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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家里,村里的杨婆婆就来串门。白丫头坐在门槛上,只听杨婆婆跟她娘低声说话,隐约是什么“这样的灾年,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家无余粮的,怎么过活……”“以你的姿色,要嫁人不是难事,只是这带了一个孩子,终究是件麻烦事……”   她不过五岁多,半懂不懂,但是隐隐还是有点明白。所以等杨婆婆走了,她跑到她娘身边,抓住她的衣角:“娘,你别把我送人,明年我去跟大人们学打猎,以后我养活你!”   她娘抱着她,泪如雨下。   这又是一个灾年,村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得了怪病,咳嗽、发热、痰里带血,不久就会死去,然后被埋进土里,或者烧成一堆灰。   村长召集大家议事,说天降灾厄,定是人行不义之举,激怒了山神。村民早已吓怕了,这里虽然临近大燕国都,但是朝廷早就自顾不暇,若等官老爷们来管,只怕村子里的人早已死绝了。   求人无用,不如求神。于是全村决定祭祀山神。   村子南边就是南山,有山神庙,庙旁边有一口奇怪的洞,深不见底。里面腥风阵阵,从来没人赶下去探个究竟。村中祖辈传说这洞连通着阴曹地府。   祭祀山神的时候,只要把三牲五谷往庙里一摆、童男童女往洞里一扔,便算是尽了心意。只是好好的儿女,谁愿意用来祭神?人群里久久没有人出声,村长站得高些,望着村民们道:“选中谁家孩子,补贴一两银子。”   白丫头牵着母亲的手,站在人群中间,完全不知道这是干什么。旁边有小孩拿了木棍跟她玩,她躲在母亲身边,和小伙伴捉迷藏。不一会儿,母亲带她回家,呆愣了半天,给她换上新衣,重新梳头,还扎了根红色的头绳。她扎进母亲怀里:“娘,等我长大了,我会孝敬你的。”   母亲的眼泪滴到她的头发里,冰凉冰冷的。门砰地一声被踢开,村长带人闯入,把她从母亲怀里扯出来,往肩上一扛,世界颠倒。她挥动手脚,大声喊:“娘!娘!”   女人双手捂脸,肩头抖动,不肯抬头。她虫子一样扭动:“你骗我,我讨厌你!”母亲哭得更凶,扛着她的男人用力敲她的头:“老实点!”   她吃痛,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娘,如果我爹没死,他一定不会用我换一两银子的吧?”女人双手抱头,痛哭。她不再说话了,死真不是个好东西,死了就没有了,就再也没有了。   白丫头拼命地扭动着身体,然而那点力气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几个村民把她用绳子捆上,布团塞嘴,用箩筐挑了,去往山神庙。另一个筐里挑着同村的小男孩,也是被捆成了麻花状。白丫头唔唔地想跟他说话,他却是一直哭,根本没有看她。   村长和众人在山神庙里不知道在说什么,村民们时而跪拜,时而低声祝祷。然后有人提起两只箩筐,白丫头只觉得眼前一暗,还来不及叫一声,就被倒进了山洞。   一路下滚,前面的男孩拼命地挣扎,然而声音只在喉间。白丫头用力呸出了嘴里的布团,低下头拼命地咬男孩双手之间的绳索。男孩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冰凉的游动。她奶声奶气地问:“喂?你这里是什么东西……”   男孩没有回答她,他的身体开始还拼命抽搐,后来慢慢地就一动不动了。她满嘴是血,终于咬开了他双手之间的绳子,满意地推了推他:“喂,你可以动了!”   然而男孩没有动,从他的衣领里,一个花花绿绿的脑袋探了出来,嘴里咝咝地吐着信子。   她张大嘴巴,想叫却叫不出来。在无边的黑暗里,那东西冰凉的、滑腻地在男孩的身体里游动,它们吃空了他整个身体!   那头黑狼把她从山洞里拖出来的时候,咬伤了她的脚。可她竟然没有感觉到痛。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洞口,看着面前这条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的“大黑狗”。   村民们经常前来祭祀,山中野兽都知道这个洞里经常会有吃的东西。那头黑狼把她从洞里拖出来的时候,正遇上另一群野狼。   独眼的黑狼与群狼撕咬搏斗,她像是突然清醒过来,磨断绳子,拿起村民抬贡品的扁担,胡乱耍了一通,大声喊:“喂,你们这群家伙,以多欺少,算什么好汉?哦不,算什么好狗?!”   树上的乌鸦都翻起了白眼。   凶恶的独眼狼最终打跑了前来夺食的狼群,也许是吃饱了,并没有再管她,而是拖起一只野狼的尸体,离开这里,往大山深处走去。她也不觉得怕,只是看了一眼孤独的山神庙,从这里向下望,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那个村庄。她抽抽鼻子——我爹死了,你为了自己嫁人,也不要我了,我恨你,我再也不理你了。   她跟着独眼黑狼,往大山深处行去。   山里真好玩,不用做家务,不用浆洗缝补,没有整日啼哭的母亲。她玩了一天,很快天就黑了。   暮色入林,她站在林间,四周没有光亮,也没有声音。不,有声音,那些咝咝的,爬进同伴衣服里的,带花纹的,冰凉的……她双手抱头,惨叫,大哭。   她采摘小动物们吃过的蘑菇,摘虫子咬过的水果。独眼的黑狼就住在旁边的石洞里,周围长满茂盛的野蔷薇,萱草接天。   独眼狼又凶又坏,经常呲着牙吼她,她只是觉得这条黑狗好凶,难怪主人不要它。可我不凶,我娘也不要我了。她蜷缩在旁边的石洞里,有狗看家,死也不走。   她把树枝磨成长矛,用牛角和牛筋做弓。她学着做捕兽夹,扒开其他猎人做的陷井,看看有什么玄机。   山里真好玩,她吃过有毒的蘑菇,上吐下泄差点没死过去。她遇上老虎,腿上被抓下一块肉,流着血蹲在树上一天一夜,动也不敢动。她遇上蛇,吓得哇哇大哭,嗓子哑得好几天发不出声音。   山里的夜晚真可怕,连风扫树叶都能听见。她害怕夜晚,天光让人觉得安全。   山中无岁月,可时间却一直在流逝。她猎到的猎物越来越多,那头独眼狼最先发现了,经常到她的洞穴里偷偷拖走她剥完皮的猎物。她发怒,指着它鼻子大骂,它也会呜呜地对骂。慢慢地她明白一些意思。比如示警,比如威吓,比如撤退,比如召集同伴。   她学会用陷井猎杀野猪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七八只狼。黑的、浅棕的、深灰的,带杂毛的,各种颜色都有。有些是发现她有吃的一路跟来的,有些是太小失去母亲,她投食喂养的。   这些家伙会把猎物赶进她布的陷井里,然后她剥皮,取走自己需要的。它们开始进食。   她救助困在山中采参客和猎人,为他们指明出山的路。从死人身上拿走刀、剑、弓等武器。每次看见尸体,她都会不高兴。死亡真是寂寞的东西,从此默默腐烂成灰,再没有思想和声音。   但是她一直在捕猎,身边的狼越来越多了,她需要足够的食物。狼们也开始习惯跟着她,不会过于靠近,最喜欢远远地卧在草丛里,只剩两只耳朵偶尔竖起转动。   这一天,她猎杀了一头成年老虎,她正剥虎皮,便有那已经熟得不要脸的狼上来偷偷吃肉。山中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所有的狼都躲入深草中。   一群数十人,个个斜背弓箭,身穿白衣轻甲,座下马匹都是极为神骏的黄骠马。她隐在野蔷薇花藤里,只见遍地萱草,野蔷薇遍地盛开,绿草花海之中,一个人正以绳索套取野马。   衣袂飞扬,他如同月夜之下魔鬼的影子,畅若疾风。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这边望来。   “那是什么东西?”他抬手一指,周围数十人望过来,看见一片茂盛的花藤。人群向这里逼近,她躲入石洞中,有人惊呼:“狼!有狼!”   她挽了弓箭,仔细聆听外面的脚步声。可是并没有什么脚步声,眼前强光突来,她一惊,只见一张漂亮得近乎华丽的面孔。手里的箭已离弦,那人伸手接住,拨开花藤,两个指头拎了小小的她。   “什么东西?”手里毛绒绒的一团,他表情嫌弃,声音却极动听。这样近的距离,她看见他柔软轻薄的黑衣,那不同于她见过的任何衣料,上面带着精致的暗纹,光影流动,暗纹若流光浮影。她皱皱鼻子,闻到好闻的香气。   身边有人不确定:“孩子?还是猴子?”好像是个孩子?   他仔细打量她,真脏,一脸嫌恶地拎远:“你现于山之东隅,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赐姓左,名苍狼。”他随手将她扔给侍卫:“和那些孩子一起,活下来就留着。”   侍卫已经击退狼群,将她抓到水边,好一通洗。   彼时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萱草绵延,花叶接天。他站在银链般潺潺流动的溪流旁边,用丝绢擦手,那手指修长光洁,温润得令人晕眩。她低下头,看见水里清晰地映出一个挺拔修长的身影,随水纹一起,一圈圈漾开。   这个人……是山神吗? ☆、第 2 章 求我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只记得自己出生在一个靠山的小村,父亲早亡,有一个温柔却懦弱的母亲。她应该姓白,或者是叫什么白?真是不记得了,但是无论是什么都不再重要,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左苍狼。不像女孩的名字,因为那个人在看见她的时候,也根本分辨不出她是男是女。   她被送到孤儿营,叫几个陌生的男人作“师父”,开始学武、识字,渐渐地,也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慕容炎。大燕国的二皇子,身份尊贵到她们只能跪拜,不能直视。   大燕连年战乱灾荒,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孤儿,他机缘巧合救了下来,安置于此。   左苍狼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争夺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师父们”教会他们竞争的方式粗暴却有效——三百个多个孩子,他们只投放供一半人食用的食物。任何一点伤病都会让他们越来越处于劣势,最终慢慢被淘汰。   而每一次抢夺食物,就是剥夺同伴生存的机会。尽管有些孩子会结成同伙,抢夺更多的食物,但其实这里的人没有同伴。左苍狼从来不记他们的名字,因为没有人知道明天谁会不在。她不结交伙伴,也从来不讨好那些所谓的“师父”。她像一只独行的狼,取够了自己的食物便默默离开。   其他孩子并不会轻易招惹她,山里长大的她,不仅身体强健、动作敏捷,箭法更是精准无比,百步穿杨绝不夸张。尤其在她射伤了两个抢夺她食物的孩子之后,大家都默认了她是个没必要招惹的物种。   营中除了她,还有另一个没必要招惹的人,也是女孩,名叫冷非颜。一个每天练功九个时辰的狂人,再加上天赋过人,整个孤儿营都连“师父”也不会轻易得罪她。   左苍狼和她一向河水不犯井水,冷非颜也不屑于挑衅她。一时之间,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夜里,左苍狼本来已经睡着了,然而却被一阵奇异的声音吵醒。她侧着耳朵听了一阵,只觉得稀奇——这……像是一阵哭声?整个孤儿营,好久没有听见哭声了。因为爱哭鬼都慢慢消失了吧?   她坐起来,出了宿舍,外面的石榴树下,坐着一个小男孩。男孩大约六七岁,生得比同龄孩子更加瘦弱,但是皮肤白皙细腻,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左苍狼在旁边站了一阵,没有过去。像这种孩子,在这里一般活不过三天,没必要理会。   她转过身,正好看见寻声而来的冷非颜,两个人目光交错,只是一瞬,又都移开。不是朋友,但暂时也不是敌人。她们没有打招呼,冷非颜只看了男孩一眼,耸了耸肩,转身回了宿舍。   不一会儿,有师父过来,远远就大声斥责。夜间擅离宿舍,如被发现必受重责。这些“师父”传说都是江湖人,性情古怪,死在他们手上的孩子可不在少数。左苍狼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两步上前捞起那个男孩,一个纵身跃到了树上。男孩也被吓呆了,他虽然刚来,却也知道这里的规矩。一位“师父”从树下经过,没有抬头搜索,很快离开了。   左苍狼松开男孩,他没有下去,只是说:“我爹、我娘和我姐姐都死了。就在今天中午。”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我并不打算知道你的事,”男孩一怔,她又补充说:“这里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些事。”说完,将他从树上扔了下来。树上有什么东西一滑而过,左苍狼身体微僵,慢慢抬头向上看。只见一条蛇盘在树桠上,似乎被他们惊扰,探出头来看。   那蛇黑背绿花,咝咝地吐着信子。左苍狼几乎瞬间出手,一下子将蛇远远挑开。几乎狼狈地下了树,闪身进了宿舍。   第二天,左苍狼起床晨练的时候,又遇到那个男孩。他果然没有抢到馒头,左苍狼只是看了一眼就没再去管。在这里,同情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东西。男孩比大家起步晚了两年,但是“师父们”并没有打算单独教他些什么。他只能跟着大家一起上课。然后在对练的时候被其他孩子欺辱。   晚上,左苍狼练完功,刚回到宿舍,就听见有人敲窗户。她把头探出去,窗外竟然站着那个男孩。她问:“什么事?”   男孩把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说:“里面有凤凰草和青木香,是驱蛇的。”左苍狼一怔,问:“你送我这个干嘛?”想了想,又问:“你懂草药?”   男孩说:“我家祖上都是大夫,你拿着吧。”左苍狼将那个简易的香包握在手里,鼻端清香隐隐。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不能够交谈,更不能询问对方的名字。因为一旦说话,就会有交情,就会把对方当作一个活生生的同类。左苍狼知道这是个错误,但她还是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说:“我姓杨,我叫杨涟亭。”   从此,左苍狼就多了一个小尾巴,她不得不花时间教他一些武学基础,并且帮他抢夺一些食物。来这里两年多,她有了一个同伴。杨涟亭祖上世代行医,其父杨锦瑜却出仕作了官。奈何一朝获罪,满门抄斩。慕容炎觉得杨涟亭资质不错,将他救下,带来这里。却没有人在意,这少爷从小养尊处优,在这里的环境里,要怎么活下去。   左苍狼每天替他抢食,天天教他练武。他倒还算争气,一日一日地赶了上来。两个人很快形影不离。   这一天,“师父”安排孩子们对练,正好将杨涟亭安排和冷非颜一组。冷非颜可不是个会手下留情的人。她出手快若闪电,杨涟亭哪里是她的对手,顿时手忙脚乱、步步后退。左苍狼眼看是不好,挽弓搭箭,一箭射出,冷非颜勃然大怒,手中长剑一挥,挡开箭矢,怒视左苍狼。左苍狼平静地跟她对视,少年们早已习惯了察言观色,一时之间无人说话。   冷非颜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不过是对练,没必要非要见血吧?”   冷非颜还要说话,那边“师父”吼了一声:“什么事?!”   她看了左苍狼一眼,没有再说话。这些人不是他们的爹,也不是他们的娘,没有人会找他们为自己主持公道。   等到离开小校场,杨涟亭说:“冷非颜很厉害。”左苍狼不说话,他只好又接着说:“只怕她不会就这么算了。”   左苍狼这才说了一句:“那是我的事。”她大步往前走,杨涟亭默默地跟在身后,没有再说话。   下午,“师父们”把大家带出来。孤儿营藏在一座荒山里,他们经常在山上教大家布置陷井或者设伏杀人。左苍狼和杨涟亭一组,正在布置陷井,突然耳后风声逼近。左苍狼一低头,就见冷非颜剑若疾风从她头顶掠过!   她就地一滚,拉开距离。然而还没来得及取下弓箭,冷非颜已经再度猱身而上。两个人战成一团,师父们并不打算过问。对他们而言,这里多了谁或者少了谁,都不是要紧的事。   左苍狼被冷非颜剑光缠住,虽然二人入营的时间差不多,但是不论是天赋还是努力,冷非颜无疑都在她之上。冷非颜招招凶悍,不过片刻,左苍狼右手已经见了血。   冷非颜似乎也没料到她能撑这么久,更加步步紧逼。突然,身后有什么声响,冷非颜回头就是一刀,然而迎面而来的却是一片粉尘!她冷不防被扬了一脸,心头大怒,一剑挥出,将身后向她抛沙的杨涟亭刺了个对穿!   然而这边,左苍狼已经脱困,长箭在手,对着她就是一箭。她闭着眼睛,挥剑躲避,然而左苍狼箭矢力道强劲,三箭一出,最后一箭正中她胸口!冷非颜知道在这里受伤意味着什么,当下再不敢胡来,掉头而去。   左苍狼收起弓箭,上前扶起杨涟亭。杨涟亭血流如注,他一手按着伤口,意识还算清醒,轻声说:“我……我觉得我的伤并不严重……”他抬眼看左苍狼,目带企求:“只要给我找一点杜鹃叶子,我就能够先止住血……”   他在害怕,连声音都在抖——这样的环境里,没有人会想要一个重伤濒死的同伴吧?左苍狼假装没看出来,说:“嗯。”   她找了些杜鹃叶子,杨涟亭将叶子嚼碎,敷在伤口,又撕了布条包好。左苍狼把他扶起来,他推开她的手,说:“我自己可以。”   他咬牙硬撑的样子,倔强而坚强。左苍狼跟在身后,什么也没说。然而第二天,他就发起了高烧。左苍狼坐在他床前,看见他整个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有时候还说胡话。说胡话也没什么新意,就是不停地喊爹、娘、姐姐。   左苍狼给他带了吃的,然而他人事不省,已经没法咽下任何东西。左苍狼走出他的宿舍,这样高烧不退,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死了吧?   他需要看大夫,再不济,有点退烧的汤药也行。但是在这里……谁又看过大夫?   左苍狼往外走,其实完全不必在意,不过是死一个人而已。她站在一根圆形的木头柱子旁边,看见上面被虫蛀出的小孔,想起他颤抖着说“我觉得我的伤并不严重。”   其实,也不是全无办法。她抿着唇,下定决心一般走近那排崭新的宿舍。屋子里,几位“师父”正在喝酒。左苍狼站在桌旁,第一次发现求人真是很难开口。她竭力低头:“师父,杨涟亭受了伤,一直高烧不退,请……救救他。”   几个男人闻言像是觉得自己喝醉了,有人哈哈笑:“你……就这样求人?求人就得有个求人的姿态,这个也要我教你?”   左苍狼双膝一屈,跪下:“求各位师父,救救杨涟亭。”   男人大笑,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肩头,醉语呢喃:“你这样闯进我们房间,又摆出一副这么柔顺的姿态……真是……很容易让人误会呀。”   左苍狼身体僵硬,就感觉那只手顺着领口滑进去。她微微颤抖,想要躲避,却终于没有动。那感觉像是一条鼻涕虫爬过,留下冰凉恶心的粘液。   一张脸带着浓重的酒气靠近她的脸,唇瓣吻过她的耳垂。那个声音在她耳边轻声说:“乖乖,这样就对了。来,再坦诚一点。”   左苍狼右手紧紧握住衣角,对于这样的要求,她并不意外。这些“师父”是什么样的人,有多残忍,她一直就知道。这里饿死的孩子,就如同饿死的野狗一样,连埋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片刻之后,她缓缓解开腰带,露出白色的里衣。几个男人哄笑,有人轻声说:“还是不要太过了吧?”毕竟是殿下带来的人,以后说不定要共事。   左苍狼唇上血色尽褪,咬着牙一磕到地:“请救救杨涟亭,我……我愿意满足师父们的任何要求。”   屈辱和愤怒让她颤抖得像片落叶,无数次想要离开这里!但是,不……还是不要离开吧,回去看着杨涟亭慢慢地死。以后想起来,我也会恨这时候不能坚持的自己吧?   眼泪慢慢地盈于眼睫,她让眼睛慢慢咽回去。一双手在她背上游离,被冷非颜划出的伤口暴露在诸人眼中。她闭上眼睛,轻轻咬牙,一切都会过去。我可以忍辱负重,我可以卑躬屈膝。不管他生或死,起码我已尽力。一滴泪砸落在地上,她觉得厌恶。不是已经决定了吗?你这样软弱,是要哭给谁看?!   蓦的,门被推开,风带进阳光,吹得酒气四散。左苍狼抬起头,只见门口一个人,他的身躯拔挺,黑衣被泪水虚化,翻卷飞扬如同圆月下魔鬼的影子。   左苍狼一怔,只见他手中寒芒一闪,剑过。屋子里四个人尚不知发生何事,慢慢软倒。然后鲜血喷溅!是慕容炎!左苍狼纵身跃起,避开那道剑光,然后飞快地拢起衣裳。   “主上!”她跪下,膝行几步到他面前。慕容炎眼中有杀机一现,却惊讶于她避过那一剑的速度,想了想,没下手。那只小手扯着自己的衣角,小手的主人声音低微、沙哑:“主上,求求你,救救杨涟亭。”   他低头俯视她,脚尖勾起她的下巴,低声问:“求我?你拿什么求我?”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全部,我的全部!”   或许是惑于她眼中的认真,慕容炎缓缓说:“好,我接受。” ☆、第 3 章 相识   左苍狼没有回杨涟亭的宿舍,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慕容炎。相信他只要应允,便不会失言。   小校场上,正是授课时候。“师父”们从来不管谁迟到,甚至谁没有到。他们只要结果,到最后,是谁还活着,成为真正的强者。左苍狼回到自己的队列里,一转头看见冷非颜,不由愣住。   冷非颜中的那一箭,力道怎样,没有谁会比她更清楚。就算是射一头鹿也应该倒下了。然而冷非颜没有。她不知道何时拔掉了箭,胸口衣衫被血染了一片,然而她抿着嘴角,目光锋利依然。跟她对练的男孩连手都在抖。   似乎察觉到左苍狼的目光,她横眉冷对。二人目光相触,周围的少年不由自主退开老远。然而左苍狼并没有跟她动手,这时候是取她性命的最好时机,但是这个人的眼神,有一种令人动容的执着与坚持。   晚上,左苍狼抢了些吃的,先去杨涟亭宿舍。里面已经有大夫为他重新包扎了伤口,正在煎药。大夫的药箱就放在一边,里面多的是伤药。左苍狼随手捡了几瓶,那大夫虽然有所察觉,到底也不愿跟这些半大孩子计较,没吭声。   左苍狼出了杨涟亭宿舍,往前行不多远,就是另一个人的住处——冷非颜。冷非颜的宿舍干净简洁,多余的草叶灰尘都看不见,好像根本没有人居住一样。左苍狼站在门口,冷非颜目光中敌意清晰可见:“你来干什么?”   左苍狼没说话,慢慢地把几瓶伤药排放在桌上。冷非颜的目光在药瓶之上短暂停留,随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打开一瓶伤药闻了闻,冷笑:“施舍吗?”   左苍狼没理她,转身出了门。   等她走得没影了,冷非颜终于拿起药瓶,她自己的伤,她自己知道。可是几瓶药对自己,真的有用吗?   她略略犹豫,最后还是褪下衣衫,清理伤口,重新上药。痛,药粉撒在伤口,疼痛钻心。但是这里谁不曾受过伤、忍过痛呢?她紧紧抿着唇,目光冷淡,十几岁的少年,神情是与己无关的漠然。   她正上着药,外面突然有轻微的响动。冷非颜收起药瓶,拢好衣服,果然有人进来,是一位“师父”。冷非颜有一张漂亮的面孔,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不能相忘的艳丽。这里垂涎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她却是浑身是刺的仙人掌。这些年这里谁没被她扎过手?   那位“师父”走到她面前,目光停留在她沾血的衣裳上,微微带笑:“伤得这么严重,怎么也不来找我们呢?”   冷非颜右手微握,知道今日不能善了。这里的孩子是为二殿下慕容炎培养的,而冷非颜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被二殿下选中的可能性非常大。所以如果是已经得罪了她,当然还是让她永远闭嘴得好。   那位“师父”慢慢走过来,他身形高大,于是阴影也大:“来,让我看看伤口。”他的声音在阴影里显得森冷,冷非颜说:“不严重,我还能握得住剑。”她右手握剑在手,那位“师父”冷笑了一声,突然拔出腰上软剑,猛扑过来。   即使是冷非颜身受重伤,他仍不敢大意,一击之下,已经用尽全力。冷非颜以剑格档,奈何胸口伤势确实不轻,她手中短剑脱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软剑如毒蛇吐信,疾点而至!   她翻滚躲避,伤口的血在上衣之间缓缓洇开,像一朵盛开的牡丹。痛,她咬着唇,突然一怔。只见窗外站了一个人,鬼魅一般悄无声息,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   是个女孩,一身灰色布衣,长发高高扎成一束马尾。左苍狼?   冷非颜默默地移开目光,这里每个月都在死人,哪怕是一起长大,却没有朋友。谁又能指望谁?自己若是死了,跟其他饿死、病死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她咬着牙,一手握住了面前“师父”的剑,剑锋切入手掌,她目光带血,右手张开成爪,用力插进他脖项。“师父”并不意外,这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个多么狠辣的人。他用力想要抽出软剑,突然背后一阵疾风!   他吃了一惊,还来不及转头,突觉颈间一凉。一支竹箭从右至左,穿透了他的脖子。他连转头都做不到,喉间一阵响,倒地气绝。冷非颜喘着气,看向左苍狼的目光仍带着惊疑——她竟然杀死了师父!   在这里,任何人不服从师父的命令已经是死罪!谁敢动杀了他们的心思?   左苍狼从外面走进来,一弯腰扛起尸体,看了冷非颜一眼,终于开口:“二殿下答应医治杨涟亭,给他派了大夫。你去他那里,师父们也许会以为他下令为你们二人治伤,我想不会再有人为难你。”   冷非颜眯起眼睛,左苍狼一向是个闷嘴葫芦,两个人在孤儿营两年多也,她一共也没有说过几个字。想不到出手却相当狠辣。冷非颜起身,左苍狼已经扛着尸体出去。外面就是荒山,山崖陷井多的是。要毁尸灭迹并不困难。   宿舍里,杨涟亭服了药,烧也退了下去,只是人还没醒。冷非颜推了他几下,见人确实没反应,也不客气,径直在他身边躺下,却不敢入睡。在这里活下来不容易,还是保持点警惕吧。   左苍狼回来的时候,杨涟亭还睡着。她把几块大饼放在桌上,在他床边坐下。突然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探过来,左苍狼刚刚抽刀在手,那脑袋已经挤进来,却是冷非颜。她把药瓶递给左苍狼:“背上的伤,擦不到,来来帮我上点药。”   左苍狼终于怒了:“那关我屁事!你还真敢蹬鼻子上脸啊!”冷非颜恬不知耻:“人情欠一个是欠,欠两个也是欠。为什么不找你?快点快点,就这里……”   她解开上衣,左苍狼看见那少女的肌肤上一道一道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已经愈合变淡,只留下深浅不一的印子。她把手擦干净,挑了药,慢慢地涂在伤口上。冷非颜用下巴指了指床上的杨涟亭:“他怎么还睡着?”   左苍狼没好气:“还不是因为你!”冷非颜不说话了,半趴在床上,由着左苍狼在她背上涂涂抹抹。左苍狼那支箭,将她整个贯穿,幸好她躲闪灵活,避开要害。那箭十分粗糙,她自己拔剪,伤口留下不少木刺。左苍狼将她伤口里的木刺全部挑干净,再涂完药。冷非颜没再说话,她趴在杨涟亭身边,竟然睡着了。   夜色浓稠如墨,偶尔三两声虫鸣。左苍狼没有叫醒她。她坐在简陋的木床尾端,床上两个人呼吸一轻一重,如同交响。“师父”被杀的事,不知道会不会暴露,屋子里两个人几乎动弹困难,她也不能睡,索性盘腿而坐,闭目养神。须臾间,有风抚过屋顶,沙沙作响。   第二天,天色刚亮,杨涟亭先坐起来。他一动,左苍狼就睁开眼睛。杨涟亭目光略带歉意:“我只是想喝点水。”左苍狼起身给他倒了一碗水,杨涟亭接在手里,问:“冷非颜怎么会在这里?谁给我治的伤?”左苍狼不说话,鸡叫三遍,外面已经有人起床。冷非颜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突然说:“喂,我今天不去练功了,早饭你给我也带点啊。”   左苍狼看了一眼杨涟亭,只是略一犹豫,冷非颜就不高兴了:“放心吧我不会对他干什么的!”杨涟亭往墙边蹭了蹭,离她远些,再看她面色也知道她伤势不轻,于是对左苍狼略略点头。   左苍狼出门而去,冷非颜复又躺回床上,毕竟少年不记仇,两个病号躺在同一张床上,难免聊聊天。冷非颜跟杨涟亭说话:“你是怎么进来的?”   杨涟亭说:“我祖父是杨玄鹤。”这个名字,左苍狼是没听过,用冷非颜的话说,她就是“山里的土包子”,没什么见识。冷非颜听见这个名字,却是了然:“神医杨玄鹤啊?”   杨涟亭说:“嗯!我爹遭人陷害,以至于杨家满门抄斩。我因年纪小,被改判官卖为奴。是二殿下把我带到这里。”   冷非颜唔了一声,不说话了。杨涟亭转头问她:“你呢,你怎么来的这里?”   冷非颜说:“水灾,我爹娘都死了。我被卖到酒楼,二殿下在那里吃饭。”杨涟亭说:“酒楼?作伙计?”   冷非颜微微一笑,说:“殿下救我的时候,厨子正在磨刀。”   杨涟亭慢慢呆住,睁大眼睛:“他们吃人?”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这大燕国啊,兵荒马乱这么些年,人不像人,家不成家。   一阵沉默,冷非颜问:“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左苍狼,怎么进来的?”杨涟亭摇摇头:“不知道,她从来不说这些。”想了想,复又问:“是谁给我们的伤药?这些药用材十分昂贵,连这里的师父们恐怕也未必用得上。”   冷非颜耸了耸肩:“二殿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你用脚趾头想想,也应该知道是左苍狼求情吧。”杨涟亭沉默,冷非颜凑过来,一脸八卦:“我说你们俩到底什么关系她这么向着你?”   杨涟亭还是不说话,冷非颜想了想,突然一脸嫌弃地说:“难道你们……噫……”杨涟亭气得,一拳捶在她胸口,冷非颜接住这一拳,笑得不成样子。   晚上,左苍狼带了吃的。仍然是馒头、包子。冷非颜就着凉水啃馒头,半天问:“喂,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左苍狼没有说话,冷非颜觉得无趣:“你这个人就是这样,两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旁边杨涟亭也拿了一个包子,他是富家公子,哪怕沦落到此,吃相也还是十分优雅的。听到冷非颜这话,当即瞪了她一眼:“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冷非颜切了一声,说:“我一个女孩子,我还应该娇生惯养、锦衣玉食呢!可是老子现在呢?蹲在这里啃馒头喝凉水!!”说完啃几口,又说:“总有一天,我会学成绝世武功,除强扶弱,接济天下!”   杨涟亭不服气,哼哼了一声,说:“以你的性格,充其量做个土匪。”冷非颜当即一脚踹过去:“混帐,老子这叫作胸怀大志,你懂不懂!”   杨涟亭说:“我才不管什么大志,我只希望为杨家昭雪,将陷害我爹的人绳之于法!我爷爷行医济事,我爹爹为人也一向刚直……”话没说完,冷非颜就接嘴:“得了吧,还刚直,指不定就是恶贯满盈、罪有应得……”   杨涟亭眉毛都竖了起来,也不管身上的伤了,一下子翻过身,双手就掐住了她的脖子。左苍狼由着他们闹,冷非颜很快重新把杨涟亭压在身下,治得服服贴贴的。“小样儿,还想上天了你!”她得意洋洋,冷不防抻着伤口,咝了一声,然后抬起头问左苍狼:“你呢,你就没有什么鸿图大志吗?”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却看向窗外半掩在石榴树后的天空。 ☆、第 4 章 头狼   晚上,左苍狼仍然是要看护二人。冷非颜也完全没有打算走的意思。杨涟亭踢了踢她:“喂,你要在我这里呆到什么时候?”冷非颜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脚:“少废话,老子在你这儿养伤,是给你天大的面子。你不但不感恩,还敢叽叽歪歪!”   “……”杨涟亭无语:“可是我好歹是个男人,我们这样孤男寡女的,躺在同一张床上,不太好吧?”   冷非颜满脸不在乎:“放心吧,我又不毁你名节。”杨涟亭不想跟她说话了。冷非颜却突然说:“哎,我看你长得还可以,跟着左苍狼那个闷葫芦,有什么前途,不如跟着我吧?”她指尖滑过杨涟亭的脸,一脸邪气地挑逗。杨涟亭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冷非颜!!”   冷非颜笑成一团,身上的伤口崩裂,血渗出来,她捂着伤口,一边笑一边呲牙裂嘴。杨涟亭毕竟是医家出生,医者本心,当下就伸手按住了她的伤口,然后强撑着下地,为她换药。   左苍狼坐在床尾,由着他们闹。室内孤灯如豆,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老旧的屋檐,其声如溅珠玉。   孤儿营外的山崖下,慕容炎站在已经被野兽啃得面目难辨的尸身前。他身后,侍卫封平说:“殿下,致命伤在喉头,是有人背后射中了他的脖子。箭法很准,但是竹箭……”   慕容炎也在看尸体,许久说:“不是太子的人就好。”   封平旁边,一个孤儿营的“师父”小心翼翼地说:“这箭……是营中那个叫左苍狼的女孩的。”   封平目光阴沉:“人不大,胆子倒是可以,杀人还敢抛尸。你们这些人,一个二个都是纸糊的吗?”   那人顿时面红耳赤,说:“小人一定整治。”   慕容炎低下头,认真打量了一番残缺尸身上的伤口,微笑,说:“我开始真正有点喜欢她了。”   初更时分,孤儿营里。左苍狼本是合衣而卧,突然站起身来。外面衣物摩擦的声音在雨声中听不真切,但这种时刻,她不得不异常小心。冷非颜也起身,杨涟亭有些紧张:“这个时候了,会是谁?”   左苍狼略一示意,冷非颜已经握了短剑在手,躲在门后,反手开门。左苍狼站在离门口最远的对角,弓弦满张。外面的人推门而入,室内三人整个愣住,过了一阵,左苍狼才轻声道:“主上?”来者竟然是慕容炎!   雨夜时分,他依然一身黑袍,金钩玉饰,不需言语,举止之间自显清华。冷非颜三人过来行礼,他略略摆手,示意三人不必多礼,有侍从搬了桌子进来,摆上酒菜,香气在狭小的宿舍里漫延开来。   三个人不由都咽了咽口水。慕容炎轻声说:“天冷,你们都带着伤,我过来看看。”   三个人再次谢恩,慕容炎说:“不必拘束,过来坐。”   冷非颜等人于是在桌边坐下,慕容炎左苍狼正坐在他右手边。侍从斟了酒,慕容炎说:“这里条件艰苦,但自古成大事者,多是微寒之士。当年我从各处收罗你们送到这里,并不能救谁的性命。我只能延长时间,让你们拥有选择自己命运的能力。仅此而已。”   左苍狼三人互相看看,慕容炎复又微笑,说:“你们都不错,来,干一杯。”   三个人受宠若惊,却还是与他饮了这杯酒,慕容炎示意他们吃菜。左苍狼坐在他身边,只觉得手脚都不知如何放了。慕容炎却突然凑到她耳边,轻声说:“给你做了几套衣服,不知道合不合身,明天试试看。”   左苍狼整个惊住,连谢恩都忘记了。慕容炎微笑:“不必谢恩了,我对我的人,一向不错。”   冷非颜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扫来扫去,慕容炎声音虽然轻,但是那么近的距离,内容其他两个人还是听得清的。但是这时候都不敢说话,只能是埋头吃饭。   慕容炎坐得非常端正,但凡他们碰过的菜,他再没动过,只是偶尔跟她们喝点酒。初春的天气还很寒冷,宿舍里又没有任何可以升火的东西,有点酒暖着身子,确实好很多。   酒过三巡,他站起身,说:“我先走了,你们都不错,但是璞与美玉还有差距,不可懈怠。”   三人自然下跪恭送,慕容炎笑笑,又对左苍狼说:“主人要走,你不送送?这奴隶不尽职啊。”   左苍狼脸涨得通红,却仍起身,将她送到门口,外面夜雨未歇,凉风一阵接着一阵。一个总管模样的人上来,为慕容炎披上披风。左苍狼站在门口行礼:“恭送主上。”   慕容炎点头,问:“你叫什么名字?”左苍狼低着头,风与雨是冷的,血液却滚烫沸腾:“我……我叫左苍狼。”   “左苍狼……”三个字从他口中念出来,宛转动听,如同世间最美的乐章。左苍狼听见自己的心跳,重若擂鼓,似乎下一瞬间就会从腔子里跳出来。耳畔如同与世界隔着音,只听他又轻声说:“耳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张了张唇,还是没有说话。慕容炎右手搭在她的肩上,轻声说:“我喜欢有用的人,努力成为那种人。”   他手心的温度,在自己肩上随血脉扩张。左苍狼整个人如同被冻结,连自己说过什么都失去了印象。   等到她返回宿舍,门被关上,世界失去了那一点零星的亮光,又沦入黑暗。慕容炎走在前面,总管王允昭为他撑着伞,自己整个被淋得湿透。慕容炎掏出丝绢,擦了擦方才搭过左苍狼肩膀的手。王允昭小声问:“二殿下,不过几个孩子,何必非要这时候来看呢?这大雨天儿的,路又黑又滑,可别惹了风寒……”   慕容炎说:“王允昭,我喜欢她。她有一种头狼的气质。”王允昭嘟嚷:“那殿下何不直接跟封平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平时多关照一点,也免得……”   慕容炎笑:“死在竞争之路上的,又怎么会是头狼呢。”   宿舍里,左苍狼关门进去。冷非颜和杨涟亭一齐盯着她看。左苍狼双颊艳如朝霞,看见两个人的眼神,立刻说了一句:“什么都不准问。”   冷非颜凑近她,仔细地看她的脸,然后不知道脑补了什么,一脸嫌弃地道:“怪不得他会同意医治杨涟亭呢,原来你们……噫……”   左苍狼飞起一脚:“冷非颜你属黄花鱼的吧这么黄!!”   第二天,侍卫果然送来几套衣服,冷非颜看见,抢去了两套。这个家伙,不熟的时候孤高冷傲,一旦熟了,可真是厚颜无耻。   左苍狼也不跟她计较,三个人经过这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平日里总呆在一起。偶尔夜里睡在同一间宿舍也不是新鲜事,半大的孩子,渐渐明白一些事。有人将三个人的关系传得不堪入耳,三个人也不在乎。横竖没有人敢当着他们的面乱嚼舌根。   杨涟亭因为得到慕容炎的特别救治,师父们难免高看他一眼。平时他要出入藏书的枕砚阁非常方便,三个人里,也就他天天泡在里面,所读之书,仍以医经居多。   平素无事,他也经常采些草药,孤儿营里谁有个头疼脑热,慢慢都习惯了来找他。而这位杨公子不愧是杏林世家,虽然年纪小,所看过的病症就没有错诊的。   这一日,左苍狼和冷非颜对练,杨涟亭在旁边观摩。突然一位“师父”过来,神色严肃地说:“今年方城、唐县一带大旱,二殿下奉命前去赈灾。你们暗中保护。”少年们互相看看,眼里都有一种蠢蠢欲动的兴奋,谁都知道,这是他们难得的试炼机会。   “师父”当然将诸人的神情看在眼里,说:“这是你们第一次执行任务,也是你们在殿下面前难得的表现机会,自己珍惜。”   说完,便让少年们去领衣服。衣服当然各不相同,有的是小乞儿,也有家仆打扮。左苍狼领到的衣服,是一套普通的侍女衣裙。她还没说话,身后的“师父”已经开口,说:“这次,你随侍二殿下,端茶送水自是不必说,平时更要小心警惕。”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师父转身而去。他刚离开,冷非颜就凑上来,说:“贴身侍女呦,啧啧啧。”左苍狼不理她,冷非颜说:“我觉得他对你有点不怀好意。”   左苍狼一脚踹过去,她只是笑。   第二天,少年们便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从晋阳东门化整为零,一一出发。慕容炎只带着总管王允昭、侍卫周卓、封平二人。左苍狼穿着素衣白裙,很是不习惯地扯了扯裙裾。慕容炎含笑看她,示意她上马车。   左苍狼脸色微红,垂着头跪坐在下方。知道他在上下打量自己,更是头也不敢抬。许久之后,慕容炎说:“这套衣服不适合你。”左苍狼不知该如何应答,他又说:“作为侍女,你至少应该为我斟酒倒茶才是。”   左苍狼这才慌忙上前,提壶执杯,为他倒茶。里面却是沸水。她第一次侍候人,没经验,那水倒得可真满,仿佛恨不得在杯上堆个尖尖。慕容炎盯着那茶盏,一脸愕然,半晌大笑。   左苍狼本来就手忙脚乱,他一笑,她更慌了。慕容炎却只是将那水倒掉,自己执了壶,轻声说:“不要慌乱,你很聪明,这些东西也很简单。”说完,他微微抬手,示意她坐。   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马车虽然前行,却非常平稳。慕容炎将一个精美的陶罐置于小火炉之上,说:“这是烤茶,置茶饼于其中,捣开,待茶叶焦黄,香气溢出之时,注入沸水……”   他的声音清浅如山泉,和着茶叶的清香,丝丝缕缕,竟然有些醉人。那修长而洁净的手执了玉杵,慢慢地搅动茶叶,又优雅又好看。待茶水烹好,他给她也倒也一杯,说:“来。”   左苍狼轻轻抿了一口,茶香迷了人,连烫都没有知觉。   此去方城,慕容炎并无大量随从,他生来浅眠,马车上一点小小的响动也会惊醒。左苍狼只好尽量敛去声息。慕容炎好几次都觉得车上只有他一个人,待睁开眼睛,看见守在下首的她,莫名便觉心安。   他一路上也不怎么耽搁,星夜兼程,半个月之后便到了唐县地界。县城门口,居然没有州官来迎。左苍狼不由有些奇怪。路上慕容炎为她讲了朝中的局势,她也知道慕容炎不受宠,当今燕王宠信王后李氏。李皇后的嫡长子慕容若是当朝太子,慕容炎这位二殿下,等同于其眼中钉。   但是她仍然没有想到,这些官员竟然如此大胆,好歹也是燕王的骨肉,他亲自到了这里,竟然无人来接。慕容炎似乎也不在意,说:“去县衙。”   王允昭与封平、周卓脸上俱都难掩怒色,但见他没说什么,只好仍压着火气。马车一路到了县衙门口,这才有人迎出来。唐县县令行礼道:“下官不知二殿下前来,因赈灾事忙,竟然未能亲迎,实在是罪该万死。还请殿下息怒。”   他嘴上说着罪该万死,脸上可没有这意思。慕容炎说:“无妨,你是唐县父母官,唐县受灾,你忙一些,也是理所当然。”   那县令躬身道:“谢二殿下体谅。”   慕容炎笑说:“但是你们纵然再忙,父王既然派我前来赈灾,人我还是得见一见的。一些事,也只有大家商量着办。”   县令见他言语谦和,又思及燕王慕容渊,只好说:“如此,下官就将乡绅富户们聚到唐风楼,也算是为二殿下接风洗尘。”   慕容炎嗯了一声,县令赶紧去办。   他刚一走,王允昭就说:“这狗眼看人低的东西!竟然就将殿下晾在这里!”左苍狼难免也觉心酸,这样的二殿下,外人尚且如此,他在宫闱之时,不知如何度日。   慕容炎反倒是轻描淡写地道:“我们先去唐风楼。”   方城、唐县一带虽然受灾,但是唐风楼却还算风雅。慕容炎一去,立刻吩咐包下整个唐风楼,然后命王允昭将附近烟花柳巷的姑娘全部叫过来。乡绅、州官们都听说了这动静,有些人之前本来不打算去,如今倒是动了心思——若能找到蛛丝马迹,告他一状,在王后、太子面前,也还算有点小功劳。   于是一时之间,所有地方官吏、乡绅富户,全部聚集到唐风楼。   慕容炎居于上座,见整个唐风楼几乎是座无虚席,面上笑容更加温和。他起身举杯,说:“多谢诸位赏脸,久闻唐县一带干旱已久,诸位都不易,我敬大家一杯。”   这时姑娘们也找了各自眼熟的大人们劝酒,这些人俱都是各有目的,当然也不过分。唐县郡守说:“二殿下,您是奉王命赈灾而来,下官就不绕圈子了。请问殿下,这次朝廷拨了多少钱粮供殿下赈济灾民?”   诸人俱都安静,只因谁都知道,今年国库空虚,慕容渊虽然派慕容炎前来赈灾,可却是一文钱也没拨下来的。左苍狼也是第一次闻听这事,当即愣住。   慕容炎也叹了一口气,说:“实不相瞒,这次临走之时,父王曾有命,说是国库空虚,这次赈灾,只怕要各位出力,共渡时艰了。”   这话一出,下面诸人顿时大哗。哭穷者不计其数。慕容炎抬手一压,示意大家安静,说:“诸位的难处我都知道。父王这道圣旨,确实是强人所难了一些。但是我为人臣,也为人子,总不能当面反驳君父吧?如今既然到了这里,也算是了解了情况,不如诸位随我共写一份奏折,将家中钱粮实情呈报父王,再作打算如何?”   这些人一听,这倒是可行。慕容炎令郡太守亲自起草奏折,诸人联名上书。随后将一份花名册暗里递给左苍狼,轻声吩咐:“通知非颜,带人到这些人家里,抄家,不要伤人。”   左苍狼虽然不明白此举何意,却还是答应一声,悄悄出了唐风楼。   这些乡绅富户,宅子都好找。冷非颜立刻带着人,蒙着脸,冲进去就是一通抢。所有家人一律四肢反绑,嘴里用破布塞住。金银细软一概不留。   慕容炎等到奏折写好,大家也各自都按了手印,这才又举杯说:“如此一来,我也松了一口气。正事已毕,今日能与诸位相识,也是有缘。今日酒资已付,就请诸位大人开怀痛饮,以犒劳大家多日辛苦。”   美味珍馐络绎不绝地上来,身边的姑娘们尽力地劝着酒,这些人陷在温柔乡里,再加之慕容炎也没有要他们出钱救灾的意思,于是个个胡吃海喝。美人长袖当歌,慕容炎也尽力劝酒,一时之间气氛活络无比。   及至半夜时分,总算是酒尽人散。这些人回到府中,俱都是大吃一惊。第二天便领着人前往府衙告状,慕容炎令人将失窃财物的清单全部列出来,让家主都按了手印,这才拿出那张同样按着手印的奏折——如果失窃清单是真,则奏折上的“家无余粮、身无长物”就是欺君。   如果奏折是真,那么失窃清单就是假了。   一时之间,诸人都傻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这些人想来想去,只好将失窃之事撤了案。慕容炎将这些钱财全部用以赈灾。一时之间,倒是化解了这两袖清风的赈灾尴尬。只有这些乡绅富户,在暗处磨着牙暗恨不已。   这天傍晚,慕容炎跟左苍狼一并回到驿馆,天气阴沉,风卷过来,很有几分薄寒。突然暗处有个小孩骂了一声:“坏人!”随手几个包子就扔了过来。封平拔剑一挡,那包子被剑锋切开,肉馅一半撒在左苍狼身上,一边沾在慕容炎衣角。   慕容炎转过头去,陪着孩子的家奴都已经吓呆了。他虽然不受宠,但好歹也是皇子。平时冷淡一些,估计上头不会追究,但是这样公然侮辱,若是被扣一个藐视天家的罪名,也是了不得的事。   家奴赶紧上来请罪,慕容炎沉着脸,没有吭声。这一路他虽一直隐忍,然而泥人还带三分土性,这是真的生了气。   孩子的父亲正是唐县的乡绅,想是私下里在儿子面前说他坏话,被小孩记了去。他跪在慕容炎面前一味求情,也是额上生汗。左苍狼倾身,将慕容炎衣角的脏污拭净,看了一眼他的脸色,轻笑着说:“员外对令公子也太疏于管教,竟扔肉包子掷我。幸好我叫左苍狼,我若是叫左苍狗,这一包子扔过来,必已无影无踪,却叫殿下何处寻去?”   话一出口,慕容炎也忍不住微笑,眼底阴霾终于散去,说:“罢了,员外爷还需要小心一些,自古以来,因孩童引火烧身的事可也不少。”   那乡绅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谢恩。慕容炎也没再看他,缓步进了驿馆。王允昭赶紧取了衣服为他更换。等房门关上,慕容炎突然说:“那个左苍狼,很不错。”   