭,也是别有风趣。” 他所描绘的场景也是如瑾所向往的。 前世在青州时倒是真有这样的举家出游,然而一边是面甜心黑的东府,一边是相敬如冰的父母,姐妹们也是各有心思,当时的她又不耐烦这种表面一团和气实则裂痕甚深的虚假亲情,便觉得每次随长辈同游都是煎熬。 同城的其他富贵人家,倒是真有和长平王所述差不多的,那个有儿子在广西任按察使的卫家就是这样。如瑾看不上他家的几个姑娘,觉得她们少些教养颇为张狂,然而却也不得不承认她们一家子的确是和睦。 因为自己无法拥有,便觉得别人的越发珍贵。 于是便顺着长平王的话头接下去,“……等一大家子用过了饭,将庙里师傅们都吵得头疼了,歇够了脚便下山回城,一路上可以随处闲逛山水。端午节的时候江南已经是仲夏,京城附近却刚好春末夏初,乡野之间不比春游踏青时草色浅淡,又不比盛夏绿荫成片,正是恰到好处的时节,最是养眼不过。若是走走停停的逛着,等进了城估计也就快中午了,再去有名的酒楼里包个场,请名班名角唱出热闹喜庆的戏,等唱完了之后满戏台撒赏钱,铜板银裸子磕碰得叮当作响,又开心又热闹。午后回去睡一晌,醒来随便消磨一阵,又到了晚上家宴的时辰。这样整整一天下来,那才叫喜庆和美。” 长平王听得笑意深深,将如瑾纤长细嫩的双手尽皆握住,轻轻用指腹摩挲。如瑾一大段话说完,抬头发现他眼睛里流动的暖煦光华,不由微微一愣。 她只顾自己说得高兴了,倒一时忘记他根本就没可能享受这些。蓝家再如何,昔年表面上还是有这种热闹的,她见过经过,而他却是根本没这等机会。 皇族,深宫,连所谓的表面热闹都是一场盛大的浮华,若有团聚宫宴,生父是高高在上的皇帝,生母是卑微沉默的妃妾,长平王哪个都不便接触。他处在华美尊贵的宫殿里,岂不比她目睹家中的面和心不合还要不适? “阿宙……”她反手去握他的手。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完全不同于她的柔软,握起来让人无端感到心中踏实。“阿宙。”她叫他的名字,眼底有怜惜的情绪。 长平王一瞬间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然地笑笑,说:“没关系,我们以前没有的,以后都会有。咱们多多地生儿育女,生一大家子出来,等儿孙长成,你就是家里的老太太,我是老太爷,看底下哪个小辈不顺眼了,拎出来就劈头盖脸痛骂一顿,骂完了拍拍屁股走人,管他们心里乐意不乐意,反正咱们最大!” “哈!”如瑾笑出声来。 长平王看着眼前如花笑颜,不免有些蠢蠢欲动,顿时贴了上去,“你也觉得有趣吧?所以,咱们还得努把力。” 他低声在她耳边细语,充满暧昧,如瑾顿时脸红心跳。这次出门没有坐大车,用的普通出行的小车,车内空间不是很宽敞,他一凑上来,她就避无可避。 “离远点,好热。”她连忙肃了颜色。 却不知自己眼角眉梢笑意未曾褪去,光是抿嘴肃脸,不但没有任何杀伤力,发而像是冰雪里盛开的红梅,嫣然娇俏得让人情不自已。 不能自已的当然是长平王。 于是辘辘车轮转动之中,如瑾就被他紧紧搂着亲近了一回。到最后她头晕脑胀,几乎被他吻得喘不过气,他的手伸进她衣襟里,不停抚摸她胸前的柔软。 “好像大了点?”他用手掌丈量她的尺寸。 “……” “唔,的确是的。”他浑然不觉她的羞窘,自问自答地开心极了,“经常揉一揉是会变大的,这事你得好好谢我。” 如瑾羞得恨不得晕过去,他这说的是什么话! “放开!”她呵斥他。 脸颊红红的,目光也迷离,于是这呵斥听起来更像是娇嗔。长平王得寸进尺,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覆在她胸前的手就慢慢下移,去撩她的裙摆。 “你……” 如瑾不敢高声,怕被赶车的和跟车随侍的人听见,心下又惊又急,他不会要在车里吧?!后头可还跟着蓝府的车呢! 这时节早就换了春裳,轻薄柔软的衣衫解起来非常方便,转瞬间长平王灵活的手指就将里外衣带盘扣之类全都解开了。如瑾愤怒瞪着他。 “王爷!侯爷请您喝茶!” 车外马蹄声起,有人骑马过来朝车里喊。如瑾听得出来,正是从王府过去伺候蓝泽的小厮之一。这声禀报简直犹如救命符,她顿时松了一口气! 长平王却颇为不悦,眉头低了低。 “侯爷说,是今年的明前龙井,他得了之后只用过一回,这次专门带出来请王爷品尝。” 车外的禀报还在继续,未成年小厮清亮的声音听起来特别悦耳。如瑾飞快将被解开的衣带全都系上,将某位危险人物推到一边。 长平王不好再坚持,又不能像呵斥属下那样将小厮喝走,毕竟人家是奉了岳父大人的命令而来,打狗还要看主人嘛。 “嗯,停车吧。” 车子停在路边,小厮交了茶壶,由跟车的至明递进车中来。如瑾接了茶,给长平王郑重倒了一杯,恭敬奉上,面上不露声色,内里却憋着笑。一直找机会巴结王爷的父亲大人终于是做对了一回,救场相当及时。 长平王接了茶盏,作势品一口,朝外道:“好茶。替本王向蓝侯爷道谢。” 如瑾别过头去掩饰上翘的嘴角。 明前龙井虽是好茶,却也算不得什么珍品,王府里怎会没有,长平王不缺这东西。被蓝泽巴巴地当好物件送上来,他还得赞一声好,这没处说理去。 方才倒茶时见那茶叶形状,如瑾便知道并非是自己前段时间送回娘家的那包龙井,想来是母亲没分给父亲,也不知父亲从哪里得的这批,特特跑来献宝。好心办坏事,蓝泽真得对结交奉承不在行。 ------题外话------ 540509,有脚的风,bnnn513,xing010,何家欢乐,38108076,冬家2011,madmei,清心静,wujunyi,juliaj,MaYu,午梦千山雪,李13711940869,谢谢大家。本来急事出门,以为今天更不上了,还好来得及~ 354 闲散时光 登高的地方在佛光寺后山,僻静少人行。山前从正路上去不远是香火鼎盛的佛光寺,天还没亮路上就已经满是行人,大家全都赶着起早上香。然而在上山之前从岔路拐过去,沿着山根走上半个时辰左右,便是后山的路,这地方人少得很,除了山下附近村落里的零星乡民,京城里的人轻易不会到这边来。 因为这边山路崎岖,而且多有虫蛇,并不是很安全。然而这点难处对于长平王府的侍卫来说就不算难处,众人带着驱虫蛇的药粉,老远撒出去,若有带毒的小虫或过路的山蛇也都会很快逃向远处。 马车沿着山路往上行了一段便走不动了,大家下车,如瑾去扶母亲秦氏。天色刚蒙蒙亮,东方天际有灰白色的云朵静止不动。秦氏抬头看了看,颇为感慨,“好些年没在端午登山了。” 她在青州时常年卧病,经常不参加合家出游,却没想到来了京城反而沾了女儿的光,和天家皇子一起登山。如瑾笑道:“您随意走走就成,可别累着,这次只是出来带您散心,并不是让您爬山的。” 蓝泽在那边和长平王赔笑说话,“……茶叶如何,我觉得是不错的,不知道王爷合不合口。” 如瑾听在耳里,只能暗自叹息。长平王倒是谈笑如常,并没将那股子不悦带下车,和蓝泽说话和颜悦色的,“劳烦蓝侯爷想着本王,的确是好茶,味道甘醇清香。” 祝氏领着几个姬妾下车,先和秦氏见了礼,秦氏头一次见她们,命丫鬟打赏了银裸子,祝氏等人笑盈盈道谢,然后和如瑾说笑起来。 秦氏旁边看着,见她们对如瑾十分恭敬,没有任何骄纵之色,不免放了心,对女儿在王府的生活又多知道几分。那边至明指挥着几个强壮的内侍,从马车底下掏出两顶简易的竹制步辇。 长平王说:“蓝夫人坐上去让人抬着吧,这样大家就能一起登山。”又和如瑾说,“若是走累了你也上去。” 他想得真周到,竟还准备了这东西,如瑾高兴地点点头。秦氏见女儿和王爷相处融洽,心中宽慰,身体也好了许多,并没有立刻坐上去,扶着丫鬟往山上走了好远之后,在如瑾强烈要求之下才坐了竹辇。 如瑾也劝蓝泽坐,但蓝泽执意要和长平王走在一起说话,也不像平日那样喊头疼了,精力无限似的。长平王也不嫌他聒噪,他说什么就偶尔应上一两句,让蓝泽谈性一直保持高涨,听得秦氏都直皱眉头。 如瑾朝母亲笑笑,止住她想当众阻止蓝泽的念头。 蓝泽是好面子的,正说得高兴,被妻子阻止肯定要挂不住,当下不好说什么,回头回了家肯定要寻晦气,如瑾索性就让他说个痛快。这段时间被那两个小厮明里暗里通风报信地管着,蓝泽和京里官宦贵门结交的机会大大减少,估计是憋坏了,好容易有个机会就让他尽兴吧。只是看这个兴头,以后要让人更加留意管着他才是,不然他这巴结贵人的热乎劲真得是很可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捅娄子。 往上行了一二里路,到达半山腰的时候,如瑾发现正好有一处很宽敞的平台,便提议坐下来歇歇。那平台都是大青石,平平整整几块叠在一起,成了左右都有两三丈的好大一片地方,正好歇脚。 长平王对如瑾的话自是应允,祝氏几个就忙着指挥下人铺垫子、摆茶水吃食,很快收拾停当,请众人落座。 太阳升上来,正好穿过松林照进这块平台,早晨的阳光带着清亮气息,如瑾扶着母亲坐到软垫上,将腿脚平伸沐浴在阳光里,十分惬意。秦氏也很舒心,蓝泽的聒噪并没太影响她的心情,看着女儿高兴她就高兴。 母女俩低声说悄悄话,秦氏劝女儿调理身子,“……大半年的时间了,你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抵就是从小身子弱的缘故了。前阵子我见着你刘家伯母说起,她推荐了一位京里颇为有名的老郎中,说是调理妇人身子最拿手的,不如改天请了来给你把把脉,看怎么才能把身子养好,早点怀上。” 如瑾脸颊绯红,低头道:“您别操心了,宫里御医多得是,我若想调理身子自然先去找御医,否则巴巴地从民间请人,让御医们知道了会不高兴。” 本来是搪塞的话,秦氏当了真,低声斥道:“傻孩子!是他们不高兴重要,还是你早日怀胎重要?那起子御医要真有用,宫里那么多娘娘,怎么当今皇上的儿女却有限呢?高手都在乡野,你若觉得王府不方便请民间郎中,改日回家来,我给你请。” 不远处正听蓝泽聒噪的长平王侧过头来,嘴角微微翘了一下。 如瑾看在眼里,脸色更红。这家伙常年习武,耳力比常人好许多,说不定是听到了母亲的话呢! 秦氏仍旧絮叨女人家怀胎的重要,说着说着就提起冬雪,“当初是我考虑欠妥,想着身边有个人帮衬你才好,现在看来,王爷对你这样好,一时半会你是不用担心来日,所以,还是自己努力怀上才要紧,你年纪小不懂轻重,听母亲的定是没错。今年你什么心都不要操,专心致志生子要紧。” 如瑾哭笑不得,长平王不时瞥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她非常窘迫。 其实她自己心里对生儿育女也有一丝憧憬,和长平王感情日笃,原本对儿女并没什么感觉的她偶尔也会想,若是有个宝宝应该会很有趣吧? 然而这种事急不来,她还年轻,有的是时间等待。她觉得子女和父母之间一定是有注定的缘分在的,缘分不到的时候,小宝宝就不会来。 在母亲叙叙地念叨中,祝氏将带来的食盒打开,捧出仍带热气的饭菜,一行人就在山中吃了早饭。饭后如瑾扶着母亲在平台周围走动,采几株长势正好的艾草香蒿,扎成束,准备带回家去挂在门头。 蓝泽还想上山,长平王目视如瑾。如瑾道:“我陪母亲在这里歇脚了,你们去吧,回头下来咱们再一起下山。” 长平王便说,“一起来的,做什么要分开?索性都在这里歇着吧,我也有些累了。” 蓝泽自然是听长平王的,便也不提继续上山了,又陪着长平王说起话来。如瑾看着好笑,长平王偶然转过头来,她就促狭地眨眨眼睛。本来他只要板着脸不冷不热说一句,蓝泽就能知趣住口,可他偏要做出平易近人的样子,那就自己受罪吧。 如瑾自陪着母亲散步说话,觉得非常舒心。人一高兴,时间就过得飞快,眨眼就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秦氏提起佛光寺,“这里离得近,不如我们绕路过去看看?早就闻听那里许愿最灵,我去帮你许个早生贵子的愿。” 如瑾揉揉额角。母亲真是对此事太上心了!佛光寺许愿灵不灵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的和尚挺会挣钱的,早先因为彭进财和他们谈买卖,最后他们索性在寺外开出了一块专门的地方供人开铺子,不但要收租金,还要从铺子的每日进项中抽成,而且抽的是毛利。 若是这铺子一天赚十两,他们就要抽出五两去,剩下五两才是铺子的真正进项,还要刨去货物、人工、租金等本钱,最后剩下的净利就被挤压到很少了。抽成这样狠,要是铺子隐瞒收入怎么办?和尚们有办法,每个铺子跟前都派了一个小沙弥坐镇,打着佛门之前不许黑心买卖的监管旗号,每个客人买了东西之后他们都要上前问一声,问客人是否满意,若是有问题,他们就会“主持公道”。 不知情的香客对佛光寺此举非常支持,说不但寺前允许开铺子解决了他们喝茶歇脚、买东西带给家人的难题,还能有人管束店家不让他们欺客,真真是善心之举,不愧是名山大刹的做派。 彭进财在这里开了一家绣品分店,赚的是不少,但被抽走的银子也多,每次交账的时候都和如瑾这个东家抱怨几句,念叨和尚们有多黑,香客们有多愚昧,把如瑾逗得不行。 幸好当初和佛光寺谈买卖的时候就是轻松的心态,否则被和尚们黑了一把,再心胸狭窄一点想不开,该多郁闷。中间牵线搭桥的江府丞跟贺兰都有些不满,尤其是贺兰,打算动用关系侧面警告一下佛光寺的和尚不要过分钻钱眼,如瑾拦了他,只把自己当做普通店家,和其他店家一样交租金交抽成,反正赚得不少,她并不想跟和尚们纠缠争利。 因为这件事,如瑾对佛光寺的灵验持严重怀疑。听见母亲想过去上香,就搪塞着劝她不要去。正说着,山路上匆匆跑上来一个人影,远看是王府仆役的打扮。贺兰眼尖,认出是手底下的人,率先迎了过去,交谈几句之后飞快返回来,给长平王递了一个眼色。 长平王和蓝泽敷衍两句,找借口打发他去喝茶,将贺兰叫了过去。 如瑾听不到两人低低的说话,只看到长平王眉头突然一低,整个人气势就变了。贺兰退下去,长平王起身:“时候不早,回吧。” 蓝泽虽然恋恋不舍,但非常听话,立刻吩咐蓝府的下人收拾杯盏之类的杂物。祝氏和贺兰也飞快指挥王府的人做事,转瞬间收拾停当,长平王已经当先下山了。 如瑾知道有事,扶母亲上了竹辇让人抬着,这样可以走快一点。她自己也登了辇,蓝泽则由两个小厮半扶半拽着,一溜烟下了山。一行人很快到了山下停车的地方,临登车时秦氏拽了女儿低声问,“看起来像是出了事?”她比蓝泽细心,早看出面色如常的长平王其实要赶着回去。 如瑾道:“能有什么事?他向来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要出来也是风风火火,要回去也急匆匆的,您只别理他。” 这边安慰了母亲,登车之后跟长平王坐在车里,如瑾忍不住了,“府里出事了吗?”她首先想到的是尚未恢复的佟秋雁。然而佟秋雁的事肯定不会让长平王赶着回去,莫非是张六娘? 忐忑间,只听长平王低低说:“不是府里,是宫里。皇上病了。” ------题外话------ 老黑妮子,静若幽兰,leiboo,郭海燕0508,吕米妮,xuchang770911,mayu,dongwudongwu,雨打芭蕉anita,wp47530999,rourou,骆静怡,谢谢大家! 355 宫禁森严 皇上病了? 如瑾怔了一下。印象中她一直认为皇帝身体很好,虽然有积年的咳疾,但也不严重,太医院又整日研究滋补的药膳,将病痛控制得很好,不过是在春秋换季的时候犯上几日罢了。至于大病,前世在宫里过了好几年,她就从来没见过皇帝卧病,无论国事如何繁忙,或者近期召幸嫔妃多频繁,皇帝一直都好好的。 而这一世,先是去年底永安王被禁在宫中的时候皇帝生了一场病,现在不过几个月而已,怎么又病了? 能让长平王匆匆回城,这病应该不轻。 “什么病?” 如瑾莫名有些紧张。长平王握了她的手,说:“早起登望月台的时候突然晕倒,从山上摔下去了。” 明显感觉到如瑾呼吸一滞,他温言道,“性命无忧,被一个身手颇好的内侍接住了,只是受了惊吓,擦破一些皮肉而已。” 没事么? 如瑾听了,心中划过一丝失望。 要是这冷血无情、杀人不眨眼的皇帝就这么死了,倒也……不失为一件快事…… 严格来说,这念头有些不仁义,毕竟此生皇帝并没对蓝家做什么。然而,虽然这一世蓝家并没有遭逢大难,但前生的血色回忆是抹不去的,如瑾听到皇帝从望月台跌落,不由自主就隐隐期待能发生什么…… 望月台听起来名字好听,其实不过就是宫中一座假山而已,高不过三丈,上头搭了一个凉亭,中秋节的时候帝后会去那里赏月。看起来颇为寒酸的小山小亭子,却是妃嫔们挤破了脑袋要上去的地方,谁上去了,陪着帝后一起赏月,那就是无上殊荣。 今日端午节,想必皇帝是去上头登高了。无论人为给那假山加诸什么荣光,它就是一座矮小的假山而已,堂堂帝王端午节爬假山已经很无趣,还偏偏从上头摔下来,真是倒霉透顶。 如瑾有些幸灾乐祸,心底说活该。不过脸上是不能露出来的,还要用蹙眉掩饰情绪。 长平王便错会了意,以为她惊着了,安慰说:“别怕,我进宫一趟,有什么消息再告诉你。” 如瑾压住心中快意,正色道:“我先送母亲回家,你若赶着进宫就骑马先走。” “不差这么一会,一起进城吧。” 长平王握着如瑾的手,眼帘半合,似在思虑什么。如瑾突然想到一点…… 若是皇帝摔得不轻,会不会引起有心人猜测,从而引发宫廷和朝野动荡? “皇上伤的重吗,果真只是皮肉擦伤?” “伤处的确不重,只是他摔下来之前的晕眩,倒是很容易引起别人乱想,所以此时宫中正控制消息,太医们正在御前会诊。” 如瑾道:“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王爷能知道,也许还会有别人知道。要防着心思不正的人借题发挥。” 长平王笑道:“那也得确定了皇上真得有事才行。这时候,没人敢。” 那倒也是。若这时候蠢蠢欲动,一旦皇帝并无大碍,回头找人算账,任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的。“防患未然,未雨绸缪,总之你进宫时小心一些便是。” 如瑾叮嘱一句,长平王点了点头:“让崔吉他们也注意些,你送了父母之后就回府等我,无事不要出门了。如果皇上无大碍,我很快就回家。” 如瑾表示明白。同时她忽然注意到,长平王说起皇帝时称呼“皇上”了,以前他都是叫“父皇”的,是从什么时候改的口呢?她仔细回想一下,并没有想起来。 一个称呼的轻微变动,说明长平王和父亲之间的嫌隙变深了。 思忖间,碎步快跑的健马很快将一行人送进了城门,用时比出城少了一半。这时候街市上行人渐渐增多,也有不少人出城去登山,城门附近挨挨挤挤的。 长平王命马车前行了几条街,周围人流减少的时候才下车上马,和前来迎接的护卫内侍们汇合,带人直接往宫里去了。如瑾则由祝氏等人陪着,一直将蓝泽秦氏送回侯府。 秦氏要留女儿在家吃午饭,背着蓝泽低声询问:“王爷怎么连府都不回,半路直接拐去了别处?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告诉我,别让我平白担心。” “没事,不过是皇上今早身体有些不适罢了,他当儿子的自然要进宫去侍疾,您别担心。” 秦氏恍然:“原来时去宫里啊。圣上龙体是否康健的确是不能轻易告人,怪不得神神秘秘的,让我疑惑了半日。”遂放了心。 而蓝泽自从下了车进府,就一直在吆喝小厮侍女们做这做那,让人端茶倒水的,还命人过去捶腿,说是登山累了,真正是一副富贵侯爷的做派。对于长平王赶回城里又半路走掉的事情根本没有多想,俨然觉得长平王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还叮嘱如瑾别在娘家待着了,赶紧回王府去,免得长平王办完事回府发现她还没回家会心生不满。 如瑾对这个生父真是感到无奈,遂不理他,径自和母亲进内宅待了一会,逗弄小妹妹玩耍片刻,又和昔日丫鬟们交待些事情,让碧桃通知崔吉这几日加倍警醒一些,然后才带人回府。 祝氏一行等在外院,扶着如瑾上了马车,祝氏带着吴竹春一同挤进车里给如瑾作伴。 “怎么?” 如瑾知道两人都稍微会一些拳脚,向来分车而行的祝氏突然挤过来,不由让人心生猜测。难道皇帝的情况不好么,所以长平王才特意叮嘱她们保护好主子? 祝氏忙解释:“无事,您放心,是我嫌她们说笑太过吵闹,到您这里躲一会清净。” 如瑾点点头,让她留了下来,不过一路上心中都在疑惑。 看来只有等长平王回府,她心里的忐忑和疑惑才能解除了。 然而长平王并没有很快回来,从早晨一直过了午饭时辰,又过了歇午的时辰,眼看着日头一点点偏西了,他仍然没有回府,而且也没有派人回来送信。 如瑾心中便生忧虑。 进宫探疾而已,怎地这么久没动静呢?长平王是很细心的人,不可能知道她在家里担心却连个报平安的口信都不让人带。难道宫里封锁消息十分严格,连他都没办法送信出来? 她决定以请安的名义进宫看看。 换出门衣服的时候,祝氏闻讯赶来相劝:“您且不忙进宫,贺兰和唐领队那边都盯着呢,一有动静肯定及时送过来。” 如瑾飞快往身上套衣服,摇头道:“我相信唐领队的本事,也信王爷平日的布置,可今天这么久不见动静,定是宫里宫外消息不能沟通。不如就用我的身份去试一试,好歹我是能进宫的,进去看看王爷我也能放心。” “可……” “没关系,你们在外头仔细一些便是。” 如瑾站在大穿衣镜之前左右照照,见收拾妥当了,便带了吴竹春出门。临走时叫了林五,“去请王妃和我一同进宫。” 张六娘自然是不肯去,但林五是干什么,岂是她说不去就能不去的?当下直接把人半拖着带到了如瑾跟前。 “蓝妹妹!你这是要干什么?”张六娘被扯的衣服松散,一边系衣带一边怒目。 如瑾道:“早晨王爷进宫请安,这么久不见回来,我寻思着莫不是皇上皇后见他一个人去心生不悦,所以留了他训话?不如王妃和我同去看看究竟,若是因咱们没去惹了王爷受罚,咱们也好替王爷分辨几句。” “这不过是你的猜测,怎么可以让奴才对我……哎!放开!” 张六娘待要反驳,林五已经推了她上马车,然后林五自己也上去守在车门边,硬生生强力带了她走。 这是如瑾第一次对张六娘动粗。可想而知以后两人之间的矛盾会越来越深。但如瑾并不在意,反正张六娘也不可能诚心待自己,正事要紧。这次情况不明,若不带她一起进宫,恐怕自己这侧妃的身份叩不开深宫大门。 果然,到了平日里皇亲出入常走的宫廷东门,本该敞开的宫门此时紧闭,门口的守卫比平日多了一倍。端午佳节正是大家进宫请安问好的时候,平白无故关什么门? 王府的马车来到门前便被禁卫拦住了。跟车的王府内侍先去报了如瑾的名,不出所料,禁卫不肯放行。如瑾向吴竹春点了点头,吴竹春下车就板着脸走到禁卫跟前,劈头盖脸好一通骂,最后道: “……安国公府不过才出了点小事而已,你们这起人就不将王妃放在眼里了,难道连皇后娘娘你们也看不起了么?王妃要进宫和帝后请安,你们拦在这里是想怎样?端午佳节,你们却紧闭宫门不准外人见帝后的面,什么居心?” 这话说得太严重了,声音又高,将不远处两列侍卫都听得白了脸。按这说法,他们都成了封闭门禁囚困帝后的人了,这可是株连九族的造反大罪! 宫门边的值房里终于走出了一个将领,皱眉到马车前报了名讳,是东门这边的禁卫头领李华。 “李大人,您奉命行事我们本不该为难您,但我们女人家不懂别的,只知道过节一定要和长辈请安,这是人伦正理。您拦在这里不知是奉了谁的命?是皇上么?若是圣上有旨封闭宫门,那么我们便回去。” 如瑾在车里发问,李华没有立时答言。 他们当然不是奉皇帝的命,事实上正是因为皇帝此时无法下达任何命令,他们这些只听从圣意调遣的禁卫才为大局着想,听了太子的话暂时封闭宫门。这事细究起来是很忌讳的,被当头问到此处,李华自然不能明言是奉谁的命,不然就是坐实了禁卫听从太子调遣的事实,日后被追究起来,可不是小事。 说是奉皇名,那是矫诏。说不是奉皇命,那就更没理由拦在这里了…… 一瞬间进退两难,李华顿时起了暂时扣住长平王府马车的打算,先捱过这一时半刻再说。 “开门,暂且请王妃和蓝妃先进去!”他吩咐守门的下属。 ------题外话------ 18250011994,basil,丫丫72,whx3900939,xiaying1970,vva127,感谢几位:) 356 强行闯宫 吴竹春在一瞬间就觉察到了李华的恶意。 “主子,要进么?”她走到车边低声询问。车窗挡板半开,轻软的纱窗阻隔内外,由于光线的问题,从外面看不清车内,但车内的人却可以将外面看得清清楚楚。 午后明亮的日光里,吴竹春脸上的担忧尽收如瑾眼底,再看不远处的李华,他脸上的肃穆里含着戾气,如瑾便微微眯了眼睛。 进,还是不进? 里头情况不明,看李华这样子,进去说不定会遇到不太好的事。若不进……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难道人家开宫门放行,自己反而要因为胆怯而退缩? 她蓝如瑾可不是这样胆小懦弱的人!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是为了探明情况而来的,岂能就这么无功而返? “进。”如瑾淡淡吩咐一声,远望高峨宫墙,目光中透着坚定。 于是马车启动,在禁卫们的“护送”之下,长平王府二妃穿过东宫门。长长的门洞高约两丈,长有十几丈,因为宫墙的厚重庞大,这门洞便也成了一条幽深的巷子,前后各有一重宫门,若是两边门一关,这里就成了封闭的死胡同。 门洞两边墙根站的都是禁卫,腰悬长剑,手握金戟,个个站得笔挺,满面肃杀之气。王府一行刚穿过外宫门,那门便缓缓合上,巷子里的光线于是从明亮渐转幽暗。 如瑾心里一沉。 “竹春,让关亥冲进去找王爷或陈嫔娘娘,快!” 话音未曾落下,只见前头带路的禁军头领李华已经右手高举,做手势让内宫门的守卫关门。 这…… 果然不出所料,李华没安好心! 王府的马车在宫外驻留容易引人怀疑,放进来阻在门洞里,那可不是全凭禁卫说了算么?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一个禁卫头领就敢如此大胆? 怎么办……虽然说是宫门沉重,开关起来都比较费力费时,然而若是几个禁卫一起合力推动,那也不过是片刻的工夫。 可王府的马车距离内宫门还有十丈远呢! 如瑾顿时捏紧了身边的迎枕,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只盼着吴竹春能不问缘由完全听令,在最短的时间内跑过内宫门冲进宫里。宫廷应该不会完全被禁卫控制吧?单看李华不敢在宫外和王府女眷说理纠缠,就说明他并无十足把握做坏事。所以一旦吴竹春冲进去,惊动哪位娘娘主子之类的,或者直接惊动圣驾王驾,那么李华想做什么都是白费心机。 然而……她冲得过去吗?眼看着内宫门就要关上了…… 就在如瑾捏一把汗的时候,只见车旁青色人影一闪,眨眼间就窜到了内宫门边上,这时候关门的禁卫刚把门关掉一半。 如瑾定睛,发现那窜出去的人正是关亥。“好!”她喜上眉梢,万没料到关亥这么利索。 这个等级不高的青衣内侍是长平王暗卫头领关亭的弟弟,和关亭一样身手不凡,自从被派来保护如瑾,统共也没和如瑾说上十句话,比当日的崔吉还要沉默寡言。然而就是这么一个木桩子似的人,在如瑾的吩咐刚刚下达,吴竹春还没来得及转达的时候,他自己就窜出去奉命行事,真是反应迅捷! “什么人!”在关亥窜出去的一瞬间,禁卫李华吓了一跳,下意识拔剑高呼。 然而他话音刚落,关亥已经窜到内宫门那边去了,真真切切进了宫,并且眨眼间跑出老远,眼看着追不上了。 “大胆狂徒竟敢闯宫,快追!快追!”李华有些气急败坏,跺脚往前跑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正在给王妃带路,走脱不得,连忙又停住脚,咬牙切齿怒喝,“追不上就放箭!一群废物!” 于是有那背弓的禁卫就开始张弓搭箭。 禁军所用,那可都是强弓强弩,射程非常远而且准头极好,关亥腿脚再快,这么短的时间内也跑不出射程。 “李大人!”如瑾隔窗高喝,“那是本妃派去给陈嫔娘娘送东西的下人,你这么喊打喊杀,到底是何居心!老实本分的王府内侍都要被你当成狂徒,不知这是哪家的道理?” 清脆响亮的女声让热血上头的李华稍微冷静了一下。 如瑾已经开始喝斥张弓的禁卫,“谁敢伤了我府上人一根汗毛,本妃立刻去御前告状!今日治不了你们,明日也必定要讨回来,本妃绝对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预待射箭的禁卫稍有迟疑,那边转瞬间,关亥已经穿过东宫门前的开阔之地,拐进长巷甬道里去了。李华此时已是鞭长莫及,不由懊悔不已。 他是万万没想到会生出这种变故来,原打算将长平王府一行女眷都困在内外宫门之间的门洞里,待里头有了指示再做处理,然而这突然跑出了一个人去,再想困住众人已经是不可能了。 如瑾方才对吴竹春低声吩咐的时候,习武的人耳力都敏锐一些,所以李华走在前头也略有耳闻,他不由对这位侧妃刮目相看。叹自己当禁卫头领好几年,一向善于应变,这次却被一个十几岁的女人占了先机。 然而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他不由对马车怒目:“是那个内侍不懂规矩乱跑,我们禁卫尽职阻拦,您怎可责怪我们?就是到了御前,兄弟们也没有错处,还请您谨言慎行。” “本妃没空与你掺杂不清磨嘴皮子,快些引路,莫耽误了我们王妃向皇上皇后请安的时辰。” 如瑾冷冷一句,将李华的话尽皆堵死。说罢也不待李华带路,直接命人驱车向前,险些将这位走在前头的禁卫头领撞上。 “你……”李华到底有所顾忌,而且已经有人跑了,他到底没敢动粗。 于是在如瑾的催促之下,王府的马车一路疾行闯过内宫门,将李华要困住众人的打算扼杀于摇篮之中。 张六娘是和如瑾同车而坐的,只不过被林五管着,这半日都没能搭话。眼见着如瑾竟然强行闯宫,她眼中惊疑之色越来越重,仿佛从来不曾认识如瑾。 如瑾也没空理她,任由她时不时用复杂的眼神瞄向自己,心里只惦记着长平王。 李华一个小小的禁军头领敢在宫门前意图囚困王妃,可见宫中一定是出了变故。到底是怎么了?长平王要不要紧?如瑾一时心急如焚。临行前她特意嘱咐关亥挑选了六个身手顶尖的内侍跟随,若不是王府内眷进宫带的人数有限制,她还想多带一些的。宫里也不知道情况如何,这六个好手可不要是杯水车薪才好…… 马车一路疾驰,直到内廷宫门之前才减缓速度,按规矩慢慢朝凤音宫而去。长平王此时不知在哪里,如瑾只能按规矩先去见皇后,探听了消息再作打算。 宫里静得出奇。马车一路行来,只遇到两队盘查的禁卫和内侍,另外有太医院的药童随侍之类匆匆走过,除此之外再无别人,平日里来往不断的宫女内侍们俱都不见,不知为什么。 大约是被宫门处禁卫“放行”的缘故,宫里盘查的禁卫内侍都不甚严格,听了请安的理由之后就任由马车前行,没有阻拦。如瑾顺顺当当到了凤音宫门口,下得车来,却见两扇朱漆大门紧闭,门口立着四个灰衣内侍。 如瑾一眼扫去,发现这几个人她俱都没见过,而且看他们昂首笔直的站姿和精光内敛的眼睛,显然都是身手很好的人。 凤音宫前为什么会立着四个会武的内侍?往日可是没有的。 林五“扶”着张六娘下了车。如瑾示意吴竹春上去问话。 “几位公公,我们王妃和蓝妃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为何这里会关闭门户呢?端午佳节,皇后娘娘不接受嫔妃们的拜见了么?” 几个灰衣内侍俱都不言语,非常有林五等人“侍奉”张六娘的风范。 “烦请公公们开门,容我们王妃进去请安。”吴竹春再言。 依旧没人答她。一直不明所以的张六娘终于也看出不对来了,不用林五强迫,她自己就上前两步走到了灰衣内侍们跟前。“你们是什么人?本妃从来没在凤音宫见过你们,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灰衣内侍还是不回答,只管站着。 林五和吴竹春突然间双双转头。“有人过来了。”吴竹春退后两步站到如瑾身边,呈保护的姿态。今日进宫处处透着怪异,戒备一些总是好的。 片刻之后,从凤音宫院墙的拐角那边转出来一行人,为首一个全身大红刻丝衣裙的年轻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腴,正是东宫太子妃。 “七弟妹不在家里作势养病,怎么突然进宫来了?”老远的,太子妃略嫌尖利的声音就飘了过来,言语之间毫不掩饰讥讽。 张六娘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待到太子妃走近,她稍微福身作礼,道:“在家里心绪不宁所以就出来了,但进宫之后觉得更加不安。宫中怎么没有一丝过节的喜庆,连走动的宫人都不见了?太子妃殿下,出了什么事,劳您解释给我听。” “本宫哪有那个闲工夫与你解释。”太子妃不屑扬手,“既然来了,就进去坐一会吧。”说着扬了扬脸,示意守门的内侍开门。 半日不说不动的灰衣内侍竟然从命,将紧闭的凤音宫门打开半扇。 太子妃笑得张扬:“七弟妹,蓝氏,就请你们好好陪陪皇后娘娘吧!” ------题外话------ catherine333,leiboo,雨荷冰,郭海燕0508,nanxiaoshu,toutou3281,谢谢几位姑娘:) 357 皇后被困 太子妃话口不好,竟是完全没有顾忌的样子。什么叫“好好陪陪皇后娘娘”?皇后怎么了?看这样子,难道是被太子妃控制了?怎么可能! 借着洞开的半扇宫门,如瑾朝凤音宫里头扫了一眼。影壁当着正路看不到正殿的情形,但是抄手游廊上日常都立着几个低等宫女的,这时候一丝人影也无,空空荡荡。 这情形……不大对劲。 张六娘显然也看出来了,不由瞪视太子妃,“你的话什么意思?皇后娘娘出了何事?” “什么事也没出,她老人家好好地在内殿里绣花儿呢。”太子妃精致描绘的双眉高高挑起,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之色,“皇后娘娘女工的手艺好,都是长年累月手不离针练出来的,本宫想着,日后她的手艺想必会更好更更好,因为呀——”她掩口笑了几声,腰肢乱摆,“因为她以后可有得是时间琢磨这些微末巧技呢!” 这是什么意思! 张六娘连日来一直淡漠的脸上终于含了怒色。她是与姑母不和,但那不表示她能任由太子妃踩着皇后的脸面说话。 “太子妃殿下,您素来不将一切人等看在眼里,这毛病我看是越来越重了!堂堂一国之母,岂容你这样恣意践踏!我看你这就和我一起进去磕头赔罪便是,不然以后吃了亏,可别怪我长舌搬弄。” 如瑾暗自叹息。张六娘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太子妃敢站在凤音宫前这样讲话,可不是她性子嚣张的缘故了,必定是已经有了什么倚仗。这时候让她进去跟皇后磕头赔罪,岂不是天方夜谭! 果然太子妃听了张六娘的话,笑得声音更大,几乎要笑背过气去。涂着丹寇的尖长指甲伸出来,颤巍巍指着张六娘道:“七弟妹可真会说笑。谁是堂堂一国之母?我与谁磕头,以后又会吃什么亏?七弟妹,你说的话我可一句也听不懂呢。” 如瑾突然察觉到太子妃眼中一闪而过的戾色,心头微沉,暗中向吴竹春使了一个眼色,让其警醒戒备。 “七弟妹啊,别光站着这里说话啊,你不是要进去跟你姑母请安问好么,宫门都给你打开了,那就请吧。” 太子妃笑够了,轻抬右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张六娘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我……本妃现在不想去了,本妃要出宫回府!”明显的色厉内荏。即便是不明白太子妃为何如此,但本能地感觉到危险,张六娘打了退堂鼓,并且暗中责怪如瑾行事莽撞。 然而这时候退缩,什么都晚了。 太子妃闻言神色一肃,原本笑靥如花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冷冷哼了一声,“皇宫内院,你当是你们家后院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岂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哦,对了,似乎你家后院你也说不上话、做不得主呢,呵呵!” 她一招手,守在凤音宫门口的四个灰衣内侍不动声色呈半圆形围了上来,将宫门前的巷道左右全都堵住。 “你要做什么!” 张六娘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王府的随侍。两个侍女,六个跟车内侍,再加一个赶车的老年内侍,这顶什么用?对方那四个灰衣的家伙一看就是宫中好手,说不定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将所有人撂倒。 太子妃笑容略显狰狞,“七弟妹莫要紧张,本宫不过是如你所愿,请你进凤音宫罢了。怎么,磨磨蹭蹭的,难道怕进去了被你姑母吃了么?” “本、本妃不进去!” 张六娘转身就要上车,“走,咱们回府!”又吩咐那赶车的,“快催马!” 太天真了,太子妃怎么可能任由她走。 如瑾飞速扫过凤音宫前长长的巷子,整条巷子都空空荡荡的,两边不见有人路过。然而,此时没人不表示永远没人,若是两边冲突起来,太子妃难保不会叫人来帮手。毕竟她在宫中日久,此时又肯定有了倚仗,眼下不是与之冲突的好时机。 几个跟车内侍已经微微弯了身子,看起来像是奴才们经常做的躬身动作,可如瑾知道他们是准备掏靴筒的刀子了,只等她一声令下而已。 “王妃,不是要给皇后娘娘请安么?怎么因为和太子妃几句口角,您就连宫门都不进,就要打退堂鼓了呢?” 剑拔弩张的对峙之中,如瑾轻轻开口,同时给吴竹春林五和几个内侍递过去稍安勿躁的眼神。 张六娘脸色僵硬,拼命给如瑾使眼色,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太子妃得意笑笑:“七弟妹,看见没?你家侧妃才是识时务的,知道什么情况该做什么事。怪不得这么久你都被她压在头上。请吧——” 张六娘满脸急怒,恨不得将如瑾生吞。 如瑾却抬脚朝凤音宫门走去。好容易进一趟宫,总要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吧,不进去看看,如何得知? 吴竹春当先引路,第一个迈过了凤音宫的门槛,显然是怕有什么埋伏伤了如瑾。然而门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空荡荡的大院子。 如瑾跟了进去,后面几个内侍鱼贯随行,连那赶车的老内侍都被太子妃的灰衣内侍撵进了宫门,要在平时,他们赶车的下等杂役是不可能有资格进凤音宫的。 最后只剩了张六娘和林五。太子妃笑眯眯看着张六娘,张六娘要走走不得,又不肯就范踏进凤音宫,僵持半晌,最后是林五“扶”着她迈过了门槛。 一行人一进去,那半扇宫门就被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外隐隐传来太子妃的笑声,“七弟妹好好陪你家姑母啊,本宫事忙,就不打扰你们了。” 笑声渐远,想是走了。 张六娘看着空寂的院子害怕,不由埋怨如瑾,“这下你遂愿了么?好端端非要拖着我进宫来,宫门禁卫不放行你还要硬闯,如今怎样!” “怎样?”如瑾斜睨她,低声讥讽,“只听一个蠢妇说几句张狂话,你就吓成这样子,往日我还当你是个有头脑的,现下看来也不过如此。既然看出情形不对,你就不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不担心你的姑母有难,你一家都要遭殃么?你就不担心王爷的安危么?只想着自己逃跑,你也要跑得出去才行!” “你……” 张六娘被骂得脸色通红,神情变了几变。 如瑾不等她有所回应,说完就举步直接朝正殿而去,张六娘咬了咬唇,只得跟上。 正殿的门也是关着的,窗户紧闭,看不到里头的情形。吴竹春当先站在门口朝里高声,“长平王妃和蓝妃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哪位姐姐出来应一声门?” 这等叫喊是极其不合规矩的,然而此时情形特殊,却也顾不得许多了。话音刚落,只听殿里咚的一声闷响,似是什么倒在地上,然后又没动静了。 吴竹春回头和几个内侍打个眼色,自己上前几步就要踹门。 那殿门却在此时从内打开了,一个粉裙宫女脸色冷冷站在门口,将一行人扫了一眼,闪身让开,“进。” 那显然不是凤音宫的宫女,前世在宫里住了那么久,这一世也多次进宫,如瑾从来没在皇后跟前见过这样的面孔。而且看那宫女意态身姿,颇有几分林五的气势,俨然是个会武的。 宫门外几个会武内侍守着,殿内又有会武的宫女,这到底是怎么了? 如瑾飞快做了决定,不顾张六娘悄悄的拉扯,举步朝殿内走去。总要见着皇后的面再说! 那开门的宫女等如瑾和张六娘进去,竟然示意跟随的内侍们也同进。王府的内侍什么时候可以进后妃内殿了?就像太子妃让一行人进宫门一样,显然这宫女有囚困众人的意思。 但如瑾对此求之不得。她这次带来的内侍都是好手,不跟在身边她还不放心呢。 于是一众人全都进了凤音宫正殿。 进去一看,外殿里还有另外五名粉裙宫女,也都是生面孔,冷冰冰看着王府一行人。先前开门的粉裙宫女将殿门关上插好,示意如瑾等人进内殿去。 进了内殿,张六娘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回头就要跑,却被那粉裙宫女伸手一推,立刻摔在了地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张六娘声音发颤。 “六表姐!”静悄悄的内殿里,泽福公主略显稚嫩的声音响起,只刚喊了一句就被人扼了脖子。 坐在临窗紫檀卧榻上的皇后急了,“别伤她!”一副想上前又有所顾忌的样子。 如瑾领着丫鬟内侍们鱼贯进入内殿,将眼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太子好大的胆子! 竟然将皇后和静妃两个人一同囚禁在此,以儿女性命相要挟! 富丽堂皇的凤音宫内殿笼罩着紧张气氛,皇后与静妃一左一右坐在榻上,并没有被捆绑,也没有人挟持,但两个人谁都不敢离开卧榻。因为不远处的玫瑰椅上分别坐着泽福公主和十皇子明微,两人各被一个粉裙宫女看守着,宫女的手都搭在她们的脖子上,稍有异动就会掐紧。 怪不得方才吴竹春在院子里那么喊都没人应声,原来是皇后投鼠忌器。 如瑾一瞬间想到了长平王,心急如焚。 太子既然把泽福公主和十皇子都困在此处无礼对待,那么对于已经成年的长平王岂不是更要下狠手?长平王此刻在哪里呢?会不会有危险? “娘娘,皇上怎么了?”如瑾目视皇后和静妃,直接指向问题关键。 若不是皇帝出了差池,太子绝对不敢这么放肆行事。 ------题外话------ whx3900939,拿老公换肉吃,ketanketan,老黑妮子,何家欢乐,xwz050815,zj315415,玥眉,午梦千山雪,谢谢各位姑娘! 358 一殿血腥 最先开门的粉裙宫女用力一推,将长平王府赶车的年老内侍也推进了内殿,然后冷眼扫着如瑾道:“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的,不许说,不许动。去,那边坐着去!”一指泽福公主身边的椅子。 扣着泽福公主脖颈的宫女微微皱眉,对先前那宫女道:“怎么让这么多人进来了?越发办事糊涂!把当主子的留下,其余人一起送到那边偏殿去。” “哦……行!”于是那开门的宫女就打量张六娘和吴竹春。 如瑾出门前收拾得齐整,一看就是当主子的,但是张六娘却是家常衣服,而且简朴得很,通身穿戴还不如吴竹春贵重,加上吴竹春又面貌姣好,那宫女一时分不出哪个是主子了。 “蠢货!那个是长平王妃!”还是扣着泽福公主的宫女指出了张六娘。 “你怎么知道?”被骂的粉裙宫女面露不满。 “没看见公主瞅着她喊表姐吗!” 如瑾听得满心无奈。 太子是无人可用了吗,竟然派这么笨的人来拘困皇后。 听这对话,这些粉裙宫女显然不认识张六娘。怎么可能呢?张六娘是从小就经常出入宫廷的,只有她不认识宫人,哪有宫人会不认识她? 那就说明,这些宫女并不是宫里的人! 思量间,那个被骂的宫女已经准备动手,要将吴竹春等人带到偏殿去。吴竹春目视如瑾,以目光询问要不要发难。六名内侍也蓄势待发。 “等等!”如瑾喊住了粉裙宫女。 “做什么?”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还没告诉我呢。”如瑾向前走了两步,一脸疑惑地发问,同时飞快瞅了吴竹春一眼。 粉裙宫女不耐烦,“天堂有路你不走,好好地偏要一头扎进这里来,还要什么解释?乖乖地听话,咱们心情好,说不定会饶了你。” 好粗鲁的言辞。 因为要开镖局,如瑾最近听杨三刀等人说了不少江湖上的事情,这“天堂有路地狱无门”的俗语就是走江湖的人常说的。于是她不由心里嘀咕,这些宫女是什么来头?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你是哪个宫里的,主子是谁,教引是谁?上头没有人教给你规矩吗?”心里思量着,嘴上说的却是另一套。 如瑾是在给几个内侍争取时间。她这边磨嘴皮子,旁边内侍们已经开始不动声色挪动脚步。要想一招制敌,总要获得有利的站位。 “狗屁的规矩!”粉裙宫女闻言果然大怒,上来就要拽如瑾的衣领,“都是些作威作福的家伙,整日讲什么高低贵贱,骑在下人头顶草菅人命的贱人!干脆也将你带去偏殿,一顿鞭子好好伺候你,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叫‘规矩’!” 她来势汹汹,如瑾惊叫着绕着椅子跑,一边给吴竹春等人使眼色。 “别碰我们主子!”吴竹春也作势尖叫。 张六娘不明就里,只下意识跟着躲闪,屋里场面一时有些乱。那追如瑾的宫女怒气上头,突然掏出了短刀。十皇子明微吓得大哭。 “干什么!都停下!”先前骂人的宫女额头青筋直跳。她手里制着泽福公主,一时脱不开身,只管怒视追如瑾的同伴。 混乱间,抓着十皇子的宫女一时被乱跑的如瑾吸引了目光,对十皇子的关注就弱了。明微一个哭闹的小孩子,她的确也没放在心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长平王府内侍突然窜起,离弦之箭一样冲向那宫女。 “啊!” 惊呼声中伴着一道血光。 十皇子明微被溅了满头满脸的鲜血。 一条胳膊吧嗒一下子掉在地上,是那内侍在电光火石间斩掉了宫女胳膊。 这里一动,瞬间所有内侍一同暴起,打了另外两个粉裙宫女一个措手不及。吴竹春护着如瑾退到墙边,那边林五一扯张六娘,将之推到了临窗榻上,和皇后静妃堆在一处。 六个功夫颇高的内侍,对上三个宫女,以二对一,且其中一个宫女还被卸了胳膊,胜负已经没有悬念。只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如瑾甚至都没看清两边人怎么动的手,两个宫女已经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 唯有那个制着泽福公主的宫女比较难缠,反应也快,在受袭的第一时间就将泽福挡在了身前。王府内侍不敢伤了公主,行动间颇多顾忌,几个回合下来只砍伤了她一条腿,却没能救下泽福,反而让那宫女拽着泽福退到了墙角。 一切只发生在两三息之间。 王府内侍一击不中,分出两人守着那宫女,其余四个掠水燕一样冲出了内殿。 外殿里还有五个宫女,趁着她们没进来帮手,当然要先发制人。 如瑾为内侍们迅速的身手和准确的判断而惊喜,暗暗松了一口气。果然是长平王府调教出来的好手,不仅仅是动手干净利落,对情势的判断也非常到位。 外殿响起桌椅翻倒的声音和低低的呼喝。 两边交起手,吴竹春低声对如瑾说:“主子莫担心,那几个人不是咱们的对手。” 低垂的绣帘不断被掌风扫起,如瑾透过帘子缝隙瞥见外面形势。以四对五,王府内侍也丝毫不落下风,眨眼间已经有两个宫女倒地,其余三个也被逼到墙边,要拿下只是转瞬。 如瑾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声念叨:“好在方才屋里动手时她们没反应过来。” 那几个宫女也并不灵光,否则在屋里出现惊叫的时候就应该冲进来了,大概是托大,觉得区区几个王府下人没什么了不起? 她们怎么没发现内侍们都会武呢?大喇喇就让人进了内殿,似乎是打算将所有人拘在一起看管。 吴竹春道:“习武之人气息外露,被人一眼就看出是会武的,那是下乘,功夫没到家。咱们的人气息内敛,和普通人一般无二,除非是高手才能认得出来。” 怪不得。如瑾闻言又多了几分信心。看来今天进宫特意吩咐带好手是正确的决定。 两个人说话间,屋外的打斗声已经停了,吴竹春挑起帘子看了看,说:“都死了。”随后放了帘子。 血腥气隔帘透进,加上屋里死掉的两个宫女,整个殿里都透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森气。血淋淋两具尸体倒在当地,哭闹的十皇子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了,早就噤了声,小脸惨白委顿在椅子上。 他的母亲静妃愣怔了半日,终于被吴竹春一句“都死了”惊醒过来,“啊”的一声冲下了软榻,扑到儿子身边一把抱过他,紧紧抿着嘴不发一言,身子微微发抖。 如瑾不由感慨。 静妃此人平日里实乃笑面虎,嘻嘻哈哈八面玲珑的,其实打杀起奴才来丝毫不眨眼睛,阴毒事情也做了不少。前世同住深宫,如瑾没吃过她的大亏,但亦耳闻目睹了许多事,真没想到她在这样的场合还会愣怔失神。 大概深宫里的女人多是阴柔,真正面对血腥时,反而不如相互算计时镇定自若。 皇后比静妃强一些,然而因为女儿还在歹人手上,脸色也是惨白,抖着嘴唇叮嘱那宫女不要下毒手,“……快将公主放了,本宫尚能酌情饶你性命,你若敢伤害公主一根汗毛,本宫就让他们将你碎尸万段!还要株连你的九族!听见没有?” 挟持着泽福公主的宫女缩在墙角,腿上伤口汩汩往外冒血,闻言冷笑:“哄三岁小孩呢!让他们统统退后!全退到墙根去背过身子,快!不然……” 扼住泽福的手一紧,泽福立刻喘不过气,憋得脸颊通红,双眼直瞪。 “退后!退后!”皇后急了,早已没了母仪之态。 与之对峙的内侍纹丝不动,如瑾不发话,他们只管看住那宫女。 宫女的手又紧了紧,泽福开始翻白眼。 “退后啊!你们这些奴才!听不到本宫的话吗?”皇后跳下软榻急得手足无措,突然把张六娘拽住,“快让你的人退开!” 张六娘下意识目视如瑾。 她完全被内侍们的暴起惊住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府里还有身手这么好的人,理所当然地意识到自己可能使唤不动他们。 于是皇后敏锐察觉到一切都在如瑾身上,顿时厉声吩咐:“快让他们退后!” 粉裙宫女的手越来越紧了,连声催促着,将泽福掐得手脚乱舞。 静妃抱着儿子退到墙边,冷冷看着这一切,看向皇后的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解恨之意。 如瑾不言声,直到外殿的内侍们全都进来。 领头的回禀:“里外查了,凤音宫的宫人都在偏殿捆着,没有其他歹人了。” 如瑾这才点了点头,朝那粉裙宫女道:“你下手最好轻一点,在我考虑要不要放你的时候,可别把公主掐死了。那你可是死路一条,再无转圜余地。” 粉裙宫女面露狰狞,一只手扼着泽福,另一只手撕下衣带捆住腿上的伤口止血,“别废话,让他们马上退开!” 如瑾不理她,转向了皇后:“我们王爷现在何处?皇上到底怎么了?请娘娘尽快告诉我。” “先把公主救下来!”皇后怒喝。 “您最好声音小一点,别惊动了宫门外的看守。”如瑾冷声提醒她,“您尽快告诉我王爷的下落,泽福公主我一定帮您救下。” 皇后脸色铁青,“你威胁本宫!” 那粉裙宫女冷笑,“想救人,也得看你们有没有本事!我数到三,再不退后放我出去,这劳什子公主的命我就收下了!临死拉一个公主陪葬,我值!” 如瑾道:“何必数到三?想杀就杀,公主的死活我不感兴趣,我只想知道我家王爷在哪。如果你能说出来,兴许我会放你一条生路。” 皇后在一旁几乎要跳脚。 ------题外话------ guoshuang770612,胭脂绝代1971,何家欢乐,午梦千山雪,nanxiaoshu,谢谢几位哦~ 359 不识抬举 挟持人质的粉裙宫女冷笑一声:“好大口气!我就不信你敢不顾公主小命!不信咱们就试试。限你们三声内全都转过身去!一!” 第一声喊完,宫女紧张地盯着如瑾。 皇后就要扑上去,却被宫女的目光吓退,不敢造次怕伤了女儿。 “快退下!你们快退下!蓝氏你再不让人退下本宫治你的罪!” 如瑾不理会吩咐,看都不看那个宫女,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只朝皇后说话,“娘娘还不肯说出我家王爷的下落么?那么,也不必等你治罪了,这屋里歹人横行,不小心伤了娘娘性命也是意料中事。” 说着目视吴竹春,“动手吧。皇后,静妃,王妃,还有十皇子,一个不留!” 殿内众人齐齐惊了一跳。 皇后和静妃转瞬间立刻醒悟自己的处境。她们是阴私事做惯了的,怎会不明白趁火打劫、趁乱杀人的道理。两人齐齐吸了一口冷气。眼下凤音宫没有别人,如瑾在这里杀人灭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敢!”张六娘惊叫着,下意识往静妃所处的墙角靠。 只有吴竹春一众面色不改,仿佛如瑾下的是再寻常不过的命令。 吴竹春还问:“主子可否三思?若是皇后和静妃死了,咱们再去找谁查问王爷下落?” 如瑾轻描淡写一指粉裙宫女,“兴许皇后娘娘还没她清楚,留下她逼问便是。”又朝皇后一笑,肃冷容颜如春日江水,冰消雪融之后是柳绿花明,“平日里没少得您关照,今日就一并还给您了,老天有眼让太子作反,给了我这样好的机会。娘娘,做鬼也不要来找我,我并没害您,不过是将您往日加诸在我身上的算计反哺给您而已。” “你……” 如瑾往前走了一步,皇后下意识后退,脸色惨白。 那边数数的宫女“二”还没喊出来,惊疑不定死盯着如瑾,忖度她言语的真实。 “娘娘,别躲,躲也躲不掉,不如乖乖引颈就戮,还能留几分中宫之主的体面。”如瑾笑靥如花,又朝前一步,眼风微微扫过身旁领头的内侍,然后继续与皇后说话,“娘娘还记不记得去年宫宴,您对我做了什么?您贵人多忘事,兴许不记得了,可我……” 砰! 说话间,墙角处一声闷响。 如瑾顿时收声转头,方才还笑意盈盈的脸庞瞬间转为肃杀。 一团影子飞过来,吴竹春伸手接住,正是被抛过来的泽福公主。 再看那挟持人质的宫女,此时已然被狠狠压在了墙上,口中喷出的鲜血射了一丈多远。原来是方才如瑾的言辞让其微微走神,不防之间被一旁伺机而动的王府内侍全力撞在了墙上。 来自高手舍身一撞的力度已然震碎她的五脏六腑,而随后扑过去补刀的内侍领头更是没有留情,一刀割在脖子上,几乎将她半个头颅切下。 看清歹人已死,如瑾转身朝着皇后跪了下去。 “娘娘恕罪!刚才一切都是做戏,只为吸引歹徒注意,言语间多有冒犯,您千万别怪罪!静妃娘娘,也请您宽宏!” 一切发生得太快,皇后等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 静妃眼珠转了一转,惊惧未褪,仍有怀疑之色,显然是对如瑾要杀人灭口的举动怀有忌惮。她没接话,只将儿子搂得更紧,缩在墙角。 皇后就要往泽福身边扑。 “娘娘且慢!”如瑾阻止她,“公主受了惊吓,容我的丫鬟给她顺气。” 吴竹春抱着泽福没撒手,此时退开几步离皇后更远些,将泽福公主平放在地上,于咽喉、胸口等处揉捏。泽福被歹人掐了许久,此时已经闭过气去了,脸色也是紫涨,看起来十分不好。内侍们归置屋中三具尸体,走来走去拖着死人,有意无意隔开了皇后,使之一时过不到女儿身边去。 如瑾还跪在地上,“娘娘莫着急,暂时救公主醒转之后我立刻让人去找御医。只不过宫门之外有人把守,或许会费一些周章。您将宫里情况与我仔细说一说,我也好安排人看情况动手。皇上要不要紧?我们王爷要不要紧?宫里其他娘娘呢?太子是怎么把您困在这里的?” 一连串的问话,让为女儿惊惶的皇后略略回神。 瞅着地上跪着的如瑾,皇后心里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杀人灭口的吩咐言犹在耳,当时如瑾的神情那么逼真,如何让她不信?这时候倒来请罪了!皇后的脸色阴沉如水。 “公主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绝对不会放过你!” 如瑾心里微哂,面上却依然好言好语,“妾身自知有罪,不过一时情急,也只能冒犯娘娘。该怎么处置事后妾身绝不推诿,只是现在还请娘娘顾全大局,将宫中情势说与我听。” 皇后语气生硬:“你又能顶什么用,真以为解决了几个喽啰就能扭转局面?快去偏殿将本宫的人放出来,容本宫安排事宜!” 如瑾便和领头的内侍使眼色,吩咐道:“照皇后娘娘的吩咐做,‘快’一些。” 那内侍便指了两个手下过去偏殿放人。 这里如瑾继续和皇后商量,然而又说了几句,皇后却依然不肯告知。那边泽福公主被吴竹春弄醒了,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低低地呻-吟。皇后立刻丢下如瑾扑过去,差点绊在一具尸体上。 吴竹春不动声色挡开了皇后,“娘娘且慢,容奴婢再处置一会,公主现在不宜挪动,您别惊了她。” 皇后不耐烦,一脚踢过去,正中蹲着的吴竹春后背。“贱婢!躲开!” 吴竹春吭都没吭一声,继续用身子挡着皇后,手上不停地给泽福推拿顺气。一直跪在地上没被叫起的如瑾淡淡皱了一下眉头,盯了皇后一眼,提起裙子缓缓站了起来。 静妃一直在旁冷眼瞧着,见皇后如此不识相,不由暗暗骂了一句“老虔婆”。 “瑾丫头,多谢你救了我们的命,我和明微感激不尽!要不是你,明微说不定就要被歹人害了!” 静妃突然开口,哽咽着,语气十分得客气,而且亲昵地叫如瑾“瑾丫头”。“明儿,快和蓝嫂嫂说谢谢,是她救了你!”她示意儿子。 十皇子年纪尚幼,这半日早就被吓坏了,此时盯着地上血淋淋未来得及收拾的尸体只管发抖,直往母亲怀里扎,哪里还知道什么道谢不道谢的。 静妃就抱歉地和如瑾说:“你十弟惊着了,你别怪他不知礼数,我替他谢你。等这番事了,我一定好好地答谢你和老七。” 张六娘在一旁听得不高兴。 静妃竟然让十皇子管如瑾叫“蓝嫂嫂”,侧妃什么时候可以当皇子的嫂嫂了?这称呼让她这个正牌嫂嫂颜面尽失。 “蓝妹妹,快让人将那些人抬走……血腥气这么重,把十弟和福妹妹都吓坏了。姑母您先别急,毕竟是蓝妹妹下令动手救人,就算福妹妹有差池,十弟是安好的,这是她的功劳,您不要发脾气。” 如瑾淡淡瞥一眼张六娘,并没掩饰厌恶。 这是什么时候,她不惦记王爷的安危,竟然还有心思给人添堵,话里话外挤兑人! 果然皇后听了张六娘的话火气更大,回头瞅一眼十皇子,又瞅瞅如瑾,大有怀疑她故意救皇子不救公主的意思。 如瑾只不理会她们姑侄,见静妃识趣,便和静妃搭话。 “娘娘,您可知道我们王爷在哪里?他从上午进宫之后到现在都没回府,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静妃答得痛快:“我也不知道详细,只是早晨皇上受了伤之后就送到寝宫叫了御医,我们后宫一干人全都不许近前,只让在各自宫里等消息。左等右等的不见动静,反而是皇后派人来找我商量事情,还特意叮嘱带上明儿。我以为是为皇上的事,结果到了这里还没怎样,就被那群歹人扣住了。” 说到此处,她恨恨盯了皇后一眼,“我来的时候歹人已在凤音宫,所以皇后该比我知道的更多,详情你应该问她。至于你家老七,我只知道他进宫后就去御前伴驾了,现在身在何处我并不晓得。” 原来静妃是被皇后诓骗来的? 如瑾故意道:“娘娘不必多心,想来皇后娘娘和公主被歹人控制着,不然总不会明知此地危险还叫您过来。” 静妃恨声:“是,皇后娘娘也是身不由己。歹人挟持着公主逼她诓骗我们母子前来,母女连心,娘娘不得不就范。我是不怪皇后娘娘的,只怪歹人心狠。瑾丫头,你方才说太子,这些人真是太子派的么?” 原来如此。怪不得静妃看皇后的目光那么怨恨。 如瑾简单解释了一下宫门外太子妃的事,再仔细问几句,却也问不出什么了。去偏殿放宫人的内侍回来了一个,附耳和如瑾禀报一通,是从凤音宫宫人嘴里问出来的经过,和静妃所说相差无几,再多的却也没有了。 这一趟凤音宫,进得毫无所获。 如瑾暗暗心焦,不耐烦再在此处磨蹭,和吴竹春递了一个眼色让她闪开,由着皇后抱住泽福公主去了。如瑾带人朝外走,准备去别处想办法打听。皇后抱着女儿半蹲在地上,喝道:“站住!不在这里听本宫调遣,你们要去哪?留下人保护本宫和公主,再派个人去给安国公府送信,让他们想办法联系京营进宫护驾!” 她使唤起人来倒是顺嘴得很! 如瑾头也没回,冷冷道:“我的人身手太差,担不起出宫送信的重任,娘娘另找别人吧。” 想得美,要送信也是直接往京营送,往兵部和各处掌兵的都尉以及各部堂官那里送,谁要去安国公府?中间让安国公联系朝臣兵将,这勤王护驾的功劳就全成了安国公张家的,打得好算盘呢。皇后到这时候还在给自己盘算,怎么就不知道先想办法稳住宫中形势? 如瑾心头火起,连内殿尸首都没命人拖走,就这么丢下皇后带人出了屋。 皇后被如瑾的态度气得不轻,静妃却抱着十皇子快步追了上去,“瑾丫头要去哪?我和明儿跟着你行吗?” 她一脸紧张,殷殷相求,生怕如瑾不答应。如瑾知道她为何急着跟来。即便自己这边是一群杀人利落的凶神,静妃恐怕也要铁心跟着了。原因无他,只因皇后心机颇深,若就此谋害了她们母子也有可能,反正事后推给歹人就好了,说某某处还藏着没被消灭的歹人,既能除掉静妃,还能指责如瑾办事粗心,不知道把歹人清理干净再走。 如瑾停步,似笑非笑问道:“娘娘跟着我,就不怕半路出点什么事?” 借刀杀人,可不只皇后能做。 静妃很快摇头,觑一眼内殿绣帘,坚定地说:“留下来更容易出事。” “娘娘这样信任我?” “赌一把。” 如瑾失笑。静妃倒是有意思,她说赌,而不是“我信你”。 “好。劳烦娘娘照看皇子,莫让他哭闹惊动歹人。” “我明白!” 静妃抱着儿子,柔声细语哄劝他睡觉。十皇子有些吓傻了,这半日不说不动的,暂时倒是不必担心他突然哭喊。 如瑾将人都带到院子里,悄声道:“关亥去找王爷,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我们先将凤音宫左右查看清楚,也好定夺下一步。” 领头的内侍点了一个同伴,“我们去。”说着无声挪了出去,在前头宫门上探了个头,随后飞速掠向后院。 凤音宫的宫人们事先被下了迷药,松绑之后也暂且动弹不得,倒是不担心人声乱吵惊动了外头的看守。皇后在里头顾着女儿,一时也不会捣乱。如瑾就在院子里静静等着内侍们查看归来。 张六娘一脚走出了殿外,脸色苍白,显然是经过尸体时惊得不轻。她慢慢凑到如瑾跟前,“妹妹,你打算怎么办,我能帮得上忙么?” 如瑾没客气,“你去安抚你家姑母吧,这里不用你。” 张六娘咬了咬唇,待要说话,如瑾挥手止住了她。 张六娘一怔,真得没敢再开口。因为此时如瑾神情不同往日,举手投足都是压迫的气势,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长平王。 难道两个人日夜相处久了,气度也会相像么? 张六娘心中微微泛酸。 ------题外话------ jjll99,玉兰花2011,何家欢乐,winnie宁,mayu,smile1220,木羊乖乖,18250011994,whx3900939,yy2620610,vip女皇,cjm2010,李13711940869,醉爵月清风,郭海燕0508,yihan25,午梦千山雪,xiaying1970,dreameralice 360 荒芜宫院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去往四处查看的内侍们悄然回返。两条影子无声靠了过来,将思绪翻涌的张六娘惊了一跳,险些喊出声来。 如瑾道:“王妃请回内殿陪伴皇后,这里不需要您。” “我也要帮着寻找王爷。”张六娘不肯走。 这时候要帮忙了,方才做什么去了?如瑾不耐烦与她纠缠,冷冷道:“您跟着我们,我们还要分心照顾您。林五,陪王妃回去。” 一直默不作声的林五就“扶”着张六娘近殿了。 张六娘倒也还没糊涂到不知轻重的地步,被强行带回去,也没叫嚷,只跟着林五乖乖进去了。 查探的内侍便凑近了低声回禀,“凤音宫前后都有人守着,我们进出可以避开看守,主子要出去,就得先拔掉这些桩子。” 如瑾问:“附近其余宫室呢?” “左边和后面的宫院里住着几位妃嫔,宫门紧闭,各有一个内侍守在周边。” 静妃在一旁插言:“闭宫门是早晨皇上受伤后就下的命令,那几个都是不受宠的,兴许是奉命闭门一直没开。” “再去探探。” “是!” 探路的内侍再次出去,须臾回返,果然回禀说两处宫院除了门口的看守,宫里头是没有粉裙宫女之类的人的。 如瑾心念电转。 太子如果想要挟持天子,除了要有足够的武力控制宫廷之外,皇后和静妃都是需要重点关注的。然而凤音宫里只有寥寥几个粉裙宫女,而且静妃还是被皇后诓骗来的…… 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太子并没有足够的人手控制一切? 不然为什么不单独关押皇后和静妃呢,就不怕她们在一起生变,商量出反击的办法?而且周围低等嫔妃的宫院干脆只有一个看守,一旦出事,又顶什么用? “右边隔着一个宫院的小院里是不是没有人?”如瑾问。 如果她记得没错,凤音宫附近该有一处闲置的院落才是。那是当年一位宠姬所住的地方,因为那宠姬死得惨,后头住进去的人又先后生病亡故,那个院子就成了宫中一处不祥之地,空置着没有人住,只有一个老内侍在里头看屋子,前世的如瑾有一次误入其中,看见院里荒草都长了老高。 如此荒芜的地方,此时潜进去暂时藏身再好不过。 探路的内侍点头道:“是的,方才已经看过了,那边小院子只一个老宫人在窗前晒太阳打盹,门外附近没有看守的人。” 想也是没有。那院里根本没有主子,看守与否都是一样的。 如瑾道:“咱们去那边。”回头看看静妃,又问,“能将我和静妃娘娘悄无声息带过去么?” “娘娘恕罪!” 领头的内侍从腰带里摸出一方帕子,不见什么奇怪处,然而他拿着那帕子在十皇子面前一挥,一直睁眼发愣的十皇子就突然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哎呀!” 静妃下意识惊呼,却很快意识到此时不能叫嚷,立刻住了嘴。她惊疑地看向内侍,内侍道:“暂且让十殿下睡一会罢了,不伤身子,娘娘莫担心。” 静妃也知道既然要离开此处,孩子是万万不能中途叫嚷的,顿时重重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听你们的。” 六个内侍互相看看,齐一点头,鹰皋一样掠出凤音宫正门,翻墙的时候比猿猴攀树还要轻松。 如瑾提着心静候。 偌大的院子空空落落,春末夏初的季节,花圃里各种名贵鲜花开得正艳,灼灼耀眼。然而本该人来人往的凤音宫却是寂静如水,殿内没有声音传出,宫墙外也没有声音传入。 夕阳在远方天际一点点滑落,若无风动树梢,时间就像静止了一样。 区区半柱香不到,掠出墙外的内侍们翻墙回返,手里提着四个人,正是先前守在门外的四名灰衣内侍。之前还凶神恶煞般的人,此时身体软软被拖过来扔在墙角,竟无一丝反抗之力。 吴竹春再次低声道:“都死了。” 如瑾平静点头,心中却对王府内侍的身手惊诧不已。六名内侍扔下尸首全然没有停顿,又一次飞快掠了出去,向着后院方向。于是不一会,又是三个灰衣内侍的尸首被提回来。 “全清理干净了。” 领头的内侍近前回禀,“请主子快走,以防对方发现看守没了,节外生枝。” 说着转过身去半蹲,并朝如瑾示意。 这是要背她?如瑾二话不说,立刻攀上了内侍的后背。静妃略有迟疑,显然对如此和内侍接近心有芥蒂。如瑾道:“娘娘,事急从权,莫要顾虑太多。” 静妃重重点头,下了决心,将十皇子交到另一名内侍手里,自己也由人背起。 “走!” 五名内侍带着如瑾静妃和十皇子,后头跟着吴竹春,一行人快速离开凤音宫院落。留下一名内侍在院子里守着,一则接应殿内的林五,有什么事尽可照应,二来也是怕太子妃去而复返,发现看守不见了之后生出什么事来。 正在此时,内殿的窗子被人从内推开,张六娘的脸隐现在窗棂后面。见到院中多出来的许多尸体,她脸色白了一白,然而,看到如瑾等人飞掠而去的背影,她惊惶的目光便有些发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五影子似的站在她身边,不说不动,却像绳索一样束缚着她。 凤音宫的宫人们还在偏殿药效未过,皇后自己一个人费力将泽福公主拖到了床上,累的气喘吁吁,咬牙骂如瑾。 “低贱的丫头!若是公主有什么差池,本宫决不饶你!” 已经远去的如瑾自然听不到皇后的谩骂,就算听到了,她也不会放在心上。此时她们一行人刚刚绕过几个游荡在附近的灰衣内侍,潜入荒废的小院子。 一切还和前世一样。 年老的内侍满脸皱纹,裸露在衣衫外面的皮肤遍布老年斑,骨瘦如柴的身子,即便正躺在残破的木摇椅上,看上去也是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这个照看院落的老宫人,前世的如瑾第一次见他时,他也像今天这样在夕阳的余晖里躲懒睡觉,院子里来了人都不曾察觉。 如瑾从内侍背上下来,绣着蔓草的软鞋踩在乱长的野草上,一直朝破旧的正屋走去。领头的内侍跟着她,其余四人则分散在附近警戒。吴竹春走到那个熟睡的老内侍跟前,伸手在他右颈和胸口摸了两下,然后回到如瑾身边说:“他暂时醒不来,主子放心。” 如瑾踏进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屋子,左右看看,随口道:“竹春,你只是跟着关亥学了两下拳脚吗?” 方才随着王府内侍们翻墙飞掠,吴竹春竟然不落下风,跟随得紧紧的。这时候又露出让人“暂时醒不来”的本事,如瑾对她以前的话产生了怀疑。 吴竹春一愣,忙解释,“不是故意隐瞒主子,只那时候您还没看出来奴婢是王爷的人,所以不敢和您说太多……” “没关系,我随便问问而已。”如瑾道,“你有本事更好,我就能把更多的事情托付给你。” “多谢主子信任!”吴竹春快步上前,掏出帕子抹干净板凳上的尘土。 如瑾坐上去沉思。 今天的事情十分奇怪,先是皇帝毫无预兆地从假山顶部掉下来,再是宫中嫔妃们都被勒令闭门,然后整整大半天的时间过去,进宫伴驾的长平王没有消息传出,太子却控制了皇后和静妃,以及宫中最重要的十皇子和泽福公主…… 这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的晕倒和摔下莫非不是意外么?那么太子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就算是皇帝摔出了好歹,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按理继位就可以了,何必多此一举? 在皇帝尚未殡天的时候控制宫禁,那就等同于谋朝篡位,太子该不是这么急进冒失的人才对。而且即便他要控制宫禁,扼住其余可能影响他继位的人,却为什么只是囚禁,而不直接将十皇子除掉断了后患呢? 如瑾闭目一瞬,倏然张开眼睛,起身出了屋。 “竹春,叫内侍们出去探,五个人全都出去!务必将整个宫廷走一遍,情况如何速度回来报我。探听为先,不要惊动任何人。禁军那边一定要看看,看是什么情形。” 吴竹春和领头的内侍三言两语,立刻将分头查探的路线敲定。 “主子,我们四个出去,留下一个和吴姑娘守着您。” “不必。这里轻易少有人来,我不会有事的。你们全去,快些。” 如瑾神色坚定,吩咐一下,不容人辩驳。领头的内侍面露难色,吴竹春道:“你们听主子的吧,我在这里,不会让主子有任何差池。你们快去快回。” 内侍们便不在耽搁,领命而去。 荒芜的小小宫院里只剩了如瑾主仆二人和静妃母子,以及歪在摇椅上鼾声如雷的老内侍。 ——你是哪个宫的,快走吧,这里不是你这么穿戴光鲜的人该来的。 ——为什么? ——这里闹鬼,小心染了不祥之气,让你失宠。 ——闹鬼?那你怎么会在这? ——我半截快入土的人,还怕什么鬼。 昔日的对话浮现在脑海,如瑾想起当年和老内侍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言辞不甚恭敬的老人给如瑾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于隔世再见,如瑾一眼就认出了他。 “竹春,你方才对他做了什么,会伤他身体么?” “我封闭了他的气血,暂时让他昏睡,只要解开的及时不会伤及身体的。” 如瑾点点头,“那就好。我们找王爷要紧,却也别伤及无辜。” 静妃有些忐忑,“那……明儿的昏迷不要紧吧?” 吴竹春道:“娘娘放心,十殿下用的是迷药,两个时辰之后自解。您若不放心,回头让御医配一剂安补的方子便是。” “哦,那就好那就好。” 说话间几个人的目光都落在十皇子身上,却没看到窗前角落的摇椅上,昏睡的老内侍稀疏睫毛微动,眼皮张开了一道缝。 ------题外话------ cicijoeyce,shiyunswz,13770014126,dhf5560536,13305017558,何家欢乐,zmfzy1209,世界尽头的风景,rourou,y77b05b75wx,yulinmao402,凤凰涅槃妤,ciliyongzong,lbook,梅洁,yihan25,谢谢各位(*^__^*) 361 人手折损 等待的时候,时间过得总是那样漫长。 如瑾站在杂草丛生的破败院落里,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半空,晴朗的天幕颜色渐渐加深。 宫廷里突然的变故让她感到惴惴不安。 并非只是因为这场变故,更多是对未来的不确定。前世的这个时候,宫廷里是没有这种事发生的,皇帝一直康健精神,直到她被赐死,人家都在龙椅上好好坐着,根本没有什么晕倒摔下的遭遇。 然而此生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 就像一条河突然改了方向,所经之处,两岸的风景全都不一样了,如瑾再也不知道自己的生命会去向何处。 这固然令人欣喜,却也充满未知的危险。 譬如此时此刻,长平王安全吗?她们所有人都能全身而退吗?太子在谋算什么,会不会得逞呢? 自古当权者必须掌兵,手里没有军权,一切权力都是空虚的。所以无论朝堂宫廷出现任何波折,上位者在第一时间控制好军队,那么一切危险就迎刃而解。如瑾前世读了许多正史野史,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特意叮嘱内侍们去探禁卫营所。 “太子肯定没有彻底控制禁军。” 如瑾对此非常笃定。否则前卫后卫加起来共计一万多禁军,要想控制宫门和各处宫院还不简单?她也就不能那样轻易闯进宫廷了,皇后和静妃也不会顺利脱困。 所以,禁卫之中一定还有未曾像宫门守卫头领李华那样听命于太子的人。如瑾需要知道这些人的现状,看他们是对太子所为一无所知,还是睁眼闭眼地袖手旁观。 “主子,坐一会歇着吧,站久了小心脚疼。” 吴竹春陪着如瑾站在院子里,左等右等不见内侍们回来,怕如瑾累着,就从屋里翻找出一个破旧的草编垫子,用帕子搭在上头当罩面,放在石阶上请如瑾坐。 如瑾自嘲地笑笑:“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脚疼了。到底是整日养尊处优惯了,稍微站一会也会累,不比习武之人身体康健。” 静妃抱着儿子在一旁凑趣,她现在没有任何身为宫妃的架子,认定了此时宫中唯有如瑾身边安全,就尽力讨好,“瑾丫头真会说笑,能养尊处优是福气,许多人想也想不来的。” 如瑾并不托大,还没忘了静妃的身份,将那垫子指给静妃坐,“您抱着十殿下手酸了吧?歇一歇。” 静妃不肯坐,吴竹春又去屋里翻找一通,找出一个破掉一半的垫子,凑合着用另一块帕子遮了,于是两个座位,如瑾和静妃这才纷纷坐下。 如瑾道:“不瞒娘娘说,我体质自幼不太好,所以很羡慕那些精气神十足的人。去年底生了一场病,我就兴起了练练拳脚的念头,可是我们王爷不许我练,说练武辛苦,怕我练坏了身子。” 静妃笑道:“这是老七疼你。对了,似乎自从去年指了婚之后,老七家里有了你们几个,行事不似以往荒唐了,再没听说过他胡乱纳姬妾或者沉醉丝竹,我就想着,果然还是娶了老婆才能成人啊。不过……我看你们王妃不大着调,想必平日都是你在规劝老七了,难得他肯听你的,还这么疼你。你放心吧,老七这次肯定没事的,就冲他痛改前非的决心,老天也不会亏待他。” 静妃真是个能说的,奉承起人来不用打腹稿,在这种无处安身的时候还不忘说好话,可见是生来的口齿本领。 顺耳的话谁都爱听,如瑾笑笑,接受了她的刻意讨好,“承娘娘吉言,但愿我们王爷吉人天相,此番能安然无恙。等过了今日不管他是否阻止,我都要好好练两下拳脚了,倘若以后再遇上今日的事,起码能勉强自保,不用单独出个人护着我。” 说着看向吴竹春。如果吴竹春也能和内侍们一起出去查探,多个人多分力,也许会快一点。 女子练武拿不上台面来说,尤其是如瑾这样身份的人,要说练武只会被人议论粗鄙。然而静妃听了却极力赞成,说:“被你这么一说,我也有些心动。只是我年岁有些大了,肯定练不成。我就让明儿在功课之外好好学武吧,有个防身之技总好过全然依赖别人。” 两个人这样说着闲话,缓解着等待的焦灼。 夕阳将要沉下天际,暮色渐起的时候,终于有两个内侍翻墙返回了小院。 “主子,御前进不去!我们过去查探不妨被人发现,险些未能脱身,做掉了几个人才得回来。” “主子放心,我们没有打草惊蛇,发现我们的人都被处理掉了。” 两个内侍衣衫都有残破,一个嘴角还挂着血丝,脸色有些发白。 如瑾匆匆迎上去,“受伤了?伤到哪里,重不重?” “无妨,些许小伤,还不如我们平日对练的时候伤得重。”内侍躬身回答,眼底闪过感激。 “辛苦你们了,按理说此时宫中情势不明,潜藏危险,不该让你们出去冒险。”如瑾低声道,“只是这番事出突然,如果不靠你们,我实在不知道该求助于谁。王爷下落不明安危未知,也只有你们才能四处找寻。” 两个内侍纷纷说这是分内之事,理当如此。 如瑾道:“其他话我也不说了,这番你们辛苦搏生死,我和王爷都会记在心里。御前的情况如何?有许多看守么?” “是不少,几十个明桩暗桩守在宫殿四处,又有禁卫巡逻,我们只突到十丈开外便再不能近前了。” 那也就是没能见到长平王。也不知道他此刻还在不在御前。 “其他人呢?” “我们在宫中四处转了一转,其余宫室和凤音宫这边差不多,重要的娘娘们宫院周围看守多,其余地方零星有巡逻的。之后我俩去了御前,他们三个去了禁卫所,此时想必还没查探完毕。” 禁卫所在北宫门东西两边,前卫后卫统共一万二千人,距离凤音宫这边较远,往返要多费些时候。但愿他们不要有事。 说话间,吴竹春第一个做了噤声的手势,侧耳朝外细听。两个内侍也很快反应过来,悄无声息潜到了院墙底下,伏在墙壁上倾听。 如瑾和静妃不由有些紧张,双双屏住了呼吸。她们是什么都听不到的。 两个内侍听了一会,悄悄翻上墙头朝外看,随后和吴竹春比了几个手势,夜枭一样飘了出去。 隔了一会之后,吴竹春才点点头示意如瑾危机已解,低声道:“方才有几个人经过,听声音身手不错,朝着凤音宫方向去了。安子和福子跟过去看看,若是凤音宫看守被杀让人察觉,他们就把人引开,务必不会让歹人过来这边危害主子和娘娘。” 过了这么久,凤音宫看守死掉的事也该被太子发现了吧? 如瑾朝静妃道:“娘娘,我们进屋吧。” 站在院子里太容易被人发现,屋里虽然脏乱,总能暂时隐住身形。静妃立刻答应,抱着儿子随如瑾走进屋去。吴竹春随后将石阶上的草垫和手帕收起,细心抹去院中来过人的痕迹。 屋里已经非常昏暗了。没有灯可以点,且也不能点,几个人在黑黢黢的又阴又潮的屋里等待着。 如瑾此刻无比希望自己也能飞身上下,出去查看总比在这里空等强。这阵子为镖局的事情忙成一团,一时将要习武的念头搁置了,她决定此事了结之后立刻付诸行动。就算练不成内侍们的身手,能稍微防身也好。 太阳彻底落下的时候,又有内侍回来了。 这次依然是两个,领头的回禀:“折了一个人。” 折了,如瑾第一次听到别人这样表示死亡。 一瞬间她脑中有短暂的空白。 是那个圆脸的吧?她下意识问:“他叫什么名字?” 她从来没跟那个内侍说过一句话,带着人家进宫,派人出去办事,结果,一条性命就没了…… 如瑾对血腥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抵御力,可是以往只是看着别人死伤,这一次,是她亲自派的人出了差池,她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领头的内侍不想如瑾问起名字,怔了一下才答:“叫阿林。” “姓呢?” “没有。” 如瑾想起来,以前听祝氏说过,王府里许多暗卫是没有姓名的,大多是小时候无家可归的孩子被捡了回来受训,孩子太小的话,不记得自己的姓名,就由教头起个名,姓也跟着教头一样。 如瑾闭了闭眼,将心头的杂乱情绪清理干净,再睁开时已经恢复清明。 怜悯和内疚此时都要不得,理智是第一位的。 “禁卫那边如何?” 内侍道:“前卫营里比较安静,后卫营的人只有一部分在驻所,其余都分散在四边宫门附近。” “就是说,后卫营听了太子的?” “我们去宫门附近看了看,是如此。各处宫门都紧闭,内外不许出入。东宫门那边咱们来时尚且没有什么人手,此时已经铁桶一样。” 后卫营六千人,守住四边宫门轻而易举,重重禁卫盯着,任是身手再好的也不能强行闯门了。一通乱箭射过来,神仙也要扎成马蜂窝。 “前卫营为何安静,怎么个安静法?” “就是照常操练、吃饭,像平日里一样,只是驻所不得随意进出,所有人都在营里。” 两营相隔不远,后卫营这么大的动作,前卫营却像没事一样照常坐卧?看来前卫营的头领是要作壁上观了! 两个禁卫大营,一个投了太子,一个袖手旁观,这宫廷真成了虎狼窝。 如瑾瞬间决定:“出宫去,调京营进城护驾勤王!” ------题外话------ didodo,smile1220,何家欢乐,zhuoyu1956,zhang78431,15009029686,cjm2010,谢谢各位:) 362 挟持人质 “主子,这恐怕很难。” 对于如瑾的决定,吴竹春率先表示态度。领头的内侍垂首沉思,没有立时接话。 静妃插言道:“出宫调京营?西郊大营距离这里大约有两个多时辰的路,就是快马急行军也要将近一个时辰,一个来回就要差不多半日的工夫……这,还来得及吗?” 如瑾握了握拳。 皇帝摔下假山是在大清早,宫里各处闭门一整日了,太子何时开始控制的宫禁?推算一下,总也有大半日。这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如果接下来有什么动作,应该最晚不超过今夜。 否则明日早朝时辰一到,朝堂上各处要紧官吏都会知道宫廷生变,他肯定没能耐左右所有堂官,今夜之内不把局势敲定,明早他不好收场。 就看他什么时候动手了。 这时候再去通知京营,一来一回,赶得及在太子动手之前到达宫门吗? 而且太子毫无预兆地控制宫闱,他身后就没有什么倚仗?光靠一个禁军后卫他敢做这等事?该不会京营也有了变故吧…… 一切都是未知,一切决定都蕴藏凶险。 然而,此时此刻,禁军看守宫廷,除了调京营与之抗衡,还能有什么办法? “难也要做,一定要有军队来压制禁卫。”如瑾态度坚决,“事情难做,我们就想办法,但不能不做。” 稍微一沉思,她接着道:“出宫之后,分两路办事。一路去找唐领队,一路回王府找贺兰和祝姑娘,把我的意思传达到。让他们一要将宫里情势通知给那几位可靠的阁臣,以及京里各处高官要员。二要让兵部和都督府的人发令调京营,如果此事有困难,想办法偷兵符手令之类,迫不得已甚至可以伪造圣旨——这个唐领队应该能做到。” 静妃在一旁静静听着,暗暗吸口冷气。 她从不曾知道,一贯温柔沉默甚至有些懦弱的长平侧妃,遇到紧急之事竟然可以有这么清晰的思路。就是她这种出身世宦显贵之家,又大半生浸淫在宫廷算计里的人,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做到如此地步。 尤其是,伪造圣旨……亏得如瑾怎么想来!还说得理所当然。 静妃收紧抱着儿子的双手,借此掩饰此刻的紧张。 和如瑾在一起,又听到这样的言语,她莫名感到一种压迫感,还有些后怕,暗暗庆幸自己以前没有得罪过如瑾。 然而接下来听到的话,让她感到更加忐忑。 “……第三,最重要的,禁卫前后两营主要将官的家眷,一定想办法给我控制住,最好弄些信物送进宫来。如果太子已经捷足先登,就尽可能消灭太子的人,改由我们控制,这个意思,你们明白么?” 吴竹春和内侍们齐齐点头。 领头的内侍眼睛一亮,为如瑾这样的吩咐而赞叹,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上头一直吩咐要仔细保护侧妃主子。 太子如何能左右禁卫?也许是禁卫将官利欲熏心,双方暗地达成了什么默契,但也许,是太子用某种手段强迫人家听命。如果是胁迫家眷,那么就从太子手里将人家的家眷救出来,如果是其他把柄……那就看某将官心里家眷占多少分量了。 不太光彩的手段,却也很实用。 在情况不明,起因不清,任何阴谋阳谋都施展不开的时候,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甚至可称为卑鄙的办法,是迫不得已,也是最有效。 静妃一瞬间发现自己似乎窥探到了别人的隐私,而且是很重要的隐私。 什么唐领队,祝姑娘,似乎是很有本事的人?而如瑾为什么就笃定手下的人会控制住将官家眷呢?她的胸有成竹必然来源于力量强大。一个不重要的皇子侧妃而已,她到底倚仗什么? 静妃隐隐感到不安。 自己可不是故意要听的,不会因此被……灭口吧? “除了禁卫将官的家眷,京营将官的、重要堂官和各处吏员的,能控制多少就控制多少,不便控制的就暗中监视,让唐领队他们自己决定部署,留下多少人守着,放出多少人办事,全由他们自己忖量。我只希望最后达到一个目的——拖延禁卫动手,早些调京营进城!” 如瑾吩咐完毕,目视寥寥几个属下,看他们的意思。 几人都是沉思。 片刻之后,还是吴竹春先开口:“主子的意思我们都明白了,您说的确实是此刻最好的办法,只是,这一切的前提是,我们能出宫。” 静妃在一旁暗暗点头。是啊,不能出宫的话,什么都是白说。那么多禁卫守着宫门,要怎样才能出去? 就靠这么几个人吗? 本来人就不多,凤音宫里留了两个,探查禁卫所死了一个,还有两个出去引开歹人了,眼下屋子里只有一个侍女两个内侍,三个人,要怎么和禁卫抗衡?闯过重重拦阻出宫办事?简直是天方夜谭。 正在这里想着,突见如瑾转过头来,问道:“娘娘,十殿下有没有年岁个子都相仿的玩伴?” “啊?”静妃冷不丁被问,愣了一下才答,“……有。怎么了?” 如瑾记得前世十皇子身边经常跟着几个小内侍和小伴读,高矮胖瘦都和十皇子差不多,只是前后两世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她需要确认一下。 “娘娘,借我两个人用一用。他们现在何处?” “……在、在我们宫里。可是你要做什么?我宫里也有人盯着呢。” 如瑾朝那内侍领头的说:“劳烦你们去一趟静妃娘娘那边,带两个小孩子过来,另外,去浣衣局找找看,应该有太子长子的衣服,偷一套过来。” 两个内侍没有多问,立刻出去办事。 吴竹春隐约猜出了如瑾的想法,“主子,你是想……让别人装扮成太子的儿子……莫非是要‘挟持人质’强行出宫吗?” 这法子太冒险了。 可也有一丝成功的希望…… 如瑾点头:“对。太子本人不可能在宫门口看着,就趁着他未曾赶到的时候,咱们赌一赌禁卫敢不敢放弃皇孙的性命。” 又道:“若是一举突出去最好,倘若不能,挟持‘人质’的人有可能死在禁卫刀箭之下。所以我们要留后手,一会去弄两套禁卫的衣服。我挟持人质,他们几个扮作禁卫追捕,我若不测,他们就趁乱混进禁卫的队伍里,以图后续。竹春,你留下一边照顾静妃娘娘和十殿下,一边等着我们消息,还要和林五关亥他们联络。” 静妃听得正入神,突然听到自己和儿子被点到,下意识就要推辞说“不用照顾”,然而看看儿子昏睡的小脸,又将话咽了下去。 她知道如瑾的办法有多冒险,所以更希望王府能有人留下来照看她们母子,不要都去送死。 吴竹春却不答应,非要替换如瑾。两个人争执半日,偷衣服的两个内侍回来,各自背了一个昏睡的小孩子,太子长子的衣服也偷成功了。此时宫中虽然禁卫森严,但静妃宫里没了主子,浣衣局又是不要紧的地方,这两处的看守很松,天又黑了,他们办得很顺利。 如瑾将计划再次说了一遍,在下属强烈反对之下,坚持道:“若将我当主子,就按我说的去做。王爷才是最要紧的!他若出了事,我们这些人没有一个会得善终,只管在这里婆婆妈妈地耽误时间,你们也算是王爷的亲信吗?” 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她的容颜朦胧在夜色中,唯有一双眼睛亮得迫人。 在她灼灼注视之下,三个人全都低了头。过了一会,领头的内侍沉声道:“主子,我们一定尽力护你周全。” 这是妥协了。 “若是力所不及,出宫要紧,大局为重。” 如瑾叮嘱一声,两个内侍出去半晌,又弄来两套禁卫的衣服,各自换上。恰好留守凤音宫的林五潜了过来,禀说其余三个内侍都去引开守卫了,暂时过不来。皇后那边被太子重新添了看守,太子已经知道长平王府有功夫好手在宫内搞破坏。 “事不宜迟,五妹,你和主子一起,务必护着她。” 吴竹春决定听从如瑾的话,留下来静观宫中变化。长平王尚不知在何处,关亥也没回来,宫里需要留一个身手可靠头脑又灵活的人。如瑾和林五带了两个换好衣服的小孩子,当先走出屋门。 繁星当空,新月挂在天际,诺大的宫廷里静谧无边。 如瑾深深吸了一口气,在内侍们查探周围没有人走动后,踩着满地的杂草,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宫院。 林五跟在她身后,一手抱着一个昏睡的小孩子。一个孩子穿着太子长子的衣服,另一个穿着十皇子的。如瑾从袖子的暗袋里摸出了一把短刃,是她临出门前藏在身上的。 内宫很安静,但其实暗中有不少人在来回移动,除了内宫的宫人,连禁卫也违规逾矩进了内廷。王府内侍们杀过人之后,东宫新派了这些人进来查找“乱党”。 但宫廷很大,互相连通的巷子太多,林五靠着敏锐的听觉带如瑾一连躲过好几拨巡逻之人,飞快朝最近的宫门靠近着。飞奔一段,藏身一会,走走停停的,两人带着孩子走了将近一刻,终于到了临近宫门的最后一排宫室。 再往前就是宽阔平整的小小广场,广场的另一端禁卫林立,刀枪寒光慑人。高高的城墙之上,一排排强弓对准了内廷方向。 “什么人!” 此处宫门的禁卫头领突然看见前方有人出现。 火光映照之下,女子婀娜的身形渐渐清晰,由远及近。一个用帕子蒙着脸权作面纱,衣饰尊贵。一个怀里抱着两个小孩,步履矫健。 “奉旨封宫,今日不许任何人等出宫,请退回!” 摸不准来者何人,这头领语气客气地喊着。 如瑾的脚步却没停,眼看着宫墙底下刀出鞘,箭上弦,她走得毫不犹豫。 “开宫门!否则,我要了皇子的命。” 短匕搭上了一个孩子的脖颈,那孩子穿着十皇子的衣服,小脸埋在林五的颈窝,一时看不清面目。如瑾的手牢牢握着短匕,一边高声喊话,一边继续向前。广场大概百步的宽度,说话间,已经走过了十之二三。 ------题外话------ wzjsgx,紫色凤尾蝶,荆棘鸟wy,z16340l,zj315415,何家欢乐,混混珈,13015065511,清心静,cjm2010,13564823115,午梦千山雪,xiaying1970,nanxiaoshu,sadi9911,谢谢各位>3< 363 闯宫异变 喊话的禁卫头领名叫辛豫,是后卫营里一个百户,刚接到命令前来封锁宫门,值守还不到半个时辰。后卫营八千人,下设八个千户,每个千户下面又是十个百户,所以他这个小头领算是比较底层的。 近年来兵部削减军费,竟然削到了禁卫头上,因天下太平,国无战事,国库又不足,皇帝也就默许了。于是禁卫编制过万,其实实际人数并不够一万,为了省钱也没有补足人数,造成了各处都有空额的现状。辛豫这个百户也是名不副实,手底下只有六十多人。 在后卫营八十个百户里,辛豫并不如何突出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平庸,相貌平平,武艺平平,头脑平平,约束下属的能力平平,朝上投机讨好的本事更是平平。身为家中长子,凭着祖荫入了禁卫之后,好容易由家里花钱疏通关系谋了一个百户,几年来再也没能升迁,还险些被别人把这区区百户之位都挤下去。 这样一个人,此番却能被派来把守宫门,担任此等重任,不为别的,就为他平日里足够听话,上司吩咐的事情绝对不会懈怠玩忽,绝对雷打不动地执行到底。 后卫营今日听命于太子的事,只有上层寥寥几个人知道,他们不可能将等同谋反的事情广而告知,否则底下兵将不一定会跟着他们一路,内讧可就麻烦了。 辛豫就是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他只听到风声说皇帝早晨摔着了,情况可能比较严重,所以很能理解此时封闭宫廷严防消息扩散,于是尽忠职守地带兵守门。 于是撞上了如瑾。 如瑾的喊话让他愣了一瞬,继而突然意识到对面的女子是要强行出宫。 而且挟持皇子! 这可是大罪。 “站住!把殿下放下,不然本将不客气了!你是哪个宫里的,出宫意欲何为?” 如瑾没站住,反而加快了脚步。 明晃晃的利刃映着火光,紧贴在孩子的脖颈上,不断反射一两道寒芒,晃的辛豫眼睛发花。 “我不是哪个宫的,我是长平王府侧妃!太子将我们王爷弄得不知下落,还假传旨意封宫、囚困皇后,意图谋反!你们这些跟从的叛逆就不顾家中妻儿老母吗,到时失败问罪,株连九族上法场的时候可别后悔!识相的赶快开门放我出去,护送我去兵部求救护驾,才能将功折罪。良机莫失,你们想清楚!” 辛豫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怎么太子谋反了?那么这个长平王侧妃是好人?可她挟持着皇子,怎么看都是她在谋反吧? 一起把守这边宫门的其余几个百户也闻声出了值房。 “怎么了?有人闯宫?辛百户还不将其拿下?!” 辛豫将如瑾的话和几个同僚学了一遍,说话间如瑾已经快走到宫门了。 “太子殿下谋反?怎么可能!” “是这女人胡说的吧?” “我觉得不可能,你们说呢?” 几个人纷纷议论起来,一边说一边紧张盯着如瑾手里的刀。 “那孩子是皇子?” “看起来是,今早我还见过十殿下,他穿的就是这身衣服。” “那另一个是谁?” “似乎是……是东宫的小主子?那衣服不是只有储君嫡子才能穿么?” 林五耳朵灵敏,将几个人议论的话都学给如瑾听。 如瑾心底惊讶,没想到他们竟然不是太子同谋。仔细一想,也瞬间想通了关窍,知道太子不可能把图谋之事告诉所有禁卫。 早知如此,还挟持什么人质,直接带皇后过来不就行了! 一瞬间如瑾转过念头,有些后悔。可随即释然了。皇后那人鬼心思太多,带她同行,变数太大,谁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还是现在的法子比较保险一些。 “站住!”几个百户呵斥逼到跟前几丈之外的如瑾。 如瑾道:“开宫门!”手中的短刃又往小孩子身上压了压。 辛豫拔出了腰刀,浓眉紧锁,“将十殿下放下,束手就擒,本将饶你不死。” 如瑾刚要说话,突然一个瘦瘦高高的百户从人后转出,出声道:“辛兄弟,别和她废话,快将她拿下交去御前问罪!她造谣污蔑太子,挟持十殿下,罪不容诛,咱们再拖延可就有渎职之罪了!” “可……万一她……十殿下还在她手里。” “她敢挟持殿下出宫,所图必定不小,咱们绝对不能放她出去。” 如瑾看向那个人,意外发现对方眼中一抹狠毒杀机。 是了!把守宫门这等要事,如果全然由一群不知情的人来做,那也太不妥当了,这些百户之中一定有一个知情的,必要时候左右大家言行。 “你们不信我的话,可以派人去凤音宫看一看,看是不是有人看守着不让皇后出门。太子谋逆千真万确,你们助纣为虐,事后后悔也来不及了。区区几千禁卫而已,你们就能翻天么?宫里还有一个前卫营呢,谋反之事一旦败露,他们先要灭了你们。” “笑话!你说的也算证据?皇后娘娘不出门,那是因为宫里早就下了禁令,各处娘娘都要闭门静候。”瘦高的百户立刻反驳,得到其余几人一致附和。 然而如瑾越走越近,刀子架在孩子脖颈上,他们也没轻举妄动。辛豫甚至提醒同僚不要冲动。 如瑾暗暗庆幸他们暂时没有怀疑孩子的真伪。 “端午佳节,正是皇亲显贵进宫送礼拜见的时候,宫里也要发赏赐下去,好好的为什么封闭宫禁?若是为了早晨皇上的伤病,倘若龙体真得不安康,到了危急关头,内廷该传几位阁老进宫议事,更要稳住朝廷上下和京畿军队,却绝对没有闭门封锁消息的道理,这个章程你们不懂么?事出反常,你们不但不求甚解,反而愚昧听令,你们可知这命令来自于谁?太子控制了御前、凤音宫和各处宫院,此时正派人在内宫到处搜寻巡逻,这岂不是铁定要反了?你们事先不知内情,此时听我说了,就赶快亡羊补牢,让我出去!” 讲道理的时候,她的脚步一直没停,逼到了百户们跟前。 辛豫的钢刀握在手里,如瑾就贴着那刀锋向前。辛豫不敢动手,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他反应迟钝,但不是愚昧透顶,道理好坏还是听得出来的。如瑾说得句句在理,回想今日本营各种异常举动,他心里疑惑起来。如瑾往前走,他就握刀往后退。 “你……出宫要做什么?” 如瑾道:“去兵部和都督府求救,让他们派兵进宫勤王。”面对毫不知情的禁卫,她将目的直接道出,赌他们的忠心,“若是不信,你们派人跟着我一起出去,看我究竟是不是做这件事,若有异动,我们两个女人而已,你们就地格杀也不晚。如何?” “既然如此,你挟持皇子做什么,分明是心里有鬼!太子殿下如何我们不知道,但你意图杀害皇子可是大家都看到的,你还敢说别人谋反?”瘦高的百户见辛豫有所动摇,立刻插话。 “我什么时候意图杀害皇子了?”如瑾冷冷一笑,继续往前走,使得辛豫带着后头的手下步步退后,禁卫整齐的队列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凹陷。 “皇子和太子长子的命不在我的手上,只在你们手上。你们若是忠心耿耿顾忌皇嗣,开宫门放我出去,两个孩子自然没事。我挟持他们,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赌你们的忠心。放我走,派人跟着我,你们并不损失什么。否则,我就杀了他们,你们再杀了我,我是不怕死的,就不知你们敢不敢承担害死皇嗣的罪过!” 林五将手腕一翻,将“太子长子”的脖子扼住,并巧妙的让两个孩子都没有露脸。 辛豫面色挣扎。除了那个瘦高的,其余几个百户也是面面相觑。 “一派胡言!”瘦高百户狠狠朝如瑾瞪视,“你再不放了东宫小主子,咱们的弓手刀手全都不客气了!兄弟们武艺高超的大有人在,你们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拿下了,还想什么挟持人质?不信你就试试,看你的刀快,还是我们的手快!” “那就试试啊。”如瑾挑眉,不理那人,只看住辛豫。这是个最有可能被说服的家伙。 “你家里有老父老母么,有兄弟姐妹么,有妻子儿女么?在禁卫任职是不是背负着一家人的期望?你就甘心稀里糊涂被人利用,成了那谋反的叛贼?到时断头台上一家老小可要跟着你无辜遭殃!” “不如你就带人押着我出宫,一旦我不去兵部和都督府,你还怕制不住我们两个女人?那样你顶多是个渎职之罪,可比现在的谋反大罪要强得多。而且我以皇子性命逼你,你也是迫不得已,不是吗?” 一句句不停顿的追问,将辛豫弄得神色变幻不定。 他已经退到了宫门之前,手中钢刀抵着毫不畏惧的如瑾,后背贴着宫门的圆钉。 “好!我就押你出宫!” 最终,他咬牙下了决定,并且冲手下的兄弟喊,“有愿意和我同去的就一起,不愿意的我不勉强。” 瘦高百户气极:“辛豫!你这是要作反!” 辛豫手下六十多个人此刻都在周围,将整个过程看在眼里,片刻沉默之后,有一个人扬起了手中的刀,“我去!” 有了带头的,于是陆续有人跟随,不大一会有五六个人要一起去。 人不多,毕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但五六个大男人押解两个女子,表面看起来也足够了。 其余几个百户犹豫不定,辛豫回头就要开宫门,铁锁的钥匙正在他身上有一把。瘦高的百户锵一声拔刀,“我看谁敢开门!”一面吩咐手下飞速去报上司。 他的手下就要围过来捉拿辛豫几个。 辛豫那些不跟从的手下大多挨挤在周围,不跟着头领出宫,却也不让旁人近前,装傻充愣挡着瘦高百户的人。其余几个百户心内早生犹豫,此刻也暗暗帮着遮挡。做得不明显,却也一定程度缓解了辛豫的压力。 人的心理很奇怪。 强出头的是少数,大多数还是跟风随大流的,所谓法不责众,他们不主动跟辛豫同去,也不主动探查御前和后宫的情形,更不主动帮瘦高的百户捉拿辛豫。骑在墙头两边逢迎,将事后可能的罪责降到最低。 如瑾见此情形,心中稍宽,却也暗自感叹。 禁卫之中敢担当者真是寥寥无几,本该是一国军队精锐中的精锐,却都是这么胆小怕事的,和长平王府的亲信下属们真是天差地别。 转瞬间内宫门打开一条缝,辛豫带着如瑾二人进入门洞,他手下六个人也跟了进来,瘦高百户扑过来叫嚷拦阻,却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内宫门立即合上,辛豫在里头把门锁了。 外宫门的钥匙不在辛豫这里,一行人来到门前叫门。 外头守门的听出辛豫的声音,将门开了一点小缝。 “我带人出宫,劳兄弟开门。”辛豫道。 “有手令吗?” “……”辛豫犹豫。手令自然没有。 外头的人就要关门,“辛兄弟以后办事牢靠一点,这么没头没脑的,小心丢了饭碗!” 眼看那条小缝就要合上,突然林五飞起一脚,砰的一声重重踢在门板上。 沉重的宫门被她踢得瞬间大开。辛豫惊疑瞪眼,这要有多大的脚力才能办到?起码他办不到,那宫门有多沉他深有体会!顿时,他有些后悔,对自己这边几个人的战斗力产生了怀疑。 如瑾已经闪身到了门外,林五两脚挡开了劈过来的钢刀。 “有人闯宫!快拦下!” “上头有令,闯宫者格杀勿论!” 宫门外的禁卫纷纷扑了过来。林五将身穿十皇子衣服的孩子丢给如瑾挟持,自己单独抱着比较重要的太子长子,在禁卫的攻击之中飞身闪转。转眼间夺了一把钢刀在手,左右劈砍,血花四溅。 如瑾抱着孩子退到墙角,紧张盯着眼前战局。 宫门外禁卫没有里头那么多,大概是怕太过异常引起外头人的警觉,统共只有几十个。然而,钢刀长枪的一起捅过来,林五手里抱着孩子,还要护着后面的如瑾,一时间有些忙乱。 如瑾深感担忧。 看这样子,林五一个人是绝对战不过的。 而这些禁卫又似乎对皇子什么的不感兴趣,只管砍杀,完全不听人说话。 辛豫带着几个手下也出了宫门,眉头紧锁,朝如瑾靠近。 如瑾将刀紧紧贴在孩子脖子上。 那边林五暗暗低呼一声,左腿中了一枪,瞬间血流如注。 ------题外话------ 何家欢乐,gzgjmm,1294855193,三头凤,whx3900939,zhuoyu1956,rourou,cjm2010,屁屁101,ketanketan,老黑妮子,zouzou1,谢谢各位。白天出门,更晚了,抱歉~~ 364 突出重围 “喂,你们小心些,别伤了东宫小主子!” 辛豫提醒外宫门的禁卫,他十分紧张,拿不定主意,原本要押着如瑾出宫的决定,在看到同僚不由分说动手的时候有了动摇。是就地拿下如瑾救出皇子皇孙,还是……相信太子要谋反的话? 手下六个禁卫看着他,等他决定。 辛豫提着腰刀,再次往如瑾那边靠。 如瑾警觉,紧紧握着短匕,“站住!送我们出去,不然我就带着皇子一起死。” 辛豫举棋不定。 那边林五再中一刀,脚步踉跄。她身手其实是不错的,一直是王府内宅的主要护卫之一,不然也不会被派去看着张六娘。然而好虎不敌群狼,女子力气本就不比男子,对方人数又多,见林五凶悍,乖觉地只站在几步开外拿长枪捅,林五手中抱着孩子更是难以支撑。 “他们再不住手,就把太子的儿子杀掉!” 如瑾朝林五喊,其实喊给禁卫们听。 “不行!”辛豫急了,朝着那群动手的同僚警告,“快停下,那女人怀里抱的是东宫小主子。” “辛百户真是糊涂,咱们接到的命令是绝对不许一人出宫,否则军法处置,你难道忘了吗?” 宫外的禁卫头领态度坚决。 “可那是皇孙……” “什么皇子皇孙,我眼里只有军令,没有其他!兄弟们加把劲,干掉她们!” 十几条长枪继续往林五身上招呼。 这头领怎么回事?难道禁卫里真有只知军令的家伙?还是他认出了皇子皇孙是假?或者,他是知道太子封宫底细的,不惜牺牲皇孙性命也要守住大门? 然而不管怎样,威胁不抵用,那就只有一个办法了。 如瑾拖着怀里的孩子连退几步,退到距离禁卫们更远的墙角,“林五,放下孩子冲出去,不用管我!按我事先交待的去做!” 林五刷刷两刀劈开袭来的长枪,回头飞快看了一眼如瑾。 如瑾与之四目相对的瞬间,传达坚定的态度。“大局为重,快走!” 林五也没犹豫,旋身扔出了孩子,刀法更加凌厉,凶狠地急速突出。那孩子正好被扔到如瑾跟前,林五手法巧妙,并没有伤着孩子。如瑾伸手将之拉在怀里。 两个孩子都在昏睡之中,大约是睡得难受,眉头都皱了起来。能做皇子侍从的孩子全是眉清目秀,眼看着两张玉雪小脸,如瑾心里滋味难受。 在想出这个办法的时候她就已经预料到最坏的结果了。若事情顺利,她们当然能挟持人质出宫,两个孩子也毫发无损。然而一旦有了差池,孩子们很有可能无辜受戮。 如果林五突出去,留下来的人就面临刀枪加身的结局。 死亡是注定的。 连累了两个无辜的小孩子,如瑾握紧短匕,紧紧咬唇。她无力救人,她只能如此。如果有地狱或者来生,再让她偿还这两个孩子吧! “呵!” 林五一声轻叱,以刀夺枪,换了兵器在手。几十个禁卫的围攻之下,她刚突破一个缺口,就会马上被其他人缠住。而她身上的伤口不住在流血,想要突出包围实在困难。 如瑾心中渐凉。 “辛百户,你优柔寡断,此生难成大器。你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一次就葬在你的软弱上头了。” 林五挣扎之际,如瑾做最后的努力,试图说服辛豫助她们突围。 可目光无意间瞥过上空,却在高高的宫墙之上,发现一排新出现的弓箭手。 天亡我也! 如瑾终于承认了事不可为。 即便有辛豫的帮助突破包围,宫墙上强弩一发,她们全都要死在箭下! “算了,看来这一场谋反,我注定是要牺牲在其中的小人物。”如瑾无奈笑笑,看向辛豫的目光也没那么冷了,“但太子是不可能成功的,辛百户,你也注定成为跟随他的叛逆,事后登上断头台。” 辛豫脸色发僵。 如瑾道:“不过那都是以后了。今晚你还能活着,我求你一件事。”她将怀里两个孩子平放在地上躺着,“这两个是十皇子的侍从,被我们弄昏了偷过来的,他们对一切毫不知情,你若有一丁点慈悲之心,就将他们送回宫里吧。” 她放下了刀。 辛豫惊疑地看向两个孩子。“怎么……他们不是皇子皇孙?” 突然意识到被如瑾骗了,然而,同时他也意识到,如瑾说得很可能是真话。 太子真要谋反吗? 他抬头看了看高墙上的弓箭手。 就算是真的,可他此时此刻,又能做什么呢……帮助眼前的女子?那肯定就会被乱箭射死。捉她回去?反贼之名就坐定了。 除非,太子能成功。 可太子是成是败,别人可以旁观做赌,他赌得起吗?凭什么他就成了进退两难的那个,他可是小人物!一瞬间辛豫心念电转,突然开始后悔进宫做禁卫。 林五身上又添了两处伤。 可她仍在往外突,努力挣扎。 如瑾紧紧咬着牙,绝望看着林五。看来她们两个今天都要交待在这里了。希望吴竹春和剩下的几个内侍能安然无恙,并且接着把事情做成吧…… “再砍两刀!她要不行了!” 禁卫们喊着欺近了林五身前。林五手握长枪,却没能阻止人近身。钢刀劈下,她肩头挨了重重一下,若是躲得不及时这下就要丧命了。 “主子,抱歉!” 她朝如瑾喊了一嗓子,显然也知道了自己的结局。如瑾眼里含泪,眨了两下眼睛,将泪水逼回去。 原来此生是这样的死法。 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连遗憾都无处安放了。 此时此刻却不容她思虑太多,记挂着的,唯有长平王的安危。她突然很想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一瞬间的恍神之后,如瑾突然骂了自己一句。“该死!就算是认命,也不能站着等死啊。” 她重新握紧短刀,举步朝林五和禁卫们的战团冲去。 “你做什么!” 辛豫惊呼。他看出如瑾完全不曾习武,这样子冲过去拼命,简直就是自杀。如瑾一直蒙着帕子遮脸,他不知道她长得如何,却被她清亮迫人的眸子震得心神激荡。 看她不顾生死地往前冲,他突然有一种想和她并肩作战的冲动。 宫门前开阔的道路上响起急促马蹄声。 四匹骏马如离弦之箭一般从道路尽头冲过来,眨眼到了十丈开外,仍没有停住的意思。 四匹马,三个人,其中两个人穿着禁卫衣甲,一个是内侍服饰,身子紧紧贴在马上疾驰而来。 “什么人!站住!”外宫门的禁卫头领高呼。 对方疾奔不停。 “放箭!” 宫墙上落箭如急雨。 冲向战团的如瑾停住脚步,脑中飞快思忖如何利用这一变故脱身。脚步踉跄的林五却突然欢呼起来,“主子冲过去!快!”她勉力挡开几条长枪,将准备去拦阻如瑾的人劈开。 如瑾看不清马上的人是谁,但知道习武之人目力极好,必定是林五认出是自己人?她没多想,立刻听林五所言朝来者飞跑。 马上两个“禁卫”正是之前偷了禁卫衣服替换的王府内侍,箭雨纷飞,他们挥剑成扇,将一枚枚箭矢挑落,转眼冲到了如瑾跟前。内侍头领一把捞过如瑾放到马上,另一个将空马打向战团。 “林五上去!” 他身后背着短弩,此时连弩齐发,将围住林五的禁卫们射开。 林五拼着力气跳上了马背,身上鲜血瞬间染红白马鬃毛。几个人调转马头向来路飞驰,身后禁卫气急败坏叫嚷着追赶,箭雨也更强劲。 内侍头领一手控马一手挥剑,竟将射来的箭矢全都劈开,没让一枚落在如瑾身上。如瑾伏在马背上紧紧抱着马脖子,离开的瞬间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辛豫,又目视地上两个孩子。 情况紧急,她来不及带上孩子走,只希望辛豫能发发善心,保护两个无辜的小孩不被人伤害。 几匹马非常神骏,转瞬跑开了弓箭射程,将殷红如血的宫墙抛在远方。内侍头领对宫廷周围的道路非常熟悉,带队七拐八拐潜入深巷,没过一会如瑾已经记不清来路在何方了。 到了一处空无一人的巷子,大家弃马,两个内侍一个背起如瑾,一个背起林五,腾挪在屋顶高墙之上,片刻之后又跑出老远。 如瑾伏在内侍背上,这才有机会仔细看那个同行的人。方才四马三人横冲直撞,她一直没看清跟着王府内侍们的第三人是谁。 “啊……” 一眼看去,却是惊呼。 低等宫廷内侍的灰衣,大块的老年斑,枯瘦的身体,花白头发……那个人,竟然……是之前荒芜小院里的老内侍! 看起来一吹就倒的身子骨,竟跟着王府内侍飞高走低不落半步,精神矍铄的样子哪里还是方才那位昏睡的老人? “他是谁?你们两个不是跟在我后面伺机而动,怎么突然从宫外冲过来?马匹和兵器是从哪弄的?” 脱离了逃亡的危险,如瑾这才静下心来,低声问背着自己的内侍。 “不知道,是他带我们从密道出宫,去御马监偷的马匹和剑。” 宫里有密道?这荒废宫院的杂役老内侍又如何得知呢? 如瑾惊疑看向老人,换来对方眯眼一笑。 “多谢。”如瑾轻声说。不管对方是谁,这种时候肯帮忙就是自己人。 “主子,我们先回府还是去找唐领队?” “回府只怕路上和府外会有拦截,先找唐允办事。” “是。” “辛苦你们快一点,我们逃出宫来,太子为防有变必定要提前动手了。” 璀璨的星空之下,几条人影在黑暗里飞速前行。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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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么?您早点说出玉玺藏在哪,儿臣早点送您上路,也好让您少受点罪。这般执迷不悟只让您多些痛苦罢了,对我登基称帝没有任何影响。您以为没有玉玺我就坐不上龙椅么?只管消磨拖延,惹恼了我,我可不敢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后宫里那么多嫔妃儿女,您真得不顾忌她们?” “赫……赫赫……” 皇帝猛地抽搐一下,半天没缓过劲来,身体呈一种诡异的形状。 床边不远处站着御前大太监康保,一直战战兢兢不发一言,此时终于乍起胆子提醒,“殿下,皇上他……似乎不大妥当……要不要请御医进来看看?” 太子冷冷盯了他一眼,“康公公,还是您疼爱父皇啊,比孤强多了。” “奴才不敢!”康保膝盖一软趴在了地上。 “哼!” 太子吩咐自己的随从,“继续问!务必在子时之前把玉玺下落给孤问出来。子时过了若无结果,说不得孤就要做些狠事了。” 他转身朝外走,靴子踏在金绣软毯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三哥,你就真的笃定明日能成事?”寝殿的角落里轻飘飘传出略微低沉的声音,语气淡淡,“我看您还是早点叫御医进来,否则用不了子时,父皇也许就撑不住了。” 圆罩博古架被烛光拖出长长的影子在地上,说话的人席地而坐,乌墨一样的衣衫隐在暗影里,容光如美玉。 太子恶狠狠停步转头,嘴角泛起残忍的笑,“七弟,有空关心别人,我看你还是早点想想自己吧!” “想我自己?想怎么才能逃出你的掌心,不丧命于此么?” 说话的人正是长平王。他将后背靠在墙上,调整一个舒服的坐姿,修长的手指抬起,扶了扶头上束发白玉簪。 “只要三哥一时不确定自己必胜,一时就不敢杀我,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太子眼中泛起凶光,转瞬又压制下去。 “你倒沉得住气。” “平生无甚爱好,唯练气尔。” “呵,早晚都要死,就让你再故作悠闲片刻。” “这句话,原封不动送还给三哥。” 太子脸色青了一下,突然外殿进了禀事的人,他便看死人似的盯了长平王一眼,转身出去了。 长平王将目光落在龙床之上,静静看着痛苦之中的皇帝,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头去,闭了眼。 外殿里太子听了属下低声回禀,脸色越来越沉。 “这么说,是被他们逃了?” “……是。奴才正责令后卫营指挥使派人马出宫去追,一有消息马上禀告殿下。” “废物!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 回禀的人立刻不再吭声。昨日开始太子就暴躁得很,平时沉稳的气度丢了七八分,让他们这些当奴才的感到非常不适应。 “快去追,你亲自指派人去,光靠禁卫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现今的禁卫大半都是酒囊饭袋?” “是!” 回事者立刻磕个头爬走了。 太子站在原地静了片刻,脸上戾气越来越重,最后一转身又回了内殿。几个东宫心腹内侍正在追问玉玺下落,太子大步走过去赶开了他们。 “父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玉玺在哪里,告诉我!” 太子弯腰,从靴筒里拔了一柄钢刺出来,锋利的三棱刃上遍布倒钩,这东西若是捅到人的血肉里,倒钩会钩住皮肉,再拔出来时就带了肉块了,是非常狠毒的兵器之一。 太子将钢刺触在皇帝右肩。皇帝的痉挛未曾好转,突然浑身一颤,自动将血肉送上,被钢刺前端的刺尖扎了将近一寸进去。 “赫……” 皇帝痛苦地扭曲了脸部,太子却猛地将钢刺拔了出来,带起一串血花。 “父皇,真的不说么?”太子欣赏着染血的刺尖。 皇帝依旧抽搐,康保和几个原本的御前内侍看得脸色发青,却没人敢上前阻拦。长平王坐在墙角不说不动,静静看着。 眼见生父受罪,他心里平静如水。原本就没有什么父子情分,这半年多来……更是越发淡薄了。 “父皇,我说是最后一次,就是最后一次。我没有时间与你消磨,你不说,也只能对不住了。” 太子将钢刺重新插入方才的伤口,伤上加伤,并且往里刺了几分。剧烈的疼痛之下,皇帝连喊都没喊出来,一下子晕了过去,头上全是冷汗。太子见状,狠狠拍了他脑袋两下,发现他是真得晕了,不甘心地将钢刺再捅深几分,他也没醒过来。 噗! 太子恼火地将钢刺拔出,丢在了绣被之上。殷红的鲜血顿时染红了明黄锦被,皇帝肩头也汩汩流出血来。 “交给你们了!弄醒了在问,问不出,就送他走。” 太子匆匆往殿外走去,急着布置事情,半途突然想起角落里的皇弟。 “七弟,你知道玉玺在哪里么?” 长平王摇头,“不知。” “就料到你不知。既如此,父皇驾崩后你也跟着去吧。孤允你全尸,明日早朝会宣布你孝心殉父,好好安排你后事的。” 长平王对生死似乎不感兴趣,只问:“你怎么还自称‘孤’呢,既然要登基,不改了称‘朕’么?早点过过嘴瘾吧,不然明日所图未成,这辈子你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太子怒气更盛,立刻叫了手下的强力内侍,“先给孤勒死他!” 立刻有两个东宫内侍持着软绫上前,要施勒杀之刑。 长平王面不改色,“三哥,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出宫逃命去吧。左彪营是不可能进京助你了,明日禁军后卫营一被剿杀,你也死无葬身之地。今晚作孽越重,来日死得越惨。” “你说什么!” 太子狐狸眼眯起,听得“左彪营”三字,脸色阴晴不定。 长平王冷笑:“你将我困在金霖殿之前,我的人已经潜出去布置了。子时过后,不但左彪营不会来,右骁营反而会进京护驾。算算时候也快来了,你不快些逃么?” 太子瞳孔猛地一缩。 长平王怎么知道他的计划!京营之一的左彪营进京之事何等隐秘,他安排时连平日最亲近的心腹都没告诉。 “孤小看你了。原来七弟是这么能干的人。” 太子缓缓朝前,一步步逼近长平王,随手从身边内侍腰间抽出一柄精制钢刀。“只不过,就算你说的是实话,我要逃跑也不急于一时,走之前先送你一刀如何?七弟,既然你连左右两大京营的动作都猜得出来,那么你就猜猜看,我这一刀下去,你还有几分命在。” 钢刀高高挥起,向前猛地斩落! 自幼跟着东宫禁卫学拳脚的太子对刀剑很在行,这一劈用了刀术师傅极力推崇的快斩,手起刀落,干脆利索不犹豫,刀一出,必见血。 然而事实却和想象有些差距。 太子全力一斩竟然扑了空,因用力过猛差点将自己带倒。 原本好好坐在地上的长平王此时站在了一丈开外,嘴角含着讥讽的笑。“三哥,下盘不稳,练武大忌啊。” 太子一击不成反而出丑,顿时恼羞成怒。“给我上!”他狠狠挥手招呼殿中下属。 刹那间足有十人拔刀向前,将长平王围在了中间。 “七弟,好好地去吧。黄泉之上,先给父皇探探路。”太子站在圈子外扶刀而笑。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何家欢乐,xiaomi1,wp47530999,xing010,yyhantjx,zhang78431,hellocy,dongyequ,yuanjing0510,whx3900939,zj315415,mayu,smile1220,Liuxiaoc,xiaying1970,老巫婆在线a,老黑妮子,清心静,谢谢各位! 366 早有安排 城东十香楼,翠招红袖,燕舞笙歌。 临近丑末,正是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十香楼名为楼,其实是一片连楼带院落的大宅院,分为前后两所,前头是有钱就能进的销金窟,后头则是一座座清净的小院子,非达官显贵不能入。华灯红烛之时,后面所有院子都有客人在吃宴听曲,前头的几座楼阁里也是人声鼎沸,衣香鬟影。 作为京城东边最有名的青楼之一,十香楼每一天都有新鲜乐子满足客人喜好,从来不愁没银子赚。同行们常说,十香楼的老板每天不用干别的,光数银子就能累死八回。 然而今日,这位老板却没有数银子,而是在楼后一条僻静巷子的民宅里给人烧水煮茶。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京城里数得上的人物、和许多达官关系匪浅的十香楼老板,会亲自做这等小厮丫鬟才做的低等活计? 小小的三合宅院,青砖灰瓦,云石漫地,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座京城百姓民居,从外头看没有任何异样。左右邻居一边是在街上摆豆腐摊子的,一边是衙门一个九品小吏,都是本分老实的人家,谁也不知道中间的邻居其实并不是巷口开笔墨铺子的小商人,而是附近鼎鼎大名的十香楼的老板。 邻居们更不会知道,这个小三合院前门对着巷子,正屋里却设有隐秘的后门,直通后街十香楼。 如瑾一行人就是稍微乔装改扮了一下,内侍头领充作了富少,其余人扮作他的家奴,从十香楼正门大摇大摆进去,又趁人不备暗地潜入了小院。 林五进屋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倒下去昏迷不醒,十香楼老板连忙将本处备着的郎中请过来治伤,又赶紧派人去通知上司唐允。如瑾带其余人到了隔壁房间,请那位年老的内侍上座,端正给他行了大礼。 “救命之恩大于天,今夜蒙您出手相助,长平王府上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差遣,只需您吩咐一声,我们一定舍命而为。” 老内侍坐在椅上没躲,坦然受了礼之后才请如瑾三人起身,笑道:“话不可说得太满,若是我吩咐你行那不忠不孝之事呢,你也舍命去办?” 如瑾道:“您老与我们一面之缘,就能出手救我等性命,这是心地善良。而动用宫中密道送我们出宫报信,这是您忠君爱国。您身怀绝技,又熟知宫廷秘密,却甘心在荒僻宫院里做底层杂役,这是虚怀若谷不慕名利。似您这等本领高强又至仁至忠的高人,怎么会吩咐我们行不妥之事?所以我的承诺必定不是海口胡说。” “哈哈!”老内侍仰头大笑,声音洪亮,根本不似外表那样羸弱。他眯着眼睛打量如瑾,“你这小女娃子是个鬼机灵,竟然拿话套我的来历。” “晚辈不敢。” “什么敢不敢的,既然已经出手,我也不瞒你们了。”老内侍伸手就指着十香楼老板说,“去,烧碗茶来喝。跑了半夜累死咱家了。” 于是堂堂十香楼老板就去廊下烧水煮茶了。 老内侍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将自己来历仔细道出。 “咱家是伺候先帝爷的,曾拜御前大太监武城为师……” 此话一出,如瑾未曾如何,王府两个内侍目露震惊。如瑾只知道武城是当年宫中一等红人,不只是内侍,更是可以左右先帝想法、影响朝政的强权人物。先帝以叔王之位问鼎九五,武城在整个夺权与治国过程中作用不小,此人文韬武略,若不是碍着阉人的身份,定是一代名臣。而王府内侍们知道的却更多一些。 武城行事与别个太监不同,别人都尽可能多地收干儿干孙,在他那个地位,若是别人,名下的徒弟子孙没有成千也有上百,而他生平却只收了两个徒弟,一个病死,一个在他死后自请去了皇陵。这都是内侍圈子里众人皆知的事情。 而眼前这老内侍,却自称是他徒弟……难道是那两人之外的第三个? 双方彼此无恩无仇,老内侍既然救了他们,也没有必要在这等事上欺骗。王府领头的内侍便插言相问:“您老是武公公三弟子?” 老内侍道:“嗯,师傅临终前收的我,其实我并没伺候过他老人家一天,旁人也不知道这层关系。师傅遗物之中有一份皇宫营造图纸,里面画着几条密道位置,嘱我日后若遭不测可借此出宫。我一个底层杂役,守着那个荒院子,遭不测的机会还真没有,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动用图纸。” 如瑾闻言再次郑重福身:“多谢您老搭救。可否请教您老贵姓?” “免贵,姓来,进宫后头一个主子赐名叫金福。” “来公公,您当值的院子里我留了侍女驻守,不知她现在……” “哦,她还在呢,我走时没有惊动她。” 说话间,唐允闻讯而来,进屋匆匆给如瑾行礼,脸色凝重:“主子您没受伤吧?” “无碍。”如瑾顾不得来公公,将宫内情况简略说了一遍,交待唐允迅速去办那三件事——通知朝臣,调京营,控制禁卫将官家眷。 唐允浓眉紧锁,二话没说立刻就要火速出门办事。 如瑾赶忙叫住他,“且慢,最要紧现在是调集好手进宫。” 又转向来金福行礼,“您带人出来的密道,我们现在想反行进去,您可愿意?” 来金福笑道:“我都带你的人走过一趟了,难道我不同意,你们自己不会凭记忆回去么?”话虽如此,但他心里对如瑾的礼节周到十分受用。 如瑾道:“多谢公公。密道内可有机关?劳您指点一二。” “就走我们出来这一条吧,机关我方才已经定住了,其他路我可不敢保证。” 内侍头领立刻道:“我记得路,我带路去。唐领队,请你和关亭领队借五十死士过来,我们进宫去找王爷。” “五十够么?” “先去五十,人多了目标太大不好行事,稍后我们送消息出来,需要多少人再添。” “也好。” 唐允立刻带了内侍头领去召集死士,匆匆出了门。 如此,如瑾略微放了心。 然而也只是放下一点,只盼唐允能尽快办好一切,默默祝祷长平王不要有事。 她转身坐在椅子上刚要歇息一会,那边屋子郎中过来回禀林五的伤势,说伤口太深失血过多,肩头的伤更是损了手臂,有可能左臂日后无法灵活使用,唯只性命可以保住。如瑾心焦,和来公公告罪后亲自过去守着林五,看郎中带着副手包扎上药。林五脸色苍白昏迷不醒,如瑾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十香楼老板端了热茶进来,如瑾没有心情喝茶,将茶碗放在一边,直待热水变凉也没喝上一口。来金福则端着续了好几次的茶碗踱步到这边屋子,笑道:“你是担心丈夫?” 如瑾突然想到他的身份和本事,忙站起来问,“公公可知道我家王爷身在何处?” “我今天一直在院子里晒太阳,外头的事不知情。” 如瑾失望,暗暗叹口气。来金福却说:“别怕。你家那位想必没有大碍。宫里这几年的变动我也略略察觉一二,好些关键位置的人都跟长平王府牵扯不清呢。遍地都是自己人,他即便困于一时,却不会有大凶险。” 这位老内侍果然是偏居一隅却眼观六路的人物。 如瑾前世与之寥寥对谈数句,只有隐约的猜测而已,直到此生才知其真面目。 诚如他所言,长平王的确是在宫中布了许多耳目,不然也不会对内廷风吹草动了如指掌。然而这次,太子动用了禁卫,这些耳目之人对上真刀真枪的侍卫,真能管用吗? “承您吉言吧。”该做的事都做了,此刻也唯有等待消息。屋子里全是林五洗伤口的血腥气,如瑾坐在椅子上心神难宁。 半个时辰之后唐允去而复返,此时子夜已过,夜静更深,偶尔有猫儿绵长的叫声划破沉寂,让人听了更加心烦意乱。 唐允带回的却是能抚慰心情的消息。 “主子,五十人已经进密道了,右骁营也进了城。方才急着出去安排,没来得及与您细说,其实京营那边早就有人去调兵了,是兵部和都督府联合签的印,您回来那时候右骁营正在半路。” 如瑾喜出望外,“真的?!” “是。”唐允满头汗,接过属下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喘口气道,“下午未时左右宫里就传了信出来,说是太子异动,要紧急调兵。我们不敢怠慢,早早安排人去找了兵部何侍郎,只是弄符印花了些工夫,所以才拖到深夜。” 如瑾闻言喜色去了大半,“这么说你们早有准备,那我……岂非多此一举。而且我这一闯宫,太子受了惊动,说不定要做那狗急跳墙之事!你们知道王爷在何处吗?” “不,您要不闯这一趟,我们根本不知宫中情势如何,更不知已危急到了需要控制官吏家眷的地步。当时送信出来的人被人追杀,伤势过重,只说了让调兵就没了气息,之后我们和宫里再也联系不上了,正不知调兵之后该如何安排细节,险些误了大事。若您不来,我们都准备好照谋反的路子行动了……” 他们不知太子到底如何异动,突兀作假调兵,外人看来却是长平王要动兵逼宫的样子。倘若事情最后真得无法收场,只能将“逼宫”一事进行到底,将错就错地强硬行事。 幸好,如瑾带出了太子胆大妄为的详情,有皇后等人作证,长平王的举动就是勤王护驾。同是调兵,造反和护驾却有天差地别,相应要做的辅助之事也完全不同,唐允等人心中有了底,和阁臣以及将官们周旋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了。 “可王爷呢?”如瑾道,“王爷才最要紧。什么谋反与否,这名声都是虚的,若王爷有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白费!” “既然至明关亥等人都在宫里,王爷必定会吉人天相。” 如瑾没再说话。 她走出房门,站在微凉的院子里透气。 一腔孤勇闯宫进出,她以为所做一切都是为了长平王,可此时此刻她有些拿不准了,自己这一番举动,到底是帮了他还是害了他? 若什么都不做,待在家里安分等待,等他安排的右骁营进宫勤王,等他压住太子顺利脱困,是不是更好?太子若是因她逃出宫廷,怕消息走漏而提前动手……那就太危险了! 她远眺宫城方向。璀璨星光之下,雾气氤氲在半空,什么都看不到。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任何动静。唐允说右骁营已经到了,他们此时是在叫开宫门,还是在强行突入呢? 她咬着牙,静静等着。 不知什么时候来金福也走到了院子里,站在她身后,说:“丫头,你在自责吗?” 彼此身份悬殊,一个皇子妃,一个低等杂役,来金福叫起“丫头”来却是十分顺嘴。不知怎地,如瑾听着也顺耳,只觉这个老人有一股别样的气质,像家中长辈似的。 她不由就点了点头。 来金福便说:“之前在宫里听你吩咐手下,只当你是个聪明清醒的丫头,怎么这时候却糊涂起来。太子动手只在早晚,当时那个情形若再来一次,你就能坐着静等,什么都不做?你若不做,说不定太子也会动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福祸皆有定数,他做了他能做的,你做你该做的,没什么好后悔。”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关心则乱,情之所牵,谁又能绝对理智? 如瑾捕捉到来金福言语的细节,转头认真看住他,“公公,您既然听过我吩咐手下,想必早就醒了,我侍女让人昏睡的招数定未在您身上奏效。那么,我们动手之前您为何不提供密道,非要等我们危急时才出手?” 若早有密道,她也就不会强行挟持人质出宫了。静悄悄的走掉不惊动太子,长平王岂非更安全? 来金福眯了眯眼睛,“见了你的智,再见你的勇,咱家才觉得你值呀。” “值什么?” “值咱家将师傅遗物相托。” “密道图纸?” “不只那东西。”来金福笑着摇了摇头,“等你家王爷平安归来,我自与他细谈。” 皇帝寝宫金霖殿的后院,配殿门窗紧闭,窗棂与门板上皆密密匝匝插着羽箭,院子里两排弓箭手弯弓而立,箭在弦上,时刻等着头领下令。 “七王爷,乖乖出来就戮,别浪费兄弟们的力气了,造箭也要花银子的,射出这么多,我可有些心疼。”头领横刀而立,乐呵呵朝着屋内喊话。 漆黑一片的配殿里,长平王横剑当膝,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对外头嚣张的喊话充耳未闻。 火把的光亮偶尔隔窗透入,他衣衫上深深浅浅的颜色就线路出来。黑衣染了血的地方会深一些,是别人的血,也有些是他的。 ------题外话------ 150948729999,chyisida,helloperth,rongerer,郁金香与黄玫瑰zwk,cjhmmfl,wh520301,jjll99,何家欢乐,遁地小黑猪,cetvzhou,李悠嫣,骆静怡,nanxiaoshu,谢谢各位~ 367 十丈血途 这是长平王第一次在人前露功夫。 金霖殿里太子突然命人动手,那些内侍纷纷听命上前围攻,一时间拳影飞舞,刀光霍霍,十几个人对一个人,看起来颇为凶险。大太监康保都闭了眼睛不忍观瞧,生怕看到七皇子血肉横飞命丧当场的模样。 长平王却是暗自冷笑。 他自幼练武,至今已多年,哪里还看不出那些内侍不过是摆个好看的花架子,为的是在主子跟前露脸争功,实际上根本就没用全力。 这也难怪东宫内侍们做乔。若是一个人想要踩死蚂蚁,需要呼朋引伴、拔刀挥剑吗?不需要,只轻轻踏上一脚就是。长平王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很容易踩碎的蚂蚁。即便他之前躲过了太子一击,可太子那种功夫水准,东宫内侍们表面上奉承抬举,心里都知道那是着实不怎么样。所以,他们轻敌了。 而长平王暴起伤人,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 闪避,夺剑,连斩三人,杀出缺口冲到外殿,这一切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等内侍们反应过来,长平王已经身在外殿门口了,一脚踹开殿门跃了出去。 围攻的内侍们面面相觑,殿中其余人这才意识到事情不妙,几十个内侍全都行动起来,呼喝着追出去。 “一群废物!快截住他!” 太子震惊之余,有些气急败坏,“逃得了一时,看你怎么跳出孤的手掌!” 剑光斩破黑暗,血花飞溅四处。 金霖殿外的侍卫也都已经换成了太子的人,纷纷听令围堵。后有追兵,前有堵截,长平王只身在敌人堆里冲击,冰冷目光没有任何温度,出剑又准又狠,招招直击敌人要害。 从正殿门口到围廊拐角处区区十丈远的距离,他几乎一步杀一人,踩着血泊前行,靴子都被染红了。 侍卫们头皮发麻,被其惊人煞气震慑,手脚有些不听使唤。 所谓十年校场磨锋刃,一夕弹剑定山河,这是诗人理想化的描摹。实际上光在校场上训练毕竟只是练些基本骑射,真正对敌,要见血,要真正砍到皮肉里去,那种视觉和精神上的冲击绝对要亲历才能体会。练过十年,一朝上得战场,吐得昏天暗地或者直接晕过去的大有人在。 这些宫廷侍卫不过是平日里操练操练,甚至连操练都很松懈,哪里真正见过血?对上长平王,便是他们人多势众,也不过是一群羊对着一匹狼罢了。 长平王杀着人往前冲,他们就作势抵抗着往后退,看见同伴转眼间变成带着血洞的尸体,大多人都在祈祷长平王下一剑不要刺在自己身上。 十丈远,长平王走了将近一刻钟,留下一整条长廊的尸体。 太子提着剑追出来,看见侍卫们边战边退,暗骂一声“酒囊饭袋”,吩咐人迅速将周围游弋的巡守调来增援。 与宫廷侍卫相比,那些巡守才是真正厉害的好手,因为人少而没有值守各处,只在要紧地方来回巡视。长平王如此棘手,太子也只得暂时放弃金霖殿周边警戒,先拿下他再说。 “七弟,敬酒不吃吃罚酒,全尸这次是给你留不下了!” 太子握剑在不远处发狠,侍卫们被主子盯着,拦截着紧了些,长平王杀人的频率加快,前行的速度却被拖慢了。眼角余光里,他看见几条人影飞速朝这边赶来,光看步履身形就能判断出身手不错。 强敌将至,不能再拖了! 他不再防守,只管攻击,拼着身上被刀锋枪尖扫到,只要不是伤及要害就完全不顾,抓紧时间埋头向前。一人挡,杀一人,两人挡,杀一双。一条血路冲过去,走到殿尾拐角的时候,他身上深深浅浅受了五六处伤,可也将路彻底打通! 奔向殿后小院之前,他回手朝太子所站的方向甩了三柄柳叶刀。 那是常年藏在腰带暗格中的防身武器,特殊锻造手法炼制的精钢小刀,给了太子,算抬举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 离开重围,他朝太子遥遥笑了一下。 墨色的衣衫翻飞如层云,挟裹雷霆之势,眨眼消失在金霖殿后的配殿小院里。疾奔赶来的巡守们只来得及挡开两柄飞刀,眼睁睁看着漏网的一柄扎进了主子小腹。至于追截长平王,他们已经没时间做了,任由他跳入小院。 “殿下!” 太子应声而倒。 长平王杀人够狠,扔出的飞刀也实在阴毒。上击双目,中扎心口,下头,瞄准的是男人最要紧的下身。巡守们抡剑挡开了上中两路的,下路却没能拦住。要不是太子惊悸之余鬼使神差乱跳了一下……以后也就用不着招妃纳妾了。 一群人乱成一团,匆匆将太子抬进内殿,火速叫御医。皇帝被赶到了短榻上,受伤的太子霸占着龙床不忘叫嚷,“将老七给孤绑来!生擒!孤要亲自动手斩了他!” 被太子咬牙切齿深恨的长平王,此时已经身在配殿,盘坐调息。配殿里安装着机关挡板,全都启动之后门窗会彻底封死,厚厚的挡板阻住了外面一切进攻,十分安全。这是皇帝为自己准备的保命符之一,他还没来得及用,却被长平王捷足先登。 身上的伤口不算严重,将两处较深的用布条简单勒住,长平王长剑当膝,闭目静静等待外面的结果。算算时辰,京营也该来了。 东宫的人追进了小院。 先是强攻门窗,很快发现挡板几乎坚不可摧,换了弓箭手轮番用强弩猛击,也没什么效果,密密麻麻的箭雨插满门窗,里面的人却还安然无恙。 领头的侍卫开始喊话,威胁,嘲讽,甚至谩骂,试图激长平王出门一战。 长平王是什么人?岂会在意这等低级激将法,无论外面怎么喊,只是闭目调息而已。 一刻钟过去,两刻钟过去,捉捕长平王的行动毫无进展。 那边太子的伤口都已经处理好了,正忍痛躺在龙床上听属下汇报宫中和京城里的情况。 “……宫里各处都在咱们掌控之下,先前被长平王府的人闹了一场,现在又恢复原样了,殿下放心。京里也一切正常,咱们的人都在紧密布置,贝阁老刚刚送信进来,说全都安排妥当,只等殿下明日登基。” 太子很烦躁,不知怎地,直觉事情并不会太过顺利,甚至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管说好听的。孤要你们有何用?宫里恢复原样了吗,先前闹事的总共几人,跑了几人,死了几人,可能还剩下几人,你们有好好计算么?京里一切妥当又是哪里妥当?最关键的,左彪营什么时候进城!约定是子时末,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 回话的语塞。 太子摔了枕边的紫玉如意,重重砸在下属头上。 “不知道就赶紧去查去办!戳在这里就知道了吗?” 回话的额头被砸破,血都不敢擦,爬起来就出去办事了。满殿内侍各个噤声,放跑了长平王他们都难辞其咎,唯恐被主子当了出气筒。 皇帝的痉挛此时已过,昏沉沉蜷缩在短榻上,是出气多进气少的状态,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丝诡异的声音,打破殿中宁静。康保领着几个御前内侍缩在墙根,大气也不敢喘。 太子小腹上伤口疼得厉害,脾气变得更急躁,嫌弃药汁太烫,将伺候服药的近侍赐死,命人即刻拖出去杖毙。不断有人来回禀外面形势,稍微言语不甚,就会被他一顿痛骂。 丑时初刻,寂静宫城突然有闷雷炸响。 正在骂人的太子惊了一跳,“什么动静?” 今日天气晴好,夜空繁星如织,连片云彩都没有,哪里来的雷声呢? 披甲的禁卫跑得头盔歪斜,踉踉跄跄冲进来回禀:“……京营来了!京营来了!太子殿下,他们一来就放火炮,不由分说啊,根本不听咱们解释!西宫门被他们用火炮炸了一个口子,现在正用石头炮扩大缺口呢,眼看就要杀进来了!守门的弟兄们一下子死伤上百,咱们该怎么办,殿下您快拿个主意!” “京营?京营怎么会对你们动手!” 太子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伤口被扯,疼得几乎晕过去,倒下去缓了足有一刻钟才能再次开口,“京营……是哪个营?” 不好的预感再次加重。 果然听到那禁卫回说:“是右骁营的旗号!” ——左彪营是不可能进京助你了,明日禁军后卫营一被剿杀,你也死无葬身之地。今晚作孽越重,来日死得越惨。 ——三哥,趁着时辰还早,快些出宫逃命去吧。 长平王的话突然浮现在太子脑海。 左彪营没来,左彪营没来……反而是对头右骁营来了…… 原本安排得好好的,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长平王今晚突然展露的身手,以及他的侧妃带人闯宫的意外,像蛇一样紧紧勒住了太子的心。“老七,商玄宙……”他咬牙念着。 太子妃匆匆冲了进来,哭哭啼啼的。 “殿下!殿下,听说右骁营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孤还要问你。” 太子将床头矮几上的花瓶砸向了妻子,“你的娘舅在左彪营,信誓旦旦跟孤保证一定及时赶到,此时此刻他人呢?” 太子妃脸上妆容被泪水弄花,看得太子越发心烦,顿时想到了她之前去凤音宫门口跟长平侧妃炫耀的事情。属下报过来,当时他就气得几乎要回去揍这蠢女人,不过一时没空罢了。 娶个蠢老婆真是天下最不幸的事。若不是她突然跑去炫耀,长平侧妃怎么会知道是东宫控制了帝后,怎么会应对那么快! “殿下……妾身也不知道舅舅他为何……” “滚!” 太子不想听其再多说一句,命人将其拖出去,立时吩咐手下去各处宫门查看详情。“西宫门被损,其余几门也有京营吗?” 若是四门全都被围…… 今夜可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题外话------ 今天好多人,写不下了……非常非常感谢大家,感谢慷慨打赏的姑娘,感谢投票送花送钻的姑娘,感谢感谢感谢…… 368 杀人放火 宫城附近的火炮声响,在寂静深夜里传出很远很远,隆隆的,一共三声。 新月早就落了下去,一颗颗明亮的星子闪烁在深蓝色的天幕之上,端午佳节暖凉相宜,本该是最温馨芬芳的夜,大燕京城里的百姓却相继被炮声惊醒。也有那睡得酣沉的,直到第二天才能后知后觉发现京城变了天。而略微机灵清醒一些的,在确定闷响不是雷声之后,大多都惴惴不安紧闭了门户。 流连于酒肆烟花地的人们,则会在酒醉归家的路上,醉眼朦胧看见铁甲长枪的兵将奔袭而过。 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衙役兵士们,在丑时纷纷出动,挨个街面肃清道路,将夜游在外的浪子粉娘赶回家去,敲着锣静街。 而京城的正中心,红墙碧瓦的辉煌宫城,则被右骁营派出的两万兵将围了水泄不通。西宫门火炮加石炮攻破之后,三千人马率先抢进宫内包围了前庭,后宫各处出口也被迅速控制住。 不断有夜行的黑衣人在京城各条街上来回穿梭,将皇宫的情况源源不断传到大大小小的府第。这些府第包括一品大员的,也包括品级很低家中却不乏银钱养高手的小吏,轰鸣的火炮和疾驰兵甲惊动了全城官宦显贵,大家都在想尽办法打听出了什么事,并寻找规避危险保全家族的方法。 夜行者们互不干扰,彼此遇见了也匆匆擦肩而过,专心致志为主人携带消息,不该惹的事情绝对不惹。这番情形传进十香楼后面民居里的如瑾耳朵,她吩咐道:“遇到异变打听详细情况,这是人之常情,不用管他们。咱们的人只把要紧官吏的家门盯紧就是,往来传递消息没所谓,若有异动,即刻控制场面。” 这是唐允的差事,他立刻应一声,将吩咐传给底下各处小头领。 如瑾又道:“打探消息的人身手再好,恐怕也没本事接近宫城,顶多远远看看右骁营围宫的阵势罢了,能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 唐允心思一动,“您是说……” 如瑾遥望宫城方向,轻声道:“咱们帮帮他们吧,着人去给赵侯爷传个话,让兵马司负责静街的人边敲锣边喊话,就说太子谋反,朝廷正用兵镇压,让百姓关门闭户注意安全,轻易不要出来,免得被刀兵所及。” “主子这主意好,先将太子的罪名坐实,免得事后有人要巧辩翻盘。”唐允先赞一句,听出了如瑾言辞的重点,但也即刻说出顾虑,“只是赵侯爷未必肯听命。他和王爷的交情不过是从元宵灯会的那场事才开始的,这次能跟着出来静街已是难得,恐怕……” 安阳侯担任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一职,因长平王的协助,元宵灯会的火灾不但没有担责,反而借机拿下了总跟自己作对的东城指挥使,一来二去的走动起来,这才和长平王府有些交情。 但皇帝自来忌讳皇子们结交当权重臣,安阳侯和长平王并没走得多近,这次在得到消息后肯调兵协助京兆府静街,也可说是职责所在,即便事后追究起来他也没有责任。兵马司有维护京城治安之职,宫里乱了,他派人安抚百姓,任谁都挑不出毛病去。 然而若是让下头人一边静街一边喊太子谋反,那可就是明明白白的站队了。宫廷之乱在外人看来尚未清晰,一切都还没有可靠证据,这个时候贸然站队,那是将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安阳侯肯答应吗? 世代簪缨的勋贵之家,若不是前途堪忧或利欲熏心,一般都不会自动卷进皇子之争。乖乖做良臣,哪个皇子上台都不会苛待,若站了队,以后可就难说了。唐允顾虑得没错,安阳侯恐怕不肯为长平王担这个风险。 如瑾闻言淡淡笑了笑,“唐领队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了?我和祝姑娘每天看的册子都先经过你手,那安阳侯有什么毛病你比我更清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最终他还是不肯……情势不等人,说不得咱们也只能做一回小人了。事后再想法子与他赔罪弥补吧。” 唐允眼睛一亮。 自长平王看上如瑾,一次次给如瑾旁人难及的待遇,又是调人看护,又是叫他们认主,还将名下产业和秘事全都告知。虽说自来听命惯了,他们这些人都对长平王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但是人就有自己的想法,唐允就曾经私下想过,这位蓝主子到底有什么好,能让王爷这样看重呢? 看她掌管王府后院,井井有条没出过错,但一来王府本就有旧规矩旧章程,二来管事们也不敢扎刺,这算不得她本事。 看她对付底下不安分的姬妾,虽都管住了没出大差错,但手段未免不够狠厉,太过绵和,跟王爷自来的行事风格相差太多。 看她自己收拾产业开铺子,的确是有些讨巧可取之处,但许多善于赚钱的主母都可以做到这点,也不算是她出色过人。 看她未出阁时做过的事吗?有些心计的内宅女子大多也能做得出来。不说远的,就是现在府里的正室王妃,肯定就能做到。 所以,她好在哪里呢? 哪里值得王爷看重呢? 疑惑几回之后,唐允将原因归结于“看对眼”。 就像有的人谁看了都不觉得好,但情人眼里出西施,另一半就是欣赏他,谁也没办法。唐允觉得可能如瑾就是运气好,被他家王爷看对眼了。 直到今夜。 如瑾带区区几人就敢闯宫的勇敢,面对危急情势的当机立断,以及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的主意盘算,让他这个做惯了此类事情的人都深感赞叹。 一个明明刚及笄不久的小姑娘,怎么就有这样的能耐? 王爷真是慧眼识珠! “属下明白,这就着人去办!”唐允微一沉吟,立刻下去安排了。 他步履坚定,且比之前沉着了几分。情势依然不甚乐观,和长平王还没联系上,但他有了主心骨似的,感到一丝踏实。 他是长平王手下要紧的能人,平日总揽着所有产业和消息渠道,自有一套过人本事。但听命日久的人不知不觉会形成一种习惯,就是一旦那下命令的人不在,自己独当一面的时候,即便决定正确也会感到不太踏实,总想有个人来给予肯定。 今夜的如瑾,恰好弥补了长平王不在的缺陷。她未必有长平王做得好,但她足够镇定,足够理智,也足够有胆。 唐允和关亭的所有行动,都在她的建议之下施行。 丑末,宫城起火。 火光冲天,几里外都能看见。如瑾站在院中的石碾之上,看的心惊肉跳。 右骁营勤王之师,是绝对不会在宫里胡乱放火的,那么十有八九是太子的人干的。到底出了什么事?长平王要不要紧? 此时此刻,太子已经不在金霖殿了,右骁营攻破西门冲进来的第一刻,他就在手下的护送之下退避进了内廷。东宫自然是不能回的,他在西北角冷宫附近的荒林子里暂时藏身,命人去吩咐禁卫前营护他出宫。 林子里没有光亮,黑漆漆的,被挟持而来的皇帝正躺在地上昏睡。太子焦躁地来回踱步,等待前卫营的消息。看到远处金霖殿方向越来越亮的火光,他阴沉的脸上闪过解气的神情。 临走时,他命人将长平王藏身的配殿点着了。 之前之所以对隔板束手无策,不用火攻,为的是怕惊动宫外之人。此刻京营都冲进来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除掉今夜处处捣乱的长平王,是太子最想做的事。 大桶大桶的灯油泼在门窗上,火箭一射,立刻起了熊熊火光。转瞬间,那火势大得就不能靠近了。 “七弟,现在你已经走上黄泉路了吧?”太子的狐狸眼高高挑起,望着火光微笑,“即便我今夜功败垂成,也要先送你上路。” 他转身踢了一脚地上的皇帝,“如果你命大,今天不必跟他地下相会。看运气了,其实父子团聚于九泉也没什么不好。他长得那么像你,真是你的亲儿子呢!” 皇帝昏昏沉沉,睡梦中完全不知自己受到了什么对待。 “殿下!不好了!” 去前卫营传话的人浑身是血跑回来,“殿下,前卫营正被京营和后卫营联合剿杀,分不出人来护您出宫了!咱们怎么办?” 太子眼睛一眯,“后卫营?他们正副营官呢?” 几个营官都被他捏了把柄在手,即便不直接参与今夜之事,绝对不敢对他不利的,要不怎么会始终睁眼闭眼任前卫营动作?可现在,他们却敢剿杀前卫营!太子手里的把柄掀翻出来,那些违法的禁忌使,足够让他们死上百次。 “殿下,后卫几个营官都被下头千户、百户杀了!” 太子一口气憋在胸膛。 “怎会……” 那些千户百户不过底层小吏,什么时候能如此机敏地察觉形势了?京营突然带火炮闯宫,禁卫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拼死护驾么,怎么会迅速倒戈? “殿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一群属下围上来焦急询问。 太子冷冷扫视众人。只怪他动手太仓促,来不及说服惯用的几个智囊,匆忙间为了不走漏消息,将他们全都杀了。此时此刻跟在自己身边的,竟然都是一群只会问为什么的饭桶。 “能怎么办?去找宫人的衣服来,先混进内廷去暂避!” ------题外话------ 今天又好多人…写不下了,统一谢谢大家!以上,是今天的牙膏。遁走→_→ 369 收剿余孽 太子的如意算盘并没有成功。 在手下跑到暂时混乱的外宫偷了几套衣衫之后,太子领着几个贴身护卫换下衣服装扮成内侍,刚准备混进内廷暂避,就发现右骁营的人马将内廷各个入口都封死了。 冷宫附近属于内廷,但地处偏僻,距离最西端的宫殿也还有一段距离,右骁营的人直接将之算成外宫,派人驻守在小道上,将太子要混进去的希望堵死。 无奈太子只得带人回返。 他身边总共十五个人,还带着昏迷的皇帝,往东是内廷封死的道路,往西的被京营官兵围住的宫墙,前后退路都被截断。宫城到处都是喊杀声,是右骁营在追杀溃散的后卫禁军。唯有冷宫附近还算消停,但可以预计不久之后,很快就会有人搜捕到这里。 “殿下,咱们怎么办……” 又是问怎么办的。太子厌恶地盯了一眼发问者,狐狸眼睛转了一转,手按剑柄,视死如归:“兵分两路,你们几个跟孤冲内廷,剩下的往宫外冲。” “殿下,还是一起去宫外吧!内廷是死路,就算暂时冲进去也躲不了多久。” “不,孤就是死,也要死在宫里!” 太子不容人劝说,点出四个人跟着他,和剩下的人做最后的告别,“多谢你们跟随一场,此番生死难料,孤若有一线生机,定当重整旗鼓召回你们,若遭不测,你们便隐姓埋名浪迹去吧。京郊元宝山下赵家村古井里埋着十万银子,你们拿去分了便是。” 观察着下属们的神色,太子话锋一转,“如若你们另有主意,想将孤交出去邀功赎罪,尽管自便。” 还真有一两个意动的,神色微有变化。太子眼神一冷,几个贴身护卫凶悍盯住那几人。那几个略略挣扎一番,审时度势,觉得邀功也不一定会免了死罪,遂作罢,做感激状接受了十万银子的好意。 太子暗自冷笑,带了四个死士,搬上皇帝,飞快朝内廷方向奔去。 余下十多个人互相看看,一人动,所有人都跟上,飞速朝着相反的宫墙方向掠去。右骁营重点看守宫门,不可能将诺大的宫城全部围得严实,必定有些地方是防守薄弱的,十几个身手不错的人一起冲击普通士兵,生机还是有的。若侥幸得脱,十万银子大家一分,总能找地方安家落户。 一众人打着小算盘在夜色中飞身而去,那边太子领着四个最为可靠的死士,却在半途反身折了回来。 原本的藏身处已经空无一人,太子望着手下远去的方向冷笑。 “孤的身边,只留最值得信任的人。其余人再多,也都是一群废物。” “殿下,咱们这是要去哪?”死士之一发问。 太子遥指冷宫:“去那里!” 冲击内廷防守,那是必死无疑的事情,他才不会那么傻。 …… 寅正,东方天际隐现一缕微光。 喧闹的一夜的宫城终于渐渐安静下去。喊杀声已停,几处起火的宫院也已经消灭了火光,只余黑烟袅袅腾空。到了上早朝的时候,宫门外却并没有任何朝臣的车轿停驻,宫城方圆一里之内不允许任何人走动,右骁营的人马完全封死了各处道路。 外宫的局势已经稳定,太子余孽尽被诛杀,连弃械投降的都没能免掉一死,手里刀剑刚丢下,头颅就被人砍了去。右骁营的指挥使陈刚在这次勤王之中表现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狠厉果决,让他手下几个营官吃惊不已。 夜里在御前值守的禁卫全被就地格杀,其余后卫营的禁卫则视情况而定,敢反抗的就是自寻死路,缴械的则被统一圈禁看管,上下各级营官全都被分隔看守,等待事后处理。 先前睁眼闭眼的前卫营,因为后来协助京营平乱有功,右骁营倒是没有对其如何,任由他们按部就班地照平日章程做起了各处值守。 内廷所有出路全都被封死,右骁营谨守外男不得进内宫的规矩,他们自己不进去,也不让别人进出。里头肯定是有太子余孽的,而且数量不会少,但指挥使陈刚只命人镇守,就是不下令入内擒贼。 如瑾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赞了一声,“是个聪明又懂分寸的人。” “王爷找到了吗?” “还没联系上。” 唐允低了低头,没有将话说完。从金霖殿内侍口中听到的消息,长平王是独身躲入了后头配殿,然而后来配殿被大火焚成灰烬,梁柱成灰,砖石为砾,实在是难以找寻尸首。 唐允觉得王爷肯定不会死,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消息着实没有办法讲给如瑾听。 “怎么还没联系上?”如瑾霍然站起,“五十好手进了宫,又有密道沟通消息,连片衣角也找不到吗?备车,我要进宫!” 唐允很快准备好了车马,派了几十护卫拱卫,如瑾即刻带了人朝宫城而去。 天已破晓,东方层云被晨曦镀了金边,霞光万丈。如瑾却无心欣赏,只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些。 长平王到底能去哪里?外宫已经肃清,难道是被困在内廷了吗?或者…… 她不敢再往下想,只紧紧握着拳头。 马车在宫外一里处被右骁营拦下。护卫头领上去通报了名号,很快,宫里就出了传讯官,吩咐兵士将王府车马放进去。 同样被拦住的另一个人不干了。 跟车的仆从上前质问,“什么道理?宫中有变,我们阁老不能入内,却让一个妇道人家进去?!” 那右骁营的传讯官也不是省油的,立刻冷笑:“宫中有令,此时任何朝臣都不许进宫,在府里老老实实等着旨意,不然就以违抗皇命论处!别人都听令不来,贝阁老偏偏要来闯宫,本将还要问问是什么道理呢。你却来问我!” 如瑾掀开车帘往外瞅了瞅。 原来是首辅贝成泰的车马。贝成泰是太子一系,此时前来,能有什么目的?还不是为了亡羊补牢、浑水摸鱼。 只听贝成泰在车内沉声而问:“宫中有令?不知是谁下的命令?昨日便闻皇上龙体违和,今夜又受了惊,他会下这样的令么?” “怎么,贝阁老觉得皇上不能下旨?您老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传讯官竟然敢和当朝首辅当众顶嘴,话也不客气,“咱们就是个传讯的,上头下什么令咱们就听什么,总之您是不能进去的,若要硬闯,别怪儿郎们手下不留情。首辅大人别闹得自家脸上不好看,还是请回吧。” 贝成泰脸色铁青跳下了马车,官威十足,就要训斥那小小传讯官。结果,人家早就扬鞭催马进了宫门,只留下一路蹄声。贝成泰胡子乱抖,如瑾暗暗冷笑,落了帘子,吩咐车夫催马。 于是贝成泰只得眼睁睁看着长平王府的马车驶进宫门。 他也不是个愚钝的,否则怎么能坐上首辅的位置。跟车的长随询问该怎么办,贝成泰沉着脸重新坐进了马车里,吩咐调头回府。一个京营小小传讯官敢和他当众顶撞,他怎会猜不出端倪?必定是宫里的翻覆已经大概有了定论,他须得赶紧回去想办法。不然最后太子城门失火,可就要殃及他这池鱼了。 那边如瑾的车马一路疾驰来到金霖殿。 这是皇帝独宿时的寝宫,与召幸的春恩殿相连,前世如瑾来过多次。此时重游故地,感慨什么的,是完全顾不上了。右骁营指挥使陈刚亲自来迎,见面行了礼,即刻将后配殿失火的事情告知。 “你说什么!” 如瑾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过去,身子晃了两晃才勉强站住。 陈刚四十出头,满脸络腮胡子,黝黑皮肤高大身材,铁塔似的立在阶下,将如瑾衬得越发瘦弱娇小。他并没有小看眼前这个论年纪可以当自己女儿的皇子侧妃,而是原原本本将右骁营进宫前后的事宜又重复一遍。 如瑾调头就往后配殿走,“是谁说王爷被困在里头出不来的?有人从头到尾看见火场情形吗,怎么就断定他出不来了?” 身后王府侍卫呼啦啦跟上,将右骁营官兵都挤到一边去了。陈刚并不计较,只紧随在后仔细回答,“是金霖殿御前的内侍说的,下官分头盘问了好几个人,都是这个说辞。至于王爷在起火后是否出了配殿,其实名没有人看见,当时御前已经乱了,太子出逃,宫人到处乱窜。想必王爷吉人天相,趁乱脱了困。此时内廷尚未搜寻,兴许王爷正在内廷暂避,下官正要讨您一个示下,看看内廷那里该怎么办。” 如瑾眼见配殿火场的满目疮痍,腿有些不听使唤,强撑着走过去细瞧。生怕什么也找不到,更怕找得到。出来的匆忙,她连帷帽都没有戴,只在栖身的民宅里随意找了一套女人衣服穿上,细布的衣裙比不得绫罗绸缎,满院子侍卫兵甲,唯她一个女子穿梭在火场里,越发显得脆弱伶仃。 她绕着整个火场转了一圈,弄得衣裙上满是灰尘,绣鞋更是脏得不成样子,却什么都没发现。一片狼藉中看不见类似尸首的东西,可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被烟灰残垣掩埋了。 她停下脚对着配殿的灰烬静了片刻,转头看向陈刚。 “大人,内廷怎么办,为何要问我?” 陈刚被她眼中的锋芒所慑,微微低头躬身,回答却是镇定:“此时圣上下落不明,太子在逃,宫里没有可以主事的。蓝妃今夜居功至伟,挽大厦于将倾,此时此刻您以皇子妃身份主持宫中大局是情势所迫,并非僭越,还请蓝妃为下官等拿个主意。” 不动声色的奉承,似乎不是这个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刚直的将官会做的。如瑾不由多看了陈刚两眼。 “大人深夜急行军,勤王有功,这才叫做居功至伟。” “下官奉命行事,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好一个职责所在。 如瑾再次确认这是个聪明人。 他话里话外将太子定在谋反逃匿的立场之上,极力维护自己带兵进城的正义,这是明确站队了。 他所奉的命,其实颇为掺水,兵符和签印大半是唐允那边做的假,也不知道他看出来没有。若是没看出来,那么进宫之后光凭情势,也能看出这一场储君谋反案其实大有可翻盘之处,谁是谁非还不能定论,因为最关键的皇帝不见了。 若是皇帝不幸西去,这是非真假就真得成了悬案,其他后妃、宫人、侍卫之类的怎么说,那都不重要,既可以被人利用,也可以被人否定,很可能是最终谁实力最雄厚,谁就掌握了话语权,将失败的敌手定在不忠不孝的耻辱柱上遗臭万年。 陈刚今夜所为已经让他没有退路,所以他唯有将一切做到极致,不给太子翻盘的机会。作为武将,他不仅懂得奉命、带兵,还懂得权衡利弊审时度势,所以如瑾说他聪明。 和聪明人一起做事可以节省力气。 “既然陈大人这样说,那么我就暂时提些建议,助大人擒贼护驾。” 陈刚拱手,“但凭蓝妃吩咐。” “大人可将四面宫门都封住了?” “万无一失,连带周围宫墙处皆有巡守,绝不会放走一人。” “内廷四周呢?” “也封堵了所有出入口。” 如瑾便道:“东宫谋逆,囚困皇上,挟持威逼后妃,此时事败逃窜,内廷里却遗留了许多余孽。若继续让他们留在内廷藏身,于娘娘们有碍,更于后宫清誉有损,望大人能够带兵进内擒贼,洗清余孽,还宫廷以清明!” “下官遵命!” 陈刚要的,也不过是一个主事发令的人罢了。如瑾心知肚明,就替他担这个责。她只要尽快找到长平王,至于事后是否会被问罪,为指使外男进内廷而担责任,于她而言都不要紧。 陈刚很快就安排好了进内廷的几队人马。如瑾提醒他一定要严厉治军,莫让谁行差踏错,授人以柄。陈刚知道轻重,郑重答应。 突然有兵丁来报,说御前大太监康保求见。 如瑾疑惑,陈刚解释道:“御前的宫人都暂时安置在西群房里,下官派人看守着。” 康保要来干什么?如瑾道:“让他进来。” 康保进院,眼看着陈刚和如瑾站在一起,先是吃了一惊,继而立刻回神,爬过来就朝如瑾磕头,一边磕还一边哭诉,说太子如何暴虐云云。如瑾迅速打断他,“有话就说,我们没时间听你胡扯!” 康保忙抹泪转了话头:“奴才听说陈大人要带兵进内廷,于是想着,内廷那地方大人不一定熟悉道路,要么,奴才带着徒子徒孙给将士们引路?早点抓获反贼,奴才们也能好好伺候皇上。” 这倒是好主意! 一来引路,二来有什么事,内侍们也是个见证,只要防着他们使坏就好了。 如瑾立刻准了康保的提议。康保喜出望外回去挑人,如瑾却将他带来的人全都不用,从他挑剩下的人里找了几十个内侍,两人一组,分别给兵卒们带路。 康保苦了脸,陈刚命人将他带下去仔细看管。这人典型的墙头草,见风使舵,太子虐待皇帝时候他袖手旁观,卑躬屈膝的德行早被其他内侍掀了出来,如瑾才不会用他的人进内廷。 两千右骁营将士从各条道路鱼贯挺进内宫,外围是三千接应。刀剑长枪,强弓劲弩,沿着内廷平整的石板路一路碾压。 走在各队中间的内侍扯着嗓子高喊,“京营进宫擒贼,各宫上下清点人数在院中站好,待将士们进内搜查逆贼。若不服从,一概以贼党论处!” 这也是如瑾的主意,一个宫殿一个宫殿挨个搜过去,就不信那些余孽能藏得住。 这种过筛子的方法很快有了成效。 有那胆小听话的嫔妃,立刻将宫人召集在院子里候着,待军卒们踏进院子里搜查余孽,还真就在厢房群房之类的地方搜到人,一番围攻,悉数拿下。 有不听话的,兵卒们也不强迫,只将该宫的宫门从外头锁上,四面派了人看守,将之变成监牢。 