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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小丫头话未说,两行清泪已经落下:“大爷不会回来了,福子,福子说,大爷已经去找表小姐了……”   她的手一松,茶碗掉在地上,碎得不成形状……   “陶墨言,你这个畜生……”   ******   建元三十五年,建州城宋府。   屋子里的灯光明明灭灭,丫鬟初夏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暗暗念了句冷。起身挑了挑灯芯,见一旁的芍药小鸡啄米般点着头,赶忙推了推她道:“芍药姐姐,花妈妈让咱们两人好生守着小姐,你可不能偷懒,若是被花妈妈瞧见了,咱们俩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你个小丫头,姐姐做事还用你提醒!”芍药打了个呵欠,拧了拧酸疼的脖子,道:“连着十来天没能睡一个好觉,就算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花妈妈自个儿倒是落得轻巧,时辰一到就回屋睡去,也不管管咱们的死活。”   “姐姐可别说这样的话……”初夏噤声,回头看床上的宋研竹,只见她原本就精致的脸病了一场之后越发地瘦削下去,五官倒是更加突出了,只是脸色惨白惨白的,没有几分人色。也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眉头紧锁着。   初夏原是想劝芍药少说些抱怨的话。花妈妈虽然已经去睡了,可是这院子里哪儿都有耳朵,指不定明天话就传到她的耳朵里。上一回院子里的淡菊也不过是私下里抱怨了花妈妈两句,也不知道是谁说给了花妈妈听,当下倒是没什么,可是没几天之后,夫人就发了话要卖了淡菊——丫鬟们身似柳絮,命若浮萍,一切都得听主子的,做人就得谨小慎微些。   只是这话她不敢跟芍药说,芍药一向随性惯了,人又傲气,断然由不得她一个小丫头教训。   “天快亮了,花妈妈也快来了。”初夏道。   床上的人叮咛了一声,初夏赶忙回头,却被吓了一跳,方才还闭着眼睛昏昏沉沉睡着的宋研竹此刻面色越发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两颗牙就跟打架似得发出“得得”的声音,初夏赶忙走近,就见宋研竹一双手攥得紧紧的,嘴里含含糊糊地念着“盐……盐……畜生。”   初夏实在不明白“盐”和“畜生”有什么必然联系,只得上前握住宋研竹的手唤道“小姐,小姐……”,喊了几声不见醒,宋研竹却越发打起寒颤来,面色也有些泛青,芍药有些害怕地推了推初夏,道:“初夏,你瞧小姐像不像中邪?”   “胡说!”初夏纵然平日里有些怕芍药,可是也不许她这样诅咒宋研竹,她拿了帕子替宋研竹擦汗,对芍药道:“林大夫叮嘱过,小姐这几天应当能醒。若是半夜小姐有什么异象,就去西厢房找他!”   “西厢房呐……”芍药看了眼外面灰蒙蒙的天。   听说日月交替的黎明时分,外头不干净的东西最多,外头黑乌乌的,天又这样冷……她着实不想去,看看还在打寒战的宋研竹,她定了定神,推了把初夏道:“小姐有我伺候,你赶紧去找林大夫,若是小姐有什么不测,你我都担待不起!”   “好。”初夏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利落地起身出门,一路小跑着去找林大夫,看看天渐破晓,又去叫醒了花妈妈,三人一路同行,花妈妈嘴里仍然不忘数落初夏:“定是你们耍滑偷懒没有好好照料小姐,不然好端端的怎么病情又会加重!”   初夏也不回嘴,只小声催促着林大夫,几个人急急走着,却不知此刻的宋研竹突然硬挺着身体朝天呼了句“不要”,一歪身,吐出了一口鲜红的血,竟是悠悠转醒了。   宋研竹这一觉睡的极沉,梦里的人嬉笑怒骂,婉转哀切,如走马灯一样走走停停,最后的景象定格在山匪围城,初夏拦在她的跟前,哀求她:“奶奶,您一定要振作,大爷肯定会回来找咱们的,您一定要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宋研竹哀切地牵了牵嘴唇,那样混乱的场面,他的丈夫抛弃了她去了另外一个女人身边,她就这么孤身一人陷入围城,如何好好活着?   城外那些断裂的肢体遍地都是,腥臭的血污之气充盈着每个人的鼻子,厮杀的声音反复折磨着城里的每一个人,建州城里的人惶惶不安,有些人忍受不住饥饿,开始洗劫大户人家,城外还未乱,城内已经沦为人间炼狱。   那一天,为了活命,城里的男人们已经盘算着应山匪的要求,每天送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出城。   那一天,在宅子里躲了许久的她被人拉了出去,她脱力晕了过去,醒来时初夏已经不见了。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初夏拦在众人跟前,毅然决然道:“他们要的只是年轻的女人,我也是,我去吧,你们放开她。”   出去的人再也没回来,谁知道她们的下场如何,谁又知道下一个又会轮到谁?   与其跪着生,不如站着死。她等了又等,只等着陶墨言来拯救自己,最终,她却失望了。城破那日,她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恨么?   宋研竹揉揉自己的眉间,竟是半滴泪也没落下,木然地只剩下酸涩。   “小……小姐,您没事吧,您别吓芍药啊!”   小姐?许久没有人叫她小姐。宋研竹一怔,这才蹙眉望向一旁,芍药花容失色地跪坐在一旁,不敢上前,地上一滩嫣红的血渐渐变得暗沉。   “芍药?”她的声音黯哑到自己都有些陌生,可是眼前的人却让她恍惚。   芍药,芍药,好一个活生生,娇滴滴的芍药。   她想动,可是四肢都像是旁人的,她一丝力气也没有。双眼一扫,她痴痴笑出声来:这是她昔日的闺房,屋里的每一个物件她都熟悉至极。   曾经想过千百遍,如果能回到从前……眼下竟是实现了? 第2章 小产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问。   “卯,卯时……”芍药支支吾吾地应着,小姐还是原本的小姐,可是她方才看她那个凌厉的眼神却让她陌生至极,她下意识有些害怕。   “今天……初几?”宋研竹再问,哪知芍药怕的厉害,“哇”一声就哭了,边哭边道:“小姐,你这是怎么了呀?我去叫林大夫,我这就去,您别吓我啊!”   她说着就要往外走,门将将打开,差点撞上进门的林大夫,好在花妈妈动作快,伸手拉了她一把,她转了个圈,抬眼见了林大夫,也顾不上花妈妈的数落,赶忙道:“妈妈,您赶紧看看小姐,她……”   “小姐怎么了!”花妈妈心一惊,也没听她说完,赶忙进屋去,就见宋研竹斜斜依靠在床头,一双眼淡淡地落在他们的身上,瞧着不大精神,可到底是醒了。   “小姐您可算是醒了!”花妈妈心中一喜,横眉瞪了一眼芍药,偏身让林大夫进了屋,林大夫赶忙上前替宋研竹诊脉,又唤了芍药询问昨夜宋研竹的情况,芍药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直向初夏打眼色,初夏不着痕迹地接过话茬,将宋研竹夜里的睡眠情况一五一十说了,芍药搭话道:“方才小姐吐了好大一口血,林大夫您可得好好替她瞧瞧!”   林大夫起初还皱着眉,听芍药说宋研竹吐了血,一颗心才放下来,欣然道:“小姐昨夜发了汗,病已经去了大半,闷在胸口的这一口血吐出来,一吐心中抑郁之气,这病才能大好。一会我开个药方,小姐再服几帖药,好生休养些时日就能痊愈。”   “谢谢大夫。”宋研竹轻声道:“花妈妈,你送送林大夫。芍药,我肚子有些饿了,你去给我弄些吃的。”   花妈妈一怔,随即大喜:宋研竹这一病就是十几日,总也不见好,这下却主动要东西吃,这病果然是要好了。她连声说了几句“好”,带着芍药离开,临走前又叮嘱初夏好生看顾宋研竹。   二人刚刚出了门,宋研竹的一双眼睛便移到了初夏身上,梦里前世的一切都未能让她落泪,可当要喊出初夏的名字时,她的眼泪却簌簌然往下掉,她抬了抬手,轻声唤道:“初夏,你来……”   重生多好啊,至少她有机会可以补偿那个上辈子用命来护她的小丫鬟,至少这一次,她可以用尽自己的全力去护着她。   一切重新来过,真好。   宋研竹一时泣不成声,初夏只当她又想起二夫人金氏的事儿——那件事情虽然在宋府传的沸沸扬扬,可毕竟亲眼目睹的人只有二小姐一人,老太太又在府中下了禁令,禁止府里任何人再提及此事,初夏只等叹了口气,劝她道:“小姐,您这一病就是十多天,眼下刚醒,可万万别再哭坏了身子。眼下夫人的身子也弱着,大少爷又不在,三少爷整日闹着要您,府里都快乱成一锅粥了,许多事儿还等着您拿主意呢!”   宋研竹只当没听见,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许久之后,才止了泪水,对初夏道:“我累了,你替我在门外守着,谁也别让他们就进来。”   初夏应了声“是”,替她掖了掖被角,转身却想起芍药方才在她耳畔的碎碎念:“初夏,我觉得小姐有些不大对劲,她刚刚吐了好大一口血,醒来就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   遇上这么大的事情,谁都得变,更何况还是小姐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初夏回头看了眼微微闭上眼睛的宋研竹,叹了口气,阖上了门。   她刚走,宋研竹便睁开了眼:她睡不着,前世的一切反复地在她眼前回放,搅得她心难安,而她当下所要面对的一切,同样让她头疼不已。   是的,她想起来了,或许在刚刚醒来的那一刻她还有些不确定,可在看到林大夫的那一瞬间,她却想起了一切。   林大夫,林源修,人称“林圣手”,她这一辈子就见过他一次。   此时,是建元三十五年,正月未过。虽是该喜庆团圆的日子,可是她的家里却没有半丝的喜气,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亲爹——宋盛明。   宋研竹木然地望着头上素色的帷幔,一个头胜两个大。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远,一切却历历在目,不堪回首。   正月十六,原本是宋研竹的生日,那一天,她爹金氏为她举办了盛大的生日宴,本该是极为圆满的一天,可就在当天晚上,宋研竹在宋盛明的书房外听见了许久未曾归家的宋盛明同金氏争吵,当时她就在门外,瑟瑟发抖却不敢进去,直到听到金氏的一声惨叫,她赶忙推门,就看到金氏躺在血泊之中,浑身都是血,昏迷不醒——当时她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满目的血吓得她愣在原地,当时她只想着金氏肚子里还有个七个月大的宝宝,千万别出事。   那会宋盛明惊慌无措地站着,对她吼道,“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叫人”,她拎起裙角往外跑,一路跑,却不想雨天路滑,她脚底一滑,一下子就掉进了冰冷的湖里……   冰凉刺骨的湖水,一点一点淹没她,世界渐渐变成了黑暗……   若不是路过的丫鬟及时叫了人来,只怕上辈子宋研竹早早就见了佛祖。也是后来她才知道,金氏当日情况危急,是她的祖母宋老太太让人去请了千金圣手林源修来,才保住了金氏的一条命,只可惜宋研竹未出生的弟弟,在金氏的肚子里呆了七个月,还未来得及见到这世界一面就离去了。   而宋盛明,害得金氏小产,又害得宋研竹差点丢了一条性命的宋盛明,当时就吓蒙了,细思又恐宋老太太责罚,竟丢下血泊中的金氏和重病的宋研竹,悄悄溜走了。   金氏小产的生死瞬间,宋研竹也挣扎在死亡线上,宋研竹的大哥宋承庆去了京里还没回来,整个宋家二房只剩下宋研竹的三弟宋合庆,可那会他也才刚刚八岁而已,自己都是个孩子,哪儿能拿什么主意。是以后来宋老太太当机立断,对外拦住了一切消息,只说金氏身体不适滑了胎,宋研竹也偶感风寒不得见客,到底还是保住了宋盛明的名声,也全了金氏的颜面。   只是这口气,金氏一辈子也没能咽下去——那日宋研竹在门外听了个囫囵,但是有一句话她却听进了耳朵了,宋盛明在外面养了个女人,想将那个女人抬进门做姨太太。   宋研竹的眉头不由地蹙紧:听林源修说,到了金氏这岁数,有孕本就不太容易,如今失了孩子,即便是身子养好了,这一辈子能再生养的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事实也确然如此,上一世,金氏直到最后也没能再生养旁的孩子。   世间生死皆为大事,宋盛明为了旁的女人亲手葬送了自己孩子的性命,却浑然不放在心上,此刻更是不知人在何处。这样的气,金氏如何能忍?   不止是金氏,连宋研竹也颇为愤懑,上一世她浑浑噩噩病了足足一个月,病虽好了,却也落下病根,到了冬天关节便痛得厉害。   这些伤痛都不是来自旁人,而是来自她的亲爹,若是旁人,她打的骂的,可换做亲爹,她能耐他何? 第3章 挑衅   宋研竹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到底身子还未复原,又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阳光斜斜射进她的房间,瞧着便很温暖。她刚要起身,花妈妈就端着一碗白粥进屋来,放下粥拦下她道:“小姐万万不可,大夫说小姐身子还弱,还得在床上休养几天。”   “都躺了十几天,骨头都要躺软了。”宋研竹嘀咕着,自行下了床,随意走了两步,心中暗念,躺了十多天竟也不觉得腿软,到底是年纪小身体好,受了这么大的磨难,竟也恢复了。只是前一世她性子拧,刘大夫叮嘱了许多她都不曾放在心上,这辈子定要好好养着,不能再落下什么病根才好。   一阵白粥的清香在鼻尖飘荡,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她才惊觉自己饿的厉害,匆忙地漱了口,忙扑倒桌子前,两口热乎乎的白粥下肚,整个人才觉得真正活了过来。   “慢点,慢点……”花妈妈在一旁拦着,片刻间,一碗白粥见了底,宋研竹意犹未尽,细细回想,只觉得今日这碗粥尤其软糯香甜,一碗粥已然下肚,浓郁的米香却仍在舌尖萦绕,久久挥之不去。   “这粥熬了快两个时辰吧?还滴了些油呐,味道不错。”宋研竹下意识地笑道,话一出口,自己却懊恼不已。   有些习惯,真是过了一辈子仍然刻入骨髓。嫁入陶家前,她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米虫,哪里会问这些。也就是嫁到陶家后,陶莫言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挑剔人,府里的厨子做的菜他不满意,他也从不摆在脸上,吃一口菜便放在一旁。为了他,她费尽心力学做各种菜式,每每吃到什么好的,就想尽办法问来菜谱……   宋研竹用力摇了摇头,想将脑子里陶墨言令人生恶的脸抛之脑后:“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莫非猜中了?”   花妈妈回了神,道:“我还以为小姐您病了一场,还把舌头给病成神仙了……您猜的一点没错,这粥一早就熬上了,文火熬足了两个时辰,大病初愈的人喝这个不伤胃!”   “花妈妈有心了。”宋研竹垂下眼帘平复情绪。   花妈妈笑道:“老奴可不敢领这个功劳。这粥是初夏专门替小姐熬的,滴油的法子也是她出的。”   正说着话,初夏从外头进来,花妈妈把她往前推了推,初夏红了脸道:“这法子是奴婢的娘教奴婢的,她说这样熬出来的粥颜色鲜亮,入口鲜滑……奴婢小时候病了,奴婢的娘都这熬粥给奴婢喝。”   宋研竹起初还笑着,忽而想起自己的母亲金氏,神色黯了黯,问花妈妈道:“花妈妈,我娘的身子如何了?”   “老奴正想跟小姐说这事呢,”花妈妈原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会如蒙特赦,大大松了口口气,道:“当日夫人情况凶险,顾不上您,后来醒来知道小少爷没了,她浑浑噩噩了七八天,每日里皆是以泪洗面,后来身子好些了,中间倒问起您几次,老太太怕若是把您的情况告诉夫人,夫人的情况会更加不好。所以每每她问起,我便照着老太太的吩咐,只说您得了重风寒一直未愈,怕传染夫人,影响夫人作小月子,是以不敢到她跟前尽孝。”   宋研竹面色沉了沉,想起上一世,娘因为失了孩子,浑浑噩噩岂止七八天。后来虽然身子好了,可是精神上早就大不了如前,瞧见旁的女子怀孩子,她就忍不住落泪,与爹的关系更是落到了谷底。   “娘……”宋研竹小心翼翼咀嚼着这个字,一出口满是思念。上辈子她出嫁后就鲜少回娘家,直到临死她也未能再见上娘一年,阴阳两世,中间隔着五年的蹉跎。   宋研竹的眼睛落在梳妆台上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因着生病下巴变的尖锐,可那分明是十四岁的自己,命运再一次让她回到了这个时候,在一切还没开始的时候……   她“刷”一声站起来,朝着娘的院子走去,一路疾行,到了院子口却停住了脚步:她的娘亲金氏就站在廊檐下,下意识轻抚着原本丰盈的肚子,此刻那里已经空空如也,她虚扶着,呆呆地望着天空。   宋研竹忍住心酸,拢了拢鬓边的头发,嘴角刻意弯起一丝笑意,俏生生地唤道:“娘。”   金氏转过头来,就见到笑靥如花的宋研竹,她拥上来,娇嗔道:“娘,廊檐下风大,你的身子不好,可不能再吹着风了。李妈妈呢,李妈妈……”   宋研竹提高了声量唤人,金氏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都没有一丝温度,冰凉的紧。   “是我自己在屋里要闷坏了,想要出来透透气。听花妈妈说你病了好几日,可好些了?”   “不过是些小毛病,是祖母和花妈妈小题大做,非拦着我来看娘。”宋研竹回头似笑非笑地嗔了一句花妈妈,整个人埋在金氏的怀里,垂下的眸子里眸光流动,嘴里却说着俏皮话:“娘,几天不见,研儿想你了。”   娘,好多年不见,研儿想你了。   母亲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宋研竹几欲落泪,舍不得放手,紧紧抱住金氏,金氏摸摸她的头,对花妈妈笑道:“你瞧这丫头,这么大了还撒娇,也不怕人笑话。”   “您是我娘,我是您一辈子的孩子,我跟自己的娘撒娇,谁敢笑话我!”宋研竹仰起头,耍无赖一般抱着金氏的手摇了摇,金氏忍不住哈哈大笑。   两人正说着,门外却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声,宋研竹正要去看,一个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守在门外的李妈妈在后头追着要拦住她,她回头叱喝道:“我就是担心二嫂的病,过来看看怎么了?这都过了半个多月了,她还病着,若是那个刘大夫不成,我另外介绍个好大夫给二嫂。我瞧你们一个个都是废物,照顾二嫂也不见尽心尽力,不然二嫂的病怎么不见起色,若是不成,也换了得了!”   李妈妈被她喝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宋研竹和金氏的面色也沉了大半。金氏冷笑道:“三弟妹好大的气性,怎么话还未说上两句,就要将我房里的人都给换了?”   来人面色一窒,“哎呦”了一声,仍旧笑容满面,亲热地上前挽住金氏的手道:“二嫂你好些了么?你瞧我来了几回,你门口的丫鬟婆子都不肯让我进来看看你,可把我担心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研竹,眼睛一瞟,意味深长道:“研丫头也在啊,听说你得了风寒,可好些了?”   “劳婶娘挂心,研儿好多了。”宋研竹恭恭敬敬行了礼,抬眼看来人,一身簇新的衣裳是时兴的样式和花色,脚上是一双讲究的云罗缎子鞋,头上搭配着金玉满堂最新出的首饰,还有面上的精心妆扮,无不透露着她的神采奕奕——与神采黯淡,面色饥黄的金氏相比,她看起来过得很好。   她分明不是来探病,而是来耀武扬威,幸灾乐祸的。 第4章 母亲   来人正是宋家三夫人荣氏,说起金氏和荣氏两人的纠葛,那还得从两人还未出阁开始说起。当年金荣两家素有往来,金氏和荣氏两人顺理成章成了闺中蜜友,两人无话不谈。后来议亲,两人更是同时嫁入宋家,一时传为佳话。   两人从闺蜜变作了妯娌,关系本该比从前更加密切。只是后来金氏荣氏同时怀胎,金氏生下长子宋承庆,荣氏却连怀了两个孩子都掉了,最终也只生出了一个女儿——听说荣氏看到是个女儿时,当下就哭了,死活说自己生的是男孩,被人调了包。   至此,荣氏同金氏便渐行渐远,倒是和同样生不出儿子的宋家大夫人袁氏渐渐走到了一块。   金氏起初还有些不明和愤懑,试过问问荣氏的想法,吃了几次闭门羹之后,金氏也犯起了倔脾气,索性不理她。就这样,两人由渐行渐远,发展到了今天这般样子——年轻时两人见面还能如炮仗一般点了就着,如今都已经收敛了许多,面上好来好去,可是绵里藏针、指桑骂槐的功夫却又上了一层楼。   宋研竹见荣氏面上笑得越发灿烂,眼里却是怜悯和玩味,心中不由警铃大响,眼睛瞟了眼花妈妈,花妈妈会意,赶忙倒了杯茶给热茶荣氏,一边陪着笑道:“三夫人可冤枉死奴婢们了,二夫人日日闷在这屋子里都快闷坏了,奴婢们也盼着三夫人来看看二夫人,只是老太太下了严令,说是夫人还在养身子期间,谁都不能来打扰……”   荣氏眼神一凌,花妈妈赶紧换了口吻道:“可是三夫人跟旁人自然不一样,三夫人能来,二夫人可高兴坏了!”   花妈妈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念了句“阿弥陀佛”,将茶递到荣氏手上,哪知荣氏刚接过茶盏,“哎呦”了一声松了手,茶盏落地,将她的裙子溅了个大半,荣氏怒骂道:“作死的老刁奴,是要烫死我么!”   花妈妈腿一软,似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告饶道:“三夫人可饶了老奴吧,老奴年纪大了,手脚一向冰凉,是以不觉得那茶烫……是老奴疏忽了!”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不下去!”宋研竹佯装震怒,开口轰走花妈妈,一边对荣氏道:“婶娘的裙子都弄脏了,不如让侄女陪婶娘回去换身衣裳吧?”   宋研竹扶了她要走,谁知荣氏前头还是怒意满满,下一刻便了然地看了宋研竹一眼,笑道:“急什么,我还没跟你娘说上几句话呢。对了,你爹回来了,怎么也不见你去给他请安?”   “我爹?”宋研竹只见荣氏眼里精光一现,心下一沉,就听荣氏话锋突转:“哦对,我倒是忘了,你爹已经从老太太那儿回来了,”她顿了一顿,笑着问金氏,“二哥回来看望嫂子了吧?他人呢?”   金氏脸色变了几变,荣氏只当没听见,淡淡笑道:“不是我说,二哥也真是太过分,二嫂没了孩子,他不见得要在你跟前鞍前马后地跑,至少也得见个人影儿。听说他这半个月一直宿在外头,莫不是……方才我见他从老太太屋里出来那可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莫非,二嫂房里要有喜事?”   金氏的脸渐渐煞白,最终却只憋出一句冷哼:“听说老三在外头做生意,被人骗了不少银子,把老太太气的险些厥过去。你不在自个儿屋里好好教教老三经商之道,倒爱来我这看笑话。怎么,看我两个笑话,你屋里就能长出金子来?”   “你……”荣氏噎了一口气,转而嗤笑道,“我哪儿敢,我只是想,二嫂一辈子活得风光,今天却落到这般……”荣氏上下打量了两眼金氏,皮笑肉不笑地将话吞进了肚子里:“我也只是好心过来提个醒罢了,既然二嫂不领情,那我走就是了。”   荣氏牵了牵嘴角,还想说些刻薄话,看了眼宋研竹,终究吞了回去。等走了两步,又觉不甘心,回头扬声对宋研竹道:“听说你落了水,姑娘家最是畏寒,若是落下毛病,一辈子都受苦。你可得好好养着,别伤了根底才是。你爹他……你爹他纵然有再多不是,也是你亲爹,你别恨他。”   等荣氏出了门,屋子里突然传来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荣氏的脚顿了一顿,嘴角一牵,带上了一丝嘲讽,快步离去。   “娘!”宋研竹接下金氏手上的另外一个茶盏,心中暗骂荣氏:旁人将她的病情瞒着金氏,就是怕她太过担心,怕她的病会雪上加霜,荣氏倒好,两句话将她的病漏了个底朝天。   老太太费尽心机想瞒住上下,金氏忍气吞声替宋盛明扯着遮羞布,结果什么用都没有,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宋研竹懊恼万分,看金氏脸气的煞白,身子都在发抖,赶忙劝道:“娘,您别生气,婶娘,婶娘她都瞎说的……”   “瞎说?”金氏凄惶一笑,“她刻意来这一趟,只是为了瞎说这么几句话么?花妈妈……”   “是,夫人。”不知何时,离去的花妈妈又出现在跟前,金氏冷着脸问:“小姐落了水?”   “……”花妈妈悄悄看了一眼宋研竹,宋研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金氏重重地怕了下桌子,怒道:“旁人欺我瞒我也就罢了,连你们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么!花妈妈,你说!”   她这一下气得够呛,猛地站起来,竟是头晕眼花站也站不稳,虚晃了一下,好在宋研竹及时扶了她一把,她才不至于跌倒。   宋研竹赶忙道:“娘您别生气,是研儿不好,研儿……研儿顽皮,那日路滑,才不小心跌进湖里。好在现在没事了,大夫说我调养几天就能好。”   她话音刚落,金氏的眼泪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她强忍住哽咽,对花妈妈道:“花妈妈,你去打听打听老爷和老太太都说了些什么,快去。”   等花妈妈离开,金氏又屏退了丫鬟婆子,屋子里只剩下金氏时,她的眼泪簌簌然往下掉,强忍着悲伤,断断续续道:“我没保住你弟弟,还差点没了你……”   宋研竹瞧着难过,矮下身子将手附在她手上,劝道:“娘你别哭了,研儿没事,真的……”   “怎么能没事呢?”金氏哽咽道:“那天我被你爹推倒在地,有个人冲进来……后来想起来,那个人应该是你,我只疑心是我太痛了,出现了幻觉。研儿,那天在门外的人就是你对不对?你,你都听到了多少?”   “……”宋研竹沉默了片刻,到底躲不过金氏凌厉的眼神,老老实实道:“该听的全都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也听了个大半……” 第5章 祖母   金氏的身子虚晃了一把,她万万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让宋研竹亲眼见证宋盛明的不堪。为了外头的小狐狸精同她起争执,而后更是将她推倒在地,事后更是扬长而去不见踪影……金氏的脸红一阵白一阵,除了觉得丢人之外,她更觉得对不起宋研竹。   说到底,还是宋研竹投错了胎,她生的漂亮,一张俊脸在全建州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美人,只可惜投生在宋家二房。   宋家上上下下,连下人们都知道,二房除了金氏肚子争气,替宋家添了两个孙子,余下的都是一团糟。   宋盛明贪财好色没出息,十岁便中了秀才,可是考了几十年也不见他考中举人,偏生他又迂腐得很,不肯跟着老大和老三去经商,成天吟风弄月,自诩文人。这些年二房瞧着还过得去,全靠金氏的嫁妆撑着。只是几年过去,金氏能贴补给宋盛明的都贴补了,剩下的,都是她留给孩子们的。金氏要强,一个人苦苦撑着这个家,可再要强的女人遇上宋盛明这个扶不起的阿斗,都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老一辈的不成器,连累小一辈的也让人瞧不起。   都是外头的那个狐狸精害的……金氏脸上浮现一丝狠厉。   宋研竹只记得前一世自己病好之后看见金氏,当时还懂得替宋盛明辩解几句,可重活一世,这句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劝慰道:“娘,您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正说着话,花妈妈急匆匆赶了回来,掀了帘子未及行礼便说了句“不好了”,看到宋研竹时才恍然醒悟,住了嘴。   金氏见状心下一沉,挥了挥对宋研竹道:“我和花妈妈有事要商议,研儿你先回房休息。”   宋研竹无奈之下告了退,在门外停了片刻,隔着帘子听花妈妈的声音传出来。   “夫人,听说外头的那个有了身孕,已经三个多月了,二老爷请了大夫瞧,说绝对是个男孩……”花妈妈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多时就听一声巨响,金氏的声音分外尖厉:“他敢!那个小狐狸精才害得我没了孩子,还差点害死了研儿,他怎么敢带她回来!老太太也不可能答应她!”   宋研竹轻叹了口气。   如果她没记错,上辈子那个女人确确实实进了门,准许她进门的,正是在金氏眼里看来“万万不可能答应”的宋老太太,她的亲祖母。   上一世,金氏也曾说过“若他领着那个小狐狸精进门,我必提刀杀了他二人”这样的狠话,只是那日横刀在旁,却被宋老太太一句“你是要杀死我的孙子么”生生逼退。   宋家家大业大,什么都好,可偏偏就是人丁不够兴旺。过世的宋老太爷还有五个兄弟,到了宋盛明这一辈儿,长房宋盛远和三房宋盛达至今无子,二房宋盛明人没出息,生儿子却算得上能手,有其他两房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两个儿子。   宋老太太活了一辈子,就想宋家能多几个男丁,既然金氏没了孩子,旁的人有了,那也是一种补偿……   “不过就是个妾,有什么大不了。”上一辈子的宋老太太这样对金氏说,也正是这一句话成为压倒金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失掉孩子前后不到两个月,宋盛明就将姨娘抬回了家,宋盛明和金氏最终走向了彻底的决裂,随着金氏的枯萎,二房的日子也一日差过一日……   莫非这一世还要看着爹娘重蹈覆辙,最终走向陌路?   宋研竹犹自蹙眉,将将走到院子口,芍药迎上来道:“小姐你可算回来了。方才老太太房里的牡丹姐姐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见您。”   “老太太要见我?”宋研竹一怔,自己醒来不过几个时辰,老太太的消息倒是灵通。只是她刚醒来,不见老太太派人来探望她,倒叫她去请安,还真是不怕她身子太弱倒在路上。老太太还真是和前世一模一样……   宋研竹嘴角弯起一丝嘲讽,原本还想撑着回房,这会索性也不装了,身子一软,整个人斜斜靠在一旁的初夏身上,还未等初夏惊呼出口,她压低了声音对初夏道:“嘘……你让人回牡丹,就说我身子太弱伤心过度,又昏死过去了。”   *******   “去见她娘倒是好好的,怎么到了我这就又昏死过去?我瞧那丫头就是诚心的!”   宋老太太房里,牡丹小心翼翼地看着老太太的脸色,赔着笑道:“奴婢瞧二小姐不像是装的,初夏和芍药两个人一路将她扶回房里,奴婢还帮着搀了一把。林大夫也说了,二小姐病了这许久,本就该好生静养,二小姐是个孝顺的,大约不亲眼看见二夫人安好她不放心,才强撑着一口气过去的。”   “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老太太翻了个白眼,身子斜斜歪靠在贵妃榻上。   宋老太太一直都不大喜欢宋研竹,宋研竹出生的时机不大好,那年她出生,前脚才呱呱落地,后脚宋老太爷就断了气,宋老太太病了大半年,卧床不起,后来请了个牛鼻子老道算了一卦,牛鼻子老道一出口就问她今年家里是不是添了个新丁,又说新丁八字不好云云,将家里一系列的变动都算到了宋研竹身上。宋老太太对此深信不疑,至此就讨厌上了宋研竹。   宋家大小姐宋欢竹力道正好地替宋老太太捶脚,搭了话道:“二妹妹素来孝顺,咱们这些小辈儿来给您请安,谁都早不过她。每回我来,看她乖乖巧巧地站着就心生喜欢。这次二妹妹平白遭了无妄之灾,差点没了性命,大约受惊过度,得要一些日子才能好呢。”   “大姐姐偏心,总是替二姐姐说好话!”一旁的宋三小姐宋喜竹不满地插嘴道:“我瞧二姐姐就是心眼儿小,她病了咱们没去看她,她生咱们的气呢!”   “三妹!”宋欢竹瞪了一眼宋喜竹。   宋喜竹咬了咬唇,道:“她不来才好,每每来了,祖母都要犯头疼!”   宋喜竹趁着宋老太太不注意,对着想要斥责她的宋欢竹扮了个大鬼脸,回头抱住宋老太太的胳膊晃了晃,道:“祖母,您房里的绿豆糕怎么就这么好吃呐,喜儿怎么吃都吃不腻!”   宋喜竹生得好看,因着年纪小,两颊肉嘟嘟的,粉粉嫩嫩,看起来分外可爱。这样撒娇看着也是天真自然。宋家四个姑娘,宋老太太最是偏爱宋二,被她晃了两下,脸上不由地露出笑意,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就你是个贪吃鬼。一碟绿豆糕可都进了你的肚子了,不许再吃了,再吃可要变成猪,往后嫁人都难。”   “祖母!”宋喜竹跺了跺脚,嗔道:“喜儿才不要嫁人呐,喜儿要陪祖母一辈子!”   “就你嘴儿最甜!”宋老太太哈哈大笑。   宋欢竹在一旁微笑地看着,软软地搭了话道:“我瞧喜儿就是看祖母房里有这许多好吃的才舍不得走的,赶明喜儿嫁人,祖母就送她一盒子绿豆糕当嫁妆好了!”   “姐姐瞎说,看我不拧你……”宋喜竹脸一红,作势就要上前拧宋欢竹,两人闹作一团,宋老太太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过了好半晌,宋老太太又对宋欢竹道:“研丫头病了这么些天,你们得空也该去看看,毕竟是自家姐妹,你们婶娘又病着……若是全然不管不顾,教外人听见了,也不像话。”宋老太太顿了一顿,又对牡丹道:“研丫头也爱吃这绿豆糕,晚些时候你送点过去给她。”   牡丹应了声“是”。   宋欢竹柔柔应道:“原就打算去的,只是这几日娘让我帮着筹备赏花会,一直也没找着时间……晚些赏花我就去看看。”   “多跟在你娘身边学些东西也好,等过两年出阁,夫家也能瞧得起你。”宋老太太回道。   “祖母!”这下轮到宋欢竹不好意思了,脸红到了耳根。   宋欢竹比宋研竹大两岁,宋大夫人早早就替她物色人选,反反复复挑了好些个也没看上半个。外头都说,“宋家女,不好娶”,这话传到宋欢竹的耳朵里,气得她直跳脚,宋大夫人却毫不在意。宋欢竹心里有苦说不出,又不能对自己母亲说半点不是,此刻被宋老太太调笑,一半是真心害臊,一半却是无奈。   几个人又说了几句话,宋老太太脸上现出疲意,宋大和宋三对视了一眼,齐齐起身告了退。   等他们走后,宋老太太对身边的严婆子道:“你让人去打听打听,看看二老爷的那个女人……叫嫣,嫣红的,肚子里究竟是不是男孩。” 第6章 敲打   “研儿……”红烛之下,陶墨言深情款款地挽着她的手,他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星星,泛着的光芒让人沉醉,一张俊俏的脸在她的跟前放大,放大,温热的唇似要贴上她的唇……   “陶墨言!”宋研竹低唤一声,再次从梦中醒来。一摸额头,竟是冷汗淋漓。   陶墨言……宋研竹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想起梦中的一切,竟还那样真切。只是在梦的最后,他变成了最初清冷的模样,眼睛里慢慢的嫌弃,他甩开她的手,一字一句对她说:“宋研竹,你让我恶心。”   上一世,有他的梦全是美梦,她宁愿沉溺其中不愿醒。   这一世,有他的梦皆称梦魇,她宁死不愿再回想起他。   可惜,偏偏天不遂人愿。抬手摸了摸眼角,正自嘲不知是汗是泪,初夏掀了帘子走进来。见她醒了,忙吹凉了药服侍她喝下。宋研竹被药苦得直蹙眉头,初夏忙递上一颗盐渍梅子,道:“知道小姐自小就怕喝药,奴婢早就备下梅子了。”   “就你机灵!”宋研竹抬手点了点她的眉心,望望她的身后,问到:“怎么大半日都不见芍药?”   “哦,”初夏赶忙笑道,“奴婢正想跟小姐说呢。方才大小姐和三小姐来了,说是来探病,见小姐你还睡着,坐了一会就走了,芍药姐姐送她们出门。”   “房门离院子口不过几步路,需要送这么久?敢情她是偷懒去了吧?”宋研竹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想想芍药上辈子做过的那些事,一时如鲠在喉:留她,只怕后患无穷,可若是不留……   一来,芍药自小便被买进府里,伺候了她近十年,说一丝感情都没有,那是假的。二来,她刚醒,府里又是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她若坚持要换丫鬟,只怕金氏会起疑,总要找个合适的时机。   罢罢罢……上辈子会发生那样的事情,也怪她一心全扑在陶墨言身上,没注意到芍药,这一辈子,给她一个机会,只当还她上辈子十年的主仆情谊。   “小姐这是嫌奴婢笨手笨脚伺候不好么?不然怎得总念着芍药姐姐?”初夏笑,手不停地捏了把热毛巾给宋研竹擦脸,一边道:“芍药姐姐顺道去林大夫那取药呐。大小姐今日说了,过几日府里会办一个赏花宴,到时候会有很多公子小姐到府里做客。二小姐可得早些养好身子,到时候也带上奴婢去凑凑热闹。”   “满脑子就想着玩儿!”宋研竹嗔着,手接过毛巾的一瞬间却是一滞:府里种了好大一片梅林,这个时节红梅盛放,确是好看。可是若是她没记错,宋大夫人举办这个赏花宴的真正目的却是为宋欢竹物色夫婿,到时候来的人里有建州城里的大家闺秀,更不乏青年才俊……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病得昏昏沉沉的,根本没能参加赏花宴,因着错过和陶墨言提早见面的机会,上一世她还颇为遗憾,可是眼下她却提不起丝毫兴趣——建州城里的青年才俊她托着陶墨言的鸿福,或多或少都接触过,其他人倒也没什么,可是她一千一万个不想再遇上陶墨言。   “有什么好去的,年年看梅花,梅花没见漂亮,你倒是变傻了!”宋研竹揶揄道。   “奴婢不需要聪明,小姐聪明就够了。”初夏甜甜应道。   宋研竹见桌面上多了个花梨木提梁食盒,“诶”了声,初夏看了眼赶忙道:“差点给忘了……牡丹姐姐方才特意送了这个过来,说是老太太惦念小姐,晓得小姐爱吃这个……”   她边说着边打开食盒子,从里头端出盘绿豆糕来,自己却呆住了,看着宋研竹哑然失笑:绿豆糕。   其实宋研竹上辈子最讨厌吃绿豆糕,只是因为宋老太太爱吃,她才投其所好,每每勉强自己吃完,回到房里总要喝一大碗水。这件事情,宋研竹清楚,初夏也明白,   当下,初夏便要把绿豆糕撤下去,谁知宋研竹竟然拿起一块绿豆糕,张嘴咬了一口。   “小姐,别吃了。”初夏愣住了,宋研竹却盈盈笑道:“初夏,你知道老太太的绿豆糕为什么这么好吃么?”   吃上一口绿豆糕,口感软糯入口即化,浓郁的绿豆香里夹杂着一丝酸甜,从舌尖一直萦纡至舌根,整个味蕾都是清爽的,及至绿豆糕入腹,丝丝津液延生,似是要回味那一股甘甜……   乌梅生地绿豆糕,甜和酸的碰撞,产生这一美味的关键奥义,不仅好吃,还能开胃。   那一次,她从老太太那要来了食谱,第一次做成功献宝一般送到陶墨言跟前,陶墨言吃一口绿豆糕,眼睛都亮了。   怪不得他喜欢……因为这个绿豆糕,味道竟是这样复杂。   从前她的心思都在旁人身上,从未好生品味过这个绿豆糕,直到今日,才发现它的好。   可惜,她还是不喜欢。从今日起,她也不用再为了旁人,勉强自己喜欢它。   “都给你吃吧,吃了还能降火滋阴,解毒敛疮。”宋研竹兴趣乏乏地将绿豆糕丢在一旁。   “小姐今日的起色好多了。”芍药捧着一束红梅走进屋来,“方才去了一趟林大夫那,回来路上见梅花漂亮就采了些,小姐没事瞧瞧,这颜色火红,看着都喜庆。”   “找个花瓶插上吧。”宋研竹道。   芍药见宋研竹兴趣乏乏,对她比之从前冷上了许多,心里不由得有些犯怵,斜眼瞪了下初夏,心道不知是不是这个小妮子在小姐跟前说了她什么坏话,又想着宋研竹刚醒,她素来脾气有些古怪,遂稍稍放了心,对宋研竹道:“听林大夫说,夫人的病似是有反复。府里的下人们也都议论纷纷……”   宋研竹心里不由升腾起怒意,呵斥道:“嘴长在他们身上,你管他们说什么!我瞧你消息倒是比谁都灵通!耳朵不止伸到了主子房里,连主子的事儿都要插一手,是不是?”   芍药没成想自己拉家常的一句话惹得宋研竹发这样大的火,在宋研竹身边这么多年,宋研竹从未对她们疾言厉色过,芍药不由地红了眼眶,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道:“奴婢不敢,奴婢也是担心夫人,又怕外人不知情,坏了小姐的名声……”   说到后头有些哽咽,宋研竹瞧了她一眼,道:“在我的房里做事,就得记住自己的本分,什么该听,什么该看,什么该说你心里也该有个数!若是不清楚,我这庙小装不了你这尊大佛,你还是找些另寻出处才好。”   “奴婢不敢!”芍药忙磕头认错。眼见她额头要肿起来,初夏心有不忍,忙陪着跪下求道:“小姐切莫气坏了身子,芍药姐姐她不是有意的!”   宋研竹脸色稍缓,摆手让芍药停了下来,凉凉道:“近来府里事儿多,不论旁人怎么说,咱们自个儿莫要乱了分寸才好。花很好看,你得空也采一些送去二夫人房里。”   “是,小姐。”芍药回道。宋研竹又道:“我今儿要和初夏出门一趟,你替我守在门口,不论谁来都不许让她进,听见没有。”   “是……”芍药应道,诚惶诚恐地退出了门。   半个时辰后,宋研竹和初夏已然出现在建州城大街上,只见宋研竹一身贵公子装扮,纸扇轻摇,不胜风流,初夏则是一身小厮装扮,瞧着也清秀。   “小……公子,咱们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初夏不自然地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战战兢兢问道。   长这么多大她还是第一次跟小姐装扮成这样站在大街上,若是被夫人发现了,她肯定会被剥掉一层皮……救命啊!   “西坪巷!”宋研竹微微一笑,提起扇尖朝前一点:既然上天让她重生定有她的用意所在,要改变自己,必先拯救她的家庭——嫣红,宋家二房上辈子的红姨娘,这一世,她要先来探探她的底。 第7章 重逢   “公子,你怎么知道老爷和……那个女子是在这里?”两人站在拐角处,初夏满心疑问:似乎小姐醒来之后,是有些不大一样,譬如此时此刻小姐的这身装扮,这要是换做从前,她打死都不敢相信,一向文静乖巧的小姐女扮男装,还私自带着她出府。   天哪,她的好小姐啊,哪儿去了?   女扮男装诶!出府诶!跟踪二老爷诶……   这算不算……女儿带着丫鬟来抓父亲的奸?   真是要疯了。   初夏打了个寒颤,将这种匪夷所思的想法驱赶出脑袋。   “因为我聪明啊。”宋研竹含糊答着。她实在无法对初夏解释,为什么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卖,从未单独出过宋府的人会对建州的地形如此熟悉,更无法解释为什么她会走到这里,西坪巷的胡同纵横交错,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可是她却准确地寻到了这里……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身体,一瞬间又弹了回去。   “老爷……”初夏差点唤出声,宋研竹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拉回。   她果然没记错,爹是把嫣红藏在了别院了。   就在不远处的屋子门口,宋盛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女子从马车上下来,女子一回头,是明媚至极的微笑。   如前世一般,不论宋研竹何时看到嫣红,都不会将“恶毒”两个字与她联想到一起。她喜着素色的衣服,脸色装扮也总是清新淡雅,恰到好处地衬托着她的气质,她就像极了一朵清心寡欲的莲花,看起来,最大的败笔也不过就是她有一个媚俗的名字。   这样的一个女人,莫说是宋盛明,就连宋研竹一个女子看了也心生怜惜。即便是上一世已然见过她的真能耐,可是再见面,宋研竹依旧有一种无法呼吸的赞叹。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她的一颦一笑足以让男子魂牵梦绕。而此时的宋盛明就站在她的身边,低头温柔地看着她,嘴唇微动,似是说了句“小心些”。   如果宋盛明不是宋研竹的亲爹,宋研竹几乎要以为这是多么和睦亲密的夫妻二人。   宋研竹攥紧了拳头,握着纸扇的手已然被勒出一条深深的印迹,她却浑然不知。   “诶,那不是……”身边的初夏突然出声。   宋研竹才恍过神来,看向远处,宋盛明大约是才带着嫣红逛街回来,他的贴身小厮赵福一件件从马车上将东西歇下来,光是布匹已是好几匹,还有些孩童的玩具。也不知落了什么,嫣红的面色有些紧张,拉着个丫鬟模样的人在说话。   宋研竹见初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那个丫鬟,低声问道:“怎么,你认识那丫鬟?”   “嗯,好像认得……”初夏点头道:“像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和我同村,叫喜鹊,我七岁被卖到府里时她还拉着我哭,说她爹娘也想把她卖了,好替她哥哥娶媳妇。不知道她怎么会在这……”   正说着话,喜鹊对嫣红点了点头,扬声应道:“夫人,您就放心吧,我这就去。”说完,人便往宋研竹方向走来。宋研竹赶忙带着初夏偏了偏身,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对初夏道:“快,跟上喜鹊!”   出了巷子便是热闹的东大街,喜鹊快步走着,宋研竹和初夏小心翼翼地跟着,哪知正走着,迎面急冲冲地走过来个人,半个身子直直撞到宋研竹的肩膀,宋研竹忽忽悠悠打了个趔趄,好在初夏及时地扶住她,她才不致摔倒,只是跌倒前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手掌心立时被粗糙的地面硌出血丝来。   “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初夏最是见不得旁人欺负她家小姐,上前两步便将那个试图逃走的肇事者拦住,待那人转过身来,初夏倒吸了口凉气: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竟然也能遇上这样满脸横肉的人,只双眼一瞪,瞎得她腿直哆嗦。   “初夏,算了,咱们……”宋研竹手疼的厉害,抬眼一看,喜鹊早已经走在前面了,正要对初夏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跟上喜鹊才要紧。哪知抬头一看那人的脸,一个“走”字含在嘴里,当下便愣住了:这张脸……这张脸……   电光火石见,宋研竹脑子里闪过几个年头,再摸摸袖子,果然空荡荡没了钱袋的踪影——真是冤家路窄!   上一世时,她也在丰年食府跟前被人盗了个钱袋。当时她哭丧着脸回家,陶墨言看她懊恼也不安慰她,气得她直跳脚。结果第二天一早,陶墨言就带着她到官府领回了自己的钱袋,当时走进府衙时,就见到了这个人,也是这样满脸横肉,长相瘆人。   与现在不同的是,当时的他已然被陶墨言打得鼻青脸肿,见了陶墨言直哆嗦,哭着对她说:“陶大奶奶,是小的不对,小的不该偷您钱袋…”他一边说着,两旁的衙役狠狠地把他的头往下按。   众目睽睽之下,陶墨言一路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府衙,而后摸了摸她的头道,认真说道:“弄丢什么都行,只要别把人给弄丢了……”   宋研竹万万想不到,上辈子被这厮偷了个钱袋,这辈子又栽在这个人手上,简直欺人太甚!   想到这里,宋研竹怒从胆边生,二话不说,站起身抓住横肉的手吼道:“把我的钱袋还给我!”   “什么钱袋?”横肉轻蔑地笑笑,眼神一挑,说不上的猥琐:“你这小白脸,身子软的就跟娘儿们似得,不如跟爷回去,让爷好好疼疼你?”   “放你的狗臭屁!”也不知初夏哪儿来的勇气,冲上来拦在宋研竹的跟前。   横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残次不齐的黄牙,“哟,这小丫鬟也不错,不如一并跟爷回去……爷会好好怜惜你们的,哈哈哈……”   “啪!”   只听他话音未落,脸上已经重重受了一个耳光,方才看起来还十分羸弱的小白脸怒气冲冲的站在他的跟前,眼里全是恨意。   周围的人群渐渐围上来,有几个认识横肉的人早已经在一旁指指点点,横肉愣了一愣,满脸的春意瞬间转为恼羞成怒,“好你个小白脸,敬酒不出吃罚酒,小爷我今日非要扒了你的皮不可!”   他说着就要扑上来,宋研竹避之不及,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腿部一抬……   “嗷!”   就在瞬间,横肉的裆下要害处却受了重重一击,而后,他的手被狠狠反转,当下痛出了一身冷汗!心道今日真是着了道儿了,这小白脸也不知用了什么寸劲儿,竟让他吃了瘪!   待他有意识时,他整个人已经如狗啃泥一般地趴着,耳旁是路人爆发的喝彩声……   而此刻的主角,宋研竹愣愣地看着自己双手陷入了沉思,初夏张大了嘴,半晌也没回过神来。   “你……好!”丢脸丢到姥姥家的横肉怒意满满,他万万没想到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白脸竟然还有这么一手,他一个大意,竟就这样失了面子。挣扎着爬起来,横肉只想弄死眼前的两个人,眼神里充满的杀意直接将宋研竹二人逼退了两步。   “快走!”宋研竹拉着初夏就要跑,横肉两步跨前,直接揪住了宋研竹的头发,宋研竹头皮一紧,阖上眼睛暗道“糟糕”。   说时迟那时快,宋研竹只听身边一阵拳风吹过,身后的横肉“嗷”地一声大叫,她的头发一松,转头看,只见一个身着青衣的男子抓着横肉左右开弓连打了他十几个耳光,右脚略略一抬,便将横肉踢出几步远。   “好!”他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流畅而漂亮,看得旁人恨不得鼓起掌来。   “就你这一副衰人的模样也敢自称爷?今儿能是你出门的日子么?我瞧你今儿早上出门就没看黄历,今儿是只许人出门,不许鬼见人!尤其是你这种贱人!”那人爽快地拍拍手,朗声道:“算你今日运气好!小爷我今天没空,不然一定送你去官府治罪!现在就给爷滚,否则……”   他紧紧握了下拳头,方才还在装死的横肉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宋研竹站在他身后,却只觉得这个人的背影甚是眼熟,不过片刻,那人便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个粉色桃形的钱袋,下头坠着她亲手打的络子。   “这么漂亮的钱袋……是你的?”来人郎目皓齿,器宇轩昂,手上捏着与他并不相称的钱袋,笑得却春风和煦。   赵,赵戎?赵思怜的堂哥,赵戎?   宋研竹一愣,初夏已然走上来,道:“公子,这确实是我家小……公子的钱袋。里头还装了些梅花,您要不信可以问问,是不是有梅花的香味!”   “哈哈,我可不是什么公子爷!”那人闻言拿起钱袋在鼻尖一闻,笑道:“确实很香,既然是你们的,那就物归原主吧。”   他说着将钱袋还给初夏,这一厢又对宋研竹道:“恕我直言,你的小擒拿手虽然不错,可是最好的功夫还是要有强健的体魄支撑,你的身子确然单薄了些,若你有兴趣,改日可以来找我,我教你些强身健体的法子,哦,我叫赵戎,戎马生涯的戎……”   “赵戎,时辰不早了,咱们得走了!”   “不用麻烦你……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一个是宋研竹僵硬地道谢,企图说“再也不见”,一个是不耐烦的催促声。可就在一瞬间,宋研竹却分辨出了他的声音,而后,她定定地站着,再也挪不动脚步——   陶墨言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依旧是同她成婚前那副清冷的模样,神色淡淡地望着她的方向。 第8章 墨言   “像你这样笨的人,总要学一些防身之术才好,省得哪天当真连人都被偷走了……”   “那我也不怕,即便是被偷走了,不是还有你么?你会把我找回来的。”   “……”   曾经陶墨言说过的话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宋研竹的脑子里。   上一世,他曾经手把手教她小擒拿手,她笨,反复练了一个月也只学会了一招而已,没想到今日却用上了,还是在这样的场合。   “真是见了鬼了。”宋研竹来不及掩饰眼里的惊讶,也不过是一瞬间,惊讶便转为自嘲,“对不起,我还有事。”宋研竹镇定自若地对赵戎道了声谢,拉起初夏便走,她走得速度极快,快到初夏还没来得及接过赵戎手上的钱袋。   “诶诶,东西还没拿,你不要了啊!”赵戎正要追上去,一辆马车正好打了个趔趄拦在了他跟前,再要追时,宋研竹二人已经隐没在人海中,不知去向。   “真是古怪的人!抢钱袋时不要命似得,帮他抢回来又不要了。”赵戎腹诽道。回头看看陶墨言,疑惑万分道:“我说你长得也不差,有鼻子有眼的,虽然不及我玉树临风,但也不至于神憎鬼厌,怎么那个小兄弟见了你跟见鬼似的?”   “小兄弟?”陶墨言摇头笑笑:大约只有赵戎这个二愣子才会坚持认为方才那个人是“小兄弟”,还能锲而不舍得抓着那个“小兄弟”,要教她强身健体之术。   那分明是个姑娘,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虽然穿着一身男装,可是行为举止无一不告诉,“他”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相貌不一般的女子。   赵戎就是有这个毛病,瞧着顺眼的人,他就想同他多说上两句话,却一点没注意到,方才那个“小兄弟”浑身上下的动作都说明她想逃。   而刚刚,陶墨言不过是想替那个“小兄弟”解围而已,却没想到换回一个错愕的眼神……“神憎鬼厌”?陶墨言暗自摇头:“我又不认识他,他厌我做什么。”   “谁知道呢。”赵戎碎碎念着,将那个粉色钱袋随手一抛,“明儿我得去一趟远门,来回一趟也得个把月……我看那个小兄弟对这钱袋很是看紧,没准还会回来找呢?”   “我不要!”陶墨言蹙眉要推,赵戎往后一跳,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做好事总不能只做一半吧!如果他回来了不见咱们,还以为咱们吞了他钱袋,那不是坏了你我的名声!”   陶墨言还要说什么,赵戎推了他一把,道:“你又不是什么小娘儿们,这么婆婆妈妈做什么?拿着!回头见了那小兄弟,一定要告诉他,强身健体很重要……啧啧,这么一看,他长得可比你俊俏啊!”   赵戎碎碎念着,陶墨言无奈地摇摇头,掂了掂手中的钱袋,放入怀中。   话分两头。那一厢宋研竹带着初夏急匆匆地追上喜鹊,直到城门口才追上她,却见她一路往外出了城门,一路往牛头山方向走,走到岔路口,却径直走入一片竹林,直到竹林深处才在一座簇新的小木屋前停下来。   “这儿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座木屋子啊?”初夏低着念着,扯了扯宋研竹的屋子,指着另外一条岔路,对宋研竹道:“今年夏天的时候,夫人带着咱们来上香,当时路过这座竹林也不见这有房子呢……”   宋研竹低声“嘘”了一声,凝神看喜鹊,就见木屋门开,从里头走出个梳着总角的药童,同她说了两句话,看起来很相熟的样子,偏了偏身就让她进去了。   待二人走后,宋研竹才敢走进,仔细看木屋上还悬挂着块匾额,上刻“百草庐”。宋研竹轻声念着,恰好有从山上打猎归来的猎户经过,被宋研竹拦了下来。   “敢问这位大哥,这木屋中住的可是位大夫?”宋研竹问道。   那猎户见来人彬彬有礼,相貌上佳,笑起来唇边两个梨涡,分外可人,当下便停下步子回道:“小公子这可问对人了,这方圆十里可没我吕茂资不知道的!这小木屋是三个月前建的,里头住的是林远秀林大夫。说起这个林大夫啊,他可了不得!”   “林远……秀?林源修?”宋研竹怔了怔,猎户眼睛一亮,笑道:“小公子也知道林源修大夫啊,哟,那你肯定也有难言之隐?你成婚了?几年了?你家娘子也怀不了孩子?啧啧,真是看不出来,你还这样小呢……”   宋研竹还没来得及摇头,猎户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别怕。这几日慕名而来的患者多了去了,好多个都如你这般大就成亲的呢。小公子,我跟你说,这个林源修大夫不是京里的那个‘千金圣手’林源修大夫,这个林大夫名唤远秀,名字听着像,但不是一个人。但我觉得吧,这个林大夫可比那个‘千金圣手’强多了,我家婆娘和我成亲五六年,一个蛋都没给我下,找了那个‘千金圣手’几回,他都说没得治。后来找了林大夫看,不过个把月,我家婆娘就怀上了!哈哈,你说他厉害不厉害!”   猎户一高兴,黝黑的脸上就泛起了红,一巴掌拍在宋研竹身上,宋研竹忍不住咧嘴。   初夏撇嘴道:“既然这么有本事,就该把医馆开在城里,何必要开在这样旮旯角落里,让人找不着。”   猎户“嘿”了声,压低声音道:“你这小丫鬟见识太浅!”正说着话,一辆马车从岔路口快速跑了过去,猎户指着马车道:“你看啊,随着林大夫名气渐渐大了,来找他看病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生不出孩子本就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儿,来找人看这隐疾,自然也得偷着摸着……要是开在闹市,这旁人一看就知道,哟,这谁家夫人啊,生不出孩子啊……多丢人!”   “您真是有见地!”宋研竹忙恭维道,回头一看,百草庐的门又开了,从马车上下来个身穿牡丹团花织锦罗裙,腰间系着金丝软烟罗腰带的窈窕女子,袅袅娜娜地站着,有说不出的万般风情。宋研竹站得远,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侧脸的轮廓,她头上的紫金步摇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倒是夺目的紧,远远地看,那步摇上的白玉宛若一直小鸟,鸟喙处叼着的似是圆形金叶,形态栩栩如生,余下部分或结含苞待放的花蕊,或成披垂的花叶,甚是好看。   宋研竹看着那紫金步摇只觉分外眼熟,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木屋里出来的却不是方才那个药童,而是个三十开外的男子,对着女子恭顺地行礼。猎户指着那男子憨厚笑道:“瞧,那就是林远秀林大夫!您要有什么需要,大可找他!”   宋研竹抬头望向林远秀,只看他嘴边漾起一抹笑,分明是温文尔雅的文弱书生模样,眉目清秀,手指修长,与那女子站在一块倒像是一对璧人。可是宋研竹总觉得是哪儿不对劲,从心底里升腾起一阵不舒服。   “谢谢……”眼见喜鹊从木屋中走出来,手里提了几服药,宋研竹从怀中掏出一小锭碎银子塞入猎户手中当谢礼,带着初夏先行回到了城里。   半个时辰后,七八年未曾见面的发小喜鹊和初夏在建州东大街的街头意外重逢。   建州最大的酒楼,莫过于丰年食府。此刻,宋研竹倚靠着丰年食府二楼的栏杆,小口呷着丰年食府最著名的醉花酿。建州最热闹的东街就在她的脚下,放眼望去就能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耳边充斥着各种不同的叫卖声。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让她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人群里,初夏依依不舍地对久别重逢的喜鹊说了声再见,一抬眼就看见斜斜依靠在栏杆边的宋研竹。男装打扮的她看起来颇为羸弱,瘦削的双颊偏生又让她多了几分英气。这种感觉很矛盾,可是初夏偏偏觉得,这样的宋研竹也不错。   “公子,我回来了。”初夏快步走上二楼,而后附在宋研竹的耳边低声道:“那个姑娘姓赵,叫嫣红。听说是家里遭了水难,一个人流落到了建州,遇上了地痞,恰好被二老爷救了。喜鹊也是三个月前才被二老爷买来伺候她的,院子里统共还有一个老妈子并一个丫鬟。听喜鹊说,赵姑娘为人还算和善,对下人很是不错。我原是想多探听一些,可惜喜鹊说要赶着回去煎药……”   宋研竹头一偏,初夏赶忙道:“小姐别急,奴婢已经和喜鹊约好了,每三天她都会到林大夫那取药,三天后她会再来同我见面。我说我是在附近的人家里帮工,她信了……”   宋研竹见她欲言又止,想来是老实人偏要说违心话,心里难过,琢磨了片刻,安慰她道:“她在赵氏那里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若她能帮上我们,往后我会给她安排一个好的出处。”   “谢谢小姐!”初夏眼睛一亮,弯下腰就要行礼,宋研竹忙拦住她,抬头见天色已晚,赶忙带她换回女装,匆匆回府。   刚刚走到院子门口,就见芍药泫然欲泣地站着,花妈妈满脸怒容,眉头紧锁“川”字。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只以为事情败露,正要解释,花妈妈上前挽住她的手,道:“我的好小姐,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啊!你的身子才刚好一些,怎么就四处走动了!”   芍药带着哭腔道:“奴婢对妈妈说了,小姐就是屋子里待闷了,去园子里逛逛透透气罢了。”   花妈妈瞪了芍药一眼,怪她多嘴,又对宋研竹道:“小姐这是躲哪儿去了,我找了一圈都没能找到您。您赶紧跟我到夫人那儿走一趟吧,老爷回来了……”   “爹回来了?”宋研竹愣了一愣,前头还在嫣红那瞧见他,他倒是比她回来的还早?   花妈妈点头道:“可不是么!也是刚刚到府里,我瞧他进门时怒气冲冲的,怕是要跟二夫人起争执。您身子还未痊愈,原不该惊动你,可是眼下大少爷不在家,三少爷又小……”   花妈妈还要啰嗦,宋研竹转身就走,路上正巧遇上前来求救的金氏身边的大丫鬟玫瑰,一脸焦灼地说:“小姐,您赶紧去看看吧,老爷他在房里砸东西呢! 第9章 夺子   宋研竹大吃了一惊,路上边走边问玫瑰具体情形,玫瑰一五一十地说了。   原来,今日宋研竹在西坪巷看到宋盛明时,那会宋盛明正好带着嫣红采买了许多东西。平日里宋盛明在建州街头买东西,只需报上自家名号,记个账便可,改日自有家人替他结账,今日他却遇上了许多阻挠,好几家店都声称不能记账,只认现银,原本他也是将信将疑,后来才有相熟的掌柜告诉他,是宋家二夫人金氏放了话,往后宋家二房买东西只付现银,除此之外的账目,不管是谁签的,他们一概不认。   宋研竹心道怪不得刚刚看宋盛明的脸色不大好。宋盛明自小大手大脚惯了,每月二房从公中拿回来的钱几乎都被他花销殆尽,余下的钱都是靠金氏贴补。金氏放了话,无疑是断了他享乐的路子。   说白了,平日里宋盛明能这样肆无忌惮,全靠金氏撑着,这事建州城里皆知,唯独宋盛明不知,可金氏来这么一招,简直就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虽然扇醒了他,也让他的脸火辣辣的疼。   “老爷和夫人就在房里,谁也不让进去,也不知道夫人说了什么,老爷突然就开始摔屋里的东西,说是要把夫人的东西都丢了,一样不留……”玫瑰叹了口长气。   眼见到了金氏院子里,宋研竹看丫鬟们都站在门外,战战兢兢不敢动。远远地听见屋子里了又是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金氏气急败坏的声音穿过房门响彻在院子里:“摔,你摔,摔不完你不姓宋!你前头弄死亲儿子,后头就想把那个狐狸精带进门儿,你想得美!宋盛明,今儿我把话撂这儿,你要敢把那狐狸精带进来,我就……”   “你就怎么!你还敢反了天不成!哪个男人没有三妻四妾,你这样善妒,就凭这一条,我就敢休了你!”宋盛明叫嚣着,怕是气坏了,声音也有些不稳。   “休了我?”金氏冷冷地回道:“你如何休我?我自入你宋家门,为你生育子女三人,上孝顺公婆,下教养子女,无不用心,公公离世,我更为他守孝三年,你如何能休我!没事,你大可以写你的休书,你写下休书那日,我便拿着休书告到官府,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是一个为了来历不明的女子害死自己的儿子,又离弃自己的发妻的衣冠禽兽,杀人凶手!”   “你……泼妇,泼妇!”宋盛明气得直发抖,屋子里又是哐当一声响。继而是宋盛明拔高到变了样的声音:“你还要不要脸面了!”   “我的脸面早就被你丢尽了,我还要什么脸面!”金氏冷哼一声,屋子声音渐弱。   “好好好,你不要脸面,我还要!我走!”宋盛明开了门怒不可遏地走出来,回手狠狠带上了房门。   宋研竹笔直地站在门外,宋盛明出来见了她怔了一下,脸上的怒来不及收拾便强硬地转为微笑,一时间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他自知有些尴尬,却又强自装作慈父的模样,摸了了宋研竹的头,问:“病可好些了?”   不等宋研竹回答,他又自言自语道:“瞧你都能下地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天凉,别四处乱跑,早些回去休息吧。你娘……你娘她身子还未痊愈,你也别去打扰她。”   说完,他自顾自地走了。   一世未见,宋研竹原本对他的一点思念也变成了失望,一声“爹”未曾唤出口就已经凉了。   等宋研竹走进屋,就见金氏望着窗外发呆,脸上半滴泪也没有,地上一片狼藉,有摔碎的茶盏,也有破败不堪的花瓶。宋研竹眼尖瞧见在一堆碎片里有一抹嫣红,蹲下身去一看,果然是金氏最爱的血玉镯子……   那年金氏怀宋承庆时,宋盛明进京考科举,不在金氏身边,托人从京师带了这么个镯子回来,镯子刚到,金氏就开始阵痛,而后顺利产下了宋承庆。是以,这个镯子成色未见有多好,金氏却一直很喜欢它,前一世更是将它当做嫁妆送给了宋研竹。没想到,这一世它竟这样短命,一分成了两断。   宋研竹摩挲着那镯子,心里头叹了口气,悄悄地将镯子收进了袖中,起身将手覆在金氏的手上。   金氏的手凉得惊人,许是感受到了宋研竹的温暖,她缓缓抬头,凉凉对宋研竹道:“研儿,你爹在外头养了个女人,那女人怀了孩子,你爹要带她进府,你祖母也同意了……研儿,我不能让那个女人进府!”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一低头,正巧对上金氏抬起的双眼,里头充满了狠厉——   “我不能让她生下那个孩子!”   宋研竹隐约升起一阵不详的预感,若是她没记错,前一世,金氏正是因为这件事栽了个大跟头。   那会,金氏也是刚刚得知嫣红的事情,当时的情况也如现在一样,宋盛明心中有愧,待在嫣红那不愿意回来,让人传了话要带嫣红回府,当时金氏气得直跺脚,私下里悄悄让人买了一副堕胎药,让人添到了嫣红的日常饮食中。听说时嫣红当时就腹痛不止见了红,好在替她看病的大夫医术高超,才堪堪保住了孩子。   事情偏就这样不凑巧,没过几天,金氏买通他人下药的事情就被宋盛明知道了,宋盛明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当下就跟宋老太太禀明,要带嫣红回府。金氏在此事上理亏,不得已,只能答应下来。   人人都说嫣红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福大命大,这样都能保得住,将来定是个有福之人,可谁能想,嫣红刚刚进门没几天,金氏和嫣红大吵了一架,罚她跪不到一刻钟,嫣红就小产了……   往事历历在目,宋研竹想起后来金氏和宋盛明大吵大闹的模样,头皮就一阵阵发紧。   前一世的她还懵懂无知,当时只知道替金氏难过,默默地哭,可现在想起来,整件事情都透着股诡异——金氏后来同她说过,那天给嫣红下的药分量很足,孩子万万不可能保得住,可是偏偏孩子保住了。那样凶险的情况嫣红都挺过来了,偏偏是在进府之后,跪不到一刻钟,孩子就没了。   从头到尾,照顾嫣红的大夫只有一个,宋盛明不让其他任何大夫插手,是以,金氏连询问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宋老太太定了毒妇、妒妇的罪名,从此在家中抬不起头来。   “母亲,你是想……”宋研竹低声问道。   金氏摇了摇头道:“总有法子的,你别管。”   她的态度这样决绝,宋研竹一时也没想到法子劝她,只能宽慰道:“爹爹只是一时迷了眼,等哪天他悔悟了,总会回到娘的身边的。娘可别做什么傻事,您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养好身子,我和弟弟都需要您,我昨儿个梦见三弟了,他一个劲儿地哭,说娘您失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不要他了……娘,您也不要我了么?”   “傻孩子,”金氏听着心酸,哽咽着将宋研竹搂进怀里,缓了一会才对宋研竹道:“研儿大了,也懂事了……只是大人的事情,你终究不懂,那孩子留下来,终究是个祸害。”   “研儿都懂,”宋研竹咬了咬牙,下了一剂猛药,“我听丫鬟们说,合庆在老太太那住得舒坦,大伯母和三婶娘总是去看望他,争着对他好。老太太还当着大家的面问三弟,是喜欢大伯母多一些还是喜欢三婶娘多一些。娘,老太太是不是还想着把三弟过继给大伯母或者三婶娘呐?”   “你说什么?”金氏浑身一震,先前还沉浸在憎恨嫣红,怨恨宋盛名的情绪中,一瞬间却如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瞬间清醒过来。   宋家有三房,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大房和三房一直都没能生出儿子来。早些年大夫人袁氏和三夫人容氏还憋着一口气想再努力一把,生个儿子,结果奋斗了这么些年仍旧未成,老太太做主又给大房和三房各塞了几个妾侍,没想到几个妾的肚子也不争气,整个宋府的孙子辈仍旧只有二房金氏所生的宋承庆和宋合庆。金氏凭借这两个儿子,原本就能在袁氏和容氏跟前挺直腰杆儿,可是不成想,宋老太太竟动了“均分子嗣”的念头。   就这两年,宋老太太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宋盛名和金氏跟前提起“大房和三房无子嗣,二房却有两个,若能过继一个给大房或者三房,兄弟之间皆有后”之类的言语,金氏每每听到,只当听不懂,回到房里更是跟宋盛名下了禁令:让老太太想都别想,大房三房如果想要儿子,自个儿生去!   谁知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容氏倒还好,毕竟年轻,总觉得自己还有希望,大夫人袁氏却已经一把年纪,想生也无能为力,是以,袁氏每每看到宋合庆便眼睛放光,明里遇到金氏,总是幽幽怨怨哭诉自己无能,要让长房绝嗣,私下里甚至问过宋合庆好几回——“合哥儿,给大伯母当儿子可好?”   宋研竹虽然说的是瞎话,但却也不是空穴来风,见提到宋合庆,金氏浑身的逆鳞都竖起了来,一扫先前的哀怨之色,接着添油加醋道:“听丫鬟们说,老太太心疼母亲,在众人跟前提了好几回,说母亲的身子不好,能替母亲多照顾照顾三弟也是好的……研儿只怕,娘给了老太太这个机会,让她从照顾一时会变成照顾一世,我这亲弟弟也要变成堂弟了!”   “她敢!”金氏犹如醍醐灌顶,立时站起身来,踱着步子咬牙切齿道:“做她的春秋大梦!”   什么男人,什么狐狸精都不重要了,儿子才是她的命根子! 第10章 醍醐   金氏左右踱了两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转身就要往门外走去,宋研竹拦在她跟前道:“娘,您这是要上哪儿去!”   “去老太太那把你弟弟接回来!你说的对,你弟弟放在老太太那就是羊入虎口,我已经失了一个孩子,不能再失了你弟弟!”金氏回道。   宋研竹赶忙拉住她:“娘,您不能这样去!”她二话不说,拉着金氏走到镜子前。金氏起初还有些疑惑,待看清镜子里的人,险些吓了一跳:镜子里的女人鬓发凌乱,眼角泪痕残存,眉目间全是哀怨,面目浮肿,毫无光彩,彻头彻尾就是一个怨妇。   她再看看地上的一地狼藉,自己都有些无语凝噎:怪不得荣氏这样嘲讽她,镜子的女人,连她自己都不想再多看她一眼。这样的她若是贸贸然冲到老太太跟前,只怕那些一直等着看她笑话的人会更加开心。   金氏怔了一怔,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落下来,回头却是笑着摸摸宋研竹的头说:“研儿,娘竟也成了自己从前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嫁给宋盛明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是幸运的,她也是着实欢喜了许久,谁曾想会走到今日这个地步?金氏嘴边的嘲讽凝结着,心境却渐渐沉静下来,踱了两步到桌边坐下,足足半晌才对宋研竹说:“研儿,你先回去。”   “娘……”宋研竹生怕她急躁的性子又做出什么事情来,金氏摸摸她的头,意味深长道:“娘今日才发现我的研儿这般懂事,娘又怎么能输给你?你放心,娘自有打算。”   “那就好。”宋研竹虽仍是放心不下,仍旧糯糯应道。见地上仍旧狼藉一片,几支金氏时常佩戴的首饰也因她方才怒发冲冠,全数被扫落在地上,遂弯身下去想要帮她拾掇起来,怎知刚要拾起一支步摇,步摇上残破的玉片边缘便划破了她的手。宋研竹只觉只见一阵刺痛,不一会便冒出了血珠子,顺着手指落在玉片上,宋研竹赶忙缩回手来,望着那步摇,一瞬间却是如遭雷劈:她终于想起来白日在小木屋跟前看到的那只分外眼熟的紫金步摇在哪儿见过了!   “放着让丫鬟们弄就是了,哎呀,快让娘看看!”金氏见状忙要扶起她,却见宋研竹整个人愣怔地望着那只步摇,好半晌,宋研竹才回过神来,勉强笑笑:“娘,没事儿,小伤罢了,不打紧的。”   说完,她连忙将那步摇往金氏手里一送,匆匆告辞。   回到屋子里,她连灌了自己几杯凉水,仍觉得心绪不宁,握着茶杯许久,才稍微平复一些。你当她从前在哪儿见过那只紫金步摇?竟是在陶府!   宋研竹当年嫁入陶府不到一个月,陶府便没了两条人命,陶墨言的亲爹陶大老爷最宠爱的老来子莫名其妙掉到井里没了性命,隔天,这庶子的生生母亲,也就是陶大老爷最宠爱的一个姨娘张氏用一根步摇结束了自己的性命。   那个老来子宋研竹倒是见过两面,当时不过两三岁,瘦瘪瘪,皮得很。就是眉目间不像陶大老爷,跟陶墨言也没有半分兄弟相。虽然宋研竹从未见过张氏,但是陶家人总开玩笑,说这个孩子不像爹也不像娘,不知道是不是孙猴子变的。宋研竹没想到他那么小就会没了。   那日张姨娘自杀时,尸体抬出来她正好路过,一阵风把盖着张姨娘的布吹起一个角落,宋研竹正好看到她痛苦狰狞的脸,以及插在她脖子间摇曳的紫金步摇。听说那紫金步摇还是陶大老爷亲自画的图样,普天下也就张氏有这么一支……   宋研竹又灌了自己一杯凉水,张氏死时那张狰狞的脸渐渐消散。今日终于见到了鲜活的张姨娘,原来她长得这样魅惑。   可是,陶府的姨娘为什么会出现在林远秀的家里?林远秀……有一个念头在宋研竹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她却没能抓住,脑子里却浮现陶墨言那张淡漠的脸。明明对自己说了千百遍,这辈子一定要远离陶墨言,谁能想,醒来没几天,竟又同他见了一面。   陶墨言果然是阴魂不散。   宋研竹慢慢呷了口茶,心里默默念了这么一句,搁下茶碗时,手却顿了一顿,一摸腰间,心里大喊了一声“糟糕”,白日里以为自己很镇定,没想到还是把钱袋给落在赵戎手上了。旁的倒也没什么,钱袋里却有她自小带到大从不离身的一对银质小象……落入旁人手里还好去要回来,偏偏却是落入了赵戎手里,她如何开口去要回来?这下子算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宋研竹一阵肉疼,瞬间心情掉到了谷底。   连着几日,宋研竹的兴致都不高,索性听林大夫的话,在屋里好好休养,那一日,林大夫正替她把了脉,说她恢复地极好,夸她是个听话的病人,正好芍药从外头回来,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平日里叽叽喳喳,今日进门,半晌也不说一句话。宋研竹抬了眼皮问道:“这是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   芍药遭受了宋研竹几日冷遇,今日总算得了宋研竹一句嘘寒问暖,当下如打了鸡血一般振奋起来,倾诉道:“小姐,奴婢昨日在园子里遇上了大夫人身边的伺琴和伺棋,她们二人古古怪怪的,平日里见到我总是要同我拉许久的家常,昨日见到我,却是神色古怪,躲起来就走,好像我是瘟疫一样。”   “许是她们要说什么秘密呢。”宋研竹回道,芍药又摇道:“方才我去林大夫那取药,一路回来都觉得丫鬟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宋研竹问:“是不是错觉?”   芍药摇头道:“应该不是……昨日我好像还听到伺棋在说小姐您可怜?”   “我可怜?”宋研竹一怔,初夏打了帘子进来,头低低的,送了药进来很快要退出去,宋研竹只觉不对,唤了声“初夏站住”,一只手伸出去,抬起她的下巴一看,好家伙,一双眼睛都哭肿了。   “你这是怎么了?”宋研竹惊讶道。   初夏起初不说,被宋研竹连哄带喝,哗啦一下哭道:“小姐,他们欺负人!”   原来,今日初夏照例去账房领月银,账房的袁管事却扣住她的手死活不肯放,初夏好言相求,那人却舔着脸让初夏亲他一口,初夏不肯,那人伸手要将初夏揽入她的怀里。   “当时账房里还有几个人,他们见状不帮忙也就罢了,还在一旁嘲笑我!”初夏想起来又红了眼眶,“他们说,他们说现在全建州的人都知道咱们二老爷在外头有个小家,不要二夫人了,二小姐在府里也不受宠,让奴婢不如先奔个好前程,嫁给袁管事!”   “简直无耻!”芍药呸了一口,“袁管事原本就是个色鬼,仗着是大夫人的远房亲戚,总爱轻薄咱们这些丫鬟。咱们人微言轻,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他今天说的话,分明是不把二夫人和二小姐看在眼里!”   宋研竹脸色渐沉,想起那个袁管事,第一时间想起的却是他令人作恶的一口黄牙,说是袁氏的同宗,却是隔了好几辈儿的亲戚,前一世他就爱府里作威作福,仗着什么,还不是仗着袁氏是宋氏宗妇?狐假虎威到这个程度着实令人生厌!   初夏又道:“奴婢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在四小姐身边伺候的微风,她把我拉到一旁告诉我说,二老爷打二夫人的事儿,不仅咱们府里的人。就连外头的人也知道了。昨日江县令的千金设宴请了建州城不少大家小姐去做客,四小姐也去了,结果宴会上大家都在议论此事,只怕言语不太好听,弄得四小姐好一阵没脸,早早就回来了,在屋子里还哭了一场……这件事只怕已经传到二夫人耳朵里了。”   “怪不得伺棋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金氏是极好面子的人,打碎了牙齿都得和血吞,跌跤之后腿骨折了都得脸上带着笑硬撑着前行的人,所以上一世她纵然有多少委屈都藏在肚子里,这件事更是被府里瞒得密不透风,怎么这一世竟闹得满城皆知。   这要让金氏晓得了,可了不得!   宋研竹赶忙起身,匆匆赶到金氏那儿,就见花妈妈并几个丫鬟紧张地站在屋子外,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这是怎么了?”宋研竹心下一沉就要往里走,花妈妈赶忙上前拦道:“小姐,夫人方才在院子里晕过去了,林大夫正在替她把脉,老太太也在里头……”   “老太太也在?”宋研竹怔了怔,低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娘好端端的怎么会晕过去?”   花妈妈恨恨道:“今日外头天气不错,夫人说想要到园子里走走,结果刚走到假山后头就听见两个丫鬟躲着在嚼舌根子,说什么二老爷在外头偷偷养了个不知来历的落难女子,为了那个女子,不惜殴打怀胎七月的二夫人导致她小产,还说二小姐您也是被二老爷推到湖里去的……她们还说……”   花妈妈压低了声音道:“她们还说,老太太答应了二老爷,只要他肯把合少爷过继给大老爷当儿子,老太太就答应让那女子进门!”   “……”宋研竹震惊了,这两丫头嚼舌根,说的半真半假,但是就连她都有些信了,怪不得金氏要气昏过去!   花妈妈又道:“夫人当下气得不行,说要去找老太太讨个说法,走到半路就晕了过去,还惊动了老太太!”   她话音刚落,屋子里突然扬起金氏的声音——   “娘,我没脸见人了,您就让我死了算了!” 第11章 心机   宋研竹忙要遣散丫鬟婆子,就听林源修的声音掷地有声地传出来:“夫人万万不可动怒,您这身子才好一些,还需静心才好。”   宋老太太回道:“几个小丫鬟嚼舌根子的话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原本身子就不好,若是再伤了根本,往后还怎么要孩子?”   “要孩子?”金氏期期艾艾地笑道:“林大夫,劳您告诉老太太,我这身子还能不能怀上孩子。”   宋老太太皱眉道:“你是不是病糊涂了,怎么又开始说胡话!”   她正想斥责金氏,看林源修欲言又止,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林源修上前道:“回宋老太太的话,二夫人这个年纪本就不易怀孕,怀胎七月却小产,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我们人事已尽,若还想怀上孩子,只看上天是否垂怜。”   “你可瞧清楚了?这病果真没得治么?你可是千金圣手……”宋老太太问,见林源修摇摇头,金氏闭着眼睛,眼泪啪嗒往下掉,只得挥了挥手,让人送林源修出去。   李妈妈趁机在门外回道:“老太太,夫人,二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吧。”宋老太太见金氏哭得厉害,心烦意乱,扬声让宋研竹进门。等宋研竹进屋,行了礼,宋老太太定睛一看,原本就瘦小的人儿越发清瘦了,奇怪的是,宋研竹虽然微微低着头,可是背却挺得很直,显得不卑不亢的模样。不似从前,一见她就瑟瑟缩缩,连讨好都带了几分笨拙。   宋老太太许久不见宋研竹,今日一看倒觉出几分不一样来。   “抬起头来,让祖母看看你。”宋老太太唤道。宋研竹抬头,宋老太太看她一双眼睛却比以前明亮,沉静里带着几分灵巧。   “身子可好些了?”宋老太太问道。   宋研竹点点头:“劳祖母挂心,研儿好多了。就是多走上几步胸口就疼得厉害,林大夫说,怕是上回落水伤了肺,还得静养些时日。”   宋老太太轻轻“嗯”了一声,道:“那就听大夫的话,好好养着。你也安慰安慰你母亲,有些事儿还是别太钻牛角尖才好。”   金氏流着泪,头却微微低下去:牛角尖,什么才是牛角尖?没了相公没了胎儿,还要硬逼着她将孩子送出去,那是牛角尖么?   宋研竹乖巧地站到一旁,抚着金氏的手道:“娘,林大夫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您别再难过了,您还有我,还有兄长和合哥儿呢!”   说到这个,金氏更是泣不成声,从床上爬起来就要跪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被唬了一跳,骂道:“你们两个都是死人啊!还不把二夫人扶起来!”   牡丹和宋研竹对望了一眼,赶忙上前,金氏摆摆手,整个身子伏在地上,哭道:“娘,儿媳不孝,原本想着此事能遮过去就遮过去,护着老爷的颜面才是最重要的,可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竟把事情传得满城皆知。儿媳从前不懂事,就想争着一口气,不让那女人进门,可如今,我和老爷都成了全城人的笑柄,就连府里的丫鬟都能在暗地里取笑我二房……我没脸面倒不打紧,竟连累老爷也被人耻笑!娘,儿媳不争了,儿媳今日就去寻老爷,答应他将那个女人迎进门来好生伺候着。您若是不满意,我把这正室之位让给那个女人都成,只求……只求……”   “当着孩子的面,你说什么胡话!”宋老太太紧蹙眉头骂道。   金氏连连摇头,伏在地上道:“儿媳是真心的,娘……您让我怎么都成,只要别从我身边抢走我的孩子!”   “谁要抢走你的孩子了!”宋老太太脸一阵红一阵白,斥道。   金氏哽咽道:“外头人都说,您答应了老爷,只要他肯把合哥儿过继给大房,您就许他迎外头的女人进门。”   “胡说!”宋老太太怒不可遏,心中直骂袁氏不成器。是,她诚然这么答应过宋盛明让那女人进门,也曾对袁氏透露过要将合哥儿过继给大房的想法,可是若是将这两件事合在一块儿说,那就是一桩龌龊的交易。   这几日宋盛明的事情在整个建州城都传开了,连她昔日的老姐妹都来书信问及此事,她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金氏故意坏宋盛明的名声以解心头只恨,可今日一看,金氏这样悲痛欲绝,甚至气急攻心至晕厥,却也不像是装的。   这下倒好,若宋盛明真带着那女人回来,倒真落了旁人的口实,显得她这个长辈不明事理,不分黑白。还有,将合哥儿过继给大房的事情,只怕也得缓一缓,毕竟金氏才失了一个孩子,还失去了生育能力……   如今想来,最可恨的莫过于袁氏,□□出这样几个碎嘴的丫鬟!若是她争气,没准这会合哥儿已经是她儿子了!   宋老太太愤愤道:“外头人这样胡说,你竟也信了?你是我亲自选中的儿媳妇儿,我若不答应,谁敢将你换了!合哥儿我不过是替你照顾几日,你若是不放心,一会就让人去领他回来!你好生养着,日后的事,自有我替你做主!还有,你若是想跟小二儿好好过日子,你就对他好一些,若是再这样同他怄气下去,他只会更加爱往外头跑!你这样整天垂头丧气、怨天尤人的,哪个男人爱看!”   宋老太太起身跺了几步,越想越觉得是愤怒,金氏字字句句都说她和宋盛明没脸,她自己又何尝有什么脸面?流言甚嚣尘上,她也成了恶毒的坏婆婆,纵子行凶,纵子风流,还夺人子嗣,这一件件一桩桩也不知是怎么传到府外去的。   活了大半辈子,她最看重的也是脸面,可偏偏有人就是要打她的脸!   宋研竹看宋老太太脸色不佳,细声细语地添油加醋道:“娘,祖母对咱们如何您还不知道么?她平日里最疼您,又是最明事理的,怎么可能如外人传言那般待您?外头那些人不知道祖母是多么菩萨心肠,那样乱传祖母的坏话,把研儿都给气坏了……这不是挑拨离间么?也不知道是哪个坏心的,巴不得让娘恨上祖母,巴不得让咱们家事不宁!教研儿知道是谁,定要拔了她的舌头!”   她话音刚落,帘子外李妈妈的声音传进来:“老太太、夫人,大夫人带着一群人绑着两个小丫鬟朝咱们这来了。”   “来的正好!”宋老太太冷笑一声,掀开帘子就往外走。   “研儿,你跟出去看看。”金氏方才还是一脸哀容,此刻变成了一脸冷漠,眼里还带着几分不屑,淡淡对宋研竹道。   宋研竹忙跟出去,只见几个家丁绑着两个丫鬟跪在金氏的屋子门口,袁氏站在最前头。其中一个丫鬟宋研竹瞧着面生,另外一个却是眼熟,正是在袁氏身边伺候了许多年的伺棋。见了宋老太太,袁氏忙行礼,诚惶诚恐道:“娘,儿媳将这两个乱嚼舌根的小蹄子绑来了,要如何,还请娘指示!”   那两个丫鬟从被绑起来嘴里便塞了两团布团,半天也只能呜呜咽咽地哭着,哭得是满满通红,鬓发凌乱,这会见了宋老太太,越发觉得大势已去,不由地哭得更大声。宋老太太虽气急,却也满腹疑问。那日宋盛明和金氏的事情,知道的人统共只有她、宋盛明、金氏三人,即便加上宋研竹,也不过他们四人知晓,旁人若要猜也只能猜个大概,又怎么会连细枝末节都这般清楚?   “将她们嘴里的布条拿出来,我有话要问她们!”老太太下令道。   袁氏犹豫了片刻,命人取下她们的布条,刚刚拿下,二人便哭作一团,伏在地上大呼冤枉。   宋老太太问:“你二人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又是谁教你们满嘴胡言,编排主人的!”   “奴婢冤枉啊!”其中一个绿衣服的小丫鬟拜了两拜,哭道:“奴婢家就住在东街上,昨个儿晚上奴婢回家,老娘问起我这件事,奴婢听了也是颇为震怒,今日回来就想禀告大夫人,好让大夫人有所准备,路上遇见了伺棋姐姐,想着奴婢人微言轻,还是让伺棋姐姐禀告夫人才好,才会在园子里多说了两句……奴婢实在是一片好心啊!”   “绿意说的都是真的!”伺棋哭道:“奴婢在府里这么多年,断然不敢在背后妄议主子!还请老太太明察!”   二人说完,不自觉地看了一眼袁氏,遂低下头去。   宋研竹在一旁听得只冷笑一声,问道:“伺棋,你当真是今日才听闻此事的么?”   伺棋抬起头,见宋研竹一副冷漠的样子,心里顿时没了几分底气,抬头看了一眼袁氏,就见她狠狠瞪了自己一眼,当下只得咬着牙道:“是,奴婢也是今日才知晓的。”   “好个谎话连篇的丫头!”宋研竹嗤然一笑,腿一弯,跪在宋老太太跟前道:“祖母,研儿的贴身丫鬟芍药昨日在还在园子里听见伺琴和伺棋在私下里议论研儿的事儿,伺琴还说奴婢十分可怜。不仅如此,研儿今日让初夏去帐房领月银,账房的章管事不仅不给,账房里的几个下人全围在一块,说什么‘现在全建州的人都知道咱们二老爷在外头有个小家,不要二夫人了,二小姐在府里也不受宠’,想来,整个府里的人都已早早知晓此事,这两个丫头方才的话,分明就是骗您的!”   “此话当真?”宋老太太越听越不是滋味,若宋研竹说的都是真的,那这些下人着实太不把二房放在眼里了!   宋研竹连声唤道:“初夏,你说!”   初夏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跪下行了大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说道:“老太太,小姐方才说的都是奴婢亲耳听见亲眼看见的,奴婢敢以全家的性命作保,若有半句虚言,定让奴婢全家天打五雷轰!” 第12章 落水   “你们还想说什么?”宋老太太眸子里精光一闪,伺棋和绿意瑟瑟发抖,伏在地上求道:“是奴婢们错了,还请老太太开恩!”   伺棋大着胆子上前抓住袁氏的裙角求道:“夫人,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往后再也不敢了,还请夫人救救奴婢,夫人……”   “谁让你们在背地里枉议主子,搬弄是非,害得二夫人气急攻心,若是二夫人有什么担待,你们担得起么!还不给我掌嘴!”袁氏骂道,伺棋和绿意会意,赶忙起身,狠狠往自己的脸上抽了几巴掌。   袁氏低声对宋老太太道:“娘,她二人纵然有不对,可毕竟也伺候我这么多年,能不能让我领她二人回去,好生管教?”她说着,犯了难,再次压低声音道:“伺棋是我那不争气的远房表哥的女儿……求娘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她一回……”   “你表哥?”宋老太太一怔,袁氏犯难,低声提醒道:“就是替我管理账房的管事章光平!”   “章管事?”宋老太太闻言,看了宋研竹一眼,见她微微低着头,嘴角弯着,瞧着淡漠,但是一副了然的模样。宋老太太也不知道怎么,总觉得她这样淡然,反而是一种嘲弄。她顿时觉得一阵心烦意乱,斥道:“这样的丫鬟留在身边还有什么用!该卖了就卖了,该撵的就撵出去!还有那个章管事,若是还想在咱府里做事,我瞧你也得好好同他说说规矩!别以为跟你沾了让了好几道弯的亲戚关系,就真把自个儿当主子了!”   话一出口,连袁氏也是腿一软,赶忙跪在地上道:“母亲,是儿媳不争气,儿媳往后一定从严治家!”   “丫鬟,丫鬟在主子背后说长道短,账房,账房不把主子放在眼里!瞧你治理的一个好家!”宋老太太再不看她,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直到宋老太太走出老远,宋研竹才提醒道:“大伯母,祖母已经走了。”   袁氏茫茫然起身。伺棋和绿意停了巴掌,两人脸上顿时浮起十道指印,两人却也不觉得疼,哭道:“夫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袁氏无力地看看二人,目光停留在宋研竹身上,探究里带着一股恨意,宋研竹抬头,索性同她四目相对,微微笑道:“大伯母这样看研儿做什么?”   袁氏也不回答她,半晌才道:“绿意,你一会就收拾收拾,离开袁府吧。”   “夫人……”绿意一听,半个身子都软了,瘫坐在地上。袁氏又道:“伺棋,从今日起,你就去院子里做杂役吧,什么时候二夫人和二小姐原谅你了,你再回来……还有,回去告诉你爹,他目无主子,罚俸半年。若有再犯,你和他就不用再在建州呆了,回老家去吧。”   “是,夫人。”伺棋恭恭敬敬回道,又对着宋研竹行了个大礼,对她说道:“奴婢有今日皆是咎由自取,是奴婢对不起您和二夫人,还请您和二夫人大人有大量,莫要生气才好!”   说完,伺棋拉着已然哭成泪人的绿意匆匆离去。   袁氏在园子里站了片刻,对宋研竹道:“研丫头病了一场,心性倒是长了不少。”   说她有城府有心眼儿呗……活了两世若是还不长心眼,那还真是白活了。   宋研竹只当听不懂她话里有话,欣欣然说道:“谢伯母夸奖。”   袁氏冷哼了一声,望向金氏的屋子。这次的事情从头到尾都有些诡异,怎么老太太遮着掩着半天的事情一下子就天下皆知了?怎么这么不碰巧,伺棋和绿意说话就被金氏听见了?怎么平日里那样生龙活虎的金氏,竟会被丫鬟们的三言两语气到昏厥过去?怎么平日里如火药一般一点就着的金氏,今日反常地压得住气?若是换做平时,她早该已经冲出来,冷嘲热讽一番……   分明哪里都不对,可她偏偏抓不住金氏的半点把柄,反倒自己赔了个丫鬟,还赔了不少脸面。   还有这个宋研竹,从前总是躲在旁人看不见的角落,瞧着是娇娇弱弱的,怎么病了一回,反倒病出一股大家闺秀的气势来了?   莫非,从前她当真小看了她们?   袁氏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视线,扬了声道:“我这几日得了风寒,就不进去打扰你娘亲了,让她务必安心养病,改日我再来看她。”   宋研竹福了福身子,道:“听闻合哥儿总去打扰大伯母,侄女替母亲谢谢大伯母这样关照他,伯母慢走。”   袁氏闻言再次垂眸上下扫视她,弯了弯嘴角道:“本该如此,合哥儿和我有缘,我很是喜欢他,更何况他还是我亲侄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伯母说的是。”宋研竹半蹲着身子,目送袁氏离开,这才返身回到金氏屋里,金氏正侧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屋里点着宁神香,细细的烟雾袅袅而上,氤氲在香炉之上,兀自生出一种朦胧的美感。   宋研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正想替金氏拿床毯子盖盖,金氏却开口道:“真是一出热闹的好戏。”   宋研竹道:“吵着娘休息了么?”   金氏摆摆手,摸摸宋研竹的脸问:“你是不是都猜到了。”   宋研竹点点头。知母莫若女,即便宋研竹先前不敢肯定,此刻金氏问出口,也就相当于是承认了。外头的那些风声,是金氏放出去的,府里的流言,也是金氏让人传出去的。只是上一世,金氏或许还对宋盛明抱着一丝希望,所以总想着替他留些颜面,没想到最后却苦了自己。而宋研竹提及宋合庆,却是真正将她打醒。走这一步棋,是把宋老太太和宋盛明都送到了风口浪尖上,全城的眼睛都在他们二人的身上,若是宋老太太往后再敢乱动,只怕也得掂量掂量世人的看法。   “祖母自个儿现在是一身腥才无暇细想。母亲就不怕她回头怀疑您,怪罪您么?”宋研竹问。   金氏嗤笑道:“你以为她现下就不疑心我了?再疑心又如何,她又找不到半点证据。再说,外头的那些流言,莫非都是假的?”   宋研竹不由得语窒。这种半真半假的流言最是无从考据,总不会有人亲自跑来金氏或是宋盛明跟前验证一番。更何况,老太太确实也是心虚。   金氏道:“趁你祖母现在没想明白,你赶紧去将合哥儿给我带回来。”   宋研竹应了声“是”,带着初夏一路寻到老太太院子里。院子里的丫鬟见了她,赶忙行礼,道:“方才三小姐和四小姐来了,说是要带小少爷去园子里放风筝。”   宋研竹匆匆告别,循着园子的路一路前行,走了片刻,初夏拽了拽她的袖子抬头指向天空,道:“小姐,你看,风筝在那儿呢,合少爷在那边!”   宋研竹抬头望了望,抬步正要走,心里却突然咯噔一跳:“不对,那不是荷塘的方向么?”   “是荷塘……”初夏话音刚落,宋研竹只道一句“糟糕”,拽起裙角便往那个方向狂奔过去。   待她气喘吁吁跑到荷塘时,就见荷塘里一阵扑腾着一个半大的孩子,沉沉浮浮地喊着救命,岸上的宋喜竹定定地站着,不呼喊也不采取任何措施,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水里,像是在认真欣赏一幅画。 第13章 再遇   待宋研竹看清水里人的脸,心下不由一疼:那是宋合庆,才八岁的宋合庆。她自重生后,脑子里实在塞了太多的事情,她一直以为宋合庆落水这件事已经发生过了,却忘了,上一世也是这个时候,宋合庆曾经溺水,险些丧命。前一世宋合庆是如何落水的她并不知道,只记得救回来的时候他晕了过去,发了几天高烧,往后身子就不大肯长,到最后个子也高。   宋玉竹还因此被禁足了很长一段时间。   “合哥儿!”宋研竹一声大吼,宋喜竹这才如梦初醒地望向她,脸上的惊愕在一瞬间转为慌张和无措,哭道:“救命啊,来人啊,合少爷掉入水里了!”   方才还不知道去向的宋四小姐宋玉竹应声跑了过来,见状也慌了手脚:“怎么好端端的掉到水里去了!我不是让你待在原地不要动等我回来的么!这可怎么办……”   “快去叫人来帮忙!”宋研竹对初夏道,自个儿却是冲到荷塘边上,纵身就要往水里跳。   “二小姐,你也不会水啊,你快回来!”初夏拦她不及,只听噗通一声,宋研竹已经跳进水里。   池塘里的水冰凉刺骨,宋研竹不由得抽了一口凉气。凭着上一世陶墨言教给她的那些浅薄的游泳技巧,慢慢往宋合庆方向靠近,水里的宋合庆过度惊慌,扬手拍起的水花不断打在宋研竹的脸上,她想靠近,却又被宋合庆挥手打退。   宋研竹这才有些觉得自己鲁莽了,扬了声安抚他道:“合哥儿,我是二姐。你别慌,我来救你,你别慌,你吸一口气,放松……”   或许是宋合庆听到了她的话,又或许是宋合庆扑腾地失去了力气,他渐渐冷静下来,宋研竹趁机上前抱住他,那一边,宋玉竹和初夏不晓得从哪儿弄来一只竹竿儿,远远地递过来,宋研竹费力地抱住宋合庆往竹竿方向游,好不容易攀住,小腿突然一阵疼痛……   “我的腿……抽筋了……”宋研竹紧紧的抱着宋合庆,怎奈有心无力,荷塘里的水像是带了一股吸力,将她二人紧紧地往水里拉去。   “小姐,少爷……”岸边传来的初夏的哭声在她的耳边渐渐模糊,在她快要失去意识前,水里传来噗通一声。迷迷糊糊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别怕,很快就没事儿了……   “陶墨言!”宋研竹又一次在噩梦中惊醒,恍恍惚惚的坐起来,才发现自己又出了一身冷汗。初夏端了一盆水进来,见她醒来忙放下,欣喜道:“阿弥陀佛,小姐你总算是醒了。等过些日子奴婢定要给您去寺庙里上柱香,今年这是怎么了,都落了两次水了!林大夫说了,小姐这是年轻,身子底子好,若是换个年纪大些的人,春寒料峭时候泡两次冷水,非得大病上一场不可!”   宋研竹环顾四周,见装饰摆设都像是东暖阁,不由地愣了一愣,外头传来老太太的声音:“今日多谢陶大少爷,不然我这一双孙子双女只怕要遭难了!”   “也算是遇上了,好在没出什么大事,万幸……吉人自有天相……”一个男子的声音柔柔地飘进来,宋研竹听不真切,抬了声问:“我怎么在这,外头是谁,合哥儿呢?他怎么样了?”   “荷塘离花厅最近,所以就把你们送来这儿了。林大夫说,合少爷就是受了些惊吓,喝了点水,好在救上来及时,无甚大碍。这会二少爷在西暖阁,芍药姐姐和花妈妈都在那儿照顾他。二夫人原是要过来的,被老太太给劝住了,”初夏递上一碗热汤说:“这是林大夫开的驱寒药,小姐可得一滴不剩地喝了,您不知道,您这一次落水可把我吓坏了……您救上来之后,四小姐还哭了许久,被老太太下令禁足后还托人来问您的情形,直到确认您没事才放心了些。还有二小姐,也被老太太和大夫人狠狠责骂了一顿。奴婢瞧她也是吓坏了,您被救上来之后她还一直哆嗦着。”   初夏絮絮叨叨地念着,宋研竹愣怔了片刻,问道:“我记得我那会小腿冻抽筋了,是谁救我上来的?”   初夏眯着眼指指隔壁花厅方向,笑道:“还不是您运气好,遇上贵人了。陶知府陶大人带着陶夫人和陶大少爷到咱们府里做客,陶大少爷恰好散步到院子里,他人可真好,见您在水里,二话不说就跳下去了。今日若是没他,只怕要出大事!”初夏压低了声音道:“您不去看看?这位陶少爷长得可真俊俏,我瞧老太太很喜欢他。大老爷大夫人和三老爷三夫人都在外头陪着说话呢……”   果然是他……宋研竹垂下眸子,定神听,花厅里果然传来宋盛远和宋盛达爽朗的笑声,间或还能听见袁氏和荣氏含蓄的笑声。期间,袁氏还邀请陶夫人和陶墨言过几日来参加百花宴,陶夫人欣然接受了。   宋研竹悄悄下了床,透过门缝望出去,恰好能看到陶墨言正面面对着她,还是如前世一般爱穿墨色的衣裳,嘴唇轻轻抿着,嘴边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克制而疏离。唯独宋研竹知道,陶墨言此刻已经有些不耐烦——每每他不耐烦时,就会用手轻轻抚摸杯沿,这是他下意识的动作,他自己从未察觉,她却一直记在心上。   许是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略略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向宋研竹的方向,眼里带了一丝疑惑。 第14章 歹毒   “奴婢没骗您吧?”初夏欢喜道:“您看到他是不是也很惊讶!我记得那日咱们在东市见过这位陶大少爷!方才他看我一眼,我心都跳到嗓子眼儿,他却什么都没说,我猜他是忘了咱们了!”她顿了顿,道,“咱们跟他还真是有缘分,这都能遇上。算起来,他也算救了小姐您两次了。”   宋研竹动了动嘴唇,半晌才木然说道:“你没瞧见他唇薄么?唇薄者多无情,咱们还是离他远远的好。”   一转身,算是彻底阖上了门。宋研竹静坐了许久,外头渐渐没了声响,想必是都去送客了,她这才出门,穿过花厅进了西厢房,有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正坐在床上喝着驱寒汤,宋研竹喊了声“合哥儿”,那孩子一抬头,抽抽搭搭地喊了声“二姐姐”,从床上挣扎着跑下来,哭道:“二姐姐,我好想你……我害怕,我害怕!”   受了这样大的惊吓,醒来身边只有丫鬟婆子,宋合庆的眼泪全含在了眼里,此刻见了宋研竹才觉得真正见到了亲人,顿时哭得泣不成声。宋研竹也不劝他,任他哭得昏天黑地,许久之后,宋研竹才问他:“你这会能不能走,我带你回家。”   “能走,我想娘,我要见娘!”宋合庆抹了把眼泪,挽起宋研竹的手就往外走。   回头见了金氏,母子三人又是哭做一团,金氏身子不好,宋研竹劝了许久才让她止了眼泪,中间金氏和宋研竹问了几次宋合庆落水的情形,宋合庆依旧只说是自己不小心跌入水中,金氏责备了他几句,又怨恨带他出去游玩的宋喜竹和宋玉竹没能看顾他,宋合庆乖乖地认了错,一双眼睛却啪嗒啪嗒地看着宋研竹。   到了夜里宋合庆却是怎么都一个人入睡,非要宋研竹陪着,宋研竹起初以为他是今日受了惊吓才要人陪着,没想到宋合庆才睡了一小会儿,突然一个身子打挺,在梦里大哭起来,边哭边叫:“三姐姐,不要……”   宋研竹赶忙唤醒他,宋合庆一睁开眼见是宋研竹,眼泪簌簌然往下掉,往宋研竹的怀里扑:“二姐姐,你在我这陪我,不许走!”宋研竹搂住他,轻声安慰着,忽而心头一动,问他:“合哥儿,你同二姐姐说真话,今天你到底是怎么掉到荷塘里的!”   宋合庆的身子不由地抖了一抖,嘴里含糊道:“是我自个儿不小心……”   宋研竹手一顿,脸一沉,道:“你骗娘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瞒着二姐姐?方才你做梦时,一直哭着说,三姐姐,不要推我!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三姐姐把你推下去的!”   “不是……不是……”宋合庆连连摆手,宋研竹怒道:“若有人欺负你,自有姐姐替你做主,若姐姐无能,咱们还有大哥,你怕什么!今日你若是不告诉我个是非曲直,我这就去大伯母讨个说法去!”   她说着就要站起来,宋合庆赶忙抱住她的腰哭道:“姐姐,我说!”   “今天早上,三姐姐和四姐姐来找我,说要带我去放风筝,我就跟着去了。放了一会,三姐姐说肚子疼,要去茅厕,四姐姐也被三婶婶叫去问话。四姐姐走时不放心,嘱咐我在原地等她,她去去就回,我就应下了。后来我就坐在荷塘边看鱼,刚刚弯下身子,人就掉进了池塘里……”   “你又不是三四岁的小娃儿,怎么连站都站不稳么”宋研竹问道。   宋合庆嗫嚅道:“我觉得是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可是我是背对着,掉下去时也没瞧见人……”   果真如此!宋研竹原就是诓他,没想到却听到这么一席话。想到她感到时,宋喜竹嘴边含着笑,眼里却是阴森森的表情,她面色一沉,问:“你觉得是你三姐姐推的你?”   宋合庆点点头,又摇头:“我也不肯定……我掉到水里是只觉得害怕。回来的时候,芍药告诉我,当时场面乱成了一团……二姐姐,我很怕三姐姐,三姐姐她不喜欢我!”   “为什么这么说,三姐姐她待你不好么?”宋研竹问。   宋合庆答:“我原以为几个姐姐都待我很好,可是就这几日,我发觉三姐姐有些不大对劲,她每次看我的眼色都怪怪的,像是恨不得吃了我。有一回我去大伯母那,同丫鬟们玩躲猫猫,躲进了二姐姐的屋子里,恰好听见她对下人说,她恨不得杀了我,如果没有我,大伯母就还是她们的……”   “你既然都已经听见了,为什么还要跟着她去放风筝!你是傻子么!”宋研竹简直要跳起来!   好一个心思歹毒的宋喜竹,她才不过十岁而已,十岁,竟生得这副蛇蝎心肠!   宋合庆的身子缩了缩,眼巴巴望着宋研竹哭道:“二姐姐,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宋研竹看他哭,心里更加难受。想他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贪玩才是天性,当下软了语气问:“祖母和母亲今日问你,你为何不说?”   宋合庆咬着唇,低头轻声道:“府里的人都说,爹爹不要咱们了。我只怕我说出来,娘又要大闹一场,到时候祖母更要不喜欢娘和咱们。更何况,我也没证据,若我贸然说出来,三姐姐断然是不认的,只怕大伯母还要为难娘亲……”   宋研竹听完只觉得眼眶一红,谁说他才八岁不懂事?他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呢!前一世她总觉得她这个弟弟懦弱、怕生,担不起大事,即便后来长大成人,为人处事也带了几分瑟缩,总是躲在母亲身后,所以,上一世她总是跟宋承庆更亲。这一世,她却重新打量起这个曾经她所认为的不成材的弟弟——父母整日争吵无暇管教,兄长上要顾老下要顾小有心无力,而她懦弱、隐忍、自私,一双眼只记得陶墨言,在这样的环境下,宋合庆没长成一个歪脖子树已经是万幸。   可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若是好好教导,她这个弟弟,未必就不成材! 第15章 早餐   宋研竹暗自下了决心。这厢抹了把泪,拍拍宋合庆的脑袋道:“合哥儿,委屈你小小年纪却这般懂事。母亲她还病着,父亲又……你且忍忍,总有一日,姐姐要让他们把欠咱们的都给还上!”   宋合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宋研竹又道:“你还要记住,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宽容并不是让你一味毫无原则的退让,过分宽容有时候反而会变成懦弱。别人敬你一分,你就敬人一丈,旁人若是欺负你,你能打得过你就打到他趴下为止,打不过你就跑回来,自有家里大人替你做主!记住了么!”   “记住了!”宋合庆脆生生地答着,抬头看宋研竹,简直觉得她周边都是佛光,依偎着她说了好一会的话,这才沉沉睡去。   宋研竹抚着他的额头,望着宋合庆的脸,陷入沉思:前一世宋合庆生了一场大病,至此身子就不好。宋承庆八岁就入了学,他却一直拖到了十来岁,在学业上也没半点建树。可若是她没记错,宋合庆三岁就开蒙,五岁就能吟诗作对,虽算不上天才,却也是块天资极高的好料子……八岁,是该替他找个好老师,好好琢磨琢磨他这块璞玉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渐渐陷入沉睡。   一夜无梦。第二日天刚亮,宋合庆还未睁眼就在一阵诱人的食物香味引得口水直流,从床上翻腾坐起来,宋研竹已经笑意盈盈地站在边上,笑道:“天光晒屁股了,赶紧起来!”   宋合庆一个咕噜翻身下了床,汲了鞋子就往桌边跑,初夏正上着菜呢,他伸手就拈起一块饼往嘴里送,刚出锅的南瓜饼还烫手,一块饼到嘴里,他呼咻呼咻了半天也不肯吐出来,囫囵着咬了两口下肚,满足地喟叹道:“初夏,这是什么饼啊,怎么这样好吃!”   “一桌子全是吃的,谁跟你抢了,这样猴急!”宋研竹笑骂道。   初夏眉眼带笑回道:“这是奶香南瓜饼,是二小姐亲自下厨给您做的呢,还有这一桌子菜,也都是!二小姐天刚亮时就起床,忙活了一早上呢!”   宋合庆满眼里都是崇拜:“二姐姐,我从前怎么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厨艺啊!好吃,真好吃!”   闻着这香味,宋合庆越发觉得肚子饿了,索性坐下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豆腐往嘴里送。那豆腐做法特殊,虽是豆腐,中间却是挖空的,里头塞满了剁碎的香菇和榨菜,隐约还有一些肉末,豆腐用油煎成金黄色,外皮十分酥脆,配上那些精心调制的馅料,入口之后满嘴留香。   桌上还有一碗粥,红白黑三色相间,极为好看,宋合庆忍不住食指大动,拿起勺子吃了一口,细细咀嚼,有黑木耳的爽脆、山楂的酸甜和白米的软糯,三种味道和谐的融合在一块,竟是分外爽口。   “这是香菇肉末酿豆腐,这个是木耳山楂粥……”宋研竹介绍道。   “好吃!”宋合庆简直停不下来,连喝了两碗粥,又吃了几块饼,到最后还想把那盘香菇肉末酿豆腐也给清干净,还是宋研竹怕他积食,硬生生从他手里抢了回来,宋合庆饱的直打嗝,饶是这样,还是眼巴巴地望着宋研竹问:“二姐姐,明儿你还给我做饭么?”   宋研竹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脑袋道:“看你的表现。”   宋合庆立刻装作乖乖的模样,奔到床边自个儿换了衣服,又乖乖去洗漱。   初夏在一旁跟着抿着笑,这才想起正经事来,低了声对宋研竹道:“小姐,账房袁管事方才带着伺棋姐姐去夫人那请罪去了,夫人称病避而不见,他又带着伺棋姐姐到了咱们这儿,说是要亲手将月银交到您手上,也被我拦下来了。老太太说上两句话果然比咱们求上几天有用多了。我掂量了下那银子,比上个月可多了不少……”   初夏将月银交到她手上,宋研竹接过掂了店,果然厚重不少。想来袁管事是要用银子来息事宁人,只是他平日管着账房,从里头不知道捞了多少油水,这些于他也只是九牛一毛,不痛不痒。   初夏琢磨着宋研竹的神色,说道:“伺棋姐姐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惯了,这会让她去当杂役,只怕袁管事是舍不得,这是变着法子来求请的吧?不然,这钱咱还给他?”   “还什么!”宋研竹将钱袋往初夏手上一推,道:“咱们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爱送钱是他的事,咱们收不收是咱们的事,收了之后该如何待他,还不是凭咱们的心情!老太太也没真心想要断他后路,否则,伺棋早就跟绿意一样被扫地出门了…她毕竟是大伯母的人,老太太也要顾着大伯母的面子,过不了几个月,她总会回去的。”   “绿意被赶出去,伺棋姐姐被降为杂役,袁管事也被罚了半年俸禄,三小姐还被老太太责罚……相比大夫人近来心中总会有些不痛快吧?”初夏问。   宋研竹点头道:“你跟咱们屋里的几个丫鬟婆子们也说说,近来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别被大夫人抓着什么把柄才好。”   等宋合庆换好衣裳,又是一副虎头虎脑的乖巧模样,宋研竹领着他到金氏那请安时,金氏正在吃宋研竹做的早餐。   见了宋研竹,李妈妈连声夸道:“二小姐,您真是好厨艺!二夫人几日都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今天却连喝了两碗木耳山药粥!还有这饼,您看,都空了!”   金氏掐起帕子擦了擦嘴角,见了宋研竹和宋合庆十分欢喜,把二人揽在身边问:“身子可好些了?昨夜睡得好么?”   宋研竹道:“合哥儿是个男子汉,虽是落水受了些惊吓,可是表现却很好!是吧,合哥儿?”   “那是自然!”宋合庆一挺前胸,道:“我可是个男人,落个水算什么大事!”   金氏哑然失笑,提手一戳宋合庆的头,道:“你个冤家,落个水还得拖你二姐姐下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让娘怎么办!”   “我们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啦……”宋合庆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有些心虚地偷偷抬眼看宋研竹。   金氏见她二人没事,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又问宋研竹:“研儿,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菜了?这饼是怎么做的,怎么同我平日吃的不大一样?” 第16章 求学   “去年夏天我不是去舅舅家避暑么?他们家有个做饭特别好吃的厨娘,总是做许多新鲜的菜氏,我好吃,便多问了几句,没想到今日一试还就成功了!”宋研竹扬着笑脸靠近金氏道:“这南瓜饼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做的时候在里头添了些新鲜的羊奶,所以入口特别香醇,娘若是喜欢,改天我再弄给娘吃!”她顿了一顿,涎笑道:“娘,你瞧我是不是有当大师傅的天赋?”   “胡说,咱们宋家的女儿怎么能当厨子!”金氏只当她是开玩笑,摸摸她的脸道:“这些菜确实不错,比府里的厨娘还要做得好!”   “我也这么觉得!”宋合庆忙附议。   “还是咱们合哥儿懂得吃!”宋研竹大笑,又将话题引到宋合庆身上:“咱们合哥儿也八岁了,不能满脑子里只想着吃。大哥八岁就入了族塾学习,合哥儿也该以大哥为榜样才是!”   金氏蹙眉道:“昨日我也在想这件事。早些时候我想送他入族塾,却又担心他年纪太小,怕他受不得那份苦。再者,你父亲自诩学识渊博,说要放合哥儿在身边亲自管教,是以才耽搁了。”   “合哥儿是男子,不比女儿家,若是一味娇生惯养反倒会害了他。再者,咱们家里除了大哥,其余的全是姐姐妹妹,合哥儿成日混在女儿堆里于他也不是好事。至于父亲……”宋研竹顿了顿,略过宋盛名,道:“合哥儿三岁开蒙,见过他的几位叔伯兄长截赞他聪慧,若是能早日送他上学,将来定能金榜题名。母亲可要早做打算才好!”   “是这个道理。”金氏欣慰道:“我这几日也正盘算这个事情,难得的是研儿你也有这份见地。”   宋合庆欢喜道:“我也愿意上学!总比成日闷在府里强!”   “上族塾可不是什么小事,”金氏道:“咱们的族塾和塾师是建州城里最好的族塾,每年招收的学生数量都极少,想要进入族塾的人却大有人在。所以每年族塾招收学生都得有个入门考试,若是通不过,只得另寻去处,或者等来年再试。我打听了下,今年就有十来个孩子想要入族塾,咱们合哥儿……”   “不是最好的……”   宋研竹的声音弱弱响起,金氏一怔,问:“你说什么!”   宋研竹倏然抬起头,眼睛里泛光道:“娘,咱们的族塾不是最好的!”   如果她没记错,前世的这个时候,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朱珪已经致仕归乡,他满腹诗书却为人低调谦逊,致仕归乡并未惊动任何人,而是独自隐居在赤霞山上。这件事偶然被陶家人和赵家人得知,陶墨言和赵戎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脱颖而出,拜在他门下。终其一生,朱珪也不过就收了他们两个弟子,而且,这件事情得知的人也并不多。   算算时日,上次她在街上遇上陶墨言和赵戎时,他们只怕就是去见朱珪的,或者已经拜入他门下也未可知。   可若是要让宋合庆拜入朱珪门下,又要跟陶墨言牵扯上关系,这个……   宋研竹偏头看看虎头虎脑的宋合庆:她这辈子最不想招惹的就是陶墨言,可若是为了宋合庆……不行,她这一世一定要让宋合庆成才,一定!管他什么陶墨言,与她又有何干!   宋研竹定了定神,对金氏说道:“娘,研儿那日在东暖阁时,隐约听到陶大人提起,当朝的文渊阁大学士朱珪已经致仕归乡,就住在赤霞山上。合哥儿若是能拜入他门下学习,前途自然一片光明!”   “当真?”金氏眼睛一亮,宋研竹点头道:“似乎是有这么一说,研儿也不大确定,不管如何,娘也该让人去打听打听,总不能错过这天大好机会!”   “那是自然!”金氏合掌笑道。惊喜过后又是担忧地对宋合庆道:“朱大人可是大家,收学生自然条件更加严苛……”   “娘放心!”宋合庆跃跃欲试:“若有这样的机会,儿子就是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囊萤映雪也要学好,一定会让朱大人瞧上我的!”   “乱用成语!”宋研竹轻拍他的脑袋,笑道:“男子汉说话可得算话,明日起就得闻鸡起舞了!”   金氏瞧二人模样,心中欢喜极了,只是摸摸袖中的物件,却又颇为不是滋味。借口让李妈妈带宋合庆去院中玩儿,她从袖中将一只金钗交到宋研竹的手上。宋研竹见那钗头犹如凤凰,做工精致,造型栩栩如生,像是出自京中有名的首饰店金玉满堂,价值不菲。   “折得玫瑰花一朵,凭君簪向凤凰钗……这只钗真是好看,娘是打哪儿得来的?”宋研竹问。   金氏听见宋研竹念那两句诗,冷不住哼了一声,道:“连你都知道这句诗,他竟也敢送给那个狐媚子!果然是情真意切的很!”   好一对奸夫□□!   金氏将那句话放在心里,对宋研竹道:“你定然想不到这只钗的来处。你爹让赵福拿着这金钗去了当铺,却不想当在了自家人的手里!真是什么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原来,在外风流快活的宋盛名被金氏断了粮之后,原本潇洒自在的日子变得有些缩手缩脚,他极为不适应,又想着金氏虽然气性大,可以往她的气性也就在一时,过了也就好了,所以动了要拿金银首饰出去典当,等将来有钱了再给赎回来的想法。当时宋盛明还特意让赵福选一家稍微偏僻的当铺,以免引人瞩目,没想到赵福选来选去,却选中了长隆当铺。   金氏的娘家大哥金逢招生意遍及建州各地,这家当铺虽然不起眼,却也是金逢招的产业之一。   赵福一心想选个门面冷清的当铺,却完全忘记了长隆的掌柜曾经见过宋盛明。赵福不记得,长隆的掌柜却不敢怠慢,一厢收了金钗付了钱,一边忙不迭让人将金钗送到了金氏跟前,还顺道让人带了些话:金老爷曾经发了话,若是宋二夫人遇上什么难事儿,金家名下的店铺,能帮就帮,绝无二话。   金氏的脸红一阵白衣阵,宋盛明平日有一种读书人的清高,虽然花起银子来爽快,可是每每提起钱,总是带着不屑的语气,“不过阿堵物尔”。   如今,为了这个女人,他竟宁愿拉下脸去当铺都不肯回来求她! 第17章 智囊   宋研竹道:“爹爹这是穷途末路了,娘您索性让他当吧,等东西都当没了,钱都花光了,他自然会回来!”   “老太太虽然发了话说要替咱们母女做主,可是你爹若是不回来,一切也是枉然。”金氏迟疑道:“长隆的金掌柜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会给你爹这样高的当金,我怕他尝了这个甜头,往后还要勤跑长隆。”   金氏后面的话虽未说出口,宋研竹却也明白。长隆是舅舅名下的产业,跑一回也就罢了,若是她爹不知底细总往那儿跑,这事再传回金家,总归是不大好。宋研竹斟酌了片刻,对金氏道:“娘,您还是把这金钗给金掌柜退回去,再让金掌柜亲自跑一趟别院,亲手还给爹爹。爹爹见了金钗和金掌柜,自然什么都明白。您只当全程都不晓得这件事情,省得爹爹又要以为是您从中做了手脚,要羞辱他……”   金氏怔怔地坐着,幽怨地叹了口长气道:“我哪里是真心想要羞辱他,我就是想让他服个软,想让他回来罢了……”语毕,她的眼眶都红了。   宋研竹劝道:“您若真想让他回来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又何必断了他的钱财,折了他的脸面,让他恨您?爹爹他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金氏哭道:“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还是不回来,一心扑在那女人身上!你瞧那只凤凰金钗……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也从未见他对我这样上过心!”   “您若真心想想同爹爹修好,眼下倒是有个由头,”宋研竹道:“您的病,爹爹本就内心有愧,不过是强撑着不肯认错罢了,昨日我和合哥儿落了水,他也不晓得。今日正好差人去通知他,就说您病得不轻,合哥儿和我也受了惊吓,让他速速回来一趟。”   “这是让我先服软?”金氏撇过头,皱眉道:“不行。”   “好好好,您不干,我来!”宋研竹哭笑不得,把花妈妈叫进门道:“让人去把二老爷找回来,就说小少爷掉进荷塘了,二夫人伤心过度病情加重,让他赶紧回来,快去!”   花妈妈看看金氏再看看宋研竹,怔了一下笑道:“好,老奴这就差人通知他去!”   “你瞧我脸色如何……”金氏倏然紧张起来,对着镜子照了照,宋研竹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宽慰道:“娘就是不施粉黛也是极美的,您这样子,按文人的话说,就是我见犹怜,任谁见了都得心疼几分呐!”   “小丫头,什么时候嘴儿这么甜了!”金氏噗嗤一下笑了。   “还不是您教的好!”宋研竹奉承着,蹲下身子伏在金氏的膝头,低声求道:“娘,一会见了爹可千万别再把他气走了,有事可以坐下来好好商量……”   金氏的抚着她的头,从头顶顺到了脖间,舒缓而有节奏,许久之后,才轻声应了声“嗯”。   宋研竹从金氏的屋子里出来,春日的阳光暖洋洋晒在她的身上,她舒坦极了。她缓步踱到后院,虎头虎脑的宋合庆正和丫鬟们玩着蹴鞠,脸上是一派天真无邪的真挚的喜悦。宋研竹静静地在一旁看了一会,顿生了一种满足感:真好,这一世重生有个良好的开端,他的弟弟不必再受疾病之苦——至少这一次不必。   她站了许久宋合庆才看到她,扔了蹴鞠小跑着过来,爽快地叫了句“二姐姐”。宋研竹见他玩得满头大汗,掐了帕子要替他擦汗,他却自己提手抹了一把,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二姐姐,我一想到要去上学就高兴极了……你说,朱大人他会喜欢我么?”   “合哥儿这样聪明伶俐,他必定是喜欢的。只是这做学问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也得多加努力才是,”宋研竹弯了腰告诉他,转念一想,又说道:“听说朱珪大人最喜八大家的文章,其中又尤以韩退之的为甚,你不妨多看看他们的文章,总有益处。”   “果真么!”宋合庆的眼睛又亮了亮,宋研竹笑着用指尖点他的鼻子:“二姐姐何时骗过你!”   “那倒也是……”宋合庆似懂非懂点点头,仰起头又笑:“我明日开始再努力读书,二姐姐,你且陪我放纵一日,咱们一起玩儿蹴鞠吧!”   他说着牵起宋研竹的手就往院子中心走,宋研竹边走边念了句阿弥陀佛:但愿朱老先生对韩退之的喜好始终如一,但愿他如前世一样,每逢出题,必出自“八大家”,弟弟,姐姐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那一厢,花妈妈派出去的小厮找到宋盛明时,宋盛明正手把手喂嫣红喝皮蛋瘦肉粥。宋盛明喂一口,嫣红清秀的脸就带上几分羞涩,那一低头的温柔,挠的宋盛明心心痒痒的,腾了一只手出来附在她的腿上摩挲,磨了半天豆腐反倒没能泻火,眼睛都晶亮起来。   “我的心肝儿,我可真希望能早点把孩子生下来……这苦日子啊,真是过够了!”   嫣红红着脸道:“老爷又说什么胡话,丫鬟们还在呢!”   喜鹊抿着唇笑,放下碗就悄悄退了出去。宋盛明涎笑道:“这是咱们家,在自己个儿家里,咱还怕什么!”   “您家可不在我这……”嫣红偏了脸,可怜巴巴道:“宋二夫人若是听您这样说,又得生气了!”   “随她生气去!”宋盛明板了脸道:“那只母老虎,我真是受够了!她但凡有你万分之一的温柔,我也就阿弥陀佛了!”   “您千万别这么说,二夫人也不容易,好好一个孩子没了,或许正伤心呢。您若有空,可得回府去看看她……”嫣红软声细语地劝着,半个身子软在宋盛明身上,“您只要别忘了奴婢还在这儿等您就好……”   “什么奴婢不奴婢,”宋盛明摇摇头,心疼道,“在这个屋里,你就是我的夫人……”说着话,一双手附在嫣红的手上,只觉得手心一片顺滑,握着就像捏着无上的至宝,让人觉得满足。   “宋郎……”嫣红呢喃着,宋盛明被这一个昵称叫得肝儿都颤动起来,正想在她胸前摸上一把,赵福在外头连声叫道:“老爷,老爷不好了,家里来人传话说,合少爷掉进荷塘里了!” 第18章 端倪   宋盛明被惊得魂儿都掉了,赶忙站起来开门,嫣红眉头一动,拉住他道:“老爷别急,把来人叫进来问清楚再说!”   “老爷,他人就在外头等着呢!”赵福又催,宋盛明心里慌了神,赶忙要走,嫣红仍旧拉着他问:“是不是二夫人故意这么说诓您回去的?”   “她是把儿子看做比自己命还重要的人,怎么可能拿儿子骗我!”宋盛明挣开她的手道:“你乖,在家好好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也不管嫣红说什么,急冲冲出了门。   到了家门口,宋盛明二话不说冲进金氏的房间,就见金氏孤孤零零地躺着在抹泪花,宋盛明心里咯噔一跳,问道:“合哥儿呢!”   金氏哭道:“你还晓得回来?合哥儿掉入荷塘里,若不是研儿跳进水里救他,又遇上了贵人,你的一双儿女,昨天就没了,你连见他们最后一面都来不及!”   宋盛明的心这才落下去,长吁了口气道:“没出什么大事就好……既然没出什么大事,你让人叫我回来做什么?”   “你是孩子的父亲,孩子落水这样大的事若我不告诉你,你回头又得怪罪于我!”金氏怨怪道。   宋研竹走后,金氏开了柜子选了好几套衣裳,选来选去最终还是定了件月白色的百褶如意月裙,肩上披着白色轻纱,脸上淡妆轻抹,乌发披于双肩。她虽病了一场,可是底子原本就是美人胚子,养了好一阵子,气色已经回转不少,正是唇不点而红,眉不点而翠。宋盛明许久不曾见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味,再看她轻纱之下若有似无的香肩,原本积郁心中的怒气顿时减了不少。   “你不是不待见我么!”宋盛明不以为然道,“既是合哥儿无事,我走便是了!”   “你走……”金氏低声哭道:“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乱传话,如今整个建州城的人都知道,我这个宋二夫人早已名不副实,外头的那个才是!老太太说的对,既然你的心都不在我身上,我留着你也没用,你若要走就走,你若不走,管你要带嫣红还是嫣绿回来,我给你腾地方,明儿我就带上合哥儿、研儿回娘家,往后再也不回来了……你只消给我一张休书就好,咱们这二十年的夫妻情意,今日就、断、断、了吧……”   她说道后面越发哽咽,整个人扑在床上。   宋盛明许久不曾见过她服软,更没想到今日她竟主动提出要休书,他怔了怔,一个“好”字到嘴边,又觉得蹊跷:“你到底是怎么了?”   “我肚子里的孩子没了,不能也没了合哥儿和研儿!”金氏哭道:“你不晓得,昨天得知他们掉进水里,看到他们那样一动不动地躺着我多害怕。是我没照顾好他们,我不是个好妻子,也不是个好娘亲……我,我……”金氏说着说着真是悲从心中来,泪珠儿一颗颗往下掉,身子发着抖道:“明郎,我怕,我是真怕啊……”   宋盛明的手停在半空,最终落在她的头上:“你许久不唤我明郎了……”   金氏也不管,只管哭,宋盛明被她哭得心都乱了,想想近日发生的事儿,他确然也有过分之处,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站在一旁,想想这么些年来夫妻恩爱,不由心一软,道:“别哭了,是我不对,不该同你置气。这几日我心里也十分愧疚,可是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咱们就得往前看。合哥儿和研儿不也没事儿么,值当你这样害怕?”   见金氏止不住哭,他索性将金氏抱在怀里。屋子里不知道点了什么香,让他心旷神怡,金氏软暖的身子依偎着,他不由有些心旌摇曳,一双手不老实地抚摸着金氏的后背。   金氏哭了一会,双手环住宋盛明的腰,轻轻一呼吸,就闻见宋盛明身上带着一股陌生的脂粉味,金氏愣了愣,眼里浮上几分嫌弃和憎恨,却仍旧低声细语道:“明郎,我晓得错了,你回来吧……咱们……咱们不能再让外人看笑话了!”   宋盛明自进门,一颗心一直紧绷着,渐渐地放松,到现在,心却如被一双温柔的手挠着痒痒,无处发泄,他的头晕乎乎的,金氏一抬头,眸光里是从未有过的柔情似水,一个“好”字就停在宋盛明的嘴边,差点冲口而出。   门却“笃笃笃”响了,他乍然惊醒,就听张福低着声音在外头道:“老爷……”   若无大事,张福决计不会这么不识相来打扰他。宋盛明突然想到娇媚柔弱的嫣红,猛地站起来。   “明郎……”金氏痴痴地叫着,宋盛明狠了很心,对她道:“我外头还有事,去一下就回来!”   等他走后,花妈妈悄悄地进了屋,在金氏耳边道:“夫人,老爷走了……听说,是外头的那个动了胎气,她身边的丫头都找上门来了……”   “让他走”,金氏的声音有些颤抖,花妈妈不敢说话,看着她颤颤巍巍地下了床,正要上去搀扶,她却摆摆手,走到了桌子边上,举目四望,正好瞧见宋盛明平日最爱的当阳峪窑白釉剔花瓶,她隐忍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起身拿起花瓶,痛快地往地上砸去!   “砰!”   “二姐姐,你好厉害啊!”宋合庆忍不住鼓掌,平日极少碰蹴鞠的宋研竹抬脚胡乱一踢,竟是不偏不倚踢中了目标——一个花盆。   “我练了许久都做不到呢!”宋合庆觉得不可思议。   “凑巧罢了,”宋研竹笑着收回蹴鞠,对宋合庆道,“玩儿累了吧,二姐姐给你备了些好吃的,你跟着芍药姐姐去我那取去!”   “太好了!”宋合庆抹了把汗,雀跃地跟在芍药后面。   初夏这才迎上来,对宋研竹道:“二小姐,老爷回来了一会又走了,夫人生了好大的气,把老爷最喜欢的花瓶也给砸了!花妈妈让奴婢来告诉您,这会别让合少爷去夫人那,省得吓着他。”   宋研竹皱眉道:“老爷在夫人屋里呆了多久?”   “花妈妈说,他们在屋里聊了好一会,老爷走时情绪也很平和……似是外头那个动了胎气,中途把老爷叫走了。”   “动了胎气?”宋研竹唇边的笑渐渐冷下来,外表清新脱俗、楚楚可怜的嫣红绝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她这样善于心计,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成为她的法宝……   终归是不能留。   “喜鹊如何了?”宋研竹问。   初夏回道:“喜鹊已经答应要帮咱们……二小姐,你想怎么做?”   “藏红花……”宋研竹低声呢喃着。   “什么?”初夏没听仔细,似是又想起什么,对宋研竹道:“小姐,喜鹊曾经告诉我一件事,倒是有些古怪。她说,前几日她帮赵氏收拾衣裳,发现她有件裤子上沾了血渍,当时她吓了一跳,想着万一要是见了红可不好,去问赵氏,赵氏却推说是小事,还不许她声张,只悄悄让人去请了林大夫。您说,她这胎,是不是不稳啊?”   “见红?”宋研竹楞了片刻,初夏继续道:“这个林远秀倒真有些厉害,名气渐渐赶上了老林大夫,老林大夫原本看诊的很多病人也转投他那去了,还有几个不久就传出了喜讯!哦,对了,其中一个您可能认识,就是城西曾家的大奶奶柳氏。”   柳氏?宋研竹猛地想起来,柳氏的娘家就在宋府隔壁,两家常有往来,柳氏比宋研竹大上三四岁,早些年嫁到曾家,许久都不曾怀孕,听说在夫家日子过并不好。   柳氏……林远秀……陶张氏……宋研竹脑子里轰的一声,突然想起什么来。 第19章 三见   “林远秀,林回春!”宋研竹阖掌一拍,对初夏道:“初夏,对花妈妈说一声,明日一早替咱们备马车,我要去牛头山清凉寺上香!”   她终于想起来哪儿不对了!   林远秀真是林回春么?若真是,那这个林远秀她前一世应该见过!   当年她嫁给陶墨言,过了好几年肚子都没动静,陶墨言的母亲也就是她婆婆特意请了林回春来替她问诊,当年她碍于身份,隔着纱帐伸出手去,所以也没看清林回春的脸,可是他的声音她却应该记得。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一辆马车从宋府开出。   马车急速往前跑着,宋研竹也陷入回忆中:如果这个林远秀当真是林回春,那她真是遇见一件大事了。   当年,大齐也有一个名医,号称妙手回春,专治女科,尤其擅长治疗不育症,因此,他颇负盛名。当年陶家也正是冲着他的名头才请他回来替宋研竹问诊。没想到他来陶家过后不到一个月,却出了个天大的丑闻——有女子去他那看病,回家之后就想不开跳了井。她的丈夫气不过,寻到他跟前骂,说女子临死前透露,林回春压根就是个赤脚大夫,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淫棍,说是替人治病,实则却上下其手。   林回春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总算是摆平了那件事。可是往后势头却越发不对劲,有传言说,林远秀治好的那些不育症女子生下的孩子,有好些个孩子长大了不像爹也不像娘,瞧模样倒长得同林远秀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凡被林回春问诊过的女子避之不及,好在宋研竹就见过他一回,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才没被牵连。   再后来得知林回春的消息,就是他在问诊时,被一个猎户用刀活活砍死,而后猎户又用那把刀结束了自己……据说场面十分血腥,看过的人都得做好几天噩梦。   如果他当真是林回春……宋研竹陷入深深的沉思,直到车夫“吁”的一声,她才回过神来。   “小姐,到牛头山脚下了。”初夏低声提醒,宋研竹轻轻“嗯”了声,下了马车叮嘱初夏道:“上山敬香,总要虔诚些才好。你和车夫都在这儿等我,我自个儿慢慢爬上去。”   清晨的牛头山,只到半山处便是云山雾绕,犹如仙境。宋研竹抬头望了望,拾级而上,走了几步回头望,车夫已觉没趣,躲在车的另一旁耷拉着脑袋补眠,她脚下一偏,往竹林的方向而去。   宋研竹万万想不到,就在她踏入竹林,即将走到“百草庐“时,有个人已经盯上了她。   “少爷,那位是不是……”陶墨言的贴身小厮陶壶手指着不远处的宋研竹,“宋二小姐?”   陶墨言从前未拜入朱珪门下时,每隔几日就会在天光微亮时爬山,一是为强健体魄,二却是因为站于山顶可以一览众山小,让人不自觉地开阔胸怀。前些时日陶墨言拜入朱珪门下,朱珪的住处就在赤霞山上,距离牛头山也不过一炷香的路程,陶墨言索性每日都爬一爬牛头山,再前往朱珪处上课。   没想到今日下山时却遇上了宋二!   陶墨言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他对这个宋二小姐真是没什么好感。第一次见面时,她女扮男装,一个女子仗着几分三脚猫功夫,就敢同高她几个个头的壮汉打架,行为举止更是古怪无礼;第二次见面场景更是离谱,他是从水里将她捞上来的!分明不会凫水非要逞强下去救人,险些把自己的性命都搭进去,简直鲁莽!   这算是第三次遇见她,一个大家闺秀不好好在家呆着,天刚蒙蒙亮便跑到这郊外来,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世间女子有几个能像她这样没规没据没有半分女儿家模样?   想起初次见面宋研竹对他十分厌恶的眼神,陶墨言自觉没趣:“理她是谁,快走,老师已经在等我们了!”   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才成功拜入朱珪门下,他实在不想因为某些不重要的人耽误了自己前行的脚步。   陶墨言抬脚要走,哪知陶壶却浑然没有这个自觉,虽是跟在陶墨言身后,却还是发出了奇怪了声音:“诶……”   陶墨言顿了脚步,蹙眉问他:“又怎么了?”   “您瞧,宋二小姐这是不是要去那个百草庐?”陶壶讶异道,“听闻那个百草庐里住着位‘送子观音’,好多女子怀不上孩子的都会去那瞧瞧。不过,宋二小姐是个未婚女子,她去那做什么?”   “许是替她娘求医问药……”陶墨言想起前几日在建州城传的满城风雨的留言,心里对宋研竹的疑惑稍减了几分:若是为了她娘而来,倒也是明正言顺。不过,既是来寻医问药,这样独自前来,毕竟还是不太妥当。   再转念一想,一个女子都敢女扮男装同男子打架,又怎么能用寻常女子的标准思量她?陶墨言摇摇头,正欲走,忽而心念一动,想起尚且躺在袖中的荷包:毕竟是宋研竹的东西,他总想着把它物归原主,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索性趁此机会还了她,也算了了一桩心事。   可这毕竟是宋研竹的私事……陶墨言抬眼看看陶壶,低声道:“你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来。”   陶壶爽快地应了声“诶”,眉目都往上扬:你说咱家少爷一向可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这回总算沾了些人气儿,晓得上前搭话了,嘿,真是好事!   陶墨言手里揣着香囊快走两步跟上宋研竹,正想叫住她,百草庐的门却吱呀一下响了,陶墨言的脚步一顿,却见宋研竹脚步一变,快走了两步藏到木屋后面。   陶墨言下意识偏了身子也藏在树后,就见一个小丫鬟从百草庐里探出头四处望了望,回身对门后的人道:“哪儿有什么人,定是你听错了!”   门后的人又争执了一句,丫鬟笑道:“我家姨娘都不怕,你倒替你主子担心起来。这一大清早的,谁会上门求医问药。”   说着,她又将门关上。   陶墨言望着那门怔了怔,小心翼翼地也往百草庐后门挪去。刚刚走近,就见到宋研竹略低了身子伏在墙根下,侧着耳朵聚精会神地听着什么,脸上的表情一会是哭笑不得,一会却是沉重凝思,就连陶墨言靠近她都未曾察觉。   “咳!”陶墨言轻咳一声,宋研竹倏然转身,脸上表情像见了鬼一样精彩纷呈。 第20章 通奸   屋子里的人却被惊动了,有男子急急问:“你听,外头是什么声音!”   “哪有什么声音,这一大清早的!”有女子娇媚地回道,不甘不愿地汲着鞋子走到窗户边,支起窗户,探出头去望了望,四处毫无人烟,只有两只乌鸦待在树上,听到声音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真是晦气!呼,好冷的天!”女子啐了一口,忙将窗户放下来,转头继续对屋子里的男子低声媚笑:“你近来是怎么了,总是一惊一乍的……”   陶墨言用力掰扯开宋研竹捂在他嘴上的手,一双黑眸落在宋研竹身上,仿若全年古井,深不见底,宋研竹食指轻轻放在唇边低声说了声“嘘”,又悄悄躲回墙根。   两人面上皆是沉静,心底里却是各怀心思!   在陶墨言出声之前,宋研竹已经在墙根下听了一会,当时宋研竹还没明白里头是谁,只听里面二人正是你侬我侬忒煞深情,情话说得宋研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女子正在抱怨,林远秀外头有了女人,对她冷漠了不少,是不是外头儿女遍地,便不记得她的好……   谁知道,就在这个当头,陶墨言也来了!   而且,当那个女子探头出来时,宋研竹和陶墨言二人都震惊了。你当一大早出现在百草庐的女子是谁,正是陶墨言的亲爹,陶大老爷前一世最宠爱的姨娘张氏!就见她身着白色上绣粉红色荷花的抹胸,肩上披一层薄薄薄纱,胸前一对雪白的兔子若隐若现,发梢略微凌乱,眉眼间的媚态未尽,连回身嗔屋子里的林远秀,声音里都能掐出水来。   若是宋研竹一个人看到这场景,只会觉得精彩至极,可不幸的是,陶墨言这样神出鬼没,竟然在此时此刻此地出现在她的身边!   宋研竹心如擂鼓,陶墨言也是心意难平。两人中,宋研竹只当不认识陶墨言,更不知道里头是谁装傻充愣到底,而陶墨言则是心中心思百转千折,鬼使神差地竟又跟着宋研竹躲到了墙根下听壁脚。   屋里子林远秀松了一口气,在张氏的屁股上狠狠的揉了一把,笑道:“还不是你这小妖精闹得……如今不同往日,我声名在外,总有许多大户人家的夫人来我这求医,若是让她们瞧见你在这,可怎么了得!你毕竟是陶建林的妾氏,陶家我可惹不起!”   “惹不起你还不是惹了!”张氏愤愤然道:“他有那么多妾氏,为什么对我特别宠爱?还不是看在我年轻漂亮的份上!这会再宠,也不过一时罢了……说一千道一万,若不是我兄长无用欠下一屁股赌债,我爹娘也不必让我嫁给陶建林那个老畜生当妾,你当我心里愿意么?”   她说着有些哽咽,林远秀忙不迭安慰道:“我晓得你心里苦,可你到我这来,也不是长久之计……”   “我就是想你!”张氏道:“你我青梅竹马,我来看望看望你还不成?你不晓得我在陶家过得怎样提心吊胆……陶建林不是个东西,他家的那个老虔婆更是凶狠,每每瞧见我总要无故大骂一番。还有大少爷陶墨言,我怕他,怕急了,他的一双眼睛扫我一眼,我都想哆嗦……一家里,竟是没一个好相与的!”   说着,她竟大哭起来,林远秀忙将张氏搂在怀里劝道:“你别哭啊,这要让人听见了可不好……好好好,哥哥疼你,哥哥心疼你……”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宋研竹整个人都是紧绷着,只觉得身边一阵阵凉气飘过来,冻得她发慌,偷偷瞟了一眼陶墨言,果然,陶墨言面色如冰,手紧紧撰成了拳头。宋研竹心里暗暗骂道:里头两人是不是猪啊,没事儿自报什么家门?没事儿干嘛提到陶墨言?这不是找死么!   张氏哭了一会,擦了泪道:“秀郎你也别怕,我这是特意跟老虔婆告了假,说要在这牛头山清凉寺为全家吃斋念佛,祈福七七四十九天,她才肯让我出来的……即便是让旁人瞧见又如何?他们可以来求子,我就求不得?”她挑了眉看林远秀,眼里眉间却是情意,悄悄拉过林远秀的手按在她的肚子上,低声道:“你都要当爹了……我这肚子里,有你的孩子!”   “……”宋研竹一时间没忍住,长吸了一口气望向陶墨言,就见陶墨言的脸又黑了几分,宋研竹自责没控制住自己,赶忙将脸转了回去:张氏有孩子了!孩子竟然是林远秀!!   想起前一世无辜枉死的那个孩子,虽然在宋研竹的脑子里已经记不得他的样子,可是她却记得旁人的评语:不像爹不像娘……   孩子……天!呐!   “天……呐!”林远秀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话可胡说不得,你有孩子怎么能是我当爹!”   张氏怒道:“怎么,吃过了就不想承认啊!那日我来上香,你逼我……后来我就有了。我就怕家里的老虔婆会害他,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养胎!你若是不认,我这就不要他了!”   张氏说着话就要站起来,举起手就要捶自个儿的肚子,林远秀起初还不想理她,转念一想,心中却是一阵狂喜,忙握住她的双手道:“好好的孩子,你打他做什么!旁人想要还没有呢!”他搂住张氏的双肩,高兴极了,“生,生下他!反正有陶建林替咱们养儿子!若是你能好好教导,咱们的儿子将来有了出息,陶家的产业可能就是他的!我的亲亲,你可是做了件大事了!”   他仰头哈哈大笑几声,张氏甩了头不理他,“若是他将来没出息,还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庶子?”   “怎么会没出息!”林远秀笑道:“不是还有我么!我就要效仿吕不韦,哈哈哈……”   林远秀的算盘打的是噼里啪啦响,外头的陶墨言早已经怒火中烧。宋研竹见他眼冒火光,心中暗念一声“不好”,就见他直愣愣地站了起来…… 第21章 交锋   宋研竹吓了一跳,忙拉住他,硬生生将他拽蹲下来,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陶墨言眼里全是寒冰,一双墨黑的眸子停在宋研竹同他紧握的手上。宋研竹自觉没趣地松开他的手,道:“这位兄台既要同我一起听壁脚,就安静些,莫要坏了我的大事!”   陶墨言一怔,嗤之以鼻道:“看这样子,姑娘您还缺点瓜子,再搬个小马扎来才好。”口里虽是这样说,到底还是安静下来,整个身子坐下来,靠在墙角,一头望向还在聚精会神听壁脚的宋研竹,不由自主地摇摇头。   “你……”陶墨言正要开口,宋研竹低声吼道:“闭嘴!”   陶墨言一时间没了言语,见宋研竹一时间眉头紧蹙,面色凝重,赶忙也打起精神来。满以为还会听到屋子里两人的污言秽语,却不想里头二人不知合适换了话题。   “你的儿子可不止我肚子里的这一个,谁知道你的种都播到了哪里……”张氏轻声道:“你从小不曾学过医,也就十岁那年在个赤脚郎中那学了几个月,他们告诉我你成了名医时,可把我吓了一跳……秀郎,你帮忙医治的那些人可都是大户人家的夫人,若是让他们的家人得知你干得是这样的勾当,你可就完了!”   “我怕什么!”林远秀笑道:“林源修是多么厉害的人物,他若断定那人不能生,那九成就是判了那人的死刑。他若是断定能治,那定然是能治的,不过是时间长短问题。到我这来的,大体都是早林源修治疗过却嫌慢的,我只消在林源修的药方改动一二,余下的只看运气了。谁让我运气好,就撞上了几个治好的?这是老天在帮我!”   “你当我都是傻的?你治好的那些全是运气?那猎户家的肚子里是谁的种?还有村口屠户家的……那两个骚狐狸每隔几日就会来找你,你当我都不知道么!我知道的就有这些,那我不知道的呢,还有多少?别到时候全天下都是你的种,站出来的孩子都是你的模样!”   “那可不能赖我!”林远秀满不在乎道:“那几个可都是自个儿爬上我的床的!我也算做了一件好事,他们的男人没本事让他们怀上孩子,我却能,我这不就是送子观音么?”   “那还有姓赵的那个女人呢?”张氏又问。林远秀被她一连串的追问问得烦了,敷衍道:“我的好亲亲,不管怎样,咱们可是青梅竹马,我的人不在你的身边,我的心可都是你的!咱们好不容易见一次面,你……”   “你可别打岔!”张氏声音越发大了,“我豁出性命去为你怀了这个孩子,我也不管你身边都有谁,逢场作戏也罢,贪财骗色也罢,我只是要你这颗真心而已……还是,你根本就是喜欢那个姓赵的?”   “你瞎说什么!”林远秀忙捂住她的嘴,不提防,一颗热水落在他的虎口。林远秀见不得张氏落泪,求饶道:“哎呦我的姑奶奶,我告诉你还不成么!你记不记得我先前遇见的那个赤脚郎中,他交给我一剂秘方,女子喝下几副药之后,就能跟怀了孕一样肚子蹭蹭蹭涨起来,任凭谁去把脉,一准一个喜脉!”   “真有这种好东西?”张氏诧异道,而后恍然大悟,“所以那个赵氏压根没有怀孕,不过是想借着怀孕当上正宫娘娘?”   林远秀“哎哟”了一声,“我的姑奶奶,你轻点儿,我可就靠着这个独门秘方发财了,你可不能把我抖搂了出去!”   “以你我的情分,我还能害你么?你可是我孩子的亲爹……”张氏软了身子倚靠在林远秀身上,媚眼如丝,林远秀被撩得起火,低声道:“你才怀了身子,我可不敢胡来!”   “你把保命的本事都告诉我,我不得伺候伺候你么?”张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里含糊道:“我这……不还有嘴么?”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而后慢慢传出一些让人遐想连篇的旖旎之音,间或还有林远秀忍不住爽快,唤的一声“好亲亲”……   宋研竹在外头听得一阵恶心,想来自己只怕已经面红耳赤,正想对陶墨言说一声“兄台再会”,陶墨言却是不紧不慢地靠着墙根,调笑道:“怎么,姑娘的大事……办妥了?”   宋研竹刻意忽视他言语里的嘲弄,拱了拱手不愿意同他多说半句废话,起了身悄悄从百草庐的后面快步离开。   走了没几步,宋研竹便发现不对劲,一转身,一身墨色长袍的陶墨言不知道何时追了上来,正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旁,宋研竹立时顿了脚步,身后的人也跟着停下步子,负手坦然地望着她。   “兄台这是……”宋研竹陪着笑脸轻声问道,陶墨言终于抬起头来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问道:“若是让旁人知道,堂堂宋府的二小姐在这荒郊野外偷听旁人壁脚,还看了一出活春-宫,不知道会如何?”   宋研竹原本就艰难牵起的笑意一下子僵在嘴边:果然,他认得她!   可那又如何?   宋研竹微微一笑,回道:“这位兄台说的我不太懂,咱们既是萍水相逢……就此别……”   “无论如何,陶某也是宋二小姐的救命恩人,宋二小姐那日在门缝中看了陶某许久,此刻却翻脸不认人,着实让人心寒。”一阵微风吹过,吹拂起陶墨言的衣襟飘动,端的是玉树芝兰,龙章凤姿……衣冠禽兽!   宋研竹的脸渐渐冷下来,微微抬了眼望向陶墨言:“陶大少爷何必如此?我不过是上山礼佛路过此地,不小心撞见些污秽之事罢了,您不也凑巧路过听见瞧见了么?你瞧,这世上的事儿不都赶巧了么?让你我都看了一场大戏!”   “是么?”陶墨言淡淡应道,从袖中掏出个荷包来,在宋研竹的跟前晃了晃,皮笑肉不笑道:“那宋二小姐可否告诉在下,一个大家闺秀,为何会女扮男装出现在大街之上,更与流氓地痞厮打成一团,险些被人掳回家里轻薄了去?” 第22章 互掐   宋研竹要伸手去抢,陶墨言却又将荷包握在手里,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着宋研竹。宋研竹一句“那是我堂哥”正要脱口而出,一瞬间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荷包里的那对银质小象他只怕是看过的,两只小象的四只上,一只刻着“宋”字,一只刻着“研”,虽是刻在不打眼的地方,细心的陶墨言却不可能没发现。   那么,他这样咄咄逼人,无非是因为……宋研竹不由地冷哼了一声,直直望进陶墨言的眼睛:“那又如何?陶大公子若是要告状,即刻就可前往宋府,到我祖母跟前告我一状!您若是不晓得去往宋府的路,我还可以亲自带您去!到了祖母跟前,不用您说,我自个儿承认便是!大不了领祖母一顿罚!若您还想对外说,且说去,大不了坏了我的名声,我一辈子不嫁人!只是您说的时候,可千万别忘了说,您府里的姨娘怀了个孩子,陶大老爷老来得子,可是大事!”   “你……”真是从未见过这样厚颜无耻的女子!原本不过是想借着那荷包让她识时务地闭嘴,她却摆出这样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简直不可理喻!   陶墨言眸色一沉,往前靠近了一步。宋研竹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站定后昂起头,嘲讽道:“怎么,陶大公子还想杀人灭口不成?”   陶墨言的嘴角抽了抽,将荷包往宋研竹的手里一塞,退后了两步,道:“宋府里的夫人小姐们莫不是都爱看一出《逼上梁山》?”   宋研竹愣了一愣,半晌才琢磨出他话里的意思:戏看多了,所以想得也多……骂人还得拐几道弯儿,原来他早早就是这般模样!   一出《逼上梁山》,也就是绝了后路了。陶墨言顿了顿,道:“这荷包陶某物归原主,今日咱们不过是偶然在此相遇,从未看过听过任何事情,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可好?”   简直是太好了!宋研竹正要答应,转念一想:不对劲,来来去去,还是陶墨言占了大便宜。她的事儿顶破天了也就换一句老太太责骂,再多几天禁足,可是陶大老爷戴了硕大的一顶绿帽子这件事儿,却不是一个钱袋就能掩过去的!   电光火石间,一个想法突然在宋研竹脑子里成形,她淡定地收下荷包,微微一笑道:“这本是陶家的家务事,我管不着。只是我有个老毛病,好说梦话……我只怕我哪一天胡说八道,不小心又说出什么惊天秘密来,那可怎么办?”   宋研竹好整以暇地望着陶墨言,嘴角牵着浅浅的笑。   清早的阳光划破晨雾,穿过树林破碎成不规则的光线,落在宋研竹的身上,陶墨言有一丝的怔神,待她听明白宋研竹话里的意思,那股怔神顿时化为虚无。   陶墨言压低了声音,声音里隐约有怒气,逼近了两步,居高临下:“那你如何才能不犯这老毛病?”   “我的弟弟宋合庆想要拜入朱珪大人门下,我想让你到关键时刻帮他一把!”宋研竹一字一句府,缓缓说道。   陶墨言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今日让他惊讶的事情实在太多,多此一桩,他反倒坦然了,只是这个宋研竹……陶墨言长长地呼了口气,不愠不火道:“朱大人收弟子自有他的准则,能不能收,要不要收,也全凭他的心意,陶某只怕帮不了你。”   “陶大公子别担心,我也不难为你,只想让你在关键时候能帮便帮上一把就是了……”宋研竹淡淡道:“应不应也就您一句话的事儿,能不能治好我的病也就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简直是逼他入死胡同了……陶墨言有些啼笑皆非,这哪儿是一个大家小姐,分明就是个无赖痞子!   陶墨言低低应了声“嗯”,宋研竹牵牵嘴角,勉勉强强地还了礼,道了声“谢过”。抬头望望日头,阳光洒在身上,真是无比的舒服。这一趟来的值当,虽是遇上了不喜欢的人,可却解了心头好几个结……   赵嫣红……   收回视线,日头晒的她有些眩晕,在光晕里,她只瞧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朝她走来,走近了,那人“咦”了一声,她才看清来人,是上回在林子里见过的猎户,手里提着些猎物,身边跟着位面容姣好的小娘子。   “这位小姐真是好生面熟!”猎户憨厚地挠挠头,想了半晌一拍脑袋:“啊,上回有位公子跟您长得是一模一样!说是来求医的!”   宋研竹眼瞅着那个小娘子,心想这位大概就是猎户的妻子,或许是因为刚怀孕,肚子里平平瞧不出半点孕相。听猎户这样说,小娘子瞟了一眼宋研竹,眼里带上几分轻蔑,待看到陶墨言时,却是眼里泛光,不经意间便化作媚眼,暗送着秋波,嘴里还念叨:“天底下哪儿有这么多面貌相似的人,想必你是记错了。不过,这位小哥长得真是俊俏……您这是打哪儿去?我相公可是这方圆十里最好的猎人,这儿他最熟悉不过,您若是找不到路,可以问他!”   陶墨言不作声色地往宋研竹身边靠了靠,宋研竹回道:“听说此处有一座寺庙名唤清凉寺……我与兄长走错了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好?”   猎户憨厚笑道:“就沿这条路往前走,拐个弯就能上山了!”   宋研竹道了声谢,轻声对陶墨言道,“兄长,走吧”,陶墨言冷着脸“嗯”了声,走了两步,就听猎户轻声细语对那小娘子道:“你还怀着肚子,咱们慢些走!这些东西都是要送给大夫做谢礼的,不晓得他会不会嫌弃……”   “嫌弃什么,这可是咱们的心意……”二人呢喃着走远了,宋研竹站在他们的身后出神了片刻,半晌才缓回神来,匆匆同陶墨言道了声“再会”,同初夏会合。   直到傍晚,宋研竹才回到宋府。进了门,老太太身边的大丫鬟牡丹也在,正同金氏说着什么,金氏抬了眼,难免责怪她回得太晚,宋研竹含糊回应着,牡丹见宋研竹面露疲惫,遂福了身子告辞道:“老太太、大夫人、三夫人都在等您,奴婢还要回去回话就不多呆了。” 第23章 假孕   宋研竹拦着她,笑道:“回来路上我特意去了一趟丰年食府,给祖母带了些她最爱吃的绿豆糕,原是想晚些送过去,又怕绿豆糕凉了不好吃,既是姐姐来了,就劳驾您帮我带回去吧?”   牡丹笑道:“二小姐有心了,只是老太太今日还念叨,说是许久未见二小姐,若您能亲自去一趟,老太太自然更加高兴……一会府里的太太和小姐们都要去老太太跟前选缎子,您和二夫人也是要去的,正好也让大家都瞧瞧您的孝心。”   她说着,恭敬地退出门外。   金氏端起茶碗下了口茶,缓缓道:“牡丹毕竟还是顾念着咱们。”   宋研竹知道她是话里的意思:牡丹自小就被卖入宋府,那年牡丹的娘病重,正值老太太大寿,谁也不敢提这个事儿,唯独金氏在老太太跟前替牡丹告了假,让牡丹得以见到她娘最后一面。自此,牡丹一直把这个情记在心里。   方才那几句话,若是换做旁人定然不会说,唯独牡丹,还懂得提点宋研竹两句:反正都是要去老太太那的,何不随手送一趟,也让旁人看看你的孝心?   “得人点滴千年记,懂得感恩的人心眼儿都不会坏。”宋研竹点点头,又对金氏道:“娘,我还带了合哥儿最爱吃的栗子糕,让李妈妈和花妈妈领他去吃吧?”   金氏抬头看看她,迟疑了片刻,笑道:“合哥儿这儿馋猫若是真的有栗子糕吃,可得高兴坏了!李妈妈,你可得看着他点,别让他一次吃太多!”   李妈妈应了声“是”,带着宋合庆下去了,金氏又寻了几个借口将几个丫鬟都给打发了,宋研竹这才从袖中掏出一包东西放在金氏跟前。金氏狐疑地翻了翻,抬头问道:“你给我看这些药渣做什么?”   宋研竹在金氏耳边低语了两句,金氏倏然抬头,满眼震惊:“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宋研竹低声道:“娘,这药渣是从那女人的日常用药中得来的,我已经去过林源修大夫那,他断言,这就是那能让人吃下去就能假装有喜的药!林源修大夫还说,早些年他在岭南之地时,时有江湖郎中将此药卖与大户人家的小妾,那些人就是用这些药闹得家宅不宁,更有些人因此宠妾灭妻,丧失人伦!娘,那个女人根本就不是有孕,她是有意欺骗爹爹的!”   金氏倒抽了一口凉气,满心满意写满了不可思议,一双眼狐疑地在宋研竹身上打量。   宋研竹自知一顿罚是免不了了,双膝一跪,求道:“娘,女人同您说实话。前些日子女儿偷偷溜出门过一回,找到了那女人的住处,也瞧见了爹如何对她呵护备至,女儿就是不甘心,她何德何能。正巧初夏的发小就在那女人身边伺候,是她瞧出破绽,将这药渣偷了出来,这才发现了这惊天秘密!娘,此女不除,家无宁日!”   “好好好!你爹爹费尽心力保护、宠爱的的竟是这样心思歹毒的女子!”金氏简直悲愤难绝,扶起宋研竹道:“你的事咱们往后再说,这会咱们就去一趟老太太那!她们既然铁了心要瞧我的笑话,那我就称他们心意,好好演一出大戏,也叫他们掉掉下巴!”   老太太院子里,大夫人袁氏、三夫人荣氏带着宋大、宋三、宋四正在挑缎子,牡丹挑了帘子道:“老太太,二夫人、二小姐到了。”   几个人均停下手中的活,望向门外,一时间却是愣住了:自从金氏流产之后已经许久未露面,前一回荣氏还上门好好嘲讽了金氏一回,没想到几日不见,金氏却像是没事儿人一般。   不,不对,今日的金氏来日汹汹,充满杀气,同前几日那个病病殃殃的金氏决然不同,袁氏荣氏顿生了几分警惕。   相互之间见了礼后,宋欢竹上前亲亲热热的挽住宋研竹的手,问道:“怎么来得这样晚,咱们都等了好一会了。”   宋研竹张了张嘴,还未回答,袁氏接过话道:“听说你近日总爱往外头跑,你爹不在府里,你娘又病着,合哥儿还小,上上下下都需你照应,你倒跑出去玩儿。”   袁氏的话里不无责备的意思,宋喜竹攀住袁氏的手,落井下石地娇笑道:“二姐姐原本就爱玩儿,娘您又不是不知道。”   眼见着老太太的面色一沉,金氏隐约要发怒,宋研竹暗地里按了按金氏的手,淡淡回道:“多谢大伯母关心,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我的褚玉院同您的世安院分别在府里的两头,进出均不在一个门,离得又这样远,您是如何得知我总爱外头跑的?莫非您有千里眼顺风耳不成?”   宋研竹说着话,眼睛不由自主的往身后两个丫鬟身上望去,初夏依旧坦然地挺直了背,芍药却在一瞬间瑟缩了一下,宋研竹暗暗记在心上,又听宋喜竹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呗。”   “听说三妹妹因着合哥儿的事儿被禁足了,怎么,这就解禁了?既是这样,咱们可得好好议论议论那日合哥儿如何落得水……”后半句她的声音极力压低,眼里却没了半丝温度,宋喜竹说不上为何,心中顿时就生了几分畏惧,哆哆嗦嗦道:“还能怎么掉下去,他自个儿不是说了么,是他自个儿站不稳,掉下去的……”   “是么?”宋研竹咧嘴轻笑,转身从初夏手中接过食盒子,同宋喜竹擦肩而过时,刻意缓了缓脚步,低声道:“那日我去之前,一直有个小丫鬟躲在假山后面,她什么都瞧见了。宋喜竹,你既可以禽兽不如推合哥儿下水,就别逼我不顾姐妹情谊,将你抖落出来!”   宋喜竹闻言身子一抖,嘴唇动了动,仍是梗着脖子道:“你说,你尽管说,我看祖母是信你还是信我!”   “那就试试!”宋研竹利落应道,这厢温婉谦和地走到老太太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昂声道:“祖母,研儿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是关于喜儿的……” 第24章 思怜   宋研竹浅笑低吟地回头往宋喜竹,眼里却是一片冰凉。宋喜竹只觉脑子里一阵空白,慌张地扑到宋研竹身边,哀求道:“祖母,您别听二姐姐胡说……”   话刚出口,却看宋研竹讶异地望着她,“噗嗤”一笑:“喜儿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说,你怎么知道我胡说?”   “……”宋喜竹一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宋老太太眉心紧蹙望着二人,不知道她们在唱什么大戏,宋研竹却嫣然一笑,道:“祖母,   研儿今日天未亮就上牛头山清凉寺上香祈福去了。回来时想起喜儿说过,您最爱吃的就是绿豆糕,所以特意去了一趟丰年食府,排了许久的队才买了这一份回来,您尝尝,这是茶味绿豆糕,同您往日吃的大不相同,”她顿了顿,问宋喜竹,“莫非我听错了,祖母不爱吃绿豆糕?”   宋喜竹长长的舒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上了宋研竹的当,不由地瞪了她一眼。   “你是去上香了?”二人眉来眼去,老太太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索性不理,听见宋研竹去上线,倒是来了兴趣。   宋研竹点头道:“府里近日不太平,先是娘病倒了,我和弟弟又相继出事,所以我到清凉寺里替全家人祈福,又单独给您点了一盏长明灯,希望家宅平安,您能长命百岁!”   “二姐姐真是有心!”一旁的宋玉竹撇撇嘴看向宋喜竹道:“不像有些人,整日话说的好听,也见干些实事,还净爱道听途说,冤枉人!”   “玉儿!”荣氏低声斥责,将宋玉竹拉到自个儿的身后教训道:“祖母和你二姐姐说话,要你插什么嘴!”   宋玉竹吐了吐舌头,低声呢喃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这样欺负二姐嘛……”   荣氏还要瞪她,她蹭蹭躲到金氏身后,依着宋欢竹的模样挽住金氏的手左右晃晃,告饶道:“二伯母,上回是玉儿没能照顾好弟弟,下回玉儿绝不会了,您可千万别怪玉儿!”   几个姑娘中,金氏最喜欢的就是宋玉竹,一是因为她最是天真自然心无城府,二却是因为宋玉竹的性子像极了小时候的荣氏,只是这个原因她却一直埋在心里不肯说出口。这会见宋玉竹晃自己的手,一直绷着的脸也有了松动,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道:“二伯母怎么能怪你,是合哥儿没站稳,怨不得旁人,你啊,也别放在心上才好,得了空还到二伯母那去,也陪你研儿姐姐说说话。”   “有二伯母这句话,我也就放心了!”宋玉竹欢喜地蹦到宋研竹跟前,对宋研竹道:“二姐姐,方才我过来的路上遇见合哥儿啦,他告诉我,说您这几日给他做了什么奶香南瓜饼、香菇肉末酿豆腐,还有其他好多好多好吃的,听得我直流口水,你可不能偏心,只给合哥儿做,不给我吃哦!”   “给,给,给!”宋研竹连声道,宋研竹得了信,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欢喜地直鼓掌,看的荣氏在一旁又好气又好笑,抓她回来又不是,只能干瞪眼。   宋欢竹在一旁温婉地笑着,插话道:“从前倒是不晓得研儿有这手艺,往后做了好吃的,可也得让咱们尝尝。”见宋喜竹还在一旁发着呆,宋欢竹拽了拽她的衣袖,她才回过神来,冷冷的哼了一声,小声念道:“我瞧她落了回水,倒是落出猫腻来了。姐姐若是吃了她做的饭,就不怕倒胃口么。”   宋欢竹微微蹙眉,微不可见地摇摇头让宋喜竹闭嘴。   宋研竹只当没听见没瞧见,悄悄站到了金氏身后。   老太太道:“府里近来是不太太平,好在都过去了,开了春,一切都该欣欣向荣。”   众人附和着说着吉祥话,宋喜竹也一换方才沉闷的模样,依偎着老太太说了些俏皮话,老太太一张脸笑开了花,这才将话题引到今日的正题上,指着桌上的几匹布对金氏道:“府里的赏花宴定在下月初八,咱们府里的姑娘多,我原也和你大嫂商议过,开了春要给她们一人置备两套新衣裳,恰好惜之从金陵让人给咱们捎带了几匹珍贵的云锦,你也过来替研儿挑挑,看她要什么颜色什么花样的!”   宋惜之?宋研竹顿时愣住了,随口问道:“姑母要回来了?”   “哪儿能,”宋老太太一辈子生了三个儿子,却只有宋惜之这么一个女儿,打小宋惜之就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父母捧着,三个兄长疼着,日子过得要多逍遥有多逍遥,后来,宋惜之嫁给了同样在建州的名门赵家最有前途的儿子,生下了可爱的女儿赵思怜,在外人看来,宋惜之得夫婿疼爱,又得一女,生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个儿子。过了这么多年,宋惜之总算再孕,任谁看了她的肚子都得说是个儿子!   想到这唯一的女儿,宋老太太眉目都慈祥了许多,笑道,“你姑母肚子里还怀着个孩子呢,眼下都快临盆了,又怎么回得来?她啊,打小就是孝顺,以往不论多忙,逢年节总要回来一趟的,今年这不是走不开么,所以托人带了好些东西来,这些云锦啊,就是她对你们这些小辈的心意。”   说起宋惜之,老太太简直可以滔滔不绝说上半晌,宋研竹却独自陷入回忆中:若是她没记错,她的姑母是生不下这个孩子的!当年宋惜之就是因为难产最后死在了金陵,消息传回来时已经是半个月以后,老太太当场昏死了过去。   没想到宋惜之的祸事还不止这一桩,她死后没多久,她的夫君赵诚运被指贪污舞弊,被罢免了官职不说,名下所有的产业全数充公,赵诚运不得已带着女儿赵思怜回乡投奔赵家人,没想到坐船回来时,遇上了船难,人当时就没了,就剩下赵思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了赵家……   赵思怜……宋研竹想起她的这个名字,就想起那满眼的红帷幔,帷幔下相拥在一块的两个人,还有陶墨言刺痛她心扉的那个嫌恶的眼神…… 第25章 纳妾   “二姐姐,二姐姐……”宋玉竹举着一双手在宋研竹的眼前晃了晃,宋研竹这才回了神,宋玉竹问道:“二姐姐,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研儿?”金氏低声问道,宋研竹微微摇头,道:“我没事。”   宋研竹的眼神落在桌上的云锦上,按照市价,一匹云锦就要价值千金,宋惜之却一次送来了这么多,这样大方,殊不知,云锦上的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夫君赵诚运的催命符,这每一匹云锦,都将带着赵诚运的血!   宋研竹倏然收回视线,对老太太福了福身子道:“研儿一向衣着清淡,又是一向野惯了的,这云锦却太过珍贵华丽,若穿在我身上,只怕是暴殄天物。祖母还是给大姐姐、三妹妹、四妹妹做衣裳吧,研儿不需要。”   “真是爱装模作样!”宋喜竹不屑道:“明明心里想要的要死,偏偏嘴上说不要,虚伪!”   “喜儿!”袁氏再也看不下去。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宋喜竹不停地针对宋研竹,虽是在旁小声念着,老太太未必听得见,可却保不准其他有心人士能不能听见,她将宋喜竹拉到一旁,警告道:“你若是再胡说八道,回去我就罚你禁足十天!”   “娘……”宋喜竹委屈地扭捏了下,袁氏眼一瞪,她再不敢说什么,乖乖站到了一旁。   老太太愣了愣,脸上顿时浮上不悦,不说宋喜竹,就连她都有些嘀咕:这样好的料子旁人求也求不来,你个小丫头骗子,何苦拿腔拿调?   可偏偏宋研竹一副诚意十足的样子,又弯下身子道:“祖母年底的时候才让裁缝替研儿定制了几套春衫,研儿已经够穿的了,确实不需要这样名贵的料子。祖母若是当真想给,那就请容许研儿转赠给大姐姐吧。”   金氏不知宋研竹为何执意不肯要这云锦衣裳,看她样子却是真的,眼珠子一转,帮忙搭话道:“娘千万别误会研儿,她穿衣一向爱穿素色,这云锦富贵华丽,确实也是不太适合她。我看欢儿国色天姿,这云锦配她真是太合适了……再者,欢儿也快到出阁的时候了,比妹妹们多做几套衣裳也是应该。”   老太太看低着头的宋研竹,一副诚心诚意乖巧玲珑的模样,这才信了大半,又劝道:“毕竟是你姑母的一番心意,她若是回来了瞧见人人都有单你没有,又得怨我偏心眼儿。你是个小姑娘,不能整日穿这样素净……你既是不喜欢这云锦,回头我再让人送些旁的绸缎给你,总有教你满意的。”   宋研竹松了口气,忙磕头道谢。   老太太对众人道:“过几日就是咱们宋府的赏花宴,到时候全城的达官贵人、名流商贾都将携眷参加,你们个个都得警醒一些,莫要失了仪态,丢了咱们宋府的面子才好。”   众人齐齐道了声“是”,老太太对袁氏道:“明日你就让天衣坊的裁缝到家里来一趟,务必要在初八之前将这批衣裳制出来。”   “好,媳妇儿会办妥当的。”袁氏笑道。   老太太满意地点头,而后往梨花木椅上一靠。众人见她面露疲态,正欲告退,金氏突然上前一步,道:“娘,媳妇儿想在赏花宴前,让咱们府里也热闹热闹,双喜临门!”   “双喜临门?”老太太瞌睡虫被惊醒了大半,好整以暇问道:“你倒是说说,何为双喜临门?”   金氏笑道:“娘,媳妇儿想替咱们老爷纳门妾,好开枝散叶!”   “纳妾?”不光是老太太,袁氏和荣氏也是一脸震惊地合不上嘴巴:你说这个金氏是不是脑子进水了?纳妾,那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还是她在打什么主意?   金氏欣赏着众人的表情,笑道:“那人娘也知道,就是老爷在外头养的那个姓赵的女子。”   金氏一语话出,众人哗然,老太太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金氏,恨不得在挖出她的心看看是真是假,袁氏和荣氏也是面面相觑。   到底还是宋欢竹大了几岁,对老太太道:“祖母,院子里的花儿都开了,我想领妹妹们到园子里赏花去!”   老太太微微点点头,等小辈都退出去后,老太太冷了声问道:“老二家的,你这是又要做什么?”   “媳妇儿是真心的。”金氏道:“媳妇儿这几日想了又想,没有什么事情能胜过子嗣,媳妇儿纵然心中有气,也不能放任咱们宋家的子嗣流落在外头,这罪名,媳妇儿纵死也不能扛在身上!您不晓得外头人都在说媳妇儿什么,媳妇儿不想被人戳着脊梁骨,说媳妇儿是个悍妇……再者,媳妇儿若是一日不点头,老爷便一日记恨媳妇儿,一日不回来,媳妇儿纵然要得回他的人却要不回他的心,媳妇儿想好了,就按您说的,不过就是个妾氏,媳妇儿不怕!只要能让老爷回来,能让宋家的子嗣归家,让媳妇儿做什么都行!”   “这真是个大笑话!”荣氏嗤之以鼻:“二嫂前些时候才闹了这么大的阵仗,这会却说要替二哥纳妾?”   金氏只当没听见荣氏说什么,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媳妇儿不是不懂事的人,前几日是因着失去孩子心中才有气,这几日我左思右想却想明白了,若是纳了她,既全了府里的颜面,又能挽回老爷,最重要的是不让宋家子嗣流落在外,这是一举三得。娘,您就……您就许了我吧!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了爹!”   她说着,假意掏出帕子低了头抹泪。   袁氏眼珠子一转,在旁道:“男人三妻四妾原也是应该的,只是你也得想好了才行,别前脚把人迎进门,后脚她便没了孩子……这要是传出去,更要说你不容人!”   她这指桑骂槐之道果然厉害,瞬间就让老太太警醒起来,“老大家的说的没错,这事儿你可万万不能做!”   “媳妇儿晓得!”金氏道:“这事儿我原本也想同娘和大嫂商议商议,若是赵氏进门,我可以将她安置在听雪阁里,那边靠近大嫂的世安院,清净安宁,最适合养胎不过,只是我这人手紧缺,实在是腾不出人手来照顾她,这事,还是要娘和大嫂帮衬帮衬。”   老太太沉吟了片刻,道:“老二的纵然也有再多错处,有个妾氏却不为过,你能接受她进门,正说明你是个通情达理,知情识趣的人,我很是欣慰……嗯,既如此,等赵氏进门,我便拨我身边的张妈妈过去伺候她,老大家的,我瞧你那身边的锦雀也不错,暂且也过去伺候她吧。咱们府里人丁渐渐多了,等赵氏生下孩子,孩子也需要有人照顾,你得空唤人牙子来一趟,让老二家的挑几个称心如意的过去。”   凭什么她家纳个妾,还得从我身边借走个丫鬟,还得买丫鬟?   袁氏原本抱着看好戏的心,瞬间却觉得这戏票价太贵,贵得她肉疼。 第26章 龙阳   老太太说了半日也觉得疲了,伸手拿了一块宋研竹送来的绿豆糕,果然同她平日吃的口味大有不同,她一边吃着,一边欣慰地对金氏说道:“我瞧研丫头很好,从前总是瑟瑟缩缩不够大方,近来行事得体大方了许多。”   “还是娘教得好,旁人都说,她的性子越来越像娘了,沉稳,大气。”金氏回道。   老太太点点头,沉了脸又对袁氏道:“过几日也就是赏花宴了,到时候你得擦亮眼睛好好看看那些少爷公子。你这娘是怎么当的,欢儿挑了这么久的夫婿,你就一个都瞧不上眼?若是耽误了她,我瞧你怎么办!”   袁氏心不甘情不愿地应了声“是”,这才同金氏和荣氏一同退了出去。   荣氏站定了,眼色复杂地打量着金氏,嘴唇动了动,出了口的话依旧是不屑和恶毒:“你是疯了么?难道是儿子不够多,还要再带个小的进门给你添个儿子?”   “荣敏,你这是关心我么?”金氏满脸笑意,荣氏眼色一沉,“哼”了一声,扭头随袁氏走了。   金氏走了两步,停下步子,就见宋研竹几个人正在园子里散步,宋欢竹打头,身边绕着宋喜竹和宋玉竹,三人不知道在聊着什么,脸上写满了兴奋,反观宋研竹,一个人独独落在她们后面几步,脸上挂着浅浅的笑,神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她这个女儿,自从上回落了水,醒来就不大一样了,不说旁的,就说方才几句话呛得袁氏无话可说,又让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宋喜竹哑了声,就能看出端倪来。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想到促使宋研竹成长的原因或许是自己,金氏突然觉得心中沉重。   “二姐姐!”宋玉竹回身摇醒发呆的宋研竹,不由得抱怨道:“您这是怎么了,一路上都在发呆,昨儿没休息好么?”   宋研竹摇摇头,她方才一直在想金氏,她这一招请君入瓮真是大大出乎自己的意料——她以为金氏得到消息之后,以她火爆的性子,定会快刀斩乱麻,在老太太跟前狠狠告上一状,或者去别院大闹一场,可她竟然没有。   重生之后,似乎每个人都在发生或多或少的变化,如她一样。   站在前头的宋欢竹停了脚步,似笑非笑道:“你妍儿姐姐两次半只脚踏进阎王殿都收回来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瞧她,开了窍似得,懂事了不少。”   “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有什么好的。”宋喜竹碎碎念着,瞧见院子里盛开的茶花,忽而想起什么,拽了拽宋欢竹的衣袖道:“大姐姐,听说赏花会上会来很多青年才俊,你说,上回救了二姐的那个陶大少爷,他会来么?”   宋玉竹闻言,瞪大了眼睛看宋喜竹,问:“三姐姐你脸红什么?天很热么?”   “……”谁脸红了!宋喜竹稳了气息,道:“我只是想着,上回他救了二姐姐和合哥儿,我都没来得及好好谢谢他……”   “要谢也是二姐姐谢他啊,”宋玉竹回道,过了半晌才后知后觉道:“唔,我晓得了,怪不得大伯母这么上心赏花会呢,原来是要替大姐姐挑夫婿啊!”   “胡说什么!”宋欢竹臊红了脸,眼前陶墨言的脸一闪而过,心扑通扑通跳着,银牙不由地咬着下唇。   宋玉竹望望宋大和宋三的脸,似懂非懂地对宋研竹挑了挑眉毛,笑道:“二姐姐那日落水,只怕没瞧见,那个陶大少爷啊,长得可真好看,朗目星眉,端正稳重,人虽清冷了些,可是行为举止彬彬有礼,颇具大家风范……唔,这些不是我说的,是我娘说的,我那会吓傻了,呆在屋子里没敢出来。她还说,大伯母很喜欢陶大少爷,托人打听了不少他的消息……”   “都说了什么?”宋喜竹急急问道,宋欢竹在一旁低声咳嗽了一声,虽是瞪了她一眼却是不说什么,宋喜竹咬唇道:“大姐姐,我这是替你着急呢,娘既得了消息,怎么一点都告诉你!”   “大约是还没来得及说,我娘也是今天才得了消息的!”宋玉竹瞅着干瞪眼的两人扬扬得意。   宋研竹索性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三人耍猴戏:宋玉珠实在太小,压根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许多事儿似懂非懂,反倒坦然;宋喜竹和宋欢竹的表现却颇为耐人寻味。   按理说,宋喜竹同她岁数相当,等宋欢竹出阁,接下来就该轮到她和宋喜竹了。这一次的赏花会,其实并不是只为宋欢竹一个人准备,或多或少也同她们二人有关系。   看来,陶墨言这终身一跃,不仅落入了宋大小姐的眼,连宋三也动了心了——宋研竹嘴角的笑忽而深了深:若不是前一世见识过陶墨言的狼心狗肺,负心薄幸,只怕此刻的她也同宋大和宋三一样春心荡漾,真是万幸!   宋玉竹捏着不说话,宋欢竹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四妹妹,他们,他们都说了什么了?”   说完话,脸红到耳根子,红得都能滴出血来。   宋玉竹哈哈大笑,看宋欢竹要生气,赶忙正了神色,压低了声音道:“这可是你们要听的啊,回头别说我不正经……那人说,陶大少爷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有些洁癖,不爱让旁人靠近他,也不爱用丫鬟,听说陶夫人瞅着不对劲,塞了几个美貌的丫鬟到他屋里,他还发了脾气把丫鬟全给赶走了。大姐,你说,陶大少爷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啊!”   “咳咳咳……”宋研竹前头听着就不大对劲,听到后面猛得咽了口唾沫,倒是把自己呛到了,惹不住大声咳嗽起来。宋玉竹赶忙上前帮忙捶背,宋研竹说不出来,摆了摆手,二人正一阵手忙脚乱,宋欢竹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出声斥责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成日里都在想什么?喜儿,娘从祖母那出来了,咱们走!” 第27章 双喜   宋研竹呛地眼眶都红了,好不容易缓过来,忍着笑问宋玉竹:“小丫头片子,你这打哪儿听来这个词儿的?”   宋玉竹见她四个字就吓走了宋大和宋三,又让宋研竹笑得直不起身子来,这才发现事情不太对,疑惑地问道:“这几个字怎么了?昨日我母舅家的正表哥和理表哥来了,我听他们私下里议论,说陶大少爷不近女色,许是有龙阳之癖,我不懂,便问他们的……”   “荣正和荣理?”宋研竹脑子里浮现荣正那双透着流里流气的桃花眼,荣理那个壮硕肥胖的身子,不由一阵无语,这两人和陶墨言同窗多年,没想到最后给陶墨言是这么个评价,看来,陶墨言那不愿与人亲近的性子,还真是不太讨人喜欢。   “对啊!他们说,龙阳之癖,意思就是,喜欢龙这样阳刚、硬气的东西,不喜欢姑娘们花里胡哨的样子!”   “阳刚?硬气?”宋研竹再也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末了,附在宋玉竹的耳畔低声呢喃了两句,宋玉竹听完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挽起袖子骂道:“好啊!我说大姐姐的脸怎么红成那样呢,原来是他们两个骗我!不行,我这就找他们说理去!”   宋玉竹性子急,说风就是雨,片刻间人就不见了。   宋研竹站了一会,忽而想起好不容易那个好不容易才从陶墨言那要回来的香囊,当时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看,这会一掂量,心里只觉咯噔一跳:坏了!   