王允昭笑道:“殿下看中的人,哪会差呢。”   慕容炎说:“此人有大将之风。”   王允昭一愣,说:“孤儿营毕竟凶险,殿下既然如此喜爱她,是否将她调入府中呢?”   慕容炎却又摇头,说:“苦寒之地就连鸟兽的被毛也会更细密厚实,在孤儿营对她更有益。”   夜里,左苍狼为他兑了一桶热水,慕容炎有些意外。以往这些事他不习惯侍女去做。但见左苍狼将他换洗的衣衫放在衣架上,很自然的样子,他便没有多说,自去屏风后面沐浴。   左苍狼一直守在屏风外,没有一点声响。慕容炎几乎都以为她睡着了,然而待沐浴之后出来,才看见她依旧笔直地站在外间。他很喜欢这种悄无声息,说:“你也累了,先歇着吧。”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手脚利落地把浴桶清理干净,自己去了外间替他守夜。驿馆只派了几个粗使下人过来照顾他,但慕容炎这样的人,肯定是不会愿意这些陌生人碰他常用之物的。所以这些人几乎派不上任何用场。   他在床上躺了一阵,陌生的床,被褥什么的虽然都是新的,他却总是难以入睡。天还有些冷,他的房间里是最暖和的,外间还带着些寒意。左苍狼的身影透过雕花的木门,若隐若现地倒映其上,他百无聊赖地盯着那影子,慢慢地竟然也入了梦。   说起来,她也不过只是个陌生人,然而梦却平稳而安宁。   待再回到孤儿营,慕容炎便派了两位大儒到孤儿营上课。这些大儒来时俱都蒙着眼,可能来此的过程也不怎么友好就是了。慕容炎派人给左苍狼送了许多书,他一个月会过来两三次,每次他过来,所有的少年演武的时候都会格外卖力。谁都知道,这个人,能够决定他们的命运。   晨间,左苍狼是习惯练箭,也许是因为幼年山里打猎的日子,她的箭术非常精准。双臂也较一般少年更为强健,成年兵士所用的硬弓在她手里也不在话下。然而当慕容炎站在她身后的时候,一向百发百中的箭矢竟然怎么也对不准靶心,直接脱靶而去。左苍狼咬着唇,手心里都是汗。   她不敢回头看,甚至不敢去想身后的人是什么神情。再次拉弓的时候,身体微微颤抖。突然双手一暖,她微微一怔,发现一双修长温润的手自她身后而来,覆在她手背。慕容炎重新为她瞄准靶心,轻声说:“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慌张,心稳了,箭就会稳。”   那声音如此贴近,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在耳边,余音绕梁,经久不散。左苍狼脑子嗡地一声响,似乎有无数火星四散迸溅。慕容炎说:“再来。”   左苍狼微微抿唇,强行镇定,再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慕容炎站在她身后,她射出的每一箭都带着无坚不摧的力量。慕容炎微微点头,转身离开。没过多久,冷非颜跑过来:“走,吃饭去。”   左苍狼收了箭,杨涟亭正等在前面。见她二人过来,问:“主上跟你说什么呢,靠那么近。”   左苍狼径直往前走,根本没有听见。杨涟亭看了眼冷非颜,冷非颜切了一声:“别理她,花痴左。主上跟她说一句话,她能回味一年!”   左苍狼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只是微笑。   如果他的一句话只是回味一年的话,那么此生剩下的其他年月,又该怎么办呢?   少年在慢慢长大,以前的衣服渐渐地小了。慕容炎每年都给他们做新衣服。但是这里的食物从来都是只有总人数的一半。所以每年总有许多人默默消失。饥饿是驱之不散的噩梦,青草嫩叶都可以充饥。   这一日清晨,慕容炎来到孤儿营,将“师父”们召集到一起,说:“他们之中很多人都不错,但是我只要最快的刀。所以他们之中,我只要一个。”   几个教官一怔,有人轻声说:“可是殿下,这些人里,属冷非颜武功最高。左苍狼……恐怕……未必能在她手下活命。”这些日子他对左苍狼比较特别,大家都看得出来。慕容炎缓缓问:“所以呢?”   教官们不说话了。 ☆、第 5 章 强者   下午,孤儿营所有人被带到另一个地方。冷非颜左右打量,这里是个废弃已久的斗兽场,岩石开裂,石缝间乱草丛生,下陷的场中央,摆满生锈的铁笼。四周不时可见斑驳零乱的血迹。   看台之上,只有一把太师椅,慕容炎端坐其间,十多名侍卫身着黑衣左右排开,悬刀佩剑,眉目带煞。少年们大气也不敢出,慕容炎扫视左右,缓缓说:“当初带你们来到这里,我曾说过,我并不能救谁的命。我只能给予你们时间,让你们拥有重新选择命运的能力。现在,到了你们为自己抉择的时候。拿起你们的武器,为自己而战。我会带走最后活下来的人。”   少年们惊住,然而并没有时间给他们反应,“师父们”上前,由着他们各自选一件最趁手的兵器,然后将诸人二人一组,推入铁笼。冷非颜看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也在看她。   这里所有人之中,如果一定要以武力挑选一个最强者,活下来的一定是她。没有时间了,冷非颜被推进铁笼,她的对手握着一柄短刀,五指紧握刀柄,显得十分紧张。   冷非颜转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拿起了一把短剑。左苍狼抬起头,看台上慕容炎正襟危坐,年轻并不大,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威重。她略一犹豫,选了弓箭。   这个选择明显让所有人都觉意外,铁笼这样狭小,弓箭如何施展得开?   慕容炎饶有兴趣地看着场中,第一轮对决,为了具有一定观赏性,都是以弱对强。几个功夫拔尖的少年并没有直接遇上。冷非颜很快就解决掉了自己的对手,回头一看,杨涟亭也已经稳操胜券。他的功夫不算好,在这里顶多第六或者七,或许根本没有跟自己对上的机会。   她不知道是应该盼着他输还是赢,赢了又怎么样呢?不过也就是死在自己手里,或者死在别人手里的区别。可是……这是平生第一次视之为友的人啊!   她转头看向左苍狼,左苍狼的对手也并不强,但是她没有趁手的兵器,打得有些吃力。在笼中,弓箭确实无法施展。好在对手确实不算强大,虽然艰难,却还是得胜。   面对殊死相搏的对手,谁也没有留情的余地。尸体很快被拖了下去,胜利者有人喜悦,有人凝重。   没有休息的时间,胜利者很快又在笼中迎战其他的获胜者。左苍狼捡起前一个对手留下的兵器,是一把满是放血槽的匕首。第二个对手一进笼中立刻就捕了上来,左苍狼挥剑迎上,初春之日,天色阴沉,阴霾密布。风挟着雨,带来料峭的春寒,少年们头上冒着汗,稚嫩的双眸沾染了血色,如颠如狂。   场上的人在一个一个地减少,血染在刚刚冒尖的春草之上,并不鲜艳。到最后一轮,杨涟亭身上已经多处刀伤,冷非颜还算是完好。身上沾的血,大多都来自死去的对手。   左苍狼在笼中与她对视,冷非颜举起手中的兵刃,舌尖轻舔,卷去锋刃上的鲜血。   最后的对决近在眼前,杨涟亭被推入了冷非颜的笼子,冷非颜握刀的手微微擅抖,但很快镇定。一路走来,看尽多少生死?不想有同伴,不想有朋友,就是因为不想有这一刻。但是舍生取义的事,她做不到,于是便连多余的话都不想说。   她举起剑,一剑直刺。杨涟亭知道不是她的对手,根本没有反击,一味只是防守。左苍狼快速解决掉身边的对手,突然捡起了自己从带进来到现在从未用过的弓。   然后挽弓搭箭,箭矢如风,精准地穿过铁笼的缝隙。冷非颜本就面对着左苍狼,当下骂了一声,挥剑回防。然而左苍狼第二箭、第三箭很快接踵而至!   笼中空间狭小,何况她还要防着杨涟亭,躲闪不及间,被左苍狼一箭射中右臂。   场中一片静默,教官们偷偷看上座的慕容炎。慕容炎嘴角微扬,只见电光火石之间,左苍狼再次一箭射中冷非颜的大腿。她再次举箭瞄准,冷非颜骂了一声,扔掉武器,索性放弃了抵抗。   杨涟亭惊住,转头看左苍狼。左苍狼额间全是汗,衣服湿了又干,结成了白花花的盐霜。她的最后一箭,最终还是没有射出去。她放下弓箭,跪伏于地:“主上令我们自相残杀,无疑是想要获得最终的强者。可是……可是属下以为,人本就是各有其长。现在,武艺最高强的人已经身负重伤,不宜再战。属下斗胆,请主上留下我们,允许我等共同为主上效力。”   短暂的安静,所有人都看向看台上的慕容炎。慕容炎轻转着手骨韘,半晌,轻声说:“今日你等都十分辛苦,下去梳洗。”   场中的人都松了一口气,不多时候,笼子被打开,有人引着他们前去沐浴梳洗。冷非颜刚一出笼子,就怒骂:“卑鄙!”左苍狼斜眼睨她,还是杨涟亭上前,检查了一下伤口,说:“还好,伤得不重,找个地方我给你拔箭。”   冷非颜咬牙切齿:“你这就算赢了?不行不行,等老子伤好,我们换个地方再重新打过!”   左苍狼不理他,几个人随着侍从被带到一处别院,里面早已备好热水,旁边还有干净的衣物。不多时,更有侍女奉上伤药,杨涟亭给冷非颜包扎完毕,三个人各自梳洗。少时,重新出来的时候,再看彼此都觉得换了容貌。   白色的袍子柔软而垂顺,穿在少年身上,便如冬雪映梅花。门外有侍女进来,恭敬地说:“殿下请三位少主稍作歇息,夜间会有专人前来相请。”   杨涟亭立刻往雪白柔软的榻上一倒:“正好,累死我了,我睡会儿。”冷非颜倒在他身边,说:“左苍狼你给我等着,等老子伤好,非取你……”狗命两个字没说出来,她也睡了。   冷非颜靠在床头,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一丝睡意。思绪从当年的南山,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开始,寸寸飘移。每一个有他出现的碎片,都是回忆的种子。他的神情、他的声音、他衣角的一条蜿蜒的纹路,他一切的一切,都足以回味千百遍,在黑暗或光明的河流里千缠百绕,长出花叶参天。   或许有路过的樵夫,看尽了枯荣,然后问:“为什么爱呢?”   可是在遥远的人之初,第一次心跳加速,第一次手足无措,第一次相思无寄,状若疯魔。谁又能说得清,为什么爱呢?   等到入了夜,慕容炎府上的总管王允昭亲自过来相请。冷非颜三人也都已经睡醒了。他经常跟在慕容炎身边,三个人也知道其身份不低,齐齐施礼。王允昭说:“别别,这次二殿下在千碧林为三位少君设宴,定会委以重任。在下不过一个府中管事,怎么担得起如此大礼。”   一边说话一边引着三人出来,外面就是马车。马车外面并不华贵,里面却宽大舒适。王允昭与三人同车,冷非颜先问:“王总管,我们以后要到二殿下府上做事了吗?”   王允昭满脸堆笑:“这个倒是说不准,也许殿下另有安排。”冷非颜点点头,说:“如果能不入府,还是不入府好了。我这个人随性惯了,不喜欢规矩太多的地方。”   王允昭笑眯眯地说:“二殿下尚未婚娶,府上人事简单,倒也没有这许多规矩。”冷非颜有些好奇:“殿下还没有妃子?”   王允昭把茶水给三人斟上,说:“还没有,不过殿下倒是已经订下一门婚约,想来喜事也将近了。”冷非颜看了左苍狼一眼,又问:“殿下已经订亲了?哪家的姑娘啊?漂亮吗?”   “是右丞相姜散宜的女儿,诶,三位少君自幼在孤儿营长大,想来对大燕人事还不太了解。以后如有机会,老夫再细细讲来。”   冷非颜点头,王允昭又向杨涟亭问了些杨家的事,说:“想来当初,杨玄鹤杨老太爷还为家母诊过病,没想到时过境迁,杨家会遭此大难。幸而一脉尚存,也算是苍天有眼。”   杨涟亭听闻他与自己祖上相识,顿时问了好些关于先祖的事。马车在夜色中疾行,两边是大燕国都晋阳城的夜景。左苍狼撩起车帘,王允昭不时给她们指点窗外的名景,这整个天地,没有一寸她所熟悉的地方。   车行多时,最后停在一处花繁泉清的地方。车夫把王允昭扶下来,三人也随即跳下马车。王允昭说:“三位少君,这便到了千碧林了,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三位请随我来。”   三人跟着他,经过曲经深幽,但见樱花含苞,将绽未绽。空气里有一种微甜的馨香,远处群山如黛,有人弹琴,声入花林。小径尽头,早开的樱花层层叠叠攒满枝头,树下但见红泥小火炉,炉上温着酒。地上铺席设案,慕容炎坐在案边,身边并无其他侍卫。   三人走近,向他行礼。他将杯盏在沸水中烫过,用木夹夹出来,一边斟酒一边说:“坐。”三个人围炉而坐,慕容炎微笑,将杯盏一一递给他们,三人吃了一惊,站起身双手来接。   慕容炎示意他们不必多礼,先对杨涟亭说:“杨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无人收尸。我将其葬于南山之下。你若有意,可前往祭拜,重新修葺一下祖陵。不过毕竟案情不明,碑还是不要立了。”   杨涟亭泪盈于睫:“谢主上大恩大德!但是主上,我杨家乃是受人陷害!我爹是想要揭露闻纬书私通屠何部,私卖军马一事……”   慕容炎打断他的话,问:“你有证据吗?”杨涟亭怔住,然后颓然:“父亲死后,那份折子就不知下落,他与屠何往来的信件,也全都不见了。”   慕容炎说:“闻纬书乃当今太仆,主管马政这么多年,你一句话说他私通番邦,谁会相信?”   杨涟亭低下头,慕容炎说:“忍耐,等待时机。”   杨涟亭紧紧握住杯盏,却仍点了点头。   侍女开始上菜,慕容炎挟了一筷,示意他们吃饭,三个人这才动筷子。菜色十分丰盛,但慕容炎仍是挟了一筷就再不动手。冷非颜问:“主上,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慕容炎说:“你们先陪杨涟亭去修坟祭祖,过两天我另有安排。”冷非颜点头,等到吃得差不多了,慕容炎挥手,王允昭带着三个侍从过来,每人手上都捧了黑色的托盘。   慕容炎说:“送你们的见面礼。”托盘上,一把血红色的袖里剑,一盒长短、粗细各异的金针,一把弓箭。正是三人平时惯用的兵器。三个人第一次拥有自己的武器,一时之间忘了言语。慕容炎说:“千碧林风物有别于其他地方,你们可以留宿于此,把臂夜游也是别有意趣。我若在,恐你们拘束,索性这便离开了。”   “恭送主上。”三个人齐齐行礼,慕容炎起身离开。王允昭随行侍候,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冷非颜抚摸着手中血红的袖剑,那剑锋半透明,寒光隐隐,可知不是凡物。她啧啧赞叹:“二殿下还真是懂得我们的心思。”   左苍狼看向她,她凑过去,突然正色道:“阿左,他这种人,想想就行了,别太当真。”   左苍狼面色微红,啐她:“胡说什么呢你!”   冷非颜咯咯笑,转头又挤到杨涟亭那边去,说:“别哭鼻子了,那个什么太仆在哪?走,姐姐带你把他大卸八块,以报家仇!”杨涟亭突然回过神来,眼中似有一簇星火,在幽幽地燃烧。冷非颜说:“我认真的,这事本来就不难办。”   杨涟亭咬咬牙,左苍狼说:“非颜!”冷非颜嘻皮笑脸地又给她倒了一杯酒,说:“说着玩的啦,走走,我们去外面转转。”   千碧林风光正好,樱花飘落,地如织锦。三个人经过花林,半角弯月从空中模模糊糊地探出来,大地只余一片浓黑的影子。琴声悠悠,冷非颜说:“真想抱着树摇下一片花瓣雨。”   左苍狼说:“千碧林主人不会允许吧,否则我早这么干了。”杨涟亭不屑:“你们无不无聊啊!”   冷非颜照着他的头就是一下:“这叫少女情怀,懂不懂!”   “少女?你?”杨涟亭睨了她一眼,冷非颜摊了摊手,继续往前走。杨涟亭靠近一棵樱花树,有意无意,撞了一下,顿时落英缤纷而下。冷非颜接了一手:“杨涟亭,继续继续!”   杨涟亭四顾无人,索性爬到树上,摇落一地樱花。冷非颜和左苍狼在树下,花瓣如雨飘落,覆于发际肩头。两个女孩接了一捧互相抛洒,一树不过瘾,换另一树。最后玩得太过,被巡夜人发现,连人带狗一通狂奔,把杨涟亭追进了山里。   冷非颜和左苍狼笑得肚子痛,没有一个有帮忙的意思。 ☆、第 6 章 分道   第二天,有人前来带杨涟亭前往南山祭祖,冷非颜和左苍狼陪同。一路经过晋阳城,三个人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整个一土包子进城。可惜身上没有银子,也就只能过过眼瘾。   及至出了城,三个人都是一怔,大批衣衫褴褛的人聚集在城外。正月末的天气正是寒冷之时,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时而有人欲进城,受到卫兵大声喝斥。远处甚至有一排弓箭手,威慑着准备擅闯的人群。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冷非颜问领路的人:“这里怎么围了这么多人?”领路人是个工头,慕容炎派他前来帮助杨涟亭修葺祖坟的。这时候闻言只是摇头:“一些难民,实在过不下去了,想到这里讨生活。”   冷非颜问:“哪里遭灾了吗?”领路人看了她一眼,说:“姑娘说笑了,这世道……哪用遭灾呢。”   冷非颜吃惊:“没有遭灾?那他们怎么会……”领路人赶开一个过来乞食的小孩,说:“大燕国年年向西靖上贡,屠何、貉国、令支、山戎年年进犯。兵荒马乱,唉……”他叹了口气,突然回过神来,说:“咱们还是别谈国事了,我的几个兄弟已经在杨公子祖陵候着了,只需要杨公子过去看看具体如何修缮。嘿,我们可是为太常王大人家太爷修过墓的,包管您满意……”   他在马上絮絮叨叨,左苍狼三人策马而行,穿过守在两侧的难民。他们眼睛都很大,嘴唇发白。听见马蹄声,有的人张开眼睛看了看,似乎想要起身,却只是动了动,又躺回地上。   “姐姐……”有小孩凑过来,伸出一双干瘦漆黑的手,两只眼睛特别大,满含渴望地盯着他们看。左苍狼摸了摸腰侧,自然是一文钱也没有。领路人说:“走开走开,小心挨鞭子。”   小孩怯生生地退了开去,骏马轻嘶,继续南行。三个人回过头,身后官道威严,直入城门,门口黑压压的人群渐离渐远。   杨家的祖坟,其实并不需要如何修缮。照管的人还算尽心,坟上连杂草也不见几根。杨涟亭跪在坟头,冷非颜和左苍狼替他烧纸钱,旧日至亲,如今只剩冰冷的孤坟,杨涟亭竟然流不出眼泪,只是这么一直盯着坟头看。   初春的太阳,只露了一个脸蛋,很快又没入阴云,天空一片惨白。三个人蹲在坟前,纸钱一片一片被火舌舔卷。坟前石碑上,只模糊地写了杨公二字。杨涟亭张开双臂,抱住碑石,左苍狼轻轻拍拍他的肩。他终于抬起头,说:“我没事。”   冷非颜说:“对嘛,有什么好难过的。里面的人是不是你祖先还不一定呢。”杨涟亭怒目而视,她耸肩:“真话总是不太中听。”   杨家祖坟并没有如何修缮,杨涟亭祭拜了一番,当天下午,三个人就一起回城。王允昭已经派人来接,左苍狼问:“王总管,我们现在是去哪?”王允昭说:“殿下命老奴接左姑娘入府,冷姑娘和杨公子暂时在别馆歇息,不日另有安排。”   左苍狼还是有些不放心,问:“总管可知道,是什么安排?”   王允昭笑笑,倒是宽慰道:“殿下自然不会薄待了三位少君,左姑娘放心。”冷非颜似笑非笑,说:“这下好了,有人近水楼台了。”   左苍狼顿时面红耳赤,一脚就踹了过去。冷非颜灵活跳开,嘻嘻哈哈只是笑。杨涟亭摇摇头,看着二人打闹。刚刚行至豫让桥,就有仆人过来替冷非颜和杨涟亭牵马。王允昭说:“左姑娘请跟老奴来。”   灰白色的桥头,几缕垂柳。左苍狼转过身,冷非颜和杨涟亭也在看她。相顾无言,良久,冷非颜挥了挥手,打马随仆人而去。杨涟亭微微抿唇,最后说:“我会小心,你也保重。”   左苍狼点头,杨涟亭也打马而去。马蹄如雨,渐去渐远,消失在薄暮寒烟里。左苍狼跟着王允昭,黄骠马不疾不徐,向慕容炎府上行去。   慕容炎并未封王,是以其府邸受礼制所限,并不奢华。但是锦竹环绕、小桥流水,足见主人风雅。   王允昭引着左苍狼进去,慕容炎在湖边水榭看书。见她过来,问:“今日随杨涟亭扫墓,可还顺利?”   王允昭默默地退了下去,左苍狼躬声答:“回主上,一切顺利。只是……”慕容炎抬起头,左苍狼说:“只是他对杨家冤情一事,仍是耿耿于怀。”   慕容炎搁下书,站起身来,走到栏杆旁边。从这里向外远望,但见碧湖微澜,玉桥横卧于暮色烟波之上。晚风斜来,有雨燕穿越茫茫水雾而来,落在檐下,偷啄笼中雀鸟的细粮。   左苍狼终于抬起头,直视他:“主上,杨家是否真是受人陷害?”   慕容炎说:“杨继龄之案,确实蹊跷。父王虽然下令斩首,但是杨继龄在押往刑场之前就已经气绝。而且杨家被处决不久,杨府便走水,一场大火不仅将杨家烧了个干净,杨继龄的书房更是片纸无存。杨涟亭虽然因年纪小被官卖为奴,却有人暗地里对他下手。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除了作贼心虚以外,也没有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左苍狼抬起头:“是他说的闻纬书吗?”   慕容炎说:“当年,杨继龄确实曾参过闻纬书私售军马,但折子并未交到父王手上。当时父王身体不适,太子监国。这份奏章是谁批的,最后去了哪里,我并不清楚。但是凶手是他如何?不是又如何?这么多年,杨继龄已死,证据佚失,他仍然是位高权重的太仆。”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今天出城的时候,在城门口见到许多流民。”   慕容炎说:“你们在孤儿营,几乎与世隔绝。如今大燕的情形,你们一无所知。也许,你会觉得我令你们自相残杀很残忍吧?”左苍狼没有说话,其实在当时那一刻,不可能不生出这种想法。慕容炎说:“有些事,耳闻为虚,但是慢慢的,你们终会明白我的苦心。”话音刚落,门外侍女道:“殿下,晚饭是在这里用吗?”   慕容炎说:“送进来吧。”   侍女送来饭菜,四菜一汤,清淡为主,却有一碟烧肉格外显眼。左苍狼准备告退,慕容炎说:“坐下。”左苍狼微怔,在他对面坐下来,慕容炎举箸为她挟了一块红烧肉:“我饮食向来清淡,你恐怕不能适应。所以特地命人给你加了一道菜,你尝尝。”   左苍狼受宠若惊,慕容炎说:“不必意外。当初杨涟亭伤重,你我一诺,我已践诺。现在,你的全部皆属于我。我对你,当然与旁人不同。”   左苍狼说:“主上就是因为此事,将属下留在身边吗?”慕容炎示意她吃饭,缓缓说:“因为你当初一诺,因为你的身手头脑,因为你的名字,因为你的眼神。”   左苍狼吃不下饭了,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情愫缓缓漫延,像是一颗糖,在高温下慢慢化开,牵扯成丝,纠结粘连。但是无论它化成什么模样,只要看一样,便可觉入心入肺的甜。   慕容炎坐在桌边,看着她吃饭。他的眼神如春风一般和煦,那五官棱角分明,鼻高唇薄,偶尔微微一笑,不用原因便能让人迷了心窍。   入夜,左苍狼被安排在府中一间单独的小院,王允昭送来侍卫的衣服,说:“以后,姑娘就是殿下的亲卫了,殿下另外还有两名贴身侍卫,一个是周信,一个是封平。姑娘每到时辰,就需要跟他们交接。如果有事,也需要及时向封平报备,总之殿下身边不可无人……”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亲卫的规矩,左苍狼抚摸着手中侍卫的白衣轻甲,惊疑如梦。   一夜无眠,第二天,慕容炎奉燕王之命前往西华门,迎接西靖使臣,左苍狼随行。慕容炎坐轿,左苍狼走在窗边。时辰尚早,长街人并不多。左苍狼有些疑惑:“西靖使臣入朝,需要殿下这么早前去迎接吗?”   慕容炎说:“燕国现在是西靖的臣属国。上邦遣使,如同西靖皇帝亲临。不仅是我,便是父王,也不会迟到。”   左苍狼很是意外:“西靖使臣入朝,居然需要燕王亲率大臣迎至晋阳城门?这……”   慕容炎笑:“当年平度关一役,我军主力丧尽。如果不是大将军温砌死战不降,力挽狂澜,大燕早就被西靖铁骑踏为平地。后来西靖松口,愿意保留燕国,以君臣之礼行两国之政,大燕年年纳贡、岁岁称臣,这才暂罢干戈。我国是降邦,西靖使臣架子自然大些。”   左苍狼点点头,跟着轿夫疾步行走。慕容炎又说:“到了西华门,跟在我身边就好。应该做什么,我会告诉你。”   左苍狼应了一声是,由衷感激。毕竟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刚刚从孤儿营出来,对宫闱朝堂一窍不通。礼节都未学会。突然跟着慕容炎迎接外邦使臣,难免还是紧张忐忑。   一个时辰之后,终于来到西华门。文武大臣已经有不少人在此等候,燕王还没来。大臣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谈话。见到慕容炎过来,大家也是一阵寒喧,但是哪怕是左苍狼也看得出来,这些大臣们对他仅仅只是礼节上的尊敬。   慕容炎在朝中没有官职,虽已成年,却身无爵位。他对诸人微微点头,走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左苍狼跟在他身后,慕容炎突然向不远处抬了抬下巴,说:“那个人,就是大将军温砌。”   左苍狼抬目而望,大名鼎鼎的温砌,哪怕是在孤儿营这样的地方,孩子们也都听说过。他是大燕的英雄,当年平度关一战,燕国军队溃不成军,燕王匆匆拜他为帅。时年不过二十岁的他临危受命,率不足三万的残军死战。终于使靖军粮草耗尽,同意和谈。   也就在此战中,温砌之父温老爷子失去了一条腿。   然而这个近乎传奇的大将军,却并没有三头六臂。他站在自己的位置,偶尔有朝臣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略略点头。燕王未至,朝臣们三五成群,却使得朝中格局泾渭分明。   左苍狼正悄悄打量诸人,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她抬目望去,只见燕王仪仗渐近,身着赤服的太子伴驾而至。文武百官分列两边,施礼跪拜。燕王慕容渊从六龙舆上缓缓下来,玄衣纁裳,冕而前旒,仪态威重。   他从慕容炎身边走过,目光却并未在他身上多作停留。反而是走到温砌身边,将他扶起来,同他低声交谈。   天色渐渐大亮,西华门外道路被清理得十分干净,诸臣也都安静下来,不再说话。过不多久,外面马车渐近,有人来报:“报——燕王,西靖使臣朱大人一行已至城外!”   燕王慕容渊轻抬右手,顿时鼓乐齐鸣。西靖使臣朱大人车驾临至城下。燕王亲自上前,将其迎入晋阳城,一路向大燕皇宫而去。左苍狼跟在慕容炎身后,也一路入宫。慕容炎没说话,她也不多问。   突然耳畔有人说话,声音极为熟悉。左苍狼回过头,看见冷非颜手里拿着不知什么糕点,边吃边向她挤眼睛。杨涟亭跟在她身后,表情是一脸无奈。   两个人暂时没有任务,结伴出来看热闹来了。 ☆、第 7 章 贡女   大燕的皇宫,铜门鎏金,兽首衔环,门口一对朝天犼,天家威严展露无疑。左苍狼忍不住左右张望,慕容炎轻声说:“低头!”她赶紧低下头,旁边的温砌听见声音,转头向这边看来。慕容炎说:“下人不懂规矩,让温帅见笑了。”   温砌看了眼左苍狼,确实只是个半大孩子,他微微点头,露了个浅笑。虽是军旅杀伐之人,却透出一股儒雅的书卷气。身为一品武将,却并没有盛气凌人的架式。   一路随着朝臣入了宫,燕王在长定殿设宴,款待西靖使者一行。文武朝臣皆有列席,以示隆重。慕容炎的席案离燕王较远,王后居凤座,太子慕容若居于燕王右首,温砌陪坐于左边。   距离太远,左苍狼看不清王后的面容,只看见她头上华丽的珠翠,在明堂中散发出璀璨的珠光。白衣粉裙的宫女蝴蝶一样开始上菜,有乐师奏乐,舞姬披花着锦,翩跹起舞。融融宫宇之中,一派歌舞升平之象。   燕王起身,与西靖使臣朱大人饮了一杯酒,说:“使者远道而来,如传青鸟之信。此一樽酒,愿西靖皇帝陛下永安,大燕与西靖同心同德,盛世永传。”   朱大人饮了这杯酒,满面红光,神采飞扬:“皇帝陛下听闻燕国多美人,临走时特命本官带五百美女回靖。燕王不会舍不得吧?”   燕王年过五旬,与慕容炎有几分相似的五官隐隐可见少年时的俊秀。闻听此言,他略略犹豫,半晌勉强笑道:“得皇帝陛下垂青,是燕国之幸。岂有推脱之理?”   朱大人合着舞乐打着拍子:“燕王明白就好。陛下仁慈,燕王贤能,西靖与燕国,才能骨肉连筋,世代和平。”   燕王微笑与他同饮,额上却有青筋跳动——又是五百燕女。每年燕国送到西靖的女子,被西靖皇帝牛羊一般随意打赏,命贱如蝼蚁。他看了一眼朝中诸臣,诸臣俱都低头饮酒。老天保佑,征召贡女这种绝对会被骂成狗的事,千万不要落在我头上。   燕王与朱大人又对饮了一杯,曲子换了一支。朱大人侧耳细听,突然冷笑:“此曲何名?”   乐师并不停止拨琴,冷冷地回答:“葛天氏之乐第八阙,总禽兽之极!”   朱大人悖然大怒,摔杯而起:“燕王,我奉皇帝陛下之命,为靖燕两国长治久安而来。你竟然派人如此羞辱本使,是要与我西靖交战之意吗?!”   “葛天氏之乐,本就是咏天地草木、五谷丰登之曲……”燕王正耐心解释,那乐师却冷笑:“西靖人以上国之势,享我大燕供奉,却屡屡派兵犯我边境。屠我百姓如屠猪狗!你们若是不行禽兽之事,如何会以为与禽兽同?”   殿中一片寂静,朱炆清怒极反笑:“燕王,这就是你们燕国对待上国的礼仪吗?”   燕王犹豫,沉声道:“大胆狂徒,拉出去,杖毙!”   那乐师并不惧怕,凛然道:“我死有何惧?只可怜我大燕满殿重臣无一骨节矣!秋蝉未僵,犹自高鸣。奴颜称臣作太平!”   朱炆清笑了:“此人虽言语无状,倒生就一副正气模样。表皮忠烈,不知骨节是否刚硬。燕王不如当堂施刑,也教我等一观燕人骨节。”   燕王扫视百官,旁边一人站起,怒目而视。朱大人凑巧认得:“原来是温砌将军,温将军莫非有异议?”   燕王沉吟不决,朱大人笑容渐冷:“怎么,有人诋毁辱骂上国,燕王这般迟疑不决,难道是认为其言之有理?还是根本就是有人授意?燕王,我皇帝陛下若是得知此事,而燕王放纵不理,恐怕是会不高兴的。”   燕王看了一眼温砌,低声说:“坐下。”   温砌双手握拳,咬了咬牙,却缓缓坐下,燕王示意当堂施刑。   木棍打在人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一个人要被生生打死,不是件容易的事。血肉飞溅,骨头断裂的声音让人胆寒。那乐师先前硬挺,后来却惨嚎起来,满地打滚。朱大人哈哈大笑中,卫将军温砌离席而去。   左苍狼双手紧握,她也想走,并不是没有见过杀人,但是看一个忠义高洁之士惨叫哀号,绝不是件愉快的事。   可慕容炎不能走,她也只能看着。乐师的血肉溅了一殿,左苍狼却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缩回了心脏,四肢冰凉。   满殿文武早都没了食欲,胆小的早已开始呕吐。   殿中人的死,是一场对所有人的酷刑。等这一团血肉再无动静,燕王脸色阴晴不定:“拖下去吧。”   朱炆清却笑吟吟地站起身来:“等等,燕王,本官远道而来,且让我看看燕人骨节。”   燕王不明白,朱炆清抽了侍卫的刀,当众挑开那乐师尸身上的衣服,一刀插入他腹中,用力一划,血水满地,肝肠外露。   满殿俱惊,朱炆清哈哈大笑,以刀划破其膀胱,致其血尿齐流:“未见骨节,这副心肝倒是可以下酒。”   殿内一片安静,不少大臣面色都变得极为难看。自有侍卫上前,用草帘裹了那尸身,拖将出去。殿内自有人以水冲洗殿堂,又洒以香露,掩去血腥。   宴罢之后,慕容炎从殿里出来,左苍狼跟在身后,胃里肺里都是冰凉的。大将军温砌站在梅树下,旁边停着以草帘裹住的尸首,抬出来时肠子还拖在地上。   慕容炎走过去,拉开草帘,对左苍狼说:“看一眼他,这才是……锦绣之下的家国。”左苍狼真的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血肉,如同一盆冷水兜头淋下来,让人自梦中骤然惊醒。   这才是真正的大燕国,浮华之下狰狞的真相。列强欺压、百姓流离,家不成家,国不成国。   如果国富民强,她爹就不会无钱求医,生生病死。她不会因为一两银子被献给山神,在山林之中变成野人。她娘如今,也不知道怎样。原以为只要爹爹不死,自己就不会是孤儿。   而如今,国之边框已被铁蹄践踏,里面的人都将是孤儿。   她第一次想到这些,突然觉得惊痛。   慕容炎伸手,合上乐师的双眼,起身看温砌,说:“大将军没有保护好大燕国啊。”那个从戎十几年的武人温砌低下头,沉默。   旁边有人说:“二殿下,您袖口沾上血了。”   慕容炎看也没看,说:“壮士碧血,留着吧,大燕所剩无几了。”   话落,转身离开,左苍狼回头,见温砌依旧站在尸身旁,背影寂寥。   次日,燕王令太子征招美人五百,准备随朱炆清一行前往西靖。百姓闻听,纷纷仓促嫁女。大燕男子一时之间供不应求。而五百美人,一时竟难以征集。   太子慕容若无奈之下,下令凡适龄女子,不论婚否,一律抓捕候选。整座晋阳城都在啼哭。   朱炆清一行离开晋阳城那一天,百姓沉默聚集。五百名燕女被绳子捆住手臂,连成一串,经南校尉营,过武庙,出旱西门。有兵士用鞭子赶着,如驱牛羊一般,离开晋阳城。   慕容炎策马走在队伍后,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叟抱住他的马镫不松手:“官爷,官爷您放了我的孙女吧,我儿子前几年打仗死了,媳妇改嫁,现在就这么一个孙女啊……”   他一哭,后面许多人都跟着哭叫起来:“官爷,我孩子还在吃奶,离了娘非饿死不可啊,您放了她吧!”   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在人群中,没有上前。左苍狼上去拉开老人。他死死抱住马镫,手被划破,在慕容炎的马镫上留下一道血痕。   贡女已出城,渐渐去远。哭声仍未歇,响彻晋阳城。千里送亲去,不得见君还。从此以后,天涯无信,身若飘萍。   当天夜里,慕容炎带着左苍狼直接去了城内的别馆。冷非颜跟杨涟亭在喝酒,见他前来,忙起身相迎。   慕容炎在上首坐下,看着跪伏于地的两个少年,半晌缓缓说:“当年,我从大燕各地收罗了三百七十个孩子。”三个人都是一怔,他继续说,“除了阿左,其他人都曾经历过死亡。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你们活下来,幼苗成林,一世安泰。但是如今的大燕,缺的不是百姓,而是可以扭转乾坤、翻云覆雨的英才。大燕已经病入膏肓,我收容你们,并不是想要救人,而是想要拯救一个国度,一个王朝。”   三个人一脸惊愕,慕容炎说:“话我已说明,今夜若你们仍对此事心怀怨怼,当可自去。”   没有人起身,冷非颜轻声问:“主上作此言,是有问鼎之意吗?”   慕容炎说:“如今我势微,本不应有此意。但是自古天家大位,争与不争都不由人。我只能说,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必许你们一个盛世太平!”   盛世太平。   三个孩子都是孤儿,濒死之时被慕容炎从各种收罗而来,三百个孩子里面,挑了三个。若不是这样国势衰微的大燕,谁愿流落街头?   少年们眼中泛着异样的光芒,慕容炎微笑:“我三杯吐然诺。”   冷非颜叩首:“非颜愿效忠主上,主上必会成为大燕一代明主。”   杨涟亭神色严肃:“若非奸臣当道,杨家也不至于满门被斩。涟亭无能,但愿重整河山,匡扶圣君。”   三个少年郑重其事地跪拜。重整河山,匡扶圣君。浣花洗剑,不忘初心。   慕容炎的神色竟然也渐渐严肃,他轻抚三人头顶,温柔而悲悯。 ☆、第 8 章 门户   慕容炎虽然是燕国二皇子,但是并不得燕王宠信。单是上次宫宴之上,左苍狼已经看得出来。但是其中原由,知道的人却不多。当年慕容炎的母妃,是宠冠六宫的容婕妤。彼时后宫无主,容婕妤统领众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个女人不仅有头脑,更有野心。是以对慕容炎从小管教得几近严苛。慕容炎小小年纪,已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燕王对他也极为宠爱。这一段时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会是将来的储君。   慕容炎与右相姜散宜的女儿自幼玩在一处,关系十分密切。眼见两个孩子青梅竹马,姜散宜自然顺水推舟,请太后懿旨,为两个孩子赐下婚约。   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容婕妤封后、慕容炎被册立为储君的时候,山戎部起兵攻燕,连取数城。慕容渊连派三将,三战败北。最后朝中竟然无人敢自请出战。   当时嫔位仅是经娥的李妃自荐其兄出任主将。李家出战山戎之后,捷报频传,慕容渊龙颜大悦,朝中李氏宗亲却开始拉拢朝臣,游说慕容渊立李妃为后。   李妃育有皇长子慕容若已成年,如果立她为后,就等于定了皇长子为太子。   容婕妤久得圣宠,待下面的妃嫔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一时之间,方寸尽失。而这时候,与山戎作战的李家停滞不前,粮草开销对于当时的大燕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慕容渊无奈之下,册立李氏为后。宣旨当天,容婕妤大闹承光殿。慕容渊一怒之下,赐下毒酒,令其自尽。这本是盛怒之下的一记警钟,容婕妤的性情他再了解不过,若不下重药,定不会服软认错,不知还要平生多少波折。   谁知当时,宫中一见此昭,人人皆以为容婕予大势已去。李皇后派自己的心腹,待旨意一下,立刻对容婕妤灌下毒酒。   待慕容渊处理完封后事宜,前往容婕妤的彰文殿时,容婕妤满面乌青,形如厉鬼,尸身早已凉透。而僵冷的尸体仍然指爪如钩,死死握住慕容炎的手。   慕容渊与自己年仅五岁的儿子对视,没有人知道他在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看见了什么。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曾看过慕容炎一眼,再也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而曾经最有望成为太子、承继大统的皇子,一夜之间跌入尘泥。还未成年便早早迁出宫闱,直到如今仍然没有封号。在朝中也没有任何官职。   这是燕王的一块心病,没有人敢触这片逆鳞。时日一长,终于也没有朝臣再提起这位皇子。昔日容华烟消云散,留下一段宫闱秘事,后来人都不再感叹。   从别馆出来,慕容炎说起这段往事的时候,神色平静。左苍狼跟在他身后,长街静谧,不见人影。慕容炎笑着说:“当时我只有五岁,可是我记得她头上的每一粒珠翠。”   左苍狼没说话,慕容炎突然停住脚步,身后埋头跟随的她整个撞在了慕容炎的背上。那背脊铁壁一样,左苍狼捂着鼻子,眼泪都要流下来。慕容炎回头看她。在朦胧不明的夜色之中,他长衣萧萧,身上暗香忽远忽近,飘浮不散。   左苍狼如见神魔,不由退后了几步,好半天,别找话题,说:“殿下至今仍未成亲,是因为姜丞相有悔婚之意吗?”   慕容炎说:“自然。以王后的为人,一旦我的兄长登临帝位,岂会有我的活路?谁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一个朝不保夕的皇子呢。”   左苍狼不知道该说什么,慕容炎轻声说:“什么都不必说,陪我走这一段路。”   一个五岁的孩子,失去了母妃,失去了父王的宠爱。在冰冷深宫之中,要忍受多少屈辱,经历何等险象?他没有说。左苍狼点点头,两个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夜半无人的长街。风露沾衣,残月相随。   是夜,大燕皇宫。慕容渊批着折子,困意袭来,他趴在龙案上,闭目小憩。不过片刻,竟然入梦。梦里又回到当年的彰文殿。那宫殿奢华,色调浓烈。   那个女人一身华艳,坐在镶满珠宝的贵妃椅上,右手紧紧握着她儿子的手腕。他缓缓走近,沉着脸叫她的闺名:“野苹。”   然而没有回应。他拨开那一缕青丝,就看见那个女人垂着头,面目早已青紫,黑血染透了胸口大片地方。乌青的脸,黑色的指甲,像是怨毒的千年女鬼,只要一点声息,就会将她惊醒。   那个孩子抬起头,他在死去的母亲身边,任由她死死掐住他的手腕。安静,沉默。像是被怨鬼附身的妖魔。下一刻,就会撕开人皮,露出血淋淋的真身。   “野苹——”他突然又叫出这个名字,然而睁开眼睛,只见满殿烛火生辉,摇曳成影。   更漏声声,慕容炎只觉得手腕隐隐作痛。似乎又回到当初,那个女人死死握住他的手,那双美丽的眼睛慢慢地布满血丝,变成血一样的红。她的嘴唇变色,黑血染在牙齿上,恶心而肮脏。她死死扣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眼前,鼻尖轻触他的脸:“这就是弱者的下场。你看清楚,这就是弱者的下场!”   黑血溅在他脸上,她坐回贵妃椅上。   “我知道你恨我,这些年,我对你不好吧?”她的血嘀嘀嗒嗒,污了婕妤的华服,“当年怀着你的时候,我想,我要是生个公主就好了。可是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又觉得啊,这天地人间,公主皇子,都不及一个你了。你要恨我就恨吧。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之后,真的不知道你该怎么办了。”   她转回头,向他一笑,瞳孔溢血,目光温柔:“炎儿,其实我真想……看着你妻贤子孝,儿女成行……”   话落,她微微垂了头,却死死掐住他的手。她们是一群最毒辣无情的猎手,也是最美艳温婉的猎物,注定了一生奔逃,一生追逐。   第二天,左苍狼前去与慕容炎的侍卫交班。除了她,慕容炎身边还有两个高手,一个叫周信,一个名叫封平。据说是当年容妃专门为他培养的心腹。   左苍狼去到慕容炎房门之外,封平随即离开。其实严格说起来,封平同左苍狼三个人还算是有点师徒关系。以前孤儿营的一切事务,都是他在管理,包括里面的“师父”们。   但是那些“师父”明显没有在他们心中留下什么好印象,所以左苍狼对他也从不执以师礼。两个人迄今为止也没说过两句话。   她在房门外站了一阵,慕容炎才起床,自有下人进去服侍。左苍狼侯在门外,倒是相当清闲。   外面已经备好马匹,慕容炎用过早饭,带着左苍狼出门。今天天气居然不错,太阳早早就探出了头。一缕晨曦照在琉璃瓦上,映得整个街巷熠熠生辉。   左苍狼没有问他去哪,王允昭已经教了她不少规矩,她开始知道如何当一个合格的亲卫。   刚刚行到正街,前面一顶轿子经过。轿子四角悬铃,彩绸作纬,一看便知主人必定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夫人小姐。左苍狼没有在意,慕容炎却勒住了马。下人开路,轿子在长街上走得很快,转眼已到了面前。   里面的主人似乎有感应,掀起了窗帘。左苍狼不期然看见那张脸,正是腮凝新荔,鼻腻鹅脂。就在有那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什么叫作倾国倾城。   彩轿与马擦肩而过,美人目光柔软如春水,望定慕容炎。含情带怨,欲诉还休。轿子渐行渐远,她一个回眸,不须言语,已是道尽了深情。待美人去远,慕容炎继续前行。左苍狼跟在他身后,他什么也没说,于是她也没问。   但是会令他驻足凝视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吧。   慕容炎的那一点柔情,很快就收得了无痕迹。他带左苍狼来到冷非颜和杨涟亭的别苑,说:“非颜跟我来,我们去个地方。”   冷非颜知道自己有任务了,还是有些兴奋。杨涟亭说:“主上!”慕容炎微笑,说:“好好研读医书,有你忙碌的时候。”   杨涟亭也没办法,只好留下。冷非颜随他们出行,一路七拐八拐,来到一处深宅。慕容炎示意冷非颜推门,冷非颜小心翼翼地推门而入。宅子外面看着普通,里面竟然另有乾坤。   宅子后面不是花园,竟然有练武的校场,有整齐的宿舍,有兵器库。冷非颜吃了一惊,慕容炎握着她的手,在朱漆圆柱上轻轻一划:“从此以后,这里是你的了。”   冷非颜环顾四周,惊中带喜:“真的?”   慕容炎没有再重复,冷非颜在正厅旋转一周,衣袂飞扬,曼妙无比:“太好了,我喜欢这里!”   慕容炎笑容温柔:“我们需要在紧要之处安插耳目,需要大量可靠有用的人手。然而,我并不希望他们知道你背后的人。我希望你,就是他们眼中最高首领。明白吗?”   冷非颜神情肃然:“属下明白。”   慕容炎满意地点点头:“从这个月开始,你在通宝钱庄有一个帐户,每个月会有一笔钱准时入账,足够你养活这个地方。我允许你用任何方式,建立我们的联络点,培植我们的人手。”   冷非颜看着空白的楹联,说:“是!属下可否请主上为此地赐名?”   慕容炎拿起案上的狼毫递给她,说:“自己想吧,这是你的地方了。”   冷非颜抿唇,提笔蘸墨,在鲜红点金粉的楹联上,缓缓写下燕子巢三个大字。   自喜蜗牛舍,兼容燕子巢。 ☆、第 9 章 守护   冷非颜的燕子巢开始运作之后,慕容炎就再没有去过。同时,也不再允许左苍狼过去。他并不愿意除了冷非颜以外的其他人跟这个地方沾上任何关系。   所以左苍狼每每偷偷前往也只有高来高去,从不走门,更不出现在人前。   冷非颜对大燕几乎一无所知,要建立联络站、要招募自己的人手,就算是有银两支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左苍狼知道,这也是她违抗慕容炎的命令偷偷过来的原因。   孤灯之下,有酒有菜。冷非颜跟她喝酒,杨涟亭坐在一边。冷非颜是真的愁得头都大了:“我现在一个无名小辈,怎么招募自己的人手呢!”   左苍狼说:“街上地痞流氓这么多,你先找几个脑子灵活些的。控制这些人,你总是有办法的吧?”   冷非颜气恼:“什么话!那我这燕子巢岂不成流氓荟萃了!”   左苍狼说:“第一,这些人在外面是祸害百姓,在这里,却有你控制。你在替天行道。第二,这些人往往消息灵敏,且连通各种势。有些事情,他们办起来会很容易。第三,他们不需要太高的佣金,成本不高。”   冷非颜想了想,说:“也有道理。抓几个流氓我还是行的。”话落,她拍拍左苍狼的肩膀,总算是露了一点笑模样:“来来,喝酒。”   左苍狼跟她喝了一杯,旁边杨涟亭说:“这些人一开始可能不会那么老实,我可以给你配点能够控制他们的药。”   冷非颜这下放心了:“好弟弟,算姐姐没有白疼你!”她一说话,手就奔杨涟亭脸上去了。杨涟亭往后就闪:“冷非颜!!”   冷非颜一脸坏笑,杨涟亭不愧是贵家公子,人越长越隽秀。随随便便往人前一站,便是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也难怪冷非颜整日里调戏他。   三个人都是说做就做的,第二天一早,杨涟亭就采买了药材,配了一种白色的药丸。药丸并不致命,但是药方极为复杂,一般大夫是肯定解不了。常人服下之后,十二个时辰需要服食一枚解药,否则毒发之时,定然痛不欲生。   冷非颜和左苍狼也没闲着,蒙了脸四处找混混。一天下来,地痞流氓都不够用了!   等到四十几个混混被绑成粽子堆在燕子巢,杨涟亭也把药丸给了冷非颜。接下来便没二人什么事了,左苍狼跟杨涟亭出了燕子巢,为免有人注意,分道而行。   突然走着走着,杨涟亭就不走了。左苍狼回过头,见他盯着酒楼的一扇窗户。窗户里有个身着赤服的男人,正跟人喝酒听曲。左苍狼凑过去,问:“怎么了?”   杨涟亭五指紧握成拳,良久说:“没什么。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左苍狼再看一眼席间之人,问:“闻纬书?”   杨涟亭银牙紧咬,额上青筋都鼓了出来。左苍狼说:“我觉得,此时报仇,太不理智。”   杨涟亭缓缓说:“我知道。可是仇人近在眼前,还在逍遥快活!而我的祖父,我的爹娘,我杨家所有人已经……”他声调渐高,左苍狼将手搭在他肩膀上,他终于平静下来,然后说:“阿左,你不能明白我的感受。杨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祖父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你不知道他是一个多好的人……我爹受尽酷刑,在斩首之前就已惨死狱中。