却有余孽挟持妃嫔做人质试图突围,陈刚早就吩咐下去,遇到这种情况,不必顾忌,当场格杀。至于人质是不是安好,这等混乱的宫变情况之下,对上头自有一套说辞,若人质死了,就一口咬定是逆贼杀死的,与京营无关。倘若目击之人要与京营对质,那又是另一笔糊涂账,事后再说。 如瑾在严密护卫之下,离开金霖殿,直奔弘度殿。 之前进宫的死士早已传信出来,陈嫔在弘度殿暂避,并无危险。她一个沉默寡言的边缘嫔妃,历来没人将之放在眼里,太子困着长平王时都没想起要对她如何,又在庵堂里,越发安全了。 半路上却有右骁营兵卒来报。 “禀蓝妃,弘度殿有十几个余孽,陈嫔娘娘被困在里头,陈大人正带人赶去,派小的来讨蓝妃的示下!” 陈刚可以不顾其他嫔妃的生死,陈嫔的却是不能不理。 如瑾眉头一凝,飞快朝弘度殿赶去。 小小的佛堂宫院,外面已经围了几百兵卒,水泄不通。箭上弦,刀出鞘,却是没人上前杀敌。院门半开,里头有人在喊话,无非是让开通路放他们出去之类的。 陈刚满头大汗带着一队兵卒跑来,迎头看见赶来的如瑾,率先告罪,“蓝妃,是下官办事不力!” 如瑾顺着兵丁们让开的通道走到院门前,一眼看见张六娘衣襟染血伏在台阶上,吃了一惊。 张六娘不是在凤音宫,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受了伤?陈嫔呢? ------题外话------ 水蜘蛛1314,何惠瑛,vivian721108,sunnyfanny,13609561777,bnnn513,sadi9911,849373104,lilychak,蝶舞灵动,严鹏云,13770014126,609211397,cdbazby,何家欢乐,13910388458,cherry200711,金玉其内,xb19770427,audrej,屁屁101,感谢今天送票送道具的各位姑娘~ 370 拙劣苦肉 最先赶到的京营小头领上前禀报:“陈嫔娘娘和几个师太被困在偏殿里,门窗从里头封死了,刀劈剑砍全不管用,贼人倒是一时进不去,但是他们扬言要放火烧屋,佛堂里的灯油全被他们倒在门窗上了,只差点火。” 如瑾问:“王妃是怎么回事?” 小头领道:“那位王妃之前和别人一起在偏殿里,后来贼人要放火,非让里头放一个人出来当人质,王妃就出来了。贼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逼我们让路,她突然就往刀上撞……现在,现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如瑾转头往张六娘那边看,几个贼人提着刀站在她身边,杀气很重。 张六娘也看过来,四目相对,她朝如瑾虚弱笑了一笑。 “蓝妹妹,看来……看来我这次运气不好,大概要命丧于此……王爷最看重你,以后没了我,你们也能少个阻碍。祝你们白头偕老。”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衣襟上的血迹渐渐扩大了范围。 “我、我能为王爷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主动出来当个人质也没当好,没能解开陈嫔娘娘之困,不像你,听说今夜京营能来,都是你通风报信的功劳?我不如你,我只能将事情办砸,可我……我心里头对王爷……未必比你少……” 张六娘气喘吁吁地说话,四周兵卒未得吩咐尽皆鸦雀无声地站着,小院内外一片安静,唯有她沙哑的声音回荡。 如瑾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她身周几个贼人,在听到“都是你通风报信的功劳”时,齐刷刷朝如瑾看过来,目露凶光,饱含怨恨。 如瑾无法确定张六娘是故意这么说,还是一时有感而发。不过这都不重要,此刻要紧的是陈嫔。 “娘娘可曾被伤着?” 京营小头领道:“应该没有,这伙贼人也是才过来不久,看样子并没能攻进偏殿里去。被兄弟们赶来围了,这才狗急跳墙要放火。” “备好救火的水。”眼看着有人持着火把站在偏殿窗下,随时可能将火点着,如瑾先让人做好准备。 陈刚道:“已经去备了,很快就来。” 院里的贼人开始喊话,依旧是逼将士们让路,不然就点火烧屋,还要乱刀剁了长平王妃张六娘。 “蠢货。”如瑾低声问陈刚:“里头有多少贼人?” “已经看到的有八个,应该还有几人隐在暗处,大概十多个。” “备好弓箭手。要挑准头最好的。” 陈刚追问一句:“要放乱箭?那王妃……” 如瑾转向自己带来的王府侍卫们,这些人身手极好,比普通兵卒强许多,“一通箭后,我要你们突袭进去制敌,抢出王妃。” “属下明白!” “陈大人,让弓手们先解决离王妃远的几个,尽量别伤着她。” 倘若张六娘走背运,被贼人惊乱之间失手杀了,或者被拨开的流矢击中,那也只能怪她命薄。 如瑾退开,离开了门里贼人们的视线,故意提高了声音,“陈大人,这点小事你都解决不了,右骁营官兵上下都是混饭吃的?谋逆大案,擒贼要紧,其他一切都不重要,难道你不明白?竟被几个小贼要挟住了,真是丢大燕将士的脸!一通乱箭射死他们,立刻执行!” 陈刚很配合:“蓝侧妃,咱们兄弟是顾忌里头王妃的性命,这才……” “王妃为保护陈嫔娘娘而遇难,虽死犹荣!” 张六娘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蓝妹妹,你……” 里头贼人听得心惊,顿时醒悟这什么侧妃是要借机除掉王妃,女人间的争斗竟然被他们倒霉遇上了! 陈刚二话不说,立刻挥手下令:“弓手,放箭!” 早已埋伏好的两排弓手突然在墙头露头,箭雨齐飞,将里头贼人射得乱窜惨叫,一时连放火和杀人都忘了。 张六娘心惊胆战,在弓手出现的第一刻就闭了眼睛,咬牙等死。可闭目良久,不但没有箭矢落在身上,周围的异常响动还越发频繁起来。她乍着胆子将眼睁开一条缝,就看见箭雨早停,身穿长平王府侍卫衣衫的人正手起刀落,将一个个贼人斩杀干净。 京营官兵一拥而入,在几个正殿配殿里搜寻,将隐藏在暗处的贼人也拎了出来格杀。雷霆般的行动,眨眼间就解了弘度殿之困。 如瑾提裙走到封死的偏殿门口,朝内扬声:“贼人已除,长平王府蓝氏恭请陈嫔娘娘出殿。” 陈刚做个手势,一众兵将全都转身背对着殿门,免得冲撞宫妃。 偏殿里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似是机关扳动,须臾殿门开启,弘度殿法师妙恒扶着陈嫔走了出来,后头跟着几位尼姑和陈嫔的侍女茕影。一众人皆是面目祥和,看起来并没有受到惊吓。 如瑾当下拜下去:“让娘娘受惊,是妾身照顾不周。” 陈刚也低着头躬身:“臣护佑来迟,请娘娘降罪。” 陈嫔声音清和:“我并没有受惊,贼人可恶也不是你们的错,都起来吧。还要谢谢你们前来剿贼。” 如瑾又朝妙恒拜谢:“多谢法师救护我家娘娘。” 妙恒口诵佛号:“是托赖此处机关隔板的好处,贫尼没什么功劳。这里事情已了,请各位将官到别处平乱去吧。” 陈刚留了一队人在院外警戒,拜别陈嫔,带人出了院子。他手下兵将从始至终没有好奇东张西望的,显然是平日里治军极严,如瑾看着暗暗点头。 张六娘伏在台阶上,低低呻—吟了一声,似乎是伤口疼得厉害。 如瑾道:“我没有带侍女前来,先劳烦几位师傅帮忙照看一下我们王妃,待我着人去请御医过来给她看伤。” 妙恒道:“王妃伤在胸口,不宜随意挪动,暂且在地上委屈一下吧,等御医来了看过之后再抬您去屋里。没有御医在旁我们不敢轻易碰你,怕会加深伤势。” 于是张六娘只能继续在地上伏着。好在夏初天气转暖,也不会躺出病来。如瑾点了一个侍卫去太医院请人,张六娘虚弱看着如瑾,“多谢……妹妹好意。妹妹善于杀伐决断,又体贴人,难怪王爷会看重你。而我……只能将事情弄糟,不但没救到娘娘,反而成了京营将士的顾忌……幸亏妹妹当机立断……”语气中颇为感叹。 如瑾向上看陈嫔。陈嫔容色依旧,并没什么特殊的表情。 如瑾便淡淡看着张六娘说:“王妃,我方才那些话是说给贼人听的,让他们心惊慌乱,也就顾不得对你动手了。弓手们早听了嘱咐不往你身边射箭,侍卫们也第一时间抢进来护在你身边,我和上下将士们都没有不顾你的性命。” 张六娘捂着胸口,虚弱之极,“妹妹多心,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什么意思,我都要讲给你听一听。这次的事我没有对不起你,认真说起来,你受伤被挟制都是自找,原也怨怪不到别人头上。” 如瑾颇为不客气地打断了张六娘的话,冷声道:“此处偏殿的门窗隔板极为厚重,刀枪箭矢都无法撼动,贼人进屋不得,外头又被围了,明明是走投无路的境况,你何必多此一举跑出来当人质?” “妹妹!”张六娘情急之下胸口起伏,将伤口似乎弄大了,又一片血浸透出来,“你、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当时那贼人要放火,我不依言出来给他们做人质,娘娘怎么办……” “即便起火,外头一轮乱箭射死贼人,京营官兵冲进来自能救娘娘,人多势众的,火势也很快就会被扑灭,这道理你不懂么?” “我……我一时没想那么多,只一心要救娘娘……” 妙恒突然插言,“阿弥陀佛,当时我们都在里间,王妃在外间突然扳动机关跳出门去,着实将我们吓了一跳。幸亏几个徒儿手快重新封了门,否则让贼人借机冲进来,真是危险。王妃这件事的确做得莽撞。” “王妃关心娘娘,也要讲究策略才是。您似乎平日并不是这么鲁莽的人,今天怎么就要主动往钢刀上撞。”如瑾点到即止,没有当众说破张六娘借机邀功、以苦肉换陈嫔好感的嫌疑,但相信陈嫔也能听得明白。或者,陈嫔眼明心亮,可能早就看出来了。 张六娘哑口无言,因失血而苍白的脸上一时浮现潮红。 侍卫很快带回了御医,女医官带着药童忙碌着给张六娘止血包扎,陈嫔将如瑾叫到跟前。 “宫里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大概。宙儿不是命薄的人,你且宽心吧。”这个时候她竟然还能反过来安慰如瑾,坚强冷静得让人意外。 “娘娘说的对,王爷一定没事。”如瑾加重了语气给自己以信心,之后转移了话题,“皇上和太子尚未找到,天色已经大亮,外头朝臣也安抚不了多久,若宫中再继续封锁下去,恐怕外面就要闹起来了。当务之急是找到皇上,无论生死。” 打心眼里,她觉得皇帝就这么崩逝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永安王没落,太子谋逆,剩下的十皇子又年幼无知,长平王顺势登基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如瑾很希望突然有兵将来报,说哪里哪里发现了皇帝的尸首。 不过,皇帝的死讯并没到,来的却是皇后的。 “娘娘,蓝妃,凤音宫遭贼人洗掠,皇后娘娘遇害薨逝!”陈刚亲自来报。 ------题外话------ 月末最后一天,好多票票……写不下了,统一谢谢大家! 371 四顾茫然 凤音宫中桌翻椅倒,一片狼藉,一进院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哭泣之声。许多内侍和宫女无精打采缩在各个角落,眼中皆是未曾褪尽的惊恐和浓重的茫然。 如瑾一路进去,陈刚跟在后头禀报,“……皇后娘娘心口中了一剑,看样子是当场毙命的,薨逝前并没有受什么苦。其余宫人一共死了十二个……蓝妃留步!遗体都在内殿里,血腥气太重,您还是不要进去了!” 看到如瑾举步就进了正殿大门,陈刚连忙追在后头劝告。如瑾没听他的,带人径自进了内殿。 行凶的现场还没有收拾,皇后倒在屋地正中,胸口的血染红了整幅上衣,杏黄色配着浓重的紫褐异常刺目。她双眼圆睁瞪视着屋顶,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四仰八叉躺着,哪里还有一点母仪天下的尊贵。 十几个宫人四散在屋子各处倒着,血腥气扑鼻。如瑾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面了,可还是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好狠的贼人啊! 如瑾一眼认出了距离皇后最近的秋葵。那是凤音宫里一等一的心腹红人,此时也身体僵硬地倒在地上,死去多时。还有两个宫女也很面熟,如瑾前世在宫里经常看到她们到各宫走动传话,是秋葵手下的得力人。忍着心底的害怕,如瑾的目光一个个扫过那些宫人的面庞。 都是曾经多多少少见过几面的,并非完全默默无闻的低等杂役。想是后来看守凤音宫的贼人将皇后和心腹们都拘在一起,然后见势不对,杀人遁走? “公主呢?!”如瑾突然想到泽福。 陈刚一愣:“下官这就去找人问。” 如瑾一眼看到帘幕低垂的床榻,匆匆走过去掀了幔帐。 “咦?”陈刚非常意外。床上的锦被之下,躺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女。下头的兵卒看见皇后身穿凤袍的尸体就报了上来,陈刚让人别乱动殿内东西,一切还都保持原样,因此他也不知道床上躺着人。 如瑾立刻认出那少女正是泽福。她伸手在其鼻下探了探,感受到温热的气息进出。 还活着。 贼人连宫人都杀了,怎么会留了公主的性命?见其衣衫鬓发一丝不乱,好端端睡着,如瑾感到诧异。 “把殿内收拾收拾吧,带御医来给公主瞧瞧。”她吩咐下去。 陈刚立刻将满殿尸首抬到了偏殿。御医被兵卒们架着赶来,战战兢兢在血腥气中给泽福诊治一番,回禀说公主无甚大碍,只是昏迷而已,等醒来就好了。 如瑾把凤音宫剩下的宫人聚集在一起,询问皇后遇害的过程。惊悸过度的宫女内侍们语无伦次,七嘴八舌说了半天,才勉强说清原来皇后不是被之前看守的贼人杀的,那些人在京营进宫的第一刻就跑出去不知所踪,后来闯进一伙蒙面人,干净利落杀完人之后又匆匆而去。 蒙面人? 如瑾一整晚看到的贼人都没有蒙面的。她不由对杀死皇后的凶手产生了怀疑。 难道是宫中哪个嫔妃趁火打劫吗?不然怎么专杀皇后和心腹呢? 陈刚报上来的消息,庆贵妃和太子妃已经被拿住,拘在东宫的一处偏殿里等候发落,静妃和十皇子不知去向,其余大大小小的嫔妃都在各自宫院里老实待着。凤音宫的血案,能是谁做的?是要拉上垫背的庆贵妃吗?还是恨皇后诓骗她们母子做人质的静妃? 如瑾不能确定。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皇后已死。 这个慈眉善目如许年,德行出众的一代国母,就这么仓促而蹊跷的死去了,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话。她心心念念要控制储君的愿望,处心积虑为以后谋出路的种种算计,全都在一瞬间戛然而止,成了再也没机会实现的空想。 昨天还亲耳听到她发怒骂人,今日就只看见冷冰冰的尸首,这让如瑾深感人生无常。 “所有人未经允许不得随意外出,暂时封闭宫门。”如瑾带人离去,命陈刚护送泽福公主回自己的寝宫,另派了人照顾护佑,凤音宫这边则用一队人马围了严实,与周围隔绝。 接下来,她一个个拜访宫中各处嫔妃,只要能排上号的都去看了一遍。陈刚那边继续带人搜寻余孽逆贼,一边找寻长平王的下落。 媛贵嫔安安静静坐在自己寝殿里看诗册,仿佛宫里的任何波动都打扰不到她似的。见到如瑾来访,她招呼侍女看茶看座,说:“劳你来探望,我并没有受惊。之前有贼人守着这处宫院,我只当他们是宫里正常增加的护卫罢了。” 如果不是隔着永安王,如瑾倒很愿意和媛贵嫔多多走动。这位宫妃身上恬淡安静的气度很容易让人折服。 “听说,是太子谋逆?”媛贵嫔放下手里的诗集,注视如瑾道,“待此番事情了结,老七正位东宫已是铁板钉钉的事情了吧。安国公府水深火热自顾不暇,没精力照看自家六小姐了,你此次有功,问鼎太子妃也是指日可待。我先在这里恭喜你们。回头你让老七放心,我的儿子我会管着,但请他顾念手足之情,来日莫要为难稷合。皇上薄情寡性,身边兄弟没有留下一个,希望这种事不要在下一辈重演了。” 媛贵嫔话说得直白,如瑾没接她的意思,只道:“太子带着皇上不知所踪,我们王爷曾被太子囚困,此时也尚未找到。静妃和十皇子更是去向不明,皇后娘娘遭乱匪毒手……宫中此时乱成一团,媛娘娘说这些,为时太早了。” 媛贵嫔似是不知道这些消息,怔了一怔,“这样么……” “娘娘若肯出来主持局面,合宫上下皆会感激。” 媛贵嫔是此时尚存的有子嗣的嫔妃里位份最高的了,但她却淡淡笑了笑,“我自来不擅长这种事,莫为难我了。不过——”她主动示好,“若你做什么事遇到麻烦,大可抬出我的名号去。这宫里不服管教的人很多,你以皇子侧妃之位照看全局,大概会遇到阻碍。” “多谢娘娘。” 如瑾心系长平王,与媛贵嫔略略交谈几句就告辞离开,继续带人在宫里转悠。转过每一条夹道,穿过每一片园子,她都期盼能有一场不期而遇的惊喜,幻想着抬头就看见长平王正在前头站着,像往常一样对她微笑。 可一次次希望落空,她的心也越来越沉。 陈刚那边已经将整个内宫都过了一遍筛子,除了几处不肯听命的宫院外,所有地方都查遍了,贼人打杀捉拿了不少,长平王依然没有消息。甚至之前进宫的至明、关亥、吴竹春等人尽皆下落不明,失去联系。 难道…… 如瑾不敢多想。 不肯听话的嫔妃里,包括宁贵嫔。她不但不听话,还命宫人将右骁营的一个百户打了,将士们将她的宫院封闭,她就让宫人在院里叫骂,十分蛮横,扬言要去求皇帝惩治这些擅闯内宫的大胆臣子。 “皇上被太子捉去下落不明,你又求谁主持公道?”如瑾正心烦意乱之间,听了宁贵嫔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命陈刚带人闯进去。 一队队披甲持枪的官兵跑进院子,正在廊下闲坐的宁贵嫔脸色铁青,冷眼瞪着随官兵一起进来的如瑾,“我道是谁,原来是你!宫里没有人做主,你就可以逞能?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 官兵们听令行事,在各个房间里进出搜查,丝毫不给面子。 “搜捕乱党余孽,阻拦者以同党论处!”如瑾看到宁贵嫔身后站着的云美人,情绪更加不好。前世的记忆涌上脑海,那两人一唱一和害死她和母亲画面异常清晰,对她们,她实在做不出温和态度。 “谁是同党?”宁贵嫔柳眉倒竖。 云美人在一旁怯色插言:“娘娘息怒。蓝氏是领兵进来的,咱们若不听话,她说谁是乱党谁就是乱党。满院子的凶悍兵卒,我们寡不敌众,还是别惹她为好。”接着附耳道,“您看,那京营的将官对她言听计从……” 宁贵嫔的目光就暧昧不明地从如瑾和陈刚身上滑过。 如瑾听不见云美人最后一句,却明显感受到了宁贵嫔的轻蔑之意,眉头微皱。恰在此时,后殿传来呼喝和兵器碰撞声,似乎是打了起来。不多时,一队衣甲染血的官兵提了两具尸首回到前院,“大人,后殿藏着两个余孽,冷不防害了咱们一位兄弟。” “宁贵嫔,您百般推脱不许官兵进门搜查,原来是藏了两个贼人在宫里。”如瑾扬声,“把所有人都拿下,关在偏殿里仔细看守,待事后圣上下旨发落。” 官兵们早就被这宫里的人骂恼了,顿时一声呼喝,不由分说连着宁贵嫔云美人一起捆了,统统塞到偏殿里看着。 宁贵嫔一见那两个贼人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刚要分辨几句就被捆了结实,登时破口大骂。如瑾才不理她,冷冷看着她和花容失色的云美人双双被关起来,施施然带人走掉。 接下来几处不肯听话的宫院,如法炮制,先搬出媛贵嫔的名号来商量,若对方依然不从,就像对待宁贵嫔一样强行搜宫。已经做了初一,还怕什么十五?如瑾胆子越来越大,带着陈刚将整个内宫重新过了一遍筛子。 长平王依旧没有下落。 已经接近午时,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明晃晃地烤人。 如瑾让陈刚安排将士们轮番吃饭去了,所有人撤出已经肃清的内宫,只在外围防守。外宫门传了消息进来,那些被勒令在家静候的朝臣们终于按捺不住,成群结伙地先后聚集到了宫外,嚷嚷着要给皇帝请安。 请安是假,要探听虚实才是真。 如瑾想了想,吩咐:“请几位阁老和六部要员进来,另外,给京中诸位皇亲和要紧勋贵送信,也请他们进宫吧。” 她一个女子,担不起前朝后宫两边的重任。皇帝失踪是真,这消息,早晚都要让人知道。 陈刚忙忙派人去办事了,如瑾带着侍卫站在内宫和外廷的夹道上,四顾茫然。长平王,到底身在何处? ------题外话------ 谢谢rourou和天桃中学:) 372 独木难支 贺兰和祝氏以接张六娘回王府养伤的名义,带了十几个扈从驱车进宫。进来之后没去弘度殿管张六娘,而是直接找到了如瑾。 “主子,府上先前有人暗中守着,和咱们的侍卫动了许多次手,我们出来不方便,又要顾着府中上下的安全,就一直没出来,这许久也未能帮上您。” “没关系。外头有唐、关二位领队,一切都运转如常。”如瑾问起娘家,“……蓝府里可好?” 之前关亭曾派人过去加强保护,但如瑾没能脱身亲自回去看一看,总归是不放心。 祝氏道:“我们来之前先去了一趟蓝府,见到了侯爷和侯夫人,府里一切都好,先前曾有两伙贼人试图闯进去,被崔吉领着人都杀退了,右骁营进京之后贼人已经溃散,我们又放了百名侍卫在那里,定会确保无虞。” 果然有人去蓝府。 如瑾料着必定是自己从宫里逃出后,太子派人过去搜查追杀,好在崔吉等人本事不弱,关亭又分了好手过去帮忙,不然还真要被太子得逞。 “我母亲和妹妹可惊着了?” “没有。贼人没能进府,在外头就解决了。” 这就好。此间事情未了,如瑾还没时间回去探看母亲。 此时的勤政殿里聚满了人。本是平日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外官非宣召不能入内,但现在连小朝会都没资格参加的官宦勋贵们全都挤在这里,吵吵闹闹,嘈杂一片。 如瑾带人从后门进去,站在后殿的屏风里听了一会,无非都是发生了什么事、皇上现在何处、京营为什么突然进宫之类的吵嚷,没什么重点。 有言官盯着阁臣们询问详细,但现下正是情势敏感的时候,一切尚不明朗,哪个阁臣会站出来发表意见?大家吵来吵去,吵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有人提议叫右骁营的将领出来回话,还有的在人群里寻找兵部和都督府的人,更有胆大的,建议大家一起到后宫去找皇后。 陈刚对下封锁了皇后遇难的消息,后宫也被围得严实,一只苍蝇都出不来,因此里面种种事端外头的人还不知道。勤政殿里连个服侍的宫人都没有,只在殿门口站了两列禁军前卫营的兵卒,全都一问三不知,木头似的戳着,将一众朝臣弄得无可奈何。 如瑾叫了陈刚来问,“贝阁老和兵部的大人们呢?中军都督府的左右都督又在哪里?” 陈刚道:“没见贝阁老进宫,兵部只两个管库部的主事,五军都督府里前后左右四府将官都到了,唯独没有中军府的。” 敢情关键人物都还蛰伏未动。 一群不抵事的朝臣在这里吵哑了嗓子也不会有结果。如瑾深深看着陈刚,“大人带兵进京,需有兵部的调令和中军都督府的兵符,虽是勤王有功,但若外头朝臣们询问起来,大人该如何解释?” 陈刚面色不变,从容答道:“下官正是接了调令签印才动的兵,这个可以去问兵部和都督府核实。” “但两处的大人此刻都没在宫里。” “下官派人去请他们进宫。” “此时皇上和诸位皇子尽皆不知下落,正是局势不明的危急时刻,只怕有人心存不轨,见风使舵,在调兵一事上推搪扯皮,不肯为大人作证。” 如瑾言有所指,陈刚低了头沉默半晌,最终道:“下官进京之前除了调令,更得到了七王爷府上侍卫的求援,恳请蓝妃允许府上侍卫为下官作证,下官感激不尽,定当极力保护王府上下周全。” 如瑾微笑:“这是应该的。我这便派人和大人一起去宫外请人。” 不管陈刚是否知道调令作假,只要他肯主动示好,长平王府就有了一个京营的兵力做后盾。如瑾当下就让贺兰去安排,虽右骁营的将官一起走访兵部几位大人和都督府的掌权者。至于这些人肯不肯合作,那就不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的了,祝氏掌管的秘密册子上记满了可以控制他们的事情。 逼人就范是下下之策,可情势危急之时,也只能拿来用一用。 贺兰出宫之后,如瑾就带人去了弘度殿等消息。 陈嫔跟着妙恒等人在佛前念经,张六娘暂借弘度殿的禅房休息。如瑾路过禅房去看了她一眼,她脸色苍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见到如瑾进门,呆滞的目光闪现一丝怨恨。 “皇后她……” “她遇害了。”如瑾直言。 张六娘静了一会,嘴角浮现嘲弄的笑意,“看来我命该如此。皇后殁了,安国公府势败在即,我在正妃的位子上还能做多久?如果王爷大难不死,很快就会给你正位吧?蓝氏,恭喜了。你赢了,我输了。” 她不再叫什么“蓝妹妹”,嘴上说着恭喜,语气却是冷冷淡淡的。 “这个时候,王爷生死未卜,你只关心输赢么?” 如瑾懒得再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禅房。张六娘苦笑:“便是我关心他,他也不会关心我。已经一败涂地,情爱岂非是奢谈?” 陈嫔接了如瑾问:“宙儿还没消息?” “没有……” 陈嫔深深叹口气,转头看向慈眉善目的菩萨。“我多年吃斋念佛,于他没什么助力可言,惟愿神佛能体谅我的虔诚,这时候帮他一把。” “王爷不会有事的。”如瑾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 临时抱佛脚,也不知管不管用。 日头走过中天,王府侍卫匆匆来报,“左彪营正急行军往京城赶来。” “谁调的兵?” “尚不清楚。外头唐领队已经去知会城门驻军了,务必让他们拖延时间。左彪营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到城下,主子且安心。” 唐允做这种事还是很可靠的,思虑周全,动作也快。 如瑾道:“去请陈大人过来吧。” 陈刚很快赶来,如瑾将左彪营的事告知他,“京郊两支大营,大人的军队在宫里,如今左彪营也来了,所图为何却不明朗,之前太子要调的可就是他们,恐怕此来不善。” 陈刚道:“下官必定护佑宫闱安全。” 如瑾提醒他:“大人控制了宫禁,被有心人泼脏水的话,也许很难自辩清白。” “下官正努力寻找皇上和王爷的下落。” “若一时找不到呢?大人可想好了怎样应对朝臣和左彪营?” 陈刚默然。如瑾道:“市井有句俗语,叫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大人的家眷我可派人照顾妥当,若有贼子乱国,定可保你一家周全,是走是留都不防事。” 这次陈刚所作所为,已经可以外人认作是七皇子一系了,只是他自己可能尚未想明白而已。他肯果决出兵勤王,进宫后又处处以如瑾马首是瞻,心里未必就没有从龙建功的想头。 如瑾就是要毫不客气地推他一把,点醒他。 陈刚眉头皱了片刻,最终躬身下拜,“下官定当极力护持王爷和蓝妃周全。” 护佑宫闱安全,和护佑长平王安全,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如瑾深深点头:“多谢大人。” 左彪营的异动让如瑾想到了其他卫所军队。距离京城最近的是左右两个京营的人马,但在京畿腹地,还有大大小小许多卫所,距离京畿不远的辽镇、冀镇、同镇等各镇兵马更是不可小觑的力量,若然今日事情没个结果,消息传到京外,各地兵马一动,天下也许很快就会陷入乱局。 尤其辽镇那边还是庆贵妃的大本营,不可不防。 如瑾赶忙让人传消息给外头的唐允等人,请他们想办法,最不济也要先拦在各处官道上阻挡消息流到各地。 午时末,左彪营兵临城下。 京城四门紧闭,守城的兵士勒令其拿出朝廷调令,否则以反叛论处。左彪营还真就拿出了调令,送上城来,守城的将官直接将调令撕了,说是作假,立刻命人放箭御敌。 左彪营猝不及防,靠近城下的几支小队被射得人仰马翻,霎时损了几十人。营官连忙整队后退,隔着老远和城上官兵讲道理,到最后破口大骂,死活就是不得进城的允许,靠的略近一点,就有一轮轮的箭矢飞下来。 四处城门跑个遍,处处如此,左彪营两万人马在城外徘徊奔走,不能进门。 未时末,首辅贝成泰率家丁百余人策马闯宫,在宫门前以头抢地,撞得头破血流,嚎啕大哭,指责长平王控制宫禁,意图篡位。 京兆府和五城兵马司的人数量不够,并不能完全控制京城里的治安,也不知哪里来了一群文人举子之类,跟在贝成泰身后大吵大闹,群情激奋,一传十十传百的,人越聚越多,全都跟着贝成泰高呼讨贼。 右骁营本在宫门外一里处设了防线,此番被举子们一冲,又不敢跟他们动刀枪,片刻就被压到了宫墙之下。举子们叫不开宫门,就对兵卒拳打脚踢,不多时打伤了好多人。 更有一部分人受了策动,乌泱泱往城门挺进,要去给左彪营开城门,让他们进城平乱。 消息传到宫里,勤政殿聚集的朝臣们顿时分成了几派。有力挺贝成泰的,也有指责贝成泰图谋不轨的,还有浑水摸鱼随风倒的,也有冷眼旁观的,吵吵闹闹的,又开始有人提议搜查外廷寻找皇帝。 陈刚将宫门口的将士撤了回来,不敢开宫门,直接从宫墙上放下绳子吊回了众人。就凭着宫城本身抵挡贝成泰率领的举子文人。 一方闭门不出,一方斗志昂扬,就这么僵持了将近一个时辰,眼看着太阳都偏西了。 如瑾心急如焚。正经的皇帝皇子没一个有消息的,这诺大的朝堂,该由谁来主持? 文人之乱只是开始,若再拖延下去,各地军队动荡起来,事情可就难以收场了。 “主子!”久久没有音讯的吴竹春突然进了弘度殿。 她衣衫完好,一点血迹也无,还满面春风的,丝毫不像遇到危险的样子。 如瑾莫名地心中一宽,心头隐隐浮现一丝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猜想。 “主子,王爷托奴婢带信给您。”吴竹春近前附耳。 ------题外话------ leiboo,yihan25,谢谢姑娘:) 373 内宫之乱 如瑾险些没晕过去。 提心吊胆的时间太长,此刻骤然得了好消息,情绪一下子变得松懈下来,连带着全身也没了力气。 “主子小心!”吴竹春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 “不妨事。”如瑾急促喘了几口气,紧紧咬住嘴唇,然而控制不住的笑意还是飞了满脸,一瞬间眉宇尽开。 她捉住吴竹春的手就往殿里走,那里还有同样心急如焚的陈嫔。 妙恒等人识趣地退出了门外,还顺手关了门。吴竹春朝陈嫔匆匆行个礼,笑着禀道:“王爷那里一切妥当,之前因为没有找到太子,我们这些人和太子的党羽都照过面,一时不敢出来随意走动,怕惊动了他们,这才没给娘娘和主子送信。王爷遣奴婢来给二位赔罪。” 说着就端端正正向陈嫔跪下去。 陈嫔忙一把拽住她,“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陈嫔的侍女茕影插言道:“妹妹快些说王爷在哪里,是怎么脱的险吧,这些虚礼就不用讲了,难道娘娘和蓝妃还会生王爷的气不成?” 吴竹春告罪:“是奴婢糊涂了。此事说来话长,奴婢简单说——就是太子放了那把火就匆匆逃走,金霖殿的后殿还没完全烧着,王爷就从里头脱身出来了。后来陆续遇到了奴婢等人,大家一起在宫里潜藏下来。咱们人少,太子余孽甚多,与外面沟通消息又不方便,王爷就吩咐大家暂且按兵不动,等着看外头如何变化。” “关亥他们……” “都在王爷跟前。” 陈嫔念了一句佛,转身走到佛前三叩九拜,感谢上天护佑儿子。侍女茕影开玩笑道:“王爷瞒得大家好苦!妹妹你可不知道娘娘急成什么样子。适才连念珠都数错了,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 如瑾听出吴竹春的言外之意:“这么说,现在你们已经找到太子了?皇上是和他在一块的吗?” “是。” “在哪里?我这就派人去捉!” “主子且慢。” 吴竹春低声说了几句,如瑾沉吟片刻,“好,我叫人给唐允送信。” 太阳西坠,西方天空一片赤红,云层阴沉压向地面,在正宫门前激昂呼喝的举子们见此情景,越发觉得自己所为十分悲壮。 领头的贝成泰已经哭晕过去多少次了。当然真晕假晕只有他自己知道,反正他身边围了一圈仆从,劝阻的劝阻,救治的救治,其他外人谁也近不了他的身。 这回再一次从短暂的昏迷中醒来之后,贝成泰振臂高呼,历数长平王十大罪状,包括弑父杀兄等反叛大罪,也包括狎妓、养娈童、强抢民女等若干无耻之罪,总之是怎么吸引人怎么喊。 他身边不远处的文人们听了之后,激愤一通,将消息传给后面的人,后面的再激愤一通,再传给更后面的。于是文人举子们的激动就像海浪一样,顺着将近两千人的圈子,从里到外一层层地荡漾。 “誓讨逆贼!救我大燕!还天下以清明,还盛世以太平!” 口号声此起彼伏,绵延不绝。 不断有刚刚得到消息的人从远处赶来,加入声讨大军。市面治安也随之失控,京兆府的衙役被打者无数,五城兵马司的安阳侯比泥鳅还滑,见势不妙,象征性地应付一下差事,早早将精锐收回本部守衙门。于是趁火打劫的地痞无赖开始出动,骚扰民宅的,打砸店铺的,到最后市井街巷竟有人高喊“天帝出世,拯救苍生”云云,将紧闭门户的平民吓得不轻,都以为是曾在京都犯下血案的天帝教又卷土重来了。 半个太阳落下西山的时候,宫门久喊不开,叫嚣的举子里出现了疯狂之人。 “血荐轩辕!舍命勤王!” 一个白衣举子披头散发,合身冲向厚重的朱漆宫门。 咚! 重重的闷响之后,鲜血飞溅,举子的头以诡异的方式软软垂了下去。 连贝成泰都愣了。 喧嚣的圈子出现短暂的宁静,前排所有人张大嘴巴,呆呆看向用头撞宫门的牺牲者。 “哥!哥啊——”凄厉的惨嚎在宁静之中响起。 一个人风也似的扑向白衣举子的尸体,仰天干嚎,“哥哥,你先我而去!让家中父母白发送黑发啊!”狠狠一抹眼睛,此人大叫,“哥!你死得不冤!兄弟这就进宫灭了反贼,为你报仇!血溅宫门,你是名垂青史的大英雄!”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开始骚动,激情陡增。 无数人开始冲向宫门。 高高宫墙之上,原本处于观望状态的兵将们齐齐发一声喊,“出人命了!”然后丢盔弃甲跑下了墙头。众人一见,越发卖力往前冲,没有敢重蹈覆辙用脑袋撞门的,但身子的冲击也十分大力。可怜那冲在最前头的人被后头的狠命挤压,整个人紧紧贴在宫门上,几乎被挤背过气去。 贝成泰好不容易才在仆从的护卫之下躲开人群冲击,狼狈闪到一旁喘气。自从走入官途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衣冠不整仪态尽失的时候,堂堂首辅领着文人冲击宫廷,说出去成何体统?整个朝廷的脸都被丢尽了。 然而,贝成泰此刻内心非常充实,没有任何羞耻感。脸面值多少钱一斤?最后谁站在最高处,谁才是最有脸的。望着群情激动的人潮,他昏聩的老眼中闪过一道又一道精光。 宫门突然无声洞开。 站在最前头的举子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被后面的推翻在地,人挤人往前冲,却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开宫门的原来是几个兵卒,他们一边往里跑一边喊“我们不是叛军”“不要误会”之类的,貌似在求饶示好。文人们激动起来什么都不顾了,喊打着追在他们屁股后头,一鼓作气冲进宫廷。 贝成泰有些愣。 他在宫里的内应还没递消息来,怎么宫门就开了呢? 然而拥挤的人潮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巨浪似的,将他和仆从们一股脑卷进了宫门。 外廷里三五成群聚集着右骁营官兵,正与身穿前卫营盔甲的禁卫们对峙,一见外头冲进了人,右骁营的几乎都没做抵抗,回身就往内宫方向跑。 贝成泰疑惑不已。前卫营不是襄助右骁营的么?怎么两边打起来了。难道是前卫营又随风倒靠向了这边? 勤政殿里相继走出大小朝臣,与贝成泰带领的举子们汇聚在一起。 许多举子追人追红了眼,竟然要跑过去追打朝臣,贝成泰带人挡在前头,好不容易要吆喝住激动的众人,自己身上却冷不防挨了许多老拳。 “皇上此刻在何处?太子殿下呢?难道都遭了长平逆贼的毒手?”贝成泰忍着疼主持大局。 礼部站出来一个主事,在这种本不该他说话的场合高呼:“皇上和太子下落不明,长平王的人都退守内廷去了,想必他在内宫里潜藏,时间已经很久,恐怕皇上凶多吉少啊!” 模棱两可的回答,却让文人们群情激奋。 “冲啊!捉拿逆贼,解救皇上!”贝成泰还没说话,不知谁在人群里高喊了一嗓子,两千多人齐齐骚动,直往后宫方向去了。 “哎!不可!” 朝臣之中有清醒的,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冲了内廷,那里都是嫔妃,被一群举子冲了算是怎么回事? 然而人潮的呼喝势不可挡,将所有反对的声音齐齐压下。前卫营的禁军似乎投鼠忌器,不敢对问人动手,瞪着眼看他们冲过去。而右骁营的官兵早就跑没了影,使得文人们更加士气大振,觉得自身勇不可当。 贝成泰觉得事情有点不受控制。 他鼓动这些文人举子,不过是想在舆论上造些声势罢了,更为了吸引右骁营的注意,其实真没觉得靠文人能成事。胜负决定最终还得看武力兵权,暗地里他自有安排。 可这群人竟然冲开了宫禁。 “宫里出了什么事?”他终于和宫里的内应接上了头。 内应道:“右骁营统领陈刚拿出的调兵令是假的,被一群老臣关进了下人房,底下兵将群龙无首,怕背反叛的罪名,都无心抵抗。” 贝成泰恍然大悟,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带着心腹官吏们尾随文人大军进了内宫。 一天一夜,饱受惊吓的嫔妃们再次受了刺激。 太子党羽只是巡守囚困,右骁营官兵只是捉贼,两方在内廷里并没有太过分的举动。然而这群从未进过皇宫的文人举子们,却是大开眼界目不暇接,勤王捉贼的气势被内廷的富丽堂皇所冲击,没多一会就弱了几分。 道路两边的风灯竟然是琉璃的?满身绫罗的小宫女竟然只是个低等杂役?那院子里的鹤雕是不是玉作的?影壁上的团纹竟然嵌着金粉? 这群文人之中不乏贝成泰安排的鼓动者,但大多数还是受了鼓动而来的,怀揣救国的一腔热血和一点点青史留名的热盼。这种人大多身处底层,生平所见所闻十分狭隘,对道理情势的判断很不清醒,所以才容易被人煽风点火。那些出身仕宦望族或者身价不菲的文人,要么理智,要么惜命,谁会来趟这趟浑水? 所以,由底层文人组成的勤王大军,在进入内廷没多久就被迷花了眼。也不知是哪个起的头,他们开始分成几伙冲击嫔妃的宫院。 这番再用身体撞门的时候,也许连他们自己都搞不清是为了什么了。找皇上,找逆贼,还是单纯想看一看宫院里的奢华风光? 更有甚者,竟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周围这么乱,我随便顺两件值钱东西回去也没所谓吧? 一片混乱之中,右骁营官兵在前卫禁军的追赶之下节节败退,一直退到了宫廷北面。贝成泰的人却明里暗里四处活动,开始寻找太子的下落。前卫营的统领之前被下属杀了,现在是几个千户在主事,他们找到贝成泰,表示要帮助首辅勤王。 贝成泰将信将疑,命他们派人去帮助城外的左彪营开门。几个千户二话不说,竟真的派了两队人马过去,强硬开启了西城门,放左彪营进城。 快马将左彪营进城的消息递过来时,贝成泰笑开了满脸褶子,弄得离他不远的几个文人莫名其妙,几乎以为是皇帝有了下落。 “来啊,给本阁搜查全宫城,务必拿下作乱的长平王府党羽!” 之所以说党羽,而不是长平王,那是因为贝成泰认为长平王这么久不露面,底下又溃不成军的,大概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他带着亲信撤出内宫,回到勤政殿主持局面。 大小朝臣们以及后面赶来的勋贵皇亲等一共百余人,挤在勤政殿内嘈杂私语。贝成泰一现身,立刻有人跳出来指着他打骂:“好贼!竟然让外男冲击内廷,实在是丢尽了大燕的脸!贝首辅到底想做什么?难道要趁着皇上不在行那不忠不仁之事吗?” 贝成泰老眼一扫,见是一个以古板教条著称的没落勋贵。再看众人,有少数跟着义愤填膺,大多却是唯唯诺诺,低头不语。他便眉毛一立,怒道:“段伯爷此话怎讲?内廷贼人作乱,本阁命人捉拿乱匪解救皇上和储君,你却给我乱安重罪,莫非是想致我于死地,好助歹人上位?” 段伯爷气个倒仰,“解救皇上?皇上在哪里你知道?却拿这个说事!” “我不知道,难道你知?”贝成泰脸色一变,“来人,请段伯爷下去坐坐,好生和他问一问皇帝的下落。” 几个禁卫上来把段伯爷拖去了偏殿,不一会里头就传出段伯爷凄惨的叫声。 杀鸡儆猴,殿上其余人顿时噤若寒蝉。贝成泰向来八面玲珑,突然使出雷霆手段,就更让人觉得他胸有成竹势在必得。 突然有几个举子跳进了殿门,“快!快去救太子殿下!有群乱贼正围攻他呢!” 殿前值守的禁卫立刻拔刀,随着举子们跑走了。 礼部那个主事大喊一声“快去救太子”,拽了两个人就跟着跑。官吏们被带动起来,连贝成泰也有些慌,本还在疑惑举子们怎么找到的太子,一见众人动,也顾不得其他,赶紧吩咐手下快速赶过去,免得被人瞧见了什么不该瞧的。 一群人乌泱泱跑向宫城西北。有那年岁大的,腿脚不好的,就被落在了后头,除了越来越多的禁卫,只有十几个朝臣紧紧跟着举子们跑。 “嘘!噤声!” 眼看着到了一处破败的院落,举子们却突然放轻了脚步。 “情况不对呢,乱贼怎么不见了,刚刚明明在打架!”一个举子提议,“为防有变,大家悄声靠近。”说着蹑手蹑脚往院墙边上蹭。 禁卫们也跟着放轻了脚步,紧随其后。朝臣脸色各异。有胆小的就没往前凑,躲去了禁卫后头。几个胆大的悄悄跟着。 贴近墙根,里头传出了说话声。 “……就是死,也要一起。朕不能登基,他也别想!” “好不要脸!你也敢称‘朕’!你挟持天子到这里,图谋不轨,老天不会让你得逞的!” 后一句声音很高,几乎是在喊,连躲在禁卫后头的几个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不由变色。 “住口!”先前那声音再起,“朕这就先赐死了你,免得你大喊大叫,引来旁人。” “你能动吗?我倒等着你杀我,有本事你过来!”听声音是个女子,态度很强硬,“就算你杀了我,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人找过来的。你的护卫都死了,看你到时能撑多久!” 终于有人听出了先前的声音,是太子。因为过度沙哑,开始朝臣们都没认出来。 “嘴硬!我走不过去,可也能封了你的嘴!”太子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 “住手!” 砰的一声,一个举子踹开了院门。门板太过破旧,一下子被踹碎了。门里的情景顿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血泊,尸体,场面惨不忍睹。 小小的院子里竟然有十几具尸体,男男女女横七竖八倒着,浑身浴血的太子就卧在尸体堆里,背靠着两具尸体撑着身子,狰狞看向前方。 他目光所及,是一个被绑住手脚的少女,披头散发,看不清面目。方才就是她和太子对骂。 破门而入的众人惊住了太子和少女,两人都是一愣。 还是太子先反应过来,一眼看到朝臣中的礼部主事,喊道:“快来护驾!孤被乱贼围困,皇上也危在旦……” 那少女惊醒,尖声截住他的话,“他才是乱贼!他杀了母后,他挟持父皇!父皇就在里头屋子里躺着,快去救人!父皇中毒了,这乱贼不许御医来看!” “你……你……”有个身板还算硬朗的老勋贵匆匆赶到,盯着喊叫的少女认了半天,“你是泽福公主?” “是,是!母后被他杀了,他还绑我做人质!你们快抓这个乱贼!” 太子连忙分辨,一边咳血一边喊,反驳泽福的话。他看起来受了很重的伤,坐都坐不直,靠在尸体上,像只浴血的鬼怪。 当先赶到的十多人都被这场面惊住了。 立时有人撒腿往回跑,是贝成泰的嫡系,要去禀报。贝成泰还在后头,腿脚不快,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嫡系下属喘着粗气迎过去,将原委禀报,他一下子愣住。 怎会这样? 不是叫了好手当先赶过去吗,既然情况不对,为什么没人回来通气? “贝金,你的人呢?!”老首辅转头骂家奴。 家奴一头雾水,掏出怀里的竹哨按信号吹起来。吹了半日,没见回应。 贝成泰变了脸色。难道那些人都…… ------题外话------ leiboo,yingycw,nidbillion,qsammi,感谢几位:)这段情节终于快要写完了~喘口气,明儿见~ 374 局势翻转 从勤政殿到内宫西北角足有好几里路,那种体态臃肿身子又虚的老大臣、老勋贵们足足走了一刻才得赶到,累得满头大汗,到了地方几乎立刻就要卧倒休息。 然而冷宫院子里的血腥场面让他们一个个汗毛倒竖,多累都顾不得了。 百余朝臣勋贵,加上陆续问信赶来的文人们,以及奉命前来保护圣驾的禁卫,乌泱泱足有近千人,将小小的宫院围个水泄不通,大燕朝的冷宫自从使用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盛况。 因为之前那场大火,冷宫是重新修葺维护过的,到现在还不过半年时间。然而当时从上到下办事的人都不用心,门窗墙柱大多用的旧料,以至于才修过不久的宫院看起来依然破落寒酸。于是满院子的尸体血泊,使得这地方显得非常渗人,偏偏这时候,西边的太阳又落下去了。有禁卫奉命提了灯笼过来,也不知道是哪里找来的,竟然大半都是白纸白绢灯,越发添了使人害怕的气氛。 好在人多,互相抵消了惧怕,而随着太子和泽福的对话一传十十传百,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勋贵朝臣们脸色各异,除了几个见到血腥就吐得昏天暗地的,其他人都在暗自盘算整件事,或者和至交窃窃私语。 最激动的仍然是被贝成泰鼓动进来的文人举子们。 “什么?如此说来谋逆的不是长平王,原来是太子吗!” “看样子是。可太子为什么要杀皇后?他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这是骗局,是圈套!太子怎么可能谋逆,他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来日必登大宝的!一定是长平王陷害他!” “陷害个屁啊,皇上正在里头被囚禁呢,公主亲口说的你们都不知道,我先来的,我听见了。” 议论纷纷之中,自然有人极力维护太子声誉,争得面红耳赤,也有人站出来透露“天机”:“我有同窗和吏部一位侍郎沾亲,听这同窗说啊,贝阁老一直支持太子,准备做两朝首辅元老呢。你们看太子明明谋逆,他却骗我们说别人造反,还带我们闯宫,说不定就是太子挟持皇上被人识破之后在宫里藏着逃命,他要蒙骗我们前来救太子,意图篡位!” 漏洞颇多的一番解释,却换来许多人恍然大悟地附和。 贝成泰气喘吁吁站在冷宫院门口,耳朵里将众人的议论听得一清二楚,原本志在必得的神情有了裂痕。 御医已经进去救治皇帝了,泽福公主也被请到破旧的厢房里去休息,免得被外男冲撞。只有太子依然倒在血泊里没人管,不是贝成泰不想管,而是许多老资格的勋贵跳了出来,指责太子大逆不道死有余辜,不准御医救他。 几十个朝臣里,贝成泰的政敌大有人在。之前因为种种顾虑没有过分反驳他,此时一看情势有变,这些人都闲不住了,附和着勋贵们,开始攻讦太子,更将矛头指向贝成泰。 之前在勤政殿被拖下去“问话”的段伯爷被人抬了来,鼻青脸肿的,进了院就对贝成泰破口大骂。 “你这国贼!小人!乱臣!竟然伙同太子挟持皇上,打杀皇后,搅乱宫廷试图篡位!老天有眼让大家识破了你啊——禁军何在?你们不是护佑圣驾的吗,乱臣贼子就在眼前,为何还不拿下!” 段伯爷受了伤依然声音洪亮,责骂远远传开去,立刻引起举子们群情激奋,要不是禁卫拦着都有人要冲过来殴打“国贼”了。 贝成泰脸色一沉:“这是圈套。太子殿下宅心仁厚,天下臣民有目共睹,怎么可能是谋逆之人?长平乱宫,太子殿下拼死保护皇上,你们眼睛都看不到吗?” “去你的圈套!去你的宅心仁厚!” 外围人群突然响起凄厉的惨叫。拥挤的人群一分为二,自发闪出一条通道,于是一个抱着尸体的举子冲到了院门前。幸好有禁卫拦着,不然看架势他能把尸体送到贝成泰怀里去。 “贝成泰你这奸贼!哪里来的圈套?太子在这里是我和同伴们最先发现的,当时看他被人围攻我们还好心回去报信,叫你们来救人,谁知道赶回这里之后,听到的却是他自称为‘朕’的狂妄之言!我亲耳听到的,而且亲眼看到他要杀公主灭口,难道我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圈套吗?” 朝臣们对此人一脸茫然,文人们却是认识他的。这位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以头撞宫门以身殉国的“英雄”的弟弟。他手里抱着哥哥的尸体,本身就是强大的说服力。 “各位同伴,同窗,誓死冲进来护驾的英豪们!我们被骗了啊,我们都被这个贝老贼骗了!我哥哥竟然误信他的话,用性命冲开了宫门,结果他却是要带着我们来救太子!哪里是护驾,他分明盼着皇上早日殡天,好让他支持的皇子登基称帝才好,他和太子都是丧心病狂之徒!” “是啊,我们被骗了。” “贝成泰大国贼!” 人群里响起附和之声。血泪控诉得到了许多人的共鸣,依然陆续有闻讯的举子从宫廷各个角落赶来,人群不断壮大,讨伐的声音也渐渐加强。 勋贵里站出了林安侯。 “贝阁老,乱了这么久,该给我们一个交代了吧?你和太子谋害圣上和后妃皇子,试图颠覆超纲,罪不容诛!快些坦白,失踪的长平王和十殿下到底被你们如何了?” 贝成泰冷哼:“轮得到你说话?长平王乱国谋逆,你的妹子是他妾室,你不跳出来,本阁还要问你是否同谋呢!” “少在这里混淆视听。我有没有罪大家自然看得清,而你和太子的罪却是明明白白的,审都不用审。” 两个人吵了起来,贝成泰要命人拘拿林安侯,林安侯就要吆喝禁卫捉拿反贼。其余官宦各有立场,大家正乱着,简单休整过的泽福公主从厢房里走了出来。 “我被人捉来时,听那伙人说他们把七哥和十弟藏在后院枯井里了,你们去瞧瞧吧。后头还关着好些人呢,都是冷宫里的。” 众人悚然,突然意识到来了这里许久,竟然只顾着前院的血腥和皇帝了,根本还没搜查整个冷宫。这要是藏着几个乱匪,狗急跳墙起来……那不是谁都有被杀的危险? 一伙朝臣连忙催促禁卫去搜查。 片刻之后,禁卫们真得从后院枯井里提上来三个五花大绑的人。长平王,静妃,十皇子。静妃和十皇子都在昏迷之中,唯有长平王清醒着,可浑身是伤,嘴里还塞着布。 在后院的群房里,禁卫们发现了同样被捆绑塞嘴的十几个女人,并几具冰冷的尸体。这些是冷宫的居民,衣衫褴褛,形容枯槁,浑身散发着馊臭的味道,一被放开就有大半开始乱跳乱嚷。唯有一个站出来,很冷静地与禁卫说话。 “宫里出了什么事?” 禁卫小头领一看这是个清醒的,连忙带了前头去交给朝臣询问。 长平王三人也被抬到前院,因为后院实在脏乱,连暂时休息都不能够。贝成泰脸色阴沉,灵光闪现之间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他似乎,被设计了? 然而此时容不得多想,唯有强硬到底。他挥手就吩咐仆从:“拿下长平逆贼!” “贝阁老!您可不要欺人太甚!” 林安侯横身挡在前头,不少朝臣也拥了上来。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贝成泰还要颠倒黑白,这也太拿人当傻子了。原本支持贝成泰的一些人,一看事情不好,也有好些加入了这边的阵营,跟着大家一起厉声谴责。 贝成泰的仆从十几人,将之围在中间,纷纷从靴子里拔出了短匕朝众人比划。贝成泰沉声道:“长平谋逆是事实,此番苦肉计也不能颠倒真相。本阁以全家老小的性命起誓,本阁绝对没有做对不起皇上、对不起我大燕的事情!并且本阁保证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反叛篡位,你们若不信,等皇上醒来之后,看他是说太子谋逆,还是长平!” 皇上一直昏迷不醒,等他醒了,左彪营早就进宫控制局面了。有兵在手,就算皇上到时说太子谋逆又能怎样?他也得能活到那时候才行! 贝成泰的话激起了许多人反驳,外头拥挤的举子们也越发骚动,几番试图冲破禁卫闯进来讨贼。 一片混乱之中,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数条火把组成的长龙往这边飞快游来。 “京营平乱,闲杂人等原地静立,不得喧哗!违者以逆贼同党论,就地格杀!” 上百人齐声高呼,“就地格杀!就地格杀!” 冲天的杀气顿时震慑众人。骚动的举子们一时间鸦雀无声,朝臣们更是瞪大了眼睛,不知哪里突然冒出来这样的骑兵。 背对着院门的贝成泰长笑一声,料定是左彪营到了,一颗心妥妥当当放了下去,满面红光,施施然转身。 然而,在看清来者兵甲穿戴的刹那,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变成了冰雕,连扯一扯嘴角的力气都没有了。 哪里是什么左彪营,分明是之前溃散奔逃的右骁营! “贝阁老,还不束手就戮,以谢君王?” 正屋里走出神色肃冷的长平王。被抬进去时明明状态虚弱到极点,此时他却是神清气爽,长身玉立。双眸之中映着火把熊熊光芒,似日灼热,似冰极寒,轻轻一转,就将院中朝臣看了个遍。 ------题外话------ qsammi,拿老公换肉吃,花雨菲,奶酪蛋糕巧克力,xx199,谢谢几位哦! 375 劫后重逢 如瑾是在右骁营重新集结一个时辰之后见到长平王的。 彼时宫内局势已稳,持续了一天一夜的动荡终于暂时平息,在骑兵步兵弓手队伍交叉巡防之下,内外宫院各处大门紧闭,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不敢逾矩一步。 因为已经有不听命令者被就地格杀了。 右骁营的口号并不是用来唬人的,说杀,真得动手。朝臣、妃嫔、宫人、举子等,皆有因此殒命的。杀掉几个,其余人就不敢再动,唯有乖乖听令。 就连最容易被煽动、最喜欢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文人举子们也没有过度闹事,因为他们的闯宫已经被证实并不占理,稍微有些头脑的开始担心事后会不会被追责下狱。 朝臣勋贵们百余人,以及两千多闯宫的文人,全被右骁营控制在了冷宫附近的空地里。无数火把将破落的冷宫方寸地照得亮如白昼,长平王站在院子中央,团团护卫拱围着,有条不紊将一个个命令下达。 他的脸色一直严峻,浑身散发着寒意,不怒自威。要紧的朝臣们站在院子外头不远处,看他山岳一样立在那里,心中隐有惧意。 长平王早年纨绔,近来务了正业,平日在朝堂上表现亦是平平,并没有惹人注目的地方,朝臣们大都不太将他放在眼里,觉得他是个非常平庸的皇子。然而这一个时辰以来,他所下的每一条命令都准确有力,大刀阔斧,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强硬控制住局面。他的表情也一直冷峻有加,颇像年轻时候的皇帝,甚至比皇帝当年威压更甚。 林安侯作为和长平王府关系深厚的勋贵,也和重臣们站在一处,可以近距离观察长平王的神色。他很想上前搭个话,出个主意,至少恭维奉承几句也可,然而长平王一直没给他这个机会。那种生人勿进的距离感,让林安侯一直没能鼓起勇气。 直到,突然他发现长平王神色略有松动。 犹如深潭的眸子突然绽放异彩,熠熠看向前方。林安侯下意识顺着长平王的目光往过看,一瞬间惊艳有加。 兵将们围住的空地,两条火把长龙围出一条蜿蜒的过道,身穿鸦青长裙的少女从过道尽头走来。 她的脚步很急,步伐却很稳,是自幼受到良好教养才能有的大家沉凝气度。宽大的衣衫不甚合体,似是松松罩在身上的,然而步履当风之间衣裙尽皆飘飞,少女妙曼有致的身形就显露出来,流畅的曲线让人移不开眼。 她身后跟着一众矫健护卫,甲胄佩剑熠熠闪着寒光,属于雄性和战场的煞气更衬出她女性的娇柔。可她走在他们前头,并没有让人觉得不妥当,反而会觉得她就该在这里,在金甲刀枪中款款而来。 “王爷!” 走到近前的时候,林安侯听到她清冽的声音,像是夏日里幽谷中的山泉水。 身边有朝臣小声议论,“这是谁?” “之前贝阁老说长平王府侧妃也在宫里,莫非是她?” “我等这要议事,她来做什么,这是妇孺该来的地方吗!” “嘘!轻声!听说之前右骁营一直是她统领的,这女人不简单。” “荒唐!牝鸡司晨之兆!七王爷旧年陋习还没改掉,仍旧对女人太上心。” 林安侯听着旁边苍蝇蚊子似的嗡嗡声,这才知道那少女是侧妃蓝氏。 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尤物!他心里默念。 他自认欣赏女人的水平高人一等,从不觉得蛇腰丰胸、意态妩媚的那种有魅力,反而更中意冷若冰霜却窈窕灵秀的,如瑾正合了他的胃口。再加上能领兵的本事,更可奉为天人。 原来妹妹是输在这样的女人手上么?怪不得又送去两个族妹进王府也没什么动静呢。林安侯想起这档子事,觉得妹子们输得不冤。 那边如瑾哪里知道自己一现身,就引了别人这么无聊的想法。她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长平王,怎会顾得别人的议论和眼光。 “王爷!” 她步履匆匆走到院子里,站在长平王跟前又唤了一声。然而再多的话却也说不出来了,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堵得眼睛发酸。 她紧紧咬着嘴唇,用疼痛抑制眼泪流出。这时候哭实在太不应景了! 水光朦着眼睛,她却一眼看到长平王衣衫上的血迹。隐在墨色里的血色非常不明显,她还是立即分辨出来。 “你受伤了?要不要紧?”她想问一问。可话到嘴边却成了含混的哽咽。 一天一夜的担惊受怕,她几番以为他遇害了,她要跟谁诉说此时劫后余生的心境? 有将领匆匆走过来似乎要回禀事情,长平王却看也没看,只将目光放在如瑾身上。那么专注的样子,让那将领明知事情紧急却也一时开不了口。 “哭什么?”长平王微微弯了唇角,像天边新月。 他伸手去碰她的唇,“松开,再咬该出血了。” 带着薄茧的指腹抚过唇瓣,如瑾感觉到粗粝的摩擦。“谁哭了。”她偏过头,手却下意识伸了出来,将长平王的手握住。 “啧!”这一幕清清楚楚被院外的老臣们看见,有人举袖遮了脸,非礼勿视。大庭广众之下肌肤相接,实在太不像话了! 长平王哪管别人怎么看,向来随意惯了。让他感到意外和高兴的是如瑾,她竟也没顾旁人的眼光,只管捉着他的手不放,并且握得紧紧的。 “想我了?”他问。 如瑾瞪着他,半晌,重重点了点头。 长平王更加意外,如瑾从来不曾这么表达过呢。 他心中欢喜,臂上稍微用力,将她拽在了怀里搂住。院子外登时传来衰老的长叹。 如瑾没躲,耀眼的火光之中,就任长平王紧紧抱着,还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紧紧贴在他的胸膛,倾听里面强有力的心跳。 阿宙,阿宙,她在心里一声接一声的念,手臂越收越紧,不知不觉的,眼泪打湿了长平王的衣衫。 长平王感到胸口一阵温热。那是浓烈的想念,牵挂,爱惜,他感受到了。他轻轻抚摸她披在脑后的青丝,一下一下的。 “别怕,我没事。我从来都不会有事的。” 骗人。如瑾在心里骂。他不是被太子困在金鳞后殿了么,要不是太子蠢笨,他现在还有命?这时候倒说起大话来了。 她隔着衣服,狠狠在他胸膛咬了一口,似乎这样才能解气。 “咳……王爷……” 等着回事的将官低头躬身,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以作提醒。 “什么事,说。”长平王没有撒手的打算。胸口很疼,如瑾恰好咬在一处伤口的边缘,不过这算不得什么,他紧紧抱着她,任由她咬。 那将官只好装瞎子,“……王爷,左彪营围了宫城,正在攻打东门。” “只要你们不给开门,任他们打去,顶多一个时辰,援军一到自有分晓。” “王爷说笑,末将等人怎么可能给敌手开门。”将官尴尬地退下去了。受长平王轻松的情绪感染,他此刻也觉得左彪营围宫算不得大事。围就围吧,打就打吧,宫墙那么厚还怕刀砍?反正又没火炮。 对了,左彪营怎么没带火炮呢?左右两大京营配置相同,右骁营用火炮轰开了宫门,现在那西宫门用的还是新换上不久的备用门板,为何左彪营不带炮? 这将官并不知道,左彪营几门火炮外加几十门石炮,全都被人做了手脚,哪里还能带来用。 如瑾窝在长平王怀里,听到左彪营围宫还紧张了一下,口上送了劲。后来听到援军,知道长平王又暗自安排的事情不和她说,害她白担心,一口又重重咬了下去。 长平王笑道:“现在不是时候,等咱们回家,随你怎么咬。本王脱干净躺床上任你乱来,好不好?” 如瑾满脸通红,住了口,轻轻推开他。 不断有人前来回事,长平王也暂且松手,让如瑾陪在旁边,一项一项处理事情,下命令。 京城里贼匪趁机流窜作乱,太子余党和贝成泰一系的人都是隐患,要一一布置围捕。宫里更是需要震慑清理,这些事全都要长平王逐个拿主意。更重要的事,是给太子和贝成泰等人定罪。 朝臣勋贵们近在咫尺,定罪需要详细明朗的证据,人证物证尸首口供,琐碎繁杂,这是最耗时耗力的事情。如瑾来之前这些已经处理了七八分,朝臣勋贵们也已经被说服和威慑,然而就现在的收尾,也让如瑾领略到了朝上博弈的艰难。 任你铁证如山,那群大臣都能慷慨激昂说出花来,引经据典,拉着朝廷和万民做大旗,在重兵威慑之下都敢力争。好在长平王举重若轻,谁上来反驳挑衅,就用证据把谁砸回去,若遇着死活不讲理的,立时打成贝成泰同党,拘到一边等待事后问罪。 如瑾站在长平王身后,冷眼看着那些跳梁而出的大臣被长平王一一收拾,不知怎地,心里感到非常痛快。 也许,她的内心里也住着一个喜欢动武的影子吧。 用证据争取明理的人和识相的人,用武力压服打小算盘的人和作对的人,至于其他人,或保持中立沉默不语,或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只要你不直接反对我,我就当你不存在。 在乱哄哄的局面下,长平王的做法让如瑾非常认同,也悟出了一些道理。 就这样过了大半个时辰,长平王精神十足地展露了他控人御人的手段,那边传信的兵卒前来禀报:“王爷,京畿几处卫所人马到了!左彪营围宫,他们围了左彪营!” “传令剿杀左彪营。”长平王牵起如瑾的手,一路朝外去。“弃械不杀,反抗以谋逆论,就地问斩,事后诛九族!各位大人,与本王一起去观战,如何?” ------题外话------ 谢谢拿老公换肉吃~谢谢catherine333,玥眉,wp47530999,qsammi,xing010,陈志红,279746148,leiboo,whx3900939,何家欢乐,zhuoyu1956,xiaying1970~ 376 至孝之人 大燕所修国史之上,对这一次宫变的记载语焉不详,只有“太子勋宗因治旱灾银案不悦于帝,投毒谋逆,携文举逼宫,翌日乱平,帝废之”这样的记载。至于这整整两天两夜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都有什么人参与到了此次宫变,谁被波及,谁当先立功,尽皆没有记述。 国史是翰林院牵头编写的,如何记录的决定权却在皇帝那里。皇帝让一笔带过,翰林们就奉旨实行,将皇帝中毒、半数禁卫协同反叛、左彪营围攻宫廷、贝成泰带举子冲击宫门的事情全都略去,自然也就没有诸如皇子侧妃蓝氏清理内宫、长平王事后强力镇压乱局的记载。 事实上,若不是当时冲进宫廷的文人太多,不可能一个个封口,连“携文举逼宫”几个字也不会出现。 国史上可以一笔带过,亲身经历过这场动荡的人却是不可能将之从记忆中抹去的。整个事件疑点重重,许多场面又太过血腥,官面上的粉饰阻挡不了大家私下的议论和揣测,尤其是曾被长平王带上宫墙,居高临下亲眼看到两军对战的朝臣们,更加不可能忘怀那一夜的种种。 整日在京城里坐享荣华、养尊处优的高官显贵,有几个见过血?平日身上稍微磕碰一下都要请御医看诊的人,让他去看两军厮杀,那真和要他的命差不多。 当场就有许多人吐了,还有直接晕过去的,在朝堂上打起嘴仗来正气凛然的重臣们此番出尽了洋相,最好的也不过是没吐没晕,脸色苍白地站着罢了。有一个都察院的监察史当场尿了裤子,自己却浑然不知,事毕回到家经夫人提醒才恍然惊觉,羞愧难当,告假半个多月没去当差。好在这件事之中受惊染病的人不在少数,告假告病的官吏非常多,这位监察史也没那么显眼。 于是,在这些人的对比之下,面不改色静观战局的长平王和如瑾,以及长平王府一众侍卫亲随,就越发让人侧目。 当夜回家之后就有老臣仰天长叹,直呼“这些年竟看走了眼”。人家问什么走眼,老臣便默然摇头,一言不发。 京畿附近几十个卫所,此番十三个卫所共遣来兵将四万余人进京剿贼,在宫城之外将左彪营一万多人包了饺子,战局没持续半个时辰便顺利结束,剿杀两千人,俘虏过万。勤王军队将俘虏收了刀兵盔甲直接押送回京郊大营拘禁,又在城中捉捕余孽和乱匪,这一切做完,子夜才刚过。 未被拘押的几位重臣和要紧勋贵留守金霖殿,陪伴一直昏迷未醒的皇帝,其他朝臣都被护送回家等候消息。那些冲击宫廷的举子们暂时被关进了京兆府大牢,牢里装不下,连牢房院子里都挤满了人,重兵守着,吃喝管着,一时倒也没闹出事来。 天色大亮的时候,连带着内宫都平息下来,千疮百孔的宫廷恢复了表面平静。各处宫人各司其职,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只是总是人来人往的内廷长街冷清了下来,传话回事送东西的宫女内侍们急剧减少,偶有几人结伴而过,也都是步履匆匆,面带残存的惊惧。而值守的禁卫们也只剩了前卫营的人,外加右骁营留下的两千兵将,肃穆伫立在宫城内外。 要说有什么地方还保持着人多的样子,那就是御前了。宫人多,禁卫多,御医更多,还有朝臣和长平王。皇帝一直昏迷到中午,醒了之后也不会说话,直眉瞪眼地憋了一会又晕过去,然后时晕时醒,折腾了两天。 这两天内右骁营和勤王大军都没有离开,分别在城外扎营安顿,轮番进程巡防。重兵镇压之下,城里偶有小乱,大乱绝对没有。满城官宦不敢妄动,衙门照常上,差事照常做,偶尔和相熟的人互相探听一下消息,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 金霖殿的重臣们一个也不敢离开,吃住都在宫里,轮番休息值守,只怕皇帝忽然清醒或是……忽然殡天。 他们分批睡觉,长平王却一直守在内殿,衣不解带,悉心陪伴。偶尔靠在椅子上打个盹,不过盏茶工夫立刻醒来,继续看御医会诊或是宫人端药。 “阿宙,去睡一会吧,就算只睡半个时辰也行啊。” 早就回王府坐镇的如瑾每天来探望,看见长平王疲惫的样子心里直疼。 长平王摇头:“这个时候,我必须守在跟前。” 如瑾暗暗叹口气。 皇帝情况不明,万一有个差错,长平王不在跟前应变可不行。他就算再累也不能离开,她劝也没用。 从保温食盒里拿出煲了许久的山鸡汤,如瑾盛了一碗递过去,“还热呢,喝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盯着。”说着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在桌上。 长平王吃得很快,风卷残云似的将饭菜吃了大半,足有两个壮年男子的食量,然后放下筷子舒服地呼了口气,“瑾儿亲自送的饭就是好吃。” 两个人在偏厅里,跟前只有近身服侍的,如瑾抬帕子给他擦去嘴角的油渍,看到他几天没清理的胡茬,顺手抚了一下。 长平王就握了她的手放在唇边,“好香。”重重亲两下,然后恋恋不舍的松了手,“回吧,我过去了。”要过皇帝寝殿那边去。 如瑾点点头,“我去后面看看母妃就走,你小心身体,实在熬不住就去躺一会,让关亥他们盯着就是。你身上伤还没好呢!” 长平王笑笑,带人出了房门。 如瑾听到外头有大臣恰好进内探视,看见长平王就有些夸张地惊呼:“王爷原来没睡?您可好几天没合眼了!” 长平王声音温和:“过来用膳的。父皇病势沉重,本王实在无法安睡。” “您真是至孝!”大臣恭维之态有些过头,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上天垂怜,一定会为您孝心所感,让皇上龙体早日康复。” “父皇是天子,自有上天护佑,本王略尽绵薄之力,不值一提。” 两个人说着话远去了,如瑾叹息着垂了眼睛。 宫变之事是用武力压下去的,若是皇帝的旨意,动兵自是理所当然,然而长平王是皇子,镇压下去的是太子一系,东风压倒西风,这过程未免令人浮想联翩。就现在都有人私下里传说,说太子是被冤枉的,好好的储君做什么要谋逆?必是长平王设局陷害。等到皇帝清醒,说不定要命人放了太子捉拿长平。 所以在武力的暂时威慑下,长平王不眠不休在父皇床前侍疾,也有引导言流的意思。一个在宫变时候力挽狂澜,又至纯至孝的皇子,日后若是上位也要容易得多。 如瑾这日回府之后就吩咐贺兰唐允等人加大造势的力度,再多派些人去市井街巷给长平王散播好名声。 皇帝一连时晕时醒的折腾的十来天,才在御医们日也不休地调理下有了好转,醒来时能认人了,只是身体太虚弱,说话声音像蚊子一样,旁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看到长平王在跟前,他默默看了许久,然后轻轻叹口气。 留守的朝臣们脸色各异,不动声色地垂手立着。长平王略略一扫众人神色,撩起袍角,对着龙床跪了下去。 “儿臣不孝,当日三哥对父皇不敬,儿臣无力阻拦,让父皇受了这么大的苦。父皇放心,此时宫里朝上一切安好,三哥也暂时在东宫静候处置,请您安心养好身体,勿以杂事为念。” 皇帝靠在迎枕上喘了几口粗气,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了眼睛躺倒,似是累极。 “父皇安歇,儿臣不打扰了。”长平王叩个头起身出殿,留下御医和宫人在旁服侍。 一干留守重臣随即鱼贯而出,都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皇帝那虚弱的点头,无疑是肯定了太子谋逆的事实,为两位皇子的争斗做了最强有力的注解。谁是谁非,原先只是凭武力定夺的,现下终于有了有效的力证。 当时就有大臣赶上长平王,脸色沉重提议说:“皇上龙体虽然恢复了不少,但是看样子要像以往那样处理国事还需时日。国不可一日无君,皇上不能临朝的这段日子,王爷可否暂为代劳,以免耽误国事?” 有人立刻附和,说这些天来有多少奏折积压在勤政殿,有多少紧急事需要处理,长此以往实在要误国误民,请长平王千万千万要担起皇子的责任,解救万民于水火。 那言辞恳切的程度,明明是在向长平王示好,却把事情说得像是大燕离了长平王就不能运作,他不临政就要天下大乱似的。 长平王同样摆出和他们一样的凝重脸色,静静听完这些表态,再拿眼一扫呈观望状的一部分人,长长叹了一口气。 “诸位大人,不是本王置国事于不顾,只是一来满朝文武忠心耿耿恪尽职守,并没有因为父皇病痛就暗自懈怠,各处衙门差事照常,根本用不着本王插手。二来父皇龙体如此,本王实在是心乱如麻,没有心思和精力照看别事,还请各位容谅。” “王爷,您是孝子大家都看在眼里,可您更是我大燕的皇子,勤政殿积压的奏折没人批阅,您不拿主意可怎么办?” “是啊王爷,现在皇上情况大有好转,您该好好休息一下,然后整顿精神处理政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起来。 长平王坚定摇头:“各位不要说了,需要批阅的紧急奏折,不如请几位阁老一同商讨结果?本王现在只想照顾父皇,这些话休要再提了。”说罢带着人去偏厅用膳,将一众人晾在一边。 如瑾听说此事后抿嘴笑笑,“一群老狐狸,这时候抓乖卖巧来了,送顺水人情倒是便宜。皇上没清醒的时候怎么不见他们力求王爷临政?眼看着咱们王爷前途大好了才来献殷勤。” 吴竹春也笑:“就是,谁稀罕他们的便宜人情。” “这些人讨好是一样,谁知道这讨好的人里头没有打歪主意的呢?王爷就算稀罕这人情,也是万不能收。” “主子是说……” “你以为当今皇上是什么人?他还活着,容得下别人替他掌权?”想起宫里那位如瑾就不自在,笑容也黯了黯。 他怎么就命大好起来了呢?若就是此…… 省了多少麻烦! ------题外话------ 猫是一只猫,xing010,冬家2011,linka1989,xooolove,540509,谢谢各位! 377 恣意缠绵 然而如瑾的想法也只能偶有闪念罢了,皇帝自己命大活了下来,总不能让长平王弑君弑父,那可真和太子没有区别了。同样是互相之间勾心斗角,如瑾觉得长平王和其他兄弟还是不一样的。她自己对皇帝厌恶至极,但若是长平王真做了这等事,她也要重新掂量他这个人。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方可顶天立地。 这一年的五月,就在皇帝病重和长平王宫中侍疾的日子里,一点一点渐渐过去了。长平王先是在宫里住了半个多月,后来皇帝情况有所好转,他就改成了每日进去探望一次,留一两个时辰。 如瑾在府里日子照常,管着后院大小事务,暗中继续帮着整理消息。因为京中不太平,和刘雯江五一起经营的店铺生意受了一些影响,不过镖局倒是开了起来。初开时为了招揽顾客,镖银定得比较低,正好因为京城的乱子许多人琢磨着往别处转移产业和金银,走镖的生意就接了好些。因为镖师们过硬的本事和对江湖规矩的熟悉,又有几个与绿林上有交情的老镖师带着,初期的生意一趟都没有失败,攒下了很好的口碑。 生意运转正常,府里一切安稳,如瑾这段时间过得还算不错,只是宫变之后善后的事情比较多,长平王不在宫中的时候非常忙,夜里常常是如瑾睡下许久了他才回房,一觉醒来又早早起床去处理事务,两人见面的时间非常少。 直到六月中旬,皇帝的身体有了起色,可以临朝看折子了,京里局势又渐渐趋于平稳,长平王这才好生歇息了两日,在家告了病假不去上朝听政,蒙头大睡。 足足睡了一天一夜,他神采奕奕地醒来,看见如瑾正坐在床边守着他打盹,一伸手将她拽到了怀里。 “呀!”如瑾惊呼了半声,后半声没叫出来,因为长平王吻住了她。 这一吻辗转而激烈,如瑾先是有些怔,后来身子就渐渐软了,在长平王的攻势之下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头晕脑胀地任他攻城略地。 长平王的呼吸越发急促,轻车熟路将如瑾一身家常衣裙除去,片刻只剩了肚兜亵裤。 “阿宙……” 长平王的双唇离开的刹那,如瑾大口吸了几口气,恼火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可这种状态之下,她的声音像糖水似的,轻轻软软,哪里能表达一丝怒意?反倒让长平王的眸色又深了几分。 他也叫她,回应似的,“瑾儿。” 如瑾吸了一口凉气,因他突然拽开了她的肚兜,一口咬在她胸前。疼痛又酥痒的感觉瞬间传遍全身,她抖了一下。 “那天你咬得我可有些疼呢。”他一边利落地除去她最后的屏障,一边将自己的寝衣也剥得精光,“你欺负我,我得还回来。” 如瑾和他赤身相对,被他紧紧圈在怀里,明确感受到他的剑拔弩张,脸上红云就一层层漫上来。 “怎么……又要还?”她觉得他真是无赖透顶。 什么受了欺负就要还回来?她只咬了他一回,他可报复好多回了! 当夜在宫里劫后重逢,她好巧咬在他的伤口上,事后知道了抱愧不已,亲手给他换药上药殷勤服侍了许久,他却一从宫里回来就找她算账。 账自然是在寝房里算的。 他也不顾在宫里熬了那么多天,回府就精神百倍地好好算了一笔,然后只要有时间便不停“算账”,成了她这段日子里的大麻烦。她疼惜他受苦,顺他的意任他恣情,他就渐渐放纵起来,这次竟然大白天的拉着她亲近。 “自然要还,我还没收回本钱。”长平王揽住如瑾纤细的腰肢,突然发动了攻势。 如瑾要说的话一下子堵在喉咙里,好半天才喘过气来,不禁有些发急。 “丫鬟还在外间呢!”她低声吼他。 “没有,早走了。”他低低地笑,动作加快。 如瑾脸涨得通红,不知是羞的,还是被他撩拨的。只是心里头十分发窘,料着是被丫鬟们听见了动静,所以她们才退出去。不由暗骂长平王,这混账,大白天的胡闹! “瑾儿,瑾儿……”长平王一声声叫她的名字,灼热的目光炙烤她。 如瑾渐渐失了方寸,沉在他的霸道和温柔之中不能自已,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修长的双腿也在不知不觉中缠上了他的腰。 这一场缠绵持续了很久。 到最后如瑾力气尽失,长平王却仍旧乐此不疲地继续着,等他终于停下来,如瑾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缩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待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如瑾发现自己依旧被长平王抱着,只是身子已经被清洗干净,好端端地穿着寝衣。 “醒了,饿不饿?”长平王半支起身子,光滑的丝被滑落半边,露出他精壮的胸膛。如瑾一眼看到他胸口上的伤疤,不由伸手去碰。 “找人配些好的去疤药膏抹一抹吧?”明知已经不会疼了,她还是下意识吹了两口气。 长平王眉头一动,握住她正摩挲的手指。“你在……邀请我?” 如瑾一愣,看见他暧昧的眼神,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她气恼地想抽回手,却没成功,不由恨道:“脑子里乱七八糟装了什么东西!” “装着你呀,不只脑袋里,眼里和心里也都是你。”长平王坏坏地笑。 如瑾伸出没被握住的手用力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转过头去不理他了。身上疲乏的厉害,都是拜他所赐,她气他不知节制。明明忙得要死要活,刚有空歇一歇他就要乱折腾,是不要自己的身子了么?而她没能有效阻止,反而被他带动地失去了理智情不自禁,更让她羞愧难当。 “呀,主子又生气了!”长平王贴着如瑾的耳根子说话,热气熏得她脸皮发热。自从那日宫变,唐允那干人私下里提起她的次数变多,且称呼直接由“蓝主子”简化成了“主子”,长平王就经常拿属下的话打趣她,也叫她主子。 如瑾不说话,长平王开始吻她的耳根,渐渐扩散到脖颈,手也不安分地伸进了她的寝衣里。“好像又变大些了,瑾儿,你在长大呢。”他将手覆在她的胸前,并且用手掌丈量尺寸。 如瑾去掰他的手,不但没掰开,反而被他趁机揉搓了几把。 “瑾儿,你真好。”他的身子再次覆上来。 隔着薄薄的衣料,如瑾发现他又情动了。这……这家伙还有没有完? “……阿宙,咱们好好说会话吧,我很累。”她眼里带了些哀求。不但她累,她也不能让他这么恣意纵情。整日忙得那样子,闺房之内又不知节制,将身子熬坏了可怎么行! 如瑾可怜兮兮的眼神让准备再放纵一回的长平王有了动摇。 “就真得累成这样?” “嗯。”如瑾用力点头。 长平王悻悻挪开了身子,扳着她的身子侧卧过来,然后将头抵在她的胸口,孩子似的委屈道:“好吧,那等明天你歇够了的。” 如瑾自动忽略他所谓明天的约定,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一本正经转移了话题。 “阿宙,皇上废了太子,透露让谁入主东宫了么?” 皇帝是在临朝的第一日就正式下旨废太子的,同时也废了庆贵妃的位份,母子两人连带着东宫上下全都贬为庶人,庆贵妃入冷宫,太子与太子妃毒酒赐死,太子几个年幼的儿女则由两个老内侍带出宫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这结果既在意料之中又有些意外,大家都知道太子要倒霉了,可连太子妃和庆贵妃都受了处置,许多人是没想到的。两个女人的娘家都是军中背景,多人任职各地军将,尤其是庆贵妃的母家何氏一脉在辽镇盘踞多年,树大根深,几乎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不可能轻而易举拔除,皇帝公然处置了庆贵妃,等于重重打了何家的脸面,她的父兄族人会忍气吞声吗? 京里有小道消息传播,说宫变次日庆贵妃的父亲曾经在营地大点兵,很有进京的意思,只是后来没有轻举妄动,大概是在观望。然而最终真得被抽了脸面,外孙又被赐死,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何家军的战斗力是大燕诸军镇中数一数二的,因此,京城最近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暗地里却有不少人往外迁移财产家眷,生怕何家挥军南下围了京城。 而皇帝废太子之后并没有重新立储的意思,这也让人浮想联翩,说可能是怕再次刺激何家,惹出刀兵大祸。 如瑾也是担心这一点。何家若真要妄动,大约不可能直接打起针对皇帝的旗号,更有可能宣称“清君侧”,讨伐直接压倒太子的长平王。到那时,长平王又该如何自处?皇帝确定了他的地位还好些,何家就不占理,但此时皇帝不但没透露要长平王上位的意思,反而将他在宫变之中的功绩全都抹掉,不让编史翰林提起分好,这态度着实对他不利。 “难道……皇上属意十殿下吗?”仅存的两个皇子里,十皇子年岁太小,但皇帝也并不算老,完全有时间等小儿子长大。 长平王埋在如瑾胸口瓮声瓮气地说:“怎会?十弟长得又不像他。” 如瑾拍了他脑袋一下,“正经和你说话呢,别开玩笑。立储大事难道是凭长相决定的吗。” “没开玩笑。”长平王抬头,眼中笑意深深。 ------题外话------ 150948729999,920316橄榄树su,乖乖小熊,whx3900939,qsammi,谢谢几位~ 378 陈年秘辛 长平王坐起了身子,随手从床边柜上拽了两条大迎枕垫在背后,寻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好,然后将如瑾拖到自己腿上抱着。 如瑾觉得热。 已经进了六月,荷花都开了,中午的时候也会有知了在树上起劲儿鸣叫,这样子两人腻在床上,实在热得紧。她在长平王怀里扭了两下,怎么坐都觉不舒服,索性挣脱出来倚靠在迎枕的另一边。 满头缎子一样光滑的青丝散落枕畔,衬着一张莹莹如玉的小脸,像是园子池塘里新绽的白荷。长平王叹息地看了一会,觉得两人距离不够贴近,伸手又将如瑾拽过去。 如瑾嫌热,两人拉扯了一会,眼看着又有滚到一起的趋势,如瑾只好迅速妥协,自动伏在他的腿上,将其当做枕头。长平王这才稍觉满意,用手在如瑾头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摸,随口讲起立储的事。 “有些事情不方便往册子上记,这段时间我也忙得没空和你细说。皇上废了三哥之后,心里存了疙瘩,对新的储君定然慎之又慎,不会轻易就册立的。我是占了面容太过像他的便宜,十弟么……”他停了停才说,“静妃生得年轻,三十许人亦如少女,父皇不放心。” 不放心? 如瑾静静想了一下,才渐渐琢磨出长平王话里的意思来,于是十分吃惊。 “阿宙你是说……庆贵妃她……” 她觉得难以置信。内廷门户多森严哪!怎么可能? 然而长平王目露赞许,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亲了一下,“我的瑾儿一向这么聪明,转瞬便可想到关键之处。” “太子真得不是皇上亲生?”得到肯定的答复,如瑾惊愕更甚,不由紧紧捉住了长平王的胳膊。 长平王没说话,不过神色已经回答了一切。如瑾愕然。庆贵妃……好大的胆子!儿子不是龙种,她竟然也能理直气壮在内廷横行这么多年。仔细想想太子的眉眼,也的确和皇帝没什么相似之处,因为像庆贵妃太多,让人忽略了他和生父的差异。 既然太子血统有异,端午节之变的种种也就有了答案。 “是不是皇上发现了太子非自己亲生,还没等处置就被太子占了先机?”不然好好的储君为什么要发动宫变,皇帝对他一直可是宽容有加的,当初永安王借着灾银之事那么折腾,不也没动摇他的地位分毫? 长平王点点头:“我也是前日才得了准信。之前略有揣测而已,真没想到一起长大的三哥竟然不姓商。” “那他姓什么?”生父会是谁呢?庆贵妃那样张狂的女人,会心甘情愿为谁养儿子? “他父亲是辽镇何总兵帐下一个杜姓参将的儿子,皇上派马犀带人几次亲赴辽镇密查,但是连马犀自己都不清楚查的是什么,大概以为是在搜集何总兵不臣的证据呢——我也是着人盯了马犀他们许久,顺藤摸瓜,才略略揣测到了一二。只是还没等我得准信,不知马犀那边怎么走漏的风声,三哥才匆匆先发制人。” 一个参将的儿子么……听起来是连正经官职都没有的人,庆贵妃怎么会与之…… 如瑾突然想到一件事,“庆贵妃似乎是进宫后第一次进春恩殿就有了身孕,这该怎么解释……” 庆贵妃以首次侍寝就怀孕且生下皇储为荣,平日里也偶尔挂在嘴上夸耀一下,所以如瑾才会知道。可既然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难道庆贵妃在进宫前就身怀有孕? 不可能……皇帝怎么会容忍新选秀女不是完璧。 但若是进宫之后才和情人暗结珠胎,又是怎么躲过满宫的盘查和耳目呢?这更不可能了。 长平王一语道破玄机,“那参将的儿子从没离开过辽镇,庆贵妃是进宫前就有了身孕的。至于皇上为何没发现——你去问问十香楼的人就知道了。” 如瑾脸一红。 十香楼是什么地方,她早已知道了。听说欢场女子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术,莫非……已经破璧的姑娘也能让人误会为完璧之身吗? 如瑾没好意思问,将这话题揭了过去,说起别的,“既然皇上怀疑,怎么不滴血验亲呢?听说亲生血相溶,否则不溶,还千里迢迢派人去辽镇密查,不费劲么?” 长平王失笑:“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野路子,无知村妇才信的东西,以后可莫要挂在嘴边说了,看让人笑话。滴血的法子不准,记住啊。” 不准么?如瑾恍惚记得哪本书上也记载过的。好像以前还有人靠这个断案呢。 被长平王笑话她也不觉得怎样,于是便放下不提,只关心他的安危,“皇上既然不放心静妃,也疑惑十殿下的血统,那就该属意你才对,怎么却让人将你的功劳全抹去了。虽则理解他想掩盖事情真相,但总为你觉得不踏实,只怕他有别的意思。” “皇上向来心思诡谲,许连他自己都猜不透自己,管他什么意思。我只休息我的,这段日子不理朝上事了。” “嗯,你千万小心些,外头那些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指不定安什么心。皇上不喜欢儿子们势力太大,你与人结交记得注意分寸。才刚在宫变里做了些狠事,还不知皇上怎么看你呢,莫要沾惹别的事情了。” 如瑾仔细叮嘱。知道他肯定明白这些道理,但就是忍不住亲口告诫他。这些天以来,这样的话她已经不知说了多少次。 长平王笑道:“好,我知道。每天都被你念上几遍。” “你别只嘴上答应,心里记得才好。” “嗯,心里记着呢。”他将她的手按在胸口上。 感受到扑通有力的心跳,如瑾弯起唇角,在长平王腿上蹭了蹭脑袋。这般亲昵的动作,不知怎地,她越发做得纯熟,有时候做完了才发觉自己在干什么。长平王自是发现了她的变化,甘之如饴。 端午节的宫变就像一把大火,将两人的情谊烧得越来越热。她发现自己不能失去他,渐渐离不开他,而他也越发觉得她可贵可爱,更加疼惜。若不是心疼她奔波惊怕,单纯从两人的感情上来说,他倒希望这样的险事再多发生几次,到时候她会不会变得更加更加温柔体贴,一刻也离不开地粘着他呢? 就在长平王幻想着如瑾像糖人似的粘在他身上时,丫鬟隔着窗子向里高声通禀,“王爷,主子,王妃已经从宫里接回来了,刚安顿好。安国公府的三老爷来求见王爷,在前头会客厅里候着呢。” 这个三老爷就是张六娘的生父,皇后的弟弟。 如瑾挪了挪脑袋,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在长平王腿上,对窗外的通禀充耳未闻。张六娘自从受伤后一直住在宫中的弘度殿养伤,十天前御医就说伤势恢复得不错,可以回府调养了,但张六娘认为自己还虚弱,不能轻易挪动,又住了这些天才回来。宫里有车送,回府也有人安顿布置,如瑾对此并没操心,就当家里新搬了一盆花回来。至于安国公府的三老爷,她更不管,那是男客,不在她的接待范围之内。 就听长平王对外头丫鬟说:“知道了。本王劳累过度,身体不舒服,让张三爷回去吧。” 丫鬟答应着去了,没一会回来报张三爷已走,留下话说自己是来感谢王爷照拂女儿的,既然王爷不舒服他就改日再来,请王爷保重身体云云。 “改日也不用来了。”长平王漫不经心。 果然这张三爷隔日又来了两次,长平王都没见他,门房上得了叮嘱连门都没让他进。第三次这位爷学乖了,带了半车补品过来,说给长平王补身子用,也没让门房往里通报,直接把东西撩下就自动离开了。 小丫鬟荷露私下笑话:“这人倒是识趣。” 吉祥就训她:“别说嘴,那好歹是王妃的父亲,轮不到你议论。” 荷露吐吐舌头跑开了,吉祥低头继续给如瑾做衣裳。之前长平王给辰薇院安排的填补人手因为宫里开春没有大规模填人,便没能顺势进府服侍,这回宫里损了许多宫人,内务府已经开始筹备补充空缺,预备七八月左右实行,所以王府也能顺带进些人了。 到时候这些人一来,吉祥就可以功成身退出去嫁人。如瑾做主让彭家挑日子,只要是八月之后随时可以把人娶走。于是吉祥这些天废寝忘食地给如瑾赶制衣裳,只怕新人来了不熟悉主子脾气,做出来的贴身衣物都不合适。 正做着,荷露蹬蹬蹬又跑回来,“姐姐,王妃叫你过去舜华院呢!藤萝来告诉的,还特意叮嘱只让你一个人去。” 吉祥今天上午不当值,随时可以出入,只不过王妃叫她去……这总得告诉主子一声!她撂下针线就去了上房。 如瑾正在看彭进财送来的账目,听了禀报之后就说:“那你就去吧。没关系,那边有林十一她们,不用担心她会欺负你。” 吉祥应着下去,“奴婢一定将王妃说了什么如实禀报。” 她略收拾收拾衣服头发,抬脚出了院门。张六娘跟前的藤萝正在院外等,身后跟着一个瘦瘦小小的丫头,看面目也就十岁出头,可那做派神情和林五如出一辙,看着就让人发冷。 这正是林十一。因和林五都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就全姓了师傅的姓,从老大一直排到三十多。林五伤势未愈,十一被派来接了林五的班,整日在张六娘跟前晃悠。藤萝要来辰薇院,十一亲自“陪伴”,十分谨慎。 吉祥朝藤萝和林十一笑着打了招呼,藤萝没多说什么,只在前头引路。 进了舜华院的正房,迎面就是一股子药味。张六娘半卧在床头,见吉祥进去,神色淡淡指了指床前的绣墩,“坐吧。” ------题外话------ 150948729999,yulinmao402,nanxiaoshu,谢谢几位:) 379 殷殷恳求 吉祥上前端端正正给张六娘行了礼问好,然后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恭谨道:“王妃今日好些了么?厨房送来的吃食合不合口?有什么事您尽管开口,来前我们主子正查阅针线房的开销,一时不得空,要不然就一起来探望您了。主子特意叮嘱奴婢仔细听王妃的吩咐,要什么吃的穿的或是药材补品您别客气,奴婢这就给您办去。” 张六娘静静地听完,见吉祥不肯坐,也没再让,只道:“你们主子叮嘱你仔细听我说话?那你就听着吧,听完了学给她去。” “王妃误会,我们主子不是这个意思,奴婢……” “好了。”张六娘摆手,“我不管她是什么意思,总之我的意思是这样。找你来,就是给她传话的。” 养伤许多天,张六娘的脸色一直没好起来,苍白中透着黯淡的黄色,脸颊的肉也陷下去一些,使得整个脸型都变了样子,倒是有些像她的堂妹七娘了。尤其是她两条眉毛,进府之初一直描绘得精致妥帖,像两道弯弯的月牙,且是夏夜里的月,氤氲着花香和水汽的那一种。可后来幽居的时候就不怎么打理了,偶尔出来露个脸,两道卧蚕似的黑条条趴在眼睛上,仿佛描眉的人和自己过不去,非要把自己画丑似的。 到了现在,干脆就没有任何描绘了,完全任由它们自己胡乱生长,不加修整,于是吉祥发现,原来张六娘的眉形并不是弧度流畅的两道弯,而是眉梢高高上挑的那种,就像有的人写字时喜欢在收笔处故意划出去,留下凌厉的笔锋。 吉祥记得几个当日在晋王旧宅的香雪楼,如瑾教几个丫鬟念书写字的时候,经常说碧桃的字锋锐处太多,和她的人一样不肯吃屈,是最揉不得沙子的硬脾气。那是吉祥第一次听说“字如其人”的说法。 此刻看着张六娘的两道眉毛,吉祥就有点走神地胡思乱想,眉毛的形状是不是也和人的性子有关呢? 就像张六娘以前总喜欢把眉毛画成弯弯的新月,整日里说话做事也极尽温和贤惠,现在不做温柔之态了,也没了修理眉毛的心思。她此刻脸上所呈现的无趣、冷漠、淡淡的讥讽,和她的眉形一样,也露出了本来面目吗? 吉祥站在那里天马行空乱想,张六娘只是微微瞅了她一眼,见她似在走神,也不去提醒,只管说自己的:“回去告诉你主子,我这是最后一次主动和她接触了,以后她或者愿意理我,或者对我视而不见,都随她去。我这辈子从进来王府的那天起,其实早就结束了。我争也没有用,以后便自生自灭,不用旁人操心。” 吉祥回过神,听见这些话,一时忘记尊卑的忌讳直直盯着张六娘看,仿佛希望从她脸上看出真假来。张六娘目光放空,说:“你不信么?你主子也未必肯信。只是我说这些也不为了让你们相信,只告诉你们一声罢了。你们若肯从此不防着我、不针对我,于我没什么利害,只省了你们的心思而已。若你们不肯省下这份心思呢,那是你们自找麻烦,累出个好歹来也跟我无关。我孑然一身,任你们揉搓便是。” 她满不在乎的神情让吉祥心中憋气。 谁防着她谁针对她了?她进府之后如何不过是王爷和皇后那边的别扭,再加上她自己不识抬举,跟主子什么关系?偏要说这种话给人听! “王妃的话我听不懂,您还有正常点儿的话要说么?若没有,我那边还忙着,就不伺候王妃了。” 吉祥连奴婢都不肯自称了,硬生生与之我来我去的。像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她觉得不必过分尊敬,敬了也是白敬。 张六娘抬了抬眉毛,原本高挑的眉梢更加高了几分,“我让你给蓝氏传话,这些话是我说给她听的,你气什么?这么沉不住气,难怪蓝氏要放你走了。好奴才是不会像你这么气急败坏的。” 吉祥不愿再与之多做交谈,微微福身一礼,就要告辞。 张六娘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荷包,叫住她,“略提醒你一句罢了,你倒气性大。罢了,我也没心思搭理你们这些人,这番说话还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次呢。你要出嫁,这个给你添妆。” “王妃所赐,我不敢承受。”吉祥站在门边回头,看见张六娘从荷包里掏出两个赤金镯子,镯上嵌着玲珑剔透的碧玉珠,样式又繁复,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这有什么不敢承受,除了竹春,你是蓝氏跟前第一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张六娘示意吉祥过去拿镯子,并且说,“我准备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了,手里的东西一半送回娘家救急,一半就散给你们,不只你,到时合府上下都有。这些个阿堵物,只看着让人心烦,我只留够后半辈子的吃穿便足矣。” 说着让藤萝把五斗大立柜里的一只漆雕匣子拿出来,“这是给你们院里丫鬟婆子的份,你可一并带回去,也可以禀过蓝氏再说,我不为难你。” 藤萝顺手打开匣子盖,露出里头满满的金玉珠翠。 吉祥瞥了一眼,“多谢王妃厚赐,待我禀过主子再说。您还有别的吩咐么?” “这封信是我给王爷的,王爷不耐烦见我,你拿回去转交蓝氏,请她帮我送到王爷手上。” 吉祥脸上带了些怒意,冷冷道:“这个也需等我禀过主子才能给您答复。” 张六娘似乎并不意外,轻轻扯了一下嘴角,“我没什么事了,这些就是我此生最后关心的全部。你回去交差吧,并替我告诉蓝氏,我给王爷的信没有什么,她尽可拿去看过再转交。” 吉祥略略欠身,转身退出了内室。 林十一带着几个侍女就在门口候着,看样子是可以将屋内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吉祥和她们点头致意,没让追出来的藤萝相送,自己一个人回了辰薇院。 她将张六娘的话原原本本说给如瑾听。 然后附言道:“王妃话里话外试图挑拨奴婢和主子生隙,奴婢心里明镜似的,断不会上她的当。” 如瑾笑说:“平白提这个做什么,难道我不明白你?”就指了她带上内侍关亥再去跑一趟,“将她那信拿回来,让关亥直接递给王爷,就不必经我的手了。至于她要散的金银先不用理会,待告诉了王爷再说。” 吉祥应了一声就走,自去找了关亥一同办差。宫变时候长平王跟前的至明被太子重点关照,关在刑房里受了许多折磨,命都去了半条,现在还养着伤,如瑾将自己这里的护卫关亥送到了长平王身边。原本府里能补上的人还有很多,但这是如瑾的心意,长平王欣然受了,这些日子关亥便一直在他身边守护。 吉祥去了锦绣阁找关亥,长平王正好补眠刚起,处在等待僚属过来回事的短暂空闲中,听说此事叮嘱了关亥一句,“当心些。” 吉祥领着关亥很快回到了舜华院。 “王妃,我们主子特意将王爷跟前的关公公叫来给您办差,您的信可以直接交给他。” 张六娘竟不愿意,皱眉道:“蓝氏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我么,我已经允了她先看信再行事,她却不肯。” “王妃,您要给王爷交待什么直接说不成,怎么还要写信?既然写信,关公公前来拿了,您做什么非要经我们主子一道手?”吉祥登时对那信大起疑窦。 “王爷若肯见我,我何苦同住一府还要递信!”张六娘沉着脸直起身子,不小心牵动了伤口,疼得一咧嘴,捂着胸口道,“我的信王爷势必不看,唯有蓝氏亲自拿给他,他才有可能扫上两眼。我堂堂主妃要借侧室的脸面来和夫君说话已经难堪至极了,低头如此,她却依旧不肯援手……” 她眼里闪了泪,用力眨眼逼回去,激动得双唇颤抖不停。 跟前侍女藤萝一下子跪倒在了吉祥脚下:“求姐姐回去蓝妃跟前美言几句,我们王妃现在无欲无求,不过是想和王爷道个别而已。不瞒你说,她已经决定要住进府里的小佛堂了,从此青灯古佛再不问外间事,连安国公府都不去联系了!姐姐可怜可怜我们!你若不信我的话,自去拿了那信看去,王妃在上头写得清清楚楚,求王爷允她进佛堂带发修行呢!” 吉祥愣了愣,再没想到张六娘竟然要做这种事。转头去看张六娘脸色,的确是默认的样子。 藤萝在脚下哭得眼泪横流,“姐姐,王妃还说等她学佛有成就寻一位师傅正式拜入佛门,剃了三千烦恼丝正经做姑子去,她是真得不会和蓝妃争什么了,只求蓝妃开开恩,帮了她这一回。我服侍她一场,她竟然也不肯带我在身边呢,可见是铁了心要过苦日子……当初她打杀了香缕,其实我很怕她,也有些觉得她心狠,可现在……她的确是可怜……姐姐,求你答应了她好吗?” 吉祥被她哭得心烦,静了一静才说:“好……” 藤萝眼睛一亮。吉祥后半句却是,“我就答应再帮你们通禀一次。” 藤萝还要说什么,吉祥从她手里拽出了裙角,略朝张六娘一礼就转出了屋子。关亥默默跟在后头一同离开。 林十一等人依旧在屋外守着,藤萝拭干净眼泪,怯生生朝主子觑了一眼。 “王妃,奴婢……方才没说错话吧?” 张六娘甩个冷冷的眼风,不搭理她。 ------题外话------ xiaying1970,jxr520w,午梦千山雪,nanxiaoshu,whx3900939,谢谢你们哦~ 380 上门散财 张六娘的信写得干干巴巴,没有任何辞藻润色,也不讲究工整呼应之类的行文习惯,通篇只是简单的叙述和请求。开头一句“王爷”,结尾落款“张氏”,连个“妻”也不肯自称。 信是吉祥回禀了如瑾之后,如瑾让她直接拿回来的,既然张六娘坚持要找人经手,如瑾也有些好奇她是不是私下有什么盘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让拿,便拿。 吴竹春心细,事前事后都叫了府里的医婆过来,将吉祥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看是否有什么不妥,恐怕那信上被做了手脚。两个最擅长这类事情的医婆轮番查完,都秉说那信纸是正常的,安全的,从用纸到用墨都没有异常,可以放心。 不过吉祥见了吴竹春的做法,自己也多了个心眼,没将那信带进如瑾的房间,而是重新誊写了一份给如瑾看。 如瑾拿着信犹豫了一下。 虽则张六娘亲口允许她们拆看,但私下里阅读人家的信件总是不好的行为。不过,这念头只转了一下,如瑾还是将信打开了。宫变之时张六娘的种种作为,的确不容易让人对她放下戒心。 信只寥寥数语,前头说自己对以后不抱希望,后头请求长平王将府里的小佛堂让给她清修,并承认自己曾经做过错事,也起过不好的心思,所以准备用后半生的吃斋念佛来清洗过错,请长平王不要再与她计较。 “主子,王妃这些话能有几分真?”先看过信的吉祥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她这么低声下气,不会是想博取王爷的恻隐之心,准备着以后东山再起吧?” 当时藤萝抱着她的腿哭得情真意切,吉祥也有一些动摇,可随后回来冷静想想,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的,至于哪里不对也说不上来,可心里就是不踏实。宫变时候的种种情形,她已经拽着吴竹春听了好几次,从大事到细节都了解得清楚,当时张六娘不顾生死,趁着贼人慌忙逃窜之际孤身从凤音宫跑到弘度殿“保护”陈嫔的做法,让她感到非常惊讶。 此刻她就想,连自家性命都置之度外,只图在陈嫔面前买好的张六娘,真得能突然变得如此清心寡欲,抛却一切远离尘世吗?若说是因为当时的小盘算被如瑾识破,颜面尽失之后又得不到长平王的怜悯,变得心如死灰,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可能似乎也有? 吉祥不能彻底相信张六娘,于是提醒主子。 如瑾将信折好递给吉祥,“给王爷送去吧。他看与不看,答应不答应这上头的请求你都别管,只送信就是。王爷自有他自己的主张。” 吉祥略迟疑。 “主子……这、真要交给王爷吗?” 王爷对王妃什么样子满府人都看在眼里,但男人对女人……总是容易起恻隐之心的吧……王妃姿态放得这么低,以退为进万一奏效…… 如瑾十分清楚侍女在犹豫什么,遂笑道:“送去吧,无碍的。” 她对长平王如果连这点信心都没有,那还做什么夫妻。 又叮嘱道:“就拿着这封信去吧,将原来那个毁了便是。虽然嬷嬷们已经验过没事,还是小心为上,不让我碰,也不能让王爷碰。” “主子……我将原来的信交给关亥去重新誊一份吧。” 不拿原信过去,王爷会不会以为信件内容被篡改了?让关亥见着原件,最起码洗清了辰薇院动手脚的嫌疑。吉祥觉得夫妻之间信任是一回事,细微之处的谨慎也是必须的呀,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误会,因为一个外人让主子和王爷生分了岂不是憋屈。 如瑾说:“不用,就拿你这份去便好。” 丫鬟的提醒和担心都很中肯,可如瑾认为自己和长平王之间,已经不是寻常贵门夫妻的关系了。共同经历过生死,互相知道彼此的秘密,那是超越了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感情,女子与丈夫相处的方法和忌讳,在她这里尽可以省去。 念头转过这里,如瑾索性将送信的吩咐都放弃了。长平王这些日子在家告病休息,私下里其实也是很忙的,她何必拿这种小事去打扰他。 遂跟吉祥说,“算了,不用特意跑这一趟了,晚上王爷回来若有空闲我直接和他说吧。” 吉祥觉得这个主意好,大为支持,“主子想得周全。所谓见面三分情,什么信都抵不上当面说话。”王爷若是有了恻隐之心,主子还能察言观色,就地解决呢!她笑盈盈地退了下去。 如瑾也没和她多解释什么,低头继续翻阅镖局送来的册子。 册子上表面是账目往来,其实大部分内容记录了很多投镖之人的身份地位、所保之物以及从他们身上打探和推测到的消息。镖局开张不久,名声还没打出去,上门的客人大多是底层的商人、小官吏之类,或者干脆就是普通人家,也有豪门大户的,但来的多是里头的奴仆,瞒着主子转移财产,怕被大镖局的人透露给主子才跑到新开的小店里来。如此,投镖之物不会有太贵重的,镖银进项也不多,但如瑾开这个镖局本来就不是为了赚钱,能从客人身上揣摩出有用的消息才是重要的。 于是,看册子,她也不关心收入多少,只捡着上头记录的人和事细看。从包罗万象的零散记录中挑拣出有用的,然后重新誊在另一本册子上,就像整理唐允送来的消息。这本该底下人做,不过开张初期,如瑾想多了解一些情况,就亲力亲为起来。 正看着,碧桃从蓝府过来送吃食,如瑾就暂时放下册子和她说话,问母亲秦氏和妹妹的情况。 碧桃穿了一身浅碧色的细绸裙衫,腰间用一条同色略深的绦子系着,越发显出高挑的身段和白皙的皮肤。吉祥端茶上来,见了便打趣她,“几日不见,越来越会打扮了,比月亮上的嫦娥还耐看些。这哪里是来给主子送东西,莫不是趁机出门见什么人去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碧桃登时两颊通红,直了眉毛瞪吉祥,“姑娘跟前你这说的都是什么!你就见过嫦娥长什么样子了?难道你是她怀里的兔子不成。兔子三瓣嘴说话漏风,你倒是伶牙俐齿地惯会编排人。眼看着要嫁人了,什么话都敢往出说,以后成了彭家嫂子你可别往姑娘跟前凑了,免得满口村言村语地吓坏了姑娘。” 吉祥也被说得脸红了,给如瑾添了茶,将给碧桃的茶杯重重放到她跟前,“我才夸你一句,你倒有十句对着我发起脾气来。怪道主子总说你不肯吃亏,我这番算是领教了。” 两人都是带着笑说话,但碧桃明显有恼意,吉祥不好再继续开玩笑,反驳两句就抱着茶盘子退下了。这边如瑾看两个丫鬟斗嘴好笑,作势骂碧桃道:“你隔阵子才来一回,来了就数落我的人,真真越来越难伺候了。整日让你在囡囡跟前晃,可别带坏了她,我还指望有个淑女妹子呢!” 碧桃委屈:“姑娘眼里只有吉祥姐姐她们,拿奴婢当外人了!” 如瑾笑:“哟,那怎么敢。碧桃姑娘快请喝茶,我说错了话,以茶代酒给你赔罪好不好。” 碧桃从绣墩子上站起来,“姑娘这是撵奴婢走呢。” 主仆两个互相看看,全都笑起来。碧桃重新坐下,说起这次带来的吃食,“都是太太在厨房里亲自看着人做的,姑娘平日爱吃的东西,刚已经交到后头厨房了,一会摆饭您就能看到。” 又说起囡囡,“姑娘还怕我带坏了四小姐,我可差得远。蔻儿丫头才是整天在小姐跟前晃的,那一副快嘴快腿的,全被四小姐学了去。孙妈妈老抱怨呢,说等四小姐再长大一点肯定得安排两倍的人服侍,不然还不知要闯什么祸。” 小囡囡一岁多了,正是蹒跚学步的时候,也开始说话了,每天被乳母和丫鬟们牵着哄着,精力旺盛,特别能闹。走路还不稳,却偏偏喜欢跑,一个盯不住就被她迈着小短腿晃晃荡荡跑掉,然后啪叽一下子摔在什么地方,闹得身边丫鬟婆子们如临大敌,日夜不敢懈怠地轮番盯着。 这几次如瑾回娘家,觉得妹妹越来越有趣,但因为秦氏被宫变的事吓着,生怕如瑾出闪失,每次见了面就拽着女儿问东问西不肯放手,如瑾也没空和妹妹玩。听了碧桃这么说,如瑾笑了半日,说:“就是这样子才好,我让蔻儿服侍囡囡,就是为了带带她的脾气。我的脾气是太闷了,又生性孤僻,要是妹妹也长成我这样可怎么好,蔻儿那丫头整日蹦蹦跳跳说说笑笑的,最合适不过。” “是谁说要淑女妹妹来着……” “不是还有青苹么。”如瑾对妹妹的成长完全不担心,提起青苹就问,“上次恍惚听说她家里捎信,说要给她定下婚事?” 碧桃道:“别提了,青苹正不自在呢。私下里总说,太太和姑娘待她好是主子的恩典,她是卖了死契在侯府的,家里人怎么能仗着主子的宽容就管起她的婚事来?等过阵子府里有人回青州她就要给家里带信,让家里消停些。” “青苹就是太重规矩了,她家里给说的亲事如何你打听没有?要是好亲应了又怎样,总归最后母亲是要放她的。” “就是没打听到呢,她不肯说。” 主仆两个正拉着家常,那边张六娘又遣了藤萝过来,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匣子。 吉祥进来通禀:“就是之前说要散给府里所有下人的金银珠宝,藤萝拿了咱们院子的过来。” ------题外话------ 150948729999,849373104,日月潭1972,xudan710420,920316橄榄树su,半瓶水与岸上鱼,weiyuluohua,777888lll,谢谢大家:)最近更得少,大家送票送啥的我很不好意思呃o(>_ 381 香气萦人 不知道内情的碧桃询问是怎么回事,吉祥和她一五一十地说了,碧桃立刻啐了一口:“这是用银子买好呢!做得也太明显了,真拿别人都当傻子?上回太太问起府里的情况,姑娘不是说王妃很安稳么,怎么又闹幺蛾子,她身上可还带着伤呢,也不怕操心过度那伤永远好不了!” “你这嘴,还是这么厉害!”吉祥笑着数落她,“当年梨雪居的碧桃姑娘可是满侯府里数得着的要强人,看看,好几年过去,你也算跟着姑娘见过些世面,怎么还是不饶人。” 如瑾也道:“心里明白就好,何必说出来。”就吩咐吉祥将藤萝带进来。 藤萝身后照样跟着林十一,进来给如瑾端端正正行了礼,将手里抱的匣子放在四方桌上打开,说:“王妃遣奴婢给蓝妃这里的姐姐妹妹们送东西,还吩咐奴婢和蓝妃转达她的话。王妃说,这些东西看着眼花缭乱,其实不过是不能吃不能喝的身外物,她以后用不着这么多,积攒下财产又不传后人,索性都散了给大家,还算一场功德。料着大家都不敢收,所以先给蓝妃您看看,得您一个允许,奴婢再给姐妹婶子们发下去。” 吉祥立刻笑着接口:“瞧姐姐这话说的,我们主子要是不允,就是挡了我们和满府里人的财路了。” 藤萝忙道:“不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如瑾朝桌子上瞄了一眼,一尺见方的漆雕匣子,里头满满当当装着好些金珠翠玉,不用细看就能感觉出那材质做工的精良上乘,安国公府给皇子妃的陪嫁自然不会差了,要是放在外头去换银子,还不知要换回多少来。 “这都是给我院里人的么?”如瑾问。 “是,这些是给蓝妃院里的,府里其他人的另有,只是您这里的厚重一些。” “王爷跟前的人有没有?” 藤萝愣了一下,想是没料到如瑾会这么问,“……没有。是散给内院人的。” 如瑾点点头,遂说:“拿回去吧。不管是你们王妃真心看破世事仗义疏财,还是刻意和大家买好,我都不要。” “这、这不是给您的……” “我们一身一心都是主子的,给我们就等于给主子,主子不要就是我们不要,姐姐不明白这道理?”吉祥立刻道。 藤萝无力反驳。 如瑾说:“话说到这里,索性挑明了。你们王妃本是主母,她要赏大家什么东西,何须跑来讨我的示下?正如方才吉祥所说,我若不应,就是挡了大家的财路,让大家怨我恨我。我若应了,钱是她给的,大家只念她的好,我平白说一句允许也不过是面上有光罢了,这又能值什么?到头来我不过是个得宠弄权的侧室,她才是甘于落寞却不忘底下人的心慈主母——这番道理说起来难听,却也浅显易懂。” “蓝妃!不是的,不是的……”藤萝跪倒在地,急于辩白,如瑾挥手阻止了她。 “你不用多说。即便退一万步,你们王妃没有这个心,是我以小人度君子,可事情做出来就是这个效果,我也不得不做一次小人。” “蓝妃……” 如瑾神情严肃地说,“不必多言,回去吧。不单我这里的,就是满府的人我也不会让她们收王妃的钱。我说到做到,若是你们还像这样不先知会就到处送东西,别怪我翻脸。” 藤萝没见过如瑾这个样子,明明好好坐在那里说话,可散发的气势比发怒扔东西还要吓人。她立刻噤声,连小声嘟囔着辩驳也不敢了。吉祥朝林十一点点头,林十一上前拽起藤萝,携了首饰匣子,半拖半请地将之弄了出去。 如瑾隔帘叮嘱:“回去仔细看着她们,从此刻起,没有王爷的允许不许舜华院走出去一个人。” 林十一答应着去了,回去果然关了院门。 舜华院这阵子早已不紧闭门户,看守的侍女们只负责盯着,不负责约束院里人的行动,不然藤萝进出也不会这么随便。如瑾一发话,林十一等人又从“保镖”变成了狱卒。 藤萝将如瑾的话说给张六娘听,没敢照实说,只简略陈述了意思,并将首饰交还。但张六娘听了依然脸色铁青,一瞪那满满的首饰,挥手就要扫过。 却不小心牵动了还没好全的伤口,身上一疼,理智也恢复了几分,及时停住,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抠着匣子边沿,骨节突起,指尖泛白。 “好,她真敢这样驳我的面子,与我撕破脸。”张六娘咬着牙,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凭什么,她打着王爷的旗号关我紧闭!” 藤萝小心翼翼立在一旁,全身紧绷着,生怕主子一个不高兴扔什么东西砸她。却又不敢退下,唯有战战兢兢地陪着小心。 舜华院里一片安静,如瑾那边却依然笑语盈盈。碧桃继续说着蓝府里的琐事,上到蓝老太太和钱嬷嬷,下到蓝如琳蓝琨乃至各处丫鬟婆子,长篇大套地絮叨。如瑾听得很仔细,宫变之后她其实很在意家里的安危,但皇上对长平王态度不明,她不敢总往娘家跑,怕以后万一出什么事牵连亲人,所以碧桃说起家中的鸡毛蒜皮她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发问一句。 主仆两人就这么消磨了半日时光。 到了午饭时节,如瑾派人去锦绣阁问长平王要不要过来吃饭,回说那边正忙着,如瑾便吩咐吉祥开饭,“搬大桌子进来,你们几个和我一起吃吧,请胡嬷嬷她们也来,碧桃难得来一趟,大家热闹热闹。” 辰薇院里没那么大的规矩,如瑾有空有心情的时候常常叫了丫鬟们一起吃喝,丫鬟们被惯得也喜欢这样的热闹,荷露一听说,立刻跑出去叫人。外间没多会就摆了一大桌子饭菜,夏天挂的水晶帘,香气直接透帘而入传进了内室。 如瑾笑道:“一闻这香味肚子都响了。褚姑的手艺天天吃也吃不腻。”遂起身招呼碧桃,“走吧,我吃你带来的,你尝尝我这里的。”又吩咐吴竹春,“分一些出来给外头的人,香味票的远,别馋坏了他们。” 指的是巡守在院子周围明里暗里的内侍和护卫们,他们自有大厨房供应饭菜,不过有时褚姑做了好东西如瑾也会分给他们尝鲜,他们都挺喜欢褚姑的手艺。 吴竹春答应着去了。如瑾和碧桃出了厅堂,外头胡嬷嬷领了两个洒扫的婆子也进了门,笑着和如瑾行礼问好。胡嬷嬷名义上是照管院里杂事的,但因为出自陈嫔身边,长平王平日对其比较照顾,如瑾也不当她是下人,不派她差事,反而像对待长辈似的。见她进门,就笑着请她坐。 碧桃扶着如瑾在主位上坐好,笑着说:“还是饭菜香气最好闻,离得近了越发诱人,方才主子房里也香,可要我说,怎么也比不上饭香。” 吉祥羞她,“你就这么馋!” 如瑾也笑道:“馋得睁眼说胡话呢。我素来不用什么香的,那两枝白荷湃在水里也只是淡淡的草木气,却说我房里香。” “可不就是香嘛!你们是习惯了不觉得,我可闻着了。”碧桃不服气地反驳,又想了想,“嗯……不过,我在房里呆久了,似乎也没觉得如何了。”就问刚进屋不久的胡嬷嬷,“要么您老去看看,给我做个证,可不是我馋得胡说!” 吉祥把她按在椅子上,“行了行了,不是你胡说行了吧。安安分分坐下吃饭吧,还要什么人证,胡嬷嬷才不和你胡闹呢。” 胡嬷嬷含笑听着几人说话,听着听着,神情露了些疑惑。 “似乎真有些香味……”她往前走了走,离如瑾几个近一些。 “是饭香吧!”吉祥笑着说。 “倒是,这桌子菜香太重了。”胡嬷嬷无奈摇摇头,招呼大家坐下,请如瑾动筷。 如瑾笑道:“不必拘礼,大家围坐一起就是要个热闹,讲究什么高低尊卑,一起吃。”正好吴竹春给院外的护卫送饭菜回来,大家一起团团围着桌子坐了,说说笑笑吃起来。 荷露想吃甜酒,央吉祥放话。吉祥说:“菱脂可以吃,你不可以,下午不是你在屋里当值么?” 荷露苦了脸,有些垂头丧气的。如瑾看着好笑,让菱脂去后头厨房拿酒,“索性大家都吃一点,这样你们就不用担心熏着我了。” 荷露欢呼,“我去拿我去拿!”按下正要起身的菱脂就往外头跑,刚出门就撞上一个人,撞得那人哎呦一声。“臭丫头,又乱跑,冒冒失失的。” “祝姑娘!”荷露笑着吐吐舌头跑掉了。 祝氏抱着一本蓝绒布的册子走进来,“真热闹呀!从院门口就听见屋里说笑了。” 如瑾见她手里的册子就知道是唐允送来的,朝内室偏头道,“先放里头吧,下午咱们再看。你过来一起吃,有我家里送来的菜呢,来尝尝。” 祝氏笑着去了内室放册子,转瞬出来道,“今儿屋里用的什么香,怪好闻的。像是园子里新开荷花的香气,又略重一些,是蓝主子新调的梳头水?”她知道如瑾的梳头水都是自己配的,以前还问过配方。 碧桃立刻说:“看!不是我胡说吧!我可闻着半日了呢,就是后来闻久了我也有些不察觉。” 吉祥疑惑,“没用什么香啊。荷花屋里倒是有,可凑近了也只能闻到淡淡的味儿,不至于满屋子香吧?” 碧桃筷子上夹着一只鸭翅,也不吃,只管皱了眉头仔细回想,“……哦,好像是那个藤萝过来时带的?她身上的香粉味道么?” 胡嬷嬷目光一闪,放下筷子进屋转了一圈,出来道:“是有一股子淡淡的味道。藤萝那丫头日常用的香料我记得,不是这个味。竹春,她今日换了香粉?” 吴竹春说:“她来时我不在跟前。吉祥姐姐记得吗?” 话说到这里,在场都是心思灵巧的,都听出些不对来。荷露抱着酒坛子跑进来,一见众人脸色,诧异道:“怎么了?” 吉祥努力回想:“不记得了……她来时我只注意那匣子来着。” “什么匣子?”荷露睁大眼睛好奇,“是说藤萝抱那个樟木匣子?那个是上等的香樟木做的,我认识。” ------题外话------ 540509,xuexiasu,yihan25,xing010,13516256643,13910388458,谢谢几位! 382 松活筋骨 藤萝抱的那个匣子外头装饰着漆雕,精美繁复的朱漆花纹掩盖了原本的材质,且匣子里珠玉璀璨夺目,所以当时如瑾和吉祥都没注意这匣子是什么做的。听藤萝这么一说,吉祥也随即回忆起来,“……似乎是有些香气?” 祝氏道:“我闻着内室里的味道是有些像樟木,不过也不全是香樟气,倒是不好判断。” 她是唯一一个没在屋里待时间太久的人,还保持着比较敏锐的嗅觉,因此话比较可信。而荷露以前曾在乡下的庄子待过,跟一个木匠很熟,所以对辨识各种木头的材质非常在行,她说藤萝抱着匣子经过院里时曾和她擦身而过,她没认错。 胡嬷嬷告声罪,进内室走了走,出来朝众人道:“你们陪着主子继续吃饭,这种小事,我去舜华院走一趟就是。” “您老坐着,我去吧。”吴竹春要带荷露出门。 胡嬷嬷笑道:“我岁数大了,鸡鸭鱼肉的吃多了不消化,早就吃饱了,正好出去散散食。”说着就带上两个杂役婆子离席,还叫了荷露,“你去帮我认认那匣子。”。 祝氏目送胡嬷嬷出去,朝舜华院的方向凉凉盯了一眼,然后抬腿坐到了胡嬷嬷的座位上,让菱脂换碗筷,“都坐下吃饭,今儿正好被我赶上了,我和主子喝两杯。”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几扇轩窗大开,轻软的窗纱投进明亮亮的日光,抬头就能看见窗外碧绿青翠的梧桐叶子,在微风里沙沙轻响。如瑾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叶子反射的光芒,随手端起了菱花粉彩小酒盅。 说:“好啊,索性多喝几杯,喝个畅快。” 甜甜的果酒被注入杯中,如瑾抿一口就下去了半杯,那边祝氏已经全干了,转手翻过杯底给大家看。 明明方才的话题还没议论完,两个人却对饮起来,丫鬟们都微微一愣。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吴竹春,将眼在如瑾祝氏两人身上轻轻一转,她也笑着坐了下来。众人紧跟着重新入座,为了不破坏气氛,全都不提什么香不香的,只管喝酒吃菜,说说笑笑。 可情绪显然没有之前那么高涨了,总有些别扭。尤其菱脂总时不时觑如瑾一眼,探看主子的神色。 祝氏看在眼里,笑呵呵地说:“你们担心什么,难道是担心胡嬷嬷查出事情来之后王妃会倒霉?” “谁会担心她!”碧桃是最不怕得罪张六娘的。 祝氏用帕子擦了擦嘴角,拎了壶又倒酒,“这不就结了。” “但那香气……” 如瑾笑着接口:“那肯定不是毒药,不然最先受罪的是她们自己。”至于是不是别的什么…… 只闻了没一会,想也不会有碍。此时大家已经察觉,若是胡嬷嬷在那边真查出不好的事来,张六娘就是在自掘坟墓。 如瑾眼中有锋芒一闪而逝。 无事便罢,否则,这次她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女人。 宫变时候的弘度殿人质风波之后,如瑾对张六娘的感观降到了冰点。先前她只将之当个摆设,甚至因为长平王对其甚为冷淡,她还可怜过张六娘,觉得那是个被家族和姑母牵累的无辜女人。所以上次张六娘为皇后推波助澜,通过太医给她用药,她都没有真正恨她,更没反击。 可,俗话说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这位正室王妃不断做小动作,是谁都要生出些脾气来。何况这些小动作还非常愚蠢。 在自己家蠢也就罢了,再放任下去,下次又弄出什么自甘做人质的事,影响了大局可怎么好! 不能惯着她,园子里花草长歪了还得修理,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如瑾下了决心。和祝氏痛痛快快喝了几杯,转而察觉到自己方才的想法,又暗自好笑。怎么对正室生起修理花草的念头?这本来应该是主母驾驭婢妾的手段吧! 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以一个侧室的身份,和正室完全交换了彼此的立场……这可是出嫁之前完全没想到的事。如瑾眼前突然出现长平王似笑非笑的脸。就是这个人,给了她这么多的没想到。 …… 辰薇院里推杯换盏,舜华院里,突然闯进去的荷露正指着一个漆雕匣子告诉胡嬷嬷,“就是这个,侧面有一块掉漆的地方,我当时正好瞥见了,不会认错的。” 藤萝对来势汹汹的一行人非常忌惮,脸色苍白地护住那匣子,“你们要干什么?!” 胡嬷嬷离席之后并没有立刻过舜华院来,而是叫上了府里的医婆和几个稍微懂些拳脚的粗使婆子。她这里眼皮微微一抬,婆子们已经上去推开了藤萝,将匣子连带里头的珠宝全都送到胡嬷嬷跟前。 “你们……你们敢明抢……”藤萝喝斥的话说得非常没有底气。 这是张六娘的内室,按理说她该十分理直气壮才是。 胡嬷嬷根本就不搭理她,甚至连床上坐着的张六娘都没理会,直接示意医婆上去查看。不只是匣子,匣子里的金珠玉翠也很快就被几个医婆摊开摆在桌上,摆了满满一桌,然后一一仔细检查。 这个查看的时间比较漫长。 张六娘一直坐在床头,身后垫着大迎枕,腿上盖着夏被,吊着高高的眉梢冷眼看着这一切,像块不合时节的冰雕。先前还紧张的藤萝渐渐被主子的气势影响,垂了脑袋默不作声。 屋子里安静得让人犯困。张六娘一点困意没有,双眼直勾勾瞪着胡嬷嬷。直到医婆们终于将那些东西轮番查了个遍,然后互相看看交换一下眼色。 张六娘就冷冷地问:“查完了?查出什么了?我好心散财,你们却怀疑我在东西上涂毒吗?皇子妃被家奴欺凌至此,也真是天下奇闻。” 话音刚落,领头的医婆对胡嬷嬷说:“珠宝都没有问题,起码明面上没有。若是再想细查就要砸碎了看里头。不过这个樟木匣子带了淡淡的草药气味,是什么草药暂时还不能确定,待我们拿回去仔细琢磨琢磨。樟木的香气混合了其他香料,把药味遮掩住了。” “多久能琢磨出来?” “容我们一两个时辰。” “去吧,我在这里立等。” 医婆们赶紧抱着匣子匆匆去了,胡嬷嬷寻了一把椅子坐上去,手下一溜婆子将张六娘和藤萝看得紧紧。 张六娘恍若未见,闭了眼睛歪在迎枕上养神。只道:“这位嬷嬷是宫里出来的么?看气度颇像一宫掌事。” 就算掌事宫女也不可能在王妃跟前心安理得坐着,胡嬷嬷道:“老身昔年做些粗活而已,不曾掌事。” 藤萝插嘴,“那您老这样羞辱王妃……置皇家颜面于何地?” “颜面都是自己挣的。” 胡嬷嬷别不多谈,也闭了眼睛养神。时间一晃就是一个时辰,医婆去而复返,带的是残破的一角匣子盖,想来匣子已经被拆掉“琢磨”了。进了屋,她大声回禀:“已经确定的是有花椒桂皮等香辛料为引,内里似有麝香气味,因为味道极其清淡,暂时分辨不出是那一种麝香。被其他一些味道重的草药冲混了,又有本身的香樟气味掩盖,待我们把东西送到更懂分辨的人那里去查。” 胡嬷嬷早已张开了眼睛,目光严肃,“确定有麝香?” “有。” 胡嬷嬷点头:“昔年在宫里我也算见过些世面,麝香朱砂之类的东西并不陌生,倒是没闻出这匣子的异常来。能分辨到这个程度实属不易,辛苦你们了。歇着去吧。” 医婆退下。胡嬷嬷转向张六娘:“王妃有什么要说的吗?” 张六娘眼睛一直没睁开,仿佛睡着了似的,只有跟前的藤萝离得近,察觉她在听到“麝香”二字时眼皮颤了颤。 “嬷嬷想让我说什么?”她继续闭着眼睛,“那匣子是我的陪嫁,皇后赐下来的东西,难道她会害我不成?嬷嬷在宫里住过,也能料得到兴许是别人算计她。我是被牵累的不知情人。” “王妃很会说话,不过,这事由不得您一张嘴。” 张六娘轻轻笑了笑:“也由不得你们胡说。那里头有没有麝香也未可知,你们是蓝妃跟前的人,想编排我什么都轻而易举。我孑然一身,没本事与你们争辩,也不想争。我本就是打算遁出的人,而你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好自为之便是。” 胡嬷嬷微微一笑,眼神一冷,身后的婆子就上去拽了藤萝,不由分说拖出了门。胡嬷嬷也不再废话,将张六娘一个人丢在房间里,带上人离开了。 听见藤萝的尖叫一路远去,张六娘身子绷得紧紧,笔直坐起来,伤口的钝痛都顾不得了立刻就要去追。可掀开帘子,看见一动不动立在门外的林十一等人,她的脚步生生顿住。 …… 当晚,舜华院的林十一送了信给如瑾,说王妃在床架子上系白绫,大概是要寻死。 “死了?”如瑾问。 “没。奴婢出来时她刚系了一个扣。” “让她吊去。” 于是当夜张六娘的寝房里间隔着传出好几声闷响。每一次闷响过后都伴随着床架子咯吱咯吱不堪重负的声音,而戳在门外站岗的林十一等人却没有一个进屋的。送晚饭进来的丫鬟云芍听到了最后一声,吓了一跳:“什么声音!” 林十一说:“王妃躺久了,大概在活动筋骨?” 云芍近来一直不敢近张六娘的身,怕她脾气古怪伤了自己,闻言就如常把饭菜放到了外间的桌上,跟林十一赔笑:“劳妹妹端进去。” “好。等王妃活动完了,喘匀了气,我就送进去。” 云芍交差走了,屋里张六娘气个倒仰。屏息听了一会果然不见林十一动弹,咬了咬牙,将脖子从软绫的活扣里解了出来。 瞅着那白绫明晃晃的反着灯光,十分晃眼,她用力扯下来踩了两脚,又把踢翻了几次都不见效的绣墩踹了一下。外头林十一说:“王妃松活完筋骨请告诉一声,我们端饭进去。” 张六娘沉着脸坐回了床上。 没一会,却听外头一阵脚步响,很重的声音。 林十一几个慌忙叫“王爷”,话音没落,内室的帘子被高高甩了起来。长平王面无表情走进,冷冷盯着张六娘。 “本王是太心慈手软了。” ------题外话------ 有脚的风,xiao7788a,紫色凤尾蝶,wuKunze,13015065511,genieliang,849373104,nanxiaoshu,何家欢乐,郭海燕0508,zhuoyu1956,cjhmmfl,谢谢姑娘们(*^__^*) 383 寻死不成 长平王身后跟着关亥等人,内侍们原本都该在屋外候着,轻易不进女主人的房间,何况是内室。但他们就这么跟了进来,没有丝毫要回避的意思。原本的林十一等人也匆匆随了进来,寝房里一下子涌进了十多个人,颇为拥挤。 长平王木着脸当先闯进,张六娘先是下意识惊了一跳,匆忙想去拾掇地上的白绫和绣墩子,仿佛正在换衣被人瞧见了一样惊慌,迫切要掩盖。 可关亥等人一涌进,长平王又冷冷扔了那么一句话,她很快就反应过来,生生忍住了冲动,挺挺后背,坐在床沿上也没起身,只仰着脸问:“王爷这是做什么?” 十足十的正宫气势。 只不过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脖子上明显的红色勒痕,让她的气势有些古怪。 关亥将一个巴掌大的东西扔到张六娘脚下,正是那朱漆匣子的边角。张六娘看一眼便笑:“又是这个?怎么,果真是要安一个谋害侧室的罪名给我了么?” 她轻轻抬起手,将发间几只簪子全都拔了下来,并不柔顺的头发乱蓬蓬披散下来。床边的小柜子抽屉打开,针线匣子里露出女红用的剪刀,张六娘拿起剪子就绞头发。 “王爷不必听信谗言动气,蓝氏其实也不必这样费心,我本来就是要让出这所正室的院子给她。不知我的信她交给王爷没有?上头清清楚楚写着我想求王爷允我去小佛堂孤身居住,日后若有机会,还请王爷寻一位师傅收我。” 一绺绺的头发飘落在床上地上,好好一头垂到腰际的长发转瞬被她剪到了肩膀,她还在接着剪。 屋里没一个人拦着。 长平王说:“既然心坚如铁要清修,府里的小佛堂也嫌奢华些,城外觉远庵是现成的地方,明日本王派人护送王妃前去。” 张六娘剪发的手顿了顿,对上长平王没有温度的眼睛,脸色微白。 觉远庵是什么地方她岂会不知,当日如瑾把妹子如琳送过去她私下还感叹如瑾心硬,这番轮到自己头上,还是由长平王亲口说出来…… “这是蓝氏要我和她妹妹作伴去?” “不关别人事,是本王成全王妃的心思。” 长平王微抬下巴指了指地上的匣子碎片,“藤萝已经全认了,里头是什么东西,太医院里不乏辨药的好手,不管是蒸是煮,药渣子磨成粉人都能认出来。你认与不认,事实摆着,结果都一样。” “王爷,那匣子是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娘家陪嫁给我的,难道我进府之前就憋了这个坏给蓝氏使吗?” 长平王不屑与之争辩,静静看了她一瞬,冷笑都欠奉,转身便走了。只吩咐林十一,“明日一早送她去觉远庵,带着本王的帖子给庵主问好。” 几个侍女躬身应是,内侍们跟着长平王离去,唯有关亥和花盏留了下来。 花盏抢先开口:“王妃,您这又是何苦,损人不利己的,到头来别人什么事都没有,独你落了这个下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奴才冷眼瞧着,咱们王爷平日虽然对您不闻不问,可没少您的吃没少您的穿,这么大院子住着,婆子丫鬟一堆伺候着,虽宠着蓝妃主子可也没夺您位的意思,您还有什么不足?偏要行这样的事!且还死硬不认的,也不知道这回是不是您最后一次见王爷了。” 觑着关亥的脸色,花盏叹气道:“奴才劝您一句,到了觉远庵之后好好跟着师傅们修行,莫要再起别的心思了,不然那庵里的规矩极严您少不了受苦,到时王爷也未必再容您胡闹。人生在世,留得性命最重要啊。” 关亥没花盏这么多话,冷冰冰的,只将私下请御医辨认出的药材给张六娘报了一遍,并将御医和府里医婆的结论转述给她。 “……这些除了燥热辛烈之物,损伤孕妇胎气,便是接触久了会致女子不孕的东西,配在一起剂量又巧,被麝香和樟木的气味引导着,日子长了后果严重。” “我不知道!我又不认识药材!”张六娘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情绪激动。 关亥道:“藤萝招认您事先用热水烫过匣子多次。” “我是清理那漆雕里的尘土!” 花盏叹气:“六小姐,您何苦抵赖。日常有什么清理的活需要您亲自做了?何况您伤势还没好全。藤萝可看见您私下烫完了反复闻那盒子的气味。” 六小姐的称呼,是在凤音宫当值的人才会叫的。花盏本想提起旧日情分劝导,谁知不提还好,提了被张六娘狠狠剜了一眼。 “那也是我喜欢它的香味。若真如你们所说,我自己做什么要整日放它在房里,岂不是我也受害了!这是皇后给我的,花公公当日在她跟前就没见过这东西么?要论了解,说不定你比我更深,却来问我!” 花盏闭了嘴。深悔自己留下来劝说。 他早不是锦绣阁的领头内侍了,身份尴尬,这次本来是想让关亥听着他数落张六娘,在长平王跟前讨点好,谁想最后却弄了一身腥。 于是不由对张六娘生了怨念,觉得她被逐去觉远庵真是活该! “你闻不闻那东西,有区别?”关亥接了张六娘的话。 这话说得毒,张六娘脸色发黑。她到现在还没圆房,真是闻不闻没区别的。 关亥不管她的感受,只朝林十一点头,“明早办完事记得复命去。”说完抬脚离开,快步去追长平王。 花盏见关亥走了,自己也不敢多留,暗暗横了张六娘一眼,匆匆追上。 林十一几个不在内室停留,又到外头站着去了,一时间人去屋空,又独独剩了张六娘一个人。 之前寻死用的白绫还在地上明晃晃地躺着,无情嘲笑她的一切举动。张六娘咬着唇默默站了许久,腿一软,颓然坐在地上。 既然心坚如铁要清修,府里的小佛堂也嫌奢华些…… 长平王的话反复回响,张六娘眼睛酸酸的,心里堵得难受,却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他可真狠! 连王府都不让她住了。 安国公府自顾不暇,皇后遇害后一个多月不见皇帝表态,堂堂国母薨逝竟连丧事还没办,张家的处境可想而知。她从来都没得过娘家什么助力,现在反而更加被娘家拖累了。 长平王敢私自把她轰出王府,就是看着安国公府要不行了吧! 张六娘越想越心酸,想着父母亲族全都不管她,就连身边的奴才们也在下房里不肯来见她,天地之大只剩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真是不如死了干净。 她才不要去觉远庵里被老尼姑们欺负! 那些个满口菩萨的女和尚,私下里钻贵门内宅钻得最勤,势利得很,好一些的只图夫人小姐们赏些香油钱,坏一些的帮着妇人行阴私事,没少缺德。她一个无依无靠被逐出王府的女子落到她们手里,还有好活么?觉远庵是出了名的严苛呢。 慢慢挪动身子,张六娘将沾了鞋印的白绫又拿了过来。重新摆正绣墩,站上去,将白绫搭在架子床的上梁。 这次系的是死扣。 脖子套进去的时候,她略有犹豫。 愣了一会,长平王临走时冷到骨髓的那一眼,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 罢了!她闭了双目,紧紧抓着绫子,一用力,踢倒了脚下的绣墩。咚的一声闷响,圆滚滚的墩子溜到门口,被一双穿着皂靴的小脚踩住。 林十一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脚下轻轻一拨将绣墩放好,不慌不忙走到腿脚乱蹬的张六娘身边,抬起精细的小胳膊抱住她,轻而易举把她摘了下来。 张六娘被放在了床上,捂着脖子干咳,脸色紫涨,十分狼狈。 林十一将绞头发的剪子也收了,对同伴说,“这回不能放任她,王爷说不许她寻死的,明日一早要送走呢。” 于是几个侍女轮番守在内室里看着,无论张六娘想什么死都死不成。 最后她想咬舌自尽,嘴里的动作侍女们总管不着,谁知刚咬了一下,她自己先疼得受不了了。 “怎么会有咬舌这种死法?”张六娘绝望地躺在床上,觉得所谓咬舌自尽一定是无聊人杜撰的。舌头一疼,牙齿自动就松开了,怎会咬得下去! 夏日天亮得早,第一声鸟啼响在窗外的时候,丑时才没过多久。 林十一看看纱窗外发白的天色,说,“王妃,该走了。” …… 如瑾被长平王搂了一夜。他宽大的手掌一直在她小腹上放着,入睡时是那样,早起睁开眼睛,她发现他的手连位置都没换。 昨晚私下找的御药房御医送进信来,说出那匣子被被放在何种药物里煮过,长平匆匆去了一趟舜华院,回来就抱了她一整晚,直说自己疏忽。 如瑾抬手将他眉间的皱痕抚平,长平王也睁了眼睛。 “醒了?有不舒服吗?”他立刻问。手掌在她肚腹上动了动。 他这样的紧张让如瑾感到好笑,可又笑不出来,鼻子里酸酸的,手指就没收回来,而是沿着他山壑一般的眉骨和鼻梁轻轻滑动。 “我又不是孕妇,即便是,只闻了那一会子又怕什么,你只管在我肚子上乱摸什么。”乍醒的声音软软的,带着轻微的哑,听得长平王目光微凝,在她轻轻开合的唇瓣上盯了良久。 然后就重重吻了上去。 “瑾儿,是我不好。当日让妙恒师傅收了她正好,长住弘度殿,府里都不必回了。” 他是怎么一边吻一边说话的?一瞬间如瑾脑子只有这个念头。 他的手从腹间顺势滑到她的腰后,紧紧揽住她,让她身子发软。 ------题外话------ 琪琪2012,mayu,老黑妮子,xing010,150948729999,nanxiaoshu,cjbb,谢谢几位哦。竟然开文满一年了,时间过得好快!本打算一年左右结文的,这速度……这进度……啥都不说了,往下写吧o(╯□╰)o 384 突如其来 夫妻两个在床上缠绵许久,到了日上三竿才双双起来,辰时都快过了。丫鬟们闷声不响地进来伺候,端水叠被的像往日一样,可如瑾总觉得不自在,自从嫁进这府里,她还没这么晚起过呢。 长平王穿戴好去了外间等早饭,一边看书一边候着如瑾梳洗。待如瑾收拾妥当出来,他放下手里的书走上前来相扶。吉祥连忙带人退开,将荷露她们端进来的早膳摆好,盛了粥放上,然后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长平王扶着如瑾坐下,如瑾道:“好端端地扶我做什么。”有些甜软的嗔怪之意。知道他是好心,可两人这么晚起床,他又这样,难免让丫鬟们看笑话。 长平王将山药糕的碟子推到如瑾跟前,“累么?多吃点。” 如瑾微微红着脸,故作镇定低头吃饭。长平王看见她双颊酡色,不由就想起方才枕榻间的旖旎来。前日新换的被套子是大红色,如瑾肤色白皙,雪白的肌肤被红绫被的艳光映着,呈现让人难以自持的丽色。他情不自禁放浪了一些,知道她大约很累,可一时没把持住。现在两个人面对面衣衫完好地相对,他还不由自主回味之前的画面。 “瑾儿,你真得没有不舒服吗?”肌肤相亲固然让人欲罢不能,可长平王到底还没忘了动情之前的事,原本是关心她身体的,不知怎么就做了让她劳累的事,他也有点赧然。 如瑾吃了两勺青菜粥,见问,抬头就看见长平王眼里的歉意。原本嗔怪他的心便是一软,“没有。快坐下吃饭。” 长平王这才在旁边落座,拿了筷子,先给如瑾添了两片甜藕在面前的碟子里。她平日总会多吃两口藕片,他记得。 如瑾朝他微微一笑,将藕片放到嘴边咬了一口。是褚姑的手艺,甜甜的,糯糯的,上面浇了桂花糖汁子,平日里她顶喜欢这个味道。只是她从没说过,长平王却总在这些细节上留心,让她时刻有被在意被关怀的温暖感。 只是,今天不知道是怎么了,糖藕放进嘴里,如瑾尝着味道不是太对,不似平日里香甜。她吃了半片就放下,用酱菜的咸味压了压才觉得感觉好些。 粥却是吃不下去了,只觉得胸口堵得慌。长平王见她动作变慢,就问:“怎么了?” “大概是起床晚了,不大想吃东西。”如瑾看小汤盅里是热腾腾的酸笋汤,就拿到了跟前,“我喝点汤垫肚子算了,午饭时再好好吃,总之现在也快到中……” 话还没说完,那笋汤的气味冲进鼻子,她感到胸腹一阵难受,赶紧住了嘴。 “瑾儿?”长平王一愣,发现如瑾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如瑾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好容易将那股子难受劲儿压下去,往汤盅了瞅了一眼,看有好几片火腿在里头。“早饭弄这么油腻的,只用酸笋清亮亮做个汤不是好么,倒放了肉进去。” 藕片也做得味道不对,褚姑是怎么了,一直都没出过这种差错,莫非有了什么事?一会该叫人私下去问问她才是。如瑾想着就放了筷子,“不吃了,到午间多吃点补回来就是。” “那怎么行。”长平王觉得是方才把如瑾累着了,颇为心疼,将她平日爱吃的几样点心都放到她跟前,又夹了几片腌制的鹅掌过去,“这个不腻,我刚吃了一口还不错,尝尝。” 如瑾见他神色就知道他在自责。床笫之事,意乱情迷之间,她自己其实也没有把持住,才任由他胡闹的。他现下有愧意,她觉得很不好意思,不忍驳他的好意,虽然一点儿也不想吃那鹅掌,还是夹了一片放嘴里吃了。 咽下去还不觉怎样,隔了一会,就觉得嘴里残存的腥味挥之不去,用酱菜压都压不住,越来越腥似的,才要开口说话就有作呕的感觉。她连忙捂住了嘴。 “瑾儿!”长平王紧张了,忙站起来去扶她,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如瑾用帕子捂着嘴忍了一会,终于是没忍住,胸口一阵阵往上反,最后“哇”的一下子扑到旁边的铜盂子里吐了起来。 “来人!来人!”长平王一面给她顺气,一面高声朝外喊。 几个丫鬟急匆匆全都抢了进来,吉祥手里还拎着一幅湿哒哒没拧干的帕子,原是手里的事还没做完就慌忙过来的。只因长平王从来没这么连声叫过人。 进屋一看如瑾抱着盂子呕得喘不过气来,几人都吓了一跳。菱脂掉头就往外跑,“我去叫江嬷嬷!”江嬷嬷是府里医道比较好的医婆,平日丫鬟们有些头疼脑热都找她,几服药下去就见好。菱脂看起来总是憨憨的,这时候倒是反应不慢。 吉祥叮嘱她,“叫了江嬷嬷之后再去知会外院的人,进宫请御医来吧!”医婆总是给下人们看病的,请御医才是正经。 如瑾干呕不止,又没什么可吐的,最后连早起时润嗓子的茶水都吐出来了。长平王眉头皱得紧紧,也不用丫鬟上前,只管自己给她顺气拍背,一面言语安抚。 如瑾尽力控制自己,好容易才把那股子恶心的感觉压下去,却已经是吐得头晕脑胀。接过吉祥递来的茶水漱了口,她软绵绵靠在长平王怀里,也不怕丫鬟看见了,只觉得身上很累。 吴竹春低声道:“莫不是昨天那匣子的气味……主子身体本来就比人稍弱一些,别人闻了可能没什么,只怕主子已经伤了身子……” 长平王脸色不好,“不是说那个接触久了才损伤身体么。叫宋婆子过来。” 宋婆子是另一个医婆,和看病的江嬷嬷不同,是擅长辨毒解毒的,以前罗氏中毒后就是她主责调理。荷露应一声出去叫人,吴竹春说:“要去宫里请擅长这类病症的御医么?王妃今早已经去了觉远庵,稍后宫里和满京城就要知道消息了。” 虽然张家有落魄之像,但一个皇子妃好歹是上了皇家族谱的,贸然被贬去修行总要给宫里有个交代。请御医一来看病,二来也是间接给宫里透信。 长平王沉声:“去叫御医!要日常用惯的那几个。”又道,“瑾儿若是有事,觉远庵她也不必待了,本王给她个更好的去处!” 把不喜欢的正室报暴毙,燕朝历代皇子里这么干的大有人在。但长平王从来不觉得死亡是最好的惩罚,张六娘口口声声闹清修,他就让她尝尝什么叫真正的清修。可现在他有些后悔,让严厉刻板的老尼收拾她,还是太心慈了! 如瑾坐在长平王怀里,看他脸色十分不好,拽着他的衣襟轻声说:“动气做什么,兴许就是起床晚了天气又热的缘故,我向来有‘苦夏’的毛病。” 长平王将她腕子平放在桌上,以手搭脉,粗浅的医理他懂一些。还没听出所以然,门口胡嬷嬷进来了。老人家进门行了礼,低声和吴竹春问了简单经过,微微沉吟一会,上前道:“王爷,容老身给蓝妃听一听脉?” 长平王便放了手,索性让她去搭,“有劳嬷嬷。” 胡嬷嬷笑道:“不敢当。奴婢当年在宫里粗略跟御医学过几手,大病看不好,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还算有几分把握。蓝妃或许并无大碍,王爷您先别着急,容奴婢诊一诊。” 吴竹春适时搬了绣墩过来,胡嬷嬷坐下,将如瑾的手腕拉过去细细地听,一边听完,再听另一边,每边都用了很长时间。屋里众人都屏息等着,后来医婆江嬷嬷宋嬷嬷都到了,见状也都退在一边候着。 胡嬷嬷听完一遍脉,起身福了一福,说声“辛苦蓝妃”,然后便回头问吉祥吴竹春:“你们近身伺候着,蓝妃最近一次的月事是什么时候,记得吗?” 吉祥立刻说:“还是宫里出事之前呢,我记得清楚。到现在一个多月了不见来,想是端午节那两日累坏了伤了身体,我和主子说请大夫调理调理,主子却说是药三分毒,再好的调理方子也不如饭食补人,坚持不肯用药。我想着也是这个理,所以请褚姑整日换着花样做吃食,可还没见效。嬷嬷您看,还是要用药物调理吗?” 吉祥脸色凝重地说着,吴竹春凝眉思索,突然眼睛一亮,又有些不确定,试探着和胡嬷嬷问,“您老……怎么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 胡嬷嬷反而笑了,“两个傻丫头,要你们在跟前服侍有什么用。”向那专擅解毒的宋嬷嬷说,“你不必跑这一趟,倒是让江嬷嬷再确诊一回吧。我瞧着蓝妃是喜脉。” 如瑾心里一颤,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长平王起初没听出来,还问:“这么说不是中毒?”指着江嬷嬷说,“那你再来看看。一会御医到了再……” 说到这里才反应过来,顿时不动了,愣了片刻才讶然看向胡嬷嬷,“您说什么?” 胡嬷嬷呵呵地笑,“王爷,奴婢是说蓝妃是喜脉。” 那一瞬间长平王脸色的变化,在场人许久之后提起还在津津乐道。当然都是私下里的,明里谁也不敢议论王爷那一刻就像孩子似的,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瑾儿!” 长平王直愣愣盯着怀里的如瑾。 ------题外话------ 150948729999,bookyach,leiboo,iceeternal,yihan25,zj315415,何家欢乐,849373104,波妞boo,xing010,拿老公换肉吃,15930826361,1294855193,柳叶,李13711940869,秦时明月1920,利丹里丽丽,谢谢大家!!话说昨天更得早,更完就去做别的,今天又忙了一天,晚上才突然惊觉,咦,好像很久没有码字了??开电脑一看果然没有啊!忙忙狂敲键盘……终于赶上了0点之前……囧TZ 385 各怀心思 两世为人,如瑾从来没有过怀胎的经验,听了胡嬷嬷的话之后心中百感交集,一时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面想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呢?算日子该是在端午节之前?那段时间的细节记不清了,是哪一次有的孩子呢? 一面又想,这些日子有时是觉得身上疲惫,吃得也稍微多一些,难道都是有了身子的缘故吗?还以为是宫变时累到了呢。 这样快就有了孩子么?圆房之后迟迟不见动静,她总以为自己也随了母亲的体质,怀胎会很艰难,所以并没有过分期待,这下突然就有了…… 太出乎意料了。 如瑾在这里发愣,长平王却已经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个遍,半晌才看到她脸上原来没什么表情。 不欢喜吗? “瑾儿……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啊?如瑾回神,对上长平王一双熠熠的眼睛,发现他眸光里有一闪即逝的紧张。 他紧张什么?是因为担心张六娘弄的那个匣子? “哦,我没事的,现下已经好多了。”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如瑾露了笑容。 长平王一下就释然了,将方才如瑾的没有表情理解为身上还在难受。看到她脸色透着苍白还笑给他看,就更加心疼。 “昨日那个东西,是不是已经伤了蓝妃的身子?”他问宋嬷嬷,声音中带着冷意。怀胎不是一日两日了,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吐过,偏今早吐得厉害。 胡嬷嬷代替答说:“王爷不必忧虑,女子初初有孕,有的人是反应大一些,比蓝妃吐得厉害的人也有的。至于昨日那东西,说起来蓝妃并没有接触多久,药性还不至于这样见效,倒是蓝妃素来身子不甚强健,以后要尽心调理安胎才是。” 荷露早在胡嬷嬷说是喜脉的时候,就已经知会外头的人去请擅长保胎安胎的御医,此时气喘吁吁跑回来,说御医很快就到,让主子们安心。 如瑾以前在宫里,什么事没看过听过,张六娘那一个匣子的确还吓不到她,见长平王总是念着不放,反而安慰他,“好好的喜事,总提那些不好的东西做什么,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定然是没事的……你先放我下来。” 她还被他抱着,初时让丫鬟们看见还没什么,后来胡嬷嬷等人进来,总觉得不大好意思。 长平王却没放手,只将她抱离了饭桌,到窗边软榻上安稳坐着,说:“换些适合的饭食来,你们主子觉得太腻了。以后饮食上都留心。”看见窗子大开着,又命人关窗,“别让她受凉。”然后又让换几个更软的靠垫迎枕之类的给如瑾垫着腰背。 胡嬷嬷笑呵呵的看着,长平王又问她:“养胎的宜忌请嬷嬷说一说,叫她们都听好记住了。” 如瑾觉得他太紧张了,笑说:“我哪里就那么娇嫩了,别关窗,现在又没风,怪闷的。” 胡嬷嬷道:“王爷放心吧,蓝妃的安胎都包在奴婢身上。” 屋里丫鬟们被支使得团团转,个个都笑眯眯的。 须臾来了两位御医,按理本来隔着帐子号脉,与内眷不能相见的,长平王没让如瑾动窝,就让她安稳坐在原处。那两个御医进了屋头也不敢抬,规规矩矩朝上行了礼,低头仔细诊了脉,然后双双跪下道喜:“王爷大喜,蓝妃是怀了皇孙!” 长平王明明早已知道了,此时依然有初闻似的喜悦,笑道:“赏。” 吴竹春就把两个封红送上,两个御医忙磕头道谢,主动回禀说:“从脉象来看,蓝妃素日气血较常人虚弱一些,孕中安胎温养为要,下官等人下去斟酌方子,务必让蓝妃养好胎。” 长平王让他们下去开方,外头来了祝氏,带着一个看起来五十上下的妇人。 “恭喜王爷,恭喜蓝主子!”祝氏笑着行礼,将那妇人领到榻边,“一听信儿我就忙忙叫了方婶子进府。” 那妇人圆盘脸,小小的个子,有些富态模样,笑眯眯的十分可亲,上前磕头问好:“民妇方氏给王爷和蓝主子问好。”然后就给如瑾请脉。 如瑾看了看长平王,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就伸手让那妇人诊脉。那妇人很快诊完,笑说:“蓝主子胎像安稳,好好养着就是了。有孕初期和临产前最为重要,这些时候民妇每日进府来探望一次。” 长平王点头,“好。” 御医开了方子上来回禀,看见这茬,俱都当没看见。各处皇亲贵戚遇到事请御医是惯例,可每家也都有更信任更亲近的郎中,聪明的御医们都不以为意,做好自己的本分就是了。 长平王又让人打赏了御医就让他们回宫了,回头还把他们开的方子给妇人方氏看。和如瑾解释说:“御医来往是用他们给宫里传信,平日安胎还是用她。” 祝氏道:“这半年府里没人有孕,蓝主子您还不认识她,她是给我们安胎的人,素来妥当。” 如瑾于是知道这个方氏又是私底下的人。祝氏那些人养在王府里,若有夫君的,难免有怀孕的时候,如瑾以前听说若是谁有了孕会安排着离开王府,不方便出府的也会留在王府暗暗养胎,看来都是这个方氏负责照料了。如瑾就让人发赏。 方氏笑着大方地接了。如瑾看她言语不多,态度可亲,心里也十分喜欢,就让她每日上午过来。 一时西芙院的姬妾们听了消息,三五成群结伴过来道贺,长平王怕如瑾累着,让祝氏出去把人都挡了,还吩咐说以后只许祝氏来,其余人没事不要过来扰着如瑾安胎。 然后又是给满府上下发赏,连最底下洒扫的粗使婆子都得了一两银,上头的有头脸的就更不用说了,赏钱厚厚的,让见惯了银钱的管事们都很高兴。大家听说王爷不让吵蓝妃,就相约在辰薇院外朝内磕头道喜,然后说笑着散去,一时满府没一个人不知道蓝妃有孕。 贵妾罗氏的丫鬟商量主子说:“咱们该去道贺了吧?” 罗氏在窗前剪花枝子,说:“你刚出去时我把贺礼都找好了,去送吧,就说我身上风寒还没好全,不敢去惊扰。你也别进屋,将东西交给那边的人就行了。” “这……是不是失礼,会被怪罪……” “怎会。我那几服药还没吃完呢,又不是推脱。没听见西芙院的人都被挡了么,我病怏怏的去讨什么嫌。” 丫鬟看看院子里杂役都在远处,就凑上来低声说:“姨娘,蓝妃这番有孕,您该赶紧把身子养好才是。”说着朝两个纪氏那边的院子努努嘴,“自从宫里出事,那两个这段日子消停了许多,想来也是听说蓝妃的手段生了害怕。可这次不同了,蓝妃怀胎要好长时间,可不能服侍王爷了呢,正是旁人的机会……” “住口!” 罗氏冷了脸,严厉盯着侍女,“再敢说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在我跟前了。念着你服侍多年,我这次饶了你。” 丫鬟吓得赶紧跪下,“奴婢再也不敢了!” “去送东西!”罗氏摔了花剪子进屋。丫鬟白着脸站起来,定定神,低了头做事去了。 两个纪氏也正坐在房里商量此事。 房门和窗子都大开着,两人坐在外间对着做针线,外头有丫鬟婆子在洒扫,两个人说话声音都很轻,别人听不见,她们也能随时看见别人的动向,及时控制谈话内容。 纪吟霜说:“我们该去道贺,可是听说王爷不让大家进去打扰。” “那就不去了吧。回头送点东西过去应付一下就是了。倒是家里侯府那边该传信去,让侯爷和夫人早点上门来道喜。听说侯爷这段时间和王爷走得近,遇上这事更是亲近的机会。” “送什么呢?太突然了,咱们手里哪有合适的贺礼。” 纪素娥看看手里的绣活,“我们老家那边有送百子图的习惯,不过来不及绣了,不如就挑两匹好缎子送过去先,至于百子图……我们从今天开始绣吧,每日也有了事做,省的整日无所事事地自己心慌,别人看了也嫌弃。” “嗯,行!” 两个人商量定了,一起去柜子里挑缎子,都是起初进王府的时候林安侯府给她们置办的东西,备着做新衣服的,她们哪有机会用,索性这次挑了最好的两匹拿出来,一同送去辰薇院。 到了地方也没进院子,只交给了院门口站着看门的荷露。荷露接的就是栏人的差事,不过还没等她开口,两个纪氏已经说:“我们就不进去打扰了,这两匹缎子颜色鲜亮,料子也柔软,送给未出世的小皇孙做衣服吧,我们在这里朝内问好就是。” 说着两人双双朝上房的方向行礼道喜,将东西交给荷露就离开了。回去的路上路过辰薇院不远处的园子,一架子紫藤花下,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子,背对着她们,似乎正在用手扯花藤。 纪吟霜悄悄问:“你看,那是不是小佟姑娘?她多久没出来了,怎么这时候站在那里。” “别管闲事。”纪素娥目不斜视,快步朝前走,对不远处站着的人视而不见。 纪吟霜也赶紧跟上,后头随侍的丫鬟是王府的人,她们也不再议论此事,怕说错了话被上头知道惹祸。 纪吟霜认的没错,花架子下头站着的正是佟秋水。满府里都在嚷嚷如瑾有孕的事情,西芙院姬妾们更是议论得起劲儿,说得都是王爷怎么怎么在意蓝妃,听说蓝妃怀孕有多高兴云云,明明她们今日谁也没见着长平王的面,却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佟秋水在房里听得清楚,本来每日这时候她都去姐姐那里陪坐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出了门,晃晃悠悠,不知不觉就晃到了辰薇院附近。看见来往去辰薇院门口道喜送礼的人,颇有门庭若市的意思,她心里头思绪翻涌,胡乱挑着小路走,就走到了紫藤架子下。看见藤上繁花灿烂,只觉刺得眼疼,渐渐红了眼圈。 ------题外话------ 猫小q,窗含西岭千秋雪,mayueyu2002,xiaoxino,609211397,屁屁101,leiboo,彼岸花亚未,清心静,hlhz,540509,whx3900939,玥眉,小晨晨,谢谢大家(*^__^*) 386 遣送姬妾 林安侯和夫人是第一家上门贺喜的,甚至都没用两位族妹往回传信,那边御医刚走了没多久,他们就带了许多礼物来了。 如瑾还奇怪:“怎地这么快!” 长平王笑道:“林安侯现在当自己是朝廷的中流砥柱,往宫里跑得勤快,就算自己不去也会着人到各处走动打听消息。” 所以想必是御医刚回去交差,他那里就风闻上门了。如瑾听着“中流砥柱”四字好笑,也笑了,“那么我要不要见见中流砥柱的夫人?” 林安侯不过是个闲散勋贵,没有正经差事,家里也没有能赚大钱的营生,靠着祖业度日,生活较其他显贵拮据许多,这才有削尖了脑袋和皇家搭关系的种种言行。嫁了一个妹妹进长平王府,还没享受皇亲的待遇就闹出了罗氏中毒的事情,然后走动频繁的安国公府又出了事,林安侯正在犯愁。 谁知突然宫里就闹了起来,仗着在群臣议论纷纷的时候他站出来力挺长平王打击太子,事后就自觉是押对了宝。长平王最近对他态度又还算不错,他便有了一种翻身的感觉,摇杆挺了起来。 长平王笑说:“便真是中流砥柱,想见咱们主子也得先约日子,哪有上门说见就见的。主子歇着,我去打发了林安侯,稍等就回。” 如瑾便也作势抬了下巴:“嗯,去吧。” 跟前丫鬟们都抿嘴无声地笑,长平王起来整整衣服,带人离开了辰薇院,在外院的小会客厅见了林安侯。 林安侯上来就满口道喜,将自己带来的东西介绍个遍,这个补身子那个对孕妇好之类的,絮絮叨叨。长平王含笑听着,半晌之后叫人添茶,“越发惫懒,纪侯爷嗓子都说干了,怎么不知换好茶。” 林安侯讪讪结束了话题,提起一起来的夫人,“……虽则蓝妃需要安养,不过让她见见蓝妃跟前的人也行,毕竟生养过有经验,让她说说宜忌。” “有宫里的嬷嬷亲自照顾,不劳贵夫人,纪侯爷的好意本王领了。” 林安侯笑着应“是”,又闲扯了一会别的,妇人唠家常似的没个重点,内侍关亥进屋回话:“王爷,铺子里送来一笔账请您审阅。” 长平王点了点头,林安侯连忙起身告辞,“耽误王爷这么长时间,罪过罪过……” 长平王笑着寒暄:“纪侯爷言重,平日没什么人愿意来本王这里闲坐,本王还要多谢纪侯爷不嫌弃。” “哪里话哪里话。”林安侯心里熨帖,笑得眉毛扬了起来,一边告辞一边说些废话。长平王端着茶听,也不打断,终于,等着他说到了重点。 “……舍妹自从回家性子改了许多,这孩子总要经了事才会懂道理,下官和内人天天耳提面命教导她,近来看着她终于是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所以当日王爷允她回去悔改,还真是帮了她!这不,听说蓝妃有喜,她还要跟着过来负荆请罪,外加把平日里做的女工送做贺礼。她嫂子就说,你虽然是一片好心,不过也得考虑蓝妃是否高兴,这么冒冒失失地过去岂不失礼?总得问问王爷和蓝妃的意思!哈哈,下官听着好笑,真是妇人之见,王爷和蓝妃哪会和她计较这些小事,呵呵……” 林安侯一口气说了一大套,同时赔笑觑着长平王的神色。 长平王慢慢喝了一口茶,点头道:“还是纪侯爷明理。” 林安侯眼睛骤亮:“……果然王爷宽宏大度。下官糊涂!来时带上舍妹就好了,这时候还能去给蓝妃端茶倒水。下官这就回去送她过来,以前做错事,这回可是顶好的将功折罪的机会。” “不急。”长平王笑说,“蓝妃最近不宜劳累,内宅里多个人多摊事,暂时不必让她过来。若真有心,在家每日为蓝妃祈福吧。” “这……其实……其实舍妹也可以帮着蓝妃照看内宅。” 长平王没接这话,只说,“正要和纪侯爷说,府里人太多,蓝妃又有了身子,更是清净点好。本王正打算把府里的人清理一下,你两位族妹在这里帮不上什么,反而要许多人伺候她们,这次正好你来,顺便把她们带回去。有劳。” 林安侯万没想到一个妹子没送进来,另两个妹子又要带回去。“王爷,这……这……蓝妃这时候正需要人照顾……” 关亥又进来回禀:“王爷,铺里的大掌柜在外立等,是一笔急账,您看……” 长平王放了茶盏起身,“怠慢纪侯爷,本王先去处理琐事。” “啊,王爷请便请便……” 林安侯万般无奈看着长平王进了偏厅,自己不好久留,慢吞吞蹭出了会客厅。 他夫人没得允许进去见如瑾,正在外面一间客室由王府的婆子陪着闲坐,闻听林安侯出来了连忙出去迎,见面就问:“怎样?” 林安侯瞅瞅周围王府的下人,清了清嗓子,说:“稍等,一会带吟霜她们回去。” “啊?”纪夫人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夫君在说什么。 林安侯用力朝她眨了两下眼睛,不让她乱说话。纪夫人只好闭了嘴。那边有关亥过来带话:“请侯爷稍等片刻,两位小姐马上就来。” 纪夫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推脱的话还是会说的,“哎呀不忙,她们行李细软多着呢,且得收拾一阵,要不……我们先回府,明日再来接她们?” 关亥道:“令妹的行李稍后由专人送回去。” 这是要尽快把人送走的意思了。林安侯脸色一僵。管事贺兰从回廊转出来,看见林安侯加快了脚步,上前笑着说:“还好侯爷没走,王爷那里有句话让奴才带给您呢!” 林安侯高度紧张,“什么话?” “借一步?”贺兰放低了声音。 两个人走远几步窃窃私语片刻,那林安侯的脸色就渐渐缓和了起来,最后还拍了胸脯,“……放心,全包在本侯身上!” “那就恭候侯爷的好消息了。”贺兰拱手。 说话间内院的婆子带了两位纪氏过来,两人都穿着家常衣服,连帷帽都没戴,显然是匆忙之间出来的,脚步匆匆,脸上都带着不解和忧惧,见了林安侯夫妇更是怯懦退缩。 纪夫人狠狠瞪了她们一眼,觉着定是她们不中用惹了事,这才被赶出来。 林安侯片刻间态度却是大变,见了族妹也没变脸,反而当先出去,和颜悦色让她们跟上。王府的下人一路送他们出府,给两个纪小姐备了马车。 及至上车,纪夫人迫不及待拽着林安侯问缘故。 “不是说要找机会送妹妹回王府吗,怎么反倒把她们接回来了!难道又是那蓝妃生了事不容人?!她也太厉害了些。” “噤声!早说了不让你随便议论她,怎么就是不听!” 纪夫人讷讷,嘟囔着“不就是个泼辣些的妇人……” 林安侯板着脸沉默半天,细细回想这一次拜访的每个细节,良久方道:“不必多说了,今日将她们接回去,以后不要再起送姬妾的念头。要和长平王府结交不能靠这个,找机会你和襄国侯蓝夫人多走动走动,安国公府那边就再也不要联系了。” 纪夫人在家里做主的时候多,不过外头大事上倒是都听夫君的,当下没什么异议,只是说:“那……吟霜她们怎么安顿?” “你自己掂量吧。” 林安侯闭目养神去了,两个远房的族妹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此时如瑾也和长平王议论两个纪氏。 “……她们就这么回去了?” 长平王奇怪:“怎么,你还要教训人家一顿再放走不成?” 如瑾瞪他一眼,“别顾着玩笑。我是说,她们本是没出嫁的姑娘,在王府里平白待了一场,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外人未免要将她们当做府里的姬妾,以后恐怕不好再嫁了。我素日看着林安侯府待她们的意思,并没当她们是正经亲眷。” “你倒为她们打算起来,不记得她们进府的目的了?” 如瑾将丫鬟们都打发出去,换了个姿势坐着,离长平王近了些。给他建议的时候,她愿意用比较亲近的态度,免得让他有被教导的错觉。 “林安侯这种人虽为正人君子所不齿,可各种人都有可用之处,不过用他的同时若能减少对旁人的伤害,岂不是更好?那两位纪姑娘被平白卷进来,说起来总有些无辜。” 长平王握了如瑾的手用指腹摩挲:“你太心软。