打开一看,宋研竹气得牙根痒痒:她说重生了一世,陶墨言怎么改性了,东西说给就给了呢,原来还是狗改不了□□,一样的寡廉鲜耻:荷包他倒是真还了,可是荷包里就剩下些干梅花,荷包里那一对银质小象不见了!   她知道了他家的一个丑闻,他手里捏着她的信物,互有牵制——恐怕这就是他的盘算。真是走一步看百步,城府太深!   “妍儿,在想什么呢?”   身边声音突然响起,宋研竹下意识一愣,这才发现金氏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身后,她忙叫了声“娘”。   金氏低声应了声,同她并肩同行时,低声问她:“云锦十分难得,你为何不要?”   宋研竹沉默了片刻,反问道:“娘,你说,姑父一年的俸禄有多少?”   “……”金氏一怔。   宋研竹回道:“姑父一年的俸禄未必能买得起一匹云锦,姑母却一次送来了三四匹。这衣裳女儿不敢穿,即便穿了,也不安心,还是算了。”   金氏替宋研竹想了半天理由,万万没想到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当下拍了拍宋研竹的头道:“只怕你爹都未必有你这般见地,好!”沉吟了片刻,她又道:“老太太已经答应让赵氏进门。”   宋研竹低声问道:“娘,您这是打算……”   “让她进来。”金氏低声道:“老太太答应了让身边的张妈妈和你大伯母屋里的锦雀去伺候赵氏,你回头叮嘱你弟弟,无论何时都不许近赵氏的身,离她越远越好,你也须谨记这一点。”   宋研竹一愣,随即却明白过来,金氏这是要拉老太太和大房一同下水。只要二房没有人近赵嫣红的身,那么不论她到时候耍什么花样,二房都能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反正赵嫣红是决计生不出孩子的,就看她要怎么作妖了,反正,到时候场面闹得越大,她只会死得越难看。   “这是件双喜临门的喜事,总要替他们挑个好日子……”金氏狡黠一笑。   ******   “初八?”嫣红微微抬头,就见宋盛明一脸笑意道:“是啊,初八!我让人查了黄历,那天可是难得的好日子!我的心肝儿,往后咱们就可以大大方方在府里住着,再不用住在这小破院里了!”   嫣红也说不上哪里不对,宋盛明家里的那只母老虎前些时候还闹腾地厉害,这突然有一天,说是接受她了,还要接她回去住……   “明郎……”嫣红软了声音,似是有些害怕地问道:“你说,夫人怎么突然就同意让你纳妾了呢?这事是不是有猫腻?”   “哎!”宋盛明满不在乎里带着掩不住的得意:“能有什么猫腻?你别瞧她说话硬气,其实怕我怕得厉害,我只消瞪她一眼,她就得跪下来求我。你看,我不过几天不回去,她就怕成这样了!我若一辈子不回去,她天都得塌下来,还不得什么都听我的?更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宋家的血脉呢!她不看我面子,还能不听老太太的?”   见嫣红仍不放心,宋盛明握住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安慰道:“别怕,凡事有我呢。我总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我听说,咱们回府之后,老太太和大嫂亲自派人照顾你,她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众目睽睽下也决计不敢动你一分一毫!”   “我还是怕,”嫣红绞着帕子,娇滴滴道:“明郎,我能不能带赵妈妈一同进府。我这一个人进府,我怵得慌,有赵妈妈陪着我,我心里好受些。”   宋盛明犯了难道:“只怕这不合规矩,老太太既已开口派人来照顾你,必定已经替你想好了,你若再带人……还是算了……”见嫣红掐着帕子一副要落泪的样子,宋盛明一阵心软,“好好好,等你安置妥当了,过些日子我就向老太太开口。府里要添丁,人手定然不足,等到时候要买丫鬟婆子,我再开口,也就顺理成章地多……唔,心肝儿,你这样子,真是可爱极了!”   嫣红还要开口,宋盛明一双手已经探进她的衣襟,三两下抚弄就让她软了身子,嫣红趴在宋盛明的胸口,留着最后一丝清明时,扣着他的手求道:“奴什么都听您的,奴只求进了宋府之后,还由林大夫替奴看护腹中胎儿!”   “好好好,我都听你的!”宋盛明嘴里嘟囔着,手却渐渐往下移,往那曲径深幽处探去。嫣红嘱咐着“小心些孩子”,很快,却随着宋盛明起起伏伏。   就在她同宋盛明颠鸾倒凤的时候,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期待了许久的纳妾仪式,却以一种她完全没想到的形式呈现了。 第28章 心机   一乘花轿咿咿呀呀地将嫣红抬进了宋府的后门,嫣红惴惴不安地坐在轿子里,越进到院子里,越能听见隐约传来的丝竹声和人声,直到进了院子,有人将她扶到了屋子里,外头的声音才渐渐小了许多。   嫣红头上遮着盖头不敢乱动,心下里正疑惑,不知道宋盛明在何处,眼前突然一亮,她的头顿时一松:盖头被人揭了。   嫣红心中一喜,正要抬头娇滴滴地唤上一句明郎,满脸的娇羞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却突然僵住了:“你,你是谁?”   来人不是宋盛明,而是个年纪同她不相上下的丫鬟,明媚皓齿,相当标志。见嫣红花容失色,那人不惊不奇,将盖头放在一旁,轻声道:“奴婢是锦雀,是大夫人派奴婢来伺候姨娘的。”   外头忽而锣鼓喧天,院子里不知道是演到了哪一出戏,博得众人一片喝彩。锦雀歪着头听了一会,嘴里嘟囔着:“赵姨娘,您进来的真是不巧,今天是咱们府里办赏花宴,二老爷和二夫人都去接待客人了,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见您,只能委屈您在这等等。哦对了,伺候您的还有个张妈妈,今儿府里实在是太忙,她得帮着伺候老太太,一会我也得去帮忙!往后您就在这儿住下了,有什么事儿,您只管开口叫我……”   话虽这么说,锦雀人却是往外跑的,走到门外回头一望,新来的赵姨娘掐着粉色的帕子正抹泪呢。   锦雀不敢耽搁,紧赶慢赶地走到花园里。来的夫人小姐自动分成了两拨,夫人们都聚在花厅里点戏看戏,花园的假山上有个凉亭,小姐们都聚在那,正说着话呢。   恰好芍药等在山下,推了她一把问:“锦雀姐姐,新来的姨娘怎么样?”   锦雀没好气道:“能如何,第一天进门就冷冷清清,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还是我替她揭开的盖头,出来的时候,就听她哭得伤心呢!可怜见的!你家二夫人可真是狠,既然都答应要让她进门了,又何苦选这样的日子为难她?这不是成心么!”   “这你可别胡说,日子可是二老爷挑的,和二夫人半点干系都没有!”芍药辩解道。   锦雀啐了一口,“那二夫人怎么一点都不提醒,还不是成心的!”   “成心又怎么了!就该她的!”芍药骂道:“夫人能让她进门已经够仁慈了,她害得夫人没了孩子,夫人让她添点堵解解气,又怎么了?”   “也对……”锦雀暗暗想,若是以金氏的性子,不出这点招刁难刁难嫣红,反倒奇怪了。   光靠同情做不了好丫鬟,更何况,赵氏这个姨娘,在他们这些丫鬟眼里,也并不高贵多少,未进门就破了身子,连个贵妾都算不上!   “锦雀!”锦雀正发呆,就听假山上宋喜竹唤她,她忙不迭上去,就听宋喜竹问她:“锦雀,二叔新纳的姨娘你可瞧见了?长的好看么?”   锦雀不敢吱声,瞧了一眼静默坐在一旁的宋研竹,宋喜竹不管,大着声音问道:“我问你呢,二叔今天刚抬进门的那个姨娘呢?”   这话宋喜竹真是憋屈了好些天,那天被宋研竹唬了一跳,她还真以为有人瞧见她推宋合庆下水,后来反复想,才想明白那天压根不可能有人在假山后面!   这个宋研竹,真是越来越坏了,几句话吓得她几天都没睡好!   今天人这样多,看她怎么整治她!   几个小姐都正闲聊着,一听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宋家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即便是她们处于深闺之中,都听家中大人或多或少提起过,真是峰回路转,精彩非常!   听宋喜竹这样问,几个人中顿时有人呢喃道:“方才我娘听姑母提起此事还吃了一惊,直夸宋二夫人宽容大度,若是换做她,那她决计是不依不饶,那可是夺子之痛呢,哪儿能说揭过去就揭过去的?”   那人挑眉看宋研竹,宋研竹瞟了她一眼,顿觉无语:这人是宋喜竹的舅家表姐,袁氏的外甥女袁怡,因着人长得丑,为人挑剔刻薄,于亲事上十分困难,袁家为了她,说了几回亲都没说成,颇没颜面。   方才来的路上,宋研竹就见宋喜竹和她在窃窃私语,荣怡还时不时朝她望上两眼,眼里带着鄙夷,也不知道宋喜竹在她跟前说了她多少坏话。   宋研竹不想回应,起身想走,宋喜竹拦住她,昂起下巴问她:“二姐姐这是上哪儿去?去看新娘子么?”   这简直是太无礼了!宋研竹正想发怒,一旁有人慢慢悠悠回道:“三妹妹这话说的不大对,不过是个妾罢了,比奴婢强不了多少,用轿子抬进门,已经算是给她脸面了,哪儿还需要二妹妹亲自去看?这不是乱了规矩么?三妹妹你年纪太小,二妹妹却是个懂事的,这些道理,她哪儿能不懂?”   说着话,那人站起来,挽着宋研竹的手道:“二妹妹,我瞧院子里的垂丝海棠很是不错,你陪我去看看?”   “好啊,”宋研竹微微福了一福,笑道,“得九姐姐相邀,妹妹荣幸之至。”   此人,正是上回救了宋研竹的赵戎的姐姐赵九卿,因她在家排行老九,和赵思怜是堂姐妹,宋研竹也就随着赵思怜的称呼,唤她一声九姐姐。   二人手挽手离开,走了片刻,宋研竹才道:“方才谢谢九姐姐解围。”   “有什么客气的,都是自家姐妹。”赵九卿笑道:“喜竹妹妹着实不懂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就要让你下不来台……我是坐乏了,也瞧你懒得应付她,才将你带出来的。”   宋喜竹自坐下来就一直东张西望,只怕盘算了这件事情许久,没想到半途被赵九卿抢白,只怕心中已经懊恼万分了。   一想到宋喜竹那张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的懊丧的脸,宋研竹没来由地一阵欣喜。   赵九卿比宋研竹大上两岁,在外颇负盛名,打小时就与京里定国公府的三公子宋振定下了婚约,中秋过后就得嫁过去。上一世时宋研竹同赵九卿相交甚少,只记得是个绝色的清冷美人,没想到却是个外冷里热的。这一出仗义执言,宋研竹不由觉得她亲近了几分,可到底也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好。二人无声无息地走了片刻,宋研竹嗫嚅道:“九姐姐,听说京师极冷,你过去后,可得多穿些衣服,多吃些饭,保重身体……”   赵九卿侧头去看她,就见她目如点漆,眼里写着真诚,她不由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当真是笑得花枝乱颤。宋研竹一直以为她是个冰美人,此刻见她笑成了一朵花,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赵九卿这才扶着她的手,笑道:“好个二妹妹!”   外头人多知道她是要嫁到定国公府的,严格算起来,她那还是高嫁,飞上枝头当凤凰。外人见她,说声恭喜之外,大体是艳羡她的夫家好,还要攀上两句,就如方才,那几个小姐哪个不是一味恭维奉承,上赶着围在她身边?而她的家中长辈,只一味教导她要“三从四德”、“恭顺端方”,独独一个宋研竹,真心实意地对她说,“京师冷,多穿衣”——旁人的千言万语,还真不如这句贴心实在!   宋研竹晓得自己的祝福委实不够高大上,可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个民间俚语她却是知道的。一入侯门深似海,定国公府人事复杂,赵九卿若想安生穿衣吃饭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天知道,这真是她最真诚的祝福了。   “你真是个妙人儿!”赵九卿笑道。   二人正站在岔路口上,身后就是一小片竹林。二人正说着话,林子里却突然传出声来:“九姐姐这是同谁说话呢,许久不见你这样高兴。”   宋研竹听着声音耳熟,回过身去同那人一对视,两人俱是一怔。 第29章 春光   “你,你不是当日东街上那个……”赵戎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这不是东大街上的那个小兄弟么,怎么这般无耻,男扮女装到这骗吃骗喝来了!   他再一看赵九卿,二人正是笑语盈盈,相谈甚欢,不由更是傻眼:啧啧,不止骗吃骗喝,还骗色来了!   “你,你……”赵戎气不打一处来,抖着手正要拉开宋研竹,赵九卿瞧着不像样,将他拉住:“六弟,不得无礼!”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宋二小姐宋研竹,你小时候还见过的,怎么忘了?”   “什么?二妹妹?”赵戎的嘴成功由塞得下鸡蛋变成塞得下拳头,再次张大了一点,待看清宋研竹,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哪儿半点小时候的样子,他一句话不由得脱口而出:“二妹妹,你小时候不是个胖小妞么?肉呢!?”   赵九卿翻了个白眼,提手在赵戎的后脑勺上拍了一掌:“这么大了还这样咋咋呼呼的,让人瞧见了笑话!”   一壁又对宋研竹道:“这是我家六弟赵戎,你可还记得他?”   宋研竹看赵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忍住笑道:“赵六哥七八岁便随赵二老爷去了京师,经年不见,还是这样豁达直爽!喏,那会研儿虽然年纪小,却也记得,赵六哥有个雅号,叫‘皮猴儿’……”   “是是是,是皮猴儿!”赵九卿大笑,“你俩啊,一个是‘胖小妞’,一个是‘皮猴儿’,小的时候一见面就掐架!”   宋研竹下巴一抬,想起小时候曾经因为赵戎一句“胖小妞”,还同他打过一架,不由得抿唇笑出声来。   她这厢巧笑嫣然,端的是明媚善睐,靥辅承权,赵戎一时看呆了,怎么看她都不像小时候那个矮胖墩儿,倒像是那日在街上看见的那个小兄弟。赵戎性格耿直却不笨,当下只把那话按在心中不说。   林子里又传来脚步声,宋研竹隐约听见宋合庆的声音传出来,气喘吁吁的,上气接不上下气的模样:“赵六哥,你慢些,我们追不上你了!”   宋研竹忙提声唤道:“合哥儿,我们在这呢!”   “唔,那是我二姐的声音!”宋合庆兴奋的声音传出来,过不得片刻,从林子里钻出三四个男子来,宋研竹也没注意,就看到宋合庆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额头上全是汗,遂拿了帕子替他擦汗,边擦边低声细语问道:“这是打哪儿来,怎么玩得一身汗?”   “同几位兄长在林子那头踢蹴鞠呢,原是踢得好好的,球却被踢进了林子里,赵六哥说去捡,人却不见了……”宋合庆童声童气地抬头,问赵戎:“赵六哥,你是怕输,所以才要逃走么?”   身后的男子哄堂大笑,有人起哄道:“我瞧赵六哥不是怕输,是想跑这儿偷懒来了!”   宋研竹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宋合庆身上,这会才站起来打量宋合庆身后众人,均是荣氏和袁氏的几个娘家侄子,荣正、荣理、袁世权、袁世礼,从前时常也有往来的。宋研竹微微点头,直到视线落在最后一个人身后,却不由得蹙了眉头:陶墨言不知何时站在众人的后面,不言不语,淡漠疏离地望着她。   宋研竹的笑容一僵,宋合庆只当他是见了陌生男子紧张,忙附在她耳旁道:“二姐,那就是上回救了咱们的陶知府家的公子陶墨言。”   “唔……”宋研竹忙带上温和的笑,对众人一一见了礼,最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福了福身子,叫了声“见过陶公子”。   陶墨言眸子紧了紧,半晌才轻轻地道了声“嗯”,撇开头去看别处,心思却不知落到了哪里。   小小的宋合庆一会看看赵戎,他正神色复杂地自己跟自己天人交战,一会看看陶墨言,玉树芝兰地站着,面上不知为何挂上了霜,余下众人皆是云里雾里,场面一时凉了下来。宋合庆眼珠子一转,乖乖地站到宋研竹的身旁,朗声道:“二姐姐,你给我做的那些桂花糖蒸栗粉糕都吃完了,回头你再给我做一些吧?”   宋研竹一惊:“都吃完了?”   宋合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从前金氏把他养得骄矜了些,让他养成了挑食偏食的性子,宋研竹花了好些功夫才让他什么都学着吃些。那日他答应要好好读书,往后果然鸡鸣则起,挑灯夜读,他读书情绪高涨,宋研竹也不拦着,只平日里多做了一些糕点让他带在身边,肚子饿了就能吃上。隐约记得这一批糕点还是昨日做完送到他房里的,足够他吃上两三天,怎么就吃完了?   宋研竹摸摸他的肚子,担忧道:“那么多的糕点,你一气全吃了?若是不消食,可有你难受的!”   宋合庆苦着脸道:“二姐姐,哪是我吃的啊!方才我肚子饿,让小厮拿了些出来,又想着二姐姐的手艺这样好,我不能吃独食,是以分了些给众位兄长……不过片刻功夫,就没了……”说着话,拿眼直瞅赵戎: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把我的糕点吃的一块都不剩的!   “你个小家伙,吃你两块糕点你就心疼了?”赵戎丝毫没有被当场抓包的羞赧,大大方方上来道:“我只道谁的手艺这样好,原来是二妹妹!那些桂花糖蒸栗粉糕可真是好吃,甜而不腻,连平日不爱吃零嘴的陶大公子也吃了两块!”   赵戎说完直挑眉:这坏事不是我一个人干的,陶墨言也有份!   长着一对桃花眼的荣正将手上的纸扇轻合,朗声笑道:“合庆也是有福分,有如此端庄美丽的姐姐,难得的是,还有这样的好手艺!”   说完,一双眼睛却是肆无忌惮地在宋研竹身上流连,眉目里尽含春光。 第30章 浪子   宋研竹自来就不喜欢荣正,此时更是恼他无礼,不由地冷了神色,对宋合庆道:“不过是些零嘴儿,兄长们若是喜欢,我屋子里还有一些。合哥儿,你随我去一趟,这就拿来送与兄长们吧。”   “二妹妹何必如此客气?前些日子听说你病重,如今见你身康体健,哥哥们也甚是欣慰。今日是贵府设下赏花宴,我等粗人并不认识那花儿鸟儿的,妹妹若是得空,能否陪哥哥们走一趟?”荣正端起扇子又在掌心拍了拍,做出一副风流样子,拦在了了宋研竹的跟前。   宋研竹眉头微微一蹙,正要开口斥责,一旁的陶墨言沉声道:“荣正,你方才还说要与我斗诗,怎么,怕了,不斗了?”   “谁说不斗!”荣正回转身斥道:“谁不斗谁是狗!”   “既要斗诗,那自然要有些彩头,”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赵九卿此刻盈盈一笑,从腕上退下一汉白玉刻花手镯,在众人跟前晃了晃,道:“难得今天大家聚在一块儿,我出这个,谁赢了归谁!”   赵九卿说着,眼睛略略瞟了一眼赵戎,赵戎会意,解下腰间的玉佩道:“反正姐姐的手镯不能丢,我的玉佩也丢不得,权当我添彩了!这局,我赢定了!”   他话一落下,众人皆是你来我往,下了重彩头。   宋研竹悄悄拉走宋合庆,走出不远,就听到荣正提了声道:“成,我出二十两银子,就不信我会输给你!”   宋研竹快步拉着宋合庆走开,刚刚走进屋子里,就见初夏躲在墙角里抹泪,一旁的芍药正在劝她。宋研竹不做声,站在一旁听,就听芍药道:“荣少爷只不过瞧了你两眼,有什么了不得?值当你发这么大的火?让旁人看见了,还当你是什么正经小姐,旁人碰不得,摸不得!”   芍药停了停,又冷笑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定是你做了什么让他误会了,不然这么大的地方,他怎么就光光瞧上了你!”   “你……”初夏气不过,讲又讲不过芍药,“唔”得一声又哭了。芍药发了怒道:“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别哭了。外头都快忙翻天了,你倒好,躲这儿伤春悲秋来了。一会花妈妈要是瞧不见你我,回头又得教训咱们!得得得,你哭,我去干活!我才不受你这份连累!”   她翻了个白眼就要转身,看见宋研竹和宋合庆站在一旁,忙屈身福下去行礼,一壁又拉了把初夏:“哭什么,二小姐和二少爷来了!”   初夏忙转过身来,低着头福身下去,行了礼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宋研竹。   “你先下去吧,”宋研竹对芍药道,又瞧了一眼宋合庆,宋合庆忙道:“你们说着,我去姐姐房里拿吃的去!”说着,人自往宋研竹屋里走去,宋研竹这才仔细打量初夏,一双好看的杏眼哭得通红,眼皮都肿了。   这一回,不等宋研竹开口,初夏自个儿就跪了下去,哭道:“二小姐,您还是把我派去后院当扫地丫头吧!我在您身边就是个惹事儿精,净给您丢脸!”   “你以为扫地丫头有这么好当?不止扫地,还得挑水劈柴,就你这身子板儿,能扛得住?”宋研竹不客气地回道,一把将她捞了起来,站定了,问道:“说吧,荣正他怎么你了!”   荣少爷虽然有两个,可是能做出龌蹉事情来的只能是荣正,荣理是个胖子,一心只想着吃,旁的还真入不了他的眼。   初夏嗫嚅道:“方才奴婢在外头帮忙,荣正少爷从茅厕出来,我也不知道怎么得,像是被东西绊倒了,整个人往前扑,一下子就跌进了荣正少爷的怀里,那会我想躲开,他却一直埋头在我脖颈,推都推不开……”   不仅如此,荣正抱着初夏时,还随手在她的臀上捏了两把,笑眯眯地说了声:“软玉温香抱满怀,这滋味真是不错!听说你是二妹妹的丫鬟,啧啧,果然丫鬟如小姐,一样的标致!”   初夏当时抱着不给宋研竹惹麻烦的心理匆匆忙忙地道了声谢,跑出来后,没想到荣正也跟了上来,一双眼睛就在她的胸前流连,趁人不注意时,还朝她挤眉弄眼,那个动作,还恰好被芍药看见了。   这些话初夏不敢全说,只哽咽道:“二小姐,奴婢当真什么都没干!奴婢思前想后,上一回袁管事已经……这回荣少爷又……奴婢真是没脸见您,不如一刀子划破脸,去后院洒扫算了!”   “长得漂亮是你的错?”宋研竹冷冷问道,初夏一怔,宋研竹冷笑道:“论姿色,你比得上牡丹?比得上伺琴、伺棋?”   初夏摇头道:“牡丹姐姐、伺琴、伺画都是一等一的俊俏人儿,奴婢比不上!”   “那你怎么不想想,袁管事和荣正怎么不去调戏他们,就欺负你了?”宋研竹眼神一瞟,恨恨道:“还不是看着咱们二房好欺负!”   主子不得力,下人都任人拿捏,那些个捧高踩低的,总有一天会让他们好看!   “往后遇上这种事情不许哭!既然不是你的错,你哭什么?”宋研竹训道:“这会堂堂正正地给我站出去,既是拿了月钱就得干活,若敢在这偷懒,当心我罚你!”   这个荣正……宋研竹想起上一世他就不学无术,小小年纪就热衷于流连风月场所,还有多少良家少女落在他的手上……她的神色不由得一凛,又把初夏叫回来,道:“你去厨房将我今早上做的山药糕、桂花糖蒸栗粉糕、螃蟹馅儿小饺子什么的都拿一些来!”   初夏抹了把泪走了,宋研竹这才转身回屋。   宋合庆正趴在门上听着,见她进来赶忙跳下凳子,道:“二姐姐,荣表哥真是无礼极了,方才我们坐在一块,他夸夸其谈,直道外头的风-月场所滋味无穷,我虽不知道那是什么,可也知道那必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瞧他那副色眯眯的模样,当真是有辱斯文!” 第31章 下药   “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叫有辱斯文?”宋研竹笑,摸摸宋合庆的头道:“他不是个什么好人,往后你离他远些。”   “我瞧赵六哥和陶大哥就很好,我很喜欢他们。”宋合庆道。   正说着话,初夏走进们来,宋研竹将那盘桂花糖蒸栗粉糕用掐丝珐琅食盒装好,又将余下的食物装在另一个竹编的食盒里,对宋合庆道:“一会你赵六哥要走时,你寻个机会偷偷将这个掐死珐琅食盒给他,就说是我谢他当日仗义相救。”   宋合庆似懂非懂地点头,宋研竹背过身去,偷偷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洒在些到帕子上,而后攥紧了帕子随宋合庆出去。   那一厢斗诗会正是风声水起,你来我往,热闹非凡,为此,还吸引了那些原本坐在假山上的亭子里闲聊的姑娘们挪了方步,围观这一盛况。   有了一帮年轻姑娘围观,年轻的男子们更是如打了鸡血一般跃跃欲试,非要为自己的脸上添光增彩不可。   宋研竹悄悄地坐到了赵九卿身边,见赵九卿已然将那串汉白玉的刻花手镯套回了手上,这才安了心。   “这都已经第三轮了,荣正连输了两场,已经赔了四十两银子,”赵九卿低声轻笑道:“想赢我二弟和陶大少爷,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想他二人在京师时就没输过,在这?哼!”   宋研竹失笑:这个陶墨言,真是设好了套子等着荣正跳下去!若是她没记错,从前他曾经说过,在京师时,他和赵戎已经是同辈之中无敌手,这会在这里还能骗得荣正上当,一是因为陶墨言和赵戎才从京师回来没多久,二人从未显山露水,二也是因为荣正真的蠢,被赵九卿的笑容眯瞎了眼,又被陶墨言和赵戎联手刺激了两句,就乖乖缴械了。若是他不及时收手,今日真是面子里子都得丢在这府里。   宋研竹望望天,这样好的日头,世间如此美妙,他们却这样暴躁,真是不好不好。   对面的荣正因又卡了一局,正是懊恼,宋研竹朝初夏打了个眼色站起身道:“各位兄长怕是累了,小妹做了些糕点,大家吃些再继续吧。”   一壁说着,一壁拿着食盒子递过去,每个人均是随手拿了一块,到了荣正跟前时,宋研竹拿着帕子的手一抖,所有的粉末都落在那块山药枣泥糕上,荣正犹不自知,舔着脸涎笑道:“二妹妹真是体贴周到!”   “过奖!”宋研竹福了福,正要将食盒子往后递,就见陶墨言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她手上的帕子。宋研竹只当不知,笑语殷殷地往前送:“陶大公子不饿?”   陶墨言硬着头皮道:“却之不恭。”到底还是伸出手,拿了一块红豆糕,吃了一口便放在一旁。   赵戎吃了一块仍觉得意犹未尽,又拿了一块含在嘴里,一向好吃的荣理更是两眼泛光。不过片刻,芍药泡了几壶热茶上来,宋研竹道:“这是小妹新制的竹叶茶,最是去油腻。”   芍药一杯杯端到众人跟前,到了荣正跟前时,端过茶碗,手却不老实地在芍药手上一抹而过,芍药浑身不由战栗,眉头微微一蹙,赶忙离开。   宋研竹慢慢悠悠地也端起一杯茶,徐徐地喝了一口,果真是清香甘甜,爽口怡人。感觉到身侧一直有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她不由地侧过头去,就见陶墨言面色复杂地望着自己,而后也缓缓举起自己跟前的茶杯,做了个相邀的动作。   “当真是多疑……”宋研竹暗自腹诽着,就听身旁宋喜竹同宋欢竹交头接耳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在了她的耳朵里:“你瞧她,还真当自个儿是女主人了,这样爱出风头!也不想想这宴会究竟是替谁办的!”   宋研竹只当是听见了犬吠,不过一笑,哪知宋玉竹也在一旁,听见了却是颇为不爽快:“三姐姐,你若要是有这能耐,你可大可以出这风头啊!二姐姐好心做了糕点,备了茶点招待客人,大家都是和和乐乐,反倒是你一直在下二姐姐的面子,挑二姐的刺。外人若是不晓得,还以为咱们宋家的姑娘都如你一般争强好胜呢!”   宋玉竹年纪小,说起话来也娇俏,声音虽然不大,却引得一干的小姐侧目。赵九卿也歪过头来,不自觉地蹙了眉头,而后转过头去,微微摇摇头。   宋欢竹一时怨宋喜竹多嘴多舌,引得旁人瞩目,一时又觉得宋喜竹说的对,这个赏花宴,虽是没有明说,可也本当是她这个大姐姐大放异彩,这会反倒本末倒置,让宋研竹争了先出了头。   宋欢竹不由地低声道:“都少说两句,省得让人听见了笑话。”   “也对,”宋喜竹轻哼了一声道,“倒也不怕被人听见了笑话,反正他们一家子……”宋喜竹朝宋研竹努了努嘴,附在她耳畔道:“走在路上就是行走的笑话。”   宋欢竹不由噗嗤笑了,回头责怪道:“不许这样无理。”多余的话倒是一句不说,像是默认了宋喜竹的话。   宋喜竹一时觉得自己描述的实在贴切不过,心中大觉得意,顿时又想起先前袁氏交代她的事儿,赶忙跃到中间,朗声道:“难得能和各位兄长姐妹聚在一块儿,不如咱们玩个好玩的游戏吧?”   袁怡十分配合地问:“是什么游戏?”   “击鼓传花!”宋喜竹见众人露出不敢兴趣的表情,故作神秘道:“今儿咱们玩些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呢?”袁怡再问。   二人一唱一和,把游戏规则说了大半,竟是让全场的公子小姐们都跃跃欲试。宋研竹上一辈子就已经领教过宋喜竹的“击鼓传花术”,这会听到又是这个,顿时兴趣缺缺:旁人击鼓传花,是谁得了花,谁就到正中间给大家吟诗、唱曲、跳舞,都行,她的击鼓传花,不过就是换个形式,传两轮,第一轮中选的人称“令官”,给第二轮中选的人即“行令者”出题,出什么题,但看令官心情与喜好,行令者必须行令。   虽说是形式相差无几,可是这样少男少女能聚在一块的场合极少,若是能让心怡的他(她)出题给自己,未尝不是个诉衷情的办法。   可问题是,宋研竹压根没有这个念头,更何况,她还总觉得对头有个人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这样一想,不论是什么游戏都有些索然无味。   宋研竹正想称乏了起身离开,宋喜竹见了,忙拉住她,假意亲热道:“二姐姐可不许逃!”一手拉着她,一手转身对众人笑道,“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家二姐姐既有一门好手艺,更是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精通,她若是走了,咱们这游戏可少了不少趣味!”   宋喜竹的手就附在宋研竹的手上,宋研竹试图挣脱,她却更加用力地抓住。   宋欢竹在一旁不冷不热地接过话道:“研儿,别扫了大家的性质,玩儿罢了,怕什么?”这话里,多少带了些威胁和谴责的意味。   宋研竹直直地望进宋欢竹的眼里,同她对视了许久,忽而却笑了:“这是说哪里的话,我不过是想让初夏再去泡两壶好茶来。听说祖母前些日子才赏了些碧螺春给大姐姐,妹妹我没尝过,不知道今日有没有这个荣幸,沾沾大家伙儿的光?”   宋欢竹淡淡收回视线,笑道:“自然。”挥了手,让伺琴去取茶叶。   宋研竹缓缓坐回原位,宋玉竹在她耳旁低声道:“二姐姐,你留下来做什么!我看大姐姐和三姐姐就是存心让你出丑的!”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宋研竹哪儿会啊!   自宋玉竹懂事起她就知道,她这个二姐姐说实在的,并不是聪明那一类型的!虽然宋家的确为她们四个姑娘都请了先生到家中教她们,宋研竹也确然认认真真去学了,可是先生却也曾经说过,宋研竹的资质是他们几个中最差的!再加上金氏和宋盛明成日闹腾,宋研竹每日里忧心忡忡,更是无心向学。   虽然宋研竹自从落水醒来之后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一下子厨艺精绝了得,但是宋玉竹只是将原因归于,从前从未见宋研竹展示,如此而已,但是其他……宋玉竹那是亲眼所见,宋研竹的才艺,真是惨不忍睹。   一会若真要让宋研竹表演,那她真要把脸面都丢这了!   这个宋喜竹,真是太坏了!连平日里看着温和端方的宋欢竹此刻也变了一副嘴脸。   宋玉竹愤愤不平,压低了声音道:“一会若是花传到你那就快点传给我,反正我年纪小,脸也小,丢了也不怕!”   宋玉竹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让宋研竹不由噗嗤一笑,眼里更是带上一丝暖色。   想来宋喜竹也是早有准备,说话间变出了一个七彩绣球来,大家将将围坐成一个圈,那一厢,鼓声“咚咚咚”响起来。   前几轮,一切都挺正常,因着是刚开始,大家都还有些拘谨,做了令官的,不外乎出些学鸡叫、学狗叫等无伤大雅的游戏,众人玩得和乐融融,渐渐地也就放开了手脚。   六轮下来,行令者分别是袁怡、宋喜竹各一回,二人吟首诗也就作罢。荣正像是倒了大霉一般,连中了三次,令官恰恰都是赵戎。前后学了三次狗叫,赵戎拍着大腿笑道:“荣正,你这狗叫学的真是地道,比我家的看门狗学的还好!”   荣正眼里渐渐浮上怒气,桃花眼里的风流之色顿减,脸上的神色也凝重起来。   再一轮时,眼见花就要传到自己跟前鼓声却停了,就在那一瞬间,荣正从荣理手上将绣球抢了过来,攥在手上望着赵戎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低声道:“赵戎,你可别落在我手上!”   “我怕你?”赵戎意气奋发地回应道,眼睛却落在那绣球上。   宋喜竹悄悄地朝身后的丫鬟打了个眼色,等那绣球再传时,鼓声渐渐变了节奏,“咚咚咚……咚咚咚……咚……”,宋研竹眼见那绣球即将传到自己手上,就在她快速接过宋喜竹手上绣球的一瞬间,宋喜竹抓住球顿了一下,等到鼓点落下时,将整个球投入宋研竹怀中。 第32章 酒令   咚!   “宋二妹妹!”荣正哈哈大笑,站起身道:“好好好,这个好!瞧二妹妹长得这样水灵,必定也有一副好嗓子,不如二妹妹就给我唱一首小……唔……噗!”   一个“曲”字未出口,就听荣正身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噗”,而后,一阵臭味在他周身散开。   所有的小姐们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神情,男子们有些微微低头,试图掩盖那味道,有些则抬眼四处张望,试图证明那不是自己的错。   荣正肚子一阵发紧,站在凳子旁,眼神有些发直:众目睽睽之下,他!放!屁!了!   好在小厮机灵,赶忙上前道:“对不住,是我……”   “噗……”   又是一声放屁声,这一次,声音更加悠长,味道更加浓厚……   赵戎忍不住捂着口鼻蹙眉道:“你这是吃了什么,放屁这么臭!”   荣正只觉得肚子越发疼痛,有种东西想要喷薄而出。他再也顾不上众人是什么想法,拉起小厮就往茅厕奔去。   “噗……”   场面顿时冷清了许多,姑娘们早已经面红耳赤,男子们也是哭笑不得,而行令者宋研竹,面色如常地站着,觉察不远处传来探究的目光,她坦然地抬眼望过去,恰好与陶墨言四处相对,就见陶墨言视线移开,落到她的手上,而后盯着她的帕子。   最终,陶墨言却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不过片刻时间,宋研竹早已经让人悄悄地换了条帕子,此刻只怕原先的帕子已经被毁尸灭迹了,而荣正不知被下了什么药,看情况,只怕得生不如死好些天。   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女子。古人诚不欺我。   “令官都跑了,这令还算不算啊?不算就继续了啊!”赵戎又闹起来。   宋喜竹心不甘情愿地咬了咬下唇,抬头笑脸对众人道:“令官既不在,这令自然不算了,下一轮吧。”   鼓“咚咚咚”又响起来,这一回,令官换成了袁怡,行令者却换成了宋欢竹。   只见袁怡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堆着笑对宋欢竹道:“欢姐姐,总听人夸你博闻强识,腹有诗书,工诗赋、书法,尤擅绘画,颇有大师顾行武风采,不知今日,欢姐姐可愿意为我们即兴创作一幅?”   宋研竹低下脑袋,不由有些失笑:闹了这么大一个场面,铺垫了这么久,不过是为了衬托此刻的宋欢竹罢了。   若是她没记错,前一世的宋欢竹正是因为这场赏花宴声名大噪,一幅《兰竹图》更是让当场众人赞叹不已。宋欢竹更因为这副画,成功与赵九卿齐名,最后名声传到了京里,连当朝的九王爷也得知了她的名讳,最终,宋欢竹得一纸赐婚,成了九王爷的侧妃……   众人都说宋欢竹是飞上枝头,宋研竹也羡慕,可因着有了陶墨言,她的艳羡也不由地少了几分。   直到许久之后,宋研竹才明白,宋欢竹嫁入九王府,根本就是祸,不是福!   宋研竹陷入回忆中,那一厢,宋欢竹却盈盈一笑站起身来:“是旁人谬赞了。妹妹既是令官,便是席间说一不二者,妹妹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说着话,丫鬟们已经有条不紊地送上了文房四宝,宋欢竹站在桌旁沉吟了片刻,提笔便要作画。   一笔落下,已具大家风范,旁人虽是不动声色地看着,却已是心惊不已: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旁人都说宋家大小姐自小习画,天赋颇高,此番一见,果然如此!   宋欢竹屏着一口气,竟是如有神助一般,不做停顿地画完一副画,等最后一笔落下,连陶墨言也是面露惊诧。方才还持质疑态度的众人此刻皆惊呆了。   宋玉竹虽知道宋欢竹善于绘画,却也不懂其中奥秘,挨着宋研竹的身子问:“二姐姐,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画得……特别好?”   “岂止是好……”宋研竹低声呢喃。想宋欢竹专心习画十多年,春秋寒暑从未断过,袁氏为了她,还特意请了全建州最好的画师教她,最后连画师都自叹弗如,领她再寻高师。不说旁的,端看这副《兰竹图》,构图层次分明,严谨自然,峭壁之上兰与竹迎风摇曳,形象鲜明和生动。用笔更显大家风范,恰到好处的体现了崖壁的巍峨,兰竹的气韵。   “好啊!”半天才晃过神来的赵戎不由自主地鼓掌,赞叹道:“观宋大小姐的画,真该寻个雅致之处,捧一杯清茶,听一首古琴,静心品茗才是!”   “确实!”从头到尾都未曾开口的陶墨言也随声附和道,眼里带上几分赞赏,“宋大小姐之画,实至宝也。”   宋欢竹腼腆一笑,软声道:“献丑了。两位公子能瞧得上我的画,才是我的荣幸。”   “大姐姐就是爱谦虚!”宋喜竹凑上来道:“大姐姐最爱的就是画画,不仅爱自己画,更爱收集画,她的屋子里可有不少宝贝,《渔庄秋霁图》是她的宝中至宝!”   “云林子的《渔庄秋霁图》?”陶墨言眼睛一亮。   赵戎在一旁笑道:“宋大小姐可得把画收好。我们这位陶大少爷啊,平日里也最好收集名家画作,尤爱云林子!”   “果真?”宋欢竹浮上笑容:“难得遇上同好者,若是陶大公子有兴趣,我可以把画借给您品鉴品鉴……”   宋欢竹眼里满满春意,藏都藏不住,陶墨言虽然兴趣缺缺,但是听到画作,心里头却如点燃了一丛火焰,忙不迭就要点头。   赵九卿在一旁却突然笑道:“真是凑巧了,咱们家中不是也有云林子的一副画么?”   “有么?”赵戎疑惑地望着赵九卿,半晌“啊”了一声,道:“对了,定国公府送过来的聘礼中就有一副……”他机械地顿了顿,几个字脱口而出:“《渔庄秋霁图》?”   定国公府送来的聘礼决计不可能是假的,那么唯一可能是假画的,只能是宋欢竹手上的那副……   宋欢竹的面色一下子苍白如纸,身子晃了晃,险些牵动了桌上的砚台,好在陶墨言眼明手快,一手定住桌子,一壁打了圆场道:“若是要品鉴,又何须舍近求远?宋大小姐这幅画已堪比名家大作,足够陶某学习许久!”   “就是就是……”宋喜竹这才晃过神来,对众人道:“好啦,我家大姐姐已经行了令,咱们接下去吧!大伙儿可不许藏着掖着,都得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   宋欢竹浑浑噩噩地回到位置上,宋研竹不由有些心生同情:好不容易要显摆个东西,结果还是个赝品,活生生被人打了脸。纵然方才那一画多么得脸面,这赝品也让她的脸面折了一多半。   宋研竹下意识地望着赵九卿,就见赵九卿面色如常地坐着,瞥眼瞧见她望着她,快速地眨巴了下眼睛。宋研竹当下有些哭笑不得:敢情,赵九卿这是替自己出气来了!   身后的鼓点“咚”一声落下,宋玉竹一脸苦瓜地望着她道:“二姐,你发什么呆呢,你又是行令者拉!”   宋研竹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被塞了个绣球,她错愕地抱着球站起身来寻找令官,扫视一圈,不由地愣住了:真是冤家路窄!陶墨言慢慢悠悠地站起来了!   大不了学狗叫!宋研竹心一横,笑问:“不知令官要下何令?”   陶墨言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温润的声音如夏日里的清泉缓缓流淌过众人的耳畔,醇厚而动人,可是听在宋研竹的耳朵里,却像是一个魔咒。   就听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方才宋大小姐已经展现了精湛的技艺,让人叹服,宋二小姐是她的妹妹,必定不遑多让,更何况,宋三小姐也赞你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样样精通……”   宋研竹渐渐蹙了眉头,他嘴边的笑意却渐渐深了,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不若……宋二小姐也给大家画幅画,就当给这次的赏花宴助兴了。”   于是,不给画幅画,就是败兴了么?   宋研竹凝眉望着陶墨言,眼里似是挑衅:若我今日就是不画,又当如何?   陶墨言默默地摇摇头,从袖中掏出个钱袋,在宋研竹跟前晃了晃,对众人道:“方才有幸尝到二小姐的糕点,果真美味非常。想二小姐费心准备糕点,颇为受累,再让二小姐作画,实在有些为难二小姐。陶某细想,不若如此,若二小姐肯行令,陶某便加注,这个钱袋也赠与二小姐,若是二小姐不肯,陶某也无话可说……只是,众人难免落下个遗憾。”   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落落大方地同宋研竹对视。   冤家!宋研竹不由在心中暗暗骂道。   再看看众人,宋欢竹仍然神游天外,宋喜竹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宋玉竹担忧地直摇头,赵戎神色不明地看着她,余下的,皆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似乎所有人都认定了她要出丑,又或许他们出了这个大门,就要在背后议论:看,宋家二房的小姐果然不如大房……   陶墨言又掂了掂他那钱袋,微不可见地努了努嘴。宋研竹面色一抽,一瞬间仿佛看到了钱袋里她那对栩栩如生,小巧玲珑的小象。   拼了!宋研竹一咬牙,虎着脸应承道:“陶公子是令官,自然是要什么,小妹就得应承什么。只是小妹画技拙劣,别污了公子的眼睛才好!”   一壁说着,一壁提袖就要上前。 第33章 起笔   “二妹妹且慢,”一旁的赵九卿拉住她,“难得大家高兴,我也跟着二妹妹献个丑让大家乐呵乐呵。”   宋研竹一怔,赵九卿问:“不知二妹可有古琴,借我一用?”   “我有!”宋玉竹站起来,招了招手让丫鬟们去取,一壁站起身来,道:”二姐姐,我替你研磨!”   赵九卿福了福身子谢过,一边附在宋研竹耳畔道:“二妹妹趁这个间隔赶紧想想一会要画什么,若是实在画不出来,也好想个旁的法子圆回来。”   原来赵九卿这是真的担心她“技艺拙劣”。   宋研竹心中一暖,摇摇头道:“九姐姐,你别担心我,就是画个‘小鸡啄米图’,我也得把这画画了!”   赵九卿“啊”了一声,宋研竹抿唇笑道:“一会劳烦姐姐奏一曲‘梅花引’,可好?”   “好。”赵九卿痛快应道。   过了片刻,琴便搬到了中间,赵九卿款款坐下,宋研竹站在桌前,对她轻轻一点头,就听琴音落下,袅袅琴音如甘泉缓缓沁润着众人的心脾,悠远而雅致。   宋研竹闭上眼睛听了一会,只觉得整个人的身心都放松下来,前一世的时光突然开始倒退、回溯。   兵荒马乱的围城之战,遍地哀鸿的建州,血染城墙的惨烈,巨大的悲恸在宋研竹的四肢蔓延开来。她的身子不由地战栗,不是这个,不是……她闭上眼睛努力回想,终于在一片迷雾中,看到了她想看到的一切……   曾经的她琴棋书画不会,洗衣做饭嫌累,文不精通,武不涉猎,最大的优点就是执着。   资质差,所以她愿意花上比旁人多十倍的功夫咬着牙去学习。祖母不喜欢她,可是她相信只要自己乖巧地站在一旁,总有一日祖母会瞧见她。后来遇上了了陶墨言,他的眼里从未有过她,可是她就是愿意一直等着他……   她一直都知道陶墨言是多么优秀的一个人,琴棋书画、文治武功,他样样在行。她花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去研究他的喜好。得知能嫁给他时,宋研竹以为自己已经花光了人生所有的运气,所以后来,他不冷不热地待她,她时时刻刻地贴近他,讨好他。   她曾经真的以为只要耐心等待,一切都会降临在她的身上啊……   宋研竹的脸上现出一丝悲凉的笑,仿佛又看到曾经满腔热情的她,在一个又一个独自度过的深夜里,疯狂地将陶墨言的画作、书法摆在跟前,一遍又一遍的临摹。   直到有一天,陶墨言无意间见到了那些画,险些不辨真假。那是第一次,陶墨言站在她的身后,手把手抓着她的双手,低声道:“你瞧,起笔应当是这样……”   赵九卿玉指轻弹,宋研竹一下子从回忆中醒来,午后的日光暖暖地洒在她的身上,前一世短短几十年,变成了弹指一挥间的回忆。   你瞧,起笔应当是这样……   宋研竹唇角漾开一抹笑,缓缓提笔。   一笔一划,横竖之间,宋研竹的《梅花图》初见端倪。在一旁磨墨的宋玉竹并未瞧出端倪,围观的陶墨言和赵戎眼里的疑惑却已经由惊讶变成了诧异,二人相望了一眼,却不敢出声,唯恐打扰了聚精会神作画的宋研竹。   一旁的宋欢竹和宋喜竹一心认定了宋研竹画不出什么好来,只优哉游哉地坐着,静心聆听赵九卿奏这一曲《梅花引》。   众人万万没想到,就在此刻,赵九卿的一曲《梅花引》,却引来更多的人的旁观。   “赵九小姐的琴艺果然高超,今日有幸能听到她的琴音,真是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   水月阁上,站在最前方的陶夫人回身笑着对赵二夫人道:“能教养出这样好的姑娘,你也是功不可没!”   “可不是!”袁氏奉承道,“听说赵九小姐自小师从名师,这一手琴艺在整个大齐也不能找出几个来!”   赵二夫人摆摆手对陶夫人笑道:“九儿自小便喜好这个,所以才花了些功夫学。同您相比,根本不值得一提,您的画,当初可是得了太后娘娘夸赞的!”又对袁氏道:“倒是府里的几个小姐,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个个气质不凡,各有特色,”她放眼望过去,逐个点评道:“大小姐优雅从容、三小姐俏皮活泼、四小姐天真浪漫,还有二小姐……”   她顿了顿,在正中间奋笔疾书的宋研竹微微低着头,一缕头发落下来,阳光照耀着,连发梢都泛着光芒。他们几人已经站在水月阁上瞧了许久,从宋欢竹提笔作画时,他们就站着,就在方才,宋研竹闭目眼神的身后,赵家二夫人在这个小小年纪的宋研竹身上,看出了深水般的沉静……   一向不与人亲厚的赵九卿,竟然甘当绿叶,为她弹奏。说起来,赵九卿许久不回建州,同宋研竹相处,也不过短短这些时间而已。   赵二视线挪开,就见自家的儿子赵戎歪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宋研竹,眼里泛着异样的光芒,而他身旁的陶墨言,眼里却充满探究。   “宋家的二小姐,真是特别。”一旁静默着的陶夫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走,咱们一块儿下去瞧瞧。”   琴音渐渐走入尾声,低低地琴音如泣如诉,温雅婉转却连绵不绝,宋喜竹渐渐听得乏了,看看日头宋研竹也该画完了,遂站起身来要看,这一看,心下里不由地一抽:如果她没记错,宋研竹的确是不会作画,怎么不过片刻功夫,她却有板有眼画了这么许多梅花?   她赶忙拉了拉宋欢竹,宋欢竹一看,不由蹙眉:怨不得旁人起初都是不屑的眼神,此刻却都静默不语,原来不是对宋研竹的画没兴趣,而是惊住了。   不能,不能让她继续……宋欢竹深深吸一口气,忽而想起什么来,对袁怡身边的司琴打了个眼色。   司琴“啊”了一声,对袁怡道:“表小姐,当心,你的身后有蛇!”   “什么!”袁怡当下尖叫而起,宋喜竹也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恰好撞到了宋玉竹身上。   宋研竹正凝精聚神地画着,被袁怡一声尖叫吓了一跳,手一抖,一条长长的墨迹就这么划过即将完工的《梅花图》上。宋玉竹再被宋喜竹一撞,整个砚台的墨都泼到了画上,一副好好的画,顿时黑成了一团。   “对不起,二姐……”宋玉竹赶忙上来救画,已经晚了,一副画,只剩下一个角落,散落着几朵梅花,影影绰绰,形单影只。 第34章 赠食   宋研竹愣怔地望着桌面,嘴角牵起一丝勉强的笑:瞧,正确的起笔,糟糕的落笔,原来一切都是注定的。   “司琴,哪儿来的蛇!”被惊呆的袁怡半晌才晃过神来,厉声问道。司琴吞了口唾沫,颤颤巍巍道:“方才就在表小姐身后的,被您一声吼,缩了回去……”   她的表情惊恐不似作假,袁怡的气稍平,望着那画,终究觉得对不住,“这画画了半晌呢……”   “怎么这样不小心?”身后猛然传来声音,众人齐齐回头,只见袁氏、金氏、荣氏等几位夫人站在一旁。袁氏微微蹙了眉头看袁怡。一时间,问好的,请安的乱成了一团。   就在宋研竹发呆时,陶氏走近了两步,站到了她的身后。   两桌桌子分别摆着两幅画,一张是宋欢竹方才画好的《兰竹图》,陶颇觉惊艳,点头道:“宋大小姐这画果然清秀幽雅,别具一格!”而后歪了头看宋研竹已经糊成一团的《梅花图》,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陶墨言,笑道:“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宋二小姐的画足见风骨。”   别具一格?足见风骨?   宋研竹抬头一看是陶夫人,整个人都定住了:婆婆……   若说前一世,整个陶家人宋研竹最喜欢的是谁,除了陶夫人再无她人。她与陶墨言成亲没多久,陶夫人便随陶知府回京师任职,在短短的相处时间里,陶夫人的隐忍大度、亲厚随和都给她留下了极好的印象,“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连一向不服他人的金氏都对她给予极高的评价。   这会再见陶夫人,宋研竹一口气憋在胸口,竟是呆若木鸡。   众人听陶夫人点评,均是一愣。宋欢竹最快反应过来,款款几步向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脸上带了温婉的笑,轻声道:“欢儿从前便听母亲提起,您画技精绝,绘兰堪称一绝,能得您点评,欢儿真是三生有幸!”   “宋大小姐过谦了,”陶夫人虚扶了她一把,笑道:“我在你这年纪时还不如你。”   含糊应了一句,撇头一看,宋欢竹还呆呆地站着。   金氏着急扯了她一把,低声道:“欢儿,还不给陶夫人请安。”   陶夫人摆摆手,摸摸宋研竹的头道:“好孩子,听说你前些日子生病了,可好些了?”   宋研竹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乖巧打道:“劳夫人惦念,已经全好了。”   这个礼,她行的是诚心诚意,因着对陶夫人的尊敬,声音都比往日虔诚,抬起头来,竟是自己都未察觉到泛了泪光,正是眼波粼粼,灼灼生辉。   在众人未察觉时,宋研竹又垂下头去。   陶夫人回头亲厚地拉过金氏的手道:“我家梨儿同二小姐年龄相当,性子却是天差地别,我的那个啊,实在是玩劣极了。她若是有二小姐一半沉静,我也就阿弥陀佛了!”   “您是不知道,研儿自小也是玩劣,吵得能翻了天去。长大了才像姑娘,我又嫌她不如小时候活泼可爱了!”金氏笑道。   “可不是!”陶夫人捂嘴笑,而后假装叹了口气道:“看到这些姑娘们才觉得自己老了,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如咱们那会,琴艺之高如何高过赵九小姐,画技之精又如何胜过宋大小姐?都说我那会算是不错的,我瞧着,我倒与二小姐差不离!”   一番话,既恭维到了赵九卿和宋欢竹,又借着调侃自己赞扬了一番宋研竹,连着赵二夫人、袁氏、金氏的心都听得熨帖了,场面一时活络起来,众人纷纷恭维的恭维,夸赞的夸赞,一派和乐融融。   独独宋欢竹,喜过笑过之后,暗地里却险些咬碎银牙:这场赏花宴,她准备了这么许久,没想到最后成就的不止是她而已,她还顺手推了一把赵九卿和宋欢竹。赵九卿一向声名在外,再出彩也不过锦上添花,可是宋研竹……   宋欢竹看一眼呆头鹅一般站着的宋研竹,就听一旁的宋喜竹咬牙切齿暗自咒骂:“凭什么啊!她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笨蛋!”   那日的赏花宴,最后在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下结束了,中间有个小小的插曲,就是在宴席中间,宋盛明突然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至送客时才鬓发有些凌乱地出现。金氏鼻子尖,在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陌生而熟悉的脂粉味,冷笑了一声不发作,倒是宋老太太虎了脸,送完客就将宋盛明叫到了跟前,说了许久的话。   宋合庆因着宋研竹的命令,在送走赵戎时,趁着旁人不注意送上了那个掐丝珐琅的食盒,并按照宋研竹的吩咐,对赵戎说道:“赵六哥,二姐姐说,谢谢您当日仗义相救!”   赵戎怔了怔,很快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想起那日贸贸然抓着人家的手,说要教她擒拿手,脸色一下变得复杂,半晌才结结巴巴回了句:“不,不用客气。”   这一想真是憋屈,这不是证明自己眼瘸么!女的都没给看出来!赵戎颇为懊恼,带着食盒子爬上马车,打开丢了一块桂花糖蒸栗粉糕到嘴里,美食到嘴,一下子像是冲通了他的任督二脉,哪儿哪儿都舒坦了。他迟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不由地大乐:谁说就他眼瘸,陶墨言不也是么!这么大一个姑娘站在他跟前,他也没认出。或许到现在为止,陶墨言都没发现,宋二小姐和大街上的那个英俊小兄弟是同一个人呢!”   心里揣着小秘密的赵戎突然有些得意,举了举手中的栗粉糕问:“要不要来一块?宋二小姐私家秘制!”   若不是赵戎极力相邀,陶墨言决计不会爬上他的马车,而此刻,陶墨言极端想要掐死一心要炫耀的赵戎。他黑着脸看了一眼那食盒子,讥诮道:“女儿家的吃食,谁要!”   “不吃拉倒……”赵戎喜滋滋地吃着独食,半晌像是忽而想起什么来,“我说你长得也不差,有鼻子有眼的,虽然不及我玉树临风,但也不至于神憎鬼厌,怎么那个宋二小姐似乎特别不喜欢你?诶,这话我怎么说到这么顺……”   “……”   因为这话你第一次见她时就说过。   陶墨言不由地翻了个白眼,冷笑道:“我又没见过她,她厌我作甚!” 第35章 虎穴   “娘,您说二弟媳妇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微微闭着双目,一手撑着头歪在黄花梨圈椅上,一手缠着念珠。桌子上鎏金的莲花模样的博山里炉里点着苏合香,烟雾袅袅升起,徒生了几分安逸。   在她的下手坐着的袁氏此刻正是心急如焚,问了话只等着老太太回答。   这叫什么事儿啊。   自从那日金氏许了让赵姨娘进门,大家伙儿都准备好看金氏大闹一场,让赵嫣红知难而退,金氏也的确给了她们一个极好的开端,让她们都以为好戏即将开场,选择在赏花宴时抬小妾进门,让她一进门便无人问津的确像极了金氏的作风,可是,然后呢?   袁氏叹了口长气,这个金氏,她是越发看不懂了。将赵姨娘迎进门后,安置在听雪阁里,竟就再也不管。人家小妾进门,好歹还要给正房太太送杯茶呢,金氏倒好,隔天就称病,不用赵姨娘到她跟前请安,更是关紧了院门,不让院子里任何人随意走动。   人是迎进门了,可是在她身边伺候的,不是老太太的人,就是大房的人,问起金氏,金氏只说一切吃穿用度按照规矩来,三房付。规矩,规矩个屁啊,赵姨娘还挺着大肚子呢。袁氏整日提心吊胆,生怕照顾不好她肚子里的那个,回头老太太怪罪,为此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不说燕窝人参,就说平日的点心也都是钱啊,若是按照姨娘的吃穿用度,那些钱哪里够?   这下真是好了,平白为自己添了一尊菩萨,金氏反倒成了甩手掌柜!   袁氏真是有苦难言,哀声道:“娘,倒不是儿媳心疼那些个钱,实在是……旁人若是不晓得,还以为这姨娘是替我家老爷纳的!”   老太太微微睁了眼,“赵姨娘如何了?”   袁氏道:“她……”袁氏想起头次见到她时她那张柔柔弱弱的脸,金氏抬进门不喝她那杯茶,她大约也是心里难受,掐着帕子慢慢地拭泪,一抬头袁氏都呆住了,只道,怪不得宋盛明能喜欢,就是那张脸,她瞧了都能心疼上一阵子。   “算是还安分。虽然二弟妹称病不见她,她每日一早仍旧去二弟妹的院子外站上个把时辰,每每又被二弟妹身边的妈妈客客气气地劝回屋里。平日里不言不语地,只在屋里做些女红……娘,二弟妹性子倔,您得空还是劝劝她吧,既然人都进门了就别再端着了,若要这样,当初又何必主动说要让她进府?”   “她那是生老二的气呢。”老太太微微叹气。   那日赏花宴,宋盛明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好一会,让金氏在众人跟前失了颜面,那会她也跟着觉得丢人,原是想好好训训宋盛明,让他要晓得分清轻重缓急,那会才知道,赵姨娘进门没多久便觉得身子不适,是以宋盛明才匆匆赶过去,只是后来,大夫看完了赵姨娘,宋盛明有没有再做什么,那真是只有他自个儿知道了。说赵姨娘如白莲花一般纯洁无暇,谁信呢,这样的关键时刻,还不是耍了个心机?   袁氏也有些无奈道:“二弟宠她也得有个底线。咱们府里人病了一向请的是林源修大夫,独独赵姨娘不同,非要请什么林远秀。儿媳那日见他,面庞生的很,年纪轻轻的,能是什么名医,可笑外头的人都在吹嘘,说林远秀医术远胜林源修……”   老太太无动于衷地坐着,显然有些腻烦了。袁氏心急,赶忙说道:“听说,二弟这几日都宿在赵姨娘的房里,二弟妹还总把他往赵姨娘身边凑。儿媳不是想多管闲事,儿媳只是想,二弟终究功名在身,现下虽无官职,往后却未必,若是到时候被人说他生活不检,宠妾灭妻,只怕影响了仕途。”   老太太的眼色一沉,摆摆手道:“你一会去一趟老二家的屋里,就对她说,病若好了就该振作起来,没得因为与一个姨娘置气,就将一屋子的事情就撂下了。”   袁氏面露喜色,仿佛得了尚方宝剑一方,又惴惴不安道:“那赵姨娘?”   “本就是二房的事儿,咱们能帮得了一时,还能帮得了一世?你回头就对老二家的说,人是她要纳的,该如何管教都随她!再说了,张妈妈和锦雀都在跟前,还能出什么幺蛾子?”   “好嘞,媳妇儿这就去!”袁氏心中终于落下一块大石头,这才忽悠悠想起另外一件大事儿来,“娘,那日百花宴,您瞧着哪家公子合适咱家欢儿?”   “你的意思呢?”老太太正了身子。   袁氏吟哦了片刻,踟蹰着试探道:“我瞧着陶大少爷倒也合适,难得的是,小小年纪谦和端方,沉稳大气,将来必定能成才。”   老太太道:”陶家门第高,不知道陶夫人是个什么想法……再说了,陶家是名门,陶墨言又是长房长孙,他的婚事陶家定会慎之又慎,非得陶老太爷点头不可,又哪是陶大人和陶夫人说了算的。”   “我倒觉得陶夫人挺喜欢咱们欢儿的,”袁氏喜滋滋道,“那日她不是夸咱们欢儿么?还送了那样贵重的礼物!”   那日临走时,陶夫人又送了些礼物给宋家的儿女,宋合庆是一方青州紫金石砚,几个姑娘皆一样,是一套银质的九连环,宋欢竹却又有所不同,比其他几个姑娘多了件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因着太过贵重,袁氏迟迟不肯收,陶夫人只说是给宋欢竹添妆,惹得宋欢竹当场便红了脸跑开了。   老太太迟疑道:“若是能成自然是最好的,只是陶夫人的态度我总摸不准……那个赵戎又如何?”   “赵六少爷自然也好,人品贵重,文采风流,只是到底年纪小一些,不似陶大少爷沉稳。”袁氏答道。   老太太顿了顿,道:“惜儿毕竟是赵戎的婶娘,凡事也知根知底,前些日子她来信,过些时候她就会回来了,到时候我再问问她。”   “可……”陶墨言已经到了说亲的年纪,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多少人家都觊觎着,只怕再迟一步他就得成了旁人女婿了,袁氏心里着急,又想到老太太一向听宋惜之的,这会既说要等,那必定是铁了心的,只得闭了口。   想想又不甘心,只得旁敲侧击道:“转眼研丫头也到了及笄的年纪,等欢儿的亲事定了,也该替她物色物色人选……您还记得我那妹妹么,她去年嫁到荣家,前几日她来看我,才对我说,她觉得研丫头很是不错,同荣正倒也登对……”   老太太半眯了眼睛瞧袁氏,不由冷笑道:“若我没记错,前几日老三家的才提起,她那侄子平日里总爱流连于画舫青楼,这样的人,怎么就同研丫头登对了?”   袁氏一哽,辩解道:“怎么会!弟妹许久不回娘家,我那妹妹却是在府里伺候的!荣正年纪小,不懂事也是有的,但也不过去了一次两次罢了!就是外头那些爱嚼舌根的,坏了他的名声!他的人老太太也是见过的,容貌端正,又是个上进的孩子……”   “上进得在众人跟前失态?”老太太忍不住嘲讽,“那日多少双眼睛瞧着,连我都有所耳闻!一双眼睛逡来巡去,没个安定!”   袁氏脸刷一下白了,辩解道:“荣正后来同我说过,那日是吃了研丫头的糕点才会那样失态!”   “够了!”老太太终于发怒道:“荣正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老三家的比你更清楚!那日吃了研丫头糕点的人不止他一个,怎么就他一个有事?我虽老了,却不聋不昏!老三家的是荣正的亲姑姑,她都不提他半句,怎么到你这,倒成了样样都好让你恨不得捧上天的好儿郎?若当真那么好,不如留着配给欢儿?”   袁氏被一阵抢白,半晌说不上话来,老太太缓了怒气,冷冷道:“自家的孩子自家疼,研丫头的亲娘还在,荣正的亲姑母也在,用不着你这个做伯母的瞎操心。得空还是好好管教管教喜儿,别再让她不分场合口无遮拦,处处针对自家姐姐,她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刻薄了?”   “……”   过了许久,袁氏低声说了声“是”,缓缓退了出来,手里绞着帕子,恨不得拧碎了,一头又有些心疼:她家妹妹为了保这桩媒送来的那些银两首饰,看来她是没这个命收了!平日里从不入老太太眼的人,怎么突然就让老太太上了心呢?   隔天,袁氏果然到了金氏房里一趟,说了不多久的话,金氏便客客气气地送她离开。回到屋子里,金氏打开碧纱橱的门,就见宋研竹窝在碧纱橱里的榻上,脸被被窝里的热气烘得红扑扑的,像是天然的胭脂,煞是好看。宋研竹犹不自知,仍拿着九连环在玩儿,不多时,便将九个环全都拆解了出来,或许觉得没什么难度,拆完,宋研竹又嘟着嘴将那些环一个个套回去,摆弄了好一会也未见成功,索性将那些环套在十指,像是戴了九个银指环。   金氏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从前我也玩过九连环,可惜一个都解不出来,怎么到你手上竟这样简单?”   宋研竹撇撇嘴:前一世在闺中无聊,拿着九连环玩儿了多少遍啊——可惜玩了多少遍也没解出来,最后却是赵思怜教她方法,她学了几遍之后便熟能生巧了。   “娘,方才大伯母的话我都听见了,您怎么打算?”宋研竹决定转移话题。   果然,金氏片刻便忘了九连环,沉吟了片刻答话道:“你大伯母是个精打细算之人,让她平白替咱们养着赵姨娘,我料定她也是不肯的。不肯也罢,我原也没想让她养多久,晾了这么些日子,那只小狐狸也该耐不住性子了。”   “即便她耐得住,她的肚子也等不了了,”宋研竹道:“林源修曾经说过,那药虽然能让人有喜脉,可是久服伤身不说,到了月份肚子也就停滞不前,不能再大了。若是她再不动手,自个儿都要露馅了。”   “怀这么个肚子,不就是想要讹我么?怀着假肚子都敢深入虎穴,胆子也是够大,你让她来就是了!”金氏嗤笑着望向窗外,“我瞧明儿日子就不错,咱们明天出关吧!” 第36章 待价   第二日果然天气大好,一大早金氏便让花妈妈从被窝里将宋研竹拖拉起来,宋研竹闭着眼随花妈妈、初夏倒腾,等睁开眼一看,镜子里的人明媚地自个儿都认不出来了。一身鹅黄色y银纹袖圆领薄缎直身长袄,下身是草绿色云绫长裙,整个人看着雅致而清爽。头发绾成两束高髻呈飞仙妆,平白让她高挑了许多。整体看来,一股子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金氏瞧着甚是满意,绕着她转了两圈,道:“老太太这回倒真不偏心眼,她们几个姑娘虽有云锦做衣裳,可你这一身也是价值不菲,是天衣坊最有名的师傅替你做的!瞧这合适的……”   她“啧啧”了两声,亲自替宋研竹选了只玉兰簪插上,这才拍了拍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她去老太太跟前请安。   果然,老太太见了宋研竹眼前也是一亮。宋研竹只觉得老太太今日待她特别亲厚,提点了金氏两句之后,竟是破天荒地问起她的衣食住行来,末了,还旁敲侧击地对金氏透露:等宋欢竹出阁,也该轮到宋研竹了。该做的准备要提前做,该打听的也该打听了……   宋研竹瞧老太太看她那慈眉善目的样子,仿佛看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待价而沽的肥兔子。   临出门时,老太太又往宋研竹的手里塞了一大把枣子,笑眯眯地叮嘱她路上小心。   宋研竹只觉得自己的心肝儿颤啊颤,不明就里地出门去,同金氏相视而望,才发现她的脸上也写满了疑惑,宋研竹不由望望天:这是怎么了?   二人心事重重地往回走,正穿过抄手游廊,就见廊檐下有个女子低眉瞬目地站着,乍暖还寒的节气,她仍旧穿着冬衣,隐约可见肚子微微隆起,一旁站着张妈妈和锦雀。   金氏眼色一沉,走近了问道:“张妈妈这是打哪儿来?”只当是没瞧见那人。   张妈妈恭谦地弯腰要行礼,金氏忙虚扶了一把,张妈妈低声笑道:“二夫人,您瞧,赵姨娘来给您请安来了。”   金氏像是才意识到有人,偏了头去看她瞧了一眼,懒得搭理。宋研竹上前道:“赵姨娘还怀着身子,我娘早就说过了,平日里不必她来请安,您看这大日头晒着,别晒出病来才好。妈妈还是带姨娘回屋,好好养身子去吧。”   她的话音未落,就见赵嫣红上前两步,扑通一声就跪在金氏跟前,哽咽着声音断断续续地哭道:“夫人,奴婢从前犯下大错,您能让奴婢进门,奴婢已经是万分感激,往后您让奴婢做牛做马,奴婢绝无二话。得知夫人这几日身子欠安,奴婢愧疚极了,只想着能见夫人一面,也算是得见菩萨真颜了!”   说完,她抬头看金氏,如玉的面庞上泪珠儿成行,睫毛上都带着水汽儿。   金氏恨恨地看着她,目光落到她的肚子上,想起自己那个未出生就夭折的孩子就是因着这个狐狸精没的,她却揣个假肚子在这假仁假义,金氏强忍着要一脚踹翻她的冲动,冷冷道:“我不过是看在老爷的颜面上才让你进门的。你既然知道你从前犯下大错,就该知道我不喜欢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出现在我跟前招人烦厌?”   “夫人……”赵嫣红没想到她说话竟这么直白,眼泪含在眼里也不打转了,愣在原地,半晌才哆嗦着嘴皮子道:“夫人,奴婢欠了您的,您的孩子也是因为我……”   “你好大的脸面!”听到她说到孩子,金氏心中的怒火一丛一丛地拱上来,忍不住斥道:“我的孩子没能留下来是因着没缘分,即便是没了,也是我和老爷没这个福分,与你又有何干!青天白日跑出来堵我的路!谁给你的狗胆!让开!”   金氏骂着就要躲开她,一壁说道:“张妈妈,带她回去!老太太让你照顾好她,若她出了什么问题,你担待得起么!”   赵嫣红万万没想到金氏被逼到这个份上竟还只是动动嘴皮子,眼见着张妈妈要上来拦她,赵嫣红低头看看自己渐渐不变的肚子,想起林远秀那日对她说“若再不动手,只怕要露陷了”,这肚子,留着一日就多一分风险,她好不容易才等金氏冒头,若是错过这样的机会,只怕祸患无穷!   赵嫣红心头一动,下意识伸手拽住了金氏的衣襟下摆。宋研竹眉头一蹙,低声斥道:“赵姨娘,这儿人来人往,真要闹将起来只怕不好看。您快放开!”   这一声叱喝本就带了几分警告,可惜赵嫣红没听进去,说话间泪水汨汨而下,“夫人,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奴婢只是害怕,因着奴婢的缘故,害得老爷和夫人之间心生罅隙,老爷近日总在奴婢跟前唉声叹气,奴婢瞧着心疼……”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   赵嫣红跌坐在地上呆住了,锦雀捂着自己的脸,半晌说不出话来。   金氏颤抖着收回手,恨恨道:“没用的东西,老太太让你照顾姨娘,你就是让她这样成日里胡思乱想的么?”   即便知道她是有意激怒自己,金氏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用尽全力想要给她一个巴掌,却在落掌时,想到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手一偏,打到了锦雀身上。   场面冷了片刻,宋研竹才低声道:“娘,咱们走吧。”   金氏缓缓收回视线,颔首离开。   赵嫣红捂着自己的脸,眼睛里的惊诧一闪而过,一抬头,越发用轻蔑的目光与金氏对视,嘴里却示弱,“夫人,您不该打锦雀,该打的人,是我。”   金氏眼里的怒火由盛转弱,渐渐变得晦涩不明,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睥睨她,嘴角带上了几分讥讽。   赵嫣红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要说什么,宋研竹已经挽着金氏离开了。   张妈妈上前扶起她,恨铁不成钢地问:“姨娘这是做什么?若我是你,这会就安安分分呆在屋子里,哪儿都不去!您方才对我说只是来请个安表心意,这会却说出这样的话来,您这是存心不让二夫人舒坦不是?”   张妈妈在老太太身边伺候了这么多年,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人算是见多了,这还是第一次见一个不成气候的姨娘主动找主母不痛快的。被赵姨娘阴了一把,张妈妈心里也不痛快,见赵嫣红半晌都起不来,虎了脸对一旁的锦雀道:“锦雀,还不上来扶着!”   赵嫣红恍恍惚惚地站起来,只想着算盘都落了空,往后的日子只怕不好过。一路随着张妈妈往回走,路过花园时,正巧瞧见宋玉竹在院子里带着几个丫鬟玩儿蹴鞠,一蹦一蹦地很是可爱。   赵嫣红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宋玉竹眼尖,瞧见她,白了一眼道:“我说怎么今天总觉得哪儿不对呢,一股子臭味,原来是多了个讨厌鬼!”   说着,宋玉竹一挑足尖,就想把蹴鞠球抓在手里,哪知道一时间没抓稳,球嗖的一下往赵嫣红的方向奔了过去。   “诶,我的球!”宋玉竹正要追,就见球擦着赵嫣红的腿飘了过去。赵嫣红“哎呦”了一声半坐在地上,随即抱着肚子痛苦地哀嚎起来。   这个过程实在太快,宋玉竹愣了许久,哆嗦道:“诶你别吓我啊,我的球没砸到你肚子,喂,喂!”   “我……我肚子疼……”赵嫣红的面色渐渐煞白。   张妈妈和锦雀吓了一跳,赶忙上来要扶,赵嫣红摆了摆手,眼眶里盈上泪,痛得像是发不出声音来,“妈妈,我的好妈妈,快去书房找老爷,求求您,让他一定帮我把林大夫找来……”   “您可千万别出事啊!”锦雀慌了神,张妈妈一拍她的手,“你快去老爷啊!”   一壁说着,一壁扶起赵嫣红就往听雪阁赶。   宋玉竹呆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哭丧着脸对身后的丫鬟微雨道:“微雨,我,我是不是闯祸了?”   宋盛明匆匆赶到时,赵嫣红已经回到了屋子。他进门,就见赵嫣红半躺在床上,抓着被角瑟瑟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肚子又疼了?”宋盛明瞧嫣红的模样不由心疼,厉声问锦雀。锦雀平白被金氏打了一巴掌,原本心里就不舒坦,此刻也不替嫣红辩解,垂着头不说话。张妈妈心里头一直念着嫣红活该,可是人毕竟是她看顾的,若是出了事,她也逃不了责任,她斟酌了一下,将嫣红如何去到金氏跟前,金氏说了什么简要说了两句,又道:“四小姐在那儿玩儿蹴鞠,球不小心擦到了赵姨娘的小腿。”   宋盛明闻言,拧眉道:“我嘱咐了你多少次,安安分分呆在屋里就好,你眼巴巴凑到她跟前,她不抽你已经算万幸了!”   嫣红的眼泪簌簌然往下落,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宋盛明晓得她性子柔弱,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你别怕,我已经让人去请林大夫了,他很快就回来,没事的。”   嫣红这才渐渐安心下来,脑袋靠在宋盛明身上,嘴角噙上一抹冷笑:只要等林远秀来,告诉宋盛明她因为忧伤过度又受到惊吓,肚子里的孩子保不住了,再服上一剂药,让这肚子消失,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第37章 出局   金氏过了许久才匆匆赶来,那会嫣红正伏在宋盛明的怀里,见了她,孱弱地唤了声“夫人”,就要起身行礼。金氏心中冷笑了一声,蹙眉问张妈妈:“方才见着还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疼起来了?”   张妈妈无法,又将方才遇见宋玉竹的事儿说了一次,金氏疑惑道:“玉丫头才多大的孩子,又是个姑娘,嬉闹着蹴鞠,球劲儿能有多大?”   宋盛明听她话里有话,一股子无名火窜上来道:“你也是个做娘的,莫非不知道孕妇最是精贵,经不得吓?”   金氏转头去看他,眼里分明沉静如深潭,宋盛明却莫名感觉到里头藏着的失落和失望,他不由一怔,就听金氏淡淡道:“我怀了四胎,确实懂得如何做娘。只是不知道,原来夫君也晓得孕妇精贵。”   宋盛明不由一哽,这才想起来,金氏怀了四个孩子,前三个,他不是在外考功名,就是有事不在身旁,第四个又坏在了她的手里。方才那句话,虽是安慰了赵姨娘,可无疑又在金氏心上戳了一把刀。   他是做的不对,可是她也不该在众人跟前拆他的台子!   宋盛明神色一凌,正要开口训斥,手上却一沉,是赵姨娘拉住他的手腕,温言道:“老爷,不怨夫人,是我自个儿胆子小,又不小心,才会……”   这一两句话说完,眼泪招之即来,簌簌而下,一壁哭着,一壁“嗷”地一声,捂着肚子道:“老爷,我肚子疼,林大夫何时才能来?”   宋盛明忙劝慰道:“赵福已经去了好一会了,想必很快就会来,你且等等。”   话音刚落,屋子外有个丫鬟低声道:“老爷、夫人,二小姐带着林源修林大夫等在门外了。”   赵嫣红一怔,宋研竹已经打了帘子进屋来,行了礼后道:“方才林大夫给我请平安脉,我送他出来时正巧遇上了四妹妹,四妹妹哭得不像样子,说是闯了大祸,将蹴鞠踢到赵姨娘身上了,要去祖母和三婶婶跟前负荆请罪。我一听,心想这不是有现成的名医么,赶忙就给带来了!”   宋研竹同金氏打了个眼色,金氏忙道:“那还不请林大夫进来!”   哪知林大夫脚还没踏进门槛,赵嫣红已然闹起来:“老爷,不要,林远秀大夫既然已经来了,就不需要麻烦林源修大夫。”   她紧紧拽着宋盛明的手,宋盛明一低头,就见她满脸的慌乱。想起先前应下,只让林远秀替她保胎,宋盛明出声道:“不必劳烦老林大夫,赵姨娘的胎一向都是……”   “老爷这是不信老林大夫的医术,还是信不过我?或还是信不过妍儿?”金氏淡淡问道:“先前哭得呼天抢地,说是担心孩子出事儿,这会就有现成的大夫,又何苦等那久久不来的小林大夫?都说事急从权,这还干系着孩子呢?若是出了事,老太太和大嫂那可都交代不过去……哦对了,还有三弟妹那,玉竹儿可还等着信呢!”   “赵姨娘的脸色怎么这么白!”宋研竹适时出声,伸出手去附在她手上,登时“哎呦”了一声,“啧,手怎么这么凉!”回头招呼道,“快请林大夫进来!”   “不要不要……”赵嫣红的心绝望到了极点,只懂紧紧握着宋盛明的手,帘子再次掀起时,她的心却掉落到了谷底:宋老太太、袁氏、荣氏三人齐齐走进来,在最后头的宋玉竹脸上的泪痕未干,抹了把泪道:“二伯母,是玉儿不小心,伤着赵姨娘了,呜呜……”   林源修的指尖微凉,落在赵嫣红的脉上时,像是一把无形的手卡着她的脖子,让她喘不过气来。赵嫣红神色苍白地望着他,心思恍惚地想起林远秀对她说的话:“天下间只有我有这个药,只要我不说,任天下所有大夫把脉,都是个喜脉,您尽管放一百个心!”   可是林源修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探究的,像是一把火烤着她。她再不敢□□了,只轻声道:“大夫,我没事儿,肚子不疼了,大夫……”   林源修缓缓抬头,眼里的精光一闪而过,而后,他朗声道:“姨娘,您这脉,不是喜脉。”   “轰”地一声,屋外突然起惊雷。赵嫣红在绝望中,看到了宋老太太、袁氏、荣氏惊愕的脸,还有他们身后,金氏幸灾乐祸的神情。   再望过去,宋研竹就站在金氏身后,眼里有着漠然和悲天悯人的同情。   “轰……”   “不,不可能的,大夫,您瞧我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没孩子?”赵嫣红惊慌地握住宋盛明的手,宋盛明像是听见大笑话一般,哈哈大笑,“林大夫,您这次可真是走了眼了!怎么可能不是喜脉,她这肚子都这么大了!我前后请了三个大夫复诊,全是喜脉!”   “老爷,我不要他来替我诊病,有人想要害我,老爷……”赵嫣红挣扎着,双眼一白,就要晕过去,金氏三步并作两步上千,掐住她的人中嘲讽道:“赵姨娘一向柔弱惯了,这会千万别晕过去才好!”   林源修神色未变,定定道:“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未错诊。”一壁对着宋老太太行了礼,道:“老朽早些年在岭南之地时,便见过种药材,女子服下后便能假装有孕之相,岭南当地颇有些人家用下此药,而后闹出了些事端。方才我进屋时,瞧见一旁有小丫头在炖药,味里似有那药材在,若是老太太不信,大可拿药渣来给我一看便知!”   他说着这样斩钉截铁,连老太太都信了半分,当下让人去取药渣,林源修不过看了两眼,便从那药渣里取出那味药来,道:“就是这个。此药虽能让人假孕,可是解药也随处便是,只消喝上两碗绿豆汤,泄了她肚子里的气,不出明日,她的肚子定能恢复如常!”   赵嫣红哆嗦了一下,似是抱住浮木一般咬牙对宋盛明道:“老爷,老林大夫红口白牙两句话就要否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您可得为我做主啊!您若不信,大可以等林大夫来,到时便可一辨真假!”   “老林大夫成名时,林远秀还不知道在哪个山旮旯里头!”金氏冷笑一声,跪在老太太跟前:“此事非同小可,还请娘定夺!”   事情急转直下,就连宋老太太也有些发懵,金氏跪在往前走了两步,伏在地上,眼泪却不自觉流了出来:“娘,此事牵连的不只有赵姨娘,还有我那未出生的孩子……这贱人当日以假孕骗了老爷致使我家务宁日,今日又想以这假肚子陷害于我,见不成又讹上了玉儿,简直是居心叵测、恶毒至极。好在这会儿发现地早,若是晚一些,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可怜我未出生的孩子,竟是因为一个胡编乱造出来的肚子,没了……”   她这一哭真是发自内腹,真心实意,虽然无声,却动人至极。宋盛明几次想要张嘴,都被送老太太瞪了回来,再回头看看赵嫣红,她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竟无任何辩解之力。   “赵姨娘,你倒是说些什么啊!”宋盛明怒极,拉了赵嫣红一把。赵嫣红这才想起什么似得,挣扎着要起来,一脚却踩在了宋研竹的脚上,一个咕噜滚在了地上。她赶忙爬起来,跪好了低着头喊:“老太太,冤枉啊老太太……” 第38章 破绽   这一串动作当真是行云流水,没有半分孕妇的吃力。   老太太一扫众人,头气得一阵阵发晕,嘴里念道:“这都是什么事儿啊,真是没法活了……”   袁氏赶忙上前扶住她,荣氏望着地上的赵嫣红,冷笑一声道:“赵姨娘莫非是瞧我玉儿年纪小好欺负,这才讹上了我们?若是你肚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全部的罪过,可不都由我玉儿一人承担?她还小,却要一辈子背着这个罪名,你于心何忍?”   “娘!”宋玉竹适时上前,抱住袁氏哭道:“吓坏我了,我真怕赵姨娘出事!”   金氏上前一步,道:“娘,谁人都知道老林大夫可是名医,他断的病,儿媳信。娘既不愿做这坏人,儿媳做!儿媳不愿用那绿豆之水,既是无胎,那儿媳就赌一把,灌她一副落胎药,若她果真有胎,那儿媳愿意一命换一命,二话不说撞墙而死,若她无胎,只求老太太做主,还儿媳一个公道!”   “不,不要啊,老爷!老爷,不要!”赵嫣红哆嗦着向前拽住宋盛明的衣襟下摆,宋盛明却撇过头去看老太太,只见老太太蹙眉,念了句“阿弥陀佛”,起身道:“老太太年纪大了,不管事儿了。这是你屋里的事儿,我本就不该插手,你自己定夺吧。”   说着话,人就往外走,见张妈妈还愣着,回头喝道:“还不随我回屋!”   袁氏一看,赶忙也叫上锦雀离开,只有荣氏,镇定地站在屋子里,朗声道:“二嫂要灌速灌,我也瞧瞧结果,瞧她是不是存了心要讹我家玉儿!”   宋研竹站在屋里,瞬间恍然大悟。   老太太先前还插手得很开心呢,这会说走就走了,还不是怕到时候赵嫣红真没怀孩子,被人贯上昏聩的名头。这会一走了之,反正结果如何,都与她没干系了,对也不是她的,错不是她的。   袁氏呢,原本就想看着热闹,前头把自己搭进去已经够肉疼了,这会能脱手赵嫣红这块烫手山芋,还不快走。只是戏没看完,她回头看,眸子里还有些留恋。   至于荣氏,秉承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原则,因着一个赵嫣红,竟再一次同金氏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而宋盛明,纵然有心维护,此刻怕是没脸再多说任何一句话了。   金氏缓缓抬头,嘴角带上一丝冷漠的笑,缓缓落下了几个字:“李妈妈,上药!”   “夫人,不要!”屋里传来赵姨娘哭天抢地的声音,而后哀求渐渐变成了呜咽声,末了,是赵姨娘低低的诅咒,“你不得好死!”   宋研竹捂着宋玉竹的耳朵往外走,直到走出听雪阁才松开手。宋玉珠茫然地抬头,“二姐姐,咱们怎么不等等,看看结果再说?”   “结果看不看都一样。”宋研竹站在听雪阁外看了一会。宋玉竹不明所以,点头道:“也是,老林大夫是名医,他说的自然不会错。”走了两步,又讨好一般地靠近宋研竹身边,“二姐姐,你瞧我厉害吧,你让我搬救兵,我就全给搬来了……”   “厉害,厉害。”宋研竹下手摸摸宋玉竹头上的两个发包,低声嘱咐道:“让你去搬救兵的事儿可不许告诉旁人。”   “我晓得啦!”宋玉竹吐吐舌头,“赵姨娘心眼儿那么坏,是该给她些教训!”   外院忽而又响起嘈杂的人声,宋研竹和宋玉竹往外望,就见几个丫鬟慌里慌张地跑进来,边喊边道:“杀……杀人了……”   宋研竹蹙了眉头,赶忙叫丫鬟将宋玉竹送回屋子里,宋玉竹原是不肯,被宋研竹瞪了一眼方才老实。   宋研竹抬步要出去看看,丫鬟们赶忙拉住她道:“二小姐千万别出去!外头、外头有人拿着刀子乱砍人!”   说着话,外头又闹将起来。宋盛明铁青着脸从屋子里出来,就见赵福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头上脸上都带着血渍,对着宋盛明道:“老爷,林、林大夫他来不了了!他的整条胳膊都被人砍飞拉!”   “什么!”宋盛明仿佛没听明白,赵福惊魂未定,结结巴巴道:“奴才奉命去寻林远秀,快到家门口时,有个妇人拦住了林大夫,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奴才担心赵姨娘等不住,就催林大夫快点走,结果没走两步,又一个妇人也拦住了林大夫,说是天大的事情要说,不然就要出人命了。奴才没说什么,倒是两个妇人相看不对眼,在大街上就打了起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哆嗦,宋盛明瞧不过眼,喝道:“站直咯说话!”   赵福抹了把脸,一看一手的血,惊了一把,反而脑子清楚了,顺溜道:“林大夫瞧着心烦原是想先行离开,没成想刚到家门,斜下里冲出个光膀子的屠夫提把刀二话不说就要往林大夫身上砍去,好在林大夫个子瘦弱灵活,钻了个空子就往咱们家里跑。门房原是想拦下屠夫的,可是屠夫气力大,手里又有刀,劈了几下,没人敢去拦他,就让他一路追到了影壁处,林大夫一条胳膊都被砍飞了,为了活命还要往前院跑,血撒了一路。府里的家丁好不容易才将屠夫拿下,现下林大夫就在前院里躺着呢,人都昏死过去了!”   “青天白日地要在咱们家门口杀人,简直反了天了!”宋盛明左右踱了几步,“报官了么?”   赵福道:“那屠夫被绑后,口口声声称林远秀淫□□女,他要击鼓鸣远。奴才已经让人去请衙差了。只是,林大夫毕竟是在咱们这儿出事儿的,怕到时候您少不得还得去一趟衙门。”   “真是无妄之灾!”宋盛明道。   赵福喘了口气儿,问:“老爷,林大夫现下就在外头躺着呢,他自个儿就剩下半条命了,赵姨娘那可怎么办?”   宋盛明想想赵姨娘,一股子怒火窜上心头,忍不住骂道:“管他去死!”   宋研竹在一旁听着不对味儿,忙劝道:“爹,他若是死在咱们家,怕有人嚼舌根子,说咱见死不救。”   宋盛明铁青着脸勉强点了头,让赵福去请林源修。   过了许久,官府总算是来人了,不出所料地也请去宋盛明。赵嫣红那服了落胎药,两三个个时辰也不见落红,就听她在那“哎呦,哎呦”瞎叫唤。金氏反倒不急了,将丫鬟婆子全数遣出来,在门上落了把结实的大锁,安安心心等宋盛明回来。   没想到等宋盛明回来,情势又直转而下。一心等着宋盛明回来拯救她出水火的赵嫣红万万没想到,宋盛明从衙门回来,第一时间就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抽了一耳光,直接将她抽蒙了。   入夜,宋盛明端坐在宋老太太下首位置,手里端着茶盏,呷了一口,叹了口长气放下茶盏,“这半日听闻的事情,简直匪夷所思。”   宋盛明随着去官府,当场便有屠夫、猎人、书生等五六个男子状告林远秀借着治病之名,与其妻子通奸。林远秀在先前被屠夫砍去一只胳膊,原本就心有戚戚焉,被官老爷一个惊堂木吓得魂儿都掉了,更是将此前卖出假孕之药、与人通奸、借夫生子的事儿一起交代了个清楚,前后又牵连出十几个来,直让旁听的一干人等瞠目结舌,。   不过半天,此事已经传遍整个建州。   宋老太太手里缠着佛珠,神色慈悲而专注,过了片刻,才停下串珠,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也是头回听说这种事情,偏生咱们家也牵扯在里头。若是传出去,旁人还当赵姨娘真有孕,这孩子还指不定是谁呢……你说你,造的什么孽!”   “儿子也是被猪油蒙了心,昏了头了才会犯下这等大错!儿子如今也是悔不当初!”宋盛明颇为懊恼,当时见赵姨娘梨花带雨地哭着,他还存着侥幸,担心赵姨娘肚子里真有孩子,怨恨金氏不给人活路。这下子却是大大的松了口气,又带了点懊恼:如今只要同林远秀沾点关系的女子都得被人用异样的眼神揣度,他宋盛明即便没被人戴上过绿帽子,此刻在旁人眼里只怕已经是满头绿了……这一想,又怨恨金氏不给狠厉,怎么不早点弄死赵嫣红。   宋盛明叹了口长气,侥幸道:“办理此案的县令是儿子早年同窗,听他说,是一早有人写了封秘信与他,他才能迅速破了此案,为民除害!也亏了是他,案卷里隐去了咱们宋府的一干人等,总算是全了咱们的颜面。”   “为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白白丢了我一个快足月的孙儿。”宋老太太这会才觉得肉疼,捻着佛珠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让自个儿安静下来,“我原也不想管你屋里的事儿,可你近些年来实在荒唐。从前我看承庆她娘强势,总怕她待你不好。今日细细想来,倒是我们亏待了她……这些年她待你不好么?不说旁的,只她给你生养了这三个儿女,你也该心中常惦念她的好。”   宋盛明被宋老太太一顿数落,满面皆是愧色,站起来作揖道:“儿子真的知道错了!往后儿子定好好待她。”   宋老太太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道:“近日我瞧她当真长进了不少,能屈能伸,几个孩子也教养地极好,毕竟是金家教养出的大家闺秀,比起那些个来路不明的好上千倍百倍!听说你岳丈在京中任职兰台寺大夫期间,圣上很是赏识他,只怕三年期满后,不久就要擢升了……”   宋盛明心中一惊,近来一味同赵嫣红腻歪在一块,又同金氏置气,竟错过了这样重要的消息。这样一想,宋老太太一向对金氏冷冷淡淡,这一下却评价颇高,其中深意一目了然。 第39章 心悦   建州金家自金氏曾曾祖父起连着三辈历经两朝出了三个进士,当时在建州传为佳话,至金氏祖父一辈时,因着不善经营,家道渐渐中落,这一点同宋家有许多相似之处,也是富三代之后开始走下坡路。所以在这一点上,宋家和金氏境况差不多。   到了宋老太爷和金老太爷这一辈,可惜宋老太爷走的早,金老太爷却健在,安安康康活了几十年,官是越做越大不说,在他的悉心教养下,几个孩子也破有出息。   金氏的三个哥哥们两个为官,一个经商,几个姑娘也都嫁的不错,竟把穷途末路的金家又扶持回了正道。   若是金老太爷这回再擢升个好的官职,那金家简直要变成一棵苍天大树。   与之对比的是,一向标榜名门的宋家,此刻却风雨飘摇。   宋盛明思及家中情形,越发万分懊恼此前对金氏的所作所为来。   “你有举人功名在身多年,却总候不着合适的缺,若有你岳丈相助,自可省力不少!”宋老太太轻轻咳嗽,清了清嗓子淡淡道:“金氏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若待她好,她自然记在心间,到时候她在你岳丈跟前说你两句好话,你自可省力不少。”   “娘所言极是,儿子记住了!”宋盛明再次作揖。   宋老太太捻着佛珠往后一靠,神色淡淡道:“那些个腌臜女子,该打该卖全凭她处理,你这样亏欠她,也该让她好好出出气。还有合哥儿,也该到时候送他去学堂了。”   宋盛明妥首帖耳应了声“是”,见宋老太太露出疲态来,正要告退,宋老太太眯着眼,忽而又说到了宋研竹,“你这一屋子,瞧着最有出息的竟是研丫头。这几日总有人在我跟前说她的好话……荣老夫人、赵老夫人……相干的,不相干的都托人来打听,你这个当爹的也多上心些,也该替她物色物色人选了。”   说完,挥了手让宋盛明退下去。   宋盛明出了门,被冷风一吹才明白宋老太太的话:他家那个笨笨的不太爱说话的研丫头,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香饽饽?   赵嫣红的事儿之后又闹了好些天,听说她被关在屋子里也不老实,起初还哭,隔着门一天哭湿好几条帕子,哭得外头看门的丫鬟婆子都不胜其烦,劝她安分一些,她不管,只哭着说要见老爷。期间金氏去了一趟,隔着门对众人道:“就让她哭吧,这几日就给饼吃,不必给她水。”   赵嫣红哭了两日,只能吃干巴巴的饼,到最后眼泪都哭不出来了,变成了干嚎,隔着门开始喊冤,从往日与宋盛明的欢好说起,一天能重复上好几遍。许是被关在屋子里关太久了,她人也变得恍惚,有些时候说出口的话,能让门外不经事的丫鬟红了脸。丫鬟们再次去请教金氏,金氏冷笑一声,“让她说,你们就当自个儿是聋子,是哑巴,听不见也说不出口。”   一壁说着,一壁有意无意地带着宋盛明“路过”听雪阁,宋盛明听见里头在嚎,面色变了好几变,隔着门吩咐下人道:“成何体统!拿块破布将她的嘴堵上!”婆子们当即奉为圣旨,取了裹脚布来往她的嘴里一塞,世界总算是清净了。   赵嫣红嘴不能说,眼泪流不出,不到七天便形容憔悴。那一日金氏同宋盛明说,本着慈悲为怀的心,要将赵嫣红送去乡下庄子里,宋盛明还颇为惊讶地答应了,下人来接赵嫣红时,宋盛明瞧见了她最后一面,褪去了脸上的胭脂水粉,再换上一身农妇的粗布衣裳,明媚柔弱的赵嫣红不见了,退去铅华后,整个人看上去没有半丝神采,更遑论明媚。原本隆起的肚子彻底平了,整个人弓着,缩成了一块,与村妇并无二致。反观身旁的王氏,生过三个孩子却风韵犹存,保养良好的面庞同小了她一轮的赵嫣红比起来,看起来竟更年轻。   宋盛明至此对赵嫣红没了半点惦念,更疑心自个儿这大半年是被赵嫣红下了巫蛊之术。对金氏的愧疚瞬间变成了对金氏的怜惜,再想到金氏背后的金家,宋盛明变得越发殷勤。   开了春,天气渐渐变得暖和,宋研竹的日子也过得越发安逸。每日里帮着金氏□□弟弟,余下的时间全数扑进了厨房里。每日里做着不同的菜式,自个儿不见旁,倒是宋合庆跟麦子抽穗儿一般,个子蹭蹭蹭往上涨。   宋研竹瞧着他的长势心里头很是满意,反正这辈子,宋合庆总不会跟上一世一样矮不隆冬的,身子又差了——想金氏和宋盛明都是个高个儿,只要宋合庆不出什么意外,怎么可能是个矮子?   期间,宋盛明几次提起要送宋合庆上学的事儿,金氏拗不过,只得将想要让宋合庆拜入朱珪门下的想法告诉宋盛明,宋盛明惊得合不拢嘴,半晌一阖掌,道:“若真能让合哥儿拜入朱珪大人门下,那中个进士自然是有的!”   这一厢,算是彻底绝了旁的心思,只一门心思□□起宋合庆的功课来。无奈宋盛明自个儿也就是个举人,考了几次会试都落榜了,最后只得放弃,这会教起颇有天赋的宋合庆,自个儿觉得吃力,宋合庆也是痛苦万分。   宋合庆几次在私下里抱怨,“二姐姐,爹爹这功课在某些地方还真不如你呢!每日他教我的东西都是我学过的……”   宋研竹只得婉转地将宋合庆的话转述给金氏。金氏不好拂了宋盛明的颜面,母女俩苦瓜着脸对望着。   没过几日,宋研竹的救星就来了——赵九卿发了张请帖来,邀请她和宋合庆到赵府做客。宋研竹特特拿了帖子去请示金氏,金氏看宋合庆被他爹折腾得瘦了一圈的不太高兴的脸,大手一挥道:“去吧!”   宋合庆欢呼一声,宋研竹却手托着下巴,转头让初夏吩咐厨房准备食材。   隔天,宋研竹起了个大早,睁开眼就扎到厨房里,快到晌午时,整个院子都在飘着香气,引得外院的丫鬟婆子频频驻足。   宋合庆循着香气走到宋研竹的院子里,踮着脚看桌面上的糕点,垂涎三尺,伸出手想偷一块,被宋研竹一巴掌拍了回去。宋合庆委屈地吧嗒着双眼,问她:“二姐姐,你这是给谁做这么多好吃的?”   “给赵戎的——或许他是你的敲门砖呢。”宋研竹神秘兮兮道。   宋合庆耷拉着脸,撇撇嘴道:“二姐姐,我总觉得你对赵六哥同别人不大一样,上一回他吃了你的糕点,遣人将食盒子送回来后,你就时常送吃的给赵九姐姐……可每次送的那些吃的,里头都有赵六哥爱吃的。你对他这样好……”宋合庆眼睛一亮,“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第40章 做客   宋研竹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吼道:“小屁孩子,胡说什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礼尚往来,你懂不懂!”   小屁孩子懂什么,赵戎在前一世可是状元郎!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将来可是要当大官的!此刻不讨好他,还等什么时候!   宋研竹想起上一世陶墨言每每说到赵戎时那一副又爱又恨的样子,登时觉得陶墨言在感叹“既生瑜,何生亮”,而陶墨言偏偏是那个被气死的周瑜,一辈子都输给了诸葛亮。   虽然现在的赵戎并没有将来那么亮眼,虽然现在的赵戎在很多情况下看起来二五不着调,虽然现在的赵戎从头到尾看起来只是个吃货,但是,他真的是上辈子如假包换的状元郎,满腹经纶,才华横溢!   “山有木兮木有枝……”宋研竹脸一红,就听一旁的宋合庆“唔”得一声,一脸满足,“二姐姐,这个虾饺简直太好吃了!”   宋研竹定睛一看,一笼子透明玲珑、皮白如冰、薄如纸的虾饺登时少了两个,宋合庆还要伸手去拿,被宋研竹拿着筷子敲了下手,责备道:“你都多大的孩子了,一点正形儿都没有!”   宋合庆眼睛一吧嗒,宋研竹的声音顿时又柔和了,“你那笼还在厨房里呢,热腾的,还带酱汁儿的!”   “二姐姐最好了!”宋合庆欢呼一声,转身去厨房觅食去了。   等宋研竹准备完毕,换了一身衣裳,宋合庆的眼睛都亮了,绕着她转了一圈,道:“二姐姐,你可真漂亮啊!”   宋研竹又是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眯了眼笑,“就你嘴儿甜!”   随手拿了块长命锁挂在宋合庆脖子上,替他整了整衣裳,牵手出去,金氏也点头觉着满意。   马车一路驰骋至赵府,经过东大街时,马车外十分喧闹,宋合庆忍不住撩起窗帘趴在窗口看,瞧见外头的捏糖人儿、糖葫芦眼睛都亮了,连看到街头的馄饨摊子都得回头问问宋研竹那是什么,宋研竹瞧他那没市面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点着手指头对他说:“等将来你长大了游走四方,想吃什么没有?光京师一条小吃街,就有葱泼兔、茸割肉胡饼、鹅梨、乌李、炒银杏果子、小窝窝、肉末烧饼、豌豆黄、芸豆卷……哎,数都数不过来!”   “……”宋合庆吞吞口水,疑惑道:“二姐姐,你又没去过京师,你怎么知道这些吃食?”   宋研竹斜睨了他一眼,慢悠悠道:“让你平日多看些书,这些东西,《东京梦华录》里可写的一清二楚!再说了,每年继昌表哥到咱们家,不也给咱们说这些么?哦,对了,我好些年不见继昌表哥,你大约也没什么印象……等咱们大哥回来了,你问问他,他在京师也呆了不少时日了。”   “不知道大哥会不会带这些好吃的给咱们……”宋合庆弱弱道。   宋研竹好笑地拍他的头,“大哥一去好几个月,你就惦念些吃点。等他回来看我不在他跟前告状,让他好好教训教训你!”   “别别,”宋合庆急道,“我还是很想大哥的!”   “狗腿子!”宋研竹嗔道。   宋合庆趴在窗口看,忽而又“咦”了一声,宋研竹不明就里往前一凑,恰好看到一个书摊子旁站着一个人,一身墨色的长袍,领子上绣着暗金色四合如意云纹,腰间系着的青色腰带上镶着一块美玉,端的是玉树兰芝,天生贵气。   宋研竹许久不见他,一时又想起自个儿那对银质小象来。好好的公子哥儿不做,偏要学那泼皮无赖,那日分明她应了令做了画,他却不肯还给她东西,一日拖着一日。   “陶大哥!”宋合庆突然扬声要喊,宋研竹吃了一惊,赶忙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回来,嗔道:“在大街上大喊大叫像什么样子!越发放浪了,再胡来,当心我抽你!”   也不知陶墨言瞧见她没,真是晦气。   宋合庆嘟着嘴,见宋研竹真的生气了,软了语气摇摇她的手,轻声道:“我一时忘形了……二姐姐你是不晓得,陶大哥可真是了不得。”   宋研竹白了他一眼,“你同他很熟么?叫陶大少爷!”   宋合庆无所谓地撇撇嘴道:“这是陶大哥让我喊得!”等马车过去了,他端正坐好,对宋研竹道:“二姐姐,你是不知道陶大哥有多厉害。那日在赏花宴上,几位兄长斗诗,陶大哥一个人便让其他人都哑口无言,荣大哥气不过,赵九姐姐就说她来出题,大家即兴作诗,结果陶大哥走了七步一首诗成,荣大哥憋了半日也憋不出一句来……简直丢死人了。”   “那赵六哥呢?”宋研竹又问。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宋合庆朗声道:“赵六哥自然是最好的!他待人亲厚,也没什么架子!”   “哟,我可听见你拍我马屁了!”马车外忽而传来赵戎的声音,宋合庆眼睛一亮,掀开帘子,就见赵戎好整以暇地站在马车外头,眼里眉间都带着喜气。   “赵六哥!”宋合庆雀跃地跳下马车,赵戎搂着他站定了,嘱咐婆子拿了马凳子接宋研竹下马,而后目光灼灼地望着宋研竹,朗声道:“宋二小姐,欢迎光临寒舍!” 第41章 相求   身后忽而传来“噗哧”一声,赵九卿上前来,言笑晏晏,“可算是来了。我六弟一早起来就等着,真叫望眼欲穿!”   “怎么好叫九姐姐在这等我。”宋研竹上前行了礼,又叫了声“赵六哥好。”   赵戎笑道:“走,咱们进去说话。”   几人相拥着往里走,过了垂花拱门后,是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左手边是一个大大的池塘,里头养着体色鲜丽的锦鲤,见了人也不怕,齐齐地拥上来,突突地吐着水圈儿。一阵风吹过来,带着春日的暖意,熏的人都要醉了。   再望过去,似是一片假山,布局错落有致,恰好变成了内外院的屏障。   宋研竹看了一眼,只道这园子果然布局严谨,优雅别致,寥寥几笔便觉意趣盎然。   赵九卿领着宋研竹到了里头园子,在一处临水的亭子坐下,亭子里布置着瓜果蜜饯,一旁的桌上放着古琴、文房四宝。   赵戎在一旁说道:“这个亭子可是九姐姐专用的亭子,旁人踏都不给踏进来。今日真是托了二妹妹的鸿福了!”   “不让你他进来,还不是怕你这皮猴坏了我的琴!”赵九卿斜睨了他一眼。   宋研竹看他你一眼我一语拌嘴甚是和谐,只道这二人感情真好。   回身让初夏送上礼物,给赵九卿的是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金氏知道宋研竹要来做客那天特意挑选了这只步摇,说是同赵九卿的气质相近,很是适合她,赵九卿见了果然喜欢,立时便让人取下头上的灵芝竹节纹玉簪换上。   送给赵戎的礼物宋研竹却是想了许久,花了好几日才请匠人将成品制成,临出门是才拿到手,连宋合庆都没见过。   送给赵戎时,赵戎也愣住了,是个紫檀木的箱子,拎着还有些沉,边角镶着镀金铜的器件,两头各有一个扣子。   赵戎有些疑惑地望着宋研竹,宋研竹接过箱子,解开铜扣儿,将那箱子两头一平铺,便成了个小小的桌子,四个脚往外一拉,箱子变成了桌子,桌子下头藏着两个暗抽屉,抽屉抽出,里头有十数个暗格,分别放置着新的笔墨纸砚并一套乌鹭,甚至还放着一盏花鸟纹的小烛灯。   “听九姐姐说,赵六哥总爱往山间田野里走动,瞧上好的风景便要画下来。我便想着,若有这个,赵六哥不论走到哪儿,文房四宝都能带着,还能有张桌子,阅读、作画都便利许多……是个便宜的东西,赵六哥别嫌弃才好!”   赵戎眼睛都直了,对着那桌子爱不释手,瞧宋研竹觉得像是见着了活宝贝,“你是怎么想到这个的!”   宋合庆也在一旁叫到:“二姐姐偏心,这桌子这么好,却也不见送我一个!我不管,回头二姐姐可也得送我一个!”   宋研竹愣了愣,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是了,这样的文具箱子此时并没有出现,好歹也要再过两年,这件东西才能流行起来呢!如果她没记错,这东西还是从宫中流传出来,是皇帝身边的人为了方便皇帝出行,才造出来的!   当时她只想着这东西便利,却忘了这东西在前一世的这个时候还没诞生呢!   宋研竹心里倒抽了一口凉气,面上却带了笑解释道:“平日里无事,就爱瞎琢磨,觉得这东西不错就让人制造出来了。这会看来果然是贻笑大方了……”说着就要把东西往回拿,赵戎忙夺了过去,又将东西原样装好,面上像是得了巨大的宝贝一样开心:“东西都送个我了,哪儿能往回拿!二妹妹,不瞒你说,我长这么大,收到最好的礼物就是这个了!这是你专门为我造的,是不是?”   宋研竹一怔,只觉得如何回答都不对,只能跟着“嘿嘿”了两声。   赵九卿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插过话道:“瞧我六弟那没出息的样子!”一边嗔着,一边不忘恭维宋研竹:“我总说二妹妹同旁人不同,不说别家的,就说咱家的姑娘,哪个能想着去做这个?我看啊,这东西,普天下也就六弟有,真真的头一份!”   “往后我出门都带着这个,让他们大家伙都瞧个新鲜,气得眼红!”赵戎得意地哈哈大笑。   宋研竹闻言心头微微一动,心头忽而敞亮起来:天下文人多得数不胜数,若是每个人都能买上一个文具箱……若是能再配上这些文房四宝,那她不是每日里可以坐着数钱?   赵戎一句话,像是点亮了宋研竹心中的一盏希望之火,让她整个人都活络起来。她一高兴,又让初夏将准备好的食盒子送上来,对赵九卿道:“听下人说,九姐姐很爱吃我做的糕点,所以今日又带了些过来,都是热的,九姐姐可别嫌弃!”   “有吃的!”赵戎眼睛比方才还亮,赵九卿又好气又好笑点着他的头,对宋研竹道:“可算让这馋猴等来了!二妹妹你可不晓得,他一早等在门口,就是想着你这口吃的呢!也是奇了怪了,我这偌大的赵府,好些个的厨娘,做出的糕点他一点不爱吃,就爱吃你做的东西!”   “做菜就是要有人吃才好,若是做出来的菜没人喜欢,我又得伤心了!”宋研竹微微一笑,端出一碗红糖蒸杏仁酥酪,道:“赵六哥趁热吃一碗这个,既暖身子,味道也好。”   “让你来我家做客,倒让你准备这么多吃食!”赵九卿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却又宠溺地看着赵戎吃,一边又说道,“我话是这样说,可都是违心的……我巴不得你住在我府里,这样,我和六弟每日都有好吃的了!”   这话听着暗藏玄机,再看赵九卿挑了眉眼看她,一副了然的样子,宋研竹猛吸了口,心中暗道:我的好姐姐,你可真是想多了!   赶忙拉着宋合庆到跟前,带着笑道:“九姐姐,赵六哥,研儿这人笨,不会说那些拐弯抹角的话,今日来,一是应九姐姐的邀约,二却是有事求赵六哥。” 第42章 敲打   赵戎一口酥酪含在嘴里没咽下去,险些呛着,咳嗽了好几声,眼里含着泪花,抬了眼,“你?求我?”   赵九卿也是一头雾水,宋研竹点头道:“确实是有事相求。赵六哥,您瞧我家合哥儿如何?”   赵戎道:“活泼可爱,天真自然,聪明机灵。”   “若我想让他拜入朱珪大人门下呢?”宋研竹正色道。   赵戎一怔,渐渐放下手中的吃食,神色有些严肃地望向宋研竹身边的宋合庆。   朱珪大人到建州也有一段时日,渐渐也有些人求到他跟前去。光是这几日,每日便有十多人上门拜访,结果无一人能见到朱珪大人,每每只到大门前就被门童客客气气的请走了。其中不乏建州的世家子弟,同宋合庆比起来,他们的资质、家事均不逊色,甚至比之更好。   朱珪曾经对赵戎和陶墨言说过,他这一辈子为官辛劳,致仕后只想寻一处地方安安静静地过下半生,收下赵戎和陶墨言已是破例,若让他再收下宋合庆,只怕是不可能。   只是这三个字到了嘴边,赵戎却说不出口,只因宋研竹诚挚的目光里含着的那许多期许。   真是……难呢。如果这个时候陶墨言在就好了,或许还能想出如何委婉而体面的话回宋研竹——哦不,他们俩似乎八字不合,若是陶墨言在,只怕一个嘲讽的嗤笑就打发宋研竹了。   赵戎挠挠头,赵九卿低声催道:“在二妹妹跟前有什么不好说的,能就能,不能就不能,总有个准信!”   “不是这样……”赵戎斟酌了下语言道:“老师的性子有些孤僻,只怕不会答应。”   “我也不是来为难赵六哥的,”宋研竹道,“自古老师收徒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朱珪大人是大家,自然也有自己的标准。我只是希望赵六哥能帮我递封信与朱珪大人,或许朱圭大人看完之后,愿意给我们一个机会见他一面,也不无可能。”   赵戎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若只是送信,那当真只是举手之劳,并无为难。”他顿了顿,带了几分好奇问,“据我所知,老师是出了名的固执,即便是圣上也畏惧他三分,二妹妹不知在信里什么?又有几分把握能说服他?”   宋研竹摇摇头道:“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既有机会,就得想法子争取,若真能成了,一是上天保佑,二也是六哥的功劳”   赵戎见宋研竹不肯再说,淡笑地接下信,宋研竹推了一把宋合庆,“合哥儿,还不谢过赵六哥?”   宋合庆正要弯腰作揖,被赵戎拦了下来,道:“六哥帮不上你旁的忙,只能帮你当个信使,余下的还得看你自个儿的。再说了,我二婶娘还是你的姑姑,咱们两家是亲戚,都是一家人,不必这样拘礼。”   “可不是么,”赵九卿笑道,“你们呀要是再这样客气下去,反倒叫我们不好意思了,收了你们这么多的礼物,又是吃又是喝又是用的,只能帮你们这点小忙……”言语戛然而止,她忽而想起什么来,对赵戎道,“你昨儿个不是才对我说,朱大人不堪其扰,寻了个由头出外散心避风头,得半个月后才能回来么?二妹妹的信你如何给?”   赵戎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记性!”颇为歉意地对宋研竹解释,“老师这半个月确实不在家,只能劳二妹妹再等等……”   赵九卿道:“我家有个庄子就在安平村附近,那儿风景如画,静谧祥和,更重要的是,那儿还有天然的温泉,这会泡温泉,最是再好不过的。昨儿个我和六弟还在商量,趁着开春天气好,我们要去住上半个月,只当是修身养性,我正愁没有女眷同我作伴,不若二妹妹与我同去吧?”   “这……”宋研竹正迟疑着,赵九卿柔声劝道,“我过不了半年可就没有逍遥日子了……难得咱俩投缘,你可不能扫了我的兴致。”   哪用半年,许是过了个把月,她就得安心待嫁了,到了京师就是旁人的媳妇儿,要操持一家子,想要如现在这样顺心那真也是难得。   宋妍竹还在迟疑,赵戎顺过话头道:“就是就是,正好也能带上合哥儿,我带着他一起读书,顺便也能指点他一二,我虽无才,却也是老师的关门弟子,他的喜好性子我总知道一些。”   宋研竹几乎就要被说服了,赵九卿看她游移不定,索性拍板道:“就这样定了,我这就去请母亲替我写封信与宋二夫人,我相信宋二夫人会同意的!”   赵九卿果然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宋研竹前脚刚回到府里,后脚金氏便让人请她过去,说是赵夫人遣人送来一封信,诚挚邀请宋研竹、宋合庆前往赵家在安平村的庄子。宋研竹将今日情形对金氏说了,金氏拧着眉头道:“若能让合哥儿在赵戎身边学上几日自然是好的,只是,你们打小就没出过远门,我只怕你们照顾不好自己……”   宋研竹道:“娘不用担心,听九姐姐说,那虽只是个庄子,可是赵老爷和夫人每逢春天都会去住上几日,一应物品很是齐全。再者,合哥儿有我看着,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金氏思量着也对,“话虽这么说,你出去代表的就是宋家的姑娘,凡事还是得警醒些。赵家的九小姐人品贵重,通情达理,你在她身旁,也该多学学她的长处,明白了么?”   “女儿晓得!”宋研竹妥首帖耳地应道,正想着要告退,金氏的眼睛却凌厉地落到初夏的身上,似是随意地问起,“怎么近日都不见芍药?”   宋研竹回道:“她病了有些日子了。”   “病了?”金氏闲闲地呷了一口茶,也不知说话,宋研竹摸不清她的意思,回道:“她身子一向不好。”   金氏慢悠悠地放下茶盏,“老太太今早上才问过我,合哥儿眼见着也大了,身边伺候的人也该添几个,又问到了你。前些日子因着你爹的事情我对你和合哥儿多有疏忽,近日一问才知道你屋里那些人实在是没规矩了些。一个丫鬟成日这病那痛,若是不成,索性移出去,换个人,还有旁的丫鬟婆子,但凡贪婪耍滑的,你尽可告诉我,若是要换,索性一并全给换了!” 第43章 锦绣   初夏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宋研竹只当她是在替她敲打下人,忙回道:“女儿晓得了。”   金氏怒其不争地斜睨了她一眼,提高的声量里带了怒气:“你晓得什么!你这样性子柔弱,往后要是嫁到夫家可怎么办?病了!她当真是病了么?我怎么听婆子们说,她整日里什么都不干,不是在院子里玩儿,就是在各房里瞎转悠嚼舌根子?你如今不学着治家,不学着管教下人,往后总有苦头吃的!”   宋研竹这才知道她这火是冲着芍药来的,只是三句话里有两句提到嫁人,却是让宋研竹有些出乎意料。金氏忽而咳嗽起来,宋研竹赶忙起来替她捶背,她咳了两声,才道:“这一屋子全是豺狼!”   这一句话更是让宋研竹云里雾里,金氏缓了气道:“前几日收到你舅舅的信,他在信里说,你外祖父任期将满,应是能擢升。”   “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宋研竹眼睛一亮,若是她没记错,她的外祖父这一次将会被擢升为两淮盐运使,金氏也会借此机会好好的扬眉吐气一回。   “那是自然,”金氏脸上的神色稍微和缓,忽而又吐了口气道:“这世上的人多是见风使舵的。前些日子我还在担心因着你爹的事,会连累你们,你的婚事也会有碍,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你外祖父这儿给了咱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建州城里那些太太小姐们,前些时候看见我就想躲开,如今反倒变得热络,一天就能收到他们好几张请帖,赏花的、踏青的,各种明目的都有,连老太太对我都大有不同……这些人哪是看宋家、看你爹的面子,还不是因着你外祖父?”   金氏抑郁了许久,虽然世间冷暖她早就知道,可是这样切身的感受还是第一次,不免诸多感慨。   宋研竹将手附在她的手上,道:“娘,往后总会好起来的。”   金氏抬眸子看她,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吞回了肚子里:毕竟还是个孩子呢!她哪儿想到,总有一日,她的婚事或许也会变成一种交易?   罢了。她轻叹了口气,将宋研竹搂进怀里,低声道:“研儿,娘一定为你挣个锦绣前程!”   宋研竹低低应了声“是”,退到门外,却有些迷茫。   什么叫锦绣前程?   前一世有争强好胜的金氏替她安排好了一切,她躲在金氏身后,安稳地享受着成果。前一世她喜欢陶墨言,当然也知道想要嫁给陶墨言的姑娘能从东街头排到西街尾,她一直以为能嫁给陶墨言是自己运气好,直到后来才知道自己多傻:所有的婚姻都是一种权衡,而她之所以能突出重围,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身后的价值——不是因为宋家,因为宋家早就没落了,二房的名声几乎也被宋盛明毁了干净;不是因为她虔诚,比她更加虔诚地想要嫁给陶墨言的姑娘数不胜数,上天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就给她优待。   能嫁,不过是因为平平无奇的她突然多了个筹码——她的外祖父是两淮盐运使。   所以当初,陶墨言娶她或许并不心甘情愿,因为当年的她实在没有什么优点能惹他注意,或许,她那样的主动,反而让他看不入眼。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她犯了最愚蠢的错误:太过主动,以致对方一点儿都不珍惜。   前一世错也就错了,这一世,她要再次被人放在秤上任人掂量……而后找个条件匹配的人家,糊里糊涂嫁人生子,过一辈子。   宋研竹紧紧蹙着眉头:这难道是她要的日子?   她心头乱成一团麻,忽而又想起芍药来,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自从那日袁氏刻意刁难被宋研竹反唇相讥,宋研竹便将芍药刻意晾在一旁,平日里贴身的活计从不让她插手,只想让她自个儿明白是为什么。芍药倒好,还犯了倔脾气了,每隔几日就要称病。宋研竹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贪懒耍滑,一厢又让花妈妈看着她,不过就是想看看她究竟要做些什么。   原是想给她机会,原是想再等一等,这下宋研竹却不想等了,留不住的,终究留不住!   宋研竹脸色一沉,问:“芍药在哪儿?”   花妈妈低声道:“一早喊着肚子疼,我就随她去了。出门前我让小丫头看着她,说是又悄悄溜去三小姐那儿了。”   “好,很好!”宋研竹忿忿转身往宋喜竹院子里走去,到了屋前,丫鬟婆子急着要通传,竟是被宋研竹浑身的煞气镇住了,宋研竹站在门外,正好听见宋喜竹不咸不淡在里头说:“你在二姐姐那若是做得不舒心,大可上我这儿来,府里的事儿,还不是我娘一句话说了算。”   宋喜竹的丫鬟伺画听的面如缟素,张口就要说话,被花妈妈一把捂住了嘴巴,而后是芍药毕恭毕敬的声音,“三小姐仁慈,不似二小姐……她近来对我似乎有诸多不满,总不爱正眼瞧我,奴婢只怕她是起了疑心……若是能早日到您身边伺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是传了几回话,她能有什么不满?从前她就是个面团,戳圆捏扁都是旁人说了算。如今这样,也不过是多了一层纸老虎的壳子,装装样子罢了。你怕她做什么!?”宋喜竹讥讽着,“再说了,我身边不要无用的人,你若想过来,总得先替我办妥这些事情。”   “那是自然……”芍药唯唯诺诺回着。   宋喜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好了。我答应你,只要你帮我把这个给她,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收拾她……出了事,自有我护着你。”   宋研竹在外头听得心里头只冒火,索性两手一推,“三妹妹想要我的丫鬟,总要同我说一声才是吧。”   屋子里两人一惊,齐齐站起来,宋喜竹一脸惊骇,芍药的脸刷一下变白了,支支吾吾地叫了句“二小姐”。   宋喜竹强自镇定下来,就见宋研竹一双凌厉的眼落在芍药脸上,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个洞来,也不知道她在外头听到了多少。   “二姐姐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难得来一趟却这样气势汹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了我呢。”宋喜竹道。   宋研竹懒得与她寒暄,只盯着芍药看,眼里一片冰凉,嘴边的笑没有一丝温度,“我一向不爱强人所难,你既一万个愿意伺候三小姐,我即刻就去禀告大夫人和二夫人,你往后就待在三小姐跟前,不用回我那儿了!”   “二小姐误会了!”芍药急急辩道,“奴婢,奴婢……”一眼瞥见桌上的信,她抓起信对宋研竹道,“是三小姐说有东西要让我转送给二小姐,奴婢才跑这一趟!”   宋研竹将信将疑把信打开,一看开头,写着“亲亲研竹吾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随意一扫,全是这样恶心臊人的句子,若叫外人看来,还不知道是如何情深意切的两个人在传情信,宋研竹再看落款,整个人都快跳起来:“荣正”两个字歪七扭八,看着是笔走龙蛇,却如同他人一样流里流气!   “这就是你要传给我的信?”宋研竹气得直哆嗦,心里头大骂一句冤孽!   上一世她嫁给陶墨言后,陶墨言与荣正来往过几次,宋研竹因着与他的亲戚关系也见过他几回,万万没想到,就在那寥寥数次的会面中,芍药同荣正却私相授受,以至于最后东窗事发,她自个儿失了脸面,在陶墨言跟前也抬不起头来。   这一世她极力管束芍药,即便是赏花宴,也让花妈妈拘她在院子里,没想到这一世阴差阳错,还是让芍药与荣正牵连上关系。   还有这个荣正,说什么“亲亲”?说什么“吾妹”?宋研竹想到他那张脸便恶心作呕,当下捏着那信,颤着声音厉声问宋喜竹,“你说!” 第44章 糟粕   宋喜竹瞧她脸色不对,定睛看了那封信两眼,只两行便让她红了脸,嘴上却犟道:“我又不晓得他要写什么给你!他求我,我也不过做个顺水人情……”   “好,好!你这是存了要坏我名声!”宋研竹颤着声将信捏在手里,忽而想起宋喜竹那句“到时候自然有人替你收拾她”,眼睛里渐渐浮上几层寒光,扫眼一看宋喜竹,果然,她又瑟缩了几分:好一个替人送信!只怕送信是假,只怕她宋研竹前脚拿到这封信,后脚宋喜竹就得带着老太太、袁氏等人到她屋里“意外”捡到这封信,到时候,她就算有一百个嘴都说不清……甚至于还要因此赔上自己!   宋研竹怒气一阵阵涌上来,最后深深吁了口气,冷笑道:“我这就去跟大伯母讨个说法,你一要挖走我的丫鬟,二私下联系外男,还递送这样不干不净于理不合的信与我,究竟是要做什么!今日一并说清楚,省得将来教她们误会我与男子私相授受,让我满嘴冤枉说不清!”   她气得转身就走,宋喜竹原是不打算理会她,伺画哭道:“三小姐,你赶紧追上二小姐啊,若是她告到老太太跟前,事情可就糟了!”   宋喜竹一怔,赶忙追出门去。   宋研竹的脚程极快,宋喜竹连追带赶,才在荷塘边上追上她。她刻意屏退了身边的丫鬟,将宋研竹拉到一旁,道:“你生什么气?反正过不了多久你也是要嫁给他的。我姨母说,荣家过几日就要派人上门说亲的!”   “你说什么!?”宋研竹沉声问道。   宋喜竹瑟缩了下,梗着脖子回她,“我也是听我姨母说的,你瞪我做什么!二姐姐,不是我说的,咱们宋家的名声都被你们二房败干净了,如果荣家看上你那都是你的造化,你还是赶紧嫁了吧,省得将来还得受你爹连累!再说了,荣正表哥不是也挺好的,样貌周正,学识也不差!”   “他这样好,你怎么不让大姐姐嫁给他?”宋研竹反唇相讥,抬脚要走,宋喜竹索性抬了声音倨傲道:“那你就去告好了。到时候我就跟祖母说,是你自己行为不检才会被人瞧上的,那信是芍药捡到,看到后心里慌张,才交到我这儿来。祖母疼我厌你,你说她会听谁的?”   宋研竹不可思议地抬眼看她,简直不能相信这句话是从宋喜竹嘴里讲出来的,“上一回你推合哥儿下荷塘,我只当你是年幼无知,放过你一马,几次三番你与我作对,我只想着你是被惯坏了才会这样……你这样处心积虑把我往火坑里推,你是中了蛊么,这样恶毒?”   宋喜竹嘴边讥诮,“我就是瞧你们二房的人不顺眼,怎么了?你娘生了两个儿子,就成天在我娘跟前炫耀让她心里不舒坦,上次的赏花会分明是替我大姐姐办得,你却事事抢在前头,生怕旁人看不见你,你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个安安分分地呆着,非要这样掐尖出头?”   “你究竟是恨我掐尖出头,还是恼我拦住了你的风头,没让你中意的人看到你?”宋研竹厉声问道。   宋喜竹一怔,随即恼羞成怒,吼道:“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什么你心里清楚!”宋研竹回道,“连我都瞧出来了,大姐姐能不知道?宋喜竹我告诉你,那个人,你有兴趣我没有!你们爱争争,爱抢枪,随你!若你再同我过不去,别怪我不顾姐妹情分不客气!”   “我,我……”宋喜竹又羞又恼,抬手就要推宋研竹。   宋研竹一个小擒拿手的姿势将将做好,眼尖看到身后墙角有一抹嫩绿色的衣摆。宋研竹一个动作变了形,身子直直往荷塘落下,落水之前,她的手狠狠抓牢宋喜竹的手,只听噗通一声,水面上溅起一个大大的水花,二人齐齐掉下水去。   就在二人沉浮时,宋研竹搂住宋喜竹的脖子将她往水里拖,附在她耳旁低声道:“我也让你尝尝将死的滋味。”说着话,环在她脖子上的手一紧,将她整个人都往水里按下去。   宋喜竹眼睛一翻,彻底晕死过去。   待醒过来时,宋喜竹已经置身于暖阁之中,牡丹捏了把汗巾正替她擦汗。宋喜竹只当自己是劫后余生,嘤嘤地想要哭,没想到张嘴正要哭,暖阁外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下桌子,让她生生把眼泪憋回去。   “你说!”老太太喝道,就听初夏的声音传进来:“……二小姐说,宋府的事情,全由大夫人一个人说了算,要个丫鬟不算什么,当时屋子外站了好些人,全都听见了。”   宋喜竹眼皮突突的跳着,忽而生起一阵不详的预感,光着脚跳下床挨到门边,就见老太太堂中坐着,袁氏、金氏、荣氏坐在下首位置,中间跪着伺画、芍药、初夏等一干人,一旁还站着宋研竹和宋玉竹。   宋玉竹惊魂未定道:“我那会瞧见二姐姐三姐姐在荷塘边上说话,原是想躲起来吓他们一跳的,没想到就听到三姐姐说……”   她不敢继续,瞧了一眼袁氏,老太太面色铁青,厉声喝道:“说了什么?”   荣氏道:“今儿差点出人命了,你还不将前因后果一一说来!”   “玉儿年纪还小,或许听错了呢?”袁氏瞪了她一眼,又道:“玉儿,大伯母平日待你不薄,你三姐姐待你也好,你可不能害大伯母!”   袁氏的眼神十分凌厉,言语里更带了几分威胁,宋玉竹不由地一哆嗦,往荣氏身边躲去。 第45章 仗势   金氏冷笑一声,道:“玉儿,你三姐姐待你好,难道你二姐姐就待你不好?都是自家姐妹,二伯母也不求你偏帮谁,只求你照实说!”   “你可想清楚了!”袁氏再次提升喝道。   宋玉竹看看金氏,再看看袁氏,躲在荣氏身后快要哭出声来,“娘……”   荣氏握住她的手,只是袁氏道:“大嫂何苦这样咄咄逼人。玉儿不过是个孩子。”   “我瞧她就是心虚了!”金氏提高了声量回道,眼里却泛了泪光,哆嗦着手指着宋研竹道:“玉儿,咱们说话可得凭良心,你看看你二姐姐,你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   宋玉竹应声望去,只见宋研竹低着头站在一旁,倔强地紧紧抿着双唇,嘴皮泛白,身子不自觉地打着哆嗦。虽然宋研竹不发一言,可是宋玉竹却替她委屈,转念再想起上回险些没了的宋合庆,宋玉竹不由不寒而栗。   想想若是今日自己站在宋研竹这边,却无人帮她,不知道是个怎样凄凉的境地。宋玉竹忽而生出无穷的勇气,从荣氏身后站出来,直把方才躲在一旁听见的话一五一十地全说了,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金氏只听到宋玉竹说道“三姐姐讨厌二房,推合庆弟弟下水”,已是气得恨不能冲进暖阁把宋喜竹狠抽一顿,再听宋玉竹又道“三姐姐气不过,就把二姐姐推下水了,哪知道自个儿没站稳,也跟着跌下去”,整个人跌坐在座位上,金氏掐着帕子哭道:“我苦命的孩子……喜儿到底是多恨咱们,害完了合哥儿,又来害我的研儿……总算是晴天有眼,教玉儿听见这些,不然,喜儿到娘跟前一搬弄,到时候研儿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哭的是半真半假,老太太在一旁听得黑了脸:素日她就更加偏爱宋欢竹和宋喜竹,对宋研竹不闻不问,偏生是她偏爱的人做出这样的事情!尤其是宋玉竹当着众人面说的那句“祖母疼我厌你,你说她会听谁的”,老太太仔细一思量,顿觉从前宋喜竹在她跟前搬弄的那些是非着实可恨!   袁氏在一旁几次张嘴,末了恨恨道:“玉儿,你年纪小可不许胡说,你三姐平日里虽刁蛮了些,可我饶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万万做不出残害手足的事情!当时也就你在场,许是你听岔了,还是……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大嫂这是暗示娘,是我唆使喜儿的么?”金氏扬声责问。   荣氏冷哼了一声,回道:“玉儿一向心善,更不是那些没眼力的。合府上下都知道我和二嫂不合,她若要唆使,如何唆使的动我的玉儿?”   宋玉竹双膝一跪,脆生生道:“祖母,玉儿年纪虽小却也分得清是非好歹。今日所说便是玉儿所见,若有一句胡话,就诅咒玉儿……诅咒玉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荣氏眼一横,宋玉竹道:“娘,女儿不做亏心事,不怕!”这一厢,又从怀里掏出封信来,呈给老太太,道:“前几日荣正表哥也托我将这信交给妍儿姐姐,还许我,往后若是时常递信,就给我珍宝斋最新式样的平安玉扣,底下还有只红绳编的锦鲤,玉儿思量着不合礼仪,当下就拒绝了。没想到荣表哥又去寻三姐姐说项,三姐姐还应了。我猜,三姐姐此刻身上就戴着那玉扣呢,祖母不信,问问三姐姐就是了!”   “喜儿现在昏迷不醒,你们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中伤她,又如何能让人信服?她不过是个孩子,你们……你们……”袁氏有些词穷,只捂着脸哭。   宋喜竹缩了缩脖子,只觉得一阵发冷,悄悄地又躺回床上,对着牡丹做了个“嘘”的动作。   金氏见袁氏哭,心头冷笑一声道:“喜儿是孩子,莫非研儿就不是?玉儿既说了那玉扣,派人去搜就是!哪管她醒着还是睡着,搜得出来就是实打实的证据!”   “喜儿不是丫鬟,凭什么说搜就搜!”袁氏回道!   两个人闹作一团,宋老太太被她二人吵得头疼,转头看一直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研竹,自她被救起来后她就这样清冷地站着,不哭不闹不争不抢,虽则身子发着抖,人却站得笔直。   宋老太太心里头稍微妥帖,冷声道:“都别闹了,像什么样子!”金氏、袁氏不由地噤声,就听宋老太太问,“研儿,你说是怎么回事。”   宋研竹恭恭敬敬地跪下,挺直了背道:“研儿无话可说,只求祖母应了我,让我一辈子陪着祖母,若是祖母不应,便让我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研儿只求不要再收到那些腌臜的信件,不要再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说着,身子慢慢伏下去,依旧是笔直地线条。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许久,宋老太太厉声道:“老婆子已经一脚踏进棺材里,要你陪着做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哪能说绞便绞?罢了,今日你也累了,你先行回去……”   “娘!”金氏还要说话,被宋老太太断了话头道:“玉儿,还不扶你二姐姐回屋好好休息!”   宋玉竹迟疑地应了声“是”,宋老太太扫了一眼荣氏,荣氏会意,起身告退。金氏原还不肯走,被宋玉竹软声轻语地哄走了。   几个人将将走出门,宋老太太脸色大变,举起茶盏就往袁氏的身上砸去,一下子失了准头,正好砸在袁氏的脸上,泼了她一脸的水,宋老太太尤不解气,站起来指着她鼻子骂道:“老婆子我还没死,还不到你当家做主的时候!”   袁氏哭道:“娘,那话不定是喜儿说的,即便是喜儿说的,她也只是个孩子,不懂事,您怎么能把这话当真!”   “孩子?”宋老太太重重哼了一声,“一个孩子,先是推弟弟下水,后又想害死姐姐?一个孩子,想尽法子买通丫鬟搬弄是非?一个孩子,想尽法子埋汰姐姐还想陷害于她?就仗着我宠她,就敢这样无法无天?”   门外扣扣作响,宋老太太身边的婆子走进来,低声道:“老太太,芍药那丫头都招了……”她在老太太耳旁低语了几句,默了轻声道:“三小姐这是想让芍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信塞到二小姐的房里,再引咱们去搜屋。说是……让二小姐不嫁也得嫁!”   “好,好个糊涂东西!”宋老太太左右踱了两步,叉着腰对暖阁喊道:“牡丹,将那个不成器的东西叉出来!鬼鬼祟祟猫在后头,只当我眼瞎瞧不见么!” 第46章 九王   暖阁里静悄悄的,宋老太太气得不成样子,自己从黄花梨太师椅上走下来,推门进入暖阁,就见牡丹无可奈何地站在床边,床上隆起一个小山包,宋喜竹在被子底下瑟瑟发抖。   “孽障!”宋老太太大喝一声,亲自上前想要将被子掀开,无奈宋喜竹包的太紧,连同牡丹也上去帮忙,宋喜竹耐不过两人,一个咕噜从床上跌坐在地上,慌慌张张又爬起来,抱住宋老太太的腿哭道:“祖母,喜儿知道错了,喜儿真的知道错了!喜儿不是故意的,可是二姐姐却是真的想要让我死,她一个劲儿地把我往水里按……”   她说话颠三倒四,宋老太太失了耐性听她胡诌,一脚踢开她骂道:“平日里我纵你容你,却没想到养出你这样恶毒的东西!我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多么,你一个玉扣就要将你二姐姐卖了!你的丫鬟不够么,还把手伸到你二姐姐房里去!合哥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样害他!”   宋喜竹哑口无言,只坐在地上哭,袁氏从外头爬起来扑在宋喜竹身上哭道:“娘,是我教得不好,您打我就是了!只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宋老太太抬手要打,却是放下手来冷笑道:“你当这是护着她么?你这会护着她,想没想过欢儿?”   袁氏道:“这同欢儿有什么干系?”   “蠢货!”宋老太太恨铁不成钢地骂着,脸色渐渐沉下来,“前些时日你不是还想着与陶知府结亲么,我着人去探了口风,你道如何?”   袁氏面露欣喜,道:“娘若愿意开口,陶夫人自是愿意的。上回我就瞧出来了,她待欢儿同他人大大不同!”   宋老太太哼了一声,摇头道:“建州城里想要嫁给陶大少爷的姑娘没成千也上百,你猜她是如何回答,她一应只回‘功名未成,何以为家’,但凡熟稔一些的人去问,她应‘年纪尚小,容后再议’,我想,她的眼界儿高着呢,怕是瞧不上咱家的丫头!”   袁氏不由大失所望,“那欢儿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难道除了陶家,咱家的姑娘就不能嫁人了?”宋老太太反问道。   “那……赵家?”袁氏急急道:“赵戎也是个不错的孩子!”   宋老太太面色大变,冷笑道:“惜儿来信了,赵老太爷在外头不知听说了些什么,一味躲着。建州城不过这么大,哪里有透风的墙!”   果然还是如宋喜竹所言,因着一个宋盛明,一家子的名声都受他连累!   袁氏心里恨恨,宋老太太却换了个轻松的神色,道:“也不全是坏消息……惜儿来信问,欢儿前些日子是不是做了一副‘兰竹图’,当日赴宴的夫人中不知是谁遇上了九王爷,拿这当做趣事说了出去,九王爷与姑爷甚是相熟,便问起了欢儿。”   “九王爷?”袁氏大喜过望,“听闻当今九王爷是先皇末子,生的是风流倜傥,龙章凤姿,皇上也甚是倚重他!老爷从前在京师为官,见过九王爷一面,说他甚是出众!”   “皇族贵胄自是不同!”宋老太太点头应道,一眼瞥见宋喜竹,不由怒从心中来,“皇家手眼通天,想要知道什么消息没有!一个老二已是拖累,若是让他们晓得欢儿有这么一个黑心肝的妹妹,再坏了欢儿的好事,我瞧你如何是好!”   宋喜竹哭道:“孙女儿知道错了,可大错已经铸成,祖母要孙女儿如何?二姐姐和合庆不是没事儿么!?再说了,二姐姐难道就没错么?她那样掐尖要强也不见祖母责罚她,为什么就单单罚我一个?”   “我要你静思己过!”宋老太太吼道,烦躁地瞪了她一眼,道,“莫非真要你二姐姐和合庆死了你才舒坦?谁将你养得这样恶毒,这样小家子气?”   宋喜竹哽咽了一声,泪眼朦胧地看着宋老太太,眼泪啪嗒直掉。   宋老太太叹气道:“眼下正是要紧时候,你不能再留在家里!今儿你就收拾东西,去岭南你舅老爷家好生待着,等何时你大姐姐婚事定下,你再回来!”   “岭南?”宋喜竹瞪大了眼睛,随即大哭道:“祖母,喜儿不去!岭南那么远,还是蛮瘴之地,到处都是虫子,喜儿会受不了!”   “若是不去,我就送你去做姑子,省得你留在这祸害姐弟!”宋老太太喝道,宋喜竹瞬间没了声响。   袁氏还要开口,却被宋老太太瞪了回去,袁氏赶忙闭嘴。   宋老太太拿出那封信看了两眼,只“亲亲研竹吾妹”几个字便让她酸倒了牙,气愤之下便将那信揉成了团,垂了眼威胁袁氏道:“往后若是再敢将荣正与研儿凑成一对,我即刻就把喜儿嫁给他!我说到做到,若是不信,你大可以试试!”   袁氏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很晚时候,芍药被送回宋研竹的院子,人是竖着从屋子里出去的,回来的时候却是趴着的,面色苍白,发梢凌乱,背部至臀部还带着血。   人是牡丹帮着抬进去的,见了宋研竹行了礼,指着芍药道:“挨了家法,痛得都晕过去了,老太太不让请大夫也不让上药,说是抬回来任凭二小姐处置。”   宋研竹懒得抬眼看她,挥挥手道:“抬来我这做什么,我已经说过了,往后她就是三小姐的丫鬟,我这庙小,容不下她!”   牡丹犯了难道:“奴婢原是要抬去三小姐那,只是三小姐那现下也是乱成一锅粥……老太太罚她去岭南静思己过,原是晚上就要动身的,大老爷求了好一场,才拖到了明天,三小姐躲在屋里哭,谁也不见。大夫人气得牙根痒痒,只怕人到她跟前,她还得打她一顿!”   “去岭南?”宋研竹有些意外,老太太这回倒是肯对宋喜竹下狠手。想岭南路途遥远,一来一去就是好几个月,怕是宋喜竹再回来,宋欢竹也该出阁了。到时候时过境迁,大伙只怕都要忘记这回事了……这未尝不是出于疼爱而对她的一种保护,真是煞费苦心。   芍药人虽趴着,嘴却是一开一合,似是要说些什么。宋研竹琢磨了片刻,让牡丹把人留下了,人搁在院子里,一干丫鬟婆子瞧着,宋研竹让初夏喂了她一颗药丸,又往她人中一掐,她才清醒一些。宋研竹这才冷声道:“你不是个明白人,我却不能让大家糊涂,即便要走,我也让你走得明白。” 第47章 送别   “花妈妈……”她招了招手,初夏搬了个绣墩让她坐下,花妈妈自上前清了嗓子,对众人道:“贪婪耍滑,平日里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明明身子康健,却总称病,只想着休养,此为一;妄议主子,一壁称病一壁私下里总与小丫头嚼舌根,挑拨是非,致家宅不宁,此为二;背主求荣,拿着二小姐的月银,却整日往旁人屋子里跑,一心想要攀上三小姐那只高枝儿,总背地里透露三小姐房里的事儿,险些酿成大祸,此为三!以上三点皆是大错,余下小错种种更是数不胜数!”   一干丫鬟婆子平日见芍药这样嚣张,敢怒不敢言,私下里也议论是宋研竹太过软弱才纵容她,这一下却是大气不敢出,只看着宋研竹。   芍药身子如筛糠一般发抖,眼泪扑簌往下掉,哑着嗓子道:“小姐,芍药知道错了,您别把我送到三小姐那去……奴婢做牛做马都愿意,只求留在您身边。”   宋研竹叹了口长气,悠悠道:“芍药,前前后后我给了你多少机会,只愿你回头……说你不是明白人,你心里头却比明镜亮,你这样子,不论到三小姐身边还是去大夫人那,都是个死,回我身边却也是万万不能了……我不要不忠之仆。念你我主仆一场,我留你在我这养伤,等养好了,你自去吧。”   一转身,算是断了这缘分。   芍药抖着身子跪着,头抵在地上,悔不当初。余下众人皆面面相觑,私下里议论,只说宋研竹为人厚道,以理服人,下人好坏她自己心里头有一把称,糊弄不得。再看老太太的态度,下人们越发不敢轻视眼前这位二小姐,做起事来越发尽力。   第二日,宋喜竹便被袁氏送上了马车,老太太下了禁令,谁也不许送,宋喜竹抱着宋欢竹哭了一场,又同袁氏依依惜别,走时掀开帘子看袁氏,泪眼婆娑地直挥手。   宋欢竹一个劲儿的抹泪,把袁氏送回屋后,在路上遇见了宋玉竹,忍不住用眼剜她。   宋玉竹低着头嘀咕,“昨儿个那样大的场面,你自个儿称病躲在屋子里不肯为三姐姐出头,今日却出来做这姐妹情深样子。”   “谁教你说这样的话!”宋欢竹喝道。   宋玉竹梗着脖子回道:“我又不是傻子,我自个儿不能看啊!”   怪不得娘说你两面三刀,丝毫没有姐妹情谊呢,自私!宋玉竹心里碎碎念,扭头就要走。   宋欢竹被她吼了一句竟愣住了,想着自个儿的心思,一个小孩都懂,也不知老太太如何好,这一厢赶忙又跑到老太太跟前哭了一场,只说自个儿身子不争气,发生这样大的事情也不能为喜儿争辩一二,又说自个儿没照顾好妹妹云云,老太太垂了眸子看她,不似往日热情,悠悠道:“你若是有心,就该去看看你二妹妹,到底是她受了惊吓。”   宋欢竹被老太太噎了个面红耳赤,打屋里出来就去了宋研竹屋里,走到院子口,听见宋玉竹、宋合庆围在宋研竹身边打打闹闹,时而传出宋妍竹无可奈何却又带着宠溺的言语,“你们可慢一些,别撞着才好!”   宋欢竹想起刚刚被自己送走的宋喜竹,顿觉得形单影只。其实当时她听见宋喜竹事儿时便明白宋喜竹只怕这次逃不过罚,只是没想到她会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当时她一味想着不能被宋喜竹牵连,此刻却恨自个儿当时没站出来求情。   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到底没脸进屋子里去讨好宋妍竹,转头去了袁氏跟前,袁氏那会还在抹泪,宋欢竹忍不住悲从心中来,将老太太的话告诉袁氏。   袁氏抹着泪恨恨道:“从前就听人说起来,论起相机行事的本事,没人能胜得过老太太。今日她送走喜儿,一半是为了你的婚事,可是大半却也是要安抚二房的。你只怕是不晓得,研儿她外祖父他被提为两淮盐运使,过不了多久就会有确切的消息。你二婶因着老太太纵容二叔受了多少委屈,此刻只怕就想着怎么弥补回去!可怜我的喜儿,生生做了筏子,年纪这样小却要被送到那么远的地方……”   言语里只道老太太见风使舵偏心眼儿,却丝毫没想到宋喜竹的过错。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宋欢竹感叹着,又有些心有戚戚,“老太太想要要抬举二房的人,那娘您……”   她的话戛然而止,担忧的望着袁氏,袁氏会意,冷笑道:“无论如何咱们都是长房,二房想要扳倒咱们哪儿有那么容易?虽说二房外戚有本事,可是外头人再有本事,自家不争气也没用!你看你二叔……再者说了,听老太太说,九王似是派人来打探你的消息,若是能嫁给九王,即便是做个侧妃,那也是飞上枝头当凤凰!若能攀上这个高枝儿,娘在府里何惧!?”   宋欢竹想起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郎,嗫嚅道:“还是个没影的事儿呢……”   袁氏横了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姻缘天注定,是你的躲也躲不开,不是你的,求也求不来!” 第48章 游玩   等过了两天,赵九卿特意派人送信来催宋妍竹起身。金氏因着宋妍竹连着落水三次,特意请了位大师傅回来替宋妍竹相看,那人掐指一算,说她“命水相冲”,年内只怕还会因水起血光之灾,叮嘱她一定要离水远一些才能逢凶化吉,又替她请了道趋吉避凶的符让她随身带着,这才放心地让她离开。   因为事先两家就商议好了行程,一大早赵府便派了马车来接宋妍竹和宋合庆,到了赵府那,一辆马车变成了三辆,一辆载着宋妍竹和赵九卿,一辆载着宋合庆和赵戎,另外一辆却是专门用于装载他们几人的吃穿用度,塞了满满一车子。   宋妍竹活了两辈子,终于迎来了少女时代的第一次远游。和赵九卿二人坐在马车上,等听声音出了城门,她探出脑袋看建州城的城门越来越远,顿时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重生打拼的日子虽然很有意义,但是也着实费心费力,能得个机会放松一下,真是再好不过了。   所谓松弛有度,方为人生正道嘛。   赵九卿见她在那深呼吸,不由露出好笑的神情,道:“你看着倒像是越狱成功的囚徒,怎么,在府里过得不开心?”   “是有一些烦心事儿,但是不打紧,都处理好了。”宋妍竹回道。   “高宅大院里,人多口杂,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人有本事是非多更是多如牛毛,若是一味惆怅,真是要把自己愁死。”赵九卿道。   赵家有六七房,赵家的老爷们纳的妾一个比一个多,说大了,赵家所有的嫡女庶女加起来便有二十多个,说小了,光是赵家二房,赵九卿自个儿上面还有个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三个妹妹,赵九卿□□岁时便跟在赵二奶奶身边跟着打理家事,什么场面没见过?   宋妍竹想起来也觉得佩服赵九卿,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还能养成这样豁达的性子,着实不容易,令她不由得想起,同样生活在赵家那样纷乱的环境下,却养成浑然不同性子的赵思怜来。   若是没记错,用不了多久,赵思怜就会回来,然后离开赵家,入住宋府……   宋妍竹不由得蹙蹙眉头,低声回道:“说起来,我们金家的人口还没赵家的一半,可是其中的关系早也是千头万绪,扯不清楚。当家主母不易当,好在姐姐自小便跟在赵夫人身边,本事自然比旁人高上许多。未来的九姐夫可真有福气,能娶着姐姐这么能干的的媳妇儿!”   赵九卿前头还听着津津有味,到后面却红着脸啐了她一口,红着脸道:“再混说撕烂你的嘴!”   宋妍竹越发大着胆子轻轻推她,“九姐姐,你见过宋三公子么?他长得什么样的?”   赵九卿虽是白了她一眼,到底经不住她缠,老实道:“前些年我随父亲在京师见过他几面……他人极好,敦厚谦和。我回到建州后,他每隔几日便会写信来问平安。”   “姑母曾经说起过宋三公子,也是赞不绝口。姐姐嫁过去后,他定能护你爱你。”宋研竹诚挚道。   二人正说着私房话,车窗突然咚咚响,宋研竹刚掀开帘子,眼前出现一张大手,上面放着四五个野果子,青色的皮略微泛红。原本在马车里的赵戎不知何时换成了骑马,宋合庆坐在他后面,眉眼俱笑。   “这是我摘的野果子,九姐姐和二妹妹尝尝,可清甜了!”赵戎把手往前送了送。   赵九卿把头探出来,瞪了他一眼道:“就知道你这个皮猴儿在马车里待不住,若要骑马也要小心些,可别摔着合哥儿了!”   “怎么可能!”赵戎耸耸鼻尖,笑道:“爹说过,我三四岁时就能自个儿骑着小马驹跑了,别说带个合庆,就是再带上你们俩,我都还能表演个马上摘花!”   正说着呢,他的身子突然一歪,宋研竹惊了一跳,惊慌失措地叫了声“合哥儿”,宋合庆却没事人一般低头去看赵戎,“哟”了一声,赵戎抬起头来,手上真多了几朵野花,拢成一把送给宋研竹,“瞧,这花多好看!”   赵九卿拽了拽宋研竹道:“你别理他!这么大的人了,性子却越发像孩子!”刷一下把帘子放下来,低了声又安慰宋研竹,“你别怕,我这六弟虽然皮了些,可是做事却有分寸,决计不会伤着合哥儿的。”   宋研竹笑道:“我瞧合哥儿很喜欢赵六哥,他平日里一个人在家,总是绷着脸,一点儿小孩儿的样子都没有。这回出来才像个孩子,会笑会乐——这可都是赵六哥的功劳。”   “说起玩儿来,找他准没错!”赵九卿哈哈大笑。   原本是半天的路程,因着赵戎和宋合庆一路走走玩玩,几人直到月下柳梢时才到农庄,庄子跟前等着几个人,焦急地望着,见了他们才松了口气,有个年长的妈妈样的将她们迎进去,赵九卿私下里跟宋研竹一一介绍了,宋研竹让初夏送了些赏钱给领头的刘长寿家的,刘长寿家的是个憨厚的,只说是分内事,忙要推辞,宋研竹笑道:“这些钱是给孩子们买糖吃的。”   她眼尖,进门时就见着几个乖巧玲珑的孩子等在门口,好奇地望着她们,想来是庄子里的孩子。   刘长寿家的望望赵九卿,见赵九卿微微点头,这才喜上眉梢地道了声谢,对着门外将几个孩子叫进门来,道:“这就是我家的三个小鬼头,大的这个丫头叫平宝儿、小的两个叫平安、平生,还不快给少爷、小姐们磕个头!”   “不用不用!”赵九卿拦住他们,一个个望过去,平宝儿十岁左右,梳着双环髻,扎着红头绳,瞧着很是可爱,平安八岁,瞧着比宋合庆矮一些,可是却壮实许多。还有个平生,大约也就五六岁,笑起来脸上带着两个梨涡,见了众人直往平宝儿身后躲,时不时探出脑袋望一眼,乌溜溜的眼睛望着众人,逗趣极了。 第49章 温泉   赵九卿矮下身子站在平生跟前,拿手比量着,“去年春天来时平生还只到我腿根儿呢,这会都快到我腰了,这孩子长得真快!”   “平生说,要长得比小姐的凤尾树高!”平宝儿在一旁脆生生答,献宝似得上前道:“小姐,您交代给宝儿的那棵凤尾树,宝儿养得可好了!您一定得看看!”   “好好……”赵九卿摸摸他的头,平安在一旁看着,羡慕地不成样子,邀宠一样冲到赵戎跟前,对赵戎道:“六少爷,您让我养的大黄我也养得特别好,不信您也去看看!”   “我的好!”   “我的好!”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赵九卿只微笑着,刘长寿家的忙上来对二人道:“少爷小姐要在这住上好几日呢,你们急什么!”   三个孩子也是乖巧,闻言噤了声,两个大的规规矩矩行了礼,平生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行礼,却是不伦不类。   宋研竹在一旁看的扑哧一笑,平生又不好意思地往刘长寿家的身后躲,嘴里低低念了一句,恰好赵戎听见了,笑得合不拢嘴,对宋研竹道:“二妹妹,这小家伙方才问,你是打哪儿来的仙女姐姐,怎么从前没见过你。”   “……”宋研竹怔了一怔,屋里几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赵戎低下身子摸摸平生的头道:“小家伙真是有潜质,这要再长大些,全村的姑娘不都得围着你转啊!”   宋研竹抿着唇笑,低头在初夏耳边低语了几句,初夏出得门去,不一会她就进来,往每个孩子手里塞了一把花生酥糖。刘长寿家的要拦,宋研竹笑道:“这原是我做了带在路上打牙祭的,吃多了有些腻,正好给孩子们当零嘴儿,刘嫂子你别嫌弃才好!”   “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刘长寿家的又谢了一番,带着几个孩子下去了。   赵戎意味深长地对宋研竹道:“二妹妹,你这两块糖给的可值当了!”   宋研竹起初不明白他的话,到了晚饭的时候才觉出来。刘长寿家的也是庄子里的掌厨,接风宴上为他们做了一大桌子的菜,全是些地道的农家菜,赵九卿附在宋研竹耳旁告诉她,刘长寿家的特意来问宋研竹的口味,替她另做了香菇酿肉白菜卷和豉汁排骨。农家人没什么钱,尽心尽力做好一顿饭便是他们表达心意的方式。   这顿饭着实诚意满满,连宋合庆这吃饭颇为挑剔的人都停不下筷子来,整整吃了两碗米饭,扫干净了桌上的菜,肚子吃得圆滚滚的。宋研竹正担心他不消食,刘长寿家就体贴地送上一杯消食茶。   到了夜里各自就寝,宋研竹躺在床上,只觉农庄里分外静谧,偶尔还冒出两声鸟鸣。白日里舟车劳顿,她不一会便沉沉入睡。   这一觉是前所未有的安稳,当她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太阳斜斜照进屋来,正眼看,能看到太阳光里的浮尘上下飞动。   宋研竹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感觉,喊初夏端水进屋洗漱完毕,就听屋外传来宋合庆“哈哈”的笑声。宋研竹支起窗户一看,就见屋子后有一大块的空地,宋合庆站在地里仰着头,嘴巴笑的都快咧到脑袋后头了,嘴里念着:“六哥,慢一些,慢一些,换我玩儿了!”   宋研竹跟着抬头一看,嗬,好家伙!也不知是谁做了个纸鸢,蜈蚣形状的,足有三四尺长,在天上张牙舞爪地飘着。   宋研竹一时间生了玩心,脸上带了笑出门往赵戎方向奔去,一心只想着要将风筝拿到手,头便仰着跑,忽而却打了个趔趄,和迎面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她忙低头说了声“抱歉”,一抬头,脸上的笑就凝滞在脸上,僵硬着问了句:“你怎么在这儿?”   陶墨言好端端地站着,后头突然撞上来个人,原以为是温香暖玉抱满怀,没想到暖玉撞了他,好好的笑脸变成了寒冰。那一点期待重逢的忐忑顿时碎了一地,原是想问她“撞疼了没”,到嘴边也变成了,“你怎么还是这样莽撞?”   宋研竹愣了愣,皱皱眉头扭头不想回答。那一厢宋合庆正好抢到了纸鸢的线轴,笑得合不拢嘴,赵戎松开手,回头瞧二人气氛不大对,忙过来打了圆场道:“怪我没跟二妹妹说……原本他昨日就要和咱们一起过来的,临时有些事情耽搁了,所以今早上骑快马赶过来的。玩儿么,总是人多一些才有趣。二妹妹,你说,对吧?”   赵戎有些期待地看着宋研竹,眼里眨巴,可怜样儿的。宋研竹心一软,一下回道:“那是自然……”   等说完话,赵戎长松了口气,挨在宋研竹身边道:“二妹妹,你别瞧他平日里绷着个脸,其实他比我还好玩儿,玩儿起来也比我疯。你跟他熟悉几天就懂了!”   宋研竹脸上勉强笑笑,心里头冷哼了一声:熟悉?她前一世跟他熟悉了好些年也没觉出他是个好玩儿的人,他在她的跟前,永远是冰冷的、绷着脸的,偶尔露出温存的那一面都会让宋研竹高兴半日——或许他最特别的一面从来都不是为她准备的。   环顾四周,竟不见赵九卿的影子。宋研竹柔声问道:“六哥,怎么不见九姐姐?”   “一早家里就来人说我娘有事儿找她,让她赶紧回去一趟。”赵戎无所谓道:“你别担心,我娘就爱咋咋呼呼的,没准就是跟我爹置气,才想要找九姐聊聊天……她从前也这样,或许九姐回去下劝好了她,就又回来了。”   “啊,回去啦?”宋研竹顿时有些失落,你说原本就是冲着赵九卿来的,这下赵九卿走了,来了个她最不想见的人。   赵戎见她瞬间蔫儿了的样子,劝慰道:“你别失望嘛,等吃过了午饭我带你去泡温泉,这种天气泡温泉最舒服,春意盎然,万物复苏,幕天席地泡个温泉,宁心静气下,日月山川、飞禽走兽都在你的耳边……诶,说多了没意思,你去感受感受就晓得了!” 第50章 纸鸢   “二姐,来放纸鸢啊……”宋合庆的声音远远传过来,宋研竹一定心,想着这一趟出来原本就是想放松来着,管他陶墨言土墨言,太在意反倒落了下乘,遂调整了心态,笑着对赵戎道了声谢,往宋合庆身边走去。   宋合庆长这么大,头一次放纸鸢,玩儿的是满脸通红,原本还聚精会神地放着,奔跑着,叫嚣着,见宋研竹来想显摆来着,哪知手头力度一紧,蜈蚣啪一下栽头掉下来。   “哎呀!”宋合庆失望地望着宋研竹,嘟着嘴。宋研竹瞧他那样子实在是太孩子气了,一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憋着,绷着脸道:“你瞪我也没用啊,平宝儿是姑娘,你在男孩里头又是最大的,就该拿出大哥哥的样子,带着弟弟们,想办法再把这纸鸢飞上天上去!否则,你就不是男子汉!”   “谁说我不是男子汉了!”宋合庆眼一瞪,带着平安、平生跑着去将蜈蚣捡回来,又再次酝酿把纸鸢放到天上去。   平宝儿扎着垂挂髻,衣着虽简朴,但是胜在整洁,张嘴对着她笑,露出一口的白牙,在阳光底下特别地亮,对着宋研竹行了礼,从怀里掏出个干净的手绢,在掌心摊开后,里头包着一颗颗红色的野果子,往前送了送,“二小姐,这是三月枣,是我和平安一大早去山上摘回来的,都已经洗干净了,您尝尝?”   平宝儿抬头看着宋研竹,不卑不亢,恭谦有礼。宋研竹打心里头喜欢她,从她的手心拿了一颗果子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满嘴生津。   “好吃!”宋研竹赞道,平宝儿脸上的笑绽放开来,对着远处的平安吼道:“平安,二小姐说三月枣好吃,你这树没白爬!”   “什么好东西,也不见你让我尝尝!”赵戎走近了,拍拍平宝儿的脑袋道:“来了个二小姐,你就忘了你的六少爷,是不是?”   平宝儿梗着脖子道:“六少爷再欺负人,等九小姐来了我就去告状!”   “哟!小丫头片子还敢告爷黑状!”赵戎哈哈大笑。   平宝儿将果子送到宋研竹手里,笑道:“这果子可是我们三姐弟对二小姐的一份心意……您不晓得,二小姐昨日做的那花生酥糖可真是好吃极了,平生爱吃的不得了,夜里睡觉说梦话还念着呢。”   “我哪能不晓得!”赵戎可怜巴巴地望着宋研竹,“我的好妹妹,你若是得空再给我做些点心吧,你给我做的那些我都吃完了。”   “好好好!”宋研竹绷不住笑,对赵戎道:“我的赵六哥,若是让外头倾心你的姑娘瞧见你这般模样,原本想嫁给你的人都得生生减了一半!”   “反正最终嫁给我的也就那么一个,有缘自能相聚,眼下还是顾着吃才好!”赵戎认真答道。   宋研竹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时间笑的花枝乱颤,捂着肚子缓不过来气。赵戎倒还好,陶墨言自和她相识,她见了他不是绷着脸,就是言语冷淡,从未见过她这样开怀大笑,一时间看呆了眼。忽而又想到这个笑并不是为了自己,嘴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赵戎说的对,他陶墨言   也算生得周正,才学人品更不比旁人差,为什么到了宋研竹这就变成了神憎鬼厌的人?莫非从前他们见过?亦或是,他从前得罪过她?   陶墨言忽而有些恹恹。   宋研竹捂着肚子笑了许久,赵戎好心地劝道:“二妹妹,你可悠着些笑,可别笑岔气了……”   宋研竹:“……”   刘长寿家的从屋里出来时,就见空地上,三个如画里走出一样的神仙人物,一个笑得前仰后合,一个在一旁担忧着望着,还有一个若有所思地放空,另外一旁,三个男孩正努力着让蜈蚣再次飞上天。真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等用过了午饭,宋合庆玩性未艾,又缠着宋研竹上山上去放风筝,宋研竹难得见他这样高兴,拗不过他,吩咐了初夏待在屋里,自个儿带着宋合庆出去玩,原是想着就在庄子附近玩玩也就是了,没想到越走越远,竟是带着宋合庆一气儿爬到了山顶。   从山顶往下望,顿生一种“一览众山小”的豪气。宋合庆眯着眼张开双手往下一吼,“嘿”,山谷下回荡着他的声音。   “这样真傻!”身后突然冒出个声音来,让宋研竹和宋合庆都吓了一跳,两人不约而同回头看,就见身后站着个七八岁的少年,束发银冠,穿着月白色立蟒白狐腋箭袖,颈上挂着精致的长命锁,衣着考究不说,周身满是富贵气,脸上带了些桀骜地望着宋合庆,生怕宋研竹二人没听清一般,又嘀咕道:“你这样吼,好像个疯子!”   “要你管!”平白无故冒出个人来已经够吓人了,这人还对他满是不屑!宋合庆皱着眉头,嚷道:“我就喊!”又对着山下喊,“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骂谁是狗啊!”少年不悦地嚷着,凑到宋研竹的身边,嘀咕道:“这可是我的地方,平日里只有我一个人来,今日倒被你们抢了!”   “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儿的每一寸地方都是天子的,怎么能是你的地方!”宋合庆不服道。   “说的也对……”少年不争辩了,望见宋合庆手上的纸鸢眼睛都直了,想要又不想明说,盯着那纸鸢,嘴里对宋合庆道:“不管如何,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这地方我连着来了三四天了,就是图个清净,你一来就这样大喊大叫,都坏了清净了……我家丫鬟都没你这样吵。”   宋合庆顿时闭了嘴,原是想要回嘴,却看他眼睛发直地盯着自己的纸鸢,那眼神像极了自个儿早上见着纸鸢的样儿。宋合庆再看他的装束,想来他也是同自个儿一样的整日闷在屋子里,不由地心生同情,举了举纸鸢问:“你想玩儿么?”   “额……”少年正犹豫着,宋合庆收了纸鸢就要走,“婆婆妈妈像个娘儿们!”   “诶诶诶!”少年忙拦着他,亮着眼道:“玩儿!”   “你叫什么名字啊?”宋合庆顿了顿道,“我叫宋合庆。”   少年认真回答道:“朱景文。”   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宋研竹看的目瞪口呆,这两孩子的友谊来得实在太突然,因为一个风筝就变成了好朋友——孩子的世界果然单纯。看那少年的穿着举止,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溜出来玩儿的,反正不会是个坏人。宋研竹这样想着,索性寻了块干净的大石头,怡然自得地靠着,坐着看二人。   “合哥儿,不许走远了,我在这歇会,你要帮我望风!”   一阵微风吹过,满山的青草香味混着泥土的味道扑鼻而来,吹得人都要醉了,宋研竹叮嘱完宋合庆,掏出帕子往脸上一遮,耳闻着虫鸣声,真是再自在不过了。   这一趟真是来得值……宋研竹想着,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睡着的时候还觉得有人摸了摸她的脸,她打掉他的手懊恼道:“合哥儿,别闹!”   那只手停了一停,慢慢收了回去。宋研竹一出手,就惊醒了一大半,取下脸上的帕子一看,顿时吓出一身虚汗,身子不由地挺直往后挪了挪,戒备道:“你在干嘛?” 第51章 疑惑   陶墨言冷冷收回手道:“好心没好报。你在这样的大日头下晒着,就不怕晒伤了身子?这样一点戒备都没有,也不怕被旁人看见了,掳了你回去做压寨夫人!”   宋研竹这才注意到陶墨言替她撑着一把油纸伞,大半都在她的头顶,他自个儿不过是搭了个边儿。   “合哥儿呢!”宋研竹抬头望去,就见宋合庆和朱景文二人正在不远处的绿地上跑着,宋合庆正在教朱景文如何放纸鸢上天。她这才安下心来,不动声色地移出伞外,讥诮道:“陶大少爷出门还带伞?也怕晒伤不成?”   “未雨绸缪,总是个好习惯。”陶墨言答道。   宋研竹稍微一瞄,就瞧见他随身带着几本书。没想到隔了两世,他一到空闲时候就往山顶跑的习惯还是一点都没变。   陶墨言不动声色地将伞收起来,视线落在不远处,轻声道:“合庆比我上回瞧见他时好许多……那会我从水里将他捞起来,他瘦瘦弱弱的,眉宇之间都蹙在一块。这回见他却有很大不同。”   “……”   宋研竹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陶大少爷这是在跟她聊天。前一世他能找她聊天的机会简直少之又少,大部分时间是她说着,他不耐烦地听着,这回乍然交换了位置,她倒没跟上节奏。   “嗯,是变好了。”宋研竹低低应了一句就想结束谈话,低声说道:“对不住,陶大少爷,天黑了,我们该走了。您请自便……”   说着她就要起身走,正要跨步,却被一个阻力拉住,她低头一看,自己的裙摆就踩在陶墨言的脚下,陶墨言神色淡然地看着她,显然是不想让她离开。   “麻烦您……”宋研竹低声道,陶墨言却突然问道:“宋二小姐,咱们从前见过么?”   宋研竹怔了一怔,勉强笑道:“见过,两次。”   陶墨言没想到她老老实实地把头次见面也算进去了,可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今年以前呢?”   “没有。”宋研竹正色道,“陶大少爷,请高抬贵脚,我要下山了,不然我的家人会着急。”   “你不想要你的小象么?”陶墨言摊开掌心,一对银质小象赫然呈现,宋研竹伸手要抢,陶墨言却又握回去。   宋研竹讥诮道:“堂堂陶家大少爷说话这般不算话,上回这小象便该输还给我,你却留到了今日!”   “那日你的画并未画成!”陶墨言咧嘴一笑。宋研想起那日半残的《梅花图》,顿时失了语言,有些懊恼道:“既如此,那这小象我只当送给陶大少爷了!烦请抬脚!”   她的语气里隐约带了怒气,眼里更是浮上一抹厌恶之色,陶墨言一怔,心里头只觉得像是塞住了一块石头,上不来也下不去,憋屈地慌。看看手里的银质小象,自个儿都觉得自个儿不像话:何必呢,这样为难一个小姑娘。更何况,这个小姑娘对自己还没半分好感!   每每遇见她,他就这样失态,真是不像话。   陶墨言顿时觉得索然无趣,抬起脚松开宋研竹的裙角,随手将那对银质小象抛过去,道:“这些女孩家的玩意儿我拿来也没什么用。宋二小姐还是自个儿保管,下回可别再弄丢了!”   宋研竹接着那对小象,只觉得暖暖的,还带着陶墨言的体温,一对小象比从前更加亮,在阳光下栩栩如生。从前宋研竹拿到这对小象时,身上就有银质小环,是后添上去的,宋研竹戴了这么多年,环被打折了,此刻也被修好了,用一根红绳子编成的丝绦串在一块,既能随身带着,也能当配件。   “我多事,寻了个匠人帮你修好了……那匠人说你这是老匠人制作的,要恢复成原样不容易,费了好些功夫也只能这样!”陶墨言道。   宋研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咬着唇低声说了句“有心了”,转身唤上宋合庆和朱景文,忙不迭地往山下赶去。   陶墨言望着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身影,强大的无力感和挫败感笼罩着他。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同他素未谋面的姑娘这样厌恶他的理由是什么——尽管他告诉自己,这个姑娘并不可爱,她莽撞、任性,有时候有超乎寻常的耿直,并且对他怀着未知的恶意,他并不喜欢这个姑娘。可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这样厌恶他。   万事如意的陶大少爷头一次遇上这样的难题——为什么一个人会对另外一个人莫名其妙的讨厌?这个让他想破头都想不出答案的难题让他忍不住挠头。   日头渐渐往下坠,山顶上吹来的风却是凉爽的。陶墨言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翻了几页,有些心烦意乱:替她撑伞之前,她的脸上停着一只飞虫,他伸手去帮她掸虫子时,指尖落在她的皮肤上……柔滑细腻,白里透红……   停,停下!   陶墨言深呼吸,努力告诫自己停止想象,却忍不住又去想,他赶忙起身离开山顶。刚走了没多久,就见宋合庆哭着往下跑,也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混成了一团。   他心里咯噔一跳,拦着宋合庆道:“合哥儿,怎么了!”   宋合庆脱力一般,指着树林的方向,哭道:“陶大哥,你快去救救我姐姐吧,他们被野猪盯上了,要……要死了!呜呜……”   陶墨言只听到一半,抬脚就往树林方向奔去,走了两步回头喊道:“不许哭,赶紧下山去叫人!快点!”   那一厢,宋研竹正搂着朱景文,紧张万分地往后挪动着,一边挪一边叮嘱朱景文道:“这只野猪或许是出来觅食的,只要咱们不惹它,它自然就不会攻击咱们,你现在听我的……”   朱景文吓呆了一般紧紧地盯着野猪,宋研竹用力掐了他一下,低声吼道:“你别看它!”   “啊?”朱景文回神,宋研竹低声道:“你别这样直勾勾地看着它,不然它还以为你在挑衅它!若是它冲过来,你我都得没命!你听我说,现在咱们都别看它,你看着我……”   朱景文哆嗦地不能动,宋研竹吼道:“你看着我!”   “哦……”他赶忙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在宋研竹的身上,宋研竹低声道:“咱们慢慢往后退,走之字……”   “我害怕……”朱景文抖着声音,鼻尖上都沁出汗来。 第52章 野猪   宋研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原本她带着宋合庆下山,一路顺风顺水,没想到朱景文却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宋研竹不知道他来自何处,好心劝他早些回家,他却来了脾气,嘟着嘴往回走,不一会就传来他的惊呼声。她原是不想多管闲事,可是宋合庆却担心他,非要回来看看,这一看就出事了——朱景文哆哆嗦嗦地说,自己随意地扔了个石子,就来了只野猪……   随意?!这倒霉孩子!   “别怕,反正横竖就一条命!”宋研竹劝着,没想到说完,朱景文的脸越发苍白了,哆嗦着嘴皮子哭道:“我不能死,祖父还等着我回去呐,我没对他说一声就跑出来了,我往后再也不了,呜呜……”   他张嘴就要提升哭,宋研竹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哭完了,不哆嗦了吧?”   “不,还是怕……”朱景文简直要哭出声来,到底有宋研竹在,壮着胆子顺着宋研竹的步子往后退,哪知他运气实在太差,只听咔嚓一声,他也不知是踩到树枝还是什么,一个石子随树枝弹起,直直飞向野猪的眼睛。   “哼哧!”野猪痛苦一叫,刨着土就往宋研竹的方向奔来,宋研竹心中暗念“不好”,眼瞧着附近就有一棵树,在朱景文耳边念叨:“你个倒霉孩子,会爬树么!”   “不会啊!”朱景文哭道。   “……”宋研竹一顿,骂道:“那还不快跑!往回退着跑,绕着树!”   说时迟,那时快,野猪已经冲了上来,不等二人拔腿,野猪就要冲到跟前。   宋研竹前一世就听陶墨言说过,一头野猪胜过两匹狼,野猪皮厚,兵器轻易刺不伤它,若是遇见了,最好的方式就是别惹怒它,安安静静地别看它,它自然也就离开了。可是现在它明显处于盛怒的状态,若是被它顶一下,只怕她和朱景文都得皮开肉绽。宋研竹想想都有些哆嗦。   正不知如何是好,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大喝,有人举着个火把跑过来,一根粗树枝上缠着一圈又一圈布条做成的火把,烧成焦色的布条里隐约可见一抹墨色,熊熊烈焰后藏着陶墨言沉静的脸。身上的墨色长衫不见了,只穿着单薄的月白色中衣。   他的一声吼显然把野猪吸引过去,野猪站在中间,看看宋研竹,又看看陶墨言,有些困惑。   陶墨言手里拽着一把石子一齐往野猪身上扔去,等野猪转头,视线直直地同野猪对视。初出山庐的野猪显然被这个对手激怒了,放弃了宋研竹和朱景文,烦躁地对着陶墨言哼唧了两声。虽然有些畏惧陶墨言手里的火把,却时刻准备着腾跃。   “你是傻子么!还不快走!”陶墨言一声怒吼,宋研竹一怔,踟躇了片刻,赶忙拉着朱景文道:“快走!”   朱景文整个人都吓呆了,几乎是被宋研竹拖着往后退。   直到脱离了野猪的视线,二人几乎玩命狂奔起来,跑出许久后,只听林子里传出一声野猪的一声怒吼,“哼唧!”   被人类戏耍的野猪,终于怒了!   朱景文腿一软,几乎脱力地瘫软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林子的方向,问:“他会不会有事?”   赤手空拳对付一只暴怒的野猪,即便是不死也是重伤。如果他死了,她该额手称庆的——上一世她的绝望她的无助他终于都能得以了解,他会在痛苦中死去,死在一只野猪手上,死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地方,在他还没能名扬四海的时候。   这该是多么畅快啊!   这一世,她终于摆脱了他的魔咒,只要摆脱他……   宋研竹愣愣地望着树林的方向,心里头却不是滋味——上一世他辜负了他,可是这一世他变成了一个新的陶墨言,对前一世毫无自觉。她恨他入骨,他却不明所以。而后,他在明知有风险的情况下,却义无反顾地来救她……不,他们。   眼睁睁看着他死,让自己寻个畅快,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宋研竹反复问自己,答案都是:好啊,死吧,不死不足以偿还她上一世的伤痛。让他死吧。   死吧……   宋研竹情不自禁地望向树林,就在方才,陶墨言蹙着眉头吼她,“你是傻子么!还不快走!”   你才是个傻子啊,往前冲就是个死啊!死了也活该!   宋研竹默默念着,可是另一个自己却在心中情不自禁却摇头:不是这样的,他是来救她的,若她丝毫不为所动,那么她就是忘恩负义,这明显违背了她曾经受过的教诲。若他死了,她的身上永远背着他的命。一条沉甸甸,却让她不喜欢的命……   “他如果死了,我会一辈子良心不安的。”朱景文抹了一把泪,低声哽咽道。   “良心不安……”四个字忽而似寺庙里的钟声,咚咚回响在宋研竹的耳畔,她忽而想起来,是的如果他来得及,还能来得及爬上一棵树……是的,陶墨言他会爬树,她知道他会爬树……   宋研竹抹一把汗,回头看了一眼树林,对朱景文道:“你呆在这别动,我去喊人!”   如果能找到人,她就已经尽了力了。他不论是生是死,都与人无怨……   宋研竹心里乱成一团麻,挣扎着爬起来往山下跑。   这一次她几乎是玩命地往下冲,到半山腰时,恰好遇见宋合庆叫回来的人。   赵戎见宋研竹满脸是汗,头发凌乱,人却是好的,心头不由一松,正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她却停住脚步,拉着他道:“赵六哥,快,快去,陶墨言在那……”   “怎么他也在?”赵戎一怔,暗恼道:“你们一个个,真是,真是……倒霉孩子!”   他吆喝了一声,身后的家丁带着猎狗弓箭急急往前冲,宋研竹心里天人交战,到底还是提了步子,紧赶慢赶地跟在他身后,待冲到林子里,林子里却不见陶墨言踪影,狗“汪汪”叫着,赵戎低头一看,不由地蹙紧了眉头:地上赫然一滩鲜红的血。   “陶墨言!”赵戎扬声喊道,整个树林空空荡荡,只能听见他的回声。 第53章 老师   宋研竹心头不由一紧,渐渐听到低低的野猪哼唧声,忙顺着血迹往前跑,跑出不多远便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她却愣在了原地:只穿着月白色中衣的陶墨言倒在地上,衣服被血染成了红色,离他不远的地方是个不大的坑,像是猎人预先设下的陷阱,想来陶墨言也是事先有准备,才将野猪往陷阱旁边引,陷阱里断断续续地传来野猪的哼唧声,只是越发弱了下去……   “他死了么?”身后传来弱弱的声音,朱景文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宋研竹身边,身边多了个小厮模样的人。见陶墨言躺着,他哽咽了一下,哭道:“都是我不好,我害死人了!”   “胡说什么!他还活着!”赵戎吼了一声,道:“快,把他抬回去!”   一行人紧赶慢赶地下了山,家中早就大夫等着,查看了陶墨言的伤势,道是失血过多,有一些心力交瘁,余下的皆是皮外伤,万幸没伤着筋骨,养上几日就好。赵戎这才放下心。   一壁又去看了宋研竹,她身上有一些皮外伤,精神倒还好,只是有些蔫儿,听赵戎说完,脸上的表情颇有些复杂,也不知是庆幸还是不甘,赵戎有些看不懂。   两个孩子受惊过度,大夫开了些安神药让他们服下后,两个人便呼呼大睡,饭也不吃了。   此刻两人都躺在宋合庆的床上,眉宇之间带着忧色,时而踢腿喊着“不要,不要吃我”,赵戎给二人掖掖被子,百思不得其解,“二妹妹,你怎么上趟山,杀了一头野猪不说,还拐回来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   宋研竹无奈道:“许是孽缘?我瞧这孩子周身贵气,不像是这村里的孩子,方才问他,他也说是同祖父到这附近游玩……已经让他随行的侍从回去喊他的家人来接了。大约一会就能到。”   正说着,刘长寿家的在屋外回道:“六少爷,外头有人自称是朱景文的家人,来接他回去的!”   “请他进来吧。”赵戎说着,略略整理了一番衣裳,踏出门外。宋研竹原是想将朱景文弄醒,拍拍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翻了个身,抱着宋合庆的腰不肯松手,宋研竹简直哭笑不得,初夏进门说,赵六少爷请她过正堂一叙。   宋研竹不明所以,吩咐初夏看顾好两个孩子,走进正堂里,就见正堂当中坐着位须发苍白的老者,正端着茶碗呷茶。赵戎恭恭敬敬地站在下首位置,正陪着说话。   “赵六哥!”宋研竹进门唤了一声,赵戎眼睛一亮,招手让她进去,对老者道:“老师,这就是我对您提起的宋家小妹,在家排行老二。就是她救了景文。”   “老师!?”宋研竹瞪大了眼睛望着老者,讶异道:“这……这是?”   “这就是你心心念念想见的,我的老师!”赵戎笑道,“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你带回来的那个孩子,就是老师的孙子!”   “这……”宋研竹有些呆滞,直到朱珪站到她跟前,弯腰要作揖她才突然醒过来,忙拦道:“朱大人,使不得!”   “使得!”朱珪心有余悸道:“我这孙子自小顽劣,所以他爹娘将他送到这儿来,就是想让他修身养性,没想到今日他却支走了随从,自个儿上山玩儿去了,还因着淘气险些丧命!多亏了有你,不然我可如何跟他爹娘交代!”   宋研竹从未见过朱珪,只记得陶墨言对他说过,朱珪子嗣单薄,膝下只有一子,也就得了一个孙子。想必平日里对朱景文管束极严,才会养成他叛逆的性子。   只是这一拜,她着实有些受不起,“大人,正经说起来,救令孙的不是我,而是陶家大公子……”   “若不是你护着他,只怕他早被野猪撞没了!”朱珪正色道,“家中下人都告诉我了。”朱珪还要作揖,宋研竹赶忙扶他起来,各自落了座聊起来才知道,朱家在邻村也有个庄子,朱珪前些日子因着那些寻上门求师的人烦乱不堪,索性收拾了东西到庄子里散心。宋研竹也不晓得自个儿运气算好还是不好,随手就拐回个大金孙。   聊了一会,朱珪见夜深了,只说改日再登门拜谢,叫了下人去宋合庆房里抱朱景文。朱景文好不容易睡安稳了,脸颊睡得红扑扑的,乍然被吵醒还闹起床气,迷迷糊糊喊着要睡觉,不要走,闭着眼睛大哭。   宋研竹用胳膊肘碰碰赵戎,赵戎会意,低声道:“老师,景文今日累坏了,又受了些惊吓,外头这样冷,不如还是让他在这住着,等明日他醒了,学生再送他回去?”   朱珪看朱景文的样子也无法,只得答应了,另外派了一个丫鬟和小厮在跟前伺候着,赵戎如何挽留他还是执意要回自个儿的庄子。   赵戎和宋研竹亲自送他出门,等他走后,宋研竹回到无力,遣走了丫鬟和小厮,拿指头戳戳朱景文道:“别装了,朱大人走了。”   朱景文打了个哈欠坐起来,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宋研竹,威胁道:“我警告你哦,今日的事情你可不许对旁人讲,否则,否则……”否则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红着脸撇过头道,“虽然你救了我,但是也不许说出去,不然我会生气的!”   “……”果然是个孩子,还是个傲娇的孩子。   宋研竹白了他一眼,“这会晓得害怕了?晓得丢人了?早些时候你都干嘛去了?倒霉孩子!”   “你!”朱景文一瞪眼,宋研竹也把瞪大盯着他。这孩子,外面装的跟什么似得,内里还是个倒霉孩子,欠收拾!   朱景文顿时败下阵来,肚子咕嘟嘟叫着,不放心问道:“那位陶大哥不会有事吧?”   “死不了,你放心吧。”宋研竹顿了一顿,转身端了一碗特腾腾的鸡丝汤面,道:“肚子饿了吧?先将就吃一些……”   “这都什么啊!”朱景文嫌弃地看看那碗面,到底挨不住饿,端起碗来吸溜了一口面条,吃相良好的慢慢吃着那碗面。   许是宋研竹的面太香,睡梦里的宋合庆也被勾得醒过来,宋研竹笑着端来另外一碗面,两人还在眯瞪着眼睛,在被窝里把面条吃吃得干干净净,一点汤都没留下,而后两人又抱成一团,呼呼大睡。   宋研竹一直等到他们都睡着才退出门外,一转身,就见陶墨言站在院子里。 第54章 鱼蒙   他白日那一身血衣已经被换下来了,换成了干净的月白色中衣,看起来比着墨色长衫时更加柔和亲厚些。他的面色苍白,大夫已经处理好了他身上的伤口,手上的那一道被野猪拱到导致皮开肉绽的地方缠着厚厚的白纱布,一只手吊着。可这些,却丝毫不影响他的样貌。   他就站在那儿,见宋研竹出来,缓缓走了过来。   宋研竹想避开,陶墨言却走过来,轻声问:“他们还好么?”   宋研竹一怔,才明白他是问屋里的两个,他却忽而一笑,道:“真是羡慕他们俩,深夜里还能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面条。”   他的视线下移,往屋里努了努嘴道:“不瞒你说,我手痛得都快疯了,可是却被面条的香味引过来……好歹我也是个文弱书生,能打死一只野猪简直是奇迹。或许明日我便能名扬建州——不是因为我的文采风流,而是我徒手打死了一只野猪。可是现在,我却饿的快疯了!”   他眼巴巴地望着宋研竹,宋研竹皱皱眉头,道:“你若是饿了,大可以对赵六哥说,让刘家嫂子给你煮一碗面条……你若想吃,鲍参翅肚人家也愿意给你做。”   她说着偏过身子就要从陶墨言身边走过去。就在那一瞬间,陶墨言突然伸出他那只完好的胳膊,一把抓住宋研竹的手,一对眸子里像是窜着火苗儿,他再也忍不住,沉着声音问道,“宋研竹,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厌恶我?”   宋研竹紧紧地盯着他,许久之后却摇摇头,轻笑道:“有么?”   “有!”陶墨言毫不犹豫地答道,一些话几乎冲口而出。   他不是笨蛋,怎么可能感觉不到一个人是喜欢他还是厌恶他。宋研竹对任何人都是彬彬有礼,尤其是对他!她喊赵戎“赵六哥”或者“六哥”,可是他在她那里,永远是万年不变的“陶大少爷”!她瞧着对他彬彬有礼,可实际上却是刻意疏离,他时常在与她对视时,能看到她眼里的厌恶和憎恨,□□裸的厌恶和憎恨!   即便是他救了她,可是她依旧是这样冰冷。   “为什么?”陶墨言紧紧拽着她的手,宋研竹被他拽得生疼,努力了半晌想从他的手里将自己的手解救出来,却未果,她只得稳住气,认真地看他,问:“你问过我,在那次东大街遇见赵六哥和你之前我甚至没见过你,试问,我为什么要厌恶和憎恨一个从未见过的人?”   可是那次见面你分明就已经对我露出厌恶的神情……这些疑问反复在陶墨言的心里回响着,在他喊她离开时,他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柔软和温情,犹疑和挣扎,他不可能看错,绝不可能!   “为什么?”陶墨言仍旧拽着她的手,宋研竹的心一点点沉下来,低声吼道:“你放开我!”   “为什么!”陶墨言再逼近了一步,执拗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他个子比宋研竹高了不少,此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周身是不可侵犯的凛然,压迫地宋研竹忍不住往后退。宋研竹定了定神,就这么仰着头与他对视,不甘示弱。   火星迸溅,剑拔弩张。   “二妹妹……”就在这时,廊檐下突然传来赵戎的声音,陶墨言一动,宋研竹趁机从他的手中将自个儿的手抽出来,二人齐齐望向廊檐下,就见赵戎面色复杂的看着二人。宋研竹缓缓松了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地对赵戎笑道:“赵六哥,陶大少爷说他肚子饿了。”   赵戎拍了拍胸口,对宋研竹道:“我当是什么大事呢!二妹妹,你都不知道,他这个人啊就是饿不得,一饿脾气就不好,偏生嘴巴又挑剔,一般人做菜他不爱吃!最讨厌就是他这种人!”   他顿了一顿,似是想起什么,“额……他倒是爱吃你做的东西!你别瞧平日里你给我那么多糕点,一大半我可都贡献给他了!”   他说着,伸手往陶墨言背上一拍,道:“你昏睡了这么久,也该饿了,厨房不是给了做了饭菜么,你不吃跑这儿来干嘛!”   陶墨言瞟了他一眼,慢慢悠悠道:“不爱吃,吃不下!”   “你这人,就是讨厌!”赵戎忍不住腹诽,鼻子耸动着抽了抽,腆着脸对宋研竹道:“二妹妹,你别说他,方才你做面时,我闻着那味儿都觉得饿……你看,他也算为了你死而后已了,你瞧他快成半个残疾的面上,就赏他一碗面吧?”   宋研竹再是虎着脸,听他这么插科打诨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面上一下子云销雨霁,冰雪消融,赵戎瞧着有戏,厚着脸皮继续道:“顺道也给我来一碗,我这一天被你们吓得够呛,这会也觉饿得慌,嘿嘿。”   “好好好……”宋研竹答应着,“六哥稍等,我这就去!”   待他走后,陶墨言拿眼仔仔细细上下打量着赵戎,赵戎得意洋洋道:“我在二妹妹那,面子可比你大多了!我说你真是不懂事,不就是一碗面么,你软声求求人家不就得了?她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更何况你还救过她呢!你这样虎着脸,哪个姑娘愿意搭理你?”   几句话成功戳中陶墨言痛处,陶墨言的脸越发黑了,一腔苦水无处吐:他软声求了啊!他笑着求的啊!他也觉得一碗面不是事儿,能拉近跟她的距离更好,可她就是不搭理他,他能有什么办法!   一瞬间,陶墨言怀疑起自个儿活了十多年的人生来。   宋研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就做好两碗面,在庄子里也不讲究,随赵戎安排,让初夏端面到院子里的石桌,宋研竹跟在后面,正好听见赵戎和陶墨言说起朱景文的事儿,赵戎道:“老师听说是你救下了他们,第一时间就去你屋里看你了,你睡得沉,他也不让我叫醒你。”   陶墨言皱皱眉道:“怨不得我瞧那孩子觉得眼熟,这会仔细一想,长得和老师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可不是么……”赵戎说着,叹叹气,“我总觉得你今年有些流年不利……前些日子你府里不是丢了个姨娘么?人找回来了么?”   陶墨言有些漫不经心,沉默了片刻低声回答:“找回来了……偷了府里的一些物件想要逃走,在码头被截住了……”   “额……”赵戎摸摸头,觉得这是揭人疮疤,自个儿都不好再问下去,抬头四处张望,脸上一喜,“瞧,面来了!”   宋研竹笑着将面端上去,赵戎阖掌赞道:“对对,就是这个香味,可让我垂涎三尺呐!”接过面便吃,看陶墨言不动,伸筷子要抢,“你不吃我可要替你效劳了哈?”   陶墨言瞪了他一眼,抬头看看宋研竹,心里头不由自主地堵得慌,又抓不住头绪,只得埋头吃起面来。   宋研竹站在一旁,垂下眸子,神思却飞向九天之外:当日林远秀在门口被人拦住,固然是天道昭彰,报应不爽,可与她私下里在猎人和屠夫那下了不少功夫也有不少干系,至于后来林远秀被重判,陶墨言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她却不得而知——以陶墨言的城府,定然是不着痕迹地让林远秀吃了大闷亏,更能让张姨娘自露马脚——张姨娘不声不响替陶知府戴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也不知这辈子结局如何,方才他们二人所说的逃走的姨娘,应该就是她。   不显山不露水地就保存了陶知府的颜面,陶墨言果然还是陶墨言。   “二妹妹,”赵戎出声唤她,她猛然回过神来,低声回道:“嗯?”   低低的声音像是羽毛一样划过陶墨言的耳畔,搅乱一池春水,让他不由又想起方才她挺直了脖子同他剑拨弩张的样子。陶墨言暗暗想,若是她在他的跟前也能这般温顺,多好。   赵戎笑道:“二妹妹累了一天,原该让你回房好好歇息,只是这件事于妹妹是件大事……”   宋研竹疑惑地又“嗯”了一声,尾音拉得长而轻柔,陶墨言忍不住抬头去看她,她的眼里写着疑惑,脸上一片茫然。   赵戎邀功一般敲敲碗的边缘,笑道:“这碗面我可不白吃你的……上回你托我送的信,我已经送到了,你救了朱景文,朱家欠了你天大的人情,我琢磨着趁热打铁,就替你开了口。我想老师应该会答应的!”   “当真么?”宋研竹惊喜万分,“朱大人怎么说?”   赵戎道:“老师收了信,说是回去看。又说二妹妹你温文知礼,聪慧勇敢,你的弟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儿去。老师对你赞誉颇高,我猜他应该很是喜欢你!”   “若是能成,六哥想吃什么我都给六哥做!”宋研竹阖掌笑道,嘴角弯起来,陶墨言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观察她,头一回发现她一笑,嘴边竟带着两个不易察觉的梨涡。   月色醉人,月下的美人更让人沉醉。陶墨言看呆了,从赵戎的角度看过去,他简直已经变成呆子。赵戎咳嗽了两声,陶墨言才收回视线,自个儿都颇为懊恼,猛地咳嗽了两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吃饱了就赶紧回去睡吧,你现在可是杀猪英雄,整个村子都知道你的名讳了!”赵戎认真道。   陶墨言蹙眉问:“我记得我杀野猪的身后,旁边没什么人,后来来的人也都是庄子里的……”   赵戎“嘿”了一声,鸡贼地挑挑眉头,“呆书生赤手空拳降野猪,多好的说书段子,我不替你宣传宣传都觉得可惜!那野猪害得你们几个差点没命,我能饶了它?它那尸体我已经让人肢解了,就当给你们报仇雪恨,肉我让人分送给村里的每户人家了,余下的都在厨房里呢,明天我请你们吃野猪大餐压压惊!”   陶墨言:“……”   宋研竹:“……”   赵戎不去当说书先生才真是暴殄天物,明明可以靠手艺谋生,何苦拼命考状元?   宋研竹不由地陷入沉思中。   第二日宋研竹起了个大早,天刚亮便进了厨房忙活。等她忙完了洗净手去看宋合庆和朱景文,两个孩子早已经醒了,穿着妥当地站在书案旁。   宋合庆自从那日宋研竹要好生念书,每日总是鸡鸣而起,即便是到了庄子里也不敢懈怠,宋研竹进门时,宋合庆正在写大字,桌子上已经摆了厚厚一摞纸,朱景文站在一旁偏着头看他写字,脸上略有所思的样子,问他:“你这画都是跟谁学的?”   宋研竹凑近了一看,才发现宋合庆在作画,画的正是《梅花图》,画面构图和用笔用墨竟同她那日所作《梅花图》有异曲同工之妙,宋研竹吃了一惊。宋合庆停了笔,见宋研竹进屋来,脸上漾上自豪,对朱景文道:“偷学的!你不晓得,我姐姐画《梅花图》,那才叫一个绝,不论是意境也罢,技艺也好,都让人赞不绝口!我想临摹姐姐的画,却又不得精髓,也只能这样而已。”   朱景文偏了头看宋研竹,有些不可置信道:“他说的都是真的?”   “别听他胡说,”宋研竹摇摇头,换了话题问,“睡得可还好?”   “还行吧……”朱景文别扭地应着,看着宋合庆的画,又问:“我总觉得这画我哪里见过……”   “怎么可能见过?”宋合庆笑道,“我姐姐那日画《梅花图》时,也就在场的几个哥哥姐姐看到了,画到一半时被人打断,当场也就毁了。也亏了我记性好,还能记住一二,才能临摹下来……哎,真是可惜了那幅画,若能画完保存下来,我还能好好学学!”一壁挽着宋研竹的手,撒娇道:“姐姐若是得空再给我画一回嘛……怎么那回肯画,回头我如何求,你都不肯再作那《梅花图》了!”   “画画也是瞧个心境,哪里说画就能画出来的。更何况我是个半桶水!”宋研竹呵呵笑着,正巧赵戎进屋来,听见宋合庆的话,也搭了话道:“可不是说,那日要是能画完,我一定抢回来,裱好了收起来,没准哪日就能价值千金万金!二妹妹你可别再说自个儿是半桶水了,你若是半桶水,那我这可就是块大旱地了!”   “一个个比着谦虚呢!”宋合庆翻了个大白眼,对朱景文道:“赵六哥写诗作词那可是一绝,他若是敢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过奖过奖!”赵戎舔着脸应着,三两步走到宋研竹身边道:“我的好妹妹,我可听刘大嫂说了,你一大早就在厨房里忙活呢!我一走出屋子,就闻见一院子的肉香,等了半晌也不见你,我哈喇子都快流一地了。你听我这肚子咕噜噜叫着,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开饭呢?”   他扮着馋急了的模样抿抿唇,没点正经样子,直把宋研竹逗得乐疯了,一壁憋着笑,一壁板着脸对宋合庆道:“早上的功课做完了才能进餐。”   “哎呦我的亲姐姐!”赵戎摇头道:“这可是你的亲弟弟,要是饿坏了,念多少书都补不回来。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吃才是头等大事呢!别做功课了,吃去吧!等回头他落下什么功课,我教!”   说着将宋合庆和朱景文往外带,宋研竹跟在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一厢,刘长寿家的见他们出来,早就把饭菜碗筷布好了,朱景文抽抽鼻子,问道:“是什么菜,这样香?”   刘长寿家的点着桌上的菜一一介绍道:“这是野猪肉炖山珍,那是野猪肉香菇丸子,还有青椒酿肉、野猪肉豆腐煎饺,锅里还蒸着莲藕猪肉包子呢!”   “这可真是替你报仇雪恨了!”宋合庆推了一把朱景文道:“多亏了陶大哥和我姐姐,不然今天咱们就吃不上这顿肉了,没准我还得烧点元宝给你!诶,对了,陶大哥呢?”   宋合庆问刘长寿家的,平宝儿上前回道:“方才我去喊陶大少爷了,他的小厮陶壶拦在外头,说陶大少爷有些累,想要多睡一会,让咱们先用早点,不必等他。”   “也真难得,他也有睡懒觉的时候……许是昨日太累了,让他歇着吧,等回头留给他一些好吃的就好!”赵戎回道,又对宋研竹道:“二妹妹,咱们开饭吧?”   那眼巴巴的样子,连宋合庆和朱景文都看不下去了。宋研竹夹起一个野猪肉香菇丸子往宋合庆的嘴里送,笑道:“赵六哥赶紧吃吧,不然菜就凉了!”   “好嘞!”赵戎得了令,夹了一块野猪肉豆腐煎饺往嘴里送,一咬下去,满口都是野猪肉和豆腐混合起来的鲜香,满口都是酱汁儿,齿颊生香,一个暖和的煎饺下肚,整个味蕾都活了过来,好吃得让赵戎恨不得将舌头都吞下去,他赶忙又夹了一筷子,吃完回味道:“二妹妹,为了你这个煎饺,我也得把你带回家去,年年月月天天给我做好吃的!”   “啊?”宋合庆、朱景文诧异地望着赵戎。   赵戎吃的忘我了,这才晃过神来自己说了什么,就见宋研竹脸一下变的血红,刘长寿家的在一旁乐呵呵地望着,平宝儿似懂非懂地捂着嘴偷乐。   赵戎拿起巴掌轻拍了下自己的脸,呸了一口道:“瞧我这嘴……二妹妹你别误会,我就有这毛病,一遇上好吃的就容易得意忘形,我这,我这真不是调戏你……”   宋研竹脸红到了耳根,刘长寿家的打趣儿道:“六少爷这个毛病好,一遇上好吃的就喜欢说实话!等回头宋二小姐做上一桌子‘野猪宴’,宋二小姐、宋二少爷可得逮着机会问他话,把他心里头的真心话都问出来!”   赵戎自个儿都觉得不对劲儿,脸渐渐变红了,懊恼道:“人都说醉酒容易说胡话,我倒好,见了吃的就糊涂,怕是今日吃了二妹妹一顿好吃的,回头我就得忘了自个儿叫什么了。”   “就叫‘黑面郎君’好了!”宋研竹打趣道。   “黑面郎君?”赵戎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黑面郎君”可不就是猪的别称?赵戎哑然失笑,又见宋研竹捂着嘴偷笑,弯起的眼睛像两湾月牙泉,清澈而灵动,那模样娇俏极了,赵戎的心忽而顿了一顿,心扑通扑通狂热地跳动着,一股异样在全身扩散开来,连着四肢都仿佛不是自己的。   他呆呆地看着宋研竹,赶忙又将视线收回来,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假装生气地抬头,对宋研竹道:“好你个二妹妹,竟然说是我猪!”   “赵六哥这可是自相残杀啊!啧啧,这一桌子的菜,我瞧你还是别吃了!”宋合庆配合道。   宋研竹哈哈大笑,连着刘长寿家的和平宝儿也是笑得合不拢嘴,方才的尴尬这才悄然褪去。   几个人正说笑着,有家丁来报,说是朱珪来了,宋合庆愣了半晌,问:“什么?谁来了?”   朱景文白了他一眼道:“我爷爷来接我了!”   宋合庆下巴都快掉了:“啥?朱大人是你爷爷!”他糊里糊涂睡了一夜,都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老师来过了。   “赶紧的,跟我见人去!”赵戎赶忙让刘长寿家的去叫醒陶墨言,自个儿领着宋合庆、朱景文和宋研竹到门口将朱珪迎进门来。   到了正厅,各自行了礼,按照尊卑长幼依次坐下,朱珪瞧了一眼朱景文,面色红润,精神大好,这才放下心来,将眼睛落在宋合庆的身上,问道:“你就是宋合庆?”   宋合庆乍然被点名,心里难免有些七上八下,走到堂中规规矩矩行了礼,也不敢抬头,“回朱大人话,晚学就是宋合庆。”   朱珪见他虽有些胆怯,当是胜在不卑不亢,言语清晰,当下点点头,又问:“我问你,‘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此句出自何处?”   宋合庆的身子顿了顿,万万没想到才说上两句话,朱珪就要考他,好在他平日里下了大工夫,深吸了两口气便清醒过来,一五一十答道:“回朱大人话,此句出自《后汉书》。”这一厢念着,又将出处一五一十地背出来。朱珪微微点头,脸上看不出变化,又问道:“‘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有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此句又是何意?”   宋合庆越发忐忑起来,抬眼看了一眼宋研竹,只见宋研竹给了个鼓励的眼神,微微一点头。宋合庆忽然想起宋研竹曾经让她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题写过一篇策论,他写完后,宋研竹看了两眼便拿走了,也不知是拿去做什么用的,更不知道是不是同今日朱珪的问话有关系。好在胸有成竹,宋合庆略一思索,流利地回答朱珪的问题。   等他说完,朱珪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又问道:“若让你选,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朱珪的目光定定地望着宋合庆,眼神如鹰隼一般观察他的反应,只见眼前的宋合庆陷入沉思,而后,沉着地将答案说出。 第55章 鱼蒙   宋合庆的答案几乎同那日他所写之策论无二,胜在思路清晰,言语流畅,在结尾时,更是在那篇策论之上加入更多新的观点和看法。宋研竹听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虽然宋合庆的观点有不成熟的地方,但是胜在陈述简洁而有力,犀利而练达。这一关算是闯过了大半了。   她悄悄偏过头去看朱珪,果然他的眉眼都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朱景文在一旁看着宋研竹和宋合庆,想起半夜起床时在门口听见宋研竹三人的对话,瘪了瘪嘴对朱珪道:“祖父,您真没意思……咱们好不容易到人家家里做客,你怎么还考起人家来了?您再问下去,孙儿还以为你要收他做学生呢?否则,往后看谁还敢迎咱们上门。宋家姐姐做了一桌子好菜,我才吃了两口……”   朱景文难得卖乖讨巧,朱珪斜了他一眼,心底里念着:这别扭的小子跟人家才呆了一个晚上就混熟悉了,真是难得。眼睛落到宋研竹身上,只觉得这个姑娘沉静如水,婉约大气,不由地又多了几分欣赏。只可惜了……安平至建州城并不远,他昨夜让人回去打听,今儿就得了消息:宋家的二老爷确实不是个东西,可惜了这一双好儿女。   朱珪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茶,点明道:“听说你想拜入我门下?你可知道我已经不收学生了?”   “祖父……”朱景文正要说什么,朱珪瞪了他一眼,他赶忙噤声在一旁,朱珪又问:“如果我不收你,你又当如何?”   宋合庆只觉得心一点点沉下去,脸上瞧着有些难过,却依旧实诚回道:“手不释卷,朝夕攻读。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只要晚学不放弃,总有一日晚学能成才,不过早晚罢了!”   “好!”朱珪应道:“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只要你有心向学,无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正不知朱珪是什么意思,刘长寿家的说陶墨言来了。宋研竹抬头望去,就见陶墨言今日换了一身玄色长袍上面绣着雅致竹叶花纹的雪白滚边,有些颓然地站在门口。他的脸色并不好,嘴唇苍白干裂,眼底下有两道青影。走进屋时依旧是长身玉立,可是宋研竹还是敏感地察觉到他有意思的颤颤巍巍。   “学生给老师请安!”陶墨言正要作揖,朱珪赶忙站起来虚扶了一把,道:“你受了重伤,不必多礼!”   陶墨言仍旧弯下身去,规规矩矩得行完礼,走了一旁落了座,面色如常地对朱珪道:“方才似是听见老师要收合庆为我的小师弟,这可是件天大的好事……先生一向好梅花,小师弟一家更是如此。上回学生有幸受宋府相邀做客,亲眼所见宋二小姐作一副《梅花图》,用墨简括、凝练,技艺精湛,连我母亲也是赞叹连连……虽不幸被毁,学生却存了私心留下了残画一角……”   他说着,从袖子中掏出一张纸来,徐徐展开后,果然见黑乎乎的一团,唯独一个角落疏疏散散几枝梅花,颇有些遗世而独立的意味。   宋研竹惊讶地望着陶墨言:那日这副残画让她心情极为不好,待回过神让人去收拾时,画却不见了,当时她思量着许是被人当成废纸丢弃了,却没想到竟被陶墨言趁乱拿走了。   好端端的,他拿走她一副残画做什么?   宋研竹百思不得其解,愣怔着望着陶墨言。   陶墨言言笑晏晏道:“学生观其笔法,同先生倒有异曲同工之妙。听说合庆画技也有所成,若能向先生学习一二定能获益良多!”   朱珪惊讶地看着那副残梅,一双眼睛却在宋研竹和陶墨言之间逡巡,末了蹙眉看着那幅残梅,一言不发,低头沉思。   宋研竹悄悄抬头同陶墨言对视一眼,只见他面上带着微微笑,面颊上有异乎寻常的红晕,额头上也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赵戎和朱景文俱都围到陶墨言身边看画,宋研竹也跟着走上去,恰好走到陶墨言身后时,他的身子微微虚晃了一把,轻靠在宋研竹身上,宋研竹下意识伸手想要推开他,他伸出手来撑在她的手上,两手不偏不倚地在袖子下交握在一块。   一抬头,视线相接,陶墨言面上云淡风轻,神色间却带上几分惊诧,而后微微浮上笑意,像了尝到蜜一般微不可见地抿了抿嘴。   宋研竹不自觉地蹙了眉头,想要将手抽回来,陶墨言见状,脸色渐渐凉了下去,颇有些懊恼地松开手,低低道了声谢。   他的手这样烫……像是烧开的烙铁,附在她的手上都能灼痛她。   宋研竹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两步,眼睛再次落在那个画上,再看两眼,越发惊诧:那画……   那画不是她的。当日她作画时用的是净皮罗纹宣纸,而这画用的纸却是龟纹鬼皮宣纸……除了画画的人,没人能注意到当日她用的是什么纸,可是她记得,她分明记得……   那画……宋研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那画是陶墨言画的。前一世她的《梅花图》就是同陶墨言学的,她的用笔、构思、用墨……所有的一切,都是仿他的……或许,他已经有所察觉?   可是,他为什么仿制一副一模一样的画,为什么会带在身上?   宋研竹下意识地摇摇头,只觉得有道目光一直追着她。她不敢抬头,只微微低着头,一时心乱如麻。   “可不就是这幅画么?”赵戎在一旁笑道:“好在墨言把它留下来了……也算是个残缺美,意境高远!”他说着,目光直直地望着陶墨言,有些意味深长挑了挑眉头,“梅花一向高洁、坚强、傲气,当时不觉得,今日再一看,二妹妹画的这梅花,还带了几分刚烈呢!”   陶墨言闻言笑语殷殷的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赵戎立时闭了嘴站到了一旁,歪了眼看陶墨言,脸上依旧挂着笑。   朱珪不动声色地看着那幅画,眼里带上几分了然,依旧沉默着。   朱景文有些烦躁的拽了拽袖子,见宋合庆垂着脑袋没什么精神,他越发觉得祖父过分。他琢磨了片刻,走到朱珪身边求道:“祖父,宋家姐姐和合庆可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宋姐姐做的饭菜好吃,我也喜欢合庆……你不是一直想让我跟你回建州么,若你能收下宋合庆,我就随您回去。到时候,我到了建州还能有个伴!”   “你答应同我回建州?”朱珪面上一喜,捋着胡子哈哈笑道:“罢了罢了,能在此间遇上你们终究是缘分!宋合庆,来,来我跟前,喊我一句老师。”   宋合庆一怔,宋研竹欣喜地推了他一把道:“傻孩子,还不到先生跟前磕头去!”   “老师!”宋合庆机灵地往前,大大的磕了几个头,又敬了朱珪一杯茶,朱珪笑吟吟地喝下了。   宋研竹心中欢喜,对朱珪道乡间条件简陋,等回了建州,自当按规矩好好行拜师礼。朱珪点点头允了。   朱景文和宋合庆两人喜作一团,朱珪说要带朱景文先行离开时,朱景文只摇头,拉着朱珪要让他带大伙儿出去踏青游玩。朱珪活了一辈子,朱景文就是他心尖儿上的肉,从小朱景文就不苟言笑,这会遇上宋合庆,他却高兴成这样,朱珪在一旁看着,心里头也是舒坦极了,看宋合庆越发顺眼。   朱珪今日原是同人约好去泛舟游湖的,本想收下宋合庆后,再带朱景文去见客。这会见了宋合庆,只觉得他聪明伶俐,十分投缘,索性带上宋合庆一同出门。宋研竹略叮嘱了两句,宋合庆还乖乖听着,朱景文嘟囔道:“宋姐姐,你就放心吧,我祖父一定会把合庆安全送回来的!”说完,拉着宋合庆就往外跑。   赵戎和陶墨言并肩站着,有些吃味地瘪嘴道:“真是不公平呐,老师才收了小师弟,就将咱们抛在一旁了……”一壁又对宋研竹垂着脸道:“二妹妹,我可后悔帮你了,你看,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宋研竹不由哈哈大笑,“不怕,等我做上一顿全野猪宴,一百零八道菜,道道不重复,必定能让六哥您心情大好!”   “真的么?那你一定得做啊!”赵戎哈哈大笑,狠狠一拍陶墨言的肩膀道,“你小子沾我光了哈,你不是也爱二妹妹做的菜么!”   这一拍不要紧,只见陶墨言一个趔趄往前倒去,赵戎哎呦了一声捂着嘴道:“我不会是拍着他伤口了吧?”   他赶忙上前想要扶住陶墨言,只见陶墨言腿一软,忽悠悠就往地上倒去。   赵戎这才注意到他面色有些不寻常,将手附在他额头上,蹙眉沉声道:“他发烧了。”   他赶忙扶着陶墨言进屋,这厢让刘长寿家的去请大夫,又将陶壶喊来问话:“你家少爷都病成这样了,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陶壶忙苦着脸道:“少爷昨儿夜里就一阵阵发恶寒,小的替他加了几层被子他还是觉得冷。后半夜就烧的说胡话了。小的原是想去请大夫,少爷说怕您二位担心,不让我去。快天亮时,烧总算是推下去了,他说要睡一会,听说朱大人来了,忙不迭又起来迎接……那会小的就觉得不对劲,少爷说,朱大人应当是来收徒的,这于宋少爷来说是件大事,不能因为他耽误了,非要撑着晃晃悠悠的身子去帮忙……我家少爷是什么脾气,您也是知道的。小的,小的实在也是无能为力啊!”   “就是头倔驴!”赵戎骂了一句,回头看陶墨言面色潮红地瘫在床上又觉得不是滋味,跺跺脚对宋研竹道:“劳烦妹妹在这看着他。我到外头看看去,大夫要是再不来,他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等他出了门,床上的陶墨言迷迷糊糊地嚷着:“渴,渴,我要喝水……”   陶壶赶忙端了杯水往前送,哪知刚送过去,陶墨言要拿,碗也没拿稳,整碗水都撒在床铺上,弄得陶墨言一脸都是。陶壶手忙脚乱地拿去袖子要擦,陶墨言蹙着眉偏开头,又嚷着要水。   宋研竹站在一旁踟蹰了片刻,摇头对陶壶道:“你去找平宝儿要些干布和帕子,再端些热水来,”顿了一顿,看大红的被子上洒了水,变成一滩暗红,叹了口气道,“再让换一床被子来。这样*的,睡着也不舒服。”   陶壶忙道:“好的,好的。”退出门外时,就见宋研竹端了一碗水走到床边,一手将陶墨言的身子支起来,一手将水平稳地往陶墨言嘴里送,动作极其干练。   陶壶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宋研竹喂了陶墨言两口水,他才不再喊口渴,气息渐渐平稳下去,眼睛微微睁开,见是宋研竹,也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笑,柔声道:“我答应要帮你,就一定会做到……宋研竹,你别讨厌我。” 第56章 鱼蒙   宋研竹端着水的手一抖,碗里的水又洒在被褥上,她怔了怔,想要把手抽回来,陶墨言却犯了倔脾气,执拗地攥紧着,眼睛睁不开了,嘴里却念叨着,“宋研竹……”   前后两世,宋研竹这是破天荒头一次见他这样虚弱的样子。从前嫁给他时,他极少生病,即便病了,也是自个儿请了大夫,从不用她照顾。也有过醉酒的时候,喝醉了便往书房走,也不让她伺候,就让贴身的小厮照顾……等他再出现在她的跟前时,他还是丰神俊秀的陶大少爷。   宋研竹有些哑然失笑,陶墨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里呢喃着,听不清说什么,宋研竹一用力,他整个人都脱力了,手耷拉下来,看着挺可怜的样子。   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烫得能煎熟一个荷包蛋。宋研竹突然有些解气,心里念着“你也有今天”,束手站着看他,分明人就在眼前,他的脸却模糊了。   外头的天突然黑下来,不过片刻,雨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砸下来,宋研竹这才注意到陶墨言屋里的窗户没关。她起身走到窗边,就见赵戎焦急地等在门边,刘长寿家的皱着眉头,有些焦急地解释着什么。   门咿呀一下开了,陶壶捧着被子进屋,身后跟着端水的平宝儿。平宝儿搁下东西,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陶墨言,有些焦急道:“村里的大夫上山采药去了,一时半会只怕回不来,邻村倒是有个大夫,我爹已经去请了,只是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半个时辰……陶少爷这烧要是不退,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陶壶苦着脸道:“好端端的人出来玩儿,又是遇熊又是发高烧的,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哦呸呸呸,反正这一顿打我都省不了了,少爷啊,你可得好好的呀!”   宋研竹站了片刻,对陶壶和平宝儿道:“好生照顾你家少爷。”走出门时赵戎正好走进来,宋研竹道:“在这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先回屋,六哥若有事需要帮忙,再来喊我。”   说完她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陶墨言这病来的极为凶险,因着大雨,山路塌方了,预计半个时辰能请回来的大夫,足足三个时辰以后才到,陶墨言高烧不退,刘长寿家的没法子,大着胆子熬了一碗土方药让陶墨言喝下去,陶墨言才稍微好一些。大夫后来查看陶墨言的伤口,说是伤口没处理好,化脓了,若是再晚些,只怕脑子都要烧坏了。   到了晚上,朱珪派人送了信来,说是雨势过大不好送宋合庆回来,要留宋合庆在身边住上一夜。   那会陶墨言刚刚用过药,头昏脑涨地醒过来,就见陶壶守在跟前,赵戎在桌子边支愣着脑袋成啄米装,陶墨言好好环视了一圈,心里头不由地有些失望。推了陶壶一把,陶壶睁大了眼睛欣喜道:“少爷,你可算醒了!”   他一出声,赵戎也跟着醒过来,凑到陶墨言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他两眼,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说你祸害遗千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倒下去!平白让六爷我担心了一场,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我要喝水。”陶墨言言简意赅。赵戎白了他一眼,骂道:“还美得你了!都醒了还想让我伺候你,没门儿!”提脚踹了陶壶一脚,“还不去给你家少爷倒水去!”   平宝儿正好端了药进来,陶壶知道陶墨言不爱丫鬟伺候他,让平宝儿放心药就让她出去了。赵戎腹诽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挑人伺候呢,早些时候二妹妹伺候你时,怎么不见你挑剔……”说完忽而想起宋研竹来,急急起身道,“你在这歇会吧。我去告诉二妹妹一声,就说你醒了!”   陶壶撇着嘴在一旁小声嘟囔,赵戎提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像个娘儿们一样细声细气的!”   陶壶昂了脖子道:“奴才就觉得宋二小姐做人不地道。少爷为了她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都快急死了,她倒好,该吃吃,该喝喝,大半日了也不见她过来看看我家少爷。”   “你晓得什么,她那是好清静!”赵戎吼了句,回头看陶墨言道:“二妹妹那人你也是晓得的,她就是好静,再说,让她一个大姑娘待在你屋里确实也不大合适,其实她可着急了,来来回回问了好几回你的情形。”   他这谎说得自个儿都有些心虚了,嘿嘿了两声,陶壶歪了脑袋在一旁道:“赵六爷,你不晓得我家二少爷为了她……”   “陶壶!”陶墨言低声斥道,陶壶噤声低头。   赵戎道:“我还是瞧瞧二妹妹去吧。”掩上门,就听屋里陶壶低声解释道:“大少爷为什么不让我说。您为了二小姐受了这么大一份罪,险些把命都送了,半夜里都发烧了,还惦记着要替她画那劳什子的画。可她呢,成日里对您摆着臭脸,您病着她也不见来照顾您……您又不欠她的!您瞪我我也得说……好好,我不说还不成么……”   赵戎几乎是落荒而逃。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他走出来,也不打伞,只耷拉着脑袋,想起那会陶墨言倒下,他赶着出来找大夫,途中想要回去看看陶墨言,站在窗户下,就看到陶墨言固执地牵着宋研竹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宋研竹,你别讨厌我”,想起宋研竹皱着眉头,眼睛里是晦涩不明的情绪,想要挣脱挣不开,只能皱眉的样子。   赵戎总觉得宋研竹待陶墨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厌恶,可这种厌恶都与旁人不同。   赵戎有些心乱如麻,白日里他还胡言乱语对宋研竹说过,为了那口吃食,他也得把宋研竹娶回家去。现在细细一想,当时的他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活到这个岁数,他的兄弟都妻女成群了,他的桃花却没能开上一朵。喜欢和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明白了“心动”是什么意思……   心动啊,就是心扑通扑通跳着,忽然之间就停了一下,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黑白的,唯独她,只有她是色彩缤纷的。   或许,只是因为碰上了一口他爱吃的东西,他就觉得做这顿饭的人也入了眼……   “妈的,别是哪天我得看上家里的老厨娘。为了口吃的,我都快神志不清了。”赵戎低声咒骂了一句。   庄子里灯火昏暗,赵戎挪步到宋研竹的屋子外头,远远地站着,廊檐下的灯笼影影绰绰,她的屋子开了一扇窗,她就半倚在窗户边上,凭窗眺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戎愣愣地看着她的侧影,脚下跟生了根一样动也动不了,雨丝落在身上,春日里的泥土气儿飘进来,有些腥气,还有些粘腻。赵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咒骂道:“魔障。”   昂了声对着屋里喊了句,“二妹妹,墨言已经醒过来拉,你别担心,早些休息吧。”   宋研竹“唔”了一句,对赵戎道:“赵二哥也早些休息,别淋雨了。这雨看着小,最是伤身!”   她低低叮嘱了一句,赵戎却像得了蜜糖一样,浑身都熨帖了。“诶”了一声答应着,喜滋滋地往回走,一抬头看见陶墨言的屋子里,情绪莫名又低下去,抬头看看天,叹了口气,道:“魔障。”   第二日,宋研竹在屋里正看着书,就听陶壶和初夏在屋外说话,初夏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小姐还没醒过来,总不好打扰她……不就是一顿早饭么?凭什么非要我家小姐做!”   “我这不是同你打商量来了么?”陶壶叹了口气道:“我家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也就赵六爷拿了两块糕点他给吃下去了。听赵六爷说,那糕点还是二小姐亲手做的,你说神奇不神奇,我家少爷的胃还就认二小姐的手艺了!”   “这话我听着都虚,哪有这样的胃啊!”初夏辩驳道。   陶壶挣扎了片刻,对初夏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帮我说说吧……不然您让我自个儿跟二小姐说去。”   “你还敢往里闯啊!”初夏竖起眉头拦着他。   宋研竹开了门,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宋研竹道:“陶壶,你不去伺候你家少爷,堵我这干嘛?”   陶壶涎笑道:“奴才这是来求二小姐赐饭的……”又将方才那番话再说了一遍。   宋研竹凝眉看他,问道:“是你家少爷让你来的?”   “哪儿能啊!”陶壶唉了一声叹气道:“我家少爷那脾气您也是瞧见的,烧成那样了都不吭一声。吃不下东西,自个儿也不说什么,干挨着。我是实在心疼我家少爷,这才自作主张来求您的……要是让他知道,可能还要罚我呢!”   “这儿条件有限,你怎么不劝你家少爷回建州去。回去后,想吃什么没有?”宋研竹问。   陶壶应道:“您是不晓得,我家少爷那是老爷夫人心间上的肉,要是让他们知道少爷受伤了,少不得闹上一场。少爷说了,得在这养好了伤回去,回去后,谁也不能提起这茬……”他抬头看了宋研竹两眼,将几句话烂在肚子里:少爷不肯回去,最重要的原因只怕还在眼前这位。   宋研竹皱皱眉,对初夏道:“前日做的马蹄糕和茯苓饼,你让陶壶带些回去吧。还有,炉子上我炖了些鸡丝虾仁皮蛋羹,原是要等合哥儿回来了给他当点心的,你也让他带些回去吧……”   陶壶欢喜地道了声谢,捧着吃食到陶墨言跟前,陶墨言原是吐得昏天黑地,见陶壶捧着吃的东西进来,下意识便要推开。陶壶低声道:“少爷您看一眼,或许能有胃口呢!”   陶墨言瞟了一眼,只见熬化的白粥里有切碎的皮蛋丁、鸡丝、还有嫩绿的葱花,色彩和谐而诱人。   陶墨言心头一动,支起身子接过粥,喝了一口,眼睛沉了沉。   陶壶见他面色不郁,心里暗自打鼓,不知道是不是粥不合他口味。正想开口说话,陶墨言端起碗来,三两口便见了底,将碗往前一推——   “再来一碗。” 第57章 鱼蒙   那日后,庄子里的情势渐渐有些诡异起来。因着朱景文和宋合庆两人很是投缘,朱景文又特别喜欢往赵戎家的庄子跑,朱珪索性将朱景文交给赵戎照顾。两个孩子分开时,个顶个的能装大人,凑一块后,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时常做出让宋研竹啼笑皆非的事情。   那日宋合庆和朱景文偶然听陶壶说起,陶墨言除了宋研竹做的饭菜都吃不下东西,朱景文抱着要报答恩人的想法,让陶壶每日里打听陶墨言想吃什么,问完了就带着宋合庆到宋研竹跟前撒娇打滚。于是乎,宋研竹的屋里,每日都能传出类似的对话……   “二姐姐,我想吃什锦炒饭!”   “你前天才吃过,昨天还吃了杂酱面、虾仁蒸饺、酿白菜……你和景文两人吃了四人份的……”   “我和景文在长身体啊,不吃会长不高的,姐……”   “对啊,我们在长身体,不好好吃饭,将来考不了状元的。宋二姐……”   “……”   宋合庆和朱景文狂吃海喝,赵戎却不见了踪影,每日宋研竹眼一睁,赵戎已经带着平安、平生,还有宋合庆和朱景文上山打鸟,下水摸鱼,到饭点时,也总是扒拉两口就走,看都不敢看宋研竹一眼。   陶墨言每日都闷在屋子里,神龙见首不见尾,宋研竹偶然见他一面,只觉得他面色红润了许多,脸颊上还多了些肉……丰腴了。   如此过了七八日,陶墨言的伤渐渐好了,金氏也来信催宋研竹和宋合庆回去,说是想他们了。宋研竹在宋合庆拜师当日就给家里去信说明了情况,金氏的来信里满满的自豪,宋研竹猜测,金氏催着他们回去,也是想早些行了拜师礼,好让事情尘埃落地。   赵戎得知时,有些怏怏不乐,刘长寿家的领着平宝儿、平安和平生到宋研竹跟前,平生挽着宋研竹的手道:“仙女儿姐姐,你要是走了,往后我可看不见你了。”   平安撇开头,抽抽鼻子道:“平生那是舍不得宋姐姐的饭……就跟六少爷似得!”   赵戎闷声坐在一旁,乍然被平安点名,心里头念了句,“小破孩子你知道个屁!”虎着脸站起来,对宋研竹道:“二妹妹,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宋合庆看赵戎的身影,咋舌道:“六哥这几日情绪不大对啊。”   朱景文附和道:“可不是么。每日里带着咱们出去玩儿,到了地方就寻个角落坐着发呆……你说他不高兴吧,他偶尔还疯了一样莫名其妙地笑出声来,你说他高兴吧,他又成天虎着个脸……别是有病吧?”   “我看他身子挺康健的呀,不像有病的样子!”宋合庆晃晃脑袋,睁大了眼睛道:“管他呢!景文,咱们赶紧出去玩儿吧,等明儿我回了家,日子可就没这么舒坦了!”   “对对!”朱景文附和着,叫上平宝儿三姐弟,又欢欢喜喜地出门玩儿去了。   宋研竹瞧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不由地咧嘴笑。起身到院子里,就见陶壶一个人站在树下发呆,陶墨言不知道去了哪儿。   宋研竹回了屋子,拿起本《山海志》,正看得入神,一个人突然站到她的跟前,阴影笼罩着她。宋研竹心下一惊,乍然抬头,就见许久不见的陶墨言弯着眼睛,温文尔雅地看着她。   宋研竹一蹙眉,正要叫初夏,陶墨言拦着她道:“你的丫鬟被陶壶支走了。”   宋研竹嘴边漾上一丝嘲讽,问:“堂堂陶家大少爷却这样不知礼数,随意闯入女子闺房,合适么?”   “你同我说礼数?”陶墨言哑然失笑,摇摇头对宋研竹道:“听说你要走了?”   “与你何干?”宋研竹问。   陶墨言愣怔了一下,回道:“我和赵戎也要回去。”   “与我何干?”宋研竹又问。   陶墨言被咽地说不出话来,一股无名火在心里烧着,怒极反笑道:“宋研竹,我真不明白……我究竟哪儿得罪你,让你这样讨厌我!”   宋研竹略略抬眼看他,眼里淡漠一片。陶墨言一看她,心中的无名火忽而窜上来,燃得他没了理智。他伸出手去握住宋研竹的手腕,沉声道:“宋研竹,你能不能别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宋研竹手吃痛,用力想要甩开陶墨言的手,他却不依,又往前走了两步。   他的怒气如疾风暴雨一般来袭,周身都溢满了凉气,眼里的熊熊烈火让宋研竹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宋研竹凝着眉头,低声问道:“陶墨言,你要做什么!放开我!这可是在庄子里!”   “你终于肯叫我的名字了?不是陶大少爷么?”陶墨言低低问道,忽而又笑道:“赵戎不在,孩子们都出去了,余下人都被我支走了。宋研竹,你还能求谁来帮你!”   “陶墨言,你疯了!”宋研竹低低说着,一步步往后退,直到挨着门边,退无可退。   陶墨言就这样一手握着她的手,将她整个人圈在双臂之中,朗目星眉里不复往日的温文尔雅,而是满满的怒气,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两个人面对面望着,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我是快疯了。”陶墨言低声吼着,宋研竹心房一颤,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四处逡巡着。两军交战,她却势单力薄,若要硬拼,她肯定是无望的。可是她却想赶紧挣脱他的禁锢。   陶墨言真是要疯了……宋研竹何曾见过他这个样子,抬脚就要踢他裆部,哪知他早有防备,两下里便拆了她的招,冷笑道:“当日你在东街上便险些吃了大亏,今日还敢拿这些三脚猫功夫对付我?”   两只手将她牢牢地圈着,只见她气得不成样子,怒目圆睁着,敢怒又不敢言的模样。陶墨言有些失笑,原本只是想要教训她,这会鼻息相交,他近距离地看着她的脸,才发现她的皮肤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白皙娇嫩,耳垂上还有小小的红痣,玲珑而充满致命的诱惑。   陶墨言的心忽而扑通扑通狂跳起来,许是宋研竹身上的女儿香实在诱人,鬼使神差间,他俯身下去,将唇附在宋研竹的唇上,轻轻地,轻轻地,抿了一口。   如蜜一般香甜。陶墨言忍不住又欺身向前,想要更多一些。就在电光火石间,宋研竹不知从哪儿生出的气力,一把将他推开,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怒目圆睁地瞪着他,双眼里有愤怒,懊恼,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含在眼眶里的泪水。   她竟这样讨厌他?   陶墨言蹙紧了眉头,一股失落铺天盖地袭来,堵在胸口,那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继而转化为种种绝望,伴随着不甘。   他低下头,眼睛停留在宋研竹的脸上,心绪在短短的时间里起起伏伏,一狠心,复又欺身向前。这回再不给宋研竹任何的机会,将她牢牢控制在他的怀里,任她踢,任她打,任她挣扎,他只顾低头下去,将唇附在她的唇上。   就在他辗转尝着她的丁香时,他的下唇忽而传来一阵刺痛,他乍然睁开眼,就见宋研竹眼里带着丝丝凉意,恨恨地盯着他。   她竟咬破了他的唇……陶墨言哑然失笑,正想好好给她一顿教训,抬眼望去,宋研竹眼里恨没了,怒没了,只剩下一片刺骨的冰凉,而后渐渐转为漠然。   又是这种漠然……陶墨言乍然清醒,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乱了,在她跟前,他竟也乱成了这样。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还带了一丝温香的余热。脸上的痛都忘了,他自个儿愣怔在那,抿着唇,脸上的线条变得冷厉,嘴里却念着:“平日里看着像只温顺的猫,竖起爪子来挠人却这样疼……”   宋研竹的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脸上的泪珠儿还成串挂着,陶墨言从不知道女人流眼泪能这样凶猛,停都停不下来。   他自小家教极严,平日里也极少接触女子,除了母亲和妹妹。他从未哄过任何一个姑娘,这会见宋研竹哭成这样,他有些手足无措。只皱着眉头回忆,想起宋研竹逗孩子的情景,于是学着伸出手去,伸手摸摸宋研竹的脑袋,哄孩子一样哄她:“你别怕,我不会,不会再亲你了……”   “你……”宋研竹被气得糊涂了,快步走到门边,打开门,指向门外道:“你给我滚,立刻,马上,现在就滚,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说着话,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落在地上,啪嗒一下,无声无息的。   陶墨言的心忽然揪在一块,酸楚地紧。想要伸手去替她擦泪,又怕她再动怒,愣怔在原地,低低说道:“是我糊涂了。我这就走。”   挪了两步,他忽而又想起什么来,走到桌子边,拿起一卷卷轴,缓缓摊开,对宋研竹道:“你那日的画毁了,我一直觉得很可惜。好在我记性好,脑子里能记住你的画,这都是我凭着记忆临摹的,画了好多好多,都不如你画的好,只有这副好一些。你没画完的部分,我也替你补全了……我猜你是决计不肯送我一副画的,不要紧,你不送我,我送你。”   宋研竹低着头不说话,门外忽而传来“咔嚓”一声,过了片刻,传来一声野猫的叫唤。   陶墨言望着她,踟蹰了片刻,从袖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匣子来,放在桌上道:“我知道你喜欢梅花……这盒子里头的簪子是我自个儿画的图,另找匠人做的,普天下就这一份,独一无二的。”   宋研竹蹙紧了眉头望着他,他放下东西,道:“我说完话就走。你若真想杀了我,我站着不动,等你来杀……”   他这样像痞子无赖的样子,让宋研竹有些无力。满腹的脏话就在嘴边,自小的涵养又让她骂不出口,只能憋着。   他笑了笑,对宋研竹道:“宋研竹,以后别叫我陶大少爷了,叫我陶墨言吧。你吼我也好,骂我也好,总比你不冷不淡地望着我要强。”   陶墨言顿了顿,往外走,宋研竹正松了一口气,他却突然杀了个回马枪,转过身来,紧紧地抱了她一下。宋研竹这回再也不客气了,张开嘴狠狠地咬住他的手臂,想让他痛得叫出声来。   哪知道他却不偏不倚,只轻轻“啊”了一声,就随她咬,她一抬头,就见陶墨言低着头微微蹙着眉头,嘴边却扬着慢慢的笑意,“咬吧。让我也留个念想。”   “……”宋研竹松开嘴,用尽全身的气力用力抬膝盖往他腿间撞去,他终于“啊”地痛苦地叫了一声,一瘸一拐地往门外走去。   宋研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气息平稳下来,一看桌上的木盒子上头还贴着张字条,陶墨言的字如同他在人前的形象一样端正,可是内容却让宋研竹气不打一处来——   “这些东西你别扔,都是我的一番心意,即便不喜欢,也请将他们妥善放好……我期待有一天,你会愿意戴上这只簪子站在我身边。如果在那之前你就把它们丢了,相信我,我会第一时间就去你家提亲。你或许并不清楚我的脾气,但是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我想要的,谁也拦不住我。” 第58章 鱼蒙   “我想要的,谁也拦不住我……”宋研竹反复咀嚼这句话,末了,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支着头,想笑又笑不出声来。   那一年,她得知要嫁给陶墨言,嫁之前欢天喜地,嫁了之后,才知道他的脾气有多拧。他不想要的,硬塞给他也是徒然。所以,从头到尾,他把她当做路人。出于他自小受到的教养,他或许顶多把她当作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   她以为自己可以靠近他。可是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上一世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她并不了解。   从前,她以仰望的姿势追随他,她以为他是一直的温文尔雅,可就在短短几日的相处,她看到了另外一个角度的他。不是永远的恭谦有礼,温和醇厚,而是也无赖,也撒娇,也……   这样的霸道。   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年轻人,偶尔,还有柔情的一面……   是的,他也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从来不是为她!上一世,那些柔情,从来不是为了她!   那是给谁呢?赵思怜?   她忽而想起,红烛罗帐下,二人相拥而眠的场景,她愤怒地打了他一个巴掌,他冷冷地说——   “宋研竹,你这个泼妇!”   重生并不能将一切都抹去,所有的记忆翻出来,还是那样新鲜,仿若昨天。   一阵痛袭上来,宋研竹漠然地坐下,将那信搁在火烛上,火苗舔舐着信纸,烧卷了信纸的边,一点点变得焦黑,陶墨言的一笔一划也就消失在火苗里,连同他方才所有的柔情蜜意。   直到火快烧到手指头,宋研竹才将那封信丢在地上。   初夏姗姗来迟,进门时,宋研竹正坐着发呆,表情木然而沉重,面前摆着笔墨,她提着笔,半晌也没写下去。   初夏端了一碗豆腐花进来,水嫩嫩的豆腐花上只浇了些薄荷蜂蜜水,瞧着白白胖胖的。那碗还是粗瓷大海碗,路边摆摊子的人常用的。   初夏战战兢兢地走进来,放在桌上,对宋研竹道:“二小姐这是被谁气着了?”   宋研竹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从哪儿说起,见了豆腐花,“咦”了一声,问:“这是哪儿来的?”   初夏摇头道:“方才路上遇见六少爷了,他的脸色也不大好,黑着脸把这碗东西给我,说是给你买的,让你趁热喝,凉了口感不好。”   宋研竹一愣,想起来这之前曾经对赵戎说过,想去镇上,喝一碗此间最有名的的豆腐西施亲手磨的豆腐花。结果来了之后她自个儿忘了,赵戎却记得。   宋研竹心里一暖,舀一勺豆腐花入口,化在嘴里,是淡淡的豆腐清香。方才所有的抑郁忽而都不重要了,心境也变得熨贴许多。   初夏道:“我看六少爷方才是从您屋的方向出去的,您方才不在屋里么?他怎么不亲自给您?”   宋研竹心里升腾起一丝异样,嘴里支吾着“嗯”,眼神却飘向门外,过了片刻,拍了拍桌面上原封不动的两件东西,吩咐初夏道:“拿块布把这两样东西包好,寻个机会给陶大少爷。”   初夏眼观鼻鼻观心应下了,瞅见桌上的笔墨,问:“需要奴婢带封信或者带句话么?”   “不用,你还他就好。”宋研竹凉凉道。   那一厢,赵戎一个人走到庄子外,一个人溜达到河边,一股子抑郁在心里头乱窜,忍不住抬手拍了下自己的嘴,叹道:“成天只想着吃!怎么就这么不长心眼儿!”   一时望着天,不由哀叹自己傻:人家要送,就送自制的!独一无二的!簪!子!   他呐?一!碗!豆!腐!花!   败了!   怪不得他一群兄弟在他这个岁数就儿女成群了呢,怨他,不开窍!   “哎。”赵戎一声长叹,“魔障。”   连着两日,宋研竹又收到金氏的来信,皆是催她和宋合庆早日回府的。赵戎见实在留她不住,索性收拾了东西随她一同回去。朱景文见状,缠着朱珪也要一同回建州。   来时是四人,回去时人却多了许多。宋研竹和朱珪一人一辆马车,陶墨言和赵戎骑马,一人带着一个孩子。   行到半路时有个亭子,赵戎唤众人停下歇息,宋研竹和朱珪下了马车,陶墨言带着朱景文在一旁逗马,赵戎又带着宋合庆摘野果去了。   初夏动作利索,下了马车不过片刻,便将一应糕点茶果摆好。宋研竹站在朱珪身边,柔声道:“大人,您请用些糕点。”   朱珪拿起一块云片糕点吃了两口,略略点头。搁下糕点,抬头唤宋研竹:“出门在外不必太过拘礼,你也坐下吧。”   宋研竹推辞了一番,这才坐下来。朱珪一辈子阅人无数,同宋研竹短短接触两三回便觉这个姑娘蕙质兰心,知书达理,这几日更总在朱景文嘴里听见对她的溢美之词。朱珪偏头看看自己的孙子,他正站在陶墨言身边,一大一小两人脸上都带着如出一辙谦和的笑。   朱珪道:“墨言一向谨言慎行,在我跟前从来只与我讨论治学之道,不论他人是非。那日他却在我跟前踟蹰了许久,问我能不能再收下一个弟子。”他收回视线,看着宋研竹道:“我猜,他说的人,就是合哥儿?”   宋研竹一怔,朱珪脸上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和风吹在脸上,是说不出的舒坦,他伸手捋着胡子望向远方,一边是绝尘而去的赵戎,一边是正好望过来的陶墨言。鼻尖充斥着春天百花盛开后的芳草香,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遮掩不住的春意。   宋研竹顺着朱珪的视线望去,正好同陶墨言四目交接。   那日初夏还了东西,陶墨言那一点动静都没有。宋研竹总算松了一口气。   那一厢,陶墨言毫不遮掩地望着宋研竹,嘴边弯出淡淡的笑容,见宋研竹颇为恼怒地蹙眉头,他也不恼,淡淡收回视线。   他身边的朱景文正低声说道:“那日我偷偷溜进你的房间,在你的案桌上见过一副梅兰图,落的是你的款,那副梅兰图虽然立意、构图都同宋姐姐的不同,可是神韵却极为相似……宋姐姐那幅画,不会是你画的吧?”   陶墨言不置可否,伸手顺顺马鬃,拿了一把草喂马。   朱景文哼了一声,撇开头淡淡道:“我听祖父说过,你画工精湛,过目不忘,但凡你看过的画,都能仿之□□成相似。你放心,我不会揭发你的,你和我都是站在合庆这边的,我也很喜欢宋姐姐……不过,我祖父那样精明地像狐狸的人,或许早就察觉了……你放心,即便没有你,我也能让祖父答应收下合庆,祖父疼我,我说什么他都能答应。”   说完颇为傲娇地昂了头。   陶墨言听到他说“我也很喜欢宋姐姐”,不由莞尔一笑。   马车进了建州,各人便分道扬镳。宋研竹让宋合庆上马车,本欲在城门口就对赵戎道离别。陶墨言和赵戎却像是说好了似得,执意要送新进门的小师弟回家。宋合庆受宠若惊,看看面若冰霜的宋研竹,顿时噤若寒蝉。   一路无语。快到宋府门口时,宋合庆伸直了脖子往马车往探去,对宋研竹道:“姐,我瞧着怎么不大对劲儿啊?娘在信里说,她想咱们,等咱们回来,她会来接咱们……可我看着,门口稀稀落落地也就站着两个门房。”   宋研竹撩了帘子往外看,不由地蹙了眉头:门口的两个门房脸上露出焦虑之色,正低着头交头接耳。   赵戎驱马上前,问:“怎么了?”   宋合庆摇摇头,道:“我总觉得哪儿不对……诶……”话音刚落,宋合庆忽而眼睛一亮,对宋研竹道:“二姐姐,你快看,那是谁!”   宋研竹抬头望去,心中忽而大喜。只见从宋府的门前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来人丰神雅淡,气宇轩昂,嘴边扬着浅浅的笑容。   “快,快停车!”宋合庆连连喊道。不待马车停稳,他欢呼一声从马车上跃下去,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人跟前,抱着他的腿道:“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宋研竹直直的望着前方,就见宋承庆含笑低头,摸摸宋合庆的脑袋,温言笑道:“长高了不少,也黑了。跟你二姐上哪儿玩去了,乐不思蜀。”   扬了头,望向宋研竹,言语里带了几分揶揄和宠溺,“一段时日不见,妹妹怎么变傻了?不欢迎大哥回来么?”   宋研竹不知怎么,只觉得心中酸楚,热泪盈上眼眶,半晌说不出话来。初夏扶她下马车,她快步走到宋承庆跟前,话未出口,自个儿先哽咽了,嗫嚅道:“大哥……”   那一年,得知宋研竹要配给陶墨言,宋承庆极力劝阻,他劝金氏,让宋研竹嫁给家道殷实的普通人家,过一世安稳的日子。当时她怪宋承庆多事,还怨恨过宋承庆,并且很长一段时间不愿意见她。   出嫁前一天,宋承庆出现在她屋外,隔着帘子问她:“妹妹欢喜么?”见宋研竹点点头,宋承庆笑道:“你高兴就好。”   至此,她再也没见过宋承庆。   嫁给陶墨言的第二年,宋承庆随商队去西域走商,突染疾病,最后黄沙埋骨,客死异乡。消息传回来时,宋研竹独自在屋里坐了三天三夜,恍惚想起来,她极小的时候,大她六岁的宋承庆便带着她四处玩耍,她闯了祸,他替她掩饰,替她受罚,她若有难,第一时间挡在她跟前的,永远都是他。   都说长兄如父,她的父亲荒唐,他的兄长在她的眼里,比父亲还要好上一万倍。可就是这样好的人,在他最好的年华时永远离开了。   再见面,已是隔世。   宋研竹噙着眼泪握住宋承庆的手不肯松开,宋承庆怔了一怔,失声笑道:“你这丫头,我不过去了京里几个月,你见了我也不用高兴成这样。这么大的姑娘,怎么眼泪这样不值钱,说掉就掉?”   宋研竹哽咽着拿帕子捂着脸,宋承庆低声道:“我听娘说了,这几个月我不在家,教你们都受了大委屈……研儿,你做的很好,大哥很为你骄傲。你有什么委屈,回了屋,你再细细对我说,这会可不许哭……没得让人以为,我一回来就欺负你。”   宋承庆说着,不动声色地挡到宋研竹跟前。   赵戎和宋承庆打小就混在一块儿玩儿,陶墨言同宋承庆也有数面之缘,二人见是他,均下马作揖。宋承庆一一回礼,眼神落在赵戎身上,神色肃然道:“赵戎,你赶紧回府一趟吧。我姑母……也就是你的二婶娘,半个月前因为难产,没了。” 第59章 鱼蒙   宋研竹端着水的手一抖,碗里的水又洒在被褥上,她怔了怔,想要把手抽回来,陶墨言却犯了倔脾气,执拗地攥紧着,眼睛睁不开了,嘴里却念叨着,“宋研竹……”   前后两世,宋研竹这是破天荒头一次见他这样虚弱的样子。从前嫁给他时,他极少生病,即便病了,也是自个儿请了大夫,从不用她照顾。也有过醉酒的时候,喝醉了便往书房走,也不让她伺候,就让贴身的小厮照顾……等他再出现在她的跟前时,他还是丰神俊秀的陶大少爷。   宋研竹有些哑然失笑,陶墨言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嘴里呢喃着,听不清说什么,宋研竹一用力,他整个人都脱力了,手耷拉下来,看着挺可怜的样子。   用手背碰碰他的额头,烫得能煎熟一个荷包蛋。宋研竹突然有些解气,心里念着“你也有今天”,束手站着看他,分明人就在眼前,他的脸却模糊了。   外头的天突然黑下来,不过片刻,雨点大珠小珠落玉盘般砸下来,宋研竹这才注意到陶墨言屋里的窗户没关。她起身走到窗边,就见赵戎焦急地等在门边,刘长寿家的皱着眉头,有些焦急地解释着什么。   门咿呀一下开了,陶壶捧着被子进屋,身后跟着端水的平宝儿。平宝儿搁下东西,望了一眼床上昏迷不醒的陶墨言,有些焦急道:“村里的大夫上山采药去了,一时半会只怕回不来,邻村倒是有个大夫,我爹已经去请了,只是这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半个时辰……陶少爷这烧要是不退,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陶壶苦着脸道:“好端端的人出来玩儿,又是遇熊又是发高烧的,少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哦呸呸呸,反正这一顿打我都省不了了,少爷啊,你可得好好的呀!”   宋研竹站了片刻,对陶壶和平宝儿道:“好生照顾你家少爷。”走出门时赵戎正好走进来,宋研竹道:“在这我也帮不上什么忙,我先回屋,六哥若有事需要帮忙,再来喊我。”   说完她径直往屋子里走去。   陶墨言这病来的极为凶险,因着大雨,山路塌方了,预计半个时辰能请回来的大夫,足足三个时辰以后才到,陶墨言高烧不退,刘长寿家的没法子,大着胆子熬了一碗土方药让陶墨言喝下去,陶墨言才稍微好一些。大夫后来查看陶墨言的伤口,说是伤口没处理好,化脓了,若是再晚些,只怕脑子都要烧坏了。   到了晚上,朱珪派人送了信来,说是雨势过大不好送宋合庆回来,要留宋合庆在身边住上一夜。   那会陶墨言刚刚用过药,头昏脑涨地醒过来,就见陶壶守在跟前,赵戎在桌子边支愣着脑袋成啄米装,陶墨言好好环视了一圈,心里头不由地有些失望。推了陶壶一把,陶壶睁大了眼睛欣喜道:“少爷,你可算醒了!”   他一出声,赵戎也跟着醒过来,凑到陶墨言跟前仔仔细细打量他两眼,咬牙切齿地骂道:“我说你祸害遗千年,怎么可能就这么倒下去!平白让六爷我担心了一场,鞍前马后地伺候你!”   “我要喝水。”陶墨言言简意赅。赵戎白了他一眼,骂道:“还美得你了!都醒了还想让我伺候你,没门儿!”提脚踹了陶壶一脚,“还不去给你家少爷倒水去!”   平宝儿正好端了药进来,陶壶知道陶墨言不爱丫鬟伺候他,让平宝儿放心药就让她出去了。赵戎腹诽道:“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挑人伺候呢,早些时候二妹妹伺候你时,怎么不见你挑剔……”说完忽而想起宋研竹来,急急起身道,“你在这歇会吧。我去告诉二妹妹一声,就说你醒了!”   陶壶撇着嘴在一旁小声嘟囔,赵戎提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掌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非要像个娘儿们一样细声细气的!”   陶壶昂了脖子道:“奴才就觉得宋二小姐做人不地道。少爷为了她变成这样,不相干的人都快急死了,她倒好,该吃吃,该喝喝,大半日了也不见她过来看看我家少爷。”   “你晓得什么,她那是好清静!”赵戎吼了句,回头看陶墨言道:“二妹妹那人你也是晓得的,她就是好静,再说,让她一个大姑娘待在你屋里确实也不大合适,其实她可着急了,来来回回问了好几回你的情形。”   他这谎说得自个儿都有些心虚了,嘿嘿了两声,陶壶歪了脑袋在一旁道:“赵六爷,你不晓得我家二少爷为了她……”   “陶壶!”陶墨言低声斥道,陶壶噤声低头。   赵戎道:“我还是瞧瞧二妹妹去吧。”掩上门,就听屋里陶壶低声解释道:“大少爷为什么不让我说。您为了二小姐受了这么大一份罪,险些把命都送了,半夜里都发烧了,还惦记着要替她画那劳什子的画。可她呢,成日里对您摆着臭脸,您病着她也不见来照顾您……您又不欠她的!您瞪我我也得说……好好,我不说还不成么……”   赵戎几乎是落荒而逃。   外头的雨势渐渐小了,他走出来,也不打伞,只耷拉着脑袋,想起那会陶墨言倒下,他赶着出来找大夫,途中想要回去看看陶墨言,站在窗户下,就看到陶墨言固执地牵着宋研竹的手,一遍一遍说着“宋研竹,你别讨厌我”,想起宋研竹皱着眉头,眼睛里是晦涩不明的情绪,想要挣脱挣不开,只能皱眉的样子。   赵戎总觉得宋研竹待陶墨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说是厌恶,可这种厌恶都与旁人不同。   赵戎有些心乱如麻,白日里他还胡言乱语对宋研竹说过,为了那口吃食,他也得把宋研竹娶回家去。现在细细一想,当时的他究竟是不是胡言乱语,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活到这个岁数,他的兄弟都妻女成群了,他的桃花却没能开上一朵。喜欢和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他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今天,他突然明白了“心动”是什么意思……   心动啊,就是心扑通扑通跳着,忽然之间就停了一下,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黑白的,唯独她,只有她是色彩缤纷的。   或许,只是因为碰上了一口他爱吃的东西,他就觉得做这顿饭的人也入了眼……   “妈的,别是哪天我得看上家里的老厨娘。为了口吃的,我都快神志不清了。”赵戎低声咒骂了一句。   庄子里灯火昏暗,赵戎挪步到宋研竹的屋子外头,远远地站着,廊檐下的灯笼影影绰绰,她的屋子开了一扇窗,她就半倚在窗户边上,凭窗眺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戎愣愣地看着她的侧影,脚下跟生了根一样动也动不了,雨丝落在身上,春日里的泥土气儿飘进来,有些腥气,还有些粘腻。赵戎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咒骂道:“魔障。”   昂了声对着屋里喊了句,“二妹妹,墨言已经醒过来拉,你别担心,早些休息吧。”   宋研竹“唔”了一句,对赵戎道:“赵二哥也早些休息,别淋雨了。这雨看着小,最是伤身!”   她低低叮嘱了一句,赵戎却像得了蜜糖一样,浑身都熨帖了。“诶”了一声答应着,喜滋滋地往回走,一抬头看见陶墨言的屋子里,情绪莫名又低下去,抬头看看天,叹了口气,道:“魔障。”   第二日,宋研竹在屋里正看着书,就听陶壶和初夏在屋外说话,初夏压低了声音道:“我家小姐还没醒过来,总不好打扰她……不就是一顿早饭么?凭什么非要我家小姐做!”   “我这不是同你打商量来了么?”陶壶叹了口气道:“我家少爷也不知道是不是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也就赵六爷拿了两块糕点他给吃下去了。听赵六爷说,那糕点还是二小姐亲手做的,你说神奇不神奇,我家少爷的胃还就认二小姐的手艺了!”   “这话我听着都虚,哪有这样的胃啊!”初夏辩驳道。   陶壶挣扎了片刻,对初夏道:“我的好姐姐,你就帮我说说吧……不然您让我自个儿跟二小姐说去。”   “你还敢往里闯啊!”初夏竖起眉头拦着他。   宋研竹开了门,两人正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让谁,宋研竹道:“陶壶,你不去伺候你家少爷,堵我这干嘛?”   陶壶涎笑道:“奴才这是来求二小姐赐饭的……”又将方才那番话再说了一遍。   宋研竹凝眉看他,问道:“是你家少爷让你来的?”   “哪儿能啊!”陶壶唉了一声叹气道:“我家少爷那脾气您也是瞧见的,烧成那样了都不吭一声。吃不下东西,自个儿也不说什么,干挨着。我是实在心疼我家少爷,这才自作主张来求您的……要是让他知道,可能还要罚我呢!”   “这儿条件有限,你怎么不劝你家少爷回建州去。回去后,想吃什么没有?”宋研竹问。   陶壶应道:“您是不晓得,我家少爷那是老爷夫人心间上的肉,要是让他们知道少爷受伤了,少不得闹上一场。少爷说了,得在这养好了伤回去,回去后,谁也不能提起这茬……”他抬头看了宋研竹两眼,将几句话烂在肚子里:少爷不肯回去,最重要的原因只怕还在眼前这位。   宋研竹皱皱眉,对初夏道:“前日做的马蹄糕和茯苓饼,你让陶壶带些回去吧。还有,炉子上我炖了些鸡丝虾仁皮蛋羹,原是要等合哥儿回来了给他当点心的,你也让他带些回去吧……”   陶壶欢喜地道了声谢,捧着吃食到陶墨言跟前,陶墨言原是吐得昏天黑地,见陶壶捧着吃的东西进来,下意识便要推开。陶壶低声道:“少爷您看一眼,或许能有胃口呢!”   陶墨言瞟了一眼,只见熬化的白粥里有切碎的皮蛋丁、鸡丝、还有嫩绿的葱花,色彩和谐而诱人。   陶墨言心头一动,支起身子接过粥,喝了一口,眼睛沉了沉。   陶壶见他面色不郁,心里暗自打鼓,不知道是不是粥不合他口味。正想开口说话,陶墨言端起碗来,三两口便见了底,将碗往前一推——   “再来一碗。” 第60章 鱼蒙   若是她记得不错,姑母宋惜之死后不久,姑父赵诚运便被查出贪污舞弊。当时此案牵连甚大,甚至牵连到某位王爷,只可惜,赵诚运被当成了替罪羔羊,背起了所有罪名。官职丢了不说,家产还全数充公。赵家家大业大,却从未出过这样的丑闻,赵家的老太爷个性耿直,又是个当机立断的人,赵家后辈中有不少如赵戎一般的青年才俊,赵诚运出了这样的大事,定然会影响到族中青年的仕途……所以,赵家老太爷就在这个时候,做了一件让大家都吃惊却又理所当然的事情……   “除名!?”老太太眼一花,险些站不住:“诚运可是他的亲儿子……”   “壮士断腕,人虽残废,性命可保。”宋盛明叹了口长气道:“赵老太爷说往后赵诚运此等逆子与他家再无任何干系,就客客气气地把我们送出来了,余下我们什么都没打听到。倒是赵戎送我们出来时对我们说,妹婿去信时提及,出了这样大的事,他在金陵也呆不下去了,不日将带着怜儿一同扶妹妹灵柩回建州归葬。”   “可怜我的惜儿……”老太太哀痛地哭一声,宋盛明迟疑道:“娘,赵老太爷明确表明要同妹婿划清界限,待妹妹灵柩回到建州,她该葬到何处……”   老太太怔了一怔,愣在原地:赵老太爷同赵诚运脱离了父子关系,莫说宋惜之,就是赵诚运将来没了,也进不了赵家的祖坟……她这个女儿,一尸两命,死的不明不白不说,死后还没人要了……   “扶我去赵家,我找赵老太爷讨个说法去!”一股悲凉袭上老太太的心头,继而变成愤怒,老太太扶着众人就要往外走,宋盛明拦着她道:“娘,您别去了……回来前我去官府打听了一下消息,听说妹婿这回犯得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若不是皇上仁慈从轻发落,只怕咱们一家子都得受牵连。咱们这还是得消息晚的,从前那些总跟赵家往来的人,此刻都避之不及,你怎么还想着法子往上凑啊!不说旁的,咱家合哥儿往后还得考功名呢,他好不容易才拜入朱珪大人门下,您忍心看他前功尽弃么!”   宋老太太恍恍惚惚地往回走,慢慢落了座,低声道:“你们只顾着自个儿,那我的惜儿怎么办,她客死异乡,诚运又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惜儿,惜儿她可怎么办?”   说这话,她的眼泪汨汨而下,那样子,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惜儿都已经死了,还能害咱们么!她是我的女儿,她死了,我就想让她顺顺当当的回来!你们谁替我去领她回来……老大家的?”宋老太太看向袁氏,袁氏搂着宋欢竹直摇头,“娘,老爷前些年承萌父荫补府同知,这些年过得也甚是艰难,咱们这一家子可都指望着他呢,您可别为难他……”   宋老太太茫然地将视线落到她身边的荣氏身上,荣氏皱着眉头,宋盛达道:“娘,我倒是想去来着,可是我不放心玉儿她娘……她肚子里可还怀着您孙子呢,这回说什么我都守在她身边,让她顺顺当当地生个儿子给我!”   “你有了身孕?”金氏惊讶地望着她,眼里有惊讶,更多的却是惊喜。在她的心里,她和荣氏的症结就在儿子身上,等荣氏也能生下儿子,那她二人之间的心结自然能迎刃而解。   荣氏微不可见地蹙眉头,宋盛达握着她的手,在袖子下,旁人看不见的地方,狠狠地捏了捏,荣氏这才微微低下头,有些害羞地道:“是有了……大夫说已经三个月了,我自个儿却没发现……”   宋老太太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落在旁的几个人身上,无助地笑笑,低声道:“好好,你们一个个……”   这几个字出口,全是失望,宋老太太狠狠挣脱旁人的搀扶,笑道:“你们都不去,我去!就算是死,我也要把我的女儿带回来!”   说着她就要往外走,没走两步,宋承庆拦到她的跟前,对她道:“祖母,我去!”   “不行!”   “不行!”   只听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唤了出来,宋承庆望去,就见宋盛明和宋研竹面面相觑。   宋盛明耸耸鼻尖道:“你在金陵人生地不熟,去那不适合!”   宋承庆皱着眉头,又看向一脸焦急的宋研竹。那一厢,宋研竹也是情急之下才喊出话来的。   这一世重生,许多事情都与原本不同,就如宋承庆的提前回来。如果她没记错,上一世这个时候,金氏还在同赵姨娘争斗不休,她和宋合庆都还处于病恹恹的状态,宋承庆也还在回来的路上,这是这件事情中的变数,不变的是,老太太也在斟酌能替她扶灵的人选,而当时,没有任何一个人响应她的要求。   所以最后,赵诚运扶着宋惜之的灵柩归来,在水路上遇见船难,最后就剩下一个赵思怜。   可是若这一世,是宋承庆去接他们回来,那是否意味着,宋承庆也有死在水路上的危险?   她知道这一世不同,任何的抉择都会导致最后结果的变化……她也曾经试图救过人,比如……宋惜之。虽然她无限痛恨赵思怜,可是宋惜之却是她的亲姑母,她知道她可能会难产,所以曾经想过法子救她,可最终的结果却是,她依旧难产死了……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鞭长莫及,她能力有限,救不了那么远的宋惜之,可是她却不能看着宋承庆再去送死。   他是她失而复得的哥哥啊。   宋研竹心急如焚,拉着宋承庆的手道:“哥哥,月前我去护国寺替您求了一卦,卦象说您今年之内都不能北上,否则必有血光之灾。旁的也就算了,护国寺的卦象可是顶顶灵验的!”   宋承庆有些失笑地拍拍她的手心道:“妹妹何时也信起这些来了。哥哥去京师时,路过金陵两回,那儿很是太平,不会出什么事的!”   “既是卦象这样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就听你爹和你妹妹的吧。”金氏赶忙上前劝道。   宋承庆正迟疑着,宋老太太老泪纵横地握着他的手道:“承哥儿,你是祖母的好孙子!你替祖母去将你姑姑接回来!去!”   她狠狠地扣住宋承庆的手腕,像是抓到一根救命稻草。   ******   “大哥,你当真要去么?”从老太太的屋里出来,宋研竹就颇为担忧地望着宋承庆。金氏拦着他道:“承哥儿,你才从外头回来,一杯热茶都没喝上,怎么就答应去了呢?你姑父如今是这样一个情形,唯一回来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呸呸呸……”   宋承庆驻足,对金氏和宋盛明道:“爹,娘,那是我的亲姑母,她小时候也抱过我疼过我……我若不去这一趟,我心里头过不去,您二位就让我去吧,我保证平平安安地将姑母带回来!”   见宋研竹神思不定,宋承庆劝道:“妹妹不用太过担忧。这些年我跟着舅舅做生意,走南闯北,也算是经历过一些风浪。这回也不过是去趟金陵,并不去什么险峻之地,来回不过一个月罢了。”   宋研竹满腹心事,沉着脸站在一旁。   宋盛明道:“承哥儿去一趟也好,老太太如今伤心难过,妹婿又遇上这样的事,承哥儿若能去一趟,既是替妹妹撑腰,也能安抚我那可怜的外甥女儿思怜……”   “你方才还说不能同赵家有所牵连,怕牵扯到咱们合哥儿么!”金氏白了他一眼。   宋盛明回道:“话是那样说,可是圣旨已下,还能牵扯到什么。咱们承哥儿一不考功名,二不混官场,若他能去,还能落个仁厚的名声!再者说了,你真当赵老太爷那样狠心?我瞧他方才话里话外说要同妹婿断了关系,可到底是自家骨肉,打碎了骨头还连着筋,他心里头也难过,或许,就盼着咱们这能去个人帮忙。若咱们真去了,他心里头也能记得咱们的好。还有老太太,从前她总不大靠得上咱们,这次我就是要让她知道,咱们二房在关键时刻才能顶得上用处!”   宋盛明自圆其说着,弯弯道道绕着金氏有些晕乎,想了半晌反驳不了,只得恨恨道:“怨来怨去,还不是你那外甥女儿取错名字了!我一早就说,好好的姑娘家,取什么思,什么怜,听着就晦气!”金氏抱怨道。   “你懂个屁!”宋盛明应道:“思怜的名字可是出自《思怜诗》,大家宋应星之手!”   “什么大家不大家,反正这个名字就是晦气!”金氏呸了一声。   宋盛明连连摇头,又敦促宋承庆道:“你回屋收拾收拾,这就准备上路吧。老太太在那还等着呢。”   “这屁股还没坐热,就催儿子走……可怜我的儿子!”金氏叹了声长气,带着丫鬟们替宋承庆收拾东西,宋盛明去准备车马。老太太催得急,金氏这厢刚备下干粮车马,她就派牡丹过来催宋承庆上路。   宋研竹心急如焚,忽而想起她的大伯宋盛达来……想来,整个府里眼下最为忌惮赵诚运的就属宋盛达。他在官场多年,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如今他迟迟不出现,定然有原因。若他能出现,必定能拦住宋承庆。   宋研竹沉吟着,赶忙叫来初夏,“赶紧去门房那打听一下,问问大伯父回来了没!” 第61章 鱼蒙   宋研竹在屋里等了一会,初夏才回来,道:“去府衙寻大老爷的小厮回来禀告说,大老爷被陶知府请去说话了,一说就是好几个时辰,小厮也不敢闯进屋里寻他。许是一会就能回来!”   “一会……一会是多少会!”宋研竹有些坐不住了。花妈妈从外头进了屋道:“小姐,夫人让我请您过去,说是大少爷这会要走了,让您一块过去送送!”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嚷了声道:“晓得了。”一厢快速地同宋承庆的方向走去,远远地看着宋盛明、金氏都在,金氏正温言叮嘱他什么。宋研竹脸上挂了笑走过去,对众人道:“母亲,前几日我上护国寺上香时,也替兄长求了个护身符。护国寺的方丈说了,这护身符,须得私下里亲自交给兄长方才灵验,若是众人瞧见了,可就不灵了!”   “还有这事?”宋盛明颇为惊奇。宋研竹连连点头道:“那是自然!所以……哥哥,你随我来!”   宋承庆瞧了她一眼,虽不知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仍旧随她走到一旁,哪知刚离开众人的视线,宋研竹便要屈膝弯下身去,宋承庆吓了一跳,赶忙拦着她,待看清她的脸,宋承庆怔住了:“妹妹别哭……我不过出趟远门罢了,不必担心。”   宋研竹抹了把泪,哽咽道:“哥哥,我晓得你是主意的人,今儿我要是不让你去,你也是非去不可。所以我也不拦你。只希望你听我一句劝!”   宋承庆的脸色渐渐凝重,问:“你说。”   宋研竹沉了气,对宋承庆道:“哥哥此去金陵,无论如何都要走旱路回建州,万万不能走水路!旁的妹妹不求,只求哥哥记住这一点!”   宋承庆沉吟道:“按理说,金陵至建州,水路比陆路省时不少。姑父若是要选,定是选水路回来。妹妹为何非要我走陆路?”   宋研竹抹了把泪,轻声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可有些事情却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哥哥回来前两天,我便总做噩梦,梦见哥哥你和姑父、思怜表妹被困在船上,船漏了,哥哥无处可逃,最后,最后就……方才听说哥哥要去金陵,我心中便觉得不妥当……哥哥,无论如何你都得答应我,不走水路!你若是不答应,我此刻就去告诉爹娘,绝不让你走这趟!”   “好好好,”宋承庆有些哑然失笑,又为着宋研竹的关心而倍感温暖,柔声应道:“妹妹既有此担忧,我答应你就是了。到时候姑父那边我也会多劝劝他……眼下是多事之秋,听说金陵至建州一段水路时常能遇上水寇,过往船只多有被劫持的,我若这样劝姑父,他未必听不进去。”   “当真么?”宋研竹停了哭声,怔怔地望着宋承庆,宋承庆点头道:“妹妹是晓得我的,你大哥我,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算话!”   “哥哥千万记得才好。”宋研竹不放心地又叮嘱道,回头又四处张望,却不见宋盛达的踪影。她私心里想要拖延时间,又回道:“听说金陵的脂粉很是漂亮,建州的夫人小姐们都喜欢。哥哥回头记得给我带一盒……”   “好,若是得空,我就给你带……”宋承庆耐心应着。   “还有……听说那儿的点心也好吃,哥哥记得给我带一份回来!”宋研竹又道。   宋承庆失笑地应道:“好,也给你带。”   那一头,金氏见兄妹二人说了半晌,扬声道:“承哥儿,再不走天色就晚了。”   宋承庆扬声应道:“诶,就来了。”一壁对宋研竹道:“二妹妹放心,路上我瞧见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给你带一份……这次我从京师回来也带了不少东西,都在我屋里呢,回头你上我那去拿。”   宋研竹嘴里爽快的应着,心里却是无限焦急:大伯父啊,你赶紧回来了吧……赶紧回来吧,只要你回来,大哥就一定走不了了……   她情急之下拉着宋承庆道:“瞧我这记性!哥哥,我那还有些糕点,全是我自个儿做的,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呢!我这就拿些过来,让哥哥带着路上吃!”   她话音刚落,金氏在后头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会这样黏着你哥哥……你的糕点你哥哥回来也能吃,这会还是赶紧上路要紧!”   眼见着宋承庆就要跨步上马,宋研竹拦也拦不住,正想着要不要装晕拖延些时间,就见远远一辆马车朝府门口驶过来。宋研竹如得了救星一般指着那马车道:“大哥哥,大伯父回来了!”   宋研竹这一辈子从未如现在一般这样想要见到宋盛远,未等马车听闻,宋研竹便冲上去,甜甜地唤了一声“大伯父”,宋盛远刚踏下马车,便见宋研竹笑容明媚地站着,他一怔,随即望向一旁站着的宋盛明、金氏等人,再看一眼宋承庆,他立马沉下脸问:“承哥儿刚回来,这又是要上哪儿去!”   “娘想让承哥儿去一趟金陵……”宋盛明刚说了一半,宋盛远打断他道:“胡闹!”   他左右踱了两步,当着众人的面拿手指着宋盛明,气得直发抖:“娘是个妇道人家,年岁又大,许多事她或许不明白,你也跟着犯糊涂么!今儿我可说清楚了,谁也不许去金陵,更不许跟赵诚运有半死半毫的干系,谁要敢去,我就打断谁的腿!胡闹,真是胡闹!都跟我回去!”   见宋承庆等人还愣在一旁,他忽而扬高了嗓门嚷道:“听不明白么!都给我滚回去!”   一旁的宋研竹总算松了口气,嘴边渐渐漾上一丝讥笑:宋盛远是该生气的……若是她没记错,宋盛远今年原本就该擢升,结果正是因为受了赵诚运的影响,他原该得到的擢升却被延后。前一世,直到宋欢竹嫁给九王爷,宋盛远的情形才有所好转,也正是因为宋欢竹嫁给了九王爷,袁氏在府里越发嚣张拨扈……   不管如何,宋承庆总算是被拦了下来。   宋研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想起上一世宋承庆离世时,她心就跟千根针一般扎着,当时她坐着,气都喘不上来。这一世再不能重蹈覆辙,她一定要竭尽全力让兄长长命百岁,一定!   一行人回府,宋盛远径直带着宋盛明等男丁去了老太太跟前,金氏和宋研竹等女眷留在了后面。宋研竹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许多。快步走到院子门口,从院门后面忽然蹦出个人来,宋研竹吓了一跳,就听宋玉珠哈哈大笑,三两步走到宋研竹跟前,挽住她的手道:“二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   宋研竹抚着胸口斜睨了宋玉竹一眼,点着她的额头佯怒道:“臭丫头,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谁让你出门玩儿不带我的!”宋玉竹委屈道:“我一个人在家都快闷出病来了,每天掰着手指就等着你回来。”   “大姐姐不是在么?你不去找她玩儿?”宋研竹挽着她往屋里走,宋玉竹摇摇头,心悸道:“我哪儿敢啊!自从三姐姐走后,大姐姐就瞧我不大顺眼,每每看见我,眼风就跟刀子似得……娘说大姐姐心思不正,让我离她远一些。”她似是想起什么,又问:“二姐姐方才是去送大哥么?他走啦?”   宋研竹摇摇头,将方才的情形告诉她,她撇撇嘴道:“还是我娘厉害,早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二姐姐,你好些日子不在家,许是不知道吧……”宋玉竹压低了声音对宋研竹道,“听我娘说,大姐姐许是要当王妃拉。听说,京里的九王爷见了大姐姐的一副画,惊为天人呢!”   “当真么?”宋研竹眉头微微拧着,问道:“定了么?”   “也没定……不过大伯母倒觉得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走哪儿都是鼻子朝天的。我娘说,这会她已经这样了,等将来大姐姐真成了王妃,只怕咱们两房的人往后走在府里,都得靠着边上走……得亏你们回来了,方才你们几个两三句话便呛得她哑口无言,可算是替咱们出了这阵子的闷气了!”   宋玉竹有些幸灾乐祸地挤挤眼,又对宋研竹道:“方才娘就对我说,如今咱们府里最怕同姑父搭上关系的就是大伯父和大伯母了。大伯父自个儿就在官场上,本就怕沾惹上这些事儿,大伯母又是一心想要让大姐姐成为王妃的,就怕旁人扯她后腿,害她不能成为皇亲国戚……所以娘料准了大房不会有人去金陵。大哥一向忠肝义胆,他会去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大伯父在官场上一向谨小慎微,断然不会让大哥走这一趟的!”   “婶娘是个明白人!”宋研竹回道,想起荣氏肚子里的孩子,不免叮嘱道:“玉儿,婶娘好不容易才有了这一胎,你凡事多照顾些……尤其是饮食方面,更要多注意,可别让心怀不轨的人占了可趁之机才好。”   宋玉竹连连点头道:“姐姐,我晓得的。娘说她没了好些个孩子,原本都以为自己不能生了,老天却赐给她这一胎,所以这一胎,肯定是个男孩。自她得知自己有孕那日起,凡事便愈发小心,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一心养胎。”   “若能给咱们生个弟弟,那真是太好了!”宋研竹正说着,初夏从外头急冲冲的跑回来,道:“小姐,不好了,大老爷和二老爷打起来了!” 第62章 鱼蒙   “什么?”宋研竹瞪大了眼睛问:“谁和谁打起来了?”   “大老爷和二老爷!”初夏应道,“不不不,应该说,大老爷把二老爷给打了!”她冲进屋来,瞧见宋玉竹,赶忙道:“四小姐也在啊,您也赶紧回去看看吧,听说三老爷上前去劝架,也挨了大老爷几下打!”   宋研竹问:“知道是为了什么么?”   “不晓得!只听说大老爷到老太太屋里就发了一通火,回头就把二老爷给打了!”初夏应道。   “这都什么事儿啊!”宋玉竹摇头叹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二姐姐,咱们赶紧走去看看吧!”   宋研竹赶忙起身往外走,走到西花厅门口,远远见宋盛明走过来,一旁是宋盛达。宋盛明拿着一块帕子捂着头,嘴里骂骂咧咧,宋盛达也揉着脑袋,表情颇为无奈和愤懑。她的身后跟着宋承庆、宋合庆。   金氏也是得了消息,紧赶慢紧地往前走,几个人在西花厅门口汇聚,宋玉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问宋盛达道:“爹,你脑袋怎么了!”   宋盛达揉着脑袋叹了口长气道:“回去再说,二哥,我先走了……”   宋盛明阴郁着脸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刚走回屋里踱了两步,举起书案上的笔洗就往地上摔。   金氏不明所以,吓了一大跳,见宋盛明怒气冲天,也不问他,悄悄地把宋承庆拉到一旁问情况,宋承庆低声道:“大伯父今天被陶知府叫去聊了一天,临了陶知府才告诉他,姑父出了事……陶知府原要举荐大伯父去吏部,眼下也是无望了。大伯父原本就一肚子气,爹在祖母跟前说他对姑母没有手足之情,大伯父大约是气着了,拿起桌上的砚台就要砸他……正好磕到了爹的脑门上,三叔想要拉开爹,不巧也被砚台敲中……”   那一厢宋研竹也拉了宋合庆问话,宋合庆不加修饰地答道:“大伯父说,眼下姑父就是块牛粪,谁沾上谁臭。只有傻子才会眼巴巴地往上凑。还说咱们大哥就是憨,这种差事还往自个儿身上揽。别到时候惹的一身腥,还连累了全府上下人跟着倒霉……还说咱爹就是存了心不希望他能好。想要害他一辈子出不了头。爹不服,险些要打起来,结果大伯父随手拿了砚台砸爹,就成眼下这样了……”   宋研竹不由咂舌道:“他们年岁也不小了,气性还这样大!”   “大伯父在官场多年,还真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平日里他总教我,为人处世要有君子之风,今日所见,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宋合庆无奈的摇摇头,惹得宋研竹捂着嘴笑。   一旁的金氏听完了前因后果,蹙眉对宋盛明道:“虽说长兄为父,可老爷您毕竟也这么大年纪了。大哥他在外人跟前全然不顾你的颜面,对你动辄打骂,娘她竟也不说半句?”   “娘她能说什么!”宋盛明气得左右踱步,宋研竹赶忙上前倒了一杯水送到他手边,宋盛明咕噜噜仰头一口喝干净,犹不解气,重重拍了下桌子。   金氏打了个眼色,宋承庆会意,领着宋研竹二人走出门外,随手掩上了门。   金氏上前又替宋盛明倒了一杯水,问道:“所以娘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承哥儿还要去金陵么!”   “去个屁!”宋盛明气到骂出脏话来,冷笑道:“若不是我晚生了两年,他能当上州同知么?就凭他那本事,自小学问不如我,才情不如我,若无父荫可承,他只怕秀才都考不中!”他左右踱了两步,越发生气,仰头冲外头嚷道:“若不是看他是我大哥,我定要打到他讨饶为止!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竟敢这样小觑我,你说,你说,他托谁的势要,这样嚣张跋扈!”   宋盛明一股脑子全说出口,金氏望了望门外,蹙眉道:“你声音小一些,怕是隔墙有耳!”   “我在自个儿屋里,怕他个杀才!”   宋盛明还要扬声,金氏忙捂住他的嘴,斥责道:“若是让孩子们听见也不好!你气他做什么用,到底他是同知大老爷,你就是个举人,你要争口气,也当个官老爷去,到时候自立门户,你想如何耍你大老爷的威风都成!”   “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嫌弃我不是官老爷么!”宋盛明眼一横。   金氏白了他一眼道:“你当真是听不进人话!”   宋盛明更要发怒,金氏脸一放,往桌边一坐,道:“你也别跟我横,在我这没用!你若要横,大不了我收拾了包裹往娘家去,你大可以再去找你的嫣红柳绿,好好过你的日子!”   “嫣红”二字一出,宋盛明顿时失了言语。一时觉得丢人,一时又是气愤难平,皱皱眉头不敢继续说下去,只在一旁干瞪眼。   金氏见他面色苍白站在一旁,随即浮上笑意道:“好啦,不说置气的话。我方才同你说的话也不全是激你,前几日,父亲来信问咱们的情况,我正想着要不要替你提一下,让父亲举荐你得个一官半职……”   从前她就有这个意思,可惜宋盛明不争气,在外头养女人不说,还害她没了孩子。她原本对他绝望了,只想着蹉跎一生也就过去了。可如今不同了,他回心转意,她虽心中仍旧有恨,可毕竟是她的丈夫。而且底下还有两个哥儿,不为宋盛明,也得为两个哥儿盘算前程。还有研儿……想起宋研竹,金氏有些黯然失色,听说九王爷对宋欢竹有意,若能成,她将来是能做王妃的,即便是个侧妃,那也是皇亲国戚。研儿容貌才情全不输给她,只差在一个出身上……   金氏慢慢盘算着,宋盛名大喜过望跳起来作揖道:“当真?若能成,到时候为夫定要好好谢过夫人!”   “你也别急着谢,未必能成。”金氏道。   宋盛明道:“岳父大人一向将你视作掌上明珠,你极少开口求他,他一定会答应你的。如今他又是巡盐御史,若他开口,事情定然能成!夫人,我的好夫人……”   金氏撇开头,假装不屑道:“这会才晓得我的好啊,怎么不去找你那嫣红柳绿……”   宋盛明懊恼不已,道:“夫人可别再取笑我了。当时我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犯下大罪。好在夫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肯愿意帮我,我真是感激不尽!”   “你晓得就好,我不求别的,就指望咱们一家子平平安安,安安稳稳地度日。日子还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指不定将来你就比大哥出息,咱们也不用再受大房那些腌臜气了!”   宋盛明点头道:“可不是说……娘也是偏心,早上还说疼爱妹妹入骨,定要承哥儿去接她回来,一听大哥说因为妹婿之事丢了升官的指望,她又开始咒骂起妹婿来。这些年若无妹婿帮忙,大哥的仕途也未必能这样顺风顺水。娘是年纪大了犯糊涂,大哥的良心却真是被狗吃尽了!”   金氏撇撇嘴,暗自道:老太太才不糊涂。她才是见风使舵的鼻祖。即便她再疼爱女儿,同儿子相比女儿便什么都不是,宋盛远不能提官,只怕她比宋盛远还心疼。此时此刻还管什么死去的女儿,变成鳏夫的妹婿?真是骂他都来不及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宋盛远可真有乃母之风。   这话她也不敢明说,叹了口气道:“往好处想,承哥儿不用出这趟门也好,否则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宋盛明道:“也好在大哥把承哥儿拦下来了。方才赵家来人报信说,收到了金陵里的消息。听说妹婿在妹妹难产过世的第二天便出事了,可能牵连甚广,这件事一直都被瞒得密不透风。妹婿被夺职后没多久,已经扶灵回建州,走的是水路,承哥儿若去,只会扑个空。”   “妹婿回来后只怕境况会越发惨烈……”金氏想想有些不忍心,“他一个鳏夫,带着一个女儿回来,到时候赵家的祖坟进不了,他连家也回不去,到时候漂泊无依,过家门而不得入,那才叫悲剧。”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人世间的事儿哪能说清。都是自作自受……”宋盛明哀叹道,“等他回来,再走一步看一步吧,也不知找老太爷私下里能否帮他一二。妹妹没了,咱们同他的亲戚关系也就断了,余下的,但凭良心帮他吧。”   二人齐齐叹了口长气。   且说宋承庆带着宋研竹二人走出院外,走了不多时,便看见宋欢竹带着两个丫鬟神色匆匆地过来。宋承庆拦着她问:“妹妹这是要上哪儿去?”   宋欢竹偏了身子行礼,道:“我娘得知二叔受伤,心中深感愧疚,特意命我送些外伤药来给二叔,顺道替我爹赔礼道歉。我爹他今日也是急糊涂了……”   宋承庆温声道:“已经让下人去请大夫了,何须妹妹跑这一趟?”低了头看宋欢竹手上的药,笑道,“瞧我这记性……妹妹的外祖是太医院里的医正,他的外伤药可是独门秘方,千金难求。”   “外祖疼我娘,这药旁人是千金难求,外祖却总给我娘许多傍身。娘说这个抹上一点就能好,让我特意送来给二叔赔罪的。”宋欢竹笑道,“哥哥从京师回来,定有许多趣事吧?改日得空还想听哥哥说说。哥哥在京里的事情办得可还顺利?” 第63章 鱼蒙   “劳妹妹挂心,一切顺利。”宋承庆应道,“京里趣事,妹妹过不了多久便能亲身体会了……我今日刚到家中,便听闻妹妹好事将近,哥哥在这,先恭喜妹妹了。”   宋欢竹红了脸道:“哥哥又取笑我,我常日都在家中不曾外出半步,哪能遇上什么好事……倒要恭喜合哥儿,”她转头看到宋研竹,微不可见的皱皱眉头,只当没看见,又将目光落在宋合庆身上。   地面上,有一只蚯蚓跑到了青石板的路面上,被太阳晒的都快爬不动了。宋合庆半蹲着看蚯蚓,看了半晌觉得没劲儿,伸手将它送回花丛里。正好听见宋欢竹对他说:“听说合哥儿拜入了朱阁老门下,可谓前途无量。我娘也就我和喜儿两个女儿,没有什么兄弟,将来还需仰仗兄长弟弟为我撑腰,只愿哥哥和合哥儿别有了研儿,就忘了还有我这么个妹妹才好。”   宋合庆半蹲着不抬头也不说话,宋欢竹神色瞬间浮上几分恼怒。   宋承庆回道:“那是自然,咱们都是骨肉至亲,本该互相帮衬”,一边又道:“赶紧去吧,我爹娘都在呢。”   宋欢竹点点头走了,走不多远,身后传来宋合庆的低声呢喃:“有时候我可真是佩服她……”   宋欢竹脚步一顿,看看手中的药,脸上浮上几分厌弃之色,不多时,却挂上温婉的笑,往金氏屋里走去。   宋承庆拿手拍他后脑勺,“你大姐姐同你说话,你怎么爱搭不理的!”宋合庆撇撇嘴,宋研竹对望一眼,在彼此眼里都看到了答案:如宋欢竹这样善于装腔作势,即便被人戳破都能面不改色的人,放哪儿都得让人佩服啊!   可惜宋承庆天生耿直,在这种人跟前,简直不是对手。   宋研竹暗自摇摇头,缠着宋承庆道:“大哥方才说,带了好些东西给我和合哥儿,怎么还不给我!”   宋承庆失声大笑,“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孩子一般玩性这样大。好好好,这就随我去取把。”   说着话,带着兄妹二人往自个儿屋子里去。方才他以为自己要走,便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宋研竹走进屋子里,就看到桌面上放着两盒香粉,她走上去便拿起来,欣喜道:“这是八宝斋的粉呢!”   前一世成婚后她最爱用的就是八宝斋的香粉,随每一盒的味道都是独特的,连装香粉的盒子都特别别致。   宋承庆惊奇道:“小丫头片子还挺识货!”   宋研竹怔了一怔,想起八宝斋远在京师,在建州极少能见到八宝斋的东西,一时得意忘形,竟露馅儿了。她不由嘿嘿笑道:“前些时候在九卿姐姐那见过,她借我用了些,可羡慕死我了。如今我不用羡慕了,我也有……”   “庸脂俗粉!”宋合庆略鄙视地看了宋研竹一眼,宋研竹狠狠瞧了下他的脑袋说:“让你学学问,就是让你这么用成语的?”   宋合庆默默地揉揉脑袋,待看清桌上的东西,嘴都笑得合不拢,“姐,快看呐,那个可是定窑的兽面笔洗,哎呀,真的是啊……”   他说着就往前冲,拿着笔洗上看下看,又小心翼翼放回桌面上,生怕摔着了。   宋承庆微微笑地看着二人欣喜若狂的样子,半晌道:“瞧把你俩高兴地。是不是也该把‘拜入朱阁老门下’的事儿也同我说说,让我也高兴高兴?”   “哦对,大哥还不知道这个事儿呢!”宋合庆放下笔洗,凑到宋承庆身边,绘声绘色地把那日宋研竹如何勇敢地护着朱景文,陶墨言又如何打死一只野猪的情形描绘了一遍,尤其说到陶墨言倒在地上时,把他又心痛又佩服的心情表达地淋漓尽致,宋承庆仿若听了一场说书,末了转头笑着对宋研竹道:“赵家小六我记得他,很是有几分才情。陶家大公子我虽没见过他的人,却也没少听旁人夸他。他既救了你,咱们就该好好谢谢他。改日定要备上一份厚礼送去。”   宋研竹道:“他可吃了我不少饭菜……”   “那可是赵家的米!”宋承庆反驳着,笑道,“打小你就跟男孩子似得跟在我后头,到了□□岁时突然就不说话也不闹腾了,怎么我去了一趟京师,你又变成你小时候的脾气了?”   宋研竹笑道:“许是……我当真返老还童了呢?”   宋承庆哈哈大笑,阖掌道:“总算咱们家还有合哥儿能去考状元,真是太好了……父亲从前总怪我不从仕途,如今出了个你,我心中的愧疚总算减了几分!”   宋研竹闻言,不由神色一黯,替宋承庆心疼起来。   她一直都记得娘说过儿时的哥哥如何聪明机灵,一直以来她最崇拜的对象就是哥哥,只是忽然有一天,他便烧掉了所有的书本,无论爹如何打他骂他,他一口咬定自个儿不爱念书,只想从商。那年哥哥也就十来岁,便去了舅舅身边学经商,没过两年便又回来,自个儿开始学着做生意。   这些年,娘的那些嫁妆产业没被爹败光,一多半的功劳都是哥哥的。只可惜,似乎哥哥天生没有经商的命,多年经营,不赚不赔。   宋研竹也是很多年后才明白哥哥的良苦用心——爹空有一张嘴,无德无能;娘徒有凶悍样,外强中干,若是他一味走仕途,只怕这个家都要撑不下去。   只可惜了他的满腹经纶。   “哥哥,咱们家如今也不缺吃少穿,你也继续考学吧,凭你的聪明才智,肯定能有所成的!”宋研竹劝道。   宋承庆神色一怔,随即摇头笑道:“我哪儿有合哥儿这样聪明。算命先生可说了,我是大富大贵的命……妹妹你不懂,经商也是一门学问,里头的门门道道可多了去了,能研究透了,咱们那才算是衣食无忧。等哥哥赚大钱了,就给你置办厚厚的嫁妆,绝不会比你大姐姐差!”   宋研竹瞧这一桌子东西,弱弱问道:“哥哥你同我说实话,你上一趟京师,能赚多少银两?”   宋承庆默默摇头,道:“朝廷对茶、丝等物管控极严,抽税极重,还有关口的衙役,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你若不给些好处,哪能过得去?更不说朝廷如今鼓励检举私自贩卖违禁品的,若是查了实属,检举者可是有赏金的……我一路北上,听了不少诬告的事儿,虽不至于坐牢,却要生生耽误上好些天。每过一道关卡便要扒一层油水,等茶运到京师,一斤茶也就剩下二三两,价格若不往上涨便是亏本。这些年,茶的价格一直往上飞涨,还不是因为这些酷吏……”   宋承庆碎碎念着,一歪头见宋研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惊觉自个儿说地太多了,失笑道:“我跟你一个姑娘家说这些做什么?”   宋研竹道:“怨不得如今越来越多人往水路上私自运送违禁品,只要成功运上一船,便是暴利……也怨不得水寇越发猖獗,人为财死鸟为食,皆是为了利!”   她眼睛忽而发亮,宋承庆吓了一跳,赶忙道:“妹妹可不许胡思乱想,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若是走私被朝廷拿住,那可是要坐牢的重罪!我跑这一趟虽然赚得不多,比旁人却多上不止一星半点,更何况,我在京师时,舅舅也帮衬了我不少,只要我稍微勤快些,保你富足还有绰绰有余的。”他起身,赶忙换了话题道:“我瞧老太太那情形,估计这一趟金陵我也是去不成了,我这就同娘说说,合哥儿的拜师仪式得赶紧办了去,这可是件大事!”   说完匆匆忙忙走了,宋研竹瞧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宋承庆为人稳重虽是好事,可是在某些时候却显得过于刻板和保守,大齐的赋税又这样重,若是一味延续从前的做法,只怕再忙上半生,也只是个保本的命。   虽说有钱不是万能的,可是没钱却万万不能——如今这世道,走到哪儿还不是先敬衣冠后敬人?没了钱,英雄都得气短!只是眼下,还有什么生意能稳赚不赔呢?   宋研竹轻轻敲击桌面,眸子微沉。   赵诚运的事儿在府里闹了几日,老太太自那日听完宋盛远的话后,私下里抹了两把泪,当着大家的面儿绝口不提宋惜之。   宋盛远因受赵诚运波及擢升不得,正是懊恼万分的时候,得知宋合庆被朱珪收下门下,宋盛远顿觉看到了一线生机,那几日总催促着宋盛明备下厚礼前去拜师,金氏不紧不慢得备着,等备好那日,宋盛远特意看了一眼,不由的皱眉问:“朱珪好歹曾经是文渊阁的大学士,你若要拜师,只备这些礼,未免寒酸了些!”   宋盛明正要解释,金氏私下里掐着他的掌心,面上惶惶然道:“实在是耻于开口……大哥也是晓得我们的,夫君一向不善经营,能备下这些礼,已是倾其所能……”   宋盛远看看那些东西,再看看金氏垂着头的样子,心中浮上几分鄙夷,挥挥手道:“合哥儿拜师是咱们宋府的大事,你既有困难便该早些说出来,省得丢了咱们府里的颜面……罢了,余下的礼由公中补上便是。”   “如此谢过大哥了!”金氏忙上前谢道,一低头,嘴边浮上几分得意。   袁氏得知消息后,不免对宋盛远抱怨道:“她嫁入宋府时嫁妆足足有六十抬,即便是二弟不善经营,他们坐吃山空都能吃上半辈子。不过哭穷了两句,你也就信了?”   宋盛远白了她一眼,道:“你当我不晓得么!她要哭穷,我总不能看着她丢咱们宋府的脸面?再者说,如今她形势比人强,她的儿子能攀上朱珪,咱们若想翻身,还得借着合哥儿的名头结交朱珪!你若觉不服气,便自个儿争气些,也生个儿子!”   一句话戳到袁氏痛处,袁氏跳脚道:“我有什么不服气?我还不是心疼那些钱!她明摆着就是想占咱们便宜!”   “都说是公中的钱,即便她占便宜,占的也不是咱们一家的!”宋盛远反驳着,到最后冷哼一声,“从前府里不会下蛋的母鸡还是成双成对,还能做个伴只当掩人耳目,如今也就剩下一只了,等那只生下个金蛋来,看这只脸往哪儿搁!”   宋盛远的话里不带一个脏字,却让袁氏无地自容,袁氏冷哼一声,脸上现出几分阴鸷,“且不说她肚子里头是不是个带棒儿的,即便是个男孩,能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还是个未知之数!” 第64章 鱼蒙   没过几日,宋盛明和宋盛远特意选定了良辰吉日,带着宋合庆前去赤霞山上拜师。去之前,朱珪的夫人特意派人送了封信来,邀请金氏和宋研竹过府一聚。金氏收到信时受宠若惊,举着信道:“朱夫人可是当朝一品诰命,听闻她自来就不爱与人交往,为人冷淡得很。怎得今日却亲自遣人送来请帖?莫非合哥儿的面子竟这样大,朱夫人也喜欢他?”   金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宋研竹却猜到了七八分。拜师仪式那日,宋研竹特意换了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头发绾成朝云近香髻,斜斜插着两支银鎏金掐丝点翠花卉小簪。她平日穿着素雅,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地妆扮自己,待她站到众人跟前,宋合庆嘴都合不拢了,凑到宋研竹跟前上下打量,阖掌道:“二姐姐,你今儿外出可别乱跑,要是被人拐走了,我可会心疼的!”   “小嘴儿可真甜!”宋研竹摸摸他的头笑道。   因着拜师是件大事,多年前朱夫人同宋老太太也有一面之缘,宋老太太格外重视,临他们离开前特意来看看,见了宋研竹也是合不拢嘴道:“研丫头今日可真好看!见了朱夫人,记得替我问一句好。”   宋研竹连连点头,就听身后的宋欢竹郁郁寡欢道:“二妹妹可真是有福气,合哥儿出息,二妹妹也跟着沾光!”   看她样子又快要伤春悲秋地落下眼泪,袁氏扯了她一把,借机讥讽道:“研丫头这回可得记好了,今儿是你弟弟的大日子,可别再像上回一样咋咋呼呼,抢了你弟弟的风头……这身衣裳美则美矣,却多了几分轻浮,朱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只怕瞧见你这身装扮也会不喜欢!大伯母也是为了你好,这身衣裳,能换就换了吧!”   几句话里字字嘲讽,金氏回身将宋研竹揽在怀里笑道:“今儿是合哥儿的大日子,研儿身为姐姐,不穿一身鲜亮为合哥儿多积些喜气,还要穿什么?大嫂说话真是逗趣,风头这玩意儿,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别人不抢都得是别人的,有能耐,你抢一个给我试试?研儿,朱夫人还等着咱们呢,咱们走!”   金氏干脆利落地说完话,带着宋研竹上了马车。   宋研竹撩了帘子偷偷往外看,车渐行渐远,可是袁氏那张因为愤怒无法发泄而渐渐扭曲的脸她却看得一清二楚。一瞬间,宋研竹的心无比畅快起来,她扑倒金氏的怀里,搂着她的腰道:“娘,我发现你现在好厉害啊!”   金氏顺着她的脑门捋了两下,轻声道:“娘从前一心只记挂你们爹,让你们受了不少委屈,往后绝不能了……往后你哥哥经商,你弟弟做官,你爹爹再混个一官半职,咱家的日子就能越来越好,你和我再不用受旁人的腌臜气。”   宋研竹将搂着金氏的手又紧了紧,心底里渐渐变得踏实。   车一路颠簸,行到赤霞山越发显得人迹罕至,至路口,便有一家丁模样的人停马候着,宋承庆上前问路,那人行了礼,回道:“我家先生特意命我等在此处,为众位引路!”   宋承庆作揖道谢,那人翻身上马在前头引路,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朱珪住处。到大门后,男丁自下了马车,又有婆子引路,行了好一会,马车停下了,有人上前服侍金氏和宋研竹下马车。   宋研竹初初站定惊讶地不知所以:原来以为是云深不知处,却不知云深之处还有一处桃花源。若不是有人引路,她断然想不到这深山之处还有这样一处杏花林,此时正值杏花盛开,一片片的杏花连在一块,望眼过去,犹如粉色的云霞。阳光照射下,又如精心剪裁过去的冰绡,层层叠叠,些许添些胭脂色。   宋研竹被眼前的美景惊呆了,嘴里不由自主念道:“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身后忽而传来“啪啪啪”的击掌声,宋研竹应声望去,只见一个面目慈善的夫人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面带着微微笑,她的身后站着朱景文,瞧着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只在宋研竹望向他时,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   宋研竹会意,忙拉着金氏上前拜见,二人齐齐说道:“民妇(民女)见过夫人!”   朱夫人赶忙上前虚扶了一把,道:“宋夫人不必拘束。”一厢将宋研竹挽起,唤了朱景文过来相互见过礼后,朱夫人挽着宋研竹上下打量,笑道:“好一个标志的宋二小姐!不仅长得漂亮,也有才华,有胆识!”   金氏正疑惑朱夫人不过匆匆见了宋研竹一面,怎知她有才华有胆识,朱夫人便继续道:“我家老爷同我说起那日文儿遇险,若不是有你护着,文儿只怕早就在野猪蹄下丧命,可是把我吓得够呛!后来又听文儿说起,二小姐不仅胆识过人,又画得一手好画,更有一手好厨艺,我心心念念要见你一面。今儿总算是见着了!宋夫人,您真是生了一个好女儿啊!”   宋研竹忙摆手道:“夫人过奖!”一边有些心虚地望着金氏。那日金氏问起朱珪为何要收宋合庆,宋研竹怕金氏担心,只含糊说起曾经顺手帮助过宋景文,金氏并不知道当日情况之凶险。   宋研竹心虚一望,果然,金氏狠狠瞪了她一眼,她赶忙换了话题,道:“夫人,你这儿的景致真是漂亮极了!”   朱夫人微微一笑,道:“这儿原本是一片草地,十年前我和老爷偶然经过此处见到一片杏花林便爱上了,老爷当时便说要在这建个庄子,致仕之后便来此隐居……我只当老爷是玩笑话,前些时候才知道,老爷悄悄让人在这建了房子,又从别处移来了许多杏树,建成了这杏花院。我看到时,也吓了一跳。”   金氏听完艳羡不已,“朱大人和朱夫人感情甚笃,真是羡煞我等。”   朱夫人捂着嘴笑道:“都说是年少夫妻老来伴,年少时候我们也不少拌嘴,老了反倒好了!”   二人说着说着,渐渐说到一块儿去了,宋研竹和朱景文反倒落到了后面,朱夫人见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唯恐二人觉得无趣,大手一挥,让二人自去逛园子玩儿去了。   宋研竹看看时辰,约摸着前头的拜师仪式也该完了,正想着呢,从圆形拱门那头传出人声来,赵戎扬了声音兴奋道:“合哥儿,往后你可就是我和墨言的小师弟了,来,唤声师哥听听!”   “师哥……”   “诶!”赵戎开心地应了一声,又听陶墨言道:“往后若有人欺负你,只管告诉师哥,自有师哥替你做主!”   “就是就是……”赵戎附和着。   朱景文眼睛一亮,对着拱门喊道:“陶大哥,赵六哥,宋合庆,我们在这呢!”   门后“咦”了一声,宋合庆探出脑袋来,叫了一声“姐姐”。宋研竹和朱景文快步上前,就见赵戎背过身子,快速地往前冲,头也不回地应道:“我突然忘了件很重要的东西,我就去取,你们不必等我,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宋研竹愕然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朱景文和宋合庆面面相觑。宋合庆道:“我瞧六哥这毛病,似乎还没好透啊!”   “前些时候好很多了啊!我怎么觉得他是瞧见了你姐姐就犯病?”朱景文压低了声音道。   二人的声音不偏不倚地传进陶墨言的耳朵里,陶墨言的步子顿了顿,对二人道:“景文,方才老师似乎找你,你要不要去看看?”   “找我?”朱景文愣了愣,拉着宋合庆道:“你陪我去吧。”说完,拉着宋合庆便跑没了踪影,宋研竹拦都拦不住。   “诶……”宋研竹想要唤竹二人,手停在半空中有些无力,一转身,边见陶墨言眼神闪烁地望着自己。   “你……”陶墨言见了宋研竹,几日不见,却像是隔了好些年,这么一看,宋研竹变得越发明媚动人。   心中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不知从何说起。更何况,人家似乎一直都不太待见自己。   那日亲了宋研竹之后,陶墨言认真的反思了自己,自己除了那次占了她一些便宜,还有为了引起她注意不知不觉说了一些违心的话之外,的确再没做过任何天怒人怨的事情……尽管那日占了她便宜或许是因为一时冲动,于她而言不是特意厚道,可他事后想起来并无半分后悔。   所以,收到她退回来的东西时,他第一时间便想冲过去找她,问问她为什么,最后他却忍住了……他生平接触过的姑娘着实太少,虽无实战经验,他却是读过兵书的——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俗话还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当然,这后半句是陶壶告诉他的。   陶壶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陶壶自作主张地上街买了二十来本话本子,本本皆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各种形态各种结局……他带着满满的不屑看完了,当下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   可是,在看到宋研竹的这一刻,他才发现,即便他把世上所有的话本子都读透了,他也看不懂眼前的女子——这太难了。   面对宋研竹时,陶墨言才发现自己平日里的寡言少语简直就是致命伤,他努力张了张嘴,酝酿了半晌,道:“宋研竹,你喜欢这片杏花林么?” 第65章 鱼蒙   宋研竹像是听见了极好笑的笑话,抬了眼看陶墨言,问:“喜欢又如何,不喜欢有如何?”   陶墨言的眸子定定地望进宋研竹的眼睛里,她的眼珠里照映着他的身影,忐忑和彷徨,小心翼翼却又假装淡然,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地从自个儿的嘴里飘出去:“你若喜欢,往后我也替你种一片杏花林,若你想看,我随时都能带你来看。”   宋研竹定定地站在那儿,忽而有些失笑,“陶大少爷这是打的什么主意?”   陶墨言微不可见地拧了眉头:他以为她听见这句话,应当是高兴的……书上说,所有的女子听见这样的甜言蜜语,都会露出“含羞带怯”的模样。可是,这似乎对宋研竹并无效果。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陶莫言低着头,碎碎念着。在电光火石间,他将所有看过的话本子在脑子里回想了了一遍,似乎没有哪一本书可以告诉他,该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   他皱皱眉头,“我能打什么主意……”许是她不喜欢杏花?方才分明见着她极为欢喜的样子,莫非他又看错了?   女人心,当真是高深莫测……   “有意思。”陶墨言自顾自地摇摇头,抬头望向宋宋研竹:“或许你并不喜欢杏花?若你喜欢,我也可以替你种梅花、映山红、茶花、海棠……只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种。”   他又顿了顿,好整以暇地笑道:“即便是狗尾巴草,只要你喜欢,我都可以种。”   博君一笑,也不外如是。这样,她总能高兴起来?   他定定地望着宋研竹,期待她能露出羞涩的模样。两人就这么对望着,他的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宋研竹的脸上挂着一抹虚无的笑,明明眉眼都是笑的,可是她的眼里却带着一抹深切的疼痛,即便是一闪而过,他却捕捉住了。   他怔在那儿,就听宋研竹带了丝嘲讽,笑道:“听闻陶大少爷一向不近女色,原来全是假的?”她慢慢地抬起头来,望进他的眼睛里,“还是,你对所有的女子,都这样大方?”   心抽抽地疼起来。重活一世,她终于见到他的另外一面。原本她企及已久的东西,他就这样轻易地捧到了她的跟前。   杏花,杏花,从前她最爱的一个对联便是“因荷而得藕,有杏不须梅”——因何而得偶,有幸不须媒。她相信自己和他的缘分是天注定的,只要她努力做个贤妻,便能得天垂怜,夫妻恩爱到白头。   终究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和他之间从陌生人变成了怨偶……   她忽而回想起,从前的陶墨言也曾说过,朱师母有一片特别漂亮的杏花林,你要去看看么……当时金氏病重,她全然没将这句话放在心上。   那时的他们,还是熟悉的陌生人,彼此相敬如宾。后来有了赵思怜,她将她带进门时,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拦在他们之间,成为她一辈子都无法跨越的障碍。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赵思怜爱上了陶墨言,又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发展到了那一步?   她当真糊涂,竟毫无察觉。   直到赵思怜有意无意透露她和陶墨言的种种,她才发觉事情不对,她疯了一样将东西扫在她的身上,花瓶砸在她的头上,血顺着她的额头一点点流下来,前一秒还活蹦乱跳的赵思怜像是见了鬼一般,一边哭一边从她的屋子里冲出去,恰好撞进了陶墨言的怀里,柔弱却委屈地对他说:“姐夫,姐姐疯了……”   也是从那一天起,外头疯传,陶大奶奶嫉妒成狂,暴戾无度。还有丫鬟有意无意地提起,赵思怜同陶墨言走得极近。   陶墨言极少出现在她的跟前,只在她病重时,带了位大夫来看她,皱眉对她说:“别整日胡思乱想。”   她因为他一句话而释然,可没过多久,赵思怜便拿着一支杏花站在她的跟前,不无炫耀地对她说:“姐姐你看,这是姐夫为我摘来的杏花,你看我戴这杏花,好看么?”   “好看,特别像戴孝。”她淡淡的说着,只觉那杏花越看越刺眼,赵思怜举拳要打她,她反手轻扣,便将她按在地上,恰好被路过的陶墨言瞧见,陶墨言将她拉开,轻声对她道:“够了,宋研竹。”   对,前一世他也总爱全须全尾地唤她“宋研竹”,只在迷迷糊糊时,才会轻声唤她……“研儿”。   研儿,怜儿……她克制不住自己去想,在另外一个地方,他是否也曾这样动情的唤过赵思怜……   有些回忆真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去。真是讨厌极了。   宋研竹暗笑自己无能,又想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轻轻摇头,“我最讨厌的便是杏花。”说着便要走,“陶大少爷若有兴致,便带旁人去种那片杏花林吧。”   身后的人忽而伸出手来,紧紧扣着她的手腕,似是要将指甲嵌进她的肉里。宋研竹只觉疼痛难忍,回头看他。陶墨言脸上的笑没了,眼珠子如深潭一般见不到底,乌黑黑一片,眼波中却带了许多疑惑和委屈,让人心头不由地揪起来疼。   他忘了一切,可是她却记得清清楚楚,这真是不公平。可又能如何,他捧到她跟前的一切,她都不想接受,也接受不起。践踏旁人真心的感觉,会如何畅快?   她低声笑道:“陶大少爷这是喜欢我么?”   宋研竹顿了一顿,却是笑得越发灿烂:“可是怎么办了……”她的笑渐渐凝在脸上,一字一句慢慢说着——   “我不喜欢你呢,陶大少爷。”她巧笑嫣然,“如果我想要,谁也拦不住我,如果我不想要,谁也不能勉强我……除非我死。”   陶墨言一点点松开手,天上的有片白云飘过,遮住了日头,顺便带走了陶墨言眼里的光芒,他的眼睛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变成了一片乌云,笼罩在他的眉眼之下。   “再见,陶大少爷。”宋研竹轻声道,而后,神色淡漠地往前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穿过那片杏花林,走了许久,便见一大片的草地,回头望,心却仍旧抽抽地疼:原来践踏旁人的真心,一点都不畅快。   一切都结束了,以陶墨言的性子,绝不会再来寻他——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容许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让人甩他脸子,驳他面子?   宋研竹渐渐慢下步子,顿觉山中空气清新,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   还想往前走,就见山崖边上蹲着一个人,宋研竹往前两步,定睛一看,不由失笑:“嚯,六哥这是在这孵小鸡呢?”   眼前的赵戎整个人都半蹲着,微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了宋研竹的声音,下意识便要抬头,许是蹲久了,整个人都有些发懵,一抬头人就往后靠,险些跌坐在地上,宋研竹忙要往前扶着他,他一边摆手,一边道:“不用不用,我可以自个儿起来的!”   一抬头,就见眼前的宋研竹明眸善睐,一身装扮像要与春日争光,走近了,她的身上是淡淡的梅花合香,那股香味在鼻尖萦绕着,让人都要呆住了。待赵戎回过神来,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鼻子底下渐渐湿润了……   “六哥……”宋研竹惊讶地望着赵戎,指着他的鼻子。   “我有点热啊……”赵戎撇着头,心想,糟糕我是不是得了风寒流鼻涕丢人了,拿手一抹再往前一看,只觉一阵眩晕:“血……”   他吓得整个人都跳起来,宋研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又觉得好笑,又怕失礼,正憋笑得厉害,就见赵戎低着头捏着自己鼻子,焦急的解释道:“天干物燥,我也觉得有些口渴,真是,真是失礼了……”一壁又仰着头捏着鼻梁,只见宋研竹笑得合不拢嘴,天上地下所有的美色都抵不上她的一抹笑容,他愣怔地松开手,鼻血顺着他的人中,一点点往下滴……   “六哥!”宋研竹一慌,赶忙上前帮着赵戎捏着鼻子,两个头一撞,两相都跌坐在地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而觉得彼此都这样好笑,不由的哈哈笑出声来。   二人笑得正欢,却不知身后还有一个人,愣怔的站在杏花林的边缘,悬崖边山的风带了一丝凉意,吹在他的脸上,他的心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方才宋研竹走的匆忙,待陶墨言回过神时,她已经走远了。   不喜欢又怎样,她是还未发现他的好,只要她愿意给他机会,他会找个合适的办法让她发现。   他想了许久,才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抬头,看眼前的人走远,他心里头咯噔一跳:朱珪的府邸就在悬崖边上,杏花林的尽头便是悬崖……若是不小心掉下去可怎么办!   他当下想都没想,便追了出来,可是此刻,他却后悔自己跟到了这儿……她在他的心中刺了一刀,他却自己往上撒了一些盐,滋啦啦疼。   “赵戎……”陶墨言下意识便要走出去。 第66章 鱼蒙   风轻轻吹着,宋研竹总觉得身后有人在看着她,她有些不自在的回过头去,身后依旧是一大片的杏花林,不见一丝人影。回过头来,赵戎正仰着头,鼻血止住了,鼻子下还带着斑斑的血迹,看着有些滑稽。   宋研竹赶忙拿了随身的帕子给赵戎,赵戎低声道了声谢,面上却只觉得发烫:在她的面前这样狼狈,里子面子都丢没了。侧头一看,宋研竹仍旧看着自己,赵戎“咳咳”地低头掩饰自己的尴尬,就听宋研竹道:“六哥,往后合庆就仰仗你了,他若顽皮,你只管打他骂他训他。”   赵戎连忙摆手道:“用不着打骂,合庆可比我乖多了。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成天逃学,下水捞鱼,上山掏鸟,什么没干过?我爹为我都快愁白头了。不过二妹妹你放心,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谁若敢让合庆不痛快一时,我第一个就得站出来,让他不痛快一世!”   宋研竹起了身就要行礼,赵戎忙站起来拦着她,道:“不瞒你说,我家二叔出了那样的事儿,我家那样待他,我在你跟前都觉得没脸……”   宋研竹赶忙道:“六哥可别这么说,家里大人要做什么样的决定,咱们这些小辈也做不了主。六哥的人品我是知道的……”   “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害臊。”赵戎叹气,又道:“可无论如何,思怜仍是我的堂妹妹,婶娘依旧是我的婶娘,咱两家的亲戚关系也不会断,到哪儿了,咱们还是一……一家人!”   赵戎瞬时有些结巴,说出“一家人”三个字时,兀自有些窃喜,心里头默默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有时候自己机智起来,连自己都害怕。   宋研竹连忙道谢,赵戎忙又摆手,转头搬了块石头来,爽快地拿着袖子往石头上抹了抹,擦干净了搬到宋研竹跟前,宋研竹愣了愣,赵戎又做了个请的姿势,宋研竹莞尔一笑,干脆利落地往上一坐。赵戎抿嘴浅笑,自个儿却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   两人并肩坐着,放眼望去,建州城的美景尽收眼底。徒生出一种“行到虽穷处,坐看云起时”的畅快。   宋研竹不言语,赵戎索性往后一躺,望着天空道:“自发现老师家后面有这么一个好去处我便总爱来这……开阔,看着就舒畅,心情再是不好,到了这儿,都觉得天大地大,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如白驹过隙,除了生死,哪一桩都不是大事。二妹妹你觉得呢?”   宋研竹起初没听清他说什么,他却撇过头来,看着她的侧脸。阳光之下,他甚至看得清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长而微卷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的翅膀。   他看了一会,忽而心疼起她来。   他们两家是亲戚,建州城也就这么大,时常能听见各府的闲言碎语,他虽知道不多,却也曾听赵九卿说起来,宋研竹在府里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前些日子,宋府才送走了一个宋喜竹,听说对宋研竹姐弟二人都下过黑手。   他说那些话,原是想劝慰宋研竹,仔细想想,却又觉得真是没意思。多少人听了一辈子的大道理,最后过得却依旧潦倒。能说会做,那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对宋研竹道:“二妹妹,往后若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还是那句话,谁敢让你不痛快一时,我就让她不痛快一世。你且记得,你不止有宋承庆一个哥哥,我也是……我也是能为你撑腰的!”   宋研竹怔了怔,忽而笑得如花儿一样灿烂,“好。”   二人正聊着,天上的云渐渐黑下来,方才才觉得天气晴朗,转眼间噼噼啪啪就下起大雨来。赵戎脱了外头的长衫遮着宋研竹,带着她一路狂奔,跑了好些时候,就见朱珪府上的丫鬟带着初夏撑着把油纸伞寻来。   初夏见了宋研竹,焦急道:“二小姐这是上哪儿去了,让我一阵好找……咱们赶紧走吧,夫人正等着您呢!”   宋研竹一回头,赵戎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走了。她忙瞧瞧自个儿,上身衣裳倒还算齐整,可裙摆湿了一大片,沾了不少淤泥,若是这样见人,着实不合适。她拉住朱珪的丫鬟,低声道:“这位姐姐,我的衣裳脏了,不知能否借套姐姐的衣裳,改日再还您。”   丫鬟恭敬地行了礼,道:“二小姐唤奴婢蜜藕就好。奴婢出来前,夫人已经让奴婢备下衣裳,二小姐随奴婢来。”   宋研竹连忙道谢,随她走了一会,走到一个园子前,抬头看,门上匾额刻着“解意园”三个字。丫鬟迎她进门,解释道:“这园子是我家夫人为我家大爷和大奶奶备下的,屋里一应物件都是新的……”   里头早有旁的丫鬟备下了好些衣裳等在一旁,垂眉顺眼地站着,宋研竹心中大叹朱府丫鬟训练有素,朱夫人心思周到。蜜藕笑道:“这衣裳也是夫人照着大奶奶的尺寸提前备下的,都是簇新没穿过的,夫人吩咐了,这屋里的衣裳,姑娘可任意挑选。还有这里的首饰,也全是新的,只要姑娘喜欢,皆可拿走。”   宋研竹放眼望去,所有的衣裳皆是上等布料丝绸制作而成,看着就是京里时兴的款式,在建州并不常见,每一件的做工用料瞧着都是出自京里的天衣坊,光是这些已经让这些衣服价值不菲,更别提每件衣服上货真价实的金丝纹、银丝纹,还有珍、绢花……花色缭乱,锦绣如霞。再看首饰,更是件件精品……   纵然宋研竹前一世见过些市面,如今也只得在心中咋舌:所谓大富之家,不外如是。   可惜这些衣裳首饰不是自个儿的……宋研竹心中暗自摇头,重生之后她每日都想着如何赚钱,如今见了这些,竟没想到她若能穿上能如何,而是,如果卖掉这些,能换多少钱……   真是穷疯了。   宋研竹有些失笑,扫了一圈,只见最边上的丫鬟手上捧着一件暗花细丝褶缎裙,样式简单,颜色也素雅,看着虽很普通,却很对她的眼缘。她指了指那衣裳道:“就这件吧。”   蜜藕略为讶异地看了她一眼,“姑娘喜欢这件?不再选选么?我家夫人说了,这些衣裳姑娘若是喜欢,尽可拿走……”   “不用,”宋研竹笑道,“我平日里便爱穿素净的衣裳,这身合我眼缘……即便再贵重,不适合也是枉然,蜜藕姐姐觉得呢?”她淡淡一笑,又道,“今日借贵府衣裙,改日洗净了定当送回。”   “那首饰?”蜜藕又问,挑一件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递到宋研竹跟前道:“奴婢瞧这件首饰倒是极配二小姐这身衣裳。”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宋研竹不由地打量了她两眼。只见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是一副真诚的淡然样子。   宋研竹心头掠过一丝异样,摇头道:“不需要,我这发饰配这身衣裳也是极好的,谢过姐姐了。”   一壁说着,一壁到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宋研竹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她选了一件衣裳的功夫,她的命运又在岔路口转了个弯。   蜜藕悄无声息地退出来,径直走进隔壁的屋子。   屋里点着淡淡的杏花合香,里头添了些安息香的成分,让人不由觉得心旷神怡。朱夫人斜斜靠在贵妃榻上,蜜藕恭敬地站在下首位置,轻声道:“奴婢按夫人吩咐备下了那些衣裳,也按照夫人吩咐点明了,若是二小姐看上了便能拿走。二小姐不过看了两眼,便挑中了其中一件……”她一五一十将方才宋研竹的言行举止说了一遍。   朱夫人端正地坐着,垂询一般问跟前的婆子,“你怎么看?”   婆子淡淡道:“我瞧这姑娘倒是个端庄持重的,也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那些个不懂规矩的姑娘。”   朱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道:“进退有礼,不贪不嗔,确然不错。”一只手轻轻点着桌上的黄梨花木首饰盒,盒子发出闷闷的“咚咚”声,朱夫人低了声音,道:“日前老爷便对我提起过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婆子摇摇头道:“好不好,也得看她的命。万贵妃命我寻合适的妙龄女子,我也是没了法子,才想到你这个老货……我瞧她很是不错,若是能嫁给九王爷,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喜事一桩。”   朱夫人默默点点头,眼神却飘向窗外,挣扎道:“都说当今九王龙章凤姿,可我却早有耳闻,殿下风流成性,极为荒唐。你在贵妃身边多年,自也知道九王性格。普通女子若是嫁给他,当真不知是福是祸……又听闻九王对宋家大小姐甚是有意,我在想,不如算了……”   “你……”婆子失笑道:“成为皇亲国戚,旁人一辈子想都不敢想。她外祖如今好歹也是个巡盐御史,嫁给九王那可是锦上添花。你又不是她,又怎知她不想飞黄腾达?宋家大小姐?九王也不过随口问了一句罢了,不到最后时刻,谁能知他选中了谁?一切看命吧。”   “也罢。”朱夫人顿了顿,点了点首饰盒子,道:“不论如何,她是个好孩子。不是个眼皮子浅的,值得我下这份厚礼。 第67章 鱼蒙   宋研竹换好了衣裳,跟着蜜藕到了金氏和朱夫人跟前。那一厢,金氏显然等了许久,有些焦急地拥上来,责备道:“你一个姑娘家做客,怎好在府里乱走乱窜,若不是有陶大少爷指路,都不知道要上哪儿找你去……劳累小少爷和赵戎四处找你,夫人还要替你备衣裳,真是!”   朱夫人笑道:“不怪二小姐,只怪文儿顽劣,说要带着客人逛园子,自个儿倒跑没了!”   宋研竹颇为羞愧道:“我打小便是个路痴,在自家园子里都能走迷了方向……谢谢夫人借我衣裳。”   朱夫人摆摆手笑道:“二小姐不嫌弃就好。”   朱夫人打了个眼色,身边的婆子拿出个黄梨花木打造的镂空雕花的盒子来,打开后,拿出件赤金盘螭璎珞圈,下头缀着银镶玉蝴蝶,玉蝴蝶下的翡翠水滴绿的似是能掐出水来。   朱夫人拿起那璎珞,对宋研竹招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旁,牵着她的手对金氏道:“我瞧这孩子很是喜欢。宋夫人或许不知,文儿原本也是有个姐姐的,前些年不慎落水,害了一场大病没了……这几日我总想起那孩子,今日见了二小姐才明白,为什么文儿见了二小姐就觉亲厚,实是二小姐与我那孙女儿年龄相仿,眉眼相似,性子相近。更难得的是,二小姐还是我文儿的救命恩人。我同你父亲金御史也有数面之缘,我暗想,许这就是咱们两家人的缘分!这璎珞只当是我这个做长辈的给晚辈的见面礼,请二小姐一定要收下!”   宋研竹唬了一跳,忙要摆手,金氏也拦着道:“这璎珞实在太过贵重,万万不能要!夫人也说是这是咱们两家人的缘分,更何况,夫人与我父亲又是故交,更不必这样客气!”   “这只是见面礼,可不是什么谢礼!”朱夫人笑着拉过宋研竹的手,道:“你这身衣裳过于素净,配上这璎珞才正正好,小姑娘家总要打扮的色彩鲜艳些才不负这韶华……”一边说着,一边亲手为宋研竹戴上璎珞,宋研竹被她按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求助地望着金氏。   金氏一看那璎珞便知价值不菲,心中暗叹好在今日备上的拜师礼够丰厚,眼下若是不收怕是拂了朱夫人的颜面,也不妥当。只能略略点头。   宋研竹心中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大大方方地福了福,道:“夫人拳拳盛意,研儿便却之不恭了。”   “好,好!”朱夫人欣慰地笑笑。蜜藕眼观鼻鼻观心的站着,只道宋研竹不知是傻人有傻福,还是朱夫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若是宋研竹若当真不管不顾挑了件贵重的衣裳,那衣裳或许就是宋研竹的,可是却定然没有后来的赤金盘螭璎珞圈——要知道,即便宋研竹把那屋子里所有的衣裳都拿走,也顶不上那个璎珞圈值钱。   二人又闲聊了几句,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宋盛明才派人过来催促金氏二人下山。朱夫人亲自将金氏二人送到了垂花拱门处,直到二人远走才返身回屋中。   马车一路狂奔向下,刚下过雨,雨停后,山中却渐渐爬上了一层雾。宋研竹戴着那璎珞项圈,轻声道:“娘,我总觉得这璎珞太过贵重,我无功不受禄,收这么重的礼不太妥当。”   金氏道:“是这个道理,可当下的情况却是骑虎难下,娘想好了,朱大人朱夫人毕竟来自京中,又是见多识广,普通的东西也送不出手,等回府,就把咱们家中的那根千年老参当做回礼送给朱大人,这样也算不失礼。”   “那老参可是娘的嫁妆!”宋研竹道。   “虽是嫁妆,可放着也是放着,送出去娘不心疼。”金氏满不在乎道,搂着宋研竹道:“旁的都不打紧,我看今日朱夫人很喜欢你,私下里还问过我你许了人家没。若是能托朱夫人的福为你寻一个好人家,母亲就是把嫁妆都送出去都不觉得心疼!”   宋研竹心中一暖,转而却变得酸楚,想起上一世出嫁时,金氏拖着着病体,几乎将自个儿所有的体己都给了宋研竹,只为让她在婆家不被人轻视,只为了她能过上好日子。只可惜,最后她却芳华早逝,也不知金氏后来过的如何……   “娘,女儿一定为您争气。”宋研竹扑进金氏的怀里,低声道。   马车在大雾中前行了许久,车将行到了将近建州城时,宋盛远、宋盛明、宋合庆三人的马车早已经没了踪影,宋研竹和金氏两人落在后头,只有宋承庆一人骑着马护着。   宋研竹和金氏在马车上晃晃荡荡,险些睡过去,正打着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宋研竹和金氏齐齐打了个趔趄,差点摔趴在马车上。金氏眉头一皱,掀开帘子往外望去,车夫老王哎呦了一声,道:“坏了,这是哪儿来的后生,专往人车轱辘底下钻!”一边忙下车去查看。   这会车就停在路边,金氏宋研竹被金氏强留在车上。宋承庆驱马上前对金氏和宋研竹道:“娘和妹妹莫慌,有个过路人饿晕在咱们马车跟前了,老王喂他喝了点水,已经醒过来了,并没什么大碍。”   宋研竹撩了帘子去看,就看一个男子穿着破旧的青衣,许是因为跌了一跤,衣服上全是泥土,脸倒还算白净,斯斯文文的样子,就是脸色不大好,看着有些憔悴。   她正出神,男子从前头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作揖求道:“这位公子,在下瞧您气宇非凡,必定出自名门……您就买下我吧,我会管账,也能劈柴,还会做饭,只要您能给我些钱让我把老母亲入土为安,您就是让我当牛做马一辈子都成!”   宋承庆瞧他落魄至此,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又念他一份孝心,早就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可是到底带个人回家,不是带只狗,他也做不得主。他看了一眼金氏,问道:“娘,这个……”   金氏扫了一眼书生,问道:“我瞧后生不似本地人。不知你这是打哪儿来,又要去到何处?”   男生见一旁站着位夫人,忙避嫌地略偏了头,看向一旁的地面。他原是心中难过,此刻听金氏问起,更是悲从心中来,红着眼将这几日的遭遇说了一遍。   原来,那男子姓刘,名世昌。自幼丧父,一直由寡母抚养长大。前些日子家乡遭受雪灾,他带着寡母想要北上京师投奔亲戚,没想到行到建州,寡母突染疾病。为了救寡母,刘世昌几乎将所带盘缠花销干净,没想到又遇上了小偷,所有的盘缠行李都被盗走了,寡母更是一命呜呼。他求了许久,才求来了一张草席,将母亲草草包裹,放置在板车上。   所谓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这几日,刘世昌为了寡母的殓葬费想尽了办法,不吃不喝才攒了一些,却没想到再次遇上了小偷。方才他倒在老王的车前,正是因为追小偷到脱力,昏死了过去。   七尺男儿说起这些,眼眶泛红,几欲落泪。金氏也是为其心酸不已,“百善孝为先,后生有这份孝心,即便你母亲走了,也能含笑九泉了。”说着话,从袖中掏出了几两碎银子给刘世昌道,“书生赶紧拿着这钱把你母亲葬了吧,我家人多不需要你卖身,你葬了你母亲之后,爱上哪儿上哪儿去,不必顾忌什么……”   刘世昌这几日几乎都处于高度紧张和绝望的状态,乍然遇上好人,眼眶里都泛起泪光来。拿着钱有些哽咽,躬身做了个长揖,尽力稳着声音道:“夫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不知夫人府上是哪家,等哪日小生赚得了银两,定要还给夫人!”   “不必不必。”金氏连连摆手,刘世昌见她去意已决,忽而拦着金氏道:“夫人、公子请稍等!”   一壁说着,一壁快速跑了几步到一处,从怀里掏出本书来,返身拿给金氏道:“夫人,这是我家的传家宝贝,是比我的命还重要的东西,我将这些交给夫人,待我哪日飞黄腾达,定会找到夫人,将其赎回。”   金氏看那本书边缘都已经泛黄,面上的字早已经模糊,也不知内里是什么。想这后生果然是迂腐,这样几张破破烂烂的纸张有什么可比命还重要,更何况,建州城这样大,他又上哪儿找寻她去?她正要推,刘世昌恭恭敬敬地作揖,后退走远了。   金氏返身上了马车,将此事对宋研竹一说,宋研竹笑道:“母亲就不怕他是骗子么?”   金氏笑道:“也没多少银子,只当是日行一善了。”说着,随意打开那本书,“诶”了一声,道:“原来是本食谱。”   宋研竹一听是食谱,顿时来了兴趣,待看了两行,面色渐渐浓重起来,再认真辨认书封上的字,依稀可见“石须”二字,宋研竹眼睁得极大,整个人顿如被雷劈中一般焦了——石须遗意,这本竟是《石须遗意》。那方才那个刘世昌,竟真就是……那个刘世昌!? 第68章 鱼蒙   《石须遗意》,天呐!——这个名字,还是从前陶墨言同她说起的!   《石须遗意》是一本食谱,传言写这本食谱的人名叫石须,是御膳房的御厨,厨艺高超,随意一道美食都能让人恨不能吞下舌头。正当他名声大噪时,他却离开了宫里隐遁了。传闻他为了提高自己的厨艺走遍了大江南北,最终隐居于建州南部,原本是大户人家,可最终却因为宠妾灭妻,家里大乱,死的死,伤的伤,最终只落下一个关门弟子,并将一生心血著书立作,题名《石须遗意》,传给那个关门弟子——那人就叫刘世昌。   宋研竹得知石须遗意这四个字时,刘世昌早就凭着那本食谱,夺回了天下第一名厨的名声。她还有幸吃过刘世昌一道龙须面,那滋味,宋研竹一辈子都忘不了。   金氏见宋研竹脸色微变,关切问道:“怎么了?”   宋研竹吞噎了下口水,有些勉强的笑笑:“我只是觉得这书上的菜色……太好了!”   听闻刘世昌早年落魄,母亲过世时只能用草席裹尸,一路靠着替人打杂才勉勉强强走到了京师……没想到他竟连这宝贝儿都肯拿出来。   宋研竹左右一想,又觉得刘世昌精明:听闻这世上,想要夺得石须遗意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以他目前的状况,确然不合适留着这个。这会托付给金氏,只怕也是想着金氏这儿安全——这真是置诸死地而后生了。   天下第一名厨啊,天呐!   天下第一名厨竟然险些死在她的马蹄底下,还受了金氏的救济!天呐!   宋研竹心里头的思绪百转千回,眼见金氏渐渐狐疑,宋研竹又将那书还给金氏道:“钱,那姓刘的男子既是信您,您且替她收着,没准哪日他真能寻上门来。我看他前庭饱满,像是有福之人,哪日能大富大贵也说不准。”   “大富大贵?”金氏瞧了她一眼,见她像是一只猫一样吧嗒着眼睛望着自己,不由扑哧一笑,道:“但愿如此。”   宋研竹撇开头,心里头却焦急万分:那书是宝贝,那人更是宝贝!只可惜方才走得急,只怕这会回头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他了!   宋研竹不免有些懊恼,待回了府,宋研竹便让人唤来了花妈妈,将刘世昌的容貌特征和今日相遇地方仔细说了一遍,让她速速派可信的人出去找他,“若是找着了别惊动他,速速回来告诉我就好!”   她在家中焦急地等着,月上柳梢头时,花妈妈回来禀告说,派出去的人沿着她所说的路线去找,人早就不在了,在那附近也不见踪影。宋研竹不免有些失望,沉吟了片刻,又想着刘世昌是一个孝子,拿了钱定是好好安葬母亲去了,夜里总要有个落脚的地方,遂又让花妈妈派人去附近的破庙和义庄去找。   如此寻了几日,依旧没有消息。宋研竹只觉惋惜,又恨自己当时没第一时间留下他来,顿时便有些委顿。   那一日,宋研竹想去找宋承庆说话,走到院子里,小厮见了她,忙低声道:“二小姐来的不巧,夫人正在屋里同大少爷说话呢。”   宋研竹点了点头,让小厮在院子门口守着,自个儿微微推开一丝门缝往里看,就在金氏坐在桌边,宋承庆沉着脸无奈道:“水寇猖獗,来往商贾无不提心吊胆,加之酷吏横生,运到京师的丝、茶等物几乎都是赔本,也不是只咱们,整个大齐皆是如此。舅舅的意思是,近来还是不上京师为好,若能在建州寻些营生,便安心呆在建州,等局势稳当些,再寻机会运货上京。”   “寻些营生……”金氏轻轻抿了一口茶,叹气道:“如今能寻什么营生?咱们的几个铺子生意都不大景气,今年田地的收成又不好,这一家子这么多口等着吃饭的,偏生你父亲又不懂经营,这些年全仗着你,我只觉得亏欠你许多。若是当年不让你从商,或许你现在已经功名在身……”   “娘,你别这么说,我是心甘情愿的……”宋承庆的声音低下去,又道,“我这几日仔细看了账目,几个铺子都亏得厉害。尤其是东街上的食肆,每日都是开白市,若是这样继续,倒不如将铺子租给旁人,赚些租金稳当……”   宋研竹站在外头强忍着推门进屋的冲动,就听金氏道:“若是只想赚租金这样的稳当钱,早些年我也就做了。一家子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只靠这些死钱怎么够?更何况,你们兄妹三人都还未婚娶,我总要替你们着想。说起来,节流总是个笨方法,开源才是正路子!”   “是儿子无能……”宋承庆道,“这几日我再好好琢磨琢磨。眼下生意难做,东街上食肆也有好几家,掌勺的厨子一个开价比一个高,轻易也不肯换东家。若是不成,索性把食肆关了,换旁的营生……只是,换营生也须谨慎些才好。”   “嗯。”金氏点头道:“过些时候我写封信与你舅舅,看看还有什么办法没。”   宋研竹正听得入神,身后突然冒出个人来,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肩膀,宋研竹吓了一跳,转身正要斥责,就见眼前的人好整以暇地负手站着,笑眯眯地望着她。   宋研竹吓了一跳,轻斥道:“怎么一大早就在这儿吓唬人!”   “二姐你在这干嘛呢!”宋合庆探头往里看,恰好宋承庆打开门,金氏望着宋研竹,假装无可奈何实则宠溺地拍拍两人的头道:“又在这儿等着吓唬你们大哥哥,越大越淘气!”   宋研竹撇撇嘴,呵呵笑着,金氏问起宋合庆上学如何,宋合庆答道:“老师夸我天资聪慧,特意让我休沐半日呢!”   “那就好!”金氏笑着,对他道:“你父亲想要考考你,你怕么?”   “不怕!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宋合庆信心满满,金氏见状,满意地带着他往宋盛明方向去了。   待二人走远,宋研竹仰头问宋承庆:“哥哥这是上哪儿去?”   宋承庆见她跃跃欲试的样子,像是看透她的心思一般,笑道:“我要上东街食肆瞧瞧,妹妹想要去?”   简直求之不得!宋研竹雀跃地跳起来,对宋承庆道:“哥哥等我一等,我这就去换身衣裳随你出去!”   ******   东大街是建州最热闹的地方,从前金氏出嫁,金老爷子便将这最热闹的地方上最好地段的铺子给了她。那铺子从前是家胭脂铺,金氏嫁过来后,听从宋盛明的建议,将其改成了一家食肆。早些时候,这家食肆还是宾客盈门,渐渐的,一条街上便多了五六家的食肆,金氏的食肆便渐渐没落了。   近些年来,金氏更是没什么精力打理食肆,那些手艺好的掌勺厨子全被旁人挖走了,愿意留下的也没几个拿手菜,若不是从前积累下的老客人,食肆早就得关门。   宋研竹下了马车,抬头看看有些斑驳的“金玉食坊”的招牌,不由有些怀念。前一世,金玉食坊最后也没逃过被关闭的命运,这块招牌被取下来是,直接砸在地上,碎成了两块。   二十年风雨招摇,最后还是毁了。连这铺子,最后都卖给了旁人。   透过大门往里瞧,只见店里稀稀拉拉站着两三个跑堂的,一个耷拉着脑袋在睡觉,一个拿着苍蝇拍子在四处扫着瞧不见的苍蝇,剩一个,兢兢业业地站在门口,笑脸迎人:客官,您要用饭么?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里头却门可罗雀,做食肆能做成这样清冷的样子,也着实不容易。宋研竹再望向周围,只见不远处的吟墨酒馆门口排着长长的人龙,从里头吃过饭出来的皆是油光满面,频频点头,等在外头的亦是翘首以盼,跃跃欲试。   同样的两家食肆,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宋研竹正感慨着,金玉食坊的掌柜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哈着腰对宋承庆道:“少东家,你怎么来了?”   宋承庆努努嘴问:“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掌柜的叹了口气道:“前几日那店还同咱们一样门可罗雀,也不知上哪儿捡来了个大厨,做的菜式新鲜又好吃,把一条街的客人都给招徕去了。这生意,真是一日比一日难做。”   宋承庆撇撇嘴,抬步要往里走,掌柜的忙跟上,笑道:“少东家今日来,是要……”   他小心翼翼地问着,神色分明有一丝紧张。宋研竹心头爬过一丝异样,抬步往里走,只听见一阵微弱的嘈杂声从后院传来,隐约还能听见“啪”的一声,有人叫嚣着“天宝”,宋研竹心思一动,不动声色地往里走,那掌柜赶忙拦着她道:“二小姐可别,后厨可不是您这千金能去的,那儿可脏!”   “我家的地儿我还不能去了?”宋研竹瞪了他一眼,掌柜还要拦,宋研竹唤了一声“哥哥”,宋承庆一个跨步上前,一只手提溜起来丢到了一旁,二人掀开后厨的帘子,两个人的神色都不由地冷下来:只见后院里蹲着十来个人,有后厨的伙计,有跑堂的,还有五六个不认识的人,连带着厨房掌勺的厨子,一堆人全窝在一块斗牌九,赌桌上放着一堆的铜板,正斗的火热!   见人进来,厨子头也不抬骂道:“我不是告诉过你,打牌九时别给我掀帘子么!漏了财气你赔我钱啊!”   “可不是。”有伙计正要附和,一抬头见脸色铁青的宋承庆,瞬间没了声响,拉拉厨子努努嘴,那厨子还不知道,撇了嘴道:“咋的?赚了钱想走啊!”   见伙计脸色不对,他忙噤声,暗道一声不好,一看来人,腿都发软了,喊了声“少东家”。   宋承庆气得不清,手指着身后,对着他们道:“你们都给我滚!”   一屋子的跑堂的、厨子,干脆利落地被宋家两兄妹赶走,厨子走时,骂骂咧咧道:“就您给这么点工钱,能寻着我掌勺就算不错了。您可想好了,赶走我,那是您的损失,回头您再求我回来,我也不来!呸!”   到最后稀稀落落就落了方才门口那个迎客的,听他自个儿说,他叫元宝,战战兢兢地站到宋承庆跟前,苦着脸道:“少东家,咱们这是要关门大吉了么?”   宋承庆和宋研竹面面相觑,正想说些什么,大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间或听到尖厉的叫声——“杀人啦!” 第69章 鱼蒙   宋研竹下意识抬头往外看,便见不远的吟墨食坊,两个伙计架着一个人,将其重重摔在地上,其中一个伙计犹不解气,上前狠狠踹了那人一脚,骂道:“你个下作的东西,我家掌柜看你无依无靠,好心请你来当厨子,你却这样坏他的生意,活该你饿死街头!”   那人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两个伙计听完越发生气,照着脸又是一拳,骂道:“再敢胡说,找人拔掉你的舌头!”   那人被打得晕头转向,鼻血顺着人中直直地落进嘴里,虽是跌坐在地上,却试图挣扎站起来,一双眼里满是怒火地望着那伙计,扬声道:“做生意也要有良心,你们卖得就是假鱼翅,凭什么不让旁人说!”   东大街上人来人往,瞬时间便围上许多人来。有认识那伙计的,调笑道:“三元,你家门口可写着童叟无欺呐,若是当真卖假货,那可是砸自家招牌的事儿!”   “你听他胡说,不过是个破落户的腌臜货,他说的话你也信!”那个叫三元的伙计暗恼自个儿没早些将这人轰走,招来了这么多人,狠狠得瞪了一眼,计上心头,骂道:“这人是我家掌柜请来帮工的,做了两日,手脚不干净,竟敢偷我家的鱼翅,还敢说是假的!我家掌柜仁慈,不过是轰他走罢了!”   一群路人顿时了然,跟着骂道:“这人果然不识抬举,不是东西!”   三元点点头,一壁说着,一壁又替了他一脚,骂道:“还不快滚!再不滚,我打得你娘都不认得你!”   那人痛得都蜷缩在一块了,听了他的话,抬起头来,眼里带了一丝恨意和鄙夷,:“我刘世昌虽穷,却绝做不出偷鸡摸狗的事儿!你家卖的就是假鱼翅,用粉丝以次充好,讹人钱财,我不答应与你们为武,你们才要赶我走!我今日若是有说一句假话,那定叫我天打五雷轰,全家不得善终!”   他言之昭昭,旁人忍不住又问三元:“人可发了毒誓呢,三元!你家掌柜着实太不厚道,啧啧,丧尽天良啊!”   “你听他胡说!狗急了还跳墙,他这条烂命,怕早就死了全家了,这毒誓,发也就发了,哪能作数!”说完,对旁人使了个眼色,就要往死里打他,一边道:“我家东家的晦气,竟撞上你这穷神!看我打得你闭不上这鸟嘴!”   狠狠打了两下,那人只抱头挨着。众人渐渐看不下眼,劝道:“三元,打打出气也就得了,再打要出人命了!”   宋研竹起初只当是看个热闹,待听见刘世昌时顿时浑身一震,再仔细看那人,顿时只觉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日刘世昌一身泥泞狼狈至极,今日却想换了一个人一般,衣裳干净了许多,精气神也大有不同,相同的是,他又处于这样尴尬的境地。   听闻天下第一厨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没想到此时却是这样憨直的人——这条街上开食肆的,用粉丝充鱼翅的可不止一家,他拿人俸禄自该□□,哪有这么广而告之的?   她暗叹了一口气,正踌躇着怎么救她,宋承庆抬了眼看看,若有所思道:“这人我怎么觉得这般眼熟?”   一旁的元宝伸直了脖子看了一眼,道:“少东家,那就是吟墨食坊新请来的厨子,因着他的缘故,吟墨食坊近来是客似云来。只是听说他脾气古怪,对食材要求极高,若是不符合他的要求,他是宁可不做也不肯讲究,可把吟墨食坊的东家气坏了!”   他顿了顿,又道:“早些时候我就听他们跑堂的伙计说,他们东家派人跟在他身边,专门偷学他的食谱和手艺,这下怕是学好了,才这样撕破脸……”   宋承庆“嗯”了一声,再次看向那人,又听旁人叫他“刘世昌”忽而恍然大悟地问宋研竹:“这人怕就是几日前,咱们救下的那个路人吧?还真是个憨货,哪有当着店家面砸人场子的道理!”   “应该是吧?”宋研竹假装迟疑道,拽了拽宋承庆的衣袖,道:“哥哥,您赶紧救救他吧,若他再被打下去,只怕命都没了!”   元宝忙道:“二小姐万万不可,那个吟墨食坊的东家听说在京里有九王爷做靠山,他可是这条街上的霸主,谁都惹他不起!”   他话音刚落,便见吟墨食坊里走出个大腹便便的人,瞧着三十开外的年纪,拿着把描金的扇子慢慢走出来,一脚踩住刘世昌的手,半蹲了身子似笑非笑地骂道:“你可是我捡回来的乞丐,没我,你早就饿死了!你也不瞧瞧吟墨食坊是谁开的,能是卖假货的么?你若是缺钱直接跟爷说,偷爷的东西,爷不依!”说完,他故意拿脚往地上一蹭,重重一跺。   “这是吟墨食坊的东家石为天。”元宝轻声道。   宋研竹心里只觉咯噔一下,抬脚就往外走。   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就见伙计扔了几个铜板在刘世昌的脸上,不屑地笑道:“我家石爷说了,念你在这卖过几天力,这钱只当是给你的药费!从今往后,你不许在这东街上混,更不许胡说八道,坏我吟墨食坊的名声,否则,定要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三个伙计齐齐呸了一口,骂道:“谁敢扶他,就是同咱们石爷过不去!”   刘世昌蹲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只觉得头眼昏花,心里头一阵阵绝望。就见一个人蹲在自己跟前,一阵馨香扑面而来。他睁开眼,就见眼前的人温和的站着,眉眼都带着浅浅的笑,轻声问道:“你还起得来么?”   “能……”刘世昌痛得不由地抽了口凉气,仍挣扎着爬起来,刚抬头,突然喊了一声,“小姐当心!”人往宋研竹跟前一偏,腿又跪在地上。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娘子,竟敢驳我家爷的颜面!”三元收回打在刘世昌身上的手掌,神色一凛,又上前抓住宋研竹。   宋研竹耳边一阵冷风,就听三元“哎呦”一声,一个身影挡在她的跟前,反手剪住三元的手,将他干脆利落地往前一送。   三元“嗷”地一声,趴在地上,一瞬间疼痛贯穿全身——来人两三下,竟就卸了他的胳膊。   “你……你……”三元一看来人,神色淡然地站着,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身墨色的长衫掩不住他周身的寒气。他下意识地愣了一下,结结巴巴道:“哪儿来的书生,竟敢砸爷的场子!”   一边说着,一边对周边使眼色,“还不给我上!”   周边的人还要上前,宋承庆早就跟了上来,亦是拦在宋研竹跟前,两个男子长身玉立,圆目瞪着,那几个打手不由得后退一步,看着石为天。   宋承庆回头看宋研竹,担忧问道:“你没事吧?”   宋研竹有些讶然地望着背对着她的陶墨言,就看他神色悠然地望着石为天,淡淡问道:“石胖子,你还打么?”   石为天凝眉道:“这是哪儿吹来的风,竟把陶大少爷和宋大少爷都吹来了?”一反手,狠狠地抽了三元一个巴掌,骂道:“你眼睛瞎了怎么的?陶大少爷你都不认识?”   三元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吐了一口的血沫子,里头带着一颗牙,彻底愣住了。   陶墨言看也不看他一眼,蹲下身子问宋研竹道:“他方才手碰到你没?”   宋研竹摇摇头道:“没。”   陶墨言这才站起身来,冷冷得看了三元一眼,眼里的寒意,如冰刺骨。   三元倒抽了一口凉气,后背一阵阵发凉:自个儿不过是伸出手去,还未碰到宋研竹,就已经被卸掉了一双胳膊,若是碰到了,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那一厢,宋承庆已然出手扶起地上的刘世昌,刘世昌瞧了两人一眼,眼睛豁然一亮道:“恩公……”   身子一弯便要作揖,宋承庆摇摇头,当着众人的面问:“不知世昌兄可否为我金玉食坊卖力,为我金玉食坊掌勺?”   刘世昌直直地望着宋承庆,宋承庆朗声道:“我是金玉食坊的少东家,我对你保证,在我的食肆里,绝没有掺杂掺假的食材,我开的食肆,绝对对得起“童叟无欺”几个大字。”宋承庆眼神淡淡的扫向石为天,笑道:“我还能保证,店里的跑堂、杂役,所有的人选都由你定!因为……”   他玩笑般耸耸肩:“我店里所有的闲杂人等都被我清退了,只剩下一个跑堂的,只要你愿意,店里的一切都由你做主!”   “宋大少爷,你可选仔细咯,方才石老板可说了,这是个惯偷儿……”   “啧啧,得罪石为天呐,那胆子可大了。听说石为天在上头可是有靠山的!”   “宋大少爷这是傻了吧,这才见人一面呐……”   “……”   周围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传进众人的耳畔,刘世昌踟蹰地望着众人,一旁,是方才温言救他的宋研竹,一旁,是淡漠疏离的陶墨言,最后他的眼神落在宋承庆的身上,他淡然地望着他,嘴边带着一抹儒雅的笑容,正如那一日,他第一次见他,便解了他的危难。   刘世昌忽而对着天,哈哈大笑,笑了许久之后,他望向宋承庆,道:“好,我去。一个月之内,我定会让你的金玉食坊客似云来、宾朋满座!” 第70章 鱼蒙   一个月后,建州东大街上。   “啧啧,这金玉食坊到底是打哪儿找来的这个神仙,短短一个月,便让金玉食坊的名号响彻整个建州,便是京师也有人慕名而来,只为吃上刘大厨做的一口红烧肉?”   “谁知道呐,听说是从吟墨食坊那儿挖来的……啧啧,听说刘大厨做的红烧肉啊,就是一口汤汁,都能让人吃上好多碗米饭,那个香的呀!”   “那有什么,我在吟墨食坊那吃过他做的饭,没那么邪乎!”   “你懂个屁!他在吟墨食坊那没尽全力,不然吟墨食坊怎么没做起来……”   宋研竹独自坐在金玉食坊对面的茶楼上,只听身边几个人叽叽喳喳议论着。放眼望去,金玉食坊门前早已经同一个月前大有不同,如今的金玉食坊,已经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金玉食坊的桌子,已经预定到了半年以后。   宋研竹嘴边漾上一抹满足的笑容,心里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那一日,金氏听闻他们请来了刘世昌做大厨,金氏只觉得匪夷所思,宋研竹不慌不忙,让刘世昌当场去做了一桌子菜,菜刚上桌,金氏还未动筷子,便已然心悦诚服。头几日,依着刘世昌的意思,他们对店里的一切陈设都翻修了一番,与此同时,他们又挑了几个合心意的伙计,万象俱新时,金玉食坊重新开张。   宋研竹原只是拜托赵九卿、赵戎等人过来一叙,没想到开业当日,朱珪、陶知府领着建州几位名门大家悉数到场,当时,金玉石坊跟前被马车围地水泄不通,车辆直排满了一条东大街,声势浩大,就连原想前来砸场子的石为天都望而怯步,不得不重新掂量自个儿的实力。   有慕名来围观的,只当金玉石坊的东家家大业大,实际上厨子却并不出色,哪知金玉食坊打街上捡来的厨子刘世昌竟毫不怯场,宴席摆下,他只一道云丝羹便技惊四座,就连朱珪也是赞不绝口,改日又特意带着朱夫人和朱景文到点钟用餐。   怎么可能不技惊四座……宋研竹淡笑,前世的第一名厨委身在她家小食肆里,即便只靠一块豆腐,也能名扬整个建州。   那日金氏将《石须遗意》交还与刘世昌时,刘世昌亲口所说,只要宋家需要他一日,他绝不离开,而金氏当时也亲口承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离开宋家——金氏私下里曾对宋研竹说过,一看刘世昌便不是凡人,若是强留反而不好,不如给他自由身,他反倒能心存感激,宋研竹深以为然。   宋研竹正靠在栏杆边上发呆,眼前突然一黑,有个人挡着她跟前的光影,宋研竹疑惑的抬头,就见桌子对面陶墨言径直坐下来。   初夏上前正要理论,宋研竹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她,陶壶挤眉弄眼,拉着初夏站得远远的。   宋研竹好整以暇地看着陶墨言,正想看看他又要做些什么,他却叫来了店小二,独自叫了一壶白毫银针,自斟自饮。   宋研竹微微一笑,索性不理她,自个儿喝着自个儿的六安瓜片,低头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抬头看天上云卷云舒,日头晒着,说不上的怡然自得。   过了许久,一壶茶了喝完了,她起身要走,正想跟陶墨言告别,他却一手握住她的手将她拦住,道:“再陪我坐一会。”   宋研竹挣扎着要抽手,陶墨言抬头,执拗道:“只要再一会就好。”到最后,声音有些发软,带了点哀求。   宋研竹不过一晃神,整个人又坐回了原位。   算上上次陶墨言出手相救,他们已经有整整一个月没见面。偶尔听见他的消息,也是宋合庆说起他在先生那又做了怎样惊才绝艳的文章,或是又带着他和朱景文又到了什么好玩的地界……那一日,金玉食坊再次开张,陶墨言人未到,却送上了翡翠玉如意的摆件。   陶知府在宴席上也提起,陶墨言曾经数次在他跟前表达对宋合庆的喜爱……宋研竹心里头明白,若没有陶墨言,陶知府也未必走上这一趟。   宋研竹心里头对他多少是有些感恩的,只是每每想到上一世,她心里头那块疙瘩便消之不去。有时候想多了,便觉脑瓜仁疼。   陶墨言握着她的手,恋恋不舍地放开了,目光流连在她的脸上,舍不得挪开。   那一日在金玉食坊前,他与她意外重逢,救了她之后,他便离开了。不是因为不想念,正是因为想念,他让给了自己一个月的时间理清思绪。   原本以为,感情也如文章一般信手拈来,只要他愿意花时间,总能理清思绪,如今才明白,感情从来就是一道无解之题——复杂地让人欢喜让人忧愁。   他想得脑瓜儿都疼了,所以来街上散心,只一抬头,就见到了男扮女装半倚的她。   他在下面站了许久,久到腿都麻了,只是想要上来同她打声招呼,可是见了面,脚下却又如生了根一般,想要让她一直陪着自己。   于是,一壶茶,渐渐见了底。不过红袖相伴,却胜过拥有一切繁华。饮一杯茶,看一会云卷云舒,这样满足。   “宋研竹,咱们重新开始吧。”他轻声道。   “嗯?”宋研竹不由地应了一句,他抬了眸子望着她,像是自己对自己下了一个决定,“我也以为自己只是一时愤怒,因为求而不得,所以才更加渴望,”陶墨言轻声道:“可就在刚才,你坐在我身边,即便一句话不说,我也很踏实。我突然就明白了……”   “……”他的眼里星光熠熠,宋研竹忽而生出了想要逃走的心,他却按住她的手,道:“那日你在林中问我的问题,我想了一个月,直到见到你的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问题从来只有一个答案……是的,宋研竹,我喜欢你。”   宋研竹如坐针毡一般,忙站起来要走,他却用力握住她的手,将她桎梏在他的身侧。   周边人来人往,偶尔还能听见伙计的吆喝声。她甚至能看到一旁的人,带着微笑看着她,尽管他的声音这样小,小到只有她能听见,她却疑心全天下都能听见他的话。   她的脸蹭一下红了,心却凉下来,“陶墨言,我说过,我不……”   “你不喜欢我?”陶墨言淡淡笑着,有些不是滋味道,“你真是这世上对我说这三个字最多的人。可是不要紧,宋研竹,不要紧,我有耐心。”   他松开她的手,慢慢站起来,因着身量比她高出许多,只能低着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轻声道:“宋研竹,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讨厌我。我原本执着地想要知道原因,可这会我却不想知道了。过往种种,只当是我错了……”   只当是我错了……   宋研竹忽而有些失笑,冰冷如陶墨言,竟这样轻易的就承认了错误,可是……   “你觉得你哪儿错了?”宋研竹问,你知道你哪儿错了,你上一世犯了那样大的错误,这一世你茫然无知,可是你一句,只当你错了,便能抹杀一切?   “我也不知道。”陶墨言端起茶盏轻抿了了一口,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可思议,“如果我承认错误,会让你心里头好过一些,那么,宋研竹,我承认我错了。”轻轻放下茶盏,定定地望着她的脸,“咱们重新开始吧,宋研竹。”   如果以前有过误解,那么咱们重新开始。   只要你肯给我这个机会,我总会让你发现我的好。请你,给我这个机会……   也不知是谁点了小曲儿,眉目寡淡的小姑娘挑了水袖,随着古琴声咿咿呀呀地唱着“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重新开始,她的命运早已经重新开始,可是与他只见,还有什么可能?那是个坎儿,她跨不过!   这一次又一次的,连拒绝的话都要词穷了,他却还是不明白。   宋研竹叹了口气,怎么就讲不明白呢?   “陶墨言,你很好,可我就是不喜欢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你何苦吊死在我这一棵树上?”   陶墨言愣了愣,像是玩笑一般自我嘲讽,“我的眼里没有芳草,我的眼里,只有你这一棵歪脖子树!”   “……”宋研竹终于怒了,压低了声音回道:“你是个读书人,你最喜欢的也是兵法,那你自然懂得,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的道理,世事万物都在变,你今日喜欢我,明日便可喜欢旁人!世上女子多如牛毛,你想娶就娶谁,何苦在我这受罪?”   她一口气说完,几乎都不带喘气的,停了声看他,他似乎愣住了,过了片刻,不见他大怒,反而逼近了一步,敛了神色,认真道:“旁人都知我好读书,看的多是四书五经,却从无一人知道我喜欢兵法,包括我的家人!不论是巧合也罢,你当真得知也好……”   他只看过她画过一次画,从此以后,每每提笔便会想起她的画来,一落笔,便是她的起承转合。   他曾经听宋合庆无数次提起,宋研竹爱看的那些书,他看看自己的书架,竟无一不落。   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天意,他无从得知。可是一切的巧合交织在一起,便是一场砰然心动。   不幸的是,他先沦陷进去,她却依旧无动于衷。   “宋研竹,你敢摸着良心说,你当真讨厌我到想杀了我?”   宋研竹怔了怔,他又走近一些,周身的气息笼罩着她,“你也说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或许今日讨厌我,明日就能对我改观!你为什么就一定要将自己定在讨厌我的那个位置上,为什么就不能给自己也给我一个机会?”   宋研竹张了张嘴,不知从何说起。谁说陶墨言不善言辞,不过两句话,竟能让她哑口无言!   顿顿足,终于投降,“好好好,随你,都随你!你喜欢歪脖子树也好,喜欢芳草也好,那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她彻底投降了,远远地招来初夏,二人迅速逃离了茶馆,爬上了碧油车,一回头,陶墨言仍旧定定地站在茶馆前,神情晦涩不明。 第71章 鱼蒙   心绪不宁地走进院子里,一个人突然从门后面跳出来,吓了她一大跳。宋研竹佯装恼怒地抡起手来要打宋合庆,“怎么这一招你就用不腻!若是哪日真将我吓着了,看你如何!”   “哪能就吓到?”宋合庆眯着眼,笑道:“姐姐又去食坊了么?我听说,咱家的食坊如今是客似云来,客人多到应接不暇。景文还说,食坊的菜好吃地不得了,比姐姐做的还要好吃呐!”   “成日里就想着吃,功课做了么?”宋研竹不免责备道。宋合庆在朱珪门下受教时日不长,课业上却突飞猛进。过不了多少时候,便有一场童试,朱珪推举了宋合庆和朱景文一同前去,是以这些日子,宋合庆几乎是起早贪黑,累得够呛。   宋研竹这样说,不过是玩笑话罢了,却也不说担心他真不念书。说起来,宋合庆在课业上,真是勤奋极了。   宋合庆撇撇嘴道:“姐姐就这样不信我?不过区区童试,我还是不放在心上的!”一壁又挨上来,笑道,“一会景文也要下山,陶大哥说好要带我们出去玩儿的。”   宋研竹愣了一愣,不知什么时候起,宋合庆就特别喜欢陶墨言,每每回家总要念上他几次,近来说起赵戎的次数倒是少了。   宋研竹刻意避开陶墨言三个字,转而问道:“近来怎么没听你提起赵六哥?”   “六哥似是生病了,说是淋了雨犯了风寒,个把月了,一直断断续续没好利索,三天倒有两天没有上山。”宋合庆说着,忽而想起什么,从袖子里拿出张帕子并一盒杏仁花生酥,对宋研竹道:“六哥让我把这个还你,这盒杏仁花生酥就是谢礼。”   “一张帕子,他还这样客气。”宋研竹无奈地笑笑,接过帕子,便闻见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宋研竹反倒愣住了,拿着帕子有些不知所措:这条帕子是新制的,带上的那日便给了赵戎,那日他问起她喜欢什么熏香,她随口便说了梅花,没想到拿回来的帕子便带了梅花香——新帕子能带上这雅致的味道,没薰上十天半个月怕也做不到。他一个男人,心思却这样细腻,送礼都这样不着痕迹,着实让人感动。   宋合庆自顾自地打开花生酥,刚扔了一块到嘴里,宋承庆的门便打开了,金氏从里头出来,瞧宋合庆和宋研竹站在外头愣了愣,宋合庆忙圆了话道:“娘,我回来啦!”   金氏点点头,宋合庆站到她身边,轻声道:“方才我在外头遇见一件怪事,有个姑娘四处找人问宋府怎么走,又说自己是赵家的小姐……一路走一路哭……我还想着是不是咱们家什么亲戚,可我又从未见过她。”   他话音刚落,宋研竹心中生起一丝异样的感觉,咯噔一跳,金氏也沉了神色,问道:“那姑娘大约多大?这会在哪儿呢?”   “就在咱们家后门儿……”宋合庆手要要指向后门,就见花妈妈慌慌忙忙地跑进来,对着金氏道:“二夫人,不好了,赵家的表小姐一个人回来了……姑,姑爷没了!”   “什么?”金氏愕然抬头,花妈妈点头道:“表小姐一个人找到咱们宋府来了,说是姑爷没了,赵家也不要她……这会人就在老太太那,祖孙俩正抱头痛哭呢!”   春日里雨多,前一刻还是风和日丽,后一刻便狂风大作,天渐渐黑下来,没过多久,雨珠儿便噼里啪啦落下来。   金氏和宋承庆陆陆续续进屋去了,宋研竹却住了步子,伸出手掸掸身上的雨珠儿,指尖微凉。花妈妈轻声提醒道:“夫人小姐们都到了,小姐赶紧进去吧。”   宋研竹木然的点点头,花妈妈打了帘子,她踏步进去。春日里,老太太的屋里却依旧点着暖炉,宋研竹身上乍暖还寒,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屋子的人早就依次坐下,堂中跪着个女子,衣裳淡雅,纤腰盈盈可握,她轻声哭着,哭声都如唱歌一般,如泣如诉,如琢如磨,让人的心房不由一颤,顿生了怜香惜玉之心。   赵思怜……宋研竹只一眼,便认出眼前的人。宋研竹尽力不愿去想,可是就在看到赵思怜的一瞬间,那些回忆便如梦魇一样翻江倒海地扑过来。   打小赵思怜就爱哭,梳着两个小辫儿,粉雕玉彻一般的水晶娃娃,一遇事儿眼泪扑簌簌的往下掉,谁见了都心疼,总要哄着她。那会宋研竹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丫头片子,长辈们对她的喜爱从不输于任何人。就在那会,赵思怜和宋研竹就特别亲近,每日跟个小尾巴一样追在宋研竹后面……   赵思怜胆子小,每每遇上事情便要哭上一场,宋研竹就揽着她,她要犯了错,开口要哭之前,宋研竹总是安慰她说,别怕,有她在。她一直以为她们的感情坚不可摧,直到有一年,宋研竹却遇上了一件大事,就是这件大事,彻底改编了她上一世之后的性格——她杀了一个丫鬟。   她到如今都记不清那个丫鬟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当时,赵思怜说那丫鬟乖张,手脚不干净,还欺主罔上,她一听便来气,当下便命婆子扒了丫鬟的裤子打板子。其实她并未怎么把那丫鬟放在心上。可是隔天,却听说她死了……听说是过于羞愤,当夜就投湖自尽了。   听说丫鬟死不瞑目,尸体捞上来时,像是一只死掉的鱼,眼睛睁得的大大的,眼白多,黑仁少……那件事后来被金氏遮掩过去,不了了之,可宋研竹却做了许久的噩梦,一直也没能从梦魇里走出来。而赵思怜似乎也受了惊吓,连着病了几日,好了以后便跟着赵诚运去了金陵,一去这么多年。   再见面时,便如当下:赵诚运死了,赵思怜无依无靠回到了宋家。当她再看到她时,便心疼地不得了,只觉得当时粉雕玉彻的水晶娃娃如今无依无靠,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她用尽了全力劝服金氏,让赵思怜留在了二房……她的屋子分她一半,她的床分她一办,她所有的吃穿用度,她都有。   直到最后,宋研竹把陶墨言也送给了人家……其实也说不上送,因为她从来没有得到过。   真是可笑啊……宋研竹恨不得笑出眼泪来,可是呈现在脸上的,只有淡淡的一抹苦笑。想起陶墨言说起的那句“歪脖子树”,苦笑多了一丝无可奈何:陶墨言终究还是能找到她的芳草的,歪脖子树不长久,如今他的芳草又一次出现了。   “二姐姐……”宋玉竹在一旁轻声唤她,拉拉她的手,疑惑道:“怎么这么冷,淋了雨么?这倒春寒的天气,就是这样让人讨厌!”   宋研竹还没反应过来,宋玉竹便把自个儿手上的袖炉塞到宋研竹手上。   手心里传来一阵暖意,连带着整个人都活络起来。宋研竹朝宋玉竹投去感激的目光,就见宋玉竹俏皮的眨巴眨巴眼睛,又一本正经地转回视线。   跪着的赵思怜正哭着说道:“母亲死之前,家里便发生了些怪事,也不知打哪儿来了个道士,说母亲在三月初七前后有血光之灾,让她务必多备几个稳婆,多请几个大夫。当时母亲疑心有诈,父亲更是将那道士径直打了出去。到了初七那日,母亲却被家里的姨娘气得早产,我与父亲那日恰好不在家,等回去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过不多久便没了……”   宋研竹在一旁听着,深深地叹了口气,心头有些沉重。   又听赵思怜道:“母亲死后,父亲便被拘了起来。府里一下子就乱了,那些姨娘婆子串通小厮抢了家里的东西就跑,丫鬟们也是人人自危,走的走,散的散,官府的还没来抄家,家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可怜母亲还躺在棺椁之中,就要看这场景……”   许是压抑了太多,她一边说着一边放声大哭。宋老太太忍不住听到此处也是老泪纵横,痛哭道:“我的惜儿啊……”   袁氏扶起赵思怜道:“可怜见儿的,你快告诉舅母,你爹怎么就没了呢?”   赵思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像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整个身子都打着摆子。金氏道:“这孩子怕是吓到了,今儿也累了,还是让她先行休息,改日再让她说吧。”   赵思怜摆摆手,哽咽道:“那日之后,官府又派人将整个宅邸围起来,谁都不能进出……抄家,前前后后抄了三次,第三次抄完,家里便家徒四壁了,当天夜里爹就回来了,身上没伤,只是精神有些委顿。写了封信寄回家里后,隔日便带着我回建州……爹对我说,即便如今成了这样,只要能回到建州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这儿有叔伯兄弟,这儿还有舅舅们。可是……可是没想到,我们却在苏州府水域上遇上了大风,整艘船都翻了,等我醒来,我就在一户渔民家里……他们告诉我,船上的人全死了,嘤嘤嘤……”   说到这儿,她是彻底崩溃了,背过身去放声大哭,瘦弱的肩膀微微颤抖,哭着哭着,竟就忽悠悠地倒下下去。   老太太忙让人去请大夫,好一阵手忙脚乱,才将人弄醒过来,却也不说话,只掐着帕子哽咽着。 第72章 鱼蒙   这一次怕赵思怜忧思过度,是不敢再问了,袁氏、金氏和荣氏上去劝慰了两句,便各自带着人退下。   宋玉竹附在宋研竹的耳旁低声道:“二姐姐方才来晚了没听见吧,听说思怜表姐醒来时身边还有个两个丫鬟,一路带着丫鬟寻摸着过来的,也不晓得吃了多少的苦头。快到建州时,有个丫鬟病死了。思怜表姐寻到赵府,门房拦着她不让进,她没法子才又寻到这儿的,真是太可怜了!”   袁氏面色凝重,对金氏道:“二弟妹,我瞧这回娘是无论如何都会留下外甥女儿,将她当做小姐养着了,你可得早些盘算好了把院子腾出来,好让她住进去。”   金氏瞧了她一眼,冷笑道:“大嫂不是一向同姑奶奶好么,就这么一个外甥女儿,走投无路都投奔到您跟前了,您还往外推?腾院子?我腾哪个院子?我一屋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哪儿还能腾出院子来?”   袁氏被她呛了几句,却是不慌不忙道:“我是她舅母,莫非你就不是了?你一屋子上上下下都是人,谁不是啊?可是你那还空着个听雪阁么?赵姨娘不在了,腾个屋子给外甥女儿,不过分吧?”   金氏嘴一咧,嘲讽道:“那听雪阁我瞧着不顺眼,早就改作杂物间了。我怕让她住杂物间,旁人要说我虐待外甥女儿。倒是嫂子那还空着间现成房子——喜儿不是不在家么,她的屋子不比杂物间舒服?平日里姑奶奶往家里寄东西,嫂子总是冲在最前面,挑好的,拿多的,就是那云锦,你也比旁人多拿两份。到如今姑奶奶没了,外甥女儿来投奔,也该到您报答姑奶奶的时候了!”   她说着,扫了一眼袁氏身上的衣裳,道:“您今天身上穿的这件云锦,还是姑奶奶给的呢。拿了人东西却不记得人家好,别让她知道了不高兴,半夜里要站你跟前跟你谈心!”   几个人在廊檐底下站着,外头下着雨,冷风一吹,顿时有些阴风阵阵。   袁氏唬了一跳,一眼又瞧见荣氏,荣氏轻声道:“大嫂可别想着我那,早些时候我便同娘说过了,我属虎,冲属猴的。外甥女就是属猴的吧,若是冲了我的肚子里的孩子,那我可不依!”   袁氏沉了脸看她的肚子,暗骂了一句“矫情”,舔了脸对金氏道:“二弟妹怎么好同我计较这么许多,如今整个建州城都知道你那金玉食坊,说你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吧?既挣了这么许多的钱,怎么就不能多养个外甥女?”   “敢情挣钱多了还成我的错了?我这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凭什么说给就给?大嫂从前也有日进斗金的时候,怎么不见您拿些出来贴补贴补我和三弟妹?”金氏讥笑地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道:“不如这样,我出屋子,外甥女的一应开支全由您和三弟妹负责,这样可好?”   “凭什么!”袁氏脱口而出,说完自个儿都红了脸。金氏和荣氏对看一眼,轻笑了一声齐齐走开了。   袁氏在后头“呸”了一口,骂道:“那是我喜儿的屋子,她还要回来的,凭什么让一个外人住!不就是爹升官了么,不就是开了个饭馆么?尾巴都能翘上天了就?山水有相逢,咱们且等着!等我成皇亲国戚,看你如何嚣张!”   金氏回屋后,越想越觉得生气,提声道:“你大伯母真是好算计!从前看人风光,脸贴着人家屁股跑,眼下看人落魄了,生怕沾上一星半点!不就是看怜儿无依无靠,怕将来还要她贴补么!”   左右挪了两步,尤不解气,对赵思怜又生了恻隐之心,道:“论理,你怜儿表妹自小同你要好,让她住到咱们这儿来也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我就是看不惯你大伯妈那样子……真是气煞我也。还有赵家那老爷子,怎么就这么不通情理,人都死了,还能拖累他们什么?不过就是个孙女儿,养个两年也就嫁出去了,没准还能落个豁达的名声!”   宋研竹递上一杯茶,待金氏呷了一口,她才道:“母亲觉得赵老爷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金氏顿了半晌,总结了一个词,道:“精明。”   宋研竹又问:“如今赵家情形如何?”   金氏想了想,忽而明白过来:赵老爷子是老狐狸一般的人物,他会在得知赵诚运出事的第一时间便将赵诚运除名,可这并不代表他是一个无情无义的人。赵诚运死了,人死如灯灭,一切过往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赵思怜却还要活着。赵家三房人一向争斗不休,若是让赵思怜一个孤女留在府里,只怕最后会连渣都剩下一点,也许将她送到宋府,反而对赵思怜有利。   “可怜怜儿一个孤女,将来的路也不知该如何走下去。”金氏不免怜惜道。   “怜儿自小便是个聪明人,”宋研竹眼神闪了闪,忍不住提醒道,“她一个姑娘家遭逢大难,一路仅只带着两个丫鬟却能平平安安地从苏州回到建州,这份胆识和魄力足以让其他姑娘敬畏。”   金氏心肝儿一颤,忽而琢磨出其中意味来:是了,府里上下一味想着她如何柔弱可怜,可若她当真弱不经风,如何能披荆斩棘回到建州   她的这个外甥女儿……不简单!   等回了院里,宋研竹刚走进门,就听初夏道:“二小姐,大少爷在屋里等了你半天了。”   宋研竹心里叹了口气,晓得又有一个难关要过。走进屋,就见宋承庆用手支着头,一脸困惑的样子。   “大哥。”宋研竹换了一声,宋承庆抬了头见是她,招了招手让她到跟前,问道:“研儿,你见到思怜表妹了么?”   宋承庆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宋研竹的表情:当时宋研竹让他莫走陆路,当时他只当宋研竹是吓坏了胡说的,可是今日听闻赵思怜的事情,他简直惊出了一身汗来。