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生生打死……”   他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亮光。左苍狼轻声说:“别哭。”   杨涟亭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说:“我不哭,我要他血债血偿。”   左苍狼抬眸看进楼中,轻声说:“会的。”   冷非颜的燕子巢,人手是越来越多,然而正应了她的话,当真是流氓荟萃。杨涟亭这些天住在别馆里,医书倒是研读了许多,慕容炎对他却一直没有安排。反倒是带着左苍狼在各处医馆或买药或假装看病。   左苍狼对他的心意,已经能够猜到几分,出了医馆大门,就问:“主上是否想让杨涟亭在晋阳城开设医馆?”   慕容炎看了眼身后药堂的匾额,说:“如今晋阳城,杏林高手不少,他年纪轻轻,只怕不易出头。何况……我们并没有时间,花上十几二十年积累一个神医的名头。”   左苍狼说:“所以,主上四处寻访,是想要花些银子,让他一举成名吗?”   慕容炎微怔,重新打量她,缓缓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左苍狼说:“晋阳城杏林圣手固然众多,但是杨涟亭的医术也不弱。至少一般的病症是绝无问题的。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如果有一个略有名望的大夫肯舍掉自己的招牌,一个错诊,让杨涟亭诊断出来……这些天殿下几乎寻遍了各大医馆,属下想,殿下应该是在找这位能把银子放在招牌之上的大夫吧。”   慕容炎唇边笑意如澜,渐渐扩散,良久,说:“还是你懂我心。”   左苍狼低下头,慕容炎说:“接着找吧。”左苍狼说:“如今,非颜的燕子巢也算略有人手,不如让他们也帮忙找寻。”   慕容炎说:“这件事须十分机密,人多反倒误事。你们三人自幼交好,平时互相帮衬本不算什么。但是为了将来大业着想,必须慎重行事。互相之间,不宜过多接触。”   左苍狼神色一肃:“是。”   两天之后,天平巷。有人突发狂症,回春堂的谢大夫正好经过,诊脉之后,断言此人已死。让其家属准备后事。   一个年少清俊的后生从此地经过,断言此人只是假死,仍然有救。双方争执不下,百姓指指点点,尽皆围观。   谢大夫被一个后生驳了面子,当即大怒,放出豪言,若是后生将此人救活,自己终身不再行医。而年轻后生对病人施以金针刺穴之术,一个时辰之后,病人悠悠醒转。   一时之间,此事经人口口相传,闹得整个晋阳城人尽皆知。   这个妙手回春的后生,也渐渐广为人知。他的大名更是不径而走——杨涟亭三个字,正式出现在晋阳城杏林高手们眼前。而回春堂的谢大夫将医馆转赠杨涟亭,自己携全家老幼离开晋阳,返回老家。   杨涟亭将回春堂更名为德益堂,开张第一天,便有近百人排队候诊。   左苍狼跟着慕容炎站在长街另一端,眼看着德益堂中容不下那么多病患,不少人只好排到医馆之外。慕容炎说:“接下来,只有看他自己了。”左苍狼沉默,良久说:“他不会令主上失望的。”   慕容炎转头看她,双手扶着她的肩,轻声说:“你们三个,都是人中龙凤。我也不会令你们失望。”   阳春三月的街头,有满城飞絮、杨柳依依。他说这话的时候,阳光如碎金,斜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温柔强大而且坚定。即便是身处逆境,却给人以无边的希望和勇气。   杨涟亭确实不负重望,虽然每日上门求医的病患多不胜数,他却没有开错一张药方。而且少年血性,若有穷人求医问药,他诊金能少收就少收,能不收就不收。   德益堂时日虽短,名声却越来越大。杨神医之名,如同当年的杨玄鹤一般,在民间广为传扬。   杨涟亭一个人忙不过来,当然也就请了几个伙计。冷非颜和左苍狼经常暗暗过来,被人瞧见也多有不便。好在两个人高来高去,这些药铺伙计发现她们的可能性也不大。   杨涟亭为了这两个东西,也只好自己独居一个院子。平素从不允许旁人进去。   转眼到了四月,正值清明,宫中也要忙着祭祀之事。以往宫中祭祀,还要请戏班子演祭祖戏,还有巫者做道场、功德等。   然而这一次,西靖来使不仅带走了五百燕女,金银珠宝也不在少数。国库空虚、民怨沸腾的情况下,燕王也并不打算大操大办。只是吩咐拜玉教教主主持祭祀。   这拜玉教是大燕的国教,教内人士均以医术擅长。而其圣女,据称能活死人肉白骨,有通天之能为。外人提及,更是人人敬重,不敢冒犯。   拜玉教教众被西域人视为妖物,不能相容。无奈之下逃往燕国。那时候慕容渊还是皇子,敬其医道,向其伸出援手。不仅令其在燕国居住,更划出晋阳城北的姑射山,让拜玉教众作为总坛。   因此教玉拜上上下下对燕国可谓一片忠心,慕容渊登基之后,拜玉教因行医积善,声名渐起。他便索性封拜玉教为大燕国教。上下百姓也没有什么异议。   拜玉教的人一向不进宫,除非宫中贵人有恙,或者主持祭祀大典。这次前来做功德的,正是拜玉教圣女。   久闻她乃天人之姿,然一直没有见过。左苍狼千方百计想要一睹芳容,奈何她戴着面纱,实在看不清楚。待祭典结束,已是夜间。燕王在宫中设宴,群臣依次入座。太子慕容若、五殿下慕容清、小公主慕容姝等皆有列席。   而当慕容炎前往时,内侍一脸尴尬——竟然没有二殿下慕容炎的位置!内侍吓得说不出话,过了一阵,李王后身边的太监总管过来,阴阳怪气地说:“二殿下莫怪,这实在不是奴才们不小心,而是王上并未言明二殿下也列席其中。我们作奴才的,也不敢擅作主张……”   左苍狼一脚就过去了:“混帐!陛下下令朝中文武尽皆列席,如何还需要单独……”她话没说完,那太监就说:“陛下是说了文武百官,但二殿下如今无爵无官,如何能算文武百官?”   左苍狼还想再踢他一脚,慕容炎轻声说:“好了。”左苍狼怒火中烧,那太监也看出她不是个好惹的。这种情况之下挨打,只要不被打死打死,打也白打。他一个转身,径自走了。将慕容炎主仆二人留在这里。   左苍狼气得,慕容炎却只是微笑,容颜若朗月:“何必跟这种人一般计较。”   左苍狼说:“可是……”   慕容炎打断她,说:“走吧。”左苍狼怒道:“我们就这样算了?”慕容炎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必是王后的意思。若真闹将起来,反倒遂了王后的意。”   左苍狼抬头看他,他安抚地笑笑,说:“母妃死后,我在宫里呆了八年。这些的事,早就麻木。倒是惹得你也跟着受这闲气。”   那一瞬间,左苍狼生平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感觉。她凝视他,缓缓说:“属下真希望,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陪在主上身边。”   慕容炎微怔,唇边一缕微笑,足以融化整个寒冬。他轻声说:“现在也不晚。”   主仆二人缓缓走出王宫,冷月高悬,扶疏花木在夜色中摇曳。偌大皇宫寂静无声,冷清无限。慕容炎说:“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但是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左苍狼微怔,他笑着说:“这一次,至少还有你。”   有那么一刻,左苍狼想上前拉住他的手。但是她没有。他有心爱的女人,不久之后,就会成为她的女主人。   有些东西看起来近在眼前,其实你得不到,永远也得不到。冷非颜以为她会做傻事,可其实……她觉得自己不会。   我想就这样守在你身边,看你君临天下、重振大燕,兑现盛世太平的诺言。那些你看过的、你爱过的、你想要的,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便捧到你面前。   哪怕我化云烟。 ☆、第 10 章 落魄   慕容炎没有赴宴,慕容渊什么话也没说。他毕竟是对容妃之事不能释怀,如非必要,他不愿见到她的骨肉。那个人的眼睛会滴血,让人厌恶。他既不提,王后当然更不会理睬这个二皇子。于是宫中上下竟也只当没有这个人了。   谁知道慕容炎走后,宫宴之上,却发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姜散宜带着女儿姜碧兰前来赴宴,姜碧兰十三岁时在太后寿宴上献舞,一舞倾倒众人,从此艳名远播。是大燕名符其实的第一美人。姜家这些年也没少栽培,其他地方可谓是样样顺心,就是这亲事……   她跟在父亲姜散宜身边,左右扫视,席间不见慕容炎。当下问:“爹,为什么不见二殿下?”   姜散宜当即就沉了脸,但见女儿一脸愁容,也不忍多说。   燕王见了她,却似乎想起什么,微蹙了眉头,没说话。倒是燕王旁边的太子,目光一直粘在姜碧兰身上。那一天的她,倾髻绾乌发,凤钗斜插。行走之时,环佩叮当,风姿倾城。   姜散宜何等老辣之人,立刻便察觉了太子殿下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并不点破。慕容若与慕容炎年纪相仿,小时候姜碧兰几乎天天入宫,陪伴公主慕容姝。慕容若兄弟二人俱都围着她转,但有一次她偷偷骑马,马匹受惊。她从马上摔下来,兄弟二人一路狂追,最后慕容炎飞身扑来,姜碧兰正好摔落在他怀中。   其实什么是爱呢,姜碧兰无数次于午夜梦回之时想起那一天的云和飞鸟。也许爱,不过就是在某一瞬间,突然想要和一个人永远在一起吧。   姜碧兰一直在走神,其实爹娘反对她跟慕容炎的亲事,她是知道的。可是她爱着他,难道仅仅因为他落魄了,就不嫁了吗?   兴许是慕容若看得太入神,姜碧兰终于也有所察觉。她往太子座前一顾,目光相触,顿时就红了脸,避开了他的视线。慕容若心头怅然若失,不多时,却接到一个内侍送来的纸条。他找了个避人处展开,见上面一行隽秀小字。有人约他到浓华殿一见。   他微怔,那纸上暗香盈盈,明显字和纸条都出自女子之手。再一抬头,见姜碧兰座上不知何时也已经不见人影。   他握了那纸条,心头一阵狂跳——莫非,正是这佳人相约?   他以出恭为由,离席,往浓华殿而去。浓华殿地方偏僻,是燕王平时留宿大臣的宫殿。温砌入宫,便大多住在浓华殿。是以这殿若无外臣留宿,几乎就是座空殿。   他心中狐疑不定,连随从也没带,便入了这曲径深处的殿堂。那殿内隐有灯光,他寻着灯光而去,但见庭院深深,草木滴翠。穿堂过院,里间的配殿中,一股酒香合着脂粉香气,为夜色添上一抹暧昧之意。   太子轻敲房门,无人应答。他推开门,只见姜碧兰坐在桌边,满面绯红。桌上半壶酒,犹自温热。他一观佳人面色,虽是心起波澜,却终究还是拿起那酒闻了闻。   果然,酒中有异,许是勾人七情六欲之物。心中当然有疑窦,这毕竟是自己二弟的妻子。谁能深更半夜约她至此?谁又会对她下此药?约自己前来的人,是她吗?不,若是她自己,定不会喝下有催情之效的酒。   那么……是姜散宜?他了然,如今姜散宜巴不得尽快解除女儿跟二弟的婚约。狗急跳墙,出这招并不新奇。自己再怎么说也是太子,又对姜碧兰一往情深。他这步棋倒是走得妙极。只是二弟那边……   慕容若左思右想,踌蹰不定。但是佳人入怀,柔若无骨,他灯下看美人,只觉伊人若仙。那樱唇雪肌,无一不美。他俯身,吻上那饱满柔软的唇,顿时唇齿之间都是美人香气。顿时色念薰心,蒙了七窍。他将姜碧兰打横一抱,放到旁边的软榻上,食指微勾,解去她腰间系带 ……   浓华殿隐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头沉默的野兽。那一线灯光,如同野兽之瞳。在兽瞳所望之处,有人阴沉地露出半张脸。   没过多久,禁卫军一百三十人,匆匆包围了浓华殿。禁卫军统领带人一脚踹开房门,但见微弱烛火中,软榻罗帐半卷。太子正汗流满面地行禽兽之事,而他身下,竟然是寸缕未着的姜碧兰!   太子抬起头,见到来人,顿时一腔风流都化成了冷汗。他怒吼:“谁让你进来的?!”   身后,一个声音答:“我。”姜散宜的声音,在黑暗之中传来。   太子满腹春意惊作冷汗,榻上姜碧兰昏睡未醒。姜散宜一见,顿时老泪纵横:“我的女儿啊!!”   他三两步扑上去,用锦被将姜碧兰结结实实地裹住。太子此时早已是面色如土,异响惊动了赴宴的百官,随之而来的王后亦是脸色煞白。燕王手脚都在发抖,左丞相薜成景上前,拿起桌上残酒略略一闻,叹气道:“陛下……这酒中有异,恐姜姑娘是为药物所迷……”   燕王一脚将桌子踢翻,杯盏俱碎。他手脚颤抖,指着太子,半天才道:“畜牲!!”   慕容若早已是魂飞魄散:“父王,是有人约儿臣前来,儿臣是被陷害的!”   燕王一脚将他踢得一滚,气喘如牛,又指指那地上残酒:“这下流的东西也是旁人陷害你?你、你这孽子!”   姜散宜这时候虽然哭泣,却说了一句:“陛下请息怒,也许真的事出有因。太子殿下……”   燕王气怒攻心,摇摇欲坠一般:“这样没有纲纪伦常的东西,他也配称太子?!来人!”   旁边五皇子之母俪妃即使尽力掩饰,仍难藏目中喜色。大家都知道,听这意思,王上是要废太子了!   王后一听这话,却是如五雷轰顶。她重重跪在燕王面前:“陛下,臣妾教子无方,都是臣妾的错!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就让臣妾以死谢罪吧!”   话落,她转身奔出了浓华殿。燕王气极之下,却听外面有人叫道:“不好了,娘娘投湖了!”   他心中一惊,连忙喝道:“救人,立刻救人!”   禁卫军奔出去救人,燕王也跟了出去。王后被人从湖中救中,然后浑身早已湿透。太子也吓得不轻,不顾宫人拉扯,强行下水。母子俩被人救上岸,竟是抱头一场痛哭。   燕王站在群臣之首,满腔怒火,竟是难以找到出口。良久,他无力地挥手:“先送王后回栖凤宫,着御医好生看看。太子禁足于丰登阁,没有孤的旨意,不得擅出。”   诸臣都有些怔忡,这话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燕王却不再多说什么,似乎也不想听任何人多说,只丢下一句:“都散了,散了!成景,陪孤走走。”   薜成景跟在他身后,君臣二人走过御花园,但见月华如霜,草木竟然隐现凋败之意。薜成景是朝中老臣,侍奉过三朝国君。是名符其实的三朝元老。   如今他轻声问:“王后落水受惊,陛下不去栖凤宫看看吗?”   燕王站在月色之下,仿佛一夜白发:“成景,若儿这畜牲,做出如此禽兽行径。若是容儿在世,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生人提及逝者,薜成景也叹了口气:“是啊,容妃娘娘的性子直率,若是她在,恐怕非要闹个天翻地覆不可了。”   燕王一笑,似乎想到什么,表情像笑却又似乎马上就会流下泪来:“可惜她不在了,母亲不在了,儿子受了再大的屈辱,竟也没人说上一句话。”薜成景一怔,他又叹气:“王后的性子,孤若真的废储,她必也是要寻死的。那个时候,朕又会多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薜成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陛下仁慈。可是此事朝中百官俱见,只怕明日就会传得人尽皆知。他贵为一国储君,干出这兄霸弟媳、君夺臣妻之事。天下臣民,如何能认可这样的君主?我大燕天威何存啊?”   燕王叹气:“成景,当年孤赐死容儿,多了一个满腔仇恨的孩子。如今……朕……你有空代孤去看看炎儿。”   薜成景领命:“臣一定将陛下的心意带给二殿下。”   燕王摇头,转身往栖凤宫而去,步履蹒跚。   消息从宫里传出来的时候,左苍狼问了两遍:“什么?”来报的下人也吞吞吐吐地说了两次——太子在酒中下药,玷污了姜姑娘的清白。被禁卫军当场拿下。   左苍狼回过头,慕容炎紧紧咬着唇,在春末夏初的夜色之中,像一头濒死的野兽。   薜成景没有等到第二天,一出宫,他直接就到了慕容炎府上。   两个人相对而坐,他开门见山:“今夜宴上发生的事,殿下想必已经知道了。”慕容炎没有说话,他接着道:“依老臣看来,这事对大殿下而言是件天大的坏事,然对殿下而言,却未必不是好事。”   慕容炎望定他,冷笑:“请丞相告知,这事怎算好事?”   薜成景一改在燕王面前的谦和,变得强势:“陛下心头本就因容妃娘娘之死,顾念着殿下。而今,殿下是失去了一位美人,却得到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同情怜爱之心!这对殿下来说,难道不是好事么?”   慕容炎望定他的眼睛:“所以,我便应该感恩戴德?忘记杀母之仇,忘记夺妻之恨。”   薜成丞拍案而起:“殿下!陛下不仅是你的父亲,更是你的君主!君要臣死,君不得不死,是为忠。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是为孝!你如何能说出这样不忠不孝之言?!”   慕容炎不再说话,他语气又缓和下来:“若是容妃娘娘在天有灵,她是宁愿看到她深爱的二殿下分封一地,终身富贵,还是为了她的死,与父亲、兄弟反目成仇?”   慕容炎闭上眼睛,像是忍着锥心之痛。薜成景轻轻拍拍他的肩:“殿下,人在屋檐下,岂能不低头啊?”   慕容炎终于开口:“请薜相代为转告父王,他想让儿臣明白的事,儿臣已然明白。”   薜成景这才点点头,出了府门。慕容炎静默地看他的背影,在天之灵?那女人如果真有在天之灵,看着自己儿子分封一地,而李皇后的儿子登基为帝,会直接把他打死吧。   次日,燕王慕容渊下旨,封二皇子慕容炎为潜翼君。此旨一下,大家俱都是一怔,王后也有些意外。潜光养羽翼,进趋且徐徐。倒像是寄予厚望的样子。 ☆、第 11 章 不负   宣旨的太监刚刚离开,王允昭就说:“陛下什么意思?难道给主上封个爵位,太子做下的禽兽行径便可既往不咎了吗?”   慕容炎右手握着圣旨,慢慢用力:“他派薜相过来,本就是息事宁人的意思。这道封赏……”他转头看左苍狼,问:“你以为,这道封赏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略略思索,说:“我觉得,这圣旨还当有下文。”   大家都是一怔,慕容炎说:“说下去。”   左苍狼说:“陛下昨夜派薜相过来,其实是给殿下敲了一记警钟。接下来,当然是要安抚。不管是安抚殿下,还是朝中尚念容妃娘娘旧情的老臣,他总要做个样子。然而如果封赏过厚,会令太子难堪,也会给人留下他心虚的话柄。而封赏太薄,又难平殿下之怒。他于是先放一点不轻不重的恩赏。等到殿下以为此事就是这样、朝臣也渐渐封口不提的时候,再来一记实打实的赏赐。如此一来,殿下可能会转怒为喜,其他人会心悦诚服,太子那边……也不至于太难看。”   慕容炎随手将圣旨搁在桌上,挥手示意王允昭等人退下,等到只剩两个人了,他问左苍狼:“那么依你所见,父王的后一记赏赐,会是什么呢?”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属下对朝中情势不明,并不能揣测圣意。”   慕容炎点点头,说:“现在朝中,储君已立,群臣所向,莫过于父王和太子。局势并不复杂。薜成景为人公允,不偏不倚,是个难得的贤臣。温砌由父王一立栽培,对父王可谓忠心一片,其他人,不论王后、公主、太子,他谁的账也不买。所以父王对他极为倚重。”   左苍狼说:“殿下是说,陛下会派殿下去往温帅营中?”慕容炎默认,左苍狼追问:“可是殿下和姜姑娘的婚事……”   慕容炎说:“你还看不出来吗?父王一定会将我调离燕都,否则我那位皇长兄,如何迎娶他的弟媳呢?”   左苍狼怔住,外面突然一阵喧哗,慕容炎转头,沉声问:“什么事?”   一个身着杏黄色衣裙的侍女从外面闯进来,跪在慕容炎面前:“二殿下!”   慕容炎眉头微皱:“绘云。何事如此慌张?”   那个叫绘云的侍女跪在地上,看了看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欲言又止。慕容炎说:“都是自己人,不用避讳。”   绘云这才一个头叩地上:“二殿下,我们家小姐让奴婢偷偷过来见您,请您无论如何与她见上一面。”说罢,呈上来一方罗帕。慕容炎抬手,将罗帕接过来,上面两行小楷,字迹纤长而柔美,末端绣了一枝精美的玉兰花,暗香幽幽。   他说:“转告你们家小姐,我定准时赴约。”绘云又叩了个响头,方才行礼告退。   左苍狼轻声说:“是……姜姑娘的侍女?”   慕容炎嗯了一声,最后将罗帕收入怀中,说:“陪我出去一趟吧。”   晋阳城北有姑射山,山下有马场。姜碧兰约了慕容炎在这里见面。她穿着白色纱裙,外罩浅绿散花纱披,玉带束腰,清新如初春枝头新吐的一粒新芽。   看见慕容炎,她盈盈美目渐渐湿润,如同溢出清泉的深潭:“炎哥哥!”她向慕容炎奔过来,整个人都埋进他怀里。   慕容炎缓缓抱住她,黑色的瞳深遂陆离,是她看不透的无量海水。   左苍狼识趣地退到一旁的桃花下,远离草场中这对璧人,连目光也不再往那边看。那真是一串挂得太高的葡萄,她不是不知道。   “那日……不是我自愿的!是太子和我爹爹他们……我……”她泣不成声,慕容炎下巴轻轻抵着她头顶,说:“我知道,我知道。”   姜碧兰泪如碎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她仰起头,问:“你可会嫌弃我?”慕容炎身体微僵,说:“我不会。”旁边有枣红色的马匹经过,姜碧兰目光追随着那马,说:“记得小时候,炎哥哥也教过我骑马。”她微微咬唇,那红唇鲜嫩,仿佛会沁出花汁。   小时候……慕容炎似乎也想起了什么,说:“嗯,小时候母妃管教甚严,每次教你骑马,回去都免不了被母妃一通责罚。”   他轻描淡写,当然不止是一通责罚。那个女人的脸在记忆中扭曲,狰狞之后,化作些微悲哀的尘屑。她要他屈服,要他痛哭流涕,要他哀嚎求饶。要他按照她的意愿成长。   她将他的自尊与骄傲辗碎一地,践踏成泥。   姜碧兰一双眸子如同闪亮的水滴:“那个时候……我不懂事。炎哥哥也从来没有说过,我还以为……只是训斥几句。”然后不小心看见你的伤,看见血浸透你的衣衫。她眸子更湿润,“然后,我爹关了我好久,我出来的时候,你就不常来了。”   慕容炎都快忘记了,那个时候自己是真傻吧?或者……从那时候起,便是爱着的?那女孩儿从小就花儿一样令人目炫神迷,他一次一次前来,是不是因为喜欢看她笑,听她的声音?   幼年的感觉,有一点点被风吹起,像迎面而来的沙粒。原来那时候,他还有过美好的东西。   他扶姜碧兰上马,目光从瞳孔深处解冻,融化了些许:“我们总要长大的。”   姜碧兰面若桃花,慕容炎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为她控马。他粗壮有力的双臂轻擦过她的手,鼓起的肌肉让人脸红心跳。他的呼吸撩过耳畔,姜碧兰一眼也不敢看,粉颊已然滚烫。   慕容炎微夹马腹,骏马缓缓在草场行走。逆行的风扶花拨草而来,带着微苦却清新的气息。温香软玉抱满怀,他一抖缰绳,骏马开始奔跑。她的长发丝丝缕缕掠过他的侧脸,微微刺痒。   许久之后,她突然说:“炎哥哥……你……你娶我过门吧。或者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到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她脸涨得通红,美目水光渐盛,然后决堤。声如蚊呐,散在风里。   慕容炎低下头去,只见春风软柔,在金色的阳光中,她微微仰起脸,泣泪如珠,容颜绝美。那样缓缓滚动滑落的泪珠,可以融化任何一个男人的心肠。   “别哭。”他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慕容炎终此一生,只爱你一个人。”   他慢慢抱紧她,感受那软玉温香,泪如火烫。不要哭,吾若为王,汝必为后。山海不枯,此诺不负。   左苍狼远远地站在满树桃花之下,身如木石,如同最优秀的侍卫,不去注意主人的言行。夕阳渐斜,落花盈盈没入无边芳草之间。 ☆、第 12 章 监军   从马场回来,慕容炎就去了书房。左苍狼安静地守在房门之外。他虽然受封了潜翼君,但是朝廷上下过来道贺的人并不多。府里一直很安静,只有檐下雀鸟时而低鸣。   侍从送了晚饭过来,慕容炎一直没动。下人没办法,只好告诉王允昭。王允昭也是为难,现如今,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姜碧兰的事?   主子心里不好受,大家都知道。   王允昭另备了几样小菜过来,在外面站了一阵,说:“左姑娘,殿下到现在还没用晚饭,要不……”   左苍狼明白他的意思,当下接过托盘:“我再进去问问吧。”   王允昭面容舒展开来:“有劳姑娘。”   这就是身边有个女下属的好处了,慕容炎就算再如何,也不至于对一个女流之辈大发雷霆。   左苍狼端着托盘进去,慕容炎坐在书桌旁,手里半副丹青,画到一半,却不再着笔。左苍狼不去看画的内容,将托盘放到矮几上:“主上,时候已不早,先用饭吧。”   慕容炎搁了笔,说:“陪我喝点酒。”   左苍狼微怔,说:“属下以为,此时并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属下为主人倒点茶水吧。”说罢摆好碗筷,真的为他斟了一盏茶。   慕容炎端在手里,见茶汤甘冽如琥珀。他笑了一下,说:“你啊……什么时候也学得这样婆婆妈妈起来。”   左苍狼给他布菜,说:“就在刚才。”   慕容炎失笑,说:“那就陪我吃点东西,你这奴隶倒是胆子大得很。”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暮色缓缓降临,笼罩了水榭。慕容炎喝了一口热茶,说:“但是你说得对,现在不是借酒浇愁的时候。”   等到四月底,太子与姜碧兰的事慢慢冷却下来,西北大营中传来消息,称俞国最近悄悄囤兵,恐有异动。燕王下旨,命温砌加紧时间备战,同时令慕容炎前往西北营中,一来犒军,二来当任监军。   这一提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慕容炎这么多年来,在朝中从未任过一官半职。如今燕王突然把他派往军中,朝中诸臣私下里无不猜测掂量。   慕容炎接到圣旨,依照规矩谢恩,打赏了宣旨的太监。   等到内侍离开了,他转头对左苍狼说:“被你言中。”   左苍狼若有所思,问:“陛下让殿下犒军,可有拨下银两物资?”慕容炎指了指圣旨:“要不你重新看一遍?”   左苍狼说:“身无分文,殿下两手空空,如何犒军?总不能站在三军之前,振臂一呼,将大家上下表扬一通了事吧?”大家都不是傻子。这样的旨意,岂不是明显要他出丑吗?   若当真这样前去,三军不服,贻笑大方,谁又会把他这个监军放在眼里?   慕容炎说:“父王……竟然防备我到如此地步。他派我犒军,明显就只是个遣我离开燕都的借口。但是若是混一点军功,分封一地也算有理有据。”   左苍狼了然,转头看他,说:“主上真的准备就这样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直视她的眼睛,神色凝重:“我前往西北大营,毫无用处。父王或许会允许我跟着温砌混一点军功,以便将来分封一地。但是他决不会同意我建功立业,有所作为,明白吗?”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说:“王后多年来频频对我下手,一直未能置我于死地,而这次我离开燕都,前往人烟稀少却战乱不断的西北,这对她而言,将是一个天赐良机。”   左苍狼有些吃惊:“既然如此,主上为何还要奉旨前往西北大营?”   慕容炎双手微微用力,说:“因为你。如果一直跟着我,你将永远只是一个侍卫。而大燕如今的兵权大多握在温帅之手。如果没有他的帮助,你这一生无论打多少仗、获得多少军功,都永远进不了军中。”   左苍狼有些明白了:“主上是说,让我留在温帅身边?”可是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她微微启唇,终究还是将后一句话咽了下去。纵然朝夕相伴,亦是星月尘泥的距离。陪在他身边……那是多么奢侈的愿望。   慕容炎说:“这是对你最为有益的选择。”   他的双手覆在她肩头,温热了血液。左苍狼低下头,轻声说:“属下遵命。”   第二天,慕容渊诏见了慕容炎。   书房里,燕王踞案高坐,慕容炎跪在下首。   燕王眉头微皱,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他不想看到那双眼睛。那让他想到当年容妃入宫时,身上张扬飞舞的嫁衣。   从容妃过逝之后,那个孩子的眼睛再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亲昵,他厌恶那双眼睛的阴冷。妈的你敢恨老子,老子既是你老子,又是燕国皇帝!你敢恨老子!   他当然不会破口大骂,他只是把他丢在深宫冷院里。恨吧,老子懒得说,但现实会教会你的。   男人手中没有权势,没有能力,恨与爱,都是没用的东西。骄傲与尊严,不过是冰冷华丽的珠宝,对达官贵人价镇连城,对饥饿濒死的人,屁用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肯爬过来,低头服软叫老子一声父王。嗯,如果有那么一天的话……   可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慕容炎成年了。   他偶尔也让他办差,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慕容炎当然会去办,不算太好,不算太坏。但是从不出纰漏。有一年闹旱灾,他命他前往赈灾,假装忘了拨款。   慕容炎到达地方,设宴把当地为富不仁的乡绅集结到一起,说父王让我来赈灾,让你们出银子。乡绅当然不答应,纷纷表示没钱,没粮!   慕容炎当然表示理解,温言软语让他们全部签了联名奏折,表示自己确实身家清白,仓无一粟,不能赈济灾民、出钱打井。   这头签名,另一头派人去抄家。   等到乡绅们酒宴从早喝到晚,回到家里就傻眼了。大家当然不干,联名去告。然后他命诸人各自誊写失物清单。写完清单,拿出奏折。   欺君之罪,要么奏折是假的,要么清单是假的。   要钱要命,自己选吧。   两年之后,他用自己的私款依着这些清单折算的银两,把能还的都还了回去。乡绅个个感恩戴德,磕头如捣蒜,称二殿下仁义。   这小子啊。   慕容渊看了眼跪在下方的人,说:“孤已通知温砌,这次北俞虽然异动,但未必就胆敢向我大燕用兵。你老老实实呆在营中,听他安排便是。不可多生是非。”   慕容炎说:“是。”   父子二人竟然再无旁的话,在多年之后,隔阂如海,连闲话也无法言及半句。慕容渊沉默了半晌,说:“孤记得,你的母妃是滑台人氏。”慕容炎说:“儿臣不知。”   从容妃死后,就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及母妃。而五岁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   慕容渊微滞,说:“滑台是个好地方。待此间事了,你可以过去看看。”   慕容炎头也没抬,行礼道:“儿臣遵命。”   沉默,带着尴尬的沉默。再也聊不下去,慕容渊说:“去吧,一切小心。”   慕容炎出了燕王宫,也不耽搁拖沓,立刻带上左苍狼,离城往西北大营而去。王后得到消息的时间非常准确。她对右丞相姜散宜说:“找人出手吧,不要用我们的人。”   姜散宜当然乐意:“那小子身边,周信封平武功不错,一般人恐怕对付不了。”   王后当然知道:“找江湖人,干净利落点,绝对不能跟我们扯上关系。”姜散宜点头,却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如今宫内宫外都是娘娘的天下,娘娘真是太谨慎了。”   王后冷笑:“怎么,姜大人是真想认下这个女婿了?”   姜散宜忙打了个哈哈:“娘娘这话可屈煞老臣,老臣对娘娘之忠心,天地可鉴。”   王后脸色略略缓和:“不要小看他,一个没了娘的孩子,在宫里能得以长大成人,不是件容易的事。陛下不是个糊涂人,宫里那点手段,他什么没见识过?只是他老了,许多事不愿多说。”   姜散宜称是,王后又想了想,从发间取下凤钗:“拿着这个,去找藏剑山庄的藏天齐。让他出手。”   姜散宜疑惑,然后了悟——娘娘您跟藏天齐还有一腿呢?真是手眼通天,魅力无边!太惊讶没藏好,眼神出卖了他。王后娘娘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藏天齐是我堂兄。”   姜散宜刚刚从后门出去,燕王便进来。王后微微一惊:“奴才们越来越惫懒了,陛下来了也不通禀!”   燕王一笑,牵了她的手:“是孤不让他们通禀,想看看孤不在时,孤的王后是什么样子。”   王后挑眉,隐约可见少女时的飒爽风姿:“那么陛下看见的臣妾,是什么模样?”她闭上眼睛,脸颊微扬,“陛下,臣妾老了吗?”   燕王摇头,落纸云烟君似旧,盈巾霜雪我成翁。有心想亲一亲那依旧鲜艳的红唇,但毕竟不复少年时。左右宫人俱在,还是不太好意思。只得携了她入到殿内:“你呀,八十也不会老吧?孤就喜欢你这活泼率性。嗯,累得若儿的性子也像你了。”   王后一笑,正值用膳时分,命人传膳。燕王突然又说:“听说炎儿已经前往西北了。”   王后嗯了一声:“炎儿最是性急不过,这样雷厉风行,倒是像……”差点又提到那个女人,燕王凝视她的眼睛:“他成家之后,孤想赐他一块封地。此生非诏,不得还朝。”王后微怔,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他……终究还是看透了自己的用心吗?   燕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到底也是孤的孩子。”   王后一笑,尽显慈蔼:“陛下子嗣本就单薄,如今只剩下若儿、炎儿和清儿。陛下要封赏他食邑封地,臣妾高兴都来不及,难道还会有异议吗?”   慕容渊点点头,由她服侍着宽衣午睡。 ☆、第 13 章 死战   慕容炎和左苍狼自西华门而出,在城门下,他回首望了一眼晋阳城。瞳孔中有一丝阴霾。那个女孩,曾如芙蓉泣露,求他带她离开。而今他一去,她……她只能是从了家族之命吧?   没有时间多想,马蹄如雨,他出城往西北而去。   这次明里他只带了左苍狼一人,但是明知有凶险的情况下,冷非颜和杨涟亭亦是暗中跟随。反倒是周信和封平他没有带过来。这两个人都是容妃的旧人。容妃当年笼络了许多朝臣,培植了不少势力。   这些年李王后慢慢拔除,已经所剩无几。但是像周信、封平这样的人,仍然容易让人想起那时候的容婕妤。慕容炎于是一直将他们带在身边,空有一身本领的两个人,如困囚笼,毫无用武之地。   但也正因为他们一直在明面,燕王和王后的戒心都下降不少。   马蹄如雨,经过官道,向大蓟城行进。过了大蓟城,再行不过六七十里,就是温砌的大营。突然经过一处密林,左苍狼叫住慕容炎:“主上。”   慕容炎马行速度略略放慢,说:“走。”两个人策马飞奔,林中突然疾射出三两片树叶。左苍狼眼睁睁地看着树叶划过骏马咽喉,刹那之间,马血狂喷。   左苍狼和慕容炎翻身下马,以马尸为遮挡。   飞叶渐停,有一个人缓缓走出树林。是个男子,年纪约摸十七八岁。肋下挎剑,腰间悬笛,行走之间闲庭信步,不像是出来杀人。更像是贵公子出门游玩。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少年,他眉宇之间却有一股令人生畏的肃杀之气。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左苍狼都能感觉到他锋利的剑意。她看得有点呆,慕容炎却笑着说:“想不到王后为了我,连藏剑山庄的人都惊动了。”   少年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谁要杀你。反正父亲派我来,我就来了。”   慕容炎说:“看你年纪,莫非是藏剑山庄的少主人藏锋?”   少年人丝毫不以为意,他眼中没有仇恨,情绪更是无波无澜:“正是。你准备一下,我要出剑了。”   左苍狼转头问:“藏剑山庄很有名吗?”慕容炎嗯了一下,左苍狼对江湖上的势力所知不多,所以并不惊讶。然而躲在暗处的冷非颜和杨涟亭却是大吃了一惊。   虽然从孤儿营出来到现在,也不过三个多月,但是藏剑山庄的大名却已然如雷贯耳。每年武林论剑,藏剑山庄从来不参加。因为论剑的英雄们,根本不值得他们拔剑。   藏剑山庄的人一向不在武林中行走,但是只要他们一句话,可以平息江湖门派之间所有的纷争。   本来朝廷对这样的势力多有不容,但是慕容渊登基之后,立李氏为王后。李氏与藏剑山庄庄主藏天齐是表亲,藏剑山庄跟朝廷的关系,也就显得十分亲密。   慕容渊赐给藏剑山庄天下第一剑的名号,藏剑山庄也正式收为朝廷所用。不过平时地位仍然十分超然,一般人想见一面基本不可能。   冷非颜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杨涟亭:“这个人真的是藏剑山庄的少主人啊?”   杨涟亭说:“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   冷非颜说:“你觉得我们能在他手里走几招?”   杨涟亭说:“四招。如果我们站开些,他一剑肯定也杀不死我们四个吧?”   冷非颜一脚踹过去。   说话之间,藏锋已经走到左苍狼和慕容炎面前,他拔出剑,看了一眼左苍狼,提醒说:“我要动手了。”   左苍狼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杀人之前还频频打招呼的,一时无语,后退几步,持弓在手。藏锋也不理她,剑花似雪,直奔慕容炎而去。藏身暗处的冷非颜再也忍不住,持剑冲上去。   双剑相击,藏锋微微一怔,说:“好武功。”   冷非颜对剑上那股汹涌而来的内力一震,整个人退后好几步。她突然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不蒙面,因为即使他蒙着脸,只要跟武林人士一过招,也会立刻被人认出他是谁。   藏锋看了眼随冷非颜一起冲出来的杨涟亭,说:“我的目标只有他一个,”他指了指慕容炎,“你们可以走。”   冷非颜顿时就怒气冲天了:“给你脸了是吧!!”她回剑一挑,藏锋的速度却是快若疾风,三剑一出,逼得她攻守皆乱。左苍狼弓弦拉满,刚要一箭射出,藏锋却在瞬间脱出了冷非颜剑光的包围,一个纵跃,已经到了她面前!   左苍狼大吃一惊,藏锋料定她必会用弓弦绞住自己的剑锋,所以电光火石的刹那,剑直接挑向她的弓。左苍狼第一反应是用尽全力给了他一掌。   藏锋微微一怔,这样的打法,一上来就是两败俱伤。这三个人不像是侍卫,更像是死士。左苍狼早已经借力退了开去,握弓的手被他长剑一挑,震得发麻。她这才惊异于这个少年的功力。   少年正要逼近,冷非颜已经缠了过来。他眉峰微皱,说:“对不住。”长剑直刺,冷非颜还没反应过来,他的剑锋已经突破她的防守,直入她胸口!   冷非颜第一次被惊出一身冷汗,那样的剑,快到无声无息,形如鬼魅。   杨涟亭在旁边,根本就无法插手。单论武功,他在三人之中最弱,何况是遇到藏锋这样的武林神话。冷非颜飞身后退,格住他的剑锋,破绽却更大。这样下去,她根本就坚持不到几招。   慕容炎就站在旁边,看着三个人交手,没说话。杨涟亭跟左苍狼提议:“让主上先走?”   左苍狼轻声说:“不。”   杨涟亭微微咬唇,说:“非颜坚持不了多久,我们三个就算加在一起,也……也不是他的对手。”   左苍狼说:“你身上带了些什么?”杨涟亭说:“各种毒和解药都带了一些。”左苍狼略略沉吟,说:“先服解药,把毒粉撒在自己身上。”杨涟亭一怔,立刻反应过来,说:“好。”   眼看冷非颜陷入险境,左苍狼又补了一箭。藏锋不得不反身格开她的箭矢。冷非颜得了喘息之机,退开几步脱出剑网,再度重来。   藏锋明显也很惊讶,现在能够在他手上走过十几招的人不多。   冷非颜跟左苍狼毕竟配合默契,很快就看出她的意图。她缠住藏锋,左苍狼干扰。杨涟亭在各处布下毒阵,偶尔也配合一下冷非颜。三人如一体,进退有度。   藏锋很快发现,要战胜这三个人不容易。   三人之中弱点无疑是杨涟亭,他数次想先杀杨涟亭,但是冷非颜缠得紧,而且一旦他转向杨涟亭,冷非颜会立刻连发几支箭矢,将他逼退。他心中也有些惊讶,想不到这一次出手,竟然会碰到这样难缠的角色。   他咬牙一阵猛攻,即使在左苍狼和杨涟亭的干扰之下,仍然将冷非颜刺中两剑。然而冷非颜不流血尚好,一流血却仿佛发了狂了一样,不仅不退缩,反而战意凛然。   藏锋咬咬牙,这样的缠斗,很是消耗体力。他不仅需要防备冷非颜,杨涟亭和左苍狼更是不得不防。而冷非颜流出的每一滴血,都化作杀气。时间一久,他额头上开始泌出汗珠。   毕竟是年少,出道以来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对手。他的耐性被磨得差不多了,当下不顾冷非颜越缠越紧的剑网,回首直接准备击杀杨涟亭。   冷非颜的剑锋在他右背划出一道伤口,血沾染在衣裳上,鲜艳刺目。左苍狼早看出他的企图,在他靠近杨涟亭的瞬间,已经到了杨涟亭身边。藏锋两三招之内或许可以杀死杨涟亭,但是不可能拿下左苍狼。   几个回合的交手,冷非颜又顶了上来。他与冷非颜几乎成了消耗战,血越流越多,却无法脱出纠缠。冷非颜咬着唇,不是不累的。但是她这样的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是不会倒下的。   她的剑越来越快,藏锋渐渐由之前的攻势变为守势。他突然有一种非常震惊的想法——他会不会,不是这三个人的对手?可是怎么可能?这名不见经传的三个人……   这样的想法刚刚冒出来,他就觉得呼吸微滞——刚才,竟然是吸进去了毒粉?不可能,明明只是靠近了一点,是什么时候……   这一走神,左苍狼一箭射中他右臂,三个人都是精神大振。   冷非颜攻势越来越疯狂,藏锋开始觉得头晕,手忙脚乱。左苍狼突然三箭齐发,有一箭正中藏锋胸口。藏锋已经失去了痛感,血流得太多,有点冷。冷非颜下一剑,直接抹向了他的咽喉。   他倒下去的时候,神情犹自茫然。慕容炎站在旁边,淡淡地说:“很好。”   冷非颜怕他不死,立刻又往胸口补了一记。补完之后,她整个跪在地上。她的血流得不比藏锋少。   左苍狼扶住她,抬头刚要叫杨涟亭,杨涟亭脱了外袍远远扔开,把毒粉的解药给大家服下,立刻为冷非颜止血。然后眉头紧皱,说:“伤口很深,还有内伤,她……需要休息。”   慕容炎说:“王后派了藏剑山庄的少主人前来,定然十分放心。后面不会再有埋伏,你们可以回去了。”   杨涟亭点头,左苍狼看了一眼地上藏锋的尸体,说:“这个人怎么办?”   杨涟亭从腰间掏出一瓶化尸水,倒在藏锋的尸体上。待尸体化水,再将他的衣服全都卷好:“没有人会找到他的。”   左苍狼起身,看了一眼冷非颜,说:“她就交给你了。”   杨涟亭点头:“放心。”   他脸色异常惨白,想来余毒未清。左苍狼咬咬牙,说:“一切小心。”杨涟亭点头,说:“我会。”   他扶起冷非颜,拜别慕容炎,向大蓟城的方向而去,将自己和冷非颜的马匹留给慕容炎和左苍狼。古道人烟稀少,少年的他半扶半抱着冷非颜,走得很慢。   左苍狼翻身上马,又看了一眼他二人,最后跟着慕容炎,扬鞭打马而去。马蹄如雨,扬起一路烟尘。   大蓟城向西,渐渐荒凉。左苍狼也是第一次见到这西北风光。慕容炎放慢速度,让她跟上来,说:“温帅的大营快到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又看向他:“主上这次前来,真的是准备两手空空地犒军吗?”    慕容炎转头看她,微笑,问:“不然如何?”   左苍狼说:“我觉得不会。主上这次来,定然有一份大礼要送给温帅。”   慕容炎微微意外,说:“有时候,我很喜欢跟你说话。”左苍狼原本落后他半个马头,他微微一勒缰绳,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二人并肩策马而行。慕容炎说:“猜一猜,我这次要送给温帅什么大礼?”   那时候周围草木渐稀,他容颜带笑,温柔无边。左苍狼不说话,他笑着说:“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左苍狼微微抿唇,说:“眼下温帅正和俞国对恃,主上的大礼,当然是会跟俞国有关。”慕容炎含笑:“继续说。”   左苍狼思索了一阵,说:“大燕国力不济,俞国垂涎已久。他想对燕用兵,却还没有用兵,说明还是有所顾忌。大燕是西靖属国,如果此战不能速胜,想必西靖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独吞大燕。所以他们一直犹豫不定。主上的大礼,要么休战言和,要么有退兵之策。但是属下认为,这些都算不上大礼。不过伤口贴膏,暂止疼痛而已。”   慕容炎回过头来,问:“那么你认为,什么才是大礼呢?”   左苍狼说:“属下以为,大燕能大胜俞国,才算是大礼。”慕容炎转头盯着她看,左苍狼说:“而目前大燕要胜俞国,听起来似乎不可能。但仔细想想,却是有可能的。”   “哦?”慕容炎饶有趣味地看她,左苍狼说:“因为俞国也认为大燕获胜绝不可能。”   慕容炎没有打断她,她想了想,又说:“二殿下不受燕王器重,人尽皆知。如果二殿下给俞国皇帝一封手书,称为夺帝位,愿与北俞里应外合……北俞一定会以为时机已到。那时候俞军长驱而入,深入燕国腹地,而我军可设伏,可以逸待劳,可里外接应,那才是大燕真正的胜算。”   她正说着话,冷不丁慕容炎伸手过来,一下子将她捞到了自己马上。左苍狼叫了一声,慕容炎大笑,笑完之后,突然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然后低下头,在她额头用力一吻。   左苍狼整个呆住,慕容炎一挥手将她扔回自己马上,突然打马狂奔,说:“跟上!”   鼻端似乎还缭绕着他衣料的馨香,他的吻痕在额间发烫。左苍狼策马跟上,她努力地让自己握紧缰绳,心里有如这起伏延绵的群山。   她得到了,他的一个吻。从此西北之地不再荒凉,八荒六合,给万里江山也不换。 ☆、第 14 章 大礼   风沙漫天,往西出大蓟城,水源渐少,大地干涸。北边的雪水经由此过,为这里带来生命所需的水份。满目黄沙之中,温砌正在指挥兵士挖坑种树,耐旱的树苗被从南方运过来,扎根大西北。死了就换一拨重新再种。   这是个长远的活计,但是温砌在这里戍边十几年,这个城市扩大了数倍。中原人、西靖人、孤竹人、俞国人,以及部分游牧民族都会在这里交换所需。这里环境虽然恶劣,却能买到许多别处见不到的东西。   慕容炎跳下马背,上前舀水浇树。温砌皱眉:“省着点,挑水不易。”抬头见是慕容炎,这才苦笑:“二殿下,微臣以为您还需三五日才能到达。”   慕容炎毫不掩饰:“我迫不及待地、星夜兼程地、两手空空地,过来犒军了。”   温砌大笑:“殿下已经两手空空了,臣下总不好也空着手。好在西北菜不够好,有饭管饱。殿下请。”   一行返回军营,温砌抖落身上风沙,递来防沙面罩:“西北气候不比晋阳,只怕殿下不习惯。”   慕容炎接过:“看惯了南方的花草葳蕤,乍到这里,倒觉得天高地远,令人心胸亦开阔不少。”   温砌凝视远方:“天地无极,长河落日。人间极景总伴荒凉之地而生。”   迎着风沙,走不多时,就到了军中。温砌将慕容炎的营帐安排在自己大帐旁边。待到晚上,营中升起篝火。温砌与一众将领一起,为慕容炎接风洗尘。武人粗犷,没什么讲究,端着碗就过来找慕容炎喝酒。慕容炎却犹豫不决。这碗到底洗没洗过啊?!   温砌的副将袁戏,一见他笑而不饮就涨红了脸:“怎么,莫非是袁某一介粗人,不配跟二殿下喝酒?”   