见再多血腥,练得胆子再大,内里也仁慈太过。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其他事都不用做了。” “我知道你忙,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内宅本就是我的份内事。” 如瑾知道长平王没将两纪氏放在心上,从头到尾都和林安侯一样,将之当成用来交换利益的筹码罢了,当日收下是为了不和林安侯撕破脸,现在送出去也是因为有了拉拢林安侯的把握。 可两个姑娘本身,谁为她们打算呢? 如瑾道:“或许我也是多事,她们未必会领我的情。两个人虽然被林安侯利用,可她们当初既然选择进王府,想来也用自己从林安侯手里换到了合适的报酬。她们年纪不小,做什么选择都要为自己负责,阿宙你不管她们并没有错,别人本就没有义务照顾不相干的人。” 长平王对这个说法很是赞同,笑着点头。 “可我愿意做我力所能及的事。”如瑾接着说,“不管她们领不领情,不管我是不是徒劳,我只做我觉得正确的。就算是求个心理安慰。” “随你,只是别累着。” 长平王将手放到她的腹部,“以后祝氏手里的消息规整你都不要管了,镖局也交给别人,好好养着。”虽然是商量,语气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态度。 “好啊,那我就当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如瑾躺下,将头枕在长平王的腿上,放松了身心,懒洋洋的问,“你希望是个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真的?” “嗯。像你一样美,一样聪明的女孩。” 长平王抚摸着如瑾顺滑的头发,答得很肯定。还有一层意思他没说——现在的情况,他地位不是很稳,生女儿当然安全一些。 ------题外话------ zouzou1,半瓶水与岸上鱼,承诺fl,audrej,何家欢乐,骆静怡,150948729999,lubalong,谢谢各位哦:) 387 奉旨进宫 这一天,长平王和如瑾两人在屋子里消磨了从早到晚的时光。长平王将锦绣阁的事全推给了下头的人,只管陪着如瑾在房里待着,或者坐着或者躺着,听胡嬷嬷说要适当活动,他又拉着如瑾到院子里的树荫下散步。 如瑾觉得他有些过分紧张,不过见他是真心欢喜,又尽心尽力地体贴,便也由着他去,自己放松下来充分享受这样的对待。 自春天起如瑾就让人在院子里种了许多花草,又另外辟了一片小小的菜田,栽上黄瓜、柿子椒等平日常吃的菜蔬,这时候,花草和蔬菜都长势正好,满院子郁郁葱葱的。正是夕阳西下,红金色的日光斜斜洒在绿植上,看起来让人心情无比舒畅。 长平王让人在廊下阴凉处放了一张躺椅,待如瑾走累了就扶她过去坐。 “胡嬷嬷说,起初有孕的时候最忌劳累,也不能行房,早晨是不是累着你了,所以才吐得那么厉害?” 如瑾微微红了脸。隔了这么久,又提早晨做什么? 见他一副正经样子,不像是逗她玩笑,也只好低了头说:“没事的……以后注意就是了。” “嗯,我会注意的。”长平王像是下什么重大决心似的。 如瑾觉得讨论这种话题真是难为情,索性逗他,认真地商量说:“王爷,妾身接下来大半年都无法服侍您了,您偏又将王妃和纪姑娘们送出了府,那边罗姨娘自从上回那事之后又总是生病,这可怎么办……要不,满府里您看着谁好,再扶几位姨娘上来?” “咦,你是说真的?” “自然是真的。这么要紧的大事,妾身怎好和您玩笑。” “这可不巧啊。”长平王沉吟,“本王正打算要把那些人清理一遍呢,你这里却要扶人上来……这样吧,咱们好好商量一番,看看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他一撩衣摆坐在了躺椅边上,一副要长谈的样子。 如瑾幽幽地看着他,半晌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女子出嫁从夫,妾身自然事事听王爷的。只是,王爷现在的决定是遵从本心吗?” “这话听着酸意很重。” “大概是方才酸梅饼吃多了。”如瑾语气淡淡地说。 正给两人端茶过来的吉祥听见后面这两句,一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自觉失礼,连忙又板住脸一本正经的半蹲下敬茶。 被她这么一打岔,正在作态的两人也俱都缓了颜色。 如瑾笑着白了长平王一眼,别过头去说,“你今儿说了这话,我就要当真了,你别以后又反悔,那时候我可不答应。” 长平王平白被瞪了一眼,却觉得这一眼甚为美好。如瑾很少露出小女儿娇态,他看着欢喜,微微翘了唇角,顺手从托盘里拿起两盏茶,问吉祥:“放了多少茶叶?” 胡嬷嬷说孕妇宜忌的时候曾说过,女子怀了身子之后不要多喝茶,也不宜沏得太浓。 吉祥忙说:“您的照常,主子的是听了胡嬷嬷的话,只放了一丁点儿碧螺春提味儿。” 长平王点点头,这才把如瑾的那盏递过去,“润润嗓子。”待吉祥抱着茶盘退下去,跟前只有两人相对,他方说:“其实府里我早就想清理一下,只是一时没腾出手。你知道,除了祝氏她们,还有历年宫里赏下来的、别人送的、像佟家姐妹那样自发进来的,粗略算算总有二十几个人。索性这次一起遣出去,省的在府里白吃咱们的饭不说,还得专门派人看着她们。” 如瑾翻身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原来不是为了我,反而要让我背悍妇的名声了。” 长平王失笑:“就这么小心眼?”说着想了想,“倒也是,那么过段日子再说吧。” 他的确是想清理内宅许久,今早被林安侯提醒才遣回了两个纪氏,继而想着不如一气将别人都打发了,府里清静些,如瑾也能少花些精力照看。不过话说回来,这样一做,消息传出去未免就会让人议论,说是如瑾仗着怀孕作威作福,容不下其他人了。 世人总是习惯于对女子苛责太多,反而忽略男子的过错。遇到什么事,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女子的错处。 对名声,长平王向来不甚在意,不然他自己也不会数年如一日放个浪荡的名声在外,不过现下见如瑾说“悍妇”,他便觉得缓缓再办也好。 如瑾却垂眸想了想,“算了,就让我做个悍妇吧。今日送走了王妃和纪氏姐妹,无论和人怎么解释,这悍妇我已经做定了。既如此,多送走几个人又算什么?” 她抬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长平王,“就让满宫和满京里人看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后谁敢给你小鞋穿,我便学那市井泼妇打上门去,总之悍妇的名声在外,我做什么都在情理之中。” 说着,她自己也觉得有趣,十分期待地笑了起来。 “谁敢给我小鞋穿。”长平王想象着一向端庄自持的如瑾要怎样才能变成泼妇。挽了袖子,拎着擀面杖,一脚踩在凳子上颐指气使?一想到这个画面,再对比眼前玉颜雪肤的少女,他不由笑出声。 “笑什么!”如瑾微微抬了小巧的下巴,威胁的神态。 长平王十分喜欢她这个样子。玩笑是玩笑,论起正事,她是一点都不含糊的,绝对不会因为醋意什么的不讲理到底,非要得到男人的迁就。他生平所见女子很多,像如瑾这样冷静明理的却少,不止明理,还有许多许多的好处…… 是日子越久,越能体会出来的那种好处。 他凑近她的脸颊,嗅着她发间淡淡的香气,轻声说:“没有笑你,是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喜欢你。” 如瑾倏然红了脸。 脸颊边是他呼吸的热气,耳边是他细细的情话,她原本故意板起的脸就板不住了。像有一股温暖又甘甜的泉水流过心底,为他的直白而脸红,却很愿意听。 两个人贴得很近,是不宜展露在人前的亲密姿态。回廊边的花丛里停着漂亮的凤蝶,灿烂翅膀在傍晚的微风里翩翩动着。从敞开的轩窗里可以看见屋内精美的家具,随意丢在榻上的绣花靠垫,有一股静谧的家常气息。 丫鬟婆子们在院里随意走动做事,谁也不去打扰说悄悄话的两人。夕阳余晖里,这一刻温暖如画。 …… 这一整日,长平王府都笼罩在欢快的气氛里,辰薇院尤其温馨。而张六娘和纪家姑娘被送走的事影响了一些人的心情,引起猜疑和紧张,也只是欢快之海的小小水花,并不能左右大势。 晚饭过后,宫里来了御前两个内侍,传皇帝口谕让长平王进宫去,并嘱咐要带侧妃蓝氏。 长平王去外院接旨,听了旨意,直接和传话的内侍说,“蓝妃身体不适,恐怕进宫会失礼,改日再去。” 一个内侍笑着说“是”,另一个却说:“皇上听说蓝妃要给皇家添嗣,十分重视,特意传蓝妃进宫的。” 笑着的内侍脸上就露出讥诮之意,瞥了同伴一眼。 长平王脸一沉,“你们是传旨的,还是来押人进宫的?” “奴才不敢!”乖觉的那个立刻跪了下去,另一个虽然不敢反驳,却满脸不忿。 长平王不跟他们废话,进内更换出门的衣裳,临走时让跪着的内侍起来,“你是张德公公的徒儿?” “正是,奴才全礼,多谢王爷记得。”又介绍那出言不逊的同伴,“这位是多寿,认了张锁公公做父亲。” 张锁是康保的人,于是这个多寿算是康保孙子辈了。长平王冷冷盯了那个多寿一眼,进内去了。 全礼没掩饰对多寿的嘲笑。多寿怒目,低声道:“回去收拾你!” 全礼不屑地翻个白眼:“消停些吧,还不知能不能看见明儿的日头的呢。” 两人等着长平王更衣出来,厅外却来了盛装的如瑾,被一群丫鬟内侍簇拥着。全礼赶紧迎上去行礼,笑着问好,多寿却自持传旨的身份,倨傲点了点头而已,还说,“到底遵旨进宫是正理。” 如瑾见这内侍态度不好,也没理他,只和全礼点头微笑,然后坐在椅上等长平王。 多寿顿觉受了轻待,暗暗下决心回宫后一定要到干爹跟前好好上点眼药。 须臾长平王换衣出来,见如瑾来了,脸色非常不好,回头就问身边的人:“谁把蓝妃叫出来的?” 如瑾起身,笑说:“别乱怪人,是我听了信自己来的。既然皇上要咱们进宫,我就去一趟。总之早晚要去的。” “这么晚了,你的身子……” “无妨。偶尔吐一吐,这是常理,皇上也不能阻着孕妇呕吐。” 如瑾轻松上前挽了长平王的胳膊,“走吧,咱们早去早回。” 长平王看了看如瑾带来的人,除了吴竹春,还有原先看守张六娘的林十一等几个,另外还有身手不错的内侍,总共十多个。于是眼里含了笑,握住如瑾的手,“走吧。” 用的是府里最大最舒服的马车,车外跟了许多护卫,一队人浩荡着穿过街市,进了宫门。 宫里各处刚刚点了灯,但宫变时被烧毁的殿宇却是黑漆漆的,远望过去一片亮一片暗的交错着,大失平日的雍容贵气。 如瑾半卧在软垫上,透过车窗的轻纱欣赏宫中破碎灯火,眼里亮亮地映着微光。 皇子内眷有孕,皇后召人去问话发赏也就罢了,皇帝召人做什么?难道是因为没有中宫,他代替行了中宫之事?也太惹人笑话了。 管他是什么意思。如瑾暗道,差点死过一次的人,还能干什么? ------题外话------ zhoushiqi05,301951,temple,catherine333,nidbillion,yihan25,何家欢乐,xing010,梅雨花海,谢谢大家!时间真快,不知不觉就要到中秋了啊~ 388 父慈子孝 因为太子把金霖殿后殿给烧了,其余地方的门窗也有损伤,主殿前的长廊上又曾经被长平王一路杀了许多人,这座大燕历代皇帝所用的寝殿就笼着一股子阴森之气。宫廷里冤鬼游魂虽然向来不少,但这次在皇帝寝殿闹成这样,总是让人觉得别扭。且当今皇帝自己曾在内殿里被太子折磨来折磨去,内心深处对此处更是深恶痛绝。于是,从昏迷中醒来不久,他就把这座寝殿废弃了,日常起居全都移到了东边的齐晖殿,准备日后再将金霖殿重新翻修。 齐晖殿宫室窄小,比金霖殿差了许多,夏日里有些闷热。皇帝不喜欢在屋里待着,总让人把他喜欢的湘妃竹床移到院子里,上头支了纱帐子防虫,然后躺在树荫下乘凉。 他病体未愈,上朝都是隔三差五的,下朝回来批折子也是躺着的时候多,坐着的时候少,且折子亦不由自己看,而是挑了两个识文断字的内侍捧在床前读,他听了之后说出批旨,由内侍代笔写在折子上,最后再用御印。 这一日折子有些多,两个内侍轮番从午后念到太阳落山,还剩了一大半堆着。偏生今天皇帝的精神又不集中,总有些心不在焉,听着听着就走神了,望着宫墙隔出的一方蓝天默默良久。内侍又不敢提醒,只得等他自己回神之后,再重新把折子念一遍。 晚膳时才人萧绫过来陪着他用膳,他时不时就冷冷地往萧绫脸上瞄,瞄得萧绫心惊胆战,勉强作出最妩媚的笑脸轻声问:“皇上怎么总瞧臣妾,是嫌臣妾变丑了么?” 要是往日,这样撒娇的玩笑多会换来皇帝一声轻笑,说“绫儿怎会变丑”云云,今日皇帝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收回目光低头吃饭。萧绫看着情势不对,于是没主动要求留下来陪侍,吃完饭就找借口回去了。 皇帝便继续躺在竹床上听内侍念折子。 天色完全黑下来,康保小心翼翼上前商量:“虽然是夏天,太阳落了山也有些凉的,皇上还是进殿里去吧?” 皇帝只让添灯。康保只好让人移了好些水晶落地灯过来,将院子里照得通亮,然后又搬来一扇大屏风放在床边,点上驱蚊的熏香,亲自拿着扫子半跪在床边赶蚊虫。 长平王和如瑾来到时,内侍正把一份广西布政使的寻常请安折子念到第三遍,看样子,这遍皇帝还是没听进去。 出去传旨的内侍回来复命,说长平王和蓝侧妃到了,皇帝半闭的眼睛缓缓睁开:“传。” 如瑾跟在长平王身后走进齐晖殿的小小院落,抬眼就看见明亮灯火里半卧的皇帝。一瞬间,她颇有些心惊。 实在是皇帝瘦骨嶙峋的样子太出人意料。 活像饿了许久许久的难民似的,颧骨都高高凸出来,脸上又没血色,嘴唇还是灰白的,简直让人认不出来。 尤其是,皇帝的神情比平日更冷,眼神比平日更厉,几乎可以称为阴鸷,甫进院就被这样两道目光盯上,着实考验如瑾的承受力。 她赶紧垂眼低了头,恭恭敬敬跟上去行礼问好。自从端午那场事之后她还没正经见过皇帝,之前往宫里给长平王送饭,也没有她到御前的份,所以这次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叩首完毕,久久没听见皇帝叫起,地上连个垫子都没铺,她觉得膝盖有点硌得慌。 长平王跪在半步前,提醒道:“父皇,蓝氏有孕不宜久跪,恐怕会影响腹中皇嗣。” 皇帝一直落在如瑾身上的目光就转移到了儿子身上,带着认真的审视。又过了一会才说:“起吧。” “谢父皇。”长平王很快站起,回身小心翼翼将如瑾扶起来,用目询问她有没有不舒服。如瑾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两人并肩垂手立在龙床几步之外。 皇帝将两人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挥手让读折子的内侍退下去,慢慢从半卧的姿势改成端坐,亲自将袍子在膝盖上抚平,这才问:“上午听御医说,蓝氏有孕?” 这不是废话么。如瑾腹诽,方才长平王清清楚楚说她不能久跪,皇帝又问这一句做什么。她没搭腔。 这种事原也不该由做公爹的问出来。 长平王微微欠身回答:“是,才刚月余,正是要小心注意的时候。” 皇帝目光在儿子身上打个转,“你荒唐了这些年,终于肯收心。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子嗣,老天待你不薄。” 这是什么意思?好像还颇为感慨似的。如瑾在心里暗骂一句。 长平王笑着说:“父皇隆恩,肯给儿子改过的机会,所以上天才会顺着父皇的意思赐福给儿子。” “只可惜不是嫡子。” 皇帝像在说别人家的事情,“咱们父子似乎都没有得嫡子的福分。” 言有所指的样子。长平王遂躬身禀道:“正要禀告父皇知道,张氏因妒残害儿臣的子嗣,险些损了儿臣第一个骨血,今早儿臣已经将她送去觉远庵思过了,希望她能改过自新。” “听说,林安侯送你的美婢也被你遣回去了?” “是,儿子府中脂粉气太重,不如书香气多些得好。”皇帝对这些事知道的详细,长平王也不在意,依然恭恭敬敬地含笑回话,“儿子现如今有了孩子,再不能像以前那样虚度光阴了,总要给孩子做个榜样才好,别的不说,多读些书,少看些歌舞,这总是正道。儿子正打算将府里姬妾遣出去一些,空下好屋子用来放书,如此才不负父皇教导多年。”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什么时候教导过他?如瑾暗暗好笑。如果是不明内情的旁人听了父子俩这半日的对话,还真要以为是父慈子孝的和睦家庭了。 皇帝笑了:“你倒是对蓝氏上心,才诊出有孕,你便要遣走姬妾。蓝氏在闺中素有勇悍之名,莫不是她迫你做的吧?” 很轻松的开玩笑的语气。 问题是,当爹的能这么开儿子的玩笑吗?只有极其亲密的平辈朋友才可以吧? 如瑾心里蹭地冒起了火,慢慢抬了眼睛,毫不避讳地盯着为老不尊的皇帝。 “妾身未嫁时循规蹈矩,从不做违礼之事,不知是谁在皇上跟前编排胡说,竟说妾身‘勇悍’?妾身又不是那上战场杀敌的大将军,说这种话的人是什么居心?是在讽刺皇家选儿妇的眼光不好,还是直接讽刺皇家本身就是不知礼数的粗鲁氏族?皇上听了这样的话,当时就该把那人拖出去打一顿乱棍,好让他知道什么叫做皇威不可犯!” 又道:“妾身谨守女子之礼,从不迫夫君做事,这次是王爷浪子回头立志上进,妾身觉得,全是皇上教子有方。妾身恭喜皇上。” 说着深深行了一个福礼。 长平王低了头,用以掩饰唇角的弧度。 皇帝的笑容略有些僵硬,隔了两息才说,“这还不叫‘勇悍’?好利的嘴。” 如瑾道:“妾身据实陈情罢了。” 长平王将话接了过去,“适才儿臣进来,见父皇似乎还在批折子?您要多多注意身体才是。今日您感觉如何?不知您叫儿臣进宫有什么吩咐?” 皇帝简短地说:“还好。叫你们进宫,是听说蓝氏有孕,想发些赏给皇孙。” “多谢父皇。”长平王只当听不出理由的生硬,还主动解释,“原本该早点给父皇报喜,只不过蓝氏的胎尚未坐稳,又念着父皇日理万机,儿子不敢拿小事打扰。” 客套话罢了。这种事按理是往中宫报,现下中宫无人,一个侧妃有孕的确没有直接报给皇帝的道理。可长平王这么说,皇帝还真接了话头。 “这是你的错处。添子嗣岂是小事?错了,赏就没有你的份了。”说着就叫康保,“去将前日贡上来的东海紫玉如意找了,给蓝氏安胎。另叫管库的人挑上好的药材补品送去老七府里。” 如瑾一点儿也不想要这赏。眼角余光瞥见长平王眉间急速闪过的愠色,这才赶忙上前道谢:“多谢皇上厚赐。” 行礼时用身子挡住了长平王的脸,免得让皇帝看见。待行完礼退下,她发现长平王已经面色如常了。 如瑾暗暗松了一口气。正琢磨着要不要故意作呕一阵,好快点找借口离开这地方,皇帝已经发话说:“现在中宫无人,你去后头见见静妃、宁贵嫔她们,也好多带些赏。” 静妃本是早就协理后宫的人,没了皇后去见她也是应该,可是见宁贵嫔做什么?如瑾心里不大愿意,却不好直接反驳,恭声应了“是”。 长平王笑说:“儿臣也去给静母妃她们请个安,许久未见了,这次借着孩子的光,儿臣多讨些赏回去。” 皇帝说:“让她自去。你帮朕看几道折子。”顺手将竹床边小方案上的奏折拿了两本递过去。 长平王微顿,从内侍手里接了折子。偏头去看如瑾。 如瑾笑道:“妾身等康公公拿来玉如意再走。带着皇上的赏赐去内宫,娘娘们见了必定不好意思赏得太少,妾身也好多诓些宝贝回府。” 说话间康保捧着一个尺余长的匣子进来,如瑾上前接了,当众开了匣盖。 一柄玲珑剔透的紫玉如意躺在黄绫缎子上,便是再不识货的人也能看出不是凡品。如瑾拿起来端详一番,重新向上道谢:“谢皇上。” 给了长平王一个放心的眼神,笑道:“那妾身就不打扰皇上和王爷的正事了。”行了礼,慢慢退出院外。 长平王目送她走出去,回眸间发现皇帝的目光也虚虚淡淡地黏在如瑾背上,他眸子暗了暗,打开了手里奏折。 “父皇,儿臣帮您念。” ------题外话------ wangshaofang,清心静,nanxiaoshu,何家欢乐,13976594308,谢谢几位(*^__^*)放假咯,姑娘们打算去哪玩? 389 推心置腹 静妃所居的宫室是内廷里数得上的富丽之地,只不过宫变的时候被损毁了一些还没收拾好,正殿不能住人,静妃母子都移居在偏殿里。如瑾带人进去的时候,绕过影壁迎头就看见正殿漆黑一片,颇为不适应。 偏殿里传出静妃的轻声软语:“……所以微儿下次见了七哥要好好道谢,见到蓝嫂嫂也是。要没有他们,咱们母子的性命此时还不知在哪里呢。” 静妃惯会做人前工夫,明明已经有人进去禀报如瑾到来了,她偏要在这时候教导儿子,此话说给谁听显而易见。如瑾听了微微一笑,让其余人都等在院子里,只带了吴竹春和林十一,跟着引路的宫女进入偏殿厅堂。 “娘娘,蓝妃到了。”宫女一声回禀,内室里很快走出牵着儿子的静妃。“稀客!快坐!”静妃丢开儿子的手,亲自上来搀扶如瑾。 “娘娘使不得。”如瑾预待躲开。 “使得使得!”静妃不由分说扶着如瑾走到了玫瑰椅跟前,一面吩咐侍女拿更厚更软的坐垫来,笑道:“如今你可是双身子的人了,本来我就不能慢待救命恩人,何况还有小皇孙。”坐垫很快铺好,她扶着如瑾坐下,安顿好了之后自己才坐在对面陪着,并且叫儿子过去给如瑾问好。 十皇子年纪太小,宫变时节受了很大的惊吓,一直没太恢复过来,夜里经常被噩梦惊醒,整夜整夜地哭,白天见了生人也十分紧张,太医署换着方子调养总不见效。 此时见母妃叫他,他怯怯地看了如瑾一眼,立刻缩到了乳母身后。静妃眼中闪过黯然,歉然对如瑾笑笑:“这孩子……你别见笑。” 如瑾道:“怎会。娘娘也别着急,十殿下向来聪明伶俐,过了这阵子慢慢儿总会好的。” “借你吉言吧。我现在也没其他盼头,就盼着他早日像往常那样和我说笑顽皮。”静妃说的倒也不是客套话,亲生儿子整天没个正常的样子,她怎会不着急。加之最近皇帝身体不好,情绪也有些难以捉摸,对待小儿子不像往日那么有耐性,看到十皇子畏缩便冷了脸。他越冷脸,十皇子越是害怕,这几日静妃都不怎么敢让父子俩见面了,免得越见越生分。一场宫变,长平王带伤平乱,十皇子却吓成了这样,高低对比立显,虽则十皇子尚未成年情有可原,但俗话说三岁看小七岁看老,皇家更在意儿子的潜质,光聪明是没用的,看见血腥就吓破胆,实在让人失望。 静妃让人给如瑾端自制的梅汁子,“不给你茶喝了,天热,尝尝我的梅汤解暑。” 如瑾笑着接过道谢,拿小汤匙拨弄碗里的花瓣,和静妃说起天气热该怎么解暑的家常话,静妃就长篇大套地说孕妇过暑天的宜忌,两人正说得热闹,一直躲在乳母身后的十皇子突然指着如瑾嚷:“她是害小于的坏人!她杀了小于!” 静妃立刻沉了脸:“微儿住口!怎么和你嫂嫂说话呢,快道歉!为一个奴才失了体统,还像个皇子的样儿吗?” 十皇子没想到母亲会这样训斥自己,猝不及防,立时吓得白了小脸,呆愣愣地。乳母和几个伺候他的宫人赶忙趴在地上告罪,请静妃息怒。 如瑾纳闷,“小于是谁?”继而瞬间想到当时自己带着闯宫的两个小伴读,后来事情平息后回头派人再找时,打听到一个损在了刀兵里,另一个伤了一条胳膊。有伤病的宫人按例要统一放到群房养着,那地方条件差,如瑾让人辗转将那孩子从宫里接出去养伤,一应花费和照顾的人都安排好了。这时候听到十皇子突然这般叫嚷,想着自己该没得罪过小皇子,恐怕就是伴读的事? 果然就听静妃说:“是当时那两个小伴读。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微儿年幼不懂事,我回头好好教他。” 如瑾沉吟:“这事原是我对不起他们。十殿下是重情义的孩子,娘娘请不要苛责他。”说着吩咐伺候十皇子的宫人,“快带殿下去歇息吧,好好照料,别让殿下害怕。” 乳母悄悄打量静妃的神色,试探着起身,见静妃没拦着,赶紧抱起十皇子领着众人下去。静妃看着儿子埋在乳母怀里躲闪自己目光的样子,无声叹了口气。 “我原还想着,皇上子嗣不多,微儿聪明伶俐得他喜爱,外家又是不高不低正和皇上心意的门第……”待儿子离开了,静妃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自嘲地笑道,“实不相瞒,我原也存了几分痴心妄想,总想着皇上春秋鼎盛,时日还长,微儿总有长大成人的时候。只是,经了这么一场事,眼睁睁看着血火刀兵在跟前发生……我算是想通了。” 她声音不高,也只有殿里几个近身的宫人可以听见。言语间涉及敏感之事,如瑾低头端详汤碗上的花纹,并没接话。 静妃自顾自说下去,“我突然明白,长在皇家是一件多么不如意的事情。我们家里也算望族,家大业大,人口又多,兄弟姐妹之间貌合神离各自有小心思,甚至互相下手也不算稀罕。可那都是暗地里的,你算计我一回,我算计你一回,大家一桌子吃饭笑呵呵的敬酒寒暄,桌子底下对练踩脚的功夫,这是大家子里的相处之道,你想必也明白得很。” 如瑾默然不语。静妃不在意,继续说:“可皇家,太可怕!我在宫里住了这些年,还以为我经过见过的就是全部,以为自己游刃有余,却原来,一切不过是戏台子上的花架把式。真得动起手来,尸山血海,刀剑无情……真是将脑袋挂在腰上!听别人说是一回事,自己经了,才知道到底有多危险。我是从此歇了那些痴心了,只盼着儿子好好的,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这番话说得颇为推心置腹,连不能轻易出口的忌讳也不顾了,如瑾默默听着,最后被静妃望过来时,方轻声道:“平安是福。我和娘娘心思一样,只盼着亲人平安一世。” 静妃笑道:“老七坚忍果决,有常人难及之力,你们夫妻定会平安恩爱终老。” 这话的意思就多了。如瑾微微欠身:“承娘娘吉言。” 虽然是共同经历过危险,交情不一样,但许多事是不好深说的,如瑾略聊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还要去见过其他几位娘娘,暂且告辞了,改日再来问候娘娘。” 静妃让侍女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来,里头满满装了十五颗珍珠,大的几乎能赶上龙眼,小的也有小指肚大小,个个浑圆润泽。“你有身子,想必安胎的东西收了不少?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这东西不给小皇孙,单给你打首饰嵌衣服用。怀了胎也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咱们女人一辈子不能懈怠的事,男人看了高兴,自己也舒心欢喜。” “这太贵重了,娘娘,我不能收。”如瑾力辞。 静妃道:“些许珠宝算得什么?救命之恩岂是这些就能酬谢的。今日你不拿走,明儿我就让人专程送到你家里去。收着吧,别推推搡搡的一副小家子气。” 如瑾略一思忖,笑着接受了静妃的好意。再三道谢之后,带着人告辞离开。听说她还要去拜望宁贵嫔,静妃悄声道:“点个卯就出来,她最近可没少在皇上跟前给你上眼药,少搭理她。有事只管过来叫我。”想了想,又命自己的贴身宫女织素送如瑾过去,算是镇场子。 如瑾并未推辞,谢过之后带走了织素。 在宫里略走了一圈,到几位无子嗣也不大得宠的宫妃那里应景打个招呼,之后去了宁贵嫔宫里。 宁贵嫔大概早就得了信,所以紧闭了宫门,故意不让人应门。织素自告奋勇上前叫门,没叫开,吴竹春便说:“宁娘娘莫非出去散心了,不在自己宫里?” 如瑾扶了扶腰,轻声叹了口气。吴竹春忙说:“主子可是不舒服?怕是走这半日累到了身子……要不,咱们先回去,改日再来?” 织素道:“身体重要,蓝妃还是早点回府休息吧,这时候最忌劳累。” 如瑾无奈点头:“也只好如此。” 于是一行人也没进门,径自转身离去。 在门里听动静的宫人一溜烟报进殿内,将宁贵嫔气了个脸色铁青,“她倒是便宜!真以为当初在宫里搅合一回就是大功臣了,竟然没了尊卑。去,给本宫拦住,好好儿地‘请’了她回来说话!” 自从宫变之后,宁贵嫔特意让内务府送来了好几个身高体壮的练家子内侍,这时候一并打发了出去拦人。于是如瑾那边走出去还没多远,这边宫门就开了,一群内侍冲上来拦了路。 为首的是宁贵嫔的近身宫女:“蓝妃过来转转就走,架子未免太大了吧?怎么,我们娘娘不值得您劳动贵步?” 如瑾不理她,只问伺候静妃的织素:“宫里最近规矩松了么?怎么还有敢目无尊卑大声喧哗的奴才。” 织素识趣地应说:“中宫不在,我们娘娘为了照顾十殿下精神又短了些,一时料理不到各处,是有许多人胆子肥了。” “也难为静妃娘娘了。”如瑾叹息一声,“那么这件事就算了,宫中各处不安稳,我也不在这时候计较些许小事,给娘娘省些心力吧。我们走。” “多谢蓝妃。”织素客气地说。 如瑾带着的内侍就越上前去开路,完全无视宁贵嫔那些人。那个宫女气得眉头倒竖:“你们竟敢藐视娘娘!”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wangjun2222,bnnn513,whx3900939,sunnyzz423,150948729999,didodo,清心静,yihan25,z16340l,谢谢几位!姑娘们中秋节快乐!PS:这几天回老家,赶车啊走亲戚啊累到散架,中秋三天假真的真的好坑爹~o(>_ 390 惩罚凶奴 如瑾扶着吴竹春的手缓步向前,并不搭理那宫女。王府的内侍身量都不甚高大,比起拦路的那几个个头可差得远了,但也不见他们使力,只寻常上前推搡几下,几个拦路的内侍就吃不消,纷纷趔趄着后退。 宁贵嫔的宫女训斥他们:“怎么不拦着,要你们是做样子吓唬人的吗?”拦路的内侍们万分委屈,不敢争辩,只得脸红脖子粗地拼命上前阻挡,却一个个被王府内侍轻松推到一边,腾出好宽一条路。那宫女这才看出不对劲来,惊疑地退开几步,眼珠子一转,冲如瑾喊起来:“你一个皇子侧妃,谁给你的胆子在宫里撒野?竟敢冲撞宁贵嫔娘娘的人,以为宫里的规矩是摆设不成?我这就去回了娘娘,看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说着就要带人回去,倒是深谙好汉不吃眼前亏之道,看见如瑾跟前的人不好惹,她不硬顶。 如瑾板了脸。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想来骂几句就来骂几句,想走就走,当她是面人儿呢?遂冷笑道:“几日没来宫里,扯虎皮的人是越来越多了,随便走走就能碰上几个,真叫人看着生厌。” 吴竹春一个眼色过去,王府内侍们纷纷上前阻住了宫女等人的路,铜墙铁壁似的。吴竹春就照着那宫女的原话顶回去,“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小婢子,谁给她的胆子在我们主子跟前撒野?竟然冲撞皇子内眷,以为宫里的规矩全是摆设不成?我这就去回了静妃娘娘,看看这样不知尊卑口出狂言的奴才该怎么处置!” 如瑾道:“何用去叨扰静妃娘娘,宫规是现成的,织素也在跟前见证,就地处置了这个不懂礼数的婢子,回头再去向娘娘领越俎代庖之罪。我若不拿出点颜色来,满宫里的人从此都要看我的笑话了,被一个婢子欺负,我丢了脸不要紧,王爷颜面何存?我腹中孩儿的颜面何存?” 如瑾一沉脸,气势陡变。经历了一场刀兵厮杀之后,她也不知不觉染上了些许杀气,于不自觉之中释放出来,岂是寻常蝇营狗苟之人能承受的。宁贵嫔的宫女吓了一跳,之前的嚣张劲儿再也撑不住了,回宫的路被拦住,不免心惊。 “你……你们想怎样?这可是内廷,你们敢对我动手就是藐视贵嫔娘娘、藐视皇家!你们……” “皇家?一个奴才,跟皇子侧妃谈论皇家?”如瑾冷笑,立时吩咐吴竹春,“掌她的嘴!让她知道什么叫尊卑和规矩!” 吴竹春没有任何迟疑,上前就要动手,宁贵嫔的宫女忙往同伴身后躲,急道:“你们还不拦着她,都愣着干什么!愣着干什么!” 那些宁贵嫔放出来的膀大腰圆的内侍连忙越前拦着吴竹春,吴竹春身子一转,伶俐一错步,就从两个内侍伸手的空当里钻了过去,脚下一勾一带,四两拨千斤将他们绊了一个跟头。王府的内侍们也不是吃闲饭的,一拥上前来帮,吴竹春一边叫着“把这些要和主子动手的奴才都捆了”,一面几步窜到了宁贵嫔的宫女跟前,利落一个耳光甩过去,将那宫女打得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 接着,啪啪的清脆声音连绵不绝,吴竹春一巴掌一巴掌煽在那宫女脸上,将之打得话都说不出来,几巴掌下去脸就肿了老高,嘴角流出红殷殷的血来。与此同时,王府内侍已经把其他宫人都给放倒了。要说王府这些人也是准备齐全,竟还随身带着绳子帕子之类的,放倒了人之后顺手就把人给捆了堵了嘴。 片刻间地上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吴竹春那里还打着一个,如瑾这边却是人人肃手站着,十分规整,连刚动过手的内侍们都衣冠整齐地列在两边。 如瑾冷冷看着宁贵嫔的近身宫女挨打,也不叫停,脑海里渐渐想起以前的事。曾经同在一个宫里住了那么久,这婢子是宁贵嫔的心腹,如瑾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做春英。当年如瑾幽居之时,这春英明里暗里指使着下头的人没少给如瑾添麻烦,按例送来的吃穿发了霉或被虫子蛀了,或者短缺几成,都是常有的事情。 这种小事没所谓,宫里拜高踩低的风气向来如此,谁落魄了都会遇到这样的待遇。如瑾只是对死后的事记忆犹新。那时候她尸骨未寒,紫樱新宠上位,春英私下里和怂恿着紫樱向宁贵嫔表忠心,竟将素日对如瑾好的宫人全都寻隙或打或杀的处置了。有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宫女只因为曾把自己的口粮送给如瑾填肚子,紫樱寻机打她,小宫女顶嘴,春英笑眯眯就将她送给了一个淫邪名声在外的老内侍。后来的事,如瑾看不到,可不用看也能猜得出…… 想到这里,如瑾的脸上不由蒙上了一层阴郁之气。 前世已成云烟随风散尽,旧人不在,往事依稀,没有人会知道曾有一个姓蓝的宫嫔湮没在富贵繁华之中,甚至春英自己也不知道她曾经做过什么。 此时的春英不是前世那个,就算将她当场打杀,又能抵过什么? 如瑾看着她在吴竹春的巴掌底下颤抖,连哭都哭不出来,心里并没有解气的快感,反而是淡淡惆怅。往事不可追,如瑾知道不管自己做什么都不会弥补前世的伤痛了。死亡无可改变,能延续下来的只有恨。 可是她不能让恨影响了弥足珍贵的今生。 她改不了前世,但可以改当下,改未来,改身边的人和事。 “停吧。”她淡淡吩咐一声。 吴竹春住了手,将已经半昏迷的春英松开放到地上,“主子,接下来?” “我们走。”如瑾转身离开。 于是一众人全都跟上,将宁贵嫔的宫人留在当地不管了。静妃的侍女织素低眉顺眼跟在一旁,看向如瑾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畏惧,半句不敢多说。 还有媛贵嫔、陈嫔等几位高位嫔妃的宫殿没去,如瑾觉得有些累,一则不想规规矩矩按皇帝的吩咐将宫妃拜访个遍,二来也怕劳累身子影响胎气,便让人往陈嫔那边送了信,说天色已晚暂且不过去了,改日再来,让后带人径直回御前回话,等长平王一起出宫。 织素半路回了静妃那边,一进内殿就屏退了旁人,和静妃悄声回禀了宁贵嫔宫院前头的事,心有余悸地说:“……娘娘还怕蓝侧妃吃亏,特意让奴婢跟去,谁知人家根本就不可能吃亏呢!倒是那宁贵嫔吃了个大亏。奴婢料着此事必有后续,宁贵嫔岂是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主儿?于是寻个借口奴婢就早早回来了,免得一会闹起来引火上身。” 静妃笑道:“你这机灵家伙。” 织素吐吐舌,想了想又说:“娘娘今天对蓝侧妃这么好,还说了许多亲密的话,可奴婢瞧着她似乎……不大相信?但她怎么就收了咱们那么多珠子!” 静妃道:“她信不信的,我将话说到这里,只是告诉她一个态度。她不是接了珍珠么,那就是她反过来给我的态度——对咱们,她不怀恶意。这足够了,我只要这个。” “她一个人没恶意而已……” “她和老七同心,她敢给我这个态度,老七也定是这个态度。”静妃支着腮倚在美人靠上,眼神涣散地瞅着斗柜的花纹发了一会愣,缓缓道,“当日太子闹事的时候,是最方便老七动手除掉我和微儿的时候,可他没动,所以,我大抵也不用担心以后。” “娘娘今日和蓝侧妃说的那些话,关于十殿下……” 静妃嘴角牵了牵,露出厌恶的神情,“这就看皇上能活多久了。” 活得长些,一二十年之后,十皇子长大成人未必没有转圜的机会,可若活得短,撑不了多久的话……小小稚子拿什么跟人家争?静妃想起如瑾身边一个普通婢女都会拳脚,再想起宫变时种种蹊跷和巧合,幽幽叹了口气,“和老七修好,总没有坏处。” 主仆两个低声说着私密话,时间一点点过去,静妃困意上头连连打呵欠。外头突然有宫人高声禀报:“娘娘,宁贵嫔娘娘跟前的人来请织素姐姐过去,说是要听她作证。” “做什么证?本宫的人岂是她说叫就叫的。”静妃淡淡说一句,外头宫人就把宁贵嫔遣来传话的劝走了。 织素笑道:“想必那边闹起来了。” 她料得不错,此时如瑾一行还没走到齐晖殿,宁贵嫔亲自带人出来相拦,将如瑾拦在了距离齐辉殿约有半里的路上。面对宁贵嫔的气势汹汹,吴竹春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说那被打的宫女以下犯上,但宁贵嫔怎么肯听,若不是身边人拦着,王府的内侍防得又严实,她几乎要冲上来亲自和如瑾动手。 听说还有静妃的侍女在跟前,宁贵嫔便遣人去叫织素,作证什么的倒在其次,她是一时奈何不了如瑾,就想给静妃一点颜色看看,教训一下静妃的侍女,以警告其下次不要那么爱管闲事。谁料静妃根本没让织素前来,弄得宁贵嫔更加咽不下去这口气。 “好啊,本宫这么被你作践,若不给你一个惩戒,以后满宫里嫔妃都要被你欺负尽了!”宁贵嫔将对静妃的火也算在了如瑾头上,转头吩咐宫人,“去叫巡宫的护卫来,把这些冒犯本宫的贱婢统统捆了!” 她自己的人打不过王府内侍,就要动用内廷的巡防小队。如瑾从侍女手里拿过一个匣子,往前走了两步,微笑着劝宁贵嫔息怒,“娘娘何必这么大火气。我怀着皇孙,经不得惊吓,您还是适可而止吧。静妃娘娘适才赏了我许多上乘的珍珠,您也算是长辈,打算赏些什么给我呢?” ------题外话------ yang213,13015065511,xiaying1970,cuiyanmei,wh520301,shilihong66,追逐的风,玥眉,屁屁101,dongyequ,yihan25,15004150081,yulinmao402,谢谢各位! 391 罚跪立威 小小的梅花攒心纹乌漆匣子,一柄鸡心金锁挂在上头,在道路两旁的宫灯照耀下不时闪一道金光。如瑾的手莹润纤长,搭在匣子上头,比金锁更引人注目。宁贵嫔只觉那双手白得晃眼,耳边又听得如瑾笑吟吟的轻松声音,分明就是得了便宜卖乖的炫耀,胸腹中的火气就蹭蹭冒了上来。 恰逢如瑾轻轻巧巧扭开金锁,要打开匣子盖展示里头宝物,嘴里说着“不只静妃娘娘,皇上也赐了东西给我,真是莫大的殊荣,贵嫔娘娘您……” 一句话尚未说完,宁贵嫔突然先发制人,挥袖将如瑾手里的匣子扫落在地。什么珍珠,什么静妃,她哪里会放在眼里。 “怎么,要用皇上和静妃压制本宫么?无论是谁,都要讲一个‘理’字!你仗着身怀皇家血脉就敢在本宫门前撒野,这次若饶了你,以后还有没有王法规矩了?趁早给本宫认罪领罚,本宫念你初犯也许能宽宥一二,否则一会巡守们来了,可别怪本宫不给你留情面。” 宁贵嫔高高扬着下巴,金粉装饰的眼眸射出恶狠狠的视线,恨不得将如瑾身上戳出两个窟窿。她身后的宫人却在看清匣子里滚落出的东西之后大感不妙,畏缩地轻声提醒:“娘娘……那是……那是?” 宁贵嫔侧头甩一个眼锋:“结巴什么,有话快说!”目光却下意识随着宫人的视线落在了地上,一眼看去,脸色就是一变。 宫人或许认不清楚,可她最近是经常往御前跑的,内务府为了缓解皇帝的情绪,变着法搜罗了许多或新或旧的贡品奉到齐晖殿,其中就包括一柄紫玉如意。宁贵嫔不仅见过,还特意撒娇朝皇帝讨过,只是皇帝没松口,她惦记着那东西,记忆就特别深刻,当下立即认出了地上摔落的宝物。 哪里是什么上乘珍珠,分明就是齐晖殿那柄紫玉如意啊! 关键是,此时这如意还碎了,一下子变成三截,还溅落了许多碎渣子在附近……是她亲手摔碎的! 宁贵嫔抬眼去看如瑾。 如瑾依然笑盈盈地站在原处,一点儿不为打碎了宝贝而担心。宁贵嫔立刻明白自己被耍了。 “你……”她生生咬住嘴唇咽下了后半句话。难道还能质问为什么不是珍珠吗,人间分明就是故意引她误会,问出来,只会惹来无情奚落。 她不说话,如瑾却言声了。 “贵嫔娘娘,您或许对妾身有些误会,可就算您正在气头上,也不能拿皇上御赐的宝贝作筏子。皇上刚刚赏下的东西,说是给妾身安胎给皇孙赐福的,结果这宫门还没出去,东西就坏了,回头皇上问起可让妾身怎么作答?若是如实禀报,不知道皇上会不会生您的气?可若不如实禀报,这欺君和故意损坏御赐之物的罪责,要由谁来担才好?” 一副认真请教的态度,让宁贵嫔更加憋屈。 “好,好一个心思歹毒伶牙俐齿的贱婢!” 宁贵嫔胸口高高起伏几下,正好看见自家宫人带了内廷的巡防们过来,远远地就喊:“还不给本宫快些过来!” 巡防们一溜小跑,转瞬来到了跟前,这一队共有二十多个人,领队的内侍躬身询问宁贵嫔有何吩咐。宁贵嫔道:“有人在内廷撒野,无故殴打宫人,给本宫将这些目无法度的狂徒捉起来!” 巡防领队觑一眼淡定自若的如瑾,和宁贵嫔赔笑:“娘娘莫不是误会了?您是要奴才们捉蓝侧妃吗?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才刚听说皇上赏了蓝侧妃好贵重的宝贝奖励她怀了皇孙呢,娘娘还是将事情弄清楚再做计较,或许是哪个大胆的宫人在您跟前颠倒黑白搬弄是非?” 好个会说话的人。如瑾于是瞅了瞅那领队,觉得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位公公高姓?倒是明理的人。”她问。 那内侍就欠身说:“不敢当蓝妃夸奖,奴才周双全,在张德张爷爷手下当差。” 原来是张德的徒孙,如瑾料着定是前世在御前见过此人,所以有些印象了,便笑道:“我和宁娘娘有些误会,倒劳动公公跑一趟,耽误了你的差事。” “不敢当不敢当。” 俩人聊起天来,将一旁宁贵嫔气个七窍生烟。“周双全?本宫记着你的名儿了,改天就叫了张德来好好问一问,看他带的是什么徒弟!” “贵嫔娘娘还是先告诉妾身该怎么处理这柄如意吧。”如瑾笑着提醒她。 “放肆!”宁贵嫔想起自家侍女被打成那样就火气上头,“如意的事本宫自会和皇上解释,倒是你,不给本宫好好认了错,休想离开此地半步。” “娘娘想让我如何认错?”如瑾倒也不着急。 “你跪下磕三个响头,把打人的奴才都给本宫交出来任凭处置,本宫就考虑饶了你。” 如瑾拦住要开口的吴竹春,“人是我打的,娘娘要怎么处置我?” “别以为你怀了子嗣就能藐视一切。”宁贵嫔才不信如瑾的话,何况那些被捆翻的内侍早就告诉了她实情,但如瑾要冒头为婢女担责,她很愿意将错就错,“既然人是你打的,本宫就罚你在此跪上一个时辰,你敢不敢应?这还是念着你怀胎的面子,否则可没这么便宜!” “我素来身子不强健,跪一个时辰若是损了皇孙,娘娘担得起吗?”如瑾笑问。 “你是纸糊的?一个时辰就能动胎气,谁信!” “那好,妾身不敢反抗娘娘,这便领罚。”如瑾还真提裙跪了下去,将吴竹春吓了一跳。“主子?!” 如瑾道:“你们都跪吧,给宁娘娘赔礼道歉。” 吴竹春和如瑾对视,随即会意,于是领了众人俱都跪了下去。宁贵嫔反而错愕了一瞬,继而略为明白,遂冷笑:“你可别闹什么跪到昏厥的戏码,宫里多得是御医,一搭脉就知道你是不是装的。” “妾身不敢。” 宁贵嫔一副我看你能装到几时的神情,带着人施施然站在一边盯着,那个巡防的内侍周双全眼珠一转,上前和宁贵嫔告罪,“娘娘,奴才那边还有差事……” “滚!改日再找你算账。” 宁贵嫔一瞪眼,周双全带着人点头哈腰地告辞。宁贵嫔道:“你可别打着通风报信的主意,本宫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不敢不敢,奴才忙着当差呢。”周全双领着手下一溜烟跑了。 宁贵嫔的宫人轻声提醒:“娘娘,他要是真去报信……奴婢看着他顶不老实不模样……” “就是报了又如何?本宫会怕?”宁贵嫔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搭了宫女的胳膊扭身离开,“留几个人盯着她们,本宫才不站在这风口吹风。” 罚人是立威长脸的事,可亲自看着人受罚就有失她的身份了,宁贵嫔准备回去就寝,带着人一步三摇地走了。 她的背影刚消失在宫墙转角,如瑾身子就一歪,闭目倒在了吴竹春怀里。 “呀,主子!”吴竹春惊叫,“快去叫御医!快禀报皇上和王爷!主子被罚跪晕倒了,腹中皇孙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宁贵嫔留下的人又想拦着,又想去跟主子报信,可还没等他们动弹就全都被王府内侍一脚一个踹翻在地,捂着肚子疼得起不来。吴竹春和林十一守着如瑾,其余人一哄而散,往太医署去的,往御前去的,还有往各处高位嫔妃宫院去的,一路惊慌失措高喊着“蓝妃被宁贵嫔强行罚跪动了胎气”,顿时将内廷闹得鸡飞狗跳。 如瑾被扶到了就近一处无人居住的小宫院,看院子的两个宫人连忙手忙脚乱收拾床铺、烧热水,暂时将如瑾安置下来。 只是去往御前报信的人还没跑到齐晖殿,迎面就来了御前的内侍。 “蓝侧妃在哪里?宁贵嫔呢?皇上叫她们去回话!” “我们蓝主子晕倒了!宁贵嫔早就丢下她回宫了。”王府内侍言简意赅。 御前的人又赶紧折回去报信。 听到周双全辗转报上来的消息之后,早就让儿子停止念折子的皇帝默默坐在竹床上出神,脸上看不出喜怒。长平王垂手站在一旁,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之态。 如瑾晕倒的消息再次报上来,皇帝下意识地脸色一沉,继而很快转了目光去瞄儿子。 长平王乍闻此事原本就露了惊容,感受到皇帝的目光,立刻将惊容扩大到十分,“父皇!这……这万一皇孙有损……”颇有些不知所措。 皇帝斥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一个尚未落地的胎儿,没了可以再生,你这是什么样子!” 长平王跪下请罪:“儿臣失了分寸,谢父皇教诲。” 皇帝这才吩咐宫人:“去叫御医,还有,把宁贵嫔传来。”眼底染了幽深的颜色。转目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儿子,盯着他躬身时宽厚的背影良久,方道,“起吧。看起来,你身子比以前好了许多。这一胎留不住,以后想必也不愁子嗣。” 长平王叩首而起,惭愧之色恰好遮掩了方才一瞬间闪过的戾气,“父皇所言极是,是儿臣糊涂了。” 端茶进来的康保正在回想方才听徒孙多寿说的话。“……孙儿报了您老的名号,七王爷竟然也不在意,仍然对孙儿横眉立目的。后来那蓝氏进了屋,看见孙儿也不理睬,还故意当着孙儿的面把您老和张德公公做比较,说张公公多么处变不惊,您却被太子吓得屁滚尿流。” 康保正一肚子不顺意,抬头看见皇帝射向儿子的晦暗不明的目光,面上没动声色,恭顺上了茶退到一旁伺候,脑袋里却飞快转了起来。 ------题外话------ 姐姐有点坏,huangjing75,iceeternal,nidbillion,540509,winnie宁,何家欢乐,李13711940869,ximengwawa,sunnyfanny,zhuoyu1956,奶茶laobing,nanxiaoshu,日月潭1972,jxfcx88,谢谢各位姑娘! 392 搬弄是非 宁贵嫔很快被传到了御前。与方才追着如瑾拦路不同,她此时出门还换了一身华美的衣服,嫩姜的半臂长衫团纹璀璨,在宫灯照耀下不时闪一道流光,裙裾长长拖在身后,一路行来,像是开屏的孔雀在悠然散步。 显然对于皇帝的传召,她没有半分畏惧。 但精致的打扮却并没有收到她意料之内的成效。一进齐晖殿的院门,她便看见端坐在湘妃竹床上的皇帝阴着脸,见了她来,也没有半分惊艳的神色。宁贵嫔对于自己的样貌向来很有自信,此番出门前还特意做了修饰,丽色更添三分。按她以往的经验,皇帝起码应该盯着她看上一两眼才对。若是心情好,看得不错眼珠也有可能。 但皇帝这回不但没有欣赏她的盛装,反而连个微笑都欠奉。 “皇上万安。这么晚了您还在忙着政事么?要小心身子啊。”宁贵嫔心里有些忐忑,柔柔折下腰行礼,尽力将腰肢的柔软美好展露出来。 皇帝只略微动了动嘴唇,“起吧。” 宁贵嫔站直了身子,微微侧身对着皇帝一边显示曲线,“皇上,您传臣妾来所为何事?” 皇帝先看长平王,见他抿着唇线不声不响站着,似在克制,便挥挥手,“老七先退下。” 长平王恭顺地行礼告辞。 院里只剩了几个伺候的内侍,宁贵嫔笑着往床前凑了几步,掩口道:“七王爷看来是生了臣妾的气,连个招呼都没打。如此,他对那侧妃蓝氏可真是上心。”一面说,一面暗暗观察皇帝的反应。 皇帝面无表情,拿着茶碗盖子往碗沿上磕,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宁贵嫔就提心吊胆地含笑等着,半晌才听到皇帝问:“蓝氏是装作晕倒,还是真得晕了?” 宁贵嫔略略松了口气,忙道:“您问这个呀!臣妾说她一准儿是装的。臣妾可还没来得及走回宫里去呢,那边就听人嚷嚷着她晕倒了,前前后后不过两三柱香的时间,略略跪那么一下子怎么可能晕过去?她是存了心给臣妾抹黑,皇上可别信她。看着一副好模样,肚子里坏水多着呢,臣妾跟前的春英快被她打死了,真真心肠歹毒。” 她絮絮叨叨地娇声回禀,露出受了委屈的表情,眼眸上金色的细粉在灯下忽闪,别有一股异样的妖媚。 皇帝被那两道月牙状的金粉吸引的目光,看了两眼,问:“新琢磨的花样?” 宁贵嫔终于等到皇帝关注她的容妆了,心花大开。在装扮方面,她一直是宫里的风头人物,常常别出心裁弄点子新花样出来,也屡得皇帝夸赞。此时便放柔了眼波斜睨过去:“好看么?若不是蓝氏在臣妾宫外闹腾着打人,还能画得更细致些,现下这般粗陋,皇上可别笑话臣妾。” 皇帝被美人的秋波笼着,却露出些意兴阑珊的模样,目光顺着美人的眼皮下滑,敏锐发现了两道未被香粉遮掩彻底的眼袋痕迹。 他突然想到,宁贵嫔在高位嫔妃中以年轻美貌著称,可她其实也已过了花信年华。岁月在女人身上刻下的痕迹永远比男人深得多,尤其在宫廷这种女人聚集的地方,她这个年纪,真得称不上年轻了。 宁贵嫔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只是发觉自己的娇嗔没有换来意料效果,心中有些急。今晚的事,她虽有倚仗,可到底还是有些发虚的。因为那个给了她倚仗的人,同样让她摸不透。 她试探着挨到竹床跟前,忐忑地蹭着床沿坐下来,见皇帝没有反对,这才又往里挪了挪。此刻旁边还有好几个内侍呢,她这举动实在有失身份,可她并不在意,将声音放得极软极软。 “皇上,臣妾宫里好几个人都被打了呢,那蓝氏……真是个无礼无知的破落户,哪里像个皇子内眷了?皇上——”她轻轻将手搭上皇帝的胳膊,试探着作嗔,“这趟差事可是您交待的,现如今臣妾吃了大亏,赶明儿传扬出去真是没脸见人了。皇上,您可要给臣妾做主。” 皇帝手下一停,碗盖的叮叮声就停止了,倒将宁贵嫔吓了一跳。“说说,她怎么折辱你了。”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宁贵嫔稳定心神,开始委委屈屈地叙述经过:“您不是不满意她当初趁乱在内廷兴风作浪么……臣妾就想着给她个下马威,晾一晾她,省得让她觉着怀了孩子就可以登天了。” 她所说的这个起因,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的。 事情发生在今早。她看着皇帝心情好,就又一次寻机提起如瑾宫变时的“嚣张”,以报当时被京营将士拘禁之仇。谁知好巧不巧外头就来了报信的御医,说蓝妃怀孕了。她当时极其不情愿地随口说了一句“这下她可要更无法无天”,皇帝不但没怪责她,反而还道:“那你就敲打警诫一番吧。” 当时皇帝那个脸色,她事后都不敢回想。也就更不敢往深了揣测圣意。萧才人整日顶着那张脸在宫里晃,她又不是傻子,怎会对那层不可言说的隐晦之意无所察觉。此番接了这个差事,其中缘由之百转千回,她是碰都不愿意碰的。索性便什么都不想,决定先趁机报了仇再说。 所以才有她盛装前来,才有撒娇作嗔地转圜试探。 然而皇帝的态度让她越发摸不着北,深有接错了差事的感觉。事到如今也只好硬着头皮往下编排:“……蓝氏不由分说就纵容恶奴将臣妾的人给打了,那可是臣妾跟前的一等宫女!事后臣妾亲自去训诫她,她反而拿皇上御赐的如意作筏子,还诡计装晕给臣妾安损害皇孙的罪名,一点儿不将宫规放在眼里,臣妾觉得……” “她怎么拿御赐之物作筏子?”皇帝突然打断了宁贵嫔的告状。 “她……”宁贵嫔斟酌着措辞,“她故意把玉如意拿出来诓骗臣妾,让臣妾动手……” 那么多双眼睛看见她亲手打碎了紫玉如意,宁贵嫔有些无法自圆其说。 皇帝只追问结果,“如意呢?” “……她故意没拿住,把如意摔了。” “碎了?”皇帝眼睛一暗,问话带了杀气。 宁贵嫔心里一哆嗦。 皇帝冷哼一声,抽回了被她捏着的袖子,“回去思过。” 宁贵嫔就不明白自己哪里有过错可思,双膝一软滑到地上跪了,“皇上……臣妾是、是奉命训诫蓝氏,差事没办好,也是……她太无礼。” “朕何时给了你这等命令?巧语花言歪曲事实,明知皇家子嗣单薄还要寻机发难蓝氏,你有一宫主位的样子么!回你的宫里去,没朕的吩咐再不许出来!” 宁贵嫔险些气晕过去,欲待分辩,御前两个内侍深谙主子心意,干净利落将她拖出去了。 皇帝扔了手里茶盏,温热的水泼了一地。 “去,传蓝氏来。”他吩咐内侍。 跑腿的内侍连忙去传人,也不敢问要是蓝侧妃昏迷不醒怎么传,慌忙离开。康保领着人收拾地上碎瓷,眼珠子连转。往出收拾碎瓷的小事本不必他做,他却亲自端着东西出了门。看见候在门外不远处的长平王,还笑着问了一声好。 …… 如瑾在走到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被人拦住。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几丈外,眼看着她便能出宫了,却有御前的内侍张锁领了几个人追上来。 “公公何事?” 如瑾虚弱扶着吴竹春的胳膊。张锁是康保的人,她记得清楚。那年宫宴,跑到蓝府假传旨意诓她进宫的内侍便是此人手下。此刻骤然相见,她起了十二分警醒。 “蓝侧妃不是昏迷了么,怎地这么快就赶着出宫?”张锁皮笑肉不笑,“刚才远远看您健步如飞,现下为何却突然虚弱如此?” “公公哪只眼睛看见我健步如飞了?”如瑾沉脸,“我身体不适,正要回府休养,劳烦公公替我知会我家王爷,让他转向皇上致歉,我是没力气去御前辞别了。” “呵呵,不巧,皇上正要传您。就算是抬,也要把您抬去!”张锁脸色一变,指挥手下上前。 王府内侍纷纷拦在前头。 “蓝侧妃要抗旨?”张锁皱眉。 如瑾叫回了随侍们。御前的人不比宁贵嫔手下,轻易碰不得。吴竹春轻轻拽如瑾的袖子。 “看来要委屈主子吐上一会。” 如瑾轻轻摇了摇头。看张锁这样子,就算是她吐得昏天暗地,恐怕也要将她带到御前了。有传旨的内侍盯着,宫门的守卫也不可能放她们出去。她转头看了看王府的马车。 近在咫尺。若方才再走快一点,这时候说不定已经出宫了。她连御医都没等,算计着手下已经把宁贵嫔的错处嚷嚷得满宫皆知,就从暂时栖身的小院匆匆往宫外赶。 谁想还是慢了一步。 张锁是假传旨意吗?在宫里,他恐怕没这么胆大。罢了!如瑾迈步向前。既然躲不过,索性就看看那人到底传她做什么。她怀着长平王的孩子,为一个宁贵嫔,那当祖父的还能把她杀了不成? 张锁见如瑾动了,这才缓和了神色,“蓝侧妃到底是懂规矩的。”又笑着吩咐手下跟班,“去知会一声,就说蓝侧妃身子虚弱,要是去得慢了,让他们跟皇上解释解释。” 如瑾不理他的前倨后恭,领着人慢慢往齐晖殿走。她不敢走得太快,为装虚弱是小,主要是怕伤了胎气,方才往宫门一路急赶她已经觉得不大舒服了,现下便一边走一边调整气息。并想着今晚太累了,回去该让褚姑做点什么补一下呢? 齐晖殿那边,康保端着皇帝每晚都要吃的燕窝羹上去,一面伺候着一面笑着打商量:“蓝侧妃正往这边赶呢,不过很虚弱,要请皇上多等一会了。奴才已经让人抬了辇轿去,要是她走不动可以坐轿过来。” 皇上没言声,就算是默许了。康保遂道:“奴才再去嘱咐几句,让他们好生伺候蓝侧妃过来,别只顾着催伤了她的身子,要是累了就让她歇歇。她年轻,说句奴才不该说的,第一胎怀着要是出了事,对性命可有关碍呢,皇上别怪奴才说话难听,宫里的老嬷嬷们都这么说。”见皇帝没反对,就猫着腰退下去了。 长平王此时已经重回院中,见康保出去,略一沉吟,给院门口立着的一个内侍打了眼色。 …… 齐晖殿前头隔了两排宫室有一处小巧的精舍,原是太祖当年的书房,后来的皇帝修了更大的读书之所,这里就闲置了,到了这一代就用于存放一些珍贵的典籍字画之类,比较清静,日常只有几个内侍轮番进来打扫而已。 如瑾带着人正走到这处院外,前面迎头来了个御前的内侍。如瑾认出正是之前到王府传旨的内侍之一,听底下人议论,似乎是康保的徒孙,还冲撞了长平王。她留了心,就听那内侍近前道:“皇上体恤蓝侧妃,请蓝侧妃暂且在这里候着,不必急着去。一会皇上吃过燕窝羹,得了空,您再过去听宣。步辇稍后到,您坐着去。”说着,将小院的门叫开了,请如瑾进去歇息。 如瑾知道那里头有珍贵东西,岂会进去,笑道:“我还能走,就去齐晖殿外候着吧。” 那内侍就力劝,最后张锁也跟着劝,一个说帝恩深重,一个讽她不识抬举,红脸白脸的要如瑾进去等。如瑾就更不会进去了,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恰在此时,来了太医署的医正,还有白日去长平王府问诊的两位御医,身后跟着随从药童之类,好几个人。 “蓝妃原来在这里!我们方才去了您歇脚的宫院,那里宫人说您走了,要我们好找!听说您晕倒了,现在感觉如何?”医正上前行了礼,紧张地询问。 张锁就说:“蓝妃虚弱得很,请各位大人尽快看一看。”便请御医们进旁边的小院。 御医们忙请如瑾进去看诊。如瑾略想了想,医正她不熟,但另外两个御医是常去王府的,还可信。有了他们见证,她便迈步进去,暗中示意吴竹春留心张锁他们。 谁知直到御医望闻问切地诊了半日,张锁几个也没什么异动,只是在旁边随着,等御医开了安胎的方子离开,他们又主动出去相送。如瑾紧跟着他们的脚步往门外走,这屋里满墙的书架子,除了珍贵字画就是古董,虽则觉得对方不可能设愚蠢的失窃局,可她也不愿意在此多留。 张锁回身拦了她:“蓝侧妃在此歇歇也好,里头有床榻,铺盖都干净,您尽管用。我去看看步辇来了没。” 如瑾道:“不必了,岂敢托大让皇上久等,我这就去齐晖殿,无需步辇。” 张锁还要拦着,如瑾心中疑窦愈重,脸就沉了下来,“公公似乎在阻止我去御前,不知是何道理?适才传旨的是你,现在拦着我的也是你,我想听听公公的解释。不然一会到了齐晖殿,我便直接问问皇上。” 张锁目光乱闪。 吴竹春突然侧耳细听,须臾凝眉转身:“有脚步声。” 如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是次间的方向,顿时有些心惊。透过镂空的隔扇可以看见房间里的情况,厅堂的灯光透过去,那边并不明亮,可也能看得清里头根本没人。 身后,张锁已经退出屋外去了。 林十一猛地窜进了次间,直奔后墙方向。吴竹春则挡在如瑾身前。两个侍女是时刻不离如瑾身边的,以便应付各种突发状况。 如瑾看向门外。 张锁带着几个手下没走远,候在厢房的回廊上。王府其他几个侍女站在院子里,随时可以听候传唤。院子外还有王府的内侍们,按例不能随便进来,可要是她有吩咐,他们也能很快近前。 于是略略安心的同时如瑾便疑惑起来,张锁打得什么主意?若要陷害她,为什么他自己不走? 林十一已经轻手轻脚潜伏在了次间的后墙边,弓着身子,猫儿一样,随时能够暴起。看来吴竹春所说的脚步声就在那边了,她们练武的人耳力总会强一些。后墙也是满墙的书架,如瑾想到了自家锦绣阁的密道。那架子是能打开的吧? 一念及此,放了满满典籍的架子便无声滑开了,缓缓的,并不快。 寒光一闪,林十一不知从哪拔了一柄短刀出来,挥舞着冲过去。顿时几声清脆的铁器碰撞,一道人影从架子后跃出来,转眼和林十一过了几招。 “住手!十一回来!” 如瑾在林十一拔出另一柄短刀,准备双刀迎敌的时候大声叫住了她。林十一急退,横身挡在吴竹春和如瑾前头。和她过招的人也很快收手,无声退到了滑开的书架边。 如瑾脸色发青,盯着暗道口站着的人,厉声吩咐院中闻声近前的侍女们停步,“在外头候着,谁也不许进来!” 次间光线很弱,暗道口的光线更弱,可那袭明黄还是刺得她眼疼。 张锁的异常终于有了解释。一瞬间如瑾脑子里转过许多个念头,做了好多推测,可最终不得不承认,如此费劲辗转地把她弄到这里,来人的心思会是光明正大么? “皇上,万安。”她缓缓挤出几个字。 瘦骨嶙峋的皇帝扶着康保的手,从暗道里走了出来,原本合身的龙袍罩在他身上空落落的,随着他的脚步晃动,鬼似的。 他走到灯火明亮的厅堂里来,往林十一身上瞄一眼。 如瑾道:“十一收了刀过来,别吓着皇上。”又道,“皇上可伤着了?您从那地方无声冒出来,难免别人疑心,还请放过我的侍女,她不过是护主心切。”言语间没什么恭敬,反透着冷冰冰的怒意,语气也很嘲讽。 皇帝不以为忤,面无表情坐到了椅上,目光在如瑾脸上逡巡,“气色不大好,果真是累着了?” ------题外话------ yuyudian,叶词,cjhmmfl,有脚的风,hellocy,515633557,鸢尾19871028,yihan25,qquser6081894,兔耳芥菜,leiboo,iwis,桐叶长,清心静,zhuoyu1956,yy2620610,nanxiaoshu,世界尽头的风景,谢谢大家哦! 393 一时冲动 “多谢皇上关怀。我按您的吩咐去拜访了几位娘娘,一路走来颇有些劳累,宁贵嫔又罚我跪了半日,怀胎之初是有些吃不消了。连陈嫔娘娘那里还没顾得上去,我只好先回去歇一歇。只是皇上又传我回来,不知有何要事?” 很无礼的语气,我来我去的,半分恭敬也没有了。皇上又问:“适才,昏厥?宁贵嫔说你装假。” “皇上是要我和宁贵嫔对质么?御医刚看完,想必还没走远,我身子如何尽可传他们来问。” “你打她的侍女做什么?” “那宫女仗势欺人,故意不给我开门不说,回头还要兴师问罪与我动手。我若轻饶了她,皇家的颜面全要丢尽了。” 如瑾直视皇帝,问:“宁贵嫔在您跟前搬弄了什么唇舌,值得您将我拘在这里亲自问话?这样于理不合的事,莫非她给我安了天大的罪状?只是即便我犯了大罪,上有各宫娘娘,下有皇家宗府,皇上您病体未曾痊愈,漏夜前来亲审恐怕要伤及龙体。” “怎么这样大的脾气?” 皇帝靠在椅背上略调了调姿势,一双眼只盯着如瑾上下打量。因为进宫面圣,如瑾穿的是稍微正式些的对襟通袖大袄,天青色的素面底子,只在袖口衣摆等处绣了纤细的玉兰花枝,含苞的花蕾一直延伸到衣襟左右,极简单,却有静谧的秀雅。 月份尚浅,她的腰身依旧纤巧,此时肃着脸站在灯下,仿若野地里带了秋露的花,浑身透着生人勿近的冷。皇帝就想起不久前宁贵嫔的华服艳妆,以及那两道浅浅的眼袋。 去年新进宫的秀女也都年轻貌美,艳丽的,清秀的,娇媚的,高傲的,各有各的好处。他颇宠幸了一段,后来日子久了便渐渐丢开了手,觉得没什么意思。算起来如瑾也是去年的秀女…… 皇帝想起她未能入选的原因,问,“你的毛病好了?” 如瑾被皇帝盯得生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什么,“一直用药调理着,已经大好了。不过这毛病总有反复,说不准。” 今日进宫前她还想着要不要带那异味的香囊,后来怕气味近身久了对胎儿不利,又想着皇帝病着,她也怀了皇孙,以后大约不必用那东西了,所以就没带。 谁想皇帝还存了这个心! “不知皇上除了审问宁贵嫔的事,还有什么吩咐?我身体不适,有些……” 如瑾干脆自动呕了起来,捂着嘴,话也没说完。起初是故意,后来呕了几下腹中真得恶心了,一下子呕得泪眼婆娑,扶着两个丫鬟的手站立不稳。 吴竹春十分焦急地恳求:“皇上改日再问话可好,主子她实在难受,今儿整整吐了一天呢,您让她回府休息好不好,天色太晚了。” 皇帝脸色阴晴不定,似乎不相信如瑾是真难受。如瑾不管他,也不忍着,直接往地上吐污物。她今日进食少,其实也没什么可吐的,不过就算呕出来一点东西也是有气味的。晚风从门缝里透进来,将气味吹到了皇帝那边。 皇帝皱了皱眉,又看见如瑾吐了两口在自己衣服上,眉头就皱得更深。 康保随侍在旁边,轻声提议:“蓝侧妃这样子……隔间有床铺不如让她在此休息,也好随时传御医来。以前静妃娘娘也闹过孕中呕吐,太医署好像献过一个药囊,嗅一嗅就不吐了,奴才这就派人去找。蓝侧妃又脏了衣服,叫人来打热水给她更衣沐浴吧?不然一身污物怎好出宫。” 皇帝听得更衣沐浴几个字,眼皮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如瑾锐利的目光射向康保。康保没回避,眼里透着不怀好意的笑。 这阉狗!如瑾起了杀心。回头一定要除掉他,不然御前戳着这么一号人,以后还不知道会有什么祸患。 只是眼前这关…… 如瑾一边吐一边反身往门外走,伸手去推门。“不能弄脏宫里的地方,我这就回府休息。” “站住!”康保瞥见皇帝的焦急之色,厉声喝止。 如瑾才不理他,径自去开门。推了两下,却没推开。想是方才张锁顺手锁了门?可院里的侍女们怎会看不出异样? 皇帝缓声道:“这是机关扳动的门,你找得到扳手么?就在这里歇息片刻吧。” “多谢皇上好意,不过您政务繁忙,我就不给您添麻烦了。竹春,打开它。”如瑾直接吩咐。 吴竹春上前,沉腰弓步,一脚飞起将房门踹倒在地,伴着砰一声响,碎裂的木片散落四处。管它什么机关扳手,这样最省事。 “主子什么事!”院里的侍女们抢上前来。 “没事,我们回府。”如瑾一只脚跨出了门槛。 皇帝脸色铁青。康保尖声道:“你敢抗旨!” “什么旨?皇上要下旨留我宿在宫中吗?手书还是口谕?”如瑾胃里一阵阵恶心,强行忍了吐,扶着丫鬟直接出了厅堂。 院中的侍女们已经看见了皇帝,但没有一个人退缩惊愕,俱都静静立着,随时听命的姿态。如瑾感到安心,脚步也稳了许多。皇帝从暗道过来就是不想把事情闹大,有这些人手在跟前,她大不了来个鱼死网破,风波闹出来,看他有什么脸面面对天下人。 或者…… 如瑾倏然回头,静静盯了皇帝一眼。 他只带了一个护卫,她却有许多人……刹那间她有一种冲动。若是下那种命令,王府这群人会不会听她的? 她觉得极有可能会。 电光火石间如瑾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动,还是不动?走出这个院子,她极有可能面对皇帝不甘休的报复,而若在这里就干净利落地一了百了…… 似乎更省心! 皇帝对上如瑾的视线,心中猛然一惊。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帝王,整日对着朝臣和嫔妃这些心思十八弯的人,早已练就了洞悉人心的本事。如瑾眼里的变幻他如何不能察觉? “大意了!”他暗暗惊悸。 长平王还在齐晖殿,皇帝是借着更衣离开的,为了掩人耳目也没有多带随侍,一个康保,一个护卫,他身边人太少…… 如瑾的侍女会武,他在宫变清醒之后有所耳闻,但毕竟未曾亲见,当时又有京营官兵搀和,他一时就没有在意这等事,以为只是些练过两下子的女子罢了。可林十一刚才动手的刹那,以及吴竹春一脚踹开了厚重木门,都让皇帝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如瑾显然起了杀心。 她怎么敢!一个刚及笄的弱质女流,就算性子刚硬些,怎么就敢起弑君的念头! “……既然你不愿意,那就回府休息吧,朕让御医随你回去伺候。”皇帝恰如其分露出慈祥的微笑,一面站起了身,“时候不早,朕也歇着去了。” 原本安静立在书架边的护卫无声贴了过来,大约也是敏锐意识到了危险。皇帝心思稍安,快步朝暗道口走去。 “皇上急什么?身子没好全,走路小心些。” 如瑾眉头一低,对上吴竹春的眼睛。电光火石间的无声交流,吴竹春飞快朝着其余侍女们一挥手,带人直奔皇帝三人而去。 如瑾心中大石落地。 这些人果然忠心,连弑君的事都敢听命! “哎,你们……”立在游廊的张锁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妙,刚喊了一声,林十一抢上去拔刀搭上他的脖子,用目光询问如瑾。 “杀了。” 既然对皇帝动了手,不管结果如何,在场的人一个不能留。如瑾吩咐得痛快,林十一动作更利落,手起刀落,几下就将张锁和几个随从割了脖子。他们都是不会拳脚的,砍起来轻而易举。 “告诉外头的人警戒,给王爷送信去!” “是。” 林十一将带血的刀在张锁尸体上蹭了两下,飞快出了院子,又很快回来。“办好了。”然后持刀立在如瑾身边守着。小小的个子,却干脆利落得让人安心。 屋子里,吴竹春和那个御前护卫已经过了许多招。这种贴身的护卫都是特殊训练过的,动手时招式凶猛但无声无息,绝不会向跑江湖卖艺的人一样嘴里呼呼喝喝。而吴竹春和侍女们也都一样,就见一群人影来回翻腾,偶有兵刃碰撞和桌椅被打碎的声音而已。 那护卫是拼命的架势,吴竹春一个人有些吃力,很快几个侍女同时围了上去。而皇帝拽着康保挡在身前,脸色十分难看。余下两个侍女围着他们,他们没机会走脱。 如瑾回到了房门口。见皇帝有往方才做过的椅子上蹭的苗头,立刻道:“别让他动。捆了!” 她在宫里住过几年,深知许多看似平常的地方其实暗藏玄机。皇帝最是多疑心细,到处安上保命的机括也未可知。这房里既然有带暗道的书架和带机关的门,谁知道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侍女们立刻从腰间抽了暗藏的绳子,转眼间放倒了康保。 皇帝竟然还会拳脚,见人来捆,突然发难动起手来。如瑾不由意外。她前世在宫中那么久,也有得宠之时,可皇帝从来没露过这个本事,她是一点儿不知道的。这人果然城府极深。 只可惜……皇帝一个人怎么敌得过两个王府侍女,那都是她特意挑着带出来的好手。 “皇上!”招架吴竹春等人的护卫终于开了口,眼睁睁看着皇帝被捆翻而无力支援。猛然,他拼着挨了吴竹春两脚,腾手从腰带里掏了一个东西出来,飞快扔出去。 那栗子似的东西破窗而出,落在院子里发出巨大声响,堪比京营的火炮。 如瑾暗道糟糕。这显然是御前护卫报讯的东西,如此巨响,满宫里都要听到了!她只带了十几个人,若是宫中护卫全都赶过来…… 被捆了四肢的皇帝倒在地上冷笑。 “就是立刻杀了朕,你也走不出这里半步!” ------题外话------ xing010,15965905630,13564823115,1813890713,春树流苏,994319862,fxzhx,fxzhx,leiboo,清心静,彼岸花亚未,谢谢大家! 394 父子相见 “若真走不出去,我就先杀了垫底的,拖上你陪葬。” 如瑾毫不含糊,扬眉对上皇帝看似镇定自若实则仓皇难掩的脸。 危急关头她虽则紧张,但更多是感受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唯一后悔的就是多次起了习武的心而没能付诸行动,不然这样的场合亲自上前砍几刀,那才叫解恨。 像今日这样的事,她曾经不知憧憬了多少回,或者说,不知压抑了憧憬多少回。 往日她和那人总是距离太远,远得她连一丁点儿想法都不敢有。就算是当年饮下毒酒,恨不得直冲御前报仇的那一刻,理智也告诉她那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所以此时此刻更像是梦。 她的一时念起,竟真得做成了这想都不敢想的大逆之事。一身龙袍的九五至尊就在脚下匍匐,而她,是可以瞬间决定其生死的人。不过后续如何发展,这一刻,她可以掌控局面。 “主子,要转移别处么?!”吴竹春一刀捅进御前侍卫的胸膛。 此人之前已挨了重重两脚,脏腑都被踢坏了,不过勉力支撑而已,多人围攻之下终于招架不住,在吴竹春下手之后又身中数刀,死不瞑目地倒在了地上。 吴竹春连眼都没眨,上前割掉了他的脑袋,动作利落得堪比当年崔吉在如瑾眼前玩的那一手——为了防止敌人死灰复燃酿成大祸,杀人要割头,这是她们训练时听教头们反复强调过的,已然成了习惯。 身首异处的御前护卫让皇帝和康保都惊得不轻,尤其是康保,当场惨叫一声,仿佛那刀割在了他的脖子上似的。皇帝若在平日兴许还能保持镇定,但他中毒之后身体一直虚弱未愈,体弱的状态很是影响心境,在这种时候,额头就冒了冷汗出来。 “放了朕俯首认罪,朕念你初犯,又怀有皇家血脉,可免你一死。” 如瑾先回答吴竹春的话:“就在这里据守,别处情况不明,轻易换地方恐怕不好控制。总之皇上在这里,便是他们听了报讯赶来,也不敢轻举妄动。” 然后才笑话皇帝:“哄三岁小孩子呢?放了你,你自然可以免我一死,但你会灭了我的家族吧?还有今日这些动手的人,你会放过谁?纵虎归山的蠢事我才不做,横竖你今日莫想活命,有什么遗言赶紧说。要是你肯写个旨意传位我家王爷,我可以酌情让你死得痛快些。” 弑君这种事,要么想都别想,要么,一做到底。任何意念动摇或心慈手软都会后患无穷,如瑾对这个道理再清楚不过了。 皇帝面色非常难看,要活吞了谁似的,加上他本就苍白无血色,此时模样实在不忍观瞻。如瑾让吴竹春又捆了一层绳子上去,免得他搞小动作生变。于是皇帝更加愤怒,恶狠狠瞪过来。 如瑾将目光转投门外。 星河低垂,晚风瑟瑟,院中灯火不明,光线微弱。几条尸体横在游廊处,散着淡淡的血腥气息。血光见得多了,如瑾已然可以神情自若地面对。她侧耳细听外头的声响。 夜间的宫廷若无歌舞,是非常静谧的。此时也不例外,在护卫那声报讯的巨响过后,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人生疑。 怎么没有人过来护驾呢?或者只是查看一下也好啊。附近的宫人和巡守的内侍、禁卫呢?一炷香都不见动静,反应未免太慢了吧! “主子,奴婢出去看看?”吴竹春握紧了染血的短刀。 如瑾沉吟:“不必。就坐在这里等着,免得中了诱敌之计。” 自己这边人少,如瑾抱定了固守的主意,反正有皇帝这张保命符,怕什么! 时间一点点过去,四周依然静得出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如瑾感觉有些累,扶了扶腰,坐在椅子上歇着,随意说话。 “皇上,你们出来的时候,我家王爷在什么地方啊?”如瑾料着长平王一定刚被皇帝稳在某处等着。 但是皇帝不言声,只继续阴测测盯着她。如瑾就吩咐侍女:“把他眼睛蒙了,看得人心里不舒服。” 这是举手之劳,瞬间皇帝就被一条帕子盖住了眼睛。他愤怒地扭动身子挣扎,被吴竹春一脚踩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如瑾就说:“我还算是好心的,换个人来,还蒙什么眼睛费事,直接挖了眼珠子才叫立竿见影。” 既然已经动了手,什么忌惮也就没有了。被捆了的皇帝不叫皇帝,那叫阶下囚。如瑾不介意恶心刺激他一番——比之前世他曾经灭了蓝家满门,几句吓唬的话实在是太对得起他。 虽然这样类比有些冤枉他,前世是如瑾的前世,此刻的皇帝可是完全一无所知,什么也没做过。然而,单就他为老不尊的这点龌龊心思,也实在是让如瑾厌恶到极点。寻常百姓家若有这么一号家翁,顶多是让家族蒙羞家宅不宁,然而他是皇帝,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皇帝。被他盯上,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来…… 如瑾一点儿也不后悔方才一时冲动。 时间倒流回去,她依然会选择再冲动一回。 今晚,大燕朝这代皇帝注定要驾崩。她下定了决心。 院门突然从外被推开。 如瑾握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紧了紧,保持端坐不动。外头是有王府护卫照看的,没任何动静就开了门,来者该是自己人。 果然,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疾步走进。院子微弱的光线下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何用看清,只一个影子她也能认出来。 她紧绷的身体顿时放松,然而心情却并未完全松懈。 长平王能来到这里说明宫里局势稳定,可她对他的父皇动了手,他会有何反应?没有外敌的情况下,两个人之间的事其实也让她颇为忐忑。 “阿宙。”如瑾起身迎上去。 长平王疾步跨过院子,走进屋里扶住了她,将她重新按回椅子上。 “身子如何?宁贵嫔伤着你没有?那些御医开的什么方子给我看看。他呢?他做了什么?” 一连串的问话,语速也比平日快,显然十分着急。问话的同时他的视线扫过周围,将一切尽收眼底。当然被捆得粽子似的皇帝他也看见了,但他只是将之称为“他”。 亲疏立现。 皇帝眼睛被蒙了,耳朵可没堵着,亲耳听见儿子这样的话又惊又气,在吴竹春脚下奋力扭动了两下。 如瑾已然知道长平王的态度了。 她的精神终于放松下来。虽则明白还有很难缠的善后事宜,但终于不是她一个人面对了。 “没事,有些累而已,不要紧。”她眼里带了笑意。 “真的吗?”长平王上下打量她,见她的确没有不妥之处,方道,“你且忍一会,我已然派人去叫安胎的方氏了,今夜恐怕不便出宫,你在宫里歇着。莫焦心,一切有我。” 如瑾心里软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她绑了他的生父,他竟然半句都不问责,一心惦记她的身子好坏。便是皇帝实在不配为父,谈亲情孝顺都是多余,可事关重大,她总是捅了一个大篓子出来,他却也不怪。 “我不焦心,你也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只是这里该怎么办?”如瑾握了长平王的手,用下巴指向地上的皇帝,“方才那么大动静,宫里的巡守、禁卫为何没来?宫外想必也能听到吧?我……是不是打乱了你的步调?” “没关系。按部就班也好,快刀乱麻也好,总归都是一个结果。既然你替我提前走了一步,那就顺其自然好了。” 长平王微微一笑,转目地上囚徒:“父皇,您还好吗?” “老七!”皇帝终于不得不承认今晚恐怕要大难临头。小两口的对话听在他耳里,无异于催命鼓。 “老七你若弑君弑父,强行登基,恐怕朝中上下没有一个人会服你!你有多大的本事,知道怎么治国么,驾驭百官掌控势力岂是易事,今夜你杀了朕,明日天下就要大乱!到时刀兵四起,勤王之师兵临城下,你又能在龙椅上坐多久?” 皇帝说得急,剧烈咳嗽起来,险些背过气去,咳了好一会才勉强说完后头的话,“……赶紧好生放了朕,朕只有你这么一个成年的儿子,不立你为储还能立谁?百年之后这天下总是你的,急于一时只能鸡飞蛋打!今夜都是妇人歹毒,朕心里明白,断断不会牵连追究你的过失!” 威逼加利诱,听起来似乎真得很有道理。 长平王替他做总结:“您的意思就是,我放了您,您立我做太子,今夜的事从此一笔揭过,只处置蓝氏便罢?” “君无戏言,朕骗你作甚!” “什么时候立?” “……朕即刻写诏,连夜诏告天下。” 如瑾轻轻拽了拽长平王的袖子,用目光示意他将计就计。得了立储诏书,一切名正言顺了,接下来做什么都可以。 长平王摇头笑笑:“其实我不是很想做太子。” 皇帝问:“你待如何……难道,要朕即刻传位于你?!” “好主意。”长平王赞了一句,“父皇心思敏捷,儿臣惭愧。” “你……” 皇帝气结之时,如瑾低声道:“阿宙别跟他废话,早些料理外头要紧。” “别急,已经料理半日了。”长平王拍拍如瑾的头,“去里头躺一躺吧,这些事就不用你担心了。” 两人在这里说悄悄话,那边皇帝终于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沉声道:“放朕起来,朕写传位诏书与你!” “儿臣想立蓝氏为后。” “……”皇帝沉默片刻,终道:“准。”这是连治如瑾罪的条件都放弃了。 “儿臣想尊母妃为太后。” “你继位,生母自然是圣母皇太后。” “不,要独一无二的,不分什么‘母后’、‘圣母’。” “……可以。”皇帝此时真是非常好说话。 “明日儿臣就能登基吗?” 皇帝终于有些绷不住,露了一丝怒意,“新帝登基要筹备大典,岂是说登就登的!明日朕可发诏,待礼部筹备好一切,钦天监定了吉日你便能问鼎九五。” “若儿臣登了基,父皇做什么呢?一朝岂可两帝并存?” “朕自然做太上皇!你放心,一切政事朕都交给你打理,绝不插手。” 长平王思忖一会,纳闷道:“也就是说,您以后只担个太上皇的空名,什么都不做了?那您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反而您活着一天,我就要提心吊胆一天,担心您卷土重来。您要是尽早驾崩,我灵前即位,说不定明日就能如愿了,还等什么下诏找吉时!” “逆子!” 皇帝其实早已听出了长平王语气里的戏谑,只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总存着一点儿希望,盼着可以把长平王说服,所以才耐着性子讲了这半日条件,然而终于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白费力气。 “逆子不肖,朕生你养你许多年,竟养出了一条畜生!你觊觎帝位多久了?朕便给你这机会,来,来结果了朕!看你能坐多久天下!” 长平王收了笑,神色微凛。 “生我是母,养我是民脂民膏,你不过召幸一次得个便宜儿子罢了,敢谈生养?我不肖么?似乎差不多吧?残害兄弟,弑杀君父,这不是您当年所做所为?我很荣幸你如此言传身教。” 长平王上前,将蒙着皇帝眼睛的帕子解了,冷冷与之对视,“只不过,我像你的地方还是少,起码我不会随便对不该觊觎的女人动手。帝王之广有四海,君临天下的权力,可不是为了恣意收拢女人而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您的毛病是一点儿没改啊。” 最后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刚从冰水里拎出来似的。他背对着如瑾,是以如瑾看不到他的脸色。可光是一个背影也足够杀气弥漫,让人见之生畏。 “你……在说什么?”皇帝惊疑。 “您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被你惦记着只会让她们泉下不安。” 长平王从侍女手里接过一把短刀,手起刀落,当着皇帝的面,将一旁早已吓得不能言语的康保割断了脖子。血溅起老高,热腾腾喷了皇帝一脸,惊得他一抖。 长平王扔了刀站起来:“比如这样的奴才,当日三哥发动宫变时他卑躬屈膝,没一点儿忠仆气节,事后您却不舍得杀他,为什么?就为了他极其合您的心思,多年来专门给您拾掇良家妇女?父皇,别太让儿臣小看你!” ------题外话------ 邢彩云,何家欢乐,540509,nanxiaoshu,彼岸花亚未,basil,basil,wangqwangz,didodo,凤凰涅槃妤,xing010,yihan25,拿老公换肉吃,各位,谢谢! 395 忠与信任 “你、你真得敢弑君!你敢弑君!” 皇帝被捆得结实,一脸的血也没有手去擦,双目怒睁如同牛眼珠子,说不出的骇人。 长平王将刚杀完人的短刀交回侍女手里,接过帕子擦了擦手,随意扔在脚下,“弑君这种事其实没什么难的,别人一个脑袋,君王难道就多一个?左右一刀下去都是血溅三尺,何谈敢与不敢?” “大逆不道诛杀生父,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您也配谈天理?” 长平王不再理他,扬声叫候在外头的关亥:“张德怎么还不过来?” 关亥近期躬身:“已经来了,见王爷和皇上说话,奴才没通禀。” “叫他进来。” 长平王转身走回如瑾身边,“怎么不去躺着?别硬撑,便是不顾惜自己,也想想咱们的孩儿。” 侍女们已经把康保的尸首抬出去了,地上只余血迹。院子里张锁等人也已清理干净,只是空气中的血腥气是一时散不尽的。长平王半蹲了身子握住如瑾的手,“方才一时冲动了……可吓着你了?” 是指杀康保吧?如瑾看了看地上的未干的血迹,摇头道:“没关系,我早已习惯了,适才还亲自下令杀过人。” 几个内侍匆匆穿过院子来到门前,屋门早被吴竹春踢飞了,他们和直接进屋也没什么区别。如瑾一眼认出御前另一个大太监张德,身后那几个也依稀面善,想必都是他的徒弟跟班之类。张德给她的印象一直不错,不似康保那等谄媚小人,有时候她还能明显感觉到他暗中的善意。方才长平王口中提起他,以往种种蛛丝马迹,如瑾也渐渐联系在了一起。 原来张德一直和长平王交好么? “阿宙,你做你的事,不必担心我。不在这里看着今夜我大概是睡不着的,若是累了我自会去歇着。”如瑾将长平王拽起来,转头和张德微笑打个招呼。 张德微微躬身,“王爷,各处都安抚下了,禁卫那边也暂时稳妥。” 长平王未待回话,皇帝激动起来,难以置信地瞪着张德,大概是气急了,嘴唇直抖。“你……你这奴才!朕平日那样信任于你,许多事连康保都不知道,单让你去做,你竟然……你什么时候跟的老七?” 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帮长平王稳住宫廷,显然不是临时倒戈,而是暗中来往多日了,皇帝倒是还没气糊涂。然而张德先不答话,拿眼去看长平王。长平王说:“他时候不多了,有什么话只管与他说。” 张德这才眯了眼睛看向皇帝,“皇上信任我,只因我口风甚严,办事利落,比康保那种人好用得多。你只是需要这样一个人,而这人恰好是我罢了,没有我还有旁人,这种关系谈不上什么信任和感情。您用我办事,用康保享乐,两个奴才都是各司其职,只能说您很会用人。” “……”皇帝气结。 张德又道:“至于我什么时候跟的七王爷,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日子久了,觉得七王爷待人好,可以替我报仇,一来二去就走动起来。水到渠成的发展,您不能怪我。” “你有什么仇!” “二十余年的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您杀的人多,动动嘴唇的事,想必早已忘了。只是之余别人,那都是刻在骨头里的痛苦。” “二十年……你存了反心二十多年?!” 张德不再言语,只朝长平王躬了躬身,示意谈话结束了。长平王便开始安排事情:“右骁营的人到了之后让他们城外待命,京里一切照常,嘱咐陈刚扎营远一点,别吓着百姓,更别闹出恐慌的流言。至于城里,给几位堂官和要紧勋贵送信,让他们进宫侍疾。” 张德答应着,请求道:“恐怕会有不听话的,要跟王爷借点人。” “关亥跟去安排人手。” 两个内侍领命走了,于是不但如瑾,连气昏头的皇帝都明白了为什么讯号发出去半日没有人来救驾。“朕的……护卫呢?” 除了明面上的禁军,御前有许多身手极好的贴身护卫,平日不在外人跟前显露面目身形,关键时候去会及时护驾。然而今夜从始至终就是那个被干掉的御前护卫,其余人一个影子都无。 长平王随意道:“马犀是怎么消失的,他们一样。” 这么多年耗费大量财力人力暗中盯着御前护卫,工夫不是白做的。皇帝后知后觉,“马犀……原来是你?!” 马犀属下是御前护卫中的特殊分支,专司刺探,皇帝今年曾派其多次潜入辽镇追查太子生父的事情。最后一次马犀却没有回来,只有染血的信辗转送到了御前。也就是那封信,最终确认了太子的血统,让皇帝起了杀心……只是,还没等他下定决心动手,太子捷足先登了。 皇帝一直以为是辽镇何氏神通广大,暗中察觉风声干掉了马犀,谁知却是长平王! 等等……若是长平王杀了马犀,那么他想必知道太子的事,那么后来的宫变…… “那件事……果然是你?!”皇帝突然心思电转,想通了许多事情。 长平王坐到如瑾身边,将手搭在她腰上,用手掌的温度捂热她的身子。女子腰腹最怕受凉,即便是夏日也要注意保养,长平王和如瑾同眠许久,早就知道她体寒的毛病,于是常常帮她焐着。此刻跟前除了自己人就剩一个皇帝,长平王也不避讳,像是在家一样随意。 看在皇帝眼里就十分扎眼了。偏偏长平王还笑着说:“父皇别多心,儿臣没有那么神通广大,事先并不知道三哥要动手——不然,总也要好好安排一番,助他一臂之力。” 皇帝脸上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极力抑制着不想显露情绪,可刺激实在太大,惊怒之色还是被大家看个清清楚楚。 “父皇也不必觉得委屈,您这段日子不是一直在暗中查我?没查出来只怪您本事不济。一代新人换旧人,父皇,您老了。” 皇帝嘴角抽搐一下,显然已经气到皮肉不受控制。长平王却不知体贴,接着说:“若换了是我,便是如何怀疑儿子,也不会现放着有罪的人不做处置,难道还指望他们帮你不成,您是毒药还没吃够么?贝成泰罪证确凿,连他的要紧党羽儿臣当夜都帮你审问清楚了,您只停职不问罪是打得什么主意?皇后死了也不给发丧,连安国公府审了一半的案子都叫停了,想扶着他们抗衡我还是怎地?” 皇帝突然插言:“皇后是不是你杀的!” “父皇查了许久的事,还要亲口听我说?您既知道查这种细枝末节,怎不查查瑾儿身边都是什么人,不然今夜会栽这么大跟头吗。” 这是故意要把皇帝气死?如瑾还是第一次听说皇后的事,听父子俩这语气,难道皇后不是太子余党杀的?她不由看向长平王,长平王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如瑾便不打算问了。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她只是明白了最近长平王的忙碌和托病蛰伏源于什么。原来,皇帝冷置他这么久是因为疑心……他一句也没和她透露过,是不想让她担心么? 安胎的方氏被人带进了院子,长平王就扶了如瑾去里屋。这里每日都有人打扫,桌椅床铺都十分干净,方氏给如瑾请了脉,拿过之前御医开的方子看了,笑说:“王爷和主子不用担心,只是稍微劳累了,歇歇便好,没什么大碍。这方子吃不吃无所谓,普通的固胎养身药而已。我带了一盅热汤进来,并干净的吃食茶水,蓝主子就请用一些,再眯上一小觉,起来定是神清气爽。”说着便从带来的食盒子里拿了吃食碗盏。 长平王扶了如瑾坐在床上,帮她脱了鞋子:“歇吧,让方氏在这里照顾你,我到外头去安排一下。放心,随时遣人来告诉你进展。把这外衣脱了,回头让人送干净的来。” 如瑾之前为了恶心皇帝,故意在自己身上吐了两口,过了这许久还有些馊气,被长平王一说不由赧然。她自己都忘了这回事,他在跟前良久,是不是早就闻到了?竟一点儿也不嫌弃。 “阿宙你小心。”如瑾其实早就累了,此时依言除了外衣坐到床上,用薄被搭了腿和腰腹,紧紧握了长平王的手。“若事有可为自当奋力,若危险太大……早日将母妃送出宫去,我家里的人让他们早去觉远庵后山,我是一定留在宫里陪你的。” 长平王与她对视,眼里是幽深夜空的光彩,暗沉的,却不能直视太久,只怕要被那幽暗的光吸引了心神。片刻后他弯腰亲了亲如瑾的额头,认真告诉她,“宽心,到不了那地步。” 他握了握如瑾的手,转身出了房间。隔断阻挡了视线,如瑾只能听见外头厅堂里些许声音,似乎是皇帝被带走了。院子里有脚步声来回走动,须臾之后归于平静。 如瑾在方氏和吴竹春的服侍下漱口盥手,用了一些热汤和点心,然后垫了软枕在床头靠坐着歇息。她将手放在小腹上,月份太浅,什么动静都没有,但她依然觉得那里有完整的生命存在。 “刚刚知道你来了,就带你经历了这种事,吓到没有?”她无声和腹中的孩儿对话,“应该是没有吓到吧。你的父亲那么厉害,母亲我也不是胆小鬼,你是我们的孩子呀。” 母亲这个词第一次用在自己身上,如瑾感到十分新奇,心里暖暖的。我会好好休息,你父亲也会好好努力,我们都不会有事。她和孩子做保证。 长平王出门时沉稳的脚步和宽厚的背影,给了她很大很大的安全感。她愿意相信他能行。 “主子闭眼眯上一会吧,劳累一晚上了。”吴竹春近前轻声劝,“您别多想,更别自责,这件事根本不是您的错,您就该这么做的。这事对王爷是突发,对别人也是,仓促之间的应对谁也别想比得过咱们王爷,您只管放宽心好好歇着。常言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如瑾笑道:“你倒是会开解人。” 只是,她并没有自责。再来一回她还会这么做,而长平王愿意维护她,让她觉得此生幸甚。吴竹春刻意闲聊一些家常,说着宽慰的话,如瑾含笑听着,渐渐也有了困意。 “竹春,王爷那边有什么及时告诉我……”她累极,伏在垫得软绵绵的枕上渐渐睡熟。 素月高升,渐渐映淡了星辉。偌大的宫廷处处寂静,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似的。子夜过后陆续有高大的马车停在宫门外,高官显贵接踵而来,前后好几拨,全往齐晖殿去了。内廷里陆续总有人要往宫外去,宫门落了钥,有人想贿赂守门的,有人拿着开门的令牌,也有人躲躲藏藏想要浑水摸鱼,只是,没有一个走得出去,全都被禁卫拦住缉拿起来。四周宫墙上还设了两排弓手,一只鸟儿都没让飞出去。 夏季夜短,没过多久天就亮了,日头从东方天际一点一点冒出头,朝霞散尽,碧空如洗,是一个极好的大晴天。老早就有夏蝉在枝头鸣叫,高亢连绵的声音冲进房里,将如瑾从睡梦中唤醒。 她张开眼睛愣了一会,须臾回想起昨夜的事。 “竹春,王爷呢!” 吴竹春匆匆进了屋,“主子醒了?奴婢正叫人捉那知了呢,结果还是吵了您。王爷在齐晖殿呢,您放心,什么事都没有。” 如瑾坐起来,看到放在枕畔的一套衣裳,有饭菜的香味飘进来,早已不是昨夜的血腥气了。方氏笑着上来搭脉,之后说如瑾恢复得不错。 敢情是不错,这一夜她连一个梦都没做,睡得比在家里还酣沉,哪里像是昨夜刚经过大事的?如瑾匆匆穿戴梳洗,一边问宫里宫外的情况。“……皇上,还在?” “在。病得很沉,不认识人,话也说不清,是被昨夜的巨响吓着了,太医署的人都说要好生调养一段才行。至于调养多久,他们也不敢保证。”吴竹春轻声禀报。 如瑾微微怔了一会,随即反应过来。 这法子倒比弑君稳妥得多! ------题外话------ cathymrc,蝶舞灵动,13978011022,ricky520,糖糖1017,李13711940869,15009029686,xing010,清心静,13976594308,dongwudongwu,wawa929,yihan25,谢谢姑娘们! 396 杀鸡儆猴 齐晖殿的内室门窗紧闭,皇帝面如金纸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太医院的医正带了一群人轮番进内盯着,生恐一个疏忽就要发生意外——皇帝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太容易一命呜呼了。 接班守在御前的怕皇帝恰在此时咽气被自己赶上,换班出外头的又要被大臣团团围住问这问那,这一宿一群御医实在是累得不轻。齐晖殿外的小院子里站了十几个人,都是要紧的朝臣和显贵,两边平日就不怎么来往,此时更是分成两拨窃窃私语。 太医院的医正换班下来,在殿门口缓了一口气才硬着头皮上前接受大家的询问。 “皇上如何了,还没醒过来吗?” “这几日本阁看皇上身体一直好好的,怎地突然病势沉重起来?你们诊了许久只说是受了大惊吓,皇上九五之尊,真龙天子,有什么能惊吓到他?就没有别的病因?” “昨夜宫里有好大的响动,我们在家都隐约听见了,皇上病体初愈之际神魂虚弱,受惊也情有可原。只是这一直昏迷不醒……是不是太严重了些,到底什么病?” 十几个人七嘴八舌地发问,将医正问得心中苦笑。好在大家都是体面人,场面还不至于混乱。医正上前团团行了个礼,“各位阁老、侯爷,皇上自从端午节那场事之后身体一直非常虚弱,每日上朝理政都是强撑着,只是不愿意让大家知道罢了。昨晚政务繁忙,晚膳过后许久皇上还撑着批阅奏章,夜里风凉,寻常人不觉怎样,对于劳累过度又体虚的皇上来说就很伤身了。体弱再受惊,所以就成了现在这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 “又是这番说辞!”有阁臣不高兴,皱眉表示不满,“自从我们进宫听到的就是这一套,到现在还是如此,本阁不明白一声响动怎么就能把皇上惊成这样?别是有什么别的原因,你们太医署诊不出来吧?京里成名的郎中多得是,找几个进宫来会诊,本阁就不信他们也这样说!” 医正道:“下官等人轮番诊视,的确是受惊过度牵动了旧症,大人若是不信只管叫旁人来看。我等问心无愧,无论被怎样怀疑藐视,都会使出生平所学为皇上医治,鞠躬尽瘁,绝不虚言。”然后沉着脸草草向众人作礼,往太医署备药开方去了,将那质问的阁臣晾在一边十分难堪。 林安侯从勋贵堆里走出来,“魏大人初进内阁不久,敢说敢做,十分有担当,真让我等佩服不已。只不过有时操之过急,不如放宽心慢慢思量,方显阁老气度嘛。” 这魏大人原是工部一个主事,端午节之后贝成泰一系多人受牵连,虽然还没大肆查办,但好些都停了职,他就被提上来做了礼部左侍郎,授衔进了内阁。突然受到重用,又没有高层官场的积累,加上比较年轻,他平日说话做事就和别的阁臣有很大不同,许多人都在背后笑话他像是乡野村夫进城。此时被林安侯当众奚落,魏侍郎当即将气全都撒在林安侯身上。 “本阁做事岂用你教?纪侯爷靠上七王爷的大树,自然处处为他说话。昨晚的事蹊跷颇多,为什么偏偏王爷进宫的时候出了巨响?那巨响真是内侍们不小心引燃了炮仗?如果只是这种小事,宫里做什么突然戒备森严起来?本阁才不信事情如此简单!纪侯爷甘心助纣为虐,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听说令妹早就被七王爷撵出了王府,您真当自己抱住了大树?” 骂人不揭短,魏侍郎这是犯了林安侯的忌讳,当时林安侯就跳了起来,卷了袖子要与之动手,亏得被身边人拉住。勋贵走的都是祖荫,不像文官四书五经十年寒窗念出来,时时记着身份端着架子,许多勋贵是混不吝的,林安侯就是其中之一。现下被揭了短,当即就破口大骂: “你个走了狗屎运的乡巴佬,刚吃了几天白面,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御前岂容你这般巧舌如簧搬弄是非?王爷也是该你议论的?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也变大猫呢!满朝里从上到下就没你这么好笑的家伙,还不知道人背地里说你什么呢吧?想知道?爷就不告诉你!” 听得一旁几个阁臣纷纷皱眉,有那老成持重的咳嗽一声,提醒林安侯莫在御前喧哗。林安侯被人拉着不能上前,当下扒了一只靴子朝魏侍郎头上扔,魏侍郎猝不及防,官帽都被砸歪了,只气得脸色铁青,抖着胡子喘粗气,又自持身份不能与之对骂对打,十分憋屈。 “这是做什么?” 突然殿门再次开启,长平王沉着脸走出来,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夏日早晨太阳一起便热得不行,他这一出来却仿佛带了寒气,将院子里的温度都降低了。 林安侯恶人先告状:“王爷,魏侍郎说是您害了皇上,要从民间找郎中来看诊呢!” “把鞋穿上,成何体统。”长平王看了看他的脚,才转目魏侍郎,“魏阁老有何话讲,不如当面和本王说一说。” 魏侍郎把腰板一挺,收了和林安侯打架的狼狈,将官帽扶正,上前和长平王见了一礼:“太医署一群人看了这么久不见起色,下官觉得去民间找人来看说不定会奏效,皇上病势汹汹,恐怕不单是受惊这样简单,或许有太医们没能查出的病症也未可知,看病要紧,这时候就不必讲什么规矩限制了吧?” 林安侯插嘴:“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长平王让林安侯退下,点头道:“魏阁老言之有理。只不过端午之后太医们一直给父皇调理诊治,这许久未见魏阁老怀疑他们的医术,怎地今日怀疑起来了?适才在殿中隐约听到‘助纣为虐’云云,是魏阁老说的么?” 魏侍郎回头看看几位同僚,见大家或是对他的目光视而不见,或是脸色麻木事不关己,顿有一股扶大厦于将倾的使命感油然而生。 “王爷!下官正有几个疑惑劳您解答。” “阁老请说。” “敢问昨夜宫中巨响到底是什么?” “御前的内侍贪玩,弄燃了炮仗库。” “哪个内侍?” “几个杂役。” “他们人呢?” “杀了。” “杀了?”魏侍郎老大不信。 “惊了圣驾,不杀等着作甚?” “那……昨夜王爷为何恰好在宫里?” “奉旨进宫。” “旨意呢?” “口谕。” “那么传旨的人呢?” 长平王微微眯了眼睛,“魏阁老,您站得累么?叫人搬个椅子来,再立个书案,然后本王带了镣铐堂下跪着回您的话,如何?” 院中冷冷响起几声嗤笑,林安侯笑得最大声:“魏大人,王爷给你面子,你可别蹬鼻子上脸。” 魏侍郎含怒:“王爷,下官所问都是正经事,关乎皇上安危,关乎我大燕江山千秋万代!” 长平王叫人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殿门前扫视诸人,“魏阁老不累,本王可是累了。一夜未睡守在父皇跟前,要传御医,要调度宫人,要稳定宫廷,要传信给各位,末了还要接受各位的诘问,本王不是铁打的身板。” 林安侯抢着接话:“王爷辛苦,我等绝对没有诘问您的意思,都是个别人为了一己之私上蹿下跳。” 有一半人跟着他立即表态,剩下的,眼观鼻鼻观心。长平王朝魏侍郎道:“阁老问题太多,本王没精力一一答复你,叫御前的大太监过来给您问个痛快。”说着叫人去传张德。 魏侍郎紧盯:“每日形影不离的是康保,为何此刻却传张德?” “康保的徒孙放炮仗惊驾,他吃罪不起,畏罪自杀了。” “王爷,事情是不是有些太凑巧了?” 长平王抬起眼帘:“你想说本王谋逆篡位?” 魏侍郎板着脸不做否认。长平王冷笑:“魏阁老,父皇提拔你是为你做事勤勉,并不是让你上来胡思乱想的。稍有风吹草动便大言动摇人心,这是为臣之大忌,何况你还是阁臣。你看看身边,哪位阁老如你一样?便是心里真得这么想,他们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一直作壁上观的几位阁臣被点了名,终于不好再硬撑,纷纷躬身说“不敢”。恰好张德问讯而来,“哪位大人要问话?” 长平王说:“看来也不必问了,便是你答出花儿来,魏阁老也要说是你我串通谋逆。本王既然戴着谋逆的帽子,便做一两件大逆僭越的事出来,也好不负此名。”伸手指了魏侍郎,“关亥,将这位直臣就地杖毙,成全他一腔赤胆忠心。” 关亥领着人立时放倒了魏侍郎。魏侍郎大叫:“逆贼!皇上就在殿里躺着,你竟然在他病榻之前诛杀良臣,你必遭天谴!” “聒噪,别惊了父皇。”长平王命人堵他的嘴,“本王就是要在此杀人,你待如何?大燕的良臣绝不是你这般,便是杀了百个千个,也不可惜。” 关亥等人动作麻利,很快拿来了行刑的长凳和棍子,将魏侍郎按在上头一下一下动起了手。魏侍郎被堵着嘴喊不出来,每挨一下,身上就狠狠抽搐一下,显然疼到极点。开始还能梗着脖子和长平王对视,没过几下就没了力气,软趴趴伏在了凳上,再后来,连喉咙里哼哼的力气都没有了。 棍棒之刑都有讲究,有的一棍子下去外面看什么事都没有,其实已经打坏了筋骨,有的看上去皮开肉绽,其实不过是皮外伤,过后养养就好了。关亥深知主子要杀鸡儆猴的意图,带着人故意实一下虚一下交叉着打,既能伤命又能血肉模糊地吓人。 这等血腥场合,朝臣勋贵们不是没见过,甚至许多人曾经亲自下令杖毙过奴才。但打别人和打自己能一样吗?眼看着刚才还理直气壮的魏侍郎很快成了一团带血的肉,谁不心惊胆战?棍子每落一下,都仿佛要打在自己身上似的。 长平王端坐上方,冷眼瞧着院中诸人的神色,见最开始比较倨傲的几个人眼里都有了惧意,方才命人停手,将已经咽了气的魏侍郎拖出去。尸首在雕花青砖地上一路出门,留下触目惊心的长长血迹。 “和各位说说昨晚的事吧。”长平王吩咐张德。 …… 皇帝病重,内廷又有了不得随意走动的禁令。静妃亲自和巡守的内侍说想见如瑾,让他们给带话。如瑾接了消息,略一沉吟,派人去接静妃过来。 静妃带了儿子,进门就让侍女织素跪在如瑾脚边,十分愧疚地说:“昨晚这婢子偷懒不肯将你送到御前,结果那宁贵嫔纠缠半日,我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害得你被罚了跪。要是她早点报信,我哪能任由宁贵嫔欺负你!” 织素就给如瑾磕头,砰砰地往地上撞。 如瑾让吴竹春搀起她,朝静妃道:“娘娘这是干什么,些许小事何至于此,快请坐吧。”又让侍女给十皇子端点心吃。 静妃感愧地拉着儿子坐下,关切询问如瑾身体如何,胎气稳不稳之类的,说了一会家常之后提起皇帝,“……昨晚那声响动真把我吓了一跳,却原来皇上更是惊得勾起了旧疾,这真是……唉!” 如瑾含笑看着她,“皇上病得不轻,内宫里头没有皇后,以娘娘为最高,看来这段日子您要劳累了。” “我也是力不从心。”静妃搂着儿子,“微儿总不大好,我一副心思都在他身上,哪还有精力照管别的人。现在宫里和我平齐的还有几位,再不还有媛贵嫔她们,我是不想管这些千头万绪的事了。” “和您同级的几位娘娘要么深居简出,要么缠绵病榻,哪里能理事?媛娘娘碍着六王爷不便执掌内廷,宁贵嫔听说是刚被皇上禁了足,其余那些贵嫔娘娘又无子嗣,又无积望,拿什么管事?” “还有你婆婆……” “陈娘娘更喜欢念佛。”如瑾笑道,“能者多劳,您身高位重,内廷这摊事您是丢不开手的。若是怕耽误了照顾十殿下……不如,交给我照看几日?我昨夜受了惊一时不敢随意挪动,大概还要在宫中住上几天。” 静妃一惊,立即飞快掩饰惊容,笑着站起来:“这怎么可以!你怀着身子最受不得劳累了,万一害你累着可怎么好呢?我每日早起一会,晚睡一会,一边照顾他一边打理宫中事也就是了,万万不敢劳动你。” 如瑾道:“那娘娘可要辛苦……” “不辛苦,放心!” 方氏端了滋补的鲜汤上来,静妃便趁机告辞,如瑾笑着将她一直送到院门口,“听御医说,皇上的情况似乎不大好,朝中有王爷勉力撑着,宫里全都指望娘娘了。这时节未免会有流言四起,说不定更有人趁火打劫,咱们宫里宫外唯有一条心才能应对局面。娘娘觉得呢?” “正是这个道理。你放心,我都晓得。”静妃低头看看一直怯怯跟在自己身边的儿子,让身边服侍的退开几步,低声道,“若是皇上万一……请老七赏一块封地给我们,不拘哪里都可以,我和老十一起搬去养老,毕生再不进京。” 如瑾沉默一瞬,静妃便追着说:“没有封地也可,给我们一些财产过活,我便去民间做个富户,安稳一生也就罢了。” 如瑾微笑:“娘娘多虑了,您只管放宽心,王爷不是薄情之人。” 静妃再三道谢,这才领着人往自己宫里走。内廷到处空荡荡静悄悄的,大家都在自己房里不出来,外头就像是荒无人烟。静妃放满了步子,边走边思虑,十皇子扯她的衣角,“母妃,七哥要登基了吗?我不喜欢蓝嫂嫂,不想让她当皇后!” 静妃脸色大变,厉声呵斥宫人:“是谁在殿下跟前胡言乱语!谁教给他这样的话!”左右看看路上无人,抚着胸口冷静了一会,沉声道,“回去把蛊惑小主子的人交出来,否则每人领十板子!” 又告诫儿子,“跟你说过不许说蓝嫂嫂的坏话,你就是不听。面壁一日,今天不许吃饭!” 十皇子愣了一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静妃不理他,自己疾步往前走,乳母连忙抱起小主子紧紧跟着。十皇子哭了一路,脸色紫涨,织素揉着磕肿了的额头低声劝,“娘娘饶了殿下吧,他年幼不懂事,一时童言无忌……” “皇家哪来的童言无忌!这段时间为了将养他的身子,本宫宠坏了他,连最基本的忌讳他都忘了。”静妃越想越觉得昨夜之事可怕,明明前一刻如瑾还笑着和她说话闲聊,回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皇帝就重病垂危,而长平王再次迅速控制了宫廷。端午那次还可以说是京营助力,这一次呢?满宫的禁军护卫全都无动于衷,他是怎么办到的! 这样的本事,如何不叫人害怕。若说昨夜之前静妃还怀着隐隐的期待,到了今日,是一丝一毫也不敢想了。偌大的宫廷,无声无息死去实在是太过容易。 “带殿下先回去。”静妃在快到自家宫门前驻足,望着远方长天,下了决心,“织素,叫上两队内廷的巡守,和本宫去拜访宁贵嫔。” ------题外话------ 南来风徐徐,xhyp,有脚的风,18617305571,cjhmmfl,sxr5266917,13305017558,wawa929,李13711940869,laohusjd,老黑妮子,水蜘蛛1314,xing010,dan164471067,xooolove,yinian789,小白兔二代,zhuoyu1956,姑娘们好给力,谢谢啊~ 397 借机报复 宁贵嫔所住的宫院在潋华宫后头,比潋华宫小了许多,容不得多位嫔妃混居,于是便只有她一个人带着宫人居住,落得清净。 其实她原本是潋华宫主位,但自从萧绫获封住进来之后,两个人明里暗里总少不了摩擦。一个是久居高位容不得沙子的,一个是盛宠新人风头正劲的,几番交锋下来各有胜负,谁也没赢了谁去。偏生萧绫在皇帝跟前对两人的争锋缄口不语,而宁贵嫔得个空就要奚落几句,日子久了,皇帝大概有些烦。宁贵嫔几番要将云美人挪到自己宫里去,皇后不松口,她就求到了皇帝跟前,说什么若跟前没个聊得来的姐妹,还不如自己独门独院住着。皇帝当时正为前朝的事思虑,顺口就说了一句“那你便去后头那处小院子住吧”,宁贵嫔后悔不迭,可为时已晚。 好在搬出去没多久那萧绫也失了宠,从春恩殿侍寝被赶出来成为宫中笑柄,而皇帝对她和以往也没太大不同,宁贵嫔这才放下心来,渐渐又恢复了以前的掐尖要强,得空就让人去前头给萧绫添堵。再后来,萧绫复宠晋级,宁贵嫔不甘心被人嘲笑,一直找机会想要往更大的宫院挪动,只是皇帝总是懒得理会她,最后拖到端午节宫变,这事便越发没了着落。若不是一心想要讨好皇帝,她昨天也不会接了祸害如瑾的差事,到头来却弄个勒令禁足,真是要多委屈有多委屈,日头老高了还躺在床上不想起来,蒙着被子生闷气。 静妃在外叫门的时候,底下人报上来,宁贵嫔直接吩咐不给开门,翻个身继续躺着。可没一会,院里就有响动和惊呼,有人风一阵卷进屋里来,直闯内室将她从床上拎起。 宁贵嫔上身只穿了一个肚兜,外衣都没来得及披就被一路拖到了院子里。“你们干什么!你……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狠狠瞪着施施然走进院的静妃,一边慌不迭往露出的手臂和肩膀上捂。可下身的寝裤为了夏日凉快是用薄纱制成的,实在透亮得很,两条白嫩嫩的长腿在纱下若隐若现,内侍群里就有忍不住上瞟的。 “瞎了你们的狗眼!明日禀报皇上,一个个儿要你们的命!”宁贵嫔被扔在地上却不敢往起站,只怕泄露更多春色。服侍她的人全都被巡守的内侍控制着,几个懂拳脚的想要动手反抗,挨了几下揍全都老实了。宁贵嫔暗恨这些人不尽全力,后悔费了大力将他们弄到跟前,却一点儿都不顶用。却不知她自己此时势微,要想让宫人听命实在有些困难。 静妃命人关了院门,还让人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高高的台阶上吹风歇阴凉,板着脸对日头底下烤着的宁贵嫔说:“皇上不过让你思过几日,你不说老老实实反省,反而要心生怀恨恶意诅咒,该当何罪?现下皇上昏迷不醒,这罪责你担得起吗!” 宁贵嫔犹被打了当头一棒,她什么时候恶意诅咒了?皇上昏迷不醒又是怎么回事?怎么才躺了一宿,静妃就敢明目张胆地闯进来? “你在胡说什么?本宫贵为一宫主位,岂是你说诬陷就诬陷的!” 静妃瞥一眼侍女织素,织素带了人直入宁贵嫔寝房,须臾拿了一团皱巴巴的布料出来。“那是什么!”宁贵嫔一见织素进屋就知道不好。 织素说:“是从宁贵嫔枕头底下翻出来的,贵嫔娘娘还要问我么?这东西做的简陋,却也依稀能看出是个人形,尤其里头还写着皇上的名讳,真是大不敬。” 似乎是一团帕子被随意挽出了圆头做脑袋,其余就是披散的衣服,脑袋上明晃晃扎了两根绣花针,衣服翻起来,内里真写着“商钧”二字。宁贵嫔几乎要吐血,“这怎么可能在本宫枕头底下!本宫躺了一宿都不知道,这样的诬陷栽赃太让本宫小瞧!” 管你小瞧高看,管用就行。静妃冷着脸下令:“本宫代掌内廷,容不得这等龌龊事在眼皮子底下发生,来人,将这罪妇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你敢!”宁贵嫔顾不得羞,霍地一下站了起来,“本宫是皇上亲封的贵嫔,没有皇上的旨意我看谁敢动手!刘熙,你不过只比本宫高了一级,谁给你的权力处置本宫?来日闹到御前,本宫看你拿什么跟皇上解释。”急切间她直呼了静妃名讳。 静妃哂笑:“你还是等皇上醒了再说这话吧。”遂命人动手,还吩咐宁贵嫔的宫人,“主子获罪,你们一众都逃不了干系,早早把平日她做过什么说过什么都供出来,本宫或可酌情减轻责罚。供得好的,本宫调他到身边来当差。” 一群宫人大眼瞪小眼,眼睁睁看着宁贵嫔被按在刑凳上,立时就要挨打。宁贵嫔挣脱不开,咬牙切齿地骂,“刘熙你可别得意,趁着皇上不能理事便欺负本宫,日后本宫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又道:“你真当自己能执掌六宫?别做梦了!当初皇上不过用你牵制皇后罢了,现在皇后没了,你怎么迟迟不能晋位?这段日子你吩咐的事为什么满宫里都睁眼闭眼不听话?皇上根本就不想用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养你的儿子去,别到处耀武扬威,不然日后连儿子都养不住,可别怪本宫没提醒你!” “死到临头还敢张狂。”静妃咬牙。 侍女织素小声提醒,“娘娘……要么……” “要么什么?你还真怕了她?”静妃眉头一立,“打,给本宫用力打!只要不伤她性命,就是打残了也抵不过让皇上病重的罪!” 宁贵嫔顿时挨了重重一下,尖叫声直穿云霄,偏静妃不让堵嘴,“让她喊,让满宫的人都听一听,居心叵测、以下犯上到底是什么下场!” 可怜宁贵嫔穿得太少,趴在凳子上露出了整个脊背,白皙光滑的肌肤碰上板子就是触目惊心的红印,渐渐转紫转青,最后殷出鲜血来。整日娇养在深宫的女人哪里受得了这个,没几下宁贵嫔就连喊都喊不出来了。织素不由担心:“娘娘,她家里还有人在朝为官,万一……” “她家里有人,本宫难道没有么?”静妃让人在后背加了两个软垫子,舒舒服服靠坐观刑。宁贵嫔家里最高的官是做到布政使的祖父,而她家里几代陆续出过一些京官,是百年传承的望族,两下要真比,各有长短。自己本身来比,宁贵嫔貌美优宠,她有子嗣傍身,还更牢靠一些。 但她此时靠的不是家里,也不是子嗣。看看侍女担忧神色,静妃只作不知。她的依仗不是别的,就是今日长平王在御前杖杀了魏侍郎的消息。长平王那种深藏不露的人敢在皇帝龙床之前动手,那就说明,皇帝已经时日无多。这当口宁贵嫔刚冲撞了如瑾,而她还能和如瑾和颜悦色地交往,不趁此时了却往日积怨,更待何时? 这番心思不便当众言说,静妃只神色淡淡地看着宁贵嫔挨打,眼见一个娇滴滴的美人不多时便出气多进气少,软软瘫在凳上,后背腰臀连带大腿都血肉殷殷,心里无比畅快。 三十板子打完,静妃扬脸吩咐宁贵嫔的宫人:“抬回床上去养着,好好伺候你们主子,戴罪立功。” 主子都成这样了,宫人们哪敢废话,立刻哆哆嗦嗦将宁贵嫔弄进屋去,又躬身垂首出来听令。静妃道:“本宫之前和你们说的话都好好想想,要禀报什么只管找本宫。”然后带人施然离去。 宁贵嫔被打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后宫,一向笑脸对人的静妃突然露出这样的强横,一时间不少人感到自危,生怕平日里有意无意得罪了静妃被她一起发难,于是一整天里去往静妃跟前借故闲坐送东西的人络绎不绝。静妃私下里和侍女说笑:“宫里真是要变天了,从端午节那会儿本宫就发现,谁手底下有武力谁就是天,今日本宫算是尝到了甜头。任你多聪明多有手段,一顿棍子下去都得趴下!” 如瑾下午都在陈嫔宫里,陈嫔教给她怀胎时候应该注意什么,其实胡嬷嬷都讲过,但如瑾愿意听陈嫔满怀欢喜地絮叨。陈嫔怕她坐着累,特意让人搬了两条躺椅在厅里,两人卧着说话。陈嫔丝毫不提皇帝,话题只围着如瑾腹中的孩儿打转,如瑾也不提别的,仿佛只是寻常日子里的婆媳闲话。厅堂的门窗都敞开着,外头高天绿树,午后蝉鸣聒噪,颇有岁月静好之感。 只是有时一段话题告一段落,陈嫔端茶慢慢喝的时候,如瑾会望着蓝天出神。次数多了,陈嫔笑道:“你是担心家里的亲人吗?” “没有……”如瑾不好意思地笑笑。 陈嫔道:“没关系,宙儿是有分寸的孩子,他会保护好你的。以后这种时候大约还会很多,你要慢慢习惯。习惯站在他身边,习惯以你不习惯的手段处理问题,当初你答应嫁给他,就要有这种准备——到目前为止你做得很好,所以我放心。” 陈嫔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说过话,如瑾不由认真打量她。已经不再年轻的面容谈不上美,更多是一种宁静沉稳的态度吸引着人的目光,仿佛几十年的岁月静静沉淀在她身上似的。 如瑾突然意识到,能养出长平王那样的儿子,陈嫔她又怎么可能是一个默默无闻、针扎在身上都不吭气的窝囊女人。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150948729999,13973019501,玥眉,糖糖1017,chenabcd,邢彩云,dxh19810216,hy9025,桐叶长,zhuoyu1956,邢彩云,cjm2010,xb19770427,weiyuluohua,13980992584,xing010,tangyali1,清心静,想减肥的胖鱼,谢谢各位支持!今天发烧,撒个娇求抱行吗~o(>_ 398 胡思乱想 接下来的两天都很平静,起码表面上是这样的。宫里宫外没有人闹事,皇帝生病引起的变化只是不上早朝了而已,所有政务都由内阁商议裁夺。内廷的禁制也已解除,大家恢复了日常作息走动,只是外松内紧,宫里巡守的小队增加了一倍,京营也在城外隐蔽处驻扎以便随时应急。 第四天上午如瑾回到了长平王府。其实她第二天便可离开,不过一来为安全着想,二来也是为了对外有个说辞——声称当夜的巨响惊动了胎气,长平王便也间接成了受害人之一,应对外间的质疑更加理直气壮。 在府里稍稍安顿一下,如瑾首先回娘家看望母亲。秦氏深居简出不与京中贵妇来往,因此对宫里发生了什么完全不知情,加之那天张六娘弄樟木匣子的事碧桃也没告诉她,秦氏还以为女儿是寻常归家探亲,很高兴地迎了如瑾进屋,又让乳母抱小囡囡来跟前见姐姐,又吩咐厨房做好吃的,还嗔怪地说:“这么热的天你出门做什么,有事打发人来跟我说就是了,中了暑气可怎么好。” 又端详如瑾半日,疑惑道:“你脸色不如往日,果然是中暑了吗?看着也不似从前精神。” 如瑾看着母亲和妹妹,还有青苹碧桃孙妈妈等一屋子的人,被热闹温馨的气氛感染,觉得仿佛是离水久了的鱼突然回到了河里,说不出的妥帖踏实。这几日在宫里的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全都可以抛在脑后,再也不算什么大事。 “母亲,我挺好的,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她靠着秦氏坐了,顺势依偎在母亲怀里,“天气再热我也要回来啊,若是打发丫鬟来,您能看见女儿、听女儿说笑吗?” “这孩子……”如瑾很少这样撒娇,秦氏赶紧搂了女儿在怀里,嘴里却说:“坐没坐相的,成何体统。” “在您跟前要什么体统。”如瑾靠在母亲怀里感到特别温暖。被长平王抱着的感觉和这是不一样的,长平王再疼她惜她,在他怀里她仍是一个成年的女人。而在母亲的怀抱之中,她可以永远长不大,永远做一个孩子。 想到这里,她的手不由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暗自好笑。都是要生孩子的人了,却还想当孩子……大概母亲的怀抱就是有这种让人情不自禁的力量吧! “母亲,我告诉您一件事,您听了一定欢喜。”如瑾凑在秦氏耳边说悄悄话。 “什么事?”秦氏摸着女儿柔顺的长发。 “我有了。”如瑾抿着嘴微笑。 “嗯?”秦氏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腹中有王爷的骨肉了,您不是一直盼着女儿怀胎么。” “……啊!真得?!什么时候?”秦氏的目光不由自主往女儿腰腹上瞟。如瑾笑着说:“才一个月左右,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秦氏抚着胸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怪不得你脸色不好,是不是滋补没做好?女人怀胎的时候顶顶要紧,千万马虎不得,不然不仅自己伤身子,日后孩子也会受影响的,你要注意啊!当年我就是没好好养着,结果你长这么大都胖不起来。” 面对母亲又欢喜又焦急的样子,如瑾觉得把怀胎之事说出来真是对了。原本她想过段时间等胎坐稳了再告诉家里,可是从宫里出来之后,骤然见到亲人的面,被温暖的感觉包围着,她不由自主就想和母亲分享这种喜悦。 孙妈妈等人也是十分惊喜,纷纷上前道贺,秦氏高声道:“赏!每人都赏一两银子的封红,贺瑾儿有喜!”得了钱嬷嬷上缴的老太太私产之后,秦氏不必再为家中开支的捉襟见肘而犯愁,但客居京中开销甚大,她平日是十分节俭的,况且老太太的私产轻易动不得,像今日这样一赏就是一两,那是真高兴到了极点才会做的。 满屋子仆婢笑着道谢,一直伏在乳母怀里的小囡囡眨巴两下眼睛,张开小手要如瑾抱。如瑾要接,秦氏拦了,“这时候千万小心,别不管不顾的。”小囡囡立刻扁了嘴。如瑾道:“没事的,妹妹很乖对不对?”说着接过妹妹抱在怀里。一岁多的小孩子正是好动时候,何况囡囡本就比别的孩子淘气,可这时候到了如瑾怀里竟然老实了,只坐着啃手指头,奶声奶气咿咿呀呀地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 孙妈妈笑道:“四小姐也知道姑娘此时金贵,真懂事。” 如瑾闻着妹妹身上的奶香味道,忍不住在她雪白的小脸上亲了一口:“乖囡囡,等明年这时候你就有个小外甥女了,你们一起玩,你可别欺负她。” 秦氏嗔道:“净说笑。什么外甥女,是个外甥才好呢。那是王爷的长子。” 如瑾笑呵呵的,不和母亲争辩这个。长平王一直说想要女儿,其实她心里也是愿意生个女孩儿的,女儿贴心,以后长姐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多好。 屋里正热闹着,贺姨娘来了,每次如瑾回家她都要来跟前说一会话。这次听说如瑾有了身子,也忙跟着众人恭喜,“我事先不知道,连个礼都没备……” 秦氏笑道:“何况是你,连我都是刚刚才知道的。” 如瑾请贺姨娘坐:“什么礼不礼的,咱们常见面,还短了这一回么?等孩子落了地我还要跟大家要重礼呢,你们可得早早预备。” 大家都笑起来。 长平王仍留在宫里,打的是侍疾的名号,其实是在处理善后,如瑾惦记着那边不便在家中就留,和母亲闲聊了一会,就打算去老太太和蓝泽那边点卯之后回府。 秦氏一直送她穿过大半个园子,一路上念叨着怀胎时候的宜忌,这些如瑾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此番只得又听一次。眼看着就要出园子了,如瑾劝着母亲留步,碧桃上前道:“太太放心吧,奴婢把姑娘送出二门再回来禀您”。秦氏这才依依不舍望着女儿穿花拂柳远去。 碧桃挨着如瑾身后走,其他服侍的都知道她们有话要说,退开了一段距离。碧桃低声询问樟木匣子的事,“……对您真得没妨碍吗,您脸色是有些不好。” 如瑾道:“放心,我是这几日在宫里侍疾累着了,歇歇就好。王妃已经送去了觉远庵,这件事你就不必跟太太提了。” “是。奴婢回来和谁都没说。”碧桃停了一瞬,突然说,“姑娘,凌先生……” 如瑾倏然驻足,“怎么,他有事?”蓝府外院的何刚一直领着不时去探望凌慎之的差事,骤然听碧桃提起,如瑾以为是凌慎之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碧桃忙解释,“姑娘别误会,凌先生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他一直在那种又脏又乱的地方住着,粗茶淡饭,过得很辛苦。他总是周济去看病的人,自己反而有几次连房钱都交不上……他那么好的医术,去哪里坐馆不能衣食无忧?偏生要日日于贫民为伍……” 碧桃咬了一下唇,低声说,“姑娘,您说他是不是还惦记着您,所以才……故意自苦?” “不许胡说!”如瑾凝眉,“这样的话,不要再让我听到第二遍。” “是……” “先生淡泊明志,自有风骨,他那么坦荡的人怎会为了一个女子想不开?你在侯府里虽是下人,可也自幼华服美食,整日生活在内院之中,自然看不到外头百姓过的日子是什么样子。凌先生走南闯北,见识远远大于你我,他肯在贫民之中生活定有他的道理,你这般胡乱揣测岂不是看低了他?” 碧桃羞惭低头:“是奴婢浅薄。” 头顶林荫郁郁,鸣蝉嘶叫,如瑾教训了一通丫鬟,自己心里反而有些堵得慌,觉得那蝉声颇为刺耳。勉强压住了胸中泛起的不适,无声叹口气,她放柔了声音,“别怪我说你,是你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凌先生那边若有捉襟见肘的时候,让何刚去试试可否帮衬,你却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是……只是凌先生他那个人,未必肯要何刚周济。” 如瑾又何尝不明白。末了只道:“你回去吧。我去祖母那里坐坐就走。” 碧桃行礼告退,如瑾在原地默了一会,举步朝前。她的手下意识放在腹部,脚步渐渐加快。 …… 炎热的六月很快过去,更炎热的七月接踵而来。正是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如瑾因怀着胎屋子里却不能用冰,于是越发难熬。好在今年雨水不少,下过雨之后总能凉快些许。一场雨后,如瑾坐在窗前用并不熟练的针法给未出世的孩子绣肚兜,祝氏穿着木屐淌过水迹未干的院子,老远就隔窗笑着喊:“主子快放下针,回头王爷看见又要心疼!” 如瑾透过轻烟似的纱窗往外看,瞧见祝氏一身枚红色的细纱褙子异常耀眼,倒让人忽略了她身后默默跟随的副手木云娘。雨后初晴,空气新鲜,本就让人心旷神怡,何况又是笑语随客至。如瑾心情颇好地放了手里的活,笑着命人引她们进来。 祝氏进屋就从袖子里掏出几张纸,铺开了摆在如瑾坐榻的矮脚桌上,“这次要遣散的人都写在上头了,从哪里来的,要安排到哪里去,并她们的家身以及在王府里做什么都有,主子您过目。” 如瑾打眼一一细瞧。对哪个名字感到陌生问起,旁边木云娘就会轻声解释这个人的身形样貌、性子喜好,还能说出此人在府里几年来都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要紧的,记忆力非常好,连祝氏都自愧弗如。 这样看了一遍,如瑾将几张纸又交还给祝氏:“那就这么办吧,你去安排,三天内将她们全都送出府去。” 姬妾、侍女、舞姬乐女等统共三十二名,就是这次要遣散的人。长平王一直在宫里和内阁忙乱,这些事就全由如瑾安排处理了。王府里人数太多,这次是打着摒弃声色励精图治的旗号往出遣女人,以后还会慢慢遣出男仆甚至内侍,将王府内外彻底梳理一遍。 ------题外话------ dongyequ,xiaying1970,basil,拿老公换肉吃,猫小q,xing010,amaypan,春天里的linda,xwjuan,zhouhongjin,nanxiaoshu,whx3900939,miya0119,xiaomi1,42542,cjm2010,wangqwangz,xbmm,糖糖1017,午梦千山雪,lilianql,1813890713,骆静怡,sadi9911,yihan25,黎美萱漫步云端,13015065511,李13711940869,leiboo,谢谢大家,今天也挺住了(*^__^*) 399 情不自禁 这一次遣出去的人,有故意放出去暗中做事的,就安排在自家田庄或者生意里,有确实是暗里的桩子或无用之人,就给银子彻底打发走,因为人数不少,前前后后分了好几批,直闹到七月过半将近八月的时候才安定下来,于是王府里空出了不少房子,如瑾就把该收拢在一起的人都收拢了,腾出几个整套的院落空着,任长平王随意安排使用。 琐碎的事情不少,如瑾又要照看自己的生意。彭进财把绣铺开到了第六家,招了几个新掌柜看店,虽然规模都不大,也是一笔进项。和刘雯江五共同做起的手工铺子也开了两家分店,同时因为如瑾的镖局走了几笔外地生意,把手工货物顺路带去外头卖效果颇好,如瑾就建议刘江二人往外地开铺子,她自己则把精力都放在了镖局的驿点扩散上头。 从京都往东西南三个方向,她从长平王那里复刻了一张简易的大燕舆图,将要设驿点的地方都做了标记,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镖局生意扩大到所有行省。只是北方的辽镇被何家控制着,轻易不好往那边做手脚,若是只安排寻常走镖生意倒没什么意思了,犯不着费那个力。 “何家最近如何,一点动静都没有吗?”这日长平王从宫里回来,洗漱吃喝完了在床上歇着,如瑾凑到他跟前打听。 长平王在外累了一天,精神倒是不短,想来和他常年不间断地习武炼体有关系,他将如瑾慢慢拉到自己怀里抱着,半阖着眼睛养神,一边答说:“没有动静,昨日还送了一封请安折子过来关心皇上身体,将当地的人参鹿茸各种补品拉了整整一车进宫,比年货时送得还多。” 大夏天的,送什么人参鹿茸,皇帝此时是虚不受补,真用了那几百年的老山参还不直接过去了?如瑾道:“听闻何家在辽镇盘踞多年,军中上上下下都被他们渗透了,寻常一个小把总在当地都是霸王,以前唐允送来的消息经我手时,每次有关辽镇的都有一半是何家一系为害辽镇的事情。不说别的,就只看他们养出庆贵妃那样的女儿,便可知何家有多跋扈。皇上当日赐死了太子一家何总兵就没有反应,到现在皇上病危你又成了唯一理政的皇子,他们怎会还无动静呢?事出反常必为妖,他们越是老实,越让人不放心。” 长平王拍拍如瑾的头:“我知道。你安心养胎便是,这些外头的琐碎不必费神,有我呢。” 如瑾伏在他怀里,轻声道:“我能想到的你必定都能想到,可若不让我想,空下来我反而越发不能安心。” 长平王侧过脸来亲亲她的额头:“那你想想就好,不必担心。” 如瑾失笑。哪有想了之后不担心的。知道他是哄她,便也不追问了,只将头挪了一挪,更紧地贴着他的肩窝,“你每日回来若是不累,就把外头的事和我说一说,我帮不了你什么,可若什么都不知道就会担心你。要是遇上事,更不懂怎么应对才好。你告诉我,我就懂了。” 长平王嘴上应着,其实却有些心猿意马,如瑾发间的香气淡淡萦绕在他的鼻端,让他忍不住想起她身上的清香。她沐浴时用的香露总是换,每一次都让他情不自禁。 “瑾儿。”长平王觉得身上发胀,翻身盯住如瑾。 那眼里的热度让如瑾吓了一跳。她再熟悉不过他这样的眼神了,不由心跳加快,脸也红了,眼睛直往床栏的雕花上瞟。 “瑾儿,我看看。”长平王的手伸进了如瑾的衣襟。夏日衣衫单薄,如瑾今日穿得又是没有腰间束带的长衫,对襟盘扣被他一扯就弄开了,温热的大掌覆在她胸前,只隔了一层薄薄的杏色肚兜。 “别闹!”如瑾忙推开那只不安分的手,压低声音嗔道,“胡嬷嬷说了,这时候不能……不能……”不能了半日也没说出下头的话,只道,“……会伤胎气。” “我只看看。”长平王的声音带了些许无赖的哀求,眼里也露出可怜的神色,“好久没碰过你了,看看也不成么。” 说话间,还不容如瑾表态,手指已经灵巧地解开了肚兜的玉蝶盘扣,还赞道:“系在前头的就是方便,以后让针线房都做这种,那些在后头系的里衣全丢了吧,你不好穿,我也不好解。” “我贴身衣物都是丫鬟做的,谁用针线房!”如瑾羞恼,反驳完了才醒悟话题的关键不在谁做衣服上。 偏长平王接得顺口:“那就告诉丫鬟。” “你……这种事怎么跟丫鬟说。”如瑾简直想把他踹下床去,只恨自己力气不济。 “啊?为什么要说实话?”长平王面露不解,“莫非你打算说是因为我喜欢吗?直接说你喜欢系在前头的就成啊。” “……” 长平王望着脸色通红的如瑾,终于板不住哈哈大笑,一连在她脸上亲了好几口,“你不笨啊,为什么在我怀里就变傻。” 说话这半晌他已将如瑾衣服全解开了,半个身子伏上来,用手肘支着,不让身体的重量压到她。这份体贴如瑾全然没注意,她实在是被他眼里的热度烧着了,不仅脸红,脖子都红了,她甚至觉得身上也红。 因为从来没被他这么看过。 屋里灯光明亮,床帐子也没放,她半个身子都袒露在灯光下。肚兜被拽到一边,长平王的目光只在她身上流连。她想拉过被子遮一下,手却被他扣住。 “别怕,只看一会就好。”他在她下巴上轻轻啃咬,“我还从来没这样看过你呢。” 是没有。如瑾怕羞,总是要他熄掉灯火才肯,便是端午节之后任他纵情的时候,也只不过偶尔迷醉间被他“欣赏”一遍。像这样展露在灯光下真是头一回。被他唇齿间的热气拂过,如瑾身体轻轻发颤。她紧紧闭了眼睛。 “你不想看我吗?”他开玩笑,吻过她的眼,手掌覆在她胸前慢慢抚摸。 以往的缠绵画面在如瑾脑海中飞快掠过,她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自己会把持不住。“阿宙……停下。”她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长平王停住动作深呼吸许久,显然也在克制。 “嗯。”最后他终于算是克服了本能的意愿,拉过被子将如瑾裹住,挨在她身边躺下。 如瑾老老实实躺在被子里不敢动弹,夏日的晚间热气未褪,她很快就出了汗,可还是觉得被子里安全一些。还是长平王将被子拉了拉让她露出肩膀和双腿散热,然后叹口气,“这样不行啊,你不能总是引诱我。这方面你知道我自控力很差。” 谁引诱他了!如瑾给了他一个白眼,侧过身子用后背对着他。 赌气道:“王爷若是忍不住,妾身给您安排人服侍。” “安排谁?” “王爷想要谁就安排谁。” “想要侧妃蓝氏,什么时候安排好?” 如瑾没绷住,无声弯了弯唇角。须臾想到自己怀胎还要许多时候,长平王他……上个月可没少折腾,似乎放纵起来……对这方面很有渴求。他忍得住吗? “阿宙,你要是……” 要是了半日,后头的话她不知道怎么说,也不想说。 告诉他不必忍耐,觉得谁合适就收了谁吗?或者说,若是他一时犯了错不必隐瞒,如实相告她一定会以礼相待新来的姐妹?这都是一个合格妻子该说的话,可哪样她都不想说。打心底里,她压根不希望他亲近任何别的女子。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开始习惯于他只有她一个,并愿意一直保持这个习惯不要改。不管是主动改,还是被动改。 “阿宙。”她转过身去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将头埋在他的胸口,瓮声瓮气地说,“你不许在我怀胎的时候去碰别的女人,不管是谁,都不许。否则我就挺着肚子回娘家去,回青州去,生下孩子就姓蓝,这辈子不认你。” 长平王胸膛震了两震,显然是在忍笑。如瑾严肃:“不许笑,我是说真的。说到做到。” “遵命!王妃下令,小的莫敢不从!” “谁是你王妃。”如瑾在他脖子上掐了一把。 长平王只觉得像被小奶猫轻轻挠了一下,不但不疼,反而又有些情不自禁。“王妃不必以色诱,小的已经保证听令了,需要发誓么?” 如瑾哼了一声,预待松开手不理他,却被他按住。“好了,不闹了,这件事我自有办法。” “什么事?”他突然语气严肃,如瑾不由抬头。 长平王没答,如瑾想了想,认为是方才自己说“谁是你王妃”让他听在了心里,便道:“这时节在意这种细枝末节做什么,正室侧室有什么分别,皇上重病,中宫无人,你自己废妃扶正侧室,名不正言不顺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算了。” 她虽然不再整理消息了,可朝堂上没了皇帝哪有那么容易摆平,长平王御前杀了一个侍郎只是权宜之计,连她都明白只是镇得住一时而已。底下堂官吏员们人多心多,鬼大得很,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然长平王怎么会忙得一天只有三四个时辰在家。 这时候再搞什么废妃立妃,纯粹是给自己添乱。于父皇重病之中宠妾灭妻,朝臣们立刻可以借此扔一个不孝不义的罪名过来,难道还要遇到一事就开一次杀戒吗,为女人杀臣子更是站不住脚。如瑾深知此事之险,因此絮絮劝了长平王半天。说着说着,却听见他愈加绵长的呼吸声,打眼一看,竟是睡了。 “……浪费我的精神。”如瑾嘟囔一句,轻手轻脚下地熄了灯,复上床依在他身边,也阖了眼睛。 隔了几天,长平王有一晚回来的很早,日头还有半个挂在西山呢,他就大步进了辰薇院,屏退丫鬟拉着如瑾进了内室。 “看。”他从袖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账簿一样的蓝皮册子,“我就说有办法。” 如瑾狐疑接过册子翻开,顿时愣住。原来他那晚说的“这件事我自有办法”,竟是如此? ------题外话------ zhuoli,wxq710210,wujunyi,bnnn513,hbltao78,勇者无敌,zf654321,木羊乖乖,liang5qun,李悠嫣,何家欢乐,jjlin79,聪惠,susanli2009,醉依栏杆,严鹏云,lbook,13564823115,老巫婆在线a,wy1376194813,13910388458,15009029686,凤凰涅槃妤,cdbazby,世界尽头的风景,荆棘鸟wy,wawa929,谢谢诸位~剧情缓一下,来点亲热戏 400 食髓知味 反应过来长平王的意思,如瑾脸上腾地一下子烧起来,耳根子都红了,“啪”地一声把册子摔在长平王怀里,转身便往外走。 “跑什么。”长平王轻轻一带,把她拉了回来。“不喜欢吗?”他凑在她耳根轻声问,灼热的气息将如瑾包围。 “没正经。”如瑾咬牙。 “我特意问了敬事房的老人和宫里积年的安胎嬷嬷,他们都说不打紧,等胎坐稳了之后小心些儿便是。”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着他,“瑾儿好好养着,过些时候咱们就可以用了,你先熟悉熟悉。” 这有什么好熟悉的! 册子上画的全是孕中女子的春宫,他从哪里淘澄出来的坏东西!如瑾怒道:“难道我好好养胎就是为了这个?” “这是什么话。养胎自是为了稳妥生产,但……你不想我么?”长平王抱着她不肯松手,“之前那几次,你都说喜欢。” 如瑾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个家伙惯会钻空子。发现怀胎之前那段时间她纵着他,渐渐自己也难以自持,意乱情迷之间所说的话他倒是记得清楚…… “夫妻私下里,这些有什么好羞的。”他笑着哄她,“难道你愿意我去找别的女人?” “你敢!” “就是。我又不敢,你又不让……”他露出十分可怜的神色出来,如瑾特别想拧他的嘴,问问他怎么可以这样装相。好歹,堂堂一个王爷啊! “我没进府之前的那些年,你又是怎么过的?怎么忍的!” “那又有所不同。有句话叫做食髓知味,你饱读诗书难道没听过?没有你的时候也就罢了,有了你,知道你的好,你忍心让我独守空房么?” 长平王抱着如瑾坐到软榻上去,嘀嘀咕咕说着悄悄话,半日才将满脸通红的如瑾哄得失声笑出来。天黑下来,屋里需要点灯,丫鬟们把厅堂的屋子点亮,廊下和院中也点了灯笼,可是没到里屋来。如瑾腹中咕噜响了两声,不由赧然,“饿了……” 长平王便将手放在她肚子上:“你最近挺能吃的,一大早起来都能吃满满一碗白米饭,胡嬷嬷说的果然不错,怀了孩子要吃两个人的饭。” 如瑾抬袖看了看胳膊,“好像长胖了。再这么吃上半年可怎么好?” 厨房的褚姑本就擅长各种菜式点心,现在更是听了胡嬷嬷的吩咐每日变着花样给如瑾折腾吃食汤水,一天下来如瑾要吃四顿饭外加好几盅炖品,不胖才怪。 长平王用唇碰碰她的额角,“胖些才好,你原本太瘦了,我喜欢看你圆润起来。” “若是长成了胖大妇人呢?” “那么我要多练些力气,不然抱不动你。” 如瑾笑着哼了一声,推开他站起来,扬声要丫鬟摆晚膳。“好容易你今日回来得早,一起坐下来慢慢吃饭,然后去园子里散散吧?你饭后还要去锦绣阁吗?” “不了,今天休息。”长平王伸个懒腰,懒洋洋地说,“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总是紧绷着辛劳早晚有一天要撑不住。” “那怎么偏偏是今天呢?”如瑾自己点了烛火,坐到妆台边整理被弄乱的头发。 “因为今天得了这个,一时高兴。”长平王把扔到一边的蓝皮簿子重新拎起来,眼见着如瑾要恼,这才笑着说,“是今日敲定了由谁接替魏侍郎的班。” 如瑾知道这件事。魏侍郎在御前被杖杀之后,礼部右侍郎的位置一直空着,朝中几股势力都想往进安人,互相扯皮了许久也没定下来。“是谁?你这么高兴,想是你的人?” “说起来还与你有亲戚。是刘衡海的表舅兄,叫做戴稳,原是户部一个管库的郎中。” 刘衡海的表舅兄?“是大伯母李氏的表哥?”刘家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亲戚了。大燕官吏机构庞大繁杂,户部底下各司各部郎中、员外郎等官员不说一抓一把,也是相当多了。管库的郎中有的是闲职,有的颇有油水,不能一概而论。但无论如何,伯母李氏的父亲只是寻常八品京官,家里和寻常百姓也没太大区别,而户部郎中官居正五品,如瑾从没听说她家还有这等亲戚。 长平王笑道:“是啊,刘家大太太的表姨婆的女儿嫁给了戴家,所生长子就是这个戴稳。” 好远的关系! 但亲戚远不远只看走动,若走动得勤快,便是八竿子的远亲也能像一家人似的。若不走动,就是亲兄弟姐妹也可形同陌路。如瑾想了想,平日和李氏刘雯等人接触时从没听她们提起过戴家,那就是不怎么走动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层关系的?”荷露隔帘说晚膳摆好了,如瑾站起身拉了长平王一起去厅堂用饭。 “戴稳五十多岁了,在现在的职位上坐了八年不得进一步,最近朝堂上为空出的侍郎位和首辅位互相扯皮,首辅他自然不敢想,侍郎还是可以争一争的,于是和刘衡海走动起来。” 果然是这样,平日不见走动,眼看刘家和长平王府关系亲近,长平王此时又和以往不同,这才过来钻空子套近乎。如瑾自然不齿这种人,“阿宙,你不会看他与刘家有亲才扶他上来吧?” “若是呢?”长平王扶着如瑾入座,给她在后腰垫了软垫子。 如瑾侧目瞄他,见他眼里隐着笑意,也笑了,“你才不是这种糊涂人。” “也是,也不是。这个人颇有林安侯的性情,却是一步一步考上来的文官,户部一待许多年,同窗同僚不少,八面玲珑的比林安侯聪明得多。这时候用有和自己有关系的人,他放心,我也省力。” 这倒罢了。如瑾笑着给长平王盛汤,两个人相对用膳。 像戴稳这种人如瑾想得很清楚,长平王日后若越站越稳,钻营贴上来的人便会越来越多。什么人有什么人的用途,况且官场上托门子走关系是常事,送礼收礼并不意味着这个人就是大奸大恶,名声很好的官也不能免俗,所以只要勘用,管他是主动贴来的还是你自己挖出来的呢?她相信长平王不是任人唯亲的糊涂人,只是这个时候,他才刚刚上位,朝中不稳,多用些自己人总是稳妥些。于是什么戴稳戴不稳的,如瑾丢开不管了,只一心陪着身边人吃饭,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 接下来的日子长平王依旧忙碌,便是精神再好,有时回来也带着几分疲色。朝中事不在于多寡,只是要用心和各方角力,他暗中经营的势力以护卫和刺探为主,在明面上做事的根基毕竟太浅,要想让朝中大小官吏都习惯他、服从他,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办到的。 何况,私下里还流传着关于皇帝病重有蹊跷的各种流言。 这一年的夏天,大燕治下没有去年那样的大范围旱灾,江南一带却闹了水患,治灾要银子,要得力的人去赈灾,皇帝在时也要焦头烂额一番,长平王更是忙得要命,回家休息的时候也常常静思想事。 如瑾开始渐渐显怀,而且比寻常三个月左右的孕妇腰身粗壮许多,人也发福。胡嬷嬷说怀胎的女子不能太胖,胎儿也不能滋补太过,不然生产时要凶险。于是如瑾每天都要绕着满王府走上几圈,锻炼腿脚,活动筋骨,只为日后的生产储存力气。吴竹春教了几个伸展筋骨的动作,没事时她就在院子里练一练,虽是胖起来,倒觉得比以前瘦的时候还身子清爽。 秦氏一改深居简出,惦记着女儿,总往王府里跑。蓝泽有时候也借光过来,但长平王总不在府里,如瑾就把他丢到外院去喝茶。对于这个一见面就开口闭口不离“王爷”的父亲,她实在亲近不起来。 进了八月,天气有些凉爽了,秦氏大包小包带了许多东西又来探望女儿,打开包裹,除了吃食就是入秋穿的各种衣服,里里外外好几套。如瑾失笑:“您又把针线房的人累坏了吧?这么多我要穿到什么时候去!” 蓝府在京里住了许久,内宅的针线房也置办起来了,秦氏用度省俭,那些人平日没太多事做。这下如瑾怀了孩子之后她们可就忙了,秦氏隔三差五就想起什么来吩咐她们赶工。 秦氏笑眯眯看着女儿隆起的肚子,“你现在身形不同往日,以前的衣服哪里还能穿,不是瘦巴巴的就是穿起来不好看,干脆都封在箱子里,生产之后再用。这几个月呢,就穿母亲新给你做的衣服,腰身宽大些正好。” 于是母女两个就在五光十色的鲜艳衣衫中消磨了半日,如瑾见母亲高兴,就兴致勃勃把送来的所有衣服都试穿了一遍。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外面不那么热了,秦氏陪着女儿去园子里散步。吉祥带着菱脂在后头捧着坐垫热茶,以便主子随时停下来歇息。几个护卫的内侍远远跟着,总在视线之内。 “您还没去过东北角的园子吧?我让人种了几架葡萄在那边,过些时候就能摘了,咱们去看看。”如瑾挽着秦氏的胳膊往后园溜达。 春日里听从如瑾的主意,王府许多地方都改种了瓜果菜蔬,整个夏秋就没断了鲜菜,几个厨房都用不完,根本不用去外头买了。长平王府不缺那点银子,但一是能省则省,二者也很有生活情趣,连长平王也觉得自家园子的菜比外头的香。 蓝府里秦氏也听了女儿的建议,于是这一年也有许多瓜菜可吃,吃不完的让仆妇弄到外头去卖,得了银子全都赏给下人,倒成了府里一个很得人心的进项。母女两个就交流着种菜的趣事往葡萄架子那边晃。 “蓝夫人,好久不见,给您请安了。”到了地方,郁郁葱葱的几架葡萄后突然转出一个女子,倒将一心和女儿说笑的秦氏吓了一跳。 “这是……”秦氏狐疑地定睛相看。 如瑾其实老远就看见这边有人了,遂笑道:“母亲不记得了?是佟家的二小姐。” ------题外话------ 花慕蓝,yuyudian,zmfzy1209,ninashifengzi,wujunyi,rongerer,zjlyc,18617305571,madmei,黎美萱漫步云端,秋水无痕ping,chenzhi,huangjing75,wdqdxxsy,骆静怡,kinki511,何家欢乐,aengang4,13867609501,18005975553,yangyi2008,jjll99,whx3900939,快乐的每一天,zhuoyu1956,WADELU113039,540509,nanxiaoshu,yy720660,李13711940869,cathymrc,谢谢各位!假期快乐哦~ 401 欺人太甚 后来长平王告诉她可放手,静妃会意,直接赐死。如瑾故地重游。云美人上前讨好。秦氏将佟秋水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这样看人十分失礼,但以秦氏的身份还是做了失礼之事。原也不怪她,只因佟秋水此时与以往在青州的样子变化颇大,熟人见了亦要好生认一认。 “是佟二小姐啊……”秦氏笑着搭话,以掩饰方才的打量。她后半句本想问“怎么瘦成这样”,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佟家姐妹都在王府里做小妾,和自家女儿分一个男人,秦氏心里是存了芥蒂的,往日再好的关系也要重新掂量掂量。有时碧桃从王府回去,她都要旁敲侧击问一问佟家姐妹如何。虽然碧桃按着如瑾的吩咐未将实情尽数相告,但只听话音,秦氏也能猜度一二,知道佟家两个丫头有相争之心。 女儿怀了王爷的骨肉,府里又是没了王妃又是遣散姬妾,佟秋水瘦得像是久病之人,秦氏转念一想就觉得她定是伤心以致伤身,不由更存了几分不喜的情绪,笑容愈发客套。 佟秋水凉凉一笑,眼里凝了早秋寒露:“蓝夫人这么客气,以前您从不称我‘佟二小姐’,都是叫我名字的。” 秦氏自来也是清高惯了的,不喜欢这种绕着弯弯的说话方式,当即便笑道:“以前佟二小姐身在闺阁,我与你母亲熟稔,将你当做自家晚辈相待,自然怎么称呼都可以。现在二小姐成了王府里的贵人,我若再随意称呼岂不是有辱皇家。二小姐既然进了王府,何必再提以前的事情。” 说着抬头看了看天,“时候不早了,瑾儿,咱们回去吧?”不想和佟秋水在这里说话的意思。 如瑾本来还因佟秋水对秦氏那么说话而不悦,见秦氏三言两语顶了回去,暗笑原来母亲也这么不肯饶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佟秋水在这里,她也不想再看什么葡萄熟不熟,便遂了母亲的意:“那好,咱们往那边看看去。” 佟秋水道:“蓝妃何必躲我?要走,也该我走才是。侯夫人一口一个王府贵人叫着,我当不起。” “小佟姑娘,你和蓝主子说话,该是这个态度吗?”吉祥是从青州一直看着佟秋水变成现今这样的,越发受不了她的尖锐。 “主子是你的主子,不是我的。现在这府里叫她主子的人越来越多,王妃一走,以后她这主子当得更加名正言顺了。但是,但是她不会是我的主子。” 佟秋水穿了一身大红的妆花缎子,站在墨绿色的葡萄架子底下十分显眼,连头上珠饰都是赤金嵌的正色红珊瑚,映着夕阳余晖摇摇闪光。这身装扮若安在以前的佟二小姐身上,确有一种清贵的冷艳之感,因她的眉眼本身是很淡很清和的样子。 只是她现下过分瘦了。瘦得像是……如瑾看着她,想起前世弥留之际仍旧不肯低头的决绝女子。都是一个人,都是一样得瘦,怎么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那时候的你若是一柄利刃,一定是知道自己锋锐的利刃,因锋利而自珍,自傲,寒光隐在鞘中轻易不肯示人。这时候,你却在胡乱亮相,看到谁都要上去砍两下才肯罢休。” 如瑾带着隐隐失望的感慨听在佟秋水耳中只是讽刺罢了。她也不知道“这时候”和“那时候”其实隔着两世,只是冷笑:“蓝妃便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人。” 她的目光落在如瑾圆润白皙的脸上,落在隆起的腹部,阴森森的。如瑾心中微惊,感受到特别明显的敌意。那感觉……像是在草丛间走路时突然被横在前方的蛇盯住。 佟秋水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怎么会? 算起来两个人也好些日子未曾谋面了,尖刻的佟秋水,愤怒的佟秋水,什么时候变成了怨毒的佟秋水? 如瑾下意识退了半步。她不想再站在此处和佟秋水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了,更不想让母亲看到这个场景徒增担心。“送小佟姑娘回去。”她吩咐道。 吉祥朝后招了招手,将不远处跟随的内侍叫来两个。佟秋水涂着鲜艳胭脂的红唇向上翘起,“我自己会走,不劳相送。蓝妃忌讳我在跟前,我便离开。” 说着,迈着端庄的步子缓缓离开。走了两步却又转回头问:“蓝妃,什么时候送我和姐姐出府?早些相告,我们也好做准备。” 吉祥厉声道:“小佟姑娘太放肆了!” 佟秋水笑着说:“再不放肆,以后出去了,就没有在蓝妃跟前放肆的机会了。不过,我们和其他人到底不同,父亲在朝为官,姐姐又有名分,想什么法子将我们送走想必很让蓝妃为难。不用急,您慢慢想办法,别操劳太过伤了胎儿。” 秦氏气得脸色十分难看,但在王府内院里她不好越俎代庖管束姬妾,待她走了,这才拉着女儿相问:“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谁教她的!简直、简直……如同那市井泼妇一般,哪里还有官家小姐的体统。你看看她穿的那个颜色,但凡有点分寸的哪会披大红的衣服?瑾儿,你如实和母亲说,她是不是常常给你气受?” “我是什么身份,她哪里能给我气受。您放心,平日里她连边儿都沾不着我的,今日不过是恰好遇上。” “不给气受,这么一次次的添堵也让人闹心,何况你现在经不得气,她是诚心让你不好受呢。瑾儿,难道你还顾念以往的情分容忍于她?这可不行。好端端的家宅怎么能容这等人,没的带坏了旁人,到时候你哪里能应付过来。” “好了,您看您,我都没如何您倒是气得不轻。”如瑾好说歹说哄着母亲,在园子里转了一会,说这说那的劝解着,见秦氏稍微消气了一些才道,“我不是纵着她,早晚都是要让她收敛的,这回她当面冲撞您,我不与她甘休。” 秦氏恨铁不成钢:“我岂是为她冲撞我,是为你担心啊……” “女儿知道。”如瑾笑吟吟扶着母亲回去歇脚。 待晚间秦氏离开,如瑾送走了母亲,回头就叫了祝氏来,“你们院子里的吃穿用度府里一直宽松,不曾短了什么,但今日我看小佟姑娘头上戴的东西颇费银钱,有些奢靡了。连我亦不曾满头赤金首饰在家里乱晃,只有进宫等正式场合才略戴一些应景。” 祝氏早已知道了日间的事,便道:“是我管束太松,回去我便命人收了她不需要的东西。” “以后别让她到处乱走了,西芙院周围溜溜便可。”如瑾想起佟秋水那时的眼神就不舒服,安全起见,还是拘着她点为好。 无故迁怒于不相干的秦氏,佟秋水再也不是以往的佟秋水了,如瑾想了许久,最终觉得不能再任由她自生自灭,该防的,该做的,不再姑息。 一场姐妹走到这一步,如瑾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 祝氏心里却没有如瑾这么多想头,也没有顾虑,从辰薇院回去就叫人将佟秋水从佟秋雁那边叫了回来,将如瑾的意思转达,命人去她房里收拾清理过于奢侈的东西。 佟秋水拦在门口不让人进,“院子里这么多人,赤金的首饰谁没几套,单单却来收拾我的。我虽然不稀罕那东西,但也不许人欺负,今日谁要想收我的东西,先收了我的命去再说!” 她拔了一支簪子往脖子上戳,朝听见吵嚷聚过来看热闹的丫鬟和姬妾们笑:“看我的笑话?今日是我,明日不知是谁。蓝妃侍宠横行,连正妃都被她撵出府去了,我们这样的人够她算计几次?” 一群人看市井杂耍似的,只管好奇观瞧,听了她的话也没有感同身受的意思。佟秋水只觉这些人愚蠢麻木,却哪里知道这院里不属于祝氏管辖的人已经被遣送出去了,剩下的全是“自己人”,谁会听她鼓动。 祝氏笑着招了招手,叫人只管往屋里闯,“死了人我撑着。” 于是两个丫鬟并两个粗壮婆子不顾佟秋水还在以死相逼,推开她就闯进了厢房,在里头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将奢华的衣料和首饰一件件往出挑。 佟秋水柳眉倒竖,手上用力,簪子锋利的尖头将粉颈扎出一个深坑。“蓝如瑾,果真是要逼我到底。” “怎么不见血?再加把劲儿。”祝氏抱着胳膊笑盈盈看她动作,压根没有阻拦的意思。 倒是弄得佟秋水不知用力好还是放弃好了。用力,成了听她的。不用力,还叫什么誓死明志。 祝氏还问:“簪子不好使,我叫人拿把菜刀过来?” “你们……”佟秋水将簪子掼到了地上,调头往佟秋雁那边去了。 “怎么了?”佟秋雁病恹恹倚靠在床头,看见妹妹青着脸进屋,便轻轻笑了笑,“她们又给你气受?” 佟秋水一言不发坐下,眼睛直直盯着地砖的缝隙发呆。 佟秋雁给自己掖掖被角,咳了两声,幽幽叹口气。“她怀了胎,越发得王爷的眼,咱们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光生气有什么用呢,要忍,要想法子,才能有来日。” 正说着,窗外有婆子高声喊道:“祝姑娘吩咐,从此刻起小佟姑娘也一起住进这里,多分两个人来伺候。” 院门有响动,佟秋水走到窗前一看,竟是被人从内锁了。婆子将钥匙妥当揣在怀里,说:“姑娘放心,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咱们都听。” “……欺人太甚。”佟秋水紧紧抠着窗框,抠得指尖发白。 佟秋雁道:“所以,你现在还后悔么?还怨我阴毒么?你我一母同胞,我难道还能害你。” ------题外话------ 540509,屁屁101,sll770515,xiacong,chyisida,1294855193,hellocy,13976594308,wp47530999,cyy990226,老黑妮子,zhang6311221,xuexiasu,青青子衿2011,15009029686,ricky520,joyce1028,老巫婆在线a,cjm2010,yihan25,zwc19781128,13015065511,清心静,EHY,basil,云端2002漫步,谢谢各位姑娘~ 402 夜色温柔 如瑾听说祝氏将佟秋水直接关了禁闭,倒也没说什么,由着她去了。吉祥道:“这位佟二小姐越发不像话,从前在青州的时候怎么就没看出来她们姐妹是这样的人。要让奴婢说,主子对她们也太客气了一些,别说是王府,就是寻常人家的后院里头要有这么能闹又不知理的姬妾,能活上一个月都是她们命大。主子,难道真像太太所说,您倒现在还顾念着以往交情?” “我倒是想,可我哪有那么仁慈?”如瑾笑了笑,“不过是做人做事留三分余地罢了。只是她这回不该冲撞太太。我费尽心思保住的母亲,难道是用来听这种人冷嘲热讽的?” “那主子这回……要把她们送出府去么?在一个院子里住着真是觉得心里腻烦。” “让我看看。” 吉祥有些急:“还看什么呢。主子,她们私下里可没少言语抱怨,奴婢们怕您烦心不和您说,您可别以为她们是一时冲动的顶撞,其实都是怀怨已久的。您难道是顾念她们的父亲?佟大人便是升了官,也不过是老远的地方做一任知府罢了,咱们堂堂王府他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就是处置了他的女儿他又能说什么?” “咦,你怎么脾气急躁了,这可不像你。”如瑾和她开玩笑,“莫非是临到嫁期,急着出嫁,其他事便也急了起来。” “主子!”吉祥脸色通红。 “好了,我心里有数。”如瑾打发她去做事了。 吉祥说得是没错,处置佟家姐妹不必有什么顾忌。佟太守当初赈旱灾有功被皇帝宣到京里来,面上是光鲜得很,实际的升迁还是要吏部做主。升官是肯定,但能不能谋到肥缺可是门道很多的。当时太子还在,他暗中巴结太子被长平王阴了一把而未遂,左右不讨好,两边都不肯给他使力,最后只捡了一个小州的知府,治下比较穷困,吏部的人还说是他“能力卓然”,定能让该地焕然一新,物阜民丰。 吃了暗亏的佟太守没处说理去,听说大女儿在王府抬了姨娘才略感安慰,上任时连太太都没带,在京里给其置办了一个小宅子住着,好方便照看女儿。实则照看女儿是假,在京里和官眷们走动才是真。 这种情况下,佟家的确没有底气和如瑾计较什么,如瑾处置了佟家姐妹,说不定佟家还得专程过来道歉。但如瑾在意的不是佟家,而是佟太太的表亲袁家。 袁家小小京官没什么稀奇,只是袁太太的儿子在西北军中任职,颇为骁勇,因此平日唐允送进来的消息偶尔会有袁家一笔。佟太太和袁太太是关系不错的表姐妹,如瑾顾念着这一点,才一直任由佟家秋雁和秋水留在府里。此番若是处置…… 还得打听一下袁家那个军将的事。 如瑾默默盘算着,长平王回来了,她便迎上去帮他换家常的衣服。“在哪里吃的饭,吃饱了么?厨房还热着东西呢,就备你回来喊饿。” 长平王晚上应酬去了,打发人回来告诉如瑾不必等晚饭。只是在外吃酒怎会吃得饱,如瑾每次都让厨房备宵夜。 “还真有些饿了。在同德楼吃的八珍,味道也就那样。”长平王脱了外袍,盥洗一番换上家常的软绸衫子,坐下来等饭吃。 他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眼睛比平日更亮,如瑾见得多了,知道他这是喝了不少的缘故,先让人端了醒酒汤来。走得近了,却闻到他身上还有陌生的香气。 遂笑盈盈地说:“同德楼也有陪酒的么?王爷是从哪儿喝了花酒回来,又何必瞒着我,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 长平王拎起衣襟嗅了嗅,“怎么,我身上也有那些俗香?” “俗香?何至于说得那么难听。胭脂香粉红袖招,恰是初秋好月色,王爷回来却又说人家俗,那些陪酒的姑娘岂不冤枉死了。” “瑾儿的醋坛子越来越大了,难道是随着肚子一起变大的?”长平王将如瑾拉到怀里,将手覆在她腹部。 菱脂荷露两个规规矩矩端了醒酒汤和饭菜上来,又低眉顺眼老老实实退出去,只将屋子留给主子们。两个主子近来越发亲昵,吉祥她们大丫鬟轻易不到跟前来晃,端茶递水的小事都由小丫头代劳了。 如瑾分明看见荷露退出时悄悄吐了吐舌扮鬼脸,于是侧目白了长平王一眼,“我现在身子发福,比不得青春年少的姑娘们了,正该老成持重一些,王爷却只管在人前给我没脸。” “真生气了?”长平王呵呵地笑,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是安阳侯他们叫的粉头,我可一个也没沾,只是那些女人身上脂粉太多,染了气味在旁人身上。不信?不信我连里头衣服也换掉让你闻闻,身上可是没味儿的。” 说着,他还真打横抱了如瑾往里屋走,惊得如瑾低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长平王不由分说,将如瑾放到床上,门窗关掉,三下五除二欺了过去。 “你……你小心些,可不能碰我!你不是饿了么……才吃了许多酒,怎么能……” 断续的低呼都被灼热的唇堵住,如瑾真后悔和他开了这样的玩笑。跟喝多了的人完全没有道理可讲,何况前几日他照着那蓝皮册子的指点小心翼翼和她试了一回,最近恐怕都在找机会再次尝试,如瑾真后悔自己引火烧身。她当然相信他不会沾染外头的女人,只是随便逗了几句而已,谁知却是这结果。 “……我和你说笑的,别当真。”如瑾服了软。 “晚了。” “不能太频繁,会伤胎气的!” “已经隔了许多天。” “哪有?” 不说话。 “……轻一点。” “好。” “不许累着我。” “嗯。” …… 两个时辰之后,子夜都过了,如瑾从睡梦中醒来。