赵思怜所说的船难,竟和宋研竹当日所描述的场景一模一样,若说是巧合,她决然不信,可若不是巧合,只以梦魇二字诠释,他如何能信?   宋研竹低下头,嗫嚅道:“见着了……姑父没了,二表妹着实太过可怜。哥哥,今日听到二表妹说起船难,简直把我吓坏了,原来我那并不是梦,而是真的,好在你没去金陵,否则,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她像是真的吓坏了,瑟瑟发抖着。宋承庆看她情形不像是装的,忙上前安慰着,末了叮嘱她道:“研儿,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做那样的梦,不论是巧合也好,是神灵怜悯也罢,从今往后,那个梦不许你对任何人再提起,记住了么?”   宋研竹重重地点点头,“记住了!”   宋承庆这才安心,二人又闲聊了两句,宋承庆才又去金氏的屋里商议事情去了。   宋研竹看看屋外天将黑,换来了初夏和花妈妈道:“今儿我来了,晚上无论谁来都说我歇下了,谁也不见。”   初夏和花妈妈应了声是,宋研竹换了身衣裳躺回床上,果然,过了不多时,外头便传来声音。   廊檐下灯光昏昏暗暗,风吹动灯笼摇晃着,不免带了几分凉意。   花妈妈将来人拦在屋外,低声道:“表小姐,我家小姐今儿身子微恙,已经歇下了。”   “姐姐是哪儿不舒服呢?”赵思怜依旧是一身单薄的白衣,只是比起白日里,她这会早就梳洗干净,乌丝轻拢,面目如画,身姿摇曳,柔媚无骨,声音轻轻柔柔地落在旁人的耳朵里,无端端让人心疼。   花妈妈不由地心软了几分,道:“姑奶奶去世,二小姐心里头难过,陪着哭了一场。大夫开了一副安神汤,刚刚睡着。”   “真是不巧。”赵思怜低声应着,眼眶说着便泛泪,“从前我同姐姐总吃住在一块,姐姐待我有如亲生妹妹。多年不见姐姐,我甚是想念她。原是想趁此机会同姐姐好好叙叙旧的……我这心里头难过,只觉得世上只有姐姐能懂。妈妈,不若让我进去看看姐姐吧,我就是进去看看,绝不打扰她……”   她说着抬步要走,花妈妈犯了难,正想让初夏说句话,只见初夏缩在一旁,一张脸泛白,活像是见了阎王。   花妈妈心中诧异,却谨记宋研竹的吩咐,对赵思怜道:“表小姐请留步,不是我不让表小姐进去,实在是我家小姐身子弱,睡眠浅,您一开门,她定然要醒过来,这一醒,这一夜都睡不好了……”   她柔声解释着,言语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赵思怜微不可见的蹙眉头,眼里闪过一丝狠厉,看看宋研竹的屋子,颇为不甘心地低下头,有些遗憾地轻声道:“那是不能进去打扰……姐姐若是醒了,妈妈可记得一定要告诉她我来过了。”   花妈妈赶忙点头,道:“一定一定。”一壁亲自送赵思怜到院子门口。   春日夜里的寒风吹在身上,无端端让人生出一丝阴寒来。赵思怜的笑脸渐渐沉下来,一席单薄的白衣添了她眼里的几分凉意。   她驻足望了一会,身边的丫鬟幼圆轻声问道:“小姐,咱们怎么办?研儿小姐似是刻意避着咱们……” 第73章 鱼蒙   “或许也是怕沾上了咱们,晦气?”赵思怜轻声笑着,笑容里多了几分冷冽,“咱们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儿,总不能半途而废。她打小就不是什么机灵的人,只要能见着她,总有办法让她留下咱们!”   赵思怜声音轻的像呓语,幼圆听了一会,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来之前她便打探了些消息,如今宋家二房,宋大少爷全力经商,小少爷专攻科举,就是宋研竹也颇得朱珪夫人的青睐。宋家大房虽是掌家的,可是二房如今却有抬头之势,不论如何看,二房都比大房更好一些。赵思怜直奔二房,总是有她的算计,可这其中变数,又何其之多。   幼圆忍不住提醒道:“小姐,您多年不见研儿小姐,许她变了呢?”   “变了?”赵思怜轻声重复着,嘴角一弯,踏步离开。   等送走了赵思怜,花妈妈这才回到屋中回话,宋研竹半倚着,花妈妈道:“表小姐打小便同小姐您要好,这一趟过来,许是想让您开口跟夫人说留下她。”   烛花啪嗒一声响,宋研竹微闭了眼睛,叮嘱道,“这两日把门锁了,对外一律说,我这几日身子抱恙,不能见客。”   前一世她傻,引狼入室,这一世,她绝不会重复上一次的愚蠢了。   宋研竹这一觉睡的并不踏实,许是因为见了赵思怜,上一世的一切突然又摆在她的跟前,总跟跑马灯一样在她的眼前放着。到了半夜,她便觉得异常地渴,轻声唤人端水来,守夜的丫鬟递上水,她一看她的脸,竟不是初夏。她诧异道:“初夏呢?”   小丫鬟回道:“初夏姐姐病了,花妈妈便临时让我来替她。”   “病了?”宋研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在赵思怜来了之后,初夏就再没有出现。   她心里头生气一丝不安,匆匆披了件披风,汲了鞋子便去初夏住处看她。走到屋外,便听花妈妈担忧道:“这是怎么了,白日还好好的,夜里突然就发起烧来,还说起胡话。”   床上的初夏嘴唇泛白,不安地打了个哆嗦,嘴里碎碎念着,不知在说些什么。花妈妈凑近了听,当下脸色便不大好,自言自语道:“不好,别是撞了邪祟吧!”   “什么邪祟!”宋研竹在她身后突然出声,把花妈妈吓得魂儿都要没了,一转身,赶忙摆手道:“没什么邪祟,是老奴胡说!”一壁说着一壁将宋研竹往外推,“夜里更深露中,二小姐怎么能到这儿来?”   正往外推,床上的初夏突然大呼了一声“忍冬”,浑身打了个冷战,又缩在一旁,渐渐地,便听见初夏低低地哭着。宋研竹吓了一大跳,嘴里仔细琢磨“忍冬”两个字,忽而面色变得煞白如雪:忍冬,忍冬。忍冬就是当年那个被她训斥了几句就投湖身亡的丫鬟!   花妈妈忙要上前捂住初夏的嘴,初夏被憋得透不过气来,渐渐睁开眼,见了宋研竹,忽而下床,双膝一弯,跪在宋研竹跟前哭道:“二小姐,请你替忍冬姐姐做主吧!”   “你个孽障,胡说什么!”花妈妈要拉开初夏,初夏哭着道:“花妈妈,你就让我说吧!今天是忍冬姐姐的忌日,每年今天,我总能梦见她……忍冬姐姐她……她死得冤枉啊!”   花妈妈愣在原地,道:“当年忍冬是自个儿投湖,有什么冤枉?为了她,小姐受了好大的惊吓,夫人下了死令不许众人再提她,你又何苦旧事重提,徒惹小姐难过?”   “不是!”初夏深深地弯下身子,哭着对宋研竹道:“小姐,忍冬姐姐不是自己跳湖的,更不是因为您的两句话,她就想不开!忍冬姐姐家中还有老子娘,还有弟弟,她一直对我说,攒她攒够了钱,就到夫人那求个恩典,放她回去同家人团聚!她说过,不管受多少苦,她都会忍下去,所以她决计不会跳湖……她是被人害死的!”   “你说什么!”宋研竹心下大骇,花妈妈也是愣在原地,低声斥责道:“初夏,你可不许胡说!”   “若奴婢胡说,就让奴婢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初夏道。   多年来一直积郁在宋研竹心头的一块重石,忽而有了一丝松动。宋研竹忙扶起初夏,肃色道:“把你知道的,一字不落地告诉我!”   初夏顿了顿,望向桌面的烛火,似是又回到了好多年前,那会,忍冬还在。   当年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卖入宋府之后,她谨小慎微地活着,因着芍药强势,她一直都被芍药欺负着,每每这个时候,忍冬便站出来护着她。那一年,赵思怜来到了宋府,初夏头一回瞧见这样一个水晶娃娃一样的姑娘,便心生喜欢。没想到忍冬却告诉她,千万要小心赵思怜。   当时她有些疑惑,忍冬在私下里悄悄告诉她,她瞧见好几回,那个水晶娃娃一样的小姑娘,一生气便拿起细针,直接将针扎到身边丫鬟的身上,那些丫鬟痛也不许说,只能忍着。若是丫鬟表现出一点的挣扎和痛苦,她便越要往多扎上两针。   当时她都听傻了,悄悄记住了忍冬的话,结果没过几日,便听闻忍冬被二小姐当众呵斥,还被二小姐当众扒了裤子打板子。当夜原是她当值守夜,她却偷偷溜出去想要安慰忍冬,结果就瞧见……   “二小姐,忍冬姐姐是表小姐亲手推下去的!”初夏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奴婢永远忘不了当时表小姐推忍冬姐姐入湖时候的表情,不是害怕,而是兴奋的,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当时我就躲在一旁,因为太害怕,我一句话都不敢说,悄悄地又折回到屋里。我当时真的以为表小姐只是恶作剧,恶作剧后会把忍冬姐姐再救上来,可是隔日我便听说忍冬姐姐死了……二小姐,我也是害死忍冬姐姐的帮凶啊,当时只要我叫人,忍冬姐姐兴许就能活下来。”   “天……呐……”花妈妈惊呼出声,“当年表小姐不过是个娃娃,怎么能这么狠毒?”   初夏忍不住啜泣,当年她实在太小,只觉得懊悔万分。整件事情在外人听来匪夷所思,可就是这么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娃娃,当年杀了一个人,并且将所有的罪名转嫁到了旁人身上。她当下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后来她每每想说,却因着宋研竹和赵思怜的好关系而望而却步。等她再大一些,已经错过了说这些的机会,而宋研竹已经不是小时候敢爱敢恨的那个宋研竹,变成了懦弱的小姑娘,在府里甚至说不上一句话来,她越发不敢说出真相。   直到她渐渐发现宋研竹的变化,直到她发现宋研竹是信任她的,直到今日,她再见到赵思怜,所有的恐惧、懊恼、后悔突然交织在一块,让她义无反顾地全数说出口——这或许是孤注一掷,若如前世,宋研竹决计不可能信她任何一个字,可这一世,她却押对了赌注。   宋研竹的面色渐渐沉下来,问初夏道:“这件事情,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看见了?”   “还有一个,”初夏不无遗憾道:“原本跟在表小姐身边的幼含姐姐,当时表小姐推忍冬姐姐下水时,她就在一旁。奴婢白日里问起过幼圆姐姐,她说,幼含姐姐多年前就得了重病,被送出赵府了。”   “送出赵府?”宋研竹手指轻点着桌子,慢慢盘算着。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暴虐,是自小便能看出来的。多年来笼罩在她心头上的雾霾总算散去了一些,可是问题却接踵而来:即便她知道了真相,却未必有人能信她。   毕竟赵思怜多年来在众人的眼里,一直是温顺大方,知书达理。宋研竹若贸然站出来指认她是一个杀人犯,只怕被当做疯子的,会是她自己。   除非能找到幼含……   宋研竹挽住初夏道:“初夏,你且记住,这事只有你知,我知,花妈妈知。除此之外,你再别对任何人说起。还有,往后离表小姐远一些。”   初夏啜泣道:“二小姐是不信奴婢的话么?”   宋研竹正色道:“我信。正是因为相信,才让你保密——这是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初夏这病来得急,养了两天便痊愈了。两天里,宋研竹总是闭门不见客,赵思怜上门几次都被挡在门外,期期艾艾便走了。   那日金氏到宋老太太跟前请安,宋老太太特意提起宋研竹,金氏只道宋研竹早些时候落水留下了病根,隔几日便觉得不舒服,赵思怜站在宋老太太身后,不无心疼道:“姐姐自小身子康健,怎得落下这病根?怜儿这几日总想去看望她,她却闭门不见客。舅母可千万要告诉研儿姐姐,怜儿心里头十分挂念她!”   话音顿了顿,不无落寞道:“一别经年,研竹姐姐这是不记得怜儿了么?” 第74章 鱼蒙   “你同研儿自小便玩在一块,就如自家姐妹似的,怎么会忘记?”金氏道,“等她身子好一些了,她定会来看你的!”   赵思怜期期艾艾地点点头,从怀中掏出对翡翠水滴耳坠递到金氏跟前道:“去年时候娘原说要带我回来省亲,当时我便备下了这副耳坠打算送给姐姐。什么都丢了,好在这个还在,姐姐不便见客,还有劳舅母替我转交给姐姐!”   金氏看那耳坠样式虽简单,可是下面的翡翠却浓绿透亮,成色极好,心中正诧异她一个孤女怎么还有这个。   袁氏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在一旁抹了一把泪道:“到底还是你娘有远见,攒了些体己钱放在老太太这儿,不然可怎生好?”   老太太抹泪道:“惜儿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许是一早便察觉不对劲,每年来瞧我时便放一些东西在我这儿。她一直想着自个儿没生出个儿子来,总怕她自个儿一旦有事,怜儿会跟着遭罪……从前我总说她瞎担心,哪想有一日,竟真就被她说中。”   荣氏道:“老太太将怜儿接回来也好,赵府人多事杂,一个个心比天高,指不定哪日就得把怜儿吞了……”   金氏看众人丝毫没有诧异的样子,想来赵思怜送的礼不止宋研竹有,旁人也有。老太太虽抹着泪,眼睛却一直落在她的身上,精光乍现。   金氏琢磨不透她的意思,将赵思怜的手推了推道:“若是你娘留给你的东西,那研儿就更不能要。你的心意到了就好,这些首饰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   赵思怜拿着翡翠滴水耳坠,看看老太太,哽咽道:“舅母待怜儿好,怜儿都记在心上。只是这翡翠耳坠是怜儿特意为研儿姐姐挑的……”   袁氏在一旁似笑非笑道:“怜儿还是别送了,如今你二舅母开了那么大一家食坊,日进斗金的,不差你那对翡翠坠子,你还是留着当自个儿的体己吧!”   赵思怜面色一白,双眼里忽而盛满了泪珠儿,晶晶亮亮的,站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老太太似是才晃过神来,轻咳了两声道:“既是怜儿费心挑选,特意送给研儿的,你收下就是……东西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那份心意。”   金氏不悦地瞪了袁氏一眼,一狠心,褪下自个儿手上的一对龙凤金镯,硬塞到赵思怜的手里道:“可怜的孩子,舅母当真不是嫌弃你的东西,你有这份心,舅母高兴极了。舅母只想着你的日子还长,这钱都是傍身钱,不想让你糊里糊涂花销没了,又或是让旁人诓走……你既执意要送,我便替你研儿姐姐收下了!只是这镯子,你也得收下,就当舅母给你的见面礼!如今你在舅家,就当这是自个儿的家,万事别拘着。若有困难就对舅母说!”   她叮嘱了一连串,老太太的神色才平缓一些,心里头却深深叹了口气:从前她总看袁氏有出息,盼着大房好,可最近看起来,袁氏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带了些小家子气。赵思怜同样送礼,三房各给了同样价值的礼物,袁氏心安理得便受了,荣氏私下里偷偷塞了个金钗给赵思怜,唯独金氏,二话不说便褪下了金镯子。   若说不慢待思怜,二房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可偏偏二房子嗣这样多,怕金氏也是顾不上思怜。   若是养在自个儿屋子里那也是好的,可在出事之后,她便算过思怜的八字,算命的说她的命格委实太硬,她一个老太婆,只怕也是经受不住。   偏生这个借口不能明说,她只能说自个儿跟前太过清冷,怕思怜寂寞,不如跟姐妹们住在一块好。   千错万错,还是赵家的错,好好的一个嫡女,说推出门外便推出门外,也不怕往后遭报应!   老太太自有一番思量,袁氏心里也是波澜起伏:这么沉甸甸的金镯子,说送就送,也不见她心疼。也不知她近来究竟赚了多少钱,竟就这样大方!   一时间,袁氏的心里不由地有些酸溜溜的,连带着宋欢竹在一旁看得心里头也很不是滋味:她一个正经侄女儿都不曾得过金氏什么贵重首饰呢,赵思怜倒好,一来了就得了这么大的便宜!   宋研竹和袁氏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忽而想到一块去了。   “娘,老太太不显山不露水地竟替姑母藏了这么多好东西。”回了屋,宋研竹有些不信地对袁氏道:“表妹进府这两日,几乎每日里都在送礼。不说旁的,便说我,她也送了个掐丝镶嵌宝石花卉纹金簪。女儿前几日还担心她身无分文,孤苦无依,想来竟是看错了!”   “烂船还有三分钉,更何况老太太还是如此精明的人!”袁氏道:“从前便听说老太太嫁入宋家时,那些嫁妆如流水一般多,即便是不靠宋府,也能衣食无忧地活上一辈子。老太爷在世时颇为忌惮老太太,想来也有这个原因!自我管家以后,向来老老实实收着府里的钱,老太太平日又节俭,我只当她都贴补家里了。如今看,老太太的底儿还厚着呢!不给孙女也就罢了,老二家两儿子,也没得她一个子儿,她难不成还想全留给一个外人不成!”   “那可说不准,老太太这样疼姑母,爱屋及乌,百年之后,若真将体己全给了表妹,咱们还能说半个‘不’字?”宋欢竹想想有些不甘心,依偎在袁氏身边道:“娘,我不管,我出嫁时候的嫁妆一定要超过府里所有的妹妹,否则我都没脸出去了!我可是府里正经的大小姐,排场总不能输给她一个罪臣之女吧!”   “那怎么能!”袁氏道,“无论如何你是府里第一个出嫁的,老太太总要替你添上一份嫁妆,若是少了,娘第一个不依!”   忽悠悠又过了几日,赵府那边终于如宋研竹预测传来了消息——赵戎上门来了。   那日,宋研竹终于开了门禁,趁着阳光灿烂,拿了本书在院子里晒太阳,一把藤椅摇摇晃晃,她几乎都要睡着了,突然有人拿掉了她挡在眼前的书,她睁开眼,眼前却空无一人。她眼角瞥见后头有人,反手一抓,便抓住一个人的衣角,一仰头,就见赵戎站在她身后对着她挤眉弄眼。   算起来宋研竹也有许久未见赵戎,这会见了他,心中不由地有些高兴,忙站起来道:“六哥怎么来了?”   赵戎笑道:“难得来一回宋府,却是办让人难过的差事。”   “事情办完了?”宋研竹问。   赵戎道:“办完了。”顿了一顿,道,“就是突然想吃二妹妹做的东西,所以厚颜无耻地上你这来讨吃的来了。”   “若想吃好吃的,怎么不上金玉食坊,那儿的东西可比我做的好吃多了。”宋研竹道。   赵戎摇头道:“天下间谁的手艺都比不上二妹妹……再者,上食坊还得要钱呢,二妹妹这儿可容许我白吃白喝?”   他抖了抖自己的袖子,道:“我是替人送钱来的,自个儿身上却没半个铜板。妹妹若是要跟我要饭钱,我可付不出!”   “我这东西管饱,不要钱!”宋研竹哈哈大笑,忙叫初夏备上点心茶水,赵戎丝毫不客气,坐在桌子边吃上两口糕点,又喝下一整壶的茶,抹了嘴对宋研竹道:“往后,思怜许就住在宋府了。”   宋研竹挑了眉头望他,他也不遮掩,低声道:“我祖父说了,将二叔除名早就说好了的,既是如此,他无论生死都不算赵府的人。只是人死如灯灭,思怜身上毕竟还流着赵府的血液,他不能看着她死在外头,所以他命我送来了银子,让思怜选,看是拿着银子在外头另买房子住,还是要留在宋府,全凭她自个儿意思。”   “她选了留在府里?”宋研竹轻声问道。   “嗯,”赵戎点点头道,“老太太当场便说要留下她来的,哪儿也不让她去。祖父还许诺,若是将来思怜出嫁,一应嫁妆还由赵家出……”   “赵老太爷可真是用心良苦。”宋研竹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就见赵戎直直地望着她,似是有些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妹妹果然有颗七巧玲珑心,若是老太太能明白也好,偏生她不明白!”   “我家老太太给你脸色看了?”宋研竹失笑道。   赵戎点点头道:“怕是将来我要吃你一口糕点,只能在外头了……”顿了顿,道,“思怜大难不死,我二叔和婶娘却尸骨无存,思怜想替他二人立个衣冠冢,可是祖父不肯,说二叔早已不是赵家人,连带着婶娘也……若不是有承庆拦着,老太太的茶盏可就落在我头上了!”   赵戎叹了口气,宋研竹想起前一世,宋老太太听闻不让宋惜之入赵家祖坟,当下便拿起桌上的茶盏砸在了赵戎的头上,找人轰他出家门,当时赵戎头破血流,狼狈至极地离开。比起前世,赵戎眼下的情形,真是体面多了。   宋研竹不由地噗嗤笑出声来,赵戎佯装生气地瞪圆了眼睛道:“我心里头都快苦成黄莲了,二妹妹倒好,还笑话上了!”   宋研竹劝道:“我家老太太那是一时激愤,等回过头她明白过来也就能消气了。只是赵老太爷丝毫不顾宋家颜面,她又一向气性长,只怕你得受段时间委屈。”   “我只是怕瞧不见你……”赵戎放轻了声音自言自语道。 第75章 鱼蒙   宋研竹没听清,抬眼望他,他自个儿脸却红了,摇头道,“没什么。额……二妹妹,九姐姐近来想你想得紧,你得空可得去看看她!”   “好”宋研竹应道,赵戎这才放心地起身告辞,刚要摆手离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淡淡的“六哥”。   二人齐齐转身,只见赵思怜站在二人身后,面色复杂地望着宋研竹。   许久不见,宋研竹出落的更加漂亮了。   从前宋老太太总去信给宋惜之,赵思怜在信里偶尔问起宋研竹,宋老太太总说,“为人木讷,毫无灵气”,直到几个月前,才又提起这个她许久不见,却丝毫没有期待的表姐来——儿时她便是个笨蛋,成天没心没肺活泼乱跳地活着,空长着一张漂亮的脸,却没脑子。   是的,这就是赵思怜一直以来对宋研竹的印象:漂亮,没脑子。   可就是这张漂亮的脸,已经让赵思怜嫉妒不已。好在她的样貌也不差,论起才情,更是比之天上地下。后来搬去了京城,她更加瞧不起建州的这帮井底之蛙来。   可如今,情势大变,她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心再高傲,人却被碾碎落在泥土里。   而宋研竹,却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漂亮:儿时两颊上的两团肉没了,整张脸娟丽清秀,下巴线条极好,像是上天刻意镌刻出来的。身上穿着淡绿色锦缎裹胸,银丝茉莉含苞对襟振袖收腰丝制的罗裙,淡雅里有一种隽永的别致。   若说宋研竹外貌变化大却也未必,只是这种淡定从容却是旁人学不来的,纵观宋府的三个姑娘,只有她有这种大气和恬淡。   只这么一对视,赵思怜已然震骇不已,再想起方才宋研竹与赵戎之间浑然天成的默契,赵思怜不由有些不是滋味:她的亲亲堂哥,来宋府,不是为了接她回家,而是将她彻底留在了宋府。转而却与一个外人谈笑风生。   从前,赵思怜到哪儿都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着,突然间在宋研竹身上看到了巨大的落差,即便她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此时此刻,却也嫉妒不已。   “六哥,你落了东西。”赵思怜心里不是滋味地将赵戎落在屋内的玉坠交到他手上,束手站着,有些不知所措地嗫嚅道:“许久不见研儿姐姐……怜儿来了好几次都被丫鬟挡在门外了……”   她眼神闪烁,有些委屈又有些哀伤,声音低低地,不似要哭,却更让人揪心。只一抬眼,只怕不知道的人,都要以为是宋研竹欺负她。   赵戎不由自主地皱眉头,就听宋研竹道:“怎能不记得妹妹?还没谢过妹妹,你送的那对耳坠我极喜欢。”   拿到时便让人拿去当了,拿到手的钱极其痛快的赏给了房中的下人——瞧着心烦,不如换些实惠的!   说起来当真是许久不见。除了那日她将将进府时,看她哭了一场。这会再看她,虽仍旧是一身素衣,可是料子明显比来时好上许多,便是头上的发饰便换成了低调的羊脂玉兰。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是块当贱人的好料子。   宋研竹眼神一瞥,又看到赵思怜身边多了个婆子。那婆子见她视线转来,赶忙上前行礼,道:“表小姐可还记得老奴?”   宋研竹的笑容越发灿烂:甚好甚好,前一世进入宋府的三个人都到齐了。   “怎能不记得郭妈妈!郭妈妈小时候还带研儿放过纸鸢的,研儿记得!”宋研竹笑道。这姓郭的婆子是赵思怜的奶妈,那年赵诚运举家搬迁,姓郭的婆子便留在了建州同他儿女生活在一块。赵思怜出事后,赵家特意又让她回来伺候赵思怜。   若是换做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这个郭妈妈她却记得很牢。她小的时候,有一回郭妈妈带着赵思怜和她去放纸鸢,她也不知怎么的,就摔了个狗啃泥,当下里额头都破了,险些破了相。当时牵连了好些个人,赵思怜的贴身丫鬟被郭妈妈撵走,连宋研竹的丫鬟也换了几个。只有郭妈妈自个儿,毫发无损,依旧贴身伺候着赵思怜。   直到今天,宋研竹的腿上还有一小块疤。   宋研竹一说,郭妈妈的脸上果然挂不住,有些讪讪地笑笑,道:“老奴年纪大了,事情总有些记不住。好在小姐不嫌弃老奴,还让老奴到跟前伺候。”   “有妈妈照顾表妹,自然是千好万好!”宋研竹淡淡笑着,对赵戎道:“六哥,我身子有些不适,就不送你了。”   “姐姐托我带给你的话,你千万记在心上!”赵戎再次叮嘱,宋研竹点点头,转身进了屋子。   赵思怜站在屋外,眼里泛着泪光,咬着下唇险些掉下眼泪来,赵戎见了吓了一跳,忙问:“你这是怎么了?”   赵思怜掐着帕子就往外走,赵戎只觉事情不对,紧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拉着她道:“妹妹若是心里不痛快,对我说便是了,可别委屈自己!”   赵思怜顿了脚步,哽咽道“怜儿心里难受……我许久不见研儿姐姐,来府里几日,每每要见她,她总推三阻四。今日一见,她又这样冷淡!怜儿命苦没了爹娘,竟连自家的姐妹都瞧我不起了么?”   她越说越难过,捧着帕子低头呜咽,赵戎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劝道:“二妹妹不是那样的人,我听合庆说,她这几日一直病着,我方才还听见她咳嗽呢!你原本身子就不好,可别再胡思乱想,伤了自个儿身子!”   “哥哥也这样偏心么?方才那模样哥哥也是瞧见的,她这样不冷不淡地待我,还不是瞧我如今落魄了,不愿搭理我?”她抽泣着,“哥哥,怜儿想回家,宋府固然再好也不是怜儿的家,怜儿想回去……”   哭到后面有些歇斯底里了,赵戎站在一旁简直不知如何是好,等她好一些,才劝道:“你是个聪明的,怎么就不想想祖父这样做的目的何在?别哭了,改日我再来看你,余下别再多想——你走哪儿都是我的妹妹,这是谁也改不了的。”   赵思怜哭着点点头,赵戎顿了顿步子,回头又将身上的银票、玉器一股脑塞到赵思怜的手里道:“别委屈着自己,若是在这过得不舒坦再同我说,我再替你想办法。”   屋子外窸窸窣窣一阵子,终于安静了下去,初夏收回视线,对优哉游哉看书的宋研竹道:“我的天爷,表小姐的眼泪就跟天上的雨水似得停也停不下来,再哭下去,只怕都得把赵六爷给淹没了。也不知她同六爷说了什么,怕也不是什么好话,六爷面色不大好,都快陪着哭了!”   “你理她作甚!”宋研竹笑着,初夏“哎呀”了一声,急急道,“不好了,小姐,表小姐朝咱们屋里来了!”   宋研竹站起来,通过门缝,就见赵思怜往她屋子走了两步,站着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又离开了。   赵思怜走出屋子没多远,迎头便遇上宋欢竹。宋欢竹见她从宋研竹屋里出来,脸上的泪痕未干,叹了口气提醒道:“我的好妹妹,你的研儿姐姐同从前已经大有不同了。从前她乖乖巧巧的,我也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变了,目中无人,连我们她都不大放在眼里……不是姐姐想要戳你心窝子,可眼下,你是罪臣之女,她的外祖刚刚升迁;你一无所有,可她呢,兄友弟恭、父慈女孝,她才是真正的掌上明珠,便是旁人都要说她一句温柔敦厚,腹有诗书……她如今是眼睛长在头顶上,如何能瞧见你?姐姐还是劝你,算了吧,何苦拿你的热脸贴她的冷……”   宋欢竹吞下了后面两个字,赵思怜隐隐听出她口中的“云泥之别”,眼泪忍不住扑簌而下,再想到近几个月的遭遇,更是悲从中来,一路泫然欲泣,悲悲戚戚地回了屋。   “我的好姑娘,您就别难过了!”郭妈妈想要宽慰赵思怜,哪知她一回屋,抹了眼泪便面无表情地坐着。   郭妈妈心下微微惊骇,多年不见赵思怜,她已经不是小时候那般大小的水晶娃娃,可毕竟是郭妈妈是伺候了她多年的人,或多或少了解她,当下便低声道:“姑娘接下来如何打算?”   赵思怜手不由自主地敲着桌面,郭妈妈瞧了一眼,继续道:“小姐,老奴的儿子不成器,带着儿媳跑得无踪无影,往后老奴也只有小姐了,小姐让老奴赴汤蹈火也愿意!”   赵思怜仍旧陷入沉思:她能有什么打算?宋欢竹挑拨离间的功夫太差,可有一句话她说的却是对的,如今宋研竹是云,她是地底下的泥。转眼自个儿也要及笄了,若想靠着老太太和家里的几个舅母给她找门好亲事,那是绝无可能,依靠赵家更是痴心妄想!如果她还想过上好日子,就得好好为自己挑个好夫婿……原本挑中的二房,未尝没有这个考量,可是现在她却不想了……   “小姐,老奴伺候您多年,多少也能懂您的心思。宋家二房虽好,可是金氏有儿有女,绝不可能分心对你好,三房荣氏肚子里就是个未知数,她自然也无心管你。更何况听闻金氏和荣氏两人都有些厉害,小姐若是过去,只怕讨不得半点好,独独一个大房,目前只有快要及笄的宋大小姐、还在外头的宋二小姐,袁氏看着厉害,却是外强中干,又是个贪财的,您舍得了孩子,定能套得住狼!”   郭妈妈说得极为含蓄,等了一会又怕她听不懂,正想细细往下说,赵思怜忽而仰起头来,轻声笑道:“妈妈说得是,舍得了孩子,才能套得住狼!” 第76章 鱼蒙   宋玉竹进门时,宋研竹正悠闲地坐在摇椅上,撇撇嘴道:“二姐姐你可真是坐得住呢!”   “怎么?”宋研竹问道。   宋玉竹压低了声音道:“也不知哪个瞎传话,说那日表姐从这儿走后,一路哭着回屋,是被你欺负惨了!老太太发了好大一顿脾气,当场说二伯母教女无方……还说二伯母将姐姐你养得目中无人。这顿脾气简直来的莫名其妙,二伯母辩解了两句,老太太还不大高兴,还是表姐自个儿站出来解释,说那日她是忧思过度才没忍住哭的,老太太还不信,想找你过去对峙,被表姐给拦住了。好在是拦住了,不然姐姐你真是要遭受无妄之灾!”   宋研竹想起那日赵思怜从她院子里一路哭哭啼啼地回府,不由有些哑然失笑,若是换做从前,她大约还要觉得赵思怜真是好人,自个儿委屈成这样了,还要替她说上两句好话!可如今再看她,顿时有些无语:世人大体都疼惜弱者,哭上两句弱柳扶风一些,再配上一张楚楚可怜的脸,这人无论心眼儿多坏,都会让人失去了提防。恰如赵思怜——这一出大戏,她自个儿唱戏,自个儿圆戏,看客还能陪着喝两句彩,她果真是能人。   “老太太夸表姐是个磊落的,当着两位伯母和我娘的面,说要商议思怜表姐的去处。”宋玉竹又道。   “这不是还没定么?”宋研竹问。   宋玉竹道:“定倒是没定。老太太原是想将表姐养在跟前的,让表姐选去处,也不过是试探试探大伙,没想到大家推三阻四,老太太便来火儿了,当场便呵斥地两位伯母和我娘抬不起头来……表姐在一旁急得直哭,说是让大家伙都操心,不如一头撞死算了,也省得闹心。一个哭,几个闹,那场面,真是……”   宋玉竹想想便直摇头:“到底是金陵回来的大家闺秀,哭起来就跟一副画一样。看着都让人心疼,只是这身子骨弱了点,我就在她身边,她哭着便要倒下来。我瞧见她那样,怪可怜的……”   “哭完了定下来了么?”宋研竹很是关心大戏的结局。   “诶你听我细细说么!”宋玉竹着急道。   二人正说着话呢,院门口又进来一个人,宋欢竹笑容满面地走进来,“两位妹妹都在呢?”   宋玉竹低声道:“她怎么来了?”宋研竹咧嘴一笑,拍拍她的手,站起来:“姐姐这会怎么有空过来?”   宋欢竹道:“听说妹妹身子不好,便过来瞧瞧,可好些了么?”慢慢走进来在宋研竹的身边坐下,东扯西扯了两句,这才扯到了正题上,“妹妹近日静心养病,许还不知道吧,听祖母的意思,不论表妹养在谁的房里,赵家给予表妹的那笔钱都分一半给那一房。”   宋玉竹唬了一跳,“表姐舍得?那可不是小数目!”   “怎么不舍得?”宋欢竹道,“如今她无依无靠,想要寻个靠山,总要舍掉一些东西。祖母倒是想要将她养在跟前,又担心自个年岁高了,有一日仙逝,表妹会被人亏待。”宋欢竹瞧了一眼宋研竹,笑道:“我觉得祖母是有意将表妹同二妹妹养在一块,毕竟你俩打小感情就好。不知道二伯母是个什么意思?”   她绕了半日,面有试探之色。宋研竹见她分明有其他东西又问,又怕旁人得知,云山雾绕了半天,顿生了烦躁之心,随意回道,“我娘也没同我提起过,但是那日姐姐也是听见的,我们家如今没房……总不能上外头盖间给表妹?”   “呵呵,那怎么能!”宋欢竹不自在地笑笑,见套不出话来,狠狠心,低声道:“二妹妹莫非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宋研竹云里雾里,宋欢竹越发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姑父出事前便有预感,所以让人早早便藏了一笔钱留在建州,就是那位郭妈妈带来的!所以别看表妹孤苦无依,她手上的钱,可不比咱们任何人少!”   宋研竹恍然大悟:原来宋研竹就等着套她这个话呢!   前一世赵思怜回到宋府之后,也曾经有许多人传过这个流言,甚至有许多人在她跟前似有若无地提起过,她原本不知道这个流言究竟从何而来,直到有一天赵思怜似是无意地提到过:“我爹留给我的那些钱……”   当时宋研竹对赵思怜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也特别相信这个“隐秘的宝藏”。可是上一世,直到宋研竹死,也不见赵思怜拿出那笔钱过。   所以,所谓的“那些钱”压根就是赵思怜撒的弥天大谎,为的就是钓某些贪婪无毒的人上钩的。   宋研竹有些了然地“哦”了一声,半遮半掩道:“这事啊,我也不大清楚,大姐姐也是晓得的,我虽同一向同表妹要好,可有些话却不敢乱说……”   宋玉竹看看宋研竹,在看看宋欢竹,也不知两人打的什么哑谜,半晌听到了“钱”字,自言自语道:“都说表姐无依无靠,我瞧她手头倒是宽裕,随随便便一件衣裳还是云锦,便是这几日穿着的素色绫罗都不比旁人差……”   她话一出,宋欢竹连连点头。   宋研竹只觉得好笑,添油加醋说道:“都说烂船还有三分钉,或许表妹遇上船难,人没保住,可东西还在也说不准……虽是亲戚,可是人心隔着肚皮,她若要提防着咱们也是无可厚非!”   “可不是说……”宋欢竹微微笑着,低头掩住嘴角的笑容,不说了两句话忙起身告辞。   到了袁氏跟前,她压低了声音道:“娘,只怕那传言是真的。”   旁的宋欢竹不知道,可就方才宋研竹一刹那的半遮半掩、欲语还羞她却看得清清楚楚。再加上最后一句似笑非笑的话,半真半假,可疑极了!   “娘,二妹妹不肯多说,是不是二婶娘也在打表妹的主意,那可是一大笔钱呢,谁能不心动?还有四妹妹,她虽是个糊涂的,可我进去时,她正跟二妹妹窃窃私语呢!”   “若是假的可怎么办,咱们还要平白养着一个人?”袁氏迟疑道。   宋欢竹劝道:“若是假的,咱们不平白得一份赵家的钱么?赵老太爷虽心狠,可怜儿毕竟是她的亲孙女,往后他还要替她置办嫁妆的,说不准中间还要给她什么接济。再者说了,女儿转眼也要出阁了,若是到时候喜儿还没能回来,有表妹在您跟前陪着您,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怎么算都是一件稳赚不赔的事儿!”   袁氏神色一凛,起身道:“走,咱们这就去老太太那,怜儿哪儿不去,就养在咱们家了!”   ******   “收表妹为干女儿?”宋研竹诧异道。   金氏点头道:“是呢,前几日入夜去老太太那儿,说可怜怜儿无依无靠,恰好喜儿又不在身边,欢儿又到了出阁的年纪,想要留怜儿在身边陪她。面上说的冠冕堂皇,还不是想着怜儿那笔钱。原以为是她是装模作样,这才养了几日,竟就欢天喜地说要收怜儿做干女儿了……”   宋研竹替金氏力道正好地敲着背,笑道:“母亲这是后悔没让表妹进咱家么?”   金氏噗嗤一笑,“我有你这么个女儿已经够操心了,可不想再养个同你一样的要债鬼。”末了,轻笑:“怜儿确然也是个乖巧的,这几日在你大伯母身边,天不亮就等在屋外伺候,你大伯母要吃饭,她就站在一旁布菜,你大伯母要洗手,她便在一旁低帕子,连喝茶,都是怜儿吹凉了喝,走到哪儿,怜儿都伺候着,比欢儿还像是你大伯母的亲生女儿……她若不是个傻的,就真是城府极深。从前她好歹是个千金,如今肯这样低声下气伺候着人,还样样周到,真是不容易!”   宋研竹诧异于金氏难得有这样的眼力见,忽而想起上一世,赵思怜同她住在一块后,也如现在这般勤快,每每将金氏都伺候地服服帖帖的,在外人看来,她简直就是晚辈的楷模,可他越是这样出色,在她身边的宋研竹就越发显得无用,旁人的评价亦是高下立见:怜儿看起来比研儿还像是宋二夫人的女儿呢!真真是孝顺极了!   当年的她已经不够出彩,在赵思怜的对照下,越发没了光芒,可怜她那会傻得以为是自个儿不够好,还处处东施效颦,结果就是,拿自己的短处与他人的长处想必,自个儿越发显得无用!   “你大伯母也好安心理得地受着,处处都说怜儿像是自个儿的女儿……真真是……”金氏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宋研竹却摇摇头,不出半个月,便有袁氏受得了——前一世金氏已经收敛了许多,赵思怜处处抢着干活,金氏心疼她,还总让她休息。可是换做袁氏却不同了,袁氏这人原本心眼就不大,这会总觉得赵思怜得了她的恩惠,所以她安安心心坦坦然然地受着,袁氏自个儿却不知道,不止宋府上下都看着,就连赵府也有人观察着赵思怜的一切。   赵府的老太爷虽然下了禁止赵诚运和宋惜之入祖坟的令,到底还是疼惜赵思怜这个外孙女,隔几日便差人送些礼物上门,连带着宋府的各位女眷也收到不少的礼物,老太太对赵府的态度才稍有缓和。   等过了几日,赵府的三位夫人并府里的几位姑娘便上门来探望赵思怜。宋研竹一早便称病躲在屋里不肯出来,正卧在榻上看《天工开物》呢,眼前突然伸出只手来,将她的书直接拿走了。   宋研竹一抬头,笑道:“你怎么来了?” 第77章 鱼蒙   赵九卿一副好笑的样子瞧着她,道:“听小六说你这几日身子不好,不能见人,我就猜中你这丫头又在装病!这会可被我逮住了个现行!”   宋研竹从榻上跳起来,道:“九姐姐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你被二夫人看得严实,不肯让你出门么?”   “我这不是三番四次邀请你,你也不肯去看我,所以我自个儿上门来逮你来了么?”赵九卿闲闲地坐下,初夏抿着唇替她倒了一杯好茶道:“二小姐可别怨奴婢出卖您,委实是您在屋里待太久了,奴婢都得跟着您长蘑菇!您可赶紧跟九小姐出外晒晒太阳吧,别闷在屋子里了!”   赵九卿呷一口茶,抬头笑道:“初夏泡茶的手艺不错,要不要考虑换个主子,跟我回京里去?”   “那可不行!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也是小姐的死人!”初夏忙回,惹得赵九卿哈哈大笑。   宋研竹接过赵九卿递过来的茶,又不见旁人来跟前,正疑惑呢,赵九卿道:“我晓得你不爱见人,所以便早一些来府里将你揪出来。我大伯母听我提起你好些回了,我的几个妹妹们也很想见你,你可不能躲在这儿,驳了我的面子!”   一壁说着,一壁让丫鬟递上了一个包裹,抖落开后,是一件翠绿色烟纱碧霞罗衣服,上头绣着大朵牡丹,下头配着粉色曳地长裙。宋研竹正不知所以,赵九卿挑了眉头道:“这是我在天衣坊特意为你定制回来的衣裳,我瞧着就觉得适合你,快,换上让我瞧瞧!”   宋研竹拗她不过,将衣裳换上,赵九卿顿觉眼前一亮,回头去首饰台上一看,正巧瞧见朱珪夫人送给宋研竹的那赤金盘螭璎珞圈,顿觉合意,“这就是朱夫人送你的璎珞?当真漂亮!”   说着便将那赤金盘螭璎珞圈替宋研竹戴上,等一切打扮停当,赵九卿畅快地拍拍手道:“这才像个样子!”   宋研竹瞧瞧自个儿,上绿下粉,颜色出挑却不俗气,还透着股活泼,整个人都充满春天的盎然生机。   “这衣裳就得配你这样的美人儿!”赵九卿很满意自己的选择,领着宋研竹便出门,穿过了抄手游廊,又走了不多时,便走到了望思亭,亭子内外早已经站了好些个夫人小姐。   宋欢竹和宋玉竹正陪着赵府的几个小姐说话,夫人们各自聊着天。   宋欢竹见了她,关切地走上前来,握着她的手道:“妹妹病了好几日,不是一直说身子不适么?怎得这会出来吹风?”   这话里带着刺,不就是说她装病么?宋研竹正要回,赵九卿挽着她的手道:“可不是病了么?我寻她时她还歪在榻上呢!我可不管,既是我来了,她就非得出来迎我!”   “我这九儿就是顽皮!”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柔和的女声,赵二夫人走上前来,仔仔细细打量宋研竹道:“我说她转眼就不见了,原是寻二小姐去了。瞧这标致的,穿上这衣裳,这园子里的花都要黯然失色了!”   “可不是说!”一旁的夫人附和着。赵九卿压低了声音在宋研竹耳边提醒道:“这就是我大伯母!”   原来是赵大夫人!宋研竹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只见她如弥勒佛一样对着她笑,眉目慈祥,挽着宋研竹的手,像是看着自家闺女一般不住地点头:“怨不得九儿总夸呢,二小姐一看就像是仙女下凡一般!”   宋研竹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一看赵九卿,她颇为得意的对自己笑,宋研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赵九卿要做些什么。   一旁又有几个小姐拥上来,你一眼我一语道:“母亲见了二小姐就跟见了自个儿闺女似得,惹得咱们都得吃味了!”   “可不是说!母亲这是嫌咱们不够漂亮体面呢!”   “就是就是……”   宋研竹望过去,一水儿的水灵姑娘。赵九卿一一介绍着,三个分别是赵家大房的嫡女赵颂卿、赵元卿和和二房的赵明卿。   三个卿顿时叽叽喳喳地绕在一团,年纪小的赵明卿是赵戎的胞妹,挽着宋研竹的手摇道:“研儿姐姐,听哥哥说你做的糕点可好吃了,比神仙做的都好吃,这是真的么?”   赵颂卿和赵元卿二人年纪大一些,注意力全集中在宋研竹脖子上的璎珞身上,那嫩绿的水滴坠子让赵元卿爱不释手。   几个姑娘都围着宋研竹,直将宋欢竹冷落在一旁。宋欢竹正满心不悦,就见赵思怜站在亭子外,神色淡淡地望着亭子里——赵府的一群人原本说要来看望她,结果连主角儿来了都没人察觉。   宋欢竹咳咳两声,唤了声“怜儿表妹”,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赵大夫人一见赵思怜,脸上的笑容瞬时便敛了,一时悲从心中来,将赵思怜搂在怀里,哭道:“我的好侄女儿,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的天爷,你得吃了多少苦啊!”   赵思怜依偎在她怀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几个姑娘也换做了悲戚之色,想到死去的赵诚运和宋惜之,毕竟血肉至亲一场,也陪着落泪。   好一会,众人才收了眼泪。赵大夫人手里握着赵思怜的手,顿觉得粗粝不堪。从前的赵思怜养尊处优,手指嫩如葱白,手掌更是柔软温厚,哪里像如今这样?想起从宋府传出的流言,赵大夫人顿觉心下一沉,搂着赵思怜道:“你祖父如今正在气头上,才会下了那样的狠心,待他气消了,我们自然会劝他让你回府!”一壁捏着她的手道:“大伯母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头,若有人欺负你,你大可对大伯母说!”   说完她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袁氏,袁氏只觉她话里有话,忙回道:“怜儿是我们的亲外甥女,老太太更是将她捧在掌心里头,若是有人欺负她,老太太头一个就不能饶了她!赵大夫人尽可放心!”   一边说着一边对赵思怜打眼色,赵思怜忙道:“婶娘不要担心怜儿,怜儿在大舅母这儿吃得好住的好,大舅母待我如亲生,大姐姐更是拿我当亲妹妹一般怜爱,怜儿在这衣食无忧,只是偶尔有些想爹娘……”   说着说着,眼眶里又泛起泪花来,哽咽道:“怜儿每每想起祖父的话,心里头就跟针扎一般。想起还在水底的父亲和母亲,怜儿如今过一天好日子便觉得是偷来的,对不住他们。若不是想着要替父亲和母亲在祖父与外祖母跟前尽孝,怜儿宁愿纵身一跃,干干净净地去和父亲母亲团聚!”   低下头,大串大串的泪珠儿沿着脸颊往下落,啪一声掉在地上,氤氲出水迹来。赵大夫人和赵二夫人哀恸万分,将她搂在怀里直劝道:“可万万不能动这心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若还有孝心,就该好好活着,你爹娘在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赵思怜默默的点头,许久之后才止了哭泣。袁氏忙道:“两位夫人节哀,外头日头毒辣,咱们还是去亭子里坐下,再细细说吧。”   一壁说着一壁将人往亭子里引,恰好有丫鬟端上茶水。宋研竹和赵九卿正说着话呢,忽而身后传来惊呼声道:“二小姐小心!”   宋研竹一回头,就见捧水的丫鬟不知道怎得,打了个趔趄,一整个茶盘就要往宋研竹脸上砸过来,那茶盘砸到还是小事,茶盘上端着四五杯的茶水,温度俱都不低,只消一杯,宋研竹的脸许就要肿起来。   电光火石间,赵九卿拉了宋研竹一把,宋研竹更是下意识抬起右臂挡着自己的脸,只听跟前跟前哐当一声,有个人从她跟前掠过,护在她的跟前。   “嘶……”周围人俱都倒吸一口凉气,宋研竹只觉手臂一烫,放下手来,就见赵思怜挡在她的跟前,几杯茶泼在了她的身上,从胸口至腰部,所有的衣裳都湿了,连带着一条手臂也湿了大半!   “怜儿!”赵大夫人赶忙冲上前来,袁氏一把推开端茶的丫头,斥责道:“做什么这样毛手毛脚!若是伤着几位小姐,我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那丫鬟早已经吓的腿软,双膝一弯跪在地上,身子打着摆子,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方才有人绊了奴婢一下!”   宋研竹方才被吓了一大跳,此刻看那丫鬟,分明就是被赶到后院当杂役的伺棋,不知什么时候袁氏又将她提上来做丫鬟了,只是不放在身边。   也算是伺棋倒霉,竟又遇上这个场景。   “自个儿站不稳,还诬陷旁人!谁要伸脚绊你!”宋欢竹白了她一眼。   伺棋放眼望去,方才大家都往亭子里走,都不曾注意后面,她只觉得有一道紫衣绊了她一下。紫衣……丫鬟仔细一看,心里顿时凉了一半——在这亭子里,紫衣的只有赵思怜的丫鬟幼含,可现下,赵思怜却因为她的茶水狼狈不堪,或许还受伤了……   那一厢赵大夫人护着赵思怜问:“怜儿,你可伤着哪儿了?”   赵思怜摇摇头,反而扭过头来看宋研竹,担忧问道:“研儿姐姐可伤着了?”   她那关切样让人不疑有假,宋研竹皱眉摇摇头,她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姐姐没有受伤才好,方才怜儿可惊坏了,这滚烫的茶水若是泼在姐姐的脸上,伤着姐姐的花容月貌可如何是好!”   一壁回过头去,楚楚可怜地对袁氏道:“舅母,伺棋姐姐不是故意的,您可千万别罚她!”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可别再关心旁人了!”赵大夫人忙要扶她起来,赵思怜“哎呦”了一声扶着手臂,脸上刷白一片。   赵大夫人直觉赵思怜脸色不对,上前撩起赵思怜的衣袖,只见袖子下,赵思怜的手臂红肿一片,手腕处也有些肿,赵大夫人心下一惊,再往下看,赵思怜原本葱白如玉一样的手指头,竟破了好些个口子。   “你的手这是怎么了!”赵大夫人有些惊讶地望着赵思怜的手,赵思怜脸色大变,赶忙将袖子拉下藏起来,有些慌张地看着袁氏。   袁氏的脸色大变,对身边的婆子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请大夫!”一壁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赵思怜面色刷白,只摇头不肯说。   袁氏见赵家几个人的脸色有些意味深长,拉住一旁幼含的手道:“你说!” 第78章 鱼蒙   幼含起初还嗫嚅,受不住逼迫,低声道:“二小姐听闻大夫人爱吃糖炒栗子,特意买了许多生栗子回来,想着剥了皮再炒,于是露夜剥了几斤板栗……手就是被板栗皮割破的,炒栗子时又被油溅到了……”   “糖炒栗子……”袁氏失语,心中却有些温暖,挽着赵思怜的手道:“傻孩子,糖炒栗子上哪儿不能买,竟要你亲自炒给我吃!”   二人分明上演一场母女情深,可在赵府两个妇人眼里,却是触动极大。   赵大夫人和赵二夫人相望一眼,忽而都摇头:赵思怜自小锦衣玉食,别说糖炒栗子,便是一件衣裳都不曾自己洗过,后来她到了金陵,周身也有数个丫鬟伺候,赵诚运将她当做掌中宝呵护着,舍不得动她一个手指头。可今日,宋研竹却要替人炒栗子来讨好自家舅母!这寄人篱下的滋味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可就在他们外人看来,却是天大的心疼。   前几日还听别府的夫人提起,说宋大夫人袁氏收了外甥女一半的钱,外甥女跟在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着,比亲生闺女还孝顺。如今看来,哪儿是孝顺,分明是拿人当丫鬟!   两位夫人脸色渐渐放下来,袁氏觉出不对,冷了脸骂伺棋道:“没用的东西,敬个茶还能伤着两位小姐,我要你何用!还不速速退下,自个儿去领家法!”   一听家法二字,伺棋一时要背过气去,当下泫然欲绝。赵思怜拦在跟前求情道:“大伯母就放过伺棋姐姐吧,怜儿在府里这几日,伺棋姐姐一直寸步不离地伺候着,从未犯过什么大错,今日失手也并非有意……”   回头去对伺棋道:“伺棋姐姐,你快同伯母说呀,你不是故意的!”   袁氏脸色稍霁,叹了口气对赵思怜道:“舅母知道你一向心善,对下人也极为宽厚,可今日她这样毛手毛脚,若是你有个万一,我如何对你的爹娘交代,又如何对你的两位伯母交代!”   此刻赵家的两位夫人已经只当是在看戏,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这戏是唱也不唱?   袁氏心中暗暗叹了口长气,冷了脸色喝伺棋:“贱婢还不快去,莫非还要我动手不成!”   眼风一扫,身旁的婆子会意,就要上前叉走伺棋,赵思怜反手抓住她,也不知怎得抓住了她的袖子,只听“哐当”一声,从伺棋的袖子里落下一个绞丝的银镯子,落在地上,伺棋一低头,正疑惑着,赵思怜却是“咦”了一声,震惊地望着伺棋。   宋欢竹劈手躲过伺棋的银镯子,问赵思怜道:“怎么了?”   赵思怜脸色微变,正要摇头,丫鬟幼含上前道:“伺棋姐姐,这是小姐的镯子,为何在你手上?”   伺棋脸色瞬间灰败,脑子里轰一声响:“奴婢不晓得,这不是奴婢的……”   “这当然不是姐姐的,这是小姐的!”幼含讥讽一笑,赵思怜喝道:“幼含,莫要再说了!”   “有什么不能说的!”沉寂许久的赵大夫人忽而站到众人跟前,对赵思怜道:“我赵府一向家风严谨,家中子弟但求做到俯仰于天地,无愧于心,更能做到事无不可对人言!你又何苦藏着掖着!”   她这几句话当真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赵思怜还要再拦,幼含眼里含了泪,跪在袁氏跟前道:“大夫人,我家小姐仁厚,打碎了牙也不肯说半句,直往肚子里吞,奴婢实在瞧她可怜,是以今日斗胆,当着众位夫人的面说一说。”说完她磕了个头,道:“那日小姐搬到喜儿小姐的院子,大夫人疼我家小姐,特意指派了赵妈妈并伺棋、司画两位姐姐伺候小姐,起初几日赵妈妈并两位姐姐还是客气的,许是见小姐待我等下人和悦,渐渐得就变了样子……”   “幼含!”赵思怜怒喝,“你若再胡说,今日就随两位伯母回府去吧!我这儿怕是留你不住了!”   “小姐让奴婢说完,即便让奴婢死,奴婢也二话不说一句!”幼含伏下身去。   袁氏万万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会出现这个状况,脸上只青一阵白一阵,只恨自己当日没听老太太的话,将伺棋直接轰出门去,今日竟就闯下大祸,丢了大脸。箭在弦上,却做不到秘而不发,她只能冷了脸,硬着头皮道:“幼含,你继续说下去!”   幼含轻声道:“渐渐的,小姐梳妆台上的东西渐渐没了影子,今日不见了梳子,明日不见了一对耳环,奴婢疑心被旁人拿走了,小姐却只说无妨。几个姐姐怠慢疏懒,小姐时常要一杯热水都无人搭理,小姐每夜里自个儿偷偷抹泪,奴婢都瞧见了想要告诉大夫人,可小姐不让奴婢说,她说,怕大夫人知道了难过,更怕大夫人为难!”   话说到一半,赵思怜的眼泪盈满了眼泪,无声无息地“啪嗒”落在地上。   随着她眼泪落下,伺棋有如落入冰窖,浑身发起颤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直摇头道:“大夫人明鉴,奴婢虽不济,到底在夫人身边服侍了了这么多年,奴婢的人品夫人自然也知道一二,说奴婢偷懒也就罢了,若是偷主子东西,就是给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呐!”   “……”袁氏正在迟疑,赵思怜垂下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言语里却是委屈道:“或许其中有误解……怜儿也不明白,为什么我的银镯子会从姐姐袖子里掉出来。”   赵大夫人是个火爆脾气,当下便拉下脸问袁氏道:“方才宋大夫人才说待怜儿有如亲生,莫非有下人这样欺负宋大小姐,宋大夫人也这样无动于衷?”   赵二夫人温和一些,暗暗拉过赵大夫人,笑道:“不过一个银镯子,思怜还能冤枉了这个丫鬟?至于那些个梳子、耳环,总不能长了脚自个儿跑了,既然幼含说了,搜搜那几个婆子丫鬟的屋子,许就能找到。到时候或许就能水落石出了,夫人觉得呢?”   袁氏的脸一点点冷下去,只觉得今日之事头尾都透着股子蹊跷。事已至此,藏着掖着却再无办法,只能冷了脸宣布,“搜屋!”   这一厢实在太过热闹,早有人去通知了金氏和荣氏,便是老太太屋里也得了消息,纷纷领了人往赵思怜屋子里去。   赵九卿附在宋研竹的耳旁道:“让你出来总有戏看,你若躲在屋中,多没劲儿。”   宋研竹有些愕然的望着赵九卿,莫非赵九卿是神仙先知,竟早知道此间会出大事?   只是,赵思怜为何突然对一个丫鬟下手,这个她一直想不通透。   那一厢老太太得知了消息,满脸怒气地站在屋中,众人忙上前见过礼。赵思怜抹泪扒着老太太的袖子道:“怜儿不孝,竟要惊动各位长辈。原也不是大事,还请外祖母劝劝舅母,就此算了吧!”   老太太脸色沉沉,赵大夫人一脸漠然,赵二夫人虽温和地笑着,却也是不劝半句,见了老太太只说一句道:“这原是宋府的家事,我和嫂子不该掺和进来,我们这就回避吧。”   说着作势要走。袁氏瞧他们二人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若说要回避,方才就该回避。没得一个说她欺负赵思怜,一个提议搜屋,等到老太太到了跟前才说要回避,这不是当着老太太的面打自己的脸,此地无银三百两?   老太太神色微变,冷着了脸道:“怜儿是你们的侄女,你们着急上火也是有的。更何况咱们本是一家人,这事儿若不落个水落石出,我也没脸面对你们!二位去暖阁稍坐片刻,我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   当下让金氏、荣氏领两位太太并几位小姐去了西暖阁,金氏打了个眼色对宋研竹道:“你在这帮衬着些,别让祖母气着。”   宋研竹点头,老太太大手一挥,让身旁的丫鬟婆子齐齐上阵搜赵思怜的暖香苑。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婆子便将暖香苑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赵思怜的遗失的贴身物件外,又从赵妈妈、伺琴的屋子里搜出不少的珠宝首饰。   赵妈妈、伺琴二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余下几个小丫鬟也是低着头抹泪,不敢哭出半点声音来。   宋研竹冷眼瞧着搜出的那些东西,心中暗自叹气:袁氏管家素来不严,对于自己屋里的婆子丫鬟更是偏听偏信,底下总传出些偷鸡摸狗的消息,袁氏从来也不大放在心上。长此以往,底下的婆子丫鬟胆子也就大了,主子的吃食、一应用度,许是主子没用上,丫鬟婆子便已经碰过了。在袁氏跟前许还不敢,可碰上赵思怜,这个在他们眼中已然落毛的无依无靠的凤凰,自然想要随意拿捏。   那些东西一多半许是从前攒下的,可这会全被抄了出来,再加上赵思怜那些或许并不贵重的东西,却是实打实的物证。   一切只能怪这些个丫鬟婆子自个儿作死了!   她神色一凛,再看搜出的伺棋的东西,却是什么都没有。再看一旁跪着的伺棋,神色灰败,可神色却依旧倔强。   赵思怜被人扶在一旁,仍旧期期艾艾的模样,大夫来了之后,正在一旁替她上药,她低着头,眼睛却不时落在伺棋身上。   “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太太一声厉喝,一院子的人都打了个哆嗦。   伺棋上回已然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晓得此刻不拼死一搏,只怕余生都得凄惨度日,挣破了众人的手往前猛磕头道:“老太太,奴婢冤枉!”   她正要上前,宋研竹眼风扫到赵思怜身边的幼含就要站出来说话,宋研竹瞥了一眼初夏,初夏会意,走了两步拦在幼含跟前,笑道:“姐姐别担心,花妈妈已经去取合香膏了,那可是朱珪朱夫人送与我家小姐的,于烫伤可是良药!”   初夏不偏不倚地拦着,寸步不让,幼含想走走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伺棋跪在老太太跟前,伏下身子哭诉道:“小姐的镯子不是奴婢偷的,若奴婢有半句谎话,就诅咒奴婢全家不得好死,死后被人挫骨扬灰,魂魄无归!”   这誓言极重,便是老太太也愣了愣,不由凝眉细看她。 第79章 鱼蒙   伺棋磕了个响头,道:“奴婢从前犯过错,在后院时静心反思,好不容易才能院里,奴婢自不敢胡作非为自断了前程。这些日子,奴婢恪守本分,只求别再给大夫人丢脸,让爹娘为难,如何敢去偷小姐的物件?老太太明察,这屋子搜下来,我跟前可有一件赃物没有?至于那银镯子,奴婢丝毫不知情,那会表小姐就站在奴婢身边,焉知不是从表小姐身上落下来的?”   伺棋句句有理有据,老太太也不由地望向赵思怜。赵思棋明显没想到平日里看起来谨小慎微的伺棋直接就牵扯到她身上,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幼圆拧初夏不过,索性退回来,回老太太道:“小姐的绞丝镯子不见了好几日,今儿为何会从伺棋姐姐身上掉下来,奴婢也觉奇怪。许是东西都藏在身上,自个儿都忘记了?”   幼圆一句话,顿时让伺棋变了脸色。老太太起初看她言之凿凿还信了几分,见伺棋脸色大变,当下起了疑心,让身边的婆子上前去搜伺棋的身,伺棋方才还理直气壮,这一会却是护着前胸,死活不肯让人动她的身子。   越是如此,老太太越是动了怒,左右几个婆子齐齐冻手,直将她衣服撕扯破了。伺棋许是怕了,眉头苍蝇一般想要奔出去,没走了两步被婆子拖回去,撕破的衣襟里落出一封信来,正巧落在宋研竹的脚边。   “不,不要……”伺棋还要去抢,宋研竹低头一看,顿时骇然,信上没有几个字,开头几句是“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宋研竹直接看到最后一句“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落款为“元常”。这分明是一首偷欢的淫词艳曲,只不知这个元常又是何人。   她正想得出神,已有婆子从她脚边将那封信交给老太太,熟料老太太只看一眼脸色大变,又将那信交到袁氏手上,袁氏一看落款,乍然抬头,眼里怒意满满,恨不能活活吞了伺棋,“贱婢,你这东西从何而来!”   宋欢竹不明所以还要再看,袁氏早已经将那信揉成一团捏在手里,怒声道:“将赵妈妈和伺琴绑入柴房,细细审问!伺棋坏我门风,下贱不堪,还意图害表小姐和二小姐,即刻拖下去,杖打百棍!”   众人只觉心下一惊,伺棋挣扎着说站起来,“奴婢不服,奴婢要等大老……”   话未说完,袁氏忽而疯了一般提高了声量:“还不将她嘴巴堵上!家法伺候!”   宋欢竹从未见过袁氏这般模样,想要上前劝慰袁氏,问问那封信究竟是何内容,袁氏寒光一凛,宋欢竹又想问问宋研竹,宋研竹当着众人的面摇头道:“姐姐素来知道我的,我眼神不大好,那信落在我脚边,我哪儿看得清?半个字都没见着呢!”   袁氏手起刀落,干脆利索地将一屋子人打发了,回头又让人唤牙婆来。宋老太太意味深长道:“这就是你对我说的,要待怜儿如亲生?这些个贱婢刁奴,就是你特意挑选来,伺候怜儿的?”   袁氏羞愧地低下头,赵思怜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躲在身后大气也不敢出,宋老太太深深地叹了口气,道:“怜儿今日也累了,就留在屋中休息吧。改日外祖母去亲自替你挑选些好的伺候你”   自个儿迈步往西暖阁走去。宋欢竹和宋研竹赶忙追上,那一厢金氏等人相谈甚欢,气氛融洽,见老太太来,纷纷起来行礼。   宋老太太道:“今日真叫两位笑话了。那起子刁奴欺上瞒下,我这大媳妇儿又是个耳根子软的,才会教她们蒙蔽了。怜儿毕竟是我的亲外孙女,往后我断然不教任何人欺负到头上去,你们尽可放心。”   “瞧老太太说的,谁家府里没有个不懂事的奴才。”赵二太太笑道,“怜儿住在府上多有叨扰,只要老太爷一消气,我们就想法子接她回去。”   宋老太太脸色稍微和缓,又有宋玉竹、赵九卿二人插科打诨,场面终于活络了一些。赵大太太很是喜欢宋玉竹,牵着她的手问她多大,平日里都喜好些什么,宋玉竹一一答着。一旁的赵二太太对宋研竹却是印象深刻,同她聊了好些。   赵府的三个小姐赵元卿年纪最小,胆子却大,心直口快。同宋研竹说上几句话便混熟了,当着众人的面问:“研儿姐姐,你们宋府丫鬟很少么?怎得还要我怜儿姐姐炒板栗,剥板栗?这些粗活,在我们府里可都是粗使丫鬟干的!”   此言一出,老太太袁氏一干人等都有些尴尬,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宋研竹身上,只看她如何回答。   宋研竹盯着众人的目光,恍若未觉一般拍拍赵元卿的手道:“不是我们宋府人少,而是你怜儿姐姐孝顺。就像你要送人礼物,上外头买也是荷包,自个儿绣也是荷包,差就差在这份心意上!”   “哦……”赵元卿嘟着嘴忙摇头:“我可不绣荷包!那针那么小,拿着都累,还不如舞枪弄棒来得爽快!”   宋研竹闻言哑然失笑,这才想起来,从前就听说赵大夫人将门出身,很是有一些功夫,许赵元卿就是像她,自小便有一些男儿气概——若记得不错,将来她还要干一番事业的。想想这会娇滴滴粉嫩嫩的一个小娃子将来巾帼不让须眉的样子,宋研竹忽而有些期待。   众人哈哈大笑,袁氏却面色铁青,宋研竹继续道:“凡事都有个巧劲儿,就如这剥栗子,若要求个简便,法子有十数种,开口泡、盐水煮、太阳晒,哪一样都比硬生生剥皮好……若是不懂用方法,伤着自个儿不说,还让长辈们心疼,总归是不好的!好在二位夫人仁厚,若是让旁人瞧见,还以为是我大伯母苛待你怜儿姐姐,这冤枉可就大了!”   老太太赞许地朝宋研竹点点头,道:“可不是说。怜儿自小就孝顺乖巧,几个舅母疼她都来不及。如今她住在府里,上下都将她当做自家小姐。”   金氏嗔了一眼宋研竹:“怜儿打小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懂那些!哪儿似你这皮猴,成日里就惦记着吃?若说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怜儿自是当仁不让!赵家的小姐们自小便有宫里的教养嬷嬷管束,个顶个的惊才绝艳,你若有她一二也就足了!”   赵二太太闻言笑道:“夫人委实太过谦虚,宋二小姐那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我家这几个姑娘都未必比得上!”一壁说着,一壁拿了帕子捂嘴:“说起这皮猴儿我倒想起件趣事,我记得宋二小姐小时候,还给我家小六取了个诨名叫‘皮猴儿’,他气不过,回家后还发了狠,随大嫂家的哥哥们一同练了许久的武艺!”   “这样说起来,小六能有这样的体魄,还多亏了二妹妹!”赵九卿笑,“两皮猴,不是冤家不剧透!”   “可不是说!”赵二太太捂着帕子大笑,赵九卿朝宋研竹挤眉弄眼,宋研竹在一旁涨红了脸,“少不更事,少不更事,呵呵……”   宋欢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一派和乐,只她一个被冷落在一旁。绞着帕子,宋欢竹心里头恨不得狠狠打宋研竹一顿,让她好好出出丑。那一厢,宋玉竹也被冷落,坐在一旁吃糕点,宋欢竹挨近她的身边,低声道:“我就瞧不上她那样子……每每家中有客人,她就忘乎所以,直当自个儿是这府里唯一的姑娘。从前是这样,如今还是这样。喜儿说她好掐尖出头,当真是半分没有冤枉她。”   宋玉竹不可思议的望着宋欢竹,“大姐姐你说什么呢,二姐姐方才说那些话,可是为了全咱们府里的面子,说起来,更是为了大伯母和你的面子!她这样帮你,你还倒打一耙?”她退了两步,自言自语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宋欢竹脸色一时青一时白,越看宋研竹越觉得面目可憎,说出来又怕旁人瞧出她的心思,只低着头不说话。   那一厢,袁氏也是面色铁青,笑容牵强,明显心不在焉,赵大太太问她几句话,她都要顿了顿才能回应。   赵大太太不觉有些兴致缺缺,不多时便领着众人便说要走。宋老太太送她出门时,赵大太太望了一眼宋欢竹脖子上的金锁片,笑道:“不知道大小姐这锁片是打哪儿来的,我瞧着很是喜欢!”   宋欢竹低头摸摸锁片,仍未察觉赵大太太话里有话,笑着答道:“前几日在表妹那瞧见,甚是喜欢,便借来戴几日。”   “怪道瞧着这么眼熟,”赵大太太笑笑,又扫了一眼宋欢竹头上,发上插着缠丝金蝶步摇、耳朵上戴着金丝圈垂珠耳环,她似笑非笑对赵二太太道,“这锁片赵府的媳妇儿都有,我的那条平日里都不舍得带,都好生保管着。宋大小姐这条许是三弟媳的,也算是遗物了,如今睹物思人,我瞧见便觉难过。”   “遗、遗物?”宋欢竹脸色微变,第一时间想的却是这东西这样晦气,戴在脖子上不知会不会跟着倒霉,正想着要不要摘下来,后知后觉得察觉不对劲:当日借这锁片时赵思怜便百般推脱,她是不管不顾便借来了,说白了,就是半抢来的。赵大太太这样说,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抬眼望向老太太,心中不由惴惴不安起来。 第80章 鱼蒙   宋欢竹抬眼望宋老太太,只见她脸色铁青了许多,余下众人皆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赵府的几个小姐年纪小一些的喜形于色,眸子里多了几分鄙夷。宋欢竹只觉得脸刷一下红了。   赵二太太又道:“怜儿同宋大小姐感情甚笃,亡母遗物竟也肯借出……若我瞧得没错,大小姐头上的步摇、耳上的坠子,可都是大嫂前些年送与怜儿的生辰礼物。宋大小姐花容月貌,戴上这些,自然是锦上添花!”   “生辰礼物?”宋欢竹睁圆了眼:这两样当真不是她抢来的,而是赵思怜心甘情愿送的,只是当日赵思怜随口说了一句,这两样东西同她身上的衣裳相配,她今日便用上了。   “这,这,这是表妹送我的!”宋欢竹一着急,竟有些结巴。   一屋子的人越发用鄙夷的目光望着她。两位夫人只当没察觉,转了身同老太太告别,只剩下一个宋欢竹,面色赤红地站着。   宋研竹瞧见宋欢竹,恍如前世的自个儿,如今自个儿是个看戏的,却也觉得宋欢竹可怜可恨。赵九卿将她拉到一旁,低声嘱咐道:“过几日若是得空咱们一起去护国寺还愿,你可不许再推辞,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宋研竹点点头,赵九卿眼眸一转,又叮嘱道:“你也不是个傻的,今日的事情许也是看出了一些门道。旁的话我不对你说,只一句,好生提防着点我那好堂妹!我虽不曾尝过她的手段,可也听说,她打小便帮着三婶娘打理家事,她家里的那些个姨娘庶妹对她是服服帖帖。你这样耿直的性子,那么点心思,只怕及不上她十分之一,还是少去招惹她才好!”   见宋研竹还在发呆,她推了一把,“听见了没!”   “听见了!”宋研竹心中一暖,只恨前世没遇见赵九卿这样的妙人提点提点自个儿。   道了别,送赵府人离开后,宋老太太面色铁青,当着众人的面喝道:“欢儿,跪下!”   众人吓了一跳,袁氏哀求道:“娘,这儿人来人往,咱们回屋再说吧……”   宋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冷笑道:“你这会来要脸还有何用?我的脸面全被你丢尽了!”   几句话出口,宋欢竹都快哭出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宋老太太瞧她,骂道:“你眼皮子就这样浅,你表妹手头就剩这么一件你姑母的物件,你都得抢来?说,那锁片下头的五色丝绦呢!”   五色丝绦?宋欢竹忽而想起那五色丝绦,面色苍白道:“丢……丢了……”   宋老太太一下背过气去,狠狠摔了她一巴掌道:“那是你姑母的贴身物件,五色丝绦是我替她绑上去的……天底下就这么一件!这样贵重的东西,若不是你抢来,怜儿如何肯给你!你抢了一件不够,连她的一应首饰财物全部占为己有才满意么!”   宋欢竹急急摇头,宋老太太冷哼道:“你就在这跪着,什么时候想通自个儿错在哪儿了,再来寻我!谁若敢求情半个字,打死不论!”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袁氏想要求情,被宋老太太一个眼神狠狠瞪了回来,她不由心虚地收回步子。   ……   金氏屋里,宋研竹疼得“嘶”一声倒抽一口凉气,金氏一边替她上着药,一边怒其不争,“既受伤了就该一壁让大夫看看,拖了这么长时间,往后手若是留疤了,看谁还敢娶你!”   “若是嫁不出去,女儿就一辈子陪着母亲!”宋研竹嬉皮笑脸,又被金氏狠狠瞪了回来。   宋研竹不由吐舌头:方才以为那不过是小伤,谁曾想回来一看,烫伤的地方隐约起了水泡。也怪方才想的太入手,竟也忘了疼。这会上了药,才觉得疼痛难忍。   宋研竹忍着疼上药,忽而想起那个名字来,低了声道:“母亲,咱们府里可有叫‘元常’的人?”   “不晓得,你问他做什么?”金氏疑惑道。   宋研竹难免有些失望,既不是府里人,那定是外头的,丫鬟与外男苟且私通,传出去袁氏的脸面都保不住。她斟酌了下,将今日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金氏,说到那份情信时,隐去了几个字,只念了个开头,又说老太太和袁氏如何生气。金氏思量了片刻,忽而仰天长笑,大声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她竟也有今天!”   宋研竹不明所以,金氏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大伯父字‘源昌’,年少时便自诩风流,好拈花惹草,偶尔化名‘元常’,知晓的人甚少,我也是听你父亲偶尔提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他依旧风流不改!想当日我小产,生死一线时,你大伯母不曾来看过我,我病好之后她几次对我冷嘲热讽……果真是报应!”   “啊?”宋研竹惊讶到嘴巴圆睁,惊愕不已:所以今日和伺棋有染的,竟是她伯父宋盛远?若是她没记错,伺棋的父亲袁管事可是袁氏的远房表哥,伺棋正经还要叫一句宋盛远一句“表姑父”,这两?   想起宋盛远那张渐渐松弛的脸,再重叠上伺棋那张娇滴滴粉嫩嫩的笑脸,宋研竹心里头涌上一股不适。   怨不得今日老太太脸色大变,袁氏恨得牙根痒痒,原来是这样!   宋研竹有些匪夷所思,金氏叹了口气道:“这个丫头,只怕是保不住了!”   果然,没过多久,初夏便带回消息。说是伺棋被拉去行家法,棍子还未打下去,袁管事便得了消息到袁氏跟前求请,袁氏也不知对袁管事说了什么,袁管事脸色大变,只跪在地上半句话不说,末了狠狠打了伺棋一巴掌,说是只当没生过这个闺女。   伺棋原也是仗着袁管事还在,此刻自家爹都不管自个儿了,她顿时慌了,嘴里还犯糊涂,喊着大老爷,袁氏趁着旁人听不清,让左右拿破布塞住了她的嘴,不到十棍下去,她的身子底下流了一滩血,她也挣扎地厉害。   袁管事再恨她不争气,却也是她亲爹,见不得她这样受苦,忙上前去求请,袁氏只当她身子娇嫩经不住打才见血,发了狠要治她,仍旧让旁人别停下棍子,再十棍下去,整个凳子都被血染湿了,伺棋也晕厥过去。那会袁管事早让人去请宋盛远回来,宋盛远到时,伺棋已经奄奄一息,请来的大夫说,伺棋早已经有身孕——孩子自然是没了,伺棋也已经只剩下一口气,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宋盛远要发怒时,宋老太太将他请到了屋里喝茶,袁管事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闺女断了气。   “伺棋姐姐将死的时候扒着袁管事的腿,一字一句说,她没偷那绞丝镯子。”好端端一个人就这么惨死,初夏心里头难受,眼眶红了一圈,低着头道,“一个院子的人都听着呢,都说她是被自个儿害了,发下的誓言太狠……这不是不得好死,是什么?”   “赵妈妈和伺琴呢?”宋研竹问。   初夏摇摇头道:“伺琴姐姐听说伺棋姐姐死了,立时便昏死了过去。大夫人已经让人去请牙婆回来,似是要卖了伺琴姐姐。大夫人还让袁管事也立时交出账房一切事务,让他离开宋府,袁管事不肯,说伺棋姐姐是咎由自取,他对大夫人却是忠心不二,若是大夫人不放心,可以让他做长随,做杂役,只别让他离开府里。伺棋姐姐死的,真是……死不瞑目呢。”   宋研竹叹了口气,道:“也怨她不本分,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初夏眼神一闪,低声道:“大小姐在园子里跪了一个时辰,表小姐知道后,哭着到老太太跟前求情,老太太不肯见她,她就在老太太屋前跪着,说是不能因为自个儿的原因害了大小姐。陪着跪了个半个时辰,帕子哭湿了好些条,直把老太太都哭心疼了,才把大小姐召回来,当着表小姐的面训斥了她一顿才饶了她。老太太抱着表小姐哭了一场,说是要将她屋里的丫鬟都换过,明日就让牙婆来,让表小姐自个儿选中意的……”   “全给换了?”宋研竹冷声问。初夏点点头,道:“奴婢在回来路上遇见伺书姐姐,她对我说,赵妈妈和伺琴姐姐时常趁着表小姐不在时在表小姐屋里晃悠,赵妈妈更总找幼圆拉家常,话题总绕不过姑老爷……伺棋姐姐却从不这样,许是受了上回的教训,她在表小姐跟前也算是尽心尽力伺候,哪想到还落得这样下场。”   初夏欲言又止,宋研竹却恍然大悟:袁氏派到赵思怜身边的都是自个儿的心腹,想来也是想弄明白赵思怜口中的那笔“我爹留下的钱”究竟在哪里。也怪袁氏轻敌,竟真将赵思怜看做一个弱不禁风的天涯孤女,哪里想到,她竟三两下之间,便将袁氏留在她身边的暗子全给撬开了,还顺道送了袁氏这么大一份礼物!——不,赵思怜竟连自己也算计进去了,若不是她抬手一挡,只怕此刻自己的脸也已经毁了!   好一个赵思怜,当真好一个娇滴滴弱不禁风的赵思怜!三言两语将一个院里的丫鬟洗了个干净,三言两语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三言两语让袁氏和宋研竹找不出她任何错处——即便她们有所怀疑又如何,袁氏铲除了一个隐形的祸患,宋研竹还落了她一个天大的人情,他们没有立场怪到她身上去。   宋研竹眸色闪烁,心里头生起一阵凉意,许久之后,沉声对初夏道:“你同花妈妈说一声,明日起好生管教院里的丫头们,让他们万万记得恪守本分,若有哪些个惹是生非的,即刻卖出去,省得拖累了旁人!” 第81章 鱼蒙   那日之后,宋欢竹果然不理赵思怜。赵思怜便每日到宋欢竹跟前,亲亲热热地叫着,今日送上一只簪子,明日送上香囊,又亲自到老太太跟前说了宋欢竹一通好话。   老太太的脸色稍稍和缓,对宋欢竹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宋欢竹私下里问袁氏,“我只觉那日的事透着蹊跷……怎么事事都这样巧,凑一块儿去了?”   袁氏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觉得,可她入府时间不长,东西不是她指使丫鬟婆子偷的,伺棋那小贱人勾引你、你爹……她又如何得知?你抢了她的锁片,更不是她强迫你的。我思前想后,这些事情凑在一块,除了巧合还能是什么?”   “可……”宋欢竹还要再说,却又说不上来,袁氏摇摇头道:“这些日子她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被你欺负成这样还向着你,我瞧她也不是兴风作浪的人,且对她好一些吧……”   袁氏说着说着便面露疲惫,这几日老太太对她极其不满,几次三番提起要整肃上下,还点名让金氏也帮着打理家事,好在金氏不答应,否则她的地位岌岌可危。还有宋盛远,那日当着老太太的面,斥责她嫉妒成性,无法容人,更是毒蝎心肠,要以“无子”、“善妒”、“口多言”等七处之条休妻。若不是老太太碍于颜面强压宋盛远,宋盛远当真要当场写下休书来。   袁氏嫁给宋盛远多年,一直极力阻止宋盛远纳妾,即便自己膝下无子,仍旧寻遍各种秘方,但求再生一子。老太太因为这个极为不满,明里暗里多次提起要给宋盛远纳妾,袁氏只当听不懂,勉强给宋盛远寻了几个通房,避子汤却从未断过。熬了这么些年,却不想让自个儿的远房侄女爬上了宋盛远的床。   前些年娘家袁家还算得力,这些年却渐渐式微,连宋盛远都少了几分忌惮,纳妾只怕是势在必行了。一想到这个袁氏就形容憔悴,压根无心细想赵思怜的事儿。   宋欢竹也是后来才得知伺棋的事儿,见袁氏这样,一时恨自个儿父亲无耻,一时又恨伺棋下流,又恨宋喜竹被宋研竹害得去了岭南,如今自个儿想说句话都寻不着合适的人。   这样一想,乖巧娇弱、事事都比不上自个儿的赵思怜就显得面目可亲了。   两个人再亲亲热热挽着手出现在宋研竹跟前时,宋研竹惊讶了好久,问了宋欢竹一句话:“大姐姐,伤疤好了,疼也忘了么?”   宋欢竹脸色微变,宋研竹不理她,带着初夏匆匆离去。   赵思怜绞着帕子难过道:“欢姐姐,我是不是哪儿得罪了研姐姐,我总觉得她不大喜欢我。”   宋欢竹冷哼了一声道:“你理她作甚!不过是受了旁人两句抬举,眼睛便长在头顶!”定睛看看赵思怜的脸,不由笑道:“许是瞧你长得比她好,嫉妒的?”   “姐姐又取笑怜儿,论咱们府里谁最好看,谁敢同姐姐比。”赵思怜红着脸低下头去,一句话说得宋欢竹哪儿哪儿都舒服了。   那一厢宋研竹匆匆上了马车,前往护国寺赴约。护国寺在建州城南的里水镇附近,宋研竹一路南去,将到丽水镇时,便见赵九卿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夫遥遥招手。   走近了,宋研竹上了赵九卿的马车,自家的马车在后头跟着,赵九卿挤挤眼,对她道:“今天带你看个好的!”   “什么?”宋研竹一怔,赵九卿不言语,指指里水镇的方向道:“今天是五显灵官大帝诞辰,里水镇的百姓会举办庆诞仪式,镇里上上下下都会张灯结彩,昼夜鼓乐不熄,设宴敬奉若是咱们赶得巧,还能看到“进乡祈火”的的仪式,高跷、马队都有,还有跳大神的呢!”   宋研竹一听来了兴趣,透过马车往外看,果然镇里熙来攘往,好不热闹。从前便听说里水镇有这习俗,今日却是第一次见到,宋研竹不由有些兴奋起来。   赵九卿戳戳宋研竹的腰,“带你出来总有你好的!作为报答,你可得告诉我,那日那些个丫鬟婆子、还有你那大姐姐怎样了。”   宋研竹不由斜睨了赵九卿一眼,端着架子道:“九姐姐可是要嫁的人,怎得这样不端庄持重?”   赵九卿一听,伸手就要挠宋研竹痒痒,“我让你端庄持重!”   直挠的宋研竹哈哈大笑,告饶不止,赵九卿才收了手。宋研竹将那日情形一一说了,只隐去宋盛远的名字,赵九卿听了直咂舌,又听宋研竹说,宋欢竹和赵思怜和好如初,赵九卿连连摇头,“你大姐姐眼睛看着挺大的,就是不大中用。”   两人正说着,马车外哐哐当当响起来,继而是唢呐、大鼓的声音,宋研竹望出去,外头是浩浩荡荡的队伍,前头是化了妆的高跷、马队跟在后头,马上的男子手执五色旌旗,好不威风。队伍长得见不到头,锣鼓声震天响。   宋研竹从马车里往外看,仰头也看不清高跷上是什么,马车却停了,赵九卿得意地笑笑,道:“我一早便在镇上的酒楼定了位置,在二楼,靠窗,开了窗就能看到踩高跷人的脸!”   “太好了!”宋研竹欢喜道。   马夫将车停稳,宋研竹和赵九卿下了马,一抬头,匾额上写着“金玉食房”,宋研竹没喝水都快喷出来了:她家的金玉食坊天底下只有一家,这边倒好,来了个冒牌的,字儿都不愿意挪,就把“坊”改“房”了。赵九卿一定是故意的!   赵九卿无辜地摇摇头,“这镇上就这么一家酒楼,我也是没法子!”   正要抬步往前走,身后突然急急传来一声大喝,“让开,都让开!”宋研竹回身看去,就见一辆马车在人群中快速飞驰,路人见了纷纷让开,动作慢的已经被马车带得跌倒在地,眼看着马车就要冲到高跷的队伍里去,路人纷纷喊叫着。   宋研竹一凝眉,只见马车上的人分外眼熟,定睛一看,不就是她的老对手,金玉食坊对门儿的石为天?真是冤家路窄,在建州无法无天,到了里水镇还是这样猖狂!   “快看!”赵九卿喝了一声,宋研竹顺眼望去,就见那马车转了个道,就要往她跟前冲来。那马车速度极快,眼见着就要冲到自己跟前,宋研竹下意识将赵九卿推开,自个儿也往后退,眼前一黑,却是有人拦在自己跟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宋研竹只闻到一股熟悉的清香,悬在嗓子眼的心也掉下来,一睁开眼,陶墨言眉目如画地望着她,紧张地问道:“你没事吧?”   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宋研竹此时唯一的念想就是,为什么他也在这!   摇摇头挣开陶墨言的怀抱,陶墨言已然转过身去,神色淡淡却蕴含薄怒,“石胖子,你还有王法么!”   石为天挑衅地望着陶墨言,嘴角一牵,冷哼了一声。石为天的马车后又紧随着几匹马,马上越下来几个人,均是人高马大,气势冷峻,围在马车边上,密不透风。   周围渐渐有百姓上来指责,马车里传来一声慵懒柔和的男声,甫一出口便是满满贵气,“为天,这是怎么了?”   石为天恭敬地回道:“没什么,遇见几个故人。”一壁扬声道,“方才被马车上道的,一律去金玉食房领一两银子!报我石为天的名字即可!”   宋研竹指着那匾额问:“这是你开的?”   石为天讥讽笑:“是我开的又如何?”   “……”当真是什么胃口都没有了。宋研竹恨恨地望着石为天,“怎么能有人无耻地这般坦然?”   石为天冷笑道,“天下何其之大,就许你开食坊,不许我开食房?”   宋研竹还要上前理论,马车内的人又是轻咳一声,石为天立刻恭敬地走到马车边上。   这么一闹,赵九卿也觉兴趣缺缺,拉着宋研竹道:“咱们换个地方吧,今日也是倒了血霉了,遇上这等邪祟!”见陶墨言望着那马车若有所思,赵九卿扬声问道:“墨言这是上哪儿去?”   陶墨言随她们边走边道:“原是要去护国寺的,听闻此处热闹,便来瞧瞧。”   “那可是巧了,咱们也去护国寺!”赵九卿笑道,“不若同行?”   陶墨言闻言神色一动,正想点头答应,又看了眼一旁的宋研竹。这些日子他不断在反思,兵法有云,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古人更有云,马上观壮士,月下看美人,隔了些距离,或许才能看到对方的长处。若是逼得太紧,让她倍感反感,那真是得不偿失——若是再被她拒绝几次,他的脸面也快挂不住了。   陶墨言苦笑道:“不了。我在此间还有事,一会再去。”   赵九卿点点头爬上马车,宋研竹正要走,陶墨言伸手拉住她的手,又讪讪地放开,叮嘱道:“这几日别再招惹石为天,我瞧马车里的不是个等闲之人……那些黑衣人身上挂的是王府的腰牌!”   宋研竹闻言一振:王府腰牌?早些时候便听闻石为天背后的靠山是京里的九王府,方才那几个黑衣人的阵仗又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再细细联想方才说话那人言语里透出的贵气,那……那马车里的人,莫非就是当今的九王爷——   她前一世、以及未来的姐夫? 第82章 鱼蒙   宋研竹视线穿过人群落在那马车上,只见车夫掀开帘子,一只手伸出来,墨色的衣裳,袖子口上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那人手上还抓着把玉骨扇子。眼见那人要下马,宋研竹忙对陶墨言道:“晓得了。”   这一厢刚爬上马车,那一厢石为天搀着马车上的人下来,谦卑地弯下身子道:“王爷,这儿就是里水镇!”   朱起镇轻轻哼了一声,凝眉望了一眼石为天的匾额,慢慢道:“我听闻建州城里有间食坊极为有名,菜色精致味道独特,似是叫‘金玉食坊’,你这是盗了人家的招牌?”   石为天面色一凛,忙道:“算不得抄,招牌不一样呢!”   朱起镇冷笑了一声,抬眼望向宋研竹马车离去的方向。方才他在马车里就听见一个女子在说话,声音好听,却不似旁人那样柔媚,铿锵有力,后劲儿十足,他正想看看来人是何模样,那人便翩然上了马车,远远地,只瞧见她的耳垂,金镶东珠的耳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朱起镇心思一动,假装随意问道:“方才说话的女子是谁?”   “就是金玉食坊少东家的妹子。”石为天胡乱答道。朱起镇点点头,踏步往里走去。   因着是个好日子,到护国寺内求神问卜上香的人极多,护国寺内香火鼎盛,人头攒动,宋研竹陪在赵九卿身边上香跪拜,赵九卿特意去求了一注签,签文甫一落地,宋研竹定睛一看,竟是个上上签。宋研竹起了捉弄的心,挨在赵九卿身边道:“姐姐莫非问的是姻缘?”   赵九卿抬眉嗔了她一眼,将那签握在手里不让宋研竹看,低声道:“我去解签,你在这等等我。”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道:“今儿人委实太多,若是一时寻不见,咱们就约在大殿前相见!”   宋研竹点点头,等赵九卿走后,抬头望望殿上的金身佛像,依旧是慈眉善目,悲天悯人地望着她。   宋研竹不由心头一动,虔诚地跪下去,心中求家宅平安,顺心如意。一旁有个胖胖的小沙弥不到六岁模样,瞧她虔诚,站在一旁笑眯眯道:“女施主不问前程么?”   宋研竹摇摇头,求什么前程问什么卜,她这条命都来得这样蹊跷,走一步看一步,全凭自个儿的心意。   她正要起身,那小沙弥啪一下将签筒塞在她的怀里,笑道:“就求一个么,解个签文也就十文钱……”他挤挤眉眼,指着大殿外头道,“解签的可是我师傅!不准不要钱!”   “嗬!”宋研竹忍俊不禁,这佛门清净地,解个签文都有人强买强卖了。又不是算命的,还能看个面相,准不准怎么个说法?   小沙弥扭捏地搓搓,笑道:“我师傅从前可是算命的,一说一个准!”   “……”宋研竹顿时无语,瞧那小沙弥可爱,她捏捏他的脸,学着旁人的模样,拿起签筒虔诚地摇着。   等签文落了地,她回头再去找,那小沙弥却不知去了何处。看签文上写着,“莫言来速与来迟,自要功名两夹持,但看平生多少力,晚来忽报事皆宜”,瞧着中庸的模样,高深莫测的,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既求了索性去解,提了裙角往外走,眼前人山人海,也不知解签的在何处。   宋研竹站在门口有些失神,正想问问路,大门前忽而掠过一个人的身影,一身月牙色的衣裳,看着清新雅致,身段却玲珑有致,别有一番韵味。宋研竹愤愤然念了句,“真是冤家路窄!”   正想躲开些,那人身边多了个丫鬟,二人轻轻对语,不过片刻,那人脸上现出窃喜,提起裙倨,匆匆忙忙地便走了。   宋研竹怔了怔,提起步子便要跟上,尾随着她绕过了几条长廊,又走过萦纡的甬道,直走到护国寺的后山树林,她却突然不见了。   后山人烟稀少,只偶尔见到几个小沙弥穿梭其中。宋研竹正纳罕她来这做什么,一眼却看到远处一棵树旁停着一匹马。小心地挪过去,就听见有人声传来,宋研竹下意识蹲下身子,将自己藏在石头后面,就听跟前传来低声的啜泣,“陶大哥,能在这儿见到您真是太好了,怜儿以为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你了!”   宋研竹轻轻抬头,果然见陶墨言站着一颗歪脖子树下,他脸上的讶异一闪而过,而后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有些犯难道:“你怎么在这儿?”   “母亲百日,她尸骨无存,我这做女儿不能为她做些什么,只能到寺中为她供奉一盏长明灯,只愿母亲在天之灵,能照亮怜儿人世的路……”赵思怜眼里泛着水光,在阳光下眸光潋滟,欲哭还休的样子拿捏地极好,楚楚可怜,十分动人,“怜儿方才求了签,原是想要寻解签的师傅,哪知就这么走岔了路,一路走到了这儿……怜儿私心想,这定是佛祖怜惜怜儿。”   她一壁轻声说着,一壁轻轻抬眼看陶墨言,又微微低下头去,是小女儿的姿态,“自金陵一别,怜儿许久不曾见过陶大哥,陶大哥可还好?建州比之金陵,多雨潮湿,陶大哥的手还疼么?”   她说着便要上前去看陶墨言的手,陶墨言不动声色地将手别在身后,轻轻摇头道:“不疼了,多谢妹妹关心。”   赵思怜的眼里闪过晦暗,强忍着哽咽,微微抬起头,眼角还闪着一丝泪光,脸上却带了笑容,“不疼便好。怜儿在金陵时,总想起那年你和六哥住在我家,那年你为了帮我摘树上的纸鸢,不慎掉下树伤了手,落下了病症,怜儿一想到就自责……好在这会陶大哥好了,我便放心了……”   一壁说着,一壁咬着唇道:“既如此,那怜儿便告别了。”   宋研竹躲在石头后,心中纷乱至极,一时想起陶墨言的右手有个老毛病,每到春天潮湿时,便会隐隐作痛,从前她问过陶墨言这病症是如何落下的,他摇头说不记得了,没想到隔了一世,误打误撞地竟得知了真相。他们二人早早便认识,她早就知晓,就因着这点,她还总缠着赵思怜为她出谋划策,好让陶墨言能对她另眼相看——她真是傻透了!   这一对奸夫□□凑在一块,若是此刻晴天霹雳,能将二人劈死也好!   宋研竹咬牙切齿,正想寻个方向悄悄地离开,那一厢赵思怜忽而“哎呦”了一声,宋研竹赶忙缩了回去,只见赵思怜打了个趔趄,险些跌落在地上,她身后的陶墨言显然也吓了一跳,赶忙伸出手去扶了她一把,就这么一拉一扶,赵思怜整个人都跌进陶墨言的怀里,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挨在陶墨言的怀里低声啜泣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陶墨言有些手足无措,张开两只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微微蹙了眉,怀中的人却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襟,一滴眼泪啪嗒一下落在他想胸前,在他墨色的衣裳前晕染开来。   他忽而有些心软,柔了声道:“我听赵戎说起过你的事情,人死不能复生,还请你节哀……”   “你不懂,你不懂……”赵思怜急促摇头,哀伤如洪水泄露一般蔓延在脸上,低声哭道:“陶大哥,我当真是吓坏了。我娘出了好多的血,我到她跟前时,一屋子全是血腥气儿,从床上到地上都淌着我娘的血,我往前踏一步便才在我娘的血上,她死不瞑目……还有我爹,那到处都是血,我泡在水里只觉得冷……这份罪,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可我就想活着,陶大哥,我只想活着……见我相见的人……”   她抽抽搭搭地哭着,陶墨言也是微微动容,轻声道:“别怕,你活下来了,往后便会有好日子!”   他说着,手却依旧放在身体两侧,任由赵思怜靠在他的胸前,眼泪落在他的胸前,他不由自主的皱皱眉。   赵思怜哭声不止,有一阵没一阵地又说起二人之前的事儿,宋研竹微微叹了口气:真是一个痴情的人,爹娘都死了,却一直惦念着自个儿的情郎,你若是真喜欢他,明说便是,上一世以她的耿直,未必不会豁出去替她求上一求,或许就能成全这一对痴男女,又何苦赔上自己?   这一幕大戏,她着实看得乏味,瞄准了方向起身便要离开,只听身后赵思怜嘤咛了一声,陶墨言低声道“思怜,赵思怜,你怎么了……”   宋研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都说姑娘有三宝,一哭二闹三上吊,有些女子实打实执行这三项,哭闹上吊,泼辣不堪,可有些姑娘的哭闹上吊三步棋却走得极为隐晦,正比如赵思怜这般,梨花带雨地哭,或娇羞或哀怨地闹,最后,弱不禁风地倒下——总有一步会俘获男子的心。   所以,前一世一心远离女子,洁身自好的陶大少爷,最终也是被赵思怜这三*宝俘获了么? 第83章 鱼蒙   宋研竹嘴里泛起一丝苦笑,若说这三个法宝,她真是自愧弗如。想起上一世自己在陶墨言跟前的模样,卑微、怯懦、小心翼翼,最后得知真相时,却是心理防线崩溃了之后的歇斯底里,那是头一次,她在陶墨言跟前露出了狰狞地模样,她摔碎了他一屋子的东西,狠狠道,陶墨言,你这个伪君子。   如今想起来,当时真不该骂他的……当时就该拿那些被她砸碎的东西,狠狠砸在这对奸夫□□的脸上。   宋研竹摇摇头,借着石头的荫蔽,悄悄离开。   一路上快步疾行,直到人渐渐变多,她才松了口气,放缓了脚步,才发现自己当真迷路了。护国寺香火鼎盛,整个寺院极大,人一多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偏生方才初夏被她打发去捐香油钱,她站在游廊下,脑子有些发懵。一抬头,满目的紫藤花,弯曲蔓延着,层层叠叠,香气熏人,垂下的瘦长荚果迎风摇曳,让人瞧着心旷神怡。   风吹动紫藤花,她正仰着头,也不知是什么落到她的眼睛里,她忙拿帕子擦眼。忽而一群孩子从她跟前跑过,险些将她撞到在地。她打了个趔趄,手头的签文都抓不稳,掉在地上。心里头呜呼哀哉了一声,只怕要摔个狗啃泥时,后头来个人,堪堪将她扶住。   她忙低声道了谢,退了两步,赶忙弯腰下去捡签文。一弯身,不由又“咦”了一声,只见自己的签文一旁又落了只签文,只怕是扶她的人掉落的。她赶忙捡起那签文笑脸迎人,对后头道:“可巧了,咱俩的签文是一样的!”   一抬头,笑容却僵滞在脸上,她不明白,方才还同赵思怜你侬我侬的陶墨言,此刻怎么却在她这儿。她的视线不由地下移,正好落在他的胸前,那一滩水渍还未干,在他的胸前看着便有些刺眼。   陶墨言的额头上还带着薄薄的一层汗,在阳光底下带着光,嘴里还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瞧见了宋研竹,他的脸色不由自主地和悦了许多,嘴里带了丝责备道:“你跑什么?”   “……”啥叫我跑什么!宋研竹正想回他,陶墨言定定的望着她,道,“你溜走的时候,我瞧见你了!”   抓奸不成,反而被抓到了偷听壁脚?宋研竹纵容脸皮比从前厚上许多,此刻老脸也不由地一红,陶墨言却是蹙着眉头,有些不爽快地看看自己胸前的一滩泪渍,伸出手对宋研竹道:“借帕子一用!”   “什么?”宋研竹一愣,陶墨言随手从她手里接过帕子,颇有不悦地用力擦拭着胸前那一滩水渍,努力了半晌,那水渍依然在,不见半分消减,他十分嫌弃地蹙着眉头看看,放弃了。   宋研竹正要拿回那帕子,他却叠好了握在手里,闷声道:“弄脏了,回头洗干净再还你。”   “我可没答应!”宋研竹赶忙道,陶墨言斜睨了她一眼,慢声道:“放心,不至于骗你一张帕子……若真弄没了,我还你一沓——真丝的!”   “一屋子也不成,那是我的!”宋研竹抗议着,陶墨言转个身将帕子放在自己的胸前。宋研竹傻了眼:这不是明抢又是什么!   “陶墨言你……”宋研竹忍住要朝他挥拳头的冲动,远远的陶壶跑过来,站定了,喘着粗气道:“少爷,已经将赵小姐安置好了!”   宋研竹忍不住好奇得望了陶壶一眼,就见陶墨言淡笑地看着自己,此地无银三百两似得问陶壶:“人醒了么!”   陶壶弓着腰,一五一十道:“少爷说了,男女授受不亲,是以小的不敢动赵小姐,只将她安置在树下,您走后不多时,赵小姐的贴身丫鬟幼圆便寻来了,小的便来寻少爷。”   陶壶说得事无巨细,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忍不住腹诽:那位娇滴滴的赵小姐在少爷走后不久便醒来了,面容苍白,满脸失望,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他劝都劝不好。若不是幼圆及时赶到,他自个儿都快哭出来了!   陶墨言“嗯”了一声,道了句“你辛苦了”,陶壶自觉站到一旁。陶墨言好整以暇地望着宋研竹,眼睛似乎在说:瞧,我可没碰她。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只恨自己笨嘴拙舌——不说怕她误会,若要解释,同赵思怜的相遇却委实有些匪夷所思,不知从何说起,更怕落了刻意。陶墨言脑子里百转千折思量了半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瞧着宋研竹蹙眉站着,他既忐忑,更隐约有些高兴。   宋研竹歪着头,心里头也在打鼓:所以方才赵思怜那番投怀送抱,压根没打动陶墨言,陶墨言反而追着她跑出来了?   美人在怀竟不动心,他到底还是不是男人了!   两个人,一个兀自猜测,一个闷声不说,像是两尊佛像一样站着,倒是陶壶瞧不过眼,轻声提醒道:“少爷,您要换的衣裳就在马车上,我方才已经让人送去了住持方丈的禅房里——夫人已经同方丈论了许久的经,这会怕也该结束了!”   一壁又上前对宋研竹笑道:“宋二小姐您是不晓得,我家少爷打小便有这毛病,好干净。衣裳有一些脏便全身不自在也就罢了,更怕姑娘碰他——一根手指头都不行,碰他他就全身僵硬!也就是遇见您了,他才随意些,换做旁人……莫说是眼泪滴在衣裳上,就是摸到他衣角,他都得把衣裳换干净咯!从前有个姑娘不知深浅,硬塞了一条帕子给我家少爷,你猜怎么着,里里外外的衣裳都给换了!”   “你的话真是越来越多了!”陶墨言似笑非笑地望了陶壶一眼,陶壶立马苦着脸对宋研竹道,“二小姐,陶壶我苦啊!好端端一小厮,成日里还得跟丫鬟一样忙前忙后,还不招主子待见!”   陶壶一壁说着一壁飞快地闪开,陶墨言嘴角飞扬着笑意,落在宋研竹的眼里,是春风和煦、轻松愉悦。   宋研竹也不知道他此刻的愉悦心情是来自何处,只觉得这一刻的他分外高兴。   “我得走了,我娘在等我。”陶墨言低声道,抬脚要走,擦肩而过时,顿了脚步,轻声道:“我在金陵时曾借住在她府上几日,可我向来恪守操行,从未逾礼——我只当她是我妹妹,至于其他,从未想过。”   宋研竹不明就里,半晌才明白他说的是赵思怜,心却停了一下:若是换做从前,他从不屑于也不愿意开口解释,可眼下,他却冒出了这么一句……妹妹,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呢?上一世的他未必不是抱着当她是妹妹的想法,可是最后却睡到了一张床上去。   男人啊,瞬息万变的叫人害怕——可是现在的她,却不懂现在的他。有许多她理所当然的事情,最后却脱离了她的想象。莫非当真是自己错了?   “你同我说这些做什么。”宋研竹低下头,只觉头顶上一道目光灼灼的望着自己,末了,陶墨言深深呼了口气,伸出手摸摸她的头,低声道:“那签是我求的,你的签既同我一样,便替我也详了吧。”   足间一转,渐渐远去了。   宋研竹兀自望着他的背影发呆,身后却冒出个声音,含着隐隐的怒气质问道:“姐姐在这佛门清净地私会男子,就不怕佛祖怪罪么?”   一转身,就见赵思怜恨恨地望着自己,怒目圆睁,眼里还带着泪光。   赵思怜实在是气不过!打小她从赵戎哪里就得知陶墨言有个毛病,寻常女子近不得他的身,所以他的身边从未有婢女,陶墨言更从不用女子用过的物件,她挨着他的身子时,她还有些窃喜他没立马推开她,原以为陶墨言对她能生一丝怜惜的心,可就在她倒下之后,陶墨言却将她当做烫手的山芋一般,直接将她往小厮怀里送,自个儿却忙不迭地跑开了。   她一路寻来,就见到陶墨言和宋研竹二人眉来眼去!多年后重逢,她费尽心思找到了他,却见他同另外一个女子眉来眼去!   她的眼泪迷惑不了他,他却跑来同宋研竹表忠心!   为什么又是宋研竹,这个不起眼,惹人厌的宋研竹!   赵思怜心里不由生起一丝怨毒。   “怪罪我?”宋研竹有些哑然失笑,“贼喊抓贼也不是这么个抓法!我不过来上香求个平安罢了,怎么就变成了私会外男?倒是妹妹你,迷个路还能迷到后山去,当真不容易。”   她果然是看见了!陶墨言果然是追着她出来的!赵思怜浑身一阵,咬着下唇道:“这护国寺这般大,许姐姐上香,就不许妹妹为母亲点盏长明灯么!妹妹也是关心姐姐,怕让人瞧见了。坏了姐姐名声,妹妹一番好意,姐姐何苦冷嘲热讽?”   得,白的黑的都是她说的!同她理论简直是浪费时间。宋研竹翻了个白眼就要离开,赵思怜紧追了两步拦在她的跟前道:“姐姐这是上哪儿去!还要再去见陶大哥么?”   宋研竹不由恼怒,“我上哪儿去又同你何干?”   她的声音略抬了抬,赵思怜闻言,眼睛忽闪忽闪动了下,眼眶里立时蓄满了泪水,对宋研竹道:“姐姐为何对我这般疾言厉色?从前姐姐同我在一块时,总说拿我当亲妹妹疼爱。这些年我们虽不曾见面,怜儿却总念着姐姐。可是这次回来,姐姐却对我不复从前,每每见了便要恼我!莫非姐姐也同外人一般,见妹妹没落,便要拔高踩低么? 第84章 鱼蒙   旁人只看到两个娇滴滴的小姐站着,一个横眉冷对满脸怒色,一个却是弱不禁风的站着,泫然欲泣的模样,全都站住了脚步。   赵思怜几句话句句诛心,旁人听着只觉得是宋研竹刻薄了娇滴滴的赵思怜,再加上赵思怜那副楚楚可怜的面庞,旁人只觉得心中怜惜,眼睛齐刷刷落在宋研竹身上,等着她回应。   宋研竹只觉周身凝聚了许多目光,再看赵思怜那张泫然欲泣的脸,更觉得烦人——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让她对赵思怜虚以委蛇,她当真做不到。   “收起你这副楚楚可怜的脸,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宋研竹低声警告着,抬脚正要走,赵思怜忽而上前两步抱住她的手道:“姐姐,你就听我两句劝吧,别再去寻他……”   宋研竹下意识便想甩开她的手,只轻轻一推,赵思怜却是往后踉跄了三四步,直接跌坐在地上,只听“嘶”一声,赵思怜举起手来,手掌心磕在地上,沁出血珠子来。赵思怜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轻声控诉道:“姐姐,妹妹也是一片好心,您为何这样对我!”   “啧啧,瞧着漂亮,倒是长着一副蛇蝎心肠,妹子好言相劝,她不听也就罢了,还动手打人!”渐渐的便有人围上来,有几个四五十岁的老妈妈早就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品拼凑出动人的故事,此刻只当宋研竹是大逆不道私会情郎的叛逆小姐,瞧她的眼色都多了几分不屑,纷纷交头接耳。   “可不是,这样好的妹子上哪儿找去!瞧着娇嫩嫩的,可整生可怜呐,手破成了这样……”   “作孽哦,佛门清净地,竟还这样暴戾……”   “……”   一时间,周围窃窃私语声渐渐变多。赵思怜见状,越发抽泣起来,便有一老婆子扶起赵思怜,领着她站到宋研竹跟前,挑眉怒视宋研竹道:“这位姑娘,你作何要动手打人!”   “……”宋研竹无语,见众人纷纷点头,当下也是哑然失笑:他们到底哪知眼睛看见她打人?她宋研竹果然就长得这样凶神恶煞,随意一推,便能让一个大活人退这样远?   宋研竹望着赵思怜,只见她在众人的讨伐声中微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娇娇滴滴地低下头去,低声哭着。   这不对,以赵思怜的心思,绝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哭成这样,只为博得这些路人的同情。   宋研竹的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再环视众人,心中咯噔停了一下,就见人群之外有几张她熟悉的面孔——荣家的荣正、荣理,陶大夫人的身边站着陶墨言和她的妹妹陶碧儿,还有好些她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均站在外头。   今日是个大好日子,宋研竹知道建州城里会有不少有头有脸的人家到护国寺烧香拜佛,可万万没想到,赵思怜哭上两嗓子,却将这些人都引了过来。只怕方才那一推,众人都瞧见了,此时,就见荣正荣理拧紧了眉头望着她,袁怡略鄙夷地咬着下唇,陶大夫人和陶碧儿脸上的神情晦涩不明,再望过去,便是陶墨言——他定定地站着,眼睛在她和赵思怜之间逡巡。   过不得片刻,陶碧儿便冲上来,挽起赵思怜道:“怜儿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再一看赵思怜的人,陶碧儿眼睛都泛起火来,站起身来,对宋研竹道:“你就是宋家二小姐宋研竹么?枉我娘说你贤良淑德,惊才绝艳,没想到你是这样恶毒的人,不过一言不合罢了,你做什么打我怜儿姐姐!”   赵思怜闻言,捏着帕子委屈道:“碧儿……”说着便将头埋在陶碧儿的怀里,嘤嘤哭道,“我以为这辈子见也见不到你了……”   陶碧儿眼眶一红,搂着她道:“我听哥哥提起你家的事儿时,心里头难过极了,好在你没事儿。”   “是姐姐无用,再遇见你,便让你瞧见这样狼狈的景象……”赵思怜忽而想起什么,抹了抹泪握着陶碧儿的手急急道:“你可别误会我研儿姐姐!她不曾打我,我是不小心……不小心自己跌了一跤……”   一壁又转身对宋研竹道:“姐姐你莫气,咱们这就回府去吧!”   赵思怜软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祈求,又带了几分怯懦和害怕,一双眼睛哀伤地望着宋研竹。   宋研竹却是一双眼睛落在陶碧儿身上,兀自出神: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未与这个小姑子打过交道,她前一世却一直都不怎么喜欢自己。从前便听说过,陶碧儿性子天真浪漫,,她原以为她能同这小姑子相处极好,哪知,自她嫁入陶家,陶碧儿便从不同她热络。当时她以为,陶碧儿是瞧不上她的家事……前一世百般讨好收效却甚微,重生一世再相逢,竟又是这样针锋相对的场景,真是叫人无力。   赵思怜话音未落,荣正站出来笑道:“怜儿妹妹莫怕,咱们一群人站着,自然不会让人欺负你!你说出来,即便咱们做不得主,也能替你在老太太跟前作证——有些人无法无天惯了,也该得些教训了!”   宋研竹不由冷笑一声:荣正这会真是带着机会有怨抱怨有仇报了!   那一回荣正托了袁氏的妹妹递情信,想让袁氏保媒,袁氏收了钱却没做事,让袁氏的妹妹好生没面子。袁氏的妹妹回头便对荣正说,让他死了这条心。没想到荣正不信,三天两头还想往宋府跑,袁氏被老太太教训一段后,连门都不让荣正进了,荣氏还让袁家狠狠教训了一顿荣正,让荣正别再外出花天酒地丢荣家的脸,荣正因此沉寂了好长一段时间。过了不多时间,荣正便四处传宋研竹的坏话,说宋研竹虽高傲孤冷,目中无人,只需他□□数日,定教她俯首帖耳,跪在他跟前服侍。他说这话时,正好是在金玉食坊,也是他眼瞎加该死,竟不知道金玉食坊的少东家是谁便大放厥词,被路过的宋承庆和刘世昌听了个正着,二人相望一眼,停也不停地便将荣正从屋子里拎出来狠狠揍了一顿。   荣正被打得奄奄一息还不肯认输,隔日又带了建州有名的几个地痞上前挑衅,谁知刘世昌早有准备,只在金玉食坊跟前放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一把菜刀,地痞上前,他手中转转菜刀,不过片刻便将一个萝卜切成了一堆发丝。谁都知道他厨艺精湛,却不知他手上功夫这样强,有地痞挑衅说,“他不过是个厨子,做做样子”,结果刘世昌拿着一把菜刀冲上来,刀光一闪,那地痞的头发应声落地,刀过之处,寸草不生,在阳光下蹭光发亮,地痞当场便吓尿了。   那回荣正是真正丢脸丢到了家里,宋研竹听说时,却是大笑不止,额手称庆。   可此刻,却轮到宋研竹了。一群人围着她,她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像是和所有人都站在对立面——这样的场景这样熟悉,一下子将宋研竹带回了前一世。那一回赵思怜在宴会上挑衅她,她着实忍无可忍,实打实动手打了赵思怜,而后也是这样,众目睽睽之下,她成了众矢之的,恶毒的代表。谁也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只知道那个当下,她宋研竹,残忍且无理地动手打了人!   天知道她才是受害者,可天管不了,当时,宴席上一人一口唾沫,便将她定下“泼妇”的罪名。   “她已经够可怜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欺负她!”   “寄人篱下已经受尽委屈,你还要欺负她,你的心在哪里!”   “她到底是你妹妹啊,你对她怎么下得了手?”   当时所有的人都表达着她的不满,陶碧儿却干脆利落地扶起赵思怜,怒目圆睁——   “我不要你这泼妇做我嫂子!”   咚——   寺庙里忽而一阵钟鸣,钟声悠远和绵长,直将宋研竹拉回了现实中。人群里的陶墨言生出几分不忍,动了身子要上前拦住陶碧儿,陶大夫人却伸出手拉住他。   陶墨言一怔,只见陶大夫人轻轻地摇摇头,眼里闪过一丝警告。   就在这一瞬间,站在人群里的宋研竹却轻轻笑了,像是悲悯众人一般环视了一圈,往前站了一步,轻声问陶碧儿:“你说我欺负她,你可亲眼看见?”   “……”陶碧儿没想到宋研竹被人这样指责,却还不慌不忙,不论其他,便是这份心境和气度,就教人佩服。她自小被陶大夫人保护地极好,虽不谙世事,却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此刻见宋研竹问,她挺直了腰背答道:“你若没欺负她,她为何哭成这样?我虽没瞧见,可这儿的大娘大嫂们瞧见了!他们定能做个见证!”   一壁说着,一壁朝众人望去,方才还仗义执言的婆子站出来,道:“对,就是这位小姐打的那位白衣小姐的!我们都瞧见了!”   “对对对,我们都能作证!”一旁又有人站出来附和。   陶碧儿挑了眉眼道:“瞧,他们都这么说,你还耍赖不成?”   “他们瞧见的就一定是真的么?”宋研竹方才还轻声淡笑,此刻却敛了神色,直直望向那婆子,“大婶既说瞧见了我打她,那大婶便说说我是如何打她的!” 第85章 鱼蒙   “……”婆子哽咽一番,磕磕巴巴道:“起初两位小姐还在争吵,说不上两句,白衣小姐便哭了,后来白衣小姐要拦着你,你便伸手推她。”   “说的真好!”宋研竹忍不住拍手,停了手,冷笑道:“大婶所见,也不过她同我发生口头争吵,而后她先动手,我才推开她。其一,我与她二人争吵内容,大婶并未听全,又怎知不是她欺负我?其二,如大婶所见,是她先动手拦我,我才还手,大婶又怎知不是她要打我,我才避让呢?其三,由始至终,我都站在原地,从未曾动过一步,可如今我与你口中的白衣姑娘,却隔了不止五步距离,敢问大婶,我需要用多大力气,才能将她推倒,并且让她受伤?至始至终,我可曾抬过手?”   那婆子面色一白,下意识抬头,按着方才宋研竹抬手的角度使力,顿时哑口无言:她的手不过微微抬起,着实使不上力,更遑论将人推出那样远!   赵思怜没想到宋研竹在众目睽睽、万夫所指之下竟没乱了阵脚,还能一句句反驳,暗恼婆子是个废物的同时,心中越发焦急,只好掐着帕子求道:“妈妈莫要再替我说话……姐姐,姐姐,是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咱们这就回去吧!”   她说着又要迎上来,宋研竹往后退了两步,冷眼看她:“妹妹还是离我远一些为好,我怕你靠近我身边,我还未抬手,又伤着你哪儿了,到时候,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赵思怜闻言面色一白,手足无措地绞着帕子,哭道:“姐姐……”   今日她穿一身白衣,举手投足便有一股暗香。荣正在一旁看着,只见赵思怜掐着帕子拭泪的动作都带了无限风情,哭得他心尖儿一颤一颤的,一股热流在四肢游走,从他的脊梁骨冲上了脑子,而后落下去,全凝聚在那下腹三寸之下——不用摸,他都知道那儿已经竖起来,叫嚣地厉害。   从前看春宫,总觉得不够到位,硬也硬不起来,却不想今日不过听一姑娘哭声便能让自己要生要死。荣正脑子轰地一声响,不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站在赵思怜跟前,护着她道:“这还需要看么?你这般蛮横无理,赵小姐却娇弱不堪,不是你欺负她,难不成是她欺负你!”   “你……”宋研竹心中一阵冷笑,正欲还击,只听人群中传来一声轻笑:“建州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荣家的正少爷最爱拈花惹草,眠花宿柳,今日倒是充当正义之士来了?若想锄强扶弱,也请拿出真凭实据!”   宋研竹抬头望去,就见陶墨言眉间轻拧,面露不蕴,一旁的陶夫人面色焦急。   “你这会上去替她说话,若是帮得了也就罢了,若是帮不了,还徒惹一身骚,何必!”陶夫人压低了声音,急急说道,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臂,神色间已带了几分严厉。   陶墨言眉间一蹙:自小他便最是孝顺,陶夫人说的话,他甚少忤逆。她教她行事需谨慎,所以每每行事,他总是三思而后行;她教他为人要沉稳,所以他沉静地做着观察者,伺机而动;她教他要善于忖度,所以他总是衡量着世间的一切……   可就在方才,他被她拦住的那一刹那,就是那一瞬间之后,他后悔莫及。   不站出来,是怕为她徒添麻烦,更因为女人之间的事儿,他出手不妥当。可如今,旁的男人都敢欺负到她头上去,是可忍,孰不可忍?   陶墨言心中的怒气早就一丛一丛地拱着,五脏六腑都被烤得炙热:她已经四面楚歌。若是继续权衡着得失,她的境况便显得越发窘迫是,虽则最后她未必能迎刃而解,可他就在一旁站着,他于心何忍?   想来遇见宋研竹之后,他就惯于权衡,以至于与她总是在错过,他早该明白,许多事都容不得迟疑,比如感情之事,比如,眼下……   “娘,若我此时不站出来,只怕我会后悔一辈子。”陶墨言轻声道,就在陶夫人愣怔的瞬间,他轻轻挣脱她的手,穿越过人群,嘴角挂着淡笑,走到和宋研竹并肩而立的位置。   他的身量极高,比之荣正,几乎是低下头望着他,周身的气势迫得荣正不由心生了胆怯。而后,就听他轻蔑的笑道:“有些姑娘哭上两句你便觉得全天下都在负她,原来您的道理不看是非曲折,只看谁好哭,谁能哭?我观宋小姐方才句句在理,在你看来却是蛮横无理,您这是站‘理’字上,还是站‘色’字上?”   这一段嘲讽简直漂亮,将荣正的底掀了个底朝天,还狠狠得打了他两巴掌。虽从头到尾不曾提过赵思怜一句,却是连消带打地打了赵思怜。   众人观宋研竹和赵思怜,忽而明白过来:是啊,从头到尾就见赵思怜结结巴巴地哭了,半天里说不出一句话来。谁哭谁有理?理亏才哭呢!   众人望向赵思怜的目光,不由有些意味深长起来。赵思怜面色青一阵白一阵,不动声色地从荣正身边退开两步。悄悄抬头,陶墨言早已经不屑于看她,一双眼睛只盯着宋研竹,眸光里流转的情愫只让她心头忽而一震,嗡嗡作响:她绝不是乱猜,这个眼神,这个眼神……   好你个宋研竹!   赵思怜眼眶一红,低声哀求道:“姐姐何苦咄咄逼。妹妹错了,妹妹着实错了,妹妹这就认错!这儿人这样多,咱们在这吵起来,只会让外人笑话!您为何还要联合外人……”   方才是谁在这哭天抢地,恨不得全天下的正义之士都为她出头的?此刻你才怕丢人?宋研竹似笑非笑地望着赵思怜,道:“事不说不明,理不辩不清。方才我千夫所指时,你不怕我丢人,此刻却生了胆怯想走?今日若是说不清方才的事儿,我便要背上欺凌弱小的罪名,妹妹又可曾想过我的名声!”   环视众人,众人早已鸦雀无声,一旁的陶碧儿方才是出于义愤,此刻却在心中打鼓:宋研竹虽有些咄咄逼人,却是有理有据,理直气壮,反观赵思怜,却是一味哭,却说不上两句话。还有她的哥哥陶墨言,平日里他从不管闲事,天塌下来他都是云淡风轻的一个人,可今日他却站出来为了她出头……   宋研竹,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陶碧儿百思不得其解,忽而望见赵思怜,扬声道:“姐姐在怕什么,若是她当真欺负你,你当着大伙儿的面全说了,丢的是她的人!你这样藏着掖着,谁能帮你?难不成,你方才哭都是假的,你刻意拿着大家当枪使?”   “我如何会做这样的事!”赵思怜心下一惊,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自父母死后,我便寄住在表姐家中,今日是亡母百日,我不能在她身边敬孝,是以才到寺中想为她点一盏长明灯,不想却遇见了二姐姐。她素日对我有些误会,我们才发生了几句争执……不过如此而已,却惊动了大伙儿。是我不对,是我不该小题大做……我就是太想爹娘,才会如此……对不住大家……”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哭着,众人只听她说着“亡父”、“亡母”,浑然忘了方才二人争吵的原因,只觉得眼前的人可怜至极。   方才那大婶忽而想起什么,梗着脖子道:“白衣小姐说让这位小姐别去会情郎!怕坏了这位小姐的名声!”   众人忽而一阵了然:哦,情郎!怨不得赵思怜欲言又止,原来真是为了宋研竹!   大婶话一出口,众人看宋研竹的眼神,不由若有所思起来,方才所有的对话都不重要的,所有的重点都放在了“情郎”二字上……再看看站在宋研竹身旁的陶墨言,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宛如一对璧人,天生一对。纵然风光霁月的两个人,可就在这个当下,“偷情”二字落在他二人头上,却徒然添了几分风月之色。   “哦……”不知是谁在人群中忽而发出意味深长、抑扬顿挫的一句感叹。   “大婶,你别浑说!”赵思怜跺跺脚,冲着大婶直摇头,眼里现出一片焦急,却是有些胆怯地望向陶墨言,很快地收回视线。   这一切落在旁人眼里,更是添了几分证据。   荣正将手中折扇打开,轻咬着,不屑道:“原以为宋二小姐是贞洁烈女,却想不到做出这等风月之事。在寺庙里会情郎,也亏宋二小姐想得出来——我方才还在想是谁这般荣幸竟能入宋二小姐法眼,这一看真是好生糊涂!陶大少爷这一表人才,倒与小姐相配……只是这寺庙到底是佛门清净地,若要私会,还是换个地方好!”   宋研竹被他污言秽语气得满面通红,正要上前理论,陶墨言不动声色地拦在她跟前,神色一凛,眸光闪过一丝厉色,“荣大少爷前些时候才在金玉食坊得了大教训,是不是伤着脑子了还未好透?不若今日咱俩切磋切磋,好好教教你什么叫‘非礼勿言’?”   说着话,陶墨言就要上前,荣正连连退了几步,想起那日情形不由心生胆怯,却梗着脖子道:“陶大少爷莫非心虚?”   “我?心虚?”陶墨言讥讽一笑。真真是风光霁月,越发衬得荣正猥琐至极。   人群中忽而传来一声大笑,有认得陶墨言的人扬了声道:“荣少爷,你是不是眼瞎呀!那可是陶知府家的少爷,整个建州的姑娘拼了命都想嫁给他,他若想要谁,勾勾手指头便有人送上门去,他犯得着到这儿来偷情?”   “对呀!”又有人附和着,“他又不傻,巴巴的跑来寺庙里偷情等你来抓啊?”   “再说了,荣少爷自己都没瞧见,哪儿能这么诬陷人啊,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啧啧!”   周边人议论纷纷,陶墨言神色淡然地望着荣正,越过荣正,又看向躲在人群中,默不作声的赵思怜,不由得蹙了眉头——饶是到了这样的现状,赵思怜仍旧不死心,可怜巴巴地望着荣正,嘤咛道:“荣少爷,算了,他们不会信咱们的!”   原本就已经有些委顿的荣正听见她娇滴滴的声音,脑门儿一阵热血涌上来,只听见“荣少爷”三个字。   不能在美人儿跟前丢脸,不能!荣正心中叫嚣着,忽而扬声对众人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你们又怎么知道,陶墨言是不是有特殊的癖好!”   “你!”陶墨言握拳便要冲上前去,一旁的陶壶赶忙拉住他。   “荣大少爷还是积些口德才好。”人群中忽而一阵骚动,静默了许久的陶夫人从人群中缓缓走出,她的气质恬淡超然,甫一出口,却让全场都静了下来。   宋研竹有些茫然地望着陶夫人,就见她走近了。宋研竹赶忙行礼,陶夫人虚扶了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好端端地遇见这么多事儿,真叫你受委屈了。”   一壁扶起她来,一壁对荣正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荣大少爷蒙受多年圣人训,心中自有丘壑,怎得今日却犯这样的糊涂?”   荣正还要分辨,一旁的荣理冲上来,拉着荣正对陶夫人作揖道:“夫人莫怪。我家兄长这几日身子不适,又开始犯糊涂了!”荣正挣扎着,荣理狠狠掐了他一把,低声喝道:“大哥莫要犯糊涂了!这事儿与你可有半文钱干系,你犯得着往上冲么!”   望向陶夫人,只见她嘴角含笑春风和煦地望着众人,眼底里的寒意却是不怒自危。   荣正依依不舍地望向赵思怜,摇曳的心旌却不由地冷了下来。 第86章 鱼蒙   等荣理将人拉远了,陶夫人扫了一眼众人,最后却落在赵思怜身上。赵思怜此刻头昏眼花,勉强自个儿挺直了腰背站着,就看陶夫人温婉笑着,眸光一敛:“你就是赵侍郎家的千金么?多年不见,挺拔了不少。”   “赵侍郎?”人群里有官绅家的夫人,只听“赵侍郎”三个字,忽而又想起赵思怜方才说的“父母双亡,寄住在表姐家”,忽而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那个大贪官赵诚运的女儿!”   “听说赵诚运贪了一大笔赈灾款,最后遭受天谴,死在了海上……”   “哦那个赵诚运啊,这就是那个贪官的女儿……”   “她怎么还有脸出来,啧啧……”   “肯定是贪了很多钱,听说她夫人难产了一尸两命,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死在海上,尸骨无存,只有她家女儿回来了,赵家还不要她,还是宋家的心软,收留她的呢……就这样还诬陷自己表姐,还哭哭啼啼地拿咱们当傻子,啧啧,果然是一家人,都是不要脸的种!”   一时间人群叽叽喳喳许多人说着说着,恨不得将手戳到赵思怜的身上。   “贱人……”   “不要脸……”   “报应……”   细细碎碎的恶毒之语像是无数把尖刀刺向赵思怜的身上,刺地她遍体鳞伤。她抬头看看笑语殷殷的陶夫人,心生后怕:她不过一句话,便让自己堕入地狱……旁人总是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的身世,唯独她,毫不留情面的戳破。听闻陶夫人一向温柔贤惠,此刻却是这样待她,只能说明……她怒了。   她压根就瞧不上她,不在乎她,所以,连她的颜面都从不放在眼里,所以,这般□□裸地揭示她的身世——“赵诚运”三个字,俨如魔咒一般禁锢着她的人生,挥之不去。   赵思怜忽而想起从前,她也曾这样毫不留情面的践踏过许许多多的人,而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为鱼肉……   赵思怜苍白着脸,忽而心头翻滚起一股腥甜,她勉力压住,轻声笑道:“思怜给夫人请安。”   “客气了。”陶夫人温婉笑着,一壁挽过宋研竹的手,柔声问道:“我和墨言一直在住持方丈处辩佛理,你是打何处来?”   两句话,看似随意,却很好地替陶墨言做了解释:陶墨言一直同我在一块,不可能同你私会,你是打哪儿来啊?   陶夫人目光锐利,宋研竹了然地接过话头道:“我同赵家九姐姐一块来的。”   话音刚落,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谁又在拿我们宋二小姐寻开心呢?”   宋研竹转身欣喜道:“九姐姐!”   “你这体质啊,就是招小人,可得好好求个签,去去小人才好!”赵九卿扫视了一眼众人,同陶夫人见了礼,嘴边挂着微笑,声音清澈,如一股清风一般吹过众人心头,“怜儿妹妹孝敬父母自是无可厚非,该点长明灯,该上香,自也由着你。可因着几句口角便哭成这般模样,难免让人误会是研儿妹妹欺负了你。更何况,这会情郎的罪名也太大了些,我这一娇滴滴的女子,可担不起‘情郎’二字!”   赵思怜嘴抖了抖,正待叫一句“姐姐”,赵九卿握着宋研竹的手重重捏了捏,只当是安抚,笑道:“我在详签那等了你许久,都不见你来,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儿。”   从头至尾,竟不看赵思怜一眼。   宋研竹无奈道:“我一向是个路痴,在这寺庙里都迷了方向。原是想去找你,却不想被人缠住了,想走都不让,抽出手来,人跌一大跟头,全算我头上了!姐姐你要再晚一些来,我只怕要被送进衙门里治罪了!”   “那哪能!”赵九卿捂着嘴轻声笑,“陶知府一向公正廉明,多少冤假错案到了他手中都真相大白,若您真如窦娥一般蒙冤,可记得要到陶夫人跟前求一求,让她替你美言两句,若真不行,我这‘情郎’陪你走上一趟便是!”   宋研竹“噗嗤”一声笑,赵九卿也有些无奈地摊手对宋研竹道:“早知你这样不识路,便该将你带在身边。今日可是我求着宋二夫人,才能让你陪着我上香的,若是弄丢了你,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赵九卿几句话,不动声色地便说出了宋研竹今日的来意、陪同以及迷失在此的原因,方才还觉创下功劳的婆子见势头不对,对旁人使了个眼色,悄悄走开了,只留下一个赵思怜,孤零零地站着。   赵九卿一向没有棒打落水狗的习惯,可见了赵思怜,仍是忍不住添了一句:“妹妹自小便时常陪同三婶到护国寺烧香礼佛,于这护国寺比我还要熟稔,莫非也是迷路了?”   “是……”赵思怜面如死灰,低着头轻声应着,她不敢抬头看陶墨言的脸,却能知道,陶墨言此刻的脸色定然不是很好。   而一旁的陶碧儿,早就放弃帮助赵思怜,走回到陶夫人身边,委屈且不满道:“娘,她怎么这样啊!”   赵思怜嘴唇轻轻哆嗦,面色煞白,眼泪扑簌落下,身边的幼圆忙上前扶着她。   赵九卿见她杵着,出声道:“妹妹既要供长明灯便早些去吧,免得去迟了,出来又再迷路,还得旁人劳师动众地找你。”   宋研竹忍不住想要鼓掌,却硬生生憋住了。   赵思怜忽而一仰头,一口血从喉头涌上来,一滴血,两滴血,落在地上,幼圆低呼了一声“小姐”,宋研竹低头望望她,只见她抬起头来,怨毒地望了她一眼,竟是一声不吭,捂着帕子,迅速地离开了。   赵九卿这才领着宋研竹上前同陶夫人说话。   “多谢夫人解围!”宋研竹诚心谢道,偏了身子又谢陶墨言,“感谢陶大少爷。”   陶夫人依旧一派春风和煦的模样,好似方才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举手之劳罢了。也是咱们有缘分……”陶夫人若有所指地望了下陶墨言,笑道,“墨言总在我跟前说起合庆,说他聪明机灵,很是惹人喜爱,听说前些时候过了府试?”   宋研竹点点头。前些时候宋合庆和朱景文二人一同去考童生试,将将过了府试,等过了时日还要去参加院试,若是过了院试,宋合庆就能算上秀才了,也算有了功名。   近来宋承庆的铺子大放异彩,很是让宋盛明长了几分脸面,宋合庆一气呵成过了县试和府试,在同辈中已经是遥遥领先,更让宋盛明引以为豪。他走出去都挺直了腰杆子,连大话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我儿子可是奇才,只要去考,定然能考个秀才回来!   大话是放出去了,回头却不敢懈怠,亲自监督宋合庆的课业,宋合庆近来真是苦不堪言。   想到宋合庆,宋研竹的脸色多了几分自豪和柔和。   陶夫人笑道:“令弟当真前途无量。”说完,又问赵思怜:“许久不见赵戎,他准备乡试准备地如何?”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陶碧儿眼睛忽而一亮。   “劳夫人惦念,他呀,也是紧张地不得了,鸡鸣则起,秉烛夜读,瘦了许多。”   赵思怜说得极为艰难,尤其是当着陶碧儿和宋研竹的面,她有些左右为难——陶家与赵家一向交往甚密,从前更是一度传出陶家有意与赵府结亲,只可惜那会赵诚运官运亨通,宋惜之一门心思想让赵思怜高嫁,才没将视线锁定在陶墨言身上。倒是陶墨言的妹妹陶碧儿,同宋研竹年岁相当,性格活泼好动,家中大人很有几分想法,想要撮合她与赵戎。   想起这点,赵九卿不由将视线落在宋研竹身上:赵戎毕竟是她的亲生弟弟,他的那些小心思,旁人不知,她却是知道的。她早早便看出些眉目,有心撮合他们俩,是以到了庄子里,她忙不迭寻了个由头便走,原是想让他二人好好对对眼,谁曾想中间又发生那么多事儿?   同陶碧儿相比,赵九卿自然更中意宋研竹,私下里她也问过宋研竹对赵戎的看法,她只打着哈哈说,“赵六哥为人正直幽默”,赵九卿也拿不准她的意思。她又问赵戎,赵戎只惆怅地叹了口气——也不知赵戎到底在忧愁些什么,有段时日每日都欢欢喜喜地像是吃了蜜糖一般,过了一会,却又如中了蛊毒一般萎靡不振,整日里唉声叹气。旁人皆以为他是为着今年的秋试忐忑不安,她却知道不是:赵戎对自个儿的学业一向信心满满,若是让他觉得这般纠结,一定是遇上什么他也无法解决的难事了!   真是叫人操碎心了。赵九卿暗暗叹气:她原是打算,等过些时日,她一定要好好对他娘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这桩婚事——在她出嫁前,她得让宋研竹成为自己的弟妹!可如今……   赵九卿移开视线,望向长身玉立站在宋研竹身旁的陶墨言,虽则此刻宋研竹低头站着,可是至始至终,陶墨言的眼睛总是若有似无的落在宋研竹的身上,而他眼里的光芒,更是让人心惊……二人站在一块,当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天作之合,她的脑子里每每冒出一个成语,心里头就叮地一声作响,再想起方才陶墨言极力维护宋研竹,甚至不惜搭上自个儿的名声,赵九卿不由自主地咬着下唇,陷入了沉思中——   莫非,她那个傻弟弟,就是因为陶墨言,所以每日里坐立不安,夜不能寐? 第87章 鱼蒙   正想着,陶夫人却笑道:“赵戎才华横溢,不必太过担心。墨言到时也将同他一同赴考,但愿他们都能金榜题名!”   “那是自然!”赵九卿笑道。   二人又聊了片刻,才相互道别。   宋研竹正要走,陶碧儿却拦在她的跟前,扭捏了片刻,朗声道:“方才是我误会你了,我跟你道歉!”   说完,一溜烟儿的便跑到了陶夫人身边。   宋研竹愣怔了片刻,心头忽然艳羡:陶碧儿一生都活得自在,不谙世事,却有父母护着,兄弟捧着,养出这一副纯真无邪、清澈见底的洒脱性情来。   头顶阳光西斜,她仰头看看太阳,心中却也明朗:前一世不济,这一世她也是幸福的,爹娘如今和好如初,兄弟哥哥都有出息,只要她自个儿能寻得一份幸福,那这一世,也算是完美了。   出了圆形拱门,初夏急匆匆地跑到跟前,焦急道:“小姐你上哪儿去了,教我一阵好找!”   “迷路了。”宋研竹笑着应着,随她走了两步,又遇见方才的小沙弥,圆乎乎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笑起来完成一条线,朝宋研竹眨巴眨巴眼,道:“施主上哪儿去了?不详签了么?   赵九卿惊讶道:“你也求签了?”   宋研竹袖笼中藏了签文,正想摇头否认,赵九卿却推了她一把,道:“既求了便别浪费,那位详签的大师很是灵验,旁人想让他详签,他还得看眼缘呢!”   说着便将她往前带,直看到一位白发苍苍,仙风道骨的老和尚。赵九卿将她按着坐下来,宋研竹无奈的摇摇头,从袖笼中取出签文,只见老和尚眯着眼看了一眼,慢慢悠悠道:“谋望虽迟,终有所遇,福神相佑,扶持门日,终年运泰,事宜进取,凡事称心,咸无忧虑。山涛见王衍,乃上上签。”   “那是个什么意思!”赵九卿不明白,还要再问,那老和尚却是闭紧了嘴,半个字不说。   赵九卿晓得他的脾气,无奈地对宋研竹笑笑,低声道:“但凡高人脾性都与旁人不同,罢了,既是个上上签,我们只当它是万事大吉!”   挽着宋研竹的手出来,问道:“你方才上哪儿去了?”   宋研竹斟酌了片刻,便毫无保留地将方才遇见赵思怜,及在后山中提到的她同陶墨言的话一一说与赵九卿听,赵九卿闻言默了片刻,松了口气道:“好在墨言是个极有分寸的人,换做旁人,只怕此刻早被算计了去!”   她这个堂妹,城府和心机比她想得还深,好在宋研竹不慌不忙地应对了,要是换个笨嘴拙舌的上去,今日只怕要折在这儿。   “我瞧她是一早便算计好了。今日在此上香的人这样多,若是墨言也同荣正那般轻浮,兴许早就抱着她穿越整个护国寺,落在旁人眼里,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月故事!”赵九卿叹了口长期道,“好在墨言是个‘柳下惠’,恪守礼法,将她留在林子里,否则我赵家姑娘的名声都得赔进去。我虽恼她,又觉得她可怜……你别瞧她平日里瞧着柔柔弱弱,骨子里比谁都要强得紧,儿时祖母特意让我们几个都去了闺塾,她一声不吭,却事事都要做到最好。琴不如我,便日日练夜夜弹,十个手指头都破了还在咬牙练着,直到先生赞她一句好,诸如此类的事情从未断过。原本她如仙女一般让人捧着,如今却跌入凡尘,许是瞧见了墨言,便将他当做救命稻草了!”   “她同陶大少爷是旧相识,陶大少爷总顾念她一些。”宋研竹低声道。   “从前或许是……”赵九卿已有所指道:“许她就寻思这一点才贸贸然前去寻陶墨言,只等他心软,能送她去就医,人来人往下,她许就能攀上陶墨言了……只可惜她性子太过好强,应当是早就瞧你不顺眼,才会选这么个地方同你斗嘴,原想顺水推舟诬陷你一把,没想到你却不上当,狠狠地反击了一回,更没想到,竟是招来了正主儿……事关陶墨言名声,陶夫人怎么可能冷眼旁观?所以这样丝毫不给她留情面,毫不客气地便将她推到了人前……原本是算无遗策,败就败在她少算了一样——人心。哎,也是自作自受。”   赵九卿顿了顿,道:“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陶家与我赵家是世交,墨言更是从小便同小六玩在一块。旁的说不上,这个我却是了解的——墨言很不喜欢怜儿。”   “啊?”宋研竹有些疑惑。   赵九卿见她有兴趣,压低了声音道:“这件事过了许久,也是小六对我说的,你不提我都忘了。那年小六和墨言在我三叔家住了几日,正巧被墨言瞧见怜儿凌虐下人……她一向对下人极为严苛,那一日也不知发的什么火,让个丫鬟吞滚油,小六和墨言正好路过,救下了那个丫鬟。”   宋研竹恍然大悟:陶家正堂两侧挂的便是“积善之家,必有余庆”,陶家对下人一向仁爱,对大户人家凌虐下人的行径更是深恶痛绝。或许只是窥见了赵思怜暴虐的冰山一角,陶墨言便如鲠在喉。   可是,百炼钢也拼不过绕指柔,前一世的陶墨言,到底是怎样败在了赵思怜的柔情之下?   想起方才陶墨言站在她的身前护着他的模样,她竟有些晃神:终其两世,她所求所愿,不过是,有人能在她迷茫时为她点亮一盏明灯,能在她陷入泥潭时伸手扶她一把,风雨共度,同甘共苦。   陶墨言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他跟前的那一刻,阳光落在他的身上,她望着他的刚毅的侧脸,就在那一刻,她的心忽而顿了一顿……就像是许久许久之前,她躲在母亲的身后,第一次看见他时,他不发一言,只是微微一笑,仿佛整个时间都延缓前进的速度,她甚至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熟悉的感觉忽如其来,既陌生,又熟悉,熟悉地让她心生恐惧和迟疑……   宋研竹兀自出神,赵九卿仔细打量她的神情,面色凝滞,道:“你平日一向不爱打听旁人的消息,怎么今日却对她二人的事这样感兴趣?”   宋研竹不由一窒,垂下眸子掩饰道:“好奇罢了。陶大少爷至今未婚,若是能同怜儿在一块,也算是青梅竹马,成就一段佳话。”   “青梅竹马多了去了,要成就佳话,也非怜儿不可!”赵九卿轻笑一声,点点宋研竹的头道:“你呀,想事儿就是简单了些!听说陶夫人原是京里勇毅侯府的嫡出小姐,内宅夫人那些勾心斗角她早就看遍了。许就是在勇毅侯府看得太多,嫁入陶家之后她才从严整肃内务,决不让陶家出勾心斗角的事儿。听我娘说,当年她的铁血手腕让人惊讶……也就是上了年纪了,随陶知府回到建州后,才越发修身养性。别看她此时这样平易近人,一双眼却是锐利得很,断人无数,就怜儿那些小九九,在她跟前不值一提。说起来我当真羡慕碧儿,有这样的娘护着,才能有这样利落的性子。”   话音一转,又回到了赵思怜身上,“有陶夫人在,怜儿想要嫁给陶墨言只怕不可能……陶夫人喜欢的,怕也是利落爽直,玲珑通透的人儿,怜儿……心思太多了。”   宋研竹想起上一世陶夫人对自己无来由的喜爱,默默地想,自个儿算不上“利落爽直、玲珑通透”,想想却觉好笑:要成亲的是陶墨言,不是陶夫人,陶夫人再喜欢又有什么用,陶墨言的喜恶才是最重要的。   赵思怜握住宋研竹的手道:“你回去也当小心些,怜儿这样好强的人被你当众驳了面子,只怕此时心中对你多有怨恨,只不知她后头还要做些什么。”   宋研竹点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不怕她!”   ******   黄昏时,宋研竹才回到府里。原以为依着赵思怜的性子,早就到老太太跟前告了她一状,老太太定然要训诫她一顿,哪知回了府里,竟是一派宁静。宋研竹到底不安心,便将白日在寺庙的事情对金氏一五一十说了,金氏听完匪夷所思,摇头直叹:瞧不出赵思怜的心思竟这样深。宋研竹不慌不忙提到了从前的红姨娘,面似解语花,弱柳扶风一般的柔弱女子,狠辣起来比谁都可怕,金氏登时心有戚戚嫣,原是想要寻赵思怜说个清楚,被宋研竹劝了回来:她毕竟是老太太心尖儿上的人,事儿若是闹大了,以老太太的性子,难免会以为是她们不容人。   又过了几日,府里依旧一派宁静,某日宋研竹上老太太屋里请安,瞧见赵思怜依旧温婉柔和的样子站在一旁,袁氏正同老太太说,又替宋欢竹和赵思怜两人置办了头面,宋老太太对她一视同仁的做法很是满意。   袁氏趁此机会对宋老太太提及,想为宋盛远纳两个妾,人选已经定好了,一个是她娘家送来的一个小丫头,生得很是玲珑俊俏,一个是宋盛远的通房,原本也是袁氏的陪嫁丫头。   宋老太太听闻,大大地赞了一番袁氏知书达理,金氏只当是没听见,荣氏却很是有些坐不住——伺琴的事情知道的人虽不多,但她也听说了一些蛛丝马迹。从前荣氏同袁氏相交甚好时,袁氏便说过,这一世拼死也不能让宋盛远纳妾,可最终她还是屈服了。若是荣氏这一胎生不下个儿子,只怕也是逃不过纳妾的命。   袁氏又道:“前些时候怜儿屋里的那些个人全被打发了,研儿身边的芍药也不在,还有三弟妹,眼见着要生了,身边人手也缺了些……儿媳原是想早些将人补齐,又想着要慎重一些,才拖了些时日。今儿一早牙婆便将人送来了,儿媳看了看,一个个很是伶俐。还请娘给个主意,让谁先选?”   宋老太太“嗯”了一声,环视了众人一圈,阖上眼道:“老三家的是长辈,自然让她先选,怜儿身边最是缺人,就让怜儿先选,等回头研儿再去把。”   袁氏心中原也是这么排的,只是近来学了乖,轻易不自己拿主意,得了令,脸上欣喜道:“儿媳愚笨,一直在想如何排好,就怕得了郎情失了嫂意,还是老太太厉害。”   宋研竹心底里不由得“啛”了一声:这马屁拍的,着实太过明显。   正想着,站在老太太身边的赵思怜拽着老太太的衣角轻声道:“论年龄,姐姐比我年长,自然应当姐姐先选,论亲疏,我是客人,姐姐是主人,更该姐姐先选……”   “什么主啊客的,可不许浑说!”袁氏亲切道:“你是我的干女儿,更是老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一家人,哪分主人客人!你再这样说,老太太可得生气了。再者说,你研儿姐姐最是懂事,哪会同你计较这个!对吧,研儿?”   这样的高帽子戴下来,难道还能说不对?宋研竹嘿嘿一笑,低下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第88章 鱼蒙   原以为选个丫鬟不过是走个过场,等他们挑完一轮,剩下的也没几个可心的,没想到等宋研竹到那一看,在一群打扮的俏生生的丫鬟当中,一眼就看到了穿着平平无奇,还有些呆头呆脑的平宝儿。   见了宋研竹,平宝儿眼睛一亮,眨巴眨巴眼睛,忙又低下头去。   当着袁氏的面,宋研竹只随意看了一眼,点了点平宝儿,袁氏显然也很意外她选中这么个貌不惊人,看起来还不太机灵的呆丫头,反正人是宋研竹选的,回头老太太问起来,同她没有任何干系,她也很是乐见其成。   等回了院子,宋研竹甫一关上门,平宝儿便冲上来对宋研竹行礼,宋研竹忙拉起她来上下打量,道:“许久不见,你可又高了不少!”平宝儿面颊红润,显然也是高兴得不得了,对宋研竹道:“刚才可担心死我了,就怕二小姐没认出我来,领了旁人走!”   “一群人穿得都颇为显眼,就你一个平平无奇的站着,不看到你都难!”初夏也高兴坏了,迎上来道:“平宝儿你怎么在这儿啊?”   “总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吧?”宋研竹疑惑道。当时她离开庄子时刘长寿家的还好好的呢,不会是中间出了什么事,还得靠卖平宝儿周济?想起可爱的平安和平生,宋研竹心下一沉。   平宝儿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爹娘都很好,平安和平生知道我要来这儿,都说让我一定要对小姐说,他们都想小姐啦!”   “那……”宋研竹心下疑惑,平宝儿赶忙解释。   原来,头两个月,刘长寿随旁人做买卖赚了一大笔银子,便跟赵家求了个恩典,离开庄子了,一家人在建州城租了个房子,还开个茶水铺子。头些天牙婆上他们那儿物色人选,恰好刘长寿家的听见了,回头同刘长寿一商量,便把平宝儿送了进来。   宋研竹听完顿觉了然:这建州城里一般百姓都不将女儿送去当丫鬟婢子伺候旁人,但若是如宋家、赵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却有许多人愿意。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气质眼界都胜人一筹,吃穿住行都比一般人家好,更别提月钱、待遇,等到了成婚的年纪,主子不帮着选户好人家,也能求个恩典自行婚配,到时候身价也是水涨船高,同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同。   “那你怎么不让你娘直接来寻我,这样弯弯绕绕,你就不怕被旁人选走了,不能到我身边来?”宋研竹又问。   平宝儿憨憨笑道:“我娘怕麻烦二小姐……好在我聪明,见二小姐没来,便装作笨的样子,旁人问我啥我都说不明白。就方才那个白衣服的小姐,还说牙婆怎么选了个傻子进来……嘿嘿,总算没误事,让我等来了二小姐!”   “你能来我身边我很高兴!”宋研竹拍拍平宝儿的手,对初夏微微一点头,初夏立刻送上一个小小的荷包,塞到平宝儿的手里,宋研竹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往后劳累你照顾我!”平宝儿脸一红,道:“这是怎么说的,还没干活便拿工钱了!”   宋研竹大笑:“这是咱们府里的规矩,没上工就能拿工钱!今儿我不用你伺候,你先回府见见你爹娘,明儿一早再来吧!”   平宝儿连连摇头,直道不合规矩,初夏笑道:“到了小姐这儿,小姐就是咱们的规矩!”   平宝儿这才道了谢告辞。隔日一大早便来了,随身还带了一大包裹的东西,打开后里头是各式点心,全是刘长寿家的拿手样式,宋研竹在庄子里时就喜欢吃的。平宝儿搁下东西便去寻花妈妈领差事,不到黄昏时候,花妈妈便笑眯眯地对宋研竹道:“新来的这个丫头果然是个好的,虽是闷不吭声,胜在踏实能干,办事稳妥,一天下来都没停着!”   宋研竹笑道:“再观察两天,若是能干再放进我的屋里。”   花妈妈笑眯眯地点点头离开了。平宝儿也是争气,整日里埋头干活,金氏原本颇为担心宋研竹的这个新丫头,结果派了身边的婆子过来盯了她两日,很是满意地回去了。没过几日,平宝儿正式代替芍药成为宋研竹的贴身丫鬟。   此时已经接近端午前后,宋研竹打小便怕这个时候,天气热不说,蚊虫蛇蚁最是令人生厌。   这一日正被蚊子烦得不堪其扰时,平宝儿送了个香囊给宋研竹,笑道:“小姐若是怕蚊虫,这个香囊最有效!自小平安就招蚊子,我娘就问村里的郎中要了个方子,不过是最常见的草药,戴在身上蚊子都得离您远远的!”   宋研竹将信将疑地拿过来,凑在跟前一闻,味道清新淡雅,里头隐约的薄荷味瞬时提神醒脑。初夏那会正掐着手背上的蚊子包,玩笑道:“你这马屁拍的可好!小姐最怕蚊子了,若这东西管用,可得算上你一大功!”   平宝儿嘿嘿一声,道:“我也给姐姐留了一份!”   初夏眼睛一亮:“我也有?”   “有!”平宝儿眨巴眼睛,无辜道,“我怕姐姐再被蚊子咬下去,手变包子不说,还要生出个猪头来!”   “噗嗤……”宋研竹忍不住笑出声来。   “好呀,你骂我!”初夏回过神来,举手佯装要打平宝儿,二人正闹做一团,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你俩再这么闹下去,可是要把房子拆了?”   初夏抬头,就见牡丹微笑地站着,二人赶忙整肃了衣裳,牡丹上前对宋研竹行了礼,笑道:“怪不得丫头们都抢破头了想来伺候二小姐您,如今咱们府里,最热闹最惬意的就属您这了!”   “是我平日里太不纵着她们了!”宋研竹笑道。   牡丹有些艳羡道:“主子们都似您这般宽容,奴婢们的福气才算是到了。”她这么一说,众人又想起前些时候才没的伺棋,和被赶出府的伺琴。   伺琴家中原本还有哥哥,当初她娘就是为了给她哥哥娶媳妇儿才将伺琴卖了,这些年都靠伺琴贴补家用,伺琴被赶出去后,她娘见财路断了,索性将伺琴卖给了个六十多岁的老鳏夫做续弦,听说被折磨地死去活来,没个人样。   牡丹当初也是同伺琴伺棋一道进府的,如今人事两非,再见到初夏和平宝儿,仿若见到当时的她们,不免有些嘘唏。   初夏亦是脸色一黯。牡丹这才想起正式道:“二小姐,老太太让您去她那一趟。府里来客人了,说是想见见您。”   “客人?”宋研竹疑问。   牡丹道:“是从京里来的崔老夫人。”   “崔老夫人?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么?”宋研竹问。同宋老太太关系不错,姓崔,又来自京里的,只有一个恪靖侯府的夫人。这个崔老夫人也算是个传奇,曾经伺候过当朝的万贵妃,后来竟被恪靖侯看中,从一个丫鬟一路爬上了侯府夫人的宝座。   宋研竹从未见过她,却听了不少她的传奇故事,评价褒贬不一。到如今,仍旧有多少丫鬟以她为典范,试图翻身做主,奈何最后却碾落尘泥。   牡丹点点头,宋研竹又问:“晓得她来干什么的么?”   “说是许久未见老太太,回乡祭祖,特来探望的。”牡丹回答道。   宋研竹点点头,让牡丹先行回去。平宝儿和初夏伺候她换了衣裳,走到半路,宋研竹才发现自己的耳坠子丢了,时间紧迫,她索性取下另一只,让平宝儿和初夏在院子里继续找,自己先行去宋老太太那。   过了得意楼,只消再走过抄手游廊便是老太太的和禧堂,宋研竹匆匆忙着,转过转角时因着步子太快,迎面同另外一个人撞在一块,宋研竹脑门吃痛,捂着额头眼泪都流下来,眼泪哗哗时,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皂靴,耳边响起有些熟悉的声音,轻声问道:“你没事儿吧?”   宋研竹想不起来这个声音在哪儿听过,迷蒙着眼抬头,只见阳光下,一个男子着一身墨色的衣裳,领口和袖口是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那人生得很是俊俏,风流俊逸,长身玉立,低着头望着她,周身贵气不可言喻。   宋研竹不知他是谁,此处离和禧堂不远,想来是崔老夫人的家人。她揉着头起身,正想开口致歉,忽而瞧见他手头抓着的玉骨扇子,脑子里忽然轰一声作响。   “这几日别再招惹石为天,我瞧马车里的不是个等闲之人……那些黑衣人身上挂的是王府的腰牌……”   当日陶墨言的话忽然响彻在宋研竹的耳边,宋研竹浑身一震,忍不住眯眼再看那人,而后迅速的低下头去。   九王……朱起镇。   前一次在里水镇不过是场偶遇,如今却在宋府里相遇。宋研竹下意识便倒退了一步,想要逃跑:这是她前一世的姐夫,这一世的准姐夫。上一世宋欢竹出嫁时宋研竹不曾见过朱起镇,就连他的事情,也是后来听陶墨言说起的。   许人人都觉得嫁给王侯是件姓氏,还是九王这样龙章凤姿的风流人物,可偏偏,宋研竹视他如蛇蝎。   九王?该如何评价呢。世间人常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这位九王却是特殊的存在。   听闻那年九王纳妃,二人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一时传为佳话。可惜没过一年,九王妃便因病去世,那一年起,九王性情便大变,好流连花丛,夜夜笙歌。听说九王身边美女如织,可那些美女全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拿着过世的九王妃画像对比这些美人,便会发现,这些美女不是眼睛像九王妃,便是鼻子像九王妃——陶墨言说,九王像是在每个女子身上搜寻九王妃的影子,越像的,他越是宠爱,可若是下回能找到更像的,那么,便是你弃之如敝履的时候。   这到底是深情亦或是薄幸,宋研竹都分不清。她只记得,曾经生动活泼,没事儿便与她斗上两句的宋欢竹嫁给九王之后不到一年便失去了宠爱,过得很是凄惨。   “你没事吧?”朱起镇再次问道。   宋研竹低着头,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是?府里的小姐?”宋研竹又摇摇头。   “你不会说话么?”朱起镇又问。   宋研竹愣了愣,点点头,又摇摇头。   朱起镇凝神看眼前的人,方才实在撞地厉害,她的个子矮,此刻又低着头,瞧不见她的样子。观其穿着不似婢女,可是也没听说宋府上有个哑巴的小姐?瞧眼前人畏畏缩缩的样子,身子还打着摆子,也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这样上不得台面,总不会是崔老夫人口中端庄大方的大小姐,更不会是那个惊才绝艳、敢作敢为的二小姐。   怕是哪个庶女?朱起镇摇摇头,抬步便走。   宋研竹正松一口气,正要离开,方才离开的朱起镇忽而叫住她:“你等等!” 第89章 鱼蒙   宋研竹唬了一跳,就听朱起镇问道:“我在府中迷路了,敢问和禧堂如何走?”   宋研竹头也不敢抬,略抬手指向和禧堂的方向,   朱起镇这才点点头,眼睛一扫,只见宋研竹乌发蝉鬓,打扮的很是素雅,露出耳朵来,耳垂很是玲珑可爱,只是耳朵上却毫无装饰物。   想来还是个不受宠的庶女。   朱起镇想着,这才道别,快步离开。   等她走后,宋研竹才发觉自己的后背都湿了,摸到抄手游廊两旁的石凳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不是她想太多,而是这个朱起镇实在是劣迹斑斑,她骨子里就觉得他十分危险。更何况出生在帝王之家,他身上天生就带了威慑感,压得宋研竹不得不保护自己。   正坐着休息,牡丹匆匆赶来,道:“二小姐,老夫人催了您好几回了,您赶紧跟我走吧!”   宋研竹刚刚放下的心又揪起来,忙搂着肚子佯装痛苦道:“牡丹,你替我跟祖母说一声,我怕是吃坏东西了,肚子疼得厉害,若是这样见客人,定然要失礼的!”   牡丹慌道:“打不打紧?”   “许是中暑了……”宋研竹看看今日的日头,哀鸣道:“不成,我得回屋躺着去。”   正巧初夏和平宝儿寻来,宋研竹往二人身上一靠,对牡丹道:“我先回去了,劳烦姐姐替我跟祖母说一声。”   一路“哎呦哎呦”地叫着,脚下却是生风了一般,让初夏和平宝儿加紧步子走。   牡丹还要再拦,想起宋研竹素日的风格,只怕也是不爱在外人出风头。她琢磨了片刻,暗自想好托辞,转身回了和禧堂。   那会崔老夫人和宋老太太二人许久未见,已经相互见礼。崔夫人的身后站着个三十开外的男子,面带微笑地站着。袁氏和宋欢竹依序坐在下首位置。牡丹走进来,同宋老太太打了个颜色,宋老太太微不可见地拧眉,牡丹这才道:“回老太太话,二小姐在来的路上突然腹痛不止,已经让丫鬟们扶回去了。”   崔老夫人一惊,忙问道:“不打紧吧?请了大夫么?”   牡丹回道:“回夫人话,已经请了大夫了。不知是不是天热,又吃坏了东西……”   崔老夫人这才放心,拉起朱起镇的手道:“这是我的远房侄子,名叫龙九,随我来建州游玩的。”   宋老太太眯起眼睛看他,只觉眼前的人贵不可言,不怒自威,可是再定睛一看,这种感觉却很快就消失了。   袁氏领着宋欢竹上前见礼,宋欢竹在一旁早就偷偷看了他好几眼,只想着这时间怎么还有人能生得这样好看,比任何女子都精致,比任何男子都有气概,同龙九比起来,什么陶墨言,什么赵戎都比不上了。   宋欢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红着脸轻轻叫了一句“九爷”。   她的声音极为柔软,像把刷子一般轻轻柔柔地刷过朱起镇的心,朱起镇认真看看她,眼睛都望直了,忽而有些失望:从前看过宋欢竹的画,画里的娴静优雅同阮襄竹——他过世的王妃很是相似。正是因着这一点,他才想亲自见见这个人,可惜,见了本人,却觉乏味。   这张脸,没有一点是相似的。   朱起镇轻轻“嗯”了声,宋欢竹只觉他声音都像是天籁一般,脸霎时便红了。   两厢里落了座,等宋欢竹回神时,崔老夫人正对宋老太太道:“咱们姐妹多年不见,你可是能享福了,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孙女儿出落得这样标志!”   “哪如你有福气!”宋老太太戚戚道:“我家老爷去得早,我多辛苦才能将他们兄弟三人拉拔大,其中辛苦,如今想都不敢回想。”   “先苦后甜!后头总有你享福的时候。”崔老夫人拍拍宋老太太的手。   二人足足聊了半个时辰,到最后,崔老夫人看朱起镇面露不耐才起身告辞,走出门时,朱起镇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崔老夫人心下一沉,离去时刻意往前走了两步,将朱起镇落在后头,悄悄地往宋老夫人手中塞入一张纸条。   ******   “小姐,你可好些了?”平宝儿为宋研竹端上一碗温水,担忧道,“怎么突然闹起肚子?”   宋研竹揉揉自己的眼皮,问道:“我这眼皮今天一直跳,都说左眼跳灾右眼跳财,怕是要出什么事。”   “呸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初夏递上一条热毛巾道,“您每年这时候都觉得胸闷气短,气候变幻闹的!若是不舒服,我这就请林大夫回来替您把把脉。”   “但愿吧……”宋研竹按住自己的眼皮,看看窗外,快到晌午了,日头晒得人都不想动弹,打了平宝儿和初夏,正想关上门好好睡上一觉,昏昏沉沉时,只听门外传来哐当一声重响,宋研竹还未反应过来,宋欢竹已经快步走进来,扬起手来,重重地打了宋研竹一巴掌,一边打一边骂道:“宋研竹你个千人骑万人压的小娼妇!”   电光火石见,她又上前抓住宋研竹的头发,直要将她从贵妃榻上拖到了地下。   宋研竹被她杀了个措手不及,反应过来时已经挨了她好几下,心中一时愤怒,扣住她的手便要教训她。进门的初夏也是吃了一惊,倒是平宝儿反应快,狠狠得打掉宋欢竹的手,冲上来护在宋研竹跟前,怒目圆睁道:“大小姐,有话好好说,你做什么要打我们小姐!”   随后而来的伺画见状赶忙抱住宋欢竹的手,哭道:“小姐,您这又是何必呢!”   宋欢竹还要上前扭打,几个丫鬟拉的拉,拦的拦,平宝儿回头见宋研竹的样子,怒从心中来。伺画和初夏是一早就在府里长大,平宝儿却不同,在外头庄子里练得一身气力,借着场面混乱,狠狠用手肘撞开宋欢竹,一边嘴里嚷着:“来人呐,救命呐,大小姐杀人啦!”   宋欢竹吃痛,捧着肚子退后了几步,抹了把眼泪,实在忍不住哭出声来。   原来方才宋老太太看完那张纸条脸色大变,袁氏忙问怎么了,宋老太太腿一软,对她道,方才那位“龙九”就是当今的九王朱起镇。   宋欢竹原是心下大喜,她偶然间见到了未来的夫君,她的夫君玉树临风一表人才,或许就是为了见她一面,才化身“龙九”到她与她见面,这样一想,她只觉得分外甜蜜。   哪知宋老太太却是喜忧参半,面色复杂地告诉袁氏,朱起镇并未看上宋欢竹,约了过几日再来见见宋研竹。   从宋欢竹到宋研竹,对于老太太而言都是一样的,可是对于宋欢竹而言却是天差地别,当下她便眼前一黑。   她细细说着,指着宋研竹道:“宋研竹,我试问不曾对不起你,你为什么总要抢我的人?怜儿妹妹说你私会陶墨言我原本不信,如今我却信了!九王爷说要娶我,偏生又被你抢了去!你这辈子,不抢旁人的男人,难不成就活不了么?”   她声声控诉着,宋研竹却愣住了,指着自己道:“你是说,九王爷要娶我?”   “是!”宋欢竹道。   “我?他要娶我?”宋研竹面色一黑。   宋欢竹见她一问再问,只当她是炫耀,当下里怒从心中来,一眼瞧见桌上笸箩里放着的剪子,她随手抄起剪子就要冲上去。   “大小姐你做什么!”平宝儿大喝一声,上前两步,劈手要夺宋欢竹手上的剪子,宋欢竹气急败坏下生出气力来,咬着牙挣扎,只听平宝儿“哎呦”一声,混乱下竟被宋欢竹刺伤手臂。   “平宝儿!”初夏心下一惊,之间平宝儿的血一点点落在地上,氤氲成一团。宋欢竹拿着剪子,登时愣住了,面色苍白地哆嗦着,忽而将剪子一扔,掩面而泣:“呜呜呜……宋研竹,你混蛋!”   场面乱成一团时,只听身后一声大喝:“都在做什么!”   宋研竹循声望去,就见宋老太太站在门口,她的身后站着袁氏和金氏,以及瞪大了眼不可思议望着两人的宋玉竹。   ********   “祖母,欢儿不服气,欢儿真的不服气!”   和禧堂内,安息香并未平复众人的躁动,宋老太太支着头,太阳穴一抽一抽,头疼得厉害。衣衫褴褛、鬓发凌乱的宋欢竹、宋研竹二人并肩站着,一旁的赵思怜面含隐忧,实则幸灾乐祸地看着众人。   事到如今,宋欢竹将女儿家的矜持和羞涩全部抛在了脑后,她抽泣道:“娘为欢儿的婚事操心了这么久,旁人总说宋家女难嫁,欢儿不过是想挑个合适的人而已。从前说是陶家大少爷,因着受人连累,陶家瞧欢儿不上,欢儿也就认了。可后来才知道,压根不是陶家瞧不上我,而是有些人不顾礼义廉耻,攀着人家陶墨言不放;后来欢儿凭着自个儿的画让九王爷瞧上了,原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也让她搅黄了!欢儿与她都是宋家的女儿,为什么祖母就偏心她,不能疼疼欢儿?莫非就因为欢儿没有个当巡盐御史的外祖么?”   “放肆!”宋老太太越听越不是滋味,一杯茶重重落在桌子上,茶水泼出了一大半,“你说受谁连累?你说谁偏心眼儿?在你眼里,还有礼义廉耻四个字么?” 第90章 鱼蒙   “大嫂真是好家教!”金氏在一旁忍不住嘲讽道:“一个姑娘家,口口声声都是要嫁人!我们宋家养她不起?竟让她如此恨嫁?恨嫁到恨不能打死亲妹妹?心思这样歹毒,谁敢娶你?”   “事情不落在你头上,你自然不着急!”袁氏蹙眉应道,回身望向若时老太太,言语里也是无限的委屈,“娘,欢儿也是着急了才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若要罚她,研儿更要受罚!咱们的家事若时想为欢儿挑一门好亲事本也不难,可就是二弟坏了咱们的名声,二弟妹你别恼,咱们就事论事!就是二弟连累咱们一家子的!这还是其一,其二,她一个姑娘家,在外头私会情郎,亲事未定,咱姑且不论她是不是抢欢儿的夫婿,可单这私会情郎一罪,便是天大的罪过,这样辱没家门,娘你管是不管?”   “你放屁!”金氏挣扎着要站起来,被牡丹又劝回去。   老太太凝神望向宋研竹,只见宋研竹沉着脸在一旁不说话,很是惆怅的模样,对于众人的争吵,她似乎浑然未觉。   “研儿……”老太太轻声唤道,宋研竹仍旧没有反应,老太太不由提高了声量,唤道:“宋研竹!”   宋研竹愣了一下,就听宋老太太问道:“你说,方才欢儿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九王爷怎么认得你?”   “怎么回事?”宋研竹深深叹了口气,眼风凌厉地望向宋老太太身后的赵思怜:她总算明白为什么狠毒如她,竟然没有在从护国寺回来之后,第一时间便同宋老太太告状:老太太再是愚昧,毕竟也活了这么大把岁数,糊弄起来着实不易,而宋欢竹——外强中干,时常一时脑热就犯傻,怂恿这样的人,简直太容易了!   “怎么回事?只怕还要问问怜儿表妹!”宋研竹冷笑一声,只见赵思怜瑟缩了一下,梗着脖子轻声道:“姐姐莫要胡说,你的事情与我何干。”   “同你的干系可大了去了!”宋研竹神色一敛,对宋欢竹道:“姐姐方才不是对我说,是怜儿告诉你,那日我在护国寺私会陶墨言么,我若说我没有,姐姐定然是不信的,既然现在怜儿也在场,咱们就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怜儿,你告诉大伙儿,我到底是如何‘不知廉耻’在护国寺勾引陶墨言的!”   “我……”赵思怜慌张地望了宋欢竹一眼,咬着嘴唇懊恼:这蠢货,暗地里对宋研竹使绊子便是了,到她跟前说什么!   原是指望她能对付宋研竹,此时竟被拖了后腿!恨矣!   “怜儿,你快说呀!”宋欢竹推了一把赵思怜,赵思怜忖度片刻,否认道:“大姐姐,怜儿从未说过欢儿私会陶墨言,怜儿只是说,那日去护国寺,瞧见研儿姐姐和陶大少爷站在一块了……”   “你……”宋欢竹一怔,气结道:“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呀!”   赵思怜缩在一块,宋研竹冷艳瞧着,眼底浮上几分鄙夷,“怜儿表妹惯会使用两面三刀,真叫我佩服!大姐姐可还记得那日我去护国寺前对你说的话?”   宋欢竹一怔,忽而想起宋研竹那日莫名其妙对她说的那句“大姐姐,伤疤好了,疼也忘了么”,不由脸色一变。   宋研竹不理会她,神色一凛,对赵思怜道:“既然表妹说不上来,便由我告诉大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壁说着,一壁仰着头,朗声道:“那日我随赵九姐姐去护国寺,不多时便瞧见怜儿妹妹出现,只是她离我远,神色还有些慌张,我生怕她出什么事情,想要追上去瞧瞧她,哪知她走得太快,我追上时,她已经在护国寺后山的林子里,同陶大少爷情意绵绵……”   “姐姐莫要胡说,我不过是遇见了陶大哥,叙叙旧情罢了!”赵思怜抗议道。   “叙叙旧情?”宋研竹轻笑,捏着嗓子,装作赵思怜的样子,哽咽道:“……怜儿在金陵时,总想起那年你和六哥住在我家,那年你为了帮我摘树上的纸鸢,不慎掉下树伤了手,落下了病症,怜儿一想到就自责……好在这会陶大哥好了,我便放心了……陶大哥,能在这见着你,真是太好了,我总算见着我想见的人……”   她的声音、神态模仿地极像,让人身临其境。赵思怜脸色瞬时惨白如纸。   宋研竹道:“这些话是妹妹当时说的,姐姐学的不像,可是字字句句都是出自你口,你莫非不记得?”   “我……我……”赵思怜要争辩,宋研竹打断道,“那时我就在一旁,听见这些话生怕打扰你们便悄悄离开了。从头到尾我都不曾同陶墨言正面相见。再相遇时已经是在护国寺内,你不分青红皂白拦着我,扬声说不让我私会情郎,我想抽身离开,你却故意跌倒在地,引得寺庙中人一并谴责我欺负你这弱女子,你说是与不是!”   “没,没有……”赵思怜摇头,宋研竹提眉道:“没有?!否认得可真是快!”   赵思怜只觉得周围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犹如万箭穿身,她只当浑然未决,示弱道:“姐姐空口白牙莫要诬陷人。那日我虽与你有所争执,不过是我觉得姐姐待我不如从前。我自进府以来便日日想夜夜想,为何姐姐总是针对我,我心中难过。在府里我想见姐姐,姐姐总是躲着我,好不容易在外头遇见了,妹妹想同姐姐谈谈心,姐姐却态度坚决,当日我在寺中问姐姐,是不是姐姐也如旁人一般见高踩低……是与不是!”   好个赵思怜!竟是处处在言语里给她下套子!三言两语便想借着话头转移大家的注意点,一下子便将自个儿变为弱者,将她变为“见高踩低”的小人——赵思怜这惯用的伎俩,当真是例无虚发!老太太方才还满脸怒色,此刻却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怜儿你……”金氏眼见着就要发怒站起来,宋研竹忙拦着她,一壁冷笑道:“好好好。我今日便同你说个清楚!”宋研竹正欲说下去,外头婆子传话进来:“老太太,赵家的九小姐来了!”   “她来干什么!”老太太疑惑着,望着底下跪着的几个人,只觉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闹心得紧。   宋研竹的心却忽而落地。赵九卿款款进屋,只见两个兰和赵思怜一并跪着,宋研竹面色不愉,方才平宝儿浑身是血急急来求救,她马不停蹄便赶来了,此刻见了这个场景,心下不由一沉。   两厢里见过礼,宋老太太轻语道:“又让亲家小姐见笑了。你这几个妹妹不懂事,我正教训他们,没法子招待你……”   赵九卿笑道:“今儿原是想寻研儿妹妹替我画两幅花样子的,到了她屋里,见屋里狼藉一遍,地上还有血渍,可把我吓坏了,问了下人说是到您这来了,我没多想便来了。这……似是不方便?”   她佯装抱歉地想要离开,金氏拦着她道:“没什么不方便的!九小姐来的可正好,那日你也在护国寺中,发生了什么你自然最清楚,你快同老太太说说,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赵九卿一怔,佯装诧异地望了一眼宋研竹道:“怎么又说起这事儿?那日妹妹受尽了委屈,竟没对老太太说起么?”   宋研竹摇摇头,眼泪吧嗒往下掉,初夏在一旁应道:“小姐没说,倒是有人在外告黑状,说小姐在护国寺同人私通。”   “哪个敢这样胡说八道!”赵九卿神色一凛,扫过赵思怜,将那日护国寺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都说了。赵九卿声音清脆,思路清晰,虽然前头的事情她未看全,在她的语句里竟也被补充地七七八八,赵思怜越听越将头低下去,宋研竹只听得眼泪吧嗒直掉。   赵九卿道:“那日在场的有陶夫人陶小姐,来来往往还有许多建州成立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当时我生怕再闹下去,会伤了赵家和宋府的脸面,便让怜儿先行离开了,后来又听闻,怜儿伤心过度,是荣家的大少爷荣正亲自将她送回了府里……论理儿怜儿是我的亲亲堂妹,我该偏袒她一些,可是老太太,在场的人实在太多,我实在不想让旁人以为,我赵家帮亲不帮理,只会颠倒是非黑白!”   宋老太太越听面色越差: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赵思怜一个人在从中挑拨。细细想来,从前宅子里相安无事,自她来后,却闹得家宅不宁,每回问题都不出在她身上,可是却总与她有丝丝缕缕的牵扯。   反观宋研竹,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声不吭地闷在肚子里,不曾说过赵思怜半分不是……   宋老太太凝眉望向赵思怜,突然发现这个在她眼里娇弱柔软的外孙女变得面目全非。   宋研竹抹了把泪,眼眶泛红对宋老太太道:“那日若不是有赵姐姐在场,我的名声也算是毁在怜儿表妹手上了。”   赵思怜心中一堵,急急摇头辩解道:“外祖母,那日我分明见着陶大少爷和姐姐在一块拉拉扯扯,陶大少爷更是……”   “够了!”宋老太太面色一沉,道:“你还觉得家里不够乱么!”   “……”宋老太太的眼里都是斥责和失望,赵思怜双膝一软,所有的话都卡在喉咙里,最后只换做一句话,“或许是怜儿看错,错怪了姐姐,可是二姐姐抢了大姐姐的婚事,九王爷因着二姐姐,不要大姐姐这事,总是真的!”   “你说什么?”赵九卿身子一震,满目震惊地望着宋研竹。 第91章 鱼蒙   宋老太太面色一沉,喝道:“你两个姐姐上有长辈父兄,这些事儿也轮着你胡说八道!幼圆,你家小姐身子不适,快扶她下去休息!”   幼圆赶忙上前扶住赵九卿,赵九卿还要挣扎,幼圆掐着她的胳膊按了按,勉力将她拖了出去。赵九卿虽心下震撼,却也知道此时她不宜在场,忙行了礼,告退离开,寻平宝儿问话去了。   宋欢竹掩面而泣,袁氏恨恨道:“娘,怜儿旁的话或许不对,可九王爷原本定下的欢儿变成了研儿,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无缘无故狸猫换了太子,其中没有些猫腻,我无论如何也是不信的!”   “你说谁是狸猫谁是太子!”金氏闻言大怒,道:“先是平白无故说我研儿在外私会男子,而今红口白牙又要冤枉她抢人夫婿,你们委实欺人太甚!研儿自始至终不曾见过九王爷一面,欢儿却是同人家面对面谈过天说过话的,那位瞧不上她,又能怨得了谁?你们若是心中有疑惑,自个儿去问那位便是了,何苦来为难我的研儿!”   她说着起身拉着宋研竹便要走,“我算是瞧出来了,你们这一个两个,自个儿没出息却恨旁人有本事,敢情天底下就你们是好人,旁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害你们的!呸,不要脸!还有你……”   金氏毫不掩饰地直指宋欢竹道,“小小年纪一言不合便拿剪刀伤人,如你这般恶毒,谁能瞧得上你?若不是看你是我侄女儿,我定要将你送官府治罪!我今儿话撂在这儿,若你二人再敢伤我孩儿半分,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还敢拿我们如何!?”袁氏拧眉问道。   “谁敢伤她一分,我还她十分,你看我敢是不敢!”金氏二话不说,将方才宋欢竹刺伤平宝儿的剪刀往桌上重重一拍。   袁氏身子一哆嗦,指着她对宋老太太扬声道:“娘,你瞧瞧她是什么态度!自个儿女儿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她倒还有礼了!反了天了,竟在您跟前说这种话!您还不治治她!”   她还要嚎啕,金氏脸色一沉,拉着宋研竹给宋老太太磕了个头,一言不发便离开了屋子。   过不得片刻,宋欢竹终于忍不住,“哇”一声苦出声来,袁氏捂着脸,哭道:“娘,您看看她,在您跟前就这么不给人脸面,往后我可如何打理这个家……”   “够了!”宋老太太沉着脸喝道。袁氏的嚎啕声卡在喉咙里,愣了一下:“娘……”   宋老太太心中的怒气一丛丛地拱上来,忍不住重重拍了下桌面,喝道:“哭!你们还有脸哭了!”   当下里使了个眼色给左右婆子,左右婆子忙退了下去,关起门来。   宋欢竹哽咽着,就听宋老太太骂道:“你是长房媳妇儿,平日里我总顾念着你们,恨不得将所有东西都交给你!你凭心问问,这些年我待你们如何?”   袁氏不知道她为什么提及这些,愣愣地点点头,宋老太太冷笑一声道:“这些年你对宋府也是尽心尽力,我对你更是寄望甚高。虽然你膝下无儿,可我说过什么没有?我不过希望你能尽心扶持夫婿,教养好你的两个女儿。方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可有半点宗妇的样子!”   “娘……我……”袁氏还要争辩,宋老太太摇摇头道:“治家、治家一团乱,扶持夫婿?自家的远房侄女爬上夫婿的床时,你又在何处?还有你的两个儿女,一个小小年纪便想害死自己的弟弟,一个拿着剪子,逞凶斗狠……”   宋老太太的目光落在宋欢竹身上,眼里全是失望,“我知道你想替欢儿寻一门好亲事,即便东家不成,还有西家?莫非天底下就一个九王爷不成?”摇摇头,又对宋欢竹道,“不说九王原本就没定了说是你,即便真是你,只要你一日没嫁过去,便有换人的可能,莫非你还拿着刀,把那些人全给杀了?”   “旁人我管不着,可我就见不得自家妹妹挖我墙角!”宋欢竹啜泣道。   宋老太太眸色一凛,道:“从前看你温柔娴静,竟全是装得不成!你二婶娘说话虽直率刻薄了些,可有一句话说的却是对的——小小年纪一言不合便拿剪刀伤人,如你这般恶毒,谁能瞧得上你?”   “娘,欢儿一时糊涂,可我当真不明白为什么九王爷会忽然换了人!”袁氏伏下身子,仍旧坚持问道。   “自个儿没出息却恨旁人有本事……”宋老太太不由地想起金氏方才说过的话,叹了口长气道:“方才我不说,不过是顾念你们二人的颜面。那封信里说的清清楚楚,你们怎么就不能好生问一问,看一看,再去兴师问罪!”   一壁说着,一壁随手将那封信扔在宋欢竹跟前,宋欢竹心下惊骇,接过一看,顿时身子一软:原来,那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早些时候便受万贵妃的委托里寻合适的女子,到建州后,便在朱珪大人的府邸见过宋研竹一面,信中提及,这次见面,宋研竹毫不知情,崔老夫人对她却极为满意,后来又在闲聊时,听定国公三公子宋振的口中几次提及,崔老夫人这才上了心,对九王爷正式提及宋研竹。   也就是说……宋研竹当真是运气好罢了,从头到尾她并不知情。所以白日里她的震惊并不是挑衅,而是货真价实地被吓到了。   宋欢竹咬着下唇,只觉得嘴巴里泛苦:原本恨还有理有据,如今却失了依托,从一开始,宋研竹还未迎战,她宋欢竹便已经一败涂地。   头顶上,宋老太太的眼神越发凉了下去,宋欢竹低着头,忽而不知如何应对:她也不知方才自己为何会失心疯一般拿着剪子去刺人,她只是气坏了……赵思怜在她耳旁说,宋研竹如何与陶墨言情意绵绵,她一想到陶墨言对她文质彬彬中带着冷漠的脸,她脑子忽而便炸了。   那是她心底里一直珍藏着的一个人,他不爱她,却与她的妹妹情意绵绵,一想到这个,她的心便乱成一团麻……然后,她的妹妹又要抢走她的金龟婿……   宋欢竹用力地咬着下唇,身子忽而打着摆子,眼泪扑簌簌直下。   到底是袁氏老道,眼珠子一转便分清其中干系,忙抬头道:“娘是看着欢儿长大的,她一向温柔,自小莫说是拿刀,便是踩死一直蚂蚁便要心疼半日。若不是有人从中挑拨,她又如何会昏了头去找研儿麻烦!欢儿,你说话啊!”   宋欢竹还在浑浑噩噩中,带着哭腔哽咽道:“是怜儿,怜儿说研儿故意抢走……”   一个“陶”字在嘴里反复咀嚼,终究没有说出口。   宋老太太脸色轻变,袁氏点头道:“前几日怜儿对我说要去寺庙里替她爹娘上香,如今想来竟是刻意去寻陶家少爷的,许是人家不搭理她,她才恼怒,反而来冤枉研儿。若不是她挑拨离间,事情而至于闹成这副田地!”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宋老太太的脸色,只听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手心手背虽都是肉,可毕竟亲疏有别,这个赵思怜,真是让她太失望了。可细想想,若是宋府让她足够信任,她又何至于抛头露脸为自己寻出路,她从前,好歹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罢了罢了……   “自个儿管不好子女却将脏水全泼在旁人身上,有那能耐你还是好生想想如何安抚研儿!”宋老太太沉着脸摆摆手,末了,叹了口长气道:“怜儿一个姑娘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得知陶墨言的去向,定是身边有人帮着她!你回头好好问问,若是撬不开嘴便用刑!也让我看看,究竟是哪个不要脸面的,教唆小姐做这样的事情!”   袁氏“诶”了一声,见宋欢竹还在期期艾艾,想想她的婚事真是一波三折,着实不易,不由软了语气道:“你也别担心了,也让我想想……总会替你想一个周全之策的。”   ******   一路疾行,金氏拉着宋研竹的手不肯松,宋研竹望着她的背影,既感动又有些心酸,眼泪啪嗒往下掉。   金氏觉察不对,回头一望,宋研竹却是破涕为笑,上前两步便抱住金氏的腰。   金氏唬了一跳,白了她一眼道:“为娘为了你的事儿都快气得二佛升天了,你倒好,竟是半分不放在心上……”   “我也生气啊!”宋研竹认真道,“可我又觉得娘你好厉害啊!你不晓得刚才大伯母那被吓坏的样子有多好笑。这么多年,只见大伯母在祖母跟前得势,我还从未看过她那样落魄的样子!我真是觉得太畅快了!”   从前她总觉得金氏做事太过鲁莽,很多时候一意孤行,最后的结果却未必好,可就在方才金氏说完那一番话后,她却很是感恩自己有这么一个娘亲。   亲人在侧,时时刻刻护着她,这种感觉,真是太好了。   “娘,有你在,我真的觉得好安心!”宋研竹认真道。   金氏鼻子一酸,忍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轻声道:“有什么厉害的,若是厉害,你也不会险些被你大姐姐伤了脸。”她想想便有些后怕,赶忙将宋研竹拉到自己跟前,仔细看她的脸。   宋研竹晓得她想什么,赶忙捂着脸笑道:“您别担心,我皮肤一向好……”   “好什么,都肿了!”金氏越想越气,宋研竹赶忙拿帕子替她拭泪。   回了屋,宋承庆和宋合庆早早得了消息急急赶来,见了宋研竹,只看她脸上有个大大的手掌子,他不由地心一紧,蹙眉问道:“她是疯了么,做什么这样打你!”   宋合庆捋了袖子道:“简直欺人太甚!平日看欢姐姐和颜悦色,哪知心肠手段竟这样毒辣!我这就去找爹回来,咱们去找大伯好好说说理去!”   “你回来!”宋研竹一把拉住他,问:“你今儿放学怎么这样早?”   宋合庆道:“老师那去了位贵客,也不知是谁,连老师见了他都是毕恭毕敬的样子!他人将到,老师便让咱们提早回来了!”   “还能是谁!怕还是那位九王爷!”金氏翻了个白眼,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宋承庆和宋合庆,宋承庆越听眉间越紧,宋合庆整个人跳起来:“好个娇柔的怜儿表姐,竟这样两次三番陷害二姐!我看她就是个扫把星,谁遇见她谁倒霉!”   “你胡说什么!”宋承庆一把抓住宋合庆,斥责道:“她毕竟是你的表姐,旁人胡说八道也就罢了,你竟也埋汰她么?若是让祖母听见你这番言语,又得怪娘没教好你!回头吃亏的还不是娘!”   “可我说的都是事实!她就是个扫把星!”宋合庆梗着脖子,道:“祖母一向护短,可也不能分不清是非黑白,这事儿就是怜儿表姐做错了!她总不能坐视不理吧!”   宋研竹听得眼皮大跳,赶忙上前捂住宋合庆的嘴,就听外头“咚咚咚”三声响。 第92章 鱼蒙   宋研竹忙扬声问:“谁啊!”   初夏隔着门道:“是牡丹姐姐来了!”   宋研竹瞪了宋合庆一眼,开了门。牡丹进门行礼,对金氏道:“老太太怕二小姐今儿受了惊,特意吩咐奴婢来瞧瞧,还让奴婢给您捎句话,崔老夫人和九王爷不定哪日就要来看二小姐,让二小姐这几日好生在家休养。老太太还让奴婢带了样东西,是林大夫配的九香玉露膏,抹在脸上睡一觉,隔日这脸必能恢复如初了!”   金氏心里听得膈应,恼怒老太太这是把自家的孙女当做货物出售,大的卖不成,便想着卖小的。这是一心想要攀高枝儿,没考虑过自家孙女的想法。   她的面色不由地沉下来。牡丹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对金氏道:“夫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金氏点点头,二人走了两步到碧纱橱里。   宋研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头有些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宋承庆见她面色不郁,上前宽慰道:“妹妹别担心,此事绝不能就此善了!你吃了这么大的亏,没有这么无声无息过去的道理。等爹回来了,娘定要好好对他说说,上大伯父那讨个说法!”   “对!”宋合庆附和道:“讨个说法!若不是你那小丫头,受伤的可就是你了!”   两个人义愤填膺,半晌,宋承庆才后知后觉问道:“对了,那个九王爷又是怎么回事!?他怎么会看上你的?”   一句话,也让宋研竹的脸色沉了沉:别说旁人,就连她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她前前后后想了好几回,都确认自个儿没见过朱起镇,今日在园子里遇上他时,看他样子,他更不知道她就是宋研竹……那他怎么就突然生了要见她的想法?   话音刚落,金氏和牡丹前后脚从碧纱橱中走出来,牡丹行礼告退,金氏这才愤愤然道:“真是无妄之灾!”   “怎么了?”宋承庆问。   金氏略蹙了眉头,对宋研竹道:“你还记得那日合哥儿拜师,朱夫人送了你一个赤金盘螭璎珞圈?”   宋研竹点点头,金氏啐了一口道:“那日我便觉得不对劲,总觉得那碧纱橱里藏了人!果然不错!那日,崔老夫人就躲在碧纱橱里,那会便瞧上你了!”   “……”宋研竹怔了一怔,一时觉得心里发毛——所以,她莫名其妙就被人盯上了,还莫名其妙被宋欢竹打了一顿?然后宋老太太明明知道不是她的错,还任由宋欢竹、赵思怜唱了那么长长一段戏?   真是……他!奶!奶!的!   宋研竹在心里忍不住骂了句脏话。金氏重重一拍桌面道:“我这就找你大伯母去!不分青红皂白打人,如今既水落石出,我看她有何颜面面对我!”   宋研竹赶忙抱住她的手,摇头道:“您这会寻她又有什么用!祖母早早就知道其中缘由,当着众人的面却是半句不说,就是不想驳了大伯母和大姐姐的颜面!您若张扬出去,祖母还不定怎么样恼您!有那功夫,您还是赶紧替我想想主意,怎样让那九王爷打消见我的念头吧!”   宋合庆龇牙不解道:“二姐姐你是不是傻了!旁人巴不得嫁给九王爷,不说旁人,就看大姐姐,为着嫁给九王爷,都对你动刀子了!你还往外推啊?”   金氏五指紧扣,狠狠敲了下宋合庆的脑袋,怒道:“你懂什么!”睨了他一眼,叹了口气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祖母和你大伯母一心想让你大姐姐攀高枝,哪里想过,一入侯门深似海?王府高门大院,哪是那样好过日子的?以你二姐姐这性子进去,只怕被人活吞了都不晓得为什么!”   “娘……”宋研竹不知道她是这样的想法,心里不由有些感动,上前两步抱住金氏,金氏拍拍她的手,柔声道:“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怎么也不能送你去受那份苦!”   金氏一直心里打鼓,生怕宋研竹有嫁给九王爷的心思,此刻见她很是抗拒,一颗心才落了地,道:“娘这一辈子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安安生生,寻个疼你的相公,平安富足地过个小日子也就够了……”   宋研竹眼眶一湿,连连摇头,将前一世从陶墨言那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诉金氏。