慕容炎盯着碗,苦笑,算了,人若潦倒了,就须舍讲究而将就:“将军敬酒,我自是不得不饮。不过你们若人人敬我一碗,我怕是吃不消。”   袁戏仰头将酒倒进嘴里,又倒了两碗,喝完之后一抹嘴:“我三碗换二殿下一碗,行不行?”   慕容炎轻叹,仰头一饮而尽。诸将士皆喝采。喝采声未落,他往后一倒,酒醉不醒!这慕容氏就这点酒量?   诸人俱静,良久,郑褚说:“我们向西靖献城投降吧?!”   众人大笑。   温砌命人扶了慕容炎入帐歇息,左苍狼端着碗起来,走到袁戏面前,说:“我陪将军喝。”   袁戏看了她一眼,哈哈大笑:“可以啊,我最喜欢跟女人喝酒了。”周围的人都知道有热闹可瞧,难免鼓噪。袁戏接连跟她喝了三碗,有心戏弄:“小美人儿,敢不敢换大碗?”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飞快拿来大碗。两个人从碗喝到坛,周围的士兵渐渐不说笑了。只是有人不断记着数。到最后,袁戏终于也笑不出来了,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能认输。   眼看就要下不了台,帐里慕容炎突然说:“阿左,帮我打水。”   左苍狼气鼓鼓的,想了想,还是搁了碗去打水。   她端了水进去,这西北的天气,到晚上冷得要命。水里甚至结了一层薄冰。待进到营中,她兑了些热水进去,这才端到慕容炎面前。   慕容炎躺在榻上不动,她绞了毛巾,帮他擦脸和手。他终于睁开眼睛,接过毛巾自己动手。见她一身酒气,脸颊也带了酡红,方说:“几个武人,有口无心的。何必置这些闲气。”   左苍狼等他擦完脸和手,方才为他脱了袜子,将他双脚浸到热水里。然后她似乎终于忍不住,冲出帐外,吐了个一塌糊涂。   慕容炎摇头,初生的牛犊子啊,傻乎乎的,倒还知道护主。   左苍狼吐完了,回来蹲在地上,为慕容炎擦脚。慕容炎微微皱眉,他其实有点洁癖,平时即使是近身的侍从,也没有这样亲自服侍的。平时与人同桌吃饭,他从不动别人动过菜。但是接连几天赶路,餐风宿露,铁人也会累了。他没有赶开她。   左苍狼的手并不细嫩,拉弓引弦、舞刀弄剑的,那手很是粗糙。但按在足踝,却异常地舒适。他闭上眼睛,任由她按揉。   正在这时候,温砌一掀帐帘走了进来,然后就顿住:“我好像来得不是时候。”   慕容炎起身,自己擦脚起来,与他落座:“是俞国有异动吗?”温砌没有回答,反而看了一眼左苍狼,这样的场合,不适合有女人在场吧?   慕容炎笑:“将军小看女人,这习惯可不好。”   温砌面色微红,到底大人大量,没有计较。只是赶左苍狼走的话是说不出口了。他说:“军中不准妇人擅入,二殿下虽然奉陛下之命前来监军,但是不该带女子入内。”   慕容炎说:“温帅,我带女子入内,是因为这个小女子,她有一份大礼要送给元帅。”温砌一怔,看了眼他,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二殿下此言何意?”   慕容炎唇角微勾,笑着问:“元帅以为呢?”   温砌言语之中便多了几分不悦:“温某为人,殿下不是不知。先前当着将士面前,温某为人臣子,不便直言。但是明日天亮,还请二殿下立刻将此女遣离营中。”   他面有怒容,左苍狼问:“元帅是认为,小人到此,是献美人计来了?”   温砌什么人,立刻意识到受了慕容炎的调戏,当下干咳了一声。毕竟是长者,再如何不能跟左苍狼摆脸色。他问:“是何大礼,还请二殿下明言。”   慕容炎收了笑意,正色道:“如果温将军向北俞修书一封,称我为争燕王大位,愿与北俞合作。许诺待北俞派兵相助,事成之后,我们同意割让燕国几个郡县相酬。将军觉得,俞国的达奚铖和达奚琴会不会相信?”   温砌慢慢睁大眼睛,什么意思?   慕容炎说:“达奚琴应该会信,因为他不相信我敢以此计诱他。我不得父王欢心,此计一旦泄露,我必死无疑。待他大军主力入城,我们找地设伏。天时地利人和,不比等待他进攻更有胜算吗?战后让父王发书怒斥北俞无故入侵,同时温将军率军前往北俞边境,攻城掠地。”   温砌越听,面色越凝重,慕容炎一直在看地图:“既是大胜,也是速胜。其他国家就不会乱动。”   温砌沉默。真是一条妙计啊。胆大包天到我都不敢相信。   他说:“此计虽然大胆,然引蛇出洞……确实可行。只是……”只是你真的只是为了退敌吗?还是你真有联合北俞谋夺江山之心?   天啊,连我都开始怀疑了。   慕容炎微微一笑,忽略他眼中的迟疑:“但这个计策,确实是太过骇人听闻。若是父王有半点信我不过,只怕万万不会同意。”   温砌垂目,当然不会同意。他难道不会与我有同样的顾虑吗?但是……如果不这样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他起身:“殿下可愿夜行?”   慕容炎随他出营,他带慕容炎登上宿邺城关。   此地虽然清苦,但温砌在此驻军之后,将城墙筑得又高又厚。军士虽然铠甲老旧,又日日屯田,其战力却毫不逊色。   温砌望着前方一马平川的大漠,星月零星。夜晚的漠北,寒风如刀。他说:“七年前,我在此建功,一战成名。”他淡泊温雅的目光,竟然也带了几分寥落之色:“七年来,我蛰伏于此,再未前进一步。”   慕容炎转头看他,雄心万丈的二殿下,和一个志在千里的将军目光交融。他说:“此事传到晋阳,一定会走露风声。你若敢,不告知父王,我就直接修书北俞王。”   温砌双唇紧抿,他们在做什么?一个主帅,和一个不得志的皇子,密谋瞒着燕王私自出兵。还是用谋朝纂位这样的藉口。迎着风沙,他艰难开口:“殿下可知,此事风险?”   慕容炎站在城头,大漠只剩浓黑的影子:“一旦修书,不论成败,我都难逃谋反二字。父王不会信我。宫中的人,只会火上浇油。但是河山危急,家国蒙难,我辈岂能坐视?如果战后不死,请将军为我担待一二。”你还不懂么,他派我来西北,确实是希望我能解决一些问题。但不论如何,他不会给我建立军功的机会。所以我的到来,只能是犒军之名。战胜,功名归你,战败,问责于我。   温砌重新打量站在眼前的俊美男子,也许是容妃的影子,他比慕容氏的其他人多了几分坚韧凌厉的气势。让人下意识畏惧、服从。天生的首领气质。   他拱手一拜:“燕国得二殿下,社稷之幸。”   我侍奉陛下十四年,他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难为的是殿下,前狼后虎,仍悍然而行。   次日,慕容炎修书一封,遣密使发给北俞王达奚铖。   温砌与慕容炎在中军帐中,两个人秘密地将地图一再研究。哪些地方最适合设伏,由谁领军,怎么分配。   慕容炎将整个城关都划出来:“穿过宿邺城,便是大蓟城。我们先领着他们入关,大蓟城是大燕腹地,在他们面前的大燕,已经是一马平川。他们必然已经不会起疑。我方于大蓟城先埋好火油和焦碳,待北俞军队入城之后,派兵士射入火箭,其必然大乱。”   温砌点头,忽而又拧了眉:“城中百姓如何安置?如若布置不当,只怕会引俞人疑心。而且你我若不现身先行入城,只怕北俞军士不会上当。”   慕容炎早已想到,说:“将军给我两千骑,我率人先入大蓟城,一则安置百姓,二则熟悉地势。”   温砌摇头:“一旦入城,火箭齐发,无法分辨敌我。水火无情,殿下乃万金之躯,岂可轻身赴险?”   慕容炎笑:“我若不入城,让将军涉险,将军麾下军士岂会听我号令?此事不必多言,我必尽最大努力减少我军伤亡。男儿生当带吴钩,畏首畏尾,何以成事?”   就算是温砌这样的武人,也微微动容了:“微臣会派几员得力战将伪装成士兵,保护殿下!”   温砌接到北俞的来信。北俞王想了数日,终于还是决定遣使入营,与二殿下和温砌密谈。   温砌没有走漏任何关于此事的消息,他统兵十四年,在军中早已是一言九鼎。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将士们对他的忠诚度,远高于对皇城之中那位燕王慕容渊。   他是完全可以作主的。   北俞遗密使过来,拜见慕容炎与温砌。对方也知温砌老辣,遂与慕容炎长谈。他百般旁敲侧击,慕容炎应付得滴水不漏。密使疑心去除,终于亮出了此行的主要目的——行军路线,和最后割地的条约。   慕容炎与其签下条约,允诺事成之后将西北四郡二十县割让给北俞。使者再三讨价还价,慕容炎寸步不让。口舌之争持续了两天,密使终于妥协。   双方签定条约,由慕容炎和温砌共同立据画押。   左苍狼当然是跟着慕容炎,两个人在短短三天之内,几乎走遍了整个大蓟城。简陋的民舍中,左苍狼若有所思:“大蓟城百姓不少,主上要火烧城池,百姓如何安置呢?”   慕容炎坐在椅子上,面前案上一盏香茗,两碟素果。他闻言不以为意,说:“这难道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吗?”   左苍狼说:“若让他们撤走,俞军入境,必然生疑。若是不撤,又难免受池鱼之灾。我们必须要让他们既不撤离,又无性命之忧……”她重新打量大蓟城,从空中到地下,每一寸都没有放过。最后她一拍手,说:“这里家家户户几乎都有地窖,一旦战时,让他们立刻躲到地窖里。”   慕容炎没有说话,左苍狼问:“主上,如此可好?”   慕容炎指指自己肩头,说:“帮我捏捏,累。”   左苍狼不知道为什么话题突然就到了这里,却仍低下头,帮他按按肩膀。她手劲很足,慕容炎觉得很舒适。也许是几个月的朝夕相伴,又或者是由衷的赏识,他并不介意她的触碰。   他闭上眼睛,竟然慢慢睡着了。 ☆、第 15 章 逃亡   十日之后,北俞十五万大军入马邑城,经宿邺,温砌开城门,将其迎入城中。北俞大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仅用六天时间便进入大蓟城,燕国已失半璧江山。   此时,战报发回晋阳,称北俞大举入侵,轻而易举叩开宿邺城门,二殿下慕容炎和大将军温砌谋反,举国震动!   大蓟城,慕容炎率万余步兵、五千轻骑,与北俞军队一起入城。他手下是温砌得力战将,除了副将袁戏,已有六人到他帐下。都是以一挡百的悍将。慕容炎一个一个看过去,微笑:“当了几年垦田将军,手痒了吧?”   六个人眼中光芒雪亮:“心痒难耐!”他们不太看得起慕容炎,但是他一来就有仗打,再没有这么痛快的事。   慕容炎笑看:“神兵利器,岂能一世蒙尘。将军们,我们是燕国人,不是西靖的狗,不是北俞的俎上肉!今天开始,谁敢轻视我们,我们就剜谁的眼睛!谁敢往我们脸上吐唾沫,我们就拔谁的舌头!敌人的血,将铸就我们无上的荣光。”   他和温砌,是不一样的人。将军们都察觉了。但他们喜欢这样的头领,喜欢这种热血涌动的感觉。老子投军不是为了种田的,唾面自干是圣人干的事儿!   乱世支离,群雄逐鹿。能够以战止战的才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君主。   北俞统兵将领名叫沙星升,也是个精细之人。进入宿邺城的时候他还小心翼翼。然而进入大蓟城仍未遇阻挠,他心已放下一半。这时候他把慕容炎牢牢看顾在身边,听说温砌已率军为前锋,他心中难免有些鄙夷。大好的河山啊,这些个皇子,仅仅只为一人荣耀,就能将山河百姓拱手送予他国。   这样的皇子,即使当了燕王,又有何惧?   时间算计得刚刚好,入夜之后,大军在大蓟城休整。沙星升治军还算严谨,这时候已经开始巡视营帐。慕容炎所率的士兵皆是温砌的精锐,多年老兵。眼看着时间越来越近,大家也开始聚拢在一起。   子时一至,城外火光骤起。慕容炎下令燕军分散入户,与百姓一起入地窖躲避。片刻之后,已有火箭如雨一般射入城内。大火冲天而起,城中军队顿时乱成一团。   沙星升立刻反应过来,知道自己上当,他怒喝:“抓住慕容炎,不要让他逃了!!”   无数士兵扑了过来,然而燕军已经疏散,只有慕容炎和左苍狼两个人,目标非常小,追捕不易。风油助火势,城门都已落锁,浓烟滚滚,入目只见一片片刺眼的光亮。温砌令人守住城门,一旦有人试图突围,立刻乱箭射回。   左苍狼跟慕容炎在浓烟中奔逃,十几万敌军啊,如果真的撞上,大罗金仙也要被剁成肉酱吧?   火箭呼啸着入城,到处都在燃烧。断木支离,偶尔被脚下的东西一绊,再优雅的人跑起来也得狼狈不堪。左苍狼跟慕容炎此时便如丧家之犬,慌不择路。偶尔被小股的俞军发现,左苍狼拼了命地放箭掩护。风烟浓黑,空气滚烫,她开始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射中目标。   弓已经将手灼出了水泡,吸入的气体如同钢针。但周围总算没有人声了,左苍狼停下来喘息,慕容炎转头拉着她的手,一路向前。他黑色的长袍在满城烟火之中飞扬飘卷,诗画难描。   左苍狼突然就又有了力气,她射杀追兵,慕容炎探路撤退。不久之后,二人来到一处一处废弃的枯井,慕容炎说:“下去。”   左苍狼知道情况危急,也不多说,立刻下到窖中。慕容炎随后也下来,然后将已掩一半的石板托起,盖住井口。   外面的声音瞬间就小了,火光隐隐透过顶上的缝隙,大蓟城整座城池都在燃烧。   左苍狼头发被燎了一大把,脸上、身上简直不知道哪儿受伤了。相比之下,慕容炎还算是整齐,然而也是一身烟尘。脸上就更不用说了,汗和烟泥和在一起,再抹一把可以直接上戏台唱戏了。   两个人对视,左苍狼先笑,又赶紧忍住,上前为他轻轻掸掉身上的灰:“主上……”   慕容炎盯着她:“你这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热浪透进来,里面有些闷。左苍狼帮他解甲,轻声说:“属下无能,令主上遇险。”   漫城大火中争战、奔逃,慕容炎里衣全部湿透。这样的湿衣穿在身上,明显不适。慕容炎轻哂:“说得对,你就是护主不力,过来。”   左苍狼无语,呃,我就随便说说。这还能真怪我啊?她走过去,慕容炎抬手,亲自为她解甲。左苍狼面色早就滚烫通红,已经看不出是被羞的还是烟薰火烤的。   沉重的盔甲被放到一边,慕容炎早想到要用这里作为藏身之处,里面打扫得倒是非常干净。居然还放了一桶清水和两套干净的替换衣服。   慕容炎挥手:“转过身去。”   左苍狼背过身,他用清水擦脸,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最后说:“过来换衣服。”   左苍狼过去,看见他只是擦了擦脸,不免意外。他这样一身汗湿,怎会不擦擦身子?她迟疑,慕容炎秒懂:“你一个女孩,用我的洗澡水,毕竟是不好。我洗让你脏着吧,一样会虐待我的鼻子。你洗吧。”   左苍狼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这孤男寡女的……不好吧?慕容炎笑:“我暂时决定不偷看你。”   说罢,他真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左苍狼绞了湿衣一角,从脸开始,看他真没偷看的意思,背过身缓缓擦拭身体。   水声清悦,慕容炎转过头,见隐隐火光中,她衣裳半解,背部肌肤温润如玉。左苍狼将身上擦了擦,转过头看一眼,正对上慕容炎的目光。   “啊!”良久,她反应过来,飞快地拢住衣裳。慕容炎笑得:“我就看一眼,倒是比那北俞十几万敌军都可怕了。”   左苍狼终于怒了:“你说过不看的!你……你堂堂燕国皇子,言而无信!你……”说不下去,词穷了。   慕容炎笑:“我说过暂时不看,先前也确实重诺如山。如今暂时已过,我看一眼,何为失信?”   左苍狼转头,慕容炎靠近,审视:“真生气了?”   左苍狼硬邦邦地:“主上何必如此?您若真对属下感兴趣,只需一声令下。属下宽衣解带,服侍主上即可。”   慕容炎叹气,扯了件衣服铺在地上,席地而坐:“人潦倒了真是不行了,惶惶奔逃、形容狼狈也就罢了,连手下也会对你冷嘲热讽。”   左苍狼气结,想了想,又微微心软了。   天知道他那样一个挑剔的人,是怎样仓惶逃蹿于十几万敌军之中时,忍受满面烟尘。最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避难于荒地枯井之中,听烈火焚城,敌人厮杀呐喊。   她垂下眼帘,轻声说:“如果……如果……”   努力了好几次,没说下去。慕容炎好奇地靠过来:“如果什么?”   左苍狼咬唇:“如果,以我身躯,可慰主上之心,我愿意。”哪怕只是片刻,如果真的可以,我愿意。她声音微弱,却坚定:“可我知道,那并不能。多年来,太子与五殿下都已经妻妾成群,惟有二殿下仍对姜姑娘虚位以待。殿下对姜姑娘的感情,一直让人艳羡。如今殿下身处逆境,需要的不是慰藉,而是足够的忍耐与坚定。所以但请主上自律、自重,属下愿追随陪伴主上,将失落的一切,一一寻回。”   慕容炎微顿,良久:“白眼狼。”   左苍狼抬起头,目光浓烈如酒。慕容炎缓缓别开视线,好吧,我相信你是认真的。他伸手,捂上她的眼睛。   不……不要靠近我,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 ☆、第 16 章 如故   燕国和俞国大战的时候,冷非颜还在养伤。   晋蓟古道旁边有个小客栈,杨涟亭把冷非颜扶到这里,见她伤势沉重,索性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冷非颜醒来的时候,杨涟亭不在,而自己身在一个陌生的房间。   冷非颜翻身坐起来,不小心抻到伤口,不由咝了一声。   这点痛不算什么,她撑着身子走出房间,见楼下坐了不少人。正是午饭时候,客栈生意不错。   冷非颜正要叫小二,突然天光一暗,一个少年腰悬玉笛,手握宝剑,步履如风般走进来。阳光在他身后盛开,他比阳光灿烂。冷非颜盯着他看,只觉其气质形容,无一不是似曾相识。   一个愣神间,少年却已经来到柜台,低声同掌柜说话。   冷非颜当下就快步下楼,可惜毕竟带伤在身,快也快不到哪去。等到她下楼的时候,少年已经离开。掌柜看见她,笑脸相迎:“哟,姑娘可算是醒了。杨公子在后面替您煎药呢。”   冷非颜问:“刚才那是什么人?为什么不住店就走了?”   掌柜愣了一下,说:“刚才那位?哦,您是说藏歌藏公子啊,他可是大贵人,怎么会住在我们这种小店……”   冷非颜还要再问,身后有人托着她的腰,将她半搂半抱地往楼上房间里弄。冷非颜一转头就看见杨涟亭,忙拍他的手:“干什么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   杨涟亭几乎咬牙切齿:“不想死就别乱动!”   一路拖回房里,冷非颜说:“杨涟亭,我刚刚见到一个人,真是一见如故!以前有人说一见钟情,我不信,刚才看见他,我竟然有点相信了!”   杨涟亭气得:“冷非颜!你能不能用点脑子!他是藏歌!”   冷非颜在床上躺下来,问:“怎么了?”   杨涟亭咬牙切齿,说:“你对他一见如故,是因为我们前几天刚刚在晋蓟古道上,用不太光彩的方法,杀了他哥!”   冷非颜微微一惊,一扬右手敲了敲脑袋:“怪不得看上去这么眼熟!那他是过来找他哥哥的?”   杨涟亭连喂带灌地喂她喝药:“如果让他知道来龙去脉,他就变成找你的了。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冷非颜将药汁含在嘴里,咂了咂,说:“我觉得长得不错,腰身也……”杨涟亭脸都绿了,差点把药碗扣她头上:“我是问你这个吗?!”   冷非颜嘿嘿笑:“武功比起那个藏锋差远了。那个藏锋……你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吧?”   杨涟亭说:“没有,不过我要赶回晋阳了,再迟些恐引人起疑。燕子巢的人正在四处寻你,你有办法跟他们联络上吧?”   冷非颜挥挥手,像赶苍蝇:“走吧走吧,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杨涟亭颇不放心,还是再叮嘱一句:“你带着伤,别惹事。”   冷非颜一脸不耐烦,径直将其赶了出去。杨涟亭返回晋阳城,冷非颜出了小客栈,很快联络到燕子楼的混混。   “楼主。这些天不见您,兄弟们都急坏了!”一个喽罗跪在地上,十分恭敬。当然着急了,大家都服了毒,解药在冷非颜手里。她要是一去不回,大家找谁去。   冷非颜抬起他的下巴,微笑:“小南,你看我漂亮吗?”   这小南原来也不是好鸟,在这里俗称南天一霸。这时候听了这话,他却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一样,满脸涨红:“楼主,小的不、不、不明白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一边说一边惊恐地往后退。   冷非颜说:“我听说,你以前最大的爱好,就是调戏良家少女。”小南不明所以,冷非颜望着那双纯洁的眼睛,一脸妩媚地说:“现在,你过来调戏一下老子。  “楼主饶命啊!”南天一霸卟嗵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冷非颜怒了,一脚踢过去:“听见没有!”   南天一霸痛哭流涕。   烈日当空,晋蓟古道空无一人。北俞军队已经侵入大蓟城,再往后就是燕都晋阳。这里百姓争相向东而逃,更没有人会在这时候去往大蓟城。   古道冷清,然有一人正牵马而行。藏剑山庄的二公子藏歌,年仅十六,在武林之中已经颇有名头。他有名并不是因为武功,而是性情豪爽,爱交朋友。   藏剑山庄素来不在江湖行走,唯有他游山玩水,交游广阔。藏天齐将满腔希望都倾注在长子藏锋身上,对幼子倒是比较宽容。平日里不太管他。   这时候,藏歌沿晋蓟古道而行,他与大哥约在晋阳城郊的天然居会面,然而日子过去了好几天,仍然不见兄长。藏歌听说他是在晋蓟古道等人,这才沿着古道找寻。   但是一无所获,如今北俞与大燕正在交战,俞军深入大蓟城,他不会是碰上什么麻烦吧?   藏歌眉头紧锁,一路仔细查看,走得很慢。突然道旁密林里,有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只听一个男人道:“小、小妞、妞儿,今儿个、你、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   藏歌眉头紧皱,不自不觉就沿着声音找了过去。只见林间密林里,一个身穿蓝色长衫的男人背对着他而立,面前是个年纪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女孩面带病容,此时连连后退,一脸不知所措的模样。   藏歌顿时怒从心起,从背后一踹将那混混儿踹出老远。那混混倒也识相,转头准备怒斥,一眼看见是他,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跑。藏歌本想去追,但见面前佳人摇摇欲坠,仿佛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由上前扶住了她。   那时候正是五月中旬,春光正浓,华彩入林。绿叶将阳光切割成大大小小的光斑,偶尔一阵风过,她的身影便如阳光般忽明忽暗。那真是一张太过漂亮的面孔,令人看过一眼便不能相忘。   藏歌忙低下头,说:“姑娘勿惊,贼人已经去远。我先扶你出去。”   冷非颜靠着他,她还在发烧,面颊如染烟霞,一双眼睛却波光欲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藏歌说:“这种贼子欺凌妇孺弱小,任谁见了也会出手相助。姑娘不必在意。”   官道上面,他的马还在。他把冷非颜扶上马,轻道了一声:“姑娘坐稳。”然后牵马而行。冷非颜坐在骏马之上,颇有点骑着毛驴跟相公赶集的小媳妇的意思。   藏歌一路把她送到古道边上的小客栈,让掌柜的为她请大夫。转头又问冷非颜:“姑娘孤身一人,是要往哪里去?”   冷非颜眉眼低垂,说:“我……我本是要去大蓟城投靠姑母的,不想不胜舟车劳顿之苦,病倒了。幸而一位好心的大夫为我诊治。这几日好点了,我便想着继续起行,没想到会遇上歹人,若非公子相助……只怕我已不在人世,请公子受我一拜。”   她说罢便起身,向藏歌盈盈一拜。藏歌忙扶住她,说:“姑娘不必多礼,只是如今大蓟城战乱未平,姑娘孤身一人,还是不要前往得好。”   冷非颜美目含泪:“可是……可是若不投奔姑母,我孤身一人,举目无亲,我……”说着话便低垂了螓首:“我又能往哪里去呢?”   藏歌略略想了一想,说:“在下到此还有点事,姑娘如若不嫌弃,可否在此等侯藏某几天?等到事情一了,藏某定回来安顿姑娘。”   冷非颜粉面含羞,艳若桃李:“可是……可是我与公子不过萍水相逢,怎么能……”   藏歌去柜台会了银子,吩咐掌柜好生照料,说:“姑娘不必疑虑,我不是坏人。你安心在这里养伤,等待藏某两日。”将要出店门,又回头问:“敢问姑娘芳名?”   冷非颜轻声说:“小女子姓颜,颜妍。”   藏歌微微点头,出门而去。冷非颜追到门口——你别走啊!你不是坏我是啊!可到底没有理由强留,只得又在小客栈住下。   小客栈里,掌柜正在啜牙花子——这年头,漂亮姑娘真是到哪里都有贵人帮扶。他赶紧命小二替冷非颜准备房间,好生侍候。   冷非颜天天锦衣玉食,在小客栈等了两天。本以为藏歌肯定一去不回了,没想到他又返回,对冷非颜说:“颜姑娘,请收拾一下,随我来。”   他虽出生藏剑山庄那样的显赫的家族,心思却是极为细腻,知道她身子虚弱,还为她雇了马车,一路向东入了晋阳城。   藏歌把冷非颜带到一方清净的院落,说:“这里是藏某的一处别苑,颜姑娘可暂在这里暂住。待到我军收复大蓟城,再往前寻亲也未尝不可。”   冷非颜暗哼,天下男人都一个德性,把一个女孩带到自家别苑,能安什么好心?心中这样想,面上可是一丝儿也不露,仍然是笑意盈盈,她说:“如此,便多谢公子了。”   藏歌拱手道:“姑娘客气。我还有事,必须回家一趟,姑娘一切自便。”   话落,他起身离开别苑,想来是寻兄不遇,赶回藏剑山庄了。   冷非颜送到门口,在心里骂娘,不过是看着顺眼,想弄到手玩玩,没到想如此费时费力。   不过这里倒是绝对安全,这里是藏剑山庄的别苑,就算有人查到燕子巢的蛛丝马迹,一旦查到这里,也是不会再深究了吧?   冷非颜便没急着离开,闲暇时候四处逛了逛,发现书房里面有好些信手画就的武功招式。她很好奇,问别苑总管:“这些是藏公子所绘吗?”   总管早就得到自家公子嘱咐,待她如贵宾,当然是有问必答:“回姑娘的话,这都是公子信手涂鸦,他虽不喜练武,却偏偏喜欢参研武功招式。但小人不管武功,所以具体是些什么,也说不上来。”   冷非颜点点头,作无意状翻看那一页又一页的纸张。   这是针对各门派招式的一些破解功法,不少地方都说得有理有据。冷非颜当着总管不好细看,待到了晚上,方重新潜入书房,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藏歌于晋蓟古道几番来回,始终没有对她有半点疑心。因为任凭是谁,也不可能相信藏锋的死,会跟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子有关。可她是冷非颜,她是在孤儿营三年之后,就没有教官敢单独与她交手的冷非颜。   如果不是左苍狼侥幸,她会是踏着三百多具尸体,唯一活下来的那个人。   慕容炎所求的,最强者。 ☆、第 17 章 离间   冷非颜将藏歌对各门派武功招式的详解都看了个干净,然后深觉学海无涯。转而对这个藏歌越来越有兴趣,这个人武功比起他哥藏锋来,明显弱了许多。但是所知却甚为渊博,若是肯下功夫,想来武学造诣不会比他哥差。   这天夜里,冷非颜吃过晚饭,又钻到藏歌的书房里。外面突然有人轻咳了一声。   冷非颜起身,只见模糊的月光之下,有个人影。只看一眼,她就认出了是谁:“封平?你怎么在这里?”   外面潜入的人正是封平,他面对冷非颜,表情冷淡:“殿下吩咐,命你将藏锋之死散播出去。”   冷非颜眉头微皱,毕竟是聪慧之人,很快就明白过来:“主上是想借藏锋之死,为燕子巢扬名?可是如此一来,藏剑山庄如若报复,只怕会将燕子巢连根拔起。我们还没有对抗藏剑山庄的实力。”   封平说:“我只是传话,你若有异议,直接回禀殿下。”   说完,径自离开。冷非颜略略沉思,也不跟别苑总管打招呼,连夜赶往大蓟城。   那时候的大蓟城,满目疮痍。燕军全歼北俞十几万精锐。温砌杀掉所有战俘,活捉了对方大将沙星升,缴获辎重、兵器、战甲、马匹无数。大蓟城砖墙缝里都滴着血。   燕军大胜!   捷报传回,朝中上下一片茫然,前一刻还在劝燕王慕容渊迁都渔阳的大臣们个个一头雾水。这……前一刻还是温砌与二殿下谋反,敌军已深入大燕腹地大蓟城,这怎么后一刻,俞国就被温砌全歼了呢?   大蓟城,房屋损毁严重,百姓亟需安置。温砌却将帐下几位将军召集到一起:“此战虽然大胜,然未得陛下之令,乃是我一意孤行,私自出兵。二殿下虽然未亲自参与,但是身为监军,隐瞒不报,罪责难逃。如今战事已了,我与二殿下同返晋阳待罪。大将军一职交由袁戏暂行。诸葛锦、郑褚你二人辅佐。一应兵符、帅印皆由袁将军保管,直到陛下派人接替。”   他话音未落,诸人顿时跪倒一片:“温帅!此时晋阳您去不得啊!”   袁戏也急了:“温帅,我一大老粗,如何能担此重任!再说了,陛下毕竟毫不知情,易受小人蛊惑……”   他话没说完,温砌挥手:“此事我意已决,不必再议。”说罢,转头看慕容炎,问:“二殿下没有异议吧?”   慕容炎微笑:“当然,全凭元帅作主。”   温砌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踏实下来。这位二殿下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是这么多年来,他在宫中所受的排挤、陷害,阴谋诡计恐怕旁人难以想象吧?他这次冒这样大的风险,真的没有其他目的吗?   冷非颜过来大蓟城的时候,没有见到慕容炎。慕容炎跟温砌解甲卸剑,乘囚车,由兵士押解着返回燕都。她没法靠近,只好留下暗号。晋蓟古道旁边的密林里,左苍狼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恢复得如何了?”   冷非颜笑得没脸没皮:“我这不是有点事儿吗!你还记得我受了伤呢,我那可是为你俩挨的刀子,你如今这副冷冰冰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左苍狼拿她没办法,说:“主上这次回到晋阳,只怕凶多吉少。我笑不出来,什么事你说。”   冷非颜说:“我觉得他死不了,你说上次咱们遇上藏锋,如果我们打不过,他会不会还有后招?”左苍狼微怔,冷非颜拍拍她的肩膀:“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如果到时候那个昏聩无能的燕王真的要杀他,我背也把他背出来。”   左苍狼终于被逗得勉强扬了扬嘴角:“你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冷非颜说:“主上让我把杀死藏锋的消息透露出去,可是我担心藏剑山庄报复,你懂吧?”   左苍狼微微皱眉,说:“主上让你透漏出去,却并没有要你言明是燕子巢杀死藏锋。你可以另拟一方势力,确保这个莫虚有的势力跟燕子巢无关。如此一来,既可以打着这个势力的名头行事,又可以不受它牵连。”   冷非颜一拍脑门:“有道理,我先走了,回头请你喝酒。”   话落,转身就要走,左苍狼说:“非颜,回到晋阳之后,你留意一下城中谁试图跟宫里的人联系。”   冷非颜不明白:“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俞国达奚琴素来多智,他不会就这么算了。我怀疑,晋阳城中俞国的奸细,恐怕已经开始行动了。”   冷非颜了然:“我这就回去。”   此时,俞国当然明白上了大当,自然是大怒,但如今战力损失巨大,一时无外征之力。皇叔达奚琴当即授意远在晋阳的细作,编唱了一首儿歌,歌称天策焞焞,龙尾伏辰。渊不泽洲,火重康衢。均服振振,立我蒸民。   儿歌传到慕容渊耳中,慕容渊大发雷霆。渊不泽洲、火重康衢之言,彻底激怒了他。   温砌闻听之后,心急如焚。也不顾得再乘囚车了:“二殿下,我等需要立刻赶回晋阳,以免陛下被贼人离间之计所蛊惑。”   慕容炎叹了口气:“我当然明白。将军,此次回朝,我生机不大。我无家无室,母妃早逝,也无甚牵挂。但有一事,阿左伴我多年,我一直视其如至亲。这孩子个性刚直,若我危急,她恐怕会做出什么傻事,劳烦将军照料,拜托了。”   他言语之间,竟似安排后事。温砌一怔,突然发觉自己鲜血犹热。他扶住慕容炎的肩,承诺:“二殿下,若陛下生出杀心,末将必当死谏。我若不死,定护殿下平安。”   慕容炎摇头,说:“温帅好意,我心领。不过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我的事,不需要温帅费心。只是阿左的事,拜托温帅了。”   温砌沉默,良久,说:“二殿下放心,阿左姑娘温某一定好生照料。”   温砌与慕容炎星夜赶回王都晋阳,于宫外长跪待罪。慕容渊宣温砌入内。   德政殿中,燕王高坐书案前,面前堆积的全是西北发来的战报、奏牍。温砌正欲叩拜,座上的君王已经挥手:“免了。”   温砌却是再谨慎不过的人,当下仍然是严遵礼制,行了君臣大礼。燕王无奈:“起来吧。”他轻声说,也不再赐座。待温砌起身,方问:“温砌,北俞为何会突派大军侵我西北?”   温砌抬起头,许久才说话:“北俞,并非主动入侵。”   “哦?”燕王颇有些意外,他年过五旬,当了二十一年的国君。二十一年的高高在上,让他有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威重。   温砌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呈给燕王:“请陛下赐微臣死罪。”   燕王亲自接过那书信,还未打开已是有些明了:“看来问题严重。”   他展开书信,却见那是自己一个儿子写给北俞王的手书。越往下看,他的脸色就越阴郁。这竟然是一封,慕容炎写给北俞王的手书,扇动北俞王派兵助自己谋反!   他正要说话,温砌已经开口:“此计乃引蛇出洞,正是二殿下这封书信,引诱北俞……”   他话未说完,燕王已经沉声道:“温砌,你好大胆子!”   温砌已经重新下跪:“温砌死罪!”   燕王缓缓坐下,指腹反复摩挲着那页信纸:“如此重大之事,你竟敢丝毫不同孤商量!在你眼中,可还有孤这个燕王?”   温砌并不起身,字句镇定:“微臣知道陛下会震怒,亦知道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但正因为微臣忠于陛下,而我主又素来信任微臣,才不得不这么做。   这些年陛下在晋阳,虽是龙袍加身、万众叩拜,但是国库空虚、百姓饥苦。臣虽身在军营,却也知道朝廷的艰难。陛下是贤主,百姓如此,只怕圣心更加不得安宁。臣虽竭尽全力屯田开荒,减轻朝廷负担,但这些年,北俞、西靖、孤竹国等就是一批蝗虫!”   燕王慕容渊面上的怒意渐渐淡去,看向跪伏在地的温砌,他似乎也想起一些旧事。温砌目光垂地,并不看他:“出此下策之时,微臣一夜未眠。妄自动兵,引寇入侵,若是战而不胜,我要如何面对君主?以王子为饵,若是有所闪失,我又要如何面对君主?即使是胜了,我也是犯下了欺君大罪,又如何面对君主?   可是陛下,微臣生而为将,食内粟却不能御外敌,眼看着强寇辱我君主,欺我百姓。陛下,臣……臣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慕容渊眼中亦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他起身扶起温砌:“你啊,还是当年的性子。”   双手轻握,温砌双眼微红:“陛下,臣不是不传报陛下,实在是此事一旦走漏半点风声,则敌方必有防备。如果此役不能大胜,大蓟城之后我大燕无险可守,后果不堪设想。臣……”   慕容渊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你我君臣十四年,孤还真能责怪你不成?此事孤不再追究,但是以后万事还须报与孤知晓。”   温砌再度谢恩,心下也松了一口气。朝中太子势大,五皇子慕容清也是子凭母贵。此事他照实禀告燕王,即使日后有什么风声,也当不会牵累慕容炎才是。   “今日不要回府了,就在宫中,陪孤一并用膳。”燕王当即命人下去传膳,温砌又一番谢恩。   燕王摇头:“你这人……总是这般拘谨。这样谢来谢去,也不嫌麻烦。”   温砌正色道:“君臣之礼不可废。”   燕王点头:“随你吧,接下来与北俞议和之事,你想必也有安排罢?”   温砌暗里观察他的神色,言语小心:“北俞遭此大败,必然恨毒了我们。但眼下他损失如此惨重,即使再恨,也不堪再战。依臣下之意,由微臣向北俞用兵,北俞必会遣使前来拜见陛下,商议此事。陛下大可将赔偿数额提高些,以盈我大燕之虚。”   宫人已经陆续传菜上来,燕王眉峰难开:“此事若是我大燕以计相诱,难免不太厚道。如今又狮子大开口,恐怕落人口实。敌将沙星升是北俞驸马,孤已命人为他治伤,过几日,还是送回北俞吧。”   这意思,是要议和了。温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陛下仁厚,但一则北俞屡屡犯境,每年大燕给予的安抚银子已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他们几时知足?边境百姓早已不堪其扰。二则,此仇早已结下,一旦北俞恢复过来,必成我们心腹大患!陛下万万不可因一念之仁,而轻纵死敌。”   燕王想了一阵,突然说:“今日鲌鱼极鲜,温卿尝尝。”   他示意身边的内侍将自己面前的鲌鱼端到温砌面前,温砌起身谢恩。知道他还要考虑,也不再提这事。转而说:“陛下,二殿下还在宫外长跪未起……”   燕王眸光微动,随口吩咐:“让他下去歇着吧。”   温砌小心观察他神色,也猜不透他对慕容炎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第 18 章 入狱   燕王留温砌在宫中盘桓几日,温家老爷子温行野却也连夜赶到了晋阳。温老爷子虽然瘸了一条腿,脾气可不瘸。二话不说,召回儿子就施了一通家法,直接鞭了两百,直把温砌背上打得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幸得燕王亲自上门求情,这才没把燕国大将军打死。   温砌在晋阳,焦急的不仅是营中的诸将,有一方更加急切地想要知道燕军的动向,而且可称是心急如焚。那自然就是北俞王了。   达奚琴肯定这次设伏是温砌自作主张,生怕这次燕王不能牵制温砌。如果这时候燕军当真来攻,真是不堪设想。   北俞王达奚铖急招文武议事,皇叔达奚琴再献一计:“燕国温砌老辣缜密,我军又刚受重创,不宜与之争锋。但是燕王的三位公子一直明争暗斗,后宫之中各位娘娘更是面和心不和。我王不若派出一名使者,带上金银珠玉,面见王后。将二殿下的手书交给王后,就说二殿下图谋帝位才与北俞结盟。见北俞兵败之后,复又讨好温砌……”   达奚铖抚摸着冕旒,轻声说:“皇叔高明。再造些流言,就称温砌与二殿下早有勾结,有意谋图太子大位。此战就是替慕容炎铺路。”   叔侄二人左右商量,竟又想出一条毒计。   事不宜迟,达奚琴不放心别人,亲自潜到晋阳。他化名商客,买通燕王后的内侍,先见到了李王后。   二殿下的书信被呈到王后处,王后先是狂喜,既而又皱了眉头。达奚琴静观她神色,心领神会:“娘娘,这可是我们王对您的一片心意呀。”   王后知道自己失态,随即就冷了脸色:“怎么说?”   达奚琴一欠身:“这次大将军温砌设计,损我北俞十五万将士。表面上是温将军用兵如神,但实际上,他靠的是什么?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此战中居功甚伟的,乃是贵国二殿下慕容炎吧?”   王后眸光微沉,这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达奚琴的眼睛:“当然了,二殿下有此远见卓识,是大燕之福。只是燕王会作何想……还有,温将军驻边十四年,可从来没有这样大动干戈过呀。王后可知,为何二殿下一到,他突然就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   王后目光冰冷,冷笑着道:“哦?你且说说看,他是为何突然就有了这样的雄心壮志?”   达奚琴又是一欠身:“王后竟然不知道吗?二殿下与温将军暗中早有往来,此战名为退敌,然我北俞从未有攻伐之心,何以为敌?温将军诱我等出兵,难道不是为二殿下奠定战功民望,图谋储君之位吗?”   王后心里就是咯噔一声响,达奚琴微微一笑:“温将军沉寂十几年,突然行此险招,其意,本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吧?听闻当年,王后娘娘同二殿下的母妃之间,可是多有不快呀。二殿下若是上位,只怕娘娘母子……呵,当然了,我王也确实不希望慕容炎上位,我北俞十几万大好男儿,这笔血债,不会就此了结。这样看来,我们倒是有共同的敌人了。”   王后不说话,达奚琴知道自己话已说尽,当下不再多言。只又笑容满面地道:“小人此来,还带来了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娘娘笑纳。”   珠宝一箱一箱地抬上来,王后终于收了那信件:“你要说的话,本宫知道了。来人,送客。”   达奚琴一笑,转而求见五皇子慕容清的母妃俪妃。   慕容炎,你等着死吧。   当天晚上,王后在栖凤宫摆酒,邀王上赏菊。燕王过来之后,见满地夏花娇艳缤纷,当下心情就好了几分。王后殷殷相劝,他不由多饮了几杯。   见他酒兴不错,王后这才婉转开口:“这些天,臣妾听到一些谣言,也不知当不当同陛下讲。”   燕王倒是有些感兴趣:“何事?”   王后又劝了他一杯酒,这才说:“炎儿这次去西北,能在军中历练,真是再好不过了。”   燕王点头:“容妃,初初进宫时便聪慧多智,倒是教出了一个好儿子。”   王后银牙微咬,却笑着道:“前些日子,公然传出炎儿举兵造反的事,臣妾真是日日心惊肉跳。”   燕王眉头微皱:“只是诱敌,他并无此心。”   王后也是浅笑,一副慈爱的模样:“是呢,臣妾也希望如此。容妃当年虽然对陛下多有怨怼之言,这个孩子毕竟是陛下的骨肉。这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容妃死前,还紧紧抓着他的手。难为这他,看着母亲那样可怕的惨死,到底对陛下没有芥蒂。”   燕王一怔,当然是有芥蒂。那一双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总让他背脊发寒。好像那个死去的女人一直附在他体内一样!   他每一次称他父王,他不用双眼就能感觉到那言语中的讥嘲。   慕容渊有些心烦,起身离开。看不进折子,便又去了五皇子生母俪妃那里。俪妃当然殷勤,两个人吃了一会儿酒,俪妃柔情款款地问:“听说炎儿回来了?”   慕容渊嗯了一声,她又是一笑,吩咐身后的婢女:“今日哥哥托人捎来那对同心璧,你速取了,送到二殿下府上。”   慕容渊冷哼:“既然是你兄长所赠,你收着便是,送他作甚?”   俪妃浅笑盈盈:“他极为衷情姜家姑娘,仓促归来必是没有准备什么礼物。这美璧赠他,正好送给佳人。臣妾这样的年岁,要这同心璧作什么?”   慕容渊想起慕容炎跟姜碧兰还有太子之间的牵扯,心中烦乱。但见面前伊人如花,不禁握了她的纤纤柔荑:“怎么,孤与爱妃,便当不得同心二字么?”   俪妃粉面染霞,娇羞地坐到他怀里:“妾的心,早已交付陛下,骨血交融、神魂相依,又何须以这同心璧代而言之?”   慕容渊为伊人风情所迷,顿时将她拥入怀中:“孤的心,只你一人懂。”   俪妃却又叹了一口气:“可惜臣妾的清儿,论弓马骑射,都输炎儿多矣。每次看见炎儿,臣妾真是爱得不得了。他这样聪颖多智,甚至刚一到西北营中,便建此功业。我的清儿啊,唉,就喜欢读些书,整天跟太学的先生们研究经典。”   慕容渊心中那根原本已经被抚平的刺,又被挑了起来。俪妃又摇头,满面的慈爱与无奈:“你看炎儿,跟温将军多合得来呀。听说他只带了千余军士诱敌入城,我的天,敌人可有十几万大军。   温将军火烧大蓟城,那城池又高又深,深更半夜的,妾臣真是想想都害怕呀。如果不是百分百的信任和默契,谁又敢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托给一个陌生人呢?也就是我们炎儿,聪明绝顶。凡事总有十足把握。”   这一番话,棉里藏针,不仅挑起了慕容渊心里的刺,更是剜出了一块肉。   他当然有十足把握,如果此战北俞军胜,他可趁机夺大位。如果温砌胜,他可领军功。那封写给北俞王达奚铖的信,字字恳切,谁又能保证当时他心中,绝对没有一丝这种念头?   温砌镇守西北十四年未敢妄动,如何他一去,立刻便如此大胆?是两个人早已蓄谋已久,还是专门为他奠定根基?   前些年,容妃四处拢络大臣,他不是不知道。难道真的已经将手伸到军营之中了?   他疑心大作,立刻就下令:“来人,速将慕容炎下到诏狱待罪。”   黄门一怔,立刻下去传旨。俪妃还格外不解:“陛下,您这是干什么呀?”   慕容渊再不愿多呆,转身出了她的翠屏宫。   当天夜里,潜翼君府上,内侍深夜宣旨,由禁卫军亲自前来抓人。周信领着诸侍卫,正要拔剑,被慕容炎眼神制止。他恭顺接旨,随后低声对身边的左苍狼说:“我入狱之后,你跟温砌走。”   左苍狼抿着唇,不说话。慕容炎加重了语气:“重复一遍给我听!”   左苍狼咬咬唇,终于说:“我听见了。”   慕容炎点点头,大步向前,在兵士的押解下,前往诏狱。左苍狼忍不住跟了几步,慕容炎回过头,看见星光如画。在万千星辉之下,她双瞳之间的忧虑,是他触手可及的河流。  引他再回头。 ☆、第 19 章 从戎   温砌在当天夜里就得知了消息,然而也就在当晚,他接到慕容渊命他重返大蓟城、再掌兵权的旨意。他接到旨意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慕容炎府上。王允昭也正急着不行,见他到来,如盼救星:“温帅!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殿下!那首童谣跟我们家殿下绝无半点干系……”   他话刚开了个头,温砌就问:“左苍狼在哪里?”   王允昭忙说:“在后园,老奴这就带温帅过去。”   然而刚一转身,就见左苍狼已经从府里走了出来。一身劲装,挽了包裹,是要远行的模样。王允昭说:“左姑娘,温帅正要找你。”   左苍狼点点头,对温砌略施一礼:“殿下临前时,吩咐我一切听从温帅安排。”   温砌说:“你先随我回大蓟城。”   左苍狼说:“是。”说着话就帮他牵马,温砌身上挨了温老爷子两百鞭子,伤还没好,但是他习惯了骑马。   左苍狼把他扶到马上,王允昭愣住,问:“左姑娘,若连你也走了,殿下他……”   左苍狼回头对他宽慰道:“殿下是陛下的亲生骨肉,陛下不会如何的。总管放心吧。”   王允昭还要再说话,她却已经翻身上马,随温砌一起打马离开。   温砌对这个小姑娘还是非常好奇,明明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六,然而行事作风却十分沉稳。见左苍狼跟在身后,他微笑问:“不担心你的殿下了?”   左苍狼微微咬唇,说:“担心。但是陛下与二殿下是亲父子,他对二殿下并无杀心。即使有所猜忌,也只是受了奸人蒙骗。只要一点点时间,他冷静下来,二殿下便不会再有危险。所以也不必担心。”   温砌很是意外,从一个小女孩嘴里听到这番话,倒是让人新奇。他问:“你就不怕小人继续挑拨?”   左苍狼摇头:“陛下又不糊涂,他其实知道谁是小人。现在满朝文武中,最能置殿下于死地的,只有一个人……”她抬起头,看了一眼温砌,“就是温帅您。”   温砌心中微顿,左苍狼接着说:“如果温帅坚持死谏,力争二殿下无罪。殿下才是真正的生机渺茫。”   长夜未尽,晋阳城中不见行人。