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三朝书》 作者:赏饭罚饿 文案: 尚书府上的二小姐,相貌标致,知书达理,只可惜天生残疾。 十七岁这年,明霜身边多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贴身侍卫。 为她遮风挡雨,上天入地。 江城:“老爷吩咐过,不能出门。” 明霜:“哎,他们总嫌我麻烦,不带我去,我也知道你嫌我……” 江城:“……我去准备马车。” 她就知道这个人的心肠是最软的。 【轮椅的二小姐X忠犬侍卫】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种田文 布衣生活 主角:明霜,江城 ┃ 配角:杏遥,明锦,明绣,乔清池 ┃ 其它:并没有什么宅斗,并没有什么病娇,真的非常的种田…… =================== 第1章 【暮春寒】 刚过惊蛰,这些天连连下了好几场雨,空气里都是湿意。 茶炉子里的水滚了三次,满室清香,大丫头将烹好的茶水倒入青花瓷杯中,等着茶汤已不烫口了,才小心翼翼地捧给明霜喝。 “这茶真没味道。”她喝了口,笑了笑便推回去。 “您将就些吧。”杏遥接过杯子来,语气略带埋怨,“大夫都说了要忌嘴,等咱们病好了再喝也不迟。人家背着姚嬷嬷偷偷给您煮的一杯,您还嫌。” 明霜靠在软枕上仍望着她笑,毫不吝啬地夸赞道:“遥遥真好。” 后者掩着心头的高兴,哼了一声收拾屋子去了。 明霜祖籍在杭州,住了十几年,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眼下突然被接到京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连茶叶吃着也不香。 她垂头轻轻揉着两条伤腿,要不是乳娘和祖母相继去世,这会儿自己还在江南好好的呆着,哪怕是日子清平枯燥些也无妨。到底是住惯了的地方,山山水水都比京城要好。 “二小姐这是腿酸了么?”小丫头喂了鸟雀探头进来望了一眼,忙殷勤地走上前,“我来给您揉揉。” “不用你。”明霜将她推开,眸中虽是含笑却没什么表情,“叫杏遥来。” 小丫头显得很为难:“杏遥姐姐她还有事在忙……” “那我等着。” “二小姐……” 正说话,杏遥放好茶碗,刚打起帘子,一见到她就没好气道:“谁让你进来的?事儿做完了么?院子里几盆花还放着呢,就往小姐跟前凑!这屋子也是你呆的地方?” 小丫头不敢还嘴,应了几声“是”,慌慌张张施礼出去了。 杏遥噘着嘴朝她背影啐了一口,回头坐在床边给明霜揉摩腿脚。 “这几天雨水就没停过,您夜里睡得着么?腿上若是疼得厉害,咱们还是叫老爷找个大夫来看看吧?” “还好,都是老毛病了,看了大夫顶多熬几副药来吃。”明霜慢悠悠捶了两下腿,“又不是什么好吃的玩意儿,吃完了等明年等雨天等冬天还是得疼,横竖都要遭罪,不如不吃。” 杏遥沉默下来,半晌才叹气:“您就是懒。” 明霜的腿幼年时就伤了。 那时候她娘亲还活着,自己也就六七岁的年纪,一大家子人浩浩荡荡到城外庙里头去进香。 当年父亲才刚升做都督,镇守建德,仕途一帆风顺,前来巴结的人不少。他审时度势,知道当朝的右丞相喜文章奉承,故而献了不少赞词,一面是升官发了财,一面却也因此被朝里另一派记恨在心。 都说树大招风名大招祸,于是一家人在返城的官道上时,马车便遭到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劫持。 父亲怕死,带着夫人和嫡姐驾车跑了。 她和娘亲乘的另一架车子,车外乱成一团,马儿受惊失控,混战中她不甚从车内摔落出来,车轮恰好碾过双腿,从此落下残疾,终身不治。而她的娘也随着马车滚落悬崖,香消玉殒。 也许是心怀愧疚,父亲待她一直很好,即便是个庶出,吃穿用度也已赶上嫡女的则例,还扬言要找个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给她做夫婿。 明霜也很知足,五年前父亲高升进京,她安安心心的留在杭州养病治腿,日子过得平静舒适,曾经想着若能一辈子这样安稳就好了。 直到数月前她被接进京来。 杏遥一边给她按压腿上的肌肉,一边悄悄回头去瞧室外,隔着屏风,那小丫头心不在焉地拿剪子修花枝。她遂压低了声音: “这几个人,都是叶夫人安排着过来的,依我看没安什么好心,咱们可留不得。” “我知道,刘管家那边已经让姚嬷嬷去说了。”明霜抱着软枕,头靠在床边,若有所思。 此前的生活过于太平,杭州家里人少,哪里起过什么浪有什么风,以至于她连戒心都忘了留一个。才刚进府不久,就被人推到水里去了。 到底是什么情况,明霜自己也说不清楚。 杏遥和个小丫头推着她在园子里晒太阳,因为风大,一个回去取斗篷,一个给她拿糕点,她就在花池子边儿喂鱼。喂着喂着,忽然一个黑布蒙头就罩下来,还没等回神,扑通一下便给人扔进了水。 她六岁腿残,别说游泳,便是会也使不上劲。 好在池水不深,但等人捞上来又惊又吓又冷,足足病了大半个月。 她确实是被吓到了。 花了许多天明霜才想明白,人就算是安分守己地呆着,日子也不可能如自己所想的那般顺遂。因为总有人会变着法儿的让你不安生,毕竟她可不是你。 不过到底是府里的小姐出了事,明见书这一家之主虽不管庶务,却也将服侍她的下人们狠狠惩戒了一番。府中上下闹了好一阵,总算把推她下水的真凶揪了出来,据说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明见书也没手软,噼里啪啦一顿好打,扔到沟里不知死活。 明霜也不是傻子,她才来几日?平白无故为何会招惹到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伙夫?这若不是替罪羊,打死她也不信自己长得有那么拉仇恨。 背后里指使的是哪个,她不明说,也不去问,心里有个数就对了。 府上除了夫人还有个姨娘,一个嫡姐一个庶妹,她宛若空降一般,才来就给了个最大的院子,好吃好喝的供着,任谁看了会舒服? 这个下马威她受着,也只能受着,谁叫自己寄人篱下呢。 正午吃了饭,姚嬷嬷就回来了。 管事那边已经回了话,说是等明日就带几个丫头婆子来给她挑。 “小姐,这房里的人,要留哪几个?” 明霜喝完药,把碗递给杏遥,淡笑道:“不用,这屋子里的我全都不要。” 杏遥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姚嬷嬷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两个人都是随她自杭州而来,除了这两个,其余的还不知是什么底细。这亏吃一次就够了,再吃一次岂不是傻? 于是说撵就撵,还没到晚饭时间她屋内除了几个粗使的婆子就没别的人了。 反正靠不住,要不要都一样。 因此,等明见书在外忙完公务过来瞧她的时候,就见这院子里冷清之至,门可罗雀,简直像是刚被查抄过一般…… “你这儿的人够用么?”他皱眉感到怀疑。 “不要紧,之前在家里也就只杏遥和姚嬷嬷照顾我。”明霜让人斟茶,含笑道,“而且刘管家说了,明日就送人过来。” “唔。”明见书略一颔首,拿茶盖刮了刮上面的浮沫儿,没喝却问了她一句,“身子好些了不曾?” “好些了。” “若是要请大夫,你只管找老刘便是。” 明霜并不同他客气,笑着点头:“好啊。” 很少有交流的父女俩寒暄了两句,明见书方把茶杯放下:“今儿来还有一件事。” “你严世伯听说你遭人算计,担心会是从前那般惹了政敌,故此特地借了个人来给你使,也好护佑你安危。” 明霜稍稍愣了一下,明显没料到,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笑问:“是么?是个什么人?” 明见书向左右示意,底下的小厮便小跑出去,不多时只听见有人打帘子的声响,一个身影踏进视线。 今日的阳光有些淡薄,细碎而温和。她抬起头来,那人一双星目便映入眼帘,看上去年长她四五岁,一身青布长袍,黑发高高竖起,面容清冷,不苟言笑。 “这是你严世伯的一名侍卫,身手极好,为人也稳重,你身子不方便,我想着能有个人贴身保护也不错。” 明霜看了他一会儿,对方视线却仍旧垂着,她半晌微微一笑,朝明见书道:“多谢爹爹。” 严世伯是枢密院副使,和明家世代交好,但明霜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要说突然送这么一个人过来,想必还是明见书的意思。 他知道家里有些人和她不对付,但又不好挑明,安排个侍卫在身边,也算是警告。 白得个人来用,何乐而不为,明霜岂有不收下的道理。 “自己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太太找老刘去要,都是自家人别那么拘束。” 明霜依言点头:“好。” 送走了明见书,杏遥推着她到门边坐了一会儿,偌大的院子草木繁盛,天晴日朗,饶的是阳光温和,她心里也感到阵阵寒意。 人家可未必把她当自家人。 明霜望着前面,忽然随口问道:“叫什么名字?” 怔了好一阵,对方才应答: “江城。” 她转过头,细细打量他,后者却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 明霜含笑道:“别躲,抬眼我瞧瞧。” 江城无奈,只好与她对视。 四目相视,她笑容未减,似是想也没想就说道:“生得真好看,遥遥你说呢?” 杏遥掩着嘴和姚嬷嬷在旁艰难的忍住笑,“好看,小姐说好看就好看。” 江城颇觉尴尬地皱了一下眉,未言一语。 明霜捧着茶杯轻轻摩挲,没再看他,却不住问道:“老爷说让你做我的贴身侍卫,是随叫随到么?” “是。” “这么说你平日都守在我跟前?” “是。” “那你会偷看我更衣么?” “……” “还有我沐浴呢?” “……” 答不上来,她自顾自怅然地问下去:“这可怎么办?若是歹人在我沐浴更衣的时候闯进来,你也跟着进来么?” “……” 知道明霜有心为难他,杏遥忙上前打圆场:“小姐,你这样会吓到人家的。” “我就有这么可怕?”她笑着摇摇头,“你下去吧,我有事会叫你的。” 江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拱手施了一礼,垂眸退下。 第2章 【茶酒冷】 因为一早打发了不少人走,一到晚上,院子就静悄悄的,像是没人住一样。 明霜落水受了寒,虽养了大半个月,好是好得七七八八,这药却还没停。杏遥端着才煎好的汤药,小心翼翼走进来。 “小姐,时候不早了,吃了药早些休息吧。” 明霜把书放下,眼底里带着笑,默默瞧着那碗里苦涩的汤汁,问道:“不喝行不行?” “这怎么行!”杏遥自然不肯依,“万一病情反复,到时候可又有罪受了!” “药太苦了。”她说出实情,“我不想喝。” 姚嬷嬷和杏遥对视一眼,急忙从抽屉里捧出一盒果脯,打开来给她看。 “小姐,有蜜饯有糖果,喜欢哪个,咱们喝完就吃。”语气像是在哄孩子。 明霜仍旧只是笑,和她俩僵着,也不去动汤碗。杏遥和姚嬷嬷都拿她没辙,她们家的小姐性子古怪惯了,处了十几年偶尔还捉摸不透。 杏遥终于忍不住哀怨道:“小姐……” “对了,那个侍卫哪里去了?”她岔开话题,探头往门外张望。杏遥没办法,悻悻地走到前厅里瞅了一瞅。 “没看到,都这么晚了,人家早回去歇着了。” 明霜摇了摇头,不置可否,思索了一阵,忽然朝窗外提声唤道:“江侍卫。” 片刻后,听得屋顶上有些许轻响,还没等她缓过神来,窗边便看见一抹黑影,那人隔着纱窗低低应声:“小姐。” 明霜愣了一愣,随后笑吟吟地把窗户推开,淡淡的灯光洒在他脸上,说不出的和谐。 江城看了看她,很快垂下眼睑,“小姐有何事?” “你站在那儿别动。” 她笑得很随意,信手端起桌边的药碗,就那么盯着他,咕噜咕噜一口气喝了下去。 旁边的杏遥和姚嬷嬷都有些怔忡,江城皱了一下眉,似有不解。 “蜜饯。” 她说完,杏遥赶紧从盒子里取了一块来。明霜把空的药碗隔开,边吃边朝他笑道:“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长得好看就是好,光是看着你喝药也不那么苦了。” 一席话讲出口,杏遥两人在掩嘴偷笑,江城只觉得尴尬,微微侧过身。不承想明霜又叫住他。 “你从哪里过来的?” 他如实回答:“房顶。” “会在房顶上守我一夜么?” “……子时回去。” 闻言,她笑问:“那我若是后半夜出了事怎么办?” “……”答不上来,他还在迟疑,杏遥无奈地推了推明霜。 “咱们这儿又不是什么重要的地方,眼下也没什么风吹草动,难不成还得准备两个人轮流守着呀?” “说得也是。”她吃完了蜜饯,心满意足地放过他,“回去吧,没你的事了。” 江城这才拱手施礼,等见到丫头把窗子阖上,方一个旋身跃上屋檐,寻了个地方持剑而坐。 春夜里的风吹到身上还是冷飕飕的,他来之前只听说这家二小姐被人推到池子里险些丧命,却不知这院子里竟如此冷清。 江城闭目养神,远远地坐在上面,隐约还能听到屋里的说话声,语气轻轻柔柔的。 “姚嬷嬷,我好想回家呀……” “小姐!”仆妇讶然喝止她,“这话可说不得,叫人听去了传到老爷夫人耳朵里就不好了。” “我知道。”她说话间,不悲不喜的,似乎还带着笑一般,“往后的路那么长,现在不多说几句,只怕以后就更没有机会了。” “小姐哪里的话,往后……往后还有姑爷呢?姑爷一定会护着小姐的。” 耳边乍然飞过一只寒鸦,扑啦啦扇动着翅膀。 就在他出神之际,那人平静道:“我一个天残之人,还是个庶女,你当真以为会有人肯娶我么……” 房中灯火熄灭,江城睁开眼,指腹从佩剑的纹饰上慢慢抚过。 * 喝了药人就变懒了,明霜这一觉睡得特别沉。 今天房里要来新的丫头和婆子,她昨晚便嘱咐姚嬷嬷要早些去打听那些来的人是个什么底细,万一又叫别人安插个心思不纯的那就不好了。 早上醒过来,太阳的力道倒是不小,照得她满目不舒服。明霜抬手遮了遮,睁眼一看,房内竟一个人也没有。 养性的药方虽然补身子,但是容易上火,当下口干舌燥,她张口唤了几声“杏遥”,半晌未听见人应声。 明霜叹了口气,忍住心头的不耐又出声去叫姚嬷嬷,刚开口才想起来她一大早应当是出去了。这一瞬忽然发现把所有人都赶走了也不大方便啊…… 江城正立在门外看院中的柳树,忽听见里面乒乒乓乓动静不小,他急忙转身冲进房内。 “二小姐?” 外面扫了一圈无人,他未及多想往里屋走,打起帘子来,一进门就看到她伏在地上,手肘瑟瑟地发着抖,青丝如瀑,黑得发亮,愈发衬得肌肤白皙,白得十分不自然。 因为明霜只着深衣,他明显犹豫了一下,为难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还是把心一沉,上去抱了她坐回床边。 触感很温软,但瘦骨如柴,从没见过轻成这样的人…… 一见是他,明霜微微一怔,随后就笑起来:“原来你在啊,我还真当屋子里的都叛变了呢。” “属下一直在门外。” 她揉着适才撞疼的手肘,颔首示意:“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喝茶。” 江城当即给她倒了一杯,恭恭敬敬递上去。 明霜接过茶水来,抿了一口,含笑着看他。 “这是冷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冷茶变热? 江城觉得有几分无奈。 “属下烹茶的手艺有限。” “没关系。”她笑容依旧,“我教你。” 把炉子点燃的时候,江城拿不准地朝床边瞥了一眼,明霜靠在床头,拾了件衫子来披。 “茶已经一沸了,你且舀一瓢,在里头捣成旋儿,再用茶沿着漩涡的中心往里倒。” 他实在是感到糊涂,这家的小姐似乎总是那样,无论作甚么出什么事,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容,半点喜怒也读不出来。比方说现在,是恼下人没伺候好,还是当他伺候得太好了? 在等茶水二沸,明霜于是闲着拿话问他:“你今年多大?” “……二十有四。” “京城人?” “嗯。” “成亲了么?” “尚未。” “你此前都在我严世伯那儿当差?” “嗯。” 她好奇:“你就没想过去大内做侍卫?”毕竟待在明家一个不受宠的小姐身边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 江城舀茶汤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道:“那种地方,我没办法去。” 明霜听到这话,转头去打量他神色,像是发现什么新奇有趣的事情,眨了眨眼睛就开始笑。正要问下去,杏遥提着一个锦盒回来,看到此情此景颇为惊讶。 “啊,江、江侍卫,你怎么在这儿啊?” “茶水凉透了,我让他给煮茶。”明霜波澜不惊地望向她,慢悠悠问道,“你到哪儿野去了?我说不要其他人,你也把自己当成其他人了么?” 明明是平平静静的语气,听到耳朵里却不禁让人心里一寒。江城轻轻抿唇。 杏遥浑身一个激灵,忙堆笑道:“小姐您哪里的话,早上临走前,我不是说了夫人那边让我去一趟么?您怎么给忘了?” 记忆中是梦里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过,明霜神色稍稍缓和:“原来是这样。” “茶水的事,都是我不好。”杏遥赶紧跪下来,“下回我一定先煮好茶再走。” “是我太草率,早知道留两个人在房里,你也不至于那么忙了。”明霜微笑道,“起来啊,别跪了。” “是是是。”她拍拍裙摆站起身,“对了,刘管事那边带了不少丫头要过来,姚嬷嬷给打听好了,年长的那几个最好都别使,说是大太太跟前周嬷嬷家的人。” “好,我知道了。”明霜点完头,不着边际地问道:“茶水沸了几次?” “……”江城语塞,还没等回答,就见她笑道:“江侍卫也这么爱听东加长西家短的闲话?” “……两次。” “明明是三次。” “……” “算了,你给我吧,将就着喝。”真的是渴得很,再不喝嗓子该要冒青烟了。 不多时刘管事和姚嬷嬷进了院子,跟着还有几个小丫头和婆子,准备由她挑人。杏遥便赶紧撤了,一出门,她就长舒了口气,冲江城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家小姐就这脾气。” 他没有作声。 “你别看她平日里笑嘻嘻的,发起狠来六亲不认。”杏遥摇了摇头,“自从腿伤了后,小姐疑心就比较重。” “她分明得很,对她好的她也待人家好,若是对她不好,往后就算回来道歉示好,她也不一定接受。小姐她啊,特记仇。”她说着,却没有害怕的意思,反而一副笑脸,“你可别想打什么歪主意。” 江城暗自失笑,也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并肩走了几步,杏遥挠挠头,又想起什么,吞吞吐吐道:“小姐心肠还是很好的。就是比较爱玩,尤其是你这样新来的人,我当初就被她足足捉弄了半年,你若是心眼儿不坏的话,她说不定能玩上一年……” 江城:“……” 第3章 【向南枝】 送到明霜跟前的丫头长得都水灵,小小个儿的,单从模样来看瞧不出什么分别,不过人心隔肚皮呢,谁知道打的什么盘算。 她简单问过姓名家境,最后挑了两个年纪最小的,从前在浆洗房做事的女孩儿,一个取名未晚,一个取名尚早,另外还有几个小丫鬟和粗使的婆子,总共多了四五个人,一日下来院子里就开始热闹了。 丫头们年纪小,都是十岁出头,难得从苦活儿里跳出来,一个两个别提多高兴,在大院儿里浇花弄草,有说有笑,心无城府的样子。 明霜午后睡醒就捧了热茶坐着轮椅在门口看她们玩儿,唇边满是笑意。杏遥端了糕点出来,一见这闹腾腾的模样登时叹气。 “小姐在这儿呢,你们还有规矩没有了?” 一听她呵斥,几个小姑娘忙噤声,乖乖儿地闭了嘴。明霜回头笑她:“骂什么呀,让她们闹吧,我瞧着高兴。” 杏遥噘着嘴埋怨她:“您又惯着她们,没的到时候再养一窝主子出来。” “不会的。” 新来的丫头还小,她看了一阵,捡了两个毽子扔给她们踢,阳光下的生命鲜活不尽。 江城抱剑站在一旁,余光就瞥见明霜盯着那两个踢毽子的小丫头看,眼底里的神色说不清道不明。 知道她的腿有伤,只是不知是如何伤的,又能不能医好,但看她那样艳羡的神情,一时间,连他也觉得心里莫名的酸涩。 “小姐,小姐!”未晚从外面跑进来,急急通禀道,“大小姐来了!” 明霜喝茶的手一顿。 她病了这么久,明锦不过就头几天来看过她,隔了大半个月,眼下来作甚么? “遥遥,去准备茶点。” “诶。” 明锦是明家的长女,叶夫人所出,在府里的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叶夫人养得好,她即便家中也是温婉贤淑,举止端庄,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虽说容貌一般,但往椅子上一坐,茶水一端,整个就是一家之主的模样,和太太很像。 “霜儿病了这么久,身子可好些了?怪姐姐太忙,正赶上清明祭祖的事儿,都没抽空来看看你。” 你就是不忙想来也没空看我。 明霜笑着点头:“我大好了,多谢姐姐关心。” “听说你把房里的丫头都换了?”明锦刮了茶叶喝了一口,“也是应该的,你才来,拨来的丫头从前都是别家主子屋里的,难免不把你当回事。伺候的人还是自己用着顺手的才好。” “嗯,姐姐说的是。” “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我的不对。”她摇头,“太太让我帮着打理后院,我一忙晕了头就容易疏忽,没能面面俱到。” 她还是笑:“家里人那么多呢,一两个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姐姐不用太自责。” 明锦说话就是喜欢绕弯儿,扯了半盏茶时间她还在寒暄,终于等明霜按耐不住要直截了当问她所为何事时,她总算开口了。 “你这身子本就不好,眼下又病了一场,不是姐姐说,你还是应该在家多休养一段时间。” “怎么?”听她话里有话,明霜笑问,“我有什么非得出去的理由么?” “爹爹没告诉你?”明锦故作吃惊,继而叹气,“他也是喜欢你的紧,就怕你受委屈。前些时日和夫人说想让你跟着陈掌柜去学着打理他名下的几间铺子,你瞧你本就不舒服,更何况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也不成体统。” 原来是这样。 明见书是个重情义的人,因为腿伤本就觉得亏欠她,如今又落水害病,便想用这法子来弥补她,指不定往后还会把店铺记到她名下去。听上去是很好,不过他到底不了解内宅里那些人的心思。 依叶夫人的性子,会同意才怪了。 “是啊,我也那么觉得。”明霜喝着茶,顺着她的话说,“而且我又不懂,学来做什么?” 听到她这样说,明锦微微一笑。 “妹妹能明白这一点最好。” 探完了口风,也提了醒,明锦带着自己的丫头告辞离开。她前脚刚走,明绣后脚就跟了进来。 “小姐,三小姐来了。” 明霜摁着眉心叹气。 真的是好烦。 明绣小她一岁多,眼下才及笄,是由她亲娘带大的,张姨娘家境虽好,可当初进门时不光彩,是爹爹在外偷的腥,府上但凡有点身份的都不爱搭理她。再加上她这个人眼皮子浅,教出来的明绣更是嚣张跋扈,心眼儿多且爱使小性儿,可论心机论手段又比不过明锦。 “方才看见大姐姐了。”她喝完茶,挤眉弄眼地凑到明霜旁边,“她是不是特地来叫姐姐你别出去抛头露面?” “就是呀。”明霜也不瞒她,点点头,“我还在发愁怎么办好。” “那是怕你抢了她的风头。”明绣拉着她衣摆小声道,“你想呀,她现在跟着太太管家里的事,不过早晚是要嫁出去的。姐姐要是管了铺子,那就不一样了,往后太太歇下了,指不定由你来主持中馈,太太素来瞧不起咱们,必然不依。” 明霜垂眸笑着饮茶,没接话。 大家都当她是嫁不出去的,不过想想也是。 “姐姐,你我都是庶出。”明绣眨了眨眼睛,“从小到大没少吃亏,总不能就这么让她们得意了去,谁咽得下这口气啊?” 她在杭州住了五年,你们家这些乌烟瘴气的事,她可没参与。 明霜仍旧吃茶,想了想,问道:“妹妹这些年过得不好?” “什么好不好。怪我投错了胎,本来不怨谁。可是她仗着身份欺负我,一日两日就罢了,好几年过来,我自然不甘心。”明绣委委屈屈地抹着眼角,“依我看啊,你落水保不齐是她干的。” “她今天动手害你,明天想必就要害我了。”她低低道,“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姐姐,不如你和爹爹说,搬来我们俩一块儿住吧?这样你也安全一些。” 重头戏原来在后面。 刚到府里时明见书给她的东西不少,就是月例也高出明绣许多,这是看准了她好拿捏,特地过来演一场同仇敌忾的起码啊。 明霜暗笑道:真搬来说不定她连明年春天开什么花都看不见了。 “爹爹已经安排了一个贴身侍卫给我,想来不用担心那些下三滥的手段。而且我这腿不方便,和妹妹住一起多有打搅,再者,夫人那边只怕也难说。” 抬眼望到不远处的江城,明绣小声“啧”了一下。 明家的人和她不熟,平白无故献的殷勤她可不敢接。 明绣劝了她半日,见她一直淡淡的,说话模棱两可,久了也感到没意思。最后只笑嘻嘻地把架子上摆着的那块上好的鸡血石讨走,这一趟也算没白来。 送走了她,明霜坐在院子里吹风,一言不发地望着门边的方向。 江城站在她身后,适才听了屋里那些烦烦索索的对话,再看她的背影,只觉得很单薄。 明面上虽是明家的二小姐,但处境势孤力寡,也难怪此前会遭人毒手。 就在这时,明霜低声说道:“她们不喜欢我,那我也不要喜欢她们。” 语气之冷,寒彻入骨。 江城不由微微侧目。 这回她脸上没有笑容,面无表情。 * 明锦明绣走后,好几天里她都过得不舒坦,加上天气又阴沉起来,心情愈发的抑郁,胸口闷得发慌。终于等天放晴了,明霜便决定出门去散散心。 我朝自□□以来对女人家的束缚就小,未出阁的姑娘也可以在外走动,不过大户人家稍微严格一些,比方说明家,官宦府上的小姐一个月只有几日时间能够外出。 明霜在杭州时和祖母住在一块儿,规矩少,人也自由。并且久居杭州城的都知道她腿上有疾,故而就算走在街上也不会有太多人频频回顾。但京城就不一样了,饶的是她早已习惯,却也受不了一路上那么多人神情古怪的盯过来。 早知如此,还是该命人备辆马车的。 “杏遥。”她无奈道,“我们走小路。” “去哪儿呀?” “找个没人的地方。” 杏遥为难地挠挠耳根,“小姐,我也才来不久,不是很认得路。” “哎……”明霜叹了口气,“江侍卫。” 闻言,江城停下脚步,想了片刻,拱手道:“汴河河畔倒是有个清静之地,不过并无美景可赏。” “没关系,你带路。” 正是初春,杨柳青青,河水平静,微风拂面,还带了些许寒意。 四周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要多冷清有多冷清。明霜忍不住连连叹息。 她出来就是打算看看人,找找乐子,现在倒好,一个人都没有,这和家里有什么分别? 百无聊赖,闲得发慌,明霜皱着眉望向那滔滔河水,不自觉就把目光转到旁边的人身上。 江城本认真平视着前方,隐约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刚刚转头,恰好和明霜含笑的眸子对上,他慌忙调开视线。 然后很快就听到她笑着问:“江侍卫,你功夫是不是很好?” “……” “会轻功么?跳上跳下的那种。” 他只好如实回答:“会。” 料到接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明霜把手一扬,“来,捉那只鸟给我。” 呼啦啦一声响,他旋身一跃,杏遥随着他的动作仰头又低头,惊愕之际还不忘拍手赞叹:“江侍卫好俊的身手啊。” 江城握着那只平平无奇的鸟雀递到她手中,淡声道:“小姐。” 明霜垂眸接过来,笑了一下,毫无征兆的摊开掌心,那鸟儿即刻振翅高飞。 “哎呀。”她歪头看他,“不小心。” 江城眉头微颦,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再次跃上柳树。 等拿到手中,明霜又放开,微笑道:“再抓。” 就这样反反复复二十来次,他捉了她又放,放了又命他捉,虽明摆着是在戏耍他,江城也没怨言,每回她一开口,连吭也没吭一声,仍旧给她捉回来。看到最后,杏遥都不禁有点心疼。 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明霜从他手里把那鸟儿小心捧过来,看见他手背都冒着细小的汗珠,忍不住莞尔。她抚过那只表情生无可恋的鸟,再次放开。 江城轻轻喘着气,正准备接着抓,她拍了拍手,唤住他:“好了,不玩了。” 他歇了歇,垂首施礼:“是。” 明霜自怀中取出帕子,“你过来。” 他并未多想,往前走了一步。 “再过来一些。” 他只好再走一步。 “低头。” 江城刚刚俯下身,她拿着帕子抬手迎上来,眸中还是一如既往地含着几分笑意,细细给他擦去额上的汗珠。 “辛苦了。” 这一瞬,不只是他,连杏遥也吓得呆住。 他仿若触电一般急忙往后退。 明霜也没在意,心情甚好地深深吸了口气。 “玩够了,回去吧。” “……是。” 第4章 【点绛唇】 回府的时候申正二刻,还不到用饭的时间,刚进院子,尚早便面色张皇地跑到她跟前,小声道: “大小姐在屋里。” 怎么又来了? 显得她住的地方倒像是人家的似的,她都不在,明锦还这么等着,量来没好事。 明霜由杏遥推着进了正厅,抬眼就看见她在吃茶,茶炉子水还沸着,估摸着已经吃了一壶了。 这回没和她客套,明锦放下茶碗,明知故问地来了一句:“妹妹出去了?” 明霜笑着点头:“病了几天,老在房中睡着觉得闷,就让杏遥带我在外头逛了逛。” “妹妹在外地住久了,有些规矩不清楚。这京城不比杭州,地界儿大,人也多,随随便便哪一个拎出来那胳膊肘都比杭州人的大腿还粗。”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她手背,“你是明家的二小姐,在家里我不说什么,可出去了那顶的是明家的脸。街头巷尾的人最爱嚼舌根,这闲言碎语一旦传出去,对你对父亲对明家都不好。” 明霜隐在袖下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胸腔里心跳得很厉害,只觉得憋着一口气,呼吸不畅。勉强忍下去了,才垂下眼睑,听话地应声: “是,姐姐的意思我明白。是我太欠考虑,往后会多加注意的。” “我讲这话都是为了你好。”明锦抽回手来去端茶杯,“咱们家虽说业大家大,可你这身子毕竟是不如寻常姑娘。这方面条件不好,就多学些女红,处事贤惠温顺一些,至少在外头人嘴里能有个好印象,往后谈婚论嫁也容易一点。” 还没等喝,想了想,转头朝她道:“依我看,你就别出门了吧?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管差人去买。对了,我那儿有只机灵的鹦哥,还会说话,通人性的很,改日给你送过来,解解闷儿。” 明霜笑道:“姐姐说的是,其实今天出了门,发现外面也不是那么有意思。还不如在家里的好。” “可不是么?外头鱼龙混杂,乱的很,不去也罢。”一听她同意,明锦连语气都温柔起来,“就知道你是最明事理的。得空我让人把鹦哥拿来,再去找太太说说,月例多增些给你,毕竟你还要养病不是……” 发现这个庶妹很好说话,无论什么都可以答应,性子软得能捏出水来,明锦自然大为满意,高高兴兴夸了她几番,领着丫头走了。 明霜含笑目送她出了院子,等人在视线里消失之后,眼底的神色才渐渐冷下来。 明家人看不起她残疾,连出门都当做是丢人。丢谁的人?她自己都还没当回事,她们倒是急匆匆的赶着来给她敲警钟。 瞧这话说的,合着是要她一辈子关在院子里,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才算是大家闺秀?她在明家就这么不受人待见,言语间听着像更是个疙瘩,为什么?因为她腿残?这腿莫非是她想残的?! 越想越气,越气呼吸就越急。 杏遥和姚嬷嬷在旁看着也觉得心疼,互相望了一眼,都知道小姐这会儿肯定不好受。 明霜望着院门,忽然抄起手边地茶碗狠狠朝门边摔去。 脑后听得冷风飕飕,似有何物掷来,只当是有谁偷袭,江城本能地转过身去,稳稳当当把那茶杯接住。 这一瞬,一屋子的人都愣了一下。 几个小丫头怔怔看他,杏遥忙上前拉了拉他袖子,压低声音:“你接着干什么?小姐不高兴想摔个杯子发发脾气,你就让她摔啊!” 他微怔,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忙松手“啪”的一下,茶杯应声摔碎。 杏遥眼下连叹气都懒得叹了。 “让小姐摔又不是让你摔……” 明霜讷讷地看了他半晌,随后“噗嗤”一声抚掌笑起来,掩着嘴一直笑到满眼都是泪花,不住地摇头。 “江侍卫你真是好玩。” 江城尴尬地别过脸,甚觉窘迫地俯身去收拾残片,明霜抬手拦住他,笑道: “别捡了,当心伤着手,小晚去把簸箕拿来扫干净。” 未晚忙笑着应答:“诶。” 好在有他这么一闹,心情也畅快许多,明霜平静下来,捧着杯子在手里,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上面的纹饰。 “姚嬷嬷。” “小姐。”姚嬷嬷走到她跟前,微垂下头。 她瞧着窗外的绿竹红花,声音又轻又怅然,“再这么下去,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啊。” 明见书是对她好,可他惧内,又是正经的老爷,哪里会管家里别的姊妹有什么想法。他给的东西越多,她就越遭人嫉恨。 更何况叶夫人也不会由着他偏心一个庶出,长此以往,想靠明见书安稳的过完后半生是不可能了。 她没有娘亲,别的亲戚也没出息,当然不会闲着没事关心她的死活。在这个家中,她简直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然而偏偏她又是个残疾,嫁个金龟婿来替自己撑腰给自己出头的想法更是渺茫。 “咱们总不能想着要去靠别人。”她淡淡道,“靠谁都会有翻船的那一天,而且,我这性子是斗不过府里这些人的。” 姚嬷嬷是母亲留给她的人,在明霜眼中,她们的关系甚至比她和祖母还要亲。 自家小姐在处理这家长里短的事儿上有几斤几两她最清楚,她太懒了,就是看出什么来也懒得去争去抢。 “我得想个办法。”明霜琢磨道,“能有一个,即便离开明家,也可以过得好的保障。” 没人上门给她提亲,保不齐到了年纪叶夫人就会把她随便找个人家嫁了。也许是续弦,也许是做妾,届时又要成天盼着生个儿子来争宠,光想想都觉得好累。 可是说得容易,目下又有什么好办法? 她惆怅地扶着额头叹气:“真愁人,我要是个男儿身便好了。至少能出去做做买卖,万一发了财呢?” 提起买卖,姚嬷嬷眉头一皱,蓦地想起什么。 “小姐,我记得……姨娘此前在京城有间铺子,是箫太老爷给的陪嫁,一直是记在您的名下。不过太老爷举家迁到庐州去后,讨完了客账,就没管了。” “是么?”明霜摸着下巴思索,“什么铺子?” “好像是个绸缎铺。前些时日我才和那边掌柜见过一面,老相识了,说是近来营生不大好。” “你找个时间,看能不能把他接到府上来?具体什么情况,我想和他了解了解。” 她现在不能出府,腿脚不方便也无法偷溜出去,只得请人进来。这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正好,五日之后老爷夫人和大小姐要去叶家一趟。府里没人管事,不过就怕被不相干的看见。” “这个好办。”明霜微微一笑,“你让江侍卫来帮帮忙,他的身手好,直接把人扛到我屋里来也行啊。” 门外的江城无端打了个寒战。 姚嬷嬷自然无比乐呵地应下:“是。” * 叶夫人的娘家也是右丞相陆朝夫人的娘家,陆朝是皇上身边的宠臣,虽说为人不光明不磊落还有点奸诈,但皇上对他听之信之,底下谁人不巴结? 就是明见书当年也是凭着能夸会赞才一路平步青云,坐上尚书之位的,所以为了和叶家关系更为亲密一些,几乎每个月明见书两夫妻都会抽空过去坐一坐。 今日,府上难得清静,明霜坐在耳房内,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给她行礼。 “二小姐好。” “掌柜的怎么称呼?” 那人颔首道:“回小姐的话,小人姓赵,双名良玉。” 他年纪看上去才过四十,举止倒是恭敬。 明霜笑着请他吃茶,“听姚嬷嬷说,这一两年,绸缎铺的大小事务都是赵掌柜在打理?” “这是太老爷吩咐的事,小人只是代为管理。”赵掌柜喝了口茶,“太老爷说了,铺子是夫人留给小姐的。以后出嫁还能算个嫁妆,怎么处置小姐看着办,但是最好还是别让明家人得了手。” “我知道,你是太老爷身边的人?” “算不上,小人本是西街当铺里的掌柜,不过和太老爷有些交情才受托照顾铺子。”赵掌柜合上茶盖叹了口气,“说句实在话,那铺子眼下已经不行了。今年年初开始利润就只够工钱,太老爷不管,小人也不好擅作主张。正好小姐你现在问起来了,瞧瞧是要卖还是要租?” 明霜微抿住唇:“是生意不好做?” “您也明白,铺子如今没个东家。”赵掌柜无奈道,“我们这些都是拿钱办事儿的,太老爷走了之后,底下的人懒懒散散,自然好不了。” 她皱眉问道:“有亏空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瞧着也撑不了多久了。” 赵掌柜放了茶碗道:“姚家婶婶说小姐想攒点体己,依我看铺子卖了还能有三百两,算上里头压箱底儿的布匹和缎子,都打折了售出去也是不小的一笔目数。” “不着急。”明霜笑了笑,“这儿卖还太早了,那铺子在什么地方?” “东华门外街巷,刘家茶坊对面。” “哦……地方是不算太好。” “小姐。”赵掌柜望了她一眼,“如今正好张员外在收铺子,小人和那边有些交情,现在去应该可以卖个三百五十两,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多谢掌柜的提醒,可我眼下还不准备卖。”明霜垂眸吹了一下茶水,“至于怎么打算的,过些时日我会上店里亲自找你详谈。” 不打算卖? 赵掌柜心头颇觉奇怪,正是卖店铺的大好时机,错过了可就亏大发了。她一介女流之辈,留着一间快亏本的铺子作甚么?莫不是想自己来管? 尽管腹诽,面上也不好说什么,赵掌柜喝完茶就告辞离开了。 “慢走。” 今日天气甚好,明霜直起背脊来舒展了一下身子,一面垂着肩膀,一面淡声道: “江侍卫。” 很快,江城就走了进来。 她笑得明媚,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 然而,他看了她这笑容就感到心里没底…… “方才的话,你听进去了多少?” 江城身形一僵,老老实实地睁着眼睛说瞎话:“院里风大,属下一个字也没听见。” 明霜把眉毛扬起一边儿来,看不出来对这个回答是满意还不满意。 “你过来。” 他只好过去。 明霜抬头笑道:“低头。” 经历过上次的教训,他自然不敢照做,剑眉颦着,微微转过脸去。 她坐着轮椅,他人又生得高,这么一来光是看着脖子都酸疼。明霜佯作伤感地转着轮子避开他,轻叹道: “你们都欺负我是个瘸子,她们是小姐也就罢了,连你也这样……” 他心中一紧,抿着唇左右为难,终于还是顺从地垂下头。不承想脖子忽然被她用手一勾,随即脸颊上便有一抹温软的触感,蜻蜓点水的一下。 江城立时一惊,急忙推开她,一片灼热潮水般涌上耳根,顷刻间面红耳赤。 “你……” “好没规矩。”明霜甚是淡定地望着他笑,“居然连小姐都不称呼了。” 万万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这般动作,江城愕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你方才算是轻薄我了。”她微微颔首,解释道,“如果敢对我爹爹说一个字,我就告诉他你非礼我。” 江城:“……” “明家把面子看得这么重,你必定不会有好果子吃。”明霜笑道,“反正我都没人要了,再说得夸张一点,遭罪的还是你。” 江城:“……” “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暗自叫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杏遥正端着茶果进来,就看到如此情景,自家小姐笑盈盈地坐在那儿,眉眼间得意的神情宛如一个人牙子…… “遥遥。”明霜愉快地招呼她。 “小江现在是我们的人了。” 她怔了怔,不明所以:“诶?” 第5章 【金镶玉】 渐渐地到了晚春,四月一过,五月初就开始热起来。 明霜前些日子落水害的病到如今已经全好了,这段时日她过得非常安稳。果然不出所料,明见书想让她管理铺子的事儿被叶夫人给拦下了,根本不必问她是什么意愿,一句“姑娘家要安分守己”就给打发了。 明锦看她老实,不像明绣那么爱作妖,久而久之便没来寻她麻烦;而明绣又觉得她太老实,做事缩手缩脚,不成气候,遂也放弃了要和她拉拢关系的念头。 她们两个人没事互相折腾,她就在自己院子里看热闹,落的清净。 不过明霜也没真闲着,东华门外街绸缎铺子的营生她一直放在心上,半个月的时间里翻烂了两本书册,绸缎制作的流程,相关的材料,四季的采购,差不多已都记熟了。 姚嬷嬷端果子进来的时候见她还在提笔写写画画,不由疼惜道:“小姐,歇会儿吧。” 明霜把笔一搁,揉着眼睛笑道:“好啊。”忙了这么久,也确实感到有些疲倦。 薄胎玉盘子里盛着樱桃和林檎,莹薄如纸间映着鲜亮的红色,明珠一样好看。她吃了几个解渴,姚嬷嬷往桌上写得满当当地笺纸上扫了一眼,低声问:“小姐是打算把铺子做下去?” “是啊。” “这一步走得太险了,依我说不如就卖了吧。”她琢磨道,“到底是银子,拿在手里心头踏实些。” “不能这么想。”明霜歪着头笑道,“古人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们就是眼界太浅了,几百两银子现在看着是多,难不成够吃一辈子?我是不可能在明家过下半生的,他们也不见得肯养我。” “使口不如自走,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寄人篱下,处处看人眼色,还不如以后出去,我过我的,他们过他们的,咱们谁也不欠谁。” 听她这番话,姚嬷嬷怔了好一阵,才展颜微笑。 小姐长大了,能有这样的想法是好事,自己总劝她要顺着明家,不过低头低惯了,人家瞧不起,自己也没出息。只可惜她不是个男孩儿,明明是该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眼下却还得为了今后的日子绸缪打算。 “小姐怎么想就怎么做。”她垂首恭敬道,“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只管差遣。” “会有的。”老嬷嬷这语气,倒像是要去刀山火海似的,明霜笑出声,“很快咱们就有的忙了。” 因为上个月明锦才特地跑来吩咐了她不要出门,顶风作案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所以看铺子的事儿就给耽搁下来。正好她也准备先查查书籍,于是才挨到现在。 杏遥和未晚两个丫头给她换好衣衫,梳头又画眉。 “小姐。”把支簪子插在她鬓间,杏遥往镜子里打量,“大小姐不是不高兴你出门么?怎么还要去呀?” “你别管。”明霜笑吟吟地照着镜子,“我们今天不仅要出门,还要把京城大街小巷全部逛一遍。你从我柜子里多取点银子,一会儿去准备马车。” “哦,好。” 她把镜子放下。 “小晚。” 一旁调胭脂的未晚赶紧应声走到她跟前。 明霜颔首看她:“小姐今天有件要紧的事要交给你去办,你成不成?” 难得听她嘱咐事儿,未晚两眼发光,点头如捣蒜:“成,成,奴婢一定把事儿办好!” 这丫头是她房里除了杏遥以外年纪最大的,人挺机灵,不过也不敢留她一个人做大事。明霜示意她俯身,在耳边低低交代了几句。 “明白了?” “明白!” “那好。”她笑得温柔道,“你去吧。” “诶!” 等着她走远,才又朝姚嬷嬷道:“你也看着她,别搞砸了。” “是。” 一切准备妥当,明霜遂让人去给刘管事打了声招呼,带着江城和杏遥两人,神色悠然地从明府出去了。 正值午后,气候温暖,天气晴朗,街市上人群熙攘,车马来往很是热闹。 下了车,江城环顾四周,于是带着她往僻静的地方走,刚要进胡同,明霜就回头笑问:“作甚么?打算找个没人的地方把我给卖了?” 他手上一顿,急忙解释:“不是……” “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不待他说完,明霜就出声打断,“避开干什么?他们不是瞧着我稀罕么?那就让他们看好了,看久了就不稀奇了。” 说话间,她神色从容,不像是强颜欢笑的模样,江城默默垂眸思索了一下,依言照做。 明家二小姐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这一点他早有领会。 不知为何,乍然想起那日在耳房间她勾着他脖颈,嘴唇轻轻扫过脸颊的时的情景,浑身便一个悸栗……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绸缎铺就在东门外,南边是教坊,北面左右有茶楼瓦舍,其余都是民居。店前的匾额上书“金镶玉”三个字,也不知蒙尘多久,从街上看去里面就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没有客人,柜台前也不见掌柜,只一个店伙坐在里边儿的长凳上,张着嘴流着哈喇子打瞌睡。 江城抱着明霜上了台阶,这才放下她,推着轮椅进去。 “诶,伙计,伙计。”杏遥拍拍那店伙,有些不悦,“睡睡睡,生意让你们这么做,不亏钱才怪了。” 那店伙擦着口水站起身,一见明霜坐着轮椅,并没放在眼里:“这才刚正午,让人睡个觉能怎么?咱们店内就这些缎子,客官您自个儿瞧,看中什么买了就是。” “你这什么态度……” 杏遥拿眼瞪他,刚想发作却被明霜拉了回去。 “和他置什么气?我瞧瞧这里的丝绸,你进去把赵掌柜给我叫来。” “诶!”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地朝那店伙看去,应得格外大声。 一听是找掌柜的,这伙计也慌了神,连抽了几个嘴巴子给她道歉。 “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姑娘您渴了还是热?我去给您倒水打扇子。” 明霜笑而不语,只示意江城推她去看店里摆着的布匹。 那伙计还要往前跟,杏遥推了他一把,“走你的,谁要你伺候啦!一边儿凉快去。” 架上的缎子布匹倒是不少,但花色样式都是陈年旧货了。外祖父还在京城住的时候是由他打理,如今走了,铺子空下来,只怕这一两年也没人去琢磨有什么新的款式。 明霜随手摸了摸,料子还是很好,触感细腻光滑。 绸缎和寻常布匹不同,都是大户人家买得起的,越金贵的人越挑缎子。拿这些卖不出去的旧货在店里摆着,生意能好才怪。 “小江。”她拿了一匹在摊开在怀里看,随口问他,“杭州出的白编绫,从前你穿过这种缎子么?” 江城如实回答:“不曾。” “其实也不算是很好的料子。”明霜放在一旁,眯着眼睛朝他笑,“等小姐以后有了钱,给你做件新衣衫,好不好?” 他怔了怔,说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幸而她只是说说,也没在意,回头又另取了一匹来瞧。 不多时,赵掌柜就提着袍子小跑出来,店伙端上茶水,两人相对而坐。 “您也瞧见了。”他没喝茶,搓着手讪笑道,“不是小人对您没信心,这铺子不景气,实在是没办法。”意思是让她知难而退。 明霜点点头,仍只是笑:“店里除了你,其他帮工的还有多少人?” “一共就两个,上下午换班。” 她抬眼在货架上扫了一圈,斩钉截铁:“你抽空就这两日去当铺把这儿所有的绸缎布匹全部当了。” 茶盖子“哐当”一声响,赵掌柜险些没拿稳,问她:“小姐这是要准备出售?” “不,不着急。”明霜拿盖刮了刮浮沫,边吹边喝,“这几天先不要营业了,关门整顿整顿。这些缎子不好卖,当下缺钱,全部换成票子或是白银。” “缎子是不好卖,可是要直接送当铺那也太亏了。”赵掌柜心疼钱,自然不放心让她这样鼓捣,“虽说生意是不大好,可是时不时还能卖出一些,一个月净利好歹有个三四两……” “我知道,可是总不能只凭着这点绸缎做买卖。”明霜品了一阵,觉得没滋味,“十日之内,全部换成最新的。” “小姐……”想法是好的,但是…… 赵掌柜搅着手指看她,“店里的几台纺机年前就坏了,而且这蚕丝、印花、染色都是要钱的,还有请机户的钱呢。” 这可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啊。 从前外祖父在时还是个绸缎庄,因为生意惨淡,如今工钱都付不了多少,自然请不起人。 “我有打算。”她放下茶杯,笑道,“这三日你去当掉剩下的缎子,完了托人给江侍卫带个话。下一步怎么做我会告诉你……把铺子里所有的账本都给我。” “是。”她话已至此,赵掌柜也不好再多嘴,俯首行了个礼给她找账册去了。 “哎……”明霜活动了一下脖子,禁不住叹气。这间店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糟糕,能不能扶起来都要看造化了。 杏遥忙上来给她捶肩膀,轻声问:“小姐,好办么?” 她闻言笑着打趣:“小姐也不知道耶。”说着目光溜到江城身上,歪着头看他,“还得劳驾小江帮帮忙了,你肯帮么?” 如此试探的话,他想拒绝也拒绝不了,登时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吓到了?都不说话……” 正说着,赵掌柜从里间捧出厚厚一沓账本,明霜摇头笑叹:“这么多,得看到明年去呀。留下最近两年的就是了。” “好。” 此时此刻,江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她:“小姐你……还会看账本?” 明霜刚翻了几页,闻言拿着账册抬起头来,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跟他显摆:“是啊,怎么样,小姐是不是很厉害?” 晚春里的阳光还是如此明媚,她的笑容比平时更加有感染力,引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弯起嘴角,然后颔首道:“是很厉害。” 清俊的眉眼灿然生光,明霜定定看了好久,才抚掌夸赞:“你笑起来真好看。” “往后要多笑笑。” 第6章 【近斜阳】 尽管知道她说话一向口没遮拦,江城却还是不禁俊脸微红,眼见前面的赵掌柜神色探究地望过来,只好把视线别向他处。 杏遥刚把账册打包好,听得这话,即刻笑呵呵地夸赞:“何止看账本呢,我们小姐会的东西可多了。” 明霜是由祖母带大的,在杭州住着的那几年,跟着出身书香门第的祖母学了不少东西。因为腿伤不能时常出门,窝在房里的时间居多,因此也看了好些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所以吟诗作对她不会,但是认字看账倒能懂一些。 赵掌柜和伙计恭恭敬敬送她离开。出了铺子,抬眼时日头正好,不早不晚的,杏遥推着她上了街,明霜却拍拍她的手示意停下来。 “你回去,我有些事要你办。” 她会意,忙俯身把耳朵凑过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 “诶,好。”杏遥点点头,“小姐你放心,我一定办妥。” “麻烦你了。” 看见杏遥走远,原地里就剩了他们两个人,明霜迟迟没有开口,江城犹豫着问她:“小姐不打算回去?” “还早呢,回去作甚么?”她稍稍活动了一下胳膊,对他笑道,“咱们今儿要逛京城,逛一个下午,不见太阳落山我是不会回府的。” “要等杏遥姑娘?” “谁要等她呀。”明霜眨了眨眼睛,笑得狡黠,“不是还有你么?” “……”他垂头没有言语。 “你在京城住了多久?” 江城回道:“十几年了。” “果然叫你出来是对的,这大街小巷你一定比遥遥熟悉。”她一脸的高兴,“就从这条街起吧,咱们去把京城里所有的布店和绸缎庄都逛一遍!” 东华门街卖缎子的店铺不多,走到尾才见着一家,但门面规格都比她们家的要好,一进去视线开阔,光线很足,照得那锦缎也跟着熠熠生辉。 店里统共三个伙计,两人招待,一人专管茶水果点。来瞧丝绸的都是富裕人家,对这些小巧的心思十分满意。 “姑娘。”正送走了一个客人,那伙计堆着笑迎上来,“想挑什么缎子?是做衫子呢还是做袄儿?马上入夏了,店里新进了一批上等的好料,正适合做裙子,穿上去又清爽又凉快。” 明霜拿眼忘了一圈,然后含笑着点头:“不知道近来你们这儿卖得最好的是什么绸缎?我才打杭州来,还不知晓京城里的姑娘小姐都爱好什么样式。” “那您可来对地方了。”店伙急忙带她去货架旁边,抬手先取了一匹,“杭州那可是丝绸之府,绸缎的祖宗,这几匹都是打那儿采买运来的,您瞧瞧。” 他拆开来让她打量,“顶好的皓纱,京城这儿又管叫雪纱,轻薄如纸,通身冰凉,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一到夏天就喜爱买这个。” 明霜笑笑:“原来如此,是挺舒服的……什么价?” “近来卖得多,价格便宜,二十五两一匹。” “江南的人矜持温柔,偏好素净的颜色,京城呢富丽堂皇,都喜欢大红大紫。”店伙说着又拿了一匹,“一般啊像这种妃色、桃红、石榴红、缃色、葱青是卖得最好的,当然宝蓝、松花绿、紫棠、玄青售得也快,不少公子老爷爱这些个颜色。”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 看了约摸有两炷香的时间,那伙计前后把铺子里十来匹缎子拿给她瞧,说得嘴都干了,到最后明霜也没有要买的意思,喝罢茶水就吩咐江城走人了。 “……不买吗?”他着实有些惊讶,问得如此详细,又是比划又是量身段,试了这么多绸缎,想不到她竟一匹也没有买。 “谁说我要买了?”明霜连头也没抬,取出纸笔来,把方才那些绸缎的颜色纹饰价格一一记下来。然后煞有介事地对他说道:“货比三家这个道理知道么?不去瞅瞅别家的是什么价格,万一买亏了呢?” 江城似懂非懂地颔了颔首。 明霜望着他笑道:“怎么?从前没陪姑娘家逛过街?” “没有……” “我想也是。”她收起笔,“看来往后小姐只能辛苦点,多教教你了。” “多谢小姐……” 出了东华门街,过了州桥就是界身巷,明霜把这一路的商铺全看了个够,哪些布料卖得最好,哪些花式颜色新鲜,价钱几何,成本多少,尽数拿笔几下。 界身巷内全是做金银彩帛交易的,大手笔的老板很多,如果铺子是开在这个地方,那钱途必然不可估量,就算她每天什么也不做都能数到银子。 只是,这地方的商铺价格应该不菲。 明霜捏了捏有些发酸的手腕,想休息一下,看到身后屹立不动的人,于是扯着他衣角问道:“小江会写字么?” 他应声:“会。” “哎呀,那正好。”她笑逐颜开,拉过他的手把笔和册子放上去,“来,我说你写。” 还没等江城动笔,明霜忽然又拦住他,“等等,找个没人的地方去。” 他一脸不解,推着她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明霜靠在椅子上,喝了口水润嗓子。 “凤尾锦,芍药提花,茜色、枣红、丹色最佳,售价二十两;花香缎,云纹织锦,秋香色、艾绿色、藕色、丁香色最佳,售价三十两;蝉翼纱,金丝滚边儿,银红色最佳,售价五十两……” 这些东西统统都是方才那件店铺她所看过的布匹,江城惊异之余,忍不住道:“小姐……记这个作甚么?” “作甚么?做生意呀。”她嫣然一笑,说得理所当然,“不知彼,不知己,逢战必败,要开店做买卖当然是先摸清楚人家卖的什么价,时下又有哪些东西好卖。反正他们也不知道我是金镶玉的东家,装作寻常客人问问价格不是刚好么?” 对于生意经营上他自是一窍不通,想不到她还有这样的打算,心中不由暗自叹服。 “呀。”明霜探头来往他手上一望,眼角一弯笑道,“小江的字还写得挺好看呢,不愧是练过家子的,下笔好稳。”因为常年习武的缘故,他握笔的手劲重,笔锋也较为刚硬,有棱有角的,看上去最多算个端正,实在是谈不上好看两个字。 “小姐谬赞了……” 不想,她下句话就甩了出来:“真好,那往后抄账本的事就交给你了。” 江城:“……” 京城很大,要把所有的商铺逛完,一天之内确实不可能办到,明霜也知道这一点,故而只把离家近的几条街溜达完,就低头去整理今日抄录的东西。 别看薄薄的十几张,要理顺不花个一两天怕是不行的。她倚着软靠叹气,轮椅咕噜咕噜从市集上滚过,一撇眼形形□□的人就从身边擦肩而过。 听她说不打算逛了,不过也没说要去哪儿,江城只好推着她在路上慢悠悠的走,这附近临河,空气清新,迎面就是一股淡淡的水汽。 “小江。” 他低低应了声。 明霜百无聊赖地把弄着手里的纸笔,琢磨着怎么打发自己,忽然她缓和了语气平易近人地说道:“我总觉得,你每日似乎很清闲啊。” 江城心里咯噔一下,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她把册子收好,很和善地转过头来,笑吟吟地:“我爹支给你的工钱是多少?” “……四两。” “这么多。”明霜笑容更深,“你看小姐我每天都好好的,也没让你操心,没让你动手。白拿银子不办事可不好啊,更何况,你这一身好功夫要是不勤于练习,荒废岂不是可惜了?” “……”他无言以对。 于是,她笑道:“不如,小姐给你找点事儿做吧?” 千万别…… 知道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本已经见怪不怪,但看到明霜慢腾腾地从怀里摸出好几张银票和银锭子时,江城还是倒抽了口凉气。 她把钱袋捧在手中,掂了掂,又掂了掂,银子互相磕碰的声音清脆得悦耳,隐在巷子深处的目光虎视眈眈。 偏偏她还笑得很淡然…… 这附近正巧是城中最混杂的一带,很快盯上银票的几个人就从暗中一步步走了出来,阳光一照,有刀刃上反着的光刺得他微微颦眉。 还是带家伙的,这就不太好收拾了。 一个小胡同,四五个人朝他逼近,模样凶狠,脸上就像是明明白白写着坏人两个字一般,江城认命地叹了口气。指尖一转,长剑在掌心里挽了个花,不妨那剑猛地出了鞘,锋芒如水银流注,径直刺去。 巷子里烟尘四起,一团混战。 明霜安然坐在不远处,看着人群里那个翻飞的身影,剑光耀眼,星眸闪动,她的目光便渐渐温柔下来。 抬手收剑,最后一个人应声而落,一串动作行云流水的自然,他却没急着回头,足尖把地上散落的一柄大刀轻轻一提,反手往明霜的方向飞快掷去。 她尚未回过神来,就听见背后一声惨叫,正想转头去看,江城几步上前挡住她视线,沉声道:“怕小姐受惊,这场面还别看的好。” 闻言,明霜也有点乔怯,听话地背过身。 望了望前面哎哎呻/吟的一干人等,她笑道:“忙完了?” “忙完了。” “小江的身手果然了得。”明霜歪了歪头,柔声问,“有没有伤到?” 江城眼睑微颤,垂眸道:“不曾。” “好。”一抬眼,日薄西山,她带了几分豪气干云的气势,“咱们打道回府。” 推着她走出巷子,晚霞如血,江城把受伤的手背往身后掩了掩,脸上波澜不惊。 第7章 【西月】 明霜的院子里有一间小书房,是由耳房改造而成的,东西不多房间不大,却五脏俱全。杏遥把珠帘一撩,领着明见书进去。 “颜真卿的真迹?”垂眸一见桌上摊开的墨宝,他就忍不住浮起笑意,“我倒要瞧瞧,是个什么模样的。” 纸张泛黄,边角还带卷儿,笔锋收得是很稳,一撇一捺铁画银钩,若再像几分,只怕连他都要信了。 明见书翻了几页,掳着胡须呵呵大笑:“她打哪儿弄来的?” 杏遥忙笑着接话:“小姐跑了好几条街,在金梁桥附近的巷口里给您淘来的,宝贝得不得了。” “这丫头有心了。”他抖了抖含笑着放了回去,“只可惜是个赝品,不过字儿还是不错,平日里多跟着老刘学一学,哪天也能识货了!” 当然是假的,颜真卿的真迹别说是寻不到,就是有,她们也没钱买啊。 杏遥不动声色地点头答应:“小姐今儿也出去了,听说东门大街住了个老瞎子,手里有本前朝的孤本,她打算去长长见识,若是能买下来,也好给老爷品鉴品鉴。” 明见书正颔首,外面就便有开门的动静,杏遥故作欢喜:“说曹操曹操就到,想必是小姐回来了!” 他眯眼笑道:“好,我倒要看看她又买了什么好东西。” 几个丫头出来推着明霜进屋,果然不出所料,她刚回府,明锦就面带愠色地登门兴师问罪。 她还是笑容满面地客气着:“姐姐,请喝茶。” 目下哪里有心思和她拐弯抹角,明锦颦着秀眉不悦道:“妹妹怎么就是不听劝?上回我的话说得不够明白么?” 明霜缩手回来,垂眸温顺道:“我只是在院子里呆太久,想出去透透气,有江侍卫跟着,我觉得应该不妨事……” 明见书才在廊下站定,就听见屋里有人沉声训诫:“有些事可不能由你想当然。听小丫头们说,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整整一天都在外头,哪里是个正经人家的姑娘?绣花赏鱼逗雀儿,家里什么没有?没事多看看书,修身养性,这是才明家小姐该有的教养。” “姐姐息怒。”明霜神色如常,把茶水又朝她跟前推了推。 越发看不惯她这幅打太极的样子,明锦喝了一口放在旁边:“我讲的这些,你别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是姐姐说话难听,你自身几斤几两,心里要有数,天天往外跑,是不怕别人知道明家二小姐身上有疾吗?那鹦哥还知道扬长避短,该说的说不该做的不做……” 她觉得是自己前些时日的话说得太轻了,以至于明霜等势头一过,仍不把她放在眼里。 想了想,明锦又补充道:“到底还是缺了五年的管教,依我看,明日起你就开始抄《女诫》吧,我让秦嬷嬷过来,有什么不懂的,你可以问她。” 明霜不经意瞥了一眼纱窗,淡声问她:“只是出门走走,也算丢了明家的脸吗?” 明锦想也没想就摇头叹气:“何止是丢了明家的脸?今后要是传了出去,若被好事者拿去做文章,怕是还会影响明英的仕途,这后果岂是你我担当得起的?” 她话音刚落,正门却被人“嚯”的一下推开,明见书脸色阴沉,扬声道: “谁说她丢人了?!” 着实没料到他会在门外,明锦吃了一惊,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先给他请了安,急声解释:“方才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还请爹爹不要怪罪,我只是觉得妹妹这身子不利爽,在外抛头露面终究不大好……” “不好?有什么不好?”明见书抖着手一甩袖,“我明见书的闺女,行得正坐得端,活得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就因为腿疾,莫非便见不得人了?” “不是……” 话还没说完,他就厉声打断:“她腿是怎么伤的,明家人都知道,伤不伤面子还由不得你说了算,霜儿尚且不以为意,你替她操什么心?” “是是是。”明锦尴尬万分,只能点头,“是女儿多虑了。” “至于明英,若他有能耐金榜题名,便是出生寒门也能官拜三品,要是没那个能耐,我就是扶他助他,日后在朝堂上没个作为,那才是丢我的脸呢!” 明英是明家的独子,今年才十六,一直在学堂内温习,准备明年下场,明家所有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本来那话也不过是说来唬明霜,偏偏叫他听到了,这才难堪呢。明锦搅着衣摆不住称是。 “霜儿既是爱出去走动,依我看这很好。”明见书转过头来夸赞她,“今后想出去只管出去就是。你是我明家的二小姐,就算瞎了瘸了残了,照样也能在京城东西大街上横着走,我倒要看看,谁敢嘴碎,胡说八道……江城!” 门外立时转进来一个人。 他拱手施礼:“明大人。” 明见书伸手一指:“往后你护着二小姐出门,有哪个不长眼的找茬找麻烦,先收拾一顿,再扔到开封府去!” 他低头应道:“是。” 抬眼间,恰好看见她坐在茶几边眸中含笑地望过来,眉梢眼角微微的上扬,目光狡黠得像只狐狸。 明见书都发话了,明锦自然识趣地不再碰这根钉子,三人坐在一起气氛僵硬地闲谈了一阵,话不投机半句多,最后也都各自散了。 明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门边,目送他们俩走远,远到已经不能从肉眼中看见的时候,她转过头,立在她身边的杏遥,未晚,姚嬷嬷也转过头来,几个人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下,不知是谁先笑出声,然后就炸开了。 “成了成了成了,瞧大小姐方才那脸色,黑得像块炭似的……” “难为她平时威风,被老爷那么一喝,真是大气都没出。” “小姐掐时辰也掐得忒准了……” 一屋子的人笑得欢欢喜喜,像是在过大年。 明霜喝了口茶水压压惊,神清气爽地吸了口气,抚掌笑道:“遥遥,小晚,晚上叫厨房多备点硬菜,咱们庆祝庆祝。” “好好好。”杏遥掩着嘴点头,“我这就去。” 傍晚,夜幕沉沉,屋子里灯火通明,满桌都是她爱吃的菜。 明霜一肚子的气憋了好几天,今日发泄出来,连胃口都变好了。野狐肉、糍糕、西京笋、炒蛤蜊。初春养着的鲫鱼做了水晶脍,又细又嫩,透明可见,沾着作料她竟吃了一大碗饭。 消了食,等精神头好了一些,她就把自己关在房内,挑灯看账。 出门的大事解决完了,今后要搭理铺子也容易得多。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那间店整个一烂摊子有得她忙的。 金镶玉这两年因为没有东家搭理,账目乱得一塌糊涂,也不指望赵掌柜此时能给她理清楚,凡事还是自己亲力亲为比较好。不先摸清这家店的底细,往后指不定还要被这些人糊弄。 对账,算账,合计,玉版纸用了一张又一张,案前的灯烛渐渐去了一半,烛泪低垂,烛台下结了厚厚的一层。 隐约听到虫鸣声,细碎得响亮,明霜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角,转目去找漏壶。 已经三更天了。 她把笔放好,忽然觉得饿。 晚上吃得不少,许是好久没做这么多费脑子费体力的活儿了,这才几个时辰,又想吃些来垫垫肚子。 四下里静悄悄的,明霜探头张望,都这时辰了,杏遥怕是睡了,她又不忍心打扰,默默地在原地坐着。 隔了半天,她终于忍不住,把窗户小心翼翼支开,试探性地唤道:“小江?” 微风拂过,树梢莎莎而动,再抬眼时,那个面容清冷的少年就立在窗外,眉目沉静。明霜立时荡开笑意,颇觉意外:“咦,你还没睡?” 江城轻轻点头:“小姐有什么事?” “……我有点饿。”她悄声道,“你帮我去厨房取些吃的来,好不好?” 说完,她歉然一笑:“杏遥睡了,我不想闹她。” 他当然没有二话,俯身行过礼,举步往院外走。 厨房外纸糊的灯笼光芒昏暗,江城向庖厨的守夜知会了一声,推门进去。正把食盒摆好,打开蒸笼准备拿吃食的时候,他忽的一怔,陷入了两难之地。 忘记问她要吃什么了…… 明霜偏好什么口味,他自然一无所知,而这些小姐夫人讲究些什么,他自然也从没留意过。犹犹豫豫许久,终于信手端了一碟白面馒头放在食盒中,将走的时候他又想了想,再取了一小碟糕点。 “江侍卫慢走。” 守夜打了个呵欠,锁上门靠在一旁继续数星星。 柔和的烛光从窗格里透出来,明霜托着腮,笑容满面地看着那碟小山似的白面馒头,时不时又抬起眼皮来望着他。 见她如此表情,江城莫名地没底…… 明霜取了一个馒头在手里扬了几下:“原来你喜欢吃这个?” “……小姐若觉得不合适,我再去跑一趟。” “不用,不用。”明霜拦住他,笑眯眯的打量手里的食物,然后避开了所有馒头去吃小碟子里的糕点。 很随意的糕点,全部都是一种味道的。 夜风吹得紧,卷着他衣袍猎猎作响,因为人生得好看,哪怕天色这么黑,瞧着也很养眼。明霜歪头出神。 “子时要到了,诶……我突然好奇。”她喝了口茶,“你平时都住在哪儿?” “西跨院。” “西跨院?你一个人住?” “嗯。” 明霜打趣:“真不怕闷。” 吃饱喝足,她看着一个没动的馒头,问道:“在屋顶上吹了那么久的风,你不饿么?” “……还好。” 明霜大大方方地把馒头推到他跟前:“拿去吃。” “这……” “你不是喜欢吗?”她眨了眨眼睛,“别跟我客气。” “属下没说喜欢吃这个……” 明霜扶着桌角,笑问道:“所以你就觉得我喜欢吃这个?” 他脸上微窘,答不上话来。 “我……” 这会儿连称呼都忘了用,她顺着这话问道:“‘我’什么?” “不是。”他忙改口,“属下……” 江城绞尽脑汁地斟酌着言语,才拱手道:“属下失职,还望小姐恕罪。” 这人老实得像块木头,不过又让她不忍心再逗下去,明霜笑得直摇头:“小江,你真是好玩儿。” 他闻言怔了怔,不自然的垂首看着地面。 “子时了。”她听着梆子声,也松了口气,柔声道,“早点休息。” “是。” * 西跨院没有什么人住,小道上草木茂盛,一路走来沾了满身的风露。 江城提着食盒回到房内,关上门,就先提了桌边的茶壶来倒水。 茶是冷的,露水也是冷的,好在……馒头还温着。 第8章 【浅闲眠】 明锦回到房里生了一阵闷气,着实想不到那个平日温温吞吞的二姑娘突然脑子转弯来算计她,用如此低劣的手段不说,更重要的是自己还上了当,登时抑郁难消。 “她算什么?不就是仗着那双瘸腿,爹爹让着她几分么?多大岁数的人了,还用父亲来压我?!” 倘若是明绣干出这种事来还罢了,明霜这软性子,冷不丁反咬一口,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明锦忽然皱起眉:“她莫非怀疑,当初推她下水的,是我们?” 一旁的丫头上前来给她打扇,琢磨着宽慰道:“您何必跟二小姐置气呢,瞧这手段,又不是什么机灵的人。除了老爷偶尔给她说几句话,您看家里谁能帮着她?就她想要对付咱们还差得远。” “那倒是。”明锦端着茶碗,拂了拂茶汤。 “当下三小姐那边才是要紧的。依我说,二小姐想出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您给个方便让她出去就是了,太过苛刻反而让老爷不高兴。狗急了还要跳墙呢,倘若由于这么点儿小事背地里给您使坏,您可就是腹背受敌了。” 她说得有道理。明霜毕竟是个瘸子,兴不起什么风浪,反倒是明绣。好不容易托叶家大夫人和瑞康王世子说亲,她非要进来搅和。 玩偶、花灯、首饰、字画。从小到大,就没什么是她不抢的。 尽管身份摆在那儿,可张姨娘受宠,难保爹爹耳根子软,被吹些枕头风。 这王府的门,说什么也不会让她进。 明锦嗑托一声把茶杯搁在桌上,冷哼:“还早呢,她和张姨娘那些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还当我不知道?往后咱们新仇旧账慢慢来算。” 她们俩嫁不嫁人,明霜自然没有闲暇关心,也无心参与其中,熬了几夜把账目清理出来,算了算,请伙计,请机户,买蚕丝,怎么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在算盘前犯了愁,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半晌后招呼杏遥。 “小姐……您真要使这银子啊?”她犹犹豫豫地翻出钥匙来,望着地上那个匣子,表情很是纠结。 明霜睇她一眼:“叫你开你就开,问那么多。” 杏遥只好把锁打开,啪嗒一声,盖子一掀,里面全是银两、票子和首饰。 “算算一共有多少?” “不算首饰一共是五百两。” 这些全是她辛苦攒的,但要置办新的绸缎,起码得有四千两,明霜伸手拨了下银票。 杏遥说道:“昨儿赵掌柜来给了个单子,说是店里的绸缎他给找了个朋友收购了,比当铺价格高一些,一共三百匹,卖了三千两。”她把单子递上去让明霜看了。 三千两,加上这五百两,那还剩五百两呢? 她把心一横:“一会儿你去把箱子里的首饰都卖了。” 杏遥双目微瞪,难以置信:“小姐,别啊,这可是压箱底儿的东西,姨娘留给您做陪嫁的……” “反正嫁不出去,留着也不能当饭吃。” 她舍得,杏遥却觉得割肉一般的疼,拉着她衣袖死活不肯依。 “您可是小姐呀,把头面都卖干净了,叫人知道怎么是好!难怪老夫人不让您做生意,这做起来还得了。” 好说歹说讨价还价了半天,明霜才妥协只当一半,那就是四百两,还有一百怎么办? 一百两可不是个小数目,寻常人家干好几年才赚得了这么多。几个人只好在屋里东拼西凑,你出一吊我出两吊,丫头婆子们每个月本就没多少钱,做主子的不打赏也就罢了,还要找下人借钱,这样稀奇的事,怕是只有她的房里才做得出来。 明霜觉得好笑,信手拨弄旁边的算珠,忽然转头朝门外看了看。 阳光从窗棂里投射在地上,斑驳浅淡,她伸手费力地转着轮椅,慢条斯理地往外走。 听到轮椅转动的咕噜声,江城下意识地微偏过头,明霜正从阴影中悠悠出来,清秀的眉目里含着一抹温然笑意,明眸似水。他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后又意识到失礼,忙急匆匆收回视线。 明霜自未觉察,打量着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开口道:“小江。” “属下在。” “你别这么客气。”她套近乎,“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嗯?” “你有钱吗?” “……嗯?”江城莫名了半晌,才应声,“有。” 她笑得和风霁月,眼睛一眨:“小姐可不可以找你借点银子呀?” 尽管觉得这个要求匪夷所思,他却又无法推拒。 “……您要多少?” 明霜不太好意思地伸出五指。 “五百两?” “……五十两,哪要得了那么多,又不是来抢你的。”他每月四两银子,这年纪了又没成亲,怎么的也该存了不少老婆本了,五十两应当拿得出来吧?明霜暗自揣度,想着他要是嫌贵,二三十两也行。 江城稍顿了一下,点头:“好,您是要银票还是现钱?” “银票就好了。”明霜双手合十讪讪一笑,给他道谢,“谢谢你啊,到时候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他刚想说不用,杏遥就出门来推了推她,嗔怪道:“小姐,你怎么还借到江侍卫身上去了!咱们凑的这点还不够啊?” 她嬉皮笑脸:“不可以么?人家有钱呀。” 杏遥也不知道怎么说她才好,看着这七挪八借的银两,直叹气:“您行不行啊?万一这回亏了,咱们可是血本无归。” “遥遥。”明霜拍拍她肩膀,语重心长,“做买卖的就不能有你这样的想法,都想着亏本之后怎么办,畏首畏尾能赚什么大钱?既然要干,那就得豁出去,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懂吧?” “不懂。”后者白她一眼,“我就是心疼钱。” 她恨铁不成钢地笑骂:“没出息。” 隔了一天,明霜就亲自到铺子里把银两、账簿、账单全部递交给赵掌柜。 “你按着我上面所写的料子和数量进货,净利要有一两银子,最好是附近城镇里的,别太远,耽搁不起。”她说完又把另一张单子推上前,“全部绸缎的售价,都按我这个来。” 见她打理得井井有条,赵掌柜着实吃了一惊,待得接过她那张售价单子,上下一望,又吓了一跳。 “这么低的价格卖?” 明霜微微一笑:“薄利多销。” “其他绸缎铺肯定会不满的。”赵掌柜摇头。 “我知道,但咱们只卖这个月,若有起色我会重新调整价格的。”她喝了口茶,又淡淡问道,“上回在店里遇到的那个伙计,叫什么?” “姓王,叫王荡。”赵掌柜含笑道,“从前是收购棉花的,这一行干了很久了,手脚麻利着呢,是太老爷特地聘来的。” 她嗯了一声,笑道:“一会儿给他工钱结了,往后不用再来了。” 合着这是要解雇啊! 赵掌柜微微愣了下,张了张嘴,立时堆上笑脸,企图说几句好话:“小姐,那王荡也是咱们铺子的老伙计了,另寻个人来只怕还没他做得好……” 明霜不动声色地笑着打断:“就是老伙计才知道怎样偷奸耍滑,偷工减料呢。有钱去哪儿找不到好使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你说对不对?” 这一席话,明着在说王荡,暗里还不知道讽谁。 赵掌柜咽了口唾沫,嘿嘿两声道了声是,也不敢再说下去。 她合上茶盖,笑着颔首,“这段时间,铺子里的账全都得由我过目,麻烦你了。” 绸缎铺的事情吩咐完了之后,明霜也就不常出门了,筹划的这些法子到底能不能赚到钱,要等下个月才能见分晓。 虽然有些急切,不过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道理,每天只窝在房里数日子。 * 五月中旬,天亮得越来越早。 江城提剑进来的时候,院子里几个小丫头正打着呵欠,睡意朦胧地浇花,见了他,皆有礼地问了声好。 “江侍卫早。” “早……小姐还没起?” “没有呀,小姐昨晚睡得晚。” 经她这么一提,他才想起昨夜她房里的灯是熄得比较迟,过了子时都还亮着。 屋中看见未晚在煮茶,想必是已经醒了,江城转过身仍立在门外,不多时就听到她有气无力地问: “……什么时辰了?” “卯正二刻啦小姐。” “诶?这么早……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 “谁叫您昨晚上看话本了,都说了今天初五端阳,一大早是要去夫人那里请安的!” “……我不想去。” “这可由不得您了!” 折腾了良久,耳边才听到轮椅声,明霜一脸没精打采的走出来,表情甚至还带了几分生无可恋。 “我一点都不想去。”她仰头望着杏遥重复道。 “知道啦知道啦。”杏遥给她理好衣衫,回头朝江城笑道,“江侍卫久等了。” 他颔了一下首,大约是看见明霜面容有些憔悴,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小姐……身子不好么?” “没睡好,起床气还没完呢。”说罢,杏遥又悄声补充,“一会儿要去见叶夫人,前几日咱们让大小姐难堪,今天这场怕是鸿门宴了。” 内宅里的尔虞我诈厉害起来一样会要人命,想起此前她被人推下水的经历,江城不由微微颦眉:“会不会有事?” 杏遥还没开口,明霜就捂着眼睛叹息:“还是小江对我好,都知道关心一下我的安危。遥遥只会把人往火坑里推……” “我要有心把您往火坑里推,您早死了七八百回了。”她嘀咕了一句“没良心”,偏头回答江城,“肯定不会有什么大事儿,都是夫人小姐的,总不能动手欺负人,但是冷嘲热讽是逃不了了。” 眼见着要进正房了,明霜摁着眉心委屈道:“我不想去。” “小姐,您听话……这瞌睡还没醒么?” 她一把揪住江城的衣摆不撒手,低声抗议:“我就是不想去……” 他被她拽得一怔,一时也不敢再动弹,身形微僵。 第9章 【伤流景】 “小姐……”杏遥叹着气把她手指扳开,俨然一副大人的口气,蹲在她跟前,严肃道,“马上就要进去了,叶夫人素来是最注重规矩的,您可得仔细点。” 明霜抬起眼皮,伸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脸颊,强打精神。 “我现在看着是不是好多了?” “……还成吧。”杏遥仍旧担忧,“小姐,一会儿可千万别说错话啊,两位小姐都在呢,还有别家亲戚,到时候夫人定然不会给您好果子吃了。” “我……尽量……” 轮椅刚转动起来,明霜又回头去把江城衣摆拉住,不放心道:“你不要走远了。” 看出她此时有几分紧张,江城点头应声:“不会。”顿了顿,又补上一句:“我就在门外,您可以随时叫我。” 闻言,她神色缓和,这才松开手,慢悠悠的往里走。 女眷内宅他不便多打量,只在滴水檐下站了,神色平静的望着院中景色。作为侍卫,大多数时候没有要紧的事,他都是盯着虚无里发呆,然后凝神注意周围的动静,飞鸟振翅,树叶掉落,哪怕虫蚁爬过的声音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前重要的境况太多,神经几乎时时紧绷着,如今自打被安排在明霜身边,每日清闲,耳力也越练越好。 饶是这般,却如何也听不见屋内到底说了些什么。 她临走之前的语气,让他实在是放不下…… 杯碗茶盏轻磕碰撞,滴溜滴溜有人在倒茶汤,身后说话的人不少,闹哄哄的,人声里也没有寻到她的只言片语。 人有时候真是奇怪。 越是在意的事情就愈发不能集中精神。 江城抱着长剑,微微颦眉,指腹摩挲着剑身上的纹路,心神不安地数着时间…… 不知等了多久,门内一串脚步鱼贯而出,有人笑着道:“婶娘不必送了,我坐坐就走。” “难得过来,午饭吃了再走吧?” 那是个年轻妇人,从头到脚彩绣辉煌,她打着团扇含笑摇头:“饭就不吃了,家里还有事等着我的。今天见了几个姑娘也算满足了,真是生得又好看又聪慧,我要早个三四年出生,还能多几个可以拿去人前显摆显摆的妹妹。” 叶夫人笑道:“让她们做你妹妹,那才是抬举了。” 一行人说说笑笑各自出了院子。 明锦和明绣走在前面,江城侧身往后看,杏遥默默推着明霜出来,她脸色很暗淡,瞧不出喜怒。日光洒落半身,她颔首正和他视线对上,于是便堆起笑容,带了些许赧然地朝他笑了两声。 “夫人说先回去休息,咱们等午饭再过来。” 她神色如常,垂首琢磨了一阵,“今天天气这么好,不如逛逛园子吧?老在房里看书也怪闷的。” 杏遥连忙点头,“诶,您想逛哪儿?” “哪儿都好,随便走走。” 明霜像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指着他们俩四处溜达,初夏里草木繁盛,百花娇艳,她就一盆一盆解释:“这是六月雪,别看模样好看,闻起来味道可呛鼻了;这是紫薇花,真少见,居然提早开花了,原本该是夏末花少的时候才会开的,又叫‘百日红’,花期很长呢;那是木槿,在北方可不好养活……” 她这样反常的举动,连江城也看出来异样,遂后退了一步,低声问杏遥:“怎么了?叶夫人为难她了?” “哎,可不是么?”她放了个白眼,叹气道,“话说得可难听了,亏得我事先叫小姐别吭声,说什么都应个是。偏偏叶夫人还不解气,在纪夫人面前冷嘲热讽的。虽说是要立个威,那也不用这样吧……我见小姐喝茶的时候都捏着杯子气得发抖,现在心里只怕不好受。” 话音刚落,就听得明霜唤她:“遥遥。” 杏遥赶紧住了声:“小姐,您叫我?” “饿了。”明霜回过头来笑道,“早饭还没吃呢,你去厨房拿点东西来垫垫肚子,不要油腻的。” “诶。”杏遥遂把轮椅交到江城手上去,“你带小姐四处瞧瞧,别走远了。” “嗯。” 官宦人家的府宅都很大,明家以花园最为出名,不知道她爱看什么,展目见那小桥下的池塘里莲花开得很灿烂,他便推着她往池边走。 明霜也没说话,眉眼间眸色柔和,早上的气候沉沉的,出了太阳却没有风,她静静坐了片刻,又道:“小江。” 他俯首应声:“小姐。” “怪冷的。”明霜搓了一下胳膊,随意张望,“你回我房里找未晚拿一件袍子过来。” “是。” 院子离得并不远,迎面穿过一个小轩,再过一个垂花门就是了。 轩榭旁种满了花草,有两个下人勾着腰在侍弄,他们没瞅见他一言一语地相谈甚欢。 “这些天咱们老爷夫人常往叶家跑,听说是大小姐和瑞康王世子的婚事有眉目了,但是三小姐闹得厉害,那模样像是也想嫁过去似的,老爷头疼着呢。” “三小姐么?那什么身份,自然想去分一杯羹。就算自己不成,拖大小姐下水也没亏啊。” “也是……” 江城本不欲理会,正要进门时,其中一个却忽然道: “奇怪,三小姐都急着谈婚论嫁了,怎么不见夫人给二小姐说煤?二小姐不过比大小姐小几个月而已啊。” 另一个冷笑道:“就二小姐那样,哪家会娶啊?传出去那不笑死人了。” “虽说腿不好,但好歹也有嫁妆,老爷必定料到二小姐以后成亲事儿难办,只怕会准备不少。” “话是这么说,可朝里的大人们未必愿意,这往后要嫁多半也是嫁个低贱的。” 那人笑道:“夫人最看重脸面了,倘若到时候真嫁了个商户农夫,那不得恨得牙痒痒?” 他皱眉迟疑了片刻,终究停下步子来,沉声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背后议论主子?” 因他脚步轻,之前也没留意,乍然出声直把那两人吓了一大跳,等转过身来,一见是个生面孔,穿着打扮又不像府上贵客,语气便带了几分不屑:“你谁啊?” 旁边那人拿手肘捅了捅他,眼神交汇,怕他把听到的话抖出去,遂伸出手指来,准备吓唬他一下:“我告诉你,我干爹可是老爷跟前的管事,你要是敢透露半个字我就……” 话还没说完,江城冷着眼捏住他指头,“咔喀”两声,那人脸白的比草纸还难看,嚎叫声响彻云霄。 “你你……你放手你放手……” 江城松开他指头,转而握上手腕,又是“咔喀”两声,他冷声问:“我方才的话,你可听见了?” 那人疼得死去活来,哪里还敢道个不字,“好好好,好汉……大哥……小的绝对不敢了,小的这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江城撤回手,却见他捧着那只扭曲不成形的食指哭丧着脸:“大爷,您好歹给掰回去吧……” 他神色一凛,对方立时一个哆嗦:“不用不用……回头小的自己找大夫,不、不劳烦您了。” 另外一个见得此情此景,早已吓得目瞪口呆,连连往后退。 他视线一转,厉声道: “若是再让我听见你们背后议论二小姐,我就废了你们这双手!” 两个人大气也不敢出,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府上人多口杂,总会有人嘴碎,要是从前,他定觉得这番举动多管闲事。江城心中生出些许无奈。 算了,她在这地方无依无靠的,自己能帮一些是一些吧…… 拿了衣袍再从这小轩前路过时,那俩下人甚是规矩地低头修剪花枝,便是指头折了都没急着去医治,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江城暗自地笑叹。 自己果然还是做这种事比较在行啊…… 回到莲池旁边时已经在起风了,明霜就坐在杏花树下,疏影里她衣袂飞卷,背影显得很单薄,清瘦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这样的人自小养得娇,再这么吹风怕是会头疼害病,江城忙疾步上前,还没等开口,就愕然看到她脸颊上挂着的清泪,沿着下巴滴在衣衫上,很快晕染开来。 一转头看到他,她比他还吃惊,手忙脚乱地擦眼泪,哂笑道:“失策了,忘了你脚步快,早知道该让你去拿吃的。”说完又笑着摇头,“都怪你,上次拿的那些馒头让我都有阴影了。” 江城不知道说什么好,手僵了半晌,才把袍子抖开披在她肩头。 “当心着凉。”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谢谢。” “小姐小姐。”不远处,杏遥提着食盒一路小跑,“早食给您取来了,有您最爱吃的翡翠蒸饺和冰花雪莲!” 她才站定脚,一看眼前的景色,咬着嘴唇朝江城气道:“江侍卫,你怎么能带小姐到这儿来呢!” 莫名其妙来了这么一句,他怔愣不解。 杏遥没好气地推他:“上次小姐就是这地方落水的,你还带她来!” 江城心头一怔,他确实是不知晓…… “啊,你!你还把小姐惹哭了!” “我……” 杏遥把食盒塞到他怀里,取出帕子来给明霜擦眼泪。 “就是……”她抽咽了两声,又忍不住笑道,“都怪小江,把我吓哭了。” “没事了没事了。”杏遥拍拍她肩膀。 “江侍卫做事也太毛躁了!”安抚完了明霜,杏遥这才站起来,挺直身板仰头瞪他。 因为自觉理亏,江城并未反驳,垂眸挪开视线。 “对。”明霜轻声道,“得扣工钱。” “扣!”杏遥附和地点点头,然后又去问他,“小姐说扣你工钱,你认么?” 江城呆了好半天,方苦笑道:“认。” 第10章 【霜满天】 晚上厅中摆了饭,一顿下来明霜并没吃多少,到了夜里才招呼着房内的丫头一起包粽子蒸着来吃。小丫鬟们都知道明霜脾气好,自也放得开,一屋子人闹到三更天才睡下。 明锦是嫡长女,叶夫人一手养大的,那次在明霜这里吃了亏,虽说面上同意不限制她出入府邸,但到底不能失了威信,没过几天就减了她的月例。 “小姐。”姚嬷嬷拿着银两,和杏遥相视一眼,犹豫道,“咱们这个月的钱只有五两。” 整整砍了一半。 明霜翻着书,倒不以为意:“五两就五两吧,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叫她们得点便宜也没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上次为了置办绸缎铺,她几乎把大部分体己都拿了出来,如今又少了月例,房里的开支可谓捉襟见肘,不得不省吃俭用。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赵良玉就满面春风地来报喜了。 “小姐的安排当真好,前些时日吃了点苦头,幸而否极泰来,当下已渐入佳境,店里的缎子卖了不少。这是上月的净利和账簿,您请过目——”他说着把银票和账本递上去。 明霜浏览着看了几页,赚了一百两,已经超出她的预料。倘若不是倾销,平时每月能有二三十两都算是不错的收益了。 她把账册合上,笑道:“这些时日辛苦掌柜的了。” “不辛苦不辛苦。”他是吃提成的,自然也跟着高兴,“不知小姐下步作何打算?前儿我让人打听,这附近的铺子都跟着把绸缎降价了,咱们可是要再降一点儿?” “不用。” 这方法不过是用来救救急,要想在东门外街混下去,哪儿能只靠降价呢?若是惹得同行不快,只怕还要生出不必要的麻烦来。 “我们见好就收,你只把价格订着和人家的差不多就行了。”明霜想了想,“这一百两里,我拨六十两给你,这个月你去寻个稳定的成衣铺,最好能长期合作的。他们要什么布就从咱们这儿订做,月初把料子定下来,月末交货给他们。” “是。” “现在机户是有了,往后还得把印染、提花、刺绣的地方安排好,蚕丝收购那边也上点心,你人面比我广,这附近有什么染坊、绣娘自己派人去找。” 赵掌柜又颔首道:“是。” “钱么,慢慢赚,横竖这会儿铺子还撑得起来,你仔细着去找,不着急。”明霜笑着喝了口茶,“你可是掌柜的,往后的事应该不用我再吩咐了吧?” 折腾了一个月,她做了一堆伙计该做的事,还没指望要工钱。 赵掌柜忙堆上笑:“小人明白,小姐大可放心,月中就能把事处理妥当,届时我再托人带个话儿给您。” “好的。” 等把人送走,她才转过头去朝杏遥抖抖银票,脸上笑得都快开出花来:“遥遥快看,小姐有钱了!” 杏遥换了热茶,应道:“是是是,可算赚了点儿。不过就这五十两,还不够回您那头面的本儿呢。”她叹气。 “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可不成大事。”明霜摆弄着银票,笑道,“要是钱有那么好赚,天底下哪儿来的穷苦老百姓呢?这事儿可急不得,做买卖讲求个机遇,总有机会的。” “反正您怎么说都有理。”她把茶杯子一个个擦干净,忽然奇道,“这料子该卖什么价,怎么卖不该是赵掌柜的事儿么?小姐为什么不提早把事情交给他办?何苦这么亲力亲为的,多累啊。” “你不懂。”她靠在藤椅上,闲适地摇着团扇,“铺子跟个烂泥似的,再交给他,那和之前有什么两样?这事不仅要我来,还得做得漂亮,让他知道不是个赔钱的买卖,也让他明白我不是个抓瞎的东家,今后赚得多了他才肯心甘情愿地帮你把事办好。” 杏遥没念过几天书,听了一阵品了一阵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只好笑道:“我不懂,横竖您做得对就是了。” “对。”明霜微笑道,“就是这个理。” 小轩窗外,刚开的月橘满室飘香,清幽扑鼻。她晃着藤椅小憩,犹自休息了片刻,回头见到手边的几张票子,忽然直起身唤道:“小江,你进来。” 不多时,珠帘被人打起,轻轻碰撞,江城朝她行礼。 “小姐有什么吩咐?” 明霜抽出一张来塞到他手里:“来,上回借你的钱。” 他道了声客气,正要把银票收好,一看到上面的数目不禁奇怪:“三十两?” 不是说好的五十两吗…… “是呀。”她两眼弯弯的,盈盈一笑,“扣过工钱之后的。” 江城:“……” 完全无力反驳,他只得认命地把银票仔仔细细放在贴身的衣兜里,一旁远远地听到杏遥小声嘀咕:“奸商。” * 天气渐渐炎热,夜里虫鸣声吵吵嚷嚷,大得出奇。明霜一觉醒来,眼前还是黑漆漆的一片,量来时候尚早。她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然而翻来覆去好一阵仍旧了无睡意,最后便坐起身,探头望了望。屏风后面杏遥的呼吸声甚是均匀。 明霜觉得没趣,正巧听到梆子敲了两下,她索性摸索着把衣服穿上,抬手去轻叩窗扉。 不多时,纱窗上便投射出一个人影来,光是看着就让人心里无比安宁。 “小姐?”介于她每次都喜欢大半夜唤人,江城明显见怪不怪了。 “嘘——”明霜费劲地把窗户支开,抬手朝他招了两下,似乎是怕被人听到,她声音悄悄地,“你进来说话。” 进去说话? 江城先是扬了一下眉,随即深深皱起。 别说这时辰不对,就是在白天他也不能随便进小姐的闺房,更何况……还是翻窗,让人看见当真是有几张嘴都说不清了。 “……属下在这里也能听到。” “不成,你在那儿我说话就费劲了。”明霜无奈道,“快点,趁杏遥睡得熟没发现。” 这话越听越不对了,江城僵在原地,一径沉默。 “你……”她咬了咬嘴唇,背过身去,长叹一声,惨然道,“我今天可算知道了,你嫌我是个瘸子,嫌我房里脏。我说呢,平日里你总站在外头,嘴上属下属下小姐小姐的称呼,心里指不定怎么诽我。底下人都说我没人娶,一个二个笑话我以后要嫁给下人,想不到你也是……” 话没等她说完,对方就利索地翻了窗…… 明霜不禁暗笑,就知道这个人的心肠最软了。 江城强忍下想要叹气的冲动,耐着性子问她:“小姐,现在可以说了?” 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道:“我要去逛夜市。” 这句话简直比大宋今日亡国还要令他震惊,江城几乎愣在当场连吭都吭不出一声来。 “什么表情?我没上妆的样子吓到你了?” “……” 他犹犹豫豫,隔了许久才艰难道,“小姐,这实在是不妥。” 明霜挑着眉笑问:“有何不妥?” 他绞尽脑汁地找着理由:“太晚了,这时候已经闭市了,出去也没什么可看的。” “东西几大街是闭市了。”她仰起头来看他,黑暗中一双眸子雪亮透彻,“可鬼市子正将将开市呢。” 想不到她还知道鬼市,江城头疼不已:“鬼市鱼龙混杂,并非安全之地。” “那不是还有你么?”明霜不以为意,“不然你以为爹爹聘你来是干嘛的?” 江城:“……”他不善言辞,三两句就败下阵来,终究还是妥协了。 明霜立时欢欢喜喜地收拾钱袋准备出门,等一切准备妥当,江城才低低道:“不同杏遥姑娘说一声么?” “你傻呀。”她轻轻一笑,“要是拜托她能成,我还用偷偷叫你进来?”说完,便怅然道:“她现在养成了老妈子,一点也不如当初可爱了。” 默了默,又期盼地望着他:“小江,你的意志一定要坚定一些,可千万别倒戈了。” 不知道如何应答,此时他也难免揣测起来。 当初的杏遥说不准就是现在的自己…… 轮椅动静太大,肯定是不能带的,隐约听到杏遥翻了个身,明霜赶紧朝他打眼色,继而笑容柔和地伸出手来。 这样的动作,让他看得微怔,脑中竟有些凌乱的,迟疑了一下,才俯身去打横抱起她。 消瘦的身形和那日一样,在手里轻得没有分量。 稍稍弯腰,自窗内一跃而出。 他从未有过今晚这样的经历,在三更半夜里,翻出尚书府的院墙,怀里还抱着一人。 夜风拂面,明月如霜,漫天的星辰抬头可见,仿佛一伸手就能抓下一大把。 耳边听见她无比满足的语气:“呀,居然飞起来了。” 第11章 【灯如昼】 到旧曹门外大街上,江城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将她放下。 道路两旁亮着灯火,夜里巡查防火的士兵提着灯笼走过,小胡同里却还是黑漆漆的。 她腿脚不便,总不能一直这样抱着,江城四下里看了一圈儿,低声道:“小姐稍坐片刻,我去去就回。” 明霜打量周围,并不在意地点点头:“好。” 将走时,又不太放心地叮嘱道:“若有事,一定要唤属下回来。” “嗯。” 明霜从来没有挑灯夜游过,更别说还是在三更天之后,瞧什么都新奇得很。她庆幸今晚失眠的同时又庆幸有个可以使唤得动的侍卫,此前还心疼拿钱养了个闲人,眼下忽然间就觉得江城的用处变大了。 他没离开太久,返回时手里多了把轮椅。 明霜由他抱着坐上去,左右看了看,笑问:“这东西你打哪儿来的?” 江城有些不自然:“向朋友借的。” 她也不道破,眉宇清扬:“这么巧?你朋友的腿也伤了?” “正是……” “当真?” “当真。” 明霜没再说话,只静静的望着他笑。 沉默了半晌,他终究败下阵来:“……好吧,是属下偷来的。”言罢又不确定地补充道:“只用一晚,应该不打紧。” “想不到你也会偷东西。”这话语气倒是不严肃,反而带了点赞赏。他脸上微红,好在天色黑也看不出来。 明霜靠在椅子上,回头催他:“好了好了,快走吧,再过一会儿天都要亮了,那就没得玩了。” 他轻轻应了一声,推着她朝街北而去。一路上没什么人,只有巡夜的守卫目光怪异地频频看了他们好几回。 潘楼街往东去有一条十字街,名为从行裹角。街巷很长,打头的茶坊三更就亮灯,其中有小贩和手艺人支着摊子做生意,闹到天明时才会散场,所以又称为鬼市。 此处偏僻,是三教九流汇集之地,也做许多见不得光的营生,因为买卖动则上千,给了官府不少好处,所以衙门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像明霜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着实不适合来这种地方,可看她神情里满是新鲜,江城好几次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夜市上有卖头饰、头花、抹领的,明霜凑到摊子上捡了朵绢花在发髻上比划,然后笑吟吟地转头问他:“小江快看,好看么?” 为了不引人注意,江城只好把称呼也改了,抬眼见到她笑靥如花,不怎么的,莫名松了口气,也笑道:“好看。” 明霜把东西放了回去,喃喃自语:“这地方比东西大街上的集市有趣多了,做生意么,还是热闹些比较好玩。” 人多混杂,她又完全坐不住,趁着江城去买茶的功夫,一转身就自行挪到远处的首饰摊子前面瞧去了。 明霜是官家小姐,什么样的首饰值什么价一眼便能看出来。她倒是很稀奇,小摊子普普通通,卖的东西却是上品,金累丝的发簪,和田玉的镯子,还都那么便宜。如此的好机会自然不能错过,她当即掏出银子来挑了一大把。 江城远远看见,登时连钱也没找,急匆匆跑到她跟前。 “小姐……”他放轻语气,把明霜手里的东西取下来,“这些东西咱们不能买,你若是喜欢,西大街也有,改天我再带你去。” “诶?为什么啊……” 没给她反驳的机会,江城把一件一件首饰还了回去,朝那小贩点了点头,随后推着明霜就走。 她咬着下唇,很是舍不得地从椅子边探出头往后看,但因为自己没法走路,只得由他左右,一时不禁感到郁闷。 她索性把手一摔,不再说话了,算是抗议。 就这么一声不响地走了半天,饶的是江城也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 他斟酌着言语,岔开话题:“您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吃。” “……那边有卖字画的。” “不看。” “茶……” “不喝。” 她发起脾气来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江城暗自苦笑,只得找了处人少的地方,准备同她解释,不承想明霜却瞪着他,先发制人。 “你现在跟杏遥一样了,这样也不准那样也不行的,就知道欺负我腿不好。” “小姐。”他刚开口她就把脸别过去,江城无可奈何,耐着性子回答,“这里的东西大多来路不明,尤其是方才那家,镶金镀银的首饰不会只值几两的价。这都是赃货,白天也不知道从什么人身上扒下来的,您若是买了,怕会惹上些不必要的麻烦。” 听着有道理,明霜脸色一缓,转过头来看他:“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卖得那么便宜。” “不过寻常的小玩意和衣裳布匹没有问题,您要是喜欢也可以买。” 她“哦”了声,含笑道:“好吧,刚刚是我错怪你了。” 他微微垂下眼睑,淡声道:“不妨事。” 两人正沉默之际,旁边乍然钻出个人来,望见江城眉梢一扬对他行了个礼笑道:“江爷,好久没看见您来鬼市了,稀客稀客。” 是个伙计打扮的小个子,以前常光顾他的店。但碍于明霜在场,江城不便多言,只随口客套了几句。怎料对方一门心思想讨点好处,自不知晓他心中所想,指着前面市集上挨挨挤挤的人就说道: “您来得正好,那儿搞扑卖呢,几个外地的空子(外行)都是火点(有钱人),半开眼(一知半解),保管杵门子硬(好赚钱)。” “知道了。” 不能让他白来,江城自怀中摸出一小串铜板放在他手中,对方点头哈腰笑着捧了钱离开。 他正松了口气,抬头就看见明霜笑眯眯地歪着脑袋听。 “小姐……” “说的黑话?”她微微一笑。 江城眼里讶然,很诧异她居然能听懂。 “讲什么我不明白,不过个把词儿还是知道的。”明霜拉了拉他衣袖,“扑卖是么?我们也去玩玩儿吧?能玩么?” 京城小巷子里的人爱赌博,故而也有店主用赌钱的方式来招揽生意。规则倒简单,不过一枚铜板或几枚铜板作头钱,掷了钱以正反定输赢。若赢了,分钱不花就能拿走东西,若输了不仅得给钱而且连东西也不让买。 明霜常听人提起,自己却没见过这个,好奇得不得了,可又不敢去玩,索性拉了江城上去,她则在一旁看热闹。 当下下注的有两人,小贩接了铜板蹲在旁边数钱,朗声道:“正面为赢,反面则输。赢者得物,输者失钱。” “买定离手——” 江城接过铜板来,耳边就听到她轻声含笑道:“不准输,输了扣工钱。” 赌注才一文钱,她一口气能扣二十两……瞬间,压力就上来了。 江城半是无奈半是苦笑地颔了颔首:“属下尽量。” “掷钱——” 那边闻得声音,他将搁在食指上的铜板用拇指轻轻一拨,铜钱便翻滚着弹入空中。 四周的花灯灿烂炫目,铜板反射的亮光一闪一闪的映在他脸上,明霜视线一转,他专注的神情在繁华的市井中分外惹眼,光阴流转之间愈发衬得人眉目如画。 铜板还未落下,江城掌心一扣,随即摊开来。 众人连忙伸头看去,端端正正的“元丰通宝”四个大字,于是喝彩声此起彼伏。他在身边那人艳羡的目光里拿走了赌桌上那只小巧的瓷器,背后却听得明霜无比遗憾地叹息声:“咦,怎么就赢了。” “……” 扣一次二十两呢…… 因此折腾了个把时辰,最后赢了一堆没多大用处的便宜货,小山一般叠得高高的。明霜玩的高兴,只挑了几个自己喜欢的精致物件,其余的也没浪费,全部就地当了。 江城推她从当铺里出来时,她还在慢条斯理地数铜板。 “呀,有这么好的事儿,一分钱没花还能讨个大便宜。”明霜觉得很划算,“咱们要是天天来,岂不是赚翻了?这可比开铺子强。” 他无奈地笑笑:“今天只是碰巧,那小贩是个外行,好糊弄,输多赢少。在鬼市子里混的人互相都认识,平时没这么好赚,就是亏的情况也不少。” “糊弄?”她听罢便奇怪,掩嘴笑问,“原来你把把赢,是出老千么?” “也不是。”江城摇了摇头,“平时扑卖的铜钱大多做了手脚的,他这个没有,因此落地时看准正反,提前拍下就是了,其实不难。” “谁说的,翻得那么快要瞧清楚也不容易。”明霜瞅一眼巷口,酒楼妓馆灯烛辉煌,她撑着下巴打量他,“知道得这么详细,这地方你经常来么?” 他正应了声是,抬眸时望见前面的青楼,瞬间感到耳根烧灼:“……属下只是赚些钱而已,别处并未去过。” 她抚掌笑道:“我还没说哪处呢,你急什么?” 心满意足地调侃够了,明霜抽了两串钱塞到他怀里,“来,你拿着,今晚的工钱。” 他是子时休息,眼下多付些钱似乎并无不妥。江城犹豫了片刻,将银两收下。 当铺外的鬼市上还是热热闹闹的,他们走过瓦子茶坊,附近的小孩儿嬉闹着自旁边跑开,大约是因为来这里的都是形形□□的人,明霜的轮椅反倒不起眼了,这让她很欣慰。 前面一座店铺关着门,没有点灯,像是打烊了,看头顶上的匾额写着“安武”两个字。还没等细看,江城却忽然急匆匆的带着她往前走,脚步之快,几乎要生风。 明霜小小的吃了一惊,侧目瞥了瞥,但见他剑眉微凝,神色紧张,随后又只是淡笑,并未言语。 第12章 【日熔金】 就快到五更天了,鬼市上的灯火把夜空照得更白昼一般。 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样子,明霜也没去问,默了一阵,笑道:“小江,你饿不饿?” “不很饿。” “我饿了。”她四下环顾,“去吃点什么吧?” 街道两边卖吃食的多,什么猪胰胡饼、煎肝脏、粉羹、血羹、烧臆子,全是京都的特色风味小吃。但碍于明霜的身份,路边的摊子怕吃了不干净,江城寻思了许久,最后带着她在一家面食店外坐下。 “小姐恐是吃不惯这个。”看她在琢磨菜单,江城不禁开口,“不如早些回去,让杏遥姑娘做点夜宵吧?” “我又不是没吃过面,这有什么吃不惯的?”她不以为意地颔首招呼,“伙计,点个菜。” “来了——” 于是,一人叫了一碗店里的招牌菜,嫩烧排骨面。 他原本推辞说不饿,明霜却一把拉着他:“你看着我吃,我哪儿吃得下?”最后实在无法,只能在她对面坐了。 大半夜私自带小姐出门已经项大罪,要是再让她吃坏了身子那就罪无可恕了。 江城忙将竹筷用热水烫了很久,又把两人用的茶杯仔仔细细擦过一遍,这才给她倒茶水。 不多时,面碗就端了上来,热气腾腾的一大份,青菜萝卜外加一个鸡蛋,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她赞了一句“好香”,眉眼一笑,低头就开始吃。 他闻言松了口气,也取了筷子,还没等下嘴,明霜吃了两口忽然开始挑挑拣拣。 “这么多红萝卜。”她拧着眉摇头,“我不爱吃这个。”筷子夹起来想扔在桌上又觉得浪费,索性一块一块放到他碗里。 “我不要吃姜。” “不要吃肥肉。” “不要吃葱。” “……你吃蛋白么?” 他尴尬地嗯了一声。 明霜很麻利地把蛋剥开,把蛋黄掏出来,然后贴心地取了蛋白送到他碗中。 看着眼前堆成山的红萝卜,江城心有无奈,默不作声地把她拨来的东西吃完。 两个人吃面的时候都很安静,明霜是小姐,幼承庭训,打小有人教规矩,可是他呢? 仔细想来,他的言行似乎不像寻常的侍卫,举手投足间不卑不亢,尽管寡言少语,不过认得字,书法也不差,显然是学过书的。 她忽然好奇,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大约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江城轻轻抬眸,四目相对,却有几分赧然,随后便不太自在地问道:“属下……脸上是不是沾了东西。” 明霜回过神来,很配合地笑着点头:“是呀,沾了汤汁儿了。” 他微微一怔,放下筷子往怀里寻帕子,还没找到,明霜就递了过来。 “赶紧擦擦,你脸上不好看,小姐吃饭都不香了。” 他毫无征兆的呛住,赶忙背过身去,连连咳了几声。明霜还很是好心的给他拍了拍。 付过账,从面摊里出来,一抬头,天色已经不早了。再不回去倘若杏遥醒了发现她不在,怕是还会闹出什么大动静。虽然明霜并未尽兴,不过适可而止的道理还是懂的。 江城仍旧在来时的花坛边放下她,转身去先将轮椅物归原主。 她坐在原地,靠着坛子上种的杨柳,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儿。白天天热,夜里凉快,本还不觉得困倦,暖风一吹睡意便铺天盖地将她淹没。等江城回来的时候,明霜还困得稀里糊涂。 “小姐,小姐……” 唤了好几声,她才勉强睁开眼,含糊不清地点头答应,然后伸出手来让他抱。 指尖是柔软的触感,风吹着发丝轻轻在他下巴上撩过,少女的体香萦绕在怀,清淡而幽暗。她在他胸前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呼吸绵长而均匀。 江城垂眸静静看了一眼,唇边渐渐泛起一丝涩然。他足尖一点,朝原路返回。 苍茫的天空还是星辰密布,这一晚像是做梦一样,繁华的夜市,嬉笑的人群都在睡梦里缓缓远去。 由于明霜昨夜失眠了一晚,一大早肯定是起不来的,杏遥自然不能去叫她,但是睡到日上三竿了还没起着实是奇怪。 未晚和尚早两个丫头正端着早食进来,探着脑袋往里瞧。 “小姐还没醒啊?” 杏遥摇摇头,把她俩推出去:“可不是么,我方才进去见她睡得可沉了。奇怪……”她狐疑,“昨晚上没见她看话本子啊。” 话才说完,迎面就看到江城皱着眉走来,神色有些憔悴。 “江侍卫早……咦,你没睡好么?”她指指眼底下,“一圈儿青黑呢。” 江城下意识地伸手去抚,随口敷衍道:“西跨院那边,蝉声太大。” “是有点儿。”未晚笑了笑,“没准咱们小姐也和你一样呢,怪不得这会儿了还在睡。” 他垂着眼睑淡笑,摸了摸鼻尖,并未接话。 快到正午明霜才醒,起床时头昏眼花,身上千万种不快,喝着杏遥端来的提神茶,她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熬夜了。 “您别不是夜里偷偷点了灯在床上翻话本吧?”杏遥怀疑地打量她。 “哪有的事,那不怕把被子烧了么?”明霜合上茶碗,悄悄朝门外看了一下,忽然低声道,“遥遥我问你,你可知道江侍卫家里是做什么的?” “江侍卫?”杏遥捧着绣框,穿了一针歪头琢磨,“这我哪儿知道,作甚么问我来了?” “你们底下人不是老爱凑一块儿嚼舌根么?”她靠在藤椅上摇团扇,笑道,“就没打听他什么事儿?” “这个还真不知道了。”杏遥放下针线,“江侍卫住在西跨院,您是晓得的,那院子荒了好久,才收拾出来也没别的下人。他平日里独来独往,又不爱跟府里的家丁和别的护卫赌钱吃酒,哪儿套得出话呀?” 明霜抿着唇思索道:“这样啊……” 兀自想了一阵,她直起身叫姚嬷嬷。 “小姐。”姚嬷嬷打着帘子进来回话,“您叫我?” “我有件事差你去办。”她压低声音,“你去查查,十字大街上那个‘安武坊’是做什么的。” “是。”她眉头一动似乎觉得奇怪,却又不便多问,福了福身退下。 “哎……” 明霜撑着头,懒洋洋的往窗外看去,艳阳高照,暑气冲天,她打着扇子喃喃道:“这天儿可真热啊。” 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六月底正值大暑,头顶上一片云也没有,蓝蓝的苍穹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花木树叶,亮得发光,一摸就烫手。 绸缎铺里的生意有条不紊地经营着,一两个月下来,每月净利可以稳定到二十、三十两左右。但铺子到底太小,而且那地方处的位置并不好,她盘算着等有了钱就去换个新铺面。 不过如今这些收益已经足够她花的了,再做大一点儿,往后扩成一个绸缎庄,那么她离开明家就有恃无恐了。 杏遥把一碗冰镇的银耳莲子羹递给她,忽然神神秘秘地朝门外瞅了一阵。 “小姐,你觉不觉得,最近江侍卫的举止有点反常?” 明霜正舀着羹吃,闻言也跟着她歪头瞧。 “反常么?哪里反常了?” “似乎心不在焉的,从前卯正天不亮就过来当差,这半个月早上来得晚,正午走得早,下午也是。”她把手边搁着的团扇拿了给她扇风,“而且看他精神头也不大好,日子还过得紧巴巴的,连饭都舍得不吃。我瞧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由于炎热,明霜整日都在房里窝着纳凉,没注意到他有这些变化,听杏遥一说,当下也担心起来:“别不是赌输了钱,惹上了仇家吧?”她飞快把羹吃完,“我出去看看。” “诶。” 摇着轮椅刚出门,烈日就直挺挺落下,照得人脸上生疼,明霜拿扇子挡了,转过头来,就见到他在院里树荫下吃中饭。 两三个馒头,干成那样,咽下去似乎都有艰难,他皱着眉仰头喝水。 “就那么喜欢吃馒头?大夏天的还不放过它们。” 江城愕然抬起头,慌忙把水袋放下,起身来向她行礼,然后又沉声道:“日头大,您还是进去吧。” “是挺大的。”明霜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便左侧挪了几步,替她挡住毒辣的阳光。 “怎么吃起这个来了?”她笑问,“府上没饭菜了么?” “属下不太饿……” “遥遥,你去厨房问问。”见他脸色是有点苍白,明霜唤道,“再要一碗冰镇的莲子羹来……像你这么吃,回头该中暑了。”后半句话是朝他说的。 江城觉得惶恐,拱手施礼:“小姐不用麻烦,属下不至于那么容易中暑。” 她语气温柔下来:“听遥遥说,你这些天身子不大好?” “要是不舒服,就多休息一阵,不用勉强。反正我这儿你也看见了,平时什么事都没有。” 明霜虽然性子古怪,但平心而论,对自己的人,她一向护短且从不吝啬。江城刚要推辞,未晚却自院外小跑着来传话。 “小姐,方才大小姐派人来说,宜春郡主到咱们府上避暑来了,要请几位小姐过去说说话儿。” 这么热的天,她跑来避暑? 到哪儿不是一样晒人,还不如去避暑山庄更凉快。 “这些公主郡王的做什么都是一时兴起,要钓鱼要出游要避暑,兴致来了什么都想得出来。”她叹气,“最后受罪的不还是我们,孔夫子还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呢。” 江城和杏遥在旁默默站了没说话,各自心道:您不也一样么? 明霜尽管不耐,可又不得不应付,招呼杏遥给她换衣裳,将走时又拦住江城。 “你别跟着来了,去房里歇一会儿,我小书房比较凉快。晚上也不用你守夜了。” 第13章 【对此间】 宜春郡主是会稽郡王同庆寿公主所出,今上的外甥女,因为年纪和明锦几个差不多大,又年轻未出嫁,便时常过来走动。许是夏季热得烦了,挑这个时间来找她们下棋闲谈。 花园莲池边收拾出一个小凉亭,树荫遮蔽,很是清爽。她和明锦相坐对弈,明绣不会下,在旁喝茶,明霜没心思和她们下,兀自吃瓜。 都是深宅里的小姐,平日鲜少出门,话题无非是女红、首饰、花花草草。 由于明锦和明绣不对付,聊天的气氛自然处处透着几分火药的味道,偏偏宜春郡主素来不是个会聊天的,话题尽往成亲说媒那方面靠,像是特地来瞧热闹的。 “我昨天听官家说,要在西苑那边建个楼,通天高,两年的工期,到第二年中秋就能上楼去赏月亮了。”她落了一子,端着凉茶润喉,“可惜我也及笄了,再过些年嫁了人,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这楼子修好呢。” 明绣听完就拍马屁:“哪儿能啊,圣上这么喜欢郡主,就是嫁了想回来赏个月莫非还有不让的道理?” “那倒是。”宜春郡主靠在竹椅上,似想起什么来,“不过今年中秋也不是个寻常日子。长公主要出降,皇太子要纳妃,两件大事都堆一起,可有得玩了。” 她话音刚落,一直在旁默不作声地明霜忽的竖起耳朵,捧着茶碗故作随意地问道:“公主出降是真的么?怎么没听到风声?” 长公主的婚事虽时有议论,但久久未定,想不到这时候下了旨。 宜春郡主瞥了她一眼,歪着脑袋笑道:“骗你作甚么?我昨儿才进了宫,瞧这样子是要指给左卫将军尤显。不过圣旨还没下,看皇上的口气似乎是打算选在中秋节了。” “那倒是件喜事。”明锦随意捡了枚棋子落下。 “可不是么?”宜春郡主摩挲着黑子边琢磨边道,“正巧皇太子也定了亲,官家就说何不来个双喜临门,我朝还没有这个先例呢。两门婚事就一块儿料理了。”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出降的阵势,若果真如此,正好长长见识。” 她们俩一言一语,明绣看插不上话,遂百无聊赖地吃瓜果,视线一转移到明霜身上,忽然定定瞅准了她手腕,而后凑上来笑道:“二姐姐这个念珠好漂亮,哪儿得来的?” 蜜蜡的南红珠串衬得她皮肤很白皙,明霜把她神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笑了笑:“不过是在坊间打发时间的时候偶然买的。” “是么?看成色挺好的,二姐姐借我玩两天吧?”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明霜淡笑,“你要喜欢,回头我房里还有一串,你支个人去问杏遥讨就是了。” “好,我一会儿让丫头去。” 宜春郡主和明锦相视一眼,把棋子搁下,声音一高,换了个话题:“说到成亲,你们家近来在和瑞康王家的世子说亲是么?进展的如何了?” 明锦赧然微笑:“只要了八字,和那边招呼是打了,还没派人来相看呢。” “那也快了。”说完,又笑着去问明绣,“听说三姑娘也想嫁到瑞康王家里去?” 明绣正吃果子的手一顿,冷眼瞥着明锦,皮笑肉不笑道:“我这身份哪儿敢有那个指望?” “妹妹怎么说也是明府的小姐,要说身份本来也不低了。”明锦面色未改与她对视,含笑道,“只可惜,妹妹是妾养的,人家王府未必看得上。” 她咬着牙冷哼,丢下果子,也不管宜春郡主是否在场,白眼一翻就笑道:“姐姐也别高兴得太早,王府看不上我,也不一定就瞧得上您啊?你们叶家手里那么多见得不人的事儿,随随便便捡一个我都不好意思说出口,老太妃是个极重名声的人,若是知道了,只怕避都避不及。” 明锦强忍住怒意,冷笑道:“老太妃答不答应我是管不着,但好歹我是行的端做得正,成不成无所谓,也总比某些人背地里动手脚得好。可惜她做得还不利落,给人拿到把柄,若是我羞都羞死了,哪儿还有脸敢出来见人?” 这是明摆着说她脸皮厚,明绣气得直瞪眼,待要开口时,忽然朝明霜推了两下:“二姐姐,你来说说。” 她同她都是庶女,一样是小妾带大的,不怕她听了方才那话不觉得膈应。 明霜只是想在旁安安静静吃瓜,冷不丁问起来,她颇有些无奈。她们俩吵得好好的,又何必拉自己下水。 于是慢条斯理地擦手,垂眸想了想才笑着回答:“这种事问我,我也说不清楚。不过虽说自古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事都得讲求个两情相悦,大姐姐嫁过去也好,三妹妹嫁过去也好,都不是一句两句话能定下来的事。婚姻大事么,总是要靠缘分的。” 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闲扯,明绣却像是悟到了什么,也不同明锦拌嘴了,呆呆坐了一会儿,便寻了个理由离席告辞。 “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女儿。”宜春郡主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凭她也想做世子妃?做梦去吧。” 明锦头疼地摁着眉心:“就别提了,家里乱哄哄的,想着自己早些嫁出去也好,瞧这府里的事就伤脑筋。” “嫁出去?你以为王府就轻松了?不过是一个坑里跳另一个坑里罢了。” 明锦暗自轻叹,又轻声去安抚明霜:“你也是的,自己的东西给她作甚么?一回两回的找你拿,拿惯了手,往后就心安理得爬你头上去了。” 宜春郡主点头附和,“可不是,你是她姐姐,喝她几句怎么了?她一个做小姐的,还缺这点儿东西不成?” 明霜笑着称是。 这些小玩意儿她还已不放在眼里,明绣要索性就由她拿,来日方长,总有还债的时候。 * 送走了宜春郡主,明霜从小亭子里出来,太阳已然斜照,石桥对面的树下却立着一个高挑的身影,她看在眼里唇边不由荡开笑意。 “我不是让你回去休息了么?还来作甚么?” 江城垂首弓腰朝她施礼,垂花门边是已走远的明锦,他默了一阵,轻声问道:“大小姐……有为难您么?” 明霜听着奇怪,“好端端的,她为难我干什么?”随即又明白过来,含笑道:“呀,小江是担心我才来的啊?” 他面容一僵,半晌说不出话来,眸中微微窘迫。 清风拂过,咽喉一痒忍不住轻轻咳了几声。明霜转过头看他,“回去吧,别真的病着了,请大夫抓药的钱要是不够就去找杏遥。”她神色缓和下来,笑容温暖,“小姐现在不缺钱,养得活你们。” 她头一次这般深切的体会到有钱的感觉。 这感觉真好。 好说歹说把江城劝着去休息了,一进房,明霜就招呼杏遥和未晚两个丫头。 “明天我要去铺子一趟,你们带个话给赵掌柜,顺便准备马车。” “是。” 