末了,斩钉截铁道:“这些事儿都是九姐姐的未婚夫婿,京里定国公府的宋振宋公子写信告诉九姐姐的,九姐姐同我闲聊时说起过的,决计不会有错!娘,我就是死,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啊!您可千万替我想想办法!若是不行,我就绞了头发去尼姑庵里当姑子去!”   金氏原本还有些惊疑不定,听她提起宋振,顿时信了七八分,道:“方才牡丹对我说,宋振曾经在崔老夫人跟前提起你过,我还纳闷他是如何知道你的。想来也是你那好姐姐对他说的。”真是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对宋研竹来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金氏叹了口气道:“听闻九王爷龙章凤姿,谁又能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虽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若他只拿你当一个摆设,你这一辈子过得又有什么意思?”她叹了一口气,抚着宋研竹的手道:“你放心,娘绝不会让你绞了头发去做姑子……总有法子的!”   从金氏的屋子里退出来,宋研竹仍旧眼皮七上八下地跳,宋合庆快走两步同宋研竹并肩,低声道:“二姐姐,我有个事情忘记告诉你了!”   宋研竹“嗯”了一声,疑惑地望着宋合庆,宋合庆轻声道:“方才我提早下学,赵六哥非说他那有明前毛尖,要拉着我去品茶,陶大哥听见了也闹着要去,所以我们三人便回了赵六哥家……你那小丫头上门求救的时候,我们三个正和九姐姐喝茶了,那丫头手臂上全是血渍,冲进屋来,可把我们四个吓得够呛……”   “……”宋研竹默了一默,“所以,他们三个都知道了?”   宋合庆点点头,又摇头道:“也不是。九姐姐只听平宝儿求救,便马不停蹄赶来了。赵六哥当下脸色便不大好,闹着要跟九姐姐一块来,还是陶大哥拦着他,让他别跟着来添乱的。又把平宝儿留下,唤了大夫来,好生地包扎好了才放她走,这过程中,陶大哥才问出缘由来。”   宋研竹默默地“嗯”了一声,想起那日在护国寺中,陶墨言拦在她跟前那模样,心跳不由顿了一顿。   宋合庆拉拉宋研竹的衣袖,道:“当时赵六哥都急了,怕你当真想要嫁给九王爷,倒是陶大哥,斩钉截铁地说,以你的性子,绝不屑嫁入帝王家,果然被他猜中了……你也别担心,想要嫁咱们或许没那本事,若是想不嫁,总有千万种办法!娘若是想不出来,不是还有我和大哥么?再不济,陶大哥和赵六哥那样聪慧的人,总能想到法子的!”   宋研竹心里升腾起一丝异样,似羽毛一般轻轻滑过她的心房,她想抓又抓不住,只轻轻地“嗯”了一声,对宋合庆道:“你别担心我。倒是你自个儿,别偷懒才好,若是过不了府试,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宋合庆吐着舌头做了个鬼脸,赶忙跑开了。   宋研竹回到屋中时,赵九卿早就已经离开了。平宝儿迎上来道:“九小姐方才问了奴婢一些话,便匆匆忙忙走了,走前让奴婢转告小姐,别着急,总能想到办法的。”   宋研竹点点头道:“今儿多亏了你及时找到了九姐姐,不然我真是百口莫辩了。伤得重么?疼不疼?”   “赵家的大夫已经替我包扎好了,只是轻微的皮外伤,没什么大碍。”平宝儿道。   宋研竹有些歉疚道:“让你受这无妄之灾……这几日你可千万别碰水,若是留下疤痕,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了。”   “奴婢不怕!”平宝儿咧嘴笑道:“从前在乡下时总是这磕着那捧着。许是奴婢命贱,受什么伤都是一样的,过几日便能痊愈,一点疤痕也不留,倒是小姐您,今儿怕是受了惊吓吧?”   “谁说不是呢!”初夏在一旁应合道:“大小姐平日里看着柔柔弱弱的,今儿可真是吓人!”   平宝儿递上一杯茶,道:“奴婢回来时顺道替您求了一味安神茶,您今儿也累了,喝下这杯茶,好好睡一觉,余下的事儿明儿再说吧。”   “我替您揉揉肩膀!”初夏轻声道,一壁说着,一壁上前替宋研竹揉肩膀,那力道正正好,宋研竹闭着眼,只觉得左眼皮依旧跳动不止,让人忍不住心烦意乱。揉揉太阳穴,接过那杯安神茶喝上两口,竟意外觉得顺口和熟悉,不由随口问道:“这是打哪个大夫那要来的方子,竟也不苦?”   平宝儿倏然抬头,又慢慢地低下头去,轻声道:“是奴婢家里的私方,药材都是普通的药材,胜在疗效好。奴婢知道您怕苦,特意在里头放了些蜂蜜。”   宋研竹点点头,将安神茶一饮而尽,过不得片刻,两眼皮便有些沉重,沾了枕头便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宋研竹刚要起身,院子里忽而传来嘈杂的吵闹声,就听平宝儿扬了声音道:“表小姐,我家小姐昨日受了惊吓,一直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您不能进去!”   又有初夏道:“表小姐,您何苦为难奴婢呢,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平宝儿?”宋研竹提声问道,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急急地冲进来,满面泪水地抱住她的胳膊道:“研儿姐姐,就当我求求你了,救救幼含吧!” 第93章 鱼蒙   宋研竹一怔,袁氏身边的婆子急急冲进来道:“你们都傻了么,还不扶表小姐回去!若是惊扰着二小姐养病,看你们谁能担待得起!”   一壁说着,一壁使眼色让人带走赵思怜。赵思怜期期艾艾地挣扎着,奈何几个婆子冲上来,她也无可奈何。   等房间里安静了,平宝儿上来回话,宋研竹才明白怎么回事。   原来,昨天从宋老太太那回来,袁氏便拿了尚方宝剑一般到赵思怜屋里问话,二话不说便将郭妈妈和幼圆关起来问话,二人嘴硬,半晌也撬不开嘴,袁氏便上了家法,直将二人打得死去活来。   赵思怜求到宋老太太跟前,宋老太太道:“你做错事,与你贴身的婆子丫鬟总脱不了干系,你既不说,便由他们说罢!”竟是一心要治理她身边的人。   赵思怜无法,又求到宋欢竹跟前,奈何宋欢竹当夜便被宋大老爷重重斥责,责罚禁足十天,罚抄《女诫》并《列女传》各百遍,宋欢竹闭门不见客。   四处哀求,郭妈妈和幼圆也失了半条命,赵思怜无法,才来求宋研竹。   “她可真是拿我当菩萨了,被她打一巴掌,我还得救她?”宋研竹无言地摇摇头。   正发着呆,金氏气冲冲地走进门来,花妈妈见状赶忙替她倒了一杯茶,她一饮而尽,重重将那茶杯落在桌上,扬声骂道:“我往后若是再枉做好人,我就把我这金字倒着写!”   “娘做什么这样生气!”宋研竹赶忙又替她续了一杯茶。   金氏长长呼了口气,言语里怒气未消:“还不是你爹闹的!”   宋盛明上半夜才回来,他一进屋,金氏便将白日里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他二话不说便去寻宋盛远讨说法,这才有宋欢竹连夜受罚、袁氏夜审郭妈妈和幼圆这一出。金氏原是很满意宋盛明的表现,二人温存了好一会,金氏又将九王的情况对他说了,宋盛明虽是将信将疑,却叮嘱金氏道:“欢竹再是不好,毕竟是咱们的亲侄女。既知道九王是个火坑,也该知会袁氏一声,让她们趁早打消了攀高枝儿的念头。”   金氏转念一想,似乎是这个道理,是以一大早,金氏便去寻袁氏说这件事。哪知才说上两句,袁氏便冷嘲热讽,说金氏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看不上九王,这样,宋研竹才能顺顺当当地嫁入九王府。   一番话直将金氏噎得气得直哆嗦。   宋研竹赶忙递上茶,道:“娘您消消气,为了这个生气,不值当!”   “可不是!”金氏长长地呼了口气,对宋研竹道:“这几日你也少外出……我也想不出旁的法子,只能说你得了重风寒,不宜见人……能拖一日是一日,待我想到更好的法子,你再出来!”   “……”变相圈禁啊这是。宋研竹心里呜呼哀哉了一声,僵硬地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   金氏点点头,瞧她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拍拍她的手道:“委屈几日总好过委屈一世,只要熬到他离开建州,你也就算解脱了。”   金氏果真说到做到,不出一日,整个宋府都知道宋二小姐那日受了惊吓,重病卧床不起。宋研竹为了她这两句话,紧锁门庭,谁也不见,整日里跟坐牢似得,也不敢抛头露面。   宋老太太很是疑心宋研竹的病情,每日里都让林源修来替宋研竹看病,奈何金氏早就将情况告诉林源修,林源修虽不撒谎,可也每日装模作样地来替宋研竹把脉,回头便开一味开胃解乏的药给宋研竹补身子。   原以为朱起镇在建州呆的时日不长,没想到他在见宋研竹一事上却是相当执着,每日都托人送来大量地补品,有不见宋研竹不罢休的姿态。   宋研竹很是惆怅,好不容易等来了一封信,本以为是赵九卿的,没想到打开一看,落款竟是陶碧儿。   信里,陶碧儿言辞切切,只说当日在护国寺中她莽撞行事,心中很是愧疚,想约宋研竹见上一面,当面致歉。   宋研竹想到近来的情形,很不适合抛头露面,可是陶碧儿信里选定的地点,却是东郊的庄子。前一世,宋研竹嫁给陶墨言后,那庄子便划做了他的产业,从前宋研竹便很喜欢那个地方,半大不小的庄子,周边全是竹林,庄子里有处泉水,不下雨时涓涓细流,喝上一口沁人心脾。下雨时,叮咚作响,很有一番趣味。夏日里去那,简直是避暑胜地。   宋研竹近来被闷地都快生出痱子来了,一见到“东郊庄子”几个大字,眼睛都冒火光。思量再三,到底抵不过那畅快的诱惑,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封信,答应了邀约。   去也是偷偷摸摸去的,让初夏守在屋子里,求了宋承庆派了辆马车,她带了平宝儿偷偷摸摸地从后门出去山过了马车,待马车奔驰起来,宋研竹有种做坏事得逞的畅快,让人忍不住想要欢呼起来。   出了城门,便有陶府的马车在那候着,宋研竹瞧他眼熟,的确是陶家的车夫老王,这才放心地让他引路。马车走了好一会才停下来,宋研竹下了马车,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东郊的庄子上头写着大大的“清泉山庄”几个大字,字体洋洋洒洒,十分磊落。从前听陶夫人说起来,这名字还是陶墨言起的,那字还是陶墨言在八岁的时候,自己亲手提的。   门口引路的门童很是俊俏可爱,头上扎着两个总角,用红色的头绳扎着,唇红齿白的样子,看着很是利落。恭敬地行了礼,便将宋研竹往里引。   一路上是绣闼雕甍、廊腰缦回,处处都透着精致大气,平宝儿看得花了眼,跟在宋研竹后面嘴都合不拢,又生怕丢了宋研竹的面子,紧跟着走了两步,低着头道:“小姐,这儿可真是……别致啊!”   原本想说“大开眼界”,到了嘴边又觉得显小家子气,换了个词儿,前头的门童听见了,抿嘴笑道:“这里头的一草一木都是我家少爷自个布置的,一般人进不来!”   宋研竹听着不大对劲,走了半晌也不见陶碧儿,忙问道:“不知你家小姐在哪儿?还要走多久?”   “快了快了……”门童微笑道。   走到拐角处,她率先绕过去,正要往前走,后头突然哎呦了一声,宋研竹回头望去,不知打哪儿来的一个丫鬟,拎着一个食盒子急急走着,正好同平宝儿打了个照面,食盒子里的汤水全泼在了她的衣服上。   “哎呀……”平宝儿颇为懊恼地望着自己。那丫鬟吓得满面通红,门童也迎上来道:“这可怎么办才好,都给弄脏了!”   丫鬟连连道歉,又对平宝儿道:“我的住处就在这附近,若是姐姐不介意,可以先换上我的衣裳!”   “小姐……”平宝儿求救道。   门童对宋研竹道:“乔娟姐姐的屋子就在这附近,不若让这位姐姐随她去换身衣裳。二小姐先随我过去吧?我家小姐只怕要等急了!”   “也只能如此了。”宋研竹不疑有他,打发了平宝儿,随那门童继续前行,不多时,便在一个屋子跟前停下来,宋研竹一抬头,顶上写着“行止堂”。   从前陶墨言带她来过这儿,当时他们就住在行止堂。那会宋研竹瞧了“行止堂”三个字看了半晌也没明白这三个字是个什么意思,陶墨言当时那一脸说不出的纠结,半晌,轻声问她:“‘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宋研竹木木地摇摇头,痛快地承认:“不知道!”   那会陶墨言的表情很是复杂。她觉得大约自己这种态度不好,然后她轻轻地说了,“大约是……仰头看高山,快步走通途。虽然我得不到你,但是我依旧可以觊觎你?”   当时陶墨言的表情精彩纷呈,她当真是一生都不能忘记。   宋研竹看着牌匾看了好一会,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嘴边挂着一抹深笑,合不拢嘴。脸渐渐沉下去,回身望,方才的门童不知上哪儿去了。   “真是……”带着客人不到地方便跑没了,陶府的下人待客之道竟如此散漫?宋研竹腹诽着,往里走了两步,就听见屋子里有轻微的动静,宋研竹有些疑惑,下意识唤了声,“碧儿?”   屋里的声音停了片刻,宋研竹想着,许是陶碧儿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这样呼唤她却不回一声,着实让人懊恼。索性又唤道:“碧儿,是你在那儿么?”   抬了步子继续往里走,绕过屏风,只见跟前放着一个大大的浴桶,宋研竹终于觉察不对,浴桶的水面下忽而冒出个人来,黑色的瞳仁里仿佛还有她的身影,如沉静了许久的古井泛起波澜,闪过一丝讶异。   墨色的长发经过水的浸泡,服帖地落在他的肩膀之上,滴滴水珠随着他健壮的躯体缓缓往下低落,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形成一道又一道颀长的分界线,他的下半身全数没在水面之下,肚脐往下的风景,却格外让人浮想联翩……   宋研竹静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屋子外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陶碧儿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诶,人呢?”   身后忽而传来一片哗啦啦的水声,那人早已经迈开他的大长腿,从浴桶里走了出来,一下子从身后捂住她的嘴,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宋研竹,别出声!” 第94章 鱼蒙   宋研竹的心忽而漏了一拍,那个人就这么从背后捂着她的嘴,像是从背后拥抱着她……可问题是,此时后面的这个人刚刚从浴桶中走出来,她连低头和看他的勇气都没有——如果他还光着呢?看了岂不是要长针眼!   外头的步子渐渐停了下来,陶碧儿有些恼怒道:“让你带个客人都带不好,你把客人藏哪儿去了!”   “您说让我领她到这儿来,我就带她在这儿了呀……”门童委屈道。   “听说是个路痴,别是又在院子里走丢了!”陶碧儿眼睛在行止堂逡巡了一圈,不由嘀咕道:“别是走错地方……进了这儿吧?”   宋研竹大为窘迫,脸刷一下红下来,整个身子更是绷直了。   “啪嗒,啪嗒……”   似乎身后的人身上落下的水珠,滴落在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声音,清脆地同她的心跳一同跳动。陶碧儿的身影近了,又近了,手扶在了门上,宋研竹的的心也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别出声,这会她要是推门进来,我的清白可就毁了!”身后的人松开她的手,忽而戏谑道。   “你……”宋研竹不由地翻了个白眼,只听身后的人轻笑出声——这种情况下他还笑得出来,他竟还笑得出来,真是……   “快想想办法吧!”宋研竹急得后背都在冒冷汗,低声哀求道。就听外头门童的声音扬起来:“小姐,大少爷在沐浴呢,吩咐了谁也不许打扰!”   “我晓得了!”陶碧儿嘴皮子哆嗦了两下,又移开视线,“这么大一个活人,总不会就这么没了吧?你还不去给我找!”   “是……”   外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门前的人影虚晃着,最后都离开了。宋研竹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总算是落了地。长呼了口气,一低头,恰好看到那人光着的脚,她忙移开视线,咬着下唇懊恼道:“陶墨言,你……你快把衣服穿起来!”   “谁告诉你我没穿衣服?”身后的人轻声笑着,宋研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还被他圈在怀里,赶忙往前走一步脱出他的桎梏,回头一看,陶墨言大约是在混乱中随手抓起架子上的白色长袍,因为时间紧,一旁的系带也是随意一系,隐约露出壮实的胸膛,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他原本身上的就湿透了,此刻湿身着衣,白色的长袍被水一泡,服帖在身上,宋研竹顺着视线往下望,停留在他的腰间,想起方才他站在浴桶中的情形,脸刷一下红到了耳后根。   陶墨言原以为自己穿好了衣裳,顺着宋研竹的视线往下望,这才后知后觉地看到自己的衣裳凌乱,曲线隐约可见,不由懊恼地在心里念了句脏话,挣扎了片刻,轻声道:“你等我片刻!”   面上佯装镇静,脚下却是飞一般走向里间。   “诶……”宋研竹正想唤住他,一时又觉得没脸,皱皱眉头越发觉得这事有些诡异地让人羞愧——或许是熟门熟路所以她竟然管不住自己的双腿。   唔……宋研竹一时只想捂住自己的眼,哦,不,脸。   瞧瞧外头已然没了动静,宋研竹赶忙开了门,偷偷地溜了出去。好在行止堂后面便是点春堂和望江亭,宋研竹快走了两步,直奔望江亭方向走去,走了片刻,才又看到一个丫鬟模样的人,赶忙假装迷路的样子,上前求助。   那丫鬟见了她,也是松了一口气道:“我家小姐就是怕您迷路,特意让我来寻您的!”   宋研竹嘿嘿一笑,跟着丫鬟一路又走回行止堂附近,陶碧儿早就等在那儿了,听丫鬟一说,松了一口气道:“早些时候便听九姐姐说起过,研儿姐姐是个路痴,走哪儿都得注意些,否则一溜烟儿便走丢了,还真是啊!”   “不认路,不认路……”宋研竹有些心虚地附和着,陶碧儿讶异地望着她,纠结了半晌道:“咱们这点倒还挺像……不过我不是不认路,我是不认人。我脸盲,总记不得旁人叫什么!”   宋研竹噗嗤一笑,没想到陶碧儿倒是老实,竟连老底儿都揭发给她。前一世她刚嫁入陶家时,陶家便有人对她抱怨,说陶碧儿目中无人,后来还是陶墨言对她解释,说陶碧儿有不认人的毛病,一个陌生人她不见个十几二十回,再好生说几句话,她基本上是记不住的,以至于陌生人都以为她眼高于顶——其实她自个儿都急死了,就见旁人对她笑,她却笑不起对方是谁,多磕碜!   互相知道对方的弱点,似乎关系一下子变拉近了。陶碧儿带着宋研竹逛园子,指着那些个亭台楼阁一一介绍,只走到望江亭,居高临下地望着,一阵风吹过来,将夏日的燥热一扫而尽。   望江亭里放着一只竹笛,看着是新制出的。陶碧儿望了一眼,放在嘴边轻声吹着,半晌也吹不成曲调,她讪讪地放在一旁,对宋研竹道:“我那哥哥近来忽而爱上制笛吹笛了,每日里总要吹上大几个时辰,余下的时间全都埋在自个儿的房间里,见天儿的做笛子……你说,这凉冰冰的东西,他怎么就这么喜欢?”   宋研竹笑道:“听说陶大少爷通晓音律,每样乐器都得使得有模有样,我很是佩服!”   “可不是!”陶碧儿摇摇头,忿忿道,“都是爹生娘养的,兄长这么了得,倒显得我特别愚笨……让人好生自卑!”   她歪着头,看起来颇为懊恼。宋研竹瞧她那样子,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陶碧儿倒是不在意,挽过她的手认真道:“姐姐,幸好你今日肯来。那日我在护国寺中那样莽撞,险些助纣为虐,毁了姐姐的声誉,等回府后,娘好生教训了一顿,连兄长都不给我好脸色看……我自个儿想想也觉得羞愧。你可千万别怪我!””   “不知者不怪,”宋研竹道,“好在也没出什么大事,我不好好地坐在这儿么?”   陶碧儿有些羞愧道:“娘和哥哥从前总说我是个急性子,我还不以为然,后来想起来很是后悔。怜儿姐姐她……哎,不说她也罢!”   “姐姐大人有大量,不生我的气就好!”陶碧儿松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只见宋研竹微微低着头,是谦逊贤淑的样子,虽然长得比她好看一些,却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   陶碧儿是个知错能改的人,在发现自己错了之后,特意寻了赵九卿一趟,同她好好聊了一番宋研竹,见赵九卿很是推崇宋研竹,原就起了结交之心。同她娘陶夫人一说,陶夫人竟很是赞成。陶碧儿心里头疑惑:她娘一向不大对人上心,却能对宋研竹交口称赞,这也就罢了……那日她私下同她那不苟言笑的兄长陶墨言谈起宋研竹,陶墨言竟有一丝晃神,而后,露出会心的笑容。   一向讨厌女子的陶墨言竟然因为一个女子露出那样风骚的笑容!陶碧儿彻底震惊了。   宋研竹只觉得陶碧儿的眼睛胶着在她的脸上,她不由疑惑问:“怎么了?”   陶碧儿忙摇头,忽而生起捉弄的心,无比认真地问道:“研儿姐姐,我家兄长说他倾慕你许久,你怎么看?”   宋研竹的脑子里轰地一声,整个脸涨得通红,下意识问道:“啊?”   身后传来一声脚步声,陶碧儿忽而捂着脑袋“哎”了一声,两人齐齐转身,就见陶墨言不知打哪儿来,无声无息地站在两人身后,陶碧儿撇撇嘴,陶墨言收回扣起的手掌,轻斥陶碧儿道:“不许捉弄客人!”   “哪儿有……哦!”分明就是有猫腻。陶碧儿摸摸脑袋,翻了个白眼,想起那日护国寺中陶墨言望着宋研竹时眼里露出的流光溢彩,啧啧舌退到一旁。   宋研竹低着头,想起方才在行止堂中情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又觉得这样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狠狠心,带上笑,假装自然地行了礼,唤了声“陶大少爷好”。   陶墨言似笑非笑地望着宋研竹,微微点头。陶碧儿眼睛落在他的头发上,心中更是腹诽:还说他胡说,头发都没干呢就急着奔出来……他平日里最是注重装束,如这般头发湿漉漉地奔出来,已然算是失态了,这在从前,可从来没有过……   有!猫!腻!   这三个字在陶碧儿心中一次又一次呼啸而过,她再看宋研竹,分明方才还有些慌张,此刻却是面色如常,落落大方!   “宋二小姐近来可好?”一个是正人君子温文尔雅。   “甚好甚好,劳宋大少爷挂心。”一个是窈窕淑女恭谦良顺。   真是一个样子做得比一个好!   陶碧儿眼睛在两人之间逡巡,两人真是浑然天成的一对,这么一对比,她自个儿反倒成了摆设!   啧啧啧,怨不得她说想对宋研竹道歉时,陶墨言爽快地便提出到清泉山庄来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当时她还很是感激陶墨言的大方——这清泉山庄的一草一木都是陶墨言布置的,虽然陶知府并未明说,可清泉山庄俨然成了陶墨言的别院,即便是陶知府想要用这别院还得征得陶墨言的同意呢!   如今一想,陶墨言竟是早有预谋!   连自己的亲妹子都算计……陶碧儿不由翻了个白眼:算你狠!   “兄长,我肚子有些疼……”陶碧儿弯着腰,忽而抱着肚子叫道。   “怎么了?”陶墨言有些紧张,宋研竹也赶忙上前扶她,她连忙摆摆手,道:“不碍事,我去屋里躺躺就好!哥哥替我照顾一下研儿姐姐,我去去就好!”   一壁说着一壁招来左右丫鬟,急速往亭子外走去,路上遇见换衣裳归来的平宝儿,她一把拉住她道:“你这衣裳不好看,再换一件!”   一阵凉风吹过,宋研竹有些坐立不安地望着眼前的陶墨言,“既然碧儿身子不适,我先走一步……”   跨步向前,竟是被自己的裙倨绊了一下,她打了个趔趄,直挺挺便要往前扑下去。 第95章 鱼蒙   宋研竹下意识伸手抓住旁边的物件,只见陶墨言快步上前伸手拉她,没想到没拉住,二人齐齐摔在一块。   宋研竹几乎整个人都跌坐在陶墨言身上,陶墨言“啧”了一声,宋研竹整个人都弹起来,连声道:“对不住,对不住……”   “还挺沉……”陶墨言捂着肚子坐起来,轻声笑道。   “……”宋研竹一默:自从金氏说她得了重病开始,各方送来的补药便连绵不绝,旁人的也就罢了,宋承庆也跟着凑热闹,每日让人从金玉食坊捎回来满满一食盒子的好酒好菜,全找着宋研竹的喜好做,美名其曰:补补身子……   所以这几日,她的气色是格外的好——长肉长的!   可那又怎样!又没吃你家肉!宋研竹咬咬唇,抬脚就要走,哪知胳膊一沉,回头一望,陶墨言伸手揽住她的胳膊,轻声道:“等等。”   “嗯?”宋研竹疑惑,陶墨言爬起来,伸手便要摸她的肩膀。宋研竹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陶墨言一只手定着她,另一只手在她的头上一抹,一片落叶赫然在掌心。   宋研竹大窘:原来是爱干净的毛病犯了……   “别总这么提防……”陶墨言轻声道,“你想想,就咱们认识这些日子以来,我可曾害过你?”   宋研竹垂着头不说话,陶墨言叹了口气道:“话本子那些姑娘被救,总要说上一句,‘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倒好,半个‘谢’字也没有……罢了,我也不求你谢谢我,可你今日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啥?”宋研竹前半部分还听明白了,后半句分开都听明白了,可连在一起,她却一个字都不懂!   陶墨言面庞现过一丝不自然,顿了一顿,咬牙切齿道:“方才,你可是把我全身上下都看遍了!论理儿,你可是毁了我的清白,你竟想不负责不成!”   “……”宋研竹睁大了眼睛望着陶墨言:这是陶墨言?这是陶墨言么?这真的是陶墨言么?   经过上一世的洗礼,宋研竹一直以为陶墨言的人生就是不苟言笑,直到这一世靠近了,才发现他可以毒舌、可以情深、可以无理取闹……所有曾经宋研竹不曾想过的词汇这一世都出现在陶墨言的身上,让她一次又一次的惊讶,可是方才,就在方才,陶墨言这是在调戏她?他方才脸上的那个表情,是不是称得上——娇羞……   天呐,陶墨言竟然娇羞了!   宋研竹嘴都合不拢了,好不容易咽下口水,让她忍不住问道:“陶墨言,你最近……究竟看了什么话本子?”   “……”陶墨言脸上不自然地显出几分尴尬,重重地咳嗽了两声:“你别顾左右而言他……你只说,负责还是不负责?”   “负责什么呀!”宋研竹翻了个白眼,咬唇道:“我可什么都没瞧见!”   “那我喊碧儿回来给咱们论论理儿!”陶墨言扬了手就要唤人,宋研竹赶忙将他的手掰回来:“诶诶,别……”   这一伸手,又发现自己上当了,陶墨言这一脸奸笑……宋研竹气得忍不住想要打自己一个嘴巴子:又上当了!   她抬脚就要走,陶墨言赶忙拉住她,不知怎么,心情忽而就飞扬起来:他终于发现对付宋研竹的办法。如果你要一本正经,那么她会比你一本正经一百倍,可若是你无耻一些,再无耻一些,她便会无可奈何,弃械投降……   陶壶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当今世上,脸皮厚者得姑娘,诚不欺他!   自认识她以来,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同她单独面对面呆在一块……即便有那样的机会,她总是同他争锋相对……陶墨言欣喜地发现,似乎这一次相见,她对自己并不如从前抗拒,这于他,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别走。为了见你,我头发都没擦干便跑来了……”陶墨言有些可怜兮兮地说道。   宋研竹抬头望了一眼,撇过头道:“那又与我何干。”   “自然是与你有关的。”陶墨言轻声道:“宋研竹,你想嫁给九王爷么?”   宋研竹倏然抬头,宋合庆分明说过他是明白的,所以他不过故意一问罢了。   她索性不回答,咬着下唇望着他。她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陶墨言望进她的瞳仁,有一片刻的失神,而后他摇摇头道:“九王爷早有正妃,正妃死后,他也曾发誓,此生正妃之位不予任何人。可是他家中已有一个侧妃,更有多个侍妾。你不是个贪慕虚荣的人,所以我笃定你不会嫁,对不对?”   宋研竹依旧沉默地望着他,陶墨言自个儿却是松了一口气道:“我不知道你这几日是怎么过的,我却很是焦虑,生怕九王杀了个回马枪,再去瞧你。后来合庆告诉我,说你这几日病重,谁也不见,我便猜想你是装的……”   宋合庆这个叛徒!宋研竹在心里暗暗骂着。   陶墨言似是瞧出了她的想法,笑道:“你可别怪合庆,他口风很紧,什么都不肯说,我花了好些气力才从他的口中套出他的话来的!”   宋研竹忍不住腹诽:你这样狡诈,他哪儿是你的对手!   过了片刻,从远处忽而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笛子声,如冬天的穿堂风吹过破陋的屋子,不成曲调,黯哑难听。陶墨言不由地皱了眉头:这个陶碧儿,装个样子也不装得像一些,成日里要他做的笛子,拿到手却是不学无术,好好的一把笛子,真是糟蹋了。   “这是谁在吹笛子?”宋研竹问道。   “许是哪个丫鬟?”陶墨言回道。一眼望见桌面上新制的那支笛子,随手操起来,随着陶碧儿破陋的笛声吹奏,不过吹了两个音,陶碧儿那儿却是停了,只剩下陶墨言的笛声,悠悠扬扬响彻在亭子间,宋研竹仔细聆听,才发现是《凤求凰》,分明是个古琴曲,陶墨言却用笛声吹奏,更多了几分空灵和婉转。   宋研竹的心渐渐沉静下来,随着他的笛音,心绪浮动。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事情,重生给了她多一次的机会重新开启她的人生,也让她用另外一个角度看待周边的一切。重生之后,似乎许多事情都在变化,超出了她前世的认知和想象,其中求包括陶墨言。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宋研竹在反复思考这个问题,可每每想到一半,只要一想起前世的最后,她面对满目的疮痍和最后的绝望,她便戛然而止。   等到她回神时,笛音落,陶墨言与她四目交接,眸光一动,忽而轻声笑道:“宋研竹,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宋研竹愣了一下,当下竟不知作何反应。回神后,只觉满面通红,下意识脚尖一歪就要走,陶墨言却是一把拉住她。   “陶墨言,别闹!”宋研竹想要挣脱,抬手推了他一把,他手一松,忽而弯下腰,重重的咳嗽起来。   宋研竹走了两步回头一望,只见陶墨言扶着石凳弓着背,咳得面色泛红,隐约有些喘不上气。   “喂!别装了!”宋研竹轻声道,陶墨言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无助。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瞧着不对劲儿,忙替他倒了一杯茶,他摆摆手,坐下来,缓了许久面色依旧苍白。   “莫非……受了风寒?”宋研竹疑惑道,“总不能是因为我推你那一下吧?”   陶墨言笑道:“只是呛了一下……”强忍着嗓子眼里的干痒,将桌面的笛子一收,轻声问:“你会吹笛子么?”   他的话题转得真快,宋研竹愣了一愣,忽而意识到方才他所说的那句“私奔”以及后面的咳喘似乎都是在逗他玩儿的,她顿时冷色一黑。   陶墨言拉住她,轻声道:“别生气了,我不吓你好么?”一壁说着,一壁将笛子在指尖一绕,笛子打了个转又回到他手上,他握住了,笑道:“不会不要紧,往后我教你!这笛子……原是想送你一把好的,却总也做不出满意的……”   “我不要……”宋研竹忙摆手,没想到陶墨言又开始咳嗽,慌乱中拿起一杯水,还未喝进去一口,忽而头一仰,一口热血从嘴里喷了出来!   “陶墨言!”宋研竹惊慌失措。身后突然冲出个人来,将宋研竹拨开,惊慌道:“少爷!”   宋研竹认出是陶墨言的贴身侍从陶杯,也不知为何,宋研竹在他的眼里看出一丝厌恶。她愣了一下,陶壶从后面走上来冷声斥道:“陶杯,不许对宋二小姐无礼!”   陶杯悻悻挪开视线,忙上前扶住陶墨言道:“少爷,你怎么样了?”   陶墨言强自撑住身子,用手将嘴边的血渍抹去,皱眉轻声道:“不打紧,你扶我回屋休息片刻,将这亭子收拾干净,别让小姐瞧见。”   一壁抬头看看宋研竹,从袖子中掏出样东西,塞到宋研竹手里。宋研竹瞧是个白色瓷瓶,疑惑道:“这是什么?”   “若是你不想被九王爷瞧上,又想不到其他的法子,你就信我一次……万不得已时,便将这瓶子里的药全数服下……咳咳……”他重重地咳嗽着,低下头缓了一口气,轻声对陶壶道:“陶壶,你送宋二小姐去见小姐,小姐若是问起,就说我累了,歇下了。”   “陶墨言你……”一句“你没事吧”卡在嘴边,陶壶已经抬手送客,“二小姐,这边请。”   一路上,宋研竹几次想要开口问问陶墨言的情况,陶壶也是绷着个脸。宋研竹心下总觉惴惴不安,即将到陶碧儿跟前时,她终于忍不住问陶壶道:“陶壶,你家少爷这是怎么了?”   陶壶抬头,用奇怪的眼光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又颇有些无可奈何地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道:“二小姐,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少爷早早就下了封口令,谁也不能说。若我说了,少爷非扒了我的皮不可,您就别为难我了,”他顿了一顿,又道,“只要您能顾念我家少爷对您的那一点点好,少爷也就值得了。”   陶壶的话没头没尾,宋研竹还想问个清楚,陶碧儿拿着根碧绿的新竹笛子走出来,见了宋研竹愣了一愣,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说完捂着嘴,发现自个儿说漏了,有些懊恼的咬咬唇,问陶壶:“我大哥呢?”   陶壶脸上扬上笑,道:“少爷有些累,回屋休息去了……”   “大哥近来怎么总爱整日整日都闷在屋子里……”陶碧儿碎碎念,瞧着宋研竹有些奇怪:莫非方才她看错了不成,怎么两人说话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走了?不可能啊,方才她还听见陶墨言的笛声呢!   陶壶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下,宋研竹心中总觉得不大对劲,随陶碧儿进了屋,问道:“陶大少爷是不是近来身子不大舒坦,我瞧他面色似是不大好?”   陶碧儿托腮道:“不晓得诶。大哥每月总会来这住上几日,爹娘也很是放心他……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他前几日住在家中总是早出晚归,每每回来面色便不大好。爹娘当时还问了几句,后来他就说要来这小住几日……怎么,他哪儿不对么?”   “许是受了些风寒吧?”宋研竹低下头掩饰眼里的疑惑。陶碧儿叹道:“我大哥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爹娘都拿他没什么法子。还在他做事有分寸,再过两月便是乡试了,他会好生照顾好自己的。”   “那就好……”宋研竹轻声附和。   那半日,她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从清泉山庄离开,也再未见陶墨言的影子,为此,陶碧儿还颇有微词。   等上了马车,宋研竹握着陶墨言给她的白瓷瓶,白瓷瓶上三两只梅花,既古朴又雅致。她望着那瓷瓶出神。不知怎么,心里隐约生出一丝担心。将近宋府后门的时候,她的眼皮子又跳起来,等马车一停,她忙不迭便往院门走,院子里静静悄悄地,同她走时并无二致。   她松了一口气,轻声唤道:“初夏,我回来了!”   一推门,立时吓了一大跳,只见宋老太太坐在屋子当中,冷冷地看着她,一旁跪着宋盛明、金氏、宋承庆,再望眼过去,初夏却不知踪影。   宋研竹只觉心中咯噔一跳,宋盛明厉声问道:“你上哪儿去,还不给我跪下!”   “祖母……”宋研竹轻声唤道,宋老太太却是似笑非笑地朝身边看了一眼,周围的几个粗壮婆子忽而齐齐围上来,便要将平宝儿拖下去。   宋研竹伸手抱住平宝儿,宋老太太扬声道:“你犯了错,受连累的自然是你的丫鬟。你若不护着他们,他们顶多受十鞭子皮肉之苦,你若要护,我即刻便打卖了她们,让你寻也寻不回来!”   宋研竹手一松,跪下道:“不知研儿做错了什么,祖母竟要这样罚我!”   宋老太太一扫桌面的茶盏,茶杯落地,溅开一地的水。众人只觉心中一跳,就听宋老太太骂道:“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一心都为着你们着想,你们就是这样待我的么!”   金氏抬头道:“娘,那会嫂子冤枉研儿,我们便已经说清楚了,九王爷,我们不屑高攀!”   “什么叫不屑高攀!?”宋老太太怒其不幸哀其不争,手都要指到金氏的鼻子上了,“你们怎么不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东西!九王爷怎么了,让你们这般嫌弃!老二家的,我今儿就对你说明白了!若是九王爷能瞧上研儿,那是她天大的福气,也是替我宋家光宗耀祖!你若是一味阻挠她,便是欺师灭祖!往后你死了都不能对祖宗交代!”   “光耀门楣的事儿让孙儿去做就是了,何苦为难研儿!”宋承庆忍不住应道:“若九王爷是个良人也就罢了,母亲分明已经告诉祖母,九王爷素行不端,普通女子嫁给她,最后也只能落个凄惨的境地,祖母何苦让研儿冒这份风险!”   “你妹妹的婚事何时轮着你插嘴!”宋老太太眼睛一横,宋盛明接话道:“娘,我和研儿娘已经商量好了,这个九王爷,决不能嫁!”   宋老太太眼睛一圆,骂道:“你反了天是不是!你只当我是为了自个儿么?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们,为了咱们宋家!”   她越说越激动,“从前咱们家是个什么情形,你爹走出去,谁也不敢瞧不起咱!可你看如今,随便来个人官家夫人,咱们都得毕恭毕敬!你晓得旁人怎么说咱们的么,说咱们家是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你们这些做后辈的,不想着为祖宗争光,却总想着为祖宗抹黑!”   宋老太太顿了一顿,忽而话锋一转,对着宋承庆道:“承哥儿,你以为开个小饭馆能有多大出息?老二,我问问你,你就想当一辈子举人么?你就不想着挣个一官半职!还有合哥儿,你们怎么不想想,要为他盘算个将来?还有你……”   宋老太太指着宋研竹,痛心疾首道:“你的身上流着宋家人的血!你吃家里的用家里的,宋府养你这么大,你为何就不能想想要为宋家争一口气?为振兴家势,光耀门庭尽尽心力?你姐姐已经是没指望了,如今全家人的指望都在你身上……九王爷样貌英俊、更是王孙贵胄,他哪点配不上你?我又不是推你入火坑,我只是想让你嫁地更好,衣食无忧,你怎么就不明白!”   她一声声如泣如诉,宋研竹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她望着宋老太太,忽而有些失笑,轻声问道:“您的意思是,若我不嫁,咱们家就会垮了?你盘算这个,盘算那个,可曾想过我?还是您自个儿想要过把皇亲国戚的瘾?”   “你……”宋老太太气得手发抖,宋研竹凝了面色,一句句道:“若我父兄只能靠着将我卖入皇家,才能过上好日子,那我将一辈子都瞧不起他们!”   “放肆!”宋老太太气急,提手狠狠甩一个巴。   “啪!”   宋研竹捂着脸抬头,只见宋老太太怒目圆睁瞪着她,声音气得发抖——   “你是瞧不起他们还是瞧不起我?”   “娘!”   “祖母!”   金氏三人见状忙要冲上来,宋老太太甩开他们,朗声道:“我告诉你,从今儿开始你就好好呆在家中等着九王爷上门瞧你!你胆敢乱走一步,我就打断你身边丫鬟的腿!若你还敢动歪心思人,我便把他们全数打死!”   她踱了两步,恶狠狠道:“九王爷上门来,你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活见人,死见尸!”   “娘!”宋盛明上前要拦,她直接掀开她的手,扬声道:“你若再敢帮着他们母子三人骗我,我即刻拿根白绫了结了自个儿,好好找你爹说理去!”   说完,她径直出了门去。   金氏身子一软,攀着宋盛明道:“老爷,这可如何是好?”   “娘的脾气你也是晓得的,若再出什么幺蛾子,只怕她真要闹出什么事儿来!”宋盛明苦着脸道,“好在九王爷只是来看看罢了,咱们只能想着他未必能看中研儿。”   “若是看中了呢?”金氏轻声问。   “研儿……”宋承庆轻轻推了一把宋研竹,宋研竹忽而爬起来,往外头走去。宋承庆不放心跟在后头,只见她一路快步走着,直走到后罩房,推开房门,初夏和平宝儿齐齐抬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子下盖着毯子,隐约溅着血迹。   宋研竹冲上去,眼泪吧嗒一声落下来。初夏忙道:“小姐别哭,我们不碍事的……”   花妈妈抹着泪道:“怎么不碍事!大夫人手下那几个杀千刀的……”   袁氏这是存心报复,见宋老太太收拾宋研竹,她忙不迭便将活儿揽了过去,好好使了一回当家夫人的威风。是以这十鞭子下去,竟是皮开肉绽,比旁人受了几十鞭子都狠。   “都是我害了你们!”宋研竹道。初夏摇摇头道:“是奴婢不够机灵。”   明明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她守着院门儿,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宋老太太就冲了进来,冷声问她小姐上哪儿去了,她咬口不说,宋老太太却知道的一清二楚,问她小姐是不是近日里都在装病……   而后事情便变得一团糟,大夫人在一旁斩钉截铁二小姐在装病,并且还瞧见是大少爷的马车将二小姐接走的,言之凿凿,竟连时辰都说得分毫无差。末了凉悠悠说了一句,二小姐这是不知珍惜,老太太这些日子为她操碎了心,每日里送来多少补药,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合着拿府里上下人当猴耍。   几句话撩拨地老太太彻底怒了……   “这几日我总瞧见大夫人身边的丫鬟鬼头鬼脑地在附近张望……今儿一早,表小姐还说要见小姐,被我婉言劝走,许她就守在门口……”花妈妈后悔道,“若我多个心眼,也不至于这样!”   “若她想抓你小辫子,千方百计也能抓到……防不胜防。”宋研竹轻声道。赵思怜前几日在老太太那吃了大亏,估计是失了老太太的信任,所以才盯上了她。   这下算是立了大功了,总算能让老太太高看一眼,还能让袁氏扬眉吐气一回。   赵思怜,果然好样的!   宋承庆叹了口气道:“老太太是铁了心都要让家里出一个王妃了。听说今日崔老太太又派了人来,或许明日九王爷就到咱家,妹妹可想好了对策?”   “对策……”宋研竹心一动,下意识摸着袖笼里的白色瓷瓶。   原是想一日拖一日拖过去,九王爷若真要来看她,装一装病也就过去了。老太太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却彻底断了她的想法。   “大哥,让我静静……”宋研竹忽而有些乏力,宋承庆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走开。   从黄昏到日落,从日落又坐到深夜,宋研竹独自望着那瓷瓶发呆。金氏几次三番派人来看她,她只说不想见。半夜里花妈妈来看了她一趟,见她好生睡着,这才放下心来,等她走后,宋研竹的眼睛蹭一下又亮了,眼睛在黑夜里幽幽暗暗,无限惆怅。   窗子外忽而扣扣扣三声作响,宋研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待仔细听,才发现外头有人轻声唤道:“二妹妹,二妹妹……” 第96章 鱼蒙   宋研竹听出了赵戎的声音,赶忙起身,打开窗子一看,就见许久不见的赵戎从头到脚都穿着夜行衣,黑乎乎一团,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新月,欣喜地望着她:“我还以为你听不见呐,可担心死我了!”   宋研竹唬了一跳,低声问道:“六哥,你怎么在这儿!”   “来救你啊!”赵戎轻声道:“二妹妹,我晓得你遇上难处了,你这就跟我走吧!”   “啥?”宋研竹傻了眼,一壁赶忙推他,“六哥快走!”   她这个院子这几日也不知有多少只眼睛盯着,若是让人瞧见赵戎三更半夜在这,只怕他们两人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黑暗里忽而又传出一个声音:“二妹妹,你赶紧换上这身衣裳,随小六走吧!”   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只见黑暗里宋承庆走出来,轻声道:“老太太派来看着你的人都被我清走了,咱们有一刻钟的时间,你赶紧走吧……我想了几日也没能想到万全的法子……赵戎提议时我还有些反对,可今日一看,这是逼上梁山,只能这样了。你随赵戎走,他会送你去乡下庄子住上一阵子,只要过了这个槛,你再回来就好!”   “别发呆了!”赵戎拉拉宋研竹的袖子道:“赶紧的,马车就在门外!”   “可……”宋研竹正犹豫,宋承庆道:“你放心,伺候你的丫鬟我都会好好看着,绝不让祖母伤害他们。我是她的孙子,她即便再生气也不会拿我怎样,你快走吧!”   “那赵六哥呢?”宋研竹迟疑道。赵戎挠挠头道:“你担心我做什么!等将你送到了地方我就返回家中,只要我不说,谁知道是我将你送走的!?”   宋研竹咬咬牙,穿上外衣便随赵戎走。一路疾行,许是宋承庆事先都打点过,竟是畅通无阻,只消再绕过一条抄手游廊便能到达后门,宋研竹正要迈步离开,眼前忽而冒出一个人来。   宋研竹唬了一跳,只见宋欢竹站在跟前,凝眉望着她:“二妹妹这是要逃跑么?”说着,人又望向宋研竹身后的赵戎,轻声笑道:“赵六哥好兴致,散步竟是散到咱们家来了!”   赵戎正想躲到柱子后面,乍然被她点名,索性大大方方地站出来,笑道:“听说宋府的夜色比起赵府好上百倍,果不其然,随意转转,竟也能遇上欢儿妹妹这样的美人儿!”   宋欢竹冷哼了一声,问宋研竹道:“你猜我这会要是吼上一嗓子,会是什么结果?”   “你不会!”宋研竹淡淡地望着她,轻声笑道:“你巴不得我赶紧走,又怎么会喊人来拦我!”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宋欢竹不甘心跺跺脚,侧了身子,对宋研竹道:“我若想拦你,根本就不用出手。我娘让身边的丫鬟和怜儿统统都盯着你的院子,只要你有风吹草动,便有人告诉我娘,方才若不是我拦着,那丫鬟早就禀告我娘去了,你还能走到这儿?”   宋研竹了然地欠欠身,宋欢竹讥讽道:“你不必谢我。我不过是帮我自个儿罢了……你不走,我哪儿来的机会?”   “那我就祝姐姐得偿所愿。”宋研竹轻声道,走了两步,又退回来道:“虽然你未必相信,但是我仍旧想要提醒你——九王爷不是什么好归宿!”   “我何尝不知道?可是我不信命!”宋欢竹轻声道,“寻常男子都能有三妻四妾,何况堂堂王爷。既然注定要同旁的女人争抢一个男人,那要抢,自然要抢最好的!只要能嫁给九王爷,我总有办法让他只爱我一个人!”   “有志气!”赵戎忍不住想要鼓掌,宋欢竹狠狠瞪了她一眼,他悻悻地收回手,挠挠头道:“咱们还是赶紧走吧!”   宋研竹点点头,随手拉起赵戎便要往后门狂奔。打开门,赵戎率先爬上了马车,她正要爬上去,忽而身后的门“砰”一声作响。   一盏灯笼从门里走出,门后,是宋老太太阴森森的脸,在她的身边,宋欢竹一脸歉意地摇摇头,指了指赵思怜。   赵思怜脸上的器官都拧在一块,泫然欲泣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姐姐痊愈了没,姐姐却让人将我绑在柴房……姐姐要上哪儿去?你若是走了,外祖母可怎么办?九王爷若是来了,你让外祖母如何交代?这些你都不管了么?”   宋老太太的眼里写满了失望和愤怒,盯着宋研竹看了片刻,恨不得在她的脸上穿出个洞来,而后,缓缓挪到她身后的马车上,朗声道:“赵戎,你出来吧。”   ******   “小姐吃了么?”牡丹轻声问。   花妈妈摇摇头,将东西原封不动地又拿回来,轻声道:“这是做什么孽哟。”   “听说明日九王爷就要来了。”牡丹轻声道:“只要过了明日,小姐也就解脱了。”   “谁知道是解脱,还是羊入虎口……”花妈妈有些不耐地低声下去,对牡丹道:“老太太这做法,同贫苦人家卖女儿有什么差别!”   “妈妈声音小一些,当心隔墙有耳。”牡丹轻声嘱咐道,将手里东西递给花妈妈道:“这是老太太吩咐备下的衣裳,说是明日九王爷来,小姐务必收拾妥当,否则就要拿咱们治罪!”   门外窸窸窣窣作响,宋研竹躺在床上,愣愣地望着床上的帷幔。门吱呀一声响了,花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那两件衣裳往桌上一放,见宋研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叹了口气。宋研竹只当没听见,过了片刻,又一个人走近,忽而将双手放在她的眼睛上捂着,宋研竹将他的双手拿开,就看到宋合庆做了个鬼脸。   宋研竹索性翻了个身,不理宋合庆。宋合庆嘟了下嘴,叹气道:“二姐姐,你让我打听的事情我都打听清楚拉……赵六哥是赵家大老爷亲自来领回去的,那日祖母指桑骂槐说了好一些话,赵大老爷当场一直赔不是,出门时脸色也不大好看。听说回去后,赵六哥和赵九小姐都被赵大老爷狠狠地打了一顿。这几日我也不见六哥上老师那儿,老师遣人去问,赵家只说六哥身子不适,要在家中将养几日……早上我偷溜去了赵府,赵六哥趴在床上不能动弹,屁股没少遭罪。”   宋研竹“嗯”了一声,忽而心头一动,转身过来问:“陶墨言呢?”   “陶大哥也不大好!”宋合庆道:“昨日他同我好好上着课,忽而咳嗽起来,我瞧他脸色不大好,他拿帕子捂嘴的时候,我好像看到帕子上有血……今儿他也告了假,说是偶感风寒,也要在家中将养几日。”   宋研竹心头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又懊恼又不安。   宋合庆道:“朱师母很惆怅,担心是不是庄子风水不好,还特意替我和景文各求了一道平安符。”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一片叠成三角的小黄符来,递给宋研竹道:“二姐姐,我觉得你也是挺倒霉的,送给你辟邪吧!”   “我最该辟的邪祟,就是你那怜儿表姐!”宋研竹翻了个白眼。   宋合庆轻声道:“九姐姐让我带句话给你,说是实在不行,咱们就来个李代桃僵。”   “李代桃僵?”宋研竹连连摇头。她何曾没想到过李代桃僵,可是一来崔老夫人见过她,若是明日她一同来,一眼就能看穿是真是假,二来,她最大的坎,还不是旁人,而是老太太!   就这么短短半日,宋盛明都来过几趟了,一直对她说宋老太太年纪大了,让宋研竹多为她想想,百善孝为先,若是宋老太太有个万一又如何如何,云云。   宋研竹一想起宋老太太那张脸,便觉得头疼:若真李代桃僵,只怕站出来揭发她的第一个人就是宋老太太。   宋研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一回头,就见桌面上放着蜜藕色万福苏缎长裙,袖口镶着银丝水纹,整件裙子看起来造价不菲。   宋合庆撩起那件衣服看了看,咋舌道:“祖母为了九王爷也真是肯下本钱!听说这件以上是天香阁的精品,一件衣裳抵上普通人家好几个月的吃穿用度……爹娘今儿一直在祖母跟前跪着呢,就想劝劝咱们这个固执的老太太,可惜她丝毫不为所动。”   “别又以死相逼就好。”宋研竹讥讽道。   过了片刻,又有个声音在门外响起,花妈妈轻声道:“表小姐,我家小姐不想见客。”   “我晓得姐姐生我气……”赵思怜柔柔弱弱的声音响起,“我就是想对姐姐说声对不起,我当真不是想同她过不去,我也是为了她好……妈妈,你就让我见她一面吧。我有些话想当面对她说说。”   花妈妈叹了口气道:“表小姐是聪明人,知道我家小姐如今最不想见的人就是你……俗话说,做事留一线,往后好见面,可您这……”她顿了顿道,“您究竟是来道歉呢?还是来探监呢?”   “……”外头沉默了片刻,轻声道:“我这也是没法子,外祖母和大舅母都说让我看看姐姐劝劝她,我总不能拂逆两位长辈的意思。”   “你……”花妈妈正想骂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妈妈让开”,花妈妈下意识偏开身子,只听哗啦一声响,一盆水全数泼在赵思怜身上,赵思怜立时从头湿到脚。   赵思怜尖叫一声,好不容易看清来人,就见宋研竹冷冷地望着自己,言简意赅道——   “滚!”   ******   第二日,风和日丽,两辆马车缓缓停在宋府跟前。宋老太太领着一家人诚惶诚恐地等在一旁,等马车挺稳当,崔老太太先行下了马车。而后毕恭毕敬等在一旁。   马车上缓缓下来一个人,上回的“龙九”,这回的朱起镇落了地,依旧是上回那件墨色长衫,依旧是金丝边流云纹,周身气势同上回相比无半分收敛,浑身贵气慑地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宋老太太战战兢兢地领着全家行了礼,宋老太太轻声道:“民妇眼拙,上回竟未能认出九王爷,望九王爷见谅!若有怠慢之处,望王爷海涵!”   “不知者不罪!”朱起镇漫不经心的应着,眼睛却在人群里搜索,轻声问道:“怎么没看到宋大小姐?宋二小姐又是哪位?”   宋老太太不由有些局促,应道:”夏日里天热,她二人夜里贪凉着了风寒,唯恐过了病气与王爷,所以未敢见客。”   “风寒罢了,不碍事。”朱起镇迈开脚步正要往府里走,忽而闻到一阵淡雅的清香,他朝空气里闻了闻,忽而视线落在一个清丽的佳人身上。   只见来人眉间轻蹙,左耳边挽着一个堕马髻,上头是素白的银簪,鬓发如漆,其光可鉴,几丝头发微卷,发丝温柔细软,竟是我见犹怜。   朱起镇不由地顿了脚步,轻声问道:“这位是?”   宋老太太忽而升起一丝警惕,道:“这是我的外孙女儿,因父母去得早,寄住在我家中。”   崔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看着赵思怜,轻声道:“长得倒很标致,只是命苦了点。”   “嗯。”朱起镇不置可否地微微点头,迈步离去。   袁氏经过赵思怜的身边,忽而望了她一眼,轻笑了一声道:“你先回屋去吧。这跟前不需要你伺候了,”顿了顿又道:“回去换身衣裳,这香粉往后就别擦了……毕竟是金陵来的好东西,咱们建州没有,能省着用便省一些用,说不准往后还有更重要的场合需要呢?”   赵思怜面色通红,转而变得煞白。绞着帕子,忍不住轻咬着下唇顿了顿脚步,不甘心地往屋里跑去。   那一厢,朱起镇正同宋盛远等人说话,崔老太太对宋老太太使着眼色,宋老太太摇摇头,刻意放慢了步子,将金氏拉到一边道:“研儿又在做什么,怎么迟迟不肯出来!”   金氏茫然地摇头道:“自前日气娘便不让我看她,她身边伺候的也是娘派去的牡丹,我如何晓得?”   宋老太太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赶忙让身边的丫鬟去唤宋研竹。   朱起镇随众人在花厅坐了片刻,宋老太太派去换宋研竹的丫鬟才去而复返,宋老太太的一颗心才将将放下来。   那一回,朱起镇正同宋合庆谈起朱珪,正说到朱珪当年的文章如何出众,丫鬟打了帘子,说二小姐来了。   朱起镇一抬头,就见一位佳人翩翩而来,身上穿的是镶银丝水纹蜜藕色万福苏缎长裙,头上梳着飞天髻,斜斜插着一只紫云水晶钗。   这身衣裳极为适合她,走起路来身段袅娜,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只是来人一只低着头,面上罩着一层白色面纱。朱起镇不知为何,虽未见此人真面目,却也觉眼熟,费尽心思去想,却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但看她身形,只觉得喉间一涩,竟有些冲动,想要亲自冲上去,将她的面纱取下。   “问王爷安。”来人向朱起镇行礼,朱起镇忙上前虚扶了一把。   宋老太太原本心就七上八下,此刻见宋研竹面罩白纱,只觉心里咯噔一跳,轻声问道:“研儿,见了王爷不得无礼!快将面纱取下!”   “许是小姐怕生,”崔老太太赶忙替宋研竹圆话,笑道:“我当年第一回见贵妃娘娘时,远远瞧见,腿便觉得软了……二小姐别怕,九王爷很是平易近人。你抬起头来,摘去面纱,让我也好好瞧瞧小姐的花容月貌!”   “还请王爷原谅,不是民女无礼,刻意罩着面纱,而是……”宋研竹犯难道:“不知为何,从昨夜起,民女的脸便奇痒无比,也不知是否蚊虫太多,叮了脸……”   “不过是些蚊虫,不必如此担心。”朱起镇淡笑道。   宋老太太厉色道:“不过是蚊虫罢了,怕什么,快摘下面纱来!”   “哦……”宋研竹木木地伸手,就在伸手摘下面纱的一刻,全场忽而安静了片刻,片刻后,宋老太太的手抖了一抖,一碗茶全数泼在她的手上,她却浑然未觉,惊讶坐起——   “研儿,你的脸怎么了!”   “我怎么了?”宋研竹有些愣怔地望着宋老太太,忍不住伸手抓抓自己的脸,“祖母,我觉得脸好痒,还有些痛……”   她伸手一抓,只觉脸上一同,有水样的东西流了出来,她莫名其妙地按了按脸上,只见金氏倒抽了一口凉气——   所有人都惊呆了,宋研竹自个儿看不见,可是看在旁人的眼里,宋研竹此刻的脸上犹如肉末蒸蛋——原本较好的面皮忽而浮肿起来,上面的星星点点冒着几个疱疹一样的东西,宋研竹伸手一抓,那地方便破了,可怕的是,破掉的地方如瘟疫一般蔓延开来,又长出新的泡泡……   朱起镇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崔老太太浑身抖了一抖,终于忍不住尖叫道:“天……天花!”   ******   “大夫,我家研儿就没救了么?”   自从上回宋研竹装病被发现,老太太便不大信任林源修,这回生怕宋研竹再起猫腻,特意请了建州城里另外一位姓张的名医来问诊。金氏见他出来,赶忙上前哭道。   崔老太太因为受了惊吓,朱起镇让人送她先走,自个儿却是留了下来。   此刻,朱起镇目光灼灼地望着张大夫。   张大夫无限惋惜道:“天花自古以来便是不治之症,即便有人好了,脸上也会结痂留疤……世上甚少有人能痊愈,痊愈之后不留后患的,更是少之又少,目前唯一得知痊愈并不留后患的例子只有□□爷。”   “可怜的孩子,好好的怎么会得了天花!”金氏忍不住痛哭道。   一旁的袁氏心有戚戚道:“天花极易传染,我家从前有个姨娘得了天花,不过半个月便死了,死时面貌可怖,死了也就罢了,服侍她的几个丫鬟也相继毙命……娘,如今唯一的法子,是赶紧将研儿移出府外!”   “你说什么!”金氏扑上来要打她,“她是我的女儿,谁要敢动她!”   张大夫赶忙将她拉开,认真对朱起镇道:“殿下千金之躯,确然不宜在府中逗留,还是及早离去为好。”   “太医院的玉太医此次也随本王出行,若是不行,便让他来一趟,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朱起镇想起方才见到的那张脸,不由有些恶心反胃。   出了门,远远就看到荷塘边站着一位姑娘,低着头拿着条绣着竹子的帕子,朱起镇忽而站定了,只见那人一身淡青色长裙,外罩鹅黄色比甲,头发梳成飞仙发髻,什么发饰也没有,只点缀着一朵海棠花,那人低声哭着,呜呜咽咽的声音都让人心醉。   朱起镇犹豫了片刻,屏退了身旁的人,悄悄走近那姑娘,就闻到一阵淡淡的竹叶清香。   朱起镇忽而心念一动,忆起那年也是在荷塘边遇见阮襄竹……竹子。   她名字中有个竹字,所以她生来爱竹。竹笛、竹叶茶、竹子纹路的任何物件……她甚至说,因为朱起镇的姓氏是“朱”,同“竹”所以注定他们天生一对。   就是天生一对的他们,最终却被生死分离。   襄竹……   朱起镇有一丝的晃神,走近了,脱口而出,那人却忽而抬头,远山黛、梅花妆……即便是神色,都有几分相似……   你是谁?襄竹?   朱起镇忍不住用手抓住她的手,宋欢竹一低头,佯装难过的样子,轻声道:“王爷……”   淡淡的清香扑面而来,朱起镇愣了一愣,终于发现自己的失态,轻声道:“宋大小姐?”   细细看,宋欢竹同上次见面全然不同,神色间温婉了许多,那一点若有似无的惆怅,更让她添了几分神韵。朱起镇瞧不出她妆容的变化,只觉得眼前的宋欢竹神韵、气质都同上回不同……便是举止间的三份神似已经让他忘记了周围的世界,时间忽而往后倒退,眼前的人同他的襄竹重叠在一块,含羞带怯得望着他,眼里水光潋滟……   襄竹……一声长叹,他忽而心头一动,将宋欢竹揽进了怀里……   ******   宋研竹浑浑噩噩睡了许久,醒来时,已经是天光大亮。   屋子外有人激烈的争执着,隐约传来袁氏的声音:“二弟妹,你也不能不讲理啊!研儿的天花也不是我害的,要让她搬出府外,也不是我说的,你怎么能怪我!再者说了,若是不让她搬出去,传染了旁人可怎么办!这是天花,不是旁的毛病!”   “她呆在自个儿的屋子里,怎么就传染你了!”金氏拦在跟前,怒骂道:“你别欺人太甚,若你敢动她,莫怪我不客气!”   “玉太医可是太医院的医正,连他都说她得的是天花,她没救了你知道么!”袁氏朗声道:“你可不能这么自私!咱们府里还有个孕妇呢,若是让三弟妹染了这病可怎么办,一尸两命,这责任你担得起么?” 第97章 鱼蒙   “自私?”金氏冷笑一声,也不知对袁氏做了什么,袁氏哎呦了一声骂道:“你能不能讲讲道理!这样拿水泼我,同泼妇有什么差别!二弟妹,我也只是来通知你,娘说了,明儿你就得将她挪出去,这是为咱们全府着想!”   “自私!要用到咱们的身后,说研儿是全府的希望。这会她得了病,便说她是全府的累赘!你问问咱们娘,她可还有心么!”   “你竟敢这么说长辈?!”袁氏质问道:“你这是目无尊长!”   “我就目无尊长怎么了!她一个长辈,没有半分长辈的样子,让人如何敬重!你就这么对她说,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告诉她!”金氏说着,袁氏哎呦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急急骂道:“研儿是娘的亲孙女,她总不会盼着她死!她不过是为着大家着想,让她搬出去治病。一应用度公中出,直到她治好为止……我同你说不清,我找二弟说理去!我瞧他是听你的还是听娘的!”   宋研竹侧着耳朵听了一会,浑身酸软没有半分气力。强自撑起身子,暗自骂了一句陶墨言:也不知他是不是刻意报复,给她的拿药吃进去之后她便上吐下泻,过了不到半日脸上便成了这样,脸变了也就罢了,她是真真切切地发起烧来。   艰难地爬下床,拿起镜子一看,自己都把自己吓得够呛,若是这样一辈子不能好,也真是够让人惆怅的。怨不得朱起镇瞧见她跟瞧见鬼没什么两样。   不过奇怪的是,张大夫也就罢了,比起林源修来都差上一大截,怎么堂堂太医院的医正,连真天花假天花都辨认不清?   也不知这是什么奇药,竟能瞒天过海——宋研竹托着下巴想:总不能自己得的是真天花?   门吱呀一声响了,宋研竹吓了一跳,想要躲到床上去,金氏掩上门骂道:“让你做个样子你都得偷懒,若是让旁人瞧见又得好生说你一顿!”   宋研竹瞧她脸上怒色未消,谄媚地讨好道:“娘何必同他们置气……我也不是真的病了,求得便是逃出这个家。出去了正好,若是走不了,脸上这东西熬不过几天,那九王爷去而又返,岂不是前功尽弃?”   “你还好意思说!”金氏狠狠瞪了宋研竹一眼。那日宋研竹忽而那样吓人地出现在她的跟前,她是当真以为她病了,当下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自己替她去死。等她哭得肝肠寸断,旁人送走了九王爷,宋研竹才告诉她真相,当下她连掐死宋研竹的心都有了,“若不是瞧你这副样子着实可怜,我非得拎你起来狠打一顿不可!”   “娘您舍得么?我真的发烧了呀,头疼!”宋研竹可怜兮兮道。   金氏无奈得摇摇头道:“我就是气不过他们的样子。再说了,你这个样子……”金氏余悸未消,即便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仍旧有些害怕道:“若是好不了,你这张脸可怎么办啊?”   “嫁不出去不还有娘您养着我么!”宋研竹嘻嘻哈哈地抱住金氏的胳膊,金氏道:“你在你爹跟前可不能漏了馅儿了!这些年老太太总偏爱大房,凡事想着大房,我同你爹说,你爹总是不以为然,这回也让他好好看看大房的嘴脸,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心寒!”   “老太太那样瞧不起兄长,又看不起爹爹,爹爹想必心中也很难过吧?”宋研竹轻声问道。   金氏提眉道:“活该!他若长进些,又怎么会让自个儿娘奚落成那番模样!”   宋研竹吐吐舌头,金氏道:“你好生休息着,娘这就安排车辆送你出府去。老太太如今视你如烫手山芋,巴不得早些让你走,怕是过不了今晚就得逼我送你走……你爹那我想办法劝服他。到时候我只说送你去附近庄子……过些时日,就说你痊愈了,对府里人心凉,是以出外散心就好。”   “娘是让我去苏州?”宋研竹问道。   金氏点点头道:“就苏州吧。咱们在苏州有个小四合院,那儿还有个糕点铺子,打理铺子那家人还是你舅舅送给咱们的,很是不错,应当能将你照顾好。我问过林大夫,他恰好也要去苏州一趟,路上便以替你治病为名,随你走一段路程。”   宋研竹重重点头。   金氏掩门出去,过不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又响了。   自从旁人得知她得了天花,个个都躲之不及,即便是到她院子口都绕开走,生怕一不小心染上病。   她只当金氏落了什么去而又返,抬头微笑,正要喊“娘”,笑容却僵在脸上。宋欢竹掩上门,一转身,吓了一大跳。   宋研竹惊讶道:“大姐姐你来做什么,你就不怕传染么?”   “怕……”宋欢竹腿有些哆嗦,贴着门不敢上前,说话有些打颤,道:“你别怪我娘,我娘也得看祖母的脸色……这回是老太太铁了心要将你送走的。”   “大伯母莫非想我留下不成?”宋研竹翻了个白眼。   宋欢竹叹了口气,对宋研竹道:“我来就是告诉你一声,王爷说了,他过几日便派人上门提亲……”   “这么快?”宋研竹有些意外,想想又是意料之中,了然道:“恭喜大姐姐得偿所愿。”   “有什么可恭喜的。”宋欢竹眼一抬,道:“你不想嫁,恰好我做了填补。你我都是求仁得仁。所以我不必谢你,你也不必恭喜我。”   “你这人……”宋研竹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让你说声谢谢我就这样难?”   宋欢竹扭过头,傲娇道:“不要。”说谢谢就是认输了,她才不要。   宋研竹无奈地笑笑。想起上一世宋欢竹最后郁郁寡欢的样子,宋研竹叹了口气,有些奇怪道:“你不会后悔么?如果我告诉你,或许你最后的结果同他所有的侍妾一样,最终都被弃之如敝履呢?”   “你是怕我怪你么?”宋欢竹目光熠熠生光,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怪你。这路是我自己选的,即便结局潦倒,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更何况,我心疼他。”   说到最后,她的脸上不由浮上几分粉红。   宋研竹:“……”   两世,选了同样的人。前一世是浑浑噩噩地嫁进去,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输得一塌涂地。这一世,在预知了周围豺狼环绕后,她到底能否杀出重围?   宋研竹忽而有点期待起宋欢竹的人生来。   宋欢竹见她直直地望着自己,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一边害怕,一边颤颤巍巍地走上来,握住宋研竹的手,道:“你千万别死,听大夫的话,好好吃药好好休息……活下来总是好的。”   她的眼里带上几分怜悯,宋研竹甚至在她的言语里听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意思,不由眉毛一跳,对宋欢竹道:“赶紧走赶紧走,不然我拉着一块儿死。”   因着宋老太太坚持,宋研竹走的时候天光未亮。身上带着“天花”二字,来送她的人并不多,宋老太太从头至尾都没出现,让牡丹送来两句话,让她务必保重。大房袁氏为了表示关心,让丫鬟送来了一些药材和银两,三房的荣氏因着有孕在身也不便送行,只让一个宋玉竹远远地站着。宋玉竹原想走近一些同宋研竹说上几句话,宋老太太却是提早派了婆子在门口候着,宋承庆宋合庆宋玉竹三人一旦想要靠近,便被婆子拦住。   宋承庆气得几次三番想要推开婆子,被金氏眼睛一瞪,宋承庆想到可能露馅,只能作罢。   只有一个宋盛明,至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送宋研竹走时,只觉自己心头被挖走一块肉,当着众人的面不好落泪,硬是忍着,脸都憋成了绛紫色。   金氏只当没瞧见——那几日,金氏整日在他耳旁吹枕头风,他对宋老太太和大房总算是冷了心,他信誓旦旦对金氏道:“若有机会,定要离开宋府,也让金氏过一过当家做主的瘾!”   那不就是分家么?不只是她一个人,估计荣氏也等着呢!金氏不敢明说,但是能通过这件事,让宋盛明不再那么愚孝,总算也是益事一桩。   马车开远了,宋研竹拉开马车的帘子,还见到宋盛明偷偷抹泪,她心中不由一酸,生出了几分不舍。   等马车出了建州城,宋研竹大大松了一口气。拿起镜子一看,脸上渐渐痊愈了,有些地方已经落了痂,露出光滑白嫩的皮肤。   初夏捏了把热水递给她,凑近了一看,啧啧称奇:“小姐,您用的究竟是什么神药呢,发起来这样吓人,我那日瞧见您,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平宝儿凑近一看,担忧道:“会不会留疤呀,若是留疤可就惨了!”   “若是留疤了,咱们就寻给咱小姐药的人,让他赔!!”初夏狠狠道。   “赔什么?”宋研竹笑道。   “啧啧,这笑容可真是磕碜,半夜里得把人吓死!”平宝儿摇头道,“让他赔咱一个新的小姐好不好?”   “这个好,这个好!”初夏拍拍手,宋研竹伸出手拧了她两人一把,竖起眉毛道:“一日不打,上房揭瓦,还想换了小姐我?”   平宝儿吐吐舌头,摇头道:“不换不换,咱们小姐最好。”说着,讨好地上前道:“小姐,苏州好玩儿么?”   “应该还不错吧?”宋研竹从未去过苏州,一直心生向往,“听说是个美人如织的地方,还有许多好吃的!”   “小姐莫非就是冲着人家糕点铺子去的?”初夏打趣道,宋研竹一本正经回道:“你这都猜到了?”   三人忽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半途中休息,林源修仔细地替宋研竹检查了一番,一边道:“都说太医院的玉满楼是天底下制毒用毒第一高手,更是数一数二的名医。若是连他都辨不出这是假天花,这药该是何等厉害!”林源修好奇道:“不知小姐当日服药之后,病状如何?”   林源修是个医痴,遇上自己都没见过的病情真是感兴趣极了。是以当日听金氏说起宋研竹的病情,他二话不说便应承下来送她去苏州,并且绝不走漏风声。   宋研竹想了片刻,将当日的情形一五一十对他说,林源修显示啧啧称奇,听到最后面色却有些沉重,“你这病症分明与天花有出入,玉太医如何看不出?”   “啊?”宋研竹怔了怔,林源修道:“那药你身上还有么?”   “有……”宋研竹赶忙道:“只剩下一些了。”   那个白色瓷瓶她一直舍不得扔,只觉得上头的梅花万般好看。当日服药时,她也不知是哪根筋不对,只想着留下一些。此刻赶忙将药拿出来,林源修倒了一些在手背上,略略闻了一闻,面色渐渐沉重起来,问道:“不知这毒-药是谁替小姐求的?”   宋研竹语窒,脸上显过一丝不自然,问:“怎么了?”   林源修拍拍手上的粉末,沉了脸道:“不论是谁替你求的这个毒-药,我猜他此刻定然生不如死。”   宋研竹心想起陶墨言当日咳嗽出血,想起那日他面色苍白,忽而心下一沉:“先生何出此言?”   林源修笑道:“我说怎么玉满楼竟看不出你是装病……你这毒-药大概就是出自他自个儿的手笔,他又怎么可能拆自个儿的台子?”   “你是说,这药是从玉太医那求来的?”宋妍竹一愣,林源修点点头道:“八-九不离十。他是个少年天才,也是个医痴。天下中制毒用毒的功夫,无人能出其右。只是他自成年之后便甚少替人制药,且替人制药的规矩也颇为不通情理,所以找他的人极少……”   “规矩是……”宋研竹有些不安地问。   林源修瞧了她一眼,身子往后一靠,道:“一种毒-药若要制成总要失败上许多遍,多的失败成千上百次都是有的,最后的成品出来,药效如何总要有人尝试……玉满楼制药只有个要求,就是你求的药,你自个儿试……或者你当他其他药物的尝试者也可以。而他制的药大体是毒-药,即便最后他都能解,可到底是毒-药,尝毒的人不被脱层皮都是奇怪的,更何况,还是你这毒性霸道的‘假天花’。所以我猜,那人此刻定然不大好受——反正比你惨。”   见宋研竹面色忽而苍白,林源修轻声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顶多就是残废,死肯定是死不了的!”   “……”   一阵风吹过,宋研竹不由打了个冷战。那日走时,她挣扎了许久还是给陶墨言写了个封信,内容十分简单,只是“谢谢”二字。她猜他一定看得懂,可是现下想来,只“谢谢”二字,竟有些对不起他为她受过的那些罪。   也不知他如何了……宋研竹愣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而想起再过几个月便是乡试了,也不知会不会对他有影响。   这一路走走停停,足足走了半个月才走到苏州。马车进了苏州之后,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声带来的人间烟火气息一扫宋研竹的旅途疲累,正撩起马车帘子,初夏凑到跟前,指着不远处的楼道:“二小姐,那是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多姑娘站着?”   平宝儿跟着探出头去,瞧了一眼,伸出手在初夏个脑门上敲了一下:“你说你眼睛怎么就真厉害,一眼就瞧见那样的地方……”说着,自个儿的脸都红了。   初夏抱怨道:“我打小便在府里长大,甚少出门,所以见识浅了些……宝儿好妹妹,你若是知道,你就告诉我嘛,改明儿我求求小姐,也带你出来玩儿!”   宋研竹好奇地望了一眼,噗嗤一笑,收回了视线淡淡道:“这地方我可不敢带你来。你若是个男子也就罢了,女子可万万去不得那地方!”   “啊?为什么?”初夏疑惑道。   “你晓得什么是楚馆秦楼么?”宋研竹轻声问道。   初夏茫茫然摇头,宋研竹但笑不语,平宝儿急了,附在她的耳旁轻声说了两句,只见初夏的脸涨得通红,忙放下帘子道:“天,怎么这么……光天化日之下,竟能这样大方!”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宋研竹随口念了两句,感叹道:“自古江南多才俊,多少话本子……”   话本子……宋研竹脑子里一闪而过陶墨言那戏谑的双眼,耳边响起他说的那些——“话本子那些姑娘被救,总要说上一句,‘公子大恩,小女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你倒好,半个‘谢’字也没有……罢了,我也不求你谢谢我,可你今日将我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总要给我个说法吧?”   陶墨言啊陶墨言……   “话本子怎么了?”平宝儿推了宋研竹一把,宋研竹愣怔了片刻,嘴里浮上几分苦涩,轻声笑道:”那些话本子都是出自苏杭一带。烟雨婆娑下,才子佳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了人间无数,没能遇上佳人的,都到那秦楼楚馆寻风流……果然是个好地方!”   “呸!怪不得都说才子多薄情,红颜多薄命。”初夏应道。宋研竹愣了一下,一时觉得初夏简直太聪明了,说得话有理有据,竟让人无法反驳。   “说得太对了!”宋研竹连连鼓掌,撩了窗子再往外看,只见不远处的花楼上,姑娘们或执绢扇轻摇,或斜靠栏杆凭栏眺望,花楼人流如织,也有进不去的男人,仰头看着楼上的姑娘,口水落到地上都浑然未觉。   宋研竹正要收回视线,忽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一闪而过,到了花楼门口,便有姑娘风情万种的走出来,袅娜地跌在他的身上,二人并肩进了花楼。   “那是谁……”宋研竹自言自语道,想了半日也想不起他是谁,马车已经疾驰而过。   又过了半个时辰左右,宋研竹总算落了地。下了马车,早有夫妇二人等在门口,宋研竹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着“好吃点心铺”几个字,宋研竹不由大窘:这名字取得真是颇为接地气,也不知是谁的主意。   打理点心铺的家人是早些年宋研竹的舅舅送给金氏的,临走前几日金氏便提前告诉宋研竹这家人的情况。当家的男人叫李旺,妻子张氏原是在舅舅家中帮工,舅母见她为人不错,便将她二人送给了金氏。点心铺子后头是个二进的小院子,连同院子都是金氏的嫁妆,后来金氏见他二人着实不错,就把点心铺子送给了她二人,让她二人帮忙打理院子。   这些年这点心铺子在二人的张罗下,算是不温不火,她二人也是实诚人,拿了人铺子,便兢兢业业替人守着屋子,每年年底还会托人捎带东西孝敬金氏。   二人样貌都很周正,身上的衣裳半旧不新,看着却很是干净得体。见了宋研竹就要跪下,宋研竹忙扶起二人道:“这是做什么!”   打了个眼色,初夏将一袋银子塞到李旺的手里,又给了张氏两个绞丝银镯子,只当是见面礼,二人诚惶诚恐不肯收,推了几回,是平宝儿上前硬塞到二人手里,又道:“这样见外,小姐是要生气的!”二人才收了回来,领着三人进屋。   绕过点心铺子,后头便是那座二进小院,一进门便能闻到一股子糕点的甜香。宋研竹觉得自个儿的肚子都饿了,抽抽鼻子,初夏见了,莞尔一笑,赶忙问道:“李嫂子在做什么好吃的,这样香?”   张氏忙道:“厨房里正蒸着七彩水晶盏,再蒸上一刻钟便能出锅了,一会我给小姐送些过去,新出锅的才是最好吃的!”   “那敢情好!”宋研竹笑道:“七彩水晶盏?真是好听的名字,听着名字就觉得好吃!”   “我也觉得好!”张氏憨憨一笑,道:“可惜名字不是我们两夫妻取得,是头几日,隔壁来了个书生,替我们取得。读书人就是不同,什么凤凰丝饺子、什么鸳鸯芝麻酥……一个比一个好听。自从换了名字,我们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李旺扯扯张氏的胳膊,道:“净说这些干啥……小姐也该累了。”   张氏捂着嘴道:“我说着说着话就多了。小姐您先进屋歇会,我做了饭菜,一会给您端屋子里来?”   “好。”宋研竹点点头。走进屋子里一看,陈设虽然并不精致,可胜在干净,走近了,被褥也是崭新的,闻上去是刚晒过太阳的味道,透着一股子温暖。屋子里一应洗漱用具都是新的,桌上还放着时令的水果。   初夏和平宝儿也很是满意,动作迅速地将东西安置好,过不多时,张氏便将吃食送进屋中,饭菜都是家常的,只那道七彩水晶盏很是好看,吃进嘴里甜而不腻,爽滑弹牙,很能消暑,宋研竹不由地多吃了两颗。   这样连着住了几日,宋研竹便发现,这两口子很是不错。寻常人家的夫妇,在他们这个年纪总要吵闹拌嘴,他们却不,每日里天不亮便开始忙碌,宋研竹还未醒来便能闻见满屋子的糕点香,白日里李旺看铺子,张氏便在后院收拾东西,伺候宋研竹。到了夜里二人收拾好了铺子,张氏会做上几道菜,二人会坐在一块浅酌几杯,很有一番意趣。   张氏二人瞧见初夏和平宝儿还有些生疏,不敢开口叫他们一块吃饭,奈何平宝儿是个自来熟,白日里没事儿便去厨房给张氏打下手,一来二去几个人混熟了,几个人也就聊开了。   “李大哥人还真是不错。”平宝儿麻利地递上自个儿做的七彩水晶盏,宋研竹吃了一口,欣喜道:“你这偷师偷得倒是挺快!做出来的东西快有李大嫂一半好了!”   “才一半啊!”平宝儿苦着脸道:“我都是按照李大嫂说的做啊,到底差在哪儿了呢?”   宋研竹笑道:“人家做糕点做了这么多年,哪儿是你一个丫头片子学几天就能学会的。”   “那倒也是。”平宝儿又欢喜道:“李大嫂说了,过几日便教我做芙蓉酥。”   “人家独门的秘方都教给你了,所以你觉得李大哥人好?”宋研竹绕了一圈将话题绕回李旺身上,平宝儿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前几日我不说才对您说起,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没有孩子么?”   宋研竹饶有兴趣地“嗯”了一声,平宝儿压低了声音道:“李大嫂说,她的身子怀不上孩子,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怕是这辈子都不能有孩子了。”   “啊?”宋研竹略微有些惊讶,平宝儿点点头,正欲说下去,外头忽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音,夹杂着摔砸东西和男子低低的哀求。   宋研竹面色一凝,就见初夏快步走进来,面色沉重道:“小姐,不好了!” 第98章 鱼蒙   宋研竹走出去的时候,外头已经一片狼藉,张氏拦在门口,对她直摇头:“小姐千万别出去!”   外头传来李旺低低的哀求声,“各位爷,求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小店吧!小店小本经营,着实经不起你们这样打砸啊!”   不知又是什么落了地,砰地一声巨响,李旺依旧低声道:“各位有话说话,何苦如此这般?”   宋研竹蹙眉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氏摇头道:“方才我一开门,那些恶煞像是早就等在门外似得,一窝蜂便冲进来,瞧见什么都摔,我家相公要拦他们,他们二话不说便将她打倒在地。我和相公都是本分人,在这条街上经营了这么多年的糕点铺子,从来与人和气,我实在不知为何今日竟碰触这样的霉头,遇上这样的煞星……”   “莫不是遇上了劫匪,这样光天化日的,竟没人来管么!”初夏愤愤道。   宋研竹道:“任由他们这样打砸也不是办法,街坊邻居没人帮忙么?”   张氏抹了把泪道:“街坊邻居也都是老实本分人,谁也不想沾惹这些煞星!相公让我对小姐说,外头那帮人都是苏州城里的混子,小姐千万别出去!咱们皮糙肉厚不怕,即便是铺子被人砸了也能从头再来,小姐可万万不能有任何闪失!”   “苏州城里的混子又怎么会盯上你一个小小的糕点铺子?”宋研竹沉声道。   张氏摇摇头,外头忽而传来一声李旺的惨叫,她抹了泪对初夏道:“看好小姐,万万不能让她出去!”   一壁说着一壁快速走了出去,宋研竹心里一动,初夏和平宝儿忙拦着她,摇头道:“外头那帮人可都是不讲理的!”   宋研竹无法,只能趴在门边上听,只听外头混乱成一团,有个人粗声粗气道:“你这分明就是一黑心店。万焕楼的花魁杜十娘你可晓得?她就是吃了你家的糕点,才闹得上吐下泻!杜十娘是何等精贵的人,却被你一黑店闹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她对人笑一笑便是百两,让人摸摸小手便是千金,因为你她损失了多少银子!李旺,我可告诉你,今儿你要是不拿出些银子赔她,我定要拆了你这屋子!”   “杜十娘,哪个杜十娘!”李旺求道:“她的名字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我家的糕点绝不会有问题。我在这经营了十多年,从未有人说过我家的糕点有问题。这位爷,您定是弄错了啊!”   “你这是说爷冤枉你了?”那人冷声道:“这一条街我不冤枉旁人,为什么独独冤枉你!李旺,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他怒喝一声,“砸!”   “别别……”张氏哀求道:“这位爷,你说,你说得多少钱赔偿那位小姐才成!”   “这就对了么!”那人轻声一笑,道:“我家小姐心慈,也不用太多钱,就……一百两银子吧!”   “一百两!”张氏身子一软,哭道:“就是把我这铺子卖了也没这么多钱啊!爷,我这是糕点铺,不是什么金店……”   “拿不出钱来,我便每日找你聊聊,我这些兄弟可有空的很!”那人趾高气昂威胁道,末了,轻笑道:“你也别怕,大不了把这铺子卖了,总能值个百八十两银子!”   “你你你……”   外头忽而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想来是李旺气不过,竟冲上去要同那人厮杀在一块,最终吃了大亏,张氏呼天抢地道:“青天白日的,你眼里还有王法么!”   “王法!老子在这条街上便是王法!”那人哈哈大笑。   “真是……”宋研竹在门后听得气急万分,初夏却牢牢拉着她不让她出去。她正暗自气恼,平宝儿趴在门边道:“小姐,外头好像不大对啊!”   宋研竹静心一听,只听方才还噪杂叫嚣的那些人声音都消失了,张氏的哭声没了,李旺的哀求声也戛然而止。方才还嚣张跋扈的男子忽而“哎”了一声,另外一个男子尖叫一声——   “大哥!”   宋研竹推开初夏,将门开出一丝门缝,隔着门缝就见一个着墨色长衫的男子背对她站着,脚下踩着一个哀求不止的男子,那男子似是手臂断了,脸上正大颗大颗落着汗,一旁站着五六个臂膀浑圆的汉子皆是一脸震慑。   宋研竹身子一震,就听那男子神色淡淡地对踩在脚下的人道:“若真毒死了人,告官便是,管你什么杜十娘杜九娘,总有人替你做主。可若是刻意寻衅滋事,勒索敲诈,这事儿可不能这么善了……你说对吧?”   他的神色淡淡,可脚下却狠狠用力,不偏不倚,正好踩着他脱臼的地方。脚下的男子脸色大变,冷汗越发扑簌簌往下掉,连声道:“是是是……”   男子脸色未变,轻笑道:“你说你那个杜十娘,她对人笑一笑便是百两,让人摸摸小手便是千金,那一天下来总得赚个好几千两银子吧?这钱,我们得赔你。”   “啊?”脚下的男子一愣,李旺也是怔了一怔,就看男子越发沉了脸色,言语间带了几分狠厉:“不巧的是,我最好吃的便是这家店的糕点,在我眼里,一颗豆沙包都得百两,一个水晶盏就得千金,你砸了这一地……”   他轻轻一笑:“你得怎么赔我?”   宋研竹脸色大变,一旁的初夏嘴张了合,合了张,讶异万分地问道:“小姐,我没看错吧?那个是……是陶家大少爷?”   平宝儿忍不住拍了拍双手,摇头叹道:“小姐,他好像真是陶大少爷啊!啧啧,从前便听六爷说过,陶大少爷发起怒来也是相当可怕的,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厉害,真是厉害!”   “……”宋研竹默默地趴在门边,歪着头想:这到底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还是冤家路窄?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他妈到底是谁!”旁边有男子蠢蠢欲动,齐齐使了眼色就要上前救人,陶墨言眼睛一圆,抬脚便冲向那些人。宋研竹只觉得眼前一阵花,过不得片刻,那五六个人竟全数倒在地上,哀声遍地。   过不得多久,屋子外忽而啪啪啪三声响,宋研竹望去,只见又一个着官服的人走进来,身后跟着三四个捕快。陶墨言一脸书生模样,一段时日不见,更加清瘦了,捕快瞧见他时相视一望,有些讶异。   倒是着官服的那个人轻笑道:“滥用私刑可是要入罪的。”   “我这是仗义勇为,周知府深明大义,想来也是明白我的。”陶墨言轻声一笑。   宋研竹定睛一望,方才想起来那着官服的人她是见过的:周子安,全大齐最年轻的知府。比陶墨言虚长几岁,听闻二人在京师便认识,一见如故。   细细想来,周子安上一世这个时间的确是在苏州做知府……宋研竹上一世只同他见过两面,却很是欣赏他的风趣幽默。   地上的人乍然见了周子安,眼睛都亮了,忙求道:“知府大人救命!”   陶墨言轻笑一声,沉了脸道:“陶壶!”   “嗯?”陶壶赶忙上前,陶墨言扫了一眼脚边的人,道:“搜身!看看他们身上都有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钱不够,就给我把他们的衣裳都扒了!”   他弯下身子,带了一丝玩味道:“衣裳是给人穿的,不是给不知廉耻的玩意儿穿的。”   “周知府救命!打劫啊!”又有男子低声求道,周子安转了一圈,假装没听见,轻声笑道:“谁在叫我?”一壁说着一壁对随行的捕快道:“外头似是有人在叫我,你们随我出去看看!”   说着话,人真的就走了。一群混子傻了眼,奈何被陶墨言教训狠了,浑身都不能动弹,眼睁睁任人摆布,最后被脱了个干净,一个个捂着脸被捕快带走了。   宋研竹整个人都震惊了,隔着门缝呆若木鸡。初夏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小姐,陶大少爷好像朝咱们这儿看过来了。”   宋研竹身子一偏,赶忙躲了起来。   那一厢,陶墨言淡淡收回视线,将从混子身上搜来的二十多两银子交到李旺手上,轻声道:“拿着这些银子重新购置家什,可够?”   “够了够了!”李旺忙接过钱,张氏上前连声道谢,他轻轻摇头,忽而偏过头,重重咳嗽起来。   周子安凝眉问道:“怎么身子变得这样差,从前也不会这样……”   陶墨言瞪了他一眼,他赶忙噤声道:“好好好,你不说我不问便是!”一壁对一旁战战兢兢的李旺道:“这帮人今儿来得蹊跷,也不知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总有法子撬开他们的嘴的。”   见陶墨言还杵在原地,周子安没好脸色道:“英雄也当过了,还在这等着人家请你吃饭呐!到我这儿来也不见你给我个笑脸,打了架收拾不了了才找我,你可真够可以的!”   伸手便箍住陶墨言的脖子,二话不说便往外拉。   待他走后,宋研竹才从屋后出来。张氏一边落泪一边收拾东西,宋研竹蹲下身子同她一块捡着地上的糕点,她一抬头,脸上的泪都来不及拭了,忙摆手道:“怎么好让小姐做这些的……”   “别这么见外,旁的我帮不了你,这些我总能做的。”宋研竹低声道。   外头站着一群人,就在宋研竹低头的身后,一辆马车从人群中缓缓穿过。马车上,一个娇媚的佳人依偎在男子的怀里,有些担忧道:“荣大爷,那些人可都被抓起来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男子的目光忽而变得阴鸷,凉凉道:“怕什么,不过是抓进去两天便能放出来了。”   佳人见男子目光直直望着店铺中弯腰的女子,不由有些吃味道:“啧啧,瞧见美人便挪不开眼儿。那姑娘又是谁?”   男人轻声一笑,轻佻地俯下身子,将头埋在佳人的胸前,呢喃道:“管她是谁,反正最终都会是我的。”   ******   李旺的铺子拾掇了半天都拾掇不清楚,见张氏落泪,李旺索性将东西一丢,对张氏道:原本也想换新的,这下正好,这些东西都不要了,咱们换新的去!”   张氏心疼那些东西,李旺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若是让你瞧这些东西难过,还不如不要!你笑一笑,不比这一堆东西值钱?咱们累了这么些年,他们砸就砸了,正好让咱们好好休息休息!”   张氏脸一红,嗔了李旺一眼,一壁低头道:”好,休息几日,正好让你好好养养身子!”   二人一拍即合,宋研竹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   经此一遭,几人也算是共患难了。到了晚上,张氏特意做了一大桌子菜,特意来请宋研竹,宋研竹瞧了一眼,鼓掌叹道:“这可都是我爱吃的!”   自个儿落落大方地坐下,一壁又让初夏和平宝儿也坐下,张氏见状,低声对平宝儿道:“我生怕小姐会嫌弃咱们是下人……”   平宝儿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前几日就想同咱们一桌用饭的,就怕约束了你和李大哥,才没来的!”平宝儿颇为自豪道,“咱们小姐同旁人不同,她待下人最是亲厚,也从不把咱们当做奴才使唤,她是个好小姐!”   张氏连连点头,赶忙招呼宋研竹吃菜。宋研竹见李旺不在,问道:“李大哥呢?”   “他做了些糕点送去给临屋的书生了……”张氏心有余悸道:“今天若不是有他,只怕咱们都得死在那些混子手上。说起来,真是看不出来,我和相公一直以为他不过是个书生,瞧着文文弱弱的,身子也不大好的样子,打起架来竟这样厉害!有他在,我和相公都觉得安心。”   “你说的那个……替你的糕点取名字的书生,便是今儿帮你打混子的那位……公子?”初夏惊讶问道。   张氏点点头,道:“就是那位公子……”   “他……一直住在隔壁么?”初夏偷偷望着宋研竹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氏摇摇头道:“就在小姐来之前四五日的样子那位公子才出现的。隔壁原本住着一户人家,搬到金陵去了,屋子空了一年多,总算来人了。那位公子看着很和气,每日都会和他的小厮来这买糕点,说话温文尔雅,很是让人喜欢。”   她说着说着,忽而捂着嘴轻笑道:“小姐不晓得,那位公子长得这是真俊呐,也不知娶妻了没有,隔壁老王还想让我问问……他家那个闺女,似是瞧上人家了。今儿他一出手,估计方圆的姑娘都得来问问。”   “旁人瞧得上他,他未必瞧得上人家呐,许人家早就有心上人了呢!”一旁平宝儿接过话头道。   “那可不是!”张氏笑道:“我瞧那公子不是普通人,也许家中早有妻妾也说不准。”   一壁说着,一壁提起酒杯谢宋研竹,宋研竹二话不说一饮而尽。   这一顿是宾主尽欢,平宝儿顽皮,缠着张氏道:“李大嫂,你和我李大哥怎么会成亲呢?”   想起往事,张氏脸一红,几杯酒落肚,话头也开了,眯着眼笑道:“你李大哥和我当年出自一个村子,打小我就以为他讨厌我……你别看他这会好,年轻时候他就跟黑面神一样不苟言笑,瞧见我就板着脸,我瞧见他便犯怵。那会年岁不好,柴米又贵,家里养不起这么多孩子,便将我们都卖了,可巧,都卖在金家,都是出自一个村子的,互相帮衬的机会就多,一来二往便知道他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后来金家大爷便作主让他娶了我……”   她说着说着眼里多了几分柔情,“后来我才知道,他呀,那会一直板着脸,是因为见了我就紧张。他以为我也讨厌她,所以心里害怕,一害怕,脸就更臭……若不是机缘巧合之下让我能了解他,可能真就错过了。”   “李大哥现在挺能说的呀!”初夏捂着嘴笑道,张氏愣了一愣才明白过来初夏是在打趣她,脸虽红,却仍说道:“刚成亲时,我们俩都不说话,话都闷在心里,差点都要闹和离了,后来我便对他说,若要长久过下去,闷着是不行的,我又不是神仙,猜不透他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他有什么想法一定得告诉我,否则我就不跟他过了!他一害怕,往后就什么都对我说了……年岁一长,便有些没脸没皮……”   宋研竹哈哈大笑,笑过之后,心头忽而一动,眼前忽而浮现前一世陶墨言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上一世的他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她分明记得,即便最初他不喜欢她,即便最初是陌路,但是他待她一直彬彬有礼,如对所有的陌路人一样。   后来她嫁给了他,即便是不如他的心意,他也只是有些恼怒,而后相敬如宾。   及至后来,冰雪渐渐消融,在一点一点的相处中,她能感觉到她的变化,那一瞬间她甚至以为陶墨言能喜欢上她。他想教她画画,教她防身之道,教她待人处事,甚至想要带她去杏花林,带着她去了旁人甚少踏足的清泉山庄……   她以为一切都将发生变化时,他为何对她变得厌恶……   赵思怜……是因为每每他出现时,她都在疑似“欺负”赵思怜,让他心生厌恶?因为她性情大变歇斯底里,还是因为……他当真爱上了赵思怜?   问题的症结究竟在赵思怜的身上,还是他们之间出现了她所未知的罅隙?   那张床呢?   宋研竹心渐渐凉下来,前一世的一切变得模模糊糊,当年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在她生辰那日,陶墨言请来戏班子为她过生辰,转眼却和赵思怜躺在一块。   当年的戏班子被她理解为欲盖弥彰,可若仔细回想,他二人却是衣衫齐整地躺在一块……她打了他一巴掌,他愤而离去,她索性关闭了院门,从此不愿见他。可那之后,初夏分明说过,陶墨言曾经找过她,当年她愤怒万分,发誓从此不再对陶墨言上心……那之后,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宋研竹喝了一杯又一杯酒。平宝儿觉察不对,拦下她的酒杯,她似是清醒地亮着一双眼睛,摆摆手道:“放心,醉不了。平宝儿,你和初夏两人在这陪着李大嫂喝酒,我去屋子里躺会!”   初夏忙要起身,宋研竹眼睛一瞪道:“怎么,我说的话都不管用?”   初夏赶忙噤声,宋研竹满意地点点头,平宝儿眼珠子一转道:“小姐,我要出恭,随你走一段吧。”   宋研竹点点头,走出门时,已经彻底醉了。平宝儿扶着她进了屋子,她嘴里一直嘟嘟囔囔说着胡话,仔细听,像是在自言自语问道:“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平宝儿听不明白,见她侧着身子趴在床上,有些难受的样子,起身道:“小姐,我去给你煮些解酒茶来,你乖乖躺着,可千万别乱跑!”   宋研竹低低“嗯”了一声,平宝儿赶忙去了厨房,待她回来,眼睛都瞪直了:人……人呢?怎么不见了!   “渴……”宋研竹觉得自己渴极了,自个儿迷迷糊糊摸起来一看,四周都没了人。她隐约记得厨房就在出门右转的位置,走了许久,却总不见厨房的门。一路走一路穿行,直到过了一个半人高的门洞,她“咦”了一声,躬身弯过去,片刻后便觉得眼熟了,嘿嘿指着前面的路,自个儿拍着手笑道:“我怎么这么傻,又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拍拍脑袋,脚也不停的往屋子里走,一进门,只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背对着她,许是听见声音,那人缓缓转过身来,看见宋研竹,脸上现过一丝惊讶:“宋研竹?”   宋研竹怔了一怔,回头望望身后,又看看陶墨言,拍拍脑袋自言自语道:“又做梦了吧?”   陶墨言往前走近了两步,只闻见一阵浓重的酒味。   原来是醉了。陶墨言心中了然,见宋研竹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疑惑地望着他,不由觉得可爱。   “宋研竹,你醉了……”陶墨言有些无奈地摇头道:“你到底喝了多少酒,醉成这个样子?”   他想扶她,哪知道刚一靠近,宋研竹忽而抓住他的双手,狠狠地咬上一口!   陶墨言“啊”了一声,下意识想要推开她,哪知她嘴里咬着,佯装狰狞的看着他,忽而落下眼泪:“我真是没用。陶墨言,我就是醉了……醉了才会做梦,才会梦见你。我不想梦见你,陶墨言,我恨你。”   她的眼泪落得莫名其妙,陶墨言一怔,忽而感觉自己就在真相的边缘:世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更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对他的厌恶,她对他的纠结,他一点一滴都看在眼里,所有的不解和疑惑的答案都在她的心中。   他静静地望着她,手上被她咬伤的地方隐隐作痛,她的眼泪一点一点落下来,落在他的手臂上,而后,她咬牙切齿地骂道:“陶墨言,你是个混蛋。” 第99章 鱼蒙   宋研竹的哭声极为压抑,即便是醉了,她也未能嚎啕大哭。   陶墨言不明就里被冠上了“混蛋”的头衔,原还有些哑然失笑,此刻见她这样,眉头却拧在一块。她低声而压抑地哭着,哭声落在他的心上,像是有人伸出手,在他的心头抓了一把,闷闷地疼。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伸手一把将宋研竹抱在怀里,手忙脚乱得想要安抚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道:“别怕,别怕……”   宋研竹却一把推开他,用尽全身的气力捶他,咬他,到最后,她整个人都弯下腰去,蜷缩在一块,轻声哭道:“陶墨言,你为什么扔下我,你为什么去找赵思怜,为什么……”   这一番指责简直莫名其妙,可是陶墨言内心里却升腾起一股歉意,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何时做过这样的事情?赵思怜?赵思怜!老天爷知道,他同她没有半分关系!   “我没有……”陶墨言想要辩驳,宋研竹摇摇头道:“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福子说,你去找赵思怜了,你不会再回来……”   她的眼泪落下来,轻声道:“陶墨言,你不知道建州有多可怕。所有的人都疯了,山匪杀进来,他们说,城外遍地是断裂的肢体,我每天都能在空气中闻到浓重腥臭的血污之气……外头总有厮杀的声,那些人吓疯了,饿得受不了就洗劫我们……我每日都在害怕,就怕哪一天他们冲进来把我也拖出去……后来……后来……”   宋研竹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场景,浑身忽而颤抖起来,陶墨言也不知为什么,心里头突然特别难过,分明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仍旧搂住她道:“你喝醉了,那些都是噩梦,宋研竹,那些都不是真的,你别怕。”   “噩梦?”宋研竹像是听到了好笑的事情,一边落泪一边捂着嘴笑,手扶在陶墨言的肩上,仰头看他,“我也多么希望那不过是噩梦一场,醒过来便好。”   ******   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着,一大早阳光明媚,阳光斜斜照进窗子里,被窗棱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碎片。   宋研竹在糕点的香味中清醒过来,一睁眼便觉头疼欲裂,坐起来恍惚了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自己这是在苏州。她不由地揉揉脑袋:昨儿不知不觉便喝了许多酒,迷迷糊糊中只记得自己走回了房间,余下的全不记得了。   初夏走进门来,见她醒了,赶忙端上一杯水道:“小姐你可算是醒了!”   “这是什么时辰了?”宋研竹轻声问道。   “巳时三刻了!”初夏道。   “啥!”宋研竹吃惊道,“快午时了!”怪不得肚子一阵阵叫唤着,大约是饿了。   “以后真是不能喝酒!”宋研竹轻声道,也没看初夏脸上一闪而过的笑意,下了床梳洗。   待平宝儿进屋,宋研竹才觉察出不对来。这两个小丫鬟平日里叽叽喳喳,自到了苏州后越发活泼了,今儿却是一句话没有。她透过梳妆镜,只看到两个人眉来眼去,半句话不说,眼神间却走了好几场的刀光剑影,全是她看不懂的内容。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宋研竹乍然出声,两人都吓了一跳,初夏咬着下唇,对平宝儿道:“是你惹出的麻烦,你说!”   平宝儿啐了她一口,低声问宋研竹道:“小姐,昨儿的事儿你全忘了么?”   “昨儿……发生了什么事?”宋研竹试探问道。以她的品性,她很有自信,大约是醉了,然后就睡了?   “莫非,昨儿发生了什么事?”宋研竹又问。   平宝儿颇为无语的看了一眼初夏,初夏尴尬地“呵呵呵呵”笑了几声,对宋研竹道:“我的好小姐,你可真是忘得太干净了!”   平宝儿凑上前,附在她耳旁低声说道:“小姐,你昨儿喝醉了酒,跑到隔壁去,把人家陶大少爷狠狠打了一顿!”   “什、什么?”宋研竹正拿着梳子,梳子“啪嗒”落在地上,她惊讶地抬头,又急急摇头道:“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隔壁和这隔着一堵墙呢!她喝醉了酒不是在屋里睡觉?她喝醉了平宝儿竟然没跟着她!她怎么可能冲到隔壁去!   “你们人呢!不拦着呀!”宋研竹问。   “拦不住啊!”平宝儿斩钉截铁回!   不说宋研竹,便是他们也觉得匪夷所思。昨儿平宝儿前脚才走,回头便不见了宋研竹。她赶忙出去,叫上了初夏和李旺两夫妇,整个屋子一顿好找,初夏还怕她是不是掉进井里了,在井里捞了好几遍……就在这个时候,隔壁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他们冲过去时,就见醉了酒的宋研竹追着人家陶大少爷满院子疯跑。   初夏心里一慌,赶忙上去讲宋研竹拦了下来,顺道夺下了她手里的凶器——黑曜石镇纸。   “咱后院同陶大少爷的屋子就隔了一堵墙,墙上有个半人高的门洞,地方偏僻,李旺他们也没发现。谁知道您误打误撞,竟就从那传过去了!”初夏心有余悸道:“我们过去的身后,您正拿着人家陶大少爷的黑曜石镇纸把人家陶大少爷打得满头包……”   宋研竹越听越觉得匪夷所思,瞪圆了眼睛看初夏,试图让初夏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奈何初夏真挚的眼神告诉她:一切都是真的。   “天呐……”宋研竹忍不住扶额:她都做了什么!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就这么冲过去把打了!   怎么可能她把人打成了那样,陶墨言竟然还任由她打!   “他不反抗么?”宋研竹决出事情不对来。   “您昨儿像疯了一样,估计陶大少爷也愣住了……”平宝儿轻声回道,“陶大少爷的小厮想要去抓您,陶大少爷不让,怕他们伤着您!”   “唔……”宋研竹忽而觉得生无可恋。   院子里忽而传出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过了片刻,李旺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隔壁空置了许久,是以我们从未发现那墙上有个洞……好在隔壁住得是公子,若换做旁人,只怕要出大事!”   “怨不得我每日都能闻见糕点香,还有赖那个缺口了。”陶墨言轻声笑道。   宋研竹身子一振,抬头问初夏:“他怎么来了!”   总不会是来找她算账的!?   初夏摇摇头,就听李旺道:“今儿一早捕快便来了,说那日捉走的几个混子压根不是什么杜十娘派来的,许就是寻个借口上门勒索。多亏了公子相救,若不是公子,我这个小店怕是要被人拆个干净……还有,前些时候多亏了公子替我的糕点换了雅致的名字,您可真是我的贵人!”   “都是街坊邻居,李大哥不必如此客气。”陶墨言道。   “等明日我便叫人来修这墙,公子放心,我保证很快就能修好。”李旺又道。   陶墨言怔了一怔,轻声道:“不必着急,李大哥还是早日重开铺子为好,每日习惯了吃李大嫂的糕点,乍然没了,很是不适。”   “公子若是想吃,店铺开不开总是好的!”李旺笑道:“我让娘子每日做好了给公子送去!公子想吃什么,对我说便是!”   “那敢情好。”陶墨言的声音润泽地像是一阵春风,李旺很是受用。   宋研竹身子僵着,等了许久,外头渐渐没了声响,想来陶墨言已经离开。   张氏敲门走进来送醒酒茶,宋研竹面皮儿薄,红着脸低头,默默地喝茶。   平宝儿佯装随意问道:“方才来的是隔壁的陶公子?”   张氏点头道:“陶公子可真是好人。我家相公说,好吃点心铺子的名字实在太过普通,想着陶公子是个书生,定然满肚子学问,便去请教他,若是要换个店名该叫什么,屁股还没坐热,陶公子便亲自上门送字来了……喏,就这个……”   张氏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从袖口拿出一卷纸来,缓缓摊开,上头是宋研竹无比熟悉的字迹,骨力遒劲,气势恢宏。三个大字跃然纸上——“知味斋”。   “好名字!”宋研竹赞道。   张氏抿着嘴笑道:“陶公子真是不错的人,有学问脾气也好……”还想往下说,话到嘴边戛然而止,笑眯眯地告退。   宋研竹只觉得脸上臊得慌,昨儿个情形她是半点都不记得了,没想到自己醉了酒竟还学会耍酒疯了……真是丢人啊!   望望外头,日头无比好,宋研竹回头对两个小丫头道:“咱们今儿出去逛逛吧?”   “好呀!来了这么些日子,还没好好看过苏州城呢!”初夏阖掌赞道!   宋研竹点点头,推开门就要往外走,一抬头,脚步却顿住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院子里陶墨言长身玉立地站着,嘴边噙着一抹淡笑,静静地看着她。   宋研竹冷抽了一口气,下意识收回脚就要关门,陶墨言却是快走了两步走上前来,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戏谑道——   “宋二小姐纵酒行凶伤了人,对受害者竟无半分歉意么?”   宋研竹面色一红,仔细看看他的脸,额头上真最有些轻肿,好在伤的不明显。她也是勇于知错的人,门也不关了,站出来道:“我昨儿有些言行无状,险些伤了陶大少爷,我很是内疚……对此我表示衷心的歉意。”   “险些伤了?”陶墨言眉毛略抬,好整以暇地望着宋研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两个丫鬟道:“看来他们没有对你说实话?”   平宝儿见状,赶忙拉拉初夏的衣袖,二人相视一眼,初夏会意,行了礼道:“小姐,奴婢们去厨房准备些吃食。”   说着头也不回便走了。宋研竹大窘,颇为懊恼地对陶墨言道:“是是是,他们告诉我,我拿着镇纸打上了你的脑袋,我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能把你打成什么样?好嘛,我跟你道歉!”   “手无缚鸡之力?”陶墨言眼里的揶揄更深了,提手挽起衣袖,只见右手手腕上有一个深深的牙印,也不晓得咬他的人用了多大的气力,两颗小虎牙尖都咬出两个洞来,余下的牙印也是清晰可见,“你觉得这是谁的杰作?”   “……”宋研竹忽而生出几分心虚来,用舌尖舔舔自己的两颗小虎牙,心里默默想,或许真是太恨他了,所以醉了酒,竟是有冤报冤有仇报……都做到这个份上了,怎么不咬死他!   真是后悔!   宋研竹抬眉望他,恶狠狠道:“咬都咬了,你还想怎么着?”   陶墨言噗嗤一笑,道:“我能把你怎么样?”   话音刚落,李旺从厨房里走出来,见二人站在一块,随口问道:“陶公子与我家小姐是旧相识?”   陶墨言:“是!”   宋研竹:“不是!”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宋研竹不由咬着下唇,就见李旺有些惊讶地望着二人,旋即笑眯眯地将手上的油纸包递给陶墨言:“这是刚出炉的脆皮龙绣球,陶公子尝尝?”   陶墨言痛快地接过,握着吃食,笑吟吟地便离开了。走的时候却是不走正门,而是径直走向一旁的围墙,弓下身子从门洞里走了过去。   “……”宋研竹眼睁睁看他消失在围墙之外,跺跺脚,无比认真地对李旺道:“我觉得这围墙得赶紧修好!”   她清脆的声音越过围墙传到陶墨言的耳朵里,陶墨言脚下顿了一顿,有些失笑地摇摇头,捏着手里的脆皮龙绣球,大步往房里走去。   见了陶壶,陶墨言干脆利落地将那脆皮龙绣球往陶壶怀里一丢,陶壶麻溜地接过,笑眯眯地道了声谢,仰头看他,问道:“少爷,你也不爱吃这些糕点,怎么还总爱往隔壁跑,专门买这些?”   陶墨言狠狠瞪了陶壶一眼,陶壶“嘿嘿”一声,打开油纸包,猛地吸一口长气道:“不说旁的,李大哥李大嫂这手艺真是没话说……”   说完,痛快地吃了一块。他嘴里正填的满满的,陶墨言忽而问道:“陶壶,咱们府里可有一个丫鬟,名叫福子?”   陶壶像是吓了一大跳,猛地咳嗽起来,险些被嘴里的糕点噎住。足足灌了自己一杯水,他才缓过气来,问陶墨言道:“少爷怎么问起她来了?”   陶墨言心下一沉,凝眉问:“真有叫福子的?”   “您不记得她拉?”陶壶小心翼翼问着,见陶墨言有些茫然,顿时失语道,“她可是夫人身边的丫鬟,服侍夫人有好些个年头了。长得样貌一般,但是为人老实本分,手脚也勤快。夫人那年不是想为您身边添置几个丫鬟么?她就是其中一个。后来您坚持不要丫鬟,她就又回到夫人身边了。”   “她的身边没有一个叫‘福子’的丫鬟,我这却有……”陶墨言不由陷入沉思:那日宋研竹那样歇斯底里地哭着,他当时以为她是陷入了梦魇,可是她说的每一句都不像是梦魇,更像是曾经经历过,所以一句句控诉他……最为诡异的是,自从昨日她说出那些话,半夜里他也发起噩梦来,梦见遍地的残肢断臂,梦见哀鸿遍野,梦见一群凶神恶煞的山匪。   梦的最后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只记得自己从梦魇中醒来时,嘴里正念着宋研竹的名字,不是宋研竹,而是“研儿,研儿”,后背全是冷汗。   陶墨言叹了口气,径直走到案边,将将写下“宋研竹”三个大字,他的手忽而剧烈的颤抖起来。疼痛像是针扎一样在她的五脏六腑迅速游走,最后却集中在他的右手,到最后,他竟连毛笔都拿不稳,只能半倚着桌子站着。   陶壶见状,赶忙迎上来,蹙眉道:“少爷!”心下一抖,赶忙帮着从他的袖笼里掏出一个白色瓷瓶,倒出一丸药往他的嘴里送。   过了许久,陶墨言颤抖的身子才渐渐恢复平静。陶壶忧心地叹了口长气道:“少爷,玉太医说您身上的毒起码还得半年才能全部解清,可不到半年您就得去参加乡试了,若是在考场上发病,可如何是好?”   “不碍事。”陶墨言轻声道,试图提笔去拿毛笔,半晌却提不起来,索性作罢。   陶壶在一旁看着眼睛都红了,低声嘀咕道:“您为她做了这么多事,她却一点都不知道,你图她什么?倒不如告诉她,瞧瞧她的心到底是不是肉长的!成日里对您横眉鼻子竖眉眼,您可没欠了她的!”   “要不是你站在我跟前,我还以为方才是陶杯在说话。”陶墨言笑道,“做这些也不是她逼我的,是我自个儿乐意。”   “您活得可真随性,道一句乐意,把命都得搭进去!”陶壶腹诽道,到底拗不过陶墨言,对陶墨言道:“周知府让人传了话来,说那些混子不简单,怕是受了什么人唆摆,特意找隔壁的碴来的!只不知是冲着李旺,还是冲着隔壁那位小姐的!让您也小心些,别把自己搭进去!”   陶墨言略抬了眉眼道:“你也多看顾些,若是隔壁再出事,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   也不知老天爷是故意的还是怎么,自从宋研竹让李旺早些修那堵围墙,便见天儿的开始下雨,从早下到晚,足足十来天也不见放晴。   天儿不好,宋研竹连出去玩儿的心情都没有,索性同张氏一同研究起糕点来。许是有厨艺的根底,她做起糕点来也是得心应手,连张氏也颇为惊叹。唯一让人颇为恼怒的是隔壁的那位陶公子,离了建州之后,他的脸皮也之疯长,宋研竹甚至觉得他的脸皮比隔着两家的那堵破围墙还厚。   每每她做出什么新式糕点,刚刚出炉,陶墨言总是特别准时便出现,也不明抢,只是特别客气地问张氏,今儿又做了什么糕点,用得什么材料,可有什么功效,样子颇为谦虚。张氏为人心软,他问上两句便要邀请他一同品尝,陶墨言也不白吃,每每吃完还要付钱,张氏总是不肯收,宋研竹见他来的次数多了,他一掏钱她便痛快地收下来,只当是为自个儿挣胭脂水粉钱了。   宋研竹对于他的厚颜无耻很是恼怒,几次抗议他私自穿过门洞闯入旁人家中都表达过不满,他总是笑盈盈道:“李大哥李大嫂邀请我过来品尝糕点。”   宋研竹眼睛瞪直了望向张氏,张氏有些心虚地回道:“陶公子不是什么坏人呐……他说了,他是您和小少爷的救命恩人呐……您不会赶他走的。”   “他这么说?”宋研竹咬牙切齿道。   张氏点点头道:“陶公子说,他还是小少爷的同门师兄,论理儿,您也得叫他一句兄长。都是一家人。”   “……”宋研竹气结。   那一日总算等到天放晴,她忙不迭便叫工匠将那堵墙修好。同一天,李旺的糕点铺子重新开张,“知味斋”三个大字高高悬在门上,那匾额,还是陶墨言出面,亲自邀请周子安写的。为着这个牌匾,当日在李旺门前买糕点的人排队从李旺的门前直接排到了街口,场面甚是壮观。   到了晚上,张氏特意做了一桌子好菜庆祝店铺重新开张,饭菜就摆在院子当中的石桌上,一边喝酒一边赏月,很是痛快。   宋研竹正想大快朵颐,,外头便有人敲门,等李旺开门回来,宋研竹眼睛都直了:陶墨言手里提着一只烧鸡,言笑晏晏地从大门走了进来!   “恭喜李大哥!”陶墨言笑道。   宋研竹觉得他笑得像只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对于这样不请自来的客人,憨厚老实的李氏夫妇完全没有抵抗力,只好弱弱地看看宋研竹,宋研竹还未有任何反应,陶墨言已经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   宋研竹:“……”   人家重新开张的大好日子,我忍你!   宋研竹愤懑地大口吃菜,然后其他人痛快地大碗喝酒:自从那日醉酒之后她就发誓从今往后滴酒不沾,不过这不妨碍她舌灿莲花地劝酒: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初夏酒量一般,平宝儿曾经说过,她爹千杯不醉,所以她也是酒量非凡,李旺酒量自不必说,张氏也是女中豪杰,二人每日都要小酌几杯的!   宋研竹心里盘算着,前一回她醉酒丢了人,这回总要让陶墨言也暴露一下真相。若是算上人力,她这方四个,他陶墨言却是单枪匹马!   所以她更加卖力地劝酒。   陶墨言似是看透了她的想法,每每她劝酒时,总是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她只当没瞧见,三坛酒下去,陶墨言的脸终于变成红色,她很满意的准备去拿第四坛酒时,转身回来,便发现陶墨言就站在她的身后,眼神虽有些迷离,意识却很清醒地对她说:“他们都醉了。”   “什么!”宋研竹惊讶地望过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的四元大将已经相继倒下。   窘……陶墨言的酒量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宋研竹正不知是好,陶墨言忽而伸出手来环住她,就要将她搂进怀里! 第100章 鱼蒙   宋研竹浑身一震,下意识就要避开陶墨言,他却迅速的放开她,宋研竹一低头,就见胸前多了个坠子,简简单单一条金链子,下头缀着朵梅花。梅花的样式很是眼熟。他拍掉她的手道:“别摘。这几日我吃了你这么多点心,这只当是点心钱了。”   “陶大少爷就是阔绰,吃几样点心,便用这样贵重的首饰抵用。陶大人若是知道,只怕得说您是败家子吧?”宋研竹挑眉看他。   他笑道:“家中资产深厚,这点东西尚能败得起!”   说着话,像是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变出一只紫玉笛来,下意识便摆弄起来,拿着紫玉笛在手中转动,抬了眉眼对宋研竹道:“吹只曲子给你听可好?”   “不要!”宋研竹连连摇头,陶墨言莞尔一笑,不管不顾地对着笛子吹奏,紫玉笛音韵郎畅,单音一出便觉得清越非常,宋研竹正想扭头就走,待听了四五个音,脚步却顿了一顿,鄙夷道:“这么好的笛子,陶大少爷不用来吹些名家大作,却用来吹奏祝寿曲这样平易近人的曲子,岂不暴殄天物!”   陶墨言顿了一顿,终于忍不住拿起笛子在她的脑门上轻敲了一下,笑道:“旁人记不住也就罢了,你竟也忘了自己的生辰么!”   “我……生辰?”宋研竹的鄙夷不由僵在脸上,低下头一数日子,后知后觉儿地懊恼起来:最近的日子悠闲自在,所以过得飞快,竟过糊涂了。今日还真是自己的生辰!   她咬着下唇,觉出不对来:“你怎么知道今儿是我的生辰的?”问完了发觉只有一种可能性,“合哥儿告诉你的?”   家里出了这么一个叛徒,怪不得她的行踪会暴露。枉费金氏千叮咛万嘱咐,让宋承庆和宋合庆万万不能对外说漏了嘴。   “宋合庆这个叛徒!”宋研竹咬牙切齿骂道。哪知陶墨言嘴边的笑意渐深,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而后将手里紫玉笛子往宋研竹的手里一塞,道:“答应了要送你一只笛子,做不出好的,只能送你一只现成的。”   “我又不会吹,要这个干嘛!”宋研竹还要推,陶墨言道:“不会便要学,你跟前就是个现成的师傅,还不收你束脩,你上哪儿找去!”说完佯装板着脸威胁道,“你前几日才打了我一顿,收下这个只当是补偿我了。否则我回了建州就告诉旁人,宋家二小姐借酒行凶,闯进我的房间将我痛打了一顿,还不打算对我负责任!”   “……”宋研竹哑然地望着他,她真是越发觉得,陶家大少爷这无耻的程度又上了一个台阶。   那紫玉笛握在手上有一种冰凉的感觉,这样炎热的夏热,拿着玉笛倒也消暑,加之那音色她着实喜欢,她便不再推辞。   陶墨言满意地看她将东西收入袖笼,提手又要环绕她。宋研竹不知他这回要做什么,心下一动,还没躲开,却被他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他还伸手将她的身子往前拢了拢,脑袋直接搁在她肩膀上!   “喂!”宋研竹眼睛一瞪,就要推开他,耳边忽而传来“忽忽”的声音,她侧头一看不由哑然失笑:还真以为他千杯不醉呢!原来不过是只纸扎的老虎——说话间就倒了!   外头倒了一圈,这儿还有个倒在她身上的。宋研竹这才后悔将墙修补起来,若是没修补,越过去便能叫人把他拖回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将陶墨言拖到晒不着太阳的角落,宋研竹正想对着隔壁嚎一嗓子,瞧瞧能不能把陶墨言的贴身小厮唤过来。哪知张嘴还没喊,院墙那忽而轰隆一声发出巨响,宋研竹心头一震,赶忙跑过去,只见她新补好还没干透的墙忽而又出现一个大洞,偏下脑袋一看,陶壶手边牵着一只巨大的狼狗,摸着后脑勺嘿嘿笑道:“二小姐,不好意思啊,我家这狗似乎是饿了,拼了命就要往这跑,我拦都拦不住……”   宋研竹狐疑地望望那只狗,那只狗伸出舌头“呼呼”吸气,嘴角竟还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似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   宋研竹无语地望望陶壶,陶壶立刻正色道:“二小姐别担心,我这就找人去修墙……钱,我家少爷出!”   宋研竹:“……”   ******   到七月份到时候,天气越发闷热,宋研竹每日热的睡不着,更有蚊虫在周边环绕着,整日里嗡嗡叫,宋研竹不堪其扰。陶墨言不知上哪儿弄来一个驱蚊的熏香,巴巴地送过来,让宋研竹用上。   这一日,宋研竹站在围墙边上,看着一次又一次修好,一次又一次因为诡异的“不可抗力”破损的墙,忿忿地掐着身上的蚊子包,张氏小心翼翼绕过她,手里端着一碗不知什么往墙边走,宋研竹唤住她到:“李嫂子,你这是去哪儿呢?”   张氏嘿嘿一声,笑道:“给隔壁的陶公子送些消暑的梅子汤!”   “……”宋研竹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这个陶墨言,这一屋子的人都不拿隔壁当外人,那道墙俨然成了摆设。   平宝儿不知何时站在她的身后,一开头,吓了她一大跳。凑近了,轻声笑道:“小姐,我瞧陶大少爷人挺好的,您别总板着脸对人家!喏,前几日您说想吃鱼,他听见了,这几日天不亮便提着鱼竿上河边钓鱼,钓回来的鱼活蹦乱跳的,炖汤鲜的嘞……您说怕蚊子,他比您还着急,四处替您打听驱蚊的方子……”   宋研竹狐疑地望着平宝儿,平宝儿摆摆手道:“您别这么看我啊!这些可都是陶壶告诉我的!”   宋研竹撇撇嘴,腹诽道:天知道陶墨言为什么总这么来无影去无踪。每每她正抱怨着什么,他便恰好出现在她的身边……这屋子真是不能住了,哪个都纵容着陶墨言来去自如。   正说着话,初夏走进来,说是建州来信了,宋研竹忙接过来,一壁看着,一壁脸上挂着笑:这封信出自宋承庆,信洋洋洒洒写了两页,主要说了三个事情:   一、宋合庆过了府试,宋家二房又多了一个秀才。   二、金玉食坊的生意很好,宋承庆在临县又开了一家分店。   三、宋欢竹的婚期定下来了,就在这个月月底。   四、这几件都算是喜事,在宋承庆的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喜悦。只是最后宋承庆却简单的说了两句,说是三婶娘荣氏身子不大好,险些小产,好在救治及时,孩子保下了,荣氏和袁氏大吵了一架,如今势同水火。   她二人从前甚好,也不知是因为什么才发生争吵。宋承庆一向是个含蓄的人,十分的形式他在他那儿也变成了八分。好在这一段没提及金氏,宋研竹也就没放在心上。   最后是宋承庆敦敦教诲,让她务必保重身体。还说等宋欢竹婚期将近,宋研竹算算日子早些回建州,家中父母甚是惦念,还说宋合庆闹着要见宋欢竹,就等着宋欢竹给他一份奖励。   宋研竹会心一笑,将那信叠好妥善存好。   初夏道:“小姐,你让李大哥联系的船已经准备好了,您打算什么时候去游湖?”   话音刚落,平宝儿眼睛噌的一亮,宋研竹见状笑道:“那日进苏州时你们就说想要长长见识,心心念念了好些时候,今儿天不错,选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一壁声音低下去,“或许再过几日,咱们就该动身回建州了。”   ******   李旺租来的船是苏州河边上最常见的小画舫,从外头看飞檐翘角、玲珑精致,船家五十来岁,人称“老刘头”,头发发白,笑起来如弥勒佛一般。宋研竹和平宝儿三人正坐踏实,老刘头在船头念了句响亮的号子,正要撑船,船的一头忽而一沉,一个人跳了上来。宋研竹定睛一看,不由自主说道:“你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竟是跟到这儿来了!”   陶墨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老刘头圆眼珠子瞪着自己,不由好声好气道:“船家,里头是我娘子,我夫妻二人争吵两句,她便离我而去……船家能否行个方便,带上我,让我好生同她说两句话?”   老刘头狐疑地看看他两眼,宋研竹正担心老刘头上当,就见老刘头随手拿起手边一根三寸长的木棍子,狠狠打在陶墨言的背上。陶墨言躲之不及,扎扎实实地受了一棍子,就听老刘头骂道:“你们这些不学无术的书生,平日里都念得什么书!我船上这位小姐分明就是个未出阁的姑娘,怎么就成了你的娘子!你这冒认娘子的由头,去年就已经没有书生用了,你倒好,还想用这过时的戏码骗我这个老人家!”他一边念着一边打,直打得陶墨言节节败退,“今儿我不好好教训你,留你就是个祸害,你给我下去,下去!”   陶墨言被打得无处可退,最后脚步一晃,竟直直落入水里。   宋研竹对着水下一怔,再见陶墨言如落汤鸡一般从水里浮上来,不由哈哈大笑:冰凉桀骜的陶大公子竟也混得如此狼狈,竟有一日,被一船夫打下水里,太好笑了……   她哈哈大笑,抹着眼角对老刘头道:“老人家真是火眼金睛,我的确不认识这个人,咱们赶紧走吧!”   老刘头点点头,撑起船竿就走,一边走一边扬声高歌,那调子听着有些奇怪,不似平常的号子,在老刘头的嘴里念出来更显突兀。   宋研竹听了一会,摇摇头笑笑,目光渐渐被周边的风景吸引,一时间加入到平宝儿和初夏的赞叹队伍中。   那一厢,陶墨言从水里浮出来,将将听到老刘头突兀的歌声还有些奇怪,待仔细一回忆,顿时脸色大变,迅速地游到岸边,对等在岸边的陶壶道:“快去请周子安派些人来帮忙!”   一边说着一边踏上另外一艘小舢板,急急将钱袋往船夫身上一扔,道:“快,追上那艘画舫!”   眼见着陶墨言身影渐渐远去,陶壶转身上马便往府衙奔去。在半路恰好遇上周子安,周子安二话不说带上人便往河边奔来。   湖面上画舫众多,陶壶的心却一直七上八下,到河道中间时,忽而见两三搜小舢板聚集在一块。   陶壶心下一沉,忙驱船上前,只见小舢板上躺着平宝儿、初夏和方才撑船的老刘头,三人满身是水,均是面色苍白,昏死过去。   极目望去,不远处那艘小画舫已然沉了大半,而宋研竹和陶墨言早就没了身影。 第101章 鱼蒙   “你们这几个废物,让你们干点小事都干不好!”满面怒容的女子提高了音量,抬手一巴掌狠狠摔在来人的脸上。几个男子战战兢兢地束手站着,歉意道:“姑娘让我们绑人回来,原本也是顺顺利利,哪知道半途杀出个程咬金,那厮冲将出来。看起来是个厉害角色,与我们纠缠了许久。若不是我们人多,只怕那小娘们也会被他抢了回去。眼见着周围有人来,我们一着急,索性将人带回来……”   “带他回来做什么,既是难缠的角色,索性弄死算了。”女子轻蔑地说道。   其中一男子粗声粗气地反驳道:“绑人是一桩生意,杀人又是另外一桩,一码归一码,若你想让咱们兄弟替你手上沾血,这价钱总得再算算!”   那人凑近了,在女子身上上下摸了一把,淫-笑道,若是你花想容花姑娘能和我共度一夜*,这价码自然另算!”   “去去去,谁稀罕你们!”女子媚眼一抬,好生打量一群男人,轻笑道:“就凭你们,也敢爬上老娘的床?”   一壁说着,一壁将人往外赶。   有丫鬟走近了,轻声道:“小姐,那位姑娘醒了。”   ******   宋研竹在一片混沌中醒来,睁开眼,只见自己置身在一座柴房之中。双手被反剪着,她浑身打了个冷战,低头看看自己,浑身都是湿漉漉的。或许是从水里捞出来久了,身上的水干了大半,衣服黏在身上,同汗水、河水以及柴房的泥土全部混在一块,看起来很是狼狈。   陶墨言就在她触手可及的位置,只是他显然情势更加危机:他身上有多处刀伤,刀口极深,皮肤绽裂开,泛出里头的嫩肉,上头凝固着一层鲜血。他的面色苍白,双目闭着,依然是昏迷的状态,宋研竹仿佛能听见他的□□声:他一定是痛极了,眉目紧锁。   事情都来得太快,甚至宋研竹回忆起来,有些细节都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当时老刘头一路唱着诡异的号子,一路往湖面划去。渐渐的,老刘头划船的路线便有些偏差,宋研竹起疑心时,老刘头已经将船开进芦苇荡,宋研竹要拦,老刘头忽而回头,对着她们三人说了一句“对不住”,整个人便往水里跳下去。   不及宋研竹反应,好些个黑衣持刀男子忽而或从水面下,或从芦苇荡中冒出来,将她三人团团围住,初夏和平宝儿要拦,俱被他们扔下水去。就在她措手不及时,陶墨言及时赶到,他虽极力争斗,可依旧是双拳难敌四手,败下阵来。   宋研竹眼睁睁看着陶墨言倒下,眼睁睁看着他被装入麻布袋中。而后,她的眼前一黑,自己也被带到这个陌生的地方。   “宋研竹……宋研竹……”一旁的陶墨言忽而低声唤着她的名字,宋研竹挪了挪身子,试图想要唤醒他,却见他疼得全身缩在一块,手也被反剪着。宋研竹用手背试试陶墨言的头,心下一凉:许是伤口发炎,他开始发烧了。   外头忽而吵吵嚷嚷起来,宋研竹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花想容”三个字,后头便是一连串男子的□□,宋研竹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不由自主地往陶墨言的身边靠近了,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陶墨言,你醒醒,陶墨言……”   花想容……花想容!宋研竹忽而想起来,上一世她曾听说过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有一个妓院名叫花想容,明面上是一处风流烟花地,实际上,数年来不断拐卖良家妇女,若有不从,便会被丢入荷花塘中。算起来,也该是两年之后,花想容的当家的,一个名唤花想容的女子,竟瞎了眼将当朝宁舒郡主误当做普通女子绑入妓院,后被一举击破。   当年这件事震惊了整个朝廷,民间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而议论最多的也是那些被拐入妓院的女子:大部分的姑娘进了这种地方都脱了一层皮,最终被打怕了也就从了,他们或被卖入了其他窑子,或被卖给富商做小妾,那些抵死不从的,最终下场却是极为悲惨,光是从花想容的泥潭中挖出的女子尸首便有上百具,大部分都是被折磨致死……   宋研竹不怕死,可是一想到会受到的屈辱,心中便升腾起一阵寒凉:这不是拐卖,这应当是蓄谋的绑架。老刘头那纵身一跃充满了歉意,便是最好的证明。   陶墨言不自觉地往宋研竹身边靠近了,似是感受到温暖,在挨近她的地方停了下来,宋研竹这才看清他的脸,一时间心跳顿了一顿,嗓子眼里似是堵上了什么,发不出声音来:方才他侧着脸,她没看清,他的右脸上,从眉骨至右耳,深深的一道刀痕贯穿,血迹凝固在脸上,看着有些渗人。   “陶墨言……”宋研竹的声音有些颤抖。   门吱呀一声响了,宋研竹倏然抬头,就见一个身子妖娆的女子走进来,一双好看的丹凤眼,举手投足都充满着一股媚态。见二人靠近了,竟也不觉吃惊,挑了眉轻笑道:“没想到绑回来的,竟是一对苦命鸳鸯……”她走近了,伸手托起宋研竹的下巴,啧啧摇头道:“怪不得那冤家这么喜欢你,原来长得这般标志。也不枉他千辛万苦把你弄了来……”   宋研竹抬头望了她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那女子显然吃了一惊,轻声笑道:“果然是个硬气的,你不好奇这是什么地方,我又是谁?”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若愿意告诉我,我又何必问。再说,知道了这些我也未必能走出去,我知道又有何用?”宋研竹轻声笑道。   那女子眼睛一亮,忽而生出兴趣来,轻轻一击掌道:“有意思。若是到花想容这儿来的姑娘都如你这般知情识趣,倒也省了我不少功夫。”一壁低下身去,如花似玉的脸上忽而生出一丝怨毒,用长长的尾指指甲划过陶墨言脸上的伤口,笑得灿烂妩媚,“这世上,竟还真有人肯为了另外一个人去死。只是,我最讨厌看的就是这种你侬我侬的戏码,又不是戏台子,唱什么大戏!”   一句说完,忽而站起来,提起脚来狠狠踩在陶墨言的胸口上,陶墨言“唔”地一声,乍然睁开双眼。宋研竹也不知怎得,忽而心一酸,想要扑将上去时,身子一动,却是硬生生忍住,淡淡地望了她一眼,冷笑道:“踩吧,踩死他最好。”   “哟,”花想容侧了身望她,“莫非是因爱生恨?这个好,我最喜欢看有情人终成怨偶。”说完“啧啧”地看着陶墨言,轻声叹道:“这帮人可真不懂疼惜人。这脸长这么俊也能下得去手,一断就断他这么多根肋骨……啧啧啧,这手也断了。也是硬气的,竟还能撑这么长时间……”脚下再用力,眼睛却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宋研竹,见宋研竹面不改色,她忽而失了兴趣,啧啧道:“真是个没良心的,他这样舍命救你,你还盼着他去死。”   “不过是个负心郎罢了,误打误撞被你们一并掳了来,也正好。这位姐姐若是疼惜我,不如一并弄死他,也算为名除害了。”宋研竹好不胆怯地迎上去,同她对视,   是个殷勤不定的女子。前一刻还犹如地狱魔刹,下一刻却春光满面,轻轻捏起宋研竹的脸,轻声调笑:“口是心非不是什么好品德。你这脸真好看,不知他用完了想把你送哪儿去,啧啧,若是当个头牌,老娘这儿必定客似云来!”   瞧着云淡风轻,却是手上重重一用力,宋研竹扭头不及,便被她往嘴里塞了一颗黑色的药丸,过不得片刻,便觉手脚无力,头昏脑涨。   “别怕,不过是些软筋散。我这人,还是很是怜香惜玉的。我也是女人,最懂怎么疼女人!”   她轻声说着,脸贴近宋研竹的脸,嘴唇在她的耳边,唇边吹气如兰。宋研竹浑身无力,心底里却泛起一阵恶心,忍不住啐了她一口,她却淡淡抹了把脸,脸一沉,拍拍手,进两三个人,“丑奴,带她去收拾收拾,收拾好了送去客人那!”脸上淡淡一笑,“又该到咱们收钱的时候了!”   领头的女婢确如其名,皮肤虽是白皙,可是脸上却有好几道划痕。指挥着余下几个丫鬟,二话不说掺起宋研竹便往里间走,大约也是常做这样的事情,手脚利落地将人丢入浴桶中,蛮横地搓洗着,前后一到一炷香时间便将宋研竹捞出来,穿衣打扮妥当。宋研竹手脚酸软,头昏昏沉沉,竟连舌头也是麻的,从头到尾只能任由他们处置。待最后,宋研竹被扔入一个不知陈设精巧的房间中,所有的婢女都退下了,只剩下那个丑奴。   也不知是不是宋研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丑奴似乎认识她,在洗漱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多看了她两眼,旁人若是下手狠了,她还会瞪她两眼。此刻二人共处,她又束手站着,好生地看了她两眼,最后却是自顾自地摇摇头,苦笑着塞了一颗药丸道宋研竹的嘴里。   宋研竹这才觉得自己的舌头活泛了起来,轻声道:“姑娘,我想问问这是那儿,他们为什么要绑我到这?”   丑奴一怔,摇头道:“不知道。”顿了顿又道,“你若想活命,就好好听话。”   话不多,宋研竹却是听出了一丝生机,挽着她的手道:“这位姐姐是建州人么?”   丑奴身子再一顿,提眼看她,正想开口说话,外头忽而传来“哈哈哈”的笑声,宋研竹眉头一皱,只听声音格外熟悉,待人进门,她心头的怒气一拱一拱地涌上来,厉声道:“原来是你这畜生!” 第102章 鱼蒙   “畜生?”荣正嘴角一弯,漫不经心的走进屋来,一抬眼,说不出的猥琐样子。   “许久不见二妹妹,怎么一见我便说猥琐?好歹你也是得了天花死里逃生的人,我这样大费周章请你过来,他乡遇故人,二妹妹不对我感激涕零,竟还对我这样横眉冷对?”   宋研竹浑身无力,想要站起来却觉腿脚酸软,只能干瞪眼,冷笑道:“请?荣大少爷这些年念的书都念进狗肚子里去了么?请人就是这样请的?”   “二妹妹多么高傲的一个人,若是不这样请你来,你又怎么肯多看我一眼?”荣正哈哈大笑,一眼瞧见身旁的丑奴,冷声道:“杵在这儿做什么,还不給爷滚出去!”   丑奴磨蹭了片刻,低眉看看宋研竹,有些疑惑,正要抬脚走,就听宋研竹厉声道:“你我都来自建州,我宋府和荣府素来私交甚好,我三婶娘更是你的亲亲姑母。荣大少爷这样请我来,就不怕家人知道?”   丑奴脚顿了一顿,再仔细一看宋研竹的眉眼,心下一惊,再不停留,抬步离去。   荣正轻笑一声,道:“二妹妹也是个聪明人,怎么就猜不到其中的因果?”他走近两步,正想摸摸宋研竹的脸,宋研竹抬头,狠狠啐了他一口,他自觉没趣,掸掸身上的灰,眉眼一沉,似笑非笑地一抬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宋研竹只觉脸上火辣辣一阵疼,一抬头,荣正面无表情的望着她,“我既这样大费周章地请你来,就没想让你能平平安安地回到建州。”   “我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宋研竹心下冰凉。   荣正轻笑道:“无冤无仇?二妹妹记性怕不是不大好,若我没记错,二妹妹从未给过我好脸色,前后几次更是让我在众人跟前出丑……我荣正也是好面子的人,二妹妹既然在众人跟前让我没脸,我又何必给你脸面?”他轻轻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一拂手,从他的袖笼里跌出一样东西来,他忙弯身去捡。   宋研竹定睛一看,竟是个半旧不新的金锁片,只在一刹那,宋研竹茅塞顿开:原来是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她认得那个金锁片,分明就是赵思怜的贴身物件。如今落在荣正身上,只有一个原因:她二人不知何时勾搭成奸了。   依照她对荣正的理解,荣正一直都是个见利忘义的小人,他或许好色,可是若是单凭好色这么一个简单的理由,他是不可能这样大费周章的从建州追她到这儿,甚至不惜铤而走险,将她“请”到这儿来,当然他也可能看上赵思怜的美色,赵思怜或许私下里答应过他什么,可是荣正不是笨蛋,赵思怜那样的身世,不至于让他冒这样大的风险,所以,理由只有一个——赵思怜曾经挂在嘴边一次又一次的他父亲的那些宝藏。   宋研竹心里百转千回,忽而镇定了下来,轻声笑道:“赵思怜答应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肯冒这么大的风险,做出这样杀人越货的蠢事?”   荣正身子震了震,抬头看她,眼里现出一丝慌乱。脑子里忽而想起离开建州时,赵思怜一次又一次地叮嘱:抓住宋研竹后务必弄死,别跟她多废话。弄死她?荣正眼里闪过一道光芒,而后却是轻轻摇头:宋研竹如今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这样细嫩妖娆的小人儿,还不是任他为所欲为?   他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轻声笑道:“二妹妹这样伶牙俐齿的一个人,今儿说的话我却听不明白……二妹妹别怕,哥哥请你过来,是想好好疼疼你,只要你伺候好我了,咱们的过往便一笔勾销,我自然会让你活着。”   他说着就要往前凑,宋研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急急说道:“我知道荣表哥今儿绑我到这儿,必定是受了怜儿表妹的撺掇!荣表哥这样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能相信她的话!她是不是对你说过,我姑父留下了一笔巨额的财产与她?她是不是还对你,只要你弄死了我,她必定带着那些钱,连人带钱嫁给你?她是不是还对你说,她不愿意计较名分,为奴为婢为妾都是愿意的?”   鼻尖甚至能感受到荣正身上的气息,宋研竹整个身子僵直,脸上还要带着真诚急急说道,果然,这些话成功戳中荣正,他顿下脚步,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她说的话?”   宋研竹松了一口道:“这些她都是骗你的。荣表哥您仔细想想,她若当真有那么多的钱,何必投靠我宋府,赵家那么多人,莫非就容不下她?别说赵老太爷大义灭亲,人死如灯灭,我姑父做的是错,可跟怜儿无甚干系,她想回自然能回。可就是因为孤女,无依无靠,回了赵府也没人能善待她。是我祖母发了慈悲,心疼她才领她回来的!若她真有那些钱,她自可购物买房过自己的快活日子,何苦寄人篱下!”   “怀璧其罪!她一个年轻姑娘如何护得住那些宝藏?或许她想让宋府护着她呢?”荣正轻声问道。   宋研竹见他态度有所松动,继续说道:“若她真有那些钱,也当时赵府的产业,赵府那些人怎肯眼睁睁看钱落入我宋府?表妹口口声声说有那笔钱,可我从未见她拿出一分一厘。倒是赵府给了她不少接济……荣表哥若是不信,只消回去问个仔细,就能看出破绽来。还有你方才那块金锁片,就是那金锁片,都是赵九姐姐送给怜儿表妹的!”   “你说这个?”荣正下意识将锁片拿出来,“这不是你姑母的遗物?”   “什么遗物!”宋研竹嗤笑一声,佯装讥讽,“你瞧瞧锁片上是否刻着个九字,谁都知道赵九姐姐行九,那九字便是她的代表。你手上的锁片九姐姐还给我看过,后来送给了思怜表妹。莫非……怜儿拿这锁片诓你做定情信物?”   她低下眉眼,掩饰眼里的慌乱,轻声道:“这可够损的。”   几句话下去,荣正的脸色微变,掐着手里的锁片怒骂道:“这婊-子,竟连我也敢骗!”   宋研竹趁势道:“荣表哥,你我过往多有误会,妹子在这给你郑重道歉。研儿知道你是受人蒙蔽才会犯傻,研儿不怪你,只要你能放过我,出了这门,我什么都会记不住……”   暗地里拿指甲盖尔掐着自己的大腿,好不容易挤出几滴眼泪,她吧嗒着眼睛,低声求道:“荣表哥,求求你,原谅研儿年少无知,放过研儿吧!”   几句话说得荣正几乎动容,抬了步子就往外走。   宋研竹缓缓地松了一口气,几乎脱力靠在床沿上,只觉的身上越发无力了,一股热流从腹部升腾起来,随着筋络在全身上下游走着,她隐约觉察自己有些不大对劲,嘴里发苦,只觉得干渴万分,耳旁竟能听到自己渐渐粗喘的呼吸声。   屋外渐渐传来脚步声,花想容的声音透过门传进来:“哎呦我的冤家,你今儿变成菩萨啦?既是菩萨,你也可怜可怜我这善男信女,渡一渡我么?”   娇喘的声音渐渐响起,而后慢慢的低下去,不过片刻,花想容的声音提上去:“你想带人走,没门儿!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一码归一码。咱们原本谈好的就是,你替她开了苞,这人就归我了,我想搓圆捏扁都随我!你想当菩萨,自己建座庙去,我供不起你!”   也不知荣正说了什么,花想容噗嗤一笑,道:“她舌灿莲花,哭上两句你就心软了。白瞎我替你布置下这么好的局……上好的暖气香,配上方才给你的迷药,便是最最强烈的好东西。我舍不得用在旁人身上,都给了你了!你这会进去看看,不用你撩拨她,她自个儿都能饿虎扑食上来要你!”   门吱呀一声响了,花想容走进门来,身后跟着荣正。   宋研竹只觉得眼前一阵泛白,她看不清来人的脸,只觉得浑身上下燥热万分,恨不能找个地方降降火。耳边只听滋啦一声响,是谁撕开了她的衣裳,白皙的皮肤乍然暴露,她下意识地缩了下身子。那人却拿手附在她的胸上,轻轻地揉了两圈,宋研竹心里只道不要,可是嘴上一出口,却是羞人的叮咛,那人的手很凉,让她忍不住要更多,只求降降温。   原本就是全身酸软,如今,从连坐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想躺着……躺着……   唔……   花想容满意地收回手来,对荣正“咯咯咯”笑道:“真是个绝色的好货。你看这身子水灵的,都能掐出水来。可惜我不是个男人,若我是个男人,今儿这人也轮不到你!”   荣正从后头抱住花想容,在她的胸上揉了两把,呼吸渐渐粗重起来,附耳在她的耳旁道:“我晓得你也玩女人的,我还从未和女人一起玩过女人,不如今晚一起,也让我看看你的能耐?”   花想容挑挑眉头,拿指尖划过荣正的唇,道:“不是你和我一起玩她,而是我玩你们两个!”   一壁说着一壁将荣正往床上压,舌尖在他的唇上打了个漂亮的花。   香炉里,暖情香的烟雾袅袅上升,便是荣正也受了那药的蛊惑,身下三寸早已高唱战歌。   花想容一把握住荣正上下倒弄了两把,一只手却是空出来,使劲一用力,便将宋研竹的外套脱落在地。   “唔……”宋研竹抱住肩膀,忍不住又呻-吟一声。 第103章 鱼蒙   花想容一只手覆到宋研竹的身上,重重的捏了一把,那一厢荣正褪下花想容的肚兜,正要进一步动作,屋子外忽而传来一阵阵呼喊声。花想容忙翻身起来,一开门,门口便有人匆匆跑过来道:“院子里走水了!”   花想容惊了一下,回头看看床上的荣正,眼里是迷离一片,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而一旁的宋研竹衣裳尽褪,虽然兀自挣扎着,只怕也撑不住许久。   一个活计老道,一个是嫩的能掐出水来,好不容易想要酣战一场,竟遇上走水?真是扫兴!   “走!”花想容提步就走,想想今日这暖情香真是便宜这对狗男女了。   荣正正是血脉贲张,走了一个花想容,他顿时觉得怅然若失,再一看身旁的衣裳褪尽的宋研竹,眼里都冒出火来,欺身就要压上去。   宋研竹一时神志恍惚,只闻见陌生的男子身上的气息,心中暗道不好,暗地里狠狠掐着自己都无用,狠狠心,往自己舌尖上咬了一口,顿时整个嘴里全是血腥味,脑子里也恢复了几分清明。眼见着有个人压上来,她不知哪儿生出来的气力,抬脚重重一踢。   当下只听荣正哎呦了一声,痛苦地趴在床上。   宋研竹本是中了迷药,再加上这个暖情香,脚下就软了几分,原本踢出去并无几分力道,好在她运气好,一脚踢出去,正踢在荣正昂扬充盈的命根子上。   见他趴在床上,宋研竹软着脚往门口跑,只想着跑一步算一步,总比坐以待毙好。哪知下了床,脚便如踩在棉花上一般,好不容易挪到门口,只觉得自己头上一紧,竟是荣正从后头追上来,一把抓竹他的头发。   宋研竹吃痛,还要回神踢他命根子,荣正却是早有防范,冷笑一声道:“老子今日若是让你清清白白跑出这个门,老子就不是男子!”   一壁说着一壁将宋研竹往回托,宋研竹想要张嘴咬他,他抬手就是重重一巴掌,怒骂道:“别不识抬举!否则老子玩完了你就把你卖到窑子里去,一天二十多个男人让你伺候,老子看你还犟不犟!”   宋研竹心底里生出一丝惶恐来,屋子诡异的香气渐渐侵蚀着她的清明,她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头也不能让她清醒。眼角瞥见床旁边的茶几上摆着一个漂亮的珐琅花瓶,荣正拉他到床边时,她发狠地往那一撞,只听珐琅花瓶应声落地,她也跌坐在地上。   荣正居高临下望着她,笑道:“还是个贞洁烈女?你放心,即便你死了,你的尸首还是热乎的,你生不是我的人,死也总不能反抗我?”   宋研竹已经没有力气瞪他,垂着头坐在地上。荣正复又将她捞起来,将自己中裤一脱,露出自己的命根子来,□□着便要欺身上来。宋研竹凭着最后一丝清明,一手握住荣正那活儿,一手用了最后的力气,手起刀落——   “啊……”一声哀嚎响彻在花想容的院子上空。荣正捂住自己的下身,方才所有的□□一扫而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痛”!一股热血顺着他的命根子落在地上,方才还昂然的小兄弟此刻迅速地低下了头颅,缩成了一小团,他夹着小兄弟,在地上打起滚来。   宋研竹显然也被吓住了,握住瓷片的手轻轻发抖。   门口忽而射进来一道光,宋研竹下意识地缩了身子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面庞站在门口,因为逆着光,他的脸仿佛都环绕在光里,宋研竹忽而失声,跌跌撞撞地爬过来,轻声哭道:“陶墨言,陶墨言……”   她终于明白绝处逢生的道理,在这样危及的情况下,陶墨言的出现像是一道佛光,点亮了她几乎绝望的道路。   陶墨言勉力撑着,看了屋中情形也是一怔,当下毫不犹豫,将身上的衣裳脱下将宋研竹拢在怀里,低声道:“还能走么?”   宋研竹摇摇头,“他们给我下了药,我走不动!”   话音刚落,陶墨言一发力,打横将她抱在怀里。宋研竹只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脸已然贴在陶墨言的胸前。   “你的伤……”宋研竹低声道。   “不碍事!”陶墨言轻声应着。   一旁忽而冒出个人来,宋研竹定睛一看,竟是去而又返的丑奴,她上前两步,往宋研竹的嘴里塞了一颗药,道:“这是解药。”一壁对陶墨言低声道:“公子,他们很快就会回来,咱们得赶紧走。”   宋研竹虽吃了解药,药效却没那么快,此刻只觉头昏脑胀,更不想明白为什么这个丑奴和陶墨言是什么关系。她紧紧拽着陶墨言的腰间的衣裳,生怕一松手,整个人就会掉下去。   陶墨言低头看看她,安慰道:“别怕,我带你回家。”   她低声“嗯”了一声,竟然莫名觉得心安。一抬头,只见陶墨言平日里刚毅俊朗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痕,不知为何又开始冒血。她脑子实在太混沌了,浑然忘记,此刻的陶墨言身上断了几根肋骨,一只手还是断了的,此刻只能一只手吊着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在前行,每走一步,便汗如雨下。   她只后知后觉地想,只要能出了这个门,她和陶墨言的过往就烟消云散吧。   她为了他丢了一条命,可是陶墨言为了她,却是几次出生入死,连脸都毁了……恩仇相抵,两清了。   陶墨言一路抱着宋研竹,一低头,也不知宋研竹是不是受惊过度,蜷缩在他的怀里,身子略微有些颤抖,他将她往怀里又搂了搂,随丑奴往偏僻的小路走。   直走出好几步,宋研竹才渐渐恢复了些气力,脑子里也清醒了一些,挣扎着说要下来。陶墨言也不拦着,将她妥当地放下,轻声道:“还能走么?”   宋研竹点点头道:“能。”   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不能成为拖累。   一路上险些遇上花想容里的丫鬟,都被他们险险避过了。将近门口时,便听守门的小厮慌慌张张道:“听说是正院里走水,火势很大,这大热的天,也不知是怎么着的火,烧的人受不了……若是火势蔓延过来,这花想容怕是要毁了!”   丑奴示意陶墨言往后站站,自个儿拨乱了头发走到小厮跟前,挑眉骂道:“屋里烧成那样了你们两个还在这儿躲懒!若是让姑娘知道了,看不扒了你们的皮!”   小厮显然对丑奴有几分畏惧,低声试探道:“姑娘没让咱们过去救火呀?守住这后门才是咱们的正经差事!”   “混账,若是楼被烧没了,你看个破门顶什么用!”丑奴提升骂道:“小姐方才就让人通知去救火了,定是你们惫懒,又贪生拍死!好,你们不去,我这就回了小姐去!”   说着就要走,两个小厮相视一望,忙拉住丑奴道:“姐姐莫气,我们这就去好了。只是这后门若是出了差池……”   丑奴沉下脸道:“小姐说了,救火我是帮不上什么忙,这门我替你们看着,若是出了什么错,一并算我的!”   “这……”   “你们还信不过我!”丑奴提高了嗓子怒道。   “好好好!姐姐办事咱们哪有不放心的道理!”两小厮说着便走。   丑奴缓缓舒了一口气,待二人走远,赶忙让陶墨言出来,正要开了后门让陶墨言离开,身后忽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丑奴吃了一惊,忙开门将陶墨言往外推,就听身后传来妖娆的女声,声音里带了几分阴鸷,慢悠悠道:“你以为你逃得出去么?”   陶墨言心下一惊,宋研竹也是一怔,只见花想容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嘴角带着一弯浅笑,手里却是拿着一把弩,云淡风轻道:“这位公子看起来也是有见识的,我手上这把诸葛连弩,公子可认得?”   陶墨言脸色微变,她自顾自说道:“十箭连发,你说我对准你身边的那位姑娘好,还是对准你好?啧啧,真是可惜了,两个都是如花似玉的人……偏生,我最恨旁人在我跟前你侬我侬呢!你们要做亡命鸳鸯,我便送你们一程!”   只见她脸色一沉,对准陶墨言怀里的宋研竹,就要扣动手里的诸葛连弩。宋研竹低呼一声,只见一旁的陶墨言快速地将身子一偏,将宋研竹拦在身后,几只箭嗖嗖从宋研竹的耳边擦过去,宋研竹一颗心卡在嗓子眼里,一抬头,只见陶墨言闷地一声低哼:十箭连发,他身强力壮时都未必能躲过,更何况现在浑身上下都是伤。纵然他再躲,可终究心里系着宋研竹,生怕伤着她,竟是不假思索便挡在了她到跟前。   混混沌沌中,陶墨言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混混沌沌中,陶墨言似乎看到后门开了,有好多人涌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周子安见到他,如见了鬼一般惊恐万分,快步冲了上来。   混混沌沌中,陶墨言看到宋研竹泪水汩汩地将自己搂在怀里,嘴巴一张一合,周围的一切都渐渐消退了,变成了一团白雾,只有宋研竹还在他的眼眶里,他紧紧地盯着她,想要伸手摸摸她,手也抬不起来,想要开口说话,一股血腥从嘴里冒出来,堵住了他的嗓子眼……   他无力地张了张嘴,舍不得将眼合起来——   宋研竹,你不知道……自从相遇,世间所有美好,都不如你冲我会心一笑。   你对我笑笑好不好?你别哭,我舍不得……   宋研竹,别哭…… 第104章 鱼蒙   “陶墨言,你别死……”有女子在他的耳旁低声啜泣着。   “你快救救他,不然我把你家抄了!你全家都给我去牢里蹲着去!”有男子在他的耳旁高声咆哮。   “周大人,老朽当真尽力了!他伤得委实太重了,能带着这位姑娘跑这么远已经是奇迹了……若是换做普通人,断了几根肋骨,早已经卧床不起,更别说抱着人走了!他又身中多箭……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有老者低声解释着,声音颤颤巍巍。   陶墨言挣扎着想要起来,可是不能,他被困在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里。   ******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陶墨言的脸上,他倏然抬头,恶狠狠地望着眼前的人。来人面容娇俏,前一刻才露出狰狞的一面狠狠地打过他,下一刻却像是被自己吓到了,惶惶然蹲下身子,捂住他的脸,轻声道:“墨郎,我的好墨郎,我怎么舍得打你?”   一边哭着,一边捂着他的脸,轻声道:“你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看,都把你饿瘦了。乖,吃些东西可好?”   纤巧的手指捻起一块绿豆糕往他的嘴里送,他不肯张嘴,她便捏着他的脸囫囵地塞进去,直塞到他满脸都是糕点的碎屑,她满意地点点头:“这就乖了,多吃些东西,你才有力气瞪我!”   话音未落,他忽而抬起头,将嘴里的碎屑狠狠吐了出来,直喷到她一脸的唾沫星子,看她狼狈不堪地擦脸,他露出几分憎恶:“赵思怜,我的妹妹在哪儿?”   谁也不知道无父无母的赵思怜为什么最后会成了山匪首领的女人,建州城在他们的围攻下岌岌可危,他从前便觉得这个女人心思歹毒,如今见她更是面目可憎,连见她一面都觉得恶心。   她却浑然未觉,把脸上的沫子擦干净了,从后头抱住陶墨言,温柔如水道:“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妹妹,我能亏待了她?”   外头忽而传来一阵欢呼声,有婢女隔着帐子对赵思怜轻声道:“夫人,听说建州城里先乱起来了,城里的人打家劫舍不说,还有人主动将女子献给首领。这回送来了十个!首领让我问问您,怎么处置这些女子。”   “咯咯咯……”赵思怜捂着嘴笑起来,“这些人可真是知情识趣。十个,哪够分呐,送给那些兄弟了,让他们一个个来,别玩儿坏了……”   外头迟疑地应了一声,不多时便传来女子的哀鸣声和男子的□□。   陶墨言的手紧紧地攥在一块,赵思怜复又挨近了,低声道:“你看,我对碧儿多好!这些年她待我不错,我也记得她那份情……若不是我护着,那帮男人还不知道要拿他怎样!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有今天没明天的,不找些东西发泄发泄,人都得憋疯了。”   “赵思怜,你这个疯子……”陶墨言终于忍不住,咒骂出口。赵思怜闻言先是一愣,未曾开口,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可不是疯了么?”   若是换做平常男子,早就被她的眼泪哄得心软,陶墨言却看得恶心,偏过头去,就听她低声哭道:“墨郎,我究竟哪儿比不上那个宋研竹?你瞧瞧我,我长得比宋研竹好看,想要娶我的人从金陵街头排到了街尾,我比她有能耐,四书五经、针织女红、吟诗作画……我哪样不比她强?我认识你比她认识你早了好些时候,你凭什么要娶她不要我?”   见陶墨言没反应,她越发难过,睫毛上沾了水,忽闪忽闪让人生怜:“最重要的是,我爱你啊,墨郎,这世上没人比我爱你!”   陶墨言冷冷的抬起头看向赵思怜,赵思怜哽咽了一番,忽而发作起来,随手拿起刀便在他的手上砍了一刀。他的身上这几日已经被她砍了十来刀,伤口虽不深,每一刀却都拉一个口子。这一刀下去,血冒出来,赵思怜有些歇斯底里地抱住他,哭道:“你别用那个眼神看我好么,我怕看见你那样的眼神。墨郎,我爱你,只有我才信任你。你看你那个宋研竹,她口口声声说喜欢你,可是从未有一日真正信任过你……她多傻啊,我告诉她什么她都信了……连她都明白,你爱的是我,可是你自己怎么就不明白呢?”   “连她都明白……我爱的是你?”陶墨言喃喃自语,脑袋忽而肿胀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敲击着他的脑袋。他努力甩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却看见眼前的赵思怜变得模糊了,她弱弱地挨上来,在他的耳边吹气如兰——   “忘了她吧,墨郎。她现在一定恨你入骨。她以为你把她丢在了建州,她将一个人面对恐惧、孤独、绝望……直到把自己逼死。”   “不,不可能……我分明……”头大如斗,他恨不能抬起双手砸自己的头。   “你分明派人去接她,想让他逃出建州?”赵思怜“咯咯咯”笑起来,“那些人早就死透了。她得到的消息,只会是你带着我双宿双飞!她那个蠢女人啊,眼里心里只有你……”   挨近了,伸出舌头在他的耳垂上轻轻舔一口,眼里眸光流动,“我比她聪明多了,对么?”   “呵呵……”陶墨言忽而冷冷一笑,在她猝不及防的身后,忽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脖子重重一掐,她受力痛苦地挣扎着,嘴角却是渐渐溢出血来,直到死,双眼依旧圆睁……   帐外忽而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不知是哪个男子吓得尿了裤子,昂头道:“大家快跑啊!官兵杀到寨子里来了,快跑……”   陶墨言踏步出门,一抬头,残阳如血,是哪个女子疯了一般哈哈大笑:“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报应啊,这都是报应……”   ******   “研儿,研儿……”陶墨言不舒适地想要动动身子,不过动动手指,便觉得剜心一般疼,紧闭着的双眼如千斤沉,抬也抬不起来……   “研儿!”   不知他梦见了什么,忽而打了个挺,眼睛乍然睁开,身子往上一仰,一口热血从他的口中喷出。   宋研竹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只心道不好,赶忙唤茶壶道:“快来将他身子侧过来,若是被血呛着气管,可要出大事!”   正说着话,陶墨言却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直将她抓得生疼,宋研竹用尽全力想要挣脱却又掰不开。只得扬声道:“再去请大夫来一趟。”   后半句却是稳不住声音发颤:“只怕是不好了……”   好好的一个人,忽而变成了这般模样,宋研竹心里着实不好受。那一厢陶墨言强拉着她的手,嘴里却是嘀嘀咕咕,宋研竹附耳下去却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迷迷糊糊听着像是唤着她的名字,她眼睛一热,忍不住落下泪来。   平宝儿在一旁看着,也是眼眶一红道:“小姐,这回要不是陶大少爷,咱们定是有去无回了。眼下他怕是……怕是熬不过了今晚了……您就看在他救了您的份上,说两句宽慰他的话吧,否则奴婢真怕他……死……死不瞑目……”   “呸!他还好好的,你说什么晦气的话!”初夏白了平宝儿一眼,平宝儿噤了声,初夏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小姐你别太担心,陶壶已经去请林大夫了,只要他在,定能妙手回春!”   宋研竹木然地点点头,只觉得胸口闷的慌,怅然和慌张在心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出口。   她正低着头,外头有人吵吵嚷嚷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小厮,在外头扬声道:“奴才就是替少爷觉得不值当……前前后后,少爷为了她出生入死多少回?好端端地被野猪追、被人打。为了她,他以身试毒,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如今少爷生死未卜,您还不许我说两句,替少爷说个明白么!”   “陶壶!拿针把他的嘴缝上,不然我先替你们少爷打死他!”周子安压低了声音骂道。   平宝儿和初夏面面相觑,宋研竹恍若未闻,在那个当下,她忽然想起前世的一个下午,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太阳高高地晒着,陶墨言带着她到清泉山庄。   他和她一起坐在望江亭中,难得觉得清凉,她拿了一本话本子打发时间,他在桌案上写字,认真严肃,嘴抿成了一条线。   她惯于偷看他,悄悄把书往下挪,就见他笔走龙蛇,停了笔,自己的脸上却显出一丝让人疑惑的嫣红,悄悄抬头,二人四目相对,她的偷窥被人抓了个正着,索性红着脸,跑到他跟前去:“你写什么呢?给我看看!”   他忙将身子挡在案边,伸手将纸想要揉成团,沉了脸对她说:“别闹!”   “让我看看嘛!”她哀求道,趁他不注意,猝不及防地歪了头去看,堪堪看了两个字——“成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宋研竹默默念着,心底下的难过涌上来,想起他泛红的脸,呢喃道:“你想和谁与子成说呢?是她么?”   心底里忽而又升起一丝希冀,或许,或许那个时候,那个人,可能是自己?   初夏和平宝儿打了个脸色,二人悄声出了门。   宋研竹在陶墨言身边坐下,想起那日他对自己说:宋研竹,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宋研竹忍不住落泪。   生死离别跟前,前一世的种种譬如昨日死,陶墨言的好处便浮了上来。   宋研竹并非傻子,重活了一世,她早就意识到,或许前一世的一切并非她亲眼所见那般……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更可能是虚的。   前一世的他或许从未爱上她,可是她也从未在他的嘴里说出过一句“宋研竹,我不喜欢你”。以他的性子,若当真瞧上了赵思怜,或许早该大大方方写封和离书给她,然后光明正大地娶了赵思怜……   从头至尾,她所有关于陶墨言的怨气,都是来自赵思怜,她说,姐夫待我如何如何,她说,姐夫带我去了何处何处,她说,姐夫不要你了……   当时是她自卑,自卑到不肯问一句陶墨言真相……细细想来,连唯一一次抓奸在床,陶墨言的衣衫都是齐整的,而赵思怜虽着中衣,屋里却没有半分□□气息……   因为当局者迷,关心则乱,所以她第一时间只是质问……   误会,不过是一个不肯问,一个不肯说,而产生的悲剧。   “陶墨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床上,渗透进被褥里,转眼就不见了,“你和我之间的事儿,大约真要到了黄泉里才能说得清,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却记得一切,连同你说理的地儿都没有,”她低下头,轻声道——   “真是不公平……可是,你醒来吧,醒来之后,咱们从头开始。” 第105章 鱼蒙   陶墨言一直昏睡着,直到半夜,陶壶才在苏州边上的一个小农庄里找到林源修,将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连夜赶回来,那会儿陶墨言气息渐弱,宋研竹守在一旁熬红了眼睛。   林源修进门时,好生地看了两眼宋研竹:又是为了你?嘴唇翕动,终究没说出口,偏了身将身后的人介绍给她道:“这是玉大夫,你别瞧她是位女子,医术却是相当了得!只要她在,没有治不好的病人!你就放心吧!”   宋研竹微微抬头,便见一个三十开外的女子微笑地望着她,她忙行礼道:“玉大夫好!”   “小姐不必多礼。待我看过病人,再同小姐细说!”玉桥笑笑,踏步往里走。   林源修道:“这里有玉大夫和我,二小姐守了一夜,还是去休息片刻吧。”   宋研竹也不推辞,抬了步子往外走。清晨的阳光和煦,她熬了一夜,一仰头,阳光照在脸上,有种要灰飞烟灭的感觉。   回头望望,林源修已经坐在陶墨言的身边,玉大夫蹙紧了眉头替他把脉看伤口,她七上八下的心终于有了几分着落。   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她也不觉得饿,大约是累过头了,她隐约觉得有些头晕,扶着门框站了一会,还要抬步,忽而觉得天旋地转,就这么倒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很沉,梦里忽而又梦见那年她在丰年食府跟前被人盗了个钱袋,她懊恼万分,他却替她好好惩治了那个贼,众目睽睽之下,陶墨言一路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府衙,而后摸了摸她的头道,认真说道:“弄丢什么都行,只要别把人给弄丢了。”   她一抬头,就看到陶墨言眼里闪烁的光芒,她心头一动,腆着脸笑:“不丢不丢,绝对不丢。”   只要你别不要我,我就一直跟着你……   当时心里头叫嚣的话,没好意思说出口。   梦里,她一跺脚,索性没羞没臊说出来,陶墨言一愣,伸手摸摸她的头,促狭地笑道:“不用跟着,我和你并肩走。”   “陶墨言!”宋研竹忽而从梦中惊醒,嘴边还挂着微笑。她摸摸唇角,恍惚过后,忙汲了鞋子往外走。平宝儿进门,见她慌慌张张,忙扶着她道:“小姐别急……”   宋研竹急急地跑过去,径直跑到陶墨言房里,那一厢陶壶正在替陶墨言换药,衣裳褪了大半,正要往下褪裤子,见宋研竹冲进来,陶壶尖叫一声,赶忙挡在陶墨言跟前。   宋研竹一怔,平宝儿跟在后面,忙转了身子,二人齐齐出了门,站定了,陶壶掩了门走出来,轻声道:“大夫说了,少爷姓名应当是无碍了,只是伤势太重,能不能醒就看这几日……醒来之后也是祸福难料,只怕还有什么后遗症。”   “会有什么后遗症?”宋研竹心一凉,   陶壶摇头道:“人没醒都不知道……”   宋研竹站在门外,望进去,只见陶墨言静静地躺着,面色有些苍白,眉头紧蹙在一块,让人恨不得伸手去抹平。   正好有衙役传话,说周大人在陶墨言的书房,有事找她。她站着看了一会陶墨言,她抬步便往书房走。   进了屋,就见周子安手里拿着一幅画,面上带着暧昧的笑,一点都没发现她进来了。她无法,只得轻咳两声,周子安才抬头看她。好整以暇地上下打量着,宋研竹几乎要恼怒他的无力,周子安招招手叫她:“给你看样好东西!你过来!”   宋研竹有些疑惑走到桌案边,一看那副画,整个人都愣怔住了:画中是大片大片的竹林,一片绿色中,她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衫裙,面露嘚瑟地站在竹林前——她曾经穿着这件衣裳偷听了林远秀的壁脚,遇见了陶墨言,她曾经在这个地方,要挟过陶墨言,并且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这幅画背后的故事,怕是只有你和他才知道。”周子安轻笑道:“前些时候我就在想,陶墨言这么一个寡言少语不善表达的冰面人,怎么这回见面竟变得有些温情,原来是温香暖玉改变了他……”   他似乎并不为陶墨言的伤势担心,凝神仔细看看宋研竹,忽而想起来从前见陶墨言总是没有一丝热气,冰凉凉的让人讨厌。可就是这样让人讨厌的人,前些时候忽而莫名其妙地发了一封信来,让他帮忙买房子,让他帮忙买家具……这些也就罢了,偶尔还对他提出莫名其妙的要求。   若不是至交好友,周子安简直要怀疑陶墨言换了一个人。   情之一事,果然能让人为之生,为之死,为之……变态?   所以,宋研竹就是陶墨言的那个人么?   眼前的女子红着眼,一脸疲惫,却掩不住脸上的光华。   所以陶墨言究竟是看上了她的容貌,还是她的品性?   周子安轻笑地摇头,忽而想起来在一个小农村里,也有这么一个女子,一生气就会跳脚,拎起他的耳朵道:“你钱多又怎样,现在还不是身无分文!我警告你哦,我烙的饼你即便再不吃爱吃,你也得给我吞下去,否则我一定打的你满地找牙!”   “这个泼妇!”周子安忍不住轻声骂道,落在宋研竹的耳朵里,她不由疑惑地望着周子安。   周子安不由老脸一红,赶忙忘了那个粗鲁的村姑,轻声劝慰宋研竹以作掩饰:“你别担心他,他死不了的。”   宋研竹点点头道:“周大人有事找我?”   周子安戏谑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找你么?”   “……”有时候宋研竹真是很不明白,陶墨言那样正经的一个人,怎么两个挚友都这么不正经,譬如赵戎,譬如周子安。   见她抬步要走,周子安忙拦着她道:“那个妓-院已经被官府抄了,在院子里搜出了上百具尸体,仵作验过了,大体都是些年轻的姑娘。花想容已经被抓了,怕是难逃一死。船夫老刘头一家人都被花想容抓走了,他出于无奈才配合花想容,家人既被救出,他自愿出面作证。至于那个荣正……”   他顿了顿,道:“他有些麻烦。昨日大夫已经替他诊治过了,他那……就是那,伤得很重,这辈子只能当个摆设了,活生生一个太-监。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过是花想容的一个客人,什么绑架、什么买卖他一概不知,他也是个受害者,吃了花想容给的药才迷了心智,糊里糊涂跑到了你那,倒是你,不问青红皂白伤了他,这是伤人致残,他要告到你坐牢为止!”   “简直胡说八道!”宋研竹越听越生气,“就是他将我绑到花想容,他亲口对我说是赵思怜只是他绑架我,也是他将人伤成了那样……还有那些黑衣人,哪个都可以证明……”   “那些打手招认,是受了花想容的唆摆。”周子安摆摆手,安抚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好在上一回有人砸你的店,我顺藤摸瓜找出了花想容和荣正,不然还真找不到你们两人来。这样,你让你借住的那个点心铺子的掌柜李旺去县衙告荣正私闯民宅、侵害他人财物、蓄意伤人,县衙总要提审荣正,前后拖个十来日,我总能找出花想容和荣正勾搭成奸的证据来!”   “好!”宋研竹感激地应道。   周子安狡诈地摇摇头,笑道:“宋小姐不必急着谢我,礼尚往来,也请姑娘帮我一个忙。”   “啊?”宋研竹疑惑,周子安道:“那个救你们出来的丑奴我没把她丢进监牢,而是锁在了后院的柴房里。有些话想问她,可是她无论怎么问都不开口。既然她肯帮你们,必定同你们有些渊源,还请姑娘替我走一趟,将她的口撬开——她在花想容身边呆了这么多年,多少知道些内情。”   宋研竹点点头,道:“尽力而为。”   那日混混沌沌来不及细想,半夜里她陪在陶墨言身边,忽而想起丑奴的那双眼睛来,她总觉得似曾相识,这一下细想,忽而如拨开云雾见了青天。告别了周子安,忙将初夏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初夏,赵思怜的丫鬟幼圆可有姐妹?”   初夏沉吟道:“我同幼圆并不熟悉,从前见面时也没说过几句话……她打小便被父母卖了,大约自个儿都没印象,小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宋研竹摇摇头,自言自语道:“没道理……莫非只是人有相似?”   初夏听她喃喃自语,似是想起什么,道:“从前我跟幼含姐姐倒是交好,那会也有许多人说,幼含姐姐跟幼圆长得很像,幼含姐姐只是笑笑……幼含姐姐人好,对谁都亲厚,虽然进府里晚,对幼圆却很照顾。”   “幼……幼含?”宋研竹像是触到了边,忽而想起从前初夏对她说过,幼含姐姐多年前就得了重病,很早便被送出赵府,当时她还让初夏试着找找幼含,得出的结论就是,她被送出府后,便在苏州一带消失了……   苏州,苏州!   初夏被宋研竹骤变的脸色吓了一跳,正想问问发生了什么,宋研竹拉起她便往柴房走。   初夏站在柴房外,只见屋里有个婢女打扮的姑娘颓唐地靠在墙角,略略低着头。许是听见外头的声响,她忽而抬起头来,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让初夏不由有些心惊。   宋研竹握住她的手她才有些安心,又靠近了往前看,脱口而出:“幼含姐姐!” 第106章 鱼蒙   “是谁在外面!”丑奴倏然抬头,宋研竹索性推开门。   初夏冲了进去,走了半步不敢向前,顿了一顿,话未出口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幼含姐姐,你怎么变成这样?”   丑奴下意识瑟缩地偏过头去,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就晓得,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你。”   竟是干脆地承认了自己就是幼含。   抬了头,看向宋研竹道:“你别怨恨我没及时救你,我离开建州许多年,早就不记得你的样貌了……你也别感激我,当年陶大少爷救过我的命,我也不过是还他一条命罢了。这辈子作孽太多,我也是死不足惜。”言语里竟有了轻生的意思。   初夏瞧她那模样,又想起从前她那娇俏活泼的样子,再看看她这会形如枯槁的模样,不由地落泪道:“姐姐何必说这样的丧气话。好不容易从那狼窝里逃出来,自该有怨抱怨有仇报仇。姐姐别怕,凡事还有小姐,她自会替你做主的!”   “我不怕死,只是我还有心愿还未了……”丑奴握住初夏的手,轻声问道:“初夏,我想问你打听个人……幼圆,幼圆她还好么?”   “她还在思怜身边伺候着,眼下是她的得力丫鬟,左膀右臂,思怜上哪儿都带着她。”宋研竹轻声回道。   哪知丑奴听完,当下变了脸色,恨恨道:“幼圆怎么能还呆在她的身边!赵思怜她就是个两面三刀、蛇蝎心肠的贱人!不能让她呆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呆着!”   她说着便激动起来,狠狠拽住了宋研竹的手,初夏用尽了全力才将她的手掰开,她颓唐地坐在地上,凄惶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才苟活下来,就是想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她是我的亲妹妹啊,赵思怜将我害成了这样,她怎么还能留在她的身边帮她?”   “幼含姐姐……”初夏低声唤道。丑奴低着头,喃喃自语着。初夏生怕她情绪激动起来再伤着宋研竹,对宋研竹道:“小姐,你先出去吧,我想跟幼含姐姐单独说说话。”宋研竹不放心,她压低了声音道:“别担心,外头有官兵守着,若有不对,我喊一嗓子你们便可进来。”   宋研竹这才出门去,等了片刻,从窗户缝里往里看,初夏在柔声对她说着什么,丑奴的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宋研竹凑近了,隐约能听见屋子的对话。   那一厢,丑奴正轻声道:“赵思怜瞧着柔弱纤细,实则内心极为歹毒,对身边的婢女更是动则打骂。或许是我早就在她身边,又从不忤逆她的意思,所以她不曾对我如何。在我跟前,她先后打死、打残了四五个丫鬟,我怕了,想换到后院去洒扫,她竟对我也下了毒手。”   初夏道:“我问过幼圆,她说你是因为生了重病才被挪到庄子里的……”   “生了重病?”丑奴冷笑道:“我初时也只当自己是生了重病,被人抬出府外的那日,好巧不巧让我知道了真相——初夏,我这不是生病,是被她下了毒了。好在发现地早,不然我早就又聋又哑。到了庄子里,我终日惶惶不安,就怕她哪日想起我,怕我泄了她的秘密,再把我杀了,我便想着要逃跑,哪知被她发现了,她让人狠狠打了我一顿,随即便把我卖到了窑子里……最下等的窑子,简直是人间地狱……”   丑奴说着,浑身战栗起来。初夏捂着嘴,几乎说不出话来。丑奴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道:“有一天,我又逃了,一路逃到了苏州,栽在了花想容的后门。是花想容救了我。”   “姐姐好不容易逃出虎口,为何又要陷入狼窝?”初夏痛心道,“你的脸又是……”   “这世间哪一处是干净的。这里好吃好喝,为何我不在这里。我对花想容说,我不想接客,她便对我说,只要我的脸毁了,我这辈子只会是个婢女,所以我化花了了自己的脸。”她平静地像是在说旁人的事情。   宋研竹浑身打了个战栗,屋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她不忍心再听,抬步去了厨房。   那一厢,陶杯正蹲在炉子边上炖药,见宋研竹过来,轻轻“哼”了一声,不打算理她。陶盏自个儿先站起来,恭敬地叫了一声“二小姐”,抬手推了一把陶杯,低声道:“叫人呐!”   才不要……陶杯腹诽着。陶盏再推,陶杯怒了,站起来蹙眉道:“都是她害得咱们少爷成了这样的!我陶杯什么都不认,只认咱们少爷。谁对咱家少爷不好,她就不是好人!”   说完脸一偏,又哼了一声。陶盏大窘,忙对宋研竹道:“二小姐莫怪,他这儿……”指指脑袋,“有时候不太灵光!”   “你才不灵光呢!”陶杯啐了他一把,陶盏赶忙捂住她的嘴,对宋研竹嘿嘿笑。   宋研竹也不说话,搬了个杌子坐在一旁,盯了药罐子看了半晌,对陶杯道:“你家少爷看着挺坚强的,其实最怕苦。你若要给他吃这个药,最好多放些冰糖……他那样挑食的人,怕是连药都要挑的。”   “要你管!”陶杯倔道,宋研竹笑笑,转身走了,就听陶盏捂住陶杯的嘴,低声叱喝道:“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你是不是傻!就你这样嘴欠的,在话本子指定活不过两页,一出场就得被主子赐死了!若是少爷好了二小姐成了咱们少奶奶,我看你到时候往哪里跑!”   宋研竹回了屋,张氏早就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见宋研竹回来,又是露出一副十分内疚的表情,平宝儿挨上来压低了声音道:“李大哥李大嫂这几日寝食难安,店门都不开了……李大哥说他犯了这么大的错,没脸再开这个店,收拾了包裹趁夜就回建州负荆请罪去!”   “糊涂!”宋研竹扬声道。张氏吓了一跳,宋研竹忙劝道:“李大嫂,你赶紧去吧李大哥拉回来。这事儿原本就不赖他。旁人若是要算计,定是见缝插针,咱们防不胜防。眼下这样乱,若是李大哥走了,咱们这一院子的女眷谁来保护,谁来照顾!”   “小姐,我们就是觉得对不起您……”张氏眼泪汪汪,宋研竹叹了口气道:“我住在这儿这些日子,二位待我们甚好,若是李大哥李大嫂还当我是自家人,便留下,李大哥若是执意要走,我也不拦着,这就收拾了包裹也走吧!”   平宝儿拉着李大嫂低声道:“赶紧让李大哥回来吧。这事儿小姐原也不想宣扬出去,若李大哥执意要去建州,原本没出什么事儿,到了老爷夫人那,都要变成天大事儿。到时候帮不了小姐,还要害了小姐!姑娘的名声可比什么都重要!”   