空旷的街道上,马蹄叩击着青石板,声音清脆。温砌突然说:“起风了。”左苍狼环顾四周,并没有风。她望向温砌,温砌说:“你说得对,二殿下定当吉人天相。其实你不需要随我去往西北。”   左苍狼怔住,温砌说:“回去吧。”   说完,他打马前行。左苍狼忙追上去:“温帅,我说错了什么吗?”   温砌说:“没有,你伶俐通透,也该知道二殿下为何荐你至军中?”左苍狼沉默,温砌说:“你忠于二殿下,可是燕军,只能是陛下的燕军。”   话说到这里,大家都沉默了。   温砌再度说:“回去吧,西北苦寒,本就不是栖凤之处。”   他策马而行,左苍狼只是怔忡了片刻,很快就追了上去:“温帅!”温砌没有勒马,声音已经有些不悦:“我言已尽,你不要多说了。”   左苍狼策马拦住他:“我是孤儿,出生在南山之下的一个村子里。那年瘟疫,我爹病死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病死,没有药。我娘很疼我,但是她要改嫁,而带着女儿,并不容易找到婆家。村子里死的人越来越多,于是大家用童男童女祭神,我是其中一个。”   温砌说:“所以呢?你说这些,是要让我同情?”   左苍狼说:“不,我说这些,是想说我忠于谁不重要,我只是希望以后大燕能少一些像我这样的人。”温砌怔住,左苍狼接着说:“燕军是陛下的燕军,可燕国是大燕人的燕国。”   天色将亮,露水又沾湿了衣衫,温砌说:“跟上。”   左苍狼连眼神都有了光彩,高声应了一声是,跟随他出晋阳,往西而去。   两个人日夜兼程,一路赶回大蓟城。温砌刚刚回营就接到左丞相薜成景发来的书信:“温砌贤侄见信如晤,北俞图我燕土日久,二殿下此役居功甚伟。无辜下狱,非战之罪。还请贤侄面见圣上,美言一二。”   薜成景是个老好人,但温砌不言不动,冷冰冰地回信:“二殿下乃陛下臣子,更是骨肉至亲。父亲教训儿子,君王斥责臣子,怎样总是为他好。我等俱为外臣,天子家事,何须外臣美言?”   薜成景收到温砌的回信,自然焦急。然而此时最焦急的,却是姜碧兰。   慕容炎没有想到,那个女孩会来见他。诏狱里面环境自然不会太好,姜碧兰裹着一身连帽的黑袍,面色惨白:“炎哥哥,我会再去求父亲,你一定保重。”   慕容炎想笑,求你父亲?你父亲巴不得我死,立刻、马上。但是那个仙子一样的人儿隔着牢栅,痛哭。慕容炎握住那双纤巧的、柔软的手。   傻孩子,你的眼泪真是男人的毒药。好吧,为了你今日的眼泪,我会补偿。我承诺。   他语声低柔:“我无恙,也会保重。父王只是一时之气,你不必担心。也不要再来了。”伊人娇躯瑟瑟颤抖,他轻声叹气:“我知道你害怕,对不起吓到你了。”   姜碧兰将小小的脸贴在他手背上:“炎哥哥!”她的眼泪那样多,怎么流也流不尽的模样。慕容炎轻轻抚摸她微凉柔滑的长发,爱与不舍,尽在不言中。   他轻声说:“你要记得,慕容炎和慕容渊不一样。我爱一个女人,此生此世,定会从一而终。”姜碧兰哭得说不出话,慕容炎说:“别哭,回去吧。”   姜碧兰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有回去。她生在公侯之家,生来便是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爷爷死后被追封为清烈侯,父亲是当朝右丞相,哥哥们也都身居要职。   她不仅出身高贵,容色便是万里挑一。从小在母亲和奶娘的教导下,她棋琴书画样样精通。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姜府,她刚一回来,就看见父亲姜散宜脸色阴沉。姜碧兰还没说话,他已经厉声道:“跪下!”   姜碧兰双膝一屈,跪在堂下。姜散宜怒道:“你又去见慕容炎了对不对?你是生怕这祸水不能波及姜家吗!!”   姜碧兰说:“可是我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我去看他有什么不对?”   姜散宜一巴掌扇在她脸上,那细嫩如瓷的脸颊顿时印上清晰的指印。姜碧兰捂着脸,姜散宜指着她:“他已经被夺了爵位,明天王后会重新为你指婚。过了明天,你就是太子的妃嫔。以后你再敢跟这个庶民有什么牵扯,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女儿!”   姜碧兰颤抖着道:“可是太子哥哥已有太子妃,我嫁过去,岂不是只能作妾吗?”   姜散宜怒道:“妾也是太子的妾!将来太子登基,你就是燕王的妃嫔!”说完,已经不想再跟她多说,转头对自己妻子道:“给我好好看住她!”   姜碧兰被下人搀了下去,姜散宜禁了她的足。第二天,王后果然下旨,将其重新许给太子为侧妃。没有人再提及当年容婕妤在时定下的亲事,好像这门亲事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姜碧兰知道消息,哭过闹过,但是姜散宜根本不把她的反抗放在心上——自己的女儿,他太清楚。   她不过是长期养在金丝笼里的一只雀鸟,她的命运,就是按主人指定的道路一步一步走下去。就算有一天,主人打开笼门,她也没有飞出去的勇气。   二殿下慕容炎被下狱,朝堂之上只有左丞相薜成景为他说话。薜成景这人,杀条狗都会站起来痛心疾首一番。不算个人。   于是满朝文武竟无一人为他说话,足见他人缘之差。慕容渊的怒气,竟然渐渐地消了。   我应该杀了他,那小子早晚会长出獠牙利爪。他想。但这一次……他原本没有错啊。甚至……他其实很好,很好。只是恨我。   我真的要杀了他吗?像当年杀了他母亲一样。   慕容渊在德政殿临窗对月,想了一晚上。然后下令,释放慕容炎,复其爵位。但令其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慕容炎接了旨,从狱中出来时,外面王允昭已经带了下人等候。那时候已是七月底,朱阳如火。他微微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王允昭赶紧上前为他撑伞。   慕容炎问:“阿左呢?”   王允昭说:“温帅到府上,带走了阿左姑娘。”   慕容炎问:“没有遣回?”   王允昭有些困惑,却还是说:“没有,走了就没再回来。”   慕容炎放下手,直视那一轮红日,盛夏之光在他眼中绽放,华彩灿然。   “我知道,她不会让我失望。”他迎着煌煌朱阳,微笑。 ☆、第 20 章 参军   大蓟城,左苍狼跟着温砌返回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八月。温砌背后的伤因为连日赶路,不仅没好,反而开始红肿。温砌不以为意,仍然每日照常升帐,处理军务。   现在大蓟城被慕容炎那一场大火烧成废墟,俞军的尸首在夏天很快发臭腐烂。城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臭味,苍蝇与蚊虫更是聚集成堆。   左苍狼每日跟兵士们将死尸堆在一处,放火焚烧。有的兵士帮助百姓重建房屋。城中连河里都漂着一股尸臭味,干净的水需要去很远的地方挑。   左苍狼平日里没事可做,温砌没有言明她在军中的职务,甚至没有人正式对将领们提及过她。   左苍狼却是闲不下来的,她跟普通士兵一样,用布巾蒙住口鼻,处理大蓟城里的腐尸。一具一具的尸体被堆在一起,直接焚烧。汗与骨灰沾在少女的肌肤之上,普通人看一眼就呕吐不止的场面,她丝毫不以为意。   十几万具尸首,用尸山血海形容都觉得单薄。温砌站在临时搭建的帐蓬前,看那个在腐尸间忙碌的女孩。几个将领跟在他身后,他不说话,也没人敢开口。   时间长了,他的副将袁戏沉不住气了:“温帅,我们还要在这里盖房子吗?”温砌性格好,袁戏说话也没个顾忌:“不是我说啊,我们当兵多少年,就怂了多少年。还是上一战才扬眉吐气。可好不容易打了个大胜战,朝廷又不许出兵,这实在是……”   他还一脸不满,待一回到看见温砌的脸色,才讪讪地住了嘴。   温砌复又盯着忙忙碌碌的左苍狼,问:“你觉得,她怎么样?”   袁戏摸了摸后脑勺:“唉,温帅,咱从军这么多年,女人一共也没见过几个。她漂不漂亮咱是答不上来。不过要是你喜欢的话……”   温砌终于叹了口气:“袁戏,我是说,你觉得她这个人如何?”   袁戏说:“呃,看不出来。平时说话少,做事倒是利落。这样的场面,也半点不虚。”   温砌突然抬高了声音:“阿左,你过来。”   左苍狼转过头,这才发现温砌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这里。她快步走过来,行了个礼:“温帅。”温砌点点头,说:“这么热的天,你没必要做这些。”   左苍狼摘下手套,上面已经浸满了尸油,一股恶息。她神色平静:“天气炎热,尸体如何不早作处理,若是引发疫病,只怕更糟。”   温砌点点头,说:“陛下命我们退回宿邺,继续驻防。夜间开始行军。你们都去准备吧。”   几个将领纷纷接令,左苍狼看了一眼诸人,欲言又止。温砌问:“有问题?”   左苍狼说:“恕属下直言,这时候,温帅是应行军,但不是驻防。”温砌挑眉,左苍狼继续说:“俞军遭此惨败,短时间之内不会再向我们用兵,温帅应率军前往马邑城西的平度关。以防西靖入侵。”   诸人惊住,袁戏说:“西靖与我们签定城下之盟,如今是大燕的上国,你如何断定,他会对我们用兵?”   左苍狼说:“因为俞国会派遣使者入靖,大肆夸耀自己的战力。然后称我们虽然歼灭其十五万精锐,战力却也被折损得所剩无几。然后邀西靖皇帝出兵,瓜分燕地。西靖皇帝对大燕早怀纳入彀中之意,必然会兴兵试探。而一旦西靖起兵,孤竹、山戎、屠何等必会认定大燕大势已去,既而闻风而动。”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袁戏问:“那西靖当年率大军入侵,都被温帅挡于平度关外,北俞也被我们吓破了胆,还敢再来?”   左苍狼说:“北俞不会来,但是一定会这么做。此战他遭此重创,四周虎狼环顾。他为自保也好,防止大燕复仇也罢,只有走这步棋。因为只有大燕乱起来,其他野兽才顾不上身受重伤的俞国。虎狼瓜分大燕的时间,正好能给它以喘息之机。”   这番话出口,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身冷汗。温砌问:“依你所见,该当如何呢?”   左苍狼说:“温帅率少量兵士,此时行军,前往宿邺以西的平度关关隘。西靖大将见到温帅本人,已知大燕有所防备,必不敢妄动。我方一面遣使前往孤竹,游说孤竹王向俞国用兵,一面佯攻小泉山。俞国现在残余军力全部驻防在燕俞边境,以防止我们反扑。孤竹一旦同它开战,俞国如果不调兵回防孤竹,孤竹会得手,如果调兵回防,我们则有机可趁。”   那一天的太阳很大,她发间全是灰尘和汗水,脸颊如染烟霞,唇却很干。她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接着说:“我们双方无论是谁得手,其他国家都会知道弱者是谁。一旦其他部族闻风而动,俞国一定会灭亡。”   她说完之后,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开口。左苍狼看看大家,有点讪讪地,问:“我说错了什么吗?”   温砌问:“你是说,我们需要佯装囤兵平度关,以威慑西靖,然后和孤竹一起,向北俞用兵?”   左苍狼眉头微皱,说:“不,大燕国库空虚,已不堪再战。我们只是佯攻小泉山,以牵制北俞。一旦孤竹得手,其他国家会抢着前来分一杯羹,俞国必陷入战乱之中。我们只需要擒回俞国皇族达奚铖和达奚琴,然后将小泉山等城池丢给山戎或者屠何。如此一来,孤竹最先起兵,必然损失惨重。而山戎和屠何损失不多,却得利最大,三方之间必生嫌隙。无论他们是互相交战还是防备,都可保大燕无忧。”   裨将军许琅问:“为什么要擒回达奚铖等人?”   左苍狼说:“无主之地只会更加混乱,而且达奚一族,在北俞根基深厚,民望颇高。我们擒他们在手,日后若攻北俞旧地,定是胜券在握。”   温砌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那时候她像个大花猫,只有眼神闪动着炫目的光华。温砌说:“今夜我带两万人前往马邑城,袁戏听令。”   袁戏跪在地上,温砌说:“此间军务,由你全权处理。左苍狼任参军职。如至战时,意见分歧,派兵急报予我。”   袁戏和左苍狼均跪地领命:“是!”   温砌看了眼左苍狼,说:“都散了吧,袁戏留下。”等诸将都散了,温砌转过头看袁戏,良久,说:“宿邺西与北,虽在一城之中,然则营地相隔甚远。军情如火,即使急报,也未必来得及。”   袁戏说:“温帅的意思是……”   温砌说:“若论勇猛,大燕无人及你。若论智计谋略,她胜你多矣。如果意见相佐,你要多考虑她的见解。”   袁戏说:“温帅您是知道末将的,让我上阵杀敌,我袁戏谁也不惧。可是这些弯弯绕绕,我是真的……元帅为何非要我掌印信?”   温砌说:“袁戏,她是二殿下的人。这个人与我们,终究不能同道而行。所以你既要用她,又要防她。一切军务,均需亲自打理。绝不可偷懒懈怠!”   袁戏扒了扒头发,颇为烦恼,说:“是。”   温砌说:“袁戏,我交到你手里的,不是军符印信,更不是一个统率的虚衔,那是整个西北大营的军心,是为将者的忠诚,是陛下这么多年来的恩泽和信任!”   袁戏的表情慢慢凝重,温砌盯着他的眼睛,说:“我不管将来谁登帝位,但是我麾下的军队,哪怕一兵一卒,都必须是陛下手中的军队。”   袁戏汗都下来了:“不、不,元帅,您说得这么严重,我……我怎么心里有点虚!”   温砌递上兵符,说:“你答应我,她身为参军,只有议事之权,绝无其他任何权力!”   袁戏接过兵符的时候,手都在抖。   当天夜里,温砌率两万人连夜行军,赶往与西靖接襄的宿邺城西,在白狼河边扎营。左苍狼和袁戏带军队返回与北俞小泉山相邻的宿邺城北。   袁戏一路都在看左苍狼,左苍狼被看得不自在,不由摸了摸脸,问:“我脸没洗干净?”   袁戏干咳一声,立刻移开目光。   行军过程中,温砌向慕容渊请令,派使者游说孤竹。这是现成的功劳,大燕这次大胜,全歼了北俞十五万精锐。如今相约出兵北俞,孤竹王一定会考虑。温砌话里话外,还是提及了二殿下慕容炎。   而慕容渊虽然同意此事,却仍派了太子门客高车奇前往。   几天之后,孤竹同意出兵,游说之功尽归太子。   温砌暗自叹息,却也无能为力。等到八月中旬,西靖果然再次囤兵,但为首的将军见宿邺以西的白狼河是温砌亲自驻守,顿时犹疑不前。   当年西靖与大燕的一战,温砌仅靠三万残军,生生耗得西靖十几万大军粮草殆尽,不得不同意和谈。如今再战,他又有几分把握?   西靖这一犹豫,袁戏和左苍狼带兵攻打北俞小泉山。北俞正在抵抗之际,孤竹起兵,自东边攻打北俞的延陵。   北俞瞬间手忙脚乱,孤竹轻易得手。一夜之间,西靖大军绕过宿邺城,径直攻打北俞的马邑城。西靖一动兵,其他部族纷纷起兵,整个俞国在短短三天之内,全部陷入战乱之中。   袁戏一马当先,率军攻下小泉山。左苍狼说:“放弃守城,追击达奚铖和达奚琴!”   袁戏看看小泉山的纤陌城郭:“这可都是用命换来的城池啊,真的就这样放弃了?”   左苍狼说:“丢给山戎,西靖一定会跟它咬起来。我们握在手里,只是祸端。”   袁戏低头想了想,说:“行吧。那我们现在退兵?”   左苍狼说:“我带一小队人,前去追击达奚铖等人。”   袁戏刚要答应,想到温砌临行前的吩咐,立刻改口说:“哪有参军亲自带兵的道理,有什么闪失我怎么跟温帅交待?你划定路线,我去就行了!”   左苍狼说:“有三条可能的路线。而且这一条路有可能遭遇靖军,十分危险!小道不宜人多,还是我亲自前往吧。”   袁戏忙说:“这条我自己带兵前往,剩下两条就派诸葛锦、许琅分别带兵追赶拦截。”   左苍狼微微一顿,咬了咬唇,说:“好。”然后划定了另外两条路线。   袁戏自以为干得漂亮,和诸葛锦、许琅带着三队人马就走小路拦截达奚铖和达奚琴而去。左苍狼亲自将这三路人马送出小泉山,转头看看剩下的六万余军队,唇角微勾,露了个笑。 ☆、第 21 章 代价   左苍狼带着剩余的六万军队退回宿邺城,把已得的小泉山丢给了随后前来的山戎人。   大燕军中素无女子,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稚气未脱,走在军中可谓是走在目光汇聚的中央。左苍狼待人和气,起初有兵士作怪,向她吹口哨。她回头看了一眼,说:“你吹的?”那兵士吓得面目发白,她淡淡道:“以后别朝我吹口哨。我也会吹。”   说罢,真的吹了一声,然后说:“我还吹得比你响呢。”   众皆大笑。   一路回到宿邺城,她与兵士已经混得极熟。白天行军,晚上坐在火堆旁边烤肉喝酒。西北沙地多狐狸,熟悉地形的老兵痞没事还叫上她一起打狐狸。    左苍狼的箭法百发百中,有一次曾在一百二十步外射中奔跑的沙狐,且正中眼睛。军中最熟练的弓箭手也甘拜下风。   待回到宿邺城,左苍狼安排扎营,第二天就开始每日操练。她每天起得非常早,十六岁的少女,一身白衣轻甲,带着数万兵士或练习突刺,或数十里负重疾跑。   有时候汗流浃背,每粒汗珠都闪烁着光辉。   营中对她有好感的兵士不在少数,有内向的偷偷地看她,有外向的直接向她示好。左苍狼站在校场上,扫视众人,说:“今天收到几个兄弟偷偷递来的情书,说对我十分仰慕,朝思夜想,茶饭不思。”   士兵们捧腹大笑,递情书的人低下头,谁也不敢看。左苍狼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大家都跟着起哄,她笑笑,素手一抬,指着箭靶,说:“今日设个赌局,谁能胜我……”她想了想,摘下手上骨韘:“赏骨韘一个,而且从今天起,我会记得他的名字。”   兵士们顿时一阵欢呼,纷纷上前尝试。但是营中兵士,哪能跟她这种人相比,纷纷败下阵来。   败了也没人气馁,个个都是一脸的笑容。   半个月之后,西靖率先攻入俞国都城武淄,俞国灭亡。   西靖与孤竹、山戎、屠何等军队在俞国故土烧杀抢掠,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城池之争。大燕从慕容渊到朝中群臣都松了一口气。袁戏擒住了俞国旧主达奚铖、皇叔达奚琴,一路押解回京。   慕容渊龙颜大悦,封赏了温砌、袁戏等将领。唯独没有提左苍狼。温砌自然也不提,她仍在军中任参军职。   温砌、袁戏回晋阳受封领赏那一天,左苍狼在军中跟兵士一起操练。突然有传令兵快马来报:“参军!晋阳有人送信给您!”   左苍狼颇为意外,接过书信,只见上面写着左参军亲启。她撕开信封,慕容炎熟悉的字迹苍劲有力,她尚未看清内容,墨香先入了心肺。   信其实很短,只是说:“军饷微薄,聊以补贴。左参军辛苦。”最后落款一个龙飞凤舞的炎字。后面附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   左苍狼拇指指腹在那个炎字上反复摩娑,原来,只是这么触碰这个字,也会让人心跳加速、血脉沸腾。她唇角忍也忍不住,弯成了月牙。面东而望,不见晋阳,心却已在彼方。   下午,左苍狼正想着要不要给慕容炎写封回信,突然有人来报:“参军,大蓟城瘟疫漫延,陛下已令温帅携太医赶往大蓟城,温帅命许琅将军带三个营的兄弟前往大蓟城外驻扎待命!”   左苍狼微怔——大燕,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问:“温帅有让我也跟去吗?”   传令兵跟她极熟,这时候实话直说:“并没有。但是小的想着应该过来通知参军一声,许将军已经领命,马上就要出发了。”   左苍狼点点头,拍拍他的肩,径自出来。如果是瘟疫,说不定慕容炎会派杨涟亭过来。她当然还是前去看看得好。   一路从宿邺赶往大蓟城,兵士守住了城门,不许私自进出。   许琅安排兵士扎营,直到傍晚时分,温砌终于也到了大蓟城。左苍狼这才入城,同他相见。温砌见她与许琅一同前来,微微皱眉,倒也没顾得上管这事,说:“瘟疫传染严重,在城外搭建临时住所,将未患病的百姓暂时迁至城外。”   左苍狼和许琅应了一声,领着兵士在西郊搭建了木棚。   几位太医都是德高望重之辈,在这里也顾不上摆架子了,当天就开始为村民诊病。   天平巷,德益堂。   天色已晚,伙计们早已歇下了。杨涟亭在灯下翻看一卷医书,外面一身轻响,他立刻起身,却见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杨涟亭微怔,急忙起身跪拜:“主上。”   慕容炎扫了他一眼,淡淡地说:“起来。”   两个人起身,他在桌边坐下。杨涟亭亲自为他奉茶。他多年行医,虽是年少,却已有一股成竹在胸的稳重神韵。因为常年少见阳光,人也生得格外白净些,更衬得丰神如玉。   慕容炎看了眼他的手,说:“大蓟城突发瘟病的事,你可知晓?”杨涟亭恭敬地道:“今日方才听说,只闻听症状,还未见到病人。”   慕容炎说:“很快你就能见到,你负责此事,孤要尽快见到药方。”   杨涟亭垂手应道:“属下遵命。”   慕容炎缓缓说:“这次有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好好把握。你的医术虽然精妙,但是毕竟年轻,未必有太医们老道。”杨涟亭微怔,不明其意,慕容炎说:“我找了一个人,去到大蓟城之后,他会帮你。必要的时候,必须听从他的话。”   杨涟亭微怔,虽有疑惑,却还是叩拜道:“属下遵命。”   杨涟亭赶到大蓟城时,比温砌他们晚了三天。当天晚上,左苍狼看到暗号,赶到城中,就看见杨涟亭正挨家挨户地探视病患。伙计们可是没有人会跟着他到这个鬼地方的,他身边再无旁人。   左苍狼在军中也没什么任务,跟了他一下午。杨涟亭初初检视了病情,便配了药水煮水帕,给左苍狼蒙面,降低感染率。左苍狼倒也无惧,陪他在城中四处行走。   杨涟亭试了好几个方子,然而情况并不理想,疫病依然以令人谈虎色变的速度扩散。城中感染者达十之三四。   疫情来势汹汹,温砌带来的六名太医不敢深入,只敢在城郊诊治少量患者。左苍狼天天陪杨涟亭深入城中,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毫不畏惧地进出险地。   温砌觉得好奇:“你认识杨大夫?这样进出,不怕染病吗?”左苍狼说:“只是敬佩他医者仁心。他原本不必来。”温砌说:“他是不必来,许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成功的。这里六位太医,每个人都曾研制出治疗时疫的方子。他们经验更丰富。”   左苍狼说:“确实有许多事情并不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成功,但是这并不妨碍我敬佩那些胸怀热血的人。”   温砌哑然。   温砌是不会跟一个小女孩吵嘴的,可是事情真的被他言中。   杨涟亭即使是医道方面的奇才,到底年纪轻。见识才学可以通过医书弥补,经验万万不能。如此过了六七天,疫情仍然没能被有效控制。慕容炎几乎日日来函询问情况。   终于这一天,一个名叫姜杏灰衣老者过来,自称是受慕容炎之托前来帮助杨涟亭研制药方。他直接找杨涟亭谈话。两个人在屋子里不知道说了什么,当天下午杨涟亭没有前往城中。   左苍狼不放心,那灰衣老者有意避开她,让她觉得可疑。她坐在杨涟亭身边,问:“主上给你密信了?”   杨涟亭说:“嗯。”   左苍狼又等了一阵,见他实在没有说出来的意思,便问:“今天不去城中了?”   杨涟亭说:“你去吧,帮我采集不同阶段病人的血液样本。”   左苍狼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见不发烧,才说:“好。你要是累了就歇一下,这两天眼睛都熬红了。”   杨涟亭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   左苍狼出门之后,姜杏从里屋走出来,淡淡地说:“已经准备好了。”   杨涟亭双唇颤抖,良久,换了身衣服,进了里屋。   里面绑着个老人,如今已经昏迷不醒。姜杏将老人的衣服剥开,杨涟亭唇色惨白,右手握了小银刀,几次比划,下不了手。姜杏说:“你若不行,我来。”   杨涟亭呼吸急促,只觉得那些空气再不能为心肺吸收。   姜杏不耐烦,抢过他手里的小银刀,从老人咽喉剖下去。老人并无知觉,血淌下来,被台下的木盆接住……杨涟亭弯下腰,骤然呕吐。   慕容炎是给他下了密令,实在不行,用活人试药、解剖,无论如何,必须赶在太医之前研制出药方,尽快控制疫病。可是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捂着嘴,猛然冲出去。   晚上,左苍狼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奇怪。她问姜杏:“杨涟亭呢?院子里怎么有股子血腥味?”   姜杏在洗手,闻言答:“宰了只羊吧?杨大夫身体不适,说要躺会儿。”   左苍狼赶紧大步进屋,只怕杨涟亭也染上瘟疫。床榻之上,杨涟亭是真躺着,她快步上前,问:“你怎么了?”   杨涟亭连嘴唇都是白的,却勉强露了一个笑,说:“可能这几天有些累了,不碍事。”   左苍狼担忧地探了探他的额头:“你可别染病啊。”   杨涟亭握住她的手,眸子像是隔了一层水光,良久,说:“我不会。”   左苍狼说:“那你先睡吧,要不要给自己开个药方啊,我让姜杏煎好药再叫你。”   杨涟亭握着她的手,说:“陪我躺一会儿,我冷。”左苍狼说:“不要了,让温帅看见还以为什么跟什么呢。”   杨涟亭于是松开了她的手,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没奈何,只好上了床。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说:“冷还好,我看染病的人都是发烧。”说着话,倒真是合衣躺了下来。杨涟亭将头靠在她肩上,不一会儿,她是真睡着了——这些天她跑前跑后,一天睡不了多久。   杨涟亭闭上眼睛,良久,轻轻颤抖。   杨涟亭自此很少去城里,每日里大多时候是左苍狼往外跑,省下许多时间。姜杏在这里呆到第三天,终于说:“你还不会用刀吗?要看到什么时候?”   杨涟亭咬着唇,姜杏冷哂:“过来,不把他们当人就好了。”   杨涟亭没有走过来,姜杏转过身,把滴血的刀递给他:“慕容炎说,你是靠一个女人才有了活命的机会。你要靠别人一辈子吗?”   杨涟亭僵住,姜杏盯着他的眼睛,问:“你的梦想、志向,血海深仇,都要靠别人来替你达成吗?你的同伴为了你,天天去城里。你要等到她也染病,而你无能为力的时候,再去追悔莫及吗?”   杨涟亭只觉嘴里腥甜,牙齿已经将嘴唇咬出了血。姜杏说:“杨家无人了吗?”   杨涟亭走过去,慢慢地握住了那把刀。刀尖向下,血滴如珠。   那时候,左苍狼领着一队兵士在采草药。她能辨识常用的药草,但是论医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也只能杨涟亭怎么说,她就怎么做了。   于是每日里记录病患的服药反应,采集些血液、唾液等样本。偶尔有新鲜的尸体,会运到杨涟亭指定的地方。其他死亡的村民,她也要帮着火化处理。   还有熬药、煮粥等事,但凡体力活,没一样少得了人的。她很忙,也就顾不上杨涟亭这边。   杨涟亭在外面设了一处处理病尸的地方,除了抬入尸体,更抬入一些患病阶段不一样的活人。   这一天,左苍狼帮忙抬了尸体过来,见姜杏守在外面,很奇怪:“你不进去帮忙,在外面守着干嘛?都是尸体,还怕他们跑了啊!”   姜杏明显没料到她会亲自过来,不由自主便露了两分紧张,却仍强作镇定:“我帮不上什么忙,便出来看看。”   左苍狼哪会注意不到这一丝细微的神情,她仔细看着他的瞳孔,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杏咽了咽口水,说:“没事,我出来透透气。”   左苍狼推开他,就欲进去。姜杏赶紧去拦。但他区区一药师,哪能拦得住?   左苍狼推门进去,屋子里血腥气迫得人将要窒息。杨涟亭一身白衣,手上握着小银刀,他转身看了左苍狼一眼,问:“怎么了?”   左苍狼见他无恙,不由松了一口气,过来简易搭就的床边坐下:“姜杏挡着不让我进来,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呢。”   杨涟亭不动声色地将床上“尸体”的头用白绢盖起来,微微侧身挡住尸体,说:“没事,出去吧。我一会儿就好。”   左苍狼也无心多呆,这不是个让人多愉快的地方。她伸手拍拍杨涟亭的肩膀:“你快点,一会儿我们去喝酒。”   杨涟亭说:“好。”   她转身出去的时候,床上的“尸体”头上盖着的白绢被风微微吹起,像是尸体仍在呼吸。杨涟亭低头去看那犹自起伏的胸腔,病变的器官异常明显。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杨涟亭的药开始初见成效。   当几个初期病患慢慢停止咳血,开始痊愈的时候,温砌那边的六个太医都傻了。谁能相信,这样一场来势汹汹的瘟疫,会止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之手? ☆、第 22 章 阿绯   杨涟亭的药方接连改良了三次,终于扼制了这场瘟疫的漫延。彼时朝廷没有办法提供大量的草药,左苍狼只有带领兵士去山上采。   温砌又从宿邺城调了不少士兵过来帮忙,大蓟城整个城池都漫散着药香。六位太医脸色有些难看,这种时候,被一个年轻人抢先制出了药方,可不是件光彩的事。   夜里,温砌让左苍狼去请杨涟亭过来喝酒。左苍狼过去的时候,杨涟亭正在收拾自己的药箱,金针、银刀等一样一样全部收入其中。左苍狼说:“大军明天就要返回宿邺驻防了,温帅让你赏个脸过去赴宴。”   杨涟亭说:“温帅设宴,理当前去。”   左苍狼坐在解剖病尸的木板台子上,说:“快点,我等你,杨神医。你这次可扬眉吐气了。”   杨涟亭看了她一眼,起身去洗手。他一遍又一遍地清洗双手,左苍狼终于不耐烦了,站到旁边,问:“还没洗干净?要不要我替你把皮剥了啊?”   杨涟亭嘴角微扬,扯了帕子擦手,说:“走吧。”   左苍狼随他一并出门,来到席间。   军旅之人没有那么之讲究,宴席直接就设在城外的空地上。杨涟亭被让到温砌旁边,大蓟城的大小官员尽皆起身,迎他入席。   杨涟亭团团作了个揖,在温砌身边坐下来。六名太医虽然有点难堪,却还是站起来敬了他一杯酒。左苍狼坐在温砌左手边,看见杨涟亭置身于人群中央,然而笑容勉强。   等到十月底,天气凉下来,疫病终于完全止住。大军后撤,返回宿邺城。温砌派人将达奚铖、达奚琴等人掳获之后送回晋阳,慕容渊倒是没有难为他们,将达奚铖封了山阳公,客居于晋阳。而俞国旧地还处于混乱之中,西靖与孤竹为城池之争,还在互相指责。屠何夺了八座城,意犹未尽,恨不得西靖和孤竹立刻就再起干戈,时不时煽风点火。   山戎、荤粥等部虽然实力不济,却也四处游走,希望能分一杯羹。   一时之间,大燕危机尽去。   慕容渊龙颜大悦,召回温砌、杨涟亭等人,论功行赏。左苍狼随温砌一起重返晋阳城。那时候已经是十一月初,晋阳城却弥漫着说不出的喜气。温砌刚到西华门前,就有文武官员前来迎接,甚至太子都亲自前来。   杨涟亭自然是跟温砌走在一起,所有人都知道,经此一疫之后,杨涟亭这个名字,将真正代表国医圣手。温砌跟杨涟亭一行人下跪,向太子行礼。   太子先把温砌扶起来,然后又扶起杨涟亭,这才令诸人平身。左苍狼站起身来,四下一望,并不见慕容炎。   这种场合,他仍然是没有出现。   温砌与杨涟亭、许琅等人,肯定是要进宫接受封赏的。左苍狼本来不打算去,其实温砌有意无意地压制,她不是不知道。不过这种时候,与其进宫,她更希望去潜翼君府上,见那个人。   太子跟温砌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左苍狼正要走,突然温砌说:“阿左,你过来。”   左苍狼微怔,只好上前。温砌将她领到慕容若面前,居然十分郑重地介绍:“这是微臣参军左苍狼,才智出众。阿左,还不见过太子殿下。”   左苍狼只得低头叩拜:“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她以前跟在慕容炎身边的时候就见过慕容若,但慕容若什么身份,当然不会记得一个跟在慕容炎身边的无名小卒。只是温砌如此郑重的推荐,他不得不带着笑,说:“起来吧,温帅举荐之人,必定是文武双全的。”   左苍狼叩首道:“殿下谬赞。”   说完,也不能走了,只得跟在温砌和杨涟亭、许琅之后,一齐进了宫。   燕王宫中,慕容渊亲自召见了一行人,对领军采药、救灾有功的许琅和左苍狼也有封赏。无非是金银珠玉,没什么新意。倒是杨涟亭被赐下一块“术精歧黄”的匾,御笔亲题。放眼整个晋阳城,也没有哪个大夫有过这种荣誉。   中午,燕王留他们在宫里一同用膳,他心情不错,言语之间皆带着笑意,像位仁慈的长者。相比之下,左苍狼和杨涟亭、许琅就显得十分拘谨,毕竟年轻。直接面圣的机会并不多。   慕容渊看向杨涟亭,问:“杨大夫医术超群,年纪轻轻,竟胜过孤宫中御医。这样一身才华,流落市井,难免可惜。就没想过谋取个一官半职吗?”   杨涟亭知道面圣时不能直视君颜,但他仍然抬起头,看见慕容渊微笑的脸。就在八年前,这个人听信奸佞小人之言,亲自下旨,将杨家满门抄斩。   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至亲如何被拷打至死,如何魂断刑台。而他只能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他右手微微握紧,低下头,看向杯中酒,轻声说:“回陛下,草民乡野之人,习惯了自由自在。好在行医渡世,在朝在野也都是效忠大燕,并无差别。”   慕容渊听了这话,倒是大加赞赏:“心无杂念,不眷名利,不愧为大燕杏林之表率。”   杨涟亭不卑不亢:“陛下过奖,草民汗颜。”   正在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银铃之声。诸人一怔,不由抬眼看过去。只见殿门之后,一个女子缓缓行来。她头冠苗银发冠,身穿红白相间的异族服装,胸前佩着夸张的孔雀石项链。腕间更是戴着硕大的银手环,行走之间环佩叮当,声音清悦。   慕容渊笑道:“拜玉教的人平素极少入宫,今日圣女远道而来,是有何事?”   来的正是拜玉教圣女,她款款行至殿中,对着慕容渊拜道:“陛下,听闻有位杨大夫控制了大蓟城的时疫,阿绯冒昧入宫,希望跟杨大夫交流学习,还请陛下不要见怪。”   她有异族女子的爽朗,丝毫不认为过来见一个男子是多么羞涩之事。   慕容渊哈哈一笑,说:“圣女平身。来人,赐席。”内侍开始重新布置席位,圣女的位置,原本应该在慕容渊身边,慕容渊挥挥手,说:“既然圣女想要结识杨大夫,就将席案设于杨大夫身边吧。”   阿绯欠了欠身,真的在杨涟亭身边的席案旁坐下。   拜玉教杨涟亭还是知道的,听说教中全是精通医道之人,平素杏林中人也同他们多有来往。然而如今圣女亲自前来,且毫不掩饰地直言是为他而来,他还是有些意外。   然而很快,他想起慕容炎的话。慕容炎为什么要让他前往大蓟城,为什么要再三叮嘱他不惜代价?为什么要派姜杏过来帮他?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一刻吗?   也是,他要做的,是改换天地的大事,一名小小的大夫,即使是有妙手惊世,又有什么用呢?   他这一想,难免就走神了。旁边的圣女阿绯向他施礼道:“杨大夫,小女子阿绯先敬您一杯。”   杨涟亭回过神来,忙举杯道:“不敢,在下先干为敬。”   两个人喝了一杯,阿绯虽为圣女,却毫不做作,说:“听义父说你只用了半个月就治好了大蓟城的瘟疫,我还以为必是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没想到这样年轻。还长得这么英俊。”   杨涟亭本是心中微沉,又想起那些顺着刀锋溢出的血。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哭笑不得。毕竟离他当贵公子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八年来,第一次有人用英俊来形容他。他说:“圣女言过了,碰巧而已。”   阿绯又跟他喝了一杯,说:“我们拜玉教有很多精通医术的教众,你有空过来姑射山作客。拜玉教还有些至今未能参透的疑难之症、医卷古藉,我们每年都会设杏林会,回头我让人递帖子给你。你一定要来啊。”   她一双眼睛似乎将要滴出水来,杨涟亭不敢直视,说:“承蒙圣女屈尊相邀,涟亭一定拜会。”   阿绯很满意地点点头,又起身说:“温叔叔,我也敬您一杯。”   温砌与她倒是熟,起身跟她喝了一杯。阿绯喝了这一杯就站起身来,对慕容渊倾身一拜:“陛下,杨神医答应赴杏林会,我就先走了。”   她燕子一样,轻盈洒脱,纵有礼数不周之处,也没谁会跟她计较。慕容渊说:“去吧。”   她便转身,径自出了殿门。阳光洒落在精致张扬的银饰上,她披着浮彩而来,满载华光而去,失了她的殿堂,都成阴影。 ☆、第 23 章 夜行   待宫宴出来,左苍狼跟许琅并肩而行。杨涟亭跟她在人前不好走得太近,几乎没有怎么说过话。   经过浓华殿时,突然有人低声叫她:“左姑娘?”   左苍狼回过头,只见花砖小道摇曳的树影之下,站着一个侍女。   左苍狼记性不错,一眼就认出是姜碧兰身边的侍女绘月。她以前到慕容炎府上为姜碧兰送过书信。左苍狼走过去,问:“你怎么在宫里?”   绘月急急地塞了一方罗帕给她,说:“请左姑娘务必替我家小姐转交给二殿下!”   话落,急急地走了。   左苍狼握着罗帕走过来,许琅还在等她,见她面色有异,说:“怎么了?小宫女跟你认识?”   左苍狼含糊地说:“以前见过一面,她不是姜大人家的侍女吗?怎么会在宫里?”   许琅说:“姜丞相的女儿被指给太子为侧妃,王后娘娘经常召其入宫陪伴,姜家的侍女在宫中,倒也不奇怪。”   左苍狼应了一声,这两个人的姻缘,终究还是断了么……   出了宫,许琅等人去了兵曹,左苍狼片刻也未曾停留,直接去了慕容炎府上。   当时已是二更天,街上已少行人,然潜翼君府上却是灯火通明。左苍狼刚刚走到门口,就有人上来牵马。左苍狼说:“殿下歇息了吗?”   下人恭敬地道:“回少君,殿下一直在水榭相候。”   左苍狼心头微暖,抬步入府,只见故景如旧。几个月的时间,如同不曾分别。   她在花木疏影之间缓缓行走,十一月的风已染霜寒,然而心头却似乎有一团火,火焰波及,不觉秋意。远处有琴声拨花穿林而来,左苍狼踏着曼妙琴音而行。只见水榭之上,有人凭栏而坐,临水抚琴。   晚风贴水而至,他素衫广袖,于水月花林之中,占尽了风流。   左苍狼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水榭之下止步。待一曲终了,慕容炎起身,双手轻抚朱栏,问:“你要到下面站到什么时候?”   左苍狼这才回过神来,快步上楼,施礼道:“主上。”刚刚倾了倾身,慕容炎已经轻按她的手:“免了。”他指间的温度,稍触即分,却烫伤了深秋。左苍狼微微抿唇,终于说:“晋阳城人多口杂,杨涟亭不便前来,还请主上恕罪。”   慕容炎微笑,说:“坐吧,有些日子没见了,你倒是学会了这样生份地对答。”   左苍狼在他对面坐下来,有下人送了酒。左苍狼赶紧起身,提壶为他斟酒。慕容炎席地跪坐,腰身笔直。他没有动,就那么安静地看她,目光如有实质,左苍狼几乎握不住微凉的酒壶。   “承蒙主上赐酒,属下先干为敬。”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真烈,入喉如烈火。慕容炎的目光在她身上略略逗留,微带好奇,说:“我又不吃人,你紧张什么?”   左苍狼瞬间面色绯红,羞涩漫延开来,少女的肌肤尽染胭脂痕。慕容炎也觉得有些好笑,轻呷了一口酒,说:“六十年的千里醉,也经不起你这样喝。”   左苍狼尴尬得不知所措,好在这时候侍女上了小菜。慕容炎说:“先吃点东西,空腹饮酒伤身。”   左苍狼这才缓解了尴尬,突然想起一事,说:“出宫的时候,姜姑娘的侍女托我将此物转交给主上。”说罢,呈上香帕。   慕容炎接过来,展开看过,随意掖入袖中。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如同浮云遮月,晴朗尽敛。左苍狼对姜碧兰的性格,倒是了解一下,当下小声问:“姜姑娘,是约主上私下相见吗?”   慕容炎拿清露给她兑了杯中酒,说:“嗯。”   左苍狼问:“主上……何时赴约?”   慕容炎说:“今夜申时,唱经楼下。”   左苍狼微怔,最后还是说:“主上……要去吗?”   慕容炎说:“去吧。”转头看她,说:“先吃饭。”   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左苍狼跟着他出了府门,直奔唱经楼。   街巷空无一人,晋阳如同一座空城。左苍狼跟在慕容炎身后,他身上香气飘飘浮浮,如同一场幻梦。耳边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但是那声音也是极低微的,如同心跳。   虽然只是同他一起,赴他心爱之人的一场约会,但这一路的相随,已是千万美梦中最迷人的一种。哪里飘来桂花的香气,风又经过什么树,摇下一串甘露。   她没有感觉,有那么一瞬,这深秋朦胧的夜色融化了她的神魂,没有路人,他是唯一的过程。   唱经楼近在眼前了,左苍狼停住脚步,慕容炎头也没回,说:“过来吧。”   左苍狼怔住,良久问:“不会打扰主上跟姜姑娘吗?”   慕容炎说:“她不会来。”左苍狼有些意外,问:“可是她明明约了主上……”   慕容炎说:“姜散宜是个精细之人,眼看她跟皇兄的婚期已定,这个时候定是格外小心。兰儿……不可能出来。”   左苍狼沉默,许久,问:“既然主上知道姜姑娘不会出来,又何必来这里等呢?”   慕容炎抬起头,看向夜色中同样沉默无言的唱经楼,微笑:“她可以不来,我却一定会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夜色更浓,最后又慢慢变浅。风露沾衣,而他仍然站在唱经楼下,素锦的披风被风撩起,如同渐渐伸展的羽翼。左苍狼说:“主上……定会等来姜姑娘。”可是渐渐的天色将亮,天空飘起了细雨。   慕容炎微笑,突然说:“唱经楼上有一尊古佛,据说十分灵验,你要进去看看吗?”   左苍狼说:“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的,只要你能暂避风雨。   慕容炎身形一跃,踏过飞檐斗拱的唱经楼,身入青烟,跃入了二楼。   左苍狼跟着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居然身手不错。慕容炎带着她潜入楼中,绕过满殿神佛,来到最后的佛堂。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厚重庄严的佛像,左苍狼问:“就是他吗?”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走到他面前,合手下拜。回头见慕容炎,仍然站在殿门口。她问:“主上不过来拜拜他吗?”   慕容炎摇头,左苍狼说:“主上不信神佛?”   慕容炎说:“我要的,佛给不了。佛给的,我不想要。不信也罢。”   左苍狼却煞有其事地上了柱香,慕容炎一直站在殿外,窗外雨声淅沥,世界安静得如同一副画卷。   左苍狼站在佛前,久久凝视古佛双眼,古佛依旧微笑着,目光低垂,温柔而慈悲。慕容炎说:“走吧,许了什么愿,需要这么久?”   左苍狼不说话,反问:“如果让主上许愿,主上的愿望会是什么?”   慕容炎说:“我从不许愿。”他在深宫之中,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些轻蔑的目光将心熬成了铁,灵魂浸染了毒液,从此他强大而清醒,忘记了祈愿。   左苍狼跟他走出唱经楼,雨仍未停,慕容炎说:“温砌不会在晋阳久留,你回兵曹等他吧。”   左苍狼停住脚步,说:“是。”先前并未想到会在雨夜行走,她穿得并不多。   慕容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左苍狼怔住,慕容炎微微俯身,替她系上披风的系带。那时候他的脸就在她脸前,呼吸温软而凛冽,左苍狼抓紧那素色的衣角,忘了拒绝,也忘了道谢。   离开唱经楼,行不多时,天便亮了。有百姓早起,开始了新一天的活计。晋阳城如同庸懒的婴儿,在晨光之中慢慢地睁开眼睛。左苍狼经过太平巷,提气上墙,潜入了德益堂。   德益堂的伙计可是没这么早开门的,里面还很安静。她溜进杨涟亭的小院,杨涟亭的房间里却已有客人——冷非颜正在喝酒呢。   见她过来,杨涟亭和冷非颜毫不意外,桌上甚至准备了她的杯盏。   冷非颜说:“我说你这个人,重色轻友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们搁这儿等你大半夜了!”   左苍狼苦笑:“我的错,我自罚三杯。”说罢拿起杯盏,冷非颜和杨涟亭倒是一起举杯,跟她碰了碰杯。杯酒入喉,冷非颜说:“你这次从西北回来,面对你两位至交好友,有什么表示啊?”   左苍狼有些尴尬:“这个还真没有。回来得太匆忙,不信你问杨涟亭,大蓟城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杨涟亭习惯了冷非颜胡闹,也不搭话。冷非颜站起来,从腰间摸出两枚金色的暗器递给左苍狼和杨涟亭,嘴里可不饶人:“大老远回来还得我送你们礼物,唉,我认识你俩有什么用!”   左苍狼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枚暗器,发现是纯金所制,状如飞燕,不由问:“这是什么?”   冷非颜说:“燕子巢的信物,收好,必要的时候可以到分舵求助。”   左苍狼点头,说:“这礼物贵重。”冷非颜冷哼,说:“我成立了一个燕楼,招揽了一批拿钱卖命的亡命之徒。但是价钱也高得要命,你们谁要仇家别忘了关照一下我。”   左苍狼笑得不行,却还是说:“我觉得吧,剑有双刃,这些人固然好用,却还是不宜过多结交。”   冷非颜说:“我心里有数。哎,你在主上那儿呆了一晚,都干什么呢?”   话没完,左苍狼对她这个人是再了解不过的,当即道:“住嘴!”   杨涟亭面无表情,一副“面前这个人是谁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表情。冷非颜抓住左苍狼的手,笑嘻嘻的:“哎,说起来,温砌和主上,哪个强些?”   左苍狼随口说:“温帅长于带兵,武艺方面并不出众……主上虽少于显露身手,但是……”一抬头,看见冷非颜不怀好意的笑,唰地一下面红耳赤,一脚踹过去:“冷非颜我撕了你的嘴!”   冷非颜边笑边滚边躲:“我就问问,你吃完了我问声味道好不好,还要被打?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啊啊啊!”良久又嚷:“老子现在是高手,你再乱来我、我要叫了啊!”   杨涟亭绝倒,懒得管她们,不一会儿就听冷非颜在吵:“妈的你敢真撕我的嘴!啊——混帐!撕坏了我的樱桃小嘴,你要用你的血盆大口来赔吗?”   两个人滚成一团,眼看左苍狼要撞到床沿上,杨涟亭伸手覆于其上,以为隔挡。   女人,唉,女人…… ☆、第 24 章 藏歌   天色大亮之后,德益堂终于开门了。不少病患慕名而来,早早地候在外堂。杨涟亭必须得去坐诊,人还没到,突然听到有人问:“请问杨涟亭杨大夫可在?”   