明锦明绣谁嫁给瑞康王家的世子她半点也没兴趣,只是公主出降,皇太子纳妃,这么好一个拢钱的机会岂能错过。 当今圣上好大喜功,又是金口玉言,所以绝对不会从简,公主出嫁十里红妆必不可少,皇太子纳妃,要给国戚家的赏赐也是大笔的数目。宫缎有内织染局提供,但其中的两种锦缎罗纱是从宫外采购的,尽管所占数量不多,当相比寻常百姓家已经是十分可观。 要是能把这个生意做好,换铺面的事就指日可待了。 明霜坐在窗边等丫头们摆饭,姚嬷嬷探头进来,俯身低低在她耳畔道:“小姐,前些时日叫查的那个‘安武坊’老奴已经有眉目了。” “是做什么的?” “据说是收押犯了事儿的官宦人家,也有军头司里获罪革职之人。都是从朝廷手里便宜买来的,等着寻个好价钱再卖出去。说白了就是做人牙子的行当,只不过改个名字好听点罢了,其实换汤不换药的。” 她皱起眉,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果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翌日,明霜在铺子里和赵掌柜碰了面,屋外来看缎子的客人不少,她撑着下巴颇觉欣慰。 “小姐今日来不知所为何事?” 她也懒得墨迹,开口就道:“咱们店里的织金缎和暗花纱各还剩多少匹?” 赵掌柜略略想了,“织金缎二十匹,暗花纱十五匹。” “好,从现在起,这两样锦缎不要再卖了,若有人问起就说已经售完。”明霜垂首琢磨了一下,“上次当铺折价当得的银两还剩多少?” “还有一千两……小姐是打算屯货?”他奇道,“咱们向辽国进贡的日子是在年末,眼下会不会太早了一些?” “不是进贡的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打算告诉他,“你照着做就是了,一会儿我再兑五百两给你,你把城里所有的这种料子都收了,至少攒到一百匹。这种缎是自杭州而来,数量不会太多,也不容易得。届时自然会有人高价来收购。” 这件事宫里也只才有消息,圣旨都未拟,昭告天下怕是还有一段时日,此时把缎子都收齐了,就算商铺临时采买,从杭州到汴梁,少说也有一两个月的车程。 赵掌柜迟疑片刻,“这……大概什么时候?” 明霜笑道:“很快,不会超过一个月的。” 第14章 【锦绣路】 接下来的几日里,铺子在屯货,明霜忙着查账、对账,不时也要去店里看看新缎子,几乎脚不沾地。她在外有商铺的事不能让明家人知道,所以每回只是以买布匹的借口小坐片刻,大小事务都由赵良玉料理,也不让他对外声称,因此无人知晓谁是东华门外金镶玉的东家,提起来时倒有几分神秘。 得到消息的,肯定不止她一个人,没多久赵掌柜就找上门来,说是金桥梁街也有商户在屯货,那边东家特地请他去吃茶点。 “张老板的意思,是不想伤了大家伙儿的和气,既然有钱赚,琢磨着不如咱们俩家合伙。”赵掌柜搓着手讪笑道,“他原本是想找您好好谈一谈,小的知道您不方便,就说过来给您传个话。” 这种事免不了的,既然人家有那个诚意,她不过初出茅庐之人,当然不能不给面子。 “好啊。”明霜略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下来,“咱们铺子小,本来根基就不稳,合伙也不错。” “那您看这分成的事……” “张老板么?张家绣庄远近闻名,人家是大商贾。”明霜笑了笑,“我们让着点儿无妨,四六吧。” 赵掌柜闻言松了口气,不住应声:“小人也这么认为,既然如此,我就先回话去了。” “去吧。” 原想一口气赚一大笔钱,如今半途像是被腰斩了,明霜心里还是有些失落的。不过好在这单生意数目不小,就算只分四成,也绝对够本了。 缎子刚屯完,初五这日宣德楼下便有人宣读皇榜,公主出嫁,皇子娶妻,举国欢庆。大街小巷张罗着彩灯红绸,放眼望去满目皆是喜色。 尽管白露的时候下了场雨,气温却还没降下来。这段时日,明霜也发现江城确实和平常不太一样,虽然没有再来迟或早退,但形容憔悴,满脸都写着“我有心事”几个字。原本就很安静的一个人,这下子就更加沉默了。 趁着这两天城中热闹,明霜颇为大方地领着她屋里的人出门散心。 正逢旬休,教坊司和钧容直在朱雀门外支了棚子唱曲儿奏乐,前面还有杖头傀儡的小杂剧,未晚和尚早两个丫头极少上街,瞧着新鲜不已,不住踮脚张望。 “小姐小姐,那边戏棚里有人说商谜呢!咱们去猜一猜好不好?” 明霜眯着眼睛笑:“好啊。” 人群熙攘,江城就跟在她们后面,不经意瞥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朝巷子口走去,他眉峰微颦,上前一步向明霜行礼。 “小姐,属下家中有急事,去去就回。” “行,你早点回来。” 她大约兴致盎然,并没放在心上。 见身后还有府上其他家丁跟着,江城拱手告辞,转身疾步追进胡同之内。 三个人皆是安武坊的,体型健硕,手持兵刃,行踪鬼祟。他从另一端巷子进去,很轻松地就将对方堵在半道上。 抬眼冷不丁看到一人抱剑而立,一干壮汉都蒙了一下。 “我当是谁呢。”其中一个回过神来,冷笑出声,“原来是你。” 另外在旁的伸手指着他:“姓江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倒要问问你们。”他提剑往前走了几步,三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了退。 他看在眼里,声音阴沉:“钱是你们收的,为何如今还不放人?” 到底是忌讳他的身手,中间那个小心翼翼道:“放不放人可不是我们说了算,坊主的意思,你该问他去,这算什么?” “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江城冷下脸,“再拿话搪塞,休怪我不客气。” “江城,你别得意!”有人站出来,颔首道,“你也是在安武坊里待过的,咱们一样的下贱人还真把自己当爷了?要不是严大人赎了你,现下指不定在哪儿讨饭吃呢!” 他握剑的手略紧了几分,语气不善:“你说什么?” 这空气里的火药味儿一触即发,猫在角落的乞丐们见情况不对,赶紧捧着碗溜了。 两边的人目光相对,眸中皆带怒意,这边认为三对一,他是不占优势的,于是气焰愈发嚣张起来。 江城按上佩剑,正要动手,隐约听到身后有轮子滚动的声音,对面那人皱着眉喊道:“什么人?没见过打架啊?” 他猛地一愣,急急回头,青墙阴影之下,明霜笑容如旧,俏生生地望着他,轻轻打了个响指:“呀,这下可被我抓到把柄了。” “小姐!”平时她胡来也就罢了,这附近住的都是亡命之徒,若她出了事,自己便是死一百次也不够。 江城无暇与她玩笑,心急如焚,“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 “不是说家里有事么?”明霜淡淡开口,说出来的话存心要把他噎死,“既是你家,我如何不能来?” “……”他不知如何解释,“眼下不是说笑的时候!” “原来是位如花似玉的大小姐。”他俩人嘀咕半天,这边三个总算听出点名堂来,玩味一笑,自背后拎出砍刀,明晃晃地摇几下,“好久没开荤了,今儿先治了你,再来治她。” “出言不逊。”她下完结论,偏头瞧江城,“依我看,扔开封府就不必了,直接就地正法吧。” “是。”江城轻轻拨开剑柄,再抬眸时,双目寒意透骨,“你站远些,当心脏了衣裳。” 明霜笑着点头:“好的。” 三人刚冲到面前,但见剑光一闪,他垂首斜斩了一招,听得一声惨呼,那一剑划出的血痕如涌泉般从对方身上迸溅而出。 耳畔风声猎猎,明霜坐在轮椅上,静静看着他在人群里游走,高高束起的青丝飞扬在侧,凌厉的神情里尽是杀意。 她唇边含着笑。 果然是个很好看的人,像是从画里面走出来的一样。 圣旨有令,这几日不允许杀生,江城不敢下重手,几番打斗之后,还是放了他三人一条生路。他收剑入鞘,轻喘着气走回明霜身边。 “小姐。” “这就打完了?”她反应过来,似乎意犹未尽,盯着他微笑。 “……嗯。” “不打算说说么?”明霜撑起下巴,笑得别有深意,“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我?” “……” * 回到府上,院子门一关,帘子一拉,屏退左右,很有些三堂会审的感觉。 杏遥端上茶碗来递给她,明霜捧在手里,也不急着喝,刮了刮茶沫儿,扬眉看他:“说吧,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 明霜合上茶盖微笑道:“真的么?” 她也不细问,撑着脑袋看他。 一看就看了半柱香的时间…… 实在是被她看得发毛,江城暗叹口气,终是垂首交代:“属下惭愧,因为旧友受人陷害入了狱,所以……近来心神不属,还望小姐恕罪。” 听她“咦”了一声。 “你朋友么?犯了什么事?” 他迟疑着开口:“贩卖私盐……” “接着说。” 江城只好如实道:“故友姓高名恕,本是曲院街一家药铺的店主。一个月前安武坊看中了他家的铺面,想出价购买。高恕早年丧妻,只有一个女儿,全家上下靠着药店过活,加上安武坊所开之价实在太低,于是便婉言谢绝。” 明霜若有所思:“所以就结仇了?” 他点头说是,“安武坊坊主本想低价讨个便宜,见他不愿,于是勾结官府,在缉拿私盐贩子时,往名单上多添了一笔。随后进了牢里,衙门中人严刑逼供想屈打成招……”江城眉峰渐蹙,“眼下只剩半条命了,那边只等着人死之后将商铺据为己有。” 听到此处,明霜倚在软靠上,微微颦眉,“和官府扯上关系,这事儿……只怕不太好办。” 他低低嗯了声,“其实此前,属下也和安武坊有些……交情,找到李名晋时,他给我开了个价。” “多少钱?” “一千两。” 明霜笑的无奈:“你给他们了?” 江城默了片刻,赧然点头。 “越是开口说价钱的越不容易打发。给钱不办事了,对不对?” 他为难地继续点头。 明霜似笑非笑地轻叹,然后用手捏着眉心,思忖道:“我若是明锦就好了,以明家的势力,让叶夫人或是爹爹去和官府打声招呼,这件事便好办。可惜……我偏偏是个妾养的。” “小姐?!”他讶然抬头,愣了一瞬,忙拱手道,“小姐的好意,属下感激不尽,只是……此事非同小可,您莫要牵扯进来为好。” 明霜松开手,淡笑道:“这么说就太客气了,多少是条人命呢,只要你没骗我,我会尽力帮着你的。” 他心下蓦然感动,亦不知说什么才好,讷讷望着她,欲言又止。 “看着我做什么?”明霜歪头打趣,“再看我可就要不好意思了。” 杏遥掩嘴轻笑。 江城微觉窘迫地移开视线,不自然地朝窗外望去。 “哎,不过得从什么地方入手呢……”明霜闭上眼睛,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轮椅扶手,“明日先去那间铺子瞧瞧吧。” 第15章 【算机关】 曲院街地方很好,一条道上的店铺都大有来头,会仙酒楼就在街中,食客络绎不绝,行人来来往往,繁盛热闹。 高家药铺在正东,因为当家的被关入狱,眼下已经闭门不再营业。江城带明霜从偏门进去,室内没点灯,黑漆漆的一片。这间铺子店面很大,空气中隐隐带着药香味,不过为了赎高恕,许多药材都变卖出去了。四下里空空荡荡,如今只剩得一个伙计在帮忙料理琐事,他巴巴儿地坐在矮凳上,显得有些孤寂。 明霜正打量周围,眼前忽的窜过去一抹黑影,她还没来得及细瞧,江城便转身朝柜台方向轻唤道:“小婉。” 循声一望,只见药架子旁边立着个娇小的女孩儿,年纪还不到十岁,怯生生的探出头来,一看到江城急急忙忙又把头缩了回去。 他略觉尴尬,只好又唤了一声。然而后者像是见了鬼,愈发躲得厉害了。 “小婉……” “好了。”明霜摇头打断,笑道,“你别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当心吓着人家。” 江城抿了抿唇,不再出声。 静了一阵,许是没听到动静,那女娃娃才又悄悄伸个脑袋张望。明霜笑如春风,朝她张开手臂,“来,你别怕,到姐姐这儿来。” 女孩儿看了看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江城,然后义无反顾地小跑着扑到她怀里。 她见状轻轻呀了一声,伸手去摸她的头:“怪可怜的……遥遥,我的糖袋子呢?” “这儿呢。” 明霜从里面取了一粒,笑吟吟地在她跟前晃了晃:“香药果子吃么?很甜的。” 小姑娘犹豫片刻,一面看她一面张嘴含住。 “真乖。”明霜拍着她背脊抱在怀中,抬眸去问江城,“高恕家的女儿?” 他说是,“叫高小婉。” “哎呀,这名字真好听。”明霜可劲儿的夸赞,歪头去逗她,“小婉今年多大啦?” 她怯怯地比了个八。 “小江和高家是故交么?” “算是。”江城回答道,“从前高先生曾帮过我一回,至今相识已有数年。” “哦。”她慢条斯理地应了,垂首拿了糖果给高小婉吃,忽然好奇,“小婉为什么怕他呀?”明霜拉着她的手指指江城,后者一脸无奈。 怀里的小姑娘琢磨着小声开口:“吓人。” 她“噗嗤”一下笑出声,食指往她脑袋上轻轻一敲:“这丫头了不得,长成这样你都嫌吓人,往后真见着吓人的那可怎么办?”说完又眨眨眼睛凑上去问:“这个哥哥长得不好看么?” 江城忍不住道:“小姐……” “你别打岔。” 江城:“……” 大约是觉得找到了靠山,高小婉抿着糖果,大着胆子去观察江城,随后转身回来,朝她点点头。 “是个识货的。”明霜赞许地揉揉她脸颊,继而又满眼期待地问,“那姐姐我呢?我长得好看么?” 小姑娘心无城府,水灵灵地双眼盯着她,很快绽开笑颜:“好看。” “真可爱。”明霜抱着她,继续循循善诱地问道,“那姐姐好看呢,还是哥哥好看呢?” 这下连杏遥都听不下去了:“小姐……” “老叫我做什么?我又不是听不见……小婉接着说。”她眸子里狡黠的笑意,在旁瞧着像是在调唆教坏小孩子似的,杏遥不由扶额。 尽管年纪不大,不过瞅瞅江城对她的态度,怎么着也能感觉到来者非是等闲之辈,高小婉毫不犹豫地扯扯她衣袖,张口胡诌:“你好看。” “呀,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这么觉得呢。” 夸自己夸到这种地步也是很少见了。 逛了一圈儿,杏遥推她从药铺里出来,撇着嘴嘀咕:“小姐,哪有您这样的啊,明明江侍卫比您好看得多。” 明霜没吱声,隔了半晌乍然道:“去医馆,我要看大夫。” 闻言,底下的人都吃了一惊,江城微愣道:“小姐哪里不舒服?” 她摇摇头,轻叹:“小江,你看我的胳膊肘往外拐了,这病怕是治不好了,你说说该怎么办?” 他反应过来,又是好笑又是无奈,颔首朝杏遥看去,后者立时面红耳赤,急急拿手去推明霜。 “小姐,你看你……” “我们遥遥这是害羞啦?”她乐不可支,眼见对方实在是万般难堪,这才打住,“好了好了,不玩笑了。” 阳光尚好,明霜收起笑容,坐在轮椅上喃喃自语:“哎……不能亲自去求爹爹帮忙放人,那总得想个办法,让他自愿去放人才行。” 杏遥听着奇怪:“会有这样的法子么?老爷又不是傻子。” “是啊……”她从药铺的牌匾上移到临近的一家商铺上,装潢富丽堂皇,很是惹眼。 “祥瑞珠子铺?” 杏遥接话道:“是瑞康王名下的铺子,京里大户人家的首饰都是从这儿打的,咱们家的也是。” “原来是这样。”明霜把团扇往手里轻轻一打,微笑道,“我说呢,安武坊怎么如此大费周章地要把铺子搞到手。” “为什么啊?” “你别多问。”她侧头冲江城颔首,“这事儿好办,我有主意了。” 明霜胸有成竹地摸着下巴:“从爹爹那边下手不成,咱们可以从叶夫人那儿下手。” 杏遥讷讷问道:“小姐,您要对叶夫人作甚么?” “这里人多嘴杂,回去商量。” 一行人风风火火回家,照例是关门关窗拉帘子,满屋子肃然。明霜端稳茶杯喝了一口润嗓子,“铺子离瑞康王家的门店近,若是能让叶夫人买下来就再好不过了。”她合上茶盖,站在跟前儿的都是自己的心腹,说话也不用再顾及,“届时我再旁敲侧击一下,把高家的事儿说得凄惨点,夫人最要面子,买铺子还能救一条性命,这么好的买卖不会不做。” 姚嬷嬷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主意虽好。”明霜看向江城,神色间略带歉意,“不过你朋友的店到底还是保不住,但我们家不似安武坊那帮子欺软怕硬的混账,价格上不会让他吃亏的。” 江城拱手作揖,言辞诚恳:“多谢小姐,钱财不过身外之物,当下若能保住高恕性命,已经是大恩大德。” “你不要这样说话。”明霜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我都把你当自己人了,用这么多敬辞,听着怪别扭的。” 他作揖的手有些迟疑,半晌才道:“是……小姐。” 明霜扶着额头笑叹:“哎,看来是教不好了。” 她们言语轻松,姚嬷嬷却想得深远,法子好是好,可得怎么实行?叶夫人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主儿,就怕到时候赔了夫人还折兵。 “小姐,这好端端的,夫人如何才会看上他高家的铺子?” “我正要找你和杏遥去办呢。”明霜把吃了一半的茶水放下,“你们俩在府里替我传些风声,就说……”她一顿,“就说我看中一间铺子,要爹爹替我买来练练手。” 想了想,又补充:“把话说得巧妙点,能有多神秘就有多神秘,最好把瑞康王提出来。让人一听便以为我是因为瑞康王才想要那铺子的。” 姚嬷嬷正准备应声,江城却登时否决道:“不行,这样不妥。” 尽管只是做戏,可一旦传出去,叶夫人定会怀疑她也想参合世子和明锦的婚事,届时…… 他沉声道:“小姐的处境本就艰难,不能再为了此事惹恼夫人,否则在这府里要过下去,你会吃许多苦头的。” 没料到他会出言反对,明霜怔过之后,仍是不以为意地随口打趣:“还是小江知道心疼人儿……” 江城凝眸走到她跟前:“我并非说笑。” “我知道呀。”她唇角微弯,抬眼与他对视,“我也没说笑。” “可是……” “你放心。”不等他说话,明霜就轻轻打断,“小姐我也不是傻子,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何况两者孰轻孰重我明白。无论如何我是明家的二小姐,顶多让她不快,给我个小鞋穿,早就习惯了也不疼不痒的。可你不一样。” 她淡然一笑:“你既需要帮忙,我借你一臂之力,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阳光自窗棂上照进来,映得她脸上灿然生辉。 江城喉头一滚,也不知想要说什么,打算说什么,闭目颦眉思索瞬间,他撩袍单膝跪下。 “诶。” 明霜弯腰扶住他胳膊,“你跪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呢。不准跪。”她含笑着拉他起来,顺手替他拍了拍膝盖上的灰尘。 “感谢的话就先放一放,咱们这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万一我给你搞砸了呢?”她说得轻松。 “无论如何,都要谢谢你。” “好了。”明霜不自在地拢拢头发,扬眉琢磨,“叶夫人是个精明的人,要买铺子不会随随便便就买了,你去把药铺的账本拿来,我做点手脚,回头她让人去查实咱们也好见招拆招。” 他神色稍稍缓和,点头应道:“好。” 第16章 【昔旧时】 姚嬷嬷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人,做事上滴水不漏,领着杏遥未晚两个丫头把谣言传得是绘声绘色,偏偏又点到为止,不说清不道明,就由着人去猜去想。 三人成虎,话到了叶夫人那儿已经是传得面目全非。 “当真么?”叶夫人皱着眉放下书卷,颔首去问旁边站着的老嬷嬷。 后者忙不迭朝两旁的丫头们使眼色,等屋里的下人都退了出去,才俯身对她点头:“千真万确,老仆前儿还见小姐出门去看铺子,不时也和老爷说谈了几句。” “奇怪,无缘无故,她怎么想着要买铺子?”叶夫人倚在小塌上,捏着一串佛珠慢悠悠的数,“那是个什么铺子?” “是间药铺,坐着数钱的营生。”老嬷嬷琢磨一阵,压低声音,“夫人,听说那药堂隔壁临着瑞康王家的铺子,您说会不会是……” “不可能!”她把佛珠一拍,“她这么个人,哪会打那个主意?!” “二小姐性子和顺,可不代表她底下的人也安分。”老嬷嬷扬扬眉,“更何况,三小姐和张姨娘心术不正,保不齐是她们下的套,您还是仔细着些为好。” 听到此处,想起上回明霜为了出门的事和明锦闹得不太愉快,自己也曾因此嘲讽过她,若是为了这点恩怨做出什么幺蛾子来,倒也不是不可能。 “先不要打草惊蛇,我看看再说。” “诶。” * 不管外面吵得如何沸沸扬扬,明霜的院子里永远是一派祥和之景。自打讨来账本之后,她就把自己关在房中,一页一页的翻,一笔一笔的改。 但凡来看铺子的,总是会先查账,亏损如何,盈利多少,每月净利又是多少。一般卖铺子的都会提前改账,把面上的数字勾兑得好看些,等人来了,看了账目四下里问一问,若是好也能卖个好价钱。 高恕这家店的生意本就不错,只用稍作润色即刻。 晚上,风声萧萧,温馨的烛火光芒从窗内透出来,隐约能看到屋中的人伏在案上提笔书写,夜风里传来轻咳声,她果然又熬夜了…… 江城拧眉望着窗,微微启唇,到最后也没说出一句话。 明霜正合上册子,抬眼望见投射在纱窗上的身影,忽然微微一笑,抬手把窗子推开。 他站在院外,似乎愣了一下,满脸都是歉疚。 好像很喜欢看他这个样子,明霜支着下巴笑道,“已经改好了,你不用担心,明儿拿去交差吧。” 江城抿唇望着她,随后拱手深深作揖。 “这次……给小姐添麻烦了,江城无以为报,往后若有吩咐,刀山火海,属下决不推辞。” “真可惜,我没有刀山火海让你下。”明霜搁下笔,眨眼睛想了一下,笑道,“不如,你以身相许吧?” 他恍惚以为听错了什么,不明所以地“呃”了一声,满目怔愣。 明霜摇头笑笑,摆了摆手:“逗你玩的。忙了一天了,我饿得很,去拿些吃得来。” 他总算回过神:“是。” 出了院门,迎面便撞见端安神茶进来的杏遥,两人互相颔首当是打招呼。 “小姐还在忙?” “说是忙完了。”他答道,“我去厨房给她拿些吃的。” 闻言,杏遥莞尔笑道:“小姐这回可是下了好些功夫帮你呢,我早就说了吧,她这个人可护短了。”她垂眸,声音渐渐放轻,“小姐心地好,当初我娘的病危在旦夕,也是她出体己钱帮的我。” “是么?” “对啊。”杏遥言罢又伸手去拍拍他的肩,“看样子小姐是把你当自己人了,往后可千万别辜负了她。” 他脱口而出:“我不会的。” 静了片刻,约摸是两个人都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奇怪,各自尴尬地告辞离开了。 随后又过了两三日,眼看叶夫人还按兵不动,明霜倒有些按捺不住了,屋里闲着发慌,于是叫了马车出去绸缎铺里坐一坐。 “二小姐来得正好。”赵掌柜得到消息,提着袍子笑容满面地迎出来。 “怎么样?”听这话似是有什么喜讯,明霜洗耳恭听,“和张老板的生意做得还算顺利么?” “张老板可是个会谈价的人。”赵良玉奉上茶水小心翼翼递到她跟前,“宫里人是五天前出来采买的,张老板先不知声,叫他们跑遍全城,连城郊镇子上都去了,一匹也买不到。最后生生涨到这个数。” 他把手一伸,五个手指一比划,明霜眉间含笑,垂头吹了吹茶水。 早就料到了,如今整个京城的上等缎子都被他们两家垄断下来,管事着急交差,自然顾不得这许多。别说是五十两,就是喊六十两,他们这些人也是有足够的回扣能吃的。 “这么说,是全卖完了?” “诶,可不是,今天有人来搬货。”赵掌柜喝了口茶,“明儿还有一批,送完了东西,把剩下的钱款一付。” 他搓着手笑道,“那就是滚滚的白银啊!” “小姐。”刚说着话,江城自门外进来,身边领着一个小小矮矮的身影,他恭敬道,“小婉带来了。” 听罢明霜眉梢一挑,登时眉开眼笑:“呀,小婉到了。”她急忙把茶杯放下,手一张开就唤道:“来,过来我瞧瞧。” 一看明霜在那儿,高小婉飞快撒了江城的手,避瘟神似的扑了过去。 “你就那么怕他?”明霜笑吟吟地抚摸她脑袋,从袖中掏了一小包糖果塞到她怀里去,回头朝赵良玉道:“这孩子爹爹犯了事,无依无靠的,进我府上太麻烦,我想先让她住在你这儿。” “好好,这个不成问题。”赵掌柜满口答应,“铺子后院里的空房间多着呢,我这就让人去收拾一间。” “麻烦你了。” 偏厅里只剩下他们几人,江城不说话,杏遥没吭声,明霜见高小婉兀自缩在她怀里安静地吃糖果,抬眼朝着他摇头:“你别老板着一张脸,不把人吓到才怪。快笑一个。” 他嘴角动了一下,颇觉尴尬地与她对视。 这次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了,抱着高小婉坐到自己膝盖上,亲亲热热地拿脸贴着她:“小婉上回还没讲完呢,来跟姐姐说说,哥哥怎么吓人啦?” 她歪着头打趣:“是抢了你的娃娃,还是说话凶着你了?” 原本不过是说笑,高小婉忽然紧紧拽住她衣摆,怯然地躲在她臂弯里,神情惶恐地望向江城,小声道: “他杀了人……” 她的笑意僵在唇边,四下里骤然寂静,杏遥连大气也不敢出。 明霜搂着高小婉,敛容头一次这样赧然地和他四目相对,江城并未出言解释,平平静静地看了她一阵,缓缓将视线挪向别处。 气氛冷得骇人,此时在铺子外等候的未晚却忽然跑了进来,气喘吁吁。 “小姐、小姐,夫人……夫人找您去一趟呢。” 难堪的局面瞬间被打破,明霜把高小婉放下:“哦,说了是什么事么?” “没呢。” “好。”她眨过眼睛,神情依旧恢复如初,对江城笑道,“时机到了,打道回府吧。” * 正房外,月季花开得绚丽,杏遥推着明霜在门前停下。 她盯着那门帘子,心还是跳得很快,到底是怕,抬手抚着额头,一脑门子的汗。 “小姐……”见她这样,杏遥愈发忧心。 “没事。”明霜深深吸了口气,转头朝江城笑道,“小姐保证给你搞定这件事……进去了。” 他剑眉深皱,终是冲着她背影点头。 杏遥把帘子打起,屋里燃着的百和香便扑面而来,叶夫人一身锦绣钿花褙袄,珠翠满头,照例是贵气逼人,通身富丽。 明霜换上一张柔和谦逊的脸,悠悠上前问安。 “哟,回来了。”叶夫人把茶碗搁下,请她吃茶果,唇角蕴笑,“早听人说,霜儿受老祖宗教养,饱读诗书,见多识广。近来常去外头走动,不知见到什么新鲜事物没有?” 她一副很欣喜的样子,“难得您对这个感兴趣,我正没处说呢,原来京城这么大,可比我们杭州好玩多了!” 叶夫人和明锦不愧是娘儿俩,说话都爱拐弯抹角,明霜倒也不含糊,当真一件件的把所见所闻告诉她。 “……前日有见人表演筋骨上索,不知母亲可曾见过?就那么一根细绳,我真是在底下瞧着都给那人捏一把汗。 ……扬州有个叫蛮冬的,唱散乐那嗓子才叫好,婉转动听,比鸟雀都鲜活。 ……小掉刀这等杂耍就比较简单了,但要上手不容易,那刀刃锋利,倘若耍不好割到自己可是要去药铺就医的,还白白花不少钱呢。” 她刻意提到药铺,叶夫人听了半天都快听出睡意来,总算是一个激灵,忙顺着她的话问下去:“说到药铺子,我想起一个事来。”她往前稍稍倾身,含笑道:“霜儿是不是看中了哪家商铺?府里好些个丫头婆子说,你攒着体己钱打算去买下来。” 明霜讲得口干舌燥,捧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着,听她出声问,很大方地承认了:“是啊。爹爹前些时日说想让我打理铺子,我哪有那能耐?要是把好好一个店给弄得污七糟八的,那就不好了。” 她笑得干净利落:“所以我想着自己买下一间来,横竖是自己的,便是做垮了也无妨。” 叶夫人嘴上称是,心里却冷笑道:说得倒轻巧,你有那个钱么? 第17章 【托令门】 “霜儿要买铺子,这钱两上面……可吃得消么?” 早知道她要问这个,明霜盈盈一笑:“从杭州来时,压箱底的有三百两,正好够付店面的钱了。” “那铺子只要三百?”听上去并不算贵,叶夫人拈着茶盖兀自思索,随后又不动声色地笑问,“这么多铺子,怎么就看上那一家了?可是有什么玄机在里头?” “说玄机么,也谈不上。”明霜取了个果子,慢悠悠地剥皮儿,“不过我是个不会做生意的人,寻了位懂价的先生帮忙看了看,说那铺子收益极好,位置极佳,便是我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只要一个掌柜,每月便是坐着就能赚钱。” 她故作怅然地停下动作来,很是悲凉地叹了口气,目光伤感地望向叶夫人:“母亲您也是知道的,我是个没福气的人,指望不了谁,就想有个收入,往后出嫁也算是个嫁妆了。” 见她言辞真切,叶夫人不禁嗯了一声,偏头静等她下文。 “只可惜我盘算得虽好,但人算抵不过天算,这铺子到底还是不能买。” “怎么着?”叶夫人奇怪道,“是老板不肯卖么?” 明霜颇为遗憾的摇摇头:“老板倒是肯,只是这老板近来遇上些麻烦。” “哦?怎样的麻烦?” 就等她这句话了,明霜暗自深呼吸,把高恕的事添油加醋,添枝加叶地陈述了一遍。 “好东西人人都抢着要,这是不错,可那安武坊的手段实在是叫人心生不快。”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我本想求求爹爹,但又考虑到对方似乎和官府有些交情,倘或因此让爹爹难做,我岂不成罪人了?” 叶夫人抚上她手腕轻轻捏了一下,“好孩子,难为你有心……”说完语气一转,“真想不到京城里竟还有这样的恶人!” “可不是么。”明霜咬着嘴唇,似觉无助,“多好的店呢,白白便宜了他。” 原本下句话准备劝着让她去买,想了想又怕太刻意,她不好反复言说,于是另寻了个话题同叶夫人摆条。 扯了一通京城的花儿草儿鸟儿雀儿的,叶夫人早被搞得乏了,也无心跟她话家常,说了没一阵就摁着额头叫困,明霜便十分识相地欠身告退。 从这间阴暗而幽深的正房里出来,适宜的阳光投射在脸上,她觉得浑身舒畅。 “小姐。”一直守在滴水檐下的江城疾步走来,谨慎地打量着她的表情……看上去似乎还好? “您……没事吧?” “瞧这话说的,小姐我去的是龙潭还是虎穴,能把你吓成这样?”她笑着伸出手指来戳了戳自己太阳穴的位置,“都出汗了。” 他难得没有别过脸,反而很是欣然地松了口气,“你没事就好。” 不知是不是语气太过异样,惹得旁边的杏遥多瞧了他几眼。 “可累死我了。”好在明霜并没在意,她被日头照得睁不开眼,眯着眼睛,“讲了好些话,像是把我这辈子的话都说完了一样……渴得很。”后面这句是对杏遥说的,“回屋煮茶给我喝。” “诶。” 待得她走远,叶夫人房里的嬷嬷这才转身进去。 “你觉得她那些话可信么?” 府中早有传言,说那铺子日进斗金,此时又听明霜亲口承认,叶夫人显然信了一大半。 “铺子好不好,老仆不知道。”老嬷嬷俯身在她耳畔低低道,“但这店临着瑞康王家的珠子铺不假,大小姐如今不是正在和王府谈亲事么?倘若买下来,不时借口去走动一下……” 叶夫人眉梢立时扬起。 “这说媒说媒,只凭一张嘴谈何容易?依咱们大小姐的形容身段儿,到时候只需要稍稍动点心思,莫非还怕王府的人推三阻四?” “嗯……有道理!”叶夫人噙着茶水,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 老嬷嬷展颜喜了一阵,忽又担忧:“只不过,不晓得二小姐那边是怎么打算的,她是不是也在打王府的主意?” “她的话你也听见了。”叶夫人放下茶杯,“这丫头一门心思想赚点钱,想必隔壁临着谁的铺子也未在意过。她在府里面没依靠,为自己谋划谋划倒是情有可原的,咱们老盯着人家这么折腾也不大好。” 看她松了口,老嬷嬷只连声道是。 “这铺子她买不了正好。”叶夫人拾起团扇来,唇边含笑,“咱们买了就是。” 摇了一会儿扇子,她思索着问道:“那安武坊是个什么来头?” 老嬷嬷如实回答:“是军头司上四军下的一个分支,不成气候的。” “那容易,派个人去开封府知会一声,把高家老板放出来,两边对交了银钱,这事儿就算成了。” “夫人放心,老仆一会儿就去和刘管事商量。” 叶夫人轻轻嗯了,指尖在桌上敲了两回,又吩咐道:“也别亏待了明霜,铺子咱们买了,叫她知道了多半心里怨怼,月例还是照原样给吧,就算是补偿。” “夫人真是菩萨心肠。”老嬷嬷张口就拍马屁,“二小姐想必会十分感激您的。” 叶夫人闻言一笑,眸色得意。 此时在明霜房内,杏遥正守着茶炉子等水沸,回头见她拉着江城下棋,不由狐疑道:“小姐,夫人她会买吗?” 明霜抓了一粒棋子,也没看她:“买啊,怎么不买?” “这么好的事儿,又能得个便宜会赚钱的铺子,还能讨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她捏着棋子“一二三”地念念有词,“该你了……最重要的是,夫人在和瑞康王家谈亲事,前日明绣出去和世子‘偶遇’,惹得人念念不忘,夫人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有了这间铺子,那就不是‘偶遇’这么简单了……总而言之,十有八/九能成的。” 过了三四天的样子,叶夫人指派的管事就去开封府走了一趟,很快高恕便被放了出来。虽然身体虚弱,他还是强撑着把转让铺子的手续全都办完了,得了一笔钱,至少治疗自己的伤势已经不成问题。 隔天,正好空闲,明霜便随江城一道去曲院街探望他。药铺从前的家自然是不能住了,高恕在小巷子里租了间小屋子,暂且度日。 住处简陋,父女俩挤在两间房内,缝隙里灌进风来,好在眼下天气不冷,否则倒真是应了那“家徒四壁”的词。 高恕正躺在病榻上,高小婉在旁照顾他,在监牢里受的外伤还未好,一见明霜提着补品来看他,立时挣扎着起来。 “明小姐,多谢小姐救命之恩……”双手一抱拳,作势就要跪下。 “诶,受不起受不起……老先生病未痊愈,还是多歇着为好。”明霜不便扶他,颔首朝江城示意,后者点了点头,上前搀住高恕。 “先生,小姐来看你是出于好心,切莫让她为难才是。” “哦、哦……”高恕忙不迭应声,听话地上床躺下。 “真是对不住。”明霜冲他歉然笑道,“您的铺子,是我给定的价,三百两卖给了我嫡母,事先不曾问问您的意思,实在是过意不去。” “没有没有,没有的事。”高恕连连摇头,轻叹道,“我惹了是非,能保住性命已是不易,小姐能替我将铺子卖掉,还有一笔钱可赚,实属万幸,哪里还有嫌钱少的道理。” 她微笑道:“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此前在牢里听江城提到过这位明家二小姐,言语间觉得她是个精明的人,今日一见,各处皆好,只可惜残了一双腿…… “先生这伤怎么样?”明霜歪头打量他,“卖铺子的钱打算如何处置呢?若是还想再开一家店,我倒是可以帮忙给您瞧瞧铺面。” 高恕摆手长长哀叹,“不行,落下病根了,大夫说不能过度操劳。” 闻言,江城深皱起眉:“很严重?” “此事我正要和你商议。”高恕拉着他的手,“我往后怕是没精力做生意了,这身子骨不结实,也不知能活多久。” 他说着,语气陡然一转,“你知道我老来得子,小婉年纪小,她娘又走得早,往后我若去了……她怎么办呢?” “你别想那么多,安心养伤,小婉……我会照顾她的。” 高恕眼中含泪,仍握着他的手不肯放,言辞真切,“大公子,高恕有个不情之请……”他顿了顿,哽声道,“我想把小婉托付给您,做妻做妾都可以,让她留在您身边服侍,也算是有个依靠了……” 江城登时怔住,断然否决,“这如何使得!” “小婉尚且年幼,我知道是委屈了您。”高恕并不气馁,回身从枕头底下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来,“这余下的二百多两,就当是她的嫁妆了,您一定要收下。” 他连忙起身,“高先生,钱你留着治病要紧,小婉我会照顾她……至于成亲,着实不妥,还请三思。” 明霜兴致勃勃地坐在后面瞧热闹,听到此处不禁抚掌笑道:“白白得个这么可爱的小媳妇儿,多好的事儿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推辞。” 一听她附和,高恕在床上点头如捣蒜。 “小姐……”被她打趣惯了,江城如今唯有无奈,“婚姻大事岂可儿戏?” “怎么就儿戏了?”明霜笑吟吟地把一旁发蒙地高小婉拽到自己怀里,“你是我的人,聘礼小姐替你出了。”说完还握着高小婉地手歪头问,“小婉要成亲啦,高不高兴呀?” 后者讷讷地眨了几下眼睛,然后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城:“……” 第18章 【暗尘起】 “乖了乖了,不哭……”明霜憋着笑把她搂在怀里,“别怕,有姐姐给你撑腰呢,看把你给吓的。” “小姐。”江城摇头轻叹,“你别唬着她。” 听到这话明霜就乐了,抚掌一个劲儿摇头:“明明是你把人家吓到的,居然还赖我?” “……” 他禁不住暗忖:自己真有这么吓人么? 她笑着高小婉哭着,形成很鲜明的对比,等两个人都消停下来之后,明霜才歇了口气。 “工作的事,高先生不用担心。我店里正好还缺个人给掌柜打下手,先生是做过东家的,账上的事情定然清楚,只用做些动脑子的活儿,伤不了身的,就是不知你肯不肯赏脸了。” 闻言高恕脸上一喜,几乎讶然地看向江城,随后赶紧作揖:“小姐肯收留,实在是小人的荣幸。” 明霜环顾四周:“这地方破旧,住着也不利于养病。改明儿我让小江过来帮你搬行李,小婉已经在店里住下了,你若不嫌弃,也一块儿过去吧?” 殊不料她连住处都安排好了,高恕又惊又喜,眼中闪烁,连声道谢,“此番诸多帮忙,小人铭记在心,他日若有机会必结草衔环,倾力相助!” “好啊。”明霜颔首微笑,“这个人情我可就收下了。你要是还不了的话……”她看向江城,眉宇清扬,后半句话却没说出来,只对着他悄悄做了个口型。 ——“大公子” 他看得一怔,眉峰不自觉皱了起来,垂眸调开视线。 明霜笑容渐深,但回府后也并未深究此事,仍是每天吃饭睡觉看书做针线,日子过得甚是平静。 府里的人们,听说叶夫人买了间药房,花大手笔整顿了一番,顺便还收拾了城里欺压百姓的安武坊,街头巷口但凡有人提起,无一不是又点头又竖拇指的,把明家上下赞了个遍。 叶夫人自是万分的高兴。 因此到了月底,明霜房内领到的月例就足足多了一倍。 “小姐小姐。”未晚捧着钱袋子,两眼像发了光,“咱们这个月有十两呢!夫人说小姐身子需要调养,多得些零花以备不时之需。” “哟。”杏遥正打络子,很是稀奇地抬起头,“太阳要从西边儿出来了?小姐是做了什么好事儿,夫人还给您涨月例?” 明霜懒懒散散地翻了页书,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这个谁知道呢。” 还以为叶夫人会另分一家铺子给她管,看样子是自己的期望太高了,不过每月能多出五两来,也聊胜于无吧。 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从宣德门起,到街尾,百丈余长的地方,两边皆挂红披彩,各色缯布装饰着数不清的灯盏,宛如两条飞龙,场面壮观又喜庆。 街上有禁兵清扫路面,公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行出宫门,大红的檐子,雕金嵌玉,宴乐声声,不绝于耳,当真是十里红妆,无限风光。 也多亏了宫里这两位主子,让明霜狠狠赚了一笔,尽管是分了四成的利,那银子票子却像是山一样,简直让她看花了眼。平心而论,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钱。 赵良玉一面翻着账本一面登记账目,笑得合不拢嘴,“小姐果真是天生好命,财运极旺。有了这家底,别说是换铺面,再买三间咱们这样的店都还有剩余的。” “张老板那边你闲着没事还得多帮我打点打点。” “是,这个不成问题。” 明霜随手把账簿放下,支着肘笑眯眯地问他,“良玉啊,太老爷当初给你开的价是多少?” 赵掌柜怔了怔,不知她为何问起这个来,“回小姐的话,是……一成。” 明霜含笑着把他手指扳起两个,“我付你两成,把当铺的工作辞了,专心打理我的店,你看如何?” 他受宠若惊,呆了好良久才不住点头:“承蒙小姐抬爱,良玉定然尽心竭力!” 高恕的病养了半个月,很快就到铺子里帮忙来了,高小婉自然也如小尾巴一般寸步不离。明霜偶尔过来一趟,发觉这地方越来越热闹了。 数月前还萎靡不振一滩烂泥的绸缎铺,如今也欣欣向荣起来。 明霜坐在店里晒着秋日暖阳,歪头牵着高小婉逗她,这是她难得寻到的一件可乐之事,从前觉得调侃自己的侍卫很好玩,现在忽然发现带着一个小姑娘调侃他更好玩了。 “小婉。”明霜拉着她两只手,背过身面朝江城的方向,笑得很狡黠,“来,快叫相公。” 后者猛地把头别过去。 “害羞什么……那就叫官人,夫君也行。” 江城觉得自己不说话实在不行了:“小姐。”他头疼地叹了口气,“别乱教,会教坏的。” “怎么能是乱教呢?”明霜松开她,“高先生不是把小婉许给你了么?嫌弃人家了?” 她把指头一伸,抿嘴笑道:“你二十四,人家才八岁,算不算老牛吃嫩草?”于是又用手刮了刮脸。 “……” 江城摇头苦笑,随后负手而立,垂眸唤道:“小婉,你过来。” 高小婉躲在明霜身边警惕地盯着他,这段时间她对他的畏惧减消了不少,看了一阵,倒也听话地慢吞吞走过去。 他俯下身去,从背后不知摸了个什么东西,高小婉双目斗然一亮,伸手捧了着,神情登时鲜活起来。她转过身,哒哒哒跑向明霜,欢欢喜喜地扬起手里的小玩意儿对她显摆: “哥哥给我的!” 是个一个半大的精致木雕,勾勒着一只小鸟的模样,栩栩如生,明霜拿在手里转了一圈儿打量,新奇地对他晃了几下。 “想不到你还会雕这个?” 江城应了声是,垂首回答:“从前跟人学过些皮毛,闲来打发时间胡乱雕刻的。” “我瞧着挺好玩儿。”她把木雕还给高小婉,来了兴致,“你也雕一个给我吧?好不好?” 想不到她会看得起这样的东西,江城抬眼与她相视。 “小姐想要什么样的?” 明霜眨了眨眼睛,目光灼灼:“你什么都会雕么?” “嗯。” “听说大理国善养象,雕个一模一样的也可以?” “……”他嘴角微抽,半晌才解释道,“属下……恐怕寻不到那样大的木料。” “那……你雕个自己吧?”明霜支着下巴瞧他,“摆在我桌上,这样没胃口时望一眼,也不用老让你盯着我吃饭了。” 这回他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杏遥在旁掩着嘴笑,终于忍不住拿手推她:“小姐,雕像摆桌上这算什么?贡品么?人家江侍卫好歹活生生一个人呢,让人家看了准笑话您。” “又怎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不以为意,话语里听不出是打趣还是认真,“我们小江长得这么俊,便是塑了像往街上摆着卖,那也能卖好几大百呢,多少大姑娘小媳妇儿等着要,你们别看不上!” “感情您还打了这样的主意?快别了……好好想个可爱的玩意让江侍卫雕不是挺好么?” “什么是可爱的玩意儿?”明霜扬扬眉,歪头指着自己,“你说小姐够可爱么?” 江城别过头轻笑出声。 她一旦出了府,整个人就愈发鲜活起来,像是得了自由的鸟雀,自己高兴就好,什么尊卑什么身份全都顾不得了。 高恕正抱了一堆杂书放在柜台上,听到声音也笑道:“二小姐可真是个随和的人。” 那边正店中,明霜招呼着小婉看她变戏法,来往的客人亦有不少好奇地探头伸脑地瞧,一时间满堂嬉笑。秋阳之下,少女的笑颜如花般绽放,江城平日里也常见过她这样笑,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竟有一瞬失神…… 不远处一匹纯白骏马踢踢踏踏自店外走过,马上之人持着缰绳朝这边望过来,眸子微微一眯,淡声召唤左右。 底下随从忙仰起头:“公子?” 他握住缰绳点了点:“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回公子的话,那是当朝明尚书家的二小姐。” “哦?”他悠悠拉长尾音,唇边似笑非笑,“原来是明家的小姐。” 第19章 【雨潺潺】 皇家的喜事,京城里足足热闹了三日,等过了二十,才慢慢归于平静。庆典过后,百姓们仍旧各司其职,各行其是。 然而明霜铺子里的麻烦却毫无征兆的,从天而降。 都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树大招风风撼树,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谨慎,何况绸缎铺也是才见起色,想不到那么快就被人惦记上了。 雷雨交加,万里长天尽是阴霾。 “这批货全部撤掉,先别管了,当下手里的活儿都停一停,现有的蚕丝来赶这三十匹绢纱,能赶多少赶多少。” 风吹得紧,明霜坐在厅堂内,头一回觉得有些六神无主。 前日里国公府向铺子订了三十匹绫罗,因为同金桥梁街的张家合了伙,这事儿就是交给他办的,不承想临着要交货了才发现三十匹里头二十五匹都是次品。 赵良玉打着伞替她遮雨丝,发愁道:“小姐,您回去坐会儿吧,当心别害了风寒。” 明霜闭目深吸了口气,冷眼看他:“瞧瞧你找的好东家,引狼入室。” “是、是……都是小人的错。”赵掌柜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请她进屋。 “去其他商铺借点人手过来,或者直接问他们高价买,多少钱都可以,咱们赔点钱没什么。” “明白,明白,小的马上差人去办。” 明霜坐立难安,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轻易相信旁人,把这样要紧的生意交给张家去办,结果让他背地里使绊子。不得不承认,这一跤摔得着实不轻。 楚国公在朝的地位非同小可,绸缎决不能有半点瑕疵,还有两天就要来人取缎子了。 见她眉头紧锁,满脸皆是阴郁,杏遥忙伸手给她捏肩膀:“小姐,您消消气儿,可别气坏了身子。” 明霜挥开她:“我哪里是气……” 不多时,赵良玉去而复返,唯唯诺诺地站在她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有话就说。” “方才……”他打量她神色,“张老板叫人传信过来,说他那儿正好有二十几匹缎子,问小姐您要不要买。” “这算盘打得够响啊。”明霜咬着牙笑道,“真会‘趁火打劫’,我偏偏不买,大不了这一单咱们不做了。” 赵掌柜迟疑地看了她一眼,犹豫了许久,才递上去一封信,面色难看:“小姐,可咱们落了把柄在他手上……” 当初置办布匹、蚕丝、提花以及印染,所有的琐碎开支,全是以的金镶玉的名义,账本在他的手上,白纸黑字还有印章和落款。 她是初出茅庐,未经世故,但姓张的狡猾,拿着账单以作威胁。 原来他打这家铺子的主意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倘若她不肯出一万两封口费,账目往官府上一送,准叫这间商铺第二日就关门大吉。 明霜把信纸放下,闭着眼睛没说话,隔了半晌才淡声道:“此事我自有定夺,先把国公府上的缎子凑齐,晚些时候我会来找你”。随后便让杏遥推着她回府去了。 雨势很大,即便一路坐车撑伞,等到了院内,她衣衫还是湿了不少,姚嬷嬷上前来想替她换掉,明霜却皱着眉把她推开。 她不说话,径直摇着轮椅往房里走,一言不发。 一大早急匆匆出去,这会子回来冷着一张脸,想都不用想,定是外头铺子出了什么事,姚嬷嬷眸色探究地朝杏遥看去,后者只不住对她摇头,不敢吱声。 为了不让明家人知道,那间绸缎铺的东家并未向人公开,就算告到官府去,她也可以全身而退。这并不要紧,只是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店就这样没了,叫她怎么忍心? 明霜揪着绣帕,越想越觉得毫无头绪,索性趴在桌子上,讷讷地看雨水溅到窗边。 一下午就这么坐过去了,晚上饭也不吃,只把几本书来回翻动。杏遥和未晚在门边瞅着干着急。 “小姐您……您先歇会吧?” “我不饿。” 两个人为难地互相对视,照她这样下去,若是愁出了病怎么办?未晚双目忽的一亮,哒哒哒跑出去,很快便拖了江城进来。 “小姐,我给您把江侍卫找来了!”她像是邀功一般,满眼高兴。 明霜闻言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皆是一脸莫名。 屋里三个人都很尴尬,未晚看了看她,又去瞧瞧江城,挠头不解:“怎、怎么了?小姐没胃口的时候,不是常常看着江侍卫……就能吃得下饭了么?” 明霜愣了一下,半晌才望着江城渐渐展开笑颜,她终于搁下笔,摁着眉心摇头笑叹。 “好了好了。”此事未晚并不知晓,杏遥忙拿话把她支开,“小姐这边我伺候着就行,你去厨房拿点热乎的饭菜过来。” “哦……” 眼见房中再无外人,明霜窝在玫瑰椅里,面容憔悴地翻着手里的账本。 见她沉默,江城抿了抿唇,开口问道:“还在烦恼白天的事?” 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杏遥琢磨着出主意:“您既心疼铺子,他说要一万两,那就给他了吧?反正上回缎子咱们也赚了不少,顶多大家伙儿再给凑一凑。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总能赚回来的。” 明霜无奈地笑着看她:“傻丫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像他这样的人,出尔反尔是家常便饭,只怕到时候给了钱又赔了铺子才是真的。多半是之前降价抛售惹恼了他,不把咱们扳倒,他哪里肯罢休?” “啊?”她惊愕,“那怎么办?” “是啊……”明霜垂眸喃喃自语,“怎么办……” 要么去服个软,可是对方来势汹汹,财大气粗,不见得容得下他们。 她到底是个女儿家,遇上这样的事情,忽然就没了主见,拿手抚着眉心,遮住脸,欲哭无泪。 不想让她如此难受,江城忍不住出声:“船到桥头自然直。小姐不要太难过,总会好起来的。” 这人不善言辞,连宽慰的话都说得如此笨拙。 明霜涩然笑了笑,把书一合,长长叹了口气,“小江,你看小姐真是没用,前些天还帮着人家想办法卖铺子,这才多久,自己也摊上事儿了。” 真是风水轮流转…… “只是对不起高先生和小婉,眼下怕连给住处也没法给他们了。” 江城微微皱眉:“您就那么想要一间铺子?” “哪里是我想要。”明霜笑叹,“只是我若没有这个,天下那么大,又能依靠谁呢?” 她声音轻轻的,屋里却无人再言声。 大约是由于今天神经绷得太紧,明霜很早就睡下了。 夜里骤雨初停,还未到子时,江城便回了房,推开门,室内漆黑一片。他把手里的剑弃在一旁,犹豫片刻,从床下将一个雕漆盒子取了出来,转身往外走。 街上更声绵长清脆,东华门外一座小院里,烛火微明。 高恕掩嘴咳嗽,上前把射蛟箭囊递给他,眸中担忧:“您当真要去么?” “嗯。”说话间他已然换好夜行衣,回头朝角落里的人温声道,“小婉,把箭给我。” 高小婉周身一抖,这才哆嗦着把抱在手里的玉腰弓拿过去。 江城伸手接了,正垂眸想去摸她的头,后者忙不迭避开,怯怯地躲在高恕身后。 他淡淡一笑,也不在意。 “大公子,张毅此人我知道,他可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有钱,怕死得很,出天价聘了数十个高手贴身保护。府上还养着护院,人数可不少。”高恕到底还是拦住他,“您孤身一人,实在不宜去冒这个险。” 江城顿了顿,沉声道,“张毅若是不除,她日后必有麻烦。” 高恕苦苦劝他:“您从前为了给严大人铲除朝中异己,每回都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到了明家,您且惜命吧!” “不妨事,就当是还个人情了。”他点完箭矢数量,将面巾蒙上,匆匆离开。 去张府的路上,江城又折返回了一趟明家。 偏院中,屋檐下挂着的灯笼颜色暗淡,他站在外面,隔着扇窗,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咳声。声音不大,于他而言却很清晰。杏遥在外间睡得很死,半点没注意到动静。 他本转身将走,定定在原地挪不开脚,最终还是翻窗进去了。 明霜睡得不踏实,被衾滑在腰间,大半个身子都在外露着,初秋更深露重,很容易着凉,江城俯身替她把被子拉上。 天幕云层重重,没有月光没有灯火,他看什么也不真切,只听她在梦里叹气,叹了几回,含糊不清地呓语。 他把被角仔仔细细掩实,轻声道:“安心睡吧,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 没有雨,晚间却还是狂风大作,吹得满树落叶纷飞。 高恕点着灯在屋里来来回回踱步,不时往漏壶上看一眼,时间一刻一刻过去了,四周仍没有动静。他等得焦急,又不能出门去瞧,心绪难平。 高小婉早顶不住睡意,缩在榻上打起小呼噜,高恕见她睡得香甜,不由羡慕。 果然还是小孩子好啊,半点忧虑都没有。 他起身去把薄被拿来给女儿盖上,守在门边望眼欲穿。 亦不知过了多久,高恕撑着头昏昏欲睡,猛然听到“喀喀喀”的叩门声,他一个激灵,走上前去警惕的问:“谁?” 对方的喘息声很重,顿了好一阵才低低道:“高先生。” 高恕连忙把栓取下,一开门,就看见他提着剑,浑身是血。 第20章 【角弓鸣】 他倒抽了口凉气,赶紧把江城让进屋,探头往外面张望一番,飞快将门锁上。 “追兵已经甩掉了,你不必担心。”他拉了把椅子坐下,擦净了剑身上的血,放在桌边。 高恕忙上前来:“公子此行顺利么?伤得怎么样?” “还好。”江城自怀中摸出那个被血染透了的布包仍在桌上,解开衣衫,大半个胳膊都是血。 高小婉正迷迷糊糊从梦中醒来,他见状背过身去,低低喝道:“小婉进去睡。” 后者隐约感觉到不对劲,不敢说话,忙不迭穿上鞋躲回自己房里。 “这么深的伤口?!要不要我去叫大夫?” “不要去。”江城眉峰微皱,“眼下外面正乱着,他们知道我落了伤,此时找大夫恐怕有诈。” “好好好。”高恕见他血流不止,一时着急,“我这就去拿点伤药来!” 他受的是剑伤,好在伤在左臂,尽管口子深,却也不打紧。 高恕抖着手给他上药,紧张得满头大汗。 “无碍的,并不很重。”恐他担忧,江城颔首一笑,“不过皮肉伤,休养几日就好了。” “这事要告诉二小姐么?” “别告诉她。”江城自顾拿了纱布把胳膊缠上,“本来就不是什么大事,叫她知道了难免忧心。” 而且就算届时东窗事发,也不至于牵连到明家。 把血衣换下来,高恕捧在手里直发抖,眼泪簌簌往下掉:“您过着这样刀口舔血的日子,老爷若是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伤心难过呢!哎!” 他神色如常,把干净衣衫穿上,淡声道:“命不由己,今非昔比。你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这种话,往后少说。” “诶。” 回到住处时,天边渐渐泛出鱼肚白,江城将布包打开,里面的账本已被血浸染,这样的东西也没办法再给她。 思索再三,他寻了个干净油纸包住,随手放在床底。 * “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他张毅也有今天!”赵良玉拍着大腿叫好,“您是不知道,如今他家铺子退货的退货,走人的走人,可应了那句话——树倒猢狲散!” 明霜把茶盏合上,颇有几分讶然:“这么说,咱们那账单的事……” “啊哟,张家的几个儿子现在争田地抢家产,忙都忙不过来,谁还记得您那账单啊!”赵良玉抚掌松了口气,“如今就等把国公爷府上的缎子凑齐,这事儿便算过去了。” 最大的障碍都没了,她只觉得压在心口上的大石落地,便是亏个把生意也无所谓。 “你能凑则凑,若是实在不行,有多少给她送去多少,看他们要不要。大户人家心气儿高,倘使发了火,咱们就给些银子当做赔礼。” “小姐您请放心。”赵掌柜对她作揖,敛了容正经道,“此番波折乃是良玉交友不慎所致,就是倾家荡产,也要把这单生意给您做好了!” 明霜含笑:“那就有劳你了。” 赵良玉前脚刚走,未晚端着个小食盒蹦蹦跳跳跑了进来。 “小姐小姐,我给您说呀!” 明霜顺着她的话笑问:“什么?” “我刚刚出门换针线,听到街头巷尾都在传,昨儿夜里,那个张巨富被人杀了!” “杀人多可怕啊,小姑娘家家的,听这些作甚么?” “您是不知道。”未晚把食盒放下,煞有介事的模样,“他这个人怕死是出了名的,府上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比官府还严实,就这样警惕还是没能保住性命。” “我也听说了。”尚早喂着雀儿,闻言也转头过来,“一大早满城都传遍了,好像是一个黑衣人干的,单枪匹马的杀到张家去,最后还全身而退,可厉害了!” “守门的小厮说,准是个武林高手呢,有人瞧见他在天上飞来飞去的。” 明霜抚着心口道:“这么吓人的事儿,你们一个二个还当好玩来说,满口死啊死的,不害怕么?” 未晚笑嘻嘻道:“又不会杀到咱们家来,也不是咱们认识的,怕什么?” 尚早把鸟食搁好,忽然道:“你别说,认识才好呢,官府悬赏了一百两,就是有黑衣人的消息也能分十两。” “这么多钱!” 明霜好奇:“瞧见那人模样了?” 尚早摇头:“大晚上黑灯瞎火哪儿看得见?不过说是伤了左臂,正到处在寻人问呢。” 未晚歪头笑着琢磨:“不知道这个黑衣人的功夫和咱们江侍卫比,哪一个更好?” “一定是江侍卫啦!” “是啊是啊!” 两个小丫头说说笑笑,杏遥打着帘子进来,一抬头就叹气:“吵吵嚷嚷的,什么毛病?没看见小姐在这儿么?” 她们俩忙吐吐舌头,耸着肩膀走了。 明霜撑着下巴笑看她:“小姑娘在一块儿玩得多开心呀,你还说人家。” 杏遥取了薄毯子给她盖上,撅了撅嘴:“得了,横竖我是那个唱白脸儿的,给您搏个好名声……但张毅死了也正好,咱们就不用担心铺子的事了。” “不过,好像来得有点儿巧。”明霜把手腕上的念珠轻轻拨了几下,“昨天他还变着法儿威胁我,今天就死了,你不觉得奇怪么?” “这有什么奇怪的。”杏遥给她倒来茶水,“在生意场上打滚儿的,哪能不得罪人?像张毅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指不定背后多少人想要他命呢。咱们就是赶巧了,还不好么?” “嗯……说的也是。”明霜低头抿了一口,“对了,江侍卫呢?” “我正要和您说,他给刘管事告了假,大约是家里有事,过两天才得回来。” “哦?”明霜垂眸晃了晃杯里的茶汤,唇边笑意不明,“又是家里有事啊。” 没过几天,国公府的人就上门来提货了,缎子勉勉强强是凑足了数,但对方看起来并不算满意。经历了这段波折,绸缎铺可谓是元气大伤,好在明霜看得开,有亏才有赚,仍旧让赵良玉接着支持铺子里的大小事务。 这张家死了当家的,儿子们窝里斗,闹得不可开交,好几个铺子急着出售,便宜不捡白不捡,她于是找了人去看界身巷附近的门店,准备将商铺换掉。 生意上的事暂且不提,天子脚下闹出这等轰动全城的人命案子来,官府当然不能坐视不理,告示一出,通牒一发,大街小巷的抓凶手,闹得沸反盈天,连尚书府都有人来查过。当然案犯是没有逮到,明见书倒是朝开封府狠发了一顿脾气。 无论外面折腾成什么样,明霜依旧窝在自己的小院落,看书写字做女红,似乎极少有事能撼动她的。 北方今年的夏季比往年要长,已经月底了,气候里还带着几分热度。桌上的紫砂壶装着解暑的酸梅汤,旁边一碟绿豆凉糕,竹椅的青翠一照映,满目凉意。 她伏在案几上描花样,姚嬷嬷便站在一旁给她磨墨。 “听说,咱们大小姐快和瑞康王家的世子定亲了。” 明霜轻轻嗯了一声,也没抬头。 “安武坊那东家生了场重病呢。”姚嬷嬷慢悠悠与她闲谈,“也难怪,夫人可是叶家的人,招惹上她,那可没好果子吃,倒不如装病。” 明霜笔尖一颤,忽然收了手,“阿嬷。” “诶,小姐。” “你说……”她往前凑了凑,悄声问,“江侍卫从前是做什么的?看他都二十好几了也没成家,这么多年莫非都是做侍卫过来的么?” “这个,老奴只略有耳闻……”姚嬷嬷手上一顿,思索道,“他家中曾遭变数,后来被严大人所救,故而一直为他效命。” 应该不会只是遭变数那样简单。 明霜靠着轮椅,想上回在小巷子听他与安武坊的人谈话,后来又见高恕对他毕恭毕敬,好奇之心便渐渐扩大。 会是怎样的人呢? 小院外,槐树梢头尚未落叶,府里几个小丫头却借着北风放起纸鸢来,精致的风筝在树木茂盛的地方随风一吹,很快就挂在了枝桠间。 “江……江侍卫。”小姑娘含羞带怯地小声问道,“能、能不能劳烦你帮忙取一下……” 江城颔首看了一眼,应了声好,几下轻纵,旋身而上,足尖踏在树枝一端,伸手将纸鸢摘下,稳稳当当落回地面。 “拿着。”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生得俊朗,独有一股英气在眸,难免会招人惦记,两三个姑娘推推搡搡,把那女孩子推到他跟前来。 后者脸颊通红,偷偷瞧了他几下,飞快把风筝接过来,然后又小心翼翼地递上一个荷包。 “多谢江侍卫帮忙,一点……一点心意,绣得不好,希望你别嫌弃。” 这话说得,仿佛风筝会卡在枝头她事先知道一样。 明霜坐在门边,虚着眼睛看好戏。 他背脊挺得笔直,不过微微垂眸,听不到说了些什么,大约是推拒了,面前的小姑娘很是失落地捧着风筝转身离开。 就这个样子,难怪找不着媳妇儿呢。 大约是觉得他在树下伫立的模样有点落寞,明霜不由自主地开了口: “小江。” 听到她的声音,江城回过头,静静往此间走。 “小姐。”他握剑施礼,“不知有何吩咐?” 说实话,她还真没想到要吩咐什么。明霜敲着轮椅扶手咬唇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来:“对了,我那时候当出去的首饰一直忘了去赎。”她微笑道,“你闲着没事,就帮我跑一趟吧。” “是。” 写了地址给了银票,江城拱手告辞,匆匆往外走。 他似乎总不爱亲近人,自打告假回来以后,话就变得更少了。 明霜在原地坐着,百无聊赖,发了一阵呆之后就招呼未晚推她回去睡中觉。 一梦未醒,院子里却闹哄哄的,像是来了不少人。 “作甚么?二小姐还在睡觉呢。” “老爷命我几个来看的,别说二小姐,大小姐房里都瞧过了。” “看什么?!”杏遥是大丫头,自然挺身站出,皱着眉头瞪她,“把咱们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要查私底下查去,这么明目张胆的,是不把二小姐放在眼里吗?” …… 第21章 【恼眉心】 “杏遥。”明霜从床上支起身,“让她们进来。” 听到房里面的动静,外头的人都不敢吭声,杏遥打起帘子进屋给她梳洗扶她下床。 这帮婆子好些个是张姨娘那一堆儿的,既然打着明见书的名头,她也不多阻拦,只冷笑道:“哟,好大的排场,查什么呢?” 领头那个赶紧拱手呵腰,满面堆笑:“三小姐房里丢了东西,姨娘妆奁头也少了好几样,都是贵重玩意儿,老爷夫人知道了大发雷霆,要把人揪出来……” 明霜端上茶碗,眉眼含笑,“怎么?是怀疑我房里人拿的?” “不敢不敢……”婆子忙不迭解释,“这样的罪哪儿能妄加到二小姐身上去?别的不说,您的好人品那是府里出了名的,手底下管教出来的必然也是个个儿干净。只不过……”她搓着手,把话一转,“老奴也是奉命行事,走个过场,也好回去交差啊。” 她撑着脑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们:“行,那就让你走,我在这儿看着。” 几个婆子丫头面面相觑,只好点头应了。 明霜的房间她们自不敢查,四下里把丫头们住的地方翻了个遍,但碍于明霜在场,都不敢闹太大动静,三两下摸完,个个儿规规矩矩的欠身告退。 未晚瞧这满地狼藉,回头冲着院门骂:“真是,鼻子都快朝天了,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人!” 这府上污七糟八的事从她来起就没断过,明霜搁了茶杯冷哼,等钱攒够了,自己就寻个法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府,免得再受这样的气。 “遥遥,三小姐丢了什么东西?”都不用想的,必定是她起的头。 杏遥低声回话:“说是少了两支翡翠白珠的金步摇,还有一串金镯子。” 明霜眼皮一跳,秀眉微颦:“什么金步摇?” 杏遥刚想开口,尚早扶着姚嬷嬷,两个人气喘吁吁往里跑,没等站稳就同她禀告: “小姐,事情有些不好。” “你说。” “三小姐不知怎么的和江侍卫起了争执,硬说是他偷了东西,这会儿在厅里闹呢,又哭又喊,非得把人腿打折了才肯罢休。” “好,我知道了。”明霜定了定神,眸色肃然,“推我过去。” 祖母还在世时,一共留了六支金步摇,及笄那年明霜也得了两支,数月前当掉的妆奁里也记不得有没有,但如今既然闹了这么一出,只怕凶多吉少了。 “你算什么东西?明家养的一条狗而已,还敢偷到我头上!仗着自己会点三脚猫的功夫,你就得了意了?!” 没进屋,大老远听见她声音,明霜的火气立时就窜了上来。 刚至穿堂,抬眼一望,他正站在中间,身形笔直如松,脸上一道血痕,不知是怎么伤的,血从脖颈往下浸过衣衫,瞧着很骇人。 “不说话?别以为有严世伯撑腰你就能无法无天了,这里是明家,有什么规矩明家人说了算!”明绣背对着穿堂,也没看见她,盛气凌人,“我问你,东西是不是你偷的?” 江城面色沉静,不卑不亢:“不是。” 话音刚落,明绣扬手就要打,胳膊还没落下,手腕就被他擒住,后者眸色微凛: “三小姐,不要逼人太甚。” 他言语虽少,一字一句却寒意透骨。 被他那眼神看得背脊发凉,明绣不自觉咽了口唾沫,“大、大胆!你是什么身份?区区侍卫,竟敢对我无礼!” 江城眉峰轻皱,余光瞥见四周围观者甚多,这才冷冷松了手。 明绣忙揉着手腕往后退,“还嘴硬?不是你偷的,你一个大男人,拿这些东西干什么?!” 他微微启唇,似乎是想解释,但犹豫了一瞬,还是一言未语。 “不吭声就是默认了?”明绣甩袖立在一旁,“且不管你偷没偷,就冲你方才对我不敬,就该家规伺候!来人!” 三小姐一声令下,左右侍从不敢不从,当即抄了家伙等候吩咐。 一见自己人多,明绣也有了底气,指着他鼻尖就道:“给我拖出去重打!” 一干人摩拳擦掌,棍子一挥往他身上招呼,江城撩袍移步,左手负在背后,右臂一伸,握了木棍在手,稍一用尽,“啪”的一声裂做两半。 在场的都看呆了,碗口粗的长棍徒手就断,这么个危险人物,实在不敢靠近。 明绣愣了愣,转头见身边的护院张着嘴出神,跺了跺脚没好气道:“你们都是死人吗?光看能把他看死不成?我不管!他这样冒犯我,若不废了这只胳膊,就拿你们的来换!” 底下连声应是,刚要有所动作,明霜劈头盖脸地高声喝道:“放肆!” 明绣一回身看到她,怒意未消,满口阴阳怪气:“姐姐来得正好,瞧瞧你养的一条好狗,不看家门反倒偷起东西来了,怪不得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姐姐识人不清,我来替你教训一回,往后也让他长长记性。” 她这副二五八万的样子,明霜看了就来气,当即冷着眼睛笑道:“哟,这声‘姐姐’我可不敢当。明家哪儿敢有你这样的小姐?扯着嗓子在堂屋里大呼小叫,喊打喊杀,张口闭口的要人命!你也配称为小姐?我听着左一句‘狗’右一句‘狗’,不知道的还以为甜水巷的文八娘在叫果子呢。大户人家谁养闺女不教《女诫》,德、言、容、工四行你占了几个?书没读多少,血口喷人的本事倒是不小,官府过堂定案还要证据,妹妹这嘴真是金口玉言,说谁谁有罪,不去做讼师实在是可惜了!” 她一席话倒豆子一般齐齐洒下来,别说是明绣,连跟着的杏遥都听得目瞪口呆。 多少年了,从没见过小姐跟人这样红过脸! 江城蓦地颔首,愕然看着她。 长久以来她忍气吞声以求自保,这些他都看在眼里,如今这般同明绣公然翻脸,往后在明家又该如何自持? “你、你……”原以为她懦弱,明绣压根没把她当回事,眼下几乎被她骂蒙了,指着她鼻尖半晌说不出话。 她冷声反问:“我什么?我是你姐姐,长你一辈,有你这样指着我说话的?谁教你的规矩?” 明绣愤愤把手一摔,咬着牙准备还嘴,刚刚启唇,那边就闻得有人传“老爷来了”。她只好把气先咽回去,直拿眼瞪她。 明见书从抄手游廊处一路疾步走过来,身后跟着叶夫人明锦,一群丫头婆子,浩浩荡荡的阵势。 “大老远就听到你们俩嚷嚷,哪里像个大家小姐?胡闹!” 他走到官帽椅前撩袍坐下,底下忙有人奉茶。明见书掀开茶盖子,没等喝就沉声问:“怎么回事?” 明绣双目一亮,登时先发制人,抬起头来就解释:“爹爹,是这个姓江的,是他偷了咱们家的东西。” 明见书眉毛一扬,语气倒缓了一下:“江城,确有此事?” 他静静而立,垂首施礼:“属下并未偷盗。” “你还狡辩!”明绣几乎要跳起来,“证据确凿,分明就是你做的!” “绣儿……” 明见书刚出言喝止,明绣急急忙忙把旁边的锦盒夺过手,打开来给他看:“你瞧,这两支金步摇可不是和我的一模一样么?还有别的金银首饰,可见他偷得不少!没准儿有您的东西呢!” 她说得振振有词,似乎不像是知道自己此前当首饰的事,明霜收拾好表情,展眉对她微笑:“绣儿眼睛不好使,这步摇是我的,你仔细认一认,第三串流苏上少了一粒珍珠。” “是你的?怎么会是你的?”明绣颦了颦眉,然后冷笑道,“姐姐是帮他说话吧?对自己的人好是好事,可也不能包庇下人啊。” “是我的就是我的,不信你自己验一验。” “你……’ “你们俩先别急着吵。”明锦忽然站出来打圆场,“步摇这东西,咱们三个都有,不见得就是绣儿丢的那两支。” 叶夫人觉得自己闺女说得极有道理,微微颔首:“话是不错,不过若真是你的……又怎么会在他手上?”后面这句问的是明霜。 她略有迟疑,朝江城看去,两人静默着交换了一下眼色,随后才笑道:“是这样的,我这些首饰压箱子底儿太久,前段时间拿出来瞧,发现好些个掉了色,就让江侍卫帮忙拿出去修一修。正巧赶着今天去取,哪里知道绣儿也丢了步摇。” 如此一说很能解释的通,明绣狐疑地打量他俩:“竟有这么巧的事?” 口说无凭,明见书叫了刘管事过来,把盒子里的东西和明霜库房内的单子一样一样对照。 等了半柱香时间,管事才拿着账单上前回禀: “老爷,这几样首饰的确是二小姐房里的。从时间上看,是入府前从杭州送上来的东西。”言外之意,这步摇和其他细软都是她的所有物。 明绣听完就咬着嘴唇嘀咕:“诶,那我的步摇去哪儿了?” “自己的东西不收好,冤枉起人来倒是有一套。”叶夫人本就不喜明绣,眼下又这样鸡飞狗跳的闹了一出,心里更加不爽,起身冷哼道,“成日里目无尊长,对你姐姐不恭不敬,我说是被张姨娘骄纵惯了,这些天你也别出门,好好在自个儿房里反省反省。” 到头来东西没找着,倒受了一大堆气,她噘着嘴不敢发作,等着明锦扶了叶夫人走远,这才跺跺脚直奔回房。 虽是乌龙一场,但罪魁祸首到还没个头绪,明见书把茶盏搁下,也撩袍起来:“老刘,三小姐丢步摇可不是小事,尽把人找出来。该罚该打该撵,看着办。” 刘管事俯首称是。 “还有二小姐房里。”他低声吩咐,“回头多支点银子。” 江城怎么说也是严涛的人,总不能亏待了人家。 待四下都散了,明霜才松了口气,转过眼去看江城,目光柔和:“你跟我过来。” 第22章 【少年事】 一行人回到院子里,明霜领着江城进屋,萧索的秋色映得他脸色十分不好,血痕已经干了,伤口还在,不大不小,却很瘆人。 她眸中很担忧,取出帕子来给他擦拭,秀眉似蹙非蹙:“怎么伤的?让明绣给抓的是吧?这丫头指甲可厉害了,也不怕刮到自个儿。” 本觉得这般举动不妥,但见她神色很认真,江城也不欲拂了她好意,垂眸静静的不说话。 “哎……好好的,偏偏伤到脸了。”明霜似乎非常着急,“万一破了相可怎么办?” 他终于出声:“小伤而已,不要紧的。” “哪儿能不要紧?破相了可就不好看了……遥遥,去把我的绿玉膏拿来。” “诶!” 她拿帕子浸了水仔细帮他清理伤口,一面又随意问道:“方才怎么不直接告诉明绣东西是我的?你要是提早说,她没准儿就不会动你了。” 知道刚才因此让她树敌,江城颇觉内疚:“给小姐添麻烦了。” “这叫什么话?”明霜无奈地笑笑,“不该怨我么?要不是我让你去赎首饰,也不会平白挨这顿骂……” 也不知是真巧合还是假巧合。 上次她落水的事不了了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莫非确有人在背后盯着她? 江城出声提醒她:“此事来得蹊跷,许是针对您的,往后定要当心。” 她点头,“嗯,我知道。” 屋外树叶落尽,淡薄的阳光从窗棂里投射进来,正洒落他半身,眉目温润如玉。明霜抚在他脸上,动作微微一顿,歪头打量他面容。 他生得清俊,明明是笑起来很温暖的长相,却总是含着轻愁,不知心里装着怎样的故事。 恰好此刻江城也正抬眼望着她,四目相对,一双盈盈秋水映入眼帘,漆黑如墨的瞳子里有他自己的身影,不甚清晰。 她离他很近,就在咫尺,连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觉得到,温热浅淡。 “小姐,绿玉膏我给你拿来了。” 珠帘被人打起来,叮叮当当作响,两人皆猛然回神,各自讪讪的别开脸。 “这膏药好着呢,宫里娘娘用的。”杏遥把托盘放下,“抹了绝对不会留疤,你用个两天就好了。” 未晚在她身后跟着,闻言笑道:“小姐真是把江侍卫的脸看得比自己的脸还重要呢。” “可不是么,平时自己都没舍得用。” 明霜把药膏塞到江城手里,笑吟吟地打趣回去:“谁让你们多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东西,我乐意给谁使就给谁使。” 室内满是笑语欢声,正闲谈之际,未晚忽往江城的方向看了一下,定睛一愣,登时“啊”了声,诧异不已:“江、江侍卫你的胳膊……” 顺着她所指望去,江城的左臂不知何时竟隐隐渗出殷红,藏青色的袍子被鲜血浸透大半,明霜一看就变了脸色。 他忙捂住伤处,眉头微皱。 未晚年纪尚小,哪里见过这场景,忙哆嗦地转身,“我、我这就去找大夫……” 明霜当即厉声喝道:“不准去,回来!” 后者两脚一崴,险些自己把自己拌着,赶紧扶住柜子站稳。 她瞧着江城的伤势,语气一沉,低声吩咐:“把院门关上,帘子带上,两个人守门,没我的吩咐谁也不能进来!” “小晚,外面呆着去。” 未晚满脸茫然地点头,刚要去开门,明霜想了想,又叫住她,一字一顿地叮嘱:“江侍卫受伤的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你听清楚了么?” “听、听清楚了。” “出去。” 吱呀一声,房门被她带上,屋子里的气氛一瞬便僵硬下来。 江城往后退了退,摁着伤口的手指略略收紧,半晌才解释:“不是什么大伤……” “伤口裂开了吧?”明霜不动声色地打断他,温和道,“让我看看,好不好?” 这是她惯有的语气,融暖得像是春光,清清淡淡的一句话,却让江城吃惊不小。 她心思细腻,不用多想就能猜到这一层来,江城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依言在她面前单膝跪下。 明霜将他袖子往上挽,取下纱布,结实的臂膀上赫然一道口子,瞧得她头皮发麻。 “遥遥,烧热水,准备干净巾子……从前我治腿的万花止血散搁哪儿了?去取来。” “好!” 杏遥到底是年长些,愣过之后很快便手脚麻利地打水找药。 大概是适才在堂屋和人交手时迸开的,血不住往外流,明霜忙撒上药粉给他止住。 他觉得唐突了,起身想走,“不劳小姐,我自己来。” “你还动?”明霜一手摁着他手腕,语气不用拒绝,“再动都不必明绣出手,你这胳膊就废了。” 其实并没有那样严重,但又拗不过她,江城只好绷着身子不动弹。 热水洗过伤口,原本也不是很疼,明霜还是小心翼翼地不敢碰:“你若是痛就告诉我。” “没事的。” 她手劲很轻,软软的很是舒服,温热的帕子在肌肤上缓缓摩挲,空气里弥漫着药草的味道,还有来自她发梢间的淡香。 这一瞬,他竟不自觉地有些心猿意马,狠狠咬了咬牙,才勉强拉回心神。 趁着杏遥不在,明霜裹纱布时,在他跟前轻声问:“账本你烧了么?” 他微怔:“还没有,账册沾了血,所以一直犹豫着要不要给你。” “做得好。”明霜笑道,“不过留着多少是个祸患,你得空给我,我烧了它完事。” “嗯。” 见他答应,明霜也未注意许多,垂头替他包扎伤口,她的发丝在他臂弯轻扫,丝丝痒痒的,引得他心跳得很快。 这般异样的感觉如何也止不住,像是墨汁滴入清水中,越扩越大。 此时此刻,他隐隐觉得不妙,却又说不清,到底是哪里不妙…… “三小姐早不丢晚不丢,怎么碰巧您叫江侍卫出去赎首饰的时候就丢了步摇呢?”杏遥把脏水倒了,回来又把炉子点上,“别不是故意的罢?” 明霜剪掉纱布,给他打了个结,“明绣虽然傻,也不至于傻到这种地步。她明知道我也有,哪儿会这样打自己的脸。” “不是她,那会是谁?” “说不好。”她垂眸给江城放下袖子,衣服上都是血,左看右看不对劲,“要么真是巧合,要么就是明锦和叶夫人的意思……小江这衣裳不能穿了,你悄悄出去给他拿一套来。” “诶。” 眼看没有再往外渗血了,明霜才略松了口气:“这些天别用左手了,省得反反复复的好不了。”她说完,手支在膝盖上,托腮思索,神色间一抹狡黠:“无论是巧合也罢,不是巧合也罢,咱们总不能白白让人家欺负……” 江城闻言,琢磨着问道:“小姐想怎么做?” “她不是咬定你偷的么?”明霜回头一笑,“那你就偷个给她瞧瞧,捡最值钱的,往她那丫头的柜子里塞,她会冤枉人,咱们就不能冤枉回去了?” 他默了默。 “这么做会不会卑鄙了一点……” 她眼神一凛,“你说我卑鄙?” 江城立时口不择言:“不是,属下只是觉得或许能有别的办法,或许、或许……” 明霜皱起眉,气定神闲地准备听他能说出个什么理由。 他被看得愈发说不出话,只好道:“是属下卑鄙……” 明霜唇角一弯,盈盈而笑,伸手在他侧脸上捏了捏,“这还差不多。” 与此同时,西跨院内,草木荒凉,虽有房舍却只一间有人住,看上去难免萧瑟。 几个小厮站在院门口张望,都瑟缩不前。 “江侍卫好像还没回来?咱们要搜吗?” 其中一个咽了口唾沫,“要我说算了吧,这人平日里就奇奇怪怪的,上回赖水三在背后不过嘴碎了几句,竟被他一顿好打呢!” 另外有个小个子年轻小厮轻声反驳:“可是、可是刘管事说了,每间房都要搜的……” 静默了一阵,旁边那人登时开口:“那你去!” 随后其他几个也跟着附和:“对对对,阿元,就你了!你去你去!” 小厮忙不迭摇头摆手:“不不……不……我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我们在这儿给你把风,若是远远的见他回来,咱们便大声咳嗽,你届时赶紧溜。” “可、可我……”陈阿元还想推辞,几个人忽然伸手一推,愣是把他往江城房里攘,他跌了个趔趄,勉强扶着门才站稳。他为难地朝背后的一群人看去,小厮们正挥手示意他赶紧动手,事已至此也没别的办法了,只能硬着头皮上。 厢房中没有点灯,显得有些阴森,他两手紧张兮兮的摩挲着,左顾右盼。屋内的摆设非常简单,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几乎没有多余的东西。 陈阿元蹑手蹑脚地翻翻柜子,瞧瞧茶碗茶壶。江城这住处冷清得可以,简直都可以用一览无余来形容了。 他走进卧房,随手掀起被衾,忽在床头边看得一个尚未雕刻成形的木雕,陈阿元随手拿了来打量,然而半天也琢磨不出是刻的什么,于是又规规矩矩的放了回去。 转悠了一圈,似乎并无可疑之处,他转身准备折返,不承想脚下不慎踩到个木雕,“啪”的一下重重摔在了地上。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只觉臀部疼痛万分,怕是都青了。 陈阿元抽着凉气,哎哟呻/吟,脑袋一转,冷不丁看到床底下摆了个东西。他一面叫疼一面随手去摸,乍一看还不觉得有什么,猛然看清那册子上沾了一大片鲜红,他吓得“哇”了一声,赶紧丢掉。 那是一本账簿,隐约还有淡淡的血腥味。陈阿元神经一凛,连痛都顾不得了,爬起来就要跑。 人刚冲到门边,他脑中蓦地一愣。 平白无故,江侍卫床下如何会有这样的东西?如若那红色的玩意儿当真是血的话…… 陈阿元浑身轻颤,他前几日曾听人说张巨富被惨杀在家的事,凶手至今还没有抓到。江城武功不弱,难不成……难不成这事…… 脑子里登时就冒出在市井里流传的那句话——“飞檐走壁,杀人于无形” 他吓得脸色发白,呼吸急促,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急忙又冲回卧房,把那账册踢到床底,飞速整理房间,尽可能的将一切回归原状。 西跨院门口,几个家仆还在翘首以盼,不时看看江城有没有回来,不时又瞅瞅陈阿元几时出来。正等得心急如焚,“吱呀”一声,听到江城屋内房门被掩上,陈阿元面色铁青地缓步往外走。他几人忙欣喜地涌上去。 “阿元,怎么样?” “没抄到三小姐的首饰吧?” 后者呆了好半天才摇头,“没、没有。” “你咋地了?”有人上去摸他额头,“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陈阿元擦去脑门儿上的汗,讪笑道:“没事、没事……” “没事就好。”那人踮脚瞅瞅巷子里,“趁江侍卫没回来,咱们赶紧走吧?” 一听说要走,陈阿元忙不迭点头:“好、好!” 第23章 【千千结】 明绣回到住处就气急败坏地摔了一通东西,张姨娘在旁直骂她。 “你朝茶碗置气干什么?早说你这急性子应当改一改,怎么着也要把事情查清楚了再去找她讨说法,这下好了,自己弄得脸上没光彩。” “我不管!”她撒完了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是跺脚又是挥拳头,“我也要一个侍卫!凭什么她明霜就能有?不公平!” “呸。”张姨娘正嗑瓜子,掉头就啐她,“要什么不好,要这个东西?你当她有个侍卫是很得意的事儿么?” 明绣不解其意:“难道不是吗?” “傻妮子,谁家清白小姐院子里养侍卫了?”张姨娘笑她蠢,“一个女儿家,满园都是姑娘,忽然摆个大男人进去,老爷什么意思,你还不懂么?” 她越听越糊涂,仍摇摇头。 张姨娘把瓜子放下,“她这副身子要嫁好人家是难于登天,不过到底是自己女儿,老爷心疼啊。说是让江城去保护她安全,谁知道做的什么打算?你想想看,未出阁的小姐,带个贴身侍卫守在闺房前,这像话吗?府里这么多张嘴,传来传去的,你以为她名声好听?还嚷嚷着要个贴身侍卫,真不嫌丢人。” 明绣后知后觉地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吗?” 明家有护院,侍卫也不少,但独独明霜一个人有贴身侍卫,细细一想,是觉得奇怪。 “那我不要了。”她说得很洒脱,扬起眉,“果然不是什么稀罕的。” 张姨娘听完,兀自悠哉的端茶喝水。自己生的娃,还是她自己最了解。 丢步摇的风波尚未过去,初三这日,府里就传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的喜讯,说是已经正式下了财礼,光箱笼就有十来个,抬聘礼的流水一样从门里进来。 婚期就定在冬月初二,说短不短说长不长的时间,这是明家嫁长女,大婚不能轻慢,耗资更自不得从简。下请帖,备嫁妆,办酒宴,请阴阳先生,诸多事情忙得不可开交。 明锦要成亲,明霜作为妹妹的自然要出点贺礼表示表示。 她这个人素来不喜跟人撕破脸,便是不大待见谁,明面上也从不显露出来,自己有铺子有钱,于是大大方方出了十匹上好的绫罗送过去。杏遥回来就掩着嘴笑说:“你是没见着大小姐那表情,又惊又喜的,还抓了一把钱给我呢!” “那你可要好生收着。”明霜一面穿针线,一面打趣,“往后就没这个机会了。” 婚礼热热闹闹的筹办着,秋季也慢慢到了尾稍,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不过是多添件衣裳,然而对于明霜而言,这无疑是最难熬的季节。 气候越冷,她的腿便会越疼。这是旧伤,年年如此,此前住在南方时还能忍一忍,今年迁到汴梁,气温比杭州要寒上一倍,早早地就觉得腿上隐隐作痛,起初尚不觉得有什么,直到霜降这晚,枝头的露水结成了冰,她从梦里惊醒,扶着床沿叫杏遥。 “小姐,您叫我啊?”杏遥掌了灯,睡眼朦胧地进来。烛火一照,赫然看到明霜的面容惨白如纸,嘴唇毫无血色,满额的冷汗。 她一个激灵,登时把灯盏放下,急匆匆扑到床边去。 “小姐,您怎么了啊?……难道是又疼了?” 她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语气都带着轻颤:“遥遥……我……疼得厉害……” 小腿上的剧痛一阵一阵的蔓延,像是万蚁噬心,又酸又胀,真恨不得立刻死过去。 “今年怎么来得这么早?这才入冬呢!”杏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拿帕子给她擦汗,慌里慌张地把姚嬷嬷、未晚、尚早,一干小丫头全部叫醒。 夜风清冷,窗外的树枝缓缓摇曳。 杏遥把药丸子抖出来喂她吃下去,苦着脸去问姚嬷嬷:“这管用么?小姐浑身都发抖……”这该有多疼啊,她心疼地把明霜抱住,“为何这次这么严重?” 姚嬷嬷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趟:“北方冷,姑娘没来过,怕是受不住。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一拍手,拉着未晚,“走,去叫大夫。” “好!” 姚嬷嬷把架子上的外袍取来穿上,回头叮嘱杏遥:“你把小姐照看好,这事儿最好还是和老爷说一声去。” 杏遥急得掉眼泪,重重地点头:“诶。” 明霜仿佛救命稻草一样的死死拽住她,四肢止不住的抽搐,铺天盖地都是疼痛,膝盖以下似乎失去了知觉,僵硬如铁。 多少年没这样痛过了,生不如死的感觉,像是刹那间回到了十年前,她伏在地上,眼睁睁的看着马车轮子从腿上碾过,耳边噼里啪啦,似乎自己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伸出手呼救,一抬眼,叶夫人和明锦的马车在视线里绝尘而去。 爹爹…… 爹爹救我…… 而驾车的人却马不蹄停,宽大的衣袍在风中猎猎翻滚,腰间挂着娘亲手绣的香囊,那个背影,她一生都忘不了。 她有多恨,恨透了明见书…… 起初明霜还只是小声哀鸣,到后来渐渐忍不住地开始喊疼,靠在杏遥的肩头一个劲儿流眼泪。 “小姐,你忍忍,你忍忍……大夫一会儿就来了。”杏遥看她这样心中酸涩不已,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哽咽难言。 “多拿些被子,把小姐腿盖住,快点快点。” 底下的小丫头手忙脚乱地抱被衾找汤婆子,院子里乱成一团。 江城听到动静走进屋时,就看见明霜蜷缩在床榻上,满头青丝散乱,衬得她脸色异常的难看,细碎的呻/吟声里带有哭腔。 他立时一惊:“出什么事了?” “江侍卫……”杏遥茫茫然地望着他哭,“小姐……小姐腿疾犯了。”没见过她疼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她也慌了神。 江城颦起眉:“叫大夫了吗?” “嗯、嗯……姚嬷嬷去了。她让我在这儿照顾小姐。” 明霜已经疼得不知所措,眼前蒙着一层白雾,看了江城一眼,想哭也不是,叫也不是,混乱得恨不得一头撞死。 “您别咬着牙,当心把舌头伤了。”杏遥扶住她,手足无措地掐住人中。 明霜一把挥开她,语不成调的低低的啜泣:“我要吃冰葫芦……” 杏遥和江城皆怔了怔,她哭笑不得:“小姐,这会儿哪儿来的冰葫芦。” “我要吃那个……”她像是发了魔怔,嚎啕大哭,“我要吃那个,现在就想吃……” 是淮南一带特产,知道她想家了,杏遥愈发觉得酸楚,伸手只好伸手抱住她,“好好好,等看过大夫咱们就回去吃。” 她搂着杏遥,双目讷讷地盯着虚里,冷汗和泪水黏着湿发贴在脸颊上,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看着难受,几步走到床边。 杏遥含着眼泪不解:“……江侍卫?” 江城俯下身替明霜将鬓边的发丝轻柔地掠至她耳后,“她这样太痛苦,让她睡一会儿吧,睡着就不疼了。” 说完他便伸手点了她两处睡穴,明霜微微一颤,很快便靠在他肩头静静合上眼。 杏遥见状一喜:“还、还能这样?我怎么没想到呢。” “扶她躺下。” 她颔首,忙胡乱抹去眼泪,把床尾的厚棉被拉上来给明霜严严实实的盖住。 “谢谢你啊。” 他摇头说不客气,然后又问:“冰葫芦是什么?糖葫芦么?” “不是。”杏遥解释道,“是南方的一种小吃,面粉做成的葫芦,撒了白糖用油炸了,口感很好。小姐从前喜欢当作零嘴吃的。” 江城缓缓应了:“京城有得卖么?” 她为难地摇摇头:“没见着……你要去买?那东西不好找的,算了吧,小姐这会儿是急了,胡乱说的,明早好起来就会忘了。别放心上。” 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往外走。正巧姚嬷嬷领了个老大夫气喘吁吁地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明见书跟在后面,随行的还有叶夫人和大小姐。 江城恭敬地立在旁边俯首施礼,眼见着一群人进了屋,他才稍稍宽心。 好在有人还惦记着她,也算是件好事吧。 此时不能进门,江城只好在窗外站着,夜风扑面而来,灯光把屋内的情景投射在窗上,杏遥摁着她,大夫正坐在一旁施针。 明霜在睡梦间喊疼,眼泪浸湿了枕巾,喃喃地念着胡话,满口都在喊娘亲。 叶夫人不是她的娘,她的生母已经去了,即便叫了娘,又有谁会答应? 往日里见她嘻嘻笑笑惯了,常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从来不知她这么多年是受着这样的痛苦过来的。 江城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听不下去了,提了剑举步离开。 “怎么样?” 看大夫撤了针,明见书赶紧上前去问。 “二小姐这是陈年的老毛病了,治不好。”医生把袖子放下,朝堂屋走,“眼下止住了痛,再开点方子,吃几天,顶多缓解个病情。” 叶夫人紧接着问:“没有大碍吧?” “不妨事的,多注意给她揉揉腿,推拿一下。” 命小厮带这位先生下去写方子,叶夫人回头看了明霜一眼,颇有几分感慨地朝明见书道:“这孩子也是怪可怜的,每年都要这么病一场么?” 五年的时间,他很少回江南,这个问题自然答不上来,姚嬷嬷忙出声回答:“此前没有这样严重过,想是今年初到汴京,还没适应气候。” 叶夫人哦了一声,“你们这些做下人的要好好伺候着,小姐不容易,吃什么要什么不能缺着,房里若冷了也该早早烧炉子才是。她能犯病不都是你们疏忽么?再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一屋子的人大气都出不了,唯唯诺诺地称是。 等开了方子,熬了药,叶夫人一行才陆续回房休息。 杏遥守着明霜一口一口仔细喂她把药吃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先前江城点了穴道的缘故,她仍旧昏睡不醒。转念一想,睡着了也好,醒着那得多疼啊! 她是打小就在院子里伺候她的,看着她从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原本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好的人,一回家浑身都是血,小腿尤其扭曲得不成形状。 那段日子无疑是明霜最煎熬的时光。 她当时还是个粗使的小丫头,煮茶的时候偷听到大夫说话: 您家二小姐这腿怕是一生也站不起来了。 没了腿,也没了亲娘。 明霜醒来就坐在床上发呆,眸子里空洞得像是没了未来。 她趴在窗边偷偷瞧她。 她不吭声,也不吃东西,神情木讷,这样一坐就是整整一天。 小姐有没有过轻生的念头? 她说不好,但想必是有的。 只是后来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明见书身上,用力去恨他,发了狠的恨他。扎小人,养小鬼,制蛊虫,一张宣纸上用朱笔写满了他的名字。 恨着恨着,就发现自己还是有活下去的必要。 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杏遥狠狠抹去眼泪,拿帕子轻轻给明霜擦额上的汗珠。 “小姐,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第24章 【喜盈门】 鸡鸣报晓,晨雾四起。 已经是卯时了,冬天的夜晚很长,这会儿街上还静悄悄的,一片漆黑。 江城跑遍了整个京城,站在市集中间,看街边的灯笼随风晃悠。四周很冷,他喘着气,喝出来的每一口都是一抹白烟。有早起提着炉子卖茶的老翁,从身边路过时,轻声询问他要不要买,江城摇头推辞。 回到明家,府内似乎安定下来,烛火微明,风声清晰。 明霜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外间睡着小丫头,忙了一晚上,各自疲倦地靠在一起,里间是杏遥和嬷嬷。为了避免麻烦,他顺手把两人的穴道都点了,将手里的油纸包轻放在桌上。 正打算离开时,忽然又迟疑了一瞬。 她还在床上躺着,呼吸平缓。 江城闭目在原地挣扎,半晌还是忍不住折返回去,打起帘子来,垂眸去看她。 微弱的灯光照耀下,明霜的脸色煞白,嘴唇干裂脱皮,许是折腾太久,眉间的皱痕一直淡淡的没有散开。 他心中五味杂陈,抬手覆上前去,想替她抚平,但刚刚触及额头,指尖便觉得滚烫,她发着烧,异常难受。 江城想抽手回来找帕子给她降降温,大约是才从外面吹了风,手背清凉,明霜微微动了动身子,突然抱住他胳膊不松手。 “娘,娘……”她低低喃喃道,“我疼……” 掌心一抹湿意冰凉,江城不自觉轻轻一颤。她紧紧搂着他胳膊,瑟缩在床上,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 “小姐……”江城轻声唤她,许久没有回应,她想是还在昏沉之际,并没苏醒。他试着将手抽开,静静瞧着她的睡颜,然后极其小心地伸出拇指抹去眼底下的泪痕。 明霜眼睑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很快又归于平静。 他叹出声,拉上被衾给她盖好,这才悄悄出去。 * 发了一晚上的烧,到次晨临近正午时,明霜方渐渐转醒,一睁眼就嚷着要喝水。杏遥火急火燎地提了茶壶来给她倒,咕噜咕噜喝下去两大碗之后,才总算是活过来了。 “怎么样?好不好?还疼不疼?咱们再叫大夫给看看吧?”一口气说了许多话,明霜也来不及回答,只靠在软枕上朝她笑:“现在不疼了,倒像是死过一回了似的。” “呸呸呸。”杏遥直往地上啐,眼泪都快出来了,“别满嘴死啊死啊,真以为吉利么?不过就是腿上旧毛病犯了,引着发了会儿烧而已,哪有那么厉害的!” 她虚弱地笑笑,没再说话。 不多时明见书听到消息,当真叫了个大夫过来,把了脉,看了病,写了张药方,又啰啰嗦嗦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底下的人便忙碌着开始煎药。 一下午,叶夫人来看望,明锦来慰问,就是明绣也跟着坐了片刻。比她落水那会儿热闹得多。 明锦是要出嫁的人了,不知是不是因之前送的那十匹锦缎,待她的态度好了不少。 “听大夫说是腿上着凉的缘故,难怪老人家常叮嘱‘寒从脚起’,这北方的天是比南方冷些,明年早点把炉子烧上,也不至于受这些苦了。”她坐在床边,握着明霜的手感情很真挚,叫她一时受宠若惊。 “多谢姐姐关心。” “我走了之后,家里这些事,你也上点心,偶尔帮衬着娘亲。英弟弟没娶妻,娘年纪大了,管着那么多人怕是吃不消。”明锦拿出帕子来给她细细擦了擦。 明霜微笑着,模棱两可地说话:“我不懂事,怕帮不好,届时帮倒忙就麻烦了。” “这个你别担心,我看得出来,你比绣儿稳重得多。”明锦在被衾上拍了两下,“她这个丫头心浮气躁,你可得多担待着点儿。若有拿不准的,尽管去找母亲商量。” 换做之前,她还有几分心思,如今惦记着自己在外面的铺子,管不管家都不太在意了。 聊到最后,明霜只敷衍着点了头,明锦吃完一盏茶,也就告辞走了。 天色将晚,她觉得累,又睡不着,躺在床上出神。视线瞅见烛台旁边有个油纸包,不禁奇怪道:“咦,这包里装的什么?” “还问呢。”杏遥把手里的针线活放下,“昨天您也不知怎么了,吵着嚷着要吃冰葫芦,江侍卫跑了一夜,给您买来的……真不知道他又是打哪儿弄到的。” “京城里头还有冰葫芦卖?”她眼前一亮,精神头一下子上来了,坐起身打算吃,“给我尝尝。” “早就凉了,我给您热热去?” “不用,就这样吃了。” 油纸包里的几个葫芦团儿挨挨挤挤在一起,她伸手捡了一个,果然已经凉透了,并不怎么可口,饶是如此,她还是吃得挺开心。 “冷油冷面,吃多了不好。” 明霜也不在意,咂嘴要茶:“小江特意给我买的呢,我怎么能不吃完?” “那也不用这会儿吃呀!你病还没好啊!” 她答非所问:“有这个怎么不早告诉我,你看都冷成这样了。” “……您又没说要吃。” …… 江城坐在屋顶上,听着房内笑语喧阗,颔首时,明月将将挂在梢头,颜色淡薄。 “我昨天病里的样子可怕么?” “怎么不可怕?抓着我的肩膀直叫‘冰葫芦’,不知道的还以为冰葫芦是哪个大人物……” “哎呀,这么丢人?难道小江也看见了?” “自然看见了。” “……那你可别告诉他,冰葫芦被我吃光了,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你扔了。” “好!”杏遥举手立誓,“我保证不说出去。” 他摇头莞尔一笑,仍捏着手里的木雕细细雕刻,风卷着青丝飞扬,背后一轮新月如钩。 * 转眼到了初二,正是明锦出嫁的日子,当朝的宠臣明见书嫁女儿,这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 说来明见书也并非有什么大的能耐,只不过靠着一张阿谀奉承的嘴,攀附着陆朝才走到今日。世人皆知,陆朝虽是佞臣,但今上喜欢,即便罪大恶极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凡是这样的人最爱听人说好话,明见书就是把赞美之词说得动听悦耳的那一类,所以陆朝也很给面子的拉了他一把。 而今他明见书的长女出阁,别说同朝为官的朋友,便是陆朝本人也提了几句话来表示祝贺。他一发话,就没有人不敢前来道喜的。 一大早,登门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明府上尽是红艳艳的颜色,光看着也觉得心情愉悦起来。 明锦在闺房中精心打扮,明霜行动不方便,也还是到门边望了一眼,算是饯别。 成亲时候的女人总是最美的,艳丽的胭脂晕在脸颊,华而不俗,樱桃小口粉质细腻,仅仅一眨眼,顾盼生姿。 明霜瞧了许久才转着轮椅到花园里透气,目光盯着前方,无比艳羡地赞叹道:“小江,新娘子真好看。” 没来由的一句话,他琢磨着怎么回答,最后还是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杏遥当即宽慰道:“依我看呐,大小姐便是盛装也不及咱们小姐。往后小姐出嫁了,那凤冠霞帔一穿上,只怕古时的貂蝉西施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明霜听了只是沉默,半晌之后叹了口气:“小姐能有那一天吗?”她声音轻轻的,不知是在问旁人还是在问自己。 杏遥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愣在原地左右为难,她拿手肘捅了捅江城,低低道:“你倒是说句话啊。” 他剑眉微颦,视线落在明霜身上,随后又缓缓调开,一言未语。 巳时三刻,敲锣打鼓的声音逼近了,瑞康王家的迎亲队伍已至正门前。明见书及叶夫人忙招呼着把明锦扶出来,又将各色彩缎送给前来迎亲的人,于是奏乐催妆,花轿风风光光上了街。 明绣追到石狮子边站定,呆呆地望着那边喜气洋洋的车队,自言自语道:“她居然就这样嫁出去了……” 这话明霜听着奇怪,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是一心想和明锦作对的人,奈何拼家世又拼不过别人,言行谈吐更是缺了一大截。尽管模样漂亮,可不承想王妃偏偏喜欢明锦那般端庄贤淑的。世子为人孝顺,自是万事听父母之言,她的算盘打不响了,怪不了别人,不过是人贵有自知之明罢了。 大婚的事忙忙碌碌好几天,等到世子前来拜门时,恰赶上明见书四十大寿,回门宴和寿宴便一同办了。当日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戏台子上咿呀的歌声热闹非常,如同过年一般。 然而。 这一天,明霜却被禁足在院中,除了小花园,哪里也不能去。 “夫人的意思,是说外头亲戚朋友太多,您腿脚不好,怕到时照顾不周全……”杏遥小心翼翼打量她表情。 明霜捏着茶杯咬牙笑道:“我懂,她是嫌我这幅模样,出去给她丢人了。” 第25章 【调笑令】 叶夫人好面子,便是嘴上说着心疼她,但这种场合仍旧不想她露面,省得别人说三道四。 “她话倒是讲得好听,那天我病里见她表情不像作假,险些就当真了。”明霜灌了口茶,冷哼道,“果然我还是太年轻,她才不会把我当亲闺女看待。” 姚嬷嬷和杏遥相视一眼,忙上前给她捶肩捏手:“小姐消消气儿,其实今天来的人咱们都不认识,依我看不去也好。便是去了,也就是说点客套话,应付着多累啊,倒不如在家里歇息。” 其实她也不是真的想去,只是自己不去和别人看不起她不让去是两码事,这口气不是那么容易咽下去的。 明霜颦着眉不高兴,茶碗一搁,抬头就唤道:“小江进来。” 很快,那抹高挑的身影便立在眼前。 她脱口而出:“去取个藤球,我要踢球!” 这会儿满屋子都呆了,江城不自觉地轻轻“啊”了一下,一脸愕然地望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明霜没好气,“觉得我是瘸子,就不能玩球了是吧?” 他忙垂首:“属下不敢。” “还不去拿来?” 他只好道:“是……” * 此时前院堂屋中已经开席了,来贺寿的客人分两拨,一拨是朝堂上的同僚,和明见书一块儿谈谈家国大事;一拨则是女眷,跟着叶夫人吃茶聊天,气氛相对和谐。 今日明锦和瑞康王世子也回来省亲。亲家公的寿辰,王妃自然很赏脸的跟着过府坐了一坐,大约是对明锦非常满意,和叶夫人闲话家常的时候顺带就提到了剩下两个姑娘。 “绣儿这丫头是年前及笄的吧?瞧着是水灵,不过人太浮躁了些。” 叶夫人笑着说是,“她在家里年纪最小,打小捧手心里宠着,难免娇惯。” “这个不要紧,还早着呢,她模样不错,往后若有合适的人家,我也给你留意留意。” 叶夫人漫不经心地道谢,如今明锦已经出嫁,对于她而言,明绣找个什么人家无关就紧要了。 轩榭外的戏台旁,身穿彩杂戏衫的人摇旗敲锣地在表演水戏,场面很是精彩,在场的宾客连声鼓掌。 王妃面带微笑地颔首看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又问她:“我记得,明府上还有一位小姐,听说和锦儿差不多大,只是腿上受了点伤,挨到这时候了也还没谈婚论嫁。可是真的?” 明霜的事儿但凡听过明家的都知道,这本是叶夫人最不愿意提起的一茬,可王妃既然问了也不好不答。 “是……有这么回事。”她拿帕子掩了掩嘴角,讪笑着说,“都知道她的事,门当户对的怕找上去给人笑话,稍稍差那么一点儿的,也担心委屈了她,所以一直耽搁着。” “嗯,是挺难办。”王妃靠在椅子上若有所思,“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这种事也强求不来,就看几时有缘分,也算是造化了。” “她相貌如何?”明府藏得严实,明霜又是才到京城,好些人都没见过。 “相貌挺好。”叶夫人微微一笑,“性子也不错,知书达理的,是个很文静的姑娘。” 王妃喜欢看人面相,登时来了精神,四下里张望:“哦,她今日来了么?” “前一阵身体不好,去外头……静养了。” 闻言,她颇觉失落:“哦……那就可惜了,改明儿得空再让我见一见。你也要尽快给她寻门亲事才是,年纪拖大了就更难挑人。” “是是是。” …… 离这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一个人,长身玉立,儒雅潇洒,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抬眼朝正和王妃说话的叶夫人看了一看,唇边似有似无地浮起笑意。 小石桥附近观戏的都是朝里入官不久的年轻公子,瞧瞧杂耍吃吃酒,话题却很微妙地转移到明家的明绣身上去了。 明见书官拜三品,是六部尚书之首,底下没有不想攀亲巴结的。明锦是长女,许多人高攀不上,但若能博得明家三小姐的好感,也一样可以成为明见书的女婿,届时升官发财,平步青云,那是指日可待。 正好明绣就坐在小凉亭里百无聊赖地看戏,明见书又不在附近,于是一干青年才俊便各自低低盘算起来,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轮流上去偶遇。 “听说三姑娘喜好精巧玉石,在下巧得一块和田碧玉,不知能不能入得了姑娘的眼。” “汴京有诗人用海棠和姑娘作比,从前小可还不信,今日一见,倒觉得姑娘的容颜让那海棠也黯然失色。” “知道寻常俗物断入不了姑娘的眼,小生不才,作画一幅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 …… 虽说看不上面前的人,但这些话明绣还是十分受用,故作矜持地嫣然一笑,命丫头把东西收好,难得娴静地坐在那儿有模有样地品茶。 “哎。”一位身着锦衣的年轻男子撩袍回来坐下,抬手给自己倒了杯酒,感慨道,“要博美人一笑可真是不容易。” 一旁坐着的清俊少年却捏着玉杯笑而不语。 “怎么?”锦衣人见他这表情,不由奇怪,“你不去?” “我去作甚么?” 锦衣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看你今日特地来给明大人祝寿,还送了那么大一份贺礼,我以为你也是冲着明三小姐来的。” 乔清池把杯子随手一搁,不在意地弹了弹衣袍,“美人如花隔云端,都近在眼前了,那还叫美人么?” 锦衣人莫名其妙地摇头:“这算什么话,我怎么就听不懂了?” 他并未解释,慢悠悠地提袍起身,在他肩上摁了一下,似笑非笑道:“这事儿上,兄弟我也没什么帮得了你的,加把劲去讨三姑娘的欢心吧。” 锦衣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离席,也没想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只好抓了个果子边吃边听戏。 离了戏园子,乔清池沿着青石板小径一路走,这附近人少,再走不远应该就是内院了,他朝附近打量。 日头渐起,冬日暖阳高照,郁郁葱葱的山茶间有嬉笑声传出来,一转头就看到花圃中的人,明媚的笑容绚丽夺目。 小花园里让下人腾了个半大的空间,几个小丫头并几个小厮热热闹闹地在里面蹴鞠,明霜也参与其中,为了保证自己这队不落下风,她果断拉了江城入伙。 鞠墙虽小,却没扫他们玩球的兴致,你追我赶,跳跃飞奔。她脚不能踢,但可以用手,再加上江城在这方面占尽了优势,局面几乎是一边倒。鞠球才到脚下,他抬腿腾挪,身形灵活地躲过前来阻截的人,带着球畅通无阻,旋身一挑踢入门中。 明霜抚掌一笑,摊开手来:“又赢了又赢了,快给钱!” 一干下人们垂头丧气地摸出一个铜板放到她手里。 倒不是心疼钱,只是这么玩着好没意思。 杏遥噘着嘴推她:“小姐,江侍卫在你那边,老是你赢,都不好玩了。” 她后知后觉地“哎呀”了一声,恍然的模样环顾四周:“一直都是我赢么?” 下人们齐刷刷地点头。 她咬着下唇思索了一会儿,很是大方:“行,那把小江给你们。” 又一场开始了,有了江城在旁,屡战屡败地小厮们斗志昂扬,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球刚到脚下就迅速传到江城那边去。 “江侍卫,靠你了!” 他接过球来,脚下正欲发力,耳边忽然就听明霜喝道:“小江不许动!”腿脚惯性反应立时一僵,险些没一头栽倒在地。 明霜慢悠悠地挪到他跟前去,俯身把球捧到手里,又慢悠悠地挪到球门前,“啪”地一下。 “好了,又赢了,快给钱快给钱!” “……” 这么明目张胆的耍赖也亏得她是小姐才做得出来,不过谁家腿伤了的小姐还玩蹴鞠?说罕见都不为过。 鞠球踢得太猛,冷不防从园子中飞了出去,滴溜滴溜地滚到乔清池脚边,他弯下腰去很随意地捡起来。 众人一见,是个生面孔。今天宴请宾客,想必是从前院来的,再看这穿着打扮,定然不会是寻常人家,一时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明霜也收敛了表情,目光探究地朝他一望,似有些稀奇,杏遥见状赶紧上前推着她过去。 “这个……是姑娘的鞠球?”乔清池拿在手中轻轻掂了掂,淡笑道,“失礼了。” 明霜道了声谢,垂眸把球接过来。 “姑娘是府里人?”见她在打量自己,乔清池拱手作揖,“在下姓乔,今日特来给明大人贺寿的,不过这园子太大不小心迷了路。不知姑娘能不能行个方便?” 恍然听到刀刃渐渐出鞘的声音,他循声瞧去,正对上一双清寒迫人的星目,看上去并不怎么友善。明霜偏头把江城的手摁了回去,随即捧着鞠球展颜笑道:“呀,这么巧,其实我也迷路了。” 想不到对方连愣都没愣一下,接着她的话说:“原来是这样,那的确是很巧呢!” “是啊!” 乔清池把折扇一收,故作好奇:“敢问姑娘是这府里的……” 明霜含笑回答:“老爷请来修剪园子的粗使丫头。” 他绵长的“哦”了一声,喃喃重复:“来修剪园子的呀……” 明霜歪头眨了几下眼睛:“不知公子是?” “在下翰林院侍读的书童。” “原来是书童公子。”明霜垂首算是行礼,“幸会幸会。” 乔清池忙恭敬回礼:“客气客气……恕我斗胆,能否请问姑娘芳名?” “我么?”明霜吟吟一笑,“我叫杏遥。” 身后的杏遥抽着嘴角默默盯着她的背影。 但见他将这名字细细含在嘴中咀嚼,打着扇子摇头晃脑:“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果真是个好名字。” 她含羞带怯地别过脸,“公子这般赞誉,杏遥哪里当。” “那公子怎么称呼?” 乔清池作揖回道:“在下二狗,见过杏遥姑娘。” “二狗公子不必多礼。” 两人一问一答,应付自如,各自的气场竟有几分相当,已从修剪花枝谈到抄录书籍,从浇水施肥讲到煮茶喂鸟。明霜爱玩也就罢了,难得还遇上个肯陪她玩的,实属少见。 杏遥讷讷地立在一边儿,听得一愣一愣地,正想同江城打趣几句,回眸见他表情冷淡,到嘴边的话只好又都吞回肚里。 第26章 【遇故人】 两人兴致勃勃的胡扯了一通,水榭那边戏台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想是有一场极热闹的杂耍。明霜似是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花园后面在唱戏呢,公子不妨过去瞧瞧,没准儿就走回去了。” 乔清池举目看了看,知道她这算是下逐客令,也就很识相地施礼告辞。 “既是如此,那在下先去试试。” “公子慢走。” 直到乔清池在视线中行远,杏遥这才嗔怪道:“小姐,您就是图省事儿,也不能直接用我的名字啊,万一往后惹出什么误会来那可怎么好?” “傻丫头,别人才没那么蠢呢。”说了半天她觉得口渴,招呼左右准备回去。 “什么意思?”杏遥听得糊涂,“难不成那位公子知道您的身份?” 明霜并未言语,信手扯了一根青枝把玩,沿着花圃往小院走,轮椅吱呀吱呀回荡有声。 “翰林院侍读的书童啊……”她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人真好玩儿。” 这样的语调素日本没少听过,但此时江城却不自觉皱了一下眉头。 她果然……待谁都是这样么? 北风微凛,当下是十一月的天气,吹在人身上冷飕飕的。 他正看着石板路出神,耳畔忽然听得一阵轻笑。 “小江好像不大高兴啊?” 明霜已停了步子,在前面等他,“怎么了?是不是方才我没让你出剑,你不开心了?” 江城忙垂首说不是。 他这个人太沉闷,有心事从不说出来,只往死里憋,她看着觉得心疼但也猜不出在他想些什么,只好琢磨着逗他: “你啊,平时别总那么紧张兮兮,剑拔弩张的样子,来者是客,万一吓到人了怎么办?你看小婉,都快被你吓出病了,还不改改?” 江城抿唇点点头,“属下知道了。” “知道了还不笑一笑?” 他觉得为难,半晌才僵硬地动了动嘴角。明霜瞧着着急,干脆两指头一伸把他唇边勾起一个弧度来,定睛一望那表情,自己先乐了,掩着嘴咯咯直笑。 眼见江城一脸无奈,她才乐不可支的收回手,“哎呀,想不到把一个好看的人弄得不好看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对不对遥遥?” 杏遥连气都懒得叹了,“估计也就您觉得有意思吧……” 她觉得无所谓,高兴就好,一路上心情愉悦的摘花扯草,因为叶夫人生的那场气早就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江城也莞尔摇了摇头,忽然觉得这样出糗能博她一笑也没什么不好。 午后吃了饭,明霜靠在软榻上浅眠,她怕冷,被子厚厚实实的压了两三层,正睡得舒服,翻了个身,隐约却听到杏遥在耳边轻唤。 她很是不耐地拧起眉,也没睁眼,“什么事?” 知道明霜有起床气,最不喜人打搅睡觉,杏遥细如蚊蚋地低低道:“宜春郡主来了,在外间吃茶等您呢。” “你没告诉她我身子不适才睡下么?” “说了。”杏遥也觉得头疼,“可郡主说不打紧,她不喜欢看戏,在这儿边喝茶边等您也是一样。” 这不是明摆着叫人清梦么! 明霜满心恼意地坐起身,拢拢头发低沉道:“梳头更衣!” “是……” 风风火火地打理了一阵,她按捺怒气,坐在轮椅上由杏遥推出去。外面的阳光已退,屋里显得很阴暗,宜春郡主倚在玫瑰椅上玩她搁在茶几上的棋盘,一副悠闲自得的神情。 明霜咬着牙,眉眼荡开笑意:“郡主如何到我这儿来了?早说一声我也让人准备一下,这儿冷冷清清的,又不好玩。” 闻得动静,宜春郡主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转目看她:“那外头看戏才叫没趣儿呢……我一上午都在找你,怎么不见你去?问了叶夫人,她说你出去养病了,我才不信呢,果然一来这儿就逮着你了。” 话不好明说,明霜只笑道:“是我觉得不舒服,也怕应付不来这样的大场面,索性就说不去了。” “你倒是个聪明人,真会享清闲。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场面,认识的还好,不认识的还得跟他们客套,怪烦的。” 想她刚才的那句话,似乎有事找她,明霜命下人斟茶,略有不解:“郡主特地来我这儿,不知所为何事?” “你不提我都要忘了。”宜春郡主赶紧把茶杯搁下,凑到她身边去,含笑道,“早听人说你有个贴身侍卫,武功很好,是不是?” 明霜思忖地慢慢颔首:“怎么?郡主是想讨这个人么?” “不是。”她扬了扬眉,带着几分得意之色,“可巧,前日今上也赏了我一个御前侍卫,身手挺不错的,十来个壮汉,他徒手就摞倒了。不过人虽好,就是太孤傲,知道你这儿有个高手,说什么也要来会一会。” 讲明白了就是来挑衅的,明霜正恼她搅了好梦,一面喝茶一面客套:“但凡习武之人切磋武艺是本性,这情有可原。只是圣上所赐的御前侍卫定然不同一般,我这儿不过是小小的一个护院,肯定及不上的,不如就不比了吧?” 宜春郡主是个直性子,当即摆手:“哪儿的话,你别看是宫里出身的就能高人一等了,禁中里的废物可不少呢。再说了,你不比怎么就知道自己的手下不如我了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与其看外边扮猴儿扮鬼的杂耍,还不如这会儿瞧瞧比剑,我觉得有意思多了。”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明霜也不再推辞,眯着眼睛笑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江城,你进来。” 帘子轻轻一动,江城静静而立,不卑不亢地施礼:“小姐。” 起先来得匆忙,竟没发觉人就在门外。宜春郡主好奇地细究他,逆着光,这人身姿挺拔,气质如松,眉目生得清俊儒雅,单单看相貌自己家的侍卫就被比下去了一大截。 “方才郡主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既是郡主想看你们比剑,你且去试试,可别扫了兴致。” 他抱剑拱手,应了声是。 趁着宜春郡主低头喝茶的功夫,明霜扯住他衣角,咬着耳朵狠狠道:“你要是敢输了,看我饶不饶你!” “……” 她这是要自己给她出口气,连郡主的面子也不想给了,横竖心里痛快就好,倒真是个孩子脾气。江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微扬起唇角,轻轻点头。 “果然是个器宇不凡的人。”宜春郡主赞了声好,把茶盏一合,抬手拍了两下。 掌声未落,门外有人缓步走来,锦衣绣袍,身躯凛凛,眉粗眼大,一双胳膊浑如铁棒,很是有力。等看清来者相貌时,江城明显怔了一下,浑身一僵。 “这是我的手下。”宜春郡主向她介绍,“左听云,是三衙亲卫里武功最好的。” 明霜略颔了一下首,转过眼去吩咐姚嬷嬷,“赶紧叫人把小花园收拾出来,碍手碍脚的东西不要有,江侍卫要和人比武。” “诶。”姚嬷嬷领命下去。 她好整以暇地捧着手炉打量那人,据说武林高手之间过招,还没开始就能从内力观察对方是强是弱。她歪头看了半天总算看出……这人实在是不及江城英俊啊! 明霜抿了口茶,偷眼忽瞧见江城的神色有些异样。 她悄声问道:“小江怎么了?” 他摇头,“没怎么。” 对面站着的左听云,目光却极其傲慢,两手抱胸,一抹冷然笑意在脸上,很是不屑。 江城看在眼里,眸色一沉,眉峰渐蹙。 方才因为踢球的缘故花园已经腾出许多空间,只需稍作打理便可,于是很快就有人来请她二人过去。 场地之外放着两张圈椅,由于天冷,丫头们取了汤婆子、披风、坐垫来,一一打点好。明霜便同宜春郡主各自落座。 花草树木中间,那两人相对而站,猎猎的寒风卷得他衣袂飘飞,从旁边看去十分萧索。 左听云持刀横在手臂上,似笑非笑地朝他行礼: “江大人,别来无恙。” 江城冷眼迎上他视线,星目中含着杀意,“你特地来的?” “我也是偶然打听到您的消息。”左听云放下长刀,慢条斯理地吹了下上面的浮灰,“您既是还在京城,我不来瞧瞧您,岂不是大过了?” “时隔多年,你还如此上心。”他换了语气,竟也学着某人那般微虚了眼睛淡笑道,“看来我当年对阁下的影响不小。” 左听云咬着牙:“哼,你也知道!”正待要说话,余光瞥见不远处的郡主,他冷笑道,“现在可不是叙旧的时候,五年不见,不知指挥使剑法精进到何种境界,在下特来讨教讨教。” 江城斜抖出剑来,银白的剑身映着日光,寒气迫人。 “请。” 第27章 【三合一】 【辞往昔】 他剑光逼过去,对方抬刀便挡,反手握着刀柄使劲隔开很快又欺身上来,两刃相交,“砰”的一声脆响,一道刺目谎言的光芒骤然闪烁。 宜春郡主和明霜坐在外场观望,两个大户小姐都对剑法刀法一窍不通,看不出他俩这会儿谁占上风,只能伸长脖子干着急。 尽管知道江城功夫好,但当他真上去了,明霜心里却开始慌张起来。 他之前手臂的伤好了么?方才好端端的为何迟疑?难不成是真的打不过? 当下也不在乎他能不能打过了,只盼着人没事就好。 转眼两人已拆了数招,似乎是难分高下,那刀剑颤动着,嗡嗡有声。左听云知晓自己功夫不如他,于是连攻五招逼近他身侧,一面施劲,一面朝他冷讽:“想不到数年不见,你这剑法越发厉害了。听说严涛买了你,你跟着他杀了不少人吧?” 江城波澜不惊地接下这招,气息同他相比要平静得多。 见他不说话,左听云咬咬牙,举刀接招,继续道:“哼,不出声么?想不到江大人也有今天,曾经你何等威风,眼下却跟着个女人做侍卫,若让你手下的人看见了,真不知他们会有怎样的表情。” 他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一顿,左听云看准时机,飞腿猛踢向他脖颈,幸而江城眼疾手快抬手挡住。 “你那时不是要军法处置我么?”他不依不饶,手上不停攻向他要害,“这笔账我可等了好久了!” “你而今还是戴罪之身吧?那位瘸子小姐知道么?你说倘若我告诉了她,明家还会不会留你?” 江城眸色一凛,目光斗然转变,凌厉之极,连刺四招,剑势奇急,左听云全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发狠,一时招架不住。 “你就这么想留在明家?”他边躲闪边出声,欲扰乱他心神。 “还是说你心甘情愿跟着那个女人?” “她应该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左听云笑得很暧昧:“莫非你是对她……” 话没说出话,江城一脚猛踹他小腹,大刀瞬间脱手,左听云向后仰跌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他像是怒不可遏,长剑紧攥在手,作势就要刺穿他咽喉。 “江城!” 她的声音在远处蓦地响起,江城动作一滞,神情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人,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 明霜慢悠悠地到他跟前,笑盈盈道:“比武切磋点到为止,可别伤了人啊。” 他不咸不淡地拱手说了声是,随后俯身下去拉了左听云一把,垂头的一瞬间覆在他耳畔冷声道:“你大可去试试,看我杀不杀得了你。” 说完,江城拉他起身,非常友好地给他拍了拍裤腿上的灰尘,淡淡一笑:“承让了。” 这样笑里藏刀的神色,五年前的他绝对没有的,左听云被盯得背脊发凉,半晌才举刀回礼。 宜春郡主却感到很失望,噘着嘴走过来,颇觉不甘:“想不到还是你家的侍卫更胜一筹,哎,我输得心服口服,这回踢馆子可算丢人了。” 明霜摇头微笑:“哪儿话,分明是左侍卫让着小江的,我还不知道么?他能有几斤几两呀。” 这句客套话虽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宜春郡主还是觉得很受安慰,遂把比武的事放到了一边,高高兴兴地和她下了几盘棋,直到晚上开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冬季天黑得早,明霜在院门边目送宜春郡主。 “这里风大。”江城垂眸看她,“小姐先回房吧。” 明霜注视着前面,语气淡淡的,“都指挥使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他险些没被口水呛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也不在意,漫不经心继续发问,“真不知五年前都出了些什么事。” “……” “想不到左侍卫还是你的旧友啊。” 江城哑口无言,迟疑半晌,决定打死装作不知道:“属下……并不认识他,不知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霜抱着汤婆子捂了一阵,转过头来朝他笑了笑。 进屋,关门,关窗,拉帘子,这个阵势一看就是要审人了,只是杏遥没料到这回明霜连她和姚嬷嬷也避着,房内只留了江城和她两个人。 孤灯明灭不定,明霜悠悠在桌边品茶,吃了差不多有半盏,才抬起头来道:“你的身份,我要是问你,你肯说么?” 他是个藏得很深的人,言行又谨慎小心,所以她特地屏退左右。饶是如此,明霜却也没有把握他会否和自己摊牌,毕竟这个人,从不肯和人交心啊…… “三衙副都指挥使。” 就在她出神之际,他忽然开了口,垂着眼睑,嗓音略轻,“都是五年前的事了。” 三衙掌管禁军,副都指挥也算是军中不小的官职了,五年前么……那时他还未及弱冠,年纪轻轻的。不知是不是听他语气有些平静得异样,明霜不自觉心疼起来:“那……后来呢?” “后来……陆朝弹劾右丞相,想取而代之,父亲曾是朝中参知政事,因为王丞相上书谏言而得罪了他,一并被发配到西宁州。我也因此受到牵连。”他拧着眉,顿了一下,“革职之后就进了安武坊……如左听云所言,目下的确是,戴罪之身。” 既是发配那想必被抄了家,哪怕他官职再高,一旦定罪那么或杀或卖皆不由己。安武坊鱼龙混杂,他在那种地方待过,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吧? 明霜同情地看着他:“那个姓左的从前和你认识?” 江城嗯了一声,“是我军中之人,曾经违抗军令,我罚过他。” “真是个小人,虎落平阳被犬欺。”她轻哼,语气像是给他打抱不平。 江城倒愣了一愣,试探性的问道:“小姐……不嫌我是这样的出身么?” “嫌你作甚么?”明霜觉得奇怪,反而与有荣焉地笑道,“我们家小江还做过大官儿呢,多神气啊!”她伸手过去,轻轻在他脸上捏了捏。 他闻言莫名地松了口气,也随着她微微一笑。 “这么说,小婉他们一家的来历,也不寻常么?” “高先生原是我家中管事,早些年成了亲就出来自己做生意了。”他回答,“事发那段时间里,我也受了他不少照顾。”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受人恩惠,涌泉相报,做得好。”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旁人的。”明霜很是仗义地拍胸脯保证,“这么重要的事你都肯告诉我,小姐定会给你保密的。” 江城失笑。若是不信她,他也不会说了。 见他在笑,明霜倒有几分不乐意了,“怎么?你不信?来拉钩,骗你我是小狗儿。” 多大的人了,还有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无奈一笑,仍将小指递过去,两指一勾,烛光照着影子在墙壁上,仿若扣环一般,心心相印。 明府的酒宴一直热闹到戌时才散,前门停满了各色马车。宜春郡主走得早,婢子正准备扶她上去,身后却忽听得有人唤她小名。 宜春郡主停下来张望,黑灯瞎火的,那石狮子旁似乎站了个人,身形清瘦,长袍飘飘,仿若修竹之风。 她瞧不真切,等走近了才恍然道:“哟,是你啊。” 乔清池温然含笑,弯腰作揖:“参见郡主。” “得了吧,你我什么关系还来这些虚礼。”宜春郡主摆了摆手,“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陆大人那边没少为难,是真的么?” 他似乎不愿提,含糊了几句过去。 “清池有件事,可能要劳烦郡主帮个小忙。” “嗯?何事?” *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明锦出嫁的那些琐碎礼数也已近结束,很快府里又就开始张罗着给明绣寻门好亲事。 过了今年明霜就是二九的年纪,按理说她才应该是考虑婚嫁的那个,然而京城里并无一人前来说媒。前院给明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院的下人们见了明霜却缄口不言,生怕惹她伤心。 好在她看得开,似乎不在意这些,整日里还是窝在自己的小院中忙着绸缎铺的事情。经历了张毅的风波,明霜算是吃一堑长一智,再不敢与人合伙了,只安安分分经营那一个店。到如今做了大半年的生意,银子也攒得够多了,她一直在看界身巷的铺面,想寻个合适的买下来。 立冬过后,不久便是冬至,在汴京人们将这个节看得同过年一样重要,祭祀先祖,置办新衣,庆贺宾客往来,很是热闹。 和明家人过冬至,明霜觉得难熬又无趣,午饭吃完便借口说身体不适,早早的遁了。有一阵子没有出门,她想趁此去铺子里看看高小婉父女俩,顺便吃顿饺子。 北方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时常下雨落雪,明霜久居江南,没见过雪,坐在门外观赏,觉得稀奇。 “这大冷天的,您在这儿吹风干嘛啊。”杏遥抱着斗篷出来,赶紧给她披上,“等暖和些再去不成么?仔细冻病了怎么办?”说完又去吩咐江城,“手炉和汤婆子我一样备了一个放在车上,你可千万让小姐冷着了。” 他点头说好。 “习惯了也没觉得有多冷了。”明霜喝着热气冲她笑,“你真不跟着我去么?” 杏遥给她系好带子,结结实实拿斗篷裹严实了,叹气道,“人都回去过节了,我若再走,这院子里成什么样儿了?” 她不放心地又拉着江城叮嘱了一通,忽然悄声道:“可莫要让小姐喝酒,她酒品很不好的。” “嗯。” “马车在角门口停着。”杏遥把明霜往他跟前一推,“人我就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照顾她。” 【数斗酒】 沿后街摇摇晃晃行驶,她坐在车里,悄悄掀起帘子往外看,满街人来人往,箫鼓喧空,极是繁华。车旁,江城提剑跟从,大约是过节的缘故,也换了身新的衫子,墨灰色,样式简单,却衬得人愈发俊逸。清眸静水,剑眉清朗,往街上一走,回头的尽是年轻小姑娘。 他也该找个媳妇照顾自己了,想到这里,明霜把帘子放下,捂着手炉一径发呆。 由于冬至,绸缎铺早早关门打烊。赵良玉翻着账本给她细说这月的收益。 “气候一冷,这凤尾锦是卖得最好的,半个月就空仓了。侍郎家的小姐还来预定了两匹,等节一完了,咱们就赶着做。” “至于皓纱么就积了货,连宫里做绢花都不爱用,堆着十几二十匹呢,您看怎么办好?” 明霜略翻了几页,思忖道:“暗花纱咱们就不织了,大户人家的姑娘已经不爱这个,说是穿着太硌,这样……回头你支个人到我这儿来领花样子,把皓纱的提花改一改,咱们等春天卖。” “诶。” 正说着,后院里哒哒哒跑过来一个人,一头扎进她怀里。明霜先是一怔,随即抱住她,眉开眼笑,“小婉!” 这丫头长个子了,坐在膝盖上沉甸甸的。 “呀,换新衣裳啦。”明霜搂着她上下打量,“真好看,像个……像个小猫儿!” 莫名其妙想出来一个形容之物,好在高小婉没去细究,张开手臂,满眼高兴,“是大伯找人给我做的!” 她叫赵良玉大伯。 赵掌柜边笑边解释,“前儿给我闺女做裙子,那丫头人小,料子还剩了大半,就留着也给小婉裁了件。” “咱们店里的风荷缎?”明霜牵着她转圈儿,“给小姑娘做衣服正好,水灵灵的。” 她是个好脾气的人,高小婉娘死得早,故而格外喜欢她,赖在怀里不住撒娇。 “小婉。”高恕远远见了,把手里的活儿停了赶紧喝道,“还不下来,怎么对小姐这么没规矩?成何体统!” 她只好蔫头耷脑地走回去。 “没事的。”明霜靠在椅子上笑,“小孩子么,爱玩是天性,你别老凶她了。” 高恕只好笑着点头。 有了靠山在场,高小婉有恃无恐,从自己爹身边躲过去,又蹦蹦跳跳去找江城了。 她对他的恐惧不似之前那么严重,不知是不是被那个木雕收买了,眼下竟能敞开心同他说话玩闹。 “举高高好不好?”高小婉把手递过去,江城淡淡一笑俯身抱她起来,嚯的往空中一荡,随后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 跟他在一起有安全感,饶是抛得再高也不担心会摔到地上去,腾飞的感觉像是荡秋千,高小婉玩得开心,咯咯直笑。 “小婉,别玩了,快去厨房帮帮你婶子的忙。” “来了。” 江城一放下她,后者撒腿就往庖厨里跑,大过节的气氛好,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明霜很羡慕这样的小娃娃,半点心事也没有,天真得如同白纸一样。 “小姐。”江城走到她跟前,“冷不冷?可要加件衫子?” 她支着下巴看他,笑吟吟的摇头,隔了一会儿,忽然把伸出两手来,毫无征兆的开口: “我也想玩那个。” 他呆了呆,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这恐怕不好。” “有什么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说话一向不讲道理,拉着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来,江城才没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哟,小姐小姐……您、您这可要当心啊!”赵良玉和高恕看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来,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着干着急。 明霜笑得随意,“没事的,小江抱得动我。” 她穿得厚实,虽说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并不算重,江城说了声扶稳,手臂一送将便她抛到半空。 明霜只觉身下一轻,眼前的景物飞快向下坠,微微炫目。风从脸上刮过,她不由笑道: “不够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约也是极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后要停个片刻才会再抛上去。 赵良玉两个人在旁目不转睛,随着江城的动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满手都是冷汗。都没见过这样的小姐,真疯起来像个孩子,这要是给摔下来,他们还不得去跟着陪葬啊! 地上积着薄雪,满院子欢声笑语,铺子里做事的伙计皆好奇地探头来瞧。淡淡的阳光倾洒而下,他们俩这样……乍一看去似乎以为在打情骂俏,郎才女貌的一对很容易让旁人误会。 赵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对劲,各自相视一眼,抿抿嘴不说话。 晚上在堂屋里置办好了酒菜,江城原以为她会回去用饭,不承想明霜却说什么也要留下吃一顿。 “真不回去么?” “好好的干嘛回去?又不是没饭吃。” 赵良玉感到惶恐:“咱们这儿粗茶淡饭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么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惯了,偶尔也想尝尝粗茶淡饭,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说下去我只当你们是要赶我走了。” 早知道就该多买些好菜的,虽说满桌都是鸡鸭鱼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赵良玉没办法,请她上座,又悄悄唤伙计去樊楼买几碟可口的点心。 眼见高家和赵家几个人都巴巴儿地站着,明霜感到好笑,也没动筷子,“你们都坐,别拘着自己,不然我该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这才挨个落座。 明霜亲手给高小婉夹了个鸡腿放到她碗里,回头见江城还立在那儿,便笑道:“干嘛?你要当门神吗?” 还没等他开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边坐下,转过眼去问高小婉:“哥哥平时喜欢吃什么?” 后者啃着鸡腿回答:“什么都喜欢。” “这么随便啊。”她摇头笑,思索了一会儿,夹了条鱼放到他盘里,“小姐赏你的,必须吃完。” 她从府里出来就彻底没了规矩,什么礼节什么尊卑全然不顾,有时候真觉得她不像个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众人还显得很拘束,但见明霜毫无架子,再加上几杯热酒下肚,就都放开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这其中最高兴的还属赵良玉,今年他跟着明霜赚了不少钱,眼看一个要倒的铺子枯木逢春,别提多欣慰了,一连和伙计们灌了两三壶,酒劲儿一上来,提着坛子和酒杯绕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赵心里,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亲姓程,眼看赵良玉这是说胡话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赵今儿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满上,“这是庆功酒,您可不能推辞!” “好。”她听着有道理,正要去拿,江城却忽然拦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还是别喝了。” “诶——”赵良玉把他挥开,“江侍卫你这就太小心了,不过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 一手被赵良玉拉着,一手被高小婉架着,他没办法。 明霜是个自以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气干云地仰头一饮而尽。 “好,好,好!”赵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开始给她斟第二杯。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习惯性劝酒,不喝个一壶半坛决不罢休。 明霜不善饮酒,三杯下去脸上就开始发红,艳得快要滴出水来,眸子里全是醉意。江城着实看不下去了,顺手把她酒杯拿开,柔声道:“姑娘家莫喝那么多酒,对身子不好。” 闻言,明霜柔顺地点点头,难得一句话也没说。 他于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满上,朝赵良玉敬了敬,“小姐不胜酒力,赵掌柜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饮。” 赵良玉喝高了,一看,这年轻后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当即也换了个大碗来,袖子一挽就开始对饮。 席上众人见这边拼得不相上下也都过来瞧热闹,席上的气氛顿时就被炒热了。赵良玉算是商场老手,喝个三四坛不成问题,只是想不到这江城也那么能喝,五六坛下来,老赵口齿都不利索了,他还一副淡然模样。 明霜早醉得稀里糊涂,拖着腮勉强撑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灯烛中,酒水顺着他咽喉滚到衣襟上,她双目迷离地望了好一会儿,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后,赵良玉是给人抬着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还得送明霜回家,总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时近戌时,他赶紧吩咐高恕准备好车马,抱着明霜上去,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 披着月色,街市两旁灯烛万盏,水饺的香气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他靠在车外,偏头看着城中的繁华绮丽。 这是一座披着锦衣的荒城,从外面看光鲜亮丽,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沦为废墟。一个贪图享乐的上位者,一个别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还能支撑多久…… 【梦旧游】 车子在角门边停下,灯笼光线暗淡,江城在帘外唤了明霜几声,车内却无人应答。他轻轻打起帘子,颔首就看见她捧着手炉,歪头在软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头进去,蹲在她身侧轻唤:“小姐?小姐……到家了。” 明霜醉得厉害,连眼皮也没力气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着什么。 江城没办法,伸手从她发丝间穿过,打算抱她起来,迷迷糊糊之间,明霜睁开眼,一见是他,便顺势把头靠在他肩上,揽着腰就睡。 四周充溢着酒香,不浓不淡的,很好闻,窗前的灯光透进来,她双颊泛着淡淡的桃红,温热的吐息喷在耳畔,弄得江城又酥又痒。不知是不是席间吃了酒,他此时定力大减,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连胳膊都有些发抖。 隔着一条街,热闹的炮仗声突然响起,继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着高亢,但这条街上却很安静,那些喧嚣仿佛远在千里之遥,这一瞬间世界万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睑轻颤,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垂眸渐渐俯下身去…… 砰然一声,焰火在头顶炸开,五彩斑斓。 睡梦中,明霜觉得唇上柔软冰凉,燥热的脸颊似有微风吹过,清凉舒适,她不自觉叹了一声,越睡越沉…… 院子里,杏遥正踮脚探头张望,远处的鞭炮声已经平息,垂花门里小厮在前面打灯笼,江城正抱着明霜往这边走,她赶紧招呼未晚几人,提着裙摆迎上去。 “怎么喝酒了?走前不是还嘱咐你别让她吃酒的么!” 他轻描淡写:“赵掌柜敬酒,挡不住就吃了一杯。” “一杯还好,没出什么事儿吧……”两个婆子从他手里接过来,杏遥拿帕子给明霜擦了擦嘴角,余光忽然瞥到他。 “诶?你的脸怎么也这么红?” 江城下意识用手抚了抚,遮掩似的别开:“可能是……喝了些酒。” “连你也喝酒去了?”杏遥并没在意,只横了他一眼,“你们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让人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给你了!” 他没说话,大约是默认了。 这会儿杏遥也顾不得兴师问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汤,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腾了许久,直到见屋里灯灭,江城方回自己住处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过来,厚重的被衾压得她喘不过气,加上昨天喝了酒,这一睡简直热得人快起火了。 “哎哟,可算是醒了。”杏遥端着铜盆在床头放下,“再不醒,我都担心是不是那酒出了问题。” 明霜掀开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给擦脸,“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么?您说您也是的,不会喝酒还逞什么能呢?” 昨晚上过得很恍惚,许多事情都没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许是睡意还没过去,目光怔怔的,忽然开口问她:“是谁送我回来的?” “还能有谁啊。”杏遥捧着唾盂转身,“跟着您出去的只有江侍卫,自然是他送您回来的了。” 明霜“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 冬至后不久,绸缎铺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买了下来,整一个月的时间修整,装潢,打点伙计,等明霜忙完这一阵,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门各处都是过年的喜气,从马行街到城南一带,皆搭设彩棚,小贩沿街叫卖,百姓相互庆贺,连明府里也是焕然一新,色彩鲜艳。 听说夜市上的花灯已经摆了出来,一到晚间亮如白昼,还有表演百戏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内坐不住,想去瞧瞧,可叶夫人偏有别的安排不让出门,她只好在屋里糊灯笼玩。 “小姐,这是大小姐打发人来送您的花儿,听说是圣上赏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给您。”姚嬷嬷开了小锦匣给她瞧。明霜把活儿放下,探头一瞅,原来是拿绢纱扎的,巧的是这纱还是她铺子里卖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儿有么?” “有,不过只两支。” “行,那你收好。” 明锦应该是想宽慰她吧,毕竟在众人眼里她个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么,不过老这样被同情,明霜反倒不乐意,灯笼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闻言,杏遥赶紧丢下针线来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们才把地扫干净,角落里堆得山一样高,白雪皑皑。 她眯起眼睛,高墙树下站了两个人,因为天冷他加了件披风在身上,整个人显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象多年前他在校场上训练兵马的样子。 难怪他的背脊时常挺得那么直啊…… 江城跟前立着的还是上回送荷包那个小丫鬟,垂着脑袋,模样小巧玲珑,只是这次没送荷包了,掌心握着一枚剑穗,很紧张的样子,都不敢抬头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于是改做剑穗了?明霜撑着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应,心想他这回该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绝姑娘两回的,也太不怜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静静盯着她瞧了片刻,仍旧摇头。 站得远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反正那丫头哭着跑开了,怪可怜的…… 明霜忽然莫名松了口气,嘴角微不可见地蕴笑。 “咦,是江侍卫呀?”杏遥后知后觉发现,“小姐要去打招呼么?” “不了。”她伸手摆弄一朵长得低矮的腊梅,“别处逛逛去。” 寒冬腊月里,唯有梅花是开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种得少,想看还得到明绣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转。她这个人不太好相处,最近又被亲事搞得心情烦躁,明霜本不欲来招惹麻烦,不承想刚刚路过就听见明绣扯着嗓子在教训下人。 “死丫头,我这么多年白养你了?眼皮子浅成这样!你可是一两银子的月钱,我亏待你了么?偷东西竟还偷到我房里来了!?” 从门里望进去,她气得直跺脚,连斗篷也没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头脑门儿一阵乱戳。 “说话呀?你哑巴了?谁给你胆子动手的?缺钱缺疯了吗?针线活儿做的不怎么样,偷鸡摸狗的事儿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绣冷笑,“要不是今儿被我瞧见了那个耳饰,你还打算偷多少!” 看她恼得不轻,底下的丫头们忙叫她喜怒,“小姐,当心气坏了身子……” “呸,你们少在这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在场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只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明绣把袖子一挽,摊开手,“取板子过来,我非把她这手打烂不可!” 这情况若发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让杏遥推着她进园子,淡笑道:“大过节的,妹妹何必这样大动干戈。小丫头服侍不好,赶出去就是了,干什么打打杀杀的,不觉得看了瘆的慌么?” 明霜从不到她这儿来,眼下着实是个稀客,明绣怔了一会儿,冷眼哼道:“是什么风把姐姐吹来了?您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她笑容未改:“北风吹的。”走到廊下,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给她见礼。 “怎么?是上回金步摇的事?” 知道她是来看热闹的,明绣把板子一丢,瞪着那跪在雪地里的丫头,颇有些不服气:“哼,是她拿的,这小贱人无法无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动脚。领出去,我看着心烦!” 说完,又不情不愿地冲明霜草草施礼,“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这儿赔个不是了。” 还没等明霜开口,她又转过身风风火火地走到屋里,捯饬半天捧了个锦盒出来,塞到杏遥手上。 “大姐姐送的绢花,颜色太素,我带着没你好看。”她瘪瘪嘴,“就当是赔礼了。” 这一番举动倒让明霜吃了一惊,真怀疑这花里会不会淬了毒,她颔首和杏遥面面相觑,随后才试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气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说了,咱们俩都是庶出,犯不着防我防得那么厉害。”明绣抱着胳膊别过脸,“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才不会像那谁一样背地里耍阴招。” 明霜听她这话似乎话里有话,微微颦眉往去,明绣却哼了一声,抬脚回房去了。 “三小姐摆明是不喜欢大小姐送的花儿,还说什么赔罪,不过是找的借口罢了。”杏遥推着她往回走,顺手打开那盒子摆弄,“咱们也没穷到要捡别人不要的啊。” 明霜捂着汤婆子没说话,兀自盯着虚里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见她神色不对劲,杏遥歪头过来问,“怎么啦?” “没什么……”明霜琢磨着说道,“你不觉得明绣那番话有点蹊跷么?” 她想了半天也没明白:“是什么话?” “听她的那个口气,当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她摩挲着轮椅的扶手,“可是当日在凉亭子里和郡主下棋时,明锦也说过同样的话……” “莫非……她们这是互相抵赖?” “不,看着不像。”明霜摇了摇头,眉头越皱越紧,“我在想,会不会害我之人,不是她们两个呢?” 第28章 【灯微明】 然而距离她落水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风声早被叶夫人压了下去,明霜不好旧事重提,只得作罢。 随着年关将至,街上的年味也渐渐浓厚,饶是她处在深闺之中,偶有响亮的鞭炮隔了墙也能听见。等到初十,城里的灯会也置办了起来,花团锦簇,五彩缤纷。 终于把府上祭祖的事忙完了,叶夫人知道她们两姐妹期盼许久,也就放下话来,由她们夜里逛去。 明霜等不及吃晚饭,魂不守舍地火速扒了两口就招呼着丫头们梳头换衣裳,登上马车直奔出门。 上回逛夜市还是在鬼市子,那地方小,只有一条街,自然不及这万家灯火的景象来得繁华。因为平时只带杏遥,眼下破天荒带了未晚和尚早,知道她俩兴致高昂,明霜抓了把银子一个给了点儿,让她们自己玩去,也不用伺候了。 两个姑娘简直感动得快哭出来,忙不迭道了谢,手牵着手一头扎进人堆里,像是刚放出笼子的小鸟。 这一眼望去繁灯似海,街边廊下有表演奇能异术的人,喷火,舞剑,吐五色水等等,围观的人群一浪一浪爆发出喝彩声。 明霜逛着杂卖的摊子,此地有人挂着面具出售,各式各样浓墨重彩的皮革脸面她看得新奇,随手拾起一个覆在自己脸上,回头去问江城:“这个好玩……我吓人吗?” 灯火微明的场景甚是熟悉,让他不经意想起一些事来,慌忙垂下眼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嗯?” “呃?”他似乎才回过神,“我……我方才说了什么?” 明霜扬起一边眉毛淡笑,慢悠悠把面具放下,“小江啊,我发现你近来好像不大对劲呢……” “没有。” “那你老躲着我作甚么?” “……没有。” 见他神色躲闪,明霜摇着轮椅凑上前,“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江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不知是否因灯光的缘故,他脸上可疑地染了淡淡的红。正寻思着要如何搪塞,只听“砰”声一响,绑在树梢的烟火刹那绽开,火树银花,万紫千红。 “诶?有人在比赛夺标啊。”明霜注意力被转移开,直命杏遥推她过去,“走,瞧瞧都有些什么好东西。” 他站在后面松了口气,一握拳,竟然满手都是汗……杀人的时候都不见这么紧张过。 金明池畔围聚了不少人,原来是樊楼的老板支了根长竿子,在比赛踏索上竿,竿顶上挂了一大朵彩缎结成的精致绢花,最先爬上去摘下花儿的,就能在樊楼海吃一顿,分钱不收。 这可是个不错的奖品,众人跃跃欲试,然而老板不给绳索,要他们徒手爬,这么高竿子还那么滑,哪是那么轻易上得去的? 明霜坐在底下眯眼看,爬杆儿的人像下饺子一样滴流滴流挨个往下滑,她觉得很有意思,抚掌笑道:“小江,以你的轻功摘得到花儿么?” 他颔首估量着长度,“可以。” “小姐想去樊楼白吃白喝?”杏遥听着奇怪,“咱们又不缺那点钱。” “吃饭就免了,我还不饿。”她伸手一指,“这花儿扎得好看,想要那个。” 大约觉得她没出息,杏遥瘪了瘪嘴,不予置评。 “快去快去。”她笑着催促,反正是来玩儿的,怎么有趣怎么来。 江城略一颔首,走到长竿下面,先冲旁边的伙计点了点头,领了牌子,随后足尖轻点,纵身而上。 京城里的老百姓极少有这样近距离接触轻功的机会,个个儿伸长脖子张大嘴,连声惊呼。 “哎哟,这人好俊的身手哇——” 他脚步轻灵,很快抵达最高处,扬手就将绸花取下,群人里登时爆发出热烈的赞叹声和掌声。江城旋身刚要落下之际,突然间彩缎的另一端猛地被人揪住,对方的脚力大约也不错,愣是在半空里和他周旋。 江城眉头紧拧,抬眸望去,正对上一双含笑的星目,似曾相识。 衣袂飘飞翻卷,不多时,二人皆在地上站稳,竟各自手持一边绸缎,分立两侧,力气不相上下。 他负手在后,脚步微偏,对方也拿了柄折扇在手,暗自用劲。 明霜在他俩中间看着,左右瞧了瞧,随后淡笑提醒:“二位啊……再扯可就断了。” 听她开口,江城才松开手,对面之人亦撤了力度,目光往旁边一转,先是怔了怔,继而抬手作揖道:“原来是杏遥姑娘,在下失礼了。” 话是对着明霜说的,语气似乎在何处听过,她回想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展颜笑道:“二狗公子,这么巧,你也逛灯会?” “可不是么,今夜月色刚好,星辰明亮,不出来走走看看,岂不是辜负良辰美景?” “我也这么觉得。” “姑娘不剪园子了?”他笑问。 “不了。”明霜面不改色,对答如流,“我最近刷马。” “哦?” …… 又见他两人这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杏遥听得眉毛直打结,挨到江城旁边轻声问道:“诶,你说这位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啊?他能来咱们府上做客,也不是等闲之辈吧?” 他没吭声,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我问你话呢……” “不知道。”他回答得简单,语气不冷不淡。 杏遥站在后面朝他背影吐舌头,白眼都要翻上了天,不住嘀咕: “什么嘛,亏小姐还说他可爱,哪儿可爱了?我看是可怕才对。” 乔清池身后还跟了个小厮,眼见自家公子聊得愉快,很是识相地站远了些。明霜对京城还不算熟,他借这个由头带她四下里赏灯闲逛。沿着御街往南去,虽还不到元宵节,却已经摆出灯谜来让人猜。 明霜举了个在眼前细读。 “东边一个螃蟹,西边一个虾?这算什么谜语……”她摇头放下,又拿了一个。 这个花灯很漂亮,灯上不仅有美人还有个清俊书生,谜语写的是—— 崔莺莺月下吟诗,夜半无人私语时。 她笑道:“是崔莺莺啊,那这个一定是张生了。” 彩物都是小玩意儿,手链、发簪、雪柳,不少年轻男女凑在摊子前猜,然而猜中的却不多。明霜把之前的螃蟹灯和手里这个都拿起来,碰到江城跟前,笑吟吟道:“来,你猜得中哪个?” 他对灯谜一窍不通,故而只是摇头。 明霜倒也不介意,仍旧琢磨之前的那个灯谜,乔清池俯身去翻捡了一下摊位上的物件,淡声道:“好逑。” 他摆弄着一支玉钗,弯起嘴角:“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谜底是这个。” 闻言,她并没有多高兴,略显不自在地放下花灯。 “不挑个什么?还是说都不喜欢?”乔清池递上写好的谜底,转过眼来问她。 明霜看不上这些,笑着推辞,“我就不用了。”忽然又顿了一下,示意杏遥,“遥……” 张口时发现不对,她灵机一动道:“霜霜来挑吧?” 杏遥嘴角轻抽,僵在原地。 乔清池也跟着怔了怔,倒是接受得挺快,笑容清朗,“姑娘原来叫霜霜?” 她这会儿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讷讷地点头。 “挺别致的名字。”乔清池夸赞完毕,视线移到江城身上,此人虽穿着寻常,但气质却不凡,再加上方才那般身手,着实让他好奇。 “不知这位兄台又怎么称呼?” “他叫……”明霜脱口而出,“叫阿猫!” 江城眉峰一动,难以言喻地盯着她看。 杏遥在旁同情地望了他一眼,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是那么惨烈了。 乔清池对这个名字的反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阿猫?” “是啊。”明霜眯着眼睛笑,“从前还不觉得,今日一想,和公子的名字倒是很搭呢。” 阿猫配二狗。 此刻江城已经不想瞧她了,不动声色地侧过身子。 “真是想不到,还有这样的缘分。”乔清池握着折扇在掌心一打,颇有几分相见恨晚的感觉,“当初爹娘总以为名字叫个猫儿狗儿的好养活,原来阿猫兄的爹娘也是这个想法?果然是有缘,有缘。” 江城漠然抬了抬眼,连出声都懒得,拱了拱手就当是听见了。 “我这个阿猫不爱说话,二狗公子可别见怪。”明霜笑着给他打圆场,“前面还有乐棚子,人多热闹,咱们也别在这儿扎堆了,过去看看吧?” “好。”乔清池很君子地让她先走,“姑娘请。” “公子请。” 花灯架子前还是人来人往地在猜灯谜,杏遥掩着嘴忍笑忍得很辛苦,她斟酌了下词语问江城: “诶,不知道猫和狗,谁比较厉害?” 他侧目扫了扫她,提了剑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说说嘛。”杏遥跟在后面,存心追问,“你喜欢猫么?我家里正好养了一只,要不要去玩呀?还是黑色的呢,长得跟你一模一样!” 第29章 【迎新年】 自州桥往南去,当街的酒肆瓦舍内设有珍玉奇玩,茶水酒类器物用以关扑买卖,连车马歌姬甚至于房子都能用来扑卖,明霜看着手痒,也上去玩了两把,可惜连着都是背间,输了好几把钱。 “不玩了。”她把手里的铜板往赌桌上一推,摇头笑道,“果然还是小江厉害,我都没赢过。” 乔清池摩挲着她刚刚拿过的那枚铜钱,不以为意地一笑:“这铜钱轻重不一,不玩也罢。你若是想打发时间,不如咱们俩来掷骰子吧?” “好啊。”她欣然接受,“怎么玩?” “这个简单。”乔清池寻了张干净桌子坐下,命店伙取来两个骰盅,“你只管摇,停了咱们比大小就是。” 许是看她之前输得惨,故意让着她,明霜三次点数都比他大,而为了输给她,乔清池一连摇了几回四个一点。这样的游戏能有什么意思?明霜多少看些端倪来,于是捧着骰盅去问江城:“像他那样摇成清一色的,你会么?” 他点头说会。 “行,那你也教我摇吧。” 江城走上前在她背后俯身下去,“把食指放在盅顶,左右摇三下,再上下摇六下……”他握着她手背手把手的教。 她好奇,“这能摇出什么来?” “看你拿捏了,手劲准就是个六。”说完,他抬眸冲乔清池颔首,“开局么?” “好。”对方举了举骰盅,扬眉一笑,“开局。” 话音刚落,两边的骰子就如同下冰雹,噼里啪啦摇起来,二人对坐相互凝视,表情皆有些肃然。明霜由他握着手晃骰盅,怎么前后左右的拿捏是没感受到,不过倒莫名嗅出一丝火药味儿来…… “啪”的一声,骰盅同时落下,乔清池打开盖子,微笑道:“满园春。” 江城望着他淡然揭开,“混江龙。” 杏遥探头打量,竟是一边四个四,一边四个六。 乔清池抿唇略有不甘:“还来么?” “好。” 于是又一局骰子声响起,大珠小珠落玉盘,两人似乎都是骰子界的高手,各不相让,对视的神情看着格外专注。 “啪”一下声音落定,乔清池推出点出:“对堂红。” “清一色。” “好,再来!” 眼看这局面已经完全没自己什么事儿了,明霜悄悄从他俩身边挪开,赌桌上气氛热火朝天,半个时辰下来,乔清池和江城仍旧是比得不相上下。 杏遥咽了口唾沫,在旁讶然道:“我怎么觉得,乔公子和江侍卫有些不对付啊……” “这都是赌钱害的。”明霜深以为然,语重心长道,“遥遥看见了吧,男人一旦沾上赌就没得救了,往后眼睛可要擦亮些,千万别嫁个赌徒才好。” 她深以为然地点头应了。 一直到繁星满天,夜色已沉,这两人才收了手,一看把人晾在一边这么久,乔清池深感愧疚,忙作揖致歉。 “对不住,乔某还说带姑娘玩个新鲜,想不到只顾自己乐去了。” “不妨事。”明霜并不介怀,反而笑道,“你不也陪阿猫玩够了么?我反正不会,瞧你们玩也是一样。” 言语间听得出来,她待自己的侍卫倒是不错。 乔清池转过眼又冲江城微笑,“阿猫兄台摇骰子的功夫很有一手,在下自愧不如。” 他语气平静:“乔公子过誉了。” “若有机会,还会登门来讨教的。” “奉陪。” 光是说话都能感觉出气氛不对,明霜忙打岔:“嗯……时候也不早,我们该告辞了,下次若有机会,公子可到明府做客。” “那乔某就多谢姑娘邀请了。” 明霜颔首当是施礼,继而便招呼左右推着她往回走。 乔清池负手在后,刷的一下展开折扇来,徐徐轻摇。前方灯火阑珊里,她偏头朝旁边的侍卫笑问:“你赢了他多少钱啊?” 后者垂眸回答:“十两。” “还赢了别的什么好玩的东西么?” 他略想了想,“有个小面人,头手还能拆下来,要玩么?” “好啊,给我看看。” 她带着笑意把面人接过来,挨个挨个卸了头卸了手卸了脚,似乎很喜欢的模样。那人在旁静静瞧着她,眼底里满是温柔。 乔清池收了折扇,若有所思地勾起嘴角来:“明家的二小姐啊……” * 从市井回来,明霜很早就睡下了,之后这几天无非是准备过年的事,因为铺子和家里都比较忙,久而久之她也把当日请乔清池上府里做客的话抛之脑后,本来就是客套,她也没放在心上。 除夕当日,大雪初停。 这是明霜第一次在北方过年,早起听到府内有祭祀的乐声在响,她坐在铜镜边带耳坠,偏头去问杏遥:“什么声音?” “老爷请来跳傩舞的法师,在前院驱鬼呢,蛮有意思的。咱们杭州都不玩这个。”杏遥给她鬓角插了朵绢花,算是讨个新年的好彩头。 “晚些时候还有戏班子来唱戏,夫人说小姐收拾妥当了午饭晚饭都要去堂屋里吃,届时叶家和明家几个婶婶姑姑也在呢。” “哦……那我还得准备些压岁钱。”明家人丁不多,但听祖母说起来,还是有不少孩子的,她一直很喜欢小孩子,于是高高兴兴地在自己匣子里找铜板来串。 杏遥一看就笑了,“小姐,明家这些后辈里最小的就是三小姐了,您这压岁钱打算给谁呀?”她愣了一瞬,也打趣起自己:“我倒给忘了……” 不过钱都翻出来了,不发出去总觉得可惜,她便摇了轮椅走门口,笑着唤院子里的小丫头们进来。 “小姐发压岁钱啦!”一干小姑娘丢了扫帚和水壶,嬉笑着涌上来,你一串我一串把明霜手里的铜钱瓜分殆尽。杏遥看着就跺脚骂道:“一个二个的什么德性?!叫她做事的时候懒着不动,这会儿小姐放压岁了跑得比谁都快!” 今天过年,她就是发了火丫头们也没放在心上,笑嘻嘻地拿了钱撒腿就跑。杏遥气得咬牙,回头冲明霜噘嘴,“您看吧!都是您给惯的!” 她朝手里呵了口气,不很在意地笑笑:“闹着玩儿么,你又何必这么凶巴巴的……来。”说着从怀里还摸出一吊钱,放到她手上去。 “小姐特地给你留的。” 杏遥抿着唇,掩着心头的高兴,横了她一眼,“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有压岁么?” “哟,是呢。”明霜扬起一边眉毛来,打趣道,“再过段时间都该嫁人了,趁着当下还是我的丫头,珍惜珍惜这几年的压岁吧。” “小姐。”她听得耳根发烫,直用手推她,“江侍卫不在,您就拿我取笑了!” “可不是么。”她托腮感慨道,“小江不在,都觉得不好玩了。” 正说着,江城提了剑在门外小青石板上往此处走,明霜掩着嘴笑道:“呀,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她把手炉放在膝上,另取了两串铜钱。 “接着。” 抬头看到两把东西朝自己甩来,他伸手握住,粗略一数,大约有个两三千。 “这……” “压岁钱,小姐赏你的。”杏遥替她回答。 “大过年的,你不家去走亲戚么?”明霜看了看漏壶,“这才辰时呢,那么早?” 除夕春节这几日府上是轮班,明家门户开明,也特准下人回亲友家里吃年茶。 “属下正是来向小姐告假的。”他弯腰作揖,“今日有旧友造访,属下会出府半日。” “好啊,你去。”她说完,又补充道,“赶得及晚上回来守岁么?我打算偷偷攒点羊肉,等老爷夫人睡了,我们在院子里涮着吃。” “嗯……”江城略一琢磨,“我尽量。” 闻言杏遥眼前倒亮了一下,“要涮羊肉?真的吗?那我提早去借锅子,再从厨房里拿点菜,光吃肉可就太腻了。”怕晚了去厨子不给借,她转身就先到伙房里去了。 “对了。”见她走远,明霜从袖子里摸出一条剑穗来,“我没事打络子的时候顺手给你编的。” 他看得一怔。 “我看你剑上没挂,不知道你要不要……”她带了些赧然拿手指刮耳根,“不过听说高手都不喜欢用剑穗的,嫌累赘。” “我……也还好。”他伸手接过来,垂眸系在剑柄上,随后便拱手谢道:“多谢小姐,若无别的事,属下就告辞了。” “行,你去吧。” 明霜歪在椅子上目送他离开,含笑着喃喃自语:“居然收下了,原来不是洁癖啊。” 午饭前,没看到杏遥回来,倒是把明绣给等来了。前一阵朝中的年轻将相争相上府里说媒提亲,又是给她送镯子又是给她送屏风,那场面别提多风光。 从前明锦在的时候她惯来喜欢过去显摆一下,这会子明锦出嫁了,又不好常去王府,于是便来找明霜闲谈聊天,语气里多有炫耀之意。 “这玉坠儿是宫里娘娘用的,我那儿都有好几个了,这个送给姐姐吧。”她端着盘果脯慢悠悠地吃。 明霜也不同她客气,使了个眼色命未晚收下,因笑道:“看绣儿满面春风的,想是有中意的人了?” 明绣把果脯咽下去,冷哼了一声:“就那些个银样镴枪头,我还瞧不上眼呢。不过是看在爹爹的份儿上勉强收点东西见一面罢了。” 听他口气不小,明霜心生好奇:“哟,我听说来的都是五六品以上的文武大臣,那不知妹妹想嫁的,是怎样的高门大户?” 她把嘴里的果核“呸”在一旁,“哼,高门大户算什么?她明锦能嫁世子,我绝不能比她嫁得差,王府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明绣仰着头得意道,“若能进宫里去,那才真正是皇亲贵族呢!” 第30章 【雪初停】 起初她以为明绣顶多想同明锦平起平坐,嫁进王府侯门,或是哪位名声不错的大将军,没料到她竟是打算进宫去,还真小看了她。 明霜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宫里三年一选,妹妹运气不佳,下次选秀可要等两年多,届时你就十八了,年纪可不小啊。” “选秀是一回事,难不成就没有别的办法进宫么?”明绣很鄙夷地看她,“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进不进去,还不都凭官家一张嘴说了算。” 她不以为意地哼道:“我娘是个姨娘,我是庶出,从出生这两个字就烙下了,整整十五年了。明锦自小到大耀武扬威,我而今也要让她看看,庶出的姑娘能比她嫁的还好。” 明霜觉得她这人人傻胆大,发起疯什么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听说上回为了拦瑞康王世子的轿子,她愣是冲到街上故作崴了脚,叫苦连天的。别不是也想趁今上车驾出游的时候,故技重施吧?想到此处,她背脊便开始发凉,忙低头喝茶,没再开腔。 这边明绣还手舞足蹈的夸夸其谈,叶夫人却打发人来叫她俩去堂屋准备用饭。 “午时都不到,这就吃饭了?” 丫头颔首笑道:“二少夫人和大夫人过来了,还有好些女眷,夫人说先吃着茶,大家娘们在一块儿说会儿话,等饭点了再开席。” 一听说没有小孩子,明霜就失了一半的兴趣。大约是知道她想玩病遁,叶夫人还特地强调不准缺席,这下不能轻易搪塞,只得跟着去了。 * 雪是在半上午的时候落下的,漫天里细碎的飘着,京城很快便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江城在界身巷一处人家门前抬手轻叩,很快,高恕便给他开了门。 “大公子辛苦了,萧公子已在阁内等您多时。” 他嗯了一声,低头往里走。房中有炭火燃着,十分温暖,火上温着酒,旁边架了鸡正在烤。炉边坐有一人,身高背长,魁梧结实,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翠锦红袍,年纪要长他几岁。 江城取下斗笠和披风,拂去雪花放在一旁。 见他进屋,那人忙起身让坐,“可算来了,要见你一面真不容易。” 这是三皇子跟前的心腹,名唤萧问,从前和他一处习武,情同手足。自打三皇子被遣回封地之后,两人也就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小聚一回。 江城把佩剑放在桌上,撩袍坐下。萧问提壶给他倒酒,打趣道:“你还真是和从前一样,到哪儿兵器都不离身的。”抬眼不经意瞅了瞅,忽然奇怪:“哟,怎么用上剑穗了?我记得你从来不挂这个的。” 他随口敷衍:“也没什么,就是街上看到了,顺手买的。” “做得挺精致啊……”萧问把酒杯推过去,伸手撩起穗子来细看,“打哪儿买的?” 江城显然不欲和他谈论剑穗的事,于是拿话岔开:“三王爷怎么样?” “身子挺好,常惦记着你呢。”说着,他一饮而尽,摇头叹道,“王爷知道你跟着严涛,直说可惜了。严涛生性自私,目光狭隘。像你这样的人,明明能有更好的选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江城垂眸吃酒,“当初在安武坊,只有严涛肯出钱赎我,至少这些年我还得还他这个人情。” “哎,说来说去,只怪陆朝这个小人!”萧问咬着牙冷哼,“风水轮流转,历代奸臣,无人能善终。他早就是众矢之的,只不过是缺那个点火的人罢了,别看现在得意,可朝堂上下哪个不记恨他?你瞧着吧,总有沉不住气的。” 上年年初宫里就传出今上龙体抱恙的事,眼下陆朝能一手遮天不过是仰仗官家,若圣上仙逝,他没了靠山,届时要对付他就易如反掌了。 两人对坐互相吃了一阵酒,等身上四肢血液回暖了,江城才问道:“江言这孩子可有给你添麻烦?” “没有的事。”萧问撕下一片鸡肉在嘴里嚼,“小言这娃娃很能吃苦,懂事得早,和你当年有得一拼。” 他闻言含笑不语。 萧问边吃边问:“如今你还在给严涛做事?我听说他南下治旱涝去了,怎么没带上你?” 江城放下酒杯,“近来去了明家,没跟着他。” “明家?哪个明家?” “明见书。” 他微愣一瞬,眉头立时皱了起来:“怎么跟着他?这厮可是陆朝的爪牙,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城把热酒往杯中倾倒,语气淡淡的:“我知道。” 遇上陆朝的事,他可是素来坐不住的,今天反倒是这幅表情。萧问把酒举到唇边,定定地盯着他喝,有些看不破。 与此同时在明家堂屋里,一众女眷谈笑风生,逢年过节明家人都会到这边小住几日。明见书排行老三,家里还有两个哥哥,可老二早夭,明家就只剩两个男丁了,算不上兴旺。明见琴虽是老大,但早些年仕途坎坷,官位坐得不如明见书大,只是交友广泛,人缘挺不错。 今天过府的是明大老爷的儿媳妇,娘家姓孙,为人精明又能言善辩,上回也曾到府里来过,正是叶夫人当着她的面损了明霜,故而明霜印象深刻。 一见她和明绣从外面款款而来,起身就笑道:“哟,咱们明家的两朵娇花儿到了,快请快请,来上座。” 在场闻言皆热闹着笑了一回,明绣听着很是舒服,伸手拢了拢头上的簪子,细步纤纤当真走到上位去坐了。明霜唇边含笑,由杏遥推着她在叶夫人下首处落座,底下忙有丫头斟茶倒水。 “这府里的山水真是养人得很。”孙氏边吃茶边朝张姨妈夸赞道,“你瞧瞧,三个姑娘个个水灵好看,比咱们那时候美多了。这脸啦胳膊啦身段啦,谁家比得过?” “那可不?我正是三姑娘这年纪时,人都还没长开呢。” “也是婶娘教得好,哪像我们。”孙氏掩嘴轻笑,“我婆婆在家可总嫌我话又多又没规矩的。” 尽管不待见明绣,自家闺女又不在场,可都是奉承话,叶夫人非常受用,在旁笑得满脸开花。 “大过年的,也没带什么好东西送给两个姑娘,我这儿有两串蜜蜡佛珠,权当是礼物了。” 虽是小物件,这东西价格可不低,明霜是个识货的,见明绣欢欢喜喜的接了,她却迟疑片刻,转而问道:“嫂嫂厚爱了,只是这么贵重的礼,霜儿承受不起……母亲信佛,依我看不如母亲替我收下?” 孙氏笑着“哎哟”了一声,“好机敏的丫头啊,知道我有事求你,事先就想把山芋往自己娘手里丢了?罢了罢了,看把你吓的,其实不算什么大事。” 她整理发髻,琢磨了一会儿,冲着叶夫人笑道:“是这样的,庆寿公主过几日在府里有个赏梅宴,请了不少年轻的公子小姐去赏玩。本是想为宜春郡主择婿,但曾听郡主提到过霜儿,觉得这孩子有意思,便也想她让去一趟。我是个中间人,今儿特来讨婶娘的示下。” 明霜听得心里一咯噔:平白无故,公主为何会想到她?难不成是郡主的主意? 原本这种场面叶夫人是绝对不会让明霜出席的,但考虑到庆寿公主已经点名道姓要她前往,自己若再拿养病推辞,似乎就显得过于清高了。 她皱着眉头,为难道:“霜儿去合适么?这孩子人是好,可没见过大场面,我怕冲撞了长公主。” “婶娘这就多虑了。”见她松口,孙氏忙劝说道,“公主说了,这梅宴她只是个做东的,主要是想让这帮孩子玩得高兴,哪里还有那么多规矩?” “哎,这……” “我看婶娘也别推辞了。”旁的有人笑道,“霜儿迟早是要出嫁的,您捂得那么紧,万一有什么好人家给错过了岂不是可惜么?” 素来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婚事,明霜听完,心里甚觉不愉地低头喝茶。 话已至此,叶夫人只得道:“既然这样,那……霜儿就跟着去吧,长长见识也好。” 明霜正准备说话,明绣不由愕然地将茶杯放下:“请了霜儿姐姐,就没有请我么?” 郡主只提了明霜,还真是没请她。 可是若直说出来就太不给三小姐台阶下了,孙氏想了想,笑道:“三姑娘也随二姑娘去吧,人多热闹。” 反正一块儿来了,郡王府总不会把人拦在外头,怎么说也是明家的小姐。 这话虽讲得奇怪,不过一听自己也是能去的,明绣便没往深了计较,仍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吃茶果。 午饭心不在焉的吃完,等杏遥推着她慢慢往回走,明霜还在思忖。 “您担心什么呢?这不是好事儿么,我可从来没去过什么郡王府,公主府的。以往叶夫人嫌您,不让您去,您不高兴;这回不嫌了,让您去,您干什么还不高兴?” “我只是奇怪,这件事没来由的。”她拿食指在唇下摩挲,“就怕是个鸿门宴。” “鸿门宴咱们也不怕。”杏遥胸有成竹,“那不是还有江侍卫在么?” 她现在脑筋倒是动的比自己还快了,明霜没奈何地摇头笑笑,想起江城,竟也莫名的安下心来。 “也是,有他在呢。” 冬季黑的早,才刚到酉时,天色就开始慢慢暗沉下来。萧问新换了壶酒准备架到炭火上烫热,江城却瞥了眼窗外,悠悠起身。 “时候不早了,你慢用,我先走一步。” 他微觉讶然:“这就走了?我还说咱们俩喝个不醉不归呢。” 江城穿上斗篷,把剑提上,朝他笑道:“下次吧。” 见他神色和往昔不同,萧问若有所思地支着下巴,促狭一笑:“如此匆忙,莫非是……家里的那个人叮嘱了?” 他唇边浮上几丝涩然的微笑,摇头说不是,将斗笠一带,低头出去了。 推开门时,雪已经停了,天地万物皆是白色。 第31章 【鸿门宴】 除夕夜里,气候寒冷彻骨,虽没有下雪了,但风一吹,还是卷得满地细碎飘飞。未晚哆嗦着跳进来,把一篮子菜搁在角落,忙不迭凑到炉子边烤火。 “哎哟,可冷死我了,难不成这就化雪了?僵得手疼呢。” 杏遥俯身在篮子里翻捡,时鲜瓜果蔬菜一应俱全,还有鱼有鸡,很是丰富。她稀奇道:“要了那么多?李婶儿肯给么?” “若是李婶儿当值,哪儿拿得到吃的。”未晚搓着手笑她,“今天是旺大哥守夜,他一听咱们小姐要涮锅子,一把一把的抓菜往篮子里塞,走之前还问我,是不是席上没吃好?叫我告诉他小姐喜欢吃什么,下回他好好琢磨。” 明霜听到声音摇轮椅出来,“呀,想不到我这么有脸,还能单独给我开小灶?” 尚早正往瓦罐里加水,抬头见她,笑眯眯唤了声小姐。 “我的天,这么冷,您怎么不加件斗篷?回头又该叫腿疼了!”杏遥把篮子一放,急急忙忙给她找衣服披上,然后又烧汤婆子让她暖手。 “汤婆子就不抱了,屋里烧了炉子的,再抱我可就要着火了。”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姚嬷嬷绕过屏风向她道:“小姐,江侍卫在门外。” “是吗?”明霜双目一亮,“快请。” 她应了一声出去,半晌又一个人折返回来。 “诶,怎么?” “江侍卫说,小姐闺房他不便进,在外面守岁也是一样。” 从前也没少进来,大约是看里面丫头多,怕给她招闲话。明霜把玩着手里的暖炉子,摇头笑道:“既是这样他又何必赶着回来……你把这个拿给他,叫他早点回去休息吧。”说着,她将汤婆子递过去。 姚嬷嬷很是狐疑的接过来,颔首道:“是。” 正说着,未晚蹲在锅炉旁欢喜道:“小姐,水烧滚了,您想先吃什么?我给您煮。” 她想了想:“嗯……排骨吧。” “好!” 于是一群人便围着涮锅烫菜煮肉,有小丫头把偷藏的一小壶酒摆上请大家喝,气氛登时就被炒热了,明霜好奇地想凑上去尝一口,还好杏遥眼疾手快把她拽回来。 如此闹到夜里,又是剪窗花又是抹骨牌,等二更天的时候,却都顶不住困意,各自去睡了。 今天杏遥吃了酒,睡得格外沉,明霜往炭炉添了火,一看漏壶,还没到子时。 “小姐,别熬了,早点歇下吧。”姚嬷嬷给她倒茶。明霜摆手推开,“还不困,我要守到明天,嬷嬷睡去吧。” 她没办法,只得在一边儿陪着她,没多久也靠在椅子上开始打盹儿。 明霜放下火钳子,摇头笑了笑,兀自转着轮椅往外走。 院中静悄悄的,月明如练,满地白雪银辉,月下的老槐树上,她看见有人斜身而坐,侧脸的轮廓似乎还隐隐罩了层月华,俊美如画。 明霜弯腰在地上抓了把雪,在手里搓揉成一团。 耳畔听到风中似有何物破空袭来,江城微微一偏头,那团雪球从他鬓边飞过,啪的一下摔在树干上。 转过眼,乍然见她在雪地上,眉眼安和,笑靥如花。 “天寒地冻,小姐怎么出来了?”江城一跃而下,几步走到她跟前。方才揉了雪,掌心冰冷,他把手里的暖炉放上去,让她两手捂着。 明霜含笑道:“呀,还这么暖?” 江城缓缓收回手,并未言语。 “不是说让你回去休息么?”明霜摩挲着汤婆子,颔首看他,“在外头站了一夜?你不冷啊?” 他淡声说还好。 他似乎一直是这样,不咸不淡的感觉。明霜抿了抿唇,伸手往他衣角上抚去,袍子都冻硬了,自己说要他守岁,他就这样来守的? 明霜无奈地笑笑,“去抬炉子来,暖和一些,我要在廊下赏月亮。” 江城皱着眉不解,提醒道:“外面冷。” “有炉子就不冷了,快点去。” 他只好依言进屋,将室内的炭炉搬出门,明霜却不知几时把菜篮子拎在脚边,架上一个大瓦罐,不住往里添菜。 江城不由好奇:“小姐……还饿?” 她摇摇头,答非所问地来了一句:“今晚我看天色不早了,没以为你会回来……小江做事太认真了些。”她笑着问:“没赶得及吃晚饭吧?” “来。”明霜把涮好的菜夹满一碗,递给他,“吃吧,大过年的,哪能饿着肚子守岁。” “我……” “嘘。”明霜伸出食指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屋里,“别把杏遥吵醒了,快吃。” 不欲拂了她的好意,江城还是伸手接了。 四下里悄然无声,明霜托腮看他吃饭,静静瞧了一阵,又转头去看月亮,今夜实在亮得出奇,连周围的颜色也带了几分湛蓝。 “又是一年了……”她喃喃自语。 不知几时等到子夜的,朦胧间听得墙外四面八方传来爆竹的声音,她迷迷糊糊睡去,身体腾了空,抱她的人手臂很结实,似曾相识的感觉。明霜往他胸前靠了靠,一梦未醒。 * 初五便是庆寿公主邀请明霜赏梅的日子,一大早她就被杏遥和未晚拽起来梳妆打扮。因为这是头回出席宴会,又是受公主所邀,少不得在穿着妆容上下点功夫。不能太艳也不能太淡,需得雅俗共赏,恰到好处才行。 明霜倦意未消,稀里糊涂地由着她们挑衣裳,梳头,插花儿挂耳坠,等都装扮妥了,这瞌睡才算行了。 “好了么?三小姐已经在前院等咱们了。”尚早在外催促。 杏遥忙应道:“来了来了,她昨夜又看话本子了,眼圈黑得吓人,抹了不少脂粉才遮盖住。哎,真是的,怎么每回都挑要紧的时候看话本……” 她边说边推明霜出来,江城闻言颔首。 因为怕冷,饶是今天有暖阳,她也穿了件斗篷,颜色猩红,白狐毛做的领子,衬得她肤色格外白皙,整个人清新秀丽,他看得心中一动。 眼见明霜抬眸望向他,江城忙垂下眼睑,施礼道:“小姐。” “走吧。” 明府门外停着两架车马等候,明绣等得有些不耐烦,直嚷着快些走,两人登了车,便一路朝郡王府而去。 行了半刻,车子在街北一处府邸前停下,正门大开,顶上匾额高悬“会稽郡王府”五个字,附近挨挨挤挤全是马车,想来皆是一同赴宴的朝中青年。 明霜二人下了车,立时有管事上前带路。 “是明大人家的千金吧?”他笑道,“这边请。” 想不到对方如此热情好客,明霜略感讶然,有礼地道了声谢,明绣却觉得她多此一举,烦躁地瘪瘪嘴。 “快走吧,咱们来得迟,只怕人都到弃了。” 那管事笑着安抚她:“三小姐多虑了,这会儿不过到了十来个,还有七八个在后头的呢,姑娘们不早不晚,刚刚好。” 明绣忙向他打听:“来的都有哪些人?” “和小姐们一样,是朝里大人的千金和公子,大家年纪差不多,想是很能聊在一块儿去……” 几人说谈着正要进府,立在门边的守卫忽然横刀把江城拦住。 明霜抬起头来。 “郡主有令,此番小姐们的随从中,非丫鬟不得入内,还请这位公子留步。” 她听着奇怪,似笑非笑道:“竟还有这样的规矩?” 那人面无表情:“这是郡主的命令,我等不过是奉命行事。” 明霜还想开口,明绣啧了一声,“不带他就不带他吧,本就不应该带的。人家姑娘小姐没有,偏咱们就有,岂不叫人笑话?” “这……”她也没办法,只能朝江城歉然颔首,“那你回去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不用担心。” “无妨。”他摇摇头,“我在角门候着。” “大冷天的,你候着干什么?”明霜失笑,“都说让你回去了……” 话还没说完,明绣就伸手推她,“行了,磨磨唧唧的,他爱走不走,咱们可要进去了。” 明霜本来便紧张,江城不在身边,她心里更没底了,由管事引着从前院往花园里走。过了月洞门,面前是一条幽静小道,白雪世界中已隐约看到红梅点点。明绣脚步比她快,急匆匆穿过石板道,眼前豁然开朗,说话声谈笑声从不远处传来。 一园子梅花盛开,其中有不少人站在雪中赏梅吃酒。 明绣走在前面,有意无意地清了清嗓子,便有目光朝此处投来,一见到明霜坐着轮椅,立时住了声。很快,场面骤然安静,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这边。 明霜头一次觉得这样尴尬。 以往没来过还好,总以为能和街上那些人一般,不会放在心上,看久了就习惯了,但她到底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被同样年岁的女孩儿和男子用如此神色打量,实在是难受。 忽然觉得,叶夫人不让她出席这些宴会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杏遥推着明霜跟在明绣身后,她眉眼低垂,余光却在那些人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摇着折扇,朝她微微一笑。 第32章 【梅花香】 有人眼尖,认出明绣来,赶紧上前来作揖:“原来是明三小姐,郡主不肯说,还不知连你也来了。” 明绣笑容满面地回了礼:“公主能请我,是我有福气。我眼界浅,还从没见过开得这样好的梅花。”说完,便走到一干女孩子跟前去,姐姐长姐姐短的打招呼。 她常在这些人里混,想必都是认识的。 杏遥冷着眼睛瞪她背脊,又怕明霜不自在,垂眸替她将兜帽带上,至少这样也暖和一点。就在此时,人群里宜春郡主迈着碎步跑过来,忽然挽着明霜的胳膊:“你们也别傻站着,都来认识一下。这是明大人的二小姐,我闺阁中最好的朋友,可不许你们欺负她。” 她愣了一下,匪夷所思地偏过头。 自己几时成了她的闺中至交了?明明左右才不过见了几回而已。 明绣闻言也是狐疑不解,但也不好多问,只皱着眉回头去看她。 从没见过这明家二小姐的庐山真面目,虽然众人多少已经猜测到明霜的身份,但碍于无人引见也不好开口。当下听得宜春郡主如是而言,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也纷纷上前问好。 她身子不便,只一一颔首,算是回礼。 “明姑娘。” 视线里落进来银白斗篷的一角,明霜往上一望,正对着那人含笑的星眸,双手抱拳,微微弯腰,“乔某有礼了。” 她神色如常,轻声应道:“公子不必多礼。” 乔清池直起身来,从她旁边走过,然后很随意地停了停脚,折扇掩在嘴边,轻轻道:“我叫清池。” 明霜仍看着前方,却浅浅弯起唇角,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互相认识了一番,宜春郡主便拉着她同其他女孩儿一块儿逛园子,红梅腊梅白梅,挨个挨个指给她看。什么时候种的,花龄多少,她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在外人眼中当真像是一对关系极好的姐妹。 明霜一面随口敷衍,一面暗自揣测。都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莫非是因上回在明府输给了江城,心有不快,故而此番特地来找自己的麻烦? 郡主年纪同明绣相仿,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真有这个打算不无可能,她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 明绣正走在她后面,搅着绣帕直犯嘀咕。 “绣儿。”身侧的姑娘笑着打趣,“原来你的姐姐和郡主走得这么近?从前只知道世子妃和郡主交好,原来这二姑娘也是。” 不提还好,一提就更来气了。郡主待她冷冷淡淡,起初还以为是她瞧不起自己庶出的身份,今日一见她竟对明霜这么好,心中登时不快。 “哼,谁知道呢。背地里想必耍了不少花招吧。”她撅撅嘴,“我也不稀罕。” 一干女孩子素来知晓她的脾气,并不接话,偷偷掩着嘴笑。 郡王府的花园不比明府小,亭台楼阁,梅花盛开,美景如画。 姑娘家走在后面,这王孙公子们自在前头赏花,不时品评一下,吟个诗,作个词,陶冶情操。 乔清池和几位司直并排而行,其中一个悄悄往后瞥了一眼,低声朝旁边的人道:“你从前可曾见过明家二小姐?” “不曾,今日是头一回。” “我也是。”他摇头轻叹,“想不到竟是位绝色佳人,可惜了……” 那人啧啧几声,附和道:“是啊,可惜了。” “不过,也并无不可。”另一人压低声音,“马上就到秋闱了,明大人是吏部尚书,有他在,这仕途必然一帆风顺。而今想同三小姐说亲的数不胜数,你我这等身份是不用想了,倒不如去讨二小姐欢心,不也一样么?” 话刚说完,乔清池冷眼扫向他,目光里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颤,低低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又没说错。” 他轻哼一声,并未言语,倒是旁人摇头叹道:“话是这么说,但我若是娶她,老母亲定是头一个不答应的。哎……升不升官,也就看个机遇罢了,犯不着让自己受这委屈。” “也是。” 走了半日,总算是把园子逛到了头,府上便有下人前来传饭,花厅中摆了酒上了菜,正对着梅园,一抬头就能将园中景致尽收眼底。来的大都是文人,自然欣喜不已,更有甚者饮下三杯便提笔做成一首小词,众人围上来读过后,亦有称赞的,亦有不服气奋笔疾书的,场面极是热闹。 酒过三巡,庆寿公主才款款而来。 “哟,还有人抚琴呢?我可是搅了你们的雅兴?” 在场之人忙纷纷起身行礼。 “管这些虚礼作甚么。”庆寿公主就近略扶了扶一人,“你们尽管玩儿,我是跟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在旁看看就是。” “长公主哪儿的话,您说我们年轻,您不是也年轻么?往我们中间一站,哪儿看得出年纪来呀。”不知哪家的女孩儿起了这个头,底下人连声应和。 “长公主青春永驻,和郡主一块儿,不像母女倒像是姐妹了。” “是啊……” 明霜偷眼打量她,庆寿公主虽已近四十,然而容光焕发,颜色不减当年,想必再往前倒退二十年,她必然是个极美之人。 庆寿公主唇边蕴笑,不见得十分高兴,但心情应该是不错的。丫头们搬来椅子让她坐下,等她示意了,众人方陆续落座。 “娘亲。”宜春郡主抱着她胳膊撒娇,“您怎么来了,您看您在这儿,大家都不敢玩了。” “我倒是来错了。”庆寿公主回头在她发髻上揉了揉,满眼宠溺,凑到耳畔轻声道,“这不是为了给你相个好夫婿么?” 宜春郡主登时红了脸,窘迫地跺了两下脚,跑到明霜身后躲着去了。 这场赏梅宴的目的,众人心知肚明,眼见长公主有这个意思,便愈发卖力的表现起来,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各显其能。 不过大半天了,也看不出宜春郡主是作何打算的,她从头到尾似乎也没对谁多看一眼,和庆寿公主说完了话,就拉着几个小姐妹下棋。 不知是不是有意针对明绣,竟连着同她下了三四局,明绣本就棋艺不精,输得毫无悬念。 “哎呀,真是不凑巧,三小姐又输了。”宜春郡主,拈着子往棋盘上一落,笑吟吟的,“不用老让着妹妹呀。” 明绣满腹怨气,又不好发作,只得强笑道:“郡主哪里的话,是我学艺不精,让郡主看笑话了。” “诶——”见她要走,宜春郡主一手摁住,“咱们说好的,输三局的人要去园子里摘一株梅花,你可不能耍赖哦。” 什么时候说好的,她怎么不知道?! 明绣咬着牙笑道:“这……这外面大冷天儿的,枝头上全是雪花,而且我力气小,万一折不断呢?” 知道郡主戏弄她,忙有人帮腔:“三姑娘此言差矣,唐时张谓便有一句诗‘一树寒梅白玉条’这梅花儿就是要带点雪才好看啊。” “可是……” 她刚想推辞,庆寿公主却缓缓点头:“不错,我也正想折一枝插在瓶里观赏,既然如此就有劳明小姐了。” 长公主发了话,她要回绝也不能了,明绣委屈得要哭出来。这样一个英雄救美且能独处的好机会,自然不可轻易放过。那司直里便有一人上前道:“天寒地冻的,姑娘手指娇贵,不如让在下陪你去吧?” 明绣有气没处发,扭头就瞪他:“不用了,公子还是继续作您的诗吧,这是我们姑娘家的事,不劳您费心。”她指着在边儿喝茶的明霜,“你随我去!” 她手上一顿,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我?我可没输棋啊。” 明绣跺了跺脚:“你是我姐姐,你不陪我去,那谁还能陪我去?” 杏遥为难地看着她:“三小姐,小姐腿不好,受不得寒……” “方才逛园子的时候怎么没见她说不好?这会儿要陪我出去了,就不好了?”明绣努努嘴,哼了一声,“我不管,你就得陪我去!” 一时间,四周都静了下来。以明绣这性子,哪儿肯轻易善罢甘休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霜也不好再推拒,叹了口气把茶碗放下,“好吧,我跟你走一趟便是了。” 明绣抽了抽鼻子,嗯了声,把斗篷一披,径直往外走。 “小姐,您把汤婆子抱着,多少暖和点。”杏遥把带子给她仔细系好,遮得严严实实的,“这毯子盖住脚,别冻着了。若是腿不舒服,您一定要早告诉我啊。” “知道了,走吧。” 将出门时,不经意和窗边那人视线相撞,他神色间带了几分关切,明霜冲他莞尔笑笑,垂头将兜帽带上。 出了花厅,外面北风凛冽,风中带着淡淡的梅花香。 庆寿公主歪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淡声道:“这个明绣啊,果然还是太骄纵了些,姑娘家的,安静点儿比较好。”底下坐着的人自不敢搭腔,皆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仍旧对弈作诗。 第33章 【泪空流】 幸而园中还不曾落雪,明霜把手炉搁在膝上捂着,久了也就渐渐适应了气候。明绣快步走在前面,她在后面跟着,墙边的红梅如胭脂一般,花瓣上有白雪几许,果真别有一番风味。杏遥忍不住赞道:“小姐,这梅花真是好看,比咱们家的开得好多了。” 明霜用手指摸了摸冻僵的脸颊,忽然叹道:“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他在外面站着,用了饭没有……” 江城这个人就是太苛刻,若说在外面等她,真的会寸步不离,连饭也顾不上吃,哪里有人这么待自己的…… “就那枝了。”明绣站定了,伸手一指。杏遥赶紧应下,踮着脚过去摘。 趁丫头摘花的空闲,明绣不自在地负手背着,犹犹豫豫地问她:“你……你什么时候和郡主搭上关系的?难不成是明锦走之前吩咐你了什么?” “这话就奇怪了。”她拿帕子掩嘴角,“郡主愿意同谁好,莫非还得听明锦的不成?” 明绣咬咬嘴唇,“那她怎么对你这么好?平时也没见她来咱们家走动啊?” 这个问题她还想问旁人来着,这样来路不明的好意,她可不觉得高兴。明霜不欲多言,“你有那个闲工夫讨好郡主,倒不如好好想想今后怎么打算。” “我有什么好打算的?”明绣很不屑,“姐姐你也看见了,上赶着来巴结我的人排队都能排到东华门去,多少人送金送银的想讨我开心。” “你也知道是来巴结你的。”明霜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没了爹爹,你觉得他们会争相恐后的供着你么?” 她听着不解,皱眉寻思了好一会儿。 “三小姐,您的花。” 眼见明绣接了,明霜才招呼杏遥:“走吧,林子里怪冷的,等日头出来可就糟了。” “诶。” 原地里明绣还在摆弄那枝红梅,朝她背影努努嘴:“什么嘛,莫名其妙的。爹爹是朝里的大臣,只要有他在一日,就没人敢待我不恭不敬。” 她想明白了,才嘚瑟地冷哼:“知道你难找婆家,看在你那瘸腿的份上,我也不和你计较了。” 花厅里,众人围着火炉而坐,炉上烫着酒,旁边还架了只小羊羔在烤。宜春郡主正和人下棋,捏着棋子尚在琢磨。 对面的孙家小姐随口问道:“这两人去得挺久的,还没回来么?” “好像是蛮久了……”宜春郡主反应过来,转头朝窗外张望。 本是想戏耍明绣,哪知道她会把明霜拖下水。不多时,远远的见到两个身影,有人笑道:“来了来了,快把热茶备好,让她们暖暖身子。” 很快明绣便推门大步流星跨进来:“冷死了,有热酒么?” “有有有,你们俩先坐着烤烤火。” 丫鬟们从她手里接过梅花,忙又去端茶倒酒。杏遥把汤婆子换了个热的,两手捧着明霜的脸给她焐热。 “辛苦两位姑娘了。”庆寿公主命人熬了两碗热羹送上来,亲手将梅花插/入瓶中,很是赞赏的点点头,“三姑娘眼光不错,这花枝挑得好,错落有致,精美得很。” 闻言,众人便围过来赏玩。窗边的乔清池却仍旧提笔俯身作画,不为所动。旁边的锦衣男子捏着酒杯走到他身侧,奇道:“你在这儿躲着干什么?不过去看花儿?” “不急。”乔清池沾了沾墨,连头也没抬,“我尚未画完。” “哟?画的什么,我看看……” 庆寿公主将梅花递于丫鬟,起身笑道:“好久没见清池画画了,难得你今日有这个雅兴,我可要先睹为快。” 他手腕一转运笔收尾,继而抖了抖画纸,颔首微笑:“有一阵子没动笔了,只怕让长公主笑话。” “你的画技我心里有数,再粗劣也要让我瞧瞧。”说着,庆寿公主把画小心摊在手中,上下一瞥,眸中越笑越深,“我说你为何遮遮掩掩的,原来是画的明家小姐……” 他涩然一笑,拿扇子掩住嘴角,颇有几分窘迫。 听得这话,宜春郡主和几位小姐们都赶上来瞧,皆怔了一瞬,随后笑吟吟道:“画得可真像,改明儿乔公子也要给我画一幅。” 他含笑应了声好。 一听是画的明小姐,明绣只当是自己,甚是得意地放下茶碗悠悠走来:“我和乔公子说话不多,难为公子这样记挂着。不过只画了我不画其他姐妹,这倒让我心里难安了,下回公子若有闲暇,也帮着其他姐姐们画一两张肖像吧。” 乔清池收了扇子,垂眸淡笑,并未应她,反而是旁边的宜春郡主别过头去强忍住笑。明绣瞧着奇怪,绕过案几把画抢了来看,登时就变了脸色,咬着下唇低声道:“怎么不是我?” 终于有人没憋住“噗”的一下险些笑出声。 “小姐,小姐。”杏遥偷偷瞄了一眼,跑到她跟前满脸欣喜,“是画的您呀!可好看了!简直是一模一样呢!” 明霜还在慢吞吞吃羹,端着碗甚是不解:“什么?” “乔公子画了一张您的像。”她重复道,“不是三小姐。” 居然不是明绣,这倒是稀罕事了。 她尚未反应过来,宜春郡主就伸手招呼道:“霜儿快来看,画的你呢。” 杏遥忙推着她到桌边去,明绣涨得满脸通红,索性背过身去,装作看风景的样子。 明霜从郡主手中接过画卷,入目即是皑皑白雪,远山苍茫,红梅点点,她站在雪中,大红的斗篷如烟似雾,眉眼间几分带笑几分温软。 她并未坐着轮椅,双腿笔直而立。 杏遥在一边儿看着不住微笑,却见明霜双手轻颤,缓缓抚上画里的人,良久良久,才似笑非笑地开口:“我……我都没见过自己站着的样子,原来我站起来是……是这样吗?” 她蓦地开始回想,想多年前她在地上奔跑时的感觉,风从耳畔吹过,双足结结实实地踏着土地,可以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看所有她想看的风景。 四下里一片静默,乔清池将她眸中的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禁一沉。 等回过神来,明霜才微不可见地抚了一下眼角,莞尔道:“乔公子有心了,明霜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平生,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画我……” 他眉峰轻皱,不禁开口:“治不好吗?”说完又觉得太失礼,正要改口,明霜却笑着摇头:“瞧过大夫了,都说……不好治。” 庆寿公主十分同情地叹了口气:“世上医生千千万呢,总有能医好的,你别灰心。” 她似乎看得很开,表情如常地笑着应了。 突然不太习惯她露出如此神色,乔清池轻声道:“这画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 “可以么?” 他失笑:“本就是画的你,自然是要送你的。” 在场人的目光皆齐刷刷地投过来,多少明白了些许,然而明霜只注意着那副画,很是小心地捧在手中,“多谢乔公子。” “客气了。” 明绣适才出了糗,自是半点不想留在郡王府里,直拉着明霜说要走。正巧她也觉得无趣,于是两个人便提前告辞离开。 明绣走得快,气哼哼地从角门踱步而出,明霜却一直盯着那副画看,有些魂不守舍的。杏遥见她神色不对劲,忙把画儿收了,“小姐,咱们回家再看吧,当心把画给弄脏了。” “也是……”她讪讪一笑。 小厮引着他俩出去,还未走近就看见角门边有人抱剑而立,背脊笔直如松。 明霜不由得叹出声来:“你何必呢,万一冻坏了,岂不是得不偿失么?” 他转过身,展目望见她,眉目立时温柔下来。 “小姐。” “站多久了?没吃饭吧?”看他沉默,明霜取出帕子给他拂去肩上的霜雪,“我就知道,你看都起霜了……” 她指尖略过脖颈的时候,尚存着一丝暖意,应当没有受寒。江城松了口气,“我没事。” “诶,对了,我给你看一幅画。”她从杏遥怀中拿了,迫不及待展开给他看,欣喜道,“瞧这个,好看么?” 画中的人是她,一眼就能看出来,长身玉立,正含笑轻嗅一簇红梅。他有些惊讶这作画之人的心思,偏偏避开了她最忌讳的轮椅,也难怪明霜会高兴成这样。 “好看。”他点头。 “你也觉得好看是吧?”明霜双眼弯弯而笑,垂眸去再一次抚上画卷,喃喃自语,“我也这么觉得……” 她的语气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杏遥和江城相视一眼,尽量轻地把画抽走,“该回去了,小姐,你看……三小姐在马车那儿等着了。” 她也没去看明绣,心不在焉地道了声好。 回到家后,明霜时常在炉子边坐着,膝上摊开一本书,却没有看,怔怔地发呆。那副画她命人裱了起来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一抬头就能瞧见。 画里的人是她,坐在轮椅上的人也是她,她这样望着望着,望久了好像自己真的能站起来了一般。 一夜北风紧,下了厚厚的一场雪,早起开窗一看,万里江山一片白。明霜披着斗篷走到门边,两个小丫头在扫院内的雪。她定定地瞧了一阵,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手撑着轮椅的扶手咬牙想站起来。 她能感觉到双脚踩到了绵软的雪堆上,周围的景物在视线中瞬间开阔,仿佛天空也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原来这就是他们眼里的世界,她茫茫然的想。 “噗通”一声响,她还没站稳就重重摔在地上,雪里的寒意穿过层层衣衫渗透至胸腔,小腿上隐隐作痛。 手腕上忽传来暖意,有人扣住她的手,扶着她坐起身来,结实的胸膛温暖异常,她不用转头也知道来者是谁。 “小姐!”杏遥听到声音跑出来,一见眼前的情景登时吓了一跳。她俯身跪在明霜面前,急忙拍去她身上的雪花。 明霜勾起嘴角笑道:“小姐真是没用啊……” “我本来想,也许走几步不是什么难事的……” 杏遥听得心里发酸,红着眼睛看她:“小姐……咱们以后总能……总能好的。” 以后? 所有都对她说有以后…… 可以后又在哪里? 她说不出话来,双目却湿热难当,长久以来压抑的悲哀突然间如洪水决堤,斗然把她淹没。她流着眼泪,拼了命捶打着已经冻得麻木的小腿。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腿是这样……都是它不好,都是它不好……” 杏遥哭得手足无措:“小姐,小姐你别这样……” 江城皱着眉将她手臂捉住。 “你别碰我!”明霜试图挣扎出来,奈何他力气大,如何也挣不开,她泪眼婆娑地冲他喝道:“大胆,放肆,你放手!” 这还是他头一次违抗她的命令,明霜气头一上来,随手拔了簪子就往他身上刺去,银质的发簪映着白雪,光辉夺目。 她大约是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凸起,杏遥在旁看得发怔,眼睁睁地见江城衣衫上浮起斑斑点点的血迹。 他已经松了手,在原地神情平静地由着她发泄。等明霜足足刺了数十下,失控的情绪才渐渐褪去,只盯着他胸口的伤不住喘气。 院里的丫头们都不敢出声,除了上次腿疾复发,从未见明霜像今日这样疯魔过。她素来和蔼,笑容明媚,无论明锦明绣如何损她,她脸上都是笑着的,似乎天大的事与她都不相干。 都以为她看得开,是个爽朗的人,原来她终究也是在意的…… 她想站起来。 想站起来。 比任何人都想治好这双腿…… 冰冷的雪水划开,她裙摆上被润湿了大半。明霜无力的攀着江城的肩头,垂下手来“哐当”一声丢了簪子,突然埋首在他怀里狠狠地呜咽。 “小江,我好想医好它……”她哽声道,“我想医好它啊……” 眼泪如泉水般涌出,瞬间浸透他衣襟,她现在什么也顾不得了,只想痛痛快快的哭个天昏地暗。 衣衫被她紧紧拽着,江城心中百转千回,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宽慰。隔了半晌,他才小心翼翼伸出手,轻抚上她背脊,像哄孩子一般,笨拙地拍了两下。 第34章 【一番凉】 哭过之后,明霜很快就睡着了,江城抱着她回榻上。因在雪地上坐了一阵,她手脚冰凉,连在梦中眉头都是紧蹙着的。 他不由担心:“她腿受不得寒,叫个大夫来看看吧。” “诶。”杏遥颔了颔首,转眼瞧见他胸前殷红点点,也关切道,“你怎么样啊?我看小姐她……下手挺重的。” “小伤,不碍事。”江城不以为意,转而皱眉问她,“那幅画,到底是何人送的?” 杏遥叹气:“哎,还不是那位乔公子么。” “乔?” “就是上次咱们在夜市上遇到的那个,公主的赏梅宴他也去了,临走前把画儿送给了小姐,还说是特地画给她的。”她一面说一面摇头,“不行,小姐这衣衫湿透了,得赶紧换下来,当心一觉醒了激出病。” 杏遥忙招呼未晚和姚嬷嬷过来帮忙,冲江城道:“江侍卫,屋里不大方便……有劳你去请下大夫了。” “好。”他依言应下,将出门时,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明霜一眼,方才举步往外走。 经她这么一闹,杏遥自然不敢让明霜再看那幅画,生怕又惹她伤心,索性偷偷藏了起来,幸而明霜也没嚷着要瞧,这场风波才总算是过去了。 渐渐到了正月末,萧问已准备启程南下回江陵,江城请了半日假,一路送他到城门外。 “行了,再送就该出城郊了,你还得回明家,咱们就此拜别吧。”萧问紧了紧肩上的包袱,朝他拱手。 江城正欲点头,忽然叫住他:“对了,还有件事想问问你。” 萧问牵着马转身,“你说。” “江陵可有名医能治断骨的?” “名医倒是有不少,就是不知你要治怎样的病……”他琢磨道,“怎么,是你哪位朋友伤了骨头?” 他不便细说,只道了声是,“陈年的旧伤,小时候不慎摔下马车被车轮子碾了,小腿折得厉害,使不上劲……不知能不能医好。” 萧问听完面上就露出一丝为难的笑容:“这可难了,照你这般描述,她的腿只怕是废了,何况还隔了这么多年,治好的可能性真不大。” “我也知道。”江城苦涩一笑,“不过看她的样子……实在不忍心。” “成。”萧问倒是爽快,“我回去让王爷帮忙给你留个心,把江陵的名医都给你请来,横竖死马当活马医嘛,万一就治好了呢!” 他微微一笑,施礼道:“那就多谢了。” “咱们俩还客气什么。”萧问翻身上马,勒着缰绳回头看他,“走了,你多多保重。” “保重。” * 过了元宵,那走亲访友的人才慢慢消停下来,明家原本人口就不多,也不至于像别家那么忙碌,几顿饭吃完就没什么人需要拜访了,日子渐渐清闲。 明霜的画虽被杏遥收了,但自打从郡王府回来之后,乔清池却隔三差五的往她院子里送书信,她倒是每日都有事做了,伏在案几上提笔回信,不时看着看着还会笑出声。 杏遥捧着托盘在门边偷偷张望,悄声对江城嘀咕:“这个乔公子到底写了些什么,逗得小姐这么开心?” 大约是习惯了他的沉默,兀自又说下去:“不过也好,前几天他的画儿可把小姐刺激得不轻,眼下就当是赔罪了。” 顺着她视线看去,明霜正对着那封信,边琢磨边下笔,弯弯的柳眉笑靥如花。江城愣了愣,微垂下眼睑,随后不自在地挪开目光。 “遥遥。”明霜把信叠好,唤她进来,“把这个寄到乔公子家里去。” “诶。” “可不准偷看。” 她笑道:“知道了。” 杏遥走后没隔多久,赵良玉就派人来请她过去,说是生意上的事情。刚好过完年,明霜猜到他这是一直瞒着不敢说,忙命江城准备车马,赶到界身巷的新铺子。 店面比之前的大,伙计也多了不少,但客人却并不及以往那样多。赵良玉引她到小书房,高小婉端着茶捧到她跟前。 明霜顺手把她抱在怀里,问道:“怎么了?是哪里不好?” 赵良玉皱着一张脸把账本拿给她看:“大的问题倒是没有,只不过生意不如从前那么好做了。” 明霜垂头翻了翻,进账的银子的确不算可观。按理说不应该啊,她当初看中这间铺子正是因为这条街是专做金银彩帛交易的地方,商贩多,需求量也大,怎么反倒不如从前了? “什么原因,你查清楚了么?” “咱们的料子不够新。”赵良玉回答,“这边的商户追求心思灵巧的绸缎花样,这得有专人来画花样子才行。” 原来是看不上布匹的款式,明霜咬着嘴唇思索,难怪这附近的绸缎铺不多,原来是买家要求苛刻。 “能找到这样的人么?” 赵良玉说得模棱两可:“会画画的其实不难找,难是难在要画得精巧,这要一定的时间……本来想着小姐是大户人家出身,说不准这方面的人面比小人广……” 提到画画,她脑子里骤然蹦出一个人来,随后又觉得不妥:“不妨事,你也去四处找找。我这边若是有消息,会提前告知你。” “好。” 不过当下伙计增多,要管工钱、置办蚕丝、再自己留点体己,光靠这些可不够。明霜又把账本摊开,闭目思忖,忽然睁开眼,果断道:“铺子里还有上回卖绸缎攒的一笔钱存在钱庄,你全取出来,拿去放印子。” 她话音刚落,在场的都惊呆了。 赵良玉目瞪口呆地说不出话,好在江城早已习惯,是头一个回过神来的,“小姐你……你要放印子钱?” “怎么?不可以吗?” 他沉声道:“那都是为富不仁之人做出来的事,您……” 没等他说完,明霜就拉下脸打断:“你说谁为富不仁了?” 这回江城倒是反应极快,当即道:“……是属下。” 高恕:“……” 赵良玉掩着嘴角轻咳一声,“这个……放印子倒也并无不可,咱们利钱要少点也就是了。只不过放钱容易收钱难呐,那些个泼皮无赖,明明兜里有钱,你管他要,他却死活不给。总得请些能打能制得住人的闲汉去讨钱才行。” “这个容易。”明霜抚掌一笑,伸手把江城拉过来,“小江就能打呀,让他去讨,他一个人能打二十个。” “这怎么行!”高恕听完几乎是拍桌而起,肃然正经道,“这岂不是地痞流氓么?大公子如何能去?更何况放印子那是嗜血的资本,吃肉不吐骨头的,您这样做和草菅人命有什么分别?” 明霜略有不悦:“你说谁草菅人命?” 江城满脸无奈,忙道:“……是说属下。” 高恕:“……” 这回连高小婉都抬起头来多看了他几眼。 “说你也不行。”她一本正经地摇头,随后收回视线来,“但凡做生意的,谁不讲奸诈二字?大家都是张嘴要吃饭的人,眼下铺子难周转,我也不过是为了生计着想。” 生怕高恕说话惹她不快,赵良玉率先开口:“就按小姐说的办吧,顶多咱们挑些信得过的放钱,少收些利,就当是行个善了,是吧?” 高恕没搭理他,看自己说不上话,也就不再多言。等明霜拉着小婉去院子里玩雪,他才走到江城身边叹道:“大公子,您也太纵着小姐了!” 闻言,他倒是不以为意地淡笑,“你也说了她是小姐,纵着她应该的。” “这……” 见他眼底里锋芒不显满是柔和,高恕也不好得再言语,没奈何地摇了摇头。 街巷之外,乔清池驻足而立,若有所思地摇着折扇,自言自语:“她怎么会在这儿……” 旁边的小厮踮脚一望,看见是明霜,遂笑道:“姑娘家爱看首饰、绸缎什么的,也不是稀奇事。” “的确并非稀奇事。”他把折扇一收,似笑非笑道,“不过,她好像对这一间店情有独钟……我记得这铺子是年前才搬过来的吧?” 小厮点头说是。 “好像没搬来之前,她也是时常光顾……”乔清池垂首走了两步,忽然吩咐他,“去想办法查一查这家绸缎铺的底细。” “小人明白。” * 从铺子里回来,天色已渐晚,夜幕降临,气候也跟着降下来,雪花飘落。杏遥赶紧撑了伞给明霜遮挡,快步往住处走。 不想刚从花厅穿过,迎面就看见有个人跪在廊下,浑身落满了霜雪。 “诶,等等。”她叫停步,探头打量,“大冷天的,谁在那儿跪着?” “不知道。”杏遥直往手里呵气,把斗篷给她掩了掩,担心风雪飘进去,“小姐,雪越下越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别管了。” “你也知道冷,人家就不冷了么?”明霜让她推自己到回廊里蔽风雪,一面招呼江城,“小江你去看看,瞧他背影清瘦,怕是个孩子。雪水刺骨,长久跪着那腿肯定会坏的,你把他带过来,叫他别跪了。” “好。”他从杏遥手里接过伞转身朝廊下而行。 地上的雪越积越深,陈阿元冻得全身僵硬,四肢麻木,连知觉都要没了。他抱着胳膊瑟瑟发抖,白雪里忽然出现一双黑靴,他哆嗦着颔首一望,正看到江城举伞在旁,立时吓得跌坐在地。 见他如此反应,江城有些不解,“你没事吧?” 第35章 【锦书来】 “没、没……没什么事。”陈阿元忙低下头,连大气也不敢出。自上次在房内看到那本带血的账簿之后,他对于江城几乎是能避则避,冷不丁见他亲自找上来,登时吓得心跳如鼓,呼吸艰难。 “起来吧,二小姐要见你。” “二小姐?”陈阿元愕然道,“可是,三小姐说,我必须跪到子时……” 他不欲多言,伸手拉他:“二小姐既让你不用跪,你就不用跪了。” 陈阿元颤颤巍巍地起身,因为跪得太久,愣是摔了好几回才勉强站稳。他很小心地拂开江城的手,战战兢兢地跟在他身后。 院子里雪下得更大了,明霜坐在栏杆边,江城正领着那个小厮过来,他年纪轻轻,约摸十一二岁,长得不高,穿得也单薄,膝下的裤子全被雪水打湿了,瑟瑟发抖。 她瞧着可怜,伸手摸了摸他手背,讶然道:“都冻成冰了,怎么搞的,是谁让你跪在那儿?” 陈阿元哆嗦着回答:“是……是三小姐。” “好好的,为什么让你跪在那儿?” “小的不中用,来传话的时候打翻了小姐的茶盏,三小姐一气之下就罚我跪在这儿了。” 她轻叹,“不过是个茶杯子,也犯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么?” 明绣自打从郡王府回来就把人关在房里,想是觉得丢了人,连饭也不吃,只顾着生闷气。她正愁没处撒火,这孩子恰好跑去撞枪口上了,也难怪会这么小题大做。 “遥遥,一会儿打发人,把我那套没用过的银兔毫盏给三小姐送去。” “诶。” 听她应下,明霜才又看向陈阿元:“三小姐那边我去替你说,你不必跪了。雪地里真跪一晚,这辈子都别想走路了。”因为自己腿伤过,她便格外心疼别人的腿,“西门已经关了,去我院子里喝杯热茶暖一暖吧,一会儿身子好些了,我让人送你出去。” 陈阿元呆呆望着她,反应了好一阵,才跪下来要给她磕头。 明霜笑得无奈,忙让江城拉住他:“拉他起来,怎么跟你一个毛病?都教不好的么?才说了当心腿,眼下你还往冷硬的地上跪来跪去。再这样我可就不救你了。” 陈阿元听得心里五味杂陈,含着眼泪朝她重重点头。 他是在流民堆里出生的,自小跟着养父流浪,五六岁的时候为了治病,便领他到了人牙子那儿卖了,从此再无音讯。 陈阿元在京城辗转了好几年也没混到主子跟前,总算是运气好来了明家,平时没事给管事打下手跑跑腿。他为人虽然老实勤勉,但可惜太年轻,又怯弱,刘管事一直不愿用他,他只能在庖厨、马房和几个有脸面的下人房里来回走动。 好不容易能有个机会在小姐面前露脸,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 三小姐脾气大,先是说要他赔,他把兜里的钱抖出来,她又看不上,一脚踹到雪里让他跪到天明,否则就得原价赔。 一只茶盏一两银子,他这辈子除了卖身,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堂屋里火炉子烧得正暖,杏遥把热茶拿给他,陈阿元捧着那莹薄如纸的玉茶碗,手抖得险些将茶水溅出来,眼睛一酸,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流。 明霜看得一笑:“好好儿的,哭什么?是喜欢喝咸的么?早知道该让杏遥给你放点盐的。” 她说完,拿帕子过去想给他擦,陈阿元忙往后退:“小人脸上腌臜得很,怕脏了小姐的手。”他忙拿袖子把眼泪擦了,仰头咕噜咕噜喝完茶水,一劲儿地向她道谢。 这人简直比江城那会来的时候还客气,明霜不禁失笑,“你这老实孩子太耿直了,怪不得三小姐欺负你。” 杏遥往炉子里添炭,闻言转过头来:“难不成要人人和小姐你一样狡猾才好么?” “呀,真冤枉,我哪里狡猾了?” “还不狡猾,不信你问江侍卫去!”她冲江城努努嘴,后者却只是淡笑,并不言语。 早听说明霜平日待人和气,如今见了,这院子里的气氛远比传说中的还要好,陈阿元立在原地,心下又是纳罕又是感动。 “小姐。”未晚从外面进来,搓着手围到炉边烤火,“三小姐把收了茶盏。” “她可说了什么话?” “没,她什么也没说。”她搓了一会儿手,“西门已经关门了,守门老头子不知去哪儿喝酒了,找不着人,您看怎么办?” 明霜为难地“哎呀”了一声,“要等四更天才得开门呢……”她想了想,去问陈阿元,“不如你跟着小江去西跨院,和他挤一晚吧?” 话刚说完,陈阿元像是炸了毛,当即摇头:“不!不不不……” 没想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四下里的人皆不同程度地怔了怔。明霜随口打趣:“怎么了?怕他夜里欺负你?” “不是……不用这样麻烦江侍卫!”他连连摆手,“小人翻墙回去就好。” 她微愣:“翻墙?” “嗯!真的可以……小的没事了,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我往后……往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注意江城的反应,生怕他们还说出留自己的话,急忙道:“时……时候不早了,小的先告辞了!” 说完脚下生风,逃命似的跑了。 留下一屋子人满脸莫名。 杏遥走到门边张望,“稀奇了,他是见了老虎么?怕成这样。” 明霜也被他搅得一头雾水,转过眼去问江城:“你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出去吓人了?” 他颇觉无奈,轻声叹息:“我没有。” 明霜疑惑地颦起眉来:“那会是谁……”她抚上脸颊,忽然担忧地喃喃自语:“莫非是我么?” * 二月初,惊蛰这日下了一场暴雨。北方的春天来得迟,风里仍是料峭。 这段时间今上把太子的功课看得很紧,据说翰林院的学士每天都要陪着读史讲经,还有不少古籍需要修缮,忙得不可开交。就这样乔清池的书信还是照送不误,一日一封,风雨无阻。 杏遥在外面侍弄花草的时候,偷偷往屋里瞧了一眼,冲江城嘀咕:“你说,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呀?他还能每天给咱们家小姐寄来,哪儿有那么多话要说……”末了,又小声揣测,“别不是看上小姐了吧?” 想起乔清池,他心里略觉得有些不痛快,垂着眼睑倚门而靠,并不接话。 杏遥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儿:“其实论家世,乔公子也是出身名门,当下家中虽然遇到了点麻烦,不过门当户对。再加上小姐年纪也大了,不容易寻人家,他要是上门提亲,老爷肯定会答应的。” 话刚说完,江城就抱着剑,冷眼看了看她,那神情瞧得杏遥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 静静盯了她半晌,江城才转身走开。 杏遥望着他背影噘嘴道:“我又没说错,一副要吃人的表情是干什么?活该你人见人怕!” 午后,明霜写完了信,摇着轮椅出来唤杏遥,可巧她被叶夫人叫去了,偏偏此时剩下两个丫头在打盹儿,她不忍心叫醒,只得把江城找过来。 “小姐要劳烦你个事。”她笑吟吟地把信递到他手上,“去帮我送个信吧,好不好?” 江城垂眸看着手上的信纸,似乎也没有推辞的理由,于是点头答应了。 “清池家在安福巷,你从保康门街过去,一眼就能看到。” “好。” 临行前,明霜又千叮咛万嘱咐,说了三遍“不许偷看信里的内容”,才放他走。 从明府出来,江城在两条街巷上打转,终于在一棵老槐树下站定,拧眉注视着手里的信封。 信的背后用火漆密封住,里面好像沉甸甸的,装了不止一页。 他忽然间开始好奇,这么久了,她在信中到底写了些什么…… 念头一起,就觉得不妥。 看人信件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更何况还是她的。 江城闭目定了定神,起身准备走,然而腿似乎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开。他捏着那封信,迟疑了良久,从怀中摸出一枚铜板,心道: “正面是看,反面是走。” 拇指随话音一落拨起铜板,但见铜钱在空中翻滚了数下,哐当一声脆响,落在地上。 明霜坐在窗边描花样的时候,江城已从外面回来了,她搁下笔笑问:“送到了么?” “嗯。” 她眼睛微微眯起,“你没偷看吧?” 江城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没有。” 明霜支着下巴打量他,扬起一边眉毛来微微一笑,仍提笔接着描样子。 第二日,没见到乔府常来送信的人,倒见着乔清池带了些许见面礼,亲自登门来拜访了。这可是个稀客,此前从没见过一个人来的,刘管事自然知道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直领着人去了书房。 乔清池同明见书客套闲聊了几句,他也不含糊,笑着说是来找明霜的,明见书又惊又喜,当即唤了个小厮过来给他带路。自己则是在房里来回走了两圈,最后还是决定不跟着去了。 从来只见人找明绣,还是头一回有人奔着明霜而来,他岂有到跟前杵着当烛台的道理! 于是明见书一声令下,府内上下,大到夫人小姐,小至马夫门人,一整日都不得靠近明霜的院子半步。 她的住处本就清静,这下子就显得更加荒凉了…… 小池子边,明霜正洒了把鱼食,瞥见不远处几个丫头神色匆匆地从他二人跟前飞速躲开。 “奇怪……” “怎么了?” “近来怎么老有人躲着我?”明霜往水里照了照容颜,不安地问他,“我今天的妆不好看么?” 乔清池十分从容地夸赞:“明艳动人,美而不俗,很是好看。”说完,他拿折扇掩了掩唇角,俯下身去含着笑轻声问道:“莫非是为我精心打扮的?” 明霜笑容灿烂地迎上他视线:“见什么人换什么妆,是自然的。”闻言,乔清池倒是受宠若惊,正要开口,就见她凉凉地转过眼看向花池,“这是我昨天的妆,忘了卸。” 被她呛了一口,要是换做旁人早该大窘,乔清池反应过来,颇有几分无奈地耸了耸肩,“你也太无情了,这么说,可真不给我面子。” “你要是好面子,也不必这样问了。”她把鱼食都洒了,朝他伸出手,“今天的信呢?” “今天没有信了。”乔清池撩袍在她跟前蹲下,眸中带笑,“后面的故事,我说给你听如何?” 明霜想了想,颔首道:“好啊。” 远远看去,他们俩像是在池边赏景,一个说话一个侧耳倾听,谈笑风生。 未晚抱着披风在园子外,满脸幸福地瞧着。 “江侍卫你看,小姐和乔公子,像不像是一对璧人?” 第36章 【镜中人】 乔清池特地上门来寻她,这层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晓。江城颔首往花池望去,亭子两旁隐隐有春芽抽出,见他二人倚在栏杆边,俊俏非常,似乎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黯然。 “像么?” “怎么不像?”未晚自没注意到他的神情,越说倒越高兴了,“你看乔公子对咱们家小姐多好呀,听杏遥姐姐说,前段时间他们一直有书信来往,这要不是对咱们家小姐上了心,又岂会有这样亲密的举动?怕是早就倾心相许了……” 话音未落,江城便低声呵斥她:“别信口胡说!” 从来没见他发过火,未晚被喝得一蒙,半晌才委屈道:“这怎么能是胡说呢,小姐和乔公子在一起难道不好么?小姐今年就十八了,她若是平平安安出嫁,往后也不会再有人背后说三道四,还能有个依靠,是天大的好事啊!” 这番话不无道理,他皱着眉,忽然感到心口堵得慌。 “……这是小姐的终身大事,怎可这般轻率?” “怎么就轻率了?”她噘着嘴歪头不解,“乔公子是翰林院侍读,家里世代为官,人生得也好看,玉树临风!和咱们家小姐岂不是很般配?” 听她提到好看二字,乍然想起初见时她毫不避讳地赞赏他的模样。 ——“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长得好看就是好,光是看着你喝药也不那么苦了。” ——“你笑起来真好看。往后要多笑笑。” ——“赶紧擦擦,你脸上不好看,小姐吃饭都不香了。” 从前他不曾在意,直到遇上了乔清池,见她也依旧笑吟吟的夸赞说“这人真好玩儿”,忽然就明白过来。 她其实待谁都是这样,无论是不是自己,她一样能玩能打趣能说笑,所以一直以来他又算什么? 由她调侃由她捉弄,说到底,自己不过是养在她身边的一个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没什么不同。 江城心绪有些乱,想起这一年的种种,竟有几分无名的愤慨。 她说喜欢也好,说好看也罢,都是调笑之言,其实从未放在心上,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当真…… “一转眼,五十年过去了,她在人间寻寻觅觅,但时光流逝,岁月变迁,早已物是人非,想找到当初陷害自己一家的人,谈何容易……” 明霜歪在栏杆旁,正认真听他说话本,池边和风细细,吹了一两枚落叶夹在她鬓边。乔清池话语一顿,刚抬手想替她拂去,却有人快他一步,不算客气地把他手背挥开。 听到“啪”的一声轻响,明霜诧异地回过头,江城正立在她背后,眸中沉静如水。 “诶?你几时来的……” “小姐。”他上前行礼,“您该回去吃药了。” 她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么?也……不急这一时吧?” “汤药最讲究药效,过了时辰,难免影响药性,若是适得其反那就不好了。”他语气虽然清淡,却是不容拒绝。明霜犹豫了一会儿,仍旧对故事的下文不能释怀,她为难地朝乔清池看去。后者倒是不以为意,起身施礼: “你这侍卫所言不错,调理身体要紧。时候也不早了,我该告辞了,后文明日再写了信给你瞧。” 说完,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和江城对视,目光短短交汇,两人眼底都透着敌意,他也并非爱挑事之人,扬起眉,略一拱手,转身离开。 明霜显然觉得很失落,恋恋不舍地盯着他背影看了好久,才跟着江城回去。 一路上,他走得很快,连带轮椅也跟着颠簸起来,从前他几乎都是绕过了地上所有可以绕开的石子,今天倒是不同,像是连路也没仔细看,用横冲直撞来形容都不为过。 进了屋,杏遥不在,桌上却摆了一大碗浓浓的汤药。上次她在雪地里坐了半天,因怕小腿又犯病,所以提早吃点药先预防着。 江城把碗推过去,那苦味一下子窜了上来。明霜盯着瞧了一阵,把药碗往旁边挪了挪,抬头朝他笑道:“我想先吃果脯。” 他冷着张脸把碗递回去:“先喝药。” 明霜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杏遥又不在。” “我带小姐回来是吃药的。”他出声打断,神色十足的严肃,“喝完了药,您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他拉开抽屉,把装果脯的小锦盒摆在她面前,又摁在掌下,冷眼看她。 见他这般态度似乎是动了气,可明霜又想不明白自己哪里招惹到了他,只好满脸困惑地把碗捧到手里,拧着眉表情惨痛地喝下去。 江城松开锦盒,把果脯递到她面前。明霜没有吃,一面擦嘴一面去找茶水。他却把茶壶挡住,一本正经道:“才吃了药是不能喝茶的。” “就一口……” “一口也不可以。” 明霜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把锦盒打开,取了一块放到嘴里解苦,盒子里的糖果要吃完了,她抖了两下,又去唤他: “我想吃冰葫芦,去给小姐买一点好不好?” 江城听完就回身把未晚招呼过来:“小姐要吃冰葫芦,让门外的小厮买一袋。” 后者懵懂地眨了两下眼睛,心说:平时不都你去的么? 明霜讷讷地冲他笑道:“小江啊,其实你腿脚更快一些的,反正也没事不是么……” “属下是来保护小姐安危的,其一不能离开你半步,其二我也并非你的小厮,其三你也从不多付我工钱。” 明霜惊讶地张了张口,良久也没说出话,捧着那个装果脯的锦盒巴巴儿地看他,眼里哀怨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江城垂眸瞥了她一眼,亦不敢多瞧,匆匆行了礼,狠下心来转身就走。 出了门,冷风拂面,吹得他稍微清醒了些。冷静之后,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到底是为何动了气,但思绪犹乱,终究意难平。 屋里,明霜还呆在原地,着实想不通他怎么莫名其妙就叛变了,还叛变得这么彻底。 等江城出去,她往椅子上一靠,苦恼地朝未晚问道:“他这是怎么了啊?” 未晚抱着托盘直摇头。 什么缘由她是不知道,不过惹火了江侍卫,的确是件可怕的事情…… * 接下来的几天里,江城尽职尽责地在门外抱剑而立,眉目严厉,不怒自威,满脸写着生人莫近,俨然是一个侍卫该有的模样。别说是其他下人,连明霜都不敢再拿他打趣了,便是说话,望着他都是小心翼翼的。 但乔清池的信还是每日一封,准时送达。他在信里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而这个人又似乎很懂她的心思,每回都停在最要紧之处,她爱看话本子,于是天天让人守着去等回信。 杏遥在小塌上做针线,见她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不禁悄悄问道:“小姐……” “嗯?” 她瞧了瞧门外,压低声音:“这儿没有外人,您老实告诉我,乔公子和您,是不是……对上眼啦?” 明霜渐渐收了笑容,合上书信,唇边淡淡噙着笑意,忽然问道:“你觉得他这个人……好么?” “哟,这么没头脑的话,我哪儿答得上来。”杏遥把手里的花绷一放,挨到她身边坐下,“这种事,不该问您自己么?您喜欢不喜欢?” “我……”她忽然迟疑了,歪着脑袋没说话。 “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蛮好,但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我总怕,我看人不准。”明霜垂下眼睑,叠好了信,扔进那一堆装满了信纸的竹篮中。不知为何,她抬起头望向院外,笔直的背脊映入眼帘,宽阔而厚实,让人安心。 “我其实想问问小江来着,毕竟他是男人,肯定比我更懂男人一些。”明霜托起腮,苦恼地摇摇头,“可是近来我瞧他对我爱答不理的,也不敢去问他了。” 说起这个,杏遥也心有余悸,“江侍卫这几天脾气是有点不大好……等过段时间吧。” “嗯,也只能这样了。” 正在此时,院中来了个小厮到江城跟前传话。 “你说有个戴斗笠的人要见我?” 小厮点点头:“正是。” 江城思忖片刻:“他没说他是谁么?” “那人说,您去见了就知道了,别的小的问了,他也没吭声。” “行了,我知道了。” 他直觉来者会是萧问,但若是他又不应该如此遮遮掩掩,除非是遇上了什么麻烦。江城顾不得细想,进屋去向明霜告假。 “你既然有事就去吧。”对于告假这种事,她素来很大度,“晚上也不必回来了,好好休息一日。” “多谢小姐。”他毕恭毕敬地拱手,“月钱您扣一半便是。” 明霜无奈地笑笑:“不用扣那个……” 他却行了行礼,告辞就出去了。 他忽然同自己这样生分起来,明霜着实觉得不习惯,回头瞧见篮子里的一筐书信,莫名感到心中空落落的。她神情沮丧地坐在窗边发呆,手里的书良久都没翻一页。 江城前脚刚走没多久,未晚就打起帘子进来传话,说院子里又来了个人,是找杏遥的。 “哟,这是什么日子。”明霜把书放下,“怎么这么热闹?” 杏遥忙披了外衫,一面下榻穿鞋子一面张望,“等我去瞧瞧。” 院门边站着个小厮,生面孔,从前没见过,远远地见不知和杏遥说了些什么,她脸色骤然就变了,赶紧跑回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铺子起火了!” 第37章 【易成伤】 短短一句话,惊得明霜犹如五雷轰顶,绸缎铺失火是个什么概念她连想都不敢想,库房里放着从南边采买来的蜀锦,一匹都是十五两的成本,还别提有其他更名贵的料子。 她慌得六神无主,顾不得许多扶着轮椅就想起身:“走,走,快去看看!” 杏遥赶紧扑上来搀住她,“小姐,您先不要着急,马车已经备好了,就在后门停着的。” 明霜惶惶地点点头,不住地催她动作快些。 “火势大吗?这会儿烧到哪儿了?烧了多少东西啊?”一路上她心里七慌八乱的,拉着杏遥问个不停。 “这、这个我也不知道,来传话的小厮只说走了水。”杏遥推着她过回廊,也想尽办法宽慰道,“您也别自己吓自己了,铺子里不还有赵掌柜么?说不准火早就灭了呢?” 她咬着下唇,知道此时慌也没有用,只能连声长叹。 从小门出来,果然那外面有一架黑漆平头车,杏遥和几个婆子扶她上去,正要登车,杏遥又回头迟疑了一下,“要不要叫江侍卫一起?” “算了。”明霜此时着急,又想起他这几日冷言冷语的,终是摇头,“叫上他难不成火就能灭么?先走吧,回头再让人知会他一声。” “诶。” 她吩咐要疾驰,车夫便扬起鞭子来往马上一甩,车内颠簸了一下,很快就摇晃着辘辘前行。尽管已经是快马加鞭,明霜仍旧嫌太慢了,心里跟着马车一起七上八下。杏遥把帘子打起来往外看了眼。 “还早呢,这才到朱雀街,没看见路上有人提水,也许火势控制住了。”她拍拍她手背叫她宽心。 “不能再快点么?” 闻言,车夫在外大声解释,“小姐,这街上不能策马的,您且忍忍吧。” 明霜无法,只得坐在车里等。杏遥挨在她旁边,握着她的手说些其他的事想引开她的注意力。 “这京城和咱们杭州不一样,隔三百步就有巡铺屋,高处还有望火楼呢,日夜有人值勤,扑火都不用老百姓费心的……” “但愿如此了。” 聊了好一阵,却仍不见停车。 明霜不由奇怪:“还没到么?”两条街不至于走那么久,换做平时早就该到了。 杏遥也感觉有些不对,这周围似乎过于安静,方才还听见有人声,这会儿只剩马蹄子声格外清晰。 她忙去开窗,这一看倒吓了一跳,四周群山环绕,树林幽静,已然是在城郊。 “不好了小姐。”杏遥扭头急道,“咱们出城了!” 明霜皱着眉:“什么?” “砰”的一声重响,马车狠狠震了一下,明霜险些没被颠出去,杏遥赶紧扶住她,扯着嗓子叫车夫。 “喂,你作甚么?还不停车!” 她撩起帘子,见车夫歪歪斜斜地坐在沿上,也不吭声,立时气得拿手推了他一下。 “小姐让你去界身巷,你怎么……” 话还没说完,对方被她一拍,身子软软的往旁边一倒,竟滚下了马车,杏遥倒抽了口凉气,忙连滚带爬地跑回明霜身边。 “出什么事了?” “小、小姐。”杏遥拉着她,惊恐万状,“那个人死了!” 明霜听得一怔,当即知道不妙。因为出门走得急,亦不想让明家人知道,除了杏遥之外并没另外带人。本以为离得近,很快就能返回,怎料到会出这般变故。 “别怕,你小心出去,想法子把车子停下再说。” 眼下没人驾车,若不勒马,万一又想当年娘亲那样,摔入悬崖……她不敢深想,直命杏遥快点。 “哦、哦……” 不想还没等她起身,马匹却忽然受了惊,车外竟接连有不少匹马奔驰的声音。 遥遥听到一男子说话:“老大,的确是城西明家的马车!” “终于来了。”另一人冷哼,森森说道,“车里的可是明家二小姐?等很久了,烦请和我们走一趟!” 杏遥趴在窗边悄悄看了一眼,马车后面跟着六七个五大三粗的壮汉,见那身打扮,像是附近山头的土匪。 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连她也吓得哭出声:“小姐,怎么办啊,好像是山贼!” 山贼,又是山贼! 明霜只觉心跳加快,眼前微微目眩,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她还记得,这个情况,和多年前一模一样! 那时是原建德都督雇来的匪贼,非要将她一家置于死地。那么今日呢?也是明见书在朝的政敌有意为之?可是为何偏偏对她下手?! 明霜两手轻颤,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勉强定住心神。车马还在跑,那些人既是冲着她而来,迟早会下手的。 “杏遥。”明霜一把握住她肩膀,“你且冷静下来,听我说!” “这群山贼想捉我,势必要停下马车,你看准时机从窗子跳下去,回府上找江城,找我爹爹。” 杏遥闻言一怔,“不不……这怎么行……” “行的,我说行就行。”她语气果决,“他们抓我无非是两个目的,要么以我的性命去威胁爹爹;要么就是图钱,无论哪一样都和你无关,而且他们本也需要人回去传话,所以绝对不会伤害你的。” “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杏遥紧紧抱着她胳膊,哭得满脸是泪,“我怎么能丢下您不管啊!这可是土匪,您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我怎么向姨娘和老祖宗交代。我在姨娘牌位前发了誓要照顾您的……” “哎呀,我的天。”她听着无奈,反倒是笑了,“又没叫你不管我,这不是让你去找小江么?” “那您和我一起……” “傻丫头,我是个废人。”明霜苦笑道,“就是想跟你一起,你带得动我么?” “我……” 正说着,车顶上突然一沉,料是有人攀上去了,门外的马匹被人一手勒住,马蹄高高扬起,车内便骤然朝前一倾。 “快走!”明霜赶紧把她往外推,杏遥费力的爬出窗,就地一滚,饶是摔得不轻,她仍旧挣扎着爬起来,撒腿就跑。 