张氏唬了一跳,仔细一想平宝儿的话,才觉得自己夫妇二人思量欠周到,屈膝跪在宋研竹跟前磕了三个头,宋研竹赶忙拉起她,她抹了把泪道:“我这就去把他拉回来!”   她走出门,不多时初夏便回来了,瞧着面色不大好,进了屋,宋研竹忙让平宝儿搬把杌子让她坐下。她喝了口水,握着水杯的手却在微微颤抖,宋研竹一摸她的手,大热的天里,她的手竟是冰凉刺骨。   平宝儿也是心下惊诧,忙问道:“那人究竟对你说了什么,竟把你吓成这个样子!”   初夏捧着水杯一下子没捧住,被子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水溅起来,她才晃过神来,对着宋研竹惨然一笑,道:“小姐,周大人想知道的那些问题我都问了幼含姐姐,她都告诉我了……方才我也去了周大人那,一五一十全说了。”   “做的好!”宋研竹赞道。   初夏道:“幼含姐姐一向是个念旧情的人……好在没忘了我。”   “既说了便是好事,姐姐为何吓成这样?”平宝儿疑惑道。   初夏长长深呼吸,方才她听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她越想越觉得人心可怕,此刻见宋研竹关切地望着她,再想起曾经惨死的“忍冬”,不由定了定心,对宋研竹道:“小姐,姑老爷和表小姐的船可能不是遇上船难。”   “嗯?”宋研竹抬了眉头。   初夏点点头,确认道:“方才幼含姐姐对我说,她曾经在苏州城里见过一个乞丐,她当下觉得那个乞丐眼熟,后来才想起来是姑老爷的小妾吴氏……吴氏没认出幼含姐姐,当时她饿疯了,幼含姐姐给了她一个馒头,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她家里的情况,才知道姑老爷被抄家了。幼含姐姐问她为何会流落到苏州,她说……”   宋研竹越听越好奇,追问道:“她说什么?”   初夏顿了顿,道:“她说,当天他们并没有遇上船难,而是有人在他们的酒里下毒,他们是活生生被丢到了海里,大部分人都淹死了,只有她,当时酒喝得少,又自小生活在渔家,深谙水性,才逃过一劫。”   “下毒……活生生丢到海里?”平宝儿听得后背一阵发凉。   宋研竹也是愣怔在原地,想起最后寥寥无几的幸存者,赵思怜和她的两个丫鬟,再想起赵思怜当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反复描述船难时她惊慌失措无依无靠的悲惨遭遇,也是一阵发凉:赵思怜不只是恶毒而已,她还丧心病狂,她竟然——   弑父!? 第107章 鱼蒙   宋研竹实在太震撼了,久久不能回神。   那一厢初夏轻声道:“幼含姐姐说,幼圆是她亲妹妹,在府里时她从未声张,当时被送出府外,她才告诉幼含,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幼含好好活着。可却万万没想到幼圆还跟在赵思怜身边。她这样畜生不如的东西,幼圆跟着她绝不会有好下场。这些年幼含姐姐虽在花想容,却从未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情,相反,倒是私下里救过一个误入妓院的姑娘,那些人都可以为她作证。若是官府不能放过她,还请小姐代她求求情,只要能回到建州,见了幼圆,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出来,能将表小姐绳之以法,她任凭官府处罚!”   “这事非同小可,我也要同周大人商议商议……”宋研竹一想到赵思怜那张牲畜无害的脸,顿觉毛骨悚然,声音渐渐低下去,却带了几分坚定:“你让幼含好好养身子,定有用得到她的时候。”   ******   陶墨言的病反反复复了几日,中途又发起烧来。林源修来看了几回,虽不见他醒,他的面色却好了不少。长夜难熬,每到夜里便是危及的时候,宋研竹不放心,索性白日里交给旁人,夜里守在身边照顾着。   头一日夜里陶墨言半夜发梦魇,忽而又叫起宋研竹的名字来,宋研竹为了安抚他,握住他的手,陶墨言竟就神奇地不再发冷汗,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即便是发烧,也只是哼哼了两句,喂药都比平日里温顺。   周子安在一旁看着神奇,打趣道:“我瞧这天底下什么药都比不上你管用。”   陶壶在一旁默默地低头,腹诽道:周大人,你可真是我家少爷的知音。   一来二去,陶壶便发现,有宋研竹在的时候,陶墨言便能让他们省心很多,每每陶墨言皱着眉头喂不进去药,宋研竹只要一到,陶墨言便跟狗闻着人味似得,出奇地平静。宋研竹又好气又好笑,想起这人醒着的时候偶尔也这样无赖,病了还能无赖地这么纯天然,委实不容易。   陶壶无法,只能央求宋研竹搬到陶墨言隔壁的屋子住——两家虽就在隔壁,且那堵墙形同虚设,可是每每半夜急急地去隔壁请人,陶壶也觉得没脸。   宋研竹仔细思索,也就答应了。   这一日,李旺正同她说起,前几日他去县衙击鼓鸣冤告荣正三大罪状的时候,刘老头也去县衙状告荣正,荣正当下便被提审了,出现在县衙之上,夹着腿走,让人忍不住侧目。人证物证俱在,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一向英明神武的县老爷也不知怎么了,说是案情有些扑朔迷离,还需再审审。看荣正那样子,怕不是买通了县老爷。   宋研竹笑笑:县老爷自然英明神武,这样拖沓着,应当是周子安授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傍上这么个官老爷,县太爷也是不好做。   李旺压低了声音道:“我私下里问过县丞,县丞说,荣正派人砸东西是事实,指使旁人绑架老刘头的家人也是事实,若是罪名成立,大约要坐几年牢。只是这样的畜生,只做几年牢未免便宜了他,若是放出来,又是一个祸害。”   “总不会这么便宜他的。”宋研竹面色笑道。   话音刚落,陶壶急匆匆地跑过来,道:“小姐,我家少爷醒了!”   宋研竹一怔,提脚便走,到了屋子门口,听见里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是陶墨言带了怒气说道:“你什么时候做事这样瞻前顾后,你又不是菩萨,他还需要你来普渡?那样的畜生,审不审都该先教训一顿!”   周子安反驳道:“你还能让我怎么教训他,人家命根子都没了,成了太监,说要告宋家二小姐,若不是我拦着,你以为她还能安生地待在屋里照顾你呢!”   “成太监那是他活该。他惹了人家姑娘,那命根子就算是还她的债了!那我呢?”陶墨言声音扬上去,眼角一瞥周子安,周子安颇为无奈:你说这人,生了一场病怎么性子都变了。   他呢,他什么呢!不就是他还在这躺着,一笔账归一笔账,人家荣正用命根子还了宋研竹的帐,也得拿出点什么来让他解气么?   啧啧啧,真能算账!   周子安气结,陶墨言道:“你方才可说了。你是我的至交好友,你见不得旁人这么欺负我!”   “……”周子安一怔,叹了口气道:“好好好,你有能耐你有本事,那你告诉我该怎么教训他,还不能违法!”   陶墨言嘴一弯,狡黠道:“枉你还说自个儿是知府呢!来来来,我教你……”   屋里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多时,周子安跳起来,摇头“啧啧”道:“你也太恶毒了。刚醒来就想这么恶毒的法子报仇,你告诉我,你是真傻了还是装傻呢?”   “呵呵。”陶墨言轻笑,脸沉了下来:“不然我也剁了你的命根子,咱们再来讨论傻不傻的问题?”   “……”周子安沉默了片刻,终于骂骂咧咧地走出门,“我帮你去请大夫,好好替你看看,到底是你脑子出了问题,还是被鬼附身了!”   宋研竹在外头听着不大对劲,回身望望陶壶,陶壶一脸担忧道:“二小姐,少爷这一次醒来也不知是福是祸……他把我们这儿的人全都给忘了,连周大人都不认得。周大人方才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他当日出事的情况说明白,就成了这样……”   陶壶无奈地摊手,宋研竹心一沉道:“怎么会不认得?伤了脑了?”   “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了,一会就来。”陶壶道。   正好周子安走出来,见了宋研竹,咬牙切齿道:“你可赶紧进去看看吧。以为他傻,脑子转得比谁都快,我都快赶不上他了……”   “谁在外面?”陶墨言在屋里唤道。   陶壶神色一凛,扬声道:“少爷,宋二小姐来了!”   “请她进来!”陶墨言道。   宋研竹莫名生起一丝紧张来,伸手掸掸身上的灰尘,迈步走进去,就见陶墨言斜斜地倚靠在床边上,脸比起从前更瘦了一圈,面色有些苍白,脸上的伤疤十分明显,把英气的脸划分成了两半,多少添了些匪气。   好在他现在是活生生的,灵动的,而不是前几日那个随时可能死去,满嘴说着胡话的陶墨言。   又是一次生死离别,好在没有又隔一世。宋研竹生出一丝庆幸来,眼眶都湿了。   陶墨言对她招招手,她便走过去,坐下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问道:“你就是宋家二小姐宋研竹么?”   “你不记得我了么?”宋研竹问。   陶墨言摇摇头道:“不记得了……”这里的每个人见了他眼眶都泛红,他见了没有什么感觉,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她声音一颤抖,他连肝儿都觉得疼。   “或许是真的很喜欢……”陶墨言低声呢喃道。宋研竹疑惑地看着他,他提高了些音量道:“我想我从前一定很喜欢你。否则我不会为你断了六根肋骨,不会为了你被箭穿心,更不会因为你流眼泪,便难过得不得了……”   陶壶在一旁听得眼睛都直了,心底里暗暗叫嚣着:这不是我家少爷,这一定不是我家少爷……转而一想不对劲,这莫非是他从前看过的话本子里人物说过的话,怎么再次醒来的少爷,说起情话来,竟能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情话说得这样自然。   这情形他是呆不下去了,得赶紧把大夫找来才行。他想想,趁着两人都不注意,赶忙开溜。   便是宋研竹也有些不知所措,陶墨言不明白他们脸上变幻的神色,轻轻握住宋研竹的手说:“我大约是在鬼门关跟前走了一遭,什么都忘了。这会连自己活着都不能确认……你让我抱抱你,或许我抱抱你,能觉得实在些。”   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要拥抱她,只可惜一只手断了还未复原,一抬手便皱了眉头,他也不管,用右手围住她,扎扎实实地将她搂在怀里。宋研竹要躲开,他低声警告道:“可别推我,我这会身上可都是洞呢!你要一推,不小心又断了哪根肋骨,我可得痛死!”   他说着话,手上又加了几分气力。说话的声音这样大,连逃到门口的陶壶都听见了声响,不由得替主子红了脸。   宋研竹再不敢动弹,僵硬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虽然他未必记得她,可是人却是熟悉的人。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轻声道:“你从前可不会这么不讲理。”   “是么?我以前这么傻?”陶墨言言简意赅,下意识将人又往怀里搂了搂,不屑道:“我可记得有句话叫‘有花堪之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自然得抓住机会……不然哪天再受一次这样的伤,指不定想抱你都没得抱了!”   “呸呸呸!”宋研竹忙啐道,“坏的不灵好的灵!”   陶墨言瞧她的样子,忽而高兴起来,揉揉她的脑袋说:“伤一次还能抱得你这样的美人,不亏!”   不知怎得,分明抱着的是个温婉的小人儿,眼前却是出现同样的一张脸,狠狠甩了他一巴掌,骂他道:“陶墨言,你这个畜生!”   “你以前打过我么?”陶墨言疑惑道。   宋研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想起重生后陶墨言几次纠缠,她确实出手过几次,陶墨言忘了,她却还记得,她不想骗他,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打过!”   “以后不许打我,更不许骂我!”陶墨言轻声道。   宋研竹不明所以,却答应道:“好,往后再不打你,再不骂你。”   陶墨言满意地点点头,又觉得有些异样,分明温香暖玉报满怀,可是心底里却翻滚起一股酸意,从心底里翻涌上来,涌到鼻尖,涌到眼角,让他忍不住想要落泪,甚至让他觉得万分内疚,让他只想用世间的一切偿还眼前的女人。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必定不是个爱流泪的人,所以……他一定是出问题了。   陶墨言将宋研竹拢在怀里,心底里又踏实起来。   宋研竹不再挣扎了,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心莫名地心安。   陶墨言动了动,忽而身子一顿,对宋研竹道:“宋研竹,我的右腿……不能动了。” 第108章 鱼蒙   “陶大少爷原本身上就带着毒,余毒未清又受了重伤,怕是伤了脑子了。眼下也没旁的办法,只能将养着,等余毒清了再看。”林源修替陶墨言看过之后,下了这样的结论。   陶墨言不大在意记忆的问题,虽然不记得旁人,总算记得最重要的人。记忆的却是没有让他感觉慌张,只是这条腿……不能自由活动,让他觉得很不适。   他沉了脸,用看庸医的眼神狐疑地看着林源修。林源修也有些心虚,却捋着胡子,不紧不慢道:“您受了这么重的伤,换做旁人早就死上几回了。如今好不容易将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总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恢复如初,不能着急!”昨儿才从鬼门关回来,今儿就想飞天了,哪有这么好的事儿,他又不是大罗神仙!!   林源修淡淡瞟了一眼宋研竹,宋研竹会意,亲自将林源修送到了门口,林源修才压低了声音对宋研竹道:“陶大少爷刚醒,有些话我不便对他说明……方才我替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他的腿不能动怕是个大问题……即便是养好了伤,只怕也会落下跛脚的毛病。你们得做好心理准备!”   “就不能医好么?”宋研竹焦急道。   林源修摇摇头:“那日的连弩射中了他的腰,他又中了毒,两下里一起影响,腿就成了这样,能不能治好还真不好说……回头我再和玉大夫商量商量。若是小姐方便,等陶大少爷身子恢复一些,最好同他一道回建州,不论是养伤也罢,找回记忆也好,多少都便利些。”   宋研竹心情莫名沉重,走进屋里,便见陶墨言坐在镜子前,正对着镜子照自己脸上的疤,龇着牙道:“这杀千刀的,哪里不能砍,非要砍我的脸!”见宋研竹面色不佳,他只当是看见他的脸受伤心情不好,转了头道:“我是男人,脸伤着也就伤着了,无妨!”   宋研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陶墨言见她不高兴,绕到她身后去,等她一转身,他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抽出一束花来,献宝一样送到宋研竹的怀里,笑道:“漂亮吧?”   宋研竹怀里抱着花,有些不知所措地问:“你这是哪儿变出来的?”   “让陶壶去外头摘的!”他指指自己的腿,“这不是腿脚不方便么!”   宋研竹又是匪夷所思又觉得好笑,这个陶墨言,怎么越发变成个孩子模样,花样百出。   一问,陶墨言摇头道:“我也不晓得,但是隐约记得似乎在哪里看过说,姑娘们都喜欢花儿!”   脑子里一闪而过宋研竹那张俏丽的脸,一字一句对她说:“我最讨厌的便是杏花。”   头有些隐隐作痛,陶墨言伸手摸摸宋研竹的手道:“你不喜欢杏花?那我往后便不送你杏花!我觉得你会喜欢梅花,对么?”   宋研竹一喜,道:“你是想起什么了么?”   陶墨言摇摇头道:“只是猜的?莫非我猜对了么?”   浮起的欣喜弱下去,她佯装欢喜道:“是啊,我不喜欢杏花。”   想不起来没关系,她可以等他恢复记忆。   ******   又过了几日,陶墨言的身子渐渐有了起色,渐渐也记起几个人来。对宋研竹与他的过往却总记不清。偶尔还觉得头疼,右腿也依旧没有知觉。宋研竹明里暗里提起要同回建州,陶墨言只装没听见。   宋研竹特意请陶壶寻遍了整个苏州城,找了个能工巧匠打造了一把轮椅,陶墨言终于可以不用依靠他人便可以自由来去。   那一日宋研竹正在屋里看信,外头突然咚咚咚三声敲门声,初夏出去开门,宋研竹也没在意,正看得聚精会神,身后一道阴影罩下来,宋研竹抬头一看,面前便是陶墨言放大的脸。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抬头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走过来的!”陶墨言轻声笑道,指了指身后的轮椅,宋研竹了然地瞪了他一眼,嗔道:“这么无声无息地,可真是要吓死个人!”   “莫非是情信不成!”陶墨言凑近了要看,宋研竹忙护住。陶墨言提了声量不满道:“还真是情信啊!莫非……”   “莫非什么?”宋研竹扬眉。陶墨言低了声音,自言自语道:“莫非是赵戎寄来的信?”   “你记起六哥拉?”宋研竹问。陶墨言撇撇嘴,有些不屑道:“听说是我的铁哥儿们。我倒是记起了一些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我和他之间能有什么事情?”宋研竹疑惑。   陶墨言撇过头,恨恨道:“记得还真不少!什么文具盒子,什么虾饺蒸包!”   他隐约记起赵戎很爱吃宋研竹做的东西,还记得赵戎成日拿着个文具盒子在他跟前显摆,说是宋研竹亲手设计,全天下独一无二,还记得宋研竹一见赵戎就笑,而在他唯一仅有的二人相处记忆中,她竟然打了他一巴掌,叫他畜生!   宋研竹有些哑然失笑:自从他醒来,在记忆这一块,若是想起什么他不感兴趣的,他索性不想,若是想起什么他想知道的,他便能如挖宝藏一样挖掘自己的记忆,并且是沿着那一条线,孜孜不倦地刨根问底……刨根问底的对象不限于自己,而是周边所有人。   她有理由相信,方才他说的话里头,决计有一大半是陶壶透露给他的信息。   陶墨言啊陶墨言,这辈子终于轮到有吃味的时候!   这种大仇得报的感觉……宋研竹真想仰天长笑。   那一厢陶墨言内心更是义愤填膺:这世道怎就如此不公平,听旁人说起他们的过往来,从头到尾都是陶墨言在出生入死,可结果,却是宋研竹却对着另外一个男人献殷勤……   一定是从前的他被人下了降头了,不然怎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宋研竹见他撇着头,实在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这是家书……”顿了顿道,明日就是我家大姐姐的婚期了,还有赵家的九卿姐姐,再过半个月也要嫁到京里。”   “你要想去?”陶墨言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有些闷声道:“这几日你总念着要回建州,原来是为了她!”   一想到赵家还有个对宋研竹虎视眈眈的赵戎,陶墨言便一百个不乐意:他这边还没让宋研竹点头呢,若是回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到手的媳妇儿只怕都得飞了。他又不傻!   他不乐意,一把抱住宋研竹的腰道:“不许回去!”   宋研竹被他抱住左右不能动弹,又生怕旁人近来撞见这场景,忙挣扎道:“诶诶,放开我的手,咱们不能好好说话么!”   “好好说话干嘛,好好说话能让我媳妇儿留下来?”陶墨言索性没脸没皮道。   宋研竹臊地一跺脚,道:“君子动口不动手!”顿了顿又觉不对,“谁是你媳妇儿!”   “你呀!”陶墨言随口回道:“话本子里说了,英雄救了美人,美人可都得以身相许!总不能到了你这就变了规矩!我可不管,反正你这媳妇我娶定了!谁要跟我抢,我就剁了他!”   他说完,自己顿了顿,疑惑道:“诶,这话我是不是以前也说过?”   “……”这坦然到极致的恬不知耻反而让宋研竹没了话,想起从前陶墨言说“以身相许”这些话时,还能一本正经地说着,如今是越发无赖了。   这失忆失的,没脸没皮了都。   她咬咬牙,下了最后通牒道:“你再不放我可生气了!一会就叫人把你轰回去,今天我就收拾包裹回建州!”   “我可是病人,你忍心么!”陶墨言可怜兮兮道,手依旧扒着宋研竹的袖子,眼睛啪嗒啪嗒地望着,像是路边被人遗弃的小狗。   “……”宋研竹彻底败了,又好气又好笑道:“离开建州之前我就想着可能会错过赵九姐姐的婚礼,所以早早便备了一份厚礼放在我娘那,让她到时候转交给九姐姐。”   “所以你坚持要回去,不是为了她?”陶墨言松开手,疑惑道。   宋研竹摇摇头道:“是也不是……”那日病发时走得急,她连只言片语也没留给赵九卿,后来到了苏州又遇上了一连串的事情,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她才特意写了封信给赵九卿,告诉她她的具体情况。若能赶上至交好友的婚礼,这辈子的遗憾能少一桩,自然是好的。可重要的是……   “你的右腿总是不见起色,很多事情也记不清。大夫说了,若是能回建州,故地重游,或许能帮你更快地找回记忆。回了府里,家里也能好好照顾你。”宋研竹解释道。   话音未落,陶墨言的嘴角扬起一个旁人不易察觉的弧度。面上虽不动声色,心里却是狂喜:瞧见没,他的地位可比她所谓的闺蜜高上许多!   这份狂喜没能坚持多久,他一想到回到建州便有诸多束缚,他更不能穿越一堵墙便能见到宋研竹,他就觉得不高兴,忙拍拍自己的腿道:“可我还没好利索呢。你看看我这腿,看我这脸,建州那么远,路上再出点什么事儿可怎么办?”   一到这个时候。他就像个无赖一样把自己身上的伤拉出来溜溜,宋研竹习惯了,瞟了他一眼:“所以得赶紧回建州,赶紧好起来!九月份便有一场秋闱,你还得赶回去应试。”   若是错过这一场,下一场便是三年后了,好在他及时醒过来,不然又得耽误三年。   “秋闱?我怕过?”陶墨言有些骄傲地摇头道。   宋研竹又是沉默。   原本她还有些担心陶墨言伤了脑,到了考场会影响发挥。私下里问了周子安,周子安翻了个白眼问她:“你瞧她出了记不清人之外,哪一点像是伤了脑的!”   前些时候周子安见他无聊,特意找他对诗,堂堂一州知府,险些败给他。周子安不服气,又让他比策论,当场出题答案在心中酝酿后口述,陶墨言不过片刻便作答完毕,周子安听完也不做题了,摸摸他的脑袋问他:上哪儿才能像他一样伤了脑袋还便聪明的,他也想去伤一伤。   有天赋了不起呀!宋研竹腹诽着,嘴上说道:“不是怕你来不及么!”   “来得及,快马回建州不过十日左右路程,我伤了腿又不是伤了手,不影响拿笔!”陶墨言满不在乎应道,不等他说完,宋研竹一锤定音道:“不管,这回听我的!咱们后日就起程回建州去!”   “哦。那好吧……”陶墨言被她的霸气震慑了,仰头道:“都听我未来媳妇儿的!”   “……”宋研竹不由自主的面色泛红,那一厢,陶墨言抽了抽鼻子:“厨房里在做什么菜,这么香?”   宋研竹一怔,呜呼一声抬脚就往厨房跑。陶墨言紧跟在她的身上,看着她利索地打开锅盖,拿手指摸摸耳朵,呼呼两下,松了一口气回头对陶墨言道:“好在你提醒,不然这道菜都得糊了!”   眼睛眯起来,像两弯新月。见他盯着她,她笑笑转身去揉案桌上的面团,一边揉一边道:“这个龙井茶香鸡最是费工夫,小山鸡要飞水去血沫,在鸡肚子里放笋片、香菇、火腿,加龙井茶叶、黄酒、葱段、姜片等等炖上个把时辰,之后还要抹上蜂蜜下锅炸,每一道工序火候都不能错,否则味道就不对。我可炖了好久了,若是功亏一篑,今儿你我可都别想吃饭!”   拿着面团在案板上啪嗒一声甩,回过头来笑道:“六哥从前吃我做的菜,你也总是想着法子蹭吃蹭喝,今儿不用蹭了,我给你做。一会给你做个蟹粉老笋面,我跟李旺家嫂子新学的,私下里偷偷做了几次才敢拿出手,若是不好吃,你可不许嫌弃!”   她的身后升腾着烟火气,一瞬间让陶墨言有一种老夫老妻的错觉,似乎在很久很久的以后,她也会这样的跳脚地跑过来,埋怨道:“哎呀你怎么不早提醒我,看,菜又糊了!”   这种平凡而简单的幸福深深地刻进陶墨言的心里,莫名的让他心动,让他就想和她这么长长久久普普通通地过下去,直到白发苍苍,直到垂垂老矣,直到碧落黄泉…… 第109章 鱼蒙   夜里忽而打起雷来,雨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大有摧枯拉朽的气魄。   陶壶半夜里被雷惊醒,走到窗边正想看看窗户是否关严实,一道闪电忽而劈下来,划破了整个天空。   一旁的陶杯低声道:“真是天有异象!”   陶壶压低声音斥道:“成日里这样神神叨叨,等少爷决定回建州的时候我就让他把你留在苏州,让你好好说个够!”   说着往里间看了一眼,只见陶墨言安安静静地睡着,似乎不被外头的电闪雷鸣所影响,陶壶这才放心地接着睡。   他不知道,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陶墨言几不可闻地闷声“哼”了一声,声音隐没在电闪雷鸣里,无人察觉,时隔多日的梦魇将他拖入泥潭,一抹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来,隐匿进枕头里,消失不见。   ******   一匹马飞快地驰骋在道路上,陶碧儿紧紧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背上,低声啜泣着,“哥哥,都是我的错,到了嫂子跟前,我跟她解释!”   他的心揪起来,从城外一路飞奔进城,一条路上都是尸体,经日积累,已经发出腐烂的气息。胸口的伤隐隐作痛,他却有些麻木,直到狂奔回陶府,直到看到躺在地上的尸首,所有的坚持忽而全部坍塌……   他抱着尸首,泣不成声:“研儿……”   雷声轰隆隆一声巨响,雨点更加肆无忌惮落下来。   时光快速流转,仿佛就在一瞬间,他们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之前,场景忽而一变。   那一年,他揭开她的头纱,满目菁华,她面若桃花,含羞带怯地唤他:“相公……”   “研儿……”他几乎要握住她的双手,可就在双手交握的瞬间,时空流转,一闪而过的卧室里,他的身旁站着赵思怜,宋研竹忽而伸出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满目心痛地说……   “陶墨言,你这个畜生!”   头痛欲裂……   他不由地攥紧拳头,轻声道“不是,研儿,不是……”   亮光闪现,等不及他解释,那场景已然跳到了最后——   “少爷,少奶奶……死了……”   “哥哥,嫂子已经走了,他走了,你快醒醒吧……”   宋研竹,你怎么能死呢?我还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梦里的他一身血,如从地狱回来的魔煞,可是他跪在她跟前,心痛如潮水一般涌上来,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扉……   是我害了你,宋研竹,是我!   被赵思怜一箭射中的胸口此刻隐隐作痛,他却只觉得麻木。有什么东西一点一滴落在宋研竹的身上,嫣红的,同她的血落在一块……   一张惊惧的脸在他的跟前放大,陶碧儿捂住他的胸口,失声痛哭:“哥哥,别丢下我!”   雷声轰隆隆响起,陶墨言忽而惊坐起来,背后全是冷汗。他愣怔地望望四周的布置,忽而抱住头……两世混乱的记忆全数涌入他的脑中,混沌在一块,很快就相互剥离开来……   他的头一阵剧痛,汗如雨下,一道光闪过——   那一年,杏花微雨时,他在春光灿烂的日光里再一次见到她,她躲在杏花树后头,悄悄探出一个脑袋,脸上有两团晕红,阳光下,脸上的绒毛清晰可见,她嘴角一翘,很快便缩了回去。她假装没看见,视线却所有似无地飘过树后——他们说,她是宋府的二小姐。   这样偷窥他的姑娘,她不是头一个,所以他并未放在心上,回府的路上,他却又撞见她。   这一回,他躲在暗处,就看到她捧着一只受了伤的猫,急得险些哭出来。长长的睫毛上晶莹的泪水,竟让他生出几分好笑。   再见面时,是在大街上,她不知在街头发什么呆,有辆马车直冲上前,他情急之下将她拉开,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将脸埋在他的怀里,一抬头,是惊心动魄的美。   明明早就心动,他却浑然未觉……等到发现,误会已经如一层又一层的山峦叠在他们两人的跟前,她已经拒绝同他见面。   明明是想解释的,明明想对她说清楚,可是直到最后……   直到最后……想说得太迟,迟到阴阳相隔,再不能开口。   想到最后宋研竹躺在他怀里的样子,这辈子从未落泪的陶墨言,忽而泣不成声。   ******   “轰隆隆……”又是一阵惊雷,宋研竹从梦中惊醒,探起身子,便听外间初夏和平宝儿正在说话。   “咱们后日便要回建州了,想想还有些舍不得呐……府里规矩多,大夫人总跟咱们过不去,老太太又偏袒大夫人。诶,自由自在惯了,一想到他们便觉得头疼!”平宝儿低声道。   “咱们伺候小姐,小姐待咱们好便是了,你理她们做什么!”初夏低低说着。   平宝儿道:“我这不是心疼咱们小姐么!旁人都还好说,就是那个表小姐,瞧着柔柔弱弱,却是那样凶狠的一个人,怪不得我从前一见到她便觉害怕呢!对了,初夏姐姐,李旺大哥是送丑奴回建州了么?怎么这几日都见他身影?”   “是吧。”初夏低声回道:“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不是小姐能拿主意的,索性将人先送回赵家,该找证据该拿人都看他们。赵老太爷再不喜欢姑老爷,毕竟是自己亲生骨肉,若是知道真相,不定怎么惩治表小姐……天理昭昭,表小姐那样的人,也该得到些报应了。”   “这种人,千刀万剐都不算过分!”平宝儿恨恨道。   初夏回道:“可不是说。早些回去也好,若能瞧见她的下场,我忍冬姐姐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渐渐低下去,道:“别说话了,咱们赶紧收拾收拾,都这么晚了,再不睡,明儿又得犯困!”   “唔……”   外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宋研竹坐了片刻便觉口渴,起身倒了杯水正要喝,外头一阵闪电劈过,窗户上忽而映出一个人的身影,宋研竹忍不住低声叫了一声,手一抖,险些把水杯打翻。   外间传来低低的声音,初夏轻声问道:“小姐?”   宋研竹定神看看,越发觉得窗户外的人眼熟,忙拦住初夏道:“没事,方才没站稳,险些绊住了……你们睡吧。”   一壁说着一壁打开窗户,之间大雨之下,陶墨言呆呆地站在雨中,一身墨色的长身在黑夜里不明显,可是脸色却苍白如纸。   宋研竹吓了一大跳,赶忙拿伞往外冲,牵了他的手往屋里带,只觉得冰凉刺骨。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宋研竹不由低声怨道:“你疯了么!怎么大半夜的跑到院子里淋雨!”   陶墨言也不知怎么了,一眼不发便将宋研竹抱在怀里。宋研竹推了两下推不动,只觉心生异样,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低声问道:“怎么了?”   外头电闪雷鸣,他轮椅都不坐了,拖着条残腿四处走。也不知在雨里站了多久,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走两步,地上都氤氲出一滩水渍。   初夏和平宝儿探出头来也吓了一大跳,好在平宝儿反应快,赶忙道:“大少爷大病初愈,淋了雨怕是要生病的。我这就煮些姜汤去!”   说着便将初夏往外拉。宋研竹挣脱陶墨言,叫住初夏,低声嘱咐道:“记得把熬出来的姜汤滤干净,姜末一点都不能留。放点红糖进去。”   初夏爽快地应了一声,脚底麻溜地便跑走了。   宋研竹自个儿去拿了干布,正想替陶墨言擦擦,就见陶墨言依旧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像是隔了许久许久就不曾见过她。只是此时的眼里比方才多了一分玩味。她恍然想起不爱吃姜的这个毛病她还是上一世得知的,不由有些心虚道:“我闻得了姜味儿,可是一点姜都吃不得,你也是吧?”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一黑,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待她睁开眼,她整个人已经倚靠在陶墨言的怀里,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在她的唇上,他渴望地闻住她,不再是从前的浅尝辄止,而是攻城略地一般扫荡。   外头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一阵风吹过,屋里的烛火随风摇曳,昏暗的灯光让人顿生如在梦中的错觉。   宋研竹脑子里混混沌沌,陶墨言坐在椅子上,她的整个身子都躺在他的腿上。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给她半点拒绝的机会,发梢上的雨水落下来,滴在她的脸上,有一丝沁凉。她因为战栗,微微地发起抖,他单手捞起她,眸色一沉,一挥手便将桌上所有的东西一扫而净,而后如珍宝一般将她放在桌上,身子一弯,再次吻住她的唇。   这一回却是如品尝美味一般,从她的眉间吻起,而后蜻蜓点水一般落在眼睛、鼻尖、唇上、脸颊……蔓延出去,是她玲珑的耳垂。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耳根微微泛着红,陶墨言几乎不假思索地吻上去,含在嘴里慢慢逗-弄着,轻揉慢捻,全凭灵活的舌尖。   宋研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逗-弄,整个人都瘫成水一般。只剩下最后一点理智,她低声道:“陶墨言,停下!”   几乎在一瞬间,覆在她身上的人离开了。她身上一轻,睁开眼,就见陶墨言乌黑黑的眼睛如深渊一样,眼里莫名的情绪让人捉摸不透。   宋研竹脸上的红晕未消,此刻也觉不对劲。   眼前的陶墨言分明就是他,可是感觉却不对。白日里的他还在嬉皮笑脸地说着“媳妇儿”,可眼前的他,眼里深沉地让人害怕……宋研竹目不转睛地同他对望,不由心脏一紧。 第110章 鱼蒙   “怎么了?”她轻声问道。伸出手想将他把鬓边的凌乱的发捋齐整,他的身子一偏,复又将她搂进怀里,依旧是一言不发。   这个拥抱用尽了力气,宋研竹莫名觉得心疼,心底里不安找不到落处,只得回身抱住他,轻声道:“身子原本就不好,又这样淋雨,你是不想好了是么?”   见他不应声,她又推了他一把,道:“到底怎么了嘛!你不说话,我可生气了!”   他终于松开她,摸摸她的脑袋道:“我就是半夜醒来找不到你,有些心慌了。看到你我就心安了。”说完,又恢复白日里纯良无害里带了几分痞气的笑容,揉乱了她的头发道:“半夜里美人在怀原来感觉这样好。”   “你……”宋研竹有些无力地瞪了他一眼,他挑了挑眉,道:“我可是偷溜过来的,这会得赶紧回去,不然陶壶可得呼天抢地的找我!”   不等宋研竹开口,他摆摆手道:“早些休息吧。”顿了顿,有些依依不舍道:“宋研竹,我先走了!”   宋研竹愣愣地望着他,只见他的身影隐没在黑暗的雨夜里,因着右腿不便利,走起路来一跛一跛,却是坚持一个人,一步一步走着,直到消失在雨幕里。   “小姐。陶大少爷呢?”捧着姜汤的平宝儿姗姗来迟,见宋研竹正在发怔,推了她一把。宋研竹打了个机灵,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今晚的陶墨言有些古怪,甚至在最后离别时,那一字一句的“宋研竹,我先走了”,也是饱含深意,最后的身影,更是带了几分落拓和决绝。   她仔细想了想,抄起身边的伞便往外走,平宝儿焦急道:“小姐,你上哪儿去!”   宋研竹一路疾行,跨过院墙便是陶墨言的院子。站定了,屋檐下的灯笼随风飘摇,影影绰绰。陶墨言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没过多久,屋里的灯就灭了,传来陶墨言低低的咳嗽声。   宋研竹回了屋里,再看那烛火,越发觉得方才的一切都像是做了一场梦,还是一场春梦——只有地上的点点水渍证明方才发生过什么。   经过这一遭,后半夜宋研竹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时是他吻住她的画面,一时又是他那双带了些悲痛的眼睛,而后又是他反复吮吸她的耳垂,那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让她不由自主地战栗,让她忍不住将脸埋进枕头里。   就这样折腾到黎明时,她才渐渐进入睡眠。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一睁眼,外头的日头大好,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推开窗户,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样惬意的早晨,让人恨不能日日夜夜重复着。   她正想伸一个懒腰,平宝儿急急忙忙地冲进来,花容失色:“小姐,陶大少爷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宋研竹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道。   “陶大少爷不见了!”平宝儿再次确认,宋研竹淡笑道:“许是出去散步去了……那么大的人怎么能说不见就不见了!”   她的笑容在看到平宝儿沉重的神情时凝固在脸上,在一瞬间,她下意识便往门外跑,跑出了许久脚下突然一疼,她才惊觉自己忘了穿鞋,脚上划出了一个很大的口子。   她木然地坐下来,坐在空荡荡的院子里——陶墨言的整个院子都空了,屋里干净整洁地像是从来没有人住过。   站起来走进屋里,桌面上什么都没有,一封信、一张纸片甚至几个字,都没有。   身后的平宝儿战战兢兢地跟着,轻声道:“李大嫂一早来喊陶大少爷用饭时发现人不见的,问了街口卖豆花的,说陶大少爷天一亮就走了,往南边去的,应当时回建州了。”   走了?宋研竹的嘴里泛起一丝苦涩,放眼望去,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放着一个簇新的轮椅,轮椅上似乎还有那么一个人,温文尔雅地对着自己笑。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宋研竹忍不住问自己,为什么他要不告而别?   “宋研竹,我先走了!”——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这个么?   她的心忽而空空落落的,无处安放。   平宝儿低声劝道:“许是家中有事所以先走了。陶大少爷绝不是不告而别的人。”   “不告而别?”   宋研竹嘴里泛起一丝甘苦:怎么不是?怎么就不是!上一世的最后他就是不告而别,最后的你孤独地死去,你忘了么?   忘了么?   心揪在一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怎么都不肯落下。   “小姐别急,他是天亮才走的,咱们若是骑上快马追,兴许能追得到……咱们问个清楚吧,这样憋着算什么,死也要求个明白!”平宝儿焦急道。   最后一句话成功击中了宋研竹的心里,她倏然起身,抹了把眼泪,对平宝儿道:“备马!”   ******   苏州往南边的路只有一条,宋研竹坐在马车上,低声催促车夫:“快些,快一些……”一路疾驰,她几乎快要被颠倒散架了,就听车夫轻声道:“小姐,前面有辆马车!”   宋研竹赶忙撩开帘子,就见前头不远,陶壶驾着一辆马车正徐徐向前行。   “拦住他们!”宋研竹轻声道。马夫得令,扬鞭上前,将马车车身一横,拦在了道上。   陶壶被拦了个措手不及,赶忙将马车停下,马车里陶墨言却是受了猛烈的撞击,正想开口,马车帘子已然掀开,宋研竹蹙着眉头望着他,轻声问:“你这是上哪儿去?”   陶墨言静静地坐着,眼里复又带上最初的淡漠疏离,轻声道:“宋二小姐大白日这样堂而皇之拦一男子的马车,怕是不妥当吧?”   宋二小姐?宋研竹一怔,陶墨言已经沉了脸对陶壶道:“还不走,打算晚上露宿街头么!”   “可是二小姐……”陶壶有些为难地看着宋研竹。   陶墨言不去看她,轻声笑道:“若是能请便请她走,若是不能请,飞奔过去便是。她一个大活人,还能被你碾过去?”   他冷冷地说着,一抬眸子,里面没有半丝温度。   宋研竹的心渐渐凉下去,提眉问道:“陶墨言,为什么。”   “陶壶!”陶墨言终于用尽了最后的耐性,提声道。   一壁说着,一壁从她手里夺下车帘。宋研竹执拗地不肯走,直直地望着他,试图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些破绽——可是没有,从头到尾他的脸上没有半丝笑意,只有望向无关人的冷漠。   这不是陶墨言,这不是……至少不是失忆后的他。她忽而想起昨夜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吻,在半途中他放开她,眼里也是这样的深沉。   当时她心生害怕,此时忽而升腾起一阵凉意……   “陶墨言,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她轻声问道。   夏天炙热的太阳晒在她的脸上,因着一路的奔波,她汗如雨下,此刻多少有些狼狈。可是她的眼里带了几分希冀,那一分小心翼翼,便是陶壶也觉得心软。   陶壶终于看不下去,跳下马车,走到一旁。   官道上人来人往,陶墨言坐在马车里,宋研竹趴在马车边上,二人一句话不说,固执地对望着,谁也不让谁。   似乎过了许久许久,二人僵持着,宋研竹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陶墨言终于叹了口气,道:“宋研竹,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恢复记忆了么?宋研竹心底里生出一丝欢喜,恢复了记忆他更该知道从前发生过的一切。好不容易她才能放下心底里的结,决定接纳他,为什么他是这样的态度。   “你……”她正要开口,陶墨言忽而抬头,目光直直地望着她,眸色复杂:“佛家说,因果皆有轮回,恩怨皆是业障,总有两清的时候。从前我不信,可是现在我却不得不信……宋研竹,上辈子我欠你的情,这辈子我已经竭尽所能,当报的都报了……”   “你想起……从前?”那个遥远的上辈子在她的嘴边打了个转,她急转直下换了个词。   陶墨言点点头,低头揉揉自己的腿,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你也看见了……”   一抬头,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我如今这样落了下乘,实在不敢高攀你。”   宋研竹身子一震,整个人都愣怔在原地…他想起来了,他什么都想起来了。所以昨天夜里他忽而变幻的神色,她那一刹那的后怕都不是错觉……那个从头至尾都不曾喜欢过自己的陶墨言……回来了?!   她木讷地站着,一点点收回自己的手。   过了许久,陶壶走回来,爬上马车,轻声道:“二小姐,您先回去吧。”   话音落,马车便要奔起来。   “不,不该是这样的……”宋研竹忽而回神:不该是这样的。她不是傻子,昨夜他吻她时,内里是情真意切亦或是虚情假意,她分得清。   “陶墨言!”她提起裙角要追,脚下踩着一颗石头,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见着马车渐渐远去,她脱了力坐在地上。   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天就变了,黑云压顶,一阵雷声响起,轰隆隆地在她耳边轰鸣。   她无措地抬起头,就见已经远去的马车回转停在她的跟前,一身墨色的陶墨言从车上下来,拖着残缺的腿一步步走到她的跟前。   路边的茶棚有几个过路人正在喝茶,望着两人指指点点,方才还在猜测马车上男子的脸有多俊俏,此刻一看他的身形,顿时哄堂大笑。   有衣衫褴褛的汉子翘着脚起哄:“我说姑娘,你长得这样俊俏,咋就看上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跛子!”   “可不是!”又有风韵犹存的老板娘斜倚在树边,慢慢悠悠地劝道:“你这样追过来他却不为所动,丢下你就跑。我瞧他就是不喜欢你!这世上,两条腿的男人姐姐可看多了!姑娘,姐姐劝你,当放则放!这世上,好男儿多了去了,何必要他一个瘸子!”   陶墨言艰难地走着,所有的流言蜚语落在他的心上,他只当耳旁之风。   眼前的人落寞地坐着,眼里带着最后的一点希冀,眼睁睁瞧着他走过来,爬起来,抓住他的衣角道:“陶墨言,你的腿能治好的,一定能的……”   他的心忽而一软,几乎就要抱住她,可是不能,多留一步,他便再也走不了。   低了头,轻声道:“宋研竹,昨夜我见过林大夫了。”   宋研竹脸一僵,带了一丝哀求,摇头道:“我不介意……”   “我介意!”陶墨言心一痛,一颗心被拉扯开,一边是恨不得将她搂在怀里,一边却是任由自己践踏他的美好。   像是灵魂抽离,他看着自己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强挤出几分嘲弄:“这些日子,只当我鬼迷心窍。如今我才明白,这些日子所做的一切原是为了还你那份情,如今还完了,总算醒了。宋研竹,我还是那句话……”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的几分气力,牵起自己的嘴角道:“我不喜欢的,谁也不能勉强我。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   背过身,走了两步,忽而顿住了,一字一句道:“愿你这一世觅得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不要再……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人。”   黑云沉沉,终于积不住,暴风骤雨扑簌而下。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低泣,落在他的心上,像是千万根针扎在他的心上,每走一步,痛不欲生。   他终于明白,从今往后会有一段路,他穷其一生也走不完,每每想起,肝肠寸断。   宋研竹,再见。 第111章 鱼蒙   豆大的雨点落在她的身上,她浑然未觉,仰起头,只见天幕间一颗颗水晶一般的雨珠儿,渐渐迷糊她的双眼。   耳边忽而“啧”的一声响,一身火红衣服的茶棚老板娘举着一把伞站在她的跟前,轻声笑道:“不过是个男人,没了就没了。何苦作践自己?”   心里的痛拧在一块,宋研竹忽而仰天长笑,一边笑一边抹泪道:“我就是嫌弃自己傻……你知道么,我在一颗石头上绊倒了一次,我告诉自己这一次一定要绕开它,可是你猜怎么了?”   老板娘像是看一个疯子一般看着她,她抹了把泪,笑得越发猖狂:“我又被这个石头绊倒了呀!这一次跌得鼻青脸肿,自个儿都瞧不上自个儿。你说我傻不傻?傻不傻?”   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挣脱出老板娘的伞,她倔强地往回走。   老板娘也不追,只站在背后望着她,摇摇头道:“又是个傻姑娘。若换做我,被一块石头绊倒怎么办?把那石头铲开啊!绝不容许它绊倒我第二次!”一壁说着,看着宋研竹落寞的身影,又觉得好笑,低了头,轻声哼着不知名的曲子。   旁人不明白她唱的是什么,只有宋研竹顿了步子,听她轻声哼着:“朝朝暮暮,点点滴滴,悲悲惨惨年年。最是寥寥,千里飘落无边。楼亭点烟欲醉,却不昏,无绪接连。去日苦,忆旧时,相伴孤泪商间。不料人生后路,厌此长,未乐有恨绵绵。烟雨红尘,谁可与我情牵?生无望死不惧,夜阑珊,唯愿长眠。孤床卧,睡中朦,幽梦一帘……”   眼前忽而蒙上一层雾,迷迷蒙蒙地,让她看不清眼前的路。一辆马车忽而飞驰而过,她躲闪不及,眼见着马车就要撞到她的身上,她打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   “这是打哪儿来的姑娘,怎么走路不看路啊!”车夫下了马车,低声问道:“怎么,没伤着吧?”   “下雨天你就不能慢点,官道上全是人,若是撞着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马车里忽而传来恼怒的声音,有个人急急掀开帘子下了马车,落了地,不由地“咦”了一声,三两步冲到跟前,急急蹲下来,声音里满满蕴怒:“你怎么在这里!”凑到跟前见她的模样,更是心疼万分,“谁欺负你?我打死他去!”   撩起衣裳就要走,身后一双手拦住他,摇摇头,凄凄惶惶地笑着:“六哥,好久不见。”   话音未落,忽而一阵天旋地转,就此昏了过去。   ******   宋研竹这场病来的很急,到了夜里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见到床边坐着一个人,一身墨色的衣裳,蜷缩在一块,趴在她的跟前。她不由有些放心,低声道:“你回去睡吧,你在这儿算什么呢。”   陶墨言愣了一下,忽而露出一口白牙来,爽朗笑道:“我不困,我陪着你。你要渴了就喊我,我替你倒水。”   宋研竹怔了怔,噗嗤一笑道:“你从来都是笑不露出的……你的牙长得可真不整齐,被人瞧见了,可要笑话的!”   陶墨言忙遮住自己的牙,自言自语道:“丑么?”   “不丑。”宋研竹补充道:“挺可爱的!”   陶墨言这才安心的点点头,自言自语道:“我也觉得我挺可爱的。”   宋研竹复又安心地睡过去,这一夜总算安稳下来。再无噩梦。   第二天还未醒来,一阵糕点的甜香便萦绕在她的鼻尖。她翻了个身,便觉肚子咕嘟嘟饿得厉害。头昏脑涨地坐起来,忽而想起半夜里瞧见陶墨言,她疑心自己做了梦,可是她的床尾分明放着一件墨色长袍。她微微蹙眉头,不假思索便下了床,往屋外奔去。   走了两步,忽而想起昨日遇见了赵戎,顿时哑然失笑,返身就要往屋子里走,身后忽而传来一声戏谑:“苏州果然是个好地方,连二妹妹这样骄矜的姑娘家家,到了这儿也变得洒脱随性。”   果然是赵戎!宋研竹低声呜呼了一声,低头望望自己的脚丫,有些无措地将脚背弓起来,试图将它藏在襦裙里。   赵戎爽朗地哈哈大笑,大步上前便将宋研竹按在椅子上。真想替她拿鞋子,初夏急冲冲跑出来道:“小姐,你的鞋!”   赵戎二话不说接过鞋子,蹲下身子就要替宋研竹穿上。宋研竹大窘,忙道:“我自己来就好!”   不自觉地将脚往后缩了缩,赵戎抬头,眉眼里带了几分笑意:“还是昨天好,昏倒了安安静静的……”宋研竹越发窘迫,赶忙将鞋穿好。   一抬头,就见赵戎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宋研竹正要开口,赵戎忽而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脸,歪着脑袋戏谑道:“好啦,我已经给你时间回神了!所以,你想起我是谁了么?”   他的笑容在阳光里无比明媚,笑起来一口白牙,笑意深到眼睛最深处,让人一看也跟着高兴。   宋研竹终于噗嗤一笑,“皮猴儿!”   ******   一路随宋研竹回院子,赵戎吃了一口张氏做的褡裢火烧,赞不绝口:“好吃!怪道妹妹不肯回建州,原来是惦记着这儿的吃食!”   初夏笑道:“六少爷这是把咱们小姐当您呐!”   赵戎撇嘴道:“当我怎么了!老人们可都说了,能吃是福!你们若能如我一般能吃,将来也就不愁嫁人了!”   初夏脸一红,不明就里道:“什么时候能吃的人反而好嫁了?”   赵戎一抬眼,打趣道:“多吃就会胖,胖子有福相!村里的大婶大娘最好的就是胖子,能生养!”   话音刚落,初夏拿着褡裢火烧就要走:“六少爷还这样打趣咱们,今儿晚上可就得露宿街头了!”   “别别别……”赵戎忙拦道:“我的好初夏,你就可怜可怜我吧!为了找你们家小姐,我可好些天没吃好喝好了!”   可怜巴巴地望着,便是宋研竹也忍不住咧嘴笑。初夏和平宝儿对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   夜里宋研竹发起烧来,她们足足担心了一夜。好在醒来没事,否则她二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劝解。   这么一想,赵戎简直有如救星,看着都特别顺眼。初夏讨巧地对赵戎道:“六少爷来的可巧,小姐昨儿才买了些好茶叶来,奴婢这就给您泡壶好茶去!”   “好嘞,真是机灵丫头!”赵戎赞道。这一厢见宋研竹眉目的抑郁之色渐消,心里头也跟着欢喜起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隔了大几十个秋了,再见面,越发觉得宋研竹好看。   半路上捡到她,她那样的难过他看在心里。半夜里迷迷糊糊地抓着他的手喊着“别走”,他愣了许久——他的心中有许许多多的疑惑,可是她不说,他便不问。   她安好就好。只要回了建州,便有一个天大的惊喜等着她——于他而言时天大的惊喜,于她呢?   她能接受么?   一向自信的赵戎忽而有些怀疑人生。   不能等,不愿等了……谁知道,再等下去,他们的将来会会怎样?   赵戎望着宋研竹的侧脸,忽而有种失而复得的满足。至于陶墨言——赵戎的神色沉一沉,又兀自摇头。   不等宋研竹开口问,他自顾自说道:“自从那日传出你病重的消息,我便将信将疑,几次想问问宋合庆,他都守口如瓶。九姐姐说你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是找个地方躲了起来,我也这样猜想。后来收到你的信,我忙不迭便来了……二妹妹,你太不够意思了!一封信里光跟九姐姐说家常了,半个字也不见提到我!枉我日日夜夜惦念着你!”   “一段时日不见,六哥的嘴越发甜了!不晓得在建州又骗了多少个姑娘?”宋研竹笑道。   “你可冤枉我了!我的心里只记得你!生怕你有一个不小心,往后我就没好吃的了!”赵戎信誓旦旦,后半句话把宋研竹逗得合不拢嘴。   宋研竹忽而又想起什么,赶忙问道:“眼见着就要乡试,六哥却到我这来,不打紧么?”   “来之前便算好了时日的,来瞧一眼妹妹我就赶回去。”赵戎憨笑道,“九姐姐也很是担心你,若是没得到你安好的消息,她嫁得不安心!”   宋研竹心里升腾起一丝暖意,轻声道:“我也很是惦念九姐姐,原本也是打算这几日就回去。”   “那敢情好,恰好随我一同回去,路上也有个伴!”赵戎阖掌道。   “有六哥保驾护航,自然最好!”宋研竹笑道。话音落,忽而想起赵思怜。算算赵戎出发的时日,怕是正好同幼圆一行擦肩而过了,也不知赵思怜如何。   “怜儿表妹近来如何了?”宋研竹问道。   赵戎摇摇头道:“没见过几次面。我娘倒是去瞧过她几次,也想将她接回府里,都被她拒绝了……怎么好端端的问起她来?”   宋研竹沉默了片刻,肃着脸对赵戎道:“六哥,我想告诉你些事情。”顿了顿,补充道:“关于怜儿的。”   赵戎难得沉了脸,道:“初夏和平宝儿已经告诉我了。二妹妹,我赵家绝容不下如此蛇蝎心肠的女子,若是一切属实,我相信,首先对她动手的,便是老爷子。” 第112章 鱼蒙   日子忽悠悠又过了好几日,似乎夏季还没过够,秋天便跟着夏天的脚步来了。   马车即将入建州时,宋研竹顿生了几分忐忑。赵戎瞧她的模样,不由笑道:“旁人都说近乡情怯,你才走了多久,情也怯了?”   宋研竹被他点中心思,不由哈哈大笑道:“我走的时候可是身染天花的重症患者,此刻回来,在旁人看来可是死里逃生!好端端地站在众人跟前,不知道的,定要说我是魂归故里!”   “上哪儿找这么好看的魂魄啊!”赵戎砸吧嘴道。   宋研竹莞尔一笑,眼见着马车入了建州,就见城门边上站着两个熟悉的身影,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翘首以盼。   宋研竹赶忙叫停了马车,不管不顾地冲下去,站定了,扬声唤道:“大哥!”   宋承庆眯着眼笑道:“可算是回来了!”   宋合庆围上来,宋研竹忍不住叹道:“啧啧,才几个月不见,怎么长高了这么多!我家的小萝卜丁要变成大萝卜了!”   说着就要揉宋合庆的头,宋合庆嫌弃地绕开她的手,低声埋怨道:“按你家书说的日子,前些天便该到了,我和哥哥每日都等在城门口,每日都等不到你。今儿若是再见不到你,我个大哥可得去官府报官找你去了!”   宋研竹心头一暖,脸上带上笑意故意在宋合庆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临出门时病了一场,所以耽误了日子。”   “又病了?”宋承庆微不可见地蹙眉头,上下打量宋研竹道:“怪不得又瘦了一圈,回来可得好好补补身子!”   “再补可得补成个大胖子!”宋研竹笑道。   一不留神,眼前的宋合庆跑到了她的身后,言语里充满了兴奋:“六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家二姐姐没给你添麻烦吧!”   宋研竹又好气又好笑,将他拎到跟前道:“你这吃里扒外的家伙!”我像是会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么?额……脑子里忽而飘过一个人的身影,宋研竹心不由一紧。   宋合庆鄙夷地嘟嘴道:“那日六哥想帮你逃出府被抓住了,后来可没少受皮肉苦。二姐姐你可得对人家好一些!”   “诶!”宋研竹抗议道。   赵戎冲她得意地扬扬眉头,献宝一样道:“合哥儿,我从苏州给你带了不少好东西,回头让小厮送到你屋里去!”   “太好了!六哥最好!”宋合庆欢呼一声。   宋研竹狐疑地望着两人:这两人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了?还有大哥,从前赵戎也不会在他跟前小心翼翼啊,这回怎么像是多了几分讨好?   错觉,这一定是错觉。   “咱们先回去吧。”宋承庆宠溺地看着宋研竹,宋研竹点点头,跟赵戎道了别,赵戎咧嘴一笑扬手道:“二妹妹,一会见!”   上了马车,宋承庆微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宋合庆道:“大哥,你对六哥的态度好一些嘛!他好歹也是我的未来姐……”   “嗯哼!”宋承庆重重咳嗽一声,眼里带了几分威胁地望着宋合庆,宋合庆不由噤声,嘴里不知在碎碎念什么,宋承庆瞪一眼,他忙低下头去。   两人眼风飘来荡去,宋研竹一点儿都没看懂,只得试探道:“大哥哥,我一走便是小几个月,家中可都还安好?这个把月,你就给我写了一封家书,很多事儿可都没说清呢!爹娘可都好?你的新食坊生意好么?哦对了,还有我家小秀才,姐姐可备了一份厚礼送你!对了,还有赵思怜……”   她这才想起正事来,忙问道:“大哥哥可见着李旺,还有随他回来的一个姑娘。”   宋研竹一连串问了好些个问题,前头宋承庆还和颜悦色,听到最后脸色却不大好。眼见着就要到宋府门口,宋承庆忙道:“你说的李旺现下就在府里,那个丑奴已经被赵家人带走了,听说怜儿表妹已经被赵老爷子拘禁起来,人已经被打得半死,只消再找到确凿的证据,赵老爷子就会交她送官查办。就怕她舌灿莲花,事情到了她的嘴里最后不知又要变成什么样子。”   “怜儿惯会颠倒是非黑白,也不知是受了谁的耳濡目染。”宋研竹不由自主地摇头。   “老太太近来身子也不大舒服,你回府后离她远一些才好。”宋承庆叮嘱道。   “只怕她也不想见到我吧?”宋研竹讥讽道。   自从那日宋老太太毫不怜惜地将她送出府外,她对这个长辈便彻底死了心。她对她是否还有半点怜爱,她也半点不在乎了。   到了宋府跟前,只见府门口张灯结彩。许是攀了一门好亲事,府里内外都修葺一新,连门口的一对石狮子都披红挂绿,处处都透着一股喜庆。行到府内,也是处处焕然一新,连府里的丫鬟都换了一身新装。   在路上便听赵戎说起当日宋欢竹成亲的盛况,听说在建州摆了足足七天的流水宴,送礼的人从城南摆到了城北,门前堵得水泄不通。宋研竹想起前一世的情况,大体也能想象一二——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入了垂花拱门,刚下了车,眼前一道影子扑过来,鼻尖是熟悉的清香。宋玉竹上前便抱住她,欢喜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姐姐给盼回来了!”   一壁说着一一壁松开她,还未开口眼睛就红了,复又抱紧了她,呜呜咽咽道:“二姐姐,你没事就好了!这个几个月可把我担心死了!还好还好,你吉人自有天相,不仅好了,还没落下半点疤痕。”眼泪鼻涕落在一块,就要往宋研竹身上蹭。   宋研竹嫌弃地往后退了几步,摇头道:“我怎么觉着你这两个月担心我担心胖了?”   宋玉竹的哭声戛然而止,继而爆发出更大的哭声:“我讨厌二姐姐了!都是因为你,我一担心你就吃东西,一吃东西就更加担心你,吃啊吃的,就胖了……”   哭起来没个停,有种要哭倒长城的壮烈气势。宋研竹忍俊不禁,拿了帕子替她擦泪道:“好啦好啦,姐姐逗你的!不胖不胖!几个月不见,长高了,更加标致了!”   “当真?”宋玉竹停了哭,狐疑问道。   宋研竹毫不迟疑地点头道:“那是自然!”   宋玉竹这又高兴起来,挽起她的手道:“我跟娘说,姐姐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自个儿去庄子里找你,总要把你找回来的!反正我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府里飘来荡去的,都快闲出毛病来了!”   二人聊得正是火热,宋承庆笑道:“世昌听闻你回来,特意备下了一桌好酒好菜。我同爹娘说好了,晚上就在金玉食坊为你接风洗尘!”   “我也要去!”宋玉竹一听有饭吃,眼睛都发亮了。宋承庆点点头道:“好好,四妹妹一块去!”   “我这就去准备准备,你们姐妹二人好好说说私房话!”宋承庆道,正准备脚底抹油开溜,宋合庆忙说道:“我也去!正好我有事要找我姐夫!”   宋研竹一怔,宋合庆的姐夫?九王爷莫非还没走?不应该啊,他不是应该带着宋欢竹已经回到京城了么?那除了九王爷,宋合庆哪儿还有姐夫?   正想问个清楚,宋合庆一溜烟就跑没了。   她这才觉出不对来来,怎么宋合庆今天说的话他听不懂,宋承庆也总是欲言又止,还有金氏,她都回来了,金氏到现在还没出现呢!   宋研竹不由问宋玉竹道:“玉儿,我娘呢?”   “在我娘那呢!”宋玉竹眨巴眨巴眼,挑眉对宋研竹道:“二姐姐,你这两月不在家里,家里可发生了不少事儿!”   她也不明说,带着宋研竹往荣氏屋里走,刚走到院子里,就听院子里爆发出一阵“哇哇”的婴儿哭声,声音高亢而响亮。宋研竹一愣,宋玉竹打了帘子道:“娘,二伯母,研儿姐姐回来了!”   宋研竹迈步进去,就见金氏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嘴里细声细气念着“呜呜,我的心肝儿,可别再哭了,大伯母给你唱歌……”   抬头一见宋研竹,金氏眼里冒光,忙将襁褓交到奶娘手上,三两步跨上来,欣喜万分:“回来啦!”   床上的荣氏半倚着,头上绑着两指宽的红布条,面色还算红润,见了宋研竹也是满脸欢喜,就要坐起来,金氏忙拦道:“可不许乱来。月子若是坐不好落下了病根,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赶紧躺着!”   “三……三婶娘生了?”宋研竹愣了许久,结结巴巴说道。   金氏点点头,朗声笑道:“生拉!你又多个弟弟!”一壁说着一壁让奶妈抱过来,宋研竹望过去,就见襁褓里小小一团婴儿,比起外头的小猫大不了多少,蜷在一块,眼睛微微闭着。不知是梦见了什么,嘴角忽而一弯,又慢慢放下去。   她的眉眼很像宋合庆小的时候,可比起宋合庆,他又不怎么白,脸上泛着红,在鼻尖上有斑斑点点的奶藓。   宋研竹彻底呆住了,面对一个这么较小的婴儿,她有些手足无措地握住他的手,他立刻张开拳头,堪堪握住了她的一根指头。   “娘,你怎么不在信里告诉我?”宋研竹轻声抱怨道。   荣氏道:“也就生下来几天时间。你娘说要写信告诉你,我不让,想等你回来给你一个惊喜。”   “太可爱了!”宋研竹忍不住赞叹道,越看那奶娃子,越觉得爱不释手,忽而想起来:若是按月份算,荣氏不该这么早就生的,所以,这个孩子是……早产?还有,荣氏和金氏,什么时候又和好如初了?   她不在的日子里,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娘……”她正想要问,外头忽而传来一阵呼天抢地的声音。   宋研竹竖起耳朵听,隐约听到了久违的宋喜竹的声音,她疑心自己听错了,一歪头,就见宋玉竹面露不屑,荣氏皱着眉头轻声问道:“还没下来么?这都一天一夜了!”   金氏摇摇头道:“怕是没有。嚎了一天一夜,怕也是没气力了!作孽啊!这可是自家的闺女!”   荣氏嘴角一沉,冷笑一声道:“你这是可怜她?大嫂做错了一万件事,唯独这件事,我是赞成的,孽种不可留!你要想想,若是让旁人知道这件事,咱们的闺女还要做人不要!” 第113章 鱼蒙   宋研竹直听得云里雾里,金氏皱眉低声道:“何必在孩子跟前说这个!”   荣氏轻声道:“姐姐以为纸包得住火么?研儿总要知道的!”   “好好好!”金氏忙摆手道:“你还在月子里呢,动不得怒!”劝慰了两句,带着宋研竹从屋里退出来。   方才那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金氏站了一会,摇摇头长叹了口气,念道:“真是作孽。”   宋研竹几次要问,金氏只埋头走,等回了屋里,金氏掩上门,低声道:“你走了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不少事情。千头万绪,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一日宋研竹走后,九王爷便上门提亲,上下皆欢喜时,宋欢竹想起远在岭南的亲妹妹宋喜竹,便求了老太太,让她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未来的侧妃求情,老太太自然是一万个应允宋欢竹也是高兴万分。趁着宋欢竹还在府里,老太太心里高兴,在府里设宴庆祝,还特意请了戏班子搭台唱戏,一直待在自己院子里养胎,足不出门的荣氏也被请去赴宴。一家子和乐融融,好不快活。   中途荣氏觉得疲累,先行回了屋子,没想到过不多时,她便腹痛不止,还见了红。荣氏早些年便多次怀孕,可是每每到了月份孩子便莫名其妙没了,当下她便惊恐万分,大声唤屋外的丫鬟,没想到屋外的丫鬟像是约好了一般全数消失了——   这件事情透露着诡异的巧合,事后荣氏想起来也是不寒而栗:袁氏设宴,人手不够,是老太太开口借走了院子里大部分的丫鬟。荣氏的贴身丫鬟其中一个在送荣氏回房后,出来的路上遇见了崴了脚的赵思怜,于是送赵思怜回府,而其他照顾荣氏的丫鬟婆子也在同一时间被各种理由支走,竟无一个人留下。若不是金氏不放心荣氏,特意派人来查看她的情形,当时荣氏的孩子一定保不住。   事后老太太将这个罪名归结到袁氏的身上,袁氏振振有词:宴会是老太太准许办的,这人是老太太准许借的,宋盛达喝醉了酒,荣氏身边的人伺候地不上心,再加上荣氏身子弱没有福气留住孩子,都不是她的罪过,凭什么冤枉到她头上。   她甚至在言语里频频暗示荣氏,这个府里最忌惮荣氏肚子里孩子的人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金氏,或许是金氏在其中搞鬼。   哪知荣氏那时候早已经不信袁氏,暗地里同金氏联手,一路寻根问底,最终却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整件事情都是袁氏和赵思怜干的。不仅如此,更让荣氏震惊不已的是,她发现,早些年她屡次流产,都是袁氏的手笔——她好白茶,袁氏投其所好,便频频送她各种茶,这些年来,她一直引用的茶水里都含有一种诱人不孕的药物,若是单放着,即便是大罗神仙来也不能发现其中的端倪,可是偏偏她又好沉香,那药物配上沉香,便成了害人不浅的慢性药物,这些年来,就是这个药物,一直侵害着她的身体。   直到年初,宋玉竹被宋喜竹推入湖中,袁氏不咸不淡,甚至语出嘲讽,荣氏才不耻袁氏为人,将这些年她送到茶叶全数扔了,这才有了肚子里的孩子。   荣氏因为这个,同袁氏大闹了一场,陈年往事也彻底翻起。   宋承庆为人刻板,从不在背后妄议长辈,是以在信中不过短短两句话概括了她们之间的恩怨,如今宋研竹听金氏说起,才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竟是这样跌宕起伏,惊心动魄。   那日二人爆发的争吵,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争吵”,一向干练的荣氏得知事情真相,二话不说便冲进了袁氏的院子里,打了她个措手不及——一个花瓶直接砸中了袁氏的脑袋,抽刀出来,险些砍中了她的胳膊。若不是宋欢竹冲出来跪在荣氏的跟前,求荣氏看在她即将出嫁的面上放过袁氏,荣氏早就一刀削掉了袁氏的头发。   后来还是老太太出面,在众人跟前却是责怪荣氏不识大体,不给长嫂颜面,赤-裸-裸偏袒袁氏。   荣氏听闻老太太这么样说,当下冷笑一声,冲到了赵思怜的屋子里,让左右丫鬟婆子将她绑住,令人抽了她大几十下嘴巴,直抽到她整个脸都肿了:动不了袁氏,她还能动不了赵思怜不成?既然她爹娘死了没人教,她这个做婶娘的便好好教她做人的道理——连打了几十下,直到赵思怜脸肿成了猪头,她才善罢甘休。老太太这次似乎也是铁了心要拿她当替罪羔羊,竟是半句求情的话也不说。   金氏说到这,便觉有些口渴。宋研竹赶忙替她倒了一杯茶,道:“好在三婶娘福大命大,才能留下这个孩子。只是怎么好端端的,会早产?”   金氏轻笑道:“她小时候的样子你没见过,做起事来比男子还要狠厉决绝。你当她打了一顿赵思怜便消气了?你大伯母害了她那么多个孩子,她怎么可能善罢甘休!不仅是你三婶娘,便是我也不能轻饶了她!”   金氏说起来仍是义愤难平:“那些年你三婶娘同我渐行渐远,如今我才明白为什么。你三婶娘怀玉儿那年,特意找人算命,算命的说她命中带煞,让她去院子里找找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结果她就真就找到了巫蛊木偶……上头的字迹是我的。她这一辈子横冲直撞,偏生这件事她不问我……也说不清是真的嫉妒我,还是恨我,反正就这么偏听偏信,渐行渐远了。我虽恨你三婶娘不争气,更恨你大伯母,她的心思歹毒,不是一天两天,而是早些年便是如此,也是老天开眼,才不会让这样狠毒的人怀上儿子!”   “从前也就罢了,眼下她可是九王爷的丈母娘,老太太必定护着她的!”宋研竹道。   “老太太若要护着也要掂量掂量。”金氏恶狠狠道:“这些年她掌着家里的对牌,不知贪了其中多少。欢儿出嫁后,你爹和你三叔一起查了公中的帐,才发现大房贪了不少银子,便是欢儿成亲,大房便挪用了将近一半的银子。你爹和三叔将账本摆在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脸都绿了,当下便昏了过去。等她醒来,你爹和三叔便说要分家——老太太偏袒大房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爹和三叔忍了这么些日子,也是忍不住,是以请了家中族老过来。老太太先前还要装病拖着,后来你爹私下里说了一件事,老太太再也拦不住分家了……”   “什么事?”宋研竹眼睛大亮。   金氏撇撇嘴道:“你爹在外头结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有用到的一天……你大伯母拿着公中的钱在外头放印子钱,闹出人命来了,虽是私了了,可若是被人抖搂出来,不止是你大伯父可能会丢官弃职,便是你弟弟前程也会受阻。”   “……”宋研竹张了张嘴没敢往下说,金氏了然道:“我晓得你想说什么。你爹也有这样硬气的一天!”   金氏言语里不由浮上几分骄傲,宋研竹憨厚地笑笑,金氏道:“你伯父官场打拼这么多年,最注重的便是名声,当下便脸色铁青答应分家。”   分家自然又是一场大戏,老太太偏心,总想护着长子,这回又是宋盛明和宋盛达,请来了族中的大老太爷,也就是宋老太爷的兄长、他们二人的伯父。大老太爷一向不太满意他这个昏聩的弟妹,脾气虽然古怪,却极有威严,宋老太爷生前就极为尊敬他,他一出面,宋老太太顿时没了言语,再加上宋盛明又请来家中极有威望的几位族老,这才顺顺当当把家分了。   宋老太太更是因此躺在床上几日起不了身,成日咒骂几个儿媳不孝,勾引得儿子们心怀异心,家不成家,子不成子……   宋研竹听金氏描述便能想象宋老太太喋喋不休的样子,竟觉得有些痛快。只是痛快过后又有几分担忧。   金氏瞧她神色,笑道:“你担心九王爷护着他?别说一个侧妃,就是正妃又如何?老丈人无德无能,丈母娘凶残恶毒,这样的老丈人、丈母娘只是给他抹黑罢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定然眼皮子都不抬,就大义灭亲了,你信是不信?再者,欢儿嫁得这样远,又能帮得家里几分。去信一来一回都得个把月功夫,她得了信也回不来——有件事你大约不晓得,欢儿出嫁那日,九王爷是同时迎娶两位侧妃,除了欢儿之外,还有位尚书的千金,若要守住九王爷的心,怕也是要费些功夫。她自顾不暇,怕也没功夫管家里的这点破事了。”   “不过短短两个月,怎得发生这么多事情……”宋研竹瞠目结舌,半晌觉得不对,赶忙问道:“婶娘又怎么会早产?”   “还不是喜儿那个傻丫头!不知听你大伯母说了什么,怒气冲冲地便杀了出来,一下子将你三婶娘推倒在地……你三婶娘当夜便早产了,险些一尸两命。”   “这梁子可算是结大了!”宋研竹不可思议道,“她去了岭南养了这么久的性子,怎么半点都没改?”   “改性子?”金氏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性子没改成,倒是肚子里带出个孩子来!”   “……”宋研竹瞪圆了眼睛,惊讶道:“什么?” 第114章 鱼蒙   金氏瞟了她一眼,叹了口气道:“你那喜儿妹妹,娘也不知该说她些什么好。她回来参加婚礼,乖巧地站在一边,人胖了不少,我们还说她出去一趟变乖巧了。那日她冲撞了你三婶娘,你三婶娘倒下,她也跟着晕了过去,身子底下也见了红。你大伯母瞧着不对想将她带走,玉儿气不过上前纠缠,一直等来了大夫,两下里一查,你猜怎么着?”   她压低了声音道:“好好的一个大姑娘,还未出嫁,便暗结珠胎!”   宋研竹倒吸了一口凉气,问:“孩子是谁的?”   金氏讥讽道:“你决计想不到……如花似玉的姑娘,倒贴给了一个穷酸书生!”   宋喜竹起初也不肯说,袁氏便将她身边的丫鬟抓来拷问,哪知丫鬟硬气,被打个半死,依旧不肯说。如此熬了两三日,还以为问不出个端倪时,转折来了——宋承庆在后门抓住个探头探脑、贼眉鼠眼的男子,自称是府里三小姐的相公!   宋承庆一听不对劲,便将那男子抓进府里,那男子一见宋喜竹那番模样,腿脚都软了,“娘子”也不敢叫了,整个人都在打摆子,没过多久就尿失禁了,半点出息的模样都没有。   金氏适时地凑了个热闹,日行一善帮宋喜竹找到了知情人——送她回府的车夫。那车夫不用诱劝,一两银子给他,他便一五一十全说了。   原来,那男子不仅仅是个穷酸书生,还是个死了好几任娘子的负心汉!   “车夫说,那个书生叫刘焕,算起来也是个秀才,儿时聪明过人,乡里乡亲都叫他“神童“。因着人还算标志,又有几分才华,便四处骗财骗色。知情的人都说他‘村村都有丈母娘’,便可得知他祸害了多少姑娘。家里怕他玩性大,耽误了前程,便替他娶妻,可惜是个酒后无德的,一醉就拿鞭子打老婆,打死一个再娶一个,足足打死了三个便再无人敢嫁了!”金氏说道。   宋研竹背后升腾起一股凉意,轻声问道:“喜儿瞧着挺机灵,怎么会栽在这种人手里!”   “喜儿瞧着机灵,其实涉世不深。刘焕却是对付过无数女子的,自然懂得如何勾引小姑娘!也怪她不洁身自好,竟是暗结珠胎。更可笑的是,她一心只想嫁给他,这次带他回来,便是想寻个机会对家里坦白的!哪知他经不得吓,还未动刑便尿了裤子。”   “……”这作风未免太过大胆。暗结珠胎,和这么个人……渣?   金氏道:“你大伯母自然不肯。让欢儿高嫁她已经尝到了甜头,她一心想让喜儿再寻个好人家。虽然眼下喜儿坏了清白,可再坏也不能便宜了那个穷酸鳏夫!听说前几日就发落了那书生,又给喜儿下了一剂猛药……”   宋研竹想起方才那阵哭声,不由地寒毛直竖:大约是痛极了才会那样歇斯底里罢?   她兀自出神,金氏在她跟前挥挥手道:“家里该知道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现下你是不是该告诉我,荣正和怜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日宋研竹让李旺送幼圆回来便没想过瞒着金氏,当下里便将那几日发生的事情全数告诉金氏,金氏只听得瞠目结舌,待听见荣正在花想容对她所做的事情时,金氏狠狠捶了下桌子,恨不能当下亲自将荣正手刃,再听到陶墨言因为宋研竹,脸花了,腿瘸了,落了一身病,金氏嘴皮子一哆嗦,竟是不知从何说起。   该如何说呢?金氏忽而想起宋研竹离开宋府前往苏州的那一日,陶墨言特意求见她,一字一句真挚地对她说道,希望她能告知宋研竹的去向,他愿意一路护送她到苏州,并且护她在苏州的周全。若她允许,他愿意一辈子照顾她。   她依旧记得陶墨言当日诚恳的样子,当时她对他说:她做不得宋研竹的主,若他想要宋研竹点头,唯有靠他自己。   而一个多月之后,同样也有一个年轻人,站在她的跟前,焦急地求道:“二夫人,求求您告诉我,研儿到底如何了?她是不是……死了?还是聋了哑了?”他急迫地有些慌了手脚,哀求道:“您就让我看她一眼吧……不然您把她嫁给我,不论她变成什么样,我一定好好照顾她!”   一个是婉转真挚地求亲,一个是简单直白地求娶。两个都是建州城的俊杰,而今,其中一个却因为宋研竹变成了那番模样……   真是孽缘,金氏心里头不由深深叹气,“大恩难报,大情难谢……你可想好了如何待陶墨言?”   宋研竹神色一暗,想起那日陶墨言一字一句对她说,“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心里头的痛便一点一点搅动地她心难安。   她恨自己不能干干脆脆地忘了他,一想起他来,就想起他走时颓唐却假装坚强的背影,想起他对自己说“愿你这一世觅得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从前世到今世,她的耐心和容忍应该早被耗尽,不该再对他拥有期待,也不该再将他放在心上,可偏偏不——这一世从另外一个角度重新看待陶墨言,她仿佛摸到了他的一点脾性,那日说出诀别的话,他站着,眼睛分明看着她,却不自觉地往左下躲闪,分明也是愧疚的,偏生说出那样的话,他假装不难过,却将她熬得半死。   凭什么呢?   她想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闷声道:“他大约恨我害他伤了腿,所以,这辈子都不肯再见我……这样也好,省得再报他的恩。”   什么叫落了下乘?什么叫不敢高攀?什么叫……他不喜欢?   上辈子的事情他没交代清楚,这辈子更是不明不白为她死了几回,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哎,”金氏出口才发现自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摸他的头道:“若他要咱报恩,咱们赴汤蹈火也是应该的。可既然他不肯,也就罢了,没有强追着人家的道理……他的腿还能治好么”   宋研竹摇摇头道:“林大夫说……怕是伤了根基……”   又将临走前陶墨言为了她试毒制药的事情细细说了,金氏愣在原地,一时也没了主意:“这可如何是好?”   金氏是过来人,明眼瞧宋研竹的样子,想来对陶墨言多少也有几分情义——换做任何一个姑娘,对方为你出生入死多少回,还落下了一身毛病,说不感激不动心都是假的,除非是铁石心肠。而陶墨言,原本也是一个翩翩佳公子……   可是赵戎……金氏挣扎了片刻。罢了罢了,闺女大了,也该是自己拿主意的时候。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金氏轻声道:“前些时候,赵戎上门求亲了。”   宋研竹眼泪含在眼眶里,一腔的离愁别绪忽而被扫荡个干净,抬头瞪圆了眼睛——   “啊?”   金氏点点头,道:“当着你爹、我,还有你兄弟的面,他求亲了!”   “……”宋研竹脑子里停顿片刻,越发拔高了声音,“啊?!”   ******   一路疾驰在回赵府的路上,即将到赵府门口时,赵戎忽而勒住了缰绳,脸色渐渐沉下来,调转了马头往陶府奔去。   进了府,陶壶正在院子里呵斥几个下人做事不利索,见了赵戎,忙要上前打招呼,赵戎问了句陶墨言在哪儿,半句话不说,直直往陶墨言的书房走,他在陶壶一向来去自如,陶壶也不大在意,待他走远,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一向如笑面郎君一样的赵戎,今日脸上竟无半分笑意。他心下暗道一句不好,下意识抬脚便追,堪堪走到书房门口,只听书房里噼里啪啦一阵杂乱的声音,他忙跟进去,只见赵戎和陶墨言扭打在一块。   两人打小便在一块,从前也有切磋功夫的时候,可是今日却不同,赵戎是发了狠,拳拳到肉,每一招都没有半分退让,陶墨言竟也不问缘由,打起十二分精神同他认真对打,屋子里摆了一堆的字画古董,二人没有半分怜惜,直把陶壶看得心惊肉跳,心疼不已。   “我的好六爷,您这是做什么啊!”陶壶忙要上前分开二人,二人正在打架,竟也生出默契,齐齐并掌将陶壶推出门外,门砰一声便关上了,陶壶只能站在屋外,听着屋里乒乒乓乓一阵乱响。   正是素手无策时,身后忽而响起一个清越的女音,“这是做什么?”   陶壶如见到活菩萨一般,忙道:“小姐,你可快来吧,赵六少爷正在里头呢!”   “赵六哥?”陶碧儿一听动静,“嚯,他们怎么打起来了!”再一想便觉不对,“大哥腿还伤着呢!”   当下凝眉扬声道:“赵六哥,你欺负一个病人,胜之不武!”说着话便要推门进去,往屋里一看,当下便怔住了:只见屋里狼藉一片,所有花瓶、博古架、檀香炉,能砸了都砸了,两人站在屋里两头喘着粗气,显然也是打累了。看起来,受了伤的陶墨言显然吃了大亏,身上的衣裳破了,头发也有些凌乱,嘴角隐约可见血迹。而赵戎,却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陶碧儿一见心里头顿时蹿起无名火,对赵戎道:“君子动口不动手!六哥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冲进来打人,算是什么道理!”   “君子?你问问他,他这么大一个男人,光知道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赵戎狠狠吐了口唾沫,落在地上全是血。 第115章 鱼蒙   赵戎不由暗暗骂道:”妈的,打个架都来阴的!我是处处照着他的脸打,他倒好,全伤我看不见的地方,若是叫旁人看见,定要说我欺负一个伤患!”   一壁想着,一壁咧着嘴揉揉自己的腰。想起那日宋研竹半蹲在地上的样子,赵戎心里头的气便一丛一丛拱上来。打得满地狼藉却也不能泄了他心头的愤懑,他随脚一踢,只见一个画轴咕噜噜滚开来,隐约露出其中一角。   一大片一大片的竹林,绿意盎然里带着处处生机,一个穿着藕粉色衫裙嘴边带着得意的笑容,恣意地站着,眉目生动,跃然纸上,像是下一刻就会从画里冲出来,笑完了眼睛叫他:“六哥,好久不见。”   “这是……”赵戎怔了一怔,陶墨言却是快速地走过来,弯下腰去,将那副画卷好,握在手上。   “碧儿,你先出去!”陶墨言沉声道,陶碧儿迟疑道:“可是……”   “出去!”陶墨言眼风一扫,陶碧儿二话不说,飞一般走出门外,见了陶壶,不由抚着胸道:“大哥好可怕!”   自从他从苏州回来,便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比起从前,更加刻板,更加严苛,更加不苟言笑。爹娘问了几回,他为何受伤,他却是只字不提,便是他身边的小厮,也是守口如瓶。   恰如这一回,她不由低声问陶壶:“大哥这是怎么了?”   “额……”陶壶习惯性望天状,陶碧儿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猜也能猜到。”   这世界上,能牵动她大哥情绪的人,除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话本子上说:情之一物,教人生,教人死,教人愁肠百结,教人疑惑万端,明明无踪可寻,却又偏偏让人……心甘如怡。这么神奇的东西,偏生她看不透。   她有些纠结地拽拽陶壶的手,道:“上回我从大哥那偷回了几本话本子,都看完了,明儿你帮我再偷几本出来!”   陶壶:“……”   屋子里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陶碧儿将脸贴到床上,只看见赵戎的背影,她吐了吐舌头,叹了口长气。   那一厢,赵戎心里也是千头万绪。他一向粗枝大叶,可是方才画面上的人他却认出来了。定定心,才发现拳脚无眼,二人打碎了一地的东西,可是陶墨言的书案却是始终安好,上头搁置着未干的毛笔,隐约可见铺设着的宣纸上画着什么。   心头一动,他便要走过去,陶墨言还要再拦却也赶不上他的脚程,一张画完完整整落在赵戎的跟前——   红纱罗帐、绣被锦褥,处处透着喜庆的拔步床眼沿,坐着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红盖头堪堪挑起一半,只见女子眉目灵动温婉,怯生生的抬起眼,嘴边挂着羞涩的笑意……便是透过画面,也能感受到她的含羞待放。   这分明是个新嫁娘,可偏生那个新嫁娘的脸,是宋研竹的。   “你……”赵戎竟不知如何开口。   据他有限的了解,宋研竹这辈子都不曾穿过凤冠霞帔。   对一个人有多深的执念,才能不用看她,便能一笔一划描摹出她的样子,并且分毫不差?   既然有这样深的执念,为什么非要伤害她?   墨言要上前抢画,他二话不说,抬起拳头重重打在陶墨元下颌。这一拳下去不轻,陶墨言只觉得脸半边没了知觉,嘴里瞬间涌上一股血腥味。   耳边嗡嗡嗡响,赵戎的嘴在他的跟前一翕一合,嗡嗡声过后,陶墨言终于听清赵戎的话:“我要娶研儿。”   陶墨言吐了口唾沫,嘴角勉强牵起一丝笑意,嘴张了又合,一句虚情假意的“恭喜”竟说不出口。   “那天你走后,她哭着蹲在路边,我便说了,谁若欺负她,我便打死他。今天这几拳,就当是我替她讨回来的。”赵戎咧了嘴,只觉得脸上疼得要命,拍拍陶墨言的肩膀,道:“方才你打我也打得不轻,就当我已经还给你了,咱们两清。还有这一地的狼藉……就当你送兄弟我的贺礼……反正我成亲当日决计不会请你,这些东西,就当你提前送我了。兄弟在此,提前谢过。”   利落地甩甩手,走了两步,肩膀上却是被陶墨言扯住了,赵戎抬了眼,就听陶墨言轻声道:“待她……好一些!”   赵戎心里头压抑了许久的火终于被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他抓住他的肩膀,利落的一个过肩摔将陶墨言摔在地上,狠狠地揍了他两拳,提声问道:“你这到底算什么?”   明明就是在意,却要假装不在意,明明就是喜欢的要死,偏偏躲在这个屋子里怨天尤命!   “陶墨言,你是陶墨言,不是陶墨迹!磨磨叽叽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男人?若是喜欢,你就去争,大不了咱们明刀明枪战一场,不论她选了谁,老子都服气!”   这他娘的到底算什么。他喜欢她,她喜欢他,剩下他一个,活脱脱不是他,而是它——一个畜生!   赵戎心里头骂了无数句脏话,甚至很想将陶墨言的脑子挖开,看看那里头到底有多少弯弯道道:喜欢就去争取,不喜欢就放弃。喜欢,可是不能争取——这个答案太难,不在他的认知范围内。   “好好好,你就躲在屋子里长蘑菇吧!你不能护着他,我能!你不能娶她,我能!你不想对她好,我能!待我和她的儿子满月,我再请你喝喜酒!”   陶墨言这样深情厚谊,他打他都觉得名不正言不顺,这到底算什么!   赵戎啐了一口,直直往前走,一回头,便见陶墨言艰难地站起来,右脚一跛一跛地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地上的画,竟是说不出的狼狈的落魄。   赵戎只当看不见,闭上眼狠心道:“你既对她无情无义,便将护在她身边的那几个人撤回来。一路跟在我们身边,我也觉得腻歪——她终归会是我的妻子,若是你的人再在她的身边探头探脑,就别怨我教人打断了他们的双腿送回来!”   说着话,直直往外走,只见院子里立着一颗高大的银杏树,赵戎心里头乱成麻,一提手,狠狠捶了树干一拳,半晌,龇牙皱眉地收回拳头,懊悔道:“他娘的,真的好疼。”   陶墨言抬手一抹,有些无力的坐在屋子里,这满地狼藉,他一点都不心疼,只是那幅画,因着落了地,沾了灰,一块污渍打眼的很,偏生怎么都搽不干净。   他伸手抹了一会只得作罢,定睛望着画面上的人,明媚善睐,靥辅承权……   那是她上一世嫁给他时的模样,俏生生的一个小人儿,他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当时她的样子。   她死后,他也一心求死,哪知老天爷不收他,他到底还是熬了过来。一睁开眼,娘就在他眼前,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多岁,他连死都不能了,日日夜夜熬着自己。宋研竹死的那年,他在院子里种下一颗银杏树,一年一年数着时日,直至父母老去,院子里的树也亭亭如盖。   那一年,他坐在树下虔诚祈祷:若老天有眼,便让一切重新来过。这一次,他愿意倾他之命,换她一世安生。当时只听电闪雷鸣……一睁眼,他已经成了现在的陶墨言。   当年一次又一次的描摹记忆中宋研竹的模样,如今画来还是得心应手,可是,他的新娘却要同别人长相厮守,同别人生儿育女,喊别人……相公?   “一个瘸子,哪里配得上她?”陶墨言不由自嘲,摸摸自己的右腿,竟恨自己想起一切:若是不想起前一世来,或许便没有这诸多歉疚,或许就能无知无畏地追在宋研竹身后,直到她再次成为她的妻子,接受她毫无保留的原谅……   眼前的东西渐渐变得模糊,他不由张开手掌在自己的跟前晃,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影子。   心一点点沉下去,无边无际。   谁都不知道,自那日醒来,他便觉得不对劲。偶尔一晃眼,便觉眼前蒙了一层雾。   “一个瘸子,加上一个瞎子……”   何曾不想争取,可是天也罚他,耳聪目明时忘了一切,想起一切时,腿瘸眼瞎。   不定到了哪天,画面上的人他都看不清楚,只能凭借回忆过下去。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陶墨言一抬头,就见陶杯战战兢兢地站在跟前,轻声道:“爷,赵六爷像是发现我们了……”   “往后不用再跟着了。”陶墨言轻声道。   “哦。”陶杯站着不动,低声道:“爷,苏州传回消息,说是荣正已经被人打死在牢里了。”   陶墨言眉眼不抬,低低“嗯”了一声。   花想容一百多条人命,一个花想容,哪里够抵?他让周子安放出消息,只说荣正是祸首之一,多了去的黑白两道人士想弄死他。虽然他原本就是恶贯满盈,早晚都是个死,可是若是经过层层盘查,时间太长。一想到荣正的一双脏手把曾经敷在她的身上,他恨不得立刻弄死他。   没有耐性等,索性让他早死早超生,只当他日行一善,提早送这个祸害去渡劫吧。   陶墨言神色一沉,陶杯不知为何背后一阵发毛,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您让咱们寻的那个吴姨娘已经找到了,现下人就在建州,咱们是送去赵府,还是如何?”   “还有福子,却是棘手,她在夫人身边多年一直老实本分,寻不着半点错处,若是要发卖,总要找个借口,否则夫人问起来,不好回答。”   陶墨言神色一凛,陶杯不知怎么,后背升起一阵凉意,忙道:“她家中有三个兄弟全是赌鬼,老子娘不顶事,一家人全靠她工钱过活……若当真手脚干净怕也没有,只是要费些功夫查。”   “查到之后该如何办,你们自己看吧。”他低声说着,眼皮子一搭,想起前一世看着老实本分甚至还有些木讷的丫头跪在他跟前,一下又一下抽着自己的嘴巴,痛哭道:“少爷,您就饶过奴婢吧,奴婢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没法子才跟了表小姐,这些都是表小姐逼奴婢做的……”   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该算的帐,也该再清一清了。 第116章 鱼蒙   漆黑的屋子里,门吱呀一声响,一道光斜斜射进屋子里,便是地上的蟑螂也吓了一大跳,四处流窜。   赵老太爷站在屋子外,听管家说道:“这几日都被关在这里,按照您的吩咐,每日不给吃食,只给些水喝。这间柴房荒废了多年,蚊虫蛇蚁横生,她被吓得够呛,来问她的婆子下手不轻,她吃了不少苦头,就是不松口。说是要见您,让您给她一个清白!”   赵老太爷轻蹙眉头,迈步进去,迎面便是潮湿腐朽的稻草味,一只老鼠“吱”叫一声,逃难一般从老太爷的脚边飞奔出去,老太爷顿了顿脚步,还未站定,就听屋子里传来“嘤嘤嘤”的哭声,声音虚弱且低,满满的委屈,“爹,娘,你们就带我走吧……别留我一个人在腌臜不堪的地方受苦受难。爹,娘,怜儿受不住了……”   管家忙低声道:“小姐,老太爷来看您了。”   点一盏灯,屋里终于有了亮光,赵老太爷往前走了两步,只见墙角蜷缩着一个人,或许是许久不见人,她下意识打了下哆嗦,抬起头见来人,想要开口说话,欲语泪先流,扑簌簌往下掉。   “你要见我?”赵老太爷凝眉问道。再看赵思怜,怯生生一张脸,瞧着便柔弱无比,头发披散两肩,梨花带雨一般。   谁能想到这张脸的背后藏着那么恶毒的一颗心。   “祖父……”赵思怜终于回过神来,爬过来跪在他的脚边,求道:“祖父,您带我离开这里吧,我求求您。他们都冤枉我,他们说我弑父,怎么可能呢?祖父,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您一定要相信我!”   “您是看着我长大的……”一句话轰隆响在赵老太爷的耳畔,赵诚运也是他看着长大的,最后却成为他一生的污点。   父如此,女亦如此。这两人莫非这辈子就是来索命的不成?   “你的丫鬟都已经说了,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赵老太爷浮上几分厌恶。】   赵思怜忙摇头,哭道:“他们都是骗您的。他们说找到了幼含,可是幼含几年前就死了,来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能轻信她?即便真是幼含,她又怎能知道那日船难的事情!祖父,爹娘已经死了,怜儿只剩下您,我是您的至亲骨肉,难道连您也要逼死我么!”   赵老太爷长叹了一口气,闭上眼道:“把人带上来!”   管家低声应了一声,不多时,从屋外带进来个清瘦的小丫头,赵思怜像是看到一线生机,欣喜地攀住她的手:“幼圆……幼圆,你快告诉祖父,那日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她正兀自欢喜,那小丫头却是狠狠瞪了她一眼,摇头道:“老太爷,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这些年那我助纣为虐,不过是想替我姐姐报仇……小姐说,幼含是被宋研竹害死的,这些年我心心念念跟着她,不过是想寻个机会报复宋研竹!”   幼圆跪下去,轻声道:“若不是幼含姐姐福大命大平安归来,我还不知道这些年我都被蒙在鼓里……”   “幼圆,你在说什么!”等了好几日才盼来一线生机,眼见着却要虽了。赵思怜瞪圆了双眼恨不得厮杀上去,“你是我最贴身的丫鬟,怎么这样害我!那人不是幼含,你不要受了旁人的挑拨!”   幼圆轻轻摇头道:“姐姐说你狼心狗肺,巧舌如簧,我从前不信,如今看你,简直如蛇如蝎!”她说着,眼泪却是掉下来:“那日你亲手丢老爷下去的情形你忘了么?你对着河面,哈哈大笑,你说,老爷是你这辈子最大的耻辱,没了他你才能有好日子过,你都忘了么?”   一想起那日的情形,她好不懊恼:“你忘了,我没忘。每天晚上睡觉我都能梦见船上的那些人,他们一个个围绕在我身边跟我索命,长长的舌头,死鱼泡一样的泛白的眼珠子,身上的皮肉都肿了,腐烂了,抓住我的腿说,让我下去陪她们……若不是因为姐姐,我早就熬不下去了!可是你呢,你却能坦然自若地想着一个又一个害人的计谋……”   顿了顿,冷声道:“你只怕不晓得,听了你的话去害人的荣家大少爷也已经死了!就死在牢里!”   赵思怜原本便面色苍白,现下更是如死一般寂寥,只知道摇头:“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疯了,我要找郭妈妈,我要找郭妈妈。”   他说着就要上前抓住赵老太爷的腿,赵老太爷嫌恶地往后一推,用手上的拐杖将她的手打到一边。   “死不悔改!”赵老太爷低声骂道。   “小姐,别找了,郭妈妈都招了……”幼圆低声轻笑,“你忘了你害死的那些下人,你忘了你害死那一船的人,你忘了你害死了你的亲爹,可近在眼前的事情你总往不了……你因为嫉妒宋研竹,便勾引了荣大少爷让他为你卖命,许他成事之后嫁给他,并以老爷的遗产为嫁妆,你说要让宋研竹死在外头……这些事,郭妈妈早就招了,小姐,这回你是跑不掉的!”   “你们有什么证据!”赵思怜倏然抬头,眼底泛起一丝狠厉:“你们这样信口雌黄,便想给我定下这十恶不赦的罪名,可还有天理!”   “你还知道天理!”赵老太爷冷声怒斥,一壁让人将幼圆拖下去,一壁瞧着赵思怜,满目的恨其不争,“船行至苏州水域出事,你毒杀众人,沉尸江底,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可如今有你的丫鬟指路,只消带到那片水域,让熟悉水性的潜入水底打捞尸骸,十几具尸体,你真以为全被鱼吞了不成?不消说那些死的,但凡有那么一两个幸存者出现,到了官府,你便是凌迟处死的下场!”   赵思怜浑身一哆嗦,望向赵老太爷:他分明是知道的,可是他并没有将她送官府!是还要给她一个机会么?毕竟她是赵诚运唯一的血脉!仿佛看到了一丝亮光,她突然打算招了。   “是……都是我杀的!”她痛哭流涕,“怜儿也是万不得已!”   她的爹高官厚爵,她一向是个千金小姐,可是忽而有朝一日,她从天上掉到了地下,只有有他在一日,她就得一辈子背着犯官之后的罪名,一辈子都将有人在她的身后指指点点。只有他死了才能有了百了,只有他死了,她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赵诚运跟她说过,即便赵府不要他们,以老太爷的秉性,也会将他应得的家产给他,即便是被抄了家,他们也不会过得太凄凉!   她更知道,当日在船上,赵诚运便藏了一大笔财产。那是他带回来要养着他的妾氏的,还有他答应过给她的嫁妆——只要他们都死了,这些都是她的。没了权,还有钱,只要找个如意郎君,她便能一辈子继续过无忧无虑的生活。   她的心里百转千折,最后伏在地上,哭道:“祖父,我赵府几代清廉,可爹却是咱们家最大的污点。他这样的贪官污吏,万死也不能辞其咎……您不是也逐他出府了么!?怜儿不过是想替咱们家清理门户,省得他活着玷污咱们家的门楣……”   心里头演练了无数遍的理由终于迫不得已出了口,“祖父,怜儿也是为了咱们家好才出此下策!您就体谅怜儿,帮帮怜儿吧!怜儿不想死!”跪在脚边,伏下去,哀声道:“九姐姐快出嫁了,您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让咱们家再出事,只要不死,您把我送东瀛,送琉球,送到天边去都成,怜儿从今往后定与青灯古佛常伴,诵经念佛一辈子赎罪!”   老太爷脸上浮上几分悲恸,赵思怜姣好的面容下城府极深的心让他彻底凉了心意。甫一进门时听见她低声的哭泣时还有片刻的心软,而今却半分没有了,仰着头,顿生几分悲凉。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他没教育好。既如此,他造的孽,便由他来结束。   “你九姐姐快出嫁了,我也不想府里沾血。等她嫁人后,是白绫还是鹤顶红,你选一样。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吧。”   赵思怜心肝儿颤了两颤,身子一软,还要再求,老太爷抬步便走,她追不上,门已经关了,隐约听见赵老太爷低声道:“看好这间屋子,除了我之外,谁也别再靠近她。”   咚咚两下,是落锁的声音,赵思怜身子一软,再次陷入黑暗中。   “吱吱吱……”又有几只老鼠跑到她的身边,她将手按在地上,只觉刺骨一疼,顿时跳起来:黑暗里的老鼠不怕光,一口咬到了她的手指。   无边的黑暗,忍饥挨饿,蚊虫蛇蚁环绕……这些比起来,远不及即将到来的死亡。   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她挣扎着跳起来,对着门口大声喊道:“我要见老太爷!我要见老太爷!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关于我爹的!”   “小姐,别闹了,老太爷说不见您!”外头小厮慢慢悠悠说道。   赵思怜伏在门边,透过门缝昂声道:“我要见老太爷,否则我这会就死在这里!”   一壁说着,一壁将脑袋狠狠往墙上撞,外头人只听屋里“砰”一声,忽而没了声响,看门的小厮慌了神,忙道:“不会死了吧!”   一壁说着一壁忙拿钥匙开门。 第117章 鱼蒙   一开门,只见赵思怜满脸是血躺在地上,小厮吓了一跳,忙对同伴道:“你在这儿看着,我去禀告老太爷!”   赵老太爷走不多时,又回到了柴房之前。那一厢,赵思怜悠悠转醒,虚弱地对赵老太爷道:“祖父,你来,你来我告诉你,我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赵老太爷一怔,走进两步,只见赵思怜嘴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说话,他只能附耳贴下去,就在那一瞬间,方才还满脸是血的赵思怜忽而弹坐起来,赵老太爷还没回过神来,只觉得脖子间一凉,一股刺痛袭来。   两个小厮看呆了,嘴里念着:“小姐,放开老太爷!”一壁要上前,赵思怜却是手边用力,冷声道:“你们再上前一步,我便拿这瓷片割破他的喉咙!”   “小姐,他是你的亲祖父!”管家焦急道。都怪他大意,都怪他大意!谁能想到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竟会摔碎了瓷碗,拿瓷片当武器!   谁又能想到,这样牲畜无害的一张脸,一言不合竟会拿自己亲亲祖父当人质!   “亲祖父?”赵思怜一扫平日柔弱的样子,轻声叹道:“他若真是我的亲祖父,怎么舍得让我去死!我连自己的爹都敢杀,更何况他!”   说话间手指轻轻用力,有嫣红微热的血顺着瓦片落在她的手上,她在这小黑屋子熬了几日,眼睛都红了,而今见了血,竟觉热血沸腾,“我不过是想让你放过我!你为什么总要这么为难我!”   有丫鬟路过,见此场面不由惊呼一声,“杀人啦!杀人啦!谁来救救老太爷啊!”   “给我闭嘴!再敢乱喊,我这会就杀了他!”赵思怜脸色一沉,管家忙将人拉住,沉声道:“小姐,你想要什么你只管说,只要放了老爷,什么都好商量!”   “我要离开建州!”赵思怜轻声道:“给我备好马车,备好吃食!只要出了建州,我自然会放了他!”   “好!我就着人去办”管家忙道,一壁安抚着赵思怜,一壁差使人去办事。   “畜生,你这畜生!”赵老太爷受她钳制,奈何年迈体弱,又有利刃搁在脖子上,当下只觉心痛难当,“你爹怎么生下你这孽畜!”   “我是畜生,我爹是什么?你又是什么?”赵思怜轻轻一笑,附在他耳畔道:“我原本也没想杀了他,可是他不死,我永远没办法过得好。杀了他,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被他害死的那些人,都会感激我!”   “他是你爹!他做错了事,老太爷自会收了他,你弑父,你便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赵老太爷回道。   “老天爷那么忙,哪有时间搭理他,我帮了老天爷这么大一个忙,老天爷也会感激我的!”赵思怜轻声一笑。   “你……”她舌灿莲花,一向能言善辩的赵老太爷竟被她的歪理噎住了。   赵思怜钳制着他往后退,直到靠在墙边才觉得心安。几天没有进食,她只觉头昏脑胀,若不是强烈的求生意识支撑着她,她早就累垮了。   忽而一晃神,就听外头丫鬟发出哭天抢地的声音:“不好啦,不好啦!”   她神色倏然一凛,便见方才还退出去的小厮连滚带爬的跑进来,对赵老太爷道:“老太爷,不好了,府里来了好多官兵,说是要来抓小姐的!”   “你……你报官?”赵思怜沉声问道。   小厮忙道:“不是老爷报官的,不是!”眼见着赵思怜拿着瓷片的手要用力,他忙道:“是吴姨娘!”   “哪个吴姨娘?”赵老太爷问道。   “是三老爷的姨太太!”小厮答道,“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一大早便出现在东大街上,一路上哭诉着,说……”   “说什么!”赵思怜蹙眉问道。   小厮忙答:“她说,是小姐害死了三老爷,不止如此,还害死了三夫人!她在东大街上哭诉了一路,眼下满大街的人都知道了……一路哭到了府衙,满大街的人都跟着,看着她击鼓鸣远,告得就是您,您……弑父弑母!”   “你连你娘都不放过!”赵老太爷心下惊骇,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个人质。   “贱-人,胡说八道!”赵思怜被闹得心烦意乱,只听外头有人扬声起来,“赵思怜呢!赵思怜呢!”   齐刷刷黑色皂靴出现在门口,一声又一声“赵思怜”回响在她耳畔。   “怜儿,小心!”不知是谁在她顶上轻声叫了一声,她下意识一抬头,忽而眼前一黑,便有人持剑在她脸上化了一刀。瓷片应声落地,她捂着脸蹲在地上,周围早有小厮等这么,一拥而上。   “我的脸!”赵思怜痛呼一声,在指缝中看到赵戎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复杂。   穿着鸦青色官府的官差涌进来,锃亮的十几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隐约看到赵老太爷身子动了一动,赵九卿按着他说:“祖父,她不过是个早被除名的外人,随她去吧!”   ******   “看,那个就是杀死自己爹娘的赵家小姐,啧啧,瞧着白白嫩嫩的,没想到这么狼心狗肺!”   “简直十恶不赦!杀死自己爹,十八层地狱都不收她!”   “岂止,为了自个儿,杀了十好几个呢!丫鬟姨娘都不放过!”   “畜生不如!”   “……”   赵思怜甫一出门,便有许许多多人围在赵府门外,似乎不过半天时间,全城百姓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蛇蝎女子,此刻全数聚集在这里。   脸上一阵阵刺痛,她知道自己的脸怕是毁了,只能微微低着头,两旁边又有人低声道:“伤着脸了,活该!呸!”   “打她!打她!”   不知是谁在人群里率先丢出第一枚鸡蛋,不多时,便有四面八方的鸡蛋飞扑到她的身上。路被围得水泄不通,押解她的衙役索性让到一旁,将她搁置在人群里,不让人靠近,却也不阻止百姓围攻。   她的身上渐渐粘稠起来,夏日的太阳一晒,鸡蛋风干之后贴在身上脸上,像是要撕扯人的面皮,她努力低着头,迎接四面八方而来的烂青菜、烂土豆。   有衙役在一旁漫不经心说道:“差不多得了,好歹是个姑娘呢。”   声音极小,却有人笑道:“姑娘,你见过哪个正常的姑娘会杀了自己亲爹娘的!能下手的,都不是人!”   她正要抬眼去看那人,忽而脸上一阵东西扑下来,将她淋了个透身凉,继而便是铺天盖地的臭味。   “臭东西!让你尝尝我儿子的屎尿!”哪个大娘直接将家里的恭桶拎出来,全数泼在她的身上,她终于忍不住,抬头恶狠狠地看着来人,那眼神狠厉,便是那大娘都后退了两步,随即挺直了腰,骂道:“瞪什么瞪!再瞪让官老爷浸你猪笼!”   人群里一阵爆笑,有人扶着大娘的肩膀,道:“张大婶,她是杀人犯,不是通奸,浸不了猪笼!”   “一脸狐媚像,命里就带衰,谁知道勾-引了多少男人!查她,查她!”大娘昂声道。   “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拦着路,可要告你们阻拦官差办事了!”在一旁静默了许久的官差终于动起来,凑到赵思怜身边不肯上前,拿刀背推了推她,“赶紧走吧,你还想死在这儿不成!”   人群渐渐分开,赵思怜被动地被人推着走,走了没两步,却是定在原地——就在不远处,陶墨言神色淡淡地望着她,像是望着一个陌生人,又像是透过她,看向了远方。   眼里没有怜悯,没有难过,轻抿着唇,脸上一道伤痕损了他的儒雅,却平添了几分英气。   最狼狈的一刻,还是被他看见了。   赵思怜静静地站着,心里头忽而升起哀伤:若是当初不对他有诸多执念,如果继续扮演她的柔弱,在宋府安安静静地过下去,或许会有机会,赢得他?   被百姓围攻只当是场噩梦,可是这噩梦被他亲眼所见,她却顿生了无地自容的自卑。   “走啊!”有人在身后呵斥,她低下头,再不想抬起来。   “少爷,咱们走吧。”陶壶低声道。陶墨言“嗯”了一声,正要抬步走,忽而心头一动,头一抬,只见不远处的酒楼,二楼围栏处倚靠着两个俏生生的姑娘。像是心灵感应一般,就他抬头的同时,其中一个人也将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脚下忽而像生了根一般,心里明明喊着,“走吧,走吧”,可是他却挪不动半分,像是干涸了许久,每日只能凭画想象她的一颦一笑,她却忽而出现在自己的跟前。看一眼少一眼,怎么看都不够。   瘦了。   他在心里默默下来个定论。   明明有一手好厨艺,怎么就把自己喂得这么瘦!家里不是开食坊么,为什么能把自己养瘦了!   忽而又有些恼怒。   “少爷……”陶壶正想问问他要不要过去坐坐,打声招呼,他却兀自收回视线,“走吧。”   宋研竹定定地望着,直到他一瘸一拐地走远,宋玉竹下意识“咦”了一声,惊诧道:“那不是陶家大少爷么!他的腿……真的瘸了啊?”   宋玉竹轻声道:“二姐姐自从回府后整日关在屋子里,怕是没听见外头的风言风语吧?”   宋研竹抬眉,宋玉竹支支吾吾道:“那些话可不大好听!” 第118章 鱼蒙   “嗯?”宋研竹蹙眉。   宋玉竹被她瞧得心虚,忙低声道:“外头人都说陶大少爷不知患了什么重病,忽而瘸了腿,如今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脸上还多了道疤。从前看着挺俊俏的人,忽而变成了残疾。原本建州城多少姑娘想嫁给她,她看不上,那些名门闺秀私下里议论,是他眼高于顶,不近女色,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暗病,才有这个下场。从前想嫁的那些人,如今都避之不及呢!”   “他不过是受了伤,将来总会好的!”宋研竹只觉得“瘸”字刺耳无比,当下便放下脸来。   宋玉竹不知她怎么突然心情不好,只得陪着小心道:“我也只是转述嘛。我就觉得陶大少爷人不错,你走之后他还来过一趟府里,我瞧他从二伯母那儿出来的,他还给了我一盒胭脂呢!”   “他从……我娘那儿出来?”宋研竹轻声问道,宋玉竹点点头道:“是啊,大约是大伯母想要拜托他多照顾合庆?我也不晓得!”   金氏没对他提过陶墨言找过她啊……宋研竹腹诽着,想来与她无关,所以金氏才不说。   大街上的人渐渐散了,赵思怜的身影消失在街头,宋玉竹望了一会,心有戚戚焉:“二姐姐,你说怜儿表姐真的杀了姑父么?她会死么?”   “谁知道呢,反正官府总能查出来。”宋研竹应道,“若是定了,就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按律当判凌迟!”   凌迟?不就是去千刀万剐!按照本朝律法,凌迟可是要跟片鱼一样在人的身上片上三千六百刀,最后才能一刀毙命的,这得多疼!   宋玉竹背后升起一阵凉意,不由打了个哆嗦。   回府时,天已经大黑了。自从分家后,宋老太太便请了工匠在府里砌墙,原本偌大的一座宅子分成了三座,三个方向开了门,三房独立过。日赶夜赶,总算在这几日完工了。   宋研竹辞别了宋玉竹,刚回到院子里,便见金氏满面喜庆地站着,见了宋研竹,不待她问,金氏便挽着她手,朗声道:“研儿,娘真是太高兴了!”   “娘这是捡着金子了?”宋研竹笑道。   “比捡着金子还高兴!”金氏乐呵呵将一封信拍在她的手上,宋研竹略扫了两眼,嘴角不由一咧,“爹要做官啦?”   “可不是!金氏笑道:“你爹考中举人这么多年,一直想谋个一官半职却总是落了空,这回多亏了你外祖父,若不是他,你爹哪能填补这个空缺!”   宋研竹再定睛一看,不由也愣住了。宋盛明这次递补的是长平县的县令,虽是个县令,因为长平县隶属京师,却就在京师周围,所以宋盛明这一次递补,大小也是个京官了!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长平县这个地方,她怎么就这么眼熟呢?正在发呆,金氏便答疑解惑:“长平县日前发了场山洪,死了几十个人,原先的知县被免职,你爹才有了这个机会。你外祖父说了,上头急着用人,咱们这两个月内就得赴京去!”   “进京?”宋研竹犹自发怔,金氏笑道:“你爹上京,咱们自然也要随他赴任!”一壁说着,一壁轻笑道:“我看你高兴傻了!娘刚听到消息的时候也同你一般,脑子嗡一下就空了!你爹也高兴坏了,这会人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去寻他去,里里外外还有好多事要商量呢!”   她说着话就往外,宋研竹怔了片刻,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来:是了,长平县,她想起来了!   上一世长平这个地方发了场山洪,当下便死了几十个百姓,罢免了父母官。上一世也有个倒霉蛋接任长平县县令,没想到过了没多久,长平县便爆发瘟疫,新任县令在任上没过一个月,还没过够父母官的瘾,就便一命呜呼见佛祖了!   所以,这一世的倒霉蛋,变成了她的亲爹?   天呐……宋研竹心下一沉,想要拦住金氏,又觉得找不到借口:这种高兴的节骨眼儿,她总不能当头棒喝,说你别去,会死?!   别怕,宋研竹,别怕。她自我安慰着,长长地呼了口气:当年的那个倒霉县令听说就是当地的县丞直接升为县令的,所以按照时间,一个月内瘟疫就会爆发。在这之前,他们应当还在路上,还未赴任呢。只要在这之前,便能知道治疗瘟疫的办法,一切都好商量。   她暗自盘算着,身后忽而有人伸手在她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她惊了一跳,宋合庆跳到她跟前,眉开眼笑:“二姐姐可是得了消息,也在这偷着乐呢!”   “宋秀才多大了,还这般不正经?是要吓死你姐姐么!”宋研竹翻了个白眼,宋合庆笑道:“我这不是高兴么?我一直惦记着姐姐对我说过的那些,你说光京师一条小吃街,就有葱泼兔、茸割肉胡饼、鹅梨、乌李、炒银杏果子、小窝窝、肉末烧饼、豌豆黄、芸豆卷……”   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来,宋研竹手指并拢在他脑袋上一敲,道:“怎么只惦念着吃!”   “不不不,我还惦念继昌表哥呢!舅舅待咱们好,到了京城咱们还能倚靠他们,也不用再在这受大伯母他们的气了!”   “……”宋研竹好奇问道,“大伯母又怎么了?”   宋合庆撇撇嘴道:“听说大伯生大伯母的气,不大搭理她。大伯母受了冷落,便隔着墙骂咱们,言语不大好听!大哥说大伯母怕是得了失心疯了,让我别与她计较!”   “那就是了,你一个大男人,同她计较什么!”宋研竹笑道。   “我就是听不得……”宋合庆低了声音,忽而想起什么道:“对了,姐姐,我姐夫……哦不是,赵六哥这几日寻你没!”   “再瞎叫把你舌头剪了!”宋研竹威胁道。   也真是奇了怪了,那日金氏分明说赵戎曾经上门求亲,她一直还想如何面对赵戎,可是赵戎这几日却是无声无息,半个人影也不见。好在那日的事情只有金氏四人知道,旁人一概不知,她也只当没有这回事,只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见着咱们就要离开这儿了,他也得抓抓紧啊!不然到了京城那样的花花世界,好男儿琳琅满目,你要是被人抢了可咋办!”宋合庆碎碎念着,宋研竹眼风一扫,他忙往后退了两步。   “二姐姐这般凶巴巴的,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宋合庆还要再念,宋研竹扬手便要打,他往后退了两步,吐吐舌头道:“我去金玉满口找大哥告状去,就说你欺负我!”   “看我不打你!”宋研竹追着要打,宋合庆脚下抹油一般早就飞奔走了。   听说宋欢竹成亲的流水宴,最重要的一道的鸾凤和鸣便是刘世昌主厨,便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九王也赞不绝口。那日后,金玉食坊的生意真正日上,两个店都是人流如织,宋承庆忙得脚不点地,赚了个盆满钵满。   “若是要去京城,大哥的金玉食坊可以在那开几家分店,合哥儿还得重新找学堂,娘终于摆脱祖母,舅舅在京城,大家也有了依靠……”宋研竹碎碎念着,还有她爹宋盛明,虽然接了个颇为倒霉的差事,有她在,相信能逢凶化吉,步步高升。   未来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和顺遂,似乎一眼便能看到坦途。那她呢?   离开建州?   眼前忽而浮现两张脸,一个是赵戎阳光灿烂的站着,神采飞扬唤她:“二妹妹。谁欺负,我替你打死他去!”   一个是陶墨言站在望江亭里,眸光潋滟地望着他,““宋研竹,我带你私奔好不好?”   谁先对谁动了心,谁又说的清?   宋研竹踟蹰着,左右踱着步子。一开门,桌上放着把紫玉笛,每日仿佛琢磨,处处拿在手边,觉得沁凉,不多时便觉得温润。搁在嘴边一吹,音也不成音。   “骗子。”宋研竹顿觉索然,将那笛子扔在一边,拿了本书盖在脸上,躺在贵妃榻上,恍恍惚惚便睡着了。   正做着光怪陆离的梦,屋子外忽而一阵乱响,宋研竹猛然惊醒,出得门去,就见宋承庆站在门口,宋喜竹挣扎着要冲进来。   平宝儿拦住她道:“三小姐,二小姐正在休息,您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宋喜竹急求出口,一眼瞧见宋研竹,挣扎着冲进来。   宋研竹唬了一跳,宋喜竹已经跪到跟前,满脸都是泪水,泣不成声道:“二姐姐,我求求你,救救我刘郎吧!”   “刘郎?”宋研竹一怔,忽而想起来那日金氏说过,宋喜竹那情郎叫刘焕。   定睛一看,从前看起来小小的宋喜竹胖了不少,皮肤也粗糙了,眼皮子浮肿起来,好看的双眼皮变成了单眼皮。小腹平坦,看样子孩子是没了。   “你的刘郎又不在我这……”宋研竹正要推辞,宋喜竹攀住她的腿,道:“二姐姐,大姐姐眼下在京城,我娘她自顾不暇,甚至恨不得我死了莫要丢人现眼,三婶娘恨我娘,连带着厌弃我。眼下我只能求你了……从前是我对不住你,我已经知道错了,我知道你心最软,就求求你救救我刘郎吧!我没能保住他的孩子,是我无能,我不能再连累他丢了性命啊!求求你了,二姐姐!大哥……大哥,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从前的千金娇小姐,事事冲动蛮横,万事都不放在心上,不放在眼里,如今却因为一个男人跪在她的跟前。这才不过短短几个月罢了……   宋研竹不由凝神望着眼前的宋喜竹。 第119章 鱼蒙   宋承庆心生怜悯,却又怒其不争:“胡闹!什么刘郎,不过就是个骗子。若是不离了他,将来定有受苦受难的时候!”   “刘郎不是骗子!”宋喜竹斩钉截铁道,“我晓得娘在想些什么,她不过就是嫌弃刘郎无权无势罢了。是,刘郎没有权势,可他却是真心待我好,他说了,只要我嫁给他,他这一辈子都待我如珠如宝!”   “你娘莫非没告诉你,他曾经活活打死过三个妻子,还在外头骗财骗色么?饶是这样你也信他能待你好一辈子?”宋承庆疑惑道。   宋喜竹道:“他从来不曾骗过我,他那头三个妻子嫌贫爱富,在外头勾搭人,被打死也是活该!骗财骗色?那不过是外头人污蔑他的!”   “……”宋承庆懊恼地挠挠头,这真是被下了降头了,怎么说都说不通。   宋研竹深深叹了口气道,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她仍是执迷不悔,帮她又有何用,若是将来她再在那个那人身上栽了跟头,还得怨恨上她。不止她,还有她那个有理都说不清的娘……   想起袁氏,宋研竹不由打了个冷战,正要下逐客令,宋承庆率先扬声道:“人都死了么!三小姐身子不舒服你们瞧不见啊!还不送她回去休息!”   几个婆子冲上来,架着宋喜竹就往外走,宋喜竹哭得泣不成声了,仍在断断续续哀求着,斜后方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二话不说就在她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只听“啪”一声,她的哽咽声戛然而止。   袁氏收回巴掌,怒其不争地骂道:“你求她做什么?你莫非忘了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惨?你忘了,你是因为谁才会被送到岭南,若不是到了岭南,又怎么会遇上那个畜生!谁才是害你的罪魁祸首,你全都忘了么!”   袁氏怨怼的眼神里含着的浓浓杀气让宋承庆不寒而栗,他不由上前两步,将宋研竹护在身后。   “大嫂真是好大的脾气!”只听身后一声嗤笑,众人齐齐回头,只见宋盛明身边站着宋盛远,宋盛明一脸淡然,宋盛远却是金蹙眉头。   “方才大嫂说的话,大哥也听见了。论理儿,长辈教训晚辈几句也是无可厚非,可若是不分青红皂白这样泼脏水,让旁人听见了,还真当您屋里出的那些事儿都是我二房的人害得,这可不大好!”宋盛明淡淡说着,一壁将一双儿女护在身后,低声道:“没事儿吧?”   宋研竹轻轻摇头,宋盛明拍拍她的手,权当安慰了。   宋盛远面色铁青,当下沉了脸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滚回府里,若是再让我瞧见你到这儿来寻衅滋事,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话虽是对着宋喜竹说的,可饶是谁也听明白里头的寒意,袁氏当下面色苍白,哆嗦着嘴皮子道:“老爷……”   宋盛远不耐烦,一挥手道:“滚!”   ******   “听说大老爷把三小姐送到乡下庄子里去了,这回却是派了四个婆子跟着,不让她动半步。老太太让夫人写信给大姑奶奶,让她替三小姐寻觅一门亲事,只要定下来,就立刻把三小姐嫁出去,省得横生事端。”平宝儿麻利地递上一杯茶,“还听说大老爷想要休了大夫人,大夫人的娘家人正上门求情呢!”   “你倒成了顺风耳了?”宋研竹打趣道。   平宝儿一笑,嘴边两个梨涡格外甜美:“您不晓得,大老爷和大夫人每回吵架便跟要抄家一般,声音大得整个府邸都能听见。大夫人一向苛待下人,大房的那些下人都是有苦难言,恨不得换个主母才能过上好日子……若想打听隔壁的消息,真是简单极了。”   “好在咱们快走了,隔壁的那些腌臜事咱们也只当个笑话听听。”   宋研竹端起茶杯,还未入口便闻见一阵淡淡的桂花香,不由问道:“桂花茶?里头还加了些薄荷和芍药?”   “小姐鼻子可真灵!”平宝儿笑道:“桂花又叫九里香,常饮能止咳化痰,还能宁神静气。奴婢瞧您近来总咳嗽,喝这个应当管用。”   “你懂得倒是多!”宋研竹笑着回道。一低头,只见平宝儿手不由一顿,茶汤洒在桌面上,她拿了干布擦擦桌子,讪讪道:“都是我爹告诉奴婢的,奴婢哪儿有这本事。”   宋研竹这才想起来,平宝儿一早回过一趟家门。若是要去京城,初夏自然是没有问题,她没有什么家人,打小便住在府里。平宝儿却是不同,还有爹娘兄弟在建州。   “我虽舍不得你,可也不能生生把你们骨肉拆散。你若是想要留下,我自然不能强把你带走。”宋研竹说道。   平宝儿道:“奴婢已经同爹娘商量过了,还是跟着小姐!”摇摇头,不肯跟宋研竹分开,“爹娘说,他们祖祖辈辈都呆在建州,也没见过外头的样子,所以想带着平安、平生一同到京师长长见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上哪儿都能混口饭吃!”   “你爹娘也要跟着上京?”宋研竹讶异道。   平宝儿点点头道:“爹娘从前便有这个打算,正好有这个机会,正好随我一同上京!”顿了顿,道,“除非您不要了,否则奴婢就一直跟在您身边伺候着!”   “好好好!”宋研竹答道,又呷了一口茶,轻声道:“你很久没给我泡那安神茶了。近来我睡得不好,一会你再给我泡一杯来。”   “哦!”平宝儿应道。   宋研竹看她愣了一会,不知怎么,眼眶忽而有些泛红,转身的时候还抹了眼泪。   走出门时,正好与进门的初夏迎头撞上,她忙侧身让开,自个儿出了门。初夏心里不安,对宋研竹道:“平宝儿不知怎么了,这几日总是魂不守舍的,昨儿半夜起来,我还见到她坐在床沿抹眼泪。莫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宋研竹摇头道:“应当不会,方才他还说他爹娘要随咱们去京里见见世面,也不见她说家里出什么事……”   “平宝儿瞧着大大咧咧,心里头却最能藏得住事情,奴婢就怕她家中出了事,又不肯说!”初下低声道。   宋研竹默了默,想起方才平宝儿无缘无故红着眼抹眼泪的样子,顿觉有些担忧,斟酌了片刻,道:“她家的茶水铺子在哪儿你可晓得?她既不说,咱们自个儿去看看便是!”   “这……”初夏有些迟疑,宋研竹道:“咱们在庄子里时,平宝儿爹娘帮了咱们不少忙,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咱们该帮也应当帮忙!”   “那好吧!”初夏定定心,道:“我这就去安排马车!”   刘长寿家的茶水铺子很好认,就在靠近城门的地方,转角一间小铺子,搭了两个凉棚,酒招上写着“长寿茶铺”,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   走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青草香味。   刘长寿正在铺子里忙碌着,刘家嫂子带着两个孩子,正在低头说笑。   宋研竹站在一旁,只见一家人和乐融融,十分安好,心里头不由落下一颗石头。   也是平安眼尖,一眼看到宋研竹,起初还不信,拉拉刘嫂的衣袖,低声道:“娘,娘,你看那是不是仙女姐姐!”   刘嫂顺他的手望去,之间宋研竹对她微微颔首,二话不说忙站起来,将人迎到棚子里。   “真是仙女姐姐啊!”平安高兴地想要上前搭话,又不好意思地往刘嫂身后缩,刘嫂扬声道:“当家的,你快看看是谁来了!平安,平生,还不叫人!”   平安三两步奔到跟前,高兴地唤道:“二小姐!”   刘长寿地忙擦擦手,正要行礼,宋研竹忙拦住他。   初夏笑道:“二小姐恰好路过此处,说要来看看刘大哥,刘大嫂,二位可还安好?”   “好好好!”刘长寿憨厚地点头,迎宋研竹坐下,又有大海碗装了满满一碗茶,抓了些瓜子花生送上来,“小姐别嫌弃,我这店里小,只有这些东西。”   “这茶好,喝了消暑养炎,还能让人变聪明!”平生适时地冒了一句,刘嫂摸摸他的头,不有意思笑道:“这孩子总在店里帮忙招揽客人,词儿说多了都会背了!”   宋研竹噗哧一笑,当下里拿起海碗呼呼喝了小半碗,刘长寿眉开眼笑,忽而又担忧道:“小姐,是不是我家平宝儿做错了什么,劳动您过来告诉我?”   “不不不,”宋研竹忙摆手道:“平宝儿挺好的,我就是路过此处,想着来看看二位的!”   “那就好!”刘长寿松了一口气。宋研竹扫视一眼茶摊,干净,整洁,同旁的地方不同的是,店里墙上还挂着一排木牌子,像是菜谱一般,写着“生地豆卷茶、当归羌茶当、归川楝茶、五味子茶、芦麦茶”等等,一眼看下来,竟是有五十来种。   “玉竹薄茶?”宋研竹默默念着,笑道:“怪道平宝儿总弄个各种茶与我喝,原来家里就是个药茶铺子……刘大哥原先是郎中?”   “哪里!”刘长寿笑道:“我一向大字不识,哪儿懂得这些!”   宋研竹手一顿,若无其事问道:“我还以为是刘大哥家里的私方呢。”   “我祖辈三代为农,哪儿晓得这些!”刘长寿憨厚地摸摸头,宋研竹面色凝滞,强自带着笑意问道:“今日府里忙着搬家,平宝儿怕也不得空来看望您……”   “平宝儿昨儿还回来一趟呢!”刘长寿笑笑道:“等过些日子我也带着一家老小到京城去,到时候再请小姐来家喝茶!”   宋研竹牵强地笑笑,又随意聊了两句,便起身离开。   一路疾行,宋研竹的脑子里不断浮现当日平宝儿送上那安神茶时说的话,“这都是奴婢家里的私方”,私方,私方……她一早压根没回过家,那安神茶更不是她家的私方!安神茶,她为什么总觉得那个口感很熟悉?   到底在哪儿喝过呢?   平宝儿的身上又藏着什么秘密?   回府许久,宋研竹仍旧兀自出神,默默走到平宝儿的窗外,只见她正躲在一旁悄悄抹泪。许是听见了什么声响,她忙抬头,见是宋研竹,忙低头慌忙地抹了把泪,笑着迎上来道:“小姐找奴婢有事?”   “你……”宋研竹正要开口,身后忽而响起一声轻笑,宋研竹一回头,就见赵九卿满面笑意地站在她的跟前,道:“好你个研儿,回来这么久竟也不来看我!” 第120章 鱼蒙   宋研竹高兴地扑上去道:“九姐姐,你怎么来啦!”   “还不是怕你这小没良心的忘了我!”赵九卿上前便刮了下宋研竹的鼻子。宋研竹躲不及,搂住她的手臂告罪道:“姐姐婚期将近,我哪儿敢打扰!”   “你倒还记得我婚期将近啊!”赵九卿佯怒,抬手就要挠宋研竹痒痒,宋研竹赶忙告饶,赵九卿这才住了手道:“听说河西岸有个花灯节,甚是热闹,我想让你陪我去看看,你去是不去!”   “姐姐开口,哪有不应的道理!”宋研竹笑着应下。眼见着天将黑,宋研竹特意留赵九卿用了晚饭,二人说说闹闹,好不惬意。席间宋研竹试探了问了两句赵戎,赵九卿浑然不在意地答道:“他还能干嘛,整日里读书写字,恨不能将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此刻若是能有红袖添香,想必能如虎添翼。”   说完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宋研竹,宋研竹赶忙将话题岔开。   等天黑了二人便乘马车来到西岸,因着将近中秋节,建州城临街楼上皆张灯结彩,便是灯市中也是人烟凑集,十分热闹。西岸边上人流如织,男男女女手上皆提着各式花灯穿插期间,赵九卿拉着宋研竹看了一路,荷花灯、芙蓉灯不说,还有什么媳妇灯、和尚灯、巨口髯鲇灯鱼,造型精巧、惟妙惟肖,直看得人眼花缭乱,交口称赞。   途中遇到女子抛绣球招亲,宋研竹驻足望了一会,那绣球竟是不偏不倚丢到了她的怀里,众人哄堂大笑,赵九卿搂着宋研竹道:“想必你是好事将近,才有这等机缘!”   “好事将近的不是姐姐么?”宋研竹笑道。赵九卿不置可否地笑笑,踮起脚尖道:“前头好热闹,咱们赶紧去看看!”   说着话,脚底却跟抹油一般快速往前走,宋研竹一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追上她,她拐了个弯,消失在竹林里头。   “九姐姐!”宋研竹顿时傻了眼,眼见着周围没了人影,她心下顿生骇然,喊了两声赵九卿,只听里头轻声回应,“我在这儿,你快来!”   她这才放心往里走,走了不到十步,步子却渐渐慢了下来:原以为会乌黑一片的竹林此刻却是灯火通明,每一棵树上都挂着红红火火的灯笼,灯笼下流苏处缀着轻巧铃铛,随风清摆,发出清脆悦耳的铃声。竹影斑驳,灯红影倬,竟是美不胜收。   地上铺着红毯,一路绵延至竹林深处,而赵九卿却没了身影。   顺着红毯往里走,直走到尽头,便见一大片空地。空地上放着一盏一人高的圆形走马灯,灯屏回旋,物换景移,过往场景尽数呈现——那是一颦一笑的她,或是男装飒爽,或是妩媚娇娥,或是回眸一笑,或是驻足遥望。   她愣怔着站着,只听风铃声叮叮当当地响着,竟不知如何是好。   身后忽而伸出一双手来,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回头望,就见赵戎笑容满面地站在她的跟前。   “好看么?”赵戎得意洋洋道。   “这……都是你做的?”宋研竹惊诧问道。   “自然是我,难道还有旁人?”赵戎笑着,一壁指着那走马灯道:“花了我好些功夫呢!你喜欢么?”   “喜欢。”真是喜欢极了。   她不由地走近了,伸手想要摸摸走马灯,赵戎抓住她的手往前伸:“这灯里头是绸缎,外头才是纸,摸一摸不会坏!”   他的手掌有些粗糙,握住宋研竹的手,厚实而温暖。宋研竹怔了怔,他已经握住她的手往上碰,走马灯停了停,灯里的热传出来,烫的人忍不住缩回手来,收到一半,赵戎却是握住她,在她的身后轻声道:“二妹妹,想必你也听你娘说起过……”   “九姐姐在哪儿,怎么说着话就不见了!”宋研竹慌忙打断他的话,想要收回手来,他却是将她板正了,正要开口说话,河对岸不知是谁放起烟火,只听砰一声,一束烟花在空中炸裂开来,刹那间流光溢彩,似是一颗颗璀璨的宝石点缀在夜空之剑。转瞬消失之后,又一丛烟花飞上天空,绽放光芒。   “火树银花不夜天……”赵戎暗自呢喃着,侧过头去,只见宋研竹微微昂着头,露出光洁的下巴。她的侧面美极了,夜未央,灯火阑珊,跑马灯变换的光影洒在她的脸上,一窜而上的烟火闪闪烁烁。   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   赵戎忽而升起一丝无力来,这突如其来的烟火,像是昭示了他这段爱恋的下场:注定璀璨而短暂。   可若是不争取一把,终究是不甘心。   烟花声渐渐弱了下去,宋研竹回神望他,他忽而叹了口气,好笑道:“原本想一本正经跟你告个白,老天都不愿意成全我……果然那些东西不适合我。二妹妹,旁的我也不说了,我想让你嫁给我,你愿意么?”   宋研竹:“……”   赵戎挠挠头,正要说,又不知如何描述,有些磕磕巴巴道:“你先别急着拒绝我,我给你算算我有哪些优点,”他一壁说着,一壁当真掰起手指算道,“我虽不是什么达官贵胄,可是我聪明呀,将来考个进士决计没问题!我家虽然不是富甲一方,可是咱们即便坐吃山空也能吃一辈子!你若嫁给我,我打死都不纳妾,只对你一个人好,否则就让你两兄弟打死我……”   “还有……”他还要继续说着,忽而看到宋研竹眼里泪光闪烁,不知怎么得,他的心也揪在一块,摸摸她的脸,勉强笑道:“你别哭呀,若是感动了就让我抱抱你,明儿我就去你府里提亲,等我考中了状元,就让你做状元夫人,你看怎么样?”   宋研竹扶着他的肩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你会做状元的,你会连中三元,你会有很好的妻子……六哥,你这么好……”   你这么好,我怎么能辜负你?   “你别说我好,你一说我好我就慌……”赵戎叹了口气,垂下头道:“你别哭了,你一哭我就跟着难过。那天有人让你哭了一场,我打得他下巴都快掉了,当时我指天发誓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你掉眼泪的,你看,我还没将你娶过门,你就破了我的誓言,怪不得老天爷也不怜悯我!”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擦过她的眼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叹气道:“乖,别哭了!哎呀我的天,你可别哭了,再哭我衣裳都湿了!”   从未靠宋研竹这么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她却只顾着哭。美人在怀,却不能是自己的女人,他这是什么命。   赵戎想想也是心酸,揉揉她的脑袋道:“他从前得罪过你,你放了他一马,后来他把你丢在大马路上,你又放了他一马,这回他要是出现在你跟前,你就往死里抽他,不许再放过他。你又不是养马的,凭什么天天跟他放马啊!好了,好了,不许哭了……你瞧我容易么,半个月之前就想着捯饬这些东西逗你一笑,你不笑也就罢了,还哭成这样,让旁人知道了,我赵六在建州还怎么混下去?”   宋研竹终于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赵戎心里头酸溜溜地,想哭却又不忍落泪,见宋研竹破涕为笑,终究没忍住,哽咽道:“这一世咱们没缘分做夫妻,没关系,我等你下辈子,下辈子那混蛋若还敢跟我抢,我就往死里打他,你可不许心疼……”   “你……”宋研竹想问你如何得知,迷迷糊糊想起苏州发烧时,她握着他的手喊着”陶墨言”,原来他都懂,他都懂……   “你和他都一样,有事总爱藏在自个儿心里,从不肯说出口,到了了,伤得都是自个儿。往后别再这样了,有事儿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他不说,你就揍他一顿,看他说不说,好不好?”赵戎轻声道,见宋研竹泣不成声,他抽抽鼻子,哽咽道:“研儿,别哭。你喊我一句兄长,只要你喊我一句兄长,从今往后,我就断了念想,专心做你的兄长……”   一句话出口,如钝刀割自己的肉,划一刀都带着铁锈,痛到骨髓里。   宋研竹扶着他的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赵戎轻轻推推她,“叫吧,没事儿。不然就这么把你丢开了我也不放心,拜了把子,那小子再敢欺负你,我帮着你打他都名正言顺……反正我看他不顺眼很久了,也求你给我个理由正当地打死他!”   他的脸上挂着笑,嘴角的纹路里都带着苦涩,半晌,听到她断断续续地喊着“兄、兄长”,像是一把刀横在两人中间,终究泾渭分明。   他拍拍她的手道:“好好,好妹妹。”   远处有马蹄声渐渐逼近,他松开她,低声道:“他来了,你们当面说清楚……哪日成亲,若他要打死我,你可要替我求求情!”   宋研竹正在出神,只见眼前一黑,赵戎单手托住她的脑袋,对着她的唇便吻了下去。   一时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赵戎心里发出餍足的长叹:若是这一刻能停留,如走马灯一样火不灭,灯不停,他就是被陶墨言打死也值得了……   “六……六哥……”宋研竹慌张的叫声唤醒他,他松开她,就听马蹄声渐渐近了,他赶忙将走马灯灭了。低声道:“你躲在我身后,轻易别露面!” 第121章 鱼蒙   往前走了两步,灯光渐渐昏暗,有个小小的木屋子。宋研竹依着赵戎的提醒刚刚躲好,赵戎一拍手,便见黑暗里走出个身子摇曳的女子,眉眼都带着妩媚,眉眼轻挑,说不尽的风情,袅袅娜娜地依靠在赵戎身边,甫一出口便让人酥了大半:“六爷……”   赵戎嘘了一声,便将身子附在她的身上,嘴贴在她的脸上,做足孟浪状。   马蹄声渐渐近了,陶墨言下得马来,见此情状,先是一愣,片刻后,一双墨黑的瞳仁不动神色地望着赵戎,眼里带着火,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是下一刻便能将他焚烧干净。   “你来的真巧。”赵戎弯起嘴角,指腹扫过唇畔,像是回味,更像是挑衅一般看着陶墨言道。   “不巧!”陶墨言极力克制怒气。他一路马不停蹄地跑来,生怕晚到一步,可是到了这儿,却被赵戎通知,他被骗了?   “宋研竹呢?是你教人通知我,说有人绑架了她?”他沉声问道。   “我骗你的呀。”赵戎轻佻地挑眉,一只手在女子身上逡巡,抿了一口酒,嘴对嘴渡到女子嘴里,引得女子娇羞轻笑,咬着耳朵道:“六郎,人家可等了你半晌了……”   刻意将声音压低:“好不容易来一趟,可别让人家等久了。”   赵戎咬咬她的耳朵,道:“别心急,我这儿还有客人呢!”   说着,挑眉看看陶墨言,道:“还未对你介绍,这是笑书,我的……红颜。研儿进门那一日,她也会成为我的妾氏,算起来也是你的弟妹。笑书,这是我的兄弟,陶墨言。”   笑书挑眉一望,笑道:“陶大公子闻名不如见面,果真……”她眼神在陶墨言身上上下逡巡,落在陶墨言腹下三寸位置,意味深长地“啧啧”一声。   陶墨言这般年纪,从未被女子这般调戏,当下只觉得额头上青筋突突突跳起。   赵戎却是浑不在意,又将笑书揽在怀里,笑道:“宋家二小姐最是大度,亦有容人的雅量,若是为了我,她定然能容得下你!她若是容不下,陶大少爷定然能替你求情……”他说着,挑眉望向陶墨言,道:“墨言,你说对吧?”   “你在做什么?”明知可能是赵戎故弄玄虚的一个小把戏,陶墨言明明想要视而不见,可是赵戎却一次一次挑衅他,他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背部一点点滑下去,看着赵戎的手从她的裙体探进去,看着赵戎抿一口酒,孟浪地渡进她的嘴里……   陶墨言闭上眼,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笑书在一旁轻笑着,“听说宋二小姐知书达理,想必不会干涉夫君纳三妻四妾?六郎,你可真是好福气呢!”   青筋突突突跳着,陶墨言闭上眼,便能想象宋研竹面对此情此景气愤难当的样子,甚至能听见宋研竹低声的啜泣……   忍,忍住。陶墨言告诫自己。   “可不是,二妹妹心胸宽广,若是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我便以善妒为由休了她,不论如何,没了她也不能没了你啊!”赵戎低声笑着。   就在电光火石间,他的下巴忽而一阵剧痛,整个人都被打翻在地。笑书惨叫一声,他忍着剧痛挣开眼,就见陶墨言沉声望着自己,一字一句道:“赵六,你若是敢做出一星半点对不起研儿的事情,我必定打得你半身不遂!”   “你是我兄弟?”赵戎吐了一口血,骂道:“你若是我兄弟,就不该为了个女人打我!你凭什么打我?是你不要那个女人,是你让她一个人蹲在路边哭,你知不知道她半梦半醒间还握着我的手叫着你的名字!陶墨言,我不过是接手了一个你不想要的女人,你自个儿都不稀罕,凭什么要求我拿她当宝!”   “你混蛋!”陶墨言怒喝一声,随手操起一张凳子就要往赵戎身上砸去。赵戎一把握住凳子腿,将桌面上的东西往地上扫去,“陶墨言,你看看这可都是你做的画,你不稀罕,我接手!我没你痴情,可是我可以把这些画都偷来用上,我把这些都用在走马灯上,只要她一感动,还不是要对我投怀送抱!”   画落地,上面一笔一画,一颦一笑,皆出自他的手。怪不得他的画原来越少,原来全被赵戎偷了。这个无耻无知的贼,他发了狠就要砸下去,赵戎一推,站到三尺开外,双手扯住一副画,骂道:“你若要打我,我便撕了这幅画!”   他定睛一看,只见上头的宋研竹着一身凤冠霞帔,笑靥如花——那是他最喜欢的一幅画!   “你敢!”陶墨言终于怒了,随手就要把东西砸过去,就听身后一个娇喝:“住手!”   陶墨言迷茫地回头一看,顿时愣住了:只见宋研竹从黑暗里慢慢走出来,一旁的赵戎松了一口气,将那画往宋研竹跟前一放,扬声道:“笑书,还不跟我走!”   一路如逃难一般逃出去,站定了,只见影影绰绰的丛林里,小屋子那盏灯如唯一的一道光,引得飞蛾扑上去,自取了灭亡,又或许,是获得了重生。   身后是谁走出来,轻声叹道:“六弟,你这是……”还以为能看到一幕欢喜剧,哪儿知道转瞬之间剧情这般复杂,她的六儿啊,他都快心疼死了!顿了顿,不知说什么好,“不后悔么?”   赵戎牵强地拉动唇,一回身,那跑马灯熄了火也停止了转动,无声无息地,如从未动过一般。   心钝钝地疼着,不知是什么,一下又一下地扯着,他苦着脸,道:“九姐,我说我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么?”   “……”赵九卿目光闪烁,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正要开口说什么,屋里有人冲了出来,陶墨言在最跟前,宋研竹紧随其后。   “陶墨言,你这个口是心非的懦夫!”宋研竹泣不成声骂道,陶墨言跌跌撞撞跑出来,听见宋研竹的声音脚下顿了顿,反手便将门关上。   “陶墨言!”宋研竹用力捶门,陶墨言靠在门边顿了顿,终究抬步离开。   “妈的,我去追!”赵戎骂骂咧咧地就要上前,赵九卿却是拉住他,摇摇头。   赵戎一怔,忙将宋研竹放出来,还未回神,宋研竹便沿着陶墨言离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一路提着裙倨快速跑着,陶墨言却穿过竹林便到了繁华的西岸。她追得气喘吁吁,引得一众人围观,她也浑然不管,只管迈步。快要追上时,陶墨言却是重重跌了一跤,宋研竹不由顿住脚步,想要上前扶起她,人群涌动,拦在她的跟前。   她眼睁睁看着陶墨言站起来,像是看不见了一般,在人群里狼狈地四处摸索着,不小心碰着一位大娘,大娘怒目地拎着他要打,不知他说了什么,大娘怜悯地瞧了他一眼。   “陶墨言……”宋研竹低声呢喃着,拨开人群想要追上去,一转眼,他却不见了。   身后突然有人抓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求求你放过我家少爷吧,他已经够惨了。”   “陶杯?”想起陶墨言方才的模样,她的心一沉,“他的眼睛怎么了?”   “我不能说!我们都发了毒誓,不能透露半句少爷的伤情!”陶杯摇头道,顿了顿,又道:“你若想知道,就问问你身边的那个小丫鬟吧。”   小丫鬟?   宋研竹一怔,陶杯已然走远。   小丫鬟……电光火石间,她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平宝儿拭泪的样子。   她快步走回府里,径直冲进平宝儿的屋里。那一厢,平宝儿正收拾着东西,见了宋研竹正要行礼,宋研竹却是劈头盖脸问道:“陶墨言到底怎么了?”   “小姐……”平宝儿倏然抬头,满脸惊恐,手一哆嗦,一封信落到地上。平宝儿正要弯腰去捡,宋研竹却是抢先一步将那封信握在手上,端端是封面上几个字已经让她浑身一震:那是陶墨言的字迹。   “小姐!”平宝儿伸手去抢,宋研竹却是拿手挡开,取出信来一看,整个身子都凉下来:那信上是个药方,凭借着她仅看过的几本医书,她隐约猜到,这些都是治风寒和瘟疫的……这是陶墨言为她准备的么?   “你还不说实话么!”宋研竹沉声道。   平宝儿双膝一软,哭道:“小姐,奴婢不想瞒您,也瞒不住了!大少爷,大少爷他眼睛坏了!”   她慢慢说着,从当日遇见陶墨言,陶墨言帮助他们开茶铺,到后来陶墨言求她入宋府帮助宋研竹,点点滴滴她都说了。   宋研竹脱力坐着,低声呢喃道:“我早该想起来的,当日我和朱景文险些在野猪蹄下丧生,被救回来后,就曾经喝过这个安神茶。这个方子,还是他给的,是不是?”   平宝儿点点头,泣不成声:“那日奴婢得知咱们要前往京师,便想跟大少爷辞行,哪知他跟我说着说着话,眼睛就看不见了。他不肯说,我也不问,悄悄躲在一旁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大少爷为您试毒时不知出了什么差错,伤着眼睛了!小姐,他不是狠心,他都是为了您。陶杯他说要告诉您,他却不肯。他不说奴婢却能猜到,他不过就是怕拖累您,呜呜……”   夜凉如水,月亮高高悬挂在天上,宋研竹抬头望望天,只觉得沁凉入骨:腿瘸了,眼瞎了,科举考试都成了问题,这前途算是尽毁了。   那样骄傲的一个人,却因为她落得这步田地?   手里拽着药方,上头是她熟悉的字迹。再木然地打开赵戎给她的那幅画,前一世的她望着这一世的自己……   平宝儿又道:“大少爷放心不下您,得知老爷的去处后,便说那边时有瘟疫,怕老爷去了那儿会出事,特意把那药方交给我,让我到时候再给您……小姐,大少爷,大少爷他对您都是真心的呀!”   她想起那日,他一字一句说,“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老死不相往来”,想起那日他说,“愿你这一世觅得两情相悦的如意郎君,不要再……不要再遇上我这样的人”。   “骗子,大骗子!”宋研竹倏然站起来,径直往外走去,就听平宝儿在身后喊道:“小姐,大少爷不住府里,他在城外的庄子里!” 第122章 鱼蒙   “快一点!”宋研竹一路催促着车夫,到了清泉山庄门口,她直接下了马车。守门的不是旁人,正是陶杯和陶盏。宋研竹杀气冲冲地走进去,陶盏伸手要拦,陶杯喝道:“你眼睛瞎了么?哪儿有人!”   陶盏讶然地张开嘴,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这么大一活人,他竟然看不见?   指着宋研竹道:“她,她,她……”少爷说了,若是拦不住人,他们的腿可就保不住了!   “她什么她!”陶杯捂住陶盏的嘴,将他拖到一旁,只当没瞧见宋研竹。   为了少爷,就算是被少爷打断腿也是值得的。   宋研竹熟门熟路走到行止堂,到了行止堂跟前,却是顿住了步子。行止堂里安安静静的,陶墨言的身影映在窗户上,说不出的落寞和颓唐。   她怔了怔,慢慢走进去,就见陶墨言睁着眼,蹙着眉头在桌上寻摸着什么,直寻了三四下,才摸见茶杯,蹙着眉头抿了一口,又站起来,摸到床边。   宋研竹鼻尖一酸,走近两步,只见他在四处摸索着什么,像是听见了什么声响,他低声问道:“是陶壶么?”   “是我。”身后声音响起,宋研竹一回头,就见陶壶站在身后,不动声响地应了一句,对着宋研竹摇摇头。   陶墨言安了心,摸了片刻,问道:“我放在枕头下的东西怎么不见了?”   “可不就在枕头下么!”陶壶快走两步到他身边,掀开枕头,东西就在离陶墨言指尖不到几寸的地方,捡起来,放到陶墨言的手中。   陶墨言轻轻抚摸着那木匣子,像是抚摸了千万遍,便是那木匣子上头的红漆都变得光洁发亮。他却舍不得放下,打开了,摸出里头的簪子,那还是许久之前,他为宋研竹打造的梅花簪子。   “东西都收拾妥当了么?”   “收拾妥当了……”陶壶意外深长地望了宋研竹一眼,像是回答又像是解惑,“少爷,咱们当真要趁夜离开建州么?”   “嗯。”陶墨言低声应着,再低头摸摸梅花簪子,送入盒中,盖上盖子,像是对过往的一切做诀别,“舍不得,舍不得,不舍,她怎得?”他低声念着,狠狠心,将那梅花簪子递出去:“寻个地方好生埋了,往后怕是用不上了。”   他的手悬在空中,直等了许久也不见陶壶来接。空气中传来熟悉的味道,他听见了沉闷的啜泣声,那么低,那么熟悉。   “谁!”他警惕地问着,头一次因为看不见这个世界而产生慌乱。倏然站起来,正要放下手上的东西,手上却是一空,有人接过去,狠狠地在他的脸上抽了一巴掌。   “是你……”陶墨言浑身一震。   宋研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这算什么!这他妈的到底算什么!他竟然想趁夜逃走!   “陶墨言,你到底拿我当什么!”宋研竹冷声问道,“你到底拿我当什么?”   “宋研竹!”他蹙眉要说话,宋研竹的语句却如疾风骤雨一般落在他的身上——   “我好不容易重新活了一次,为什么还要遇见你?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你的眼里没有我,上一世,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可是你呢,你跟赵思怜睡到一张床上,在危难时刻你弃我而去,最终我是如何死的,你知道么!陶墨言,我恨你,我恨不得将你剥皮抽筋……我一闭上眼,便是你当初厌恶我的样子,可是你呐,你什么都忘了,你一次次追在我身后,一次次提醒我上一世的一切……”   何曾不想忘记,可是重生以来他们相处的每一点一滴都让她发现了不一样的他。多少次生离死别,像是将他二人放在炉火之上千锤百炼,锤炼出他们本来的面目。   他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她小心翼翼地接纳着,直到死亡险些再次将他二人分开,却又带来新一次的生机……   “你为我死了一次又一次,在苏州时,你昏迷,我便对自己说过,只要你醒了,咱们的过往一笔勾销,从新开始。”宋研竹轻声道:“不论上一世真相如何,咱们过往一笔勾销。陶墨言,你欠我的也好,我欠你的也罢,都忘了罢,那不过是咱们的一场梦罢……我只想你醒来,醒来之后,咱们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可是你呢?”   她轻声哽咽这着,忍了许久的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陶墨言面色微恸,他分明听见宋研竹哭了,可是想抬头替她拭泪,却又摸不清方向。她的声声质询不曾撼动他几分,可是她闷声的哽咽,却像是一把尖刀剜着他的心头肉。   “不是这样的,不是……”他的心里头叫嚣着,嘴唇微动,宋研竹却是摇头道:“你别说话,否则我会忍不住打你。陶墨言,你说你醒了,你想起了一切。可是你对前一世的事情半句解释都没有,你说你不要我了……这对我公平么?”   她的哭声渐渐响起来,从隐约的啜泣变成了嚎啕,而后变成了控诉,“你说你不喜欢我,好,我便不再勉强你!你让我嫁给别人,好,我就嫁给别人,反正这世上男子千千万,少了你总还有旁人!我以为分开之后,你和我都会变得更好,可是一听见你过得不好,我便觉得心慌!你呢?你一听我出事,便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陶墨言,你把我当成了傻子,可是你呢?你连自己都骗不了,又怎么骗得过别人?你说你心里没有我,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么?你副这样子,却要我心安理得地嫁给别人,过一世安稳的日子,你就不怕我被天打五雷轰么?”   陶墨言的嘴皮子动了动,想再说些狠心的话,想说他是恨她将自己变成了如今的样子,想说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可是话到嘴边却有些无力:她说的对,那些话,他自己都不信,又怎能骗得过别人。   漆黑一片的眼前忽而出现迷迷糊糊的人影,他闭上眼再次睁开,一片亮光刺得他眼睛疼。过了好一会,失去的视力又恢复了正常,他终于看清眼前人的脸:梨花带雨,睫毛濡湿……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替她抹泪,却是生生忍了下来,怅然地叹了口气,悠悠道:“那你要我如何?宋研竹,我腿瘸了,不能如寻常男子一般陪着你走遍山川河流。我眼睛瞎了,连喝个水都找不到杯子,便是你哭了,我想替你抹泪,都找不到你的脸……那日我从建州离开时,说的都是实话。我如今这样落了下乘,如何再去拖累你?”   “借口!”宋研竹急急打断他道:“你腿瘸了,却能跑的飞快,让我追也追不上?眼瞎又如何?我愿意做你的眼睛!我不怕你眼瞎,我只怕你心盲!”   什么是拖累,若不是因为她,他何以落得这步田地?   她黯哑着声音道:“陶墨言,你若铁了心不愿意娶我,我也不纠缠你。过往种种譬如昨日死,我既说了从新来过,言出必行。你既要同我一刀两断,我也不愿再欠你什么……你为我瘸了腿,伤了眼,我不能为你做什么,那我就还你一双眼吧!”   说话间她便举起手来,在烛光之下,陶墨言终于看清她手上的东西——梅花簪子,他放在盒子中的梅花簪子!她闭上眼,决绝地往自己脸上划去。   “宋研竹,你疯了么!”他厉声喝道,三两步走到她跟前便要夺下簪子,扭打之下,二人跌坐在地上。   她就在他的眼前,那是他在梦里,在画中描摹了成千上万遍的眉眼。可是她却要毁了它?   她在他的心上如珠如宝,她却要亲手毁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他怒不可遏地问道。   “你呢?”宋研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反问道:“上天给了咱们从新来过的机会,你却要让咱们重蹈覆辙么?”   一句话如醍醐灌顶,陶墨言当下便怔在原地,他环着她,她半倚着,让他忽而想起上一世,他跪在她的尸首跟前,旁边是小丫鬟的声音,“少爷,少奶奶……死了……”   这个画面让他不寒而栗。   长久以来,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担忧翻涌上来:他只是害怕她不幸福,更害怕她再次因为自己,变得不幸。   最终还是因为自己自私,懦弱,踟蹰不前,所以再次让她变得不幸福,那他这个混蛋,到底在做些什么?   窗外忽而一声雷响,像是应证了宋研竹的那句话——“你说你心里没有我,就不怕天打五雷轰么?”   他浑身一颤,望着宋研竹希冀的眼神,千愁万绪在刹那间停止翻涌,继而变成了愧疚和了然。比起他来,她的勇敢让他无地自容。一直笼罩在他心上的尘霾被她一扫而尽,他一直愧于面对的真心□□裸地摆在跟前,那里全是她的样子,全是。   他双手微抖着斟酌少顷,终究忍不住抬起单臂扣住了她肩头,又俯下身,吻住她的眼睛:“研儿,我不怕天打五雷轰,我只怕你不幸福……可这次,我愿意尝试。”   他们已经浪费了一辈子的时间,好不容易才能获得再来一次的机会,如果注定这辈子他们要相依为命,那这次,他选择——   听天由命。 第123章 鱼蒙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他们的相拥变成了激吻,待宋研竹回过神时,二人已经到了床铺之上。陶墨言的吻细密而缓慢地落在宋研竹的眉眼之间,由鼻梁转下,宋研竹以为他要吻住她的唇瓣时,他的唇却划过她的脸颊含住了她的耳垂。   缓慢而折磨。   宋研竹的眸光在夜色里沉了沉,双手用力一撑,便将陶墨言压在身下,陶墨言显然愣住了,她满脸通红,却毫不迟疑地俯身下去,在他的脖颈处狠狠咬了一口。陶墨言先是感觉到一阵疼痛,过不得片刻,那种疼痛变得酥麻,宋研竹竟就那个咬破的伤口吮吸起来,像是要吸干他身上所有的血液。   “你做什么?”陶墨言轻声问道。   宋研竹顿了顿,闷声道:“做记号!”像是外头的狗占领某个地方,要撒一泡尿一般,她也想在她的男人身上做点记号,可她又不想便宜了他,所以让他疼,让他记住。   渐渐的,吮吸变成了啃噬。   将近中秋,夜晚却也不见得有多凉爽。宋研竹从他的脖颈离开时,唇瓣的津液拉起银丝。陶墨言越发觉得燥热。眯起眼睛看宋研竹,只见她凝着眉头看着他的衣裳,似乎在想着什么,又很快下了决定。   她几乎没有片刻停歇,双腿分开跪坐着,从他的脖颈一路往下笨拙地啃噬着,遇到中衣时,她试图用嘴撩开衣裳,可显然失败了,她索性用手将他的衣裳解开。   陶墨言好整以暇地看着宋研竹,甚至在她解不开衣裳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宋研竹也不说话,撩开了衣裳又想他的裤子下手,即便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也不没阻止她颤抖着双手拉住了他的裤头。   陶墨言终于意识到宋研竹要做什么,这个宽容到有些傻气的女人似乎并不相信他方才所说的话,她试图用另外一种方式留下他。这种认知让他有种挫败,更觉得心疼:他的女人,为了他这样委屈求全。   这样生涩的撩拨偏生又是致命的,陶墨言只觉得喉咙越来越干,身下昂扬着叫嚣着。身上的女人笨拙地扒拉着他的裤腰带,有意无意地蹭过那片地方,时间忽而变得冗长,他失去了耐性,一用力,一个天旋地转便将宋研竹压在身下,主动权再次互换。   他的吻再次落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场海啸一般席卷她。她身上的薄衫根本抵御不住他的撕扯,“撕拉”一声裂开的时候陶墨言竟然感觉异常痛快——天知道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踟蹰和徘徊折磨的不只是宋研竹一个人,他也在每天的自我厌恶中度过。   可是一旦抛弃踟蹰,他的前方一下子明亮起来,只有巧笑嫣然的她站在跟前,他唯一想要的,只有她。   宋研竹身上一凉,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泛起疙瘩,她下意识地蜷在一块,很快便感觉的到一阵温暖。陶墨言附在她的身上,像是膜拜一般,从她的耳畔出发,一路往下,细细密密地亲吻下来。这种酥麻让她忍不住想要尖叫,她用手指插-进他的头发,紧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期待和恐惧交织在一块,让她不由微微颤抖。   身上的人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她睁开眼,就见他黑亮的双眸里带着丝戏谑,在她猝不及防的时候,他也伏下身来,在她的双峰之间重重一吸,松开后,是一个淡红色的印记,他的嘴角一弯,道:“我也做个记号。”   “陶墨言……”宋研竹怔了一怔,陶墨言将她扎扎实实地抱在怀里,低声道:“我不走了,往后我生死都赖着你!”   “你……”宋研竹咬咬唇,低声道:“我愿意的。”   “可我不愿意。”陶墨言嘴角一弯,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在她的耳畔低声说道:“床上是男人的领地,没有让娘子主动的道理。若是传出去,我丢份儿!可偏生……”   他顿了顿,像是自嘲又带了些哀怨,“我活了两世,成过一次亲,还被人冤枉过上了旁的女人的床,甚至为此挨过一个耳光,那人更不知在心底里骂了我多少回。可遗憾的是,我却还是个……”   他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更好的词来,压低了声音在宋研竹的耳畔吹气如兰,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雏儿。”   分明是戏谑的话,宋研竹却倏然抬头,脸上的红潮蔓延至耳畔,连她的耳垂都变红了:雏儿,所以她的猜测是对的,前一世的红绡罗帐里,他们根本没做过任何事。   “对不起……”她喃喃自语,陶墨言显然不想将时光浪费在无意义的指责中,他一下子吻住她的唇,纠缠住她嘴里的丁香,只吻的她喘不过气来,他才依依不舍地退出来,用舌尖意犹未尽地舔自己的唇瓣。   起初她是定了心勾引他,将生米煮成熟饭,而今可好,没勾引成,她自个儿被撩拨地难以自持。   她埋在他的怀里,听他笑语盈盈道:“日子还长,过去的事,我一点点说给你听。只是这床上的事……圣人有云,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你总得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声音又低下去,带了几分戏谑:“这洞房花烛夜我等了两辈子,不积攒个几天精力,哪儿够折腾。”   “……”喂!饶是她脸皮再厚,被他这样撩拨,也得将头埋起来。折腾什么呀,一夜还不够么。她想着,他已经搂住她,道:“陪我睡会,我累了。”   他是真的累了,自从苏州回来的每一天他都不曾睡好觉,每个晚上噩梦的重点永远都是搂着宋研竹痛哭,而后醒来,而后反复。放下重担的这一刻,久违的轻松笼罩着他,他搂着赤条条的宋研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慢慢地便睡着了。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宋研竹望着陶墨言的眉眼,慢慢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唇瓣,鼻尖是他有序的呼吸声,轻轻地扫着,像是一首催眠曲。她终于安下心来,也缓缓闭上眼。   半夜里,宋研竹半梦半醒之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扫过她的脸,她迷迷糊糊地用手推了一把,忽而睁开眼,就见陶墨言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黑亮的眸子在夜里越发显得深沉和柔情,她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愣愣地望着陶墨言,又用手摸了一把,才确定陶墨言的脸上是湿的,陶墨言握住她的手放在他的腰部两侧,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用脑袋抵着她的头,说话的声音在深夜里更像是一种呓语:“咱们成亲吧。”   宋研竹太困了,像是清醒着,脑子里却又是混沌的,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好”,伸出手来替陶墨言抹了眼泪,搂着他道:“咱们往后好好过日子。”   说完又闭上眼,在陶墨言的身上拱了拱,拱了许久,总算寻到个舒服的位置,搂着他,这回总算睡踏实了,连身,连心。   这一觉睡了许久,等宋研竹再睁开眼时,已经日上三竿。她起身时还有些恍惚,一低头看到自己赤条条地躺着,身子不由往下缩,这才确信昨天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外头的喜鹊叽叽喳喳的叫着,陶墨言却没了身影。她穿好衣裳下了床,站在窗边猛地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香,让人不由心旷神怡。身后传来哒哒的步子声,她忙回头,便见陶墨言站在门边,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眼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意。她望望自己,不由有些心虚,衣裳凌乱,头发披散……或许眼睛还是浮肿的,眼角还带着……   宋研竹不敢往下想,低头看看陶墨言的鞋子,黑色的皂靴上还带着泥土,这一大早的。她果断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不动声色道:“你上哪儿去了?”   “平宝儿一早上门来了。”陶墨言答非所问。   宋研竹“啊”了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一夜未归,不知道平宝儿是怎么遮掩过去的。若是金氏发现,怕平宝儿和初夏都免不了一顿棍子。   “她在哪儿呢?”宋研竹赶忙问道。   “她说要来负荆请罪,被我打发回去了。”陶墨言走到一旁,亲手替她拧了条帕子,对她招招手:“过来。”   宋研竹还在担忧初夏,又想到初夏和平宝儿都是机灵的人,想必已经遮掩过去,不然家里早就闹翻天了。见陶墨言作势要伺候她,她脸一红,接过帕子,“我自己来就好!”   陶墨言却是不管,让她坐下后,一点点替她擦脸。凑近了看,才发现她的皮肤真好,嫩的都能掐出水来,让人忍不住一亲芳泽。   他这般想着,也这般做了。凑近了,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啪嗒一声,还带着点湿热。   “我想喝水……”这一大早的,无端端便觉得燥热。宋研竹拿手扬扬自个儿,红着脸走到一旁,自个儿倒了一杯茶,将将抿了一口,就见陶墨言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你……渴么?”她弱弱地举起杯子。   “渴!”陶墨言低声说着,一手托住她亲下去。   宋研竹嘴里嘀咕着:“还没漱口……”   话没出口,已经被陶墨言的堵住了——   “我不嫌弃,”托着她,轻轻咬一口唇,以示惩罚,“专心点!” 第124章 鱼蒙   不知过了多久,陶墨言终于松开她。手边的帕子都已经半干了,他又拧了一把,擦擦她的嘴角,忽而想起什么来,“这么大的人,睡觉还流口水。”   “……”喂。   “还磨牙。”陶墨言替她擦擦耳朵。   “……”喂!宋研竹咬牙,方才还说不嫌弃的呢?   陶墨言转了身,又拧了把毛巾,替她擦手,脸不红心不跳道:“同从前一样。”   “……”宋研竹猛地抬头望他,有些抱怨道:“你是不是嫌我睡相差,所以总是睡在书房,不肯跟我睡在一块?”   上一世刚刚成亲的时候,起初他还愿意同她睡在一个屋子里,在一张床上划分了楚河汉界。有一天她睡到半夜时,突然听见一声惨叫,一睁开眼,就见他躺在地上。他气急败坏地问她:“宋研竹,你还是不是女人,睡相竟能差成这样!”   也是那时候起,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睡觉有踢人的习惯。没过几日,他就搬到了书房住,再也没回来……   说不在意,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宋研竹希冀地望着他,他却不回答她,扶着她到镜子前坐下,双手翻覆,不出片刻便替她绾了个飞仙髻,宋研竹震惊不已:“你什么时候竟有这般手艺!”   “技多不压身!”陶墨言笑道,一壁说着一壁去拿宋研竹的簪子,插上后,自个儿也觉得满意,左右看了两眼。   宋研竹摸摸簪子,忽而想起什么来,问道:“我的梅花簪呢!”   陶墨言的脸色微变,蹙着眉头闷声道:“扔了。”   她还敢提梅花簪!昨儿那根破簪子险些伤了她的眼睛!一想到这儿,他的脸色越发沉了。   宋研竹整个人跳起来:“怎么能扔了!那可是你送我的!”   一壁说着一壁拖着他往外走,走了两步发觉不对劲,扑上来在陶墨言身上摸了两把,果不其然摸出个楠木盒子来,一打开,正是陶墨言口中丢了的梅花簪。   宋研竹得意洋洋地摇了摇手上的盒子,凑近了,挑眉问陶墨言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会拿这个簪子戳瞎自己的眼睛?”   “……”陶墨言默了默,就见宋研竹噗嗤一声笑道:“我骗你的。你的眼睛时好时坏,可是好坏我却能分得清。那会你眼睛好了,我才敢诓你……我这么怕疼,才不会伤着自己。”唯一伤害自己的那次,太疼了,疼得她一辈子都忘不了,“再也不会了,我要好好地陪着你。”   她说着话,笑语盈盈地将那梅花簪子插在自己的头上,像是对许久许久之前,对陶墨言说的那句话做了一个回答:“我期待有一天,你会愿意戴上这只簪子站在我身边。”   是的,我愿意,陶墨言。   她轻声默念,眼前的人忽而抱住她,吻铺天盖地地落下来。陶墨言手轻抬,簪子在手,宋研竹将将挽起的秀发披散下来,她的眸子亮晶晶地望着他,诱得他要发狂。   那一日余下的时光,他们都花费在互相的撕扯和啃噬中,耳鬓厮磨亦或是肌肤相亲,每一个动作都像是透着无穷的乐趣,他们在彼此的探索中乐此不疲,而让宋研竹最为叹服的是,饶是她如何撩拨,陶墨言都能在最后一步戛然而止。   直到她咬着耳垂在陶墨言耳边说了一句话,他终于暴怒地将她压在身下。   她说:“陶墨言,我替我家小妹问你一句话……”她戏谑地凑近了,吹气如兰,“你是不是有龙阳之癖啊?”   “……”陶墨言低着声骂了一句脏话,见宋研竹脸上笑开了花,将她翻过身来,在她的屁股上惩罚性地打了一巴掌,咬牙切齿,半带了几分威胁:“是不是,洞房花烛夜你就晓得了!”   “诶!”宋研竹抗议道:“你再打我,我可不嫁了啊!”   “来不及了!”陶墨言轻笑,“我都被你吃干抹净了,难不成你还不想负责?”   “谁吃干抹净了!”恶人先告状!宋研竹扬手要打,陶墨言身子一缩,扬声道:“杀人啦,谋杀亲夫呀!”   正闹成一团,陶壶在外头轻轻咳了两声,声音透过房门穿进来,不大不小,正好被宋研竹听见,“少爷,宋家大少爷来了,说是来接小姐回去的!”   宋研竹怔了片刻,拿起被子捂住自己的脸:完蛋了,这回真是被大哥捉奸在床了。   穿好衣服要出门时,宋研竹忽而看到陶墨言脖子上有可疑的痕迹,在屋里没注意,这会他穿了一件月白色的交领袍子,越发显出来:她咬的狠,吸得也狠,脖子上的伤口如今氤氲成一团红色,醒目而充满情-欲,像是要将他们二人撕咬一天的痕迹都昭告天下。   “你快换件衣裳!”宋研竹忙拦着他,逼着他又换了件领子高些的剑袖,这才放心了。出门时,分明看到陶墨言脸上一闪而过的促狭笑意,他没脸红,她自己却闹了个大红脸。   到了花厅才察觉自己想多了,陶墨言这样细致的人,怎能没有准备。   她走上去,就见陶碧儿支着下巴望着宋承庆,眼里都是好奇:“这么说,宋大哥在京城还是住了些日子的,等将来我也回京城了,宋大哥带我吃遍京师可好?”   宋承庆有些坐立不安,耳根子都红了,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抿了口茶不知怎么回答,陶碧儿吧嗒着眼睛抿嘴道:“宋大哥不乐意啊?”言语里都是失望。   宋承庆忙摇头道:“乐意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妥当,可是陶碧儿却咯咯咯笑了。   宋研竹站在门口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咳咳”了两声,陶碧儿听见声响,忙冲上来挤眉弄眼道:“二姐姐可算醒了!我对宋大哥说,想留你再陪我住两天,他不肯答应我!”眨巴眨巴眼,做样惋惜道:“如果都能如昨天那样大的雨,姐姐不走就好了!”   这是暗地里串词,宋研竹哪儿不懂。只是陶碧儿眼里饱含深意,眼睛还在陶墨言和她之间逡巡,她的老脸都要红了。强自“呵呵”了两句,怯怯地唤了句“大哥”。   宋承庆面色铁青地望了陶墨言一眼,低声道,“随我回家吧。”   “宋大哥别急着走嘛!京里的事儿我还没听够呢!”陶碧儿上前要拦,宋承庆往左走往右走都不是,低着头呆在原地,宋研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忙推了把陶碧儿,低声道:“我先回去了。”   “那好吧,”陶碧儿有些惋惜地拉拉宋承庆的衣袖,“回头再跟我说说啊!”   宋承庆“嗯”了一声,抬眼看宋研竹,示意她该走了。陶墨言这才上来送行,几人走到门口,陶墨言不舍地嘱咐宋研竹路上要注意安全。   宋承庆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挑剔地看了两眼陶墨言。   马车渐行渐远,宋研竹撩起马车的帘子往后望,只见陶墨言拉了拉衣襟,可以掩住脖子,宋研竹一想到她在陶墨言身上留下的印记,想起近一天的耳鬓厮磨,不由面红耳热,痴痴地笑起来。   那一厢陶碧儿挑眉地看着陶墨言道:“大哥,你的未来大哥似乎对你充满了敌意,前途坎坷啊!”   陶墨言不置可否地看着陶碧儿,直看得陶碧儿咧了嘴,老老实实道:“你不觉得他很有意思么?凡事一板一眼的,逗两句便红脸。”   “所以呢?”陶墨言眉眼不抬地追问。   “呵呵。”陶碧儿尴尬地笑笑,大无畏地迎上陶墨言的目光,托着下巴笑地意味深长:你说,若是大哥娶了宋研竹,宋承庆娶了我,这互相之间,到底该如何称呼啊?   宋承庆,多有意思的人啊。   陶墨言似乎看穿她的心思,想起宋承庆方才面色铁青的样子,忽而有些感同身受,不由也低低地“哼”了一句:他们家的大白菜,竟然看上别人家的猪了?   ******   回到家后,宋研竹才彻底明白陶墨言一早上哪儿去了。   一回到家,她刚喝了口水,平宝儿便告诉她,陶知府天不亮便带着陶夫人和陶墨言等在门外,门房开门时见到陶知府吓了一大跳,忙让人从被窝里将宋盛明和金氏叫起来,宋盛明那会脑子里还混混沌沌的,陶墨言已经恭恭敬敬地站在他跟前,掷地有声地说要娶她的女儿。   谁也不知道陶墨言在短短时间内怎么说服陶知府和陶夫人,反正听说宋盛明接到陶墨言的聘礼礼单时,眼睛都直了——长达一米,满满当当写着各式东西,当下他就傻眼了:不是因为东西多,而是他分明记得,没多久之前赵戎也来提过亲,只是今日陶墨言的阵仗,却是势在必得:那会他已经表明了自己的诚意,做出了两个承诺——   一、这辈子全心全意对宋研竹好。   二、这一辈子绝不纳妾。   宋盛明不知所以,好在金氏晓得前因后果,将宋盛明拉到一旁,将前前后后的事儿都告诉他。宋盛明心中虽是感激陶墨言,却也不肯委屈宋研竹,满口直说“婚姻大事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要看看闺女的意思”,想要客客气气地将一家人送走,哪知道陶知府却也不急,只让陶墨言先走,二人一个缠着宋盛明说话,一个拉着金氏唠嗑,一个说的是家国天下,一个说的是陶墨言从小到大的趣事。   眼看着两人就有磨到底的架势,宋盛明只得让宋承庆去喊宋研竹,这下才知道自家养的白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种到了别人地里。   直到宋研竹回府,陶大人和陶夫人还在前厅坐着喝茶呢。金氏得知宋研竹回府后,寻了个由头跑来,原是想问问宋研竹的意思,结果就看到宋研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当下便明白了大半。她晓得宋研竹是个有主意的人,转身便答应了陶知府。   宋研竹也是这个时候才知道,除了陶墨言,这一家子都是急性子——才说好的亲事,婚期却是定在一个月之后。   “嫂子你是不晓得,那天我大哥天未亮便回家说要上门求亲,把我爹娘都吓坏了……”陶碧儿来看望她时,咬着耳朵对她说道:“你晓得的,我大哥一向不近女色,身边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喜欢谁不喜欢谁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爹娘都被蒙在鼓里。我娘生怕他说娶亲是要娶个男的回家,一听说是你,当下便跪在菩萨跟前了!” 第125章 鱼蒙   宋研竹被她活灵活现的样子逗乐了,忽而又想到什么,问她:“陶夫人不怪我?毕竟是我害得你大哥……”   “不怪!”陶碧儿摆摆手道:“我娘说了,这些都是我大哥自愿的,又不是你逼他的。再者说,万事皆有缘由,或许是他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来还也说不准。她说你们一路走来不容易,就希望你们往后顺遂,和和美美。”   “陶夫人真是好人。”宋研竹真挚道。   “那是自然。”陶碧儿有些自豪,忽而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个事情你听说了么?”她压低了声音道:“听说县衙对怜儿表姐做了初审,判她十恶不赦,按律当凌迟。怜儿表姐整日在牢里说自个儿是冤枉的,要求乞鞠……也不知怎得这事传回了京里,惊动了当今圣上,圣上令三司严审此案呢。”   “惊动了圣上?”宋研竹吃惊,陶碧儿道:“外头人是这么说的。毕竟普天之下如她这般心狠手辣弑父的女子不多,杀的还是从前皇上身边的红人……想想从前我被她那张脸蒙蔽,险些误会了嫂子你,我便觉得她更加可恨。可又想着她要被凌迟,又有些……”   此种意味她也说不上来,只是心生感慨。   宋研竹撇撇嘴,想着这回赵思怜是难逃劫数了。一走神,手上的针刺中了她的手,她不由地蹙眉头,心生不详的预感。   赵思怜见宋研竹还在绣嫁妆,惊叹道:“婚期都快到了,嫂子还在绣啊?这绣工可真好……我学了多久都没能学会。”   “不过是些汗巾罢了,”宋研竹抬头,就见陶碧儿望着窗户外左顾右盼,她心下了然,道:“往后我教你?”   “那自然是好的……”陶碧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忽而又站起来,“我好像看到宋大哥走过去了……诶诶,宋大哥……”   说着话她就奔出去,宋研竹不由摇摇头:近来陶碧儿总是借着各种由头往她这儿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陶碧儿真是来寻她唠嗑的,哪里能想到,她每每看到宋承庆便会追上去。   想起自己古板的大哥,再想想活泼好动的陶碧儿,也不知两人会是怎样的结果,她不由有些期待起来。   因着婚期紧,还要北上搬家的事情,两件事情挤在一块,金氏忙的不可开交,反倒是宋研竹这个待嫁的姑娘没了事儿做。因着习俗,男女成婚之前不可见面,金氏还给她下了禁足令,让她好生呆着。宋研竹见不着陶墨言,陶墨言却也不歇着,每日里写信托给宋研竹,总是洋洋洒洒好几页,事无巨细。宋研竹这才知道,若不是陶墨言拦着,陶夫人恨不得求亲隔日便让他们办了婚事——那会陶墨言歉疚,想着眼瞎了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惩罚,治病总是不太上心。心结解开之后才发觉这双眼真是不方便,所以特意求了陶夫人将婚期延后,这期间,他都得上林源修那针灸拔毒。   陶墨言在信中甚少提及拔毒的苦痛,倒是陶碧儿言语间有意无意透露着:每每回来都是一身虚汗,路都走不稳当,好在失明的时间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   宋研竹长长地松了口气,忽而觉得日子竟过得越来愈好。   月底的时候,赵九卿出嫁,当日的排场比起宋欢竹出嫁时还要大。宋研竹送了一套嵌宝金头面、两套银头面与她,赵九卿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副金丝冠、一副紫金头面、一副玛瑙带并几匹云锦、金银器件若干,这些东西的价值可是远远胜过宋研竹的头面,送礼来的丫鬟还带了句话,“我家小姐说了,这里头还有我家少爷的心意。您是他的义妹,这些都是送给您添妆的。”宋研竹神色黯了黯,到底还是收下了。   等过了九月,日子便呼啦啦过得快了,转眼便到了宋研竹出嫁的日子。   前一世宋研竹出嫁时天公不作美,下着倾盆大雨,这一日却是天气大好。天未亮时,宋研竹便被丫鬟婆子叫醒,梳妆完毕后向家庙叩拜告别,而后,宋研竹被一群人簇拥着到正堂辞别亲长。