她张开眼睛,只看见黑漆漆的屋子,适应了一会才渐渐看出桌椅的轮廓。窗子没有开,如瑾觉得有些闷热,轻声叫丫鬟。今晚该是吉祥值夜吧?她叫吉祥的名字。 内室的门打开,进来的是长平王,披着一件宽袖的大袍子,衣带也没系,松松垮垮搭在身上,却在行动间显露矫健的身形。如瑾脸色微红,想起睡觉之前的亲昵,有些不自在。 “什么时候了?你还不睡。” “丑时一刻刚过,明日朝上休沐,晚些睡不要紧。”长平王走到床边坐下,抬手将如瑾额前的碎发撩开,“饿么?听说你晚饭吃得不多,方才又耗了许多体力。” 还好意思说。如瑾嗔怪地瞪着他。长平王弯唇笑笑,扬声叫丫鬟端甜羹进来,然后持着银匙亲手喂。如瑾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觉得身上还是有些疲累,眼皮沉重。长平王说:“睡吧。明日一早就好了。” “把窗子开些透透气。” “夜里风凉。” “可我觉得有些闷。” 长平王便走过去将窗子打开一道缝,站在窗前试了试风的凉意,回头取了一扇四开如意藤屏风立在床边,“不能直接吹风,小心睡觉着凉。” 如瑾在软软的茶香枕上蹭了蹭头,享受他细致的关心,朝他笑了笑,闭眼睡了。长平王坐在床边看着她,直到她呼吸绵长均匀,彻底睡熟了,这才起身去外间继续处理事情。 夜里十分安静,偶尔有虫鸣吱吱响上一会,更显得四周万籁俱寂。长条书案上摊着厚厚的册子和纸张,有外头的公文,也有私下的奏报,长平王一一翻阅,屋中只有沙沙的纸页轻响。直到窗外星河渐渐暗淡,天空蒙蒙灰白,他才叫人悄声进来收了所有文本,起身去里间歇息。 如瑾还在梦中,想是昨夜累了,睡得特别沉,长平王上床躺在她身边,她只习惯性地往他怀里蹭了蹭,翻个身又睡得香甜。长平王在她光洁的额头轻轻吻了吻,搂着她进入梦乡。 “阿宙……” 待如瑾在大亮的天光中睁开眼睛时,下意识去摸身边的床铺,却是空了。她愣了一会,想起他大概是去了锦绣阁做事,便懒洋洋坐起了身子,叫丫鬟进来梳洗。 整个上午她都懒洋洋的,心里怅然若失。昨夜虽然恼恨长平王放纵,但耳鬓厮磨的在一起,她是很欢喜的。长平王太忙了,在家的时候本就少,还要忙着处理各种事情,她们两个人独处的时光实在不多。 可也没有办法。朝中千头万绪,阁臣和底下官吏们各有各的心思,他以皇子的身份统驭群臣并不轻松。在公事上她帮不了他什么,只能打理好王府,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主子,今早您没醒的时候,王爷让人把佟家两个姑娘送出府去了。”吉祥见如瑾兴致不高,吃饭也没有精神,就说些高兴的。 “出去?送哪里去了?” 如瑾非常意外。佟家小姐不是寻常姬妾,随便打发到庄子上就可以的,她们好歹是朝廷命官的女儿。 吉祥笑道:“说是送去佟太太在京里的宅子了,在什么‘猫儿胡同’,奴婢也不清楚在哪,您要问,奴婢去叫祝姑娘过来?” 祝氏带了一本账簿过来,进屋先解释:“主子别怪我多嘴,你不让把家里的事告诉王爷怕他分心,可佟家那两位我看着实在不像样,就自作主张回了王爷。王爷说,打发了便是,何必为她们费心。” “可袁家那边?”祝氏是经手消息的,如瑾便直接问。 ------题外话------ winnie宁,sunny云淡风清,catherine333,1813890713,谢谢各位!国庆天气好好啊,出去玩了没? 403 陪嫁丫头 祝氏道:“主子最近没处理消息不知道,袁家那位军将去岁冬天和关外游匪打了几场积下军功,本是该升职的事,但一来他上头没有靠山,二来那时候外头魏地的卧尔骨正跟朝廷示好,可巧被袁军将灭掉的游匪里有卧尔骨的人,前段日子不知被谁把这事捅了出去,给他安了一个挑起边地战事的罪状,险些革职流放。是咱们在边地的人帮他平了此事,他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恩公是王爷的人,但若有天知道了,是绝对会死心塌地的。他虽侍母至孝,他母亲和佟太太毕竟隔了一层,亲戚之间走动还好,但肯定不会为了佟家影响儿子的前程。” 所以说现在对于袁某来说,长平王府比佟家离他更近,他是不会因为表亲被长平王府冷落就有想法了。只是抛开佟家,单论袁某这件事……如瑾听了心中微微哂笑。皇帝整日天威持重地坐在龙椅上治理朝纲,号称大燕建国以来最勤勉的君主,治理来治理去,天下还是这个样子,好好儿的剿匪功臣不做嘉奖,反而让做小人的把功臣收拾了,而这等事显然不是偶然。长此以往,谁还会给他死心塌地的打仗。 “去年冬天的事,怎么到近期才捅出来给他治罪,谁干的?” “是因为升职的事,左不过是别人想踩他下去。” 军中和朝中一样,和后宫也差不多,有人的地方总是免不了争来斗去的。 “主子您别理这些事,王爷只让您好好养着,莫要劳神劳力。”祝氏笑道,“王爷心里可着紧您,其实就算袁家军将没成咱们这边的人,佟家那两位也会被撵出去的。王爷说了,区区几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能顺手用着就用着,总不能因为他们惹了您心烦。” 祝氏将手里的册子交给如瑾过目:“这是咱们府里姬妾和歌舞伎的衣衫首饰册子,历年来凡是公中给她们买的东西都有登记,她们用自己银子买的就不在册了。” 如瑾接过册子随意翻了几页,还真有私产颇丰的,概因长平王长期放不好的名声在外,给女人花钱不省着,府里谁要新鲜的衣料首饰只管往管事那里报,基本都能得到满足。如瑾便说:“我昨日让你们省俭不过是治佟家两位小姐,其他人不必了,你又特意送这东西做什么?” 祝氏道:“如今府里不比往日,奢侈用度上省俭一些本就是应该的,下次再清理一回,就再也没有外头来的女人了,剩下咱们自己人正好省下银子来做正经事。主子都知道种瓜果蔬菜,难道我们还不知道少戴两支首饰吗。咱们府里不比别家,再不会有主母裁了用度底下就给上眼药的,您只管放心。” 如瑾笑了笑,默许了祝氏的决定。长平王发展势力哪里都要用银子,她很愿意在内宅里给他省钱。 …… 却说佟家姐妹一大早被王府的马车送回猫儿胡同,将正在做早课念佛的佟太太吓了一大跳。 “这是怎么了!”许久不见的两个女儿一个赛着一个瘦,而且脸色都很不好,佟太太心疼得不得了。 王府送人的家丁仆妇办完差事就走了,只简单告诉佟太太“王爷吩咐将两位姑娘送回家荣养”,马车便跑没了影儿。 “荣养?好端端的有什么要荣养的?”佟太太哪里还不明白,女儿这是被赶出王府了,急的脸色发白,“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你们做错事了,还是被人欺负了?有没有受伤,啊?有没有?” 母女连心,从小捧在手心养大的姑娘突然形销骨立跑回娘家,当母亲的不着急才怪。 佟秋雁站在院子里看了看,笑着问:“这就是您在京里住的宅子?挺简陋的,不过,您一个人住着也尽够了,现在加了我们两个也不会嫌挤。您住哪间?”她指着正屋,“东间还是西间?我和妹妹一个屋子就可以了。” 她那笑容白惨惨的,直将佟太太吓得不轻,上前抓了女儿的手,“小雁,你、你这是怎么了……啊?秋水,你姐姐怎么了,你们说话啊!” 佟秋水冷冷道:“没什么,成王败寇,我们打不过别人被撵出来,这是该当的。” “是蓝妃?她……她把你们怎么了?” “她能把我们怎么。她也不会好过罢了,来日方长。”佟秋水直直朝正屋里走,“累了,我睡会。” …… 罗氏去找如瑾,说是有要事商量。 如瑾在院子里晒太阳,请她进来,坐在廊下说话。罗氏先赞了一句台阶下两溜开得正艳的菊花:“我生平还没见过这么好的菊,竟还有绿色和黑色的,寻常去哪里找来!” “不过是稀少而已,其实真不如正经的黄色好看。”如瑾让丫鬟给罗氏上茶,并不问她前来何事,“菊花以黄色为最多,多了反而俗气,我倒觉得黄色挺好。眼看着入秋了,金灿灿的看起来让人觉得心里暖和。” 罗氏点头:“是呢。小时候有次我跟着母亲回乡下,看见野地里一大片黄灿灿的野菊,湖似的铺在蓝天底下,煞是好看。” 于是两人就聊了半日菊花,天南海北的品种几乎被说了个遍,如瑾扶着腰站起来,说有些累了想回屋里躺一会,罗氏才忙忙站起来:“看我,说了这许久只顾自己高兴,倒忘了蓝妃双身子容易劳累。您可别嫌弃我话多,您歇着,我先告辞了。” 如瑾慢慢往房里走,罗氏面色挣扎,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有什么事情要找我商量?”如瑾临跨进房里的时候才问。 “……没什么事,就是有些闷,找您说说话。” “那你慢走。” 如瑾进了房,罗氏微笑着目送,然后默默转身离开。她的贴身丫鬟跺脚,“您怎么不说呢,来之前咱们不是商量得好好儿的。” 罗氏一言不发只往前走,回到自己房里闷坐许久,才暗暗叹了一口气,“……听天由命吧。” 丫鬟急了,“您怎么能这样想?咱们大人好不容易将您送进王府,临出嫁时又嘱咐了您那么多话,对您期望那样大,可眼下,马上就要把您……”看看窗外,她压低了声音,“您要是万一被赶出府去,回去可怎么交待!” “有什么交待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父亲要我来,王爷要我走,我安安分分听命就是了。” “哪里是王爷,分明是蓝妃容不得人……您去哭一哭,诉一诉您的难处,求她网开一面留下您,您又不会和她争什么,何必要回去被大人教训呢?” “别说了,我心里有数。”罗氏将丫鬟轰了出去。 两个人的对话很快被报到如瑾耳朵里,如瑾道:“方才与她闲谈,是个很有情致的人,种菊、养菊,她知道好几个别致的法子,昔日在闺中又有全才的名声,这种人心底大多是傲气的,不屑低三下四,也不屑阴谋诡计,看她进府这么久的做派也能知端倪。她想留下,却不想低头求我,想来以前与我示好已经做到极限了。” 其实,如瑾本来也没想让罗氏走,好歹是宫里赐婚的贵妾,纪氏被遣走是因为犯了错,罗氏老老实实的,若遣她却有些说不过去了。帝后出了事,长平王府便把帝后指下的人弄出去,又要被有心人指责不敬父母。所以即便罗氏不来,也不会有被遣走的危险。 第二日罗氏的丫鬟明月就回了罗家。底下人进出都要和管事的禀报求得同意,掌管此事的管事没阻拦,回头报给了吴竹春。 吴竹春笑说:“没关系。” 可没过一会,罗氏就来找如瑾,说想回娘家看看,“……还想和蓝妃借吉祥姑娘用一会,我那丫头一早有事急着回去,我身边没个作伴的人了。一起陪同的仆妇还请蓝妃安排。” 破天荒第一次要出去,却又请如瑾派人跟着,避嫌自清的意图很明显,如瑾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吉祥我要吩咐她做事,让竹春陪你回去吧。” 罗氏道了谢,待马车备好就带了十几个人离开,都是王府里的下人,一路回了罗家。 吉祥不放心,“主子,她昨日那样子,今天又打什么盘算呢?您就这么让她出去……” “能有什么盘算,她明着和我借人,就是怕我心里生疑,正好看看她回去做什么。” 结果到了晚上天黑罗氏才回来,带回了自己的陪嫁丫鬟,却是直接送到了如瑾院里。“这个丫头交给蓝妃了,您怀着身子,原本我不该让这件事扰了您,只是我不懂得怎么处置,也没做过处置人的事,还请您费心。这丫头已经不是罗家的人了,该如何,您不必在意我。” 罗氏轻轻行个礼掉头就走,将那丫鬟吓得直哭,“姨娘!姨娘!小姐……小姐您别扔下奴婢啊!奴婢真得没有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情,您……” 吴竹春将她拖出去,交给了两个粗壮婆子看管,回来和如瑾报了今天去罗家的事。 “罗姨娘是追着这丫头回去的,回家没多久便将这丫头堵在了后门,捉到她和后门的婆子嘀咕不妥当的事情,罗姨娘私下审问了许久没得要领,因为涉及王府,就把她带回来给主子处置了。” 什么事还能涉及王府?罗家一直是有人盯着的,并没发现异常的事情。“似乎是这丫头和外头什么人联系着。”吴竹春道,“您不必操心,奴婢查清了再来报您。” ------题外话------ 屁屁101,雨荷冰,小心天亮了,xiaying1970,y云消雾散5934,糖糖1017,150948729999,zhuoyu1956,谢谢各位姑娘! 404 近身侍婢 临近八月中秋节,到处都筹备着十五日过节。这一年皇家又不同民间,寻常百姓能欢欢喜喜过中秋,皇家却因为皇帝的久病卧床而不能太过喜庆,循例做了月饼、弄些新鲜瓜果之后就算是准备齐了,无法张灯结彩。 王府里随了宫里,并不大肆操办,倒是上下开始筹备冬衣,预备着数九寒天的时候穿用。如瑾今年身形特殊,往年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全要从头置办起来,胡嬷嬷领着人每日就忙活这档子事。 静妃主持着宫里的大事小情,中秋节之前依照惯例往皇子府赏赐东西,来的是宫女织素。如瑾请了她进屋,客气道:“娘娘事务缠身,织素姑娘想必也忙得脚不沾地,何必劳动你亲自来做这些跑腿的事,倒让我过意不去。” 织素给如瑾恭恭敬敬行礼,笑说:“蓝妃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我们娘娘只恨宫规严谨不能随意出来,不然还要自己跑这趟呢!您与我们有救命之恩,趁着过节送些东西过来只能聊表寸心,您别嫌弃节礼微薄就是了,宫里有定例,我们娘娘也不好多送。私下里让奴婢带了些个人的东西过来,给蓝妃跟前的各位姐姐妹妹们拿去玩吧。” 后头四个小宫女将手里捧得盒子鱼贯放到桌上,打开来,里头是满满的金玉珠翠,耀眼夺目,且一看便是御用匠人的手艺,精致程度不是一般俗物可比。当日张六娘拿出来的首饰已经很难得,眼下这些却比她那时的还好。 如瑾见其中有些东西似曾相识,抬眼目视织素,等她解释。 织素道:“并不算什么稀罕东西,是宁贵嫔宫里的人历年积攒的,她们眼下获罪之身哪里还用得起这些,便都主动上交宫中,以减轻自己跟着宁贵嫔诸年以来犯下的罪孽。原该是毁掉的不义之财,我们娘娘看着可惜,索性便让奴婢带出来赏给府里的人,或用或卖,娘娘再不过问。” 如瑾于是想起来,那几样眼熟的东西是曾经在宁贵嫔身上看过。织素口口声声说是宫人的“不义之财”,还真敢睁眼说瞎话。 是静妃借此向长平王府示好么? 自从皇帝“病重”以来,她倒是借着各种名义给长平王府送过许多东西了,结交亲近的意思十分明显。这一次特别贵重,若把所有东西拿出去换银子,还真能卖出大价钱。 “静妃娘娘这样疼惜我们小辈,我却不知道用什么回报她,未免汗颜。原该是我去宫里和她请安问好,倒让她时时惦记我。”如瑾决定收下,微笑客套着,心里却在盘算用它们能换来多少家镖局分馆开张。 “蓝妃身子不方便,在家好好养着,哪能总去外头走动呢?我们娘娘才不会挑这个眼!”织素爽快地回应着,将礼物单子交到吉祥手中便道告辞,还叮嘱如瑾“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去宫里传话,”“娘娘一定全力帮您。” 如瑾笑着道谢,让吉祥妥帖送织素出去。 吴竹春拿过礼物单子,一样样盘点盒子里头的明珠翠玉,点出大大小小九十多件,然后粗略估算东西的价值,“……单论材料也值几十万银两,做成首饰要更值钱,随便就能换几百万回来。只是宫里的东西,到了外头不好出手。主子打算怎么处置它们?” “交给唐领队想办法去吧,他肯定有销路这些东西的门道。弄了钱回来,如果王爷没有急用我便拿去给镖局。”要做事,处处需用银子铺陈,如瑾从来不嫌银子多。 吴竹春点头,将几个盒子妥当收好,“奴婢尽快去办,免得夜长梦多旁生枝节。” 如瑾颔首。她也是这么想。送上门的东西不收白不收,但行机密事从来不可无防人之心,静妃只一门心思讨好便罢了,若有别的考虑,不给她钻空子的机会。 东西没在王府过夜,当日就被唐允带回去处置了。 如瑾问起宁贵嫔:“……最近怎么样了,伤势还是不能好?” 吴竹春道:“是,当初挨打挨得太重了,能保住性命是她命大运气好,哪里还能指望痊愈。静妃娘娘又明里暗里地授意太医署不要给宁贵嫔治疗,她现在是宫里最尊贵的,谁敢和她别苗头,那宁贵嫔从头到尾没上过一回好药,神奇的是自己还能挺过来,捱到现在。” “整日在床上挪动不得,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连日常首饰珠宝都被静妃捞了去,宁贵嫔速来争强好胜之心不死,眼睁睁看着这样的事只会更加五内俱焚。所谓好死不如赖活着,用在她身上一点儿都不合适。 “主子说的是。”吴竹春点头表示同意,“她那些宫人被静妃娘娘连哄带骗又吓唬,争着揭举她的‘恶行’,有的没的报了一大堆,罪上加罪,没多久前静妃刚刚借题发挥罚了她一场,原本只剩一半的性命又被折腾掉了一半。” “怎么罚的?” “跪木板,木板上钉了许多钉子,宁贵嫔就被勒令跪在钉子上,两条腿被扎得全是血洞。” 如瑾疑惑:“她不是受过杖刑么,哪里能跪得起来?” “旁边有人扶着。” 如瑾稍微一想象那样的画面便觉得特别血腥,比看到当场杀人还要不舒服。静妃……与宁贵嫔其实谈不上深仇大恨,不过是宫里头女人之间互相踩踏倾轧,互有胜负,现下静妃占了上风,借机逞凶,着实过分了些。 “宁贵嫔罚我下跪,她便罚宁贵嫔下跪,这个意思我懂。只是,这丝毫不会让我觉得心里解气。静妃这样的人……不能深交。” 不管面上如何玲珑讨巧,也不管她与长平王府如何示好,心底残忍至此,着实让人生畏,警醒着敬而远之。 “我把东西都拿去换银子,一点儿没给你们留,你们不会心里嘀咕吧?”正好吉祥送了织素回来,如瑾就和丫鬟们开玩笑。 “那算什么好东西,来路不正。别说白给,就是倒贴钱让我拿着我都看不上。”吉祥抿嘴。 如瑾打趣她:“彭家送了许多聘礼过来,咱们吉祥姐姐见过了好东西,再看不上其他了。” 吉祥红着脸退出去做事,吴竹春几个就笑起来。 新来的仆妇都已经进了王府,正跟着府里的老嬷嬷们学规矩,不日便要分到各处上差。都是长平王命人挑出来的可靠人选,放在哪里也不必操心看管。辰薇院将会进来十个人,六个丫鬟并四个婆子,等吉祥出了嫁,吴竹春就带着她们一起服侍如瑾。现在这种情况,再不会有谁盯着长平王府的后院不放,只要大事上不给人挑理的机会,这等多几个人服侍的小事终于可以自家做主了。 想当初长平王为了安排进多几个人还和皇后绕弯子,今昔相比,宛如新天地。如瑾不由自主抚上隆起的肚腹,觉得日子还是越来越好的。 …… 吴竹春将罗氏的丫鬟明月查个彻底,没有先禀报如瑾,趁着碧桃奉命来王府送吃食的机会,将她拉到一边说悄悄话。 “姑娘以前的贴身侍婢,你和青苹不必说了,红橘的事我略有耳闻,那个紫樱呢?听说是因为偷窃被赶出侯府,然而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你可知道,有那么简单吗?” “怎么突然问起她来?”碧桃纳闷。 吴竹春便把明月的事说出来:“……她私下里被紫樱买通,进府之后一直憋着对主子不利,但因为主子机敏,我们底下人又处处留心,并没有被她祸害了去,最近她刚露了马脚,才被我们顺藤摸瓜查到紫樱身上。” “紫樱竟做这种事!你可查得清楚?”碧桃张大了眼睛。 “事情是千真万确。”王府的人想查个丫鬟还是比较容易的。 碧桃眉头紧锁,仔细回忆,半日却不得要领:“紫樱以前是很老实很勤快的丫头,闷声不吭埋头做事,当年因为这个缘故,姑娘还派她到庄子上伺候太太,算是让她替主子尽孝。” “既如此,怎会偷窃被撵,莫非真有冤情所以才怀恨在心?” “这……当时是太太跟前孙妈妈经手的,我也不十分清楚。只记得那时候姑娘一门心思想遣走紫樱,至于原因……姑娘那时候不和我们说,所以我并不知道。” 碧桃想了半日不得要领,最终道:“单看她现在做的这种拐弯恶毒事,就一定不是个好的,幸亏当初被撵走了!她在哪里,我去问问她为什么要害姑娘。” 吴竹春拉住她,“紫樱不在此处,你莫声张,毕竟是当年的近身人,做出这种事来,我怕姑娘知道了心里不舒服。” 遂把紫樱的去处说给碧桃听。贝成泰被囚在天牢之中待罪,家里只是被围了而已,上下人口还都齐全,紫樱在深宅之中岂是外人想见就能见的。 碧桃大惊:“什么?她……她竟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做小妾?!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吴竹春不语。谁知道紫樱是怎么想的,其实都算不上小妾,不过是没名分的美婢罢了。 “你别声张,这件事我来处理吧。” 碧桃保证:“好,我不会让姑娘知道的。这种窝心事她可不宜听见。拜托你,别让那丫头好过,狼心狗肺的东西!” ------题外话------ whx3900939,ronhua888,郭海燕0508,谢谢姑娘们的票:) 405 了断恩怨 可是碧桃并没有将秘密保守多久,回到如瑾跟前说了一会子话,就被如瑾看出了端倪。 “刚才竹春你们俩在院子里说什么悄悄话,回来你脸上带了些怨气,可是家里有事?” “有吗?”碧桃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 如瑾微笑着看她。 碧桃原也不是死脑筋的人,平日在丫鬟婆子堆里周旋,真话假说都说过,可被如瑾这么盯着,随口拽一件事过来搪塞的本事就瞬间消失了,一时间期期艾艾的。 如瑾道:“你们跟了我这么久,有什么事不能直说?是自己遇到了难处,还是谁出了事?不直言相告只能让我心里惦记,吃不好睡不好的,反而误了你们为我着想的心。” 碧桃踌躇。 “你们不说也罢,回头我自己查。” 碧桃只好叫了吴竹春进来。吴竹春深知如瑾的脾气,被发现了,也只得和盘托出,小心翼翼说了紫樱的事: “……她在贝府里还算命大,总算是活了下来,不过在贝阁老手里活下来的女人身子基本都是毁了的,很难再生育不说,其他毛病也都不少,紫樱她并不例外。所以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她对主子做了亏心的事情,回头自己也遭了报应。” 如瑾知道吴竹春说这些是为了让她宽怀,只是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费尽心机改变命运的惴惴不安的人了。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之后,周围的人和事都变了,特别是怀了孩子,她的心境与遣送紫樱的时候不同,与酒楼里骤见紫樱的时候也不同,此时听见旧日婢女现在的境况,甚至是听见紫樱将手伸得那么长,拐弯抹角搭上罗氏的丫鬟意图害她,她也没有太多的心绪波澜。 “这样的事何必瞒着我,没关系的,将她带来见见我吧。主仆一场,大家做个了断。” 贝成泰被拘之后,贝府上下人心松散,若不是外头有禁军守着,大半都要跑光。现下里头人心惶惶,大家都知道前途堪忧,未免乱成一团。悄无声息弄出个把人来并不难,而紫樱那样的婢妾是去是留,对贝府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所以当紫樱被带出之后,贝府内一切如常。倒是紫樱自己很惊恐,不知道能让禁军给面子放行的人是何方神圣,自己又将面临什么命运。 直到看见了如瑾。 “是你。”她很快从惊恐恢复了镇定,举目看看辰薇院馥郁的花木,最后将目光落在如瑾微微隆起的腹部。“你找我来,做什么?” “我并不想再见到你。此次找你来,你该知道缘故。”如瑾被她打量,也在打量她。 紫樱比以往瘦多了,特别瘦,脂粉敷得再好也挡不住面上的灰败之色,那是身体底子垮掉的征兆,连如瑾这个不懂医术的人都能看出几分。 “紫樱,你那样拐弯抹角地算计我,可见是很恨我了。” “你的话我听不懂。”紫樱并不打算承认什么,微微扬了下巴,“我是贝大人府里的,即便大人此时不在家中,可你也没有权力私下捉我。” 吴竹春命人带了罗氏的婢女明月。 紫樱眼角眉梢动都没动一下,面对明月的坦白也只是微微冷笑。那明月所说的理由倒是颇为可怜: “奴婢爹爹病重,主家前后只给了三两银子瞧病,根本不济事。有次奴婢私下去药铺佘药被赶出来,正好碰见花姐姐路过,花姐姐就给了奴婢抓药的银子救命,后来又供着我爹爹日常的药物和看病开销,吩咐奴婢替她做事……蓝妃求您体谅宽宥,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奴婢从头到尾也没机会对您不利,不过是白拿这位花姐姐的银子罢了,您饶了奴婢吧,奴婢要是丢了差事,家里爹爹就要急坏了!” 紫樱本姓花,离开蓝府就恢复了本姓,明月口中的花姐姐便是她。如瑾问:“她给了你多少银子?” “一共十三次,合计一百二十七两四钱,奴婢记得清楚,还有一些补品,奴婢的爹爹都记着帐呢,说以后慢慢还这份恩……”明月险些说出“恩情”二字,惊觉场合不对,慌忙住了口。 如瑾让吉祥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出来,交给明月。“王府不能留你,拿着钱出去维持生计,从此再不许进王府半步。” “蓝妃……”明月压根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被问罪是一定的,她都估摸着自己可能会被无声无息的除掉,怎么也料不到还能得到银子。“奴婢谢谢蓝妃!奴婢多谢您了,您真是宽宏大量,您……” “且别忙。”如瑾挥挥手,“走之前先把你做过的事交待清楚,否则银子是拿不到的。” 吴竹春命人带她下去,冷冷道:“别想着隐瞒,咱们能查到你跟谁勾结,其他事没有查不到的。若存着侥幸不肯实说,惹恼了我,我可没有主子那般好心,失手对你做些什么也难免。” 明月打了一个冷战,面色挣扎地被拖了出去。 紫樱对明月的供述嗤之以鼻,“三姑娘,蓝妃,你想处置我何必绕弯子,当日污我盗窃,现在污我买通人害你,是想把我置于死地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要死,也让我死个明白。王府侧妃要收拾首辅内宅的侍婢,总得给个理由。” 昔日闷头做事的侍婢变得伶牙俐齿,言语尖刻,让如瑾想起以前。前世的紫樱也发生了变化,但不是这么锋利的,而是有些像那时候的云选侍,温柔小意之中暗藏心思。 不能不承认,这一世的紫樱变成现在的样子,和如瑾将她赶出蓝府关系甚大。但如瑾并没有将过错全都揽到自己身上,认为是自己将紫樱逼到这种田地。 面对相同的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处理方式。倘若易地而处,如瑾试着把自己搁在紫樱的位置做推演,最后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不会选择去贝府。若自己是被主家无缘无故赶走的下人,应该会想办法谋生,而不是利用身体甚至作践身体去换取富贵。 “紫樱……” “别叫我那个名字了,我早已不是你的奴婢。” 如瑾从善如流:“花氏,当初蓝府将你赶走,现在你又回头算计我,两边扯平,咱们谁都不要怨谁。贝成泰不会有好下场,你在贝府日久,应该能感觉得到。我可以给一些银子让你自去远走,也可以送你回贝府,你自己选。这是我和你最后的接触,以后若你再起坏心,就没机会到我跟前说话了。” “好大的恩情啊。”紫樱高高挑起眉毛,“不计较,还给我银子,还和我扯平?可你扯得平吗,若没有你和你娘当初害我撵我,哪有后来的所有事?你是源头,却谈什么扯平!” “竹春,带她去吧。”如瑾不想再多说了。和这个婢女她本就没有什么可谈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紫樱变了心,她不可能再知道,就像不可能知道蓝家是因为什么而覆灭了一样。 但是一个人的心性是很难改变的。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紫樱这样的心性,无论再重新过几辈子,如瑾和她都不可能成为关系和谐的主仆。 吉祥扶了如瑾回房歇息,仍旧有些疑惑,“主子您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紫樱在明月进王府之前就嘱咐明月做事,说起来却也没什么章程,只让见机行事,期间两人又没什么联系,她怎么就能肯定明月会照她的意思办呢?白白给出那么多银子去,希望却渺茫,她……到底图什么,害您于她根本没有好处,会不会查错了……” “于她无利,希望还渺茫,她却愿意白花花的银子扔出去,可见她有多恨我,一丝机会都不会放过。”如瑾在宫里的经历告诉她,女人恨起来有多可怕。 吴竹春领着的办事的都是精锐,刺探本事十分强悍,怎会在这种简单的小事上弄错呢。吉祥不知道,如瑾却深知。 待吴竹春安排人送了紫樱出府,回来禀报说:“她选择了拿银子走人,没回贝府,咱们的人会一路送她出京。”如瑾点点头。 吴竹春道:“紫樱此人心性不好,又记仇,其实奴婢觉得除掉她最好。” “竹春,你还记得端午节那回么?宫墙之外左彪营尸山血海,那时候我才终于知道人命有多不值钱,又有多珍贵。你为王爷做事,生平手底下想必有些人命。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是要谋至尊之位,手上有血是难免的,不沾别人的血,自己的血就要泼出去了,这种事咱们谁都阻止不了。该动手时,不但不能眨眼犹豫,还得心坚手稳、当机立断,可若不是必须的、迫不得已的,咱们动手之前,总要掂量掂量,知道人命可贵才行。” 吴竹春若有所思,半晌行礼道:“奴婢受教。这次那紫樱并没有对主子造成实质伤害,主子又顾念旧情,所以肯放她。奴婢明白了,您放心,底下人绝不会阳奉阴违自作主张,您说放人,咱们不会动她一根汗毛。” 如瑾没有解释其实早已没什么所谓“旧情”了,只道:“你若是关亭崔吉那等专门做护卫做杀手的,我也不和你说这些,免得扰了你的心境,危急关头做错判断。可你在我身边,除了动刀枪还要管人管事,行动之前多想一些没有坏处。” “奴婢明白。” 吉祥端了茶进来,主仆两个就终止了这个话题。关于长平王府暗中的经营如瑾并不想让吉祥了解太多,对于蓝家的人,如瑾希望她们都能过普通人的安逸生活。吉祥婚期将近,如瑾特别想看着她欢欢喜喜穿着嫁衣上轿。 还有碧桃和青苹,如瑾也盼着她们出嫁的那一天。而紫樱,从这日起,如瑾就将之从脑海里扫除了。她不会再回忆往日,更不会再沉溺于前世的怨恨,她想一点一滴的结束和前世的关联,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走好今生未来的路。 ------题外话------ cuiyanmei,春天里的linda,海姑子,屁屁101,wawa929,谢谢姑娘们! 406 辽镇檄文 八月十三,辽镇何氏反。 举的是义旗,以“清君侧,诛妖邪”的名号一夜之间将檄文快马传至各军镇行省,中途虽有被截的,到了十日后,最偏远的南海、西疆等地也有了檄文暗中流传。 檄文讨伐的罪首当然是长平王。 辽镇总兵何光祖指责七皇子诛杀兄弟、幽禁君父,挟天子扰乱朝政,以血腥镇压群臣,狼子野心,谋逆篡位,为一己之私而置祖宗百年基业于不顾,“……长此以往,山河色变,天下义士当愤起匡扶社稷,祭妖孽于九门之外,复我大燕寰宇清明!” 讨伐檄文写得声情并茂,文采斐然,内阁第一时间获取了一份,是何氏举旗的第二天。长平王捏着檄文一字一句浏览完毕,抬眼笑向各位阁臣道:“何家武夫盈门,常被士族私下里嘲笑满门粗鄙,这回总算是露了一回脸——让你们再笑话咱,咱武夫也能拽文啊!” 殿内响起两声附和的干笑,更多人是面色沉重。至于沉重底下掩藏着什么心思就不得而知了。已故罪太子的外家举义旗讨伐当权的皇子,若能置身事外,可以看一场好大的热闹。只可惜入阁之人没有能在这种情况里独善其身的,要么站队,要么被排挤出去。 在场没有蠢人,都知道何氏“义旗”一举将引发什么样的动荡。长平王早已在短短几个月的“观政”过程中显露出本性,别看平日可能笑呵呵的,真到了紧要关头谁都知道他不会手软,且会心狠手辣得超乎常人。 长平王笑过之后捏着檄文默然不语,满场内静了一会,新上任的戴侍郎带头责骂了何氏一族“居心叵测歪曲事实”,声音不太高,言辞也不激烈,其余几名尚书才相继跟着骂了起来,痛陈何氏乱国。长平王等到他们的慷慨激昂平息之后,问有何对策,于是满场又静了下来。再问委谁讨贼,大家开始不动声色推荐政敌。 回到王府之后,长平王招了幕僚在外书房议事。说是幕僚,其实大半都是昔日暗中活动的僚属智囊,皇帝“病重”,再也不用担心有人忌惮儿子发展势力,这些人就渐渐走到了明面上。 书房中间大书案上铺着燕地舆图,长平王站在书案前,听幕僚将各地军镇情形简要陈述之后,问:“若京畿抽兵北上迎战何氏,胜算几何?” “王爷,恕属下直言,辽镇与京城距离太近,何氏起兵不日便可攻至京畿境内,若是太祖开国时兵精将良的情况下自然可挥兵迎敌,只是此时……太平盛世日久,国无战事,兵将们战力不可与以往相较,恐怕……” “属下觉得应该从京畿周边几镇调兵,一半前去迎敌,一半护佑京城,而京畿内部军队切不可妄动,以备不时之需。” “内阁需批文讨贼,声讨何氏谋逆,大义之上绝不能是他们占上风。” “何氏一动,跟风的很快就会出现,天下局势不明,朝中更会有动荡,京城需要兵力维持稳定。” 幕僚们相继分析,长平王听了一会,道:“援兵要调,批文要发,挥兵北上的事自然也要做。不趁着这个时候让虎狼都跳出来现形,还等着他们日后处处与本王为难么?” 一位幕僚沉吟道:“……王爷的意思属下明白了,仔细想来,此招虽险,但也最容易见效。今日阁臣们未曾献出一个良策,敷衍者有,静观其变随风倒者有,心怀鬼胎者亦有,索性咱们便舍了小火慢炖,用大火猛攻让他们早点表露心思,对王爷日后大有裨益,可以节省许多工夫。战事一起,于乱局之中清理异己再方便不过。” “正是这个道理。”长平王笑道,“本王不怕何氏反,只怕他不反,只怕他反得慢。朝堂要肃清是一则,二来辽镇千里沃土被他一族盘踞多年,本王看着心疼,也该早些收回来了。” 另一位幕僚道:“王爷……只是若抽调京畿兵力北上讨贼,京城防守空虚,恐怕天下各军镇会有蠢蠢欲动之人。” “那便让他们动,正好一起收拾。” “倘若蠢蠢欲动之人太多,天下烽烟四起……” “谁造反,收拾谁。一时收拾不了的,且让他暂时高兴一阵子。”长平王一点不在意可能出现的最坏状况,回身坐回了主位椅上,目光扫过大燕舆图。 “本王能握住多少疆土,就要多少疆土。握不住的,日后一寸一寸打回来便是。太祖的万里山河传到现在,有多少地盘是被何氏那等家族盘踞着,当地百姓只知有土皇帝,不知有真皇帝?这样的地盘,传到本王手里又有何用。所谓江山一统,比的不是疆土宽窄,而是人心向背!” 不见情绪起伏的平静陈述,却让满室幕僚皆感热血沸腾。试问,古今有哪位当权者敢直言放弃祖宗疆土?非有胆有识,谁可以袒露这等心胸。诸位幕僚顿时有一种高居上位睥睨天下的感觉,站在主人身后,他们似乎也可以像他一样以天下为棋局,笑看山河风云,揣着“一寸一寸打回来”的决心一往无前。 “王爷!”略微年轻的几个幕僚激动出声。老成持重的,眼底也有了别样光彩。何氏发檄文举旗起兵的大事,似乎再也不是事关危急存亡的那道高坎。 一群人围着舆图开始商议调兵之法,任用谁,防着谁,必定要制住谁,怎样行军去迎击何氏……所有问题都在一个时辰之后有了眉目,且办法不只一个,可以视情况随时调整。 长平王和众人敲定几个细节,最后道:“这次迎敌,本王亲自领兵北上。”口吻不容置疑。 幕僚们相顾惊诧。 长平王吩咐:“军情紧急,现在便去知会阁臣和五军都督府碰头,定下几位军将与本王同行,明日内先锋队伍必须离京。” 辽镇与京畿接壤,这样的安排已经不算迅疾了,此时何氏正源源不断向京畿屯兵挺进。然而阁臣们各怀心思,对何氏南下之后的局势并不担忧的大有人在,平日与长平王不亲近的,盼着何氏改换朝局的愿望恐怕正热切。 长平王深知这一点,晓得把朝臣们聚齐想必还要一段时间,趁着这时候回了内院。 如瑾孕中再需静养,这样的军国大事她也不可能浑然不知。何氏讨伐七皇子的檄文摆在桌上,她正对灯沉思。长平王进屋时,恰看见她光洁如雪的脖颈优雅弯着,侧脸在灯下有一种沉静的美。 如瑾眉头微微蹙着,沉浸在思绪里,并没有意识到屋里进了人。长平王摆手示意丫鬟悄声退下,在门口站了一会,未曾立时过去。 直到如瑾感觉到有目光射向自己,本能转头。“你回来了?”微蹙的眉尖儿倏然展开,像是春日里冰化雪消。 长平王觉得心底有一处地方瞬间变得柔软,外书房里的挥斥方遒在此刻突然有些变得微不足道。“嗯,回来了。”他走到桌边和如瑾挨着坐,捉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晚饭吃的什么?” “褚姑炖了一品汤。你在外院没吃晚饭吧?我叫人热菜上来。” “好。” 长平王就着汤吃了一大碗米饭,对下饭的小菜赞不绝口。如瑾微笑着听了一会,待丫鬟们收拾了桌面,拉起长平王去院子里散步消食。将要全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初秋微凉的风吹起两人衣角。 “不过是日常的几样小菜,又不是没吃过,今天却夸起来。”如瑾站在春天才移栽进来的桂树下头,伸出帕子去接被风吹落的细碎花瓣,一面侧头斜睨身边人,“心里有什么事不能直说,和我说话要这么犹豫吗?” 长平王嘴角含笑,伸手也去接桂花,接了几朵便翻掌洒在帕子里,如此几次,才慢慢说,“我要出门一阵子。” 如瑾捧帕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脸上依然和方才一样,没见怎么动容,只问:“去辽镇?决定了?” “有时候,你心思机敏得让人为难。” 长平王从身后抱住如瑾微微圆润的腰身,将下巴轻轻放在她头上,摩挲她未曾盘起的柔顺的发丝。半晌说,“抱歉,这个时候我不能在你身边。” “什么时候,我怀着身子的时候吗?” 长平王没做声。 如瑾转过身子和他面对面,将铺了半幅帕子的桂花包起来勾在指头上,微微晃荡着玩。 “刚才乍听此事,我是不大情愿。只是转念一想就释怀了,你此去之险我不清楚底细,但约略也能猜到。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帮不上你什么,绝对不能拖你的后腿。你只管放心去,除了辽镇,别处若有异动也就是在你出京之后了,不必惦记我,心无旁骛地一并料理了他们才是要务,我等你回来。” “瑾儿。”长平王无声叹了一回,搂了如瑾在怀里,“你若不这么聪明,我可以少念着你一些。” 如瑾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咬着唇忍了一会心里的涩意,笑说:“那怎么行,不念着我你想念着谁?” 关亥进来报信,说是朝臣们已经聚齐了一部分。 长平王松开了如瑾,“我去看看,早点睡,莫等我。” ------题外话------ 15965905630,leiboo,zhuoyu1956,ruojinyao,谢谢几位姑娘。 407 彻夜相待 如瑾怎么睡的着。 贺兰在外院准备长平王出京的吃用,领着人忙乱,其实是在调配人手。子夜时分祝氏进了辰薇院,笑着说:“就知道主子没睡。您放心,咱们随行的人都安排好了,务必会保证王爷的安全,主子早些上床安睡吧。我在外头照看着,有什么事都会随时来禀报您的。” 如瑾请她坐下,拿了一床薄毯子给她搭在腿上,说:“我的确是睡不着,勉强躺下也是翻来覆去罢了,不如等着王爷回来。听说……先锋队伍明日就要出京?” “如果顺利明日上午就可以走,最迟不过日落。” 如瑾自然能理解顺利与否的关键在哪里。“辽镇距离京畿这么近,何氏的军队不日就可以到京,兵临城下火烧眉毛的时节,那些人如果再要争来斗去拖后腿,可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待了。所以这个节骨眼儿上谁要是有心内讧,除非是昏了头,或者,别有所图。” 祝氏道:“正是这道理,那么您只管放心好了,没人敢反对王爷带兵出去,到了外头也更不会有人私下使坏,不然就是拱手把脑袋交给何家呢。王爷此去定然平安,您安心在家中养胎便是。” 如瑾抬眼轻轻看着祝氏,看了一会,直将祝氏看得讪讪,“主子,您这是做什么……” “我虽然怀了孩子容易疲惫,可脑袋还不糊涂,虽然撂下了以前做的事,但并不希望你们什么都瞒着我,有话也不肯直说。难道我是个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儿,听不得一点儿不好的事了吗?” “不是,主子您别这样想,我们并没有什么瞒着您啊。”祝氏连忙站起身来郑重了颜色,“当日锦绣阁里大家认主,就是将您和王爷同等对待的道理,哪里会故意向您隐瞒事情?” “你们自然都会为我好,怕我操心劳神伤了身子。可我还不至于那样软弱。”如瑾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当初太子闹事,算起来我已然有了身孕,正是初期胎气不稳的时候,然而在那么着急紧张的情况下都没有出差池,何况现在坐稳了胎呢?近来我连呕吐的毛病都停了,整日吃好睡好的只管长膘,所以你们尽可有事来报我,与我商量,像这样一味瞒着只会让我心中忐忑不安,反而更伤神。” 祝氏默然不语,有些踌躇。如瑾便说:“譬如现在,为何你会来陪着我,是不是怕外头不好的消息传进来,在这里盯着人不要乱给我报信?” “并没有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么?那么我问你,朝上那些堂官、大员对王爷要出京迎击何氏态度如何?有没有出谋献策的,有没有主动随军的?兵部和都督府的人又是什么说法?” “……主子,阁老们都不反对王爷带兵的,您且放心。” “那我更要不放心。”如瑾眸光骤亮,却不是暖阳明媚,而是冰魄雪光,“王爷从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突然要出去镇压叛乱,连咱们知道他私下事情的人都要捏一把汗,外头的人就没有怀疑他能力的吗?那些阁老是怎么想的,就敢让一个观政都不到一年的人出去带兵打仗,辽镇号称是大燕最兵强马壮的军镇,让王爷去迎击何氏,他们就不担心?便是不担心王爷安危,难道不担心国家存亡吗?正是没人反对,那才叫奇怪!” “主子……”祝氏接不上话,想起贺兰在外院一脸严肃忙碌的样子,就知道如瑾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她梳理消息日久,并非寻常的内宅妇人,经如瑾一说,随即便明白了事情背后的潜藏危险。“主子,您是担心王爷出京之后,京城里会有人心怀不轨?” “不是我杞人忧天,而是事情很有可能发生。你我深居内宅,对外间事情本就知道得少,如果你有什么还要隐瞒于我,那么王爷走后京里一旦出了事,恐怕我们就要被动了。唐关几位领队和前头的僚臣们都要忙着帮衬在外的王爷,我们不能做累赘,反而要他们分心照顾。听说贺兰这次也要随着王爷出京?” “是。”贺兰是积年的长随,便是升了管事之后也常年跟着长平王到处走动的。 “单只为了他,你也不能事事隐瞒我。” 祝氏思忖半晌,低头说了“是”。 如瑾暗暗松了一口气。长平王一旦出去,她最怕的就是自己被当做重点保护的人,大家什么也不让她知道,只让她安心养胎,那她可就成了半个瞎子聋子了。一个人最要紧的不是当下过得好不好,而是是否知道自己的处境。襄国侯府拖家带口一群人,长平王府也是一群人,她一旦两眼一抹黑,还不得日日担惊受怕。 所以只有说服祝氏抛开“让蓝主子安心养胎”的大道理。 幸好,祝氏不是古板固执的人,还能听得进劝告。 如瑾让她说说贺兰在外头是怎么安排的,她这次没有隐瞒,一五一十把自己知道的说了,有些连她也不知道的,如瑾也没勉强她。仔细琢磨了贺兰安排的人手和大致部署,没什么漏洞,应该能保证长平王的近身安全,这才稍微放了心,坐在灯下等着长平王。 可是丑时都过了长平王也没回府。 初秋夜里凉,如瑾从椅上移到了床上,盖了一床薄被歪在大迎枕上眯着,祝氏在一边的榻上陪着,偶尔聊一两句。两个人一直等到天色蒙蒙亮,屋里的灯烛都黯淡下去。 外头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门响,如瑾很快从半梦半醒中张开了眼睛。 “竹春,是不是王爷回来了。”她吆喝外间值夜的丫鬟。 祝氏很快下榻撩开帘子,进门的恰是长平王。他显然是一夜未曾合眼,如瑾一下子就看到他眼中细微的血丝。 “阿宙。”掀开被子要下地,长平王快走几步过来按住她。 “寝衣都没换,一夜没睡吗?”他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祝氏轻轻退出了内室,如瑾拉了长平王在床边坐下,说:“睡了一会,你回来才醒的。外头怎么样了,可顺利?” “嗯。我一会还要到校场去,西郊大营就快进城了,先回来歇一会,换件衣服。” 如瑾便要起身帮忙,长平王没让,笑说:“到了营里这些小事都要自己做,你现在惯着我,到时我手忙脚乱做不来怎么办。”说着自己去盥洗的隔间了,门没关,敞着方便说话。 如瑾知道他是心疼自己,可自己何尝不心疼他。遂下地走到隔间门口靠着,看着他洗脸净手。问:“什么时候出城?” “下午京畿卫所的军队一到就先出城,我和后续队伍明日清晨出去。”又补充一句,“今天晚上回来睡。” 如瑾心中稍宽,本以为他今日就要走,现下多了一晚,还能多些相处。不知为什么,自从得知腹中怀了孩子,她发觉自己越来越粘人似的,长平王在外忙得很少在家,她每日就总想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是不是要做母亲的女人都会变得软弱呢?她经常这么怀疑。 此番突然得知长平王要出京,又是带兵打仗这种凶险之事,她是打心底里不想他去的。 可不想又能如何?她是绝对不能拖他后腿的,也不能让他分心。于是笑着说:“那么明日开始我便可以真正在府里当家做主了,没有你管头管脚的,我要好好地为所欲为一番。” 长平王失笑:“你想怎么为所欲为?”说着话题就偏了,“……可我现在不能久留,要么真想见识见识。”眼睛往如瑾身上乱瞄。 如瑾破天荒没有羞恼,大方地说:“等你打赢了何氏带兵回来,有的是时间见识。” “好啊,为夫速去速回,娘子千万莫急。” 长平王的笑声回荡在房间里,如瑾也抿了嘴,笑意冲淡了心底浓浓的不舍和不安。 长平王洗完换好了衣服,坐下来稍微歇息一会,如瑾给他泡了浓浓的一盏茶提神。两个人肩并肩坐在床边,她试着问外头的事,“……没有人和你作对吗?” “本王英明神武,谁敢别苗头?” 既然没有,为何闹了一夜才回来?如瑾知道他有事也不会说,便也没追问,静了一会,颇为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长平王立即相问。 如瑾道:“想当初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国中有了难过的坎儿,她都要带着妃嫔命妇们为国尽力。此时后宫无主,这件事恐怕是没人带头来做了。” 长平王与她对视,如瑾眼神清亮,旋即笑了笑。长平王便也笑了:“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王爷觉得是鬼主意么?” “不,本王觉得,是个好主意。” “那么妾身就谨遵王爷吩咐了,妾身年纪轻没经过事,做得不好您不要怪罪。” “不怪不怪。” 两个人坐在床上闲扯了,长平王将如瑾抱在怀里亲昵了一会,这才起身匆匆出去。如瑾亲自将他送到王府二门上,眼看他带人去得远了,又在原地站了一会,这才转身回院子。 半路上遇到罗氏从带着晨露的花木丛里走出来,弯身行礼。如瑾点点头往前走,心中有事,并没有在意。倒是吴竹春看了罗氏两眼,笑道:“姨娘在这里站了多久?肩膀都被露水打湿了,穿得这么单薄,早晚天凉,您别受了寒才是。” 罗氏道:“是等了有一会。知道王爷出门蓝妃必定相送,所以在此候着。” ------题外话------ 吕米妮,geminymoon,桐叶长,zhuoli,yihan25,150948729999,有脚的风,zxh1972,leiboo,whx3900939,春天里的linda,何家欢乐,xing010,清心静,谢谢各位的理解和支持,群么~ 408 预留退路 如瑾停了脚步,转回身来问她:“有什么事?” 罗氏看看如瑾身边一大群人,丫鬟婆子连着内侍足有十几个,轻轻低了头没有说话。如瑾就说,“到我那边坐坐吧。” 罗氏没有推辞,跟着去了辰薇院。如瑾让泡茶端果子,又让摆饭,“王爷一时半刻不会回来,带上几个点心就走了,罗姨娘在我这里一起吃早饭吧,人多一些吃饭香甜。” 丫鬟们鱼贯将早饭端了进来摆好,热气香气全都腾起来,屋子里散满了米香。罗氏只往桌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踌躇一会,见如瑾没有主动遣走人的意思,最终只好言明:“……妾身想和蓝妃单独说几句话。” “是为了你的侍女明月么?背后的主使我都没有追究,你若是替她求情,直管说便是,我本就没有要将她如何的意思。” 如瑾态度温和,见饭摆好了,坐过去吃饭并邀请罗氏一起。罗氏站起来道谢,较往日局促了一些,“妾身那边送饭的也快到了,这里叨扰蓝妃,原有的份例又要浪费掉,还是一会回去吃吧。其实……其实妾身此来并不是为了明月,那个丫头虽然跟着我有几年,但犯下大错要受惩罚是该当的,妾身不会阻碍蓝妃处置她。” “那你是来?”如瑾慢慢喝着香米粥,见罗氏还是犹豫,就示意丫鬟们都出去,只留了吴竹春在身边伺候,“姨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么?我们同在一个府里住着,虽然你不爱出门,我平日里事忙,走动得不勤,但到底还算是一家子,所以不必吞吞吐吐,若是遇到了难处尽管直言。佟氏、纪氏和王妃她们出府,外头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胡乱算在我头上,你却是再清楚不过的,千万不要因此忌惮我、和我生分,不然我们这许多日子的情分可就成了云雾了。” 如瑾的话不单是指此刻,更是点指日后。长平王不在家的时候,内院里的人更不能离心生分,不然只会弄出嫌隙是非来。罗氏就是不主动上门她也要找机会说一说的。 罗氏忙道:“蓝妃莫误会,妾身并没有忌惮您的意思,正如您所说,妾身清楚原委,又怎会和外头的人一样胡思乱想呢?妾身这次避着人说话……实在是怕惹祸。” 她突然提裙跪了下去,“蓝妃,是妾身家里人糊涂做错了事,妾身已经阻止他们了,只求您在王爷跟前替他们说两句好话,别让王爷怪责他们。妾身的父亲年纪大了,人老糊涂,等王爷凯旋回来妾身就劝他致使养老,再不会做错事了!” 如瑾纳闷。怎么还扯到罗编修身上去了? 仔细一问,才知道原来罗氏的父亲、翰林院罗编修在得知辽镇起兵的第一时间就连夜将幼孙和贵重钱货送回了江南老家,家中其余人也都收拾好了随身细软,随时可以见机不妙出京逃难。罗太太惦记着王府的女儿,今日一大清早就派人疏通了王府门房和杂役送进信来,叮嘱女儿想办法再回家一趟,趁机在家里住下,到时候好一起跑路,免得等何氏兵临城下之时奔逃不及。 “……请蓝妃明察,妾身一听说此事就让人带了信回娘家,告诉他们不要乱动,此时想必家里已经悔改,求您跟王爷说一说情,千万别问妾身家里的罪,他们下次不敢了,已经知道错了。真的。” 如瑾觉得有点意外,想不到罗氏是个如此机敏的人。怪道进了王府这么久,在被害中毒的情况下都能安分守己不惹是非,看来不是本性老实,而是看得清局势使然。 只可惜她的老爹远不及她。 长平王正要带兵出去迎敌,那罗编修和王府沾着关系,不支持也就罢了,竟然还飞快布置退路,这不是摆明了不看好长平王,说他一定会战败么! 这样的举动要是在军营里,军将不必朝上回禀,直接就能把动摇军心的人就地斩杀。放在朝堂上,被人议论起来,那也是要问罪的。罗氏怎么有个这样糊涂的父亲? 别说长平王知道此事会如何反应,就是如瑾现在听了都觉得生气。长平王可还没走呢,那罗编修就做好了何氏兵临城下的退路,什么意思? “罗姨娘,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令尊的安排并没有错,你倒不必这么大张旗鼓来替他求情。何况妇人不涉朝中事,你和我说这些,难道我还能左右王爷的想法么。” “蓝妃!求您开开恩!”罗氏岂能不明白如瑾话里的意思,一时急了,膝行几步来到如瑾椅子旁边,“您深明大义,千万别和我家那糊涂老爹计较,他整日钻在书堆里钻坏了脑子,做事笨拙得很,也许并不是存心的,只是一听辽镇的事吓坏了才做荒唐事。王爷要出征,您又怀了王爷的骨肉,咱们全家谁不盼着王爷凯旋归来?上次见着我娘她还嘱咐我闲时多给未出世的小孩子做些针线呢,他们并不是存心,真的不是!” 罗氏自从入府,或者默默无声,或者态度冷谈,或者刻意讨好,无论怎样都没有露出这么焦急的样子,显然这次是真得被家里吓着了。 也难怪她如此着急。辽镇一有动作,偷着往京外转移财产家人的官吏肯定大有人在,但这种事别人做得,罗编修绝对做不得。且不说长平王得知后会不会翻脸——现有张六娘和纪氏的例子放着,他对处置宫里指下的人毫无顾忌,而且罗编修的错不比内宅女人争斗,真处置起来肯定不是罗氏被遣回家那么简单。 就单说罗编修和王府这层关系,很容易让人怀疑长平王一边叫着迎敌,一边暗地里转移财产留后手。这不是严重拖了朝廷平乱的后腿么。 长平王在前头还怎么约束别人? 罗氏跪在地上哀求,见如瑾迟迟不给答复,扑扑簌簌落了泪,饮泣道:“不怕蓝妃您笑话,其实我这个生父实在不像样子,当初想方设法送我进王府就是为了巴结皇家,好让自己也能成一门权贵。我虽然是女儿本不该非议他,可平心而论,自我懂事起他做的那些事没有一样我能看上的。就说这次……他暗地里吩咐全家人准备出京,可却一点儿没告知我,要不是我娘私下派人辗转送信进来,恐怕等他们回了江南我还蒙在鼓里全不知情呢!” “蓝妃您看,他现在大概是怕我拖累她,恨不得与我撇清关系,哪里还会送信让我一起走呢?可是……可是我却不能不替他求情。不是为他,是为我娘,他做错事不要紧,却要连累我们一家跟着他遭殃。蓝妃,求您可怜可怜我母亲,劝王爷不要治我父亲的罪行吗?我给您磕头……” “竹春,扶罗姨娘起来。” 如瑾一瞬间想到自家的父母。一人做错,连累全家,罗氏的哭诉她感同身受,语气随即和缓了几分,“方才听你说,你转告家里停止动作,似乎语气不是很肯定?” “是转告了,妾身不敢骗您,只是……家父他脾气固执,妾身再找人送一次信回去叮嘱……” “不必,我来吧。”如瑾吩咐吴竹春,“一会让人去罗府走一趟,已经出京的人暂且不管,现在罗府的人不许再走一个。咱们王府还有谁家是京城的,统一知会下去,敢异动,先到我这里领五十鞭子,领完了还有命我就放他出京。”约束姬妾和姬妾的家里,算起来都是她的责任。 又朝罗氏道:“你父亲的事,若是被人在朝上议论起来,你和我求情也没用,王爷必定要杀鸡儆猴给他点惩罚,不然不能服众。” “这个妾身明白!”罗氏忙说,“若被提起,那就是家父自作自受了,只求王爷能从轻发落一些……若外面没人注意,还请蓝妃在王爷面前美言,妾身感激不尽。” 得了明确答复的罗氏千恩万谢离开,吴竹春道:“这位姨娘聪明,知道她父亲私下做的事情必定瞒不过王爷,先来您这里求情。” “她也不容易。” 如瑾用完了早饭,叫人传了祝氏过来,将罗姨娘的事情与她说了:“……京里像罗编修这样举动的官吏不知会有多少。辽镇距离京城太近,倒也难怪他们害怕。” 祝氏道:“其实唐领队那边安排人注意着呢,除了罗编修这种与咱们沾着关系的,像是阁臣贵胄等重要的人物也在观察之中,鉴于咱们人手不足无法窥知全貌,但也发现了不少留后手和退路的人。罗姨娘不来说,罗编修做了什么咱们也知道,甚至今晨帮罗太太传信进来的仆役都有事后回禀,主子您只管放心。” “你们得力,我当然没什么好担心的。” 只是与其被动观察,不如主动一些。但凡遇到战局,大多时候拼的是人心,战场上的人心,战场后的人心。军队一出去,京里是不能乱的,若官吏家眷相继往京外走退路,底下百姓会怎样?只会小事化大,人心惶惶。 如瑾让人安排车驾,要进宫探望静妃。 “主子,这个时候……” “正是要在这时候去。” ------题外话------ 13816798684,515633557,xing010,xooolove,nanxiaoshu,谢谢几位姑娘:) 409 胸有丘壑 辽镇起兵的消息宫里已经无人不知,满宫的内侍宫女明面上不好乱说,私下颇有些人心惶惶。如瑾进了内廷来到静妃宫前,静妃正把大小嫔妃召在一起训话。 引路的宫女将如瑾请进院子里,正好静妃说到长平王:“……七王爷已经知晓满朝上下,他择日亲自带兵平叛,讨伐何氏。届时朝廷大军一到,任那辽镇上下如何挣扎还不是螳臂当车?本宫竟然听见有人私下里议论,说何氏一族所出的檄文言之有理,真是荒谬!今日本宫在这里把丑话说在前头,从此刻起谁要是再不分黑白,说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宫可要不客气了,一概将其以通敌论处。” 几个幽居不常见人的妃子也在人群里,听毕带头表了态,“请静妃娘娘明鉴,我等再不会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辽镇反叛,正是举国上下一心平定叛贼的时候,我们居住深宫不染外事,却也要分得清黑白,若是谁言行出了差池,静妃娘娘大可治罪。” 满院子嫔妃纷纷附和,表示以静妃马首是瞻。 静妃身板笔直端坐在五步台阶之上,雕满了牡丹花的扶手圈椅华美绝伦,秋日上午的阳光灿烂夺目,将她一身锦绣照得光彩辉煌。听了众人的话,她微微一笑,仪态矜持却高不可攀,底下满院的宫娥美嫔在这一刻都成了她的陪衬,无论如何花枝招展,也都是画中的彩色底景罢了,而静妃,才是被渲染的主景。 织素站在她身边,比当日皇后跟前的秋葵有过之而无不及,从头到脚都是炙手可热大宫女的气派。 如瑾进门之后,站在嫔妃人群的后头静静凝望片刻,将静妃的意气风发尽收眼底。 “咦,蓝妃来了。”满院附和之后有了一瞬间的安静,一个温和的声音恰在此时从人群里响起,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注意,随着说话人的目光朝宫院门口望过来。 静妃便也“顺势”看到了进院的如瑾,隔着院子高声笑道:“怎地这么快就到了?才刚底下来回禀,本宫还以为你身子重,要慢些时候才能从宫门到这里呢。” 如瑾遥遥朝静妃笑笑,心里何尝不明白她方才的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借着训诫嫔妃朝长平王府示好罢了。倒也没戳破,扶了侍女的手朝一旁走,想顺着绕院的游廊去到阶下请安。 方才嫔妃堆里那个声音又响起,带着温柔的笑意:“蓝妃身子重,少走些路吧,请这边走。”说着便有一人拨开人群迎过来,要接如瑾过去。 抄手游廊围着院子一圈,从那里走是有些绕脚,但满院里站着人,如瑾自然不会从嫔妃中间直接穿过去,又挤又失礼。可这说话的宫嫔,显然是要请如瑾在人群里穿行,还非常体贴地拨开了一条通道,有的嫔妃躲闪慢了些,她便客气地请其让一让。 众人纷纷侧目。有的宫嫔当场就重重冷哼,看不上此人的狗腿样子,那人也不在意,径直拨开人走到了如瑾面前,笑吟吟的。见如瑾只看着她不说话,便道:“几面之缘,蓝妃大概不记得我了?我是紫香榭的云美人。” 如瑾怎会不记得她。 便是将内廷里所有人都忘了,她也是绝不会忘的人之一。 潋华宫里同住多时,临死之前几句软绵绵的风凉话,如瑾和她才不是什么“几面之缘”。 “美人如姣花照水,温柔殷勤,让人见之不忘,我怎会不记得您呢?”如瑾话说得客气,脸上可没笑容,此话听起来就很别扭,惹得近前的几个嫔妃好奇地打量她们二人。 云美人微微低头笑道:“蓝妃真会说笑。” “您还是称呼我长平侧妃或蓝氏吧,静妃和各位娘娘都在这里,您的称呼容易让人误会。”如瑾扶着侍女的手转身走上了朱漆游廊,根本就没看云美人拨出来的通道一眼。嫔妃堆里立刻响起几声吃吃的轻笑,内廷从来不缺喜欢看热闹说风凉话的人,就听见有人凉凉地说: “云美人从来扎在人堆里不爱说话,怎么这时候跑出来,弄得人家还以为你和长平侧妃很熟呢。” 有窥到门道的人就接口说:“她和长平侧妃不熟,和宁贵嫔娘娘非常熟——” 不少人失声而笑。宁贵嫔当初罚如瑾在宫道当众下跪,宫里头没有人不知道的,现在静妃和长平王府走动得勤快,又亲手处置了宁贵嫔,谁都明白这里头的弯弯绕绕。云美人以前和宁贵嫔比较亲近大家都看在眼里,这时候她当众献殷勤,没人不懂她是为了什么。这样笨拙的讨好方式本就为人所不齿,如瑾又没给她一分面子,大家是看戏不怕台高,乐得取笑她。 云美人垂了眼睛,作势用帕子压了压鼻翼的粉,低头退到了人群边缘的角落里。 如瑾不管内廷女人之间的事,绕过游廊走到静妃跟前,朝她行礼问好。静妃忙让织素下去扶住,“免礼。你现在不比往日,身子是最要紧的,这些个虚礼不做也罢。” 如瑾点头道谢,礼只行了一半就顺势止住,和静妃客气寒暄了几句,回头又给几位高位嫔妃问好。媛贵嫔和陈嫔都在,媛贵嫔只点点头,陈嫔上前几步握了如瑾的手问她身子如何,吃得可好,睡得可好,一时问个不停。静妃笑话她:“姐姐可算是要添孙儿了,这样紧张。”说着又命人端椅子来请如瑾坐,如瑾推辞道:“诸位母妃都在这里,我怎么能坐。” 静妃挥手便遣散众人:“陈嫔姐姐留下说话,其他人可以散了,回去好好想想本宫今日的话,安分守己度日,莫要行差踏错给自己和家人惹祸。” 这样给如瑾面子,众位嫔妃在向静妃告辞的同时,不少人便也识相地和如瑾寒暄了几句,不管相熟不相熟,都笑着恭喜陈嫔。于是大家彼此又站在院子里说了半日的话,嫔妃们这才算是走干净了。静妃请陈嫔和如瑾进屋去歇息。 如瑾站久了觉得累,没有客气,待静妃和陈嫔落座便也坐了下来。大家闲聊了一会,如瑾提起来意,“往日但凡遇到灾情或祈福之事,皇后娘娘总带着宫妃命妇尽力,现在中宫无人,皇上卧病在床不能决断,既不给皇后发丧又不能重立新后,娘娘您恐怕还要操劳辛苦许久。现在辽镇起兵,国逢战事,像是为民祈福、保佑出征将士一切顺利这样的大事,也唯有您能操持了。” 静妃在听到“立新后”三字是眼皮略动了动,含笑听完如瑾的话,抚了抚额头:“我这些日子忙晕了,听到何氏反叛一时只想着安抚人心,倒忘了这茬,亏得你提醒。”又转向陈嫔,“看看,姐姐果然讨了一个好儿媳妇,做起事来井井有条,小事自不必说,大事上都难为她想得细致。” 听这话口就是同意了。如瑾来之前就预感她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现在宫里都是她在做主,掌权久了,哪里不愿意更进一步呢?往日皇后做的事她来做,又有祈福大义,看起来就更加名正言顺。 陈嫔拘谨地笑了笑,并没有多说什么。静妃便去问如瑾:“你既然想到了这个,可有考虑如何祈福?” 如瑾没客气,直接说:“这些事我不大懂,想来想去也只是拜佛、做福签之类的,听说皇后娘娘以前曾让人为将士织布裁衣,或者娘娘您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私下里觉得,这种事大概是不拘做什么,主要看是否心诚。如果合宫嫔妃和满京命妇都能参与进来,日日祈祷,至诚之心定能感动天地,佑我大燕。” 静妃略微迟疑:“……所有人参与,日日祈祷?” 如瑾明确强调了一次:“是,军情紧急,我觉得心齐才能奏效。” 陈嫔突然插言:“别的我不会,念经是成的,倒是可以每天领着宫里姐妹们诵经拜佛。”将“每天”二字说得很重,无形支持了如瑾。 一个是长平王府实际的女主人,一个是长平王的亲娘,静妃朝两人笑了笑,没有立即答复,作势想了一会。织素恰好端了果子进来,静妃便请两人吃果子,一时岔开了话题。 从静妃那里告辞出来,如瑾和陈嫔相携走了一会,陈嫔轻声道:“宙儿出京,京里最忌混乱,恐怕有人要趁机做事。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将满京里命妇都拘在一处祈福,也就间接控制了她们的夫婿。只是男人三妻四妾的,未必会将妻子放在心上,紧要关头想舍就能舍的大有人在……若是将那些老诰命夫人和未出阁的小姐都请在一起,兴许还能让他们多些顾忌。” 不要妻子,难道还能不要老母和女儿?真心要做枭雄的人不敢保证,起码这样能约束住寻常人。 如瑾为陈嫔的缜密感到惊讶。之前可没和她提过一星半点儿,难为她能从片刻的对话中猜出背后之意。如瑾没立时说话,陈嫔侧头看看她,低声道:“这手段并不光明磊落,可你也不必心有顾虑。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宙儿的安危要紧。至于由此会得什么名声,都没关系。” 如瑾道:“母妃说的是。我本就不在意身外之名,只是若事情做得太严苛,恐怕会影响王爷的名声。” “自古成王败寇,赢了,什么都有,输了,会被骂得一无是处,好的也成了坏的。大势未稳之时太在意名声只会自己受累,此时此刻,宙儿要的是权,是军,是胜。所以你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醍醐灌顶的话听在耳里,如瑾惊讶地看着陈嫔。素来只知念经拜佛的沉默宫妃,原来如此胸有丘壑。这样的见识,满宫里又有几人可有? “多谢母妃,孩儿受教了。”如瑾微微弯身当做行礼,补充了陈嫔未尽的话,“遍邀满京命妇祈福,本就是为国为民的好事,若有人因此中伤王爷,那才是真正的心怀不轨。” 陈嫔点头而笑。 ------题外话------ zhuoyu1956,我的爱书人家,hanfeng4,dada2345,whx3900939,xudan710420,lu860988,姑娘们,谢谢:) 410 旧地重游 婆媳两个说了一会子话,眼看着快到正午,陈嫔的起居一向十分规律,轻易不会错过用膳歇息的时辰,于是两人道别。如瑾站在原地目送陈嫔,只是还没等陈嫔带着人走出几步,宫道上气喘吁吁跑来两个内侍。 宫里规矩严,如果没有重要紧急的事情在身,宫人到处乱跑会被拿住问罪,平日里大家都是规规矩矩地走路。一旦忙忙跑起来,定然是有事情发生了。如瑾迎着日光眯眼观瞧,陈嫔也停了脚步回过头来。 那两个内侍跑到跟前见二人在此,只得收了步子匆匆行礼问好。陈嫔便问:“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没有规矩。”往常她从不过问闲事,不过此时临着儿子出京,任何风吹草动她都放心不下。 内侍答说:“奴才们急着去给静妃娘娘禀报,一时冲撞了娘娘和蓝侧妃,万请恕罪。” 如瑾和陈嫔对视一眼,便说:“我们刚从静妃娘娘那里出来,娘娘累了,看样子正要歇息,你们冒冒失失过去只会讨人嫌。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当初太子闹事,如瑾放兵将进内廷之中搜查,余威尚在,两个内侍不敢含糊,连忙争着答话:“不算大事,是奴才一时慌张罢了……乃是那宁贵嫔娘娘放火烧屋子,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了,奴才们去讨静妃娘娘的示下,看怎么办才好。” 陈嫔立刻松了一口气,只要事情不关儿子便好。如瑾抬头往潋华宫的方向看,道路两旁的宫墙很高,一时也看不见什么。内侍们见状便说:“照看的人及时发现,火势没有起来,就损了几条幔帐几扇窗子而已,只有宁贵嫔娘娘自己被烟熏火烤得厉害,奴才们出来报信时听管事的嬷嬷说,恐怕她这回……” 陈嫔挥手让内侍们离开,“去吧,这种事静妃娘娘自有料理。” 宁贵嫔重伤卧床两个月,宫里上上下下早就把她当成了半个废人,没有谁会关心她的死活。权柄在手的静妃看她不顺眼,谁还会去关心她?陈嫔更是从来就没和宁贵嫔来往过,反而还受过她不少气,此时听见她出事,自然是不管不问,叮嘱如瑾路上小心,便继续带人回自己住处了。 如瑾却不能心如止水。 目送陈嫔远去之后,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往潋华宫方向而去。“主子?”吴竹春诧异询问。 “去看看吧,兴许,这是我与她最后一次见面了。”如瑾扶着侍女的手,慢慢往前走。皇帝“重病”的时间太久,如果最开始静妃还有一丝顾忌,不敢让宁贵嫔丢了性命,到得现在,这丝顾忌应该也早已消失殆尽了。 宁贵嫔的娘家倒是上了几次陈情书,先是说宁贵嫔受罚的罪状定有误会,请求彻查,后来见陈情石沉大海,皇帝又迟迟不痊愈,就改了口风,恳求将其从轻发落。内阁里曾经有人郑重其事将上书拿出来商议,长平王全不表态,被问起,就说是皇子不好插手内廷。宫里的静妃心领神会,每逢一听说有上书,就找茬把宁贵嫔收拾一次。这种情况之下,宁贵嫔能撑住两个月委实不容易。 今日是撑不住了么?还是不想撑了?或者是被迫? 后头有脚步匆匆的内侍和宫女们跑过,到如瑾跟前行个礼就继续跑,不作停留,看样子都是往宁贵嫔那边去的。 天高云淡的秋日午间阳光明亮得出奇,打在身上暖烘烘的,略走几步就要出汗。有枝干粗壮的梧桐从朱红色宫墙那头伸过来,微风吹过时哗啦啦地响,地面上干干净净的,还不到落叶的时候。如瑾却想起乱叶飞舞的那个深秋清晨,当时即将迎接死亡的是她,好端端的那个是宁妃。 此时此刻,宁贵嫔连妃位都还没有晋,看来是再也没有晋的机会了。 路过潋华宫的时候,几个衣饰鲜亮的女子站在宫门前的小路上说笑,不断往宫道上张望,大概是在看那些匆匆跑过的宫人。如瑾远远认出是萧绫带着侍女,遥遥朝其点了点头。 萧绫带人走过来,五彩辉煌的衣裙恍若神妃天降,再不是复宠之时的清素装扮,连她身边的宫女都穿得艳丽,脸上抹着斑斓的胭脂水粉。 “许久不见,蓝侧妃这是去哪里?”她主动打招呼。 如瑾直言要去看看宁贵嫔,萧绫就笑说:“正好一起吧。我本也想去,只是没个作伴的,怕过去遇到什么事说不清楚,惹了麻烦。算起来两个多月没见着她了,今日再不去看看,以后恐怕再也见不到。” 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如瑾便和她一起往后头走。随意聊起衣饰,如瑾道:“萧才人还是穿鲜亮的缎子更显容光。”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那段日子穿戴似你吧?” 如瑾没做声,萧绫唇角带着薄薄一抹微笑,说:“其实这不用问,你心里与我一样明白,说出来便没有意思了,而且狰狞可憎,让人作呕。” “才人性子直率。” “在宫里谁敢直率?不过是私下和你说笑才心直口快罢了。”萧绫偏头打量如瑾的脸,“其实你容色一眼看去极为艳丽,明眸朱唇很抢眼,眉眼却是淡淡的,所以总叫人以为在隔着雾气看花似的。我便是学你穿衣打扮,学你神情动作,学来学去也只是皮毛,咱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我嫌那青碧色太素淡,就喜欢穿大红大绿。绷了那么久,总算能松快下来了。” 她此时穿得就是明绿杂鹅黄的光面缎子,腰间一条烟紫色的丝绦当风飘动,像是把满园秋光全都披在了身上,碧空底下老远就能看见一团跳跃的流光,想来当初穿青衣的日子憋坏了她。 “才人难道不盼着松快的日子快点结束么?” 皇帝“病重”不能见嫔妃,她才能随意穿戴哄自己高兴,但身为宫嫔哪有不盼望皇帝早日康复的。否则,若皇帝从此一病不起直到殡天,她们统统都要成为告别花团锦簇的太妃太嫔,除了青灰黑蓝再不能享受其他鲜亮颜色。 萧绫眼波流转看了看周围,见路上无其他人,压低了嗓子冷笑:“蓝侧妃觉得皇上还会好么?” 如瑾当然不能接这个话头,眼看着到了宁贵嫔的院子,听见里头嘈杂的人声,便略略加快了脚步。萧绫也没追问,默默跟着。 及至进了院子,发现宁贵嫔已经被人抬出了房间,两个年纪较大的老宫女正指挥满院的人清理被火烧过的屋子。那屋子没有损毁,只是门窗上头被熏得黢黑,窗纸俱都烧掉了,可以看见屋里桌椅翻倒的狼藉。 宁贵嫔穿着一身烟灰色的粗布裙子,披头散发躺在一张老旧的藤床上,半幅长发被火烧焦成一团,脏兮兮搭在耳边。若不是脏污的脸部还有昔日美艳轮廓,如瑾几乎不能相信所见之人就是她。 这样狼狈,比最下等的宫人都不如。 萧绫指了指宁贵嫔的胳膊,“看,烧伤了。” 如瑾顺势望过去,看到宽大衣袖底下骨瘦如柴的手臂,皮肉已经被烧得狰狞可怖,有的地方还和袖子烧在一起,分不清彼此。如瑾皱了皱眉,觉得胸腹之间堵得慌,吴竹春及时上前半步挡住了她的视线。“主子别看了。” 院里的宫人看见有人进门,眼尖的几个认出了如瑾,忙领着大家上前来行礼,倒把萧绫冷落在一边。萧绫不在意,直接问领头的老宫女:“她还活着吗?” 老宫女说:“已经派人请太医去了,静妃娘娘吩咐要尽力给宁贵嫔救治。” “还救治什么,我看了这么一会,怎么没看见她喘气?”萧绫直接带人穿过了院子,来到宁贵嫔身边,示意侍女上前查探。 那侍女有些害怕,踌躇着伸手往脸色青灰的宁贵嫔鼻端试了试,随即跌跌撞撞退了两步,“她……她她好像……没气了?” 几个侍女都往后躲,唯有萧绫站着没动。吴竹春闻言叫了一个王府侍女过去试探,须臾那侍女禀道:“大概断气半个时辰了。” 老宫女忙道:“姑娘可别乱说,宁贵嫔娘娘一刻前放的火,咱们适才把她救出来的时候还有气呢,大家都知道的。”满院子宫人相继附和。 如瑾把自家侍女叫了回来,没在这个问题上争执。宁贵嫔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是不是放过火,这些都与她不相干。她只是因为前世一点零星的执念过来看看而已,本还打算和宁贵嫔说上一两句话,现在看来也不必了。 “走吧。”她转身出院。萧绫将院子里的宫人扫视一遍,讥诮笑了笑,也举步离开,临走时朝宁贵嫔说:“当初还和我争那院子,现在闭了眼,有没有觉得以前争得可笑?” “蓝侧妃,去我那边坐坐么?”她招呼如瑾。 如瑾隔着宫墙看看近在咫尺的潋华宫,点了点头,“也好。” 萧绫有些意外,不过是客套而已,没想到如瑾真要过去,便当前引路,两人带着一种随侍走过联通的小路,浩浩朝潋华宫正门而去。 如瑾并没有进屋,只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走了一遭,路过自己当年所住的宫殿也没有进去。那殿里现在是空着的,只有些简单的家具,和当年大不相同。连带着以前云选侍的屋子也是空置,现在云选侍还是云美人,住在紫香榭的小院子里没得机会入此地,而且也和宁贵嫔一样,再不要指望晋位了。 记得院墙的西南角是一片小花圃,现在却全是冬青树,四只养荷花的大缸也不在,除了屋宇依旧,点滴都是不同。如瑾走了一圈,觉得有些脚疼,就让丫鬟铺了软垫在游廊的美人靠上,坐下来歇息。 萧绫让人端了热茶过来,如瑾谢过没接,她便说:“怕我害你不成?” ------题外话------ tangyali1,黎美萱漫步云端,nanxiaoshu,元胖子,150948729999,Bjzhlj,15603575050,jjll99,谢谢姑娘们! 411 刻意无视 如瑾笑了笑,摇头道:“是我怀着身子不宜饮茶,平日实在馋得慌了,也只在水里搁两片小叶子借味儿而已。” 萧绫便说:“那我也叫人给你沏杯只有两片叶子的茶来?或者,喝白水?甜汤?” “不必麻烦了,我歇歇就走,王爷不知中午回不回去用饭,我得先回府备着等他。” 萧绫没再坚持,收回了茶杯自己喝,挥手将身边几个宫女都打发下去。这时节的午间冷热适宜,阳光明晃晃地照着,碧空如洗,坐在廊下的阴凉处很是惬意。如瑾望着长天想起前世住在此处的点滴,一时间思绪万千,驳杂零乱。萧绫将鞋子甩在地上,两只玲珑的小脚全都挪到椅子上来,抱着膝盖看庭中两个雀儿捡食。看了一会,忽然抬起头来对如瑾笑说:“你说咱们俩一起坐在这儿,被不认识的人看见了,会不会以为咱们是双生姐妹?” 如瑾思绪被打断,静了一下才道:“怎会。才人方才不也说过,你我其实不同。” “是啊,你是你,我是我,你是侯府千金,王府贵人,我是乡野丫头,卑微舞姬,咱们打从一出生就完全不一样……”萧绫叹口气,颇为感慨,“可是现在,你看,我们两个却能坐在一起说话闲聊。所以有时候想想,人这一辈子还真是奇妙得紧。” 如瑾笑了笑。 萧绫又道:“其实我能有今天的锦衣玉食,最应该感谢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自己。没有你,我不会有机会。没有我自己抓住机会,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如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萧绫却像有许多话要说似的,过了一会又长长叹口气,“可是,借着你的顺风我也只能走到现在了。再往后,还不知道会如何。等那位不在了,宫里这许多人都要和上辈的嫔妃一样,整日对着一所小院子不知道该用什么打发时间。可是我,也许连那种无聊的日子也过不得,也许前脚那位一走,这边我也要走了。” 这个走,当然不是抬脚就走的“走”。 如瑾道:“皇上正当壮年,才人说这种话为时过早,被人听去恐怕要治罪。况且以后若真有那样一天,才人难道是打定了殉葬的主意?” “哪是我打主意,只怕有人不放过我。” 如瑾没做声。以静妃对待宁贵嫔的手段,来日会不会也对其他看不顺眼的嫔妃下手,真得说不准。便是没有静妃,还有别人,萧绫在宫里位份不高,风光时树敌却不少,她自己无根无基的,一旦皇帝没了,想趁机收拾她的人想必会有吧。 后宫是什么样子,如瑾心里非常清楚。可是,萧绫如何又关她什么事呢?当初是萧绫自己从舞乐司走出来的,选择了做皇帝的女人之一,便是有来日,也是合该承担的后果。 坐了一会,脚上的酸疼已经减轻了几分,如瑾站起来告辞,“不打扰才人了,我忙着回府,下次有时间再做长谈。” 萧绫沉默地盯着她,盯了一瞬,突然问:“你可以放过我吗?” “才人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有什么不明白的。蓝侧妃,你轻易不进宫,下回你我再见不知什么时候了,说不定到时那位已经不在人世。今日不和你讨一句话,我恐怕依旧要夜夜不安。” 萧绫伸脚跳到了地上,轻盈如蝶,绣了大红芍药的洁白暖袜踩在地上,沾了尘土她也不在意,只用一双大而亮的眼睛看住如瑾。“侧妃,当初你提醒我身边的侍女有问题,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存善意的。今时今日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对你也没有任何用处,可我还是想厚颜求你一句保证,保证来日不对我出手,你家王爷也不会。行吗?” “我本就没有对你如何的打算。至于我家王爷,他也不是乱杀无辜的人。为了一点芥蒂和尴尬就将你抹去,这种事你大可放心,我们都不会做。” 萧绫沉默片刻,似乎在忖度这句话的真假。隔了一会才深深行了一个福礼:“如此,多谢。只要你们肯放过我,宫里其他人,我自己想办法。” 如瑾偏身闪开,朝她轻轻点头算作告别,扶了吴竹春带人逶迤而去。临出宫门时回头一瞥,看见萧绫一个人站在朱漆游廊的暗影里,一身绚烂皆被身后灰白的墙壁染上黯色,一如她年轻美好的双十年华。 那一瞬间的画面定格在如瑾脑海里,直到走出半里多路她仍在默默回想。 “主子累么?从这里出内廷还要走上一会,奴婢叫人抬辇轿来吧?”王府的马车停在外宫,吴竹春见如瑾默默不语,以为是这半日劳累了。 “不必,王爷想必一时半会回不去,咱们慢慢走,不着急赶回府。” 路上看见一个御医带着随侍匆匆往潋华宫方向赶,大概是奉命去诊治宁贵嫔了。偶尔也有宫嫔结伴过去看热闹,远远朝如瑾点头打招呼。这宫里还是和往常一样,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各人有各人的活法。 穿过内廷最边缘的一个小园子,出去就可以看到内宫门,不过在园子里如瑾却被人挡了路,是云美人带着两个宫女剪菊花,迎面遇见就上来打招呼。 “蓝侧妃要走吗?” “嗯。” 如瑾客气地应了一声,脚下没停,直朝站在路中间的云美人走过去。云美人有些尴尬,眼看着如瑾走到面前了也没有住脚的意思,只好匆匆往旁边退,慌忙之间踩住了裙角,一下子倒仰摔了过去。 “呀!”两个宫女匆忙去扶,踉踉跄跄地连接退了好几步,总算没让主子坐到地上,勉强搀起了她。 云美人有些狼狈地站直身子,非常不好意思地朝如瑾点头:“……让蓝侧妃见笑了。” 如瑾只是侧头看了看,可有可无地笑了笑说:“无妨,美人下次小心。”之后便继续带着人走路,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意思,一直出园去了。 云美人的宫女皱起眉头,朝着如瑾的背影喊:“怎可如此无礼!撞倒了我家美人,一句道歉都……” “住口!” 云美人低声喝住侍女,警告地盯了她一眼,吓得那宫女不敢再言声。如瑾一行已经走得没了影子,云美人捏着帕子在原地静立许久,转身朝内廷走。 “主子,这花还没剪完呢……”侍女抱着花瓶迟疑。 云美人不说话,一口气走出了老远,侍女只好匆匆跟上,再也不管什么花不花的了。 宫里闲人太多,云美人被如瑾“撞倒”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内廷,私下里取笑议论的人不少,都说她上赶着巴结弄巧成拙,自己给自己找没脸,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难听的话不绝于耳,许多人故意当着面说,云美人在宫里走动的时候渐渐少了,整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然而还有人追去紫香榭说笑,借个由头就过去走一遭,话里话外讥讽不断。 静妃不坐中宫胜似中宫,哪有不知道的,却也不管,任由底下人去给云美人添堵。私下里闲着无聊就和身边服侍的议论,说云美人是“心思长歪了的狐媚蹄子”,“跟着宁贵嫔没少出馊主意,宁贵嫔倒了,她倒会投奔下家,谁都不找直接找上蓝氏,打得好算盘,可惜人家也得愿意搭理她才行。” 不知是谁将这话传了出去,满宫里很快又知道了。静妃这个态度,大家岂有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越发恣意作践起来,连御膳房送饭的都不好好当差了,不是快到晚膳时才将午膳送去,就是只给些清汤寡水的吃食,云美人的宫女数落几句,第二天越发连三餐都改成了两餐,且两餐加起来也不抵一餐的份量。送膳的还说,有吃的就不错了,好歹不是馊饭馊菜。 云美人连饿带气,没多久就生了病,这下轮到太医署不好好当差了。于是病症拖延着总不见好,原本还算娇美的年轻女子,很快成了脸色枯黄的模样,人见人避。 这都是后话,如瑾可不知道自己的无视会带来这许多后续,当时她只一心盘算拉命妇祈福的事情。午间回府吃了饭,长平王打发人送信说晚间才回家,她便歇了一个午觉,醒来觉得精神好些了,命人备车去熙和长公主府。 静妃肯定有自己的顾虑和盘算,祈福这事光靠她必定靠不住,须得再有一个份量足够的人站出来牵头。放眼满京贵戚,再没有比熙和长公主更合适的。 熙和长公主也是午睡才起,听人回禀说长平王府侧妃来了,便让身边嬷嬷将如瑾请去了待客花厅。 如瑾坐在花厅里约有两盏茶的工夫,熙和长公主才被丫鬟搀着慢慢走进来。如瑾连忙站起来相迎,规矩行礼。熙和命人扶住,微笑说道:“身子重,虚礼就免了,皇孙最要紧。” 如瑾打量熙和一丝不苟的发髻和容妆,以及脸上客气多于慈爱的笑,还是在吴竹春的搀扶下将礼行完才起身。熙和见状并未阻拦,待她行完礼,走到主人位上坐了。 “蓝侧妃是稀客,许久不曾来了。”开头第一句话就是如此。 如瑾微微欠身:“初时怀相不好,最近才止了孕吐,方敢出来走动。许久没过来给您请安,心中着实挂念着,不知长公主进来身体可好?” 态度十成十的恭谨。熙和看在眼里,才淡淡笑了笑,抬手请如瑾落座。如瑾道了谢,扶着腰慢慢坐下。熙和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扫了一眼,命人另外多拿了两个软垫子过来,“给蓝侧妃垫上,免得腰酸背痛。” 如瑾再次笑着道谢,心里暗暗忖度熙和的态度。 刻意在花厅见面,而不是如以前那样在自己房里,这是将她当外客了。态度又有些疏离倨傲,不似以往慈祥,是心有芥蒂的缘故?可她到底还是命人拿垫子了。 如瑾盘算着怎么开口提起祈福的事。 花厅外却蹬蹬脚步声响,娇软的声音隔着门帘子飘进来,“是蓝侧妃来了吗,您老人家为什么瞒着我?” ------题外话------ wuhs1688,yueyinghan,leiboo,yihan25,dreameralice,谢谢几位的支持:) 412 依依惜别 长公主眉头低了低,目视身边的嬷嬷。 那嬷嬷连忙低头解释:“翎姑娘午歇之后去了园子,想必是玩累了回来找您……” 说话间一身水绿色菱花缎束腰长裙的女孩子已经快步进了屋,自己掀的门帘子,倒让去掀帘的丫鬟赶不及。“外祖母!您老人家来见客也不叫上翎儿,让翎儿一路好找!” 娇憨的声音,甜甜软软的。如瑾依稀认出来者很面熟,从其口中的称呼才断定是谁。熙和长公主的外孙女只有一个,就是欣华郡主的掌上明珠独生女儿,蔺国公府的世子千金,名唤高翎的。如瑾与她只有一面之缘,她这段日子又长高了许多,若在街上见了恐怕要认不出来。 熙和长公主显然很疼爱这个外孙女,虽然似乎对她突然到来有些不悦,及至被她扑到怀里,还是很慈祥地搂住了,“看你跑这一头的汗,小心着凉,快去擦。女孩子行止有度,说了你多少次也不知道改,总是疯疯癫癫的!”虽然是在责备,语气却一点儿都不严厉。 于是那高翎也不怕,笑嘻嘻去丫鬟手里接过热毛巾擦过手,沾沾额头的汗,转身又扑倒在熙和怀中,直嚷着“外祖母”。熙和训了几句才让她安分下来,老老实实站住了。 熙和撵她走,“我在这里见客人,你去后头吧,不要一味吵闹让人笑话。” 高翎笑眯眯的侧头看如瑾,“是七王爷的侧室嘛,又不算作外客,您老人家做什么还设在花厅传见,以前不都是在您屋子里?还要赶我走,我不,我想留在这里和蓝侧妃说话,我们两个也有好久没见面了。”还不等熙和长公主说话,她紧接着朝如瑾问,“听说你怀了宝宝,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 如瑾笑着说:“翎姑娘长高了,也更漂亮了,依然心直口快惹人疼爱。我的孩儿不知男女,你希望是个小表弟还是表妹呢?” 高翎听得“表弟”“表妹”的时候,如瑾很敏锐观察到她的眉头皱了一下,很快又散开,口中只道:“我希望是什么不管用,要看七王爷希望什么。高明的大夫可以诊出胎中男女,你可以去找人诊一诊。” 熙和长公主厉声呵斥:“小孩子家满口说些什么!大人的事情你不要随便议论,这是闺阁女孩儿该置喙的话题吗?去和丫头们后面玩儿去,我和蓝侧妃有事要谈。” 高翎微微嘟了嘴,将脑袋低了下去,亮晶晶的大眼睛里泛起泪花,怯怯道:“翎儿知错……外祖母不要生气,翎儿再也不敢乱说了。” “出去。” 熙和长公主板着脸,高翎大概是觑着她脸色不对,没敢久留,慢慢磨蹭着挪出了花厅。熙和朝如瑾道:“小孩子不懂事,莫见笑。” 说是小孩子,其实那高翎也有十三四了,已经到了议亲定亲的时候,或者干脆已经出嫁,像她这般年纪还胡乱说话的姑娘,在高门里算是异类。不过当着长公主的面,如瑾自然不能和一个晚辈计较,遂笑:“翎姑娘天真烂漫,很是难得。” 熙和将外孙女的突然闯入放到一边,接下来径直问了如瑾的来意,“听说老七要带兵去迎击辽镇反贼,此时你不在府里给他收拾行装,过来找我可有要事?” 如瑾一瞬间心念电转,忖度是委婉一些好,还是直言不讳。她抬眼,发觉长公主射过来的目光沉凝而锋锐,带着不加掩饰的审度。 “长公主,妾身这次来,的确是有事想求您帮忙。”如瑾决定照实说。熙和长公主当年可以帮着皇帝夺宫,显然不是寻常之人,这一次从见面开始她就有抵触之意,若是周旋,兴许更惹其反感。 索性直接道明吧。如瑾慢慢站起来,看定熙和。 熙和便问:“是你求,还是你替老七求?或者,是老七让你替他求?” 同样是“求”,背后的意思却完全不同。如瑾直言:“是妾身自求,所求之事王爷并没有反对。” “哦?那么你就说来听听。” 如瑾于是将召集命妇祈福之事大致陈述一遍,请熙和以天家皇姑身份为先导表率,带嫔妃命妇一起为平乱的将士祝祷平安。 熙和听完,深深看着如瑾,面无表情端坐不动。如瑾半垂了眼帘恭谨低头,身子站得笔直。宽大的衣衫遮掩不住腰腹隆起的曲线,熙和的目光在她脸上和腹部逡巡良久,缓缓开口问道:“辽镇发的檄文,你看过没有?” “妾身看过。” 熙和身子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几分,“上头说老七弑凶害父,你怎么看?” “但凡反叛,都要给自己安一个大义的名头,满口胡言的混账话天下人只会当笑话看。” “天下人怎么看暂且不管,我只想知道你怎么看。” 长公主也从椅子上慢慢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如瑾跟前,于她耳边发问,“废太子作乱当晚你在宫中,皇上发病当晚你也在宫中,亲身经历过一切,想必会有更明白的看法?” 这话算是什么意思! 原来这位皇姐在起疑心?可此时此地,疑心又有何用? 如瑾抬了眼睛,坦然与熙和对视:“长公主,妾身和您一样,不会管天下人是什么看法,因为对妾身而言,王爷就是一切。王爷怎么看,妾身就怎么看,王爷要去带兵讨贼,妾身就在京里为他打点家事,为他出征祈福。除此之外,妾身没有其他看法,也不会有其他做法。王爷胜,则大燕平安,王爷败,京城危在旦夕,包括妾身再内包括您在内,满京的人都有遭受战火的危险。这就是妾身的‘更明白的看法’,不知您是否赞同?您老人家久经世事,定有更加高瞻远瞩的想法,妾身愿意听您教诲。” “听起来倒是有些道理。”熙和闻言只是笑了笑,转身走回了座位,抬手示意如瑾也坐,“你既明白老七不能败,可有想过,若他败了,你当如何?” “妾身将日夜为王爷祝祷,王爷不会败。” “若是万一败了呢?” “没有万一。” 熙和长公主还要追问,如瑾抢先拦了她的话头,“长公主,不知您是否信佛。人心的虔诚佛祖都是看得到的,若人人都为出征将士祈祷,佛祖又怎会忍心让他们失败?所以才要召集满京命妇祈福。” 熙和笑道:“你倒是信念坚定。” 两人沉默对坐片刻,熙和端了茶:“好了,我也乏了,你回去照顾老七启程吧,祈福的事情容我再想想。” 如瑾顺从起身告辞,临走时朝熙和躬身道:“当日长公主亲手为妾身插簪,破例赐号,妾身感激不尽。不管这次您肯不肯帮忙,妾身依旧永远将您当做长辈和恩人。” 长公主目光一沉,没有接话,挥了挥手示意下人送如瑾出府。 待如瑾领着随侍出了花厅,上轿离去,熙和坐在原处许久没动弹。身边人都知道她在考虑事情,静静立着不敢打扰,良久,方听得熙和缓声吩咐:“备好车马,明日我进宫一趟。” 身边最亲近的老嬷嬷悄声询问:“您这是……” 熙和长公主眼神散漫,看着如瑾坐过的地方叹口气,“她倒是有些像我年轻的时候。” “公主,皇上他卧病在床,您不是一直……” “是,我一直认为皇上的病跟她有关,今日一见,就更加肯定了。” 老嬷嬷摸不透主子的用意,一时住了口,迟疑不敢言。熙和闭目再叹一口气,比方才的更加绵长,似乎要把胸中闷气都倒出去。 “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我是外人,管不得也管不了。可我到底是蓝氏及笄的贵宾,这层关系,再也绕不过去。” 当日往长平王府靠近一步,之后就很难再退回去了。长公主府,蔺国公府,以及相干的一众亲朋,被划作七王一党之后要想再与别人亲近,恐怕消除人家戒心这一步,就需要大费周章。 何况林安侯私下里牵线的生意,还有她次子一份干股在内呢。沾了银子,更加扯不断理还乱。 …… 如瑾回到王府,长平王已经坐在家里了。 “几时回来的?!”如瑾懊悔在外头时候太长。 长平王一边洗脸一边说:“刚进屋,回来填饱肚子,顺便处理事情。”如瑾忙让人去小厨房催饭。长平王拦了,随意扯过帕子擦了擦头脸,“我去锦绣阁,已经让人送饭过去了。” 如瑾衣服也没换:“我和你一起去。”又道,“只在旁边坐着,不出声打扰你们。”怕他不肯,紧跟着补充说,“我不累,一点儿都不。” 长平王先是有些惊讶,因如瑾从来不会坚持去锦绣阁,特别是他有事的时候。但这次……他一看她殷殷期盼的眼睛,立刻就明白了——即将分离,她是舍不得他,想多些时间和他在一起。 一瞬间他心里头暖烘烘的,紧绷忙碌许久,她的不舍让他感到些许放松。任凭外面再如何刀兵寒冷,人心如何复杂,回到家里,总有一份温情等着他。 “好,那么一起吃饭。”他牵着她的手往外走,去后面锦绣阁,路上简要和她安排府里接下来的人手,“祝氏依然帮你打理事务,你不要劳累。关亥留给你,至明伤已经好了,这次和我走。唐允关亭他们都在京里照应,有事你尽管吩咐。我不在家,把侯夫人接到府里来吧,帮你安胎。” 又说起外面朝堂上比较靠得住的人,还有京里的各个头目,京畿各卫所的情况,言简意赅说清要点,如瑾很努力的记在心里。到锦绣阁里吃过饭,幕僚和唐允他们相继都到了,以及不常来的庄头毛旺,还有许多如瑾不认识的人,乌压压站了一屋子。 隔着水晶帘,如瑾在里间的软榻上歇着,长平王就在外间分派事情。大家都很严肃,气氛也有些凝重,谁被点到,就站出来郑重施礼,认真应和。如瑾只能听见他们的声音,可光凭声音也能感觉出大家紧绷的情绪。 “……本王出京,六哥是必定会动的,不管他做什么你们只管看着,不要急于收网,本王要的是连根拔起。多花些精力盯着江南,旱情水患连着闹,最易生变。京里你们不用怕出乱子,本王留部分兵力在这里就是杀人用的,谁敢在这时候捅篓子,全以勾结反贼论处,先斩后奏不必客气。” ------题外话------ xiaying1970,三头凤,540509,nanxiaoshu,whx3900939,何家欢乐,谢谢各位! 413 心意相通 长平王一样一样将事情安排下去,从京城到边陲,从朝堂到乡野,连带着宫里,都给出了大体的章程。底下人垂手恭立,纷纷应是。 如瑾在屋里头默默听着,努力将自己有些了解的事情记在心里,免得以后万一碰上会手忙脚乱。但她所能了解的事情很少,局限于宫里和京里,像是军中、边镇乃至京外各行省的曲折她就一无所知,听了也没有头绪,只能从长平王的言语之间推断他每日料理的事务有多复杂。 待到这批人相继告辞,几个幕僚留下来,又进来另一批人,这次商量的就是出征的军中事务了。从随军的大小将官的品性脾气,到行军布阵大致的思路,乃至辎重粮草,以及和京中兵部、都督府周旋扯皮的事务,十分繁杂,一众人直商量到亥时。 如瑾在里屋一丝睡意也无,反而越听越感到心惊肉跳。若没有主动要求在此旁听,她竟不知道此次随王驾出征的兵力竟有一半不能为长平王所掌控,而且其中几个卫所抽调的兵将明显怀有异心。 朝廷号称十万大军讨贼平叛,其实连驻守京城的兵将加起来也不够十万,真正能带出去的不过五六万而已。先锋部队已经于日间先行开拔,领兵的将官是军中出了名的酒囊饭袋,别说让他讨贼,就是跟敌军打个照面说不定他都能魂飞魄散往后跑。这种人带兵出去,长平王只是无所谓地笑笑,“先让他给辽镇老何一点儿甜头尝尝,咱们稍后再去认真打一打。” 先示敌军以弱,待对方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再重拳出击,这法子倒是可以,只是辽镇距离京城太近,若万一不慎很容易出岔子。如瑾听完之后心中有些忐忑,觉得此法太过冒险,然而再听下去,才发现长平王能握在手里的兵力实在不多,若将精锐都放出去打头阵,后续就跟不上了,让一群不可靠或者能力不济的军队殿后,那是更冒险的事。 随军的谋士各抒己见,众人一起商量出京后的攻守之法,如瑾在离间一声不响地听着,越听越明白局势并不乐观。皇帝“病”发得急,朝中不稳,各处的封疆大吏也各怀心思,民间灾情未曾处理完全,这时候突然闹起刀兵来,实在是大伤元气。 如果非要找到可以感到安慰的事,那只能说是长平王和谋士们的气定神闲了。他们将自己的劣势摆得明明白白,一样一样想对策,估算可能出现的状况,你一言我一语交谈的速度非常快,但绝对没有急切暴躁的态度,像是在安排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全然不惧生死。 如瑾渐渐被他们的情绪所感染,也努力让心底的不安淡化下去,一点一点坚定心思。事已至此,长平王在前披荆斩棘,她当于他共同进退,不能将精力全都花在担惊受怕上。否则岂不辜负了他的厚待? 她将手放在腹部,那里是她和他生命的延续。“蓝如瑾,你不能害怕,你要往前走,你已经不是自己一个人了。无论是什么境地,无论发生什么事,你有家,有夫君,有孩子,有血脉亲人,有无数跟着你听候调遣的忠仆,你害怕,就是对他们不负责任。”她默默对自己说。 临到亥时的时候,长平王遣散了僚属,叫人送宵夜上来。他走进里间看到如瑾的刹那,原本幽沉的眸中流过温暖光影,肃冷的神情也缓和下来,笑着问:“怎么还没睡?” 如瑾下了软榻,几步走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胸口,也不说话,就那么抱着。 长平王自知她的意思,也伸手抱了她。 “阿宙,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过了一会,她在他怀里低低地说。 “嗯。”他略略收紧的手臂,让她更加贴着自己,却小心地避免压到她微隆的腹部。 一种难以言说的离愁别绪在两人之间蔓延,淡淡的,萦绕不去。自从成婚之后,将近一年时间的耳鬓厮磨,日夜相伴,即便他心里装着外面繁杂事务,即便她已经决定了不拖他的后腿,可乍然要分开的事实还是影响了两人的情绪。 长平王将下巴抵在如瑾头顶,弄乱了她挽得光洁的发髻,“在家安心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嗯。” “明日过节,将蓝侯爷和夫人都接到府里来吧,一家人在一起热闹些。” “好。” 如瑾简短地回答着,不敢再说太多话,因为鼻头已经发酸了,她怕一不小心被他察觉。 长平王再要说什么,外头有内侍轻声回禀,说是宵夜已经端来了。 “一起吃些。”他拉着如瑾去外间,“吃完我要去五军都督府那边议事,你先睡。” 还要出去么?如瑾心里窒了一下。她知道他明早就要点兵出京,没想到临行前的一晚都不能安稳在家。可也没办法,只好点头应了一声“好。” 外厅的四方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说是宵夜,其实和正餐也相差无几了,菜蔬鱼肉样样俱全,概因长平王这两日忙碌非常,厨房里不敢怠慢,随时背着抵饱的吃食。 如瑾陪着喝了一碗汤,长平王却是吃了两碗米饭外加许多菜,优雅而快速地将半桌子食盘清空了,食量很大。吃完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衣服就要出去。“别下楼了,就在这里睡,小心出去受了凉风。” 他抱一抱如瑾,拍拍她的头,没让她下楼去送。如瑾将窗子打开半扇,目送他快步带人穿过灯火通明的院子,翩飞的衣角像是猎鹰展开的翅膀,倏然隐在灯影里,没入黑暗之中,消失了。 银白的月亮悬在半空中,离圆满还差了一小块,纤云四卷的夜幕清透如水,如瑾站在窗边远眺许久,直到吴竹春带着丫鬟们捧了巾帕寝衣等物走上楼来伺候,才从静默悠远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 宿在锦绣阁内室的时候,吴竹春在屏风之外的软榻上值夜,听见如瑾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便轻声问:“主子在担心王爷吗?您放心,奴婢听贺管事说,王爷从不做没把握的事情,辽镇何氏起兵是早晚的事,此次出京原本就在计划之内。” “但早和晚毕竟是不同的。” 如瑾的声音像是窗外透进的月光,清而冷,“如果宫里那位身体依然康健,朝中局势不会是现在这样的一潭浑水,王爷再如何鹤立鸡群,何氏一族也不会反得这么早。现在王爷未曾掌控全局就匆匆带兵出去,前方敌强,后方不稳,实在让人无法放心。若是再缓一些时候,等王爷在朝里站稳了脚跟,何氏再怎样折腾也不足为惧。” “主子是后悔当初和皇上动手么?奴婢觉得您想岔了。不管局面怎样,何氏一族都不会等王爷站稳脚跟再动手的,今日明日,今年明年,他们总会挑王爷艰难的时候起兵。所以您根本无需自责后悔,听贺管事说,王爷其实十分满意何氏此刻动手——便是咱们准备不足,何氏那边也是准备不足,仓促之间双方拼的是机变罢了。” 如瑾无声笑了笑。吴竹春一向行的是护卫之职,平日做事也是听命居多,在这些事上很少有什么见解,此刻侃侃而谈起来,显然是事先做过功课了。谁会示意她做这种功课呢? 除了长平王,再无别人会这样明白自己的心思和感受了。如瑾心里一瞬间涌起许多驳杂的情绪,理也理不清,最终只化作无声一笑。 “是啊,拼机变,天下间有几人能越过咱们王爷呢?”如瑾还记得当年除夕前夜的灯下对弈,长平王气定神闲稳坐中军帐,从起手就布置下了让她退无可退的营盘。 认真说起来,辽镇何氏的变故其实有利于长平王快速掌权。局面越乱,跳出来的异己就会越多,便于一网打尽。而他一直以来都欠缺的兵权,也可在平叛之中一点点培养起来了。 越危险,得胜之后的利益越大。 这个道理如瑾明白。 …… 翌日,日出时分,四万平叛军在京城北门外五里处集结,三声鼓响,大军开拔。旌旗遮蔽了东方远空刚刚升起的红日,马蹄踩起的烟尘在晨风之中荡开,将乌压压一片兵将全都笼在了雾里。 如瑾站在城外高坡上眺望军队远去,直到五色旌旗远远消失在地平线上,日头从云层之后喷薄而出,这才揉了揉发胀的双眼,登车回城。 十几个随侍和上百护卫簇拥在马车周围,这是长平王离府之前再三强调过的出行安全要义,没有百人跟着绝不允许如瑾出门。听着车外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如瑾双眼渐渐涨红,终于在独处的车厢之中掉了眼泪。 远去的大军像是把她心里很重要的东西带走了,她感觉空荡荡地没有着落,身边跟着许多人,却依然觉得天地间只有自己。一年来的相处终于改变了她独来独往的习惯,让她终于明白,原来她需要他,也离不开他。 那是超越于生活依赖之上的,心灵之间的贴近和陪伴,不管彼此身在何处,都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此刻也在念着自己。 ------题外话------ sadi9911,李13711940869,何家欢乐,cndoll,yulanlan12,wangqwangz,谢谢几位姑娘~ 414 家有昏父 清晨的京城街道上人烟稀少,只有早起送货的、拉车的、走街串巷做买卖的百姓来往走动,偶尔在街角会看见一个刚刚支起的摊子,若是卖早点的,蒸笼上的热气腾腾冒起来,让人看着觉得心里莫名温暖。 如瑾将车窗拉开,隔着轻软的窗纱注视那些行人和摊贩,努力将随着长平王走远的心思拉回来,悄悄用帕子擦干眼泪。她没有让侍女在车内伺候,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一时失态,想留一些私密的时间给自己宣泄。然而吴竹春就坐在车门外的踏步台上,习武的人耳力比普通人强上许多,如瑾虽然静静流泪,但也不知道是否被丫鬟听去了滞涩的鼻息。 “竹春,先回一趟蓝府吧,接了侯爷和母亲去王府过节。”走上东大街的时候如瑾突然响起长平王昨晚嘱咐的话,连忙吩咐侍女。 因为哭过的缘故,她声音还有些不自然,不过吴竹春识趣地没有询问,只应了一声“是”,就吩咐队伍往晋王旧宅的方向拐了过去。 蓝府门外停了一辆颇为精美的马车,看制式是伯爵级别的人物来访。王府的车队一进街口,老远就有蓝府的门房迎上来,如瑾隔帘询问是谁在做客。门房道:“回姑奶奶的话,是威远伯海伯爷来了。” 如瑾当即皱眉,“他来做什么?今日是八月十五,莫非他有什么要事吗?” 中秋节这一天是合家团圆的日子,大家轻易不会到别人家里做客,这是起码的礼节,威远伯一大早晨跑来襄国侯府干什么。况且很早之前她就已经叮嘱父亲不要和海家来往了,为此特意还派了两个小厮回来蓝府盯着,怎么今日好好的却让威远伯上了蓝家的门? 门房忙答说:“咱们侯爷一早拖着病体去送王爷出征,回来时候累着了,是海伯爷带人把侯爷送回来的。” 原来如此。这个威远伯惯会取巧钻空子,真让人防不胜防。如瑾腹诽一句,留了一半护卫在门口,带上其余人驶进了蓝府。 正在会客厅里和襄国候蓝泽饮茶闲聊的威远伯听见下人回禀,连忙站起来:“七王侧妃回娘家了?真是碰巧。少不得要去给蓝妃问个好。” 又朝蓝泽笑道,“要说兄弟羡慕你的地方,除了当年你一举揭出晋王谋反的劣迹,受到皇上宣召表彰,还有另一点,那就是侯爷你养了一个蓝妃这样的好女儿,嫁入皇家,光耀门楣啊!” 这般恭维十足的感叹最对蓝泽的胃口,虽然知道对方巴结讨好之意甚浓,但蓝泽依然觉得心中熨帖极了,不由笑得眯了眼睛:“见笑见笑,是皇上隆恩浩荡,肯眷顾臣下罢了。” 说着也站起来,和威远伯一起迎了出去。 如瑾却没往会客厅这边走,听说威远伯在此,她本能地感到厌恶,下车换了轿子直接吩咐人往内宅里抬。于是蓝泽和威远伯过去之后只看到轿子的背影。 有威远伯在侧,蓝泽觉得脸上挂不住。女儿回娘家不说来见见他这个父亲,却过门不入地径自往内院去了,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似的,这成何体统? 于是就清了清嗓子,给身边小厮使眼色:“怎么,你们大姑奶奶以为本侯在内院么?。” 那小厮正是以前如瑾派回家里来的,本来很受蓝泽抵触,只在底下干些杂活,但因为为人太机灵了,口齿又好,专能挑主子喜欢的话说,渐渐也得了蓝泽的信任,跟在身边听吩咐。此时一听蓝泽的话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回答:“是小的疏忽,侯爷恕罪!小的们忘记告诉大姑奶奶您在外院会客了,每日这个时候您都在延寿堂问候老太太,想必大姑奶奶直接去那边找您呢。侯爷稍等,小的这就去叫姑奶奶过来。” 说完一溜烟去追快要进二门的轿子。蓝泽脸色这才好些,笑着嗔怪一句,“不中用的奴才,每每做事都是着三不着两。” 威远伯立刻逢迎:“还是蓝侯爷宽宏,在兄弟家里若有这么误事的下人,兄弟早就把他打一顿撵出去了!” “以德服人嘛,还是少动手的为好,多调教调教也就是了。” “嗯,侯爷说得在理,兄弟受教了。” 两个人站在这里说废话,那边如瑾早就听小厮禀报了首尾。沉浸在与长平王的离愁别绪之中,她此时全然没有心情去理会旁的,只想进明玉榭去和母亲说笑一会,看着妹妹玩闹,用家常和乐冲淡心底伤感,于是就对那小厮说:“我身子不适,先进去歇息了,外客在此我也不宜面见生人。”说罢命抬轿的继续往前走。之后一队侍卫守在了二门上,另有十几个丫鬟内侍簇拥着轿子进内宅,直将蓝泽和威远伯二人晾在了那里。 小厮回话十分委婉:“……大姑奶奶送王爷出征刚回来,情绪很是低落,身上也有些不舒坦,怕在海伯爷跟前失礼所以就暂时不过来了,特意吩咐小的带话给侯爷,说您身体不适就好好休息,别累着。” 威远伯抢在蓝泽跟前说话:“蓝妃怀着身子,情绪太差恐怕会影响皇孙,侯爷还是要好好开导她啊。” 蓝泽于是也就没有计较女儿不来请安的事,闻言抚须点头。 秦氏这个当娘的到底比蓝泽体贴女儿,一见如瑾就察觉她掩饰在笑容底下的失落,遂屏退了其他人,只留孙妈妈在跟前,又让贴身丫鬟飞云去拿煮熟的鸡蛋,亲手给女儿揉眼睛。 如瑾躲着不让揉,笑道:“您这是做什么。” 秦氏道:“在母亲跟前你有什么好掩饰的,想哭就哭出来,王爷出京,连我都牵肠挂肚地不放心,你还要强作笑容?那眼睛明显是哭过,圆溜溜的肿着呢,过来,我给你揉揉。” 如瑾好容易收敛住的情绪就被轻易挑了起来,秦氏两句话没说完,她眼圈已经红了。“母亲……” “别忍着,若要哭,就痛痛快快哭一场,然后再也不许背着人掉泪。大喜大悲最容易影响腹中孩儿,你心里难过不要紧,你的孩子怎么办?伤心时候长了损了孩子的气血,生产的时候会艰难危险,生下来的孩子体质和脾气也会古怪,你身边的嬷嬷难道没和你说过这个吗?” 当然说过。胡嬷嬷和伺候助产的媳妇子方氏整日里就是念叨这些宜忌,如瑾都快倒背如流了,哪里不明白母体情绪低落会损伤胎儿。 可是长平王乍然离开,又是去做那么危险的事,她怎么可能心如止水甚至兴高采烈? “母亲您别说了……我都懂得。”如瑾坐在母亲身边低头。 秦氏一概平日待女儿的温柔,语气变得严厉:“既然懂得,要么哭一场发泄出去,要么好生睡一觉把不好的情绪都睡跑,只不许再这样眼泪转眼圈儿的没出息,像个受气小媳妇似的,我的瑾儿才不是这样子!” “谁像受气小媳妇了?”如瑾被母亲弄得又好气又好笑,掏帕子擦了擦眼角,起身走去宽大柔软的床铺,“我睡一会,今晨起太早了,头晕得很。” 秦氏和孙妈妈双双上前摆枕铺被,安顿她躺下,放了帐子走出内室,将吴竹春也带了出去,只留如瑾自己在屋。 “太太……”孙妈妈有些不放心,“姑娘这样子,真不要陪她吗?” 秦氏摇头:“我生的女儿我明白,给她一点时间处理情绪,睡醒了,就好了。” 如瑾躺在安静的内室里,先只是难过和疲累,后来躺着躺着就渐渐困意上头,迷迷蒙蒙进入了梦乡。零乱的梦境里有她和长平王的初次相遇,也有日夜相守间的亲昵缠绵,更有她送他出府,出京,远看着他越走越远,心里空荡荡的没了着落。胡乱穿插的画面里,这一觉她睡得却十分沉酣,直到日头走过中天才醒来。 果然睡一觉是很好的。虽然依旧觉得孤单,可心里没有那么疼了。 如瑾躺在床上静了一会,之后抬手用力拍了拍额头,撑身坐了起来。阿宙,你专心迎敌,我在家很好。她在心里默念了一句,然后便扬声叫母亲,“王爷让咱们全家去王府过中秋节,时候不早,快些收拾走吧!” 秦氏很快抱了小女儿进来,看见如瑾露在帐外的明快的笑容,心里终于宽慰。 只是对去王府过节,秦氏不是很赞同:“……哪有岳家跑去女婿家过节的,况且咱们更不是正经的岳家,这于礼不合,小心招人闲话。” “母亲觉得待到王爷得胜归来,还有谁敢说咱们的闲话?天下人的嘴,永远只向着得势之人。”如瑾半开玩笑的,难得跟母亲扯了一通权势至上的歪理,末了又道,“这是王爷的意思,是他舍不得未出世的孩儿寂寞,让外祖一家陪着过节呢!” 秦氏点了点女儿额头,亦是心疼女儿没有人陪,便将俗礼都抛到一边随着如瑾登车离家。于是除了身体不好不能轻易挪动的蓝老太太,连庶子蓝琨都跟着去了王府。王府的厨房早就备好了过节宴,蓝泽高兴,自己一个人喝酒也喝了个大醉,如瑾本还想寻机和他说说威远伯不能沾惹的事,结果也说不成了,只好让他在外院客房妥帖睡了一觉,待到月上中天,让他在王府留宿不合情理,见他酒也醒得差不多了,便命人好生送他回家。秦氏则留在了王府,一来给女儿作伴,二来照顾她的胎。 却说那蓝泽回府之后,还没忘了中秋要团圆,下车就去了延寿堂看母亲。蓝老太太神智时好时坏,今日还没清醒,也不知道有人来探她,只管在床上昏睡。蓝泽向钱嬷嬷问了几句老太太的情况,钱嬷嬷闻着他身上酒气很重,知他喝了不少,好歹劝着让他回去休息了。 蓝泽回房洗漱一番换过衣服,酒意再次上头,晕晕乎乎倒在床上睡了过去。朦胧之中只觉得似乎有人在身边,勉强睁开眼,看到一袭春桃色嫩粉的衣裙在眼前晃,鼻端也有甜软的香气。 “谁……” 粉色衣裙眨眼间变成了雪肤皓腕。 “侯爷,喝多了酒,您是不是渴了?” ------题外话------ xiaomi1,拿老公换肉吃,shilihong66,清心静,jjlin79,屁屁101,xing010,whx3900939,玥眉,谢谢姑娘们! 415 今非昔比 长平王的大军一走,京城里就加强了戒严和巡守,西郊大营的左右两营在长平王的坚持之下实行战时合并,统一合成了一个巡防营,开拔到京城,协助进行城门盘查、街道巡逻以及和禁军相接策应。 左彪营在太子宫变时集体获罪,当时宫墙外被杀的加上事后被皇帝削减的,全营兵将十去七八,剩下几千人原本就不成气候,此次干脆统一归到右骁营麾下,军将的编制上就不存在两营合并的困扰,全都由右骁营原班人马说了算。 右骁营指挥使是陈刚,现下就成为了战时巡防营的最高统领,辖下两万多人,全部驻扎京城内外负责都城安全。长平王离京的次日傍晚,陈刚卸下盔甲,穿了一身不打眼的寻常衣裳造访长平王府。 王府的门房与别的贵门府第全然不同,绝对不存在仗势欺人、看人下菜碟的情况,来拜访的人只要交代清楚身份和登门缘故,看门的仆役们一定会往里通报。陈刚身份特殊,一报名号就被门房飞速通知了外院管事,此时外院管事是贺兰的副手,做事也是稳妥至极的,闻信想了想,直接让婆子报进了内院。 于是如瑾在外院小客厅传见了陈刚。 陈刚目不斜视,进屋之后只微微扫了一圈屋中屏息侍立的男女仆婢,就垂了眼睛朝座上行礼问好,开门见山道明来意:“王爷离京前特意叮嘱末将要仔细护佑蓝妃周全,所以末将特来听候差遣,蓝妃若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若无特殊情况,末将每日上午在城外,下午在城内,您若临时有事可以叫人去五军都督府衙门的南群房,末将安排了两个随扈在那里听差,您叫他们给传话就好。” 如瑾笑着命人看座上茶,言道:“陈将军太客气了,这时候京中巡防很忙,还劳你亲自过来一趟,实在感激不尽。” “都是末将份内的职责。”陈刚斜签着身子坐在下手,拱手道,“王爷带兵征伐在外,枕戈待旦,辛劳非常,末将必须保护好王府上下才对得起他。” 如瑾道:“将军忠勇,令人感喟。昔日平太子之乱解救皇上就是您出力最多,这次辽镇起兵,依然要靠将军稳定京中秩序。说起来你我也是共同进退过的,这次无事便罢,倘若有事,还请将军能与长平王府一心,一起匡扶社稷。” “末将明白,请蓝妃放心。” 陈刚做了保证,又简略介绍了京中轮防值守的规程,片刻后起身告辞。如瑾命人好生送他出府,回头对陪在身边的祝氏说:“这位是个明理又清醒的人,王爷将他安排在京中,算是解了后顾之忧,我也放心不少。” 祝氏笑道:“主子现在不经手消息,还不知道这位京营指挥使前段时间日子过得艰难呢。” 如瑾道:“未见消息,也能推测得出了。太子宫变那场事他功劳不小,事后皇上连最后进宫的那些跟风者都有或多或少的赏赐,他这个大功臣却丝毫封赏也无,别说加官进爵,就是名号好听的虚衔都未曾给他,也可见皇上对他的态度。他要是日子能好过,那才算怪了。” “是,皇上恐怕是拿他当咱们王爷的人了。” 皇帝那个凉薄的性子,如瑾心中深知。他若对谁起了戒备之心,那个人早早晚晚都要吃苦果。陈刚之所以还能在右骁营指挥使的位置上坐着,不过是宫变时他出力多,这么快办了他未免会让满朝臣属寒心。如瑾完全相信若是皇帝未曾“病重”,陈刚今年之内肯定会被寻机削减兵权。 “这样也好。皇上越是对他怀有芥蒂,就越是把他往咱们这边推。若当日宫变时他还是个喜欢中立的,现在除了站在咱们一边,已经别无选择了。” 站队这种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曾经被长平王指挥着平乱的陈刚,早已被扣上了七王一党的帽子,摘了也没用,换别的帽子更没用。好在此人显然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处境,肯主动贴过来效忠。 “皇上这两天如何?”如瑾想起宫里那位被迫“病重”的君父。 “还和前阵子一样,太医说要慢慢调养,现在天气快冷了,他们正在配制新的滋补方子。”说完,祝氏附耳低声,“王爷吩咐过,他打完何氏之前不许皇上出岔子。” 就是不能有国丧再让朝廷动荡的意思吧。如瑾低了低眉头,轻声道:“让伺候的人小心些。” 那天对皇帝动手的时候,她自然暗暗盼着长平王能站在她这一边,事实上长平王也的确那么做了。然而后来日子长了,有时候如瑾仔细回想这件事,觉得长平王肯在那种情况下处置生父,定然不只有情势所迫的缘故,应该也不会只是怨恨皇帝觊觎他的女人。 长平王对皇帝,似乎从来都没有流露过父子情分。如瑾自己讨厌生父蓝泽,但最多给他用两回致病的药物,事后心中更有歉疚。不管蓝泽如何对待母亲秦氏,对蓝泽喊打喊杀这种事如瑾是绝对想都没想过的。 正常人不都是如此吗? 可长平王当着皇帝的面杀掉康保时,那手起刀落毫不犹豫的样子,会让人误以为他其实希望将那一刀砍在皇帝脖颈。 ……帝王之广有四海,君临天下的权力,可不是为了恣意收拢女人而存在的。这么多年过去,您的毛病是一点儿没改啊! ……您不记得了?不记得也好,被你惦记着只会让她们泉下不安。 杀康保的时候,长平王口中念叨的这几句话,让如瑾知道曾经也许发生过什么事令他刻骨铭心的记恨,而且涉及人命。但事后长平王从未主动提起,他每日忙碌辛苦,如瑾也不忍问起旧事影响他的情绪,一来二去就这么搁下了。 如瑾觉得生在帝王家真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亲情淡薄几近于无,父子兄弟之间反目是常事——起码大燕建国以来这几代帝王中,没有一个手上不染亲人血的。 如果长平王最终如愿以偿登上大宝,自己的孩子……如瑾不由抚住腹部。她可不想让儿女们互相猜忌敌对,若那样,她宁愿把孩子放到乡间去,便是没有荣华富贵,平安一生也就罢了。 …… 宫里来了传话的,是静妃和熙和长公主一起发下的命令,吩咐京中六品以上命妇翌日全部进宫,和宫妃一起为出征将士祈福。 大燕开国时定的位份,郡王妃位比从二品妃,侧妃位比从三品嫔,如瑾这个外命妇也在被通知之列。然而来长平王府传话的可不是寻常跑腿的小宫人,而是静妃跟前的大宫女织素,还有熙和长公主的一个二等丫头。 这相当于是给她一个交代。 如瑾请织素二人进屋喝茶,织素道:“奴婢们还要去其他几位长公主府和国公府,不敢耽搁。多谢蓝妃美意了。我们娘娘特地叮嘱过,蓝妃身体不方便明日可以不去,襄国侯夫人身子也弱些,又带着孩子,也可以不去。” 如瑾笑着谢过。熙和的丫头上前说了几句寒暄客套的话,又说:“我们主子说,六王妃她们原本是奉旨随着六王爷一起在家的,但这回事关重大,她们必须也要来才行。为国祈福,正好消解她们以前做过的错事。我们长公主让奴婢转告蓝妃,六王妃她们久不出门,宫里新的规矩兴许都不知道,以后若是您遇上了劳烦提点她们一番,免得被人看见她们失礼笑话,丢了皇家脸面。” 转告提点是次要,表明自家立场才是关键吧?如瑾心领神会,笑着答应,织素和那丫头便一起告辞走了。 秦氏正在收拾今日从蓝府带过来的衣衫用品,以便长住在辰薇院,听说宫里这个信儿,立刻道:“静妃娘娘很会体谅人。只是我最近身体很好,明日不能托大不去,你在家养着就是了。” 如瑾道:“您去,我也去。王爷不在京里,我见见那些命妇们,也算帮他打探朝臣态度了。” “……那你的身子?祈福这种事,听说有时候在佛前一跪就是几个时辰,你怎么受得了。” 如瑾笑着说:“您糊涂了,静妃娘娘连您身子不好都能体恤到,难道还能让哪位夫人跪晕了不成?本是为国祈福的好事,若让命妇们累出三长两短来,那不成了罪过。到时候像身怀有孕的、体质不好的、年岁太高的诸如此类,定然都会有照顾。” 秦氏这才放心,想起是第一次进宫,未免有些心里没底,将胡嬷嬷叫到一边仔细讨教起宫规礼仪来,又商量该穿什么衣服,想起自己没带礼服出来,就要派人回去蓝府拿。 如瑾拦了,“不过是寻常进宫罢了,又不是面见帝后,明日进宫的人多着呢,您不用紧张。” “哪里是我紧张,我一个偏远地方出来的,再体统也会被京里人笑话,我难道怕那个?只是你嫁入了王府,我不能给你丢脸,也不能连累王爷被人嘲笑,小心点总没错。” 于是秦氏终究还是命人回府取了侯夫人的礼服过来,又不断和胡嬷嬷请教。 如瑾莫名就想起了前世。那一次也是母亲头回进宫,更是最后一回。当时蓝家破败,母亲粗衣布衫满头白发,生离死别之际,与今朝是全然不同的状况。 然而,疼惜女儿的心是始终如一的。 “母亲,您放心,明日没人敢笑话您的。”如瑾窝到秦氏怀里撒娇。 长平王带兵在外,满京命妇为出征将士祈福的当口,谁会不长眼笑话王侧妃的母亲?那真是嫌自家老爷做官太久,急着致使回乡。今非昔比,如瑾要母亲抬头挺胸进宫,接受所有人的敬慕。 ------题外话------ 岚芬2007,leiboo,whx3900939,fengyanmei,nanxiaoshu,audrej,xbmm,谢谢几位的支持! 416 祈福仪式 满京六品以上的命妇,包括各部各衙门的朝臣太太,勋贵亲贵家里的恩封妇人,林林总总加起来人数可不少,这日一大早,几百号人奉命进宫,乌泱泱站在内宫门前头的小广场上,放眼望去是一片珠光宝气,珠环翠绕。 品阶高的夫人们早被请到附近一处闲置的宫室休息去了,还有那怀了孕的,身子不好的,年事已高的,无论品级也都请到屋子里安置,于是苦了那些品级不高身子又强健的,站在大清早的凉气里站得脚疼。 静妃早有些沉不住气了,不断打发人给屋里安置的命妇们送茶送点心,但一旁的熙和长公主就是纹丝不动,只管与一早就到的秦氏如瑾母女两个说闲话聊天。 命妇们是奉命卯时前进的宫,到了辰正,静妃终于不想再听熙和絮叨,站起来笑着提醒:“您看,外头各位夫人太太们已经等了半个多时辰,秋日里早晚天凉,总站着不好,咱们还是早些祈福去?” 她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职中宫,哪里敢将满朝命妇晾在外头半个时辰?就算她不怕被人议论野心骂嚣张,也得顾忌娘家是否会被大小京官惦记。本来这场事若没有熙和长公主一力坚持,她是无论如何不会搞这么大阵仗的。彰显自己的地位权柄固然重要,被人抓了辫子可不是玩的,弄不好别说更进一步,就是现在的代职之权都会被弹劾下去,宫里又不只她一个妃子。 熙和长公主闻言却依然端坐如山,和秦氏又聊了两句才回答静妃的话:“祈福是大事,总要将仪式准备好,否则冒冒然一群人去了佛前岂不惊坏了菩萨?可不是闹着玩的。” 静妃腹诽,既然知道仪式不能马虎,您老怎么不提前准备好呢?卯时让命妇进宫,卯时才开始准备,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行?是谁信誓旦旦说仪式不用别人插手由她全权料理的?到现在还敢说没准备好。 然而熙和长公主对嫔妃向来不假辞色,当年皇后在的时候,以中宫之位都要忌惮她几分,静妃就更不敢和她硬碰硬。一旦闹起来,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姑跑到先帝灵前哭一哭,惊动了朝臣,谁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这种事她又不是没干过。 于是静妃只好重新坐下,陪着熙和与秦氏闲聊。 秦氏位居侯爵夫人之位,其实却从没认真与贵妇走动过,以前在青州是没有条件,到了京城是因蓝泽的缘故不愿意出门,此次头回进宫,意外得到熙和长公主礼遇,心里自然明白是因为女儿的缘故,于是应答起来就格外小心,力求不给女儿丢脸。半日闲聊下来,礼节言谈都周到谨慎。熙和就笑:“蓝夫人太拘束了,我是老七的姑母,你是他侧妃的亲娘,说起来咱们算是亲家,原该多多走动说笑,你这样反而生分了。” 秦氏忙说“不敢”。什么是亲家?张家才是她亲家呢,秦氏可不敢在张六娘山中清修的时候和长公主搭亲。静妃却也跟着笑:“长公主这样说,本宫也算七王母妃,也要称蓝夫人一声亲家母。” 秦氏当然不能落下这个话柄,连忙用别的话题岔开此事,熙和与静妃便也跟着聊起别的,态度十分热络。如瑾在一旁看着,只是含了微笑,偶尔搭上一两句话,有时被恭维紧了的秦氏投过来为难的目光,她也不上去解围,任由熙和二人与母亲亲近。 随着长平王权柄日渐收拢,以后这样的场景只会越来越多,母亲要适应才是。如瑾也高兴看到母亲被人恭维,特别是皇家这些人。只是今日熙和长公主的表现有些出乎意料,如瑾没想到这位不苟颜色的老太太肯如此放下身段。偶尔目光相接的时候,熙和眼中的慈祥和她看外孙女高翎时有一拼,让如瑾有了自己也是她血统晚辈的错觉。 这个老人,可真是果断得很! 当日去府上请她帮忙,她那态度可是很令人琢磨的。没想到事后竟然主动拉上静妃传命妇进宫,今日又是这个亲近劲儿,显然已经表达了鲜明立场——她选择站在老七这边,一旦选了,就将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绝不含糊。 就连这半日故意拖延时间晾着命妇的举动,如瑾也猜得出,她大约是在磨命妇们的性子,试探她们会否有怨言,是否安分。她原本没必要多此一举的,这样只能方便如瑾辨人。 “长公主,娘娘,时辰不早了,咱们出去?”又过了大概一刻,如瑾主动开口。 静妃这次没言声,以免又被驳面子。然而熙和长公主这回却十分从善如流,当即就叫丫鬟:“去问问弘度殿那边,怎么还没备好仪式,忒慢了些。” 静妃抬手拿帕子按了按下巴的粉,暗暗白了熙和一眼。也不怪她生气,熙和实在是太不给她面子了。如瑾看在眼里只得为静妃叹口气,熙和从来看不上生得太媚的女人,静妃只能怪自己长相不端丽,走的是柔媚路数。 去问话的丫鬟很快回返,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有没有走到弘度殿。仪式自然是已经准备好了,于是几人出去,走到宫门内的小广场上面见诸位命妇。 熙和与静妃站在雕刻着漂亮花纹的汉白玉石阶上,对着几百号人高谈祈福之重要。如瑾立在二人身侧半步远的地方,身边是略微不安的秦氏。 秦氏很想回到侯夫人的位置上去,和其他命妇站在一起,但是如瑾暗暗拽住了她,让母亲与自己一起站在石阶上,接受满京贵妇的仰视。那些人好奇地张望,探询,心思百转地猜测,最后露出或艳羡或嫉妒或不屑的目光,如瑾只是一一朝众人扫视,与每一道质疑的目光对视,将她们压得移开眼睛。 这是她一定要做的事。 让母亲站在高处,让别人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她。这里的所有人都要默默接受她们母女与众不同的事实,要承认她们是更尊贵的,无论情不情愿。 这不仅仅是为了荣耀。更是一种压制。 绝对的尊贵,绝对的权利,高高在上,不容置疑。如瑾是皇子侧妃,但绝不是普通皇子的侧妃,秦氏是侯夫人,但也不是普通的侯夫人。 她们是长平王的亲人。 如瑾要让所有贵妇知道,长平王的亲眷是凌驾于她们所有人之上的。不管她们的父兄子侄在朝中对七王持什么态度,她们这些人,都要先承认七王亲眷的高贵。 谁有不敬,绝不姑息。 谁敢冒犯,就是在冒犯长平王。 正在京外带兵讨贼的长平王,必须得到所有人的拥戴与俯首,如瑾不允许有人挑衅他的权威——如果连表面上都敢有人挑衅,私下里就会有更多人跃跃欲试,那些观望的人心思便会活络起来。所以,她很希望底下这群命妇中跳出一两个不懂事的家伙,正好让她杀鸡儆猴逞一逞威风,无论其人是否有意冒犯,都要借此让大家知道长平王的绝对地位。便是形式上的地位,也不惜一争。 人心,在起了刀兵的时候,以恩德感化往往没有成效,强势的手段反而更能有效震慑。 只可惜,直到熙和长公主和静妃轮流训话完毕,底下也没有一个人失态,全都规规矩矩站好听命,连一声咳嗽不闻,更别说站出来指责秦氏站位于礼不合了。看来在局势微妙的时候,大家言行都十分谨慎。 训话之后大家按品级高低排着队往弘度殿走,除了身体不方便的老弱孕妇被放回家中,其余人全都要去参与祈福。如瑾在人群中看到好些熟悉的面孔,其中包括宋王妃和穆嫣然。多日不见,宋王妃清减许多,但仪态依旧端庄稳重,倒是穆嫣然失去了往日明艳,像是受了霜的花儿,怎么看都是蔫蔫的。 但是命妇们在弘度殿外等候时,如瑾却无意间发现穆嫣然陡然提起了精神,瞬间变得荣光焕发起来,一双眼睛不住往某处瞟,嘴角还噙着笑。看样子,十分得意,仿佛在幸灾乐祸似的。直到察觉到如瑾的目光,她往这边看了一下,才转头恢复了常态。 如瑾就往她先前看的方向瞄了一眼,意外发现那里站着的也是熟人。是威远伯府的小姐海霖曦。嫡女们被要求随同母亲前来,海霖曦是跟着威远伯夫人进宫的。但她和穆嫣然不是表姐妹吗,关系很要好,还曾私下里商量选秀的事,怎么方才穆嫣然的眼神……是那个样子?俨然在欣赏宿敌落难。 就算两人生了嫌隙,该幸灾乐祸的那个也该是海霖曦才对。穆嫣然昔日是风光的六王宠姬,现下随着六王一起闭门思过,什么地位荣耀都烟消云散了,她还有资格笑话海霖曦吗?如瑾觉得自己没有看错,穆嫣然方才的眼神就是嘲笑。 再看海霖曦,垂着眼睛肃着脸,眉宇间一股怨气。抬头间和如瑾目光对撞,隔了那么多人的距离,如瑾却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了强烈怨恨。 她恨什么?自己统共也没和她见过几面,比路人差不多的关系,哪里招她恨了? ------题外话------ xiaying1970,13593505440,日原,whx3900939,cathymrc,leiboo,lucy8225,姑娘,谢谢你们~ 417 私下相求 其实如瑾深知自己走到今天这个位置之后,是完全有理由被人无条件嫉恨的。因为你地位尊崇,你腰缠万贯,你嫁得样貌上乘的男人,你有可预见的光明的未来……所有这些任何一条,都可以引起一些心胸并不是那么宽广的人的不舒服。何况,她现下似乎占了全部。 抛开长平王出征结果难料的危险,也抛开以前整个王府行走在波涛朝局之中的不安定,起码表面上看来,她是一个从偏僻地方走大运而一举进京,并且走更大运嫁进皇家且怀了孩子的人,无上荣耀,荣华富贵,原本碌碌无为的夫君也突然撞了大运,因为兄长们的过失而成为栋梁皇子,又肯为了她把正妃赶到山里去——外人所看到的的这一切,都足以说明她是个再幸运不过的女人。 女人一辈子所求不就是这些,银子,孩子,男人的宠爱。但你到底比别人强在哪里?不过是生得脸蛋儿好些罢了。 脸蛋儿好又如何,满天下美女如云,和你家世相当甚至高过你的美女更是不少,你只是走运而已。 更何况身上还有带着异味的毛病呢,那么恶心,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迷惑住王爷。 …… 如果认真追究追查,绝对能查出私底下有人这么议论。吃不到葡萄也好,怀有目的恶意抹黑也好,真要和议论的人计较起来,还不知每天要生多少闲气。世上每一处地方,每一个走得稍微高些的人,都可能会面临这样的闲言碎语。曾在宫廷生活过好几年的如瑾怎会不明白女人的嫉恨根本没有道理可讲?外头关于她的流言蜚语,被闲来无事的嫔妃和养尊处优的贵妇们传来传去的贬低,只会比她所预料的更令人难堪。 然而哪又怎么样?她又不是为那些不相干的人活着的。谁爱嫉恨谁嫉恨去,谁爱议论谁议论去,天下之口哪里堵得住,她也犯不着讨陌生人的喜欢,自己好好生活便是。所以,无论是女人的嫉恨,还是宵小的冲撞,她都可以付之一笑不予理会。 所以海霖曦那一个怨恨的目光,只是让如瑾心念转动思量了一会,并没有因此生气,更不会跳出来追究。 海霖曦怨恨她,而穆嫣然嘲笑海霖曦……如瑾凝神片刻,须臾,隐约猜测到了其中关窍,不由就往海穆两人身上多打量了几眼。然而海霖曦默默跟在她母亲威远伯夫人身边,再也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神色,就像其他所有闺阁小姐一般规矩。穆嫣然亦是端正了颜色,站在宋王妃身侧一言不发,和所有外命妇共同等待宫中嫔妃们陆续到来。 弘度殿正门大开,妙恒率几位弟子引领祈福仪式。秦氏站在外命妇的最前排,如瑾与静妃、熙和长公主、陈嫔站在内命妇最前列,成为整场仪式的主导——这是熙和长公主主动安排的位置,如瑾欣然接受。 只是她并没有久留,待得秒恒诵礼毕便领着母亲离开了,留下其余康健命妇们站在弘度殿内外,一站就是一上午。 在静妃宫里歇息的时候,期间宋王妃来访,是独自来的。熙和长公主也在此间休息,见她来,就对如瑾说:“你们妯娌之间许久不见,想必有许多话说,我就不在跟前碍眼了。” 如瑾忙笑着留她:“长公主是自家人,躲出去岂不显得生分,兴许六王妃是专程来找您的。”说着将目光转向宋王妃,流露不想与之单独相处的意思。 宋王妃柔顺地微笑,“姑母请留步,若不嫌弃,侄媳想和您请安问好。” 熙和长公主这才顺势留下来,端坐在椅上受了宋王妃的大礼。如瑾又与宋王妃互相见礼,分别落座。宋王妃未等别人开口相问,先说明来意:“我们现在轻易不得出府门,许久未见蓝妃了,听闻你怀了七弟的孩子也没有道贺的机会,所以今日特地来跟你道一声喜。另则,也是有事相求。” “多谢王妃。不知您有何事为难,我未必帮得上您,但很愿意听一听。”如瑾将话说得模棱两可,忖度宋王妃的来意。 难道是为永安王禁足的事,想借着国有战事找由头出来“帮衬”? 却不料宋王妃道:“这件事蓝妃若想帮,一定帮得上,也不用费周折。” 殿里还有静妃的宫女们伺候左右,熙和长公主低头认真品茶,耳朵定然也是支着的。宋王妃一路从弘度殿走来想必已经被许多宫人看见了,她这样不知避讳所求的事,到底是什么呢? 如瑾请她“但说无妨”,她便说:“是襄国侯府原来的侍女,名叫如意的,她现在病得很重,想求蓝妃将她接出我们府出去诊治……你也知道,我那边延医问药很不方便……她毕竟服侍我一场,我不忍看着她每日躺在床上煎熬,请你能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她一把……记得,你以前还曾托我照看她的。” 如瑾很意外,没想到这个时候宋王妃会提起如意。这个丫鬟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如瑾的脑海里了,只是以前经手消息的时候看到关于永安王府的,偶尔能找到她的一两件琐事。当日她被永安王收房,后来有孕由宋王妃做主抬了姨娘,再后来传出的消息就是因身子弱没保住胎。 此时宋王妃又来说她病重…… “是当日落胎留下的病根吗,情况如何?”如瑾问。 宋王妃点头:“正是,那一胎原本就伤了她的元气,后来又怀了一次,结果才两个多月就掉了,掉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她又怀了孕。一个女人哪里经得起总是落胎,渐渐的……她身子越来越不好,我们府里的情况……太医们进出有限制,若非大事不怎么过来,一日日拖着就拖得起不来床了……” 熙和长公主从旁插言:“两回是怎么掉的?” 宋王妃说:“都是不经意,头回是不小心崴脚摔了一跤,摔得也不重,不知怎么就……后来那次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孕,吃了凉东西。去看诊的太医说,是她体质太弱,原本不易留住胎。” 熙和长公主“嗯”了一声,再没说什么。 如瑾问:“那她现在?” “整日在床上躺着,吃不进东西也睡不安稳,瘦的只剩骨头架子,我看着实在……”宋王妃叹口气,再次开口相求,“这件事是很难为你,若要从永安王府接出一个姨娘去,被人知道不好,但她不仅是姨娘,也是你的旧仆,若有人指摘的话这点兴许能拿来堵旁人的嘴。” 如瑾看着宋王妃沉思。宋王妃没有回避目光,一脸诚恳。 如瑾摸不准她是否真心诚意,和她打交道的机会太少了,寥寥几次见面并不能认清一个人的品性。 可抛开这些不说,如意若是真的病入膏肓,在永安王府住着的确不适宜诊治。首先太医们就不会为一个婢女姨娘尽心,何况永安王府又不是随意能进去看病的地方,任何人进出都要经过皇帝点头,皇帝不成了,要长平王和内阁点头。 特开例外允许太医频繁进去治病吗?显然不能给永安王府这样的机会,太容易浑水摸鱼勾通消息了。 那么只能把她接出来治病。 但,她是否值得? 如瑾觉得自己越来越冷血了,以前要是遇到这样的事,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先救人要紧。可现在,她首先权衡的是永安王府会不会趁机搞小动作,以及如意这个人救了之后是否会给自己这边添麻烦。 “王妃,以我的身份接如意出去,让皇上亲口下的禁令为我开特例,实在是有些难为我了。”沉吟一瞬,如瑾缓缓开口。 宋王妃脸上闪过失望的表情。低了低头,勉强笑了笑:“是,是难为你了。那么……还请不要介意我的唐突。” 如瑾再没说什么,宋王妃低头片刻,站起来告辞,“那边还在祈福,我私自离场坏了规矩,这就赶回去。” 如瑾要站起来相送,她阻止了,“你身子重不必拘礼。”说着朝熙和行个礼离开,熙和也没留她,命宫女好生送她回去。 上午的祈福完毕之后,眼看快到午膳时间,熙和命贴身的嬷嬷朝弘度殿众人传了话,说下午那一场不必在宫里做了,由各人回家自行去祝祷,以后一到六品命妇每日轮流来宫中集体祈福,六天正好将所有品级轮完。 这个吩咐一出,众人齐齐松了一口气。这相当于是来一天歇五天,总好过原先预料的每天一整天都耗在宫里。于是散去的时候,大多人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之后坐在静妃宫里,大家听下头宫人回禀各位命妇今日的表现,说起离宫时有的人甚至笑逐颜开,熙和便笑道:“蓝侧妃出的好主意,最开始给大家一个酸枣子吃得难受,紧跟着给个甜枣,这就让人把之前那份难受忘掉大半,反而还可能生出庆幸之心。” 静妃掩口而笑:“所以说蓝侧妃会揣度人心,不然老七怎会那么重视她。” 这种玩笑话听起来怪怪的,如瑾没接口,熙和也淡淡皱了皱眉。陈嫔站起来拉着如瑾和秦氏去她宫里一起吃饭,静妃只好尴尬送客。 回府时坐在马车里,秦氏叹口气:“陈嫔娘娘那么弱弱的一个人,把王爷养大真不容易。只盼着王爷能早日凯旋归来吧,在外头一点儿皮也不要擦破。” “一定会的。”如瑾语气很肯定,心思却忍不住飘向了辽镇那边。 听说先锋部队已经与敌军相接了,战况不是很好,也不知此时此刻长平王身在何处,有没有遇到何氏的军队。 ------题外话------ nanxiaoshu,540509,岚芬2007,谢谢你们~ 418 性情之变 事情赶得巧,这里如瑾一路惦记着长平王的情况,谁知刚一回到家,祝氏就送来了辽镇那边的消息。长平王出京之后每日都会写封信快马送回王府报平安,就算是行军途中匆匆写不了几句,如瑾拿在手中也觉得心中安慰。 这日的家信比之前长了一些,写满了一页纸,说中军已经在辽镇南部的卧虎城外驻扎,接下来将会攻打这里,让如瑾不必挂念,他一切安好。 长平王的字向来力道很重,龙飞凤舞的,看着信纸如瑾就能想象他走笔的姿势。有时在锦绣阁陪着他做事,她很喜欢看他低头批密报的样子,常常是一目十行地看完,之后很快提笔蘸墨,飞速写下简明的点批,认真又干脆。手边如果有茶,他就会经常忘记喝,直到口渴厉害伸手去拿的时候,才发现茶水早就凉透了。他做事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所以至明他们很少守在跟前换茶水,如瑾陪在身边曾几次拦下他喝冷茶,可她不在的时候,也能推测出他一定随便乱喝东西。 也不知他行军在外有没有热水喝,如瑾暗暗叹口气,将信纸按着原本的痕迹折起来,小心收在床头檀木匣子里。夜里躺在床上的时候,手边抚着长平王枕过的四方枕,心里想着床头有他送回来的信,便也觉得身边是有他相伴了,才能渐渐睡着。 如瑾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明明相处还不到一年的人,却好像再也离不开似的。 …… 永安王府里,宋王妃和穆嫣然先后下了马车,由四个宫女分成两路,分别将她们各自送回了住处,之后几个宫女顶着麻木呆板的冷脸告辞,回宫中交差去了。 前脚宫女一走,后脚穆嫣然就摔了茶杯,瞪着宫女离去的方向紧紧咬了嘴唇,一声不吭坐在椅子上生闷气,原本就憔悴的容色越发显得狰狞了。 身边丫鬟就小心翼翼地劝她:“王妃那边也是这样的,咱们王爷禁令还没解,静妃娘娘派人‘送’您回来大概也是为了摘清自己,并不是针对您的,来日方长,您别和这些不懂事的奴才生气。她们算什么东西,等以后王爷禁令解了,您还是尊贵无比的身份,别说您,就是奴婢我在宫里遇见她们,根本都不拿正眼儿看,她们还得巴上来讨好呢!” 穆嫣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去,你懂什么,出去,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许进来烦我!”将身边人全都打发到外头去了,然后自己一个人进里间躺倒在床上,望着屋顶承尘发呆。 丫鬟说的倒是轻巧,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自家府里的禁令是说解就能解的吗?太子都倒了,皇上也没有将永安王放出来重用,到现在皇上病得一塌糊涂,长平王倒是听政理政,还带兵出征去了。这下子政权军权人家都渐渐掌握,朝中还会有永安王的用武之地吗?长平王能让他出来才怪。穆嫣然越想越烦,想起今日进宫之后,遇见的熟人都纷纷避着她走,再也不似往日那般老远就主动走过来奉承,人心冷暖轻易便知。虽则进宫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知道会被人看轻,可真得经历了,那滋味真是无法言说。 尤其是,同为皇子侧室的如瑾站在高阶上俯视所有人,而她穆嫣然却是被俯视的那个,目光相接了,还要将心思全部隐藏,老天何其不公! 越想,心中越难过,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呆呆躺着也不知多久,外头房门突然被人打开,发出吱呀一声响,将穆嫣然从浑浑噩噩的状态惊醒。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随手抓起枕边的安神檀香珠串砸向内室门帘,“滚!说了不让你们进来,竟然不听我的!是不是身上皮痒了想挨板子?!” 外间没声音了,静悄悄的,也不见有人求饶,也不见脚步声或关门声,穆嫣然又骂:“是谁!戳在那里干什么,要么滚进来跪着,要么赶紧出去!”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内室的大红绒锦帘子被呼啦一下子掀开,永安王铁青着脸站在门口,一声不出,盯着匆忙爬起来的穆嫣然。 穆嫣然从听到那脚步声开始就明白是谁来了,激灵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还未等迎出去就被永安王堵在了门里。永安王被禁足以来也瘦了许多许多,原本是丰神俊朗的模样,却因为皮包骨而显得颧骨很高,眼窝很深,胡子也是好几天都不修理一回,若是被许久不见的人撞上,铁定要吓一跳。 穆嫣然就算时常和他相见也未曾完全适应,总觉得现在的夫君相貌有些渗人。如今被他直勾勾盯着,那阴郁的眼神直将穆嫣然吓得心里砰砰乱跳,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王爷,我不知道是您。”她努力笑着迎上去解释,“刚才丫鬟跟我顶嘴,把我气着了,正跟她们怄气呢,并不是有意冒犯您的。” 原本两个人你来我去直呼名姓,但近来她越发不敢叫永安王的名字了,渐渐觉得用“您”跟稳妥。说着,她去拽永安王的袖子,想把他拉过去坐,永安王却一甩手将她挡开,唇角诡异地勾了一勾,说:“你这脾气,越来越像半死的那位。是关久了性情大变,还是——原本你就是这个样子?” “王爷!”穆嫣然胆战心惊地瞅一眼夫君,觉得还是哭一下比较好,于是就很委屈地掉了两滴眼泪,“您怎么……怎么这样看我,我怎会和她一样?自幼相识相知,您难道还不了解我的性情么?” 她口中的“她”和永安王口中“半死的那位”,是府里另一个侧妃张七娘,自从中毒之后一直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十天清醒不了一天的那位。张七娘曾经对下人下狠手,曾经摔过琼灵小县主,是府里公认的暴戾冷血之人,永安王将之与穆嫣然做比,怎不让穆嫣然害怕。 “王爷,我……” 还要解释,永安王却不耐烦听了,挥手打断她:“说说今日进宫的情形。”这才主动进屋坐下。 穆嫣然赶紧亲手给他泡茶,一边说着从出府到仪式结束的所有细节,一边心中暗暗感到安慰——自己和王妃是一起进宫的,王爷却来找自己询问宫中情形,可见还是和自己更亲近一点。 然而她并没能高兴多久,永安王听她事无巨细的陈述完毕,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就这些?” 穆嫣然怔了一下,她几乎都要连满院子命妇穿什么衣服报出来的,怎么王爷还不满意?赶紧飞快闪了几个念头,试探着添加细节:“……那个蓝氏肚子看着很大,不像是三四个月的样子,我看着总也要多一个月才对。” “还有吗?” 真没了。穆嫣然绞尽脑汁想不出别的,只好再次重复了一遍宋王妃中途离开的事,“她是不是去见母妃了呢?我本来也想去,但实在找不到机会,她走了,我再走只会让人注目,给咱们府上找麻烦……” 永安王微微冷笑,“‘母妃’也是你叫的?” 穆嫣然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昔日与自己如胶似漆的男人。怎么了,他到底哪里不满意,自己做错什么了值得他这样嘲讽?侧室直呼生母为“母妃”虽然不合礼节,但这么些年来她都是这样叫的,他私下里还说只有她叫母妃他听着高兴,将她当心中认定的正妻,可此时此刻,到底是怎么了? “王爷……” 永安王抬脚走了,将穆嫣然一个人扔在屋中,如坠冰窖。 内院正屋的后罩房里,浓重的药味弥漫了整个内室,宋王妃坐在靠近床边的软椅上听下人回报那边院子的事。 “……王爷进去没多会就出来了,脸色很难看,沿路还踹了一个躲闪不及的浇花婆子。穆侧妃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让进,在里头摔了好一会东西,估摸着屋里的瓶瓶罐罐都要被摔尽了。” 宋王妃皱眉:“这回再去库房要新的,告诉管库的不许给她。就算是王府,再有多少也要被她摔光了。拿东西作筏子是顶坏的毛病,不要惯着她。王爷若问起,我和他说。” “恐怕王爷不会为穆侧妃说话了呢。”下人将永安王一进屋就被骂滚的事说了,又说起屋内二人的对话,最后道:“……有时穆侧妃说话声音小,外头春喜听不清,能听到的就这些了。” 春喜就是适才宽慰穆嫣然不成却被撵出去的侍婢。宋王妃点了点头,将下人遣退,让其拿二两银子给春喜送去。 床上盖被躺着的女子咳嗽两声,半支起身子轻声道:“穆侧妃是自作自受,整日在府里发脾气,王爷不恼她才怪。王爷本来就憋闷,她还不知道体贴,王爷怎能不疑心她从前是为了王府的地位才小意殷勤的呢?况且我看她大概就是个势利眼,王爷如此对她也不算委屈她。哪里像王妃您知道和王爷同舟共济,绞尽脑汁替王爷想主意。” 宋王妃叹口气,“想主意又怎样,到底是未能奏效。王爷困在这里不知何时才能出去。蓝氏不肯相助,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说罢指挥丫鬟,“给你们黄姨娘换条帕子。” 丫鬟便走上来将女子额头的帕子换去。宋王妃上前试了试女子额头的温度,“怎么还是不退烧。如意,你快躺下,蒙着被子出出汗兴许能好些。” 女子躺了,虚弱笑笑:“我和王妃相处日子不长,您却肯这样疼我。可我们那位侯小姐,竟是一点儿也不肯帮我,听见我要死了,大概还会松口气吧……庆幸我死了就不再牵连她,她跟咱们王府,总算彻底断了关系。” 正说着,外头婆子来禀:“王妃,黄姨娘,长平王府的蓝侧妃派了医婆来给姨娘看病。” ------题外话------ 岚芬2007,bnnn513,hellocy,cjbb,13516256643,15371055265,李13711940869,世界尽头的风景,谢谢姑娘们:) 419 旧仆心事 黄姨娘,就是陪嫁给蓝如璇的婢女,蓝家老太太昔日的大丫鬟如意。原本姓黄,宋王妃抬了她做姨娘之后,永安王府上下就称呼她为黄姨娘,只是她为了感谢宋王妃的恩情,坚持要宋王妃称呼她做婢女时的名字,以示不忘本。 这里听了婆子的禀告,宋王妃沉吟了一下,转头去问:“如意,你怎么看?” 如意病得没有太多说话的力气,声音里透着虚弱,但抵触的意思十分明显,当下抚着胸口说:“……多半是她听了王妃您的话,派个人来咱们府里查实一下,看看您是否言语属实。我们这位侯小姐啊,当年在闺中的时候就十分机敏,不动声色地把事情做了,还让旁人挑不出毛病来。以前和她走动相处的时候我还未觉如何,只是后来日子长了,才渐渐体会出她许多事都是别有用心。” “你是说,她并非真心派人来帮你看病?” 如意脸色苍白地笑了笑,叹口气:“若真是为我看病,就算叫不来太医,去外头叫一个名头响些的郎中也好吧,何至于派个自家的医婆来?那些医婆什么本事您还不知道么,咱家又不是没有。她们顶多能看看我是真病还是假病,哪里会诊治呢?” 宋王妃点了点头。京都贵门里豢养医婆是习俗,但多是为了给府中仆妇婢女看病的,或者也给姬妾们看,但普遍本事都不高,不然如意也不至于病了这么久未得有效医治。永安王府难道没有医婆么?何须从长平王府特意送来。若非是不给面子的敷衍,就是刻意的试探。 但人家已经来了,总不能就这样打发回去,那越发显得心虚了。 “叫她进来。”宋王妃发了话。 于是没多一会,一个衣着光鲜的四五十岁的妇人就被带进了房间。妇人朝屋内环视一圈,朝宋王妃跪下磕头问好,自称是长平王府的医婆江氏,特意奉了侧妃的命前来诊病。 宋王妃没有说什么,身边的侍女将江医婆带到如意床前。没人端杌子给她做,江医婆就半蹲半跪在床底脚踏上,给如意诊了脉。 如意问:“你们府上蓝侧妃可好?听闻她怀胎许久,可还安稳?” 江医婆笑着回答说:“很安稳的,我们蓝主子一切都好,多谢姨娘挂念。” “安稳就好,千万别像我似的,怀一个掉一个,最后将自己身子也弄垮了。她素来身体不是很好,蓝夫人怀胎生产又不易,可别随了夫人。” 江医婆专心致志听脉,听完一边换另一边,全都听完了才直起身子,笑道:“姨娘您多虑了,我们主子胎像稳固,这方面您一点儿不必担心。倒是您,身子的确是虚淘得厉害,脉象杂乱滑滞,我忖度着……您是不是有月事淋沥不净的毛病?” 如意苍白的脸颊泛起潮红,十分尴尬。宋王妃立刻去看她的贴身婢子,“你们姨娘真是如此么?” 婢子要说话,如意拦在前头道:“并不算淋沥不净,这位嬷嬷夸大了,是我月事不太准,早早晚晚的没个规律,有时一个月里来两次,时候一长倒像是总不干净……” 说着忌惮地盯了江医婆一眼。江医婆没再说什么,又问了几句平日起居,便从随身布兜里讨了笔纸随手写出一个药方来,递给如意的婢女:“我水平有限,暂且开一方请各位斟酌。我们蓝主子本打算请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但府上进出不方便,一时不能如愿,若是请不进来,就由我跟大夫说说姨娘的病症,下次再来时把大夫的方子给您拿来。” “何必这么麻烦呢,蓝侧妃的好意我们心领的。其实我也没觉得多难受,兴许过阵子就好了,叫她千万别为难。”如意半支了身子起来客套,许是动作大了,不由又咳嗽起来,脸色憋得紫涨。 宋王妃的贴身婢女急得跟主子使眼色,生恐她被过了病气。可宋王妃恍若未见,不躲不避,就在屋里端坐。直到如意咳嗽得没了力气,白着脸倒在床上昏睡过去,江医婆须臾也告了辞,宋王妃才带着人从后罩房里出来,回到自己屋里。 身边伺候的人连忙服侍她洗浴更衣,从头到脚换洗了一遍。乳母忍不住抱怨:“黄姨娘病成那个样子,您以后还是少去吧,万一过了病气可怎么好?府里上上下下都指望您呢,您可千万不能为了可怜她一个人而忽视大局。” 宋王妃换洗干净了,离开充满药味的房间,头脑也清明了许多,靠在罗汉床上微微叹了一口气,挥手遣退了其他人。“什么是大局?不是我一人的安危,而是咱们全府的。黄姨娘深明大义,重病之中尚且知道为王爷想办法,置自己安危于不顾,我去陪一陪她又算的了什么……只可惜,她这番深明大义,终究是白费了。蓝氏那边不念旧情,且防备之心甚重,我现在只怕弄巧成拙,反而让看管咱们的人更变本加厉地盯着,王爷越发受限制。” 想起永安王日渐憔悴的模样和日益烦躁的脾气,原本那个温润如玉的夫君一去而不返,宋王妃心里就疼得厉害。 乳母嬷嬷想的却更深一些,闻言思忖良久,试着猜测:“王妃,此事若是不成,您觉得……谁会获利呢?” “获利?”宋王妃完全想不到谁会因此获利,甚至根本就没往这方面想。“嬷嬷是说七弟么?” 永安王府若被控制得更紧,当然是对长平王更有利了。 乳母摇头:“外头的事咱们不懂,王妃请往家里想一想。此事成与不成,黄姨娘都是获利最大的那个。您只细想——那蓝妃要是答应把黄姨娘接出去治病,她会得到比在这里更好的医治,至于能不能顺势往回传消息那可就另说了,到时她完全可以推脱说是蓝侧妃看管得严她没机会。反过来,蓝妃没答应,表面看来谁都没受损失,不过是您去求情被驳了面子而已,但黄姨娘就此却和蓝家彻底撇清关系了。蓝家不顾她的死活,王爷再也不会因此对她有什么芥蒂。王妃,您难道没发现,自从她出了这个主意,王爷去她那边的次数变多了吗?” 宋王妃怔了一下,随即沉脸:“嬷嬷,您这样揣度别人……我不喜欢。” “王妃,老身看着您自小长大,知道您心胸坦荡,可您这样不表示别人也会这样。黄姨娘是您扶起来的,也俯首帖耳顺着您,可老身观察她许久,总觉得她心思太重,您千万留神。” “都什么时候了,嬷嬷您还在意这些事。”宋王妃淡淡皱了皱眉,翻身躺倒。乳母只好住了口,半晌见主子没有动静,似乎是睡了,只得盖了一床薄被上去,之后退出外间。 宋王妃却掀开被子张了眼。 乳母的话回荡在耳边,她叹了一口气。相处多日,她怎会不知如意心思隐秘,可从前是为了压制穆嫣然,之后,夫君情绪越来越不好,偏偏如意可以婉转体贴地服侍令其宽怀,她只好继续用她宽夫君的心。自己是正室,是要担当所有家事的,夫君的宠爱、女人的争锋,全都要放在一边,为夫君好,为大局好,这才是她做事的出发点。她不承担这些,又有谁会承担? 不管这次的事如意心里是怎样的盘算,可若成了,夫君就真得多了一条消息渠道,她怎能因为其他原因就拒绝成功的可能呢? …… 长平王府里,前去给如意看病的江医婆正和如瑾禀报详情。 “……所以,她真得病了。”如瑾听完,心中颇为感慨。 江医婆道:“不只是病了,还病得非常重,是身子彻底垮掉的症状。匆忙间来不及仔细问诊,但据奴婢看来,若是还不精心调理着,恐怕……很凶险。” “有多凶险?!”吉祥忍不住脱口发问。问完了才惊觉不妥,忐忑看了看如瑾。 如瑾没说什么,江医婆便道:“看各人的身体底子了。她多次落胎却不保养,弄到现在这地步,便是好好养着没个三五年也养不过来,若稍微不注意,那……有时一场小小风寒也能要了性命。奴婢去的时候,她发热未曾推掉,情形是极其不好的。” 吉祥呆住。如瑾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先下去歇着。待到江医婆把自己在永安王府的所见所闻仔细禀报完毕,告辞退下,这才重新传了吉祥上来。 彼时已经过去一刻钟,吉祥情绪平复了,进屋就给如瑾告罪。如瑾道:“你和如意多年相处,情同姐妹,听见她这样子你若是无动于衷,那才不合情理。” 吉祥低着头沉默半晌,最终说:“是她自己选的路,现下弄成这样,怪不得别人。我也只能为她叹口气罢了。”话虽这么说,眉宇间却有戚色。 “你不求我顺了宋王妃的意思,将她接出来医治吗?” 吉祥想了一瞬,继而慢慢摇头:“主子没有接她的理由。奴婢不懂外面的事,只知道王爷在外头打仗,咱们在家谁都不能给他惹麻烦。永安王府是皇上下令禁出入的,主子不能违抗皇命,不然兴许会给王爷招祸。” “倒也没这么严重。” 如瑾无奈笑了一笑,吉祥总是为别人着想太多,而把自己的感受放在一边。若她是个自私的,当日也不会对老太太阳奉阴违,最后弄得被赶出延寿堂。 “吉祥,你回家一趟吧,将如意的事和钱嬷嬷说说,请她老人家拿个主意。” “钱嬷嬷?”吉祥愕然,关系两个王府的事,为什么要去问钱嬷嬷的意见? 如瑾没有解释。她只是有种直觉,感觉这件事一定要让钱嬷嬷知道。 ------题外话------ 蓝雪潇潇7279,nvshen0119,黎美萱漫步云端,yihan25,谢谢你们的支持~ 420 意外消息 钱嬷嬷当天就接到了消息。 吉祥特意带了几个人去给秦氏收拾贴身衣服,大包小包的装上车,又将从王府带回来的上好燕窝、人参等补品亲自送去延寿堂。钱嬷嬷命人收在库里,请吉祥坐下来喝茶,打听如瑾的身体是否安好,怀相如何。 以前在青州的时候,钱嬷嬷是蓝老太太心腹中的心腹,在南山居乃至整个襄国侯府有非常超然的地位,秦氏张氏等正经太太都要敬着她三分,像吉祥这种只是因为会来事、伺候得好而得老太太欢心的,更是比不得她,私下里都将之当第二个老太太。 然而此时今非昔比,钱嬷嬷的靠山蓝老太太形同废人,而吉祥却阴错阳差成了全家地位最高的如瑾的贴身侍女,因此钱嬷嬷再见吉祥的时候,言语态度间都比往日多了许多客气,连泡茶几乎也要亲自动手,被吉祥阻拦才罢休。 “嬷嬷若是拿我当外人,以后我可再也不来和您闲聊了。今儿本来是孙妈妈回来拿东西,我好容易和她换了差事回府坐坐,您却只管跟我客套,没的叫人生分。” 吉祥嗔怪了两句,坐下来与钱嬷嬷闲聊。聊的都是家常琐事,聊着聊着就说起老太太跟前的这些仆妇婢女来。两人在西边的隔间里,金鹦银鹦领着其他丫鬟在东间老太太的寝房和堂屋里来回穿梭做事,吉祥隔着过夏也未曾换掉的珠帘看了,就道:“她们很是稳妥,这样瞧着,比当日的我和如意强多了。” “哪里比得上你们。”钱嬷嬷略放低了声音笑着说,“你和如意都是老太太从好多孩子里挑的,放在跟前调教了那么多年,观察了那么多年,最后才放心把身边事都交给你们去做。你们的精明干练一般人哪里比得上?这两个虽然是好,但终究是匆忙间提上来的,没有被悉心教导过,终究差了一截。” 吉祥笑道:“嬷嬷太过奖了。”说罢,笑容却有些苦涩。 钱嬷嬷是何等善于体察颜色的,遂试探相问:“姑娘是不是……有心事?听闻你快要出嫁了,是不是发愁以后怎样面对翁婆?其实伺候婆婆比伺候主子容易得多,大姑奶奶为你挑的亲事听说很好,你真得不必害怕。” “并不是为这个。实不相瞒,我要嫁什么人,他家里是什么样子,事先我都知道得清楚,这也是主子疼我之处。虽然现下未嫁,但我说句不怕羞的话,以后我的日子应该是很舒心的。” “那姑娘愁什么呢?” 吉祥叹口气,“嬷嬷您不知道,适才您提起如意……我心里头有些难受。都是一起长大一起做事的姐妹,我有了好归宿,她却落到那样地步……” “哪样地步?她怎么了?”钱嬷嬷竟然不等听完就脱口问了起来,似乎十分在意。 吉祥只作未知,自顾自地说下去,将如意多次滑胎导致身体崩坏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叹道,“听那位去探视的医婆说,若是稍有不慎,这回的风寒恐怕会要了她的命。可偏偏永安王府不能随意出入,太医们更不爱去伺候,去外头请郎中又要大费周章很不容易,恐怕……” 钱嬷嬷眉头紧锁,很吃惊,“她小小年纪,怎么会虚弱成这个样子?” “谁知道呢。我私下想,如意她那么温顺的性子,根本就不该被送去永安王府,听说那边的姨娘姬妾没有一个是善茬,她这种身份被抬姨娘,不让人欺负尽了才怪……” 吉祥说着含了眼泪,虽然言语间真假掺半,但的确也是为昔年的同伴伤心。想起蓝如璇出嫁之前,她们两个人站在夜风里私下摊牌说的那些话,想起如意坦承自己做过对西府不利的事,并且表示不后悔,吉祥心里就是五味杂陈,十分叹惋。 钱嬷嬷脸色沉痛,也跟着吉祥叹息不已,大为感慨。这时候金鹦从东边寝房端了盆子走出来,交到一个小丫鬟手里似乎是让其去换热水洗帕子。钱嬷嬷隔帘看见了,连忙站起来:“老太太看样子是醒了,我去那边伺候,不耽误姑娘回王府,拉着你说了半日的话,人一上了年纪就絮絮叨叨的,姑娘千瓦别嫌我烦。” 说着,不等小丫鬟来扶,自己掀开帘子快步朝那边去了,只嘱咐其他人好生把吉祥送出去。吉祥一边与昔日姐妹们道别,一边往钱嬷嬷消失身影的东间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老太太明明还没醒,金鹦她们几个都没赶着进去服侍,钱嬷嬷似乎有些迫不及待。方才聊起如意的境况,她的态度…… 既然是为昔日旧识叹惋感伤,为什么眼中波澜不定呢? …… 吉祥的疑惑直到几日后才得以解答,然而这个解答,却让她大吃一惊。 彼时她随侍在如瑾身边,因为事情涉及的是她昔日同伴,并非王府什么机密,所以她也就没有回避,站在一旁听碧桃禀报消息。 碧桃是特意为了此事从蓝府赶过来的,低声回禀一番之后,不但吉祥吃惊,如瑾都深深凝了眉头。“你确定那丫头没有听错?” “奴婢也再三问过,她说万万没听错。当时钱嬷嬷关了内室的门和老太太说话,她藏在门外一个柜子里,所以许多话听不到,只听了零星几句。那小丫头向来稳妥,一直都是她帮忙盯着延寿堂的众人,知道轻重。” “此时除了你和她,还有其他人知道么?” 碧桃摇头:“没有。她偷听时屋子里没其他人,听完就来告诉奴婢了。奴婢知道事情不可被太多人知道,这才特意过来说给姑娘听。” 当然不能被太多人知道,传出去实在有损蓝家的脸面。 如瑾沉了脸没做声,碧桃和吉祥静悄悄站着,谁也不敢打断她的思路。许久,如瑾又问:“确定吗,老太太真说如意是蓝家血脉?” “老太太那句原话是,‘她是蓝家子孙又如何,侯府缺她一个野丫头吗,没用不说反成了拖累,就该让她死在永安王府。’后面的没听清,钱嬷嬷把她劝住了,但因为当时两人说的是如意,所以……” “这样的只言片语如何能作数,去让崔吉派个人到延寿堂盯着。” “要么,直接去问钱嬷嬷?” “她会说么?说了,怎么辨别真伪?” 碧桃连忙低头应了,匆匆回府去找崔吉。崔吉的那些人擅长暗中刺探,让他们偷听肯定比一个小丫鬟听得真切。只是……老太太清醒的时候少,不知道钱嬷嬷还会不会和老太太商量这件事。 碧桃走了,如瑾又想了许久,还是没能从过往的事情里想出什么细节,能证明小丫鬟听来的话是真的。索性,暂时丢开不提,打算等崔吉有了消息再说。遂将祝氏叫来问起了长平王的情况。相比一个婢女,如瑾更关心自家夫君的情况。 朝廷征讨大军已经驻扎在辽镇边缘有几日了,小规模的交锋有过数次,除了先锋部队早前受过重创外,长平王率领的中军并没有吃亏,反而借此把先锋官的队伍打散分到了各营,重新组建了一只新的前锋营,从而收揽了一部分不属于自己的权柄,大体来说事情还算顺利。只是辽镇何氏举了所谓义旗之后并没有大规模动作,反而将边防加固了一倍,打出了固守不出的架势,一点儿不像要清君侧为天下先的样子。他们不出来,长平王也没立刻挥军去打,两边对垒观望着,似乎还有一阵子要耗。 如瑾每日在家闲着,除了关注长平王的动向和扩大镖局生意之外,主要精力都花在了监控京中嫔妃和命妇的动作上。都是深居内宅的妇人,但这些人的一举一动往往展现了家中男人的态度,谁与谁走动得勤快了,谁家要和谁家联姻了,日常琐事中常能窥见大方向。虽然严格说来,窥探人家隐私实在不算光明正大,但非常时期,在长平王的势力并不是那么强大之时,为了掌握朝中动向,也只好先用着类似不入流的手段了。 新开不久的镖局此时起了让人意外的作用。因为这段日子以来,暗中偷偷往京外运财产家人的官吏太多了,除了几家老字号的大镖局生意爆满,连如瑾的新镖局都接了不少活。而且因为正常的镖局镖师有限,生意出奇多,就照顾不过来了,导致许多原本在大镖局挂单的人等不及,被迫选择了其他镖局。