杏遥刚跳出车,那马儿却突然又焦躁起来,惊慌失措地闷头狂奔,车中猛地一颠几乎翻了过去,明霜毫无防备地撞在沿上,只觉眼前一黑,立时失去了知觉。 好容易把马匹稳住,其中一个劫匪扯着嗓子就道:“老大,出事了,刚刚那明家小姐跳车跑了。” 话音刚落,他头上就挨了一记爆栗子。 “你没脑子啊?!明家二小姐是个瘸子,你跑个给我看看?!” 后者一听,忙缩了缩脖子不吭声了。 另有个劫匪打起帘子朝车里看,说道:“老大,她晕过去了。” 领头的那人忙凑上前来,瞧见明霜头上一抹鲜红顺着脸颊淌入衣襟,想是之前不小心撞伤的,他低低“啧”了一声。 “这些富家小姐就是不禁打,才那么一会儿就昏了。” 余下的贼匪有些慌:“头儿,咱们伤了人,那边会不会不认账啊?” 他冷笑:“哼,人在我们手上,就算他们不认,直接拎着去找明见书也能讨一大笔钱。” 听着有道理,贼匪们松了口气,又问道:“现在怎么办?” “还是去老地方等着,这是官道,过路的车马不少,若被人发现就不妙了。咱们先撤。” * 明府角门外。 江城站在街边环顾四周,附近人来人往皆是寻常百姓,并未看见有头戴斗笠之人。他心下生疑,待要去问方才那个小厮,却又找不到人影,于是仍原路返回明霜的院子。 但不想刚回去就听说她已经出门了。 “小姐可有说去了哪儿么?” 未晚摇摇头:“没说,她只让杏遥姐姐跟着,不过看神情很着急,好像出了什么事。” 江城猜到或许会是铺子里的事,只是想不出有什么事能紧要到连他也来不及告知。心中不下,他又策马到绸缎铺去了一趟,然而赵良玉却好端端的在那儿,摇头说她没有来过。 江城不禁皱眉。 “奇怪了……除了这里,她还有什么地方能去?” “您要不,回府瞧瞧?”赵良玉提醒道,“万一小姐已经回去了呢。” 他觉得有这个可能,遂又纵马往回赶,不承想才到门外,杏遥就跌跌撞撞扑到他身上。 “怎么了?”江城扶住她,渐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来,“小姐呢?她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小姐她……”杏遥望着他,“哇”的一下,哭得稀里哗啦,“江侍卫,小姐她被人劫走了,你快去救她啊!” 他心中一凛,一把扣住她手腕,沉声问道:“你说什么?” 杏遥本就吓得不轻,被他这么一喝,愈发语无伦次:“我们……你走之后,有人说铺子失火了,小姐和我就想出去看……结果、结果不知怎的突然就出城了,车夫也死了,忽然之间又窜出一窝劫匪来,小姐她……” 江城听得脸色发白,极力压抑情绪,“在什么地方?多久之前的事?” “大约……快有两个时辰了,在、在城郊,凤口里附近。” 他松手放开她,翻身跃上马背。 “去通知明大人,我先行一步。”说完,便调转马头,扬鞭策马,一路疾驰。 第38章 【惜流芳】 郊外的天空阴沉沉的,像是随时可能要下雨。 江城用力拍马,朝凤口里的方向狂奔而去,冷风从脸上刮过,刺骨的寒意,凛冽得像是用刀削过一般,他却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眸中掩饰不住焦急的神色。 太大意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恼恨自己。 近来心绪不定,诸事皆有所懈怠,竟连如此明显的调虎离山计也没有看出来。倘若真是萧问有事找自己,也该让高恕来而不是亲自登门。原本不用细想也能明白的事,然而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故而连这一层也没有注意到。 如果没有刻意与她动气,何至于让她陷入险境。思及之前种种,江城不禁对自己恼怒起来。倘使……倘使她遇到什么不测,他这辈子都没法原谅自己! 到了凤口里岔路之处,沿着车辙痕迹继续往前追,不多时已隐约看到马车的影子。 贼匪群正骑着马驾着车,不紧不慢地行在路上。忽而听到背后有马蹄声响,一人回头欲看个明白,怎料他刚转过身,一道银白色剑光从他脖颈飞速掠过,登时鲜血四溅,连吭都来不及吭出一声,便从马背上滑落,头朝下栽倒在地。 四周的劫匪见此情景不由心惊,当即拔刀抽剑,厉声喝道: “什么人?!” 一匹白马映入眼帘,那马上之人纵身而起,正收回方才所出之剑,剑刃披荡,激起一阵寒风。劫匪虽知晓会有人去明家报信,但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来得如此之快,还是单枪匹马,孤身一人。 见他势单力薄,贼匪头目并没放在眼里,以为双拳难敌四手,靠数量总能取胜,哪知此人剑势凌厉,出手狠辣,几乎招招毙命,不留活口,那劫匪立时慌了手脚。 “头儿……”其中一个看这满目鲜血横尸遍地,早已胆怯,“这是唱得哪一出啊?事先可没说明家有这么厉害的人物啊!” “头儿!”有人招架不住,“咱们撤了吧!这小子玩命的,再这么下去,咱们可全要死在这里了!” 见江城已然杀红了眼,那劫匪头子自知难以抵敌,一咬牙,抓住缰绳,狠狠道:“走!” 众贼匪一听这话,随即丢盔弃甲,夹着马肚子往回跑,一溜烟不见了踪迹。 他站在原地,横着剑微微喘息,鲜血顺着剑锋滴入土里,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然浑身是血。意识到她还在里面,江城顾不得搭理那些逃窜的贼匪,丢了剑匆匆钻进车内。 “小姐!” 他打起帘子,抬眼就看见明霜歪在车里,双目紧闭,脸色惨白,额头上的血痕触目惊心,整个人透着沉沉的气死。 他脑中几乎一片空白,飞快上去伸手扣上她脉门—— 还有脉动,看上去并无异样。 他两手握住她肩头,拼了命地唤她:“明霜!明霜!……” 然而她始终是有气无力地样子,连眼睑都没动一下。 除了额头上的伤口,根本不知道她还伤在了哪里,苦于不能给她仔细检查,又担心拖延了病情,江城慌忙地把她覆在背上,快步从车里出来。 杏遥已经告知了明见书,应该很快会有人找来,但那群山贼不知是有什么目的,担心他们会否再寻援兵,江城四下环顾了一圈,还是决定先走为上。适才场面太过混乱,当下也不知马匹去了何处,只好背着明霜一步一步沿官道走。 因怕颠着她,江城走得极其小心,每隔一段时间又会轻轻唤她几声。然而从始至终明霜都没有回应,手垂在一旁,像是没有生气。他的心越沉越低,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天色越来越暗,还没有等到明家的人,傍晚的时候,暴雨却倾盆而下,前方的路渐渐朦胧。 知道明霜身体弱,经不起淋雨,江城脱下外衫来将她罩住,正环顾四周想要寻个避雨之处,尚没走几步,背后听到雨中有脚步声起,他停下脚,缓缓抬起头。 身侧围了数人,皆提着刀站在雨里,悄无声息,黑压压的,仿若幽魂。 数量加倍了,粗略一算不少于三十个。 就知道这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 雨水冲着他脸上,江城托着明霜,星目凌厉地扫过周遭,他握上腰间的佩剑,轻轻拨开一寸。 利器破空而来! 黑暗中剑光耀眼,宛如流星划过,快若闪电。 散在四周的劫匪鱼贯而上,刀声嚯嚯朝他急攻而来,江城横剑在手越打越快,夜幕的瓢泼大雨间刀剑碰撞的脆响此起彼伏。 人数太多了,果真是援军。原本要应付并不难,可是如今得护着明霜,实在是举步维艰。 这帮人似乎就是冲着她来的,几欲从他背上将人抢走。 混乱中,他手腕吃痛,扶着明霜的手稍稍松开,险些让她摔在地上。 有人登时喝道:“别伤了女人!” 冲上来的山贼一听这话都不由放轻了动作,江城趁机拉她入怀,一剑往前刺去。“噗”的一声响,那人呕血的当下,他背脊上亦被人狠狠砍了一刀,撕裂般的疼痛。 江城狠命咬了咬牙,看准时机,抱着明霜从适才杀出的缝隙内一跃而出。 雨点稀里哗啦地砸在地上,这场雨来得及时也来得不及时,幸而有雨声和黑夜作掩护,他躲避的还算顺利。 劫匪的声音在远处响起。 “找到人了么?” “没有!” “再找,这附近没有,定然是逃远了。那人受了伤又带着个女人,走不快的!” 脚步零零碎碎,很快就淹没在大雨里。 他喘着气,强忍住刀伤将明霜覆上后背。她浑身冰冷,着实不能再淋雨了,江城从模糊的视野里望出去,倾泻的暴雨中有一点不甚清晰的灯火就在近处,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他踩着泥水上去叩门。 开门的是位老妇,年过半百,独居在家,一见江城浑身湿透血迹斑驳,先是一愣,继而便急忙让他进屋。宅院十分简陋,老妇腾了间空房,回头抱了一条棉被过来。 “这姑娘是什么了?伤到哪里了?” “不知道。”江城将明霜放在床榻上,因不敢动她身子,只能取来帕子清理她额头上的伤口,大约是因为吃痛,明霜闭着眼睛皱了皱眉。 “她一直昏迷不醒……能否劳烦老人家帮我瞧瞧?” 老妇摇了摇头: “衣服头发都淋湿了,这么和衣躺着,难免会惹上风寒,先把这身换下来吧,你且等等。” 经她这么一提,才惊觉明霜手指冰凉,江城颔首应了,取出银钱来给她,算是答谢。手刚刚抽走,掌心忽然一软,再回头时,明霜伸手把他胳膊死死抱着,含糊不清地低吟:“好冷……” 她颤声道:“娘……我好冷……” 她在梦里时常会叫娘亲,这个他是知道的。 江城忙坐到床边,将她小手合在掌心里暖着。 雨势来的太快,虽已尽力护着她,可仍旧还是着了凉。几丝黑发尚贴在唇边,他轻轻伸手给她抹去,不由万分自责,此事皆因他擅离职守,若再晚一些……他想不出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明霜歪头枕着他胳膊,蹙眉闭目,耷拉起脑袋,全然不似平日调侃他的那副灵动模样,额上一大块青紫。 他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到底怎么样才能被撞得这般厉害…… “衣裳拿来了。”老妇捧了件衫子折返回来,“这是我闺女出嫁之前穿的,瞧着和姑娘身段差不多,不过粗布麻衣的,只能委屈委屈了。” 他道了声谢,把衣服接到手上,忽然觉得茫然,怔怔地看着明霜,随后又起身递回去。 “麻烦您给她换上。” 老妇颇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是她男人么?” 江城闻言一僵,愣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道:“不是……” 这下老妇看他的神情就越发古怪了,拧着眉头上下打量,江城被她瞧得浑身不自在,只得轻咳一声,径直走去门外等候。 隔了不多久,那老妇忽然叫他进来。 “姑娘这头都磕破了,得消肿才行,你带了药么?” “不曾。”走得匆忙,他身上除了散碎的些许钱,什么也没带。 老妇立时急了,“初春换季的天气,不把伤口处理好,可是会得七日风的!” “这附近哪里有医馆么?” “去什么医馆啊!屋子外头黄栀子多,你快去揪些来,碾碎了给她敷上。”老妇在门外扯了一根拿给他辨别,又取了把伞。 “我年纪大了,不能陪你去,揪个两三钱的样子就足够了。” 江城二话没说,接了伞就往外走。 大雨瓢泼而下,纸伞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他索性收了放在一旁,拨开草丛和灌木,滂沱的雨水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劈头盖脸的灌下来,冰冷刺骨。 老妇哆嗦着站在门边看他,搓了搓手呵口气,颇觉欣慰地点点头。 他估量不轻要采多少合适,等回来的时候,全身已经湿透了,老妇烧好了热水放在旁边:“公子先把衣服换下吧,这药我来碾就是。” 他摇头说无妨。 “这雨淋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老妇皱起眉来,“你要是再病了,那姑娘还有人照顾么?” 听到这句话,江城朝床边看了一眼,默然地拿了干净衣裳,去别处换了。 因为记挂着明霜,他心中难安,隔着墙都听能到她在里面轻轻咳嗽,江城飞快穿好外衫,举步准备进来,老妇却转头喝道:“慌什么,衣裙还没穿好呢!” 他闻言脸上微微泛红,道了声抱歉,急忙往外退。 屋檐下,雨水成串地滚落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江城抬眼静静望着,不自觉想起在明府时,每回家宴自己也是这样等她。看滴水檐,看房梁,看鸟雀,不知不觉,她就从背后出来,笑吟吟的模样…… 雨势并未减小,树叶被打得零落不堪,忽然觉得这一刻有些漫长,长到好像永远不会结束。 “姑娘还睡着。”老妇出来唤他,“您去瞧瞧吧,梦里直说胡话呢。” “身上可还有别的伤?” “没有了。”老妇捶捶肩膀,活动了一下,叹道,“就头上那一下磕得重,可别摔坏了脑袋才好。” 江城撩起帐子,明霜还是昏睡着,蜷缩成一团,小兽一般安安静静地窝在那一处。他看着心头酸涩,轻轻走过去挨在床边坐下。 天色已经黑了。 借着昏黄的灯光,江城静静地望着她。 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能这样无需顾及地看她,不用掩饰情感,也不必在意其他。 他悄悄探进被衾中,摸到她手背,小心翼翼的握住。细嫩的指尖已经暖和下来,不似之前那般僵硬的吓人。 她似乎一直这样清瘦,大约是被病痛折腾了好几次,尽管吃了不少补品,身子还是单薄。养在深闺里的女子好像都很脆弱,一碰就会碎。 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没有应付过这样的大家小姐,而且还是一个腿上有疾的小姑娘。 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原本以为不会是什么要紧的工作,殊不料时间一久,心性却起了变化。只是他的身份摆在那里,终究是条鸿沟,甚至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连伸手给她擦去眼泪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名门千金,终有一日要嫁人的。 无论她如何玩笑,如何打趣,她是始终是小姐,而他始终是下人。 其实,如果她愿意,他不介意一辈子守在她身边,哪怕只能做个侍卫。 兴许是头疼,明霜睡得很不踏实,抽回了手放在心口,低低呓语道:“小江……” 江城猝然一怔,忙凑上前:“我在。” 她往被衾里缩了缩,语气带了几分哀怨:“冰葫芦……” 他心中一软,饶是知道她听不见,却仍旧连声应下:“好好好,以后我都买给你,再不推辞了。” 明霜还是毫无反应,沉沉睡着,时好时坏。 老妇煮了两碗姜汤给他端过来。 “趁热喝了吧,逼逼寒气,那么大的雨呢。” 江城饮了自己那一碗,将明霜扶起来,取了勺子小心喂她。张不开口,汤汁顺着下巴淌到衣襟上,老妇在旁看着直叹气。 “哎,你把她嘴扳开,照你这样喂,一碗能喝下去多少啊?……罢了罢了,我再去盛一碗来。” 他实在是没有照顾人的经验,端着那碗姜汤犹豫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低头喝了一口,将她下巴托起来,动作轻柔地伏下身去。 第39章 【凭栏意】 老妇人站在门外,估摸着他差不多喂完了一碗,才慢腾腾地走进来,不动声色地问他:“您还要么?厨房里有一大锅。” “……”江城扶着明霜躺下,握拳在唇下,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说了声不必。 老妇也没多问,把空碗收走,眼见明霜还在睡,不由道:“姑娘这么昏迷着,有多久了?” 他略想了想,“快有四个时辰了。” “啊哟。”她突然诧然,“这么久了,可别是魂魄离身,久不得归所致?” 江城皱着眉不解道:“魂魄离身?” “道家讲,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一个活着都不得安生。”老妇说得煞有介事,“姑娘说不定是受了什么惊吓或是什么重创,让魂魄脱离了躯体,这才半天不醒的。” “是么?” “爷别不信,我是过来人,这些民间偏方比您清楚。”她啧啧两声,“当年我媳妇儿就是因为这个,五天五夜没醒过来,险些送了命。幸好我儿子去问了那个游方道士,彻夜在她耳边说故事才把人叫醒的。这在西北那边叫做‘喊魂’,管用得很!” 从来没听说过人昏睡还用喊魂的,江城将信将疑地看着明霜:“我不会说故事。” “这有何难的,你随便说说,哪怕是编来的也不要紧,总得有个至亲的人同她说话,否则在迷途里没人引路,她万一走到黄泉路上去了可怎么办?” 见她越说越玄乎,江城轻叹一声,琢磨了半晌:“从前,有一位将军……” 话才起头,老妇就打断道:“现在姑娘家不爱听这些,您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城里那十七八岁的小姐们都听山精鬼怪,什么狐妖啊,兔子精啊……” 江城颦眉抿了抿唇,只好道:“从前,有一只山精……”他自小就很少听故事,别说讲了,连知道的都没有几个,临时要他想一个姑娘家爱听的,简直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样。乍然回想起乔清池信上的内容,知道她喜欢听这些稀奇古怪的话本,于是随口而言,胡说八道,也不知讲了什么。 山精遇到了一个瞎眼和尚,和尚追杀它,于是它躲到山洞里,随后又遇到了一个道士,道士也追杀它,一路亡命天涯。 老妇在背后听得直叹气。 不知是觉得山精太可怜,还是觉得自己平生都没听过这么无趣的故事,她只站了一会儿就摇头走开了。 故事说到最后,山精被道士捉到,正就地正法,千钧一发之际,和尚突然出现,出手救了它。山精逃回山里,从此杳无音信。 他静静讲完,一垂眸,明霜揪着他衣摆,呼吸浅浅。 还是没醒…… 江城无奈地笑了笑,倚在一旁,神色温柔地瞧她。 后半夜,雨势渐渐转小,慢慢平息下来。 他是被明霜的咳嗽声惊醒的,她咳得太用力,以至于满脸都涨得通红,面色难看得吓人。老妇闻声披了外衫,掌灯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江城表情凝重地摸着她额头,沉声道:“她在发烧。” “寒气入体,这可了不得了。”老妇着急道,“得快点就医才行,我家有一架驴车,您且拿去用。” 江城小心翼翼把明霜背上,但见她牵来的驴子实在是太老了,无可奈何,只得徒步进城。幸而此处已经距离城门不远,长亭之外隐约能看见灯火阑珊。 天色渐渐湛蓝起来,许是快到辰时,他在暗夜中跋涉,为了能早些进城,愈发加快脚步。不承想,还未到城外,视线却渐渐开始模糊,江城忙扶住手边的垂柳,定了定神才勉强站稳。 整整一日他彻夜未眠,粒米未沾,后背的刀伤隐隐作痛,只觉眼前一黑,腿脚似有千斤沉重,竟挪不动半分。江城将明霜托稳,倚靠在树上喘气。 远处传来马蹄声,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黑压压的一群,不知是什么来头。他艰难的迈开腿,正欲抬眸,脚踝一阵刺疼,眼前忽然天旋地转,视线一暗,便再无意识。 睡梦里,浑身都疼得厉害,像是有千万根银针刺在背脊上。这一觉睡得很长,不知睡了多久,江城睁开眼时,正对上高小婉一双关切的眸子。 “你醒啦,还有哪里不好?渴不渴,饿不饿啊?” 他支起身子坐起来,摆了摆手,喑着嗓子问她:“怎么是你……二小姐呢?” “二小姐?”高小婉转身倒了茶递给他,“二小姐怎么了?……爹爹说你身上中了毒,毒还没除尽,我先去找他过来!” “小婉……”叫她不住,很快高恕就领着大夫进来了。 “大公子。”见他苏醒,高恕喜得松了口气,“您觉得怎么样?” “我还好。”嗓子干得厉害,他忍不住咳了两声。那大夫见状,慢条斯理地取出针来,一面往他胳膊上刺下,一面悠悠道:“您可真能忍,背上那刀伤连药也不上,还结结实实碰了生水。亏得刀口的毒不算烈,否则,您这会儿可就是一具死尸了。” “既然能治好,这么说不要紧。”他不以为意,只皱眉问道,“我不是在城郊么,为何会在这里?” 高恕把茶杯子接过来,奇道:“您不记得了?两天前赵掌柜一开门,就看见您躺在铺子外头,脸色青白,老许说像是中毒,所以就请了大夫过来。” 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么? 脑海中,全然没有自己回城的记忆,江城摁着眉心坐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什么来:“二小姐呢?二小姐她怎么样了?” “二小姐?”高恕听着奇怪,“二小姐……不是被乔大人给救走了么……” 他皱眉:“乔大人?” 赵良玉从门外进来:“说是路上被山贼打劫了,正好遇上乔大人的马车,这会儿人还在乔家呢。” 他掀开被衾就要下床,“我去看看。” “诶——”高恕忙拦住他,“您这余毒还……” 江城不耐烦地挥开他,“都是余毒了还怕什么。” 高恕还欲劝阻,却见他已经披了外衫,不管不顾往外走,只得跟上去。 一路赶到乔家府邸外,他相守门的人禀明来由,对方叫他等等,自己先要问问主人家的意思。不多时就折返回来引他往里走。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上,杏遥正把明霜扶起来,轻轻吹着手里的药汤,半是庆幸半是心疼地笑道:“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没发烧了。下回若再有这样的事,您可不能让我先走了。” 明霜笑吟吟道:“为什么?这不是走得好么?否则我也不能得救呀。” “还走得好?您看您这鸡蛋大的包,这会儿了还没消下去。”杏遥见她额上那块青紫,眼圈儿都红了,“我就不该走的,哪知道您回头就给撞了……幸好,幸好是遇到乔公子,否则,您若是真被那群天杀的山贼掳走了,我……” “诶诶诶,好好儿的,又哭什么?我这不是没事儿么,再哭可就不吉利了。”明霜起身打趣地拿手刮了刮她鼻尖。 “先喝药吧。”杏遥啼笑皆非地望着她,“一会儿凉了您又要叫苦了。” 刚舀了一勺要喂她,门外有人含笑道:“一大早就说笑话,看样子你精神不错。” 明霜转过眼,看见乔清池信步而来,手里捧了盘精致的甜点。她当即把杏遥推开,笑道:“哎呀,我要先吃这个。” 杏遥幽怨不已:“小姐,先喝药啊……” “不碍事。”乔清池把药碗从她手里接过来,“朝三暮四的典故可知道么?让她吃吧,早晚都得吃的。” 瞧他在场,杏遥也很是识相地从床边让开,冲明霜挑挑眉:“乔公子呀就是太惯着我们家小姐了。” 乔清池闻言,倒很是涩然地笑了笑,垂首拿勺子摆弄汤药。 明霜拿眼横她:“你又知道了?小江也很惯着我啊。” “可别提江侍卫了,提他我就来气。”杏遥朝天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还说什么先走一步,结果一走就不见人影了。” 听到此处,明霜神色间带了几分失落,“他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忙。” 见她还在给江城开脱,杏遥立时不悦起来:“要紧的事?什么事儿能比您的性命还重要啊!” “好了,也差不多了。”看她连吃了两三块,担心积食,乔清池把点心挪开,“来,喝药吧。” 江城正站在花窗外,隔着窗棂见她柔顺地低头吃药,那人坐在旁边,拿了帕子轻轻给她拭去唇角的汤汁。融暖的阳光下,她淡笑如风,神色何其满足…… 实在不太习惯外人来喂药,喝了两口明霜就自己端了过来,一饮而尽。 “瞧你这头……”乔清池伸手从她额前的青丝上撩了撩,“伤得这么重,还用刘海儿遮着?” 明霜避开他,忙垂首理头发,“太难看了,不遮着怎么出去见人呢?” “伤口不能这么遮掩,不容易好。”他耐着性子解释,随手把她刘海打上去,用簪子压住。 她实在是觉得不好看,趁他不注意还是放了下来。 难得见到有人待明霜如此亲近,杏遥立在一旁,欣喜得热泪盈眶。她是最知道自家小姐这些年过得有多不容易,倘若他们俩能成,也算是了却她多年的一桩心事。 “这么久了,怎么不见小江呢?” “谁知道啊。”杏遥撅撅嘴,“他连明府也没回,指不定打哪儿玩去了。” “铺子呢?也没有消息吗?”明霜一听,当下着急起来,“会不会是出事了?你帮我去赵掌柜那儿问问。” 杏遥虽百般不乐意,却还是应了声往外走,刚出门,迎面就看到江城站在那儿,苍白的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他转目瞧了她一眼,微不可见地颔了颔首,随后便准备进去。 “诶,你、你等等!”杏遥拦住他,咬着嘴唇小声道,“小姐和乔公子在里边儿的,你可不能进去打搅他们!” 第40章 【漏声长】 他向门内瞥了一眼,停下来问她:“你们是几时找到小姐的?” “两天之前,是乔公子救的咱们家小姐……你还好意思说!”杏遥叉着腰兴师问罪,“这么多天找不见你人,去哪儿了?怎么在这个紧要关头出岔子,要不是乔公子,小姐还不知会怎样呢。” 江城并不答话,反而淡声问道:“是在何处找到的?” “听说是……在凤口里外的官道上。”她想了想,“那些劫匪本来盘踞在千岩山,正打算回山里,路上恰好乔公子的马车,这才把人救下来的。” “山贼呢?” “死了不少,领头那个叫他给跑了,也不知抓没抓到。” 他掩口咳嗽了两声,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睑,“她的烧退了么?” “退了,才吃了两天药……你怎么知道小姐发烧?”杏遥觉得奇怪,“谁告诉你的?” 江城也没回她这话,只轻声道:“退了就好。” “你……”不等杏遥问下去,里边的明霜已听到声音,招呼道:“是小江么?遥遥,让他进来。” 杏遥摊手耸了耸肩,只好让道:“去吧,小姐叫你。” 明霜靠在软枕上,见他提剑走到跟前,眉间的神色看不出情绪,想起前段时日他还在恼自己,不由小心翼翼地笑道:“你怎么才来?这些天去哪里了?” 乔清池正在一旁随意把玩着汤匙,他微微启唇,迟疑了许久,也不知要从何说起,最终只是道:“没什么,病了一场。” “病了?”看他脸色是很苍白,明霜颔了颔首,关切道,“那你多休息休息,我已经没事了,很快就能回府,你要不舒服的话,也不用跟着来。” “好。”他拱手抱了抱拳,“属下先告退了。” 这言语间还是那么疏离,明霜没办法,讪讪一笑,示意他下去。 出了门,春光耀眼,江城握着剑柄,仰头时被日光刺痛双目,他抬起手遮挡。 明明方才可以在她面前说出实情的,但不知为何却又开不了口。眼前竟是她方才望着那人的笑颜,挥之不去…… 因为明霜染了风寒,怕车马劳顿加重病情,故而这段时日一直在乔府上住着,等着病好得差不多了之后,明家也派人来催着回去。 乔清池自然不敢多留她,当下套好马,扶她上车。 “路上当心。” “嗯。” 他含笑补充道:“得空我再来看你。” 明霜笑了笑,并没作答。 一路往回走,等到了院子里,将将才歇下,明见书就赶来探望她,顺便还带了根野山参,说是给她大补的。 “怎么样?听说你头伤了,要紧么?” 明霜笑着说不打紧,“多谢爹爹关心。” “诶,你是我闺女,我这个做爹的如何能不关心你?”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拍,“要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说,我命老刘去宫里请了御医,晚些时候来给你诊治。” “小小的风寒,何至于劳烦御医呢。”她撑着坐起来,“我就是好奇,这回那些山贼又是冲着谁来的?也是爹爹你的政敌么?” “人还没抓到,这个……我也说不好。”明见书捋着青须琢磨,“不过若真是与我有敌之人,按理说不应该冲着你去才是,此事的确蹊跷得很。”他寻思良久,“罢了,这个你不用费心,眼下我已派人和开封府一起在这附近通缉搜查,相信很快就有结果。” “好。” 从那贼人当日所说的话来看,是特地等着擒她的。怕就怕对方不是与明见书有仇,而是与她有仇,那可就糟了。毕竟她现在是城里数一数二的绸缎铺的东家,虽说对外从没公开,但保不齐有好事者查到。 “此次幸而有清池帮忙,听说你病得很重,还烧得昏迷不醒?”明见书笑道,“回头咱们可要好好谢谢人家。” “我知道。”明霜淡笑着应下。 “清池这人倒是很不错的……”他有意无意地提醒,“年纪轻轻,处事也稳重。” 她在旁只是笑,半天没有接话。 明见书于是小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 未晚和尚早伏在门边等着他走远了,立时欢欢喜喜地冲到床边。 “小姐小姐,您可算回来了!” “是啊是啊,您不在的这些天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姚嬷嬷又不让我们去乔家,都快闷死了,对吧?”尚早朝未晚一问,后者忙不迭地点头。 “哟。”明霜抬眼从她俩脸上扫过去,似笑非笑道,“今儿几个丫头这么热情,小姐可没有玩意儿赏你们。” “才不是稀罕那个呢。”未晚捧着茶盏直向她眨眼睛,“乔公子当日救您的情景,您还记不记得,是不是真像外面传得那么神乎?什么……大杀四方,以一敌十,身负重伤,不顾性命护您周全。” 她听得一怔,“这是在说什么?” “说乔大人英雄救美啊!”尚早凑上前,“您还不知道啊?你们俩的故事,那街头巷尾都传成佳话了,连说书的都连夜写成话本,上台子讲了好几天。夫人还说,会不会今年又添一桩喜事儿呢……快说说,您快说说,这是不是真的啊?” 明霜被她摇得直晃悠,无奈地笑道:“我当时晕过去了,哪里知道这些……” 未晚和尚早败兴地叹了口气:“这么关键的时刻,您怎么能晕过去呢!” “我也不想啊。”她托着腮歪头憧憬,“要真如你们所说,我自己还想看看呢。” 微风轻拂,满树青绿沙沙而响,江城正站在窗外,闻言微微偏了偏头。 天色渐黑,两个丫鬟缠了她一日,到这会儿总算是被杏遥给赶去打花络了,明霜往床上一躺,累得直叹气。 “先别着急睡,药还没吃呢。”姚嬷嬷扶她起身,心疼地抚过她额头上的包,“幸好你人没事,真是佛祖保佑了。” “也不晓得几时才能抓到那个山贼。”明霜端过碗来,心不在焉地动了动勺子,“一天抓不到他,我一天不得心安。” “别想那些了,哎……当初您就不该做什么生意,瞧瞧,早些时候招惹了个张毅,这会儿险些连命都给搭上了。” “绸缎铺失火是对方打的幌子,特地引我出去的。那天的车夫、来传话的小厮,统统很可疑,改明儿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她说完低头喝药,冷不丁瞥见杏遥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笑。 “……怎么这个表情?”她放下药碗,故作心惊的揪紧衣襟,“别不是要对我做什么吧?” “呸呸呸。”杏遥拿手推了她两下,笑道,“您就没个正经的……” 她挨着她坐下,“先前我看见夫人老爷在和乔家一位婶婶说话,像是在谈你们俩的婚事。小姐,这会儿屋里都是自己人了,您老实跟我和嬷嬷说。”杏遥压低声音,“您觉得……乔公子好么?” 如今是三月里,夜晚的空气料峭清寒,春虫已经出来了,嘀嘀咕咕地在四下里响动。他仍旧在墙边立着,听到她长长的犹豫了一声。 “我也说不上来……” 杏遥指着下巴啧啧点头,“他这些天衣不解带地照顾您,讲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谁待您这么贴心,您就没有一丝半点的感觉么?” “嗯。”明霜倒没否认,回想起这段时日,她若有所思地点头,“他待我的确是挺好。” 杏遥和姚嬷嬷对视了一眼,觉得有戏,接着循循善诱,“那您喜欢他么?” “我不知道这叫不叫喜欢。”明霜忽然红了红脸,搅着衣带,“不怕告诉你们,其实……昏迷的时候,我隐约记得他拿药喂我了,就是……就是这样的……” 她说不太下去,用手指了指唇,两个人即刻就明白过来了,也不自觉脸红。 这可算是肌肤之亲了。 尽管听得脸红心跳,杏遥还是接着问:“那、那后来呢?” “后来……哪有什么后来,我那时候只头痛去了,记不得许多。”说起这个,她颇觉羞涩地垂下头,“真奇怪,他亲我那会儿的感觉还蛮熟悉,我竟一点也没觉得讨厌,反而还……” 下半截话怪难为情的,她搂着被衾遮住脸。 杏遥忙拉住她笑道:“还什么呀?说都说了还害什么臊,又没人听见。” 窗下树影之间,江城垂首盯着地面,袖下的手紧握成拳…… 明霜嘻嘻笑笑地把这话掩过去了,“他这人可有意思了,你知道么,他还给我讲了个故事。梦里迷迷糊糊的,当时听着就知道是他了,心也安了下来。” 杏遥不由好奇:“是什么故事?” “这会儿也记不清,有山精有和尚……反正是不如话本里的精彩。”她摩挲着唇角,吃吃笑道,“一听就知道是现编的,也难为他了。” “管人家是不是现编的。”杏遥见她这副模样,自知是对乔清池有几分好感了,于是愈发怂恿道,“冲着这份心意,那也比说些花言巧语的要强得多呀。” “这倒是。”明霜憧憬地看向窗外,喃喃自语,“是挺好的……” 杏遥试探性地问道:“那老爷夫人若是问起,您会嫁么?” 她笑着迟疑:“这个……” 姚嬷嬷轻轻一叹,拿手抚着她黑发,明霜趁势往她怀里一拱,撒娇着唤了一声阿嬷。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照料,她习惯把她当做娘亲一样看待。 姚嬷嬷伸手搂着她,眸中慈爱:“我一向没什么愿望。只盼着小姐您能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如今能有个这样的人真心待您,我瞧着也放心了。” 明霜的年纪越来越大了,过了今年,就是二九,姚嬷嬷一直忧虑着她的婚事。虽说她现在有个铺子,足以过好下半辈子,但一个姑娘家在生意场上打滚,有多辛苦自不必提,若是再无人能够相守一生,那这一世又该有多漫长? 说到底,她还是想有个人照顾她,惯着她,由她依赖,不必吃苦。女人是朵娇花,就该让人在手心里捧着才是。 “对,咱们家小姐也是有人要的。”杏遥得意道,“看叶夫人往后还能说什么。” 夜深,明府上下皆已熄灯。 这一晚,江城睡得并不好。 第41章 【斩情丝】 过了没几天,这日明霜刚用过早饭,叶夫人忽然上门来瞧她,眉眼间略带喜色。 “身子怎么样?看你气色不错,好些了么?” 明霜倒了杯茶水递给她,淡笑道:“早就好了,多谢母亲关心。” “咱们娘俩还客气这个做什么。”叶夫人端起茶杯,放了一会儿也没喝,往她手背上拍了拍,“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要问问你的。” 她轻轻颔首:“您说。” 叶夫人笑吟吟地望着她:“你也老大不小了,锦儿嫁了之后,家里都担心你的亲事,正不知该如何料理。” 明霜唇边笑意未减。 “这回乔三公子救了你,你又在他府上住了好些天,尽管是出于照顾病人的考虑,可到底于理不合,那外面早有人议论了,本来我就有几分打算。”叶夫人握住她的手,“今天乔家婶子找上门来,说是要提亲,我和你爹爹都很高兴。但是想着这是你自己的人生大事,所以特来问问你的意思。” 果然是为这个而来的。她摩挲着杯盏沉默未语。 “你怎么看呢?这个乔家也算是三代为官。”叶夫人抿了口茶,“就是近来,乔大人同张阁老有些误会,被革了职。但不要紧,乔清池此人人品是不错的,届时让他跟着你爹爹,往后可大有出息。你嫁过去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她知道是门当户对,也知道乔清池人品不差,但心中却莫名的惶惶难安。 明霜不经意朝门外望了一眼,随后只低头饮茶,淡淡道:“容我再想想。” 叶夫人见她这反应有些奇怪,不由道:“怎么?是觉得他哪里不好?” “没有,样样都好。” “那你犹豫什么?”叶夫人颦起眉来,眸色一沉,语重心长道,“霜儿,不是我刻意提醒你,你这身子可再难寻到这么好的人家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说到一半,她忽然狐疑道:“莫非你有心上人了?” 明霜微微一怔,顿了一下,才涩然摇头:“没有的事。” “我只是觉得……这亲事来得太突然了,一时间不知怎么是好。” 听她这么说,叶夫人脸色才稍稍缓和,“也是,头一回么,总是有些手忙脚乱。不妨事,时候才长着呢,你慢慢想,乔家人也说不急,等你几时想通了告诉我一声便是。” “好。” 春天已经到了,满树嫩绿,今日的苍穹却是阴沉沉的,不久将有大雨来临。 江城抬眼看了看,提剑走进院子里。 未晚捧了个小水壶一溜烟儿地跑出来,尚早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她挨到她身边欢喜道:“乔家来人提亲了,咱们小姐要嫁人了!” “真的?” “不骗你,方才我去里面拿东西,听到夫人在问小姐。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那好呀。”尚早偏过头,“咱们小姐若订了亲,看这府里谁还敢再在背后说三道四!” “可不是么,自打乔家来提亲,连夫人都对小姐好了不少……方才还给了一串碧绿剔透的玉镯子。” 她问:“有赏你什么没有?” “哪儿能有我的份……江侍卫早。”未晚打了声招呼,他回眸来略略颔首。 刚走到门外,叶夫人就被一群丫头婆子簇拥着从屋里出来,余光瞥到他,微觉不妥地皱了一下眉。 江城波澜不惊地朝她施礼,装作没看见。 屋里,明霜坐在轮椅上发呆,杏遥和嬷嬷都不在,她拿着那串镯子出神,冰凉的触感毫无温度。正要放下,妆奁旁躺着的那个小面人映入眼帘,五彩斑斓的颜色,像极了夜市里闪烁的花灯。 她闭目想了许久,兀自摇轮椅出去。 院子里那个人还在,阴暗的天色把他的背影照得很模糊,萧索得有些陌生。 明霜落寞地盯着他背脊看,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俩变得这么疏远,连开口要说什么都显得很尴尬。 轮椅摩擦的声音戛然而止,风吹得有些紧,心绪纷乱,江城甚至辨别不出她的呼吸声。 良久良久没有动静,尽管未曾转身,却能猜想到她那双明亮的眸子定定的看着他,如芒刺在背。 “……江城。” 他喉中微哽,佯装平静地侧身来,恭恭敬敬地对她拱手。 “你吃过早饭了么?”明霜找不到话说,信口唠嗑。 “吃过了。” “我也吃过了。” 他不善言辞,嗯过一声后,就再无下文。 见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明霜担忧地偷偷瞧了几眼:“我……是不是哪里惹你不快了?” “没有。”像是怕她误会,他回答得很快,待要张口再解释,喉咙干涩难当,终究还是只重复道,“……没有。” 知道他素来话少,明霜也不再强求,把玩着手里的小面人,似笑非笑地说道:“乔家来人提亲了……” 江城看了她一眼,静默着垂下眼睑。 明霜轻轻问他:“你觉得,我嫁过去好么?” 她歪着头,眸子里竟带了几分期盼。他喉头上下一滚,半晌说不出话。 要告诉她么…… 应该告诉她么? 他拽紧拳头,游移不定,院中的两个丫头嬉笑着跑开。他想着这些时日来所听所闻,想着这一年来所经历的事情,想着明锦出嫁时,她何等悲哀地说:“我能有那一天吗。” “挺好的。”他唇角微微弯起,迎上她的目光,“小姐和乔大人很相配,天造地设的一对。” 江城语气平静,似乎说得很轻巧,面容看不出半点异样,胸腔却像是被刀划过一般,撕裂般的疼痛。 明霜把面人握在手心里,紧了紧,又松开,最后讪讪地笑道:“是吗,其实我也觉得。” 她摇着轮椅往屋内走,唇边带着微笑:“呀,真好,终于可以嫁人了……” 他僵立在原地里,心口内却似乎堵了一块巨石,压得他难以喘息。 江城狠狠扣着剑鞘,手背上青筋凸起。 或许这样对她才是最好的。 他如此安慰自己。 能顺顺利利的,嫁一个与自己门第相当的人,不用受人白眼,不必遭人蜚语,对她而言应该是件好事。 他又何必说破,便是说了又能如何。 他什么都给不了她…… * 第二日,明乔两家的细帖子就起草完毕了,午后乔家的家丁抬了一担许口酒上门,八朵大花装饰在上头,很是喜气。 叶夫人好面子,回礼的排场自然大,珠翠绫罗金银酒器,浩浩荡荡让人送过去。 未晚从前院偷偷看了,逢人就说那珍珠有鹅蛋那么大,老爷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见待二小姐是不比大小姐差的。 定礼一送完,媒人在两家来往,整整七八天的忙碌,乔家才正式下了财礼。和侯府相比这些聘金自然是不够看的,好在明见书大方,足足备了好几箱的嫁妆给明霜。 成婚的日子选在初夏,尚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总算闲了下来,日日和杏遥未晚几个丫头在房里绣帕子,绣锦被。 “小姐小姐。”尚早从门外跳进来,怀里捧着一篮子精巧丝线,“路上碰到阿元,他让我带给你的,金丝线呢,平时可不见库房这么大方。” “真难为他了。”明霜把手里的花绷子放下,笑着拿过来,“他现在怎么样?还受人欺负么?” “您上回特地和刘管事打了招呼,眼下谁敢欺负他呀,这小子混得可好了。” “诶,对了。”尚未挑起眉毛从怀里摸出一封书信,在她眼前晃悠,“咱们二姑爷的信……” “给我。”明霜伸手去拿,她唰的一下躲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姐就不赏我点什么么?咱们家姑爷的信就这么不值钱呀?” 明霜气得发笑,“臭丫头,也威胁起我来了。你们……谁把她逮到我给一吊钱。” 众人一听都丢了手里的活儿,呼啦啦扑上去,尚早被拽得满地打滚,委屈道:“小姐,哪有你这样的!” 明霜从她手里抽过信纸来,歪头笑道:“黄毛丫头,和我玩你还差几年呢。” 借着日光,她展开信读着里面的内容,只是这次兴趣却没有以往那么浓厚了,粗略看过之后便随手放到一旁的篮子里。 按理说定亲是件喜事,可她心里却总是高兴不起来,说不清是为什么。 明霜深深吸了口气,从门外望出去,春景里,江城在树下笔直而立,侧着脸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斑驳的照下来。她心里没来由的一酸,张口想叫他,可又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姐?” 杏遥见她失神,不禁奇道,“你怎么啦?” “没什么……”明霜回过头,笑道,“来,接着描花样子。” * 乔家府邸,书房之内。 下人将茶点端上来,杯中热气腾腾,乔清池自取了一盏,慢条斯理地吹着上面的茶叶。锦衣人撩袍在他对面坐下,“这门亲事可算是定下来了,我还担心明见书看不起咱们家。” “不会。”乔清池小啄了一口,淡笑,“他急着嫁明霜,高兴还来不及的。” “那……那爹爹的事……” “现在不要提这个。”他摇头示意,“那样太刻意,难免叫人生疑。” “哎,也是……”锦衣人笑叹,“是我太性急了。” “只是,还要再等四个月才能娶她过门。”乔清池发愁地拿手指在桌面上轻叩,“这时间太长了,我担心会出什么岔子。” 锦衣人宽慰他:“聘礼了下了能有什么岔子,你别多心。” “但愿如此。” 见他眉间似有忧愁之色,锦衣人遂出声慰问:“这次真是委屈你了,娶了个瘸子。” 乔清池闻言,将才到唇边的杯盏搁下,笑意浓浓,“还好吧……其实,我倒觉得明霜这个姑娘,蛮有意思的。” 锦衣人诧异了一瞬,随后才道:“……没难为你就好。” 是夜,刚至亥时,明府上下已然一片寂静,春虫潜在窗外低鸣,气候愈渐寒冷。 杏遥早就睡下了,明霜点了盏灯,还伏在案前翻话本子看。忽然听到院子里有些声响,似乎有谁在朝这边走,脚步浅浅。 蓦地,半途又冒出来一个人,轻微的打斗声即刻响起。 明霜忙将窗户打开,灯光一照,正见江城两指扣着乔清池的咽喉,剑眉微凛。 第42章 【徒嗟叹】 没料到外面会是他们俩,她怔了一下,忙叫他住手,“是自己人,别伤到了。” 饶是江城心中甚觉不快,听到明霜这话,手劲还是略轻了一分。他瞪了乔清池一眼,半晌才狠狠松开他。后者淡笑着理了理衣襟,“多谢江侍卫,手下留情。” 他冷着脸并无言语。 乔清池侧身去,有意无意地补充了一句:“真是想不到,这么晚了,你还在霜儿门外。我是该夸赞你尽忠职守呢,还是该说你……”后半截留了个长长的尾音,却没道明。 江城回眸看向他,寒声道:“留得晚,不正好逮你这样夜里翻墙的人么?” 他闻言也不恼,反而轻轻一笑:“可别监守自盗就好。” 知道他二人不和,明霜讪讪地出声打断道:“小江夜里守到子时,这是来的时候爹爹定下的,那一阵我刚好被人推到水里,担心还有小人作祟,所以他一直待得晚。” 乔清池迈开步子,从他身边过去,“人抓到了么?” “抓到了,是个伙夫,已经让爹爹料理了。” 他动作自然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拉了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这种人,背后定还有主使,你可叫人去查了?” “查不查都那样……”明霜笑得无奈,“你怎么来了?咱们已经定了亲,按规矩是不能见面的。” “离成亲还有小半年呢,这么久的时间,不让我见你一面怎么行?”他失笑,开口打趣,“我的霜儿这么好,万一被人拐跑了我可怎么办?” …… 说话间他不经意把窗掩上,院中的那个人便在视线里慢慢消失。 烛火映照着的屋内两道人影,江城在原地里站着,冷风习习,静默了良久终觉意趣了了,于是硬生生扳过身子,头一次提早离开。 她的房间摆满了话本子,都是外头或买或租的,高门里的日子清闲又难熬,她却是最会懂得怎么打发自己的人。话本、小说、杂记,除了针线,不时还做些小玩意。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原来你喜欢看神怪话本?”乔清池随手翻捡,“早说我今儿就带几本来了,我那儿倒是放了不少,回头让人给你拿……”说了半日,见她深思有些散,讷讷地盯着窗看,不由拿手挥了两下。 明霜回过神,浅笑道:“好,那你取些给我吧,正好我也要看完了。” “嗯……方才在想什么,这样入迷?” “没想什么。”她不自在地搅着垂于胸前的青丝,言语里带着敷衍。 “是怕我不知分寸,做出轻佻的事儿来?”乔清池将书放下,伸手握住她手背,眉目温柔,“放心,我只是来看看你罢了。在成亲之前,我绝不会强求你。” 这承诺来的莫名其妙,明霜嗯了声,不着痕迹地将手抽回来,含笑道:“对了,我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 “什么事,你说。” 她歪了歪头:“你会画花样子么?” 乔清池微怔一瞬。 “会。” 过了不久,乔府来送来的信里就多几张精致的白描花鸟图。 铺子里正好缺绣样,明霜即刻让杏遥把画纸给赵良玉拿过去,约摸等了七八日,锦缎才绣好。 “好鲜亮的构图啊。”她展开那匹布,抚过上面的绣纹,“想必能卖不少钱。” “可不是么,我就没见过这么巧的花样。”杏遥说完,却又摇头,“不过小姐啊,往后你嫁到乔府,也算是三少夫人,何必还做这个营生,怪累的。” “不行。”她笑容浅淡地垂下眼睫,“我心里……总是没底。” “啊?”杏遥听着奇怪,“为什么?” 她不欲回答,余光看到江城,忙笑着唤他:“小江!”她把锦缎扬起来给他看,“瞧瞧,这个好看么?” 江城转过眸,轻轻说了声好看。 明霜即刻就笑了:“回头小姐给你做件长衫,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清池单独给你画。” “多谢小姐,属下的衣裳够穿。”他恭敬地行礼,“不必麻烦。” “来回就那么几件。”明霜展颜打趣道,“咱们小江天生俊朗可不能浪费了,你不对自己好一些,怎么会有姑娘看上你呢?” 知道她是有意没事找话,若换做从前,他心中必然觉得窘迫,此刻却无暇起波澜,反倒隐隐作痛,他平静回了声“谢小姐好意”,随后施施然退出去。 明霜笑意渐渐凝在嘴角,举着那绸缎缓缓放下,心情复杂的抿了抿唇。 他现在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无论她用怎样的语气,如何调笑如何打趣,皆是一副没所谓的表情。明霜揪着手里的绸缎,神色哀然地靠在轮椅上,似乎在发愁该怎么办才好。 “遥遥啊。”她轻叹道,“我是不是哪里待小江不好了?他近来怎么都是这样呢……” “他一定是生气了。”明霜皱着眉头看那匹缎子,“很久之前我也说要给他做衣裳,结果拖到现在,他想必觉得,我说话不算话,总爱捉弄他……” “有么?”杏遥一面铺床一面回答,“您啊别瞎想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呀。大约江侍卫这是有意和您疏离的吧,毕竟您要嫁人了,他总不能还像以往似的和您走得那么近,这不是怕给您招来闲话么?” 明霜漫应了声,心不在焉的颔首:“……是这样么?”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杏遥抖好被子走到她跟前,“就快到您的寿辰了,不如想想要怎么过吧?如今这府里上下没人敢怠慢咱们,今年定不会像上年那般冷清,您想想要玩什么吃什么,老爷绝对满足您的。” 明霜讶然了半晌,笑道:“哎哟,你不提我都要忘了这事了。” 杏遥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这么大的事儿您都能忘?”要换做三小姐,那不早嚷嚷得满城皆知了。 “生辰啊……”她托着腮,“要怎么过好呢?” 江城刚走出门,心下就已经后悔了。 她这几日心情不好,适才难得有兴致,自己不该这般的不领情,越这样生冷就越发显得不自然了。只是不知为何,一见到她,心绪总是凌乱繁杂,原本想说的并非那样,但到了嘴边却又变了味。 今时今日江城才觉得并自己不如想象中的果断,明明也遇到过比这个更加令他两难的抉择,却从不像现在这般左右迟疑。 连他也禁不住纳罕起来。 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未晚从房里出来,乐滋滋地捧了一把钱凑到尚早跟前去,“呐,快看,小姐赏的。” “这么多呀?” “小姐生辰快到了正琢磨那日的酒菜,她适才问我什么东西好吃,我说了个麻饮鸡皮,她一高兴就抓了把钱给我。” 尚早立在一旁喂雀儿,闻言偏过头,“今年可不比往年了,一定热闹得很。” “是啊。” 明霜生在初春,三月十三。上一年的生日正遇上她被人推下水所以耽搁了,而今境况大不相同,还未到日子,叶夫人和明见书就各自送了些玩意儿过来,连在侯府的明锦也托人带了一扇紫檀屏风。 杏遥放在屋内左看右看,啧啧赞道:“这屏风还有香味儿,我听人说宫里娘娘的寝殿就用檀香的木插屏风,想来值不少钱吧?” “这么说,咱们大小姐在侯府过得不错啊。”未晚小心翼翼的拿手摸了摸,生怕弄坏了。 明霜捧着茶淡笑:“谁知道呢。”明锦素来爱脸面,就是过得不好,也要拼了老命拿好东西送到家里来,至少得让外头的人看着她光鲜。是个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小姐。”姚嬷嬷在帘子外传话,“三小姐来了。” “哦。”她合上茶碗微不可见地颦了颦眉,“请她进来。” 明绣是带着礼来的,看上去面色红润,神采飞扬,显然精神不错。 “快到姐姐生辰了,又听说姐姐和乔家公子订了亲,我没什么好东西,前日里得了几方好砚,知道姐姐爱读书写字,所以就借花献佛给你带来了。” 她一席话说完,麻溜的坐下,讨了杯茶来吃,也不同她客套了,张口就道:“早说么,原来他一开始就相中你了?难怪上回要缩在角落里给你画像。”一想到并不是刻意要让她出糗的,顿时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明霜道了声谢,命丫头把东西收下,也没接她这茬。 “你能嫁出去是好事。”明绣自顾自说道,“听说乔家还算名门,乔老爷这一代之前,三代在朝做官。就是近来时运不济,被人弹劾了。” 她笑而未语。 明绣貌似很贴心地宽慰道:“不过古语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谈不上兴盛,总也比那些人强。倒是正合适姐姐。” 知道她一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明霜也懒得同她计较,半句话不说,慢悠悠的吃茶。 在房里自个儿跟自个儿生了半个月的闷气,这会儿舒坦了,明绣当然要找个人换换心情,她喜欢在人面前戳戳他的短处,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等明绣走后,她神情平静地在堂屋里坐着,等把茶水喝完,才摇着轮椅往房内走。 江城终于能够回头去看她,伸手摸到袖中的东西,用力握了握,这才举步进去。 “小姐小姐。” 门外的未晚不知得了什么好东西,以难得一见的速度飞奔而来,正从他身边经过,直扑到明霜跟前。 “哎哟,狼追着你了么,跑这么快?” “才不是狼呢。”她背着手,扬眉调侃道,“咱们家二姑爷送来的礼物,猜猜是什么?” 明霜垂眸微笑道:“猜不出,是什么?” “你仔细猜猜嘛!” 杏遥摇头喝她:“得了吧,快拿出来,毛手毛脚的,别给弄坏了。” 未晚噘着嘴磨蹭,半晌把背后的东西“嚯”的一声展开,“是这个——小姐快看!” 被她的动作唬了一下,明霜晃了晃神,骤然看清眼前的画卷,春日里百花齐放,作画之人运笔细腻,勾勒出一副万紫千红的景象来。她正在花丛里,只不过茂盛的草木掩盖了下半身,看不出是站着,还是坐着。 大约是上回那副画引起她伤心,杏遥特地嘱咐过,这次的画便格外多了些许心思。 杏遥忙在旁夸赞道:“乔公子的画技果然精湛,瞧瞧,这多传神啊,简直和咱们家小姐一模一样。” 她微微一笑,并不见多高兴,也看不出不喜欢,抬头时骤然发现江城就站在面前,定定地盯着自己。 “呀,小江。”明霜笑吟吟地把画收了,朝他伸出手去,“我的礼物呢?” 她说得理所当然,神情里分明带着期盼。 江城听到此言,看着她手上的画卷,随后微垂下双眸,把掌心里那个粗劣的木雕掩到袖中,抱歉地拱手施礼:“属下……不知近日是小姐生辰,忘了准备。” 第43章 【君知否】 见他一直站在门外,明霜万万没料到会是这个回答,愣了好一阵子才低低地讪笑道:“这样呀……” 虽说也没有下人一定要给小姐送礼的先例,但听他这般言语,杏遥顿时就来了气,绕到他跟前跺脚道:“江侍卫怎么能这么说啊?好歹小姐平日里也待你不薄,每天来来往往的都在谈生辰的事,偏你不记得?你是有意不记得还是当真不记得?” 他自知理亏,立在原地不说话。 “你……”杏遥愈发恼了,张口就要发火,明霜伸手拦住她。 “好了好了,我就开个玩笑,哪儿有人追着要礼的?……没事了。”后半句是冲着江城说的,“你下去吧。” 他喉中微哽,面上却佯装无事,垂首应了,仍旧退出门外。 杏遥皱着眉死死盯他,这会儿才转身过来说道:“我看您说的没错,他这哪儿像是为您考虑才爱答不理的?分明就是有意找茬么!” “是啊。”明霜也发起愁来,“几时才有的?怎么从前不这样……” “想必是知道跟着您时间不会久了,讨不到便宜了,才不上心。”杏遥给她倒茶水,“您不用往心里去,反正他的脾气就那样。” 明霜捧着茶杯,点头笑了一下,垂眸再看那手里副画,叹了口气,只卷起来放在一旁。 到了生日这天,叶夫人果真在内院里搭了个小戏台,请了戏班子来府上唱戏杂耍,吹笙吹竽,丝足鼎沸。 尽管明霜一向喜欢热闹,但府上这些人她素来是不待见的,因此玩得并不算愉快。于是趁着明绣看傀儡戏看得入迷,她早早的开溜了。 将回院子之际,杏遥凑在她耳畔嘀咕了两声,明霜微微讶然地抬起头看她,最后还是无奈地颔了颔首。 西跨院人少,到了春天,这草木就像发了疯似的长得越来越茂盛。她遥遥观见一个潇洒飘逸的背影,不知为何总感到有些心累。 “清池。” 乔清池闻言即刻转过身,折扇一收朝她走来,含笑道:“还以为你不来了。” “母亲和明绣在那边看戏,我嫌太吵,就偷了闲……你怎么又翻墙了,这让人看见怎么办?” “我的身手不担心这个。”他俯身下去撩她的头发,“往后我收敛些,但今日是你生辰,必须得来。” 对于他的这份感情,明霜一直觉得很奇怪,似乎来得突然,她曾经想过也许是一见钟情,可是后劲儿也未免太大了些…… 虽说是不反感嫁给他,但好像……也没觉得有多喜欢。 “我的礼物,你收到了么?” “收到了。”她笑笑,“很好看,谢谢。” 乔清池凑到她额头上蹭了一下,“跟我还客气这些作甚么。” 下聘之后到成亲那日,按理说两方是不能见面的,即便路上遇到也要掩面躲过,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他们俩按捺不住要私会,少不得找人把风。 杏遥是明霜的心腹,这个重担自然一肩扛起。不过想到西跨院是江城的地方,因而也顺道拉了他来。 墙角边盛开了无数花草,因为无人修剪而愈加放肆,锦绣成堆,却比园子里养的花木还要来得鲜艳。 明霜和乔清池正在百花之中,微风轻轻一吹,漫天卷起风露,飘飞的花瓣如雪一般纷纷扬扬。 “小姐和乔公子关系这样好,今后嫁过去一定会夫妻和睦,夫唱妇随的。”杏遥由衷地松了口气,偷眼望了望江城,见他静静僻在一旁,冷冷淡淡的不说话。 她心中不禁替明霜感到不值,竟还为这样的人出过力帮过忙。 “大好的日子,你不也笑一笑,存心触小姐霉头不是?” 江城回眸看她,“是你叫我来的。” “那又怎么样,你不高兴过来?小姐可没少给你好处,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觉得无奈,摇头叹气:“没有。” “哼,我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盘算着等小姐嫁了,找别的高枝儿攀去,是不是?” “不是。” 杏遥冲他翻白眼,也不理会,“你们眼里,这明府是富贵荣华,锦衣玉食,可那明里暗里,唇枪舌剑的,一样不比外头轻松……” “小姐是吃过苦的人。”杏遥靠在墙上,“当年明家还有个周姨娘。她年纪尚小,刚没了生母,因为腿坏了,叶夫人又不愿养她,就让人把小姐带了过去。” “你是没看见,我去接她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瘦得皮包骨了……”杏遥顿了顿,“没娘的孩子就像没了根,到底不是亲生的,谁会好好对她?” “打小我和嬷嬷就期盼小姐往后能找个好人家,能有个人真心待她,有个屋檐遮风避雨……” 江城在旁怔怔听着,也如是说服自己。 的确,她现在这样是最好的,嫁到乔家去,做一个衣食无忧的少夫人,安安乐乐地过完这一生。这是件好事,他应该为她欢喜才是。 明媚的春光下,她仰着头正对他微笑,日光打落满身,太过刺目。 他想他只是不习惯,不习惯她用这样的表情与其他男子相处,随后又觉得自己未免自私……毕竟,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过,不存在她定要为他微笑的道理。饶是知晓如此,胸腔之内仍感到抑闷难受。 “上回听你那个丫头说,你想站起身来走走?” 明霜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我不行的,小腿使不上劲。” “不妨事,我牵着你。”乔清池朝她伸出手。 明霜仍在犹疑:“我可以么?” “怎么不可以,有我在,怕什么。”他说罢,两手搂着她胳膊扶她起来,尽管有些害怕,明霜也只得颤颤悠悠地借着他的手支起身。 “诶……乔公子在带着小姐散步?”杏遥瞧得又惊又喜,直拍他胳膊,“你快看,你快看!” 手肘都快被她拍红了,江城没办法,只得循声望去。 她手的紧紧摁在乔清池臂膀上,几乎所有的劲儿都使了上来,小心翼翼地迈了几步。 “如何?我说的没错吧?” 明霜赧然笑道:“可我脚还是轻得没力气。” “没关系,我就是你的力气。”乔清池扬了扬眉,继续鼓励道,“再试试。” 她咬着牙,正挪动腿,脚上忽然一软,径直往他身上倒,乔清池眼疾手快拥住她,稳稳当当地将她揽入怀中。 花木长得繁盛,他们被掩在其中,什么也瞧不见。尽管不是新婚燕尔,这般举止在外人看来也是柔情蜜意,恩爱万分。 江城瞧在眼里,愕然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杏遥掩着嘴偷笑,刚想和他说话,就见他疾步转身,掉头就走。 “诶,你去哪儿啊?” 江城一句话也没说,很快绕到厢房背后,不见踪影。原地里就剩下杏遥一人,不明就里地抓了抓耳根。 “搞什么,又走了……” 院子里,明霜坐回轮椅中,颇有些吃力地拿手摁了摁脚踝,腿肚子开始隐隐作痛,想来不能再这样折腾。 看她神色有异,乔清池忙蹲下/身,“是脚疼么?” “没事……”视线忽移到旁边的房舍去,越看越觉得眼熟,明霜笑道,“这个,好像是小江的住处。” 他淡淡应了:“哦?是么?” 房间之后,大树下,江城抚着心口单膝跪在地上,脚边尚有一滩血,他喘息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抹去嘴角的血丝,靠在树干上仰头大口呼吸。 体内的余毒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厉害,不过是血不归经,竟让丹田内的真气乱窜至此。 他抬手点了身上两处大穴护住心脉,勉强摒除杂念,渐渐地才觉呼吸平稳了许多。 “你回去吧。”明霜很有些不给情面的赶他走,“我累了,想睡会儿。” “也好。”乔清池揉了揉她发髻,语气温柔,“那我走了,你注意身子。” “嗯。” 明霜笑盈盈地目送他远去,直到他离开,唇边的笑意才渐渐浅了。她兀自摇着轮椅,吱呀吱呀地绕到那房屋背后去,老榕树笔直而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盯着地上那滩鲜红,目光里带着不解。 * 夜深人静,一灯如豆,月色苍然地从窗外投射进来。高恕一推开门,就见他独坐在桌边喝酒,一碗接着一碗,脚下全是空坛子,想是喝了不少。 他见状心下了然,把解酒的茶汤端上来,无奈道:“大公子,您这又是何苦呢……”高小婉跟在他身后,探出头来好奇地盯着江城。 “既然割舍不下,为什么把实情不告诉二小姐?” 江城提酒的手愕然一滞,缓缓摇头:“不用了,何至于给她再添烦恼。” “您不说怎么就知道是烦恼呢?”高恕在他对面坐下,“我看她平日待你不同,万一,她也……” 话音未落,他就出声打断:“不会。”顿了顿,又轻叹,“我配也不上她。” 听到配不上三个字,高恕没由来一阵心酸,抹了一把脸,伤感道:“大公子……”想宽慰他,最终又说不出话。要是江家没犯事,就不用考虑身份上的悬殊了。 没有办法,他如今是戴罪之身,又不过区区一个侍卫,若真的表明了心意……那的确是以下犯上,且不说明家如何,一旦传出去,连明霜自己都会惹一身的腥。 他这样考虑,也不无道理…… 高恕是过来人,自知他此时感受。情之一字就如罂粟入药,用得好是良方,用不好就是□□。见他当下举止神态,想来早已情深入骨。 “高先生。”江城斟满一碗,怅然道,“明明我知晓这样对她是最好的,可我……心里竟觉得后悔。我是否太自私了一些?” “这有什么奇怪的。”高恕不以为意地点破,“你心里有她,自然不舍得把她推给其他的男人,否则又何至于在这里喝闷酒?” 他没有再说话,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蓦地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 高小婉趴在桌边小心翼翼打量他,轻声提醒道:“手……流血了。” 江城回过神,握得太用力,竟没注意碎了碗口,掌心划破的伤处鲜血直流。他放开酒碗,苦笑了一下,温声宽慰:“没事。” 第44章 【山崩啦】 日子一天天过去,明霜总是待在闺阁里绣花,那些鸳鸯戏水的帕子,百鸟朝凤的帐幔,百蝶穿花的裙子、枕套,满满的绣了一大箱子。 她是在打发时间,离成亲的日期越近,心就越慌。 也不知是怎么了,就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像小时候出门买糖人,那吹糖人的好几天才路过一次,她拉着乳娘的手撒腿跑出来,一路上心情很忐忑。 害怕错过,害怕跑慢了小贩就走了。 只是路太长,她腿太短,好久好久都看不到头,于是惶惶不安…… 春雨连着下了快半个月,眼见又到清明节了,待雨停时,叶夫人就派人来说要去郊外扫墓祭拜。 明家的祖坟在江南,虽已举家迁到汴梁,但祖宗根本不能动,到底还是在南方。于是每到清明这日一家子便去城外的大佛寺上香。 空气中带着浓浓的湿意,车马摇摇晃晃从城门驶出,明霜打起帘子从窗里往外望,江山万里,碧空如洗,虽不见有阳光但也是十分晴朗。 杏遥卧病在床,今日没跟着她出来,独自一人坐于马车中难免觉得乏味。她悄悄探头,在随行的人群里很快寻到江城的背影,因为高挑,犹显出众,加上清明的缘故,他换了身长衫,晨风之中衣襟飘飘,愈发衬得身形清瘦颀长。 她是一直觉得他生得好看的,但按理说在相貌上乔清池也并不逊色,只是他有的是英气,而乔清池更多的是风流儒雅。 明明不相上下,可看着他时她心里时常会感到自豪,可伦理清池是她的未婚夫婿,她却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只是因为他是她手下的人么? 她说不明白,最终咬着嘴唇把帘子放下。 风吹着帘帷猎猎作响,江城忍不住转头去看马车,窗边看不见人,他暗叹口气,缓缓收回视线。 大佛寺坐落在城郊龙脊山山顶,上山进香的人倒是不少,一路上来来往往的,很是热闹。 明家的车马正行至一处山道,木桥下有水流缓缓淌过,清心静气,高山陡峭耸立,树木遮天蔽日。 忽而从远处传来些许奇怪的声响,听不真切,但很是沉重,像无数野兽咆哮一般,明霜坐在车里,甚至能感到车身都在震动。 马匹开始焦躁不安的踱步,她隐约觉得不妙,刚开口要问,外面骤然有人高喊:“不好了,山崩了!” 明霜悚然一惊,蓦地打起帘子。 松动的石头接连从山上滚落下来,底下的人自顾不暇,抱头鼠窜,一时间叫声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她心里暗道不好,却苦于脚不能走,只能在原地干着急。现在人都逃命去了,也不会有谁还想着要来救她,这分明和等死没区别。 四周晃得厉害,明霜扶着窗子勉强稳住身形,挣扎着想从车里出去。正在此时,帐子被人猛地撩开,她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神色焦急地走进来,心下立时平静了一半,又是害怕又是慌张的唤他: “小江……” 江城疾步上前,打横抱起她就往外走。 龙脊山又高又陡,明霜才出来,赫然就看见混合着山石的泥水狂涌而下,轰隆隆的巨响刺痛双耳。饶是江城轻功再好,却也不及这山崩的速度来得迅猛,头顶上的那块巨石已然松动,作势就要砸下来。江城避之不及,只飞快拥她入怀垂首护着,后背硬生生挨了这一记。 “江城!” 明霜只觉喉中一紧,还没开口,山洪就猛地打下来,瞬间将她吞没。 * 汴梁城内,御街两旁杨柳依依。 乔府上的下人拿竹叶包了清明果,小心翼翼呈上来。乔家夫人信手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神色欣慰地望着他:“听说明见书已经保你去吏部做郎中,这就好了,马上秋闱,清夜和清月两个孩子都准备下场,要考上想必是没有大问题。”她松了口气,“咱们家只要熬过这一段时间,往后的事慢慢在做计较。” 乔清池含笑应了声是,取了个青团在手里慢慢地吃。 “就是委屈你了,明明是一辈子的大事,却为了咱们家……” “娘别这么说。” “不妨事的。”乔夫人以为他是在强颜欢笑,往他手背上摁了一摁,“男人么,总要三妻四妾的,过个一两年再挑你中意的姑娘娶到家来,娘给你找好的。” 乔清池把玩着手里的团子,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其实,相处久了,我倒觉得霜儿这个姑娘很和我胃口。” “哦?”听他这语气不像有意说来宽慰她的,乔夫人顿了顿,“这么说,你喜欢她?” “一开始没什么感觉,眼下许久没见到,反而天天想着……”他拿不准,“是喜欢吧?” 乔夫人呆了半晌,抿唇笑道:“好好好,能喜欢最好,只要你不觉得为难,我心里也踏实许多了。” 母子俩对坐闲谈小酌,一个家仆却急匆匆地沿回廊小跑而来。 “三少爷……” 乔清池将唇边的酒杯拿开:“什么事?” 那家仆偷眼看了看乔夫人,随后俯下身覆在他耳畔嘀咕了几句。乔清池当场就站了起来:“什么?竟有这等事?” “千真万确,今日前去大佛寺上香的人不少,城里已经传遍了,明家也派人到处找着。” “怎么了?”见他脸色不对,乔夫人抬头问道,“是什么大事啊?” 乔清池握着手来回踱了两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龙脊山山崩了!” 乔夫人“啊”了一声,“想来死了不少人……” 他叹气:“明霜在里面!” “什么?”乔夫人神色大变,“这可了不得,她若是死了,咱们家这门亲可就泡汤了!” “见到尸首了么?” 家仆讷讷地摇头:“没,这天灾来势汹汹,把道路都冲垮完了,等回过神,原地里啥都没剩……” “没找到尸首那就是还活着!”她慌了神,摆手就喝道,“还不快去找!多带些人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山上有条瀑布,水流是从那里出来的,铺天盖地的将人吞噬进去。自从上次溺水以后,明霜就像魔怔一般,怕水怕得要命。 春日里的池水尽管柔软却冰冷刺骨,她在其中浮浮沉沉,手指想抓住从身边流失的东西,但除了泥沙,掌心里空无一物。突然之间,似乎有人扣住她手腕,紧紧拽着…… 睡梦里,她回到了十多年前。 阳春三月,繁花满街。 江南城郊的杏花纷飞如雪,她趴在车窗外张望,娘亲就坐在她身旁,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 “娘,花都开了,回家给我做糖吃吧?” 不知道有没有回答她,话音刚落,视线里天旋地转,什么也看不见,马蹄声噼里啪啦从耳畔掠过,满目鲜红。 明霜皱着眉睁开眼,火堆里正爆出一个小火星,哔啵哔啵作响,鼻中嗅到浓烈的潮湿气息,她转目观察四周。 是个小山洞,山壁上刚刚凹进去的一块,勉强能容纳两三个人,因为春日草木生长,两边是茂盛的野蒿,许是被人除过,有很明显的折断痕迹。 江城正背对她坐火堆旁,上身精赤着,拿了些草药打理胳膊上的伤口。不知是不是才睡醒的缘故,明霜半点也没觉得尴尬,反倒迷迷糊糊打量起他来。 由于常练武,他看上去精瘦健硕,腹肌壁垒分明,一块一块的,不过浑身大大小小布满伤痕,有新有旧,很是骇人。 尤其是背脊上那一大片青紫,明霜清楚地记得那是被山石砸的,真担心伤到骨头…… 江城刚上过药,身后就听到她轻轻软软的声音:“好多伤啊,怎么来的……”他愕然一怔,忙穿上外衫,回头去扶她。 “小姐。” 天然一块巨石在后,明霜倚石而靠,算是勉强看清眼前的形势,她弯起嘴角就笑道:“真是稀奇,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 好在她醒了,若这么一直睡下去,他才该忧心了。江城摸了摸她额头,“还有哪里不舒服?” “倒是没有,就觉得无力。” 想来也是,她被水冲着漂了那么久。 洞外临着一条小溪,江城用竹叶盛了水俯身喂她。 明霜拧着眉边喝边问:“这是哪儿?” “不知道,应该是在龙脊山外,河水的下游。” “都入夜了……我又睡了很久?” “不久。”他垂眸,自然地替她擦去嘴角的水泽,淡声道,“不超过两个时辰。” “我这辈子坐马车连着出了三次事了。”明霜伸出手指,仰起头来冲他笑笑,“这马车定是我命里的劫数,要能回去,我今后打死也不坐了。” 见她这样笑,江城却很是担忧,一路被水流冲下来,有断木有石块,他那时手忙脚乱,护不了她许多,“小姐真的没事么?” “没有。” “有些伤是后劲大,你等清醒了一些再告诉我。” “我醒了有一阵了。”怕他不信,明霜摊开手给他瞧,“你看,没什么伤……就是手脚使不上劲。” 泥水里捞起来,她几乎湿透,饶是衣衫穿得多,身上这样贴着也轮廓分明的勾勒出曲线。年轻的少女身段美好,玲珑有致,江城心中骤跳,忙别过脸去。 “怎么了?”明霜和他的关注点不一样,一颔首只瞧见满身泥污,她很嫌弃,不自在地拉了拉衣带,“啊,好脏啊。我想洗一洗……” 荒郊野外没有可以换洗的衣裳,但她一身湿衣也的确不能再穿了,这是个比较麻烦的问题。江城琢磨再三,方将自己外衫脱下来递给她。 “洗过的,也干了,您将就穿着。” 明霜怔怔地盯着眼前的长袍发了一会儿神,摇头叹道:“你怎么能趁我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自己衣服洗好了,这也太自私了。” 难不成要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洗她的衣裳么? 若真是这样,他成什么人了…… 江城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眸中竟带了些无奈。 这久违的表情,让她心里很是安慰,明霜不再调侃他,笑吟吟地把袍子接了过来。 “属下先去外面。” 他抱了抱拳,起身往外走,径直在洞口旁边的草丛边坐了,仍旧背对着她。 这么冷的夜里就让他穿件单衣在外面吹冷风,明霜觉得过意不去,要解衣裳的时候却又蓦地有些羞涩,明知道他不会转头也还是背过身去飞快换了。 幸而身上沾的泥土不多,否则她说不准连澡也想洗一个…… 男子阳气盛,加上江城此前又烤了火,衣服便暖烘烘的,穿上去,温热的气流柔柔的包裹全身。明霜缩在火堆边搓了搓手,望着眼前明亮的火光,忽然微笑着轻声问:“你说若是乔清池看到我这个样子,还会要我么?” 孤男寡女,衣衫不整,荒郊野岭,这会儿随便让谁撞见了,等回去就会被满城的唾沫星子淹死。 江城闻言,眉峰渐拧,他冷声道:“他要是退婚,我替你杀了他。” 第45章 【长梦里】 这么简单粗暴的手段,明霜一向不以为然,但从他口里说出来,她却也不觉得反感。 明霜抿着唇微笑,取了根树枝往火堆里捅了捅,“杀什么人呀,怪可怕的。” 不论如何,听到他能这样讲,心里竟甜丝丝的。江城和乔清池不同,她的一切,他似乎都可以毫无条件的包容。很奇怪,她可以欺负他,可以调侃他,但是对清池却做不到这些。那个人和她心性相同,能够在一起谈天说地,甚至心有灵犀,可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她没有嫁过人,想象不出成亲之后和他在一起过的会是怎样的日子。 夜色还很深,从头顶明月的高度来看,应该不到子时。明霜缩在地上抱膝发呆,换下的衣裙上全都是泥,还得由江城来给她洗。不知道从前给姑娘家洗过衫子没有,她从洞里望出去,瞧着他的背影感到很稀罕。 等回来时,江城还抱了一堆干柴,两个人就坐在火边。她只要不说话,他就不会吭声,气氛僵硬得有些尴尬。 这还是明霜长这么大头一次在野地里过夜,江城从来在外漂泊惯了,早习以为常,她却显得百般不自在。怎么说也是锦衣玉食十多年养出来的小姐,山洞阴冷潮湿,坐一会儿就凉飕飕的。 明霜皱着眉尽量把自己裹紧一些,大约是看出她冷,江城不动声色地往火里添了好些干柴。 衣摆下冰冰凉凉地滑过一个物体,动作不疾不徐,明霜偏头不经意瞧了一眼,登时抽了凉气。“有蛇!” 她话音正落,斜里一枚石子飞掷过来,恰恰定住它三寸,江城几步上前把蛇扔开,拉过她手腕仔细检查。 “有没有被咬?” 这辈子都没见过蛇,今天算是开了眼界。 明霜抓着他衣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没、没有……” 抬眼一打量,差不多有杯口那么大,通身碧青色,鳞片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令人胆寒。她禁不住带了些哭腔,颤声问道:“是真的蛇啊……这儿不还会有蝎子,有毒虫吧?咬上一口,可会死人?” 深山里什么都有,春天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他真说不太准。 看她怕成这样,江城心下一软,只好道:“属下去洞里看看。” “诶——”明霜一把揪住他,“你走远了,我怎么办……” “不会走远的。” “那也不行……” 明霜摇了摇头,巴巴儿地望着他:“我不要一个人。” 知道她此刻没有安全感,能被她这样依赖着,他心中无限感慨,江城眸中柔和下来,与她并排而坐。 “好,我不走就是。” 明霜靠在他身边,一面他背后缩,一面又忍不住再去瞧方才那条青蛇。春夜里,山中满是虫鸣声,清脆响亮,她忽然问道:“小江?” “嗯?” “这蛇有毒么?” 他看了一眼,解释道:“这是绿锦蛇,虽然喜欢咬人但没有毒的,小姐大可放心。” 明霜默了一阵,随后扯了扯他衣摆,笑吟吟道:“我饿了。” 江城:“……” 半个时辰之后,火堆上多了个架子,串着一条已被剖了内脏的蛇,烤得滋滋作响,明霜托腮盯着蛇肉看,两眼闪闪发亮。 余光偷偷瞥到她这般神色,江城禁不住弯起唇角。两次跟着她这样落难了,上次她昏睡着,他一晚上心都是沉着的,这回她清醒了,似乎天大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仅仅是这样看着她,心情也徒然开朗起来。 “可以吃了么?” “快好了。”蛇肉不能生吃,必须得熟透了才行。 摸着烤得差不多了,大火上炙熟的难免烫口,江城晾着等了好一会儿才递给她。 大家小姐没尝过野味,吃什么都新鲜,尽管没放作料,明霜仍旧吃得很香,从签子上扒拉下来,一不小心脸上沾着都是炭灰,像个小花猫。 他在旁瞧着不由淡笑,目光渐渐柔和。 “好吃。”明霜眯着眼睛朝他笑,“我还是头一次这样吃蛇肉,以前只吃过蛇羹……你尝尝。” 她说着撕下一块就要往他嘴里送,江城不欲拂了她好意,却也不好由她来喂,只拿手接了,放到口中。 “怎么样?” “嗯。” 见他点了头,明霜才收回视线接着鼓捣。 这蛇肉少,一条不够吃,她开了荤后愈发的饿了,江城没办法,起身去沿着河找,足足捉了一个时辰的蛇来给她填肚子。 火堆旁横尸遍野,转眼间又让她吃了两三条,江城加了些柴禾进去,忽然觉得明霜是个人才。刚刚见了蛇还吓成那样,这会儿却拿着蛇头在手里把玩,丝毫不见惧色。 “小姐……蛇头不要玩了,不干净。” 她乖乖应了,把几个脑袋扔到火里去。吃饱喝足之后,明霜又闲着没事干了,头钗许是落在了水里,青丝散了一地,她伸手扯了扯,也是一把泥,干成了块儿。 “小江……” 尾音拖得有点长,听这口气,江城就知道接下来肯定没什么好事,于是缄默不语。 果不其然,明霜伸手轻轻拉住他,“我想洗头。” 洞外的溪水潺潺流淌,水面飘着山里落下的树叶,清澈见底。明霜凑在岸边瞧着水里倒映的自己,满脸是泥,难为她还在火堆边吃了那么久的蛇肉,想起来“噗嗤”一声就笑了:“好难看,好像怪物啊。” 江城还真是很少看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的…… “你和我呆了那么久,怎么就不说呀?”明霜一面鞠水洗脸,一面问他,“不觉得丑么?” “不会,很好看。”说完又感到太轻佻,忙补充道,“……属下的意思是,不难看。” 她闻言,忽然来了兴致,“那我和明绣谁好看?” 没很留意三小姐的相貌,他只得道:“你好看。” 明霜笑意渐浓,“那我和郡主呢?” “……你好看。” “那我和你呢?” “……”江城无奈,“属下不算姑娘家。” 她真心诚意地赞赏道:“可小姐认为你比寻常姑娘家还要好看。” 这是变着法儿说他是个娘娘腔么? 江城不敢深想,暗叹着岔开话题:“岸边地上凉,您腿不好,不要坐着了。” 她乖巧地颔首:“诶。” 江城叹了口气,俯身去把她抱在怀里。 大约上辈子自己欠了她不少钱,这辈子注定要是他命里的天魔星吧…… 明霜头发很长,把发带一摘,瀑布似的倾泻下来。江城捧了水小心翼翼地将她发梢润湿,尽可能轻地把黏在上面的泥土洗掉。 由于常年握剑缘故,他掌心满是薄茧,手指从发间穿过的时候,触感有些粗糙,不过倒不觉得难受,反而摩挲着还有些痒,明霜枕在他腿上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动作放得很轻柔,极有耐心的把每一个打结的发丝慢慢解开,理清,生怕弄疼她半点。 明霜觉察到的时候,便低低笑道:“小江。” “你好像我娘啊……” 他身子一顿,被自己呛着,别过头猛咳了许久。 她笑得更加收不住了,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这不就对了么……” 江城将她秀发从溪水中捞出来,拧了拧,耳畔听得她开口: “之前干什么老是闷闷不乐的?” 有很多事情没办法告诉她,也许有一日她会知道,也许不能。 “属下没有闷闷不乐。” 这个人嘴很硬,打死不肯承认,她也无奈。 洗完了头,两人便回到火堆边坐下,脚边全是烤焦的蛇头,看着瘆的慌。 明霜往他跟前挪了挪,眼下一头湿漉漉的,暂时也没办法睡了,她歪头去打理湿发,目光不经意落在江城身上。 因为外袍给了自己,这会儿他只穿了件深衣,白衫子下的肌肉若隐若现,狰狞的疤痕映入眼帘。她索性把头发披在脑后,探手过去想揭他衣襟,殊不料江城却反应极快,转过身把她手腕捉住。 “小姐?” 明霜讪讪一笑:“我想看看你的伤……” 他眸色渐沉,松开她,“没什么好看的。” 明霜抽手回来,也不说话,只皱着眉头静静地盯着他。 江城被她瞧得颇为无奈,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顺从地将深衣褪了。 明霜顺着视线往上移,目光越来越暗,虽知他这一路走来肯定艰辛,却也没料到浑身会有这样多的伤疤,尽管大多数已经淡了,可是痕迹犹在,最长的那条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腹部,从大小上就能推测出那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蓦地看见他胸膛上密密麻麻有数十个红点,明霜瞠目一愣,想了片刻后笑了起来:“这是我上回扎的?”说话间指腹就抚了上去。 “原来我下手这么狠啊,真没看出来……当时你怎么不说?” 她指尖染了蔻丹,衬得肤色白洁,细嫩的触感从早已成疤的胸口上拂过,江城不禁喉头一紧,连呼吸都异样起来,忙转身避开她,飞快将衣服穿上。 明霜不明所以,“背上呢?我记得你护着我的时候被石头砸到了。” “不妨事的。”他窘迫地别过脸等待潮红散去,“没伤到骨头。” 一听说没伤到骨头,明霜便未再同他争执,只蹲坐在石边,随手捡了枝桠扔到火里,熠熠的火光照亮眉眼。她笑容平静,淡淡的拿手在地上画了个圈,轻声道:“你为我也受了一身的伤……” “我知道你是严世伯的人,虽说拨给了我,等我嫁了人还是要回去。”明霜忽然小心拉了拉他衣角,“你……愿意跟着我么?你若是想,我可以去找爹爹把你赎过来。” 江城只觉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的确想留在她身边,但是要随她嫁到乔家,大约会比现在还要难受吧。那段时间她和乔清池温存的每一幕从眼前闪过,锋利得宛如刀尖。 “我……”沉吟许久,他咬咬牙,“您早些休息,明日还要走山路,会起很早的。” 他没回头,身后听得她极轻极轻的叹息,牵在衣摆上的手指缓缓抽走。明霜背对着他躺下,一言未语。 干柴又爆出火星子,啪啦一声响。 江城将已经烘干的衣裳仔细搭在她身上,明霜缩了缩肩膀,故意别过头没搭理他。 他微微抿唇,守在火堆边闭目浅眠。 洞外,月色寂静,薄云缥缈。 第46章 【眼前人】 山林里清晨的时候是最冷的,寒气彻骨。 明霜正睡得迷糊之际,就听到江城在耳边轻轻唤她。 “小姐,咱们该走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在原地,一脸迷茫:“去哪儿?” 江城帮她系好袍子上的衣带,颔首将火灭了,“属下适才看过了,此地是在龙脊山下游,离汴梁城郊不算远,走半日应该就能城门口。” 明霜低低哦了一声,抬头问道:“那我再睡会儿?” 知道她此刻睡得迷糊,江城哭笑不得,“属下担心找不清路,还是早些启程为好,万一走到傍晚城门关闭,还得在外露宿一宿。” 她揉着眼睛含糊不清的应了。江城替她将散在唇边的青丝挽到耳后去,柔声道:“地上湿气重,睡久了不好。” 明霜点了点头,伸手来让他抱,温驯的模样愈发像个孩子,江城抿着唇,垂下眼睑弯下腰去背她。 手指冰凉,人还是那么清瘦……他忍不住拿掌心给她摩挲着搓缓和了一些,方才起身。 从山洞里出去,清溪蜿蜒而下,漫山遍野弥漫着雾气,行在这其间仿佛走在仙境里,一步一步来得极不真实。 明霜枕在他背上,偏头瞧着四周的江河峡谷,隔了层白雾,连轮廓也不清晰。他的背脊太温暖,宽阔而结实,似乎还能听到前胸沉稳有力的心跳,明霜顿时感到无比安心,于是闭上眼接着打盹。 山路并不好走,这一带地势陡峭,连山道都没有,江城背着明霜,用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才走出山涧。 四周生着许多杨树,密林里,远远近近都是薄雾,前方景色依稀,抬头望不见天,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其中。 她就在他背上,触手可及的地方。 心头静得出奇,这一瞬,他生出些许不舍来,若能一直一直走下去,就好了。 江城悄悄放缓了脚步,听着草叶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其中混着她的呼吸声,绵长又温软。 明霜不知是几时醒来的,趴在他背上,低声道:“你那天……怎么没来找我?” 他腿上一顿。 明霜歪头揪着他衣襟,眉眼低垂,“我以为我睁开眼时第一个看到的会是你。”这么久以来,他总是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有他的地方,她心里就会觉得踏实。 江城喉头微动,“小姐怨我么?” “怨你干什么啊。”她淡笑道,“你生了病我却没发觉,是我不够关照你。何况有病在身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是么?我也不能这么不近人情啊。” 听她这样替自己辩解,江城心头五味杂陈,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等到回答,明霜倒也不介怀,伏在他背上,瞧着眼前的杨树林,忽然问:“他们都希望我嫁给乔清池,你呢?你也希望我嫁么?” 隔了半晌,听他淡淡道:“不知道。” 模棱两可的话,没有说希望亦没表示不希望,她不再吭声,若有所思地用食指在他背上画圈圈。江城感觉的出来,偏头瞧了她一眼,却也没制止。 从杨树林里出去,正午的日光明媚而灿烂,已经背着她走了大半天了,明霜问他累不累,可需要歇会儿,他摇头说还好,垂首把她往背上托得更稳了一些。 龙脊山山脚下围了不少捕快,沿着山道和水流一路搜寻,远远的有人见到他俩,忙转过身马不蹄停地跑去通报。 “霜儿!” 很快,乔清池就骑着马赶过来,翻身而下,疾步上前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 她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就是略显憔悴,肩头披着的是男衫,不用问也知道是谁的。乔清池瞧在眼里,心下虽不自在,明面上还冲江城颔了颔首。 “霜儿没事吧?哪里有伤到?” 明霜笑着摇头:“我没事,也没有受伤,倒是小江他伤的不轻。回头定要找个好大夫给他仔细诊治,他旧伤没好,又有病在身……” “好,我知道了,你身子虚,少说些话。” 马车就停在不远之处,乔清池抱着她打起帘子钻进车内。原地里,江城还定定站着,手中空荡荡的,像是丢了什么,冷风徐徐而来,饶是春日暖阳他也不觉温暖。 * 这次山崩死了好些人,就连明家也有几个管事和嬷嬷至今下落不明。明霜的车马行在最后面,前头先行了一步的明绣和叶夫人倒是躲过一劫。 刚回到小院,杏遥就在那儿嚎哭,哭天哭地哭山哭石头哭丫鬟哭小厮,那阵势差点没把自己心肺给哭出来。 “怎么半年不到,就遇上两遭这样的事!”她扑在明霜腿上抽噎,“这些拿了银子不办事儿的,也不知道把马车赶快点。出了事只晓得自己逃命,我若是在,好歹能护着您……” “真把自己当神仙了。”明霜扶着她起身,打趣道,“幸好你不在,否则又白白搭上一条性命。”说完一本正经地琢磨了一番,“我今年说不准是真触了霉头,快找人去替我上香,到菩萨面前供个大海灯,钱我来出。” 她摇头笑叹:“这辈子算是和马车结仇了,往后我再也不坐车了。” “不坐不坐。”杏遥忙不迭点头,“往后谁再叫咱们坐车,我第一个把他舌头割下来!” 明霜听着就笑了:“好吓人啊。” 尽管身上没什么病,杏遥还是成天摁着明霜在床上养伤,死里逃生之后,她没有显得很庆幸也不见得有多高兴,时常安安静静地坐着想事情。 江城伤得比她重,听说现下在铺子那边,由高恕两父女照料着。她心里很牵挂,可是又不得机会去看他。 回家后第二日,明见书和叶夫人就上门看望来了,一前一后的,瞧也知道就是来走个过场。 当着明见书的面,叶夫人还得做出一副慈母情深之相,提着手帕往眼角拭泪,“你这孩子也是可怜得很,怎么老天爷尽和你过不去呢,原说你要成亲了,这是桩喜事儿啊,去祭拜佛祖,也好求她保佑你往后顺遂,谁知半道上遇到这样的灾祸。昨天夜里我同你爹爹说,你托梦来告诉我你还活着,你偏爹爹不信,想是母子连心,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 “行了行了。”明见书不耐烦地挥开她,“孩子面前别老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他说完回头去安抚明霜,“你别往心里去,这是天灾,天灾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好在你无恙,算是老天有眼……” “老爷是没有眼的。”明霜浅笑着打断他,“若不是江城,我性命难保。” 听她提起江城,叶夫人脸色明显变了一下。明见书倒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是啊,真要好好谢谢他……听说他养伤去了?等回来,爹定替你重重赏他。” “多谢爹爹。” 父女俩没什么话可说,略寒暄几句之后,明见书就起身走了。叶夫人却多坐了一会儿,探过手来把明霜的手紧紧握住,“霜儿,我虽不是你的亲娘,可在婚姻大事上,我到底要提醒你几声。” 明霜含笑不解:“母亲请说。” 见状,叶夫人也不跟她客气了,坐到床边来,凑近说道:“那个江城啊,跟你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毕竟是要婚嫁的姑娘,可不能像从前那么随便。听说这回他救了你,你们俩在山里头独处了一天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依我说,他本就不是咱们家的侍卫,不如让老爷打发他回去吧?” “夫人。”明霜语气一沉,连称呼都改了,“没有他,我只怕现在已经是汴河上的一具浮尸了。性命攸关之际,哪里管得了这许多。” “我知晓那是危急关头,但是外人会替你考虑这些么?”叶夫人语重心长地拍拍她肩膀,“你也是马上为人/妻的人了,这会儿必须得让乔家看到你的态度才行。当初把江城给你,是因为才出了落水的那件事,现在都过去一年了,人也抓到了,再把他留在你身边太多余。” 明霜心中暗恼。 她是好面子,可她不是。 江城被她连累了一身的伤,现在把人家赶走算什么意思?过河拆桥么? “他既然给了我,就是我的人。”明霜压住火气,明眸看她,“要不要打发我说了算,母亲不必为这些小事操心。” “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叶夫人狠狠剜了她一眼,“外人可是会说闲话的!” “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人清清白白,若有人要在背后嚼舌根,说明这种人本就是小人,鸡蛋里头都能挑骨头,白得也可以说成是黑的;既然是小人,那么无论我有没有做,留不留江城他们都会有非议,我又何必为了这些卑鄙之人多此一举?母亲让我赶他走,或许是出于好意,然而旁人看来则是我们做贼心虚,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倒认为,要堵住悠悠之口江城非但不能赶,还得留着,以免被某些好事之人拿去做文章。不仅如此,您要他回去,严世伯那边又该怎么交代?平白无故,他无过无错,严大人定觉得是咱们看不起他,届时同爹爹疏离甚至不和,往后让爹爹在朝堂上怎样面对其他同僚?” 她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中间连停歇都没有,说得叶夫人直瞪眼睛,愣了好半天没缓过神。 明霜笑得十分随和,歪头问她,“母亲觉得我这话对么?” 叶夫人脑子一团乱,稀里糊涂地灌了几口茶水。 明霜趁机煽风点火:“这可是事关咱们明府声誉的大事,您一定得三思啊。” 原本还没个主意,一听她说是有关明家的声誉,叶夫人才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也是,那就……暂时这样吧。” 送走了这尊大佛,她可算松了口气,瞬间发觉口干舌燥,正伸手去端茶,一抬眼就看见江城站在门外,清俊的脸旁苍白如雪,却目光灼灼地瞧着她,眸中露出的神情竟没来由的让她感到心疼。 第47章 【解连环】 “怎么就来了,没养病了么?” 江城垂首道:“属下/体质好,伤势已经痊愈了。” “这么快?”看他这脸色就知道是在硬撑,明霜拿他没办法,只得道,“那正好,有件事要麻烦你呢。” “您说。” “我落了东西在铺子里。”明霜含笑道,“你跑一趟去帮我取来,老赵知道是什么。” 江城未及多想,点头应下转身就走。 她歪在榻上眸色温和地瞧着他的背影,暗道:但愿高先生能把他好好摁回床上休息吧,这人总是学不会怎么照顾自己,身体再好也不过仗着年轻,要老了怎么办呢? “小姐。”杏遥端了碗参汤,走到床边来给她掖被子,“在看什么呢?” 明霜收回视线,“没什么。” 她也没在意,一面吹着汤一面笑说:“还有一个多月就是您的好日子了,夫人说明天家里要来人给您量身做嫁衣,是京城里最好的裁缝呢。” “还有一个多月了?”她喃喃道,“这么快。” “可不是么?您也该想想陪嫁的事儿了。”杏遥递过汤碗,“丫头准备带几个?嬷嬷是一定得跟着你去的,就看未晚和尚早了,这俩姑娘被您惯坏了,一个傻一个呆,我看都不成气候。” 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江侍卫……他倒是最麻烦的那个。没见陪嫁要带贴身侍卫的,估摸着老爷过些天要把他送还给严大人吧?” 野山参熬的汤,鲜虽鲜却带了点苦。明霜放下碗,忽而怅然地望向窗外,“遥遥,我……” 她轻声道:“我后悔了,怎么办?” “诶?”杏遥听得不是很明白,“您说什么?” 她万分发愁地转过眼来瞧她,“我后悔了,我……不想嫁了。” * 街市上,市肆繁盛,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江城自明府角门出来,牵了马正要翻身而上,目光不经意从远处站着的那人身上扫过,神色骤然一凛。他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是个小厮,个头不高,缩着脑袋左右张望,正缓步朝这边走来。 错不了的,上回借口把他从明霜身边引开的就是此人。 为了避免被他瞧见,江城闪身躲到马背之后。 既然是调虎离山,那么幕后定有主使,那帮山贼至今没有逮到,也不知到底是受雇于人还是临时起意。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把这件事查个明白。 那小厮在巷子口立了好一阵,像是在等什么人,很快便迈开步子朝州西瓦子的方向而去。江城忙不紧不慢地尾随在后。 以他的轻功,要跟踪又不被人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随着这人在胡同里东拐西拐,最终从一边小门穿进去,举目一看,竟是个酒楼的后门。柳树之下正有人负手而立,折扇在前,风流儒雅。 “公子。” 乔清池颔首看他,“怎样,话传到了么?” “传到了,曹大人说等他审完手里的案子就来。” 他皱着眉不耐:“大约什么时候?” “也就半个时辰吧。” “行,知道了,我去包间内等他。”乔清池收了扇子,挥手示意他下去。 江城隐在墙后,偷见他举步走进酒楼,也不迟疑,纵身一跃,上了二楼露台之处。 明府内院里,杏遥正被明霜刚才的话吓得呆住,好半天才回过神,压低了声音,不时往外看。 “您疯啦?聘礼已下,而且婚期都要到了!”她实在是弄不明白,好端端的,小姐怎么就不想嫁了。 “您给我说说……是个什么缘由?乔公子欺负您了?” 明霜垂眸,随手研墨,“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好的。” 杏遥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为什么……嫁给他不好么?” “是啊,我也奇怪,嫁给他不好么?”明霜放下墨,嗓音轻轻的,语气怅然,“一开始只是觉得我年纪也不小了,尽管有个铺子或许不愁吃穿,但下半生的路一个人走,难免会很坎坷。清池在这个时候出现,又真心诚意地待我,那么就嫁了吧,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 她说完,顿了顿,道:“不过近来这段时间,我忽然觉得有点累。” 杏遥诧异地咬了咬嘴唇:“累?是成亲的礼节太繁琐,还是因为山崩的事儿?” “我不知道,也许都有。”明霜摇轮椅走到床边,“起初我觉得我和清池也算志趣相投,性格相似,但这样子处久了,好像并不快乐。你说……” 她转过头:“自古以来,咱们男女婚嫁之前,不见面,不相识,更不相熟,一面说这是婚姻大事,一面又不叫人相互接触,万一不和呢?万一对方不是自己的良配呢?这岂不是耽搁一生么?” “这……”想不到小姐忽然问她这个,杏遥立时就蒙了,“这不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么?” “老祖宗就一定是对的?那为何前年皇榜上才颁布了修订过的律法,既是对的,又何必修订?” 杏遥素来说不过她,如今一通道理讲下来,她脑子一团浆糊,只明白了一件事:“这么说,您是觉得和乔公子不相配了?” 明霜没吭声。 此时她心里也很乱,一直以来,姚嬷嬷用“独自过习惯了,害怕成亲”的理由来解释她因何惶惶不安。但没道理这么久了都是这样。 “哎……我倦得很。”明霜头疼地摁了摁眉心,“先睡会儿。” “好吧。”杏遥见她难受,忙起身扶她上床。 睡会儿也好,不管遇上多大的事,一觉起来总会觉得轻松得多。 她这段日子是被折腾久了,挨着枕头很快就入了梦。 午后的空气很静谧,暖阳高照,微风拂面,杏遥本在一旁做针线,不经意抬眼,却看江城鬼魅似的立在外头,禁不住一吓,忙轻手轻脚过去。 “你干嘛啊?不是让你回去了么?” 他并不回答,“小姐呢?” “小姐还在睡,有什么事儿等她醒了再说。” 一听说她在休息,江城就住了声,略一颔首,准备退出去。房中却听得明霜低声问道:“遥遥,谁在外面?” “啊……是,是江侍卫。” 言罢转头就去瞪江城,做着口型——“都怪你,把小姐吵醒了。” 后者眉峰微皱,似乎觉得过意不去。 里面听她道:“你让他进来吧。” “诶。”杏遥没办法只得冲江城努努嘴。 他于是提着剑,颔首打起帘子,屋中的檀香幽幽袭来,明霜披了件外衫靠在软枕上,望着他的那双明眸温和而柔软。 “什么事啊?老赵叫你过来的?” “小姐。” 他站定脚,春日融暖的阳光把面容照得十分俊朗,刚毅的眉眼间带着几分坚定。明霜觉得诧异,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露出这种神色。 “不要嫁给乔清池。” 江城垂下眼睑,一字一顿,“不能嫁给他。” 明霜愣了许久,才奇怪地笑道:“怎么了,好端端的……” 他此刻心里静得厉害,只说了一句话:“虎狼之心,不宜深交。” 原来以为乔清池和她般配,他是局外之人,身份下贱,不容贪念,不能多心。但如今既已知道他并非良配,那要怎么阻止,就是他的事了。 这一瞬,江城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随后又很愕然,他内心深处居然想阻止她的婚事这么久了…… 杏遥瞪大眼睛听他从头到尾地讲完,反应也是极快,先冲到门外去吩咐丫头小子不准擅闯,继而动作麻利地掩窗关门拉帘子。 明霜脸色渐渐沉下来,默了半晌问他:“你说的是真的?” 江城点了点头,“小姐可信属下?” 她想也没想就道:“我信。”然后又为难,“清池……他会是这种人么,我……” 明霜摁着眉心,欲言又止。说乔清池心怀不轨,尽管自己算不上喜欢他,但平日里着实没从言语里察觉出来。 “有证据吗?” “眼下是没有。”他说得很肯定,“不过属下可以找到。” 明霜怔怔望着他,“你有什么打算?” 江城还未开口,未晚却在门外轻叩:“小姐,宜春郡主来了。” “她?”明霜不耐地啧出声,这个闲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每回都挑她最心烦的时候上门。 “知道了,让郡主去小花园里等我,我换身衣裳就来。” “好。” 明霜抿了抿唇,伸手往脸上一拍,强打精神。 “小江先出去,遥遥来服侍我更衣。” * 宜春郡主今天穿了身鲜亮的衣裙,端庄典雅地往亭子里一坐,纤纤素手掀起茶盏来慢慢品茗。她背后的侍卫倒不是左听云,这回又换了一个,生得很是俊秀,眉目沉静,不苟言笑,规规矩矩往那儿一站,看气质好像还和江城有些相似。 “这会儿暮春,气候暖和,郡主好雅兴,是特地来邀我下棋的么?”明霜喝不下去茶,笑眯眯地问她。心道,你要是说不出个像样的理由,回头就让江城把你那帮侍卫全踹了。 “这是我的新侍卫,叫小穆,安武坊里挑来的,武功一等一的高手。”宜春郡主忙不迭和她显摆,“怎么样?” 明霜连看都懒得看,不过是上次左听云失手在自己这儿丢了人,于是现在又找了个模样好看的想来比个输赢。怎么就和明绣一个德行?早知道当日还是输给了她的好。 “郡主的眼光自然不消说,想来这位穆侍卫应该是百里挑一的人。”明霜抬起头朝他微微一笑,后者倒显得局促,很刻意的调开视线。 “我也这么认为,况且连左听云都打不过他,这种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最拼命也最好用了。”宜春郡主托腮看她,双眼亮晶晶的,“你的那个侍卫呢?快叫他出来给我试试刀呀。” 明霜暗自咬牙:真是蹬鼻子上脸了,把我的人当什么了? 她今日心情不大好,难给她装好脸色,皮笑肉不笑地悠悠吃茶:“不巧,小江家里有事,忙去了。这两天不得空。” 闻言,宜春郡主难掩失落。 “哎呀,怎么就有事了呢……那他几时回来?” “说不好,我管人管得松,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就回来。”见她打太极,宜春郡主也没办法,瞬间失了乐趣,焉耷耷地靠在玫瑰椅上。 好歹是做客,总不能一听说江城不在,她就起身走了,这椅子都还没坐热呢,也说不过去。沉默了片刻,宜春郡主忽然想起什么,歪头笑道:“对了,你和清池是下下月完婚吧?” 明霜不太自在地应了一声。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事儿可多亏了我。”她拿手指一比,笑吟吟道,“若不是我特地拉你去赴宴,你们俩还没这桩好事儿呢?打算怎么谢我?”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茶,琢磨着不对劲,抬起头问她:“你说什么?特地请我去?” “是啊,那小子没告诉你?”宜春郡主挑起一边眉毛来,“当初他可是求着我帮忙的,足足缠了我七天,否则,你以为平白无故的,我会叫你到这种场合里来?” 第48章 【音尘绝】 玉杯中的水气蹭的一下,袭面而来,明霜盯着水面上的茶叶发呆,直到宜春郡主推了她好几下才回过神。 “怎么了?愣成这样……他没告诉你么?” 明霜哦了一声,笑意浮上唇边,佯作平静地摇头:“没有呢,这么说我们俩真应当好好感谢感谢郡主。” “客气什么。”她一副没心没肺地样子,嘚瑟道,“记得把你那个侍卫留着和我的人比试就好,他一回来,你第一时间通知我啊。” 明霜笑如春风:“一定。” 宜春郡主扑了个空,自然没有久留,茶水喝完就走人了。 等回到房内,明霜抄起桌上的杯盏就摔,乒乓一阵乱响,吓得正煮茶的未晚浑身一个激灵。 这院子里的人几时见明霜发过这么大的火?周围立马寂静下来。 她摁着桌角气得咬牙。 “这算什么人,竟这么早就开始算计我了?!”如此一想,那日爹爹大寿,在家中不期而遇,后来灯会在街上邂逅相逢,统统她都觉得是阴谋。 明霜平生最嫉恨有人骗她,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骗她利用她,就是不对。枉她对那人如此信任,想不到背后做了这么多狡诈的事情! 未晚和尚早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瑟瑟发抖。还是杏遥跟她最久,见得多倒不很意外,斟了杯茶小心上去试探。 “小姐,您消消气儿……” 她伸手拍桌子,恼道:“这气我消不了了!快被气死了。” 江城抬眸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别气了,当心身子。” 明霜撑着额头勉力平息,“恨死了,替我杀了他。” “好。”他没有多言,颔了颔首,抄剑就往外走。 “诶——”明霜忙支起脑袋,满口无奈地唤道,“回来呀,我说笑的。” 江城侧过身,暗自好笑地缓步走到她跟前。 这会儿叹气也不是,发火也不是,人正气得厉害,偏偏被他来这么一出,明霜气得发笑,哀怨道:“你们都欺负我。” 见她可算是笑了,杏遥才松了口气。 再怎么恼也得注意分寸,到底是条人命,哪儿能说杀就杀,何况上次张毅的事,已经害江城被全城通缉了。虽说如今风声过去,可还是不能太造次。 明霜拿手摩挲着下巴发愁。 乔清池不能杀,当然她也不想嫁。心思这么深的人,哪句话能信呢?今天是你的枕边人,保不齐明天就能送你下地狱。 她揪着衣摆感到胆寒。 但是聘礼都收了,岂能说不嫁就不嫁的,现在手里什么证据都没有,仅凭江城一句话,谁会认?她自然信他,可是乔清池肯定也有他的说辞。别到时候搞得两家脸上都不好看。 “小姐。”江城打量她表情,淡声问,“想不想抓到上次那个劫匪头子?” 明霜刚道了声想,迟疑地看他:“可以么?” “可以。”只要她想,天涯海角都能找到。 * 马行街南面的新封丘门外,一入夜,十余里长街繁华又热闹,瓦子里曲声清亮,酒楼旁菜香扑鼻。临着河边有间赌坊,三教九流皆聚于此,鱼龙混杂,喧嚣不断。 庄家拿了骰盅在手,等众人下注。赌桌前,有人捏着叠筹码,正迟疑是押大还是押小,对方开始不耐烦了,一面摇骰子一面喝道:“有注的快押了!别磨磨蹭蹭的。” 那人摩挲下巴,刚想张口,冷不丁脖颈上吃了一记手刀,还没等叫疼,两眼一翻就仰后倒去。 乔清池正在书房与人对弈,底下有人凑上前来在他耳边传话,他神色微变,挥手叫他下去。 “怎么了?”锦衣人放下棋子,抬手去端茶。 “还能有什么?郑越来人让我去一趟。”他拧着眉冷哼,“只怕又是要钱的事儿。” 锦衣人奇道:“他都找咱们要了两千两了,还不够他花么?” 乔清池整整衣襟,撩袍起身,“人心不足蛇吞相,他的胃口,岂是这几千两能喂得饱的?” 锦衣人啧啧摇头:“这可不好,如此下去是个无底洞。更何况他贪财又好色,这种人是最危险的,嘴巴不紧,谁都能套出话来,留他是个祸害。你还是找个机会把他做了吧。” “我正有此意。”他取下外衫披上,“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他请我过去,那就今天做个了断。” 锦衣人颔首,又提醒道:“你自己也要当心,别露出什么马脚来。” “我知道。” 晚上风大,乔清池出了门,迎面就被吹得睁不开眼睛,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的,他眼皮跳得有些厉害。 “少爷,车子备好了。”车夫扶他上去,扬鞭一甩,朝马行街的方向而行。 碰面的地方仍选在风荷酒楼,一进门,店伙就引他往上走,最里边的一间房内藏有暗格,柜子后面便是一扇小门,这是他与人谈事情常用的雅间,绝对隐蔽。 乔清池绕过屏风,屋中设了酒桌,一旁的帐幔低低而垂,郑越就坐在桌边,边抖腿边慢条斯理的喝酒。 “哟,郑大爷很有闲心么?今儿这么小口小口的抿酒。”他把披风褪下,随手仍在一旁,挑了个离门最近的位置落座。 乔清池把酒壶一提,慢悠悠地给自己斟酒:“说吧,又打算要多少?” 郑越显得有些急躁,不停地拿手指敲打桌面,“我……我要出城。” “出城?”他眉头一皱,“为什么?” “我知道,这三天两头的找你们要钱,你们也厌烦我了。”郑越一连灌了好几口酒,“给我一笔钱,再准备一辆马车,让我走。我离开汴梁,去南边,咱们各自眼不见为净。” 乔清池怔了怔,举杯喝了一口,淡笑道:“怎么无缘无故的,要说出城呢,在这儿住得不好么?” 郑越咽了口唾沫,拍桌道:“当初咱们说好的,我替你绑明家二小姐,事成之后给我一万两银子。可你压根没告诉我,明家还有这么厉害的狠角色,我手下兄弟被他杀了十来个,如今又被官府通缉着,死的死逃的逃。” “可我这不是保你没死么?” “屁话!”他愈发激动,噌的一下站起身,“我现在手里一个人也没有,就你给的那一万两,有个屁用?!老子不干了,这北方待不了,好歹去南方还能东山再起!” 乔清池冷眼看他,半晌又眯起眼睛微笑,拉他坐下:“多大点事儿,犯得着你这样生气,来,坐坐坐……先喝杯酒。”他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轻轻推过去。 “你且听我说,这要出城本不是什么难的。” 郑越腮帮子微抖,虎目直瞪瞪望着他,伸手拿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脸色不善地静等他下文。 乔清池见状淡淡一笑,“不过您可要想清楚了,正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您如今留在城里,有我,有曹大人庇佑,至少可保您不死,想想您的那帮兄弟们,现在逃散在外,生死未卜,能有您这般惬意么?” 郑越垂首思忖,迟疑道:“可我是山贼,做的就是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难不成你要我在这里呆一辈子?我是有心,你有那个钱养我么?” “钱财是小事。”乔清池信手拿起筷子,夹了口菜,细嚼慢咽,“乔家最艰难的这段日子已经熬过来了,府里上上下下百口人都能养活,难道还供不起您这一个么?” 话听着是有道理,郑越还想开口说什么,喉中猛地涌上一股腥甜,肝肠像是拧在一处,抽得疼痛。垂眼时,便有鲜血大滴大滴地掉在掌心上,他赫然反应过来,食指对准了他,哑着嗓子叫了声“你”。 乔清池还是风轻云淡地模样,靠在帽椅内,气定神闲地饮酒吃肉,由他在旁徒劳的掐紧心口。郑越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痛苦万状,在原地挣扎了许久,终是噗通一声,栽倒在地。人虽咽气了,手指还指着他,双目圆瞪,死不瞑目。 屋里带了些许寂然,他独自吃了一会儿酒,取出帕子来擦净手,淡声道:“出来吧。” “阁下在这儿看戏看了这么久,不打算露个面么?” 话音正落,身侧的帐幔蓦地被人拉了上去,珠帘轻晃,叮咚作响,帐子后面明霜拧着眉头望过来,星眸含怒,神色极其复杂。 乔清池立时一怔,怎么也没料到会是她。 “霜儿……”他扔了酒杯站起身。 明霜强压着怒火,笑着看他:“乔大人这出戏演得真是不错,我笑纳了,还望今后能你够好自为之。”说完,她偏了偏头,“小江,走吧。” 杏遥打量她的表情,应了一声,伸手来推她。乔清池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转身唤道: “明霜!” 她勉强平静下来,睁开眼睛:“您说。” “我承认。”他握着折扇,没有多做解释,“一开始,我的确想过要利用你。乔家近来诸事不顺,爹爹被革职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我没有太多时间,同郑越合作是逼不得已……” 明霜耐着性子点了一下头,“你逼不得已,就一定要拿我下手?若我死了呢?” 乔清池微微一怔。 “若是这帮人不可信,若是他们反悔,杀了我,那时候呢?”她说着说着,自己倒先想明白了许多,“你不是逼不得已,不过是为了自己罢了。” “我是乔家的人。”他咬咬牙,“这么做,有大半是为了乔家。不过我的确是真心想要娶你,在婚姻大事上,我从不儿戏。” “好啊。”明霜侧过头,“既然你说是真心的,那又为何要和郑越演这一出?你堂堂正正上明家提亲不就得了?” “我自然知道,要不是,要不是因为……”乔清池忽然看了江城一眼,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的性子我了解,那时你我相识时间太短,这样贸然上门提亲,你定然不会接受。所以,我……” “好的。”她轻声打断,不欲再听,“走了,遥遥。” “诶。” 暗门将将打开,乔清池往桌上狠狠甩了一拳,冷声道:“把人拦住。” 屋外的灯光投射进来,明霜一抬眼,黑压压地站了不少人,背后的青年缓步上前挡在她视线中,手摁在佩剑上,沉静的侧脸映入眼帘。 她轻轻问:“打得过么?” “打得过。” “那全杀了。” 他顺从地点头:“好。” 第49章 【不思量】 江城起手的动作非常快,挡路的都是乔家的侍卫,功夫还不及山贼,他连眼皮也没有抬,斜里挥剑一斩,即刻便有鲜血溅出,剑光霍霍,人影乱晃。 知道他剑术精湛,以少敌多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这还是明霜第一次见他杀人。 手起剑落,毫不拖泥带水,干净得让她吃惊。原来此前是因为顾及对方性命才没有下狠手的么? 屋里的血腥气味霎时弥漫开来,江城一直挡在她身前,也挡住她视线,割破最后一人的咽喉,他利落地收了剑,回头朝杏遥吩咐:“先带小姐走,余下的我来处理。” 后者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赶紧颔首,推着明霜飞快避开。 原地里,乔清池尚在讷讷发呆。 酒楼的后门一个人也没有,清清静静的,杏遥胃里反酸,忍不住干呕了两声,捂着肚子纳罕道:“我……我这还是头回看到死人。想不到江侍卫他,他……杀人不眨眼的啊。” “嘘。”明霜倒是很淡定,低低提醒她,“这是在外头,别乱说话。” “哦……” 不多时就看见江城走出来,逆着光,半身衣衫全被血水浸透。 “还好么?” “嗯。” 她往后望了望:“乔清池呢?你……没杀他吧?” “让他走了。”到底是朝廷命官,赶尽杀绝也不好。更何况如今把柄是在他们的手里,量来他也不敢大肆宣扬。 人还活着,听到他这么说,明霜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江城不解,“你要是想,属下现在就回去灭他的口。” “诶,不用了。”明霜伸手拉住他,微凉的掌温透过衣衫传来,她竟在冒冷汗,江城不由颦眉。 自己方才会不会下手太残暴了一点?……她毕竟是个大家闺秀。 “对了。”明霜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把话题岔开,“你怎么知道郑越藏在市井里?” “这个不难。乔清池勾结府尹,话语间说到‘只要他不乱跑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属下想人必定是在城里,而像他这样的人,平时要找乐子,除了青楼便是赌坊,留心观察就能寻到。” 明霜一面颔首,一面叹惋:“只可惜,郑越死了。” 原是用他做诱饵,届时让乔清池哑口无言,不得不退亲,万万没料到他会在今日下如此毒手。 人心……果然险恶。 江城当然也知晓这一点。没有了郑越就等于没了证据,届时乔清池若执意要娶,在明见书和夫人跟前,自己的话是站不住脚跟的。 “小姐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么?” “暂时还没有。”明霜感到累,捏着眉心疲惫不堪地摇头,“我想回去休息。” 不忍她伤神,江城颇有些愧疚地施礼:“是属下多话了。” “不怪你……走吧。” 虽说对乔清池算不上什么刻骨铭心,但让人这么欺骗耍弄,明霜心里着实难受,回到家匆匆洗漱之后,倒头就睡,谁也不想搭理了。 这一觉睡得久,日上三竿也没起,杏遥隔着帘子唤她,只见她背对着挥了一下手,于是也不敢再打搅,默默捧着铜盆下去。 乔家退婚的消息是下午传到内院的,上门来退定礼的人大唱礼单,说是明家二小姐不知检点,订了亲却仍和下人暧昧不清,有违妇德,品行不端。围在明府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把整条街都堵满了,叶夫人气得险些晕过去,直拍桌子质问明见书。 “这叫什么好人家?还是同朝为官呢!结亲的时候说得比唱得好听,一口一个亲家,这会子干什么来了?下个月就要出嫁了,什么事都备齐了,他们家倒好,居然找这种理由,这不是抹黑咱们么?” 明见书自是火冒三丈,他前脚才把乔云扶上太常寺卿的位置,原以为结成儿女亲家,往后办事更方便些,想不到后脚他们家就过河拆桥了。 “混账东西!真以为我明家是好惹的么?!” “往后,他乔家别想再从我这儿讨到半点好处!咱们两家从此势不两立!” 他心里也着急,就在上个月,圣上和陆朝同时病倒了,卧床不起。陆朝是文武百官的眼中钉,没了官家庇佑,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他明家是依附陆朝而生的,本打算通过明霜的婚事能够同乔家相互扶持,却不想现在闹成了这样! “您也别只顾着发火啊,外头那些人怎么打发?您倒是说句话呀!”站在门口唱礼单,简直是把明家几代的脸都丢尽了!叶夫人只觉受到奇耻大辱,怒不可遏。 “知道知道知道!”明见书拍着桌子把刘管事叫来,边骂边道,“你瞎了还是聋了?!还不快去把人赶走!” 另一面,乔府后院之内。 两个丫头正在屋外扫地,抬眸就看到乔清池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忙先低头福了福身。 “三少爷。” 懒得应声,他袍子一提,举步就进去。 乔夫人靠在榻上假寐,听他冷冷喊了声“娘”,这才把眼睁开,“急什么,这满头大汗的,天大的事也得慢慢说。” “娘亲这是什么意思?”乔清池也不同她拐弯抹角,抬头便道,“您去明家退亲了?