宋研竹还未说完,金氏的眼眶都红了,眼泪止不住往下落,荣氏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嘴里说着宽慰的话,声音却是哽咽的:“大喜的日子,二嫂可得高兴一些……”   金氏强忍着泪,嘱咐宋研竹要夫妻和睦,要相敬如宾,诸如此类的话,宋研竹噙着泪应了。   屋外乐声大作,宋玉竹跑进来对着众人道:“二姐夫好生厉害,大哥哥、合哥儿领着众人在前头堵着门出题拦他,他谈笑间便给破了!这会正要进来呢!”   喜婆忙给宋研竹放下大红盖头,没多久,人声鼎沸,是新郎官进来了,同宋家人一一行礼后,一双眼睛便落在宋研竹身上,动也不动,众人见了忍不住捂着嘴笑,荣氏低着声音在金氏耳旁道:“你瞧他那眼神,研儿嫁给他之后,他必定是贴在心口疼爱的,你可别担心了!”   金氏仍旧红着眼眶不肯放开宋研竹的手,宋盛明推了她一把道:“可别误了吉时。”一壁说着,一壁自个儿却不放心,叮嘱陶墨言道:“研儿这孩子看似柔弱,却最是坚韧,平日里有事儿都藏在心里自个儿受着……若是有什么不好,你多担待些。你若是对她不好,我必定不能轻饶你!”   宋研竹听了这话,郁结了好久眼泪忍不住啪嗒往下掉,手上却是一暖,陶墨言隔着宽大的喜袍袖子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像是发誓一般认真道:“一言既出,金玉不移。”   外头锣鼓喧天,宋研竹在忐忑中上了花轿,忽而想起来上一世也是这样忐忑地嫁入陶府,只是这一世的心情,到底是不一样了,“金玉不移”四个字,让她的忐忑顿时减了几分,转而变成了甜蜜。   一路顺遂地入了洞房,喜婆说了好一些吉祥话,众人渐渐退下去。宋研竹端坐在喜床上,这才觉得自己的肚子饿的咕咕叫,从天不亮累到现在,滴水未进,她也累得不想动了,那一厢,平宝儿和初夏也不知上哪儿去了,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好在前一世有成过亲的经验,她熟门熟路地掀开喜床下的被子,摸出几颗桂圆花生来,正剥开一颗放进嘴里,还未咽下去,门吱呀一声响了,她的桂圆正含在嘴里,手上还拿着桂圆的壳,当下也不动了,赶忙正襟危坐。   熟悉脚步声踏进来,没过片刻,她的眼前忽而一亮,陶墨言正忍俊不禁地望着自己。   “饿了吧?”陶墨言开口问道。   “……”这洞房花烛夜,两位新人见面问第一句话便是这个,真的合适么?宋研竹默了默,赶忙摇头。   “不饿?”陶墨言忍不住轻笑,一低头便吻住她的嘴,可怜宋研竹一颗桂圆还没咽下去,便被陶墨言舌尖一勾抢走了。陶墨言一副抓贼拿脏的戏谑表情,让她的老脸都忍不住一红,只能装作可怜巴巴的样子道:“我这一天,一口水都没喝呢……”   陶墨言噗嗤一笑,干净利落地将她头上的头饰脱了,下手又要脱她的衣裳。宋研竹忙用手护住,凝眉瞪他,结结巴巴道:“陶墨言你还是不是人,我渴,我饿……”我干不动啊!   陶墨言愣了一愣,终于领会她的意思后,笑得合不拢嘴,一边替她脱下喜袍,一边道:“我是想让你换件衣裳吃东西!你不觉这身衣裳不方便么?”   “……”想歪了。宋研竹的脸红到了耳根,挣扎道:“我自己来,自己来……”   陶墨言嘴角一弯,背过身去。身后窸窸窣窣,过不得片刻,宋研竹的声音传过来:“我好了。”   陶墨言转过身去,只见她一身大红西袍已经换成了月白色吉祥纹抹胸襦裙,外头罩着一件淡粉色的轻纱披肩,双脚裸在外头,正望着地上寻那双淡粉色的软缎绣鞋。微微低头,胸口的白嫩的肌肤在龙凤烛下变成了淡淡的粉色,发出诱人的光芒。   陶墨言三步并作两步便将宋研竹抱在怀里,宋研竹踢腿叫道:“鞋,我的鞋……”正叫着,她的眼前忽然一黑,眼前的人却是迅速地吻住她的唇,吻得她喘不过气来。   “我饿……”她可怜巴巴道。   陶墨言停了停,言语里带着笑意,比她更加可怜,“我更饿……你饿了一天,我饿了两辈子。”   这账能这么算?宋研竹愣住了,还没算清账目,那人已经埋首在她的脖颈处轻轻啃噬着,故意一般留下一个又一个印记,低声呢喃道:“想我没?”   宋研竹咬着牙不肯说话。他又咬了一口,嘴一张,含住她的耳垂轻轻逗弄,又问:“想我没!?”   宋研竹被他逗弄地娇喘连连,还想要嘴硬,屋子外平宝儿轻声道:“夫人,饭菜已经备下了,这会给您送进来么?”   “来人了!”宋研竹慌道:“你赶紧放开我!”   陶墨言嘴里一弯,顺着她的耳廓舔着,坏笑道:“想我没!”   “放开我……”宋研竹都快化成水了,喘着气儿告饶道:“想了……想了……”   陶墨言这才放开她,一双眼灿若星辰地望着她道:“我想你想得都快疯了。”   双手轻轻用力,便脱下她的披肩,宋研竹轻咬着唇瓣道:“你方才说要让咱们先吃些东西的!”   “我后悔了。”陶墨言附身上去,望着她,一双眼睛灿若星辰,“这屋子里最好吃的东西,莫若你!”   屋子里忽而传来一声嘤咛,屋外的平宝儿和初夏听见声音,脸上均是一红,继而抿着唇,悄悄地退了下去。   红绡罗帐,月色张狂,连夜色都弥漫上几分旖旎…… 第126章 鱼蒙   半年后,京师。   天光蒙蒙亮,天边角落里刚刚蒙上一层霞光,西北风却是一阵阵吹着,刮过庭院里竹林,竹叶刷刷作响,风声却是呜呜咽咽的,呼啸了好一会也不见停下。   平宝儿泼了一盆水在地上,蹲在一旁看着那水蔓延开,渐渐地飘起一层雾来,听那风声,不由的搓搓手,对着一旁的初夏道:“京师这鬼天气,真是够要人命的,都四月天了,还这样冷……此刻若是在建州,早就春暖花开了,哪儿像这,树都是光秃秃的不见几片绿叶子。冷也就罢了,还这样干,我昨儿一天啥都不干就喝水了,还觉得嘴唇干干的,像是要裂开一般。”   初夏笑道:“咱们是初来乍到不适应……到哪儿都有倒春寒,咱们那儿不还有说法么,‘不把端午送,不把棉袄送’。”一壁说着一壁递了个白瓷盒来,道:“这个你也留着用,擦上之后能润上许多。”   平宝儿接过一闻,知是上等的鹅油膏,不由戏谑道:“又是陶总管送的?”   初夏脸一红,低声道:“他说是顺手替我带的。”话刚出口自己都脸红了,平宝儿嘴都咧到耳朵后了,打趣道:“怎么也不见他顺手替我带一盒,不成,我一会得找他说说理去!”   作势要走,初夏一把将她拽回去,佯怒道:“你寻他做什么,这一盒东西还堵不住你……”到底绷不住脸,红着脸道:“小姐得醒了,咱们动作可得麻溜些!”   提了热水边走,脚下生了风一般飞快,平宝儿望了一会,嘴边带着笑,自言自语道:“果然是……春天来了。”一阵冷风吹过,她缩了缩脖子,道:“娘诶,真是冷。”   不由得怀念起建州来。   提了热水往宋研竹的屋子走,恰好听见屋子窸窸窣窣,宋研竹轻声唤“平宝儿”,她赶忙同初夏一同进去。走进去,屋里燃着的熏香里混杂着旖旎的香气,平宝儿脸红心热地放下东西,伺候宋研竹穿衣裳的时候,看到宋研竹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地,心里暗暗骂道:这都半年多了,姑爷还是不懂怜香惜玉,每每弄得小姐一身伤……到底是做了什么,要将人打成这样!   正发怔,宋研竹问道:“大爷什么时候出门的?”   “天不亮便出去了,怕您睡不好,特意交代了让咱们别叫您。”初夏回道,手上却一如既往得利索,捏了帕子递给她擦脸,待她坐下了,三两下便替她挽了个飞仙发髻。   宋研竹迷迷糊糊地闭着眼,随初夏装扮,过了片刻,就听初夏道:“小姐,好了,您看看怎么样?”   虽则嫁了人,初夏平宝儿却依旧改不了口,她也就随她们。   恍惚睁开眼一看,只看镜子中的人腮凝新荔,鼻腻鹅脂,除了刚睡醒有些迷茫,两眼少了些光彩外,一双唇却是红得晶亮。   初夏将梅花簪替她簪上,挨近了,眉开眼笑道:“小姐越□□亮了。”   从前听旁人说,女子幸与不幸在一张脸上便能看出,初夏从前不懂,现下却在宋研竹身上看到了变化:这才半年时间,宋研竹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从前的美是青涩的,含羞带怯的,如今的美却是动人的,眉眼里都带着妩媚,一挑眉,便是女子都会沉沦。   宋研竹笑着刮她的鼻子:“你的小嘴儿真是越来越甜的,可是同陶壶学的?”   “噗嗤!”一旁的平宝儿憋不住笑出声来,初夏跺跺脚,佯怒道:“连小姐也要打趣人家,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宋研竹要喊住她,初夏提了声往外奔,“大爷说,小姐您最近身子有些虚,让给您蹲些补品补身子,燕窝还在锅上呢,我这就给您拿来!”   “有些虚?”宋研竹默默偏头,只见脖子上露出可疑的红痕,不由愤愤想,这成宿成宿地折腾她,恨不能把上辈子没完成的都给补上……能不虚么?   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笑起来笑意都到达眼里,不由嘴角翘起来。   说起离开建州,还真是透着巧合。宋研竹成亲后没多久,宋家二房人原定就要离开建州随宋盛远到京师赴任,要走的前一天,陶知府收到上谕,调任回京,擢升正四品大理寺少卿衔,两家可谓是喜事连连。   那段时日,陶墨言在林源修那拔毒治疗,眼睛虽好了大半,可是越到后头收效越是微小,陶墨言恰好也有上京寻太医院医正玉满楼的打算,便随陶知府上京赴任。   两家人几乎是前后脚到了京师,时间相隔不到两个月。更凑巧的,两家的宅子就隔着一条街,步行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便能到达,宋研竹简直欢喜极了,后来才知道,陶墨言早早便探听了宋家人定居在何处,挑了附近的房子买下来,方便宋研竹同宋家走动的。   宋研竹虽是新妇,陶知府和陶夫人却很是喜欢她,她二人成亲之后,陶夫人便让陶墨言开府另住,还免了宋研竹早晚请安,更不立宋研竹的规矩,到了京师之后更是如此——陶夫人亲口对宋研竹说,只要他们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旁的虚礼都是虚的,不重要。   公婆体贴,丈夫宠爱,宋研竹的日子顺风顺水,唯一不太顺利的还是陶墨言的身体。自从苏州回来,陶墨言脸上的那道疤已经渐渐痊愈,脱痂后变成了一道银色,倒也不明显,那双眼睛十天半个月偶尔失明一次,时间也不长,只是他那条腿……   喝下一碗燕窝,燕窝的暖意从胃里升腾,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自从来了京师便有些水土不服,缓了大半个月,总算觉得活过来。   平宝儿在屋外道:“小姐,夫人来了。”话音刚落,金氏从外头走进来,脸上带着喜气。   “娘,你怎么来了!”宋研竹三两步走上前去,扶金氏坐下。   金氏上下打量她,见她面色红润这才放下心来,道:“听初夏说你有些水土不服,特意来看看你,没事儿便好……姑爷呢?又去玉太医那了?”   宋研竹点点头道:“天不亮便走了。”   金氏便觉有些心疼:“按我说,眼睛治好便好,腿脚虽有些跛,可若不细看也看不出异样来,何苦送去吃这份苦!”   宋研竹道:“他的性子您还不晓得么,他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们成亲之后,二人时常出外游玩。每每二人出现在街头,总有那些个不长眼的在后头指指点点。陶墨言嘴上虽不说,心里头却很是在意。到了京师之后头等大事便是去寻玉太医问可有治疗腿疾的法子,玉太医寻遍各种偏方古方,最终在医书上寻到一个法子——断骨再续,意思便是,把好好的人腿硬生生敲断了,再用旁的秘方包好骨头再长。   这种涅盘重生的法子是在太过残忍,连玉太医也不太敢尝试,陶墨言却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怕宋研竹瞧着难过,治疗的头半个月搬到了外头住。宋研竹一切都随他,只在头两天的时候偷偷站在屋外瞧,听他在屋里咬着牙挣扎着不出声,最终忍不住凄厉地嚎叫,她的眼泪便扑簌簌往下掉。   “只希望他的苦没白受……”金氏心有戚戚道,又问,“他的腿脚好些了么?”   “伤筋动骨还得一百天呢,没这么快。”宋研竹道:“养了这么几个月,已经好一些了,前几日试着下地走了两步,腿脚也不跛了,跟常人无异!”   “那可太好了!”金氏阖掌道:“阿弥陀佛,多亏了菩萨保佑!”   宋研竹见她进屋便喜气洋洋,不由问道:“娘这是遇见了什么喜事,怎么这样高兴?”   金氏笑道:“还不是多亏了姑爷!”   宋盛明将将赴任时,便是长平县爆发山洪后没多久,灾民的赈济工作还没做好,便爆发了大面积的瘟疫。许多人都认定了宋盛明或许是历朝历来最倒霉的县令——一个不小心沾染上瘟疫不说,即便没有染上瘟疫,拿不出行之有效的赈灾法子,他头上的乌纱也会保不住。   谁也没想到,将将上任的宋盛明竟能力挽狂澜,在七天内便拿出了治疗瘟疫的有效配方,此后赈济灾民、安抚民心更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不过几个月,长平县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经此一役,宋盛明多了个“宋青天”的名头,便是京里的许多官员也觉得他是有如天助,宋家人却是清楚,这其中全是陶墨言的功劳:药方是他给的,便是赈灾的法子也是多亏了陶墨言出谋划策。   “听说这件事都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圣上龙颜大悦,给了你爹丰厚的赏赐!”金氏说着,一壁从袖笼里取出样东西来放在桌上,宋研竹打开一看,竟是地契。   “这是?”宋研竹问道。   金氏笑道:“你爹说,那些赏赐他受之有愧,原本让我送些银子来,我想着咱们骨肉亲情,送银子过来未免生分,便作主以你的名头买下了西郊的一片地并一个庄子。喏,这就是地契!你可收好了!”   “娘!”宋研竹忙要推辞,“当女婿的替岳丈出谋划策原也是应当的!你送这些给我做什么!”   他还要再推,金氏放下脸色佯怒道:“这也是你爹的意思,你若是不收便退回去给你爹,瞧他收不收!”   “这些地可要不少银子……”宋研竹为难道。   金氏道:“不贵!西郊那些地挨着长平县,前些日子瘟疫爆发时,不知是谁造谣生事,说长平县的地头不干净、临近几个县的大户人家都怕了,能搬都搬走了,地也给贱价卖了!一亩良田只卖十五两银子,我托人买了不少。瘟疫过后,那些大户人家后悔莫及,只怕这会都在家里捶胸顿足呢!”   “还有这等事?”宋研竹亮着眼睛,“那还有剩么?咱们再买些?”   “你可想得美!”金氏笑道:“我那会也想着多买一些,后来才发现,那附近的地都被人买空了……那附近可都是良田,又挨着京师,地段好,水质佳,连年的收成都比旁的地方好,谁若是全买了,可真是要赚大发了。”   宋研竹张大了嘴巴道:“除非是未卜先知,不然哪儿这么凑巧。” 第127章 鱼蒙   “你可想得美!”金氏笑道:“我那会也想着多买一些,后来才发现,那附近的地都被人买空了……那附近可都是良田,又挨着京师,地段好,水质佳,连年的收成都比旁的地方好,谁若是全买了,可真是要赚大发了。”   宋研竹张大了嘴巴道:“除非是未卜先知,不然哪儿这么凑巧。”   “这可都是时运,”金氏道:“你爹那会倒是跟姑爷闲谈起,担心买了那地最后死在手上,姑爷当时笑着说,咱们手上就有治疗瘟疫的方子,等人的病好了风头也就过了。人是活的,地却是死的,买了总没错。我和你爹一琢磨确然也是这样,这才放心去买的!”   宋研竹隐约觉得哪儿似乎不大对,金氏已经将地契放在她手里,道:“东西你可收好了!”   “娘……”宋研竹还要再推,陶杯在外头报说,定国公府振二奶奶让人送了礼来,现下人就在花厅等着。宋研竹怔了一怔,这才想起来定国公府的振二奶奶可不就是赵九卿,赶忙唤了人进来。三四个随从抬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放下,领头的婆子满脸喜气,对着金氏和宋研竹行礼,道:“振二奶奶命老奴送来贺礼,恭贺陶大奶奶乔迁新居。”   一打开箱子,是顶好的羊脂白玉摆件,整块白玉刻成一个猴子偷桃的形状,那桃子看着又是一个“安”字,造型精巧不说,寓意还十分好。   “这玉质真好,瞧着也喜庆。”金氏赞道,宋研竹赶忙让左右送上赏银,婆子喜滋滋地收下,又说了两句吉祥话便走了。   金氏道:“都是姐妹,这异性姐妹倒比你那同性姐妹还上心。”   宋研竹怔了一怔,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宋欢竹。宋研竹出嫁时,宋欢竹什么表示都没有,即便她来到京师,宋欢竹也就托个婆子送来件玉如意当做贺礼,分明都在京师,却比旁人还要生分。   宋研竹不由叹了口气道:“大姐姐在王府里也不容易。”   听说九王爷一开始是对她还算上心,上哪儿都带着她,宠得都快上天了。同宋欢竹一并嫁入九王府的还有位尚书的千金,姓包,比起宋欢竹来受了不少冷落。只是她肚子争气,虽然沾染雨露不多,可是一击即中,没过多久就怀上了。   从前宋研竹便不知该如何评价九王,痴情也是痴情,花心却更是花心。没过几日,便又看上了另外的姑娘,听说长得跟前王妃更加相似。宋欢竹的宠爱也是好景不长,隐约要被打入冷宫的样子。   “我早说过,一入侯门深似海,一屋子莺莺燕燕地要去争斗,这辈子什么时候是个头,要是能有个儿子也就罢了,可她伺候王爷最多,半年多了肚子却也没动静……枉费她费尽心血要嫁给九王爷的,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金氏叹气道。   宋研竹道:“大姐姐这样倔强的性子,打落了牙齿也要混血吞下肚子里去,大约也不想让咱们看到她过得不好。”   “自己抢着往火坑里跳,谁能拦她。”金氏叹口气。挑眉看宋研竹道:“花无百日好,人无百日红,女儿家嫁个疼爱自己的相公固然重要,但是也得为自己多考虑些……端看我从前你爹那样糊涂,若不是我手头上还有些嫁妆拿捏着他,他早就跟人家跑了……”   “娘可别再翻老皇历了!”宋研竹挨上去,轻声道:“爹这会可是全心全意对您好的。”   “他敢不对我好!”金氏挑眉瞪眼,“你舅舅可就在京师,他若敢不对我好,我就让你舅舅拆了他的骨头!”   “那我还有大哥和合哥儿能替我拆了陶墨言的骨头!”宋研竹嬉皮笑脸,金氏斜睨了她一眼,她赶忙正色道:“娘,我晓得啦!我一定听您的,好好经营自己的嫁妆,不让夫君看轻我!”   “这就对了!”金氏满意地点点头。   等她走后,宋研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从成亲之后便忙着来京事宜,时至今日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底几何。到了京师后,陆陆续续也有不少亲戚朋友送来贺礼,前些日子她没缓过劲来,一直怏怏地没去搭理,陶墨言也怕她累着,总不让她操心这些,随手便让平宝儿入册送进仓库了。这会想起来便觉得有些羞愧——她这个当家主母真是太不合格,被陶墨言惯得,越发懒散了。   招来平宝儿问起这些,平宝儿动作极其麻溜地很快便将账簿送上。宋研竹不点不知道,一点吓了一跳,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家底:金氏厚待她,自个儿的嫁妆多半都给了宋研竹,加上三房亲戚给她添置的嫁妆,算起来,她手头倒是有房屋四处,田产良莠合起来也有百亩,还有木器家具、摆设、金银首饰、古玩字画等,出嫁时,金氏给了她四个陪嫁丫鬟并四房家人,连带着苏州的点心铺子后头的二进小院也是她的陪嫁。   宋研竹捧着册子,顿时觉得自己也是个小富婆。   陶墨言走进来的时候,宋研竹正是一副财迷模样,抱着自个儿的财产发笑。在一旁轻咳了两声,宋研竹才瞧见他,上来扶着他推到桌边道;“你这轮椅可真是吓人,怎么半点声音都没有!”   “是你自个儿想出神了……在看什么呢!”陶墨言伸出脑袋,宋研竹赶忙将册子搂在怀里道:“这可是我的身家性命,不许你偷看!”   陶墨言瞧她那模样,忍不住刮她的鼻子道:“好好好,不看!怎么想起这些来了?”   宋研竹将方才金氏来过,又买了地产的事情告诉他,他温和笑道:“既是岳父岳母大人的心意,你收下便是。眼见着岳母大人的生辰快到了,到时候我打只金猪,再挑些上等的首饰送给她……对了,你不是前些时候才说起岳母大人看上了一尊玉观音么?到时候就送那个吧!”   宋研竹张大了嘴,半晌道:“那个……价值千两诶!”   “不打紧。”陶墨言招手让她过来,让她靠着自己,笑道:“不过几个时辰没见,怎么娘子又变漂亮了!”   “……”宋研竹饶是脸皮再厚,也红了大半张脸,他吻吻她的额头,顺着脸颊凑到耳根,她忙躲开道:“别闹,这还是白天呢。”   陶墨言哈哈大笑,宋研竹小心翼翼问道:“真要买玉观音么?价值千金诶,别买完了之后咱们一屋子人都得啃馒头……”   前一世宋研竹便知道陶家有些家底,具体多少她虽然不知道,可是眼睛不眨便花一千两,她自知还是不太可能的。   她狐疑地望着陶墨言,压低声音威胁道:“说,你是不是背着我藏私房钱呢!”   陶墨言笑得含蓄:“前些时候做了些买卖,一进一出赚了一万多两……”   “咱们才来京里多久,你倒是做上买卖了?”宋研竹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道,又想起这些日子他总在玉太医和府里往返,哪儿有功夫做买卖?这事儿真是蹊跷了,她用胳膊反剪住陶墨言的脖子道:“坦白从宽,你都干些什么了!”   陶墨言挣扎了片刻,竟隐隐喘不过气来。宋研竹赶忙放开他,刚松了手,陶墨言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吻得她喘不过气来。宋研竹一颗心落下来,待回神狠狠掐了他一把,嗔道:“越发不正经了!你今儿若是不坦白交代,我可不饶你!”   陶墨言道:“就是买了些地,低价买,高价卖罢了……”   “买地?”宋研竹忽而想起金氏说的话来,瞪圆了眼睛道:“莫非娘说的,西郊的那些地都是你买的?”   这回换陶墨言怔住了,宋研竹忙将金氏送来地契的事情说了,陶墨言笑道:“我也不过是记性好,想起曾经发生过这件事来……也做了一回赶巧的生意罢了。”   “倒手赚了一万两……你究竟买了多少地啊?”宋研竹好奇道。陶墨言不在意道:“也就几百亩。”   “……”几百亩。他胆子真是够大的!“你就不怕卖不出去呀!”   “哪儿能,我的记性可好了!再说了,若是卖不出去,咱们就自个儿最后种。你当地主婆,我当地主公,可也不是美事一桩!”陶墨言用下巴抵住宋研竹的脑袋道:“我的目标就是赚多多的钱养着你,让你一睁开眼就能数钱!”   “睁开眼就数钱,你当我是账房呀!”宋研竹挣开他的怀抱,转身斜睨他,“不行,我也得振作起来!若是一味做个米虫,总有一日得胖成猪的!”   “那你想做什么?”陶墨言言笑晏晏。   宋研竹扬扬手头的地契,笑道:“种地去!你做你的赶巧生意,我做我的农夫,等将来咱们老了,还能一同体会一把你耕田来我织布的日子!”   “好,都随你!只一点,不许累着自己!上哪儿都得带着陶杯。”陶墨言笑道,一壁又将她搂回来,在她的耳旁低声道:“玉太医说我的腿脚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把月便能下地走路了。往后便与旁人无异!”   “当真!?”宋研竹眼睛一亮,“太好了!”   也不知怎么的,眼眶就湿了。   陶墨言伸手替她揩去眼角的泪,笑道:“难过也哭,高兴也哭。女人可真是水做的……接下来可怎么办,我有一个不太坏的坏消息和一个不算好的好消息要告诉你,你要先听哪个?” 第128章 鱼蒙   “不太坏的坏消息?不算好的好消息?”宋研竹斟酌了片刻,看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想来坏消息也不算太坏,咬咬牙道:“坏消息吧。如果实在难过,你就赶紧把好消息告诉我,冲喜!”   陶墨言“噗嗤”一笑,脸色却又沉下来,道:“赵思怜死了。”   “死了?”宋研竹一怔,讶异道:“怎么死的?”   他们离开建州的时候,就听说赵思怜也被押解上路,虽则路程远,却是有狱卒看守,怎么轻易就死了?   陶墨言道:“确然是死了。今儿我回来路上遇见了赵戎,他先告诉了我,后来我去爹那,爹也对我提起了。说是在押解路上,狱卒与她宿在破庙里,不知怎的破庙就着火了,余下人全都烧死了,只有一个狱卒半夜里起来上茅房,才侥幸逃过一劫。因着是重囚,朝廷里也重视,特意派了人去查,怀疑是当夜雷声大作,破庙被雷劈了才引发走水。赵思怜的尸体说是已经烧得面目全非,体态年龄倒是相符合,官府认定是赵思怜无异,朝廷也结案了。”   “当真是死了么……”宋研竹心里头总有些惴惴。想赵思怜同她两世纠缠,竟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恍如梦中。   “官府问大理寺如何处理,赵思怜却是当今圣上下了口谕要三司会审的,听说当今圣上得知后,说是天也开眼罚她,下令将她挫骨扬灰,以儆效尤。”陶墨言道。   “希望她转世投胎后做个好人。”宋研竹心有戚戚,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轻声呢喃道:“我总觉得这事儿透着蹊跷。幼圆曾经对审理此案的县太爷说起过,当日赵思怜弑杀亲夫,也不是单凭一人之力,而是勾结了当地的水匪。以船上所有财物买一船人的性命。当时县太爷寻了许久水匪头子也没能找到……会不会……”   她犹疑着,陶墨言劝慰道:“别想太多了,她已经死了。”   每每牵扯上上一世的事情,他便不愿多提。   可是宋研竹却是徘徊不安,摇头道:“老人常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你看了不少话本子,里头离奇的故事也是比比皆是……”   “好了!”陶墨言抱住她,心中斟酌了片刻,到底担心宋研竹心不安,叹了口气道:“有些事情你或许并不知道。上一世山匪围城时,她与山匪联合在一块,抓走了碧儿,逼着我出城。当日我急急忙忙去寻碧儿,让福子告诉你一声,留在家中等我……结果我被她囚禁了好些天……后来是周子安领兵来救我,山匪头子当场毙命,余下一干人全被活捉了。前些日子我将山匪头子的名字有意无意透露给周子安,才知道那山匪在当山匪之前,竟是水匪头子,问过幼圆,那人便是帮助赵思怜的人。因是一直活跃在苏州水域的人物,周子安有心整治,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活捉。那人仗着赵思怜给的银子,集结了一帮乌合之众,也被周子安一锅端了。前些日子那人也被斩首示众,除非是魂魄出窍,否则绝不可能救走赵思怜。”   他说完,只见宋研竹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他一时慌了神,拿着袖子一边替她擦泪,一边劝慰道:“原本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好了好了。都过去了!”   “这儿哪儿是坏消息啊,这两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我讨厌的人死了……”宋研竹嘤嘤哭着,趴在陶墨言的肩头忍不住抽泣道:“她死了是活该,可我死了真是冤枉,我是不是再等两日,只消再等两日你就能回来了!我怎么这么傻,就信了福子的话!我怎么就不能多等几日!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我,我以为你讨厌我,我以为你把我丢在建州自生自灭了……”   “我怎么能不喜欢你……”陶墨言叹了口气道,“没事儿,一家子总有一个傻一些。你负责傻,我负责聪明,分工明确。”   宋研竹边哭边笑,陶墨言看着心疼,将她搂在怀里道:“每每想起来我也是懊恼万分,只怪我嘴笨,不肯对你说明白,你才会误会我……往后不了,往后我大大方方喜欢你,想你了我就告诉你,不论上哪儿我也亲口告诉你,绝不再让旁人分开咱们,乖,都过去了……”   宋研竹越发哭得厉害,陶墨言无奈地搂着她,好话都说尽了宋研竹才停止哭声,拖过他的袖子拿帕子擦过了眼泪又擤鼻涕,看得他脑门青筋直跳,抽出胳膊拿另外一只袖子问道:“能不能换个袖子擦,那只已经湿了。”   “不能,我就要用这个袖子!”宋研竹耍无赖,闷着声道:“往后我再也不问你上一世的事情了。纠纠缠缠的,谁也说不清,还惹得我掉眼泪。我……我死的多冤枉啊!”   陶墨言眼看她又要落泪,赶忙道:“不说了不说了……”宋研竹挨着他道:“娘说,爹赈灾有功,圣上赏了他不少银子,按我看来,圣上就该多给你些银子,你嘴皮子一搭,将来这么大的一个祸害就死了,这得救了多少百姓啊!这么想想,咱们可损失了不少银子!”   “你什么时候变成财迷了!”陶墨言无语又宠溺的扯扯宋研竹的脸颊,低声嘱咐道:“有些事情咱们自个儿晓得就好。若是让旁人知道,咱们的好日子可就结束了。”   “我晓得。”宋研竹道:“你自个儿也注意些,别一不留手便说漏了嘴。”   陶墨言点点头,笑着问她:“这会能听那个不算太好的好消息了么?”   “快说!”宋研竹眼一瞪,陶墨言在她耳旁低声说了道,“老师前些日子来信与我说,朝中即将开考制举,他写了推荐信推荐我去!”   宋研竹眼睛睁圆了,问他:“是真的么?”   陶墨言笑着点点头,宋研竹整个人都跳起来搂住陶墨言的脖子道:“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陶墨言被她晃得有些头晕,拉着她的手道:“不过是多个机会,未必能中的,你怎么高兴成这样。”   “自然高兴!”宋研竹道,“只能能去,你必定是能中的。”   这真是老天爷赏赐的机会!前些日子朝廷刚举办了殿试,赵戎果然同前世一样连中三元,成为大齐最年轻的状元。当日他头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骑马游街,好不风光大。当日宋承庆还在她跟前碎碎念,说她错过了一次当状元夫人的机会,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私下里只觉黯然神伤——若不是因为她,陶墨言也能金榜题名,可是现下却只能再等三年。   上一世并未听说有过制举,没想到到这一世,圣上竟会效仿前朝,下诏开考,真是太让人意外了。要知道,制举同科举还有还大不同,科举还得经过层层选拔,即便金榜题名,一时三刻也未必就能封官进爵,有些人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之后,便开始漫长而寂寞的守选日子,又或是四处奔走,求取官职。而制举非常选,用于选出“非常之人”,本朝开朝以来只开设过一次制举,算上这次是第二次。参照前例,也是让当朝公卿推荐,圣上亲自出题考试,中者便可直接封官。   以陶墨言的聪明才智,宋研竹几乎可以断定他能入圣上的眼。这般一想,她怎能不激动!?   “真是太好了!”宋研竹还要搂住陶墨言,陶墨言将轮椅往前一推,宋研竹顺势倒在他怀里。两双眼睛对望着,各自在眼里都看到了欢喜,宋研竹几乎毫不犹豫的吻上去,舌尖试探着叩击陶墨言的齿,他嘴一弯,将她的丁香含在嘴里,轻-轻逗弄着,宋研竹身子都软了,依偎在陶墨言的怀里,待她醒来时,二人已经到了床边,陶墨言轻轻一用力,她便被挪到了床上,浓郁的男子气息扑面而来,她已经浑然忘了今夕何夕……   隔日,陶墨言在一片浓郁的粥的香味中醒来,一睁开,就见宋研竹在房里走来走去忙碌着,小心翼翼地放下粥,大约是烫到了,拿着手指捂着耳朵呼呼吹着,过了一会又有些坐立不安,拿了帕子扇桌面上的粥。   陶墨言不动声色地望着,心里头顿生了岁月静好的感慨,就想一直这么倚靠在床边,看着他心爱的姑娘。   或许是感受到陶墨言的目光,宋研竹转身过去,见他醒了,赶忙道:“太阳都要晒屁股了,快快起来,我做了些粥,你起来用一些再走!”   陶墨言一个翻身起来,单脚跳到桌子边上,宋研竹拦不及,他已经拿起桌上的粥喝了一口,烫得呼哧呼哧抽气,一边抽气一边道:“什么粥这样鲜美?”   宋研竹道:“这可是枸杞桑叶蚌肉粥,用鲜枸杞叶、鲜桑叶、蚌肉、粳米等放入锅中,文火熬制两个时辰才成。对眼睛很好,你可要多喝几碗!”   “那是自然!”陶墨言哼哧着,不一会碗就见了底,宋研竹又给他盛了一碗,拍着胸脯道:“近来你好好念书,余下的全交给我打理!我一定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伺候?”陶墨言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她,凑在她耳畔道:“哪种伺候?”   宋研竹脸一红,拿手捶他:“正经一些!我是说……”陶墨言打断她道:“好啦好啦,我晓得,明儿给我再炖些虎鞭来,不然我怕我体虚……”   “陶墨言!”宋研竹终于忍无可忍,想要拿枕头砸他,他已经单脚跳开,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用过饭之后,陶墨言又去玉太医那,宋研竹在屋里憋得慌,想起金氏说的西郊的那些地,还有庄子里的那些人她都要见一见,便带上了陶杯、陶盏、平宝儿等人去庄子里。   马车出了京师不到一刻钟,便是西郊,陶杯一路问了几个路人才找到庄子所在。下了马车,庄子里出来个皮肤黝黑的粗壮汉子,瞧着三十出头的样子,得知宋研竹的来意,他忙将人往里带。一路走一路介绍说,他叫张铁树,这庄子里总共有两户人家,他和他婆娘带着两个孩子,还有一户人家是他的弟弟张铁林和她婆子,这会人都在地里,不在家中。   宋研竹在庄子里绕了一圈也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便想让张铁树带着他们去庄子转转。   没想到,话刚出口,张铁树的脸上便有些犯难色。 第129章 鱼蒙   “有什么问题么?”宋研竹觉察不对,柔声问道。   张铁树怔了怔,挠挠头说:“没什么。”说着便将人往外带。二人走了不远,迎面走来个同样黝黑的糙脸汉子,张铁树扬声叫道:“林子!”   一壁叫着一壁往前走,站定了对他道:“这是咱们的新东家,陶大奶奶。”又对宋研竹道:“这就是我弟弟张铁林!铁林,快叫人!”   张铁林眉头轻蹙望过来,又扭头回去,对张铁树嘀嘀咕咕不知说着什么。张铁树扯了他一把,他扭头不理。   陶杯在一旁看得好生窝火,嚷声道:“见了东家不行礼也就罢了,还这样爱理不理,这是什么道理!莫非还是咱们欠了他的不成!”   “谁是我的东家还真说不准!”张铁林闻言,嘲讽地对陶杯道。   陶杯一肚子的火被撩起来,怒道:“咱们家奶奶买了这庄子,你的卖身契还在奶奶手上,怎么不是你的东家!”   张铁树忙将他拉到一旁,对宋研竹赔不是道:“他都是浑说的,东家可千万别放在心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他计较,我这就带您四处转转。”一壁提升喝道:“林子,叫上弟妹到庄子里等着去!”   张铁林低着头也不搭理,张铁树提脚要踢他,他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宋研竹拧眉看他离开,心中大感不悦,再想起他方才说的那句话,更觉有些惴惴不安。   张铁树赔罪道:“我家铁树性子倔,也不大会说话,人却是好的,方圆十里,种地他是一把手,谁都比不过他!东家别介意……”   “再有能耐,见了东家这个态度也不成!”平宝儿蹙眉道。   “是是是,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张铁树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悄悄抬头看宋研竹,只觉是个面嫩的小娘子,偏生站着却自有一番气度,他心中一凛然,打起精神在跟前带路。   宋研竹随他走在田埂上,才觉得京师与建州大有不同。建州多丘陵,农户想要种地,大体也是上山开垦,即便是有平地也不成规模。京师却不同,如西郊便有大片大片的田野,眼下正是春天,地里的庄稼绿意盎然,一片绿油油地看上去生机勃勃。   一阵风吹过来,庄稼特有的清香和着泥土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宋研竹站在中间,只觉得田地一眼望不到边。   陶杯虽然不待见张铁林,对张铁树却是挺满意,张铁树在前头带路,陶壶跟在一旁,二人攀谈起来,张铁树问道:“听小哥儿口音不似本地人?”   陶壶答道:“从建州来的,才住下没几个月。”   “我说呢!”张铁树面色黝黑,在阳光底下皮肤闪着光,张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听着口音也不大像。”一壁压低了声音对陶壶道:“京师的姑娘同建州也不同,建州的姑娘看着个子小一些,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的,小……小鸟依人?说起话来也是柔声柔气的,不像咱们京师的姑娘,爽辣!”   宋研竹在一旁听见了,问道:“你认字?”   “认得几个。”张铁树挠挠头道:“小时候家里还算富裕,送去念了两年私塾,后来家道中落,就不再念了。”   宋研竹瞧他的模样似乎同旁的农户是有几分不同,便问道:“你爹和娘呢?”   张铁树的神色黯了黯,道:“都死了。爹好赌,把地都输给了旁人也就罢了,房子也输了,最后连我和弟弟都给卖了……我娘气不过,上吊了。”   三两句话,算是把他的前半生都给交代了。宋研竹沉默了一阵子,方才问道:“所以庄子便是你从前的家,那地也是你家的?”   张铁树闷声“嗯“了一句,道:“我爹把我兄弟二人卖给了买地的东家,只提了一个要求,将来若是要卖地。得连我兄弟二人、庄子和地一块卖。他人都死了,倒想要让我们替他看着家业。这家业早就是旁人的,我们看着又有什么用。”   他平平淡淡地说着,见宋研竹盯着他,他低下头低声道:“奶奶既是买了庄子买了地,总有一日也要晓得我们的底细的。”   宋研竹点点头,这倒是个拎得清的,又问道:“你原名叫什么?”   张铁树抬眸看了她一眼,有些讶异,宋研竹道:“总不能你爹就是给你取的名字就是铁树?”   在西郊有这么几十亩良田,可都算得上地主了,又念了几年书,总不能真取这么个庄稼汉的名字。   宋研竹也是随意猜测,张铁树闷声道:“张志远,铁林是张守常。”   “志存高远,意守平常。”宋研竹笑笑念着,“你爹倒是会取名。”   再往前走了两步,三三两两的农夫干完活扛着锄头回来,瞧见张铁树,扬手打招呼:“铁树,这是上哪儿去!”   张铁树点头致意,将宋研竹往旁的路带,宋研竹隐约听到方才打招呼的农夫在后头低声议论:“他这是又换东家了?不是说那地……”   “看样子应该就是新东家……快快,咱们赶紧告诉高家嫂子去!”   声音渐渐低下去。宋研竹心生狐疑,张铁树已经领着他们站定了,道:“大奶奶,这就是咱家的地了。”   “哦……”宋研竹不知怎的心里总是惴惴不安,平宝儿见她脸色不大好,忙问道:“小姐要不要想休息一会?京师这鬼天气,早上起来时候冻死个人,到了晌午大日头晒着,像是要把人晒化了一样!”   还是初夏眼尖,对宋研竹道:“小姐,那儿有棵树,咱们在树荫底下休息一会,顺道喝点儿水。”   “嗯。”宋研竹漫不经心地应着,刚走到树荫底下,从后方突然窜出两个人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一个是十岁左右的少年,两人齐刷刷跪在宋研竹跟前。   宋研竹吓了一大跳,陶杯、陶盏二人拦在跟前,喝道:“哪儿来的婆子,怎么话没说上两句就跪在跟前!这是要做什么!”   二人要拉妇人,妇人不肯,嘴里念着:“夫人,您就行行好吧,行行好吧!”   嘴里反复念着这几句话。宋研竹起初以为二人是要乞讨,可是定睛一看,二人身上的衣裳虽有些半旧,却也是干净整洁,男孩垂眉敛眸,看着虎头虎脑。   “陶壶,”宋研竹低声唤着,让陶壶和陶盏让开,走到二人跟前,轻声道:“大嫂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他们是谁?”宋研竹扭头问张铁树,张铁树闷着声不肯说话,宋研竹树眉怒道:“你一路将我们领到这儿来莫非不是为了他们!你说不说,不说我让陶杯陶盏卸了你胳膊!”   方才来的路上她便觉不大对劲,到了树边才发现,若是要走到他们的地里压根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庄子里走出来,直直走上两步也就到了。可偏偏张铁树就这么绕了,还刻意将他们带到了这一对父子的住处附近。   “陶杯!”她冷声道,陶壶双手一扣便将张铁树控在手里。   一旁的男孩冲上来,敲陶壶的手道:“你放开我铁树哥,你放开他!”   那婆子也上来,求情道:“夫人别生气,这都是小妇人求着铁树帮忙的!他是个好人,求夫人别难为他!”   这场面热闹的,好似宋研竹便是拿人性命夺人钱财的女魔刹。宋研竹哭笑不得,就听张铁树闷声道:“这是高夫人,那是高家小少爷……我原来的东家。”   “你原来的东家?”宋研竹示意陶杯松开他的胳膊,问那妇人:“你是他原来的东家,我是他现在的东家……咱们不过是做了笔买卖,我能帮上你什么?”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这地契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卖这块地的人姓朱,怎么变成姓高的了?”   “换了好些个东家了……”张铁树闷声道。   宋研竹被绕得云里雾里,凝声问道:“大嫂子到底想让我如何帮你?”   高夫人实在没想到她会这么直白,想了半天的话到了嘴边,变成了硬生生一句:“夫人,您能不能……能不能将我的地还给我!”   “还,还你?”宋研竹一怔,高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求道:“夫人,求求您把地还给我吧,我们母子也是走投无路了才会来求您……”   “你这是做什么!”平宝儿忙上前将人拉开,高夫人却跪下了,红着眼道:“您若是能还给我,我母子二人定将人当菩萨一般供起来,一天三炷香为您祈福……”   “你这人讲不讲道理!这是我家夫人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地,卖家又不是你,你红口白牙上来便要让咱们把地还你,我问你,这地当真是你的么!”   “就是我的!我爹临死前说要将这地留给我的……”静默了半晌的小男孩忽而站起来,满脸赤红地便要往宋研竹身上撞。宋研竹急急往后退,退了两步,就见一旁的陶壶快步上前,拎起男孩的衣领便将他丢在一旁,男孩头撞在树上,愣了好一会,摸摸头,竟是出血了!   那高夫人也是一愣,扑上来护在男孩身上,嚷了声道:“杀人啦!杀人啦!快来人啊!”   她的声音极其尖利,不一会便引来三四个农夫,一人扛把锄头冲上来,见了宋研竹虎视眈眈:“谁在咱们地头上动人!”   方才还是期期艾艾的高夫人忽而变成了泼妇,一拍大腿嚎啕大哭:“这天底下竟没有地方容得下我们母子!谁都要欺负我们母子,让咱们怎么活下去,怎么活!”   “没事,退下!”张铁树面色一凝,对那几个农夫道。一壁扶起小男孩,一壁对高夫人斥道:“夫人这是做什么!咱们原先说好了,只是将事情本末告诉新东家,该买地还是退地都由她,你若是再闹,我也不帮你!”   许是他一声大喝将她惊住了,她嚎啕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最后变成低声的呜咽,碎碎念道:“走投无路了,当真是走投无路了,闺女女婿大逆不道,将我赶出家门,如今还要坏我名声,连地都不肯还给我。老爷,老爷,你怎么走得这么早,你把我也带走吧!老爷……” 第130章 鱼蒙   她一哭,周边越来越多的村民围过来,不一会,便有留着五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过来,见状道:“高家嫂子,你怎么又哭起来了!张铁树,这是怎么了?”   想来他在村里也有一定的地位,他刚问完话,便有一旁的村民告诉中年男子,宋研竹便是张铁树的新东家。   中年男子微敛了神色,对高夫人道:“高家嫂子,你这样胡搅蛮缠又有什么用!地契田契都在旁人手上,你就是说到天边,也没人帮得了你!”   高夫人听完还要嚎啕,中年男子已经上前对宋研竹自我介绍,说是这儿的村正,一壁又将高夫人的情形告诉她。   原来金氏买给宋研竹的这块地,最早时候是张铁树家的,张铁树爹嗜赌如命,将房子输给了高夫人的男人高必旺。高必旺一直有一妻一妾,高夫人是正房。高夫人过门多年毫无所出,倒是高必旺的妾替她生下了一个女儿芸娘,十前高必旺便绝了生儿子的心,替女儿寻了个上门女婿叫赵谦。上门女婿到家后,倒也不错,帮着高必旺打理生意,家里的产业越来越好。   那年高夫人寻医问药成功,竟意外怀上了一个孩子,正是欢喜至极时,却意外发现高必旺好上了寻花问柳,家里产业全然不顾了,整日流连花丛中。高夫人屡劝不止,气得怀着孩子离家出走。   等她气消了再回来时,高必旺却是得了花柳病,死了,家中的产业也全数落入了女婿的兜里。家中庶女更是不认她这个嫡母,将她赶出了家门。高夫人在寒风露重的天气里生下了高必旺的遗腹子,取名叫做高恪。这些年,高夫人孤身一人万分艰难地将高恪养大,还要时不时防着女儿女婿寻她们的晦气。   私下里,高夫人都不相信高必旺死之前竟不留下一分一毫与她和孩子,私下里也寻了家里好些个老人询问此事,大家众口一词,说是高必旺临死前亲口说了,要将家中产业全数交给女婿。   直到去年,高夫人百般追问,才撬开家中伺候高必旺很多年的老人的嘴,说高必旺死之前对女儿女婿说的是,家里库房里的摆设首饰等物均留给高夫人做个念想,家里的房屋、田地等却是让女儿与高夫人肚子中的孩子均分,在孩子年满十六岁之前,暂时由高夫人代为保管,不知说了,还有一份文书。   高夫人当下便气愤难当,拉着那老人家要去官府告状,没想到老人家行到半途竟猝死了,只剩下一份文书,告到官府去,官府也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至今也没个眉目。   说到此处时,高夫人泣不成声。陶杯在一旁听得气愤难当,道:“那是庶女和庶女婿,你却是当家主母,他们这般不孝,你怎么不去府衙告他们一个忤逆不孝罪!斩立决或凌迟,还不是随你心意。这儿站这么多人,还没人替你作证不成!”   村正叹了口气道:“咱们也是这么劝她的。可惜峰回路转,那女儿女婿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封高老头亲手写下的休书,便是要休了高夫人的!既是被休,便与高家无关,哪儿来的忤逆不孝!”   “伪造公文可是重罪!”陶盏在一旁道。   “那休书还是在官府里报备过的,千真万确!”村正回道。   “那可真是离奇了,”宋研竹道:“可这与我的地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人怎么这般毒辣!”高恪冲上来道,“我娘都与你说了这地是我爹留给我的财产,是被贼人害了才会被卖了!官府总有一天会给我们一个公道!你既知道了事情的缘由,不是应该还给我们么!”   “还给你?”宋研竹轻声笑道,“凭什么?这地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我有官府认定的田契地契,我问心无愧!”宋研竹朗声说道,一壁望着哭泣不止的高夫人,讥诮道:“照你这么说,这地应当不是头一回卖,夫人怎么不去寻上个买家闹,却是闹到我这儿来?莫不是看着我年轻,便要欺负我么!”   “不是……”高夫人顿时慌了手脚。当时远远便去瞧见宋研竹,确然觉得她年轻经不住事儿,或许心一软便答应了,却没想到她三两下就想通了此中关节,她支支吾吾了半晌,哭道:“夫人,这地早晚也是我的。咱们都是女人,将来你也要当娘亲的,你难道就不明白我做为一个娘亲有多不容易。您就看在我不这么不容易的份上,帮帮我吧!”   “简直可笑!”宋研竹实在忍不住,骂道:“你辛苦又不是我害的,凭什么我就一定要理解你!这世上不幸的人多了去了,若都如你这般强仗着自己不幸便要旁人都让着她,世上岂不都是菩萨!你若要抢家业,同你女婿抢去,赢不赢得了也是你的事,恕不奉陪!”   宋研竹走了两步,越发觉得荒谬,想起从前赵思怜也是这般,每每对着旁人哭诉,都是一个意思:我死了爹死了娘,我特别凄惨,你拥有这么多你就该让给我一些,否则你就是不厚道!   凭什么呀!   她简直要暴躁了,撇下哭泣的高夫人,扬声道:“陶杯,打道回府!”   “东家……”张铁树还要再拦,宋研竹眸色一沉,喝道:“陶杯,替我卸了他一条腿,叫他知道吃里扒外是个什么下场!”   “好嘞!”陶杯应了一声,宋研竹快速走着,只听身后张铁树的哀叫声,高夫人的哭泣声,还有隐隐约约村民传来的咒骂声交织在一块。   来时的心情却与去时的心情大有不同,宋研竹一路望着窗外不吱声,到了府里下了车,对陶杯道:“帮我打听个人。”附在陶杯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不到黄昏的时候,陶杯便回来了,见了宋研竹道:“夫人,打听到消息了。”   原来,高必旺的女婿赵谦不知是从哪儿得知高夫人寻到文书的事情,当夜便急急将田地卖了,卖的也不是这旁人,正是他的远房舅舅,姓朱,是九王府的管事。   “听说这位朱管事是九王身边的红人,行事为人嚣张跋扈。赵谦卖这片地与他也是半卖半送,讨个人情罢了。也是巧了,我寻到他时,那个赵谦恰好同朱管事在大舅爷的金玉食坊喝酒,二人正好说起那片地的事情,朱管事说,那地他已经卖了,若是高夫人要闹,便让她寻买主闹去,左右与他无关。他还说……”   陶杯顿了顿,打量宋研竹,宋研竹沉声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府衙他已经打好了招呼,高恪就是闹一辈子,也别想从赵谦手里得到半点财产!”   “恬不知耻!”宋研竹站起来踱了两步,越发觉得气愤:真是倒了血霉了,好好地收了金氏一份大礼,没想到竟牵扯出这么多事端来。若是金氏知道了,怕又得难过一阵子!又想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过就是九王府的管事,竟就这么藐视众生,轻贱他人!明知道地是块烫手山芋,却还卖给旁人,一推四五六了!更加窝囊的是,论起来她还是九王爷的小姨子,竟被九王府里的人坑了!   初夏见她气得满面通红,劝慰道:“按奴婢看来,这事儿也不难办。小姐若是愿意,便去问问宋侧妃。没有让自家下人坑骗自家姐妹的道理!”   “你不晓得……”宋研竹迟疑道。一想到几次同九王爷擦肩而过,还险些嫁给九王爷,她便觉得心里发虚。   陶杯也在一旁道:“按我说去找宋侧妃也是可以,免得到时候闹起来伤了姐妹和气,只是,听说九王爷近来都在苏州,怕是不在府里,宋侧妃也做不得主!”   “九王爷不在京师?”宋研竹眼睛一亮,对陶杯道:“替我准备一张拜帖,再备些厚礼,咱们这就去拜访宋侧妃去!”   马车一路疾行,宋研竹到九王府时,正是烈日当头,王府里的婢女带着她绕了许久,才在花园里找到宋欢竹。宋研竹站定了,只见阳光落在宋欢竹身上,锦衣华服,妆容精致,站在花丛里,就像是一副画一般。可惜的是,她的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浓浓倦怠。   婢女将人带到便先行退下了,宋欢竹这才瞧见宋研竹,迎上来笑道:“妹妹来京师好些日子,怎么才想起来看我!我还以为你忘了京师里还有个姐姐呢!”   宋研竹唤了声“问娘娘安”,正要福身下去,宋欢竹忙扶住她道:“几个月不见,竟这样生分!”   “应当的!”宋研竹福了一福,笑道:“来了京师之后身子便不大好,养了好些日子才缓过劲儿来。娘娘呢过得可好?”话音落了,她自个儿都笑了,奉承道,“瞧我,娘娘有王爷疼爱,自然是事事顺心。”   宋欢竹脸色一僵,苦涩笑道:“都好,只是偶尔想起来,倒是怀念咱们在府里争吵不休的日子。这王府里头,太静……静的时常像是只有我一个人!”   言语里颇为落寞。宋研竹也不知该如何接话,想了一会接话道:“姐姐若是实在想念家里,便跟王爷求个情,回趟建州省亲……”   “省什么亲!”宋欢竹怅然叹道:“你当我在京城,便什么都不晓得么?如今家里家不成家,我娘和我爹闹成那个样子,喜儿更是教人失望……”   “喜儿不是好好的在家里么?”宋研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叉开话题。   前些日子便听陶墨言说起过,九王爷的两个侧妃,可侧妃娘家比起宋欢竹来,不知好上多少,九王爷也颇为倚重包侧妃的父亲,比起来,宋欢竹真是只有一张脸能拉拢住九王的心了。然后,色衰爱弛,又能顶得住多久?   宋欢竹好生地看了她两眼,正在判断她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忽而蹙眉,厉声道:“朱管事若是要听便站过来听,躲在一旁做什么!”   宋研竹顺着宋欢竹的视线望去,就见一个中等个子的中年人从假山后面走出来,一身青衣,鼻子下留着一撮小胡子,眼睛里透着一股精明,脸上却是带着谄媚的笑,躬身行礼解释道:“奴才方才路过花园,瞧见娘娘有客人,怕打搅了夫人,一时进退两难。”   话音落,虽是低着头,却是略偏了偏,疑惑地望了两眼宋研竹,恰好宋研竹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他忙将头转开了。 第131章 鱼蒙毒发   “进退两难?”宋欢竹讥讽道:“朱管事有包侧妃护着,眼睛怕只看着天上吧?原来还能容下其他东西!”   朱管事陪笑道:“奴才的眼里装着各位主子,不止眼里,心里也是!”   “但愿你记得自个儿说过的话。”宋欢竹淡淡道。   “必定铭记在心!”朱管事陪着笑,宋欢竹已然挥手让他离开了,转身时,便见宋研竹若有所思地望着朱管事离去的方向,她问道:“怎么了?”   “没,”宋研竹问道:“不知府里姓朱的管事有几位?”   “一个。”   “姐姐似是不大喜欢他?”宋研竹试探道。   宋欢竹叹了口气:“在这府里住着,瞧着风光,旁人却不知我如履薄冰。身旁都是别人的耳目,一不留神便会着了旁人的道。”   想起那日宋研竹问她是不是会后悔,她还信心满怀道,不后悔,既是自己选的路,即便结局潦倒也不怨恨任何人。   可是这才过了不到半年,她便觉得人世蹉跎。永远停止不了的争斗,无休无止的提防,让人身心俱疲。若是王爷心中有她,她也甘之如饴,可偏偏王爷又是那样的人。   反观宋研竹,满面红光,一看便知她夫妻和睦,事事顺心——从前一直藏在她心里的白衣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她的妹夫,当年她心心念念了许久,是袁氏告诉她陶家人瞧不上宋家女,可是宋研竹最终却成了陶家妇,不得不说,命运弄人……若是当年陶墨言也能娶她,也许……   不能再想了!宋欢竹暗暗告诫自己,强打了精神继续话题道:“我许久不见家人,瞧见你便便觉得分外亲切……原本家丑不可外扬,可是喜儿也是你的妹妹,告诉你也无妨。前些日子爹写了家书与我,说娘身子不大好,近来动不动便打人骂人,大夫说她是得了失心疯,爹没法子,便将她送到了乡下庄子里养病。至于喜儿……她整日吵着要见她的刘郎,爹托我替她寻门亲事,原是万事俱备,没成想,成亲当日,她竟然跳下轿子逃跑了……”   “什么,喜儿逃婚!”宋研竹惊诧道。   “她当她逃得出去么!来来去去还不是回了岭南寻他的刘郎。只可惜,那刘焕能是什么好东西,爹将他绑回岭南不多时,他便被仇家打断了双腿被扔在街上做乞丐,见了喜儿更是浑身打摆子,扒着喜儿的腿不让她走,把喜儿吓得够呛。家里的管事寻到她时,她连嫁衣都当了,银子还被人抢走了,住在破庙里饥寒交迫,求着管事带她回家!我也不怕告诉你,她逃婚当日家里便寻到她踪迹了,反正脸面都丢了,我也随她,总要让她折腾一次,才会死心。你说,我是不是太狠了?”   宋研竹沉吟片刻道:“喜儿年纪小容易被人骗,她又是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性子,娘娘您给了她一次机会看清对方也看清自己,法子虽狠了点,可是对断根却有奇效。”   “果然还是二妹妹懂我。”宋欢竹脸色渐沉,“若不是她自个儿糟蹋自个儿,她是我的亲妹妹,我怎能不对她的婚事上心?可眼下,她的名声算是坏了,要再寻门逞心如意的心事怕也不容易……还是二妹妹好,二伯父如今做了县令,听说赈灾有功,很快便能高升了,大哥哥和合哥儿也都有了出息,一家子和乐融融,真是让人羡慕。”   “听说大伯父前些日子也升了布政使参政,那可是个好差事,旁人不知道怎么羡慕呢!”宋研竹恭维道。   宋欢竹牵起嘴角勉强笑笑,这才问起正事来,“妹妹今儿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今儿来,一是来探望娘娘,二却是有事求娘娘。”宋研竹斟酌了片刻,将今日遇见的事情一五一十对宋欢竹说道,宋欢竹在一旁越听脸色越沉,末了对宋研竹道:“地契与我看看!”   宋研竹忙递上去,宋欢竹一看,地契上果然写着那位朱管事的名字,当下里她便冷笑一声,骂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欺负到我家妹妹头上!”   她左右踱了两步,越发觉得此中颇有猫腻:自她嫁进王府她便知道,这位朱管事行事圆滑,表面上对她毕恭毕敬,私下里却是姓包那贱人的人。刚进府时王爷对她宠爱有加,人情冷暖她体会不深,甚至她隐约觉得自己在王爷心中的地位还高包侧妃一等,可是自从包侧妃有了身孕之后,二人的地位又发生了翻转……她忽而想到,瞧着柔柔弱弱的包侧妃是不是故意指使底下人坑骗她家人,即便不是,却也是在她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没有这个道理!”宋欢竹忽而出声,对宋研竹道:“这事儿你放心,我总要去王爷跟前替你讨个说法!”   “那就有劳娘娘了。”宋研竹福了福身子,宋研竹扶起她道:“自家姐妹,不必这么客气。能一块嫁到京城也是种缘分,往后还得时常走动走动。”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宋研竹这才起身离开,马车驶出王府时,一阵风吹动马车的帘子,恰好掀起一个角落,耳垂上金镶东珠的耳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宋研竹伸手拉下帘子,却不知就在那一刻,九王府前一辆马车停下,九王朱起镇踏着下马石,一眼瞧见宋研竹远去的马车,对着阳光,朱起镇瞧见她玲珑的耳垂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不知怎么,只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划过,勾起一丝异样。   府里的朱管事早早就等在门口,见了朱起镇迎上来,便听朱起镇漫不经心问道:“方才是谁来过府里?”   朱管事怔了一怔,回道:“似是宋侧妃娘娘的娘家妹子,上门探望娘娘的。”   “娘家妹子?”朱起镇低声重复,朱管事趁着他出神,便将他往包侧妃的方向引,他走了两步,想起来这么长时间不见宋欢竹,脚尖一转,便往宋欢竹院子去了。   走进屋,只见宋欢竹倚在窗边,神情落寞,眼角还带着泪水。朱起镇原是打定主意要给她一个惊喜,是以不让下人通报,却不想看到这个情形,当下便“咳”了一声,宋欢竹一转身,见是朱起镇,一张哀怨脸瞬间转悲为喜,急急上前行礼,道:“王爷怎么今儿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下个月……”   “办完了事就提前回来了!”朱起镇虚扶了一把,好好端详她道:“怎么好端端地哭起来!”   宋欢竹娇娇弱弱地揩了泪,破涕为笑道:“还不是因为想念王爷,王爷一去便是个把月,只言片语也未留给臣妾……”   这小小的哀怨让朱起镇很是受用,再看她灵动的眼睛,心里头越发觉得服帖,低下头便吻住她。二人温存了好一会,宋欢竹才伺候他梳洗,一身官府换做常服,又让下人们送上些吃食,见朱起镇坐在一旁用餐,宋欢竹这才有了一些寻常夫妻的感觉,亲自替他倒上一杯酒,温声细气道:“王爷说爱喝臣妾酿的梅子酒,臣妾便多酿了些,王爷尝尝,这回更是清甜甘醇。”   “嗯!”朱起镇一饮而尽,抬眼见宋欢竹在一旁踟蹰,不由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要对我说?”   宋欢竹为难地走到跟前,轻声道:“是有一些事情,牵扯到咱们府里的下人和我家妹妹的……”   “我记得你的妹妹在建州,还未出嫁,怎么跑到京师来了?”朱起镇抬眉望着她。   宋欢竹语窒,忙带上笑答道:“是我二伯家的堂妹,您也知道的。得了天花的那位……”   “宋研竹?”朱起镇几乎毫不犹豫便想起宋研竹的名字来,他自己也有些讶异,怔了一怔,问道:“不是得了天花么,没死?”   “没死!”宋欢竹将宋研竹天花治愈后又出嫁,随夫进京之事简要说了,朱起镇饶有兴趣道:“所以她不仅死里逃生,还嫁给了大理寺少卿之子陶墨言?有点意思。”   “王爷也认得陶墨言么?”宋欢竹问道。   “不曾见过,只是屡次听旁人说起他的名字。”去苏州时,朱起镇便听周子安说起过此人,”听说是朱珪的关门弟子,状元郎赵戎的同门师兄弟,睿智聪明,胸有宏韬大略,若不是因为受伤错过此次科举,也能金榜题名。没想到倒成了我的妹婿!你怎么从未同我提起过?”   宋欢竹默默垂下眸子,眼底里波澜起伏,轻声道:“我提起过有个堂妹出嫁了,王爷日理万机,大约忘了。”   “你们姐妹二人能在京师团聚也是缘分,往后应当多多走动。”朱起镇道,这才想起正事来,“她怎么了?”   宋欢竹赶忙将事情本末全数说了,见王爷脸色不郁,她犹豫了片刻,添油加醋道:“听说朱管事的外甥在外头嚣张蛮狠,今日当着众人的面便要打死妹妹。嘴里还嚷嚷有词,说他的舅舅很是厉害,他打死了人,自有人能救他出来。妹妹问了好些人,才知道他的舅舅就是咱们府上的朱管事,明知那块地有蹊跷还卖给了她,这不是明摆着坑人又是什么?”   朱起镇面色越来越凝重,宋欢竹顿了顿又道:“往小了说,研竹是我的妹妹,却栽在咱们府里下人身上。虽说不过几百两的事情,不是什么大数目,可传出去到底还是打了臣妾的脸,也是驳了王爷的脸面。往大了说,当今圣上以“仁义”治国,最恨的也是底下人鱼肉百姓。他朱管事不过就是府里的一个奴才,出去外头却这样把自己当个爷,还敢这么嚣张跋扈,纵容自家外甥侵占遗腹子财产还将主母赶出门外,这是一桩,听说他借着王爷的名义收了多少贿赂,光是田地便有多少!听说前些时候,朱管事还纳了三两小妾,连他家儿子都在京师置办了产业,光是流水席便摆了一条街,这些钱都是哪儿来的?若是有心人将此事捅到圣上跟前,圣上不知会如何想!说您治下不严都是轻的,就怕……”   她及时住了嘴,朱起镇脸上青筋暴起,面色渐渐沉了下去,扬声唤道:“来人,将朱管事带过来!” 第132章 鱼蒙   “你去找宋侧妃?”   宋研竹回了府,陶墨言早早就等在家中。这件事宋研竹原本就没打算瞒着陶墨言,是以原原本本告诉陶墨言,没想到陶墨言听完之后,却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对呀。”宋研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毕竟是九王府上的人,我总不能怂恿那孤儿寡母去大理寺告状,若是牵扯出九王爷,那不是自家人打自家人。若是能顺顺利利解决了,将钱要回来,那自然是最好!莫非我做得不对?”   “你做得对,做得对极了!”陶墨言笑得越发莫测高深,“你走这一趟,怕是九王爷也会感激你。”   “这是什么意思?”宋研竹问道,见陶墨言不肯再说,她伸手便要挠他痒痒,陶墨言赶忙躲开,笑着对她道:“说来话长,你去给我泡一壶茶来!”   太子的生母是当今皇后,九王爷的生母是皇贵妃万氏。太子虽是嫡出,近年来却不得圣上宠爱,反倒是样貌颇似圣上,一眼瞧过去便是龙章凤姿的九王爷很合圣上的心意。   近些年□□与九王党争斗不休,九王在外头风评不佳,也不过是在女子一世上,在众人看来,风流这点自然也是随了当今圣上,并算不得什么大错,除此之外,九王一党行事谨慎,九王自身更是行事低调。听说前些时候苏州水患,九王亲赴苏州赈灾,在民间声望极高。这些年,太子一党一心想找九王的破绽却寻而不得,反倒是九王抓住太子左膀右臂行贿受贿的证据将了太子一军,圣上震怒,罚了太子禁足,一干人等也受了相应处罚,听闻当日,圣上曾对太子说过,本朝开国以来,皇位继承人便有立嫡不立长,立长不立幼的规矩,他不想破了这个先例。   坊间盛传,圣上这是动了废太子的心。   九王自个儿决计不会想到,他自个儿小心翼翼,行事谨慎,家中却出了这样的乱子。   陶墨言一杯茶落了肚,故事也说到了一半,点点桌子,宋研竹又给他续上,他又道:“前一世太子与九王争斗许久,听闻也是因为下人卷入一桩土地纠纷闹出了人命,遗腹子悲愤之下告了御状,一桩小案子却不想牵连出后来的波澜,九王也因此吃了大亏,羽翼尽损。你这一去,无疑是给他提了个醒,想来这回他能提早防范,不至于像上一世那般被动。”   几句话便是波澜壮阔的争斗场面,宋研竹像是听了一场大戏,瞪圆了眼睛看着陶墨言,半晌反应过来,小心翼翼道:“这么说,我还帮了他一个大忙?”   “那是自然!你无疑是他的救命恩人!”陶墨言点点她的鼻子,宠溺地笑道,“九王是个聪明人,定能想通其中关节,好好整治门人。我猜想,过不得几日,便会有人上门告罪,你这回不止能要回本钱,想必还能大赚一笔!即便是那对母子,或许也能因祸得福,得偿夙愿。”   “若真能如此,我就要去寺庙里烧香拜佛了!”宋研竹笑着,一壁软软地挨在陶墨言身边,颇有些狗腿道:“夫君,你能不能告诉我,上一世的最后是谁当了皇帝?”   “你知道这些做什么?”她小心翼翼讨好的模样实在太可爱,陶墨言存心逗她,问道,“怎么,后悔当初没有嫁给九王爷?”   “有……那么一点点……”宋研竹举起手将拇指和食指搭在一块,掐出小小一丝缝隙来,陶墨言脸色微变,拎起她便让她趴在腿上,手扬起来要打,她忙告饶道:“没有后悔,半死半点都没有。夫君你可饶了我吧!”   “下次再敢胡说八道,看我怎么罚你!”陶墨言笑着将她放下来,她嘟囔着嘴道:“我也不过是好奇罢了,虽然谁做皇帝都与我无关,可若是九王当了皇帝,那咱们可真成了皇亲国戚了。大姐姐一人得道,咱们这些鸡犬也能跟着升天不是?”   “天机不可泄露……”他慢慢悠悠着说着,宋研竹见套不出话来,撇撇嘴道:“也罢,反正事事瞬息万变,不重新走一遍,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果如何……我让厨房炖了莲子燕窝粥,也不知怎样了……”   她说着便走出去,等他走远,陶墨言的面色却渐渐沉了下来:宋研竹是个女子,她不关心朝朝政,上一世更是早早变过世了,可是他却活了好几十年,朝中之事更是时有耳闻,便是如今,许多事情想起来仍旧历历在目。   在宋研竹去世那年,两党之间发生了激战,不止朝中发生动荡,还祸及一方百姓。许多人的人生都在这场争斗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连他的父亲也是因为在这场战役中因为站错了位置最终被罢黜,回到建州之后一生抑郁寡欢。   一颗石头投入深潭之中,噗通一声没了动静,却能泛起丝丝涟漪,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平静的湖面下是怎样的暗潮汹涌。   过了几日,事情果然如陶墨言说的那般起了大变化。   那天宋研竹正给陶墨言盛了一碗汤,忽而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抽抽鼻子低声道:“这是做了什么好吃的,怎么这般香!”   宋研竹一转身,便见赵戎好整以暇地站着,眼睛望着桌上的饭菜泛光,摸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可饿了一早上了,不知是否有好心人赏我一口饭吃!”   “六哥!”宋研竹唤了一声,陶墨言站起来,有些无奈地望着他笑:“你可真是会寻时辰!怕就是趟着饭点过来蹭饭的吧?”   “那可不!”赵戎笑笑,宋研竹赶忙让人添置碗筷,刚替他盛了一碗汤,他三两口便喝完了,意犹未尽的舔舔嘴唇道:“自从二妹妹嫁了人,我想吃点好吃的都觉困难。这厮防贼一样防着我,生怕我悄悄溜进来将他的饭菜都吃了!”   宋研竹哈哈大笑。再舀一碗汤,赵戎吃上一口肉,赞道:“这汤甚是鲜美,肉质鲜嫩有劲道,不知是什么汤,用什么熬制而成?”   宋研竹道:“这汤名叫龙凤呈祥汤,说白了就是蛇肉炖鸡,用于活血行气,补虚养身。”   “什么?蛇肉!”赵戎眼睛都瞪直了,呸呸两下将蛇肉吐出来,自己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陶墨言在一旁看着,添油加醋道:“这可是陶壶在深山呆了两天三夜才逮回来的白眉蝮,虽有剧毒,肉质却很鲜嫩,旁人要吃还没有,你这么吐出来,岂不是暴殄天物!”   “你分明就是故意的!陶墨言你这个小人,心眼儿忒小了!”赵戎啐了一口跳起来,对宋研竹道:“二妹妹,快跟他和离,嫁给我得了!我还是个状元呢!他可不是!”   话一出口,陶墨言伸手便要抓他,他嘴一咧,从门口窜了出去,站在那儿弄鬼脸。   宋研竹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又听陶墨言道:“你回来,看我不打死你!”   “你又跑不过我!”赵戎洋洋得意。   宋研竹来了京师之后也就见过他一两次,每每都是还未走近,他便走远了。一段时日不见,宋研竹这会好生端详赵戎,便发现他又清瘦了许多,眼睛底下全是青影。他中了状元之后,便入了翰林院任庶吉士,听闻每日里也是忙的头不点地的。这会见他模样,宋研竹才渐渐放下心来。   二人又闹了一会才坐下来,宋研竹道:“六哥难得来一回,我去取从建州带来的黄酒,再给六哥炒两道爱吃的菜来!”   “有劳二妹妹!”赵戎嬉皮笑脸回道,等宋研竹走远了,又扬声道:“多加点辣椒,我近来爱吃辣的!”   好一会,宋研竹才去而又返,正在门口,恰好听见赵戎对陶墨言道:“……昨日他写了一封“罪己”奏折到圣上跟前负荆请罪,说自己治下不严,疏于督查,府中下人收了贿赂,求圣上严惩,前后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太子便带人到圣上跟前告状,告得也是他治下不严,结党营私,鱼肉百姓。好在他机警,快刀斩乱麻,此前早早便押着人到官府认罪,那孤儿寡母的田地纷争一并给审理了,太子还要再说,却被圣上驳回了,灰不溜丢地被圣上批了一顿,说他居心叵测,不亲手足。这么一闹,他倒是因祸得福,虽被圣上罚了半年俸禄,可是在京师的声望大涨,风头越发要盖过太子……”   陶墨言道:“也是他运气好,太子刚刚被圣上责罚,圣上也恼他,否则放在平日,以圣上的性子,定要好好追究一番。”   “你倒是了解圣上。”赵戎嘲讽道。   陶墨言低声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平日里总听你们说圣上如何如何,多少也了解一些他的为人。再者,考制举那日,我总能得见龙颜。”   “你可加把劲儿吧!”赵戎揶揄道:“你破了相之后长得也没我俊俏,就怕圣上瞧不上你可怎么办!”   “呸!”陶墨言啐了一口,讥讽道:“你倒是真俊俏,听闻还有姑娘追在你身后,闹死闹活地要嫁给你?”   “诶诶诶,小声一些,别让旁人听见!”赵戎赶忙捂住陶墨言的嘴,一转身,便见宋研竹站在门口,他的心不由得咯噔一跳,脸皮渐渐泛红。 第133章 鱼蒙   宋研竹笑得春风和煦,举起手中酒坛,“六哥,尝尝我这坛老酒味道如何!”   “二妹妹的酒自然是最好喝的。”赵戎笑着应道,悄悄地朝陶墨言打了个眼色,让他闭嘴。   陶墨言笑吟吟地招宋研竹过来,宋研竹道:“你们两个男人谈什么呢?笑得这样暧昧?”   “没什么!”陶墨言接过酒坛,招呼赵戎,“喝酒喝酒,不醉不归。”   这一餐酒两人从晌午喝到黄昏,至赵戎离开时,赵戎已经是满面红光,双目迷离,陶墨言和宋研竹亲自将人送到门口,赵戎在马车上还浑然未觉,扬声道:“改日与你们再战一场,不醉不归!”   等马车渐渐远去,马车上的赵戎忽而睁开双眼,撩了帘子往后看,只见一对璧人相依相偎在一块,正在对视而笑。分明是美好的画面,他却突然仰起头来,抑制不住低声啜泣。   陶墨言和宋研竹看了一会,直到马车离开视线,宋研竹才道:“赵六哥今儿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儿,怎么醉成这样?”   “想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陶墨言意味深长道。   宋研竹不明所以,正要挽着陶墨言转身回府,却觉得后面一阵发毛,似是有人在盯着她,一转身,便见巷口拐角处,有一少年郎站在那儿,着一身上好的冰蓝丝绸长衫,雪白滚边上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周身贵气不可言喻,偏生一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身旁还站着个面庞生嫩的丫鬟,面色焦急地拽着他的衣袖轻声劝着什么。   宋研竹正要唤陶墨言看看他,刚要出声,那少年郎已经心不甘情不愿的转身走了。   “真是古怪……”宋研竹轻声念着。屋子前停下一顶轿子来,从轿子里走出个管家模样的人,站在屋子里前怔了一怔,恭恭敬敬上前行礼问道:“老爷、夫人可是陶大爷,陶大奶奶?”   “你是?”陶墨言眉头轻蹙,那人见找对了人,松了一口气道:“小的是九王府上管事,姓柳,奉王爷之命给陶大奶奶送些东西来的!”   将人请进屋,奉了茶,柳管事不肯坐下,开门见山送上了几张银票并两份礼物,对宋研竹道:“此前府中朱管事对陶大奶奶多有冒犯,王爷深感愧疚,特命小人将买地之资还给陶大奶奶,您看看……”   宋研竹接过一看,轻声问道:“是不是多了?”   “王爷说了,买地卖地也是生意,没有让陶大奶奶亏本的道理。是以那片地已经折成市价还给陶大奶奶,余下的是他一点心意。至于这些礼物,王爷说,陶大奶奶成婚时,他并未送上礼物,新居落成时他也不在京里,未能赶上祝贺,这两份礼物,一份是恭贺陶大奶奶新婚,一份是恭贺陶大奶奶新居落成!还请陶大奶奶务必收下!”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谢过王爷了!”宋研竹道。   “王爷说,陶大爷陶大奶奶初来京城,若有什么用得上王爷的,尽管去王府寻他,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应当多走动走动才好。”柳管事道。   等他退下,宋研竹看看那些银两,足足金氏当初买地所费三倍,还有那两份礼物,一份打开后是个首饰盒,里头是金玉满堂时兴款式的一套足金头面,一份里头却是红珊瑚摆件,样样都是价值不菲。宋研竹看了一会,抱住陶墨言道:“你可真是神算子,咱们是不是发了一笔横财!”   “你这是走的什么运!”陶墨言揉揉她的脑袋,宠溺地瞧着她笑。   宋研竹的地没了,心却没死。过了几日,她又让陶杯打探买地的事情,陶杯回来,结果却让宋研竹很是意外。   “那个朱管事已经判了流刑,高家的女儿女婿也被官府收监,听说涉及伪造休书、忤逆不孝等罪,家中田地、房屋等亦全数归还高夫人和高少爷。小的去询问买地事宜时,恰好遇上了高夫人。不知高夫人从哪儿打听到您的消息,口口声声说您是她的恩人,还说若您要买地,她愿意还把那块地卖给您,一分价不加,还是十五两银子一亩。小的上附近打听了,她那块地确然是块好地,历年收成也好,若是找个种地的好手,一年收成极其可观。”   “你的意思是买下来?”宋研竹眸子一亮,陶杯点头道:“可买!”   “那便买了吧!”宋研竹沉吟着,想起那日张铁树说过,张铁林是方圆十里种地的一把好手,又道:“若说可以,便将庄子和那两户人家也给买下来!”   “那庄子买下倒是可以,只是张铁树、张铁林两兄弟已经赎了身子离开了!”陶杯道,“听说当年张铁树险些死了,是高夫人救了他一条命,是以这么多年来,都是张铁树帮扶着高夫人过来的。高夫人夺回家产后,便给了两兄弟一个恩典,让他俩赎身离开了。听说昨日才走的,不知去了何处。听高家少爷说,张铁树可能是去北边投军了。”   “哦。”宋研竹不免觉得可惜,叮嘱陶杯道:“那还是买下庄子,随我从建州来的赵树海一家人听说是农事好手,让他们替我好生看地吧!”   ******   一转眼便到了五月,天气越发热起来。京师比起建州,蚊虫只多不少。宋研竹不堪其扰,想起平宝儿去年替她做了个防蚊虫的香囊略有效果,特意让平宝儿多做了几个挂在屋中各处。在闷热的天气里她原是打不起精神,整日里蔫蔫儿的,到了端午前后却突然活了过来,做了个福字香囊,在里头装上了朱砂、雄黄等香料,再用五色丝线扣成索,一个五色香囊便做成了。   陶墨言进屋时候,她还在忙活,专心致志地歪着脑袋,嘴角噙着笑,连身后站了人都不晓得。一抬头,见跟前站了个大活人,下意识“呀”了一声,针尖刺进手里,一会便冒出血珠。   “诶……”宋研竹举着手,陶墨言迅速将她的手指含在嘴里,念道:“这些粗活让下人干便是了,你做什么?”   他吸一口,宋研竹觉得整个手臂都麻酥酥的,嘴里念道:“快到端午了,想送你个香囊嘛,既美观又能防蚊虫。我招蚊子,你比我还招蚊子,咱们两站一块,身上就是个蚊子窝!”   “怎么办?”陶墨言轻声问她,眼睛晶晶亮。   宋研竹道:“什么怎么办?”   “我娶你是要还上辈子的债的,你这样贤惠,我什么时候才能还得清债……看来,只能等到下辈子继续还了。”陶墨言道。   “油嘴滑舌!”宋研竹瞪了他一眼,抽回手来,将做好的五色香囊放在他的袖笼里,道:“九姐姐邀请我明日去镇国寺烧香,顺道去寺庙附近施粥送粽子,等明日我去给你求个护身符来,保佑你制举榜上有名!”   “我就怕佛祖不肯保佑我……”陶墨言挨着她,拿鼻尖在她的脸旁蹭了蹭,她觉得痒,转头问道:“怎么这么说?”   陶墨言声音里满是笑意,道:“他已经给了我世上最好的的东西,若我再求其他,怕他嫌我贪心!”   “……”饶是宋研竹脸皮再厚,也不由面色泛红。   ******   镇国寺在京师东郊,时值端午前后,镇国寺内人来人往,香火鼎盛。宋研竹将将下了马车,就见赵九卿含笑望着她,她赶忙上前行礼,唤了声“九姐姐”。仔细一看,赵九卿面色红润,身材也丰腴了不少,想必日子过得也很是滋润。   赵九卿道:“前些日子你送我的香囊我用上了,挂上之后屋内的蚊虫果燃少了不少,有劳你费心了。”   “不过是些小玩意儿,都是底下人做的,姐姐不嫌弃便好。”   二人说着话往里走,拜了佛烧了香,赵九卿问起陶墨言的情况,宋研竹道:“已经好上许多了,玉太医医术高明,将他身上的余毒都清了,他的那条腿也养得七七八八。眼看着制举考试便要开始,他整日都在屋里备考。”   “莫言来速与来迟,自要功名两夹持,但看平生多少力,晚来忽报事皆宜……”赵九卿轻声念道,想道:“那会咱们在护国寺时,你求了这道签文,如今看来竟是早有安排。你的姻缘也好,墨言的功名也好,冥冥自有定数……”想到去年在护国寺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也鲜活地活着,如今回忆起来竟恍如隔世,不由叹了口气道:“人死如灯灭,此生到底姐妹一场,我也替她上柱香,希望她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吧!”   宋研竹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她说的是谁,就在那一瞬间,迎面走来个身着红衣的姑娘,竟是直愣愣地往她身上撞去。赵九卿那会恰好抬头,下意识去啦宋研竹已经来不及了,宋研竹整个人都被撞到了地上,正想看看是谁这样莽撞,那人却是恶人先告状,扬声骂道:“你这人怎么走路的?到底长没长眼睛!路这么宽,非要往人身上撞!”   宋研竹一抬头,只见姑娘面目清秀,容貌姣好,身上衣着考究,周身贵气不可言喻,当下觉得万般眼熟,却又想不起是谁。再看她身后的小丫鬟,忽而恍然大悟,指着她道——   “原来是你!” 第134章 鱼蒙   “他是谁?”赵九卿轻声问道。   宋研竹却是不答,站起来走到那姑娘跟前,冷声问道:“姑娘跟了我好些日子,今日终于肯光明正大站在我跟前了么?”   “你胡说什么!”那姑娘脸上泛红,咬牙道:“你撞了我,就该同我道歉!”   “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姑娘,姑娘要故意寻我的不痛快!”宋研竹不依不饶。从前些时候宋研竹便发现身后似乎总有人跟着,每每转身那人却又消失不见了,她觉不妥,便让陶杯看着,陶杯观察了许久,告诉她是有一个样貌俊俏的少年郎隔几日就会出现,看起来没有恶意,每日只是跟着。宋研竹还想着哪日将这少年郎约出来聊聊,没想到他却凭空消失了,   现下看到这姑娘,忽而想起那一日在家门口见过一个女扮男装的俊俏少年郎,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宋研竹顿时恍然大悟,大着胆子试探,再看姑娘的反映,当下便确定了一大半。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每日里跟着我又要做什么?”宋研竹再问。   那姑娘显然没料到宋研竹一眼就看穿她,言语一时哽在喉咙里,半晌才道:“本县主为什么……”话出口自己愣住了,抿着唇低下头。   “哦,原来是县主……”宋研竹促狭笑道道,那姑娘斜睨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声,道:“我当你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原来也不外如是!见面不如闻名,哼!”   这凭空而来的厌恶让宋研竹摸不着头脑,正想问个清楚,她的身后小丫鬟拽了拽她的袖子,低声道:“县主,你快看!”   那姑娘顺着小丫鬟视线望去,顿时有些惊慌,面上却佯装镇定对宋研竹撂了一句狠话:“你等着!”说完,快步离开了。   宋研竹哭笑不得:等什么?   回身看赵九卿,见她若有所思,不由问道:“姐姐认识她?”   “不认识,但是我猜测是不是恪靖侯府的小姐……”赵九卿点点下巴,宋研竹顺着她视线望去,就见佛殿之中走出几个人来,打头的便是她曾经见过的恪靖侯老夫人崔氏,身后还跟着几个女眷。   赵九卿低声道:“恪靖侯一辈子生了好多个儿子,临老了得了个女儿,很是宠爱,圣上还封她做琳琅县主。听说这位琳琅县主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崔老夫人一瞪眼,我看她刚才那口气那反映,应当就是琳琅县主无疑。”   “我同她素未谋面,她怎的这样厌恶我?”宋研竹无语。   说着话,恰好一干人正好也望向宋研竹的方向,宋研竹和崔老夫人打了个照面。崔老夫人显然也认出她来,遥遥朝她点头致意。   赵九卿忙低声嘱咐道:“打头那位是崔老夫人,你也见过的,后头的是崔家的奶奶们。”低声将名字都说了,就要上前行礼。   想起同崔老夫人的渊源,宋研竹不由头皮一紧,下意识想要逃跑,碍于礼节,只得走到跟前,两下里见了礼,崔老夫人身后的红衣女眷,当是崔家大奶奶,认出赵九卿来,寒暄了两句,挑眉看宋研竹道:“振二奶奶从哪儿找到这么标志的人儿,也不跟咱们介绍介绍。”   不等赵九卿回答,崔老夫人说道:“这就是我曾经对你们提起过的宋家二小姐。”   “建州的那位宋家二小姐么?”崔家大奶奶眼睛一亮,利索道:“果然如娘所说,生得就跟画里出来一般!”   崔老夫人笑起来是一贯的和蔼可亲,仔细端详宋研竹,道“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呢。那日得知你生了重病,可把我担心坏了,后来得知你安然无恙,我这一颗心才放下来。总算是菩萨保佑,阿弥陀佛。”   “劳老夫人挂心!”宋研竹行礼致谢,崔老夫人虚扶了一把,仔细打量她,笑道:“听闻你已经成亲了,好好好!”   宋研竹娇羞一笑,崔老夫人又问起宋老太太及家种情形,宋研竹一一答了,得知宋研竹和赵九卿也要在镇国寺外施粥,崔大奶奶笑道:“真是巧了,咱们侯府也在外头摆了摊子施粥,咱们正好一道去!”   说完熟稔地挽起赵九卿的手往外走,好不亲热。宋研竹怔了一怔,就听崔老太太无可奈何地笑道:“她就是这么爽直的性子,让你见笑了!”   宋研竹忙摇头奉承说不会,见赵九卿回头望她,她赶忙跟上了。   到了施粥的地方才发现时近端午,许多大户人家都选在那儿,或施粥,或赠药,或赠米,还有赠送衣物的,恪靖侯府赠的是粽子。许是多年的惯例,不止附近的居民,还有邻近县市的穷苦人家都来排队,满满的都是人。   恪靖侯府的施粥的摊子就在赵九卿和宋研竹摊子不远,到了地方各自都分散开来。宋研竹看看附近,除了他们两家之外还有大约七八户,隔了三四个位置,管事儿的极其眼熟,仔细一看,竟是前几日到过家里的九王府上的柳管事。   远远地行了礼,赵九卿附在她耳旁轻声道:“瞧人家九王府就是大手笔,不止赠米,还赠银子。”   宋研竹收回视线,轻声回道:“这些年年成不好,处处都在闹饥荒,国库都空了。听说皇后娘娘在宫里做了表率,说要勤俭度日,日常开支都减半。九王府的女眷们也都把自己的金银首饰捐了出来用于行善。”   “怪不得旁人都要说九王贤良,不论是真心假意,至少拿出了真金白银……”赵九卿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若他不那般好色,就更好了。”   宋研竹噗嗤一笑,也随陶杯、初夏等人施粥。正忙得热火朝天,忽而瞧见排队的人群中一阵骚乱。一群人围在一块,急急散开,就听一个男子在里头叫嚣着:“你个贱娘们,再敢胡说看老子不打死你!”   有女子在里头啜泣道:“旁人都在好好排队,只你一人四处插队,是你蛮狠霸道在先,凭什么不让我说?”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插队!”男子叫嚣着周围人:“你瞧见我插队了么?你瞧见了么!”   一干人等竟是无一人敢吱声,宋研竹走过去,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婆拉住她道:“夫人您别去,那个是咱们这儿的地痞,一言不合便要动手打人,咱们这儿的人都是敢怒不敢言,您是好人,千万别被他伤着了!”   “不怕!”宋研竹安慰她道,走进人群里,只见人群中的女子跪坐在地上,手里还抱着个刚出生的孩子,孩子哇哇哭个不停,男子在一旁洋洋得意,还要对那女子动手,宋研竹正要出声制止,眼前突然一黑,有个穿着墨色衣裳的男子从旁窜出来,一下子便将那地痞拎起来,照着脸狠狠摔了几巴掌,随手一提便扔在一旁,沉了声道:“这儿还由不得你放肆,滚!”   “厉害!”宋研竹心中大赞,一旁也有人跟着大声喝彩。那地痞眼见着在众人跟前丢脸,冲上来便要同那人厮杀,哪知那墨衣男子身边早有侍卫跟上,手上动作极快,宋研竹还未看清那痞子身上已经受了好些拳,最后一下被人狠狠扔在地上,就落在宋研竹的脚边,宋研竹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放肆!见了九王爷还不跪下!”一旁的侍卫大声斥道,宋研竹脑子里一空,只见眼前的人一身墨色长衫,袖子口上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气定神闲地站着,双唇轻抿,不怒自威。   一时间,周围人行礼的、磕头的乱成一团,宋研竹怔在一旁,还是初夏回过神来,拉了她一把,她赶忙也低下头,跪了下来。   “施粥赠米本是行善积德之事,若是有人在此捣乱,本王定不轻饶他!”朱起镇的声音不大,言语里的威慑力却让众人不敢抬头。   宋研竹只觉得一道目光扫射过她,她越发压低了头,过了许久,那道目光才移开,她的后背却出了一身汗。直到朱起镇离开,身旁的人渐渐起身,宋研竹才长长舒了口气,起来时双腿有些发软,扶着初夏道:“你去对九姐姐说一声,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要先回去了。”   “好,”初夏扶起她来,径直去了摊子旁边,宋研竹站着,身后忽而响起崔大奶奶的声音,“陶大奶奶,宋侧妃娘娘也来了,我家老夫人同她说在这遇见您,让我请您过去,正好叙叙旧!”   “我……”宋研竹想要回绝,崔大奶奶已经拉住她笑道:“随我去吧,我家老夫人自从见了你一面便总将你挂在嘴边,说您知书达理,贤良淑德,把咱们府里一干小姐都给比下去了。我从前便仰慕了许久,趁此机会正好同您多聊聊……”   “崔大奶奶我有些不舒服,”宋研竹挣扎着,崔大奶奶扬声道:“哟,这是哪儿不舒服了!我那弟妹可是大夫,正好替你把把脉!若是要也等跟娘娘说一声不是,不然我不好交差!”   两人纠缠不休,宋研竹一抬头,只见远远的有个人一直盯着自己,穿过一个又一个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襄竹……”他囔囔自语,忽而回过神来,问柳管事道:“那人是谁?”   柳管事顺着视线望过去,有些疑惑地答道:“那是崔家的大奶奶,您从前见过的。”   “不是她!”朱起镇急急吼着,举起手来点向了不远处的宋研竹。   柳管事越发莫名其妙,硬着头皮答道:“王爷,那人您不认识?”   朱起镇瞪了他一眼,眼里全是杀气,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再不敢多说废话:“那是宋侧妃娘娘的妹妹,也就是您的妻妹,陶宋氏。”   “宋研竹?”朱起镇身子一震,心里忽而升起一阵恼怒,“她就是宋研竹!?” 第135章 鱼蒙   这股突如其来的愤怒让朱起镇自己都有些莫名其妙,他自己都没想明白,已经迈步随宋研竹方向走去。   那一厢,宋研竹被崔大奶奶生拉硬拽着要走,宋研竹当下便有些气恼,加上身上一直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她只觉得后背发凉,不由带了几分恼怒道:“崔大奶奶,我这身子实在不舒服,我想回去休息休息!”   一壁说着一壁挣脱崔大奶奶的手,加快步子往马车方向走去。崔大奶奶一只手停在空中,自言自语道:“怎么瞧着不像是不舒服,倒像是赶着逃命……”   话音刚落,身旁有个人直冲冲撞上来,她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上,下意识嚷道:“谁这样莽莽撞撞!”   一抬头见了来人,顿时声音卡在喉咙里,变了形,“王,王爷……”   朱起镇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宋研竹渐行渐远,只剩下一个侧面,玲珑的耳垂上挂着金镶东珠的耳坠,耳垂上还有小小的红痣。   抬步子要再追,手腕上忽而一暖,他回头,便见宋欢竹眉目温婉地望着他笑,温声柔气地问道:“王爷这是要上哪儿去?您猜我在这遇见谁了?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也在这呢!”   朱起镇一双眼睛鹰隼般,狠狠地盯着她看,像是要看穿她的内心,宋欢竹却是固执的笑着,两人对峙着,似是过了许久,宋欢竹眸色里多了几分祈求,瞧着楚楚可怜,“王爷,您怎么了?这么多人看着呢。”   “没什么。”众目睽睽之下,朱起镇敛起怒气,宋欢竹缓缓松口气。   那一厢,恪靖侯府的一干女眷前来拜见朱起镇,因崔大奶奶跌了一跤,手上皮都擦破了,崔二奶奶领她下去用药。崔老夫人同朱起镇见过礼,便在一旁的茶棚陪着朱起镇说话。朱起镇瞧着心不在焉,没说两句便抿紧唇不肯再说半句。   不多时。崔大奶奶便回来了,崔老夫人低声嘀咕道:“这位陶大奶奶身子可真是不好,听说从前便得过天花的,也不知是不是没好利索……方才走时脸色刷白,说要回去躺着休息呢!”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在座的全听见了。崔老夫人狠狠瞪她一眼,她不明就里地闭了嘴,又有些委屈道:“毕竟是宋侧妃娘娘的妹妹,虽然得了天花都治好了,算是死里逃生,可若是治不利索,那玩意儿可是会传染的……”   崔老夫人面色越发沉了,见宋欢竹虽然脸上挂着笑,笑容却已僵硬,她低声斥道:“胡说什么!”一壁使了眼色让崔二奶奶赶忙将她拉下去。   没想到一直惜字如金的朱起镇却起了兴趣,侧着头问宋欢竹道:“听闻陶大奶奶也在这儿?虽说是我妻妹,我却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怎得不叫她来见一见?”   宋欢竹脸色一僵,道:“原是想叫来的,好像是临时有事儿,先行走了。”   崔老夫人解释道:“陶大奶奶身子一向不好,王爷您也是知道的。那回咱们在建州,她都走到跟前了,忽而说中了署,后来更是莫名得了天花,好不容易才救回条命来……在老身看来,还是咱们宋娘娘身子康健,一段时日不见,面色越发红润了。”   她本意是奉承,却不想朱起镇身子一僵,眼前忽而出现那日化名龙九入宋府时,曾经见过的那一个不得宠的哑巴庶女,一低头,那玲珑的耳垂,同方才见过的宋研竹重叠在一块。   像是一道闪电在他的脑海里划破,他的面上却波澜不惊,不动声色问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陶大奶奶身子固然不好,却有上苍怜悯,好歹夺回了一条命……对了,你那个口不能言的庶堂妹如何了?可治好了?”   宋欢竹原本一颗心就不甚安定,总觉得今日的朱起镇似乎有哪里不对,听见他这么问,下意识摇头道:“爷,臣妾的两位叔叔均未纳妾,也从未有过庶堂妹……”   天上的乌云渐渐沉下来,朱起镇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宋欢竹,半晌,忽而咧嘴轻笑:“是么?可能是我记错了。”   暮色沉沉,过不得多久,雨噼里啪啦落下来。宋研竹刚下了马车,陶墨言便撑着油纸伞冲上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雨水,问道:“今儿累了吧?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宋研竹想起九王爷瞧她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个战栗,神色疲惫道:“路上遇见了恪靖侯府的女眷,是以耽搁了下。”   “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陶墨言怔了一怔,随即抿着唇笑道:“那你可遇上了琳琅县主,她呀,近来总是追在赵戎的身后,誓有非卿不嫁的势头,你可得远着她一些,听说她的脾气不大好……”   两人入了屋,陶墨言一壁说着一壁将她搂在怀里,见她心不在焉,似乎没听进他说的话。他只当她是累了,摸摸她的脑袋道:“每到夏日你就蔫儿了,明日让平宝儿煮些药茶与你去去暑气,提提神。”   宋研竹低声“嗯”了一声,陶墨言一低头,宋研竹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头歪着他的身上,眉头紧紧锁在一块。他拿手将她的眉头抚平,过不得多久,又拧在一块。他无奈的笑笑,将她抱到床上,她打了个咕噜滚到了床边,睡着了。   半夜里雷声轰隆隆响起,她忽而从梦中惊醒,才觉后背都是一身汗。也不知梦里梦见了什么,只记得隐约听见婴儿的哭声,她有些迷茫地往窗外看过,只觉得窗纸上似是印出一个人的影子,她低声“嗯”了一声,再揉眼看,屋子里一片黑暗,万籁俱寂,什么都没有。身边的陶墨言早已经酣睡,听见声音迷糊地睁开眼,抬手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拍了拍道:“研儿,别怕,我在。”   一颗心如浮萍一般沉沉浮浮了一日,忽而像是落到了归处,她复又躺下来,睁眼看了一会,终于沉沉睡去。   ******   日子一转眼便到了陶墨言考制举的日子,那日一早,宋研竹便在厨房里忙开了,等陶墨言一睁眼,便见佳人束手站在桌子边对着他笑。   他隐约闻见一阵食物的香味,爬起来一看,桌面上一碗粥,飘着一层葱花,十分诱人。   “这是什么粥?”陶墨言抬起眼看宋研竹笑道,“闻着很香。”   “状元及第粥!”宋研竹搂住他的脖子,邀功似得说道:“这个粥很是费工夫呢,要猪腰子、猪肝、猪肠粉、猪肉、猪心、猪肚加入生姜丝、精盐、白糖腌制、熬煮个把时辰才能好,便是清洗这些食材就花了我不少功夫!旁人说,若是喝了家人煮的状元及第粥的考生,必定能金榜题名!”   “你跟猪过不去啊!”陶墨言笑道。   宋研竹瘪瘪嘴道:“以形补形嘛!我不管,你喝了我的粥,今儿一定能高中!”   “好好!”陶墨言唏哩呼噜便喝下一碗粥,出门前,宋研竹特意替他正了正领子,将那日从镇国寺中求来的护身符偷偷塞到他的衣袖里。陶墨言在她的额头上轻轻落了个吻,附在她耳旁轻声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若我凯旋,你可得厚待我!”   宋研竹面色一红,指尖用了寸劲儿,狠狠拧了他一把,他倒吸了口冷气,还没来得及讨饶,宋研竹已经推他出门,叮嘱道:“早去早回!”   等他远去,宋研竹一转身,便见初夏和平宝儿在一旁忍俊不禁。她只当没瞧见,提了步子往里走,初夏紧跟在身后道:“小姐,姑爷今儿才叮嘱我和平宝儿,他今儿去应试,您若是一个人待在家中无聊,就带您出去走走。”   “姑爷这是怕您憋坏了。”平宝儿道,“自从那日咱们从镇国寺回来,您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崔二奶奶来信邀您,您都不去。前些时候您让我送香囊去定国公府时,崔二奶奶还问我,您是不是有了……”   “有……什么?”宋研竹疑惑问道。   平宝儿捂着嘴道:“有喜呀!”   宋研竹:“……”   初夏笑道:“还有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前后让人送来了三次帖子请您过府一叙,您都以身子不适推辞了。莫说旁人,若不是我跟在小姐身边多年,知道小姐一到天热的时候就不爱不出门,恨不得天天日日窝在屋里躲日头,我也得以为小姐有喜了!”   宋研竹不由有些无奈。不出门,一是天气一热她着实不爱动弹,二却是因为心里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可是落在旁人眼里,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有喜?!宋研竹撇撇嘴,自从来了京师,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她的月信全乱了,有时候甚至两个月才来一次月信,为此还闹过“有喜”的一次乌龙。算算日子,这又一个多月没来……这闹心的月信,来了愁,不来更愁!   “不想出门……”宋研竹望望天道:“这日头大的都要把人晒化了,有这功夫我宁愿多睡一会觉……”她正嘟囔着,忽而瞧见陶杯慌慌张张得跑来,她不由眸色一沉,便听陶杯气喘吁吁道:“奶奶,不好了,出事了!”   宋研竹心中只觉得咯噔一跳,便听陶杯说道:“方才宋府派人送来消息,说亲家老爷在长平被一群歹人套入麻袋打了一顿,被人发现时已经昏迷不醒。这会亲家太太已经过去了,让您赶紧也跟去看看!” 第136章 鱼蒙   马车快速行驶着,扬起一阵阵尘土,宋研竹坐在马车上心急如焚,嘴里一直念着“快点快点”,初夏在一旁劝慰道:“小姐,您别急,老爷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宋研竹沉重的点点头,仍旧忍不住隔着帘子问陶杯道:“还有多远。”   “已经出了西郊,只要过了这座山头便能到。大约还要半个时辰……”陶杯轻声道。   宋研竹掀开帘子,只见马车已经置身于青山之中,四周是将近一人高的不知名的野草,一眼也望不到头。风一吹,野草四处摆动,只有马车的哒哒声与野草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交杂在一块。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陶杯轻声道:“奶奶您坐稳,前头路陡,路不好走。”   一壁说着,一壁扬鞭说了声“驾”。宋研竹端坐着,只觉得左摇右晃,有些想吐。她强忍着,马车忽而一阵剧烈震动,她和初夏齐齐打了个趔趄,撞在马车壁上,就听陶杯压低了声音吼道:“谁,出来!”   宋研竹勉强坐直身子,心中顿生了不详的预感,掀开帘子一,只见陶杯下了马车,警惕地望着四周,马车跟前不知何时停了另外一辆马车,不偏不倚地拦在路上,从里头徐徐出来个人,生得黑面虬须,浓眉大眼,手执车*斧,眼里带着不屑望着陶杯。   陶杯心知不妙,下意识握住腰中软剑,凝眉问道:“来者何人?”   那虬须客微微一笑,忽而面色一沉便要杀上来。陶杯心知不好,回头对马车喊道:“初夏,驾马快带夫人走!”   宋研竹浑身一震,回头一看,方才的剧烈震动下,初夏跌坐时脑门正好磕在椅背上,早已经昏了过去,她一咬牙,也顾不得自己会不会驾马,扬鞭便往马背上抽去,马儿吃痛,撒开了便跑,宋研竹回头看,只看哪虬须客着实厉害,陶杯同他纠缠在一块,不过片刻功夫,他身上的衣裳全破了,渗出斑斑血迹。饶是如此,他却依然坚持着,宋研竹回头看他,他咬牙吼道:“走,快走!”   眼前的路渐渐被泪水迷糊,心里头强烈的恐惧却驱使她不停扬鞭。时间似乎过了许久,她却依旧没跑出那座山,她隐约听见了山里传来一声清越的口哨声,像是前一世陶墨言带她去山上狩猎时,猎人看见猎物时发出的那一声欢呼。一声声回荡在她的耳畔,近了,清晰了,口哨声停止时,马儿的双腿忽而跪下来,她整个人随着马儿跌坐在地上。   从一人高的草丛中窜出十来个人,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方才的虬须客从人群中站出来,望着她似笑非笑:“陶大奶奶,您跑也跑累了,跟我回去吧。”   宋研竹还要挣扎,那人笑着在她跟前扬了一把,眼前飘过一层白色的粉末,清香入鼻时,她终于昏死过去。   ******   “考得如何?”   陶墨言一出宫,赵戎便等在跟前,见了他,捶了下他的肩膀道,“我问也是白问,你是谁啊,陶墨言!这博学鸿词科于你简直小菜一碟!”   “小声些!”陶墨言瞧身边,陆陆续续出来几个人,皆是当朝的青年才俊,大体都已出仕,名声在外,他低声道,“这博学鸿词科,制诰、诏表、露布……凡此十二题样样皆是学问,来应试的又都是腹有诗书的人,我可不敢托大。不到揭榜那日,谁也不知结果如何!”   “好好好!”赵戎小声嘀咕道:“还以为同二妹妹成亲之后,你这一板一眼的毛病便会变了,原来还是没变……也不知她怎么受得了你!”   “若是羡慕我,你也娶个妻子,到时候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便知道其中美妙了!”陶墨言轻声笑着,一壁打了个眼色与他,赵戎顺势一望,不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脚下开溜便要逃走,那一厢,等在一旁的女子窜上来,怒目望他道:“赵戎,你要是再敢逃走,信不信我……”   “信什么?”赵戎脚下不停,一壁走一壁道,“这是宫里,你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   女子忽而从身后抽出条鞭子来:“本姑娘自有办法,你再走,信不信我拿鞭子抽你!”   一言不合,竟真将鞭子挥舞得霍霍响,一鞭子打在赵戎脚边,“啪”一声响。赵戎瞪圆了眼睛道:“你疯了么,这是宫门口,多少人瞧着!”   二人吵闹不休,陶墨言抿唇轻笑地摇摇头。抬眼望要寻陶壶的身影,却是怔了一怔,就在宫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陶壶的身边还站着平宝儿,两人皆是满面焦急的等待着。他心里不知怎得,忽而落了一拍。赵戎见他面色不佳,赶忙随他走去,就听平宝儿对他道:“大爷,亲家老爷在长平被人殴打受了重伤,大奶奶已经带着陶壶奔去长平了,您也赶紧去看看吧!”   陶墨言眸色一沉,纵身上了陶壶备好的马屁,扭头就走。赵戎心生不详,一把抢过身旁人的马屁也随陶墨言奔去。   两人纵马疾驰了许久,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过了西郊上了山,两人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入了野草地时,马儿忽而变得暴躁,任由陶墨言如何扬鞭它都不肯走。空气中隐约飘荡着一股子血腥味,赵戎跟在身后也觉得不对劲,拉住陶墨言道:“小心些!”   陶墨言点点头,索性下了马,牵马前行,走了一刻,身子忽而顿了顿,身后忽而传来震天的呼叫声:“死,死人了!”   赵戎吓了一跳,回身一看,琳琅不知何时驾马追了上来,一下子窜进他的怀里。他定了神色,再看眼前的场面,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只见眼前趴着一个人,身上的衣裳全都破了,鲜血将他的衣裳全部染透,透着浓重的血腥味。走近了,只见他背上全是伤,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手肘处隐约露出一节白骨……也不知是遇见了怎样惨烈的激战,对手又是怎样残忍,才会下这样重的手。   “墨言……”赵戎轻声唤着,只见陶墨言缓缓往前走,几乎颤抖着双手将那人翻到正面,那人的脸上全是血,丝毫看不出样子来,他慢慢擦着,动作渐渐加快,加快,加快……他的手忽而顿了,连赵戎也是浑身一震,失声叫道:“陶杯……”   一股极大的恐惧侵蚀着陶墨言,他忽而站起来,在陶杯的身边找起来,像是一只无头苍蝇一般,东边看看,西边看看,琳琅哆嗦着拉着赵戎的袖子问:“他是不是疯了……死的是谁?”   她问完才发现自己错了,因为连赵戎也是浑身发颤,面露恐惧,过了好一会,赵戎忽而对她道:“琳琅,快回京师叫人……”   “叫人?叫什么人?”琳琅哆嗦问道,便听赵戎忽而疯了一般大声喝她:“快去叫人!我的研……我的二妹妹丢了!”   灯火点燃,在整个山上星星点点地亮着,这一夜,整个山头都热闹起来,恪靖侯府、宋府、金府、陶府,所有能叫到的下人都已经进山,一寸寸翻寻宋研竹的踪影。   直到天亮,宋研竹的马车终于在山崖下被找到,陶墨言满目通红地走到宋研竹身边时,马车的碎片在崖底四处飞溅。   宋研竹趴着,身上穿着早上她送他出门时穿的身上穿的那身镶银丝水纹蜜藕色万福苏缎长裙,只是这会,长裙上血迹斑斑,早已经看不出原先的颜色。她的头上依旧梳着飞天髻,斜斜插着一只梅花簪……他送她的梅花簪。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翻过来,因着她的脸着了地,全然看不清,只能依稀看出个轮廓来。她素日最爱带的金镶东珠的耳坠只剩下一个,耳朵上的红痣平日看着玲珑动人,而今看来,却是满眼血色。   “早去早回……”眼前是笑意嫣然的她,攀着他,低声叮嘱道:“早些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回来了啊,研儿……”陶墨言搂住她,轻声笑道:“我回来了。你上哪儿去了呢?”   “小姐……”一旁的平宝儿终于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大爷,大奶奶……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一旁的陶碧儿抹了把眼泪,嘤嘤哭道:“嫂子,嫂子走了……”   时间忽而流转,像是许久许久之前,他们也是在耳旁这样聒噪着说——   “少爷,少奶奶……死了……”   “哥哥,嫂子已经走了,他走了,你快醒醒吧……”   他抱住她的尸首,忽而“嚯嚯”低声笑着,声音阴恻恻着,让人不由生了几分悲恸,他将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轻声道:“你分明和我说好了,咱们重新开始。研儿,这才多久,我们才过了多久的好日子啊……你怎么就走了呢?我回来了啊,研儿……”   他的声音低下去,变成了哽咽的呢喃——   “你一句话不说就不要我了……这对我公平么?” 第137章 鱼蒙   “疼……”宋研竹在一阵剧痛中醒来,一阵强光照射在她的脸上,照的她眼泪都流了出来,下意识闭上眼睛,过了许久才晃过神来。脑子里忽而一阵放空,过了许久,她才回忆起最后的场面——那个虬须客。   望望四周,竟有如在梦中——“这是哪里?”她轻声问自己,窗户敞开着,阳光直射在她的脸上,她勉强撑起身子,闻见屋子里飘着淡雅的竹叶清香,让人不由地静了气。仔细观察,只见屋子里每一样陈设都极其考究,屋子外,几个衣着考究的小丫鬟正在做事,沉声敛气,行事自有章法。   她暗暗思忖,门口进来个笑起来很是憨厚的小丫鬟,见她醒来,忙迎上来道:“夫人醒啦,您可觉得哪儿不舒服?大夫说您身上都是皮外伤,养伤几日便能好,这几日您可千万别乱动。您觉得肚子饿么?可有想要吃的东西,我让厨房备下……”   “我这是在哪儿?”宋研竹轻声问道。   小丫鬟依旧笑着,自顾自说道:“您尽管在这住着,若有什么需要,您尽管跟奴婢说,奴婢名唤宝莲!”   “我睡了多久?”宋研竹又问。   “两日啦。”宝莲笑道,“若您再不醒来,我家主子可要急坏了!”   宋研竹有心想要问问她,她家主子是谁,想她定然不会回答,索性免得浪费口舌,身子往后一靠,道:“我想吃游龙绣金线,不知府下可有?”说完,她紧紧盯着宝莲的脸看,只见宝莲面不改色,笑语殷殷笑道:“有,只是这道菜需要费些功夫,夫人需要稍等片刻。您刚醒,用些清淡的才好,奴婢让厨房备下了燕窝粥,您先用些可好?”   宋研竹的笑脸渐渐凝滞,僵着脸笑道:“好。”   游龙绣金线,宫中传出的名菜,民间甚少知晓,她只听刘世昌说起过……宫廷名菜,一个小丫鬟却能得知。她缓缓闭上眼,长长叹了口气。   连着几日,她都不曾见过这府里的主人,宋研竹每日被锦衣玉食的供着,身子渐渐恢复如常,待能走动时,每日便在院子里活动,只是每每走到院子口,便被人客气地请了回来,宋研竹也不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便是宝莲对她这样安逸的态度都有些吃惊。   又过了几日,宋研竹终于等来了机会。那一日,宝莲特意送来了一身衣裳让宋研竹换上,宋研竹一看,只见是一套青色锦缎长裙,白色滚边上绣着金色竹叶纹路,宋研竹心中淡淡一笑,将那衣裳随意扔在地上,轻声道:“这就去见吧!”   宝莲似是早就料到她会如此这般,也不计较,轻声道了句“夫人随我来”,便先走了。一路行走,只见府中下人皆低着脑袋,竟无一人看她,宋研竹感叹了句“□□有方”,再走不多时,宝莲在一件佛堂模样的屋子前停了下来,轻声道:“夫人,我家主人就在里头等您。”   宋研竹点点头,抬步进去,只见素净的佛堂里摆着佛祖金身雕像,嘴边含笑,悲天悯人地望着众生。佛堂中跪着一个人,背对着她,双手合十,低声念着:“佛祖保佑让我寻着了她,往后我对她定然不离不弃,不再分离。”   说完,虔诚地磕了几个头,这才悠悠转身,见到宋研竹,脸上浮上谦和的笑容,待她如同许久不见的老友一般春风和煦:“你来啦。”   宋研竹笑着走进屋里,从一旁抽出香来,执在手里,点燃了,对着佛祖摆了摆,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旁人说:“愿佛祖宽恕罪孽,渡众生苦厄。”   眼前的女子见了他,不哭不闹,不争不怨,反倒淡然地上了一炷香。朱起镇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点香、跪拜、祈福……轻云流水一般利落完成各项动作,待一切完成,她才抬起眉眼,眼里带了几分讥讽:“王爷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将我请到您的府中做客,不惜赔上我家下人的性命……这样视生命如草芥,不怕佛祖怪罪么?”   “我心虔诚,佛祖自能怜悯我的苦处。”朱起镇笑着答道。   “苦处?”宋研竹轻笑道:“您有什么苦处,非要将我请来做客不可?我既不是佛祖,更不是菩萨,无法救您出地狱。”   “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入地狱?”朱起镇靠近了,轻声笑道:“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告诉我,你怎么猜到是我请你回来?”   “猜?”如何需要猜,这府里的一切都与“竹”有关,便是院子里都种着一丛又一丛的竹林。从前便听说过,过世的九王妃阮襄竹好竹,屋里的一干摆设全是竹。她只是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没想到那种感觉成了真。   可是朱起镇却将她囚禁在那儿!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宋研竹心思百转千折,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如何猜到不重要。王爷,我在府上也住了些时日,您打算何时送我回家?”   “回家?”朱起镇像是听到好笑的笑话,抬眉看她,眸色却沉了下来:“若我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呢!”   他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盯着她看,终于看到她云淡风轻的脸上出现了一条裂缝,她动摇了,声音低下去,带了几分怒气:“王爷,我是您的妻妹!”顿了顿,“更是陶墨言的妻子!我不知道您到底为什么要将我绑到这儿来!”   不再是“请”而是“绑”!可是她不懂,她竟然不懂!   朱起镇轻声哼笑,眼里的温润变成了凉薄,背对着佛祖雕像,他几乎咬牙切齿道:“你不知道?若不是你的别有心机,你不会成为我的妻妹,更不会成为旁人的妻子!”   他愤怒的拽紧她的胳膊,直掐得她肉疼,“若不是你动了手脚,你早就该入住王府!”   “我听不懂你说什么!”宋研竹往后退了一步,他却将她拽回来,“你说,这该是你和我的第几次见面?”   金玉食坊的少东家的妹子,石为天的对手,当日他在建州里水镇便与她擦肩而过,尔后是那次在宋府里,她见了他,却装作哑女避而不见,再然后……便是她佯装天花,生生骗过了他。   第一次的擦肩而过只能说是遗憾,可是后来呢?   “我一直以为宋府里替我指路的姑娘是个哑巴,却不想她是诚心欺瞒;我一直以为宋侧妃的堂妹因染天花徘徊在生死边缘,却不想她只是为了逃开那桩婚事,设下了这等陷阱……宋研竹,我是蛇蝎猛兽?需要你这样费尽心机躲避我?”   眼前的人渐渐低下头去,他的眼里迸射着怒火,指尖狠狠掐起她的下巴,迫着他与她面对面,“说话,你又要装哑巴么!”   他的眼里蒙上一层杀意,指尖渐渐往下挪,卡在她的喉咙口,勒得她透不过气,宋研竹摇摇头,试图用双手掰开他的手指,他却越发用力,紧紧箍住她的喉咙,似乎只消一用力,便会让她就此了结。   宋研竹越发喘不上气来,恐惧从内心一点点爬上来,颓唐地睁开眼,之间佛祖悲悯地望着她,一点点变黑,变没……   再醒来时,天色已黑。宋研竹在影影倬倬的烛光中看见宝莲忙碌的身影,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嗓子嘶哑地发不出声音来。吞摸摸脖子,不知何时被人扎上了纱布,想来是伤的不轻。   她用力敲敲床板,宝莲听见了,转身看她,眼里带了几分怜悯:“夫人,您醒啦!”   她张了嘴做口型,宝莲看了一会,道:“王爷进宫去了,说明日再来看您。”见好好的一个人瞬间变得憔悴,她心生不忍,劝阻道:“王爷其实是个好人,一定是气急了才会弄伤您的。您昏迷着,他便整日坐在床前陪着您。府中两位侧妃,这么多位夫人,奴婢从未见他对他人这般上心,更不曾见过哪位夫人得此殊荣,入住王妃的别院。夫人,王爷当真是把您放在心上的,您事事顺着他一些,别太犟了!”   宋研竹说不出话来,眼里却冒着无名火,眼见瞧着屋里的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只觉得万分陌生,冲下床拎起桌上一个花瓶便要往下摔,宝莲急急冲上来,抱住她道:“夫人,您千万不能摔。这花瓶是先王妃最喜欢的,若是摔坏了,王爷可是要发大火的!”   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宋研竹满心叫嚣着,操起一旁另外一只花瓶便往下丢,宝莲双膝一软,求道:“夫人,您就放下花瓶吧。王爷曾经说过,若是这屋里任何一件东西损坏了,咱们一整个院子里的人都得陪葬!这院里上上下下十几条命,都在您的手上啊!”   所以为什么要将我禁锢在这里?既然他这样爱阮襄竹,为何要将毫不相干的一个她禁锢在这里?   宋研竹被她扣着双手,眼泪涟涟,宝莲连磕了个几个头,头都磕红了,抬起头,颤颤巍巍求道:“夫人,您就死了回去的念头吧……如今全城的人都以为您已经死了,死在山匪手上。明日便是您出殡的日子,只要过了明日,这世间便再没有‘宋研竹’这个人了!”   “我……死了?”宋研竹愣在那儿,一出口,那嘶哑的嗓音像是破漏的窗户纸里灌进了凉风,一松手,手上的瓷瓶终究落在了地上,“哐”一声…… 第138章 鱼蒙   我怎么能死了呢?宋研竹倏然抓住宝莲的手,宝莲忙将那瓷瓶抱在怀里,像是抱住自己性命一般,对宋研竹点头道:“是,官府已经结了案,确定您是死于山匪之手。”   为了一个她,朱起镇竟费如此大的周章,这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她是恨他骗她,不若杀了她泄气便是,为什么……   一想到陶墨言,宋研竹心痛难当。宝莲见状,轻轻叹了口气道,嫁妆不经意的从书桌路过,将一卷画扫落在地上,悄悄掩上门。   宋研竹眼睛一瞟,只见散落在地上的画卷展开,眉目如画的女子气质恬淡地望着画外的人笑,虽则笑,眉目间却是化不去的淡淡忧愁,为她的美添了几分生动,让人不胜怜爱。几乎在一瞬间,宋研竹便认定画中人便是阮襄竹,可是下一刻,她却愣住了:她终于明白,她心中一直惶惶不安的原因在何处……   挣扎着爬起来拿起桌上的镜子,她照照镜子再看看脸——她们很相似,虽则您的五官未必相同,可就是那感觉,像极了……就连耳垂上的红痣几乎都在同样的位置。   身后人的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接过她手中的画,只见缓缓抚过画上的人,轻声问道:“你也觉得相似么?”   宋研竹低垂着头,呵呵笑道:“王爷拿人当画一样收集,再像又如何,赝品终究是赝品,你就不过过世的人在天上看着难过么!”   “我知道她难过,所以才将你送到了我身边。”他拢起画卷道,“否则普天之下这么大,为何让我遇见你!”   “你没有遇见我!你是将我绑到这儿来的!”宋研竹终于愤怒,一抬眸,满满的恨意,“天下人称你为贤王,你就不怕教人知道,你会被天下人耻笑么!?”   她张牙舞爪的样子让他失笑,摇头坐下,抬眉问他:“天下人如何得知。宋研竹,你已经死了,你最最亲爱的父母、家人、还有你的夫君都把那具女尸当做你,悲痛难当。这地方虽不大,可你以为你跑得出去!你就是走出院子一步,我都能得知!所以何必挣扎?何不痛痛快快接受你的新身份,开开心心地在这活下去。”   “若我不呢?”宋研竹低低问道。   “宋研竹,你是个聪明人……方才你就该知道,若我想要捏死你,简直易如反掌。你也可以不怕死,当然,你可以是个不怕死的人……”他轻笑,“可你死了,你还有家人、朋友、夫君……”   分明只是云淡风轻的两句话,宋研竹却在他的话语里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不必他明说,她已经惊惧。   “无耻。”宋研竹咬牙切齿道。   “我无耻?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他笑道:“我这是同你打个商量,用更加和平的方式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宋研竹,你要知道,若我要逼你就范,我有成千上百种办法,用家人胁迫你,却是我最最不屑于使用的一种。”   他站起来,拍拍她的脑袋,像是安慰一个顽皮的孩童,“乖,别闹了。我给你两天时间好好想想,若是两天后你还是如此,到时候别怪我……”言语戛然而止,他走了两步,忽而又转头,笑道:“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好相公陶墨言虽然死了老婆,可万幸的是,他制举考中了上等,赐进士及第出身,你的眼光还是不错的。你若是能乖乖呆着,我便带你看他一眼……只当断了你的心思……”   门重又关上,宋研竹颓唐坐在地上,夜色越发黑了,池塘中青蛙咕咕的叫声传进来,越发显得夜的静。似乎过了许久,似乎又只是一瞬间,天又亮了。朱起镇走进屋子里,蛮横地将她塞到马车里。   宋研竹同朱起镇并肩坐在一块,双手却被敷,直到听见一阵喧嚣的声音,马车才停了下来。马车的帘子被掀开一角,透过缝隙,可见陶府四处挂白,府里隐约传出鼓乐声。   马车外有百姓停留,指着陶府正在攀谈。   “听说陶家的大奶奶被山匪弄死了!真是作孽哟!年纪轻轻的!家里人都哭惨了……听说是个顶漂亮的女子,可惜了!”   “可不是,听说不止漂亮,还有慈悲之心,总在镇国寺外赠衣施药。可怜陶家大爷,成亲没半年变成了鳏夫……你说是不是他命硬啊?”   “胡说什么!听说人家近来才中了制举头等……”声音低下去,“都说升官发财死老婆乃人间三大喜事,陶大爷也算中了两件了!”   “呸!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一旁有人鄙夷道,忽而指着台阶上道:“看,那就是陶大爷!”   宋研竹倏然望过去,一时间哽咽地说不出话来:不过几日不见,陶墨言身着素衣,目光沉滞,形容枯槁……   “他的头发……”宋研竹颤着声音道。   “一夜白头呀,真是可怜。”路人扬声叹着。   “墨言,陶墨言……”宋研竹忍不住大声呼喊,陶墨言像是听见一般,忽而抬头在人群里找着,就在快要看到她的时候,朱起镇伸手捂住她的嘴将她按回座位,沉声道:“走!”   “大爷,亲家夫人晕过去了!”陶壶急急说道。   陶墨言死死地盯着远去的马车,赵戎见状,问道:“怎么了?”   陶墨言摇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宋研竹走了好些天,他却从未觉得宋研竹死了,方才,他似乎还听见了宋研竹的声音,她在求助。   “陶墨言……陶墨言……”   “你当真要弃文从武么?”赵戎问道。   陶墨言目光坚毅,道:“圣上已经恩准了。明日起,我便随军荡寇。不手刃仇人,我誓不甘休!”   ******   又是连续三天三夜的禁闭,宋研竹甚至连房门都不能出。三天里,她没日没夜地睡着,只在第三天的梦里,瞧见陶墨言对她说:“研儿,我没抛下你,你等我,别放弃……”   她忽而梦见前一世山匪围城时,她亲手结束自己的性命,而后,陶墨言奔回来,将她抱在怀里,悲痛欲绝……   梦一下子醒了,她发了一会怔,光着脚下了床,径直推开门,清晨的阳光射在她的脸上,她扬起头眯起眼睛,招招手对宝莲道:“我要吃东西。”   “您能想通真是太好了!”宝莲盛上一碗燕窝粥,眉开眼笑道:“大夫说您太瘦了,得多吃点。”   宋研竹唏哩呼噜又喝了两碗这才作罢,刚刚搁下碗筷,宝莲便麻利地递过帕子。宋研竹接过帕子擦了擦,起身出了院子。   前几日她在院子里闲逛时便仔细看过,院子里总共有十来个丫鬟,每一个都是十来岁左右的俏嫩姑娘。平日瞧着无声无息,可一旦她走进院门,所有的丫鬟的身子便会紧绷起来。   院门口左右两侧各站了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每隔两个时辰便换一班人。虽未佩戴兵刃,宋研竹却能猜到他们是王府的侍卫——训练有素,战技高超。若想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隔了一道院墙,外头不知是什么地方,隐约能听见糖葫芦的叫卖声,还有摊贩与旁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大隐隐于市……”宋研竹低声念着。走到墙根,外头的喧嚣声大起来,隔了一堵墙,像是两个世界一般。   寻了个地方坐下,宋研竹问宝莲道:“对了,你多大了?从前是伺候先王妃的?”   “奴婢今年十四。”宝莲笑道,“先王妃在世时,奴婢年纪还小,没有那个福气伺候她,只远远见过她一面。当时还以为自己看见仙女了。”   “我听你口音也不像是京师人。”宋研竹问道。   宝莲道:“夫人好耳力。奴婢的爹是建州人安平村,娘是京师人,奴婢十岁之前都在建州长大的,后来爹死了,娘改嫁,后爹便将我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入了王府。”   “那可真是巧了!”宋研竹道:“我也是建州人,咱们可算是老乡了。一说我倒是想起建州的荔枝肉来,酸酸甜甜的,好吃的紧!”   宝莲眼睛一亮道:“我娘打小也爱做这道菜给我吃!那会爹在,娘每每做这菜,他便把肉都给我!我连汤汁都能舔得不剩!”   “你这么一说,我口水便要流出来!”宋研竹笑道,“金玉食坊的大厨子做这菜最是地道,若能吃上一口便好,他家的莲子酥也是一绝!”   “这有什么难的!夫人若是想吃,让厨下买就是!”宝莲笑道,顿了顿,又摇头,“这事儿只怕也不容易,还得王爷点头。”   “不碍事,我不过说说罢了。”宋研竹淡淡笑着,一抬头,不知从何处飘来一个纸鸢,在天上飘飘荡荡,不多时,忽悠悠落在她的院子里。   低头一看,是个蝴蝶形状的,做工不甚精细,画的蝴蝶也是歪七扭八。   宝莲“咦”了一声,弯腰捡起纸鸢,身后忽而站了个小小的孩童,笑盈盈地拍拍她的肩膀,低声叫了句“姐姐”。宝莲顿时花容失色,差点惊呼出声。那一厢,门口的侍卫听见声响,扭头看了过来,宋研竹赶忙将人藏在他藏在身后。   远远地便听见有人传,说王爷回来了,眼见孩童便要藏不住,宝莲哀声求道:“求夫人救救奴婢的弟弟!若是让王爷瞧见,只怕他小命难保!” 第139章 鱼蒙   “你随我来!”宋研竹眸色一沉,拿了披风便将他藏在披风下面,一路快步回了屋子,刚刚将他藏在屏风后面,朱起镇便走了进来。   宋研竹斜斜依靠着,见了朱起镇,面无表情的抬起眸子。   “听说你方才去了院子里?”朱起镇问道,“我以为你想通了。”   “想得通想不通又如何,毕竟我全家上下数十人的姓名都在王爷手上,便是我每日里也需要提心吊胆,生怕哪日便死在王爷手上。”宋研竹不冷不淡道。   “你若乖乖的,我何尝想要伤你,我疼你都来不及。”朱起镇伸手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宋研竹,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你愚弄本王那么多次,换做旁人,是不是够死一万次。本王终究能当上皇帝,若你全心全意跟了本王,君临天下时,身旁便是你的位置,到时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等畅快!”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宋研竹敛眉顺目,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乖巧一些,轻声道:“王爷要我斩断过去,总要给我些时日。到时候,研儿必定……全心全意追随王爷。只求王爷,护我一家周全。”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能明白就太好了!”朱起镇很是满意她的表现,低头想要吻她,她却将头偏开,他也不恼,拍拍她的脑袋哄道:“我再给你几日……宋研竹,本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宋研竹厌恶地皱眉头,擦拭了下自己唇,这才想起藏在屏风后面的男孩。   宝莲冲进来,后怕地浑身打摆子,当着宋研竹的面,狠狠摔了那男孩一巴掌,道:“我同你说了多少遍,让你别再来寻我!你怎么就是不听,你若是死了,我怎么对得起爹!”一壁说着一壁跪在宋研竹跟前,磕了好些个头。   宋研竹这才知道,这男孩便是宝莲的弟弟,她爹死后,娘带着她和弟弟改嫁,结果后爹苛待二人,她被卖入王府,弟弟每日吃不饱穿不暖,虽则四五岁,看起来却同两岁孩童一般大小。   看着铜墙铁壁的小院墙根处却有一处狗洞,被杂草掩住了,平日旁人注意不到,却被这孩子找着了。每每他饿坏了便来寻宝莲,想来这不是他第一次爬起来。   宋研竹定睛看那男孩,果然同宝莲眉目颇为相似,只是大约饿坏了,一双眼睛都泛着光。宋研竹赶忙让宝莲去将点心端来,男孩见了点心,当下便狼吞虎咽。将人藏到了深夜,宋研竹这才让宝莲将人沿路送了回去。   隔日的时候,宋研竹散步又摸到了那墙根,果真见那狗洞窄窄的,胖一些的狗都爬不过来。她叹了口气道:“宝莲,帮我个忙成么?”   宝莲咬唇,压低了声音道:“夫人救了奴婢的弟弟,奴婢应当做牛做马报答您,您要奴婢做什么都成,只有一条,奴婢不能替你传消息……王爷手眼通天,奴婢的家人还在王爷手上,奴婢怕!”   “你想多了。”宋研竹笑道,“我只是想念家乡,想吃一口金玉食坊的荔枝肉罢了……你若肯帮便帮,若时不肯帮,我也不怪你。左右不过一口吃食。”   宝莲神色变幻,最终咬咬牙道:“院里的采买丫鬟同我颇有几分交情,夫人若是想吃,我便让她悄悄地带些进来。”   ******   “味道不对!”   “味道不对!”   “味道不对!”   连着三天,都是同样的一个丫鬟模样的人买走了一盘荔枝肉,而后又将那盘荔枝肉完好无损地端回金玉食坊。掌柜的终于忍不住,对着面前的小丫鬟道:“这位姑娘,你说说我家荔枝肉到底哪里味道不对!”   “我家夫人是您这的老主顾,她说了,这菜不该是这个味道。我们花了银子就想吃口正宗的建州菜,就是想吃大师傅的手艺!可你拿帮工的手艺忽悠我们,就是不对!”   “这就是咱们大师傅的手艺!小姑娘没有证据,可不许胡说!”掌柜横眉道。   “诶!”小丫鬟正要回答,一旁另外一个丫鬟拉拉她的手道:“不就是一盘肉么,咱们买也买了,仁至义尽了。赶紧走吧,回去晚了可就糟了!”   “这是宝莲姐姐交代的差事!办不好我难过!”小丫鬟执拗地扬声道:“我怎么胡说了!我家主子说了,这荔枝肉就该用精肉、荸荠,用生粉和红糟抓匀了腌制,你这明显就不是用红糟腌制过的,贪了其中的功夫!”   她声音扬起来,整个金玉食坊的客户都不由看了过来。   掌柜的不由心下一沉,忙将那丫鬟带到一旁道:“姑娘,您家夫人是行家,金舌头,一吃便知端倪!但是小店真是没法子,家里出了丧事,当家的和主厨心情不佳,实在没法子上厨,不若您在等几天?”   “等不及!我家主子就想吃口正宗的,这都三天了,你天天骗她!”   “姐姐,咱们赶不及了!”另外一丫鬟再次催她,她看看天色,不耐得跺跺脚道:“我明日再来,明日若再拿不出好的,我砸了你们招牌!”丫鬟说着,将一锭银子甩在桌上,道:“我家夫人说了,她不爱葱白,不要蒜末,肉一颗颗看起来就得像是荔枝,多糖少醋,一样都不能少!”   说完,她急忙忙坐上马车,扬长而去。   就在她离开的瞬间,一人从外头进来,掌柜的像是见了救星一般上去,道:“刘师傅你可算回来了!这儿有个姑娘等您一口荔枝肉,都快砸了咱们招牌了!”   刘世昌面色颓然地摆手,正想说没兴致,掌柜的却不放过他,将方才姑娘说的话一字一句说了,又道:“你说吃个荔枝肉,不放葱白不要蒜末,还要多糖少醋!这算什么荔枝肉!”   言语刚落,只见刘世昌忽而面色狰狞起来,抓着掌柜的手问:“方才那姑娘呢!”   掌柜的吓了一大跳,支支吾吾道:“已经走了,说是明日再来!”   话音未落,刘世昌已经冲出金玉食坊,掌柜的指着远去的马车道:“就是那辆!”   他的思绪起伏不平,恍惚想起来当日宋研竹同她争执荔枝肉的做法时,曾经赌气说过,肉一颗颗看起来像是荔枝,那是刀工,若是能不要葱白不要蒜末多汤少醋还能将一道荔枝肉做好,那才是本事!   到底是凑巧还是……   他撒腿要跑,一眼瞧见赵戎驾马而来,他抓着赵戎的手道:“赵六爷,带我追上那那辆马车!”   “怎么了?”赵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摇头道:“来不及了,先上马……”犹豫了片刻他说出了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的想法:“我觉得,我觉得……二小姐并没死。”   赵戎神色一凝,拉着他便爬上马。   载着小丫鬟的马车绕了好几条路,驾马的人很是谨慎,足足绕了半个时辰才偏身进到一个胡同里,到了胡同,车上的人下来,又换一匹马车,这回又走了半柱香时间。   中间赵戎好几次都差点跟丢,好在他反应灵敏,识路又清,一路便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到最后马车停在了一户不怎么显眼的人家前。门前的朱漆斑斑勃勃,灯笼也是破旧的。   从屋子里走出个管家模样的人,低声斥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丫鬟道:“要买的东西多,耽搁了些时候。”   “快进来吧!”管家又呵斥道。   几人陆续进了门,管家关门时,甚至谨慎地望了望四周。   他走后,赵戎这才走出来,低声问刘世昌:“你方才说二小姐没死,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种感觉。”刘世昌将曾经同宋研竹说过的话告诉赵戎,道:“若世间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也就罢了,我只怕二小姐没死,想着法子向我求助……”   “可我亲眼看到了她的尸体……”赵戎咬牙切齿道:“所以你也不过是凭空猜测罢了!”   “我果真是凭空猜测么?”刘世昌甩开他的手,低声道:“赵六爷,你看看这户人家,丫鬟的穿着比外头的小姐还精致,可偏生门第这样破落!若是普通人家,需要这样一次又一次换马车,这是防着谁?”   赵戎不相信地摇摇头,刘世昌道:“我知道你难过,你怕再次失望,可万一呢?万一死的那个不是小姐,怎么办!”   赵戎怔了怔,半晌,咬牙道:“我便陪你疯一回!”   *****   “这几日过得还好?”朱起镇眉眼不抬问道。   宋研竹“嗯”了一声,道:“还成。王爷为我打造的这个笼子,很是精致。”   “等你听话些了,我便放你出去!”朱起镇道。   宋研竹不置可否地笑笑,道:“若王爷允许,多送些书、食材与我才好,府里厨子太差,做的菜不合我胃口。”   “你要什么对管家说便是。”朱起镇放下茶盏,这才定睛看她。   不过几日不见,宋研竹似乎已经变了一个人。前几日一闪而过的软弱又被恬淡取代,似乎一夜之间她便想通透了。   这几日他虽未踏进院子里,却有人每日都向他汇报她在做什么。每日一早起来她便到院子里散步,散完了步,或到厨房里研究菜式,或在院子里养花弄草,前日,她甚至向厨房要了些酒,试图酿造梅子酒。而后,便是拿两本书,在屋里一看便是一下午……下人说她安静、恬淡、泰然自若。   “整日呆在院子里,你会不会觉得闷?”朱起镇试探道。   宋研竹笑道:“不闷。王爷不必这般防着我,毕竟我家数十口人的性命都在王爷的手上。”她低声说着,瞧见朱起镇的袖口破了个口子,扯了扯道:“衣服破了,脱下来我替你缝缝吧。”   破了的衣裳丢了就好。朱起镇原本想说,双手却不由自主将衣服脱了下来。   宋研竹随手接过,迎着光坐下,仔细逢起来。她做女红时极其认真,眉间轻轻蹙在一块,手上却不停地翻覆着。朱起镇束手站着,竟不知该说什么好,挑了个话头道:“你会酿酒?”   “嗯,跟着府里的大厨学过,很是简单。只是现在天气太热了,也不晓得能不能做好!”宋研竹信手打了个结,用牙齿咬断,送到朱起镇手上道:“好了,您试试。”   朱起镇看了看,笑道:“你的手很巧。”不过片刻功夫,不仅仅把衣裳弄好了,还在袖子口就着那银丝线绣了一朵梅花。藏在袖子里,外头看不出来,却很是雅致。   “你喜欢梅花?”朱起镇问道。   宋研竹点点头道:“还行。”   朱起镇忽而生了几分高兴,道:“我听说你画的梅花很有几分风骨,那一日我画竹,你画梅,咱们比比!”   宋研竹脸上一僵,道:“好。”再无二话,收起线盒。身后的人却渐渐靠近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头埋在她的脖颈处,轻声道:“宋研竹,我等了你这么多天,今夜就让本王留下吧?”   鼻尖充溢着宋研竹身上独有的清香,他的眼里氤氲上□□,一把将宋研竹打横抱起扔在床上,欺身压了上去。 第140章 鱼蒙   宋研竹一把抓紧自己的衣襟,软声求道:“王爷,我……我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朱起镇埋首在她的脖颈,低低的声音带了几分凛冽,“本王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宋研竹眸色一深,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退到床角,探手摸到枕头底下的一处硬物,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王爷,不要!”   朱起镇满腔的热情在前,完全没听见她说什么,宋研竹这样娇小,即便退到了墙角,他稍稍用力便将她拉了回来。她的反抗越发让他兴奋,血液里沸腾的鲜血让他忘乎所以,他只稍稍用力,只听“嘶”一声,便将宋研竹的裙子撕开大半。   “宋研竹,你终究是我的!”朱起镇的声音低下去,伸手探入她的裙底。   “朱起镇!”宋研竹大声喝着,朱起镇乍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怔了一怔,一抬头,就在刹那间,忽而觉得后背一阵剧痛,他“嗷”了一声,猛地宋研竹身上拍了一掌,伸手一摸,手臂上赫然一道长长的伤口,伤口很深,汩汩地流着血。   抬眼望去,宋研竹浑身发颤地举着把剪子,眼里没有半滴眼泪,却有着深入骨髓的厌恶——   她眼里的提防太过明显,像是在提防一只狼。只一眼,便像是一盆冰水,从朱起镇的头顶浇下去,将他的满腔情义全数浇灭。片刻之后,他的发了疯一般夺过宋研竹手上的剪刀,尔后将她抓起来甩在床上,沉声问道:“本王到底哪里不好,需要你这么待我!宋研竹,你躲不过我,你永远躲不过!”   这一回再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他只有双脚便将她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下,半分动弹的余地也没有。吻如疾风骤雨一般落在宋研竹的身上,她身上的衣物经不住他两下撕扯,便碎成了布条。伤口上的血一点点落在宋研竹的身上,宋研竹甚至不能用手抹去脸上的血,只能任由它流入眼睛,糊了双眼,所有的挣扎都变成了无妄,宋研竹放弃挣扎,轻轻道:“王爷,王妃在天上看着你。”   “……”身上的人不出意料的顿了一顿,宋研竹终于得到一丝喘息的机会,轻声道:“王爷你看,王妃就在窗户外面看着咱们,你听,她在哭……”   朱起镇一回身,只看窗外竹影斑驳映照在窗户纸上,一阵风吹过,竹林窸窸窣窣,像是一阵呜咽。一道白影忽而从窗前飘过,他眸色一紧,吼道:“是谁,谁在外面装神弄鬼!”   快速从宋研竹身上跳下来冲到门边开门,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他疑心自己看错了,反手关上门,正想好好教训宋研竹一顿,门外忽而砰砰砰响起来,他吓了一大跳,转身就听见门外传来柳管事的声音:“王爷,不好了,出事了!”   ******   月色如洗,朱起镇蹙眉端坐在中厅庭院内,一旁的大夫战战兢兢道:“王爷,您这伤可不轻,若是再深一些,可就伤着筋骨了!”   朱起镇闷声哼了一句,眉眼不抬地看着他用药,挥了挥让他下去。   柳管事屏声敛气道:“王爷,您这是被谁伤着了?莫不是府里出了刺客?您可是万金之躯……”   他还要絮叨,朱起镇瞪眉道:“啰嗦什么!说正事1   柳管事不由噤了声,想想这小院里住着的人,心里头重重叹了口气:也不知怎么就瞧上了那位,当真是红颜多祸水!   “爷,咱们在西郊的寨子被人端了!”   “被人端了?!”朱起镇手顿了顿,整个人往前倾,双眉轻拧,一股厉色迫得刘管家不敢抬起头。   “不止是西郊,便是咱们附近的几个寨子都出事了!”柳管事哀痛道:“也不知那陶墨言一介书生为何那般厉害,短短时日便剿了咱们好些个寨子。我已经对底下说了,让他们近来安生些,没想到才说完话,昨儿个半夜陶墨言便领兵连夜突袭西郊,寨子被他端了个底朝天!咱们的人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好些都逃入到城中,四处离散!”   “你们这些废物!养了你们这么多年,你们竟斗不过一介书生?要你们有何用!”朱起镇厉声喝道。   柳管事低着头道:“王爷,这真不怨咱们。那陶墨言自从失了夫人,整个人便如鬼祟一般,附近大大小小的贼寇,不论藏得再深,都被他揪出来灭了个干净。旁人都说他……都说他……”他忖度着朱起镇的脸色,战战兢兢道:“哀兵必胜,用兵如神。”   “不过一介书生,能如何!本王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竟被他端了个底朝天不成!”朱起镇拿去桌上杯盏,狠狠朝他扔去,只听“噗”一声,茶水顺着刘管家的头流下来,带着嫣红的血。刘管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就听朱起镇沉声问道:“周明那呢!”   刘管家忙回道:“周明那早得了消息,带着兄弟们撤出去了,眼下应当已经回了长平县。”   “让他们好生呆着!没本王的命令,不可轻举妄动!”朱起镇命令道,眸色却缓了许多。   刘管家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朱起镇左右踱了两步,手臂上的伤闷闷地疼起来,他低头看了片刻,快步走到宋研竹的屋子跟前,只见宋研竹一身素衣跪在院落里,头虽低低地垂着,身子却跪得笔直,没有半分怯懦,见了他,低眉敛目,没有半分生机:“王爷,您赐死我吧。”   平静如水,心如枯槁……朱起镇忽而想起这两个词来,怒火一丛丛拱上来,他随手拔下一旁侍卫的佩剑,剑尖直指宋研竹的喉咙。只见她略略抬头,缓缓地闭上眼睛……   “宋研竹,你就这么想死?”朱起镇轻声问着,心中忽而生出几分无力,旁人都说他长袖善舞,可偏生他遇见她,像是一阵乱拳砸在棉花上,半分使不上劲儿。   她到底哪点像襄竹?朱起镇认认真真地端详她,不由轻轻摇头:半点也不像。可是两个人都是他的劫数。遇见了也就遇见了,丢不掉。   “我不杀你,宋研竹。”他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记挂着谁,我不杀你,我杀了他。”   说完,拂袖而去。   宋研竹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等朱起镇走远,宝莲这才走出来,扶起她时,只觉她浑身冰凉,忙将她扶到屋里,几杯热水下肚,她的脸色才稍微好一些,宝莲自个儿也是怕得不行,压低了声音哆嗦道:“夫人,奴婢欠你的,都还上了。奴婢装得了一回,装不了第二回,方才险些就被王爷抓住了!奴婢命贱不打紧,可奴婢还有家人……”   “往后不用了。”宋研竹一把扶住宝莲的手道:“我托你打听的消息你打听到了么?”   宝莲吞了下口水道:“打听到了,陶家大爷很得圣上赏识,自请剿匪后,身上便给了他一个正四品都司,他短短一个月内屡建奇功,剿了京师附近好几个山匪的贼窝,听说昨儿半夜又突袭了几个寨子……外面人都说,陶都司过不得多久,还得升官!”   宋研竹的手握紧了又松开,末了低声道:“谢谢!”一壁说着,一壁起身从笸箩下面取出双鞋子来,说是送与宝莲的弟弟宝赞,宝莲还要再推,到底拧不过宋研竹,再看那鞋子,不过是双普通鞋子,用的是下等的料子,同满大街孩子穿的都是一样的,她不疑有他,便收了下来。宋研竹随手又送了碟桂花糕与她,她也收下了。   趁无人注意的时候,宝莲偷偷挪到那狗洞附近,将油纸包好的鞋子扔入狗洞,不多时,便有一双小手伸进来将那双鞋子拿走,隔着一堵墙,她听到外头轻轻地“瞄”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扣扣地面,起身离开。   那一厢,宝赞得了桂花糕和鞋子,正欲换上,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破鞋又有些舍不得,将一双新鞋揣在怀里,取出一块桂花糕小心地啃着,正低着头,眼前忽而几匹马呼啸而过,他吓了一大跳,侧了身想要躲开,怎奈身子太过瘦弱,一时没站稳,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   眼见着又一匹马就要踏过他的身上,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只听身边传来路人的惊叫声,身上一轻,便有人将他捞了起来。他睁开眼,就见一奇怪的男子正抱着自己,看样子是个端方温润的书生,身上穿得却是铠甲,样子长得很好看,两鬓的头发却都白了……   “没事儿吧?”那人轻声问道。   宝赞摇摇头,那人微微笑着,宝藏年纪小,不知怎么得,就觉得他虽则笑,让人看着却难过。   “没事儿就好。”那人说着。正要放他下来,一双眼却突然盯着他手上的桂花糕,宝赞以为他是瞧上了自个儿的糕点,忙从善如流地往前推道:“恩人,你肚子饿了么?给你吃!”   那人摇摇头道:“这糕点是谁给你做的?”   “是我姐姐给我的。”宝赞笑着指向一旁破落的宅子,“她就在里头干活。”   “好,好。”那人不知怎得,眼眶都红了,低声念了句,“你就知道糊弄我……你瞧,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旁人会在桂花糕里夹玫瑰花瓣……”   宝赞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思量着他或许想吃,便将桂花糕硬塞到他手里,就听一旁另一个男子道:“墨言,圣上还在等着咱们复命,咱们这就走吧?”   那人点点头,握着桂花糕挣扎了片刻,复又还给宝赞,低头时,见地上掉了一只新鞋,正要捡,宝赞忙弯腰捡起来抱在怀里,着急道:“恩人,这个不能送你,这个也是我姐姐做的……”   那人笑笑,摸摸他的脑袋,纵身上了马扬鞭离去,回头只见宝赞站在人群里望着他,他的心里头不止怎得,划过一丝异样。   一旁的周子安低声问道:“怎么了?”   他的眸色深了深,苦涩地摇摇头道:“没什么。”   只是见了桂花糕,便想起了宋研竹,一低头,也觉那双鞋上带了宋研竹身上独有的香气……   睁开眼,闭上眼,全是她的身影。   到底是魔障了,还是疯了,他也说不清。 第141章 鱼蒙   定国公府。   “你说什么!”赵戎端着一杯茶,手一抖,一杯茶洒了大半,他浑然未觉,上前一步抓住宋振的手问,“你说那是谁的房子!”   宋振吃痛,求救地望向一旁的赵九卿,赵九卿上前掰开赵戎的手道:“做什么这么一惊一乍的……平日里想见你一面都难,这回巴巴地上门求你姐夫帮忙,却是查一处房子!你和琳琅县主近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赵戎不想深聊,望向宋振道:“姐夫,你方才说,那房子是谁的?”   “得亏是我,换做旁人还真查不出那房子是谁的!”宋振压低了声音道,“那房子在九王爷的名下,从前便听说九王妃在世的时候,总喜欢同九王爷扮作一对普通夫妻,体会市井生活,所以二人在闹市里置了一座宅子,每隔几日便会住上几日。后来九王妃去世,那宅子也没废弃,九王爷每隔几个月也会去住上一两日。只是藏得深,旁人都不知,也就是九王妃同我母亲要好,曾经提过一句,你那日一说,我便想起来了,让人一查,果然是他……”   宋振说着,只见赵戎面色越来越沉,嘴里还嘟囔着:“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   赵九卿听见九王爷,面色也是一黯,不由自言自语道:“当日若不是咱们阻拦,或许研儿就嫁给九王爷了,也不至后来遇上山匪,我如今一想便觉得难过……”一壁又叹了口气道,“瞧我,又在胡说什么。研儿那样的性子,怎么能瞧得上九王爷!”   自从宋研竹去世,赵九卿每每听闻与她相关的人事便黯然神伤,宋振想起那位明媚的女子也不由有些惋惜道:“前些时候我见过恪靖侯府的老夫人,老夫人还曾提及陶大奶奶,说她颇有几分才情,便是容貌也与当年的九王妃有几分相似。没想到却是芳华早逝,可惜可惜。”   他低声说着,却不见一旁的赵戎身躯一震。   赵九卿撇撇嘴道:“与九王妃相似又有什么好处?旁人都说九王贤良,在我看来他就是个混蛋!”   “不许浑说!”宋振上前就要捂住赵九卿的嘴,赵九卿横眉道:“我怎么浑说了!听说年初的时候,他在路边撞见一位姑娘,只不过因为那姑娘眉眼间同前王妃有几分相似便强要了回家!那姑娘还是订过婚的,是与不是!”   “这事当时不是被压下来了么!没几人得知!”宋振道。   “还不是因为他是个王爷,以权压人!不说这位订过亲的,往前追溯,听闻他连旁人的妻子都夺!荒唐至此,这种人何以为君!”赵九卿鄙夷道。   宋振求道:“我的姑奶奶,这些话可不许乱说,近来朝堂局势混乱,指不定将来他就是……”宋振指了指天,赵九卿“呸”了一声,就见赵戎直直地站起来,二话不说往外走去。   “诶,六儿,你上哪儿去!”赵九卿扬声闻着,只见赵戎面色很重,脚下如飞,不由同宋振面面相觑。   出了门,赵戎一路埋头快速走着,一抬头,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陶府。   他的心下惊疑不定,只觉得脑中的想法匪夷所思——狸猫换太子、囚禁、假死、山匪,所有的词搅在一起,变成了一个线团,怎么也找不到线头。   在陶府跟前徘徊了片刻,正思量着要不要进去,从侧门忽而冲出一个人来,后头跟着的平宝儿扬声道:“初夏姐姐,你别乱跑!”   眼见着那人就要冲撞上一旁的马车,赵戎快步上前一把将人拉了回来,定睛一看,竟是宋研竹的贴身丫鬟初夏。   当日宋研竹坠崖时,旁人都以为初夏已经死了,没想到她命不该绝,留了一口气。听说陶墨言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她救了回来,只是她人一直昏迷着。几日不见,竟是醒了。他定睛观察她,这才察觉出不对来:初夏平常便寡言少语,可是一双眼睛却颇为灵动。可是眼前的初夏,却……说不出的怪。见了他也不行礼,只惊恐地瑟缩在一旁,眼神躲闪,身子也发起抖来。   “初夏……”他低声呼唤,哪知初夏一听,忽而甩开他的手,低声求道:“公子你放开我,我要去找我家小姐,他被人带走了,我要带她回来……”   平宝儿从他身后窜上来,扶住初夏软言道:“姐姐,小姐就在屋里,你同我回去吧。再不回去,小姐瞧不见你,可要生气罚你的!”   “小姐被人带走了……她在外面……”初夏瑟缩地摇头,平宝儿闻言,眼眶一红,哽咽道:“初夏姐姐,小姐就在屋里。你随我回去吧!”   这一通劝,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回屋子里,她便乖乖地坐在一旁自言自语。   平宝儿替赵戎倒了一杯茶,叹了口气道:“前几日初夏姐姐才醒过来,整个人就不对劲儿了。大夫说她脑子没问题,只是受了刺激,哪日或许就能好了。宋府原打算接她回去,姑爷不肯,说初夏姐姐是小姐心尖儿上的人,不论初夏姐姐变成什么样,他都会养初夏姐姐一辈子,让小姐在黄泉之下也能安心。”   “小姐最喜欢梅花了……”初夏忽而声音高起来,兴高采烈地站起来,忽而又坐下嘤嘤哭道:“我家小姐被人带走了,你们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她整日都这样么?”赵戎问道。   平宝儿哽咽道:“整日都这样颠三倒四。陶壶那日着急,掐着她说小姐已经没了,她便发起疯来,狠狠地咬了陶壶一口,说小姐不可能死!”   赵戎往初夏身边走了两步,初夏便缩在一旁,赵戎弯腰,只见初夏紧紧地握着右拳,小心翼翼地藏着。他直觉有些不对,问平宝儿道:“她手里握着什么?”   平宝儿道:“不晓得是什么!那日她被救回来之后就一直拽在手上,旁人怎么掰都掰不开。若是逼急了,她便会咬人。禀了姑爷,姑爷说随她去,只要她高兴就好!”   “就这么样,过了这么多天?”赵戎轻声问着,平宝儿点点头。   赵戎紧紧盯着初夏的手,只见她的虎口边缘露出一条丝线来,赵戎上前要夺,初夏忽而挣扎着要往外跑,被赵戎一把抓回来,在后颈上狠狠一劈,初夏昏死过去。   “六爷!”平宝儿低呼出声,赵戎拧着眉头用力掰开初夏的手,只见她掌心露出一截蜜藕色的布料,布料上还有一小截的万福纹,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金耳环,上头镶着一颗小小的东珠。   “这是……”平宝儿蹙眉道,“这是小姐的耳环,还有这布料,也是小姐裙子上的!当日小姐……穿的就是这条裙子!只是……”   她欲言又止,赵戎赶忙问道:“可是什么?”   “当日小姐的……尸首运回来时,我就在一旁,她的衣服完好无损,我看这块布,倒像是小姐衣服袖子上的一截,可我确定,当时她的衣裳没有破损。这块布,初夏姐姐是打哪儿来的?”   “你确定么?”像是溺了水的人,忽而抓住了一块浮木,赵戎亮着一双眼睛问平宝儿。   平宝儿点头道:“我确定!这件衣裳小姐最喜欢,我不可能记错!”   赵戎倏然站起来:“陶墨言呢!”   “听陶壶说,九王爷方才派人请姑爷过府一叙,这才走不远……”平宝儿话应刚落,只见赵戎面色一凝,沉声道:“坏了!”   快马扬鞭紧赶慢赶到了九王爷跟前,门房说,陶墨言早早就已经进府了。赵戎眼睁睁看着大门不得而入,好不容易寻了个借口,说有事求见九王,门房只说没有拜帖,谁都不能进去。   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时,一辆马车缓缓停了下来,从马车上走下来个红衣少女。赵戎眼前顿时一亮,如见了救星一般上前唤道:“琳琅!”   “你怎么在这儿?”琳琅县主见了他,高兴地咧嘴,过了片刻又觉不对,狐疑道:“你平日里见了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今儿怎么一反常态,自个儿凑上来了?”   “有事儿求你呗!”赵戎干脆利落的摊手,嘴角扬起来,笑得十分谄媚:“王爷约了我见面,可惜我没带拜帖,进不得门,你是要进去见宋王妃娘娘么?捎带上我一程呗!”   琳琅狐疑地上下打量他,只见他一副讨好的模样,心里头不由地欢喜,笑道:“让我带你进去也成,你夸夸我呗!”   “这……”赵戎迟疑了片刻,琳琅转身就走,“不肯就算,反正不是我求你!”   “好好好,夸夸你……”赵戎硬着头皮道:“你温柔善良美丽可爱端庄大方高贵典雅举世无双……”连说了好几十个成语,终于把琳琅说得眉开眼笑,他跟在琳琅后面,总算混进王府。   到了中途,二人分道扬镳,赵戎一路问下人王爷何在,费了好大功夫总算摸到西花厅,只听西花厅中传来“呼呼嚯嚯”的打斗声。   他心里头咯噔一跳,快步走过去,只见陶墨言和九王爷二人各执一枪,二人争锋相对,杀气腾腾正在对打。陶墨言处处避让,九王爷却是刀刀中他要害,赵戎在一旁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想要出声又怕刀剑无眼伤着陶墨言,正要开口,二人忽而过了一招,九王爷大喝一声,将陶墨言手上的枪震落在地,枪头直抵陶墨言的喉咙! 第142章 鱼蒙   陶墨言同他直直相望,也不由被他眼里的杀气震慑。不过一瞬间,他几乎以为九王爷的枪头就要刺中他的喉咙。身旁突然传来一阵掌声,赵戎眉开眼笑地鼓着掌,走过来道:“王爷好枪法!”   一壁说着一壁推了一把陶墨言,取笑道:“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在王爷跟前班门弄斧!还不快谢谢王爷手下留情!”   方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一股杀气顿时消失地无影无踪,陶墨言看着朱起镇闪过一丝的不甘,很快又变成平日里端方温润的模样。   朱起镇收了枪,拍拍陶墨言的肩膀道:“你虽是都司,可到底是文人出身,这身子板差了些!往后还要勤加练习!”一副敦敦教诲的模样。   陶墨言浅笑道:“王爷教诲地是!”转头问赵戎,“你怎么来了?”   赵戎赶忙对朱起镇行礼,憨厚笑道:“陶夫人忽而身子不适,府里人寻墨言不着,便托我来寻他。贸然闯进来,还请王爷原谅则个。”   “我娘病了?”陶墨言惊讶问道,赵戎连连点头,眼神闪了一闪,陶墨言忙向朱起镇告别。朱起镇拉着陶墨言道:“不忙,难得赵戎肯来我府上,总要喝上一杯茶再走。”   “可是……”赵戎要拦,朱起镇笑道:“没什么可是的。陶夫人身子不适自有大夫看顾,你去了也没用。再说,喝杯茶,耽误不了多少时候!”   一招手,两旁早有小厮上前替他穿上外袍,是件墨色绣着金丝边流云纹的滚边的长袍,陶墨言正要上前婉拒,将将走近,忽而察觉一阵熟悉的香味,那香味极淡,甚至旁人都未必能分辨,可却让陶墨言身子微微一震……   “怎么,陪本王喝杯茶很为难么?”朱起镇没有察觉陶墨言的变化,扭头望向赵戎,只见赵戎笑语殷殷道,“与有荣焉。只怕墨言担心陶夫人,他可是个孝子。”   三人说着坐到一旁的石桌旁,早有三两容貌清丽的女婢送上热茶。陶墨言精神恍惚地接过热茶,嘴里念着“谢王爷提点墨言,墨言感激不尽”,作势要作揖,朱起镇虚扶他一把,不料一旁的赵戎接过茶时却是手滑,一杯茶泼了大半不说,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还撞到陶墨言,陶墨言一杯水全数洒到朱起镇身上,忙对朱起镇道:“王爷对不住……”   就在一阵手忙脚乱中,陶墨言又在朱起镇身上闻见那股熟悉的香味,朱起镇拂袖一扫,袖子飘起来,在阳光下,一朵精致的银丝梅花在袖子底闪闪发光。   陶墨言还未看清,朱起镇已然敛了袖子,神色不郁地望着他。   “你瞧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这样毛手毛脚!”赵戎呵呵笑着,拦在朱起镇跟前道:“王爷,您不打紧吧?”   像是过了许久,朱起镇才温声道:“没事。”   花园里渐渐传来琳琅欢乐的呼唤声,声音渐渐近了,是她扬了声道:“宋侧妃娘娘,你可得替我好好治治赵戎那小子……他呀,真是坏透了!”   陶墨言像是忽而活了过来,戏谑地看着赵戎笑:“王爷,看来我和赵戎得赶紧走,您这可有侧门让我们赶紧离开!您也知道,琳琅她对赵戎……郎情妾意,到时怕我也要遭池鱼之殃。”   赵戎配合地“嘿嘿”了两声,朱起镇忍俊不禁,温言道:“你们去吧!”   赵戎像是得了天大的旨意,拜了两拜道:“王爷您可真是活菩萨!”拉着陶墨言道:“赶紧地,若是让她抓住我,不止我,连你都得脱一层皮!”   一壁说着一壁往后退,朝着朱起镇扬扬手,直到出了他的视线,却也不敢停留,快步走出了王府门口。   那一厢,早有小厮备马候着,赵戎和陶墨言二人策马狂奔许久,直到一块空旷地才下了马,二人忽而萎顿下来。陶墨言扶着墙竟是冷汗连连。那一双手,当下被朱起镇一震,从掌心麻上来,一条胳膊都没了知觉,这会更是隐隐作痛。   “方才他是想杀了你……”许久之后,赵戎喘着气道。   陶墨言惊疑不定,想起方才那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再想起那银光闪闪的梅花,不知为何,又想起早前见过的那个小男孩,还有他手上的那块夹着玫瑰花瓣的桂花糕。他怔怔地翻出自己的袖子,在同样的位置,也有一朵金丝绣成的梅花,就像是他和宋研竹的秘密,藏在袖子里,如影随形。   无数的巧合交织在一块,他不由喃喃自语道:“研儿……”   “你究竟有没有听见我说什么!”赵戎一把掰正他的身子,将从初夏手中夺来的布条塞入他的手中,低声吼道:“九王爷,他真是想杀了你……”   “这是……”陶墨言望着那布条,疑惑地望着赵戎,赵戎低声道:“墨言,你听我说,这块布是初夏一直拽在手里的,是从研儿衣服上撕下来的!可是平宝儿说过,那日咱们见到研儿尸首时,她的衣裳完好无损……”   他顿了顿,终于说出心底里的揣测:“我怀疑研儿没死,是被人拘起来了,那人就是……”   “九王朱起镇。”就在赵戎准备说出口时,陶墨言脱口而出。赵戎怔了一怔,问:“你怎么知道?”   不等陶墨言开口,赵戎便将几日前在金玉满堂遇见的怪事、刘世昌的猜测以及宋振打听来的关于那座宅子的消息一一告诉陶墨言,哪知陶墨言不等他说完,已经翻身上马,策马扬鞭而去。   ******   天色渐暗,陶墨言的一双眸子沉寂如水。   赵戎在屋里踱来踱去,狂躁不安道:“你在等什么!既然知道研儿在哪儿,咱们进去救她便是!我一想到研儿在那可能受到的伤害我就忍不住!陶墨言,你到底在等什么,你倒是说句话啊!”   “你能不能安静些!”周子安蹙眉道:“你红口白牙便说九王爷骗走了自己的妻妹,还是一个已经下葬的人,谁能信你!我看你们一个两个都是疯了!”   “证据不都在这儿了!”赵戎骂道。   “全是你们猜的!证据在哪儿!”   似乎过了许久,屋子外传来一阵骚动,陶壶扬了声道:“爷,那个孩子找到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屋子外吵吵嚷嚷起来,陶壶不耐地将那宝赞丢到陶墨言跟前,宝赞还要叫嚷,见了陶墨言眼前一亮,“恩公,是你!”   “你说你姐姐在那座大宅子里做事?”陶墨言直奔主题。   宝赞点点头,只觉得今日的陶墨言阴测测地叫人害怕,抖着声道:“是……但是姐姐不让我告诉旁人。”   “那你认得她么?”陶墨言缓缓摊开桌面上的画。宝赞低头一看,眼前一亮,道:“这是那府里的夫人!我认得她!姐姐说,那日若不是她帮我,我可就死定了!怎么,恩公也认得她么?”   “你当真认得她么?”一旁的赵戎再也按捺不住,扣住宝赞问道。宝赞吓了一跳,仍旧点头道:“认得。我姐姐说,这鞋子也是那夫人送我的!”   抬了脚,刚要炫耀,却见方才还温言以对的恩公突然变了神色,如发了疯一般对着那鞋子发了一会怔,而后寻了把剪子便要将他的鞋子剪开。   “不可以!”宝赞蹦跶着要抢回自己的鞋子,只见恩公三两下剪开他的鞋底,将将剪开右脚的鞋子,一张白布条赫然呈现在众人跟前。   “那是什么!”宝赞要问,恩公忽而握住那布条,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地捂着脸,一声声念道“研儿,研儿……”   宝赞吓了一跳,心下想着恩公莫非是个疯子,一旁的笑脸管家抱住他便往外走。   陶墨言兀自哭了片刻,赵戎将布条从他手中抽出,只见上头簪花小楷写着一排字,或许是因为那孩子走的路多,字泡了汗水早就糊了,只能隐约认出字的轮廓——墨言,当心九王。   “这是研儿的字,这是研儿的字!”心里头积郁了许久的忧伤忽而变成了狂喜,赵戎捧着那字条恨不能亲上两口。   周子安站在一旁,只觉整件事匪夷所思,看着两人狂悲狂喜起伏不定,他倒成了最冷静的人。   “墨言,现在怎么办!”他低声问着。   人证、物证齐全,可对方偏生是个王爷,还是当今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陶墨言即便拿着东西去告御状,一边是毫无相关的外人,一边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圣上愿意听谁的,尚未可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陶墨言竟没一个能为自己伸冤的地方。   可若是硬抢……他们无人无权,如何抢得过!   周子安活了这么多年,向来恣意放纵,头一回生出深深的无力感。一旁的赵戎渐渐安静下来,面色凝重,向来也是想通了此种干系。   二人齐齐看向陶墨言,只见陶墨言倏然抬起头来,眼里精芒大盛,身上气息却沉静地可怕,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太子。”   前一世陶墨言活得不长,却见证了太子和九王之间的争斗,在九王登基后长达数十年,直至陶墨言过世前,当时身在朝野的赵戎便时常同他唠叨朝中秘闻,一桩两桩,拼凑成了一个大的朝堂局面。   如今想来,或许只要一两桩大事,便足以改变目前的状况。   一两桩秘闻,换宋研竹一条命,足够了!   ******   “咚!——咚!咚!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时至子时,万籁俱寂,打更人沙哑的声音伴着木棒敲击的声音回荡在静谧的夜里,远远地传来,带了回声。   宋研竹睁着眼望着四周的帷幔,看了片刻,忽又坐起来。   自从那日伤了朱起镇,他已经连着几日没来看她。这原本是个极好的消息,只可惜,至那日后,屋里所有的锐器都不见了,甚至连帷幔都变成不耐撕的轻纱,连看守她的人都变多了。   宋研竹隐约听见低声的啜泣声,沿着声音摸出去,果然见宝莲捂着嘴在哭。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宝莲忙擦了眼泪,道:“吵着夫人休息了么?”   “没有。你为什么哭?”宋研竹再问,恍惚想起来,似乎好几日不曾听宝莲说起弟弟的消息,“宝赞出事了?”   宝莲闻言,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奴婢和他约好了今日到墙边领东西的,可是等了半日也不见他。奴婢不放心,便托府里的小厮出去找,结果他们说一天不见宝赞,不知上哪儿去了,奴婢就怕他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不见了?”宋研竹讶异道,心里头划过一丝异样,劝宝莲道:“他瞧着很机灵,你别太担心,或许只是一时贪玩忘了回家,明儿你再问问,若是不行,再让人报官……”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宝莲用帕子擦了眼泪,道:“夫人怎么这么晚还不睡?厨房里备下了燕窝粥,奴婢给您盛一碗来!”   抬步正要走,屋子外忽而传来一阵喧嚣上。便是门前看守的侍卫都惊动了,调动了一大半的人出去。   “这是怎么了?”宋研竹心下一动,问道。   “奴婢也不晓得!”宝莲伸头望了望,只见外头一个小丫鬟快速地奔走着,她忙拦住她问道:“外头怎么了!”   “官兵包围了咱们的屋子,说是太子府出了个刺客,逃到了咱们府上,这就要冲进来搜屋拉!”丫鬟急忙道:“柳管事让咱们都回屋,别乱跑,留在屋里看好东西才是正经。”   “官兵搜屋?”宝莲下意识望了一眼宋研竹,咬咬牙道:“我替您到跟前看一眼去!”   一壁说着一壁往前走,屋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几个小厮朝前屋走。宝莲好不容易混到人堆里,远远便听见柳管事挡在前面,和声和气地劝道:“陶都知,这可是王爷的偏院,您说那刺客躲到咱们府里也该有个证据,无凭无据您就要搜屋,还把我们的院子团团围住,这怕是不合规矩。”   陶都知?宝莲心里咯噔一跳,仔细看打头那人,端的是朗目星眉,一身正派,想来便是宋研竹心心念念的夫君陶墨言。她心下暗暗觉出不对来,若说是来搜查刺客,这实在太过巧合。她在这府里待了好些年,外人从不知这是王爷别院,柳管事更不会轻易出面告知,想来这位陶都知也是将柳管事逼到了绝境。   她小心翼翼地躲在一旁,就听前头另外一个眉目端正,带了几分嬉皮的男子笑道:“柳管事,咱们都是做事的下人,你也该体谅咱们的难处。咱们奉的是太子爷的令,抓的是太子爷的刺客,他如今窜入你的府中,若是伤了九王,这算是的过错?反正咱们来都来了,你让咱们看看,若是当真没有,你我各自安心不是?”   “赵大人说的极是。只是这府能不能搜也不是我一个下人能做主的,你总得等我禀过我家主子,我家主子点了头,您才能进去不是?还有您,”柳管事打着哈哈道,“周大人,您才从苏州回来待命,怎得抓捕刺客也与您有关?”   “不巧,太子遇刺时我也在一旁,被太子抓了个壮丁。”周子安舔笑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柳管事,他身后站着二十来个侍卫,个个皆是虎背熊腰,瞧着便是精兵强将。柳管事一直打着哈哈,眼睛却不停往外望,他不由低声对陶墨言和赵戎道:“我瞧他是想拖延时间,未免夜长梦多,咱们硬闯吧!”   陶墨言微微点头,眼里闪过一丝狠狞:“柳管事,今夜这屋,你让我搜也是搜,不让我搜也是搜。若您不让开,怕我们只能硬闯了,若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千万别怪我,这可是太子爷的命令!”   一壁说着一壁就要往前闯,身后呼啦啦几十个士兵齐齐上前,府里的二十来个侍卫霎时便涌出来,一字排开,各持盾牌刀剑,双方登时剑拔弩张,形成掎角之势。   就在双方激战一触即发时,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不多时,朱起镇便出现在众人的事业,他甫一出现,柳管事立时松了一口气。只见他走近了,微蹙着眉头望着陶墨言,未曾开口,不过扫视一眼,身上的气势便迫的大半士兵抬不起头来。   “你们大半夜,包围本王的府邸做什么!都闲着没事儿干么!”朱起镇厉声喝道。   “王爷,下官们是奉了太子爷的令来捉拿刺客!”周子安笑着上前回道。   “刺客?本王府中没有刺客!你若要抓人,大可上旁的地方去找!都散了吧!”朱起镇大手一挥,正要转身,周子安上前拦道:“王爷……”   “怎么,你还要对本王动手?”朱起镇双眸怒视,精光乍现。   “王爷,请别让下官们为难。”陶墨言淡淡道,朱起镇闻言失声笑道:“陶都知,论亲,咱们俩还是连襟,我为长,你为幼,论理,我是君你是臣,我为难你又如何?”   一转身,抽出一旁士兵的配剑横在陶墨言的脖子上,周子安和赵戎“啊”了一声,就听朱起镇咬牙切齿道:“三更半夜你私闯我府邸,我立时杀了你,也不会有旁人怪我半句,你信是不信!”   那刀就横在陶墨言的脖子上,锋利的刀锋在门前大红灯笼的映照下闪出一道光,朱起镇轻轻用力,陶墨言的血顺着那刀锋,一点点落下来。   “不要……”宝莲忍不住闭上眼睛。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温和的轻笑,“九弟一向笑脸迎人,长袖善舞,怎得今日竟同自己的连襟动起气来。不过是抓个刺客罢了,搜屋也不过是为了保你平安。你这样大动肝火,莫不是屋里当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不想让咱们瞧见不成?”   宝莲还未睁开眼睛,便听齐刷刷一阵山呼,“臣等(奴才)参见太子殿下,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从人群里缓缓走出个人来,一副孱弱的模样,手上缠绕着白纱布,想必是受伤了。饶是如此,他身上浑然天成的王者之气却让人折服。   朱起镇眼里闪过一丝讶异,转而变成一丝温和的笑意道:“没想到不过一个刺客,竟要劳动皇兄亲自跑这一趟。”   “夜深了睡不着,无端端被人刺了一刀,总想看看那人是何模样,又该如何千刀万剐不是。”太子咧嘴轻笑,言语淡淡却带了不容置喙的意味,“来都来了,九弟不请我进去坐坐?”   朱起镇挣扎了片刻,笑道:“那是自然。王兄请。”   “真要进来了!”宝莲心下一惊,正想回去通风报信,刚站起来,有人抬掌在她的脖子上劈了一下,她立时昏死过去。   不过片刻,陶墨言领着一队官兵鱼贯进入府内,太子挥手对众人道:“该看哪就看哪儿,别把刺客落在府里,回头再伤了九王爷!”   陶墨言应声领兵四处搜查,出了门,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入后堂,只见几个侍卫把守在院门两侧,一干婢女惊慌不定地拦着,轻声道:“王爷,屋子里是王爷的如夫人,您这样贸然闯进去,于理不合!”   “滚开!她不是什么如夫人!”窗户上映照着一个女子的影子,若隐若现,分明近在咫尺,陶墨言的心却扑通扑通跳动地厉害,那婢女还要再拦,却生生被陶墨言眼底的狠狞逼退。   “谁若拦我,格杀勿论!”陶墨言低声嘱咐,刷一声,十几个官兵上前,同院门的侍卫剑拔弩张,陶墨言大跨步上前,手扶在门把上,心尖忍不住颤抖。   “研儿……”隔着一道门,那头就是宋研竹,一定是的。   陶墨言心里默念,电光火石间,他抬脚狠狠踹向那门。   “哐当。”门应声倒下,与此同时,屋内忽而传来一声尖利的尖叫声,“啊……”   正在用茶的九王和太子忽而面面相觑,九王面色一沉,似笑非笑道:“皇兄,您这搜屋搜得可有些无礼,好歹也要怜香惜玉些。”   “你这金屋藏娇的毛病咋就改不了,藏人竟藏到这儿来了,就不怕黄泉下有人看着你?”九王轻笑着回应着。   “天上地下,想看我的人多了去了,我怕过谁?”九王略抬了眉眼。   “怕你藏错了人,引火烧身。”太子站起来,拍了拍衣襟下摆,“得了,随我去看看吧。”   “看看。”九王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和不屑。   二人快步上前,只见陶墨言惊诧万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低声吼道:“怎么会是你?”   屋子外赵戎和周子安察觉不对,赶忙冲进来将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扶起,她甫一抬头,便连赵戎心下也是一沉,失声道:“宋……宋喜竹?”   “你吓着她了。”九王扶着宋喜竹,轻声问道:“没事儿吧?”   宋喜竹眼神瑟缩了一下,赶忙摇头,九王笑道:“别怕。”一壁笑着对众人道:“都是自家人,容本王向诸位介绍,这就是本王新纳的如夫人。” 第143章 鱼蒙   “不,不可能……”陶墨言甩开众人冲进去。屋子里飘荡着淡淡的香气,床上的被褥凌乱,绣架上还有未绣完的半朵梅花。一旁的书案上凌乱地摆着文房四宝,不知是谁打翻了墨汁,染了半张桌子,书案上却没有半张纸。   陶墨言惶惶走过去,只见地上散落着数张团起来的废纸,他弯腰捡起一团,展开一看,纸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憨态可掬的猪。   一只猪……   “……这个粥很是费工夫呢,要猪腰子、猪肝、猪肠粉、猪肉、猪心、猪肚加入生姜丝、精盐、白糖腌制、熬煮个把时辰才能好,便是清洗这些食材就花了我不少功夫!旁人说,若是喝了家人煮的状元及第粥的考生,必定能金榜题名……”   “你跟猪过不去啊?”   “……以形补形嘛!我不管,你喝了我的粥,今儿一定能高中……”   研儿……   陶墨言忽而站起来,杀气腾腾地冲向九王,赵戎上前一把抱住他,就听太子喝道:“放肆,你要以下犯上么!”   “殿下,府里四处都搜过了,没有可疑的人!”   “方才可有人出入?”   “没有!”   官兵上前汇报,太子眸色沉了沉,不甘道:“既没有可疑的人,便都撤了吧。墨言,随我回去!”   “可是!”   “绑他回去!”太子眼风一扫,厉声喝道。赵戎和周子安两人架着陶墨言往外走。   九王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擦肩而过时,只听陶墨言轻轻地吐出几个字:“我一定会找到她。”   九王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表情,直到整个院子空了下来,柳管事才附在他耳旁,轻声道:“人已经送走了。”   “同我斗,他何德何能。”九王嘴角露出一丝讥讽,下一刻,忽又有府中管事急急忙忙冲进来,惊慌失措道:“王爷,出事了,出大事了!御史玉敏、张涛联名上书,告发刑部尚书包大人贪污,包大人已经被禁卫军带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九王急急问道,管事哭丧着脸答道:“就在方才……王爷,包侧妃娘娘听见消息心悸气急之下.,动了胎气,难……难产了!”   ******   一辆装饰朴实无华的马车晃晃荡荡行驶在乡间的路上。   宋研竹用力睁开双眼,却发现眼前仍旧一片黑暗。这些天她都被装在一个宽敞的箱子里,每每过关卡她都试图弄出一些声音来,却总是没人察觉,她索性放弃了。像是又过了两日,他们从闹市走入乡间。迷迷糊糊中听见一阵悠扬的牧笛声,继而变成了哼唱,“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分明是首别离的悲伤诗句,那人唱起来却分外欢快,她侧耳听了片刻,眼眶不由红了。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已经过了好几日,一闭上眼,就想起那日在屋里分明听见了陶墨言的声音,就在下一刻,她却被人绑起来推入床下的密道。狂喜之后的狂悲来得如此之快,像是一记重锤击打在她的心上,她却分外平静:只要不死,总有希望,不是么。   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宋研竹的身子起起伏伏,像是被人抬起来又落了下来。她侧耳听,就听见外头有男子凌厉道:“人已经送来了。主子说了,要好生看顾着,若是少了一根头发,定要拿你们是问!”   “那是自然!”又一粗犷声音回道:“我周明办事,主子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二人又嘀咕了一阵,宋研竹恍惚听到那凌厉男子低声嘱咐:“近来局势紧张……轻举妄动……”那唤周明的男子连声应着,道:“这周家庄是我祖上三代传下来的产业,没人能怀疑到我这儿来!”   两人窸窸窣窣说了一会话,脚步声渐渐远了,过不得多时,那唤周明的男子又回来,吩咐两旁道:“快将人放出来!可别闷坏了!”   宋研竹赶忙屏声敛气,过了片刻,眼前忽而传来一片亮光,她只装睡,却听那几个男子冷不住抽了口气道:“嚯,这小娘子长得可真是标志!”   “主子看中的女人,能差么!你们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珠子都挖出来!”周明斥道。   “看看还不成啊?”一旁有人嘀咕道:“咱们在这周家庄也待了个把月了,庄子里统共就这么几个女人,老的老糙的糙,抢回来的那些哭哭啼啼没完没了着实没劲儿。唯一看得上的两个,一个是母老虎,一个是大嫂,你也总得让兄弟们想想法子去去火!”   “要去火自己弄拂尘去!”周明斥道。那人听了□□道:“自从当家的领了个水嫩嫩的大嫂来,土包子也变成了秀才,说的话都让俺们听不懂嘞!这弄拂尘又是啥意思?”   “打手铳、打秋儿、手活,这回懂了吧!”周明扬声笑着,见宋研竹眼睛紧闭,抬脚踹了身边人一脚,骂道:“去把那几个姑娘叫来伺候夫人!”   “好嘞!”那人应着,周明盯着宋研竹看了片刻,也踱步出了门。   等他走远,宋研竹这才睁开眼,环顾四周,屋里的陈设十分简朴,难得的是简朴里还透着几分雅致。床上的被褥散发着太阳暴晒过后温暖的味道,被面儿却是崭新的,想来接她的人早早便做了准备。   她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开了条门缝往外看,只见院子里站了三三两两几个农夫模样的男子,衣着朴实,身子却看着很是强壮,其中一人背对着她,宋研竹莫名觉得那人身影极为熟悉,待他转过身来,宋研竹不由一窒,神色大变:那人便是当日绑走他的虬须客!   想着惨死的陶杯和生死不明的初夏,一股恨意翻滚上来,待她回神时,才发现紧握着双拳,指甲尖扣进掌心,几乎掐进肉里。   院子里鱼贯走入几个村妇模样的年轻女子,瑟瑟缩缩跟在一个年长的婆子身后王宋研竹方向来,宋研竹赶忙躺回床上继续装睡,婆子将人领进门,斥道:“你们好生伺候夫人,若有半点差池,仔细你们的皮!听见了没!”   几个女子抖着身子,唯唯诺诺地应了声“是”,婆子这才满意地点头,走近宋研竹身边,见宋研竹双目紧闭,低声吩咐道:“夫人许还要睡上几个时辰,你们去准备些吃食和水,宝禅,宝娟,你在夫人跟前等着,若她醒了第一时间通知我!”   “是,张妈妈。”那两个丫鬟异口同声答应着,余下众人皆退出门外。   宋研竹只觉得有人站在她跟前看了许久,目光反复在她脸上逡巡了好几遍。   丫鬟甲道:“你瞧这位夫人这么漂亮,是不是也是被人强抢了回来?”   丫鬟乙道:“应当是的,我看她也是被人下了药的……到底比咱们漂亮些,咱们做丫鬟,她却能做周大爷的夫人!”   丫鬟甲道:“我看她不像是周大爷的夫人,倒像是周大爷的上宾……若真是周大爷的夫人,周大奶奶定然不依……”   “那倒也是,她可是个醋坛子!”丫鬟乙回着,深深叹了口气道:“宝禅姐姐,你说周大爷会放咱们回家去么?”   “应当能吧……”丫鬟甲压低了声音道:“那日我听他们闲聊,他们不像是什么农夫,倒像是山匪。听说前些时日,京师里出了位姓陶的将军,将京师附近的山匪都给剿灭了,他们或许也是迫不得已才退到这儿来……说像山匪吧,又不像,那些山匪若是抓住了咱们这些年轻姑娘,可都是要……”   声音越发低下去,“先奸后杀……”   “嚯。”丫鬟乙吓了一跳,声音都带了哭腔,“我瞧他们不像山匪。平日里他们只让咱们干活,也不碰咱们。只偶尔两眼冒着光……宝禅姐姐,我家里还有重病的老娘和年弱的弟弟,我不想死在这儿……”   丫鬟甲道:“咱们本本分分做事便是了。姐姐只劝你一句,千万得老实做人,别动了什么歪心思……那日同咱们一同绑回来的杜鹃你还记得?听说昨日同周大爷多说了两句话,便被周大奶奶丢进井里了。”   “嘶……”丫鬟乙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我以为她是逃走了!”   “你也别想着跑出去!”丫鬟甲警告道,“前几日张妈妈带我去外头替周大奶奶采露水,我就观察过了,这庄子里里里外外都有人把守不说,在的位置更加偏僻。咱们这就是在深山老林里,即便让咱们走出去,都不知该往哪儿走。四面都是山,都是树,若是走不好,遇上豺狼虎豹,被吃干啃净了,骨头都不剩。咱们眼下保命最重要,余下的再慢慢盘算……”   “嗯!”丫鬟乙连声应着,哽咽道:“咱们几个就宝禅姐姐年纪最长也最有见识,我求姐姐,上哪儿都带着我吧,别丢下我!”   “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分不了彼此,你放心好了,总有一日咱们能逃出去的!”丫鬟甲道。   