如瑾的镖局因为镖师充足,要多少有多少,一时间名声鹊起。 如瑾把彭进财从镖局撤了出来,免得有心人从他身上顺藤摸瓜查到镖局背后的靠山。好在彭进财打理镖局时只负责日常经营,没在人前露过面,只要不是被人狠查,一时也不会有人察觉他这个绣铺掌柜还开镖局。 生意多,消息自然就多了。走镖的方向遍及大江南北,于是近阶段好几个富贵人家往淮南运送家财亲眷的事,轻易被长平王府得知。这几个人家不是高官显贵,根本不在王府日常监控之内,但细查起来,都拐弯抹角和几位重臣勋贵有联系。 如瑾让人暗中注意这几家的动向,更知会唐允特意关照那些朝臣。 类似的事情不少,有时查来查去被证明是无用功,有时也能获得可用的线索,凡此种种,半个多月下来,如瑾每日都要过了二更才歇息。 秦氏近在咫尺,看着心疼,虽然不知女儿在忙什么,但却知道是正经事,不敢打扰,只得变着法的和胡嬷嬷参详滋补的汤汤水水,每日都要给女儿吃下许多东西。 如瑾觉得自己更胖了,闲时抱怨一两句,秦氏就说:“你这也叫胖?只是长得和寻常人差不多而已,离胖还远着呢,谁让你原本太瘦。”说着,又将一碟子洗好剥好的葡萄推到女儿跟前,“你园子里自己的出产,尝尝。” 仲秋时节葡萄当季,鲜美异常,胡嬷嬷又说孕妇适当吃一些葡萄无妨,如瑾也觉得好,几日来就多用了一些。有时自己私下里想,俗话说,酸儿辣女,难道觉得葡萄香甜预示着自己要生个男孩子吗?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nanxiaoshu,ivy5622,王俊,zhuoyu1956,cathymrc,清心静,谢谢几位:) 421 金蝉脱壳 进了九月份天气变凉了,虽还不至于穿锦裘,单衣夹衣是万万不行的。如瑾的月份重了,这时候尤其不能着凉,秦氏操持着给她做了一大堆秋季衣裳,生怕女儿冻着。于是这日轮到娘俩进宫参与祈福,如瑾浑身上下都被裹得厚厚的,脚上还蹬了一双幼鹿软靴,静妃见面就笑:“这可是把冬天衣服都穿出来了,看你冬天再穿什么。” “冬天穿被子。”秦氏难得开了个小玩笑,静妃和熙和全都跟着笑了。 这日是皇亲和一品诰命祈福的日子,人数不多,大多都上了年纪,为照顾她们的身体祈福仪式早早就结束了,大家散去后如瑾在静妃宫里闲坐了一会。大家天南海北聊了半晌,眼看到了快午膳的时候才告辞出来,却不成想,出了内宫门登车时,看见车边等着宋王妃。 熙和长公主是跟如瑾一起出来的,见状自己先上车走了,留下如瑾对着宋王妃。如瑾扶着腰慢慢走到车边,朝宋王妃问:“祈福结束半个多时辰,您一直没走吗,什么事?” 宋王妃点头:“我想和你单独说句话。” “关于如意?” “是。她昨晚吐血了,今早我出来时她还在昏睡,这时候也不知如何了,听伺候她的丫鬟说她昨晚梦里喊了一夜的娘……”宋王妃神情十分不忍,低声问,“你看,能不能把她家人找来,和她见一面?看样子,恐怕她这次……撑不下去了。” 秦氏在旁听了非常惊讶,“怎会这样?如意还没过二十岁吧,年纪轻轻的怎么就……可她不是家生子,自幼从外买进来的,只在侯府认了一个嬷嬷做干娘,这时候也远在青州呢,哪里见得到。” “这样么……”宋王妃听罢只得叹了一口气,郁郁告辞,“那,我先走了,让人请太医给她看吧,希望能有太医愿意去……” 如瑾道:“王妃这样为难,不如,我将她接出来看病?” 宋王妃似乎不大相信,认真打量如瑾。如瑾没再说话,等她答复。她便道:“那自然是好……只是,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不会,回头我找人去跟禁卫融通。” 宋王妃再三道谢,这件事就算定了下来。如瑾回家就让吴竹春去跟外院管事商量安排,吴竹春问:“将她接到哪里去呢?回侯府或者来王府都不妥当,不如在外面找个地方暂且安置下?” 如瑾点头:“给她租个屋子住,派几个人伺候,到街上请擅长调理产后的大夫过去治病。” “需要暗中派人盯着么?” “自然需要。” 宋王妃两次来求,若真是为如意最好,要是有别的意图,如瑾这次主动答应把人接出来,就是想看看她们到底要做什么。 底下人很快把事情办好了,接一个婢妾出王府治病不算大事,只要跟看守王府的禁卫打好招呼便可。又是长平王府的人去办的,朝臣知道了也没异议,反正皇帝那个样子,他都管不了,别人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如意就在距离永安王府两条街的一户民居里住了下来,随行的有两个丫鬟一个车夫,另外如瑾派了一些仆役给她使唤。 结果,住进去才两天,那个车夫就借口回王府拿东西离开了,在一处茶馆先后见了好几个形迹可疑的人。然后接下来的几天内,他每天都要找理由出门一趟,在京里到处与人碰头,有一次还跑马去了京外。 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逃过长平王府暗卫的眼睛。 如意在床上躺了五六天,看病吃药及时,膳食又不错,脸色渐渐好了起来,这日挣扎着起身,非要去长平王府当面致谢。伺候她的王府仆妇回去禀报,如瑾一点儿没拦着,径直让人把她接到跟前。秦氏要一起看看如意,惦记着昔日婢女的安危,如瑾让胡嬷嬷将母亲带出去了,“您先跟嬷嬷坐一会,我要和如意单独说话。” “妾身多谢蓝妃大恩大德!”如意被带进王府,进屋就磕头,因为病中身子发虚,差点一头栽在地上,幸好被身边丫鬟及时拽住。如瑾叫她起来说话。 她起身,在如瑾隆起的腹部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戚色,不过很快掩饰了,接着和如瑾道谢:“多亏您将妾身从那里接出来,不然……妾的命大概已经不在了。那里寻医问药都不方便,王妃虽然还好,可穆妃……总之,许多事情不顺意,吃食坐卧都不方便,您现在给的这些实在是太珍贵了!” 如瑾听她再三道谢完,问说:“你以后打算去哪里,病好了还回王府吗?” 如意愣了一下:“……当然回去。” “万一永安王获罪了呢?被贬,或丢掉性命呢,你去哪?” “蓝妃?” “你跟了他,是因为真得认为他好吗?如果你只是想求一个安稳归宿,我可以帮你找别的地方。你在永安王府弄成这个样子,继续待在里头未必会好。” 如意迟疑地想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吉祥快要出嫁了,夫家是我的铺子掌柜,像她这样的归宿你觉得如何?” “蓝妃……一女不嫁二夫,就算那是好归宿,可妾身已经是六王爷的人了,这辈子只能跟着王爷,绝无他想。” 如瑾看住她的眼睛:“好吧,这样也好。那么等你病好了,我就把你送回去。” “多谢蓝妃为妾身看病。” “不用谢。只是有句话想告诫你,以你的身份,在王府做姨娘已经是抬举了,更高的你不要多想,免得误人误己。服侍好你家王爷便是,像里外沟通消息这种事还是不要参与了。” “蓝妃?!”如意面色陡变,“您在说什么……妾身不大明白。” “不明白你紧张什么?我救你,看的是往日在家的情分,若你把这情分利用光了,以后再有难处,别怪我不管你。永安王以后会出京就藩,你做藩王小妾生活无忧,何必要蹚浑水?离家时老太太跟你说的那些话当不得真,她自己都糊涂了,你也忘了吧。” “……”如意更加吃惊,惊疑不定地打量如瑾神色,想从她脸上看出什么。 如瑾道:“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以前有时会奇怪老太太怎么给丫鬟起名带‘如’字,和孙女们一样排行似的,总以为是巧合,是为了吉祥如意凑一对的好彩头。现在才明白,原来不是你随着吉祥,而是吉祥随了你,因为你要叫如意,吉祥才得了这样的名。” 如意脸色越来越苍白,额头上也渐渐渗出汗珠,“……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只当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侯爷都没有认你的意思,以后大概也不会了,老太太神志不清,给你正名的承诺兴许不能兑现。这点你要明白。” 如意咬唇不语,袖子里的手渐渐握成拳,只是病中虚弱,握不上力。 “不过,如果你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帮你。前提是你不要帮着永安王和我们府上作对,像这回的暗度陈仓的把戏别再耍了。回去好好养病吧。” 如意被人搀扶着,一脚高一脚低离开了王府。 秦氏从胡嬷嬷房里出来时发现如意走了,诧异:“怎地不让我见见她?这丫头是个懂事的,可惜……被老太太陪嫁给如璇,现在弄成这样,真可怜。” 如瑾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和母亲隐瞒。陈年旧事,提起来只能白生气一回。 当夜,永安王府起火。 火势很大,几乎烧红了半边天。恰好这夜里有大风,风助火势,将半个王府的屋子都给烧了。禁卫营紧急调了两百人过去救火,但人多水少也没顶用,而且火势一旦大起来,除了看着整个屋子烧完之后火势自己灭掉,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鬼哭狼嚎闹了一夜,天明时好容易控制住了火势,外书房的小厮连滚带爬冲进内院,规矩都不顾了,高声叫着“王爷遇难”。 宋王妃当即晕了过去。 禁卫顶着火褪之后的浓烟,在废墟瓦砾之中翻找半天,终于见着一具焦黑的尸体,面目模糊,皮肉尽毁,零星的衣衫残片证明那人应该是永安王。 内阁几位重臣立即召了禁军统领问责,禁军哪里肯认是自己的错,将过错都推到王府仆役身上,说人家玩忽职守。五城兵马司和陈刚率领的巡防营也被牵连,被指责救助不及,于是着火后的整整一天里,朝廷上各方都在互相指责推诿,扯皮不止。 陈刚借口巡防重任,跟老臣们周旋了一会就强硬离开,回头去了长平王府。 如瑾在外书房见了他。 陈刚低声回禀:“昨夜北城门守卫换班的时候,几个人趁黑摸出了墙头,属下已经派人追过去了,是永安王的人无疑。” 如瑾道:“辛苦将军。” 陈刚抱拳:“不辛苦。多谢蓝妃提点,给属下这个立功的机会。” 如瑾笑了笑,与其详细商量了接下来的步骤。 于是,七天后,当朝中几个老家伙在为怎么给永安王办丧事扯皮的时候,在京外千里之外的淮北,驻军捉住了未死的永安王。 423 烽烟再起 消息传到京都,朝中人人变色。 永安王不是死了么?王府火场里找出的尸身,家眷都去确认过了,大家也在商量丧事以及死后名号的问题,怎么突然又冒出一个活的来?可若说是假的,禁军和宗亲府已经赶出去接人了,从当地驻军手中接过被捉的人,传信回京说那的确是永安王,并且表示不日就要“送”回皇都。 朝中立即有人跳出来骂永安王居心叵测,火中诈死,妄图以金蝉脱壳之计遁出京城,图谋不轨。当先提出这个观点的,是都察院左佥都御使,第一份折子递上去,不过半日便有下面各处的御史和给事中附和,一时间言流蜂起,永安王还没回京,一群言官已经把他的罪都定好了。 反对的声音自然也有,但不论是谁上书为永安王辩驳,不过两个时辰,必定会有弹劾这个人的折子出现在通政司,大到徇私枉法,小到家中门房收红包,七八品的下层言官像吃了大补丸似的揭发高官,总之是谁支持永安王谁就会倒霉。 这样不过两天之后,许多人都明白过来,嗅出这件事的特殊味道,该明哲保身的便都离得远远的,绝对不肯跟着蹚浑水了。 唐允在锦绣阁像如瑾禀报事情首尾,如瑾问:“王爷怎么说?” “王爷说两地通信不便,若事情发生变化就让属下和您商量斟酌,不要一味等他回信。” 如瑾点点头,想了一会,说:“外头的言流鼓噪到一定程度就缓一缓,不要太一边倒,够给永安王定罪就好了。言官虽然好用,但我私下以为还是不能用太多,若弄得和陈朝一样岂不是祸害。我们现在用他们对付别人,别人反过来也会用他们对付我们,久而久之,言官会觉得自己可以左右朝政,很容易变得肆无忌惮。” 前朝的陈,言官权力达到顶峰,一度将皇帝逼得无可奈何,更有结党营私者利用言流谋取私利、攻击政敌,闹得满朝乌烟瘴气,所以大燕太祖立国之初就大力打击言官,改制都察院,分科给事中,都是为了削弱他们的力量。 唐允道:“这个请主子放心,我们这次用的言官除了放心的自己人之外,剩下的或用金钱收买,或捏着把柄,都能控制得稳妥。带头的左佥都御使赵大人是主动投靠王爷的,办事很利索,另外咱们册子上也有他的记录以防万一。” 如瑾微笑着说:“唐领队的能力毋庸置疑,我知道你能把事情办好。只是,长远来说,利用言流做事还是适可而止,不要形成风气,不然其他人有样学样便是麻烦。这两年皇上对言官不慎在意,倒是出了好几件言流整倒朝臣的事,我觉得这样不好,起码在王爷掌权初期不能给他们开这个方便。” 唐允立刻明白过来,随即对如瑾的敬佩又多了一分。若说长平王安排娶如瑾的当初,他们几个近身僚属还对主子的决定有些不解,到现在经历几次大事之后,如瑾关键时候冷静敢拼命,平日又井井有条地处理事情的做派,已经获得了他们的认可。 “属下明白了,这就回去让他们收敛些,注意分寸。”唐允低头应下。 …… 九月半,长平王在辽镇攻占两个小城,将之作为本营继续与何氏的军队对峙。而永安王被人“送”回京城之后,宗亲府以永安王府被火焚毁尚未修复为由,将永安王安置在了皇室一个闲置的小宅子里,重兵把守,形同软禁。 有人提出异议,说永安王府不过被烧毁了一部分房屋,诺大的府邸怎会容不下一个人,何须在外另寻宅院?况且永安王出京一事尚未查明,或有隐情,怎可事先就将之当囚犯一般看守?若他不是金蝉脱壳,而是被人所害离京的怎么办? 这提出异议的是个老勋贵,父辈平定边疆挣下的功勋,在朝野民间都有些威望,本人平日也并不参与结党,就是个不掌权却有身份的人,说话也算中立的公心。 宗亲府给出的答复是,正因为怕永安王被人所害,才要将之重重防护起来。至于说到看守一事,也不算错,因为永安王本来就在禁足,皇上没下旨解禁,继续看守他实是正理。 那位左佥都御史赵某带领的言流纷纷附和宗亲府,但也有一部分人支持老勋贵,让宗亲府必须保证永安王的人身安全。朝中分成了两派,为这一件事争论了大半日不得结果,最后是熙和长公主派人去递了话,说会以姑母身份护佑永安王的安全,请朝臣都去处理公事,不要在这上头浪费时间了。 带头的老勋贵点头同意,对这位一直受皇帝重视的长公主表示信任。谁料底下却有人说,熙和长公主明显与长平王府关系密切,当初还破例为侧妃蓝氏主持及笄礼呢,让她护佑永安王恐怕不妥当云云。 熙和长公主闻讯大怒,协同蔺国公老夫人一起闯了朝臣的议事厅,当即把那个说不妥当的人按在廊下打了三十板子。 “污蔑本宫也要有个度,当年皇上登基之初,小人作祟,老六被人挟持着身受重伤,是本宫舍了性命换做人质将他救出来的,到现在本宫身上还有当时的刀伤留痕,你们倒怀疑起本宫来!本宫是他亲姑母,难道还能害死他不成!” 长公主在堂上发怒,从阁臣到文吏一个不敢吭声,起先和宗亲府叫嚣得最厉害的几个也没勇气在这个关头说话。且不说长公主是正经的皇室血脉,代表皇家,跟她作对本身就有藐视皇族之嫌,从道理上站不住脚。就是单论熙和自己,历来就是对人不假辞色的性子,仗着皇帝的敬重经常做些强硬之事,少有人敢惹。比如现在,那被打的倒霉官员趴在长凳上惨叫呼痛,成了活生生的前车之鉴。好汉不吃眼前亏,谁愿意当面硬碰硬。 蔺国公老夫人是熙和长公主的亲家,家中几辈军功赫赫,现在还有一个儿子在西南疆上担任总兵,是真正世代簪缨的勋贵门第。等长公主发完火,老夫人站出来说:“我以高家的名誉作保,只要六王爷不自弃,长公主一定会将他照顾好的。” 虽然这句话本身有漏洞,但以老夫人的身份说出来,又是在熙和暴怒的情况下,堂上没人敢立时站出来反对。于是软禁永安王的事勉强就这么定下了。 如瑾当日就派了人去长公主府道谢。 去的是吴竹春,传话说:“我们主子替王爷向您致谢,王爷在外平乱杀敌,最忌讳的就是后方不稳,若有人借此事诋毁王爷势必要影响前线军心。您老此举虽然是为公理,但我们主子和王爷都很感激您,也感激蔺国公老夫人。只是为了避嫌,蔺国公府我们不能登门致谢,烦请您老转达。” 既点出了熙和此举的好处,又将公理摆出来,说得滴水不露。 熙和长公主闻言微微一笑:“你们蓝妃是个明白人。回去告诉她,我此举为的是老六性命,也为老七的名声。他们的父皇没有兄弟帮衬,几个手足先后离世,百年之后也许会被后人诟病,我不希望他们这一辈也弄得孤家寡人。” 到得此时,如瑾终于可以确定熙和的心思了。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德高望重的长公主站到自己这边来,无疑是一大助力。像祈福和永安王这些事若没有熙和的参与,就算最后做成了,名正言顺上也会差那么一点儿。如瑾非常庆幸自己一直与熙和走动亲近。 …… 永安王府,由于所住的主屋距离火场太近,前头倒座南房被毁了半间,宋王妃移居在后面的一个小院子暂住。永安王到京大半日后府里的人才知道,宋王妃想去见夫君,无奈王府被重兵守着,限制比火前严格多了,没有宗亲府和禁军以及三位以上阁臣的同意,根本不让任何人出入。 辗转从运夜香的杂役内侍那里得到消息,说永安王被软禁在一个荒宅子里,外头大臣们正在商量怎么定罪,已然病倒的宋王妃病势越发重了,高烧不退,到了半夜,竟然裙下滴血,落下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涉及了皇家血脉,看门的禁军承担不起,慌忙将消息报了上去。几个太医匆匆被派过来,直到天明才将昏迷的宋王妃救醒,然而获悉嫡子未出世就没了,宋王妃伤心过度再次昏厥,几次三番,一直折腾到日落才渐渐稳定了情绪,恹恹躺在床上不进食水。 闻讯的如瑾下意识抚上自己肚子。 “造孽啊!”秦氏对抛下妻子独自出京的永安王非常不满,去王府的小佛堂为宋王妃的孩子上了一炷香,祈祷他早日轮回,下一世投胎到好人家。虽然与宋王妃只见过几面,话都没说过一两句,可是女儿腹中的孩子,秦氏对同为皇子妃的宋氏十分同情。 如瑾非常理解宋王妃的悲伤。若是事情落到自己身上,还不知要多痛苦。 “乖,你父亲不会扔下咱们不管,母亲也会好好疼你的。”她轻声和孩子说话。 突然,腹中明显动了一下。 如瑾吓了一跳,怔怔盯着肚子看。没隔一会,又是一下,似乎是有人在里头练拳似的,连她抚在腹部的手都感到轻微的振动。 “在动……孩子在动呢!”她惊喜。 恰好安胎的方氏进府来,正在跟前伺候着,便笑着恭喜:“孩子长大了,这么早就开始伸展胳膊腿儿,是个强壮的小主子呢。” 隔日静妃从按例来诊平安脉的太医口中得知消息,便打宫里送了好多补品过来,还有给小孩子做衣衫的料子,都是上好的绸缎锦绒,光鲜又柔软,看着就喜庆。 胡嬷嬷指挥着丫鬟将东西全都封进了库里,一件也没让用。 …… 永安王在京中住下的第三日,淮南军镇响应辽镇檄文号召,以清君侧名义举旗起兵,以淮江天险为阻,堵住淮北军队南下。隔日,淮南军往南扩张,攻占相邻军镇三个城池。 消息一到京都,满朝再次哗然,议事厅里一群朝臣又吵翻了天,为派谁去平乱而争得面红耳赤,一整天没商议出个结果来。 当晚,如瑾给陈刚递了信。 于是这日夜里京都几处刀兵声起,包括兵部尚书在内的七位三品以上大员被巡防军闯了府宅,捉住收押。 ------题外话------ 540509,madmei,xhrsje,暖暖780819,yihan25,何家欢乐,197287,雪的浪漫在哪ice,19790222,hlhz,谢谢姑娘们!今天咋这么多人送东西呢O(∩_∩)O最近写得好忐忑,王爷不在,怕大家不爱看……收到票和礼物莫名安心许多…… 423 宫门挥剑 次日清晨,外宫门的广场上乌泱泱站了一群朝臣,三五成群,慷慨激昂地议论着,比大朝会还热闹,宛如民间百姓赶集。 然而这广场上除了朝臣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没有侍卫,没有宫人,只有铺地的青砖和高高耸立的红墙与他们作伴。钉着鎏金铜钉的朱漆宫门紧紧关闭,任凭激动的朝臣喊破了嗓子,也没有人来开门。 不断有各级官吏从京城各个角落汇聚而来,呼朋引伴,甚至有的还带了一看就是练家子的豪奴。更稀奇的是,连大朝会都没资格参加的八九品小官也来凑热闹,并且人数不少。 宫门外越来越像早间的菜市场。 一直到了卯时正,日出东方,光照大地,大燕朝新的一天正式开始,两层楼高的厚重宫门才从里头缓缓打开。但是那启动的速度……简直要把干等在外头一两个时辰的朝臣们急出病来。 好容易盼着那门缝从一指头变成一巴掌,再到半个身子,一个身子,结果明光一闪,从头到脚被甲胄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枪兵从内一哄而出,二话没说,横枪便将站在最前头的一群人推出两丈开外,然后形成坚固的人墙,断绝了朝臣们想要冲进宫门的念头。 这时节的京城早晚天凉,黎明时分又是最冷的时候,一群官员在外头晾了这么久,就算穿得再多,那也早就凉透了手脚,身子弱年纪大的甚至嘴脸青灰直打哆嗦。但为了显示胸中一腔愤慨,没有一个人回家拿衣服御寒,都戳在广场上冻着。 然而谁知道好容易挨冻盼着宫门开启,这架势根本就进不去。许多人望着严阵以待的兵甲红了眼睛,要是有勇气,恨不得撞在铁甲上以血明志。 “这是做什么!谁派你们来的!把我们挡在宫外意欲何为?” “我们要进宫见皇上!皇上——皇上——您醒醒啊,臣等有要事禀报!” “紫薇黯淡,孽星横临北斗宫,天下即将大乱哪!刀兵四起,帝胄落难,偏偏有妖妇在京作祟……这是要亡国的征兆啊诸位……” “值此家国危难之际,我等当抛头颅洒热血,扶大厦于将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各位!请随本官一起冲进宫去!面圣陈情!” …… 几百人挤成一团,高呼震耳,朝着牢牢挡住宫门口的披甲军士作势挥拳,激动得老泪纵横,急赤白脸。 但是,没人真和军士干仗。 挥拳的也只在一丈开外乱挥,事实上,压根没有人往前头挤,就是喊得最激动的几个人也非常明智地和兵士保持了一丈距离。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军士们的枪头是明晃晃指着人群的,连续几排人按照战阵上拒马的架势,前面一排下蹲,后头依次弓步站好,几排长枪像狼牙盾似的森森竖立。 谁要是真敢冲上去,那必定是抱着自尽决心的,而且还要接受死后身上几个窟窿堵不住的悲惨结局。 所以一群官员大眼瞪小眼,只敢叫嚣,不敢动真格。 但无论他们如何叫嚷,军士们都像听不见似的,泥塑木雕似的站着,枪尖都不见一丝颤动,只有头盔里露出的眼睛闪着光芒,像是伏击狩猎的狼。 僵持着,直到小半个时辰过去,叫嚷的人嗓子都喊哑了。 广场外的大道上铿锵声起,终于,有人来了。 一队长枪士兵拱卫着翘头金幔大马车,踏着整齐的步子从街头快速走来,森然有序,老远就能感受到铁血之气扑面而来。 人群外围最先看到这对来势不善的兵甲,下意识往后退,几乎将前头的人挤到枪阵跟前。眼瞅着明晃晃的枪尖离自己越来越近,前排官员吓得大叫。 “什么事?稳住!稳住!不要乱了方寸!” “遇见强敌就后撤,成何体统!” 然后那队兵甲越走越近,打头的走到人群跟前,后面街道上还看不到末尾,也不知究竟有多少人,反正必定比这些朝臣人多就是了。朝臣们有后退的,有抵抗的,也有往两边躲的,一时场面非常混乱。 “让他们安静。” 垂着金色幔帐的马车里传出清冷的声音。 车旁随行的骑马将官长剑一挥,“肃静。”千余兵甲立时持械高呼,“肃静!肃静!肃静!” 肃杀的喊声在长街上空炸响,突如其来,将正在乱走的官员们齐齐吓了一跳。动作定住,叫嚷骤停,广场上出现了难得的宁静。 装饰精美的大马车在人群之前停住,车门洞开,幔帐揭起,明亮的晨光中一身碧青华服的年轻女子端坐车内,目光冰寒,缓缓扫视众人。 “这是长平王的马车!”有人认出了车身。 “车里的是谁?难道就是那乱国的妖妇?!” “是,本官识得她,此人正是长平王侧妃蓝氏,襄国候那个混账生出的妖孽!” 如瑾一现身,哗的一下,海潮一般的议论声再次响起,打破暂时的宁静。 也有人认出了车边骑马的陈刚,义愤填膺,“乱臣贼子,乱臣贼子!尔食君禄,受君恩,不思报效皇恩报效朝廷,竟然助纣为虐,投靠妖妇祸害良臣,面目何在?” “陈将军,那位是谁?”如瑾目视人群中叫骂的白发老臣,开口相询。 陈刚道:“都察院左都御使朱之兆朱大人。” “哦,言官之首,正二品大员,专司纠察建言的风纪栋梁啊。”如瑾淡淡说了一句,将目扫过围在朱之兆身边以他为尊的一群人。 陈刚目力甚好,敏锐目光将人群中位高的几个大臣全部找出,一一指给如瑾看。如瑾道:“让他们近前说话,其他人住口。” 陈刚立时派了几个军士齐声喊话,点名让那几人走上前来。几个大臣并未站在一起,隔着人群互相看看,各有思量,都是踌躇。如瑾毫不掩饰轻蔑,轻轻笑了笑:“原都是背地鼓动别人的怯懦鬼,或是受不住挑唆的糊涂虫,真遇上事了,尽皆胆小如鼠,畏首畏尾,丢了朝臣的脸面。” 陈刚竟让军士高声把这话喊出去了,一时间将那几人弄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那朱之兆当先拨开人群走了上来,怒道:“妖妇,本官在此,你待如何?” 其他几人相继走来,或快或慢,总算是齐了。陈刚指挥着手下维持秩序,直过了两盏茶时间才让鼎沸的人群消停下来。 如瑾这时候方才开口说话,问那几人:“你们宫门前聚众闹事,是要造反么?” “呸!妖妇!你擅自串通军将捉拿朝廷命官,大逆不道,图谋不轨,竟然还问我们!” 如瑾眼神骤然冰冷:“我何时串通军将?” “有人看见陈刚从王府出来,回头就带兵捉了几位大人,你还敢狡辩。” “那便是我串通军将?陈将军担护城之责,去哪家护佑都在职责之内,怎么,可以去诸位大人家安排军将守护,我们王府倒是去不得了?一去,便要担个勾通之名!” “这……” 一人败下阵来,另一人骂道:“妖妇口舌如簧,百般狡辩,无故捉拿关押朝廷命官还要隐瞒天下人,当本官等都是摆设不成?当大燕律法都是摆设不成?今日不让你问罪伏法,本官这乌纱帽立时摘下不要!” “既如此……”如瑾下巴微扬,眯了眼睛,“陈将军,就摘了他的乌纱吧。” 陈刚应声是,立时有两个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眨眼间将那叫骂的官员按在地上除了官帽官服,就连厚底的官靴也给脱了。 “你……你干什么!”其他几人愣住。 如瑾道:“昨夜几个罪臣收押,国法公事,为何要扣在我的头上?你们聚众闹事,强词夺理,想在国家危难之际做什么不法之事?实与你们说,今日陈将军带兵前来就是为了平乱,若你们不给个合理的解释出来,别说摘了官帽,就是立时将所有人就地正法,也在情理之内!” “你敢!”一直没开口的朱之兆脸色铁青。 如瑾轻蔑地看着他。 挤在前头的官员将对话传到后头去,一时间,群臣激愤,好不容易安静的广场又叫嚷起来,纷纷要“杀妖妇振朝纲”。 如瑾闻言冷笑:“京外起兵的要‘诛妖孽清君侧’,你们这些乱臣要‘杀妖妇’,原来本妃与王爷一死朝纲就重振了,天下就太平了是么?你们不过赌一个法不责众,认为我不敢当众杀人罢了。” “陈将军。” “在!” “左都御史朱之兆是什么罪名?” “勾结卧病挂印的兵部侍郎宋直往京外送信,意图引魏地鞑靼叩关,呼应淮南反贼。” “这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按大燕律法,这等反贼该如何处置?” “五马分尸,诛九族。” 如瑾缓缓站起来,步下马车,迎着越来越亮的晨光站在铁甲军列之中,朝脸色惶然的朱之兆微微一笑,“朱大人,好走。本妃心慈,赏你一个全尸。” 陈刚上前两步,只闻锵然声响,雪白剑光伴着血珠飞扬而起,那朱之兆扑通一声便倒在了地上。群臣根本没看清陈刚如何拔剑收剑,只从朱之兆穿胸而过的伤口上判断出他是中剑了。 “你……” 朱之兆躺在地上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说了一个字,嘴里就流出殷红的鲜血,再多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以非常诡异的姿势扭动了两下之后,生机俱断,当场毙命。 满场肃静。 根本不用维持秩序,再也没人叫嚷说话。 被叫到近前的几位高官脸色苍白,手脚冰冷,难以置信地盯着朱之兆的尸体,几乎不相信他就这么死了。眨眼之间,死得干脆利落,快得根本来不及反应。 再看向如瑾时,他们就像见了鬼一样。尤其是痛骂妖妇的那位,胆战心惊,生怕如瑾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诸位?谁还愿意听一听自己的罪名?” 面对众人畏惧又仇恨的瞪视,如瑾只是含笑问了一句,就像闲话家常似的,问大家吃饭了没有。 ------题外话------ whx3900939,青青一笑,桐叶长,木羊乖乖,cathymrc,dreameralice,xing010,cndoll,wawa929,xiaying1970,dongwudongwu,yihan25,谢谢诸位姑娘~继续问——新文写末世大家有意见木有?如果没意见,烦请提提想法建议,以及能接受的重口程度,有大爱的同类作品也请推荐,我去学习一下(*^__^*) 424 就地正法 几百官吏木头一样戳在广场上,像是秋天野地里等待收割的麦子,挨挨挤挤,聚成一团。而外围,就是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的陈刚所率领的千余军士,铁甲铮铮,长枪森然。 秋日里天朗气清,碧空高远而纯净,越来越高的日头漫天洒下耀目金光,给朱红色的巍峨宫墙镀上一层浅淡光晕。一副本该令人叹为观止的壮丽景象,却因为墙下冲天的杀气而变得森森发冷,如果有丹青国手将这一幕画在纸上,一定会用灰黑的冷色将那宫墙渲染,好让它不那么刺目,似涂了鲜血一般让观者胆寒。 都御使朱之兆的尸体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圆睁,还保持着临死前瞠目结舌的姿态。唯有殷红的鲜血从穿胸而过的伤口中汩汩流出来,将光洁平整的青砖地染红。血液顺着砖缝流向各个方向,像是一条条蜿蜒小溪。 围堵在前排的官员皆备吓得不轻,有些年纪大或胆子小的,直接跌坐在地上,或痴呆,或发抖,没了平日的官威,也没了方才的怒气满怀。此时此刻,他们不过是一群被血腥吓坏了的普通人而已。 有轻微的腥臭气在空气里扩散,大约是哪位一时惊吓过头,当场失禁。 如瑾望着可称之为屁滚尿流的官吏们,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轻蔑。这些人可叹又可悲。瞧他们一个个脑满肠肥的样子,一看就是酒囊饭袋,平日里不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利用手中权柄欺压了多少平头百姓,作威作福犹不知足,人心不足蛇吞象,偏还要在朝廷大势、帝位更替上插一脚,妄图捞到更多的好处。 几百人里也许会有不知真相的人,并未图利,只是一时激愤被有心人鼓动而来,参加这场看上去十分忠君爱国的闯宫“大业”。但这种人更可厌可鄙。 两大军镇谋反的危机关头,不知为国为民筹谋有效的法子也就罢了,起码当好自己的差事,做好自己的分内事也算尽了心。或者差事当不好,回家将老婆孩子安顿好也算是个男人。可他们偏要凭着一腔不值钱的鲜血,一颗发了热的昏头,孤身跑到这里来叫嚣逼宫。 皇上再病重,朝廷再混乱,天家的尊严摆在那里,岂容人围在宫门口上蹿下跳?寻常百姓被人堵了家门叫骂还要抡锄头拼命,何况是生杀予夺的皇家。 到时候被问罪丢了性命,又将家中妻儿老小置于何地? 这等昏聩不清的家伙,比别有用心的贪利者更欠收拾!一人一顿鞭子抽下去,看他们清醒不清醒! “诸位大人,似乎是忘了几个月前的事了罢?当初成千军士在此受戮,流的血可比现在多。这地上的青砖都浸成了红色,事后不知花了多少人力才冲刷干净,怎么,半年还不到,各位朝廷栋梁又想来给砖地添添颜色?若是这样,依本妃看,不如以后宫门口的青砖都换了红砖吧,染了血也无妨,免得宫人们还要费劲冲洗清理。大人们多来闯几趟宫,他们可要累死了。” 如瑾站在朱之兆尸体不远处,和近前的官吏们开起了玩笑。朝阳映红了她光洁润泽的面颊,唇边一抹浅笑刺得众人眼睛发疼。许多道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腹部。谁能想到,这样年纪轻轻的孕妇,竟是可以对着血腥谈笑风生的狠人? “……妖……妖妇,果真是妖妇,亡国之兆啊!大燕要亡了,大燕要亡了……” 许久,终于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响起,一位头发花白的官员扑通跪倒,转过身去对着宫门的方向以头抢地,咚咚咚,几下便撞出血来。 “妖妇竟然杀了朱大人!蛇蝎心肠!” “妖妇不除,天下必将大乱啊……” “一个贱妾而已,竟敢诛杀朝廷命官,千古奇闻,千古奇闻!” 人群中相继响起呼应的咒骂,起先只是几个人,终于渐渐的,喊叫声越来越多,不敢喊的人也痛哭流涕,或者嘟囔议论,刹那间又是嗡嗡一片嘈杂。 “那是谁?” 如瑾看向那磕头的老人,看服饰,该是个七品小官。陈刚凝神想了想,摇头:“不认识。” 他是武将,最多能认出排得上名号的高位文臣,底下的怎么可能认得全,今日在场这么多人,说不定闹事的那些人自己都互相不认识。如瑾微微侧头看向身边随侍,唐允派来的一位手下近前道:“是都察院的人,名姓记不清了,该是哪里的御史。”又补充道,“咱们册子上没他。” 意思就是,不在监控范围之内,不是敌方,也没被列入可用之列,没有价值的闲人一个。大概是头脑发昏被鼓动来凑热闹的人吧? 如瑾道:“好生送他回家去。”又吩咐陈刚,“将那几个领头鼓噪的捉出来。” 底下人办事是很利落的,须臾就将那磕头的老官员架出,驼在马上送走了。而几个衣服被扯得松垮歪斜的人也很快跪到了跟前。这一下群情激动,特别是军将冲进人群抓人的行为,引起了官员们强烈的反抗,不少人对着军士们拳打脚踢,扯胳膊拽腿的试图将人留下,只是都未能如愿。 于是一群人叫骂着要冲上前挥拳,目标直指如瑾。 “喝!” 陈刚手一挥,两排军士列队在前亮了长枪,锋利刃尖对准了冲上来的人群。 “妖妇真要杀我们不成?!” “光天化日,她敢!” 愤怒着,叫嚷着,但人群的脚步终究是慢了,停在枪尖几步之外不肯上前。 陈刚手按剑柄,蓄势待发,高声道:“那么诸位大人尽可一试,看本将敢不敢。” “看这样子,他们是要将我们斩尽杀绝!” “怕什么,我等今日此来已经抱了必死之心,冲上去杀了妖妇,血洒长天也在所不惜!” “妖妇,有本事你就将我们几百人一起杀光,明日就有勤王大军进京灭你,看你能猖狂多久……” 人群中又是几声高喊,原本停了脚步的前排不知被谁从后推动,竟然收不住脚,一下子冲到长枪跟前! 噗!噗!噗! 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伴以惊慌失措的惨呼,几个躲闪不及的官员眨眼间就被推到锋利的枪尖之上。或是喉咙,或是胸腹,扎了一个结结实实。后头的人还在往前挤,竟然有一柄长枪穿透了第一人的胸口,又扎进了第二人的肩头。 “啊——” “停下!停下!不要挤了!出人命了!” “冲啊,誓杀妖妇,为国除害,我大燕不能亡——” 纷杂的叫嚷,扭曲的挣扎,触目惊心的鲜血,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如瑾面沉如水,陈刚眉头紧皱,一动不动看着这群主动或被动疯狂的人。持枪的军士们未得命令,全都一动不动挺枪弓步,就是枪头上挂了人的也没见挪动半分脚步。 “将军驭下极严,治军有方,这般铁血兵甲可称精锐中的精锐。”如瑾由衷赞了一句。 陈刚声音很冷:“只可惜好男儿未曾上得战场,手上先染了本国人的血。” 如瑾默然不语。 十年校场磨砺,一朝上阵杀敌,好儿郎立功要在边关,在别人的国土,方才称得上不枉此生。外敌未入,王土之内自家先乱了起来,刀剑挥下斩的是国人头颅,留下孤儿寡母皆是本国妇孺,这境况,能不能叫做悲哀? 可这悲哀是谁造成的? 自然不是将士们。而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不知死活的,唯恐天下不乱的奸贼!如瑾微微眯了眯眼。人群都挤在一处,鬼哭狼嚎不绝于耳,已然看不清是谁在推波助澜了。看来方才捉出的几个鼓噪者还有同伙,今天可真是来了不少。 如瑾抬手,将唐允派来的下属招到跟前,“辨人,念罪状,就地正法。有几个杀几个!” 许是感受到了母体压抑的怒火,腹中胎儿轻轻动了一下。如瑾默默将手搁在肚子上,轻声对未出世的孩儿交待:“你的爹爹正在战场杀敌,身为他的血脉,你要习惯这些杀戮。杀人并不好,但是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有时候,只有剑和血才是唯一的选择。” 近在咫尺的陈刚将此话听得一清二楚,他不由侧目深深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的侧脸轮廓柔和,睫毛长长的,像是春日里点水的燕羽,可是,被睫毛暗影遮挡的眼眸里,却满是冷冽的坚毅。 她很美,陈刚必须承认。和她一样的美丽女子他也见过,家族中的姐妹侄女就有好些容貌出色的,他一直以为好看的女孩子应该在窗前绣花,月下捧卷,或者坐在园子的秋千上娇声嬉戏。 他没见过如瑾这样的女子。 襄国候那么一个拎不清的被人嘲笑的家伙,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她的勇气和狠劲,不该是将门出身才可能有的吗? 王府的下人已经开始办事了。人群中不断有官员被拉出来,和之前的几个一起按倒在地跪着,几个内侍捧着册子,高声宣读这些人的罪状。 兴许是被枪尖上挂着的尸体所震撼,兴许是前排人奋力的抵抗减缓了后方推动,也兴许是被内侍宣告的内容所吸引,总之,躁动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除了受伤的人停不住惨呼,其余的叫嚷声,倒是渐渐停了。 “……傅渝,兵部职方书令史,挂印兵部侍郎宋直门生,多年来暗中替宋直与永安王和京外沟通消息,与淮南镇游击将军董舒舫往来密切。于其家中书房暗格搜出过往书信一百四十七封,涉诸多禁忌,包括近日反叛之事,不一而足。书信已交有司确认,并擒获下属信使二名,口供在录,证据确凿。特此将傅渝正法,稍后抄家,严查族内同党!” 一段宣读完毕,刀光起处,那名为傅渝的小吏立即身首异处。脖腔中的血斜斜喷出老高,落在前排几人的脸上,当即有一人晕了过去。 陈刚握剑的手不由紧了紧。 长平王府的做事速度让他吃惊。昨日淮南反叛的消息才到京城,王府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将事情查得清清楚楚的?而且还能找到人家书房的暗格。难道……是早有准备,只等对方自投罗网? 那么这份守株待兔的耐心,和暗中布置的掌控力,就更让人吃惊了。不,不只是吃惊,是让人感到惊悚。 ------题外话------ ihfhq,zouzou1,leiboo,玲玲珑000,mengquan,13978011022,nanxiaoshu,清心静,谢谢各位(*^__^*) 425 交待因由 一念及此,陈刚心中震动。 他曾经多次庆幸端午节宫变当初,自己选择了站在长平王府这边,在调兵令有漏洞的情况下依然随了王府僚属进城护驾。那是一次天大的赌博,长平王在赌,他也在赌。他不知道长平王押的是什么,但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押上的,是所有亲朋的性命。 在京畿地区带兵,最容易沾染上的就是这些敏感之事,为将者如果面临选择,稍微不慎便要身死族灭。 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选择出兵,迎接自己的将会是什么呢?太子若是胜了,京郊两大护佑营也许依然会合并,但被收编拿下的一定是自己。不,不用等到合并,也许宫变刚一结束,自己这营就会因为不曾护驾而被问罪了——太子和长平王,无论最后胜利的是谁,最后都会和自己清算。 还好,万幸,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而此时此刻,庆幸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他的目光扫过如瑾沉静的脸庞和王府随侍们不亚于军士的笔挺站姿,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脸来,面向挨挨挤挤的群臣。 王府的随侍依然在宣读罪状,在他沉思的这么一瞬间,又有五个人被就地斩首,所犯的罪状都是关于永安王和其岳父宋直的,小到人们司空见惯的贪墨受贿,大到犯忌的勾结军将与封疆大吏,甚至有超人意料的通敌卖国。每一条罪状宣读出来,都让在场不少臣子面露惊讶。 也有不肯相信的人,认为这是如瑾和陈刚在给杀人找借口。人群中刚有人喊了一嗓子,如瑾目光所及,那人便被王府的内侍捉了出来。接着只见那宣读的内侍哗啦啦一通翻册子,之后,便也将那人的罪责念了出来。 待所有罪状都念完,所有人都杀完,地上横七竖八倒了十多具尸体,身首异处,惨不忍睹。 有人吐了,有人晕了,剩下的也大多脸色苍白。如瑾扶了侍女的手慢慢转身,重新回到了马车之上坐好,居高临下俯视所有人。 “诸位大人,你们都听见了,今日这场事正是这些心怀不轨之人挑起来的,单听刚才那些罪状,诸位便可猜得出他们居心何在了。你们此来是为了给昨夜被捕之人鸣不平,可我要告诉各位,昨夜七位重臣,包括吏部尚书在内,都是早与永安王勾结已久之人,蓄意夺位不是一日两日了!” “前太子发动宫变企图弑君篡位,永安王与他一般无二,一样是天道难容的狼子野心!当初皇上为何要圈禁于他,难道真是诸位所知的贪墨严重和勾结外臣吗?去年水患时太子一系朝灾银伸手,皇上也不过是冷置几日就放过了,可为何独独不放过永安王,你们诸位是真得没想过,还是假作想不到?若不是犯了残害手足、意图谋逆的大忌,皇上怎会对亲生儿子这般狠心。” 如瑾肃容端坐,侃侃而谈,底下自有内侍将她的话高声喊给后面人听。说到皇上对儿子,她心中其实颇不以为然,相信底下也不会有多少人认为皇帝是个慈父,天家父子之间的情分,历来就很容易崩裂。但她依然要这么说。因为许多时候事情做完了,无论当事者还是观者,都需要一个看起来能令人信服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此时庆贵妃母家何氏一族不分黑白,怨恨皇上处置了太子,在辽镇那边造起反来,江南一带水患刚过,皇上又久病卧床,大燕正是多事之秋。满朝上下本该同心同德平乱安民,永安王却要趁机作乱,为了一己之私置万民于不顾,串通淮南镇兴起刀兵!陈将军受命守护京都,好不容易捉拿了京中与反贼内应之人,诸位却不分青红皂白,要给那些内应平反,要杀了本妃和腹中的孩子!你们难道不知,本妃的夫君,孩子的父亲,此时正在辽镇平乱杀敌,为万民浴血?你们要杀了他的妻儿吗?!” 内侍们高声喊话,将如瑾语气中的义愤填膺学得分毫不差,字字句句在广场上空回荡着,让许多人默默收起了昏头的冲动,渐渐面带愧色。 “永安王谋反,有……有什么证据……”依然有人不肯相信。只是这次的询问听起来并没有煽动性,只是寻常的怀疑罢了。 空口无凭,杀人却是实打实的,也难怪大家不能尽信。如瑾遂道:“所有证据,已经送到宗人府、大理寺、都察院去了,事关重大,相信各司主官很快就要会同刑部查证会审,诸位可去询问他们,堂审的时候也可以去旁观,你们便会明白昨夜被捕的人都做了什么祸国之事。若无可靠证据,诸位以为陈将军会乱捉人么?无故捉拿朝廷命官可是关系身家性命的,他自己不要命,难道不要亲族满门的命?” 有些人开始动摇。虽然一时间还是不能接受永安王谋逆造反的事,但陈刚在京城是有家有业有一大群族人的,这理由倒是很能让人信服。 “证据确凿……如果,如果那些证据有问题呢……人都被你们捉了,自然可以伪造人证物证……” 不只是哪个愣头青突然冒了这么一句,如瑾循声望去,只见有几个人迅速往旁边退,将一人孤零零晾在了当中。 如瑾暗自好笑,这是身边人都受不了他的白痴,怕被他引火烧身吧? “这位大人何处供职?本领真是非凡,竟然还知道怎样伪造铁证骗过各司诸位能臣!在你眼里,原来督察各司上下都是酒囊饭袋,不懂得分辨证据真伪的。而我长平王府也真是天纵奇才,能骗过那么多双眼睛,将一切做得滴水不漏。” “既如此,我们有这般能耐,何须大费周章捉人问案。索性现在便将你们全都斩在这里,再找些顺从听话的人顶替你们的官位,一了百了,落得干净!” 落得干净! 落得干净! 内侍们尖利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响,陡然间杀气迸发,震慑人心。 场中再无一人反驳,再无一人说话,甚至不闻一丝咳嗽,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如瑾半晌再未言语,就这么居高临下瞅着他们,让静默的威压蚕食众人心神。 越安静,越惶恐,越难以捉摸,便越害怕。这是人心的软弱处。 许久,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她才挥了挥手,吩咐下人将斩首现场打扫干净,自己先乘车进宫。 这次,挡在前面的群臣自发让开了道路,唯恐避之不及,再也没人上来喊打喊杀。如瑾行到他们中间,命人暂时驻马,复朝那些人言道:“你们仔细看看周围,看有无武将一起来闯宫闹事。甚至你们文官自己,除了永安王的党羽,又有哪位要紧的大人过来凑热闹了?别人心里都明镜似的,唯有你们冲动过头,这教训,恐怕要让一生受益匪浅罢。” 一语惊醒梦中人,许多人慌忙纷纷朝左右看,伸长了脖子看,跳起来看,看来看去,真的没有在人群中发现如瑾所说的重臣和武将。 所以……这是被人利用了? 那……闯宫闹事大罪会有什么后果?虽说法不责众,但……看今日的架势,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怪不得陈刚领着千余人就敢在宫门前诛杀朝臣,禁军和都督府都不来管他,原来……武将们早就……真是不能深想! 如瑾将众人惶然尽收眼底,最终笑了笑:“诸位虽是被人蛊惑犯下大错,但若非真正忠君爱国之人,也不会前来冒险闯宫。念在各位赤胆忠心,本妃会请王爷想几位阁老说情,求他们对诸位从轻发落。各位大人,散去吧,以后做事烦请多思多量,莫再为他人所惑。” 金幔垂下,车门关闭,众随侍拱卫着马车一路朝宫门而去,须臾进了宫,不见了。陈刚留下一部分人善后,率众离去。呆愣愣的群臣望着重新关闭的朱漆宫门,好半日回不过神。 突然有人惊惶:“蓝妃送信给七王爷,七王爷再送信回来给阁老们……一来一去时候那么长,若是来不及,信到时我们已经被处置了怎么办!” 立即好些人鄙视他:“蠢材!蓝妃此言不过是托辞,是说她已经放过我们的意思。难道她都放了话,阁老们还能认真和我们为难吗?废话少说,快些离开此地是正经。” 经此一事,大家终于明白了长平侧妃的厉害……不,应该说是明白了长平王的厉害。他的女人敢在京城兴风作浪,若无后盾,早被拿下了。 卯时宫门开,结果辰时未过,门前闹事的大小官员就走了个干干净净。尸体也被清理掉了,若不是地上残留的血迹还在展示方才血腥,这个早晨,真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静妃一见到如瑾就拉了她询问外面情况,听说乱子已经平息了,立时大大松了口气,整个人都松懈下来,不顾形象瘫软在椅子里。 “几乎吓煞我!皇上一直昏迷不醒,偶尔睁一睁眼连人都不认识,他们来禀告哪门子要事,明明就是要趁机作乱。禁卫们不听我调遣,我们一群女人在宫里岂不要吃亏?多亏你,多亏你!” 她没口子的道谢感叹,如瑾淡淡笑了笑,扶着腰在软椅上落座。在外头周旋许久,和朝臣们讲理简直比干重活还累,如瑾觉得身上很不舒服,尤其觉得腰疼。之前一直绷着精神说话,此时松懈下来,才觉得浑身都很难受。 “蓝侧妃你……似乎脸色不是很好,是不是累到了?”静妃感叹完毕之后,才发现如瑾脸上有些发白,忙命人端热茶进来。 如瑾摇头:“无妨,许是方才耗了太多体力说话。月份大了,这些日子总觉得精神不济。” “太医说多言伤元气,你现在要仔细身体才是,平日少说话养养神。” 织素亲自端了茶敬献,如瑾笑着接过道谢,却放在一边没有喝。她在宫里从来不随便吃喝。静妃看在眼里,只作未见。 ------题外话------ 杨燕妮,rongerer,xing010,wp47530999,whx3900939,清心静,龙行天下322,世界尽头的风景,13516256643,谢谢各位! 426 为子下跪 如瑾忍着身上不适,对静妃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几百官员在宫外闹腾,皇上那边半死不活的,后宫里的女人们想必十分惊惶。如瑾在外头杀完了人之后总要进宫来稍作安抚,不然就是太托大失礼了。 虽然实际来说,静妃此人未必会对这等程度的混乱感到害怕,但场面上的功夫总要和她做足。听如瑾安慰着,静妃就道:“别光顾着关心我了,照顾好你自己要紧,月份这么大了还要你来宫里殚精竭虑,实在是太为难你了。都怪我们没有本事,但凡我能有你三分刚强,那些人也不敢来宫门叫嚣。” 说罢深深叹气,“……不过是欺负我名不正言不顺,没资格驾驭他们罢了。” 有了皇后的位置,才算名正言顺么? 如瑾微微笑了一笑,说:“娘娘千万莫要妄自菲薄,和那些昏了头的计较什么,没的自己生气。这些日子满宫上下全都指望着娘娘,大家尽皆看在眼里,有哪个敢说您打理得不好?” 静妃摇头叹道:“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整日忙得我什么似的,歇下来想一想,才发现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如瑾道:“寻常百姓小门小户过日子,尚且有千头万绪理不清的杂事,何况偌大一个宫院。娘娘的辛苦大家都看在眼里,定然都是心中感激不尽的。” “哪里指望她们感激,别背地里骂我就谢天谢地了。” 两人坐着说了一会话,厅中有琅琅读书声透窗而入,稚嫩的声音一板一眼,抑扬顿挫。如瑾笑问:“十殿下今日没去上学么?” “师傅告病了,今日他自己在屋里念书呢,从一大早学到现在,让他歇歇都不肯。”静妃的笑容里满是宠溺与欣慰,望着读书声传来的方向叹道,“我说歇一歇吧,用功是好,可也别早看晚看的熬坏了眼睛,你猜猜,他说什么?” 不等如瑾问,便自顾自的答道:“他说,‘父皇一直不见好,国中发生那么多事,七哥哥一个人支撑着想必十分辛苦,我要好好读书学本领,好辅佐七哥哥做事,以后长大了更要做七哥哥的膀臂!’啧啧,你听听,才多大的小人儿,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老成话,倒让我这个当娘的吃了一惊。当着他的面,看他那么认真,也不好笑话他不自量力,只能任他去了。” 如瑾点头赞叹:“十殿下人小志高,胸怀天下,不愧是皇家子弟。” 两人闲话的同时,相隔着重重殿宇的陈嫔宫中,到访的媛贵嫔正拽着陈嫔的衣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未曾开口,先流了两行清泪。 陈嫔眼风微动,侍女茕影立时关了殿门阻隔外界视线。屋中只剩下陈、媛二人与各自的贴身婢女,媛贵嫔仰头殷殷相求:“姐姐,求您留我孩儿一条性命,王位可夺,甚至贬为庶民也可以,只求稷合与伽柔能活着,我让他们带着琼灵好好过日子,绝不会再染指任何权柄!姐姐,求您慈悲!” 陈嫔只穿了一件家常的浅灰褙子,露出底下雪白裙裾,头上两根束发银长簪,朴素得近乎寡淡。只是她的面孔再不复往日木讷,有了鲜活的情绪显露,一双眼平静无波,却仿佛是深不可测的海。 “贵嫔娘娘,尊卑有别,您这样让我为难了。”她的语气缓缓的,说话时并没有看向脚下跪着的人。 “姐姐!”媛贵嫔一见她这般态度,有绝望的情绪漫过眼角,泪水涌得更凶了,“姐姐,我真的别无所求,只求我儿一条命,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的!宫中相处这么多年,您慧眼慧心,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性子,名利与我向来只是云烟,若不是为了稷合能平安长大,我早就伴了青灯古佛,哪里会在这滩泥水里转来转去?姐姐长年避人念佛,定能明白我的感受,姐姐,这此次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唯一的要求,您就留下稷合的命吧!” 陈嫔这才低头看她,伸手将衣角轻轻扯出来,微微摇了摇头:“你不该来求我,这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我与你一样深居内廷,如何能够插手。” “不,姐姐,您能啊!您是老七的亲生母亲,您只要说一句话就能留下稷合的命……姐姐,这么多年来宫中多少倾轧,可你与我之间从来没有嫌隙,虽然不是莫逆,可到底一路相伴至今,求您念在这点情分上,不要让我失去唯一的孩子吧!将心比心,如果是老七有生命危险,您心里也会痛,恨不得自己替他去死,是不是……” “如果是老六拿住了阿宙,我去求你留他一命,你能做到吗?”陈嫔打断了媛贵嫔的恳求。 媛贵嫔立即用力点头:“我会!我肯定会让稷合手下留情!” “可你的稷合必定不肯听话。” 媛贵嫔一愣,被陈嫔突然变得锐利的眼光所慑。 陈嫔走到窗边去,伸手退开了窗子。外头阳光正好,属于秋季独有的天高云淡仿佛画卷,重重殿宇之上的碧蓝长空给人无限想往。 陈嫔却说:“从这里看出去,你能看到什么?” 媛贵嫔没做声,因为不知她指向为何。 陈嫔道:“你可以看到一个又一个的屋檐,一座又一座的殿宇,金碧辉煌,绵延不绝,几乎没有尽头。宫殿有尽头吗?有。可对于我们来说,那就是无尽的囚笼。然后,往上,你看到的是蓝汪汪一片天,有云,有日光,有雀鸟飞鸿。天空有尽头吗?没有。可对于我们,那只是被殿宇高墙隔出来的一小块画纸。贵嫔娘娘,所以你明白了吗?” 媛贵嫔张了张口,似乎隐隐感觉到了陈嫔的意思。 “你是说……” “我是说,从你进宫的第一天起,不,从你最初进入皇上潜邸的那一刻起,你要面对的一切都已经注定颠倒,就像这宫殿的无涯和天空的有尽,你逃不掉,只能久居其中,坦然接受。过了几十年颠颠倒倒的日子之后,习惯了身不由己,委曲求全,将自己打磨得冷血凉薄,暗中冷眼旁观许多人死于非命,在别人性命攸关的时候选择转头避走,或者,对许多恶毒罪恶的事情保持沉默,事后只叹一句无能为力——当你成了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此时此刻,是凭什么站在我面前求恳的?又是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的?” “姐姐……” 媛贵嫔脸色苍白,绝望的情绪终于全然漫过眼眸。陈嫔向来是不多话的人,有的嫔妃入宫多年甚至没和她说上超过十句话。此时她这般长篇大论,所要表达的意思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 “姐姐,你绝对不会改变主意了,是么?” “贵嫔娘娘请起吧。” 媛贵嫔闭了闭眼,身子微晃。侍女赶紧来扶,她挥手挡开,自己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姐姐,今日一别,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了。”她的脸上满是颓败,平日里的高华优雅终于被即将到来的丧子之痛彻底摧毁,一瞬间老了十岁。 陈嫔面对窗外没有转身,只有额角垂落的发丝随风微动。媛贵嫔看着她的背影良久,最终,带着侍女无声退出了殿外,脚步虚浮地一路走出院门去了。 陈嫔站在窗边目送她离开,静悄悄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几不可闻。 她一直站在原地没动,时候长了,侍女茕影上前轻声呼唤:“娘娘去歇歇吧?地上凉,站久了小心腿疼。” 陈嫔这才转过身,由侍女扶着走回椅边坐下,须臾,轻轻地说:“这宫里又要少一个老相识了。当年潜邸的人,走的走,病的病,终是没剩下几个。” 茕影道:“娘娘何必伤感。该走的终究是要走,王爷与永安王不能并存,这是注定的事情。” “只怪老六错事做得太多,宙儿不能留他。他多活一天,宙儿就多一分危险,早晚是要清理掉的。” “所以娘娘大可不必感怀于心,蓝侧妃的肚子一天大过一天,您还是多想想孙儿吧。”茕影提起高兴的事宽慰主子。 陈嫔叹一口气,“我不是为老六,只是觉得媛贵嫔可惜了。想必她会怨恨于我罢。为了保住儿子性命,一直以来她屡屡向我示好,甚至……去帮她本心不屑一顾的萧氏。可到头来我还是没给她希望。” 不过说起未出世的孙儿,陈嫔情绪稍微好了一些,露了一丝笑容,“月份差不多了,这时节应该能诊出男女了,改日找人去把把脉。” “娘娘就快抱孙子了!” 陈嫔笑道:“孙子孙女都好。只是该早日把蓝氏扶正,诞下孩儿才是名正言顺的嫡长。” “等王爷回京,时机便差不多了吧?” 主仆两个正商量,外头有内侍匆匆跑进来,一头汗的撞进屋里。陈嫔认出来者是御前大太监张德的徒孙,心知必有要事,忙问怎么了。 内侍道:“娘娘,蓝侧妃动了胎气,正在静妃娘娘那边,请您快过去看看!” “怎会?!” 陈嫔霍然站起,来不及收拾,快步跨出了殿门,一路走一路问:“是怎么回事?仔细说!” 内侍道:“现在还不知,本来好好地跟静妃娘娘说着话,准备告辞过来看您的,谁知一站起来就晕了一下,险些摔着,然后便腹痛不止……” 陈嫔打断他:“和静妃说话?当时屋里都有谁?” ------题外话------ 翔2008,李13711940869,jolin0880,我的爱书人家,540509,三头凤,13305017558,huangjing75,何惠瑛,暖暖780819,何家欢乐,xing010,13564823115,xiaying1970,龙行天下322,winnie宁,岚芬2007,tjjxjy,荆棘鸟wy,凤凰涅槃妤,骆静怡,非常感谢各位姑娘(*^__^*) 427 莫名腹痛 张德的徒孙赶紧回答说:“当时屋里好几个人,静妃娘娘和蓝侧妃跟前服侍的都在,两人一直说笑,并没发生冲突或口角。”眼看着四下没有外人,又低声补充道,“当时有奴才师兄的义妹在场,静妃娘娘的确没对蓝侧妃如何。” “糊涂,宫里若想折磨个人,还需要当面动手动脚么?” “……是。只不过,蓝侧妃也没乱用静妃娘娘宫里的东西……而且当时屋里未曾燃香料,奴才和师傅师爷都想不出所以然,师爷就让奴才赶紧来找娘娘通气。” 陈嫔锁着眉头疾走,“先去看看再说。” 茕影带着抬辇轿的内侍飞快赶上:“娘娘,您坐上这个走,别着急!” 陈嫔匆匆上了辇轿,几个内侍抬上,飞奔着一路而去,须臾就到了静妃宫中。院子里正有宫女和内侍来回乱走,忙乎乎地没个章程,十皇子明微站在偏殿的门口朝主屋张望,陈嫔一脚踏进宫门,因来得突然,门前伺候的内侍未曾来得及通报。 于是,陈嫔一眼就发现十皇子幽幽的眼神很冰冷,完全不像他这年纪的幼童该有的模样,仿佛带着非常恶意的诅咒。 “陈嫔娘娘,您来了!”忙乱的宫人之中,终于有发现陈嫔一行人的了。 十皇子闻声转头,一瞬间眼中冰霜尽散,顿时变成一个懵懂孩童,因见了大人紧张奔走而惶惑,水汪汪的眼眸中充满不安。“陈母妃……”稚嫩的童声穿过院子,小黄雀儿似的惹人怜爱。 陈嫔微微地笑了一下,眉目十分慈祥,似乎什么都没看见,只像往常一样柔声道:“吓着了吗?回屋去吧,这里有你母妃和我呢。”又吩咐十皇子的奶娘,“还不请殿下回房去。” 奶娘连忙福身告罪,低声劝十皇子回屋。十皇子固执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只望着陈嫔发问:“陈母妃,蓝嫂嫂她会有事吗?” “不会的,放心。”陈嫔说话时脚步没停,交待一句便再不理会这心思曲折的小孩子,径自进主殿厅堂去了。十皇子在她进屋的一瞬间又恢复了之前的表情,微微哼了一声。 如瑾正歪在椅子上冒冷汗,紧咬牙关,面如白纸。若不是有侍女左右扶着,她几乎要坐不住滑到地上去。陈嫔进屋一见此景便沉了脸,质问吴竹春:“怎么不扶她去榻上歇着?”对本殿的主人静妃未加理会。 静妃正扎着手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前脚吩咐人去端热水,后脚又吩咐人赶紧催太医,把满屋子人支使得团团转,却没有一个济事的主意。见陈嫔终于来了,忙上前苦着脸道:“姐姐来了!你快来看看这是怎么了,好好地说这话就突然腹痛起来,可要吓死人!”又解释,“原本我是想让她上床躺着,总比坐着强,可稍微一挪动她就疼得要晕过去,我们不敢碰她……” “瑾儿,你如何?”陈嫔走到如瑾身边。 如瑾勉强摇了摇头,“没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可见是疼得不轻。 太医匆匆而来,将药箱放在一边就上前诊脉,如瑾却倒吸一口冷气,似乎是突然疼得厉害了,身子直往椅子下头滑。太医跪在一边发急,“这……还是请侧妃躺下吧,这样没法搭脉。” 陈嫔破天荒发了火,对着那太医劈头便骂:“蠢货!这样就不能搭脉了?那要你来作甚!滚出去,莫在本宫眼前晃荡!” 静妃和侍女们都愕然。陈嫔从来没有发怒的时候,甚至连生气都没有过,宫里许多人背地里都说她针扎不出一声哼哼来,可此时却不但发火,还骂了人,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姐姐莫气,先照顾蓝氏要紧……”静妃忙劝,又冲那太医道,“还不好生给蓝侧妃诊脉,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太医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被两个娘娘盯着十分踌躇。如瑾突然咬牙忍痛说:“送我回府,府里有妥当的人照顾。” “可是你能动吗?”静妃问。 陈嫔目视如瑾,如瑾勉力朝她点了一下头。陈嫔便立刻吩咐,“将马车赶到院门口,抬你们主子上车!” 吴竹春一个人就将如瑾抱了起来,轻松抱出殿外。一屋子人团团拥着送出来,须臾马车到了,如瑾上了车。陈嫔吩咐侍女茕影跟车去王府照顾,让赶车的内侍赶紧扬鞭催马。就这样,她过来不到一炷香工夫,就把如瑾送出了宫。 静妃陪着一起站在宫门前目送马车远去,皱眉道:“我这里倒是有两个伺候过孕妇的嬷嬷,只是马车里坐不下,稍后我让她们过去。” “多谢娘娘,不必了。”陈嫔道,“宙儿府里预备着安胎和伺候的人,娘娘每日事多忙乱,跟前这些人都是一个顶两个用的,岂能分出去给您添麻烦。” 静妃仔细端详陈嫔的神情,“既如此……那,要是那边缺人手我再派她们去吧。” “我去佛堂给蓝氏祝祷。”陈嫔未再多言,匆匆告辞而去。 静妃望着她的背影,皱了眉头。 回到殿中屏退旁人,心腹侍女织素不由为主子鸣不平:“陈嫔也太失礼了,竟不把娘娘放在眼里。她这些日子待人处事比以往大不相同,难道是觉得儿子前途已定,懒得再装懦弱?可她别忘了,有儿子的宫妃可不只她一个,咱们殿下比她的儿子不知强了多少!” 这样僭越张狂的话说出来,静妃也不责怪莽撞,反而顺着说了下去,“明微再好,有什么用?太小了。待他长成,恐怕老七大局已定……老七装混这么多年,心机深沉之处非常人能及,还娶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女人。” “听外宫的人说,蓝侧妃杀人眼都不眨……” “所以她才伤了天和,报应到腹中胎儿身上!”静妃解恨道,“刚刚结果了几条人命,回头便腹痛,不是报应是什么?” 织素迟疑提醒:“娘娘,恐怕这回……她在咱们这里腹痛,要怀疑是咱们的缘故了。方才陈嫔那态度,说不定也是起了疑心。” 静妃哼了一声,“岂止疑心,她们笃定是我害的呢。那蓝氏被人抱出去一声不吭,之前让她去床上歇着却喊痛说不能动,叫了太医来诊脉,她也不让诊,不是疑我是什么?却也是巧,谁让她在这里肚子疼的。” 正说着,垂地的锦帘却被人掀开,十皇子走进了屋子。 “母妃,蓝氏的孩子会死掉吗?” 静妃吃了一惊,扬声吆喝外头伺候的宫女:“看见殿下进来也不知道通禀!”她和心腹私下里说话都是避着儿子的,不妨这次却被儿子撞进来。 “母妃,蓝氏的孩子会不会死掉呢?” 十皇子又追着问了一句。静妃板了脸:“你还在恨她?不是告诉过你么,你的伴读是为你尽忠,不关她的事。你怎能不辨是非,到现在还怨恨于她?” 十皇子见母妃生气,低头嘟囔,“母妃不也讨厌她吗……” “那是另一回事。在你伴读这件事上,她没做错。你若是不分青红皂白,只由着自己好恶待人处事,日后怎能成大器?母妃为你筹谋操心岂不都是白费了!” “母妃……” “回去反省。” 十皇子用怯怯的眼神哀求母亲,却未得到原谅,最后只得让打圆场的织素牵着走出了屋子。 回到自己房中,十皇子对着玉石玛瑙盆景握了半日的拳,阴沉地盯着那些珠玉一盯就是许久,将奉茶进来的小宫女吓得双腿打颤,险些将茶盘子摔出去。 …… 长平王府里,如瑾躺在床上冒冷汗,腹痛难忍,将满府上下都惊得不轻。 安胎的方氏和府中医婆伺候在床边,轮番诊视,都觉得情况不是很好。脉象异常,腹痛又不止,对孕妇来说是很凶险的症状。祝氏急道:“可惜关领队那边的好医官都随军去辽镇了……不过留下也是白扯,那些人治别的病拿手,妇儿却是不擅长。” 胡嬷嬷问:“惯用的太医怎么还不来?” 吴竹春摇头:“主子不想用太医,防着被宫里知道身体实情。况且太医们用药大多谨慎过头,紧急关头未必抵用。” 秦氏急得掉眼泪:“难道一个好大夫都请不到吗?偌大的王府,瑾儿有孕在身,你们竟然不给准备妥当的大夫!早上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半天没见就成了这样,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胡嬷嬷等人都不做声。其实方氏就是安胎的好手,比宫里太医还强些,不然也不会专程找她进府伺候,只是如瑾这次腹痛来的突然又不知缘故,用药上实在不敢马虎。 孙妈妈赶紧劝:“太太别乱怪人,她们都是尽心的。” 如瑾手里紧紧攒着被子,浑身衣服都被冷汗打湿了,可腹中只觉又痛又坠,一波接一波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来。有心安慰母亲两句,只能张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此时比在宫里疼得更厉害,她能感觉到腹中孩儿不时踢打,似乎也在跟着母亲一起受苦。 “这是怎么了?”碧桃从蓝府过来送东西,一进王府就听说如瑾不好,待进了辰薇院看见如瑾模样,吓了一大跳。 荷露将之拉到一边把情况说明,碧桃皱眉:“这怎么行!总是肚子疼岂不很危险!” 此时只听床边伺候的方氏一声低呼:“呀!这……” 众人忙忙去看,只见方氏正在换被冷汗打湿的褥子,那雪白的褥里上赫然几点触目惊醒的红。 秦氏几乎急晕过去。碧桃掀帘子就往外跑:“我去找凌先生!”秦氏一愣,继而懊悔不已,“我怎么忘了这茬!快去请,快去!” ------题外话------ 屁屁101,57755775,暖暖780819,老黑妮子,basil,小晨晨,2456690507,yihan25,gym9221,nicco,cjm2010,wujunyi,zhuoyu1956,whx3900939,snakechl,muxian2101,谢谢你们! 428 蹊跷热症 两三盏茶的工夫,凌慎之就提着药箱踏进了辰薇院的门槛。从长平王府到他所住的平民区路途并不近,就算坐着马车一路畅通无阻也要四五柱香的时间才能到,碧桃却一来一去打了一个来回。问起来,只说是快马加鞭。 吉祥诧异:“你什么时候学的骑马?” 碧桃脸色微红:“……我是坐王府马车过去的,凌先生听说此事,说马车太慢了,将马卸了要骑马过来。我惦记姑娘,就……就央了他一并带我过来。” 在闹市上一男一女同骑一匹马?定会被许多人盯着看吧……吉祥见碧桃脸上发窘,一边引路进屋,一边善解人意地飞快说道:“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快些请进!” 院中除了丫鬟就是婆子,全是女眷,凌慎之并未刻意回避,一路快步走进了屋门。今日无风,他一身浅青色的长衫却因疾走而飘摇,卷起满地凋落的金桂。 在青州时吉祥就听说过凌慎之的大名,当然,因为种种原因,那时候他的名声有些不大好。而后京城中秦氏安胎,如瑾和父亲大闹,满府上下都是知道的。对于这位神奇地保住秦氏腹中胎儿又声明有污的年轻郎中,蓝府丫鬟们私下都十分好奇,也曾悄悄议论过。吉祥自矜身份,但其实也想弄明白这凌先生到底何许人也。 此时近距离清清楚楚地见到了,她才默默叹了口气——这般出挑模样,怪道会被人恣意议论。 感慨只在一瞬间,凌慎之很快进了内室,而如瑾忍痛的低吟也将吉祥惊醒。她赶紧接过凌慎之的药箱子,搬了锦凳放在床前。 凌慎之朝秦氏匆匆见个礼,坐到凳上搭脉。 因他来得匆忙,如瑾的床帐并没有放下来,按理,连太医问诊都是要隔帘请脉的,何况他一个民间的郎中。荷露轻手轻脚上前要放帘子,凌慎之突然开口,说了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且慢,容我看看她的眼睛。” 他面色凝重,毫无顾忌地盯着如瑾满是汗水的脸庞,未有一丝避嫌之意。这不符合皇家的规矩,荷露有点发怔,举目讨吴竹春的示下。 吴竹春点了点头,并让荷露退下,亲手上前掀开如瑾的眼皮。如瑾此时已经处于半昏迷的状态,凌慎之进来她都没有意识到。 原本清澈莹洁的眼眸此时却显得有些浑浊,些微的血丝充在眼白里,两只眼睛都是如此。凌慎之问道:“近日熬夜了?” “没有,每日二更天就睡了。”秦氏忙说。 吴竹春道:“睡得不晚,只是近来主子夜里不太安稳,奴婢值夜时候听着,每夜里倒有半数时候未曾睡熟。” 随着祝氏同来的木云娘插言道:“王爷带兵在外,主子又怎能安眠?人前不肯说,背后想必是彻夜惦念,担惊受怕。” 秦氏深深叹口气。她住进来这些天常见木云娘和祝氏,祝氏整天笑眯眯的喜欢说笑,木云娘却不怎么爱做声。但此时这句话,着实是说在了点子上。如瑾怀着身子,长平王却不在家里,到外头刀光剑影的怎么不让人担心。眼睁睁看着女儿每日操心劳累,秦氏心疼得很,此时此刻看着她躺在床上脸如白纸的样子,只希望能以身代之。 凌慎之一边细看如瑾的眼睛,一边凝神听脉。屋里人便都住了嘴,静悄悄地不再出声,免得影响他看病。祝氏木云娘等王府的人第一次见凌慎之,不免都暗暗观察他。祝木两人些微知道凌慎之和蓝府的瓜葛,胡嬷嬷方氏几个却是不明所以了,眼见着凌慎之举动处处越礼,秦氏却不加拦阻,反而还非常信服他的样子,皆是纳罕不已。 好一会,凌慎之才微微直了直身子,将手拿开。跟前的吴竹春顺便要把搭脉的帕子收起来,他却拦了,仔细问起如瑾最近的饮食起居。丫鬟们和秦氏方氏事无巨细地告知,他越听,眉头凝得越深,最终垫着搭脉的帕子将如瑾手腕抬起,认真观察起她的手和胳膊。 旁边伺候着王府的医婆,其中那宋婆子见状,若有所思。祝氏眼尖,发现了宋婆子面色有变,忙问:“怎么……难道……” 她不明白凌慎之的举动,却知道宋婆子是干什么的,那是府里专擅解毒的人啊。 宋婆子轻轻摇头,示意祝氏噤声,因为那边如瑾悠悠醒转了。 “……先生?”如瑾看到床边青衫竹簪的俊逸男子,恍惚以为自己睡迷了在做梦。 “腹中很疼?”凌慎之的声音总是温润,像是三月天里暖阳下拂过的微风,即便凝着眉头说话,依然清越好听。 “不妨事。”如瑾弯起唇角笑了一下,“又要劳烦你……总是给你添乱。” 这笑容实在是太勉强了,凌慎之看得心中一窒,听见她客气的话又颇不是滋味,脱口便道:“既然怕给我添乱,以后少逞强便是。今日长平王侧妃在宫门前立威扬名,连我住处周围都传开了,你现在是能逞强的时候么。” 说完,立刻意识到自己越界了,当着满屋的人这般说话,实在是…… 一个王府侧妃,一个市井郎中,他哪有立场去责备她? 怎会突然这样?凌慎之暗有悔意。 面上却云淡风轻地继续说道:“你所怀乃是双生子,岂能掉以轻心。若非今日劳神过度损了元气,些许热症调理一下便好,怎会如此凶险。” 算是解释方才的越界。 然而未等他把话说完,屋中众人全都惊诧莫名。“什么?双生子?!”秦氏的惊喜瞬间转为惊惶,若是双生,这般腹痛……女儿平日又不强健,实在太危险了! 如瑾也是第一次听说自己腹中是双生子。一时连疼也忘了,只是惊异。 胡嬷嬷等人已经纷纷掉头去看方氏。 她是专门安胎的,平日里太医按例来请平安脉,如瑾基本都没让听脉,只派丫鬟简单说些起居,然后让他们开些不疼不痒的温补方子,为的就是防人知道自己真实情况,被有心人利用。宫中水深,子嗣又重要,便是惯用的太医也不能尽信。于是平时都只有方氏一个人在记录脉案,若是双生子,早前就应该听她提起了。大家却一丝信儿都不知道,莫不是凌慎之辨错了?王府众人还是相信方氏多些,都等她说话。 方氏被众人看着,肯定地点了点头,温和说道:“这位先生所言不错,蓝妃的确是双生的脉象。” 胡嬷嬷闻言不悦:“怎么不早说?” 祝氏也道:“方嫂子,这可不是玩的,你既然知道了就该早日告诉大家!伺候双生的孕妇要格外小心才行,你照顾了咱们那么多人,这点事都不知道吗?” 祝氏平日说笑大咧咧的,板起脸来也非常严厉。方氏便有些羞愧,踌躇了一阵才为难地解释:“蓝妃身子弱,对她来说怀双生子有些危险,我是怕早日说出来的话,万一……况且府里照顾蓝妃相当精细,比寻常照顾双生妇人规格高多了,我就……” 祝氏怒道:“糊涂!若你早说,今日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蓝妃出门!”相比别人,她更清楚如瑾今日要去做什么。 方氏无言以对,只是低头跪在了地上,磕头俯首。祝氏还要骂,副手木云娘赶忙低声劝住她:“稍后再说方嫂子的错吧,先照顾蓝主子要紧。方嫂子……大概不是不重视蓝主子,只是更重视王爷的感受,怕万一有差池王爷会失望。” “相比自己感受,王爷更紧张蓝主子安危!”祝氏压着嗓子怒了一句,暂且作罢,转头去看如瑾。 如瑾正凝目望着凌慎之,用虚弱的声音殷殷求恳:“求先生……救我的孩子。” “放心,你只是忧思过度,加上秋日天干物燥染了热症,两下夹击牵动胎气,只要放松心情好好将养,过上十天半月就没事了。你且休息,我下去开方子,一定记得按时服药,最近不要吃难消化的东西。” “多谢……” 被疼痛折磨许久,如瑾无力再说更多的话了。 凌慎之站起身来,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走去外面。厅堂中早有丫鬟备好了笔墨,凌慎之却道:“你们进出照顾主子,我在这里写方多有不便,还是挪去外头。” 荷露忙领着两个小丫头将东西收拾到耳房去。 秦氏追出来询问详情:“先生说的可是真的?小女她真是热症而已?可怎么疼成这样,还见了红!” 凌慎之不动声色看了看秦氏身后的胡嬷嬷等人,“蓝夫人稍安勿躁,待我写个方子出来,吃几服下去一试便知,您只管宽心。” “菩萨保佑!”秦氏双手合十,对凌慎之的能力还是很信服的,总算勉强松了一口气,情急之间也没客气,径直便催道,“先生如此说我就放心了,请先生快些写方!我先去照看女儿。” “夫人且慢。”凌慎之叫住她,“许久不见夫人了,您身体如何?坐下来容我给您搭个脉。” “这时候就别管我了,先生写方子……”秦氏说了半句,却意识到凌慎之目光大有深意。 她心中猛地一跳,立时便改了口,“哦,我再与先生说说小女的起居,好让先生斟酌药量。”说着回头又吩咐孙妈妈,“你先跟胡嬷嬷一起回去照顾姑娘,我稍后便回。” 孙妈妈会意,邀请胡嬷嬷一起回正屋,“咱们先去看蓝妃吧,凌先生开方的时候不喜跟前人多,有太太在这里就够了。” 胡嬷嬷目光微动,却没说什么,带上王府众人离开了耳房。 这边秦氏透过大开的房门观察外头,见院中仆妇都在远处走动,才焦急问道:“先生可是有话要说?” 凌慎之微微欠身:“单独留下夫人是在下失礼,只是这府里的人不知谁可尽信,只好如此……夫人,令爱不是热症,乃是中了热性毒物的症状。” “什么?!”秦氏眼前发黑。 ------题外话------ lsr092621,2456690507,zl1366634610,蓝雪潇潇7279,lnpfcq1961,tongsizhu,18005975553,yinian789,cherry200711,hlhz,578095194,fengyanmei,constance,zmfzy1209,jjlin79,一杯水1980,醉依栏杆,何家欢乐,15009029686,whx3900939,tjjxjy,cjm2010,非常感谢各位! 429 性命攸关 “你说的可是真的?凌先生,这种事非同小可,请先生三思再言!” 凌慎之正色道:“在下明白轻重,否则也不会逾矩请夫人单独叙话。听方才诸位所言的状况,蓝小姐她中毒时日不短了,日常已有症状,只是积到现在一并发起来的。想是近来劳累,心神损耗过度,今日又情绪激动的缘故。此等性命攸关之事在下怎敢妄言,还请夫人早做决断。” 秦氏紧紧盯住凌慎之的眼睛,“什么毒?” “是大热之毒。眼中充血,指甲有些微变色,平日又有脚底疼痛发热之症,联系肤色和近来起居状况,都像是接触了信石一类的东西。只是以往症状并不明显,才没有引起大家注意,想来是一点一点慢慢渗入体内的。” 秦氏闻言只觉五内俱焚,“信石?那、那不是碰了就毙命的毒物么!不可能!瑾儿日常吃喝用度全是精细安排的,怎会染上毒物,先生莫不是看错了!?” 凌慎之的目光转向阳光洒照的院子,亮金与殷红点缀的秋色之中,来往仆妇们步履匆匆,各有执事。从这里望过去,透过半开的院门还可看到门外站立的内侍衣角,凌慎之摇了摇头,低声道:“夫人若是不信,再找另外的大夫前来诊视也可,只是千万莫拖延太多时候,免得误了小姐的身体……在下以为,小姐为人虽然谨慎机敏,但奈何王府里下人这样多,谁抽空动个手也未可知——信石虽毒,但肯定不是直接用的,该是经过了某种处理,譬如加些中和毒性的东西,或者微量一点点下在用物中,都很有可能。当日在青州时小姐屡遭旁人下手,夫人不可能一点都不晓得罢?深宅之中人心叵测,何况又是皇家。此番下毒手法十分险恶,还请夫人仔细斟酌。” 他尽量平缓着语气说话,但深重的关切和焦虑还是隐隐透了出来。秦氏见他提起青州事,颇为意外,不由对女儿和他的关系又有了新的了解。 低头想了一瞬,秦氏稳住心神仔细问道:“你刚才所说的……让我做什么决断?” “此时毒物入体已经伤到胎气,拔毒刻不容缓。在下暂且只能略微减轻小姐的疼痛,稳固胎儿让她挺过这关,但接下来的拔毒之事……夫人想必明白,热毒需用凉性药物辅理调和,小姐体质原本偏寒,孕中再用寒凉之物恐怕难以周全,况且事先中毒已经伤了一次元气,接下来……” 凌慎之顿了一顿,眸中有一抹痛色,沉声道:“若事有万一,请夫人务必说服王府中人,为小姐做主。” “做……主?难道说……” 秦氏脸上血色一霎那褪得一干二净。生过两个孩子,年逾四十的她怎会不明白,对于孕妇来说最忌大热大寒,无论哪个都可能伤及胎儿和自己性命,可如瑾却先中热毒又要用凉物拔毒,两下夹攻,可怎么挺得住! 况且如瑾此时怀孕的月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初期时候伤到身体,大不了舍了孩子先保命,若是将要临盆时,还可冒险催产。但偏偏在这个时候,怀胎五个月左右,孩子不可能轻易掉下来,强行催产月份又太小,无论怎么做,弄不好就要一尸两命。 不,是一尸三命,那可是双生子,危险可不只加了一倍! 果然,只听凌慎之艰涩言道:“倘若小姐身体受不住,还请夫人做主,选择舍子保母。” 孩子没了以后可以再生,若是自身性命都没了…… “先生!”秦氏连呼吸都停了,胸中心跳如擂鼓。 眼前一阵阵恍惚,她暗暗用力咬破了嘴唇,让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必须清醒。 “夫人小心。”凌慎之虚扶一把,见秦氏稳住了身子方才收手。他知道对于一惯虚弱的秦氏来说,将真相说出来很可能会影响她的身体,万一她也支撑不住倒下了,那可怎么办! 但不如此又能怎样? 在这长平王府之中,凌慎之实在不知道该信任谁。如瑾好好一个人嫁进来,现而今却被人害成这样,深宅大院的阴私太过可怕,他担心做手脚的人就待在如瑾身边。如果秦氏今日不在,很可能他都不会将事情说出来,只能回头再想办法。 “先生,便是真需要解毒,难道就没有温和一点的法子吗?”秦氏的声音微微发抖。 “若是平时,当然是一点点慢慢将毒清出来才保险,一边清毒一边补养,事后也不会太伤元气。只是小姐如今怀着身子,若是拔毒慢了,毒性侵入胎儿体内……” 凌慎之没有说完,但秦氏也明白了。 胎儿若中毒太深,生出来难以成活不说,很有可能连生都生不出……胎死腹中……那是连想想都觉得可怕的事…… 秦氏一瞬间很想冲出去拿刀。若让她知道是谁给女儿下的毒,她发誓一定要让那人不得善终!就算是担着下地狱的罪,也要将那恶毒之人亲手杀掉才能解恨。 “先生,拔毒且慢说,今日小女可怎么办?她方才见了红!” “容我试一试银针刺穴,另外请夫人叫人早些熬药。”凌慎之提笔刷刷几下写好一张药方递过去,“暂且止疼稳住胎气,其他事稍后再说。” 秦氏将方子匆匆扫过一遍,果见上头都是温补止痛的药物,于是走到门口高声叫自己的侍女飞云,“快去取药!” 不管中毒是否属实,让女儿挺过今日才是正经。 院子里荷露几个闻声也跑上来:“奴婢带飞云姐姐去库房拿药。”王府有自己专门的药材库,一般不用去外头买药。 秦氏视线扫过荷露等人,一瞬间觉得谁都有可能是下毒之人。郑重叮嘱飞云道:“你跟着去,一定要仔细!就用我从家带来的罐子熬药吧,那是清洗干净的,用着方便。”又向荷露等人吩咐,“她是我跟前最会煎药的人,就让她熬吧,你们腾出手好照顾主子。” 交待完毕,眼看着丫鬟们步履匆匆去办差了,秦氏忙请凌慎之回屋去给如瑾止疼。屋里胡嬷嬷众人正守在床边照顾着,忽见凌慎之去而复返,未待相问,秦氏已率先道:“凌先生针术很好,当初就是他为我保胎救了性命,请嬷嬷带其他人出去吧,我在这里照顾先生行针,先给瑾儿止疼再说。” 胡嬷嬷立时去看宋医婆。 宋婆子便问:“这位先生行针是什么章法,请问针术出于哪一脉?” 秦氏见对方有阻拦之意,不由发急,压着怒意开口道:“凌先生的针术自然不消说,我和小女儿的命都是他救过来的,你们主子先下疼得死去活来,哪有工夫容你们研究医术?” 宋婆子忙欠身告罪:“夫人息怒,小的不是这个意思……” 胡嬷嬷插言道:“夫人推荐的郎中医道自然有保证,您是母亲,不会拿女儿性命开玩笑。只是……这位先生以前从未来过王府,大家未免有些担心。” 说起来就是不确定凌慎之是否可靠。 若在平时,这份谨慎是无可厚非的。可秦氏此时心里存了疑惑,觉得王府之中潜藏危机,再听这话就觉得不对劲,立时沉了脸色。 如瑾虚弱躺在床上,将母亲神情看在眼里,疼痛之中没精力细想,但直觉事情大概有内情。当下便忍痛出声:“嬷嬷,你们听夫人的,都出去吧。凌先生是自己人,不必担心,王爷还曾与他讨过药的。” 胡嬷嬷一众大为诧异,尽皆不知长平王讨药的事,不由纳罕——既然这位凌某人本领高明又可靠,王爷为何不把他纳入麾下?胡嬷嬷人老经事多,这半日岂看不出凌慎之对如瑾关心过甚,于是心中又有了另一层疑惑。 略迟疑的瞬间,如瑾已然变了脸,撑着身子要坐起来。 “怎么,我一时精神不济,便拿我的话当耳旁风了!” 祝氏当下反应过来,忙扶了胡嬷嬷往外走:“大家快退下,别耽误先生医治。辛苦蓝夫人在这里照顾了,若有什么事我们就在屋外,请随时传唤。” 吴竹春略一思忖,也带了满屋丫鬟婆子鱼贯退下。一时间屋里清净许多,只剩了凌慎之、秦氏、孙妈妈和吉祥。秦氏瞅了吉祥一眼,也将她支了出去:“到门口守着吧,别让她们贸然进来扰了凌先生。” 吉祥不疑有他,立刻走出屋外,还随手带了门。 西边院子角落里,飞云亲手煽火熬药,屋里,只有秦氏和心腹孙妈妈照顾在侧。胡嬷嬷一众人等在门外,显然是被排斥了。祝氏与胡嬷嬷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凝重之意。 祝氏轻声问吉祥:“这位凌郎中是侯府惯常所用的妥当人么?” 吉祥总不能如实相告,说凌慎之是被自家侯爷深恶痛绝的,只道:“主子信任他,咱们也当信任。”说完发觉此话有歧义,很容易让人误会如瑾和凌慎之的关系,正想着怎么解释,旁边吴竹春言道:“凌先生不会害主子的,大家请放心。” 蓝府里的事情,在场也就只有她知道来龙去脉了,甚至比吉祥更清楚。 木云娘颇为担忧地看向正屋紧闭的门窗,低声提醒:“给有孕之人行针,恐怕……已过了男女授受不亲的界限。今日之事大家千万守口如瓶,否则传出去会影响主子名声。” 众人深以为然,尽皆点头。木云娘又道:“只是王爷那边,事后我们要不要据实相告?只怕会……让王爷和蓝主子生隙。” 吉祥当即想起自家侯爷和夫人的冰冷局面。 这种事,恐怕身为夫君的人很难接受吧?但是若瞒着王爷,事后被他从别处听说,岂不更糟?踌躇间不知如何是好,胡嬷嬷却当先发声:“微末小事日后再说,要紧的是蓝妃身体!” 说着看向宋氏几个医婆,“你们随我来。” ------题外话------ cathymrc,di7603,15965905630,genieliang,我的爱书人家,nanxiaoshu,13305017558,iceeternal,雨打芭蕉anita,dhf5560536,梅洁,玥眉,whx3900939,清心静,午梦千山雪,谢谢各位姑娘的爱~ 430 略施惩罚 进入自己房中闭了门,并吩咐小丫头菱脂在门外守着,胡嬷嬷对着几个医婆皱眉:“你们一群人,谁都看不出蓝妃是因何腹痛么?我看那位姓凌的先生倒像有几分眉目的样子。你们多年的医道,本领还在御医之上,此番遇见险情却全都不抵用。来日等王爷回来,你们打算如何交待?难道用命去抵?!” 医婆们跪了一地,尽皆忐忑。专擅解毒的医婆宋氏回答说:“嬷嬷且莫生气,看那凌先生方才问诊的重点,皆是往毒物上头查的。小的先前本也有所怀疑,只是蓝主子起居向来谨慎,根本不可能被人一点点投毒,是以小的之前没往这方面想。但现在仔细斟酌,主子那些症状还真像是中了慢性毒物所致……” “什么毒?”胡嬷嬷面色更加凝重。 “大概是鸩红、信石一类的东西,看样子也许是天长日久慢慢渗入体内的。” 胡嬷嬷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没言声。直到医婆们腿麻得跪不住了,才抬手让她们起来,“去,斟酌解毒的法子去,将功折罪。” 医婆们道谢起身,宋医婆忍不住问了一句,“嬷嬷,蓝主子中毒日久,恐怕解起毒来会很凶险,要是万一……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呢?两样用的药侧重不同,需要早点拿主意。” 胡嬷嬷脸色一沉:“再问这话就自己领板子去!当然都要保住!” 医婆们皆有难色,但谁也不敢再辩驳,纷纷行礼退出。安胎的方氏迎上来相问:“各位妈妈,可是找到蓝妃肚子疼的缘故了?” 医婆们未待答话,胡嬷嬷出现在门口,脸色十分难看。几个医婆不敢多言,赶忙借了荷露的房间进去商量解毒。方氏羞愧不已,走到胡嬷嬷跟前跪了下去。 “嬷嬷,我愿意领罚。都是我顾虑重重误了事,要是早点说出蓝妃腹中是双生孩儿,也许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请您老责罚吧,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不敢有丝毫怨言。王爷对我们一家恩重如山,是我对不起他!” 说话间方氏已是泪流满面,重重往地上磕头。胡嬷嬷板着脸看她磕了几下,额头红肿渗出血来,才沉声道:“你自作主张隐瞒不报,责罚必须领。从此卸了府里的差事,再不许领月银,好好在家闭门思过。” 方氏非常意外,带着泪痕愕然抬头。王府里对她们这些自己人赏罚向来分明,有了功劳可封赏一世,若是犯了错,轻易也会丢命。此番涉及长平王子嗣,怎会只是闭门思过这么简单呢? 一瞬间方氏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浑身发抖。“嬷嬷!求嬷嬷开恩!我再也不敢胡乱做主了,以后什么事都听您的,求您放过我们一家!错的是我,和我男人孩子无关啊,我愿意自裁谢罪,真的愿意!” 她砰砰以头抢地,顿时磕了一头一脸的血,哭着求胡嬷嬷饶过家人。正屋廊下焦急等待的诸人不由全都看过来。胡嬷嬷怒道:“噤声!若是惊扰了蓝妃,真要你一家陪葬!” “不要!”方氏连忙收了声,流着泪继续磕头。 祝氏走过来相劝:“嬷嬷稍后再处置方嫂子吧,先顾着蓝妃要紧。” 木云娘也道:“方嫂子多年来精心照料我们姐妹的身体,没功劳也有苦劳,还请嬷嬷看在她家中夫婿的份上,饶了她这遭吧!” 方氏的男人原本是王府暗卫,早年立过许多功劳,后因伤残退了下去。这样的人王府是照顾一辈子的,家中也受看顾,方氏因为懂医术,就接替男人进了王府伺候,是以木云娘有此一求。 胡嬷嬷冷笑:“我说了要她的命么?蓝妃出事与她隐瞒不报并无关联,一码归一码,原本我只想打几板子遣了她,她却不管不顾哭起来。这等不知轻重的人,以后王府着实不敢用了。拖下去赏她二十板子,留下命,等王爷回府再处置!” 二十板子若打得结实,是能要人性命的,所以胡嬷嬷才特意强调要留命。院里的杂役婆子连忙将方氏拖下去,方氏满面羞惭,临走时依然低声求胡嬷嬷饶过家人。 料理了方氏,胡嬷嬷让众人回到廊下继续等着。 内室门窗紧闭,静悄悄的,偶尔有轻微的水声隔窗透出,想必是谁在洗帕子。隔了一会,孙妈妈端着一盆淡红色的污水走出来,墙角烧水的婆子连忙换了一大铜壶热水递去。孙妈妈接水就关门回了屋,又留下一众人在外焦虑相候。 院门早就关闭了,守门的小内侍须臾来报,说姨娘罗氏和西芙院的人相继来探望过,都被挡回去了。祝氏道:“继续挡着,谁也不许放进来。”小内侍领命而去。 足足过了将近两个时辰,日头都落到西山沿儿上了,紧闭的房门才轻轻开启,秦氏送了凌慎之出来,两人都是十分劳累辛苦的模样。已经站得疲惫不堪的众人连忙迎上去询问情况,凌慎之提着药箱退到耳房去写医案,秦氏朝众人道:“血已经止了,蓝妃暂时睡着,你们都别去吵她。”又点了碧桃,“去里头帮手。” 碧桃连忙进屋去给孙妈妈打下手。 厢房里传出奶声奶气的叫声:“娘——娘——” 秦氏这才想起已经半日没搭理小女儿了。在王府里住了一阵习惯之后,如瑾屡次要求之下,秦氏把年幼的小女儿接到了王府,母女三人一起住,每天其乐融融。只是今日如瑾腹痛回府,秦氏就让乳母把孩子带到厢房里去玩,不要吵了大人。说来也怪,原本好玩好动的小囡囡今天竟然许久没有闹腾,一直安安静静待在屋里,直到这时候听见母亲说话才出声喊娘,难道她也知道大人们正有要事吗? 粉雕玉琢的小女儿摇摇晃晃从厢房走出来,不让乳母牵着,偏要自己走,一路歪歪斜斜地蹒跚而来,嘴里不断喊着娘。秦氏一瞬间泪眼婆娑,想起自己怀她生她时千般万般的辛苦,越发为屋里睡着的大女儿担心。 同样是被人所害,同样险些失掉胎儿,秦氏甚至有些怨恨自己。是不是自己将噩运染给了瑾儿呢? 万一这胎保不住怎么办? 万一保住了却难产怎么办? 万一千辛万苦生下来,孩儿却因在母体内中毒而有残缺怎么办? 一个个的问题在脑海里回旋,秦氏一把将囡囡抱住,忍不住泪湿双颊。 “娘,哭……不哭……”一岁多的孩子口齿还不伶俐,小囡囡含混不清安慰着母亲,伸出白嫩嫩的小手给母亲擦眼泪。秦氏的眼泪就掉得更凶了。 胡嬷嬷有话想说,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来。 如瑾一直昏睡了八九个时辰,次日天将中午才悠悠醒转。一睁眼就看见母亲伏在床边睡着,她凝神半晌,才回忆起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情。 “母亲?” 轻轻唤了一声,秦氏立即直起了身子,一脸惊喜:“瑾儿你醒了?还疼不疼?” 如瑾略动了动身子,觉得全身散了架似的酸痛,腹中倒是不怎么疼了,只是有些说不出的难受。“还好,您别担心。”嗓子很干,说话有些艰难,“凌先生呢?” “府里给他安排了住处,但他连夜赶回去查医书了,说试着找找温和的方子给你调理身体。” 如瑾这才知道自己睡到了第二天。 孙妈妈和飞云碧桃一起端了热水饭食汤药进来,如瑾见一个王府的人都没有,不由奇怪:“竹春几个呢?” 秦氏道:“在院子里做事,我想亲自照顾你,就把她们遣出去了。” 如瑾没说什么,闭了眼睛感受腹中动静,许久,直到肚子里轻轻动了一下,她才略略放了心。 还好,昨日的疼痛没有影响孩子。 躺在床上勉强吃了些汤水,凌慎之来了。 如瑾让他进来,发现他眼中血丝密布,眼下也有些浅青。通身上下虽然依旧干净利落,但疲色是掩不住的。 “先生熬夜了?” 凌慎之见如瑾醒了,心中高兴,不过面上却未曾表露,只是淡淡笑了笑:“翻了几本古书。”说着上前问诊请脉。 须臾道:“暂时算是稳住了,但若有疼痛一定及时说出来,莫耽误病情。” 如瑾的目光在他和母亲身上转了转,“是病,还是别的?请直说吧。一味瞒着只会让我心神不宁。” 秦氏道:“哪有什么别的?现下正是变节气的时候,你劳累过度染了热症而已……” “母亲防着王府的人,连吉祥都不用,我尽皆看在眼里。” 秦氏一时语塞,凌慎之收起脉枕,合上药箱站了起来,温声道:“小姐是明白人,夫人瞒不住的。最熟悉王府的还是小姐本人,让她知道实情,也好早日找到祸首。” 于是如瑾终于知道了自己腹痛为何。 一点一点中的毒?她排除了静妃,将身边所有人都仔细想了一遍,可一时并没有找到头绪,反而觉得精神不济,想得头疼。 吉祥隔窗轻声问:“主子醒了吗?” 如瑾让她进来,茕影也跟着进屋,问了问如瑾的情况便行礼告辞:“蓝妃暂时好转,奴婢这就回宫向娘娘复命了,免得娘娘担心。” 如瑾命人好生送她出去,回头朝吉祥道:“你婚期将近,都准备好了么?” “主子?” 吉祥吃惊。秦氏的排斥她已经隐隐察觉,这时如瑾又说起婚期,她怎能不心惊。难道主子和太太在怀疑她吗? 如瑾失笑,让碧桃搭手把自己扶坐起来:“你紧张什么。我是病了,实不相瞒,是有人害我中毒。但拔毒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难道我就什么都不做了?一切照常吧,你的婚期不要耽误,也让喜事冲一冲我的晦气。” 说完闭目歇了歇,才有力气接着说话,让吉祥把胡嬷嬷、吴竹春、祝氏三人叫进来。 “你们知道我中毒了么?” 开门见山的问话,三个人却谁也没惊讶。胡嬷嬷把吩咐医婆研究方子的事说了,吴竹春道:“是奴婢们伺候不周,一定细细彻查。” 祝氏看看秦氏,低头道:“夫人不让我们上前,我已经隐约猜到了。” 如瑾笑向母亲道:“您还瞒什么,这里没一个不是人精。” 秦氏皱着眉头打量胡嬷嬷三人。 凌慎之见女眷们商量事情,提起药箱准备告退,如瑾叫住他:“先生且慢,我有话说。” ------题外话------ 送票人太多,写不下了,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厚爱。最近这本就是这个速度啦,莫着急啊姑娘们,心急的养养文(*^__^*)天气冷了,大家注意保暖哦~ 431 意外之人 凌慎之驻足回身,看见如瑾一头乌发垂在胸前,浅衣素被,越发衬得一张脸雪魄冰肌。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般,她病,他医,窗外桃花和屋内的寒梅香搅扰着萦在鼻端,让他分不清冬与春的界限。 “凌先生。”她叫他。 凌慎之微微欠身,收了目光。 也许两个人此生的交集,永远停留在生病问诊上头了罢。 “蓝小姐有事但请吩咐,只是你身子虚弱,此时不要说太多话。” 在场的胡嬷嬷和祝氏都留意到了凌慎之的称呼,他叫如瑾“蓝小姐”,而不是“蓝妃”。这样的称呼不能不让人多想。 凌慎之很快注意到胡嬷嬷的目光,继而醒悟自己失言了。他暗悔。但此刻又不能临时改称谓,那只会越描越黑。 如瑾倒是没有在意这个,只略略歇了一下,便接着说:“先生又救了我一次,这辈子欠你的恩情……恐怕是很难偿清了。” “治病救人本是在下之责,何须客气太过?若心里不安,待病愈之后多付些诊金也就是了。” 凌慎之第一次主动提起医治费用,也是为了掩饰方才的失言。如瑾笑了笑:“这是自然。只是,我还要和先生说一句‘对不起’,请先生原谅我的痴愚,想事左性,以前疏远了先生。” 凌慎之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不由抬眸。 她的眼睛依然如以前那般清澈,只是因病痛失了些潋滟的神采,可是却也因此少了几分倔强,取而代之的是温顺柔和。她坦然迎接他的目光,当众温颜道:“自青州时起,先生便屡次救我帮我,到了京城之后更是救了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说一句‘恩重如山’也不足以形容你的恩情。可若真将先生当恩公看待,恐怕也辜负了先生一片赤诚之心。” 凌慎之心中震动。 “去岁圣旨降临,先生和我说的那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里没有忘记。你处处为我着想,但是这一年以来,我却因为顾虑重重,因为世俗迂腐之见与你起了隔阂,和忘恩负义之人并无什么不同。可现在有事,先生依然二话不说前来相救,只让我惭愧羞耻,没有面目见你……” “如何这般说话?”凌慎之出声打断如瑾,眼角余光扫过胡嬷嬷几人,“在下看病难道还求回报么?与人相交也不过是有缘则聚,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这道理何须明说。这一年来侯府何刚也曾屡次看顾于我,到了此时,又何谈什么惭愧不惭愧,实是多此一举。” 如瑾略微闭目养了养精神,隔了一会方才开口,声音里是带着愉悦的:“先生果然是豁达之人。那么,以前的事就全都不提了罢。若先生不弃,我想与先生结为义兄妹,从此将先生当做亲生兄长相待,先生可答应?” 凌慎之眉头微低。 又很快恢复常态,温和笑道:“在下一介乡野草民,不想依附皇家。若无其他事,在下先出去了。” 说罢也不等如瑾回答,转身便离开了屋子。照他一贯的风度,这样行动是十分失礼了。如瑾怎看不出他隐在眸光里的斑驳情绪?只是……方才那些话,她不得不说。 从前,因为一来顾虑长平王的态度,二来更不想让前途未卜的侯府和王府与救命恩人有太深的瓜葛,可现在凌慎之突入王府看诊,这层关系是怎么甩也甩不掉了。京中局势不稳,私底下波澜暗涌,未必不会有人盘查出凌慎之的身份对他动手。现而今不但不能再疏远他,反而要坚定地护佑他。 如何让王府的人手心甘情愿为一个市井郎中效命? 结为义亲虽然是笨法子,可也总比被人疑心她和他的关系更好。 胡嬷嬷等人未必没有想法,所以她才要当众确立他的地位和重要性。这之于他想来是一种贬低,贬低了他的人格和感情。但是,她一点也不后悔。便是他从此对她失望,她也必须这么做。 “重新给凌先生收拾妥当的住处出来,安排伶俐的人手去伺候,解毒期间就让他住在府里。碧桃,你去凌先生家里把东西都搬来王府,免得他查医书还要两头跑。” 如瑾的口吻不容置疑。祝氏连忙应声:“是。” 碧桃道:“先生那边还有个小药童……” “一并带来。” 碧桃匆匆领命而去。 如瑾接着朝母亲道:“胡嬷嬷、祝姑娘和竹春都是王爷用了多年的人,十分可靠,您不必疑心。府里其余的人手,就劳烦母亲和各位一起清查了。凌先生是自己人,也请嬷嬷吩咐底下不许为难他。若有谁妨碍他做事,就是在妨碍我的性命。” 胡嬷嬷敛容正色:“是。奴婢知道了。” “让关亥给先生拨几个护卫,若他出府,身边必须有人跟着。” 吴竹春躬身答应。 秦氏虽然不大明白蓝府出来的吴竹春怎么成了长平王惯用的人,但见女儿艰难吩咐叮嘱,也不忍驳她,忙一边答应着一边扶如瑾躺下,“快歇着,先生刚告诉你不能多说话,偏偏你不听。累不累?” 如瑾还真得累了,见安排得差不多了,于是顺从躺下闭了眼睛。 从此凌慎之就在王府住了下来,每日进内院来给如瑾行针止痛。宋医婆几个斟酌出的解毒方子也和他去商量,一日日给如瑾添加拔毒的药量。秦氏带着孙妈妈和飞云主理如瑾一应吃食,恨不得住在厨房里盯着人做饭烧菜,加了一万倍的小心。胡嬷嬷接手府中日常琐事,祝氏则带人专心查找下毒之人。 如瑾一天有半天都是睡在床上的,因为拔毒的药物对身体有损,她总觉得精神不济。然而外头永安王的事情还没落定,各司在紧锣密鼓查办当夜被抓的几位高官,审案进展时快时慢,长平王远在辽镇指示不及,大半决断都落在了京城几位僚属身上。他们偶尔会来禀报进展,如瑾也要打起精神听着,适当提一点建议。 淮南的反军已然攻下八座较大的城池,一路往南挺进。淮江天险增加了江北朝廷军队渡江的难度,半个月过去都未见一队渡江,反军的总兵甚至自立为王,大有在南方建立小朝廷的趋势。 而辽镇那边,长平王率领的平乱军推进缓慢,许久时间打下的地域不及辽镇十分之一。京畿周边卫所逐渐调兵过去增援,粮草又跟不上,拖拖拉拉直教人发急。京中人心惶惶,茶楼会馆里议论国事的人越来越多,稍微有点本事的都在往京外转移财产,生怕哪日朝廷崩坏,京中要大乱。 眼看过了立冬,天气越发冷了,辎重司发给辽镇平乱军的冬衣却在运送途中不慎失火,一把烧了干净。押送的将官带兵畏罪潜逃,消息传回京里,满朝上下齐齐发怒,将这些兵将的家眷全都送进大牢,定了斩首的日子。 十月中,西北边疆告急,魏地鞑靼铁骑叩关,常年向大燕纳贡的两个部落突然翻脸,联手突进燕北地界,一路烧杀抢掠,军报传进京中的时候,已经有数个村落被屠戮一空。 疆域之内战火频燃,危急存亡之秋,一群大小官吏在朝上争论得面红耳赤,三天过去都拿不出一个妥当的章程。争论的过程被密报入王府,如瑾一目十行扫过厚厚的记录簿,不断冷笑。 一群自私自利之徒! 这个时候还在搞党争,扯皮不休,只想消耗敌方派系的力量,自己坐享其成捞功劳。天下哪有这儿便宜的事?偏偏几派人抱得都是这种态度,今日你我联合挤兑那一方,明日我和他联合打压你,合纵连横不亦乐乎,不过一群肩不能提手不能担的老匹夫,却搞得满朝上下乌烟瘴气,宛如战国。 也有一心念着国家百姓之人,站出来主张齐心平乱,但奈何这等人平日就势微,此时更是人微言轻,不被当成党争的牺牲品就不错了。 “近日你心浮气躁,于解毒有妨碍。”这日进来的问诊的凌慎之适当提醒。 如瑾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满地凋落的花瓣在微风里瑟瑟,看着越发令人心情抑郁。刚刚入冬,她已经穿了厚厚的锦裘,一张消瘦小脸被洁白风毛裹着,眉宇间尽是憔悴之色。 唇边和额角都生了红痘,是心急上火的缘故。凌慎之说:“你不爱惜自己,也不管腹中孩儿了么?调整好心情才能早日拔清毒物,调理了许久却不见好,这样下去情况堪忧。” 如瑾深深叹口气,将目光从遥远的天边收回。“先生该知道外面的情况,我便是想宽心,又如何能够。” 腹中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她比谁都着急,可越急,越是不利于解毒,偏生外面还局势动荡。 凌慎之眸中有隐痛,目光扫过如瑾越来越高的腹部,知道任何劝解都很无力。外面境况如此,连他都深感不安,何况是身在皇家的如瑾。 “你……” 刚说了一个字,紧闭的院门却突然被人推开,关亥领着一个内侍未经通报就闯了进来。凌慎之眉头微皱,难道又有什么急事要来扰乱病人心境么? 懒懒躺在贵妃椅上的如瑾却猛然站了起来,眼睛骤亮。不但没有责怪内侍们的鲁莽,反而不管不顾地迎头走了上去。 “小心!”凌慎之连忙追上去相扶,生怕如瑾一个不慎伤了身子。 可却有人与他同时出声,说的是一样的话。 “小心。” 凌慎之愕然看着如瑾扑到一个内侍怀里,紧紧抱了那人的脖子。 院子里做事的仆妇们迅速无声退了出去,关亥最后离开,反手关了院门。秦氏端着一盅热汤从后头厨房走过来,一抬眼,手里汤碗顿时掉在地上,哗啦摔得粉碎。 “王……爷?”秦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瑾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让你受苦了。”身穿内侍服饰的长平王朝秦氏点了点头,而后伸手将如瑾环住,轻轻搂着。 凌慎之无声看着他,他也看着凌慎之,良久,缓缓道:“多谢。” “分内之事。”凌慎之的声音有些冷。 长平王不再多言,轻轻将如瑾的头从自己胸前扳起来,疼惜道:“别哭了,猫儿脸似的,很丑。” 432 匆匆相见 如瑾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眼泪。 就算那天疼得死去活来的时候,她都没哭过一声,不过咬牙忍着痛罢了,忍不过,就晕过去,自始至终没掉一滴泪。哭了又不会止疼,本能地她没有哭泣的意识。 可方才一见久未谋面的长平王站在跟前,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河水,想止也止不住了。他抱着她,她就越发想哭,心里头的委屈一瞬间全都涌上来,堆得山一样。 长平王哄了几句没有成效,一伸手,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放下。”如瑾这才想起来院子里还有旁人,赶紧收声。然而抽噎一时半会停不下来,眼泪依旧噼里啪啦往下掉。 秦氏倏然惊醒,四下看看,见满院子仆婢早就退干净了,只有她和凌慎之还站在当地,就连忙轻声招呼:“先生,请与我去后面看看午饭吧,褚姑在汤里加了几朵新到的山菇,你看那东西孕妇能不能吃。” 不过是托辞,请人回避而已。小厨房进的所有东西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哪会弄对孕妇有损的东西进来。 凌慎之深深看了一眼窝在长平王怀中的如瑾。她面带窘迫,可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欢喜,他心中微微一叹,朝长平王叮嘱了一句“小心”,便随秦氏退到了后面。 长平王抱着如瑾径直进了内室。 久别之后的相见,唯有拥抱才能抵过彼此相思,两个人歪在床上你看我我看你,都是满腹的话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如瑾缩在长平王的怀里,眼泪又止不住掉下来,没一会就打湿了他的衣服。 长平王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如瑾一语带过,只说已经渐渐好转了,让他不必担心。“祝姑娘她们果然还是把事情告诉你了?”她再三叮嘱她们不要说的,怕长平王在战场上心有挂念,会增加危险,可此刻他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她不由担心,“……你不会是单单为了此事才回京的吧?身边跟着多少人?”征讨大军还在辽镇,并未听说有班师回朝的迹象。长平王穿成这样掩人耳目地进来,难道是只身离军?多危险! “如果我说有公务,只是顺道回来看你,会不会失望?”长平王笑着反问。 如瑾将他覆在她腹部的手挥开,皱眉道:“什么公务值得你千里迢迢潜回京来?你难道不知朝中现在什么局面,难道不知多少人对你虎视眈眈!拿自己性命开玩笑,你不顾惜自己,难道也不顾我和孩子吗……” 说着,眼泪淌得更凶了。 长平王连忙从床头扯了条帕子给她擦泪,“……怎么变得这么爱哭?” “是啊,我还会变丑,变老,变得越来越不讨你欢喜。你只管不顾性命乱来好了,只管不在乎我好了!” 长平王哭笑不得,头次发现如瑾也有这么胡搅蛮缠的时候。 见她原本因孕中补养得宜而圆润起来的脸蛋又变得瘦下去,甚至比以前还瘦,眉宇之间不经意带着疲色,就知道她受了许多苦楚,他心里不由疼惜得厉害。于是将如瑾搂在怀里温言哄着,小心翼翼护着她腰腹。 “我要去西北,在家留一晚,明早就离开,真的是路过京城回来看你的。” “去西北做什么?”说起正事,如瑾立刻收声,紧张地抬头盯着他。西北那边魏地正犯边,他难道去打仗? “我带了一万精兵去抄鞑子后路,待灭了他们,再会同西北边军回辽镇。”长平王径直将最要紧的机密事照实相告,“这时候副将领兵往西去了,明日我再快马加鞭追上去。” 如瑾不由抓紧了他的衣袖,“你不在,辽镇那边怎么办……” 这样做太危险了些! 一万人就要抄魏地敌军的后路?西北军报上可说鞑靼至少五万铁骑呢!风尘仆仆赶过去,军疲马乏,要怎么跟天生凶狠的敌人硬拼?何况辽镇何氏若趁机反扑,就凭那一群面和心不合的朝廷军将们,能拦得住吗? 长平王神色倒是轻松,轻轻拍了拍如瑾肩头,“没事,这次是秘密行军,我带兵离营是去攻打辽镇西关的。现下放了人在那里佯攻,待何氏反应过来,我也快从西北杀回来了。” 可己方这边呢?征讨军的派系也泾渭分明,和朝堂上千丝万缕的联系,万一有谁故意走漏风声…… 如瑾可不是随便哄哄就能蒙混的寻常妇人,越听越感到不安,直觉长平王还有事瞒着她。 “睡吧,我赶了一宿的路,一直在马上没合眼,陪我躺一会。”长平王使出杀手锏,率先示弱博同情。 果然很有效,如瑾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努力把满腹疑问压了下去,顺从躺在他的身边。 “闭眼。”长平王拉了被子过来,两人和衣而卧。 被他笑吟吟盯着,如瑾只得合上眼睛。 温热的大手在头顶轻轻摩挲,时轻时重,这是他经常在睡前用的手法,助她安眠的。久违的温暖包裹全身,便是满腹忐忑不安,在这样轻缓的按揉中,如瑾也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加上最近身体本就疲累,不知何时便匀长了呼吸,真得渐渐睡熟了。 长平王一直按摩了许久,直到确定她真得陷入深眠,这才停手。怀里的人面容憔悴,就是梦中也带着轻微的愁色,他低头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半晌才离开。 “放心,很快就结束了。” 他悄无声息坐起来,蹬上靴子,飞快换好了家常衣服。走出门去的时候,脸上满满的温柔已然褪得一干二净。 胡嬷嬷领着辰薇院所有的下人不知何时跪在了正屋门前,静悄悄,一声咳嗽不闻。秦氏和凌慎之早已被请到别处去了,连孙妈妈等人也被支开。 长平王从屋内走出,反手带了门。淡淡看一眼跪了一地的下人,什么也没说,只是负手站在台阶上。 院中温度陡然下降,瞬间充满肃杀之气。 胆小的丫鬟身子微微开始发抖。 “嬷嬷请起。”长平王只点了胡嬷嬷一个,“您是伺候过母妃的人,不必跪。” 胡嬷嬷额头触地:“老奴无能,请王爷降罪。” “起吧,去叫蓝夫人进来照顾女儿,你们都随本王来。” 长平王步下台阶,一路大步朝院外去了。满院子仆妇互相看看,都有大难临头的感觉。胡嬷嬷颤巍巍起身,暗暗叹了一口气。王爷这样的吩咐……是连她们所有人都不相信了。 祝氏带着木云娘和所有内宅管事,早已跪在锦绣阁的院子里。长平王走进去看见了,只说了一句“倒是跪对了地方”,便径自进了屋内,将一众人晾在院中不加理会。 祝氏深深俯首,不敢多言。没一会胡嬷嬷也带着辰薇院诸人到了,两拨人整整齐齐跪在锦绣阁楼下,鸦雀无声。 楼上内室的暗道不断开启,京中留守的各路头领前来禀报事宜,长平王专心处理事情,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中间只让内侍将胡嬷嬷带走休息,就那么任由其他人跪着。 初冬风冷,便是其中不乏习武之人,一个时辰过去也早就冻透了。可大家谁也不敢有怨言,自始至终动都没动一下。直到快要午膳时有人来报蓝主子醒了,长平王才暂时结束事务下了楼。 “除了查不到真凶以外,还有其他要禀的么?”总算和一群人说了句话。 祝氏等人全都俯首,没有人开口。 长平王等了一会不见回答,便说:“每人百两黄金,回家养老去吧。本王回朝之前暂且委屈你们几日,小佛堂那边有两处空院子,你们先住着,待大局定下自会放你们离开。” “王爷!” 众人齐齐失声。 “怎么?嫌金子少?宅院田庄尽可开口,念你们多年勤勉做事,本王满足一切要求。” 又指了指祝氏,“像你这般有家人效命的,另有优厚安置,绝不亏待。” 这是要连贺兰一起撵了。祝氏大惊失色:“王爷开恩!再容几日可好,我们一定查出真相,请您千万不要撵走我们!” 长平王带人径自走了。 木云娘拽着祝氏衣袖,脸色苍白,“祝姐姐……怎么办!王爷不要我们了!” 以往王府里不是没遣过人,给了重金养老的也有,可如果不是因为伤残被送出去,同伴的鄙夷就能把人怄死。像她们这种接触了机密事的,遣出去也只能待在王府私产的田庄里,虽然衣食无忧,但行动言语都被人监视着,平日更会受尽其他人的白眼,被当成犯人一样处处戒备。那种日子,就算有千两黄金在手,也是生不如死。 祝氏撑着地面艰难站起来,咬牙道:“还能怎么办,查!继续查!我的脸面性命都不重要,可不能连累贺兰!” 木云娘含着泪点了点头。 长平王陪如瑾一起吃午饭,首先拿了全套的试毒用具将吃食都查了一遍。如瑾道:“不是这上头的事,自从发现中毒,吃饭喝水我都留着心,只是没有眉目。” 长平王将她抱在怀里喂着吃了一顿。之后未待她打听西北的事,就起身离开了。临走时瞥见如瑾不舍却隐忍的目光,他只能假作不见,忍住回头的冲动。 说是去处理公事,其实是将凌慎之找到跟前单独叙话。 “请把瑾儿中毒的情况详细说与我听。时间紧迫,我希望能在明早离开之前查出来。” 开门见山的,他朝凌慎之一揖到地,“多谢先生救了瑾儿。” 凌慎之闪身避开,脸色冰冷,“受不起王爷的礼。” 却还是坐下来将如瑾的情况一五一十说明了。从中毒之前的症状脉象,到近阶段拔毒调理的进展,事无巨细,说了将近半个时辰。长平王也略懂医理,不时仔细叮问几句,一时间两人还算气氛融洽。 “你是说,解毒以来见效并不明显?”长平王听完沉吟,“……可你那方子药力不弱,按理说不该如此。” 凌慎之面有愠色,“那就要问问王爷您自己了。蓝小姐一直心浮气躁,夜不安寝,如何能有效!” 长平王低眉不语。 ------题外话------ 郭海燕0508,609211397,cisky,57755775,言情羽澜,xiaomi1,madmei,tongsizhu,何家欢乐,yihan25,谢谢这两天送票送花钻的姑娘们! 433 初露端倪 威远伯海夫人带着女儿登门求见,说是闻听如瑾孕中腹痛,前来探望。 外院掌事的将消息分别禀告给长平王和如瑾,长平王沉吟一瞬,命人将之挡在门外,就说侧妃身体不适见客。如瑾却叫吉祥把回话的人拦住,去跟长平王说:“海家自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日身体不错,叫她们进来说两句话,也好看看她们意欲何为。” 她腹痛的事又不是一日两日了,宫里朝里早就传开了,还有不少人说是因为她杀孽太重而遭了报应,威远伯平日结交甚广,就算如今受了永安王的连累被许多人冷眼相待,但终究也不会对到处传开的事一无所知。 海夫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长平王回家的这天前来,怎不让人疑心? “这等人能意欲何为,跳梁小丑罢了。”长平王不同意如瑾见客。 “你做你的事去,我见见海夫人母女就来,回头咱们一起吃晚饭。”如瑾坚决要见,不由分说带上碧桃吉祥去了会女客的花厅。 长平王欲待用强留下她,看见她坚定的态度,知道留也没用。她总是有自己的主意,若他真得将她当成金丝雀一样保护起来,那才真是难为她。 “多派人跟着。”他吩咐关亥。 刚是初冬时分,因着花厅宽敞偏冷,两个内侍利落地在屋角点了炭炉取暖,海夫人一进屋朝如瑾问了安,就开始称赞王府下人的细致体贴。 “到底比我们家里强太多了,我那里就少几个精心的奴才,弄得我夜里睡觉还着了凉小染风寒,乃至听说蓝妃身体抱恙都没能及时来探望,真是失礼至极。这两天好利索了才来拜望,您千万别怪罪。” 一番话顺带解释了为什么不早些来走动探疾。如瑾淡淡一笑,命人给母女俩看座。海霖曦和母亲都是一丝不苟的精致容妆,衣裳也是正式出门会客的礼服,只比进宫用的稍稍简单一点而已,显然十分看重这次拜访。 几个人坐下闲话,如瑾话里话外就探析她们的来意,可聊了半天,也没找到对方言语里有任何破绽,除了巴结讨好过头令人生腻之外,再没别的意思了。如瑾心里纳闷,笑了笑,主动说起四下的战事,露出担忧之态。 海夫人当即便说:“蓝妃身体不适,莫非是为王爷担惊受怕的缘故?要我说您其实不必如此,王爷天纵英才,早晚能将那些辽镇的反叛一举拿下,到时凯旋回朝自然颇得人望,至于淮南和魏地,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但我们伯爷说都是不足虑的,早晚要平定,您只管宽心便是。说不定腹中小世子出生之时,天下已经太平了!” 海霖曦妙目流盼,笑着附和母亲:“是啊,蓝妃专心养胎吧,看您面色似乎比以前黯淡了一些,让人看疼心疼。咱们相识一场,说句僭越的话,我也算是看着您出嫁、怀胎的,心里只盼着您能平平安安。” 如瑾道:“我也想静心休养,只是外头总不太平。王爷在外征讨,他的手足兄弟却煽动群臣在京里断他后路,着实让人寒心。” 话题转到永安王身上,海夫人母女脸上笑容都僵了一下,陡然紧张起来。海夫人立刻痛心疾首地说道:“是啊!那永安王真是太过分了!那日伯爷回去和我说起此事,我几乎吓了一跳。他……怎么就能做出这种事?亏得以前满朝上下还称颂他贤德,那些夸他的人真真是瞎了眼睛。身为天家子孙,竟能为了一己之私让祖宗留下的江山陷入战火,他到底是不是皇子,配不配姓商!” 海霖曦也是愤慨:“再看不出永安王是这样的人。蓝妃您不知道,我那表姐为了给他筹银子做事,竟然私下将陪嫁庄子附近的田地都给吞了,弄得好些人流离失所,穆府却睁眼闭眼当看不见。还是前几日被我父亲看出不对,一查查出了真相,当即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会审的各司……我和表姐自小在一处玩,就愣没发觉她这样是非不分。私下想起来,真是……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她和永安王是糊涂到一块去了!” 如瑾总算听出了端倪。这母女俩原是为自家开脱来了。 穆嫣然和她们的关系摆在那里,满京城都看着,永安王背着祸国的大罪,一旦会审结束就要成为千古罪人,威远伯府也少不了受牵连。关键时刻威远伯“大义灭亲”,一举将穆府的罪状捅了出来,这件事满朝都是知道的,谁都明白是威远伯要摘清楚自己。但这种大事岂是你想摘就能摘清楚的,今日海家母女上门套近乎,未尝不是来探听口风。 如瑾继续与母女两个周旋着,半晌过后,见她们还是围着这话题打转,再无其他意图了,便渐渐减了谈性,最后端起茶盅。 海夫人立刻站起告罪:“看我们这些不知深浅的,只顾着说话,忘了蓝妃还在病中,扰您休息了。我们这就告辞,改日再来探望。”一面让随身的丫鬟端上一个锦盒,“里头是我找来的安胎方子,好几样呢,您要是用得着,可以让太医帮着看看,看有没有适合您体质的。另外还有一些药材补品,已经在外头卸了车,回头您看有没有能入眼的。” 说罢带着女儿告辞离开。如瑾没有客气,任由她们去了。随即叮嘱关亥,“叫两个伶俐的人跟上去。” 海家母女虽然意图明显,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看看她们接下来说什么做什么更稳妥。 如瑾带人往回走,长平王进了锦绣阁议事还没出来,祝氏正领着管事们来回走动查线索,见如瑾过来,都闪在路边问好。 如瑾看她们脸色凝重,知道是长平王给她们施了压,遂问:“有眉目了么?” 祝氏垂了头:“……暂时没有。” 正说着,一个小丫鬟从后园方向慌慌张张跑过来,老远就喊着“找到了!找到了!” 祝氏怒瞪她:“没深没浅的乱嚷什么,惊了主子你有几条命可赔!” 小丫鬟顿时缩了脑袋,怯怯跪下去磕头。 “好了,说吧。”如瑾让所有人起身。这小丫鬟她有些印象,在园子里散步是经常见到,似乎是照料花木做零活的。 祝氏问:“仔细回话。找到什么了?” 小丫鬟迫不及待回禀:“找到蓝主子中毒的原因了!”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知……知道。”小丫鬟怯怯指着后园,“李妈妈和木姑娘都在那边呢,李妈妈在几棵花树底下挖出了东西,看着古怪……”李妈妈是院里管植造的婆子。 祝氏和身边几个管事互相看看,都是一头雾水,待要再问,如瑾道:“带路吧,一起去瞧瞧。” 祝氏担心地看过来,“您会客许久,还是先回去歇歇吧?我们去查清楚了再向您回禀。” 如瑾已经扶着吉祥的手往后园走了。 受了这许多日的折磨,她比谁都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中的毒。碧桃转头往外院跑:“奴婢去叫凌先生!” 后园一片花圃里围了几个人,木云娘和李婆子蹲在地上用木棍翻动什么,另有几个杂役婆子在挖花根。那是几丛玉簪花,秋季里刚开过不久,此时天气转冷已经枯萎了枝桠,近期就该剪掉枯枝的。 见如瑾一众人过来,木云娘站起来回话,那管花木的李婆子却跪在地上一个劲磕头:“是奴婢糊涂,是奴婢忽略了这些……”挖花根的婆子们也停了手,纷纷跪下告罪。 “怎么回事?”祝氏皱眉。 木云娘轻声道:“是她们偶然在花根底下发现了怪东西,看上去……”她弯腰将地上黑泥翻了翻,用帕子包起一点递上来,“祝姐姐你看。” 黑乎乎的花泥里,大小不一的小石头散落着,灰黑斑驳的颜色。 祝氏凝眉细看:“这是什么……和普通石子差不多。” 木云娘垫了帕子取出一颗小石,放到地上,随手捡了一块石头砸下去。小石碎裂成更细小的石头粒子和粉末,赫然可见那些粉末并不是灰黑色,反而有些晶莹颗粒,淡红的颜色。 祝氏变色:“这!” 木云娘又砸了几颗小石,都是这般,外头看着不起眼,内里却是透明的质地,深深浅浅的色晕。 如瑾目光扫过磕头不止的婆子们,以及祝氏木云娘凝重的脸色,开口相问:“这是什么?” “大概是毒物吧。”凌慎之快步而来,两丈之外就盯住了地上碎石。到了近前也未曾理会众人,只蹲下去仔细观察那些东西,半晌,头也不抬的吩咐,“取火来。” 很快有人拿了火折子和木炭。凌慎之将园子里未及清理的枯叶点燃,投了几颗小石头进去。没一会,一股刺鼻的臭味随着烟气飘散,像是吃过大蒜之人的口臭,又像是马粪,非常难闻。 凌慎之让如瑾退后,铲了几铲子湿泥灭了火。 长平王匆匆而来,先走到如瑾身边握了她的手。听祝氏简略将经过说完,他的目光落在刚刚熄灭的火堆上,脸色沉得像是暴雨之前的天空。 “把园子给本王翻一遍。” 他显然也认识那东西,但如瑾却不明所以,“到底是什么?” 凌慎之说:“是经过特殊处理的砒石,现在还不知是掺了什么东西进去,但外观和毒性都有了变化,难怪许久未被人发觉。” 如瑾手脚冰凉。 砒石,那是制作砒霜的东西! 将这等毒物埋在花树底下……她还用着这些玉簪花制成的梳头水呢! 是砒毒通过花木侵入了她的体内吗? 凌慎之眉头紧皱:“待我取些枝叶回去看一看。”他用花铲取了一些花泥,又折了两株枯枝,匆匆往外院去了。 ------题外话------ 何家欢乐,雨荷冰,whx3900939,拿老公换肉吃,dreameralice,xing010,xiaying1970,谢谢各位姑娘#PS:新文已发,公众章节更新中,欢迎收藏留言~ 434 水落石出 当天,王府内外两院的所有花木底下都被翻腾了一遍,白天没翻完,一直翻到了掌灯时分。 结果令人吃惊。 除了那几丛玉簪花,其余果木、盆景、花卉乃至菜蔬底下,又发现了好些大小不一的小毒石。外院没有,全都集中在内宅里,最后收集起来,竟有四五斤。 凌慎之在药锅里熬煮那些毒石上生长的枝叶,熬完了,从厨房捉了一只活鸡将汤汁灌下,原本活蹦乱跳的白公鸡没一会就变得蔫蔫的。又捉了一只小奶狗喂了,情况和公鸡差不多。 在药房里用各种方法试了半天,凌慎之面见了长平王和如瑾。 “这些草木之中含有少量的毒物,若是日常吃用久了,的确会在体内积毒,天长日久,只待最后毒发。这些天解毒一直不怎么见效,想来除了蓝小姐心绪不宁,也有一直吃用这些东西的缘故。” 总是服毒,解毒怎会有效? 府里专擅解毒的宋医婆随后也来回禀,说后园里被埋了毒石的花木大多都染了微毒。 如瑾闻之心惊。 这下毒之人实在太歹毒了。到底是谁? 将原本沾则毙命的东西一点点分散在花木里,悄无声息让她被毒物“滋润”,待到发现之时,已经是很难拔除了! 内宅里满园子的花草果蔬,她生活中许多吃用都来源于此。每日梳头的梳头水是鲜花泡制的,洗澡时用的香露也多用府中香花熏蒸而成,至于食用,一日三餐以及闲时的瓜果,大部分都是自家园子里的东西。如此一点点将毒物吃下去,能好过才怪…… 到底是谁花了这样大的力气和耐心给她下毒? 如瑾顿时想到府中其他人。 “阿宙,你也用了不少园中的东西,身上有不舒服吗?”她紧张地看向长平王。 长平王摇头:“我没什么感觉。” 宋医婆道:“稍后奴婢将府中吃用过那些东西的人都看一遍诊,若有不妥,一起解毒。” 凌慎之点头:“这样最好。”看向长平王,“王爷也看一看吧,你出了事没什么,却要让蓝小姐担心。” 这话说的…… 宋医婆垂了脑袋当没听见,不敢卷进主子们诡异的气氛中去。 长平王微微一笑:“多谢先生关心。本王自当保持身康体健,好与瑾儿白头偕老。” “您先将各处战乱平定,再言白首不迟。” “说起战乱,此次本王暗中回京不宜走漏风声,所以要委屈先生在敝府多留几日了。” 凌慎之欠身告辞:“不劳王爷嘱咐。蓝小姐体内毒物一日不清,在下一日不离此地。” 落落青衫飘然而去,长平王微笑目送。 如瑾轻轻白他一眼,“你何苦与他斗气。凌先生近来为我翻找解毒的方子,夜夜三更还不睡……” “瑾儿这样说,我可要心里难受。” 长平王笑嘻嘻的,一点难受的样子都没有。随即转头吩咐宋医婆,“下去给其他人看诊。另外告诉祝氏,把园里管植造的人全都拘起来仔细审,若是审不出下毒的,让她们以死谢罪。” 宋医婆白着脸告退,匆匆离去。 长平王面色微凝,笑容浮在脸上,眸子里暗沉沉的,眼角眉梢都是冷峻之意。 只是接触到如瑾担忧的目光,他的面色顿时平和几分。 “现在感觉如何?难受么?”他将她拉到怀里抱着,让她坐在自己膝上,“你房里的东西要彻底清理一遍,看看有无忽略的地方。以后吃用不要用园子的东西了,我让人从外头弄妥当的进来。园里的土也要换掉,挖地三尺,凡是沾了毒物的一星土都不能留。” 如瑾将头抵在他的肩窝,双手环了他的脖子,“一会你也让人好好诊视一番,香露花水你曾抢我的用过,吃食也同我一样,体内说不定早也有了毒物,只是你身体底子好,一时未曾发出来。这不是闹着玩的。” “好。” “还有那些管花木的人,查出是谁做的,其他人就不要株连了。孩子尚未出世,就当我们做父母的给他积福,可以避免的杀孽不要下手。行吗?” “嗯。” 两个人低低说着话。想到长平王明日一早就要动身离府,如瑾只想一直和他贴在一处,不要分开。 腹中突然轻轻动了一下,将手覆在如瑾肚子上的长平王立刻感觉到了。他愣了一下,继而面露惊喜。 如瑾抿唇笑道:“经常这样的,他们很好,应该不会被毒物影响的。咱们的孩子,一定能平平安安落地。” 话虽这样说,可她的心里实在忐忑难安。每日里都在留神腹中的动静。 长平王盯着如瑾隆起的腹部目不转睛,“……你们在跟爹爹问好?” 如瑾忍俊不禁。听见他口中自称“爹爹”,觉得有趣,又很温暖。 “是双生子,也不知会是男孩还是女孩。” “什么都好,只要是你生的。” 长平王在如瑾唇上轻轻啄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染了一层浅浅红晕,在灯光映照下平添几分媚色。 “瑾儿。”长平王认真看着她,缓缓吻住。 如瑾轻轻闭了眼睛。 轻柔和绵长的吻。他唇齿之间有香橙般好闻的清气,让她无限依恋。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却动作小心,生怕碰坏了她似的。 许久,他的呼吸渐渐加重,却主动停了下来。 “瑾儿,等我。等我把外间事摆平了,回来和你好好团聚。” 两个人头抵着头,他的声音低沉中带着微微的哑,像是夏夜里拂过脸庞的风,吹得人心里痒痒。 “嗯。”如瑾一瞬间突然很想哭,紧紧抱着他,低头将眼泪忍了,轻柔而认真地叮嘱他,“你要小心,千万不能擅自涉险。不管局势变成什么样子,都要记得家里还有我和孩子,还有母妃。你要护住自己周全,要知道你的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也是我们的。” “好,我都记得。” 长平王回家几个时辰过去,两个人才有工夫坐下来仔细说一会话,彼此都知道时间宝贵,没得浪费一时一刻。 晚饭过后,长平王将如瑾安顿在软榻上休息,继而带人悄悄离开了王府。如瑾虽然很想让他陪在身边,但还是什么都没说,由他去了,甚至没有问他要去做什么。 他离京许久,这次回来肯定有许多事情要处理,如瑾希望他能在离京前把一切都办妥,后顾无忧地回到战场。 跟前只有母亲和孙妈妈等人陪着,如瑾半闭着眼睛歪在榻上歇息。今天她的确是累了,得知中毒的原因之后,心里更是觉得疲累,想趁着长平王不在的时候好好歇一歇,待他回来好有精神说话。 秦氏看着女儿只觉心疼,满面忧色。在花木底下埋毒物的手段真是将她惊住了,她想不通有什么人如此歹毒,是要有多大的仇恨才能做出这种事啊! 孙妈妈陪在一旁,也是满面凝重,只觉得王府之中处处危机四伏。 屋里静悄悄的,所以当有人在外敲窗棂的时候,声音就显得特别清晰。 “主子歇下了吗?”窗外有人轻声相问。 吉祥迎出去开了门,见是木云娘。“什么事?” 木云娘低声道:“给主子安胎的方嫂子畏罪自尽了,祝姐姐那边忙着审植造的人,我来讨主子的示下。” 吉祥吃了一惊,“自尽?她怎么会自尽?” 方氏被胡嬷嬷打了一顿之后就拘园子后头,本打算等长平王回来发落的。今天长平王一直忙,还没有人报给他处理,不成想她却自尽了。 木云娘神色黯然:“……大概是听说王爷回来,心里害怕吧。” 吉祥心中戚然。今天长平王对辰薇院和植造房的人态度非常明确,就是要问罪的意思,虽然现下这些人都还好好的,但谁知后头会如何。方氏隐瞒双生子的事可大可小,万一长平王动怒,后果的确难料。幸亏她是蓝府里跟来的,暂且还能留在辰薇院伺候。 “可她怎么就……要是王爷念在她平日的功劳不计较呢?” 岂不是白死了?吉祥想起方氏平日温柔敦厚的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 如瑾听见外面低微的说话声,张开了眼睛,“谁在外头?” 吉祥忙说:“没事,是木姑娘来送东西,奴婢收下了。”特意不想让如瑾知道方氏自尽的事,免得又要劳神。 木云娘踌躇:“那……方嫂子那边……” “等王爷回来再说吧。”吉祥将她匆匆打发走了。 回到屋里,如瑾什么也没问,过一会说自己想睡觉了,请秦氏回去歇着。秦氏和孙妈妈取了薄毯子给她盖上,安顿妥当了才离开。 如瑾叫了吉祥到跟前:“什么事,直说吧。”说着从榻上坐了起来。 被如瑾盯着,吉祥知道瞒不过,踌躇一会,只得将方氏的事说了。 如瑾登时皱眉:“王爷有时虽然狠了些,可也并非滥杀无辜的人,难道会不问是非么?她一家皆是有功劳的,何至于因为一点小事就畏罪自尽!” 吉祥不知道方氏一家有什么功劳,接不上话。 过了子时,长平王还没有回来。祝氏那边却是有了眉目。彼时如瑾已经和衣歇下了,祝氏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要不要当即告诉如瑾。 副手木云娘沉吟道:“趁着王爷尚未离开,将那毒妇处置了才是。这件事不能不告诉蓝主子,不然事后被她知道,恐怕会更伤神。” 祝氏想了想,也觉是这个道理,于是带人叩开了辰薇院的门。 如瑾于浅梦之中被惊醒,觉得有些心慌,坐在床上缓了好一会才披衣下地。秦氏也被惊动了,陪着女儿一起到厅堂见祝氏。 跟前没有外人,祝氏低着头,一五一十将查得的事情说了。 如瑾半晌没说话。 秦氏深深喘了几口粗气,捂着胸口红了眼睛:“竟然是她!竟然是她!实在可怕!”过了一会又不肯确信,盯着祝氏直问,“可查得确实么?” 莫不是祝氏这群人一时无法,随便找个人来顶罪吧? 她对王府的人实在没什么信心。 如瑾扶着腰缓缓站了起来,“母亲莫急,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您若再气出个好歹岂不正衬了她们的意。” 祝氏试探着相问,“主子,您看……” “还看什么,请她们进府吧。是与不是,我要亲自听她说。” ------题外话------ leiboo,心远,540509,whx3900939,lcj1978,w2794,tjjxjy,谢谢各位支持。 435 私刑难捱 两三盏茶的工夫,辰薇院里迎来了三位客人。 佟太太,佟秋雁,和佟秋水。 三个人衣衫都不是很齐整,佟太太的罩衣带子未曾系好,露出里面玫红色的中衣料子,颇为惹眼。但她自己是看不到的,因为母女三人全都被黑布蒙着眼睛,布巾子堵着嘴,手脚也都被绑着,装在麻袋里被人扛进来的。 是关亥领着人去办的事,无声无息,趁夜掳了人来。进屋后只有麻袋被去掉,其他束缚未除。 她们未曾来到的时候,祝氏又将事情仔仔细细说了一遍,连人证物证的细节都没漏过,端的是证据确凿,让人不得不信了。 秦氏心中恨极,一见人到了,上去就要撕佟太太的衣服,“你这杀才,是不是你指使的!你养的好女儿!” 她平日连和蓝泽吵架都嫌费力气,此刻却不顾仪态亲自上前动手,可见心里有多愤怒。 孙妈妈连忙拉住主子,“太太消气,且容姑娘处置!” 许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原本还挣扎扭动的母女三人一时都静了下来。佟太太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循声往秦氏的方向伸脑袋。相比之下,她两个女儿倒是颇为安静。 如瑾坐在椅上仔细打量昔日旧识。 两姐妹都是天生的好模样,便是此刻被蒙着眼睛堵着嘴,也难掩眉宇间夺目的丽色。仍然是熟悉的面容,仍然是熟悉的气质,发如墨,肤如雪…… 她们,真得会是在园子里埋毒石的人吗? “给几位客人松绑吧,赐坐,看茶。”她轻声吩咐。 佟秋水闻声,立刻掉转了脸孔面向这边。只是她看不到也说不出,似乎颇为烦躁,用力挣了几下。不过有关亥手下的内侍按着,无论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身为姐姐的佟秋雁倒是没有这么大的反应,只微微动了动。 内侍们听命将三人松了绑。 “那些东西都给她们去了。”如瑾又吩咐。 于是蒙眼和堵嘴的帕子都被除下,佟家母女三个终于清楚看到自己身在何处。 精致中透着奢华的小巧厅堂,珠帘绣幔,温暖如春。堂上都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只是尽皆神色不善。 “你们……你们要做什么?深更半夜把我们母女绑到这里,要、要行什么不法之事?我家老爷是朝廷命官,你们可别乱来!” 佟太太紧紧搂住两个女儿,短暂的茫然之后,盯着秦氏和如瑾横眉怒目,“……就算王府势大,也不能随便处置朝廷命官的家眷!” 如瑾微微抬了抬手,指向两边整齐排列的玫瑰椅,“请坐吧。找你们来,自然是有话要问。至于什么命官不命官的——”她露出淡淡的笑意,“正是怕走漏风声惹人非议,才这样悄悄地请了几位。我保证,就算今晚你们都消失在王府里,外头也不会知道一分一毫的。” “你……”佟太太下意识拽着女儿往后躲,被内侍又一把推了回来。 佟秋雁姐妹两个虽然也有惊慌之色,但却不像她们的母亲那般,惊恐中还夹着困惑。 从开始就仔细观察她们一举一动的如瑾见状,心下凉了半截。 她们似乎并不意外被抓到此处。 所以,并不是祝氏查证有误么? 佟太太眼见自己和女儿被内侍们牢牢守着,恐怕是脱身不得了,顿时红了眼睛。 “你可别乱来……我们要是不见了,家里下人会报官的!到时候京兆府查案查到你头上,你可撇不清!” 如瑾笑道:“这有何难。我能悄悄请你们来,自然能同样送你们回去。你们的住处失个火、闹个贼都很容易,眼下京里不太平,有人盯上你们是朝廷命官的家眷,趁夜闯进去打劫也说不准。打劫时倘若恶向胆边生,杀个人,贪个色,都是难保的事……” 佟太太听得毛骨悚然,不由厉声尖叫:“蓝侧妃!你害我女儿们害得还不够么?她们已经被你赶出了王府,一辈子全都毁了,你还想怎样,还想怎样?!可怜她们年纪轻轻就要过着幽居日子,不能出门,受人非议,你锦衣玉食住在王府里享福,却还要将她们赶尽杀绝吗?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让你这样做?多年同乡之谊你也不顾了么?你……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问得好!” 如瑾未及出声,秦氏上前几步指着佟太太的鼻子,因为气愤太过,手指都在打颤。 “我也正想问问你!你养的什么女儿,她们的心都是什么做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她们对我瑾儿下毒手?说起赶尽杀绝,她们做的才是呢!还有你,这件事有没有你参与谋划,是不是你指使的?你常年跟家里小妾斗法,教得女儿也一个个蛇蝎心肠,不做人事!” “你……你说什么……” 佟太太从来没见过这样激动愤怒的秦氏,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 秦氏不是沉默清冷,还有些自命清高的吗? 怎么突然像个村妇一样破口大骂? 如瑾劝了母亲坐回椅子,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这样的事情未免对母亲刺激太大,会影响她的身体,于是如瑾决定速战速决。 遂朝佟家姐妹道:“看来你们母亲并不知情?我倒是可以网开一面,饶过她去。只是总要有人肯认罪才好。你们谁先来?是姐姐更爱惜手足,还是妹妹更敢作敢当?” 佟秋水用晦涩的目光审视如瑾,一言不发。 佟秋雁握了妹妹的手,脸色有些发白,“蓝妃您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稍后自有人解释给你们听。只是我耐性有限,不想看你们在我跟前唱念做打。” 如瑾挥手吩咐,“带她们去外头慢慢问话。分开问,免得串供。我想知道这件事谁是主谋。若两个都想置我于死地,未免太让人寒心。” 祝氏用目光无声询问。 如瑾肃着脸,重重点了点头。 祝氏立刻会意,很快领着内侍们押走了母女三人。 如瑾将佟秋雁临走时变幻不定的神色看在眼里,微微冷笑。 秦氏气愤难平,“瑾儿,这件事你莫要心慈手软,睁大眼睛看清楚她们。什么主谋不主谋的,我看她们两人的情形,都是脱不掉干系的!” 一瞬间又想起什么,补充道:“你还不记得上次我来王府,遇见佟家二丫头的时候,她正在那葡萄架子底下徘徊走动?想必当时她就是在动手脚……你难道没看见方才她那样子,若是无辜,突然被抓进来怎会连为什么都不问。” 连激动中的母亲都能看出的事,如瑾如何看不出。她带着母亲一起回内室休息,想起祝氏最后看佟家人时如同看死人的目光,温言道,“莫急,您只管好好看着吧。” **** 后院的小杂物房里,佟太太和佟秋雁先被拘在里屋堵了嘴,祝氏单问佟秋水。 “园子花树下的砒石,是不是你埋的?” 佟秋水脸色冰寒,只用轻蔑的眼神打量一眼祝氏,“你算什么东西,巴结着蓝如瑾讨生活而已,奴颜婢膝,也来问我。” 祝氏扬了扬眉,未曾发怒,倒是笑了笑,回头对副手木云娘道:“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木云娘平静地说:“我来告诉她。” 话音未落,已经一只手将佟秋水撂倒在地,继而从自己腰间摸了三根细长的银针出来,足有三四寸。 “你做什么!”佟秋水只看见锋利的针尖儿在眼前晃,直觉不好。 木云娘没有回答,一只手按住她的挣扎,一只手稳稳将银针刺入她的左肩。 佟秋水的惊叫顿时卡在喉咙里,身子猛然一僵,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从眼眶里脱出来,模样十分骇人。 木云娘将剩下的两根银针分别插入她的腰间和足底。 佟秋水顿时满头大汗,脸色转瞬间由白转红,继而紫涨得发黑,舌头也不受控制得滑出唇齿之外。 祝氏缓缓道:“咱们要折磨人,有的是办法,便是最简单的拿鞭子抽,拿板子打,那也要讲究个手法。打完绝对让你筋骨碎裂,全身上下却一点儿伤都看不到。至于你这样的人,还不值得咱们抡板子费力气,轻轻扎上几针已经够你受的了。你别害怕,一会就给你拔出来,身上只会留下几个小针眼。那算得不伤口,而且很快你也不会在意几个小红点儿了。” 佟秋水的视线渐渐模糊,听觉也变得不好使了。祝氏说话,她能听见嗡嗡的回响,大半都没听清。但身上的痛苦却是一辈子都没承受过的,甚至她根本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种惩罚。 只区区三根细针,却像有千百头野兽一起咬在全身似的,从脚尖到头顶没有一处不疼。疼得难以言喻,偏偏却又叫不出声,而且连喘气都不能够,憋闷得胸口想要炸开一般。 会……死吗? 就这样疼死憋死吗? 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 佟秋水忍不住发抖,从来没想过死亡会降临得这样快。 今夜见到如瑾的那一刻,她已经知道此番不能善了。可为什么是这种死法?为什么不痛痛快快给她一刀! “呜——呜呜呜——” 里间传来佟太太急怒的呜咽。嘴被堵着,喊不出来,身子被按着,挣扎无力。没有门帘遮挡的里外间,什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女儿痉挛着倒在地上口歪眼斜,直将她急得发晕。 佟秋雁下意识望墙根缩,着实被妹妹的惨状吓得不轻。 祝氏陡然朝她看过来,眼锋如刀。 她两腿一软摔在地上。 祝氏不屑地扯了扯嘴角,让木云娘将佟秋水身上的针拔了出来。 许久,佟秋水才渐渐停止抽搐。 只是吐出口外的舌头一时不能完全收回去,说话含混不清。“给……个……痛快……”她想怒目,眼神却是涣散的。 祝氏道:“刚刚开始而已,受不住了吗?我后头备着好几样东西呢。今天不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你们三个,谁也别想走出这个门。” ------题外话------ nanxiaoshu,我的爱书人家,cndoll,zhuoyu1956,zmfzy1209,whx3900939,mayueyu2002,yihan25,15965905630,谢谢各位(*^__^*)今天就这些,去砍丧尸了,明天见~ 436 吐露实情 “下一个,谁来?” 木云娘又掏出一柄小刀,银亮银亮的刀身十分尖细,刃口带着血槽。 佟太太呜呜叫着往外挣,拼命想上前保护女儿。 祝氏道:“你急什么,总有轮到你的时候。”伸脚踢了踢佟秋水,“你是现在说,还是等我们料理了你母亲再说?” “……不许……不许动她!” 佟秋水全身瘫软在冰凉的地上,却极力往起挣扎,十分焦急。 “看来还算有点可取之处。”祝氏挥手叫来两个内侍,让他们把佟秋水拖到别的屋子去。 继而转向佟秋雁,“过来。” 佟秋雁身子一震,瑟缩着往后退,却被内侍一把拎出了里间,放到佟秋水刚刚躺过的地方。 祝氏扯出她嘴里塞的脏帕子,“现在轮到你交待了。” 佟秋雁抱着双臂缩成一团,带着哭腔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要我交待什么!你们这群……” 啪! 木云娘上前结结实实扇了她一个耳光。 佟秋雁被扇得在地上滚了一滚,贴到墙角才停住。木云娘追上去一脚踩在她胸口,将手中的小刀贴在她脸上。 “这样的刀见过么?为什么不是扁扁一片,却有两道凹痕?因为一刀扎下去,不必拔出,你的血就会顺着凹痕喷溅出来,百试不爽。要尝尝吗?” 祝氏接口道:“木妹子今天话有些多,快赶上我了。跟她费什么口舌,问一次不说,扎一刀,再不说,再一刀,事不过三,如果还是不说——少不得要送她上路。” “你们……要屈打成招?!” 祝氏目光冷冷迫着佟秋雁,“我哪有那个闲工夫打你!佟姨娘,你不说,自有你妹妹说。若是她先说了,你的性命我就收下了。早些交了差事我也好安眠去。” 佟秋雁脸色惨白。 佟太太在里间一直不停地挣扎着,呜咽着,头发衣服乱七八糟,哪里还像官太太的样子。 木云娘将刀刃按在佟秋雁脸上,加了些力,立刻引得她尖声喊叫起来。 “姨娘,最后一次机会。” 刀尖扎入皮肉,渗出两滴血珠儿。 “不要!不要!”佟秋雁身子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惊恐盯着木云娘尖叫,“别伤我的脸!别!我说,我什么都说!” “说吧。半句不实,我就切下去。” 木云娘的刀刃没有拿开,继续按在她脸上。佟秋雁拼命往墙上贴,结结巴巴往出吐字,“别切,别切,我这就说……我……我从哪开始说……” 紧张得神智都不大清楚了。 祝氏冷冷一哂。这时候还顾着自己容貌,也真是心智迥异。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许迟疑。”木云娘道。 “好!”佟秋雁答得异常爽快。 “园子里的砒石是谁埋的?” “是秋水!不是我!” “从什么时候开始埋的,埋了多久?” “夏天……不,春天?记不清了,很久很久……” 木云娘手上用力。 “真得记不清了!真的!信我啊!她前前后后埋了好几个月,因为身边总有人看着,不好下手。” “她想毒害谁?” “毒……”佟秋雁目光闪烁,木云娘皱了皱眉,吓得她立刻吐口,“毒蓝妃!秋水恨她,要毒死她,后来听说她怀了王爷的孩子……就,就加了量……” 祝氏恨声插言:“你们也想毒害王爷。” “没有!我从来没害过人,更不敢害王爷,那是要杀头的大罪!我没有!是秋水一意孤行不听我劝,是她做的!” “园子里花木果蔬都沾了毒,满府人都在吃用,你还说不敢害王爷?” 佟秋雁泪水决堤,“真得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我被禁足在小跨院里,一步都出不来,怎么会做这种事?是秋水,她私下里做了很久,我渐渐察觉不对叮问她,她才说出来,并且以死相逼不许我告诉别人。她是我妹妹,我舍不得她出事,况且当时已经埋下许多了,大家都吃了毒物,罪过已成,我声张出来怕连累全家受罪……就再三告诉她不要再做了,找机会悄悄把埋下的东西挖出来丢掉,把事情掩盖过去,反正……反正时日尚浅,应该也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可谁知道……她嘴上答应着我,私下里还在继续,等我再次发觉的时候已经是被遣出府之后了。当时蓝妃怀胎日久,用了那么多园子里的东西,就是立刻告诉她也于事无补,我急得几天几夜睡不好觉,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暗中问了许多大夫该怎么解毒,可是一时还没有问到……而且王府里又根本不可能让我进门,就算问到了也无法告知蓝妃怎么解毒……一来二去就……就拖到了现在……怎么样?蓝妃她没事吧?刚才看她气色还好,是不是没受毒物的影响?” 说到这里她突然喜极而泣,“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会没事的!谢天谢地太好了!那种石头埋在土里,没个三五年应该不会影响到花木,现在你们发现了,想必都已经把园子清理过了对不对?阿弥陀佛,总算没有酿成大错!” 接着又哀哀恳求。身子不敢动,怕脸被划伤,眼睛里却满是歉疚和殷切,“祝姑娘,木姑娘,你们都是好人,求求你们念在咱们曾经同住一个院子的情分,替我在蓝妃跟前说说情好不好?还有我妹妹,她……她只是性格偏执,一时想岔了走上歧路,言语上不饶人,可她心底并不坏。求你们留她一条命行不行,从此以后我带着她做姑子去,每日吃斋念佛给蓝妃和王爷祈福,对,还有他们的孩子!我一定教她痛改前非,后半生全都做善事赎清罪孽!” 佟太太在里屋都听呆了,早已忘了挣扎,双目睁得圆圆的,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木云娘嫌恶地转头:“祝姐姐,我不想听她废话了。” 佟秋雁闻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木云娘一错手就会要她的命。 祝氏盯着佟秋雁上下打量几遍,最终轻轻笑了一声,“原来佟姨娘口齿这般伶俐。只是不知道你妹妹交待的和你一不一样,万一要是有出入……我该信谁?” 佟秋雁面色挣扎,没有立刻接话。 祝氏又道:“蓝主子最近越发心慈,为了给腹中孩儿积福,连路上碰见个蚂蚁都要绕开走。你们犯下这种大罪,不死个人抵罪是不行了,真要饶了你们去,满府上下吃了园中瓜果的人可要心怀不满,难以服众。可看她方才的意思,似乎有网开一面的可能,只要将主谋拎出来治罪,你们母女三人也许不必全都伏诛。不过你们家那位官老爷铁定要官位不保是真的。现下情况就是这般,佟姨娘自己忖量着吧,或者继续隐瞒实情,或者一五一十仔细交待,如果你老实,或者被免罪的那个兴许是你。谁知道呢。” 十分明显的威胁加利诱,明显得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来背后的意思。 有可能是虚假套话的手段,事后仍会三人一起死吗? 当然非常可能。 而且是九成以上的可能。 但是关键就在于可能还有一线希望。 到底该怎样对待这一点点很可能虚无缥缈的希望? 木云娘收了刀站到一旁,佟秋雁却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身体紧紧贴在沾满灰尘的墙上,脸上每一块肉都在不受控制的痉挛。 不知是害怕,还是拿不定主意。 祝氏吩咐:“你去看看那边如何了?咱们可没有时间这样耗着。蓝主子那边还等着底下交差呢。” 木云娘应声而去。 佟秋雁目光闪了一下,显然非常紧张。 佟太太突然又开始激烈挣扎,喉咙里呜呜咽咽不停。“您有话想说?”祝氏让内侍给她扯了嘴里帕子。 “是我!是我教给她们做的,是我为了我家老爷的官位,逼女儿早点铲除蓝氏争宠,好让王爷扶她们爹爹一把。她们是被我逼的,根本不关她们的事!” 佟太太乍离束缚就一下子冲到了祝氏脚下,抱着她的腿叫嚷,“放她们走吧,都是我的错,我去见蓝妃认罪!” “母亲……” 佟秋雁在最初的惊讶过后,轻轻叫了一声。 祝氏看向她,等了许久,见她不说话,就问,“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是这样的!”佟太太急着接口。 佟秋雁怔怔眨了两下眼睛,没做声。 祝氏道:“就算是当娘的指使,府里也得有一个人动手才能做成。这个动手的是谁?佟姨娘一直禁足在跨院之内,想来,主谋是你母亲,动手是你妹妹,对吧?” “不!”佟秋雁下意识惊呼。 “那是什么?”祝氏追问。 “是……是秋水,和我母亲没关系,母亲全不知情!”佟秋雁虚弱贴在墙上,仿佛想找点依靠,“我……我方才都说了,是她做的。我劝她,她不听……” 房门应声而开,半夜的冷风随之卷进,木云娘押着佟秋水站在门口。 佟秋雁一惊。 佟秋水面如白纸,紧紧抿着嘴,目不转睛盯住姐姐。 “秋水……”佟秋雁嘴唇煽动了两下,身子微微发抖,在妹妹的逼视之下,神情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你……你不该做错事,连累母亲……” 佟太太大叫:“不!不是她!是我做的,一切都是我!是我买通府里下人做的,和她们谁都没关系!秋雁你不要胡乱说话,绝对不能被屈打成招啊!” 佟秋水慢慢闭上眼睛。 “母亲,别说了。” ------题外话------ tongsizhu,zhuoli,13625239656,李13711940869,57755775,yoyodong820,57755775,whx3900939,猫小q,basil,sqy2006,秦时明月1920,云似雪,谢谢姑娘们,群么(*^__^*) 437 恨意难消 一盏茶后,母女三人再次被带到了如瑾跟前。 这次她们没有再挣扎叫嚷,全都规规矩矩的,佟太太和佟秋雁跪着,佟秋水被折腾得身子虚弱却坚决不肯跪,木云娘要把她按倒,如瑾摆了摆手,由她去了。 佟太太将方才在杂物房交待的事情又复述一遍,一口咬定是自己买通王府下人做的,与两个女儿无干。 祝氏道:“佟太太一开始还说是自己逼女儿做的,一会又说是买通别人做的,您自个儿言语前后矛盾,却让我们信哪一样?” “是我买通下人做的!开始不想说,只是……怕那人报复。” 佟太太狠狠瞪了祝氏一眼,满面决然。 佟秋雁紧紧抓住母亲衣角,低垂着脑袋一言不发。佟秋水受了刑之后精神恹恹的,站着都有些勉强,但神色却是冷漠,仿佛眼前一切与她无关。 如瑾便问佟太太:“那么,您买通的是谁?” 佟太太飞快在堂上扫了一眼,发现如瑾跟前除了吉祥,只有秦氏和几个蓝府的下人,连吉祥也是蓝府出来的。 随即立刻指了身旁的祝氏:“是她!” 祝氏勃然变色,怒目而视,抬脚就踹她,“老老实实回话!” 佟太太躲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正中后腰,疼得整个身子弓成了虾米,滚倒在地的时候却还不忘继续力证,“就是她……一开始我不敢说买通的事,就是因为当时只有她和打手在屋里,我怕她杀人灭口!后来这位木姑娘回来我才敢说的……请蓝妃明察!” 祝氏想上去再补两脚,木云娘拉住她,“姐姐且慢,别中了她的奸计。” 佟太太口口声声嚷着杀人灭口,这边要是再踹,岂不正应了她的话。 祝氏随即反应过来,恨恨收了脚。 “听起来似乎在理。”如瑾望向佟秋雁,“你有什么要说的?” 佟秋雁眼神明暗不定,犹豫着,没有立时接话。 如瑾不等她,转向佟秋水,“你呢?” 佟秋水盯着如瑾默不作声,不屑地扯了扯嘴角。 如瑾微微扬脸,“秋水姐姐,莫让我小瞧你。” “不敢当!”一声久违的称呼,却让佟秋水听得一脸嫌弃,“蓝如瑾,这样很有意思么?你明知道不关我母亲的事,还要看着她跪在你面前哀哀乞怜,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不关你母亲的事,又关谁的事?”如瑾静静看着她,问,“你我之间走到杀与不杀这一步,你有什么想说的?” “蓝如瑾,不要再假惺惺了。你我之间走到哪一步,错不在我,而在你。我什么都不想说,你也不用再多言,技不如人败在你手上,我从今夜进来就没打算再活着出去!念着以往相识一场,我仔细提醒你一句——杀我可以,但是我母亲,最好你别动她一丝寒毛,不然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别怪我没告诉过你。” 佟秋水嗓子是哑的,因为身上疼痛未褪,说话颇费力气,深夜之中听起来阴测测的。 “秋水!你别乱说话,你快说不是你做的,快说啊!”佟太太在一旁发急。 佟秋水咳了几声,喘息着摇头:“母亲,别费力气,别让她小瞧咱们!就算无事她也不会放过我,何况当真有了把柄……女儿不孝,这回,要您白发送黑发了。” 她直直盯着如瑾,挤出一份幸灾乐祸的笑容来,“怎样?这些天私下都在传说,长平王府心狠手辣的妖妇动了胎气,大家笑话你杀孽过重,自作自受,你感觉如何?看你这脸色,是不是受了不少罪?孩子……还保得住吗?” 这次没等祝氏做什么,伺候在侧的碧桃当先上去结结实实甩了她一巴掌,“佟二小姐,做人别太黑心!我们姑娘与你多年的交情,和你推心置腹,比亲姐妹还亲,你也不怕天打雷劈!” “天打雷劈?”佟秋水呵呵地笑,“老天要是那么长眼,怎么不先把她给劈死?!” 碧桃这一巴掌着实不轻,将她打得身子一歪坐倒在地,索性她也不起来,就披散着头发抬起脸来冷笑。 “我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要处心积虑算计我,排挤我,最后生生把我撵出王府去,落一个不干不净的身子,一身不清不楚的臭名?!我不过就是进府做了婢妾而已,碍着她什么了?我没争宠,也没挤兑她,只在许许多多的女人里占了一个卑微的位置,连正经名分都没有,她为什么容不下我?为什么?” “她是高高在上的入碟侧妃,连王妃正室都要让着她,我呢,连姨娘都不是,甚至连你们这样的大丫鬟都能对我颐指气使,她到底为什么要作践我,挑唆王爷看不起我,避我如蛇蝎?从我踏进这座府门的时候开始,她就将我当成了非除掉不可的心头大患,你问问她,她何曾念过一点儿往日的交情?” “我跪在锦绣阁外冷风侵体的时候,她在哪里?” “我被西芙院的女人冷嘲热讽的时候,她在哪里?” “我久久不能见到王爷一面,连杂役贱婢都能给我白眼的时候,她在哪里?” “这样,还要和我谈什么情分,谈亲如姐妹?”佟秋水不停地笑,笑得被自己呛到也不顾,伏在地上咳嗽半晌,抬起头来继续道,“哦,对了,她是把我当成姐妹对待的,她家里那些亲姐姐亲妹妹,可不就是一个一个被她收拾掉的么。可叹我从前被猪油蒙了心,被她的笑面障了眼,和她那么要好,到头来却被她排挤,安排人监视,被禁足,被赶走,甚至她派人害我姐姐的命!” “蓝如瑾,你敢不敢看着我,敢不敢问心无愧与我对视?我现在告诉你,当日踏上车进入这座王府,是我一辈子做过的最蠢的一件事,却也是最明智的一件事——如果不进来,我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多年厚待的好友竟然是个佛口蛇心,容不得别人分半口羹的毒妇……你现在就要如愿了,蓝如瑾,我这个将要死掉的手下败将的眼睛,你敢看吗,看了之后你会不会夜夜不能安寝,噩梦缠身?蓝如瑾,要是你还有一点点良心,就告诉我一句实话!” 如瑾靠坐在宽大的扶手椅上,背后是软软的绣垫,温暖又舒适。一动不动听罢佟秋水慷慨陈词,看其满脸恨意对着她责骂数落,听到最后,她连手指尖都在发凉。 自从得知是谁埋下了毒石,她曾设想过无数画面,想着佟秋水会以什么样的姿态站在她面前说话。是抵死不认,还是一言不发,是扬着下巴高傲地不屑一顾,还是一脸冷漠地仿佛置身事外? 那都会是佟秋水。 可这个不是。 这个趴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瞪着充血双目尖声指责的人,不是佟秋水。 如果是佟秋雁,或者还可以相信,但秋水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如瑾的眉头越凝越紧,仔仔细细打量一丈之外那张熟悉的脸,越发觉得陌生。眉眼还是当初的眉眼,可是神情,动作,一点旧日的影子都没有了。 简直就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到底什么样的经历可以让一个人性情大变?久居深宫是有可能变化的,难道这方寸之地的王府也有那种力量吗? 如果当初,自己稍微主动一些,不放任她进府献身,或者长平王对那夜的自荐枕席视若无睹,佟秋水会不会还是原来的佟秋水? 前世她可是直到死都没低头的人啊! “呵呵,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敢回答我,是不是心中有鬼,做过亏心事怕半夜鬼敲门?” 佟秋水将如瑾的沉默当成心虚畏惧,一边猛烈咳嗽,一边扬声大笑,“蓝如瑾,你也有害怕的一天吗?你在宫门前杀了那么多人,很快就报应到孩子身上了,今天你再杀了我,日后会发生什么事呢?呵,此时此刻,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我死了做鬼,绝对不会去过奈何桥,绝对不喝孟婆汤。我要把你的好全部清楚记在心里,阿鼻地狱,黄泉幽冥,走到哪里我都会记得。在你午夜梦回的时候,也许,你会看到我。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我就是一阵吹熄灯火的冷风,一个跟在你背后的影子,一丝在你帐外响起的轻响……蓝如瑾,请好好地,好好地等着我回来吧。” 秦氏气得脸色发青,抖着手指向她,“你……你这……” 话未说话,气息就不稳了,捂着胸口发不出声音。 “母亲!”如瑾倏然起身,旁边吉祥吓一跳,赶紧上前扶住。 “太太!太太?”孙妈妈抱着秦氏急出汗来。 木云娘赶忙上前接过手,“我来。” 将秦氏扶在椅上稍稍放平身子,在脖颈两侧轻重不一的按了几下,低头听了听心跳,又按几下。 秦氏渐渐喘过气来,却软软靠在椅背上一时不能起身。 “没事,侯夫人是一时急怒攻心,气血激荡,过一会就好了。”木云娘小心翼翼服侍在一旁。 如瑾紧张等了一会,见母亲果然暂时无碍,略松了口气。 转过身来,冷冷盯住佟氏母女三人。 最后在她们神色各异的面上扫过,缓缓吩咐,“带下去罢。” 祝氏早就等不及了,招呼了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拖人。 佟太太和佟秋雁吓得大叫。 “你要做什么,我们是命官家眷,你不能随意处置!” “不是我,不是我!蓝妃你不要错杀好人……” 只有佟秋水目光阴寒,身子被拖出门口的时候死死盯了一眼如瑾,“动我母亲,你一定会后悔。” 祝氏一脚把她踹了出去。 “既然这么心疼你娘,刚才就别说那么多废话惹人生气。说你娘是你害死的一点都不冤,你是生恐她死得慢!” 佟秋雁被拖到院子里还在高喊:“别杀我!蓝妃开恩!我是无辜的,我愿意将功折罪!我还有事没禀报呢!蓝妃——” ------题外话------ basil,whx3900939,yoyodong820,mayu,yihan25,谢谢几位啦! 438 生而八苦 秦氏听着佟秋雁的喊声眉头紧锁,一时连身上难受都顾不得了。 “什么,她还有没交待的事情?!难道她们还做过其他对不起你的事?瑾儿,叫她回来,我要听一听她到底要说什么,除了这件,还有什么无耻阴毒的算计!可叹我们当年都瞎了眼睛,和这样一家人走动交好,引狼入室,养虎为患……” 又想起佟秋水临走时丢下的话,顿时惊疑不定,“她们难道还有后手?” 深深不放心。 如瑾扶了母亲在软榻上坐好,自己也歪在旁边,两人垫了柔软的大迎枕安顿下,劝导:“您就不用操心了,闹了大半夜,好生歇上一会。” 