杨涟亭忙大步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衣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道:“这位一定是杨神医了?”   杨涟亭回礼:“不敢当,阁下……”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帖子,说:“在下奉圣女之命,特地为杨神医送杏林会的请帖。圣女再三叮嘱,请杨神医届时务必光临。”   杨涟亭忙接过帖子,说:“有劳。在下对拜玉教的医术一直以来也是闻名已久,杏林盛会,一定前往。”   男子这才放心,道声恭候大驾,转身离开。   杨涟亭将请帖收好,眼看外面病患甚多,也不再去管冷非颜和左苍狼二人,开始坐堂问诊。   冷非颜和左苍狼又哪里是客气的,趁着伙计们都忙,偷偷潜到厨房,反正也不会有旁人进来。   冷非颜把酒给左苍狼满上,说:“燕楼已经引起了藏剑山庄的注意,藏天齐试图联系过我一次。”   左苍狼面色凝重:“藏剑山庄能执武林之牛耳,不会只是浪得虚名。上次我们杀死藏锋实属侥幸,你必须小心。”   冷非颜耸了耸肩:“我当然不会理他,不过你说,他会怀疑燕楼跟主上有什么关系吗?”   左苍狼摇头:“他怀疑也没有用,找不到藏锋的尸首,没有证据,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   冷非颜伸了个懒腰:“我要先走了,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保重。”   左苍狼嗯了一声,冷非颜起身上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德益堂。   晋阳城,天平巷,冬阳浅金。冷非颜向前疾行,正要步出巷口,突然身后有人轻声喊:“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冷非颜微怔,转过头便见到藏歌。他身着荼白深衣,外搭黑色披风,干净而素雅。冷非颜眉眼低垂,瞬间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女儿模样:“藏公子。我……”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平巷的德益堂,说:“上次在晋蓟古道,承蒙杨大夫救治。这两日得知他已回晋阳,小女子特地前来向他道谢。”   藏歌点点头,说:“难得颜姑娘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如今大蓟城战势已歇,疫病也得到控制,姑娘是否就要前去省亲了?”   冷非颜没奈何,只得道:“正是。如今谢过了杨大夫,小女子便要前往大蓟城了。”   藏歌说:“此去大蓟城路途遥远,姑娘一个独身,难免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再去一趟晋蓟古道,不如索性便送姑娘过去吧。”   冷非颜当然是求之不得,当即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有劳公子了。”   藏歌到晋蓟古道,无疑还是寻找藏锋的下落。藏锋失踪多日,藏剑山庄也开始意识到是凶多吉少了。江湖上传言,藏锋是死于一个名叫燕楼的组织之手。然而燕楼在哪里,为什么要对藏锋动手?主要成员是些什么人,在哪里活动?藏剑山庄一无所知。   藏剑山庄派了众多人手出来打听,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藏歌当时与藏锋约在晋蓟古道的小客栈碰头,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兄长一定是到过晋蓟古道。是以还是决定再前往寻找一番。   可冷非颜又哪里是真心要去大蓟城的。如今燕子巢事务繁多,她跑来跑去好玩啊?只是藏歌这玉树临风的模样,真真是合她胃口,陪着玩玩罢了。   二人一起上路,冷非颜仍然坐马车,藏歌自己赶车。他虽热心,然后眉眼之间仍然隐隐可见忧色。一路之上并不健谈。   冷非颜就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他哥这么久都找不到,他竟仍然有心思管旁人的闲事。一路之上,藏歌目不斜视,言行举止之间,无不是发乎情、止乎礼。   及至到了晋蓟古道,藏锋得入密林探查。这里乃是盘龙谷的山脉,绵延起伏,要仔细搜查不是件容易的事。藏歌说:“颜姑娘,在下另有事情,可能要在此逗留数日。我令藏剑山庄的人护送姑娘前往大蓟城,一定陪姑娘找到亲人。”   冷非颜说:“藏公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藏歌却没多说,藏锋失踪的事,藏剑山庄并没有对外宣扬。冷非颜说:“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承蒙公子照应。如蒙公子不弃,就让我同公子一起入林找寻吧。”   藏歌眉头微皱,说:“林中恐多蛇鼠虫蚁,姑娘还是……”   话未落,冷非颜就说:“我只是在想,上次与公子在晋蓟古道相遇,公子定也是在找寻某人或者某物。如果当时没发现,如今再找,恐怕也难有线索。但是如果多一个人,用另一双眼睛去寻找,或许能有所获也不一定。”   藏歌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不由说:“走吧。”   冷非颜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入了山林。彼时正是深秋时节,落叶层层叠叠,藏歌说:“我在找一个人,他约我在古道客栈相见,可如今,已经过去了七个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担忧终于完全显露出来,如同掠过朗月的阴云。冷非颜说:“是公子的亲人吗?”   藏歌嗯了一声,两个人在深草乱树之间仔细搜寻。可是山脉延绵,古道纵横,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月,想要找到一星半点微末的痕迹,谈何容易?   天色渐渐晚了,藏歌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陷入了黑暗。他们离官道已经相当远。   看见身后仍然跟着他深入山林的冷非颜,他不由就多了几分歉意:“颜姑娘,天色已晚,今夜咱们恐怕只能歇在林间了。”   冷非颜拢了拢衣裳,说:“我去升火。”她身上倒是带了火折子,如今找了一堆枯叶,周围架上干枯的树枝,火光入林,密林更加幽暗。   藏歌摘下身上的包裹,拿出干粮,递给冷非颜。   冷非颜没有接——两只手扒拉柴火的时候弄得全是泥垢。她站起身来,问:“这里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吗?”   藏歌连忙站起身来,说:“有,这里与益水相邻,姑娘跟我来。”   冷非颜其实知道路,但依然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行不多时,就来到益水之畔。穿林而过的益水流水淙淙,冷非颜倾身弯腰,去洗手。藏歌就站在离她不远处,似乎怕她落水,不敢远离。   冷非颜素手掬水,深秋的水其实是有些寒凉的,然而这对她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孤儿营一年四季,谁又是用过热水洗澡的?   她洗过手,用丝绢沾了水擦脸,藏歌见状,忙别过了脸。他毕竟年轻,虽然平时风花雪月之地也没有少去,然而从没有和哪个女孩如此亲近。何况冷非颜的姿容,偶尔一个回眸,眸若秋波,若真是半点不起绮念,也是不可能的。   冷非颜见他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脚往河边泥沙松软之处一探,“啊”了一声,整个人扑进了河里。藏歌一惊,几乎瞬间赶到,但还是迟了一步,只扯下了她羽缎的云肩。   眼见她在水里扑腾,藏歌没有一丝犹豫,当即跳入水中,将她半搂半抱,拖上了河岸。   冷非颜一身湿透,如同抱紧落水后的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抱着藏歌。藏歌轻声说:“颜姑娘?不要惊慌,不要惊慌。”他一边安抚冷非颜,一边将她抱回火堆旁边。   两个人从头到脚都滴着水,夜风一吹,就连藏歌都忍不住缩了缩肩膀。他想把冷非颜放到地上,冷非颜用力抱着他的脖子:“藏公子!藏公子!”   藏歌没办法,只好轻轻拧干她滴水的发尾,说:“别怕,我得搭两根树枝,我们烘烘衣服,我不走。”   冷非颜缓缓松开他,那时候她细嫩的脸颊全是水湿,肌肤比玉通透。她的眸子映着火光,里面盛载着哪怕最名贵的珠宝都难以企及的温润软柔。藏歌只觉得自己心跳加快,湿衣贴在身上,人却是心如火烫。   他极快地找了几根树桠,就在火堆旁边搭了个简易的架子,随后脱了外袍搭在架上,正好遮住冷非颜,聊以避风。   他只穿着白色的里衣,看了眼冷非颜,说:“颜姑娘,这一身湿衣若是这样穿到天亮,只怕要生病。”   冷非颜说:“可……可是……”这深山荒林,孤男寡女的……她要说的话,藏歌当然懂。他坐到架上湿衣的另一边,说:“颜姑娘不必担心,藏某……定不会有半分越矩之处。”   冷非颜心里那个骂,这个男人怎么这么磨叽,小小年纪就一木头!老子都做到这一步了,你丫还在那里装什么正经。骂归骂,声音还是极尽羞涩与温柔:“那里正是风口,公子的衣裳也还湿着……不如……不如公子还是坐过来吧。”   藏歌却说:“在下乃习武之人,些许湿寒,不算什么。姑娘不必担心。”   冷非颜也是服了这个人,没办法,脱了衣服烤火。然后她枕着一根横倒的树杆,闭目假寐。火堆在她耳边猎猎燃烧,偶尔睁开眼睛,只见迎风微荡的衣裳之后,隐隐约约映出那个人的影子。   十一月的荒林古树之下,他身着湿衣,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第 25 章 良师   燕王宫,温砌陪燕王慕容渊下棋,慕容渊说:“如今西靖与孤竹、屠何等忙于争战,倒是为我大燕换来这太平光景。此一役,爱卿功不可没。”   温砌眉眼低垂,说:“陛下,微臣对陛下提及的事……”   慕容渊眉头微皱,终于说:“你提到的左参军,孤看还是过于年轻,就留在你身边多历练几年。”   温砌说:“陛下,微臣戍边多年,思想已然保守固化,军中正是需要新鲜血液之时。此人……”他话未说完,慕容渊已经开口道:“你的意思孤并非不明白,只是她毕竟是女儿身,过两年总是要嫁人的。我大燕国还不至于需要女人上战场的地步。依孤看来,那个许琅就不错嘛。”   温砌略略叹气,知道不是争论的时候。慕容渊说:“好了,孤也到了这个年纪,如今外邦并无再犯我大燕之意,这些事情,就留给太子他们操心去吧。”   温砌知道自己再想说什么,也是不能了。这位燕王跟他一样,年纪大了,他一心只想守成,维持如今的安稳。老骥伏枥,壮志已泯。   等到出了宫,他径直到了兵曹,却不见左苍狼。找兵曹司一问,发现她头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回来。一直到辰时初刻,左苍狼从外面进来,温砌方问:“昨夜又去了哪里?据我所知,你在晋阳并无亲人。”   左苍狼没有瞒他,直接就说:“许久不见二殿下,前去探望。”温砌一滞,说:“陛下与太子殿下,对你都寄予厚望。现在大燕正缺能征擅战的将领,你前途无量。有些事,还是要多多打算。”   左苍狼哪会听不懂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没说话。温砌又说:“我守城数年,胆子已经不像你们少年人这么大。太子在军中,也并没有臂膀。二殿下纵然才智出众,但储君与殿下,终究还是有区别。若是将来……储君继位,而你受倚重的话,你想要护佑的人,也当安全无虞。”   左苍狼不敢多说,他又提到了陛下和太子。这次几乎已经将话完全挑明,她只有说:“属下愿听从温帅差遣。鞍前马后,无有不从。”   温砌还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再多说,只轻声叹:“返回驻地吧。”一行人起行前往西北大营,左苍狼跟在温砌身后,同许琅等人并肩。   一路之上,她与许琅谈笑风生,中途到客栈吃饭,还跟温砌的亲卫喝了点酒。温砌是个何等细心的人,当下发现他不在军中的这些日子,左苍狼跟营中兵士已经相当熟稔。   一路回到西北大营,左苍狼就问:“温帅,接下来我做什么?”   温砌想了想,说:“宿邺城西有一片菜圃,还建有圈舍,养着猪羊,你若有闲暇,可以照管。”左苍狼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似乎以为自己聋了,又问了一遍:“啊?”   温砌忍着笑,说:“如果你不喜欢,也可以跟诸葛锦他们一起去种树,宿邺风沙大,植树种草,可以防风。”   左苍狼想了想,仍然说了一个是,然后转头出去。   她初入军营,是跟慕容炎一起。刚到营中就遇上北俞和大燕的一场殊死决战。然后又正好是西靖等各路闻风而动,是以虽然从军时间不久,却到底也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大场面。她还以为营中日子一直就是这样的呢。   这会儿她走到宿邺城西,这里果然有一排圈舍。伙头兵正在煮一大锅黑糊糊的东西。左苍狼走过去看了一眼,问:“这是什么?”   军中就只有一个女人,大家都知道她。伙头兵立刻行礼:“报告参军,这是猪食!”   左苍狼挽起袖子:“让我来试试。”   伙头兵急了:“参军折煞小的了,这种粗活怎么能由您来干呢!”   左苍狼不管,提着一桶猪食来到圈舍旁边。猪圈当然臭,但是她又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些不算什么。她往食槽里面一添食,几头猪就争先恐后地跑过来。   左苍狼觉得还挺有意思,不由摸了摸那几头吃得正欢的猪。猪忙着抢食,并没有理她。她站在旁边,但见风沙拍打着树皮、干草搭成的圈舍,夕阳将沉未沉。   她突然又想到晋阳城,不知不觉,又想到城中那个人。   左苍狼在宿邺的营中,一呆就呆了两个月,时间如流水。而她身为参军,每天的工作就是……种地、养猪、种树。每日里最高兴的是,就是城中哪里的百姓丢了猪羊牛鸡等等,因为她可以跟袁戏等人下注能不能找回来……   一日如此没什么,日日如此,左苍狼就傻了。   而温砌,他身为一个大元帅,每日里除了研读兵书,就是操练士兵。再然后就是种田、浇地。偶尔听村民聊聊收成、民情、民间趣闻。   慕容炎来前去后,他几乎没有干过任何一件稍微露点脸的事。偶尔出去打猎,他所获甚至不如手下的小兵。这哪里像个大元帅,简直就是个村长!   左苍狼虽然年少,但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即使不是修罗,至少也不能是村姑吧?她可见识过慕容炎的排场。慕容炎身为一个失宠的皇子,人家出则结驷连骑、入则焚香列鼎。温砌倒好,堂堂一个大将军,身居帅职,植树浇水时赤膊上阵,回来累了倒头就睡。   手下全是武人,别说沐浴薰香了,能记得洗个脚就是阿弥陀佛。左苍狼对他实在是谈不上什么尊重,先敬罗衣后敬人是人的天性。看惯了慕容炎,对于这种粗糙的武人,她尊敬不起来。   好在因着她是女子,有独立的营帐。平时种地送水,晚到些也无人说什么。但她终日干着这些事,有时候忍不住,她也会诘问:“温帅,你好歹是个元帅,哪怕教我点武艺也好啊!”   而温砌总是摇头:“你乃二殿下亲自指点,箭技精熟,武艺身手我无可相授。”   左苍狼不死心:“那你教我点兵书。”   温砌失笑:“兵法之道,岂在书上?”   左苍狼便会发怒:“兵法之道既不在书上,温帅为何日日研读?”   温砌笑容便更明显一些:“闲来无事,学几句高谈阔论之言,显得我这个元帅更有学问而已。”   左苍狼:“……”   少年血热,她呆不住,没事就出城抗击游匪。宿邺城西与西靖接壤,北邻北俞故地,平素异族匪类横行,杀人越货的事儿在这里早已是司空见惯。以前官兵一追剿,他们就逃往西靖和北俞,追捕一直非常困难。   左苍狼闲着没事,如同猫抓老鼠,天天蹲这伙匪类。袁戏他们开始觉得无聊,后来就跟她一起蹲了——游匪身上有钱啊!一些找不到失主的金银还不是纳入了自己的腰包。   时间一长,营中诸将领开始主动剿匪,专捡不需要当值的日子,带上几个兵士在宿邺的集市上蹲等。大家都知道马匪有利可图,耐性出奇地好。渐渐地,宿邺这座边城开始真正做到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于是就无匪可捕了。   左苍狼成日里在军中闲逛,温砌不允许她插手日常操练等军务,但是每一个清晨,只要军号一响,她必会起床。西北的冬天冷得要命,可她不会错过任何一次操练。   温砌从来没有管过她,每次将领点名也都不会将她列在名册之中。可她就这么默默地存在,少女的肌肤在风沙的侵蚀之下渐渐不复以往的白皙细嫩,反而变成了野性的麦色。她和这里的老兵痞一样学会了赌钱,学会喝辛辣的老酒,甚至学会了听他们讲各种各样的荤段子。   这一天傍晚,左苍狼跟郑诸等人打猎回来,拎了一只兔子经过宿邺城关,仰头看见温砌站在城头。她上了城墙,走到烽火台旁:“温帅?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砌说:“看看这个地方。”   左苍狼也跟着望了一眼,前面就是马邑城,马邑城过去,就是白狼河了。没有什么树木遮挡,黄沙漫天。她问:“看了这么久,不厌烦啊?”   温砌微笑,转身问:“你在这里也呆了不少日子了,厌烦吗?”   左苍狼举了举手中的兔子:“说真的,挺无聊的。”   温砌笑意更深,问:“有没有想过回去?”   左苍狼立刻有些警觉,问:“温帅又要赶我走吗?凭什么啊,我又没违反军规!”   温砌转头,再次瞭望边城斜阳,说:“你不懂,这种乏味的平静,对于为将者而言,有多难得。”   左苍狼笑得毫无诚意:“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在二殿下手下是射得一手好箭,来到这里是喂得一手好猪。看,这兔子肥不?晚上烤兔子。”   温砌笑得不行,突然问:“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你,你会怎么办?”   他猝不及防突然问,左苍狼有点发愣,半天才问:“什么?”   温砌转头盯着她看,他知道她已经听懂了他的话。左苍狼想了想,说:“西靖强大,他早晚会吞得大片俞地,到时候,大燕几乎在它与孤竹、屠何等部的包围之下。现在的安宁只是表象。”温砌没有插话,她想了想,说:“我觉得,此时我们公然拒绝向西靖纳贡,转而将金银分为两份,一份赠给孤竹,一份赠给屠何。”   温砌挑眉,左苍狼说:“这笔金银数额巨大,无论是孤竹还是屠何都不会舍得退还。可如此一来,西靖必然大怒。与两部加深嫌隙。而它又受两部牵制,短时间不会攻打燕国。孤竹与屠何垂涎大燕岁贡,无不期盼大燕归顺自己,享西靖国之前的上邦待遇。他们一定会互相提防,转而向大燕示好。如此一来,大燕一则摆脱西靖臣属国之辱,二来,可以从屠何、孤竹获得许多好处。三来,完全处于主动地位。稍加时日,或可诱使屠何与孤竹攻靖也说不定。”   温砌深吸一口气,终于问:“你师从何人?这些东西,究竟何人所授?可是白帝吗?”   左苍狼说:“小时候在山间打猎,慢慢总结了一些捕兽的经验。后来在孤儿营,看过几本战策,但是我识字不多,半懂不懂。”温砌目光明显存疑,左苍狼耸耸肩:“温帅不要小看打猎,不能交流、难以掌控的野兽都能捕获,何况是有欲有求的人。”   温砌复又望向那片风沙隐隐的城郭,许久,说:“我那里也有一些兵书,许久不读,只怕发霉生虫,你有空帮我晒晒。”   “啊?”左苍狼一愣,转而才兴高采烈地道:“好!”   温砌乃是将门之后,温行野的父亲是大燕的开国功臣,温家几代一直辅佐慕容氏。他收藏的兵书,许多都是散佚的孤本。   左苍狼将其搬出来晾晒,温砌有时候与她纸上清谈,有时候解释一些晦涩之处。左苍狼虽然机敏,但是学识不足。好在她虚心,兵书再如何,总比喂猪种树、找猫找狗有意思啊!   她找到了其他的乐趣,温砌反正闲着,没事便坐在她身边,看她读书。   温砌对左苍狼青眼有加,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但是没有任何关于他俩的风言风语,温砌在西北营中带兵已经八年,八年以来,他如同一个慈蔼的长者。   营中再桀骜不驯的兵士,只要他一个眼神,立刻就会低头。   左苍狼对他执以师礼,这个人,越跟他接触,就越能感觉到他的魅力。那无关乎男女情感,他如深不见底的海洋,儒雅而包容,不见锋芒却经得住任何风浪。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温砌可以守得住宿邺城,他如同燕军的信仰,这里山高皇帝远,燕王只有一个王的名头,他才是燕军的灵魂。   晚上,帐中,温砌接到了慕容渊的回函,慕容渊拒绝了将送往西靖的岁贡平分给孤竹和屠何的建议。一面是担心西靖一怒之下舍俞国旧地奔大燕而来,一面则是忧虑孤竹和屠何会从此尝到甜头,觊觎大燕。   温砌提笔蘸墨,想要修书,写了两个字,又将信纸揉碎。然后他开始写一封家书,左苍狼就站在他身后,虽然知道偷看他人信件不对,却忍不住好奇。   温砌已成家多年,但是常年在外,妻儿俱在老家滑台。   因着父亲温行野早年战伤,如今行走不便,家里更是不能离人。所以他的夫人余秋淑也几乎从来没有来过军中探望。然而温砌经常会寄些书画、玩具回去。每月的家书也从不落下,足见夫妻二人感情和睦。   左苍狼没有说话,温砌却突然说:“我有两个儿子,以轩十岁,以戎四岁。”左苍狼嗯了一声,温砌继续说:“我与他们有两年多没见了。上次见面,以戎还不会说话。”   左苍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温砌很少跟她聊私事。她想了想,问:“温帅不想他们吗?”   温砌说:“想,可是边关苦寒,将士们都是孤身在外,我岂能例外?而且……我并不希望家中老幼涉及朝中纷争。”   左苍狼不说话了,温砌说:“所以你知道吗,如果再往下走,那么你选的这条路,将有多么艰辛且孤独。”   左苍狼神色慢慢凝重,她轻声说:“愿沙场撒血,荒城戍边,若天可假年,终老于山野田园。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觉得荣幸。”   温砌复又低头,继续写那封家书,良久喃喃说:“那时候,我大约可以回去了。”   他一笔一划,写下边城的风沙。 ☆、第 26 章 盛会   三月初,拜玉教杏林会召开,民间凡是有点名望的大夫纷纷前往参加。杨涟亭暂停坐堂,前往姑射山赴会。   拜玉教乃大燕国教,这姑射山的总坛是受燕军保护的。平素闲杂人等要上山一趟不容易。杨涟亭第一次来到山下,还没有呈上请帖,已经有人迎出来:“来者可是杨涟亭杨大夫?”   杨涟亭忙拱手道:“正是在下,年前有幸得到贵教邀约,特来赴会。”   对方赶紧回拜,道:“杨大夫客气了,请随小的来。”   杨涟亭跟着他上山,一直听闻拜玉教圣女会仙术,他倒是非常好奇。上次王宫一见,那位圣女并不像装神弄鬼、故弄玄虚之辈。   姑射山地势险要,山顶有神农像,泉水自神农右手流淌直下,人未近,已可闻溪流之声。领路的教众将他领到山腰的神农殿中坐下,说:“杨大夫稍待片刻,在下这就去请教主。”   杨涟亭暗暗称奇,一直听闻拜闻教的圣女有通天彻地之能,这位教主却极少露面。不知是何等人物。   心中正作此想,冷不相珠帘掀起,有一个人进来。杨涟亭转头看过去,只见此人已年过五旬,长须灰白,但是精神矍铄,目露神光。杨涟亭赶紧站起身来:“前辈可是拜玉教教主?晚辈杨涟亭有礼了。”   长须老者缓缓上前,目光如电,上下打量他,半晌,才道:“杨大夫不必客气,请坐。”杨涟亭坐下,他却又说:“杏林会赴会者,必须逞一份医案,不知杨大夫医案何在?”   杨涟亭微怔,因他是圣女特地相邀,可没人告诉他这个。正要说话,外面突然珠帘一响,却是圣女阿绯走了进来:“义父!”她的声音似怒还嗔,“杨大夫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怎么可以问他要医案!”   老者瞪了她一眼,说:“行有行规,既然当初定下规矩,岂可轻易违背?”   阿绯两三步走到杨涟亭身边,说:“现在写,行了吧?”一转头看杨涟亭,却是露了个调皮的笑:“这是我义父沐青邪。”   杨涟亭忙重新拜见,说:“沐前辈,在下确实不知有此规定,但请前辈给晚辈一点时间,这就准备医案。”   阿绯扯了扯他的袖子,说:“别理他,这个坏脾气老头!”   沐青邪气得,杨涟亭却是真的打开医箱,拿出纸笔,就在堂中开始书写医案。   沐青邪看了他一眼,又瞪阿绯:“女儿家家的,抛头露面,一点也不知羞。”   阿绯怒了,瞪着眼睛:“你欺负我的客人,还不准我说话了?!”   杨涟亭不知道该怎么劝解了,他跟长辈相处的时间极少,有限的光限里学的也是恭敬礼让。然而阿绯跟沐青邪这样的争执,却让人觉得很亲近,真正有一种家人的感觉。   也许是怕沐青邪再说出什么让杨涟亭难堪的话来,阿绯一直没有走,就站在杨涟亭身边。她没有用什么香料,身上却有一股少女的气息,如阳光下的春草。   杨涟亭落笔如疾雨,很快写了一份医案。阿绯最开始还跟沐青邪说话,后来慢慢地注意到他医案的内容,最后轻咦了一声:“你不写大蓟城瘟疫的医案啊?”   沐青邪也很是意外。   赴杏林会写医案,不用问也明白是各个大夫资历医术最直接的体现。但凡投递的医案,无不是捡最有名、最轰动的病历来写。杨涟亭目前是红人,无疑就是因为大蓟城那场瘟疫。   可是他最得意之作,他并没有拿出来。他写了另一个病人的医案,一个身患毒疮、常治不愈的患者。   沐青邪将那份墨香未散的医案拿在手里,看了一阵,问:“为什么写这个?”   杨涟亭说:“大蓟城的瘟疫虽然令人谈虎色变,但其实并不典型。即使没有在下,相信宫中的几位太医也一定会研制出医方。在下只是侥幸提前出了方子而已。这位夫人的毒疮,虽然知者甚少,但是患者却多。我看过她在前几位大夫那里诊治时用的方子,综合之后,开了这个医案。世间病症,疑难杂症的攻克固然能让人扬名获利,但绝大多数人,还是为老毛病困扰。我觉得这个医案……也许能使更多患者少受苦楚。”   一席话,他在殿中娓娓道来,没有炫耀,也没有浮夸。沐青邪轻声说:“你多大了?”   杨涟亭微怔,然后反应过来,说:“回禀沐教主,在下今年十五。”   沐青邪点点头,说:“时候不早,你一路赶来也辛苦了,先行歇息吧。”说罢,命人带杨涟亭去往早已安排好的净室。等到杨涟亭走了,阿绯探头过去看那份医案,有些失望,说:“我还想看大蓟城瘟疫的医案呢。”   沐青邪神色严肃,说:“此人年纪虽轻,然医者胸怀,当如是。”   阿绯翻了个白眼:“那你还为难人家!”   沐青邪转头看她,阿绯不乐意了,示威地扬了扬下巴。沐青邪叹了口气,说:“听义父的话,以后不要跟这个人来往。等到杏林会结束,好好地送他下山吧。”   阿绯不明白了:“为什么呀?你不是挺喜欢他的?”   沐青邪将那份医案工整地铺在案上,说:“阿绯,此人年方十五,可是你看看他这份医案!”   阿绯凑过去,一边看一边说:“我觉得挺好啊,用药严谨,份量明确……”一路看完,她说:“简直找不到毛病嘛!”   沐青邪说:“对,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放在普通人家还是少不知事的年纪。可是你看看他的气度,他的学识,阿绯,晋阳城中,可有人能探得此人家世、出身?”   阿绯有点明白了,说:“义父是怀疑,此人是有意潜入拜玉教奸细?可是是我们自己邀请他的啊!”   沐青邪说:“无论如何,以后不许你再见他!”   阿绯哼了一声,气鼓鼓地走了。   杨涟亭在净室住下,自有教众奉上瓜果香茗。他站在窗前,看见窗外明月高悬,早开的春花如同月光的涂鸦。远处隐隐可见神农像的隐子,他向窗外伸出手去,月光便盛开在他手心。   来到姑射山的第一个夜晚,他失眠了。   第二天便是杏林会,整个大燕稍有名望的大夫几乎都汇聚在此了。就连太医院也派了最德高望重的太医前来参加。   正是春光浓烈之时,姑射山的桃花树下设着矮几,地上铺陈芦苇编织的席子。大夫们长衫纶巾,围坐在一起。桌上酒食甚丰,但没有人动筷子,拜玉教会挑出近百份医案,进行讨论研究。   医者的医案,便如文人墨宝。一旦探究起来,那可是没完没了的。所以桃花树下,落英层叠,围着矮几而坐的大夫们有时候啧啧赞叹,有时候争论不休。   沐青邪目光扫过诸人,发现坐在一角的杨涟亭一直面带微笑,细致地听身边的同伴评论一份医案。他并不说话,如同一个谦虚而认真的小辈。   一直到医案的评选结束,大家一致评出了三个最优秀的医案,杨涟亭的医案并不在其中。毒疮这种病症,毕竟是太常见,也太微不足道了。大多时候甚至不会致人死亡,是以虽然也有人觉得他的医案精妙,但是要挑出来作杏林会的魁首,显然还是份量不够的。   有人觉得惋惜,说他不应该出这个医案。杨涟亭神色一直平静,只是说:“在下本来就是晚辈,医道浅薄,还需多加学习历练,又岂是医案选得不对。”   沐青邪叹了一口气,突然对身边的护法说:“派个人前往晋阳,查查这位杨大夫的来历。”   护法点点头,拜玉教身为国教多年,在大燕可谓是根深蒂固,要查个人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杏林会的第二天,拜玉教照例挑选一些病患,由每位大夫诊治。然后会挑选前十位大夫留在拜玉教,据说留下来的大夫,能够真正接触到拜玉教的精妙医术。   这也是每位大夫视为毕生荣耀的一件事。   杨涟亭挑选了病人,从施针到开药,他自认完美。然而拜玉教准备留下的十名大夫之中,并没有他。   等到杏林大会一结束,沐青邪便令教众将他与其他落选的大夫一起送下了姑射山。杨涟亭收拾东西的时候,沐青邪走了进来。杨涟亭知道沐青邪对他心有戒备,但是如今事已至此,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换取他的信任,只得说:“久闻拜玉教医术精妙绝伦,无奈使出浑身解术也未能一观。倒若沐教主见笑了。”   沐青邪说:“不,如果单论医术,你比拜玉教之前留下的许多人都强。”   杨涟亭不料他说话如此干脆,不由怔住。沐青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玉盒子,递到他面前,说:“这是拜玉教的圣物,我们叫它九针。”   杨涟亭看了他一眼,不明其意。沐青邪说:“拿去吧,它对你会很有用。”   杨涟亭这才接过来,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只见里面有一条比发丝还细的虫。周围都是玉屑状的沙,它在沙中,看不见有多长。沐青邪说:“九针会吞蚀伤口腐肉,其唾液能止血。如入血脉,能抑制体内出血。凡经九针处理过的伤口,皆不会感染。”   杨涟亭吃了一惊,说:“如此贵重之物,前辈为何将它赠予在下?”   沐青邪说:“每个留在拜玉教学医的人,最后都会得到一条九针。你应该有。”   杨涟亭说:“可是……”沐青邪说:“可是既然赠你九针,却又为何不留你在教中学艺,是吗?”杨涟亭不说话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杨大夫,如果一只八哥,会吟诗作对、学语饶舌,那说明什么呢?”   杨涟亭想了想,说:“说明它是有人饲养的。”   话落,自己先呆住。   沐青邪说:“时候不早了,下山去吧。” ☆、第 27 章 契机   杨涟亭下山的时候,沐青邪并没有相送。他站在神农像下,清泉顺流而去。护法聂闪回禀:“教主,属下派人查探过,杨涟亭在晋阳无亲无故,甚至没有人说得出他家乡何处。”   说罢,呈上一封分舵的回函。沐青邪缓缓接过,翻看了几页,说:“以后拜玉教教众不得与此人接触往来。但是也不许寻衅滋事。”   聂闪道:“是。”想了想,问:“教主,如今我教深得陛下倚重,这杨涟亭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教主如此郑重其事,倒让属下有点不解了。”   沐青邪叹了口气,说:“聂闪,你说如今大燕,究竟是谁在养鹰隼?”   “啊?”聂闪不明所以。   沐青邪又低声道:“又到底是想干什么呢?”他想了想说,“继续查,我给你一个方向,六年前,晋阳城杨玄鹤之子杨继龄被告私藏龙袍,使用御制器具满门抄斩。他有一个孙子,与这个人年纪相仿。”   聂闪说:“教主怀疑这个杨涟亭是杨玄鹤的孙子?”   沐青邪说:“我只希望不是。”   沐青邪正在思索答案,杨涟亭行走在回晋阳的路上。他知道任务失败了,心里不免有些不安。但是沐青邪此人一看便是极有主见的,根本就没有给他余地。   杨涟亭握着手中装有九针的玉盒,冷不丁身边有人说:“你走这么慢,乌龟都被你踩死了!”   杨涟亭吃了一惊,忙转头看过去,只见冷非颜不知道什么时候跟在他身后。杨涟亭暗自心惊——他虽然武艺不如冷非颜,但几时到了她贴近身边而自己浑然不觉的地步?   冷非颜笑嘻嘻的,问:“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杨涟亭也颇为无奈,说:“你没看见?我被拜玉教赶下山来了。”   冷非颜说:“我看见了啊,不过让你再说一遍更痛快。”   杨涟亭:“……”   他一时无语,冷非颜已经去看他盒子里的九针,说:“这是什么虫?好奇怪,借我玩两天!”   杨涟亭赶紧收回去,说:“别闹了,回去还不知道如何向主上交待!”   冷非颜耸了耸肩,说:“可惜阿左不在。”杨涟亭叹了口气,合上玉盒。   回到晋阳城,杨涟亭忐忑不安地等待了几日。慕容炎却并没有其他指示给他。   这一天早上,杨涟亭正准备开门坐堂,突然外面一队官兵闯入。领头的问:“你就是杨涟亭?”   杨涟亭微怔:“正是。出了什么事?”   领头的并不多说,一挥手,官兵如狼似虎地冲上来,将杨涟亭一捆,押着他出门而去。   杨涟亭被捕的消息,几乎瞬间就传扬了开去。当时的杨涟亭不仅是在晋阳,在整个大燕都已经颇具名望。百姓顿时议论纷纷。然而几天之后,另一个消息不径而走——有人传出杨涟亭被捕的原因,是因为他是当年名医杨玄鹤之孙,杨继龄之子!   这个消息如水入油窝,在晋阳城瞬间炸开。当年杨玄鹤已至垂暮之年,却蒙冤入狱,杨家满门抄斩。如今旧案重提,朝廷却逮捕了杨氏后人!   此时,宫中慕容渊也是大怒。当年走脱的钦犯,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晋阳城,还成了德高望重的名医。他当初亲手题的牌匾,简直像个巨大的嘲讽。   他当即下令:“让他招供,孤要知道,当年是谁替他逃脱流刑,如今他出现在晋阳城,又有什么目的!”   于是诏狱之中,杨涟亭被各种酷刑逼供。那些刑具,他多年之前曾经见过,那时候他父亲和哥哥们满身鲜血,十指肿胀,整个人都脱了形迹。   时间过去了八年,可每当他闭上眼睛,还能看见昏暗牢房里,这些刑具反射的寒光。如今,血与光和当年重合,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也没有说。   夜已经很深了,牢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有个女子裹着黑色连帽的披风侧身而入,身后狱卒说:“您可快着些,出了事儿小的可担当不起。”   女子小声地道了声谢,又取了块银子塞到对方手里。那狱卒见了银子,却推托道:“圣女不必客气,上次要不是您,我那媳妇只怕已经一尸两命了。”   火光中,女子露了半张脸,却正是拜玉教的圣女阿绯。她轻声说:“不必推辞,拿去吧。”   狱卒只好接了银子,去到外面看守。阿绯疾步走到杨涟亭身边,他身上戴着重枷,并不能躺着入睡。但是他没有醒,几日的酷刑将他折磨得无法保持清醒了。   阿绯蹲下来,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前几日意气风发的杨涟亭。她五指如玉,抚过他脸上的血痕。正在这时候,沐青邪突然从外面进来,二话不说,扯了她就走!   一路出了诏狱,护法聂闪已经等在外面。阿绯终于挣开他:“放手!义父,他的身世是你查证的对不对?是你向陛下告的密,对不对?!”   沐青邪脸色铁青,说:“你可知他现在的身份?他是逆犯之子,逃亡数年,如今突然出现在晋阳城,还学了一身本领!你竟然深夜到牢中探望,如果让陛下知道,陛下会怎么想?”   阿绯盯着他的眼睛,说:“当年杨伯伯与您数次促膝长谈,你与他可谓至交!他为人如何,你不清楚吗?当年闻纬书是如何放火烧了杨家,你不清楚吗?义父,你就这么狠心,一定要把您故人之子也送上死路吗?”   沐青邪紧紧抿着唇,两颊股肉微颤,说:“我只知道,我是拜玉教的教主。我绝对不能,包庇一个心怀不轨的逃犯。”   阿绯说:“所以哪怕是无辜的人,也可以牺牲?”   沐青邪说:“阿绯,这世间事远比你想象得复杂。我们拜玉教淌不起这趟浑水!你立刻、马上给我返回姑射山,从今天开始,没有我的准许,不准你踏出姑射山半步!”   阿绯眼里蒙着一层水光,说:“我的解不懂其他事,就好像我从来没有想过,你竟然有一副如此冷漠绝情的心肠!”   沐青邪沉声喝:“滚!”   阿绯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黑夜里。沐青邪转头又看了一眼青灰色的诏狱,门两侧燃烧的火把如同恶兽的双瞳,它看起来冰冷而阴森。沐青邪缓缓往前走,护法聂闪沉默地跟随。   良久,沐青邪说:“聂闪,跟着圣女,不要让她做什么蠢事。”   聂闪说:“是。”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教主,其实……为什么非要揭发杨大夫的身世呢?教主赠他以九针,难道不是赏识之意吗?”   沐青邪说:“聂闪,我害怕。”他说出这两个字,聂闪怔住。   沐青邪没有解释,孤身一人向前走。他是害怕,所以尽管当时与杨玄鹤交好,尽管知道杨家冤屈,他却选择了独善其身。当杨涟亭出现的时候,只看见那一张脸,他心头就覆上了阴云。   但是那个孩子真的是那样出众,才十五岁,已经是才华横溢。他缓缓说:“我多么希望他跟杨玄鹤毫无关系。但是六年前我没有下注,六年之后我也不能。聂闪,我只有愧对故人。”   冷非颜接连派了三拨人打探狱中的情形,这些流氓混混跟狱卒倒是套得了交情,几杯酒下肚,她知道杨涟亭还活着。只是那个世家出身的公子,会遭受怎样的酷刑?   冷非颜几次想见慕容炎,可是慕容炎并不见她。   情急之下,冷非颜连夜赶往西北宿邺城。左苍狼那时候正在军中喂猪呢,就看见她发的暗号。提着猪食,左苍狼叹了一口气,这又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没见我正忙着喂猪呢吗!   她随便擦了擦手,溜出军营。隔了老远,冷非颜就先捂了鼻子:“我去!什么味道这是!”   左苍狼一脸无奈:“楼主召唤过急,小人来不及薰香沐浴,还请楼主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冷非颜被逗乐了:“这军营没白呆,还学会冷嘲热讽了。对了,我不是要跟你说这个!杨涟亭出事了!”她把事发经过跟左苍狼讲了一遍,又补充说:“我三次去找主上,都被王允昭给拦了回来!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恭喜杨涟亭吧。”   冷非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左苍狼说:“如果,杨家能就此翻案,我想他这场牢狱之灾是值得的。”   冷非颜说:“我不明白,你是说杨家要翻案了?可是你哪只眼睛看出来陛下有替杨家翻案的意思?陛下要杀他!”   左苍狼说:“回去吧,很快主上应该会有命令给你。”冷非颜怒了:“你们都在欺负我听不懂是不是!一个不见我,一个打哑谜!”   左苍狼失笑,说:“契机,你很快就会知道的。快回去吧。让你的人重查当年杨家血案,和闻纬书私贩军马之事,证据越多越好,牵连越广越好。”   冷非颜有点悻悻然,却还是回去了。藏歌陪她在大蓟城寻了一圈亲人,但是冷非颜哪有什么亲人,当然是寻亲不遇了。不过这不奇怪,大蓟城战乱之后又逢瘟疫,死者、逃者不计其数,找不到亲人是多正常的事。   藏歌只好将她带回晋阳,给她买了个小院。好在他也忙,藏锋失踪之后,藏剑山庄要重定继承人,他是再没有闲暇游山玩水了。   燕子巢与燕楼隐在藏歌的身边,竟然一直没有被人查出端倪。   冷非颜回到晋阳城那一天,抬起头,只见天现重日。   大街小巷,许多事又被重提。当年杨家的血案、西靖欺压、宫中义士的惨死,太子霸占弟媳,桩桩件件,积压的民怨在慢慢发酵。阴影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动,不知何时又有孩童悄悄唱起了那首童谣——天策焞焞,龙尾伏辰。渊不泽洲,火重康衢。均服振振,立我蒸民。   冷非颜歪了歪头,眼睛眯成一条线,突然想起左苍狼所说的两个字——契机。 ☆、第 28 章 警告   杨涟亭在狱中熬过了一个月,慕容渊终于知道,他是不会说出背后的主使了。   愤怒之下,他下旨将杨涟亭拖到菜市口,就地正法。一面安排,一边派人暗中设伏,试图诱出幕后指使。然而当杨涟亭的囚车从狱门口出来,经过长街时,晋阳城百姓纷纷喊冤。   兵士驱赶不尽,几次发生推搀。   杨涟亭站在囚车里,四五月间的阳光有一种迷离的光晕。他身上全是伤口,新换的死囚衣也遮不住伤口洇开的血迹。他双唇微动,看着长街两侧的人群,突然说:“我祖父是杨玄鹤,我父亲是杨继龄。六年前,我父亲为了揭发贪官私卖军马的事,被陷害入狱。在狱中受尽了酷刑,惨死之后,还被送上刑台斩首。”   长街静默无声,杨涟亭眼含热泪,说:“我祖父一生行医,救人无数。最后身首异处!我不后悔一生行医,可我后悔生在大燕,有这样的君主!燕王昏庸无能,上谄媚于西靖,下宠幸奸臣佞党!忠良惨死,黎民苦难!太子更是失德,身为储君,强占弟媳……”   押解官听得脸色发白,连连大喊:“堵住他的嘴,堵住他的嘴,不行就割了他的舌头!”   官兵正要上前,突然长街两侧发生骚乱,押解官有些慌了:“走!快……”话音未落,突然不知何处射来一只毒镖,正中他额头!   瞬时之间,长街大乱!   一群蒙面人从暗里杀出,个个武艺高强。慕容渊的那些官兵,怎么能跟这种人抗衡?何况长街上百姓纷纷奔逃,暗处的弓箭手不知道该不该放箭。犹豫的时候,蒙面人已经砍开囚车,劫了杨涟亭。   不知何人下令,弓箭手乱箭齐发。顿时一片惨嚎声,死在箭雨之下的百姓不计其数。长街如同修罗场。不知道是谁先抵抗,混乱渐渐扩大,许多官兵被抢了兵器,遭到围殴……   冷非颜抱着杨涟亭跑得飞快,杨涟亭身上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得她不敢扛起来。慕容炎命她劫囚,她手下人多,混混制造混乱,燕楼的亡命之徒抢人。要把杨涟亭劫出来倒是容易,只是这会儿他昏迷不醒,好像受伤极重,这得送到哪里去?   她正想着呢,前面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她身边,马夫问:“姑娘,快上车。”   冷非颜也胆大,纵身一跃上了车。   马车不停,很快出了晋阳城,冷非颜问:“我要带我们去哪?”   车夫说:“一位公子付了银子,让我带你们去姑射山。”   冷非颜失笑,说:“哎,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载?”   车夫说:“我不认识你,不过我知道你肩上这位是杨神医。杨大夫治病救人,他出了事儿,咱们得救他。”   冷非颜耸了耸肩,这车夫车赶得好,马车跑得又快又稳。及至到了姑射山,他却没有到正门,而是停在了山下的松林旁边。然后让他二人下车,道了个告辞,驾车而去。   冷非颜站在松林里,也有些犹疑——毕竟沐青邪出卖了杨涟亭,如今把人送到这里来,岂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可是慕容炎的意思,又不能违背。   她沉吟不前,前面却有脚步声传来。冷非颜立刻悄无声息地上了树,从上向下俯视,只见来的是个女孩。她穿着一身异族衣裳,胸口的孔雀石项链被阳光一照,光芒刺眼。   她四处张望了一阵,似乎在找什么人。冷非颜想了想,轻轻把杨涟亭放到树上,然后自己飞身退至另一棵树冠中。那女子武功差她多矣,一时之间全无察觉。   她远远地投了一颗石子,正好落在杨涟亭身上。   树下的女子当然正是阿绯,她听见声音,抬眼一看,正好看见树上的杨涟亭。   “杨——”她惊呼了一声,立刻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自己上了树。那时候杨涟亭全身骨头都被打断,她把他从树上抱下来,急急从怀里掏了药出来喂他。   冷非颜见她并没有伤害杨涟亭的时候,便没现身。   阿绯给杨涟亭喂了药,一直呆到天色擦黑,才抱着他返回姑射山。她对姑射山的守护了如指掌,一路且行且避,悄悄将杨涟亭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冷非颜一直跟到神农像下面,见二人没有惊动任何守卫,这才悄悄离开。   而这时候的晋阳城,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慕容渊得知杨涟亭被劫走和他被劫走前的那一番话,龙颜大怒,下令关闭晋阳城门,全城搜查。冷非颜一路避开官兵,去到慕容炎府上。   慕容炎在下棋,自己跟自己对弈,听见她过来,头也没抬,说:“来了?”   冷非颜走到他面前,单膝跪拜:“主上,属下已经将杨涟亭送到了姑射山的圣女手里。”慕容炎嗯了一声,冷非颜抬眼偷看他,许久问:“接下来,属下应该做什么?”   慕容炎说:“当年杨家血案的内情,你查到多少?”   冷非颜对左苍狼真是佩服得一塌糊涂,幸好她提醒了,自己早有准备。她说:“抓到当年纵火的凶手了,证实是闻纬书手下指使。指认杨大人私藏龙袍、使用帝王器皿的下人也已经抓住,确定是栽赃。但是当年闻纬书往来的书信已经找不到了,这么多年,想来他也已经毁掉了。”   慕容炎说:“把铁证公布出去吧。”   冷非颜说了声是,想了想,又问:“拜玉教的教主沐青邪,似乎对杨涟亭一直多有防备。要不要先将此人除去,以免误事?”   慕容炎终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嘴角上扬,竟然露了一个大大的微笑,说:“非颜,如果这个世界上,什么事都用武力来解决的话,人长脑袋用来干什么呢?”   冷非颜想了想,说:“长脑袋还可以用来吃饭啊。”   慕容炎整个人几乎笑倒在棋枰上,半天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沐青邪……从他查到杨涟亭的身世,决定向父王告密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冷非颜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最后说:“算了,反正问了也不一定懂。”   慕容炎说:“如果阿左在,她一定能懂。我有点想她了。”   冷非颜说:“阿左这个人,看起来机灵。但主上想她的话,就不如还是让我陪着您好了。”   “哦?”慕容炎开始有些感兴趣了,问:“怎么说?”   冷非颜说:“我比她漂亮啊!”   慕容炎失笑,说:“只有没有生命的死物,才独以美丑论价值。”冷非颜膝行几步,慢慢到他面前,她的目光妖冶欲滴,慕容炎低下头,清晰地看见那如水火交错的瞳孔中央,倒映着自己。   冷非颜轻声说:“我还比她安全。”   她红唇张合,声音勾魂夺魄。慕容炎垂下目光与她对视,说:“我看不出来,女人不是越漂亮越危险吗?”   冷非颜又慢慢地靠近了他一点,鼻尖几乎相对,那一刻的她,如同花开、如同雪落,如同露珠穿过阳光,一瞬间光芒四射。她轻声说:“可你知道危险,就不危险。若你以为安全,岂不是更危险吗?”   慕容炎眸光流转,似笑非笑:“有道理。”   冷非颜说:“所以,难道不是我比阿左更合适吗?”   慕容炎微笑,说:“不过我还是觉得,女人放在地上,永远比放在榻上更安全。”冷非颜愣住,慕容炎说:“如果是下属,钱与义各取其一,恩怨分明。如果放在榻上,那就说不清了,一句话说错恨我一辈子。”   他盯着冷非颜的红唇,说:“我怕麻烦。”   冷非颜慢慢地坐直身子,慕容炎说:“最近晋阳城盘查会非常严,出入小心些。去吧。”   冷非颜起身告退,一直等到她离开了,王允昭才上来,重新换了茶盏,脸上表情很是精采:“方才冷少君离殿下那么近,老奴都不敢进来。她不会是想勾引殿下吧?”   慕容炎大笑,笑完,缓缓说:“她哪里是想勾引我,她是想提醒我,或者说……是警告?”   杨家血案的一些证据,慢慢地被散播出来。越来越多的线索表明,这确实是件冤案。   而这些证据,却如耳光,每一记都扇在燕王脸上。燕王羞怒之下,更加认定这是有人图谋不轨,责令严查杨涟亭的下落。他不能在此时承认,当年自己错杀了杨家满门,那只会让杨涟亭在囚车上的指责变成事实!   他只有将错就错,揪出背后的逆党。 ☆、第 29 章 翻天   杨涟亭睁开眼睛的时候,最先袭来的是痛。彻骨的痛。他本来就是大夫,自己的伤势他最了解。酷刑之下,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如果不及时救治,很可能会落下残疾。   他没有睁开眼睛,已经察觉自己在恢复,谁替自己施的针、用的药?   身边有个温暖柔软的东西缓缓将热量传递给他,他眼前一片黑暗,鼻端却可以嗅到幽幽暗香。五指触到的床榻间,柔软的丝被、细腻的纱帐,这显然是女子的闺房!   他想要坐起来,然而才刚刚一动,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要散开一样。身边有人轻轻扶住他,说:“别动!杨涟亭,你醒了吗?”   杨涟亭被剧痛冲击,居然没有听出这个人是谁,只是下意识问了一句:“这是哪?”   那个人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这些日子你一起睡着,吓死我了!”杨涟亭突然就记起这个声音的主人:“阿绯姑娘?”   阿绯起身,没有点灯,给他倒了羊奶:“你肯定饿了,来先喝点东西。”   温暖的羊奶入喉,杨涟亭这才觉得胃里有了一丝热气。此时已经五月初夏,可是这样的被子依然温暖不了他。他轻声说:“阿绯姑娘,我怎么会在这里?能不能把灯盏上?”   阿绯说:“不……不能点灯,被人发现你在这里,义父会发脾气的。”   杨涟亭微怔,说:“姑娘是私自收留在下的?”阿绯不说话了,杨涟亭说:“何必呢,向陛下举报我逃犯身份的,难道不正是沐教主吗?”   他又不傻,只要稍稍想想,便能知道是谁会旧事重提,翻出他乃杨家后人的事情。阿绯有一阵没说话,等他喝完羊奶,用丝帕替他擦了擦嘴,然后说:“杨大夫,对不起。如果不是我邀请你前来赴杏林会,义父他也不会……”   杨涟亭叹了一口气,黑暗中他并不能动弹,只得说:“与姑娘无关。就连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沐教主会如此?可是与我祖上有旧怨吗?”   尽管是在黑暗里,阿绯一张脸还是羞愧得通红。可那毕竟是将她抚养长大的人,那个人带着她和族人逃离村子,使她们免于被烧死的命运。那个人一路带着她和族人辗转来到大燕,给了他们安稳。她不能说他是为了自保,所以眼看旧友冤死。也是为了自保,出卖旧友遗孤。   她只有说:“这些天杨大夫就在这里安心养伤,这里不会有外人进来,你可以放心。”   杨涟亭轻吁了一口气,终于缓过了那阵疼痛,他说:“阿绯姑娘,大恩不言谢。”   阿绯替他把被子掖好,姑射山的月光透过雕花的窗棱,隐隐撒落一地。两个人都没有了睡意,彼此的呼吸交融在黑暗里,暧昧到尴尬。阿绯这样不拘小节的性子,都有些脸红起来,她没话找话,问:“杨大夫在大燕有什么亲人吗?要不要派人通知他们一声,也免得他们焦急牵挂?”   杨涟亭微怔,缓缓说:“我的亲人,在六年前已经全部死在了法场上。”   阿绯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有意提这件事,我只是……只是……”   杨涟亭苦笑:“阿绯姑娘是一片好意,我知道。”   阿绯说:“其实我也没有亲人,我的吉、里阿,都被人烧死了。”杨涟亭说:“因为巫术吗?”   阿绯说:“嗯。他们养蛊虫给人治病,平常是不许人看的。有一次有个病人好奇,偷偷扯开了蒙着眼睛的布。我们族人几乎被赶尽杀绝,是义父带着我们迁离故土,来到大燕。”她想了想,咬咬唇,说:“他……他其实是个好人。他只是太害怕了。杨大夫,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   她转身,握住杨涟亭的手,说:“等你伤好之后,我会送你安全离开。但是你不要记恨他好不好?”   杨涟亭僵住,那时候他的双手肿胀得几乎失去了知觉,可仍能感觉,那双与他交握的手,柔嫩细滑。生平第一次,他明白何为纤纤柔荑。他不由自主便说:“嗯,我不恨他。”   阿绯便有些开心了,说:“明天我给你看看我开的药方,到时候还请杨大夫多多指教哦。”   杨涟亭一笑,整个胸口都要碎裂一样,他说:“不敢不敢,圣女赐药,安敢多言?”   阿绯抬了抬下巴,骄傲地说:“那当然,我说让你指教就是客气客气罢了,不许当真。”   说完,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笑声如银铃,沁入无边月色中。杨涟亭一直没有挣开她的手,阿绯一直以为那双手现在是没有知觉的,也并没有松开。   杨涟亭闭上眼睛,掌中传来她的余温。   第二天,阿绯出去,没有让侍女进来收拾房间。拜玉教的教务都是教主在主持,而她和剩余的大约两百多族人需要饲养蛊虫。拜玉教的蛊虫与一般蛊不同,但也分白蛊和黑蛊。白蛊需要由女子饲养,主要用于治病,黑蛊一般由男子饲养,可伤人于无形。   那些狰狞的蛊虫无疑是令人谈虎色变的存在,也难怪常人视他们为妖魔。   最初,阿绯从来不让杨涟亭看见她身上的蛊虫,每次给他续骨生肌都要遮住他的眼睛。杨涟亭却并不排斥,只是觉得神奇。那些比发丝更细微的虫入到身体里,能在主人的控制下顺利找到骨骼断裂之处。它们吐出的胶状物能修复断骨却又不至于留下创口。   见杨涟亭似乎并不害怕,阿绯慢慢地不再遮着他的眼睛——他的伤实在是太多了,蛊虫的治疗速度是很慢的。杨涟亭眼看着那些肉眼几乎不可视的长虫在自己毛孔进出,开始还是发怵,问:“不会有没出来的吧?”   阿绯笑得不行,说:“是啊是啊,就不出来,以后在你身体里作窝!”   杨涟亭一想到那场景,寒毛都竖了起来。阿绯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蛊虫是很听话的。”杨涟亭这才慢慢放松,阿绯说:“你怎么这么胆小?还作大夫!”   杨涟亭说:“我这已经算胆大了,要让阿左看见这个,恐怕她宁愿死了算了!”   阿绯歪了歪脑袋,问:“阿左是谁?”   杨涟亭一怔,说:“一个朋友。”阿绯问:“女孩?”   杨涟亭说:“嗯。”   阿绯不说话了,低下头催动蛊虫替他续骨。杨涟亭不由自主便说:“是一起长大的朋友,嗯……”本想补一句亲如姐弟,一想到冷非颜和左苍狼会如何对他进行冷嘲热讽乃至拳打脚踢,他苦笑了一下,再说不下去。   阿绯抬头看了他一眼,小声说:“是非常好的朋友吧?”   杨涟亭说:“是的。如果没有她,我早就死在了当年的孤儿营里。”   阿绯说:“真好,我从小就跟着义父,一直被人尊为圣女。我没有朋友。”   杨涟亭说:“你不是有数百族人吗?”   阿绯摇摇头:“我身上……种着蛊母,他们只会保护我,尊敬我,不会作我的朋友。”   杨涟亭懂了,点点头说:“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带你去见她们,你会喜欢她们的。”   “好呀!”阿绯笑成了一个红苹果,闪亮的目光跟杨涟亭乍然一触,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又都移了开去。   那时候,晋阳城人心不稳,杨家冤案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但因为朝廷一力压制,民众敢怒不敢言。而此时,西靖再度遣使,要求岁贡增加一倍。   朝中文武大哗,谁都知道,北俞一战虽然大燕完胜,但是并没有从中捞到什么好处。慕容渊并没有趁机向北俞索取金银钱粮,而大燕却为此几乎断送了整个大蓟城。   大蓟城的瘟疫之后就是重建,这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如今的大燕,是绝计交不出两倍岁贡的。  慕容渊急召温砌回晋阳城,商议此事。温砌一连修书三封送达晋阳城,称西靖只是恐吓威慑,暂时不会向大燕动兵。建议慕容渊能拖就尽量拖延,不要理会。   而朝中却仍是流言纷纷,西靖也在努力鼓噪,作出备战之意。慕容渊没有办法,只好加重赋税,征收钱粮。大燕百姓不堪重负,终于令支一带开始出现暴、乱。   慕容渊无力安抚,闹事的民众越来越多。他只得拆宿邺的驻守军队前往镇压。然而军中军饷迟迟不发,军中也是多有怨言,温砌不敢出兵,而是一再修书劝慕容渊停止征粮。   慕容渊终于大怒,派心腹内侍前来传旨,令温砌奉旨剿匪平乱。   温砌没有办法,只好派许琅携八千军队赶往令支。许琅跪地,不敢领旨:“温帅,令支等地本就穷困,您是知道的!百姓盗抢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您难道真要我带兵过去,将他们杀个精光吗?”   温砌双手握紧,又缓缓松开,说:“陛下圣旨在此,我等焉能不从?此去威慑为主,尽量不要交战,去吧。”   许琅只得接了兵符,点兵准备出发。温砌在帐中,一直沉默。左苍狼侍立一侧,许久,他问:“你心思大胆缜密,能思我所不能及。此事,是否有对策?”   左苍狼说:“属下有一些话,若是说出来,温帅必定大怒。但若不说,又不吐不快。”   温砌:“说。”   左苍狼反倒推辞:“温帅定会见怪,不如不说。”   温砌失笑:“说罢,恕你无罪。”   左苍狼这才徐徐道:“西靖皇帝非常了解我们陛下的性情,他提出岁贡加倍,只是为了让陛下征粮引起大燕内乱,从而使陛下无暇他顾。而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温帅不是没有想到。只是……温帅不敢提。因为温帅更了解陛下的性情。元帅之才志,远胜于此。只可惜水浅地狭,不能供蛟龙升天。若是温帅得遇雄主,必能震天动地,成盖世功业。”   温砌静默,然后说:“此话我只当没有听见。你若再说第二次,我必杀你。”   话落,他拂袖而去。   左苍狼没有上前,等温砌出帐而去了,她终于找到许琅。许琅接这兵符,实属无奈。如今虽然领军,但是将士士气都十分低落。见左苍狼过来,他小声问:“参军,这一战我该怎么打?我们当兵的为的是保家卫国,哪有跟自己百姓作战的道理!”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说:“我有一策,可解将军尴尬。不过,需要到帐中一叙。”   许琅当然点头:“走走!”   两个人进了军帐,许琅说:“怎么做,参军说吧。”   左苍狼从兵器架上取了一把长刀,缓缓放在桌上,说:“我跟袁戏、诸葛锦和郑诸将军已经商议好。”许琅的表情慢慢凝固,左苍狼说:“当今陛下懦弱无能,太子无道无德,大燕民心已变。我们决定,辅佐二殿下慕容炎登基。你有什么想法?”   许琅手中的茶碗铛地一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他只觉得自己两排牙齿都不听使唤,半天才问:“什……什么?”   左苍狼缓缓抽出长刀,说:“我、袁戏、诸葛锦和郑诸打算辅佐二殿下登基为帝,我们想问问你的想法。”   许琅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参……参军,您这不是开玩笑吧?”   左苍狼说:“你觉得呢?”   许琅都要哭了:“可是……可是温帅他……不、不参军,这是造反!”   左苍狼说:“对。因为事关重大,所以不能有外人知道。如果有外人知道,也必须保证他们不能泄露出去。”她抽了剑在手里,缓缓摩擦剑身,说:“现在,给我答复吧。”   许琅冷汗都下来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左苍狼的对手。想了一阵,他问:“温帅怎么办?”   左苍狼说:“温帅只忠于燕王,等到二殿下登基,成为燕王,他自然效忠。”   许琅说:“不、不会……杀他?”   左苍狼说:“温帅刚毅忠直,我等皆视他为师,岂会加害?况且二殿下对温帅也一直推崇有加,若殿下得势,不但不会加害,温氏的权势、地位,绝不会受影响。”   许琅咬着牙想了一阵,左苍狼说:“答应吧,军心已变,你一小小裨将军,岂能螳臂挡车?”   许琅颤声问:“我……我该怎么做?”   左苍狼凑近他,轻声言语,许琅一边冷汗直流,一边点头。   当天夜里,左苍狼约了袁戏、诸葛锦、郑诸还有许琅一起喝酒,淡然说:“咱们都是自己人,先干了这一碗。”   袁戏等人自然是不会客气的,纷纷举杯,许琅看了下左右,他心中有鬼,看谁都是鬼,心中只是暗惊,哪里还敢怀疑左苍狼的话。只得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第二天,许琅领兵出发,左苍狼到燕楼的一处联络点,出示那枚纯金的飞燕形暗器,向冷非颜传递了一份消息。   许琅到达令支县,发现慕容炎的亲卫周信已经在等他。他只好同周信一起,收编当地的起义军。周信早有准备,列出朝廷种种弊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开始招兵买马,以温砌之名,回师勤王。   军队从令支开始,收编大量百姓,一路东进,到达大蓟城的时候,已有不下五万人。   大家只知道是温砌的部队,各地百姓纷纷响应,沿途所经城池,大多开城投降。一路竟没有遇到几次大规模抵抗。周信和许琅一起率军直抵晋阳城下。   晋阳城百姓激愤之下,内乱又起。   朝中文武百官惊慌失措,所有人都只知道一个消息——温砌造反了!   慕容渊气昏了头,然而也没有办法。军队只用了区区几天时间行军,如同天降神兵,已经在开始攻打西华门。晋阳百姓纷纷以为内应,又有一群流氓混水摸鱼。   西华门还未攻下,城中便有人大喊晋阳失陷了!   慕容渊心惊胆颤,晋阳城的乡绅富户更是携家眷向大燕之东的渔阳奔逃。最后文武百臣纷纷劝慕容渊迁都渔阳。   此时军心已乱,西华门被攻破。慕容渊只得在禁卫军的护送之下,仓惶逃往渔阳。   当天夜里,在大家都尚来不及反应的时候,晋阳易主。消息传回宿邺城,温砌连问了三遍:“什么?”   传令兵跪倒:“温帅,许琅反了!他和一个叫周信的人带着乱军攻破了晋阳城,拥立二殿下慕容炎登基!晋阳城……已经为叛军占据!”   温砌只觉得入心入肺地寒冷,半天上前,一把揪住他胸前的衣襟:“陛下呢?陛下如何了?”   传令兵吓得话都说不全了:“陛、陛下已经逃走了,听说去了渔阳!”   温砌这才松开他,许久,说:“把左苍狼捆来见我!”   可是兵士寻遍了大营,并不见左苍狼。   月朗星稀,左苍狼趁夜入城。此时城中灯火高举,周信带着以往慕容炎府中的亲卫领兵守城。见到是她,忙打开城门。左苍狼身上全是风沙,她一一抖落,问:“主上何在?”   周信说:“在府中,主上吩咐我在这里等你。我都两天没敢合眼了。”   左苍狼点头,马都没下,跟着他一起策马赶往潜翼君府上。   一路没有任何人拦问,直到进了后园,许琅说:“左参军……你……”你可真是坑苦我了!他这时候当然是知道上了当,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事已至此,反悔也是不能了。   他带着左苍狼和周信到慕容炎的书房。慕容炎不在,左苍狼二话没说,拿起桌上的茶壶嘴对嘴先灌了个饱。周信跟许琅互相看了一眼,正在这时候,慕容炎走进来。   几个人赶紧行礼,慕容炎看了眼茶壶,又看了眼左苍狼——她嘴角还沾着一片茶叶呢。他微微一笑,问:“一路可好?”   左苍狼说:“不太好,许琅收编的起义军跟着我们是为了吃饱饭,如果我们没办法短时间内解决粮草问题,他们很快就会成为乱军,不会为任何人所用。”   慕容炎说:“所以呢?”   左苍狼说:“我带他们绕过小蓟城,渡益水,潜往西靖的灰叶原。”   慕容炎沉默,许久说:“那很危险。”   左苍狼说:“西靖欺压大燕这么多年,百姓一直心存怨恨。我们攻打西靖,民心必然偏向主上。而西靖当然也一定会报复,但他们大军都在俞地,暂时不能回防。所以即使报复,也只有攻打宿邺城。温帅会守住的。也只有这样……他才无暇分身,顾不上渔阳的陛下。否则只怕不用两日,他就会囤兵晋阳城下了。”   慕容炎说:“先行歇息,明日起行。”   左苍狼摇头,扒了扒发间的沙子,说:“兵贵神速,属下这就点兵出发。”   那时候她几天几夜马上赶路,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一脸风尘色。慕容炎说:“不差一顿饭的功夫吧?”   说完,吩咐下人上菜,又让许琅、周信都坐下,左苍狼自然是坐他身边了。左苍狼啃了好几天的干粮,这时候有餐饱饭,自然是不会客气的。慕容炎不时给她挟菜,见她三两下就刨完一碗饭,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点温柔。   左苍狼喜欢荤菜,大鱼大肉,什么油腻吃什么。慕容炎给她挟了红烧肉,见她风卷残云一样,不由又从她碗里挟回一块,尝了一口。有这么好吃吗?他眉头微皱,还是觉得腻,轻轻拨到一边。   王允昭跟周信互相看看,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惊诧。一直以来的慕容炎,是从不动别人碰过的菜的。 ☆、第 30 章 被困   一顿饭罢,左苍狼出门,叫上许琅,两个人一起点兵前往灰叶原。灰叶原正好与白狼河相邻,地势非常复杂。许琅说:“灰叶原多沼泽流沙,我们带兵前往,风险极大啊。”   左苍狼说:“二殿下之前在朝中并无建树,如今晋阳百姓对他还比较陌生。唯一知道的,便是太子强占姜姑娘的事。他需要做几件大快民心的事,奠定自己的民望。你不要看我们现在取得晋阳城,那就是个笑话。一旦温帅发兵,或者是陛下聚集旧部,我们夹在中间,那才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许琅说:“这我也知道,可是阿左,你觉得……二殿下真的有胜算吗?”   左苍狼回过头,在晋阳城门口的火把中,她双瞳生辉,良久说:“有。”   许琅怔住。   两个人连夜点兵,横渡益水,益水是白狼河的支流,过了益水再行军,不到十天,就到了白狼河东。而这时候,温砌的先遣军正好抵达晋阳城下。   晋阳城中兵虚将寡,几乎是一座空城。   慕容炎站在城墙上,看着城下几万兵马。周信满头大汗,说:“殿下,还是下去吧,一旦交战,我们可谓是毫无胜算啊!”   慕容炎说:“既是如此,我站在城头还是城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周信说:“算起来,阿左姑娘和许琅带兵突袭灰叶原也有十日,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慕容炎微笑,说:“周信,晋阳城你能守多久?”   周信面色凝重,看看城内城外,说:“殿下,属下从小跟着容婕妤,娘娘虽然仙去多年,但大恩大德,属下永生不忘。如今晋阳城危在旦夕,但只要属下还有一口气在,属下绝不会让温砌的兵士踏入半步。”   慕容炎说:“守一天,能吗?”   周信面色有些奇怪,当即跪倒:“晋阳城城高池深,属下有把握守三天。”   慕容炎点头,轻声说:“那就够了。”   晋阳城被围攻,消息传到益水畔,许琅急令传令兵:“立刻封锁此消息,如泄漏半句,乱我军心,必斩!”   传令兵跪倒,左苍狼接过战报,却当着所有兵士,一字一句念下去。许琅大急:“参军?”   左苍狼念完,将战报往地上一扔,扫视三军,说:“方才我说的,大家都听见了?如今晋阳城正受到猛烈围攻,我们已经被陛下视为叛军。如果此战,我们不能攻下灰叶原,晋阳必失。晋阳一失,我等皆是逆臣叛党。不仅是我们自己,我们家乡的亲眷、老幼,都会被株连,绝无生机。”   白狼河边,接连十日疾行军的将士们一片默然,左苍狼说:“但是,如果我们攻下灰叶原,温帅一定会撤兵回防,以免西靖来犯。彼时晋阳之危将立刻解除,二殿下登基,你们都是功臣。”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站得笔直。左苍狼说:“现在,就地造饭,我们饱餐一顿,然后舍弃一切辎重,破斧沉舟,杀入灰叶原!”   三军应是,立刻开始埋锅造饭。等到子时前后,大军悄悄渡过白狼河,左苍狼选了个几个老兵前头带路,他们对沼泽流沙等地势非常熟悉。但就算如此,还是有不少将士折损其中。   一路曲折行进,及至第二天傍晚,灰叶原的城门近在眼前。   左苍狼挑了一小队精锐兵士扮作流民,前去滋事。这一行人一路渡河涉沙,扮流民都不用侨装。而左苍狼所料不错,灰叶原的防守,确实是非常松懈。这么多年,大燕从来没有试图侵犯过西靖半步。灰叶原又有天险为屏障,几乎没有人想到,会有兵灾浩劫。   小队兵士所扮的流民在城门口与兵士起了争执,突然爆起,杀死守城官兵。   左苍狼迅速入城,乱箭如雨,杀死城头兵士。先遣军呼喊着杀入城中的时候,城中西靖官兵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而就在这时候,许琅所带的援军也立刻杀至。   西靖人争相奔逃,许琅看了眼左苍狼,问:“参军,进城吧?”   左苍狼看了眼他,又扫视正在奋勇杀敌的将士,突然说:“大燕将士听令,西靖人欺压我大燕久矣,今日也到了燕人扬眉吐气的时候!入城之后,屠城一天。明日此时之前,所有掠获财物,均归汝等所有!”   兵士中顿时爆发出一阵震天的呼喊,杀声更浓。许琅脸色都变了:“参军!此时我军如同乱军,一旦下令屠城,明日此时,只怕灰叶原中将无西靖人了!”   左苍狼抬起头,看向巍峨的城楼,说:“是啊。明日此时,灰叶原将成为一座空城。”   许琅还要说什么,她却又说:“可是我们没有粮草了。西靖人生性凶悍骁勇,此时奔逃,只是猝不及防。等他们反应过来,必会抵抗。而我军接连行军十几日,早已成疲军。一旦溃败,后果不堪设想。”   许琅无话可说了,城中四处可见火光,浓烟密布。左苍狼一直站在城门口,灰叶原三个字与西靖的玺印一起高挂在城头,却被烟火薰得黑透。许琅轻声问:“参军不入城?”   左苍狼摇头,说:“我不想听见哭声。”   黑夜又笼罩了边城,血与火漫延开来,触目惊心。   第二天,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大燕与西靖之间传开——燕军偷袭了西靖的灰叶原,且丧心病狂地屠城一日。灰叶原城中百姓被赶尽杀绝,老幼不存。   西靖震怒,一直在与屠何、孤竹争夺俞地的靖军立刻挥师东进,攻打宿邺城。温砌分身乏术,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将围困晋阳的兵士调回宿邺,以抗靖军。   晋阳之危解除。   周信持着战报,飞一般奔向慕容炎府上,几次几乎摔下马来。慕容炎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战报之上,左苍狼的笔迹力透纸背。他轻声问:“温砌的人退了?”   周信一扬手,用袖口擦去额头的汗和灰尘,说:“回禀殿下,退了!就在属下赶来之前,他们已经拔营起寨,返回宿邺城了!”   慕容炎点点头,说:“很好,王允昭,看看朝中大臣,还有谁在晋阳。”   王允昭答应一声,叫了封平一并去找。燕王慕容渊走得匆忙,难免一些臣子要顾及家眷、财产什么的,没顾得跟上。周信、许琅一进晋阳,立刻就封锁了城门。他们是想走也走不了了的。   慕容炎倒没有为难这些人,一直任由他们住在自己府中,只派了府兵前往看守。   没能出逃的大臣中,官衔最高的当然是左丞相薜成景。他本来就不赞成慕容渊出逃,是以议事的时候并不在。慕容炎将他请到书房,说:“薜丞相,这几日琐事繁多,一直没顾得上前来探望。兵士们没有惊扰丞相吧?”   薜成景冷哼了一声:“慕容炎,你今日来,是要杀了老夫吗?多年以来,我虽知你有野心,却未曾想到你竟如此大胆!竟然干出逼宫这等不忠不孝之事来!你要杀就杀吧,我薜成景辅佐慕容氏三代君主,俯仰无愧!”   慕容炎眉毛微挑,说:“丞相这是什么话,丞相在朝为官,素来清正廉洁。上次计诱西靖,父王将我下狱,满朝文武之中,只有丞相为我仗义直言,这份恩情,慕容炎一直记得。”   薜成景说:“当时我就是瞎了眼!若是早知你乃这般狼心狗肺、鹰顾狼视之徒,我岂会向陛下谏此荒唐之言!”   慕容炎在他对面的书桌上坐下来,提壶倒茶,等他骂够了,才说:“丞相真是这样想的吗?”   薜成景也看出他对自己并无杀心了,说:“你想怎么样,直说吧!”   慕容炎说:“我想为一个人翻案。”   薜成景没好气:“谁?”   慕容炎淡淡道:“杨继龄。”   薜成景怔住。   慕容炎说:“当初杨家一案,我在野,丞相在朝。真相如何,丞相比我清楚。如今我找到一些证据,可以证明当时杨家确实冤屈。听闻薜丞相当年患上头风,还是杨玄鹤大夫诊治方得痊愈。杨继龄也是薜丞相的门生,想来,对这件事,丞相不该有异议吧?”   说完,他将查得的证据一一摆在书桌上,薜成景颤抖着伸出手,将之一一展开。   许久之后,他说:“慕容炎,当时你救走杨家遗孤之时,就想到以此事作你的垫脚石吗?”   慕容炎微笑,说:“不。”薜成景看向他,他说:“比那更早。”   薜成景慢慢软倒在地上,慕容炎说:“丞相是心怀大义之人,一向爱民如子。如果得丞相辅佐,无论于我,还是于大燕百姓,都是福分。若丞相不愿,流血的也只是大燕。”   薜成景将那些证供紧紧握在手里,牙关紧咬,慢慢说:“你打算把陛下和太子怎么样?”   慕容炎说:“这么多年,丞相还不了解我吗?我冲冠一怒为的什么,丞相应该最清楚。”   薜成景说:“我、我可以拟书,替杨家翻案。我也可以说服剩下的朝臣,各司其职。但是你要答应,你可以废黜太子,重续与姜家姑娘的姻缘,但是定要迎回陛下,万不可伤其分毫。”   慕容炎说:“很公平的条件,我接受。”   第二天,左丞相薜成景出面,为杨继案私藏龙袍、贪污受贿一案昭雪。他在朝中德高望重,有他主持大局,剩下的朝臣陆续依附。已经停滞的朝廷,重新开始运作。慕容炎出面,为杨玄鹤一家重修坟茔,建造祠堂,享受祭祀。   晋阳城的百姓,起初还惶恐不安,但是慕容炎执政之后,第一件事是攻打西靖的灰叶原,且大胜。第二件事是替杨家昭雪。这两件事,无一不是大快人心之举。   何况他起兵,乃是打着太子君夺臣妻、兄霸弟媳之名,这本就是太子失德无道。自古世人眼中,但凡深情的人总不会太坏,所以没过几天,晋阳、大蓟城、小蓟城以及令支一带都慢慢平静下来。   朝中老臣上书催促慕容炎迎回慕容渊,慕容炎命薜成景拟函送呈渔阳,要求慕容渊诛杀妖后李氏、废黜无德太子,重回晋阳。慕容渊阅罢书信,当即暴怒,将递送信函的使者掷入了鼎镬。并发讨贼檄文,召集旧部,准备征伐晋阳。   慕容炎正在看那封檄文,一边看一边笑:“父王这次气得不轻。”   封平跟在他身边,说:“难道殿下真准备迎回陛下吗?若到了那个时候,只怕……”   慕容炎竖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外面有人进来,老远就喊:“殿下!许将军带领大军回城了!”   慕容炎眉头微皱,左右看了一眼,脸色慢慢阴沉下来——如果大军回城,左苍狼这时候应该在他面前了。果然传令兵接着喊:“许将军派小的快马来报,大军撤退的时候遇到温帅的人马阻截,左参军为了引开敌军,还陷在灰叶原,下落不明!”   慕容炎上前两步,一把将他提起来。王允昭赶紧小声提醒:“殿下!殿下!”   慕容炎慢慢把他放下来,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平静:“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王允昭,我要见冷非颜。”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赶紧前去准备,慕容炎在书案后面坐下来,重新铺开灰叶原的地图,反复查看。正在这时候,许琅进来,刚一进门就跪在地上:“殿下,末将罪该万死!”   慕容炎头也没抬,沉声说:“也怨不得你,起来。将经过说予我听。”   许琅只得将经过一一道来,抢占灰叶原之后,将士们屠城一天,然后左苍狼下令撤军。大家沿来路返回白狼河。西靖已经派出追兵,但是因地势复杂,难以追踪,倒没有大碍。谁知道大军正要走出沼泽之地时,温砌帐下的诸葛锦竟然带了一小股兵士在大军退路之上设伏。   大军撤退受阻,几乎被西靖军队追上。左苍狼没有办法,只得带小股人马引开诸葛锦,给大军争取撤退时间。   慕容炎默默听完,说:“我知道了,许将军一路辛苦,先行歇息吧。”   许琅还要再说,但见慕容炎已经不打算多说,只得忐忑不安地退了下去。   他走之后,冷非颜就进来。她一进来就发现不对——不是说许琅已经班师晋阳了吗?怎么不见阿左?心里犯嘀咕,还没开口,慕容炎已经说:“准备一下,跟我走一趟灰叶原。”   冷非颜立刻知道事情不小,说:“是。”   她下去准备水和干粮,还要火折子、地图,沼泽多毒虫,药也是要备下的。王允昭站在慕容炎身后,一脸担心:“殿下一定要亲自去吗?”   慕容炎神色阴郁:“王允昭,如果是温砌派人设伏,阿左危矣。”   王允昭说:“左少君机警聪慧,殿下一向放心的。今日为何突然如此担忧啊?”   慕容炎走到窗口,外面正是盛夏,花影摇曳,他说:“因为只有温砌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王允昭,我十年心血,将要付诸东流了。”   当天下午,慕容炎在晋阳宫中设宴,为许琅一众将士接风洗尘。宴刚过半,他便以酒醉为名退席。随后与冷非颜侨装出城,星夜赶往灰叶原。   如今的灰叶原已经只剩下一座废墟,燕军烧杀之后,放火烧了整座城池。西靖要清理还需要一段时日。慕容炎跟冷非颜悄悄渡白狼河,冷非颜这才发现慕容炎的身手远在她预料之外。   这时候西靖还有小股军队在沼泽地中搜寻燕军,沿途已经发现了好些燕军的尸体,看来几日下来,双方已发生过多次恶战。冷非颜抓到诸葛锦手下落单的兵士一问,得知诸葛锦已经抓住了左苍狼,正在向宿邺方向行军。   左苍狼也是很无奈,温砌对灰叶原的地形比她了解得多。甚至在她准备潜入灰叶原之前,温砌已经猜到她的下一步计划。于是刚刚好埋伏在她的退军之路上。   左苍狼领了小股兵士遛着诸葛锦走,无奈诸葛锦这个人认死理,真把温砌划给他的每一个要道都守着滴水不漏。他根本不必追,左苍狼身后就是靖军。哪怕是他一动不动,靖军也一定会把左苍狼赶到他面前。左苍狼没办法,当然只有落在诸葛锦手里。   诸葛锦倒是没难为她,毕竟以前大家也是一起吃肉喝酒的弟兄,他依从温砌指示,一旦捕获左苍狼,立刻抽身而退,绝不恋战。   左苍狼也没怎么抵抗——温砌下达的命令,说不定是死活不论。她当然还是乖乖顺从比较安全。   她被绑在马上,因为地形复杂,又要躲开西靖人,行军速度并不快。行不多久,左苍狼睁开眼睛,竟然看到押解自己的士兵换了一个人。她眨眨眼睛,那个士兵也冲她眨眨眼睛。   左苍狼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见了冷非颜!   冷非颜也不吱声,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她突然发难制住了诸葛锦!军队顿时大乱,这边一骚乱,立刻就将靖军引了过来。这时候诸葛锦也只是小队人马,靖军却有不下八千人在沼泽地搜索。   双方一交战,强弱立分。   左苍狼正在着急,突然有人割开了绑住她双手的绳索。她转过头,看见一身黑衣的慕容炎,瞬间呆滞。   慕容炎微笑:“怎么?傻了?”   左苍狼这才反应过来:“主上?你怎么亲自过来,这里非常危险!”   慕容炎拉起她,两个人猫着腰穿过棘芨。他的手掌宽厚有力,黑色绣金的袍角被风扬起,轻轻抚过她的脸。左苍狼没有挣开他的手,那一刻耳边箭矢呼啸,或有毒虫出没,棘芨的尖刺划破衣裳与肌肤,血痕交错。可她只能感觉到他与她十指相扣,那种微微出汗的温度。   西靖人盏起火把,棘芨并不完完美掩护他们,有人发现了踪迹,开始追赶。左苍狼终于说:“分开走!”   慕容炎说:“向西行,不能返回。温砌用兵,最擅设伏,诸葛锦不会是他唯一的路障。”   两个人只好没头没脑向西而行,虽然暂时躲过了小股靖军,却被赶回了整个靖军的包围之中。左苍狼担心冷非颜,但是此时谁也顾不了谁了,只有各自逃蹿。   前方又是小股的军队,左苍狼苦笑,她没有兵器,只好边退边隐匿。慕容炎藏身于一处沙棘之中,然而靖军过来,最先就是搜寻这些容易藏人之处。眼看他们离慕容炎越来越近,左苍狼只好起身,拼命向右跑。   西靖人怒喝,纷纷追赶。左苍狼跑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发现身后的追兵消失了,而脚底的泥沙越来越软。她心下一惊,立刻就停下来。泥潭似乎有无穷的吸力,慢慢吞没她的脚、她的小腿,她舒展身体,尽量减缓下沉。   头顶月朗星稀,耳边风声忽远忽近。她动弹不得,突然意识到自己会被这片泥潭吞没,从此永远消失,不留半点痕迹。她第二天与死亡贴面而立,第一次是在南山的山神庙,深不见底的洞穴里。那时候蛇群吃空了同伴的身体。她肝胆欲裂般地惊惧。   但是这一次,她一动不动地站在泥潭里。有两个人,长途跋涉前来寻她呢。   十六岁的心,竟如星月,沉静安宁。 ☆、第 31 章 巫蛊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夜间的灰叶原,即使是夏天气温仍然极低。周围再无人声,西靖的兵士并没有追来。左苍狼觉得隐在泥潭中的双腿开始麻木。她每试图移动一点,下沉的速度就更快。几次之后,她完全放弃。   耳边有陌生的虫鸣,她望着夜空发呆。   突然黑暗中有人朗声道:“你倒是清闲自在。”   左苍狼回过头,就见慕容炎远远站在泥潭之外,垂手而立,身姿笔挺。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放松下来,摊了摊手:“这……也不是我自己愿意的啊!”   慕容炎失笑,站在旁边看了一阵,左苍狼说:“主上,您觉得属下最近表现如何?”   慕容炎挑眉,问:“怎么?”   左苍狼终于急道:“如果你觉得还可以,快救救我呀,我快沉下去了!”   慕容炎笑得直不起腰,笑完之后,他查看了一下地形,随即开始脱衣服。左苍狼说:“主上,你……不是打算下来陪我吧……”   慕容炎不理她,将披风、外袍俱都脱下来,撕成条,结成绳,一端牢牢捆在附近的巨石上,一端远远地抛给她。左苍狼抓着那根布条,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寒月如刀,星星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慕容炎就站在岸边,身上只着白色中衣。偶尔左苍狼爬不动了,只要抬头看他一眼,便又充满力量。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终于极其缓慢地爬到了岸边。   慕容炎本来要伸手去拉她,但一见她一手黑泥,又收回了手。左苍狼爬上来,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了。更糟糕的是,她双腿都已经冻木了。   她趴在棘芨丛下喘息,慕容炎说:“能坚持走出三里路吗?”   左苍狼努力爬起来,慕容炎见她真是站不稳的样子,只好靠近一点,让她倚在自己左肩。左苍狼紧紧倚靠着他,吃力前行。喉咙有些干痛,她勉强问:“西靖人不会追来吗?”   慕容炎说:“非颜会引开他们,我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走不出这里,早晚被追上。”   左苍狼点点头,方才在泥潭里被毒虫叮咬得不行,如今身上一会儿疼一会痒,还有箭矢擦破的皮外伤。她顾不了这么多,只是一步一步前行。等到终于走出沼泽,已经是下半夜。   白狼河就在眼前,左苍狼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水面,洗去一身黑泥。她简直是忍不住要被这泥的怪味薰晕了。等到洗得差不多了,她一转头,看见慕容炎也在水里,一向极重仪表的他此时长发披散,身上仅着中衣,衣、发俱湿,紧紧地贴在身上。隔着河边的芦苇,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俱都笑出声来。   这情景,用丧家之犬形容都不为过。   笑完之后,慕容炎说:“小蓟城如今必须防守严密,我们等天亮再入城。”可别千辛万苦躲过了西靖的追兵,最后死在自己人手上。   左苍狼答应一声,说:“可是非颜?”   慕容炎说:“她不会有事。”   他胸有成竹,左苍狼便没有再追问。慕容炎绞干湿衣,坐在芦苇丛下,不敢生火,只怕这时候再引来靖军。两个人奔逃了大半夜,又饿又累又困,他倚着河边的岩石小憩。   凉风透体,寒意彻骨。他突然伸出手,对左苍狼说:“过来。”   左苍狼茫然地走过去,慕容炎示意她坐下,然后将她的双脚揽进了怀里。左苍狼如被火烫:“主上!”   慕容炎说:“坐好。”左苍狼只好坐好,他复又低声说:“想不到灰叶原的夜晚这么冷。”   左苍狼没有说话,他的体温透过湿冷的衣衫如同星火燎原。冷不冷她不知道,只是那寒月疏星相媚好,烟障芦苇不相扰。   此夜之后,再无良宵。   第二天,慕容炎跟左苍狼一起进入小蓟城,赶回晋阳。直到回到他府上,左苍狼才真正在床上睡了个好觉。   王允昭仍然将她安置在以往住的小院里,随后服侍慕容炎沐浴更衣。慕容炎说:“燕子巢那边,除了冷非颜,还有谁能联系上?”   王允昭微怔,说:“封平可以。”   慕容炎点头:“让他跟燕子巢联络,如果三天之后,冷非颜不回来,他负责接手。 ”   王允昭暗惊:“可是冷少君出了什么意外?”   慕容炎低头系着衣衫的系带,态度漠然:“说不准,以她的身手,或许有生路。但是她对地形不熟。如果落在西靖人手里,那应该已经死了。”   王允昭说:“殿下要不要派个人过去看看?说不定……”   “不。”没等他话说完,慕容炎已经淡淡道:“不值得。”   下午,左苍狼睡醒,慕容炎命人在水榭备下午饭,周信、封平、许琅皆有列席。周信说:“现如今,主上为杨家翻案,又有力地还击了西靖,民心已有偏向,何不直接登基为王呢?”   慕容炎略作沉吟,说:“此时登基,总还是免不了逼宫夺位、乱臣贼子的千古骂名。”   王允昭这时候插了一句嘴,说:“若是主上自封为燕代王,暂代燕王监国,应该无人非议。”   慕容炎想了想,说:“得跟薜成景那帮老臣商量。我在朝中没什么亲信,他们还是站在父王那边的。依附于我,只因无奈。”   封平说:“老臣里面,也不是人人都坚定。假如殿下给予的恩宠胜过陛下,这些人真正向着谁倒也难说。”   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问:“你怎么看?”   左苍狼说:“朝中诸臣,属下并不了解。但是如今他们追随主上,在陛下眼中便已是叛臣。他们未曾意识到这一点,但上次陛下油烹信使的事,已经让他们心有余悸。我想如果晓以厉害,他们想必也不会过于反对。”   慕容炎说:“如今朝中只有薜成景能服众,但这些话,他必是不肯说的。”   左苍狼说:“右丞相姜散宜姜大人已随陛下去了渔阳,如今朝中右相之位空缺。殿下没有亲信,何不培养一名亲信?”   慕容炎点头,转头对王允昭说:“传甘孝儒前来见我。”   甘孝儒与姜散宜年纪相仿,原职为朝中三品侍郎。此人为人八面玲珑,一向颇有野心。慕容炎在书房单独召见他,说:“甘大人为官多少年了?”   甘孝儒是很有眼色的,如今慕容炎逼走父兄,独占晋阳,自己可是在他的掌中。他赶紧说:“回二殿下,微臣二十七岁入朝为官,已有十三载了。”   慕容炎缓缓踱过他身侧,说:“如今朝中,薜丞相年事已高,琐事劳心,只怕力所难及。而右相又随父王去了渔阳,不能理政。朝事繁杂,我担心薜丞相不堪重负。”   甘孝儒人精一样的人物,一点就透,当即就道:“二殿下何不从朝臣中选取合适的人选,暂代右相一职?”   慕容炎看着他,缓缓说:“我也正有此意,但还有一为难之处。”   甘孝儒与他直视,突然觉得那目光中光华灼灼,他竟不敢逼视。他移开目光,心中亦是狂跳。慕容炎话到了这里,他哪还有不明白的意思?   他咬咬牙,右丞相之职啊,他入朝为官这么多年,就算是在慕容渊手下,多少年能爬上来?   他心一横,下跪拱手道:“殿下一心为国为民,但是右相任命非燕王不能。如今燕王远在渔阳,朝中不可一日无主。臣……臣……”这一句话出口,日后便是大燕的奸臣罪人。他长吸一口气,毅然道:“臣恳请殿下,为大燕百姓考虑,登基称王。”   慕容炎微笑,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事。他说:“可是其他臣子,未必会这样想。”   甘孝儒说:“臣在朝中多有故交,臣愿代殿下游说。他们俱是明理之人,想来定会支持殿下。”   慕容炎说:“那么,就有劳甘丞相了。”   第二天,甘孝儒联络部分朝臣,联名上书,请求慕容炎登基为燕王。薜成景气得浑身发抖,和一部分老臣大骂甘孝儒一党卖主求荣。甘孝儒一党则反斥他们不识时务、墨守成法。   双方在朝上吵得不可开交,慕容炎冷眼相看。   整个上午当然也吵不出什么结果来,甘孝儒并不甘心,他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在朝中当然也是有门生故旧的。一下朝,他便将这些人召集到一起,商量下次朝议的辩题。   慕容炎没有跟他们多说,一下朝便回了自己府上。那时候温砌忙着应付西靖的复仇,渔阳的慕容渊也在召集旧部,一时之间,晋阳、大蓟城、小蓟城倒是平静安稳。   慕容炎刚刚进到水榭,天上掉下一只大雁。双目被一箭贯穿,箭法精准。慕容炎弯腰捡起来,左苍狼就从桃林间绕了出来:“主上?”一眼看见慕容炎手里提着的大雁,她忙跪下:“属下一时技痒,令主上受惊。请主上降罪。”   慕容炎说:“起来吧,你这礼物送得倒是别致。”   左苍狼跟在他身后,问:“今日朝议,如何?”   慕容炎失笑:“能如何?薜成景那帮子人,不是区区一个甘孝儒能够说动的。”   左苍狼说:“如今时日尚短,他们受陛下皇恩多年,一时固执也是难免的。主上不必计较。”   慕容炎说:“当然不必计较,大燕忠义之士不多,但还好剩了几个。”左苍狼偷笑,慕容炎说:“笑,还好意思笑。明儿个让你也跟着上朝,让你体会一下何为唾面自干。”   左苍狼更是忍不住,说:“主上若是有令,属下必定相随。”   慕容炎叹了口气,说:“算了,就由我一个人挡着吧。谁让我脸比你大呢?”他修长光洁的五指在左苍狼的脸侧比划了一下,尾指末端拨动她的一缕黑发。   左苍狼瞬间低下头,面如海棠。   慕容炎将大雁交给王允昭,王允昭说:“殿下,封平有事求见。”   慕容炎嗯了一声,他行事几乎不避讳左苍狼,王允昭便将封平直接领了过来。封平说:“殿下,燕子巢那边传来消息……”他凑到慕容炎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等他话毕,左苍狼突然问:“燕子巢的事,为什么是你来回禀主上?”   封平没有回话,在左苍狼、冷非颜、杨涟亭三人面前,他无疑是名符其实的前辈。无论是资历还是实力,都不会比三人差。但是因着在明处,明显不受重用。但尽管如此,他仍是慕容炎的亲信,在左苍狼等人面前,也一直以上司的姿态出现。   可因着当初孤儿营的一切,左苍狼等三人对他明显毫不尊重。迄今为止,三个人没有人愿意称他一声师父。   现在左苍狼问话,他听若未闻。很明显,他不需要回答左苍狼的问题。两个人僵持,慕容炎说:“非颜还没回来,封平接手燕子巢,正在四处寻她。”   左苍狼说:“从她身陷灰叶原到现在?”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目中焦急之色尽显:“我们必须去找她,她虽然武艺高强,但是灰叶原的地势非常复杂,她并不了解。”   慕容炎说:“这些事,交给封平去处理。”   左苍狼说:“不,我想亲自去。”她单膝下跪,目光恳切:“主上,非颜的事,请交由我来安排。”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良久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哪有不应之理呢?”   左苍狼叩拜:“谢主上。”说完,再不停留,转身出了府。   慕容炎站在桃林畔,看了一眼封平,说:“你接手燕子巢之后,没有派人去找过吗?”   封平目光迟疑,良久说:“灰叶原仍在西靖之手,且路途复杂不便,所以……”   慕容炎说:“封平,我给了你八年的时间,你本有机会,让他们视你如师如父。可你总是这样缺乏耐性,一个不肯在微末小事上费心的人,终会败给自己目空一切的心性。”   封平拱手:“谢殿下教诲,属下谨记。”   慕容炎说:“但愿你真能牢记,找人跟着她,我可以失掉一个冷非颜,但是如果失掉一个左苍狼,我就会真的不高兴了。”   封平咬牙:“属下明白了。”   他起身,后退三步,出了府门。慕容炎看了一眼王允昭,说:“几个孩子心性不同,不必要的纷争,以后我不希望再发生。”   王允昭脸色都白了:“是,老奴记下了。”   左苍狼出了潜翼君府,没有搁耽,立刻找到燕子巢的消息联络站,燕子巢现在也在慌乱之中。他们的解药只有冷非颜有,杨涟亭暂时无法联络。如果冷非颜再过几日不回来,这些人可要吃尽苦头了。   左苍狼却没有直接让他们打探冷非颜,而是让他们打探诸葛锦的消息。   在灰叶原失散的时候,冷非颜是挟持了诸葛锦,没有慕容炎的命令,她应该不会下手杀人。而诸葛锦是温砌帐下的一员大将,他的行踪,无疑更容易打听。   果然,很快的燕子巢就传回消息,称诸葛锦这两天曾在宿邺城出现,看来他已经回到了宿邺。   左苍狼连夜赶往宿邺城,通过以往旧部的情份,悄悄潜入城中。她虽然如今与温砌已经对立,但是慕容炎的起兵其实并不令大家反感。只是碍着对温砌的忠义,大家不能倒戈相向罢了。   这也是温砌最担心的事,一旦她插足军务,同军中将士有了情义,就不能分辨军中是否会有内应。   左苍狼倒也没干坏事,她顺利潜入诸葛锦帐中,把诸葛锦吓坏了:“左参……左苍狼!”他正要提刀,左苍狼手中弓箭已经举起来。