二人背对着宋研竹说话,宋研竹睁开一条缝瞧二人,只见丫鬟甲十□□岁模样,眉目寡淡,眼神却无比坚定,另一个丫鬟乙十四五岁模样,还未完全长开,生得倒也机灵。她暗暗记住两个人的名字——“宝禅,宝娟。”   院子外忽而又骚动起来,有丫鬟扬了声行李:“请大奶奶安!”   宝禅神色一敛,肃色道:“她怎么来了!宝娟,你当心!”   一壁说着一壁带着宝娟出门迎客,周大奶奶还未走近,声音便传了进来,“周大爷迎回来的贵客是在里头么?人可醒了!”   “回奶奶话,那位夫人还未醒……”宝禅回道。   “没醒?”那位周大奶奶轻笑着,“那可真是遗憾。故人重逢,我还想看看她瞧见我会是什么模样呢!”   宋研竹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便觉万分耳熟,待听到“故人”二字,脑子里忽而闪过一个人的脸,当下如置身冰窖,从头凉到了脚底。   门外的人渐渐靠近了,宋研竹听见低声“嗤”地一声讥讽,过不得片刻,宝禅失声叫道:“奶奶你要做什么!”   眼前一道影子晃过,几乎在同时,宋研竹抓起手边的枕头支起身子全力往那影子方向丢去。   只听“哐当”一声,枕头和鱼洗应声落地,宋研竹脱力靠在床边,定神一看,眼前是一长睽违许久的脸,带着冲天的恨意,死死地盯着她。   宝禅宝娟二人都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方才还笑脸盈盈的周大奶奶进门便拿了一个鱼洗盆子装满水要泼沉睡中的夫人,转瞬之间,夫人却醒了,周大奶奶没泼着她,反倒把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二人惊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冲到周大奶奶跟前,低呼道:“奶奶,你不打紧吧!”宝娟看看两人,又觉不对,转身去搀宋研竹。   宋研竹提防得望着眼前的人,只见她用手捋平淋湿的额海,忽而面露凶相冲上来便要掐她。   “果然是你这贱人!”她双目通红,睚眦俱裂,叫嚣着便要扑上来,宋研竹身子发软,不由往后退了两步,对一旁呆若木鸡的两个侍婢吼道:“还不拦住她!”   宝禅闻言才晃过神来,忙扑上前懒腰抱住她,嘴里大念,“奶奶使不得!”一壁朝呆若木鸡的宝娟吼道:“叫人哪!”   宝娟愣了一会回过神来,赶忙冲出门外找周明。   那周大奶奶瞧着柔弱,此刻却像发了疯一般捶打宝禅,宝禅生怕她会上前伤着宋研竹,只能咬着牙忍着。   眼见着快要拦不住,门口忽而一声厉喝,“怜儿,住手!”   周明快步走上前来,一把抓住周大奶奶的手腕将她拉开,只见宋研竹哆哆嗦嗦地躲在宝禅身后,抬头看见他,眼里的厌恶一闪而过。   周明黑着脸将周大奶奶往外拖,宋研竹隐约听见周大奶奶叫嚣着“爷,就是她,就是她害我至此……你替我杀了她,杀了她……”,直到声音远去,她不由长长松了口气,一摸额头,竟是冷汗连连,后背都湿透了。   宝禅递了杯水给她,轻声问道:“夫人,你不要紧吧?”指尖碰到她的掌心,只觉得冰凉如水,再看她脸色,苍白地毫无血色、   “不要紧……”宋研竹的声音有些哆嗦,一杯水落了肚总算缓过劲来,身子靠在墙根,过了许久才缓过劲来,心里不由地暗骂朱起镇。   你当周奶奶是谁?正是死而复生的赵思怜!   当日宋研竹还对陶墨言说过,只怕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更怕赵思怜不死,没想到竟是一语成谶。宋研竹此刻想起来,都恨不得狠狠打自己一嘴巴子——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倒是应验了。这朱起镇更不是玩意儿,哪儿不送,偏偏把她往狼窝里送,这真是巴不得她早些死!   宋研竹惊疑不定,那一厢,周明拖着赵思怜到了房中,亲声道:“怜儿,那是王爷的贵客!”   “她是什么贵客!”赵思怜哭道:“爷,当日您救我时,我便跟您说过,这世上我谁也不恨,我就恨宋家的这个贱人。就是她,屡屡在我家人跟前挑拨离间害我有家不能归;就是她,害我入狱遭受百般羞辱!更是她,害我如今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这山间田野不得出头!我与她的仇不共戴天!您说您疼我,爱我,若您真疼我爱我,就该替我杀了她已泄我心头之恨!”   “你说的宋家的表姐,便是她?”周明愣了一愣,赵思怜咬牙切齿道:“就是她,宋研竹!她就算化成灰我也认识!”   “这可有些难办……”周明犯难道:“送她来的柳管事还在咱们庄子里,他说过,王爷过些日子许会来看她。若是当时候她有半分差池,咱们便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管,我就是要她死……”赵思怜忿忿说着,见周明还在犹豫,眼皮子一搭,眼泪扑漱漱往下掉,委委屈屈地拿着帕子抹泪,哽咽道:“您说您爱我,就是为我粉身碎骨都愿意。敢情都是骗我的?好,你不杀她,那我走好了,反正这地方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她决意要闹,拿了帕子作势往外走,走了两步觉出不对来,回身一看,周明黑着脸皮坐在那,眼里半分暖意也没有,沉声道:“你若要走便走,反正这四处是深山,猛虎野兽四处游走,你有胆子就去,几天后我自然会让兄弟去替你收尸!”   赵思怜晓得他这是真的动怒了。当初的水匪头子变成了眼下的山匪头子,身后还有九王爷做靠山,到底不比当初,说起话来底气都足上许多。她不由心虚,顿了步子抽抽搭搭哭起来,边哭边呜咽道:“那就让奴家被野兽叼走好了。反正奴家这条命也是爷救回来的……”   ”你还记得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周明冷声道:“当初为了救你,我在王爷跟前求了好些天,九死一生才将你瞒天过海弄回来的!若不是因为我跟了王爷多年,你当他肯给我这个面子?可你怎么说的,她‘害我如今只能隐姓埋名,躲在这山间田野不得出头’,你究竟是恨她还是恨我!你不是打心眼儿里就瞧不起我这山匪,更瞧不上我让你成日东躲西藏见得光?”   赵思怜唬了一跳,这才懊恼自己方才说错了话,忙止了哭声柔声道:“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几个意思?”周明讥讽道:“是,你原本是高高在上的官家小姐,我不过是个水匪头子,成日打家劫舍,你瞧不上我是正常的。可后来呢,你家道中落遇见了我,你让我替你杀了你爹,我干了;你说你要过正常人的生活,我咬咬牙放你走;到你被人打进牢里,我得了消息,恨不能替了你……如今你隐姓埋名跟了我,你还委屈了是不?”   “我没有……”赵思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周明合上眼,叹了口长气道:“你在建州时我一直都在你附近。怜儿,你究竟是恨她还是嫉妒她,你自个儿清楚。那个陶墨言,不是你能碰的人,你若还不死心,那你趁早走吧。”   赵思怜的身子震了一震,嗫嚅道:“爷,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我说点你能懂的。”周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五指扣住她的下巴,带了几分威胁的意味,“那女子是王爷要的人,既然王爷交到咱们手上,咱们就顾好了。王爷这人好色,许玩上一阵子也就腻了,到时候是要将她千刀万剐还是清蒸油炸都随你的意,在这之前,替我好生看顾她,她若出了岔子,我头一个饶不过你,你听见了么!”   赵思怜惶惶点头,周明嘴一咧,在她的唇上啪嗒亲了一口:“这就乖了。只要你好好听我的,一旦主子登基,我最差也是个将军,到时候你就是我的将军夫人。若是不然……”   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戾气,赵思怜不由心生寒意,呼吸一窒,周明笑笑松开她的下巴,道:“随我去给夫人道歉,你们到底是表姐妹,她的‘尸首’入了棺材,你的‘尸首’被挫骨扬灰,算起来,你们都是再世为人了。活了两辈子,没什么过不去的槛……好好相处才是正道。”   赵思怜低声应道:“是,夫君。”待他松开手,她的下巴都麻了,腿脚发软,微微地打着摆子。   宋研竹连连喝了两杯水,就听宝禅道:“见过大爷,大奶奶。”   抬眼望去,只见赵思怜眼角带泪,双目通红,低眉顺目地跟在周明身后,四目交接时,赵思怜眼底恨意未消,还带着几分不甘。   看来她也不是如下人所说,能完全操控周明这个男人……宋研竹不由讥讽一笑,就听周明和声道:“夫人,方才是内子不懂事,我带她来跟您道歉。”   赵思怜梗着脖子不说话,周明狠狠瞪她一眼,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轻声道:“方才是奴家不懂事,姐姐莫要怨我。”   宋研竹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只当没听到赵思怜的话,转头问周明:“你叫什么?在王爷手下做事?”   周明面色一黑道:“小的周明,是替王爷打理这个庄子的。”   “原来如此。”宋研竹微微点头,面色却沉下去,笑道:“王爷托你照顾我,若是让他知道,你的娘子二话不说便要打我,他会如何?”   “你不要得寸进尺!”赵思怜扬声道,周明也是面色一沉,只见宋研竹笑语殷殷,“送我来的人怕还没走吧?若是一会他进来,瞧见我磕着碰着了,你说我该如何说?”   “我何曾动过你半根毫毛!”赵思怜还要理论,周明瞪了她一眼,咬牙切齿道:“怜儿,还不给夫人跪下磕头认错!”   “我……”赵思怜闻言眼里浮上几分委屈,周明瞪她一眼,她还不肯,外头忽而有个声音扬起来,“听说夫人醒过来了?”   “看来是柳管事来了。”宋研竹咧嘴一笑,周明提脚往赵思怜腿上一踹,她噗通一声落了地,周明按着她的头“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赵思怜“嘤嘤”了两声,抬起头来,额头红了一片,还略有些轻肿。   周明这才恨声道:“夫人可满意了?” 第144章 鱼蒙   宋研竹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柳管事从门外进来,只觉屋内剑拔弩张,气氛异常,再看宋研竹,面色苍白,面露不郁,一旁的赵思怜更是浑身是水,狼狈不堪。柳管事心里不由咯噔一跳,问宋研竹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宋研竹轻声一笑,道:“故人相见,场面有些激烈,不碍事,你说对吧,怜儿……妹妹?”眸光流转,落在周明身上,“按理,我该称你一声……表妹夫?王爷待我可真是好,兜兜转转,原来一屋子还都是亲戚。”   这真是睁着眼说瞎话。柳管事默了一默,就听宋研竹吩咐道:“柳管事,想来咱们在这也要住上一些时日。初来乍到我怕我不适应这儿的生活,我想委托我的……亲亲表妹来照顾我,你看如何?”   “这……”柳管事迟疑着忘了周明一眼,宋研竹不等他回答便笑道:“周大爷怕什么?我如今在你的地头上,说好听了,我就是你的客人,说得不好听,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可是寄人篱下。你方才也看见了,我这表妹同我关系可不大好,我若是一不小心吃错了东西,或者用错了东西磕着碰着了,你跟王爷也不好交代不是?我这也是为你着想。”   好个舌灿莲花的女子!周明双拳紧握,在宋研竹眼里看到一丝厌恶,顿时了然:她这是认出他来了。   二人对视了许久,终究是周明低下头去。宋研竹眼风扫过周明和赵思怜,语气无波无澜,却带了不可置疑的意味,“我也不想为难你,不过是想让我怜儿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每日里替我试菜试饭,这不算难为她吧?”   “夫君,我不愿意……”赵思怜面色如纸,连连摇头,周明按住她的手,舔笑弯腰道:“不算为难。只要夫人开心就好……夫人初来乍到,怕也饿了,厨房里备了些清粥小菜,这就让下人送来。”   “多谢。”宋研竹下巴微抬,斜睨了赵思怜一眼,嘴角牵起一抹嘲讽。   “夫君,我不愿意,她就是故意羞辱我的……”赵思怜低声抗议着,那一厢周明已经拉她出门,她反抗不能,只能狠狠地瞪了两眼一旁的宝禅和宝娟。   柳管家这才上前毕恭毕敬道:“夫人,王爷说了,将您安置在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京里局势稳定些,他定然会来接您回去。这几日奴才都在,您若有什么不称心的尽管告诉奴才!”   “余下倒也没什么,就是想向柳管家讨要两个人,”宋研竹扫了一眼身子直打摆子的宝娟和强自镇定却也面色苍白的宝禅,柔声道:“我这人好静,不想旁人打搅我。平日里就让这两个丫鬟伺候我就好,余下的事情让旁人做去。”   柳官家诧异地望着两个丫鬟,很快就明白过来,点头道:“不过两个婢子,我这就对周明说。”一壁吩咐道:“你俩好生伺候夫人,自有你们的好处。”说完,见宋研竹面露疲累,他不再作声,悄悄退出门去。   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宋研竹正想歇息一会,宝禅忽而拉着宝娟,二人齐齐跪下,宝娟脸上还有些茫然,宝禅却一字一句道:“宝禅二人叩谢夫人救命之恩!”   这回反倒是换成宋研竹有些惊讶了,定睛看宝禅,只道她果真是个玲珑的姑娘,她没看走眼。   那一厢宝禅望着宋研竹,心里也是惊魂未定,方才救宋研竹时,她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想着若是宋研竹伤着了,她会吃不了兜着走,后来赵思怜瞪她那一眼,她才后知后觉想起赵思怜速来的手段来,当下只是冷汗连连,站都站不稳。好在宋研竹将她二人留在身边,否则说不定她们二人出了这个门,那个心狠手毒的周大奶奶就会找上他们。   这荒山野岭,要让两个不知名的丫鬟消失,简直太过容易了。   “这话怎么说的,”宋研竹笑道,“方才若不是你们喊人救我,遭殃的便是我了。按理该我谢你们才是……”顿了顿,问道;“你叫宝禅?你是宝娟?”   宝禅点点头道:“夫人客气了。奴婢是叫宝禅。”   这庄子里一向是周大爷做主,外头那管事来了之后,周大爷顿时矮了一截,而眼前的宋研竹,她近一段时间的主子,却能让那管事言听计从。她抬眼看宋研竹,只觉得眼前的夫人贵不可言。   难得的是,乍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竟能泰然自若,短短时间内便让丫鬟们心生畏惧的周大奶奶吃了个大亏。这让宝禅心头的敬佩之意油然而生,再看她浅笑嫣然的脸,不由亲近几分。   宝娟此刻也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抖了下身子,低声嘀咕道:“哎呀我才明白过来……”赶忙再嗑一个头,“多谢夫人救命之恩!”   宋研竹瞧她呆呆的模样,不由哈哈大笑。许久没见过这么逗趣的人,让她不由想起平宝儿和初夏,当下心头一黯,挽起宝娟和宝禅。让二人掩了门,细细旁问。   据宝禅说,她本是长平县人,在村里干农活时,被人下了药抢回来的。因着生得机灵又能干,看管他们的张婆子总爱让她帮忙。有一次她隐约听庄子里的男人们念叨,说这虎丘地处两国边境,四面都是山,外人若想跑出去,除非当地人引路,饶是如此,还要徒步走上两天两夜,才能走出那片林子。   宋研竹想起当日路过关卡时听到路人的口音,再结合宝禅所说,顿时明白自己眼下位置:她怕是已经离开京师,进入末州境内了。早前便听陶墨言说起过,末州处大齐与大周边境,末州域内多山,山势多雄奇险峻,丛林密布,时常有山匪出没。因为地势复杂,时常有旅人迷失在山林间。   想来朱起镇对陶墨言能那么快找到她已经起了一心,索性将她放在这儿——如今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山脚旮旯里,即便是知道,她想跑出去也是有心无力。   “庄子里大约有多少人?附近就没有旁的村民么?”宋研竹问道。   宝禅摇摇头道:“平日里瞧不出多少人,只知道……”她踌躇了片刻,道:“那一回周大爷喝醉了,似乎提起过,他手底下有一千多人。咱们在的这个庄子却是容不下这么多人,想来应当是我听岔了……至于村民,我随张妈妈出过几次庄子,在外头倒是瞧见了一些村民,只是有些瞧着有些古怪,怎么看都不像种田的,就跟咱们庄子里那些人一样……”   ”一千多人……”宋研竹轻声低吟,脑子里忽而有个想法一闪而过,吓得她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她原本一直以为周明只是个替九王爷跑腿儿办事儿的人,可现下看来却远远不是那回事。若周明手底下当真有一千多人,这些人非兵非匪,一直隐藏在京师附近,却被陶墨言阴差阳错当成了山匪赶到了周明的老巢,化身成村民蛰伏着……他们不是山匪,他们更见不得光……   私藏兵马!   四个大字在宋研竹脑子里飘过,像是一阵雷声轰隆隆直响。再思及九王同太子之间多年的争斗,宋研竹的心扑通通狂跳起来:私藏兵马,这可是谋逆大罪!朱起镇若不是太过自信她发现不了这些,就是打定了主意不让她离开这儿了!   宋研竹踱了两步,屋子外忽而吵嚷起来,宝禅出门一看,回来道:“院里有个小丫头走路时不小心碰着周大奶奶了,周大奶奶正在发脾气呢!”   过不得片刻,赵思怜的声音传进来:“你这下贱的东西,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这样猖狂。不过长着张狐媚子的脸便四处勾搭,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几斤几两!给我掌嘴,狠狠掌嘴!”   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宋研竹的耳朵里,赵思怜扬了声又道:“我不说停,你今儿不许走!让你长长脑子,晓得这周家庄谁才是主子!”   声音落下去,不多时,赵思怜走进门来,身后跟了两个丫鬟捧着食盒子,将菜一字排开放在桌上,有酱烧肘子、烧鸡、烧鸭等等,一水儿的肉菜。   宋研竹好几日没好好吃东西,原本肚子便饿了,见了这些顿时食指大动。赵思脸一扫方才愤恨的模样,笑意吟吟地望着她,道:“这些都是平日里姐姐爱吃的菜,姐姐若是不放心,我便一口一口先尝。”   当下拿起筷子,当真一道一道菜尝过去,撂了筷子笑道:“姐姐这下可放心了?”   “有劳妹妹。”宋研竹轻笑着,拿起筷子要尝,只觉一口油腥味冲进鼻子,让人不由作呕。她强忍着不能失态,到底忍不住,弯腰呕出一滩清水,直接溅到赵思怜的裙角。   赵思怜面色大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宋研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研竹连呕了数口,总算舒服了。算算日子,下意识摸着肚子,怀疑、欣喜、担忧,所有的情绪涌上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第145章 鱼蒙   当下又生怕赵思怜瞧出端倪来,只能似笑非笑抬起头,无奈地摊手道:“我瞧见你就想吐,实在控制不住!我也没法子!”   “你!”赵思怜气得直哆嗦,双手握拳,恨不能杨手狠狠在她脸上甩上一巴掌,忍了半晌,面皮都气的青紫了,却也只能强颜欢笑招手唤来丫鬟:“这些菜不合夫人胃口,让厨房再做一些来。”   “没想到妹妹的‘忍’功比起从前更胜一筹。这般能屈能伸,真让姐姐我刮目相看。”宋研竹讥讽道。   屋子外的传来一声又一声巴掌甩脸的声音,过了片刻,声音停了,有丫鬟战战兢兢站在门口道:“奶奶,付柳她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绑起来挂在院子里,让下人们都长长记性。”赵思怜低声嘱咐,拿了帕子假做端庄地擦擦鼻子,似笑非笑问宋研竹道:“姐姐瞧见我,似乎一点都不惊讶?”   “丑人多作怪,祸害遗千年。如妹妹这样的,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稀奇。”宋研竹嗤笑道。   “姐姐舌灿莲花,也只有嘴皮子利索。”赵思怜冷哼了一声,起身道:“日子还长,姐姐您且得意片刻,我就不信那姓柳的会一直在庄子里……到时候,我只怕姐姐你笑不出来。”   到最后,几乎咬牙切齿。   “且看着。”宋研竹云淡风轻笑着。   待厨房再上菜,宋研竹随意扒拉了两口米饭,又开始犯恶心。再看看桌上的肉菜,越发没了胃口,扬扬手让宝禅将菜撤下去,嘱咐道:“若是柳管家问起来,就说我有些水土不服,让厨房尽量做些清淡的菜。还有,我闷得慌,让柳管事替我抓只半大的小狗陪我吧。”   宝禅低声应着,宋研竹嘱咐二人看好门,躺回床上,心仍普通通跳着,虽则不确定,手摸着肚子却又觉得大约就是那么一回事,只觉得又惊又喜又害怕,越发想念起陶墨言来。   一整夜里翻来覆去,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睡着了,在梦里还听见隐约有人在啜泣。她翻了个身惊醒,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她低声唤了句“宝禅“,宝禅应了声“诶”,眉开眼笑地跑过来,怀里装着只半大的小狗,一身毛雪白雪白的,远远的眼睛滴溜溜地转。   “柳管事一早让人送来的,真是可爱极了。夫人您看看。”宝禅往前一送,宋研竹一摸它的下巴,它便凑上来舔她的手指,很是乖巧。   玩了一会,肚子咕噜噜叫起来,宝禅忙道:“早饭已经为您备下了。大奶奶早早便来了,见您不醒,当着柳管事的面把菜尝了一遍,气鼓鼓地走了。”   宋研竹瞧桌上,果然是清粥小菜,拿了小碗盛了些放在地上,小狗闻着味儿过来,唏哩呼噜把粥喝完,过了好一会,等宋研竹梳洗完毕,它依旧是活蹦乱跳的。宋研竹这才安心地将那一大碗粥喝个干净。   “宝娟呢?”一早便不见宝娟的身影,宋研竹随意问道。   “柳管事有事儿找她,叫人唤她出去了。”宝禅答道,逗了一会小狗,望望日头忽而觉得不对,“她去了半个时辰了,怎得还没回来。”   宋研竹心下一凉,拔脚就往外走。宝禅也是脸色一变,紧跟在宋研竹后头,路上瞧见庄子里的人便问,那些人默不作声直摇头,宋研竹定神道:“周大奶奶的院子在哪儿?”   让宝禅去找柳管事,自个儿紧赶慢赶,刚走到赵思怜的院子口,就见不远处的老槐树下宝娟被人头朝下倒吊着,赵思怜悠闲地坐在一旁喝茶,不时扬声骂道:“打,给我狠狠打!扒了她的皮也得问出我的金钗在哪儿!”   “给我停手!”宋研竹厉声喝道。走近了,只见宝娟已经被打得奄奄一息,衫裙都破了,翻出绽开的嫩肉来。   “这是我的丫鬟,妹妹要打,怎么也要问问我的意见吧?”宋研竹沉声道。   赵思怜笑道:“这个小丫鬟手脚不干净,进出我的院子不到一刻钟,我就少了根金簪子,让人搜了身,果然就在她身上。人证物证俱全,姐姐总要给我个说法?”   手里捻着根金簪子,随意扔在桌上,挑衅地望着宋研竹,轻笑道:“柳管事和爷上城里办事儿去了,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不能为我做主,我这心头怒气难消,总得想想法子去去火不是?”   话音刚落,宝禅去而复返,带了哭腔在宋研竹的耳旁道:“夫人,柳管事和周大爷都不在庄子里……”   “你这是早有准备?”宋研竹怒道,“你给我放她下来!”   “不放又怎样?”赵思怜微扬着下巴,哂笑道:“不过就是个丫鬟,打死了又能如何?我动不了你,我还动不了她不成?打,给我接着打!”   话音落,一旁的丫鬟扬起鞭子还要再打。宝娟奄奄一息,仍不忘低声求道:“夫人救我。”   宋研竹心下一紧,仿佛又看到那日初夏奄奄一息的模样,血液一下冲上脑子,轰地一声巨响。她下意识冲到那丫鬟身边,劈手夺下她手中的鞭子,回身一扬便抽在赵思怜身上。   赵思怜往后退了一步,眼里闪过一丝得意,就在宋研竹怒火难消时,她忽而扬声嘤嘤哭道:“快来人啊!有人要杀我!快来人啊!”   赵思怜的神色变得如此之快,宋研竹觉察不对时,院子四面八方忽而涌出几个壮硕的男子。赵思怜捂着手臂,惊慌失措道:“快替我抓住她,她要杀我!”   “谁敢动我!”宋研竹冷声道。   赵思怜嘤嘤哭道:“你是爷的贵客,我不敢对你如何。可是你这样打我,纵然爷回来,定然也饶不了你!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夺下她的鞭子!记住了,可不许伤着她!”   几个男子得令,还要上前,宋研竹身后忽而冒出个清越的女声,带着股戏谑道:“鞭子不是你这么用的!”   宋研竹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的人已经劈手夺下她的鞭子,一道红色的身影从她眼前一闪而过,只见那姑娘洒脱地一甩手,那鞭子力道十足打在赵思怜身上。   赵思怜痛苦地“嗷”了一声,急急往后退,身旁的男子急急叫道:“二姑娘,不可以!”   那人也不管,谁上前拦她,她便狠抽过去,鞭鞭都用尽全力。那几个男子不敢再上前,赵思怜避无可避,生生受了她好几鞭,抱着头蹲在一旁,只露出一张脸来,低声哀求道:“玉娘!别打了!”   “你打死我的贴身婢女,我打死你,这很公平啊!”女子笑道。   “我什么时候打死了你的贴身婢女!”赵思怜尖叫道。   “被你丢到井里的那一个!”女子回道,又是一鞭子抽在赵思怜身上。   这变故实在太快,宋研竹也有发怔,恍惚了片刻,使了眼色赶忙让宝禅将宝娟放下来。宝禅一边救宝娟,一边低声对宋研竹道:“那个红衣服的姑娘是周大爷的妹妹,周大爷平常都唤她玉娘,其他人都叫她二姑娘。她不常在庄子里,好几天才能见到她一回。听说她与周大奶奶素来不合,每每见面都要打上一架,周大爷也拿她无可奈何。”   赵思怜又“嗷”了一声,玉娘许是打累了,将鞭子丢在一旁,对赵思怜道:“你大可向我大哥告状去!对,我打得就是你!我就是瞧你不顺眼!”   赵思怜抱着头,气若游丝地咒骂:“你这个疯子……”   “我就是疯子!”玉娘咧嘴一笑,忽而风情万总,媚眼如丝地蹲下身子,一字一句道:“反正大哥也不是我亲大哥。我就是想睡他,可惜他不肯,非要睡你!我瞧你不顺眼,也怨不得我,你得怨我大哥!”   利落地丢了鞭子,看一旁呆若木鸡的宋研竹,不由“咦”了一声,两眼放光道:“诶,怎么是你!”   宋研竹一怔,疑惑道:“姑娘认得我?”   “我啊!”玉娘指着自己的脸道:“那回你在苏州,被一个瘸子甩了,哭得跟什么似的,还是我替你撑得伞!怎得,你把那颗挡路的石头铲平没?”   “额……”宋研竹绞尽脑汁,忽而一拍脑袋:这不就是当日在苏州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茶座老板娘么!当日陶墨言执意要离开,她还劝她“不过是个男人,没了就没了。何苦作践自己”,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竟在此山中……   宋研竹苦涩笑笑,道:“那石头我没去铲,我嫁给他了。”   “哟!”玉娘来了兴趣,“就那个长得挺漂亮的瘸子?”   宋研竹点点头,玉娘挽起她的手道:“我可最爱听这种分分合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了,来来你跟我说说,我带你去看风景喝茶。”一壁说着一壁回头吩咐呆若木鸡的众男道,“请庄子里的大夫给那小丫鬟治治伤,谁要再敢动这丫鬟,我一鞭子抽死他!”   说着话,当真就强拉着宋研竹往外走。宋研竹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挑着和陶墨言两人之间的曲折提了两句,玉娘听得嘘唏不已,到最后才后知后觉道:“所以,你就是那个嫁了人又被九王爷拐走,金屋藏娇的那个女子?前几日还听我大哥提起过你,没想到竟是老相识。你还是赵毒花的表姐!”   “赵毒花?”宋研竹失笑,“这名字真是贴切。”   玉娘不置可否地耸肩道:“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叫她赵婊。”   两人不知不觉到了庄子的门口,眼见差一步就要跨出去,玉娘站定了,道:“你若是旁人,我或许还能放了你。可你若是九王爷抢回来的女子,那我只能保你在庄子里平安无事,却不能放你走。毕竟,我和我大哥都在九王底下做事,脑袋都绑在裤腰带上,不能干吃里扒外的事情。”顿了顿,又提醒道:“你合我的眼缘,我得提醒你,别想着逃跑,这方圆十里,都有我大哥的眼线,你就死了逃跑的心吧。”   宋研竹默了一默,二人齐齐跨出门去,只见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脉,近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林,乌压压地沉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一辆运货的马车缓缓驶进小门,马车上装着各式水果、蔬菜、鸡鸭等等,马车上并肩坐着两个车夫,从背后望去,并无什么出奇。宋研竹觉得意趣索然,正要收回视线,马车车夫忽而偏过脸来,对旁边的人笑着说话,黝黑的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光芒。   电光火石间,宋研竹神色一变,下意识便要追上去。   玉娘一把拉住她道:“你上哪儿去!”   宋研竹还想再追,那马车的人扬鞭入了小门,消失在视线内。   树林里忽而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宋研竹和玉娘站了片刻,只见一行人风尘仆仆从树林里出来,身后扬起滚滚的尘埃。周明脸色沉沉,见了周玉娘和宋研竹,拧着眉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玉娘咧着嘴,不屑道:“怎得,巴不得我不回来?”   周明只当没听见,叮嘱宋研竹道:“外头风大,夫人还是不要乱走动的好。”   “我带她出来的。大哥还是管好你那个有如蛇蝎的夫人才好,让她再闹下去,那一屋子的丫鬟都得死在她的手上。”   周明微微讶然,见玉娘面露不屑,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真有意思,你咋不问问她做了什么?一张狐媚子的脸,把你迷地五迷三道的,就怕哪一天,你死在她手底下!”玉娘讥讽着,顿了片刻,不以为然道:“我抽了她一顿,替你教训的。”   周明面色一紧,眉头轻蹙,道:“胡闹!她是你大嫂!”夹紧马肚走了两三步,扬声道:“陪好夫人!”音未落,一人一马已经绝尘而去。   周玉娘面露讥诮,言语里不免带上几分失望,问宋研竹道:“你说那个狐媚子有什么好?值得让他这样神魂颠倒?不就是一张脸漂亮么,改日我就划了她的脸,看他还迷不迷!”   推了一把宋研竹,见她魂不守舍,问:“你怎么了?”   “我有些累了……”宋研竹揉揉太阳穴,呢喃道:“许是水土不服,东西总吃不下。”   “哪是水土不服,就是庄子里的厨子煮东西难吃!”玉娘回道:“好厨子不好找。现下这个厨子还是赶鸭子上架,东西连我这不挑食的人都吃不下,更别说你。”   “原来是这样,”宋研竹笑道:“我说怎么食不下咽。人生在世,吃喝拉撒。吃是头等大事,怎么能马虎。实在不成,就让我当回厨娘,让你尝尝我的手艺……就怕这荒山野岭,食材不好找。”   “这有什么!”玉娘笑道:“庄子里每隔几日便有人送吃的,鲍参翅肚没有,普通的鸡鸭鱼肉总是管饱的!”她愣了一愣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你一直盯着送货的马车看,原来是肚子饿了!得了,正好我也饿了!我领你去厨房看看去!”   一壁说着一壁带着宋研竹往里走,宋研竹心里七上八下跳着,临近厨房时,忽而听见男子扬了声喝道:“哥,看好那只鸭子!”   只见厨房小院里散落着鸡鸭,似是受了惊吓一般四处乱跑,一人挨着身子要追鸡鸭,宋研竹还未站定,那人埋着头便要撞上来!   宋研竹吓了一跳,一张帕子落在地上。   就在刹那间,周玉娘伸手拉了宋研竹一把,将那人推倒在地,扬声骂道:“做什么这样横冲直撞!这是谁?原本送菜的张大叔呢!”   送菜两人听见女声,头越发低下去。宋研竹望着二人的背影,心扑腾腾跳着,却又不敢唤出声。守在院门的小厮上前陪笑道:“二姑娘,张大叔这几日病了,便让他的两个侄子来替他。两人都是头一回,所以有些手生!”一壁压低了声音道:“二小姐,张大叔替咱们干了好些年的才采买,这还是头一回让人替他。您替他包着点儿……千万别让老大知道。”   “怨不得!”周玉娘了然地望着二人,提声教训道:“送了菜就赶紧走。眼睛不要四处乱看,老实本分些。”一壁又对那侍卫道:“咱们这不进生人,你也知道规矩。这一回我只当没瞧见,若是还有下一回,定不饶你。”   “那是自然!”侍卫忙道,踹了两人一脚,喝道:“还不谢过二姑娘!”   两人齐齐磕头道:“谢二姑娘!”   一地的鸡又跑起来,倒是不怕生人。有一只冲到宋研竹脚边,对着她的脚便要啄,宋研竹吓了一跳,周玉娘见她花容失色,顿时哈哈大笑,道:“果然是大家闺秀,一只鸡都把你吓成这样!得,跟我进去吧!我还饿着呢!”   “嗯……”宋研竹急急望着二人,只见二人沉着脑袋不肯抬头,她急得五内俱焚,正要抬头,忽而看见厨房不远处有一小小的八角亭,匾额上写着“得志亭”三个字,宋研竹眉眼一转,扬声假意笑着道:“得志亭,这是谁取的好名字?志存高远,意守平常,倒是个好寓意!”   只听他话音未落,那两人之中忽而有人抬头起来,看到宋研竹的瞬间,身子忽而震了一震,满眼写满了难以置信。   宋研竹急速地眨眨眼,满腹的心事全写在一双眼里,生怕他看不懂,嘴里又念道:“京城西郊外也有一处亭子,叫求文亭,听说有文人上那求文,便能中状元。若有机会,我领你去看看。”   周玉娘不曾发觉她的异样,反倒笑话道:“我又不识字,最讨厌这些酸文加醋,瞧见便心烦。若有机会我带你看看汉子耍大刀,那才叫一个男人!走吧!让我尝尝你的手艺!”   宋研竹微微点头,颇有深意地再次望了那人一眼,狠狠心往屋里走去。过不得多久,待二人落座,屋外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外头扬声道:“你俩怎么还在这儿啊!赶紧走赶紧走!大爷方才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是要整肃庄子,若是教他发现这两人,不止你我,便是张大叔也要吃不了兜着走!”   “这……”方才的侍卫迟疑:“这满地的鸡鸭!”   “你没手不会抓啊!走走走,铁树铁林你俩赶紧放下东西,跟我走!一路别说话,别引旁人怀疑!”   “晓得了!让大哥费心了!”外头两人低低应着。   脚步声越来越远,宋研竹起身要走,站在厨房门口,只见地上方才那帕子已经不见踪影,她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只见天空湛蓝如洗,一只鸟扑腾着翅膀,渐行渐远。   *******   “吁……”空荡荡的马车在崎岖的山路颠簸着,眼见着就要到城门口,张铁树忽而停下来,从怀中掏出张帕子瞧了又瞧,只见右下角,绣着一朵精致的梅花。张铁林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惊讶道:“大哥,这是从哪儿来的!”   张铁树摇摇头道,问张铁林:“你还记得陶家大奶奶么?”   “怎么不记得。”张铁林道:“是个顶漂亮的女人,心眼儿也不坏,若不是她,高家大嫂的地也要不回来。咱们也是托了她的福才赎了身不是?可惜是个命短的……”张铁林顿了顿,道:“大哥你不也知道么,咱们离开建州那日她正好出殡,好端端的人不知怎么死的,怪可怜的。”   “是死了……”张铁树沉吟着,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个女人,再想起她眼里掩不住的祈求,他心烦意乱。   “志存高远,意守平常”,当初那女人说过的话就在他的耳畔,到底是物有相似人有相同,还是……他心烦意乱地下了马车,脑子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说过的话。   “得志亭……求文亭……状元……”   “求文亭……求文,求……文”   他下意识拿起树枝在地上胡乱写着,张铁林不耐烦道:“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从那庄子里出来你就魂不守舍的。”   “没什么。”张铁树烦躁地回着,一低头,忽而身子一震,狠狠拍了下脑袋,对张铁林道:“我回趟京师!你先回去找张大叔!他若问起,你就说我回去有急事!”回了身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万万不可再回那庄子!记住了!”   “大哥!”张铁林还要再叫,张铁树已经驾着马车绝尘而去,扬起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连着张铁树的影子都模糊了。尘埃落地,地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求文”。   “救……”张铁林身子一震,眸子渐渐沉了下去。 第146章 鱼蒙   等待的日子如斯漫长,一旦有了希望,日子便能手指头掰着数。   自从那日周明从外头回来,庄子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紧张起来。就连赵思怜都连着好几日不曾出现,每每试菜都是打发了旁的丫头来,宋研竹原就不想看赵思怜那张惹人厌弃的人,反倒乐得轻松。每日只管吃饱了睡,睡饱了吃,闲散时候出去散散步。   那一日正在院子里散着步,只觉周遭的侍卫瞧她的眼神都不大一样,她只当不知,闲适地走了两圈,反倒是宝禅很不适应,私下里对宋研竹道:“夫人,我瞧庄子里有些蹊跷。”   “怎么了?”宋研竹低声问道。   宝禅道:“刚来这儿时,庄子里的人都是懒懒散散的,偶尔开些不荤不素的玩笑。可是近几日每个人的表情都十分凝重,这几日天不亮,周大爷便要府里所有的侍卫都起早操练,那声音震天响,你听不见么?”   “没……”宋研竹不由有些脸红。这几日她变得有些嗜睡,夜里睡得沉,竟是什么都听不见。   “您可真不像是被人劫到这儿来的,心可真宽。”宝禅感叹到。   “整日如履薄冰没有用。倒不如养好了身子,若是哪日得了机会逃跑,你也能跑得动。”宋研竹笑道。   天渐渐热了,日头一晒,宋研竹便觉有些受不住。踱了两步,见前头假山里有个山洞,带着宝禅躲进去纳凉。正是舒坦的时候,假山外忽而传来两人的声音,一个是宋研竹再熟悉不过的赵思怜的声音,另外一个男声却不是周明。宋研竹正在纳闷,宝禅压低了声音道:“那是周大爷的左右手,周青。”   二人屏声静气,只听周青低声道:“眼下京里的局势不大好,九王爷近来不知怎得,身边的得力助手一个连着一个栽了,听说前些时候,圣上大发雷霆,拿着手边的笔洗便把九王打得头破血流。咱们藏在别处的兄弟也被官府连根拔起……听说好些人没死,都进了天牢,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说出些什么来。我总觉得九王靠不住,可劝了大哥几回,大哥总不听我的。”   “成王败寇。旁人都倒了,大爷就能成为九王唯一的倚仗。若是九王能登基,大爷便是头等功臣……他这算盘打得是啪啪响,可却高估了自个儿的能耐。”赵思怜柔媚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委屈,“我从前相信他,可如今却不信。你也瞧见了,自从那个女人进府,他是如何待我的。还有那个玉娘,动辄对我打骂,大爷可曾说过半句不是。周青,我是看明白了,大爷有勇无谋,靠不住。哪及你,有勇有谋,脑子也活络……”   “大哥也是有苦衷的,这一庄子的人,还有这附近几个村子的兄弟……统共两千人的生死都在他的手上,他总要谨慎些。”周青安慰着,赵思怜却是嘤嘤哭道:“旁人的生死他放在心上,那我的呢?他不在乎我,只有你,你在乎我!”   “大嫂,别这样,大嫂……诶……”周青节节败退,赵思怜不知对他做了什么,他怔了一怔,低声道:“大嫂,若是让大哥瞧见了……”   “瞧见便瞧见吧。我这日子也没法活了。”赵思怜嘤嘤哭着,带着无限委屈,“你知道他带回来的那个女人是谁么?就是杀了咱们多少兄弟陶墨言的妻子。我对他说,兄弟多年与他同生共死,他即便是为了兄弟,也该杀了那个以慰兄弟们在天之灵……结果他狠狠甩了我一巴掌。周青,那女人就是咱们的仇人,可是大爷不肯动她一个手指头。王爷如今焦头烂额,哪里能顾及她!就算咱们杀了她,王爷或许都想不起来。可是王爷却不许我动她……我觉得大爷压根不是替王爷照顾那个女人,许是自个儿看上她了。她那样一个狐媚子……”   “不可能吧。”周青思量了片刻,道:“大哥好几日都不曾见过她一面了,怎得能瞧上她?”   “那你说是为什么?”赵思怜柔媚的声音婉转凄凉,“你何曾见过他为了旁人苛责我?可为了那个女人几次三番与我为难。周青,旁的我都能忍,我就怕大爷沉迷温柔乡里,忘了咱们的两千弟兄。你看看大爷,九王府里一个小小管家便让他卑躬屈膝,他哪儿是当日那个意气风发的水匪头子!九王爷若当真垮了,咱们便没有再留在此处的理由,有这两千弟兄,咱们占山为王,上哪儿不是快活日子。”   外头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周青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左右踱了两步,又顿住了,劝慰赵思怜道:“大嫂,我跟在大哥身边十多年,他话少,可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我相信他能带着兄弟们开创基业。至于那个女人,你别忧心。不过就是个女人,我杀了又咋的。不瞒你说,明日那个姓王的管家便要回京去了。等他一走,我就把她杀了。到时候大哥若要怪我,我也认他。他总不能为着个外人杀了我!”   “周青……”赵思怜的声音低下去,“一切都拜托你了。若是哪一日大爷仍旧执迷不悔,我,我也只有你……”   “大嫂,你别这么说……”周青挣扎了片刻,像是跟她也是跟自己保证,“若真有那一日,我护你周全,毕竟,毕竟你是我的大嫂。”   外头的人声音渐渐远去,宋研竹和宝禅齐齐松了一口气,两厢对望,眼里均是惊魂未定。   “夫人,他要杀你,可怎么办……”宝禅的上下颚打着颤,后背一阵发凉。   周明头上那一定绿油油的帽子宋研竹也顾不上了,只要一想到赵思怜那一张看似柔弱实则恶毒的脸,一句句诉说着她这个所谓的“狐媚子”所造成的伤害,宋研竹便恨不能饮其血,噬其肉,拆其骨。电光火石间,宋研竹做了一个决定,“宝禅,你去屋子里收拾些东西。带上宝娟随我去二姑娘那!快去!”   “好!”宝禅连连点头。   那一厢周玉娘正在院子里闲得发慌,见宋研竹带着两个丫鬟浅笑着走来,忙迎上去,道:“我正想着你呢……前几日你做给我吃的那碗阳春面,可把我缠的,今儿一天都在想。”   宋研竹不动声色笑道:“不过一碗面,有什么稀罕。你若想吃,我天天做给你吃。只是我有一件事求你……”她挨上去,可怜巴巴道:“我住的那个地方有些邪性,每天晚上睡觉都觉有人在盯着我,搅得我不得安寝。你也晓得我,我胆子小,想赖你这住上几日,你可得收留我。”   “我大哥怕是不肯啊!”周玉娘撇嘴,一瞧见宋研竹可怜巴巴的样子,要拒绝的话卡在喉咙,“行,行!你说几晚就几晚,只要你不是让我放你走,怎样都行!”   “那你陪我几日!”宋研竹又哀求道。周玉娘这回彻底无语了,翻了个白眼道:“我又不是你相公。老娘还要嫁人的,成日同你一个已婚妇人混在一块算怎么回事。”   话虽这样说,到底将宋研竹迎进了门。那一厢又将两个小丫鬟安置好。宋研竹搂着她,像是抱住了一棵浮木。周玉娘看她,摇头道:“你呀,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面上瞧着倒像是那么一回事,其实心里怕死了是不是。”   宋研竹低声哼了一声,周玉娘道:“我很小的时候爹娘就死了,水匪头子把我养大的,所以从小的生活就是刀光剑影,没人把我当女人,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女人,从小就做男孩打扮。直到后来长大了,胸前长了两个包,我拉着大哥的手按在我的胸口,我说大哥我胸前软软的,偶尔还有点涨,我是不是病了。他当即剥了我衣服,只看了一眼脸就绿了……宋研竹,我是真喜欢他。可是他从来看不见我。我怕死,更怕即便死,都没人替我流眼泪……”   玉娘低头摸摸宋研竹的脸,她脸上濡湿一片,啜泣道:“玉娘,我怕极了。”   不是怕死,而是怕,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陶墨言。她的肚子里还有他的孩子,他们一家三口,还未正式见过面。   第二日一早,王管家果然离开了周家庄,临行前在庄子里转了一圈才在玉娘的院子里找到宋研竹,当着众人的面,千叮咛万嘱咐,让周明好生照顾宋研竹,周明也应下了。宋研竹瞧见周青望着自己那暗黝黝的眼神,心里便打鼓。   倒是周玉娘站出来,在王管家跟前打保票道:“我看着她,你放心好了。”   如此连着几日,周玉娘上哪儿宋研竹都跟着。周青每每瞧见宋研竹便蹙眉,赵思怜几回想见宋研竹,也被周玉娘手中的鞭子吓退了。   可惜好景不长,那一日,周玉娘正跟宋研竹逛园子,中途周玉娘被周明喊走,离去前,反复嘱咐院子里的小厮要照顾好宋研竹,没想到她前脚才走,周青便杀气腾腾带着一行几个人冲了进来。   宋研竹心知不好,打眼色让宝禅躲好。周青一路绑着她往前走,身边人问道:“二当家的,咱们这是上哪儿去?一刀杀了岂不痛快!”   “你晓得个屁!”另一人答道:“这路尽头就是个水塘,丢进水塘里,老大问起来,便说是她自个儿不小心跌进去淹死的。泡浮肿了,眼珠子都得冒出来,太阳一晒,七孔流血,让她当狐媚子勾引咱们老大!”   周青回头看宋研竹,只见她不哭不闹,面色苍白,眼里畏惧之色却轻,带着几分坦然。他不由有些惊诧,轻声道:“你不怕么!”   怕,怕有什么用。   宋研竹低着头,忽而闻见一阵恶臭,放眼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个银发苍苍的老者颤颤巍巍地推着一辆板车,板车上堆着十几个恭桶。   临死前,连个干净地都没有。宋研竹翻了个白眼,祈求周玉娘能早些找到她。   正发着愣,周青已经押着她站定了,温和又决绝道:“别怨我。反正你总归是要死的,我不过送你早些上路罢了。”   打了个眼色,就要推她下去,身边忽而传来一声惊叫:“让开,都让开!”   众人一回头,只见方才那辆板车带着浓烈的恶臭直直地奔着众人冲了过来。众人避之不及,纷纷闪开自保,没有人发现,在混乱中,有个人冲上来将宋研竹拉到一旁,苍老的声音里含着几分凛冽,“快跑!”   那板车冲过来,板车上所有的恭桶都冲着周青等人砸下去,有避之不及的,被恭桶砸了正着,恭桶里残余的屎尿洒在他们的身上,散发一阵阵恶臭。来得及避开的,也有不少人遭了池鱼之殃,身上脸上都被溅到。   最后,板车歪歪斜斜停在一边,那些人闻着身上的恶臭,忍不住反胃呕吐,下意识跳进水塘里将自己洗个干净。   宋研竹怔了一怔,望向身边的老人,只见那人银发苍苍,脸上纵横的沟壑拧在一块,浑然是一张陌生的脸。他微微抬起,同她对望时,眼神闪烁了一下。   只是一个眼神,便让宋研竹怔在原地。   曾经隔了两世,却从未如这段时间这样漫长,漫长地让她以为又流转了几世春秋。可是每每快要放弃时,她只要想起他望着她时的那双眼睛,她便充满了生的希望。   那三个字,成为她活下去的倚仗,可真正面对他时,那三个字重如千斤。   只在一刹那,宋研竹热泪盈眶,想要开口,最终只剩下一个清晰的口型,只有她和他能看懂——   “陶墨言。” 第147章 鱼蒙   “快跑!”他低声吼着。宋研竹停顿了片刻,抬脚便跑,跑开不远,隐约听到周青在身后气急败坏地喊:“快,快抓住她!”   宋研竹拼了命往庄子大门口跑,哪里人多她便往哪里走,一路上,庄子的丫鬟小厮频频侧目却没人阻止她,她不知道周青追上来没有,只顾全力跑着,直到庄子门口,守门的人将她拦了下来,她看见周青浑身湿漉漉站在不远处,满眼喷火望着她,却再不敢向前,她脱力地扶着门口的石狮子,嘤嘤嘤地边哭边笑起来:她曾经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陶墨言会变成她全然不认识的一副面孔,带着一车的恭桶拯救她,这场面实在出人意料,让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可是大笑过后却心酸,陶墨言,她的陶墨言,曾经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边,与那些秽物作伴。   她的心内五味杂陈,太阳在头顶晒着,她仰头看看太阳,耳旁传来惊讶的声音:“夫人,夫人你还好吧?”她咧嘴笑笑,还未看清那人的脸,便忽悠悠便倒在地上。   ******   “你们这些废物!叫你们看个人都看不好,拿你们还有什么用!”周玉娘冷声喝着,一鞭子抽在跟前人的身上,几个人大气都不敢出,就听周玉娘扬声骂道,“你们男人争斗也就罢了,拿女人出气算什么本事!一个个五大三粗,瞧着像是个爷们儿,可做的是爷们儿的事儿么!我就问你们,除了中间多了一条腿,你们哪点像男人!呸,不要脸!”   外头人再也听不进去,冲进来道:“玉娘,我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周玉娘竖起眉头道:“我说的就是你!二哥,咱们虽是水匪出身,可盗亦有道,咱们当初立下‘三不杀’的规矩,孩童不杀,妇人不杀,无恶者不杀,咱们当着祖师爷的面起誓应下了规矩。你全都忘了不成!咱们这些年做的这些事……是要遭天谴的。”   “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庄子!”周青道,“此一时彼一时,从前咱们就几十个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可如今咱们手底下是上千条人命。一步都不能走错。我瞧那女人就是邪性,有她在一日,咱们庄子总有一日得出事!杀了她,一了百了!”   周玉娘冷笑一声,道:“二哥,到底是宋研竹邪性,还有赵思怜那贱人邪性?你不说就以为我不知道是她撺掇你动手?二哥,有句话你不让我说我也得说,你和大哥创下如今的基业不易,咱们兄妹三人这么多年的感情更加不易,你别被个不要脸的女人勾走了魂,做错了事!”   “你胡说什么!”周青黝黑的面皮变成绛紫色,周玉娘一句话出口,叹口气软了声调道:“究竟如何你自个儿清楚。大哥今日对我说,官府近来查的很严,似有大批官兵入了末州,一旦察觉不对,咱们肯定要弃了庄子走的。如果将来有什么不测,他也替咱们两个想好了后路……大哥待咱们如亲生,二哥你呢?”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青声音发虚,强撑着道,“既然你执意护着那个女人,那便护着吧!”   屏风外,忽而发出“砰”的一声关门声,整个屋子仿佛都震了一震,不久之后,传来周玉娘徐徐的一声叹气。   宋研竹缓缓睁开眼,周玉娘恰好绕进来,见她醒了,叹了口气笑道:“你当真是命不该绝,你一个人,把整个庄子的人都惊动了,外头的臭气怕三四天都散不去,猫狗闻了都得绕道。”   “那个老大爷……”宋研竹支起身子问。   周玉娘道:“你说碰巧救了你的牛大叔?他不打紧。年纪大了手脚不麻利,脑子也不大清楚。在庄子里做了几十年,一直都是个花匠,不知怎得还倒起夜香来了。大哥颇为尊敬他,二哥也不敢拿他怎样……就是被二哥抽了一鞭子。”   “牛大叔?”宋研竹微沉下眼睑,眼里眸色流动,周玉娘道:“你别担心人家,还是想想自个儿吧。”若是到时候周明真要弃了周家庄,头一个就要弃了宋研竹,到那时候,她或许真要没命了,她也不点破,晓得宋研竹心善,走到窗户边道:“我实在不明白你们这些大家闺秀都在想什么?大难临头了,还带着无谓的担心……别想了,牛大叔就在这外头呢。”   宋研竹闻声望去,只见外头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背,慢腾腾地挪动着地上的花盆,许是累了,就这么大咧咧叉腿蹲在院子里,咳了两声吐口痰在地上,抓起把土撒上去,手还在地上蹭蹭,看起来就是个地道的农夫。   过了一会,门外咚咚响起来,宝禅在外头道:“二姑娘,大爷有事找您,让您去一趟。”   “好嘞。”周玉娘回着,安抚宋研竹道:“你安生呆着,他们不敢再动你的!”   宋研竹点点头,一转头,外头的“牛大叔”不见了。窗户“噗”一声落霞,她疑惑地收回视线,身后忽而有人紧紧抱住她。暌违许久的亲昵让宋研竹一瞬间红了眼眶,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只见他粗砺的手上,虎口处是一层厚厚的老茧,边上裂开一道又一道口子,干了的血凝成暗紫色。   “我知道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宋研竹握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一转身,只见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有一双动人的眸子,此刻眸光潋滟,落在她的脸上,带着小心翼翼……   “对不起,我来晚了。”他颤抖着声音道。   宋研竹红了眼眶,反过身来,只看他幽深的眸子里全是红色的眼丝,那一张不熟悉的脸她已经浑然不在乎,她只想到她不在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备受煎熬。   “陶墨言……”她颤抖着双手搂住他,狠狠将他抱在怀里,生怕此刻还在梦里。可就在她搂住他的那一刻,他忽而低呼出声,“唔!”   宋研竹吓了一跳,赶忙问道:“怎么了?”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后背挨了周青一鞭子,忙让他做下来,褪了他身上的衣服一看,只见一道长长的红印子,从肩膀一直延续到腰部。   ·   “周青这个畜生!”宋研竹不由红了眼眶,咬牙切齿道:“总有一日他会有报应的!”   “已经上了药,不碍事。”陶墨言轻笑着,言语里带了几分冷冽,“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宋研竹问到。   一想起昨日那屎尿满天飞的场景,她便觉得惊奇。“你这脸……”宋研竹忍不住戳了戳,陶墨言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别戳,戳坏了可就露馅了。这可是赵戎花了大价钱请了易容的大师为我做的□□。”摸摸自己的脸,笑道:“我自个儿都不敢看镜子,想来定然很丑?”   不过是一句戏谑的话,却让宋研竹成功红了双眼。望望他两鬓苍白的头发,想起被绑走那日瞧见他站在台阶上落寞的样子,心下如一记重锤落下,闷闷的疼,又怕他瞧出来,牵扯着嘴角笑道:“丑是丑了点。你老了以后一定比这好看!”   “好看你还哭什么,傻丫头。”陶墨言红着眼眶替她擦了眼泪,揉揉她的脑袋道:“我还以为你是被我丑哭了。”   “噗嗤。”宋研竹破涕为笑,抹了泪,这才后知后觉地起身出门,吩咐宝禅望风。   陶墨言见她小心谨慎的模样,笑道:“不用担心,周明、周青和周玉娘三人这会怕是在商量要退到哪儿去,一时半会回不来。”   “你怎么知道?”宋研竹惊奇道。   陶墨言莞尔一笑,道:“猜的。”当下将这几日的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那日朱起镇将宋研竹转走之后没多久,陶墨言便查到了蛛丝马迹,一路派人追查到了未州,却在未州的崇山峻岭里失了方向。好在赵铁树及时将信息传达给他,他才有了眉目。当时他心急如焚,便同赵戎、周子安两人商量好兵分两路,他先混入周家庄,赵戎和周子安带兵赶往末州。   “周明怕是得了风声想要跑,咱们这几日也得赶紧走。”陶墨言低声道,见宋研竹发怔,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别怕,过了今夜,我就能带你回家。”   “庄子里这么多人,你总要想个万全之策才好!”宋研竹轻声嘱咐,陶墨言点点头,正想告诉她,门外“咚咚咚”三声响,宝禅慌张道:“夫人,大奶奶朝这儿来了!”   宋研竹面色一变,站起来道:“你怕是不晓得……”   “来得正好。”陶墨言抢先道:“我正好要寻她。你且安生在屋里休息,夜里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出来,等我来寻你!”一壁说着一壁冲了出去。   那一厢赵思怜怒气冲冲走过来,正想着如何找宋研竹不痛快,身旁不经意走过一个人直直撞到她的肩膀,也不知手上是些什么,她的白裙子立时黑了一大半。   她面色铁青正要发脾气,撞她的人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求饶。赵思怜望过去,只瞧见他白发苍苍,身子佝偻着蜷缩成一团,微微颤抖。   一旁的丫鬟了忙道:“这就是牛大叔。”   “倒夜香那个?”赵思怜忍不住反胃,想起他的手碰到自己的裙子,更觉恶心,当下啐了一口,正要转身换衣裳,就听“牛大叔”颤抖着声音道:“夫人头些时日吩咐奴才送些海棠与您,奴才挑了几株,正想给夫人送过去。”   赵思怜低头一看,果然地上摆着两盆鲜艳欲滴含苞欲放的垂丝海棠,她招了招手道:“大爷既允了你在庄子里养老,你就好生呆着,往后这些活计都不用你。”一壁唤了身边的丫鬟将花带走。   待她沐浴完毕,换一身衣裳出来,天色近了黄昏。那两株海棠花正好放在窗户边上,染上一层金黄,格外好看。凑近了一低头,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她不以为然地笑笑,拿了剪子将那花剪下簪在鬓边,看镜子中的自己,只觉美艳不可方物。   空气中氤氲着醉人的香气,她照了一会镜子,只觉自己两鬓发红,心底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她想压都压不住。她忍不住喝了一口水,踱了两步,那种感觉却越发强烈。   “真是怪了。”赵思怜自言自语着,隐约觉得自己有些不大对劲,支着头在眯了一会,一睁眼,月亮已经爬上了当空。不知是谁在屋子里点起安神香,博山炉里的烟气袅袅娜娜往上飘,到了上空,渐渐消散,就像赵思怜此刻的*,弥漫开来,无处躲藏。   “唔……”她忍不住吞咽口水,门外忽而哐哐哐响起敲门声,她挣扎着爬起来,只见“周明”含笑站在门口,以从未有过的温柔的声音低声唤她,“怜儿……”   赵思怜咧嘴一笑,抬手攀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屋子里拉,娇滴滴叫了声——   “夫君,我要。” 第148章 鱼蒙   “杀人啦!”宁静的夜空里,一声惊恐的叫声划破天际。宋研竹原本便只是闭眼假寐,闻声赶忙下了床,开了门只见赵思怜院子方向灯火通明,照亮了黑暗的天际。不多时便有兵器交接的声音传来。   她牢牢记住陶墨言的话守在院子里,宝禅冲了出来,同宋研竹面面相觑,不多时又见院子门口几个小丫鬟惊恐的奔跑着,宝禅冲出去拦住一个,宋研竹瞬间便认出她是赵思怜的贴身丫鬟。   “怎么了?”宝禅低声问着。   那丫鬟惊恐地指着赵思怜小院的方向哭道:“周大爷……杀……杀人了。二爷全身都是血……血……”   “你别哭,你好好跟我说!”宝禅将她拉进院子里,丫鬟仍在畏惧中,哆哆嗦嗦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今晚本不该我值夜,我半夜爬起来,见到大奶奶屋子里亮着灯,还有个男人在里头,我以为是大爷,可是不是……大爷怒气冲冲从外头进来,手里提着把斧头冲进屋子里,二爷光着身子,身上都是血,就这么跑出来了……大奶奶也是光着的……姐姐,快跑,大爷像是疯了一样,提斧砍死了值夜的小厮!”   “二爷从大奶奶的屋子里出来?”宋研竹正在惊讶,忽而瞧见门口有一道身影快速跑过去,过不多时,远处的光束渐渐靠近了,宋研竹站在院子里就能见到花园里周明凶神恶煞的黑脸。他的右手提着一把车*斧,右手像是提溜着小鸡一般拎着赵思怜,再看赵思怜,只见她此刻头发散乱,脸上是深深的五指印记,内里着一件鸳鸯戏水肚兜,下着一条同色绸缎中裤,外头只罩着一件轻纱,雪白的胸脯在等下一览无遗,显然是刚刚从被褥里被人揪了出来。一张脸泪水斑驳,说不出的狼狈。   “大爷,这是个误会。”赵思怜苦苦求道,“我以为那人是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二弟。大爷,你相信我,我是你的妻子……”   周明的黑脸在灯下晦涩不明,可是周身的怒火便是宋研竹都能感觉到。一旁的几个男人略略偏开头,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道:“大哥,周青不是那样的人,你要相信他!”   “我只信自己的眼睛!”周明的声音低沉黯哑,用力薅起赵思怜的头发,赵思怜“嘤”一声低呼,周明混若未觉,凝眉环顾四周,冷冽道:“周青,你我兄弟这么多年,你要什么我不给你?你出来,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说个清楚,你若还要她,我便把她送给你!你这么藏着是几个意思!是男人就给我站出来!”   “大爷!”赵思怜“嘤”地一声,正要告饶,周玉娘一鞭子抽在她的身上,低声道:“大哥,咱们和二哥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今晚的事儿错绝不在他,要也是这赵毒花勾引在先!我这就替你杀了她,省得让她离间了咱们兄妹感情!”   周玉娘抬手要打,周明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周身戾气越重。   “我的女人我处置,轮不着你。”周明眼里充斥着红血丝,只一个眼神便让周玉娘望而却步。   “你出来,只要你出来我就既往不咎!”周明的声音洪亮,响彻在周家庄的上空,可是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死一片的静寂。   宋研竹隐约觉得这片宁静有些不对劲,过不多时,黑暗处忽而冲出一大批人来,直直奔着周明而去,宋研竹隐约听到周青歇斯底里的声音:“大哥,是你逼我反的!”   “原来你早有预谋!”周明讶然失望里,依旧稳重。   “二哥,你疯了么!”周玉娘惊慌失措。   眨眼之间,花园里双方厮杀起来,人群中不知是谁吼了一句,“二爷反了,快来人啊!”整个庄子的灯火忽而亮起来,一盏盏延续出去,庄子外似乎都亮了,越来越多的人涌入庄内参战,双方瞬间成掎角之势。   “别打,”周玉娘生出不祥的预感,拦住周明道:“大哥,事情有些不对劲!”   周明一怔,周明忽而提刀砍上来,与此同时,双方的人加入混战……   混战中,庄子里的丫鬟们乱成一锅粥,四处逃窜时,好一些冤死在刀下。宋研竹紧紧抓住宝禅宝娟的手藏在屋子里,对她们道:“时候不到,你们别出去!”   “我们会死么!”宝禅道,宋研竹摇摇头,眼前忽而出现一个男人的影子,宝禅宝娟下意识发出尖叫,男人低声“嘘”了一声,声线黯哑低沉,却让人信服,“一会出了后门,你们径直往南跑,不到回头!”   足足半个时辰,双方成掎角之势,争斗不休,半个时辰后,周青渐渐示弱,带着残余的十几人逃出周家庄,临走时,周青不忘带上赵思怜。   周玉娘一身红衣上血迹斑驳未干,身上脸上都是伤,扶着周明道:“大哥……”   周明抿着唇,黑俊的面庞现出一丝疲倦,缓缓吐出一个字:“追!”   “大哥,不能追!咱们的兄弟……”一回首,死的死,伤的伤,周明怔了一怔,忽而又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冲上来,对周明道:“当家的,不好了,咱们的粮草被烧了!”   周明倏然望去,只见粮仓方向火光冲天,浓浓的烟雾随风飘过来,空气渐渐变得呛鼻异常。他的心哆嗦了一下,只听身后有人骂了句娘,“二爷这是要断了咱们的绝路啊!”   “不是他……”周明摇摇头道:“他绝不会这么做!”   “大哥,咱们怎么办?”周玉美头一回觉得无措,周明心里头划过一丝异样,想想今夜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只觉头痛欲裂,他狠狠捶了下自己的脑袋,将指尖放在鼻尖轻轻“嘘”了一声,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他在宁静的夜里听见整齐的“踏踏踏”马蹄声,过不多时,便见门房冲进来,一脸惶恐道:“大爷,门口来了好多……官兵,好多官兵!”   周明一把提起门房的衣领又将他丢开,大跨步走向宋研竹的屋子,抬脚一踹,那门咿呀呀落了地,他的眸子不由收紧——整个屋子都空了,就连那两个丫鬟都没了去向。   “□□!”一声怒骂,响彻天际。   ******   漆黑的夜里星光点点,宋研竹紧紧抓着陶墨言的胳膊,小心翼翼地奔走在山路里。林子里时而传来不知名的野兽的喊叫,宋研竹的心揪在一块,身旁的小心道:“墨言,小心。”   “别怕,有我!”陶墨言反手握住她的手,见她气喘吁吁,忙道:“累了吧?咱们歇歇再走。”   寻了块石头,他仔仔细细地扫了几遍,这才让宋研竹坐下。   “我不懂,”宋研竹问道:“你让宝禅和宝娟往南面跑,咱们为何要往北面跑?方才来的官兵是救咱们的么,咱们为何不寻个地方躲起来,等他们来救?”   陶墨言的眸色在夜色中星光熠熠,褪去那张苍老的□□,他原本丰神俊秀的脸露出来,只微微一笑便让宋研竹心生欢喜,他搂住宋研竹的肩膀,言语都是轻松愉悦的,丝毫没有逃难应有的紧张,“傻丫头,你真当咱们已经逃出生天了么?”   “来的……不是官兵?”宋研竹问道。   陶墨言摇摇头道:“是官兵,但是只有不到一百个人。”赵铁树找到他时,他半刻不曾停留便随赵铁树来到了末州,若是大部队要来,至少也要两天之后。所以,前头那一百人,还是周子安领着一百人的先锋。   宋研竹打了个哆嗦:“庄子里虽然厮杀了一场,可至少还有将近一千人……”   “子安自有他的法子拖住这些人,只消再拖上两天,这些人一个都跑不掉。”陶墨言道。   “你原本可以再拖上两日,等到援兵来,便可将他们一网成擒,是不是?现下这样,只怕周明会更加疯狂!”宋研竹很快想通其中关节。   陶墨言笑笑,将她搂在怀里道:“作为一个将军,我是应该伺机而动,继而将他们一网成擒,可是作为一个丈夫,我却等不了。”怎么忍心让你在那个庄子里再呆下去,每过一刻,都是煎熬。   “我可以等的,”宋研竹急急说道,侧了头,陶墨言眼睛像是承载着星光,闪耀着动人的光芒,他伸出手来托住宋研竹的头,唇瓣附上她柔软的唇。起初是小心翼翼的舔舐,像是确认猎物一般在用他的舌尖小心翼翼的在她的唇瓣上绕着圈,许久未曾感受过的酥麻让宋研竹微微战栗,脑子里残留的清明让她的五官格外敏锐,她似乎还能听见不远处两军交战的厮杀,想要推开陶墨言,他却越发用力将她搂住,微微张嘴,在她的唇瓣上警告似的用力一咬。   宋研竹微微吃痛,低呼一声,陶墨言趁虚而入,像是饿了一般轻轻咬住她的舌头吸了一口,而后将他的舌头缠绕住她,故意逗弄她,缓慢而又节奏地绕着她的舌尖,追逐着,乐此不疲。   久别重逢之后迎来的深吻这样动人,宋研竹情不自禁嘤咛一声,睁开眼,只见陶墨言眼里多了几分宠溺的暖意,那张脸依旧眉目如画,眉是那个眉,眼是那双眼,从未变过。   “想要我么?”陶墨言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她怔了一怔,不期然看到他那张真挚的脸,“我想要你,可这儿不合适。”   “咱们正在逃难呢!”宋研竹忍不住嗔道:“你在想什么。”   “想做夫妻该做的事儿。”陶墨言莞尔,蹲下来拍拍自己的肩膀道:“上来,我背你走。”   天空渐渐露出鱼肚白,宋研竹真是累了,困意席卷上来,连带着脑子都是混沌的。乖乖地爬上陶墨言的肩膀,就听陶墨言道:“好好睡一觉,入了林子,便是周明的人想找也未必寻得到咱们。只要熬过了这两日……”   她迷迷糊糊地听着,低声叫了一句“墨言”,陶墨言“嗯”了一声,她凑上去,偏过头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她心里藏着一个大大的秘密,可是眼下并不合适告诉陶墨言,只要安定下来,她便要告诉他……   “睡吧,我带你走。”陶墨言反手摸摸她的后脑勺,没过多久,便听见宋研竹均匀的呼吸声,鼻息喷在他的颈窝,像是一根柔软羽毛轻轻扫过。   她是他的珍宝,失而复得了两次,他最终还是寻回了她。   天渐渐亮起来,陶墨言背着她入了深山,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似乎每走一步,天便亮上一分,漫漫的黑夜终究过去,心出奇的熨帖宁静。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陶墨言终于来到事先同张铁树约定好的地方,那是个位置相当隐蔽的山洞,山洞前一个高的野草挡住洞口,拨开了往里走,里头早早便备好了粮草和被褥,还有张简陋的木板床。陶墨言小心翼翼地将宋研竹放在床上,她已然沉沉睡着,到了床上弓成一只虾米的形状,眉头依旧紧蹙着。   陶墨言拿手在她的眉间捋了捋,试图揉开,她的头晃了晃,手下意识的附在肚皮上,上下抚了抚。   “四肢瘦了不少,肚皮倒是长了……”陶墨言默了默,不由蹙眉担忧:莫不是病了?   当下想要问她,见她熟睡又不忍心,拉过她的手握在手里,半蹲着等她醒。   直到腿脚麻痹,他才起身跺跺脚。挣扎了片刻起身朝洞口走去:他和张铁树说好了,让他在这等他,也不知他上哪儿去了。   门前的草哗啦一下打开,张铁树走进来,见到卧在一旁的宋研竹缓缓松了口气,继而眉目紧蹙,道:“陶将军,我在林子里似乎遇见了从周家庄里逃出来的人,他们似乎正在往咱们这边走!”   “大约多少人?”陶墨言啐了一口,骂道:“真是冤家路窄!”   “十几个,领头的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还带着个女人,其他人都带着兵器!”   张铁树话音刚落,就听不远有人□□了一声,女子慌张道:“二弟,你怎么样了!你可千万不能停下,大爷的人就要追来了!” 第149章 鱼蒙   陶墨言眸色一沉,微微拨开草丛一看,只见周青浑身是血,步履蹒跚,两侧各有一男子搀扶着他,赵思怜面色苍白,微微蹙着眉头担忧的望着周青,除此之外,还有六个持刀的,样子都颇为落魄,其中一个对赵思怜道:“大奶奶,青爷受了重伤怕是走不了多远,大爷的人眼见着就要追来了,咱们不如寻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这林子这么大,总有山洞可以躲上一两日,等青爷伤好一些,咱们再走也不迟。”   “不行!”赵思怜急急摇头,“大爷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若是被他抓到,咱们都得没命。周青,周青你说话啊……”   周青头微微垂着,被赵思怜推了一把,不知说了什么,赵思怜的脸变得越发煞白,方才提议的人松了一口气道:“咱们都听青爷的。大爷虽在这片地长大,可这林子这么大,要想找到咱们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我这就去寻个落脚处!你,你,还有你,去寻些治伤的药草来,要快!”   那人给各人分派了任务,自己带了另外一个人来寻住处,只见他直直往陶墨言所在的山洞寻来。   张铁树浑身僵硬,压低了声音道:“陶将军,我出去引开他们吧?”说着便要冲出去,陶墨言赶忙将他拉回来,微微摇摇头,指尖放在嘴边“嘘”了一声,果然见那人脚尖在山洞门口顿了顿,便转身去了另外一个方向。没过多久便传来那人惊喜的声音:“青爷,这有个山洞。”   众人闻言纷纷觉得欣喜,扶着周青便往里头走,张铁树松了口气,仰头看陶墨言,只见他脸上表情晦暗不明,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张铁树试图从他的表情猜测出什么,可是却看不出半分痕迹。自这次回京,他便旁敲侧听了太多陶墨言的事迹,从一个文弱书生到一个将军,他在短短时间内便在军中树立了威望,太子爷赞他是“群逸之才,英霸之器”,在民间他更是一个短时间内声名鹊起的传奇人物。   张铁林着实看不透他。   “不着急,不出下半夜,隔壁定要出事。”陶墨言断言道,“这会随他们去,你好生休息,过一会,随我看戏。”   张铁林闷声应了一句,眼睛都不敢看睡着的宋研竹,低声道:“陶将军几日几夜不曾合眼,才该好好睡上一觉……我睡在洞口替将军望风。”   陶墨言也低声“嗯”了一下,看张铁林果真走到洞口守着,自己走到宋研竹身边,半盘腿趴在她跟前。   宋研竹一觉醒来,只见黑夜里有双眼睛充满了血丝,都快熬成了“兔子眼”了,还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她吓了一跳,整个人都要跳将起来,被他一把扶住了,暗暗“嘘”了一声。   她稍微定了神,嗔道:“怎么这么望着我?”   “怕又是在梦里。”陶墨言喃喃道,微微探起身,在她的眼皮子上落了一吻。   他从未告诉过她,在前一世她死后,他有多么懊恼自己曾经笨拙的嘴皮子,又多么恨自己的不会表达,倘若他肯多与她说说他的心事,或许他们的前一世会有另外一个结局。她死后,他总在梦里见到她,总是幽怨的样子,眼里写满了疑问。这一世,再次亲眼见到她的“死亡”,她却不肯再入他的梦——魂牵梦萦,她却不肯入梦了。直到方才,他还有些恍惚,又恐相逢在梦中……   好在上苍怜悯他的一片痴心。   “我不在的时候,你过得一定很糟糕。”宋研竹摸摸他的鬓发,喃喃道,“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离了我,你过不好!”   “嗯。”陶墨言不多言,紧紧搂住宋研竹,过了许久,宋研竹觉得脖颈处有一阵子湿热,她默不作声伸手圈住陶墨言,手放在他的背上,听见他压低了声音啜泣着,后背起起伏伏,间或顿了顿,他说,“如果这辈子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走,让我来……”   “好。”宋研竹眸光流转,一眨眼,泪珠儿滚滚落下,却强装微笑道,“我答应你。”   张铁树守在洞口,假寐闭眼,听到二人的对话,不知怎得,心里忽然一酸,忍不住落泪。他强逼着自己忍住,侧过头,默默地擦了泪。正想继续装睡,外头忽而传来脚步声。他警惕地站起来,对陶墨言道:“陶将军,有动静。”   “周明派人追来了?”宋研竹身子一紧,问道。   陶墨言摇摇头道:“周青领着宋研竹等人也逃到了山里,此刻就在咱们隔壁……周青受了重伤,众人正想法子救他。”   “赵思怜想法子救周青?”宋研竹脸上闪过一丝嘲讽,摇头道:“怕她是没这份好心。”   她的话音刚落,就见张铁树“嘘”了一声,三人齐齐凑到洞口,就见黑夜里,趁着月光,赵思怜低声对一男子低声哭道:“周青这病怕是好不了了,方才你也瞧见了,大爷一刀刺进了他的肚子,抽刀时连肠子都快带出来了……这荒山野岭,又没个大夫,他如何能熬过去。”   “可不是,”那男人低声道:“青爷也就是年轻,身子底子好,若是换做旁人,早就没了。他似乎开始发烧说胡话了,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大夫,只怕还得拖几日……咱们也是等不得了,周家庄离这不远,大爷又是那样聪明的人,他定然猜得到咱们躲到山里了。万一被他寻到……”   那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赵思怜惆怅道:“潘子,我就是见不得他受这份罪。他曾说过,他不怕死,就怕这么苟且地活着。你瞧见他方才的样子了么?他都开始失禁了……潘子,我见不得他这样,他是个英雄。”   “都怪大哥太狠心。”男人叹了口气,“自家兄弟,他怎么会下这么重的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赵思怜,赵思怜哭道:“你也信大爷那话么?我跟周青是清清白白的!”   她哭的样子梨花带雨,男人看得心旌荡漾,再一想这女子引起的纷争,赶忙打起精神道:“我们自然是信青爷的……只是,若是青爷当真没了,咱们这些人还得被大爷追杀……一想及此,便觉得心慌。如今我们唯一的寄托,便是让青爷好起来,带着咱们再打江山。”   赵思怜踟蹰了片刻,道:“我晓得你们都是跟在青爷身边多年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这时候说这些大约不合适……可是潘子,你才二十出头,家里还有老子娘、媳妇和一个半大的孩子,你要是死在山里,他们该怎么办?他们可都等着你呢!”   男人眼睛一黯,道:“我都好几年没瞧见他们了。孩子如今见了我估计都不知道我是他老子。前些年让人托了家书回去,说是再过两年,等我出息了我就回去,他们万万想不到,我成了山匪……大奶奶,我是不是回不去了?”   “大约是……”赵思怜叹了口气,悠悠道:“周青最是重情义的人,他方才对我说,大爷只是生他的气罢了,他不愿连累你们,若是你们能回去便回去,只要你们回去,大爷绝对会原谅你们。”   “怎么可能!”那男人道:“大爷最是恩怨分明,对待叛徒更是从不手软,我们回去只会被碎尸万段。”   “若你们带着周青的尸体回去呢?”赵思怜道。   “啊?”清风吹过,那男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了眼睛问道:“大奶奶,你说什么?”、   赵思怜啜泣哭道:“我说,若你们带着周青的尸体回去负荆请罪呢,大爷定会饶过你们吧。”她一边哭着一边扶住那男人的肩膀,像是忍着巨大的伤痛道:“我一直都在周青的身边,他虽一直昏迷着,可是清醒时却总是反复对我说,他活不下去了,让我杀了他让他解脱。可是我舍不得……潘子,你替我动手吧,干净利落些……他说,等他死了,让你们领着他尸体回去复命,保你们不死。”   “大哥果真这么说?”那男人怔了怔。   赵思怜哭道:“这么大的事情我还能骗你不成。方才你们都在外头,只我一直守在周青身边,他说的话,只有我听到!”她顿了顿,哭道:“你想想他平日的样子,再看看他现在,肠子都流出来了,潘子,他生不如死。我替他求求你们,你们就动手吧……”   风一阵吹过,叶子打在一块,啪嗒啪嗒作响。男人顿了顿脚步,想起方才山洞中,周青满脸痛苦,一直“哎呦哎呦”不停叫唤的模样,他的肠子诚然都漏出来了,他一直用手捧着,试图送回去却失败了,他的整个动作呆滞而迟缓,刀口触目惊心呈现在众人跟前,让他不忍直视。   山洞里忽而又传来“哎呦”一声,不知是谁捂住了他的嘴,那声音都是闷的。男人顿了顿,道:“这事我做不了主,青爷……我下不了手。大奶奶,你还是找别人吧。”   他说完,转身便走了。月光下,赵思怜脸上的泪珠未干,在月光下闪着光芒。可是她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怨毒,原地里跺了跺脚,骂了句“蠢货”。   陶墨言和宋研竹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莞尔一笑。张铁树只觉二人笑得高深莫测,问道:“将军,夫人,你们在笑什么?”   宋研竹嘴角弯起一个弧度,指了指潘子身后,只见不知何时,他身后又跟了个黑影,电光火石间,那黑影扑上去。 第150章 鱼蒙   潘子来不及反应,已经被人在脖子上抹了一刀,当下闷声“唔”了一声便没了生机。   赵思怜的脸在月光下依旧柔媚,踢了两下潘子的尸体,皱眉道:“我与你活路,你却不肯跟着我走,这委实怪不得我!”   黑影背对着陶墨言等人,对赵思怜道:“大奶奶,我已经同他们几个说好了,等天不亮咱们就动手。”   赵思怜点头道:“周青已经大势已去,只他身边那两个人比较难缠,只要拿下他们俩,咱们再押着周青去官府领赏银!他是官府公告上的通缉犯,你们却不是,只当是百姓见义勇为抓了人领赏,到时候大家平分,从今往后隐姓埋名,便能过上安生日子。即便不成,不幸遇上大爷,我也会替你们解释,只说是周青胁迫你们反叛,你们将周青抓捕回去是为了将功折罪。”   “我只怕大爷不肯听奶奶您的。”黑影迟疑道。   赵思怜冷笑道:“那你便回到周青身边去尽你的兄弟情,顺便坐以待毙!看看余下人会怎么待你!”说完转身要走,黑影迟疑了片刻,拉住她道:“奶奶,凡事好商量!”   赵思怜道:“他就是个负累,或许会拖着咱们一起去见阎王!我命不好,可我也惜命!你若不干我也不怪你,反正成败也与你无关!让开!”   黑影跺了跺脚,讨好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大奶奶出生入死好几回都没死成,说明阎王也疼惜您。行!我听奶奶的!”   二人声音渐渐低下去,隐约听到赵思怜道:“黎明前动手,务必一击即中。”   “这女人果真恶毒!”张铁树瞠目结舌道:“巧舌如簧,心如蛇蝎!那周青有今日,还不是因为她?可她转眼便……”二人远去,他摇头咂舌表示不可理解,正发着呆,只见陶墨言剥开草丛就要往外走。   宋研竹怔了一怔道:“你上哪儿去?”   陶墨言“嘘”地示意二人噤声,径直走到潘子的身边,只见他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你自个儿报仇去。”陶墨言轻声念着,在他的眼上抹了一把,潘子果然合上双眼,陶墨言二话不说,将他的尸首扛在身上走了几步,全力往周青所在山洞抛过去,只听砰地一声,尸体落了地,那山洞里忽而沸腾起来,两三个人从里头走出来,低头一看潘子的尸首,不由面色大变!   “潘子怎么死了!”不知是谁吼了一句,一众人走出来,赵思怜面色大变,沉了声道:“附近有人!”   “我看不是附近有人,而是有内鬼!”那人声音凛冽,当下便拔出刀来,架在赵思怜脖子上,骂道:“你个龟儿子的!你当老子没瞅到你们几爷子梭边边唧唧歪歪哇?你个批婆娘,害了老子青爷,还想弄死他才罢休嗦?”   刀子往赵思怜脖子上抹了抹,赵思怜只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冒上来,让她忍不住颤栗,那一厢周青呆滞地坐着,微微抬起眼皮子,赵思怜眼泪扑簌簌往下掉,颤声道:“周青,周青你快说句话啊!到底是谁害了谁……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你却任由他们这样对我……”   “你……你们放开……”周青哆哆嗦嗦说着,那汉子挣扎了片刻,正要放下刀子,忽而见赵思怜面露诡异笑容,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四周忽而传来一阵拔刀声,他抽刀回击已来不及,手臂上生生受了一刀。   陶墨言潜身回山洞时,那厢已经是刀光剑影,杀出了山洞。只见方才搀扶着周青的两人,其中一个仍旧护在周青身边,紧紧盯着赵思怜,时而挡下他人的攻击。另一个以一敌五奋力鏖战,那人手臂虽受伤,到底是个厉害人物,招式快准狠,以一敌五毫不示弱,刀尖一挑,便将其中一人胳膊砍断,余下几人望而生怯,赵思怜提了声道:“你们是打算就死在这儿么!”   “你个黑心肠瓜婆娘,老子宰了你,免得你紧到聒噪烦求得很!”他说着,挥刀便向赵思怜冲去。   “完了,那人得败!”陶墨言低声说着,宋研竹心一紧,忽见赵思怜手中攥着什么,待那汉子靠近,一扬手便朝着那汉子脸上撒去,那汉子呜呼一声,像是垂死的蚂蚱一般四肢抽了抽,瞬间便七窍流血而死。   “大哥!”一直护着周青的汉子悲恸万分,放下周青,提刀便要杀上来。于此同时,赵思怜声嘶力竭骂道:“就剩一个了!你们还不解决了他!”   众人一怔,忽而疯了一般冲向那人。   谁也没想到,最后的最后,双方的人都死了,只剩下片叶不沾身的赵思怜和双目通红,瞪圆了眼睛的周青。   “你……是故意的……”周青一字一句,艰难道。   赵思怜轻步上前拍拍周青的脸,笑靥如花道:“周青,跟着你的这帮兄弟实在太蠢了,留着也是拖累,死了才是解脱……这还多亏了你,送我那包保命的□□,可惜只是一个人的量,不然我就送些与你,让你安生地走!”   “你……”周青圆睁了眼睛,身上的伤却让他无力发出声音,赵思怜摸摸他的脸,怜惜道:“我晓得你要说什么……周青,你别担心我,等你死了我就下山去,领着官兵来替你收尸……你怕是不晓得吧,你活着值一千两,死了还有五百两,我会领着赏钱好好活下去。你赶紧睡吧,睡了就不疼了……想想我点好,咱们昨夜也是共度过*的。”   “唔!”周青还要提声,赵思怜欢快地看着一地的尸体,将自己的头发拆开,编成一条麻花辫子,又从死尸中挑了身量矮小的,扒了衣服换上,不过瞬间她就变成了一个地道的村姑,她嘤嘤两声,假意抹了泪哭道:“官爷,是天杀的山匪掳走了奴家……”   空气中渐渐弥漫上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宋研竹起初还能强忍住呕吐的*,至赵思怜“嘤嘤”那两声,她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呕起来,赵思怜的声音戛然而止,怔了怔向宋研竹的方向问道:“谁,是谁在那里!”   草丛中窸窸窣窣走出几个人来,就在一瞬间,赵思怜呆若木鸡,许久之后才喃喃道:“陶墨言,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你为什么……还在?”   “我们一直都在啊……”张铁树戏谑道:“咱们做了一日的邻居。大奶奶算无遗策,让我很是佩服。”   “你们一直都在?”赵思怜脸上神情变幻莫测,眼见宋研竹忍不住再次作呕,她忽而轻笑,对陶墨言道:“我不管你是怎么寻到这儿并将她带出来的,陶墨言,我只问你,如宋研竹这样的破鞋,你确定要将她捡回去穿上?”   “啪!”她的话音未落,脸上便受了个重重的耳光,睁开眼,只见张铁树怒眼圆睁站在她跟前,末了收回手,失笑道:“我这辈子从未打过女人,只是你这女人实在太过歹毒,让我忍不住想要打你。瞧着倒挺标致,一张嘴比茅坑里的屎还臭,让人恶心!怪不得夫人瞧见你便吐!”   “你……”赵思怜怒极反笑,指着宋研竹道:“陶墨言,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九王爷风流名声在外,到了他手上的女人,他能放过她?她失踪了多久,快两个月了吧?陶墨言,你问问她,她还是清白身么!”   “陶墨言,没有!”宋研竹轻轻摇头,赵思怜忽而提声冷笑道:“你自然说没有!她欲上前,被张铁树拦着,索性顿了脚步,指着她肚子道:“头些日子我便觉得奇怪,你吃的不多,却胖了不少……宋研竹,我问你,你肚子里的孽种是谁的?还是我要……”她露出诡异的笑容,对着陶墨言道:“还是我要恭喜你,府里即将添一位皇子嫡孙!”   陶墨言浑身一震,呆呆地望着宋研竹的肚子,想起重逢以来,她总是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心中莫名的情绪流动着,他的声音变得干涩,不确定地问道:“研儿,你有了?”   宋研竹不知该如何说起,低声道:“墨言,你别信她,我……这是你的孩子!我只是怕拖累你,才想晚些对你说……”   陶墨言浑然没听她在说些什么,急急上前搂住她,搂紧了又觉得不对,嘴里碎碎念着“别挤着他(她)”,忙松开宋研竹,蹲下身子手轻轻放在宋研竹的肚子上,眼神严肃地望着宋研竹的肚子。宋研竹急得呼吸都急了,对他道:“你别听她胡说!”   他的担忧戛然而止,因为陶墨言扬起的脸上,眼睛微微泛红,嘴角却上扬着,自嘲道:“你晓得我有多笨么,昨儿你睡着的时候我还在想,你是不是病了,所以肚子隆起一块……研儿,你看我多笨,我压根没想到我要当爹了。老天爷对咱们还是好的,让我寻回了你,还寻回了他。你说,他多大了呢?两个月?三个月?”   “我也笨,”宋研竹将陶莫言的手按在自己的肚皮上,那里微微隆起,虽还未有胎动,里头却孕育着生命,她喃喃道:“我也不知道他多大了,你也晓得,我的月信一直都是乱的,或许三个月,或许四个月,你瞧,咱们都是这样糊涂的父母,咱们天生一对!”   “宋研竹你就是个破鞋!你肚子里就是野种!”赵思怜还要咆哮,张铁树抬脚狠狠踹了她一下,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旁忽而有人“嚯嚯”发出低低的笑声,她抬眼望去,只见奄奄一息的周青偏垂着头,眼里满是嘲讽和怜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赵思怜忽而想起这几个字来,内心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再看相依相偎的两人,忽而觉得人生无趣:机关算尽,她到底还是一个人,整日东躲西藏,见不得光。   他们怎么不去死?赵思怜暗暗想着,为什么他们还不死,却总与我过不去?凭什么,陶墨言一句话不问宋研竹,便能无条件信任她?   凭什么?   天一点点亮起来,阳光一照,山洞前的血腥气越发浓重,山上的野草随风摆动,血腥气四散。   “嗷呜!嗷呜!”不远处忽而传来一声狼嚎,陶墨言面色一凝,只见草丛左右摆动,他急急拿起地上散落的兵器,下意识对张铁树吼道:“快带夫人往山洞走!”   他话音刚落,只见草丛中窜出几只灰色的狼。   赵铁树压低声音道:“山里的老人说过,遇见狼绝对不能跑,谁也跑不过狼,咱们慢慢走,走回洞里!这里的尸体够他们吃饱……狼最怕火,咱们点起火把,便能让他们绕道。”   空气中的血腥气彻底让群狼失去理性,一群狼冲上来,片刻间便将地上的尸体分食干净,渐渐围绕到周青身边,周青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几匹狼便冲上去咬断了他的脖子。   在他们认真用食期间,头狼仍旧虎视眈眈地望着陶墨言等人,陶墨言毫不怯懦与它对视,一壁带着宋研竹缓缓往后退。   眼见着就要到达山洞,只消点起火把便能将狼群吓退,一旁显然被吓呆了的赵思怜忽而露出诡异的笑容,不知从哪儿抽出一小把匕首,狠狠在陶墨言的手上划了一道口子,血液喷涌而出的同时,用餐完毕的狼群忽而齐齐抬头,目露凶光望着陶墨言。   “一起死吧!”赵思怜仰天长笑,上前紧紧抱住陶墨言不松手,笑声未落,只见狼群忽而迈开步子,冲了上来! 第151章 鱼蒙   “墨言!”宋研竹惊呼一声,只见陶墨言反手提刀,刀锋从赵思怜后背没入,她“唔”了一声,低低笑道:“我总想着,能死在你手上也好。陶墨言,你能奈我何,我最终就是死,也是与你死在一起!”   陶墨言怔了一怔,将刀抽出时,血喷溅一地。用尽全力将赵思怜推开,快速奔跑的狼群顷刻间便将她围住,她挣扎地爬出来,临死了,她才知道害怕,满眼都是惶恐,艰难地抬手想要抓住陶墨言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哀叫道:“陶墨言,救我,求求你,救我!”   陶墨言顿了一顿,拿刀砍死一匹狼,想要将她拖出来,哪知拖了一半,只见她两条腿上血肉模糊,隐约露出里头的骨头来。她还不甘心,手死死扣住陶墨言不肯动。   “她是要拖着你一起死!快放开她!”张铁树急急吼着,音未落,只见陶墨言提手劈开她,急急往后退。   群狼再次围上去,只听赵思怜嚎啕了两句“陶墨言”,再便是痛哭的尖叫,不多时便没了声响。   那一厢,张铁树忙将陶墨言拉进山洞,宋研竹扯下裙子一角给他快速包扎的是同时,喊道:“铁树,拿火把!”   山洞里燃起的一小丛篝火未灭,张铁树无比庆幸自己事先备下了火把,当下将火把点燃,塞到陶墨言手里,两人守在山洞门口,只见吃饱了的狼群成扇形围在山洞门口,伺机而动,瞧见火把,隐约生了退却。   “他们吃饱了,一时半会不会再攻击咱们。”陶墨言道。   “咱们这是什么命啊!”张铁树咧着一口白牙惨笑道:“躲在这深山里都能遇上你们的老对头,这下好了,老对头自相残杀,死的死伤的伤,全进了狼的肚子,保不齐,他们就是消消食,等饿了还拿咱们当点心。”   “总共七匹狼。”陶墨言道。   张铁树怔了怔:“啊?”   陶墨言回头对宋研竹笑道:“等我扒了他们的皮给你和孩子做件狼裘!”   “好!”宋研竹温婉一笑。   “……”张铁树默了默,看看眼前不时便露出笑意的陶墨言,再想起想起之前见到的死气沉沉浑身充满戾气的陶墨言,顿觉恍如隔世,他想问自己能不能活着回京师,可是看两人之间的眼波流动,忽而觉得一切问题都是多余。   陶墨言定然会让他们安全回到京师,一定。   他正感慨,忽而看到洞口的几只狼忽而都竖起耳朵,他定神一听,忽而听到远处传来“踏踏踏”的声音,拨开草丛极目眺望,远远便瞧见有面旗子迎风摇曳,他看了一会,忽而兴奋起来,指着那旗道:“将军,陶……陶……”   此刻天已大亮,陶墨言眯起眼睛,只见远方的马匹快速奔跑扬起阵阵尘埃,将旗上的“陶”字虎虎生威,领头的人灰头土脸,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英俊模样。   许是感受到危险,守在门口的狼群在头狼的带领下,窜一下冲了出去,将马匹吓得够呛,纷纷驻足。   领头将领骂了句“□□”,快速下了马,之间地上狼藉一片,四处都是人的残手断足,他怔了怔,喃喃道:“陶墨言,你不会这么背吧。怎么死都死不了,竟然被狼吃了!”   身后一道阴影照下来,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他懊恼地拍开那人的手,那人又将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他愤怒的仰起头,正要骂脏话,一张笑靥如花的俏丽面庞出现在她跟前,所有的脏话戛然而止,他只听见她唤他:“赵六哥,我回来了。”   赵戎眼眶一红,起身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哽咽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你还活着!”似乎为了证明不在梦里,他甚至将宋研竹抱离了原地,正要抱着她转一圈,他忽而看到陶墨言铁青着脸站在一旁,赵戎瞬间一愣,放下宋研竹冲上去将陶墨言抱起来抡了两圈,最后,对着陶墨言的额头便亲了一口,尔后,他牵起宋研竹的手,露出一口白牙笑道:“研儿,哥带你回家!”   ******   许久许久之后,宋研竹才知道她和陶墨言在山上的那两日,周家庄发生了很多事情,周明被围了一日,原以为能突出重围,结果赵戎及时出现,杀得他们措手不及,周家庄上下遭血洗,几个头目被活捉,包括庄主周明,而周家大姑娘周玉娘则下落不明。   终其一生,宋研竹都不曾再见过周玉娘,只偶尔在街头见过穿红衣的姑娘恣意地笑着,宋研竹恍惚以为那是她,她却一闪不见了。   因着宋研竹怀有身孕,陶墨言不肯让她即刻动身回京师,二人便在末州逗留了几日。二人是两世夫妻,肚子的孩子却是头一胎,陶墨言没有半点做父亲的经验,越发的小心翼翼。   到了末州的头一日,他便急急请来末州上下十来个大夫,那些大夫聚集在一块,以为是要替什么重症病人诊病,当得知是要为将军夫人号脉时,十个老大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表情相当复杂。便是宋研竹被十来个大夫诊脉,也觉得颇为尴尬,等大夫们走后,她婉转地对陶墨言道:“这阵仗是不是大了些?你瞧我好吃好喝好睡的,孩子定然没事儿!”   陶墨言道:“天下大夫再多,总也要庸医,十个里头十个说好,我才放心,若有一个说不好,咱们就得小心些……咱们过了两辈子了,这还是咱们的头一个孩子,值得最好的。先前是我没照顾好你们,往后由我亲自照顾你的衣食起居,保准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大夫说孩子快四个月了,可能是我先前没休息好,所以有些偏小……”宋研竹将手放在肚子上,有些心疼肚子里的孩子。   陶墨言摸摸她的头道:“他是个坚强的孩子,随着你吃了这么多的苦却能健健康康的,往后定是个有福的人。”   他低下头,将脸在她的脸上亲昵地蹭了蹭,下巴上的胡子蹭的她有些发痒,她提手回摸他的脸,笑道:“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越发邋遢了,这胡子这般长,瞧着浑身匪气。”   “如今我毕竟是游击将军,若是太过书生气,谁能服气我!”陶墨言笑着,揽过她的手道:“你不在,我俊俏给谁看。”   “那倒也是。”宋研竹哈哈笑道,回过身来看他两鬓斑白,轻抚上去,念道:“等回了京师,我便制些染发膏与你,再替你做些药膳,内服外用,定要将你的头发变黑才好。”   “还有染发膏?”陶墨言像是听到了新奇的东西,好奇道:“怎么做的?”   “自然是有的!”宋研竹笑道:“《肘后备急方》中有记载,用醋浆煮黑豆来涂发染发,可让白发黑如漆色,《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中有详细的制作方法,只消将黑大豆浸泡在醋中一两日,煮烂后去其渣,熬成膏状后直接涂抹便可!”   “肘后备急方?隋炀帝后宫诸香药方?”陶墨言狐疑地望着宋研竹桌上的几本书,恍然大悟:“原来这几日你与赵戎窃窃私语,便是央着他寻这些书的?好个赵戎,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生安胎,不可太过劳累,他还……”   陶墨言撸起袖子便要出门找赵戎算账,宋研竹忙拦着他急急道:“我可央了他好几日他才答应我的!诶诶……”见他当真生气了,宋研竹讨好道,“别生气了,我就是看看书罢了,不累的。”   陶墨言冷哼了一声,宋研竹勾着他的手摇着,告饶道:“我的好夫君,你就别生气了,往后我都听你的话?”   “当真?”陶墨言问道,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着,凑近了道:“那你亲亲我,亲亲我我就不生气了。”   那样子活脱脱一个讨要零嘴儿吃的小孩儿。   宋研竹嘴一弯,吧嗒一下亲在他脑门上,他的嘴都咧到天上去了,点点嘴道:“这儿,这儿也来一口!”   宋研竹禁不住噗嗤一笑,认认真真又在他的眉上、眼皮上、唇上、脖子上,一路落了吻,待吻完,只见他气息有些紊乱,冲到桌边倒了了两大杯凉水咕噜咕噜喝下去,深呼吸了好久,才走回宋研竹身边,有些不甘心地摸摸宋研竹的肚子,威胁道:“小子,给我安生地待在里头,要知道你爹我牺牲多大才能换回一个你!若是再敢折磨你娘,瞧你出来我不抽你!”   “如果是个姑娘呢?”宋研竹哈哈大笑,陶墨言撇撇嘴道:“姑娘我可下不去手。等她将来嫁了人,我连本带利跟姑爷算账!”   “那我回去跟爹商量商量,让他也这么对你!”宋研竹道,见陶墨言瞬间变了脸色,顿时笑得前仰后合,合不拢嘴。   正说着话,院门外忽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二人相视一眼往外走去,只见院子里,赵戎和一身材瘦弱的男子各据院子一脚,那男子手里提着鞭子,眼里盈着泪水,怒目圆睁嗔道:“赵六,你娶不娶我!” 第152章 鱼蒙   “那不是……”宋研竹定睛一看,那男子不就是琳琅?一身的小兵装扮,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混到了官兵队伍里来的。瞧着比上回见她时黑了不少,想来吃了不少的苦头。   宋研竹嘴里的“琳琅”两个字就要冲口而出,陶墨言忙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到一旁,低声道:“别打扰人家!”   那一脸“我要看好戏”的神情让宋研竹默了默,她赶忙从善如流,将迈出去的脚又缩了回来。两人躲在门后,就见赵戎黑着脸道:“你什么时候混到我身边来的!琳……你是个……”   “姑娘”二字刻意压低了声音,他蹙眉道,“你到底是个姑娘,若是让旁人知道你这些日子都混在男人堆里你还要名声不要!我明日就让人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要回也是跟你一起回!”琳琅道。   “胡闹!让人知道你还要嫁人不要!”赵戎虎着脸。   琳琅梗着脖子回道:“我不要嫁人,我就要嫁你!”   “胡说八道!照你这么说,我还不是人了!”赵戎气得脸都红了,琳琅显然也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待要回时,忽而噗嗤一声笑道:“那我嫁人,就嫁你!”   一句话成功让赵戎吃瘪,他当下便语窒,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便是宋研竹也是忍俊不禁,扶着陶墨言的肩膀直哆嗦,道:“赵六哥这是遇见克星了!”   “谁克谁还真是说不准!”陶墨言笑道。   赵戎憋了半晌,结结巴巴道:“我说了我不能娶你。你怎么就不明白。你是个姑娘家,整日说要嫁人,你羞不羞?”   “我羞。所以我不想再说了。赵戎,你必须娶我!昨日我和你都睡在一块了!”琳琅扬声道。   宋研竹和陶墨言面面相觑,陶墨言忍不住戏谑道:“看不出赵戎还有这本事!”   那一厢赵戎也是三两下冲到琳琅的身边,拿手捂住她的嘴,低声警告道:“你胡说什么!昨儿我诚然喝醉了,咱们确实也躺在一块,可是记得很清楚,我什么都没干。更何况,咱们醒来时,身上的衣裳都好好的!琳琅,你不能再胡闹了!往后你不许再往我的房间窜,更不许爬上我的床,你听见没有!”   “是,我是往你的房间窜,是我自己爬上你的床!赵戎,男女授受不清,不论如何,你都得对我负责,是不是?”琳琅的脸红了又红,佯装镇定道:“回了京我就对我娘说,你睡了我!无论如何我都要嫁给你!”   “胡闹!”赵戎简直要疯了,用力挠挠头道:“琳琅,我要怎么说你才会明白,我不喜欢你,我不会娶你的!”   “那你要娶谁!?”琳琅的眼眶都红了,眼泪啪嗒落下来:“你要娶的那个人……”   “住嘴!”赵戎忽而扬声吼道,琳琅震在原地,像是过了许久,她才低声问道:“你当真一点都不喜欢我么?赵戎……好,好……”   她喃喃说着,扬起鞭子道:“你从前说过,只要我能用手中的鞭子答应你,你就娶我!赵戎,你同我打一架,输了我就走!若我赢了……”   一鞭子抽出来,还未动手,赵戎忽而拉住她的鞭子,只稍稍一扯便将鞭子夺了过来,琳琅打了个趔趄重重跌在地上,赵戎也是愣了一愣,伸出手要将她拉起来,她低着头,看不出表情,轻声道:“原来你连比都不想与我比,你一点机会都不想给我是不是?好好……赵戎,我……往后我都不再纠缠你!”   说着话,人便冲了出去。   赵戎怔怔站着,脸上的不忍未退,想追却又不动。   宋研竹叹了口气,正要上前,身边的陶墨言已经冲了出去,照着赵戎的后脑勺便呼了一巴掌道:“快追啊,再不追,人都跑没了!”   “不追!”赵戎犯了倔脾气,索性蹲下来,道:“就是个母老虎,到哪儿旁人都怕她,谁敢动她?谁爱追谁追,我不去!”   一撇头,见宋研竹就站在廊檐下,他越发觉得没趣,低下头喃喃道:“凶巴巴的,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爬床这种事她都敢干,还有什么是她不敢干的!”   宋研竹上前两步,叹了口气柔声劝道:“六哥,她瞧着虽是厉害些,可说到底还是个姑娘,跟着你跋山涉水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晓得吃了多少苦,这万一要是走丢了,咱们上哪儿找她去?更何况这里是末州,两国交界,多得是来历不明的人,山贼土匪便遍地跑不说,还有大周的蛮子,一个个五大三粗的,她要是遇见了,哪儿是他们的对手,更何况,这武器还在你手上呢……”   宋研竹话未说完,就见赵戎窜起来冲了出去,一会儿便不见了影子。   到了黄昏的时候,赵戎和琳琅才别别扭扭地回来了。赵戎领着人进门时,陶墨言正陪着宋研竹在院子里散步,他挥了挥手招宋研竹过去,低声道:“二妹妹,我想求你件事儿……”眼睛撇着琳琅,琳琅双眼红肿,抬头看了一眼宋研竹不说话。   宋研竹心领神会,笑道:“我这院子大,还有个西厢房空着,方才已经让人收拾好了,县主要是不嫌弃,晚上就住我这。”   “多谢!”琳琅言简意赅地答应了,人便往西厢房走。   陶墨言默不作声地看着赵戎笑,赵戎难得脸一红,骂道:“憋屈!”   到底不放心,跟在琳琅身后想看看,谁知道她“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赵戎碰了一鼻子灰,想骂脏话又不敢,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回到陶墨言身边,道:“咱们这几日许就要走。方才收到周子安的飞鸽传书,九王在京里蠢蠢欲动,殿下让咱们早些回去。”   见陶墨言默不做声,赵戎又道:“原先抓到的那几个人都答应了要指正九王,加上周明,他的罪是逃不得了。咱们早些回去也好早做打算,以免夜长梦多。”   宋研竹道:“我的身子无大碍!离京两个月,我甚是想念爹娘兄长,咱们赶紧回去也好让他们安心。”   “也好。”陶墨言目光灼灼,“传令下去,后日咱们拔营回京。”   ******   马车里熏着末州大夫特意调制的安胎香,袅袅的轻烟在马车里氤氲开来,淡淡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马车行驶在平坦的路上,微微的晃动让宋研竹昏昏欲睡。她微微打了个哈欠,一抬眼,就见对面的琳琅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有话对我说?”宋研竹笑道。   自从拔营回京,二人便在一辆马车里,已经行了半日,琳琅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大部分时间是望着窗外发呆,偶尔盯着宋研竹看,每每被发现时,又若无其事地望向窗外。   如此反复,便是琳琅自己都憋不住了,她挣扎了片刻,摇头道:“我只是在想,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能持续多久。”   “或许几日,或许几辈子,说不准。”宋研竹笑道。   “几辈子?怎么可能?”琳琅轻笑道:“人死如灯灭,死了就都忘了。”   “你为一个人做了多少事,老天爷都替你记着呢。若是真喜欢,老天爷也知道,他老人家总会找个机会,让他还你这份情。”   “我不要他还我,我要他喜欢我。”琳琅摇摇头,从车窗望出去,只见马上的赵戎英姿飒爽,一身戎装说不出去的俊俏,惹人喜欢。可偏偏那人眼里没有她。   “其实我真羡慕你,有陶将军这样对你一心一意的人。你不晓得,那一日你被人掳走,有人丢了具尸体假装是你,陶将军瞧见时悲痛欲绝,那模样真让人动容。你出殡时,他没哭,我路过他身边时,就听见他低低叫了一声“研儿”,他没哭,我却哭了。当时我想,如果这辈子有人能这么动情地喊我,一次,就一次,我也就够了。”   再抬眼,一直望着的那个人却突然不见了,琳琅心忽而一慌,四处望了望,自嘲地收回视线,道:“我方才在想,你的死而复生是件好事,可也是件坏事。可又想,或许只要有陶将军,你就可以无所畏惧。人活一辈子,为自己活着就好,旁人的话,不重要。”   “你这是安慰我?”宋研竹笑问。   琳琅耸耸肩道:“我想,你不太需要我安慰……”   “其实我也害怕。”宋研竹正色道,“在旁人眼里,我这是诈尸,回京之后必定流言四起,那些流言会有多不堪,我都能想到。可是你说的对,只要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她和陶墨言从未说起过回京之后怎么办,如何对旁人解释她的死而复生她也还未想好,可是她坚信她能逢凶化吉。   “你别怕,其实……”琳琅正想告诉宋研竹真相,窗子外扣扣扣三声响,一双黑手递进来三四个清洗过的桃子,声音还带着几分不自然:“吃点水果,刚摘的,新鲜的。”   琳琅听出是赵戎的声音,扭头道:“我不吃!”   宋研竹笑笑用帕子包好了收下,柔声道:“谢谢六哥。”   “客气什么。”赵戎回道,顿了顿,又道:“二妹妹你别担心回京有人说闲话,墨言都是想好了法子的。谁要敢再胡说八道,我头一个替你撕烂他的嘴巴!”   “堂堂大丈夫在马车外偷听壁脚,你要不要脸!”琳琅啐了一口,啪一下将马车窗户关上。   许是打到赵戎的手,赵戎哎呦了一声,低声骂道:“就没见过哪个女人如你这样!”   “现在你见过了!”琳琅回道,鼓着腮帮子盯着宋研竹手里的桃子看,说出的话带着一股酸味,“想得可真是周到,摘来了,还替你洗干净!”   宋研竹失笑地看着帕子上的桃子,往她跟前递了递,道:“这可是给你的。六哥知道我不吃桃子,一碰桃毛就全身发痒!” 第153章 鱼蒙   路上走了三日,到了长平境内时,陶墨言又换了一身便服,带着宋研竹换乘了普通的马车,赵戎则带着陶家军先行回到京师。   宋研竹原本以为是她爹宋盛明在长平县等她,是以陶墨言才在长平逗留,却没成想陶墨言领着她绕过了长平直奔京城东郊的镇国寺。   入镇国寺前,陶墨言特意让宋研竹穿上一件青色斗篷,轻纱罩面,再带上帽子,旁人轻易瞧不出她的模样。   宋研竹虽是好奇,却也不问,只跟在陶墨言身后。将将进了镇国寺的门,便有寺内的小沙弥迎上来,笑问道:“听说陶将军前些时日上太平山上剿匪受了重伤,这些时日都在家中养病,不知是否无恙?”   陶墨言依着念了声佛号,笑道:“身子已大好,劳烦小师傅挂心。”   小沙弥笑笑,不等陶墨言说,便想起来道:“今儿该是尊夫人出关的日子了吧?她苦心清修了七七四十九日,也该出来了。”   陶墨言点头笑道:“正是来接她的。”   小沙弥点点头,赶忙在先前引路。宋研竹听到“重伤”时已心生异样,待听到“尊夫人”三个字时愣了一愣,亦步亦趋地跟在陶墨言身后,直直来到了镇国寺的后院。   镇国寺的后院又分为若干的小院,宋研竹从前便听说,时常会有大户人家的女眷到这居上两日,或清修或祈福,这还是头一回来。三人在其中一个小院站定了,小沙弥率先上前敲门,轻声道:“陶夫人,陶将军来接您回府了。您出来吧!”   里头窸窸窣窣地传来脚步声,隔着门,那头传来低低的女声:“夫君,是你么?”   陶墨言清清嗓子,道:“夫人,请开门。”   门吱呀一声响了,里头一女子开了门,身上穿的是粗衣麻布,白净的脸上不着一丝粉黛,头上只斜斜插着一根棕黑色的藤木簪子。宋研竹头一回瞧见她时立时愣住了,那张脸瞧着与她并无二致,待看到她右眼眼角那颗小小的黑痣时,她自己便红了眼眶。   那女子瞧见陶墨言时还有迷茫,当看到他身边的宋研竹时,顿时红了眼眶,颤颤巍巍地叫了声“将军”,眼睛却是看着宋研竹的。   待小沙弥退下,她赶忙将陶墨言和宋研竹迎进院里关好门,转了身便跪下,颤着声唤道:“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   宋研竹忙扶住她,摸摸她的脸道:“平宝儿,是你么?”   平宝儿连连点头,也顾不得尊卑礼仪,上前抱住宋研竹便泣不成声:“小姐,我日日夜夜都盼着你回来呐!总算是好人有好报,让我这辈子还能瞧见您!”   二人正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宋研竹看过去,只见清瘦了一圈的初夏怔在原地,地上还撒着一盆子水,这回换宋研竹喜极而泣,提起裙角三两下跑到初夏身边,搂着她哭道:“初夏,你没死,没死真是太好了!”   初夏犹不相信,捧着宋研竹的脸看了又看,搂着她低低啜泣起来。   这场景,便是陶墨言看了都动容,忙将三个哭成泪人的姑娘带进屋里。平宝儿这才一五一十将事情告诉宋研竹。   原来,自那日陶墨言寻到小院之后,他便认定了宋研竹没死,回了府里没多久他便做好了打算。一是将陶宋两家人都召集起来,将真相告知众人。二是依样画葫芦,寻来了易容高手人,将平宝儿装扮成是宋研竹的模样,隔了两日,让人从外头将她送回了陶府,只说宋研竹那日不慎受伤,被山里尼姑庵的师太所救,没想到却被悲痛欲绝的陶家人阴差阳错误认为了死亡。   她足足昏迷了几日才醒来,这才死里逃生寻回了府里。三是将平宝儿送到镇国寺还愿。只说她死里逃生全靠佛祖保佑,势要在佛前清修七七四十九日,以还夙愿。   就这样,平宝儿就被送到了镇国寺,而一直颠颠傻傻的初夏自从知道宋研竹没死之后,便平静了许多,平宝儿索性将她带到镇国寺里,每日在她耳边说宋研竹的事情,初夏渐渐地也就好了。   “佛祖保佑,阿弥陀佛。”宋研竹连连念着,抱着平宝儿和初夏又哭了一场。   陶墨言这才问道:“这些日子可有谁来找过你?”   平宝儿道:“旁的倒也没谁,府里的人都是按照您的吩咐定时送些吃食过来。别的小院里有其他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想要串门子,也都被初夏姐姐以闭关清修为由推掉了。只是有一天,宋侧妃娘娘带着喜夫人来过,非要见小姐,初夏姐姐怎么都拦不住她,好在承大爷和碧儿小姐及时出现,否则真要露陷了。”   “喜夫人?”宋研竹疑惑地望着陶墨言,陶墨言面色不郁回道:“那日我寻到小院,开了门不见你,却看到宋喜竹在里头。没过几日,九王爷便正式纳她为妾。他们姐妹二人共事一夫,倒也不失为佳话。”   这话自然是讥讽,陶墨言弯了嘴角道:“善恶到头终有报,九王爷万万没想到那日他在这儿上演一出金屋藏娇的戏码,他家内院却起火……两个侧妃争斗,一个害得另外一个难产死了,一尸两命。便是他的左膀右臂,那一夜也失了好几个……不着急,咱们一步步来,他加诸在你身上的所有,我都会百倍千倍还给她!”   “包侧妃死了?”宋研竹默了默,道:“这大约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吧?我只怕他恼羞成怒……方才那小沙弥说你受了重伤,又是怎么回事?”   陶墨言讥讽笑道:“太子命我全力剿匪,九王便暗地里派了人监视我,许还想置我于死地,那一回上山剿匪,他派人偷袭于我,我将计就计佯装重伤,暗地里金蝉脱壳,领着人上了末州。或许直至今日,他都未必知道末州周家庄那帮人已经没了。”   “我就怕狗急了跳墙,会……”那大逆不道的两个字宋研竹不敢说出口。   “不怕。”陶墨言搂住她,压低了声音道:“最怕他不跳。他的左膀右臂都被砍断了,如今是四面楚歌孤立无援的境地。若敢跳,他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他的第一个孩子……”陶墨言附在她耳边,用只有宋研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原该是将来的皇帝。”   宋研竹惊骇地双眼圆睁,陶墨言摸摸她的头道:“事随时变,人定胜天。眼下咱们该想的,是回府后该怎么养好你的身子,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   “小姐有喜啦!”初夏和平宝儿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宋研竹的肚子大了不少,欢喜地跳起来,宋研竹点头道:“大夫说四个月了!”   “咱们有小少爷了!”平宝儿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   高兴地合不拢嘴,四处踱着步子,宋研竹瞧着头晕,赶忙道:“你可别晃了,咱们赶紧拾掇拾掇回府去。离家两个月了,我真是想死了家里的床和枕头!”   “对对对!”平宝儿赶忙去卸了装束,三个姑娘各自换了身装束,陶墨言这才领着三人出了门。   门口的小沙弥不知等了多久,见宋研竹出来,忙上前道:“夫人清修七七四十九日,今日出关,果真神清气爽,红光满面。”   宋研竹会意,笑道:“这些日子多谢小师傅照顾。”使了个眼色,初夏忙送上一小袋银锞子,柔声道:“这是将军和夫人添的香油钱。”   小沙弥笑着弯身行佛礼,“阿弥陀佛”四个字没说完,抬起的头没抬起又给弯下去,对着宋研竹身后唤了声:“小僧见过王爷!”   宋研竹只觉后背一阵发凉,僵着脖子转身,只见不远处的杏花树下站着三个人,朱起镇的脸上不动声色,可是一双眼睛却满是惊诧和蕴怒,待她转身,他越发怔在原地。宋欢竹死死盯着她,像是要在她的身上戳出个洞来,而宋喜竹却是震惊地站在二人身后,弓着背,有些畏惧的模样。   “真是冤家路窄。”陶墨言不动声色地对宋研竹道,宋研竹见他要上前,赶忙拦着他,微不可见地摇摇头。陶墨言拍拍她的手安抚着,上前两步,落落大方地行礼:“参见九王爷。”   “陶将军的伤都已大好了?”朱起镇云淡风轻问道,眼睛却是落在宋研竹身上,神色变幻莫测,最终却是换做一句不咸不淡的疑问:“这位是?”   宋欢竹迎上来,亲昵地挽起宋研竹的手,笑语嫣然道:“王爷,这就是我从前时常同你提起的那位蕙质兰心的二妹妹,说起来也真是不巧,您几次都与她擦肩而过,到了今日才算是见着了。   “原来是陶大奶奶?”朱起镇轻轻笑着,眉头微不可见轻蹙着,言语里带了几分咬牙切齿,“久仰大名。”   “见过王爷,见过宋侧妃娘娘。”越过二人,带了笑,遥遥对宋喜竹福了福,“恭喜喜夫人。”   宋喜竹怔了怔,抬头看她,眼里带上几分怨毒,默默低下头。   宋欢竹依旧笑靥如花,关切道:“你这没良心的,那日听闻你意外身亡,我辗转反侧了好几日,吃不下睡不着,每每想起咱们从前的日子便觉难过。后来你死里逃生,奇迹生还,我还等着见你一面,听你说说这事儿,没想到你见也不见,便入了镇国寺,说要闭关了七七四十九日潜心求佛还愿。这几次寻你你都避而不见,今儿去是无心插柳见着了……原本担心你身子娇弱受不得寺中的请苦日子,看来却是多余。”   宋研竹笑道:“那段时日我想起来也像是在噩梦里走了一遭,如今更不愿多想。好在佛祖保佑让我渡过难关,只求往后一切顺遂。”   “噩梦?”一直沉默的朱起镇忽而发声,似笑非笑道:“风过留痕,雁过留声,陶大奶奶做了一场噩梦,不知记住了什么?”   “既是噩梦,醒了也就醒了,记它何用。”宋研竹淡淡回着。空气中的杀意骤然凝结,她下意识护着肚子退后一步,抬了眼,只见宋欢竹诧异地望着她的肚子,眼神在朱起镇和陶墨言之间逡巡,脸上的笑遮不住内心的惊慌,问道:“你有喜了?”   音未落,朱起镇脸上闪过一丝煞气和不甘,眼睛直直落在宋研竹的肚子上,宋研竹心倏然扑通扑通跳起来,佯装不适地扶额,轻唤了一声“夫君”,陶墨言急急上前扶住她,道:“内人身子不适,想早些回府休息,先行告辞。”   说完侧身告别,走了两步,忽而听见身后朱起镇压低了声音叫了一声“宋研竹”,陶墨言和宋研竹均顿了一顿,一阵风吹过,二人只当没听见,出门上了马车急急往京师奔去。   这一厢,宋欢竹仍旧惊诧不已,失声问道:“王爷,她肚子里的孩子……”   音未落,宋欢竹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只见朱起镇恶狠狠地望着她,满目通红,在一瞬间,宋欢竹几乎以为他要提刀杀了自己,宋喜竹战战兢兢地站在宋欢竹身后,轻声道:“王爷,这是镇国寺。”   朱起镇嘴角一弯,脸上杀意渐渐消退,最终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两姐妹。宋欢竹的那张脸已经寡淡得地像是没了五官一般,激不起他一点点怜惜和爱意。   他掐住她的下巴,轻声问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放心,你弄死的那个,便是本王唯一的孩子。”   宋欢竹眼泪扑簌簌往下掉:“王爷,您在说什么,臣妾听不懂……”   “你放心,”朱起镇直起身子,“只要本王一日为王,你就还是我的宋侧妃。笑一笑,别让旁人看出来。”他咧嘴拍拍宋欢竹的脸,眼神里一点点淡漠下去,起身离开。   宋欢竹身子一软,直至朱起镇走远,她攀着宋喜竹的腿,终于“嘤嘤嘤”哭出声来。   从镇国寺回京师,途中必经之地乃是一处竹林,陶墨言原本疾行向前,至竹林前,忽而勒住缰绳,对宋研竹道:“小心,有诈!”   风吹竹林,空气中血腥气未退,马儿焦灼不安地踏步,不肯上前。周围异常安静,隐隐透着一股杀意。陶墨言带着众人小心翼翼前行,将将走了两步路,只见竹林的空地上躺着三四个人,均已断了气。   竹林飒飒作响,身后忽而传来脚步声,陶墨言沉声喝道:“谁!” 第154章 鱼蒙   身后的人松了口气,将刀“噌”一声送入刀鞘,快步上前,道:“墨言,是我。”   宋研竹定睛一看,只见许久不见的周子安从竹林里走出,脸上沾着斑斑血迹,身后还跟着二十来个将士。   “你怎么在这?”陶墨言问道。   周子安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提脚踹了下地上的尸体,对陶墨言道:“赶紧上马车,路上说。”   “周明死了。”马车一路前行,周子安道:“赵戎在京郊受了埋伏,我们赶到时,周明连着其他几个重犯都死了。听赵戎说,那些劫囚的人像是死士,上来便要置周明于死地。赵戎好不容易才生擒了其中一个,已经押回去了。他担心你在镇国寺有危险,特意让我来找你,果不其然,在路上教我遇见了埋伏的人。”   他啐了一口,龇牙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这一个个上来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刀刀都要取我性命!得亏我带的人多!不然还拿不下他们!”   “没抓住活的么?”陶墨言问。   周子安摇摇头道:“都死了,我在他们身上也摸过了,没找到蛛丝马迹。死的可真是干净。”   陶墨言讥诮道:“你猜我在镇国寺遇见了谁?”   周子安疑惑地摇摇头,见陶墨言似笑非笑,他怔了一怔,圆睁了嘴道:“不会是九……”   陶墨言点点头,周子安啐道:“你可真是命大,你抄了他七八个老窝,他竟没活吞了你。”   “他倒想,可惜吞不下。”陶墨言笑着,腿一夹,便往京师奔去。   到了城门,便见赵戎焦急地等在边上,见了陶墨言便迎上来,周子安把在竹林里的遭遇一说,他暗暗骂了句“□□”,道:“方才抓回的那个死士半途中吞毒自尽了。太子殿下让我在这等着,说见了你们便让你们即刻去见他们。”   陶墨言点点头道:“我送研儿先回家,片刻便过去。”   “诶……”赵戎举起的手还没放下,陶墨言便走远了,赵戎喃喃道:“太子说让你即刻就去啊,喂……”   “你可放过他吧。他好不容易将他的心头肉收回来了,往后更要看紧了。小别胜新婚的滋味,你这没成亲的可理解不了。”周子安坏坏笑着。   赵戎不知怎得,脑子里忽而闪过琳琅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赶忙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作孽啊,作孽。”   马车渐渐靠近陶府时,宋研竹反而莫名紧张,撩了帘子往外头看,只见大街上人来人往,是她熟悉的景象,她也不知自己在怕些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拽紧了衣角。窗户边忽而出现一张笑脸,陶墨言骑马同她并行,低头问道:“一会就要见着岳父大人、岳母大人,还有我爹、娘,你可想好了怎么告诉他们你肚子里他们的孙子外孙这件事?还是缓缓?我怕双喜临门,他们会高兴地晕过去。”   宋研竹噗哧一笑,陶墨言的手从窗户外伸进来,摸摸她的脸道:“别担心,一切有我。”   宋研竹七上八下的心因着这一句话再一次变得熨贴,待马车到了陶府门口,待停稳当,陶墨言撩开帘子示意要抱她下马车,她连连摇头道:“有下马蹬呢。”   陶墨言执拗地望着她,她只能乖乖地搂住他的脖子,待站定,便有人急冲冲地从冲上来抱住她,抬头望她,一双眼睛蹭然大亮,随即红了眼眶道:“二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宋研竹在这之前便一直劝诫自己要忍住,不能掉眼泪,瞧见宋合庆时便眼眶一红,待看清眼前的人,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只见陶夫人、陶碧儿、金氏、宋承庆、赵九卿都在门口等着她,陶夫人和金氏只顾抹泪,宋承庆也红着眼眶站着后头,陶碧儿和赵九卿二人拾起裙角,也不顾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了,三两步冲上来搂住宋研竹,三个人只顾流泪不说话,宋合庆被挤得没地方,小心嘟囔道:“碧姐姐、九姐姐,接风洗尘这事儿也得讲个先来后到啊……”   宋研竹噗哧一声,哽咽着将宋合庆搂住。金氏拿帕子揩揩眼角,提醒道:“大家有话回屋再说。”   “对对!”陶夫人抹了泪,对陶碧儿道:“碧儿,搀你嫂子回屋,等她歇好了,咱们娘儿几个再说话叙叙。”   尽管宋研竹说自己没受伤,可以自己行走,陶碧儿和赵九卿还是一人一边搀着,到了门口,才发现家里早早就备好了铜盆,里头点着桃木并三钱红豆、三钱朱砂,木炭和红豆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宋研竹抬步跨过火盆后,金氏笑道:“跨了火盆,往后便可红红火火,霉气尽消。”又说早早备下了柚子叶水,让她去梳洗一番。   宋研竹满身尘土,本就觉得灰头土脸,先行告别了众人,正要走,陶墨言站到她身边一把将她打横抱在怀里,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丝毫羞赧,反而十分坦然道:“研儿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大夫说她要多休养。”   不等众人回神,他大跨步带着宋研竹离开。宋研竹只听房子里静默了片刻,不多时,陶夫人难以置信地问众人:“他说了什么?他是说研儿有了身孕么?”   金氏喜极而泣:“是啊,他说的是,咱们研儿有孩子了!苍天保佑!”   一路上,陶墨言都像是斗胜的公鸡一般昂首挺胸地走着,宋研竹一张脸红到了耳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埋怨道:“我又不是没脚,更不至于不能走动。你这么抱着我,光天化日地,教人笑话!六哥不是对你说,太子殿下急着见你么?你怎么还不走?”   “你赶我?”陶墨言低下头,佯装不悦地望着宋研竹,宋研竹急急摇头,“不是,我想让你多陪我一会……”   陶墨言咧嘴,拿脸蹭了蹭她,下巴上的胡子蹭得她有些发痒,她缩了脖子躲开,就听他气定神闲笑道:“天大地大,娘子最大。更何况,你的肚子里还有咱们的宝贝孩儿呢。太子殿下最是知情识趣,自然能明白我。再者,天下大定,耽误片刻功夫,不打紧。”   “九王还在一日天下便未定,不可掉以轻心。”宋研竹想起竹林里那些尸体便有些心有余悸,陶墨言蹭蹭她的脸道:“不怕。蚍蜉撼树罢了。”见她果真担心,他打了个商量,央道:“我送你到小院跟前便走。”   宋研竹满意地点点头,一到小院跟前便挣扎地落了地,陶墨言见拗不过她,亲亲她的眼角依依惜别。   待他走后,宋研竹才回了屋。待入了浴盆,鼻尖充溢着柚子叶的清香,她终于体会到“回家”的感觉,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下来。她将整个人都埋进浴盆里,一低头便看到自己微隆的小腹,心里头忽而宁静下来。轻抚着肚子,她自言自语道:“娘带你回家了,你瞧见爹了么,他是个威武的大将军……”   温暖的水围绕着她,她昏昏欲睡,身后忽而有双手扶上她光洁的肩膀,她整个人打了个机灵,待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她长长地舒了口气,抬眉嗔道:“你不是说要走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陶墨言半弯下腰,捡起一旁的皂角,从她的脖颈一点点擦下去,沿着她的背部一点点往下打着圈儿,宋研竹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像是黑色的绸缎,他爱怜地将长发放在手中,打上皂角轻轻揉了揉,低声道:“我说要走,没骗你。只是走了两步,突然很想你,我便回来了。”   “你这……”心里头像是被一根柔软的羽毛拂过,泛起阵阵涟漪。宋研竹反手握住陶墨言的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陶墨言轻柔地搓着她的头发,道:“我突然想起来,成亲这么多年,我从未替你洗过一次头。”   这一世,他们其实成亲不过半年,可在他们看来,他们都是成亲了很多年。连着上一世那曾经充满遗憾的婚姻,说起来,他们似乎从未分开。   宋研竹低下头,他慢慢地将她的长发放在水里,荡啊荡,十指缓缓抚过她的头皮,略带了几分力度揉着。温热的水氤氲起一团雾气,两人都不说话,只听得见彼此均匀的呼吸。   他用手捧起水,从她的头皮淋下去,水一点点顺着头发从脖子流下,滑到她的身上,顺着她光洁无瑕的肌肤落回浴桶,滴答滴答,如此往复。他的手指也顺着她的脖颈一分分轻柔地往下落,指腹粗糙的茧与她的肌肤相碰,让她忍不住微微发抖。   “夫君。”宋研竹低声唤道。   “嗯?”陶墨言停了停,正疑惑,方才还乖乖任他指尖摆-弄的人忽而转过身来,只听哗啦一声,水中伸出玉洁如藕的双臂,一把搂住他的脖颈。   她微微一仰头,便含住他的唇珠,口中丁香缠绕上去,至死方休。 第155章 鱼蒙   陶墨言离开的时候,是浑身湿漉漉走的。   当时那一个深吻,他险些方寸大乱时,就听赵戎隔着院门在那大喊:“陶墨言,太子殿下找你!你快出来!”   陶墨言慌慌张张地起身,打开门时,陶夫人、金氏、陶碧儿、赵九卿等人站了一院子,众人见他浑身湿漉漉,先是一怔,陶碧儿和赵戎不谙人事,余下几人皆闹了个面红耳赤。   据赵戎回忆,当时陶墨言从陶府出来时走了一路,屋里的下人都好奇地看着他,他进入太子府时,赵戎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他:“你不是被二妹妹用水泼出来了?”   而周子安则意味深长地看着陶墨言,不怀好意地笑着问他:“请问隔着浴盆,会不会闪着腰?”   陶墨言嘿嘿一笑,不无二话,只留下一脸茫然的赵戎和一脸坏笑的周子安。   陶夫人和金氏得知宋研竹怀孕后,自是欢喜异常,那日特特为她做了一桌子的菜接风洗尘,连着陶碧儿和赵九卿等人宾主尽欢。待众人走后,金氏留了下来,母女二人抱着哭了一场。   金氏道:“你爹原想去护国寺接你回来,又怕太招人注目。我唤他来,他说怕瞧见你时会落泪,又说他对不住你,特特派我来看看你是否安好。我的儿,你没受伤吧?”   宋研竹摇摇头道:“只是受了些惊吓,倒也没受伤。只是连累父亲母亲担惊受怕,是女儿不孝。”她忽而想起那日被抓走的缘由,赶忙问道:“那日我被人抓走前得了消息,说您派人传消息来,说爹在长平被一群歹人套入麻袋打了一顿昏迷不醒,此刻可好些了?”   金氏啐了一口,骂道:“当时都怨我慌了手脚。长平灾后流民四窜,那日你爹在路上不知为何被几个流民抓走,当时来报信的人说他重伤昏迷我便信了,急急派人来寻你,后来才知道,送信的人那是诓我,你爹只是受了轻伤,并未怎样!”   宋研竹一颗心这才落了地:“我想也是歹人居心叵测地诓我。爹果真没事便好。”   “你爹怨我稳不住,害了你……”金氏抹泪道。   宋研竹冷哼一声道:“那人居心叵测,设下了天罗地网,即便不是爹爹,他也会用其他由头引我上当。”   “九王他……”金氏还要再问,忽而讳莫如深地住了口,恨恨道:“往后咱们别再提起这个人,你只当做了一场噩梦忘了便是了,还有欢儿和喜儿,你也远着她们些。可笑她二人都入了王府,说起来都是为妾,你大伯母却洋洋得意,前些时候还去信与我,说过些时日要上京游玩,或许要借助咱们府里……我如今瞧见她一家人的名字便觉恶心,巴不得离他们远远的,又怎会答应。”   宋研竹“嗯”了一声,道:“不知老太太在建州如何了?”   金氏咧了嘴笑道:“要说人的心都是偏的。这两个月你三叔没少受老太太的气。你猜怎么的,你大伯母在外头放印子钱教人骗了,家底儿都赔进去了,老太太见不得你大伯父受苦受难,每月伸手向你三叔要钱,转头便贴补你大伯父,你三叔耳根子软,老太太要,他就给,若是不给,老太太便说他不顾兄弟情谊。你三婶娘见状气得二佛升天,你三叔这头给了钱,她便到老太太跟前哭穷,回头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回娘家。你三婶娘家人瞧不过眼,特特到老太太跟前问,这不是分家了么,怎么还回回要钱,老太太闹了个没脸,你大伯父也生气,说你三叔没用,事事拿不了主意,还不给他脸面,两家人因此差点没掐起来。你三婶娘一气之下,带着全家人奔娘家老家去了,说是要在那住上一年半载。老太太两眼一抹黑,不知道怎么办了。”   “这……闹得可有些难看。”宋研竹道。   金氏讥讽道:“可不是。偏心眼儿,你大伯父领情也就罢了,偏生不领情。前些时候老太太每隔几日便要写封家书与你爹爹,心中从头至尾皆是大骂你大伯父大伯母不能恪守孝道,目无尊长,骗光了她的嫁妆,言语里的意思是要投奔你爹爹,到京中住下。且不说你大伯父肯不肯,便是你爹爹也不乐意。分家时候老太太是什么态度你是晓得的,你爹爹也看在眼里,他心里攒着气儿呢!只每日回信劝说老太太息怒,余下的一概不应。”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宋研竹感叹着,又将赵思怜死而复生、最终被群狼生吞的事情告诉金氏,金氏惊诧不已,后又感慨道:“苍天开眼,让这样的毒妇落得这样的下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人既已经死了,就别再对赵家人提起,只当她先前被雷劈死了也就罢了,省得再生枝节。”   “六哥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宋研竹道。   二人又说了一会话,金氏才起身告别,临出门时,欲言又止地摸摸宋研竹的肚子,半遮半掩道:“不知大夫有没有对你说起……这……有孕时……须得节制些。”   宋研竹起初没听清楚,待明白时,整张脸刷一下红了,想起白日赵九卿打趣的眼神,她越发无地自容,绞着帕子,跺了跺脚,道:“娘!”   金氏“呵呵”笑着告了别,宋研竹转身回了屋子,在屋子里踱了两步,招来平宝儿问:“夫人现下在何处?”   平宝儿道:“夫人方才用了些米酒有些醉了,就歇在东厢房,碧儿小姐在身旁陪着。”   宋研竹点点头,让平宝儿取来翠纹织锦羽缎斗篷,披上后,匆匆往东厢房走去。   待到了东厢房,恰好陶碧儿就在屋檐下,见了宋研竹笑道:“嫂嫂来得正好,母亲小憩将醒,正说要去见你呢。”   宋研竹入了屋,只见陶夫人在窗前悠然地站着,闲适里带着几分淡然,让人不由又想起金氏对她的评价来——“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   宋研竹淡淡唤了声“母亲”,陶夫人一转身,眉眼里皆是笑意:“研儿来啦?”   宋研竹快速上前两步,在快接近陶夫人时,双膝一弯跪在地上,红了眼道:“母亲,研儿来向您告罪……研儿,研儿给陶家丢脸了!”   陶夫人吓了一跳,忙扶起宋研竹道:“傻孩子,你这是做什么!地上寒凉,仔细别伤了腿!”   宋研竹连连摆手,哽咽道:“母亲,是研儿不好,一时大意让旁人掳走。只是研儿向天起誓,研儿不曾让歹人得手分毫!更不曾做过有辱陶家名节的事情!只愿母亲原谅研儿!”   “傻孩子!”陶夫人叹了口气,连忙扶起她,让她坐下。恰好陶碧儿进屋来,陶夫人招招手让她坐下,对宋研竹道:“碧儿泡茶的手艺不错,正好趁此机会,让她泡壶好茶与咱们,我好好与你们说个故事。”   一壶热水下去,茶香四溢。陶碧儿玉指轻点,分了茶,陶夫人端起其中一杯,拿茶盏在鼻尖清嗅,声音低沉而温柔:“从哪儿说起呢?大约也是二十年前了,”她咧嘴一笑,“那年我也十八岁……”   十八岁那年,她随母亲上山敬香,下山时,遇上了山匪,母亲死了,她被山匪掳走,在山里足足担心受怕了两日,就在她以为清白不保,准备咬舌自尽时,有个小山匪将她救了出来,她当时害怕极了,怕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嘤嘤嘤哭个不停,没想到小山匪只看了她一眼,丢给她一身男装,说要放她走,让她自己回去。   当时她觉得名声已毁,回家也是拖累家人,拿着小山匪留给她的男装上的裤腰带准备上吊自尽,没想到那小山匪去而复返,在她的脸上狠狠摔了一巴掌,他说……   “他说,‘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如果你想死,可以,先弄死害你的这些人,报了仇,你再死’,我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就活了下来。”陶夫人笑眯眯道。   “这么说这个小山匪还是个好人?”陶碧儿道。   陶夫人笑道:“是吧,反正当时他说服了我……后来我琢磨不对,我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怎么报仇?我就缠着他给我报仇,正好他干山匪也干腻了,就帮我把那寨子给夷平了,顺道考了个进士做了个官,然后就娶了我。”   “真是曲折离奇!”陶碧儿砸吧砸吧嘴感慨着,忽而瞪圆了眼睛,“哈”地一声,“什么!爹原本是个山匪!”   “对。”陶夫人微微笑着,抿了口茶道:“我一直都记着他那句话,‘你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如果你想死,可以,先弄死害你的这些人,报了仇,你再死’。说起来,咱们娘儿俩都被山匪抓走过,当年我回府时,受到的非议比你多,甚至有至亲的人指着我的脸让我赶紧以死谢罪,以死证清白,可是我活了下来,甚至比他们活得更好。二十多年过去了,谁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大家只记得,我是陶夫人,我的夫君,是当朝三品大员。”   陶夫人恬淡地笑着,眼里漾起一丝甜意,拍拍宋研竹的手,劝慰道:“这件事本错不在你,你无需自责。错的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你若真咽不下这口气,便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即便你做不到,我也相信你的夫君能做到。”   她忽而眨巴眨巴眼,笑道:“我相信我的儿子能做到,我也相信你。至于你,这事儿到这儿就算揭过去了,往后别再提对得起、对不起这几个字,我不爱听。记住了么?”   低头抿茶,依旧是温厚随和,身上徒添了几分经历大风大浪之后的波澜不惊。   宋研竹沉浸在惊骇中不能自已,半晌点点头道:“我记住了。”   “这就对了。”陶夫人笑笑,低头轻抚宋研竹的肚子,笑道:“小家伙折腾了一天也该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宋研竹赶忙起身道别,陶碧儿送她出门时,压低了声音道:“我以为爹是个刻板的人,没想到从前竟还做过山匪,真是看不出来。可是想想大哥身上偶尔冒出来的几分匪气,又觉得怪不得……他从前分明是个文弱书生模样,一转眼成了个将军!到底是爹爹的亲生儿子!”   宋研竹噗哧一笑,到了岔路口,初夏匆匆赶来,对宋研竹和陶碧儿道:“方才宋侧妃娘娘派人送来拜帖,说想要明日上门,与奶奶您叙叙旧。”   “不见!”身后人沉声喝道。 第156章 鱼蒙   宋研竹回身望去,只见陶墨言快速上前,揽住她道:“就说奶奶身子不适,不宜见客!”   “对她这般客气做什么!黄鼠狼给鸡拜年!就该一棍子将她派来的人打回去!让她将咱们当作傻子!”陶碧儿啐道。   陶墨言瞪了她一眼到:“小姑娘家别整日刀枪棍棒挂在嘴边,仔细将来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就赖哥哥您一辈子,反正嫂子愿意养我!”陶碧儿低声应着,陶墨言眉眼一提,她忙躲到宋研竹身后去,做了个鬼脸,向宋研竹告状:“嫂子看好了,你不在家时,哥哥就是这样欺负我的!”   宋研竹哈哈大笑,那一厢陶碧儿做了个鬼脸,跑回了屋里。宋研竹抬起头,见陶墨言无可奈何又面带宠溺的模样,越发觉得好笑,感慨道:“这屋里这样吵吵闹闹的,真好。”   “那咱们就生一屋子孩子,到孩子们满地乱跑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热闹!”陶墨言笑道。   “那你可得加把劲儿!”宋研竹眨巴眨巴眼,陶墨言忽而叹了口气,附在宋研竹耳边道:“我倒想加把劲儿。我考制举前,说好的‘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你也应了要厚待于我,结果,就被这个小家伙给搅黄了!”   “等他出生了你再好好与他算账,为妻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宋研竹咧嘴一笑,提脚便要逃跑,被陶墨言抓了个正着,抱了个满怀。宋研竹心生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片刻后,陶墨言一手将她捞起打横抱在怀里,又当着全府的人,从府里的最东边一路抱着她回到了最西边。   “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腿受伤了,而不是怀孕了……”宋研竹抱怨道。   陶墨言笑道:“你如今可是我最金贵的宝贝,抱着走走怎么了,我恨不得每日都将你捧在手里。”   果然经历多了也就淡然了。再一次被人围观,她也变得淡然许多。等进了屋,陶墨言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来,她这才问道:“太子爷寻你说些什么?怎么去了这么久?”   陶墨言无意瞒她,一五一十对她道:“这两个月我连续剿灭了七八个寨子,都如周明一般,是九王爷私藏的兵马,几个头领都抓住了,原想从他们嘴里撬出些东西来,只可惜那些人嘴硬,怎么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要不然,便如周明一般,不到京师便被死士灭口。太子殿下想要一击即中,总是差最后一步时功败垂成。”   “那些山匪头子大都不怕死,小的那些又不足以取信……”宋研竹沉吟道,“九王行事谨慎,必定不会落下什么把柄。只有一个人……”她低声道,“那日送我到周家庄的,是九王府上的一个管家,姓王,他对庄子里的人很是熟稔,若是能说服他,兴许能让他做个证人。”   “他死了。”陶墨言叹气道:“他是个行事谨慎的人,咱们能想到的,他定然也能想到,王管事送你到周家庄之后回到末州当日便死了。”   “他死了?”宋研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陶墨言摸摸她的头道:“你担心她不如担心你自己,如今你才是他最害怕的证人。虽然我永远不可能让你站出去作证,可是九王那般多疑,难免对你动了杀念。”   “咱们从镇国寺回来,他便……”宋研竹蹙眉,陶墨言劝道:“别怕,咱们府里如今有重兵看守,九王不敢轻举妄动。近来你若是要出去,定要带上陶壶、陶盏。”   “好。”宋研竹面色沉滞,陶墨言晓得她想什么,忙劝道:“我已经厚葬了陶杯,他自小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老祖母,我亦将她接回京中好生照顾,你别难过了。”   宋研竹低低应了一声,又托他寻找当日救过她的宝莲、宝禅、宝娟三人,陶墨言默了一默,告知宋研竹,当日她被转移之后,九王爷的小院便生了一场大火,大火连烧了两天两夜,所有的东西都付之一炬,里头所有的人也都死了。至于宝禅、宝娟二人,陶墨言在末州时便托人寻找,二人也是杳无音讯。   “那院子到底是他和先王妃的别院,他倒也舍得!”宋研竹恨恨道,“果真是个薄情的人!”   “你总说他,我的醋坛子可要翻了!”陶墨言凑上来,亲亲她的嘴角,宋研竹笑道:“那你翻给我看看?”   陶墨言哈哈大笑,凑在她耳边问:“你肚子饿不饿?”   他不问倒好,刚问完,宋研竹的肚子便咕嘟咕嘟叫起来。接风宴上她分明吃了很多,没想到这么快便饿了,宋研竹不免有些尴尬,可怜巴巴地望着陶墨言,道:“饿了。”   陶墨言站起来,笑道:“从前总是你煮东西与我吃,今日也教我好好展现展现我的厨艺!娘子且等着,看为夫给你煮些好吃的!”   宋研竹讶异地看着他自信满满地走出门去,想要上前帮忙,他回身抬眸道:“不用你帮忙!为夫可以!”   见他如此自信,宋研竹果断顿住脚步,躺在床上眯着眼闭目养神,这一等便是许久,她索性闭眼打盹。待醒来后,陶墨言却没回来,她正纳闷呢,平宝儿急冲冲跑进来,焦急道:“奶奶,你快去看看吧!将军快把厨房给烧了!”   宋研竹打了个激灵,赶忙起身,走到离厨房不远,只见厨房里冒着滚滚黑烟,屋子里冲出个灰头土脸的人,站定了大口大口呼吸,脸上五官都看不清了,只见他露出一口白牙,对着她尴尬地笑着:“娘子稍等……为夫我一定可以……把火点起来。”   宋研竹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   时间忽悠一转便又是两个月,天气越发热了,宋研竹的肚子也渐渐大起来,因着是头一胎,陶宋两家都格外紧张,陶夫人和金氏轮番炖了好汤好水送过来,宋研竹的脸跟着身子一样圆起来。她每每见着镜子里的自己便要叹气,起初的时候,她见了陶墨言,便垂着脸道:“再这么吃下去,我都要变成一个球了!”   “圆脸瞧着更有福相!”陶墨言安慰着,宋研竹撇撇脸,求助无果,索性连着陶墨言一起祸害。每日陶夫人和金氏送来的汤水,她吃不下的,全给陶墨言喝,没想到两个月下来,陶墨言半点没长胖,还是一样的瘦胳膊瘦腿儿,直把宋研竹羡慕的。   好在多吃的东西都没白费,林源修来瞧过宋研竹,说肚子里的孩子特别健康,十之*可能是个姑娘。宋研竹原还怕陶墨言失望,没想到他异常高兴,激动地一个晚上没睡觉,替孩子想了个名字叫陶醉。宋研竹听完之后差点没晕过去,深切怀疑他是否当真喜欢肚子里的孩子——陶醉陶醉,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姑娘成为酒鬼不是?   名字被驳回,陶墨言抑郁寡欢了两天,宋研竹私下里问陶夫人这可怎么办,陶夫人笑眯眯道:“每个男子头一回当父亲都会这样,一会失落,一会亢奋,过了这个劲儿就好了!”   宋研竹这才安心等着。小姑娘是个懒的,在肚子里安安静静呆到了五个多月才开始有胎动,起初动作很小,宋研竹以为是自己的肠胃在蠕动,那一日陶墨言正对着她肚子说话,不知陶墨言说了什么,小姑娘兴奋了,一拳头打出去,在宋研竹的肚子上鼓出个包来,把近一年来大战小站无数次的陶墨言吓个愣在原地,支支吾吾道:“你肚子……肚子你鼓起来了!”   宋研竹在最初的惊喜中恢复过来,待看到陶墨言的表情,捂着肚子又是哈哈大笑。   没过几日,赵九卿那也传来了好消息,她也有了,宋研竹去了一趟定国公府,瞧见赵九卿病怏怏卧在床上,吐得胆汁儿都快没了。宋振站在一旁干着急,见了宋研竹如见了救星一般道:”陶大奶奶来得正好,九儿说她什么都吃不下,就想吃陶大奶奶做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赵九卿斜睨他道:“研儿是咱们的客人,她还带着身孕呢!”   宋研竹握住她的手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不过是做些糕点罢了!”当下要去厨房,被赵九卿拦住道:“哪有让你下厨的道理?你将法子说给厨娘听,让他们学着做就好!”   “也好。”宋振忙得脚不点地,唤了厨娘进屋,宋研竹将制作方法告知厨娘后,宋振又忙不迭跟着厨娘出了门。宋研竹在一旁看的羡慕不已,打趣道:“三爷当真疼爱姐姐!瞧他紧张的!”   “墨言亦是不遑多让。”赵九卿笑着回道。   一旁的小丫鬟拿了万福红色靠枕与赵九卿,赵九卿支起身子,叹气道:“怀个孩子真是够折腾的。难为你那会怀着孩子还在外头颠簸……”   宋研竹笑笑不搭话,低眉顺眼,眼底波澜不惊。赵九卿握住她的手道:“听说这两月九王爷的日子不好过。万贵妃娘娘的长兄贪污受贿被揪了出来,没多久,她的堂兄万将军也被人参了一本,告他几年前私放敌军将领,违背军令。万贵妃娘娘不知怎得,惹得圣上大怒,连降了三级,变为了贵人,九王爷也被皇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斥责,后又跪在太和殿外整整一天一夜。不到半年时间,朝中局势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世事无常,当真让人感叹。”   “墨言极少对我说起朝中之事。”宋研竹笑笑,起身替赵九卿倒了一杯水。赵九卿接过水抿了一口,道:“我原也不关心这些。只是近来实在烦闷……你不晓得,三爷他自告奋勇要来照顾我,每日都要陪在我身边,我说我睡不着想听故事,可他偏又嘴笨,故事说不清楚,索性说朝中局势……这可好,每每说没一炷香,我就是睡着了!”   “三爷可真是人才!”宋研竹笑道。   赵九卿昵了一眼:“可不是。不过,即便他不说我也知道九王府上下的日子不好过。前些时候恪靖侯府的崔老夫人设下赏花宴,你怀着身孕推辞没去,我却去了。正好遇见了宋侧妃和那位喜夫人……宋欢竹脸色不大好看,逢人就笑,就是笑得颇有些勉强。喜儿更不必说,也不知是不是病了,面无血色,瑟瑟缩缩地,还不如从前嚣张跋扈的样子瞧着有生机。”   宋研竹想起金氏说过,宋喜竹似是上回小产时伤了身子,精神头一直没恢复,大约在九王府也没得到很好的照顾才会如此。   赵九卿摇摇头叹气:“咱们在建州时的赏花宴似乎还在昨日,一转眼咱们都嫁人生子。好在咱们还在一块。”   “还有他们……”宋研竹摸摸自己的肚子,又摸摸赵九卿略微平坦的小腹,赵九卿欣慰地点头,正要说什么,一阵恶心翻上来,她弯下腰又是一阵干呕。   至最后,靠在床边眼泪花花地对宋研竹道:“过几日便是崔老夫人的寿宴了,恪靖侯府似是要大设宴席,她点名了请咱们都去,我怕是去不了了?你去么?”   “不去。”宋研竹想起崔老夫人同万贵妃的关系便觉头疼,赵九卿道:“我料定你也是不去的。”   正说着话,宋振走进来道:“陶大奶奶,陶将军来接你了,现下就在大堂等着你呢。”   赵九卿道:“他可看得真紧,追人竟还追到这儿来了……”   宋研竹面色一红,赶忙起身道别。到了大堂,果真见陶墨言气定神闲地站在院子里,一身银白铠甲,身后披着墨色大裘,长身玉立,威武和斯文这两个相悖的词在他身上却和谐地存在着。 ☆、第157章 鱼蒙   她轻唤了一声“夫君”,陶墨言转过身来,眉眼淡笑,温润如玉,走前两步问她:“与九姐姐聊了什么?回家么?”   宋研竹点点头,陶墨言接过初夏手中的伞,一手撑伞,一手握住宋研竹的手缓步向前走。   到了炎夏,难得遇上个温和的阴天,两人索性摒弃了马车在路上缓缓走着。陶墨言牵着宋研竹的手,路上引人频频侧目。   宋研竹面红耳赤,陶墨言却也不管,坦然地握住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宋研竹道:“崔老太太先后派人送了几回请帖邀我上恪靖侯府游玩,均被我推掉了。昨日她又让人送来请帖,说是要在府里设寿宴,邀请我也去。我打听了下,似乎她请了京师四品以上官员家的女眷。”   “你想去?”陶墨言问,“你整日闷在府里只怕会憋坏了,林大夫说,你也该多走动走动……”   “我不想去。”宋研竹摇头道:“崔老夫人毕竟……”   “恪靖侯也是个有趣的人。”陶墨言打断她的话道:“毕竟是两朝元老,在朝中能多年屹立不倒也是他的本事。崔老夫人能从小丫鬟变成如今的侯府夫人,眼界自然高人一等,想得也比旁人通透。”   宋研竹怔了怔,斟酌了一番才明白陶墨言话里的意思。她摇摇头道:“还是不想去。”   顿了步子抬头一看,只见头上“金玉食坊”几个大字明晃晃的,食坊门庭若市,客人络绎不绝地进出。   “生意很好啊!”宋研竹不由欣喜道。   陶墨言笑道:“前些时候太子殿下微服私访到了金玉食坊,吃了刘世昌一碗龙须面,当下便赞不绝口,并将他引荐入宫,让他为圣上做了几道菜,圣上很是满意,后来得知他身怀《石须遗意》,又得知他是石须后人,当下便要他入宫为御厨,他便将当初你慷慨救他之事告知圣上,婉拒了圣上的好意,圣上对他的知恩图报很是欣赏,御笔亲题‘天下第一厨’五个大字,如今金玉食坊可是一个金字招牌,旁人都想一睹‘天下第一厨’的风采,生意怎能不好?”   “听大哥说他有意开第三家分店,已经在物色店面了。”宋研竹笑眯眯道,陶墨言轻轻敲了下她的脑袋,道:“旁人都说一孕傻三年,我原本不信,瞧见你我便信了!你想着大哥的三个分店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想想他们……”他下巴轻点,宋研竹略略回头,只见身后跟着初夏、平宝儿、陶壶、陶杯等人,陶壶在初夏身边一旁喋喋不休,初夏虽绷着脸,眼里却带着笑。   宋研竹压低了声音道:“回头我便问问她的意思,若是他俩能成倒是好事,肥水终究还是留在自家!”   *** ***   宋研竹原是打算在崔老夫人寿宴当日,寻个身子不适的借口不去赴宴,没想到当日一大早,便有不速之客等在门口。   那日她将将醒来,正是迷迷糊糊的时候,就听平宝儿通报说,琳琅县主来了,宋研竹还没完全清醒,琳琅便推门而入,笑眯眯地坐在她床前道:“我瞧你今天精气神都挺好的,就随我回府吧!”   宋研竹想要假装病虚体弱都来不及,被琳琅盯着起了床换了衣裳,心不甘情不愿地带上早就备好的寿礼去了恪靖侯府。   到了恪靖侯府才发现崔老夫人诚不欺她,到了后院便如入了花丛,京师所有四品以上官员的的夫人、小姐都聚集在一块,个个都打扮地很是得体可人。   这样的宴会大体最后都会沦为各位夫人乱点鸳鸯谱的地方,宋研竹笑笑地寻了个地方坐下,心底里琢磨着待上片刻便寻个借口遁走,没想到刚坐下,便听见有几个面生的夫人凑在一块,窃窃私语。   “瞧,那就是陶将军的夫人!能嫁了陶将军这样智勇足备、文武双全的英俊少年郎,她上辈子可不知做了多少好事呐!”   “岂止呀,你没听说么,她死而复生……人都被送进棺材拉,又被刨了出来,说是没死,被什么寺庙的尼姑救走了!命可是真大!”   “听说了呀!可我没想到就是她呀!”其中一个嗓门比较大,拍了下桌子,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她缩了下脖子,压低了声音道:“旁人说故事都没这么跌宕起伏的,没想到是真人真事!可惜我就知道个皮毛,不晓得过程,你们谁胆子大,过去问问她?”   “我可不去……”   “我也不去……”   几个人嘟囔着,原本是小声讨论,后来声音越发大了,越来越多人向宋研竹投来好奇的目光,宋研竹想低调地坐在一旁都无法,只得面带微笑,缓缓呷茶。   “你甭理她们!”琳琅去而复返,换下了平日钟爱的火红色长裙,换上了一身镶银丝水纹蜜藕色万福苏缎长裙,那衣裳瞧着同宋研竹从前穿过的一件衣裳颇为相似,琳琅也毫不掩饰,摆了裙角问:“像不像你的那件!我就是让裁缝照着做的!”   “你这是……”宋研竹哑然失笑。   琳琅不自然地挪了下步子,道:“这裙子零零碎碎这么多,平日你也竟不觉得不方便么?”   “或许你收了这鞭子,会更好?”宋研竹建议道。琳琅不悦地小声嘀咕道:“说我不像个姑娘,我怎么就不像了!”   “原来是……女为悦己者容?”宋研竹了然道。   琳琅脸上一红,正要开口,身后忽而传来一阵骚动,宋研竹起身一看,只见花厅门口走进来几个人,宋欢竹身上着大朵牡丹翠绿烟纱碧霞罗,下身是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灵蛇髻上斜斜插着金累丝凤凰步摇,脸上挂着端庄的笑意,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徐徐走进来。   崔老夫人就在她身后不到一步的位置,正同她说着什么。   宋研竹瞧着意气奋发,竟没有半分赵九卿说的落魄模样。   见她进来,一众女眷纷纷上前行礼。   “真没劲儿。”琳琅不屑道,宋研竹拉起她,依着众人的样福身行礼。   后院这么多人,宋欢竹却是一眼看到了宋研竹,说了声“免礼”,越过众人走到宋研竹跟前,欣喜道:“妹妹也在这儿呢!我还怕你身子重不便出门,今日瞧不见你!”   宋研竹“呵呵”笑着,崔老夫人迎上来,握住宋研竹的手上下打量道:“陶大奶奶有了身孕之后起色越发好了!”   “那可不是!京里都说,陶将军在外头让山匪闻风散胆,到了陶大奶奶这,就变成了天底下最好的男人,上哪儿都小心翼翼地陪着,捧着怕掉,含着怕化了,连看着她,那眼神里都带着蜜,真是羡煞我等!”崔二奶奶上前挽住宋研竹的手道:“听说你前些时候害喜害得厉害,现下可好些了?”   宋研竹一向喜欢崔二奶奶爽直的性子,忙回道:“已经好很多了!”   “那就好!”崔二奶奶笑道:“前些时候便想去探望你的,就怕你身子不适,去了反倒帮不上忙!今儿看到你没事儿,也就放心了!”   宋欢竹笑道:“二妹妹果然如从前一般,到了哪儿都让人喜欢!”   这话里带着股酸溜溜的意味,旁人没觉察,宋研竹和崔二奶奶倒是听出来了,崔二奶奶打了个圆场道:“到底是姐妹,陶大奶奶讨人喜欢的性子像您!”   宋欢竹咧嘴轻笑,眼睛落在宋研竹隆起的肚子上,眼睛里忽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众人见了礼,崔二奶奶道:“湖边花园里搭了个戏台子唱戏,请来的可是京师最有名的戏班子,老太太最爱听戏,一会可得好好点一出乐呵乐呵!”   一壁挽了宋研竹往湖边走,隔得不远便听见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麻姑献寿》,站定了,戏台下便是并连着的三间抱夏,厅里连着花园,整齐地摆着一溜海棠花开雕绘圆桌和蟠龙雕花大椅。   崔二奶奶领着宋研竹和琳琅坐在抱夏下面,崔老夫人和宋欢竹坐在另外一桌,两桌隔得不远待《麻姑献寿》唱毕,崔老夫人客气地让宋欢竹点戏,宋欢竹推辞了一番,笑道:“听闻这戏班子唱的《长生殿》极好,不如点一出《补恨》如何?”   崔老夫人脸上的笑凝住,便是琳琅也要拍案而起,谁家过大寿点《补恨》?名字听着便不吉利。她正要起来,崔老夫人打了个眼色制止她,很快恢复笑容道:“总听什么麻姑献寿,这些年轻人也听腻了。《补恨》也好,热热闹闹的。”   报与戏班子听,台子上很快便咿咿呀呀唱起来。琳琅心生不悦,有心膈应宋欢竹,带了笑刻意问道:“怎得今日不见喜夫人?”   宋欢竹笑道:“她身子不适,稍晚一些便来。”   宋研竹从前便听说过这出戏,却极少有人点《补恨》这一出,很快便听进去,待听道‘单则为一点情根,种出那欢苗爱叶。他怜我慕,两下无分别。誓世世生生休抛撇,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悄冥冥云收雨歇,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一句时,身边的夫人、小姐们抹泪的抹泪,啜泣的啜泣,宋研竹心头漾过一丝异样。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便听宋欢竹哽咽地问道:“我看这出戏便想起研儿你来……这些日子我总想问问你如何死里逃生,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他们说你那会被山里尼姑庵里的师太救了,不知是哪座山上的哪座尼姑庵?你告诉姐姐,姐姐要好好让人去添些香油钱,聊表感激!”   她的声量不大,偏生让所有好奇宋研竹遭遇的人都听见了,霎时间所有假装专心致志听戏的人都竖起了耳朵,想要听个究竟。   她说完,目光灼灼地望着宋研竹,四目相望时,眼里多了一丝咄咄逼人。   宋研竹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头,琳琅眼见不对,啪的一下将杯子重重摔在桌上,提声骂身边的小丫鬟:“这茶这么热,是要烫死我么!”   “小姐……”那丫鬟莫名其妙,琳琅使了个眼色让她换了新茶,台上已然唱到了这出戏的最□□,旁人都被转移了视线,琳琅松了口气,讥讽道:“宋侧妃娘娘怜惜自家姐妹,让我等看了都羡慕不已。不过,那到底不是一件好事,想来陶大奶奶也不愿意回想。今天是我母亲做大寿的好日子,还是别提那些不开心的往事才好。”   “被人救了可是一件好事。我也不过想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救了我家姐妹罢了。”宋欢竹笑问宋研竹,眼里闪过一丝光,“不为难吧?妹妹莫不是有什么隐情,不方便告诉我?”   这番步步紧逼,便是一旁佯装镇定的夫人小姐们都觉不对,视线若有似无地瞟向宋研竹——宋研竹若是不说,倒真像是心虚了。   宋研竹心中恼怒,面上却佯装镇定道:“那静慈庵离京师甚远,又在深山之中,宋侧妃娘娘怕是没听说过,庵堂的主持师太法号宣慈,正是她救了我又将我送回家中。”   “静慈庵?”宋欢竹阖掌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前些时候喜夫人救了个小姑娘,她说她在襁褓时就被宣慈师太收养,从小就长在静慈庵,!喜夫人见她机灵,收了她做贴身婢女!”   她的话音刚落,便有丫鬟通报,说是九王府喜夫人来了,宋研竹心里咯噔一跳,就见宋喜竹带着个青衣的小丫鬟走进来,宋欢竹仰头道:“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   宋喜竹迎上去,小丫鬟行了礼,宋欢竹笑道:“方才才与陶大奶奶说到你,憬悟,你瞧瞧眼前的人你可认识?”   小丫鬟怯生生地抬头,见了宋研竹,眼神瑟缩了一下,摇摇头道:“这位夫人是?”   “好你个憬悟,小小年纪,怎得记性这般差!”宋欢竹凝住笑容,微嗔道:“瞧仔细了。这位是陶大奶奶,前些时候她死里逃生,还是你的师傅宣慈救的她!她可在静慈庵住了好些时日,更与你朝夕相处,你怎会不认识!”   小丫鬟身子一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娘娘,奴婢从小便长在静慈庵,这么多年更从未离开过静慈庵,庵堂在深山之中,常年只有我与宣慈师傅并两位师叔住在里头,鲜少有人踏足。宣慈师傅年岁已高,腿脚不便利,也甚少出门,更别提救过什么人!奴婢,奴婢当真没见过这位夫人呐!”   宋欢竹越发尴尬,转头望向宋研竹,急急问道:“研儿,这是怎么回事?这……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你骗我做什么?”   宋研竹只觉耳朵边嗡嗡作响,那些夫人小姐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啧,不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不然怎得连自家姐妹都要骗?”   台上人唱腔婉转悲切里带着几分憧憬——“团圆等待中秋节,管教你情偿意惬。只我这万种伤心,见他时怎地说”,渐渐入了尾声,宋研竹望着宋欢竹的眼睛,心却变得越发凉了。   宋喜竹眼里波澜不惊,声音干哑,带了几分幸灾乐祸道:“是啊,二姐姐,咱们都是自家姐妹,有什么说不得的!你这一消失便是数月,我们姐妹二人想寻你叙旧,你却频频推辞,再见面时你肚子里就多了个孩子……娘娘也是关心你,怕你遇见了什么难以启齿的难事。”   “难以启齿”四个字是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欺人太甚。”琳琅气得直起身来,正要拍案而起,胳膊却沉了一沉,一转头,便见宋研竹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眼里燃着强烈的战意……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专栏~~~今天的章节很肥有没有!!你们快来夸夸我!!!【又到台风和暴雨交接的季节,不知道看文的姑娘都在何处,你们都要注意安全喏! 第160章 白首同心 天空湛蓝如洗,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云雾停在半山腰,随微风一吹缓缓移动,如悠长的岁月,静谧而动人。 山谷里响起一阵嘹亮的口哨声,回荡在山谷里,十岁出头的陶然快速地奔跑着,身后跟着的赵怀瑾双手提着裙角,紧紧跟在身后,怒目噌道:“陶然,你给我停下!你再跑,信不信我不理你了!” 陶然回身扮了个鬼脸,哈哈笑道:“我就说你追不上我!赵!小!胖!” “你再叫,再叫我就……”赵怀瑾气不打一处来,拿起地上的一块石头就往陶然方向丢去,陶然身子一偏,那石头擦着他的胳膊飞过去,落了空,陶然越发哈哈大笑道:“赵小胖!你真是够笨的!” “不许再叫!”赵怀瑾跺跺脚,还要要捡石头,陶然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忽而听见身后赵怀瑾“哎呦”了一声,他心下一惊,回头一看,只见赵怀瑾面色痛苦地蜷在一块,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腿。 “赵小……怀瑾,你没事儿吧!”陶然赶忙跑回来,紧张道,身子还没弯下来,只见赵怀瑾狡黠一笑,直起身来,手上不知抓着什么,往陶然的脸上抹,陶然来不及躲闪,伸手一摸,手上黑了一片,竟是河里的淤泥。 “这是什么啊!”陶然怒道,却见赵怀瑾笑得直不起腰来:“哈哈哈哈,黑面郎君!陶然,看你往后还要欺负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赵!小!胖!”陶然怒不可遏,抹了把脸就要追上来,赵怀瑾提溜着裙角急急往后退,只听身后有人低声道:“小心!” 陶然抬头一看,当下脸色大变,带着笑,恭恭敬敬唤道:“孩儿见过爹爹!” 赵怀瑾僵着脖子回头,笑容谄媚却变了形,端庄恭顺地行李:“瑾儿问舅舅安康。” 陶良无奈地望着眼前的两个小辈,压低了声音问陶然道:“太,祖父呢?” 方才还放肆的陶然如老鼠见了猫一般,老老实实道:“在河边钓鱼呢!” “前几日不是还告诫过你,不许再带着太,祖父出来乱逛么!”陶良压低了声音道,“我对你说的话你全忘在脑后了,是不是!” 陶然眨巴眨巴眼睛,无辜道:“爹,孩儿还是个孩子呐……太,祖父说若孩儿不陪着他出来,就不认我这个曾孙子拉 极品夫妻。他还说您要有意见……就……就……” “就怎么?”陶良吹胡子瞪眼。 “憋着。”陶然鼓足了勇气快速说着,说完,迅速低下头。 只听头上沉默了片刻,而后深深叹了口气,对赵怀瑾道:“外太,祖父很是喜欢你,你要常来陪他。” 赵怀瑾温顺道:“瑾儿遵命。” 一低头,只见陶然扮了个鬼脸,赵怀瑾斜睨了他一眼,他低声道:“装得可真像。” 赵怀瑾啐了一口,低下头,是老神在在的模样。 “都起来吧,”陶良望望天,道:“这倒是个舒适的地儿。” 说完,抬步便往河边走去,不多时,便见河边停着一辆马车,几个家仆恭敬地等在一边,河边一个身影忽而立起身来,提着鱼竿往回收线,鱼线末尾,一条肥硕的鳜鱼在扑腾着。 陶良不敢怠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那人身边,帮着将那鱼收回来,放进鱼篓里才发现,鱼篓里同样大小的鱼已经有六七条。 抬头望去,只见钓鱼的人满面红光,虽已是八十高龄,奇异的是,他的双鬓只微微泛白,唯有脸上的皱纹能代表岁月的痕迹。 陶良恭顺地唤了声“祖父”,定神望着前面的人——陶墨言,在陶家的历史上,他就是陶家的一个传奇。在许久许久之前,他还是个书生,考中制举后,却弃文从武,荡寇、平叛,安邦定国,征驰疆场一生,屡创辉煌,六十高龄仍披挂上阵,以区区三万兵力千里奔袭,不足半日便破大周六十万之众,令敌人闻风丧胆。在敌人的眼里,他就是个恶魔,可是与他相处过的人却发现,他的身上有一种由内而外的儒雅,不疾不徐的惊心动魄。 史官赞他刚猛之中不失智谋、用兵如神、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的身上堆砌了无数的溢美之词,足以让陶氏后人因为他而骄傲。 即便在他六十岁之后,他便卸甲归田,可是多年为将,多年征战,依旧他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举手投足间,尽显王者之风。 陶良无限崇拜地望着他的祖父,直到对面的人轻咳道:“找我有事?” 陶良恍然回神,恭顺回道:“祖父,祖母让您早些回去。” 陶墨言点点头道:“回吧。”声如洪钟,扬声道:“然儿、瑾儿,回家!” 陶然和赵怀瑾欢快地应了一声,陶然打头冲了过来,兴奋道:“太,祖父,您今天又钓到几条鱼啦?” 陶墨言笑眯眯道:“八条。” “太,祖父真厉害!”陶然不由自主地舔着唇道:“桃花流水鳜鱼肥,当下的鳜鱼是最好吃的!” 陶墨言拍拍他的脑袋道:“这些可是给你太,祖母的,你要想吃,赶明儿太,祖父教你钓鱼,可好?” “好!”陶然脆生生答着,一抬头,只见陶良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心一虚,忙换了话头道:”太,祖父,这山谷里的风太大啦。下回还是让然儿替您钓鱼吧,然儿原本就会哒。” “你钓的鱼和我钓的鱼哪儿能一样。”陶墨言乐呵呵笑着。 “(外)太,祖父钓的鱼格外鲜!”陶然和赵怀瑾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尾音微微扬起,拉长了,回荡在山谷里。 陶墨言眯上眼不说话,嘴角微微扬起 异世农妇种田记。 马车行至陶府,陶墨言刚下马车,便见一个人拄着拐杖站在一旁,陶墨言心里咯噔一跳,佯装镇定地笑道:“我回来啦,今儿收获颇丰,八条鱼,每一条都得有两斤多。” 两旁的丫鬟接过鱼篓,宋研竹皮笑肉不笑地道了句“辛苦”,陶墨言的心肝儿一颤,乖乖随宋研竹回了屋,关了门,宋研竹脸上仍旧挂着浅浅的笑。 陶墨言晓得她是真生气了,小心讨好道:“今儿天好我才去的,时间也不长,就两个时辰……” 宋研竹眼一抬,他忙告饶道:“我错了,往后我再不敢去了!” “你还晓得错了?”宋研竹眼一红道,“那山谷路途遥远,路上颠簸不平,你若是受了伤怎么办!我都说了几回了,不能去,不能去……” “好好好!”陶墨言急急道:“你身子不好,大夫说了,你轻易不能动怒。我答应你,往后不去了还不行么……我就是想着这时节鳜鱼最是肥美,清蒸、红烧、熬汤,做出来最是好吃,你不是爱吃么?” “你……”她就说了一句鳜鱼好吃,陶墨言便想着法子连着给她钓了一个月的鱼,这傻子,越老越傻! 宋研竹瞪了一眼,道:“往后我都不吃了,不许钓!” “好好好!”陶墨言连声应着,“吃完今日这顿咱们都不吃了……今儿怎么吃好?清蒸么?” “已经吩咐了厨房,卸了肉做鱼丸子,汆汤,你最喜欢的。”宋研竹道。 陶墨言欢喜起来:“那敢情好,然儿和瑾儿也爱吃。” “你又带着他们俩出门了?”说道这两个孩子,宋研竹脸上浮上笑容。 陶墨言点头道:“是呢。”随手倒了杯热水递到宋研竹手里,触手是微微的凉意,他不由蹙眉道:“下回别在门口等我,风大,你身子又弱……瞧这手心凉的。” 两人都是过了古来稀的年纪,老来的毛病越来越多,陶墨言毕竟是武将,到了年岁也比旁人矫健,宋研竹比不得他。 宋研竹接过热水抿了口道:“不碍事。”话题依旧转回两个孩子,“这些孩子里你最疼然儿,是因为他的性子像赵六哥么?” “是呢。”陶墨言笑道,“我瞧他的样子,就想起赵戎来,然儿的性子又像你,这两孩子若是能成也好。总算不辜负了赵……”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宋研竹晓得他要说什么,摇头道:“六哥当年出使西域,一去就不再回来,后来那孩子回来,说是六哥后人,咱们使了多少法子,才让他认陶淑为母亲,入了赵家的宗谱……可怜他英年早逝,只得怀瑾一个女儿,便又匆匆去了。我至今想起来便觉得对不起六哥。我何尝不想两家结亲。只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因缘更是天注定。这两孩子目前看来倒好,将来却说不准,强扭的瓜不甜,不如顺其自然……说起来,良儿的性子倒是像你,外冷内热。” “木讷。”陶墨言低低“哼”了一句,道:“我当初可比他机灵。” “就晓得给自己脸上贴金!”宋研竹低低笑着。一转身,背后就是梳妆台,梳妆台里的铜镜映照出他们二人的脸。宋研竹常年都用药膳调养二人的身子,是以到如今的岁数,依旧是黑发多白发少。 可是再保养,到了岁数,依旧苍老。 岁月无声无息地淌着,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是岁月走过的痕迹。 好在他们依旧在一起星际之萌妈养包纸。 “老了呢。”宋研竹低声道。 陶墨言揽住她,道:“不老,你一直都是我的小姑娘。” “这话你从我四十岁就说到现在,又是三十多年过去了。”宋研竹轻轻仰头,两人相视而笑。 这一生这样短暂,这样漫长。 那一年宋研竹生陶淑时难产,险些命归西天,想起来仿佛就在昨日,后来他们又有了六个孩子,总共三男四女,房子里热热闹闹的,一转眼,陶淑嫁入赵家,余下三男三女也各自成家立业,封侯拜相有之,远嫁他国有之,再然后,孩子们开枝散叶……聚拢和离散都在一瞬间,如云一般。 可是他与她一直都在一块,吵吵闹闹,恩恩爱爱的一世,他应了她的诺言,这一辈子,不论上哪儿也好,都不离不弃,几次在生死之间徘徊,撑着最后一口也会爬回来见她,尔后继续顽强活下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生当复归来,死做长相思。 他们一直做到了前三句。 “下一世如果我还做女人,一定要嫁别人。”宋研竹开玩笑道:“两辈子都嫁给你,都腻味了。总要让我尝尝别人的滋味。” “那可不行。”陶墨言弯下身,认真思索道:“是腻味了……但是不打紧,咱们跟阎王爷商量商量,下辈子你当男人我做女人,轮我好好伺候你一辈子,好不好?” 似乎过了一定的年岁,生死已经看淡了,玩笑间说起来也不忌讳。 “啊,还得是你啊?”宋研竹不乐意道:“这可怎么好,你扮起女妆肯定倾国倾城,可我却不英俊呀!下一世你要看不上我怎么办!” “让阎王爷在我身上做个标记!你一眼就能瞧见我……这两世让我求你求得这样苦,下一世也让你尝尝这个滋味!”陶墨言哈哈大笑。 宋研竹翻了个白眼道:“是是是,苦苦苦……就是不晓得是谁跟旁人躺在一张床上,被我抓了个现形……” “诶!”陶墨言无奈地拦着她,上辈子的事情了,她总抓着不放,越是久远的事情,她反倒记得越发清楚了,“我真是被她陷害的呢,指天发誓,我连手指头都没碰她!” 刚要举手,指尖碰到茶杯,流了一桌子的水,陶墨言尴尬地望着茶杯,宋研竹痴痴地笑,“老天爷都不信你呢……”笑着笑着牙开始疼,背部抽起来,她咧嘴道:“我背疼……” 陶墨言赶忙起来,替她揉着肩,道:“你也听话些,别总跑去厨房……” “旁人做的菜不合你的胃口呢。”宋研竹辩解道,忽而笑道,“孩子们也不容易,家中有咱们这两个不听话、难伺候、总爱乱跑的老人家……” “他们喜欢你都来不及呢。”陶墨言双手停在她的肩膀上,笑道:“你到哪儿都招人喜欢。” “一把年纪了,还这样不正经。”宋研竹抿唇笑着。 ****** 入秋的时候,一场风寒席卷了整个陶府,起初是宋研竹卧病不起,整日里昏昏沉沉的,府里请来了最好的大夫给宋研竹看病,宋研竹却不见好转,把陶墨言急得够呛。 到了这把年纪,生死都看淡了,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说:“别难过,我总觉得这辈子的每一日像是赚来的。尤其是再一次嫁给你之后,什么遗憾都没有了。我很知足。” 陶墨言绷着脸,拍拍她的手背,脸上也不是难过,只是有些遗憾,嗔怪道:“你说你这人怎么就这么自私呢绝色萌仙。上辈子就是你先走的,这辈子还打算丢下我先走呐?从前你答应过我的话不记得啦?你可是在佛祖跟前起过誓言的,佛祖都听着呢。你好好睡一觉,睡一觉醒来,病就都好拉。” 长年执刃的手虎口是一层老茧,附在宋研竹的脸上,摩擦着她的脸,她格外安心,浑浑噩噩地睡过去后,似乎听见陶墨言苍老的声音呜咽着,在向老天祈福:“老天爷,你可都听着呢……这辈子让我自私一回,就让我自私一回,好不好?” 宋研竹迷迷糊糊想:“陶墨言,你的这辈子从未向任何人屈服,包括老天爷……别哭,别为了我哭。” 她太累了,爬不起来。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语成了谶。宋研竹从隔日里就一点点好起来,等她全好了,一向身子健朗的陶墨言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病如山倒,他再也没能爬起来。 临走前,他们的子孙团团围绕在陶墨言的床前,宋研竹握住陶墨言的手,陶墨言的意识还是清醒的,环绕着众人,看子女个个成了材,无一不是朝中栋梁,他觉得这一辈子已经很满足,他让他们都出去,屋子里就剩下宋研竹,他握住宋研竹的手,牵起嘴角嬉皮笑道:“我先走啦。” 当年生死存亡之际,他央着她说“如果这辈子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走,让我来”,那情景恍如昨日。宋研竹不愿意哭,她紧紧反扣住他的手,点点头道:“去吧,到了下头不许胡乱勾-搭姑娘,等我十几二十年后下来了,教我知道你招、蜂、引、蝶,看我不撕了你。” “哪儿能啊。”陶墨言轻声笑着,“你低下头来……” 宋研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微微低下头去,他只需偏过头来,就能吻住她的嘴角,他低声道:“研儿,我很知足,我……” 他的话未完,声音已经低下去,宋研竹僵硬着身子不动,直到他的唇触碰到她的地方一点点凉下去,她也不肯动。许久许久之后,宋研竹哽咽地点点头,道:“你别说啦,我都知道的。这一路走来,谢谢你。” 她不肯偏头看,她知道,床上的陶墨言定然安详,嘴边含笑。 ****** 陶墨言的丧礼很是热闹。能活到这个年纪再安然离去,在世人眼里已经是喜丧,再加上陶家在朝中的地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府里的人从大清早忙到深夜,只在那个时候,府里才稍显清冷一些。 陶然一身孝服跪坐在灵堂里,除了他之外,还有他的三个堂兄,他们几个年岁差得多,大的已经二十,小的便是他了。最大的陶源推了他一把,道:“然哥儿,你都已经守了几天了,先回去休息吧。你年岁小,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若是病倒了怎么办?太,祖父最是疼爱你,你若是病倒了,他要心疼的。” “我不走。”陶然摇摇头。太,祖父疼爱他,他就越发想要尽孝心,“娘说,或许太,祖父这几日会回来的。我在这等着,他若是回来了,瞧见我,定然会高兴的。” “唉。”陶源叹了口气,“也不枉太,祖父疼爱你一场。” 一抬头,只见灵堂门口站了个人,陶源推了昏昏欲睡的其他几人一把,就听陶然道:“太,祖母。你怎么来啦?” 宋研竹站在门口,身边没带任何的丫鬟,上前看看众人,笑道:“你们几个都累了吧?先下去休息吧。” “可是……”陶源总觉哪里不对,宋研竹慈爱地摸摸他的头道:“都下去吧,然儿陪着我就好。” 纸钱点燃抛进盘子里,边上卷起来,起初还是红的,过不得片刻就变地暗淡,一点点往里卷,不一会便不见了。 陶然垂着头看盆子里的纸钱,他怕宋研竹心里头难过,沉默了许久才道:“太,祖母,你从前跟我说过,有一回山匪围城,建州饿殍遍地,是太,祖父缉拿了山匪头子,救下了建州百姓……然儿查过史书,建州不曾被山匪围城呢……” 火光照射在宋研竹的脸上,还是端庄而慈祥的模样嫡妹难为。宋研竹手不停顿,再扔一片纸钱下去,轻声笑道:“是么?” 抬了头,望向棺木所在的位置,发出的声音像是呢喃:“太,祖母老了,怕是记错了……” 这辈子这样漫长,这样短暂。 以为是一世,分明是两世,一眨眼,又是第三世。 明日,陶墨言就要出殡了。 “太,祖母……”灯火摇晃,陶然轻轻握住宋研竹的手,小小的人儿眼神温暖坚定。她回过神,听陶然道:“太,祖母,您别太难过了,您还有然儿呢。” “好,好,好。”宋研竹连道了三声好,又细细问了他功课,陶然一一答了。 夜沉如水,宋研竹望望门外,摸摸他的头道:“然儿,你在门外替太,祖母守着好不好。太,祖母有话对太,祖父说。” “可是……”小小年纪的陶然警觉道:“这儿太冷清了,您身边没个人,然儿还是陪着您吧?” “乖,听太,祖母话。”宋研竹推了陶然一把,陶然不得已,三步两回头出了门,不敢走远,宋研竹又喊住他,交代道:“然儿,好好听爹娘的话……别欺负瑾儿,凡事多顾着她一些。” 陶然老老实实应了声“是”,宋研竹笑着摆摆手,他只得走远,悄悄回头看,宋研竹烧着纸钱嘴里呢呢喃喃的,面无戚色。他想起娘说过,“你的太,祖母是个奇女子”,他不知怎么,心里很是安心,再不敢偷听,站在门前。 “府里热热闹闹了好几日,他们却不让我来看你,怕我难过……”宋研竹低声道,“我哪儿难过了。从前有你在身边,凡事总是唠叨我,你乍然一走,我倒是安静了许多。” 风一吹,四面的帷幔飘起来,飒飒作响。像是陶墨言在低喃。 宋研竹的眼皮略浮肿,抬了头看四周,笑道:“我就晓得你舍不得我,总要回来看我的……” 她起身拍拍手,走到陶墨言身边,靠在棺木旁,不见着人,她却格外安心。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同陶墨言说了一辈子的话,可是还有许多话还没说完,还有许多事儿没做完,他说他知足了,可是她却充满了遗憾。 “你说咱们总要去一趟西域的,那边姑娘的眼睛是蓝色的,你还说要带我去南海,那边的珍珠比牛眼睛还大,你还说……”她絮絮叨叨地,连着说了好多的话,靠着棺木却觉得累,闭上眼,陶墨言似乎就在跟前,抿着唇,清俊的脸庞上带着温和从容的笑容,对她伸出手,道:“我何曾骗过你。来,我带你去。” “好。”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去,道:“咱们一起走,不分开。” “好。不分开。” 这辈子如斯漫长,如斯短暂。她缓缓合上眼——时光流转,那一年杏花微雨时,春光灿烂,她躲在杏花树后头,悄悄探出一个脑袋,瞧见长身玉立的他站在杏花树旁,一转身,清俊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 她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弯起来,露出甜蜜的笑意。 风吹帷幔,飒飒作响,像是陶墨言在她耳畔温柔的低喃—— “研儿,遇见你,我很知足。” 书香门第【wwl】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