母亲这是关心则乱,急怒攻心,一时乱了方寸。 秦氏却念念不忘佟秋水的威胁,“她为什么不让你动她娘,有什么依仗么……” 如瑾叫人端热腾腾的宵夜上来,放在软榻的小矮桌上摆好,“她依仗的我都知道,没有任何好怕的。她姐姐要往出吐什么,也不值得我们亲自去听。来,吃些东西垫一垫,熬夜最容易饿。” 秦氏没有胃口,除了心疼女儿,气恨佟家人,更多的是自责懊悔,悔不该和佟家交往,连累女儿现而今受这样的大罪。可是见女儿殷勤招呼,又不忍拂了她意让她担心,于是待剧烈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就拿起汤羹,一点一点往嘴里送东西。 如瑾喝了半碗细粥,见母亲碗里东西只下去一层皮,吃得十分勉强,便停下说:“她们是何等样人,我们是何等样人,认真和她们生气岂不是自降身份。您堂堂的一等侯夫人,若是被几个不入流的东西气出好歹,传出去要让人当笑话了。” 接过漱盅清了清口,拿帕子点两下嘴角,又道,“不管从前怎样,事情过去了,你不必后悔什么。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人贪念总会遮蔽双眼,做出一些想想便觉可怕的事出来,可连一家子骨肉都能为几亩田产反目,何况我们与佟家本是普通的熟人同乡?神相麻衣也没本事看见谁便知他日后德行,决定和谁好不和谁好,何况我们呢。故人变心总是人之常情,不然佛家怎么会说人生而有八苦?生老病死还在其次,天注定,躲也躲不开,唯有那怨憎会、求不得,才是煎熬人身心的首当大恶。她们要自苦其身,您和我肉体凡胎,渡不得她们,也唯有按着冤有头债有主的俗人法子,该罚的罚,该送走的送走,了却这一段孽缘。” 送走,当然不是送到别处去,而是送上路的委婉说法。 秦氏心疼地看着女儿侃侃而谈,仿佛在议论别人家的事,内里却怎不知道她是单单为开解自己的歉疚?若她真能泰然处之地对待这件事,何必在对方吐口之后还听佟家二丫头说了那半日的疯话! “瑾儿,别说了,熬夜已然伤身,更不能多言伤气了。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很累了?快去床上睡一会,不必担心我,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和孩子。” “您也去睡吧。” 如瑾没和母亲客气。若在平日,这种情况下她定会让母亲留在自己房里,母女两个同榻而眠,彼此都是安慰。可今天长平王在家,母亲留在这里多有不便,于是仔细叮嘱孙妈妈等人好生服侍着,将母亲送出去了。 秦氏原本住在主屋西间,今夜得离开辰薇院暂居别处,出了院子她就问引路的王府内侍,“祝姑娘把人带到哪里去了?领我去瞧瞧。” 内侍是关亥的手下,哪有不知道自家私下那些手段的,怎敢领秦氏去看,惊出好歹来可担待不起。于是就装傻:“夫人说的是什么人?奴才刚换班到此,不知道祝姑娘带谁走了,要不……容奴才四下打听打听?” 今夜带佟家母女进王府本是秘事,秦氏哪敢让随便一个下人四处打听声张,赶紧作罢。一路回了暂居的院子,剩下自己人在跟前,秦氏憋着的怒恨才摆在脸上,闷闷坐在灯下,没心思上床安寝。 “我早就发誓要将毒害瑾儿的恶人千刀万剐,却没想到竟是她们!瑾儿让人带她们下去,是处置了么?不亲眼看着,我总不能安心。” 孙妈妈忙劝:“姑娘说得对,您何必自降身份让她们脏了眼睛和手?打发倒夜香的奴才去处置都是高抬了她们。”好说歹说劝着秦氏去床上躺了,自己亲自陪在一边值夜。 去倒茶回来的碧桃进屋看见孙妈妈摆手噤声,秦氏一脸疲惫躺着却毫无睡意,于是轻手轻脚熄掉一盏大灯,关门退了出去。 到外间低头沉思一会,最终微微叹口气,转身走开。 …… 长平王回府时已经过了丑末,还没进辰薇院就被告知了佟家事,顿时沉着脸驻足。 “人呢?” 闻讯而来的祝氏和木云娘匆匆赶到,跪下去磕头,“按蓝主子的意思,稍后就去她们家里放把火,做一个夜间遭劫的样子。” “怎么处置?” “盗贼深夜入户,劫财害命,将一家人全都砍了。”抬眼看见微光之下长平王脸色暗沉如墨,想了想,紧跟着补充,“京兆府捕快上门会发现佟家女儿身中数刀而亡,佟太太葬身火海,满院仆妇无一活口……” “岂非太便宜了。” “……” 祝氏不敢接话了。 后头木云娘细声插言道:“仵作若是验尸,会发现佟家两位小姐生前都遭过凌辱,而且不止一人。随后佟家老爷千里之外闻讯,急怒吐血而亡,身边妾室带儿女扶柩回乡,不幸路遇盗匪,全都葬身荒野。” 这是要灭门呢。 长平王淡淡盯她一眼,“要赶尽杀绝,手段别这么恶心。难道还要本王教你们行事。” 抬头看看偏西的星辰,转身大步朝辰薇院走去。扔下一句话,“人死灯灭,怎如活着受罪好。” …… 屋中灯火未灭,如瑾靠在榻上闭目假寐,等待出去许久的长平王回府。 比之佟家人的言行,还是长平王的安危更让她牵肠挂肚。 他此番回京是暗中行事,出去这么久,也不知在忙什么,会不会有危险?如果被人知道他离开大军只身进城,恐怕会有蠢蠢欲动的人要放开胆子赌一把生死吧? 他今日在内府并没有隐瞒行藏,虽说整个王府现在已被经营得铁桶一般,里里外外都换了自己人,但防患未然,还是要小心再小心。 张六娘的几个陪嫁还在,后院也还有未曾遣尽的有来历的姬妾外仆,虽然都在紧密控制之下,但还是速速清理干净吧,也不必顾忌这些人来处主子的感受了。平日里用他们障眼,可现在天下正乱,微末伎俩不用再管,唯有真刀真枪才能论出胜负来。 这些日子被毒物所扰,精神减了许多,一时倒忘了清理这些人。 想到这里,她想立刻吩咐下去,免得夜长梦多。可刚刚张眼,却看见长平王不知何时坐在榻边,正默默看着她。 “阿宙……”如瑾忙往起坐,却被按住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一会,见你凝眉想事情,没打扰你。” 如瑾发现眼前之人笑容如常,一点儿也不像知道府里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可王府下人怎会不早早把事情告诉他?他是不想主动提起此事,怕惹她烦心吧? 她也不想提。 并不是逃避什么,而是,时间太短了。 他很快要走,难得的相处时光,用不值得的人事浪费彼此时间,岂不愚蠢。 “去床上躺一会吧,我陪你。” 她知道他需要休息,见他眼里有血丝,觉得心疼,主动拉着他往拔步床里去。 长平王眯了眯眼,似乎很是享受,“美人投怀送抱,本王有些吃不消啊。” 两个人并肩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新晒过的被褥有淡淡的天然香气,让人忍不住想陷进去,再陷进去。 如瑾将手指穿过长平王的,和他紧扣在一起。 “睡一会,你不能这样熬坏身子。” 长平王却不肯闭眼睛,“马上有的是工夫睡觉。” 骑马怎么睡,可真是瞎说! 他却一本正经:“是真的,不信你去问唐允他们,谁没有马上安眠的本事。” 如瑾心里难受。这种本事是怎么磨练出来的,要受多少苦?她将身子往过贴了贴,侧过头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肚子还疼吗?”他将手搭在她腹部。 她摇头。 他就贴过来吻她。 “别担心,外头虽然累些,但都在我预料之内,也在掌控之中。越乱,定得越快。安心在家等我就是了。” 他的吻深深浅浅覆下来,如瑾很累很乏,但是依然热情回应他。 两人在枕畔衾里缠绵许久,都觉得相聚太短,分离太长。 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 他自责一时疏忽让人害了她。 拥抱和亲昵就越发难舍难分。直到窗外轻声响起内侍的提醒,“主子,该起了。” 长平王埋首在如瑾的脖颈之间,静了一会才慢慢抬头。 “走吧,路上小心。” 如瑾先开口。滴漏的水痕刚刚浸到寅正,外面天还黑着,她忍住眼泪催他快走。走得越晚,追上军队的时候越长,他在路上就越危险。 “嗯。等我。” 长平王用力抱一抱她,翻身起来飞快换了衣服。 这一次里头是贴身软甲,外面罩了夜行的劲装,看样子是要趁夜色潜出城去。 “最近京里会有些忙乱,你不必管,在家仔细把毒清干净了再说。有人找麻烦就让陈刚去处置,昨晚我交待过他,这个人尽可放心用。” 如瑾亲眼看着他扎束衣服,才知道他原来浑身上下都放着武器,精悍短小,防不胜防。 “你千万小心!” 她一路将他送到门口,两个人紧紧抱了一会,他才带人隐入夜色之中。 如瑾在门外站了好大一会,直到打了两个喷嚏,才惊觉此时正是夜里最冷的时候,怕伤了孩子,忙转身回房。 却是一点睡意也无。 遂命人叫了祝氏来,问起佟家三人。 祝氏道:“都处置了。天一亮京兆府和兵马司就会有人去她们在京都的住处。” 如瑾沉默半晌,摆了摆手,“去吧。把府里清一清,吩咐下去,从今日起到王爷回来,没有信牌的人一律不许出门。谁有一点反常举动,立刻拖了来见我。” ------题外话------ yihan25,whx3900939,zhuoyu1956,非常感谢几位!性急的姑娘切莫激动,心平气和有益健康哦,慢慢看后续嘛~ 439 卫所新人 长平王府立刻实行了封闭门户。 这要在平日算是大事,会引得外人纷纷猜测,宫里也会有人前来过问。堂堂皇子府上怎可不让人进出,那一定是朝中或国中有变,弄不好要涉及权力更替的。 可现而今,几处都在打仗,满天下人心惶惶,京都里头好多贵门大户都减少了外出走动,因此这节骨眼上施行闭门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何况王侧妃前些日子还动了胎气,疑似有人谋害。 那么关门闭户防小人,更是顺理成章。 于是为了掩盖长平王回家的举动,并没有在京都引起轩然大波。这是后话。 而当天早晨,依命和全府的人吩咐下闭门之事,祝氏将派出去料理佟家母女的人私底叫去问话。 “如何?” “我们看着大火烧起来,一时半会熄不了才回来的。那里三个丫鬟两个婆子并两个门房兼车夫,一个活口没留。佟林氏之前已经神志不清,放在起火的正屋里烧了半日。两个丫头都在去卫所教坊司的路上,有稳妥的兄弟带着,不会有差池。” 卫所教坊司,名头上好听罢了,其实是隶属于教坊司的大营妓院。 而各地卫所、军镇的大营妓院又和市井之中的教坊司官家妓院不同,那是给五大三粗的军汉们用的,哪里像官家妓院一样文人墨客云集,达官显贵时有涉足?一年到头也不会见到一个握笔的,全是整日刀枪棍棒不离身的粗俗武夫。 陷在那里,是所有犯官家眷的噩梦。 有的不甘受辱的烈性女子,进去第一天就会自尽。 也不知佟家两位小姐能支撑几天。 祝氏寒着脸叮嘱:“一定安安全全将她们送到,若是死了或逃了,办差的人也不必回来了,懂么?” “明白!” “王爷不许她们轻易赴死,让办差的兄弟在那边多留几日,仔细看清楚了再回来禀报。” “是。” 祝氏又道:“蓝主子那边安胎要紧,这些微末小事就不必打扰她知道了。” “是。” 隔了没几日,派去卫所办差的人通过私下渠道送回口信来,将那边的情况如实禀报。 “……据说,那个大营原有的军妓上个月闹风寒死了一半,还有一些未去病根不能伺候,营里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她们去了正好补缺。因是新去的,大家图新鲜都愿意去捧场。小佟姑娘每日都法子寻死,撞墙上吊咬舌闹得烦了,领头的老妈子怕一时看不住被她闹出事来,把她绑在床上,每日给她喂些汤水饭食吊命。佟姨娘倒是没大折腾,但是精神不大好,总是说胡话。” “说什么胡话?” “总是对着屋顶和墙说话,口里叫的是‘寒哥儿’,听起来像是人名。” 祝氏皱眉想了想,没个要领,让木云娘翻了记录佟家事的册子出来。 “寒哥儿,寒哥儿……是函哥儿吧!” 翻到一页,上头写着佟秋雁在青州时定亲的人家,未婚夫婿小名就叫函哥儿。 祝氏嗤笑:“好好的婚事不认,偏要大老远跟着王爷回来,现在倒想起什么寒哥儿热哥儿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木云娘道:“她从一开始跟了王爷就没安好心,随身行囊里带着砒石,是准备进府来步步为营谋害谁呢!便是没有蓝主子,也终究要有人着了她的道。此人之心毒可见一斑。” “都怪我们没仔细查清楚,竟忽略了那么毒的东西。” 自从此事曝出,当日在佟秋雁进府后负责检查她行囊的一个姬妾已经被遣去府外田庄了,因着父兄的功劳并没有问她的罪,只是她自己在庄子里要有些难捱的白眼。 木云娘道:“……这也不能怪谁,谁想到她会把毒石涂了粉彩画满经文当作辟邪的东西,而且还大明大摆放在每天开启的衣箱里,甚至她那些日子抄经文讨好陈嫔娘娘,竟把那东西当作镇纸摆在人前。我们是灯下黑,别处查得细致,却忽略了明面!” 祝氏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要不是那日咬牙彻查全府,从收拢佟家姐妹遗落旧物的杂物房里找到了一块未曾用尽的砒石,发现那熏染处理的手法和园子里埋的碎石一模一样,她们这些人还都蒙在鼓里,以为撵走了两个祸害就心眼清静了呢! 却险些被两姐妹连累得被王爷赶出府。 总算是在王爷在家的时候查出了收尾,不然她们现在不知道会在何处。便是留下了,也带着将功折罪的意思,再不能出一点差池。 事情一经查实,当时在佟家姐妹身边伺候过的所有仆妇无论远近,全都被撵出了王府,到田庄做苦役去了。 若不是如瑾下令不许伤她们性命,按老规矩,犯了这样的大纰漏,那些人全都要处置掉。 就连祝氏自己和木云娘两个都要问罪,虽不至死,却是交待了后半生。 王府私下的规矩向来如此,为的就是不能有一丝差池,否则很可能由一件小事惹来灭顶之灾,祝氏等人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就算当日被长平王不顾往日功劳立时要赶走,她们也未曾怨恨半毫。 若不严苛至此,长平王府兴许早就不在了。 祝氏只恨佟家两个祸害从进府前就没安好心。 到最后为了谋害如瑾,竟然连满府上下的性命也不顾了。接下来弄得大家都要喝一阵子解毒汤,真是没来由的无妄之灾! 所以她再三叮嘱卫所办差的:“不耗到油尽灯枯,绝不许她们死掉!” …… 长平王走了之后,如瑾睡了大半天,才将熬夜所积累的疲乏减轻些许,身上却还是不舒服。 凌慎之进来问诊,见她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对长平王的不满就又多了几分。 “今日疼得厉害么?” 如瑾摇头。凌慎之说:“一丝疼痛也要说出来,方便增减药量。” “嗯。” “今日该行针了,可是你昨晚熬夜恐怕会受不住,明日再说。今天要早睡早起,赶紧将身子调理起来。” 在同一方天地里相处日久,如瑾发现凌慎之并不像以前印象中那样洒脱,叮嘱起病人来反而有些婆妈,每日被他事无巨细地念叨,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她就笑了笑。 凌慎之眸中有无奈一闪而过,收了药箱本该走了,却又留了一会,最后说,“那天他走之前去找我说了几句话,顺便,我给他看了看。你放心,他身子好得很,些许毒素也伤不了他。我给了他两样解毒方子,身边伺候的自会料理他周全。” 如瑾连忙郑重道谢。 凌慎之告辞离去。 祝氏前来,将府里头清理的结果告诉如瑾知道: “前头的藤萝她们加上后头几个,一共二十一名,八个以前有错的就地处置了,其余人全都挪到了后面独院里,每日有专人送吃喝。” 如瑾点了点头,和她说辛苦。 祝氏忙道“不敢”。 又问罗姨娘那边怎么办,如瑾道:“她在府里时日不短了,还算安分,现下不用处置她,一切等日后大局定了再给她安排去处。” 私下里祝氏就和木云娘念叨,“蓝主子还是心慈手软。若是王爷,这些人前前后后必要不留痕迹死个干净,罗姨娘也不会留下。” 木云娘道:“不留后患和不伤及无辜难以两全,但既然王爷让我们跟着蓝主子,我们就听她的。只是……不知道如此下去,王爷和蓝主子做事总有出入,我们效忠蓝主子会不会拂逆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隐隐觉得,蓝主子似乎不大适合站在王爷身边。若是日后王爷荣登九五,蓝主子要怎么掌管后宫……” “这些话也是你我该说的?” 祝氏赶紧提醒,两人齐齐噤声。 …… 如瑾在家除了养身子,就是等着永安王谋反查案的结果,以及关心西北军报。 每日都会有加急消息从西北边镇传到兵部,魏地的来犯敌军正到处攻城掠地,烧杀抢掠,但是并没有长平王的只言片语。 唐允这头起先还有暗线消息传来,但几日之后,这些消息也不及时了。如瑾忖度着长平王大概是深入西北,一时不易联络。心里这样安慰自己,却是忍不住日夜担忧。 这天夜里被噩梦惊醒,睁着眼直到天亮。 梦里长平王浑身是血,在一处陌生的地方越来越远,惊得如瑾半日都没回过神来。 早晨凌慎之进来看见她脸色,又絮絮叮嘱半日,如瑾却只是心不在焉。 直到祝氏来报京兆府府尹的官印被挂了。 如瑾这才回神问府丞江汶,也就是江五的爹,“……把衙门里料理得如何?” “江府丞特意托人捎话过来,感谢主子您扶他这一把,说以后一定更加勤勉办差,还说等您允许外客上门了,就让江太太领了五小姐过来看您。五小姐整日在家念着您呢。” 如瑾不由想起江五在家百无聊赖蔫头耷脑的样子,唇角弯了弯。 自从淮南和西北相继起了战事,京里不太平,几个人合开的相宜斋生意受了影响,如瑾自有别事要忙,江五的乐子大部分可都在那里,铺子一不景气,家里又拘着她怕出门有危险,不用想都能知道她憋成什么样子。 “让她父亲好好做事吧,以后没了阻碍越发得心应手,只要肯勤勉,稳住京都不出乱子,王爷回京之后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因为佟家院落起了大火,又是闹贼又是人命的,两个被盗贼掳走的女子还和王府有牵连,京兆府和兵马司都把此事当成大案来办。 如瑾让唐允他们暗中扶了一把,帮着江府丞借机将府尹整倒了。 这府尹与长平王府走得不近,反而和朝中几个心思难料的老臣瓜葛着,正好一举拿了,省得他总碍着江府丞给王府办事。 ------题外话------ 何家欢乐,紫色x糖果,leiboo,世界尽头的风景,whx3900939,sherrychen04 440 意料之中 长平王走后第七日,祝氏带了一份西北军报的抄录进来回事。 “袁家那位军将在抵御魏地进犯的一次战事中表现不俗,不但阻击了敌人,还带队反过去追出了几百里,以三百人的小队击溃魏军左翼的一个小旗——他们的小旗可不比咱们的只有十个人,而是上千人的大队伍,相当于咱们的千总了。虽然魏小旗逃兵不够千,可袁军将也是追剿两三倍于自己的敌人,杀敌过半,回来后还带了许多魏地军马,算是大功一件。兵部已经发了嘉奖令下去,升任袁军将为正六品昭信校尉,快马送去边镇了。” 一个六品的军将,在普通百姓眼中算是大官,但对于长平王府来说还真不算什么,如瑾之所以让底下特意把袁家这位军将的消息报上来,原因无他,只是因为这位军将的母亲,和佟家太太是表姐妹。 佟太太离青州来京,有大半时间借住在袁家,后来才搬出去另外赁院子单住的。 佟秋水临走前的威胁,不过就仗着这一点,认为如瑾不敢在西北有敌的时候处置将官亲眷,动摇了人心从而影响战事,最后将远在辽镇征讨的长平王拖入险境。 就连佟秋雁最后吐口的所谓“其他要事”,最关键的也不过就是这一条,期待如瑾能有所顾忌。 佟袁两家走动频繁,佟太守这个善于钻营的人还特意犯了文官武将来往密切的忌讳,屡次给袁军将送信拉关系。信件倒是没什么要紧内容,暗中都被长平王府底下专盯官吏的庄头毛旺经了手,不过是些家长里短。可毕竟,有信件,有走动,就是一层关系。 眼前战事吃紧,处理了佟家,袁家军将不要心中有想头才好。 长平王老早就盯上这个人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如瑾知道他在等这位年轻将领一步步长成。 “佟太守那边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刚问完,如瑾想起现在已经不能再叫佟太守,而是应该称呼佟知府了。官阶是升了,可是在穷乡僻壤的地方当知府,要比青州做太守可怜得多。 祝氏道:“佟密勾连淮南叛军逆贼,证据确凿,正在押解回京的途中。” 她恨极佟家姐妹,不肯称呼他们父亲的官职,总是直呼名姓。佟密字茂丰号“仰德先生”,祝氏叫了好几次“缺德先生”。 而所谓勾结反贼的证据,也是如瑾授意毛旺安排的。 王府底下这些人要想祸害一个小小地方官,实在是有层出不穷的花样。 如瑾点了点头,吩咐道:“既如此就不必管他了,或押回来问罪问斩,或不堪流离病故在半路上,都是他该得的。” 只要佟知府不在人世而已。 至于以什么方式故去,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如瑾对佟知府不是厌恶一天两天了,自从他煽动蓝泽捕风捉影告发晋王“立大功”,如瑾就想好好收拾他一番。只是碍着佟家二小姐秋水的面子,勉强将这份厌恶压了下去。 及至佟秋水进王府,佟知府却脚踩两只船暗中勾搭太子的关系,又不断和蓝泽走动来往,如瑾对他的厌恶就到了极点。 现在,索性一了百了。 “告诉毛庄头的人,袁校尉那边最近仔细一些,战事吃紧,佟家刚刚落难,他那边不要出了岔子。” 静了一会,心里又升起另个念头。 “如果那位袁姓军将心有疑窦,对佟家事胡乱揣测,有了别的想法而不肯一心战事……这样的话,也由此能看出这个人的心性。” 若不是西北战事关乎长平王性命和心血,如瑾倒是愿意将此事当作帮忙验看袁军将品质的凭依。 只是那边战事却是不容有差池的。 这验看不合时机。 也唯有暗暗祈祷长平王没有看走眼,那人是能够分清楚是非的。 祝氏闻言,却想起长平王那日临走时的交待—— “将那佟家给本王一窝端掉!不许漏了一个。” “王爷,袁家那边……” “倘若那小子会因为表亲之事心境动摇,也不值得为本王所用。” 没想到蓝主子却和王爷想到一块去了。 祝氏想起木云娘私下里的担心,顿时觉得她也许多虑了。 主仆两个在这里商议事情,吴竹春匆匆而来,隔着内室帘子求见。自从险些被长平王撵出去,事情查清后如瑾又把她们调回来,这丫鬟做事越发谨慎,连回禀都小心翼翼,要在以前,如瑾和祝氏在屋里说话她是不会回避的。 如瑾叫她进来,“什么事?” “主子,皇上不行了!” 吴竹春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 祝氏上前:“怎么回事,你仔细说,不许惊了主子。” 吴竹春告了一声罪,连忙细细回禀原委。 “前日各司刚把永安王爷妄图谋反篡位的事情审理清楚,紧接着连夜给涉案之人敲定罪名,八名三品以上官员被拟定炒家斩首,亲族没籍流放,另有十七人问斩,二十四人革职,行文一发,不日就要拿办……” “这些大家都知道,不用说了,直说皇上是怎么回事。” “是永安王。不知谁将审理定罪的结果透露给了他,当晚宗亲府的内侍和护卫一时疏忽,竟被他走脱了!” 祝氏一惊:“怎会!那里还有我们的人盯着呢。” 如瑾倒是没惊讶,只问:“他走脱之后去了哪里?” “正是这个令人吃惊。”吴竹春肃容道,“永安王逃出禁制后没回自家,没寻处隐匿,更没出京逃遁,竟然乔装进了皇宫,一路摸到了皇上寝殿!夜深人静,值夜的宫人大半都在偷懒打盹,他……对皇上下了手……” 祝氏眉头紧锁。 如瑾问:“然后呢?” “然后皇上昏迷之中惊叫呼痛,惊动了值夜的,大家合力把永安王拿住了。只是皇上身中数刀,失血过多,太医们说恐怕是……凶多吉少。” 原来是这样。 “他还能挺住多久?” 吴竹春道:“张德公公私下告诉说,他悄悄背着人问过太医院的医正陆雅,陆医正言辞谨慎,可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都是说,皇上大概最多只能撑过今日。若是一个不慎,随时有可能殡天。” 如瑾神色淡淡的听着,自己也为自己的心平气和而感到惊讶。 从什么时候起,那个人的生死已经挑动不起她心底一丝波澜了?她突然想起当日那人从暗格之中走出,她也不过是愤怒生气,却并不是多么恨之入骨。 他早就从她的生命里满满褪净了颜色。 成了一层风一吹就消失的浮灰。 “永安王现在哪里?” “回主子,在宫里的刑房,张德公公手底下的人看着,他逃不走也死不掉。” 如瑾道:“他既然敢进宫行刺,就是抱了不逃的决心,生死也置之度外了,大约不会让张公公为难。” 当一个人彻底绝望,发觉一生所营连镜花水月都算不上,不过是一场天大的笑话,那么的确是有可能做出非常疯狂的事情。 何况弑父杀君这种事,对永安王来说本也不算疯狂,他老早就筹谋着篡位了。 “咱们进宫看看吧。皇上要殡天,总得去送一送。” 如瑾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叫人进来服侍梳妆换衣。吴竹春赶紧扶着她,颇有顾虑,“主子……您的身子经不得劳累,要么还是留在家里吧?奴婢随时把宫里消息给您报进来听。” 祝氏也道:“老人常说怀了身子的人尽量不要去忌讳的地方,皇上若是真的……莫惊了孩子才好。” 如瑾坐到梳妆台前将铜镜翻开,细看自己映在镜子里的眉眼。 容颜依旧,前世今生,换的不过是一颗心。 “替我梳头吧。没什么可忌讳的。”她将手轻轻抚上高高隆起的肚子,“当日宫门前那么大的血腥都见了,去看一个垂死之人而已,他们哪里会受惊吓。” 这是她和阿宙的孩子,才不是经不得一点风浪的弱苗苗。 祝氏和吴竹春对视一眼,只得从了如瑾的吩咐。两人都对如瑾听闻皇帝噩耗的平静感到有些奇怪,一国之君若是驾崩实乃大事,在平静时节都会因皇权更替而波谲云诡,弄不好就要动刀兵,大换血,何况是如今到处烽烟的局面? 主子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 她们却是不知道,如瑾并非不着急,只是明白着急也没用罢了。 长平王那一日的话回响在耳边,“越乱,定得越快。” 她得稳稳当当地面对,稳稳当当地处理事情,稳稳当当等他回来。 着急心慌有什么用? 何况,何况永安王的意外之举其实早已在意料之内了。 长平王归家那天半夜不归,其中一件事就是暗暗去见了永安王,兄弟两个到底说了什么他并没有告诉如瑾,只是说,六哥要是做什么,由他去。 巴不得永安王赶紧疯狂一些,好早点将其打个万劫不复。 宗亲府关永安王关了这么久,一点乱子没出,连永安王想寻死都不能得偿所愿,怎么就会平白无故的“一时疏忽”被他逃走?皇宫是那么好进的吗,皇帝寝殿是随便谁都能潜入的吗?值夜的无一不是张德嫡系,哪个敢“偷懒打盹”。 长平王既然放任永安王进去弑父,大概就已经布置好了后头的应对吧。 如瑾相信他应该有所布置。 只是乱局之中变数颇多,她得进宫去,仔细盯紧了一切,别出其他岔子。 ------题外话------ xiaying1970,madmei,弥丛,yihan25,whx3900939,xing010,tongsizhu,cjhmmfl,57755775,谢谢你们的爱(*^__^*) 441 行将就木 皇帝寝殿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宫里大大小小的嫔妃全都挤在偏厅里,或者面带忧色,或者低声饮泣,连几个久病不见人的宫妃都来了,满室气氛压抑。 对于她们来说,皇帝若是不在了,她们就再也别想有好日子过。从花团锦秀的宫殿搬进太妃太嫔们所住的偏僻房舍去,再不会有各房各所的宫人们讨好巴结,再不能穿花红柳绿的漂亮衣服,想吃什么了,也不会有御膳房的好厨子特意加灶开火。 甚至位分太低微的人,若无所出,连太嫔居所都进不去,全都要统统撵出宫廷,到皇家寺院里去守着青灯古佛,带发修行。 皇帝在的时候,便是不受宠,便是旧病缠身,便是不断被人算计陷害,日子总是有个盼头的,鸡毛蒜皮的琐碎人事也会让日子不是那么无聊。可一旦皇帝殡天,这辈子就算是走到了尽头。死水一般的孀居岁月里,花开花落都是多余。 如瑾被侍女扶着慢慢走进正厅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偏厅里愁云惨雾的众人。 有许多熟悉的面孔。 前世她和她们一起居住深宫,被一个男人的喜怒左右着起落生死,最终她含恨而终,她们继续各过各的日子。 可是这一世却完全不同了。 她和她们,早就生活在两方天地。 有许多目光朝她望来。冷漠,嫉妒,讨好,羡慕……她因为身在长平王府而比她们多了一丝来日的希望,也因为身怀皇孙而越发贵不可言。 若不是外面几处都在动荡,她越发要被人人艳羡。 “瑾儿,你来了。”陈嫔越众而出,过来接住如瑾。 如瑾行礼不便,朝婆婆微微欠了欠身。 陈嫔关心她中毒之事,“……我都听说了。现在如何?身上还难受么?其实你今日不必来。” “您只管放心,没事的。” 静妃也走了过来,满面关切,“那日你发作在我宫里,真是吓坏了我!这些日子你不知我多担心,可算见着你好端端出门了,谢天谢地!” “已经好多了,多谢娘娘挂怀。” 如瑾敷衍一句,问起皇上,“……情况如何?” 静妃就抬起帕子擦眼角,朝寝殿方向努努嘴,低声道,“谁知道呢……几位长公主都在里面,我许久没进去看了,并不清楚。” 如瑾微微惊讶。皇帝弥留之际,自比副后的静妃怎么不守在床边? 继而转念一想也就释然,长公主们在里头,大概是熙和不许宫妃们靠近罢。 她也不想去凑热闹,此次进宫又不是为了探病,就扶着陈嫔往后头的隔间去,“娘娘且去歇歇,一会再过来服侍吧,别熬坏身子。” 陈嫔也想仔细问问如瑾的身体,于是点头答应。 谁想内殿里却出来熙和的侍女,“是长平王侧妃来了么?我们公主请您过去说话。” 静妃眼底闪过恨意。 熙和这是明显不把她放在眼里。皇上重病,正经的宫妃不让近前,反而叫进去连儿媳妇都算不上的一个小侧妃! 她执掌后宫这么多天了,身份地位与当日皇后相差无几,不过是少个名分,若然皇帝还能撑上一年半载……也许她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可现在什么都晚了!皇帝若是一死,她算什么?稚子年幼,无力支撑局面,只能在哥哥的慈悲之下多活一天算一天,她不会再有任何希望,甚至性命都要攥在别人手里。反而是那卑微的侧妃蓝氏,会一下子母凭子贵入主后宫,即便当不成中宫之主,最差也会是个正二品妃。 所以熙和才要看不起她而抬举蓝氏吧! 静妃越想越觉前途灰暗,意恨难平。 陈嫔和如瑾却没在乎她的想法,陈嫔道:“长公主要你去,你就进去看看。”又特意叮嘱,“皇上受贼人所害,龙威有损,你远远儿地看一眼就好,莫惊了胎儿。” 如瑾谢过陈嫔的提醒,“您放心。”由侍女搀扶着,慢慢走进了内殿。 陈嫔这才转头朝静妃道:“娘娘,我们过去吧?大家心里都不安宁,离不开您的安抚。”指了指妃嫔聚集的偏厅。 静妃点了点头,依言回去,却意有所指地说道:“我人微言轻,年岁又小,其实并不能安抚什么,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和大家一样着急罢了。” 陈嫔面色平静,什么也没说。 如瑾走进内殿,就看见熙和几位长公主坐在地下两溜软椅上,都是面色沉重,有两位还哭得眼睛像桃子。 她走上前要行李问好,熙和忙让侍女拦了,问:“身上如何了?” “已经好了许多,多谢您老人家屡次打发人给妾身送药送东西,妾身感激不尽。” “些许东西值什么,只要你能顺利安胎养身就好。” 长公主们都坐在屋子这头,另一头的幔帐低垂在地,隐约可见龙床上浅浅的人影,以及床前跪着伺候的太医和宫人。如瑾只用余光瞄了一眼,并没往那头看。 熙和长公主沉声道:“皇上这回恐怕是……”下头的话没有说,可在场谁都明白。 “眼下国内战事四起,人心不稳,老六真是挑了一个好时候。” 如瑾低低垂着眼睛,心里却在纳闷,面对一向与自己亲厚的弟弟的死,熙和为什么语气里没有太多悲痛?反而似乎和永安王生气更多些。 于是又想到皇帝“病重”以来的这些日子,熙和长公主除了那日在她登门拜访时言语有些不满之外,也并没有过多计较。但是皇帝病得那么蹊跷,满朝私下都有各种议论,熙和为什么不问不查?这几个月就连皇帝的病床前也没来过几次。 如瑾对此已经疑惑有些日子了。 今天,终于有些确定,熙和大概是真不关心皇帝的死活。 为什么? 她是皇帝最看重的姐姐,享受优渥厚待这么多年,尊贵无比,就算对皇帝没有一点骨肉情谊,难道不知感恩么? 疑虑之时,龙床前的医正陆雅悄悄退出了帐外,来到熙和跟前躬身回禀,“臣……无能……” 熙和目光一紧:“怎么?皇上他……” “没没没,殿下莫要误会……”陆医正擦了擦额头冷汗,“是皇上的脉搏越来越弱了,恐怕已经……” 再详细的话他不敢细说,可大家都明白,皇帝这是油尽灯枯了。 重病这么久,此番又被永安王刺了好些伤口,能撑住才奇怪。 其他几位长公主闻言立刻抽泣起来,熙和也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重重叹口气,“蓝侧妃,你过来。” 如瑾走到她身边,意外发现她眼圈都没红,何来眼泪。 “长公主……” “lance非,你怀着皇孙,就让皇帝见一见孙儿吧。他一生子嗣单薄,临到此时,连一个服侍在跟前的骨肉都没有。你家老七不能回来,你就代他最后尽一尽孝。” 如瑾终于明白熙和叫自己进屋的原因。 可是,她腹中的孩子怎及能说会动的直系骨肉?十皇子和泽福等几位公主都在宫里,按理也该请他们来才对。先子后孙,这才是规矩。 但熙和这么说了,如瑾也只得听命,于是慢慢走到幔帐跟前。却再没往里走,她不想做什么“尽孝”的事情。 幔帐被陆医正出来时掀开了半边,如瑾可以清清楚楚看见龙床上躺着的人。 金色绣被遮挡了他的身体,只有一张瘦骨嶙峋的脸露在被外,眼窝塌陷,面色灰白。 两世为人,她也没见过皇帝这么枯槁的样子。 作为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他从来都是威严的,光芒万丈的,随时准备降下雷霆或赐给谁一点雨露之恩,总是掌握着至高权柄,让所有人在他脚下俯首帖耳,不得违逆。 何曾如此狼狈过? 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让人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 他脸上还有一道不浅的伤痕,大概是永安王的杰作,现下厚厚敷着一层药粉,看上去有些恶心。 也不知被子掩盖的身体上还有多少伤口,听说,至少十几刀呢! 前世他赐她死,今生她看着他死。 如瑾静静看着这个人。 脑海里是前世今生一段又一段的画面,走马灯一样飞速闪过。血腥的,不甘的,怨恨的,都会随着这个人的死亡彻底变成过往了。 她曾觉得他恶心至极。 可此时此刻,连那份恶心也欠奉,她对他毫无一丝情绪波动了。 人死灯灭,比起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他又算得了什么?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死于她和她的男人之手。这算是一种变相的报仇吗?她不知道,也懒得去想清楚。 因为全都无关紧要了。 她正活着拥有一切,而他就要死掉失去一切了。 她驻足片刻,转身走开。甚至没有下跪。 龙床上昏迷不醒的皇帝,却突然在这一刻猛地张开了眼睛,仿佛被噩梦惊醒似的,将跪在跟前的两个太医吓了一大跳。 他们惊疑地盯着他瞧,然后惊疑地听见他含怒开口—— “大……胆,竟敢无礼……” 声音极度虚弱,但是充满了久违的怒意。如瑾愕然转头。 他怎么能说话了?自从“重病”开始,每天都会有侍疾的宫人给他喂食药物,从来没让他开口说过话。 太医们惊得不轻,连忙磕头。 几位长公主立刻围到了床前。 “皇上醒了!皇上!” “皇上,您感觉如何?” “快,快去告诉外头,皇上醒了!” 七嘴八舌,喜极而泣。唯有熙和淡淡皱着眉头,叫住了要出去报信的内侍,“先别惊动大家。” 皇帝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扫过对他无礼注视的太医,扫过几个姐妹,最后落在如瑾身上。 他先是茫然,继而渐渐露出惊恐,“你……你这……” ------题外话------ wr758218,桐叶长,never00,13617202599,whx3900939,岚芬2007,540509,nanxiaoshu,谢谢你们:) 442 剑拔弩张 如瑾面色平静地等着皇帝说下去。 他会说什么?会骂她么?骂她狂妄弑君,骂她们长平王府意图篡位谋逆?然后再抖一抖九五至尊无上的威严,叫人进来把她带下去问罪处斩? 或者再隆恩浩荡地赏她一次全尸自裁? 那也得有人信他,有人肯听他差遣才行! 殿里伺候的全是张德安排下的徒子徒孙,没有张德的许可,谁敢上来碰她一指头。 至于太医和长公主们,要是敢信皇帝的“胡言乱语”,就得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如瑾微微挑了挑眉头,等候皇帝的下半句。 可是皇帝并没有往下说。 因为熙和长公主突然开口相拦,声音大得盖过皇帝:“皇上!您昏迷许久刚刚醒来,千万不要动气伤身!陆雅,还不快过来伺候着!” 太医院医正赶紧躬着身子小跑走到龙床前跪下,“皇上,皇上请躺好,容微臣给您请脉!” 被他们一打岔,皇帝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狠狠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鲜红的血丝。 “皇上!” 几位长公主大惊失色,失声叫起来。 皇帝这一咳,就再也没力气说话了,好容易平复之后只剩了闭着眼睛喘气的份。 如瑾悄悄瞄了一眼熙和,见她一脸焦急关切,心无旁骛的样子,私下纳罕更甚。 以熙和的眼明心亮,怎会看不出皇帝方才其实是有关键的话想说?可是她突然就高声打断了,难道,是隐约猜测出了什么,想帮自己? “皇上,您怎么样?” “皇上您好好歇着,有什么事等身体好了再说……” 长公主们低声关怀着,熙和道:“各位姐妹请让皇上静一静吧,别说话分他的神。有陆医正在这里盯着,大家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交待。” 这几个老姐妹向来以熙和为尊,习惯了听从她的吩咐,于是纷纷跟着她往出走,要到后面小厅里去说话。 “蓝侧妃,你也来。”熙和叫如瑾。 “是。” 如瑾随着众人出了寝殿。屋里只剩下几位太医和御前服侍的宫人。 见众人出来,静妃快步从另一边的偏厅过来询问情况,熙和叹口气,让她一并去说话。 “皇上平日两三天不见醒一次,这回垂危之际突然醒来,恐怕是……回光返照。” 众人进了偏厅落座,熙和语出惊人。 静妃作势要往寝殿走,“怎么,皇上醒了吗?” “坐下!”熙和皱眉,“皇上遇刺之后乍然醒来,情绪十分激动,看见谁都想与之数落老六这个不孝逆子,是以我们才出来免得打扰太医给他安神,你又要冒冒失失进去,是还想让皇上累晕过去么?” 皇帝哪有要数落永安王的意思,熙和这是睁眼说瞎话。如瑾淡淡抿了抿唇。 静妃被当众呵斥,十分尴尬,而且又惦记着皇帝,想趁着他清醒的时候赶紧去讨句话——要知道皇帝这会可是醒一次少一次了,随时可能撒手人寰,她怎能不盯在跟前听遗言? 那很可能会关乎她们母子的生死荣宠! 于是不管再怎么忌惮熙和,此刻也不顾了,当即变了脸,“长公主殿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皇上重伤垂危,此时跟前正该有人陪伴着不离左右。您先是不让合宫嫔妃近前,现在皇上醒了,本宫要去见一见您也不让,横拦竖挡的,究竟是何居心!” 熙和勃然大怒,重重一巴掌拍在椅边茶桌上,“静妃,说话要有分寸!本宫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中宫无人,你暂代协理六宫而已,却把自己当成了一人之下的正经主子,越发目中无人。小小的从二品妃,也敢质问本宫的‘居心’?本宫是皇上亲姐,所言所行都是为了皇上身体和性命着想,难道还能害他不成?倒是有些人仗着自己膝下有子,心思不知在什么地方呢!明明知道皇上此刻不宜被打扰,还要到跟前去搬弄是非,妄图诱导皇上做出什么承诺,这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你……” 静妃气得脸色发白,“熙和!无凭无据,你竟然当众污蔑本宫……” “少在本宫面前称‘本宫’,皇上尊封本宫为第一长公主的时候,你这个‘本宫’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熙和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气势又足,声音又大,连那边偏厅的嫔妃们都惊动了。有几位稍有头脸的宫嫔过来探看,也不等通报,一拥走了进来。 “哎呦,是谁惹长公主生了这么大的气?” “长公主年事已高,最最动不得气的,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办。” “静妃娘娘,是您在和长公主争执么?您千万息怒啊,长公主是皇上最看重的长姐,现在皇上重病在床,您执掌后宫虽然尊贵,可也不能对熙和长公主无礼,不然旁人会怎么说您?” 静妃厉声:“住口!” 见进来的这几个都是平日与自己不睦的,言语间又颇有煽风点火之嫌,立时不客气,“都给本宫出去!没得允许谁也不许进来。本宫与长公主们商议事情,无关紧要之人最好不要来凑热闹添乱。” “哟,静妃娘娘,各位长公主都在这里,她们还没说什么,您倒耍起威风来。” “静妃娘娘打理后宫日久,脾气越发见涨。皇上正卧床,您却在这里发脾气耍威风,皇上平日真是白宠你了!” 静妃一时柳眉倒竖,心里憋气得很。 这几个平时哪敢与她扎刺,谁不是毕恭毕敬的,就是有怨言也不敢当面发作出来,现在皇上眼看要殡天,她们却趁机一个个全都欺负上来,不就是看准她无法再进一步,反而因儿子的存在要前途难测么! “小小的嫔位、贵人,竟敢对本宫无礼。”静妃眯了眯眼睛,“来人,给本宫将她们拖出去,每人十大板,让她们好好知道什么是规矩,什么是尊卑有别!” 如瑾暗暗叹了口气。这静妃是急糊涂了还是被权柄遮蔽了眼睛?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竟要在皇帝病床前惩治宫嫔,嫌自己名声太好么? 外头跟静妃来的宫人闻声进门,就要把那几个宫嫔拖出去。 熙和怒喝:“谁敢!” 几个宫嫔眼底都闪过一丝幸灾乐祸。 她们就是看中两边打擂台才进来点火的,静妃还想逞威风,那熙和长公主这么多年的威风岂不是白逞了?反正等皇帝一过世,大家统统都是太妃宫里的老人家,高低贵贱又有多大分别,而且因为十皇子的存在,静妃的日子铁定不如她们这些低位的,所以说,谁怕谁?不趁着这时候狠狠踩几脚,平日不是白受气了。 于是几人都卯着劲跟静妃过不去。 这个说,“娘娘息怒,蓝侧妃还在这里呢,您喊打喊杀的,莫惊吓了腹中皇孙。” 那个说,“静妃娘娘一心只惦记着自家儿子,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家孩子呢?” 熙和长公主冷笑:“本宫在这里一刻,谁也别想逾矩乱发威。若是惊吓了皇上,或是吓着小皇孙,本宫绝不与她善罢甘休!心怀鬼胎的趁早离了这里,别在本宫跟前碍眼。” 静妃狠狠瞪着熙和。 熙和也瞪着她,两个人剑拔弩张。 其他几位长公主没熙和那么大脾气,而且平日不愿意惹事,就悄声给几个宫嫔使眼色,让她们先出去。宫嫔们挺想看热闹的,但在几位长公主的频繁示意下,不得不悻悻离开。 门帘掀起的时候,如瑾无意间往寝殿那边瞟了一下,恰好看见几个宫女往里送东西。 其中一个端着安神香炉的宫女头低得很深,双手高举托盘,宽大的衣袖正好挡住脸部。宫女们端东西的时候就算再谦卑,也会露出小半张脸的,如瑾正奇怪这宫女怎么如此姿势,莫非管事嬷嬷没教好?目光下落时却突然发现,她的步伐明显和别人不一致。 如瑾正想继续看个究竟,几位宫嫔却全都出了后厅,绣帘随之降下了。 怎么回事?御前宫女不可能会有那么特异的存在。 是谁混进去了么?又意欲何为呢? 若是平日还可以怀疑是刺客,但现在皇帝明显马上要归西,谁还费劲要去多此一举。 寝殿里伺候的宫人有长平王府的眼线,如瑾倒是不怕谁会对王府不利,只是心里纳罕,一时想不出究竟。 熙和与静妃还是怒目而视。 半晌,静妃慢慢扬起容妆精致的俏脸,冷冷勾唇,“熙和长公主今日是必定要与本宫过不去了?” 熙和沉着脸道:“本宫只与心怀鬼胎的人过不去。” “容本宫说句难听的话。俗语有云,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连市井人家都知道出嫁女不能管娘家事,您老人家的手未免伸得太长,来日可莫要后悔。” 这话一说,不但熙和,就连其他几个默不作声的长公主都微微皱眉。静妃实在太无礼了! 熙和怒目,正要开口,坐在一边事不关己的如瑾突然出声: “静妃娘娘,妾身一直觉得您是宫里头最晓事、最知书达理的人,可是听您方才所言,实在让妾身大失所望。” 静妃皱眉看过来,“你要说什么?” 如瑾平静看着她,“娘娘,您拿市井人家的事情作比,那么妾身也说一说市井人家。寻常百姓家里,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出嫁的女儿的确不会跑回娘家指手画脚,否则就是不尊重兄弟的妻子,乱了主母地位。可是若那兄弟没有正室妻子,做姐妹的回去帮衬一把也是应该,大家是一家子骨肉当然要照应。您说是不是?” 熙和立刻冷哼接口:“这话在理。家里有事,出嫁的女儿不帮衬做主,难道要那些婢妾姨娘指手画脚么?那才让人笑话死!” 静妃脸色变幻,看向如瑾的目光就控制不住敌意了。 两人打交道许久,这还是第一次。 几位长公主闻言倒是舒坦许多,纷纷对如瑾投去赞许的一瞥。 事实本来如此,皇上重病之际,她们骨肉至亲的同姓姐妹不来帮忙,总不能让不入流的嫔妃当家作主吧,那大燕朝天家贵胄的颜面何存? 如瑾坦然接受静妃的盯视。 看静妃这做派,皇帝一殡天,大家彼此早晚要撕破脸。现下皇帝还有口气尚存,静妃就忍不住要拿出执掌天下的气派来,敢跟熙和硬碰硬,所依仗的是什么? 难道是那两个京畿卫所里异动的三万兵马? 那也得他们进得了京才行! ------题外话------ 13812028399,拿老公换肉吃,whx3900939,1294855193,tongsizhu,xing010,yeyan1119,谢谢大家(*^__^*) 443 百口莫辩 早在进宫的路上就有底下人来悄悄回禀了,京畿周围旺平、大峰两个卫所的指挥使突然于清晨率军往京城方向赶来,合起来人马足有将近三万,骑兵马不停蹄,步兵轻装疾行,如果行程顺利,在日落时分就可以赶到城门口。 这两个卫所在长平王率军赶赴辽镇时,百般借口不肯出兵,最后只拿出了几千人马,而且都是老弱病残。然而现在皇帝眼看着要一命归西,他们却精神抖擞往京城里赶,居心何在,不言自明。 各地卫所军镇若无兵部和都督府的联合调令,随便动兵那就等同于谋反,是要犯杀头抄家灭九族的大罪的。今日绝对没有调兵令发出京城,只要拿住这两支兵马,那么他们三万人从上到下,个个都可以开刀问斩。 京中有原本的安防军,又有陈刚临时率领的战时巡防军,加上皇城之内军甲精良的禁军,加起来统共有将近五六万人,对付三万军马简直轻而易举。 两个卫所能依仗的不过是趁乱杀个措手不及,突入城中,趁着各方反应未及之时掌控局面,改换天地。 但长平王府的暗探都是吃白饭的么? 卫所那边一动,就有飞马消息传回京中来了。 此时陈刚早就派人死守了各个城门,有内应想做手脚都不可能。到时四面城门一关,高墙利箭严防死守,外头的人能成事才怪。其他地方勤王之师一到,最终会将那三万人堵在中间,插翅难飞。 如果静妃只是依仗区区两个卫所,就想趁着长平王在外之际扶持自己儿子继位登基,那真是痴心妄想。 “静妃娘娘,您先别忙着与长公主们争高低,现下皇上垂危之时,还是大家坐下来好好商量一番,该怎么处置接下来的事情才好。” 如瑾放缓了语气商量,静妃却神色一紧,“什么是接下来的事情?你要说什么?” 皇上一旦驾崩,接下来的事情除了王权更替还有什么? 熙和几人也看着如瑾。 如瑾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开口说道:“刚才皇上似乎清醒一瞬,但还没片刻又体力不支了,照这样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不妙。大家虽然期盼着皇上龙体康健,福泽万年,但眼下情势如此,连陆医正都无能为力了,容妾身僭越说一句,各位长辈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话还没说完,静妃一口截断,咄咄逼问,“你所说的打算到底是什么,何不干脆利落挑明了说,趁着诸位长公主都在场,也让她们听个究竟。本宫也是可以替你参详参详的。” 无形之中改换了自称,又对着如瑾称“本宫”了,这些日子她可“我”来“我”去的亲近了许久呢。 她是怕听到早日预备册立新君、扶长平王继位的提议吧? 如瑾暗地一哂,继位这种事若是靠自家往出提,那还有什么意思。 “静妃娘娘切莫着急,妾身正要说呢,您这一打断又耽误了一些工夫。”如瑾目视熙和道,“长公主德高望重,这事也只得您几位来拿主意。皇上眼看越来越虚弱,您看,是不是……该请诸位阁老重臣、要紧的皇亲勋贵们入宫了?若然皇上对自己百年之后有什么吩咐,也好请他们做个见证。” 熙和深深注视如瑾,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什么来,但如瑾面色一直是平静安和的,淡淡皱起的眉头看起来也只是为皇帝身体担心罢了,并没有什么异色。 静妃闻言也紧紧盯着如瑾,面色变化不定。 如瑾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请重臣勋贵入宫见证什么,见证皇帝指派继位人么?静妃越想越觉不安。皇帝在重病之前对长平王的态度暧昧不明,而他的重病又是那样疑窦重重,若然他真要指定继承人,会指定长平王吗?很难说啊! 但如瑾此刻却这样提议,仿佛一点也不着急。 她又不是个蠢的,怎么会不替自家王爷考虑。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胸有成竹! 她并不怕重臣权贵进宫,她一定是私下有了安排…… 就冲她在宫门前杀人的那种狠劲,和当场平息骚乱的手段,这回又不知道准备了什么等着大家呢! 怎能让她得逞,将事情一步步收入掌控? “蓝侧妃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静妃抢先在熙和之前开口,脸色沉重往前走了两步,痛心疾首地指着如瑾直摇头,“皇上尚未到最后时刻,太医们还在尽力救治,你却口口声声说什么百年之后的事!真没想到,蓝侧妃竟然是这样的人啊。君父重病重伤之际,不思怎样宽他的心,治他的伤,反而纠集众人在寝殿之外商量他的身后事,急不可耐,简直令人发指!蓝侧妃,几位长公主都在此,本宫也在此听着,你老老实实告诉大家,你是不是,一心盼着皇上无药可救,盼着他早日传位于你家老七!” 熙和闻言微微皱了皱眉头,其他几位长公主脸色也有些难看。大家彼此都是身份贵重的人,说话做事讲究个适可而止,有什么非说不可、非做不可的也尽量让底下奴才代劳,而不是自己赤膊上阵,进退都留个余地。 方才熙和与静妃剑拔弩张已经是非常出格的场景了。 现在静妃居然把传位的事挂在嘴边,当面锣对面鼓地指着如瑾要答复,这简直……简直太失体统了! 还说如瑾急不可耐,其实最急不可耐的那个是她吧? 几位长公主都瞅着熙和,等她拿主意接话。熙和却拿眼瞟如瑾,等她如何作答。 如瑾微微张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静妃。继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一手抚上腹部。 该强的时候自然要强,该弱的时候就不能逞强。 她才不会跟静妃对嘴对舌争辩什么,这种事越辩越黑,静妃急了,她可不急。 于是就做出一副被气得伤了胎气的模样,不接口,只管佯装腹痛。心里默默和孩子念叨:你们已经见过血了,这次再告诉你们一个道理,有时候要蛮不讲理前行,有时候也要审时度势后退。 “主子!”身边吴竹春惊了一跳,“您哪里不舒服?!” 如瑾“虚弱”之际给了她一个眼神,吴竹春当即松了一口气,明白过来。可焦急的神色却越发严重了,几乎要哭出来。 “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肚子痛?是不是?这可怎么好……您身上所中的余毒可还没清干净呢,最忌讳动气伤身了!今天进宫就已经是很劳累很损伤的事,您听说皇上重伤却执意要来探望,要替王爷在君父跟前尽孝,不顾自个儿的身子!您看看……现在果然伤了身体!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们万死不能赎罪啊!王爷正在外头为国征战,九死一生,倘若知道您这样该有多担心,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要是因为分神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静妃厉声呵斥:“乱叫什么,小心惊动那边,误了皇上龙体!”又朝如瑾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疼起来?”语气里充满怀疑,“蓝侧妃还没回答本宫的话呢!” 如瑾咬牙蹙眉不出声,一手扶着腰,一手捂着腹部,十分痛苦,暗地里给吴竹春悄悄递眼色。 吴竹春哭起来,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直接传得几个厅堂全都能听见:“静妃娘娘好狠的心肠!我们主子不过是好心提醒一句,又没有强迫别人怎样,长公主们在这里坐着,难道她还能不顾礼法越过长辈去吗?您倒好,一句句逼迫,非让她承认我们王爷想继位。天地良心啊!辽镇造反,满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去挂帅平乱,是我们王爷不顾生死带兵出征,到现在那边天寒地冻风霜难捱,王爷可曾有半句怨言?要不是他在前头冲锋陷阵,辽镇何氏早就杀进京城来了,娘娘您还能在这里高枕无忧地执掌后宫,还能有本事逼迫他的妻儿吗?” “娘娘!人在做,天在看,现在皇上情况不好,您就一心图谋后位甚至太后位,想趁着我们王爷不在扶十皇子继位,还要生生欺凌我们侧妃,非要她伤了胎儿才罢休,您这是把她往死里逼啊!您真是太狠了!” “……对了,上回我们侧妃腹痛,就是在您的宫里发作的!后来虽然没查出原因,可侧妃中了毒是实实在在的,到现在余毒都没清干净,稍微不慎就要一并伤及母子,您是不是要解释一下,我们侧妃是怎么在您宫里中毒的?京中私下有人传说是因为她造了杀孽,可别人不知,难道在场诸位长公主和您都不知道吗?侧妃她实在是清剿了淮南逆贼在京中内应的功臣!明明因为中毒伤的胎气,京中为何却有那样的流言?娘娘,要说您和流言无关,奴婢死也不信!” 偏厅里聚集的嫔妃们不知何时全都围了过来,站在门外凝神细听,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静妃被吴竹春噎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来、来人!给本宫将这个满口胡言的贱婢拖出去!打烂她的嘴,让她再搬弄是非!” 陈嫔挑开绣帘,肃着脸走了进来。 “住手!怎么,蓝氏腹痛是中毒之故?为何不早说?” 横身站在静妃对面,“娘娘,嫔妾虽然位卑,可今日就算死在这里,也要跟您讨一个说法。您为何要害我的孙儿!” “本宫没有……” “娘娘何必否认,皇上病重之际,您是不是很早就开始安排一切了?先是伤害老七未出世的孩儿,断他香火,然后又纵容老六闯进寝殿刺杀皇上。接下来,您是否还要到辽镇做些手脚,让老七有去无回?到时候皇上命在旦夕,却只剩了老十这么一个儿子,除了让他继位别无选择。稚子年幼,娘娘正好垂帘听政,不但荣登太后大宝,连整个大燕都要收入你的掌控!” 如瑾暗自佩服陈嫔。 平日不言不语的,关键时刻,不但一开口就定了静妃下毒的罪,还把众人注意力转移到更大的事情上去。 这一次静妃真是百口莫辩了。 ------题外话------ leiboo,jjll99,whx3900939,zhuoyu1956,李13711940869,wuchengying,多谢各位亲爱的!PS:新文还没修完,编辑建议再改一版,过去看了开头的姑娘先忍忍,最近的更新只是为了不断更而已,新版上传会有大调整,完全能看的时候再通知大家,群么~ 444 意外刺客 静妃胡言乱语指责别人心怀不轨还可以,大家权且听着只当耳旁风,但陈嫔作为正在外头领兵打仗的长平王的母亲,当众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就不能充耳不闻了。 几个长公主神色各异,熙和沉吟了一会,开口打断了正在厉声与陈嫔分辩对质的静妃:“你且别急。陈嫔方才的话是有些过分了。” 静妃意外熙和怎么突然站到了她那边,猜疑之间,只听熙和又道,“但是她既然说出了这些话,在场听者难免要心生疑惑,若疑惑不能早日开解,恐怕时日长了,会对静妃你和你家中名声有损,尤其对老十更不好。你也是仕宦望族出身,早年家里也曾出过重臣大员的,积年的世家,难道你就能忍心看着整个家族都因为你的一时冲动而被世人猜疑指点么?静妃,不如当着大家的面,仔细明白地将此事开解了罢,表一表你的清白。” 静妃气个五内生烟,顿时恨透了熙和。 这老货方才还直眉瞪眼地和她拍桌子,口口声声指责她居心叵测,现在一转身,却又冲好人装起和事佬来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真是要多不要脸有多不要脸。平日里看着威严端方的,真到关键时刻,原来也是这么个变脸如翻书的老东西。 静妃暗自把熙和骂了个够。 面上却只是傲然一笑:“长公主的话本宫不明白,本宫清白与否不是在场诸位能断的,也轮不到诸位来断。是非曲直自有公理,难道凭有些人一张嘴,就能将本宫变成又一个祸国妖妇?” “又一个”祸国妖妇? 原本那个是谁? 如瑾只管歪在椅子上腹痛不止,须臾,被扶移到一旁软榻上去了,跟前一个暖烘烘小火笼,周身几条大迎枕垫着,又温暖又舒服。 至于什么妖妇,只当没听见。 让这些长辈慢慢打擂台去吧,她一个小辈,又是侧室,没立场也没必要往前凑着掺合其中。皇帝那边一时不咽气,这边就一时消停不了,且有的闹呢。 皇权更替,朝中变幻,是靠几个妇人在深宫里动动嘴吵吵架就能定下大局的吗?她们只能互相牵制,在微妙的平衡中争夺更多好处而已,真正的更迭,还要靠兵权来说话。 没有兵权,再折腾也是白搭。 不然旺平大峰两个卫所为何匆匆调兵进京?不就是为了先发制人,速战速决把局面掌控在手中么。 长平王府有长平王府的安排,后宫皇亲的角力由陈嫔出面就够了,如瑾不想凑热闹。 于是别人坐着站着,她躺着,半闭着眼睛歪在迎枕上头歇息。 进宫这一趟也的确够累的,她身子还没好,经不得折腾,瞅准一切机会养神休息。 陈嫔锋芒初露,咄咄逼人。熙和稳坐中军,不时挤兑静妃一下。外有有几个妃嫔耐不住,也渐渐加入战团。一时屋里头乱哄哄的,静妃独战群雄,力气不济,越来越气急败坏。 正乱着,寝殿那边却突然传来几声惊呼。 有太医的声音,也有宫人的,还夹杂着一阵嘶哑的大笑。 后厅里的争执戛然而止,大家都吓了一跳。 如瑾心头一紧,张开眼睛凝神细听那边动静,目光无意间扫过熙和的时候,却瞥见她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神色。 不是惊讶,也不是焦急,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如瑾立刻想到方才混进寝殿的那个宫女。 熙和今日处处言行不合常理,那宫女……会不会与她有关? 她又是为了什么呢? 只一瞬寝殿那边就传来更大的惊呼和笑声。听起来像是女人的笑,但特别嘶哑,像夜枭似的令人浑身不舒服。 一群内侍闻声匆匆跑了进去,都是会拳脚的。 一些妃嫔也惊讶地想要过去看个究竟。 熙和当先带人抢出了后厅,一边走一边厉声喝问:“出了什么事!这般吵闹,惊吓到皇上该怎么好!” 几个长公主纷纷跟在她身后,都很惊慌。静妃不甘落后,也赶紧往前挤。 陈嫔却一副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样子,转头看了看如瑾,“你怎么样?” 如瑾给了她一个没事的眼神,扶着吴竹春的手慢慢移下软榻,待众人都走干净了,才清清静静往门外去。 “娘娘,咱们去看看吧。” “好。” 婆媳两个落在后头,不争不挤,尾随匆匆赶来的大太监张德走进了内殿。 屋里已经挤了好多人。 且不管惊呼抽泣的嫔妃,以及脸色大变的宫人,还有几个早已吓得跪伏在地的御医…… 如瑾一进门,一眼就看见龙床上斑斓的血迹。 金色锦缎,红色鲜血,要多显眼有多显眼。 一个宫女服饰的女人正被内侍死死按在地上,手中凶器——一把两寸多长的小匕首,早已被白绫包裹着呈在了张德面前。 正是那小小薄薄的刀片割断了皇帝喉咙,一刀毙命,热血喷溅! 陈嫔暗地拍了拍如瑾的手以作安慰,如瑾回以无妨的目光。 是无妨。一具尚且温热的尸体,一个未曾清理的杀人现场而已。她已经见过多少血腥了,真的已经渐渐习惯。 何况那被杀的还是皇帝。 她早就觉得他活着多余了。 她朝吴竹春使了一个眼色,吴竹春立刻悄悄退出了殿外,另外两个侍女上前接替了服侍护佑之职。 妃嫔和长公主们的哭声被不停的狂笑完全盖过,行刺者被按在地上犹自不老实,一直在大笑。 “还不堵了她的嘴!” 此时最恨这女子的莫过于静妃。她辛辛苦苦在后头跟“群雄”对峙,不就是为了争取一个和皇帝独处的机会。现在对峙还没个结果,这边皇帝却突然一命呜呼了,彻底断送了她的期望。 她怎能不恨! 动手的内侍们却先去看张德,见张德不着痕迹点了点头,才听从静妃吩咐抽条巾子将那女人的嘴堵上。 笑声停了,哭声就渐渐高了起来。 满殿都是面色死灰的嫔妃。对她们大多数人来说,皇帝一死,她们也就该和过去的日子告别了。不管曾经花团锦簇,还是血泪斑斑,一切都已经走到了尽头。 太妃,太嫔,女尼,是她们即将拥有的新身份。 熙和询问御医们皇帝是否还有救,御医们齐齐告罪摇头。 一刀割在喉咙上,神仙也救不过来。 熙和面色沉重,盯着龙床上还未曾收拾的遗体,半晌,脸上落了两行浊泪。 然后她条理清晰地吩咐张德将嫔妃们都安置到别处去,并且请重臣勋贵进宫,商量皇帝后事。还有那行刺的女人,也被带了下去。 内侍宫女们将满殿嫔妃劝走了,去京中各处通传的宫人也很快出了宫门,当行刺的假宫女经过如瑾身边,如瑾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这人,她认识! 她紧紧盯着行刺女子,惹得女子也朝她看来。 四目相对,女子有片刻疑惑,不过很快转开了目光。如瑾却更加仔细地看清了那张脸。苍老,皱纹遍布,看上去足有七八十岁了。怪不得方才混进寝殿,她要低头用袖子挡住面目。 可如瑾知道她根本没有那么老,只是被积年的痛苦折磨成这个样子罢了。 她为什么要混进御前行刺?她不是幽居冷宫多年的人吗,有什么理由非要刺杀皇帝? 文太妃,她是文太妃。 前世和如瑾还算谈得来的文太妃,这一世与萧绫来往密切的文太妃,刚刚四目相对,她一定是把眼前人错认为萧绫,才恍惚了一下子。 前世今生缘分都是微薄,如瑾对这个冷宫太妃知之甚少,怎么想不通她行刺的目的。 而且,关键是,她是怎么躲过张德的人混进来的?或者说…… 如瑾不由看向张德。 御前大太监面带哀痛吩咐宫人做事,并没有什么异样。但如果不是他默许,刺客怎会轻易进入寝殿呢? “蓝侧妃,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这里凌乱,快去歇息吧。皇上已经……”熙和长公主突然走过来说话,“就更不能耽误皇孙安康了。” 如瑾点头应了一声,没在熙和脸上看到异常神色。可方才殿中惊呼的时候,这位长公主可是有些怪异的…… 心中思量难解,这里却不宜久留了。太医和宫人准备清理皇帝尸体,她不能在场旁观。和陈嫔一前一后走出寝殿,要往后头去的时候,冷不防外殿门口猛冲进一个人影,直直朝她撞过来! 如瑾吓了一跳,下意识要闪避,身旁侍女却很利落地狠狠抬脚,将撞来的人影一下子踹出老远。 一声惨呼,人影斜斜飞出去,带翻了堂前檀木落地大屏风,将绢纱屏风面撞出一个大洞。 “什么人!”两个侍女将主子护在中间,厉声喝问。 外殿伺候的内侍也极快反应,眨眼间将那条倒地的人影团团围住,捉刺客的架势。 如瑾惊怒交加,直直盯过去。 刚才如果侍女反应不及,那人影撞来的方向可是她的肚子!余毒还没清干净呢,她最近正是身体最弱的时候,要是结实挨上那么一下,后果可想而知。 这简直就是要杀她和腹中孩子一样! 然而目光落在被内侍们团团围住的“刺客”身上,却是一愣。 这刺客…… 委实太小了些! 一旁的陈嫔也吓得不轻,定一定神,看清来人,顿时面沉如水。 “老十,你想做什么?” ------题外话------ yoyodong820,夜舞蝴蝶飞,yihan25,leiboo,罂粟,云似雪,whx3900939,wujunyi,yz9412,谢谢你们。有的姑娘总来送票送东西,感受到你们深深的爱了(*^__^*) 445 忙里偷闲 没错,那突然撞向如瑾的人影不是别个,正是排行第十的小皇子,静妃唯一的孩子明微。 不过年方六岁的幼童,虽然在同年孩子中算是高高胖胖,可在大人面前只能是个小不点,此时他压着摔坏的屏风翻倒在地,被周围好几个会武的内侍围着,顿时显得更加弱小。 静妃闻讯而来,一眼看见地上躺着自家儿子,而且一动不动张着嘴巴,神情非常痛苦,顿时惊了,顾不得什么仪态,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去呵斥:“你们想干什么!敢对皇子无礼!” 亲手一把推开几个内侍,弯腰把十皇子抱了起来,“微儿!微儿你怎么样?” 十皇子嘴巴咧得更加扭曲,痛苦万分,满头冒出冷汗,却是干张嘴说不出话。 静妃更加着急,“来人哪,叫太医!叫太医!” 又冲周围几个闪开的内侍横眉立目,误以为是他们动的手,“你们竟敢和皇子无礼,要造反吗?来人,给本宫将这些逆贼拿下,统统拖到刑房里去!不把所有刑罚上够一遍不许他们断气!把他们的家人也全都拿住送官!” 祸及内侍的家人虽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毕竟当内侍的要不是家中再无亲眷走投无路,就是穷得叮当响迫人口单薄,不会像株连嫔妃或官吏那样一牵就是一大片人,但不管怎么说,静妃这都是要杀人抄家的架势。 张德从内殿闻声出来,见状,躬身朝静妃告了一声罪,问是怎么回事。 静妃宫里的内侍们要上来捉人,张德拦了,“且慢。” 静妃朝张德怒目,“你要包庇逆贼?那些人可都是伤害皇子的恶奴,皇上才刚刚离世,你就要欺负到本宫头上来了?!” 陆医正满头大汗从内殿小跑而出,身上还带着血腥味儿,显然正忙着帮着清理皇帝遗体。静妃一见他暂且停住骂人,赶紧吩咐他给十皇子看看。于是十皇子被抬到偏厅罗汉床上去平躺了,陆医正匆匆检查了一会,回禀说是“受了重创一时闭气”,需要赶紧推拿送气。 静妃心疼得掉眼泪,也顾不得找人算账了,一连声催着陆医正快动手。 陈嫔走到如瑾身边,“你怎么样?” “没事的,他没能近身。”如瑾远远看着陆医正在偏厅忙乎,十皇子一张小脸憋得紫涨,看样子一时半会都顺不过气来。 能近身伺候如瑾的侍女都经过精挑细选,身手很好,反应很快,为的就是能在关键时刻保护她。刚才十皇子风也似的撞过来,必定要被当作刺客对待,重重一脚下去,成年男子都受不住,何况他一个小孩子。 突然静妃一声惊呼,“……血!” 原来是十皇子吐血了。 医正陆雅忙了半天没见太大起色,反而弄得孩子嘴角溢出血来,静妃上前就给了陆雅一巴掌,将他扇到一边去了。 “庸医!你这是要杀人吗?”焦急地抱起儿子哭,“微儿,微儿?你哪里疼?” 陆雅跪在地上告罪,脸上鲜红几条指印,“娘娘!微臣是在给殿下顺气啊,有血跟着出来也是正常的,不然这口血堵在胸膛里对身体无益,您看殿下现在不是透过气来了……” 静妃看看气息微弱的儿子,只觉得陆雅给治坏了。 “闭嘴!你不行就叫别人来,一把年纪尸位素餐,什么本事都没有却平白占着医正的位置,治不好还顶嘴!” 陆雅不敢出声了,只得跪在旁边深深俯首。 张德趁机挥手让那几个内侍下去了。 熙和长公主出来询问情由,如瑾没有隐瞒,照实对她说了。熙和眉头微皱,“真是荒唐!”看向静妃母子的脸色不善,“心术不正的人教出的儿子也不是好东西,只能给皇家丢脸。” “公主殿下,您怎么不进去?”殿门外传来吴竹春的声音。 接着门外很快走进来瘦瘦小小的泽福公主,和熙和、陈嫔问了好,说:“听见里头似乎有事,一时没进来打扰。” 吴竹春走回如瑾跟前交差事,王府侍女低声将殿中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吴竹春暗暗打量一眼泽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禀告,“伺候十皇子的宫人也在外头,和公主的人站在一起。” 如瑾看向泽福。 女孩子尚未长成,眉眼有些像她母亲皇后,但比皇后的略显富态差得远了,而且也没有皇后的高华威仪,神情之中反而带着一丝怯意,并不太像唯一的正宫嫡出,唯有一身华贵的衣料首饰还能显示几分尊贵。 两世为人,如瑾都没和这位公主有太多接触,见面次数也是寥寥。只因这孩子太深居简出了,除了特定的必须有皇女出席的场合,平日基本见不到她的影子。 如瑾主动和她打招呼,然后问,“公主是和十殿下一起来的么?” 皇帝殡天,做子女的总要送一送。 泽福公主见问,有一丝胆怯在脸上闪过,并不敢和如瑾对视,只说,“是,我来见父皇……路上碰见了十弟弟,他拽着我一起来的。”又补充,“五妹、六妹几个也快来了,应该在半路上。” 熙和当即沉了脸,“既然你与老十一起过来,为何不一同进门,任由他横冲直撞差点闯了大祸!” 泽福微微抖了一下,“我……十弟跑得太快,我一时没拉住。” 静妃正呵斥另外几个太医给儿子检查身体,闻声就从偏厅走了出来,朝熙和道,“长公主这是什么话!微儿被人伤成那样子,你身为亲姑母不但不惩治恶人,反而要责怪他闯祸,这是什么道理?本宫不明白他闯了什么祸,难道是嫌他砸坏了堂中屏风?!” 陈嫔道:“娘娘何必多此一问,老十一门心思往蓝氏肚子上撞,满屋人都看在眼里,只不过被即使挡住没得逞罢了。难道要等蓝氏被撞坏了,损了皇孙,才能确定老十做错了?” 又道,“老十年幼,为什么却如此狠毒要害蓝氏,娘娘能否解释一下?皇上尸骨未寒,娘娘未免太着急了些!” 静妃皱眉,“谁说微儿撞她肚子了?她那个肚子说疼就疼,说有事就有事,陈嫔你莫要被她唬住。或者,你是跟她一起唬人?” 张德微微咳嗽一声,殿中伺候的御前几个宫女就齐齐跪下,为首的说,“静妃娘娘息怒……方才,十殿下的确是往蓝侧妃肚子上撞来着,奴婢们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刚才撞上了,恐怕……蓝侧妃凶多吉少!” 静妃柳眉倒竖:“贱婢,谁用你多嘴!” 熙和冷哼:“静妃,有工夫在这里骂人,不如看看你儿子去。他虽然被踢,但也是意图害人在先,等他醒了,你该好好跟他要个解释。否则,本宫就跟你要解释!”说着示意陈嫔和如瑾,“咱们先去别处,朝臣们就要来了。” 于是几个人一同出了殿门,往后头宫院去了。 静妃气得不轻,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才勉强平息,又回去看儿子。 张德看看愣在一边的泽福公主,什么也没说,继续吩咐人做事去了。宫人们上前收拾被撞倒的屏风,泽福见自己站在屋里有些碍事,连忙带人闪开。 熙和与陈嫔离开时命人带走了伺候十皇子的宫人,根本没通过静妃,直接去后宫审问起来。如瑾则去了弘度殿,一边休息,一边等候前头动静。 满宫嫔妃都回住处忙着收拾,换素衣素服,鲜亮首饰全都弃了,换上单色的银钗白珠。院子和屋内也要换成一水的素色,白幔高悬,不能见到一丝红紫之色。皇上殡天了,偌大宫廷很快一片银装,像是盖了一层雪。 只有几处佛堂一切如常,香烟袅袅,木鱼声声,仿佛真在尘世之外。 妙恒带弟子做完了功课才去偏厢拜见如瑾,口诵佛号道:“蓝妃是豁达之人。” 如瑾愣了一下,旋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 民间尝有一种说法,身怀有孕之人不要去佛堂神庙之类的地方,更不能拜佛求神。有人说是行经或怀孕的女子身上不洁,会冲撞神佛,也有更多人说孕妇为大,若是去跪拜,诸神受不起就会起身出门相迎,这样的话原本是拜佛的,到头来却惊扰了神佛修行,是大罪过。也有人说,佛堂神庙等处灵气汇聚,有善灵守护加持,也有恶灵被吸引过来,孕妇若去,很容易让孱弱的胎儿被邪灵冲撞,于孩子不利。 原因不一而足,但孕妇不进佛堂是很多人信奉的,如瑾前世在宫里时就知道这点,当时每逢宫中哪个嫔妃身怀有孕,都会绕着几处佛堂走,生怕损了腹中孩儿。见得惯了,妙恒才有此一说。 如瑾便笑着抚上腹部:“不是我豁达,只是这孩子已经经历过不少了,连血腥杀伐都见过,还有什么忌讳的。再不宜,让他来见见佛祖,总比见血光强。还想请教法师,我可以拜佛么?若真有不便,我就不进佛堂了,在这里坐坐就走。” 妙恒又诵了一声佛号,也笑了,“佛堂清静之地,无上法力护佑而邪秽不能近,蓝妃大可放心。佛祖视一切众生平等,不分男女老幼,高低贵贱,也不分有孕无孕,您若想拜,只管请进。” 如瑾双手合十,“那么我就进去拜一拜。” 她这一次是诚心想拜佛。 以前并不大相信神佛之事,可是自从长平王出征,心有牵念,就特别希望世上真有神力可以护人平安。还有腹中孩子,希望佛祖保佑,能顺利将他们生下来。 在弘度殿上拜了佛,又听妙恒讲了半日佛法,时间就到了中午。 前廷重臣早已到齐,听底下人回禀说,十来个人已经吵了半天了。 ------题外话------ w2794,观鱼自有乐,cathymrc,515633557,saxisesi,何家欢乐,15004150081,13816798684,lubalong,习习凉风,snakechl,madmei,57755775,老黑妮子,多谢姑娘们! 446 自行了断 “且让他们吵去。”如瑾和妙恒等几位女尼一起用了午饭,然后就在弘度殿歇了午觉。 禁军控制着宫门,此时是只能入不能出,那些人不吵出个眉目来,皇帝殡天的消息是不会传出去的。 如瑾只是在等陈刚那边的消息。 此时陈刚手下的副将以押送辽镇平乱军粮草为名,正率领着巡防京城的部分人马,在京外截击两个卫所异动的军队。 只要截击成功,无论朝臣们吵成什么样子,无论静妃要做什么,都无关大局。 静静等待就是了。 睡了大概有半个多时辰,如瑾才从熟睡中醒来。 今日进宫劳累,这午觉睡得时间稍微长了一些。等她醒了,发现陈嫔不知何时也来了弘度殿,正在榻边不远的椅子上喝茶。 “娘娘……” 如瑾赶忙起来,陈嫔却摇摇手,“不用多礼,一家人相处,哪有那么多讲究。以后跟前没外人的时候,无需死守那些繁冗宫廷礼仪。” 她说得很自然,如瑾为“一家人”三个字感到温暖,应了一声,笑着点了点头。 “您来多久了?” “没多久,看你睡得深沉,没让她们叫醒你。” 屋角添了一个小火笼,很暖和,侍女帮着如瑾在腰后垫了迎枕,如瑾倚靠在长榻上和婆婆说话,“多谢您体贴。” 陈嫔笑道:“这不是我体贴,是你自己有福气,沉得住气,外面乱了,你还能躲在这里安睡。这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皇帝刚过世,她还能笑得出来。 显然是不在意皇帝生死的。 宫里的女人又有几个真正在意皇帝生死?不能说完全没有,但恐怕极少极少。皇帝骨子里是冷漠凉薄的人,无论曾经给予一个人什么样的盛宠,总会有一刻让她感觉到万念俱灰。 因为他自己太无情,所以别人也不会对他有太多情意。 两个人关起门来说话,自然也不必做出为天子悲痛的形状了,如瑾问起十皇子。 陈嫔道:“还没醒,熙和长公主让人将他挪回自己宫院了。静妃起初不同意,大约还打算让朝臣们见见他,打着就地立储的主意,只是没拗过张德的人。” 静妃代理执掌后宫日久,手下统御的宫人竟然还是比不过张德所掌控人手的数量和力量,想必她会很吃惊吧?如瑾笑道:“张公公不鸣则已,私底下积蓄的人手足够让静妃娘娘无可奈何。在陈刚进宫之前,恐怕还需要他维持局面。” 陈嫔点头:“正是。禁军抽调了一半补充城中巡防军,宫禁周围兵力单薄,能不动就不动,先尽量靠张德。” 张德控制着前廷和全部宫禁出入,而后宫内院则被陈嫔派人接管了。 她所能支使的宫人竟与静妃不相上下,此时正一边和静妃的人抗衡,一边维持内廷稳定。这让如瑾也有些意外,没想到婆婆平日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的,竟暗中蓄起了那么多亲信。 尤其是那些亲信并非各宫主要的有头有脸的人,反而都是最底层的杂役甚至苦役者,他们不掌权,整日吃苦受累,生死也在别人手中,但正是这样一批人,是最好不过的传递消息、盯梢监控的人选,正因为毫不起眼,所以最不容易被人怀疑。 原来陈嫔平日就是靠着他们眼观六路,在深宫之中一步步谋求自保的。 然后在关键时候,放出手中的力量,让这些人成为左右局面的支柱。 到此刻,大家比的就不是谁得脸谁地位高了,数量才是关键。静妃的人品级再高,再是大宫女大太监,也不过一颗脑袋一双手,两边对峙起来,谁人多谁占上风。 这就省了如瑾许多人。 不然她还要调王府的人进宫维持局面。 陈嫔提起十皇子跟前的宫人,“都不在了。” 也就是都被处理掉了…… 陈嫔说话时没有半分不忍或犹疑,只是寻常陈述。她的侍女茕影和如瑾解释:“从他们口中没挖出太多东西,不过是静妃母子的牢骚和欺负人的事,关于这次十殿下为何险些撞到您,据说是他急匆匆跑去见父皇最后一面,所以才情急跑进了殿门,没想到却差点酿成大祸。” 情急? 如瑾自知当时所站之处距离殿门很远,十皇子跑得再急,也不会绕路撞到她身上去。 所以茕影用了“据说”两字,显然谁都不信。 陈嫔道:“他挨了这一脚恐怕要很久才能恢复,算是罪有应得。至于接下来……”微微沉了脸,“看他母亲了。” 突然吴竹春进来禀报,“娘娘,主子,媛贵嫔过世了。是在自己宫中投缳自尽的。” 她直接就说了出来,没想到如瑾却脸色一变。 “主子?!”她吓了一跳,不明白媛贵嫔的死只是一件意料之中的普通事,为何如瑾反应强烈。 “没事……”如瑾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 然而还是不由自主想起了媛贵嫔的音容笑貌。 如果说前世在宫里有谁还可以聊上几句,媛贵嫔是其中一个。她在如瑾心里眼里一直是被迫依附于皇后的不得已之人,如果抛开彼此身份,如瑾觉得她和自己其实有几分相似。一样不爱与人打交道,一样寄情于琴棋书画。这一世虽然没有太多交往,甚至永安王还屡屡对长平王不利,但单论这个人来说,如瑾并不讨厌她。 她显然是因永安王昨晚的行为而自尽的。 妃嫔自戕是大罪,可现在对于她来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 她身后并没有显赫的家族,不必顾念什么株连之罪,甚至宫里宫外的贵人们都不会有闲心去动她的家人,因为彼此身份悬殊,为难小民只会坏了自己名声。儿子犯了死罪,她保不住他了。 她只有死。 陈嫔也沉默了一会,最后道:“她早存此意,只在早晚罢了。去,叫人将她好好安顿了,待前面事了,再做安葬。” 将近日落时分,陈刚终于送了消息进宫。 陈嫔起身:“我去前头走一趟。瑾儿在这里歇息,不要跟我去了,你现在不能有闪失。” 让陈嫔一个人去面对静妃和重臣们,如瑾怎能放心,遂也起身整理衣饰,“我身边有竹春几个,您不必担心。” 皇帝遗体已经清理妥当,喉咙上的伤口被龙袍高高的领子挡着,根本看不出来。 他一身金色龙袍静静躺在收拾干净的龙床上,金色绣被遮盖身体,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金冠束起,脸上还抹了一层淡色的脂粉掩盖死灰面色,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地下站了两溜老臣勋贵,总共还不够十个人,但吵闹的声音从殿外就能听见了。 如瑾扶着陈嫔走进去的时候,这些人才暂时停止争吵回过头来看看,脸色各异地顿了顿,然后相继上前问礼。 陈嫔肃着脸道:“皇上尚未停灵,各位大人就在这里当着皇上吵成一团,本宫妇道人家不知你们在争论什么国家大事,但本宫只知道,驾前失礼,是为大不敬。” 说着,目光一一扫过众人。 静妃匆匆而来,大约是听见陈嫔过来之后连忙跑来的,进屋时气息有些紊乱。 “陈嫔姐姐来见诸位大人,也不叫上本宫。”开口便抱怨。 陈嫔没理她,只和朝臣们说:“各位若是想接着争论,请移步别处。正好本宫也有话要和几位大人商量,不如,去偏殿?” 众人看看两位宫妃,都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而他们方才争论良久不过也是一样的目的,于是并没反驳,全都随着陈嫔去了偏殿。 近殿按身份落座,陈嫔让加了一把软椅,吩咐如瑾坐在自己身边。 便有一位老臣言道:“臣等与两位娘娘议事,闲杂人等就不要在场了吧?”说着目视如瑾。 如瑾直言:“本妃不是闲杂人等,理应在此。” 那老臣皱眉,显然没想到如瑾会直接顶撞,一点没用陈嫔帮忙,重重咳了一声道:“恕老夫直言,蓝侧妃只是长平王府侧室,的确不宜在此,还请自重。” 如瑾微微勾起唇角。 “章阁老,您大约是忘了当日宫门前本妃杀人的事情了吧。” 淡淡的语气,却是高高在上,威胁意味十足,尤其是她看过去的目光充满了蔑视,让身为工部尚书的章阁老颜面扫地。 “你……”老头气得站了起来,“两位娘娘尚未开口,满殿重臣,你竟敢口出狂言,难道,难道老夫若坚持要你出去,你还能将老夫当场杀了不成!” 如瑾道:“这也说不定。要么,您试试?” 说着朝后侧了侧头,吴竹春立刻一抹手,弯腰从鞋底抽出一把雪亮匕首,刀刃附近闪着幽幽绿光,还是淬了毒的。原来她长裙底下并不是侍女们寻常的绣鞋,而是一双藏有暗格的长靴。 章阁老吃了一惊,其他重臣也面色大变。 “反了!竟敢带利刃入宫!” “谁是反,谁是忠,阁老您说了不算。”如瑾扫视堂上众人,略略提高了声音,“那要看是谁继位登基,有谁意图阻拦新帝继位!章阁老,您是要站在长平王府对面了么?其他各位大人呢?” ------题外话------ zhiqiu928,拿老公换肉吃,13973019501,kinki511,美人鱼宝宝,audrej,15965905630,whx3900939,谢谢你们! 447 定夺新君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让殿中众人齐齐变色。 尤其是静妃,两条精心描绘的柳眉当即立了起来,倏然转头紧紧盯住如瑾:“蓝侧妃这话的意思,是要以郡王侧妃的身份决定皇位继承,左右皇权更替了?!本宫以宫妃之位尚且不能过问此事,你倒是很能耐。” “既然不能过问,娘娘又何必激动?”如瑾一手搭在腰上,在侍女的搀扶之下缓缓坐到椅子上,“到了这个时候,大家何必还要遮遮掩掩。皇上意外殡天,生前未能留下只言片语,导致皇位继承之人没有定夺。我等虽然心痛皇上,但大燕此时战火四起,社稷不稳,也不得不把悲痛暂且放在一边,先解决了眼前顶顶要紧的事情再说——此时一刻皇权不立,恐怕人心就要动荡一刻,大燕再经不起这种动荡了,各位大人皆是朝廷肱骨,想必比本妃更明白这点。此时大家聚在这里,难道不是为了确立新帝之事么?静妃娘娘还要说自己不能过问此事,那么,您出去,等大家商量出结果再来?” “无礼!”话说到这个份上,静妃也所幸沉了脸,“本宫乃皇上亲封之妃,皇十子生母,蓝氏你一个小小侧妃,有什么资格赶本宫出去?来人啊,先给本宫将她赶了出去再说!” 静妃的宫人立即呼喝一声,就要上前动手。 吴竹春横刀在前,“谁敢?!”匕首雪亮,寒光闪闪。 陈嫔的宫人尽皆出列,和静妃宫人再次对峙在一起。 之前说话的那位章阁老当即喝道:“陈嫔怎可以下犯上!” “你怎么称呼陈嫔娘娘的?论以下犯上,你也逃不掉。将他给本妃拿下!”如瑾当即吩咐。吴竹春挥手,一个王府侍女上去两三下将章阁老拖了出去。 这一下雷厉风行将殿中几位臣子都惊着了,有人想阻拦,根本没来得及。能跟如瑾进宫的王府侍女都是千挑万选上来的,身手了得,怎么可能让几个老臣拦住。 “蓝氏!” “难道你又要血洗宫廷?老夫一身在此,你有本事就杀了!” 有两个人嚷嚷起来,暴跳如雷,其他人有的观望,有的只看着他们冷笑。 熙和长公主带人进了殿,“怎么,你们聚在这里,为什么而吵闹?” “长公主!蓝氏这妖妇要左右皇权更替,还意图枉杀朝廷重臣!长公主,我大燕百年立国,难道就要被这样一个妖妇祸乱了么?”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当即扑到了熙和脚下痛哭流涕。 熙和皱眉:“起来好好说话,亏你从先帝起就入朝为官,关键时刻只知道哭?”绕开那老臣,径直去静妃旁边的椅上坐了,扫视众人,“怎么回事?” 因为大燕立国时的规矩,藩王全都远离京城,非宣召不得私自入京,因此皇帝突然殡天,京城里是没有什么王叔来主持大局的,几位长公主就成了皇家辈分最高的人。朝臣们可以怠慢静妃陈嫔,但还不敢公然怠慢熙和,见问,便有人站出来简要说了经过:“……两位娘娘叫臣等过来议事,蓝侧妃刚说商量新帝确立,章阁老就要把她赶出去。” 这是五城兵马司都指挥使安阳侯,自上次灯会起火后和长平王越走越近,此时说话明显向着如瑾。他家是积年的功臣,他又负责兵马司,因此进宫有他一份。 如瑾朝他投去淡淡一瞥。 安阳侯回以“请放心”的眼神。 如瑾知道他是明确要站在自家这边了。像他这样的积年勋贵一般不会参与到皇权更替的事情中去,因为无论谁登基都会主动拉拢他们,可谓是如何都不会输。但若提前表态,就有了输的可能。 安阳侯以前做事还有动摇,也并不是时时想这长平王府,有时还会事不关己冷眼旁观,这次表态这么快,倒也难得。 旁边有人驳斥他,“赵侯爷岂能颠倒黑白?明明是蓝侧妃无理在前,意图左右皇权更替,章阁老秉公据理力争而已,被你说的倒是章阁老的错了!” 安阳侯板脸:“本侯不明白蓝侧妃无理在何处?她句句在理,皇上刚刚离世,咱们这些人不去御前哭灵,反而聚集在这里,为的什么?正如蓝侧妃所说,为的就是肱骨社稷,就是为了早日确立新君以安定天下。难道蓝侧妃说错了吗?反而章阁老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强行把蓝侧妃赶走,处处帮着静妃娘娘,根本不让旁人说出想法,不知是什么道理?难道……我大燕的新君已经确立了,是十皇子殿下,所以章阁老才要和静妃娘娘表忠心?” “你胡言乱语……” “本侯是不是胡言乱语,大家都看在眼里。” 从进屋就一直没开口的陈嫔这时转过目光,满意地看了看安阳侯。 安阳侯立刻感觉到了,心中顿时大定。暗忖自己这样帮衬,蓝氏总不会拿自己作筏子再闹个什么血洗吧……也不知章阁老被带到哪里去了,会不会立时被“处置”……真是不该进这趟宫啊,现在想出也出不去,只能等着事情出结果。 他们这些人进宫之前根本不知道皇帝已经死了,只是听说永安王行刺的事,但因为宫里消息封锁严禁,他们并不了解详情,真没想到皇帝能这么快过世。及至进了宫才傻了眼,像安阳侯这样只求自保的,只能随机应变,自求多福。 熙和看向静妃和陈嫔对峙的宫人,“这是干什么?” 陈嫔默默挥手,让人退下去了。静妃不情愿,但熙和一副主持公道的态度,她也不能当众先撕破脸,于是也让人后退。 熙和见众人安分了,这才说道:“皇上驾崩的消息尚且没有传出去,请各位到宫里来,正是想早些将大局定下,免得人心惶惶朝野不稳。时间紧迫,本宫也只能挑明了问大家一句,各位大人,你们对皇上身后之事有何意见?” 又叮嘱道:“国家大事,关乎大燕兴衰存亡,还请诸位三思而后言。” 如瑾看到静妃给人使眼色。 那人立即开口:“皇上生前没有来得及新立储君,但自来是对十皇子殿下疼爱有加,期望颇重的。十皇子虽然年幼,但聪明伶俐,知书达理,又有仁心仁德,实乃接替皇位的不二人选,臣以为,新君当立,位在十殿下!” 跟安阳侯吵嘴的人立刻出声附和。 殿中此时剩下八位老臣,还有好几个人没有表态。 安阳侯看了看周围,欲待开口反驳,如瑾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郑国公,您是先太后的亲兄弟,地位尊贵,您说一句话顶别人说好几句。”如瑾朝提议立十皇子的人点了点头,“可是‘知书达理仁心仁德’这种话,您好像也曾经用来评价过永安王。” “胡言乱语!老夫何时说过这种话!” “五年前在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上,您亲口这么说的,当时许多人都听见了,庆贵妃还为此数落了您几句,您都忘了吗?” 郑国公脸色微变,不知道五年前的事怎么会被如瑾得知,那时候她不是还在青州? 安阳侯立刻说:“嗯,此事本侯记得。郑国公要是记性不好,本侯替您找一找当年目睹此事的人,给您提提醒。” 如瑾道:“赵侯爷何必咄咄逼人,郑国公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也是难免。眼神不好,看错了人更是常事。昔日评价永安王仁心仁德,结果永安王昨夜就犯了弑父杀君的大逆之事,依本妃看,以后这种话您还是少说为妙。” “你……”郑国公脸色立刻涨得通红。 静妃怒目:“蓝氏你什么意思,老六那种逆子怎能和微儿相提并论!” 如瑾不理她,又朝与安阳侯吵嘴的那人道:“欧阳大人也认为十皇子殿下当为新君?您身为刑部主官,历练了一双识人慧眼,识宝的本事也很好。牵连进永安王谋反案的大理寺钱少卿被抄家时,只抄出寻常金银和普通用物,折合起来不过几千两银子而已,可钱家世代官宦,产业众多,他家的田产地契房契为何只有寥寥数份,古董金石又去了哪里?欧阳大人的夫人却在同期多出了许多陪嫁产业,不知道来自何处?” 欧阳老头脸色煞白:“你……你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问问钱家积年的老仆不就知道?那些产业经营了多少代,管事掌柜有头脸的就不下十几个,再底下的仆人更是众多,随便寻出一个人来查一查,一定能有人认出欧阳夫人的新添‘陪嫁’其实是姓钱吧?” 静妃当即站起:“蓝氏!定夺新君的要紧时刻,你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岂是没用?欧阳大人德行有亏,以权谋私,涉及谋反的大案他都能从中取利,让他给意见确立新君,是不是有些荒唐?” 如瑾扫视其他不表态的人:“在座诸位大人之中,还有人和欧阳大人一样有不妥当的过往,我觉得,应该把他们先清出去,不然立新君的大事被德行有亏的人左右,实在是国之大难!” 长平王府掌握了那么多人的私事,关键时刻,用来做威胁再好不过。 能不能参与立新君事小,如果像欧阳一样被捅出污点,等眼前事情一了,官位铁定保不住了。没了乌纱,谁做皇帝还不都一样,总归自己都享用不上从龙的待遇。 当即堂上好几个人感到不安。 为官做宰的,年头多了,谁没点不能见人的事。眼看如瑾对旧事密事张口就说,显然是有所准备,万一被她揭出什么来……可怎么办? 安阳侯挺了挺腰杆,此时顿觉自己率先表态十分有先见之明。 熙和当即开口就问:“谁有不妥,蓝侧妃直言吧。皇家新旧更替之事绝不容次等人置喙!” ------题外话------ nanxiaoshu,whx3900939,何家欢乐,清心静,jolin0880,谢谢姑娘们! 448 被逼表态 如瑾的目光一一扫过几位老臣。 扫到谁身上,谁都垂眸下去,不肯对视。如瑾朗声叫道:“李阁老……” 姓李的阁臣脸色顿时凝重,充满戒备地问:“蓝侧妃叫本阁作甚,难道本阁是不妥当的人?真真好笑,本阁倒要听你说个分明!” “李阁老身份持重,当然不是什么不妥当的人。” 如瑾一开口,老头面不改色,但眼中立刻有松了一口气的飞速闪过,只是如瑾接下来的话又让他紧张起来。 “……只不过,您的胞弟,工部都水司分管淮江沿途堤坝修缮的李大人,这两年在京里京外添置了好些产业,每年入息颇丰,他官阶不高俸银不多,又无祖产继承,也没有欧阳大人那样‘陪嫁丰厚’的夫人,不知道这些入息是从哪里得到的呢?朝廷每年拨给淮江的银子加起来足够再挖一条江了,但淮江水坝年年修,年年坏,无底洞似的,平白填了多少银子进去?那些银子最后都流向了哪里,真是叫人不得不多想。李阁老,请说您胞弟的产业里还有别人入股一起经营,不知那人是谁?” 李阁老冷哼:“蓝侧妃今天空穴来风的事说得可真多!慢说本阁胞弟没有你说的那些产业,就是有,谁与他入股又和本阁什么关系?这时候正事还没时间办,你倒说起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混淆视听,不知意欲何为?” “您说与您没有关系?就算您胞弟最后被证实侵吞朝廷拨款,也是他自己徇私枉法,与您无关?”如瑾吩咐身边侍女,“去将人带来。” 侍女答应一声,很快去而复返,带进来一个身穿杭绸长衫的中年胖男子,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一看就是平日里保养得宜,滋补过头。 满殿人都疑惑地看向这男子,唯有李阁老眉头一皱,“李福,你来做什么!谁让你进宫的?宫廷重地岂是你这种奴才可踏足的地方,还不出去!” 如瑾道:“阁老且慢发火,是本妃让他来的。他是您家里伺候多年的老家奴了,从您没入仕的时候他爹爹就给您赶车,及至您步步登高位极人臣,他们一家也成了您心腹家奴之一,李福这两年给您打理私产收获颇丰,没功劳还有苦劳,您又何必对他疾言厉色,让他当众难堪。” 众人恍然。原来是个老家人。 如瑾先提来历不明的私产,再找来李家心腹老奴……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想都知道,恐怕是李阁老有把柄被捏住了。 安阳侯在一旁幸灾乐祸,看向李阁老的目光充满同情:“李阁老,听说您有头晕的毛病,可不要太过生气啊,要是一时头晕摔在这里,磕着碰着都不好。” 李阁老狠狠瞪他一眼,阴着脸朝如瑾质问,“你这妖妇,平白带本阁的家人进宫做什么!”又骂那个李福,“别忘了自己身份!竟然听从外人吩咐,你一家子可都是本阁的奴才!” 李福跪在地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如瑾道:“李阁老用他家人的性命安危做威胁,不要他乱说话吗?可本妃既然能让他进宫,自然就能护得他一家大小平安。” 李老头这时候还不知改口风,实在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子,遂吩咐,“李福,报账!” 李福磕个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半旧的册子,翻开念起来,竟然是李家怎么从采买原料、雇佣河工的过程中巧妙侵吞朝廷拨款,然后又用利润置办产业、经营入息的大账,一条一条,大到几万两的石料木料买卖,小到几百文钱的跑腿雇车开销,从两年半之前开始,一路念下去,看样是有念到今年的架势。 关键里头处处都有李阁老参与的影子。 才念了两页,李阁老沉不住气了,上去一脚重重踹在李福胸口,“贱奴!竟然背叛主子,跟着外人一起做假账陷害本阁,死不足惜,死不足惜!” 李福猝不及防,当即就被踹吐了血,滚倒在地上呛的咳嗽。 带他进殿的侍女赶紧上前拦住李阁老。 “李阁老,是不是假账,查一查不就清楚?这上头一来一去的银钱全都详细可查,和谁过的银子,与谁做的买卖,有名有姓抵赖不得,您要是有兴趣,本妃现在就能给您找来几个身在京城的人对质。至于其他的买卖人等,改日将这册子交了大理寺都察院,由堂官们慢慢彻查审理便是,您这样急吼吼地要李福的性命,是不是怕了?” “妖妇!本阁怕什么!” “既然不怕,阁老还请安分些。”如瑾转向熙和,“只是李阁老这般情况,恐怕今日之事不能请他参与了,您看呢?” 熙和深深看住如瑾。 她没想到如瑾竟然有这样的准备。适才听身边人说长平王府侧妃在弘度殿午睡,她还只是觉得如瑾足够沉得住气而已。 可现在听她一件件揭发老臣秘事,分明是早有准备,胸有成竹。而且竟然把一个李姓家奴带进了宫,是什么时候办到的?事前一点动静不闻,显然守门的禁军和内里的宫人都与她有了默契。 这太可怕了。 连经历过大风浪的熙和都觉得此事不能深想。 为今之计,是继续向着长平王府说话。 “蓝侧妃所言有理。”熙和沉着脸看向李阁老,“还请大人暂且出去,理清楚自家事情再来。” 李阁老变色,“长公主!您怎可听信小人之言,因为几句没有证据的胡言乱语就要将臣赶走?这妖妇分明是买通我家下人合伙陷害我。” 静妃冷笑:“李阁老,您难道没看出熙和长公主根本不是来主持公道,而是打定主意要给蓝氏帮忙?和她讲道理,有用吗?蓝氏心怀叵测想扶自家王爷上位,她好一手遮天入主深宫,母仪天下!各位大人可别忘了前不久她带兵在宫门前屠杀官员的事情,一旦让这样的女人得逞,大燕危在旦夕,不需本宫多言。”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先前一直未曾表态冷眼旁观的李阁老此时毫不迟疑,立刻成了静妃的拥趸,“长平王昔日荒唐,现在带兵在外许久未见成效,反而耗费了朝廷许多银两致使国库空虚民不聊生,分明没有治国的本事。而他又宠信蓝氏,为这妖妇连正妃都撵去了山中修行,一旦他们两人为帝为后,大燕国本必将动摇,反而是十皇子殿下聪慧仁厚,是新君不二人选,便是现在年幼,但一有慈母教诲,二有我等忠臣辅助,十年之后,必定是一代明君!” 这哪是不见棺材不掉泪,分明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的主! 如瑾举目四顾,“各位大人,与李阁老英雄所见略同的有哪位?一直不肯开口说话的,是不是默认了李阁老所言,要拥立十皇子为帝?给各位一炷香时间,本妃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静妃这次倒是和如瑾想到了一起,希望尽快听众人表态,因此没有反驳。 熙和端坐着一言不发。 陈嫔往门口看了看。 几位老臣或面面相觑,或低头沉思。 如瑾挥手,让人把那李福先带下去。 侍女回来的时候,引来了张德。张德身后跟着御前一众内侍,已经不是康宝那批人了,反而全是身形伶俐步伐矫健的,一看就是会武之人。足有二十个,分列两边站在殿中,看似普通侍立,其实却将出门的道路堵死。 老臣们暗暗心惊,摸不透张德向着哪边。 要是说错了话,看着架势,会不会被当场格杀? 无故杀重臣是千夫所指的大罪,可在皇权更替之时,流血只能算寻常。 安阳侯第一个跨出几步,站在了如瑾和陈嫔这半边,“昔日曾有主幼杀母之说,为的就是怕新帝年幼被母戚掌控,天下恐怕要改名换姓。今日若是静妃娘娘肯允诺十殿下继位后您当即自裁,家族中人也立刻贬官永不起复,本侯便可稍稍考虑您的提议。否则,为我大燕江山不能易主之故,本侯绝对不同意十殿下继位!” 静妃咬牙。 留主杀母,她怎么可能答应! 李阁老站在了静妃一侧,“安阳侯荒唐!如你所言,若是蓝氏允诺七王爷继位后当即自裁,本阁也会考虑蓝氏的提议。” 安阳侯立刻冷笑:“李阁老好歹毒啊,蓝侧妃身怀有孕,腹中是长平王的骨肉,您竟要祸害王爷子嗣,祸乱之心人人皆知了。” 两人一带头,其他老臣皆有动摇之色。 如瑾道:“一炷香时间马上就到。” 于是,有两人跟在了安阳侯身旁,一人跟去李阁老那边,还有三个没表态,迟迟站在原地不动。 “时间到了。三位大人,是觉得无论谁登基都好,还是心中另有人选?” 三个人都有冷汗。此时表态,就有一半的可能要输掉,不表态,无论谁继位都不会给骑墙者好果子吃。他们都没想到情势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两边竟然会撕破脸当众逼迫众人给意见。 踌躇之间,熙和长公主开口:“张德,请三位大人去别处歇息。三位年事已高,精力不济,以后,还请在家仔细调养身体。” 长公主无权干涉官吏罢免,可这话一说,也就无形中断了几人的官路。 内侍上前,其中一人长叹一声,摇着头走出去了。 其他两人似有动摇之意,可内侍们并没有给他们更多时间考量,很快将他们“扶”了出去。 殿中只剩三对二。 静妃那边只有两位老臣,可她一点不着急,反而朝如瑾扬了扬脸。 ------题外话------ sslok29,xiaoxino,清心静,houqinke1381,winnie宁,whx3900939,琪琪2012,cndoll,38108076,xiaying1970,wangqwangz,xing010,gym9221,谢谢各位:) 449 大局已定 静妃是皇帝登基之后才选秀入宫的,年轻貌美,家世也不错,而且能在当年皇后执掌的内廷中把儿子生下来,平平安安养到现在,除了有皇帝的偏袒照拂之外,她自己本身也不愚笨,反而称得上聪明。 聪明的女人往往骄傲,皇帝这个人,历数他素来宠信的嫔妃,大多都是性子有几分傲气的。静妃的傲又透着柔婉,不像庆贵妃那般强硬粗俗,于是更加顺风顺水,最后还成了和皇后一同协理六宫的人选。 这样的顺利滋养出不同常人的娇美,此时她略微扬了扬脸,精心描绘的眉眼便如水边红芍,迎风盛开。旁边李阁老看在眼中,甚至有一瞬间的失神。 如瑾将静妃的自信满满和李阁老的失态都看在眼里,缓缓道:“娘娘,大局已定。” 静妃立刻掩口嗤笑,“靠人多人少的表态就要定大局,真是天真!”伸出涂了丹蔻的足有寸许长的指甲指向安阳侯等人,“蓝氏,难道你以为单凭他们几个,就能将你扶上皇后宝座?本宫劝你不要太嚣张,不然后头可要追悔莫及。今日早晚有你哭的时候,要是现在求饶本宫还可网开一面。” 帝位更替,自然不是靠几个女人吵嘴就能决定的。单靠几位老臣被迫表态,也不现实。如瑾自然明白静妃言下之意,也更加笃定大峰两个卫所的异动果然与静妃有关。 只是她不想在这里无谓斗嘴,遂扶着侍女的胳膊慢慢站起身来,邀请陈嫔一起出去。同时招呼安阳侯几人跟上,“去吩咐行人司起草诏书宣告天下,先帝驾崩,长平王于国家危难之际扛鼎继位,是为新君!” “你敢!”静妃霍然而起,秀目中划过狠厉,“李阁老,让行人司起诏宣告,十皇子灵前继位,长平王急速交出兵权出京就藩,从此无旨不得进京,否则以谋逆论处!” 安阳侯和李阁老全都闻声而动,几乎是同时往殿外抢出。 如瑾道:“赵侯爷不必着急,您身份贵重,要记得无论何时都别失了自家和朝廷的体统,那才当得起国之柱石。行人司又不是谁都能去颐指气使的地方,就让李阁老一头大汗撞进去,看人家肯不肯为他写诏书。” 安阳侯闻言立刻放慢了脚步,正正头上冠帽,弹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踱着方步往前走。显然被“国之柱石”几个字刺激到了,先将架子端起来。 李阁老见状跑也不是,跟着一起放慢脚步也不是,一时有些尴尬,最终恨恨哼了一声,甩着袖子走了。 静妃冷笑:“行人司不肯为李阁老写诏书,难道就能为安阳侯写?没有内阁签文,本宫看你的诏书怎么往下发!” “这个不需娘娘操心。”如瑾朝熙和微微低头告别。 熙和长公主一直端坐椅上没动,看着两边争锋,知道必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在暗暗发生,也为有以不变应万变。 陈嫔扶着如瑾出门,头也不回的吩咐一声,“张德,把东西给静妃看看,免得她梦做得太久,惊醒时要发疯。” 张德低头躬身,击掌三下,殿外一个内侍提着硕大的木盒子进来,放在当地。 张德朝熙和行礼道:“请长公主闭目片刻,这东西有些血腥,恐惊了殿下的驾。” 陈嫔和如瑾已经离开了,殿里静悄悄的,只有张德的人和静妃一众。那箱子提进来熙和就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弥漫开来,见张德这样说,心下已经知道不是好东西。 可她背脊越发挺直,沉声道:“昔日皇上登基之时,本宫什么血腥没见过,这时候怎会怕区区一个箱子。开吧。” 张德朝内侍点了点头,内侍躬身掀开箱子盖。 正密切关注的静妃打眼一看见箱内东西,立时下意识扶住了侍女胳膊,惊得面色发白。 “这……是什么!”强自镇定的口气。 熙和眉头皱了两皱,面色倒还好,但也不敢再多看,转头朝向张德等他解释。 盒子里面血淋淋两颗人头。 张德挥手让内侍将盒子盖上了,躬身很谦卑地回禀道:“长公主,娘娘,这里头两位是大峰、旺平两个卫所的指挥使。满脸络腮胡子的那位名叫海阜,另一个名叫钟槐礼,两位指挥使都是在半个时辰之前伏诛的,刚一死就被快马加鞭送到宫里,半刻不曾耽搁。” 静妃双目圆睁,面上不见如何,手却紧紧攥住侍女的胳膊越来越用力,将那侍女疼得面目抽搐,却一声不敢出。 熙和哪里有工夫听两颗人头姓甚名谁,只关注他们是京畿卫所的指挥使。半个时辰之前伏诛,意味着什么? “张德你仔细说!这两人既然带兵在京畿护佑都城安全,为什么齐齐被诛?难道京畿卫所出事了吗?他们的死又和静妃、陈嫔什么关系?” 心下其实大略已经猜到了几分,可还是要问个究竟。 张德躬身道:“昨夜永安王御前行刺,当夜就有不明之人潜入两个京畿卫所送信,两位指挥使在黎明时分点兵启程,共率人马三万直朝京城扑来。因为没有兵部和都督府调令,又恰逢皇上垂危时刻,所以两处异动的原因不言而喻,定是要趁机行谋逆之事。城内巡防军陈刚大人派副将前去拦阻质问,对方见事败立刻动起手来,企图让巡防军全军覆没,他们好进京行事。但好在天佑大燕,巡防军将士以一当百力战叛军,经过将近两个时辰的过站,终于在离京六十里处将叛军击溃,剿了叛将首级送进宫来复命。” 他一路说,静妃的脸色就一路白下去,到最后身子有些站不住了,需要紧紧扶住侍女。 熙和见状,已经明白了。即便张德没说这两处卫所为何异动,可静妃这个样子,定是脱不了干系的。 怪不得静妃突然一改平日八面玲珑的做派,一下子和陈嫔硬碰起来,原来是看见皇帝危在旦夕,她身后有异动的卫所支撑,想趁着京中无人之时一举拿下帝位。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当然没必要再做笑脸讨别人好了。 只可惜,看来陈嫔和如瑾那边更厉害,没给她得手的机会。 熙和默默看着卑躬屈膝的张德,默默叹了口气。 这位御前老太监的本事她从年轻时就领教过,只是这么多年以来皇帝江山坐稳,越来越抬举善于讨好逢迎的康保,而无形中掩盖了他的光芒。 看样子,他是站到长平王那边去了。 而且显然已经有了些时候。 熙和越来越觉得自己当初去长平王府参与如瑾及笄礼,是一个非常正确的选择。 “静妃,老十还没醒,你不去看看儿子?” 张德命人将盛放人头的木箱子拎下去了,熙和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成王败寇,静妃的结局已经注定。 熙和带人走了,张德也率领二十多个手下鱼贯而出,光线越来越暗的后殿里只剩下静妃和她的随从们。太阳已经偏西,没有宫人进来点灯,朝北的窗子透进灰白色的黯淡光线,将静默无声的众人变成灰黑色的影子。 静妃保持着一个姿势站了好久好久。 被她掐住胳膊的侍女也陪着站了好久好久,到最后胳膊都疼得麻木了。 屋子里彻底暗下去的时候,黑蒙蒙一片,高低起伏的桌椅看起来有些形状狰狞。被派去照顾十皇子的贴身大宫女织素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远远站在离静妃一丈开外的地方细声回禀:“娘娘,殿下醒了……” 几乎站成石雕的静妃突然惊醒,转过头紧紧盯了织素许久,似乎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 “殿下醒……微儿醒了?微儿醒了吗?!” 她疾步朝外走,上半身出去了,腿脚却僵麻得不听使唤,一下子重重摔在地上,连带着被掐胳膊的侍女也砰然摔倒。 “娘娘!” 一群宫人慌忙来扶,静妃却自己狠命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微儿醒了……微儿醒了怎么不早告诉本宫!他什么时候醒的!” 织素不敢回答,忙忙走在前头引路。 张德却带着两个小内侍无声拦在了前头。 “娘娘慢走,还有些东西没给您过目。”内侍特用的阴柔嗓音,在昏暗殿堂里显得有些渗人。好像是外面殿门没关,初冬的冷风呼地一下子灌进来,将衣衫单薄的静妃激灵灵吹个寒颤。 目光落在小内侍们端着的木盒上,闻着淡淡的血腥气,静妃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这次……是谁……” 难道,又是哪里的人头么? 张德挥手,两个小内侍立刻打开了盒子。 果然还是人头,每个盒子中放了两个,一男一女,眼睛尚未闭上,还保持着临死之前的惊恐。 织素和两个胆小的宫女立时腿软坐倒在地。 静妃身子晃了一晃,“点灯!给本宫点灯!” 太过昏暗的光线里,她只能看到人头的眼睛在幽暗中闪着死光,依稀分辨出熟悉的轮廓。她不肯相信,非要看个究竟。 殿里很快就有灯火亮起来。 于是四颗人头的容貌一览无余。 一片寂静中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是静妃在咬牙。 ------题外话------ tangyali1,sunnyfanny,auqyygt,whx3900939,雨打芭蕉anita,madmei,谢谢你们! 450 人鬼难分 “大伯父,五叔,伯母,婶婶……” 静妃一个一个念出他们的称呼。 四颗人头,都是她在京城里的至亲,是和她父亲一母同胞的两个兄弟,以及他们的妻子。家族昔年出过阁臣,但这一代已经没有显赫官位了,唯有这两位伯伯叔叔在京中做官,现在却全都身首异处。 张德面无表情在一旁解释:“击溃大峰、旺平两处卫所的叛军之后,在两位指挥使的身上都搜出了密信,原来是娘娘的伯父和叔父在暗中与他们联系,请他们进京扶持十皇子殿下登基,许诺事成之后封他们为一等国公,世袭罔替,并且要诛杀包括长平王家眷在内的一切可能阻拦的人。此等乱国之策,想出来的人定是乱臣贼子无疑,方才内阁两位阁老会同都督府商议,决定清理逆臣刻不容缓,已经火速派人去抄了他们的家,贼首伏诛,其余人等全部收监。” 静妃紧紧闭起眼睛,不敢再看,“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密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分明是捏造证据诛杀良臣!” 大伯父做事最是谨慎,怎么可能在卫所指挥使那里留下密信这种轻易会被牵连的把柄!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有密信被人拿住,内阁也要掂量掂量扶持哪边最有利,怎会二话不说就去抄家杀人,把她们一家往死里逼!内里还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呢,但必定是陈嫔她们做的手脚。 打死她,她也不信这是事实。 张德却道:“有无密信,娘娘心知肚明。两个逆贼是不是良臣,娘娘更加心知肚明。奉命再知会娘娘一件事,除了您的伯父叔父,您家中其他乱臣贼子也将会依照国法问罪,已经有快马赶去您家中传旨了,五百里路程天明就到,若有抗旨的,到时会立地格杀。” “什么旨?谁的旨!”静妃目眦尽裂。 皇帝死得不能再死了,还有谁有资格下旨问罪宫妃家眷! “太后懿旨。” “哪里来的太后……”静妃猛然反应过来,“难道是陈嫔那个贱人?!” 张德肃容:“娘娘慎言。行人司诏书已发,先帝崩逝,百官尊皇七子长平王为新帝,陈嫔为太后,即日颁发,昭告天下。” 静妃啐了一口,“呸!什么百官尊他为帝,什么太后懿旨,一定是你们假造签文,威逼利诱弄出的假诏书,根本做不得数!本宫倒要去行人司看一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拟这种诏!” 两列内侍无声围了上来,阻住去路。 “让开!”静妃狠狠一巴掌往一个内侍脸上扇,却被轻易躲过。那内侍反手一按,脚下轻轻踹在她腿窝上,眨眼将她按倒在地。 “娘娘!”织素一众人想上前阻拦,又有内侍挡了上去。 张德居高临下看着静妃:“尊称你一声娘娘,是看在先帝的份上。现而今你是罪妇,就不要像以前一样恣意逞凶了。” 片刻之后,静妃被绑着手脚带进了儿子的寝房。 十皇子明微静静躺在床上,手脚也被系在床栏上束缚住,听见人声转过头来,一看见静妃的脸,眼泪立时掉了出来。 “母妃……” “微儿!他们竟然这样对你!”静妃跳着才能接近儿子,从门口到床边,跌倒了无数次。 “母妃……那些奴才都该死!我要杀了他们!” 十皇子满脸是泪的发狠,却被自己弄得咳嗽起来,只咳了几声嘴角就溢出血丝,显见是伤了腹脏的症状。 静妃心如刀割,“是,他们都该死,一个也留不得!” 十皇子好容易止住咳嗽,眼泪汪汪看向静妃被绑的手脚,“母妃……他们也绑了您?他们是不是要杀我们,是不是七哥要当皇帝,所以我们必须死?母妃,您不是写过圣旨吗,您把那个拿出来,给朝里的老头子们看……” “嘘!”静妃回头看看门口。 屋里只有母子两个,可门外肯定有人守着。 十皇子压低了声音,“母妃,您告诉他们,只有我才是父皇认定的继承人,您把圣旨拿出来啊,那笔迹很像父皇的,根本不会有人分辨得出来。” 静妃无力摇了摇头。 所谓的传位遗旨她的确准备过,笔迹和皇帝一模一样,以假乱真没有问题。可是,这时候遗旨还有什么用。对方强硬将她们拘禁在此,根本也没给她们往出拿遗旨的机会,就算是拿出来了,看此情形,也是无济于事。 陈嫔她们显然控制了宫禁出入,自己平日用的传信人到现在一个不见,大概凶多吉少。母子两个被困在宫里,内无忠仆,外无强援,除了眼睁睁看着对方恣意欺凌家族,还能如何? 静妃身子软软的靠在床架上,头枕着床沿,双目圆睁,仔细回想从昨夜皇帝遇刺起就开始布置的一切。送信,联络军队,维持宫禁稳定,每一步都在脑袋里过了一遍。 似乎是没有漏洞的。 一切都在暗中无声而顺利的进行,只要今晚卫所兵马进城,大局就敲定了!老七远在京外,手底下虽然有些兵马,可等他回京时一切都晚了,难道他还能靠那点子兵马造反?除了默默卸掉兵权做个闲散藩王,他别无选择,不然就要迎接京城兵马和辽镇的两面夹攻,难不成他还能逃到极北苦寒之地去自立为王?也得有人肯跟他走才行! 所以一切都是妥当的。 哪里出了岔子,为什么卫所军队会被截杀在路上?陈嫔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静妃苦苦思索,一时没有头绪。 难道,陈嫔的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掌控所有风吹草动的地步?可能吗……她想起在宫门前砍杀官吏揭发罪状的如瑾,还有方才在后殿争锋的场面…… 是这个女人的力量吗? 是长平王府的力量? “母妃……都是我不好。”见母亲久久不出声,十皇子明微握了握拳头,含泪大眼中闪过阴鸷。 “微儿,不怪你……”只怪对方太深不可测。 静妃很后悔,后悔自己中间不该有放弃的念头,如果从皇帝病重开始就着手布置一切,肯定不会是现在的局面吧! 十皇子却说,“不,是怪孩儿无能!孩儿我……我若是跑得再快一些,躲过别人袭击……我就能撞到蓝氏肚子上了!她不是身子还没好吗,要是挨上一下,肯定会一尸两命,生不出来。七哥那么宠她,听说她出事要是不顾一切跑回来,抛下战场不管,就再没资格跟咱们争了!” 静妃愣了一下。 显然没想到儿子真的有过要撞蓝氏的念头。她还以为是陈嫔她们故意要害她的儿子,找借口动手。 “好毒的孩子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虚弱,却满是恨意。 静妃母子齐齐惊了一跳。她们说话的声音不高,怎会有人听见? 房门大开处,冬日的冷风毫不客气灌进来。一身褐色粗布衣裙的女人站在门口,头发和裙裾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却一点没有美感,反而有些骇人。 因为她瘦骨嶙峋颧骨突出的模样很吓人,表情也是恨恨的满是阴毒,静妃下意识挡在了儿子身前。 “什么人!” 女人提裙走了进来,虽然鬓发凌乱,粗衣布衫,动作确实柔美流畅。她朝静妃咧嘴笑了笑,露出的是发黄的牙齿,“娘娘原来已经不认识嫔妾了?” 走得更近了些,自嘲,“也难怪。现在这宫里还有谁能认得出我呢?整日冷饭冷菜,三天食水还不抵你们一顿的量,病了没人管,冷了没人送棉衣,甚至连以前的旧衣都被狗奴才搜刮走了,弄得我整天只能穿这一身奴才都不要的破衣服,住在满是灰尘没人打扫的旧物子里——娘娘,您要是过几天这样的日子,也没人会认得出您来。” 静妃总算从她喑哑嗓音里略微分辨出昔日熟悉的影子,惊疑道:“你……你是云美人……” 云美人怎会变成这个样子! 就算宫人苛待一点,也不至如此吧…… 这哪里还是个人,分明是鬼。 看她那身油污脏破的衣服,冬日里还能发出馊气,也不知道多久没洗了。还有她的脸和牙,显然也是许久都没清理过。昔日曾一度获得皇帝青眼的小家碧玉,怎么可能变成比乞丐还脏的家伙……她身上不会有虱子跳子吧? 静妃下意识往后退了退,贴住床栏。 云美人再次咧嘴而笑,“是啊,我就是云美人,没想到吧?正因为你的故意作践,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看到了,你高兴吗?” 十皇子被惊得不轻,拼命往床里滚,奈何被绳子缚住滚不过去,急得又咳嗽起来。 云美人翘起兰花指,轻轻一提,将赃物的粗布裙子提了起来,“娘娘,看。” 静妃下意识看过去,看到她遮在裙下的没穿衬裙衬裤,完全光裸的小腿,上面满是泥垢。 “娘娘,拜您所赐,嫔妾根本就没有多余的衣服可穿了。裙子底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她竟然不知羞耻地将布裙一直提到了大腿,“入冬了,多冷您知道吗?嫔妾没有火炉,没有棉衣,连最后一条被子都让奴才抢去垫狗窝了。娘娘,嫔妾甚至连一条衬裤都没有,您执掌六宫日久,不知道管一管吗?” ------题外话------ yihan25,何家欢乐,zhuoyu1956,谢谢几位哦! 451 彼此扯平 “您不知道吗,您不知道管一管吗?” “不知道管一管那些欺负嫔妾的奴才,不知道管一管嫔妾死活吗?” “您是一时疏忽?鬼才信!您就是睁眼闭眼装作不知情,或者乐得看着嫔妾受苦,您好杀鸡儆猴给别人看,让她们看清楚不主动投靠您会是什么下场!” “娘娘,嫔妾说得对是不对?” 一句句的逼问,云美人越走越近,口里的浊气和身上的馊气将静妃熏得无法呼吸。 静妃跪坐在床前脚踏上,手脚都被绑着,背后是坚硬的床沿,她无路可退,也没法推开云美人,只能在逼迫下一点点往后仰倒身子,拼命躲开。 但云美人还是逼到了跟前,和她脸对着脸,相距不过一寸。 “娘娘,您现在知道嫌嫔妾脏了,现在知道躲了?以前您在做什么,让嫔妾变成这个样子的还不是您吗?您有什么好躲的,当初不下手除掉嫔妾,您就注定会面对这一刻!” 云美人呸的一声,啐了一口脏污的唾沫在静妃脸上,端端正正直中额头。 静妃又惊又气,几乎要晕过去。 “贱婢!你敢对本宫无礼,你这……” 啪! 云美人狠狠一巴掌打断了静妃的辱骂。 她的指甲很长时间没有修理了,很长,而且指甲缝里都是泥污,一巴掌下去静妃脸上就被划出了几道血痕。 “母妃!母妃!” 十皇子明微吓得大叫,朝窗外直喊,“来人啊,来人,快把这个疯子拖出去,来人!” 然而外面静悄悄的,根本没有人应答。 静妃告诉儿子,“微儿,别叫了,不会有人来的。” 她们母子本该是严加看守的“重犯”,单凭云美人一个疯疯癫癫的脏臭女子,怎么可能闯过重重守卫跑到屋里来撒野?而且就算她想来,也不会有人告诉她静妃娘娘和十殿下关在何处。 唯一的解释就是,云美人的出现,是陈嫔故意! 或者是蓝氏那个毒妇故意?静妃觉得无论谁都没有分别。 对反一定是放了云美人进来故意羞辱她们母子。 所以此刻门外就算有上百人守着,也不会进来一个把云美人带走。明微的喊叫,不过是让敌人更加得意罢了。 “贱人,你敢动手?既如此你就杀了本宫,量你也没那个胆子!” 静妃半边脸迅速红肿起来,但是嘴上却不肯求饶,一双眼紧紧盯着云美人。 云美人突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乐不可支,仿佛静妃的话是天大的笑话,“娘娘,您说什么?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你才是贱人!这宫里除了死掉的皇后,再没有比你更贱的东西了!口蜜腹剑,面甜心毒,这些年宫里不知道被你祸害了多少人去!生下个儿子,也是个阴险歹毒的短命东西,你们母子都不得好死!” “呸!”静妃也啐了她一口,“你又算什么东西。整日缩在宁贵嫔身后,出谋划策,故作柔弱,宁贵嫔要是疯狗,你就是驱使疯狗的小人。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也不过只敢来找本宫罢了,你怎么不去找蓝氏呢?别忘了,当初可是她看不起你,当众给你难堪,宫里头才慢慢开始作践你。欺软怕硬的东西,却只敢来找本宫的麻烦!” 云美人依旧呵呵地笑,“我为什么不来找你?我才不去找蓝氏。找蓝氏麻烦只会死路一条,而你,不过是只落水狗,没了爪牙的狼,我就偏偏找你,偏偏要你死!” 她藏在长长衣袖里的另一只手竟然翻出一枚碎瓷片来。 细细长长的,刃口锋利,上面还带着残破的花纹,不知是什么东西碎掉后得到的。 静妃呼吸猛然一窒。 怎么,这贱人不是来羞辱几句就走吗?还随身带了利器? 她们母子俩手脚都被绑着,万一…… “你别乱来!”看着云美人疯狂的表情,静妃终于感觉到害怕了。 “来人!来人!这贱人要杀人,她手里有利器!”刚刚还阻止儿子叫嚷怕被敌手笑话,此时她自己却也顾不得了,连忙朝着门外高喊。 房门敞开着,但是根本没有人应答。 云美人握紧了碎瓷片,“娘娘,我进来的时候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别浪费力气了。您让我生不如死,我本来应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可是时不我待,老天没给我那个机会——娘娘,我就给您一个痛快,送您上路吧?” 说话间,她动作猛然变快,一下子将碎瓷片抵上了静妃脖子。 静妃吓得一动不敢动,生怕稍微一挪动,锋利的瓷片就要划破血肉,要了自己性命。 “你……你别乱来,要是杀了我,你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十皇子哭着惊叫:“放了我母妃!不许动她……来人啊,快来人啊!” 云美人的手上却渐渐加力,一点一点把碎瓷片压进了静妃脖颈处的皮肤。 “娘娘,这是我宫里御赐的一只粉彩碗,本来是一对,在春恩殿里的,皇上见我喜欢特意赏了一只给我。他一只,我一只,我们是一对的……可惜,狗奴才们却想据为己有。我岂能让他们得逞,我就把它摔了,碎成好些片,谁也别想要。看,现在碎碗也能派上用场。被御赐的东西杀死,您心里能稍微舒服一点儿吧?” 静妃知道云美人真是要下狠手,顾不得了,赶紧扭动身子拼命躲开,扭动之间那碎瓷片又扎进皮肤好些,她也不管剧痛,只一味往旁边滚躲。 “别动!”云美人咬牙,一手用力刺,一手去扳静妃的身子。 奈何静妃挣扎得厉害,而她却是饿得久了身体虚弱,根本没有多少力气,没两下,就被静妃挣脱到一边,滚到一丈开外。 “贱人!”云美人握紧瓷片要追过去,眼角一瞥,却看见床上挣扎的十皇子。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戾气。 刚刚死里逃生的静妃一看,吓得魂飞魄散。 “你敢!你……”慌忙又扭动身体上前来救儿子。 云美人手里的瓷片,却狠狠扎进了十皇子脖颈! 小小的孩子,手脚都被绑在床头,哪里躲得开,这一下扎得又准又狠,云美人却不解气,拔出瓷片又狠狠扎下。 “微儿!” 静妃眼前一片血红。 十皇子脖颈里流出来的血瞬间湿透了衣领,将云美人的手也染得通红一片。碎瓷片终于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掉,可云美人也已经扎了好几次。 “微儿……” 静妃眼前一黑,顿时软倒下去。 屋里只剩下云美人的大笑和十皇子破碎的惊呼。 然而他并没有叫几声,喉咙被血堵住,很快,他圆睁的眼里就失去了神采,因惊惧而扭动的身子也不再动弹了。 云美人丢掉手里剩下的半块瓷片,盯着床上小小的尸体,嗬嗬嗬地笑个不停。 直到此刻,头发花白的老太监张德才从门外缓缓走进。 他面无表情,只打眼看了看屋里情形,挥了挥手,招呼身后的随从上前将云美人带走。 然后他走到昏迷的静妃跟前,用寻常的语气和语速说:“娘娘大约不记得了,六年前您刚生下十皇子的时候,因为跟前一个小宫女失手打翻热汤,您就赏了她杖毙之刑,说碎瓷声惊扰了儿子睡眠。现而今十皇子恰恰死在碎瓷之下,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您杖毙我的干女儿,我对您儿子见死不救,咱们彼此彼此,谁也不要怨谁。” 黑面宫靴在静妃脸上碾了一脚,张德抬起头,昂然走出门外。 十皇子的尸体很快就被清理干净了。 待许久之后静妃从昏迷中醒来,只看见床上一片空荡荡,连血迹都没有一星半点,仿佛儿子被刺死的事只是一场噩梦,梦去无痕,连点踪迹都没留下。 “微儿——” 凄厉的尖叫冲破屋顶,巍巍宫院中连绵回荡。 …… 酉时,宫中灯火处处。 如瑾在陈嫔寝殿的暖阁里歇息。 熙和长公主坐在外头,和陈嫔围着小火炉说话。炉子上热着一柄长嘴铜壶,滋滋冒着热气,方便随时取用热茶。 “……这么说,陈刚的人还在城外阻敌?”熙和难掩惊愕。 静妃母子已经被囚禁,行人司拟定的诏书也已经通过了内阁行文,快马加鞭送到各处,现在才听说所谓大峰旺平两卫所指挥使被斩首只是一场骗局,饶是久经世事的熙和也觉得一时难以接受。 原来静妃从头到尾都被诓了。 陈嫔微微一笑:“长公主不必惊讶。便是没有那两颗伪造的人头,静妃也翻不起浪花来。” 熙和默然。 的确,看样子禁军全都在陈嫔掌控之中,静妃独木难支,生死只在早晚。早些让她偃旗息鼓,不过是做给外人看,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臣子彻底死心而已。 要不然,诏书也不会那么快发下去。 “那……她的伯父几个……” “那是真的。”陈嫔道,“谋逆之人祸连九族,暂且只处置了她的叔伯,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事到如今,熙和就算再为陈嫔婆媳的力量感到害怕,也不得不接受眼前的事实。 “那么,只能盼着两个异动卫所的人马早些被拿下,京里也好安稳些。” “是。请长公主与我一起等待,不必担忧。” 很快有王府的随侍前来禀告,“……十皇子被疯妇所害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陈嫔道:“去自行安排后续事宜,你们蓝主子疲累睡下了,别惊动她。” 如瑾是真得累了,自从中毒之后日日在家调养用药,她还没有像今日这样劳累过,申时一过就体力难支,刚歪在床上准备歇息一会,就沉沉睡了过去。 一睡竟然就是一整夜。 到得晨光透进暖阁的时候,她张开眼睛,才发现自己睡了那么长时间。 赶忙叫人进来问时辰,吴竹春掀开帘子探了探头,回身却请进来一个人,“主子醒了,请进吧。” 随之而入的竟然是凌慎之。 ------题外话------ ryuu,theleph0909,leiboo,yihan25,xing010,罂粟,1294855193,兔耳芥菜,cjhmmfl,cannavaro,午梦千山雪,540509,荆棘鸟wy,小晨晨,whx3900939,谢谢姑娘们!==加更求收藏!新文《末世御兽狂女》首推中,请路过的姑娘们过去“放入书架”,收藏数不够书就不能上架继续写了,泪奔求支持!另外,那边关于改名的留言适当删了几条,免得新进姑娘一头雾水,请换肉冰蓝几位姑娘见谅! 452 一杯毒酒 “先生怎么来了?” 如瑾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中回了王府,举目打量屋子一眼,确认是陈嫔寝殿的暖阁,才知道自己还在宫里。 可深宫内院的,凌慎之一个外男是怎么进来的? 凌慎之提着药箱,像平日看诊那样走近床边坐下,将箱子放在床头不远处的六角小茶几上,取了脉诊准备请脉。 如瑾要起来,他道:“别动了,就这么看。”又解释自己的到来,“是陈嫔娘娘不放心你的身子,叫人去王府把我带来的。” 如瑾很意外。 陈嫔竟然能因为她的身体而打破外男不得进宫的规矩,真是难得。 凌慎之在如瑾的脸上注视一瞬,道:“气色倒是还好,只是你昨日又劳累一天,对清理余毒实在无益。” 吴竹春上前搭了帕子,他垂了眼睛开始诊脉。 如瑾就静静躺在床上看着等着。目光落在他常年不换颜色的一袭青衫上,渐渐向上,看见他整齐干净的束发和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眼底有浅浅的青色,如瑾便问:“先生昨晚又熬夜了?” 自从开始给她解毒,凌慎之就会经常熬夜寻找医书上的相关良方,或者配了方子出来不断尝试剂量,总要特别稳妥检查再三之后才会真正用在她身上。住进长平王府的这些日子,他有一大半时间都是过了子夜还不睡觉的,有时甚至要通宵达旦。 这样的勤勉,就连王府一些原本对他入住不大适应的人,也渐渐改变了态度,给他院子里送吃送喝洒扫服侍,更加上心了。 “先生是最精通医理的,怎会不知道早起早睡的浅显道理,解毒的事急也急不来,以后千万莫要再熬夜了。” 凌慎之静静听脉,一边之后换另一边,都听完了,才收了脉诊说:“既然你也知道养生之理,也知道劝别人注意身体,怎么自己反而不管不顾,只一味逞强劳顿?昨天进宫一天,脉象又有些不稳,若是总这样的话,神医在世也救不了你。” “我昨夜睡得很安稳,醒来倒是没觉得如何。” “亏得是睡眠尚好。” 凌慎之没再多言,站起来微微欠了欠身子,提着药箱出去了。 吴竹春赶紧挑帘相送,一直将他带到偏殿去,那里已经支起了小药炉子,凌慎之就在那边亲自照看煎药。 回来后吴竹春禀道:“凌先生在熬药,药材和药炉都是他特意从王府带进来的,十分仔细。主子现在要起么?” “起吧。”如瑾慢慢坐起来。 昨夜睡前本来打算眯上一会就起来的,所以并没有换衣服,还是进宫时那身裙裳,在睡梦中已经压出褶皱了。吴竹春拿来一套更换的,“是凌先生进宫时家里太太特意嘱咐随侍拿来的,还有点心手炉之类,太太惦记您的安危和身体。” “母亲怎么样?” “一切安好,只是听说昨夜惦记主子没有睡好。” “宫里的事暂且别告诉她。” 如瑾换好衣服,就着热水简单梳洗一下,出去给陈嫔请安。 熙和也一夜未曾归家,留在陈嫔这里稍微歇了一下,如瑾过去时两个人早就起床了。如瑾看见她们眼底都有血丝,就问:“陈刚没有送信来么?” “送了。”陈嫔脸色凝重,“他手下副将带了一万三千多人出城截击叛军,只回来两千。” 如瑾心中一紧,“大峰旺平两个卫所的叛军呢?” “损了两万多。剩下的,听说十皇子已死的消息,整队南去了。陈刚的两千多人大半带伤,不敢追击,暂且先回城休整。” 南去了…… 两个卫所总共将近三万人,损失两万多,也就是还有几千人逃遁向南。 如瑾皱眉:“京畿南边还有一个卫所,再往南就是洛州,几千的败军能逃到哪里去,再逃,也不过是死路一条。” 熙和长公主冷笑:“让人好笑的就是那个卫所,几千人的军队从它周围路过,卫所指挥使竟然按兵不动,陈刚派去送信的飞骑不过晚到一步,他就推说不知是哪里调兵,不敢随意阻拦以免延误军情,将自家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及至得了信,知道朝廷立了新君,本该奉命去追剿那叛逆的残兵败将了,他竟然带兵在自家地盘的山谷里迷了路,转来转去,就是没拦到一个叛军!” 这是分明是故意拖延。 如瑾问:“迷路之后,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带兵回卫所了?” 熙和冷哼一声:“是啊,因没找到叛军,他又说卫所重地不能离开太久,直接带兵回去缩着了。陈刚派去的人要他再去找,他不肯去,只说此时新君初立,恐怕会有心怀不轨之人趁机兴风作浪,他担着守护京畿之责不敢懈怠,没有圣旨之前要先守好卫所,然后才能酌情参与别事。” 如瑾沉吟一瞬,看向陈嫔:“娘娘以为?” 陈嫔道:“你说说看。” 如瑾便直言道:“此刻诏书刚刚发下,王土之内有三处军情,而且本该继位的王爷还在外面带兵打仗,所以诏书虽然发了,但翻覆之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满朝上下该有许多人还在观望。这位敢在自家地盘迷路的指挥使便是其中之一。要么,他是在等大局定下来,要么,是在变相和朝廷要好处,或者本身他就是和叛军一路的人——无论如何,现在他铁定都不肯用全力效命。” 熙和点头:“正是如此。他那个卫所是京畿南边最后一处,过了那里,叛军就要往洛州去了,到时距离京城更远,恐怕更加难以掌控。” “洛州的官吏和卫所倒还稳妥。”如瑾每日关心军情,对京畿周遭的情况也有所了解,知道洛州上下文武官员顶多有些贪赃枉法、尸位素餐之人,但却都是不会参与谋逆的,“不过,为免夜长梦多,最好不要让这几千叛军跑到洛州去。事不宜迟,就让兵部和都督府联合发调兵令,立即派那位迷路指挥使前去平叛,非功成不能退兵。” 陈嫔问:“他要是故技重施,阳奉阴违呢?” “限期一日,成了,赏他官升三级,不成,就地免职,押解回京问罪!” “若是逼得他从了叛军怎么办?” “他若真敢那么做,就是早有反心,这种人不要也罢,先挂了他一家老小的人头在城墙上。竹春,即刻知会外面的,快马去控制他的家人。无论他反与不反,先下手为强。还有那卫所大大小小的将官,一个个都把家族控制起来,若有异动,先斩了指挥使的家人杀鸡儆猴,就不信其他人还能跟着他谋反。” 如瑾说得斩钉截铁,看定陈嫔等她决定。 陈嫔目露欣慰,“就按你说得办。” 熙和从旁提醒,“新帝尚未登基,铁血立威是一则,只是不要杀孽过重,以免天下离心。” 如瑾道:“长公主所言甚是。只是王爷平日并没有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满朝官员虽然观望者多,但多半是因趋利避害之故,并不是真的不想服从王爷。大燕立朝百年,根基稳固,这时候妄图取商家天下而代之的人寥寥无几,王爷是皇上仅剩的唯一血脉,拥立他才是正途。这个道理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之所以观望,恐怕是担心烽烟四起,京城不能稳固罢了。因此,我们必须尽快控制京畿一切,杀一儆百,把蠢蠢欲动者的野心都提前扼杀。除此之外,没得商量!” 陈嫔吩咐身边茕影:“去请阁臣进宫,赐毒酒,让老六自裁。” 吴竹春和茕影分头去做事了。 于是昨天才在宫里吵完架的老臣们又被“请”进了宫廷。只是这次与昨日不同,拥立十皇子的人已经没资格进来了,而宫里也再没另一个皇子让他们有所选择。 永安王弑父杀君,脑袋正常的人都不会想起要立他。 安阳侯是个聪明的,知道这次被叫进宫里,就是陈嫔几人想让大家亲眼看着永安王认罪服法,而不要误会是她们做了什么故意残害其他皇子。所以到了赐死永安王的地方,一进屋,他就招呼其他同僚当场问罪,将永安王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什么难听的话都说了。 永安王形销骨立,披头散发坐在椅子上,背脊却挺得很直,昂然端坐,气度宛存。 听着安阳侯和两个附和的大臣骂了一顿,他只是动了动眉头,“说完了?本王是贼子,诸位未必是良臣。成王败寇,此刻有资格与本王说话的只是老七。你们,宵小而已。” 伺候在旁的张德端了毒酒上前。 永安王不用人催,自己动手端了酒杯。 安阳侯冷哼:“你斩了先帝十数刀,只一杯毒酒已经是便宜你了。” 永安王没理他,只问张德,“本王妻小何在?” 张德道:“太后懿旨,贬为平民,遣散家奴,留她们一条性命。” “这倒罢了。” 永安王垂目看了看手中毒酒,一仰头,喝得涓滴不剩。 张德躬身行礼,接了酒杯退到一边。 片刻之后,永安王七窍流血,脸色紫青,身子剧烈抖动了几次,生机全无。 有老臣掩袖遮面不敢直视,但永安王的眼睛却一直没有闭上,直直目视前方,身子也坐得笔直,仿佛仍然活着似的。 张德微微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人把他抬了下去,“奉懿旨,不入皇陵,择地安葬。”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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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着她的内侍赶紧去拉静妃,“娘娘息怒!息怒啊!”但嘴上嚷得厉害,手上却不使力,直让静妃把云美人掐得死死的。 云美人双腿乱蹬,好几次重重踹在静妃的胸口,她只是闷哼两声,不松口也不松手。 场面很混乱,前来行礼的命妇们全都呆住了。 看着时候差不多了,内侍才把静妃拉开,连扶带劝地把她“请”进了后堂。而云美人,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被放开之后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气息微弱。内侍们把她抬了下去,将灵堂重新清理过,请命妇们继续行礼。 闹了这么一出,命妇们更加不敢多待,匆匆磕完头就跑回皇帝灵前那边去。于是没一会,静妃和云美人闹腾的消息就在官员命妇堆里传开了。 陈嫔闻讯静了一会,最终点了点头,“张德做事心里有谱,知道将咱们几人撇清。” 皇帝灵前哭声一片。 如瑾身怀有孕,只行过礼就去后堂休息了,陈嫔领着内外命妇们在灵前哭,阁臣和老勋贵率百官行礼,场面肃穆哀恸至极。 守灵需要三日,每日这些人都要进宫来点卯,如瑾听着外面传来的哀哀之音,心里明白大半都是假的。 嫔妃们兴许有几分哀痛后半辈的伤心,外命妇们,为一个非亲非故又不亲和的帝王痛哭失声,那都是作态。 “告诉底下继续盯着众人吧,最近是关键时刻,不要出了岔子。” 自从长平王带兵离京,宫里以祈福为名轮番召命妇们进宫做礼,持续的监视已经进行了许久,其中稍有不寻常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报到唐允那里去,由他着手派人细查。看似生硬的方法收效不错,永安王联络淮南反叛一案中,就有好几个官吏的马脚是从家眷身上露出来的。所以到了这时候,如瑾知道这种监视更加不能懈怠。 于是守灵三天最忙碌的不是宫人,也不是哭灵的人,而是长平王府安插在各处的大小眼线。 勒令追击几千残余叛军的调兵令发了下去,那位迷路指挥使不情不愿被迫带兵上路,结果尚未知晓,但如瑾已经安排了王府的暗卫悄悄跟随,若有异动,当即格杀此指挥使和其亲信将官。 “如果追剿叛军成功,待他清理完叛军,你们也将他清理了罢,做成叛军暗箭袭杀的样子。” 敢在皇权更替时刻故意拖延不听令的军将,不能留。留下就是后患。 连升三级的许诺从一开始,如瑾就没打算兑现。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最近敏感时局中必须保证京畿附近都是肯效忠听命的人。 站在素白一片哭声震天的灵堂前,看着冷风里瑟瑟飘动的白幔,如瑾摘掉,自己离前世越来越远了。 离三年前自己也越来越远了。 她再不是只肯埋头吟诗读书的呆人,也不是含恨而终只想保护家人的谨慎女子,站在巍巍宫廷之中,站在死去皇帝的棺材跟前,她是新帝的女人,是要能狠得下心、下得去手的所谓“妖妇”。 但凡有一点心慈手软,就很可能会满盘皆输,迎来灭顶之灾。 为了腹中的孩子,为了深入魏地涉险的夫君,为了全家大小,为了长平王府多年来辛苦经营的基业,她此刻只能冷了心向前,步步为营,没有其他选择。 停灵三日,举国服丧。 如瑾没有在宫中久居,而是在第一日哭灵后就带人回了王府。 陈嫔劝她留下:“宫中有禁军,有密道,可进可退可攻可守,要比王府安全得多。” “多谢娘娘,但王爷有句话说,越乱,定得越快。敢进宫兴风作浪的人大概很少,我回府去,正好看一看有无宵小跳梁,跟我们做对。” 熙和闻言颔首,“正是此理。本宫也回府!”她现在是完全站到了长平王府这一边。 于是如瑾回到长平王府,除了在白天进宫哭灵,回来后一切如常。 …… …… 朔风呼啸,阴云低垂。 位于大燕北境之外的卧尔骨部落辖地广阔,但终年苦寒,每年草长时节不过三个月,境内戈壁与草滩各半,能耕种的田地却是极其稀少,只适合游牧居住。 十月,大燕京城尚未迎来第一场雪。 可是这里已经下过几场大雪了。 之前连日的晴好天气将积雪化去不少,但这一日乌云再次密布,又是要下雪的征兆。 卧尔骨腹地的一片丘陵地带,北风卷地,荒草残朽,细沙被朔风席卷起来到处飘洒,扑打在人脸上,稍不注意就是一条血痕。 几座小山丘围出一片谷地。 山丘上站着人,山下谷底也站着人。山上的人皮袄矮马,层层叠叠,刀剑全都出鞘,大半人脸上都充满狞笑,轻蔑地俯视被围在谷底的那队军马。 兽皮所做的大旗插在各处山顶,狼头鲜血和骨架的图案,那是卧尔骨主部才有资格选用的图腾旗帜。有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壮年大汉居高发声,顺着朔风,将喊话送到谷底去。 “南边来的蝼蚁,快快缴械投降吧!多反抗一刻,我们大王就在你们身上多砍一刀,来日占了你们的城池,也要多杀掉一个崽子,多抢一个女人!” 周围壮汉全部大笑,震耳欲聋。 “那个领头的军将,大王看中你了!看在你能征善战的份上,只要肯投降,我们大王绝对不杀你,还会封你为阵前大将军,和我们卧尔骨好男儿一起并肩作战!” “快投降!” “你们逃不掉了!” 四面八方的壮汉全都呼喝起来,嚣张地挥舞手中长刀。 谷底,被围困在其中的是一队衣着杂乱的兵马。有骑兵,也有步兵,有拿刀的,也有持枪的,有的身穿燕地军甲,有的却披着魏地人才穿的兽皮袍子,一眼望去参差不齐,不伦不类。 可是面对四面围堵的敌人,这队兵马却安安静静待在原地,没有一个人乱动,就连骑兵脚下的马匹都四蹄静力,绝不烦躁。 仿佛周围一切敌人都不存在似的。 为首一个全身银甲的将官扫视周围山丘,然后偏头询问:“这些杂碎在喊什么?” 副将回道:“不明白。随军的译官刚才没跟上队,现在没人听得懂他们的话了。” 随军一共十个译官,先后死在战场上九个,最后一个也在不久前的奔袭中掉了队,生死不明。 银甲将官摸了摸腰间长剑,头盔里露出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听不懂,就不要听了。若喊的是遗愿,难道咱们还要替他们完成?” 副将道:“当然不会!杀过去,一了百了!” 两个人讲谈之间竟然完全不把四周敌人放在眼里,仿佛对方已经注定是死人。 银甲将官向后平伸手臂,所有兵马立刻全神贯注,握紧武器。 “杀!” 长剑出鞘,一声令下,千余铁骑动作如一,风一般卷上了山丘! 后面千余步军毫不落后,整个铺成锥子一般的形状,以惊人的速度朝山上扎去。 ------题外话------ cisky,1294855193,我的爱书人家,madmei,高志新,cannavaro,mjf1,老黑妮子,谢谢各位姑娘~继续求新文收藏 454 天降杀神 山上围击的卧尔骨主部登时大乱。 有头领高声呼喊:“放箭!快放箭!射死这些南边来的软脚蛮子!” 中军却有令旗狂舞,是不让放箭的命令。 满脸络腮胡子、头戴兽皮帽、身披貂裘的卧尔骨大王高声吩咐:“不许放箭!给我活捉那个军将,我要亲自听他磕头求饶!” 身边有随从小声发问:“大王……这南蛮子看起来不像要投降的样子,要是他宁死不肯降怎么办?” 卧尔骨大王哈哈大笑:“现在南蛮子都是软脚兔子,还有宁死不降的家伙吗?之前不过是一时疏忽被他偷袭得手,现在我们上万人,他只两千残兵败将能顶什么事?活捉!必须给我活捉了他!” “大王,咱们兵力已经折损了一半……”随从硬着头皮提醒,“不如尽快把他们杀了吧,不然最后他不肯投降的话,我们又要白白浪费好多兵力。” “不肯投降?那就杀了他祭旗!”卧尔骨大王满不在乎,“好些年没看见这么能打仗的南蛮子了,我要剖开他的筋骨,看看他是怎么长的!” 底下头领们直皱眉,但大王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要是被反驳烦了,可能还会发怒杀人,于是大家只好催动旗下兵力围剿冲上来的敌人。 谷底千余骑兵如同箭阵里射出来的强力箭簇,眨眼间就袭上了山头。 山顶的骑兵迎上去,借着坡度顺势朝下,竟然比不上他们的迅疾和凌厉。卧尔骨大王的禁止射箭命令下去没片刻,中军左近就连接响起一声声惨叫。 谷底骑兵的长枪如同一条条毒蛇,弹在哪里,哪里就是一蓬血花爆出。 卧尔骨部落的骑兵眨眼间损失上百人。 两边很快绞杀在一起,上面的往下冲,下面的往上疾奔,没过一会已经难分彼此,像是两盘红绿豆子泼洒在一块,骨碌碌的再也挑拣不出。 银甲将官率领的小队尤其勇猛,左冲右突,奔到哪里都是卧尔骨兵马的灾难。他们一路杀上来,后面丢下了许许多多卧尔骨大汉的尸体。 山上都是骑兵。 但山下却有步兵。 当两面的骑兵绞杀在一起,短时间内都不能再疾奔刺杀的时候,战况胶着,赶上来的步兵却在此时发挥了惊人奇效。 控马技能再好,哪比得上掌控自己身体? 这群步兵非常迅疾地分散开来,见缝插针跟在自家骑兵后面,看见敌人过来就捡漏捅一枪,将敌方骑兵挑下战马。或者有自家骑兵挑落的敌人,他们就上去补刀,将对方杀得死透。 两千余人的步骑组合如同利剑,霍然劈开敌人防线。 原本是别人围堵他们,现而今却变成了他们追杀别人。 卧尔骨大王不让放箭的命令没坚持一会,他自己就沉不住气了,又让传令兵疯狂挥动令旗,吩咐弓箭手准备。 但是此时哪里还能放箭? 双方都绞杀在一起,根本难分彼此,放箭出去,难道连自己的人也一起射杀了吗? 银甲将官在混战里高呼,“儿郎们,随爷取了猪王狗头!” 谷底军队顿时振奋。 “杀猪王摘狗头!” “两万余人咱们都击溃了,还怕这点子窝囊废?” “冲啊冲啊!击杀猪王有厚赏!” 两千余人根本不考虑猪王身上哪里来的狗头,只跟着首领舍命突击,叫嚷声比围攻的万余人还要高。 对面的卧尔骨大王是听得懂南音的,平日也忌讳别人说他胖,听见喊声,登时气得大骂:“放箭!放箭!给我射死那个军将!” 卧尔骨弓箭手不敢漫天放箭,纷纷将箭头对准阵中银甲。 但银甲小队速度非常快,一忽左一忽右,一时很难瞄准。而且仿佛有所察觉的时候,每当有人锁定他们几个,小队就会迅速分散,淹没在层层大军之中,让人眼花缭乱找不着。然而没过一会,他们又会神奇地在某个地方聚集到一起,继续左冲右突收割敌人性命。 战况出人意料的一边倒。 被围困的两千余人竟然成了袭杀者,将中军山头的卧尔骨兵马杀得溃不成军。 没过多久他们已经杀出了重围,将整个包围圈撕开大大的缺口。 但他们却没跑,反而返身杀了回来,朝着另一个山头的敌人冲过去。 卧尔骨大王被人护着侥幸逃得性命,连头上兽皮帽子都掉在不知哪里了,露出光秃秃的脑瓜顶在冷风里受冻。 “收队继续围堵啊!蠢货!” 他对另外几个山头的队伍行动缓慢表示不满。 原本是万余人围攻两千人,这么一来,倒成了他中军三千人单独面对两千人,对方将士个个骁勇,竟然凶狠过他们常年骑马游牧的汉子,顷刻间将中军冲得溃散奔逃,这巨大反差实在让他恼火不已。 其他三面围攻的卧尔骨军马终于逐渐汇聚在一起,六七千人对上两千人,还是巨大的兵力差距。 “放火!” 银甲军将一声令下,处于上风口的麾下军队立刻有人在混战中四处点火,枯草易燃,风助火势,滚滚浓烟朝着卧尔骨兵马倒灌而去。 副将精神一振,“咱们儿郎都练过闯火海的本事!” 欢呼一声,当先带队冲上前去。 猝不及防被浓烟呛了满头满脸的卧尔骨人剧烈咳嗽起来,被急速奔来的敌人杀个措手不及。 又成了一面倒的屠杀。 这支被围困的军队拥有超乎人意料的强大战斗力,单兵作战可以和游牧汉子抗衡,但听命和配合的能力却远远高出习惯直来直去杀人的卧尔骨将士,虽然是以少对多,但真正打起来他们都是抽空子以多欺少,常常是两三个人围杀一个,屠杀效率相当惊人。 远远逃在一边掠阵观瞧的卧尔骨大王终于看出了门道。 他以为自己群狼围困了一群兔子,却原来,兔子根本是一群狮子! 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精兵中的精兵,根本不是什么软脚南蛮子。短短片刻之内爆发出的战斗力,可以让他们在魏地草原上随意驰骋无敌手,自家太轻敌了! 然而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根本没有后悔药可吃。 卧尔骨大王眼睁睁看着麾下几千兵马在对方凶狠击杀中渐渐溃散,心里都在滴血。 今天来进行围攻的这一万多人,可是他治下最听话、最勇悍的军队了! 死掉任何一个都是损失! “撤!”眼看着将近一半兵力折损掉,卧尔骨大王两相权衡,痛下决心。 话音刚落,一枚强羽突然从天而降,快得让人捉不住它的踪迹。 卧尔骨大王只觉一股劲风扑面,还没反应过来,喉咙上就是一阵剧痛。 视线所及是一根剧烈颤动的利箭尾羽,他想了一下,才恍觉有箭矢插进了自己脖子里。 “大王!” “大王!” 耳边传来属下惊惧的喊叫,但是卧尔骨大王已经不能转头回应了。他的眼睛直愣愣看住远方,那里,一身银甲的将官骑在马上,全身都被坚甲遮挡得严严实实,手里一张长弓刚刚收起。 卧尔骨大王直挺挺倒了下去。 “大王!” “大王被射死了!” “为大王报仇啊!杀了那个南蛮子!” “快跑,快跑,这是杀神降世,我们打不过!” 中军顿时混乱起来。很快,这混乱蔓延到了周边。 银甲将官所率领的军队人人都在高呼,“猪王被射杀了!猪王被射杀了!” 本就凶悍的士气再次大振,在银甲将官小队的率领下,所有将士都更加狠命地挥动武器,呐喊着冲向敌人。 失去大王的卧尔骨兵将抵抗了没有一会,就在强力冲击下纷纷溃逃,向着四面八方溃逃而去。 银甲将官长剑指向南方:“追那边的,顺便回国!” 两千余人折损了三百多,剩下的已经不足两千,但没人害怕也没人退缩,步兵们相继被带上骑兵马匹,或者跨上卧尔骨人丢下的矮脚战马,一大队杀神顺着朔风往南袭裹而去。 一日后,燕地边境。 出来巡防的边镇小队迎上了这群杀神。 带兵军将起初还以为遇到了卧尔骨人,率队冲上去准备击杀才发现,对方打着燕地军旗。 两下见面,银甲军将策马上前,慢慢摘下头盔。 “袁治,很好,带着几百人就敢迎击我们,本王没有看错你。” 副将上前:“袁校尉,这是长平王。” 代领巡防小队的军将不是别人,正是前不久以三百人小队击溃魏军一旗、获封昭信校尉的袁治。他闻言盯着对面的银甲军将看了很久,眉头紧皱。 一袭冷箭突然从他身后射出。 极快的速度,惊了他一身冷汗。 目光所及之处,那箭头直直朝向号称长平王的银甲军将,根本来不及他做任何动作。 电光火石之间,原本以为对方死定了的袁治,却看见那银甲军将极快一低头,身边一道剑光飞速暴起,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冷箭拨开了! 从发现冷箭到偷袭被破,只不过是一个呼吸都不到的时间。 袁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凭着常年骑射的经验,他完全可以断定那不知何处而来的冷箭是在近距离发出的,一定是自己身后的人放的,这么短的距离,箭矢速度可以快到什么程度,没人比他更明白。 可对方竟然避开了! 银甲军将的飞速躲避本就惊人,而他身边那突然拔剑的随扈才是真正匪夷所思的高手! 大燕军队之中会有这种人吗?袁治从来都没听说过。 直到这一刻他才有些相信对方的身份。 除了京里那些顶级贵人,很少有人能养得起这等高手。 他急速回头。 到底是谁,在他的队伍里,却敢擅自做主暗箭伤人? ------题外话------ 日月潭1972看,花月幽兰,枫涵,yihan25,遁地小黑猪,cjhmmfl,cetvzhou,李13711940869,tongsizhu,腰果,dongyequ,cisky,多谢各位。今天也做到了!我好棒啊好佩服自己!姑娘们,爱我吗,去把新文收藏一下,求收藏啊求收藏~我在撒娇,真的~ 455 吾皇万岁 袁治一下子在电光火石之间想起了不久前听到的消息——他的姨母和两个表妹死于盗寇所放的大火,而姨丈也被查出勾连淮南反军,已经押解往京城去问罪了。弄不好,就好全家抄斩,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他们袁家。 姨母居住京都,虽然是战乱时期可能会有宵小流窜,但他似乎并没听说其他哪户人家被盗寇闯门,抢劫之后还要放火杀人。联想到两个表妹从长平王府被撵出来,这笔无缘无故的人命账就有些不清楚。 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别处去。 现在可好,他带队巡防匪夷所思地遇见了本该在辽镇的长平王,一句话还没说上,自家队伍里却突然放出冷箭来。 万一对方真的是长平王,这会让人家怎么想? 多半会认为是他心怀不满,故意袭杀啊! 袁治火冒三丈,狠狠回头,想揪出那放冷箭的人好好收拾一顿,不在马前亲自将之行军令处置了,他袁字倒过来写。 “谁干的!”回头的瞬间,他已经飞速拔出腰间佩剑。 只是,事情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还没等他看清楚队伍中的偷袭者,一条黑影,一束血光,就在转瞬之间齐齐闪进他的视线。 紧接而来的是一声惨叫。 噗通,队伍中间的一个士兵捂着肩膀从马上跌落。 而他那半边的胳膊,已经连同肩膀皮肉被齐刷刷斩掉。竟是方才拔剑拨开冷箭的随扈在瞬息之间疾速飞身而出,到巡防队伍里袭杀得手。 掉了一条胳膊的士兵很快被带到长平王马前。 地上瞬间被他肩头喷出的鲜血染红。 随扈也捡回了他的断臂,利落撕开袖口,露出里头暗藏的一架小巧短弩机关。 袁治这才明白,原来正是这士兵利用袖中暗弩偷袭放冷箭。 “习风,你做什么!”袁治认得这士兵,是他手下一个小旗,人很机灵,打起仗来也足够骁勇,平日里他还觉得他不错。 没想到,无缘无故的,这家伙竟然自作主张放冷箭。 袁治抬眼看了看对面。 对方的千余人在方才惊变之下没有丝毫慌乱,至始至终全都静静坐在马上,除了前头十几个人将主将围得更严实,其他人全都面无表情。 只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袁治有一种感觉,如果此刻他身后的小队有任何异动,对方千余人绝对会立刻毫不犹豫地扑上来。 “大人……大人!这人冒充皇子,他们人多,属下唯……唯有偷袭!” 滚在地上惨嚎的断臂士兵习风扯着嗓子大叫。 长平王朝袁治淡淡说道:“你的属下和你很有默契。” 袁治额头冒冷汗。 但还是骑在马上没下来,“请这位将军拿出符牌或官印来。”他需要确认对方身份。 长平王微微点头,旁边副将就从贴身的袋囊里拿出了军牌,还有一张兵部和都督府联合盖印的调兵令,是当初起兵出京时候的。 袁治将东西看了又看。 调兵令用的是朝廷特质的版纸,不怕水不怕火,沉甸甸的如同金石铁器,这东西别人伪造不来,而且都督府的印签左下方有一条裂缝,那形状,更是独一无二。 “王爷该在辽镇攻打何氏,怎么会到这边来?”东西虽然是真的,但袁治谨慎起见,还是对对方的身份抱有怀疑。 长平王一笑:“带本王去见你的上峰。你不认识本王,他们认识。” 说着策马前行,直接从地上惨嚎的习风身上踏了过去。 那战马似乎很懂主人心思,像是故意一样,重重在习风胸口踩了两蹄子。 这下习风连惨嚎都发不出来了。 身后千余骑兵随之而动,马蹄漫过,再也看不到习风半点影子。 袁治盯着对方沉吟一瞬,最后终于是挥了挥手,让身后巡防队散开两边让路。对方肯定是燕军无疑,至于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从魏地方向过来,回去见了主将再确认好了。 千余人,也不怕他们在卫所营地做出什么。 袁治策马率队跟在后面,并派了一个小旗快马回去报信。 长平王端坐在马上,见袁治谨慎带兵布成梭形,贴着自家军马半步不离,可攻可退小心翼翼,不由微微一笑。 确认了自家是燕军还这样谨慎,果然不是个鲁将。 于是就叫他到身边来并行。 袁治只身上前,将马头保持在半步之后。 长平王直接问:“你姨丈家的事情,听说了?你怎么看?” 袁治因此将对方身份又确认了几分,但不得上官肯定,还是谨慎地没有半路相认,只以寻常礼节抱拳道:“我身在边镇,只知御敌杀敌,那边的事只有所耳闻并不知道详情,因此不能妄自议论。姨丈虽然给我来过几次家信,但我与他生平走动不多,并不了解他是何等样人。如果他勾连叛军属实,我只希望袁家不要被他牵累,魏地鞑靼未灭,我还想在此杀敌。” 又补充道,“袁家世代清白,是不可能勾连叛军的。” 长平王笑了笑,没再说话。 天空之上突然一声尖啸,袁治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小黑点在云层中时隐时现。长平王身边的副将掏出一根竹管放在口边,也发出一声类似尖锐鸣声。 那天上的黑点就渐渐变大了。 原来是一只北地常见的白头鹰,通体乌黑,只有脑门上一点雪色毛羽,眨眼间飞到近前,目测身长足有两米,宽大翅膀带起劲风,扑棱棱停在副将胳膊上。 “主子,终于有信了!” 鹰腿上一根乌黑小细管,非金非木,看上去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副将从怀里掏出一个形状古怪的小铜签子,反复划了几下才将管头打开。里面是一封字条。 长平王接过去扫了一眼,脸色微微一沉,随之捏得粉碎,散在风里。 “报平安。” “是!” 副将用签子在细管内部划了几下,封好,又绑在了鹰腿上。白头鹰一声长啸,冲天而去。 袁治将整个过程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对对方传递讯息的巧妙和隐蔽感到咂舌。从那签子的古怪形状来看,细管一定是要用特定方法才能打开,不然说不定会毁了里头的卷纸。还有在细管内部刻画的印痕,不是自己人,谁能认得清? 卫所边防遥遥在望,长平王突然勒马驻足。 “信是几日前的,现在的边镇想必该得到消息了罢。” 话音刚落,远方卫所营地突然一声炮响,营门大开,百余骑兵突然飞驰而来,旌旗招展,马蹄声声。 袁治愣了一下。 营地用的是迎接贵客或天使的规格…… 不等那些骑兵到跟前,他立刻翻身下马,朝着长平王跪了下去,“末将参见王爷,无礼之处,请王爷降罪!” 好机灵的人。 长平王笑着让他起来,“谨慎有加,是个良才,本王不怪你。” 营地骑兵转眼飞驰而来,当先的是一身戎装的指挥使,不等马停就翻身滚了下来,一个头磕了下去:“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几个副官跟着高呼万岁,而后头骑兵倒是有些一头雾水的,很失礼地抬头瞪眼。 袁治也傻掉。 什么皇上?! 可主将口口声声说出来,又不由他不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长平王将众人神情全都看在眼里,原有的微笑便渐渐淡了下去。 “袁治,你方才为何不高呼万岁?” 袁治浑身冷汗,单膝跪在地上,如实回禀:“末将不知王爷何时继位的……皇上病重日久,是不是……” 是不是殡天了? 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他不敢往下说了。 长平王一声冷笑,却不是对他,而是冷冷看着那五体投地的指挥使。 “黄将军,为何你手下的将官不知京中消息?” 黄指挥使再次顿首:“臣刚刚接到消息不久,边关战况紧急,全营上下忙于备战,臣尚未来得及知会下属。臣恭贺皇上登基,皇上万岁!” “未曾及时知会全营,却来得及告诉几个亲信,黄将军,你又何必前来迎驾?本王不过千余人而已,神不知鬼不觉将本王灭在此处,短时间又有谁会来找你麻烦。各地乱着呢,等外头知道本该在辽镇的新皇原来身死此处,那时候,你都已经成事了,又有何惧?” 袁治听得浑身冷汗出了几层。 原来主将早就知道皇权交替的事情了么?为何他们底下人一直蒙在鼓里? 黄指挥使急切高喊,“皇上!皇上明鉴!臣……” “本王尚未登基,当不得你这样称呼。” “……王爷明鉴!”黄指挥使立刻改口,“臣绝对没有异心,臣真得是一时忙乱未及知会下属,现在王爷突然驾临,臣就赶忙带人出来迎接!要是……要是臣真有二心,正如王爷所说,臣就……就……” “就如何?” 黄指挥使不敢往下说,趴在地上咚咚磕头。 “你起来。”长平王叫起了袁治,却让人将黄指挥使和先前几个一同呼喊万岁的人绑了。 “黄将军,现在要动手还来得及。不然,稍后本王一不留神把你砍了,一切可就彻底交待了。” “王爷……王爷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只因一点疑心就要杀臣!”黄指挥使痛心疾首,满脸委屈,“臣带兵据守边镇,抛头颅洒热血为国杀敌,王爷,不要枉杀忠良啊!” 长平王策马向前,朝远方营地缓缓而去。 “本王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从这里到营门,若还听不到半句实话,也只好借你头颅在门柱上挂一挂。” ------题外话------ EHY,东坡肉,rongerer,cannavaro,ninashifengzi,cathymrc,13516256643,zl1366634610,咫尺天涯不负海涵,leiboo,whx3900939,ketanketan,利丹里丽丽,xing010,sadi9911,540509,zmfzy1209,快乐的每一天,秦时明月1920,yulanlan12,谢谢姑娘们! 