为什么?” 低下丫头扶她坐起身,“明家二小姐已经知道你的意图,昨晚她必然将此事告知了明见书,这门婚事还有必要么?为娘这是先发制人,与其让他明家找上门来骂骂咧咧,倒不如咱们寻个由头退掉。” 乔夫人把手腕上的蜜蜡佛珠褪下来,一颗一颗的拨弄,“你看,多少能保住你的名声不是?” 乔清池握紧拳头,“那退婚的事,为什么不提前告知我?” “瞧瞧你现在这样子。”她冷哼,“我若告诉你,你能同意么?” 他咬咬牙,“就算您要退亲,也不至于叫人到人家家门口去给人难堪!你要保住我的名声,那明霜呢?她是个姑娘家,往后你叫她怎么嫁人?!” “废话,鱼和熊掌岂能兼得?”乔夫人神色一转,厉声喝道,“你是我乔家的儿子,朝里的吏部侍郎,你的名声重要,还是那个瘸了腿的女人名声重要?她本就是嫁不出去的人,我们家肯要她,是给她脸,谁叫她水性杨花?就算我不让人上门退定礼,她往后也照样难嫁!” “你!……” 他知道明霜的心性,明明是最与世无争的人,倒头来却人人都要针对她。自小丧母,双腿残废,在家里的处境已经很艰难了,好不容易能嫁给自己,他已做好了要护她一生一世的打算,想不到此刻会令她受这样的侮辱。 乔清池心头怒意难平,转身就要走。 “回来!”乔夫人把佛珠往柜子上狠狠一掷,“你爹已经官复原职,没必要再和明家人来往。陆朝这座大山快倒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别意气用事。” 他额头青筋凸起,回头道:“那明霜呢?” “你还想着她?”乔夫人语重心长地劝说道,“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那脑子进水了么?偏偏扯着她不放?她有哪里好了?残疾、轻佻、年纪也过了二八,模样虽然还算凑合,可她那腿废成这样,你能拿出去见人么?为娘改日就给你找个更好的。” 乔清池冷声看她:“除了明霜,没有更好的。” “你!”她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理喻,“都这时候了,明哲保身才是要紧的!你若是做出什么事来,牵连的不止你一个人。咱们乔家这几百口人,可都是拴在一起的!” “你喜欢明霜,她过得难,过得不好,想过你的兄弟姊妹么?莺儿才多大?还有小叶呢,他们可都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就忍心见他们吃苦?!” 见她提到妹妹,乔清池此时才微微一怔,寻思良久,终究忿忿地甩了袖子。 * 饶是前院一直瞒着退婚的事,到底还是传到明霜耳朵里来了。她坐在床前绣荷包,杏遥捂着未晚的嘴,杀鸡抹脖子地使眼色,她穿了一针,也没抬头: “别捂了,退了就退了吧。” “小姐……”见她这样风轻云淡,杏遥反而感到酸楚,“您伤心就说出来。” 明霜停了手,认真思索,“哎,也不是很伤心,就是难受……” “这乔家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本事真是绝了。”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不经意抬了一下眼皮,却看到几个丫头掩着嘴,一副可怜兮兮,要哭不哭的模样,反而吓了一跳。 “你们怎么了?” “小姐……”未晚抹了一把眼泪,俯身抱住她,“我从今天起每顿少吃一个包子,攒钱给您添嫁妆。” 尚早凑上来伏在她脚上,“还有我……我……我哪儿也不去了,我今后守您一辈子。” 明霜怔了怔,唇边荡开笑意,伸手把她俩扶起来:“好感动啊,长这么大还没人对我表白过心意呢,只可惜是你们两个黄毛丫头。” “行了行了,都别哭了。”她笑着给她俩擦眼泪,“反正我也不想嫁,正愁找不到理由,这也算是塞翁失马,因祸得福吧。” 一干丫头抽噎着都没说话,想也知道,从今往后,她在明家的日子会比以前更难过了。 叶夫人禁了她十日的足。这些日子,明霜就窝在房内看书,写字,拿针线,外面闹得沸反盈天,猜也猜得到这些市井口舌能把她传得有多难听了。忽然发觉,叶夫人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尽管减了月例,也减了供给,连炭都给的少了…… 偶尔有路过的小厮和丫头,远远地能听到他们在谈论自己,整个府上没人把她当回事。她似乎也觉得无所谓,来时什么模样,今日就是什么模样。昔时不过倚仗乔清池这些人才给她面子,既然不是自己的面子,要也没用,不如扔了。 她一向很会宽慰自己。 不过和院子里其他丫头们的愁眉苦脸相比,江城的表情就显得突兀了许多,眉目间的柔和较之之前的冷硬,简直判若两人。 明霜坐在外面晒太阳,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足足被盯了有半柱香时间,江城觉得自己不说话不行了。 “……小姐你……有事么?” 明霜挑起眉,“我发现,小姐被退亲,你好像很高兴啊?” 他收敛神情,垂首道:“属下不敢。” “不敢你还笑?” “属下没有……” 她往椅子上一靠,“我要吃糖葫芦。” 他点头:“属下去买。” 刚转身,明霜就咬着牙叫他:“回来!” 江城颇为不解地看着她:“小姐……还有什么吩咐么?” 明霜皱起眉:“今天怎么就愿意买了?上次不是还说‘我不能离开你半步,我不是你的小厮,你又不多付我工钱’……现在为何变卦了?你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呢?”她捏着嗓子,学得有模有样,连在一边儿浇花的未晚都不由憋住笑。 “我……”那日的胡言乱语,都过去小半年了,她居然还记得。江城在原地踯躅,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 见他这举止,明霜猜了个七七八八,颔首道:“好啊,你大胆,敢对小姐撒气!” 江城左右为难,随后干脆撩袍单膝而跪,“属下以下犯上,罪无可恕,请小姐责罚。” 认错的速度倒是挺快。她暗中摇头一笑,“还愣着作甚么,买东西去。” “是。” 江城刚要起身,就听到头顶上飘来声音:“糖葫芦要六串儿,咱们院子里的一个人一个,我的那串要从上到下一个大小的,不能有偏差;顺便你带包冰葫芦回来,玫瑰酱得占一半儿,少一点我不吃,一包里必须得有二十个,果子柄一个都不能掉;等你买完了再去阿元那儿给我拿一盒针线,赤橙黄绿青蓝紫,每个颜色要一样,白色线和黑色线各三个,金丝线格外要两个,孔雀丝线两个,翠鸟丝线两个,而且不能吓到人家。” 明霜一口气讲完,笑容善良地望着他:“记住了吗?我可不说第二遍的。” 江城:“……” 第50章 【自难忘】 江城走了,明霜回到房里去睡了会儿觉。一睁眼,看看漏壶,才过了两刻,杏遥坐在小塌上打络子,听到动静转头道:“这不到未时呢,再睡会儿吧。” 明霜摆摆手,撑着身子坐起身,“小江还没回来啊?” “哪有这么快。”杏遥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扶她,“您给人家说了那么一大串儿,怎么着也要忙活一两个时辰。” 明霜淡淡一笑,靠在软枕上想事情。渐渐的到初夏了,气候有些湿热,连屋子里也开始燥起来了,她闭着眼睛问道:“遥遥,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十五了,小满刚过。” “十五了?”明霜抬起眼皮,“这么说禁足的时间结束了?”她来了精神,掀开薄被,“待在屋里怪闷的,服侍我更衣,咱们去铺子里看看。” 杏遥怔了怔,为难地在原地搅衣摆。 “小姐,您真要出门啊……” 明霜顺手拢了一下头发,不解道:“不行么?有什么不妥?” 现下明家被退亲的风声还没过去,这会子出门,万一遇到哪个不长眼的嚼舌根,让她听到岂不是更难受了? 杏遥不敢明说,琢磨着找别的理由:“小姐,江侍卫还没回来呢……” “他回不回来跟我出不出去有什么关系?” “您忘记啦,上次就是因为他不在,您才被人下手给阴了,万一乔家三少爷还盯着您呢?” “他不会的。”明霜自行取了外衫披上,“这次的车马叫阿元给咱们备,量来没人敢再顶风作案。” 杏遥实在是头疼:“小姐……” “行了行了,再磨蹭我就不带你了。”明霜抬眸示意她,“快来,给我梳头。” 有一阵子没去铺子里了,赵良玉和高恕两人都很意外,如今街头巷尾传着她被乔家退婚的事,怕她多心,赶紧忙前忙后的倒茶水,翻账本,汇报银钱数量。 “小姐前段时间送过来的那花样子是真的精致。”赵良玉自不知那是乔清池的手笔,一劲儿的夸,“赶着让绣庄对着样子做了十几匹,卖得特别好!” 杏遥在旁拿手肘捅捅他,又捅捅他,赵良玉一边说一边回头,眼神不解。 “小姐是从哪里请到这样的画师的?” 明霜倒显得很淡然,捧着茶碗笑道:“萍水相逢,让他帮忙画了一些,只可惜他现在已经无暇再作画。” 赵良玉颇为遗憾地长叹:“这样啊……” 这的确是个问题,和乔清池闹翻了,往后的花样子又找谁提供呢? 明霜发了愁,心不在焉地抱着高小婉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杏遥满腹担忧,每隔片刻就来催她回去,被催得耳朵起茧了,明霜没有办法,只得随她往外走。 街上人来人往,对面的集市开了,小贩叫卖豇豆糕,声音之洪亮,隔了条街还能听到。明霜坐着不走了。 “饿了,想吃糕。” 杏遥无奈:“……咱们回家吃吧?我叫厨房给您做。” “有人卖干嘛要特地回去。”明霜觉得无所谓,回头让她推自己过去买。 饶是杏遥捂得再紧,多少还是能听到些闲言碎语。街边卖东西的人嘴碎,没生意的时候就坐在一块儿扯淡。 乔家退亲那日据说是在明府门前闹得很大,不光报礼单还大骂她不检点,这下只怕全京城都不会有人肯娶她了吧? 明霜摇着头笑笑,乔清池这步棋走得真妙啊,她现在同不同爹爹说这来龙去脉,事情都已成定局,反正乔老爷子是官复原职了,没人敢拿他怎么样。 早知道当初让江城杀了他的。 她暗暗想。 食摊上蒸笼一掀开,糕点的香气扑面而来。杏遥站在一旁和小贩算价钱,另一边蹲着个老太太,面前摆了簸箕、扫帚、鱼篓、箢箕等竹编器具在那儿买,她有些懒,约摸是年纪大了,也不叫卖,就那么慢吞吞地坐着。 许是见她编的精致,明霜凑过去翻捡瞧了瞧,那老妇人便转过脸来盯着她看,瞅了半天发觉眼熟,含笑着问道: “哟,姑娘身体大好了?” 没来由这么一句话,明霜抬起头,觉得奇怪:“婆婆认识我?” 老妇颔首说认识,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今年三月初,姑娘夜里磕破了头,还在我家住过一晚,不过你当时正昏迷不醒,怕是也没印象了。就知道您是个贵人……老身果然没看走眼啊。” “三月初?”算来应该是她在外遇上劫匪的时候。 见明霜神色迷茫,老妇不由奇怪:“怎么?你情郎没告诉你?” “我情郎?”越听越糊涂了。 老妇说了声是,“那晚上下着雨,他抱着你来的,样子可渗人了,满身是血……回头你问问他,他应该记得。” 那天听说是乔清池半道上救下她的,按理不应该夜里露宿在外才是。 明霜琢磨片刻,试探着问道:“带我来的人,是什么模样?可是锦衣华服,容貌儒雅?” “样子是挺俊的。”老妇回忆道,“不过倒不是什么锦衣华服,穿得很普通,人长得眉清目秀,很是英武……哦,他提了把剑,正巧呢,那穗子给落我家里了,一直没机会还。” 明霜微愣一瞬,老妇倒没留意她的表情,仍絮絮叨叨说道:“这人是真不错啊,那么大的雨还跑出去给你采草药,就是人不爱说话,像个木头……” 她视线也不知落在何处,盯着虚里讷讷出神。 直到杏遥付了糕点钱,俯身来唤她,明霜才反应过来。 “小姐?你想什么呢?” 她怔怔地摇头:“没什么。” 杏遥狐疑:“没想什么怎么我叫您,您不说话呀?……这糕还热乎着,您尝尝,老板是苏州人呢,味道一定正宗。” 她茫茫然地接过来,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像是在思索什么,半天都没吱声。 看她这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杏遥叹了口气,“小姐,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明霜这才颔首道:“好。”然后又朝方才的那位老妇人点头一笑,取出一枚银叶子递过去,“此前多谢老人家相助,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老妇摆手退了回去,“这钱两上回你情郎就拿了不少,老婆子一个人吃喝,花不了几个子儿,姑娘不必给我,太浪费了。” 见状,明霜也不强求。 杏遥推着她往回走,一脸迷惑地皱着眉:“什么情郎?是说乔公子么?” 明霜偏头望了她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知道提了不该提的人,她吐了吐舌,缩着头不敢再多话。 * 江城回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拎着一堆东西交给杏遥,却听她说明霜一回来就命人准备了一桌子的菜,捧着酒壶一直喝到现在。 江城愕然:“她喝酒了?” “是啊,拦都拦不住。”杏遥盯着手里这些糖葫芦串儿,颇为为难,“怕是在外头受了什么刺激,这会子也吃不了这些糖了。” “你们出去了?” 她颔了颔首,“没办法呀,小姐嚷着要去铺子里看看。”杏遥扶额,“你也知道眼下市井上胡说八道的人多……都怪我嘴里没个把门,临着要走了,提了一下乔公子,小姐就……” 她果然还是放不下乔清池。 江城不由轻叹:“算了,她心里难受,让她喝吧。” “诶。” 明霜酒量很不好,酒品倒是凑合,喝得多也不过就吃了半壶的样子,姚嬷嬷看她醉得满脸通红,又是心疼又是无奈,招呼丫头们进来给她沐浴更衣。 木桶里撒了花,水面上热气氤氲,她稀里糊涂地坐在里面,任由两个丫头给她打胰子。 “小江呢?” 杏遥搓着她头发答道:“早回来了。” 听完,明霜“哗”一下就要站起来,“我去找他……” 杏遥吓得直瞪眼睛,好在她小腿没力气,刚起了一半就摔回水里,水花溅了姚嬷嬷满身都是。 “我的祖宗,你这是干嘛啊!”杏遥忙拿巾子来给她擦脸,“要见他好歹等洗完澡吧?哪有光着身子去见的……” 她小声嘀咕:“可我不想洗了……” “一身的酒气,不洗哪儿成啊!” 姚嬷嬷只得去吩咐未晚拿套干净衣衫来:“小姐醉得不轻,赶紧煮碗醒酒汤。” “诶。”刚想走,她又提醒道,“别声张出去,叫夫人听到了又要责怪小姐了。” “哦……” 晚上风大,天清月朗,夜色苍然,银汉之间一抹玉轮。江城正坐在屋顶上发呆,院里杏遥忽然仰头唤他。 他纵身一跃,稳稳当当落了地。 “怎么?” 杏遥显得有点尴尬,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小姐嚷着见你。” 他讶然:“见我?是什么事?” “哎呀,谁知道呢,喝醉了酒六亲不认,又是哭又是笑的。”她摇摇头,“你进去吧,好歹把她哄着睡了,要是再折腾,一屋子人都吃不消。” 江城无奈地颔了颔首。 房内点了安神香,味道清幽,他犹豫片刻,伸手打起帘子。 明霜在床边坐着,宽松的长袍垂在地上,未晚蹲在一旁给她擦头,青丝如瀑布一般散在胸前,带着湿气,莫名的好闻。 她身段很好,容貌美得精致,只不过常年坐着,很少站起来,再好的身材也没人看得见,这样也好,他也不希望有旁人看见,江城很自私的想。忍不住偷眼打量她,然后又觉得失礼,轻轻别过脸。 “小江。”明霜见到他,笑吟吟地招呼他过来。 “小姐……有什么吩咐?” 他太高了,只能仰着头来看,明霜双手撑着床沿,神色迷离地盯着他,也不说话,这么一瞧就瞧了快一炷香。连未晚都禁不住抬眼来打量。 可能是眼睛看累了,她觉得酸涩,伸手揉了两下,忽然道:“你才从屋顶上下来么?” “是。” “屋顶上好玩么?” “……”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好,他迟疑着开口:“好……玩?” 于是,她把伸出手来:“抱我上去,我也要去屋顶坐着。” 第51章 【惜因缘】 她的这个动作,他一向招架不住,想了想,勉力忍住了:“小姐,屋顶上冷。” 明霜拧起眉头,“我要去。” “等哪日风不大了属下再带您上去……” “不行。”她语气坚决,“我现在就要去。” “可是……” 明霜厉声打断:“你再说可是明天就不要来见我了。” 他哑口无言,两人静默着僵持了一会儿,江城终究败下阵来,伸手把床头的披风一抖,紧紧裹住她,随后便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来,弯腰从窗外出去。 房顶上的风着实很大,吹得衣袂猎猎作响,明霜转目看向天边,明月高悬,又大又圆,明亮而皎洁。风里卷起枯叶,抬头一望,整个汴梁城就在她脚下,街上华灯数盏,夜色撩人。 她带着醉意,憨笑说:“好看。”一回头,江城正坐在她旁边,清辉洒了一身,淡淡的月华映在他侧脸上,清俊的面容隐隐有微光浮动,眉目如画。 “小江。” 她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有心上人么?” 江城微微一怔,料想她大约是对乔清池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无端问自己这个,于是随口回答:“没有。” “以前没有婚约?” 他想了想,如实道:“有过。” 明霜双眼骤然闪了闪,“哪家姑娘?” “……小时候订的亲,对方是大理寺少卿的长女。”他垂下眼睑,“不过出事之后他们家就来人退亲了,眼下想必早已另寻了人家。” 明霜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那你喜欢她?” 江城摇头:“这是父亲做主的婚事,属下连人也没见过。” “那现在呢?” 他听着不解:“现在?” “现在没有喜欢的姑娘?” 他仍旧重复:“没有。” 明霜唇角一弯,含了些淡笑,没再问下去,脑袋不声不响地往他肩上一靠。 她才出浴,周身都是沐浴后的清香,气息悠长,略含湿意的发丝随着微风不时扫在他鼻尖,痒痒的,这种感觉陌生又很温暖。 江城正望着满城灯火,明霜却抬头凑到他耳边去,轻声道:“你说,那个瞎眼的和尚,为什么要救山精呢?” 他手脚一僵,浑身立时顿住,神色慌张又故作镇定地开口:“属下……听不懂小姐的意思。” 明霜笑了笑,也不着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那一块的皮肤很快就红了。 “那我问问你,那日,在角门外,马车上,你亲了我,是什么意思?城郊农户家,你又亲了我,又是什么意思……嗯?” 她声音轻轻的,江城却觉耳畔如炸雷一般,脑中“嗡”的一下,手足无措。 “我……” 明霜也不抬眼,慢悠悠问道:“不称属下了?” 他忙改口:“属下……”迟疑了半天也没有下文。 明霜从他脖颈旁起身,支着下巴看他:“说吧,我听着呢。” 那双盈盈秋水望进眼底,江城喉头一热,事到如今,又何必再瞒她,横竖她现在醉着,等清醒了,大约也不会记得。 他眸色渐渐沉静下来,随后认真道:“是,属下的确对小姐……爱慕已久。” 几片落叶从脸上打过去,风吹得呼呼作响。 四目相对,她静静看着他,唇角说不上是笑还是别的什么,良久都没言语。江城越等越觉得很没底,刚要开口,肩胛上猛然一阵剧痛。 明霜正伏在他肩头狠狠的咬了下去,她力气本就小,这一口简直用尽了全力,江城紧咬着牙关不出声,隐约发觉她在掉眼泪,泪水浸湿了衣袍,直透进肌肤里…… 她哭道:“你说你爱慕我,为什么还把我推给姓乔的?你明知道他是个小人,若对我心怀不轨呢?若到时候始乱终弃呢?若是欺负我呢?你就这样不说话,你就这样闷着!你到底是为我好还是想害死我?……你简直比他还要可恶!” 面对她的指责,江城自知理亏,默了半晌,才歉然出声:“对不起……” “对不起?谁要听你说对不起了!” 明霜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泪水唰的一下就掉了出来。 江城忙伸手给她抹去眼泪,心中又是歉疚又是自责,回过神时,琢磨起她方才的话,心跳渐渐加快,不安和惶然瞬间化作狂喜。 一直以为她倾慕的是乔清池,而对于他不过是当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下人,有他最好,没他也无妨。但现下从她只言片语里,他竟听出她的心思……她心里……莫非也有过自己么? 他不敢去斟酌这其中到底是与否,垂眸试探性的,缓缓探出手去,轻轻把她的握住。细嫩的触感就在他掌心,温软得像水一样,饶是初夏也这样冰凉,他稍稍用了几分力,想用体温替她暖着。 明霜却冷不丁开口:“你还占便宜上瘾了?” 江城手上一颤,有些尴尬地将手松开。 他犹豫着要怎样解释,视线刚调开的那一瞬,后颈忽然一紧,她勾着他的脖子迫得他不得不低下头,随后猝不及防的吻了上来。 唇角上绵软温热,江城怔得目瞪口呆,就听她戏谑且无赖地补充了一句:“我要亲回来。” 胸腔里,一瞬间心跳如鼓。 她还很青涩,此前从未接过吻,动作笨拙而幼稚,只浅浅地吸吮着他的唇,谨慎的模样像个吃糖的孩子。唇瓣摩挲了许久,当她伸出舌尖轻舔之时,江城终于等得不耐,搂住她的腰,深深吻下去。 贝齿被撬开的的瞬间,明霜微觉讶然的睁开眼,他口里的气息一寸一寸传过来,在唇齿间交缠萦绕。想是才喝过茶,带着些许清新,舌尖温柔地同她唇舌触碰,深切又绵长。江城还闭着眼,他吻得很认真,细长的睫毛轻颤着,俊朗的眉目近在咫尺…… 他手臂却还抖着,力道太轻怕握不住她,力道太大怕伤到她。 就这样小心翼翼的,小心到让她心生酸涩。 杏遥在房里没找到明霜,兜了一圈走到后院来,四下不见人影。正奇怪,头顶上骤然听到一声轻哼。她下意识就反应过来,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扭头往房顶一看,整个人都僵了。 月华之下,两人相拥而吻,唇齿相溶,明霜正坐在江城怀里,白皙的颈项上泛着可疑的红色。 “杏遥姐姐,小姐呢?”见她仰头发呆,未晚毫不知情地想往外凑,幸而杏遥反应极快,一脚把她踹进屋。 “没你的事,进去进去……都不准到后院来,听见了么?” 她一声令下,便和姚嬷嬷两个人神情严肃地死守在门口。 夜风清冷。 觉察到明霜开始喘不过气,江城才稍稍放开她,由着她揪着自己的衣襟调整呼吸,怀中软玉温香,尽管知道她只是因为醉酒才这样对他,江城仍旧幻想着这个梦能够再长一点。 休息够了,明霜支起身子,拿手揉了揉脖颈,嘀咕道: “好酸……头仰得好累。” 刚刚太过震惊,许是没有控制好力道,江城拇指抵上她颈椎,轻柔地替她按压。 “好点没有?” “嗯……” 月色下,少女的容颜清秀如花,唇上留着才被吻过的痕迹,嫣艳如血,仿佛初见那般,带给他强烈的视觉冲击…… 江城伸出手,想抚上她脸颊,半途又迟疑,犹见明霜醉意朦胧地歪头看他,她倒是感到有趣,展颜笑了笑,握住他手腕捧上脸去。 “想摸就摸啊,你犹豫什么?” 他失笑:“属下不想唐突小姐。” 明霜挑着眉说破他:“你这个人真不老实,那方才怎么就肯唐突了?” “……”因为情不自禁,情难自已……大约这么说她也不会信。江城索性也不解释了。 相顾无言,沉默了片刻,明霜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手把他拍开。 “小姐?”又生气了? 她往后一挪,像是要和他保持距离,“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咱们俩也该秋后算账了。” 看她一脸肃然,江城禁不住在脑海之中回忆,到底是没送礼物的账,还是对她无礼的账,还是偷看信件的账,还是糖葫芦并没有买到上下一样大小的账…… 这一刻,他骤然觉得自己的把柄好多。 明霜深吸了口气,正色道:“若不是你事先不把话挑明,乔清池会趁虚而入么?” 他老老实实地承认:“不会。” “这就对了,他没有趁虚而入,也不至于勾结山贼来劫持我;山贼不劫持我,我就不会磕破头,更不会昏过去;不会昏过去,便不会让乔清池钻了空子,他也不会派人来定亲;我们俩不定亲,我就不用被夫人拉去庙里烧香;不去烧香,我也不会遇到山崩;不会遇到山崩,便不会和你独处一日;不和你独处一日,乔家也不会来人退亲,更不会在外面对我说三道四;没人对我说三道四,叶夫人就不至于罚我关禁闭……说来说去,全都怪你!” 她顿了顿,似乎是在换气,“你认不认?” 江城呆愣,只得苦笑道:“认。” 虽然听着很荒唐,但细细一想,又不无道理。 这一切,的确该怪他…… “认了,拿什么来抵呢?”明霜歪着头,笑得狡黠。 江城无可奈何地颔首:“你想要什么?” 她托着腮,脸颊被酒熏得通红,嘴上倒不含糊,张口就道:“想要你。” 闻言,江城倒也配合:“属下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人么?” 这话好像也没错,明霜闭目皱眉想了想,很大方地点点头:“也是……那回头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嗯。” 折腾了一宿,到这会儿她也累了,倦倦的打了呵欠,一头靠在他肩上。 “困了。” 江城遂起身道:“回去睡吧。” “好。”她往他怀里一缩,闭上眼睛就再没说话,呼吸声渐渐均匀,竟是已然睡着。 江城抱着明霜往她闺房走,刚一进门,杏遥便戒备地盯着他看,可碍于尚有旁人在侧,亦不好多问他什么。 烛火的光芒照得他俊脸微红,不太自然地轻咳一声:“小姐她睡了。” 姚嬷嬷把面色不善地杏遥给推开,淡然地点点头:“知道了,有劳江侍卫。” 他略一颔首,等安顿好了明霜,方才告辞出去。 第52章 【诉衷情】 宿醉之后,一觉醒来,头晕又目眩,胃里还犯恶心,浑身不适。 明霜摁着眉心由杏遥服侍着换了衣裳,呆呆地坐在桌边吃早饭。 “都快午时了……”她喃喃自语。 “可不是么?你昨儿是受了什么刺激,喝那么多酒?”杏遥取了扇子在旁给她打扇,“还难受不难受?要不要再喝碗醒酒汤。” “不喝,那玩意儿太酸了,我受不了。”明霜慢条斯理地把粥咽下,回眸问道,“小江呢?” 一听到这个人的名字,杏遥脸上立时有些不悦,朝门外努努嘴:“院里站着呢。” 她也没想许多,笑吟吟道:“你叫他进来。” 还让他进来?他昨晚上非礼你来着!杏遥咬着嘴唇不动弹,却架不住明霜催她,只得不甘不愿地往外走。 在她看来,小姐这无异于是引狼入室,简直就跟养了条白眼狼差不多。 江城颔首撩起珠帘往里走,明霜正坐在窗边看池子里的莲花,眉宇轻扬,神色间瞧不见有什么异样。他想她多半不记得昨晚上的事了,毕竟醉得那么厉害…… “小姐。”江城恭恭敬敬地行礼,“不知叫属下来有何吩咐。” 听到声音,明霜转过眼,唇边的笑意瞬间荡开。 “你来啦,昨天睡得好么?” 这话问得虽随意,但又听着奇怪,江城带着迟疑回答:“多谢小姐关心,属下睡得很好。” 见他这样,明霜不禁摇头:“不是说是我的人么?站这么远作甚么?” 江城闻言一怔,万万没料到她酒醒后还没忘记这事。 明霜支着下巴打量他,“你昨天还说爱慕我来着……想不到你平时装得挺像模像样的,我都看不出来。” 他脑子里砰的一声,脸上唰一下就红了,欲言又止:“属下……” “怎么?”明霜看出端倪,眉头皱了皱,“你还真当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醉酒归醉酒,人还是清醒的。昨晚上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江城斟酌了一阵,刚要开口,明霜却抢先一步急声打断:“你要是敢吃了吐,看我饶不饶你!”明摆着是不容他拒绝了。 江城暗自好笑,迎上她视线,颔首道: “算数。” 听了这话,明霜才放下心来,捧着茶杯低低笑道:“这还差不多……”话音未落,又忽然变了脸,“那你从前怎么不早说?” 他涩然一笑:“以属下如今的身份,不说最好。” 明霜放下茶杯,伸手去牵他,“我又不介意你是什么身份。” 她语气暖暖的,听着很温柔,江城心下一软,反而回握住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嗯。” 既然已经摊牌了,明霜便忍不住想细问,“诶,那你是几时喜欢上我的?” “……”他觉得不太好启齿,调开视线,含糊道,“属下……也说不清。” 她也没多为难,换了个方式问他:“是遇上山贼之前,还是之后?” 江城想了想,“之前。” “既是之前,那在乔府时你怎么不说救我的人是你呢?”明霜把他手甩开,愤然道,“亏我还难过了好久。” 他闻言,心中有些窃喜:“你那时……是因为这个难过的?” 明霜不欲回答他,模棱两可地笑道:“你猜?” 他也失笑:“我猜不出。” 明霜摇了摇头,拉住他衣袖:“还没说呢,当时怎么不吱声?看着我被乔清池坑,你就那么高兴?” 他哪里是高兴…… 江城轻轻一叹:“那会儿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想着乔家是高门大户,与你门当户对,定不会亏待你。再加上,他们说你嫁过去好,连叶夫人的态度都因此有所改变,属下就想……不如将错就错了。” 明霜不禁苦笑:“傻子,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只顾着一厢情愿地为我好,也不问问我的意思?” 他默了片刻,忽然静静道:“我也不知一旦告诉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一开始是犹豫,到后来发现事情已经发展到让他没办法道出实情的地步了…… 连一句喜欢都没办法说出口,想来他心里也十分挣扎吧。倘若没有偶然发现乔清池的目的,也许现在自己已经嫁到乔家去了。明霜垂头,跟着他一同沉默。 沉默太久,觉得很尴尬,她抬起头来,寻了别的话岔开:“哎……乔清池这个人虽然讨厌,不过他写故事作画的水平倒是一流。上回给我讲的那个,我还没看到结局呢……”这两日乔家虽也有人送书信过来,她自是一封也没有接,统统叫人烧了。 明面上做得绝,心里却实在痒痒。 乔清池很懂她的心思,知道她喜欢看志怪话本,便写了个女鬼死后多年重返人间复仇的故事,一路上有妖魔有鬼怪,却都不及人心险恶,她身负重伤之时被一个捕快所救,日久生情便爱上了他,但好景不长,某一日遇上一个捉鬼的道士,将她打得魂飞魄散。故事还没结尾,她一直等着下文。 明霜发愁地托着下巴,“他说了不会以悲剧结束的,也不知道那女鬼最后活过来没有……” 江城沉吟片刻,开口道:“应该会活过来的,捕快曾说要给她找一具肉身。” “原来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猛然回头瞪他,“你怎么知道故事里有个捕快?” 江城:“属……” 明霜眯着眼睛颔首打断:“哦……你看了我的信?” 他解释得有些苍白:“属下无心的……” 她咬咬牙:“这还能是无心之过么?” “对不起……” “换一句!” “抱歉……” 明霜气得发笑:“你!……” 他被揭穿之后的样子显得很狼狈,手足无措地不知说什么才好,慌乱之际,袖口中不慎掉出一物,落在地上哐当一声轻响。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往身下看去,一个小巧的沉香木雕滴溜滴溜在桌脚旁打转。这东西江城再熟悉不过,他愣了愣,急忙伸手就要去捡,明霜见状,一时顾不得许多,赶紧俯身快他一步握住,殊不料动作太急,人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 她人尚未喊疼,江城已心疼不已,撩袍蹲下去抱住她,“摔疼了没有?磕到哪儿了?” 明霜笑着摇头,注意力全在那个木雕上,干脆席地而坐,捏在手上把玩。 居然雕的是个人像,她翻来覆去打量,秀眉越蹙越紧,危机感瞬间涌了上来,“是个姑娘?雕的谁?你相好的?” 江城忍不住发笑,低低道:“嗯。” 明霜扬起眉:“原来你相好的这么丑?” “丑么?”他微笑,“大概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她有些不自在起来:“可是没有我好看呀。” “对。”江城并不吝啬地点头笑道,“你最好看了。” 见他这么配合,明霜怔了怔,反倒笑得涩然,一头扎进他怀里,慢悠悠地折腾那个木雕。她脑袋蹭着他的下巴,若有若无的感觉,弄得他心头发痒。 “地上凉,别坐久了。”江城别过脸,正欲抱她起来,明霜忽而轻声问道:“生辰那天怎么不给我?” 他手臂一滞,半晌才回答:“雕得不好……” 明霜抬起头来看他,一语道破:“是认为比不过姓乔的?” 江城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属下本就身无所长。” “他一个只会动笔掉书呆子的文弱书生也不怎么样。”有心替他说话,黑的也能说成是白的,江城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流,于是埋首在她发间用力拥着她。 明霜拍了拍他背脊,柔声道:“往后私底下,别叫我小姐了,也别称自己属下,行么?” “好。” 想了想,又补充:“不过人前的规矩还是不能少。” 江城依言颔首:“好。” 明霜说完就笑了:“这感觉好像在偷情啊。” “……”他听着无语,说得这么不堪,还叫他好过么? 姚嬷嬷刚要进门来,远远的闻得屋里的说话,很识趣地退了出去。自打明霜被禁足以后,院子里来的人就少了,小丫头们很清闲,这会儿也不知各自跑去哪儿偷懒了。抬眼一望,四下里空荡荡的,独独见到杏遥背对着房门,低头正在扯手里的柳条。 姚嬷嬷笑着走近她:“杏丫头这是怎么了?好好儿的怎么满脸怨气。” 杏遥转过身,见到是她,把柳条一扔,不满道:“嬷嬷,你说小姐这是怎么想的?好人家那么多,如何偏偏挑了……”她咬牙切齿,“偏偏挑了江侍卫!” 看她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姚嬷嬷但笑不语。 “就算被乔家退亲,咱们回江南,或者去找太老爷,不说非要嫁进官宦之家,怎么的也要是个富贵门户吧?可小姐她……她却跟着江侍卫!往后岂不是还要吃苦么?”杏遥咬着下唇,不服气,“而且夫人这个人最要脸面了,哪里肯让他们俩在一块儿?” 姚嬷嬷抚上她发髻,微笑道:“你这么想就太偏激了。” “咱们一心想让小姐嫁得好,为的是什么?不过是想让她后半生过得幸福罢了。家世显贵又如何?你瞧瞧明家,这么点人也闹得沸反盈天的,那别的什么侯门,将门,不都一样么?最主要的还是小姐她自己觉得好。她要是觉得好,咱们说什么也没用。” “我还是不明白。”杏遥想不通,“他哪里好了?值得小姐看上他?” 姚嬷嬷笑问:“杏丫头没心上人吧?” “没有。” 她颔首:“等你往后有了,自然就懂了。” 第53章 【携手处】 明霜如今在叶夫人眼里就是个脓疮,去不掉,治不好,看了还往心里添堵,索性眼不见为净。她是府上主持中馈的女主人,一旦起了头,底下也就没什么人再往明霜跟前凑了,明见书本就不常来,明绣就更不用说,明家人少,都不走动,她这住处便清清静静的。 在下人眼里,她现在是个一无是处的主子,没靠山没能耐,还被人退了亲,简直是奇耻大辱,大约日日躲在房内哭吧。 然而明霜自己却觉得,这很合她意。横竖那些人她也不想见,没人打扰,在自己院子里过得就更自由了。 月例少了,没关系,也不差那点钱,供给少了,无所谓,掏钱买就是了。 于是,在所有人认为她现在处境很艰难的时候,明霜却过得十分滋润,每天的日子就像是开了花,锦绣成堆。 她和江城的事也就姚嬷嬷和杏遥两个知根知底的人知道,未晚、尚早还有别的粗使丫头都得瞒着,好在江城武功高,要避开个把人不成问题。 日子一久,两人就发觉……这真的跟偷情没什么区别了。 对此,姚嬷嬷倒十分支持,盼着哪一日明霜能嫁出去,若是能先有个孩子就更好了。不过同她相比,杏遥就显得很不耐,原本她是每日陪着明霜的,眼下连传个话都得隔着帘子,心里自然不痛快。 这段时间,乔清池倒是上门来求见了好几回,听说还让人抬了好几箱金银彩帛,想为退亲的事赔罪,不过人还没开口,就让明见书直接轰出去了。 转眼到了盛夏,天气越来越热,好容易下了场雨,明霜便打算趁凉意去铺子里看看。 店中刚刚进了一批货,赵良玉忙着验收,她就在偏厅内坐着吃凉茶。高小婉得到消息就哒哒哒跑了过来,这丫头今年就九岁了,个头冲得老高,已经到江城腰部的位置。许久没看到他,高小婉甚是欣喜,欢欢喜喜地抱着他胳膊摇晃:“哥哥,我想要个风车。” 明霜把茶碗放下,慢悠悠地擦了擦嘴,朝高小婉走过来,笑吟吟地把她两只手从江城臂弯上取下,“小婉,这个不能碰哦,这是姐姐的。” 江城:“……” 后者小脸一怔,满眼茫然地琢磨了一会儿,随后去抱江城另外一只胳膊。 明霜耐着性子把她手拿开:“这边也不可以,也是姐姐的。” 她为难地抿着唇,索性展开手去把江城腰给环住,然后回头来看她。 明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腰也不行,腰也是我的。” 江城红着脸叹气道:“小姐……她还是个孩子。”言下之意,你何必和小孩子过不去。 “小孩子怎么了?”她不以为然,“再过六年就及笄了,女孩子家长得早,估计明年就生得有鼻子有眼睛了。我比她老,论年轻比不过她,只能提前做好准备。” 江城强忍着想扶额的冲动,“小婉才九岁……” “我知道呀。”明霜眉眼一弯,笑得很善良,“别忘了,你大我七岁,我九岁的时候,你可就十六了,都能开荤了呢。” “……” 说完她自己先正视起这个问题来,面色一沉,咬着食指皱眉琢磨。 看她这表情,江城就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问什么。 很快,她就迟疑着问:“你……你十六岁的时候,开没开……”话还没说完,便被他轻咳声打断。 “小婉还在,别教坏小孩子。” 明霜反应过来也觉得失言了,于是不再多问,转而去逗高小婉玩。 高小婉虽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深切地感觉到明霜待自己不如从前了,这是一件令她很担忧的事,于她而言明霜是座强大的靠山,丢了可就不能时常有糖吃了!她可怜巴巴地问道: “姐姐……不喜欢小婉了么?” “没有呀。”明霜歪头看她,“只不过大哥哥现在不能给小婉玩了,小婉以后也要记得哦。” 她不解:“为什么?” 明霜笑如春风:“因为他现在是姐姐的人了,往后只有我才能玩他呀。” 高恕刚想跨进门槛,一听到这个脚上一绊,险些面朝地摔下去,好在江城眼疾手快扶住他。 “明白姐姐的意思么?” 高小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反正我得离哥哥远远儿的,对不对?” “对,小婉真乖。”明霜摸出一枚银叶子递给她,“来,拿去买风车玩。” “诶!” 眼看着高小婉捧了钱高高兴兴蹦跶出去,高恕神色复杂地抬眼去看江城,后者波澜不惊地淡淡笑着。 “上回的那批缎子已经卖光了。”赵良玉拿舌头舔了舔指尖,往账本上翻了一页,“那边老板觉得很不错,希望咱们这儿能多出一些花样新奇的丝绸,近来连连问了我好几回,我不好实说,一直拿话搪塞。咱们这儿其他的料子卖得都不怎么样……小姐真不能再找一个画师么?” 明霜闻言发愁地敲了敲桌角,来回摩挲。 这真是个问题,她是绝不会再去找乔清池的,可别的画师一时半刻也寻不到。 “你先拖着吧,我再去四处找找,一有消息就通知你。” “好。” 没别的什么事了,瞧着太阳就快出来,再不走一会儿就要发热,明霜坐了片刻,便招呼着杏遥和江城准备打道回府。 马车停在巷子口,正值午饭时间,街上来来往往都是返家休息的路人,一路上,明霜都在琢磨那花样子的事。并不是请不了技艺高超的画师,只不过那样成本就高了,从前乔清池给她画画都是没收钱的,在外头如此精致的手笔价格肯定不菲…… 如何是好呢。 还没想出什么头绪,隐约听到街上传来打斗的声音,杏遥刚上车把垫子摆好,回来就听明霜问:“前面是怎么了?吵吵闹闹的。” 杏遥走到街边探头张望,“小姐,有人在打架呢,阵势可吓人了。” “在打架?”她双目斗然一亮,“走,去看看。” 杏遥吓了一跳:“打架有什么好看的,万一伤到您怎么办?” “没事的。” 江城亦出声阻止:“小姐,刀剑无眼,还是别去了。” 她不以为意:“我不是有你么?你看你都歇了好久了,是时候去活动活动筋骨了。” 谁知道她又会有什么奇怪的打算,江城慢吞吞道:“人家打得好好的,属下去作甚么……” 明霜笑出一脸的花:“当然是去劝架了,打架多不和睦呀,对不对?” 江城暗叹了口气,自从上回在屋顶上和她表白心意了之后,明霜显然用他用得比从前更加肆无忌惮了…… 走出去即是高头街,这一带商铺密集,最为繁华热闹,沿街摆开摊子,买卖衣物、物品、书画、珍宝等等,一路熙熙攘攘。正由于人多,看戏的也不少,此刻竟赫然围了个大圈子,里里外外都有人踮着脚张望。 打架情况倒没有江城想得那般凶险,局面几乎是一边倒,四五个人拎拳头揍那一个。 挨打的是个做生意的小贩,也不知招惹了哪路地痞流氓,连摊子都给掀了,人被摁在地上,连连呻/吟。 看他那模样是个年轻人,书生打扮,生得斯文白净,别说还手了,就是护着头都很艰难。 眼见着人已经被打得在往地上呕血,杏遥有些看不下去:“这也太过分了,五个人打一个,不是摆明了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么?” 明霜也拧着眉颔首:“就是,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小江,去把他们都给我拎过来。” “是。”他颔首应声,随后足尖轻点,一个翻身落到人群里。 几个地痞打得正欢,冷不丁衣襟被人提起来,狠狠扔到地上。几人一脸茫然地对视之后,啊啊嚷着举拳头就要上,江城立在原地,右手负在背后,但出左手,轻轻松松把那人拳头拦住。 对方愣了愣,咬着牙使劲,竟不想动不了他半分。江城面色未改,手臂一转,便将他摞倒在地。 市井流氓定然不是他的对手,明霜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坐在轮椅上瞧热闹。 不多时,五个混混就被江城提了来扔到她脚边,满地打滚的哀鸣。 “他们怎么叫得这么厉害?”明霜有些担心,“是不是你下手太重了?” “不会。”江城冷眼往地上一扫,“都是装的……小姐要问你们话,还不起来?闲命太长是不是?” 他语气寒意冰凉,几人一听哪里还敢叫疼,哆哆嗦嗦地翻起身来跪着。 “小姐饶命啊。” “小姐您大人有大量!” “小姐您美若天仙……” 明霜笑着打断:“先不着急夸,我问问你们,好好儿的,为什么欺负人家。” 闻言,其中一人就哭丧着脸:“这哪儿叫欺负人啊,那小子欠钱不还,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再说了,欠债还钱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么?” 话音刚落,两边就跟着“是啊是啊”的附和。 明霜义正词严地说道:“就算欠钱不还,也不应该把人打成这样。” “是是是,小人往后再也不敢了。” 她朝杏遥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拉着江城上前去帮忙那书生扶起来。 明霜靠着轮椅挑眉道:“别想拿话忽悠我,天子脚下还敢这么猖狂,今儿我放了你们,回头你们肯定又找人家麻烦去了。” 听她的口气是要送去见官了,地痞们欲哭无泪:“小姐您有所不知,这小子欠的是利钱,这是行里的规矩,不打不行啊。” “哦?原来是放印子钱的?”明霜收了扇子在手里把玩,忽然眯起眼睛来,笑道,“你们这行的规矩,我也知道。上头让你们来讨银子,这油水没少捞吧?” 几人咽了口唾沫,缩着脖子不吭气。 “既然是出来混的,那就按江湖规矩办事,送你们去见官?这也太不通情理了……来吧,都把身上的银两交出来。” 这话锋斗转,听得江城和杏遥皆是一怔。 地痞们愣了一愣,委屈道:“你这不是光天化日抢钱么?” “抢你怎么了?你们能抢我就不能了?”她笑道,“更何况,把人家打成这样,也该出点钱治治伤吧?” 一人嚎道:“我们没钱!” “就是,没钱!” “我们要上官府告你去!” “对,我们要告你!” 明霜倒也不介意,笑吟吟的点点头:“没钱么?不打紧,小江,快过来搜。” 江城:“……” 杏遥扶着额头别过脸,她忽然觉得小姐现在这个样子和地痞流氓也没区别了…… “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么!”忽然有人站起身,装着胆子同她对视。 明霜很佩服他的勇气,故作吃惊地笑了笑:“哟,是谁呀,说出来我听听?” 那人深吸了口气,“说出来怕吓坏你!” “我们可是界身巷第一绸缎铺,金镶玉门下,赵良玉赵掌柜的人!”又有一人蹦起身补充道:“正是,我们东家便是商场上人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隐身修罗!” 她一口唾沫呛在喉里,偏过头去,险些没把自己咳死。 江城忙上前来替她拍背。 “还好吧……” 明霜边咳边挥手挡开他,“我没事。” 第54章 【明月夜】 “怎么样?吓到了吧?” 见她这般表情,地痞们冷哼道,“现在放了我们,这件事可以不追究。” 正得意之际,胡同深处便见赵良玉提着袍子匆匆忙忙往这边跑。 “掌柜的!” 看到靠山来了,几个人甚感高兴,还没等开口,他站住脚,抬手就一人赏了一记爆栗子,恨铁不成钢的骂道:“反了你们,这是东家!” 地痞登时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明霜,口不成言,“什……什么,她是咱们东家?” “呸,还不叫小姐!” 一个二个忙参差不齐的给明霜见礼。 赵良玉看着就生气,往前踹了一脚,喝道:“滚滚滚,一边儿去。” 原本还想一锅端呢,这回端到自己老家里来了。明霜坐在原地笑得无奈,“想不到这是咱们放的钱?” 赵良玉搓着手,讪笑道:“没办法么,您要放印子,这上门儿催债的人总得请不是?”说好给他江侍卫使呢,结果她隔了两天就把这事甩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又不敢登门去讨,只得自己想办法了。 “哎……都是我的不是。”明霜摇了摇头,抬眸瞅见那瘫在地上喘气儿的书生,问他道:“你借了多少?” 这帮人虽然无赖,倒也懂分寸,打了那么多下,没一下是往脸上招呼的。这会儿仔仔细细一打量,发现他生得眉清目秀,有模有样的,很是斯文。 杏遥正拿了帕子给他擦嘴角上的血,听到明霜发问,于是伸手去轻推他:“我们家小姐问你话呢,借了多少银子?” 书生缓过神来,有气无力地回答:“一……一百两。” “哦,不是个小数目。”明霜随手捡了他摊子上散着的书画,笑意越来越深,抬眸问道,“你还会画画?” “……会一些。” “既然有一门能糊口的手艺,干什么还要借钱呢?” “家里老子娘都病了……”他缓了缓气,“我如今,等着科考下场,没办法回去,只能拖亲戚朋友,帮忙照顾照顾。” 明霜若有所思地点头:“原来是进京赶考的。” 现在已到盛夏,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就要科举了。说起来明英也是今年下场,因怕人打搅分心,他在书院里整整苦读了一年,如今科考将至,应该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家吧? 一想到这个人也要回到明府,明霜心中不由一紧。 明家的大少爷啊……那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收回心绪,合上画卷微微一笑:“我的手下把你打伤了,这是我的不是,治伤的钱由我出了,你不用担心。” 书生忙行礼道谢。 “你叫什么名字?” “小生姓凌,单名一个舟。” “凌公子。”明霜慢条斯理地折叠画纸,“不过,药钱虽归我出,可你毕竟欠了我一百两,总不能白白送你银子,是吧?” “小生知道。”凌舟一面咬牙一面颔首,“小生会努力挣钱,还给小姐的。” 杏遥看他可怜,转过头冲明霜求情:“小姐,他都这样了……您也不差这一百两不是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明霜俯下身去,笑容满面,“这样吧,利钱呢,我就不要了。你到我店里来帮工如何?做满两个月,我包你吃住。” 都这时候了她还不忘占便宜,杏遥叹气道:“小姐,人家还有伤呢。” “不要紧呀,我可以等他伤好……怎么样,你觉得是连本带息还一百两好呢,还是给我画画好?” 这压根儿都不用考虑啊。 书生满口答应下来,也想没多想,很快就给签了契。 明霜信手把那画纸往赵良玉怀里扔去,叫江城推她离开:“画的还不错,你用一阵子试试。” 赵良玉忙不迭接了,眉开眼笑地点头:“诶!” 小姐这拐人的本事真是愈发的厉害了…… * 要说南方的夏天是湿热,北方的夏天就是干热,白天虽然难熬,但晚上却没有那种潮湿闷热的感觉。 在南边住了十几年,每年夏日明霜都会被闷得透不过气来。饶是如此,她仍旧难以安寝,等杏遥差不多睡熟了,才从床上坐起身。 屋里不透气,她伸手推开窗,轻声唤道:“小江?” 房顶上有风声流动,传来极轻微的声响,像是树叶随风落下。 看见他的身影出现在院中,明霜忍不住微笑。 “怎么了?”江城下意识问道,“又饿了?” 她摇头不答,“你进来。”说着往床沿坐了坐。 这回他没有迟疑,颔首之后就翻了窗。 明霜坐在床边,白色的寝衣轻而柔软覆在身上,青丝如瀑,散了满背。夏天穿得少,她衫子很薄,愈发显得人清瘦了。 屋里没有点灯,月光照进来,她眉眼温和地望着他笑,带了几分娇憨地伸出手来:“抱我去桌边坐。” 江城没奈何,俯下身打横抱起她,轻轻拉过椅子来,将她放上去。 桌上摆了个小食盒,明霜伸手打开,从里面端出一叠黄冷凉糕,一碗冰雪凉水,笑眼弯弯:“快尝尝,下午阿元送过来的,我特意给你留着。” 他依言在她身边坐下,道了声谢,吃了有半个,却见明霜托着腮,定定地看他。 “……小姐,不吃么?” “我不吃,这是专门给你的。”她回身把床头的扇子拿过来,展开给他打扇,“最近热得冒烟,天天见你在院子里跟个门神一样站着,日头那么毒,你何必呢?”她心疼道:“我小书房凉快,你明日过去歇着吧?” 江城轻叹着摇头:“不用了,会叫人说闲话的。” “那你白天没事就别过来了,那么晒,我好好儿的在家,又不需要你保护,看你……眼睛都晒肿了。” 他心下感动,笑着把她手拿开:“好了,别扇了,屋顶上风很大,属下并不热。” 明霜啧了一声把手抽开,不满道:“说了别叫属下啊小姐的,你还这么叫?” 他漫不经心的应了声好,垂眸端起那碗冰雪凉水喝了一口。是薄荷香味,入喉时冰冰凉凉,一路淌到腹中,几乎可以把整日的烦热一扫而光,果真是消暑的好东西。 明霜正低头玩他的衣带,蓦地听到耳畔他嗓音轻轻的唤道: “霜儿。” 她怔了一下,抬眼时,见他仍旧拿着碗喝凉水,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欣喜,巴巴儿地往他跟前凑:“你方才说什么。” “没说什么。”他语气清淡,唇边却含了一丝浅笑。 “明明有的,我没听清。”明霜不依不饶地拉着他衣衫,双目亮晶晶的,“你再叫一次。” 袖子都快被她扯得掉下来,江城放下碗,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搂住她的腰,眸色温柔地吻上她的唇瓣。 那一瞬,明霜发觉四周都是薄荷的味道。 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她有些发蒙,闭着牙关没放他进来。江城只得耐着性子在她唇上试探,这丫头虽然口齿伶俐,奈何在这方面一点天赋也没有,他不能强迫她,也不能深吻,于是轻轻柔柔地舔舐,舌尖抵在她贝齿上。掌心稍稍用了些力,明霜皱着眉嗯了一声,唇舌瞬间与他的相碰,周身便没由来地一颤,微微睁开眼,发觉江城正看着她,饶是夜里,他星眸依旧很好看,目光温和而专注,于是她也张了张口,顺着心意舔上他舌尖。 隐约发现她在回应自己,细嫩的触碰,带着小心翼翼,又很迟疑,他生出一丝悸动来,不禁加重了些力道。 明霜被他迫得直往后退,险些从椅子上掉下去,江城索性把她揽入怀中,低头越吻越深。渐渐地,两个人的呼吸都开始起了变化,空气中急促的声音愈发明显。江城反应过来觉得不妙,慌忙松开她,却又感到赧然,索性埋首在她发间调整呼吸。 明霜体质不如他,喘得比较厉害,缩在他怀里发呆。隔了半晌,她挣扎着起身: “好热……” 江城轻搂着她:“院子里有风,比屋里凉快,出去坐坐么?” 她点头:“好啊,我们去看月亮。” 江城便抱起她往外走。 夜凉如水,清风拂面,果然爽快许多。明霜坐在他膝上,歪头往他胸膛上一靠,抬眼见到一轮新月悬在苍穹里,淡淡的光华把周围的繁星尽数淹没。 他怀中宽阔而结实,风吹着,抱久了也不觉得热。夏虫在附近低鸣,乌鹃沉沉啼叫,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眷恋着这份难得的安逸。 明霜往他脖颈上蹭了蹭,把他手掌捧着来玩,忽然说道:“我白天这么使唤你,你生我气么?” 他含笑打趣,“生你气作甚么,我不是你的人么?被你使唤是应该的。” 她摇摇头,“正因为你是我的人,我更应当好好供着你才行。你看我最近都不敢指使你做这做那了。” 完全没看出来! 江城啼笑皆非地在她额上亲了亲:“别胡思乱想,我拿钱办事的,总不能天天在家闲着吧。” “闲着有什么不好?我就想让你闲着。”她仰头在他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闲着便能一直陪着她,是不是等同于面首了? 这个问题,他没问出口。 沉默了一会儿,明霜轻声道:“小江。” “嗯?”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明家二小姐了,你……还会这样待我好么?” 他听着奇怪:“什么意思?你不想待在明家了?” 她不答,只揪着他衣襟扯了两下,“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江城垂下眼睑,低声道:“属下生性寡淡,极少动情,若当真喜欢上一个人,会从一而终,一直到死。” 明霜听得心头一跳,她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认真的说起感情的事来,言下之意,是要生死相许么? 这样的言语从前只在话本上看到过,她每每看过总嗤之以鼻,觉得甜言蜜语不过口蜜腹剑,当不得真。但很奇怪,今日听了她竟没有半分怀疑,好像无论是什么,只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她都感到可信。 “别成天死啊死的,多不吉利。”明霜搂着他腰身,若有所思地嘀咕,“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呢……” 我死了,还能有其他人。 你是明家的千金小姐,今生今世,只要安享富贵就好了。 江城从没往嫁娶那一面想过,即便他们如今已经坦诚相待,他仍不希望明霜跟着自己。他身份并不清白,没有办法给她很好的未来,在他的眼里,她是世间上所有的美好,不能让她就这样埋没在自己的身上…… 他有许多心事,不喜和人袒露,明霜自也看不出来。江城还在出神的时候,蓦地感觉到她的唇吻在自己喉结上,浑身便打了个战栗。 她没玩过,觉得什么都新鲜,手不□□分地摸到他耳垂,滑到颈项间,最后干脆探到他衣袍里…… 柔软的指腹触及到那一点,来回摩挲,江城被她弄得心神大乱,忙把她手腕捉住,喑哑道:“霜儿,别闹!” “诶。”她顺从的应了一声,抽回手,听话的缩到他怀里靠着。 明霜确实是老实了,安安静静地没说话,他脑子里却还是乱糟糟的,再这么下去只怕要出事,江城索性抬手把她睡穴点了,将她抱至床上休息。 黑暗之中,明霜嘀嘀咕咕沉吟着,睡意朦胧地牵住他衣角,然而也没什么力气,很快就垂下,睡沉了。 * 夜色浓稠,方才的明月已经隐在了云层内,四下里一片漆黑。 遥远的街道上传来打更声,敲了三下,正是子时。 明见书书房之外刚走过一个起夜的家丁,拎着盏昏暗的灯笼,边打呵欠边揉眼睛。 院中的花木影影绰绰,待他走远,一个黑影从屋檐梁上翻落而下,身形轻巧,显然武功不弱。 明家后半夜巡夜的人少,大概再有半个时辰才会巡逻到这附近来,江城警惕地审视着周围,确认无人之后,转身利索地开了书房的门,悄然潜进屋。 房内视线太暗,但他眼神极好,几乎没有碰出任何声响,动作熟练地转到书架背后。 借着夜色,勉强看清地板上的纹路,当默数到第三块时,他撩袍俯身,在地面轻敲几下。吱呀一声,一个暗格出现在眼前。 凹槽内是个锦盒,雕饰精致,银针往铁锁里轻轻一拨,只听“啪”的一下。江城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把精铁钥匙,他伸手取出来,飞快合上盖子,将一切回归至原位,随后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 第55章 【锁离愁】 难得下了场雨,早上的空气很是清新,因为凉快,连鸟叫声也多起来。 杏遥和明霜坐在树荫下乘凉。天气太热,丫头们起得晚,人也懒怠,她无心管教,索性就由她们懒去。 杏遥捧了针线在一边儿埋头苦干,指头穿针引线地翻动得很快,似乎是在做一件短衫。明霜则在藤椅上百无聊赖地剥莲子来吃。 趁着江城不在,杏遥偷眼去看她,想了想,委婉地在旁敲边鼓:“小姐,您和江侍卫……好了有段时间了吧?” “快一个月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杏遥忽然试探性地问她:“您这个月的月信还没来?”明霜的时间每个月都很准,左右不会超过七天。 “还没有。”她莫名地把莲子放下,“上个月是月初,这才延后了两日啊,你急什么?” 杏遥抿抿唇,神色很复杂地盯着她瞧,“您就老实交代了吧,您和江侍卫,有没有……‘那个’啊?” “那个?哪个?”反应了一会儿,她脸上不禁一红,“你、你瞎说什么,我可是正经人。” “哎哟,您就别装了,眼下就咱们俩,至于跟我还遮遮掩掩么?”杏遥啧了一声,拿手推她,“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和嬷嬷回房睡下之后,你们俩肯定在房里偷偷摸摸上了吧?” 明霜拗她不过,只得承认了,点了头却又叹气:“是偷偷摸摸,可我们俩真的什么也没干,清清白白的,绝对不骗你。” 闻言她倒是吃了一惊:“真的假的?都这么久了,我还以为你们早就*上了呢。” “真没有。”明霜托着腮懊恼,“他和我在一块儿,还是那个不吭声的样子,就从上个月到现在,我们俩总共才亲了两回。”有一回还是她主动的,想想有些憋屈。 听到这话,杏遥算是明白了,那就是个榆木脑袋啊,自己居然还指望他开窍! 她不禁气道:“这个江侍卫,简直是块铁疙瘩啊,我把这么好的机会让给他,他居然啥也没做?”她一激动声音就大了起来,明霜忙上去捂她嘴。 “您说说,您说说……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也不能全怪他呀。”她没多想,顺着这个话题斟酌语句想给江城开脱,“肯定是想着自己身份不好,怕害了我,所以才这样的。” “您也真能给他找理由。”杏遥冷哼,“那他这样算什么?话都挑白了,还那么蛰蛰蝎蝎的,难不成就打算有事没事占您点儿便宜,最后还不负责?您都要跟着他了,他怎么能这样啊!” “好了好了。”明霜把她拉住,涩然说道,“况且我们俩也没成亲呢,这么早就……也不好。” “你还真准备嫁给他啊?”杏遥一脸的纠结。 “嫁不嫁就用不着你操心了。”明霜幽幽叹了口气,支着下巴琢磨,“奇怪,莫非他是嫌我年纪大?”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她发愁地去问杏遥,“遥遥,我是不是很老?这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小姑娘,你看上回送他剑穗儿的那个,水灵灵的,一张脸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他一定嫌我。”说完又自己吓自己地揣测道,“他不会看上了明绣吧?” “呸呸呸。”杏遥往地上啐了两口,“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呀。瞧瞧您这模样,皮肤好,肤色白,不上妆那也是白里透红的,身材又匀称。也就是您坐着,要是站起来,别说三小姐,镇国公主都比不上您。就算年纪大,也比这些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好看多了,江侍卫要真是因为这个不碰您,别说您了,我都看不起他!” “不是这个……那是为什么?”两个没出嫁的姑娘凑一块儿,自然也猜不出个所以然来,胡说八道了半天,杏遥忽然紧张道:“您说……该不会是,江侍卫他不行吧?” 明霜愣了一下,讷讷地摇头:“我不知道啊。” “这要是真的,您可千万不能嫁呀!”杏遥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使眼色,压低声音提醒道,“我老家就有个媳妇儿,家境不好,乡里一个有钱人家来给她说媒,以为是攀上高枝了,结果那新郎官儿……哎,总之一言难尽,和守活寡没区别了。” 明霜捧着莲蓬发呆,看她似乎是被吓到了,杏遥也发觉自己说得有些过了,忙改口道:“不、不过我就这么猜猜,您也别往心里去啊。” 她把莲子放到小几上,正若有所思,猛地意识到什么,回头去捏杏遥脸颊:“你瞎说什么呀,才没有想这些污七糟八的事儿!我还是黄花大闺女,没出嫁呢!” 杏遥一边躲一边笑道:“还说没有,刚刚同我讲那一大串儿是什么?小姐,您口是心非!” 明霜伸手向她窝内两肋下乱挠,两个人正玩得高兴,迎面就看到小丫头们进来,身后不远就是江城。 于是便都住了声,坐回原处。 江城刚踏进院子,抬头接收到那两人奇异的目光,不禁皱了皱眉: “嗯?” * 凌舟这书生倒也是个本分人,虽然没几个钱,但好在人穷志不穷,在绸缎铺这段日子里不仅养伤画画,还坚持温习书本,因为性子好,赵良玉也没为难。 连着几日都见杏遥出去照顾他,明霜多少猜出些什么来,于是特地找了个由头,也去铺子里走走。 凌舟正伏在案前作画,赵良玉在门口轻咳了两声,他循声一看,见到是明霜,赶紧搁下笔往这边走。可走没两步牵动腰间的伤,他晃晃悠悠站不稳。杏遥瞧得一怔,忙扑上去把他扶住。 “你也是的,这么急干什么!小姐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 “是是是……”凌舟不好意思的笑笑。 此情此景映入眼帘,明霜靠在轮椅上,拿团扇掩住嘴,故作吃惊地轻轻“哇”了一声,继而扬起眉来冲江城微笑。后者弯起唇角,也淡淡回了她一个眼神。 你来我往了两回,其中的言语大致是这样的: “有一腿?” “你才知道?” “怎么不早告诉我?” “你也没问。” “凌舟见过小姐,多谢小姐收留之恩。” 他弯腰作揖,明霜挪开团扇,笑着叫他不必多礼:“按说是我手下的人打伤你的,该赔礼道歉的是我。不过赵掌柜夸你的画很不错,既是帮了大忙,我也不会亏待你。你爹娘那边我已经派人又送了一百两去,往后盘缠上的事也不用担心,我替你张罗。” 凌舟受宠若惊,连声鞠躬道谢。 杏遥抿唇笑道:“我早就说了吧,小姐心肠最好了。” 明霜摇着扇子鄙夷了一眼。 这丫头习惯性胳膊肘往外拐,现下有了情郎,也学会借花献佛了。 “凌公子虽不善画花卉,可鸟兽是画得栩栩如生啊!”赵良玉引她到库房里去看,“您瞧瞧,这凤凰、鸳鸯、喜鹊、蝴蝶一类,正是做嫁衣的好模子。” 明霜抚过那缎子上的绣纹,乍然想到自己绣了好几个月,如今却压在箱子里的那些嫁妆。她垂下眼睑,颔首问道:“这么说,卖得很好了?” “也还行,和上回您带来的花样子相比是逊色了些,不过聊胜于无嘛。”赵良玉说着,把这个月的进账拿给她瞧。 到底是买了个好铺面,每月的净利已经有八百两了。 八百两是个什么概念?明府上下一个月所有人的月例加起来都没有这个数目多。 见她这满意的神情,赵良玉笑问:“小姐高兴吧?” “高兴。”明霜朝他点点头,“辛苦赵掌柜了。” “诶……我一个看铺子的,不辛苦不辛苦。” 有钱是好事,铺子如今蒸蒸日上,她脱离明家独自生活便指日可待,能不必看人脸色多好啊! “小江!”明霜忍不住拉着江城的手,喜笑颜开,“你看你看,小姐有钱了!以后你什么别做,小姐养你呀!” “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说,我统统都买给你。” 他闻言,眉峰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很快就松开,唇边仍含着笑,温柔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其实,我并不想你养我啊…… 柜台前正记账的高恕握笔的手一抖,墨汁瞬间滴花了纸张,他沉着脸抬起头来,朝江城那边看了看,然后又叹息着埋首接着写。 趁明霜被高小婉缠住的空当,高恕把江城拽到僻静之处,低声问他:“知道您和二小姐如今是两厢情愿了,可您怎么打算的?照这么下去真要做她面首不成?” 江城默了一阵,淡声道:“随她意吧,只要她喜欢,我无所谓。” “大公子!这不合适啊!”高恕咬牙跺脚,这种吃软饭的身份,若传出去只会把他抹得更黑,“江家万一还有复兴的机会呢?您可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高先生太极端了。”他声音轻轻的,“小姐不是那样的人。” “就算她不是,也难保底下没几个管不嘴说闲话的。”高恕左想右想都觉得不妥,“小姐心地好,您不如和她直说了吧,今后要怎么样?好不好一句话,大家都别拖着。” “不用问了。”江城摇头,语气很平静,“她又不能嫁给我。” 只要他如今的身份还是个侍卫,就没办法上明家提亲。 而他又是戴罪之身,不可能有提升官职的机会…… 第56章 【大雨中】 傍晚回到房里,杏遥打了水给明霜洗脸,见她一副心不在焉地模样,不由打趣: “怎么了,闷闷不乐的?白天不是还挺高兴的么?” 明霜叹了口气,“我在想,我今天说的那些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杏遥没听懂:“什么话?” 她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没说出来:“没什么。” 杏遥也不多问,伸手给她解衣裳,“说真的,您挣了这么多钱,就没想过给我涨涨月例呀?” 明霜回过神来笑她:“哟,头一次见你找我讨银子呢。是怎么了?也打算开始攒嫁妆了?” 杏遥老脸一红:“什么嫁妆不嫁妆的,您就知道胡说。” “胡说么?”明霜凑过去,“你现在可是三天两头地往铺子里跑,别以为我不看不出来。”她伸出食指摆了摆,掩着嘴笑:“想不到你喜欢那样的?这种文弱书生有什么好,跟个软脚蟹似的,风一吹就倒。” 起初还矜持着,一听她这么说,杏遥登时急了:“书生怎么了?人家有才情有学识,博古通今,风流倜傥!……您不喜欢,也别碍着人家喜欢啊。”她瘪了瘪嘴,低低道:“又不是所有人都跟您一样,喜欢江侍卫这种闷葫芦不吭气儿的。” 她皱起眉来:“哪有,小江话很多的,你不知道罢了。” “是是是,就您的最好了。”杏遥扶她在床上躺下。 明霜还在琢磨这事儿,翻过身问她:“诶,我说正经的,你年纪也比我小不了多少,老跟着我多没出息。要是想嫁给他,我给叶夫人说,放你出去吧?” “别,您可千万别。”杏遥连连摆手,“咱们院子最近可得避避风头,叶夫人那儿气还没消呢,您这会儿找上去,不是又给自己碰一鼻子灰么?再说了……”她红着脸收拾茶碗,“我们俩还没把话说明白呢,不着急。” 明霜听罢,长长的“哦”了一声。 “那好吧。” 杏遥是从小跟着她长大的,她自然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至少别去什么富贵豪门里给人家做小妾。 凌舟是老实忠厚的人,若是这次科考能中个举人就好了…… * 夏夜里阵雨总是突如其来,一晚上狂风呼啸,窗外枝摇叶晃。 猛然一道亮光闪过,闷雷从天空中落下来,噼里啪啦的雷声敲开沉寂。明霜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房间里漆黑昏暗,她抬手放在额头上,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坐起身,摸到床边的轮椅,尝试着想坐上去。在摔了两三回之后,总算是借着床沿的力勉强爬上了椅子。 雷声很大,饶是屋里弄出这样大的动静,也没人留意到。 明霜在桌边喝了杯水,摇着轮椅缓缓往外走。 杏遥睡得很死,已经是下半夜了,院中一个人也没有,她从月洞门出去,慢腾腾地向西边跨院而行。 竹影摇曳,乌云蔽日。 雷打了半晌之后,暴雨如期来临,豆大的雨点砸在夏天茂盛的花木上,声音格外沉冷。 江城刚刚歇下,蓦地听到门外有人轻叩,他不由奇怪:“谁?” 然而雨势太大,没有听到对方的回答。 他随手捡了件衫子披上,起身去开门。 屋外电闪雷鸣,雨丝倾泻,一道电光闪过,明霜就这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他眼前,唇边笑容浅浅。 “霜儿?”江城微愣一瞬,忙拉她进来。 淋了一点雨,明霜头上有点湿,幸而雨落下来的时候她正好走到门外,这才没被浇成落汤鸡。 四周不见旁人,江城有些发怔,“你一个人?” “是啊。”她扯扯头发笑道,“有没有觉得很惊喜?” 是惊吓吧…… 他暗自叹气,俯下身给她擦手上和头发上的水,“大半夜的,怎么一个人来了?” 明霜抬眼看他:“想见见你啊。” 从她的房间走到西跨院,这一路也不算近了,江城把灯点上,回头看到她手指被轱辘磨得通红,禁不住皱眉。 “这么大的雨,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再说,非得现在过来?”他握住她的手摩挲了两下,摇头问道:“杏遥呢?” “她睡得熟,我没叫她。”明霜说完,指了指房顶,笑道,“雷声太大了,我一个人很害怕的呀。” 看她脸上风轻云淡的表情,江城很是怀疑地望了她一眼。 “就为了这事儿?” 明霜不太自在地颦起眉:“我要来见你,还非得有事才行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无奈,“我担心你淋雨。” “淋了就淋了。”她笑道,“不是还有你么?” 江城替她把发丝上的水擦干,好在只是淋了一点,应该不会惹上风寒。 “冷不冷?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我去烧热水。” “诶。” 此前没有来过江城的住处,明霜颇觉好奇,仰头四处打量。他这地方也太简陋了,连件像样的摆件都没有,冷冷清清的,少了点人情味。 明霜绕到他卧房里,旁边立着好些木雕,都是半成品,已经积了灰,像是很久没动人过了,桌上还铺着画纸,厚厚的一叠,散得满桌都是。她刚抬手想去拾来看,江城却不知几时回来的,动作极快,抢上前来伸手一抓,掩在背后。 明霜怔了怔,伸出手:“给我。” 江城微不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我随手涂的……没什么好看的。” 脸上明摆着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明霜也不退让:“既然没什么好看的,那我看看也无妨……快给我。” 她索性威胁道:“你再不给我,我就叫非礼了。” “……”附近一个人也没有,这非礼叫给谁听? 他实在是哭笑不得,担心她动作太大又上次那样摔下来,只好妥协着把东西递出去。 明霜抽过手来看,没有色彩,全是白描,数十张画纸上都勾勒着同一个人,背景里山山水水,亭台楼阁不停的在变化,作画之人用不太精致的笔锋居然也细细描绘出令人动容的画面来。 她认认真真看完,悄悄瞥了他一眼,然后故作不解地挑眉问道:“诶,这画儿上的姑娘是谁呀?生得这么好看。” 这个人明明知道画的是谁,还偏偏这样问。江城微微抿唇,忍不住就是想笑。 他漫不经心道:“是啊,也不知道是谁。” 明霜回头笑着拿手去捏他脸颊,叹道:“你夸我一句有那么难么?”她拉着他坐下,抖抖手里的画儿,轻声问:“怎么忽然想起要画画了?” “闲的。”江城答得简单。 明霜眯眼睛望着他笑道:“你没说实话……还在为上次木雕的事儿烦心么?”她张口就夸赞:“其实你雕的比他画的好看多了,他也没什么能耐,不就是画画儿么?谁不会?我路上随便捡个人都会啊。” 江城微微笑道:“你觉得画得好?” “自然好了,我就不会画画呀。”明霜把画纸放回去,笑吟吟道,“你看你,什么都会,你比我厉害。” 之前不是还说路上随便捡个人都会么…… 不欲提醒她被打脸了,听这话里话外满是自豪,江城微微一笑。 “水该开了,我去去就回。” “嗯。” 不多时,他端了热水,坐到床边给她擦脸。 “下次不要这样半夜过来了。”江城不禁加重语气,“好在你走得快,万一淋出病怎么办……” 明霜忍不住笑道:“好啰嗦,你快赶上杏遥了。” 他闻言失笑,不再说话。 温热的巾子,细细从她眉眼上擦过,细嫩肌肤很快就被染上一抹淡淡的酡红,指尖停在唇角的时候,他便放缓了动作。 桌上的灯烛闪闪烁烁,明霜从不涂口脂,唇上的颜色却明媚得好看。江城只觉得喉间热腾腾的,不由低头去吻她。柔腻的唇瓣含在口中,他探进去同她缠绕,唇齿相依,满是温存。她如今也学会怎么回应了,细细浅浅,时重时轻。 江城稍稍睁开眼,明霜仍闭着双目,吐息温热浅淡,烛火之下的眉目柔和而精致。 他从没想过能这样搂着她,直到现在还觉得像是梦一样。 雨还很大,下个没完没了,这会儿也不便送她回去,江城往床下又铺了一条被子。他的床板硬,平时自己睡也就罢了,若是换做是她,肯定不会习惯。 等他忙完,明霜才伸手让他抱到床上去,裹着薄被一缩,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看到她这样子,江城才是无奈。 今天晚上自己是别想睡个好觉了…… “早些休息。” 他抬手熄了灯,和衣靠在床边,坐着浅眠。 隔了许久,听到她轻轻开口:“小江。” “嗯?” “我白天说,要养你的那句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 江城缓缓抬起眼皮,入目一片漆黑,他摇头:“没有。” 黑暗之中,她伸出手,摸到他掌心轻轻握住。 “你就是爱把事藏着心里,什么也不说……我知道的,你觉得我同你好,是因为被乔清池退了婚,所以想找个慰藉,对么?” “不是……” 不等他说完,明霜就打断:“我不是个随便的人,不管你怎么想,我自己早有打算。铺子眼下已经有起色了,再过段时日,我想法子离开明家,咱们俩一块做生意,好不好?” 上次她也曾提过这个事,那时他并未放在心上,想不到……她竟是认真的!? 江城又是欣喜又是不舍,他没奢望过能和她一起过日子,但此时此刻,这话从她口中听到,不得不感慨万千,然后又觉得心疼。她这生已经不算顺遂了,后半生却还要为了生计忙碌。 自己何德何能,得她如此倾心相许…… 不知不觉,握着她的手就紧了一分。 “好。” 见他答应,即便是在意料之中,明霜还是松了口气,继而微笑道:“那等以后安定下来,咱们就成亲吧。我想嫁给你,你肯娶我么?毕竟他们都说我轻浮、不检点、不懂事,我年纪也这么大了,你一定嫌我老。”说完还幽怨一声长叹,“我肯定比不过那些年轻的小姑娘,今天送个荷包,明天送个剑穗,后天就该把心捧着来给你了。可怜我这个瘸子,注定要孤独终老。” 他还没开口,她自己就先说了一大堆,起先他心里还感动着,听到后面就笑了。 江城带着笑意,却言辞恳切:“只要你肯嫁,我自然愿意娶你。” 明霜正要说话,他竟已俯身,动作温柔地吻了下来,没有吻得很深,却满是怜惜和深情。 吻过之后,江城埋首在她颈窝,低低道:“我很高兴……你说愿意嫁给我。” 明霜抬手抚上他后背,宽慰似的拍了拍,笑道:“就知道,必须给你吃一颗定心丸。你这个人啊……”她没有再说下去,屋外的惊雷骤然落下,闪电将室内照得通明透亮。 “那你今后要加把劲儿了。”她忽然颔首,“我可是打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吃不得苦,山珍海味,丫头仆妇,一个都不能少,还要住大房子。你得养着我。” 她说得理直气壮,江城不由轻笑出声,“好,都没问题。” 耳鬓厮磨了一阵,他松开她,温柔道:“行了,快睡吧,一会儿天该亮了。” 明霜应了声好,仍旧同他十指紧扣,合上双目,歪头睡下。 雨声潇潇,雷渐渐停了,空气里湿气很重。 两人就这样静静躺着,心中满是平安喜乐。 江城才刚浅浅入睡,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他忙睁开眼,还没等问,紧接着又是一声响。 “怎么了?” 明霜已经爬起来了,语气幽怨:“你这儿有蚊子……” 江城微怔,“是么?” “你住了这么久,都没发觉么?” 他确实没留意过这些。 于是又起身把灯点上,果然看到屋里盈盈绕绕好几只。 这夏天里下了雨,蚊虫愈发肆虐起来,明霜撩起胳膊打量,手臂上赫然两个疙瘩,痒得她直抽气。 “别挠。”江城把她手摁着,“越挠越痒,明天让杏遥拿薄荷给你擦一擦。” 明霜咬着下唇,“你不挂蚊帐啊?” “……我不挂那个。” “艾草也没熏么?”这几天蚊虫多,几乎每晚睡前杏遥都会在屋里烧一把。 他摇头:“没……” 明霜讶然道:“你就没被蚊子叮么?” 江城也奇怪:“没有。” “难怪它们冲着我来。”她咬咬牙。 说话间眼前便飞过一只,明霜啪地一声打过去,然后急道: “没打着,往你那边跑了。” 江城动作倒是很快,两下灭了一只,掌心里有血渗出来,想必就是刚刚在她手上叮的罪魁祸首。 明霜还不解气,拉着他衣袖指指前面: “那边还有。” “在你左边的……” “啊,又飞过来了。” 屋里此起彼伏的“啪啪啪”声。 于是,两个人就这样拍了一晚上的蚊子。 第57章 【坐饮酒】 翌日清晨,天才刚刚亮,江城就悄悄抱着明霜返回小院儿,折腾了一晚,她睡得很熟,半点没反应。趁着屋里的人还未醒,江城将她安置在床上,仔细盖好被衾,这才转身离开。 若是杏遥一早醒来发现明霜不在,只怕自己又要百口莫辩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正午,等明霜起床揉眼睛的时候,就发觉杏遥看她的眼神特别复杂。 “……遥遥?” 她皱了皱眉,语重心长道:“小姐你……要注意身体啊。”说完就叹了口气,出去给她倒茶。 原地里,明霜一头雾水地坐在床上,半晌没听明白她的话。 午饭才吃过,尚早就凑到跟前来传话,说是宜春郡主又寻她来了。 明霜摁着眉心,烦不胜烦。 “小姐,要推掉么?” “只怕是来找小江比武的。”她手指摩挲着嘴唇,思忖片刻,“算了,我去推吧。她若是没看到我,等会还得找到这儿来。” 倒真想她赶紧嫁了,能有个气焰嚣张的新郎官把她好好管一管,天天不着急选夫招婿,尽往自己这儿来找麻烦。 招呼着杏遥给换了衣裳,她唉声叹气地问道:“在什么地方?” 尚早想了想:“带话的姐姐说是在花厅外的小竹林边儿。” “这么偏僻?”虽然无奈,明霜还是值得让杏遥推着她过去。 等到了竹林外,一地清幽翠绿。 宜春郡主是没看到,不过凉亭旁却见得一个熟悉且碍眼的身影,青衫飘飘,气质儒雅。她二话不说,当即就叫杏遥调头,乔清池疾步上前挡住她去路。 “霜儿……” 明霜冷声道:“又玩这招,很有意思么?” 乔清池垂眸打量她,神情有些哀伤甚至带了不舍。他有多久没见到她了……从酒楼出事那一晚起,到现在,足足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他来明家跑了无数趟,连夜里做梦都会梦见她,醒来时眼前都是重影,再这么下去,他非疯不可。 此刻乔清池才无比羡慕江城,能在同她这么近的地方日日相处,抬头不见低头见,便是讨厌他都无所谓。 “你不愿见我,我这么做……也是迫于无奈。” “无奈?乔公子很无奈么?”她笑着反问,“我想我应该比你更无奈一些吧?” “我知道你生我的气,退亲的事并非我的主意,是我娘擅做主张。”见她眉头紧锁,连眼睛都没睁开,乔清池艰难地咬了咬牙,“事已至此,我知道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 明霜头疼地抬起眼皮:“你既是知道还来找我做什么?” 他恳切道:“有件要紧的事我必须要对你说,只有几句话,无论如何,等听完你再走好么?” 她叹了口气,勉为其难地颔了颔首:“你说吧。” 乔清池闻言欣喜了一下,看她眼底有一圈青黑,又忍不住关切:“你昨晚没睡好么?” 明霜听罢,偏头就叫杏遥快走。 “诶——”乔清池忙拦住她,“好好好……是我不对,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眼下有人要害你爹爹,你……自己要当心。” 她感到奇怪,转过眼来瞧他:“有人要害我爹爹?这事你怎么不对他说去,告诉我作甚么?” 乔清池苦笑道:“你们明家不是不让我进门么,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的。” “怎么个害法?” “这个……我说不清楚,是从一个朋友那儿得来的消息。”他敛容肃然道,“你最好谨慎一些,我怀疑明家有内鬼。” 稀里糊涂跑过来叫她要谨慎,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明霜忍不住发笑:“内鬼?你安插在我们家的人也不少吧?上回是一个,这回又来一个,乔公子也好意思叫我小心别人?” 闻言,他有些脸红,支支吾吾道:“我……我至少没打算害你,总而言之,不管你信不信,若遇到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来乔家找我。” 她是铁了心要离开明府的,明家有没有内鬼,又打的什么算盘,她不想管,也不愿深究。 明霜不耐烦地侧过身:“好了,你的话我听到了。乔公子若没别的事,明霜就告辞了。” “诶——”乔清池摁住她轮椅,恳求道,“再说会儿话,不行么?” 明霜没有回答,冲杏遥道:“遥遥,帮我叫非礼。” “是。” 她一个字还没吐出来,乔清池只得妥协:“行行行,你别叫你别叫,我走……我走还不行么。” 见明霜不欲再理他,杏遥客客气气地把他手拿开,推着人就走。 “您说这乔公子的话可信么?”回来的路上,杏遥边琢磨边问她,“咱们是不是要告诉老爷呀?好让他提防着点。” “说不好。”明霜低头搅了会儿手指,“你也看到上次他布的那些局,多早开始就算计人了。他的话只能信三分,谁晓得是不是故意这么说,想给我们下套呢?” 杏遥觉得很有道理:“说的也是。” “再说了,这朝堂上的事儿哪里讲得清楚,我们就算贸贸然跑到爹爹那儿去说,有人害他。问是谁,不知道,怎么害,也不知道,那不是白说么?” “我看呐,乔公子不像是来给您提醒的。”杏遥讪讪笑道,“倒像是找借口来见您一面似的。” 明霜狠狠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愿见他。” 不多时,进了院门,抬眼就看到江城走过来,眉头紧紧皱着,她换上笑脸,阳光灿烂地唤道:“小江。” 他颔了颔首,继而问:“方才,乔清池来过了?” 消息还挺灵的。 明霜也没隐瞒,点头应了:“怎么,醋了?” “不是……”他面色窘迫,反而忘了要说什么了。 明霜抿着唇,不悦道:“你怎么能不吃醋呢?我私会别的男子,你就一点不生气?你都不在乎我!” 江城只得艰难地改口道:“是,我是醋了……” 听到杏遥在后面偷笑,她也没忍住掩了掩嘴角,随后又反应过来:“你怎么能醋呢?气量这么小,胸襟一点都不宽广!” 江城:“……”他觉得自己没办法说话了。 “好啦好啦。”杏遥把轮椅交到他手上,笑道,“外面日头这么大,有什么话不能去屋里说?我去拿点冰镇酸梅汤来,大家解解暑。” 江城道了声谢,也没再问乔清池此番来的原因,接过轮椅,推她往里走。 “对了,今晚要给你告个假。” “嗯,去哪儿?” “属下有个朋友,大老远从江陵来的,想请我去吃个酒。” 明霜绵长地“哦”了一声,目光怀疑地看着他:“朋友啊,是男朋友呢,还是女朋友?” 江城啼笑皆非地摇摇头:“别胡想了,我认识的女人不多。” “男子也不能大意啊。”她理所当然道,“万一是个断袖呢?” 江城哭笑不得地唤她:“霜儿……” 明霜噗嗤一下笑出来:“知道了,我说笑的,你要去就去吧,不拦你。” * 白天暑气大,京城已成了一个大熔炉,实在不敢出门,等到傍晚热度散了些许,江城才动身去高恕家中。 偏阁里,萧问备好了酒,坐在桌前等他,旁边放了一大块冰,室内很是清凉。 “快来尝尝,我从江陵特地给你带的游月酒,这酒可不得了,我上回喝一壶就有醉意了。”他挪位置给他,“来来来,你不是自诩喝不醉的么,看你能撑得了几壶!” 江城微微一笑,撩袍在旁坐下,“怎么大暑天的跑汴梁来了?”记得他此前都是过年才得空。 “王爷派我办点事儿。”萧问给他满上一碗,“我恐怕不会回江陵了。” 他酒碗正送到唇边,听得这话,不觉奇怪:“怎么?出什么事了。” “没有,你别紧张,好事啊。”萧问喝了一口,咂咂嘴,“眼下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今上病倒了,陆朝这老狐狸也病怏怏的,掀不起风浪。皇上偏偏是个没福的,生了一大堆的公主,连个皇子都没有。到这个节骨眼儿上了,你说咱们王爷能坐得住么?” 数年前今上弑兄夺位而登基,逼宫之后,几位年纪尚小的皇子陆续被遣去偏远的封地,一晃十来年了,三王爷是其中最为年长的,想必对这个皇位窥视已久。 “这么说,是王爷有什么打算?” 萧问喝着酒,赧然笑道:“你别怪兄弟,这是要保密的事儿,实在不能告诉你。” 他闻言也不为难:“无妨,我就随便问问。” “不过,王爷有心要用你。”他又伸手取了一壶,“在江陵的时候就跟我提了好几回了,你方便么?若有不妥,我届时便跟王爷说清楚。” “王爷对我也算有知遇之恩。”江城想了想,“往后有能效劳之处,定然倾力相助。” 萧问乐呵呵地拿手拍他胳膊:“就知道你够朋友!” “哦,对了。”他又想起一事,“上回你让我找名医,江陵的大夫多,都说自己是名医,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来,王爷就把人全留下了。” 江城一口烈酒呛在喉。 “这……会不会太多了?” “没事儿。”他大方道,“王爷迟早是要返京的,到时候他把人全带上来,你一个一个拿回去用。” 听起来很像三皇子的作风,虽然感到太铺张浪费了,但盛情难却,江城只好点头笑道: “替我谢谢王爷。” “别那么客气,这是王爷有心要拉拢你啊。”说话间,萧问又给他倒了一碗。 这酒确实比以往喝过得要烈一些,不过三两碗,江城就觉得身上开始发热,他松开领口,稍稍透了透气。 萧问本随意抬了抬眼,不经意瞥到他锁骨间,登时一怔,笑容瞬间狡黠起来:“我说呢,上回见你那么遮遮掩掩的,还骗我说没有家室,想不到兄弟你上手挺快啊……” 看他满眼不解,萧问打了盆水来让他自己瞧。 锁骨上赫然一块殷红点点的圆斑,也不知是那丫头几时弄上去的……江城耳根骤然发烫,忙把衣衫合拢,不自在地连连饮了几大碗。 萧问拍着桌子笑道:“你啊你……有了媳妇儿是好事,兄弟我求都求不来的。快说说,快说说……是哪家的姑娘?模样好看么?人乖不乖巧啊?” 江城半是无奈半是赧然,摇头道:“还没成亲。” “哦!”他一副了然神色,打了个响指,“私定终身?你很可以啊!我从前还小看你了!” “怎么打算的?准备几时完婚?我这儿可要讨喜酒吃。” “说不好。”他笑了笑,“不过若真有那一日,定会请上你的。” “行,那我可记着了。” 这一晚,江城喝得很多。 四五坛子酒下去,人已经有些恍惚了。 第58章 【红酥手】 萧问比他先喝醉,抱着酒坛子和衣往地上一躺,就睡了。 江城虽没醉的不省人事,但也比他好不了多少,强撑着翻身上了马。高恕在底下看得有些担忧。 “大公子,要不我给您叫个小轿来吧?” “没事。”他摆摆手,刚刚喝过解酒汤了,人勉强还算清醒。江城拽过缰绳,同他颔首告辞,双腿将马肚子一夹,驱马回了明府。 这酒的后劲果然大,饶是一路上吹冷风,他仍觉得头晕目眩。 不知几时到了西跨院,这冷冷清清的地方,一到晚上连灯也没有几盏,远远看去很是阴森。江城走在石板小径上,颔首往自己住处一望,竟发现他的房里亮着光。 想不起是自己临走前点了灯烛,还是酒喝得太多出现了幻觉,江城摁着眉心,缓步朝门边走去。 温暖的烛光照出一个人的身形来,妃色的背影,纤细得让人心疼,侧脸的轮廓,光华浅浅,长长的睫毛随她眨眼而颤动,她唇边永远含着笑,和煦得就像春风…… 明霜正在摆弄一盆花草,余光瞥见他走来,笑意立时荡开。 “诶,你回来了?”她把手里的花朝他跟前送了送,“快看看,这花儿好不好看?” 江城淡淡嗯了一声,垂眸看得满屋子的花木,不禁奇怪:“怎么搬来这么多?” “这不是见你房里有蚊虫么?”明霜把花盆小心放下,“我特地让人挑了这些给你布置的,你看……灵香草、万寿菊、茉莉花……对了,把这个拿着。”她掏从袖口内出个东西递给他,“防虫的。” 手里被塞了个香包,江城发了一会儿怔,笑道:“我又用不着这个。” 明霜拈了朵花,转过眼看他:“你用不着,我用得着呀。万一下次来,又被咬得满手是包怎么办?” “我不会养花。”他迟疑,“养坏了怎么办?” 她浅笑:“不打紧,我来给你养。” 说得像是要长住一样,叫杏遥知道回头又要念叨他了,江城摇头失笑,推她进屋。 “……这么重的酒气,你喝了多少?” 江城往桌边一坐,双手抵着额头,低低道:“不多……就五坛。” “怎么脸红得这么厉害呢?”适才在外面瞧不真切,这会儿在灯下一照,愈发见他脸色不对劲了,明霜禁不住担心起来。 “难受么?” “有一点……歇一歇就好了。” 他酒量一直很好,喝多少都没见醉过,这还是明霜第一次看他说难受,她拿手去摸摸他脸颊,登时一吓。 “呀,好烫,别不是发烧了?” 萧问带来的酒确实烈,江城早感觉到周身滚烫,眼前一片模糊。偏偏她手指冰凉,便不由往旁边凑了凑。 明霜倒也很配合地伸手过去由他蹭,歪头促狭一笑。 他喝醉酒的样子比平时有意思多了。 忍不住便伸手多逗了逗他…… 江城本就感到不适,她清凉的指腹沿着脸一路往下到锁骨,背上便猛然起了一层细栗,心头的燥热越燃越大,酥/痒难耐。他醉酒后定力浅,经不起明霜这样撩拨,偏偏她又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指尖抚上嘴唇,触感细嫩,不由心驰神荡。 “霜儿……” 明霜正不解的应了一声,手腕上蓦地一紧,刚要抬头他就重重地吻了下来。 带着酒香的鼻息萦绕在四周,灼热却撩人。 这次和以往有些不同,江城的动作略显粗暴,舌尖急躁地撬开她贝齿,不顾一切地在唇齿间肆虐。他从来吻她都很温柔,力道都不敢加大一分,今日却连牙也用上了,搅得明霜唇瓣生疼。她皱着眉吟哦出声,托在腰间的手便猛然收紧了一些,太用力了,她头昏脑涨,连气都喘不了一口。 少女的体香萦绕在鼻尖,他吻得愈发激荡,干脆将她从轮椅中捞出来,放在床沿,俯身压了下去。 院中风声萧萧,吹得房里的呼吸声也越来越重。室内的花香夹杂着淡淡的酒香,铺天盖地全是他的气息,温热的嘴唇从耳垂吻到颈项间,扫过之处一路都是清清凉凉的湿意。 明霜被他亲得浑身无力,脑子里千头万绪结成乱麻,索性伸手勾住他脖颈,也低头回吻过去。不知不觉领口已经松开,江城攀着她肩头,顺着衣襟滑入衣衫之内,指尖的触感温软如玉,他喘息渐乱,力道愈发大了些,膝盖直抵在她两腿间。 明霜咬着牙倒抽了口凉气,哀怨道:“疼……” 她声音传入耳中,分明带着哭腔,江城愕然一惊,神志瞬间清醒,这才惊觉做错了事,忙起身来替她拉过衣衫。 “对、对不起,属下逾越了……” 明霜揪着衣襟坐起来,伸手揉着嘴唇,听他一紧张连称呼都改了,原本还在发蒙,这会儿又感到好笑。 万万没想到,自己上一次喝多是偷吻了她,这一次喝多却又做出这样的事来。江城暗自懊悔,父亲自小告诉他酒乃万恶之源,他仗着自己酒量好,从未放在心上,想不到而今遇上她,却连连失态。 果然,只要是明霜的事,他总会方寸大乱…… 江城背过身子,实在是觉得愧对她。 他这样,倒让明霜不好意思起来了,挪着腿慢腾腾地移到他背后去,宽慰道:“你别难过……”说完发觉这话有点奇怪,她琢磨着又改口,“是我孟浪了,不该那么撩你。” “你……”听她莫名其妙地认错,江城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 “等成亲以后吧。”明霜在他衣摆上拉了拉,语气很大度,“好了,我不怪你了。咱们迟早是要洞房的,你现在非礼了我,往后可就更不能抵赖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个人很难缠的,你可要当心了。” 江城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转过身来,轻轻握着她的手:“对不起,适才弄疼你了么?哪里疼?” 明霜挑着眉,把手腕扬给他看。 白皙的皮肤上,赫然有道指印,一圈尽是深红色,他皱着眉后悔无比,一面替她揉着,一面拥她入怀。 江城深深叹了口气:“喝酒误事,我今后再不饮酒,若有违此言,便自断一条手臂。” 这誓发得好重。 明霜靠在他怀里,带着薄茧的指腹正轻柔地给她按摩,和之前的蛮横判若两人,她微微一笑:“你这毒誓,是当真的么?” “是。” “不反悔?” “嗯。” 明霜不禁很遗憾地摇起头来:“哎呀,那怎么办呢……交杯酒你还喝么?” 分明发觉他身子僵了僵,头顶上半天没人吭声…… 明霜从他怀里支起脑袋,偏偏还要追问:“喝么?” 江城为难地看着她。 还没见过这么快就搬起石头来砸自己脚的,明霜笑得乐不可支,她伸出手来把他脸捧着揉,“大傻子,你这手臂可是我的了,我暂且替你收着,改明儿惹我不高兴了,可别忘了你今天发的誓。” 今晚上他完全不在状态,要推说是醉话,大概也不能了。江城无可奈何地搂住她,颔首笑道:“好,是你的,都是你的。” * 大暑才过,夏日炎炎,太阳简直是快把人烤干,一出门都是一股热气。 陈阿元让人送了座大冰山到明霜屋里,卷帘一放下,日头照不到,凉气便缓缓扩散开来,沁人心脾,也不怕她夜里再被热得睡不着了。 “阿元这人是真不错。” 明霜和江城在窗边下棋,杏遥就在一旁做针线。虽说平时是不打搅他们俩的,但这天气实在是太热了,去堂屋里坐着实在是闷得人心慌,明霜也怕她中暑,索性叫她进屋来乘凉。 “是啊。”听她提起陈阿元,明霜心头也很感动,“当初咱们不过举手之劳救了他,想不到这孩子也懂得知恩图报。” 杏遥颔了颔首,“他也是个运气好的,您得势的时候抬举了他,叫刘管家帮忙照应着,结果一回头闹了个山崩,这下好了,府里几个管事的都没了,正好让他上了高位。” 她点头,捻了个子儿落下,“所以说啊,这人成不成事儿,还得看造化。” “也多亏了阿元。咱们这儿眼下青黄不接,要不是他想着咱们,叫外人抬这么大一块冰进府,还不得叫叶夫人怀疑么?” “得空你帮我谢谢他。” “人家要你谢啊,动动嘴皮子两个字儿,讲出去多没诚心。” “那不然怎么着?”明霜笑问,“我现在在府里可说不上话,再说,他混得挺好的了,可不需要我去多管闲事……嗯,不如给点银子吧?” 说完,江城和杏遥同时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心道:你给银子也太俗气了。 明霜撅了撅嘴,“干嘛啊都这样看着我,人家做生意的,带点铜臭味不是很正常么?” 说话间,她见江城的黑子早已溃不成军,不禁朝杏遥嘚瑟道:“遥遥,遥遥,你看,我又赢了小江!” 杏遥连头也没抬:“人家让着您呢。”此前和明霜下棋他从没输过,这会儿也知道耍阴招逗姑娘家高兴了,杏遥暗骂此人有心机。 明霜一听,有些不乐意了,叉腰对着江城认真道:“不许让着我!” 他只好点头:“好。” 半柱香之后…… 江城一个一个把她的白子捡掉。 明霜讷讷盯着棋盘看了半天,叉腰恼道:“你居然敢不让着我!” 江城:“……” 第59章 【晓寒轻】 一盘棋才开局,尚早撩起帘子从外面进来,热得满头大汗。 “小姐!” “诶。”明霜捡了一枚棋子,颔首看她,“瞧把你给热的,快过来歇一歇。” 尚早摇了摇头,喘了口气,“小姐,大少爷回来了,老爷让您晚上去那边吃饭呢。” 闻言,她手里的棋子一掉,啪嗒一声摔在棋盘上。 明英回来了。 这对明霜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明家人口简单,明见书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又是叶夫人所出,从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住在江南的时候人才五六岁,街头巷尾都传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出口成章,才思敏捷。 是不是有那么神,明霜也没去证实过,她童年的日子过得不算好,同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弟弟更是很少有正面交流的机会,唯一的几次谈话也不愉快。 明英是叶夫人一手栽培的,那好面子的臭脾性简直一脉相承。不仅如此,心气儿还特别高,庶出的她和明绣,在他眼里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时候连说一句话都嫌多余,如今过了这几年,也不知多读了点圣贤书有没有好转一些。 傍晚,明霜换好了衣裳,杏遥推着她往正院里去。 天色渐沉,地面上暑气未消,□□内有仆妇洒了水在地上扫地,见她经过也停下来颔首见礼。还没等走近门,迎面就瞧得对面回廊处走来一个人,身长七尺,剑眉飞扬,双目清冷,趾高气昂地迈着阔步。 看这相貌,和记忆里的有七八分相似,应该就是明英了,明霜不欲同他打照面,原地里等他进去。不承想明英先发现她,脚步一顿,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冷冷哼了一声,提袍往屋中走。 见状,明霜不禁叹了口气。 大约圣贤书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吧。 很明显这不是个善茬,她担忧地回过头去牵江城的衣袖,“你一定要在门外等我。” 知道她心里忐忑,奈何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江城唯有往她手上握了握,又很快松开。 “安心去吧,没事的。” 饭桌上明见书和叶夫人已经入席坐定,她颔了颔首算是行礼,随后在面西处坐下,很快明绣也跟着进门了,看到明英没有吭声,只叫了声爹爹,然后自顾自地挪了椅子挨在明霜身边落座。 一时家人将饭食端上来,满桌的酒肉菜肴,明见书难得像今日这样和自己几个孩子同桌吃饭,显得尤其高兴。 “今天是家宴,都不要拘束,英儿只歇得了几天,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他是过来人,摸着胡须悉心教导,“这段时间就不必挑灯夜读了,养足精神是最要紧的,也不见有谁能在考试前两日就把功课全补上的,不过是求个慰藉罢了。” 明英点头称是。 “英儿快下场了,为娘也没什么好说的,且敬你一杯。”叶夫人含笑着斟酒,“你是为娘的骄傲,可得拿个状元回来啊!” 明英捏着那杯酒,神情看上去有些异样,含糊不清的应了,仰头一饮而尽。 叶夫人很高兴,回眸瞅见明绣,啧了一声,皱眉唤她:“绣儿,你哥哥就快考试了,还不给他敬杯酒?” 明绣心里是百般不乐意,明面上又不好说什么,扯过酒壶来倒了一杯,心不在焉地举了举:“祝英哥哥下笔如神,旗开得胜,一举夺魁。我先干为敬了。” 这杯酒,明英倒是没喝,慢悠悠地在指尖转了两下,似笑非笑道:“大姐姐年前成的亲,听说三妹妹那阵子吵着嚷着想嫁到王府给世子做妾去?这也太不好了,虽说妹妹是庶出,但咱们明家的女儿出去做妾,到底有*份。依我说何不把眼光放低一些,做个正房夫人可比世子的小妾要有脸面得多。” 明绣咬着牙想骂他,心道:你才上赶着去做妾呢。 她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多谢哥哥提醒,我往后自会谨记在心的。” 听罢,明英才勉强满意地把酒喝了,目光一转,便落在明霜身上。她并不是很想去敬酒,但明绣已经开了头,不斟酒也不行了,于是遂把杯子取来,还不等倒酒却听明英淡声道: “弟弟在书院的时候,就听了不少二姐的事。”他说着眉头一皱,“京城大街小巷里都说二姐是因为和下人有染,所以才被乔家退亲的?” 叶夫人闻言,忙解释道:“那是外头的人胡说八道,乔家人卑鄙无耻,一早想借着你爹爹的势力平步青云,于是拖你二姐姐下水。后来看陆朝病了,又怕累及自身,就过河拆桥,这才故意把你二姐姐说得如此难堪。” “咱们知道内情,可天下人不知道。”明英琢磨着摇头道,“依我看,二姐身边那些小厮侍卫,就别用了,省得让人说闲话。” 明霜冷笑了一声,没开口。 他大约并未听见,想了想,又道:“不过也是隔靴搔痒而已,想要堵住好事者的嘴,姐姐还是得早些找个人家嫁了。” 叶夫人一听,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正有此意。”她转过眼来看明霜,“正要同你说这事儿的,你这年纪不能再拖了,身上又不好,上门亲事还被乔家人搞成那样,为娘实在是心疼你。” 她取出帕子颔首拭泪,随后握住明霜的手,“城北振威校尉刘安,不知你有没有印象,上回秋社同你三婶来我们家做过一会儿,他一早瞧上你了,也不嫌你腿上有疾,特地叫媒人来问我的意思。” 叶夫人抚着她发髻,含笑道:“这人我见过,不到三十,相貌堂堂的,为人也很忠厚老实,就是原配妻子去得早,得委屈委屈你做个续弦。不过他还没有子嗣的,你不用担心……” 明霜气得火冒三丈,反手推开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也不好发火,只皮笑肉不笑道:“母亲和英弟弟如此关心霜儿的终身大事,霜儿真是感激不尽,可殊不知上次乔清池也是借的这个机会才钻了空子。像我这般名声不佳,又身患残疾的姑娘,试问哪家会要?他找上门儿来提亲,您能保证不是第二个乔清池么?人心隔肚皮,母亲只远远望一眼哪里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万一以后把女儿拎到家门前来,哭着要爹爹救济,届时怎么办?万一他看着女儿腿脚不便,往后出言不逊,觉得咱们明家好欺负,届时又该怎么办?母亲想把女儿嫁出去是好事,可也要把眼睛擦亮一点,乔家人的亏还没吃够么?” 叶夫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 “残废非我所愿,试问谁不想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更何况,当年我是什么缘由废了腿的,夫人不会不记得吧?” “这……” 当年之事,是明见书最不愿想起的过往,被她这么一提,心中也感到不好受,皱着眉呵斥叶夫人:“行了行了,好好的吃个饭,说这些作甚么?什么刘安,什么校尉,做续弦你也的说得出口!?她就是不嫁人又怎么样,难不成我明见书还养不起自己的女儿么?” 听这口气是恼了,叶夫人只得尴尬地应了一声,不再多话。 一顿饭吃得毫无滋味。 宴席撤去之后,江城立在门外等候,明霜果然又是最后一个出来的,低垂着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脸颊上浅浅泛着红色,大约喝了酒。抬头时迎上他的视线,唇角便弯了起来,讪讪地冲他一笑。 “小江……” 他狠狠皱紧眉头。 方才在席上的话他自然有听到,明明心中委屈,还得这样朝自己微笑,他宁可她哭出来,也许还好受一点。强忍着想上前抱她的冲动,江城只伸手往她额头探了探,问杏遥道:“又喝酒了?” 后者叹气,“没办法,夫人叫敬酒。” “喝得多么?” “还好,就一两杯。” 明霜酒量素来不好,几乎是沾一点就醉,一回到房见,便嚷着说头疼。杏遥扶她在床边坐好,把人交到江城手上“你来照顾小姐,我去盛碗酸梅汤给她。” “好。” 姚嬷嬷本打算进来,迟疑了一会儿,又退了出去。 屋里再无旁人,江城倒了杯茶水,也挨着明霜坐下,柔声劝道:“喝口水吧,润润喉。” 她迷蒙着一双眼,抬起头看他:“你喂我吧。” 江城于是把茶杯送到她唇边去,明霜却拧着眉躲开。 “在城郊那晚可不是这么喂的。” 见他耳根子一下就红了,半晌迟疑着没有动静,明霜不禁难过道:“当初可以,现在就不可以了?” “那样……不好喝。” “那你往后也别亲我了。”她背过身去,“反正也不好喝。” 江城拿她没办法,啼笑皆非地叹气,颔首饮了一口茶,捏着她下巴转过脸,低头吻下去。 微涩的茶水渡过口来,还有些温热,沿着她唇角往外溢,从脖颈一路往下流淌,胸前的衣襟登时湿了大半。江城赶紧推开她,手忙脚乱地去取巾子。 正专心给她擦拭,明霜却突然伸出手来环着他脖颈,埋首在他发间。江城动作一滞,静默了半晌,发觉她浑身在微微颤抖着。 她哭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看到,他知道这一点,因此也没有多问,手臂一抬把她往自己怀里掩了掩,掌心轻轻拍着她背脊。 “你说……这叫什么人啊,说那些话,还算是我弟弟么?还算是我母亲么?我怎么样也是明家的小姐,他们几时有把我当亲人看?” 明霜埋在他颈项间抽噎。 “被退亲,最难过的人不应该是我么?他们想过我的感受么?连句宽慰的话都没有,字里行间全怪我一个人。” “叶夫人成天就想把我嫁出去,我不在她眼前她就高兴了……他们还打算让我给人家做续弦,我凭什么要去那样的人做媳妇儿……”她说着,搂着他脖子的手便收紧了一分。 江城眸色渐沉,手兜着她后脑勺,低低道:“明日我就去向夫人提亲,我娶你,好不好?” 明霜从他怀里抬起头,伸手抚上他脸颊,莫名地笑出声来:“我倒是想啊,今天明英还嫌你碍眼来着,这会儿去提亲,叶夫人准把你从门口扫出去。” 她思索了一阵:“不如,你带我私奔吧?” 江城微怔,刚要说好,明霜又颦眉摇头。 “哎,也不好也不好,遥遥和嬷嬷还在府上的,我若是走了,她们几个人肯定要遭罪。”她发愁地咬着下唇。 要有个办法顺理成章从明府离开就好了…… 明霜骤然想到了假死两个字,犹豫地看了江城一眼,但没有说出口。 等杏遥端着酸梅汤回来时,人已经缩在被窝里睡熟了,江城起身来和她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 夏夜里,草丛中满是蟋蟀的鸣叫声,衬得四周愈发安静。 西跨院的一间房舍内,幽幽亮着灯火,桌上的笺纸墨迹初干,江城放下笔,回头望了一眼窗外,白色的信鸽探头探脑地往里瞧,咕咕直叫。 他从抽屉里抓了一把小米,散在窗沿边,鸽子几步跳过来,低头一粒一粒的啄着吃。 纸上的墨转眼干透了,等信鸽吃完,他才叠好放到鸽子脚下的小竹筒里,轻轻一推,将它放飞出去。 哗啦啦一阵鸟雀扑打翅膀的声音,很快就从耳边远去了。 浅淡的月光照耀下,头顶飞过一道黑影。 陈阿元提着灯从这附近走过,很是狐疑地仰头张望,然而黑灯瞎火什么也看不见。 背后跟着的两个家丁见他举止奇怪,不由发问:“陈大哥,怎么啦?” 陈阿元立在院门口若有所思地琢磨道:“总觉得这个姓江的有些古怪……我想找个人看着他。” “行。”那家丁当即道,“小的这就支几个人过来守在这附近。” “诶——别。”陈阿元抬手喝止,“他身手可不弱,寻常的人看不住,你们这样反而打草惊蛇。” 思索片刻,他自怀中摸出一袋钱,掂了掂交给那人:“这样吧,你拿这钱去客栈或是赌坊,雇两个江湖人,要会些武功的,就在跨院周围盯梢。记住,不要离得太近,不要被他发现,有什么动静也别擅自做主张,先回来告诉我。” “行,小的马上去办。” 第60章 【人情恶】 第二日一早,还没到辰时,耳畔便听得有翅膀扑腾的动静,江城骤然惊醒,翻身起来。 窗边的白鸽正在低头吃昨天剩下的米粒,脚上仍系着一只小竹筒,他伸手摸了摸鸽子,从竹筒里取出一张卷起的信笺。 展开之后,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他却渐渐皱起眉。站在原地迟疑了许久,他寻了火把纸条烧掉,换上衣衫去找明霜。 在屋外等了半个时辰她才起床,杏遥正打了水给她擦脸,抬头见江城身形笔直地立在门边,不由奇道:“怎么了?” 他有些犹豫,“属下……要告五日的假,特来请小姐的示下。” 闻言,杏遥倒是先吃了一惊:“这么久?” 明霜睡意还没散尽,稀里糊涂地就点头:“好啊,干什么去呢?” “见一个朋友,他遇到了些麻烦,可能要耽搁一段时间。” “行,那你去吧。”明霜不曾有疑,“自己当心。” “多谢小姐。” 这是他头一回请这么多天的假,原以为明霜会问上几句,想不到竟如此顺利。 等着江城出去,杏遥便抖抖外衫给她披上,语气很不是滋味:“小姐您也太偏心了,我跟了您这么久,还没见您给我放过长假呢。” “现在放你走,谁照顾我呀?”明霜扬起眉来,“你担心什么?再不久就嫁出去了,天天都闲在家里,还怕没假么?” “您又打趣我!就知道江侍卫走了我准没好日子过。”杏遥把眼一瞪,拿手去挠她胳肢窝,两个人立时抖在一团儿,嘻嘻笑笑的,满室欢声。 从严府后门进去的时候,江城把头上的斗笠往下遮了遮,幸而这会儿天气热得厉害,四下里并没多少人走动。 花厅旁边即是书房,他此前是在严涛身边做事的,对府里的格局比明府还要熟悉。两边的卷帘已经放下,屋内没有点灯,显得幽暗而清凉。 太师椅上正有人坐着,手里拿了一卷书,江城朝他撩袍蹲下去,单膝而跪,抱拳施礼。 “起来吧,不要这么见外啊。”那人声音听着很和蔼,放下书,含笑着打量他。 “原本如此热的天气,也不想劳烦你,上回让你办的已经够凶险了……”他一脸的心疼,语气好像还分外惭愧。 江城神色平淡,颔首道:“这是属下分内之事。” 那人搓了搓手,摇头叹气,“如今遇到个很棘手的案子,你也知道啊,我手里的人都不中用,要不是十万火急也不会把你叫回来。” 江城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吱声。 “这次南下治旱涝,上头知晓有人贪墨,眼下返朝了,本官必须得给个说法。哎……都是迫于无奈,大家皆想活命,可这其中总得有个人来做冤大头不是?”他拿手指瞧了瞧书桌,“我的脾气,你是了解的,只有死人的嘴才最紧,不杀不行啊……” 但凡他说出这种话,便是打算要灭其满门。 “大人……” 江城本想推辞,不等他话出口,那人就道:“你跑一趟郑州,我再派四个人随你一同前往,这地址呢晚些时候会告诉你的。” 于是,抬手挥了挥,“去吧,啊,去吧去吧……” 他知道没有推脱的机会,原地里犹豫再三,还是告辞退下。 科考的时间渐渐逼近,明英没住几日就走了。 江城不在的这些天里,明霜过得有点乏味,因为气候热,院子里的小丫们都是轮班,一个一个耷拉着脑袋在门边坐着,毫无生气,让她看了也没精打采起来。 杏遥在小竹凳上打络子,回头就瞧见陈阿元顶着烈日抬了个小竹筐往这边走。 “阿元,大暑天的,你干嘛呀?” 他赶紧跑到屋檐下乘凉,对明霜弯腰施礼,“二小姐好……这不,才结的新鲜莲藕,冰镇过的,特地拿来给小姐尝尝。” 明霜让他进门来,招呼着丫头把竹筐抬下去,“真是辛苦你了,这么热还跑过来……其实也不必这样啊,晚些时候让小厮送过来不也一样么?” “就怕吩咐了他们不上心,正巧刘总管叫我出去办事呢,就顺道过来了。”陈阿元拿袖子扇扇脸,喘了口气,“您这边如何?可缺什么少什么没有?” 她笑道:“没有没有,你成天给我这儿送东西,还能少什么?” 杏遥端了几碗冰水给他们几人解解渴,陈阿元倒也没客气,伸手接了咕噜咕噜往嘴里灌。余光偷偷打量四周,半天没瞅见江城,他不禁问道:“江侍卫……不在么?” “他家里有事,告了几日的假。”明霜笑问,“怎么,还怕他?” 现在他也算是半个管事的人了,定然不像年初那么畏首畏尾。对于江城,陈阿元也说不上是害怕,只是想起那日在他床下发现的血账簿,便觉得此人心怀不轨,城府极深,留在二小姐身边,指不定是有什么坏心思。 二小姐心地好,肯定不知道是被利用了,他得想办法提醒她。 “其实……”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 自己没有证据,何况明霜护短得很,肯定不会相信自己一面之词,想了想还是罢了。 明霜歪头不解:“其实什么?” 陈阿元咧嘴一笑:“其实……我还挺想找江侍卫学个一招半式防身呢,这样往后就不会被人欺负了不是?” “是呀,是呀。”提起江城,她无不自豪地抚掌笑道,“小江功夫可好了,等他回来,我让他教你呀。” “那就多谢小姐了。”说完,便摇头暗叹:果然,小姐很在乎他。 * 子夜人定初,明月如霜,霜照高墙。 远在郑州的一座大宅门内,火光闪烁,黑烟直冲云霄,四下里尽是焦糊的气味,刀光如电,人影攒动。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声。 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黑衣的青年身着劲装,抬眸望见这熊熊大火,滚滚的火舌似乎要将天幕吞没。 他的剑沾着血,顺着剑尖滑落在地。 周围是令人心悸的悲鸣声,如泣如诉,那人灯火下的眼神却很淡漠,仿佛和手里的剑一样,丝毫没有暖意。 惨叫声就在他的脚边,撕心裂肺。 时隔太久没有见到这种场面,他已经快要习惯了那样沐浴在阳春三月下的生活,下人夺人性命时便多了几分迟疑。 满目的殷红在衣衫上不住绽开,袖摆被人抓住,垂眸看见一双清亮的眼睛,带着水汽,哀哀求饶。 他浑身一震,像是突然从世外桃源跌落到万丈深渊。 她一定不知道这些事。 也永远不能让她知道这些事…… 她只要安安乐乐地生活在那个平静的院子里,就好了。 背后的一株矮树在燃烧中怦然倒下。 剑刃锋利如斯,映着月华溅出一道晶莹的血水。 他攥紧剑柄,逆着火光,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夜深人静。 京城上下一片祥和。 明霜睡得正熟,朦胧中觉得眼前站了个人,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赫然看到江城一身黑衣立在对面,登时吓了一跳。 “小江?”她困意瞬间散去了大半,支着身子坐起来,借着月光,隐约发现他脸色有些异样,不禁问道,“怎么了?” 明明告了五日的假,这才第三天。 策马跑了一天一夜,他衣衫上全是风露,一路上满脑子全是她,如今她就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 江城指尖微微动了一下,垂眸低声问:“我,能抱抱你么?” 这还是明霜第一次听他说这样的话,愣了片刻后,唇边的笑意便缓缓荡开,她把两手伸出来,笑吟吟道:“想抱就抱啊。” 他走上前,小心翼翼地俯下身,极轻极轻地环住她的腰,慢慢拥入怀中,动作谨慎得像是在捧一件易碎的瓷器。 “这么急赶着回来,就为了这个么?”明霜靠在他胸前,忍不住发笑,“好了好了……知道不会告诉我的,有什么不开心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从前你不也这样安慰我的么?” “我没事。”江城埋首在她颈项间,近似贪婪地感受她身体的温度,“就是忽然……想抱抱你。” 再过几日,等今年的科举过去,他就把一切都告诉她…… 然后如她想的那样,离开明家,离开严府,永不问世事。 明霜拍拍他的头,哄小孩子一般说道:“好,没事就好。” * 一夜雨疏风骤,天气略显凉爽。 底下丫头把凉茶端上桌,严涛拿着书卷的手已然僵住,青年正跪在他面前,微垂着头,神情沉静。 好半天,才他反应过来,“啊哟”一声,放下书册,表情十分纠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这会儿说要走,可为难本官了。” “属下惭愧。”江城语气平静,“当日赎身的钱两,会按契约上的数目尽数奉还。” “看来你这是打定主意了呀。”严涛歪在太师椅上,一副头疼的模样,“怎么好好的,突然想着要走了?是本官亏待你了?” “大人待属下不薄,这份恩情属下铭记于心。”他施礼道,“只是属下漂泊半生,早已厌倦杀戮,希望后半辈子能够安稳平常,如此而已。” “嗯……你是老大不小了,想成家也是人之常情。”他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颔了颔首,却又发愁地啧了一声,“可是眼下还有个小忙,不得不让你出手……” 他表情变化得很丰富,一下犹豫一下摇头一下又颔首,最后还是叹道:“这样吧……这件事事成之后,你我就算两清,如何?” 江城并未多想就应下:“大人请说。” 严涛抓起桌上的两个核桃,慢腾腾地在手里转动,“马上就要科举了,今年的主考是明见书的门徒,为了让他儿子能够顺利高中,大概早已把考题弄到手了。”他微微一笑,“你想办法誊抄一份,晚些时候我叫人同你在老地方接头。” 第61章 【抛真心】 江城听完,身形不由一顿。 此前那几次传信,已经让他觉得很对不起明霜了,如今再有和她相关的任务,他实在是不想接。 “大人,可否另换一件事……” 严涛听着很奇怪:“这事儿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在做么?为何今日这般推辞?” 江城算是侍卫当中对他最衷心的那个,近来他却几次三番的推辞犹豫,不免让严涛心生怀疑。 “你莫不是……真的对明家二小姐动了心吧?” 南下回来之后,一路上倒是听了不少闲言碎语,起初他还没当回事。在小姐身边安插侍卫,会惹人非议也是在他预料之中。特地让江城过去,一则是他功夫好,二则是他形貌清俊,这样的人,姑娘家定然不会对他设防的。 想不到,他们俩竟还假戏真做了? “大人误会了。”不欲让严涛起疑,他当下否认,“属下近来身上不适,担心会有负大人所托。”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和那位二小姐情投意合,正打算替你们说个媒呢。”他摸着胡须朗声而笑。 严涛此人一贯是笑里藏刀的,听出他话里有试探之意,江城仍旧颔首:“大人说笑了,属下自知身份卑微,高攀不上,从没有过这种心思。” “便是有那心思也无妨。”严涛摆摆手,“这种名声不好的女人,明见书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哪里会在意你是什么身份。” 他一直很反感外人对明霜这样的评价,闻言便禁不住皱起眉来,袖下的手渐渐紧握成拳。 “行了,此事就这么定了,你下去吧。” 江城自知没有回旋的余地,只好应了声是。 朝阳初升,挑高的身影在砖石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随后慢慢行远。 