456 三分天下 几柄长刀架在黄指挥使等人的脖子上。 千余骑兵整齐向前,咳嗽不问一声,只有马蹄铁掌敲在北地冬日冷硬的地面上,无数声沉闷的响。 黄指挥使带来的百余人有些不知所措,长平王带人直朝营地而去,他们就下意识往旁边躲。袁治带着小队跟在一边,吩咐人人下马。 除了北风呼啸,就只剩下黄指挥使几个人的哭喊和沉痛指责。 “王爷怎么能随意诛杀边镇主将,就只因为黄将军没有把您继位的消息及时传下去吗,但黄将军率领末将等人疾驰来迎驾,对您半点失礼之处都没有,这样就要杀掉他,末将不服!” “为君者应该虚怀若谷,心胸宽广,为了一点小疏忽斩杀功臣,您怎么让天下归心?” “王爷!臣真的是忙着御敌忽略了此事啊,况且您尚未回京登基,臣也怕军心摇动,所以才一门心思勒令下属备战,战事要紧啊王爷!” “王爷不该在辽镇平定何氏反叛吗,为何千里迢迢跑来杀我们将军?现在卧尔骨部落正在攻打周边,已经屠了好几个村子了!王爷,这个时候你不可阵前杀将啊!” 一句一句的,听起来句句在理。 出来迎驾的百余骑兵之中有人开始附和,要求长平王赶紧放人。边镇守军不似京中的那么谨慎收礼,平日天高皇帝远他们一辈子也见不到几次贵人,所以上下尊卑的界限没那么明显,言语之间就有些不客气起来。 袁治手下的副官试探询问:“大人,我们……” 袁治挥了挥手,让副官闭紧嘴巴。他又朝身后看了看,见自家队伍里没有出声的人,这才放心,沉默着跟在一边。 新旧皇帝交替这么大的事情,黄指挥使瞒而不发,的确有问题。到底是真心为了战事,还是有其他缘故……不好说。袁治只能静观其变。 营地渐渐出现在眼前。 有驻守的将官发现这般情况不对,带人出来查看,发现主将被绑了,顿时惊住,“将军,这……您不是去迎接贵客……” 黄指挥使几个人不断高喊着,于是越来越多的兵将被吸引到营前。大家听了一会,大致听出了眉目。嗡嗡的窃窃私语此起彼伏,营地里也有人开始叫着让放人了。 长平王不理那些,只缓缓拔出了腰间佩剑。 剑锋寒光闪闪,直指黄指挥使头颅。 “黄将军,还是不肯说出实情么?那么网开一面的机会,到此结束了。” “王爷!王爷不可啊!臣罪不至死,您不能滥杀忠臣良将!”黄指挥使惊得大呼。他清清楚楚在长平王眼中看到了杀机。 周围骚动起来,有人想往前阻拦。 长平王的骑兵齐齐高喝一声,剑出鞘,枪在手,摆出要冲杀的架势。肃然杀气随着朔风忽剌剌扑在众人脸上,让冲动的人动作僵了一僵。 “忠臣良将?”长平王持剑笑了,“不见棺材不掉泪,本王就来扒一扒你的忠良之皮。段梁柱,出来!” 一个士兵从营地里应声而出。 黄指挥使一见此人,面色登时大变。这士兵乃是他的贴身扈从,没有官衔的普通小卒而已,长平王竟然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也就不用多想了。 名叫段梁柱的兵卒在众人跟前站定,高声道:“两日前黄将军接到总兵府发来的急信,被告知先帝病重驾崩,皇七子长平王继位为新帝,各地周知。本应该当日就将消息传遍全营的,但黄将军与几位副将密议一通之后,将消息压了下来。其中有前哨营的刘副将和他们几人吵起来,当夜就发了高烧,到此时还不能清醒不能说话。黄将军暗中派人往魏地寒妲主部送密信,属下没能截到密信,但今晨送信人回营,属下已经叫人将他控制起来,稍后审问便知。” “满口胡言!满口胡言!本将待你不薄,你竟然捏造事实污蔑本将,你简直猪狗不如!” 黄指挥使挣扎着怒骂,袁治在后头听着,却于电光火石之间想通了许多事。 长平王已经贵为新帝,没道理和一个边镇守将过不去,何况现在魏地鞑靼来攻,就算是为了过往私怨挟私报复,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发难。很大可能就是……段梁柱所言非虚。 想当初他屡在边境击杀魏地小股敌人,军功积累早就可以升职了,可黄指挥使就是迟迟压着他不肯提拔,还多次寻隙要把他贬下去,当时若不是这个段梁柱帮忙,他险些就要被安上挑动战乱大罪。及至后面魏地来袭,他再立大功,黄指挥使却依然想要压住战报,还要治他谎报杀敌数的罪过,要不是后来营中传遍了详情压不住了,他提升为昭信校尉也不会来得这么快。 他和黄指挥使平日里无冤无仇,也经常故意示好,可黄指挥使就是很讨厌他,跟他过不去,如果真如段梁柱所言,黄指挥使往寒妲主部送密信…… 那么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 而且长平王刚一见面是所说的“本王没有看错你”,也有了缘故。 段梁柱此时站出来,显然是长平王的人。长平王早就知道他! “黄将军,您先别着急,如果段梁柱是故意诬陷您,那么就让他所说的送密信的人过来对质,让大家听听原委。要是他们串通一气,相信众目睽睽之下也会露出马脚。” 袁治站了出来。 提议很快得到大家附和。军汉们习惯直来直去,有什么,当场就要弄个明白。 黄指挥使狠狠瞪袁治:“还有什么可对质的,分明就是他们串通害我!” 一个小卒很快被押到场中,大家都认识,乃是黄指挥使另一个扈从,和他还沾亲带故,算是亲信中的亲信。 段梁柱上前质问送信之事,此人一问三不知,一口咬定是段梁柱陷害,问得急了,就要咬舌自尽。 “这般抵赖,本王耐心耗尽,可没有网开一面的机会了。” 长平王指了指营中主帐,“去搜!另外,派人快马去军镇里抄他的家,黄将军与魏地勾通日久,相比还有比密信更好的东西供大家赏玩。” 将官们有随军的家眷,都在军镇里头安置,这边只是打仗时的临时营地。长平王话音一落,就有下属快马跑远。 黄指挥使大骂。 袁治上前:“将军,假的真不了,要是王爷故意为难你,咱们全营上上下下就算拼了性命也要给您讨清白!属下这就派人跟去军镇,寸步不离看着他们搜查,看他们能搜出什么来!” 立刻有几个将官附和,几个人分别派了骑兵,跟着袁治的副官去追长平王的人了。 主营这里,搜检也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长平王寻了一处营帐进去歇息,静候结果。 段梁柱这种长年暗伏的眼线,要是没有把事情做漂亮的本事,也不配当他的僚属。 副将热了随身干粮和水,长平王慢慢吃,一点不着急。 一顿饭还没吃饭,营地里就是一阵大哗。 有前去搜检的军将匆匆进帐,“王爷!搜出另一封密信,藏在黄将军枕芯里!营中将领都确认过了,是黄将军的笔迹!” 长平王细嚼慢咽把饭吃完,擦了手脸,才起身出帐。 黄指挥使和几名亲信副官已经被众将士围在当中,千夫所指,骂声不绝。 满营地都是整日和鞑靼拼命的军汉,这番外敌入侵毁了多少村镇,死伤多少兵马,大家可都是血淋淋记在心头的。前几日刚和卧尔骨主军拼过一场,伤兵们回来还躺在营里呼痛呢,听说主将竟然暗地里和敌人联系勾结,缺胳膊断腿的人都不顾伤势,硬要同伴将自己拖过来见一见这狼心狗肺的指挥使。 黄指挥使大声喊冤,可喊声淹没在众人的骂声中,谁也不肯听他的。 长平王走过去,袁治和一些军将上前参拜,让众军安静。 黄指挥使喊叫着说那密信是伪造。 “好骨气,死到临头还不肯低头,本王就赏你个痛快吧。”长平王动动眉头,身边立刻有人上前,一剑砍掉了黄指挥使的脑袋。 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满营轰然叫好。 长平王目视黄指挥使的亲信副官:“五个人,本王只饶一个。数到三,谁先交待谁活命,其他的就地格杀。一……” 刚数了一个数,立刻有人喊起来,“末将交待!末将全说,什么都说!” “你喊早了。” 扈从上前,一颗人头落地。 长平王对剩下的人再次强调,“数到三,听得懂么?” 连番眼睛不眨地杀了两人,剩下的副官们哪里还敢当做儿戏,跪在地上全都紧绷着身体,一点不感分神。 “一,二,三——” 三个数数完,仅剩的四位副官竟然同时开口。 “末将交待!”“我说!”“王爷我全说!”“我!” 长平王指着“王爷我全说”的那个,“你话啰嗦,交待起来想必费劲,先去吧。” 于是那人就追随指挥使而去。 剩下三人,长平王道:“一个一个仔细交待,谁交待的详细又利落,谁活命。” 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争前恐后将黄指挥使怎么接到信,怎么找他们密议,给寒妲部送信的内容是什么,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那黄指挥使与魏地早有勾连,这次趁着国中战火四起,皇权更替之际就要趁机起事,邀魏地鞑靼入关打地盘,然后与对方各分一半,自立为王永结同好。 “辽镇何氏分一点,淮南那边分一点,我再分一点,从此大燕江山天下三分,至于那只知道收拢美人的窝囊废,就让他跟何氏硬碰硬去吧,早晚要被何氏吞掉,杀进京城占了他的龙椅。” 这是黄指挥使原话,被一个唯恐交待不清的副官惟妙惟肖学出来。 全营将士哗然。 ------题外话------ 世界尽头的风景,whx3900939,谢谢你们:)继续求收藏新文。两边都在认真写,哪个都不会耽误的,求放书架求留言…… 457 战绩惊人 如果说密信之事还能稍微怀疑一下,有可能是谁故意模仿黄指挥使的笔迹伪造,但几位副官口口声声当众交待出来的事实,全都咬定是黄指挥使暗中通敌。 这结果,难道还能是几人串供商议出来的? 一来他们没机会,二来更没道理。 长平王不过是威逼他们交待,但却没授意他们交待什么,逼供也逼不出三份一模一样的口供来。 再也不用怀疑,黄指挥使居心不良,的确是事实。 围在前头的兵将把所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往后传,后面的人听了,一阵阵叫嚷,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把那几个家伙碎尸万段。 怪不得和鞑靼好多次交锋都没能讨得便宜,原来自己这边有内奸! “杀了他们!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动手吧,一个活口也不用留!” 军汉们脸红脖子粗地叫嚷着。 三个副官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已经被人吐了好些口水在身上,他们也不敢擦,只求长平王饶命。 长平王问:“魏地此次纠集进犯,可是你们黄将军的手笔?辽镇乱着,他再弄些外敌进来,正好浑水摸鱼。” “这个不知啊!末将等人这几日才听黄贼说起野心,以前的事情一点不知道!末将也是身不由己,家眷在城里,不敢不听黄贼的命令呐……王爷,王爷明察,其实听到您驾到的消息,末将就有意寻机找您透口风了,没想到您英才天纵,提前知道了黄贼的盘算,实在是我大燕之福!王爷圣明!” 一个口齿最伶俐的副官没口子的恭维讨好起来,“黄将军”在他嘴里也瞬间变成“黄贼”。 另外两人不甘示弱,也赶紧撇清自己,都说是被黄指挥使所迫。 周围要处斩他们的呼声越来越高。 长平王微微一笑,冲那三个人说,“好,看在你们老实交待的份上,本王手下留情暂且不要你们的狗头。只是你们最好快点离开,不然众位将士群情激奋要拿你们祭旗,本王也不好相拦。” 说着让手下放开了三人,然后点了袁治等将官回到营帐里。 三个副官真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被释放,顿时连连朝长平王远去的背影磕头,口称“吾皇圣明”。 袁治回头看了看他们,冷冷笑了一下。 一群蠢货。 长平王那样的言语,哪里是饶过他们性命了,分明就是嫌砍头太便宜。 果然,众将在营中刚刚立定,外头就传来怒吼和惨叫。一阵喧闹过后,惨叫声渐渐停了。群情激奋的军汉们怎么可能放过三人。 长平王在主位落座,大小将官们重新见礼。 副将拎了一个油布包裹进来,长平王道:“打开吧。” 一颗死去多时的人头露出来。 几个人当场吸了一口冷气。 “这……这是……” “是卧尔骨贼王?” “就是!上次和他照过面,我不会认错!” 长平王点头道:“正是卧尔骨主部大王查措,前日本王率部与他碰了一场,将他主部打散了,顺带剿了人头回来。” 满帐军将骇然。 他们都知道长平王此来只带了千余兵马,卧尔骨那边的主部可足有两三万人,都是查措亲信战力,他从来只会让其他属部和燕军拼杀,自己的主部兵马爱惜得很,根本不会打硬仗。 长平王怎么让他动手的? 而且千余人对几万,是不是……太不可思议了? 袁治试探相问:“王爷从辽镇远途跋涉而来?不知带了多少兵马?” 不会是攻打辽镇的几万大军都带了过来,最后只拼剩千余人吧…… 副将代替回答:“我等万人随王爷轻骑而来,深入卧尔骨与寒妲腹地绞杀大小部落七个,折损三千余人。回头抄了卧尔骨大王后路,夜袭得手,火烧连营损了对方万余人,毁尽粮草,自损四千。后与卧尔骨主部残余万人沿途拼杀,最后两千对一万,于鱼儿山附近取其王头颅,击溃主部,班师回境。” 简单淡漠的陈述,只是赤裸裸几个数字,然而听在满帐军将耳中却把他们惊得不轻。 就是袁治这样带三百人就敢追杀敌军大部的悍将,也不由心中发寒。 带万人从辽镇深入鞑靼腹地,绞杀七部…… 这别说少有人能做,就是想,恐怕也不会有人敢想。 简直就是送死! 此时正值冬季,魏地那边更是严寒难耐,游牧部族全都化零为整聚集在一起抵抗严冬,此时那边的一部人数可不比夏季,动辄就要上万的。就算刨去老弱妇孺,刨去被征调进犯燕地的精兵,剩下那些守护部族的汉子也非常人能敌。 游牧者生性凶悍,又在自家门前,哪有不拼命的? 可长平王他们竟然只损了三千人就灭掉对方七部!这是什么战力?现而今放眼天下,根本就不可能有这么强悍的军队。 尤其最后以两千人击溃对方万余人的主部,还缴获了敌王头颅…… 说出去,谁能信? 可若不信,事实就在眼前! 单看那千余连头发丝都几乎带着杀气的骑兵,就可推断出他们经受了什么样的战火洗礼。 还有他们身上的衣服,所用的兵器,坐下的战马,有一半都是来自魏地的。现在这是以战养战的凶狠法子。轻骑袭杀,抢敌人的粮自己吃,抢敌人的马自己骑,不留后路。 要么胜,要么死。 军将们不约而同看向长平王。即便直视君王十分无礼,此刻他们也顾不得了。 这就是传说中那个只知道搜罗美女填后院,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不正经皇子? 就是打辽镇几个月都没得进展的窝囊主将? 无怪黄指挥使会心生野望,要搞什么天下三分,原来是根本就不知道人家的底细! 袁治略一沉吟,带头朝长平王跪了下去。 “王爷胆略勇武超乎常人,末将心服口服,大燕有幸得此新主,何愁战火不灭,天下不太平!” 其他军将先后反应过来,也纷纷跟着跪下,赞誉不绝。 长平王看着袁治笑了笑。领军的主将,光勇武是不够的,还要足够灵活机变。而自从见面开始袁治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再次证明了他一直没有看错人。 “将卧尔骨王和黄贼的头颅都送到军镇去,挂在城墙示众百日。” 长平王吩咐完毕,转向袁治,“袁校尉,若是以你为新指挥使,百日之内,你能否击退魏地之敌,安定边防?” 袁治静了一下。 随即叩首下去:“臣,定不辱命!” “你们呢,可服?”长平王问其他军将。 军将们齐声道:“服!” 还有人补充:“袁校尉骁勇过人,全营上下没有不服他的。” “是,跟着袁指挥使,咱们一定能早早把鞑子赶走!” “都是那黄老贼误事,不然咱们不会打得那么辛苦。” 长平王于是当场任袁治为新指挥使,赐了印,给了他任免副官的权力。 众将散去,暗线段梁柱进来回禀:“去军镇抄家的人快马回来了,抄出往年密信几十封,除了给魏地的,还有以前和太子联络的密函。军镇总兵正带人往过赶,很快就回来拜见王爷。” 秉完了又补充,“这次的密信都是真的。”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刚才从主帐枕芯中搜出来的密信是伪造的了。 要想尽快定某人的罪,倒是的确可以走捷径省些力气。 长平王对这个眼线非常满意,赞了几句,吩咐道:“随后你与本王同行吧。这地方恐怕你也待不下去了。” 段梁柱俯首下拜:“多谢主子体恤!” 他本是底下一个从属的眼线,平日接触的上峰也还和长平王隔着几层,这次却一下子被调到长平王身边,相当于是连升几级。 这倒还在其次,主要是长平王体贴下属的心思让他感佩。 他今日身份一亮,虽然是立功揭发贼子,但在往日同僚眼中他就成了不能推心置腹的暗探。若以后继续留在此处,恐怕会被人时时防备。就是再忠心耿耿、坦荡无私的人也会对密探有所忌讳的。能跟长平王走,是他最好的出路。 深深磕了几个头,段梁柱躬身退下。 军镇总兵很快飞马来见驾,还带来了黄指挥使的家眷妻小,十几个人全都捆得结结实实让长平王过目,自己跪下去不断告罪。 长平王让他自行处置去,简单谈了谈军情,就屏退众人歇下了。 当日下午,长平王未做停留,将更换了军甲战马的千余精兵带上,又朝当地总兵讨了五千骑兵,一路绝尘而去,原路返回辽镇。 “王爷,是不是到了该收网的时候了?” “正是。何老儿喝了这么久温水,来点滚烫的浇浇他!” 朔风里,马蹄声声,军将们哈哈大笑着,扬鞭远去。 …… …… 如瑾在皇帝停灵后的第三日收到唐允密报。 长平王联系上了! 一切平安。 她忍不住亲自跑了一趟宫廷,当面和陈嫔分享这令人激动的消息。 彼时礼部和宗亲府正在筹备先帝大葬和新帝登基之事,为先皇后要不要和先帝合葬争论的不可开交。一面说帝后结发夫妻怎能不同入皇陵,一面却说皇后死了那么久皇帝都不给她办丧事,显然是对她不满意,所以不能违背先帝的意思让皇后入陵。 两边争论不下,都去宫里问陈嫔。 如瑾进去时宗亲府一位头发花白的司礼官正和陈嫔引经据典,强烈要求先皇后与先帝合葬。 如瑾不由腹诽这司礼官不懂事。 跟礼部的人争执可以,跑到陈嫔跟前闹什么。长平王登基后必定要尊陈嫔为太后,现在把皇后送进皇陵主陵里去,待日后陈嫔百年,怎么安置? ------题外话------ 说下新文,收藏数没达标不能上架了,很遗憾,不过还是要感谢过去支持的姑娘。吼了几天收藏,忐忑几天之后,现在突然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心情反而好了许多。这是一件努力过就不后悔的事情,我尽力了。前后三周的通宵达旦让我心态和写字功力都有了成长,自己切实感受得到。那本书不会放弃,我会写够20W以上,有始有终。但不能写长对支持的姑娘也是愧疚,去送花钻的姑娘们,我已在评论打赏了相等数量的言情币,剩3人没找到评论没打赏到,以后找到再说。谈钱伤感情,请别误会是我斤斤计较看低几位,我只是……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表达歉意。谢谢各位,并且,抱歉。接下来的任务是写完这本填完那本,争取新年开新文。目测任务艰巨,给自己加油! 458 舍命一搏 如瑾扶了侍女的手走进厅堂,给陈嫔微微欠身行了礼,径直冲那位司礼官道:“皇上刚刚驾崩不久,娘娘正在悲痛之中,每日吃不好睡不好的,大人却不管不顾地跑到这里来慷慨陈词,讲些不着边际的空道理。娘娘在宫中多年,不仅育嗣有功,且一心向佛待人温厚,难道不肯让先皇后入主陵是她的意思么,还需要大人当面来教训?大人可别想岔了,弄出笑话来。” 这话说得太重了,那司礼官连忙朝陈嫔跪倒:“臣不是这个意思,娘娘千万莫要误会,臣只是……只是据理力争,想让郭大人明白礼不可废……” 郭大人就是跟他争执的礼部官员,正在一边站着。 如瑾打断道:“既然是想让郭大人明白,怎么却要跑到娘娘跟前来闹?先皇的大丧交给你们,你们就该商量出个主意之后再来讨娘娘示下。差事还没办好,自己却先吵得不可开交了,难道你们一辈子都是这么当差的不成,还是见娘娘温厚好说话,这趟差事就特意改了路数,非吵架不能完成?若如此,这差事还着实不敢交给你们,不如换人来办。” 礼部姓郭的官员立刻躬身道:“臣就是这么和葛大人说的,没结果之前别进宫乱吵,可葛大人一意孤行,非要拉着微臣来找娘娘评理……” “本妃不管你们是谁要进来,总之现在你们都站在这里叨扰娘娘,你们是继续在这里吵,把大丧的差事交给别人去办,还是赶紧出去好商好量地把事情做完,都随你们。” 茕影在陈嫔下首的椅子上垫了软绫垫子,请如瑾过去坐。如瑾缓缓坐了,盯着两个官员等他们回答。 姓郭的眼睛转了转,当先表态:“臣等这就去办差。方才对娘娘无礼之处还请娘娘宽宥!” 姓葛的斜斜瞥了如瑾一眼,满脸不情愿,但也只好跟着答应。 一直没说话的陈嫔这才开口:“这件事要多劳两位费心了。现而今战事四起,国库的银子大半要用在平定叛乱上,先帝一生操劳心系天下,若他在世,想必也知道孰轻孰重。所以,还请两位多多思量。” “微臣明白!” “臣……明白。” 两个人终于算是走了,厅里恢复清静,陈嫔邀请如瑾到里间去坐,“那边暖和,你受不得凉。” 如瑾依言起身,一边道:“这两人分明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来试探娘娘的意思,不给他们一点厉害,以后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拿来说了。” 陈嫔笑道:“过几日安顿了,他们也就不得随意进宫了,我是不怕这些。” 停灵之后,这几日后宫的嫔妃们正在搬挪宫殿,该搬的搬,该走的走,正是到处乱着的时候,又因为情况特殊皇家没有男子在京城做主,有些关乎皇家的事朝臣们就拿来讨陈嫔主意。于是宫禁并不是那么严谨,臣子来陈嫔这里总要进后宫。 如瑾道:“倒也是,等娘娘住进慈和宫里,四面宫禁一关,规矩重新立起来,谁进宫都要先抵牌子求见,见与不见都在您了。” 两个人在暖榻之上左右做了,宫女端上热乎的甜汤和点心来,如瑾就把长平王有了消息的事情说了出来。 陈嫔朝西念了好几声佛,觉得不够,又亲自去次间供奉的佛像跟前拜了拜,才回来重新坐下。 如瑾顿时知道原来平日里不见陈嫔念叨儿子,似乎毫不担心,却都是藏在心里头的。“娘娘,王爷近来还是不能回京,恐怕还要您多费心一些。” “我没什么,你该当心。”陈嫔喜色满眼,精神明显好了许多,说话语速也比平日快些,隔桌握了如瑾的手,“好孩子,这些天你实在辛苦,注意自己身子要紧。我紧张孙儿,更紧张你,你们母子平平安安的宙儿在外才能放心。” “我没事的,这两日感觉好多了。”如瑾隐瞒了每日药力上来之后的难受,只笑着说无妨,“外面的事娘娘且宽心,王爷留下的人都是稳妥不过的,原本没有我他们也能将一切办妥,我不过是间隔问问情况而已。倒是宫里要娘娘多费心。” 陈嫔道:“你不用自谦。没有你,许多事他们底下人不好出面,根本办不成。宙儿的眼光果然不错,竟然能从青州那么远的地方把你寻出来,他生在皇家没有享受过什么亲情,最后倒是得了你,可见世上之事总是公平的,这里缺了,那里补上。” 被当面这么夸赞,如瑾微微低了头。 心里却在琢磨陈嫔的话。 这里缺了,那里补上。那么她呢?是因为前世太凄惨,所以今世才有幸重新来过,得到长平王所给的一切吗? 从陈嫔宫里出来,如瑾一路都在思量这种反差。 松软狐皮围拱的步辇平稳行驶在宫道上,寒冷的北风时而扑过来,可身上穿得厚,头上也有新制的貂皮雪绒帽御寒,连半边脸都遮住了,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小炭炉子,如瑾只觉得浑身发热。 她就想起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幽居在潋华宫的偏厢里,刚一入冬手上就生了冻疮,夜里冷得睡不着觉,睁着眼睛天就亮了。那日子,真是回忆起来都觉得发寒。 “蓝妃。” 路边突然有人叫她,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从拐角转出来的一个宫嫔,衣衫单薄,孤伶伶矗在墙边。如瑾定睛一看,认出是萧绫。 “停住。”跟着辇轿的吴竹春叫底下停住步子。 如瑾坐在辇上往下看,见萧绫脸色苍白,似乎是冻了半日了。“什么事?” 最近正是妃嫔们迁宫的忙乱时节,她不在自己宫里打点行李,独自出来做什么。 萧绫朝如瑾周围一大群随侍看了看,欲言又止。 如瑾微微抬手,让其他人退后几步,只留了吴竹春几个贴身的和抬步辇的四个内侍,“请说吧。她们是不可能离开我身边的。” 萧绫打量吴竹春几人,踌躇一下,终究还是走到跟前开了口。 声音极低,“蓝妃,我不想去皇家庵堂,我想离开。” 像她这样没有子嗣、品级又低的嫔妃,在皇帝死后是没有资格继续留在宫里的,唯有进庵堂修行,后半辈子就交待在那里了。历来有看破红尘干脆剃了发的,但也有不甘不愿抑郁而终的,无论哪样都彻底离开了外面的天地。最近宫里愁云惨雾,为皇帝伤心的不知能有几个,大半却都是在哀叹后半生。 没有几个人甘愿后半辈子陪着青灯古佛,何况是萧绫这般年轻的,又受过盛宠的美貌女子。 “可是,你来找我做什么?”如瑾并不认为两人有什么交情,值得她帮她达成所愿。 萧绫道:“我没有别人可求,唯有找你。” 说着不等如瑾开口,自己就说,“可我也知道你没理由帮我。过去的这些日子里,认真说起来,还是我借你的势太多,对你却没什么帮助,你这次要是不帮我,也是理所当然。甚至……因为我这张脸,你肯容我在世上继续活着,已经是天大恩赐了。” 如瑾失笑:“我又不是嗜杀的魔头,你活着是你自己的事,何谈容与不容。只是——既然知道我们交情浅薄,你又为何而来?” “没听你亲口拒绝,我总要试一试。试过了,才不后悔。” 萧绫眼中闪着期冀的光,“而且我也并不是毫无价值。” 如瑾等着她继续说。 萧绫却看向吴竹春几个,不肯再开口了。 如瑾想了想,让吴竹春几人退下,落了步辇走下来。吴竹春道:“主子,奴婢不敢离开主子半步。” “你们站在一丈之外吧。凭你的本事,若有不妥,一息之间袭过来是轻而易举。” 吴竹春不敢违命,警告地盯了萧绫两眼慢慢带人退开,还特意拔了靴间藏的短刀,预备着一个不妥就要扑上来动手。 萧绫对那柄寒光闪闪的刀子不以为意,只看了一眼就转开了目光,朝如瑾道,“我没有恶意。” “你说吧,我明白。” 和萧绫接触几次,凭直觉,如瑾知道她不会做不妥的事。 萧绫压低声音,附耳说了几句话,极低极低,如瑾几乎都差点听不见。 萧绫说完就退开两步拉开距离,免得吴竹春那边虎视眈眈,“只要蓝妃肯帮我,三年,五年,或者十年,我都可以。” 如瑾认真看着她,看了半晌。然后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将她打量几遍。 最后,点了点头,“好。” 萧绫喜色上脸,当即提裙跪下磕了三个头,“蓝妃大恩,没齿难忘!” “不是恩,是交换。我没有所谓,但是你自己要想清楚,这件事很危险。” 萧绫道:“舍命一搏,总好过老死庵堂。” 如瑾叫过侍从们,重新登上步辇慢慢走远了。萧绫站在原地目送,直到队伍出了内宫门再也看不见,她才握了握拳,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走回自己宫院。 …… …… 低等嫔妃离宫那日的早晨,潋华宫萧才人投缳自尽,尸体从宫里蒙着白布运出去,正好经过立功嫔妃的车驾队伍,让许多人唏嘘不已。不管是曾经与她有嫌隙的,还是嫉妒过她风头的,都打开车窗,对着她远去的尸体发了一会呆。 ------题外话------ 嘉善lxp369,罂粟,yynn1021,tjjxjy,cherry200711,柚子味红茶0914,leiboo,窗含西岭千秋雪,清心静,老巫婆在线a,勇者无敌,madmei,小蚂蚁兰文娇,hlhz,540509,apt34567,lubalong,dreameralice,cisky,玥眉,yihan25,syl521,summer9q,cathymrc,never00,小白兔二代,syc86118729,谢谢你们,真的很感谢! 459 临终托孤 皇帝停灵的堂前,皇亲显贵和主要的文武官员站成两溜,中间对着金棺的过道上,两名内侍押着一个瘦骨嶙峋披头散发的女人,静静跪着。 那女人不说不动,只抬着头用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目光瞪视金棺,干裂苍白的嘴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文氏,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宗亲府一位老臣大声质问。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永安王行刺第二日,皇帝在病床上偶延残喘待死的时候,溜进寝殿挥刀行刺的文太妃。在刑房里被关了几日,现在皇帝的棺醇很快就要抬入京郊皇陵了,她这个行刺者被带来灵前行刑。 见问,她脸上露出一个很大很大的笑容,转头看向那位老臣,“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么些年过去,还有什么可说呢?你想让我说什么?” 那老臣微微往后缩了一下身子,因为文太妃的神情在他看来很渗人,且声音也是喑哑的,像是冬天光秃秃的树枝上骤然嘶叫的老鸹,一声出来,就要吓人一跳。 文太妃咳嗽了两声,喘了两口气,接着问:“是不是想听我说为何要杀他?还是,想听我求饶,求你们放过我,放过我的家人?” 老臣厉声:“你犯下滔天大罪,如何能放过你!” “是啊,我没那么天真。”文太妃继续回头盯着金棺,仿佛在仔细观摩上头活灵活现的雕龙,“从我进去杀他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打算活着出去。至于我的家人……多少年了呢?我也记不清了。反正,他们早就不在了。要是想诛九族,就劳烦你们去挖坟吧,呵呵。” 列中站出另一位老臣,“不要说废话,今日先帝灵前你必须做出交待,你进寝殿行刺是何人指使,又是经何人帮忙混进去的?!” 文太妃根本不理他。 这老臣就说:“按照你的罪过,凌迟处死的必定的,但若你肯老实交待,我们也可网开一面,给你一个痛快。” 如瑾也在堂上站着,身边是陈嫔,婆媳两个谁都没有说话。灵前伺候着张德,面对老臣的意有所指,这老太监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为所动。 文太妃干脆闭了眼睛等死:“要杀,就动手吧。没人指使我,也没人帮我,我只是了却多年的心愿而已,你们不必接着我的由头踩人。在宫里过了一辈子,我什么没见过,临死,更不想掺合到你们的事情中去。” 那质问的老臣怒道:“毒妇!你……” “动不动手?”文太妃打断他,“我早已生无可恋,今日过来,就是想在他棺材前头站一站,让他看看我活着,而他死了。” 说着,她站了起来,“现在我的心愿达成了,你们还不动手么?” “毒妇,带你过来是让你认罪,什么心愿,你倒是想得不错!” “我没有罪,认什么?” 文太妃静静看着光彩辉煌的金棺,正好好地说着话,突然毫无预兆地一头撞了上去! “呀!这……” “快拦住她!” 几个臣子措手不及,要抢上去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文太妃撞得很准,狠狠将脑袋撞在金棺一角上,砰的一声,顿时头破血流,身子顺着棺材软软滑在地上。 张德就在几步之外站着,身边还有几个随从,但他们谁也没动,就任凭文太妃撞了上去。 如瑾扶着陈嫔静静伫立,前面是同样一言不发的熙和长公主。 对于她们来说,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亡实在看得太多,看久了,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 文太妃的血顺着额头流了一脸,也顺着金棺角沿淌落,将雕刻精美的龙纹染脏。她软软靠着棺材底座瘫软在地上,眼见着是不成了。 灵前惊呼不断,勋贵朝臣们不能上前,一个老臣就愤怒吆喝张德,“还不将她拖开!灵前见血是大忌,大忌啊……刚才你们怎么不拦着!” 张德这才带人上前,将文太妃抬到一边,又张罗着拿清水来擦洗棺材和地面。 文太妃两眼直愣愣盯着金棺,一直笑着,笑着,断断续续地说话。 “我……血染棺材……到了地府也……也会缠着你,再杀你!再……杀……” 笑容最终僵在脸上,她慢慢断绝了气息。 如瑾无意中侧目,看见熙和长公主朝无人处偏了偏头,再转回来,眼圈分明有些发红。 文太妃……熙和…… 她们是同一代的人。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文太妃不顾一切非要亲手杀了皇帝,连等他自己断气都不肯? 如瑾直觉熙和一定知道内情。而且文太妃能混进寝殿,大约她也是知道,甚至默许的? 在几个老臣争论要不要对已死的文太妃补行凌迟的时候,如瑾几人退出了灵堂。 熙和长公主一言不发走在前面。 陈嫔回自己宫里去了,如瑾让抬辇的人加快脚步,追上熙和的步辇。 “长公主,文太妃她……” “不要问了。”尚未等如瑾把下面的话说出来,熙和已经开口打断了她,“这宫里有许多事,不可知,不可言。就算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也就是说,她是知道内情的。 只是不想说。 于是如瑾再没追问。深宫之中欲孽交织,她明白,的确是有许多事别说宣之于口,就是想一想,都会让人万念俱灰。 熙和的步辇速度加快,渐渐远去了。从给后面看,如瑾发现这位性格刚硬的长公主背有些驼,非常少见的露出了老态。 这天夜里京城迎来第一场冬雪。 下了大半夜,早起的时候地上积雪足有两三寸。如瑾起床之后陪着母亲用过饭,稍微在屋里走动走动,就猫回了内室里取暖。 几个银丝炭火笼将屋里熏得暖洋洋的,比积雪覆盖的屋外舒服得多。 院里有杂役婆子在扫雪,沙沙的声音传进来,让人觉得岁月悠长。这一刻如瑾非常想念长平王,想着若是他在家,两个人坐在屋里说话,或者去外头看雪,应该都是很不错的。 她将昨日刚接到的平安信又拿出来看了一遍。 长平王已经回到了辽镇,信里除了报平安,就是跟她说起塞外冬日的景色,说天地辽阔,朔风呼啸,冷是冷极了,但一路策马飞驰会让人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壮阔之感,是在繁荣熙攘的京城里领略不到的。长平王说,以后要是有机会,等她身子好了,就专程挑个冬天去北地走一走。 本来是十分凶险的行军,却被他轻描淡写说成游玩似的,如瑾除了感叹之外,竟也被他勾起了几分出去走走的心思,想去北方荒野里打马。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什么时候,天下平定了,两个人能日日相对。 只是,继位的诏书已经发遍天下,等他一回来就要正式登基了…… 到时候只会更忙。朝里朝外,京里京外,整个天下都需要他操心了,两个人真正能相处的时间肯定不多。 “还好有你们。”如瑾低头摸了摸肚子。 仿佛听到了母亲言语似的,肚子里的小东西微微动了动,惹得如瑾一笑。她想,等以后长平王在外头忙乱时,她就在家里专心照顾孩子,将他们养得白白胖胖,聪明懂事。 “你们猜,爹爹会在你们出生之前赶回来吗?”她和孩子说话。 除了眼前的战乱危险,想到以后,她一点也没顾虑过别的。就算长平王日后君临天下,她也觉得自己不用为某些恼人的事情担心。 一个敢在府里养假姬妾掩人耳目的出格之人,会走寻常帝王的路子填充后宫吗? …… …… 这日如瑾午睡刚醒,吴竹春隔着帘子禀报:“主子,玉簪胡同宋氏那边有事。” 永安王的家小被贬为平民后,全家都安置在王府两条街外的玉簪胡同里,住一所两进三间的小四合院。宋氏,就是当日宋王妃,没了头衔,大家都这么称呼她。 如瑾叫吴竹春进来,“仔细说。” 吴竹春轻轻进屋,立在拔步床外,见床外层的帘子还垂着,就知道如瑾还没起身,于是站在外头回禀:“宋氏带着妾室们服毒了,临死前留下一封信,是给主子您的。” 如瑾呼吸一滞。 怎么毫无预兆的,突然就…… “都有谁没了?” “宋氏和五个姬妾没了,用的是剧毒,下在午饭里,宋氏召集众人吃了一顿饭,当场就发作了。但是穆氏当时和宋氏吵架,只吃了一口冷菜,中毒不深,现只是昏迷着。还有……黄姨娘,她没吃。” 黄姨娘就是当日蓝府的如意,永安王事发后,宋王妃等人全都挪出了王府,如瑾便把她也送了过去。 “……她平日和宋氏走得近,宋氏召集姬妾服毒,说不定被她看出端倪,躲过一劫。” 如瑾定了定神,“信呢?宋氏给我写了什么?除了给我的,她还有没有写给别人?” “没有,饭桌上只留了一封。” 吴竹春从怀里掏出信,封口是被拆开的,“奴婢找府里医婆确认过了,没有异常,但内容奴婢们绝没私自翻看。” “没什么,你念吧。” 吴竹春依命打开信纸念起来,寥寥几句,言简意赅。 原来并无别事,只是临终托孤。 宋王妃求如瑾给琼灵县主找个新家,还特意指明不要富贵人家,平民最好,让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过寻常人的生活。 如瑾很意外,没想到宋王妃会将女儿托给自己。 ------题外话------ xing010,weiyuluohua,何家欢乐,cathymrc,540509,lvwenli,谢谢你们,谢谢。 460 畏缩孤女 如瑾仔细回想和宋王妃的寥寥几次见面。 然后确认,自己确实没做过什么太热情的事让宋王妃误会,按理说,宋王妃应该不会把女儿托付给自己才对。就算琼灵不是宋王妃的亲生,只是妾室所养的庶女,但她带着琼灵一起出现的时候,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是真正的关心和欢喜,这个如瑾能确认。 发自内心的喜欢,和逢场作戏做给别人看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所以如瑾排除了宋王妃把庶女交托给仇人故意作践的可能。 但永安王出事后,得益最大的无疑是长平王,宋王妃又不是笨人,怎会体察不到蛛丝马迹。 那她为什么要这样托孤? 怕她死了之后会有人欺负琼灵,所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让长平王府为了名声,不得不照顾兄弟遗孤吗? “孩子呢?”不管怎样,先确认孩子在哪。 吴竹春回道:“还在玉簪胡同那边。孩子的生母姜姨娘随着宋氏一起殁了。” 也就是说,琼灵县主从此成了无父无母,连生身庶母也没了的,彻彻底底的孤儿。 如瑾仔细想了想,“她该有……三岁了?” 吴竹春道:“冬子月的生日,再过些日子正好满三周。” 还是个不懂事的婴孩。 “宗亲府的人去了吧?” “已经去了。” 如瑾想了一会,说:“先让宗亲府的人处置此事,他们都有规程。至于琼灵日后养在哪里……你先着人去熙和长公主府上透个话,听听长公主怎么说。” 毕竟是皇家的血脉,如瑾的身份不允许她私自决定答不答应宋王妃的请求。 于是吴竹春应声而去。 没多久熙和就专门打发了一个婆子来长平王府。 “给蓝侧妃问安,我们长公主打发奴婢来探望您,问您身上好了没有?另则也是听说了玉簪胡同的事,怕您听了心惊,叫奴婢特意给您带来一柄安枕的如意,告诉您一切都由宗人府管着,您不需费心,好好养着自己的身体就是。” 婆子笑眯眯的,礼节周全,说话也很客气,说着说着就提起了托孤之事,“至于宋氏所言,我们长公主说,大人的罪孽跟孩子无关,既然孩子没了爹娘,由宗族接过来抚养是应当的。蓝妃您是孩子的婶婶,一切由您做主便是。只是长公主觉得宋氏有些荒唐,不该把天家血脉送进平民家,失了体统。” 这一番话说得极其周全圆滑,如瑾于是明白了熙和的意思。 那婆子是熙和府中比较有脸面的,如瑾以前登门拜访还见过她,和她搭过话。只是当时如瑾身份不高,辈分也小,对熙和跟前的脸面人都很客气,当时那婆子是矜持的态度,不失礼,但也不亲近,言语中透着淡淡的疏离。 哪里像现在,一字一句都在套近乎。 妻凭夫贵,如瑾算是深切地体会了一把。 她让底下丫鬟请那婆子坐下,笑着说:“劳烦妈妈特意跑来一趟,我身体已经好转了,本该去探望长公主的,只是这两天下雪路滑,不敢出门。烦妈妈回去告诉长公主不要惦记我,并带我向她老人家问好。” 婆子不住欠身答应了,并没有坐,又寒暄两句就行礼告辞。如瑾让人妥当送她出去,又打赏了封红,并装了两盒补品给熙和带回去。 然后就叫人去玉簪胡同。 “把琼灵接过来我瞧瞧,那边现在想必正乱着,孩子小,别委屈了她。” 王府当差的办事快,当晚天刚擦黑就把琼灵和身边服侍的奶娘丫鬟都带来了。如瑾叫她们到跟前,见只有一个奶娘两个丫鬟,其中一个丫鬟还是才总角的,看上去稚嫩得很,大丫鬟也粗粗笨笨看着并不机灵,奶娘更是黑壮,胸脯倒是很高,但怎么看怎么想街上摆摊卖杂货的,整日风吹日晒弄出来的粗糙皮肉。而且几个人行止都很小家子气,从进屋之后就畏畏缩缩跪在地上,连请安的话都说不利落。 如瑾面露诧异,望向吴竹春。 吴竹春回禀说:“永安王府原来的所有下人都遣散了,宋氏带着姬妾们住进玉簪胡同,变卖贴身衣物和首饰才重新买了仆役,这几个人在琼灵跟前服侍还没有半个月,规矩也还没学好。” 怪不得,怎么说皇家奶娘也不可能是那样的。 如瑾对琼灵的处境更加了解。见孩子沉沉睡在乳娘怀里,瘦瘦黄黄的,身量一点儿也不像三岁的样子,看起来个头比自家妹妹也差不多,可妹妹还没够两周呢。 “乳娘先留几日,两个丫头给点银子遣走了吧,先让琼灵和囡囡一起玩两天,就用囡囡身边的人服侍,这两日去给她找个合适的乳娘进来,把她换下去。” 那黑壮乳娘闻言就不住磕头,仿佛大难临头的样子。 吴竹春赶紧让人接过了琼灵,把三人带了下去。及至给了两个丫头每人二两银子,两丫头高高兴兴地出了王府,那乳娘就眼巴巴地看着。吴竹春道:“你这几日好好服侍着,要是做得好,等你走的时候比她们拿得还多。” 乳娘立刻眉开眼笑,嘴里颠三倒四地道谢。 吴竹春回来和如瑾学了,如瑾道:“分明是市井不懂事的妇人,可见宋氏她们艰难,竟请了这样的人回来带孩子。” 及至琼灵醒了,自己一骨碌从暖榻上坐起来,不哭也不闹,只管张着两只大眼睛四处看,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如瑾心里就是一软。 她怀着身子,看见别家小孩子也越发亲近,让人拿了好多点心果子摆在榻桌上。琼灵立刻不东张西望的,盯着点心巴巴看着,不住咽口水。 但她就是不主动伸手去拿,一会抬眼瞟一下大人,过一会又瞟一下,怯怯的。 如瑾皱眉。 堂堂天家出身的孩子,从小金尊玉贵的养着,怎么是这个样子? 及至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丫鬟们伺候着琼灵洗澡换衣服,发现孩子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赶忙去告诉如瑾。如瑾到跟前一看,见小孩子胳膊上屁股上全是淤痕,顿时沉了脸。 “谁干的?” 琼灵看见如瑾变脸,缩着身子直往丫鬟身后躲,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 吴竹春赶紧去审问黑壮乳娘,连吓带唬的,把个妇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是穆姨娘,是穆姨娘!不关我的事啊!孩子晚上爱哭,经常半夜醒了就哭上半个多时辰,根本哄不好,穆姨娘总是过来骂人,让丫鬟打孩子,还不让我给她吃东西……” 穆姨娘就是当日侧妃穆嫣然,永安王被除了王衔,清出皇族,她也没侧妃可当,到了玉簪胡同和别人一样统称姨娘。 吴竹春又连夜派人去问了玉簪胡同其他的下人,果然乳娘没有说谎,穆嫣然经常半夜被吵得发怒,闯进琼灵屋里去骂人。宋王妃一直病着没好,根本没精力管这些事。 “真是祸害活千年。”如瑾闻言生怒,吩咐道:“照着琼灵身上的伤,叫人去给她也一处不落地填在身上,务必也要留淤痕。” 又叫人找活血去淤的药膏来给琼灵敷抹。 小孩子身上衣服不知几日没换了,竟然还有一股子尿骚味道,泡进水里,小小身子把一盆水都洗浑了,又拿和了香露的清水冲一遍才变白嫩。 囡囡和秦氏住在这里,正好有衣服给她换上。如瑾让人好生把她送去囡囡那边一处玩一处睡。琼灵很怕生,进府之后没说一句话,及至见了囡囡才渐渐活泼起来,奶声奶气地试探着凑上去示好,眼睛里却还存着怯意,认真观察囡囡的表情,也不敢主动要囡囡的玩物。 秦氏在一旁看得心疼,进了上房和如瑾议论,“好好儿的一个孩子,又是皇家出身,竟然畏缩成那个样子,比咱们家的还不如,这是怎么养的!还有她那胳膊怎么回事,我看着右边活动不灵便呢。” “那是之前张七娘给摔的,没养好,现在骨头长歪没法子矫正了。”如瑾仔细回想以前,“她小些的时候似乎不是这样怯懦,以前宋氏进宫带过她,看着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想必是最近被打怕了?” “真真做孽。” 如瑾看着母亲的样子,心中一动,半开玩笑地说,“您要是真心疼她,不如就养在跟前,把她好好养成大方出挑的闺秀,只怕您嫌累。” 秦氏道:“我累什么,乳娘丫鬟一大堆,只是她身份贵重,哪是我说养就能养的。” 如瑾没接话,但暗地却存了心思,打算商量过长平王之后,如果他不没别的安排,就把琼灵交给母亲。 母亲是不可能再生养儿女了,一来和蓝泽不对盘,二来身子也受不住,要是收养了琼灵,总归是能稍微弥补一些遗憾,而且琼灵和囡囡年岁相仿,在一起互相也是陪伴。如瑾不想让囡囡在一个只有自己没有玩伴的家里长大,怕她受宠溺太过。 于是琼灵就在长平王府住了下来,隔日吴竹春就带了一个身家清白知根知底的乳娘回来,替换了那个黑壮的。 蓝泽过王府来探望如瑾,见了面,就主动关心如瑾身子如何,胎儿是否安稳。见到秦氏还笑着说了两句话,且破天荒问起囡囡怎样。 如瑾和秦氏对视一眼,都觉意外。 如瑾养胎可不是一日两日了,因为她自己对父亲总是冷冷淡淡的让蓝泽没脸,蓝泽先还热络进王府来探望,后来碰壁多了就渐渐不来了。而且前阵子外面都在传如瑾杀孽伤胎,蓝泽也只过来看过一次,点卯似的,并不亲近。 所以今天这态度真是让人不得要领。 难道是长平王继位诏书的缘故? 那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他反应总不至于这么慢。 ------题外话------ 李悠嫣,jjll99,whx3900939,杨燕妮,世界尽头的风景,sslok29,谢谢姑娘们:) 461 无缘族谱 奶娘把囡囡和琼灵都抱了上来,两个小姑娘一人手里抱着一个大佛手柑,囡囡玉雪可爱,琼灵乖巧安静,看得人心里软软的。 囡囡和蓝泽并不亲近,从小长大,一年多来,跟蓝泽碰面的次数屈指可数,此时见了蓝泽只看看就转过了头,继续玩佛手。如瑾觉得这小妹妹可能都不知道蓝泽是爹爹。 蓝泽见到两个孩子,打量一下琼灵,“这是……” 秦氏冷冰冰地说:“这是我收养的女儿。” 蓝泽脸上立刻出现难以置信的神情,“你收养女儿做什么……你可与本侯商量过?” 秦氏斜斜瞅了他一眼,索性不理他,带着两个孩子坐到暖榻上逗她们说话去了。囡囡口齿还不伶俐,咿咿呀呀的,琼灵会说话但是不怎么开口,只管看着囡囡笑。 蓝泽只好去问如瑾,“这孩子是哪里来的?我襄国侯府传世将近百年,乃是跟从太祖打天下的功勋世家,怎能随意收养别人家的孩子……” 如瑾打断他,“父亲对蓝家名分看得这么严重,所以十八年前才无论如何不允许那孩子进府吗?” 秦氏闻言诧异,“什么孩子?” 蓝泽也是怔了一下,想了想,继而面色微变,“你……说什么?” 当着母亲如瑾不想提起前事,就道:“没什么,随便和您开个玩笑。”指着琼灵说,“这位小贵人父亲且先别管了,便是最后母亲收养了她,也不可能入蓝家族谱,您大可不必担心。倒是有一件事要问您的意思,眼看着过了年囡囡就要满两周了,您是不是不打算给她取名字?若如此,我们就越俎代庖,您可别不高兴。” 秦氏逗着孩子,但注意力明显转移过来。 如瑾就知道母亲还是在意的。 囡囡从出生开始就不得生父喜欢,这么久以来都没个正式的名字,要是强行给她取名,凭如瑾自己坚持,父亲蓝泽肯定不会不答应。 但那终究是不同的。 当然还是生父起名最好,不然孩子大了知道此事,心里头总会存着疙瘩。 蓝泽闻言愣了愣,捏着胡子略作沉吟,“起名……” 说着拍了拍额头,“都是我这头疼的毛病,一直不能太耗神,有时事忙又忘了,拖到现在……瑾儿,亏得你提醒。” 他已经许久不这么叫如瑾了,都叫“蓝妃”,此时骤然叫起让如瑾感到有些别扭。 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如瑾一面和蓝泽说话,一面看了眼吴竹春。 吴竹春退出去找跟蓝泽进府的小厮问话去了。 这里蓝泽就开始当场给小囡囡想名字,从玉,想了例如“玎”、“玖”、“环”之类的字,最后叹口气,“待我回去仔细想,现下有些头疼。”他这头疼的名字一直没得根治。 如瑾也没勉强他,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要他肯想就可以。 坐了一会觉得有些累了,看外头日光正好,如瑾就起身想在廊下稍微走动走动。蓝泽只好也跟着站起来,闲话两句,准备告辞。 如瑾没留他,任他去了。 回头秦氏就说:“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儿出来的?” 如瑾总觉得父亲有话要说,可是最后临走也没见什么要紧事,是难以启齿,还是踌躇不决?带吴竹春回来,就让她扶着去院子里散步,避开母亲问:“打听出什么了?” “侯爷近来作息如常,有时生病,有时见好,闲时就看看书玩玩金石,今日出来之前也没有异常,所以小厮并不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事。” 顿了顿,又道,“要说不正常的地方……”觑着如瑾脸色,“就是太太不在家这段日子,冬雪去前院送东西跑腿的次数多了些,有时候还……在侯爷房里许久不出来。” 如瑾定住脚步,皱了眉,“多久了?” “有一阵子了……” “怎么不早知会我。” 吴竹春低了头没说话。 如瑾想起这不关她的事,吩咐道:“去把碧桃叫来!” 派去蓝泽跟前的两个小厮平日里都是把蓝泽的举动先告诉碧桃,再由她会同内宅的事一起报到如瑾这边来,有时事情难以决断的她还会亲自跑一趟王府。可既然冬雪往蓝泽跟前凑了那么久,期间碧桃来王府的次数也不少,前阵子如瑾腹痛她还整日陪在这里,怎么就没见她提起? 今日蓝泽要是不来,大家还都蒙在鼓里呢。 蓝泽想做什么?收了冬雪做妾?倒也不是不行,这种事如瑾不想管,但一来这冬雪投机钻营让人不舒服,哪怕从外头买个年轻姑娘回来都比她强,二来碧桃知而不报,枉费如瑾信任。 中午时分碧桃就匆匆奉命来了王府,竟然还主动让人捆了冬雪来。 秦氏正带着孩子在偏厢午睡,如瑾让人悄悄把她们传了进来。 “姑娘,是奴婢有错。”碧桃进屋就跪在地上磕头,“奴婢优柔寡断,在这件事上心软了一回,最后……闹成这样……” “哪样?”如瑾目光落在冬雪身上。 这丫头许久不见,眉眼比以前更明亮了,脸色红润得很,看上去一点不像被贬受委屈的模样。一身浅桃色的缎子衣料把她肤色衬得更润泽,就是被反绑着双手跪在那里,眼角眉梢也带着几分风情,和以前大不相同。 她紧紧咬着下唇,看见如瑾望过来也不问好,只略略低了头。 碧桃伏在地上告罪,“起初奴婢发现她往侯爷身边凑,本要报到姑娘这里处置她,她跪在跟前哭着求奴婢放过她,又保证说再也不敢了,奴婢观察了她一段时间,见她果然规规矩矩没再多事,奴婢就想……反正最后她也快放出去了,何必用这点小事来让姑娘烦心,所以没报……” “可是上个月她又去了侯爷那边,三番两次,奴婢觉得不能姑息了,正要跟姑娘说这事,可谁想那天来了王府,姑娘却突然闹了腹痛,奴婢也没敢多言怕损了姑娘身子,接着……接着就发现姑娘中毒需要调理,不能劳心劳神,太太那边身子又弱,和侯爷又僵着,奴婢越发不好说……” “一直拖到现在,谁想到……她竟然……” 碧桃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冬雪一眼,“她竟然怀了侯爷的孩子!” 如瑾缓缓呼了一口气。 “多久了?” “……两个多月了。” 也就是说,秦氏刚离开侯府没多久,就被这丫头得了手! 如瑾往冬雪的腹部看了看,见她穿的衣裙比较宽大,且无束腰,因而还看不出什么。如瑾就让人叫了府中医婆来给她听脉。 之后确认,果然是有两个月以上的身孕了。 蓝家子嗣单薄,这本是好事。可怀了孕的人偏偏是冬雪,怎么想都让人觉得膈应。 当初这丫头是为什么被撵出王府去的,不就是对主子存了妄念。没想到被撵走也不甘心,又去瞄准了蓝泽。可叹蓝泽跟前没有人伺候,秦氏不理他,贺姨娘也日益疏远,一来二去真让这丫头得了手。 冬雪感觉到如瑾的目光,抬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 “你、你想怎么样?我腹内可是侯爷的骨血,你难道要……” 如瑾垂了眼睛。 刚才一瞬间她真有把那东西打下来的冲动。 外头小丫头来报:“主子,凌先生在外头候着。” 如瑾醒觉,到了看诊的时间了。这两日新换了两味药材,凌慎之怕有意外,一日要进来三次仔细问诊观察。于是就起身挪去了厅堂,“请凌先生进来吧。” 凌慎之进来探视,听过脉,事无巨细询问如瑾的起居和感觉,两人对坐聊了一会。“看来还好,新换的药并没有太大影响,先前我还怕你身子受不住。”凌慎之一进院子就察觉气氛不对,知道如瑾有事,叮嘱她不要太劳神,就站起来告辞要出去。 这时候内室里突然传来冬雪的尖叫,“蓝妃你不能害我,我怀的是侯爷子嗣,是你的弟弟或妹妹,你怎么能残害手足,你肚子里头也有孩子,你就忍心吗?” 凌慎之脚步顿了一顿,继而也没多问,提着要药箱出去了。 如瑾皱眉。 冬雪分明是害怕被处置,当着外人把事情嚷嚷出去,好让她有所顾忌。 真是惹人厌弃的秉性! 很快有吴竹春堵了冬雪的嘴,将她拖到如瑾跟前。被冬雪又恨又怕的目光盯着,如瑾脸色淡淡的:“你不用害怕,一来胎儿无辜,二来我不和卑贱的人一般见识。你的孩子可以平安诞下,只是无论男女,都不会入蓝家族谱,襄国侯府再不济,也没有你半寸容身之处。” 遂吩咐碧桃,“将她逐出去,青州那边的家人也一并送出侯府,这次再有什么瞒着我的,你自己也不必回来了。” 又告诉冬雪,“我现在饶过你,但日后但凡你起了一点母凭子贵的心思,妄图借着孩子生事,那时候‘稚子无辜’这种道理我也要弃之不顾了。你最好仔细记清楚,别一时昏了头。” 冬雪张大眼睛,“你……你怎么可以?这是侯爷骨血,生死都是蓝家的血脉,你竟然……” “有什么不可以!” 门外传来满是怒意的声音,孙妈妈沉着脸推门进来,“要是凭着我的意思,你这贱婢,当场打死了事!” 又朝如瑾行礼告罪,“都是老奴一时拖延,本该在春天时候就一并把她打发出府的,只是当时要从青州调人来,那边人一时没到,就多留了她们一群该放出的奴才几日。后来宫里就出了事,再后来一桩接一桩的,姑娘又有了身子,一来二去耽搁下来,结果倒让这贱婢得了空子!这件事不用碧桃姑娘了,老奴亲自去办,一定把她送得远远的!” ------题外话------ 4562011,tongsizhu,原宿情话,郭海燕0508,三头凤,cathymrc,混混珈,yihan25,黎美萱漫步云端,lubalong,wujunyi,谢谢姑娘们。那啥,我想过周末……今天一更可以么…… 462 自请被休 蓝泽闻讯赶到王府的时候,孙妈妈早就把冬雪送走了。 是在镖局随便挂了一趟单,让人把她送去西南赁州。那是临近边疆的一个堪称穷乡僻壤的地方,不远处就是蛮夷之地,去了那里要想回京城,路费就不是一般人能出得起的。 让如瑾哭笑不得的是,孙妈妈找的镖局竟是自家的。 孙妈妈回来还说:“要不是为了给姑娘积福,谁给她找镖局,在街上闭着眼睛随便挑个脚夫就是了。到时候人家银子到手,带个弱质女流出了京,做什么还要老实去赁州,山野地里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害命都是轻的!不过我特意问过,那镖局也是新开没多久的,信誉自然不如积年的大镖局,我都暗示过了,要是路上出个什么事我根本不去追究,由他们随便去吧。” 却不知这家“新开的镖局”比老镖局还要可靠得多,开张以来还没有一次失手过,就是有那故意打压的同行暗中做手脚,也能全身而退。 孙妈妈又道:“她老子娘还在青州,她娘还是当初老太太跟前的,我就去和钱嬷嬷打了一声招呼。钱嬷嬷不但没拦着,还主动做主把他们撵出去卖掉,总之姑娘就不必操心这事了,我也不会告诉太太。” 秦氏还在偏厢里哄孩子,孙妈妈是打着回侯府拿东西的旗号出门的。 不过也正因她回了一趟侯府,却把蓝泽惊动了。孙妈妈前脚回来,后脚蓝泽就找来了长平王府。 “侯爷这样怒气冲冲,所为何事?今天您已经跑了两趟王府了,是天塌下来了?您便是不顾着自己的脸面,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如瑾请蓝泽入座,蓝泽却青着脸直直站在当地,怒视如瑾。 吴竹春赶紧上前两步,免得蓝泽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 如瑾让她退到一边:“不用担心,咱们侯爷还没胆子在王府打人。” 正说着,秦氏带了丫鬟进来,“怎么了,闹这么大动静,一路进来踢踢踏踏的,你可弄清楚这是王府……” 是听见蓝泽怒冲冲进来的消息,怕女儿吃亏赶过来的。 谁知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有劲风扑面。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然是砰的一声,蓝泽撞翻了身边一个寸许见方的花梨小几,扑通坐倒在地。 吴竹春正往如瑾身边退回,还告罪:“主子莫怪,奴婢离太太有些远,侯爷突然和太太动手,奴婢赶回去来不及调整手下轻重,冲撞了侯爷……” 秦氏这才明白是蓝泽要打自己,被吴竹春千钧一发地拦住了。 且顾不得琢磨吴竹春怎么手脚那么快,秦氏忙去看地上的蓝泽,见他正坐在地上呲牙咧嘴,似乎是撞到了哪里,不由赞了一声“活该”! 如瑾正在那边和吴竹春说:“无妨,也好让他清醒清醒。” 秦氏走到女儿跟前问缘由,如瑾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就简略将冬雪提了一提。 秦氏愣了一下,脸色越来越黯。 如瑾正要劝母亲宽心,秦氏已经开了口:“蓝泽!” 她直呼丈夫的名字。 “若不是顾念女儿的名声,你以为我愿意和你这种东西多做一天夫妻么?嫁与你这么多年,除了没能给你生儿子,我有哪点对不住你。为了一个贱婢,一个还没出娘胎的庶孽,你竟和我动手?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整日侯府这侯府那的,你且问问你自己,也配姓蓝?老祖宗的脸全都被你丢尽了!” “你……”蓝泽扶着身边的椅子忍痛站起来,被当众指着鼻子骂,气得脸色灰白,“本侯要……” “要如何?休了我?”秦氏冷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倒是的确有理由休我。只是你敢么,休了我,看你还能不能进长平王府的门!有本事,你就在这里当众写封休书出来。你若不会,我替你写。” 秦氏现在是有恃无恐,女儿与她贴心,便是从襄国侯府离开,她也有容身之处。自从生了二女儿之后,和蓝泽和离的念头就多次在她脑海里盘旋,只是当时她自己尽可舍弃一身名声,女儿的名声她却不能不顾。一个被休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要被人轻贱,被人指指点点。若是蓝泽再娶个续弦进门,女儿们的日子岂非更要艰难? 及至现在,真切感受到长平王对女儿的好,也渐渐知道了他不是看重虚名的人,不说别的,就说那次千里迢迢潜回京城来探望,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得出来的——于是秦氏再也无所顾忌,蓝泽上门来闹,她索性与他挑明了说。 如瑾没拦着母亲。 她知道这些话想必已经憋在母亲肚子里好久了。 其实她有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孤绝,是从母亲身上一脉继承的。在这种事上,她十分理解母亲的心情。 如果得不到,就彻底舍掉。 反倒是蓝泽,闻言愣了好久,脸色变幻不定。 “你……可别逞能。”他警告秦氏。不足的却是自己的底气。 秦氏招呼侍婢飞云,“去拿纸笔来,伺候侯爷写字!” 蓝泽看如瑾。 如瑾转开目光,置身事外。 飞云很快在偏厅的小书案上铺好了纸,研好了墨。秦氏道:“侯爷请吧。那桌子听说王爷平日偶尔也会用,今日你有幸用上一用,可以慢慢儿地写,多占一会地方。错过了今日,以后可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蓝泽气个倒仰。 眼见着满屋子丫鬟一个躲避的也没有,连侯府的带王府的,全都直愣愣戳在那里听主子们吵架,看他的笑话,不由脸色由白转红,说不出的羞臊。 他再次朝如瑾看。 如瑾接过丫鬟刚端上来的热腾腾的牛乳羹,用小银匙子一下一下舀着吃,完全是不理会堂中争吵的态度。 “你看看你母亲,中了什么邪,竟然要自请被休,简直……简直丢你的脸……” “侯爷。”见父亲主动搭话,如瑾放了汤匙,看向他认真地告诉说,“我的脸面不是母亲丢的,一次次的,全都拜您所赐。今日您休了母亲,索性也将我和妹妹逐出蓝家族谱,从此以后咱们一刀两断,井水不犯河水,您也不必再为我们头疼,我们也不再给襄国侯府抹黑,您看怎么样?” 对于脸比命重要的蓝泽来说,这种打击显然比什么来的都大。 “你可别被你母亲拐到歪路上去!”他不顾背上摔得疼,呲牙咧嘴朝女儿走近两步,“长平王爷一回京就要君临天下,你也是要进后宫的人了,怎么说话还是这么没分寸。做事要思前想后知道吗?若是让外人知道你口口声声嚷着要脱离家族,你那已经不好听的名声难道还要更黑几分,你就不……” 如瑾将手中粉瓷小碗重重墩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响,“襄国侯,我名声好与不好不劳你操心。要么你过去写休书,要么,转回家去好好给本妃闭门思过。若是觉得京城宅子太大住不惯,青州老宅好端端摆在那里,本妃派人送你回去就是,路费都不用你出。” “反了,反了……这是要背族忤逆……”蓝泽气得胡子直颤。 如瑾等了一会,不见他动作,高喊了一声“送客”。 门外立刻有两个内侍进来,一左一右将蓝泽往门外架。 蓝泽仿佛这才想起此来的目的,连忙扭头朝如瑾瞪眼,“忤逆之罪暂且压下,你把冬雪捉到哪里去了,给我送回来,今日的事就一笔勾销,本侯……” 内侍一溜烟把他架出院子去了。 秦氏站在原地半日没有说话。 如瑾知道这时候母亲必定情绪复杂,给孙妈妈使个眼色,让她带母亲回去休息了。回头吩咐人追去蓝府告诉蓝泽,自即日起,不许出门,不许会客,在长平王回京之前他若做出不妥当的事,就再也别想在京城住一天。 对于这个生父,如瑾是彻底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以之为耻。 当晚长平王又送了家信回来,说他在辽镇的事。 自他回到辽镇开始,短短半月不到的时间,朝廷平叛军往前推进了几百里,攻占辽镇三座大城,附属小城镇几十个,将何氏逼得节节败退。 这些事从唐允那边的消息和朝廷军报都可得知,但长平王亲自写来的信自然还有不同,胜负所言很少,多是谈及底下将官。他乐意和如瑾分享驾驭属下的小事,使得如瑾人在京中,却对那边的平叛军大小将官知道得十分详细。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和那些武将打交道,但读着信,看长平王一件事一件事的念叨,天涯也是咫尺。 原来长平王迟迟没有往前推进兵力,和何氏僵持了这么久,就是在等其他地方的战事。他那边拖延越久,别处就越觉得有机可乘,该往出跳的就纷纷跳了出来。然后,就是他在明朗局势下动手平乱的时候了。 虽然凶险,但他这个人,似乎总喜欢如此,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从荆棘中杀出一条路来。 担惊受怕之余,如瑾却觉得和他日益贴近了。 远隔千里而相依,与父母之间近在咫尺而相弃,是鲜明的对比。如瑾很庆幸这一世能遇到长平王。 如果真有转世轮回,与长平王的相遇,大概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题外话------ 暖暖780819,genieliang,ihfhq,rrena4270,Hy9025,林寒星,100617121,bnnn513,362109547,cathymrc,hlhz,lvwenli,z16340l,cathymrc,kiki猫,谢谢姑娘们。过了一个还算轻松的周末,谢谢大家的理解。刚才看超级减肥王,好震惊选手的改变,顿生世上无难事之感。看来我还要更加努力一些,努力写字,努力健身o(∩_∩)o 463 4秘事交换 宋王妃头七的时候,正好是琼灵生日。 这时节内忧外患的,如瑾不好给孩子大办,就在家里置办了一桌酒席,准备和母亲一起陪着两个孩子吃一顿。 正好赶着刘府大伯母李氏得了几张好皮子派人送过来,听说琼灵过生日,回头就把女儿刘雯送进了王府,让她带话说,“家里事情多我不能去了,就让雯儿陪着婶婶和妹妹吃一顿,也显得热闹些。” 刘雯还带了两包小孩子的衣衫玩物拿进来,都是绒缎软绫的好料子,又新鲜又柔软,“来不及自己置办了,这是街上买的,东西不多,算是一点心意。” 秦氏接口便说:“难为你们费心。要是旁人听说我们给琼灵过生日,怕是要扭七扭八地不知道想些什么,避嫌还来不及。家里舅母身体可还硬朗?本该经常过去探望她老人家,但一来我带着孩子,二来前些日子不敢和亲戚们太多走动,等你回去和老人家说一声,请她别怪罪。” 这番话说得直,刘雯听了,抿嘴朝如瑾笑了笑,才朝秦氏道:“祖母身体挺好的,昨日庄子上送了些杂面粗粮进来,她老人家还和我们一起用了不少。婶婶您要说避嫌,我们现在可是该彻底避嫌不来王府,那才显得高风亮节。” 长平王继位诏书发下,蓝家以后是贵族中的贵族,所以刘雯有此一言。 大家都笑起来,两个孩子在暖榻上专心致志鼓捣刘雯带来的小玩物,玩得一头汗,脸蛋都是红扑扑的。琼灵在这里几日被伺候得周到,除了半夜还会无缘无故惊醒哭闹,别的时候都是吃好喝好,已经开始长肉了,脸色也渐渐红润。见到屋里大人们笑,两个小丫头抬头看看,囡囡只扫了一眼就低头继续玩,琼灵扑闪着大眼睛歪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盯着没见过的刘雯看稀罕似的瞧。 刘雯上前抱了她,“这孩子可真乖。” 琼灵就窝在她怀里摆弄一个靓蓝色的八角拨浪鼓,笑眯眯的,不哭也不闹,十分乖巧。 厨房的人来问是炖鸡汤还是鸭汤,如瑾问刘雯喜欢什么,刘雯道:“你现下能吃鸭子么,还是用鸡汤吧?” 如瑾笑道:“我的吃食另外备着呢,这是大厨房的,你是客,你来说。” 刘雯道:“我对肉食都平常,不拘什么都好,哪里像怀秀那丫头,顿顿离不开肉。” 提起江五,如瑾想起已经好久没见过她了,趁着今日刘雯也在,不如就把她也找了来,大家一起热闹,于是就派人去江府问她有没有空。婆子回来带话,说江五小姐保证一定来。 可这保证一定来却保证到了中午也没见人影,眼看着快要开饭了,如瑾只好又派人去江府,看看是不是有事。结果在半路上婆子迎到了姗姗来迟的江五,是两辆车。 一进王府,江五从车上下来,就吩咐人大包小包地从另一辆车上往下卸东西,原来另一车里没坐人,全放的礼品。 见了面如瑾就笑她,“这是把街上哪家铺子搬空了,全塞到我家来。” 江五给秦氏请了安,坐下去喝了两碗热茶才缓过气来,抱怨道:“还不是我爹,听说我要来王府,非要让我带一大车东西,眼看着时候快到了他那边还没装完车,把我急得不行。我就说他恨不得把我也当东西送了才好。你猜他说什么,说我又不好看又不端庄,他倒是想送,只怕没人肯要。你们听听,哪有当爹的这么毁女儿的!整日说我一把年纪嫁不出去,在家浪费他的粮食!” 江五生气,倒是把一屋子人全都逗乐了。这丫头说话不避讳,竟然把家里父女的私下玩笑也拿出来说。秦氏笑着笑着脸色就有些黯,想起蓝泽,他可从来不和女儿开这种玩笑。江府丞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好父亲。 如瑾一看秦氏脸色就知道母亲在想什么,连忙把话岔开,就着江五的话头说到她的婚事,转移母亲的注意。 其实,她自己也不想听别家父女的亲密。江府丞虽然在外名声不大好,又好色又贪财,但在对待儿女上头却是没什么可挑的,比蓝泽不知好了多少倍。便是自己能将蓝泽当成陌路不理不睬,心里头到底还是有些缺憾,听见别人家的玩笑,就有些不是滋味。 好在厅里摆好了席面,大家落座入席,将这档子岔了过去。 席间江五继续唧唧呱呱说自己的亲事,一点也不知道避讳害羞,还说得挺高兴,“……那时候我娘不是看上了她自家外甥么,非要将我许配给那个老学究书呆子,说我性子太野就得靠那样的人管着,把我气得不行。结果你们猜怎么着,我这边气还没生完呢,梅氏那个侄女次次都往那家伙跟前凑,我就索性帮了她一把,让人把她和那家伙单独撂在后院凉亭里,好巧她献茶时把水泼了书呆子一身,正在那里擦,被我娘撞见了……” 江五笑得前仰后合,如瑾抿嘴,“你娘是被你故意引过去的吧。” “嗯,那是当然。梅姨娘当时因为上元灯会的事失宠许久了,我娘当即就把她侄女撵出家门,把那一家都送回老家去了。活该,谁让那丫头一辈子没见过男人似的到处留情,王府进不来,就盯上我表哥,丢死人了。” 刘雯轻轻咳嗽一声,桌子底下拽了江五一把。 江五这才想起来秦氏还在席上,不比她们姐妹几个单独在一起可以口无遮拦,脸色一红,连忙低头端了酒杯,“来,我敬今日的寿星一杯酒。”将这话茬一时岔了过去。 秦氏只当没看见她的窘态,只管照顾两个小娃娃吃饭。琼灵跟前是一盅甜汤,江五故意和她盅子碰了一下,把她逗得弯唇笑了。 江五就说:“这孩子才像瑾姐姐,笑也笑得像个大家闺秀,看囡囡,一高兴见牙不见眼的,倒是像我多些。” 刘雯笑话她,“你也知道自己德行。” 秦氏也越看越觉得琼灵顺眼,再看自家小女儿,微微叹了一口气。 “今日趁着人多,就把她名字定了吧,省得总要‘囡囡’‘囡囡’地叫。”说着抱了小女儿在怀里,“蓝家这一辈的女孩子都从如从玉,玉是老祖宗定的,如是老侯爷定的,想让女孩子们质如美玉。可放眼看去,除了瑾儿,这辈的蓝家女儿都不成器,有谁真如美玉?所以这排序的字索性不要了,咱们囡囡就再起新的名字。” 如瑾笑道:“这样也好,母亲可是想好了名字?” 江五刘雯都知道蓝泽不肯给孩子起名的事,当下也都凑趣赞好,请秦氏开口。 秦氏道:“我在这上头平常,还没想好合意的。只是今日天气晴朗,看着令人心里畅快,就希望这孩子一生都是好天气,日日喜乐。想了想,不如叫她‘霁’?” 江五拍手道:“雨散雪消是为‘霁’,这个字好。光风霁月也是形容君子的……就只有一点,这个雨字头倒是随了雯姐姐她们家女孩儿。” 刘雯道:“随我们不好么,总好过随了你,野心野性的。” 秦氏笑道:“其实我也羡慕雯丫头家里兄友弟恭,一家和睦。”说着就去看如瑾。 如瑾道:“那便叫这个名字好了,母亲的意思都在这一字里头。” 江五抬下巴望着刘雯道:“大名碰巧随了雯姐姐,我也来沾光,给丫头起个小名!”想了想,一拍手,“不如就叫‘晴君’,好不好?” 刘雯瞪她,“哪里有你起名的份?” “我也是姐姐,怎么不能起?你不过是见我起得好听嫉妒我。”江五眼巴巴瞅秦氏,“夫人,就依了我吧?” 秦氏高兴地说:“五小姐起的名字好听,晴君,你喜不喜欢?”低头去问小女儿。 这是同意了。 江五手舞足蹈,飞快往下卸钗环,将腰间的荷包玉坠全都解了,又拔了头上金钗,摘了耳边明月珠,一股脑捧到刚得了新名字的小姑娘跟前,“晴君,晴君,姐姐给你见面礼,今天没带好东西出来,先拿这些充数,下回姐姐给你带好的。” 刘雯笑话她,“见面礼也有充数的?” 晴君却是不管其他,见了亮晶晶的东西送到眼前,伸手就去抓,一把就将那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坠子抓到了手里,张嘴要舔。秦氏赶紧扳开,拿一勺热甜羹堵了她的嘴。小姑娘吃着,又去抓明月珠,看了看,然后送给旁边的琼灵。琼灵大些,知道那东西是干什么的,接过来便往自己耳朵上比划,逗得大家都笑了。 江五很得意,“看,晴君喜欢我的东西,还很识货呢,专挑贵的拿!” 如瑾暗自好笑。妹妹从小就喜欢金银珠玉,这两年也不知玩过多少好东西了,怎会不识货。 于是小囡囡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大名为“霁”,小名晴君。等刘雯和江五走了,秦氏私下就和如瑾说:“你这两个姐妹都是有福气的,不说别的,单只父母疼宠就非晴君可比。但愿晴君能沾了她们的光,平安快乐地长大,到了嫁人的年纪,也能像你一样遇到好夫婿。” 及至蓝泽那边听说小女儿私下被定了名字,且没从蓝家女儿的属字,又气得不轻,不敢再登王府的门找别扭,就在家大骂秦氏,摔了不少东西。如瑾告诉伺候他的小厮,“把他珍藏的古董都摆在他手边,由着他摔去!” 小厮还真依言照办,结果真见了爱物,蓝泽却又不舍得摔了。如瑾闻讯不气反笑,对这个父亲,她是真的不抱任何幻想了。 宋王妃三七未过,祝氏带来了穆嫣然的消息。 “主子,她说有要紧秘事想和主子谈,作为交换,请主子放她一马。” 为了惩罚她跟琼灵下毒手,如瑾派人每天在她身上捏捏掐掐,把琼灵受过的罪给她亲身尝一尝。穆嫣然本就中毒未清,躺在床上整日不能下地,又被这么折磨,已经告饶无数次了。 这次说要用“要紧秘事”做交换,如瑾听了便道:“她可别说是她表妹海霖曦的秘事,那个不新鲜,咱们早就知道了。” 祝氏道:“她死活不肯吐口,只求见主子您再说。要么,我再派人去仔细‘问问’。” 这个问就要动刑了。如瑾由她去。 对于穆嫣然这样已经一败涂地的人,如瑾懒得在她身上浪费精神。 当天祝氏就有了消息回来,“叫人问过了,就是海家大小姐那件事,什么大不了的,也要当成秘事来说。咱们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好处。” “她们表姐妹一样的秉性,自己喜欢私底下弯弯绕绕,就以为别人也会喜欢。” 以前进宫祈福的时候,穆嫣然和海霖曦暗地里互相看不顺眼,本来好好的表姐妹却和仇人似的,如瑾就暗地里派人去查。加上以前就为海霖曦准备带远房亲戚的女儿进宫的事留过心,两相顺藤摸瓜,把蛛丝马迹联系到一起,很快查出了海家一件不可告人的秘密事。 原来当初太子还在的时候,那海霖曦不知怎么与太子搅在了一起,神不知鬼不觉的暗结珠胎,万事俱备,只等着东宫迎她进去做侧妃了。所以才有漂亮的陪嫁姐妹招摇过市,何人何事都不放在眼里。 穆嫣然身在永安王府,永安王与太子水火不容的局面,表妹却暗中从了太子,于是姐妹两个的嫌隙也就渐渐生出。海家对待女儿的事本来相当隐秘,如瑾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得知的,穆嫣然也不知怎么察觉的首尾,此时竟然要来做保命的条件和如瑾交换。 可这种事,与如瑾又有什么关系?她从得知的当天就把它丢在一边了,若不是此次被穆嫣然提出来,根本也不会想起。 “告诉‘伺候’她的人,什么时候琼灵身上的淤痕消了,什么时候停手。”如瑾遂丢开穆嫣然,问起永安王府另一人,“如意怎么样?” 祝氏道:“她虽然没用宋王妃的毒,但本来身子就垮了,大夫去看过,说……若是好,大概还能撑上三五月。” ------题外话------ basil,never00,岚芬2007,三头凤,leiboo,kiki猫,蓝色忧郁201,scxlw456,谢谢各位:) 4464 人之将死 如瑾闻言,叹了一口气。 不是为如意这个人,而是为她的命。 她也算得上是费尽心机了,从一个罪妇的陪嫁婢女走到姨娘的位子,期间不知吃了多少苦,劳了多少精神,一点点为自己筹谋,到头来却是大厦倾颓,连最根本的容身之处都没有了。 而与她一同做事一起长大的姐妹吉祥,却刚在半月前风风光光嫁了人,一过门就当家,此时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 彭进财今非昔比,已经不是在庄子上给人扛苦力的小雇工,自从跟了如瑾做买卖,现在也有了颇为像样的家财,虽然比不上积年的富商底子厚,但前途却是能看得清清楚楚的。等长平王回京,天下局面一定,只要他肯勤勉做事,自有人人艳羡的富贵等着他。 而且如瑾还从王府的资财里挑了一个位于闹市的小饭庄做陪嫁,外带良田百亩,一起归于吉祥名下,让她带进了婆家。以后这都是她的入息嚼用,连带着彭家也会衣食无忧。有主子撑腰,自己手里有钱,吉祥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反观如意,拖着一个病怏怏的身子在床上等死,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玉簪胡同那里的永安王府旧人,只剩了她和一个穆嫣然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堪称凄凉。如瑾问祝氏,“她跟前有人伺候么?” “穆氏跟前的人是咱们的,她跟前是以前宋氏买进宅子的一个小丫鬟,卖身契已经被宗亲府整理给官牙了,只等她一死就再行发卖。所以那小丫鬟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有新主子,伺候得不是很周到。” “将那丫鬟遣走,派个精细人照料她去。吃穿用度从我这里出,念着她也姓蓝,从前她给永安王筹谋的事,就一笔勾销了。人之将死,我不与她计较太多。” 于是当晚如意房里就多填了两个火笼,被褥也都换成了新的,饭食是王府的规格,替换的丫鬟也无微不至,十分体贴。宗亲府是不会管这些琐事的,如意心里明白是长平王府给的好处,睁着眼睛怔了大半夜,一言不发,唯有流泪。 次日醒来,就让那丫鬟带话,说想回蓝府看看老太太。 正好吉祥回王府给如瑾请安,听说此事,低头沉默。如瑾问:“你有话说?” 吉祥黯然道:“奴婢自十岁进了侯府就跟如意在一处,在南山居从小丫头熬起,一点点得了老太太信任,其中酸甜苦辣旁人不知道,我们两个是彼此知根知底的……她虽然是身份特殊,可那些年过来,老太太也没给她多优厚的待遇,反而有时候对她更严苛一些……现而今她落到这个地步,奴婢忖度着,她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老太太说。老太太现在未必有精力听,可她自己心里大概放不下,不回去一趟,兴许没法子安心上路。” 说着给如瑾跪下,“奴婢冒昧求一求主子,能否允了她这番心愿。便是她以前再对不起您……死期将至,万事皆空,还请主子网开一面。” 如瑾叫吴竹春扶了她起来,温言道:“你不求,我也没打算驳回她。正如你所说,她眼看到了万事皆空的境地,我与她计较什么。她这辈子命不由己,也算是个可怜之人。你若有心,就陪她一起回去,送一送她。” 吉祥道谢不已。 次日如瑾就让人派了车去彭家接她,顺带到玉簪胡同抬出了如意,一起送去蓝府。 及至两人进了延寿堂,蓝泽那边才得到消息。听说如意进了老太太房间,他顿时火冒三丈,吆喝着要把府里的门房拖出去打,“随便放进人来也不知会本侯,你们是给谁当差,谁花银子养的你们!”又要去延寿堂赶人。 身边小厮好说歹说劝不住,最后搬出了如瑾来,“……是大姑奶奶的意思,送两位姑娘回来的车也是王府的,侯爷还是好好养身子吧,别去管那些闲事,今早起来您不还说头疼。” 蓝泽踹了小厮一脚,“姑奶奶姑奶奶,整日就知道她,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我?” 嘴里骂着,却是不往延寿堂冲了,回了房间叫人抓药去,“上回治头疼的方子还留着没,去配药来,头疼得厉害……” 小厮一边听差,一边把蓝泽的火气透给了延寿堂。 彼时如意正被扶着坐在蓝老太太床边的椅子上,脸色蜡黄的掉眼泪。钱嬷嬷得了小厮的信,就回来继续劝她,“……姑娘死了心吧,侯爷不可能认你。老太太三日里没有半日是清醒的,现在全靠人参之类的大补药吊命,你就是在这里哭干了眼泪,她老人家也不一定能醒来,便是醒了,也不一定认得你。” 自从今年入了冬,蓝老太太的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了,以前还有时而清醒的时候,见了钱嬷嬷知道说话,近来却总是浑浑噩噩的,有回连钱嬷嬷也不认识了,非说她是刘家老太太,抓着她的手叫了半天“嫂子”,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年轻时的旧事,吐了半日苦水。 如意只默默不语,哭湿了两条帕子,半晌才抬头道,“嬷嬷,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临死前不过这点念想……您是老太太跟前最得信任的人,哪天她老人家醒了,您帮我和她念叨念叨,行么?成与不成,大概是命,我也不强求了。” 被她含泪殷殷相求,钱嬷嬷只得随口答应。 如意歇了一会,喘了几口气,又道:“我陪嫁去永安王府之前,老太太还说过,东府大姑娘不知能不能成,她若不成,我若成了,就是我带着我娘入族谱的时候……我是挣上姨娘了,也算是成了吧?” 钱嬷嬷与吉祥对视,都没接话。 人算不如天算,这时候也只能说一句命里无时莫强求。 如意在蓝老太太床边守了将近一个时辰,她自己都累得坐不住了,老太太那边一点醒来的迹象都没有,只管昏睡。最终她只得听吉祥的劝,去丫鬟们住的厢房歇息了一会。若不歇,连登车回玉簪胡同都无法支撑。 躺在特意烧了火的热炕上,如意看着吉祥给她盖被挪炉子,又打发小丫鬟去厨房要热汤,刚止了没一会的眼泪又掉下来。 吉祥又气又心疼,骂她:“哭什么哭,仔细眼睛!” 如意虚弱笑笑,“我这眼睛,早前一个多月就看不清东西了,也不差多哭这么一会。你近前来,容我仔细看看你,过了今日,不知道我哪天就走了,这算是咱们最后一面。” “说什么晦气话!”吉祥骂着,却是近前坐到了床边小木方杌上。 如意闭了闭眼睛,重新张开来仔细观瞧,对着吉祥白皙的脸蛋瞧了半日,叹道,“比以前还好看。我是不行了,今早起来照镜子,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吉祥白了她一眼,转过头去悄悄擦了眼泪,终是没忍住说了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你不是我,你不明白。”如意叹口气,闭上眼睛养了半日神。 过了好一会,复又开口道:“大姑奶奶蓝侧妃那里,怕是很快就要为后为妃了吧,她天生金贵,你我谁都比不起。” 吉祥皱眉,“到现在你还说这些做什么。旁人只看见她的荣华富贵,内里她受过什么苦谁又知道。” “那我的苦呢,谁知道?你知道吗?” 如意陡然有些激动,想要支起身子,却力气不济摔回了枕上,喘了半日的气,最终自嘲地笑了笑,“罢了,我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她没要我的命,留我活到现在,也算是不错了。” “你也知道自己对不起她。”吉祥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在永安王府闹得病入膏肓,还死心塌地帮衬那个男人做什么,倘若当初你什么都不管,说出来养病就出来养病,别私底下给他传递消息,主子想必会妥帖派人医治你,能医好也说不定,何至于闹到现在,谁也救不了你。” 如意没反驳,望着屋顶出了一会神,叫吉祥附耳到跟前。 “什么?”吉祥见她神色郑重,以为她要交待后事。 不料她压低了嗓子,细声细气说:“以前的事不提了,念在她现在还肯管我,我就卖她一个人情。” 声音压得更低,一边喘气,一边断断续续交待了几句。 吉祥听得大惊,霍然直起身子,“真的假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别胡说。” 如意轻轻牵动嘴角要笑,没笑出来,“信不信,在你们,我算还了她人情。” 吉祥哪还有心思在蓝府继续留下去,等如意歇息差不多了,就赶忙叫人抬了她上车,飞快送回玉簪胡同,然后自己匆匆赶回王府。 “主子,如意她和老太太哭了很久,说了不少侯府旧事,还涉及侯爷,奴婢想单独禀您。” 如瑾正和母亲陪着两个孩子玩,一屋子丫鬟婆子,吉祥一进屋就不管不顾地开了口。她从没有这么莽撞的时候,如瑾诧异之余也知道想必是要紧事,于是略沉吟一下就和母亲告罪,带着吉祥去了偏厅。 吉祥将门帘敞开,确定左右无人才和如瑾悄悄耳语几句,一边说,还一边小心观察门外是否有人经过。 如瑾静静听完,心里已经转过了许多个念头。 “她真是这么说的?” “嗯,奴婢不敢妄言。” 如瑾沉吟半晌,已然做了决断,“这件事还要麻烦你家彭掌柜。” ------题外话------ 拿老公换肉吃,ivy5622,emo1004,mjf1,whx3900939,东篱月,lucy8225,何家欢乐,多谢各位。想做九千党来着,无奈闹肚子一天一宿,今天还没吃饭,没力气了,暂时写这些(/□\)果然太祖说得对,身体好是革命本钱……等我好了,继续锻炼…… 465 出5城上香 十一月底,西北传来捷报。 刚上任不久的指挥使袁治统领两个卫所兵力,将魏地来犯的鞑靼一路打回了老家,不但清除了失去大王的卧尔骨部落残兵,也把一同进犯的寒妲部落追回本部,打得七零八落,致使其大王只带了几百败兵逃进雪原深处。至于其他附属进犯的小部落,本来兵力就不强,完全靠两大部落支撑,现在卧寒两部落一散,他们也就如飞鸟投林,很快散了干净。没有强大部落的号召,是再也不可能凭一点力量侵犯中土的。 兵部收了捷报,当即奉长平王战中旨意,将袁治连升三级,提到当地副总兵的职位。 长平王现在虽然没有正是登基,但也算是御驾亲征,与他身为皇子时境况又是不同,在军中杀伐决断受到的阻力越来越小,最初最不听话的几路军队也收敛锋芒,不敢明里与之做对,有两路还反过来投诚示好了。 权力角逐有时很复杂,但有时候又非常简单。 局面是一池浑水的时候,大家都想在里头趁势摸鱼捞好处,一旦稳定下来,水面澄清,许多小动作就不能明目张胆地做了。 天下还是商家的,这个是底线。在力量没有强大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谁也不敢公然挑战底线。长平王的血统姓氏决定了他独一无二的统治权,何况他又不是无能之辈,会白白将这优势浪费。 合纵连横,借力打力,驭下的手段和打仗相似,他游刃有余,只要肯发力,就能在极短时间内控制住局面。 现在朝廷派去辽镇的平叛军就是他手中的剑,指在哪里,哪里就有血光。 曾经号称天下兵力最强的何氏军镇,不知为何突然成了软豆腐,一碰就碎,一推就倒,从长平王回归辽镇到现在,他们已经失去大半领土了,连原本总兵府所在的城池都被攻下,何氏全族领着剩余兵力缩到北地,妄图步步为营扳回局面,却是节节败退,丢盔弃甲。 长平王写家信回来,说他打算回京过年。 还有一个多月。 如瑾捧着字里行间都透着强大自信的信笺,唇边不知不觉有了弧度。 她已经怀孕七个月左右了,如果长平王真能在过年的时候回来,是不是说,孩子降生的时候他能在跟前? 她不是不能独自面对生产,总之女人产子男人又不能守在床边,即便在家也是到别的房间等待,但是,他在,就能于第一时间和她分享迎接小生命降生的喜悦。 她两世为人也没做过母亲,他同样不曾做过父亲。他们共同的孩子,在睁开眼睛的时候能同时看到父母,该多好。 不过,虽是这样期盼着,如瑾还是回信,认真叮嘱长平王不要心急,行军打仗不是儿戏,一切以安全为要。她宁愿他晚回来一点,也不要为了速战速决而铤而走险。 将家信放在枕边,她安安稳稳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起来精神极好,就让人吩咐下去,准备到城外上香祈福。 地点定在佛光寺。 是哪家寺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放出消息去,以新帝潜邸侧妃的身份为西北阵亡将士和遇难边民祝祷,这是在乱局之中安稳人心的好事。 去佛光寺还有一条小私心。 那边寺庙外头有她一部分私产铺子,去给佛光寺帮衬名声,日后那里香客更多了,只会让生意更好。 祝氏闻讯而来,极力苦劝:“主子月份重了本来就不宜劳顿,何况您身上的余毒尚未清理干净,凌先生前日还在琢磨新药方子,可见不能掉以轻心。您怎么能去城外呢?要是祈福,到宫里的几处佛堂就是了,慧一和妙恒法师都是修行多年的高人,岂不比佛光寺更好,您又何必车马劳顿出城?” 跟来的木云娘也劝:“蓝主子您知道,现在王爷还在辽镇,一日不回来登基,一日就有人怀着痴心妄想,虽然城里城外都有陈将军仔细守着盯着,但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这样大张旗鼓地出城上香,容妾身说句斗胆的话——您这是在给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当活靶子。主子,安全为要啊!您不只是一个人,还有王爷的骨肉!” 这一日天气不是很晴朗,从早起就有薄云遮着天空,冬日里早晨寒凉,不能开窗透气,屋里的光线就有些暗。 如瑾坐在拔步床里的梳妆台边,由青苹服侍着梳头。床罩帘子没有挂起,台案上点了一盏蒙着纱罩的小灯,朦朦胧胧的光线,站在外头的祝氏和木云娘只能看见如瑾一个侧影。 曲线优美的脖颈,因有孕而高耸的胸,以及隆起的腹部。青苹站在她身边,一下一下给她通头,动作轻缓而熟练。 青苹是这两天才进王府服侍的。 原本她跟在小小姐晴君身边,秦氏带着晴君进了王府,怕如瑾的院子太拥挤,就把她留在了蓝府和碧桃一起照看内宅。吉祥出嫁之后,如瑾使了新补上来的丫鬟几日,觉得不大合意,就商量了秦氏,暂且把她借过来用一段。 果然是旧人好用,这两日如瑾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夸奖过她好几次了,晚上值夜的也安排了她。青苹温柔安静,进了王府只知道埋头做事,到现在还没分清王府的管事们哪个是哪个,因此祝氏和木云娘说话她也不搭茬,只管沉默着伺候如瑾。 如瑾也不言声,任凭祝氏两人在帐外你一句我一句地劝,好半天才说:“难道为了安全,我就什么都不能做了?王爷尚未回京,天下人只见了诏书,到底没见过他坐龙椅,这时候,我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我不为他的名声考虑做些事,由谁来做?你们吗?” 长平王先有纨绔之名,后来在太子宫变时又有杀戮之名,连带如瑾自己都在宫门前杀过朝臣,至于后来的收缴卧尔骨大王人头,消息传进京里,虽然人人欢呼,可于长平王来讲也不过是多了一个善战之名。 所有这一切,都与仁慈无关。 他可能是足够厉害了,但在世人眼中还不够仁善。 去佛门之地沾沾香火气,即便是做样子,也非常有必要。在长平王回京之前,如瑾总要做点事的。 “主子……”祝氏为难。如瑾的话说得重了,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想了半天,踌躇道,“主子,孕妇进佛寺……民间有些人不懂道理,说会冲撞菩萨。要么您临盆之后再去也不迟……名声这种事,不急于一时。” 木云娘赶紧悄悄扯她袖子。 “主子莫怪,祝姐姐不是说您不洁的意思,她是为您的安危担心……” 啪! 如瑾将手里把玩的玳瑁犀角梳用力拍在梳妆台上。 “口口声声叫我主子,却不肯为我做事,等王爷回来,我倒要问问他我算哪门子主子!” 祝氏和木云娘先后跪倒在地告罪。 青苹挑开帘子出来,扬声招呼外面丫鬟摆早膳,然后对两人道:“两位请回吧,别耽误我们姑娘吃饭。” 祝氏抬头看看,帘子里的人影一动不动坐着,没有挽留的意思,只好磕了个头,躬身退出去。 出了辰薇院,祝氏双眉紧锁,一脸愁容。 木云娘道:“祝姐姐,我们……要不要按主子吩咐去安排?” 祝氏踌躇难决。木云娘叹口气,“主子最近脾气越来越大,不知道……是不是王爷要登基的缘故……” “住口!怎能这样说话……” “可是姐姐,主子她的确是性情有变,譬如方才那般疾言厉色,以前哪里有过?她对姐姐一直是客客气气的,但你看最近,她连贴身伺候的都换成了自己娘家的人,连竹春都要靠后。祝姐姐,我最近常在想,若是日后王爷登基,蓝主子入了后宫,你我这等人该如何自处?姐姐你可以随夫君开府过自家日子,我们没有家的,兴许会被王爷安排给蓝主子做女官,再帮衬她一段时间。可你看她只用自己人,我们这些王府旧人该怎么办……” 正说着,吴竹春从辰薇院追出来传话,“两位等一等。主子让我告诉两位,她吩咐的事你们愿意做就做,不愿意,她自找别人去做,她是一定要去佛光寺上香的,并且还要带上几家高门女眷,方能显得隆重。” 木云娘看祝氏。 祝氏眉头皱得更紧了,“万一出什么事……” 吴竹春低头道:“主子还说,若是她寸步不离王府才能安全,要我们做什么。” 木云娘愕然,继而叹气,“竹春,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主子说的倒也在理……” “祝姐姐,咱们只能去按吩咐安排了,不然咱们不做,主子自会找别人去做,到时候我们就是违命不从的罪过,王爷回来要问罪的……反正只是上香,咱们多安排人手护着,小心些就是。” 祝氏看看吴竹春。 吴竹春摇摇头,转身走了,“我时刻跟着主子,你们安排别的就是。” 祝氏叹口气,只得去外院叫了管事,吩咐下去伺候如瑾出门的事宜。 随后如瑾就送了要知会的高门女眷名单,包括蔺国公府、安阳侯府在内的勋贵,以及两家阁臣府,还说不需要吴竹春、关亥等人跟随,要她们留在王府保护秦氏。 ------题外话------ zhuoli,nanxiaoshu,matangtang,madmei,miya0119,leiboo,wjling002,大文吴,兔耳芥菜,mayu,dhf5560536,vivian800829,ronhua888,13141065665,whx3900939,yihan25,谢谢各位!病去如抽丝,白天没写动……先更一章,吃完饭再努力~ 466 亲疏有别 祝氏闻听这个吩咐,也顾不得如瑾生气了,再次跑回辰薇院去请如瑾收回成命。 “主子,您的安危不仅仅是您一个人的事情,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腹中孩儿怎么办,王爷怎么办!而且这时候王爷不在京城,您一旦出了事……” “你就这么笃定我会有事?” 如瑾依旧隔了帘子与之说话,根本没有面见祝氏的意思。 “主子,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没有什么万一。”如瑾态度坚决,“这次出城上香是大事,为了保护我和各位夫人,府中护卫和暗卫都要抽调人手,那么府里就空了。我母亲和妹妹都在这里,能让她们出岔子么?你只关心我的安危怕你家王爷怪罪,我可更紧张家人。若有本事你就去安排,若没本事我就派了别人,其他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祝氏只好唯唯而退。 上香的时间定在两日后,共有五位朝臣夫人随行。 为遇难的将士和边民祈福是大善之事,安阳侯是个人精,不用如瑾说什么,他自己先派了人在京城里造势,将长平王侧妃夸得天下无双,赞她如何知书达礼,如何菩萨心肠,如何心系百姓。 如瑾就派人旁敲侧击提醒了他一句,“各位夫人都是至仁至善的。” 于是言流又将几位随行的夫人捎带上,连某某人某年做过的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善事都提出来说了。一时间京里百姓都知道有某妃要带某某夫人去上香,虽然事不关己,但兵荒马乱的年月这总归是个新鲜的事,而且不坏,于是街边摆摊的都在议论。 到了第三天清晨,几位夫人早早来了长平王府,到齐之后,当初寂明大法师给的佛莲被小心翼翼请出来,单放了一车,当先开路,然后吉祥扶出了穿得厚重连半个头脸都被风毛帷帽遮住的主子,几位夫人便跟着一同登车往城外去。 冬天太阳出来的晚,城门开时天还没亮,前后七辆高大马车被随侍拱卫着,四面都是持枪带刀的护卫,乌泱泱出去占了半条长街。及至到了城门口,又有陈刚派来三百名骑兵护佑,将近一里长的队伍才缓缓出了京。 有早起送货做买卖的市井百姓沿途看见,纷纷驻足看热闹。 这次跟车出来的是吉祥,还有祝氏和木云娘。 马车很宽敞,坐进去四个人丝毫不嫌挤,而且还可以放下一张软榻。一上车吉祥安顿了主子在软榻上歇了补眠,就把榻前两道软帘放下了。那帘子平日里就是挂在车里当装饰,基本不会放下,可此时这么一来,软榻就被隔成了一方小天地,吉祥自己伺候着主子在这边,祝氏和木云娘被挡在另一边。 一道软帘伸手就能掀开,可是祝氏二人怎么敢掀,见吉祥如此,也都没言语。 吉祥倒是自己笑着解释:“二位别多心,最近主子精神不好,躺下去闭了眼睛半日睡不着,尤其不喜见光,放下帘子是为了阻挡灯光。” 车内的壁灯都安在靠近车门的一侧,软榻旁用的是烛台,熄了烛火,软帘里头倒是幽暗了不少,正好睡觉。 祝氏笑笑,说:“彭嫂子言重了,我们怎会多心。”然后目送吉祥退回软帘那头。 祝氏和木云娘对视一眼,再没说话。 车里静悄悄的,外面的马蹄声和车轮碌碌的响声就特别清晰。祝氏看着自己的侧影打在车壁靛青色挂毯上,不由自主想起了木云娘那日的话。 蓝主子喜欢用自己的人…… 就连刚刚嫁了人的吉祥都经常召回来伺候,出行也带着,而她们王府的旧人只能被隔在软帘外。 日后王爷回京,继位登基……那时候又会如何? 车队在沉默中行驶,一直到了佛光寺。寺内方丈和主持带了徒子徒孙列队在山门之外相迎,女眷们一下车,就被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请到了正殿佛堂。 对于佛光寺的和尚们来说,这次祈福自家寺院被选中无疑是很大的好事,对日后寺庙的名声大有裨益。那些潜行修行的还则罢了,心里有俗念的早就开始庆幸,盘算着此番祈福之后寺里又会多多少香客,涨多少香油钱。 佛光寺作为京外几大名寺之一,祈福仪式都是有规格有固定套路的,这次是新帝侧妃带着高门女眷前来,为的又是边镇那边的大事,当然就用最繁琐的那套。于是整个祈福仪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又是诵经又是参拜,拜完了还要再拜,一套经文唱完还要唱另一套,全套做下来,日头都老高了。 期间和尚们唱经的时候,吉祥扶着主子去后头客房歇息。大家都知道孕妇不能劳累,见状谁也没多说什么,佛光寺方丈还亲自引路。 于是直到仪式做完,女客们也到客房去休息了半日,午间又用完了斋饭,吉祥才扶着主子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已经是要启程回京的时候了。 蔺国公府的老国公夫人年事已高,最近又病了,所以这次来的是长房长媳的世子夫人,也就是熙和长公主的亲女欣华郡主,而且她还带来了女儿和小姑。来的人多,表明蔺国公府支持长平王府的态度坚定。 欣华郡主的女儿就是高翎,曾在熙和府里和如瑾有过几面之缘。这次跟了母亲前来一为凑热闹,二来也有她自己不想对人言的心思。只是自从在长平王府聚齐之时她就没找到和如瑾搭话的机会,到了佛光寺又是冗长的仪式,最后都快走了,也依然没能和如瑾说话,小姑娘就有些抱怨。 看着被侍女和方丈等人簇拥在前头的披着天青风毛斗篷的背影,高翎嘟了嘴和姑姑低声抱怨:“什么啊,王爷要登基了,别人还没怎样,这位先目中无人起来。明明说的是大家一起祈福,在场这些夫人们哪个不比她资格老、见世面多?她却眼高于顶,从头到尾没和大家多说过一句话,还真当自己母仪天下了呢!” 她的姑姑、蔺国公最小的一位嫡小姐高旻连忙让她噤声,左右看看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一口气,“这是什么场合,你怎可胡乱说话?翎儿若是再这样,回去我要告诉你爹爹了,小心他教训你。” 高翎不情愿地低了头,却仍说:“我就是看不惯她。小姑姑,你不觉得她一点大家气度都没有吗,王爷为什么会看重她?辽镇战事一平,王爷回京之后她就要进后宫了,难道以后我们的国母……” “翎儿,你走得太慢。” 前方欣华郡主突然转过头来招呼女儿,神色看不出喜怒,顺带瞟了小姑一眼。 较之父亲,高翎更怕母亲,见状赶紧走快几步追了上去。 七辆马车像来时一样,列开队伍,沿着平整可行大车的山路缓缓而下,在渐渐偏西的日头底下朝京城驶去。 离开佛光寺没多久,距离京城还有十几里路的时候,走在前头的王府马车停了下来。后面几位夫人的车驾只好一一停下,不一会就有王府随从过来传话,说请各位先行回城,蓝妃要顺路去一趟觉远庵探望张王妃。 几位夫人都是诧异,不知道这个时节如瑾跑去看张六娘做什么。若说是胜利者的示威,也不必急于一时,等长平王登基之后她有了正式后宫的名分岂不更扬眉吐气? 但如瑾此时身份今非昔比,便是欣华郡主也只有听命没有询问打听的份,于是几人只得纷纷答应,驱车先行进城。 随行的护卫和骑兵分成两半,一半护送夫人们回城,一半随行在王府马车旁边去觉远庵。 直到夫人们的马车走远了,祝氏还在车里隔着帘子相劝,“……主子,您就是当即下令将我赶出王府去,我也要说您这次出行太冒险了!佛光寺祈福还是正事说得过去,可您去觉远庵看王妃做什么,您要是有话带给她,派我们谁去都可以,您何必以身犯险,此处离觉远庵还有很远的路,那里又不似佛光寺路上常有行人,万一出事可怎么办?” 她在这边苦劝,帘子那头一片安静,只有吉祥偶尔翻动手炉炭火的细微声音。隔了许久,才听见终于有了回应。 “这一路上,能有什么事?况且觉远庵还有我们的人照应,若说安全,比佛光寺更甚。我顺路过去,一是看看庶妹和王妃,更想看看后山那里的情况。咱们城外的秘处顶那里最隐蔽,局势越乱,越可能用得上。” 祝氏还要开口,木云娘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用目阻止。 “主子,我们听您的吩咐,只是不能不顾及您的安全。我和祝姐姐身上有些功夫,容我们出去探探路,也好放心。” 吉祥应道:“有劳两位。” 木云娘拉着祝氏下了车,朝随从要了两匹马,双双扬鞭前行。 “姐姐,你劝也没用,主子连觉远庵后山的密处都当着吉祥说,可见信任吉祥比我们更多。亲疏有别,我们也唯有保证这趟出行别有岔子,尽力吧。” 祝氏沉默半晌,狠狠一夹马腹,甩了鞭子催马快走。 车队很慢,两人策马很快跑出了老远。 “祝姐姐,你那边,我这边,沿途无事就在下个路口汇合,有事放响箭。”在一条岔路口,木云娘和祝氏商量一句,分别拨转马头查看路况。 ------题外话------ yinian789,bnnn513,hbltao78,lvwenli,15965905630,nanxiaoshu,何家欢乐,kinki511,wujunyi,dongyequ,谢谢各位!总算赶上二更了,睡觉去,明天见~ 467 低级刺杀 冬日的京城郊外没有什么景致可言,多日北风呼啸之下,连树枝桠上的最后一片枯叶也掉光了,只剩了灰蒙蒙光秃秃的树梢伸向天空,远看近看都是干干巴巴。 若是杨树柳树榆树还都可看,最碍眼的是槐树。有一种鬼槐,树干形状极其诡异,以匪夷所思的方式盘结交错,不肯笔直向天,非要七扭八扭地长成令人看一眼就要不舒服老半天的样子,且在黑色树皮之上疙疙瘩瘩冒出许多大小瘤体,那模样,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乍然见了,也要让人心悸老半天。 所以民间总是流传着关于槐精的传说,实在是这种树木本身形状太骇人,不用成精也能把人吓个半死。 车队一路过去,有一个山坳里就长满了这种鬼槐。当先策马经过的祝氏猝不及防,仓促间还以为是一堆鬼怪戳在路边,着实被吓了一跳,定睛看去见是一片槐树林才勉强定住神,却也不敢再多看,估摸着自己离后头队伍足够远了,当即快马赶到下个路口。 木云娘还没有到,祝氏在路口等了一会不见人影,放了两枚袖箭破空鸣响,告诉同伴自己先离开,便兜马回返。其实这趟出来巡查是假,透气是真。左近有暗卫巡防探路,根本不需要她和木云娘亲自出来。 回归车队弃马登车,祝氏在车门边的小炉子旁边把身子捂暖才凑近帐子,回禀说前方没有异常。 吉祥接的话,说了句“有劳祝姑娘”。 祝氏看见另一辆车里的佛莲被请进了这辆车,就摆在软帘跟前。帘子掀起了半边,露出里面如瑾腹部高高隆起的侧影,祝氏看着佛莲觉得纳罕,“这朵莲花……” 吉祥笑着探出半边身子,将佛莲又挪得更靠近软榻一些,小心翼翼的,然后说,“主子方才小憩,朦胧之中被噩梦惊醒,于是请了佛莲进来安神,现在果然感觉好多了。” 祝氏赔笑:“寂明大法师加持过的佛宝,自然是管用的。” 只听帘内如瑾突然开口:“车里有些闷,将窗子开了透透气。” 吉祥先端了热水奉上,“主子先喝水润润,嗓子都有点哑了。”然后才将软榻边的挂毯摘下一块,将合紧的车窗略略打开一些。 从祝氏跪坐的方向,正好可以看见窗外向后倒退的草木,偶尔有几只寒鸦从灰蓝色的天际掠过,消失在失了青翠只剩土黄的旷野中。有风卷起尘土倒灌进车厢里,祝氏想提醒孕妇不能受风,张了张嘴,看见帘内主仆二人一动不动的影子,又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马车不快不慢地向前走着,木云娘也回来了,同样禀过前方无事之后,就轻手轻脚跪坐在祝氏对面。 祝氏满怀心事,浑然不觉时间流逝,不知又走了多远,她觉得车内气氛太过压抑,想再次出去借着探路透透气。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发现车厢内已经有些凉意了,总开着窗子透冷风,便是车内有火炉也不抵用。 “彭嫂子,关了窗吧?小心主子受凉。”她终于没忍住,小声和吉祥提议。 吉祥并没有马上搭腔,祝氏无意间往窗外一看,恰好发现沿途景色眼熟得很。她突然想起正是槐树林子旁边的景象,连忙又劝,“马上要过一片不妥当的林子,小心主子受惊,还是把窗户关上为好。” “什么不妥当?” 一瞬间竟然有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祝氏冷了一下,才发现是如瑾、吉祥、木云娘同时与她说话,而且问的都是同一句。 隔着半边帘子她看不见如瑾的脸,但能清晰看见木云娘和探身出来的吉祥脸上的严肃。吉祥紧紧盯着她,木云娘也是。 祝氏晃神的工夫,车窗外已经是那片鬼槐林子的景色了,狰狞的树干什么时候看都是骇人,祝氏只好叹口气解释,“别误会……没什么,就是那片槐树模样不好,乍一看怪吓人的,我怕主子猝不及防受惊。” 但这时候说想必已经晚了,车窗一直开着,如瑾想必已经看见了。 祝氏明显感觉到吉祥和木云娘都松了一口气。 吉祥走到窗边朝外仔细看一眼,也是轻轻嘶了一声,显然那片林子也让她心里不舒服。于是她伸手准备关窗,“是挺吓人的,先关了吧,等下闷了再……” 一句话还没说完,尖锐的破空之声突然响起,吉祥猛地向后仰倒。 祝氏一跃而起,直朝车门外冲。 那声音她辨认得出,分明是箭矢飞射时的锐鸣。 “云娘保护主子!”她抽出靴子里藏的武器跃出了车厢,临下车时回头一瞥,看见胳膊上中了一箭的吉祥正瑟缩在软榻边,哆嗦着把佛莲往怀里抱。 大概是吓傻了? 神佛之事虚无缥缈,求个心安可以,遇到刀剑血光,抵什么用? 祝氏反手关紧车门,看见驭马的车夫已经抽出了腰刀,一边继续控马一边拨档袭来的箭矢。 而刚刚经过的槐树林子里,已经有一排排的箭雨连接而来,随车护卫正迎难而上,一部分人手持盾牌开路,另一些人是拼着受伤飞速朝林地靠近的,要在短时间内干掉林子里突如其来的刺客。 祝氏放了几道响箭通知附近暗卫。 除了随行在车队前后的三百余名护卫和骑兵,王府还有一部分暗卫在不远处游走巡查,遇到突发情况能极快赶来。 “这是什么地方?”祝氏和车夫一起拨档流矢,急切发问。 箭矢的力度很强,不是普通弓箭发出的,应该是比较精良的强弓。而且槐树林距离车队不远,敌人藏身在树后不断射箭,危险性更大。随车的护卫一边挡箭一边突击,速度不及平日快,一时间还没突到树林。 车夫回答说:“再往前七八里是觉远庵的山路,附近没有村子。” 也就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了。 这时候退回佛光寺或者回京城都太远了,唯有就近去觉远庵。但上山时会发生什么也很难说,敌人数量不明,前方有没有同党也不清楚,祝氏不知道自己这边的人够不够用。 虽然王府的人都可以一当十,陈刚给的骑兵也很精良,但只看对方射箭这个架势……似乎也不是普通的乌合之众。 “留一半人解决刺客,其他人护着车驾上觉远庵,留下的也不要恋战,尽快追上去汇合!” 祝氏当即做了决定,将底下护卫和骑兵各分出一半。 有人扔了一面盾牌过来,祝氏抓着挡箭,车夫腾出手来专心催马,疾驰往觉远庵山上而去。 “云娘,车里怎么样?把窗子关上,给吉祥治伤!”马蹄声中,祝氏朝车内高喊。 “放心,无事!”传来木云娘的回应。 这辆马车是特殊制作的,车厢板壁不但厚,里头还加了牢固的铁板,利箭穿不透,倒是不用担心车内安危。祝氏捏着汗左挡右拨对付一会,马车渐渐离槐树林子远了,流矢射过来再不是威胁,而且十几条迅疾的人影跟上了马车左右,是王府的暗卫来援。 祝氏略松口气,回头看看远处槐树林的战况,自家护卫已经突进了林子,正和一群衣衫不齐整的人来回厮杀,陈刚给的骑兵在外围掠阵,虽然己方有死伤,但显然很快就会控制住局面。 只是一场比较低级的刺杀罢了。 以前跟着长平王遇见过多次,祝氏渐渐定下神来。 很快,马车拐上弯道,后面的战况已经不在视线之内了。祝氏并没松懈,叮嘱车夫继续快马加鞭,“到了觉远庵才能歇。” 上山时速度会减慢,山里林木太多,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幸好是在冬季,要是夏秋枝繁叶茂的时候,随便哪棵树顶藏个人都很难辨认,于己方更不利。 车夫身上也有功夫,关键时刻可以当护卫用的,本事不错胆子也大,一边控马一边笑着说,“姑娘放心,小的一定安安全全把主子送过去。其实刚才那些弓箭手忒笨,只顾着往人身上招呼,怎么不射马呢。” 祝氏瞪他,“你的鞭子是干什么吃的?” 王府车夫都专门训练过用长鞭挡利器的本事,就算有人开弓射马,只要箭术不是太惊世骇俗,他们基本都能用鞭梢护马,把箭矢荡开,所以车夫不过是开玩笑。 “哈哈,祝姑娘别生气,小的就是过过嘴瘾。” 紧张过后说笑放松一下,祝氏也没认真计较,用手里盾牌撞了他一下,“专心赶车,别废……” 后半句话还没说完,车厢内突然一声惊叫,伴着咚的一声闷响,是什么撞到了板壁上。 祝氏刚有些放松的心情陡然紧张起来,瞬间冷汗透遍全身。 “主子?!”刷的一声拍开门,入目却是让她难以理解的场景。 木云娘倒在地上,腹部深深插着一枚长钉,寒光闪闪,透着淡淡的幽蓝色。 软帘那边的主仆二人却都好端端坐着,一个在榻上,一个在地上,除了吉祥胳膊上的箭头还没拔下,疼得呼吸粗重脸色苍白,其余没有异常。 木云娘口鼻却流出暗黑色的血,情况有些不妙。 刚才那一声闷响,想必是她摔在地上发出的。 ------题外话------ lr119911,huang74615,madmei,never00,花雨菲,谢谢几位(*^__^*) 468 意料之外 祝氏第一反应是车里被人射入了利器。 可是看见已经关上的车窗,木云娘肚子上的长钉就不知从何而来了。车厢内只有原来的三个人,一个孕妇,一个受伤的,木云娘难道是自己把钉子扎进肚腹的…… 怎么可能。 但车厢板壁十分厚实,也不可能是有利器扎透车厢再伤了木云娘。 何况木云娘倒下的方向正对软榻,那情形,倒像是长钉从软榻方向射来。 “云娘你……主子?彭嫂子?” 祝氏张口结舌叫遍了三人,一时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但是她下意识先蹲下去查看木云娘,“云娘,你这是怎么了?谁伤的你?”那枚长钉显然涂有毒物,木云娘的口鼻不断渗血,姣好的面庞扭曲得不成样子,显然十分痛苦。 祝氏进车内没一会,她开始浑身颤抖。 于是祝氏知道那毒该是很快就可以要人命的。 “医官!医官!”暗卫每次出行都会有专门擅长疗伤的人随着,既是暗卫一员,又可以应付急救,祝氏连忙往车外喊。 车夫一边传她的话一边询问,“主子怎么样,出了什么事?” “主子没事,是云娘。” 但本该很快上车的医官却迟迟不见人影,有一个暗卫近前禀报,“祝姑娘,咱们损了几个人,这次随队医官在其中。” 也就是没有人可以救木云娘了! 受伤包扎大家都可应付,解毒却是除了医官谁也不在行。祝氏焦急地连叫几声“云娘”,猛然却意识到车厢之内气氛不对。 她霍然转头,对上吉祥充满警惕和戒备的目光。 为什么? 为什么木云娘受了伤主子连问都不问一声,吉祥还用那种眼神看她? “主子……”祝氏彻底确定事情定有蹊跷。 有半边软帘挡着,她看不见主子的脸,只能看见挺着肚子好端端坐在榻上的半个身影,还有吉祥紧靠着软榻跪坐,受伤的胳膊软软垂着,另一只手却紧紧抱着寂明赐予的佛莲。 “放下你的刀。”吉祥说,眼神依旧警惕。 祝氏仓促进来,只扔了碍事的盾牌,短刀却是一直握在手里的。“主子?”她依言放下利器,却将之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也不由自主戒备起来。 今天的事情处处透着古怪。 吉祥紧张地盯着她手掌和短刀的距离,显然对那距离很不满意。 马车继续飞奔着前行,七八里路很快走完,车子上了觉远庵的山路。却是朝后山去的,王府的人在那里,觉远庵不过是大家提起此地密处的幌子。 木云娘呼吸越来越轻,口鼻的淤血渐渐少了,可是人也眼看着不行了。 祝氏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枚药丸,飞快给她塞进嘴里。这是暗卫们平时受了重伤吊命用的,吃下去,总能多支撑一会。 “主子,云娘到底怎么了?是谁伤了她?”祝氏的心怦怦直跳,直觉局面不好。 “她要刺杀我。”终于,听见了期待已久的微哑的声音,说出的话却让祝氏震惊。 “怎么可能?!” 吉祥紧紧抱着佛莲,“事实如此,我们也以为不可能。但是她做了,偷鸡不成蚀把米,自己反倒受了伤。祝姑娘要觉得难以置信,自去问她缘故,我们也想听!” 先前还不断问车内情形的车夫此时依然住了嘴,只将马车赶得飞快,显然是听见未曾关严的车门内传出几人对话,知道事情严重,一门心思要尽快赶到后山。马车行得飞快,在山路上的速度和平地也差不了多少,车厢内的人就摇晃得厉害,祝氏还能稳住,那边吉祥两人却是歪歪斜斜。祝氏下意识去扶,吉祥却警惕叫着“别过来”。 祝氏只好去按住木云娘。因为颠簸,她更痛苦了。 “姐……姐……”她艰难地喘气,大概是因为药丸的缘故,终于能说出一两个字。 “云娘!你怎么回事,主子说你刺杀她,你有没有?!” “没……没有……”声音很虚弱,几乎要听不见,但是坚决否定。 祝氏转头欲待和帘内说话,一枚长箭却被啪的一下扔到了她脚边。她看见帘内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遮挡的袖子移开,于是腹部衣衫的一个破洞赫然显露。 吉祥忍着箭伤的疼,声音有些抖,但是充满恨意,“看见没有,这是她突然跳起扎在主子肚子上的箭!” 祝氏眼尖,突然发现那箭矢的长杆上刻画的标记……和方才槐树林里射出箭矢的标记一样! 她在车外挡了半日箭,自然记得清楚。 而造箭的兵工坊和批次不同,箭矢上面的标记也有出入,一般很难从敌对的两方发现同样的箭矢。眼前的箭却和槐树林刺客的箭一样…… 祝氏欲待抬头再次查看主子衣服,想看她有没有受伤,宽大的长袖却又将破洞挡住了。 “主子您……有事么?” “主子当然没事,幸亏躲得快,反击及时。”吉祥道。 一边是相互扶助多年的姐妹,一边是发誓要效忠的主子,祝氏一时不知道该信谁。 幸好车夫解决了她的难题。 马车一路上没有遇到阻碍,在半山迎面碰见了前来接应的人。山上路窄,车子没法再走了,后山无名小寺的一老一少两个和尚站在车外,口诵佛号,请人下车。 祝氏先招呼人把木云娘抬了下去。 然后吉祥扶着主子下来,在重重护卫之下朝小寺走去。 一路都有护卫守在道路两旁,祝氏还能感觉到有许多暗卫在山林里游走,数量丝毫不亚于随车的暗卫。她很诧异,什么时候此地多了许多人,是谁的调度?及至进了小小山寺,护卫们散在寺外,几人由和尚引着进了后厢,她就更惊异了。 她呆呆看着身前三步之外的背影,再看看刚从厢房竹榻上起身与两个和尚见礼的侧影,一时以为自己眼花。 身前的背影转过来,冷冷盯着她。 那边的侧影也调转了正面看过来,以审视的目光看她片刻,最后淡淡笑了笑。 两个面孔若不仔细看,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主子……”祝氏瞠目结舌。 她瞬间想通了好几件事,顿时冷汗湿透了背脊,默默跪倒在地。 如果她的料想不错,今日一路坐在车里的并不是真正的主子,现在刚见面这个才是! 无怪吉祥一路上总是说主子嗓子哑了,需要润喉…… 还有在嫔妃移宫时突然自杀的萧才人,原来……也并没有被以自戕罪妇的身份抛尸乱葬岗。 近来去辰薇院请安说话,主子常常隔着帘子应答,有时也咳嗽,是不是调包的事情早就开始了? 那么,这一切,都是为了今天吗? 木云娘…… 她突然想起插在同伴肚子上的锋利的长钉,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起来吧。”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没有微微的哑,还是像以前那样温软柔和。 祝氏不敢起。 那声音就吩咐人带吉祥和木云娘下去治伤。年轻的和尚照幻也跟着出了屋子,“贫僧粗通医理,略尽绵薄之力。” 祝氏知道照幻的名号,更知道他不仅仅是粗通医理,曾被暗卫里的医官们称赞过。所以……云娘是不是有救了…… 念头一闪即过,她明白,一切都看主子肯不肯救。 今天的处处古怪明显就是圈套。 但那槐树林中的刺客……是哪一方的?她不敢深想。 老和尚也出去安排事情了,屋门关上,光线变得有些暗。已经是夕阳西下的时辰了。 “起来。”祝氏再次被叫起。 她横了心,依言站起来。抬头往堂上看,才发现屋里只剩了三个人。刚才她太过惊异,一时都没看清屋里有谁。 真正的主子蓝侧妃坐在主位上,身边相随的不是吴竹春不是关亥,也不是王府任何一个,而是一个生面孔男子,身形瘦削,目光静如死水,透着让人心悸的杀气。 便是见过许多暗卫、死士的祝氏也不由一凛。 她移开目光望向侧座,那里坐着同样肚腹隆起的女子,只是此时神情明显懈怠许多,让她再也不会认错。 “你在想什么?” 如瑾扶着腰坐在椅上,静静看了一会祝氏,见她不肯开口说话,便主动相问。 祝氏低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如瑾便道:“是在猜测木云娘为何要动手,还是在揣摩我为何不信任你?或者,想得更远一点,你是否怀疑是我借题发挥,耍诡计卸掉你们姐妹的差事?” 祝氏心头一紧。 这三种想法她都有过,但每一种后面代表的心境可是全然不同。只在木云娘身上猜测还算忠心,若是怀疑到主子头上…… 她不由感觉到如瑾身边那男子的目光更尖锐了。 “萧姐姐,让她看一看。” 如瑾开口,祝氏确定侧座上就是萧才人无疑了,只是不知主子何时改口称了她姐姐。 萧绫站了起来,也不管屋里还有男子在场,径自将身上穿的褙子解开了盘扣,脱掉,露出里头的短袄长裙。短袄里不出意料塞着布包棉絮,她弯下身子掏了出来。 一个已经破掉的棉花包。 褙子,短袄,一直到里头的棉包都是被扎穿的。 “好在棉花絮得厚实,不然我现在可没命在了。”萧绫将棉包丢在祝氏脚下,系好衣服,重新坐下。 祝氏想起吉祥的话。 突然跳起来……拿箭往肚子上扎…… 那画面想想就觉得可怕…… ------题外话------ 谢谢shilihong66姑娘(*^__^*)今天就这些了,未尽疑团明天解~ 469 因妒生恨 如瑾静静坐在椅子上,细心观察祝氏的每一个表情,将极其微小的变化也看在眼里。 祝氏半晌没开口,如瑾也不说话,只等着。 屋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寂静得几乎可以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外头风过树梢,有人来回走动,一切响动都清晰传进屋中来。 最后终于还是祝氏抵不过气氛沉闷,率先开口说了一句话:“……主子,云娘她多年来勤勉做事,今天的变故定有蹊跷,容我细细去查,一定给您一个交待。” 她原本深深低着头,说到最后一句却抬头看向如瑾,很坚定。 如瑾只问:“依你现在看,是她的蹊跷还是我的蹊跷?” “主子……” 祝氏不敢答,也不能答。 “你不说话,就是对我存有疑虑。”如瑾面上看不出喜怒,声音也是淡淡的,像说别人家的事,“你们相处时间长,情谊自非我这个外人可比。只是,凭我现在的地位,凭王爷对我的态度,我想赶走你们任何一个都轻而易举,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祝氏听到“外人”二字时就再次跪了下去。 这回如瑾没叫她起身,只是认真告诫她:“木云娘整日与你相处时间最长,你对副手心存二志不但没有察觉,事情发生了,你还要维护她怀疑我。那么你告诉我,主子是她还是我?” 祝氏俯首。 如瑾又道:“王爷把你们给我用,是要你们帮我,也是将你们的性命交给我。就是木云娘全然无辜,我不分青红皂白偏要她死,你们难道还能抗命造反么?跟我时间长了,是不是觉得我对你们太仁慈,不够硬,不够狠,所以你们当我软弱可欺,敢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 “奴婢不敢!”祝氏第一次当着如瑾自称了“奴婢”。如瑾不咸不淡的态度比疾言厉色更让她感到压力。 恰在此时,包扎了箭伤的吉祥回来,站在门外试探相问。如瑾扬声:“木云娘怎样了?包好了就带她过来。” 吉祥连忙叫人去抬木云娘。 木云娘腹部的长钉还没有拔掉,只是简单清理了伤口周围和口鼻的血迹,脸上已经透出青紫的颜色了,显然毒已走遍全身。 年轻的和尚照幻跟着回来,告知众人:“给她封了几处大穴,暂时控制毒素侵体,连带着药物吊命,还可支撑一会。各位有未尽的话尽可与她说,她此时神志是清醒的。” 木云娘躺在半扇门板上被抬进来,就放在祝氏跟前。 但祝氏深深俯首在地,并不去看她。 木云娘艰难地偏了偏头,最先看到的是萧绫,一时目露迷惘。 萧绫原本的眉毛比如瑾浓黑,脸蛋也圆润些,五官还是有细微不同的,只是用脂粉黛螺照着如瑾的模样画了之后,那些差异就被修饰掩盖了大半,乍看起来真是一模一样,很难分辨。 萧绫见她望过来,就冷冷瞪她:“看什么,看我还没死么?亏你心肠歹毒想要孩子的命,要是不扎肚子扎心口,我现下早就死了!” 说着便有些激动,转头朝向如瑾,“蓝妃你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那么小的车里,她离我只有半丈不到,一声不吭突然跳起,忽地就扑了过来!直到利箭扎在我肚子上我才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速度……就像……就像你在林子里走路,草丛里突然窜出一条蛇,根本就来不及躲……当时她真要是扎心口或者别处,我是一定会被她扎死的!还要谢谢她这份歹毒,我才留了一命!” 她身上其他地方可没垫棉包。 吉祥也说:“正是如此。当时木云娘来得突然,萧姑娘被扎了我才反应过来。幸好我受了伤缩在一旁没被在意,而且,大概她扎上棉花也觉得不对,愣了那么一瞬,我才有机会发动机关。总之是险之又险,幸亏今日车上不是主子自己。” 如瑾朝萧绫诚恳保证:“这次萧姐姐的大恩,我永远记在心里头。” “不用记恩,到时别反悔答应我的事就成。”萧绫又瞪了木云娘一眼,“要是光为赚感激,我才不做这种险事。” 木云娘循着声音朝如瑾脸上看,这才知道今日车里的“主子”不是本人。 萧绫卸下那股故意装出的冷清气,傻子才能把她和如瑾混淆。 木云娘紧紧盯着如瑾,不甘,憎恨,屈辱,诸多情绪在眸光之中变幻不定。 如瑾便说:“不必否认了,今日你必死无疑。也不用妄想给我安上滥杀亲信的罪名,那都是白费力气。你诚实一点,我可以考虑放过祝姑娘的失察之罪。”又朝祝氏道,“你该抬头看看她的眼神,便知吉祥她们所言非虚。” 祝氏尚未抬头,木云娘抢先出声,“你不必牵连祝姐姐,我的事,和她没有关系。一人做事……一人当!” 声音依旧虚弱,但到底是能完整说话了。大约是如瑾的话起了作用,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矢口否认。 如瑾眉头微抬,“倒是还有些义气。” “云娘?!”祝氏难以置信地抬头,皱了眉盯住木云娘,仿佛第一次认识。毫无疑问,木云娘说出这种话,也就是承认自己所为了。 “祝姐姐,那朵莲花……里头有毒针,你小心……” 祝氏下意识看向她腹部扎着的长钉。 吉祥冷笑道:“你让祝姑娘小心什么?人若不寸歹意,那毒针只会好好躺在莲花之中,再也跑不到谁的身上去。” 祝氏终于明白窗外飞入利箭时,吉祥为什么要紧紧抱着那朵佛莲了。原来……今日出门特意带上它,也是别有深意。谁能想到寂明大法师所馈赠的佛莲里其实暗藏毒针?怪不得木云娘身手不错也没躲过,实在是防不胜防。 如瑾摆了摆手,“好了,废话不要多说,木云娘撑不了多久,我也有些乏了。木云娘自己有什么要交待的,要分辩的,趁着此时快些说了。你处心积虑许久,心里该存着许多话不吐不快?” 木云娘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似乎是冷笑,但并没有成功。 “蓝……蓝如瑾,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恨我有生之年不能将你杀掉……落入你的诡计之中,是我……技不如人!” 萧绫在一旁插嘴:“你那叫‘技不如人’?那叫无故作死!赶紧把该交待的交待了,省得大家陪着你一个人耗时辰,若是交待得好,说不定人家蓝妃还能赏你一个痛快。” “贱人,住口!”木云娘嫌恶地瞪了萧绫一眼。也许比之如瑾,她更恨这个坏了她事的女人。 “还敢骂我?你才是贱人!”萧绫顺手拿了桌上的茶杯砸在木云娘脸上,泼了她一脸冷水,还有几片茶叶湿答答糊在眉毛上,“要不是等你吐口,我现在就打死你,才解心头之恨!” 她这是被那一箭吓得不轻,恨不得亲手上去打人。 木云娘闭了闭眼躲开快流进眼睛里的茶水,鄙夷地说:“贱人,都生了一狐媚面孔,都是贱人……” 萧绫气得朝如瑾道:“求你赶紧问话,然后我要找鞭子抽她。” 如瑾耐性也不多,问木云娘:“看来你十分恨我,为什么?为了王爷?” “狐媚子”,大多都是女人用来称呼对手的。从这几个字里,如瑾隐约猜测到了缘故。 “王爷不是你这种女人可以染指的……他此生什么都是极好,唯有纳了你,是最大的污点,你不配他,永远不配!” 木云娘灰败的脸上突然绽出诡异红光,激动难抑,用尽全身力气往起抬头。 如瑾沉吟一瞬,“这么说,原来你只是因妒生恨,单单看我不顺眼?怪不得我暗中叫人留心了许久,也没找到府里有谁和外头勾连,做不利于王爷的事。” “我怎会做不利王爷的事!” 大概是知道自己马上就快死了,木云娘说话倒也没了防备和忌讳。 “可你这两日和威远伯府暗中勾通,难道对王爷有好处?” “你……你连……” “我连这个也知道?”如瑾静静盯着她,“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王府内外都是什么人,你莫非不知道?却妄想骗过所有人的眼睛。实话与你说,放出要进香的消息,我就是在等你动作。” 当然也等祝氏。 在今日一切发生之前,如瑾并不能确定祝木二人到底谁有问题。只是此时当着祝氏的面,这一点却不必言明了。 木云娘语塞,闭上眼睛养了一会精神,才虚弱地说:“威远伯府……不足为惧,翻不起浪花来,与王爷大业没有一丝妨碍,我不过是……用他们一下。” “用他们除掉我,事后他们也不会长存,死人当然会保守秘密,没有人会把事情联想到你头上。” 如瑾替她说完了未尽之意。 木云娘住口不言了。 如瑾道:“不知你现在是否尚存期待,盼着威远伯府能成事。带着虚妄的梦幻死去,下辈子投胎也不会托生太好,所以我告诉你——你未到此地之时,京里已经平息了一切。你想让我家破人亡的心思,注定是个笑话。” 470 垂死之人 木云娘霍地张开眼睛。 祝氏也惊疑不定:“主子?”什么家破人亡……难道除了眼前的事,还有其他…… 如瑾只看着木云娘:“穆嫣然密报威远伯府勾结天帝教欲孽,你为何中途隐瞒下来,不肯告知我?今日路上出现刺客袭杀于我,京里同时还有销声匿迹许久的天地教徒闹事,围攻襄国侯府,你可别说这一切与你无关。” 木云娘目光幽幽,静了一瞬,突然想起什么。 “是黄姨娘!”她喊。 如瑾没答话,她自己紧接着推测下去,“一定是她,一定是……那里只有她可以接近穆氏,也只有她接近过你的人……呵呵……” 她笑起来,引动了伤口,疼得身子一僵,接着剧烈的咳嗽了一阵,几乎背过气去。祝氏就在咫尺之间,可耳边听得她那般说话,早就又惊又怒,并没有上前帮她顺气。 于是她喷了几口血,紫黑紫黑的,染的脸上衣襟上全是污痕。 照幻上前在她胸口和肩部拍了两下,不一会,她的气息渐渐稳定,可吐出来的血却更多了。 但她还是坚持要把话说完:“……贱人,黄姨娘也是个贱人,她也是你的姐妹吧?同父异母的?你们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东西,卑贱,阴险,偏偏迷惑了王爷,污了他一世英名。” 话音未落,又吐出一口污血,脸色也越来越呈现死气。 和尚照幻摇了摇头,无声念一句佛号。这是不能再救的意思了。 如瑾被骂得难听,然而对着将死之人倒也没有气可生,只问木云娘:“随行的暗卫医官,是不是你出去那趟除掉的?他们身手极好,寻常人不得近身,也唯有相熟之人才能背后下手,防不胜防。” 木云娘不屑回答,只冷冷盯着如瑾。 如瑾道:“你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若非你一门心思要置我于死地,怕我受伤不死反被救过来,先下手将医官除了——后来你受了重伤,也不会无人来医。一饮一啄皆是天定,你这条命,一半是被你自己所害。” 祝氏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攥了木云娘的胳膊,“你……你还杀自家人?暗卫有多珍贵你知不知道,里头的医官更是凤毛麟角,王爷出去行军才带了几个!你竟然朝他们动手。戕害自己人,你难道不知是什么后果吗?!” 分尸,凌迟,人彘……这些听起来很残忍的刑罚对她们来说其实不值一提。亲卫里有更“精致”的手段用来处罚叛徒,不会那么血腥残忍,但痛苦绝对以百倍千倍论。 木云娘怔了一下,似乎被祝氏的话挑起恐惧。 但她想了一想,坚定地说:“不……我没有背叛王爷,我只是……想杀了她一个人。杀她,也是为王爷好。王爷根本不能让这种女人站在身边,她不配……” “她不配?你配吗?” 坐在一边听了半日的萧绫总算大致理清了来龙去脉,闻言非常不屑地挑高了眉头,“你现在这副嘴脸,就和宫里头的怨妇一模一样,甚至比她们更恶心。你这算什么,想你家王爷宠你,就去争啊,去惹他注意啊,既然认了蓝妃当主子,就别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凭自己本事得不到男人的心,便去害别人,难道你把蓝妃害死了,把王府所有女人都害死了,七王爷就会宠你了?天底下女人多得是,他为什么放着好的不要,偏要你这种阴毒货色!做了歹毒事,还要给自己脸上贴金,什么‘为了王爷好’?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住……住口,你这贱……”木云娘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气息再次开始紊乱,半天喘不上一口气,张了半日嘴,后面的字却是说不出来了。 黑色的血液顺着她口鼻流出,与方才不同,带了一点浅浅的幽蓝微光,和长钉的颜色相差无几。 照幻双手合十,“若心平气和休息,或许还可撑上半日,这般激动,毒素入了心窍,却是回天乏术了。” 萧绫一时嘴快骂了一顿,自己心里头顺畅些许,可眼见着木云娘形状越来越可怖,不由也有些害怕,别开了眼睛不敢多看。 屋里血腥气弥漫开来,如瑾用帕子掩了口鼻。 吉祥抱着受伤的胳膊上前道:“主子,她这样子也没什么可吐口的了,奴婢再问她两句,就让人将她带出去吧?” 如瑾点点头。吉祥便站在木云娘跟前,“当日主子中毒,许久查不出缘故,王爷一回来要撵你们,砒石就突然被翻出来了。其中种种蹊跷,是不是你的手脚?” 木云娘急促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脑袋歪向如瑾的方向,定定看着她。听到吉祥问话,也不回答,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相当诡异的笑。 祝氏看得心惊。 “云娘,你给我一句实话,主子中毒是不是和你有关?” 木云娘还是不回答,只管看如瑾。她的眼神忽而凝聚忽而涣散,显然生机正在飞速流逝,可是那仇视的眼神毫无遮掩,直直笼罩着如瑾全身,仿佛死也要把仇人拖到地狱里去。 “云娘你说话!” “祝姑娘不必费力了,她这样子已经回答了一切。”吉祥挪了挪脚步,用裙裾挡住了木云娘的目光,让她再也不能朝如瑾那边看,“木云娘,我再替主子问你一句,当初佟姨娘上吊,并非是她自己耍花招玩过了火,对不对?” 木云娘看不到如瑾,僵硬的眼珠动了动,慢慢转向吉祥。她双唇张合几下,似是在说话,只是没有声音发出来。 吉祥皱眉,也不大敢直视她满是血污的可怖的脸,回头为难地看了看如瑾,“主子,她说不出话了……” 僧人照幻突然温声道:“贫僧看得懂唇语,她是说,‘贱人,都该死’。” 如瑾转目看他。 和青州时候的第一面一样,这和尚依旧是静谧无波的空灵之态,端方,温润,像是普陀山下静静绽放的白莲。 但他这半日说出的话,可一点都不像出家人。不过违和之处也就在此——他明明口涉俗务,态度却依然出尘。 就连说“贱人”二字时,也保持着诵经的虔诚表情。 如果不是屋地上还躺着一个垂死之人,气氛也不对头,如瑾真想问一问他是怎么修炼出的这等气度。 祝氏突然从荷包里再次掏出一个药丸,掰开木云娘的嘴巴给她塞了进去,“你说话,仔仔细细说清楚!”神情急切而愤懑。 吉祥想拦已经晚了,“你给她吃什么!” 祝氏不回答,只一个劲让木云娘说话。木云娘却被药丸噎着了,喉咙里嘶嘶的响,眼睛也渐渐发直。 “没用的。”照幻上前轻拍她的脖子,将那药丸震了出来,骨碌碌滚在地上,“白白浪费一颗好药,她中毒已深,吊命无效。” 祝氏再翻荷包,却已经没有了。重伤吊命的药物炼制不易,她也没有太多。木云娘却经了这么一折腾,更加奄奄一息。 如瑾摆手,“抬出去罢。” 吉祥叫了人进来,将门板抬出了房间。照幻将窗子开了小半扇,让冷风进来吹散血腥气,回头问如瑾:“天色已晚,蓝妃是在山中留宿,还是连夜回城?” “回城。” “那么贫僧去准备斋饭。” 照幻去了,屋中再次剩下当初几人。如瑾坐得久了腰背会酸,让萧绫扶着站起来慢慢走动,祝氏却如泥雕木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木云娘留在地上的血迹发呆。 如瑾走到她跟前站定,那一直站在一旁守护的男子就无声跟了过来,依旧立在如瑾身后,似乎是对两个人距离太近不放心。 祝氏抬头看了看,再次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主子,他是哪位?”没有别的意思,她只是想知道究竟。 如瑾没有瞒着,直说:“你大概听过他的名字?他是崔吉。” 祝氏愣了一下,颓然点头,“听过。关领队手下数一数二的人物,身手极好……” 顿了一顿,低头道:“主子将他从蓝府调到身边,连竹春和关亥也没用,是对我们这些人彻底失望了么?” “不是失望,是一时分不清谁有问题。”如瑾微微弯身去扶她,“你起来吧。这几日冷落了你们,你可不要怪我。一日找不出动手脚的人,我一日不能安寝。” “奴婢不敢。奴婢理解主子的难处。” 如瑾没有顺势安抚,反而摇头:“不,你不理解。就像我知道你和木云娘情同手足,但依旧不能对你此刻的心情感同身受,而且,因为你方才怀疑我故意设圈套,我此刻不高兴……所以反过来,你也许能明白我的处处设防是迫不得己,疏远你们几个也是事出有因,但你依然会委屈,会失望,却不会切身体会到我当时初闻消息的惊讶,以及,身边无人可用的忧惧——祝姑娘,人与人的信任不是轻易就能建立的,你我主仆相处许久,你十分勤勉,我自认宽和,但这样就够了吗?因为我们并没有互相交付真心,所以,才有今日的彼此怀疑。你说是不是?” ------题外话------ 感谢这两天送票送花钻的姑娘,人太多,写不下了,谢谢你们。昨晚写着写着睡着了,没二更成功,抱歉…… 471 尘缘难断 人与人的信任不是轻易就能建立的。 直到一行人再次上路回京,祝氏骑在马上,还在回想如瑾的话。 两辆马车,前后左右相随的护卫却有将近千人。除了佛光寺回来时原有的那些人,觉远庵后山上,保护如瑾本人的还有七八百,此次一并都跟下了山。有陈刚分过来的城防军,也有关亭手底下的暗卫,而最靠近马车的一圈护卫,却都是如瑾私家镖局里抽调的人手。祝氏只知道这些人手平日有另一部分人打理,连关亭那边也不参与的。 旷野里的风又冷又硬,祝氏披着貂裘披风也抵不过寒冷,北风顺着外袍缝隙钻进去,早把手脚冷透了。可她只是默默坐在马背上,没想过要进车取暖。两辆车里一辆坐着如瑾,一辆坐着萧绫,但是她并不知道谁究竟坐了哪辆。如瑾上车时没有叫她近前伺候,她也没有主动上去帮忙,只远远站在外围,看着层层随侍和护卫的背影。 夜色越来越深,队伍里次第点起了火把,蜿蜒着向前后延伸,如同匍匐在野地里的长蛇。祝氏望着火光发呆,神情木木的,脑袋里却全都是昔日和木云娘相处的片段,纷杂凌乱,让她头疼欲裂。 她和她相处将近十年了,最开始木云娘不过是不懂事的小丫头,到后来渐渐显露出机敏和聪慧,才被她调到身边帮忙。一点一点,她是看着这丫头长大的。她们两人一样,都有家人在王爷手底下做事,也都对王爷忠心耿耿,当初被选入王府做掩人耳目的姬妾,她们私底下曾经十分雀跃,都觉得是莫大荣幸。 “祝姐姐,只有王爷最信任的人才能住在王府,对吧?” 木云娘当时刚刚及笄,却稳重惯了,经常被人忽略她的年轻。可是接到入王府调令的时候,她终于展现出了符合年龄的活泼,双眼发亮,走路都像是在飞。 “是呀,所以往后的日子,我们要更尽心尽力。”祝氏记得自己似乎是这么回答的。 木云娘拼命点头,像刚得了主人赏骨头的小狗。 接下来她并没有让人失望,任劳任怨,多累多复杂的事情交到她手里都可以得到满意结果。而且她并非天生的过目不忘,但却凭着努力将繁杂的琐碎细节全都记在脑袋里,遇到事情,总能率先找到相关的记录,为上头分忧。 这么一个又忠心又勤勉的得力之人,怎么会做出背叛的事? 即便亲耳听到木云娘自己承认,祝氏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 …… 后山小寺人去屋空,只剩了一老一少两个和尚关门闭户,在禅房里敲着木鱼做晚课。香烟袅袅,诵经声声,一切和往日都没什么两样,仿佛大队人马的来去只是一场幻境。 山里的夜色比城中更黑,风过林梢的声响也呜咽如鬼泣,不过小小院落中的微弱烛光,却于万籁俱寂的黑暗中辟开一团晕黄的暖,将这里变成另一方天地。 一篇经文念到一半的时候,小寺的院门被人拍响,啪啪的,十分急促。 两个和尚张开眼睛,听见门外伴随着拍打声的是一个女子焦急的呼喊。照幻微微凝神分辨,继而重新闭目,“无关之人。” 诵经声又起,竟是从头开始重新念。 于是拍门和呼喊声就伴随着整篇经文的念诵,足有将近半个时辰。两僧人不紧不慢做完功课,丝毫不为外面声音影响,最后才相继起身,由那老的去开门。 山门一开,外头跌跌撞撞冲进一个女子,粗布缁衣,披头散发,推开老和尚直往院子里跑。 “蓝如瑾呢!让她出来,我要见她!蓝如瑾——” 照幻站在前院小佛堂的门口,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这位师傅,蓝妃早就走了。你在门外许久,一个护卫不见,难道还猜不出么?执念毁人心性,早点放下才是。” 女子愣愣看了他一会,一抬腿又冲进了后院,将几个房间全都打开查看了一遍,连柴房都没放过。最后踉跄着回到前院,抓住照幻的衣袖尖声逼问,“她什么时辰走的,是不是回京城了?” “一个时辰之前。现在想必已经进城了。” 女子掉头就往院子外头跑,老和尚却当先出去,并且啪的一声掩住了寺门。 “打开!你干什么,让我出去!”女子上前用力拍打。 照幻下了台阶,近前几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叫你忘尘,还是蓝小姐?” 这女子正是被送到觉远庵修行的蓝如琳。被点了名姓,她倏然回头,“你认识我?!”继而又恍然,“是蓝如瑾说的?你和他什么关系?她不去觉远庵却跑到你这里待了半天……”她上下打量照幻,“看你这样子,不会是……呵,她的王爷久不在家,她耐不住空闺寂寞了吧?” 小佛堂里微弱的烛光透出窗外,和着星光,将照幻杏色僧衣镀上一层浅晕,也微微照亮他俊秀眉眼。 “还是叫你蓝小姐好了,俗心难弃,你还当不起法号。”被当面指责不堪之事,照幻也不生气,声音依旧温和,“蓝小姐要去哪里?追上王府的车驾回京么?觉远庵规矩森严,你这一去,这辈子便再也别想见天日了。是谁帮你跑出来的,张氏?” 蓝如琳警惕地盯着他,“不用你管!” 照幻笑笑:“我也犯不着管你。菩萨度人还要看缘法,何况我只披了一身僧衣。你且站着,须臾自有人来带你回去。” 蓝如琳一惊,“那老和尚去觉远庵报信?”说着又拼命去推门,可是怎么也推不开,急得尖声喊叫,“放我出去!谁要你们多管闲事!你们两个和尚,把姑子关在自家院子里算是什么道理!” 门打不开,照幻也不理她,她就去撕扯照幻,左扯右扯不能得手,正闹着,寺门突然开了。 老和尚带着几个觉远庵的姑子站在门口。执法老尼沉着脸,两旁是随侍的徒弟师侄,个个带着儿臂粗的乌木棍子。 “忘尘,你私自逃出庵堂,又叨扰两位师傅清修,该当何罪!” 蓝如琳见到她们先是发抖,定了定神,继而突然撒起泼来:“用你管?有本事你当场打死我!想抓我回去,就抬着我的尸体回,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对不会再踏进那鬼地方半步!你们这些老不死的整日把菩萨挂在嘴边,打起人来眼睛可都不眨,我再不出来,就被你们打死饿死了!蓝如瑾给了你们多少银子,哄你们百般折磨我?我做鬼也不放过她,不放过你们!” 说着,直愣愣就往一旁厢房的石墙上撞。 几个尼姑和照幻两僧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瞅着她要自残,没人上去阻拦。 照幻还跟执法老尼说:“污血脏了弊处,请贵庵负责善后,贫僧需要百两银子清洗墙壁地面,重新粉刷。” 老尼愣了一下,齿缝里挤了一个“好”。 蓝如琳一头磕在石墙上,撞得不轻,人有些晕眩。但血是没出的,到底是自己的头,一时没舍得用全力。 耳边听见两人对话,她一口气憋在喉咙,剧烈咳嗽起来,“你……你的血才是污血!百两银子,亏你说……说的出口!” 照幻微笑着瞥她,“这次撞得太轻,蓝小姐要不要继续?” 觉远庵的执法老尼重重咳嗽一声,挥手示意徒弟们上前拿人,并朝照幻两人躬身:“贫尼管教弟子无方,让师傅们见笑。” “不要紧。”照幻还礼,“忘尘能逃出贵处必然有人相助,师太回去细查即可。” “贫尼知道。给两位师傅添了麻烦,改日贫尼带她们在佛前忏悔,遥向二位告罪。” “好说,好说。” 照幻笑着目送尼姑们远去,关了院门,和老和尚各自安寝去了。 蓝如琳这一夜却没能合眼。被强行架回觉远庵之后,执法老尼将她结结实实打了三十棍子,并叫全庵堂的弟子挑灯观刑。蓝如琳嘴巴被堵着,叫唤不出,只挨了十几下就晕了过去,最后是被人抬回屋里去的。 老尼动刑之后,并没叫弟子们散去,而是点了一人出来,“忘缘,你可知罪?” 一个低眉顺目的女尼出列,端正行礼,“弟子每日三省,时时检讨,但毕竟入门时日尚浅,有疏漏之处,请师伯不吝指教,弟子定当改正。” 她戴着女尼们惯常的圆顶布帽,一身缁衣干净齐整,帽子下头也没有掩盖的青丝,乃是真正剃了度的姑子了。这庵堂里有一部分带发修行的女子,如蓝如琳那般的,唯有德行出众一心潜修,才有资格拜师去发。她是其中的佼佼者,进庵两月就拜了师傅,研习佛法的进度也常被师傅师叔伯们夸赞。 但执法老尼是唯一一个从不夸赞她的长者,这时候,神色更加严厉,当即命她跪下,“今日长平王府蓝侧妃派人前来上香,是你一力要伺候在前,所为何故?忘尘老实许久,今日却突然逃了出去,你对她说了什么?” 忘缘恭顺跪倒在地,“师伯,弟子并未对忘尘说过什么,今日都不曾与她见过面。至于要伺候长平王府的人上香,也并非如师伯所想,是弟子尘缘难断。恰恰相反,弟子正是斩断昔日一切,才能心静如常面对旧人。今日主动前去,也是为了自检修行深浅。” 472 短暂骚乱 “你倒是说得好听!”执法老尼冷笑一声,“你是聪明太过,总以为别人都能被你的乖顺蒙骗。今日有人真真切切看见你与忘尘在后院穿堂里嘀咕,你还要抵赖说没见过她。出家之人不能妄语,你说了谎,准备挨几板子才够抵罪?” “弟子没有。”忘缘依旧不紧不慢地辩解,很镇定,“弟子根本没见忘尘,也许有人看花了眼,把别人错认成弟子,还请师伯明察。” “不必查!看见你拉忘尘说话的人就是我。” 执法老尼叫了两个徒弟提棍上前,不由分说就动了手。 于是忘缘也结结实实挨了三十板。 她比蓝如琳强些,挨完了还没昏过去,只是自己站不起来,需要被人架着才能勉强抬头听训。 “忘缘,现在知错了么?”执法老尼又问。 “知……错……”虚弱的回答几乎听不见。 “那么,最好你知错能改。若有下次,让我再捉到你背地里怂恿人做坏事,可不是只挨三十板就能抵过的!” “是,弟子……再不敢了。” 执法老尼肃着脸点了点头,让人将之抬回房里去了。又对观刑的女尼们训了几句,挥手让众人散去。 偏堂里静静走出另一名老尼,望着后院忘缘所住的禅房念一句佛,朝执法老尼道:“师姐,你妄语了。忘缘今日并没有在后院穿堂与忘尘说话,你又从何处看来?” “可是她最后认了错。” “她向来胆小,挨了打,自然服软。” “你在说我屈打成招?”执法老尼摇了摇头,“师妹你错了。你这徒弟不是胆小服软,而是表里不一,城府太深。她虽然口中认了错,心里不知要怎样恨我,寻机又要去主持那里暗示我待下严苛了。” “师姐,她入门不久,尘缘未断,有错处是难免的。以佛法感化引渡,日子久了,她自然也就会忘了旧事,归入佛门正途。” “引渡是你的事,我只管执法。觉远庵素以规矩著称,不能因人废法。我今日虽然没亲眼看见她鼓动忘尘,但打她也不是委屈她——忘尘这些日子老实得很,只知道埋头干活,连长平王府来了人都不知道,凭她自己怎么会有心思出逃,又有本事逃出去?这件事必定要算在忘缘头上。” “这……师姐推测的倒是不错。忘缘她……确有拉着忘尘说话,不过不在穿堂,而是在后头的膳房。” 执法老尼冷笑:“果然我打得没错!” “只是师姐莫忘了,长平王将要继位,忘缘她前途难料,为了觉远庵的长远着想,师姐还是对她宽宥一些吧。这些忌讳,咱们也不得不顾忌一二。” “师妹多虑了。”执法老尼语气肯定,“若真说起这个,为了觉远庵的长久,我看要对忘缘更严苛一些才好。实话与你说,我今日打她,也不只是为了规矩。” “师姐此话怎讲?” “你可知是谁提醒我不要放过她?” “是谁?” “后山小寺的人。” “这……” “同在一座山上住着,别人不知,但咱们岂能不知那小寺来历诡异。觉远庵因旧日渊源托皇家庇佑,那小寺又由谁庇佑呢?到了现在,咱们也差不多该明白了。师妹,长平王府把忘尘和忘缘送到这里,就是彻底放弃了她们,忘尘去小寺叨扰,他们自赶了她走便是,何必又要给咱们送信来,且还提醒我不要放过怂恿她的人?” “是让我们……” “让我们将忘尘忘缘好好管教起来!从此以后,忘尘再不是侯府小姐,忘缘也与王府无关。新帝继位之后不管立谁为后,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师妹,你这徒弟不是前途难测,而是前路已定。该管教的,就不必心慈手软了。” 老尼默默半晌,最终,低头又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她们出家之人,原本只应一心向佛,不该议论这些俗事,更不该将座下弟子分别对待,按着弟子们旧日的身份去计较长短。可身在红尘,谈槛内槛外的区别都是虚妄。觉远庵源自前朝遗贵,历年以来靠的都不是香客供奉,而是靠皇家从私库里拨银子。兼之庵内收留了许多贵门守节寡女或是德行有亏的罪女,与朝廷上的联系就更加千丝万缕。 一个皇子妃已经足够身份特殊,何况这皇子又继承了大统。 也许一个差池,全庵上下就要因为此事受牵连。 “师姐,关于忘缘……还是去商量了主持再做决定吧。” “自然是要禀报主持的。”执法老尼转身朝后堂而去。 这一夜,主持房间的灯火子夜才熄。 到了第二天早课的时候,女尼们便得知了最新消息——忘缘因犯口舌之罪被罚洒扫全庵百遍,待棍伤一好立刻执行。 女尼们全都凛然。 全庵上下一百八十间禅室以及几大院落,全部打扫一遍起码要三天,扫百遍,不花一年时间是办不到的,还得起早贪黑昼夜不停地干活才行。而且庵里的规矩,受罚弟子不得耽误正常早中晚课和日常修行。 这就是说,忘缘在接下来的一年里别想睡一个囫囵觉。 完完全全的苦力惩罚。 不知底细的女尼都为人缘极好的忘缘鸣不平,但偶尔有一些知道她来历的,便缄口不语,讳莫如深。 忘缘伤势不轻,浑浑噩噩睡了一宿,早起就听见执法弟子前来传令,命她速速养伤早日领罚。她趴在硬梆梆的床铺上沉默一会,低低应了一声“好”。 …… …… 对于觉远庵里的事,远在京城的如瑾尚不知情。 这个早晨她洗漱穿戴好了,吃过饭,就坐在长平王府的花厅里提审罪人。 说是提审,其实并没有过明路,只是她自行安排的私审。 昨日她路上遇刺,京城里也闹起了早就销声匿迹的天帝教。像那一年冬天一样,汇聚起来的教徒到处放火杀人,而且专挑高门大户。涂了油彩披着血色头巾的乌合之众满街乱跑,口里叫着的还是当年的所谓圣言,诸如“大劫在即,我为先锋”之类的。 那一年的骚乱发生在夜晚,满京城人家都没有防备,所以受害者不少。但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是白天。而且因为天下不太平的缘故,莫说高门大户,就是小门小户的百姓都很谨慎,加之前阵子又传出某佟姓官眷家中进了盗匪杀人放火的事情,大家就更为警惕,门户白日里也很严,且家中到处备着随手可拿到的棍棒,专为防贼。至于街上的店铺,那就更不用说的,有钱的都添了膀大腰圆的伙计,为的就是若某天京里突然乱起来,好用来抵挡趁机作乱的地痞。 所以街上有了天帝教徒的第一刻起,无论商铺还是人家,处处迅速关门闭户,该藏的藏该躲的躲,街面上没处躲的行人就往顺脚的铺子里钻,眨眼间散了个干干净净。这都是战乱时节大家谨慎过头的缘故。 偶尔有几个躲不过或者吓住了的,天帝教徒也没随便上去打杀,乌泱泱一阵风似的卷过街角去了。 事实上,教徒们的目标很明确。 位于晋王旧宅的襄国侯府和兴隆街上的威远伯府,成了他们重点攻击的门户。还有两三家富户高官的家宅周围也聚了部分教徒,但无论攻击的能力还是激动程度都很弱,明显不是主力。 威远伯府门外有三四十人,拿着棍棒刀枪叫喊着往里冲。 襄国侯蓝府外头却有上百人,教徒手里还有强弓。 两家都被冲开了大门,威远伯府死了几个门房和仆人,内宅还损了一个姬妾。襄国侯府的外宅却空无一人,教徒们冲进去,发现除了院子就是屋子,一个活人没有。正要进屋打砸和放火烧房的时候,府门突然紧闭,一群身手敏捷的护卫从天而降,杀神似的开始收割性命。 上百教徒眨眼间死伤过半,有见势不妙要跑的,也有趁乱往内宅里冲的,更有十几条人影极其迅疾,以超越蓝府护卫的速度瞬间消失在层层屋宇院墙之内。 只是这些人依旧没有得逞。 花墙下,冬青丛中,小柴房正梁上头,甚至净房的后窗边……他们藏身在非常隐秘的常人难以发现的地方,但都被一群身手更好的人一一找到。 找到之后,就是多对一的单方面屠杀。 蓝府内宅里没有任何人遇难,被强行拘在内宅的蓝泽和外院下人们也躲过一劫。 陈刚带着城防军过来清理战场的时候,根本没费什么力气,做的全是抬尸体的粗活。 威远伯府和其他几处的教匪也在兵马司和城防军围剿下相继被捉被杀。 整个骚乱前后没超过半个时辰。天帝教徒就像是跳出水面的鱼,刚刚跃起,尚且来不及翻转甩尾,已经被路过的鱼鹰叼在口中。 如瑾连夜带人回城之后,京里早已恢复了平静,曾有天帝教徒跑过的街上一切照旧,还有人照常摆夜摊买馄饨。 京城里的百姓应变快,恢复得也快。 接下来无论是继续安抚民众,还是将被捕的教匪提审定罪,或者是追查此次骚乱的幕后之人,原本都与如瑾无关。长平王府知道背后的推手,只要在官府查案时适当提点就好了,如瑾回府只管歇息,然后安抚蓝家受惊的亲人。 但关亭率领的暗卫在剿灭教匪保护蓝府的时候,却意外发现了一个人。 这人混在教匪堆里,自然和天帝教有渊源。可如瑾还是让人私下将之扣了,没一起交给官府。只因这个人,与蓝府渊源更深。 ------题外话------ 月底了,谢谢大家的票,人多写不下,统一感谢!明天就是本年最后一月了,时间好快…… 473 旧人相见 “董氏,你是怎么与天帝教有了牵扯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带着教匪冲击襄国侯府,想做什么?知不知道你犯的是死罪!” 吉祥冷着脸,站在如瑾身旁,朝堂中跪着的五花大绑的女子发问。 那女子单看面相只有二十几岁的模样,眼角眉梢都有几分风致,非寻常妇人可比。便是此刻只穿了王府粗使婆子的灰色布衣,头发只简单挽成大髻扎在脑后,也未能掩盖她原本容颜里带着的娇美。反而因为这般落魄,倒是更添了楚楚可怜。 她被绑得结结实实跪在地上,身后站着看守的内侍。见问,她就抬起头来,将花厅里坐着的几人一个一个看了一遍,看得十分仔细。 “侯爷,太太,三姑娘。”看完之后,她叫出几个人的称呼。 用的是只有蓝家人才会知道的旧称。 头上勒着抹额的蓝泽率先靠在垫得软软的椅子上开口:“董氏你这贱妇!私自出逃不说,还要领着乱匪冲进侯府里作乱,你简直……简直是罪该万死!” 抹额里垫着的药包散发一阵阵刺鼻的味道,冲得他难受,不过都是治疗头疼的药,他也只能忍了。但想起这头疼变严重正是因为昨天受了惊吓的缘故,他对堂上罪妇就更加深恶痛绝,要不是顾忌着身在王府凡事不能做主,早就要命人将之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秦氏坐在一旁,看不惯蓝泽在王府里头还大呼小叫的做派,语气淡淡地提醒他:“襄国侯发脾气也要看看场合,这里是长平王府,蓝妃还在眼前坐着呢。” 蓝泽顾不得瞪罪妇,转目瞪秦氏,“你……” 看看身边坐的如瑾,又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青着脸转了头。 秦氏自始至终没看他一眼。若依着她的意思,今日都不会请蓝泽过来。蓝泽还没写休书,她还是襄国侯府名义上的女主人,正室处置姬妾,还需要讨夫君的示下么?她有足够的权力决定堂中罪妇的生死。 因为那是董姨娘,当年在天帝教作乱时就随着女儿一起消失的蓝府小妾。 听了蓝泽和秦氏的言语,董姨娘跪在地上,朝两人笑了一笑,“侯爷和太太的关系还没有缓和吗?妾身记得当年自己离开的时候,因为太太让外男贴身医治,侯爷就险些休了她……” “住口!”蓝泽和吉祥同时出声。蓝泽是听不得休妻之事,吉祥是嫌董氏说得难听。 “掌她的嘴。”如瑾吩咐。 旁边的内侍立刻依命动手,左右开弓,将董姨娘重重打个十个耳光。内侍是有功夫的,一巴掌下去,董姨娘嘴角就流了血,到最后,脸颊已经肿得老高,还吐了几颗牙齿出来。 “再问。” “是。”吉祥上前两步,“董氏,这几巴掌是轻的,真要结结实实不留余地得打,一掌下去就能要了你的性命。之所以还让你活着,是给你一个可以被放过的机会,接下来,就看你肯不肯老实答话抓住机会了。” “呵……放过我?”董姨娘掉了牙齿肿了脸颊,说话有些含混不清,“骗谁呢?” 吉祥道:“要你的命就像踩死蚂蚁那么容易,不管是将你当逃妾处置,还是问你参与乱匪的罪,你都必死无疑。但是我家主子私底下留了你,没将你交到官府去,就是想跟你谈一个买卖,你若肯,饶过你也说不定。” “什么……买卖?”便是早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听见生机,董姨娘还是不能心如止水,试探性的问了一句。 她警惕地望着如瑾。 吉祥问:“你女儿在哪里?” 董姨娘立刻冷笑着垂了头:“要杀,就杀。”噗的一声又吐出一口血沫子。 “凌迟也不怕么?一刀一刀割在你的身上,不割够刀数,绝对不会让你断气。” 旁边的内侍很配合地拿了一柄小刀出来,伴着吉祥的话音飞快在董姨娘胳膊上划了一下。 “呀!”董姨娘骤然吃痛,惊呼出声。 吉祥道:“就是这样的疼,到时你全身上下都会疼遍,你确定自己受得住?” 伤口不深,只是隔着衣服渗出些许鲜血,但惊吓比疼痛更甚。董姨娘惊怒交加,森森盯住秦氏和如瑾,“你们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别想知道一点儿消息!我绝对不会告诉你们她的下落……而且……而且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在哪!你们尽管折磨我,就是死了变鬼,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我绝对会回来缠死你们的!” 如瑾道:“这样的威胁我不知受过多少次了。在我手底下伤亡的人并不在少数,想必他们和家人个个都在诅咒我,但我现在依旧活得好好的。所以没有意义的话你不必多说。” 又道:“不过,让你出卖女儿的下落,似乎不太容易。没有哪个当娘的会用女儿的命换自己的命。自然,董姨娘,我也不会用蓝琨的性命威胁你,你只管放心。” 这话一说,董姨娘反而更不放心了。 “你……你敢么?他是你弟弟,蓝家下代唯一的男丁,你想让侯爷断子绝孙……” 蓝泽也有些惊疑,不再长吁短叹地烦恼头疼,屏息等如瑾回答。 如瑾笑了笑:“蓝琨便是发生意外,侯爷也谈不上断子绝孙。他还不老,我和太太也不拦着他收姬妾,他还有得儿子的机会。” 蓝泽立刻想到下落不明的冬雪,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我没猜错,董姨娘这回带着天帝教乱匪冲击蓝府,泄愤是一则,更重要的是想见一见儿子吧?是带着他离开,还是嘱咐他好生做侯爷的儿子,日后谋个好前程?” 董姨娘神情有一丝慌乱,显然被如瑾点中了心事。 如瑾道:“所以我根本不用问你为何而来,也不想了解你的图谋和心思,对付你很简单,吉祥说得对,就像对蚂蚁一样。捉了,处置了,也就没事了。你的分量太轻,还不值得我们大费周章。今日请了侯爷和太太到场,也只不过是我给他们一个交代而已,与你无关。” 董姨娘对此倒是没有异议。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和地位,乱匪和皇子妃的确远隔天渊。 “那你还废话什么,杀了我便是!”她喊。 “姨娘,你的声音在发抖。”如瑾点破她的窘处,“不到万不得已,没有人会一心求死。我给你一个生存的机会如何?” 董姨娘半信半疑,十分警惕。 如瑾却让吉祥扶着站了起来,只叫了吴竹春进来接着问话,而自己则带着母亲去后头歇息了。蓝泽也被人送回了蓝府,很快堂上只剩了吴竹春和王府的内侍婆子,都是平日里问供状的好手。 吴竹春慢慢走到董姨娘身边,“放心,不用你儿女的命做抵,我们要问的是其他事。” …… …… 花厅后的暖阁里,如瑾靠在软榻上休息腰背。月份越来越重,凌慎之和府里年长的嬷嬷们都告诉她不要久坐,免得伤了腹中孩儿。体内还有残存的余毒,如瑾更不敢掉以轻心,稍微感到疲惫就会赶紧休息。 秦氏坐在旁边,命人将火笼移近一些免得女儿受寒。 如瑾就歪在软软的大迎枕上和她简略说起昨日的经过,便是隐去了许多细节,秦氏还是听得心惊胆寒,听着听着就捉了女儿的手,紧紧的不肯松开。 “瑾儿,我什么都帮不上你。” 如瑾笑道:“您要帮什么?你和妹妹好好活着就是帮我了,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我自己都不喜欢,只是进了王府不得已要面对罢了,又怎能让您搭手帮我。您放心,等王爷回来继位,天下太平了,我只埋头养育孩儿便是,再不沾那些事。” 说起以后,秦氏顾虑更多,更担心长平王登基之后会广纳后宫,那时候女儿的日子兴许比现在更艰难。但她不想提起这些惹女儿心烦,便顺着如瑾的话点头笑了笑。 “昨日在府里您没听到什么动静吧?”如瑾问。 “什么动静?”秦氏警惕,“难道那木氏在府里……” “没有,府里都是效忠王爷的人,我只随口一问,怕天帝教的乱匪过街惊扰了您。” “街上的事怎会惊动王府内院,宅子深着呢。”秦氏见跟前无人,低了声音近前提醒,“既然能出一个木氏,就保不准会有别人,府里的人你也要小心甄别,有疑惑的就别放在跟前了。我现住在这里,也留心帮你盯着,但关键是你自己要留神。” “女儿知道。” 如瑾附和着母亲,心里头却也在仔细琢磨这一点。 而她比秦氏知道得更多,便也更担心。 长平王驭下自有他的手段,这么多年也只在为数众多的僚属里零星出现过几个存异心的,加上这回的木云娘,算起来不过是几百上千人里才会有一个,而且都很迅速地被解决了,并没有造成什么损失和伤害。像木云娘这次,还是闹得最大的一回。 只怪木云娘是女人,在内宅里行事机密,而且经过查实,她除了害如瑾也并没有做其他背叛的事,所以才神不知鬼不觉。 