严涛饮了口茶,拇指抵着太阳穴,若有所思地盯着门外,颇为惆怅地叹了口气:“这孩子不好用了,看来再忠诚的犬也有变心的时候啊……”他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响指,背后悄无声息地落下一个人。 严家不像明家有那么好的家世,他自己就是从军头司中最下等的禁军做起的,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影卫。 “入了我严府的门,岂有那么容易就能说走的。” 那侍卫抬眼望了望,低首问道:“大人是打算让属下去灭口么?” “诶——不着急,江侍卫这是误入歧途。”严涛摆弄着手里的玉盏,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还有用处,现在就丢太浪费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说了,派你去,你也打不过人家。” 侍卫颦了颦眉,颇有些不服气。 严涛拍拍他的肩,笑道:“小恒啊,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沉不住气,其实你比江城好太多了,只是过于性情急躁。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最忌讳就是意气用事。” 侍卫恭恭敬敬地抱了抱拳:“大人教训的是,属下自会铭记于心。” “行了行了,闲话不提那么多,你行动方便,去帮我查查那个明家小二姐。” 他颔首道了声是,身形一转,瞬间消失不见。 * 江城回到明家时,清晨的日头刚出来,不算热。明霜由杏遥推着坐在院子里逗鸟雀,一见到他便转过身,笑吟吟地招呼:“怎么才来,早饭吃了么?我给你留了盘绿豆糕,冰镇过的,吃着很解暑。” 江城神色终于缓和下来,望着她,心中却是百味杂陈。 “你来看看这个。”明霜并没留意到他的异样,拎着鸟笼自顾自地玩,“这八哥是阿元新送来的,听说会学人讲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杏遥弯腰打量,“小姐,你教它几句试试啊。” “好呀。”她逗弄了一阵,颔了颔首,“叫‘小江’,‘小、江’。” 笼子里的八哥歪头瞧她,眼睛眨了两下,半天没动静。 明霜颦了颦眉,有些挫败:“咦,不是说好的能讲话么?” “给我试试。”江城指尖轻轻一勾,把鸟笼从她手上提过来,微微启唇,竟学了两声鸟叫,很快那八哥便扑腾着翅膀,扯开嗓子唤道: “小江,小江——” 江城不由皱起眉:“怎么叫这个……” 明霜却稀奇地接过来:“呀,真的会说话啊。” 八哥在笼子里扑腾,咿咿呀呀地嚷着她那句“呀,真的会说话啊”,引得院里的丫头们一阵哄笑。 “这小畜生还挺机灵。”明霜玩够了,腾出手去捏江城的脸,又是艳羡又是欢喜,“你怎么什么都会,连逗鸟也比我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你说出来,我立马去学。” 江城笑得无奈:“针线我就不会,你不是会么?” “也是,我还忘了这个……那下次你定要给我绣个东西来,我得好好嘲讽你一下!” “……”叫他拿刀拿剑还好,拿针线真是得要人命了。 看他为难的样子,明霜这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 杏遥把冰茶水给他俩端上来,“小姐,赵掌柜来人问您,要不要去店里看一看这个月的账。” “大热天的,出门要晒死人呢。”明霜摇摇头,随后促狭一笑,“你们俩谁去帮我跑个腿儿把账本拿来?” 杏遥连连摆首,“饶了我吧,这会儿去非掉一层皮不可。” 江城倒是没有怨言:“我去吧。” “日头这么大,晒坏了怎么办?”明霜心疼道,“你还是别去了,大不了这个月的账我不看了。” 杏遥在旁翻了个白眼,暗骂她偏心。 “没事。”江城微笑道,“我脚程快,趁现在早上凉爽去给你拿回来。” “那好吧……你记得带把伞。” “嗯。” 她又不放心,“要不再拿点冰吧?” 他摇头笑道:“不用了。” 等着人走远了,杏遥张口啧啧出声,“就知道向着你男人,亏我给您当牛做马十来年呢,到头来还比不过一个跟了你一年的。” 明霜扬扬眉,得意道:“你也说了是我男人,不向着他,难道向着你?有本事,你也做我男人呀,那时候我也向着你了。” 杏遥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看着她:“您这话说的,也真不害臊!回头叫三小姐听到了,还不笑话死你!” “她笑她的,与我何干?” 眼瞧着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的温度也渐渐燥热,杏遥搁下针线活打算推明霜进屋,她托着腮,喃喃自语:“就快科举的日子了,凌书生这几天应该很忙吧?” “可不是么?”杏遥抿着唇笑,“连熬了三个晚上了,怎么劝都不睡。你说就这么几日能看多少书呀?我才不信能有什么效果呢,不过是求个安慰罢了。” 明霜摩挲着下巴思忖:“今年的主考姓周,我认识他……是爹爹的学生,小时候见过几次面的。” “怎么着?”杏遥打趣道,“您还准备去要考题么?” “我倒是想,那也得有那个脸啊。”她认真琢磨起来,“你说,这要是拿出去卖,能挣不少钱吧?” “您还真惦记上了?”她吓了一跳,“快别到处胡说了,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明霜拿眼横她:“我说笑的,这还用你提醒么?” “那可不一定,您如今是钻进钱眼儿里去了,指不定粪坑里看到一枚铜钱,还得指使我去捡呢……” “死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还编这样的话来取笑我。” 明霜故意捡了本书要打她,杏遥忙躲开,一溜烟跑出去了。 她不由发笑,笑完了却又陷入沉思。 明英也要下场。 不知爹爹他会不会有什么动作? 门外一群鸟雀扑啦啦展翅飞过,天空还是蓝的,万里无云。 * 凌书生要温习考试,赵良玉倒是个通情理的人,特地给他腾出时间来,白天也不让他画画了。 临近这日子,城里也热闹起来,酒楼茶肆到处都有下注押状元的,据说明家大公子的身价是最高的,目下已经炒到一万两,叶夫人对此自然很是得意。 已到夏末,连着十天没有下雨,天气还是那么热。院子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听着无端令人烦躁。明霜吃过饭就躲在卧房中午睡,她这几日总是懒懒的,整个人耷拉着,没精打采。 因怕吵她休息,姚嬷嬷让两个丫头各自拿了放有麦芽糖的竹竿子踮脚在树下粘知了。 啪嗒啪嗒的轻响,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静了,明家的仆人少,午后很是寂然,虫鸣声四下起伏。 沿着抄手游廊步出后院,举目就能看到一小片莲池,绿油油的满是浮萍,莲叶上开着白荷花,偶有蜻蜓点水而过。 这会儿正是日头最大的时候,烈阳毒辣辣的炙烤着青墙红瓦,偏门这附近无人走动,出去便是后街,仍旧没有人。 天气太热,阳光正好照下来,连野狗也不愿在此逗留。 江城低着头进了巷子,一路越走越深,到尽处时,那树荫下正有一人在乘凉,余光瞥见他,便佯作有事的样子,匆匆往远处而行。 江城走到树荫下,在花台边坐了,目光不动声色的洞察周围,确定没有旁人之后,才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轻放在草丛里,只略停留片刻,很快就起身离开。 在他走后不久,之前乘凉的男子迅速返回,伸手抽走书信,一面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快步疾行。 整个过程进行得很快,前后还不到半盏茶的时间。江城在拐角处停下,回头见他已取了信,便也不再多待,转身进了角门。 那男子并没走多远,趴在墙边目光紧盯着江城,眼看他在自己视线中消失不见,这才悄悄往后退,绕过街市,径直往西跨院的方向走去。 正是午后,角门边几个武生打扮的江湖刀客头挨着头靠在一块儿流着哈喇子打瞌睡。男子将衣襟往上拉了拉,尽量遮住容貌,路过这几人身边时,装作不经意地扔下两个东西,随即快步离开。 正院里,市集上采买的水果刚到,陈阿元尚在指挥人搬运,那门外忽然地冲进来一个小厮。 “陈大哥!” “怎么了?”陈阿元不耐烦,“你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呢!” 那人递了递眼色,神神秘秘地把他拽到角落里。 “大哥,有眉目了!”他凑到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几声,然后把两封信塞过去。 陈阿元愣了一下,“真的?” “不骗你,您说了什么事儿等您定夺,所以这信我也没看,不知里头写的什么。” 闻言,他忙把信封拆了,取出信纸来,上下一扫。 做下人的识字不多,他也是跟着刘管事才认了一两个,隐约看到些许关键字眼,旁边的人正偷偷往里瞄,陈阿元飞快合上信,低声喝他: “看什么看?!……这事儿别声张出去,听见了么?” “诶,诶,我知道。” 捏着这信纸,他有些手忙脚乱,在台阶上来回转悠了好几圈,想了想还是吩咐下去。 “果子搬得差不多了,那边该打点的记得打点,回头给刘总管报账去,可别出什么岔子……我到二小姐那儿去一趟。” 第62章 【东风恶】 明霜午觉才睡醒,陈阿元就顶着太阳在门外说是要求见。 她喝了口茶润喉,把杯子递给杏遥,边笑边奇怪:“怎么大热天的跑来了,你赶紧让他进来,可别中暑了。” “诶。”杏遥点点头,推她出去。 陈阿元就在屋檐下阴凉处站着,一张脸被晒得通红,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来吃绿豆糕。” “谢谢二小姐的赏。”他跨过门槛,左右打量,“那个……江侍卫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没事的。” 一听到江城不在,他松了口气,立时换上一张肃然的脸。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您。” 见他表情如此正经,明霜不由和杏遥对视了一眼,“怎么了?你说来我听听。” 陈阿元拧住眉头,低声说:“这个江城,不是什么好人。” 明霜听完一愣,随后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么误会啊?” 杏遥也颔首:“是啊,老见你躲着他。” “我是说真的!我曾经亲眼看见他床下放了本带血的账簿。”陈阿元紧张道,“就是那阵子官府到咱们府里来搜查,说是在抓一个杀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凶手。我当时害怕,没敢告诉别人,现在一想,肯定是他干的。”他越说越激动,凑上前来,“小姐,这江城太危险了,他会伤了您的,咱们还是告诉老爷吧!” “诶——”明霜一把拽住她,望着杏遥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误会了……”难怪他回回见了江城都躲,原来是因为这个。 明霜安抚道:“那个账本其实我的,不小心给沾了些朱砂,你看错了。” 杏遥也忙帮腔:“对,对,我可以作证的。” “你们……”陈阿元着急地跺了跺脚,“你们都被他给骗了,他到咱们府里来绝对没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见他深夜里悄悄飞鸽传书出去,我派人去调查,你们猜怎么着?那些信鸽全都是飞往严府的,小姐,这人居心叵测,和严府一直都有来往!” 明霜不以为意,“他本来就是严大人的人啊,有往来不是挺正常的么?” “有什么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门去,非得要传信这样隐蔽?来往一两次也就罢了,要是经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么,话锋一转,“您还记得上年落水的事儿么?推您下水的,查出来可是个后院打杂的伙夫,叫李子?” 明霜轻轻颔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为伤势过重死了,家里还支了点银子给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谁么?”陈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严大人府上的书童,眼下已经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后,严大人就顺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边来,这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你们不觉得可疑么?”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讪笑道,“你看……他从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卫白天是跟着您在一起,可后半夜呢?小人记得他是子时回房对吧?”陈阿元不急不缓道,“他武功如此高强,您确定他后半夜没有在咱们府里作什么手脚么?” 陈阿元定定地看着她,“他来给您告假的次数也不少了,在那些时间里,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您真的知道么?”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会背叛我的,他没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来风,小姐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陈阿元出声打断,把信递了上去,他将此前的经过简单陈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卫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迹,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过来的时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开信纸,厚厚的好几页,白纸黑字映入眼帘,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渐渐往下沉,捏着信封的手越攥越紧,连指甲盖都泛着白色。 她浑身微颤,不等看完,便猛地转过眼来,厉声呵斥:“陈阿元,你好大的胆子!” “江城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一定要编出这些故事来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着气,狠狠拍着轮椅的扶手。 “说!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干的,你说!” 陈阿元吓得噗通一声冲她跪下,边哭边磕头,“二小姐,我没有,我讲的都是实话啊!乔清池前车之鉴,已经把您害成这样了,我只是担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利用”二字仿佛重锤一般迎头敲下来,明霜只觉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厉害,那样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里迅速蔓延开。 “不会的,不会的……” “他不会骗我的!”她眼神飘忽地盯着虚里,喃喃自语了许久,忽然朝陈阿元喝道,“是你在骗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迹,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愿意相信,伸手狠狠揪着他衣襟,动作大得险些从轮椅上摔下来,陈阿元连连摇头,哭得满脸是泪:“小姐,阿元没有骗你,真的没有骗你啊……我对天发誓!” 他伏在地上,对着她不住叩首,脑袋磕得砰砰作响,明霜却没看他,望着旁边呆呆出神,无论盛夏的日头有多大,照进门来,她也只觉得寒冷无比。 杏遥忙上前来替她顺气,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难过:“小姐,您先冷静一下,咱们在这怪阿元也没用,不如把江侍卫叫来当面问问他吧?有什么误解也可以一并说开啊。” “好。”静默了许久,才听她颤声道,“你去叫江城过来。” * 房内放着冰山,寒意从四面八方涌入体内。 江城颔首掀起珠帘,背后的门便被人轻轻关上,杏遥正缓缓放下卷帘。他知道这是明霜审问人时的一贯作风,只是今日略显异样,屋里的人很多。 陈阿元立在一旁,垂着手,眼角尚有泪痕,明霜就坐在前面,帘子落下的阴影把她罩在其间,看不清神情。 她手里握着一封信,握得太紧,手背上青筋毕露。 信封虽是最寻常的竹纸,江城却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抬头时,见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纸扔到他面前,柔声问: “你写的?” 轻飘飘的几页滑落在他脚边,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见信笺上的墨迹,每个笔划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紧拳头,顿了许久,才出声道:“是。” “你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东西么?”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这么说来,不是第一次了?这一年,你在明家捞的东西不少吧?” 他颦了颦眉,嘴唇微动,却仍旧沉默着。 “难怪严世伯要让你来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着他,艰难地带着笑容,“武功那么好,又有我罩着,谁会怀疑你?” 江城涩然开口:“我只是……奉命行事,并非有意要瞒着你。” “果然是严家养的一条好狗。”她边笑边点头,“所以呢?为了让你能有个正当理由跟着我,于是把我推下水么?” 他抬起头,几乎无力地辩解:“是严大人的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害你。”何况那时,他根本不认识她……如果早知会有今日,无论如何他都会阻止。 “真是巧。”明霜对着他冷笑,“乔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说过一样的话,你说我信谁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对了,是么?无论是被人推下水,还是被人劫持,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问心无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确是受严大人所托在明府卧底,可我……”他神色悲戚,“可我喜欢你,也是真的。” “喜欢我?你们都说喜欢我,我的喜欢就这么廉价么!”明霜指尖深深扣紧扶手,双目通红,“你和乔清池是一样的!你比他还要可恨,你整整骗了我一年!我那么信任你!至始至终没有怀疑过你,而你呢?” 她满腔的怒火顺着眼泪滴透衣衫,“你做什么事都瞒着我,暗杀张毅的事你瞒着我,乔清池偷梁换柱你也瞒着我,我在外面替你说尽了好话,受尽了人的白眼,把整颗心都给你了,结果换来的是什么!?” 屋里的冰山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从头到脚一片寒冷。 什么离开明家,什么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诚意对待的人,一度想放弃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头来竟也是在骗她。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笑话,连到最后都不愿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认,哪怕他说这一切都是阿元设计的阴谋,怎样都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承认,为什么不一直骗下去…… “连你都在利用我……”她几乎痉挛地抓着轮椅,流着泪朝他哭道,“你们全都冲着我下手,为什么?是觉得我好欺负吗?是吗?!” 她嘴唇白得吓人,眼泪顺着脸庞滴下,江城喉头微哽,轻轻唤她:“霜儿……” “你闭嘴!”明霜抄起手边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声响伴随着滚烫的茶水一齐在地上溅开,然后又缓缓流淌到她脚边。 “你们每个人都在骗我……”泪眼迷蒙,她心里恨极了,冲着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们每个人都骗我!我对你们再好,你们还是要骗我!就因为我是个瘸子,到头来……你们终究瞧不起我!” 她曾经那么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说,他也是在利用她。 这一刻,她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还能信谁? 杏遥听得心里如刀绞般难受,咬着嘴角抹眼泪。 “小姐……” 明霜缓了口气,“我不想看见他。”她怒目望着江城,他眼里的情绪太过简单,近乎认命地与她对视。 “杏遥,阿元,把江城带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哑着嗓子,“你告诉他……” 明霜含泪咬了咬牙,“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明家养不起这样的侍卫,送回严府去吧!” 她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心里空落落的,连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今天的事,不许任何人传出去。” 见陈阿元还在发怔,明霜回头喝道:“还愣着干什么!” 杏遥忙拉着他过去,一前一后的轻手轻脚从屋里离开。 珠帘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当当作响。等她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空了。 摆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释放着寒气,白烟滚滚,脑中一片混乱,似乎什么也没有。 姚嬷嬷悄然进来,走到她背后,轻轻往她肩头摁了摁。 明霜讷讷的转过头,眼里噙着泪水,盯着她半晌都没有说话。 姚嬷嬷摸着她的发髻,涩然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别憋着。” 明霜呆愣许久,咬着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嬷……连他都骗我,连他都是骗我的……” 姚嬷嬷听得心里酸涩,紧紧搂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抚着她背脊。 “没事了,没事了,总会过去的,我们霜儿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这段时间里被消磨殆尽。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么。 第63章 【掩重门】 杏遥跟着江城从屋里出来,回头瞧了一眼,直冲他叹气:“当初来的时候我就告诉你了,小姐这个人记仇,千万别骗她,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江城闻言唯有苦笑。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记仇。 可从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叫他如何开口…… “是我对不住她。”良久,江城才低低道,“她怨我,也是应该的。” 听他这样淡淡的语气,没有过于伤心,也没有过于悲痛,死气沉沉,杏遥不由心悸,随即地改了口:“我知道……你在这之中也难做。只是小姐她……” 明霜这倔脾气,如今怕是什么解释也不会听。 “多谢。”他涩然一笑,“往后麻烦你照顾她了。” 走到院门口,清冷的院子里远远近近都是蝉鸣声,乍然想起他那年来的情景,时隔一年之久,此时回忆却仿佛就在昨日。 他顿了顿,迟疑着回眸,屋门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杏遥担忧地打量他。 江城却波澜不惊地转过身,“走吧。” 去管事处领了罚,明见书许是早就想让他走了,这一去正中下怀,连家法都免了,结了月钱之后便派人送他回严府。 严涛自是早就听到风声,见他回来并不生气倒还有几分欣喜。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失手就失手了,别放在心上。明家二小姐没有严惩你,这是好事啊!” 起初是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江城,但没料到明霜仅仅只是用“以下犯上”这几个字打发他走,不知情的不明白缘由,这多少有些包庇的意思在里头,倘若直接如实告诉明见书,江城的命绝对保不住。 这算也是个意外收获。 明家二小姐在家里的地位很不怎么样,现在江城又是她的软肋,改日还得想个法子再把他送回去才行。 “大人。”他平静道,“我出府的事……” 严涛心中另有别的算盘,要除掉明见书单靠江城是不行的,倘若再加上明霜这事就好办了。 “不是我不放你走,当初说好的是最后一件事,你既失了手,自然不能算数了。”他收起表情,沉着脸拍了拍江城的肩以示抚慰:“如今回来了,那就好好休息休息。姑娘家么,脸皮薄,等气消了我再替你想想办法。”严涛很体恤地叫他别灰心,“再说了,目下你也没处可去,严府就是你的家,这一年也辛苦你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抬眸静静地与他对视,半晌后又收回目光,颔首施了施礼,一言不发地退下。 严涛不放他走,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他的话越发少了。 从前是不知说什么,眼下是什么也不想说。 严涛只当他一贯如此,也没在意,把手里的书一翻开,接着提笔沾墨。 房舍外草木依旧,他的房间长久没人住了,推开门,满屋尘土飞扬。江城走到桌边,拉了椅子坐下。 不曾点灯,漆黑一片。 夜已经沉了,他闭上眼,强自缓了很久,似乎还没有从这场梦里走出来,指节抵在眉心上,十指深深嵌入肉里。 明霜最后看他的眼神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从没想过自己会把她逼到这种地步。 ——这个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逊冒犯了我! 她那时满脸是泪,说出这话分明是手下留了情,现在想起来,他心中仍旧百般滋味,难以言喻。 * 入秋了,三十这日下了场大雨,虽然还没到秋分,气候却渐渐转凉。 自打江城走后,明霜就整日关在房中睡觉,杏遥每回进去都见她背对着自己,面朝墙而睡,缩成一团,半点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情况在乔清池事发那会儿也出现过,只是这回更加严重了。 她饭吃得很少,连话也不愿多说,除了睡,几乎什么也不干。偶尔会见她坐起来靠在床边发一会儿呆,喝几口水,然后又躺下。 她不再看账本了,铺子的事也倦于过问,把一切全交到赵良玉手上,只收账时略点一点数目,然后再拨一半还给他。 得知乔清池骗自己的时候,她心里便像是破了个洞,越来越大,越来越空,到如今似乎连心已经没有了,看谁都带了层灰蒙蒙的雾。 杏遥见她这个样子又是难过又是担忧,趁着天气晴朗舒服,好说歹说和姚嬷嬷一同把她推出门来散散心。 初秋时节,叶子还没落,放眼望去,凉爽的风里是深绿的景色,但河池里的花已经谢了,莲叶一片一片覆盖过来,隐隐显出枯黄。 “小姐,是桂花的香气。”杏遥低下头去,笑吟吟地问她,“我给您做桂花糖吃好不好?” 微风带了几朵小花旋在衣襟上,明霜垂下眼睑,淡淡道:“好啊。” 见她回应,杏遥松了口气,忙又寻着别的话来说:“您知道么,今年的科举,咱们家大少爷考得可好了,听说是榜首,夫人高兴得不得了,宴席都摆了好几日……” 她哦了一声,喃喃自语,“怪不得前些天那么吵。” 默了,又问道:“你家那个呢?考中了么?” 杏遥红着脸,小声点头:“考中了。”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首:“考中了,那很好啊……” “怎么不来人提亲呢?他有和你说几时成亲么?” 既是考中了,往后就会有官职,杏遥只是个普通的丫头,她担心再过一段时间,对方会嫌她出身不好。毕竟人都是这样,结识的上流人士多了,再回头来,哪怕自己过过下流的日子,也看不上从前的那些人了。 杏遥垂首揪着衣摆,赧然道:“他是提过,不过我觉得还早……我还想留在小姐身边,想继续照顾您。” “我有什么好照顾的?”明霜不解,“就算需要人,也有嬷嬷,有未晚,有丫头伺候……” 我想看着您嫁出去啊! 这话她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经历了江城的事,小姐的精神头一直不好,若是自己再离开,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了,在这当口,她哪里放得下心离开。 “我伺候您惯了,这么多年了,突然换一个您一定不适应。”杏遥握着她的手,哽声道,“就让我在您身边再待一阵子吧。” 明霜见她这个样子,不由好笑:“傻丫头,那么好的人家,换做别人赶着嫁出去还来不及呢,偏偏你要留下来跟我这个天煞孤星在一起,你是不是蠢得没边儿了?” “小姐别乱说。”杏遥轻轻伸手去捂她的嘴,“您不是天煞孤星啊,当年姨娘生您的时候,算命先生说了,您是大吉大利的人,是福运最旺的!” 也许是吧,福运最旺的人,克死了娘,还摔断了腿。 明霜笑了笑没说话。 她现在有些颓唐,想什么事都爱往悲里去琢磨,心头很累,像是在破罐子破摔。 很快就到秋天了,雨一场接着一场的下,秋雨缠绵,不像夏雨那样雷声阵阵。 江城夜里曾悄悄到明家来过几趟,知道明霜不愿见他,起初只是在窗外站一阵就走了,后来隐隐听到她睡梦中低吟,很难受的样子,终究还是忍不住翻窗进去看她。 她清瘦了许多,脸上缺乏血色,惨白一片,这个样子实在让人心疼。江城自责且歉疚地俯下身,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坐在床边替她舒缓腿上的经络,试图让她好受一些。 明霜在换季的日子里腿会犯疼,这是老毛病了,特别是雨天,尤其疼得厉害,连着几天都没有睡好。但迷迷糊糊之际,却隐约感到腿上涌起一股暖流,温和的像是春风,将全身的经脉都疏通开来,酸涩的疼痛立时褪去了些许。 好几次明霜都觉得床边好像站了一个人,然而睁开眼时,屋中依然是空荡荡的。 起初以为是杏遥,然而等早上醒了问她,她却只是摇头。 于是明霜夜里便留了个心眼,饶是再困也绝不睡死。就这样守了两天,直到第三日她实在是撑不住了,搂着被衾就睡。 窗外的风吹得很紧,不多时就下起雨来,寒意从缝隙里灌进来,腿上的旧伤牵动住四肢百骸,她皱了皱眉,蜷缩着身子把头埋进被窝里。 朦朦胧胧中,额头忽然有一双手覆了上来,随后又摸到她脉门处,轻轻给她把脉,粗糙的指腹触感何其熟悉。 明霜猛然睁眼,回过头去,抬眸和他双目相对,想也未想,当即便甩了一巴掌上去。 江城没料到她还醒着,不躲不避挨了这下。 “谁让你来的?”明霜伸手推他,又气又恼,“我都说不想见你了,你还来作甚么?” 他迟疑道:“我只是担心你的伤……” “我的伤与你何干?”她咬着嘴唇怒目瞪他,“仗着自己武功好可以来去自如了是么?谁也奈何不了你的是么?既是如此,那我走就是了,你有本事便追着我去江南。” 见她当真掀开被子要下床,江城忙道:“你别气了……我走便是。” 他在窗边时顿了一下,轻声说了一句保重,一低头很快就隐在沉沉的夜色之中。 杏遥匆匆举着灯进来:“怎么了?”她往外望了一眼,“江侍卫刚刚来了过了?” “他就这么走了?外面还在下雨呢……” 明霜神色倦然地靠在床上,也不说话。 她忙把灯放了,拉着外衫走到床边坐下。 “小姐,你还好么?” 明霜讷讷地转过眼来看她,然后抿着唇轻轻抱住她,喃喃道:“遥遥,我刚刚……打了他一巴掌。” 杏遥搂着她不住宽慰:“打得好打得好,他那么坏,就该打!” “我从前从不打人脸的。”她低声道,“怎么办,我觉得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不怪您。”杏遥扶着她背脊,“要怪也该怪他,这个没良心的,别说是您了,下回我见了也要狠狠甩他俩耳刮子!” 雨势渐大,淅淅沥沥,夜空里泼墨一样,浓得化不开,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脚每踩一步上去,都是咯吱咯吱的声响。 江城低首走在雨中,雨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浑身湿透。 他想起在城郊那晚似乎也是这样,风风雨雨行来的这段路,本以为遥不可及的虚妄,突然有一日被抓在手中,然后又失去。 抬起头,雨点打在眼睑上,朦胧间看到云层中透出微光,水汽迫得他睁不开眼,只能闭上双目,听着雨声,风声,世间万物…… 三年一次的科举终于结束了,明家人似乎早明霜隔离起来,连明英中状元的事也是她后来才听说的。再过不久他就要去翰林院任职,这对明见书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因为陆朝病倒了,他失了靠山,近来惶惶不安,四处与人送礼,想弥补之前得势时的那些失礼行为。朝里的人自然不吃他这一套,礼虽是收了,面上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 他担心总有一日自己的头顶乌纱会保不住,现在好了,儿子有出息,拿了状元,在人前他挺直了腰板,言行举止又恢复如初。 关于严涛,明霜其实很想去提醒他,可是斟酌了很久也没想出一套合理的说辞来。 明见书太缺心眼,这是由他前半生的仕途太顺造成的,向来只有别人来巴结他,没有他像别人示弱的道理,而如今陆朝失势,他满心想的是寻下一个靠山,却从没打算往自己身上考虑。 她不大愿意去多管闲事,当然,因为明家人不待见她,多少也有几分报复之意在里头。 眨眼过了一个月,日子平静得就像镜面一样,毫无波澜,江城自那以后就再没出现在她视线里,即便有时候整晚失眠睡不着,窗下床边也未闻得半点动响。 秋天的气候很宜人,风轻云淡,正适合养生,然而明霜的脾气却一日比一日差,不时会砸杯子,不时会铰荷包,甚至才挂上去的蚊帐,隔天夜里就被她剪了。 除了嬷嬷和杏遥,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小姐究竟是怎么了,只知道江侍卫走后她似乎转了性子,喜怒无常。 明霜心里的火气是在某天清晨爆发的。 事情起因于首饰盒里丢失的一只象牙镯子,丢了就丢了她本来没放在心上,可偏不巧,尚早悄悄把镯子还回来的时候被她当场看见了。 她平日就是掌管明霜钗钏的丫头,前几天手头紧,就偷了一个出去当掉,今天得了钱才把首饰从当铺赎出来。 明霜坐在床边冷眼看她,半点余地也没有留。 “撵出去。” “小姐,我知错了!”尚早泪眼汪汪地望着她,扑通跪下来,“我再也不敢了,您就绕过我这次吧小姐!” 她才十四,要是被明家撵出门,后半生那么长的日子该怎么过? 眼见明霜不搭理,尚早挪着膝盖一路跪到她脚边,抱着她的腿哭道:“小姐我求求您了,念在我这一年服侍您的份儿上,您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把我撵出去。我是财迷了心窍,可我……可我也没想真的拿您的东西啊,哥哥做生意正缺那点钱,他叫我帮衬着,我没办法。自从拿了象牙镯子,我没有一天不催他的,好容易赚了几个钱,就赶紧给您赎回来了……” 明霜狠狠拂袖子甩开她,“你缺钱花,为什么不来问我借!?一声不响的就上手偷东西,你还了我就真该谢谢你了么?” “我、我不是……”尚早被她这么一问,反而蒙了,呆在那儿讷讷道,“我不知道您会借我啊……” 闻言,明霜愣在原地苦笑,然后缓缓靠回轮椅里,神色暗了下来,长叹了口气。 原来她在下人的心中仍旧是这么一个主子。 以为用自己的真心就能讨别人的真心,如此看来并不是。 只要有一日她是明家二小姐,那么在旁人的心里,她和明绣便毫无区别。 也许有一点不同吧。 她好说话,不会像明绣那样动不动就打就骂。 有的人就是瞧准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所以愈加放肆。 她从来不像明绣和明锦那样下狠手,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院子里和和气气的多好。殊不知一遇上和自己要紧的事,平日里的那些好全都可以抛在脑后。 人到底还是自私的,杏遥说她总是纵着这些下人,果然没错,她就是太纵着她们了,否则也不会出那样的事。 乍然想到了江城,明霜咬着牙又心疼又难过。 “看在那一日你说要给我攒嫁妆的份儿上,我不撵你。”她摇着轮椅转过身,“你既是从浆洗房来的,那就回浆洗房去吧,算是有始有终。” 一夜之间从小姐身边的二等丫头降为粗使的丫鬟,虽有落差但比起被撵出去,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谢谢小姐,开恩,谢谢小姐……” 尚早伏在地上,一劲儿地给她磕头,声音砰砰的响,磕得很用力,不多时脑门就红了。 杏遥在旁瞧着也有些可怜她。 要是从前,小姐肯定不会罚得这么重。说到底也怪这丫头没眼力,明霜近来最忌讳这种事,她偏要往枪口上撞。 身边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连杏遥都禁不住悬着心。 她怜惜别人,可小姐这会儿呢?她又该有多难受? 尚早还在哭着磕头,杏遥使眼色让人把她拉下去。 屋里的人连大气也不敢出,四周鸦雀无声。 一番折腾下来,明霜身心疲倦地坐在窗边,摁着眉心,什么也不想干,茫茫然的不知在想什么事。 或是觉得自己很失败,或是觉得世间人很狡猾,千万张面孔在她面前闪过,有笑有嗔有怨,她竟看不懂这些脸背后的容颜。人本是一样的,皮下掀开都是白骨,走在外面的唯有那层皮,有的人,哭的时候是笑脸,笑的时候是哭脸,捉摸不透。 余光瞥见屏风边儿怯怯地站着个瘦小的身影,明霜回过头,未晚便把脑袋往里缩了缩。隔了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 “怎么了?” 她低着脑袋,不住搅着自己的衣带,咬了咬下唇,“我……我不会背叛小姐的。” 明霜听完愣了一下,垂了垂眼睑,唇边挂着浅笑,她收回目光仍从窗子里望出去,淡声道: “谁知道呢……” 人生还那么长,除了自己,她现在谁也不信。 * 明府这几天很热闹,明家大少爷据说在朝里混得风生水起,前来送礼的络绎不绝,不过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官宦,不过来混个脸熟的罢了。很明显朝堂上的气氛和从前不一样了,但凡有些势力的,不是中立自保,就是暗结联盟。 然而明见书和叶夫人却仍旧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把人迎进门,收礼,喝茶,闲谈,一如既往。 明霜素来是家里的局外人,大小家宴都轮不上她,更别说进正院了,叶夫人避她都避不及。 相安无事了好长一段时间,然而重阳节刚过,明见书竟毫无征兆的派了个人来传话,说是请她去赴严涛四十岁寿宴。 听到消息的时候,明霜一杯茶水险些没有端平。 “要我去?” 第64章 【今非昨】 杏遥瞅着她脸色,艰难地点了点头。 明霜放下茶盏颦眉叹气:“爹爹怎么就不长点心眼儿呢?如今四面八方的人都盯着他看,谁知道这赴宴安的是什么心?我若是他,这段时间就避避风头,他偏要往外凑。” 杏遥不敢多话,却暗暗道:您又没把严大人的事告诉老爷,老爷怎么会知道提防人家? 说到底小姐还是念旧情的,舍不得把江城供出去。这样一比,高下立判。当初对乔清池她就肯狠心,如今换成江城就缩手缩脚了,很明显小姐心里还是有他的。 想来也是,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一个人,哪儿有那么容易说忘就忘。 “你确定没听错么?”默了一阵,明霜又问她,“当真是让我去?” “是啊。老爷亲口吩咐我的。”杏遥应道,“说是严大人的意思,一定要让小姐过去,算是给您赔礼。” “这些人都一个德性,点名道姓要我跟着去,绝对没安好心。”上回乔清池就是借这个机会给她下的套,明霜咬牙切齿,“严世伯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我,肯定是他干的好事……” “我不去。”她很果决,“你同爹爹说,我病了。” “诶。” 杏遥于是招呼未晚去传话,自打尚早出事以后,这小丫头比之前勤快多了,撒丫子就跑,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小姐小姐。”她喘了口气儿,“老爷说,叫您别装了,这次必须得去的。” “什么话?”明霜皱起眉来,“我说病了就一定是装的么?那万一我是真病了呢。” 您如今这不是假的么…… 杏遥知道这次是躲不过了,只得劝她:“小姐,您怕江侍卫干什么呀?” “我会怕他?”她猛地转过头来,语气不善,“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我为什么要怕他?” “这不就对了么,您又不怕他,去赴个宴有什么好推辞的?” “我只是不想见到他。”明霜摇摇头,怅然道,“平时没事想到他心里就堵得难受,再看到他……那就更不必说了。” 日思夜想,这是相思病啊。 杏遥暗叹了口气,“可您现在这样,在他眼里那就是怕了他呀。要说我,这也没什么好躲的,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横竖不过进门的时候望一下,您要是有心避着他,一眼都见不着,其实也没什么呀。” 她静默着一言不发。 杏遥便接着道:“再说了,您到时候是和千金小姐们在一块儿,他一个侍卫,就是有心也进不来,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您说是吧?” 既然推不了,明霜也没有办法,听她这些话权当做安慰了。 “算了,去就去吧……不过他既然这样恶心我,我也不能输给他。”她咬咬下唇,拉住杏遥,“去帮我雇个贴身侍卫来。” 杏遥听完就是一愣:“您还要侍卫啊?” “对,挑个模样好看,身材高大,武功高强的。”明霜捻着茶杯盖子冷哼,“天底下侍卫那么多,真以为没了他我就不能活了么?” 杏遥在旁担忧地打量她,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终究也只得作罢。 没过几天新的侍卫就来她跟前报道了。杏遥很会看人,来的这个模样端正,虽然不像江城那般利落好看,可是瞧着很顺眼,老老实实的一张脸,年纪不大却很本分。人也是从安武坊里买的,姓钟,叫钟新,名字取得巧,不知道是不是杏遥和姚嬷嬷刻意给他改的。 明霜看过以后挥手就让他下去了。 她并不是真的缺个侍卫,平时有丫头伺候已经足够了,所以钟新不过每日早上来请个安,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活儿给他干,吃白饭吃得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 严涛的寿宴在九月初,正是枣核天气,早晚凉中午热,气候很不友好。 一大早,明霜便随明见书来到严府门口,冷风把帘子吹起来,凉飕飕的。她由钟新抱着从车上下来,杏遥在轮椅上给她添了个软垫子,这样坐上去比较暖和。 举目一望,正对面是两个石狮子,庄严肃穆,烫金的匾额高高悬着,门庭威仪,守备严密,朱红的大门前有管事迎来送往,上门贺寿的人络绎不绝。 明见书和明英走在前,带着贺礼,笑得满面春风,不住和身边的人见礼打招呼。明霜趣意了了地跟在后面。 她没来过这里。 严府华贵奢丽,十分气派,宅子要比明家大得多。曾听闻严涛手里家财万贯,甚至富可敌国,早些年也被人弹劾,说是贪墨受贿,但没有证据,这件事就被压了下来。 一进大门上挂了个牌匾,写上有“紫气东来”四个大字,门外边立了一排侍卫规规矩矩守着。严府家大,侍卫也是出了名的多,有一个年长的压低声音在给底下人吩咐话。 明霜从门里进去,左侧的垂花门内恰好走出一队人来,这边的侍卫忙挺直背脊。 “侍卫长!” 她目光不自觉往旁边闪了闪,不偏不倚正对上那双星眸。 虽然一早知道今日明家肯定有人来贺寿,但江城万万没想到会有她。四目相对,看见她身后还跟了个陌生的男子,他明显怔了怔,明霜却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垂着眼睑,面容寒如冰雪,由杏遥推着从他眼前很快走开。 江城只好别过脸,佯作无事地转身朝着侍卫们发令。 离得不远,他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嗓音没有从前清朗了,有些哑。 明霜忿忿地揪着衣摆,怒意难平。 难怪这么费尽心思地要给严涛卖命,原来人家在严府的身份不一般啊。那倒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跟自己有什么好的?自然不如在这能升官发财。 忽然觉得之前发生的那一切都说得通了,他原来就是个势利小人。 明霜狠命地咬着下唇,气完了之后又开始难过,眉宇间满是轻愁。 杏遥在边上悄悄打量她的表情变化,暗自摇头哀叹。 唯有什么也不知道的钟新一脸新奇地偷眼瞧着四周景色,心中很是叹服。 刚从穿堂过去,还没等进院子,前面忽然有两人往前一站,拦住路。 “小姐,今日堂会人多,咱们严府有规定,随行的侍卫不能携带刀刃进出。”对方说话很客气,冲钟新抱了抱拳,“还请这位随侍把剑交给我。” 钟新自不敢擅做主张,只垂头去等明霜的示下。 她本就气恼着,这会一听,当即冷笑:“怎么,你们严府里的侍卫就能带刀提剑,咱们从外面来的就不行了?严家好大的气派,这是要赶客么?” 那人有些尴尬:“属下并非这个意思,只是考虑到各位小姐夫人千金之躯,怕有什么闪失……” 她奇道:“你们不是严家的护卫么,我们的安危难道不该由你们来保障?这和我的侍卫带不带兵刃有何干系?莫非他带刀进去了,我的死活你们就不管了?” “这……”这小姐牙尖嘴利,说起话来完全无力反驳,那侍卫左右为难,两人正急得不知所措,蓦地听得一人问“出什么事了?”,声音何其熟悉,登时便如见救星。 “侍卫长!” 江城余光早在这边停了许久,知道她被守门的几人拦住,却又不敢轻易上前——她恼他恼得厉害,担心在她面前晃久了,她会更加不待见他。 饶是想多看她几眼,又怕惹她不快,一直等到现在,才觉得或许可以出声了。 立在门边的两个侍卫解释:“这位小姐的侍卫不愿卸兵刃,老爷说了,今天来的都是贵人,怕出什么岔子,您看……” 原来她有新的侍卫了。 江城闻言朝旁边的钟新看去,对方身形不矮,差不多和他持平,吐息沉稳,一双手臂颇为有力。 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她就找到人顶替自己的位置。 此刻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心上的刀口划得太多,已然感觉不到疼痛。 他狠狠咬了咬牙让自己平静下来。 对她隐瞒那么久,又做了那样多的事,他知道自己伤她极深,根本没有资格吃味,然而看到她身边所站之人再不是自己,心中终究是难受至极。 江城垂眸看向明霜,略一施礼,随后冲那两人颔首:“放他们进去。” 俩侍卫微愣:“这不大好吧,要是老爷怪罪……” “无妨,大人若是怪罪,我自有说法。” 两人应了声是,各自闪开道来不再阻拦。 他站在跟前,离得太近,明霜连他衫子上的纹饰都能瞧得一清二楚。她心跳得很快,不想见他,偏偏又要和他搭话,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木然,也没抬眼便对杏遥吩咐道:“还不走?” “诶。”杏遥讷讷点头,赶紧伸手来推她。 路过江城身边的时候,钟新很有礼貌的停下来对他颔了颔首,后者波澜不惊地看了他一眼,明明极随意的一个目光却莫名让钟新打了个寒噤,他咽了口唾沫,一时也顾不得许多,加快脚步撤了。 第65章 【情难绝】 严涛人缘好,来的人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 不过也知道明见书和乔清池那边不对付,所以这次没请乔家人,严夫人和几位妾室接待女眷,笑吟吟地把明霜请进偏厅。堂屋里的都是男客,还没开席就已经以茶代酒的喝上了,一言一语很是热闹。今日是寿宴,不谈国事,尽说家常,但是客套话还是要有的。比方说夸赞一下明英天资聪颖,才思敏捷,赞扬一下明见书教子有方云云。 但换到明霜这边就不是那么和谐了。 时隔半年,她在闺阁里早已是声名狼藉,从前不过只是顶着个瘸子的名号,到现在什么都有,说也说得难听,这种场合里自然没人敢同她搭讪了。 宜春郡主坐在不远处,身边围了不少姑娘嘻嘻哈哈,谈笑风生。她于是找了个僻静地方,默不作声的喝茶。 时间还早,离正午尚有两个时辰,在这之前有堂会,宴客的小院里搭了个戏台子,杂耍昆曲皮影轮着来,吹吹打打,要多奢华有多奢华,这可比当初明见书的寿宴排场大多了,难怪他要赶着来巴结,还总是同严涛称兄道弟的。 明绣没来,年轻姑娘这边的场子都是由宜春郡主一个人撑起来的,戏台子上唱戏,底下的小姑娘们就凑一对儿细声评价。 这戏唱的是个贞洁烈女,丈夫从军多年未归,有人说是战死了,逼她另嫁,女子宁死不从,最后投水自尽,结果丈夫正巧回来了,一见媳妇儿死了,也跟着沉湖殉情。 明霜实在不喜欢听悲剧,端着茶碗,连胃口都没了。 但别的女孩子却感动不已,一场戏下来,十个里九个都在默默拭泪。 她越看越觉得纳闷,这不是寿宴么?好好的搞得像丧葬一样。 偏偏其中一个姑娘正拿帕子擦眼角,瞧见明霜神色如常波澜不惊的样子,心下忍不住鄙夷,“果然这看戏也能看出一个人的品行来,没那个心性的人,你就是把再好的戏捧给她瞧,也是对牛弹琴。” 都听得出来她话里是在讽谁,其他几人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可不是么?严小姐如今请客人也疏忽了,好好的一锅汤里,非得参合些脏东西来,吃饭都够恶心人了。” “人家脸皮厚啊,你说这些她未必听得懂。” “不一定,听懂了也能装不懂。” “行了行了。”总算有个出来打圆场,看了眼明霜,回头又叹道,“知道不是一路人,何必说那么多的话,大家都是来贺寿的,可别让严夫人以为咱们是来砸场子的。” 明霜垂下眼睑抚弄茶盖子,台子上戏唱完了,陆陆续续翻上来几个杂剧艺人,闻歌而舞,锣鼓喧嚣,满场喝彩。 院子里空旷,秋风迎面吹来,杏遥打了个哆嗦,低下身道:“小姐,您冷不冷?我去给您取条毯子来吧。” 她慢悠悠地应了声好。 萧瑟的秋季里,丝篁鼎沸,喜气的戏服在台子上晃悠,四周有开得灿烂的金菊,风里桂花飘香。展目都是人,然而却没有一个是她熟悉的,到这京城已经一年多了,走在街上仍感到冷清。 这是个缺少人情味的地方,处处充满了欺骗。 女眷四周不允许侍卫靠近,钟新就在月洞门外站着,不时也瞧几眼这边的戏,她看见江城从径直门外进来,走到严涛跟前,低眉顺眼地垂首禀告各处事宜。 不是说进不来么?怎么到他那儿了都有例外。 明霜心里不服气,一转眸,旁边的千金小姐们一头耳语,一头往她这边打量,也不知在说自己什么,她顿时觉得整个府里的人都和自己不对付,要待也待不下去了。 左右寻不到杏遥,明霜索性伸手摇着轮椅,悄悄从戏院后门离开。 严府的院子格局很巧,她本来打算原路返回,然而绕过影壁迎面就是穿山游廊,走着走着竟然迷路了。 明家的花园扩建了两次,占地已经不算小,想不到严涛这园子还要大,而且花木之类养得又特别好,茂盛至极,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 明霜沿着小径往前走,石栏杆下便是河池,莲叶枯萎,只剩了个莲蓬在外。远远的有几个年轻女孩子在岸边弯腰张望,旁边还蹲了个小厮,瞧那衣着,应该是哪家的小姐带着丫鬟在赏鱼。 但等走近了明霜才发现她们逗弄的是一条趴在青苔上的蛇。 “小姐别怕,这蛇叫红瞎子,看不见人的,平时专吃什么蛙啊,耗子这些东西,您不招惹它它是不会咬您的。” 丫头们胆子小,听了这话还是害怕,怯怯地往后缩,倒是那个小姐探头探脑地张望。 “你们这儿还养蛇么?” “老爷从不养蛇,可是园子大了,这附近草木多有水又潮湿,难免钻进来几只,您站远些,我这就给您把蛇挑开。” 她们玩得高兴,明霜权当是个过路人,慢腾腾地从上面经过。 但轮椅转动的咕噜声音太过明显,很快那小姐就扭头往这边瞧,目光冲着明霜上下一扫,大约也猜出她的身份来了,忽然弯起嘴角笑了一笑。 “诶——” 见那小厮不知从何处寻了根长竹竿子打算赶蛇,她好奇道:“会被咬到么?” 他打包票:“您放心,这么长的杆儿,咬不到人的。” “那给我试试。”她不由分说地拿过竹竿,小心翼翼地把那条青红相间的蛇挑起来,蛇离了地好奇地微扬起头来往旁边望。 丫头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郡主,别玩了……” “郡主,你当心啊!” 她也有些紧张,余光冲小径上瞟着,就在明霜经过的那一瞬,她猛然朝后一甩,毫无征兆的地扔到她身上。 冰凉的一条活物从天而降,明霜浑身一个战栗,等定睛一看时自然吓得不轻,“砰”的一声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慌里慌张地想把蛇扔掉,可那蛇也受了惊吓,拼命挣扎。手臂上蓦地传来一股刺疼,她登时倒抽了口凉气。 河岸边的小厮目瞪口呆,那女子却乐得抚掌直笑:“哎呀哎呀,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四条腿你都站不稳,改明儿还是做个四轱辘的椅子吧,这在咱们面前摔了可不要紧,要是出门摔得这样难看,岂不是丢了明大人的脸么?” 明霜伏在地上,摁着手背,头低低而垂,半晌没有抬起来。 忽然有人疾步走到她身边,捏住蛇头飞快朝旁一掷。 他俯下身来的时候迟疑了一瞬,终是收回手,起身上前将她挡在背后,厉声道:“这里可不是端王府,还请郡主注意自身言行,不要欺人太甚!” 建安郡主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儿,噘着嘴不自在道:“关你什么事?她又不是你的主子,你管得着么?” 江城不卑不亢地与她对视,道:“二小姐是严大人的客人,就算并非我的主子,只要在严家,我便要护她周全。更何况她是当朝吏部尚书的千金,郡主这样做,就不怕明大人和端王爷那边不好交代么?” 她是知道明霜在家里不受宠这才敢下手戏弄,可仔细一想,江城的话也不无道理。 “那又如何……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扬着眉,一副很冤枉的模样,“下人们都在场,你不信可以问他们呀……你们说是不是?” 一干丫头小厮哪有反驳地道理,只得稀稀拉拉地点头附和。 “你看,我没说错吧。”建安郡主白了他一眼,“时候不早了,一会儿乳娘找不到我可要着急的,二小姐,对不住啊,我先告辞了。”她草草施了个礼,领着丫头们就走。 明霜仍在原地,一声没吭。江城忙转过身来,半跪在地上想去检查她的伤势。 “方才可是被蛇咬到了?在什么地方,我看看……” 明霜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狠狠推开他,“用不着你假惺惺!” 她咬了咬下唇,含着泪,怒目而视:“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高兴了?你让我来不就是为了被人奚落的么?怎么着,还想要英雄救美,同样的法子用不腻是不是?” 江城艰难摇头,百口莫辩:“让你来不是我的意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谁要信你!”明霜捂住手挣开他,背过身去,“说了不想见到你了,不要你来碰我!” 他回头看了一眼,青黄色的蛇身,脖子上一抹鲜红,这是毒蛇。江城顾不得许多,握住她手腕拽回来,急声道:“别再乱动了,这蛇有毒的!” 明霜心里有火,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有毒又怎样?我去找杏遥,我自己有侍卫,不用劳烦你!”她说完当真挣扎着想起身。 江城一时无奈,蛇毒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这么由她胡来,只怕这条胳膊都会废掉。他咬咬牙,横竖她现在也恨他,不在乎再恨一些,索性也就不管了,强行扳过她身子来紧紧圈在怀里。 他力气太大,根本动弹不得,明霜喘着气直掉眼泪,“你作甚么?再不松手我可喊人了!” “我真的会喊人的!” 她到底没喊出来,只得往他肩胛上咬了一口。 力道不算狠,可他有旧伤,这口下去也着实疼得厉害。 江城颦着眉任她折腾,伸手把袖子挽起来,白皙的肌肤上赫然两个牙印,伤处附近已然变黑了。他暗道不好,赶紧点了她两处大穴,指尖用力把伤口附近的毒血往中间逼。 胳膊上一阵刺痛,明霜忍不住低吟了一声,刚刚从他肩头挪开,还没回过神,手臂忽然覆上一抹温软。她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低首下去,轻吮着被蛇咬过的伤处,然后偏头将毒血吸出来。 第66章 【长相思】 伤口附近已经麻木了,毒血颜色深黑,他唇上沾了些,瞧着有点妖冶。明霜垂下眼睑,不知是疲倦还是无力,一时间也不再挣扎,靠在他怀中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给伤处包扎。 江城替她缠好纱布,“目前只是简单处理,毒还没有清除干净,小姐先到偏厅休息,属下去给您找大夫。” 明霜这才收回手,固执地重复道:“不劳您大驾,这事我会吩咐我的人下去办。” 她语气疏离,有意端出架子,哪怕蛇毒入体都不在乎,不愿见他就是不愿见他,连厌恶都表现的如此明显。江城眼里平静如水,一言不发地把她袖子放下,伸手把她脸上的泪痕抹去,随后揽上她腰肢,打横抱了起来,轻放在轮椅上。 自己要不是个残废,眼下扭头就能走了,何至于这样任他摆布,明霜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憎恨自己的这双腿。她把他的手挥开,自行去摇轮椅,江城却不由分说地摁住椅子。 “二小姐,这里是严家,乱走是会迷路的。” 他动作轻柔地把她手指扳开,推住轮椅调了个头往月洞门的方向而行。 附近没有人,方才那位郡主走了以后四周便显得更加寂静,明霜咬着牙忿忿地坐在轮椅上,愈发感觉自己这个样子像个败军之将。 早就打定主意这辈子也不要理他,如今又被他救又让他碰,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原则了。她食指掐着手背,狠狠地掐出一道红印子来。 江城又何尝猜不出她心中所想,转目看到她手上的青紫,不禁问道:“还疼么?” 明霜抿着唇没作声。 远处的戏台传来缥缈的曲音,微风拂面,鸟雀低鸣,听不真切。 只有他们两个走在这条小径上,若是继续沉默下去,或许今后就再没有这般机会能和她说话。江城在心头千万次思索后的言语,到嘴边终究只说出来一句: “对不起。” 她听得微怔。 头顶上,他嗓音浅淡,轻轻的,听不出情绪:“我没有想过要利用你。” “我是个罪人,严大人赎了我,除了死,我离不开严家。” “他给我的任务是在你身边,留意你爹爹的所有动向。” “我不想骗你……”明霜察觉他推轮椅的手微微一顿,缓缓地,声音极低极低地说道: “只是当我发现自己喜欢你的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 老树上,几只雀鸟突然间展翅高飞,平地里猛的袭来一股寒风,他的后半句话尽数淹没在风里,模糊不清。 杏遥正捧着薄毯子和钟新两人四下里找明霜,不多时看到江城推着她从垂花门里出来,她松了口气,忙欣喜地迎上去。 “小姐,您这是去哪儿了,我和钟侍卫都找遍了也没找到您。” 江城很知趣地从她身边走开,朝杏遥道:“你家小姐适才不小心被蛇咬到了,毒性虽然不强,还是得找大夫看看。带她去偏厅坐会儿,我去去就来。”他说完,略一颔首便提剑离开。 杏遥听完便是一怔,来不及应声,立时紧张地上上下下打量明霜。 “老天爷,这又是怎么搞的!才这么一会儿,怎么就被蛇咬了呢?”她颤着手把她衣袖撩开些许,瞧她胳膊上厚厚的缠了一圈,担心道:“小姐,您感觉怎么样啊?哪里不舒服?” 明霜没搭理她这话,转而去瞪钟新,埋怨道:“还问呢,你去哪儿了?不是我的贴身侍卫么,怎么这会儿才过来?” 闻言,钟新也很无奈:“属下也在四处寻找小姐,这不是园子太大……不容易找嘛……” 她不以为然:“那他是怎么找过来的?人家可以你就不行?” 钟新垂着头不敢接茬。且不说这严府他从没来过,就是熟悉论武功也比不过江城啊,人家那是在侍卫界里是出了名的,当年掌管禁军的副都指挥使,身手能不好么? 回到偏厅,严夫人一听说明霜中了蛇毒,赶紧腾出个干净房间来让她休息。 很快大夫便抱着药箱前来诊治,江城并未跟着进来,只在门口/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把过脉,施了针,那大夫捏着胡须点头:“还好蛇毒处理得及时,小姐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再吃两副药过几天就能痊愈。” 杏遥连忙道谢。 “记住,伤口附近不能沾水,这两日也要忌忌口,辛辣和过冷的食物断不能吃。” “是,都记下了,多谢大夫。” 他提笔在桌上写方子,想了想,忽然又道:“不过,这吸出毒血之人也得赶紧拿茶水漱漱口才行,否则亦有中毒的危险。” 杏遥听完忙去看明霜的脸色,见她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一时也就不多话了。 小院里戏台已经撤下,时近正午,酒席早就备好,宾客也陆续到场落座。 江城是维持府内外秩序的,酒宴自然不能进去,况且他也知道明霜不想看到她,不欲惹她不快,索性便寻了个偏僻的地方,等着寿宴散场。 廊下路过几个人,其中一个见他眼熟,驻足来看了一阵,忽然道:“咦,你不是跟着明霜的那个侍卫么?” 江城侧过身,见宜春郡主好奇地走上前,他忙颔首施礼:“郡主。” “你这是……”她拿目光一瞟,立时就明白过来,笑逐颜开,“原来你没跟着她了?难怪我几次上门都被她推辞了,想不到你现在跟了严大人。” 这件事他不想多提,只淡淡应了声是。 “怎么了?明霜把你赶出来的?”多少听到点风声,她怀着恶意,笑着揣测,“她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肯定要把你这个烫手的山芋丢出去……” “诶。”宜春郡主话锋一转,忽然眨眨眼睛,伸出手来很是亲热地牵他,“你不如跟着我吧?咱们郡王府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江城未及回答,乍然看见明霜正从门外路过,不经意瞧了过来,他慌忙甩开,言语里带了些急躁:“多谢郡主抬爱,不过……不过严大人还有要事需要属下去办,恐怕不能从命。” “怕什么。”她无所谓地拉住他袖摆,“我去找严大人说,他不会不同意的。你跟着我吧,往后吃香的喝辣的,绝对比跟着明霜要好。” “怎么样?你好好考虑一下呀!” …… 杏遥小心翼翼地偷眼瞧着明霜的表情,讪讪地问道:“小姐……” 她略偏过头,冷声道:“发什么呆,还不走?” “是……” 她本就身体不适,午宴没有吃多少,找了由头抽身走了。明见书知道她被蛇咬伤自然也没有勉强,吩咐杏遥要好生照顾,备好车马送她回府。 等到了家,明霜往床上一躺,扭头把脸埋在被衾中,拽过枕头来一劲儿地砸。 “你看看那叫什么人!”她冲杏遥气恼道,“先前还说喜欢我,回头就和宜春勾搭上了!” “就仗着自己长得好看,见谁都那样,成天招蜂引蝶的!早知道把他扔给爹爹去,看他还威风得起来么!” “是是是……”杏遥附和着点点头,而后又嗟叹,“您也是的,嘴上都说不要见他了,这会儿还吃什么醋啊?” 明霜瞋目切齿地瞪她:“谁吃醋了?你不要乱讲!” “好好,是我乱讲。”杏遥拍着她背脊顺气,“您别气了,当心气坏身子……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被蛇咬了一口,可得休息休息。” 不提还好,一提就来气,“都是他害的!”明霜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解释,“他有意把我叫到严府上去,串通好了建安郡主戏弄我,这条蛇保不准也是他准备的,他就等着我被蛇咬然后冲出来救我……” “小姐……”杏遥发现她是真的魔怔了,搂住她心疼道,“您这就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陷阱,您可别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 明霜怔怔地望着她,半晌才难过道:“遥遥,怎么办……我现在脑子里一团乱,看谁都在骗我,我是不是快疯了?” “没有没有。”杏遥拍了拍她,“我就这么问您吧,江侍卫是骗您,可是他做的那些真的全都是骗您的么?您仔细想想,杀张毅不是他安排的吧?如果是,他没必要瞒着您啊,万一您不发现,这伤岂不是白挨了么?还有乔清池那事儿,总不可能他和姓乔的联合起来骗您吧?冒着雨顶着伤把您救下来,这也是真的呀!” 明霜靠在她肩上没说话。 “骗人是容易,可是要连自己的感情也一起骗,那是真不容易,再仔细的人也会露出破绽的,更何况是江侍卫了。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您,这一年来,您和他相处的时间最长,您心里应该有数。”杏遥叹了口气,抚着她发髻,柔声道:“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吧……” 明霜听了这一席话,当真沉默着,认认真真地想。 杏遥也不知自己劝得如何,只见她慌乱的情绪渐渐平息,就这样想着想着,一想就是两天。第三日的时候,陈阿元突然急吼吼地跑到院子里来传话。 “小姐,严大人那边的管事来了!” 明霜讷讷地“啊”了一声,不解道:“他来做什么?” “他……”他迟疑片刻,“他把江城带来了,说是……给您请罪的。” 她登时怔住,“什么?” 杏遥推她到正院里,前面热热闹闹地站了五六个人。为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者,胡椒粒眼,眼神非常锐利,很是机敏,一看见明霜过来,当即就近前呵腰道: “二小姐好。” 她一眼先见到了江城,清瘦的身子,穿了件极单薄的衣衫,头上青丝高高束着,没有冠,眼睑低垂,看上去有些憔悴。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移开视线,淡笑着问道,“管事的到我明家来作甚么?” “前段时间听说江侍卫冲撞了小姐,我们家老爷心中过意不去,故而特地让我等来给小姐赔罪。如今江侍卫是在严家,依照严家家规,以下犯上得受杖五十,也算是替小姐出出气。” 她微愣一瞬,旁边赶来瞧热闹的明绣大老远闻得这话就朗声笑道: “哟,这是来负荆请罪啦?江侍卫从前在咱们二姐这儿可得宠了,犯了这么大的错,当然要好好责罚,光五十哪里够,依我看怎么着也要一百吧?” 难怪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明霜回头剜了她一眼,随后又朝那管事的颔了颔首:“严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这人不记仇,隔了那么久早就忘了,劳烦你把人带回去吧。” 他是奉命行事,不达目的自然是不会走的,立时一本正经道:“二小姐这就让我难做了。老爷说了,他和明大人是至交,朝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回无论如何也得给您一个说法,否则哪儿有脸面对老友啊!” “可是……” 不等她说完,老管事站在一边喝道:“都别愣了,动手吧。” 明霜坐在那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几个人伸手把江城押到她面前来,他神色平静地撩袍跪下,没有抬头,目光一直盯着地上,至始至终没看去她。 行刑的是两个壮汉,五大三粗,生得很是健硕,手里拿一块粗厚的大竹板,略吹了两口劲儿,毫不含糊地打了下去。 脊杖多是施于背部,这两人也不知和他结过什么仇,下了重手,每一杖都能打出血痕来。饶是如此,江城仍是跪得笔直,眉头紧皱,却未吭一声,四周悄然寂静,杖刑的动静显得尤其突兀,甚至引得风呼呼而响。 尽管是来看热闹的,这场面连明绣都有点不忍。 明霜紧紧捧着手炉,即便知道他们是打的苦肉计的主意,她心里仍旧揪紧着难受,那壮汉一板子下去,正巧打在他后颈上,砰的一声,连竹板都碎裂成两块。 明霜咬着牙骂道:“够了!你们到底会不会打人?有人往头上招呼的么?若是伤了脑袋怎么办!” 老管事连连点头称是。 脖颈上火辣辣的疼痛,江城几乎睁不开眼,他并不想用这样卑劣的方式来让她同情,可是……听她有一丝的动容,心中又免不了窃喜。 他轻轻喘息着,缓之又缓地抬头看她。 那样的神色映入眼帘,明霜实在受不了,狠下心别过脸去。 “行了,要打要罚严大人做主就是了,我见不得这种场面,你们走吧。”她说完,张口就唤道,“杏遥,推我回去。” 第67章 【红颜劫】 眼不见为净,也不管他们还打不打了,明霜扭头就走。 等回到房内,她捞起手边的靠枕抱在怀里,直冲杏遥道:“你看他,现在连苦肉计都用上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您别气啊。”杏遥倒了杯茶,“我觉着,江侍卫想不出这种法子,他脸皮子那么薄,哪儿使得了这招啊,多半是严大人逼的。” “你想想,之前不就是他指使着人家做了那么多坏事儿么?这次保不齐也是他的主意。” 明霜冷静下来,搂着靠枕缓缓颔首:“严涛这个人城府的确很深,爹爹和他相交那么多年了,他都能下这样的狠手……偏偏爹爹半点防人之心都没有。”她摇了摇头,“不行,得空我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他。” 余下的几十杖并没打完,江城是被扶着回去的。严涛已经请好了大夫,褪下外衫,背脊上早已血肉模糊,老医生坐在一旁,龇牙咧嘴地给他上药,和他狰狞的表情相比,江城倒显得平静许多。 “哎……真可惜。”严涛抱着胳膊叹气,“还以为这次能让你回明家。” “想不到那个丫头软硬不吃,脾气倔得很啊。”他无奈道,“没办法,我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往后得看造化……你好好儿养伤吧。” 江城低低道了声多谢大人,之后便再无言语,冷冷淡淡地坐着。 知道严涛是在利用他,知道他是想通过自己来联合明霜一起对付明见书。 尽管是如此见不得人的手段,然而他竟也带了几分侥幸之心,想着……或许这样做,真能叫她松口呢?等到了这时候,脑子里才清明了一些,愈发觉得自己很卑鄙。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利用她心肠软,利用她余情未了。 江城抬起手摁住眉头,将整个脸埋在掌心。 他发现自己也快要撑不下去了…… 每回看见她近在咫尺,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地从身边经过,他的心就开始往下沉,一直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 老大夫以为是手劲儿大了,偏头看了他一眼,宽慰道:“这伤口么,上药的时候总是会疼的,忍一忍就过去了。等往后结了痂,再脱掉,完完整整的就是一块新皮,这才叫脱胎换骨嘛。” 他笑着打趣,却没人应答他,周围满是药膏的清香,盈盈绕绕,挥之不去。 * 秋意渐浓,明英入翰林院已有两月了,明面上说是状元,其实做的也就是些毫无实权的琐事,每日纂修实录、校勘史书、编修本纪诸如此类。时间一久,他便感到厌烦,去了几趟回来,少不得有些怨言,终于忍不住找明见书诉苦。 “修书编撰实在是太枯燥,我是真的做不了这个。”明英不住在书桌边打转,“爹,您就不能想想法子么?我可是状元啊!” “我知道你是状元。”明见书发愁地搁下笔,“可是翰林院修撰这是圣上钦点的,我能有什么办法?” “您是吏部尚书。”明英不死心,“贵为六部尚书之首,您随口一句话,不就把我从翰林院调出来了么?” “哪儿有你想得那么简单。正因为我是吏部尚书,有多少人盯着准备抓我的小辫子!你是我的儿子,我若把你调出来,别人定然会一本折子奏到官家手上去,说我滥用职权,假公济私,到时候怎么办?!”明见书语重心长的宽慰他,“你莫急,你还年轻么,在翰林院多待几年没事的。看看乔清池,他是甲子年的状元,也是足足做满了四年的侍读才有机会到吏部任侍郎的。” “四年?这也太长了!” 明英踱步两趟,厌恶道,“让我在那群老书呆子里待那么久,别说四年了,四天我都等不下去!” “你胡说什么!”明见书“啪”的一声拍桌而起,指着他鼻尖就骂,“那都是前朝的元老,你的前辈,叫声阁老都不为过,你竟这样口出狂言,目中无人!我真是白抬举你了!” 眼见父亲发了火,明英登时缩在原地,不敢出声。 “别以为你中个状元是个多得意的事,要不是我,你连个进士都中不了!我奉劝你早点把那些花花肠子早点收起来,省得我让你难堪!” 明英闻言,心知是惹恼了他,忙颔首认错。 明见书看着他就来气,“还杵在这儿作甚么?还不滚出去,我瞧着就碍眼!” 明英只得讷讷地应了,夹着尾巴往外走。 他从小听惯了奉承话,自诩是天之骄子,当然不肯屈身在翰林院,认为那是浪费时间,极有可能让自己错失良机。如今郁郁不得志,又一心想混出个大名堂来,但父亲不帮忙,他急于求成也顾不得许多,命人抬了几箱金银珠宝就上翰林院去了,这一送,就出了事。 明英下狱的消息,明霜是在两天之后得知的,她院子里的人消息都不灵通,但此番动静实在是闹得太大,听说张姨娘和叶夫人在正院吵得不可开交,险些打起来,刘管事忙命人请她去一趟。 贿赂朝廷二品官员,这罪名可不小,据说当天明英就被拉到刑部大牢里去了。原本朝中卖官鬻爵,收受贿赂的也不少,但偏不巧他是明见书的儿子,正愁没有把柄可抓。对方把东西一收,回头就进宫面圣。金银都在,全是铁证,赖都赖不掉。 如今怎么发落还没下来,明见书急得在堂屋里打转。 “蠢得没边儿了!我前脚才提醒他,转过头他就干出这种事情来!这下好了,颜面扫地,只怕连性命都保不住!” 叶夫人坐在旁边直哭:“儿子都这样了,你还骂!非得看着他你才高兴么!” “儿子不成气候还不都是你教出来的!”他拍桌喝道,“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一口就想吃出个胖子来!他以为官位都是从天上掉的,一步就能登天么?!” 吵归吵,到底是家里唯一的子嗣,倾家荡产也要救回来。明见书托人去刑部探了探口风,对方倒也好说话,开门见山地说是想和明家结成亲家。 这话不算委婉,明见书一听便了然了。 他家里三个闺女,嫁了一个,还剩两个,明霜名声不好,又是个残疾,人家定然不肯要,如今就只有明绣了。 叶夫人想救儿子,哪里管旁人作何想法,当即答应下来。 明霜到正院的时候,明绣和张姨娘正在厅堂内,跺着脚边哭边骂,“凭什么啊?他造的孽,让他自己还去,我干什么非得帮他?” 叶夫人咬着牙痛心疾首:“他是你哥哥!你难道不该帮他么?” “我哥哥?”明绣含着眼泪笑出声,“他有把我当妹妹么?他那么看不起我,合着我还得为了他把自己给卖了?” 叶夫人拉住她,难得地放下身段来好言劝道:“这尚书大人也算是朝中大员,你嫁过去风风光光,锦衣玉食,有什么不好?” “有什么不好?”明绣猛地回头,狠狠瞪她,“他一个六七十岁的糟老头子,都能做我爷爷了,你问我嫁过去有什么不好?给人做妾好么?你怎么不去!” “绣儿……”明见书上前握住她的手,为难地叹了口气,“如今只有你能救英儿,你就当积德行善了吧……” 明霜远远听见,登时一怔,遥遥望去,明见书的背影就在眼前,却何其陌生。如此残忍的话,他说来风轻云淡,仿佛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当年滚下马车时在车轮下看到的身影和此刻的这个人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没有变。 他可以牺牲所有人,但绝不会牺牲自己。 “我才不要积德行善!”明绣愤然甩开他的手,狰狞地吼叫,“我是要嫁到豪门望族里做正房夫人的!我是要进宫做妃做嫔的,谁要嫁去做妾?说出这种话来……你们还是人么!”不经意看见明霜在身侧,她抬起手,颤抖地指了过来,发了狠地厉声质问: “她也是明家小姐,她怎么不去?她年纪比我大,要嫁的人应该是她啊!” 她染了蔻丹的食指正对着自己鼻尖,明霜冷不丁一愣,抬起头来与她对视。 眸子里扑出的怨恨,凄厉而凶狠,蛇信子一般逼近她身体。 “霜儿腿上有疾,否则我也就让她去了。”明见书摇着头无奈道,“现在对方点名道姓只说要你,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的话让明霜心里骤然一空,呆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笑笑。她这双瘸腿带来了那么多的灾难,想不到今天却能救她一命,若不是双脚残废,只怕现在在场上哭的就该是自己了。 张姨娘搂着女儿哭了一会儿,又跪在明见书跟前去扯他袖摆:“老爷,您不能这样啊,绣儿还那么小,她不能……咱们说不准还有别的办法呢,您再考虑考虑吧!” 明绣喘了口气,摁着心口,几乎绝望地长嚎:“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让我死吧,我宁可死,也不要嫁过去!” 明见书眉头紧皱,约摸失了耐性,拂袖转身,撂下话来:“行了!你今天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都把三小姐给我看好了,从现在起到上花轿之前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他冲左右厉声吩咐,“若是想寻短见,就把她手脚绑住!倘或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们跟着陪葬!” 底下人打了个哆嗦,唯唯诺诺地应着。 院落里满地枯叶,秋风萧瑟,明霜看见她站在这篇荒凉里,然后缓缓地瘫坐下去,背影惨淡绝望,却没有像之前那般哭得响亮,只是断断续续的抽噎,慢慢的她止了哭声,开始仰头大笑,声音凄厉又尖锐,似乎用尽平生力气。 想起许久之前,她坐在一片春景里,幻想勾勒出五彩缤纷的未来,心高气傲,盛气凌人,多少富家子弟踏破门槛来追求也不屑一顾。她曾经立誓这辈子不做妾,然而最后却落得这个下场,不知她心里会不会觉得很讽刺。 人都散了,家里清清静静的,空荡得令人害怕。明绣蜷缩的身子就在她眼前,死寂的气息在四周散开,缓慢地蔓延到她脚下,毛骨悚然。 明霜忽然觉得心中寒冷,冷到了骨子里,她紧了紧衣襟,面无表情地别过脸。 “回去吧。” * 傍晚黄昏日落,正是晚饭时候,严家偏院里换班下来的一干侍卫正坐在饭堂里吃食休息,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夜间不当值的此刻也拿出几壶来喝上两口。 “听说明家大少爷下狱了,明老爷求爷爷告奶奶的四处送银子,想把人救出来呢。” 有人摇头:“想不到明大老爷也有今天,陆大人还没死呢,就已经这样了,他要是倒了,多少人要跟着遭殃啊。” “那有什么办法,朝廷里要变天,谁也拦不住。风水轮流转啊,当年爬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疼。” 几杯酒下肚,酒劲儿一上来,说话也就都少了些忌讳。 “这宗案子已经提到大理寺去了,明老爷现在是穷途末路,只得把闺女嫁了。” “真够狠心啊。”有人啧啧出声,“这和卖女儿有什么区别?” “可不是么,说是准备把明家小姐嫁到刑部王尚书家做小妾,这就叫什么……舍得不女儿要不回儿子。” 正说着,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围桌喝酒的几个侍卫赶紧闭了嘴,埋头扒饭。 “王尚书?那可是个色中饿鬼啊!”背对着门的侍卫自然看不见,把筷子一扔,张口就道,“他今年都六十三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往人家小姑娘身上打主意,这不是割鼻子换面吃不要脸么!” 旁边有人猛地拽了一下他袖子,他被扯了个趔趄,回头瞅见江城就站在自己身后,星眸沉静,朝他望了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有多大起伏。他浑身一抖赶紧转过身来,抱着饭碗和旁边几人一起埋头苦吃。 “侍卫长好……” 周围的几个一面打量他表情,一面忙不迭行礼。江城只略颔了颔首,举步往自己房里走去。 房门“砰”的一声关上。 他靠在门上,仰头闭目,深深叹了口气,全身像是虚脱一般使不上劲。 她要嫁人了,为了明家,嫁给一个六旬的老翁…… 胸口像是被利刃划过,那股腥热堵在喉头,涌不出来,只卡在那里,死死的堵住咽喉,仿佛连呼吸都不能够了。 他试图稳住心神,房里漆黑而昏暗,她的一颦一笑不住在眼前闪过。他迈开步子,身体却僵硬如铁,握着剑柄的手青筋凸起,听得“啪”一声脆响,剑鞘已被他扣碎,裂痕蜿蜒直下。 第68章 【应不识】 一夜秋风紧,月色很好,照着草木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阴影来。 明霜是被风声吵醒的,隐约闻到一股浓郁的酒气,睁开眼时,赫然看到江城站在跟前,她吓了一跳,支起身。 “你……” 话还没出口,手腕被他紧紧握住,力道很大,扣得骨头生疼。 “我带你走。” 他语气平平,却上前一步,不声不响地将她被子掀开,扯过斗篷来裹住她。 明霜揪着衣服,人却被他抱了起来,“放手,你疯了?喝酒喝多了脑子不好使了么……”手上争不过他,明霜忙张口唤道:“杏遥,杏遥!” 为了避免麻烦,进来之前,他把院子里所有人都点了穴,叫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见。 遮住月轮的那片云层被风吹开,清辉投在她身上,明霜神情茫茫然地望着他,这样的眉目,他在脑海里勾勒过无数次。 疯了……自己如何不是疯了,连要做什么都控制不住。 江城将她放在桌上,伸手抚过她脸颊,带着蛮横把她两只手死死扣住,顺着心意偏头吻上去。 恨不恨自己都不要紧了,喜不喜欢自己也都无所谓,只要她能过得好好的,哪怕不是嫁给他……怎样都好了。 他有些自暴自弃,却吻得深情款款,掌心兜着她的头,不顾一切的,把她每一次吐息都含进口中。 明霜静静的任由他抱着,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长久以来头一次这样顺从。 树叶平息下来的时候,江城才从她唇上挪开,覆在耳畔,带着恳求:“不要嫁,好不好……” “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带你去。” “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再也不骗你了。” 他抱住她,埋首在她发间,声音很低沉,但其中的异样,连明霜也听出来了。 “霜儿,我求求你……” 他手臂在发抖,嗓音渐渐哑了下去。 “别再生我的气了……” 腰肢被他抱得发疼,力气大得连喘息都变得艰难起来,明霜却愣在他肩头,怔怔的,听着他极其细微,却又很是分明的饮泣声。 他在哭…… 相识那么久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落泪。 原来她,已经把他逼到这个地步了么…… “我……”明霜抿了抿唇,竟不知要从何说起,“我没有要嫁给谁,是明绣,不是我……” 天幕里,云团再度将明月覆盖住,屋内的一切模糊不清,偶尔有鸮鸟啼叫两声,余下的都是寂静。 这个姿势并没有持续太久,江城松了手,低低道了声对不起,默默地抱她上床,再默默地替她整理好衣衫,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房间里还是一片漆黑,那股淡淡的酒香却始终没有散去,明霜靠在床边,抬手从肩上捋过,衫子上带着些许湿意,冰冰凉凉的。 她微微启唇,然而面对着眼前空无一物的世界,什么也没说出来…… 明绣嫁得很匆忙,因为是给人家做妾,自然谈不上排场,王家那边来了一顶轿子,把人往里面一塞,就抬走了。 没有她梦寐以求的十里红妆,也没有八抬大轿,一路上冷冷清清的。 这回,在门外送她的只有明霜一个人了,想起上年明锦出嫁时的情景,风光无限,羡煞旁人,虽说对于明绣她并不算喜欢,可是落到这个下场,终究还是有些惋惜的。 过了几日,明英从大理寺放回了来,衣裳还算干净,也没有蓬头垢面,就是脸色苍白憔悴,看着她的眼神带了些颓废和空洞。 翰林院肯定是不能再去,明见书又想法子把他弄到吏部来做主事,品阶不高,从七品,但总比革职在家要好。 只是这样一来,明英的日子就过得更闲了,自打上次丢了人后他便心如死灰,天天在外酗酒,常常彻夜不归,叶夫人打骂数次,也拿他没有办法。 偌大的明府,那么多下人来来往往,明霜却发觉得冷寂,尤其是在早晨,推开门,满地落叶,一个人也没有,荒凉得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引以为傲的儿子出了事,明见书又开始想方设法的和别人拉拢关系了,不时陪严涛上哪个山里赏月喝酒,不时又同哪位大人出去跑马,整天忙忙碌碌,脚不沾地。 严涛的事,明霜也曾经旁敲侧击的提醒过他。 “严世伯野心很大,论心机,爹爹您比不过他,这样人还是离得远些比较好。您和他走得越近,往后就越容易吃暗亏。” 但明见书不以为意:“朝堂上的事,你们女儿家不懂的。他有野心就让他有去,我只求安稳,能养活你们母子,养活这一大家子就行了……爹爹年岁大了,今后的路还得让英儿来。”提起明英,他迟疑了一瞬,悲哀且无奈的摆摆手,转身去摆弄书桌上的那些文书。 为什么那么多人针对他,他还是没明白。 明哲保身,其实只要把尚书之首这个位置让出来,告老归乡,还禄于君,全家自能平安风顺。可明见书又太贪心,他想别人不害他,又不想把实权白白拱手相让,天底下哪里有这样便宜的好事? 明霜坐在院中发呆,未晚正拿着扫帚低头乖巧地在清理落叶,苍茫的天幕里,大雁南飞,院墙外飘来悠远的笛声。乍然闻得朔雁悲鸣,她忽然回过神,把杏遥叫到跟前来。 “小姐,怎么了?” 枫叶从瓦檐上探下来,金黄的颜色,把她眉眼映照得很是柔和。明霜神情温暖地看着她,淡声道:“我知道你和凌书生情投意合,别管我了,早点嫁了吧。” 杏遥想不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眼睛一酸,摇头道:“不,我不嫁,我嫁了,您怎么办啊!” “我好好的,不需要你多事。” 杏遥冲她跪下来,含着泪道:“可是……” “你必须得嫁。”明霜语气微变,“离开明家,这里是个是非之地,听我的。” 她怔住了:“小姐怎么忽然这么说……” “你别管,婚事我来给你做主。”明霜将她手握着,垂眸微笑,“回头我去找刘管事说说,等赎了身,你就以我义妹的名义嫁过去。别在这儿耗着了,女人家有几年青春让你浪费的?过去做个正房夫人,多好。” “我跟了您十年了。”杏遥紧紧拉着她的手,泪如雨下,“实在是放心不下您……” “姑娘总是要出嫁的。”明霜摸摸她的头,含笑道,“现在我就是你的娘家人了,一定让你嫁得风风光光的。” 她这一生也不知还有没有穿嫁衣的机会,不过仔细想想,就算是穿也一定不好看吧?一个站不起来的新娘子,下了花轿,那么多人瞧着,她却只能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去拜堂。 正因为知道这一切,明霜愈发想把杏遥的婚事打点好,看着她成亲,就像是替自己完成了一桩心事一般…… 哪怕出嫁的不是自己,看看也好啊…… * 陆朝死了。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只手遮天的两朝奸臣终于一命鸣呼,严涛喜不自胜,坐在书房内捋着胡须浅笑,若不是有手下在场,只怕都能哼出歌来。 眼前最大的障碍没有了,就等着老皇帝驾崩,往后朝堂便是他的天下了。 陆朝做人太绝,以至于人人都盼着他死,而他不同,他懂得周旋,下手不会那么残忍,这恩威并施才是上上之策。 “大人。” 听到脚步声,严涛把笔放下,抬眼瞧了瞧站在面前的青年,不由一笑:“来得正好,我刚想派人找你……” 他摸着下巴琢磨道:“半个月了,明家二小姐那边一点风声也没有,怕是行不通,今天宜春郡主来向我讨你,你收拾收拾就过去吧。” “属下正是为此事而来。”江城朝他拱了拱手,站直身子,语气平平,“郡主那边,属下怕是去不了了。” “怎么?”严涛奇道,“出了什么事?” 他抬眼与他对视,“这些年多谢大人收留,属下往后不能替大人效劳了。” 四下里静默了片刻,严涛望着那对星眸,缓缓靠回椅子,唇边似笑非笑:“你是认真的?” 房内已有数人蠢蠢欲动,江城余光一瞥,伸手摁于佩剑之上,冷眼看他:“是。” 严涛笑容未减:“上山容易下山难,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属下心意已决。” 他很了然地颔了颔首,“啪”的一声,打了个响指,下一瞬,刀光剑影! 替杏遥订下了婚期,时间虽然有些仓促,不过也足够让她准备嫁妆。 明霜成日里闲着,于是便和杏遥一块儿做针线,未晚忙完了也会来帮忙,三个人窝在一起绣帕子和枕套。上次她准备出嫁时就攒了一箱了,这回紧赶慢赶地又绣了一箱出来。 杏遥见她这样,心里何尝不明白她的想法,左右不是个滋味,总叫她歇一歇。 明霜倒觉得忙些好,人一旦忙起来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嫁妆是其次,凌书生如今也在翰林院做庶吉士,不大不小也算个官儿了,他为人直爽,并不很看中那些,不过喜服是门面,怎么也要挑上好的才行。 明霜开的是绸缎铺,别的没有,布匹最多,这嫁衣当然还是自家来做比较放心。她已经许久没去店里看看了,今日起了个大早,拉上杏遥准备亲自去挑料子。 “小姐,您快有三四个月没来了,真是稀客啊!”赵良玉得了消息,连账本都不看了,提着袍子跑出门迎接。 “这些天辛苦掌柜的了。”明霜含笑点头,“铺子还好么?” “好着呢,凌大人现在高升了,想不到每个月也送几个花样子过来,我都不好意思……”他挠挠头皮,笑说,“现在街头巷尾都知道咱们这儿出了个进士,不少人上门来买绸缎,打算沾沾喜。” “巧的很,我也想来沾沾喜。”明霜把杏遥拉到自己跟前来,“遥遥要嫁人了,嫁衣还没做呢,我觉着就用咱们家的最好……你瞧瞧可有合适的缎子?” 赵良玉大约早就猜到了,也不很意外,顿了顿便连连点头:“有有有,都是现成的,您去挑吧。回头直接让姑娘到隔壁成衣店里去,量好了尺寸,过几日就能赶出来,快着呢!” 他一面说一面迎着明霜往库房走,就在此时,高恕拉着高小婉忽然冲到她面前,老泪纵横,对着她就要跪下去。 “高先生……”明霜不由愕然,伸手去扶他,“怎么了?起来说话啊。” “小姐……算我求求您了,您去看看大公子吧。”他握住她手臂恳切道,“大公子脱离了严大人,前几天从严家杀出来,浑身都是伤,已经昏迷两日了,情况也没见好转。” 哦,他又受伤了…… 闻言,明霜抽回手来,未有所动,“高先生这话我就听不明白了,我也不是大夫,去看他难道他就能康复么?” “二小姐……” “遥遥。”她转头吩咐,“一会儿得空了去给高先生请个大夫。” 想不到她能如此狠心,高恕含泪摇头,“二小姐,您真是铁石心肠啊!为严大人卖命也并非大公子所愿,平心而论,他并没有害您,不是么!” 明霜背对着他,并没回头,却冷冷道:“这么说来,这件事情你知道?” 高恕哑然失语。 她面无表情,“连你也在骗我,还有什么资格让我去看他?”说完,她执拗地伸手去摇轮椅,咯吱咯吱,缓缓的,从他视线里越走越远。 第69章 【三朝书】 明霜的倔脾气杏遥是领教过的,尤其是对待身边的人,一旦发现有不忠之心,哪怕对方跪个三天三夜,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皮。 但这次的情况有所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还喜欢江城,一方面是心中难以割舍,另一方面又感到失望透顶无法信任。犹豫,迟疑,彷徨,她虽然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可是回了家也捂着被衾偷偷掉眼泪,早起一脸憔悴的神态,任谁都看得出她这段时间过得不容易…… “小姐……” 明霜拿缎子往她身上比划,杏遥试探性地问道,“您要不……去看一眼吧?” 她手顿了一下,随后又换了匹绸缎,“有什么好看的。” “我们之间,不见面最好。” “江侍卫离开严家一定是为了您。”杏遥抿了抿唇,“我听说他是严大人养的死士,不能轻易出府的,这次是觉得对不住您所以才冒这么大的风险……” 明霜垂眸把布匹展开,抖了两下,淡声说:“一会儿拿些钱,买点好的药材给他,也就是了。” “您真的不去么……”眼下就算她装作不经意路过也好,人有时候就凭着那点希望活着,她担心小姐现在这样冷言冷语,等江城真的出了事,她又是最难过的那个。 “你啊,关心一下自己才是要紧的。”明霜不欲和她说下去,拿话岔开,“当务之急是把你高高兴兴的嫁出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作甚么。” 她歪头打趣:“这段时间没机会和小凌子见面,想人家了吧?不打算偷偷见一面么?” 杏遥脸上一红:“反正过几天都要嫁了,这会儿偷着做这些干什么。” “听他说过年要把爹娘接上京,他仓促成家,老人家没见过你,到时候可得对他们恭敬一些。”她说得像是个过来人,絮絮叨叨吩咐道,“自古婆媳妯娌之间的关系最难处了,其实多少就看第一面的那个眼缘罢了。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如何,你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便是,什么都依着她,量她不会平白无故找你麻烦。怎么说你也是我干妹妹,算明家半个小姐呢。” 杏遥听着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你认的干妹妹罢了,老爷那边不答应,就是嘴上说着好听而已。” “那也总比什么也没有要强啊。” 在她最难过的时候第一件事是想着给她找一户好人家。不得不说,明霜真的待她不薄。杏遥瞧着她往自己身上比缎子,忍不住落下泪来。 小姐这么好的人,老爷他怎么就给了这样一段坎坷的感情呢…… 杏遥出嫁这一日,明霜是在绸缎铺里给她上妆的。在明家她是丫头,地位低下,然而在外面就不同了,她可以说她就是这铺子的东家,声名远扬,如雷贯耳。 红艳艳的喜服穿在身上,精心打扮过一番,平日里普普通通的丫鬟今天也格外美艳起来。明霜笑着把如意镯子给她戴上,拉着手左看右看,很是满意:“咱们遥遥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投错了胎,要是生在哪位公侯之家,必定名满天下。” “您又打趣我了,我哪儿有您说的那么好看啊,小姐才是世上最好看的人!” “哟,都这会儿了还给我戴高帽子?”明霜偏头笑她,“嫁出去了可就不是我的人了,我可不给你赏的。” “小姐……”杏遥无奈地望了她一眼,半是嗔怪半是好笑。 “行了。”玩笑够了,明霜也收敛神色,平平静静地给她整理好衣衫,柔声道,“往后就是别人的妻子了,这些姑娘家的话都要忌讳着。我不知道凌书生这个人会不会纳妾,但无论如何,日子得自己过得顺遂,可别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才是。” 她说这话带了些许惆怅,连她也不明白,这话究竟是对杏遥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不知不觉时候渐晚,听到唢呐声欢快的飘入门来,未晚笑吟吟地蹦跶进屋。 “小姐,迎亲的人到了!” “好,知道了。”明霜接过盖头来,轻轻给她搭上,她腿脚不便,只得让几个小丫头把杏遥扶出去。 花轿很漂亮,红绸高挂,扎成一大朵花,很像在夜市上,她叫某个人摘下的那一朵。 轿帘子一放下,杏遥便和她隔开了,轿夫稳稳当当抬起来,乐声欢欢喜喜唱了满路。她坐在街这头,看着一地的彩纸和空中簌簌落下的红花。喜气洋洋的场面就这样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不到半年的时间,她亲眼送了两个人出嫁,有喜有忧,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些东西也随着花轿一并走远,再也回不来了。 * 今年对于明家来说算是个多事之秋。 明英出狱之后便一直精神不振。他从前是状元郎,走在街上也是意气飞扬,昂首挺胸的,哪里如现在这般躲躲闪闪。父亲赏的一个闲官给他做,人前都不好意思提,以往好友早不同自己亲近了,一群势利之人,只会趋炎附势。 他很不屑一顾,觉得自己不得志,于是便在青楼里喝闷酒,妄想效仿柳耆卿,醉里眠花柳,白衣封卿相。 这时候也就女人和美酒能让他忘却烦恼。 “您可是贵人,何苦在这里折磨自己呢。” 对面坐了个锦衣人,抬手给他斟了杯酒,“这人啊,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 “都这个下场了,还有什么好成全的。”明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醉意朦胧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盏,“我现在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多少人看我的笑话……也就你了,这会儿还在跟前陪着我。”他伸手拍了拍锦衣人的肩膀,“够朋友!” “人么,谁没有个失意的时候?”锦衣人微笑着开解他,“你要走出来才行啊,一辈子把自己关在这种地方,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明英苦笑了一声,“我倒是想,可是没个契机,不也只是空想么!” “谁说的?”锦衣人凑近他,“眼下便有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放在你面前,就看你有没有那个野心去翻身了。” “怎么可能……” “信不信由你。” 见他说得煞有其事,明英酒意散了一半,晃了晃瓶子,狐疑道:“是什么大好机会?” 锦衣人环顾四周,很是神秘地朝他使了个眼色,明英会意,凑上前听他耳语。 话未说完,他却变了脸色,诧异道:“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万事都有风险。”锦衣人慢条斯理地坐回原处,“买卖越大风险越大,这是一定的。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狱,你可以掂量掂量。” 明英皱着眉,若有所思地咬着下唇琢磨。 锦衣人倒也不逼他,信手端起一杯酒细细品评,陈年的花雕,味道甘醇,只可惜在青楼做了花酒,真是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别过脸去看窗外的美景,红尘万里,江山如画。 杏遥走了以后,明霜每日便在窝在房中忙碌,白天黑夜地伏在案前写写画画。未晚成了她房里最大的丫头,坐了杏遥的位置,平时乖乖巧巧的在旁边穿针引线。 已是深秋了,院子里花木凋零,枝头上每停下一只鸟雀,便会引得枯叶簌簌地往下落。 明霜笔尖一顿,从窗中望出去,不禁想到那句“满地黄花堆积”。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她觉得应景,来来回回吟了好几遍。未晚见她停笔,好奇地歪头来看,桌上放了本书,用黑色绸缎包裹着,封面上刺绣精致,内页里写满了东西。 “小姐,你这些天都在写什么呀。”她翻了翻,咦了一声道,“怎么我一个字都不认识。” 明霜回过神来,含笑道:“这是永州那边的女字,京城里头不兴这个,知道女书么?” 未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说过。想不到小姐也会写这个?” “你杏遥姐姐从前是零陵郡人。”她合上书页,“他们那边有贺三朝的习俗,姑娘家出嫁回门这日,娘家人要把做好的三朝书拿出来,作为婚嫁辞书。” 明霜拿起针线来,笑说:“眼下她跟着我背井离乡,也没什么好送她的了,就当是娘家人给她做本这个,算是个心意。” 未晚扳着手指头数道:“三天……诶,这么说就是明天了?” “是啊,我也快要做好了,就差绣点边角上去,这就便成了。” 她自告奋勇:“那我来帮您吧!” “好呀。”明霜往旁边挪了挪,“我正嫌手疼呢,来……这就按我之前那样的针脚绣就是了。” …… 明家正门口,狂风大作,几十禁军整整齐齐并排而立,严涛从马上翻身而下,紫色的官服上束着翡翠玉革带,腰间坠了条金鱼,抬眼朝门上的匾额一望,拈着胡须笑了笑,拂袖吩咐左右:“推门!” 一干禁军鱼贯而入,院中家丁惶恐不已,或有上前来的,还未及开口人已被推倒在地。前院早乱成一团,明见书得了消息,慌忙撩袍赶来,一见是严涛,半喜半忧地上前问道: “瞧严大人这身官服……是晋升了?今日怎么来的如此匆忙,也不……也不事先说一声,好让下官能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严涛环顾四周,淡笑道,“那就不必了,我此番是奉旨前来交办事件,要事在身,可不能疏忽。” 明见书打量他的眼神,胆战心惊地拿袖子擦了擦脖颈上的冷汗,半天才扯出个笑容。 “是……” 树梢上鸟雀扑腾,慌不择路地四下飞散。 明霜和未晚刚把手里的活儿做完,忽听到周围脚步声凌乱,似乎是从正院那边传来的动静,院中的那只八哥拼了命地张嘴叫唤。 “砰”的一声重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一拨身穿红锦边甲衣的禁军大步流星进来。 未晚吓得一抖,颤声道:“你们这是……” 领头的那个循声一望,抬手一挥:“把人带走!” 两个人上来拽她胳膊,未晚回头瞧见明霜被拖倒在地,不禁嚷道:“小姐!……你们别动我家小姐,她腿不好,走不了路的!” 对方一巴掌扇过来叫她闭嘴,伸手便推了个趔趄,不由分说拉着她往前院去,未晚扭头回来直冲明霜掉眼泪。 “小姐,小姐!” 明霜在地上被拖出一段距离,那人似乎也发现她是真的腿脚不方便,索性弯下腰把她往肩上一扛,径直向外面走。 正院堂屋内跪了一地人,明见书和叶夫人也在其中,低着脑袋看不清表情。明霜被丢在张姨娘旁边,还没等抬头,面前就听人道:“都趴好了,上头有旨,谁若敢反抗就地正法!” 余光瞥见四处一片狼藉,明见书已摘了冠帽,跪在旁边抖得如筛子一般。 “大人,这……这是怎么说呢!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他不时偷眼去看严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下官为官数载,小心谨慎侍奉今上,并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啊!” 严涛在太师椅上坐着,手捧一杯香茶,慢悠悠地喝了口:“哎……为兄我与你同朝为官这么多年,又何尝不知你的为人,圣上命我来宣读圣旨,我也很为难啊。”他一脸怅然,随后话锋一转,“不过……你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可令公子那边儿却是一直没消停啊。勾结亲王,企图谋反,老弟啊,这是大逆不道的事,你们家有几条命也不够玩儿的。” 明见书闻言浑身一颤,几乎瘫倒在地:“什么?这……这不可能,我儿他……我儿他绝对是被冤枉的!这是冤案,是冤案啊!” “证据确凿,圣上金口玉言,岂会有错?”严涛惋惜地拍了拍他肩膀,“偏不巧,又有哪个好事的把老弟你勾结科举主考,偷拿考题的事泄露出去了,再加上上回行贿一事。”他啧啧两声,“龙颜大怒啊!” 这一席话,犹如五雷轰顶,劈得他体无完肤,彻底没了念想。 严涛直起身子来,背过去负手走了几步,唇角带了几丝笑意,吩咐道:“带走!” 第70章 【西南天】 刑部大牢最里面,地上堆满了茅草,有一卷席子做床用,然而牢房太潮湿了,草料伸手压几下都能挤出水来。 高高的一扇小窗口挂在头顶上,大约已经入夜,一道幽蓝的光芒洒进来,在不远处落下一个方形的清辉。 在这种地方,白天黑夜都不分明了。 女牢这边关的都是明家的女眷,明霜、张姨娘和几个通房挤在一块儿,叶夫人因为是正房妻室,所以单独辟了一间给她。 从下午进来到现在哭声就没停过,如今都是阶下囚,说话也就不用顾忌了,张姨娘隔着牢门往叶夫人那儿骂道: “瞧瞧你养的好儿子!行贿、谋反、勾结罪臣,什么坏事儿都让他做绝了!他还不吭声,一个人把咱们一家子的命都搭进去了,你现在高兴了?!” 叶夫人只抱着膝盖靠墙而坐,呆滞地缩在那儿,一言不发,半天才摇了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 “事实都摆在眼前了,还有什么不会的!可怜我闺女。”张姨娘含泪哭道,“为了救你那个混账东西,把自己一生的幸福都毁了……” 明霜坐在一旁,忽然很庆幸地想着:还好,她把杏遥嫁出去了;还好,江城一早就被她打发走了。 只是不知未晚和嬷嬷她们有没有受到牵连,现在又在哪里,是好是坏…… 牢里头阴冷,寒气森森的往上冒,小腿上的旧伤反反复复的疼痛,她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心情却意外的平静,毫无波澜。 都是金贵的千金小姐世家夫人,从没睡过牢房,这地方什么东西都有,想往茅草上躺一躺,但人刚睡下去,叽叽喳喳一阵耗子叫声。 几个女人吓得尖声哭喊,抱作一团。 “老鼠,是老鼠!” 听说这种大牢中的鼠都比较凶狠,夜里会爬出来啃人的耳朵和手指头吃,有许多犯人在坐牢时染了鼠疫,没等到出狱就病死了。 张姨娘一面吓得发抖,一面取了些干草去赶老鼠。从前多不可一世的人,到现在也只能与这些畜生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明霜侧眼去看叶夫人,她显然不吓得不轻,脸色发白,因为是独自一人在一间牢房里,连个能抱着取暖的都没有,瞧上去何其可怜。 虽然如此,明霜心里却觉得很痛快。哪怕眼下身处如此肮脏之地她也毫不在乎,想想这些年来受过的委屈,听过的嘲讽,挨过的责骂,好像老天爷是无形中帮了她一把。 这样侮辱对于叶夫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折磨。 一个把脸面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人,在人前耀武扬威了那么多年,现在却由于害怕不得不往她们牢门口躲。 这大约就是报应吧。 她想。 脚边爬过一串蜚蠊,张姨娘胆子大,用干草替她拂开,抬眼看见明霜不声不响地坐在原地,神色平淡,禁不住想到自己的女儿。若是明绣在场应该早就哭闹起来了,这姑娘倒好,处变不惊的,她怜惜地叹道:“要是那时你嫁给那个校尉刘安就好了,如今也不用吃这个苦头。” 明霜终于转过眼来看她:“那倒不如死了的好。” 张姨娘闻言微怔,讷讷地打量她许久,感到惊讶。 “好死不如赖活着,你还年轻呢,后头有几十年能活……” “像个行尸走肉一样的活着,有意思的么。”她似乎不愿再多说,别过脸去闭目养神。 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也不知是第几天的时候,牢头在外嚷了一句“有人探监”,一群人才茫茫然地从角落里抬起头。 正在揣测着来者会是谁,那尽头处,明绣一路小跑而来,扑到牢门前就喊娘。 张姨娘听到声音骤然一愣,忙跌跌撞撞地走到她身边,两个人隔着牢门伸手相握,泪如雨下。 “绣儿……” 她现在梳了妇人发髻,穿着打扮变了不少,身后跟了两个丫鬟,手里提着饭菜、棉被和衣裳。 “娘,你在这儿过得怎么样?”明绣摸着她脸颊,“你都瘦了……一定是饭菜不好吃,我听说他们连饭都是馊的,这种东西哪里能给人吃啊!” 张姨娘悄悄擦眼泪,含笑道:“有的吃就不错了,说不准往后连吃馊饭的命都没了。” “你别这么说,这不是案子还没判下来么,是好是歹都不知道呢。” 明绣回头招呼丫头,两个人赶紧把食盒递上去。 “我特地命人做了你爱吃的菜,你趁热吃。” “对了,还有一些换的衣裳和棉被。”她把东西都抱在怀里,“这么冷的地方,夜里不盖被子岂不是挨冻么,您可别亏待自己,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告诉我。” “诶。”张姨娘点点头,随后又担忧地瞧她,“你呢?你过得好不好?府里的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我很好,好得很。”明绣抹了把泪,强笑道,“老头子对我还不错,府上妾室多,夫人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每天就和在咱们家过得差不多,你不用惦记我。” 给七老八十的人做妾,哪里会和没出阁的时候相比啊!张姨娘知道她在宽慰自己,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如今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怎么顾及得了她。 明绣带来的饭食不少,看张姨娘吃得香,也端了一碗递给明霜和其他几人。 “二姐也吃点吧。” “是啊。”张姨娘接过碗来放在明霜跟前,轻叹道,“咱们要想开点,横竖就是那一刀子,怎么也得做个饱死鬼。” 明绣对她一直没有记恨过,从前尽管爱在嘴上逞能,但因为都是庶出的身份,到底把明霜当自己人。另外几个通房也都给了饭食和棉被,独独没有叶夫人的份儿。 “娘,你别担心。”看张姨娘吃得狼吞虎咽,明绣拿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散发挽到耳后去,“老头子怎么也是朝廷的三品官儿,我去求求他,想办法对你从轻发落,本来这事儿也不赖咱们,都是明英自己作的。” “好,好。”张姨娘涕泗横流地点着头,“你也别做出什么傻事来,我们现在都是听天由命了,能活下最好,活不了也罢了,你可别再搭进一条性命。” 明绣颔了颔首:“我知道。” 她站起身,“我还得去给爹爹送饭,就不多留了。” 明绣经过叶夫人身边的时候,见她明显往前凑了凑,似乎有话要和自己说,然而到底也没说出口,只怔怔地目送她走远,欲言又止。 * 王尚书府上,书房中,满地都是摔碎的茶碗,底下人躲在门外听着新夫人在里头大发脾气。 “明见书是我爹爹,按理说不该是你的岳丈么!你帮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明绣指着面前的人厉声质问,“你好歹是个刑部尚书,当初怎么救我那个混账哥哥,现在也就这么顺手把我爹娘救出来,对你来说明明轻而易举,干什么拿话搪塞我!” 王老爷已是满头白发,把她手拍开,“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眼下陆朝死了,朝里的人头一个就拿他杀鸡儆猴,圣上这会儿病着,什么话都听严丞相的,得罪了严涛,咱们一家子都没好果子吃!” “我呸。”明绣往地上一啐,“你说白了就是胆小怕事,懦夫,畏首畏尾!亏得一把年纪了,怕个后辈怕成这样!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嫁给你,这一生最好的年纪都送到你手上了,你却推三阻四,对得起我么!” 王老爷听得火冒三丈,回头便赏了她一巴掌,直打了她个趔趄,幸而有底下丫头扶着。 “老爷们儿的事,用不着你多嘴!再提这事,我连你一块儿送到刑部大牢里去!” 明绣捂着脸狠狠瞪他,硬生生把眼里的泪水逼了回去。 “还愣着做什么!”他冲丫头喝道,“还不把八夫人扶回房!” 两个丫头忙颔首称是,小心翼翼把明绣搀起来。 “不用你们扶!”她两手一甩,恼道,“都滚开,我自己会走!” 城北玄武街中段是瑞康王的府邸,门庭威严,午后各处清静,少有人走动。明锦在堂屋外不安的来回打转。 “少夫人。”底下一个老妇进来,恭敬道,“明家三小姐在外求见呢。” “她到咱们家门口了?”明锦脸色微变,“不见,快找个人把她轰走!” 老妇应道:“是。”正要转身,她又急忙吩咐:“这件事千万不要让世子知道。” “老奴明白。” 明家现在成这样了,要是让王妃发现她和明绣接触,只怕会对自己有什么误会。 明锦在屋里坐不下去了,起身想要回房。刚从花园出去,迎面就撞见王妃,她忙驻足施礼。 王妃慢悠悠嗯了一声,随口问道:“锦儿这是从哪儿来啊。” “适才到园子里略坐了一会儿。”她打起笑颜,“正想去找母亲喝茶呢。” “既是这么着,那就去吧,我前日刚得了些上好的君山银针,让你尝尝鲜。” 闻言,明锦赶紧道:“多谢母亲。” 王妃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手在掌心里拍了拍,“你现在是咱们赵家的人了,凡事要知分寸。近来势头不好,更要比平时多一百倍的谨慎才是,端亲王的下场你也看见了,一旦和这个沾上边儿,别说是圣上的亲兄弟,就是亲骨肉,也绝不会留情的。” 明锦心头一颤,低眉顺目,“媳妇谨遵母亲教诲,不会和那些不相干的人往来,母亲放心。” 王妃满意地颔了颔首,“行了,走吧。” 明绣站在王府门外张望,不多时方才传话的小厮就跳到跟前来,“八夫人请回吧,咱们少夫人现下在陪王妃吃茶,不得空闲。” “吃什么茶!”她气不打一处来,“娘家人都要死光了,她还有心思吃茶?!” 小厮直挺挺杵在那儿,有板有眼地回道:“这是咱们少夫人的意思,八夫人还是走吧,少夫人不会见您的。” “你少在这儿狗仗人势。”明绣一手推开他,“不用你废话,我自己找她去!”说着举步就要往里闯,守门的几个人立时上前阻拦。 “八夫人,您别费力气了,这里可是王府,闹大了谁脸上都不好看。” “你滚开!”明绣挣扎着,咬牙切齿骂道,“我是明家三小姐,是王尚书府上的人,你们敢这样待我,不要命了是不是?!” 尚书府算什么东西,瑞康王是唯一一个在皇城内的王爷,别说尚书,就是丞相来了也要礼让三分! 底下没人松手,明绣自知无力回天,抬起头来冲着门口边哭边骂: “明锦,你出来!你还是不是明家的人,有你这样的白眼狼么?当初要不是借着明家的光,你以为你能嫁到王府里来?如今想要过河拆桥了是吧?你别忘了,你是明见书的女儿,他便是被斩了你还是明见书的女儿,你以为世子和王妃不会对你起嫌隙么?简直是异想天开,白日做梦——” 隔着重重高墙,几进宅门,明明已经听不真切了,那些话语却像是随着风声一起飘到了内院里来。 明锦脚步微滞,猛然间感到心悸。她摁着胸口,回头朝身后望去,西南的天边苍苍茫茫,横亘在天地之间的是一堵青墙,阻隔了风雨也阻隔了阳光,看不见所有的山山水水,过往和从前。 