但如瑾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为了做事方便,僚属中必定会有一部分女子。就是清理掉祝氏这些名义上的姬妾,也会有吴竹春那样的侍婢放在眼前。这是避免不了的。 她即将有孩子了。经不起再出一个木云娘。 474 死不瞑目 节气是大雪,但这一天并没下雪,是万里无云的晴天。 冬日的阳光从纸窗透进来,将精致的曲水万字窗棂映出虚淡的影。屋里燃着火笼,热乎乎的一点儿也不冷。干净整洁的桌椅柜子有序摆放着,桌面柜面上全都蒙着丁香色刺绣山桃花的团绒锦,使得整个屋子有一种沉静透着娇柔的美。 只是临窗条案上摆放的天青美人觚里,几只香雪色的晚菊已经枯萎许久了,干巴巴的花叶压弯了枯枝,还落了许多片在桌面上,生机全无。 木云娘歪着头一动不动躺在床铺上,厚厚的棉被盖了半个身子,露出腹部受伤的地方。 带毒的长钉还在肚子上钉着,没人给她拔。她自己也不去管它,没力气管,没心思管,且知道自己垂垂将死,恐怕轻易拔了那东西,更多的血流出来,性命即刻就要没了。 钉子上原本的淡蓝色已经消失,她露在衣服外头的皮肤却透出一股夹着死灰的青色,仿佛用血肉将长钉的毒物全都吸收了似的。呆滞的目光偶尔划过手指,她能看见自己紫黑色的指甲。中毒太深了。是什么毒物呢?她不知道。 快要死了吧。她想。 从城外回来之后,她没有被送到空屋柴房之类的地方,也没有人来对她进行刑讯逼供,她只是好端端被送回了自己原本居住的房间,还有人给盖了被子,点燃了取暖的火笼。她以为自己会死在觉远庵后山,后来上了路回城,又以为自己会死在半路上,没想到还能回到王府躺一躺平日睡惯的暖床。 从昏迷中醒来,又昏过去,再醒来,她浑浑噩噩不知时辰,只是偶尔睁眼看见日光或灯光,推测自己大概又熬过了半日。 只是这个早晨,被窗外早起的雀鸟吵醒之后,她试图动动手指,发现已经动不了了。她的头固定偏向一边,只能看见屋门口到窗台的很狭窄的范围,无法转动。大概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她记得昏睡之前好像就是这样的,但是她也感觉不到僵硬或麻木。 所以她更加笃定自己快要死了。 很长时间没有进食水,抛开伤和毒,大概饿也能饿死吧? 她盯着长案上枯萎的晚菊发呆,有时候脑子是空白的,有时候又颠三倒四想起许多事。天光渐渐变亮,她看见残枝的影子在桌面慢慢移动。 有小丫鬟进来照看火笼,是院子里最勤快的那个,平日里见了谁都脆生生笑着说话,可现在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目不斜视进来干活,干完就出去,仿佛这是个空屋子。木云娘知道自己被大家嫌弃了。 但是人之将死,她倒是也不在乎这些。 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她看见祝氏走了进来,穿着一身暗金色绣月桂纹的貂皮长袍,像一团暖光渐渐靠近。 “祝……姐姐。”她艰难地张口说话,但是没发出声音。许久没喝水了,嗓子干得难受,很疼很疼,但是她坚持着再次说了一遍。 依然没有声音。 她于是要水,先是用力说了几次“水”字,没成功,就去看桌子上的茶杯,希望祝氏能会意。 相处多年的伙伴,祝氏怎会不明白,于是走去桌边倒了碗水给她润嗓子。 有温热的水流缓缓淌进口中,流过喉咙,木云娘却感觉嗓子更疼了。她再次努力,依然还是发不出声音。 祝氏撂下茶杯,眼底划过一丝悲悯。 眼看着昔日伙伴落到这步田地,便是她自作自受,可也让人不忍直视。 “别费力了,主子说,这毒侵入体内之后,可能会让人全身僵硬,渐渐哪里都动不了,最后连心跳都会慢慢停止。你的嗓子,大概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 木云娘呆了呆,反应过来,这才发现自己眨眼和张口都已经费力了。 “我知道,我快要死了。”她艰难地用唇语说了一句。 她们私下都训练过这个能力,祝氏看得懂。 “你熬了三天,很久了……主子说,寻常人大概中毒当日就会身亡。” 三天了吗?木云娘不知道。只是她不想听祝氏提起“主子”。 “姐姐,王爷行军到哪里了?他哪天回来,定了吗?” 祝氏沉默了一下,最后说:“这是机密之事。” 机密事,不向外人语。这是木云娘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的道理。只是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当作外人对待。她黯淡的眼眸里骤然迸出激动的光,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姐姐!我从未背叛王爷!” “那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提起这个,祝氏也激动起来,从进屋开始就努力保持的平和终于未能维持住。 她想问这个问题已经很久了。 这三天以来,善后天帝教,料理威远伯府,乃至日常分内的整理消息,她都没有插手。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查证木云娘昔日所为。不查不要紧,一查之下,结果让她吃惊。 许多事并不是没有蛛丝马迹的。 王府上下有章可循,若想查一个人,即便这人藏得再深,也能理顺一切慢慢挖出来。只不过往日她根本没往木云娘身上怀疑过,才忽略了一次又一次。 原来从很早的时候起,这副手就一直在私下做不利于主子的事情。 为什么? 将所有事查完,她立即来找木云娘问清楚。 主子那里自将木云娘带回府就让其自生自灭,根本没做什么,也没查什么,可是她不能不查,不能不问…… “云娘,你何至于此?我想听你说实话。为什么你要做那些事,你告诉我!若没有王爷,你我现在早就死了不知多久了,哪里还能在这里锦衣玉食?你却狠得下心害他爱重的人,你对得起他吗!” 目光从木云娘腹部的长钉滑过,祝氏很心疼。 可越是心疼,就越是生气。 所有事情的查证结果都指向一种解释,可那解释实在太愚蠢,她无法相信木云娘是那种蠢人。 这些年她们一起不知料理了多少蠢人,见过多少不可理喻的执念,到最后,木云娘自己却深陷其中……这让祝氏根本难以接受。甚至,她宁愿相信是自己查得不清楚,还有未曾得知的细节,宁愿相信木云娘背后有她未能洞悉的主使人。 “祝姐姐,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王爷,问心无愧。”木云娘张口的速度越来越慢,但是神色却越来越坚定,“相信我,蓝氏不配做你我的主子,更配不上王爷。即便是姐姐你站在王爷身边,也会比她好一千倍,好一万倍。” “你……” 祝氏简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就因为这个,你就要害她,害她肚子里的孩子?你……往她肚子上扎利箭,是不是真的?” 她宁愿相信是吉祥和萧氏胡说。 可木云娘根本没否认,“姐姐,王爷可以有许多孩子,但不能是她生的。双生子……若有一个是男孩,王爷很可能被她蛊惑,立其为储。这,绝对不行。” 绝对不行? 你到底站在什么立场做这个决定?祝氏深深拧着眉头,头一次发现自己原来根本不曾了解木云娘。 她以为她是沉默顺从的女子,勤勉,用功,忠心耿耿,是再好不过的副手人选了。但却不知道她沉默的外表下藏着那么深那么曲折的心思。 而且心思那样可怕。 “云娘,佟姨娘自缢,是不是你的手脚?”谈话进行到这个地步,祝氏觉得自己大概没机会劝导了。木云娘的呼吸越来越弱,眼神也涣散的厉害,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其实她从城外回来那天就已经濒临死亡,奇迹般地多撑了三天,再想撑下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祝氏现在只想将查到的事亲口听她承认。 即便承认与否都已经没有意义,但,总想听她亲口说一说。 “是。” “她的砒石能留下来,也是你故意的,对吗?” “对。” “小佟姑娘能埋下毒石呢?有你故意掩盖隐瞒,是不是?” “是。姐姐,都是我。问这些有意思吗?”木云娘闭着眼睛笑。笑容很浅很浅,因为她无力弯唇。每做出一个字的口型,对她都是极大的体力消耗。她自己都知道也许马上就快死了。兴许下一个字就没办法说出来。 祝氏只是不停地问,“给主子安胎的方氏,隐瞒下双生子的事情,和你有关。” “对。” “她的死……” “是我。” “你也忍心!” 木云娘再笑,“姐,还有吗?我做的事,不只这些,你查到了吗?我是你带出来的,师傅,你查得到吗,查得……到……” 她的话没有说完。 祝氏怔怔站在床边许久,直到填火的丫鬟进屋。 “祝姑娘?”丫鬟试探着唤她,见她不动,走近了几步,一眼看到双目圆睁的木云娘,吃了一惊,“她……” “她去了。” 祝氏木然应了一声,抬起手,将木云娘张大的眼睛合上。 “你说的是哪一件?以往的,还是眼前的?罗姨娘中毒的事吗,还是,帮紫樱联系她的丫鬟……或者,是你留在府里的同谋?” 填火的丫鬟告罪行了个礼,匆匆走出去了,不敢再往下听。 可祝氏并不怕被谁听见,她今日走进这个房间,甚至都没有叫人守门。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可避人的。 “你说得对,我是你师傅,所以,你做的事没有我查不到的。云娘,你的人三天前就已经身亡了,侯夫人母女平安,她们甚至不知道曾有危险降临。我不知道主子以后配不配和王爷在一起,但这件事……她滴水不漏,你功败垂成。” 祝氏转身走到窗边,推开窗让冷风灌进来。屋里的温热一扫而空,她纷乱的脑海也稍稍平静下来。辰薇院的檐角在灰蒙蒙的树枝后隐隐露出,她看了一会,整整衣裙,低头走了出去。 ------题外话------ 东坡肉,lvwenli,13141065665,jj_7231,上海环保,leiboo,灯灯456,范小咪,15965905630,kuaile猫,谢谢各位。这两天情绪很低落,本该说一句“我会尽快调整加油写字”,但是实在说不出来。 475 心有芥蒂 如瑾被丫鬟扶着,在暖烘烘的屋子里走动散步。 听孙妈妈的话,怀了孕的人不能懒,要尽可能地多多走动,到了生产的时候才有力气不会难产。天气越来越冷了,大晴天的日头也化不开地上的凉,所以如瑾除了正午左右在廊下晒晒太阳,其他时候都在屋里猫着。 凌慎之告诉她这两日要多注意休息,因为前几天的劳心劳力又损了她不少精神,接下来要好好休养。凌慎之这次是真得生气了,那一晚如瑾带人从城外回来,他主动过来看诊,看完了,脸色就沉下去,说要是再这样下去,他就撒手不管了。 这话别人说来也许是寻常,可是对于一贯温和待人的凌慎之来说,能让他说出这句,就真是气到了极点。 可即便气,即便板着脸,他也没有太过失礼的举动,依然照常配药熬药看诊请脉,只是见面时笑容少了些,眼角多了些冷峻。 如瑾非常过意不去。 身体是自己的,现在却弄得好像是凌慎之更紧张似的。 但是事情进行到那一步,她总不能撒手不管,置若罔闻。那可是关系到她性命和家人安危的。 最后她只得每次都和凌慎之赔笑,见面的时候尽可能多地与他说话。 凌慎之很快就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板着脸告诫她,“你若安心休养,我自然以礼相待。没有那个当大夫的喜欢看见病人拿自家身子开玩笑。” 如瑾无法,只得按照正常的作息时辰起居,规规矩矩吃药进食,每日理事的时间也尽量缩短,几日过去,凌慎之脸上才渐渐恢复笑容。 秦氏背地里感叹:“凌先生心地纯善之至,若没有他,瑾儿你这次的劫难不知要如何才能化解。府里医婆、宫里太医都有本事,但大概没人能像他这般尽心尽力。” 提起宫廷,又道:“日后你进了宫,要是凌先生也能进宫做太医就好了……我也能放心一些。之前曾听他简略提起家世,似乎他家里有人在太医署?能不能……” “母亲别想这个了,也千万别和凌先生提起。”如瑾对凌家的事约略知道一些,“他们祖上本是世代太医,到他父亲那辈才荒废了,现在家里只有个叔祖在太医署做闲职,也快要到告老的年纪。凌先生他……因为一些事,已经和家里断了来往,断不可能重操祖业。” 至于是什么事,如瑾只从凌慎之的只言片语中模糊了解个大概,并不十分清楚。如果动用王府底下人去查,一定能查得细细致致,但如瑾不想那么做。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起的心事,她不会随意窥探别人私隐。 秦氏闻言颇为感慨,“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没想到也有不可说的过往。太医世家……想必也是深宅大院,有些不堪入耳的事情吧。” 不然好好的男丁为何要和家里断绝关系。 “他对我们恩重如山,等晴君大了,我就和她说她的命是谁保住的,等你的孩儿大了,也要如此。”秦氏叮嘱女儿。 如瑾点头,“嗯。” 正说着,丫鬟报祝姑娘求见。 秦氏知道有事,带了人避开,不过临走时小心告诫女儿,“她和木氏亲厚,你千万小心。” “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秦氏出门,祝氏进门,两个人擦肩而过的时候,祝氏端端正正退到一旁,给秦氏行礼问好。秦氏微笑着让她起身,带人出去了。 祝氏深深低头相送。 秦氏的笑容似乎与之前没什么不同,但她能敏锐察觉到笑容里的戒备和疏离。 “主子,罪妇木氏去了。”到如瑾跟前禀报事情,她保持更加谦恭的姿态。 像往常一样,如瑾带她进了内室相谈。 “坐下说。”如瑾歪在暖榻上,依然照常让祝氏落座。但这次屋里多了吴竹春,静静站在如瑾身边。 祝氏没坐,反而跪了下去,“奴婢查清了许多事,来向主子禀明,也请主子降罪。” 如瑾仔细听她把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远到从赐婚圣旨降下时对发现砒石瞒而不报,近到逼杀方氏、主动揭出佟家姐妹做替罪之人,乃至眼前的城外刺杀和城内勾连威远伯府动手,还有日常生活之中微不足道却以水滴石穿的工夫不停发动的琐碎,桩桩件件,至少查了个十之七八。 “……总共牵连出六个人,三个在天帝教作乱当日妄图在王府内对侯夫人动手,被主子留下的护卫当场解决,还有三个知情不报,奴婢已经把她们拘下了,只等主子发落。” 即便知道木云娘可能是早有图谋,引而未发,但真切听到这一切,还是让如瑾沉默了半天。 她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事。 所有王府内曾经发生过的略有蹊跷的琐事,原来大半都有木云娘的影子。以前张六娘在,府里也有其他来历的人,这些事就都被忽略了,没有人会将之归到木云娘的头上。及至府中越来越清静,疑点越来越重,这个藏在背后默默动作的女子,才渐渐露出马脚。 只是,有些晚。 如瑾不由抚上肚子,指腹在衣料上轻轻摩挲,就像是抚摸孩儿。 也不知这两个小小的孩子中毒没有。凌慎之早就说胎儿保住了,一切正常,可如瑾怕他是故意宽慰。孩子好端端地活着,她感觉得到,但母体有毒,他们会安然无恙吗?她孕中用了那么多要,即便凌慎之再谨慎,是药三分毒,总会对孩子有妨碍吧…… “你们不是有规程,还等我发落什么。”如瑾的声音很冷。 她厌恶木云娘,比当年厌恶皇帝更甚。 皇帝杀她,说到底不过是冷漠无情,视人命如草芥,又被别人蛊惑罢了。 可木云娘是处心积虑在害她,更要害她的孩子。 她忍了又忍才没下令派人折磨木云娘。比起佟家姐妹,木云娘的隐蔽让人更难以接受。 所以对于那几个知情不报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如瑾都不想姑息。王府私下处理背叛者自有规矩,据说很严酷,那么就按规矩处置好了。 “是。”祝氏明显感觉到如瑾语气里的冷意,略略静了一下,很快应了下来。 应完了才恍觉,自己这一声,与以前从长平王那里领命的感觉一样。 “祝姑娘,你起来吧。”如瑾这时候才叫祝氏起身,“让你跪一会,不是惩罚,而是提醒你记住这次的事,记住木云娘这个人。你有失察之罪,我自己岂能没有?所以我不罚你,只是请你以后谨慎再谨慎,不要让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主子,谢谢您宽宏。” “我不宽宏,特别是关系到孩子。” 祝氏郑重道:“奴婢明白。” 唐允命人送了消息进来,如瑾看过,照常让吴竹春烧掉了。 “董姨娘吐了口,她在天帝教里只是依附者,但到底知道些内情。根据她提供的细节顺藤摸瓜,威远伯勾连天帝教的证据查实了,大理寺今夜会连夜提审,定罪只在早晚。” 祝氏俯首:“都托赖主子运筹帷幄。” “别这么见外。”如瑾给了她一个微笑,“你大概还对我心存芥蒂,因为之前整件事都没有经你的手,怕我以后也疏远了你?” “奴婢不敢,奴婢没有。” “还说没有?既没有,为何不能像从前一样,偏要自称奴婢?” 祝氏张了张口。 如瑾道:“没关系,夫妻之间相处尚且要颇多试探,互相磨合,何况你我只做了一年主仆。这件事之后我会更加相信你,那么你呢,能理解我避开你的迫不得已吗?能待我如初吗?” 祝氏立刻回答,“能。请主子看我日后行止。” 斩钉截铁的语气。 如瑾笑着点了点头:“你去吧,容我歇一歇。” 祝氏告辞而去,如瑾也遣退了吴竹春,独自一人在榻上歪着眯了一会。 她不能肯定祝氏的承诺是否属实。就像她自己也从此存了防备之心,祝氏经此一事,心里头的隔阂想必也不是轻易能消除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企盼,誓死效忠这种事不是没有,但她对祝氏没有滴水之恩,也不会奢望祝氏竭诚以报。她们主仆之间,只要维持正常的关系就可以了。 对王府里所有人,乃至关亭唐允等人,如瑾也是这个态度。 这些人都是长平王的下属。只要誓死效忠长平王就好,她被称一声主子,可没奢望自己能和长平王拥有一样的地位。 她这几天一直回想进入王府之后的点滴。 然后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低门女入高门之后都会犯的错误——她没有自己的人可用。 襄国侯府也算名义上的高门,但对于长平王府,对于皇家来说,说得不堪一点,只是一个破落户。她只身进府,只带了两个丫鬟,因为种种原因也没有陪嫁的资产在京城,这和富贵人家从外头典的妾也没什么不同。 当时她入府的心态是只求自保。有正妃在上,她自然越低调越好,所以势单力薄的入府也是一种姿态。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渐渐超乎她的预料。 一切来得太快,而她时间太少。 没有只属于自己的心腹,那么一旦遇上木云娘这种人这种事,就完全被动了。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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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他可以帮她渡过难关。 这直觉来得莫名其妙,她甚至和崔吉都很久没见面了……但事后证明崔吉很可靠,也很可用。 所以这一次她还是想到了他。 “好,我答应。”崔吉给答复相当痛快。 快得让如瑾都有些意外。 “你要想清楚,王爷登基之后,关亭手下的人都会有个好前程,你在其中又是佼佼者……而跟着我,无论我日后站在什么位置,你都不可能达到跟着王爷所能达到的高度。” “我知道。我答应你。” 如瑾认真看着他。他垂了眼睛。 如瑾等了一会,并没有再听见他说别的。 没有更多的解释了,他这个人,仿佛多说半个字都不情愿。 “那么,谢谢你,崔吉。” 如瑾也没有再多说。他那么干脆,再解释别的,提醒别的,就是对他的冒犯了。 “你自己想办法和王爷解释吧。”崔吉施了一礼,告辞离开。 如瑾忍俊不禁。 这个人不但不木讷,而且心里头想得事情还挺周全的,她最初见到他,还以为他是个只知道杀戮、对世事一窍不通的家伙。 她翘着嘴角给长平王写信。 木云娘的死想必已经被关亭唐允那边报上去了,但她愿意以自己的口吻再和他说一遍。最后,仔细提起要经营自己人手的事。 这件事她不想和长平王隐瞒。 她的确需要自己的人,只效忠自己,只听命自己,没有自己的许可就算长平王发话也不依命的人。 这听起来像是要故意和长平王生分,要分个彼此似的。 若别人知道了,可能就会问,难道王爷的属下不是你的属下吗,难道王爷没有让他们叫你主子吗,难道王爷给你的信任和看重还不够吗,你却起了经营自己人手的心思,是有多忘恩负义! 但是如瑾清清楚楚知道,不是这个道理。 就像她当初自己筹谋得多艰难,也要一点一点自己做生意,而不平白接受长平王给来的银子一样。他那么富有,背地里私产不知凡几,她却还要小气巴拉地自己开铺子赚嚼用,听起来很多余。 可女人和男人,妻子和丈夫之间,无论怎样亲密,毕竟还是两个人。无论多么如胶似漆恩爱甚笃,也有不同的生活目标。 她以前只是凭着直觉不想白白被长平王养着,而现在,通过木云娘之事,算是彻底想通了。 木云娘的事只是一种提醒,便是以后再不会出现异心者,两个人用一套僚属,总会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两世为人她都没有夫妻相处的经验,要一点一点摸索前行。现在他们相处不过一年有余,她的孩子也还没有降世,着手补救,还来得及。 她不但要有自己的产业,更要有自己的人手。 内宅主妇尚且会倚重自己陪嫁,在夫家与陪嫁的仆婢中斟酌平衡,何况她没有陪嫁可用,夫君又是做那些事的人。 她怎么能全靠夫君? 送走了崔吉,如瑾又派人去彭家送了吃食和补药。吉祥在家里养伤,那日她胳膊上中了一箭,虽不累及性命,也要仔细养着才不会留下后患。她和丈夫彭进财都是如瑾以后要重用的。 吴竹春带来最新的奏报。 “……海家大小姐在牢里,趁夜将熟睡的弟妹都杀了,然后自杀。用的是盛牢饭的碗,摔碎了留下的锋利瓷片。” “连谁先死谁后死都知道,过程这么清楚,是有人看着她动作的?” 吴竹春忙道:“不,是她割最后一个庶妹喉咙的时候,庶妹惊醒,弄出了声音。但牢头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杀了庶妹,也结果了自己。” “威远伯呢?” “暂时安然无恙。海家只有海霖曦的牢房出了事,其他人都安好。” “是别人没她那么狠,敢寻死吧?到底是看管的人不严密,给了他们机会。” 如瑾想了想,“威远伯的案子走到哪里了?” “在定罪,几位大人有些争执,一时还没结果。” 如瑾冷笑:“这点小事也要争执,满朝里都是干什么的。等王爷回来,大概有他们好受。” 连她听了都觉得腻烦,长平王比她可心狠多了。 那些人爱扯皮就扯皮去,到时候自然会自食苦果。只不过,在长平王回来之前,她还可以帮他清理清理。 “让唐允和毛旺去留意,哪里有钉子不服管束,就将之和威远伯府扯上关系。趁着案子没定,多加几个罪人进去没什么大不了。” 上次将那个不肯追击叛军残余的卫所指挥使清理掉之后,京畿好几处卫所都老实了许多。武将如此,文官更需要杀鸡儆猴。看到鸡死了都不觉悟的猴子,那只能换个方式将之料理了。 长平王回京之前,周遭必须清静安稳。 这没得商量。 吴竹春闻言,神色一凛,应命而去。 …… …… 长平王的回信很快到达。 如以往一样用的是军中驿站快马加急,但这次比平时更快。 虽然有八成把握他会答应自己的请求,但拆开信时,如瑾还是小小忐忑了一下,呼吸也不由自主放得很轻。 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忧的。 怕他不肯同意。 毕竟对男人来说,让他答应妻子私下经营人手,总是有些困难。这不仅仅只是面子的事。弄不好,就要互相生了隔阂。 长平王与普通男子不同,他会答应吗? 如瑾移灯近前,仔细看信。 开头依旧是询问她身体的状况,然后依旧叙述辽镇的战场,很自信地说一切顺利。 接着,就是木云娘的事了。长平王只有一句话:是我疏忽,已责唐关等整顿。 别的什么都没说,但是紧接着就提起了如瑾的要求。 “你要如此,甚好。我一直在等你意识到这一点,认清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必须做什么。崔吉此人性格阴沉,但可靠,用他亦可……” 接下来,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陈述自己最初起步时的经验得失,告诉如瑾该怎样识人用人,怎样刚柔并济保证他们永不生异心。 两个人写信都是日常说话的口吻,读起信来就有一种面对面交谈的感觉。 如瑾看着,看着,眼角微微湿润。 她猜测他会答应。 但没想到答应得这么彻底,会将自己的得失分享出来,而且,还说一早就在等她提这要求…… “阿宙。” 一字一字读完,合上信,如瑾将信纸放在胸口,低声念了长平王的名字。 她何其有幸,会遇到他! 至近至远东西,至亲至疏夫妻。看到父母,她觉得此语甚是贴切。可想到自己,想到长平王,却觉得这句话彻底错了。 如果男子能设身处地为妻子着想,所谓“疏”,并不存在。 腹中的小宝宝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是感受到母亲的激动。如瑾笑着,擦了擦眼睛,轻轻拍了拍肚子,“你们的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和娘亲一起等,好不好?” ------题外话------ cndoll,whx3900939,wmf2012,yuerchong,清心静,玥眉,谢谢各位! 477 淮南奇兵 整个冬月就在新帝初定的波澜和未息的战火中过去了。 转眼进入腊月。 如瑾的生活被休养身体、紧盯朝局和筹备人手填得满满,如果不是母亲秦氏在身边用家长里短调节着,恐怕她连休息时都要满脑袋想着外头的事。 “还好有您和晴君在。”这一日秦氏张罗着挑选明年夏衫的衣料,如瑾抱着母亲的胳膊在她怀里依偎了一下。 秦氏立刻笑弯了眼睛,脸上满满都是欢喜,却故意皱了眉头嗔道:“你都是要当娘亲的人了,还要学小孩子撒娇,羞也不羞?” 又对着女儿高高隆起的腹部,“看见没,你们的娘还没长大,等你们落了地,可得赶紧变成大人照顾她。” 孙妈妈和丫鬟们都跟着笑,连新进辰薇院的一直毕恭毕敬的侍女们也抿了嘴。屋子里暖烘烘的,各色各样的衣料摆满了床铺桌椅,别样温馨。 孙妈妈笑着说:“姑娘小时候可一点都不像别的孩子活泼,不爱说也不爱笑,还没满周岁就只自己和自己玩,等到大了一点的时候,认字了,跟着老先生念书了,就整日闷在屋子里头看书,再么便是写字画画,比大人还沉稳。现在嫁了人,眼看着要当娘了,却反而更像小孩子了。” “可不是么。”秦氏点头。 如瑾挨着母亲坐在一堆五光十色的衣料子中间,笑盈盈听着她们调侃自己,也不反驳,只是觉得心里熨贴。 她整日坐在家里理事,来来去去的管事和僚属们都是小心谨慎,回话做事不敢马虎,母亲和孙妈妈虽然不参与,但也看在眼里头,怎会真拿她当小孩子看待。她们这么说,只是疼她。 “明天过腊八节了,咱们熬什么粥呢?母亲想吃什么只管说,让褚姑今晚就开始准备着,明日一大早便有好粥吃了。” 秦氏笑道:“不拘什么都好,在你这里吃了许久,嘴都被褚姑养刁了。她做什么都好吃,等以后离开这里,可要吃不惯别的厨娘的手艺了。” 如瑾将母亲胳膊抱得紧了些,“那您离开做什么,就一直陪着女儿好了,小外孙、外孙女还指望您带大呢。” “傻话,等你以后进了宫,难道母亲还能跟着你不成?” “我不进宫。” “更是傻话。” 秦氏不想往深了说,责怪一句就住了口,捡了一块湖纱料子转移话题,“你看这个怎么样,夏天的时候薄薄的料子正好,那会你也该恢复了体形,做一件收腰的长衫子如何?” “嗯,只是这颜色太亮了些,不如换那匹烟蓝的。”如瑾也随着母亲说起别的,不再提什么宫廷。 只是她心里已经想好了。 以后长平王登基,她不会住进宫里,哪一个宫殿都不住。 那地方她上辈子早就住腻了,再不想将后半生全都拘束在内,她就在辰薇院里过日子,房前屋后种花种树,带孩子长大。这念头离经叛道,执行起来也会有阻碍,但她不怕,而且觉得长平王也不会拒绝。 他是多好的人啊。 一念及此,她不由想起辽镇的天气。前日军报说那边下了大雪,也不知长平王会不会受冻。后方的粮草冬衣倒是安安稳稳送去了,没再出什么岔子,但行军打仗的时候哪有那么方便,肯定不会如同家里一样要什么有什么。她知道他定然能吃苦,只是一想到他很可能饿着冷着或者熬夜理事,就觉得心疼。 要是明天的腊八粥能给他送一碗就好了。 千里快马送粥倒是佳话,只是送到地方也会冷了,味道也变了,倒不如等他回来再补。 “主子,喜事!” 吴竹春满面春风掀开帘子进了屋。她平时沉稳谨慎,甚少这样喜形于色,于是满屋子人都看她。 她先在窗边的小火炉边站定烤火,免得身上寒气冲了如瑾,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军报的抄录!淮南大捷,刚刚自封的伪皇李园昌被朝廷平乱军攻破了行宫,主力溃散,带残兵逃走了,属下各部七零八落,正被平乱军围剿。南方平定指日可待!” “是么?!” “太好了!” 秦氏等人闻言都是喜出望外,秦氏亲自上前接了军报抄录,送到如瑾手里。 如瑾打开来看。 按着长平王的指示,现在各方军报也都写得简单,言简意赅说明战况军情,其他歌功颂德或者自报功绩的废话不再赘述,谁写得絮叨了,就要被兵部行文申斥。 所以淮南的战绩虽然很好,军报却非常简洁,如瑾很快就看完了。 她非常意外。 刚刚听到吴竹春报讯的时候,她还在纳闷朝廷平叛军怎么突然变厉害了。自从淮南战事一起,永安王这里虽然按住了,没让他得逞去淮南与叛军汇合,自立称帝,然而那些叛军自己却依旧折腾得欢实,一路征讨过去收拢了许多城池,最后淮南总兵李园昌自家登了基,在陈朝遗留的一座行宫里当上了皇帝,底下头领战将个个封王,占了几乎一个半行省的地盘,隐有和大燕隔江平分天下的势头。 因为淮江许多渡头和仅有的几座桥梁都被提前破坏,水路又有叛军在险峻之处把守,且有一条最容易渡江的水路还因去年的水患河道拥堵,尚未清理顺畅,所以朝廷平乱军倒是安排了不少,但苦于渡江无门,要重新修葺渡口准备大船,入冬的时候才刚刚有了些进展,过江万余人,和李园昌的叛军陷于苦战之中。 那边战况不好,但大燕的军队不好过去,李园昌的军队也不容易过来,一时半会威胁不到北方和京城,所以朝廷上的态度一直是先收拾辽镇和西北,等北边局面稳定了,再好好筹划渡江讨贼的事情。 淮南战事一直没有进展,怎么就突然击溃了李园昌主力? 及至看了军报抄录,如瑾才明白。 竟然是蔺国公。 这位镇守西南的老总兵暗中行军,秘密绕过三个行省,在所有人都不知情的情况下奇兵忽至,一举端了李园昌老巢。 李园昌当时还在做帝位永固千秋万代的大梦,刚刚把几个女人都封了后妃,为皇太子的人选斟酌不定,为嫔妃们的明争暗斗头疼,蔺国公兵破宫门的时候,他还在和新封的妃子饮宴作乐。 “瑾儿,是真的吗?”秦氏上前关切。 如瑾点了点头,“是蔺国公的功劳,他现在还在淮南围剿李园昌残余。” “蔺国公?!”满屋子人都是相当意外。 内宅女人对外面事情知道不多,对军将高官也不熟悉,除非那人特别位高权重,或者功勋卓著。 蔺国公就是一员妇孺皆知的老将,当年替先帝战西北、平蜀中,战绩卓然。只是现在年纪大了,大燕又多年无战事,他在西南军镇做总兵默默无闻,名声才渐渐淡下去。 但是秦氏这个年纪的人,听到蔺国公的大名还是熟知的。 “没想到竟然是他!” “淮南离他那里可非常远,他去了那边平乱,蜀地没问题吗?” 如瑾摇摇头。怎么会有问题? 这件事显然不是蔺国公自己能做主的。 没有上面的调兵令,他怎么可能私自带兵离开驻地,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打仗?恐怕刚一出城自己就要被视作反叛了,还怎么去平别人的叛。 而且西南与淮南远隔可不只千里,山遥路远,横跨三个行省而不被人察觉,要怎样才能办到?那可是大军开拔,而不是一两个人秘密走路。 一定是长平王的手笔! 如瑾对此再笃定不过了。 西北安定,他就开始动淮南。蔺国公老骥伏枥,一朝发动,便是雷霆之势。 瞒着满朝上下,瞒着天下人,甚至瞒着王府自家的僚属,长平王来了这么一招出其不意。 李园昌就在梦里败了! 待朝廷军队南下汇合,再联合南部军镇,蔺国公必能将伪帝残余扫荡干净。南方之乱,指日可平。 “王爷应该很快就能回来!”如瑾不由喜上眉梢。 烤热了身子的吴竹春近前,笑着点头:“主子料得没错。辽镇那边又打下一个大城,何氏的军队正往北方转移,已经递了议和书过来,言说先帝已驾崩,女儿庆贵妃和太子外孙的仇随之烟消云散,如果朝廷肯封王给他,他就偏居一隅再不动刀兵,世代效忠。” 秦氏都知道这是瞎话。 “什么议和书,分明是讨饶书!早不递晚不递,偏偏被打得节节败退时前来议和,倒让天下人笑破肚子。他要是死硬到底,还能让人高看几分。” 如瑾道:“正是。事到如今还要封王,自不量力,只能让王爷下手更狠。” 长平王的脾气,她渐渐了解加深,也能约略猜出他的行事方式。 他有时是狠了一些,但对于敌人,不狠怎么行。总不能让对方养足了精神再反过来打自己。 “熙和长公主那里想必很快也要知道淮南大胜了,去叫人问一声,明日腊八节,宫里赐粥的习惯今年是不是可以改改?战事顺利,满京上下都该同乐才是。” “哎!”吴竹春下去安排人了。 长平王没正式登基之前,如瑾还以侧妃身份自居,面子上的大事都和熙和讨个主意,礼节周到。况且蔺国公府是熙和的亲家,趁着节日欢庆胜利的时候赐粥,这个彩头,如瑾就让给熙和去做。 ------题外话------ 利丹里丽丽,mjf1,lvwenli,apt34567,leiboo,kuaile猫,whx3900939,谢谢各位姑娘,么:) 478 异性兄妹 腊八节本是小节令,从来没有大操大办的习俗,但今年的腊八节满京城上下都是张灯结彩,比除夕上元还喜庆。淮南大捷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连街头乞丐讨钱都要以此做借口,“眼看天下太平,老爷就要发财了,行行好赏口饭吃?” 熙和长公主以皇家的名义赐粥百官,不但像往年一样三品以上大员有的分,连最底下的九品小吏都能沾光,宫里赐粥的人手不够,最后全都将粥分到了各衙门,让人自己去领。虽是如此,底下官吏也领得高高兴兴,一为从来没有过的御赐荣光,更为南方战事的顺利。 真正兴风作浪的人只在少数,大部分还是期盼着天下太平日子安稳的,眼看各处烽烟渐熄,谁不高兴。于是虽然赐下来的粥早已冷了,大家还是毕恭毕敬请回去供奉。 晚间如瑾和母亲一起吃饭,让孙妈妈和吴竹春等一众近身服侍的人也在屋里另开了一桌,大家欢喜围着过节。吴竹春白天出去办事,顺路采买些东西回来,这时就笑着将外面街井的喜气洋洋说给众人听。 秦氏道:“这下可能过个好年了,等北边辽镇再平定了,以后更加安稳。” 众人都点头。 一屋子笑语盈盈,如瑾心里也高兴。只是眼前越是和乐,就越是想念长平王,总盼着他能早日回来参与其中,不要再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受苦。 饭后外头送来了晚间的药,如瑾让人在吊炉上焐着,披了厚衣服出去,走了一趟外院。 凌慎之所住的小院子里传出一阵阵汤药气味,浓稠的苦涩汇聚到一起,闻起来竟也有一些清香。繁星点点,天上挂着半弯鹅黄的月亮,透过粉墙上的镂空窗棂,可以看见里头暖晕的烛光。纸窗上映了清瘦的侧影,端坐提笔,在写着什么。 如瑾让人叫门。药童除夕飞快跑出了屋子,“是哪位?” 门扇洞开,男孩子红扑扑的脸蛋出现在眼前。如瑾朝他笑了笑:“你师傅在做什么?” “在抄药典。”十岁刚出头的除夕脆生生答着,转身在前引路,一面朝屋里喊,“师傅!蓝小姐来了!” 纸窗上的侧影应声而停了动作,顿一顿,很快站起来。 凌慎之快步出屋,迎面碰见刚走上门前台阶的如瑾。“你怎么来了?”意识到自己问得有些不妥,又补充一句,“是否身体不适?夜里冷,你不该出来走动。” “今日过节,来看看先生。”如瑾双手都笼在紫貂绒的护手里,一身暖烟色的及踝披风,笑盈盈站在灯影里说话。 凌慎之微有恍神,目光凝聚在她被风帽裹起的莹白的脸上。 药童除夕张着大眼睛,好奇打量二人。 还是凌慎之自己先回过神,侧身掀帘子掩饰尴尬,语气平和地请如瑾进屋坐。 进了屋,汤药味道就更浓了,如瑾看见偏厅的长炭炉上坐着好几个砂罐,个个冒着热气。除夕跑过去继续照看,见如瑾看过去,就说:“是师傅给蓝小姐试的药。师傅说您余毒清理得差不多了,得换剂方子养胎,马虎不得,出了好几个方子正在挨个儿琢磨。” “多谢先生。”一句谢道不尽满腹感激,如瑾走到临窗的书案上,看见上头摆着厚重的古旧典籍,并墨迹未干的厚厚一叠纸。 凌慎之倒了热水过来,见如瑾端详那书,就笑着说:“是府里的典藏,几百年前的药圣所著,残篇在外都价值千金,没想到在此能找到全本。借着给你配药,我倒是沾了很大的光。” “先生真会玩笑。”如瑾接了水坐下,让随身跟来的荷露菱脂退下去了。 两个小丫头为着随时答应传唤,并不走远,到偏厅里看除夕熬药。菱脂请教煎药的火候和宜忌,除夕就将自己跟师傅学的东西倾囊而授,荷露菱脂听得认真。几个人都是差不多年纪,没一会就混熟了,嘁嘁喳喳小声聊天。 另一边如瑾和凌慎之对坐,如瑾问他晚饭用得如何,腊八粥可不可口。 凌慎之笑道:“很好。这里的吃食用度都不错,大家待我也好,你不必惦记。这些天见你起居有度,身体一日好似一日,我放心许多。照这样下去再过上一个月左右,就可恢复正常了,正好待产。” “都是先生尽心。我们母子三人尽皆仰仗先生才能活命,这是毕生不能忘记的大恩。虽然这样说很见外,但我心里头的感激,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的。” 凌慎之笑了笑,“这里几位懂医的嬷嬷也很厉害,便是没有我,她们也不会耽误你,何况还有太医。” 如瑾开口欲言,凌慎之拦了她,“感恩的话不用多说,你的心思我能明白。只是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全凭自愿,说起来,都是我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干——这旁人,说句冒犯的玩笑,也可包括你在内。” 他笑意充斥眼眸,如瑾倒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心里头百味杂陈的时候,凌慎之突然提起连她都要忘记的事。 “上次你说要认我做义兄,这话还算不算数?若算,择日不如撞日,趁着今天小节令,将结义之事办了如何?” 如瑾讶然。 她是起过这心思,当时主要是为了让他能在王府立足。他没当场答应,她也没敢再提,怕是冒犯。到现在她已将之抛在脑后,没想到他却又提起。 “先生?” “可以么?”凌慎之笑着看她,“你我身份天差地别,尤其待王爷回来之后,你更是贵不可言。不过因为当初你曾提过,我才敢开这个口。若是为难,只当我什么都没说便是。” 如瑾没立刻反驳,只是认真看他。 他从来不会这样言语逼人,这番话简直不是他能说出来的。 今时今日,此时此地,到底……怎么了? 如瑾想从他的神情动作中找出蛛丝马迹推测缘故,可凌慎之自始至终温和微笑着,没有任何异常。 “怎么,果然是我失言了么。”见她迟迟不开口,凌慎之垂了眼睛,但微笑仍在,“唐突之罪,请蓝妃海涵。” 如瑾淡淡凝眉,“先生,以你的透彻,该知道我当日提起此事原因何在。但先生今日的言语……你我相识日久,交情如何彼此心知,结为异性兄妹也不过是给外人看的罢了,结与不结,与你我之间都没什么分别。先生可否告知,为何今日要执意如此?” 凌慎之沉默不语。 如瑾沉吟半晌,扶着腰慢慢站了起来,“先生不说,我不多问。既然先生开口,我没有不从命的。那么我即刻叫人去准备香案,并禀告母亲。待你我结拜之后,还请先生去我母亲跟前问好。” 凌慎之的眼睛里有万千情绪涌动,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如瑾微微低头作礼,“我先告辞,一切准备妥当了就来请先生。” 说着叫了荷露两个过来相扶,转身离去。 凌慎之站起身来,却没挪动脚步,只用目相送。走到门口时如瑾回头,认真告诉他,“请先生明白,我是非常愿意这样做的,并非被先生言语所迫。能叫先生一声义兄,是我平生大幸。” 门帘启处,香影无踪。 凌慎之站在原地默默半晌,扶着案角,缓缓坐了下去。 许久,屋内想起一声长叹,和着草药浓郁气味,袅袅升腾。 内外宅相连的小花厅里,结拜所用的香案供品很快摆好,案下两个锦绫软垫,一左一右并列着。 如瑾站在案前等候,不一会,凌慎之被内侍引了过来。 到得近前,他什么都没说。如瑾便吩咐开始,搭了侍女的胳膊,要跪下去。凌慎之连忙阻拦,“小心。你只低头作礼便是。”说着自己撩了长衫下摆,端正跪在垫上。 叩首,结香,再拜。 如瑾随着他的动作依次点头,算作礼到,最后将三炷长香插在香炉之上。 厅内一丝咳嗽不闻,王府下人全都屏息侍立着。 事毕凌慎之转过身来,看了看如瑾,须臾叫了一声“妹妹”。 如瑾叫他“兄长”。他温煦而笑,仿佛云开月明。 如瑾便带了他进去拜见母亲。 秦氏在内院相候,一身蓝紫色接近礼服制式的衣裙,见凌慎之随了女儿进来,坐在椅上点头含笑。 凌慎之上前拜倒,执晚辈礼问安。 秦氏笑着命他起来,“先生能与小女结拜,是我们母女的福气。” “母亲还叫‘先生’。”如瑾笑着纠正。 凌慎之道:“伯母,小侄字无咎。” 秦氏直点头,“这个字好。”又笑,“我命中无子,没想到临到将老之时,女儿却认了义兄回来,甚好,甚好。” 凌慎之闻言便道:“小侄幼年丧母,半世飘零。伯母若不嫌弃,小侄愿拜您为义母,从此将您比作亲生母亲相待。” 秦氏意外。 如瑾深深看向凌慎之。 他不是见缝插针的人,说出这种话,更加叫人纳闷。 “兄长,你是认真的么?” 凌慎之道:“是。只怕伯母不肯答应。” 秦氏沉吟一瞬立刻开口:“我自然千肯万肯。只是此事非同儿戏,你要想清楚。若你愿意,我自然将你当亲子一般。” ------题外话------ winnie宁,何家欢乐,apt34567,tongsizhu,rongerer,whx3900939,老黑妮子,谢谢你们。 479 用心良苦 凌慎之满口应下,当即请如瑾再派人准备仪式。 秦氏端端正正坐在玫瑰椅上受了他的礼,然后又叫了小女儿晴君进来,让奶娘抱着给凌慎之行礼认了兄长。 凌慎之从袖中袋囊取了两个荷包出来,先打开一个,取出一只羊脂玉镯。 镯子的样式很古旧,看起来是有些年头的东西了,但玉质很好,通透细腻,凌慎之将它奉给秦氏,“义母,这是我娘亲留下的东西,共是一对。一只我留下当作念想,这一只请您收下,权当儿子给您的认亲礼。从此之后,您便是我的母亲。” 秦氏摇头不受:“东西太贵重。你娘亲的东西,对你来说万金不换,我实在不能拿。你的心意义母都明白,不接这只镯子,义母也当你是亲生之子对待。而且认亲礼哪有你先给的,原该我赐你。” 说着,叫孙妈妈去箱笼里找东西,“有一只玲珑纹的玉佩,你看看在不在这里,若不在,明日到襄国侯府去拿。”又朝凌慎之道,“那东西不值什么,但却是当年我父亲临终之时传给我的随身之物。原本我打算给儿子的,可我命中注定没这个机会,现在有了你,就交与你。日后你与瑾儿互相扶持,待我百年之后,瑾儿她总算能有可靠的娘家人。” 凌慎之躬身道谢:“义母放心,照顾两位妹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又将手中玉镯再次递上,“这个请您务必收下。镯子若只有一只,我定会留在自己这里不肯轻易示人,但正因是一对,此事才能两全。我认您为母是真心诚意,您肯收,才是真正拿我当自家人看了。” 说着将镯子垫着荷包放在桌上,不管秦氏接与不接,他是不肯拿回去了。 然后他又打开另一个荷包,取出一个小小的香草药囊,以及两颗足有龙眼大浑圆莹润的珍珠。 “这药囊是我才配的,给瑾妹妹带在身上可以安胎养神。微薄东西,只要妹妹不嫌我手面寒酸。”笑了笑,又道,“听说霁妹妹喜欢金珠宝玉,两颗珍珠是我当年离家时带走的,多年来一直没有理会。才从箱底翻出来,权且给霁妹妹玩吧。在暗处时间长了,最好把它们养一养再让小孩子经手。” 晴君趴在乳娘怀里,眨着乌溜溜的眼睛观察凌慎之,十分好奇。见他翻出了珍珠来,立刻有些意动,张眼去看秦氏,像在试探母亲肯不肯让她拿。 那珍珠一看就是贵重之物,便是现在寻常贵门也轻易寻不出这种成色的了,且又大又圆,不知要价值多少。秦氏道:“她还小,拿了东西只知道乱摔乱扔,倒是可惜了,你换别的来送。” 凌慎之摇头:“送出去的东西岂有再收回之理,给了她的便是她的,怎样玩都随她。” 秦氏只好去看如瑾。 如瑾也知道那珠子珍贵。昔日在宫里,连续两年贡上去的御用珠子都成色极差,皇帝还曾经发过很大的火,办了几家皇商采买,第二年勉强才弄了一盒子差强人意的,被嫔妃们抢破了头。凌慎之家中世代御医,肯定有些底子,但这两颗珠子也绝对可以做传家宝之一了。就这么给了尚不懂事的晴君玩耍,可见他对这次认亲的看重。 想了想,她从凌慎之手上接了药囊,当即挂在腰间,诚恳道谢,“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东西我都替母亲和妹妹收下。但今日仓促,来不及另备合适的东西回礼。况且我身在王府,一饮一食都是府里的,送什么给兄长也不是我的心意,唯有东大街南园巷口的一个绣铺子,是我自己亲手置办起来的。兄长若不嫌我送这个太俗气,若是真心认我,便受了它,明日一早我就叫人去跟掌柜的打招呼,日后这间铺子一应进项都是兄长的,你要是觉得那地方还可,改成医馆也可以,一切全凭你做主。” 凌慎之笑道:“一个药囊换一间铺子,我这妹妹认得很值。” 如瑾也笑着说:“兄长只说受不受吧,你若不肯,以后也不要叫我妹妹。” 凌慎之只略略沉吟了一瞬,欣然接受了:“那么,多谢。” 孙妈妈找了玲珑玉佩过来,“正在带过来的箱子里。”上前递给凌慎之。 秦氏逗小女儿:“兄长给了你好大的珍珠,晴君回赠兄长什么呢?” 小晴君手里抱着一颗香喷喷的苹果,不吃,原是拿着玩的,听了母亲的话似懂非懂,看看两颗圆溜溜的大珠子,就把苹果往凌慎之那里递。 满室笑声。 秦氏叫人置办宵夜,和凌慎之道,“晚饭时间已过,但既然认了亲,不在当日一起吃饭太不像话。好歹在这里用一些点心再回去,我心里才能踏实。” 凌慎之道谢。 辰薇院的后厨是整日备着热饭热汤的,专为如瑾随时点用。一声吩咐下去,很快就有热腾腾的点心汤水送了上来。因凌慎之是男子,丫鬟问摆一张桌子还是摆两张。如瑾道:“我们家里向来没那么讲究,今日喜庆,既然已经是一家人,不如同在一张桌子上用饭。如何?” 秦氏点头:“正是。” 于是凌慎之陪着秦氏母女三人用了一顿宵夜,饮了少许梨花酒,方才告辞出去。 待他走后,秦氏扶了女儿进内室,叹道:“他是个有心的,思虑周密,肯为你这般着想……正如我之前所说,你没有兄弟帮衬,日后有他,百年之后我也放心了。” 顿了半晌,欲言又止,最终才道:“只是王爷那边不知对此会作何想。他在王府里头住的时日长了,几乎每天都要与你见面,王爷又不在家……你们认作异性兄妹固然可堵住一些人的口舌,但世人惯会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认真说来,其实义兄妹的名头不抵什么,该议论的,外人还会议论,便是王府现在这些人也未必没有心中思虑的。所以他提起义母之事,我便当即答应了,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此举并不为过。若是旁人问起,总有我这一层关系挡在外面,不至于让你直接面对责难。” 如瑾在初闻凌慎之提议的时候有些惊讶,后来很快就意识到了他的用意。母亲说的这些事她自己心里明白,也就越发感佩凌慎之的苦心。 但其实,凌慎之能想到这些,她又何尝想不到。从青州开始她就或直接或间接地拖累了他的名声,到京城,他为她住在王府这么久,她怎能再拖累。认了兄妹,也是她在护佑他。 这一世也许她能为他做的事情很少,能做一点,就是一点。 所以她没有拒绝。 “母亲,义兄他多年飘零在外,青州时身边只有一个师傅,现在也只有一个药童。认了亲,我们受了他的恩惠,也该真心待他,若是能让他有归家之感,再好不过。” 特别是,若时日长了,亲情的温暖如果能渐渐盖过他的不能宣之于口的心意,就更好了。 人心都是肉长,这样作为亲眷交往,总比当初疏远他要明智得多。 秦氏点头:“这个我明白。既然认了义母义子,他就是我的儿子。你和晴君能有的,我都会尽量给他。这样的话,王爷那里……” “王爷那里您不用担心。”如瑾靠着母亲坐下,“我做这些事不会瞒着他,也不必瞒着他。实不相瞒,王爷早就知道义兄他这个人的存在,私底下也曾和他打过交道,不然,怎会自己离家时放心让义兄住在王府。而且我们之间……曾经谈过义兄。” 秦氏紧张:“如何谈的?”生怕女儿年轻,不懂这种事的轻重。 “您放心,王爷他与寻常男子不同,对许多事看得很开,所以才有我今时今日在府中的地位。不过我也明白夫妻之间的底线,这件事,我会仔细斟酌他的感受,与他相商,绝不会背着他的意愿强行与义兄走动。” 秦氏道:“……既如此,母亲就不多叮嘱你什么了。你向来是心思透彻的孩子,比我强得多。” 但如瑾知道母亲还是不放心的。 只是此事多说无益,只要长平王回来之后夫妻之间不生嫌隙,母亲看在眼里,自然会放心释怀。 长平王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辽镇虽然大败退守,但到底是昔日几大军镇中最富盛名的一个,何氏怎会甘心一败涂地,恐怕输得越厉害,抵抗得越激烈。不知战事什么时候能够结束…… 第二天初九,是如瑾的生日。 起床不久就有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送到面前。按着青州那边的习俗,褚姑做了一根长长的细面,从头到尾不断绝的,煮好了盛在玉色粉瓷小碗中,就是小半碗。清汤之上几片绿油油的叶子,看着赏心悦目,闻起来更是清香扑鼻。 如瑾在母亲和妹妹的注视下,小心找到细面的一头,然后一点点送进口中,一口吃完。 孙妈妈笑道:“姑娘长命百岁!” 一屋子丫鬟跟着跪下去恭贺。 如瑾先给母亲问礼,感谢她的生养之恩,然后才命大家起来,笑着说:“都去领一个上等封红。” 大家正笑着谢赏说吉祥话的时候,外间门响,爽朗的笑声传来,“封红有没有我的份?” ------题外话------ 云似雪,13516256643,玥眉,scxlw456,午梦千山雪,whx3900939,madmei,谢谢各位:) 480 喜出望外 满屋子人听见问话,都是一愣。 如瑾心里头一紧,生怕自己听错了,倏然转头盯着垂地的夹棉绣帘。冬天里帘子厚重,不会轻易被微风吹动,只静静地垂着,让人越发想快些看见外头有人掀帘进屋。 那声音再熟悉不过。 可是又太过突然,如瑾很想亲自跑过去相迎,又因为实在难以相信,怕一时是自己听错了,冒然举动被人笑话。 于是就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紧张等待。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事,却仿佛隔了许久许久。 直到绣帘挑起,隔帘露出一张风尘仆仆却朝思暮想的脸孔来…… 如瑾这才失声叫了出来,“……阿宙!” 长平王笑吟吟跨过门槛,冲秦氏点了点头,然后就把目光凝在如瑾身上,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不停。他走到窗边的火笼边去驱散凉气,如瑾却三步并作两步迎了过去,慌得丫鬟们赶紧拥上来相扶。 “小心。”长平王贴着火笼烤火,提醒道,“我身上冷气重,别过来。” 如瑾不顾丫鬟们的阻拦,略略放慢了脚步,但还是坚持走到了他身边,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情不自禁握了他的手。 “你瘦了。”才说了三个字,眼角就开始湿润,哽咽着再不能言语。 她仔仔细细盯着长平王的脸瞧,看见他眉角一道深褐色的疤痕,忍不住抬手去摸。 “没关系,不小心被箭擦伤的,早就好了。”长平王顺势抓了她的手。 他的五官更加棱角分明,皮肤也比上次回来粗糙了不少,有风霜之色,却多了更加沉凝稳重的气息,随意站在那里,就像山岳一般。相比之下,如瑾越发是个剔透莹洁的玉人。 秦氏和孙妈妈对视一眼,虽然满腹疑惑有很多话想问,但还是悄悄领着屋里仆婢们都退了下去。 只剩了二人相对,如瑾想往长平王怀里扑,无奈高高隆起的腹部阻碍了动作,一时只能手牵着手。长平王失笑,眼角眉梢都是喜悦,“急什么,待我烤热了身子。” 语气里满是戏谑,如瑾听着这样熟悉的腔调,眼泪一下子没控制住,噼里啪啦掉了下来。 长平王笑着举袖替她擦了,前后转着让炭火将全身寒气驱散,这才从侧面搂住她。 如瑾将头贴在他胸口,用力拽着他的衣领子,另一只手紧紧圈住他的腰。隔着衣服,她也能感觉到他腰身更加健硕有力,想是在军中受了许多磨练。于是她更心疼。 “阿宙,你是回来给我过生日的么?这次能在家待几天?你该继位了,既然回来,能不能不走?那边派别人去打好不好,满朝上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合适的将领吗。” 便是独自在家时多么沉稳冷静,窝在长平王怀里,如瑾还是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孩子气的话。 “我……” “别回答!” 长平王刚要说话,如瑾拦了他不让他说,“我不想听,你就让我以为你再不会离开家吧。今天我生日,你好好陪我过一天,不许提要走的话。” 她侧着身子,将额头抵在他胸口掉眼泪。 长平王静了一下,继而手上加力,小心翼翼将她抱得更紧。 屋子里一时变得很静很静,只有火笼里偶尔爆一声轻微的噼啪。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如瑾浑然忘记时间流逝,只想沉浸在这一刻的氛围之中不要醒来。最后还是长平王率先慢慢松了手,“站得脚疼吗?别总站着,听说女人现在最容易腰酸背痛。” 他扶了她往软榻那边走,“去靠着歪一会,待我洗洗再和你说话。回府换了盔甲就进来了,还没来得及梳洗。”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家常外袍,衣领被如瑾拽松了,露出里头沾着灰尘污迹的衬袍。将如瑾按坐在软榻上他就进隔间去换洗,如瑾却跟着起了身,走过去亲自给他找衣服、递帕子。 “我不只洗头脸,要一起进来么?”长平王怕如瑾累着,几下除了外衣,露出精悍的胸膛和她玩笑。 若在以前,如瑾必定是要含羞离开,可这次却出人意料地说:“好,我伺候你沐浴。且先披上衣服别受凉,我让人准备热水去。” 说着当下就转身要出去,长平王赶紧拦了她,“别,热水我进来时就让人备了,你好好待着,我很快出来。” 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大步走进浴室里去。 如瑾跟过去看,见池里果然注满了热水,热气腾腾升了满屋子,这才放心,侧身微微避开一些,隔着门口与长平王说话。 都是家里的琐事,衣料吃食什么的,还有尚未出世的孩子,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说着,从未有过的话多,仿佛怎么说都说不完。浴室里有轻微的水声,门口有细细的说话声,池子里的热气弥漫到外头,让如瑾站在门边的侧影朦朦胧胧。 长平王靠坐在池边,一边撩水一边看她,耳朵里听着家长里短的絮叨,突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几个月金戈铁马的奔波劳苦,一次次凶险的刺杀偷袭,勾心斗角,运筹帷幄,战火,烽烟,刀枪寒光,一切的一切,在这一刻突然变得黯淡无光,渐渐远去。明明刚过去不久,却像是久远岁月里模糊的记忆,全都褪去了颜色。 只有如瑾蒙在雾气里的身影和柔和的嗓音,成为面前最大的真实。 “喝酒,唱曲,念诗,那都是酸腐秀才的消遣。咱们粗汉子最大的乐趣是什么?老婆孩子热炕头!” 军中的士卒私下里开玩笑,长平王曾听过这么一句话。 当时他觉得挺有意思,但并不能理解军汉口中的乐趣。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觉得这句话非常贴切,质朴中藏着最大的人生道理。 多年以来血雨腥风,在波谲云诡的宫廷和朝局中如履薄冰,处心积虑,一点一点往前走了许久,有时候夜深人静,曲终酒醒之后,他也会短暂停下来问一问,自己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最后,答案永远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不被人摆布屠戮,为了护佑母亲和身边所有忠仆的安全。不能退后,也不能止足不前,除了走下去没有别的出路。 可走下去是什么呢?荣登九五也只不过是权力大些,银子多些,活得安全一些,亦有许多常人难解的掣肘和无奈。龙椅之上万丈荣光,真坐在上头往下看,说不定眼睛都是湿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当皇帝是天底下最累的事情。平头百姓的冤屈困顿有法可解,皇帝的烦恼,大多无人能解,只能自己发泄。 所以史上才出了那么多不务正业或沉迷酒色的所谓昏君。 所以,长平王给自己定的人生目标,是做一个盛世里的明君,求天下康泰,求子民安居。这是责任,也是对于他自己来说,不会随意沉沦下去的鞭策警醒。 然而在这一刻,泡在热乎乎的水池子里,听着娇妻絮絮叨叨,他骤然明白了此生也许还有更大的、更暖心的奔头。 老婆,孩子,热炕头。 立志做明君的人,突然有了这么一种上不得台面的“大志”。 他哗啦一声从水里站了起来,随意擦擦,披衣快步走向门口。 “阿宙?”如瑾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打横抱起。 两个人很快双双躺在柔软的大床上,长平王用被子小心裹着她。如瑾从他眼睛里看到久违的热度,毫无遮掩,让她不由脸红心跳。 “阿宙……” “我知道。就抱一会。” 长平王将她圈在臂弯里,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肚子,“陪我躺着,什么都不必说。我想你了,瑾儿。” 他刚洗完,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有淡淡的香气以及男子特有的清冽气息。如瑾躺在他怀里略动了动,调整了合适的姿势,就静静任由他抱着了。 很快,他呼吸的声音变得绵长柔和,如瑾侧脸一看,他竟睡着了。睡得特别酣沉。 如瑾情不自禁抚上他眉边的伤疤。他迷糊张开眼睛,看了看,很快又闭目睡去。 “是不是很累?”如瑾收回手,不再打扰,贴着他的胸口老实躺了一会。半晌后知道他是真得睡沉了,于是轻手轻脚从他臂弯里退出来,小心翼翼下了床,寻来帕子给他包住湿湿的头发,免得梦中受凉。 然后,就坐在床边,握了他的手,静静守着他。一会坐累了,又垫了迎枕歪靠在床头,一直守了许久,直到临窗地上的日影渐渐由长变短,到了晌午。 长平王从酣沉的梦中渐渐苏醒。 张开眼,就看见如瑾温柔的脸颊弧度。 “瑾儿。” “嗯。” “想我没?” “想,很想。” 长平王就笑,唇角翘起,像是得了甜饼的孩子。 “瑾儿,告诉你一件事。你听了可不要太激动,小心伤身。”他笑眯眯地说悄悄话。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他笑了一会,方才说:“我不用再去辽镇了。” “嗯?”如瑾微微直了身子,紧张盯住他。 “我说,我这次回来可以久留,辽镇那边自有将帅。” “真的?!” “千真万确。” “怎么不早说!”如瑾狠狠在他胸口砸了一拳。 长平王顺势握住小小的拳头,笑道:“是你让我什么都别说的。你这一会一个主意的性子,可真让人难做。” ------题外话------ 13516256643,桐叶长,tongsizhu,apt34567,谢谢你们。 481 屠刀佛莲 章节名:481 屠刀佛莲 午饭之后,长平王换了一身家常衣服,干净利索地走去锦绣阁做事了。他突然回来,有许多事要重安排,也有许多事等着他决断下令,自己私底下事情不算,朝廷明面上是千头万绪,接下来时间可想而知他会有多忙。 已经相处了一整个上午,如瑾很知足了,饭后主动撵他去做事。临行前长平王将她抱得紧紧,好一会之后才放手,说:“什么事也不要做,好好歇着,等我回来。” 如瑾笑盈盈答应了,亲自将他送到门口。 然后回到屋中兴冲冲吩咐底下人做事。 长平王不时候,秦氏多半时间宿主屋西边暖阁里,有时也去厢房和女儿住。现长平王真正回来了,秦氏就不能再住辰薇院里,如瑾让人赶紧收拾出一个院落来给母亲落脚。 秦氏过来阻止:“既然王爷回来,我自然不能再住下去,院子就不必收拾了,我已让人归置了箱笼,一会就搬回去。” “搬回去?去哪?”如瑾笑着说,“您正和侯爷打擂台呢,现主动回去,只能让他以为你无处可去不得不低头,他气焰越发要高涨了。那地方,您回去干嘛?” 虽然常理来说,父母之间有了矛盾,做儿女都该往好里劝,努力撮合两人和好如初。但自己家这个情况,蓝泽那个性子,如瑾还真不能让母亲回去受委屈。 秦氏道:“总没有做岳母跑到女婿家里常住不走道理,况且我还不是王爷岳母,越发不能再住下去了。你放心,我和侯爷过了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该如何与他相处,好歹不会受他气。再不济还能出去找地方住,现我手头宽裕了许多,这事上倒是不愁。” 又语重心长地劝:“王爷你生日这一天回来,显然是看重你。你义兄事情……委婉一些告诉他,千万不要因此生隙。” 如瑾知道母亲这都是为自己好,越发不能让她就此离开。好说歹说,连哄带劝,想让秦氏多留一阵子,但秦氏为了女儿着想,说什么都不答应。母女两个正说着,长平王突然派人过来传话:“请侯夫人暂居府中帮忙照看蓝妃,王爷他说近日会很忙,恐怕会疏忽了蓝妃,还是侯夫人这里他才放心。吃穿用度请侯夫人管随意,丫鬟婆子也随便使唤,只当自己家,千万别见外。” 如瑾笑道:“看看,怎么样,我就说王爷不是那种寻常愚夫,会体贴人心。这下您可放心住下吧?” 秦氏也唯有感叹了。 于是带着女儿晴君和琼灵郡主移居到辰薇院不远处空院子里去,重拆箱笼安顿下来,私下里和孙妈妈感叹:“这是几辈子积下福气,竟然让瑾儿碰到这么好夫君,大事上自不必说,家常小事上头懂得人情世故。要是王爷能一直对她这样好,我就是孤苦一辈子也心甘情愿。” 孙妈妈笑着劝:“您怎么会孤苦?还有咱们小小姐呢,还有琼灵郡主呢。” 两个小丫头乳母和丫鬟怀里笑眯眯。 如瑾安顿了母亲,又吩咐人重收拾屋子,将许多做好了还没用帐子帘子台面桌布之类全都翻找出来,替换了旧,然后将满屋子瓶子盆景花觚之类也换过一遍,做完了,屋子整饬一。 如瑾看着鲜亮屋子,满心都是欢喜。 然后,将内宅里管事们全都叫到了跟前,把独自家时能省则省规章改了,一切都一长平王生活便利舒适为宜。 霎时满宅子都动了起来,为男主人回来长住做准备。 虽然,长平王王府居住时间很可能不会太长,但能住一天,如瑾就会让他舒服一天。 府门外停了许多高大马车,都是闻讯赶来参见高官显贵,帖子一张一张往门房里头递,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这样盛况了。 可长平王一个人都没见,只说奔涉劳顿,要好好休息几日,将养好了再出门。 有人闻言便客气地留下礼物转身告辞,有人坚持不懈一直求见,马车停门外不肯走。长平王态度就是一概不理会,先还让门房上人一遍遍通传解释,后来干脆闭了大门,只留两列精甲护卫门口守着,一个待客都没有。 于是直到日落时分,王府门前终于恢复了清静,不有人赶来拜见了。 外头报进来,长平王只淡淡一笑。 正与他议事幕僚们见了,就加佩服主人心思。 明明已经接了诏书,回京之后随时可以举行继位大典,但长平王此时连一个朝臣也不见,分明是故意晾着他们。这份对唾手可得帝位都不急不躁、相当有耐心气度,实是常人难及。 人心,有时候就是这么晾出来。 晾着晾着,就会有人紧张不安,做出一些不太妥当举动。越是浸淫官场多年老臣,敏感事情面前就会越多疑,心里长了草,一言一行有时就会露出马脚来。 帝即为,收拢人心,早日搭建自己班底重要。长平王这是考验人心相背。 幕僚们体会到这一点,议事时就越发小心谨慎起来,生恐长平王此时也借机考验他们。长平王将众人态度看眼里,不动声色,一切如常。 从午后到日落,每一个留京僚属都将自己手里事情简单报备一遍,有需要决断,长平王就刀乱麻一一敲定解决。 “本王只给大体方向,具体你们自己去做。以后事情只会越来越多,本王不可能事必躬亲,否则只会累死自己,害了大燕。你们跟本王许久,关于以后,一切自不必多说。” 幕僚和僚属们心情都有些激动。 长平王微笑:“累了,都去吃些东西,回来再说。” 于是大家谢恩下去,用了饭菜,再回来时气氛就轻松些了。长平王从端坐改为挪到榻上歪着,“大事说完了,说些有意思如何。” 自然不是要议论斗鸡走狗了,再有意思,也得是正事。大家心领神会,纷纷提起手底下轶事。 有个人就说起老内侍来金福,太子宫变时贡献皇宫营造图纸那位。 “……这人一向老实,并没有出格举动,整日就院子里练功、晒太阳、做杂活。前些日子蓝主子用人曾经联系过他,他痛答应下来,潜伏王府中,将木姑娘留下钉子都拔了,过程很干净又隐蔽,侯夫人自始至终蒙鼓里——要是咱们人去做这事,好也就是这样程度了。” 长平王眉头微动,淡淡问:“他没再提求见本王事?” “没有。蓝主子上次找他,他都没有借机提要求。” “倒是沉得住气。”长平王笑了笑,“改日有空带他来见我。” 唐允上前禀报王府内宅事。家常事务自有如瑾主理,但选人用人还他手中报备,走是王府暗线这一路。因为出了木云娘事情,唐允不敢怠慢,将近期变动都一一禀报。长平王听得稍微认真了一些,沉默着听完,问:“祝氏呢?” “楼下跪着。” “让她把内府清理干净,并且告诉她,这是她此后一件事了。” 贺兰当即躬身,“奴才亲自去。” 他一脸愧色,长平王笑道,“你要去责备她失职?” 贺兰不语,身子弯得低。长平王便戏谑道:“你随军良久,回来尚未与她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责怪恐怕不合适吧?” 贺兰不是个善于玩笑人,性子比较沉闷,被当众打趣立刻红了脸。长平王挥挥手放他下楼了,继续与众人说其他事。那边贺兰下去见了祝氏,一照面,脑子里立刻想起主子话,将冲到嘴边责怪又咽回肚子里。 想了想,过去轻轻把长跪祝氏扶了起来。 夫妻两个过去隔间里说了一会话,贺兰先离开上了楼,祝氏眼睛红红地出来,一路往辰薇院去了。 长平王那边,有人提起威远伯。 “罪名已经敲定,共犯也捉进牢中看守起来……” “只等本王回来做决断?”长平王面露讥诮,“那群窝囊废,什么责任都不肯担,一味只推给别人。” 僚属们都不言声,知道长平王对朝中繁冗层级和办事拖拉臣子已经忍耐许久,一旦上位,必有一番大改动。 屋里静了一瞬,很响起长平王带着冷意声音,“既然要看本王态度,本王就摆给他们看。明日就去告诉他们,勾结邪教反贼谋逆,诛九族,当街斩首,让办理此案所有人都去观刑。” 一位幕僚点头道:“王爷回京立威,拿威远伯府开刀正好。也给办案人一个警醒。” 另一位幕僚却说:“蓝妃之前京城已经多开杀戒,现王爷回来了,是不是该缓一缓动手,免得被人议论杀孽?其实……蓝妃手有佛莲,大可以一心向善,不涉血腥,用善事平衡王爷杀伐。” 幕僚们和唐允等人不同,原本就是智囊,长平王从来不限制他们说话,因此议事起来,大家各抒己见也很随意,当面就暗示如瑾出手太狠。 “蓝妃不也去上香祈过福?一手屠刀,一手佛莲,这才是真正贤后,远比躲深宫里和一群女人勾心斗角先皇后来得明智。先皇后贤惠是假,能帮着王爷趟路才是真贤良。”又一个幕僚站出来说话。 长平王笑了笑:“一手屠刀,一手佛莲,这句话说得好。本王要,正是这样女人。” zjlynetxiash,ayey22,innie宁,世界头风景,清心静,hx39939,5459,何家欢乐,jnyi,hlhz,didd,adei,谢谢各位:) 482 老奴进谏 章节名:482 老奴进谏 如瑾正忙着安排长平王回府琐事,突然蓝府那边传过信来,说老太太不行了。 如瑾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蓝老太太自从神志不清以后,时好时坏,请了许多大夫都没能根治,只是一直吃着各种滋补药品。秦氏和如瑾都曾问过凌慎之,凌慎之也说这种情况只能将养,别让病人受刺激,慢慢地等着她自己好转。所以时间长了,大家也都渐渐习惯了。蓝府不缺补药,日日调理便是。 现骤然听说“不行了”这种话,着实让人意外。 过来报信是碧桃,忙扶住如瑾:“您别急,小心自己身子。”又说明原委,“原本是如意姑娘那边不太好了,弥留之际送了信过来,让钱嬷嬷帮着求一求老太太,看能不能让她达成心愿。正好今日老太太醒来能认识人,钱嬷嬷一时心软,就她跟前试探着提了一提,谁知当时老太太就发了脾气,把钱嬷嬷好一通骂,把粥碗也摔了,后来,骂着骂着就背过气去,看着不好。两个经常过府走动大夫来看过,都是摇头……” “现呢,现怎么样?” “钱嬷嬷是中午时候提,老太太昏过去也半天了,看着越来越不好,嬷嬷就让奴婢来禀报太太和您一声。” 如瑾立刻吩咐下人备车,“去请太太过来,我们回蓝府一趟。” 然后让人知会长平王。长平王亲自过来,“小心一些。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如瑾没想到他会撂下手边事专门跑过来,心里暖暖,劝住他,“你现身份不同,虽则你自己未必意,可让外人看了不像。我祖母不过是侯夫人,怎能受你探视。我会照顾好自己,而且还有母亲身边呢,你只管放心。去做事吧,忙完了好点休息。” 长平王倒是不意以高拜低,而且这样能体现他对如瑾看重,给如瑾立威。只是他还要连夜布置一些紧要事情,权衡一番,也就听了如瑾话,暂时不去蓝府。 “多带人,仔细护送你们蓝主子和太太,有事即刻回来禀报。”他吩咐关亥等人。 一群人浩浩荡荡簇拥着如瑾和秦氏内宅。 凌慎之站垂花门不远处等着,见二人出来,上前问礼打招呼,对秦氏说,“听说老侯夫人病重,我跟着义母过去看一看,帮把手可好?” 蓝泽对他那个态度,他能主动提出这个真是将如瑾秦氏当自己人了。 秦氏看了看女儿,等她拿主意。如瑾立时答应了,“多谢兄长。” 如果蓝泽不让凌慎之进门,她也不会让他受委屈。老太太病情沉重,总要有个可靠妥当人去看一看才能放心决断。于是,吩咐人再去备一辆车来。 凌慎之道:“不必麻烦,给我匹马便是。” 于是到了外头利落上马,跟了秦氏如瑾马车旁边。 内宅里胡嬷嬷见一众人乌泱泱去了,站门边遥遥看了一会,沉默着回了房间。到了晚间锦绣阁那边传夜宵时候,瞅着大概是歇息空档,胡嬷嬷带着祝氏去求见长平王。 长平王打发了僚属们去吃东西,自己只拿了一杯清茶歪靠榻上想事情。听见内侍禀报,就让胡嬷嬷和祝氏进来。 胡嬷嬷进屋就跪下了。 祝氏看着不好,连忙拉她,“嬷嬷?您这是做什么,王爷待您一向尊重,您这样不是折了他面子。” 胡嬷嬷道:“王爷和娘娘都看重我,是我福气,但主是主,仆是仆,我不能倚老卖老,辜负主子看重。尤其今日这事,是我不知轻重要进谏,话出口之前要请王爷宽恕。请王爷看我年老头昏份上,不要与我计较。若是说得不中听了,请只责罚我,不要怪罪他人。” 祝氏听着话口不对,连忙也跪了旁边,朝上磕头,“王爷,奴婢不知道嬷嬷要说什么,这不是奴婢怂恿……” 长平王慢慢喝了一口茶水,面色平静,朝榻下跪着两人温言道:“都起来,坐着说话。” 祝氏心里一跳,慌忙站了起来,却是不敢坐,只站得距离胡嬷嬷远了一点,低头垂手侍立着。她明白得很,长平王面上越是平静,言语越是温和,也就表示他心里越意。平日里他和她们说话都是很随意,除非是遇到要紧大事,才会露出几分严肃,可也不像此刻似,和颜悦色中透着淡淡疏离,分明是以前外应酬时惯有表情。 她已然负罪身,不能再王府里伺候了,凭着自己往日功劳和夫君面子才能保住几分颜面,今日被胡嬷嬷叫来闹了这么一出。胡嬷嬷显然是要说不中听话,老人家是伺候过陈嫔人王爷自然不能将之怎样,她可不想被牵累其中。要是让王爷以为是自己被遣退不满,拐着胡嬷嬷来求情,那可是严重了。 于是又不动声色移开两步,距离胡嬷嬷远些。 胡嬷嬷却不肯起身,依旧跪着。 长平王将二人扫了一眼,也没再叫起,随手从榻边小几上抽了一张军报浏览,静等底下开口。 祝氏小心翼翼觑他一下,就再不敢看第二眼,越发屏声静气。 胡嬷嬷偏偏率先提起了她: “王爷,刚才祝姑娘去见蓝妃,说是您意思,让她办完后一件事就搬出王府去另居。” 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长平王没搭腔,胡嬷嬷只好继续说下去,“……蓝妃答应了,也没有留她,没替她和您求情意思。老奴旁边冷眼看着,觉得这件事蓝妃做得确有些小气。可她一惯并不是小气之人,偏这件事上不肯通融……王爷,您即将荣登大宝,蓝妃也会定位后宫,咱们都是宫里头住过许多年,知道各宫主子之间是什么行状。一直以来,您看重蓝妃,蓝妃也是您膀臂,现越发有了即将出世小主子,你们感情只会越来越好。可是王爷,老奴冒死说一句,夫妻之间感情归感情,但君臣界限也摆那里,以后许多事千头万绪,彼此之间一定会有隔阂和摩擦。蓝妃是个明白剔透人,想必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开始培植自己人手。就像这次不肯留祝姑娘……王爷,防微杜渐,您不能不留心。” 祝氏听得一身冷汗,差点又要跪下去。可长平王一边神色和蔼地听着,越发让她不敢有所动作,只得身子僵硬地站着,连脖子都梗酸了。 胡嬷嬷重重一个头磕下,等着长平王回应。 长平王一时没说什么,从头到尾将一份关于淮南详细军报看完,放下,喝了口茶,才吩咐祝氏,“扶嬷嬷起来,填茶润嗓子。” 祝氏就知道今日胡嬷嬷所谓“进谏”结果了。应了一声,忙到了热茶放底下小桌上,又去扶人。 胡嬷嬷起初不肯起,抬头殷殷看着长平王,“老奴都是为您着想,王爷……” “我知道。”长平王起身,盘膝端坐了,冲胡嬷嬷笑了一笑,指着座椅,“去坐吧,有话接着说。” 祝氏低声相劝,胡嬷嬷这才起身,却是短促地叹了口气。 “嬷嬷从小看我长大,一心一意为我着想,我都明白。母妃也明白,所以当初我出宫开府,她才不顾皇后阻扰执意将您派到我身边打理家事。您今天跪着进谏,可是将自己当外人了。” 长平王这番话一说出来,胡嬷嬷颓败脸色才稍有好转,“王爷和娘娘待老奴心意,老奴都感激心。”说着掉了眼泪,“王爷自幼受苦,那时候娘娘为着保护您,平日也不敢太亲近您,背地里偷着哭,见了面还得远着您。您这么多年孤苦伶仃,才得了蓝妃一个可心人,跟前知冷知热,老奴看着你们要好,心里头着实高兴。对蓝妃,老奴是没有成见,今日说这些话也不是离间意思,老奴只是盼着您好,蓝妃这个人太聪明,又有手段——要是光这样也就罢了,您从来不怕别人手段。但蓝妃是您枕边人,她自己又有心善一面,这就可能让您有时候看不清楚,当局者迷,过度纵容了她。老奴是想让您多留个心眼,亲疏只一念之差,老奴怕您被蓝妃伤着心。” “嗯。”长平王点了点头,往门口瞥了一眼,“嬷嬷还有什么话?” 僚属们要用完夜宵回来了吧?胡嬷嬷觉得长平王这样子,恐怕是没有听进去。错过这个机会,长平王一忙起来,如瑾再回府,她大概就不能总明目张胆地越过如瑾求见长平王了。而且为着一件事也不能总是絮叨,否则长平王听得烦了,只会适得其反。 索性,一起都说出来? “王爷,祝姑娘府中打理多年,老奴求您留下她。” “还有,蓝妃她自己筹备人手事,您是不是该稍微留意一下?” “不知是不是巧合,今早您回府,昨晚外院那位姓凌大夫恰好认了蓝夫人做义母,认蓝妃为义妹,刚才又跟着她们回了蓝府……” 东坡肉,39,dreaeralie,糖糖117,玥眉,午梦千山雪,谢谢这几天送票送道具各位姑娘,爱你们! 483 心念幼子 最后这句话,是胡嬷嬷自己在心中忖量多时,尚未拿定主意要不要开口的。 男女之间最忌讳有外人插入,宫里头若是哪个嫔妃有这方面的眉目,根本不用证据确凿,就能被人踩得死死的,再无翻身之日。 凌慎之的事虽然长平王早晚会知道,恐怕进府之初就已经知道了,但他自己的知道,和别人特意郑重告诉他的知道,可完全不是一码事。 若不是长平王这半日反应一直淡淡的,胡嬷嬷也不会横心将之说出来,试图以此引起他的警醒。 说完了,也暗暗对如瑾道了一声“对不起”。 这件事她只能对不起如瑾了,毕竟,长平王才是她真正的主子,是她一心一意关切的人。 于是又加了一句,“王爷,有了这层义母义妹的名分,日后凌大夫和蓝妃的走动只会越来越多。明眼人心里头谁能不明白,义兄义妹,都是哄别人的罢了。那位凌大夫住在王府多日,几乎日日要进内宅看诊,对蓝妃关怀备至,体贴细微之处早已超过了亲兄妹的界限……” 话说到这里,突然被长平王打断。 “嬷嬷,您口渴么?” 胡嬷嬷脸色立刻白了下去。 祝氏见机而劝,“嬷嬷随我下去歇歇吧,底下人就要上来议事了,拉家常的话等王爷忙完了再说,以后日子长着呢,何必急于一时。”说着上前搀扶。 胡嬷嬷去看长平王。 长平王又拿了一份军报,垂了眼睛细细地看,没有要搭腔的意思了。 祝氏连连使眼色,悄声道:“嬷嬷快走,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胡嬷嬷怀着忐忑和期冀殷殷等了一会,还是不见长平王抬头,最后只得暗暗长叹一声,顺势在祝氏的搀扶下起身下楼。 夹了棉纱的绣帘起了又落,屋子里恢复宁静,只剩了长平王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看军报。几页纸翻动时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神色安宁,眼眸幽深如潭,看到紧要激动之处也没有什么反应,看完了,放下又拿起另一份。 好像之前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好像胡嬷嬷没有来过,他一直就这么看着来着。 然后僚属们上来,内侍掌了灯,新一轮的议事又开始了。 …… …… 如瑾和母亲共乘一辆马车回府。路上秦氏脸色不太好,默默独坐的时候多,唯有和女儿说话、让女儿宽心注意身子的时候才露几分笑容出来。 如瑾道:“母亲是在感喟老太太吧?” 秦氏叹气,须臾才道:“我对她谈不上什么感情,这些年蓝泽不看重我,也有她打压的缘故在里头。我初入蓝家时年少不知事,从小没有娘亲教导,也不知道和婆婆该怎么相处,于是不懂宛转,做了一些惹老人家不快的事,一来二去,她不喜欢我的脾气,我也不喜欢对人低三下四,隔阂越来越深,到后来东府张氏渐渐掌家,我常常生病不见人,又无子嗣傍身,府里越发没有我容身之处了……” 所以才要每年都去庄子上养病? 如瑾能体会母亲的艰难。 虽则她自己的性子是一方面缘故,可老太太作为长辈,不知调教儿媳,睁眼闭眼认着东府揽权,偏疼小儿子,这也是一方面的缘故。母亲从小跟着外祖父读书,骨子里有些傲气,老太太却是不鼓励女孩在诗书上留心的,两人行事作派都不一样,在一起生活肯定彼此不习惯。 但这都是往事了。 到如今天翻地覆,一切变了模样,老太太眼看不成了,还不知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作为儿媳的母亲肯定百感交集。 如瑾将手搭在母亲的手背上,“您别想太多,人之生老病死都是命中注定的,说实话,我和祖母之间并不亲近,往日在家时能在她膝下承欢的只有如琳。可现在她病势沉重,我听了心中十分惭愧。再如何她毕竟是祖母,我平日里对她的关怀实在不多……这次咱们回去探望她,也不知能否和她说上话,我的心里头也不是滋味。” 本想劝慰母亲,说到后面,自己也伤感起来。 母女两个一路互相劝着回到蓝府下车,迎面碰见额角贴着膏药的蓝泽正从内院出来,脚步匆匆不知要去干什么。一见如瑾回来了,蓝泽立刻三两步跑上前来,“正要叫人去催你,快进来看看你祖母,她情况不好!” 对秦氏却是理都没理。 一面又提起蓝如琳,“派人把她接回来吧,老太太要是真不行了,她也能在床前尽一会孝。” 说着一眼看见秦氏后面跟着的凌慎之,先是愣了愣,后来才有些想起来,“这是……那个姓凌的?” 凌慎之微微躬身。 蓝泽登时变了脸,“怎么还带了他来!人家积年的老大夫都给看过了,叫他纯是多余,快些轰走!” 如瑾被堵在内宅门口不得进去,一时挂念着祖母,懒得和蓝泽分辩纠缠,只说:“王爷觉得他医术好,特意让他跟来的。” 蓝泽这才不好说什么。 如瑾就问他,“老太太怎么样了?” “吊着一口气没咽罢了。”蓝泽被提醒,这才返身又往延寿堂走,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如瑾和秦氏等人跟在后头,有跟着蓝泽的小厮落后几步悄悄回禀,“老太太之前已经没气了,后来不知怎地又活了过来,张开眼睛谁也不认,满口只叫‘泯儿’。钱嬷嬷怕老太太心有挂碍,私下商量侯爷要不要接二老爷回来见一见,侯爷把钱嬷嬷骂了一顿,让人拘起来了。” 如瑾听得皱眉。 钱嬷嬷出于为主的好心,就算话说得不对,蓝泽也不能将母亲的老仆随意拘押,这算什么道理。老太太可还没咽气呢,他就发落她的人,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碧桃,去把钱嬷嬷放出来,就说是我的意思。” 如瑾扶着母亲,带着凌慎之,一起进了老太太的正房。 房里都是药味,浓稠得呛人,秦氏问女儿:“受得住么?” “无妨。”这里用的都是温补的药材,闻一会没什么大碍,如瑾扶着腰走到床边,入目就看见祖母干瘪苍白的脸。 “祖母。”她轻轻唤了一声。 蓝老太太张开浑浊的眼睛,艰难动了动眼珠,将目光定在孙女脸上。 “璇儿,你回来了?你爹呢……” 她把如瑾错认成了蓝如璇,浑然忘了蓝如璇早就不在人世了。 蓝泽听了,脸色越发难看。老太太弥留之际心心念念东府的人,显然根本就没忘记他们。那都是逐出蓝家的罪人,做什么还要惦记,倒把他这个守在跟前的儿子放在一边,提都不提,让他深感无颜。 如瑾让凌慎之上前诊视。 蓝泽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说什么,闪身让到一边去了。 待凌慎之看完,微微摇了摇头,他就鄙夷地哼了一声。 凌慎之也没理会他的态度,朝秦氏和如瑾打个招呼,退出了内室。 老太太依旧躺在床上胡言乱语,一会念叨蓝如璇,一会又念叨蓝泯,还有早已过世的老侯爷,乃至丫鬟如意。念叨一会,力气用尽了,就闭上眼睛和嘴巴休息,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钱嬷嬷被放出来,不敢进屋在蓝泽眼前晃,隔着门帘一角偷偷往里瞧。 如瑾一眼扫到,就走出去见她。 钱嬷嬷立时掉了眼泪,“都是奴婢不知轻重,惹得老太太动了怒,这下子……” “嬷嬷别自责,原是祖母脾气不好。”如瑾打断她,“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老太太她恐怕……知会了刘家没有?” “没!老奴这就去安排人。”钱嬷嬷被提醒,忙忙往出走。 如瑾又问:“蓝琨呢?” 大丫鬟金鹦四下看看,奇道:“咦,刚才还在这里。” 如瑾就知道这位庶弟又躲到一边去了。这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行事总是一股子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有些惧怕她,每次她回来都刻意避开不照面。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 “去找他!”如瑾吩咐。 延寿堂的小丫鬟就去找人。 贺姨娘却带着蓝琨进了厅堂,蓝琨被她和她的丫鬟夹在中间,不情不愿的样子,见了如瑾也只含糊不清叫了一声“姐姐”,再无下话。 贺姨娘道:“少爷见老太太病势沉重,回房翻医书去了,想给祖母找药方来着。” 蓝琨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如瑾就知道贺姨娘是为蓝琨解围。她不在意这些,遂让蓝琨进去病床前伺候着。 秦氏出来道:“给东府那边去个信吧?老太太念叨着儿子孙子,他们不来,恐怕她不能瞑目。” 如瑾也是这么想的,就让人去找蓝泯。 谁知蓝泯却在那里拿乔,见了侯府的下人,先是发了一顿脾气,说自己已经不算蓝府的人了,做什么随传随到。 还是已经抬了姨娘的素莲劝他:“将您逐出蓝府是侯爷的意思,又不是老太太的意思,现在她时日不多,您不到跟前去,让外人看了会怎么想?越发要说您的不是了。” 蓝泯不是个笨的,立时回过神来,匆忙换衣服,“对!我就要去!还要大张旗鼓地去!” 于是连蓝府派来的车也不坐,出了门就一路嚎哭着跑过街头巷尾,口里喊着“娘您受苦了”,穿了小半个内城,直奔晋王旧宅,惹得行人纷纷侧目。 素莲在家里听说了,忙拿了私房钱让人雇车,挺着几个月身孕的肚子追了上去,好说歹说把蓝泯劝进了车里。 进了蓝府,趁着蓝泽和蓝泯口角的当口,她悄悄找到如瑾告罪:“都是奴婢没看好他,让他给侯府丢了脸,请姑娘责罚。” 484 死后荣光 如瑾看了看素莲隆起的肚子,“恭喜你,杨姨娘。” 素莲忙道“不敢”。如瑾往传出口角声的内室瞥一眼,不屑道:“他们兄弟是什么秉性,大家心知肚明,你也不必请罪,若是没有你,这段时间蓝泯那里不会老实消停。当初我的绣铺子被地头蛇盯上,背后不就是他在捣鬼?侯府在京里的几间铺面经营惨淡,也是他的手脚。现在有你在他身边看着劝着,我倒是省心不少,原该我谢你。” 素莲小心翼翼往内室瞟,生怕被蓝泯听见,又对如瑾的明察秋毫十分忌惮,回话更加谨慎,“都是姑娘抬举才有奴婢今日,奴婢怎敢忘怀您的恩德。您放心,从此以后奴婢只会更加小心看着我家老爷,还有两位少爷,奴婢都不会让他们闯祸给侯府添麻烦的。” 又小心补充,“奴婢求的不过是个安稳日子,不用大富大贵,能不做贫民就好。” 如瑾道:“以你的聪明,这所求不难。” 当初素莲请求离开侯府跟着蓝泯,如瑾就知道她想要什么。在侯府里当丫鬟,最后多半是配个小厮,顶天配到管事掌柜,也不过都是一家子奴才,生了孩子依旧为奴为婢。虽则在高门大户当奴才有时比外头自由百姓日子好得多,但到底是低声下气的命,有了苦楚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可跟了蓝泯,她就有望当家做主。张氏在今年夏天就过世了,在京里蓝泯也有收房的丫头,但都不如她机灵体贴。自从怀孕被抬了姨娘,她索性就成了半个正室,越发连蓝泯的财产都接管起来,做得不错,也颇得蓝泯信任。 这样下去,若是再生个一男半女,地位越发稳固,远在青州那边的段姨娘根本就不是威胁了,有望扶成继室也说不定。蓝泯私底下的财产并没有被全数夺回,在民间做个富家翁还是可以的,那么她就是富家太太,也能养奴婢蓄下人,自然比在侯府当奴才舒服得多。 她说自己所求不过安稳,倒也贴切。 如瑾低声道:“你带着蓝泯他们安生过日子,也是给侯府减少麻烦,我自然不会亏待你。改日得空我便求母亲放了你的身契,想怎么拿回去,你自己决定。” 素莲眼睛一亮,“多谢姑娘!”又道,“……恐怕还是要费些周折,不能明面上拿。” “我明白。要做什么去跟碧桃说,让她安排。” “奴婢谢姑娘!谢太太!” 她本是秦氏那里的丫鬟,当初贸然出府要跟蓝泯,为了怕蓝泯起疑,还特意安排了一场苦肉计,遍体鳞伤地跑到池水胡同去求蓝泯庇佑,楚楚可怜赢得了蓝泯同情,这才立住脚。这次平白要回身契去,自然也不能说是侯府主动给她的,必然还得安排个曲折出来让蓝泯相信。 如瑾给了她身契,却也不怕她一朝得自由就忘了前情,两人彼此之间的身份差别,如瑾原也不需要靠身契控制她。只是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心换心,对她好一些主动把身契给她,她做事也能更主动顾虑侯府。 两人低语片刻,听着里头蓝泽两人的口角渐渐停了,老太太似乎也醒了过来,嘟嘟囔囔说着什么,如瑾便进屋去听。 不料老太太说的却是自己私产,一叠连声地叫钱嬷嬷把房契地契都转给小儿子蓝泯,浑然忘了大儿子正站在床前。颠三倒四嘱咐了半日,又特意叮嘱钱嬷嬷,“……不许再提如意,那蹄子竟然还想给她生母要名分!侯府……岂是娼妓能入门的,索性她也不要入族了,我不要这种孙女,你……不许再理她……” 钱嬷嬷连忙答应。 如瑾发现母亲秦氏在瞥蓝泯,而蓝泯一脸困惑。秦氏就若有所思,淡淡瞅向蓝泽。 如瑾知道这事恐怕瞒不住了。母亲心思一点都不笨,岂能推断不出原委。老太太就两个儿子,听这话头,如意是个私生的,那么不是蓝泽就是蓝泯的女儿。蓝泯茫然不知,当然只能去问蓝泽。 果然蓝泽脸色有些尴尬。 秦氏移开目光,嘴角现出浅浅一弯嘲讽。 床头,似乎是心事已了,蓝老太太浑浊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再无神采,微微起伏的胸口也再不动弹,须臾,头软软偏向一边。 “娘——”蓝泯哇地一声嚎哭出来。 蓝泽还想着老太太临终吩咐的遗产归属,有些神思不属,被蓝泯的干嚎惊了一跳,呆呆瞅了一眼断气的母亲,一时愣在当地。 屋子里丫环婆子满满跪了一地,低声啜泣。 秦氏眼角湿润,举袖遮了面,慢慢跪在床前。贺姨娘闻声进屋,将准备下跪的如瑾扶住,“小心身子,免了吧。”素莲也上前相扶。 如瑾立在床前不远处,盯着祖母越来越灰的脸庞瞅了半晌,一时百感交集,心里头酸酸的,却是哭不出来。 从小,她和严厉的祖母就没有太亲近过,说不上感情深厚,除了请安问好,有时好几日祖孙俩都说不上一句话。祖母对于她来说更像是家里的一种地位,一种象征,亲情却少得可怜。 现在看着糊涂卧床许久的老人终于过世,相对于失去亲人的悲痛,如瑾更多是在感叹人生的戏谑无常。老太太这一生虽然不失慧敏,却是刚强太过,独断专行,有时蛮不讲理,且执念太深。她盼着家门光耀,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准备扬眉吐气,却一直没能清醒看见家中儿女飞黄腾达,甚至,到死都不知道长平王要登基,而她的孙女要定位后宫。 她其实什么都有,可认真算起来,也什么都没得到。 床头枕边放着一串念珠,还是照幻和尚从青州石佛寺智清方丈那里得到的,送给老太太祛病安神的。自从如瑾将之送回蓝府,就一直摆在老太太床头,有时候老人家清醒的时候还会拿在手里把玩,对大半生笃信的佛祖菩萨十分虔诚。 可是菩萨也没能让她安然老去,反而受了许多病痛折磨。 如瑾就想,人这一生,求的是什么? 求财,没钱不行,可钱多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金银宝贝带进墓中陪葬也有被盗窃之时,人死万事空,还能用阴魂用阳间的钱不成? 求名,更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生前再万丈荣光也免不了被人诟病,何况死后一切烟消云散,名声好歹自己都不得而知了。 求地位,皇帝尚且轮流做,有什么地位是一世永固的? 求母子亲情,求兄弟姐妹和睦,求夫妻美满,求子孙孝顺?蓝家现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老太太弥留还有两个儿子在床前口角,她又求得了什么?就算是公认的和顺美满人家,身在其中之人也有意难平之时。 至于世人求仙访道,或隐居山林,则更是身在红尘厌红尘的别扭心思,大半不会有太好的结果。 所以人这一生,庸庸碌碌是一生,光彩飞扬是一生,但究竟一生与一生之间有什么不同,什么才是一生真正该追求的东西? 如瑾陷入沉思之中,耳边听得屋中啜泣嚎哭,一时茫然。 直到腹中孩子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翻身。真实的触感将如瑾惊醒,手掌不由自主抚上肚子。 孩子动了两下就停了,但如瑾却突然间有了顿悟之感。 一生所求是什么?一生那么长,谁又知道呢。 或者像前世,一生那么短,更是无常。 只有眼前的人和事,才是真真切切的,才是应该珍惜的。就像肚子里的孩子,和正在王府忙碌的长平王,在青州重生醒来之后,她从来没有料想过有朝一日会过上这样的日子,可现在,他们都成了她最重要的人之一。 不管名利地位,一切都是为这些重要的人而求的,也可以为他们轻易舍去。 那些都是虚无,他们才是根本。 人之一生,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如瑾不能肯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但也不需要谁来肯定,顺着心意做事就好了,其实不必想太多。 她轻轻扶起母亲,“您节哀,该打起精神给祖母办白事了。” …… 蓝老太太的寿衣寿材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老人家咽气没多久,秦氏就领着钱嬷嬷指挥下人给她清洗身子,里里外外换上福衣。冬天衣服厚重,老太太身子干瘪,裹在流光溢彩的厚大衣服里更显瘦小,看着可怜。 后来灵堂也搭了起来,全府里里外外换成一片雪白。 刘府老太太带着子孙赶到时,蓝老太太已经移入棺木,停在了堂中。刘老太太大哭,“妹妹……你怎么就这么去了,也不等等见我一面……” 虽则生前姑嫂之间有些嫌隙,可人死万事空,那些积年的隔阂还算得了什么,而且人年纪越大就越顾念老亲戚,乍然看见走了一个,刘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 如瑾忙让大伯母李氏把老太太劝住,寒冬腊月的,别让老人家哭坏了身子。 蓝家在京都的正经亲戚就这么一户,其余八竿子打不着的,或者非亲非故的却也陆陆续续来了一大堆人。时间已经是晚上了,到处点着白蜡烛,宾客却是盈门不绝。朝廷里高官显贵、小官小吏都有,或者亲自来,或者派夫人子女来,大多带着重礼。 这些人消息真够灵通的。 蓝老太太若知道自己死后这样荣光,不知做何感想。 485 暖春将至 蓝泽眼见着母丧之后宾客盈门,大半夜还不散去,觉得颇有面子,连最初听见母亲要分私产给蓝泯而产生的不快也抛之脑后了,穿了孝衣孝服,额上孝布底下还藏着止疼的膏药,做出哀戚之色去迎接宾客。 但脸上的神采飞扬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身边小厮见了觉得不妥当,偷偷报给如瑾,如瑾就让人把蓝泽叫到了跟前,跟他说:“外面有人招待就行了,何苦你自己去抛头露面,连个六品小官也要亲自招呼。你好歹是个侯爷。” 蓝泽不以为然:“高堂过世,来的都是贵客,岂能分品阶对待,当然要孝子一一接待。” 如瑾听了这糊涂话,当即也不顾彼此身份了,索性揭开了径直提醒他:“侯爷以为来的这些人都是冲你或者冲着襄国侯府么?昔年祖父过世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何况祖母。你便是不去照面,来的人也不敢挑你的理,若没有我,你就是求着人家登门人家也未必肯来。当侯爷就要有侯爷的体面,别整日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暴发人家做派,尽让人笑话。你乐在其中,我可怕丢脸,还有王爷的脸面在里头呢!” 这话说得太重了。 蓝泽当即铁青了脸,“你这个……”刚要指着女儿骂,想了想,又忍下来。 如瑾自来知道他就这么点本事,遂吩咐跟着的小厮,“扶侯爷去后头歇息。” 蓝泽略略挣扎两下,到底没敢实打实反抗,气鼓鼓依命跟着小厮走了。 这里才闹完,蓝泯那边又有人来报,说蓝泯要到堂前去哭灵,正跟拦着的侯府奴仆闹腾,杨姨娘素莲也劝不住他。 如瑾就派人去给蓝泯传话,“你原本是早已被逐出蓝家的人,蓝家一应事务与你毫无关系,让你来见老太太最后一面,也是为了老太太的心,并不是为你。现在老太太人已经走了,你愿意留下来默默送一送也罢,若不知天高地厚还存着其他想头,立刻就有人把你叉出去!” 又提起那些老太太的私产,“……早就归入侯府公中了,老人家弥留之际犯糊涂忘了,你也不用当回事,那里头一个子儿都没有你的。” 蓝泯听得火冒三丈。 传话的婆子扔下他就走了,一个好脸色也没有。 他左右看看,将厢房里几个茶碗一股脑推在了地上,稀里哗啦摔得粉碎,举步就要往灵堂上冲。 门口站着五大三粗的护卫,拎小鸡似的堵了他的嘴,将他一路拎出了偏僻的后门,扔在外头巷子里。 素莲带了身边婆子匆匆追过去,让婆子去找车,一面扶起了坐在地上发愣的蓝泯。 “老爷,咱们回家吧……现如今他们家大姑娘是眼看就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人了,您只有两只手,拿什么跟他们斗?这么些日子,吃他们的亏还少么?侯爷他明显不认您了,您也是有血性的,何苦与他一般见识。他不过仗着生了个好女儿才有今天的嚣张跋扈,又有哪点比得上您?咱们家里还有两位少爷和一位小姐呢,妾身肚子里也是您的骨肉,假以时日,您还比不过他么。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且先回去,过完这个年再想后事。” 好说歹说的,劝着蓝泯跟她上车回了家。 如瑾在里头听说了素莲做的事说的话,回头命人悄悄赏了几十两银子给她。 素莲见银知意,当着来人的面郑重向如瑾谢了恩,接下来越发殷勤小心劝慰着蓝泯,到底让他安安分分过了一个腊月,再没去襄国侯府生事。 年底侯府在京的铺子盘账,又有一间亏得大发,如瑾知道是蓝泯以往留下的人搞鬼,索性也不管,直接将那铺子给了蓝泯。蓝泽对此倒是毫无意见,觉得终于甩了个包袱,还很幸灾乐祸地打发人去知会弟弟,“老太太的私产是蓝家的,与你无关,但念在自幼兄弟情份,这间铺子就送与你,望你好好打理,不要辜负哥哥一番苦心。” 蓝泯明面上不情不愿,私下里却是冷笑:“就让他看看在我手里,这铺子究竟能赚多少银子!悔死他!” 素莲便帮腔,“正是,那铺面位置又好,又有老主顾,纯粹让侯爷毁了。这次老爷接过来大展身手,不出半年就能盘活起来,真正让人眼红。” 蓝泯听了很受用,但没过多久又心疼起老太太的私产来,“……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母亲很精明,暗地里一定攒了不少,只可恨那蓝泽一毛不拔,最后只弄一个亏空的铺子过来搪塞。” 素莲劝道:“他那个嘴脸,老爷理他呢。再亏空也是白来的东西,何况到咱们手里指定亏不得。这是他猪油蒙了心来寒碜我们,倒叫我们捡了便宜,改日经营起来,看他还得意不!老太太的私产咱得不着,就不得,谁稀罕呢。凭咱们自己的本事还不能挣出一份相当的财产么?倒是侯爷他只会坐吃山空,占了老太太私产,是给自己攒棺材本哪。” 于是蓝泯终究又高兴起来,当着丫鬟的面就把素莲抱在怀里,“还是你体贴。若早知道你这么好,当年你一进府我就把你要到跟前,多好。” 素莲含羞低头,软语道:“若是那样,妾身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哪里还能伺候老爷、给您生儿育女呢。可见人和人的缘分都是注定的,早不得,也晚不得。” 正妻张氏是容不得人的,早年也不知被她发落了多少婢妾通房。提起这个,蓝泯也是心中不悦,望着素莲白净俊俏的脸,心中一荡,抬手摸了上去。 素莲越发含羞:“老爷……妾身不方便。”偎在蓝泯怀里和他细细商量,“等过了年,把京里铺子打理打理,妾身再想办法把身契弄到手,以后就可以踏踏实实和老爷白头偕老了。到时候咱们想去哪就去哪,找个好地方落脚扎根,把段姨娘和理少爷、瑶小姐接到跟前,一家子和和美美过日子,吃穿不愁,衣食无忧,夏天赏花冬天看雪,有多自在!” 蓝泯听了有些心驰神往,素莲察言观色,趁热道:“妾身生产前后都不能服侍老爷了,家里几个丫鬟年岁也不小了,早晚都要放出去,不如,明日妾身开了箱笼,从外头买两个清白的姑娘进来伺候您?” 昔年张氏当家的时候哪有这个好处,蓝泯不由将怀中娇娘又搂得紧些。 隔日素莲真的不曾失言,还在腊月里就典了两个十四五岁的俊俏姑娘进门,开脸放在了身边,当作通房丫鬟使用,一时哄得蓝泯忘记了蓝府的糟心事,乐乐呵呵过了个年。 青州里段姨娘带着东府的零星几个旧人过日子,身边还有女儿如瑶和张氏留下的小儿子蓝理,等了许久不见蓝泯回返,辗转听说素莲在京里当了半个家,顿时又醋又恨。于是隔三差五给京里去信,说家中艰难,请蓝泽回去早日打理产业。 彼时蓝泽正和两个新收的通房火热,哪里还顾得上千里之外的旧人,又有素莲在跟前半哄半劝,正话反说,倒让他对段姨娘生了很大的厌恶。隔了一段日子,又收到段姨娘的信,说蓝理上学的束修没有着落,越发生气。素莲见机提议把理少爷接到京城身边来养,免得被段姨娘虐待,一面又派人去跟段姨娘透风,让其早早做准备不放人。段姨娘怕少爷走了,青州只剩自己母女,越发要被蓝泯忘记,所以真就不肯将蓝理送到京城。于是素莲这边又和蓝泯议论,垫了许多不中听的话,让蓝泯对段姨娘彻底没了感情。 千里之外的人尚且能被她这样掌控,眼前的就更易摆布了。新买的两个通房都是小户贫民,除了年轻漂亮什么都不懂,被她收拢得服帖,而家里其他婢妾有不听话的也先后寻由头被撵了。于是一时之间,蓝泯跟前素莲成了半个当家,比张氏在时还威风。 如瑾听了这些事,没多久就让人将身契给了素莲,并嘱咐她,只要蓝泯安分守己不给蓝府添麻烦抹黑,他们的生意财产自有人关照,官面和地头上都不会有人为难。 反过来的意思也很明白,稍有不对,他们的财路和生计也就断了。 素莲心领神会,于是将蓝泯哄劝看管得更加严实,慢慢地打理家业、填房子买地,渐渐也过上了富裕日子。 秦氏听说那边的情况,私下里也和孙妈妈议论,“没想到素莲那么能行,以前在我跟前当丫鬟倒是屈才了。只是她现有的这些,本来都该是张氏的,是张氏自己不惜福。” 孙妈妈道:“二太太岂止不惜福,分明就是自己挖坑埋自己,人心不足蛇吞象,到头来儿女凋零,自己也早早丧命。三个孩子一个没了,一个不务正业只会败家,一个在小娘手里吃苦,这不都是她自己造的孽?所以这人就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该自己得的一丝一毫也别强求,否则最后只能害了子孙。” 这都是后话,与秦氏没什么关碍,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之于如瑾,就更没有关系了。如瑾只是本着做事留一线,给蓝泯一家子一条生路而已。彼此身份的天差地别让蓝泯想找茬都没有门路,他若敢做不地道的事,不用如瑾有所表示,自然就有人主动过来摆平。 这些原本就不是如瑾该操心的事。 老太太的丧事一过,她就回到王府专心养胎了。 临盆的日子越来越近,长平王已经不让她再管别事,早早找好了妥当的稳婆乳母等,就让她安稳待产。为了让她调理身子,还把凌慎之留在了王府。 整个腊月里群臣多次请长平王登基,长平王摆了“天下不平不为帝”的态度,非要等辽镇和淮南彻底平定之后才肯继位,只让大家继续称呼他“王爷”。 可不登基,不代表什么都不管。事实上他比皇帝那时候还要勤勉,每日大半天都耗在和阁臣的议事中,回到府里之后又有私下的事情要打理,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如瑾熬不住了提前睡下,半夜里会感觉到有人在身边,等天亮醒来,枕边又是空空。 直到腊月二十日之后,朝廷上放了假,各衙门都挂印封门了,长平王这才有空在家多留些时候。只是多半时间还是在锦绣阁处理事情,或者接见登门的重臣。 有天晚上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颇为抱歉,正好如瑾这日身子有些懒,不想吃东西,他就端着半碗甜粥一勺一勺喂。喂了两口,如瑾自己不好意思了,伸手去接碗,他坚持喂完了小半碗,然后又拿了漱口水和帕子,一边服侍一边说:“这么些天没陪你,好容易有个机会,还不让我在主子跟前表现表现么?” 如瑾笑着白了他一眼,“什么身份了,还开这种玩笑,当心以后写史书的给你记上一笔。” 长平王笑道:“闺房之乐,凭什么让写史的知道。再者,便是登得再高,回到家里,也不过是你的夫君,孩儿的父亲,有什么玩笑不能开的?” 如瑾喜欢听他说“家”这个字,弯唇冲他笑。他就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啄了一口。 饭后他没回锦绣阁,而是歪靠在床头翻看如瑾让丫鬟誊的花样册子,品评这个好那个不好的,如瑾纳闷:“今晚没有公事?” “陪你就是公事。”长平王拍拍床里头,示意如瑾过去一并躺着,“一张一弛,文武之道,总得有个歇息的时候。快过年了,那群老头子也心不在焉,索性把不着急的事都推到年后去便了。”说着伸了个大懒腰。 如瑾见他如此,自然满心欢喜,到外头吩咐丫鬟们把手边事都交卸,就打发她们出去了,回来换了柔软的寝衣,坐到床上去消磨时光。 窗子外头刮着寒冷的北风,呜呜咽咽的,树叉子哗啦啦地响,屋里却是一团温暖。火笼点得旺了也不怕屋子干燥,因为案上有两架精致小巧的水车假山,汩汩流着水,添了湿气。这是刘雯最新做出来的东西,拿来给如瑾过目,如瑾瞧着喜欢就都留下了,准备年后正式大量产出。 如瑾就着灯光做针线,耳边听着水车的滴漏声,还有长平王翻动花样册子的响动,觉得心里安稳。 这样的时光便是只有一刻,也足够了。 她手里绣着一个荷包,一针一线的,心里安宁了,手上也流利许多,比以往绣得都要好,越绣越入神。 长平王却并不专心致志,捧着花样册子哗啦啦地翻,一会目光就移到了如瑾脸上。 她这些日子养得好,因中毒而瘦下去的脸颊又渐渐圆润起来,呈现了怀孕女子该有的晶莹肤色,这时候低头刺绣,睫毛长长覆盖在雪肤上,沉静而温婉。 长平王索性丢开册子,侧过身子来,支着脑袋看她。 “看什么?”如瑾依旧飞针走线。 “看你。”答了等于没答。 如瑾抿嘴而笑,抬眼觑他。长平王就将手覆盖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轻声道:“白天再绣吧,小心灯光伤眼睛,而且这样坐久了也不好。” “嗯。”如瑾几下收了针线,长平王见未绣完的荷包拿在手里瞧,赞道:“果然比之前手艺好多了,可见跟着我久了的人,都能变灵透。” 如瑾哼了一声,夺过荷包收在床头小柜子里。 长平王看见里头整整齐齐叠放的信,认出都是他写回来的,看向如瑾的目光就更柔软。 他把如瑾拉到怀里躺着,低语道:“要是生了儿子,就立他当太子。” 如瑾享受着他怀里的温暖,随口应道:“你之前还说想要女儿的。” “儿子女儿都好,总之是咱们的孩子。”长平王用手掌在她肚腹上摩挲,“当初情况不同,生女儿危险小一些,现在却不必顾忌那些了。” “可即便是儿子,我也想让他开开心心玩几年,不要从小就套了枷锁。”如瑾直言。 立了太子,条框那么多,对小孩子未必是好事。 长平王道:“这个自然。我小时候想玩而玩不上的,想得而得不到的,都要给咱们孩子。皇家的孩儿难养活,也难快乐,咱们不能让孩子那般难过。” 他语气和平静,可如瑾听得出其中萧索,不由抬手抚摸他额角的疤痕,“嗯,我明白,我会一心一意抚养孩子长大,不让他们出差池,也不让他们不开心。” 长平王笑道:“这却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更多,还要看为夫。倘若我多立几个妃子,多生几个孩子,你再一心一意又有什么用?”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谈及这方面的话题。 如瑾微微静了片刻,长平王就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在想什么。”如瑾躺在他臂弯里,抬了眼睛侧头看他,“在你回来之前,我对以后一点也不担心,也没考虑和计较过一旦你继位,我会是什么身份,什么位置,因为我觉得那些东西对你我之间的感情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你能给我最好,我也能给你最好。可是现在……” “现在如何?”长平王微微挑眉。 如瑾说:“现在,看见你整日忙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为一点小事就要和阁臣们角力许久,明明有利国利民的好主意却不得立刻实施,反而要多方平衡,百般斡旋……里头的艰难,我虽然不曾亲历亲见,光只看表面也能窥知一二了。你这样劳心劳力,我却帮不上你什么,便想起以前看史书帝传,许多皇帝登基之后先要立几个功臣女儿做后妃,以前我只将之理解为收拢人心和收用人质,现在却知道了,这是皇帝在拉拢重臣站在自己一方。大家都是一派的,那些人也就不会总跳出来反对圣旨了,许多事便容易了许多。至于后妃们争斗,牵动朝堂争斗,斗来斗去无论哪方胜利都依然要依附于皇帝,所以这里头皇帝才是最大的获益者。” “所以,瑾儿你是想说……” “我想说,别的地方我也许不能帮你,这方面,却可以助你一些。”如瑾语气真挚,“阿宙,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绝不会误解你什么。招功臣女儿进宫对你有利无害,古往今来多少帝王百试不爽的办法,你何必绕过去?只要我心里知道你,你心里也知道我,其余人都是不相干的。你登基之后难事很多,有事半功倍的法子为何不用。” 长平王搂着如瑾的胳膊紧了几分,“你在试探我?” “试探你做什么。我若想做皇后,若不想你有别的女人,直接说出来便是。长篇大套地绕弯子,你不嫌听着累,我还嫌费嘴皮子。” 如瑾本是带着笑嗔怪,可说到最后,心里也不由泛上几许酸楚。 哪个女子愿意劝夫君要别人? 长平王若一辈子都是长平王,她绝不会高兴府里多出其他女人的。 可长平王就要变成皇帝了,肩上的担子更重,遇到的困顿更多,别人只看见帝王之广有四海高高在上,如瑾怎么会不知道帝王私底下的无奈。 尤其看到他回来短短时日就忙得没个时辰,更是心疼。 外头的事她不是不明白,倘若长平王有几个贴心效忠的大势力,就会轻松很多。襄国侯府不争气,若她再拦着他借别人的力,那也就白受他的好了。 辰薇院里胡嬷嬷告老,已经明言伺候过小主子出世就回乡去养老,如瑾冷眼瞧着,也猜出了几分端倪。凌慎之却依旧留在王府没有离开,结拜的事情长平王知道,不但没意见,而且还派人送了贺礼过去。长平王越是如此,如瑾心里越是感激,渐渐的,就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她可以不做唯一的女人,但却要做唯一可以帮他到底的女人。 无论处在什么位置,她都有勇气面对一切,平衡该平衡的,牺牲该牺牲的,站在他身后,为他排忧解难。 所以才有了方才一番陈情。 帝位未立,后妃未定,上表请登基的朝臣们对后位也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因此现在提起这个还不晚,有的是时间让长平王慢慢考虑。 可是出乎如瑾意料,长平王并没有考虑什么,听完了,直接就说:“不必。” 如瑾看他。 他也看如瑾,认真地说:“瑾儿,你的心意我都明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肯说出这些话,是完全将我放在心里——只是我不想走先帝的老路,也彻底厌烦了他那套后宫平衡之术。我不是不能为,而是不想为。我早就决定一辈子只娶一个女人,后来遇到你,定下你,以后也就只要你,只要咱们的孩子,无论当王爷还是皇上,在王府还是后宫,都不可能再要别人。除非是我看走了眼,定的人错了,才会考虑再换一个。可你是错误的人吗?我想要的女人是体贴、智慧、勇敢、大度,眼光长远而心怀天下的,是胸怀坦荡干净澄澈的,这些好处你没有吗?我想要个家,你没给我吗?” 如瑾心潮起伏,努力克制,“阿宙,你若要走这样的路,注定很难很难。” “虽然注定艰难,但不试过就放弃,我不甘心。” 然后他问,“你呢,你甘心么?因为自己娘家不得力,就退而求其次,将我拱手让给别人,你可甘心?” 当然不甘心! 如瑾眸中升起簇簇火焰。 她死过一次才换来的新生活,怎甘心轻易放弃呢。 既然他已经想得明明白白,肯担当,她又怕什么。娘家不争气,那就她自己争气好了,借不上侯府的力,她将手下势力培养壮大就好了。 凡世间女子之委曲求全,大半来自于男人的粗心大意或刻意为难。此时长平王清清楚楚表明了态度,她全然没有后顾之忧,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呢? “那么我要做皇后。”如瑾深深看着身边的男子,眼眸明亮,“不许你纳妃,也不许有近身宫女,从始至终都只能有我一个人,只有我站在你身边,只有我为你生儿育女。国之储君在我的孩子里挑,公主的荣光只属于我的女儿,你能答应么?” 笑意在长平王幽深的眼中晕开,“当然能。” 他喜欢她这样霸道的,不由分说的语气。 “若我不肯进宫,要在外头住,在外头带孩子呢?” “这算什么,我也不想住宫里。” “好。”如瑾将手贴在他胸口,感受里头有力的跳动,“那么这些违背常理的、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和你一同承担。悍妇也好,妖后也罢,不管世人和后人怎么说,我们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嗯。” 一夜北风紧,如瑾却觉得暖春将至。 仿佛生活又燃起了无限希望,有了新的奔头。前头是万丈深渊还是荆棘密布都不打紧,有依靠就有勇气,她可以混不吝地披荆斩棘。 第二日一早她就打发人去给礼部的侍郎戴稳透了口信,暗示他要有所动作。 这个戴侍郎当日是凭着刘家的关系被提上来的,在外人眼中早就是如瑾一派的人,她不用白不用,何必担个虚名。 然后又分别给林安侯纪家和安阳侯赵家通了气。 这些人都是惯会见缝插针的角色,不愁麻烦,只愁没机会。 于是腊月二十八这天,眼看除夕将至,早已挂印的诸位高官显贵同时收到了一个消息。有人联名上表,请新帝立侧妃蓝氏为后,入主中宫。 ------题外话------ jjll99,tjjxjy,leiboo,madmei,ltsbw5201314,拿老公换肉吃,琪琪2012,wangqwangz,13849868077,nicco,yaodi,apt34567,谢谢诸位的支持,非常感谢! 486 后位风波 眼看着马上过年,突然有人闹了这么一出,闻信的官吏们无不愕然。 有老臣当即就气得破口大骂,骂带头上表的安阳侯等几位是奸佞小人,专会祸国殃民的谄媚之徒。 也有暗地里捶胸顿足懊悔不已的,怨怪自家后知后觉,光想着过年了,公事上懈怠,结果没赶上第一茬献媚。 有人立刻把心一横,当即跟风写了附议的折子,匆匆送往通政司,与安阳侯几人的联名上表前后相差不过半日。本已经没心思做事、一心等着过年的通政司几员值守小吏突然接了许多奏折,还有送折人的孝敬可拿,顿时都来了精神,乐乐呵呵地忙起来,一面私下里揣度着这股子劲风的方向和势头。 还有权衡再三的人,最终也拿不定主意,索性就着过年休沐的由头假作不知道,对此事保持了沉默。 却也有唱反调大力反对的,写折子恳请不要立蓝氏如瑾为后,历数如瑾做过的不贤良不宽厚的事情,从娘家到朝廷,数了个遍,还把现在觉远庵苦修的正妃张氏抬了出来,搬出先帝赐婚旨意,言说正妃犹在,岂能将侧室扶正。 其中尤其以与安国公府素有瓜葛的几个臣僚反对得最厉害,又把安国公府当初问罪的情况旧事重提,说其中有冤情,必定有人背后捣鬼故意陷害,将矛头直指如瑾。 还有拎不清状况在里头和稀泥的,说蓝妃不是有孕未生么,不如就等生了再定位分,若生了儿子还可考虑是否立后,若生的是女儿,就只能立妃云云。 这主意一出来就遭到双方反对,没人支持。 一时间各方表态,安阳侯等人的上表犹如热锅里烹了油,将本已冷清下来的朝堂弄得沸沸扬扬,热火朝天。 偏生各衙门早就封了衙,根本不办公,于是接折子的通政司成了满朝上下最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吏员们接银子接到手软,心里乐开了花。京城里四下通气打听消息的豪奴贵仆也是到处走动,临近年关着实忙了一把。 如瑾坐在家里继续绣荷包,是准备孩子出世后挂在床头纳吉的,因此绣得十分认真,并不假手他人。 一边绣,一边听吴竹春报备外头的动静,听到热闹处,就付之一笑。 外面闹得再热乎也在意料之中,用那些腐儒的话说,立后之事关乎国本,马虎不得,安阳侯几人的上表起了头,接下来有的闹呢。 好在是年关,再闹也只是私下里闹,摆不到明面上来,通政司收起的折子要等到正月里开衙才会递交天听。 “今天好几位老臣都来府门求见,王爷一概没见,只说在安排辽镇军情。” 如瑾笑道:“比之军情,立后的事就不要紧了,老臣们也只得吃闭门羹。” “主子说的是。” 于是腊月二十八这天就热热闹闹地过去了。 到了二十九,依旧延续前日的乱乎。 长平王府闭门谢客,除了为军情上的事,谁来也不得进门。终于到了除夕夜这天,有些人反应过来了,顿时老实了许多。想置身事外的依旧保持沉默,想讨好的继续往通政司递折子,有那上窜下跳反对的,也收敛了一些,甚至有人私底下贿赂通政司吏员,将之前言辞激烈的折子拿回来换了一份温和的,或者干脆变了主张,附和起立如瑾为后来。 除夕夜长平王和如瑾守岁,特意去宫里接了陈嫔娘娘出来,又将秦氏叫到一起,四个人围在辰薇院暖烘烘的屋子里闲谈。底下丫鬟婆子内侍团团围着,到了夜半裹上锦裘去院子里看烟花,着实和美。 子夜一过,陈嫔和秦氏分别回安置她们的院子了,如瑾和长平王换了寝衣歇下,刚躺下就有加急的军报送来。这方面长平王从不耽误,当即又披衣起来看奏报。 看着,嘴角就带了笑。 如瑾拥被靠在床头,问:“哪里的喜讯?” “蔺国公那边的。”长平王飞速写了批语,出去交给底下人送走,回头重新躺回枕上,将如瑾搂在怀里,“前日活捉了李园昌与其麾下主将,正在押解回京的途中。匪首就擒,底下溃散的各部大半缴械投降,宁死抵抗的也快要收拾干净了,不出半月蔺国公必定可以凯旋。” “果然不愧是老将。”如瑾由衷赞了一句。 长平王心里显然也很痛快,又提起辽镇,“留在那里的将帅还算得力,战事有条不紊,只是那边天寒,行军打仗不是很便利。稳稳拖着也好,总之现在用的是他辽镇的粮草辎重,朝廷不费钱粮,围堵何氏一个冬天,到了开春他们粮草耗尽,这边正好收网。” 有一种四方将定的坦然。 于是这一夜如瑾睡得很安稳。 黎明时分朦胧醒来,听见身边人沉静的呼吸,她心里踏实,又闭目睡去。 初一这一天按照惯例,本该是朝臣命妇们进宫拜见的时候,但今年情况特殊,长平王不登基,索性连这套规程都省下了,只定了初三去祭天,将前两日空下在家休息。 没什么要紧事可忙,初一这日如瑾就睡到了日上三竿,睁开眼就看到通亮的窗子。 因要养胎,不用去几家长辈处拜年,反而是熙和等人派了家中小辈来王府拜会,知道如瑾不宜长时间待客,都是匆匆行个礼便告辞。 熙和派来的是长媳,温柔沉默的妇人,循规蹈矩得过头,问安恭贺之后就没有下话可说了。倒是跟来的嬷嬷是熙和身边的,和如瑾搭了话:“我们长公主惦记蓝妃的身子,特意让老奴来问问您这两日如何,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说。眼看着要临盆了,天气还没回暖,长公主叮嘱您千万注意着些,别受凉受寒。” “多谢他老人家记挂。”如瑾笑着道谢。 那嬷嬷不动声色四下看看,见跟前只有如瑾身边的人,便说,“年根上外头吵闹的因由,我们长公主也略有耳闻。朝堂大事她不管,但侄儿家里立谁为主母,她做姑姑的倒是可以表一表态。” 如瑾没想到熙和会借着拜年提起这事,于是含笑静候下文。 那嬷嬷说:“我们长公主的意思,昔日先皇后张氏阴德有亏,死于非命,死后先帝都不肯给她发丧,也未同意让她入皇陵,可见她是不妥当的。当日赐婚让她侄女嫁给王爷,也是她一手促成。她本人都不妥,安排的侄女怎会是好的?果然王妃张氏屡屡有错,最后被王爷打发去了庵堂——这也是给他们张家留个脸面,没有直接休掉就是好的。现如今王爷要继承大统,后位自然轮不到她,立后立贤,我们长公主说,蓝妃内能持家外能辅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她改日就会去太庙祭告,和祖宗们提一提此事,回来写表。” 说得这么直白,真是出乎意料。 按熙和的地位身份,着实没必要如此表态。 如瑾愕然之余却也欣然接受对方示好,站起来朝熙和府邸的方向微微施礼,“多谢长公主。”没有推辞菲薄,说什么当不起之类的话。 嬷嬷笑着客套了几句,领着熙和的长媳走了。 后来和长平王说起此事,长平王笑道:“熙和姑母心里有数,从不做没谱的事。” 如瑾只以为熙和是为自家子孙铺路,一时没在意。初三日长平王领着群臣祭天,熙和真得带着几个老姐妹去太庙告慰祖宗,回来就按照当日说的,以长公主的身份联名上表陈情,附议立如瑾为后。 这直接将腊月里的热闹又勾了起来。 眼看着朝廷上下要开衙办事了,关于立后的讨论便由此拿到了明面上,又是一番闹腾。 有几个御史受了安国公府所托,写折子提议重新查证安国公府当日的罪名,并给王妃张氏平冤昭雪,莫让小人一手遮天。 小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过了初五,恢复早朝的第一天,阁臣们就将立后事拎出来说。 长平王言道:“本王尚未登基,你们倒着急立后。现而今四海未靖,战事未平,满朝上下不在意立国安邦之事,反在本王的后院留意。你们安的是什么心?” 当下发作,将言辞最激烈的几个折子扔下去,把写折子的下了诏狱。 有言官上书分辩,提醒不能让臣属“因言获罪”云云,否则堵塞言路,国将不国。长平王当即将这人也下了狱,冷笑:“若觉得本王是分不清忠奸良莠的昏聩人,直接上表请本王让贤便是,你们不能因言获罪,倒可以肆无忌惮胡言乱语了?有本王在一天,大言误国之事,就绝不可能发生。” 此番,满朝上下似乎才想起来,这位王爷不是什么善茬。 当日在先帝寝宫前就敢杖杀阁臣的,现在掌了大权,更是想收拾谁就能收拾谁。 谁愿意触霉头? 当即有人退缩,到通政司去贿赂改折子。 到了蔺国公那边的胜利传遍朝野,安阳侯几人又率先上表请长平王登基,将立后的事也再次重提。这下附议的人多了,京中重臣和封疆大吏纷纷有书递上,一片颂扬之声。 长平王对此却并不是太高兴。 如瑾劝他:“你刚准备继位,朝局未稳,底下人心里也都不踏实,说话做事就难免失衡。待日后各方面都稳定了,大家也习惯了你的做事风格,慢慢地才敢放开手脚。现在应声虫多一些有什么关系,总比都是唱反调的好。趁着他们心中畏惧,你倒可以大刀阔斧做几件事。” 长平王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一方面要压着言官稳定局势,一方面又希望臣属在大事上各抒己见言之有物,本身就是矛盾,也唯有一点一点慢慢来了。遂调整了情绪,按部就班地做事。 如瑾这边却动用了崔吉初初搭建起来的人手,分配给他们第一件事。 就是彻底打压安国公府。 她打定主意要做皇后,风声放出去,就不许有人跳出来阻拦。安国公府当日被长平王打击得几乎一败涂地,不过保留了人命和爵位而已,却还不死心,到现在还想趁着新帝登基捞一笔好处,想拿张六娘的正室地位做筹码,简直痴心妄想。 他们未必是真要皇后之位,或许更自知要了也没好处,不过是借机换点油水,不甘心沉沦下去罢了。 但这也不行。 杀鸡儆猴,就拿张家开刀。 “不是有言官上书要重新彻查当日之事么?那么重新查便是。只这次,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如瑾吩咐下去,崔吉带人做事去了。 他是杀手出身,官面上不熟,该怎么取证,怎么让对方有苦说不出,这些弯弯绕绕要靠宦海里混过多年的人来做。 如瑾用的是江五小姐的父亲,京兆府老官江汶。 这位是再好不过的人手,一用才知,真是一肚子层出不穷的阴人手段,直让如瑾怀疑江五不是他亲生,父女两个真是天差地别的性子。 结果正月还没过完,大理寺重查安国公府旧案,不但没翻案,反而又多了许多人神共愤的罪状,证据确凿,板上钉钉,直接议定夺爵抄家。 此举一出,反对如瑾为后的奏书一封也没了。 先前涉足其中的官吏,纷纷想办法抽身。 江汶私下传信禀报进展,笑言那些人就是“一身贱骨头”,鞭子不抽到身上,总想折腾着闹,挨了打吃了苦头才能老实。 这话说得粗鄙,可细想起来,还真有点那么个意思。如瑾不由失笑。 可见有些事做起来,一味退让是不行的,强硬一点,反而让人心生忌惮不敢妄动。 经此一事,她仔细琢磨底下人手的配置,想将江汶收为己用。但这员老吏浸淫宦海多年,油滑有余,可用却不能尽信。她想起刘家。 表伯父刘衡海心有成算,底下长子刘景枫心思也细密,又要走文官的路子,以后也许会是助力。产业这边有彭进财和吉祥,生意可以尽可能往大扩,倒是不愁。崔吉那里拉起来的人手是顶尖的,非常好用,以后只会越来越好。 只是这些都需要长久经营,一时急不来。 而眼前就要面对的,是越来越近的产期。 ------题外话------ gxxxj,fengyanmei,doll,13469786358,yihan25,nanxiaoshu,老黑妮子,林寒星,whx3900939,xooolove,jw2625,谢谢你们:) 487 忐忑之后 从过了上元节开始,如瑾的心里便有些不踏实。 两世为人,虽然经历过许多常人未曾经历的事情,可到底从来没有怀胎生子的经验。生产之于女人从来是一道关卡,她便是能坦然面对外头一切纷扰,却也没法子对这等事处之泰然。 平日里行动坐卧倒还如常,也和大家说说笑笑,但私下里她其实很有些紧张。除了本身的畏惧,还有对之前中毒的担忧,怕孩子生出来不妥当。于是找着机会就跟秦氏打听生产宜忌,将临盆前后的事情都弄得清清楚楚。 秦氏也感受得到女儿的忧虑,越发尽心陪伴。 凌慎之和稳婆也每日都到跟前探视,询问起居。 这日长平王从外头回来,凌慎之正好在辰薇院里说话,两人碰面,凌慎之起身上前行礼打招呼。长平王笑着问了几句如瑾的身体,凌慎之也笑着答了,闲聊几句告辞而去,长平王还让至明亲自去送。 私下里却和如瑾悄悄说:“怎样,我够大度么?” 如瑾笑话他,“本是大度的,这话一问出来,倒显出你的在意了。” 长平王露出不甘心的神色,“他活生生住在我家里,又曾觊觎于你,我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 “什么叫‘觊觎’,真难听。”如瑾正了脸色告诉他,“凌先生是恩人,又行止端方,且现在是我义兄,你再起这样的心思真是不该。莫忘了若没有他,便没有我和孩子的命。” “急什么,逗你两句而已。” 长平王将脸贴在如瑾肚子上,细细听里面的动静。 如瑾见他真是随口说着玩,不由为自己的认真好笑,说起别的将此事岔开了。 后来还有两人碰面的时候,气氛也都融洽,有次秦氏也在场,几个人还笑着聊了一会,真得像亲戚一样。过后秦氏就感叹,“王爷是难得之人,你义兄他……更是难得。” 如瑾心里明白这两个“难得”之深意,无以为报,只能将两人的起居生活安排得更加周到体贴。 正月眼看要过完,如瑾心情更加紧张。 若按照正常日子算,产期该在二月半左右,她想起妹妹晴君出生时母亲的痛苦,不由暗暗捏汗。 母亲两胎生产都很艰难,自己体质也并不比母亲好多少,会不会延续那种艰难呢? 晴君那时候胎气有损,母女两个九死一生,自己也中过毒,是否也会凶险? 而且自己怀的还是双生子,生产本就危险。 从得知有孕开始就没停了滋补和锻炼,但到底管不管用? 听说女人生产要疼得死去活来,会是怎样的疼法?母亲说见到孩子的那一刻疼也值了,那又是怎样的感觉? 孩子是男是女呢,会长得像谁? …… 诸如此类的想法每天萦绕脑海,弄得如瑾有时夜不安寝,要紧紧贴着长平王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才能渐渐安眠。 这份紧张也传染了长平王。公事之余,他每日要亲自询问照顾如瑾起居的人好几遍,问如瑾情况如何,找凌慎之说话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 这天,秦氏为了给女儿缓解情绪,拉着她商量二月二龙抬头要怎么过。这个节令本是乡间农户喜过的,城里不怎么当回事,但秦氏和孙妈妈带着几个上年岁的婆子讲古,围坐聊天,只哄女儿高兴。 如瑾听着祈雨、支碾子等风俗讲究,也觉得有趣,一时听住了,冷不防却觉得腹痛起来,肚子里一阵阵紧缩得疼。 她愣了一会,疼痛很快过去了。 到了午后又突然疼了一阵,于是她终于肯定,恐怕是产期要到了。 担心忐忑了许久,临到此时,心里头反而镇定了许多,有一种该来的总会来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将疼痛说出来,直到两三日之后,疼痛越来越频繁密集,被长平王看出了端倪。 “怎么了?”彼时是子夜,两人正相拥而眠,他被她身体的颤动惊醒。 如瑾额头微汗,捉了他的手,说,“要生了。” 长平王立刻紧张坐起,扬声叫人。 辰薇院上下顿时惊起。 府里一切都是备好的,如瑾听着外头人声,再看长平王凝重的脸色,反而笑着安慰他,“不着急,疼起来还要好久才能生的,你且去外头眯着,别耽误早朝。” 长平王哪里肯走,找帕子给她擦额角疼出来的汗,一面催促下头人快点进来服侍。 医婆稳婆们小心翼翼赶过来,觑着长平王的脸色,试探劝他去外面等着。长平王一个眼风过去,谁也不敢言声了,循规蹈矩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瑾看着好笑,不疼的时候就跟他说话,杂七杂八地说家常,等秦氏过来了,又跟秦氏要吃的。长平王喂她吃了一碗红糖鸡蛋,见她状态还好,才略略放了心,在秦氏的劝说下勉强出了内室。 他一走,屋里婆子们齐齐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开手脚做事。 可长平王并没走远,就在西厅那边来回踱步,内侍来报上朝的时辰,他将之赶了出去。 天亮之后宫里陈嫔派了嬷嬷和太医过来,又有熙和那边派来人问候,还有刘家也过来了大伯母李氏,如瑾疼痛暂缓的时候就和这些人说话,间隙还要吃要喝,为生产蓄积体力。长平王在隔间里远远听见她的声音,才能安坐一会。 可到了午间还不见生产动静,如瑾说话的时候少了,疼得时候多,长平王又紧张起来,几次要进内室去。 秦氏只得几次把他劝回去,“女人生产都是如此,疼得越密,时辰越近,再等等就好了。瑾儿自己心里明白着呢,您来了只让她分神。” 长平王倒是顾忌秦氏的面子,每每依言退回,但也是坐立不安。 到了晚间如瑾几次疼得喊出来,他就不停在隔间和厅堂里来回走动。 一会说“怎么还没动静”,一会捉过一个医婆来问端详,一会又朝里喊如瑾的名字,倒弄得满屋子服侍的人手忙脚乱。 最后还是候在外头的凌慎之上前进言,将他劝住了。 长平王就叫了凌慎之一起到西厅里,从头到尾仔细问他如瑾最近的身体情况,关心生产会否有危险。 凌慎之道:“见惯了王爷气定神闲的模样,今日也算开眼了。” 长平王面无表情瞅了他一眼,也不生气,只遥遥望着东间内室的帘子。 凌慎之见他如此,神色缓了几分,道:“妹妹她大体不会有事,只是孕中耗损太过,产后要仔细调养。另外,孩子也要精心照料,头两年尤其要着紧些。” 顿了顿,又道,“若你不介意,我时时给孩子调养着,到三岁之后体格健壮了自可放心。” 长平王闻言而笑:“你是做舅舅的,给孩子调养身子是分内事,我为何要介意?” 凌慎之便也笑:“如此,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正是。”隔了一会,在凌慎之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的时候,长平王突然说,“我可不认你这舅兄。” 凌慎之道:“在下不敢。” 那边内室隐隐传来如瑾压抑的低呼,登时将两人话头打住。 这次的呼痛却没像之前那样一会便停,反而越来越痛苦,听得长平王几步就跨到了内室门口。 “瑾儿?!” 门从里头被栓住了,秦氏在内劝他别进去。 长平王推门的手停在半空。 他自然能轻而易举打开门,可进去之后只怕添乱。听动静是到了紧要关头,他忍了忍,最后返身在厅堂里来回踱步。 屋里头稳婆医婆们的说话声清晰可闻,还有如瑾的呼痛,一声声提着他的心。 踱步间隙偶尔偏头,看见凌慎之远远站在西间门口一脸担忧的样子,他立住脚,问,“女子生产都是这样吗?” 问得有点傻。 凌慎之点点头。 结果没过一会,他又问了一次。 直到许久之后内室里突然响起一声婴儿啼哭,他猛地站住,身子僵硬直直瞅着紧闭的门扇。 又隔了约摸三盏茶的工夫,里头再次传出啼哭和欢呼。 已经僵站了许久的长平王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往内室门口走的时候他脚步有些虚浮,将手放在门上拍了两下,里面秦氏和他交待,声音有些不稳,“王爷放心,一儿一女都很好,是姐姐和弟弟。” “瑾儿呢,她怎么样?”长平王努力从啼哭中分辨如瑾的声音,却没找到。 “她累极睡着了。” “我什么时候能进去?” “等房里收拾好,现在您还不能来。” 长平王第一时间关心的是如瑾,秦氏隔门听着他紧张的问话,心中宽慰极了。看着满头大汗昏睡的女儿,不由掉了眼泪。 …… …… 如瑾一直睡到次日午后才醒。 醒来就看见长平王坐在床边的侧影,正拿着折子看。她略动了动身子,感觉浑身发软。长平王已经察觉,放下东西转过了头。 他眼里有血丝。 如瑾朝他虚弱地笑了笑,问:“孩子呢,你看见孩子了吗?” 她嗓子哑哑的,长平王拿了备好的温水喂她,“孩子睡着,有乳母,你别操心了。” 如瑾让把孩子抱来。 她生产时疼得厉害,根本没精神看孩子什么模样。 很快两个白胖的乳母就将孩子们抱到了床前。大红色的襁褓里,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正睡得香甜,鼻子嘴巴都皱在一起,一个稍微胖些,一个瘦瘦小小的。 长平王指着那个瘦小的说,“这是女儿,看,眉眼很像我。” 小孩子五官都淡淡的,还没长开,哪里看得出像谁,但看见长平王一副喜滋滋的样子,如瑾只得笑笑,算是承认他的话。 ------题外话------ 18685210267,hexqin984,hailihan,春树流苏,吕米妮,scwulifang,李悠嫣,whx3900939,李13711940869,13593505440,谢谢各位。本来想写大章,这两天感冒反复,有点撑不住,只好先龟速……真遗憾 488 父子对垒 两个孩子都很齐整,并没有如瑾事先担心的毛病,除了女孩子身体瘦弱一些,其他都与正常婴儿无异。而且都很能吃能睡,男孩儿的哭声尤其响亮,夜里饿了哭起来,声音能传到院子外头去。 本来在正屋西边的暖阁收拾了床铺,乳母带着孩子们打算睡在那里的,但如瑾想把孩子养在跟前,就让人把婴儿小床移到了自己床边。 小小花梨床都是早就打好的,又精致又漂亮,两个孩子并排躺在里头,怎么看怎么喜人。如瑾坐月子,睡醒了张开眼睛就能看见孩子,算是真正明白了母亲那句话,“再疼,看见孩子也值了”。 如瑾自己奶水不多,而且她孕中一直用药,也不敢贸然给孩子哺乳,孩子们便都吃乳母的奶。如瑾让乳母们轮番睡在屏风外的暖榻上,方便夜里照顾孩子。她坐月子,长平王也不能在跟前,便把长平王赶去了锦绣阁。 长平王半开玩笑地抱怨,“怎么我倒成了外人!” 孩子洗三这天,上门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门房上忙得不可开交。但王府并没有大摆宴席,只将跟前的亲戚请来吃了顿酒。所谓跟前的亲戚,也就是如瑾这边的刘家和长平王那边的熙和等人。 仪式人不多,但欢声笑语很热闹,胡嬷嬷主持招待了女客,外头是贺兰伺候着蓝泽、刘衡海以及公主府的子弟吃酒。 长平王给孩子起了名,女儿叫做“潆”,男孩名“峮”。 宾客们自然都称赞名字起得好。 晚上私下相处的时候,孩子都睡了,长平王坐在床边看着他们,问如瑾,“名字可行?” 如瑾笑道:“行不行的,你都说出去了,难道我还能强硬改过来?” “这是不满意?” “不敢。” 长平王上去呵痒,将如瑾呵得讨饶,笑软在枕头上直不起腰来。长平王顺势就除了外衣滚到床上一并躺了。 如瑾依偎在他怀里,看见一双儿女在旁边睡得香甜,心中只觉得圆满。 “阿宙。”她轻声叫枕边人的名字。 “嗯?”他的回应也是轻轻的,带着慵懒和满足。 “阿宙,今天我很高兴……不,不只今天,一直以来我都很高兴。我从来没奢望过这样的日子,不是不敢,是连念头都没起过——我不觉得世上有女子可以如此。” 长平王揽着她,轻轻拍打她的肩头。 如瑾微微仰起头,看进他的眼睛。 平日里他对着旁人的时候,眸子经常是幽深的,深不见底,越看越让人胆怯。可现在,这双眼睛却像是春天最清澈的溪水,又暖又干净,清清楚楚倒影着如瑾的影子。 如瑾像在照镜子,不由抿起唇角笑了。 他的吻就落下来,由浅至深,缠绵,甜软。 寂静的房间里渐渐响起急促呼吸,最终如瑾红着脸推开他,将头埋在他胸口。 小床上睡着的婴孩在梦中哼唧两声,长平王探头看看,伸臂给他们掖了掖被角。如瑾问:“是不是儿子?” “嗯,你怎么知道?” “他睡觉不老实。” 长平王饶有兴味地盯着孩子的脸,“是吗?女儿很老实?” “是,儿子爱哭,女儿很乖,饿了也只哼两声,吃上奶水就安静了。” “那女儿是随我了,母妃说我小时候便是安静过分。” 如瑾失笑,“难不成儿子随我?” “难道不是?”长平王支起脑袋,“你小时候什么样子,说来听听。” 外头响起一更鼓,时辰还早得很,如瑾问他,“今晚没有公事要做吗?” “今天休息。” 长平王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如瑾知道他整日忙累,巴不得他能歇息一晚,便踏踏实实躺下来跟他闲聊。熟睡中的儿子不知是不是在做梦,时而呜呜两声,或者嘴巴吐个泡泡,两个当爹娘的就停下来瞅着他笑。旁边小女儿倒是安静得很,一动不动只管酣睡。 “你起的名字很好。”如瑾望着儿女,轻声提起之前的话题,“峮者,山之连也。潆者,水相环也。儿子恐怕是个好动的性子,长大之后不管是否为储,都要有山一般的胸怀,这名字恰好是个鞭策。等他到了年纪,再予他一个相衬的表字吧。而女儿,我性子刚强有余柔婉不足,倒希望她莫要随我,这名字正好。” 长平王用唇角触碰如瑾额头,“你喜欢就好。之前未与你商量,其实我心里也隐约在想,在儿女的期许上,你会否与我心意一致。现在,我很高兴。” 继而又说,“他们的名字,也是万里江山之意。这双儿女来的正是时候,瑾儿,谢谢你。” 他将如瑾搂得更紧了些。 相比初为人父的喜悦,他心里头其实尚未消散那日陪伴生产而起的惊悸。从头到尾聆听着如瑾当时的痛苦,他才知道为人妻为人母有多不易。尝听俗语说,女人生产犹如在鬼门关走一道,自那日起他才体会出这话的意味。 倘若当时出点什么意外,他无法想象自己该以什么心情面对。 所以眼前的一家齐全就更显珍贵。 娇妻在怀,儿女在侧,军营里听到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村言戏语再次划过脑海。 …… …… 孩子满月的时候,长平王搬回了辰薇院。 如瑾出了月子,但身体还没养好,就把他安顿在西边暖阁睡觉,自己带着孩子们在东间。这样睡了几天,长平王发现孩子夜里不怎么哭闹,非常安稳,就和如瑾打商量,“我晚上也在这边吧?” 如瑾笑道:“这几日才好的,不如再等几日,他们夜里确定安稳了再说。” 她其实是特意让乳母们掐着时辰喂孩子,渐渐把孩子们的作息调整过来了,夜里才能睡安稳没几天。 长平王觉得无妨,当晚就搬了过来,将乳母遣了出去。 结果儿子非常不给面子,一晚上哭了好几次,不是尿湿了就是饿了要吃,如瑾起来照顾,长平王帮手,被儿子尿在怀里。 白天秦氏就数落女儿,“哪有你这样的?王爷别说这样的身份,就是普通男子也不可能帮着带孩子,夜里还是将孩子给乳母带吧,你们安稳睡觉。你若不放心,晚上只管把他们放到我屋里去,我必定比你伺候得精心。” 如瑾笑而不语。 果然长平王不同意将孩子送走,当晚回来指着儿子说,“不高兴我住进来?我偏不走,有本事你再哭一晚,看咱们谁耗得过谁。” 于是,这晚当爹的又被儿子尿了一泡在身上。 小孩子仿佛故意似的,躺着只是哭,抱起来才冷不防撒尿。如瑾忍着笑拍女儿安睡,看那边长平王手脚利落给儿子换尿布。长平王学什么倒是很快,最开始连抱孩子的手法都不懂,一晚之后,连夜里起来伺候孩子都很拿手。 如瑾笑着和他商量,“安排人值夜吧,长此下去不行,耽误你上朝,我也不得安睡。” 长平王说:“我还没有想做却做不成的事。晚上你只睡你的,我料理他。” 如瑾知他脾气,没深劝,由着他去。 然后每天夜里就是父子俩对垒。 小孩子夜里睡得少,白天可以补眠,长平王白天却是很忙,七八天后他眼底有些浅青。如瑾正想着要不要再劝,别说皇家,市井里也少见当爹的夜里照顾婴儿的,府里又不是没人可用,一大群乳母婆子内侍闲着,他自己辛苦,何苦置这口气。 再说跟才满月的小孩子置气,算什么事? 谁知还没等如瑾开口,长平王自己每天加了一个时辰炼体。早晚各半个时辰,每次练得满身大汗。练完了泡过热水,精神百倍地出来,冲儿子笑:“接着熬。” 如瑾索性不管他。 床很宽,她将女儿放在身边睡。长平王睡在外侧,不时听着小床上儿子的动静。 如此又过了七八天,不知是如瑾白天熬着儿子不让他睡起了作用,还是长平王打压了儿子的气焰,这位长子大人夜里渐渐安稳了,从只醒一两次,到最后一觉天亮,中间再也不哭。 长平王嘴上不说,但明显极高兴,食量都变大了,晚上吃饭时还笑吟吟要喂儿子喝汤。 如瑾忖度着,他大概是觉得战胜了儿子? …… …… 草长莺飞的时候,辽镇传了捷报。 于是登基大典定在五月初。 安国公府再次定罪之后子弟皆为庶民,张六娘的父亲以罪民身份往京兆府递书,请府尹转交天听,言称教女无方致使其无德无能言行失格,唯有常伴佛前方能赎清罪孽,主动提出让出王妃之位。 现任京兆府尹不敢得罪属官府丞,事事都要反过来与他商量,接了信,就如同接了烫手山芋,赶紧拿去跟江汶商量。 江汶言语模糊,“这是王爷家事,按理直接交去王府便是。但也是国事,是不是也该商量诸位阁老?” 嘴上不肯拿主意,回头却很快把消息捅给了如瑾。 如瑾忙着照顾孩子,闻听之后只笑了笑,“前日听觉远庵来报,说王妃偷着往家里送了一封信,看来是为这件事了。是该说她太明白,还是太糊涂?” 若要递书,往哪里不能递,偏往京兆府递。 众所周知京兆府的江汶是她的人。 这信若不放到明面上,日后被人知道,只会说她欺人太甚。若放到明面上,正室的位子倒是被“让”出来的了。 左右都是对她名声无益。 可事到如今,这点损害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难道张六娘只是为了最后恶心她一把? 如瑾就告诉江汶,“早晚都要摆开的事,张家既递了书来,就让大家看一看。” ------题外话------ 有脚的风,拿老公换肉吃,bnnn513,小晨晨,清心静,540509,avaro,大文吴,15004150081,mayueyu2002,leiboxd,WADELU113039,wdq,yihan25,yuyudian,屁屁101,madmei,hlhz,15004150081,nanxiaoshu,apt34567,whx3900939,谢谢各位:) 489 江山如画(终) 更新时间:2013-12-25 23:56:37 本章字数:7934 京兆府将张家的请罪书摆到明面上之后,朝廷中的反应既在如瑾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睍莼璩晓 结果是没人反对。 与年前讨论立后的时候不同,这一次再没人帮着张家说话了,而且还出现了不少替如瑾请求长平王早点定位后宫的人,将如瑾一分好处夸到十分,不但列举去年几次风波里她的作为,说她是古今难求的贤良辅国之人,还提起她未嫁的时候来,说她在青州时就“贤名远播”、“彪炳一方”。 长平王捏着最夸大其词的折子好笑,“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好处,深闺未嫁之时便如皓月辉照天地了?” 如瑾疑惑地接过长平王递来的折子。 他在国事上并不回避她,偶尔也会拿奏折之类的给她看,所以如瑾踏踏实实从头到尾看完,之后也是忍俊不禁,“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女子在闺阁之中远近闻名,不是沽名钓誉之辈就是有古怪。这些言官的确该整一整了。” 整日见风使舵盯着上头,寻着机会就要搏一把前程,这种人还做什么言官,哪有真正为国为民的心思。 长平王笑道:“倒也不急于一时,我看这份折子写得不错。” 如瑾将折子扔回给他,转身抱儿子去了。 朝廷上的事她不操心,那是长平王的天地,他暂时留那群谄媚之人定有道理,她现在只一心一意照顾孩子。 最该她操心的正侧之位已经定下了,还有什么迫在眉睫的?孩子们太小,以后日子长着呢,她慢慢将他们养大,逐渐将势力培植起来,在长平王或者孩子和亲人们有需要的时候出手帮一把,便足矣。 不过,关于张六娘,如瑾还是让吉祥带着藤萝等人走了一趟。 张家的请罪书没有起作用,但张六娘这个人怎么安置,日后该让觉远庵怎么管教,或者还要不要继续让她留在那里,总要看看她的态度再做打算。 吉祥手臂受的箭伤刚好不久,在家养伤时彭进财待她很好,体贴周到,无微不至。她自小到大都没被人这样照顾过,背地里感慨了好久。想起已经过世多日的昔日同伴如意,越发庆幸自己当初跟了如瑾的决定,也更感激如瑾。 所以领命去觉远庵之前,她事先着人和庵里的姑子仔细打听了一番,务必要将这趟差事办好。 不过打听出的结果却让她觉得有些奇怪。 张六娘近日根本没有异常的举动,除了那次给家里送信,其余时候都是按部就班地做事做活,学佛的进展也很快,专心致志,比有些进庵多年的人做得都好。 如果不是跟家里联系,大家还都以为她从此一心向佛,远隔红尘了。 “难道又像以前在府里似的,许久按兵不动,憋着什么坏?”吉祥纳罕着,带着一众人叩响了觉远庵的山门。 为了不妨碍庵中的正常修行,待客的女尼将她们引到后头一处独门小院,已经名叫“忘缘”的张六娘正在院中候着。 初时她背对着院门,手里拿着一把长长的扫帚,缁衣圆帽,在春天微带凉意的晨风里扫院子。人间四月芳菲尽,山上却是春意刚至,墙角两溜野花开得绚烂,院中的青石砖缝里也有绿油油的杂草冒出来,一切鲜嫩得可爱。 在院中孤零零扫地的女尼就像山水画里的人一样。 吉祥最初进院时还看了那背影一眼,生出一种山中修行也不错的感觉。直到引路的女尼叫了一声“忘缘”,张六娘停了扫帚回过头来,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呈现在众人面前,吉祥才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张六娘瘦成这个样子。 因为女尼们身上还穿着薄棉衣服,刚才看背影倒还身形正常,及至看到了脸,才发现张六娘几乎是皮包骨头的样貌了。 若不是眉眼还有昔日的模样,也知道“忘缘”这个名号,她几乎不敢认。好在长年做大丫鬟练出了沉稳气度,惊讶只一瞬划过眼底,她很快恢复正常神情。 后头跟着的藤萝等人却相继惊呼出声。 “王妃……不,主子……”藤萝迟疑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张六娘的脸。 张六娘朝她笑了笑,“我现在叫‘忘缘’,也不是你的主子了。” 藤萝身后的丫鬟婆子和内侍们全都露出惊容,看看昔日的主子,又看看吉祥,犹疑不定,也有些惧怕和忐忑。 张六娘将她们每个人都打量一番,然后转向吉祥问:“今天来此,是要做什么?” 吉祥也认真打量她。 眼前的张六娘和离开王府时大不一样,变瘦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神情举止有了脱胎换骨一般的改变,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吉祥还记得她在王府最后那段时光里的刻薄,狂躁,咄咄逼人的冷笑,以及生人勿近的寒冷。 可现在,她却看上去很平和,一身朴素的衣服,一把木杆的扫帚,站在杂草斑驳的院落中央,比那个引路的女尼更像出家人。 如果不是之前和家里的联系,以及那封让出正室位置的信,就要让人错以为她已经是方外之人了。 “忘缘师傅,我这次来,是代主子问问你,像之前给家中送信那种事,以后还会不会有了?” 吉祥开门见山,张六娘笑着说:“既然叫我佛门的名字,怎么又谈起俗事?” 吉祥也和她笑,“难不成,还要叫你一声‘王妃’,你才肯与我好好说话么?” “那倒不必。”听到“王妃”两个字,张六娘的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笑容也减淡了几分,“这个称呼,从来就不曾属于过我,在府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假王妃,到了这里,我又图这虚名做什么。” 吉祥索性也不跟她纠缠称呼,径直问,“那么,送信回家的事,你打算解释么?” 引路待客的女尼轻轻施礼,转身离开了院子,并将院门关上,将张六娘和王府的人单独留在了这里。显然,觉远庵并不愿意沾染麻烦。 张六娘目送那女尼出去,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也不知是嘲讽别人还是嘲讽自己。 然后她对吉祥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是你来,又将我陪嫁进府的所有人都带了过来,那么我便知道——这一趟,大概是王府要和我做个了断了,是么?” 吉祥说:“她们毕竟是你的人,我家主子随手就能打发了她们,但你既然尘缘难断,听听你的想法也好。” “我还有什么想法?”张六娘将手中扫帚放在了地上,双手交叠在腰间,下巴微微抬起,仿佛又恢复了昔日做王妃的样子,端庄而高贵,“你那主子不是让我给想法的,是让她们彻底对我断了念想,也让我对她们断了念想罢了。我就不喜欢她这个做派,什么事都藏着掖着不明说,背地里心思太多。” 吉祥便冷笑:“这话说得奇怪。我们主子可从来没怂恿底下人往王爷跟前凑,也不会暗地里送什么樟木檀木的箱子。” 张六娘比吉祥更显嘲讽,“那些过去的事,还提起来做什么。” 关于那些往事,夜深人静难以入睡的时候,她也曾反复想起。想来想去,最后也只得长叹一声,默默无语。 她所有的手段,都是从小耳濡目染,从母亲和姑姑等人身上学来的。可是,长平王和她的父亲、皇帝姑父全都不一样。 他好像和其他男子都不一样。 可她却用了寻常妇人在内宅安身的办法。 所以注定一败涂地。 许多念头,还没兴起就被掐灭了。许多法子,刚起个头就无疾而终了。她甚至都没有和对手正面交锋几次,仿佛伶人一般,还没来得及走到台前唱念做打,只在吊嗓子准备呢,就被默默打发了出去。 回想过往,就像一场梦,更像惹旁人莞尔的笑话。 张六娘抬头看了看春日里淡蓝色的天空。山中岁月,这是她后半生的一切。她一点也不想做笑话给人看,给人念叨,给人鄙视。如果红尘无可留恋,庵堂一方小小的天地,佛经和檀香,倒真得是倚靠和寄托了。 “藤萝,云芍……”她一个一个叫出昔日陪嫁的名字。还有一些底下的杂役,她只是看着眼熟,忘记了她们的名字,“你们今天出了王府,就再也回不去了,知道么?” 她问她们,她们却懦懦不敢接话,大半都用眼角余光去瞟吉祥。 就连昔日近身的藤萝都不肯走到她跟前来。 张六娘就问她,“你是怕我,还是怕蓝氏?蓝氏既然留了我的命,又怎会害你,而我也没心思更没力气杖杀你,你怕什么。枉你还跟了我一场。” 藤萝想起当日无辜被杀的香缕,就更不敢接旧主的话了。 张六娘脸色冷了几分,“琅环。”她叫藤萝昔日的名字。 藤萝却有点愣,仿佛一时没适应旧名。 张六娘脸色更难看,“你忘了早前的名字,也忘了我,忘了你自小长大的安国公府。近来在王府好过么,是缩在一角,还是上赶着巴结需要你用名字避讳的蓝如瑾?” 藤萝缩着头一声不出,其他奴仆也都垂头,怕被旧主看到自己身上似的。张六娘盯着她们扫了几眼,胸中升起的邪火一瞬间突然就熄灭了,感觉有点虚脱似的无力。 “你们知不知道,蓝氏将你们送到这里来,就是要我一句话。我让你们生,你们便可生,让你们死,最后你们死不了,但也不会好过。这样,你们还要避着我,不和我说话么?” 没人搭腔。大家全都死死低着脑袋。 张六娘闭上眼睛,须臾又转过了身子,用后背对着众人。 吉祥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好半天,才听到她声音虚淡地说,“你走吧。回去告诉你主子,从此以后世上再没有王妃张氏,也没有安国公府的六小姐,只有觉远庵的女尼忘缘。至于你带来的这些人,与忘缘无关,请随意安置。” 直到吉祥带着人走掉,她也再没和藤萝一众再说一句话。 院门在身后再次关闭,然后又打开,待客的女尼回转,提醒她若是总站着,今日的活就要做不完了。 张六娘弯下腰,将扫帚重新握在了手里。 扫着地,她想起自幼养她长大的双亲,还有一同住在国公府里的各个长辈,以及兄弟姐妹,侄儿侄女。那些都是她的亲人,可从此再也不会和她有关系了。他们是兴是败都无所谓。 其实从家里接了她的信,按照她的叮嘱往官府送请罪书开始,张家就和她没有关系了。他们但凡还念着她一点,也不会送那请罪书。他们还想榨干她身上最后一点余热么?母亲是怎么想的呢?是疼惜她但是无能为力,还是默认了牺牲她一个为全家换回一点利益? 只可惜蓝如瑾并没有压下请罪书暗地和张家谈条件。 他们的期冀落空了吧? 所以她对张家也不再有用了。 除非……她若是拼上一死,也许张家还能拿她的死说事。可是为什么要死呢?如果能一直活下去,山里的日子其实比外面好得多。每天做活虽然很累,吃穿虽然粗陋,可白天里忙,夜里累得倒头就睡,早点做完活时还能去听经念经,这样简单劳累的生活比做国公府小姐要容易,比做王妃更容易。 她不要死。她想长长久久活下去。今日之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念想了。她的最后一搏,只等来蓝氏身边一个丫鬟。 长平王没有派人来责问惩罚。 这次不来,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再也不会了。 那么,就做一个尼姑吧。 她很快打扫完这个院子,拿着扫帚出去,准备清理其他地方。将全庵上下打扫百遍的惩罚,离做完还差得远,要加把劲才行。 走出院门的时候看见蓝如琳站在不远处,呆呆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她走上去问:“你是听说王府来人,赶来相见的么?” 蓝如琳回神,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来的是谁?什么时候走的?!” “是吉祥。” “吉祥……她来做什么?还有其他人呢?听说来了许多人,都是谁?” 张六娘说:“松开手,你抓疼我了。” 蓝如琳呆呆把手拿开。张六娘就伸手摘掉了她头上的帽子,看着她绑得紧紧的一头青丝说,“王府大概不会再来人了,你也收了心,把头发剃掉吧。” 蓝如琳下意识抱住脑袋,仿佛立刻会有人给她剃发似的,“我才不要!你以为我是你吗?听说安国公府败落了,蓝家可还好好的呢!” “是啊,蓝家是很好,也许会越来越好。可是,那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六娘笑了笑,提着扫帚走了。 留下蓝如琳一个人呆愣站在原地,耳边不断回响着“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脸色青白。 王府里吉祥原封不动复述张六娘的话,并将她当时的神色态度都说得仔细,如瑾听着,最后点了点头。 “告诉觉远庵,像对待寻常弟子一般待她吧。” 如瑾很明白,像张六娘这样的态度,很难再兴起什么风浪了。如果她甘心安稳,倒也不必为难于她。觉远庵里有王府的眼线,并不怕以后会有什么变故。 自从身边有了儿女,对于惩罚和血腥,如瑾更不愿意再沾染。不遇到必须出手的人和事,她愿意自己是干干净净的,也愿意给别人涤荡干净的机会。她相信心境影响一切,孩子们还小,她平和的心态越多,给儿女好的影响越多。 便是长大以后要面对外间风浪,起码在他们还是婴孩的时候,周遭应该是温暖安详的。 所以,当吉祥问怎么安置藤萝那些人的时候,如瑾说,“送到庄子上去,张家若有她们的家人,能接来的便接来。” 这些人知道王府里头许多事,不能遣散,放到庄子上做活还是没问题的。 及至吴竹春来问淮南伪帝李圆昌的后妃怎么处置,如瑾也说给她们银两放去民间。吴竹春欲言又止,吉祥见她为难,替她问出来,“那玉妃……” “和别人一样。” “可……” “她们是反贼余孽,朝廷会有人盯着,又怕什么?” 吉祥和吴竹春互相看看,都是一笑。主子无所顾虑,是她们多虑了。 所谓玉妃,是逃亡再外的蓝如琦,又有什么关系。此时此地,她们当真也不需在意她。 …… …… 五月初六,大燕新帝的登基大典和册后大典一同举行。 原本钦天监初次拟定的登基吉日是初一,长平王要双日子,最后才定了初六。 这一天碧空无云,辰薇院铜缸里的水芙蓉开了第一朵。出府时晨光初透,如瑾抱着女儿在新荷前头站了片刻,三个月大的婴儿朝着花瓣咧嘴发笑,身边的乳娘凑趣,说是好兆头。 如瑾也觉得好。 典礼并没有办得太隆重,天下初定一切从简,但礼部还是精打细算尽量把场面弄得体面。长平王一身黑色冕服站在高高的九龙玉阶之上,接受文武百官一丝不苟的大礼朝拜,静鞭和内侍悠扬的唱诵响彻皇城上空。 如瑾带着一双儿女等在新修葺好的侧殿里,隔着开了半扇的窗子,只能远远看见玉阶上黑色的侧影。朝阳挥洒,万丈荣光,她与他离得远,在山呼万岁的声音传来之际,却与荣有焉。 “潆儿,峮儿,那是你们的父亲。”她笑着告诉孩子们。 两个小奶娃懵懂无知,女孩只管窝在乳母怀里打呵欠,男孩东张西望看着陌生的地方好奇,都不肯往大朝会的方向看。待到登基典礼完毕,长平王换了和如瑾一样的金色礼服来找她们时,两个孩子全都睡着了。 明黄色的襁褓裹着两张粉扑扑的脸蛋,出生时瘦弱的女儿也圆滚了一些,眉清目秀。长平王看着儿子有些无奈,“他怎么这时候睡起来,专和我过不去。” 女儿不如儿子健壮,每日睡的时候多,现下睡了没什么稀奇。但儿子已经养成午间和晚上睡觉的习惯了,偏今日在上午就跟着姐姐睡起来,仿佛真是驳当爹的面子。 如瑾笑道:“他头一次出门坐车,玩累了。” 长平王哼了一声,隔着襁褓重起轻落拍一下儿子的屁股,牵起如瑾的手往外走,“累了也得跟我出去。” 接下来是册后典礼,顺道,也要封一双儿女做亲王公主。 太子的枷锁,如瑾不想给儿子早早带上。皇子就藩时才能封亲王的规矩,长平王也要将之打破。他们不知还会有几个孩子,也不知孩子们长大后会有什么样的秉性,可大燕世代争储的血腥纷乱,势必不能在他们的孩子身上重演。 “到我这里就够了。”长平王说。 如瑾重重点头。 如果儿女们成人之后要手足相残,她宁愿一开始就不生他们。 也许是感受到她坚定背后的紧张,长平王笑了笑,问:“知道昨天来老头找我做什么吗?” 如瑾摇头。 老内侍来金福一直在和长平王杠着,手里捏着某个秘密不肯明说,只等着长平王主动上门索要。可长平王偏不理他,两边扯了许久。一面是救过命的恩人,一面是夫君,如瑾索性不管,让他们自己杠着去。 长平王回京之后感念来金福有功,派人相召,老头却拿乔不肯去,于是又两边冷了下来。 直到昨日,登基之前,这位老内侍才主动找上门来,进入锦绣阁相谈许久。之后长平王脸色有些古怪。如瑾以为是朝廷上的事,他不说,便也没问。现在见长平王突然提起,心中纳罕,暗忖难道和儿女们有关吗? 来金福是宫里的,他捏着的秘密,多半是关于深宫忌讳的吧。可长平王一脸轻松,又不像是坏事。 远处是静候等待的群臣,乌压压站满了天玄广场。艳阳高升,金光漫地,如瑾回头看了看暖阳中熟睡的儿女,在等候多时的宫车前驻足。按照仪式规程,她要带着孩子们坐车绕过大半广场,在尽头下车,然后一路走到玉阶之上,接受新帝的册封,进行帝后仪式。 长平王在她登车之前,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来老头手里有他师傅遗留的海图,当年他师傅离宫几年,非是祈福,原是私下跟船出海去了。据说,海外没有仙山,反有许多大小国家,风土出产各不相同,而我大燕之广阔疆域,不过是四海外之一隅。他捏着海图和游记不肯交出来,但早晚是要给我的。所以……” 如瑾震惊之余,心潮剧烈起伏,瞬间明白了夫君为何要在此时提起来金福,脱口便接了他的话,“所以你是说,我们的孩子,目光和胸怀都将在四海之外,必不会局限在一宫一国,所以手足倾轧之事大抵不会出现。” 长平王眸中一亮,不顾四周还有许多宫人环侍,伸手将如瑾揽在了怀里。 “知我者,瑾儿也。” 他笑着抱她,抱了孩子,然后将母子三人送上宫车。 如瑾坐进金碧辉煌的鸾车之中,身边是两个熟睡的孩子。车轮辘辘走过平整的青石砖道,驶入广场,在群臣肃穆的跪拜之中慢慢绕了半圈。 当她带着孩子下车,脚下就是笔直通向玉阶的金色织毯。织毯的另一头站着她的夫君,孩子们的父亲。隔得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一袭耀目的金黄,在洁白的玉阶之上熠熠闪光。 “阿宙。” 她心底念着他的名字,怀抱玉圭,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完-- ━━━━━━━━━━━━━━━━━━━━━━━━━━━━━━━━━ 本文内容由【君晓语】整理,久久小说网(www.txt99.com)转载。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