等了数日,斩立决的圣旨还是下来了,传旨的人念完,把卷轴一合,高挑着眉毛说:“这谋反乃是大罪,谁求情都没有用,诛三族无一赦免,几位夫人小姐还是提早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 其实圣上早就病入膏肓,谁想要他们死显而易见。严涛这个人着实是心狠手辣,在这种事上一律斩草除根,绝不留后患。 听到消息的时候,牢房里的女眷只觉得天都快塌下来了,抱头痛哭。 三日后午时即刻问斩,很久之前有一种说法,人的脑袋掉了,那一瞬半瞬还有知觉,能清楚看到自己没头身子跪在地上。 不过还好是砍头不是腰斩。腰斩的人死得更惨,上下身子分家,会在地上爬出好长一截才会断气。 这么一想明霜感到背脊上凉飕飕的。 除此之外,也没有特别恐惧,人大约在绝境之时心里害怕到了极点反而淡然了。她开始好奇自己死后会到什么地方去,下阴司,碰到牛头马面,或是黑白无常? 世间真的有魂魄么?她的灵魂还能在人界游荡吗? 是不是真的如人们所说要过奈何桥,喝孟婆汤。 孟婆汤喝了就会忘记今生的一切。 她忽然有些舍不得。 离行刑的日子越近,这样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她开始留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留恋杏遥,留恋未晚,留恋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和某个人…… 叶夫人从圣旨下来就独自在角落里喃喃自语。 届时要上菜市口游街,曾经的明家夫人如此邋遢落魄地坐在囚车里从街上经过,像耍猴赏象那样供许许多多的人看着,说不准还会冲她扔石头,扔烂菜叶,嘴里说些难听的话。 现在砍头都不是要紧的了,她只在乎自己的脸面。 “这可怎么办呢,怎么办好啊……” 叶夫人不住重复,“那得多丢人啊……” 就这样念了整整一夜,第二日醒来,张姨娘发现她悬在半空,吊死在了牢房里。 到死都是这样的性格,明霜不得不承认自己还有些佩服她。 行刑这天,天气暗沉沉的,不像是要下雨,但也没有太阳,抬头白茫茫的一片苍穹。 明霜已经十来日没见到监牢外的世界了,有种骤然开阔之感,似乎连空气都是自由的。 手脚都被上了铐,其实给她脚上锁链子很多余,因为本来也走不动。 一群人赶鸭子一般被赶上囚车,明霜要特殊一些,她没法走,只得由狱卒把她报上车去。这时她才看到明见书,仅仅只是半个月没见面,他整个人老了许多,四十来岁的人看上去仿佛一个六旬老者。满头散乱而灰白的头发,衣衫破烂肮脏,脸上尽是污垢,想象不出这是她那个爹。 你也有今日啊。 她忍不住笑了笑,仰首隔着囚车去看天幕。娘亲会很高兴的吧,这个负心人终于要死了,她也很高兴。 自己的爹爹,不能杀不能骂,苦苦恨了这么多年,能同归于尽没什么不好的。 这想必是最好的结局了。 至少她很满意。 明霜的囚车排在最后,栅栏外分别有四名官兵押送,木槛把眼前的一切分割成块,鞭子在马匹上轻轻一抽,囚车便摇摇晃晃动了起来。 她坐在车里,静静的看着所有景色在身边缓缓倒退。 出了刑部大牢,踏上马行街,一路朝午门而行。 秋风凛冽地吹打在脸上,沿途的人群越来越多,还没有到刑场,四周百姓已然围聚成海。当年趾高气昂的明大人要被斩首了,多少人赶着跑来瞧热闹,把道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无数的石块,砖瓦扔了过来,明见书和明英坐在囚车内毫无躲避之处,很快就被砸得浑身是伤。 “明家这一家子,也没几个是好东西,不过是狗仗人势而已。” “陆朝是个王八蛋,他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捧着人家臭脚当上的官儿,自然坐不稳了。” 墙倒众人推么,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 明霜经过的时候,看见旁边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也算是明家名声最坏的人之一了,不守妇德、朝三暮四、水性杨花。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她被处斩是应该的。 她靠在囚车上发呆,人群里却看到几个熟悉的面孔,随着人潮而走,不住地冲她招手。 “小姐!” 明霜微微一怔,侧过身往牢门处挪。 杏遥留着泪唤她,拨开面前的人,“小姐!” “杏遥!”她隔着木槛伸出手,眼看要握住她指尖的那一瞬,官差却一把将人推开。 “别挡道,别挡道,都一边儿去!” 杏遥踉跄地往后退,凌书生见状忙扶住她,“没事吧!” 杏遥只是摇头,挣扎着仍随囚车而走,“你们别伤了我家小姐,小姐……” 她一路跑一路哭,明霜咬着嘴唇扑到门边看她,眼中泪水迷蒙。 “遥遥……” 人海之中,赵良玉正萧索地望向她,伸手挥了挥,随后又很快低头下去抹眼角。高恕抱着高小婉站在街道一侧,小姑娘哭得很厉害,从他怀里挣开想往这边跑。 “爹爹,他们要带姐姐去哪儿啊!”她揪着高恕的衣摆不停地问,“我要去找姐姐!” “小婉回来!”高恕拉不住她,高小婉跌跌撞撞地在人群里挤着。 明霜咬着下唇酸涩道:“小婉,别追了……”囚车渐行渐远,她那单薄的一句话瞬间被四周的喧哗声盖过。 每一个熟悉的人都在视线中远去,她拼命在群人中寻找,却没有记忆深处的那张脸。 他不会来了。 她做得那么绝,狠话已经说尽了,从此再无瓜葛。 此时此刻,她才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坦然,她心中还有许许多多的牵挂,许许多多的放不下。 没能见他最后一面,心有不甘…… “江城。”她头抵着牢门,垂首下去,低低唤道,“江城……” 就在此时,车身蓦地剧烈一颤。 身后押送的队伍中忽传来一阵喧闹,刀剑碰撞的声音乍然响起,人丛里满是哗然,街道两旁的摊子不堪重负纷纷倒塌。 车下的官差环顾四周,嚯的一下拔出佩刀。 “有人劫囚!” 空气中隐隐有利刃破空之音,一把长剑嗜血而来,场面一片混乱。 明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那人就站在她面前,横剑在手,满身是血,殷红的液体顺着剑身滴落在地,眼神温柔且坚定。 旁边亦有一人蒙着脸面正替他开道,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将冲上前来的官差尽数逼退。 木槛外的世界在泪水中模糊不清,一眨眼,便顺着她脸庞滑落,迅速渗入衣襟内。 你不是受了很重的伤么?还来干什么…… 她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眼睁睁地看着江城举步走来,剑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带血的痕迹,然后缓缓抬眸望向她。 门里门外,四目相对。 第71章 【天地间】 牢门被他一剑劈开,哐当一声巨响。 江城上前单手抱她起身。 “跟我走。” 自己的脚没有力气,这样下去只会是他的累赘,明霜看着他,又是喜又是忧,“你傻不傻啊,会死的!” 江城微微垂眸,“我若就这样看着你死了,那才是真的傻。” 他抬剑隔开跑上囚车来的官差,一把揽住她腰肢,双足一点,旋身跃起。 刑场上劫死囚是大罪,他单枪匹马一个人能撑到几时?原本就不想把他牵扯进来,到如今却进退维谷。 沿着京城坊间的屋檐上一路而去,明霜搂着他的脖颈,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街小巷,半晌才喃喃道:“好好活着不好么?现在劫了囚,你能逃到哪里去,这也就罢了,多少应该蒙个面……” 江城闻言倒是淡笑了一下,“严家也在追杀我,蒙不蒙面有什么打紧的。本就是半条命,当我还你的……”他顿了顿,“我会救你出去,再信我最后一次。” 她心口一堵,揪着他衣襟涩然地抿了抿唇。 在房顶上绕了几个圈子,最后竟在界身巷落了地,她铺子的后门处已准备好两架马车,赵良玉正忐忑地在马匹边张望。 “小姐!可算等到您了!”眼见江城抱着她下来,赵良玉和高恕忙上前来搀扶。 就在此时,方才刑场上大杀四方的蒙面人也从墙外翻了进来,扯下面巾喘了口气。 “累死了,尾巴没甩干净,估计一会儿得找到这附近来,咱们得动作快点。”萧问利利索索地把一身血衣换下,扔给赵良玉,随后又从江城手里接过明霜,放上马车。 江城颔首道谢:“辛苦你了。” “兄弟么,你我之间不用言谢。”萧问伸手往他肩上一拍,“接下来的路更凶险,你定要小心。” 江城苦笑着应下:“如果我到时候回不来,麻烦你替我安顿好她……” “你可别乌鸦嘴。”萧问忙不迭摆手,压低声音,“我对女人最没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到时候哭起来,你让我怎么办?” “我没办法……” “不管有没有办法。”萧问收敛表情,肃然道,“活着回来。” “嗯。”江城点了点头,转身时,又不舍地朝明霜的方向看了一眼,终究还是狠狠心,跳上另一驾马车。 “好自珍重。” 明霜尚在车里出神,萧问打起帘子把一套崭新的衣裳递给她,“姑娘先换上。” 她伸手接了,忽然问道:“……小江呢?” 后者扯了扯嘴角,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很快走开了。 衣衫是寻常的粗布麻衣,等明霜回头看时才发现这是一辆装载货物的马车,都是店里的布匹,想来赵良玉是想用这个掩人耳目,送她出城。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萧问才跳上车来,车夫跟随其后,坐在外面套车子。 “委屈姑娘了,咱们俩一会儿得扮做出城做生意的小贩,眼下官府肯定查得紧,你小心点千万别出什么岔子,有什么事我来应付。” 她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他,“江城呢?他去哪儿了?” “他……”萧问略一迟疑,“他不同我们一块儿,先出城了。” 明霜隐隐觉得不妙:“他是做什么去?” 萧问为难地与她对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你也知道的,劫下朝廷要犯非同小可,现在这种情况必须有个人出去引开追兵,咱们人手不够,不是他就是我了……很显然我比较惜命。” 车夫扬鞭一甩,马车已然开动。 明霜怔了一瞬反应过来,两手握住他胳膊恳求:“我想去见他,你带去我见他好不好?” 不用想也知道他此行凶多吉少,她脑子一热,猛然摇头:“罢了罢了,我不用他救,我不必他救,横竖一条命,犯不着牵连他。你让我走,官兵见了我就不会再去追他了。” “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哪怕你现在回去,这劫囚的罪名也已经是板上钉钉,没跑的事儿。”萧问冲她皱眉道,“他既这么做,是生是死肯定早就有数,他一心想救你,你这样会害了他的!” “可是……” “如今什么样还不知道,你也别就往坏里去想。”萧问宽慰道,“江城的身手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别人的人遇上禁军绝对逃不了,可他不同,常年在鬼门关外打滚的人,阎王爷都不敢留他。”他笑着打趣,“你莫着急,万一他到时候安然无恙出来了呢?咱们约好的在城外汇合,我可得好好的把人交给他才行啊。” 明霜被他摁回原处坐下,一时也没有办法。 “去什么地方?” “一个你曾经去过的地方。” 萧问将车帘撩开条缝,警惕地注意周围,嘴上还不忘叫她宽心:“你安安心心等着,不会有事的。” 明霜只得颔了颔首,抱着膝盖埋首在臂弯里,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 距离城外两三里地的官道上,江城驱车疾驰,被官兵发现端倪是迟早的事,只盼着自己能多拖延一段时间。至少能让她有机会出城。 只要出了这座城,天大地大,去哪里都好,别再回来了。 背后已听到沉沉的马蹄声,愈来愈响,愈来愈近,仿佛一面不停敲击的鼓,令他不自觉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四周的小竹林修长而青翠,冷风呼啸,他正抬头,赫然看见停在面前的几匹骏马,飞快勒住缰绳。 官道上再无旁人经过,满地烟尘四起,马匹在寂静中不耐地扬起蹄子。很快,身后的马蹄声也渐渐逼近,在他不远处陆续停下。 江城平静地环顾周围,松开了手里的缰绳,缓慢摁上佩剑。 赶来的禁军几乎将所有生路堵住,人数上百,并且还在不断增加,他旧伤未愈,确实没有十足的把握逃脱,但撑个一时半会儿还是不成问题。 正翻身从车上下来,那禁军之中忽慢腾腾走出一个人,容貌略有几分眼熟,身着铠甲,满脸横肉,手拿了把古铜剑,神色鄙夷。 “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这么快又和指挥使见面了。”左听云把剑一提,冷笑道,“上回你我的恩怨还没了呢,您不是说要杀了我么?” 江城淡淡迎上他视线,抖出剑来,眼里丝毫没有惧色。 人活一口气,现在凭着人多势众杀了他,心里也不痛快,左听云扬手一挥,底下的禁军自行往后退了退,给他二人腾出空间来。 “我倒要看看,你这丧家之犬还有什么能耐!” * 明霜的马车顺利出了城,几乎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车子在附近兜了一个圈子,最后停在一家农户门前。 宅院很是简陋,姚嬷嬷和未晚一早便守在那儿等候,眼看明霜下来,两人赶紧上去接她。 “小姐……” “诶,是你们。”明霜意外地瞧着她俩,伸手摸摸这个,又去摸摸那个,欣喜道,“你们没事?” “我们没事。”未晚含泪点头,“抄家之后我和嬷嬷就被卖到安武坊里了,是赵掌柜赎我们出来的。” 姚嬷嬷抬手给她擦眼泪,酸楚道:“小姐,您受苦了。” “我还好。”她艰难地笑笑,“索性还活着。” 屋里走出一个老妇人,乍一看去,似乎是上次在市集上见过的那位,明霜微微一怔,对方却风轻云淡地冲她点点头。 “外头风大,姑娘脚上不方便,进来歇着吧。” 她不胜感激,“多谢老人家。” 官道之上,寒风瑟瑟,沾满鲜血的竹叶在空中纷乱地打了个旋儿,翩然而落。江城右手握着剑,剑尖指地,勉强靠着这个才站稳身子。 左听云举着长剑,双目圆瞪,直挺挺地栽倒在地,砰的一声,溅起一地烟尘。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四下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江城冷眼从来者的面容上一一扫过去,眸中的杀意凌厉刺骨。 突然间,马匹嘶鸣,面前的禁军扬刀叫喊着,策马向他杀来。他踉跄着站起身,抬手握剑,气势凛然,在刀光中挥剑直入,剑锋过处,必见血光。 刹那之间,血色漫天。 外围的禁军几乎看呆了眼,那林中的青年仿佛猛兽一般,浑身上下似从血水中打捞出来,森然的双目,冷漠而可怖,手中之间疯狂地斩杀着,如此狰狞的一幕,让在场众人也为之一颤。 猩红的道路上,横尸遍野,一波禁军冲上前,另一波又紧接着补在后,围起来的人墙仍旧没有露出半点缝隙。 日落西山,薄云惨淡,空气里满是铁锈的味道。 赶来的禁军指挥愕然瞧着眼前这一幕惨烈的景象,禁不住背脊发凉。人群之中,那人已然落得周身是伤,饶是如此,他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依然让旁人感到畏惧。 真是个极其凶狠的野兽啊,禁军指挥啧啧暗叹。 身边的弓箭手抽出一支羽箭,正要搭上弓去,他抬手喝止:“不行,上头说了要抓活的。” “人早就是强弩之末了,看他能撑到几时。” 长箭从耳畔擦过,江城已无力抬剑格挡,视线渐渐模糊,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这样的濒死之感还是头一回遇到。 侧目看到身后浅浅的黄昏,他蓦地松了口气。 也好,也好…… 幸而她安然无恙。 只要她安好,再怎样也值了…… 江城闭上眼睛。 强烈的疲倦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这段时间太累了,太累……他想好好休息一下,希望这一觉睡下去,就永远也别醒过来。 浴血的青年终于倒下,能感觉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放下了重担。指挥使抹了抹脸上的汗,吩咐道:“绑人,送去大理寺,大人要亲自审问!” 傍晚,天色渐黑。 明霜坐在院子里,盯着门外发呆,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没回来…… 姚嬷嬷上前给她披上外衫,轻声劝道:“小姐,去睡会儿吧,您在牢里一定没休息好。” 她偏过头,“我睡不着。” “您得当心身子。” “阿嬷。”她并不接话,反而问道,“你说他能回来么?” 就知道她是在担心这个,然而姚嬷嬷答不上来,只有沉默。 明霜叹道:“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他是不是被朝廷的人抓到了?” “你放心。”萧问叼了个馒头从屋里走出来,“他这个人,即便是把刀架脖子上,也不会供出你的。” 她颦眉侧过身,语气微凉:“莫非你以为我只是怕他供出我么?” 萧问耸了耸肩,知道女人不好惹,也不同她拌嘴,“时候还早,没准儿是在躲追兵呢,再等等吧,这种事,没个一天两天是办不好的。” 她不懂这些,听了萧问的话半信半疑地别过脸,还是固执地在原地坐着。 姚嬷嬷拿她没办法,只得在旁边陪伴。 萧问吃完了馒头,擦擦手往房里走,走到门口又转身来看。深蓝的夜幕下一抹清瘦的倩影,心中不由感慨。 老弟啊老弟,还说人家不在乎你,不过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罢了,这哄姑娘家高兴的确是个技术活儿啊…… 他叹了口气,颔首进去。 * 阴暗的地牢内,四处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腥味,严涛不自觉拧起眉来,跟着前面开路的侍卫一阶一阶往底下走。 “张公公仔细脚下。” 身后的宦官掩住口鼻,颇有些嫌弃的撩起袍子,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严涛不时也会回过头来扶他两把。 很快走到了底,地上很潮湿,抬眼看去,刑房的石墙上,几把铁索吊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发丝凌乱,满身血污,已然辨不出本来的面目。两旁的火把忽明忽暗的照着,他仍肃着脸,双眼紧闭,呼吸浅淡。 一见他到场,审讯的人忙起身行礼。 “张公公。” 宦官皱着眉示意他靠边站,往那犯人身上一打量,未及细看自己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小子招了么?” 在旁的推官回答道:“还没有。” 他怀疑,“这么倔?莫不是你们下手太轻了?”话才说完,便嘀咕着摇头,人都打成这样了,想来也不是这个缘由。 “他怎么样?该不会是死了吧?”瞧对方死气沉沉的,半天没有生气,宦官叮嘱道,“命可得留着,眼下除了他,没人知道死囚的下落,别把人玩死了,到时候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公公尽管放心。”推官谄笑着点头,“下官拷问人,向来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招之前怎么得也得留口气儿让他说话。” 言罢,他打了个响指,很快有人拎了两桶水上来,往那人身上一泼。冷秋里冰水刺骨,江城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往面前一晃,神色波澜不惊。 宦官在椅子上坐下,行刑之人立时取了烧红的铁条,一鞭一鞭往他胸膛上狠抽,鲜血四溅,满室都是焦糊的气味。宦官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偏偏这人从头至尾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铁条打下去像是在抽一具死尸,毫无反应,他不由啧啧出声。 严涛看出他的不适,笑着上前来给个台阶让他下:“这拷问犯人的场面太过血腥,公公还不看为好。咱们牢里的酷刑有上百种,挨个给他来一次,过不了多久就能招的,您只管等消息便是。” 宦官早有此意,掖了掖鼻子,勉为其难道:“既这么说,那就有劳严大人了。” “公公哪里的话,这是应该的。” 地牢里蛇虫鼠蚁满地都是,多看一眼都觉瘆的慌,那宦官也不再多待,很快便匆匆离开。 严涛目送他走远,回过身,背脊挺得笔直,撩袍而坐。 推官递上热茶来赔笑道:“严大人这是要亲自审么?” “怎么说从前也是我的人。”他笑道,“给点见面礼应该的。” 话音才落便又颔首吩咐:“上盐水!” 第72章 【长相守】 日子一晃过去三四天。 院中的落叶越积越多,明霜还是在门口坐着等,萧问白天出去傍晚回来,每次看见他空手而归,她心里就一点一点的往下沉。 这么久了半点消息都没有,尽管他们什么也不说,事情终究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深秋天气冷,晚上都是围在炉子旁吃饭,萧问带了只鸡给她们打打牙祭,老妇便就着那鸡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小姐,吃饭了。”这里用的轮椅是一早就准备好的,未晚推着她进去,姚嬷嬷已经摆上了碗筷,萧问照例是一壶酒,还没开饭便已经喝起来了。 老妇盛了米饭递给她,明霜轻声道谢,接过碗来,默默的吃着。 “姑娘真是好脾气,能吃苦啊。”老妇见状不住颔首夸赞道,“难为你是个大家小姐,也不嫌弃我老婆子做菜难吃,这要换成别人,估计早就开始嚷嚷了。” 听她这样说,明霜不知如何接话,现在这种情况自然不能挑三拣四,牢里再难吃的饭她都咽了,相比之下这倒没什么不好。 她这几天沉默寡言,凭谁都看得出她心神不宁,未晚便刻意找些话题,想给她提提神。 “老婆婆这话说对了,我们家小姐脾气是最好的。我跟过的人不多,但就属小姐好伺候,容易亲近,咱们府里上下没有一个不这么说的。” 姚嬷嬷含笑道:“小姐在江南的时候人缘才好呢,吃过饭遛弯的时候,整个杭州城的人都上来打招呼,那场面才叫热闹。” 她好奇起来:“江南好玩么?” 姚嬷嬷笑答:“好玩,河水多,冬天也不结冰,夏天泛舟特别凉爽。” 提起江南,一边儿闷头吃酒的萧问忽而想到什么,插话道:“说到这个……” “今日我进了城,见四处贴满了告示,官差在挨家挨户地搜查你们,保不齐过几天就会找到城郊来。这地方不能再呆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得启程。” 未晚和姚嬷嬷没吭声,明霜手上却骤然一滞。 “今夜就得把东西收拾好。”他没留意太多,继续说,“带点细软就是,这段时间少不得要东奔西跑,等安定下来就好了。” 姚嬷嬷担忧地朝明霜那儿看了一眼,发愁地应道:“好。” 她至始至终没有说话,一晚上安静得出奇。 夜里未晚服侍明霜躺下休息,一面坐在床边叠衣裳,一面絮絮叨叨地宽慰她。 “小姐,您别胡思乱想了,天无绝人之路,您是个好人,老天爷都看着呢,好人是会有好报的。咱们现在先去南边,等把这阵子风头避过去,说不准哪天江侍卫就回来了呢。” “您看,如今这样也不赖呀。”她笑嘻嘻的,“至少我们几个人还在一起,出了明家外面世界这么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和踏青游玩儿似的。” 明霜从被衾里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对不起,让你小小年纪跟着我一块儿受苦。” “不会,我还应该谢谢您啊。”她低头把衣服包好,“要不是有赵掌柜赎我,这会儿不知道被谁买回去作践呢。” 明霜摇了摇头:“赎出来了怎么不寻个好去处?跟着我东躲西藏的好玩么?万一把命搭进去怎么办……” “我爹娘早死了,剩个哥哥也没什么良心,回去找他顶多也就是把我再卖一次。”未晚把她手放回被衾里,仔细掩了掩被角,“而且我得照顾您啊,这一路上肯定不方便,嬷嬷年纪大了,杏遥姐姐也嫁人了,只有我能贴身伺候您了。” 明霜听得心里发酸。 说到底都怪她是个废人,要是腿脚能走,也不必让他们如此放不下心,她终究还是拖累人了。 “我早料到明家会有这一日,本也给你寻个好人家的,只可惜没来得及……” “我不用。”未晚笑吟吟的上去抱了抱她,“我喜欢和小姐在一块儿啊。” 她随后起身来,像个大人一样在她身上轻拍两下,“您什么也别想了,好好睡一觉吧,听萧公子说,明天起就要赶路了,到时候舟车劳顿,也休息不好。” 明霜淡笑着嗯了一声。 未晚把整理妥当的包袱搁在一边儿,吹了蜡烛,轻轻掩门出去。 农妇家的客房不多,又大部分是女眷,萧问晚上常是在院外将就一夜,习武之人耳力灵敏,这样也方便发觉那些风吹草动。 明月当空。 又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一晚,明霜在被窝里紧紧握着拳头。 所有人都瞒着她,甚至也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她此刻后悔到了极点,试想之前要不那么冷言冷语的对他,眼下也不至于闹到这步田地。 堂屋里亮着灯,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她支起身子坐了一会儿,随后小心翼翼掀开被子下床。 未晚和姚嬷嬷坐在厅中,明霜艰难地挪到门边,靠在墙上侧耳偷听。 “今天你也进城去了,怎么样?到底是什么情况?” 未晚皱着眉直摇头,“还能怎么样,人肯定是被抓到了。不仅如此,还有更糟的。”她咬咬牙,心中也有些难受,“刑部那些推官下了狠手,足足拷打了三天三夜,知道江侍卫嘴紧,怎么都不说,于是便把人挂在南门口。” 她说着拿袖子往眼角上一擦,哽声道:“官府放出话来,说要是示众扬威,以示儆戒,都给进出门的老百姓提个醒,再敢大逆不道这就是下场。” 姚嬷嬷听完叹了口气:“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猜也猜得到了,这么做是无非是想把小姐引出来。她放不下江侍卫,要是得知此事,定然不会撒手不管。” 未晚掩着嘴哭道:“怎么办呢?我看他伤得好重……” “那位萧公子怎么说?” “他什么也没说……” 这会儿提出要走,只怕也是不想让明霜发现,姚嬷嬷低声喝止,“记住,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小姐知道,一切等咱们到了江南再说。” “诶。”未晚讷讷地点点头,然后又迟疑,“小姐迟早会知道的,到那时,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姚嬷嬷轻叹,“总不能让小姐也跟着出事。” 明霜倚着墙,闭上眼睛深深呼吸,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窗外的月色朦胧不清,树影横斜,愁云惨淡。 她就这么坐在地上,一直等到外面灯光熄灭,再无动静,才缓缓挪到轮椅旁边去。 轮椅上的一切都是按着她的喜好准备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她定了定神,尝试了四五次才爬上去,为了不发出声音着实也费了一番功夫。 绕过正厅,走进后院,未晚和姚嬷嬷已然睡熟,都这时候了,水井旁边还有一个在慢条斯理地搓洗衣裳。 老年人睡得少,总是爱在三更半夜做点活计。 明霜摇着轮椅过去,动作虽不算大,也足以让人发觉。老妇停下来,抬起头看她。 “姑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么?” 明霜眸色柔和地望着她,“我有件事,想要麻烦您老人家。” 老妇哦了一声,“用不着这么客气,您说吧。” “我要进城。” 话音落下时,老妇明显怔住了,半晌没说话,只是迟疑着。 明霜低声央求,“不需要劳烦你太多,能把那辆驴车借给我就好。” 老妇搓了搓手里的衣服,面沉如水。 见此情景,明霜心中已有答案,人家肯收留她这样的朝廷钦犯已是不易,自己的确不应该再得寸进尺。她颔首淡笑:“为难的话也就罢了。但请您老人家不要把这事告诉萧公子和我的两位朋友。” 略一施礼之后,明霜摇着轮椅从她旁边过去,正对面就是后门。 老妇终于放开手里的活儿,怅然叹息道:“姑娘这是下定决心了么?” 她闻言回过头:“下定决心了。” “没有车马,您打算怎么过去?” 明霜淡淡道:“那就这样过去,哪怕是爬,也要爬到城门外。” 果然都说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的时候没个喜欢的人呢。 老妇无奈地站起身,擦干手上的水,上前叫住她。 “罢了,你们这些大家闺秀没驾过车,驴车比马车更不好使,我送你一程吧。” 她蓦然回首,眸中带了几分意外,“多谢老人家。” “你也别谢我,自己保重才是真的。”老妇言罢,走到角落里去套车。 后院中,听得吱呀吱呀的声音响起,坐在树上小憩的萧问打了个呵欠睁开眼,简陋的驴车披着月色驶出院落,车上有一个固执的背影,身后是一串清辉,光影交织。 他扶着额头暗叹了口气,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女人啊,一到紧要关头总是意气用事。不过这样也好……有个肯为自己牺牲的媳妇儿,旁人求都求不来的。 想想他有些羡慕江城了 萧问活动活动筋骨从树上跳下来,牵了马,翻身而上。 * 绵长的官道笔直而平坦,天才初初发亮,密林中薄雾弥漫,世间一抹淡白,朦朦胧胧。 随着钟楼上鼓声响起,城门也在此时缓缓打开。 平地里卷起的枯叶,把这一路风景渲染得越发萧条。进城的人稀稀落落,或有牵着马,或有驾着车,不疾不徐地往里走。 但凡从城门下经过的,无一不抬头往顶上望一望。 城墙上高高的吊着一个人,似乎有好几天了,一直闭着眼睛,身上遍体鳞伤,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行人皆不敢驻足多看,热闹瞧久了,四下里守城的戍卫二话不说就会上来拿人,以共犯之罪论处。 于是路过门洞时,人们都会不自觉加快脚步。 不多时,一辆装满草料的驴车悠悠出现在城门之外,驴子很老了,每一步都磨得极慢,明霜就坐在车前,一抬眸便能看到城墙上的那个人。 微风轻拂,摇摇欲坠,毫无生气。 她心里也跟着揪紧,疼痛难当,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尽管瞧不清他的面容,但那一身腥红却刺痛双目。 她狠狠扣着车沿,手脚冰冷一片。 这么久了,他是受了多重的刑,才会伤成这样…… 不知从何处飞来一支羽箭,不偏不倚,恰好从江城两手所绑的绳索上擦过,他立时从城门上往下落,砰的一声,倒在门前。 守城戍卫唬了一跳,正拿起刀枪蓄势待发,然而定睛一看,发现竟是这个半死之人掉下来了。只是虚惊一场,几个人心有余悸地松了口气,走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 “我还以为是什么怪东西,原来是他。” 另一人咬着牙骂道:“成天对着这么个要死不活的僵尸真是瘆的慌。” “也不知头儿是怎么想的。” 有人抬脚狠踢了两下,“反正也是快死的人了,不如在这儿给个痛快,省得咱们每日每夜的看着。” 老妇勒住缰绳停下车,还未及回头,明霜已不管不顾地跳了下来,她双膝跪在地上,就这么一路挪到城下,现在什么都不愿去管了。 她想见他,很想见他…… 巍峨的城楼在朝阳里渐渐清晰,每一片砖瓦都令她无比憎恨。 守城的戍卫不住抬脚往江城身上踢去,满地烟尘,和四周的浓雾混合在了一起。他就那么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心中又怒又悲痛,明霜泪眼迷蒙,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将那几人推开。 “够了!”她流着泪拼命把江城抱在怀里,“不许你们欺负他!” “不许欺负他……” 搂着他身子的时候才发现他瘦了许多,头发披散着,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在外的皮肉上无一完好,狰狞的疤痕,一道接着一道,剑伤刀伤烫伤鞭痕…… 一身的血把衫子全凝结在了一起,皮肉连着皮肉,刀口并着刀口,她几乎无从下手,甚至担心这样抱着他也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疼痛。 明霜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搂着他说不出话来。 温热的体温夹杂泪水滴在他伤口上,江城略略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清她的模样,微不可闻的发出一声轻叹。 “傻丫头……你又回来干什么……” 明霜俯首用额头抵在他额间,泪流满面。 “我不管了那么多了,怎么样都好,什么都无所谓,要死就一块儿死,留我一个还有什么意思!” 她握着他伤痕累累的手,心如刀绞。 四周的戍卫看得这场景尚在发蒙,半晌反应过来,俯下身去拉她。 “等了几天可算是把人等出来了,走吧,随我回衙门复命。” “我不去。”明霜死死把江城护在怀中,“我哪儿也不去!” “这可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你现在可是朝廷一等要犯,不是光砍头那么简单的了!”那人一手摁住她胳膊想要拽她起身,突然之间,一道箭光破空而来,正中他后背心口的位置,戍卫双眼一瞪,直愣愣地栽倒在地。 “什么人!?” 在场的守卫瞬间警惕起来,扬刀大喝,城上城下登时开始戒备。但见护城河外一队蒙面之人策马奔驰,打头的十人手持刀剑,背后十人皆弯弓如月,利箭如雨,数箭齐发,流星一般呼啸射来,守城的几人抵挡不住,纷纷倒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明霜着实摸不着头绪,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把江城掩在身下,不让他被箭伤到。 刀光闪过,马蹄声震天而响,她没有抬头,却听得身侧有马匹嘶鸣的声音,有人打马来到她旁边。 “霜儿。” 明霜戒备地转过身,玄马在后,马背上的人一身黑袍,面罩黑色,只露了一对星眸在外。他把手递过去,沉声道:“上马,跟我走。” 接着又有有人策马赶来,翻身而下跑到她身边想要扶江城。 “等等!”她紧紧搂住江城不肯松手,“你们到底是谁?” 黑衣人似有无奈,只得从马上下来,快步走近她,在脸贴着脸的距离,掀开面巾。 明霜微微一怔,“你……” 城内禁军的脚步声愈发清晰,乔清池顾不得许多,伸手抱她上马:“来不及跟你解释了,我的人撑不了多久,先走再说!” 第73章 【情如昨】 马上颠簸得厉害,胃中翻涌不已,明霜紧揪着马鬃,力持镇定。乔清池将她圈在怀内,披风被吹得猎猎作响,她隔着斗篷回头看,城中有禁军涌出,好在人数不算多。乔家的那帮手下亦是伤亡惨重,眼见人已救到,如今各自四散逃开,以扰乱禁军的注意。 乔清池带着她绕过官道,直冲进密林之内,周围的浓雾还未散去,着实是个很好的掩护。策马行了许久,终于在块山石后面寻得提早准备好的马车,车夫正是之前带走江城的那人,乔清池同他使了个眼色,随即弃了马,打起帘子抱明霜进去。 时间紧迫,还没等坐稳,车子便摇晃着往前疾驰。 江城就倚在车内,双目紧闭,脸色白得吓人。 明霜上前去搂住他,看到他指尖上细细密密的针眼,知道是受过大刑,十指连心,一定疼死了。 刑部大牢的审讯手段她早有耳闻,鞭刑针刑夹棍,花样多达上百种,进去的人没有一个能撑过半日的,他待了那么久,这身上该有多少伤啊…… 大约是碰到痛处,听到他颦眉闷哼了一声,明霜忙松开手,含着泪问他:“哪里不舒服?我弄疼你了是不是?” 江城睁开眼看她,神色渐渐起了些变化,他艰难地开口:“霜儿。” “你还气我么……” 明霜心里一酸,泪已然落下,“不气了不气了,我再也不生你气了,你要好起来,你可不能有事。” 他似乎松了口气,闭上眼睛,满足地轻叹:“不气就好……” “你在牢里那段日子,我正好有伤。”他靠在她怀中,声音微弱,“否则……那时候我就去劫狱了……” “你别说话。”明霜咬着嘴唇,“我不怪你,什么事都不怪你,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 江城轻轻嗯了一声,许是累到极点,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失血太多,再这么下去只怕不妙。明霜从窗边往外看,所经之路荒凉无人,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 听到里面没有了动静,乔清池这才弯腰进来,见她满脸泪痕,心中也不是个滋味。 “他怎么样?” 明霜垂眸看向怀中的江城,轻轻摇头:“睡了,我也不通医术……必须请个大夫给他瞧瞧,再这么下去……他可能会没命的。” 乔清池略一打量,神色也沉了下来,“你闪开,这伤得止血,我先看看她的伤势。” 帮不上什么忙,明霜听话地应了。乔清池正要解江城衣衫,手上一滞,又拧眉吩咐她:“怕吓着你,最好别看,背过去。” “我没事。”她咬咬牙,把眼泪抹干净,定了定神,又重复道,“我没事的。” 乔清池叹了口气,只得伸手把江城衣衫剥掉…… 上身惨不忍睹,烫伤的痕迹尤其明显,好在对方没有下狠手,许是要留他一条命,全都是皮外伤,没动到骨头。 侧目瞧见明霜有些发怔,他宽慰道:“伤成这样已是万幸了,等到了地方,上药再清理一番,养十天半月就能好。”他说完,又顿了顿,“只希望伤口千万别感染。” 荒郊野外没有郎中,草药虽然一大把,可是难寻,要感染得了风寒和其他并发症,那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简单处理过伤口,乔清池将他衣衫掩好,“还有水么?喂他喝点。” “嗯,还有。”明霜在马车包袱里掏出水袋,从他手上把江城接过来,小心翼翼挪了挪身子,让他枕在自己腿上。 江城嘴唇已干裂脱皮,她拿帕子先沾了些水给他润了润,随后才拖着他后颈往嘴里喂。乔清池坐在窗边静静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眸中带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车轮子在山道上压过枯叶,咯吱作响,明霜抬头瞧见他,终于平复下心情,“你怎么会来的?” 他头靠在车壁上,漫不经心地作答:“来救你的不行么?” 她收回视线,不置可否。 乔清池瞥了她一眼,叹道:“本就是欠你的,权当是为上次的事道歉了。”他说完咬了咬牙,“提前调开守城的戍卫,又擅自挪用乔家的死士,叫我大哥知道了我也难逃干系。把你送到目的地之后,我必须尽快赶回城。” 明霜这才反应过来:“去哪里?” “去……一个相对来说很安全的地方。” 整整赶了一天的路,直到暮色渐黑,满天繁星的时候,才抵达山中一个小村落,一户农家里正亮着灯,远远便听到犬吠声。 乔清池下车去和屋主人说了些话,随后上来扶江城和明霜。 这家住着个寡妇,膝下无儿无女,年纪瞧着约摸三十来岁,正在院中把一只看门的黄狗赶到角落里去。 江城的伤势太重,跟着乔清池的随从很快到村内找了个大夫过来。这种地方的医生,医术算不上高明,但聊胜于无。摸了脉门之后说是体虚,内伤没有,不过好几日滴水未进,五脏六腑也受不了,余下的就是满身的外伤了。 无论如何,只要能保住命,在她看来都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乔清池匆匆叫人配方子抓药,他带的人手有限,折腾了几个时辰,转眼便是下半夜,已经不早了,他赶紧收拾了一包银钱给明霜。 “你这段时间和他在这儿避避风头,桂婶是我朋友,缺什么要什么尽管找她,过几日我再来看你们。” 他说话很急,瞧得出来是急于要走。不过帮到这种地步也算是难得,明霜颔首道了声谢。 临行前,乔清池还是不放心,下车来叮嘱那妇人,“她腿不好,走路不方便,劳烦您给看护着些。冬天夜里冷,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多备些被子和衣裳,千万别冻着。” 桂婶认真地点了下头:“公子放心吧,您是我的恩人,您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一定会照顾好姑娘的。” 乔清池又拿了点钱交给她,方才忧心忡忡地折回身子,再度上了马车。 “启程,赶路!” 他这一走,屋里就有得忙了。 江城这一身衣裳得换掉,伤口也要尽快清洗上药。在怎么样屋里也只有两个女人,桂婶虽然年纪比明霜大,可也没见过这么狰狞的伤,动手时胳膊便不由发颤,明霜看不下去,轻轻推开她。 “我来吧,麻烦您打点热水。” “诶。”她乐得清闲,端起铜盆出去。 江城昏迷未醒,破旧的衫子和皮肉连在了一起,明霜拿起剪子把衣服剪开,饶是动作再轻柔,扯掉衣裳的时候,也引得他皱眉。 伤处的血已经凝固,她含泪咬咬牙,拿巾子一点一点给他洗干净。很快一盆清水就染满了血色,桂婶进进出出忙碌地给她换水。 不多时,身上正清洗完,配好了药膏的大夫也气喘吁吁赶过来。止血、上药、包扎,等处理妥当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 桂婶擦着一头的汗水,把锅里煮熟的米粥给他们盛上来。 老大夫捧着碗吃得噗嗤作响,年纪大了实在是不比年轻人精神头旺,他打了个呵欠,就地趴在桌上睡了。 明霜却仍坐在床边,专心致志地给江城擦拭脸上的污垢。 “姑娘,吃点东西吧,身体要紧啊。”桂婶把粥碗递过去。 明霜端起碗,虽说没什么胃口,却也飞快喝完,然后又担忧:“他呢?不吃东西可以么?” 老大夫闻言支起头解释:“你现在喂他吃他也吃不了,等等吧,照这个样子,应该很快就能醒过来。” “真的?他不会醒不过来吧?” “皮外伤,没那么糟糕。”老大夫正要接着睡,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要是发烧就难说了,没准儿到时候会把脑子烧坏。” 她听得一怔,只好紧紧握住江城的手,祈祷着别再出什么问题。 忙了一个通宵,桂婶和老大夫各自回去歇下。明霜仍守在江城旁边,寸步不离。这段日子他受了太多的苦,头发上沾着血迹,她耐着性子拿水来给他梳洗,仿佛上次在河边他给自己洗头发一样,一缕一缕,洗得干干净净。 待她收拾完毕,再回头去给他束好头发。江城脸上也有一道伤,尽管口子不深,那么瞧去依然骇人。明霜心疼地抚摸他侧脸,想着从前自己调侃他生得英俊,如今回忆起来不由感慨万千,禁不住想哭,忙强忍着狠狠收住,暗骂自己没用。 “他好好的,就在这儿,有什么好哭的。”明霜忍下酸楚,歪头趴在江城身边一眨不眨地看他,盼着他能早些醒过来。 然而饶是再仔细小心,当天夜里江城还是发烧了。 老大夫说这是伤口发炎的表现,必须得想办法把烧退下来。药喂了一碗接着一碗,喝是想办法让他喝下去了,但是额间还是热得烫手。 老医生摆首叹气,“哎,真头疼啊。” 明霜往江城额上试了试温度,着急道:“会有什么事么?” “我说不好,保不齐会被烧成个傻子。” 她一听就蒙了。 这要一醒来成个傻子,那该怎么办? 讷讷的发了一会儿呆,她把心一横,咬咬牙,心道:罢了罢了,要是傻了也认了,她照顾他一辈子! 一个瘸子照顾一个傻子,想想还是挺好玩的。 她勉强安慰自己。 床上棉被厚厚的叠了两三层,听说这样捂着出一身好可以加快退烧。明霜就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偶尔拿手探探他的头上的热度,一坐就是一整晚。农妇家仅有两间屋,她不好打搅人家,又怕江城的病情反复,索性睡在他屋里,被子往地上一铺,就地便睡了。 桂婶家有自己的土地,平时有一大堆干农活要干,自从他们俩来了之后已经耽搁了好几日,明霜也过意不去,只说自己能照顾好自己,让她不用担心。 白天屋里就剩他们两个人,院子里蹲一条黄狗,明霜在江城旁边坐着发呆,手边摆了一个装满水的铜盆,不时把他额上的帕子换下来,拧干,又放上去,如此循环…… 睡梦里恍惚觉得胳膊上有些沉,刺目阳光地打在眼皮上,隐隐让人感到不适。江城正想抬手遮挡,奈何右臂完全动弹不得,迷蒙间疼痛从四肢百骸传过来,很快人就清醒了。 他睁开眼,垂眸便看见明霜抱着他胳膊沉沉而眠,憔悴的睡颜不自觉让人心疼。原本没想叫醒她,然而明霜似是有所知觉一般,睁眼醒了过来。 一抬眸见到他,她猛地一震,欣喜道:“你醒了?!” 江城微笑着点点头,伸出手去抚上她脸旁,眸中无比眷恋。 明霜握着他的手,一面又去试他额间的温度,“烧也退了,太好了……你身上还疼么?” 他摇了摇头,只哑着声音道:“有些渴。” “渴……好好,你等等我。” 江城发现床边立着一副木质的长拐,她转过身去,扶着木拐一摇一晃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回来,一路上洒了不少。 因为手上有伤不便接茶杯,他索性低下头,就着她的手把水喝了。 第74章 【小轩窗】 明霜在旁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神色正常,未见异样,光这么瞧也瞧不出什么端倪,江城抬眸望过来。 “……怎么了?” 她试探性地问道:“你……没傻吧?” 他微怔一瞬,觉得好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很傻么?” 明霜摇摇头,也跟着笑:“你一直高烧不退,大夫说可能会烧坏脑子,我还在想呢,你要是傻了我该怎么办。”她仿佛做梦一样摸摸他的脸,“好在你没事……” 江城大病初愈,肠胃还比较虚弱,除了稀粥馒头之外吃不了太油腻的食物。明霜扶着他坐好,去厨房取了几个馍,一点一点扳碎了去喂他。 等他吃完,隔了一会儿她又去端熬好的汤药,这次的动作格外小心,尽管走得艰难却半分没有将汤汁洒出来。 江城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怜惜,这些天自己昏睡着不省人事,此处又人生地不熟的,她独自一人定然吃了不少苦。 明霜搬了小凳子坐下,拿勺子在碗里搅了搅。 “药是温的,可能有点涩,你将就着喝吧……”她说着,正舀了一勺准备喂他。江城却浅笑着避开,伸出手去接碗。 “你不用忙,歇一会儿,喝药我自己可以,别把我喂得像个废人似的。” 闻言明霜也没有强求,听话地把碗递给他,看着他颦眉一饮而尽,苍白的脸上渐渐转回些血色,想起那日在城门下初见他那一身的伤痕,她眼圈红了红,泪水夺眶而出。 江城把碗放下,吃力地倾身来给她擦眼泪。 “好好的,哭什么?” 明霜含笑摇头:“没什么,就是瞧你醒过来,我心里高兴。” 他轻叹一声,打趣道:“怪不得人们说女人是水做的,伤心了也哭,高兴了也哭,那么多眼泪,回头把眼睛哭伤了怎么办?” 她听着非但没笑出来,反而觉得心里一酸,忽然俯下身,捧起他脸颊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瓣急切地在唇角舌尖上掠夺,江城被明霜突然而来的吻亲得有些发怔,她从前总是顺柔的模样,今天却仿佛魔怔了,每一寸都是拼了命地啃咬和吮吸。 江城揽住她的腰,稍稍往后退了退,微喘着气含糊不清道:“我嘴里太苦,你还是……” 剩下的话一句也没说出来,他尝到微咸的泪水,顺着唇边划过去,于是也就不再吱声了,合上双目任由明霜索吻。 她心里想必很难受。 闹到这个地步,家破人亡,往后要何去何从? 如今他有幸活着,往后定要好好照顾她,不再让她受委屈了。 明霜怕碰到江城的伤口,也不敢去抱他,半晌才松开手,头搁在他颈窝之处,偷偷把眼泪擦干。 “都怪我,那时不该和你置气的。其实那晚上你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狠不下心折腾你了。”她起身来,颇觉懊恼地理了理头发,“若是此前就说开,让你带我走,现在也不会弄出这许多伤。” “是我先对不起你的,你没必要自责。”江城摸到她手背,轻轻握住,柔声道,“你能原谅我,已经让我喜出望外……”知道她的脾气,那么倔的一个人,一次一次为他抛开底线,此刻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能这么静静地把她手握着。 “在城门上那日,你不该来的……”江城垂下眼睑,“我这个样子,吓到你怎么办?” “还说呢。”明霜咬了咬牙,“伤口上都给人撒盐了,我若不来,你现在还能活么?!” 她恨得切齿,“到底是谁下这么重的手?往后有机会,一定要报这个仇。” 听她这么说,江城自是感动不已。报不报仇如今也不去想了,眼下的情况并不算好,若能逃过此劫,他只愿一心一意陪着她,哪怕白受这份罪也是值得的。 日落西山,院里的黄狗老远就开始叫,桂婶背着背篓回来,往客房里一望就瞧见那个俊朗的青年倚在床上,显然是转醒了。 “公子这是退烧了?” 明霜正坐在床边和江城说着这几天发生的事,听到声音回头来,便笑着解释道:“这是桂婶,我方才和你提到过的。” 他颔首道了声谢。 “不客气不客气。”她眉眼含笑,从前看乔公子已经觉得是个神仙一般的人物,现下这位年轻人不过简单收拾,那模样竟更为儒雅清俊。 “公子没事就好,姑娘这几天也能好好休息一下了……”桂婶把背篓放下,“你们还没吃饭吧?我去烧菜。” 走到一半,她又折返,“公子身上这药也该换了,正好等你们忙完我饭也做好了。” “麻烦你了。”明霜冲她一笑,扶上木拐,走到篮子里去取药膏。 看着她行走很是艰难,江城本想起身帮她,奈何略略一动就引起周身刺痛,他狠狠皱眉,只得又靠了回去。 “你别起来。”明霜拿了药,复坐回他身边,着急道,“好不容易才开始愈合,你这样乱动,万一伤口又崩开了怎么办?” 他没再说话,倚在枕头上,目光柔和地瞧她忙活着。 药膏是老大夫调制的,一打开纸包便闻得一股刺鼻的药味,黑漆漆的一团。不多时,桂婶端了盆烧好的热水给明霜放下,然后不动声色的关上门出去。 江城不解她这样的举动,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明霜收拾好了药膏,伸手便来解他衣衫,外袍褪去,里面层层的裹着纱布。她也没多想,熟练地将布条解下。 上半身就这样袒露在她面前,虽说他们之间的关系的确不同一般,但此时此刻江城仍有些尴尬,尽量挪开视线不去看她。 明霜拿热巾子正准备给他擦脸,抬眼见他耳根附近的皮肤红成一片,不禁笑道:“脸红什么,你昏睡那会儿,连下半身的药都是我给你上的,有什么没见过啊?” 他始料未及,闻言呼吸一促,脸上越发红的厉害。 明霜拧了布巾,埋头给他擦洗前胸,先前的烫伤已经消肿了,深山里的药草效果十分显著,周围的伤口不再恶化,似乎在渐渐好转。她放下心来,拿手点了药膏,仔细又轻柔地给他敷上。 从前都是别人服侍她,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几时有这样照顾人的。江城心中涩然,望着她的眼神愈发温柔且愧疚。 吃过晚饭,气温很快就降下来了。初冬的夜里黑的早,加上这是在大山之中,难免比城里更冷,以往在冬日,杏遥都是烧两个炉子,此地自然没有那些东西,不过置了个炭炉在房中央, 江城现在才知道明霜这些时候竟一直是睡在地上的,知道她脚受不得凉,不由着急:“这里比不得府上暖和,夜间寒气入体,万一冻病了如何是好?” 明霜倒是无所谓地笑笑:“没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睡了几晚上发现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好得多。” 他叹气,“你是姑娘家,受寒伤身……为何不去跟桂婶挤一挤?” “之前你一直不醒,我若去了,那谁照顾你?万一你半夜出什么岔子怎么办?”明霜宽慰似的用脸贴着他的手,“你是怕我吃不了苦?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我哪里是担心你吃不了苦……”只怕她像这样逞能,硬逼着自己去坚强,最后反而落得一身伤。 江城往里侧退了退,自然而然道:“上床睡吧,别把自己冻出病来。” 明霜愣了一下,倒不是觉得他轻佻,只担心他的伤,“可是你……” “不妨事。”他笑了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伤口碰到不要紧的,不使力气就不会裂开。” 闻言,明霜才迟疑着应了,借着木拐爬上床来在他身边躺下。江城拉过被衾将她裹住,被窝里暖烘烘的,带着些许药膏的清凉之气,明霜搓了搓手,不禁笑吟吟道:“好热乎呀。” 他偏过身,把她小手合在掌心里,“……腿还疼么?” 小腿处虽有酸涩之感,明霜面上仍不露声色地微笑:“不疼。” 桌上仅一盏油灯,室内昏暗不清,这是头一次和他这样同床共枕,明霜却一点也没感觉难为情,像是极其平常自然的一件事一样。借着微弱的灯光,她琢磨着他脸上那道伤,拿指腹轻轻摸了摸。 江城不解地嗯了一声。 “你说……这会不会留疤?万一破了相怎么是好?” 听得这个,他啼笑皆非:“很难看?” 明霜没有否认:“难看。” 江城随之沉默。 其实很早之前他就纳闷过,明霜喜欢他究竟是看了上自己哪一点? 他并不觉得自己哪里好,出身地位品行和才学,几乎样样都不沾边。倒是听她张口闭口说他好看,便不由开始生疑……难道只是因为相貌么? 江城试探性地开口:“小姐……” “怎么又叫小姐了?”明霜失笑,“你这是讽我呢?” 他垂了垂眼睑,轻声唤道:“霜儿。” “若这伤留了疤……”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可会嫌我?” 明霜怔了怔,当即笑出声,凑上去在他唇边亲了一下,“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要我说留疤才好呀,最好是怎么难看怎么来,这样别人就不敢打你的主意了。” 对她一贯的胡说八道早习以为常,江城闻言只是苦笑,闭上眼睛不再接话。桌上的灯油燃尽了,夜色渐深,四下里漆黑如墨,他微微垂首,额头正好和她的抵在一起。 明霜仰起脸来在他唇上轻轻亲了一下。 温热的呼吸彼此交织,哪怕不能相拥而眠,心中也依然平安喜乐。 第75章 【与君同】 在桂婶家住了小半个月,明霜也差不多熟悉了周围的环境。 这地方远距京城千里之外,四面环山,村落不大,算算也就三四十户人家,早出晚归,忙于农活,不贫不富,刚刚温饱而已。 江城的伤势一日一日转好,其间也来回发了几次烧,到如今总算是不再发炎了。 而乔清池自那天夜里离开后就再没来过,村里消息封闭,也不知城中现在的情况如何。明霜此刻一心扑在照顾江城的事情之上,无暇去顾及其他。 每天的日子过得格外平静,桂婶白天不在家,明霜闲下来便会做些针线,江城躺在床上休息,她就在旁边坐着同他说话。两人正是情意缱绻之际,即便成日在房中呆着,也并不觉得无聊。 “我瞧你脸上的口子结痂都结好了,是不是有些痒?” 她伸手抚了抚。 “是有一点。” “这块疤褪了,咱们小江就又是干干净净的一张脸啦。”她在床边纳鞋底,忽然想到什么,“桂婶今天临走前说给你炖了鸡汤,我去瞧瞧。” 明霜摸到木拐,撑起身子来,吃力地往厨房走。 桂婶中午一般是在地里吃带去的干粮,灶里留了热菜和米汤,但随着天气越来越冷,今天还没等到用饭时已经凉透了。她为难地端起汤碗,又挪回去问江城。 “怎么办?冷了诶……” 他并未放在心上,“没事,热一热能喝。” 明霜听话点了点头,把汤放回锅里,蹲下身去打量灶膛,黑压压的碳灰让她顿然感到无所适从。讷讷地发了一会儿呆,转目瞧见旁边摆得整整齐齐的干柴,尽管心头没底,她还是取出火折子来,挽起袖子抽柴禾。 江城靠在床上看书,隔了好一阵见她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脸上沾了些许污垢。他忙起身去牵她的手,“怎么了?” 明霜讪讪地望着他,“我不会生火怎么办……” 江城宽慰地笑起来,拿绢帕替她把脸擦干净,“没事,冷的一样可以吃……或者,你放炭炉子上热一热吧。” “诶。”她依言出去,不多时,又急匆匆往里走,有些手足无措地把一个小竹篮子递给他,“你瞧瞧这个呀,我不会用,是不是被我玩坏了?” 江城伸手接了,粗略一看便笑道:“不打紧,只是手把松了而已。” “松了还能修好么?”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她心里忐忑。 “修得好。”他把掉出来的竹篾子打了个旋,往篮子里穿插,明霜好奇地歪头观摩,虽然没看明白,只见他动作又熟稔又利索,三两下就编好了。 “好厉害。”她两眼发光,从他手里接过来,反复打量,把玩了一阵,又有些涩然地看着他,“怎么办,我什么都不会做,我是不是很没用?” “人都有不擅长的东西,更何况是你呢。”江城在她鼻尖上刮了刮,“而且,不是还有我么?往后这些事,我来做就好了。” 明霜笑了笑不说话,只低头认真地玩着手里的小竹篮。江城垂眸时,目光落在她虎口磨出的那些薄茧之上,顺着袖口往胳膊里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淤青。 都是磕出来的,她走路不稳,此前常年坐轮椅,又不会使这种拐杖,尽管在自己跟前她只字未提,但也猜得到,她一定没少摔……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城便探到她臂弯,伸手轻轻替她搓揉。大约是觉得疼,明霜皱着眉低低呻/吟,不太舒服地背过身去。 休养了快到一个月的时候,江城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习武之人体质好,身上的伤也痊愈得比较快。他头件事便是向桂婶打听村中木材的价格和质地,好在山里最不缺的就是树木,思索再三,最后选了桦木。 明霜坐轮椅的时候有不少小习惯,比如扶手不能太高,轮子上必须得有圆形的凹孔,好让她转轮子,正因为知道这些,委托工匠来做就显得太繁琐了。江城让人制了个雏形,索性自己动手雕刻打磨。 每天天不亮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院中忙碌。旁边的黄狗端端正正地蹲着,歪头打量他。 桂婶第五日早起时,发现江城的轮椅已经差不多做好了,于是也走上前去瞧。棱角光滑,做工细致,竟然连纹饰也雕得如此齐全。 “江公子好鲜亮的手艺活儿啊。” 她左看右看,竖起拇指,“这是给姑娘做的吧?” 江城淡笑着颔首。 他二人如此情真意切,痴心一片,便是自己这么个外人在旁边看了也极是动容。桂婶兀自感慨了片刻,忽然问道:“公子和姑娘是……夫妻?”这个问题困扰她多日,当天乔清池把人带来时什么也没说,只说明霜是谁谁家的千金小姐,但连着一个月他们二人都一屋住,一桌吃,瞧着也不像是未出阁的姑娘。 江城被她问住,半晌后笑着摇头:“不是。” 居然不是! 桂婶立时被他搅糊涂了:“恕我多嘴,公子和姑娘这是什么关系呢?” 眼下世俗眼里的关系又有什么要紧的,庸人自扰,他不在乎,想必她也是了。 江城仍忙着手里的工作,不很在意地回答:“说不明白,反正我是她的人。” 他只要此生待在她身边就好了,别的不重要。 桂婶莫名其妙地盯了他许久,很败兴地牵了狗去厨房做早食。 有了轮椅,不必再拄拐,对于明霜来说实在是意外之喜。她试着转了两圈,仰起头来高兴道:“这下好了,可算是轻松了。呀,我老早就想说有个轮椅坐就好了,没想到你真的给我做了一个来。” 见她高兴,江城也含笑道:“你用着顺手便好。” 明霜挪到他身边停下,打趣起自己:“你说人有时候真是有意思,我从前总想着能走路,如今真下地走路了,还是觉得坐着比较舒服。” “那不一样。”江城俯身去给她挽了挽耳边的散发,“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着,慢慢去找,找一个好大夫治好你的腿,就不用这样了。” 这回明霜倒没反驳,笑吟吟地应下:“好啊。” 正午用饭之时,桂婶照例是不在家。明霜托腮看着冷冰冰的菜有些发愁,为了方便他们,桂婶都是做凉菜,这也省了热菜的功夫,可是吃上十天半个月,着实是觉得不开胃。江城取了碗筷给她摆上,奇道:“怎么不吃,不饿么?” 明霜为难地摇头:“我想吃别的……” “别的?别的什么?” 穷乡僻壤,她要吃的,说出来估计也没有,索性就不开口了,琢磨了一会儿,明霜张嘴道:“冰葫芦。” 说完,双目骤然一亮:“我好久没吃那个了。” 江城扒了口饭,给她夹了一筷子菜,漫不经心道:“你要真想吃,其实也不难。” 明霜歪过头不解:“怎么?你看见有人卖了?” 他微微一笑,也不回答,飞快吃完自己的那份,起身叫她等着,端了空碗往厨房里走。 明霜一头雾水地捧着碗,没懂他话里的意思,低头吃了片刻,忍不住又探头去瞧。江城在灶间鼓捣,背着身子也看不到鼓捣些什么。 “你不会自己在做吧?” 他回过头来扬了扬眉,不答反问:“你不是想吃么?” 明霜怀疑地眯了眯眼睛:“你做的能好吃么?” “待会儿就知道了。” 江城一向是说到做到,她一碗饭还没见底,抬头就看到他端了两道菜。 “篮子里还剩了一个笋,你将就着吃吧。等明天换了药,中午的饭我来给你做。” 盘子装着满满的都是冰葫芦,她瞠目结舌:“啊,葫芦原来是这样的呀?” “面糊拖出柄那一道工序我做不好,索性搓个圆的给你……尝尝看。” 糖葫芦炸得油亮,滚圆滚圆的,上面撒了些许白糖,闻着便是一股甜甜的香气。另一碟是清炒笋丝,清香拂面,笋丝如雨,光是看着也觉得卖相极好。 明霜握着筷子,夹了一个放在嘴里尝,味道很好,几乎是原汁原味,都看不出是他做的。 “你怎么会做这个?”她说完,又补充,“你居然会做菜啊?” 江城挨在她身侧坐下,此刻才抿着唇微笑:“只是会做,谈不上很好吃就是了。其实京城里卖这道小吃的很难找,第一次给你买的就是我试着做的。”好在她吃的时候甜点已凉,没尝出异样。 “好哇,你又瞒着我。”明霜斜眼睇他,“到底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江城略觉尴尬,“这个不算瞒吧……” “啊,是嘛,和偷香窃玉比起来是差很多哦。”她挑起眉来,笑得一脸狡黠。后者俊脸微红,握拳在唇下轻轻咳了一声,很是僵硬的岔开话题。 “这么甜的东西,亏得你吃得下……不腻么?” 明霜举箸去尝他的笋丝,清香可口,“说实在的,你做的菜比桂婶好吃多了。”她毫不吝啬地夸道,“很好吃。” 江城唇边荡开笑意,神色温柔地看她吃饭:“那你多吃一些。”她人本来就瘦,这一路折腾过来,又瘦了些,他着实希望她能好好调养调养身子。 明霜歪着头冲他笑道:“既然这个技能被我发现了,往后我可要赖着你了,我是大小姐,口味很叼的哦,别想拿稀粥糊弄我。” “好。”江城失笑,“我尽量去学。” * 在村里的时光过得平静而舒适,转眼一个多月了,他们俩在这里住着,一直没有收到外界的任何消息。 吃过午饭,明霜就转着轮椅在院外遛弯。桂婶家离村口远,遥遥望去都是房舍,连牌坊也看不到。 江城的身子渐渐康复,她也该开始考虑往后的日子了,官府的人想必还在搜查,这地方离京城太近,不能久待。可是又要到何处去呢? 说到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除非找一个没有人认识他们,又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此隐居起来。 可说得容易,做起来就难了。 而且这里连个马车也买不到,赶路都成问题。明霜发愁地叹了口气,慢腾腾地往回走。 不知道请桂婶出去给探探路,她肯不肯答应…… 正想着,人刚到院门口,忽然听到有个陌生的声音传出来。 “这么快就修好了?” “是固定两边的横木磨损了,没有什么大问题。”回答的是江城。 明霜抬眼一看,院中俏生生地站着一个姑娘,他在给人家修藤椅,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唇边还挂着笑。 小姑娘把东西接过来,满心欢喜地望着他,“江大哥真的不收钱么?” “小忙而已,不用。” “那真是谢谢你了。”她鞠了个躬,笑得满面春风,“改明儿你到我家来,我请你吃饭啊。” 瞧见明霜在门外,江城立时收敛好表情,摇头推拒,“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不客气不可以,应该的。”见他好说话,人又生得英俊,对方不免想套些近乎,“我家就在村东头,一棵歪脖子树旁边,桂婶婶知道,你什么时候想来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老远就看到明霜脸色不太好,他只得拿些话敷衍开来。 “那就这么说定啦!你可一定要来啊!”姑娘搬起藤椅,一溜烟跑出去,路过明霜身边还不忘停下来点个头。 “霜儿。” 明霜也不吭声,慢条斯理地挪进屋,他在后面心虚地跟着。 “……困不困?要不要休息一下?” 她别过头来瞪他,江城便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能这样!到哪儿都招蜂引蝶的!” 他有口难辩,半晌才低低道:“我没有……” “还说你没有,从前和郡主眉来眼去的时候呢?”她说起话来有理有据,“我就知道,落毛的凤凰不如鸡,现在我都不是大小姐了,你怎么可能还对我一心一意,见了好的自然会跟人家走了。山里的姑娘水灵灵的,哪像我,连路都走不好。” 江城几步上前,撩袍在她面前蹲下,“我从没那么想过,我发誓……”言罢,又琢磨着开口,“她哪儿都不及你,模样也不如你好看。” 明霜抿了抿唇,似有松口地望了他一眼,“我好看么?” “好看……” 她正打算笑,忽然又收住,不以为意,“不行,这话我听腻了,我不吃这套!”明霜拿手推他,“你说你喜欢我。” 他只好颔首:“我喜欢你。” “你最喜欢我。” “我最喜欢你。” 她还没觉得满意:“要一生一世喜欢我。” “嗯,一生一世喜欢你。” “没有‘嗯’!” 江城:“……” 明霜忍不住发笑,伸手去捏他的脸,然后眉眼贴近他的,轻轻拿脸颊在他唇边蹭了蹭,“等你伤痊愈,咱们就成亲,你说好么?” 他微窘,浅浅笑着点头:“好。” 他不敢开口问,甚至把这个当成一种奢望。而她居然一直惦记着,这样的幸福失而复得,心中的喜悦难以名状。 江城正欲说话,突然听得院外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桂婶气喘吁吁地跑进屋,大力推开门,声音微颤: “不好了,官差来了!” 第76章 【久相聚】 听到这个消息,江城的第一反应是去摸佩剑,明霜却摁住他,“干什么?你伤还没痊愈,不要命了?” “现在不是顾及这个的时候。”他眸色一沉,“除了杀出去,别无选择。” “不行!” 她拉住他不肯松手,脑子里一遍一遍过着村里村外的地形,其实山林很深,躲在其中一时半刻不会被找到。只是她腿脚不好,届时必然会成为江城的累赘。 一个不肯松手,一个不肯妥协,两个人就那么僵持着,最后还是桂婶发了话:“不急不急,直接逃出去太明显了,万一和人撞个正着呢。我有个办法,你们跟我来。” 说着,她把两人领到她的卧房中去,旁边摆了一个衣柜并不算大,桂婶伸手从一侧拉开,想不到这里头竟是有夹层的,夹层之后便是凹进去的方形空间。 “咱们这地方前朝战乱时正处两军交界之处,为了躲避军队,老祖宗便修了这个,一百多年没使过,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 “多谢。”江城冲他点头,当下抱着明霜钻进去。 柜子里面连着墙,饶是如此两个在其中仍显得有些拥挤。 “你们先在这儿待着,一会儿若人走了,我再来通知你们。” 桂婶将关上门,顺手把旁边的椅子也抬了过来抵住,回头瞧见明霜的轮椅还摆在原地,她发愁地来回踱步,忽然灵光一闪,扯过罩子把轮椅罩住,这才急匆匆回到厨房去,佯作无事地忙碌。 这柜子果然是许久没人用过了,里面又闷又潮,江城侧耳倾听,饶是隔了两层,他也隐隐听到外面吵杂的说话声。来的人不少,不过和上次在城郊遇上的那一群禁军相比要好太多,他握紧长剑,一下子安了心。 不打紧,就算等会儿被发现,对付起来也容易。 视线漆黑一片,江城本在盯着外面的动静,蓦地听到明霜一声低呼,砰的一下撞到他身上来。 “霜儿?” 明霜埋头在他怀里,“……这不怪我,刚刚有东西爬到我手上了,毛绒绒的,好可怕……”江城往旁边摸去,揪到一只虫子,飞快往墙上一摔。 她好奇:“是什么?” “嘘——”江城捂住她的嘴,院外脚步凌乱,已有两人打起帘子走进来。都是开封府的人,腰间别着刀,领头那个喊了一声“给我搜”,底下的人立时开始翻箱倒柜。 桂婶欲哭无泪地在旁问道:“官爷,这是做什么啊,小妇人为人清白,从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街坊四邻都可以作证的。” 那人不屑:“我等是奉旨来捉拿朝廷钦犯的,再敢多嘴,连你一块抓!” 桂婶吓得一哆嗦,唯唯诺诺的称是。 “我且问你,有人密报说你们村子里这些天有一男一女造访,可是真的?” 她木然摇头:“咱们村常有人进来采买,男男女女的多了去了,不知道官爷说得是哪一个……” 眼见有人朝立柜这边走来,明霜心咚咚跳得厉害,手心满是冷汗。但听得唰啦一声,柜门被他打开,两层柜子中间隔了个挡板,能看到对方拿刀正拨开衣服搜寻,几乎是短短一指的距离。江城时刻按在佩剑上,准备随时动手。 对方找了一阵发现毫无收获,很快又将门关上,“大人,此处没有。” 躲在衣柜之后的两个人都松了口气。 那人举目一扫,瞅见床边的椅子,伸手一掀开,登时变了脸色:“这是什么?” 桂婶当即解释:“这是我先夫死前用过的,他那会子腿脚不好使,我就托人给他做了个这玩意儿,放了快四五年了……您看,还有灰呢!” “你先夫?” 桂婶连声说是,“小妇人守寡有些年头了,这个村里人都知道,您不信可以去问问。” 闻言,那人才收回视线,又仔细把屋内打量了一回,方道:“去其他房间看看。” 一行人很快散去,桂婶自然也跟着他们往外走,屋内满地狼藉。明霜终于松懈下来,靠在江城身上喘气。这地方的空气实在太闷,方才紧张成那样,浑身都莫名热起来。 混乱之际,也不知手放在了何处,她收了收指尖,猛然听到江城倒抽了口凉气,连呼吸声也渐渐加重。 四周太黑,看不清状况,因为之前被虫蚁吓了一下,明霜一直是压在江城身上的,恍惚觉得他身子起了些变化,这才意识到自己掌心碰的位置没对。 明霜脸颊羞得滚烫,讪讪地收回手,正要起身,冷不丁又没坐稳,直愣愣往他怀里倒。嘴唇正碰到他喉结,因为从前没碰过,不承想这东西还会动,于是更带了几分好奇地拿手摩挲。 在这种场合下实在没法说话,江城忙摁住她的手,不让她乱动。暗中眼神交汇了半晌,明霜只得听话地把头低下去。 官差还没走,似乎正在翻那间库房。无端的浮躁随着紧张之感涌上心头,明霜就坐在他腿上,四周充斥着她发间淡淡的清香,江城勉强定了定神。 好不容易缓下来,偏生此时明霜又冷不丁在他怀中磨蹭,像是有意的不安分,非得撩上火来猜满意,他咬咬牙,体内的燥热越腾越高。 因为石壁凹凸不平,明霜试图转过身往后挪,还没等她有所动作,腰间忽然一紧,江城的唇突然贴了上来,沿着耳垂往唇角附近一路亲吻。 地方本就窄,两人靠得又近,他这样一揽,已没有了任何缝隙,她的所有轮廓都能感受到,温软芬芳,柔弱无骨。 脑子里残存的清明被他吻得荡然无存,明霜索性也伸手去抱他,笨拙的回吻。 灼热的气息拂在鼻尖,江城原只想亲亲她,然而这一吻下去却毫无征兆的动了情。他们已经错过太久,她在他怀里,就再也不想放开,手上力道越来越紧,明霜忍不住闷哼出声。 他听入耳中,一股微微发痒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全身,江城心中一动,拨开她秀发,偏过头去吻她脖颈。 衣衫随着他手指的划拨尽数褪下。 这地方选得太不好了,往后一靠就是坚硬的墙壁,明霜怨怼地拿牙咬了咬他,却也没有推开,柔顺地给他回应。 舌尖碰到她肌肤的时候,江城不住告诫自己不能这样,然而终究抵不过心里那份想要了她的冲动。被她无视的那段时光太难熬,也许只要他们之间有了牵绊,此后她便不会再抛下他了…… 人总是如此。 一旦拥有过,再失去也回不到从前了。 “姑娘,江小哥,官差已经走远了。” 桂婶的声音在屋外很配合地响了起来,离得不远,好像就在附近。 她会不会就这般推开门,两个人心里都没底,于是各自起身,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裳。好在视线不清,互相看不见对方的脸色。 过了片刻,江城才抱着明霜走出来。 阳光之下,他脸颊红得分外明显。知道地方狭小不透气,桂婶只当他俩是太过闷热,也未多想,“事出突然,委屈姑娘了……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明霜把头埋在江城怀中,低低应了一声。 等桂婶出门烧水,她才凑到他耳边轻笑道:“这可是第二次了。” 他唇角微抽,面容几乎能滴出水,佯作淡然地俯身将明霜放到轮椅上去。 * 这个藏身之处是如何被朝廷发现的,眼下还不好说,但事已至此,定然不能再久留,明霜收拾好东西打算连夜离开。 然而天还没黑,乔清池的马车就疾驰进了村。 “官兵来过了,是不是?”他下车一面走一面问。 桂婶颔了颔首:“我把姑娘他们藏在老柜子里,没被朝廷的人找到。”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一推开门,明霜和江城就在对面,似乎也准备走。 “出什么事了?” 乔清池头疼地摁了摁眉心,“这次是我的失误,当初带你们逃出城时手下一个废物被那边逮到了,酷刑之中未能忍住,虽没供出我,可却道出了这村子的所在。” 他抬手招呼人帮忙将行李盘上车,顺便解释道:“圣上驾崩了,严涛将七王爷的儿子扶上位,朝里一团乱麻,我抽不开身。今天听说开封府派人来查,我下午就马不蹄停往这边赶。” 明霜微觉奇怪:“圣上的侄子做了皇帝?” “可不是么,就为了这事儿没少折腾。严涛此人真是狼子野心,平时还没看出来。”乔清池引他二人朝外走,“此地不能呆了,正好有个商队要南下,我带你们去个地方。” “又去哪儿?” 看她分明有些戒备,他不由苦笑:“半个月就在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离这里大约两天的路程。是不是绝对安全我说不好,只是暂避罢了。” 尽管对他还存着几分警惕,但如今也没什么人可以相信了,明霜犹豫着去征求江城的意见,后者略一颔首:“同他去吧,留在这里也不是办法。” 闻言她才放心地点点头。 夜幕渐沉,村中灯火斑驳,明霜打起幔布,小院里桂婶正站在门边踮脚张望,旁边是那条温驯的黄狗,摇着尾巴冲她歪了歪头。 “这么久打扰人家了。”明霜坐在车内,心下又是不舍又是过意不去,伸手去拉拉江城的衣袖,“去拿些银两给她吧?咱们还有钱吗?” “一早就给过了。”他淡笑着递上去一个盒子,“她还带了一包糕点,说是让你路上吃。” 明霜从他手中接过来,食盒中都是普普通通的点心,然而看了却让人心头无端温暖。 乔清池跳上前面那辆车落座,探头出来同桂婶打了声招呼。 马蹄在风声中扬起,车子一摇一晃驶离原地,背后有犬吠,头上有鸟鸣,宁静的山村在视线里缓缓远去。 又要走了。 明霜放下帘子,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朝廷会不会一直追着她不放?她想平平静静的活下去,只是这样的日子几时是个头…… 许是看出明霜心情低落,江城抬手往她手背上轻轻一摁。 一个棱角分明的东西拱进手中,明霜垂眸去瞧,掌心竟放了一个小巧的木雕。 “咦,你雕的?”她展开笑颜,拿在手里把玩。是个兔子模样的雕像,圆滚滚的很可爱。 江城嗯了一声,“做轮椅的时候顺手刻的。” “可惜你之前雕的那个小像我没带走。”抄家那天乱成一团,也不知此物还在不在,明霜叹了口气,“我还挺喜欢来着。” “没关系。”江城把她带进怀中,“我再刻一个送你便是。” “嗯。” 马车一路向南而行,出于谨慎考虑,他们都是走的小道,虽然路绕,可是人少,平时也未见有官府的人追来。 出门在外,吃饭便只能将就着几块干粮下咽了。夜里住驿站太显眼,于是早晚都是睡在车中的,晚上众人在河边歇脚时,乔清池便同明霜谈到京城里的大小变化。 “当日你们劫囚之后,因为延误行刑,明家一家仍被送回牢里等候发落。可是不久新帝登基,又要大赦天下,不允许杀生,这件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他似是宽慰道,“所以你不用担心,你爹爹还活着。” 明霜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好像并不在意,“良玉他们呢?还好么?还有杏遥。” “你的铺子眼下有高恕和赵良玉打理着,没人知道是你名下的店,所以他们不曾受到牵连。” 听到这个,她才松了口气,目光缓和下来。 行了三天三夜,第三日戌时之际,他们方抵达寿州境内的一个小镇,临近冬至,街巷上灯笼高挂,绢花如簇,很是喜庆。 外面暮色四合,车子在一扇宅门面前停下,门外有人挑着灯,神色焦急地张望。 “来云镇是么?”明霜在窗边打量,“从前上京的时候正好经过这里。”也不知这回能住多久。 江城伸出胳膊抱她下车,还没等抬头,一人蓦地扑了上来,哭得稀里哗啦。 “小姐,我可算见到您了!” 第77章 【一双人】 明霜被她这动静怔住,半晌才看清来者,含笑着拿绢帕给她擦眼泪。 “这是怎么了?不哭不哭啊……” 杏遥抽噎不止,听她言语如旧更是悲喜交加,捧起明霜的脸上下打量,“让我瞧瞧……这段时间东奔西走,又受惊吓,您都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看了。” 说完,仔细检查她身上,“可有受伤?” 明霜笑着摇头:“没有没有,我好得很,你别担心,好了……站着这里不方便说话,我怕小江抱我抱累了。”她抿唇打趣,“屋里坐坐吧,我渴得紧。” 杏遥忙把眼泪擦干,“好好好,我只顾着自己去了,还忘了告诉您。烧了炉子煮了茶,都是您爱喝的,未晚和嬷嬷也都在。” 她略惊:“未晚他们也来了?” “嗯,是乔公子把人接过来的。”杏遥领她进屋,“这房子是老赵从前的私宅,如今举家去了京城,就空出来了。我们商量之下,觉得您住在这里应该会比较安全,总好过在那大山里头。” 明霜不以为意地笑笑:“其实山里头也没什么不好。” 偏厅内亮着灯,姚嬷嬷和未晚就站在灯下等她,手边早已准备好了轮椅。江城轻轻放她坐上去,未晚伸出手来,明霜便一手握住,回头又去牵姚嬷嬷的手。一别数月,再见故人,她心头有说不出的喜悦,千言万语停在嘴边,最后只是浅笑问道: “都好么?” 姚嬷嬷含着泪点头:“都好都好,就是时常担心您的安危,眼下可算是见到人了,也能睡个安稳觉。” 未晚也忙笑道:“小姐还没吃饭吧?我做了您爱吃的菜,您尝尝看。” “好。”明霜摸摸她的头,“一起吃。” 美酒佳肴,鸡鸭鱼肉外加糕点。 一顿饭吃得甚有滋味,几个女人坐在一起说说谈谈,江城和乔清池自知插不上话,便静静在旁喝酒。 赵良玉的宅子不大,但他们人数不多,住进来也算宽敞。这儿不似从前在桂婶家那般缺东少西的,因为提前置办过,家具齐全,床上也铺得绵软厚实,乍然让明霜有种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感觉。 夜里,杏遥和她睡在一块儿,未晚搬了小塌在屏风外歇息。 临睡时,她在妆奁前拿梳子替她梳头,很久没打理了,青丝垂在地上。近来吃了不少苦头,连发丝都显得很毛躁。 “你怎么样?”明霜偏头问她,“听乔清池说最近朝中大乱,严涛颇有些要‘挟天子令诸侯’的意思,你家那个在朝里做官,如何了?” “他没事,做个不疼不痒的小官罢了。我一直有同他说,不管上头坐皇帝的是谁,都和咱们不相干,管他是谁一样伺候就对了。”她语气平平,“闹得大的都是一些元老,有底气,严涛不敢动他们。有的年轻后生太傻,强出头,死得也惨,你说何必呢?放着好好的舒坦生活不过,非得弄得家破人亡。我一个女人家,不懂那些大道理。” “嗯,你这想法很对。”明霜颔首道,“如今这形势,自保便是,我就担心他读那些圣贤书读太多,生出什么要命的念头来。” “可不是么。”杏遥叹了口气,“我就想做个小老百姓,相夫教子,服侍公婆,一辈子安安稳稳也就罢了。” “不提这个了。”明霜转过身问道,“你和凌书生在一起,过得还好么?” 闻言,杏遥脸上带着羞涩,垂首认真替她篦头。 “他说不会纳妾,但是希望早些要个孩子。毕竟传宗接代是大事,婆婆和公公虽待我不错,可是也一直催着要抱孙子,他自己是觉得无所谓,就怕往后爹娘那边应付不了。” 明霜轻轻哦了一声,“是啊,有个孩子多好,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和自己最亲,对自己最好。我也想……要个孩子。” 知道她打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出了江城和乔清池的事儿之后,越发想有个和自己血缘关系的亲人。杏遥停了手,忽然好奇的问:“小姐,那您和江侍卫呢……” 她微微一顿:“我们?” “是啊,都这个时候了,您是怎么打算的呀?” 她提到此事,明霜眼前斗然一亮:“对,我正要告诉你呢,我和要他成亲。” 听到消息,杏遥倒不觉得惊讶,反而有些了然。之前或许还碍于身份碍于地位,眼下都破罐子破摔了,他们俩要成亲是理所当然的事。 “好啊!”她很赞同,“什么时候?要请哪些人?酒席呢?” 明霜听罢,噗嗤一声就笑了,拿手捏捏她的脸,“还酒席呢,你是生怕官府抓不到我呀?” “要我说,既然都不是什么大小姐了,索性把那些规矩统统丢开。过两天我就嫁给他,咱们只拜天地,不要喜婆,也不要什么八抬大轿、阴阳先生,把合卺酒喝过,我就是他的人了。” “也好。”杏遥扶她上床休息,抿唇一笑,“赵掌柜可有福了,老宅子里能办你们俩的婚事,让他知道了,指不定多高兴呢。” 炭炉子烧得哔啵作响,满室温暖。两人头挨着头在被窝里躺着说悄悄话。 明霜望着天花板叹道:“我就想穿一次嫁衣,看你穿着出嫁的时候,那么漂亮,别提有多羡慕了。”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姑娘家一生也就这么一回,她自然惦记着。 “这有什么难的。”杏遥歪过头,“咱们找人去京城问老赵要一套嫁衣不就得了。东家要成亲,那衣服肯定是最美最好看的,保证咱们家小姐出阁那日比天仙还美!” “嗯!”明霜弯着嘴角,笑意融融,难得的含了几许涩然在唇边。 大凡出嫁前,一般会有嬷嬷或是年长一辈的女眷传授洞房之事,但姚嬷嬷没嫁过人,未晚又还太小。 在这方面,只有杏遥是过来人,少不得要问问她。 可都是姑娘家,脸皮薄,说起这个免不了害臊。 “头一次确实疼,他也是第一回,咱们俩谁都帮不了谁,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还没入门呢……” 明霜担忧地啊了一声:“有多疼?” “木桩子扎肉里,你说疼不疼?” 她一听就胆怯了。 杏遥忙道:“诶,您别怕啊,这一回生二回熟么。第一次疼过了,后面几次就不疼了。”不过她琢磨着,江侍卫常年练武,可比凌舟这弱书生的体格好了不知多少倍,小姐这洞房绝对是够呛啊。 明霜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似是宽慰自己道:“算了,疼就疼吧,横竖不过一咬牙的事儿,刑场都上过了,谁还怕这个。” 杏遥噗嗤一笑:“小姐,没那么吓人的。您别一副去赴死的模样啊……” 她赧然微笑,红着脸抓抓耳根:“没办法,我想和他有个孩子,好想好想有一个。最好是洞房之后,第二天就生出来。” 这样干脆利落的话,听得杏遥也不由面红耳赤,直拿手推她。 “您也真是的,这种大白话都说得出口!” 明霜不以为意,“这可是真心话,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与此同时,隔了两间房,江城尚且对这事毫不知情,只靠在窗边,仰头望着一弯新月,兀自出神。 * 第二日,一听说明霜要成亲的事,在场众人的表情很是丰富,姚嬷嬷一脸惊喜,乔清池微微颦眉,江城满眼愕然,未晚一头雾水。 姚嬷嬷喜滋滋的颔首:“这是好事啊!我盼了这么久可算盼来这一天了!……您打算多久办呢?” 明霜拉着江城的手,笑吟吟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天。但是嫁衣要去京城取,一来一回估计得要五六日。” “五六日啊……”姚嬷嬷当即盘点起来,“喜烛、冠帔、花粉这些不能少。新房还要铺床,得买新的帐子,那些彩果、红枣、花生什么的,也要提早买好。是个麻烦事呢!”人逢喜事精神爽,她乐此不疲地算计着,“我和杏遥去办,这时间正巧来得及,最好赶在嫁衣到之前布置好。” 她说完,招呼着人就准备出门,未晚忙尾巴似的跟上去:“我也来!” 原地里,乔清池还站着。望了她一眼,显得有点不自在,半晌才道:“嫁衣的事,我跑一趟吧,正好也该走了。” 今天心情好,明霜看他的目光不再锋利,只温和地点点头。 “麻烦你了。” 熟悉的语气停在耳畔,他心中一涩,百感交集。当初若没有欺骗她,大约此刻也不是这副光景了,但人生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而且哪怕时光倒流,让他重新选一次,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毕竟他不是江城。 没有背负什么,没有牵挂什么,除了她,一无所有。 走出门时,乔清池才长长叹了口气。 说不上很伤心,也说不上特别难过,只是觉得不甘罢了…… 被一个小小的侍卫比下去…… 他终究是,不甘心啊。 人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明霜发现他一直呆呆的不说话,于是拿手甩甩他胳膊:“怎么了?不乐意娶我?” 江城回过神,急忙解释:“不是,我只是……”他措了措辞,“觉得意外。” “有什么好意外的。”明霜往他身上一靠,“咱们的事不能再拖了,今年一过,明年我都十九了,老大一个姑娘了,成天和你在一块儿还没成亲,说出去让别人笑话。”然后又嘀咕道:“别以为你和桂婶那天谈的话我不知道。” 江城勾了她一缕发丝在手中,眸色温柔:“上次听你说,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歪头笑问:“那你想娶么?” 他涩然笑笑:“嗯。” “想清楚了啊,可不许反悔。”明霜搂着他脖颈,江城便顺从地弯下腰去,她在他唇边亲了亲,“你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 他垂下眼睑,低低应道:“好。”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异常快,其实江城的心里并不踏实,甚至偶尔会想,自己这样娶了她,会否耽误她的一生? 未知的前路有太多东西他没法捉摸,害怕不能给她幸福,害怕不能让她开心。说起来惭愧,男子汉大丈夫,居然怕成亲。 第六天的时候,嫁衣就送来了,赵良玉亲自驾车载了满满一箱的嫁妆,满面春风地给明霜庆贺,萧问以及高家父女亦跟随在后。 小小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杏遥和未晚在房间里替她穿戴、上妆,螺子黛略略沾水,两边眉毛轻轻勾勒,再往唇上点些许胭脂,整个人都鲜活了。 高小婉巴巴儿地盯着她瞧,吸溜一声咽了咽口水,讷讷道:“好漂亮呀。” 杏遥回身捏捏她的鼻尖:“漂亮吧?小丫头片子还没长开,再过几年让你爹爹给你寻个好人家,出阁的时候也可以穿戴得这么漂亮!” “真的啊?” “真的真的,还不去抱抱小姐,沾沾喜气,女大十八变呢,保佑小姐让你越长越好看!” 高小婉听完,当即张开手扑了明霜一个满怀。 她笑得直摇头:“这丫头……” 不多时,姚嬷嬷来催吉时了,未晚给她放上盖头。因为腿不能走,即便于礼不合,江城还是进门来打横抱她。 反正已经不走那套世俗的流程了,怎么样成亲,她说了算。 这种自由的感觉真是令人心神畅快。 视线里一片嫣艳的红色,明霜靠在他胸前,暖暖的体温里有沉稳的心跳,淡淡的夕阳照得地面灿烂明亮,姚嬷嬷在身后抓了把铜钱和黄豆抛洒下去,叮叮当当作响,门前有鞭炮的响声,高小婉抚掌欢笑。 她眼角浅浅荡开笑意,心里静的出奇,真希望时间能够凝固,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没有纷争,也没有硝烟,再多的罪恶,再多的过往,都可以一笔勾销。 在场没有双亲,于是只拜了天地,哪怕腿上有疾,四周也无人嘲笑她。 因为都是最为熟识的朋友,几乎可以说是生死之交,在他们眼中,她是健全的,没有任何缺陷。 明霜忽然觉得其实这样的婚宴也很好,祝贺的人并不需要太多,就算明锦她风光出嫁,座无虚席又怎样,那些张口说“白头偕老”的人,有几个会是真心呢? 姚嬷嬷看着她这一身朱衣,又是喜悦又是怅然,靠在杏遥肩头直掉眼泪。 嫁了嫁了。 她照顾着长大的小姐,终于嫁了。 这些年来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这个姑娘总算是没有让人失望。她还是活得很好,比所有人都自在。 姚嬷嬷拿帕子擦了擦泪水。老夫人和姨娘若是泉下有知,想必也能够安心了。 过程走完,便入了新房,红艳艳的一片喜色,江城轻轻将她盖头打起来。遮了那么一会儿,眼前竟有些恍惚,他今天的眉目格外平和,瞧着比平时还要好看。 明霜忍不住伸手去摸江城的脸颊,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多好的人啊,心肠又这么软,此前只能嘴上调戏一下,如今总算是嫁给他了…… 她指尖细腻温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唇边抚过。 江城静静坐在床边温柔地与她相视。 精致的妆容撞入视线,那双眼眸无比清亮,满含柔情,像极了初春时的风,和煦而温暖,在相识的这一年里,吹走了他所有的阴霾。 杏遥和未晚交换了一下眼神,各自抿唇微笑。 “好了好了,先把交杯酒喝了吧,晚上有的是时间看呢。” 她倒了两盏,拿托盘端着送到江城面前去。 明霜盯着这酒杯,迟疑起来:“什么酒呀,我不会喝醉吧?” 知道她酒量不行,哪儿赶上烈酒啊,杏遥笑道:“小姐您放心吧,果子酒,醉不了的。” 一口酒下肚,果然甜丝丝的。 接了空杯,杏遥晃晃手里的巾子,打趣道:“虽说咱们亲戚朋友少,可怎么着也是来等着吃喜酒的,你们俩可不许晾着我们不管。” 天色尚早,萧问想必还等着和他喝酒,这个人难缠,不灌醉他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江城往明霜手上握了握,柔声道:“我出去喝两壶,很快回来。” 未晚偷笑着打趣:“江侍卫可别喝醉啦。” 杏遥拿手肘捅捅她:“叫什么江侍卫,叫姑爷!” 她忙笑嘻嘻的唤姑爷。 后者笑容赧然,朝她颔了颔首,转身出去。 第78章 【画堂春】 江城走后,屋里就剩下她们三个姑娘,知道明霜无聊,杏遥便坐在一旁想着法儿给她说笑话听。 男人都是嗜酒成性的,也不知这得喝多久才算完,满头的珠翠压得她脖子酸疼不已,房中又比较暖,嫁衣厚厚重重好多层,很快明霜就开始发热了。 出了一身的汗,她活动活动脖颈,苦着脸摇头:“不行,这样下去太不舒服了,我想去洗个澡。” 未晚微愣:“小姐,这早上上妆前不是才洗过么?” “是啊,再说也没有洞房前沐浴的道理。”杏遥安抚道,“您再忍忍吧。” “我说这才是没道理。”明霜不以为然,“顶着满脸的脂粉洞房么?胭脂又不好吃,回头糊一脸吓着我夫君怎么办,这才嫁人……横竖都拜完堂了,留着妆作甚么?” 杏遥被她说得老脸一红,“这……” 明霜已经抬手开始拆头上的钗环,又催促她:“快别发呆了,去烧水吧。” 实在是拗不过她,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只好应声去办。 明霜洗澡不方便,最后还得让姚嬷嬷来帮忙。木桶里洒上香花,杏遥替她脱了衣裙,热水漫过胳膊肘,氤氲的水汽扑面而来。 未晚拿了胰子给她擦背,明霜鞠着水,一脸脂粉被洗了个干干净净,杏遥光看着都心疼。白白画了大半天,还指望夜里让江侍卫惊艳一把,这个暴殄天物的人,三两下就卸了妆,真是不懂情趣。 堂屋外,高恕几人围在一块举杯畅饮,地上滚倒一堆空坛子。知道江城酒量好,他们索性敞开膀子喝了个痛快,此刻谁管那朝廷杀不杀人,砍不砍头,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 萧问拎了一坛酒,拍开封泥,叹道:“想不到你居然比我先成家……”他说完灌了一口,拿袖子擦擦嘴,“真是羡慕你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不知我几时才能等到我的媳妇儿,算算都要三十的人了诶……” 干他这行的,每天提着脑袋给人办事,并非是不想成家,更多的是不愿耽误他人。试问谁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守寡呢?一想到自己若是在外出了什么岔子,好好的姑娘,天天以泪洗面,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心里就难过。 “命里有时终须有。”江城宽慰他,“想必是时候未到,毕竟这种事也急不来的。” 萧问抬眼看他,扯了扯嘴角,“但愿吧,借你吉言了。” 一群人正喝在兴头上,院外忽然响起一串脚步声,江城和萧问常年习武耳力甚好,吃酒的姿势瞬间一顿,当即警惕起来。 不多时,竟听得有人急急在外叩门。 “有人吗?开门开门!”来者语气颇为不耐。 赵良玉冲江城使了个眼色,撩袍起身,试探性地朗声问道:“来了来了……谁呀?” “寿州府衙的捕快,快开门,我们找人呢!” 官府的人! 一时间众人都惊出冷汗来,手忙脚乱地搁下碗筷,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萧问一把摁上佩剑,高恕却拦住他,只冲江城使眼色:“我们帮你拖着,快带小姐走!去别处避一避!” “嗯。” 卧房内,未晚正在给明霜收拾换洗的衣衫,冷不丁看见江城冲进来。她大吃一惊,结结巴巴道:“啊啊啊……江侍卫?!不是……是姑爷……” 他走到床边去没看见人,急忙转身来问她:“霜儿呢?” “那个,那个,小姐她、她……”她犹豫道,“还在沐浴。” 屏风后,明霜听见动静,出声问:“小江?怎么了?” “官府的人找上来了。”他沉声道,“我们得赶紧走。” “又找上来了?!”明霜和杏遥皆是一愣,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扶出来,擦身子,擦头发。 “你、你等我一下……” 院子大门已经开了,数十人鱼贯而入。好不容易才在这里安顿下来,他实在是不想打草惊蛇,江城挨在墙边看外面的官差越逼越近。 “霜儿!” “就快好了……”明霜慌里慌张地把头发盘起来。 太慢了! 眼见人已经朝这边走了,江城无奈,绕过屏风进去。 “来不及了,先走!” 明霜衣裳才套了一半,他抓起剩下的胡乱往她身上一遮,打横一抱,弯腰便从窗子里跳出去。 就在他俩离开的那瞬,两三个官差张口嚷嚷道:“有人么?这里头?” 杏遥勉强定了定神,把未晚往旁边一推,和姚嬷嬷一块儿从屏风后走出,她换上笑脸,“方才给妹子洗澡呢,官爷这是找什么人啊?” 两人都是捕快打扮,自怀中掏出一张画像,“今早城里的刘员外被个贼人在路上劫了钱,就长这模样,方才我们一路追人,追到这附近,人突然就没了,你们可曾见过他么?” 杏遥一看那浓眉大眼的画像就傻了眼,幸好反应得快,讪讪笑道:“没呢。” “真的么?可别骗我们,没好果子吃的!” “没有没有,官爷不信,可以搜。”她忙让出身来,两个捕快也不客气,四下里翻找起来。 杏遥抬头和姚嬷嬷相视一眼,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无言以对。 好好的喜事,怎么闹出这么个乌龙…… * 镇子上不能待,江城抱着明霜一路往郊外走,正寻得一处破败的残垣,见四周草木茂盛,正可挡住身形,他这才停下脚,躲到墙壁之后。 小镇尚在不远处,灯火通明,行人来往,明霜和江城仔细注视着街上的情况,等了许久未看到官差追来,两人才松了口气。 “奇怪,上次若是乔清池的人泄露消息,那这次又会是谁?”明霜狐疑,“按理这不应该啊,他临走前不是说,如今朝堂上下自顾不暇,追捕我们的事暂时搁置了么?” “我也不知道。”江城亦是感到奇怪,“这些官兵来得太过蹊跷,咱们才到镇上不久,不至于这么快就走漏了消息,若又是乔清池那边出的问题,那赵掌柜出城时应该会听到风声才对。” 二人皆不清楚其中缘由,兀自稀里糊涂地瞎猜了一阵。 “无论如何,今晚是不能回去了。等明日一早我再去宅子里探探情况。” 明霜闻言在他怀中怔了怔,颦着眉垂下眼睑,半晌才低低道:“我们今天成亲的……” 听她口气出奇的哀怨,江城不禁一愣,垂头见她紧抿着唇,歉疚道:“等风头过去就好了。” 明霜咬着嘴唇怨念地看他:“那洞房呢?” 他闻言,呆了呆:“……明天补上行么?” “洞房还能用补的?”她恼得直抽气,“一辈子就这么成一次亲呢!” 江城有些手足无措,欲言又止,“那你说如何……” 明霜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他:“你今晚本打算喝到几时?” 江城迟疑片刻,“戌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他望望天色,夜幕沉沉,万物朦胧,四周黑压压的一片,他不太确定:“大约……戌时吧。” 明霜嗯了一声,伸手去拉拉他衣袖。 动作不言而喻,江城反应过来,呼吸一下子急促。 他压低声音:“这是……在外面!” 明霜仰起头委委屈屈地瞧着他:“我都不嫌弃你,你倒嫌弃我来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管你哪个意思?这都第三次了!”明霜抬手往他胸前一推,“我怎么这么倒霉,嫁个人还遇上这种事,我从小到大盼着出嫁呢,结果闹得如此狼狈。”她越说越难过,捂着脸呜呜的哭。 “成亲是我提出来的,洞房也是我提出来的……江城你还是不是人啊!” 倘若在这个地方要了她,那才不是人呢! 江城头疼不已,俯下身去拍拍她后背:“别哭了,是我不好。”他左右为难,“不如……不如现在回去吧?说不定人已经走了。” 明霜别过脸没理他,江城只好自作主张地去抱她,仍旧是按着原路返回。轻功正跃上高处,冷不丁发觉她冰凉的小手正探进他衣内直达胸怀,覆在某处来回撩拨。 江城浑身一个激灵,腿上一软,便没有踏稳,“砰”的一下从梢头摔落在地。 幸而他动作快,将明霜掩在怀里,索性没有受伤。面前冷冰冰的一堵墙,她一靠上去就飞快挪开了。 江城拉过她胳膊左右检查:“摔到哪儿了?” 明霜皱眉瞪他:“你故意的么?” “……不是。” “这么说你是怪我咯?” “不怪你……” 她伸手推开他,鼻子发酸,“我不要嫁你了,你连自己媳妇都摔。”明霜吸了口气,眼里委屈得能滴出水来,“还说要补洞房,你怎么不说补成亲呢?就没见过这样的,你压根不在乎我……” 突发之事江城也无可奈何,原本是大喜事还让她这般不快,他自责却也没办法,兀自挣扎了许久,干脆把心一横,俯身下去堵住明霜的唇。 算了,在外面就在外面吧…… 他暗叹口气,脱下袍子垫在她身下。 地上是浅浅的草叶,有他衣裳铺着却也没觉得难受。温热的舌尖探入口中时,明霜还有点发蒙,等缓过神来才知道他妥协了,于是闭上眼睛伸手去搂他脖颈。 款款深情,情不自禁。 不知这是谁家的院墙,但街市显然隔得不远,隐约还能听得浅浅的人声。如今也顾不得什么了,这种地方,这种场合,唇舌相交的时候彼此都感到对方的心跳比平常要快上几倍。 体温开始渐渐升高,江城发觉她的手将他往身上贴得更紧了些,无形中仿佛带着鼓励,他微微喘气,掌心抚上她胸前。本来出门走得急,衣裙不过是随意披着,轻轻一拉便就松开,顺着胳膊往下掉。索性全扯下也垫在她身后去,地上寒气重,只怕这么折腾会害她着凉。 江城伸手滑入里衣,唇也从脸颊上移开,愈吻愈低…… 第79章 【金鹧鸪】 她靠着墙,他靠着她,心中像是有把火,一点就燃。 刚沐浴过的人,满身香气,带着新清的水汽,痒痒的勾着他的神经。 滚烫的皮肤紧紧相贴,江城眸色变得更加深切,脑中炽热一片,细细密密的吻在她周身蔓延开来。 尽管很急躁,然而他全程都带着克制,知道明霜是头一次,动作不敢放得太重,伸手轻柔的去安抚她,使她放松。 饶是忍得满头大汗,江城也先让她缓过气了来才继续。 “小江……” 明霜贴着他脸旁轻唤他,满是薄汗的脸上绯红一片,娇艳欲滴。江城吐出她在他嘴里的发丝,哑声回应她。 她带着哭腔,紧紧搂着他的裸背:“你往后不会离开我的,是不是?” “不会。” “我们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是不是?” “是。” 她有些心满意足,将下巴搁在他颈窝上,顺从的由他予取予求。 不承想就在此时,巷子里蓦地传来一个声音。 “爹,您往这儿走干嘛?这屋子多久没人住了,阴森森的。”说话的是个年轻人。 很快一个年纪稍长的人开口:“我刚刚听到有姑娘在哭来着……会不会是哪家的娃娃走丢了?” “不会吧?您是不是听错了?” 此刻,江城的身子骤然一僵,他下意识屏住呼吸,但明霜的喘息声还存在。江城正打算抱起她躲开,刚动了动,冷不丁听她轻吟,他吓得赶紧拿手把她嘴捂住。 头昏沉沉的,明霜似有些不解,刚张了张口,江城飞快将她压在身下,哑着嗓子道:“别说话……” 这时候她出这声简直是要人命! 不承想,那老者还不依不饶:“你听你听!方才又有了!” 此刻,连那年轻人都怀疑起来:“还真是,邪了门了……有人么?” 两人亲密地贴在一起,江城气息极乱,俊脸上尽是潮红,原本就紧绷着,偏生明霜此时被他抱得难受,忍不住弓起腿来,光洁的肌肤在他劲腰上磨蹭。 完全无力招架,江城只得咬着牙把她怀里扣,抱得太紧,明霜简直喘不过气,破碎的一声哭音毫无征兆的从他指缝间流出来。 江城险些没给她跪下了。 巷子里默了片刻,冷风习习,年轻人打了个哆嗦:“爹,我总觉得不对劲,里头不会有鬼吧。” 老者也退缩了:“我看也是……” “咱们赶紧走吧还是。” 不多时,脚步声渐行渐远,江城这才松了口气,将她轻放回原处。 她反倒还很好心地拿手在他背上抚抚,安慰道:“没事了,你别怕啊。” 后者闻言哭笑不得,复贴上来,同她耳鬓厮磨。 明霜就这样看着他,他微垂着眼睑,不知是不是闭着的,脸上的潮红分外可爱,身上滚烫灼热。她随着他动作起伏,头晕目眩,似乎满世界都是他用无比眷恋的语气在唤着: “霜儿。” “霜儿。” “霜儿……” …… 后半夜,夜色撩人,明月已隐在云层里,微风拂面,便有一丝清凉,缱绻的热流还在四肢百骸中不曾散去。 星辰斑斓,闪闪烁烁,明霜躺在厚厚的一堆衣裳中,不自觉伸手去想抓一把。江城轻轻把她手拿下来,塞回长袍内,严严实实的盖住。 “别着凉了。” 她笑吟吟地应了一声,听话地缩到他怀里去。 缠绵过后有种淡淡的疲惫,街市上早已没有人声,周围平静而温暖。 他合着双眼,大约是在浅眠,和平时看到的睡颜不一样,现在这个更为放松更为柔和。明霜拿食指在他轮廓上描摹,手抚上他散在胸前的青丝,取了一缕,用他腰上的小刀斩断,然后也取下自己的一绺头发。 发丝相缠,扎系,没有红绳,她就拿发带代替,这叫“合髻”,本该是在吃过交杯酒之后做的,她一时给忘了。 江城认真地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然后将缠好的头发放到他掌心。他一手握住她,一手合拢,紧紧攥了攥,收入怀中。 “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他俯身去亲亲她鬓角。 明霜微微一笑,带了几分羞涩地点点头。 “睡吧,若是冷就告诉我。” “嗯。” 见她安心埋首靠在自己胸前,江城抬手拥住她,这才移开视线往下看去。 腿上挂着血迹,连衣衫也沾了。 他顿时苦笑,弄成这样带她回去,想必会被杏遥念叨一整天…… 江城叹了口气,今日的决定,也不知是对是错。想了想又暗道,罢了,只要她高兴就好。 * 翌日,天不亮江城就带着明霜偷偷回了住处,姚嬷嬷一夜没睡,早在屋里等他们,将来龙去脉简单叙述之后,两人都倍感无语。 “哎,这也是老天爷有意闹的笑话啊……”姚嬷嬷摇摇头,“你们俩在外过了一宿,想是没睡好,洗个澡先休息休息吧。本来也是你们大喜的日子。” 热水早已烧好,茶饭也是才做的,江城便把人交给她们,自行出去换衣裳。 杏遥取了干净巾子,扶着明霜在旁坐下。她整个人倦倦的,像是没睡饱,歪在一旁睁不开眼睛。 “小姐,您别睡,等洗个澡再睡不迟。”杏遥说着上前来解她衣带,裙子一脱下,立时惊得她目瞪口呆。 “天哪。”她忙把巾子过了水来给明霜擦身子,“这是做的什么孽,怎么搞成这样了……你们俩难不成是在外头……” 明霜这会儿她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她。 “您还笑得出来呢?”杏遥气得牙痒痒,“这个江城简直禽兽不如!才成了亲就敢这么对您!这是急红了眼睛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么?非得在昨晚这么火急火燎的,他干什么啊?!” 明霜被她缠着坐进浴桶,转头来解释:“你别怪他呀,是我出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杏遥啧啧啧直摇头,“得了吧,您就惯着他吧,迟早得被您惯坏的!”她在她胳膊上打胰子,边搓边道,“这男人最纵容不得,你越纵容他们,他们越得意。别看江侍卫现在对您千依百顺的,等知道您好欺负了,回头还不定哪儿找乐子去。” “他敢。”明霜趴在一边儿,含糊道,“他要是敢,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杏遥抿着嘴笑:“就您这样儿,还能怎么不放过他啊?” 温热水从她背上浇下去,通体舒畅,明霜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看样子是想眯一会儿。 杏遥偷眼瞧她,忽然拿手推了推,轻声问:“诶,小姐……那您昨晚上,感觉怎么样?” “感觉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开口,“什么怎么样?” 杏遥红着脸凑过去:“当然江侍卫怎么样呀!您昨天夜里疼么?” 明霜这才睁眼,热水烧得她脸上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才不自在道:“还、还好……他挺照顾我的,没觉得有多疼。” 看这模样,心里大约还偷着乐呃。杏遥暗自好笑。 “你们这事儿可算是了了,这么久了,连我一个人外人在旁看着都替你松口气。” “是啊。”明霜把下巴搁在手臂上,喃喃自语,“真希望能早点有个孩子。” 她往小腹上摩挲,唇角温柔地含了一丝笑意:“不知几时才能有动静呢。” 明霜的婚事过了没几日,杏遥和赵良玉几人就告辞准备回京了。 杏遥眼下也是有家的人,不能一直照顾她,这个明霜自然理解,好在姚嬷嬷和未晚留了下来,几个人在宅子里呆着也不担心太过寂寞。 赵良玉不时会让人带些钱两给她,幸而铺子的生意尚在照常运转,每日的开销并不是问题。 乔清池在那之后也寄了封书信过来,说是朝堂正动荡不安,明见书行刑的日子被推到了明年秋后,严涛忙于政事,似乎也没再派人追查他们,叫她可以暂时放心。 如此这般,连着近一个月未被人打搅,明霜在小镇上的生活过得甚是平静。 不知不觉气候渐渐转冷,再过几天就是腊八节,家家户户都在庖厨内贴上灶王爷的画像,街巷市集有卖撒佛花、胡桃、生菜以及各种干果的。即便是小地方,节日的气氛还是十分浓厚。 夜里下了场雪,隔天傍晚,明霜就让江城推她出来走走。 厚厚的斗篷裹了一身,手里还捧着炉子,饶是这样他还怕她冻着,往轮椅上加了好几张垫子。明霜忍不住笑出声:“还没到深冬呢,这么打扮不怕人笑话啊,像个打猎。” 江城淡笑未语,却仍旧坚持。 冬夜黑得快,平坦的街上积着薄薄的白雪,月照星灿,灯火通明,地上已有人塑起雪灯,只是不太牢固,将化未化的倒在一旁。 一路有顽童堆起来的雪人,形态各异,大小不一,很是可爱。 明霜慢悠悠地在镇子上遛弯,感受这份祥和与温馨。 不远处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一串接着一串,渐渐朝这边近了。她忍不住勾起嘴角,抬头张望。 雪地上几个孩童举着灯笼边跑边笑。 跑在最前头的是个小姑娘,大约五六岁,小小个儿的,手里拿着一大支冰糖葫芦,一面吃一面躲身后的人。 殊不料跑得太急,没注意到脚下的石子,蓦地绊了一跤,正好在明霜面前摔下,她微微一惊,忙让江城去扶她。 “怎么样啊?摔疼了没有?” 小姑娘勉强站起身,似乎还没回过味儿来,这摔疼倒是其次的,手里一捏,空荡荡的啥也没有,一转头看见自己的零嘴掉了,瞬间眉头就皱成了一个井字。 明霜正弯腰给她拍裤腿上的雪花,突然间听她放声大哭。 “呀……别哭啊。”她赶紧去抱抱她,“怎么啦?哪里疼?你告诉姐姐,姐姐给你揉揉。” 小姑娘抽噎着,委委屈屈地揉眼睛:“我的糖葫芦……糖葫芦……” 后半句话语不成调,几乎都是在哀悼她的冰糖葫芦。 明霜边哄她边冲江城颔首:“方才还看到有人卖的,离这儿不远,去买两串给她吧?” 他点点头,“好。” 不多时,就把东西递了过来,小女孩一见吃得失而复得,还附送一个,当即也不哭了,喜滋滋地吃起来。 明霜含笑着去摸她的头,“慢点吃。” “嗯……嗯!” 巷子口听到有人在唤她名字,小姑娘转头应了一声,朝她道别。 “大姐姐,我娘叫我呢。” “好,快去吧。” “诶。”她跑了两步,忽然又跑回来,踮脚往明霜脸上亲了一口,这才蹦蹦哒哒往远处跑去。 原地里,明霜还在发怔,江城微微垂眸,将她目光里的温和望进眼底,心中五味杂陈。 他知道她很想要个孩子。 一直盼着。 第80章 【夜苍茫】 回家时正巧路过医馆,明霜眼前一亮。虽没开口,江城也猜到了些什么,于是推她进去。 时候偏晚,老大夫已准备收工,抬眼见他二人进门,还是坐回了原处。 明霜由江城推着在桌前停下。 老大夫上下将她一打量,“姑娘是什么毛病?” 不好言说,她只道:“也没什么,近来睡眠不大好……想请大夫给把把脉看看。” 老医生哦了一下,伸手去替她把脉。 算起来成亲已经有一个多月了,月信也迟了两日,明霜心跳不由加快,望着他的眼神略显紧张和急切。 大夫收回手,看了她一眼:“虚火有点旺,不过不是什么大问题,药可吃可不吃,看您了。” “只是这样么?”明霜微愣,“就没有别的?” 闻言,老者奇道:“没了,怎么,难不成你还希望得点什么?” 她讪讪地收回手,尴尬地笑了笑:“不是。” 出门时,江城轻轻在她手背上安慰似的握了一握,两个人都没言语。 回到家,未晚和姚嬷嬷坐在炉子前打络子,快到除夕了,赵良玉捎了信过来,说是春节在这边过,顺便陪着小姐热闹热闹。 “小姐回来啦!”虽然成了亲,未晚还是习惯性叫明霜小姐。 她把手里的活儿放下,“锅里有热银耳,您吃不吃呀?” 明霜含笑摇头:“不吃了,我回房休息,你们慢慢忙。” “诶。” 夜里睡得早,今天她难得没有看话本子,熄了灯,就上床躺下。 窗边似乎有折枝的声音,雪花簌簌的往地上落。 难以入睡,又怕吵醒枕边的人,明霜只得小心翼翼侧过身去面朝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江城听到声响,睁开眼,伸手从后面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颈窝轻蹭。 明霜摸着他的手,颇觉失落:“你说,怎么就没有动静呢?都这么久了……”这个月他们新婚,房事还算是挺勤的,原以为过不了多久便会有孕。 江城啼笑皆非:“这种事急不来的,你不要多想。” 话音刚落,她就吻了上来,舌尖窜入口中,江城被她吮得呼吸凌乱,冷不防胸前衣襟就松开了。他忍了忍,伸手摁住她,偏头喘气:“昨晚才做了,怕你吃不消,今天歇一歇吧。” 明霜并未吭声,忽然埋首在他胸前,“怎么办,我怕我要不了孩子。” “不会。”江城柔声宽慰她,“你别胡思乱想。” “我从前就吃了不少药,几乎自小吃到大,什么乱七八糟的药全喝过。”她越说越害怕,“都说是药三分毒,我担心我怀不了。” “没事的没事的。”他拥着她,不住安抚,“咱们才在一起多久?往后日子还长,总能有的。乖,你放轻松些,太焦虑只怕适得其反……适才大夫不也说你虚火上浮么?” 听到这话,明霜稍稍平复下来,顺从地靠在他胸前,模样乖巧的像个小兽。江城不禁把她往怀中紧了紧,温柔地在她耳畔摩挲: “孩子不急于一时……再说,我陪着你不好么?” 还是头一回听他有这种语气,尽管不甚明显,依稀能感觉到些许醋意。明霜怔过之后就笑出了声,手臂环住他,“我倒忘了顾及你的感受了。好嘛好嘛,咱们俩过够了再要孩子,也是一样。”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还没等明霜再说,温软的嘴唇就覆了上来,深衣被他松松垮垮地拉到腰间,吐息里泛着灼热。 她朝他肩胛处打了一拳,含糊不清地埋怨:“不是说吃不消,要歇一歇么……” “嗯……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他往下吻去,低喃道,“现在我不想等了……” 窗外,房檐上的雪越积越厚,倏然滑下大一团,压得枯草砰砰作响。 腊八过后,街上的年味就渐渐浓了。 几户有钱人家在门口塑起了雪狮子,市集上到处在卖门神、钟馗和桃板等印刷出的画纸,穷苦的人装扮成鬼神的模样,敲锣打鼓,一个一个门敲开来讨钱,这便是世俗上说的“打夜胡”。 未晚被叩门声搅得甚是不耐,给了几个铜板把人打发走。 “一个二个没完没了了都。”她摇头。 明霜正坐在院子里逗猫,半大点的小白猫,江城前些天刚给弄来的,兴许是想给她解解闷,小猫尚在好动的年纪,还很活泼,满地瞎跑瞎闹。 “大过年的,图个吉利,你随便给点就是了。” “倒不是舍不得钱,那不是怕以后都向咱们这儿跑么?”见姚嬷嬷在包饺子,未晚便上去帮忙。 明霜拿了根狗尾巴草还在跟猫儿玩,似乎玩得很起劲,她不由担心:“小姐,您小心点可别被它抓了,畜生下手都没轻没重的。” “我知道。” 正说着,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江城披上斗篷,手里还提着剑,看他这打扮,似乎是要出门。 明霜弯腰把猫儿一抱,“去哪儿啊?” 他紧了紧披风,“萧问有事找我,我要去一趟。” “晚上赶得及回来吃饭么?” “应该可以。”路过她身边的时候,江城俯下来随意在白猫脖颈上摸了摸,明霜顺手给他把带子系好,“那你自己当心。” “嗯。出去了。” 他将门边的马一牵,翻身而上,不多时便听到马蹄在石板道上哒哒的声音,渐行渐远。明霜在原地听了一阵,直到消失,她回过神才把猫放下,边笑边朝庖厨边走。 “包饺子么,我也来帮你们。” * 出了镇子,郊外漫山遍野白雪皑皑,溅起的雪花有少许打在脸上,冰凉湿润。 这次和以往不同,萧问挑了一间很偏僻的客店,仍旧是炉上煮酒,桌上摆肉,他兀自喝着,一副等了他很长时间的样子。 江城褪下斗篷将雪一抖,搁在旁边。 “什么事突然叫我出来?要喝酒不会去家里喝么?” 萧问笑而不答,轻抿了一口叫他坐,“找你来当然是有要紧的事了。” 江城把烫好的酒提起来,刚斟满一杯,听他沉下声,慢悠悠道:“王爷想用你,上次我和你说过的那些话,要不要考虑考虑?” 他手上一滞,迟疑了一瞬,仰头把酒水干了,摇头拒绝:“若是那时你来请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只是如今不同,我和内子才安定下来,我答应过要陪在她身边,实在是不能……”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萧问拿食指敲敲桌面,“你是什么身份?你们现在又是什么身份,还和从前一样么?当下的安定只是一时的,你能保证日后严涛根基稳定之后不会再来追杀你们?” 他压低声音:“王爷需要你!” “我不能去。”江城颦眉摇头。他现在已经和明霜成了亲,再不是孤身一人可以肆意而为,他有他的责任,这条命也再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而活,他必须要替她着想。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错过了就没有了。你听我一言!”萧问握住他手臂,“若是此事顺利,你我功成名就,你媳妇儿的案子自然没人敢再追究。可是一旦一切落入严涛之手,你们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他现在势力尚未成型,咱们得手的可能性很大,你自己想想看!” “萧兄……” 萧问打断他:“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你也得替你媳妇儿考虑吧?她本来就行动不便,你忍心看她这么东躲西藏的吗?今后有了孩子怎么办?大着肚子坐马车?你舍得?” “我……”他无言以对。 在云观村时的情景赫然涌现出来,她拄着长拐吃力地行走,浑身摔得青一片紫一片,坐在床边几乎整夜不合眼地照顾他。 江城狠狠摁住眉心。 他说的不错,他的确想让她过得好,不想看她吃苦,不想让她受累。 潜意识中,他的霜儿生来就应该是被人伺候的,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室内再无言语,萧问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沉默着,一口接着一口,不住往嘴里灌酒。 小雪是在天黑的时候落下来的,怕小猫冻着,明霜把它放到窝里,她特地做了个小被子给它盖上。 抬头朝院子里看去,漆黑的四周,雪花如柳絮一般纷纷扬扬,旋转飘坠。 这还是江城头一次没有按时回家,锅里的饺子她给留了一大碗,冷透了再热一遍,到最后实在是不能吃了,她才叹着气倒掉。 等到姚嬷嬷和未晚都已经睡下,夜半三更,明霜终于听到有人打开了院门。 他似乎喝得很多,浑身的酒气,不过说话口齿清晰,想来没有醉。 明霜摇着轮椅到桌前把灯点上,乍然亮起光,江城略觉不适地抬手挡了挡,一见是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在等你啊……吃过饭了?” 江城走过去抱住她,依恋地在她鬓角厮磨:“我不饿,你不用忙。” 明霜抬手抚上他背脊,轻柔的拍了拍:“怎么了,今天去这么晚,是不是有什么大事?” “没什么。” “真的?你别骗我。” “真的没什么……热茶还有么?渴得很。”他有意岔开话题。 “还有。”明霜转身进去给他拿茶杯,“热水也还剩了点,你一会儿洗把脸再睡吧。” 江城颔首:“好。” 他跟着她往里走,窝在角落里的白猫探出头,好奇地跟在后面。 * 风声萧萧。 后半夜,等一切喘息都平复下来,明霜才缓缓睁开眼。 入目是一张带着薄汗的俊脸,剑眉如羽,眉峰轻皱,嘴唇微抿着,不知睡着与否。 她觉得今天江城整个人都有些不对劲,吻她的动作显得太小心了,比从前每一次都来得谨慎,温柔得让人意外。 但是无论问他什么,他依然拿话敷衍,只字不提。 第81章 【声声慢】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敲梆子的声音,已经是辰时了。 冬季夜晚长,天色不见好转。明霜翻了个身,面对着江城,竟不想他星眸明澈,正目光深邃地瞧着自己,很显然一夜没睡。 不等出声问,他倒先开了口:“没睡好?” “不是……才醒。”明霜想了想,“有话对我说?” 江城嗯了一声,大约想了一宿,总算下定决心:“有一件事需要我去办,可能要离开家一段时间。” “很要紧的事?” “很要紧的事。” 她咬咬嘴唇:“是什么事?不能告诉我么?” 江城歉疚地看她:“……有些事,不知道的人才是最安全的。你能理解我么?” 都这样说了,自己还能有什么办法?明霜沉默着点了点头。 他道了声抱歉,伸手去搂她。 耳畔心跳沉稳,鼻尖满满的都是他的气息。 能和自己坦白到这个地步,和从前相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对江城来说着大约就是极限,明霜虽觉得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要去多久啊?” “我说不好。”江城沉默了一下,“快的话,一两个月,慢的话……” 他尾音没有落,明霜隐隐有所察觉:“是不是很危险?” 不欲让她担忧,他唯一能做的承诺只有:“我向你保证,两个月之后,我会活着回来见你,你别担心。” 这算什么? 越说越像是要生离死别了一样。 明霜心头一酸,推开他,□□在外的胸膛上疤痕浅浅,那时在京城北门外看到他的情景瞬间现于眼前,不想则已,一想便顿觉心痛。眸中渐渐泛出了水色。 “你、你别哭。”江城手忙脚乱地捧着她的脸拂去泪花,“没有那么严重,我不会有事的。” “你不是人。”明霜带着哭腔斥责,“才成亲多久,又要走,还说这种话……” “好好好,是……是我不对,我……” 明霜悲戚道:“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两个月你都不能回来看看我么?” 他甚至不知三王爷那边会有什么安排,若能抽得空闲最好,但应该是不能的。琢磨再三,江城只能这样回答她:“我会让人寄信给你,可是你最好别回我信。” 她思索了一会儿,想着能这样报个平安也行。 “那好吧,可是我们有言在先。”明霜从他怀里抬起头,“每次的信都不能少于两页,不能低于五百字。” “……”这能和科举有的一比了,他生平还没写过这么长的书信,一时为难。 眼见他不说话,明霜有些急了:“连这样的要求你都不愿答应我么?” “好吧,我……尽量。” 江城还真是说走就走,早间天亮就起来收拾东西,他要带的物件实在是少,不过一把剑一包盘缠而已。 临行前,明霜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木人儿,支支吾吾地说想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瞧瞧,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小心谨慎,凡事切不可去硬拼。 江城心不在焉的听着,只拿手摩挲着那个木雕,半晌,似笑非笑地问她:“你刻的?” 明霜嗯了声,“平时没事做……刻得不好,你不准嫌弃。” 他摇头:“不会。” 从前没接触过木工的人,能做到这个程度很是不易,他心下不得不感动。 明霜的话无端变得多起来,絮絮叨叨说了很久,江城也耐着性子不去打断她。饶是如此,离别的这一刻还是来了。 明霜把整理好的包袱递给他,恋恋不舍地抿着唇:“你拿好,路上小心。” 江城提了剑,取过包袱,俯下身在她脸上亲了一下:“那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我会很快回来。” “嗯。” 一直送到巷子口,见他翻身上马,驱马而行,待得驶出镇子时,又放缓动作,往回望了自己一眼,才真的走了。 明霜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视线里的人愈行愈远,终于远到看不见,她才轻轻叹气。 “小姐,您真的放他走了啊。”未晚遗憾地撅了撅嘴,“怎么说也该等过完年吧,这样多没人情味儿。” “算了。”明霜摇着轮椅往回走,淡笑道,“他有他的苦衷,我不能太任性,会让他难做的。” 未晚仍旧不能理解,小声嘀咕:“我看杏遥姐姐说的不错,您就是纵着江侍卫……” “好了……”明霜横她一眼,“你啊,是愈发像杏遥了,和她一样的臭毛病。” 未晚吐了吐舌头,小跑着跟上去。 江城一走,院子里就清净了许多。 快到年下了,姚嬷嬷忙着准备年货,好在屋里的东西都是新置的,倒省了不少功夫。赵良玉也特地派人过来给他们量尺寸,打算做件新衣裳。 平时闲来无事,明霜便会在门口看雪,偶尔逗逗小猫儿,天气好的时候,一人一猫就坐在院中晒太阳。 白猫渐渐大些了,性子也懒了,不及之前爱动,老喜欢缩在明霜腿上打盹儿。 那之后,江城竟真有叫人送信来,雷打不动的五天一封,信使是个沉闷的年轻人,不管她怎么套近乎,也从不多说一个字。 所以,明霜就常抱着猫,一行一行反反复复地读他的信件。 这傻子,把他每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通通写进来凑字数,每回五百,不多一个不少一个,甚至还能想象出来他憋这些文字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纠结的表情。 只是,每次在信的最后,总能看到他不轻不重地写着。 “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她会把那几个字在嘴里嚼上好几遍,然后揉揉怀里的猫,唇角忍不住发笑。 看完了信,明霜也会研上墨,铺开纸,琢磨着把想对江城说的话全写下来,哪怕不能现在让他瞧见,往后总有机会的。 * 禁庭里对于过年的重视不亚于民间,一排宫灯亮得通明,流水一般在回廊和屋檐下微微闪烁。 新帝虽然年幼,可是大朝会还得举行,这把龙椅才坐上去不久,正需要靠此机会让满朝文武认同他这个皇帝。对此严涛自然没有少下功夫,几乎整宿都在宫中,连家也不回,尽心尽责地教导新帝。传出去也算有个好名声。 他这么做有他的道理,严涛是个很谨慎的人,早料到自己会是别人的肉中之刺,身家性命时刻被人盯着,论戒备,这天底下肯定没有比皇宫更安全的地方了。陪伴在新帝身边,既能看着他,又可以顾到自己,简直是两全其美。 延春阁上的屋瓦早已堆满了雪,踩上去十分湿滑,若没有极好的轻功,很难在屋顶潜伏。 冬夜的风吹得脖颈冰凉,发丝在脸颊上缠动。 肩头、衣襟、膝盖,全都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碎冰,一碰就吱吱的轻响。 这样的夜晚最是难熬。江城垂眸望了一眼地上,巡逻的守卫还没走,灯也亮着,想必不到子时,四下里亦有不少夜行者趴在瓦片上,纹丝不动。 他抬手摸到怀中的那个木刻,禁不住又拿出来细看。 表面已经被摸得有些光滑了,粗糙的工艺,五官难辨的人物,看一次就想笑一次。 她应该费了不少功夫吧…… 食指从人的面颊上抚过,明霜爱美,断不会把自己毁到这个地步,想必雕的人是他。江城不由觉得好笑。 这个傻丫头…… 月光之下,他的眸色出奇的柔和。 “还看呢你。”一旁的萧问不自在地拿手肘捅捅他。“一晚上不到看四次了!这么个破玩意儿有那么好看么?” 江城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将东西收起来。 “诶——”萧问拍拍他,颔首示意道,“暖阁里的灯熄了,马上子时换班。你小心点。” “嗯。” 他压低声音:“咱们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千万不能失手。”说完,又怕他过分紧张,忙补充,“你也别给自己压力,无论结果好坏,我拼死也会保住你这条命的。” 他和自己不同,是有家的人,萧问深知这一点,让他来犯险已经在良心上过意不去,倘若再让江城有个什么闪失,就真的没脸回去见明霜了。 巡逻的人自垂花门进来,同另一边的人交汇,互相点点头,然后各自错开,往别处巡守。正是这个时机,江城摸上腰间的龙鳞刺,抬眼朝周围的刺客颔首示意。 众人向他回了个眼神。 他深深吸了口气,快速移步,向延春阁而去。 就在此时,“砰”的一声,一道流光直冲入云。不知何处竟有人在放烟火,万千光彩将整个世界照亮,如墨的空中交织着一片明媚嫣然,流星一样,细细密密的落下。 除夕之夜,街市上的爆竹此起彼伏地炸开,欢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感染人心。未晚和姚嬷嬷还在厨房里忙活,温馨的灯光投射在雪地上,颜色分外和谐。 明霜抬头欣赏着灿烂的花火,眸中似有五光十色,她含笑双手合十,闭目在心底许了一个愿望。 ——但愿小江能平安回来。 随着鞭炮轰响,她蓦地听到门外有异样的动静,似乎是什么东西重重的撞在门上,怀中原本懒洋洋的白猫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直愣愣地冲那个方向叫。 明霜一面安抚它,一面探着身子问道:“是谁?” 外面的炮仗声震耳欲聋,除此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她心下狐疑,摇了轮椅去开门。 地上的积雪被门扉推出一道平整的痕迹,巷子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小姐?” 未晚端了盘菜,见她这般举动,不觉奇怪,“怎么啦?谁在外头呢?” “没人,我可能听错了。”明霜刚说完,余光却扫到院墙下的那滩血迹,白雪之上鲜艳得刺目。 “吃饭了,您快进来啊,这天儿这么冷,当心冻着。” 她收回视线,平平的应了一声。 “来了。” 明霜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江城的书信,就是从除夕这天开始,再也没有寄来了。 第82章 【燕辞归】 明霜常在院子里张望,大门一直是开着的。正月里,街市上行人寥寥,连匆匆路过的人都没有,更别说那个之前送信的信使了。 他或许是有事,一时腾不开身,毕竟此前五日写一封,也的确是太勤了些,再等等吧。 如今干着急也没有办法,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初五这天,赵良玉就带着高恕父女过来瞧她,手里提了不少年货,明霜也准备一盒子的糖果和小玩意儿拿给高小婉玩。 上回来时还不见有猫,这次一看院子里多了个小动物,她自然什么也顾不得了,满院子追着猫跑。 “小婉,你慢点。”高恕招呼她不住,一见有未晚跟着,遂不再多管,斟了杯茶,同赵良玉并排而坐。 四周扫了一圈,他奇怪:“小姐……怎么不见大公子?” 明霜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他有事出门了,这段时间不在家……高先生找他何事?” “哦哦,也没什么。”他摇头,“我就随便问问。” 几个茶果下肚,赵良玉叹了口气: “城里这段时间真是腥风血雨的,也就您这儿还能避一避。”他发愁地啄了口茶,捧在手上暖着。 闻言明霜不由狐疑:“怎么了?” “谁知道啊,满城戒备着,连出城门都得走好几趟手续。”赵良玉不由摆首,“讣告上的榜文又说得不明不白,大过年的街上搞得像是要打仗了似的,一点年味儿都没有。” 高恕默了一阵,“我听到传言,说是因为三王爷逼宫,射杀了今上,内廷里的所有人都被侍卫司的给软禁起来了。” 赵良玉白了他一眼:“那我听说的还是瑞康王逼宫呢。哎……甭管是谁逼得宫,和咱们小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最要紧的事,官家不能挡人做生意啊!”他把手一摊,“闹成这样,运个货都麻烦,要不是这几天过年客人少,回头等年过完了,咱们货到不齐,这可怎么办呢?!” 明霜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既是这样,那别家呢?” “大家伙儿都差不多,但凡要采买的,都叫苦连天。不过有个奇事儿,一直和咱们对着干的那家铺子倒是生意兴隆,似乎完全没被影响到,您说邪门儿不邪门儿?” 她淡笑:“有什么可邪门儿的,不过是和咱们当初一样,有些消息早得了罢了。” “也是。”赵良玉唉声叹气,“风水轮流转么,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忧的。” “不着急。”明霜宽慰道,“再戒备也不至于戒备那么久,过段日子想必就好了。” “但愿如此吧。” 闲谈片刻,她犹豫再三,还是出声问高恕:“先生,从前是小江家中的管事?” “不错,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会子多亏夫人和老爷提拔我。”他剥了颗花生往嘴里送,“小姐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没有,就是好奇。”她浅笑道,“不知小江从前都认识些什么人?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太好意思问。” 反正只是闲聊,想想他们俩已结为夫妻,告诉她这些应该也不打紧。高恕顺口说:“大公子是打小在武馆、军营里混大的。江家出了几个文官,就是不曾有孩子习武,以至于后代体弱多病,都不得久长,所以到了老爷这一辈就把两个儿子全拉出去练武了。 “这练功么,自然有师父和同门师兄弟。年轻人嘛,少年时候少不得有几个一块儿疯一块儿闹的,上回跟着救您的那位萧公子便是了。当时,江家还很得势,他俩还都跟着去陪三王爷习武来着。”想起往事,高恕禁不住叹惋,“可惜之后王爷被遣去了封地,萧公子跟着王爷走了,大公子就……” 接下来的发展,他没言说她也知道。 回想江城说要走的当晚,的确是去见萧问了,莫非是他和他说了什么事? 眼下知道他去向的,只有那个信使和萧问,然而这两个人,明霜皆不知根底,更不知从哪里寻起。 明明都是夫妻了。 事到如今,她才觉得自己对江城真的所知甚少啊…… 整个年过得没滋没味,饶是有高小婉陪伴,明霜仍感到冷清。过完了年,她在镇子口将高恕父女俩送走,由未晚推着回了家。 赵良玉这宅子附近都有人住,隔壁是家做香料买卖的,两个妇人有说有笑地在院中晾晒衣裳,余光瞥见明霜的背影,忍不住啧啧两声。 “赵家老爷子不是把屋租给了两口子么?怎么这些天我只见着姑娘,没见到她男人?” “谁知道。”另一个不以为意,“你瞧她那样儿,缺胳膊断腿儿的,也就长相好看,换了谁心甘情愿想娶啊?八成玩腻了就丢了,这男人么,哪一个不是朝三暮四的。”说完,还拿手肘捅捅她,压低声音,“我见过她男人,生得可俊了,高高大大的。这般模样,去哪儿都不愁没姑娘嫁给他啊!” “啊哟,那真是可怜。”她笑道,“这年纪轻轻就要守活寡了?” “可不是么,你看她,丫头婆子服侍着,也没个正经手艺养活自个儿。这种金贵日子还能过几天?” 只当她是哪家小姐私奔出来的,这情况也不少见,没一个有好下场,那两个人越说越来劲,凑到一块咯咯直笑。 时间一天天过去,仲春已至,距江城离开已经三十多日了,两个月的期限逐渐临近。 未晚虽不见明霜面上有什么异样,但夜里她房中的灯总是迟迟不灭,大约也是担心不已,她不知从何安慰起,只得每晚煮杯安神茶给她喝。 除夕当晚看到的血迹在心里放大,饶是不愿这样去猜测,可明霜又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他回不来了。 他极有可能真的回不来了。 冬夜里漫长又孤冷,在经历了数日的挣扎之后,她努力让自己振作起来。 无论如何,生活还得继续下去,不能就这样倒下。 从年初开始,赵良玉隔三差五就会来找她诉苦,“小姐,这样下去可不成啊,咱们上个月的净利已经少了一半,货没法及时供应,咱们会损失很多老顾客的。” “你来找我,我也没有办法。”明霜摇摇头,“官府不放行,注定了运货会是个麻烦。眼下只能从最近的地方找货源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附近的货源自然不及苏杭之地好啊。”赵良玉扶着额头叹气,“原以为三王爷偷天改日,得继大统以后会把禁令撤除,想不到还是如此。看来这不闹腾个半年是不会消停了。” 又换皇帝了,这局势真是变幻多端,难以预测。 不过严涛目的不纯,妄想做摄政王,可惜没寻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服气的人太多了,自然不能如他的意。 明霜合上账簿,“你放心,既然新帝得继大统,想必禁令很快就会撤掉,上一位登基之日还要大赦天下呢,三王爷睿智,不会不顾及这些的。” 她又问:“咱们库存的银两还够几日?” “早着呢,养那帮伙计吃喝,一年半载都不成问题。” 她颔首:“那好,这段时间不要接生意了,能卖多少就是多少,等禁令撤了咱们再作打算。” 其实明霜一点头绪也没有,前一阵子奔波劳累,这段时间又忧心忡忡,完全没有顾到商铺,甚至不知现下铺子具体情况到底如何。 她只得连夜看账本,连夜想办法。 忙起来也好,人一旦忙起来就会无暇去想那些令人心烦的事。 “城里还有三家布庄,你得空去问问他们东家。”明霜把写好的册子递给他,“还有从前和咱们做过生意的李家成衣铺,缎子卖不出去,干脆打包给他们算了。” 赵良玉先是点头,随后又为难:“李家成衣铺我去过,他们已经有人合伙了。” 她摁着眉心头疼道:“这样啊……” 正不知所措之际,门外猛然响起叩门声,明霜把笔放下,还没等问,未晚就慌慌张张喊道:“小姐、小姐……是官府的人!” 官差? 官差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来!不是说严涛已经被软禁了么? 屋中已无处可躲,她定了定神,索性让赵良玉推自己出去。 暮色四合,黄昏朦胧,从大门口往里,两排禁军笔直的站着开道,不说话不吭声,气氛肃然而谨慎。 未晚没见过这么大场面,忙战战兢兢地跑到明霜身边来。 “小姐……” 她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 深深吸了口气,明霜换上笑颜,冲旁边的那人问道:“官爷如此阵势,不知小妇人犯了什么错?” 禁卫目不斜视,垂首朝她抱拳施了一礼:“大人身子不适,恐还在路上,请夫人稍安勿躁。” 她听得一愣,半晌才讪笑:“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 话音刚落,马蹄声从远处渐渐逼近,在门前停下。明霜看见那人从马背上下来,融暖的夕阳在他背后绽开,身上鸦青色的官服随风而动。 逆着光,甚至快要看不清他的容貌,一成不变的身姿,走路的姿态,一步一步,朝她而来。乍然让明霜回想起那一刻,在刑场上,他负着鲜血,提着剑,目光却无比柔和。 头顶上一道黑影将她罩在其中。 “霜儿。” 江城俯下身去,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脸颊上摩挲,唇角的笑意缓缓荡开。 然后,低低叹道:“怎么又瘦了?” 明霜垂着眼睑,双目怔怔的盯着前方。 良久良久,不见她说话,江城心头不禁一滞,两个月的期限并未超过,原以为她应该会很欣喜,哪怕不是欣喜……也不应该是这个反应。 “怎么了?”他忙蹲身下去,一脸愕然地看着她静静掉眼泪。 “你还好意思问我……”明霜咬着牙,“不是说好的会寄信给我的么?不是说好的不会有事么?为什么大半个月了,音讯全无……” 江城伸手,轻轻拥着她:“对不起对不起,本来过年的时候我就该回来的,这期间是出了些意外。”暗杀当晚,他胸口上中了一箭,包扎得太潦草,又急着回去见她,途中策马狂奔,因此恶化了伤口。 “什么意外?连让人捎个口信的时间也没有吗?”她一时气急,手砸在他胸膛上,冷不丁碰到伤处。 耳边听到他抽凉气,眉头紧皱,额上冷汗直冒,明霜吓得赶紧收回手,“你、你受伤了?”此时此刻才发现他有些苍白,像是大病了一场。 “不碍事。”江城缓过气来,笑答,“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她瞬间明白:“除夕那日夜里,在门外面的人果然是你?”看他点头,明霜不禁急得掉眼泪,“你!……伤得那么重,你怎么不进来啊!?” 江城轻描淡写地笑笑:“怕吓着你,想想还是算了。我以为一点小伤,很快就能好,结果跟着王爷回去,一睡就睡了好几天。”她听着,握着他的手不由紧了一分。 “是想着要给你写信的,不过手没什么力气,加上萧问也伤的不轻,宫里又诸事繁忙,一直没机会……” 说完,他把她的手放在唇下,温声道:“现在,我来带你回家。” 明霜正一门心思扑在他的伤上,听得这话,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讷讷地瞧着他给自己擦眼泪:“回家?回哪里?” “回京城。”他淡淡道,“我们正大光明的回去。” 第83章 【志难成】 明霜微微一怔,这才留意到身后那两排站得整整齐齐的禁军,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哭又笑的委实有些尴尬。她红了红脸,低声问道:“这些都是你的人?” “嗯。” “当官了?” “嗯。” 她好奇:“几品啊?” 江城含笑道:“你猜猜看。” 不知他究竟做了些什么,但三王爷逼宫这事儿他一定有参与,否则也不至于受伤。都说开国元勋会有大封,明霜想了想,伸出五指来。 “这个数?” 江城摇摇头,笑着把她其中两指扣下去。 明霜讷讷地望着他眨眼睛:“什么职位?” “没什么,官复原职而已。” 她一面回忆一面颔首:“三衙副都指挥使?” “正的。” * 几辆黑漆平头车从巷子口缓缓驶出,前有禁卫开路,后有仆从跟随,排场之大,街头巷尾的人都跑出来瞧热闹。 隔壁家的两个妇人惊得目瞪口呆,眼看着江城把明霜抱上马车,心头又诧异又艳羡。 气候尚冷,车上的坐垫铺的厚实,小桌边还有茶炉子,一进来便觉得暖和,茶香扑鼻。明霜在窗边撩起帘子往外看,见得如此气派之景,不由好笑:“怎么搞得这么张扬,这可不像你。” 江城捅了捅小风炉,让火烧得更旺盛一些,然后给她倒茶水。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里,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想必会有人传些什么风言风语出来。这样也好。”他淡淡道,“至少可以堵住他们的嘴。” 原本明霜是不在乎的,自打来了京城,对于这种情况她已然适应,可听他这么说来,心里忍不住欢喜,搂着他胳膊一头靠上去,喃喃道: “真好,我以为你回不来了。” 江城拍拍她脑袋:“我答应过你会活着回来的,说到做到。” 车子走得平稳,这空间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人,他垂下头去吻她,细细斟酌,浅浅温存,带着多日来的思念,搂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往后,咱们再不用东奔西跑了。”他柔声道,“你只管待在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有我在。” 明霜听完就笑了:“好像一个废物啊。” 江城不禁苦笑:“有这么说自己的么?” 指腹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肌肤温软细腻,却因为太清瘦,骨骼分明。折腾了这么久,她的确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江城下定决心,等回了京城要仔细给她补一补身子。 车窗外,山山水水,小桥人家,一并缓慢倒退,明霜出神地看了一会儿,还没从这样的变化中缓过神来。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仿佛在明家小院里侍弄花草的时光就在昨日,一觉醒来,杏遥还没出嫁,江城还在门外站着,鸟雀嘀嘀咕咕…… 原来不知不觉,许多人,许多物都不一样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回家?是回……哪个家?” 江城喝了口茶,冲她一笑:“江家。” 赶了两天的路,到京城城门下时,已近黄昏。明霜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色,心中却无端慌张起来…… 她从来没去过江城的家啊…… 明家已经被抄了,据说之后宅邸已让人买了下来,等着重建。江家的老宅当年虽也有抄家,不过一直保存着,只略略翻修整顿后便能入住了。 时隔多年,江家的人大部分已经离散失去了联系,饶是如此,明霜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车马停下,江城抱她下来,朱红的大门早已敞开,管事颔首恭敬地唤了一声“大人”随后又朝明霜鞠躬,叫了声“夫人”。 宅子很大,和明府不相上下,可以想象出曾经亦是一副繁荣昌盛之景,只是现在人少,看着冷冷清清的。 “前面就是书房,我把你从前爱看的那些都搬了过去。”江城抬手给她引路,“往后若是想看别的,咱们再叫人买。” 明霜含笑:“好。” 大约他也是刚刚回家,府里的下人置办得不多。走半天也没见着一个,四下里格外安静。 她倒是很喜欢这种气氛,院子里有一方小池塘,明霜拉拉他衣袖:“叫人种点荷花吧,光秃秃的也不好看,等夏天我们还能吃鲜莲藕呢,你说好不好。” “嗯,一会儿我命人去办。” 沿着回廊一道走,不远处忽然隐隐听见有刀剑破空之音,草木疏影之后,有个少年正手持一把□□舞得虎虎生风。 许是听到动静,他回身收了枪,转过眼朝这边看。 江城抬头唤道:“言儿,过来。” 少年听话地把枪搁下,小跑着到他身边。 “哥。” 这孩子年纪轻轻的,瞧着也就十二三岁,但个头很高,身强体壮,眉眼和江城有几分相似。 他颔了颔首,向明霜介绍:“我弟弟,江言。” 她眼角一弯,微笑道,“小言。” 对方明显诧异了一下,皱着眉看了看江城,微顿片刻,神色又恢复如初,乖巧地向明霜施礼:“嫂嫂。” “真乖。”她眯着眼睛笑,顺手抚上他脑袋揉了两下。江言无比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想后退躲开,抬眸瞅见江城皱了皱眉,他只好顺从地把脑袋低下来让她摸个够。 “多大啦?” “十三……” “十三呀,不小啦,定了亲事没?” “……” 江城轻咳了一声:“他还小,暂时没考虑这些,先立业后成家,我想等他有出息了再考虑亲事。” 看着这孩子活像是看见他小时候,明霜忍不住支着下巴仔细打量他。 江言倍感压力地向江城投出求助的目光,然而后者只平淡地对他点点头,点得他心里直发虚。 “时间不早了。”江城终于出声打圆场,“赶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休息。” “好啊。”明霜依言颔首,自行摇了轮椅,慢腾腾地继续往前逛。 眼瞧她走远,江言这才炸毛似的把江城胳膊抱住,“哥,她、她刚刚摸我头了!” “嗯,我看见了。” “她怎么能摸我头呢!”后者不可置信地挠挠耳根,又抓抓头发,“她真是我嫂子啊?!” 江城睇了他一眼,“那不然呢?” “呃……可、可是……” 话还没说完,江城就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好生练武。”说完,举步便走了。 原地里,江言还在发怔,半晌才往头上摸去。 “你们……” 未晚和姚嬷嬷先他们一日到府上,茶水,床铺,妆奁,所有的而一切都替她准备好了。吃完饭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明霜早早地拥着被衾在床上躺着小憩。 桌边亮着灯盏,江城正提笔在写文书。 她捧着话本看了一会儿,偏头见他手边叠了好几本,不惊奇道:“你才上任多久,怎么就有这么多要写?” “正因为才上任事情才烦杂。”他蘸了蘸墨,“圣上打江陵而来,对京城的事一无所知,我需要把这几年三衙的案宗理清楚,好让他过目。” “你理出来我帮你抄几份吧?”她放下书,“这么写得写到什么时候。” “不要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闻言明霜不好再多说什么,随手翻了一页,忽然道:“对了,家里就小言和你么?” “嗯,爹爹在西宁州,圣上月初就下令让他回京复职。这会儿应该在路上了。”说着,他停笔笑了笑,“我们俩的事,过年的时候我也写信告诉他了,你放心。” 她倒不是不放心,明霜不由担忧,“你这么讲我怪紧张的……怎么办,我是不是要准备什么见面礼给他?”她琢磨道,“你爹最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有什么要紧的。”江城搁下笔,理好手上的文书,坐到床边,低头在她唇角上一吻,“反正你都嫁给我了,今生都是我江家的人。” 明霜“啧啧”摇头,伸手来搂他脖子,语气泛酸:“了不得了不得,你现在可是江大人了,再也不是从前跟在我身边的小侍卫,人人都叫你官老爷,叫你大人,哎……我明霜今非昔比,不是千金小姐,也没有显赫的家世,想必我的话你也不会听了,哎哎哎,我好可怜啊。” 她一连三叹,听得令他发笑。 江城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下亲了亲,“谁说的?在我心里,你还是我的小姐。” “咦?是么?”明霜歪头,扬眉调侃他,“那你方才该用什么谦辞称呼自个儿?” 江城哭笑不得,“属下。” “那我呢?” “小姐。” 明霜挑起眉来打趣:“诶,这就对了。” 说话间,她手指将他衣带解开,从衣襟里滑进去,避开他伤处,有意往下撩拨,存心使坏的调笑道:“现在知错了么?” 直到他身上有伤还故意乱来,江城心下好笑,摁住她的手,倾身上去吻她,温软的唇瓣含在口中,思念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耳畔听他低哑着嗓音慢声道:“属下知错了……” 明霜闭上眼睛抱住他,口齿含糊:“再说一遍。” “属下知错了。” “再说呢。” “属下……唔。” 舌尖被吻住,他发不出声,交缠了半晌,蓦地发觉衣衫被他拨开,明霜低声问:“不是说有伤么?” “无妨。”他倒也很配合,“属下/体质好,这点伤可以忽略。” “这可是你说的。”明霜凑上前,“那我可不管你了。” 江城蹭蹭她鼻尖,笑道:“好。” 都说小别胜新婚,再加上新婚的时候不过一个月他就走了,提心吊胆等了那么久,明霜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情到浓时,直咬住他耳根,逼着江城喘着气小声说喜欢,这才肯放过他…… 夜深人静,灯烛已熄,烛泪在桌上结了厚厚的一层。 她睁开眼,借着月色看到他胸膛上那些伤痕,有浅的,有深的,一道一道都是他们走过的痕迹。他睡得熟,明霜不敢拿手触碰,只佯作困倦地把头靠上去,入耳是沉稳的心跳。 腰际忽然一紧,他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拿下巴抵着在她头顶,仍旧沉沉而睡。 * 天色阴暗,大风平地而起。 来到严家时,已有下雨落下。 这地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从前有五年的时间都是在此地度过的。眼下严涛亲自培养的侍卫队已被撤掉,如今人走茶凉,满目狼藉。 江城走进书房的时候,严涛还歪在太师椅上看书,一副很悠闲的模样,摆好杯子请他用茶。 “毛尖,也算是上品了,难得你们还给我留着好茶,尝一杯吧。” 他没有动,身后有人把圣旨抖出来让他宣读。 “怎么?怕我下毒。”严涛自顾把那杯喝了,抬手一摆,“行了,圣旨也不必读了,横竖不过是赐死,一会儿我谢恩便是。” 他摆弄手里的空杯子,笑了笑,又皱眉捂着脸啜泣,忽喜忽悲,他叹道:“我养了一条白眼狼啊,当初真该杀了你的……是我从安武坊把你救出来的,你莫非忘了吗?” 江城冷眼看他:“五年出生入死,以及那日刑部地牢里的酷刑,这些还你的恩情,足够了。” 这人的表情和当初相识的时候相比大有不同,严涛看了他良久,才讽笑道:“也罢,你如今有了个拖累,再也不会是从前那把利刃了。江城啊……再好的刀也会钝,你自求多福吧!” 他颦着眉,并不言语,从书房退了出来,两旁禁卫端上酒水。 院中的雨势渐大,夹杂着雷声,他抬头往天上看去,乌云密布,暗光闪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感觉这两个人H的口味越来越重了! 这是要S/M啊! ←_← * 【感谢】 西禾的地雷X1 第84章 【燕依人】 江城白日里有公务要忙,明霜还如之前一般在家里呆着,府内除了她就是江言,再没别的主子了。饶是江言有意避着她,但成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碰面也是难免的事。 他八岁上江家便遭逢劫难,母亲过世得早,又没什么姐妹,数年来跟着萧问学习武功,很少和外人有接触。所以一遇上明霜,他更加不知道要说什么该做什么,偏不巧,这个大嫂还十分难应付,于是但凡江城有事要出门,江言整个人都处在崩溃状态…… “大嫂,您的猫……” 他从墙角里把白猫拎起来递给明霜。 “辛苦了。” 大槐树上枝摇叶晃,雪花簌簌往下掉,他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逮住那只鸟气喘吁吁下来。 “大嫂,您的鸟。” 不多时。 “大嫂,您的金鱼。” 过了一阵…… “大嫂,您的菜花蛇。” 半晌之后。 “大嫂,您连耗子都养么……” “耗子当然不是养的呀。”明霜笑吟吟地把白猫捧起来,“是给这孩子改善伙食的。”话音刚落,便见它眼睛一闪,身形灵活的把江言手里的老鼠叼走,在地上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喜滋滋地跑到树下进食去了。 明霜取出一条干净帕子给他:“小言来擦擦手。” 江言不好意思拒绝,垂眸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来。 “真乖。”脑袋上又被揉了揉,他立时浑身起鸡皮疙瘩。 “姐姐这都是为了你好呀。”明霜一面摸一面眯着眼睛看他,“当初你哥给我抓麻雀的时候身手可比你快多了,他说你轻功不好,特地让我来帮你练一练的。” 才怪! 江言暗中翻了个白眼,又发觉这样翻白眼不好,可是已经翻过了,索性再翻一下。 “我听别人说,大哥……曾经是您的侍卫么?”他忽然问这话。 明霜正在吃茶,闻言顿了顿,笑意如常:“是啊,怎么了?” “您……”斟酌了一会儿,江言才道,“您不嫌他的身份么?大家小姐和下人私奔,哪怕是放在当下也是不能被认可之事。” “我知道啊。” “您知道怎么还……” 她不以为意地合上茶盖,偏头朝他笑笑,“人总是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的时候。那些道德、教养,从一开始就是用来束缚人心的,信不信是一回事,要不要搭理又是一回事。若人心真有那么容易被人束缚,那也不叫人心了。” 说完,见他一副懵懂不知的模样,明霜又摇头微笑,拿手在他脸上捏了两下,“算了,你还小,说了这些也不懂的。往后自然会明白。” 江言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诶,你衣服破口了?”她抬眼扫了扫,许是方才在树上刮的,转身准备命人去针线,“站过来,我给你补补。” 原本没怎么放在心上,又好拂了她的好意,江言只得走上前去。 明霜拈了线,用针纫了两条衣线,对准他衣摆处来回织补。萧问是个标准的光棍,带孩子向来粗糙,衣服破了照样让他穿着满大街走,偶尔心血来潮补出来的样子也是令人发指。 五六年了,自打江家犯事,母亲病去,这种待遇就再也没有享受过。江言垂着眼睑发呆,心下生出些许暖意来,忽然觉得……大哥娶了她,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衫子才补了一半,未晚忽然从门洞那边进来,走到明霜跟前,“小姐,大小姐来了。” “大小姐?哪个大小姐?” 未晚换了个词,“就是……瑞康王世子妃啊。” 她怔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所指之人是明锦。 明霜换好衣裳让未晚推着到了偏厅,明锦已经在桌边坐着喝茶,她看上去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多大区别,只是神色不如以往犀利,眉眼间也带了点轻愁。 见她进来,明锦忙搁下茶碗,堆上一脸笑。 “霜儿!”她走上来,拉着明霜的手,亲切又温暖地寒暄,“你怎么样?好不好?” 明霜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到桌边去吃茶果。 “我挺好的,有劳姐姐记挂。” 明锦紧跟在她身后,“王妃告诉我说你回京了,我起初还不信。这会儿看见你好端端的,我这心里也安定许多。”她双手合十,冲天上拜了拜,喃喃念道:“老天保佑,好在你平安无事,那会儿听说有人劫狱,我这心都是替你悬着的,就怕你躲不过这一劫。幸好幸好,你福大命大,难怪老祖宗老说你个有福之人。” 她的口气越听越熟悉,明霜细细一琢磨,这才想到了叶夫人。 一样的笑中藏刀,一样的拐弯抹角,光是想想都无端令人反胃。 要不是她今日找上门来明霜连想起她的机会都没有。 叶夫人临死前的模样,现在还记忆犹新。那是明锦的亲生母亲,直到死,她都没来看一眼,为了撇清关系能狠心到如此地步,可见得此人有一颗多阴冷的心。 “无事不登三宝殿。”明霜不喜欢和人打太极,直截了当问她,“说吧,来作甚么的?” 看出她态度不耐,明锦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知道的,三王爷如今做了皇帝,眼里又容不得沙子,王爷如今在府里软禁着,上上下下人心惶惶,偏偏世子又在这当口出了事……你……”她明显注意了一下措辞,“江大人和今上交好,你能不能……” “不能。” 话还没说完,明霜就淡笑打断。 “霜儿……”难掩尴尬,明锦咬着下唇,“算是姐姐求你了,你帮我这个忙吧。” “世子犯事与我家小江有什么关系?你也知道新帝登基,是从王爷的位置爬上去的,他自然容不得其他兄弟,如今作甚么都是费力不讨好的,我劝你别动那个心思了。” “我这不是没有其他法子了么。”明锦望着她,清泪直流,“念在我们姐妹一场,你好歹同江大人说一说。” 她不可思议地笑了一下:“我们姐妹一场?” “我从没害过你不是么?”明锦努力的回忆着,“你看……小时候我照顾过你啊,还有你刚来京城的时候,外出的事我后来不也没有阻拦么?我对你一直有期待,我知道明绣是不如你的。” “对了。”她忽然道,“你落水,那时候推你落水的人绝不是我,想必是明绣干的!” 不喜她提起往事,明霜皱起眉,“行了,你是真心的也好,假心的也罢,这忙我不帮,请回吧。” “霜儿。”明锦不死心地望着她,“我们可是一家人!” 一家人? 一个连明绣都不如的人,也配和她称一家人么? 明霜抬起头来,冷眼与她相视:“世子妃说笑了,我如今,是江家的人。” 这个是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明锦立时哑口无言。 江城刚从门外进来,前面的言语一句没听到,蓦地见她说出这话,心中砰然一跳,带了几分讶然地举目看去。迎面就见明锦红着眼圈,快步朝这边走,路过他身边也没停,领着自己的丫头,径直出去了。 江城收回视线,“她怎么来了?” “谁知道。”明霜满腹不悦,娇憨地朝他伸出手:“小江抱。” 江城自没有二话,俯身去抱她,想到她方才的言语,自是欢喜不尽。 “既然不高兴见她,往后不见就是了。” “嗯……”明霜靠在他怀中颔首,“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没什么事,提前回来了。”他索性将她提起来,坐在自己腿上,“有件事要告诉你。” “你说。” 江城迟疑了一下:“圣上下午叫我去了一趟,是说明见书的事。” 明霜不自觉颦了颦眉。 “……他知道年前咱们俩成了亲,明见书按理说是我的岳父,所以就做主撤了他的罪名。随后他便问我,要不要给明见书官复原职。”江城看着她,“你的意思呢?” 三王爷的意图很明白。 之所以当初选择了他,一方面需要他潜入皇宫暗杀皇帝,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他的父亲能够返朝。当初支持他的人都被先帝流放到别处,眼下他刚登基,自然需要更多的朝臣拥护于他。 三王爷并不知晓明霜和家里人的纠葛,只当明见书与他是亲家关系,扶持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明霜听完就从江城怀里起身,咬牙切齿,“官复原职?我娘为他死了,明绣替他嫁了,叶夫人也上吊自缢。他现在苟活也就罢了,还让他坐回之前的高位狐假虎威么?所有人都过得不好,就他有滋有味的安度晚年,凭什么!” “好好好,你别动气。”江城只得道,“不复职就不复职吧,回头我去和圣上说便是。” 抿着唇盯了他半晌,明霜搂着他胳膊,把头埋下去,“你是不是觉得我心肠很坏?我对自己的爹爹都这样……” “不是。”他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只是看不得他过得好,或许,我心里也有仇恨,报复了才能痛快。可他是我爹,我总不能要他的性命。”明霜趴在他肩头小声嘀咕,“倘使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么?” “会。” 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明明听着忍不住窃喜,明霜还要捉弄他,“你这么讲,那不就是承认了我没你想的好么?这时候应该说‘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江城怔了怔,老实道:“嗯,在我心里你最好,没有不好的地方。” 她偏偏不知足:“咱们家里谁最好看啊?” “你最好看。” “谁最聪明?” “你最聪明。” “谁最善良啊?” “你最善良了。” 江城心头好笑,这个把戏她似乎永远玩不腻…… 明霜在旁乐不可支,抬手去捏他的脸:“好啦,看你这么听话的份儿上,饶过你了。” 府里的下人都很识相,两个人温存的时候偏厅里的管事及仆从们早四下散去。 明霜低头在摆弄他的衣带,江城便随手勾起她几缕发丝在指尖把玩,有一下没一下地来回摩挲。 “霜儿。” “嗯?” 他说道:“今年的大朝会延迟了,圣上打算举办的隆重一些,几国的来使都会到场。我是禁军的总指挥,到时候必须去。” 她没异议:“好啊。” 江城慢吞吞道:“你是总指挥的夫人。” 明霜眉毛一跳,“然后呢?” 他含笑:“然后你也得去。” 作者有话要说:  ←_←为什么本章我嗅出了,好吃不如饺子,好玩不如嫂子的哲学道理。 好吧,只是让我霜顺手攻略了一下小江他弟。 目前这几章主要是用来给每个出场角色收尾。 【没错,就是传说中的领盒饭……】 当然我的结局会那么轻松吗,你们信么!? 【还记得千金和隔壁的剑阙风流吗,说着我就发出了杠铃般的笑声。咯咯咯咯咯——】 猜猜这次的大招是什么!我已经开始读条了! 第85章 【蝶恋花】 本应在上月就举行的大朝会,整整迟了三十天。 宫中动荡,政权频繁交替,各国朝贡的使臣都在馆舍中等待了数日,当今皇帝必须得给他们一个交代。若推掉今年的朝会,只怕会让别国有所误会,届时伺机作乱那就更雪上加霜了。 所以,这个宴会是必然是要举行的,不仅要照常举办,还得举办得隆重盛大,不让这些使臣看出他新帝新政,根基不稳。 第一日,使臣入朝觐见,第二日便于相国寺烧香礼佛,待到第三日才是南花园射箭观赛。 这地方极大,宽敞,还没到初春,地上草木未生,很适合跑马。 明霜来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女眷在场,品茶吃点心,谈笑风生。能随行接待使臣的都是四品以上官僚,这些亲眷自也各有品级。 自己常年在江南,和她们不熟,这般场合明霜本是不愿来的,但江城既说了,她也不想令他为难。 圣驾未到,场上只是奏乐,偶有文舞或舞武在台子上舞蹈助兴。别国使臣离得远,看得出都瞧得津津有味。 她这边坐的全是朝里大臣的家眷,从前有那么几个有过一面之缘,看着还算眼熟。 杏遥刚推着明霜到桌前落座,在旁的说话的几人立时住了声,窃窃私语了几句。她也不在意,端了茶水,掀开盖子刮上面的浮沫。 “明夫人来得晚,这茶水都快凉了,这么喝着哪里好。”有人上前来搭话。其实这桌上的茶水每隔一阵就有人添换,她手里的这杯还热着,然而那人却忙招呼內侍给她换茶。 明霜客气道:“有劳了。” “说哪里话,这么点小事。” 一旦有人开了头,余下的气氛就松活起来,四周的女眷皆往此处靠了靠,挨在她身边问长问短。 一会儿夸她气色好,一会儿又赞她缎子新鲜,玉佩好看,香囊精致。 “夫人是南方人,果真和咱们不一样,浑身上下都透着那股诗情画意的韵味,水灵得很。” “可不是么,江大人功夫了得,俊朗不凡,夫人温婉柔美,知书达理,这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又有人颔首笑道:“早听说江大人对夫人极好,成日里悉心照顾着,从不让下人帮忙。我可真是羡慕。” “是啊,像江大人如此人品的夫婿,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了。” 夸她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但听她们赞美江城,明霜心里也不由高兴。 原来被人奉承是这种滋味,难怪当初陆朝会提拔她爹爹,明知对方是溜须拍马,但不得不说,听到耳朵里是挺畅快的。 背后冷不丁闻得一声笑:“真不知羞,你们认识人家么?嘴皮子都快吹上天去了,还装一副跟人家很熟的样子,我都替你们害臊。” 明霜回过头,说话的是宜春郡主,明绣正跟在她右侧,一瞅见她,别过头哼了哼,满脸不屑,挑了个最远的位置坐着去了。 和明锦相比,其实明霜现在还蛮欣赏明绣这性子的,虽然没法喜欢,但至少不讨厌,直来直去总比背地里捅刀子要好。 都知道宜春郡主的脾气,其他人各自没趣儿地坐回原处。 她挨着明霜坐下,伸手捡了个果子吃。目光却依旧平视前方,圣上已经到了,短短几个月经历了两次逼宫,她算半个皇家的人,如今的官家软禁了其他王爷,因为爹爹是郡王,算是逃过了这一劫。 “你们俩,运气可真好。”说不出宜春郡主这算什么语气,听上去不咸不淡的,“一夜之间都变成朝廷重臣了,几个月前还不过是个区区侍卫,现在连我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 她酸溜溜地撅了撅嘴。 明霜没接这茬。 “明霜。”她吃完了果子,忽然低低道,“圣上把我指婚给乔清池了。” 她手上一滞,淡声道:“是么?那恭喜了。” “恭喜?”宜春郡主抿了抿唇,斜眼睇她,“你当然要恭喜我,听说还是你家侍卫从中作梗的。” 这倒有些意外了,明霜微觉惊奇,江城不像是这种人吧? “没有证据,郡主还是别妄加推断。” “是不是妄加推断我心里有数。”她别过脸,“哼,为了护着你,他这回真是下了不少功夫。” 说话间,戏台已经撤去,锣鼓声响起,箭垛子在前面并排了十余个,射箭之处站着招箭班的士兵。 如往年一般,各国皆会派人上场,算不上是比赛,不过使臣射中箭靶会有丰厚的奖赏,也算是给宴会添些乐趣。 马蹄声此起彼伏,西夏与高丽的副使用弩子射靶,或有中的,亦有没中的。每年最令人瞩目便是辽国的使臣,辽人以骑猎为生,箭术尤其高超,从无虚发,与之比较,在旁伴射的武臣就格外逊色了。 离得远,只隐隐听到圣上叫江城上前听旨。 明霜一时也不吃东西了,举目望过去。他半蹲在驾前,拱手不知说了什么,随后便站起身,侍卫将一柄长弓放在他手上。 他挽弓许是试了试手感,继而牵马,一跃而上。 今日是阴天,暗沉沉的。 风卷起他的官袍,藏青色的衣袂随着落叶纷飞,他策马在场上奔驰。明霜的目光也跟着他身形移动。 地上烟尘四起,江城身姿极稳,在马背之上搭箭拉弦,身体紧绷,眉目专注,神情沉静。 在她的位置看他,距离牵扯出别样的美。 马匹载着他从箭垛前而过,只听“嗖嗖”数下,箭如流星,离弦而去。 快到几乎让人看不清的动作,等回过神来时,箭靶上的羽箭正钉得死死的,尾羽轻颤。 江城不紧不慢地调转马头,反方向骑回来,又取了箭,搭上弓,“嗤”一声轻响,数十支箭劈开原有的羽箭,竟再度钉在靶心上。 “好箭法!” 周围的喝彩之声爆发出来,连那大辽使臣也抱臂颔首。 宜春郡主嚼着嘴里的果子,情不自禁蹦出来一句:“哇,好厉害。” 响亮的击掌声在耳边回荡。明霜只靠在轮椅上,捧着茶杯淡淡含笑。 他能有今日,是吃了多少苦换来的,想必没人会知道。 她替他欢喜,由衷地替他欢喜。 * 退朝之后,回到家,堂屋里摆了两大箱子金银器皿,全都是他得的赏。 明霜翻翻捡捡,看了半天笑道:“原来射两箭就能有这么多东西,难为你从前还给人家打下手。” 见他高兴,江城也蹲下/身在箱子里挑了挑,“你喜欢?” “喜欢啊,有钱干嘛不喜欢。”明霜抱着他胳膊摇了两下,自豪道,“我们家小江现在可厉害了!” “是吗?”他笑着捏了她鼻尖两下。 “是啊,大街小巷,人人都夸你呢。”明霜靠在他胸前把玩着手里的一串的玛瑙。 “老实说……你是特地让我去的吧?” 江城将她圈在怀里,鼻息浅浅地嗯了一声,“以前看他们总是围着明绣转,你一个人,如今不一样了,也该让他们尊重尊重你。” 明霜拿脸颊在他的脸上蹭了蹭,柔声道:“让你费心了,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终究和她们不在一条道上。我有你就够了。” “嗯。”他眷恋地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对了……有件事。” 江城松开她,“圣上今天看见你了,说是从江陵给你带了二十个名医,专门给你治伤的。” 明霜闻言怔住:“啊?” 皇帝赐大夫给她看病,那是恩宠,要推肯定是推不掉的。这回还把翰林医官院的十来个御医也给一并叫来了,排着队给她治腿。 从辰时睡醒一直到傍晚昏黄,人家大夫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还得让下人给他们挨个送午膳。 明霜不禁感慨,今上也未免太热心了,当真找了二十多个啊。 她躺在床上,帐子放下来,手上号脉的那块皮肤都快被磨掉了一层。 看了一天下来足足开了十多种方子,千奇百怪。 “我不吃药。” 一老大夫正给她瞧腿,明霜利索又坚决地把话扔下来。 老大夫略揉了一下腿骨的位置,摇头道:“夫人这是旧伤,不吃药不行啊。” “我不吃,药吃多了若是影响我生育怎么办?” 江城正在喝茶,闻言一口水呛在喉里。 幸而在场的都是医生,脸不红心不跳地耐着性子给她解释:“这个您大可放心,老朽开的药绝不影响夫人有孕的。” “那也不行,你们倒是轻松放下一句话就完了,吃药的是我,万一有个什么差池,遭罪的还是我。我不信,我也不吃。”她很固执,说不吃就是不吃。 一堆大夫没办法,只好妥协:“那就外敷吧。” 江城问:“外敷能治好?” “一日两日难见成效。”老医生把方子写给他,“这得日积月累,敷药加上腿部的按摩,能好的。” 他夸下海口,明霜自然怀疑。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不就是让人心甘情愿地花药钱么?反正吃个一年半载不起效都能推到这个理由上来。 不过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她只得命人把方子统统都收下。 临走前,几个大夫还很好心的留下一帖有助怀孕的方子。 江城盯着手里那张薄薄的药方,脸色尴尬,明霜却高高兴兴地收了下来,当天就让人熬着给她喝。 一碗药汁黑咕隆咚,闻上去味道也不好,她一向不爱吃苦的东西,难为这时候能兴高采烈地捧着碗喝,江城实在是有些弄不懂她。 “……苦么?” 明霜把药碗递给他,点头说苦。 他默不作声地从抽屉里取了一块糖来,塞到她嘴里去。 一连喝了三天的药,不管怎样,明天也决不能让她再喝了。 江城命人来把碗收好,仍埋首在案宗里写东西。 下午没事的时候,他们就在书房里打发时间,他看文书,明霜看话本。原本安安静静的互不打搅,然而她今天显得不□□分,伸手把他笔抽了,两眼带笑:“吃了四五副药了,试试好么?” 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撒娇的感觉,听得他耳边一炸,眼下瞬间通红。 “现、现在是白天……”江城把笔夺回来,一本正经地蘸墨继续写。 明霜没听懂他的意思,又抬手去抽笔,“这和是不是白天有关系么?我才喝了药,趁着现在药性好,再等晚上只怕没作用了。” 饶是已经习惯,也没办法这样坦然地面对她直白的言语,江城也不和她抢笔了,直接换了一支再写。 明霜皱了皱眉,干脆把他手指咬住,双眼怨怼地瞪他,“你再写,看我咬不咬断你手指。” “霜儿……” 只是打算吓唬吓唬他,想不到她近来嗑瓜子磕得厉害,把牙磨锋利了些,这一口下去没轻没重竟真的把他指头咬破了。 明霜看着那一点鲜红,微怔一瞬,江城正好笑着要说没事,她竟张口含住,湿滑的舌尖触碰到皮肤,唇瓣温软地包裹住指腹,登时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写不完啦,就放到这里吧…… 昨天预告完就想说:爱我你们怕了吗←_← 第86章 【寸草心】 他慌忙把手抽回来,摸到手帕擦拭指尖,垂着眼睑心慌意乱的解释,“没咬破……只是方才不小心染到朱砂而已。” 见他这表情明霜觉得很有趣,掩着嘴兀自笑了一阵,便取了书接着看。 她是没动静了,江城心头却浮躁难安,每回都是如此,莫名其妙地撩他,半途又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回头忙自己的,反倒让他浑身不自在。 勉强把胸口里的燥热压下去,他提笔在纸上书写,不多时,又见明霜把脑袋凑了过来,一双眼睛在旁滴流滴流地打量自己。 “怎么?” 她轻声问道:“乔清池和宜春的婚事,是你出的主意?” 江城笔尖一顿,目不斜视:“不全是。那日圣上想给宜春指婚,问我乔清池如何,我只说了一句‘他们从前认识,关系甚好’,于是这门亲事就给定下来了。” 明霜闻言轻叹:“你不该这么说的……到底是他的终身大事,此前该问问他的意思。” 江城眉峰轻皱,“他还能有什么意思?” “人家毕竟帮过我们啊。”她拉拉他衣袖,“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儿过河拆桥?” 他闻言,眸色立时暗下来。 欠乔清池人情是他心里最大的一个疙瘩,原本不想让明霜再和此人有交集,然而那种情况下,他的帮忙自己又不得不接受。这种无力和挫败着实令人心生不快。 “这是圣旨,我没有办法。从前欠他的,往后我会想办法补偿。” 说完,也不看她,沉着脸写公文。 这口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味,明霜把书一推,抿着嘴看他。 “又摆一张臭脸,每次都这样。上回在明家也是,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呀?” 江城搁笔,略有几分无奈:“我不是……” “你还不是?讲真的,别的不说,在这事儿上你从来都不如乔清池。”明霜也不去看他是什么神情,信口胡诌道,“虽然他这人人品不好,可是那会儿一次都没跟我摆过脸,有什么心事也同我讲,无话不谈的,哪像你……” 话还没说完,她看到江城已经停笔了,转过身神色平静地似乎在等她下文。 明霜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小声嘀咕道:“干嘛呀,这样看着我,我又没说错。” “你看你,又来了,要说什么就说嘛,就拿眼睛瞪我,我又不会读心术,你看我我能知道你心里说的……唔。” 尾音未落,人就被他从轮椅上捞了起来,缠绵的吻铺天盖地将她封住,江城暗叹了口气,眼下大约只有这个方式才能把她的嘴堵住了。 动作有些蛮横,唇瓣被吮得生疼。明霜拿手抵着江城的胸膛,勉力想挣开,他此前没勉强过自己,这回竟发了狠,要拼力道她完全占不了半点便宜。 呼吸渐急,脑子被他吻得一团乱,狂风骤雨般地深吻之后,明霜才微微反应过来。 她大约把他惹恼了? 原来乔清池是他的忌讳么……想想有些好笑,多大个人了,心眼还这么小,怪可爱的。 口中有蜜饯的味道,清清甜甜的,让人眷恋沉迷。 江城忍不住搂住她,偏头含住她耳垂。 仿佛触电般的感觉,明霜只觉半边身子又酥又麻,整个人瞬间软了下来。 他声音低哑,迟疑着在她耳畔低低问道:“我……真的不如他好么?” 明霜笑出声:“不告诉你,你猜。” 江城颦着眉不说话。 接下来的动作绝对谈不上温柔了,甚至还有点粗暴,似要将她揉碎一般,斑斑驳驳留下一路的吻痕。 一番纠缠,明霜迷迷糊糊发觉衣领松开,凉气从四周灌进来,顿时打了个寒噤。窗户大开着,阳光绚烂,她略觉涩然,“不要了,外面还有人呢……” “隔得远,听不见。”他欺身上来,手兜着她的头,唇边竟含了丝笑,“那日在野外不都还敢么?怎么在自己家里反倒怕了?” 那时候大约是才经历了家败劫囚上刑场,完全不把自己当什么大家闺秀了,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感觉。但今天门外还有下人在,她不自觉打起了退堂鼓。 “我、我不行……” 说话间衣衫已经揭开,轮椅上不好施力,江城环顾四周,将她抱起来,走到角落里空桌旁,顺手放下卷帘,将茶杯茶碗尽数掀翻在地。 明霜心跳加快,本能的想躲开,手腕却被他捏住。 “再过一阵药效该过了。” 她怯怯地揪紧衣衫,“咱们回房去吧,好不好?” 江城把她放在桌上,吻着她唇角,声音温柔却又不容抗拒:“是你自己叫我猜的……” 气息温暖撩人,肌肤熨贴,桌脚在地面摩擦出轻微的动静。周遭的一切陷入混沌之时,明霜才懊悔地想着:惹火了江城,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 傍晚,江城抱她回房间,烧了热水,坐在床边给她擦身子。 明霜懒洋洋地睡在枕头上玩他的头发,随口问道:“最近很忙么?老是见你回来得晚。” 他低低应了一声,“有副指挥使帮衬,三衙的事情倒是不算多,只是前些日子听圣上提到,如今辅国大将军的位置还空缺着,看那语气,似乎是想让我去。” 明霜支起身来,“这不是好事么?” 他笑道:“好事是好事,不过官职可不是白拿的,我没有功勋,要捞这个官位怕是会让人不服。” “皇上想让你带兵打仗?”她一听就急了,“啊,那岂不是很危险?” 江城把巾子在铜盆里浸了水,拧了一把,去给她洗脸,含笑说:“眼下江山稳固,太平许久,哪儿来的战事?不过是去剑南剿匪罢了,不要紧的。” “那就好。”明霜松了口气,躺回去倦倦的打了个呵欠。 江城理了理她鬓边地散发,轻叹道:“不过……留你一个人在家,我实在放不下心。” “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有小言,还有未晚照顾我,好吃好喝的供着,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笑了笑,也觉得自己的担心太多余。 “爹爹快回来了,昨日收到书信,应该这两天就能到京城。”江城往她手背上轻轻摁了摁,“家里人多些也好,热闹。” 知道她最喜欢热闹氛围,两人都把这个当成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一直到江致远到府的那天。 这是明霜第一次见江城的父亲。 他的年纪比明见书大不了多少,可看上去更像是个已过古稀的老者,头发全白,瘦骨嶙峋,由于常年在边疆风吹日晒,吃尽苦头,整个人显得十分阴郁,只是那双眼睛还很明亮,透着一丝精明和锐利。 “爹!”江言跑过来扶他。 “言儿啊……”江致远伸手握住他肩膀,“都长这么大了?”几年前才到自己胸前的小娃儿,现在比他还高出一个头。 江言握着他瘦骨如柴地手,心疼道:“爹,您瘦了,回家了要多吃点!” 江致远笑着点点头,目光落在江城身上,二十多岁的人,当年那股意气风发的劲儿早就看不到了,沉稳得让人感慨。 “你辛苦了。”老爷子拍拍他胳膊,说不出话来。 父子三人已有数年不见,但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只得如话家常一般闲聊闲谈。 府中的一切还和走之前一模一样,只可惜物是人非。他不禁触景生情,尚未及叹息,双眼一抬就看到门前还有一人。 江城忙往旁边让了让,明霜迎上他视线,盈盈微笑,轻声道:“公公。” 江致远从瞧见她的那一刻起,笑意便渐渐退去,先是在她容貌上端详了一番,随后目光就挪到身下的轮椅之上。 眉峰很清晰的拧了起来。 “爹,这是霜儿。” 听到他介绍,江致远不冷不热地嗯了声,由江言搀扶着,从明霜身边绕过去。看他似乎是要吃茶,她忙到桌边去亲自给他满了一杯,却不想他连看也没看,自行提壶倒水。 如此一来气氛就很尴尬了。 江城歉疚且担忧地朝她望去,却见明霜笑意未减,冲他宽慰似的颔了颔首。 一杯茶润喉,江致远放下杯子,淡淡道:“老夫才和吾儿重逢,明姑娘不介意我同他单独说几句话吧?” 明霜微笑着摇头:“您说笑了,我如何会介意这个。” “言儿。”他冷声吩咐,“还不让人送明姑娘回房休息。” 江言为难地向江城那边看了看,只得应下,“哦……” 从他身旁经过时,明霜仍抬头对他一笑:“那我先回去了。” 江城心中五味杂陈,半晌才道:“好。” 江言将她送到门外,不等人走远,江致远便喝他:“你搞的什么名堂,成亲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提前告知我?你是江家的长子,你的婚姻不能儿戏啊!” 江城颦眉解释:“孩儿信上有写。” “什么信上有写,你这分明是先斩后奏!草草几笔,就一句‘家世清白’便把我打发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江致远气得直拍桌子。 他闻言不解:“她哪里不好?” “她哪里都不好!”江致远定定瞪着他,“你要娶谁我不拦你,可咱们江家的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且不说她是个瘸子,就凭她是明见书的女儿,我也没法接受!” 江城不由微恼:“害您的是陆朝,和她无关。” “亏你说得出口!”江致远啐了一口,“明见书和陆朝是什么关系?当年那件事多多少少也有他的份儿,我这些年来在西宁州过得连畜生都不如,你娘还有你婶婶……江家人死的死散的散,全都是拜他们所赐。你倒好,你还要把明家的女儿带进咱们家来,你存心要气死我是不是?” “陆朝已经死了,明家年前就被抄了家,明见书如今被贬为庶民,害您之人已得到应有的报应,何必再难为她。” “这是两码事!”江致远拂袖一挥,又换了个方向企图开导他,“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堂堂三品的禁军总指挥,皇上又这么的器重你,封侯拜相是迟早的事,到那时她少不得跟着加封,届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的夫人是个残疾,走出门还得被人耻笑,你脸上不会觉得无光么?” 江城如实道:“不会。” “你!……”江致远险些没被他气死,“你不觉得,我觉得!” “咱们家好不容易才有起色,让这么个女人把你前途搅乱,我是决不允许的!” 实在弄不明白他为何会对明霜有这么大的成见,江城沉下声来:“爹,这个位置,我是为了她才坐上去的,没有明霜便没有现在的我,她对我而言,很重要。” 江致远愣了好一阵,咬牙切齿地想去揍他,奈何身高过矮,只能仰起头与他说话:“我看你脑子是进水了!居然要靠女人成就你,还是个瘸子!?”说完转过头去问江言,“你哥喝酒啦?” 后者摊手耸肩,摇摇头。 江致远只好把头又转回来,指着他鼻尖,刚想骂,看江城那副油盐不进的表情心里就窝火。这孩子打小都这样,骂起来最没劲。 “……我不和你理论了!”他气冲冲地走了两步,扯嗓子招呼下人领他回房。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江言也无端松了口气,一面朝江城这边走,一面又望了望门外。 “哥,你别往心里去。” “爹他这是积压了几年的怨气,回来本想大干一番的,结果一看死对头都被料理得差不多了,这火气没处撒。”他宽慰道,“没事儿,过段时间就好了。” 江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无奈地笑笑:“我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我今天晚更了那么久!!我有罪! 谢谢大家,最后一个定时炸弹向你们抛出——【江致远】 请笑纳~~~←_← 第87章 【日月亏】 回到房间时,天色已黑。 明霜正坐在灯下做一个荷包,见他进来,正好把最后一针补完。她笑道:“谈完了?” “嗯。” 她也没有多问,手探到他衣兜里,将旧的荷包取出来,慢条斯理地往新荷包之中装东西,“再过几日就要走了,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能回来,南方潮湿,多山多水的,不好行路,真怕你会不习惯。” “要不了多久的。”江城俯下身去,轻轻捧着她脸颊,“一年之内,我一定回来。” 其实他心里很忐忑。 万万没有料到父亲会对明霜如此排斥,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他实在是难以放心。 要不要把剿匪的事情推掉? 但圣旨难违,若真要推辞,今上那边亦不知如何交代才好…… 这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明霜起了个大早,随他一块儿去给江致远敬茶。 原本该是成亲时的礼节,但那时办得简陋,也没有双亲在场,只能这会儿补上。 江城扶着明霜跪下,她从丫鬟手中把茶碗端过来,恭恭敬敬说道:“公公,请喝茶。” 茶水高高举在江致远面前,她垂着眼睑,举止言谈一切循规蹈矩。如此僵持了半晌,江致远也没有把茶杯接过来,只是歪坐在太师椅上,自顾拿了本书在看,压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不多时,明霜持杯的手已经开始发软了,听得杯盏轻轻晃动,江城皱着眉侧目,见她依然眉目安和,并无异样。 他看在眼中,心中莫名烦躁,索性把她杯子一端,放在桌上。 “砰”的一声轻响,江致远颇为不悦地支起脑袋,冷声哼道:“没大没小的。” 明霜平静淡然地颔首:“霜儿不懂规矩,让爹爹见笑了。” 耳边又是一阵冷哼。 横竖是走完了这个过场,江城不再理会他,起身抱着明霜回轮椅上坐好。随后又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握,明霜抬头冲他微笑,示意自己无碍。 正午,到了用饭之际。 这是江致远回家吃得一顿饭,自然不能马虎,身为江家的长媳,明霜亦该作陪。 江言特地命人准备了上好的美酒,打算庆祝一下一家团圆。杯中酒水满满当当,明霜酒量不好,迟疑了一瞬,刚想去拿,江城却先她一步。 “没事,我代饮吧。” 闻言,江致远不以为意地啧啧两声。 都到这会儿了,多少能感觉出对方的敌意。明霜心下怅然,拿着筷子,味同嚼蜡。江城看她吃得少,遂举箸夹了些菜在她碗中,低低道:“别饿着。” 江言见状,也忙盛了碗汤放在明霜面前,“大嫂,这是鲜鸡汤,很补身的。” “多吃点。” 话音才落,就听到“啪”的一下,江致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冷眼扫过,“她没手不会吃饭吗?要你们来多管闲事。” 江言不敢再吭声,抿了抿唇,老实地把头埋到碗里去。明霜垂头吃着菜,余光瞥见江城担忧地在看她,于是悄悄朝他轻点了下头,唇边含笑。一时间,席上只剩碗筷轻轻碰瓷的声音,异常安静。 这顿打算给江致远接风洗尘的家宴,无端吃得让人食之无味。 回到屋内休息时,明霜在床边给他整理东西,似是随意地开口:“爹爹他……好像不大喜欢我,是我哪儿得罪他了么?” 包袱还没收好,手却被他捉住,转过身来,放到自己掌心里。 江城将她拥入怀中,低声叹气:“委屈你了……” “他对你有些误会,一时半会儿可能没法想明白。”看到她那样,他自是十分不好受。 明霜搂着他的腰,很懂事地颔了颔首:“既然是误会就好办了,总有解开的那天,不是么?” 父亲的固执他很早之前就领会过,自己在时尚且如此,等他走后又会怎样? “这剑南之行,我还是不去了。”江城终于摇头,“至少也要等爹爹不再对你有嫌隙。” 明霜静下来思索了片刻,“可是圣旨已经下来了,你若是现在推拒,岂不是不给皇帝台阶下么?” 如今已是骑虎难下,不是想不想去,是不得不去。 江城实在无法。 “没关系。”明霜笑吟吟地开导他,“咱们可以写信呀,就像年初你去陪今上做大事一样。等想你的时候就写一封给你。” 江城微微一笑:“好是好……我只怕没有时间回,我若回得慢,你会生我气么?” “不生气,大不了我多写一些给你。”她歪了歪头,把眉一扬,“不过说好了,还是老样子,五百字的,不准再拿吃饭睡觉换洗衣裳这些来凑数。” “好。”他低头抵在她额间,“都听你的。” 要离家一年。 说舍不得肯定是假的,明霜不敢表现得太过伤感,怕他牵挂,所以这段时间尽力让自己高高兴兴的。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飞快,尽管留恋不舍,辞行的时刻还是到了。 临行前,江城仔细嘱咐了江言,又同江致远道了别,最后才走向明霜。 她笑颜如旧,抬手给他理身上的官袍,语气平平常常的,“去了南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别想着立功,只要你平安无事的回来我就放心了。” “你也是,好好调养身子。”他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别再这么瘦了。”顿了顿,又凑到她耳畔去,压低声音,“不是想要孩子么,胖些好生养。” 明霜噗哧一笑,一偏头见他脸上微红,忍不住贴上去亲了亲。 “知道了。” 江城稍稍缓和了心神,“那我走了。” “嗯。” 不知已是第几次这样目送他上马离去,面前的道路尘土飞扬,禁军的队伍跟在他马匹之后,步伐整齐,气势恢宏。 明霜静静看了一阵,让未晚推她回房。 三月初春,气候开始回暖,窗外的草木已抽出新芽,生机勃勃。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明霜头一次觉得这么难熬。她抱着猫,坐在一旁看鸟雀,算算江城已经走了快二十日,手边写好的信攒了一大堆,索性招呼未晚来寄掉。还没等人出去,很快就看到管事急匆匆进来。 “怎么了?” 管事的抹了把汗,“少夫人,明老爷来了。” 她呼吸一滞,眉头立时皱起,“在哪儿?” “……在角门外的。”管事打量她脸色,“老爷不让进,可要把明老爷请到偏厅?” “不用了,我去看看。” 这还是出事后明霜第一次和明见书相见,想不到会是在这种场合。 日头暗沉沉的,他独自一人站在石阶之下,搓着手左顾右盼,显得很局促。一听到轮椅的声响,很快转过了身。 “霜儿!” 明见书的眼角已爬满皱纹,一双眸子尽是血丝,他走到明霜跟前,老泪纵横,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好……好啊……看到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嗬,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明大人么!”江致远从背后走出来,绕过明霜,径直走到角门边去,“稀客啊!”他把眼一眯,“您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呐?” 明见书见到他,不仅没有退缩,反而双眸一亮,腆着脸笑道:“是亲家公啊!哎……我适才是有叫小厮去传话儿的,只是人老了,口齿不清,那孩子半天没听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眼下看到您就好了,我正愁找不到您啊。” 江致远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您这么大尊佛,谁敢拦着您啊?” “瞧您这话说得……”明见书往前凑了凑,“咱们好歹是一家人不是,可别为了些从前的小事儿伤了和气。” 明霜听他这话的语气,违和感瞬间涌了上来。 “爹……” 正要开口,江致远就冷声打断:“哟,您可真是豁达得很呐,西宁州待五年,一句‘从前的小事儿’便打发了,果真那针不扎您身上是不知道疼啊?!” “那会儿大家都得看陆朝的眼色做事,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么。”明见书笑得尴尬,“您看看……如今也到这步田地了,过去的事儿就过去吧。咱们霜儿怎么说也嫁到你们江家来了,无论如何,你我也是亲家关系啊,不是么?” “是啊是啊。”江致远抱着胳膊边说边朝明霜冷笑,“您家这姑娘了不起哟,手段那叫一个高明,老朽真是佩服。” 见他似乎话里有话,明见书一把拉住明霜,将她往另一处带,低声问:“霜儿,亲家公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你已经嫁给江城了么?莫非是做妾的?” 她心中火冒三丈,将手甩开:“我做妻还是做妾,爹爹很在乎么?” “这是自然的啊!”明见书想也没想,“听英儿说,江城还把你带到大朝会上去了?若是姬妾应当不必这般在乎,怎么……他是嫌弃你的身份,不愿让你做正妻?别怕,爹爹有办法!” 明霜压下恼意,沉声问:“您有话不妨直讲,不用拐弯抹角。” 听得这话,明见书索性也如实道:“霜儿,明家现在就靠你了,圣上这么重视江城,你是他的夫人,我是他的岳丈,眼下朝中空着那么多的位置,随便让他去说说好话,英儿的前途不就有保证了么?” “明见书,你也有脸啊!”江致远在远处偷听到,当即跳脚骂他,“你做的那些龌龊事儿谁不知道,还敢跟我江家攀亲戚,我呸!” 他走过来,伸手指着明霜,“这儿媳妇我还没认呢,想借我江家顺杆儿爬?你当我是陆朝啊那么傻!?要我和你再同朝为官,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说完,气得满脸通红,扭头就往回走,还不忘朝底下人吩咐:“谁敢把这条狗放进来,我当场打死他!” 众仆役咽了口唾沫,唯唯诺诺称是。 明见书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脸茫然的在原地杵着。 明霜此刻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摇着轮椅打算走。 “霜儿,这、这事儿……”他还想来拦她。 未晚不着痕迹地挡在明霜跟前,“老爷,小姐也难做,您若还当小姐是您闺女,就别来缠着她了。” 随后也不管他是什么表情,推着明霜避开这是非之地。 耳边似乎还有喧嚣不断,她在轮椅里坐着,烦躁的摁着眉心,“小晚。” “诶。”未晚忙低下头去。 明霜轻叹道:“一会儿叫人准备一万两给爹爹送去,就说,让他和明英安心做生意,别再想着其他的事了。” “好。” 明英明英明英。 他们满脑子都是这个弟弟,赔了多少人多少钱进去,还这么心甘情愿的要给他铺一条大道。 儿子就有这么好么?! 明霜紧咬着贝齿,世人都喜欢儿子,她偏要喜欢女儿,若能生个女儿,定把她宠到天上去。倘使再有机会得个儿子,那就好好折腾他,哼! 正如此想着,轮椅忽然停了下来。 她回过神,发现江致远就站在对面,一双细眼不带感情地盯着自己。 明霜收好表情,淡笑道:“公公。” 江致远扯了扯嘴角,“少和我套近乎。你不是我江家的媳妇儿。” 他微仰起脖子,“你走吧,我是不会认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更新啦! 最近这几天更新时间不是很稳定,为什么咧。 因为! 要完结啦!对哒就是这个理由呀! 傲娇公公很难攻略。 嗯,这时候小江又光荣的跑去砍山贼了,这个flag立得很高啊。 你说这么长的时间里,不出点事怎么对得起这个设定呢,是不是。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说着我又发出了杠铃般的笑声←_← 第88章 【浮云老】 明霜平平静静地看着他,微不可见地笑了笑:“他还没有回来,我不能走。” 江致远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自然不愿意走。如今明家败落,回去也做不了千金小姐了,是得想方设法地留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头想些什么,你这种人……哼,我见得多了!” 刚才明见书闹了那一场,他更加对此深信不疑。 “我告诉你,你们当日成亲,没有定婚更无婚书,根本算不得数。我连休书都不用,现在就能让人把你赶出去。” 明霜默了一阵,问道:“您这么恨我,只是因为我父亲是明见书?” 他负手在后,冷笑道:“且不提你是他闺女,就你这样的身子,那也没法进我江家的门。城儿如今是新皇的心腹,前途无量,留你在他身边只会是个阻碍。” 说到此处,他越发觉得江城的脑子是进水了。 什么眼神儿,怎么就看上这么一个人了? 她莫名:“我哪里碍着他了?” “一无子嗣,二有恶疾,光七出你就占了两条,还不算碍着?” 未晚气不过,小声辩解:“老爷,这怎么能算恶疾呢……” “主子说话,哪有你这下人插嘴的份儿!”江致远厉声一喝,随即冲明霜道,“瞧瞧你的丫头,自己的人也不好好管教!” 她垂下眼睑,轻轻应了声是。 见她这模样,他仍不解气地冷哼:“只要有我在一日,哪怕往后你怀了孩子,也别想上族谱。”江致远正背过身去,顿了顿,忽然又补充道,“若是个男娃,那还可以考虑考虑。” 一听到这话,明霜眉头登时皱了起来。 别的她都能左耳进右耳出,全当没听见,唯独这一句,正好是她最忌讳的。当下也不愿再与他分说,让未晚推着她回了房间。 屋里的白猫从椅子上窜下来,跳到明霜怀里,甚是舒服地叫了两声。 四周清清静静的,她搂着猫儿,终究怅然地叹了口气。 “小姐……”未晚知道她心中不好受,忙拿手给她捏肩膀,“您可千万别把老爷的话放在心上,不值当的。” 明霜嗯了一声,忽然摇头:“我只是在想,现在的我,真的是他的累赘么?” “怎么会!您别听老爷子胡说。” 她看向窗外,眸色暗淡:“封诰命的时候,全城上下都会知晓,他的夫人是个瘸子,还是当年上过刑场的,明家的女儿……” 要是腿不残该多好啊。 她如此想着,于是把此前一直排斥的膏药也翻出来用了,每天换三次,一次都没落下,腿上的按摩也日日有做。 有点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说不准真的好了呢? 初春阳光明媚,绿意盎然,明霜把第十二封信写好,整整齐齐折叠好,交给未晚让她去寄。 连着放晴好些天了,趁天气爽朗,姚嬷嬷便推她出门去晒太阳。 这几日家里有些热闹,不知是谁来了,总能听到小孩子嘻嘻笑笑的声音。 明霜正在花园里遛弯,迎面跑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娃娃,扑了她一个满怀。是个不认识的面孔,懵懂地揉了揉鼻尖,抬起头就冲着她叫娘亲。 明霜愣了一瞬,揉着他的小脸,含笑道:“小弟弟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娘亲。” 那孩子牵着她的手,不依不饶:“你就是啊,娘亲,娘亲,我想吃酥糖。” “酥糖没有,蜜饯吃么?”她让下人把装了果脯的盒子打开来递给他。 小孩子一闻到香气,立时馋了嘴,欢欢喜喜地抓了一大把往口中塞。 “慢点吃……”明霜一面给他拿水,一面柔声问,“你娘是谁呀?” “我娘是你呀。”对方说得含糊不清,明明嘴巴里已经装满了,还拼命的吃,哈喇子直流,胸前的衣襟也湿了一大块。 明霜见他举动古怪,傻傻痴痴的,仿佛得了什么病。 不多时一个妇人急匆匆地走上前,一手把孩子拽过来,从他嘴中掏出才吃下去的果脯,扔在地上。 “都说了不要乱吃东西,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打了两下,孩子便开始哭,她无奈地抱在怀中,慌里慌张地看了明霜一眼,连话也没说一句,很快走开。 江致远正跟在后面,见状,明霜先叫了声公公,随后问他:“这孩子是谁家的?” 他慢悠悠说道:“城儿的表弟,是个傻子。” 她若有所思:“咱们家来客人了?” 江致远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我劝你没事儿少出来转悠。那娃儿的病就是当初在牢里染上的,高烧不退,狱卒又不给请大夫,生生烧坏了脑子。” 他背着手,边走边道,“都是你爹给害的,这儿没人愿意看见你,别给人心里添堵。” 她闻声哑然,半晌欲言又止。 姚嬷嬷拍拍她肩头,打算宽慰几句,明霜只摇头说没事。 “回去吧,怪冷的。” 自那之后,江致远便陆陆续续把江家的人接回府上入住,宅子里喧闹起来,欢声笑语的,人来人往。明霜坐在门边,隔着墙也能听到不少的动静。 她的院子还是老样子,几个丫头,一个嬷嬷,没事会在树下抱着猫闲坐,或是窝在房内看书。 府里的下人开始避着她,但凡有从附近路过的,说话声都会放轻放小。 她最明白这种举动,饶是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内容,但,想来不是什么好话。 明霜把这些排斥看在眼底,也很配合地不去打搅他们,只在自己屋里吃,只在周围活动,乍然间像是回到从前,在明家那时的状态。 * 江城抵达剑南时,已是三月初了,南方温暖,这会儿的气候热得人只能穿单衣。 蛮贼猖獗,又对地势熟悉,虽几次被大军打得四散乱窜,然而不多久又死灰复燃。此处崇山峻岭,无法深入其地,将乌蛮界四周的百姓安顿好后,他不得不命人安营扎寨,准备慢慢斩草除根。 这是个长期的任务,少说也要半年,但和此前预计的一年相比已经算是最快的了。 白日里他在各个村镇盘问,搜寻余下蛮人的下落,夜里便于帐中布置计划。 江城原本不算是个恋家的人,但时过两个月,除了军函再无别的书信送来,心下不免奇怪。 以明霜的性子,不可能不给他写家书才是…… 因此没事的时候又向参军问过好几回,然而对方说没有信函送到,他不好多言,也只得作罢。 大约她是不愿让他分心。 入夜巡查完毕,江城坐在自己帐内,铺开纸。她不想寄过来,那么自己给她寄去应该是可以的吧? 如此一想,不由微笑,提笔书写。 这次要说的话有很多,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等他放下笔时,天边已然破晓。不必数字数了,想来早就过了五百的限制,江城松了口气,把信仔细装好,起身唤了参军来,郑重其事地交给他。 “这是家书,务必要交给夫人。” 底下人抱了抱拳,语气肯定地答复他:“是。” 三月底,放眼望去桃李花开,锦绣成堆。 明霜在书房外,又一次问道:“当真没有大少爷的信么?” 管事正在翻账本,闻言一如既往的摇脑袋:“少夫人,真的没有。” 她想了想,把手上的镯子褪下来,放到他手里去,唇边含笑:“您是不是记错了?说不定是放在何处给忘记了?” 他掂了掂手里的玉镯,看了她一眼,把镯子还了回去,“奴才真没骗您,您要是不信去问问常送信的那个春子,这几天没咱们家的书信。” 明霜与他对视,过了良久才讪讪一笑:“好,那若是有了,还请您通知我。” “行,没问题。” “麻烦您了。” “嗯。”管事的心不在焉,很快便低下头忙自己的去了。 未晚推着明霜出来,犹自狐疑:“怎么会没有呢,我每次都是把小姐的信亲自交到信使手上的呀。难不成是他们把信给弄丢了?” 她跺了跺脚:“我问他们去。” “算了,别问了。”明霜叫住她,淡声道,“也许根本就没寄出去。” 她不知是江致远拦了她的信,还是拦了江城的信,亦或是二者皆有,总之,是收不到信了。 没有了江城,在江家和在明家一样毫无分别,都是寄人篱下。 下午换过了腿上的药膏,常给明霜治腿的大夫正提了个药箱上门来给她把脉。这是江城临走前嘱咐过的,每五日来看一次。 大夫抬手在她腕上摁了半晌,捏着胡须摇头道:“夫人近来的饮食睡眠不大规律,这可对身子不好啊。” 明霜担忧地望向他:“很严重么?” “严重是不严重,不过您如今身体状况不同了,必须得好生对待,多吃些补品,哪怕进不下食,勉强也让自己吃一些。营养跟不上可是大忌。” 明霜咬了咬下唇,重重点头:“明白了,我会注意的。” “还有心绪也是,您得愉悦一些,最好没事儿听听曲儿,看看书什么的,神经别崩太紧。” 今天没开什么药方,大夫只叮嘱了她一些需要忌口的食物,列了张清单便走了。 看着那张单子,明霜也认真琢磨起自己的饮食来。无论如何,她也不能亏待了自己,身子垮了最后得意的还是别人。 于是第二天她便开始要补品来吃,一日三餐,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拼了命的吃又拼了命的吐,吐到趴在床边,连腰都直不起来,姚嬷嬷见她这样觉得心疼,可怎么劝也劝不住。 好在虽然吐得多,但也吃下去了一部分,渐渐的,她身体调养得当,连脸颊也丰腴了些。只是精神头不好,常常是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半天也没个动静。 看得出她有心病,胸口里挤压着,长此以往必然郁结成疾。眼见明霜一日比一日沉默,姚嬷嬷只好悄悄让人去东巷请凌家夫人过来。 杏遥进门时,她还在桌边看书,眼底下一圈儿青黑。 炉子里的茶凉了一壶又烧了一壶,水沸了一遍又一遍。 她伸手去抚摸她脸颊,心头酸涩:“他真不是个东西,怎么偏偏这时候走了?一走还走那么久,把什么都丢给你一个人!” 明霜往她手上蹭了蹭,淡笑道:“其实不怪他。” “凭什么不怪他?就应该怪他,全都是他的错!我瞎了眼,居然当初把你交到他手上去,你看……这都把人折腾成什么模样了。” 明霜把书合上,垂眸抚平边角,“遥遥……近来我一直在想一些事情。” 她声音轻轻的,“以前咱们嫌他身份低微,配不上我,如今江老爷也嫌我出身不好,配不上他。我曾经有想过要他出人头地,咱们一起过好日子,可到现在他真的出人头地了,我又觉得自卑……门当户对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江家欺负你了?”杏遥微愣,“他们居然嫌你身份不好?!” 明霜抿了抿唇并不回答,只偏头望着她,眸中带着些许怅然,“……我又后悔了,怎么办呢?” 杏遥不解地看向她。 “我发现我……其实并不是那么想要他有地位,有身份。”她捏着书页的手指略略收紧,“我不想让他去帮今上逼宫继位,也不想让他去剿匪想方设法地当将军。我只想他待在我身边。” 她怔怔地抬起头,眸中有水光闪动:“遥遥,我好想他啊……” 那些在明家小院子中度过的时光,像是最美好的记忆,无数次的出现在梦里。她怀念那时候的自己,也怀念那时候的人,那时候的事。 她只需要待在那方天地里无忧无虑,而那方天地里有他,没有风雨,没有磨难。 什么也不曾经历过。 她存着一份私心,只想他做自己的侍卫,只听自己的话,只对自己一个人好。什么门第,什么身份,统统都不要在乎。 在残缺的人生里,她等了多久才等来这样一个人,甚至可以为他放弃一切。 然而,如今连他也已经离自己远了,再也不是那个她能肆意调侃,肆意玩笑的人。 原来这就是隔阂,如鸿沟一般的地位差距。 杏遥忙伸出手抱住她,“没事没事,要不多久就能回来的,你再等等,等熬过这一年,到时候把你的想法告诉他,别让他离开你了,啊?” “我说不出口。”明霜靠在她肩头,“他走到这一步太不容易,流了太多血,死过太多回。就算我想,江老爷也不会罢休。 他说得对,我不该毁了他……” “小姐……”杏遥咬着下唇,“不如你跟我回去吧?留在江家不是个办法,等他回京城再作打算,好么?” 明霜起身笑道:“傻丫头,我哪儿能住在你家啊。” 她们现在各有各的归宿,各有各的羁绊,早就不似从前了。 她的家里,有爱她的丈夫,疼她的公婆,她有个健全的身子,到什么地方都不会遭人非议。 而她不一样,这是命里注定的事,残废的双腿会带着世人的鄙夷和同情与她相伴一生。 送走了杏遥,天色已然大黑。 明霜抚摸着怀里的白猫,坐在院中看杏花,暗夜里白茫茫的一片,偶有微风吹过,花瓣簌簌的往下掉,仿佛冬雪飘飞,柳絮漫天。 清寒料峭,正缩了一下身子,有人替她披上外衫,一转头,看到是江言。 尽管身材高挑,那张脸还是稚气未脱,与她对视时显得局促而内疚,这个表情像极了江城,她忍不住微笑。 “小言。” 踯躅了半天,似乎是在斟酌词句,江言挠挠头,“我爹他老了,你知道的……人老了就容易固执,千万别把他的话当真!” 明霜颔首,笑眯眯地去揉他脑袋。这回江言没反抗,顺从地把头低了低。 “我答应过我哥,会好好照顾你的……”说出这话时他已然感到羞愧。分明没有照顾好她啊! 明霜冷不丁冒出一句:“小言的轻功能上房顶么?” 江言不明所以地慢声应道:“能……你要上房顶?上房顶去作甚么?” 她伸了个懒腰,漫不经心地笑道:“去玩。” 瓦片沾有风露,略显湿滑,江言动作极其小心,生怕她摔下去,即便明霜已坐好了,他还是紧紧抓着她的胳膊。 风已经停了,苍穹之上白云朵朵,孤傲的几颗星辰单调的闪烁着。垂眸时,满城灯火,繁盛绚烂。 上一回看到这样的夜色还是在一年前,有个人在她醉里一脸认真的说喜欢,而今回想,如此的清晰,犹在昨日。虽然眼下所处之地不同,然而看到的景致却并无差别。 她望之一笑,忽然问他:“小言喜欢京城么?” 江言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想了想,说道:“我在这里出生,虽然有五年是在江陵度过的,不过汴京也算我的故乡,应该是喜欢的吧。” 言罢,他奇怪:“你不喜欢京城?” 明霜悠悠嗯了一声,“我不喜欢这里。” “这地方的人急功近利,人心浮躁,因为是天子脚下么?我总觉得和江南比起来少了些人情味。” 饶是住了两年,上街的时候依旧会有许多人用稀奇的眼神打量她。 在这里,她受过嘲讽,受过歧视,大街小巷流传着那些谣言,哪怕过去再久,她依然是人们茶余饭后的笑谈。 此时此刻,明霜突然发了疯似的想念杭州,那个养了她十来年的地方,山清水秀,邻里和睦,走上街会有人同她打招呼,亲切又温暖。 想必这就是乡情吧。 看到明锦明绣攀比了这么些年,落得这个下场,想起京城中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小姐,皇亲贵族家的郡主,还有江家上上下下的为难,她忽然身心疲倦。 江言到底年纪小,没听出别的味儿来,只好奇:“江南有那么好么?” “好啊,当然好。”明霜抚掌笑答,“南边鱼虾特别多,又肥又鲜美,等秋天有河蟹还有鲜莲藕可以吃。杭州的酱鸭尝过吗?醇厚不腻,香甜可口,吃的时候配上一杯酸梅茶,那才叫美呢。” 他咽了口唾沫,“真这么好吃?比樊楼的菜还好吃么?” “等你去试试就知道了。” “有美酒吗!” “自然有,我知道有家酒坊酿的竹叶青卖得最好,味道很是甘醇,祖母在世时那会儿还常命人去买过……” …… 月色寂静,她在高处侃侃而谈,唇边含笑,眉宇飞扬,连思绪也跟着这些话语一起飘远,随风而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其实没写完…… 可是如果我再不更就要赶不上全勤了【原形毕露】 本来想着明天结局的,这么一看估计够呛。 来,我又愉快的虐了女主,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好基友告诉我用以下方式可以收获好多评论!】 【希望留言的姑娘都会变得肤白貌美胸大腰细=3=】 第89章 【天涯阔】 子夜,更深露重。 里屋的灯火还亮着,姚嬷嬷轻打起帘子,看见明霜正歪在床上,并未入睡。 “小姐。”她披上外衫,走到床边坐下,“有心事么?” 明霜抬起头,朝她伸出手,姚嬷嬷便轻轻抱住她,搂在怀里,缓缓拍着她胳膊。 她用极低极低的声音问道:“阿嬷,我是不是很招人讨厌呢?” “没那回事。”姚嬷嬷拿下巴抵着她额头,“咱们家小姐是大吉大利之人。” 明霜埋首在她胸前,“那为什么在明家,母亲和明锦不喜欢我;到了江家,江老爷也不喜欢我;上刑场的时候,很多人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一个水性杨花的人……” “这个不是您的错。”姚嬷嬷搂着她轻晃,“世上的人有千千万,谁也没办法做到让所有人都喜欢他,不是么?”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阿嬷,我想回家。” 明霜蹭了蹭她脖颈,缓缓道:“我想家了……” 姚嬷嬷微微一僵,“小姐……您不等江大人了?” “我现在没办法等他。”她低下头去,幽幽的叹气,“我不想应付这样的家人,也不想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之下。” 既然别人不喜她待在这里,那么,她也不要再看别人的脸色。 十九年里经历的那些变故,把整个人都磨得疲惫不堪,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的度过后半生。 明霜默然地把手放在小腹上,闭上眼睛。 她要给她的孩子一个最好的家,安安稳稳的抚养他长大,倾尽所有去喜欢他,给他身为母亲该有的温暖。 他会是一个健康的人,开朗,快乐,满怀希望。 承载着她的所有,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知道她最近过得并不开心,毕竟是有身孕的人了,长久抑郁下去,会对孩子不好。姚嬷嬷自然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可是……长途跋涉,可否会动胎气?” “没关系。”明霜伸了个懒腰,眸中忽然发亮,“我们可以慢慢的走,看一看沿途的风景,等身子重得走不动路的时候,咱们也到了。” “好。”姚嬷嬷听完,自然没有二话,“只要您喜欢,去哪儿我都陪着您。” 这件事就如此决定了下来。 春暖花开,满地铺着杏花和桃花,一片荒凉。 她的院子很冷清,饶是动身离开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临行前,明霜坐在桌边,笔握在手中,她迟疑了很久,在白纸上写下了几个字。 写完又摇了摇头,点了火把纸烧掉。 火舌吞得很快,原地里只剩下灰烬。 赵良玉准备好的马车已在角门外等候,未晚搀扶着她坐了上去。这个在京城替她打点好一切,无数次出手相助的中年管事,带了几分不舍地,将那一盒子的银票交到她手里。 “小姐您……真的想清楚了么?” 卖掉这间苦心经营了那么久的商铺,他一定比她还难受。明霜觉得愧对于他,“良玉,这些年来,你辛苦了。” “我没事。”赵良玉抬袖拭了拭眼角,含笑着与她两手相握,“正好岁数不小了,我也想回家过几天清静日子。” 明霜拍拍他胳膊,“照顾好妻儿,人生还那么长,总有一日咱们还会见面的。” 他眼圈微红,重重点头,“您也是,要保重身体啊!” 车帘子放了下来,清脆的马蹄声在晨色中响起,车轮滚动,卷起团团烟尘。繁华的街市,亭台楼阁,高柜巨铺一并被抛在了脑后。 明霜从车窗外望出去,这座曾带给她欢笑也留下过伤痛的都城在视线中渐渐远了,远到再也看不见轮廓,最终隐没在春季茂盛的花木之后。 * 江言是在第二日才知道明霜离开的事,下人拉着他去房里看时,屋子已经空了,但凡是常用之物都被人带走了,他这才发觉不妙,急忙去找江致远。 听到这个消息,江致远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不以为意,“人走了就走了,你慌什么!” “爹,是你把嫂子给气走的!”他咬咬牙,“……等大哥回来,我拿什么向他交代!” 江城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好好照顾嫂子,现在弄成这样,他实在是没脸面对他。 “与我何干?又不是我赶她走的。”说完,他又啧啧冷哼,“现在这些年轻人脾气也真够大,说不了几句就要离家出走。” 江言又气又无奈,一时说不出话来。 对于明霜自己完全不了解,会去什么地方,见什么人,统统毫无头绪,更别说找了。 怎么办,要不要告诉江城? 他咬咬牙,转身准备去写信。 “你写什么!”江致远一把拉住他,“城儿还在剑南剿匪,你也不怕害死他么?” “可是嫂子不见了,眼下生死未卜,等大哥回来,他会急死的!” “什么生死未卜,她那么大个人了,用得着你关心?”江致远沉声道,“城儿如今正是在紧要关头,你若写封信去让他分心,届时出了事,又该如何是好!?” 江言听之一怔,似乎没考虑到那么多,他咬着下唇,踌躇迟疑。 父亲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丢下明霜不管。 他在信纸前,思索再三,最后只得这么写: “哥,嫂子若是突然不见了的话,你一般会去什么地方找她?” 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大半个月之后了,江城才把剑南的事处理完毕,参军便告诉他有家书寄到。 展开信纸,看到这白纸黑字,他手脚瞬间一片冰凉。 等了四个月竟等来这样几句话,没有头没有尾,什么缘故什么起因,统统都没有。江城连想也没想,把善后的事全交给了副使,立刻牵来马匹,连夜往回赶。 从南往北,饶是不休不睡,也要用上二十来天,策马狂奔的途中,他在脑子里一遍一遍的猜测种种可能。 此前不曾收到一封家书,甚至不知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他心急如焚,只恨不能生出双翼,一夜之间飞回京城。 一路疾驰,终于在月初赶到汴梁,此时距离明霜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 江城来不及入宫面圣,于大门前翻身下马,急急走进府中。 时隔数月,家里已经变了一个样,跨院中住着从前江家的旁支亲戚,数量之多,令他瞠目。 这一瞬,江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袖下的手已紧握成拳。 不难想象,她在如此环境之下,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江言得到下人禀告,匆匆跑出来迎接他。 “哥……” 察觉到他眼底的慌张,江城抬手在他脑袋上摁了一摁,并未多言,亦不去找江致远质问,只命他把家中的管事找来。 这个人姓冯,并不是之前他安排的那个总管,想必是被江致远换掉的。 江城冷眼看他,开门见山就问:“少夫人呢?” 望着这个满身风尘,形容憔悴,目光却锋利无比的大公子,管事当下背脊发凉,支支吾吾,连头也不敢抬。 “少……少夫人……她走了。” 江城心头一滞,尽管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仍旧让他怒不可遏。 “去了何处?!” “这……这个……卑职不知道。” “那她因何离开?” 管事屏住呼吸,“这个……卑职……卑职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小腹上一阵钝痛,管事被他一脚踹到在地,呕出血来,疼得满地打滚。 江城狠狠撩袍,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怒目而视:“别以为有人给你撑腰,我就不能动你,要杀你轻而易举!” 管事捂着肚子,颤颤巍巍爬起来,跪在他身下,一个劲儿地叩首,“大公子息怒,小人……小人是真的不知啊……少夫人……少夫人是自己走的。”他双眼躲闪,半晌才说道:“不过……老爷平时,是、是了吩咐小人一些事,可……可都是老爷的意思,小人真的不是有心的!” 江城神色一凛,疾声问:“什么事?” “是……是……”管事吞吞吐吐地将此前扣下明霜和他书信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江城听完不禁呆愣住。 原来她一直都有写信的么? 他猛然上前一步:“那信呢?!” “信、信还在……信使那儿。” 江言颦眉喝他:“还不去拿来!” “是是是……” 管事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不多时又步履蹒跚地跑了回来,手里攥着厚厚的一叠书信,统共有十来封。 他接过来的时候只觉得无比沉重,迟迟没打开。 第一封信,是在他走后七天时写的,笔锋灵动,字迹清晰。 她说门前的杏花在他离开的第三日就开花了,白猫生了一窝小猫,一到夜里满院子叫,连觉也睡不好。 第二封信,是接着上一封不久落笔的。 她吃了不少补品,身子已经养好了,问他有没有到剑南,习不习惯那里的生活。末尾有一句话:“夜里梦见你了,望安好。” 第三封,她在信上写:“你爹爹真难讨好啊,他可有什么喜欢的东西,或是喜欢去的地方?告诉我好不好?” 第四封,三月初的时候:“大夫今天来把脉,说是已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不过公公好像不大喜欢,他说不会给孩子上族谱,我就没告诉他……” 第五封,笔锋已愈渐潦草:“你有收到信么?家里来了不少人,不知为什么他们总避着我,我想搬出去住几日……” 第六封,信纸上有水渍晕染过的痕迹:“你多久能回来啊?” “我好想你……” 作者有话要说:  咦,我本来打算明天攒着更结局,发现已经写了一章,那就干脆先更新了吧…… 啊哈哈哈…… 刚刚把老爷子放出来的时候,有多少人倍儿开心的说: 哎呀看到是这个老头我就放心了! 【江致远:看你们今后谁还敢嘲笑老夫!】 ←_← 至于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结局呢,其实我也是斟酌了很久了,虽然也不算特别满意。 但是我觉得—— 本文是小姐X侍卫啊!男主这么吊炸天怎么可以! 为了扣住本文的主题,所以我英勇的写了这一段剧情! 简称为: 【因为公公不鸟我,于是我随随便便就离家出走了】 * 呃…… 我其实并不是刻意来找打的啊,我也是很爱女主的嘤嘤嘤…… 结局很难写,我明天争取尽力更出来,爱你们么么哒! * 【感谢】 果冻大福的地雷X1 【在大家都要给我寄刀片的时候居然有人给我砸雷简直是一股清泉啊! 第90章 【共执杯】 信纸被他捏得满是皱痕。 江城脸色微微发白,胸中的气血不住上涌,他把信纸一收,不顾江言的劝阻,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马匹在笔直的街道上奔驰,两旁林立的店铺飞快退于身后,他在那条熟悉街巷前勒住马,一跃而下。 铺子并未开张,江城喘着气急急叩门,似乎连门板都快被敲得四分五裂。不多时,出来一个面生的伙计,狐疑地上下打量他: “您找谁啊?” 江城忙道:“赵掌柜可在?” “赵掌柜?咱们这儿没有赵掌柜。” 他不耐:“赵良玉!” 那人挠头:“啊,你说他啊,两个月前他就把铺子卖了,人早就走了。” 闻言江城浑身一顿,脑中嗡嗡作响:她竟将铺子也卖了,可见并非是一时冲动之举。 他随后又问到:“那高恕,高先生呢?” 对方仍旧摇头,表示不知他说的是何人。 江城在原地里茫然了许久,忽然又牵了马,朝东巷疾驶而去。 偏厅内,凌舟把已身怀六甲的杏遥扶了出来,她并未坐下,抬眼望着江城,眼神怨毒。 “连自己的女人都护不好,还有脸来问我她的去向?” “成亲才多久,你离家了几次?”她步步逼上前,“她那么喜欢你,无论什么都纵容着你,你再看看你自己,这么久以来,她所祈求的是什么,你真的知道么?” 没有问过。 她所想要的,期盼的,他从来没问过。 或许正如她所言,他不知怎样交心,瞒着她也瞒着自己,到头来一无所获。 四下里静寂无声,良久才听得低低的嗓音响起:“你知道她在何处?” 杏遥冷笑:“小姐要去什么地方我可管不了,横竖在哪里都比待在你们江家要好。” 她转过身去,微微偏头,“若是想不明白,就别去找她了,省得再伤她一次。” 说完,便命人送客。 凌舟带了几分歉然地看着他。半晌,江城冲他颔了颔首,未有任何恼意,反而朝他感激地牵了牵嘴角,随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那之后,他并未回家,骑着马从京城一路朝南寻找。 去了云观村,大山里飞鸟盘旋,鸡鸣犬吠,桂婶站在院子里对他摇头。 没见过姑娘。 从村子里打马而出,辗转来到云来镇,宁静的街上偶有几个行人。他在那间老宅前停下,门扉上还贴着大红的春联和福字,门庭寥落,伸手触碰,掌心里尽是灰尘。 背后的小院有妇人低低窃语,他拱手询问,得到的依然同样的回答。 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何为人海茫茫。 策马行在天地间,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半点她的讯息,像是真真切切从他生命中抹去了一般。 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江城把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镇子村落跑了个遍,再次找到杏遥的时候,连她也吃了一惊。 他整个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看着她的眼睛里,神色淡漠,毫无光彩。 杏遥咬咬牙,狠心道:“你别找了,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不行么?” 江城轻轻启唇,大约是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终究不能成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侧身将走。 杏遥紧紧抿着唇,到底不忍。 “你……” 她低低道:“你去杭州城看看吧。小姐说不准已经回家了。” 耳畔听他匆匆道谢,回过头时,人已经不见了。 * 走走停停了一个月,等明霜到杭州时,已是姹紫嫣红的季节,极目花光满路,红楼画阁,车水马龙,市肆繁盛。 明家府邸前有个老翁正在低头扫落叶,蓦地看见不远处停了一架马车,他不禁眯起眼。帘子被人从里面撩起,动作轻柔,素手纤纤。 待看清车内之人时,他双目斗然一亮,放下扫帚欢喜地叫了声“小姐”,随后疾步从小门里跑进去,连连嚷道: “是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听见外面声音杂乱,明霜不由奇怪:“怎么了?” 姚嬷嬷无奈:“没什么,是老张在大呼小叫。” 她笑着颔首:“他精神头还这么好呀。” 很快,明霜回府的事就在整条街上传遍了。 旧宅里的仆从不多,都是明家老太太在时留下的,因为年纪太大了,不能随她一同去京城,自打明霜被接走以后便一直在旧房子里守着。 一屋子的老人家,回来少不了嘘寒问暖,东问西问。 加上府中也许久没人住,打扫起来还得费一番功夫,由于人手不够,邻里有听到风声的,便闻讯赶来帮忙。 她现在已经有四五个月的身孕了,小腹微微隆起,很明显能看得出轮廓。 京城离此地千里之遥,有什么事情总知道得慢些,于是众人便纷纷好奇: “二姑娘这是嫁人啦?” 明霜也没隐瞒,乐呵呵地点头:“是啊。” 一婶儿问:“哟,那相公是谁家公子啊?怎么没跟着回来?” 她笑吟吟地解释:“死了。” 感情是守寡。一帮人不由叹惋,忙出言开导她。 没事儿,死了就死了吧,孩子还在呢,咱们好好养。 然后又问:“那夫家呢?” 她笑吟吟回答:“也死了。” 一群人唏嘘,原来是一家子短命鬼啊,然后又开始开导她。 没事儿,不在就不在了,往后再寻个好人家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拉完一通家常,又带了些补品给她,东西并不名贵,只一些新鲜瓜果,鸡鸭和团鱼之类的。 房子收拾好了之后,明霜便舒舒服服地住了进去,宅子虽大,不过就她一个人,自然要不了多少仆从,在旁伺候的也就姚嬷嬷和未晚两个人。 她手里的捏着卖铺子的钱,数目不小,衣食住行都不是问题。但考虑到以后的生计,她还得省下一些来,等生完孩子准备在杭州城中再卖一件铺子。 她要做城里最富有的人,给她的娃娃买最好的衣裳,吃最贵的菜。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 夜里,她在灯下做针线,时隔半年,第一次得到了有关江城的消息。 “听说这次剿匪很顺利,南蛮一带眼下都安定了,龙颜大悦,圣上给他封了侯爵呢。”姚嬷嬷边说边笑。 闻言,明霜也由衷为他高兴,“没事就好,什么封号,有说么?” 姚嬷嬷想了想:“平南吧,好像是。” “我以为会是永安呢……”她笑道,把手里的针线收了尾,抖了抖,是给小娃娃穿的肚兜,绣纹非常鲜亮。 “阿嬷你看,这个大小合适么?” 姚嬷嬷虚了虚眼睛打量,笑容满面:“合适合适,小姐绣得真好啊。” “等孩子出生正好是冬天,咱们要多做些小鞋子小袄子,免得让他冻着。” “小姐何必这么费劲,花钱请人做吧,这样伤身子。”虽然她现在的起色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但怀了胎的女人,到底还是该多休息休息。 明霜不以为意:“就是要娘亲做的才贴心么。” 月色渐沉,姚嬷嬷扶她到床上躺下,“小姐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她几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自然是女孩儿了。” 姚嬷嬷微愣了一瞬,继而笑道:“女孩儿好,女孩儿都像小姐这样漂亮,人见人爱。” 明霜含笑着不住点头:“可不是么。” 尽管想是这么想的,但到底是男是女终究不能由她掌控,听说要等到七八月的时候,有经验的老大夫把脉才能听出来。 她在家里一天一天算着孩子出生的日子。 闲来无事也会让姚嬷嬷推着她出门去散散心,杭州的建筑没有京城的那样高大,一眼可以看到天空,微风习习,杨柳飘飞。 在外住了两年,到底还是觉得故乡最好。 幼年时玩得好的姑娘们大多成了家,住在附近的,一有空会来瞧瞧她,告诉她一些缓解腿上浮肿的法子,时常说说笑笑,一聊就是一整天。 从前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在上年的秋闱里中了举人,某日提了一大堆礼品登门来拜访。 明霜拿出好茶来招待他,闲谈之际,他突然间沉默了一阵,而后冷不防把她手握住。 他说他想娶她。 等了十多年,总算有个像样的身份配和她提亲了。他不介意她有没有嫁过人,也不介意她的腿永不能治好,他说会好好照顾她,把她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一般对待。 听完这番话,明霜愣了许久许久。 最后还是委婉的推拒了。 心里已经装着一个人,自知无意,又何必留情,伤人伤己。 随着天气日渐变热,明霜的身子也笨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的肚子比同月怀胎的人更大一些,平时的日常起居变得极不方便。 府上全是丫鬟和婆子,有老有小,担心让人说闲话,明霜这回连小厮也没有请。然而正因如此又闹出了别的事来。 夏夜里风雨如骤。 一觉睡醒,小丫头一脸慌张的告诉她,说后院内遭了贼。 “损失多少?可严重么?” 小丫头颔了颔首:“姑娘的首饰丢了两盒,咱们下人房里也丢了点散碎银子。” “还好。”明霜松了口气,“都是小钱。” 未晚咬着下唇:“亏得是那小偷儿不认得咱们家中的路,否则还不把府上偷干净么?” 守夜的都是老翁,年岁大了,明霜又心疼,子夜之后让他们各自回去休息。这样下来一到晚上几乎没人看门,有贼光顾也是迟早的事。 姚嬷嬷觉得这不是办法,“咱们还是请点护院,或是有功夫的侍卫来吧,钱丢了是小事,伤到人可就不好了。何况您如今又是有孕之身,更应该注意些。” 明霜虽然有些介怀,但这话也不无道理。一屋子老弱妇孺,手无缚鸡之力,实在容易让人欺负。 于是她命人写了榜文,贴到杭州城门口。价钱开得也不低,一两银子一个月,不过奇怪的是,等了好几天也无人问津。 日子一久,这事便渐渐淡忘了。 夏去秋来,楼台千重,莲叶亭亭。 清晨尚早,明霜坐在书房里小憩,未晚和姚嬷嬷在院中打扫落叶。 大雁已南归,浮云聚了又散开,满地堆积的黄花里,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双黑靴踏入视线,未晚还没抬头,便听得那人问道: “你们……在招侍卫?” 她直起身来,和对方四目相视,怔了半晌后,轻轻点头,缓缓退了一步,给他让出道。 小径通幽,已凋零的花枝在风中摇曳,朦胧的薄雾里,那扇门仿佛缥缈在尘世的另一端。 朝阳初升,日光浅淡。 明霜正捧了本书,闭着双目养神,帘外听得姚嬷嬷开口唤她:“小姐,上回您雇侍卫的榜文,已经有人接了。” 她这才睁开眼,低低哦了一声,“你让他进来吧。” 珠帘被人打起,叮当作响,逆着光,一个高挑的身影映入眼帘,瞬间让她回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穿着青布长袍的青年,黑发高高束着,清冷的面容上有春日里细碎的阳光,温和而俊朗。 明霜抬起头,目光交错之后,她眸子里的惊愕渐渐褪去,神色温柔下来,轻声道:“叫什么名字?” “江城。” 她淡笑:“抬起眼来,我瞧瞧。” 熟悉的眉目间,有着被岁月摩挲的痕迹。 忍不住便想道出当年那一句“你,生得真好看”。 他似乎没有多大变化,无论经历过多少波折,苦难或是甘甜,那双眸子看着她的神情永远不会变,一如初见。 这一刻,明霜想到了许多事,往昔的日日夜夜灯海般浮现在眼前,然后又迅速掠过。 像是一场大梦,梦醒来又回到了起点。 她唇边荡开笑意,却尝到一丝苦涩,“大将军,不做了么?” 他神情平静,“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小姐的安危。” “一直守在我跟前?” “嗯。” “不会偷看我更衣?” “不会。” “不会偷看我沐浴?” “不会。” 话还是这样简短,一字一句能让人感到平实安定。 明霜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若我说……我不想回京城呢?” “好。”江城把她的手握住,温声应道,“今后,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他掌心很温暖,掌心里有旧时的伤疤,早已淡去。 明霜轻靠在他胸前,偏头迎向晨光。 窗外鸟啼关啾,暖阳穿帘而来。 停在树梢的鸟雀振翅高飞,屋内的两人在视线中逐渐远去,模糊不清。 它翱翔于无边无际的苍穹之中,翎羽在身后落下,垂眸一望,极目便是万里河山,红尘滚滚。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撸完这个结局了,我真的是长舒一口气。 虽然本文已经越写越狗血,越写越俗套了,啊哈哈哈,可是我还是觉得蛮爽的。 番外会陆续更新。 很感谢一直以来支持我,给我留言的各位读者大大们,你们无疑是我见过最喜欢和我唠嗑的人了。 感谢你们让我脱离单机以及一个人自言自语。 如果说有什么后悔的话,那一定是我不小心打开了本文的百合和BL路线,我有罪…… 明霜这个人设的性格应该是我所有文的女主当中最喜欢的一个了 很感动有人和我一样这么喜欢她。 江城的人设相比之下就显得逊色了,至少我是不满意的。 希望以后的文里能写出男女主都满意的人设~ 现在知道这个作者君是个爱神转爱话痨,一言不合就开虐的人了吧! 【我感觉以后会有人这么评价:卧槽,快看啊,这就是那个虐女主狂魔啊!】 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莫名其妙虐起了女主。 也许是因为麒麟臂吧…… 最后贴一个我最喜欢的十六字小令吧,应景! ———————— 归 醉里青山日月亏 浮云老 照影共执杯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