诸葛锦不敢动了,左苍狼说:“毕竟昔日袍泽,白首相知犹按剑,不好吧?”   诸葛锦说:“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潜入营中!”   左苍狼说:“不用为我担心,我问你,当日灰叶原,挟持你的那个女孩,现在在哪里?”   诸葛锦说:“陷到沼泽里,死了。”   左苍狼脸色都变了,手中弓弦满张,诸葛锦慌了,忙说:“好好,我说!她一路挟持着我,让我指路。本来都快出了沼泽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回去了。我被她丢在白狼河边,过了十二个时辰穴道才解开,差点冻死!”   左苍狼说:“不知道为什么回去?”   诸葛锦一直看着她的箭矢,说:“真不知道,不过好像听她说了一句,什么那个领头的西靖将领长得真是不错。”   左苍狼:“……”   本来左苍狼对他所说的一切话都存疑,但是这一句一出……好吧,她信了。她把诸葛锦打昏,自己悄悄潜出军营,前面隐隐有人说话,她在黑暗中转身,看见温砌披着素色的披风,正在巡营。   近几日西靖连续攻城,他不知几夜没睡,行走之间右手拢唇,有点咳嗽。   不过几日不见,她此生唯一敬重的长者,已是陌路殊途,那些听他讲解兵书战策的日子,恐怕再也没有了吧?她转过身,匿于阴影之中。   冷非颜滞留灰叶原,还真是为了一个西靖将领。当时她挟持诸葛锦,也是知道自己路途不熟。诸葛锦既然敢在此伏击左苍狼,当然对灰叶原极为了解。这里几乎遍地沼泽,一旦陷入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带着诸葛锦眼看就要走出沼泽之地了,突然有人向这里放箭。西靖人的火把照亮了沙棘,冷非颜回过头挡开一箭,然后看见西靖领头的将领。他不知是哪族的混血,鼻高眉深,淡蓝色的瞳孔在火把映照之下,有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迷离。   冷非颜不由松开了诸葛锦:“这家伙皮相真是不错啊!”   诸葛锦整个傻了。然后就见她点了自己的穴道,转身向那个西靖人所在的方向摸了过去。西靖人一发现她,立刻乱箭齐发,但是冷非颜简直就是个疯子,她不管不顾,直奔西靖将领而去。   最后虽然连中三箭,却也将此人扣在手中。   这个西靖将领整个人都傻了,在黑暗阴森的沼泽之地,冰冷的沙棘中突然有个女人踏风而来。她如同黑暗幻化的精灵,几乎瞬间已至他面前。然后她挑起他的下巴,说:“你长得不错,愿意跟我走吗?”   话音未落,匕首已经抵在他脖子上。他没有去看那锋利带血的利刃,却盯着她的脸。她有一张漂亮得足以令诗词失色的面孔,笑起来的时候让人觉得不可战胜般强大,唇角微勾,又带了点少女的调皮。   他的视线之中,突然失去了所有,只留下这个人,在淡金色的火光之中,如仙如魔。   冷非颜见他呆呆傻傻的,竟然也没下杀手,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只觉得口中发干,半天之后,怔怔地说:“巫,巫蛊。”   冷非颜拍拍他的肩:“很好,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等我先打发了他们。”身后一直有人放箭,她回身一剑劈开箭雨,身如流光,他只见一道残影。不一会儿,响起了西靖兵士的惨叫声,顷刻间,连惨叫也归于平静。   那个人淡漠地折断羽箭,拔出身上的箭镞,说:“好了,我们走吧。傻站着干什么,过来给我上点药。”   巫蛊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只见白衣下伤口狰狞可怖,伤口以外,却是肤如凝脂。他轻轻把药粉撒下去,而她淡淡地说:“我叫冷非颜。记住我的名字。”   后来巫蛊再想起那一夜的时候,一直不知道自己当时在想什么。他甚至没有任何抵抗,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他只是记住了那个名字,记了一辈子。 ☆、第 32 章 别哭   冷非颜带着巫蛊回到晋阳城,封平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他没有燕子巢众人的解药,如今眼看要到期限,燕子巢的人不断催促。他几次向慕容炎请示,希望能够得到解药的配方。   但是慕容炎始终没有表示,目前杨涟亭仍然在姑射山养伤,并不能联系上。而且,封平自己也知道,这三个人一向交好。就算能联系上,杨涟亭会不会把配方给他,也是两说。   冷非颜回到燕子巢,第二天就发放了诸人的解药。一群地痞流氓这才慢慢恢复了平静。封平内心怎么想,谁也不知道,但是肯定不会很高兴就是了。   而且冷非颜还带回了一个巫蛊,直接就任命为副楼主。封平脸色阴沉:“你可知此人来路?殿下对你委以重任,你如此轻易就重用一个来历不明的西靖人,不妥吧?”   冷非颜对他尊度为零,当下就笑道:“原来封平大人知道主上是对我委以重任。”封平顿时语塞,冷非颜说:“那么封大人也一定知道,谁才是燕子巢的主人吧?”   封平怒从心起,待要拔刀,奈何拇指只移了一寸,冷非颜的剑尖已经抵上了他的咽喉。封平羞怒之色溢于言表,冷非颜哈哈一笑,又收了剑:“封大人,巫蛊是否可靠,我身为燕子巢楼主自然会向主上有所交待。就不劳您费心了。”   封平咬牙,转身离开。冷非颜回头,对巫蛊说:“跟我来。”   巫蛊迟疑,然后说:“你不该这样羞辱他。”   冷非颜说:“老子高兴,你哪边的?”   巫蛊无语,只好跟着她去见燕子巢其他主事。   潜翼君府上,慕容炎站在水榭边,时不时向水里抛撒鱼饵。封平恭敬地站在他身后,将冷非颜已回到晋阳的事一一道来。慕容炎说:“她带了一个西靖人回来?”   封平恭敬地答:“正是,而且她似乎准备让这个人作她副手。”   慕容炎点头,说:“这个人一定不错。”   封平看了眼他的神色,说:“殿下难道不担心,这个人是西靖奸细吗?他毕竟来历不明,而且……”   慕容炎微笑,打断他说:“她顶撞你了?”   封平的话骤然卡住,慕容炎抛掉最后一把鱼饵,王允昭赶紧绞干汗巾替上去。他细细地将手擦了一遍,说:“既然暂时无事,就呆在我身边吧。”   封平咬了咬牙,却仍道:“是。”   他不甘心,他当然不甘心。他跟周信自幼就跟随慕容炎,左苍狼等人更是小辈。而今周信、许琅均手握军权。左苍狼就更不用说了,冷非颜与杨涟亭也是各有任用。他横在中间,说不尴尬是不可能的。   旁边王允昭问:“殿下可要召见冷少君?”   慕容炎说:“不了,她虽骄狂,但制下有方。我并不担心。”说完,转头问:“阿左呢?”   王允昭说:“一早起来就没看见,也没见出府,奴才这就命人去找。”   慕容炎说:“不用了,我自己去吧。”   那时候正值八月酷暑时节,朱阳高悬,大地如蒸笼。慕容炎走到左苍狼住的院落,里面奇花珍木争奇斗艳,可见王允昭是费了些心思。慕容炎点点头表示满意,王允昭这个人没有别的本事,但甚在周到且细心。他是极难得愿意在细节上费心琢磨的人。   他环顾四周,见红墙边搭着棚架,大片野蔷薇沿架攀沿,自墙头垂挂而下,开得如火如荼。偶尔风来,花叶如碧浪。   他抬手指了指,问:“这是何意?”   王允昭忙低头道:“回殿下,以前这里只有一株野蔷薇,奴才见左少君经常在藤前流连,便派人移植了这许多过来。”   慕容炎笑道:“杂草野花,倒能得她垂青。”   说罢,迈步进了小楼里。   楼中无人,慕容炎上下找了一遍,下得楼来,突然向那片野蔷薇行去。封平下意识就要跟随,王允昭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慕容炎来到这泼洒层叠的花叶面前,那时候正是盛夏午后,骄阳如炽。繁茂的野蔷薇攀满古雅的院墙,粉与红交错的花朵绽放在碧叶之间,风动尘香,花墙摇曳,层层如浪。   一身羽白的二殿下撩开垂藤,只见阳光被阔叶割裂,光影细碎。在阳光难及的阴影中,花叶萧萧满地,十六岁的少女着一身红色薄衣,弯弓为枕,眠在花丛里。   慕容炎缓缓走到她身边,左苍狼右手握住了弓,待睁眼看见是他,忙坐将起来:“主上!”   慕容炎说:“外面这样炎热,你倒是会躲懒。”说话间在她身边坐下来,左苍狼忙往旁边让了一让,说:“主上来此,是有什么吩咐吗?可是渔阳的陛下有什么消息了?”   慕容炎说:“还没有,今日朝上,薜成景这帮老臣又提到了迎回父王的事。吵得我脑仁疼,别说这些烦心事了,此处倒是个清静之地,让我也来偷个半日清闲。”   他倚着藤叶躺下去,双手枕头,左苍狼坐在他身边,说:“依属下之见,主上当务之急,还是需要称帝。否则百姓只知燕王,主上始终低了一头。”   慕容炎说:“我又何偿不知,只是朝中旧臣追随父王几十年,要他们冒然拥立我为燕王,谈何容易?甘孝儒一党虽然支持,但是比起薜成景那些老臣来,还是不够看。”   左苍狼说:“毕竟温帅仍在宿邺城,陛下目前仍然占尽优势,他们心有顾虑也是正常的。主上不要计较。”   慕容炎挥挥手:“我岂会跟他们一般计较。”   左苍狼问:“那么,如今主上可有良策?”慕容炎说:“既然他们想迎回父王,我便遂了他们的意,你率一支军队前往渔阳,迎接父王吧。”   他眸光若琉璃,左苍狼迟疑道:“主上是说……攻打渔阳?”慕容炎与她对视,君臣默契,不须言语,却已道尽一切。慕容炎问:“几分胜算?”   左苍狼说:“十分。”   慕容炎闭上眼睛,点点头。左苍狼问:“主上不问战策吗?”   慕容炎说:“是你领军,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别说话。”他呼吸渐沉,竟是缓缓入睡。左苍狼坐在他身边,不敢动,生怕这枯叶残枝扰他清梦。   夏风抚过他,温柔了藤蔓枝桠。   当天夜里,左苍狼用暗号联络到冷非颜,冷非颜懒洋洋的:“什么事这么急把我叫出来?”   左苍狼见她确实无事,才说:“我有点担心杨涟亭,但是拜玉教教主沐青邪偏向陛下,我现在不便前往。”冷非颜说:“你担心他干什么,没准人家现在正沉醉温柔乡、醉卧美人膝呢。”   左苍狼哭笑不得:“非颜!”   冷非颜这才说:“好了,我有空过去看看。”   左苍狼说:“不,我想跟你一起过去,可是我明日就要出兵渔阳了。”   冷非颜明白了,一脸无奈:“走走走,我跟你一起去。”   拜玉教姑射山的守卫并不森严,但是蛊毒之术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冷非颜这样的高手,左苍狼要上去还是得费一番功夫。万一被教众发现异常,说不定会搜山。到时候反倒对杨涟亭不利。   二人一夜疾行,到达姑射山下。冷非颜之前见过阿绯如何避开守卫,如今带着左苍狼一路上山,随机应变,倒是惊动守卫。   二人来到神农像下,月光奶白。冷非颜吹起暗号,不一会儿,便见一条灰色的影子像这边行来。杨涟亭走得很慢,尽管离他受伤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但他如今也只是勉强能够下地行走而已。   见他步履蹒跚,冷非颜忍不住上前,准备扶他。杨涟亭避开她的手,说:“不,我自己能走。”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左苍狼面前。   冷非颜说:“还没好?”   杨涟亭苦笑:“没有。”这样的重伤,是不可能完全痊愈的。即使痊愈,他的武功也必将大打折扣。他抿了抿唇,突然微笑,说:“但是值得。”   左苍狼伸手,扶着他坐下来。三个人在神农像下席地而坐,神农双眼平视前方,左手持药草,右手持耒耜。清泉如链,从他右手袖间缓缓流泻。左苍狼说:“我明日要去渔阳了,临行之前,过来看看你。”   杨涟亭微怔,问:“你能给我带一样礼物吗?”   左苍狼说:“你说。”   杨涟亭说:“一颗人头。”左苍狼怔住,问:“闻纬书?”   杨涟亭点头,冷非颜不以为然:“你不自己去取啊?或者看他五花大绑被押赴刑场,那才过瘾呢。”   杨涟亭说:“该五花大绑押赴刑场的不是他!他是太子的左膀右臂,贩卖军马的钱,十有六七进了太子口袋里。”   冷非颜沉默了,左苍狼说:“行啊。”她抬头看月亮,说:“今晚月色真好,可惜没带酒。”   冷非颜起身,问杨涟亭:“你的美人呢?她那里不会连酒都没有吧?”   杨涟亭苦笑:“沐青邪带着阿绯离开了姑射山,我估计……他们是去渔阳见陛下了。”   冷非颜说:“那更好了,等等我去找酒。”杨涟亭拿她没办法,说:“沿此向东,见回生殿右拐,行十米左右有酒窖。”   冷非颜下去找酒,杨涟亭说:“你有话跟我说?”   左苍狼说:“非颜陷在灰叶原的时候,主上曾派封平管理燕子巢,以非颜的个性,她必然有所察觉。而一旦她察觉……”   杨涟亭苦笑:“她必然不会给封平留半点颜面。”   左苍狼说:“我希望你能将燕子巢的毒药重新改良,不能轻易让人破解。”   杨涟亭说:“我不懂,你是说,主上有可能会授意我交出药方?”   左苍狼摇头,说:“主上知道我们三个相交莫逆,不会这么做。但封平这个人,心思阴沉,我总还是不放心。”   杨涟亭说:“我明白了。”   话说不见几句,冷非颜已经拎着三坛酒上来,小坛的酒,二十年的罗浮春。泥封打开,酒香四溢。也幸得这祭坛平素少有人来,否则光酒香也够引人注意的。   三个人举起酒坛,在月下一碰。冷非颜说:“中秋没能一聚,今日就当庆贺佳节了。”   左苍狼说:“这佳节可过得够简陋的。这个主人连菜也没有一碟。”   杨涟亭苦笑:“我也是客啊,而且是藏身于此。你以为容易啊!”   冷非颜不满了:“你们不会还想吃肉吧!少来啊,我可不跑了!”   两个人俱都笑起来,最后左苍狼发现山上有几棵柿子树,起身上树,摘了几个柿子,挨个分:“来来来,这样勉强可以算过节了。”   冷非颜接过来,也不管干净不干净,拿袖子擦擦就往嘴里送。杨涟亭笑得不行:“我说你们,不问而取是为贼啊……”   月上中天,桂花回旋着飘落酒中,暗香盈袖。三个人吃着柿子赏着月,虽非中秋,也如中秋。   第二天,慕容炎正式下令,由左苍狼带兵前往渔阳,迎回慕容渊!   薜成景等人俱都瞠目结舌,谁都知道如今的形式,慕容炎与慕容渊势如水火。他派军队前往渔阳迎接慕容渊,慕容渊会回城吗?!可是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毕竟迎回慕容渊是他们一直在极力争取的事。   还没等大家想出说辞反对,左苍狼接到军令,与许琅一起带着兵士前往渔阳。   许琅一路跟着左苍狼,问:“参军,我们就这么直接前往渔阳?”   左苍狼摇头,随即转头看他,说:“如今陛下在渔阳城,已经召集了不少旧部。我们直接攻城,伤亡太大。”许琅眨眨眼睛:“参军的意思是……”   左苍狼说:“陛下与温帅十几年君臣之谊,他不会怀疑温帅的忠诚。而你,你是温帅派出的人,手里有温帅授予的兵符。若你以温帅之名,连夜率军相投。”   许琅脸都吓白了:“可……可是我起兵攻入晋阳城的啊!陛下他岂会信我?!”   左苍狼说:“晋阳城定有陛下的耳目,你如今少年得志、手握重兵,岂会轻易叛变?陛下不但不会信你,反而会抓住你严刑拷问。然后你招供,承认是诈降。”   许琅汗都下来了:“参军,军情如火,不要玩笑。”   左苍狼说:“我没有玩笑,这时候,我会再派你手下的副将,再次率军入城相投。陛下会怀疑你们一真一假,你既然是假的,另一个必然就是真的。他会开城相迎。”   许琅只觉得身上发冷:“参军,你就不怕这些人,真的投了陛下吗?”   左苍狼说:“不会,如果他们投靠陛下,陛下不怪罪已是万幸,日后可还有升迁的可能?可是若帮殿下立下大功,他们个个都将封金赏银,前途无量。”   许琅咬牙:“我这就去办。”   是夜,三更时分,许琅诈降被擒,其副将挛鞮雕陶凮皋率军再投诚。燕王慕容渊信以为真,打开城门,被左苍狼和挛鞮雕陶凮皋里应外合。好不容易集齐的旧部猝不及防,被杀得落花流水、狼狈逃蹿。   天亮时分,慕容渊无奈,只好放弃渔阳,退入渔阳之东的方城。渔阳失守。   百姓大哗!   渔阳失陷之后,局势顿时大不相同。   上次晋阳失守,可以归之为大意。毕竟谁也没想到温砌的部下会突然叛变围攻晋阳。但是再一再二,就不再是大意二字能够解释了,这是无能。   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开始重新审视慕容炎。整个大燕的百姓都开始意识到,这位曾经并不出众的皇子,有可能才是他们真正的君主。再没有人敢轻视他手下这支军队为杂军。   左苍狼,这个名字开始真正出现在人前。   而那个时候,左苍狼并没有班师,她追击慕容渊出了渔阳,想要留下闻纬书。这本来是可能的,慕容渊那一行人,俱都是皇亲国戚、贵门女眷。即使是慌不择路的逃跑,速度也非常慢。   但是当她沿着车辙追击的时候,十几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左苍狼只看他们的衣饰,也知道这些人是谁。她盯着为首的人,道:“沐青邪。”   这些人个个俱是外族人的打扮,帽上镶玉,是拜玉教无疑。果然为首的人说:“丫头好眼力。”   左苍狼缓缓后退,听说拜玉教除了治病救人的白蛊,还养有令人闻名色变的黑蛊。这些东西她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如果真的交手,她带的这些兵士肯定不是对手。   前面的泥沙中,有什么东西缓缓蠕动,左苍狼寒毛都竖了起来,当机立断,转身说:“撤!”   兵士开始后撤,沐青邪也没有上前的意思。蛊虫虽然霸道,但是发作毕竟慢。如果左苍狼非要跟他玉石俱焚,即使身中蛊虫,要在瞬间杀死他也不是不可能。   他只要拖住左苍狼,为慕容渊的逃离留出时间就好。   左苍狼回到城中,命人奏报慕容炎。次日,慕容炎修书给冷非颜,冷非颜阅罢,指示一个混混前往方城告密——杨涟亭被人救出后,一直藏匿在姑射山养伤。杨玄鹤生前与拜玉教教主乃是至交好友。   证据是当时沐青邪与杨玄鹤往来的书信,和慕容炎写给沐青邪的书信。   慕容渊将书信一一对比,沐青邪和杨玄鹤的是真的。慕容炎写给沐青邪的确实也是慕容炎的笔迹——那本就是慕容炎早早写下的。   他几番思量,慕容炎起兵,导火线是因为杨家冤案。而引爆这根导火线,将杨家冤案再次翻到明面上来的,确实就是沐青邪的告密。如果沐青邪没有查出杨涟亭的身世,这件已经过去了六年的案子,怎么会再次引起众人注意?   可为什么六年来沐青邪都一声不坑,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出来告密呢?   他疑窦丛生,便派藏剑山庄的人暗查姑射山,最后证实,杨涟亭一直就在姑射山养伤。   慕容渊大怒,在沐青邪前来方城表功的时候,下令藏剑山庄的庄主藏天齐将其一剑斩杀。藏天齐出剑之快,不是沐青邪这种人能反应过来的。直到头颅落地,他都没明白为什么。   当时阿绯在城外救治伤兵,她的白蛊无论是九针还是素尾对止血续骨都有奇效,不是普通医术能比的。这时候她还没起身,突然聂闪冲进来,拉起她就跑。阿绯吃了一惊:“聂闪,出了什么事?义父呢?”   聂闪拉她上马,身后慕容渊已经派兵过来,十几个擅长黑蛊术的教众站成一排,细碎的飞虫振动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聂闪来不及多说,带着阿绯打马狂奔。   阿绯转过头,看见身后无数兵士滚倒在地,有人拉弓引弦,十几个教众身中数箭,仍然催动蛊虫。各种蛊虫钻入不同的身体,惨叫都变了调。有人浇出火油,焚烧地面。   视线渐远,阿绯抓住聂闪,问:“为什么?燕军在追杀我们,为什么?!义父在哪里?”   聂闪身上全是血,说:“慕容渊杀了教主!他怀疑是教主勾结慕容炎,他杀了教主!”   阿绯转过头,身后城郭已远,只剩下冲天的浓烟。她说:“你是说,义父已经死了?”   聂闪身上的血几乎把她染红:“圣女,我们必须尽快赶回姑射山,我们的族人会有危险!”   阿绯想哭,可是眼眶里没有眼泪。她还是不能相信,沐青邪已经死了。人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   方城以东都不能去,聂闪带着她重新返回渔阳,从渔阳过晋阳,星夜兼程赶回姑射山。   阿绯一直是懵的,周遭的一切她都知道,但那种感觉却并不真切。直到回到姑射山,看到熟悉的神农像,看到沐青邪居住的玉粹阁,她的眼泪突然下来。   杨涟亭看见她站在玉粹阁门口一动不动,只得慢慢走过去:“阿绯?”   阿绯转过身,看见他,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杨涟亭慌了:“阿绯!发生了什么事?”那眼泪那么多,沾湿长长的睫毛,浸透了如玉般光洁的脸庞。杨涟亭手忙脚忙地伸手擦拭:“阿绯,别哭,告诉我怎么了?!”   阿绯用力地踢打他:“都怪你,你们燕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为什么要收留你,为什么要收留你!”   杨涟亭想要抱住她,她用力咬在他肩膀上。杨涟亭于是没有再动,一直等到血浸透了衣裳,阿绯慢慢地松开。她趴在杨涟亭肩膀上,崩溃一样哭喊:“杨涟亭,我义父死了。慕容渊杀了他!我们该怎么办!”   杨涟亭心中微颤,阿绯的抽泣一声一声,撕心裂肺。幼年失去父母,那恐惧、惊慌曾经席卷了她,可沐青邪带着她们离开故地,让她和族人一起,安稳平静地生活了十二年。   十二年之后,他也死了。   杨涟亭知道那种感觉,六年前的他,又何尝不是呢?未曾经失去至亲的人,不会明白何为绝境,何为走投无路。   他用力地抱紧阿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别哭,我会想办法,阿绯,别哭。”   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烫伤了他。杨涟亭将她揽进怀里,有那么一刻,恨不能倾整个世界,止她伤悲。 ☆、第 33 章 凤印   沐青邪死后,拜玉教对慕容渊的敌对情绪到达顶点。慕容炎趁机派甘孝儒前往姑射山进行安抚,然而拜玉教对慕容氏的信任已经降至谷底。阿绯虽然勉强答应留在姑射山,对王朝的态度却十分消极。   慕容炎也不在意,一面拨了兵士对姑射山的拜玉教进行保护,一面暗中指示杨涟亭收容伤兵。杨涟亭在姑射山下设了一个收容营,收容所有因战伤失去战斗能力、却又无家可归的兵士。   一些百姓也纷纷送去衣物、粮食等,山下的收容营很快就收容了近千人。这千余人,对杨涟亭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朝廷一时之间没有其他任用,他们当然就等于留在姑射山。   时间久了,慢慢地融入拜玉教教众之中。   因着拜玉教的叛离,慕容渊的形势急转直下,斗然陷入尴尬之地。   温砌心急如焚,但是西靖战事一战数月,他根本无法抽身。随着西靖援军源源不断地到来,他的压力越来越大。左苍狼从渔阳赶回晋阳,已经是十月底。她行至晋阳城外,看见古拙厚重的城头站着一个人。   尽管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那是今生今世她唯一不会错认的人,哪怕在千军万马之中,万箭齐发、水淹火攻,如画江山不及他一个回眸。   她在城门下马,疾步上了城头:“主上?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炎背东而立,说:“过来,陪我走走。”   左苍狼缓缓走近他,战后的古墙被烟薰火燎,随处可见血与火留下的残痕。日近黄昏,天光渐暗,巍巍古墙如同一副古旧却浑厚的画卷。他站在古墙之上,面朝万里河里,衣袂翻卷、发丝飞扬,如同锦诗两行。   “今日朝上,薜成景一党同意我暂代燕王位,行天子事。”他缓缓说。左苍狼跪倒在地:“恭喜主上……不,恭喜陛下!”   慕容炎淡笑一声,说:“起来吧。”顿了一顿,他问:“这次,你在渔阳,可有见到她?”   左苍狼微怔,蓦然想起这个“她”是指谁,说:“主上恕罪,我们出兵仓促,燕王和太子在我们进城之后就出逃,属下虽然一路追击,却并未见到姜姑娘。”   慕容炎静默地望着长空,但见漫天落霞:“不怪你。但今日经过彰文殿,想起一些旧事。阿左,我突然有点想她。”   左苍狼没有说话,她知道慕容炎并不需要什么回答。他说他有点想她,但能宣之于口的思念,又怎么会只是有点呢?她俯瞰城外,只见山脉延绵、满地秋花。   心上人在身边,身边人在天涯。思念是不可告人的虚妄,风声不可达。   十一月初六,正是难得一遇的黄道吉日。   慕容炎在晋阳登基,号代王,称代父摄政。薜成景与甘孝儒站在他身后,陪他同祭天地。左苍狼站在朝臣中间,看他玄衣纁裳、冕冠垂旒,白罗大带、黄蔽膝,十二纹章衬出一个天下无双。   慕容炎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封甘孝儒为右丞相,并下诏废黜太子,废除李氏后位,贬二人为庶民。同时再度向慕容渊修书,称其只要他诛杀妖后,废除太子,自己愿随时还政于他。   慕容渊气得当场撕毁书信,将桌上砚台摔得四分五裂,溅了身边诸人一身朱墨。   当天夜里,慕容炎正式从潜翼君府迁居燕王宫。新王登基,大赦天下,并且减租免税,一时之间,晋阳以西至小蓟城,居然也沾了几分喜气。   宫宴之后,左苍狼跟许琅一起准备离开。王允昭特地来寻她,说:“少君,陛下有令,让您暂时住在南清宫,等忙完之后,再另赐府邸。”   左苍狼眉头微皱,说:“如今我毕竟是外臣,留宿宫中也多有不便……”她就是不喜欢宫中这繁文缛节。   王允昭说:“少君,君令不可违啊。何况南清宫本就是外臣留宿之所,以前温帅在的时候,也是经常宿于宫中的,不打紧。”   左苍狼这才道:“微臣领旨。”   王允昭派了内侍带她前往南清宫,他如今任中常侍,宫中人手不足,几乎一应事务都由他调配,倒成了大忙人。   左苍狼跟着小黄门前往南清宫,问:“宫中为何如此冷清?”   小黄门挑着灯笼走在前面,倒是非常恭敬:“回大人话,宫中旧人都被清退,如今全是刚刚入宫的新人。小的也是堪堪入宫没几天。”   左苍狼点点头,毕竟慕容渊在位二十几年,宫中受他恩惠者想必不在少数。慕容炎当然不会信任这批人。   一路行至南清宫,但见锦幔纱纬、楼阁错落。一应器具皆换是她在慕容炎府上喜好的风格。左苍狼倒是领了这份情,对小黄门说:“转告王总管,他费心了。”   正说着话,慕容炎从外面进来,说:“看来,这里的布置还算是合你心意。”   左苍狼赶紧下跪行礼,慕容炎将她扶起来,小黄门头也没敢抬,默默退下。   慕容炎携她在案几边坐下,说:“今日诸事繁多,倒是没顾得上你。”   左苍狼说:“属下又不是小孩,主上顾我作甚。”她一改不过口,没法将他当作燕王。   慕容炎当然不会在意,说:“我倒是有意在朝里给你寻个位置,但是你毕竟年纪轻,又是女儿身,权位太高不能服众。你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左苍狼给他倒了茶,说:“官阶高低,属下并不在乎。”   慕容炎说:“我知道,但是品级太低,会让你处处受制于人,反而不利。”左苍狼不说话了,慕容炎略略沉吟,说:“我打算给你一个四品校尉之职,以后慢慢升迁吧。”   左苍狼问:“封平是什么职务?反正我见他不跪啊。”少女娇憨一时展露无疑,慕容炎失笑,说:“好好好,明天把一个东西借给你玩,让你暂时见了谁都不跪。”   许是话语之间隐隐露了几分宠溺,两个人视线交错,俱都有一瞬静默。目光一触即分,气氛突然有些尴尬。左苍狼说:“时候不早,主上……陛下今日甚是辛苦,不如早些回宫歇息吧。”   慕容炎应了一声:“记得明日早朝。”说完,复又笑,“这朝中需要孤亲自提醒早朝的,也没谁了。”   左苍狼将他送出南清宫,那夜月光雪白,王允昭上前为他披上黑色绣金的披风。他走出几步,复又回头,笑道:“回去啊,你在风口上发什么呆?”   左苍狼这才起身,看他渐行渐远,颀长身姿没入扶疏花木之中。再回神,视线成空。   第二天一早,左苍狼刚刚起床,已有宫女进来服侍。她不习惯别人伺候,自己整饬衣饰。待上了朝,诸人的目光都看向她。她是慕容炎的心腹,朝中谁都知道。   可是毕竟是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哪怕是略有战功,如果连她也要身居高位,那可真是鸡犬升天了。   薜成景一党的目光几乎粘在了她身上。   倒是甘孝儒笑着上前,跟她打招呼:“左参军,你的位置在这边。”他老成,知道左苍狼对朝中礼仪不熟,细节方面均指点照顾。毕竟是慕容炎的心腹,慕容炎对她的倚重,他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个女孩不管将来身居何职,都不可轻视。   左苍狼对他道了声谢,到武官之列自己的位置站好。慕容炎临朝,那王位真是离得太远,即使是抬起头,也只能看见君王模糊的容颜。何况在朝中,仰面视君也是一项大罪。   左苍狼低着头没有乱看,慕容炎对朝中文武均有封赏,特别重用了许琅和挛鞮雕陶凮皋,封平领了禁军统领一职,周信也开始展露头角。临到左苍狼的时候,慕容炎果然封了她一个四品校尉。   薜成景一党仍然有异议,毕竟女子为武官,在各朝各代也是凤毛麟角之事,何况她这样的年纪。但是毕竟她在灰叶原一役中,当居首功,若当真只是封个校尉,在动不动就是一品大员的朝中也是人微言轻,并不过分。   是以薜成景一党虽然不满,却并未到激愤之地。再加上甘孝儒一党的极力支持,这事终于也算是尘埃落定。然而随即,慕容炎却做了一件更让人意外的事,他说:“如今孤初登王位,后宫无主,也暂无遴选妃嫔之意。孤意,暂时将凤印交由左校尉,由她协助王允昭,打理宫闱琐事。”   此言一出,群臣都炸了锅。薜成景先说:“陛下!王后印绶何等尊贵,岂能不清不白地赐予一个外臣掌管?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御史大夫梁成思也道:“陛下,薜丞相此言有理。左校尉乃四品武官,掌王后印绶,简直就是荒唐至极,请陛下收回成命!”   慕容炎看了一眼甘孝儒,甘孝儒也正在震惊之中。但是一见慕容炎的眼神,他赶紧出列道:“诸位大人言过了吧,陛下不过是觉得左校尉心思机敏、处事周到,让她暂时协助打理一下后宫而已。难道宫中无王后,宫女就不用管理了?公主嫁娶之事就暂缓到陛下册后之后再议吗?”   薜成景怒道:“自古以来,礼法有度!哪朝哪代,凤印可以交由外臣武官掌管?”   甘孝儒一党立刻举出商朝妇好、齐国钟离无盐、辽国萧绰等等予以反驳,朝堂之上顿时吵成一团。左苍狼一直没有说话,昨夜慕容炎跟她说借她一个东西玩玩,竟然是指王后的印绶。   虽然看似荒唐,却也是高明之处。他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甘孝儒一党。军权方面,他没有可以与温砌比肩的武将。一旦温砌缓过来,带兵攻城,一个元帅带领的大军,和一个校尉率领的军队,谁气势更盛?   而且薜成景一党根基深厚,如果不另想办法,单以官职论,左苍狼只能处处受其挤压,毫无话语权。他在军中等于无人。但是如果赐予王后印绶,那就不一样了。   朝中除了他,谁的官职能胜过王后?一旦争执,不必说话,薜成景一党就会落入下风。   一场争执下来,当然甘孝儒一党占据上风。慕容炎赐王后印绶给左苍狼,令她掌后宫事。说掌后宫事,其实后宫的事全是王允昭在处理。左苍狼本就是武人出身,她管不了这些细微繁杂的事务。   但是有了这个印绶在身,所有人对她的地位都必须重新估量。她在朝中,变成了一个地位模糊的人。身居四品,权势滔天。   晚上,左苍狼正准备吃晚饭,慕容炎从外边进来。想来王允昭事忙,封平跟在他身边。宫女们惊慌失措,准备另行准备御膳,他却只是命人添了两副碗筷,示意封平也坐下来。   三人落座,左苍狼说:“陛下赐属下凤印,是否……”她顿了一顿,还是问:“是否有意向宿邺施压了?”   慕容炎说:“温砌的事,早晚要解决。”   左苍狼搁下筷子,说:“可是陛下,温帅如今正在同西靖浴血奋战,我们绝不能背后下手。否则不仅令大燕百姓齿寒,更会被西靖趁虚而入。何况温帅对大燕居功甚伟,如果没有他,西靖的铁蹄早已踏破晋阳城。我们……”   慕容炎不待她再说下去,淡淡道:“道理我都明白。可温砌极擅守成,西靖久攻无果,也一定会撤兵。一旦西靖撤退,温砌必然反攻我们。他对父王的忠诚,不是你我可以撼动的。”   左苍狼还没说话,旁边封平突然说:“据微臣所知,温砌的妻儿父母俱在老家滑台,如果挟他们在手,温砌必会有所顾忌。不如……”   他话没说话,左苍狼抓起茶壶猛然砸过来。封平猝不及防,伸手一挡,热茶泼了一身。他也是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怒视他:“温帅抗击西靖、十年戍边,你在晋阳城安享太平!如今他在死守燕土,这种厚颜无耻的话,你倒是说得出口!”   封平被一个女人这样怒斥,怒不可遏,顿时拔剑在手。慕容炎说:“看来这顿饭你俩是吃不下去了。”   两个人这才反应过来,俱都跪下谢罪,慕容炎也不让他二人起身,自己慢慢吃饭。足有盏茶功夫,他搁下筷子。有宫女送水上来,供他净面洗手,他擦干手,才说:“温砌那边,你先想办法。他毕竟是大燕功臣,孤也不想为难他,做出什么亲痛仇快之事。但是如今情势,你当有数。他若固执,流的始终也是燕人的血。”   左苍狼低声说:“是。”   慕容炎这才对封平说:“在孤面前拔剑,你是要干什么?”   封平以头触地:“微臣罪该万死!”   慕容炎说:“罚俸三个月,这两日不必进宫,自己在府中好好反省。”   封平又磕了个头:“微臣遵旨。”   出了南清宫,封平仍然跟在慕容炎身后,想了想,说:“陛下,其实微臣方才所言,并非妄言。如今军中,无论许琅还是他的副将都是温砌旧部。他们对温砌其实一向忠心。如果一旦我们与温砌交战,难保手下没有降兵细作!而且他手下的军队,带了十年。西靖重兵来攻,尚且奈何他不得。如果真正对上,我们难有胜算。”   慕容炎说:“孤知道。”   封平急道:“可是陛下……”   慕容炎制止他,说:“下下之策,自然要留到无可奈何时再用。孤罚你俸禄,并非你这几句话。而是因为,你说出这番话的用意。”封平呆住,慕容炎缓缓说:“你无非是想让孤明白,阿左也是温砌旧部。她对温砌也仍有敬重之意。封平,你跟我十几年了吧?”   “十……十七年了。”封平脸色渐渐发白,慢慢跪在地上。   慕容炎的手慢慢落在他的颈项,那种微凉的温度让他发抖。慕容炎缓缓说:“试图摆布、操纵自己主上的下属,需要有足够的智慧。我很少给这种人机会,这次,就为了这十七年吧。”   话落,他转身离开。封平抬手,摸到自己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南清宫,左苍狼坐在书案前,其实封平说的话有一些确实正确。至少许琅手下的精锐本来就是温砌旧部。他们攻打慕容渊,是因为慕容渊无道昏庸,攻打灰叶原,是因为西靖欺压大燕由来已久。   可是攻打温砌是为什么呢?   这一战再如何的智计都没有用,不用交战已是气短。可是如果温砌还手握重兵,慕容渊一党一旦与他汇合,就会变得十分棘手。大燕不能长期分裂,否则必会被西靖各个击破。   如果要避免交战,还有一个简单的办法——刺杀慕容渊和慕容若。温砌只是效忠慕容渊,只要他死了,温砌或许会挂印遁世。如果得以携家眷远离权力烽烟,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但是要杀慕容渊谈何容易?暗杀这种事,也是下下策,但是还是得询问一下冷非颜。可是如果冷非颜知道此事,以她的性子,又不知生出什么事来。   这时候,冷非颜在湖心,画舫随水摇晃。她站在船头,一身羽白纱裙,腰间系玉,活脱脱一个小家碧玉。藏歌在钓鱼,时不时说:“小心掉下去!”   冷非颜跑到他身边坐下,将头靠在他肩上:“不要钓鱼了,好无聊!”   藏歌声音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迁就:“可是不钓鱼我们中午不知道吃什么。”   冷非颜捏捏他的手臂,说:“我觉得这块肉就挺好的,比鱼肉鲜。”   藏歌将她拉过来,说:“吃了它我就没有手给你钓鱼了!”   冷非颜嘻笑着倒在他膝上,发钗脱落,长发如珠般滚散,天青水蓝,伊人无双。藏歌喉头有些干,良久放开她,说:“别捣乱。”   他最近大多数时候呆在藏剑山庄,但一则慕容渊出了事,藏天齐外出。二则藏锋失踪,他是再不复以往清闲。以前没事他就会来冷非颜的小苑坐坐。开始只是看她过得好不好,后来慢慢地,只觉得人可心。   趁着藏天齐外出,他索性把冷非颜接到了藏剑山庄。他至今没有妻室,虽然冷非颜无亲无故,但是江湖中人不拘小节,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如今两个人朝夕相处的时间日渐增多,但他还算守礼,只想等着藏天齐回到山庄,得他点头,两个人正式拜堂成亲。   冷非颜是没料到他会认真到这种程度,但是藏剑山庄她还是愿意住上一阵的。毕竟里面的武学藏书,整个江湖中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比拟 。   平时她看看书,藏歌也不会拦着她。   今日藏歌难得有闲暇,天气又好,便带她到游湖。藏剑山庄的人都知道冷非颜是将来的少夫人,她说不让人跟来,自然就没人跟来了。   藏歌钓了几尾鱼,剖开洗净,在小炉上烤上。不多一会儿,香气四溢。他倒上一点盐,将烤着稣脆的鱼递给冷非颜,还不忘吹吹。冷非颜接过来,掰了最脆的一块喂到他嘴里。   藏歌张开嘴,不期然含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虽然没有富家千金那种细滑,却修长漂亮。藏歌微怔,那指尖与唇的触感,足以让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心里泛起波澜。   他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冷非颜没有拒绝,她跪伏下来,膝行两步到他面前,四目相对,世界无声,青山为屏,绿树为障。藏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光洁如瓷的肌肤上,隐隐可见细微的绒毛。   冷非颜缓缓靠近他,他的瞳孔中,清澈地映照着这满目滴翠的湖与山。少年初动情,那种温柔与清澈是鹅毛不浮的河流。失足于此间的人,只能灭顶沉沦,管不了人间春秋。   她的红唇慢慢靠近,藏歌微微前倾,唇齿相接,他的理智溃不成军。   “颜妍,等父亲一回来,我就找人向你提亲。”他声音嘶哑地说,那一刻,冷非颜真的溺毙在这一刻的温存里。眼中光影皆虚幻,只有他真实无比。他身上浅淡的薰香,他双唇间炙热的温度,他眼中失控的狂乱,让她真正地交出所有。   她素手描绘着他英挺的眉峰,只可惜没有相遇于那年我流落的街头,只能缠绵于这个春秋。 ☆、第 34 章 中计   方城,慕容渊沉声问:“还是没有联络到温砌吗?”   太子慕容若说:“如今渔阳以西至小蓟城皆在慕容炎手中,我们与宿邺城联络极为不便。一时之间,还没有消息传回来。”   慕容渊看向一旁的藏天齐,说:“藏剑山庄高手如云,就没有人能潜入宿邺传个信吗?”   藏天齐说:“草民这就派大弟子藏宵前往宿邺送信。”慕容渊点点头,说:“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   藏天齐刚要答话,外面有人进来,跪拜行礼道:“陛下、太子殿下,藏剑山庄有书信需要交呈藏庄主。”   藏天齐上前接过书信,拆开一阅,是藏歌发给他的信件。上面除了禀告一些山庄事务之外,更提到了一个叫颜妍的姑娘。字里行间,显露出求娶之意。   藏天齐摇摇头,将书信收好。   慕容渊问:“可是庄中有事?”   藏天齐忙回禀道:“并无他事,只是犬子看中了一个姑娘。如今叛党作乱,他竟还有如此儿女情长的心思。藏某家门不幸。”话虽然这么说,却也并无太多责备之意。   毕竟藏歌也到了应该成婚的年纪,何况藏锋失踪多日毫无消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能够开枝散叶,当然是好事。   慕容渊看了看他的神色,也知道他的意思。他突然说:“说起来,你次子藏歌也着实是一表人材。”   藏天齐对两个儿子还是不错的,虽然藏歌从小练功不如藏锋刻苦,但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偏向。如今听见慕容渊这样说,立刻道:“陛下过奖,犬子顽劣,如今仍少不更事。”   慕容渊说:“孤王的公主姝儿,今年正好十五,与令郎倒是年岁相当。”   藏天齐微怔,这意思是……   慕容渊转头,说:“来人,请公主过来一趟。”   有小黄门领旨,不一会儿,公主慕容姝已经过来。虽逢乱时,她倒仍是步履婀娜、仪态万方。慕容渊说:“如何,孤王这公主,可还配得上令郎?”   藏天齐吃了一惊,一直以来,藏剑山庄虽然是武林世家,却也是草莽枭雄。几时能得求聚公主这样的荣幸?   但今时今日又有不同,慕容渊正是势微之时,亦是藏剑山庄将得重用之际。他略略沉吟,虽然如今慕容炎看来势如破竹,但是温砌一旦得以抽身,他立刻就会陷入劣势。   他微微抿唇,说:“公主天人之姿,草民只担心犬子粗野,配不上公主金枝玉叶。”   慕容渊哈哈一笑,说:“藏爱卿过谦了,既然如此,明日孤王便让王后下旨,为公主和藏歌赐婚。你与王后本就是表兄妹,如此一来,与孤王也是亲上加亲了。”   藏天齐跪地:“草民谢主隆恩!”   当天夜里,藏天齐修书命人急传藏剑山庄,一口否决了藏歌准备迎娶冷非颜的事。   藏歌惊住,尚来不及细问,第二天便有王后懿旨传来,为他和公主慕容姝赐婚。藏歌跪在地上,如闻惊雷。还是母亲谢氏再三示意,他才接旨。   他展开懿旨,见其无误,转身对母亲谢氏说:“娘,我要去一趟方城。”   谢氏说:“你不乐意这门亲事?”   藏歌怒道:“父亲明明收到我的书信,怎么可以做如此荒唐的决定?”   谢氏叹了口气,说:“孩子,如今陛下被困方城,正是需要你爹的时候。若是在以前,我们这样的江湖人,想要迎娶公主,岂非是痴人说梦?”   藏歌说:“我绝不会迎娶什么公主,母亲,儿子已……已有心上人。我明日将她接过来,你会喜欢她的。”   谢氏说:“藏歌!你哥哥如今音讯全无,母亲一直希望他平安无事。可母亲也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如今藏剑山庄的重担,只有交到你手上。可是论武功,你不如你哥。伊庐山端木家族的剑法你可有见识过?如果将来,没有朝廷的扶持,单凭你自己,是不是能让藏剑山庄继续今日的荣光?!”   藏歌愣住,谢氏说:“母亲知道,我儿子看上的姑娘一定很好很好。可是现如今已不再是你能任性的时候。”   藏歌转过头,轻声说:“母亲,我会苦练武功,我不需要谁来扶持我。”   谢氏目光慈祥中透中一点悲伤,说:“藏歌,端木家族的端木柔,如果假以时日,连你爹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藏歌怔住,谢氏说:“他从来没有跟你说过吧,孩子,你爹的为人你不知道吗?这些年几时又强迫你做过什么你不愿意的事?如果不是到了不得已的时候……”   藏歌说:“可是……可是我已经应允了另一个人,母亲,我不能……”   谢氏说:“公主下嫁,是藏剑山庄的大喜事。但是这并不会影响你的爱情,若是能养在庄外,我想公主也不会追究。”   藏歌再不想说什么,大步走出来。他在冷非颜的院子外徘徊许久,等到终于下定决心推门入内,却见房中空无一人。他叫来下人查问,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她离开了。   燕子巢,巫蛊一见到冷非颜就没什么好脸色:“你还知道回来!”   冷非颜嘻皮笑脸:“这说的什么话,我就是在外面玩玩,不回来还能去哪?”   巫蛊怒道:“我还以为你被那个藏二公子迷得神昏颠倒,连燕子巢的大门往哪边开也不记得了呢!”   也难怪他发怒,自从有了他,冷非颜就是个甩手掌柜,经常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这次更过分,直接跟藏歌走了。   冷非颜被他训得跟孙子似的,也不恼,笑着说:“哪能呢!我就是忘了燕子巢的大门,也总得记得你呀!”说着话就挑了挑巫蛊的下巴。巫蛊脸都青了:“你可知藏剑山庄是什么地方!那也是能随便玩乐的?”   冷非颜不耐烦了:“行了行了,还没完没了了。藏天齐那边有什么消息?”   巫蛊说:“我们的人在盘龙谷发现一个人,疑似藏剑山庄的藏宵。他应该是抄南山山脉的小道,要前往宿邺城。”   冷非颜点头:“把人杀掉,仔细搜查他身上,看看有无书信。”   巫蛊冷哼:“你与那藏二公子缠缠绵绵、卿卿我我,对他师兄倒是毫不留情。”   冷非颜叹了口气:“巫蛊,你这样的口气,真让我怀疑你是在吃醋。藏歌那样的人,玩玩也就罢了,难道我还能跟他双宿双栖不成?私不废公,我是个有原则的人。”   巫蛊听到那句“玩玩也就罢了”,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来:“方城传回消息,你那小情人打算迎娶公主了。”   冷非颜突然伸手,拔出他腰间的弯刀。巫蛊后退了一步,问:“你要干什么?”冷非颜抽出那把刀,指腹细细辗磨,说:“你看,这把刀你用过,但这并不妨碍我再用,对吧?”   巫蛊瞪她,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冷非说:“所以他娶不娶公主又有什么关系呢?公主总也不可能用用就坏了嘛,对不对?”   巫蛊气得,当即一声怒吼:“冷非颜,你到底哪里像是个女人?!”   冷非颜笑弯了腰,弯刀在她手上旋转出一道漂亮的残影,眨眼间已插进他腰间刀鞘里。她蓦然回首,红唇似火,双瞳如星,她眯着眼睛,给了他一记秋波。那一刻妩媚入骨,世间风情皆化乌有。巫蛊如遭电击,直到她走出很远,他仍然未能回神。   左苍狼来找冷非颜的时候,冷非颜正在练功,见她进来,说:“陪我过几招。”   左苍狼在旁边草地上抱膝而坐,说:“不。”  冷非颜瞪她:“为什么?”   左苍狼说:“不想自取其辱。”   冷非颜切了一声,也不练功了,扯了汗巾一边擦汗一边问:“什么事?”   左苍狼开门见山,说:“我想在宿邺城和方城之间,打开一道口子,你说到时候我们有没有把握能活捉温砌?”   冷非颜一怔,说:“藏天齐一直不离他左右,你没见过这个人,也该见过藏锋。藏锋的身手不及他老子一半。如果温砌有防备,藏天齐参与其中,我们得手的可能性不大。”   左苍狼其实也知道是这个结果,当下不再说话。冷非颜陪她坐下,过了一阵才问:“主上吩咐的?”   左苍狼摇头,问:“如果一定要这么做,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冷非颜说:“伊庐山有个端木家,你知道吧?”左苍狼摇摇头,她对江湖中事,知道得不多。冷非颜说:“也是个剑神级别的家族,不过名声在藏剑山庄之下。如果能找到他们的人,跟燕楼的人一起动手,应该有机会。”   左苍狼眉头紧皱,说:“不。”她回绝得如此果断,冷非颜有些意外。左苍狼说:“现在主上已经登基,他在江湖之上必须培养一把自己的剑。燕子巢就是这把剑。将来一旦端木家族为他所用,燕子巢就将不再重要。你记住,不管遇到什么事,绝不能和端木家族或者任何江湖势力合作。”   冷非颜沉默,复又微笑,说:“那我只好试试了,万一藏天齐不参与,抓个温砌还不是手到擒来?”   左苍狼没说话,过了一阵,巫蛊进来,也不避着左苍狼,说:“楼主,藏宵逃走了。”   冷非颜很意外:“折损了多少人?”   巫蛊说:“血鹰组十二人。”   冷非颜说:“全部?”   巫蛊点头,冷非颜和左苍狼对视一眼,目光凝重。  当天,冷非颜带了十几个好手,跟左苍狼一起沿着山道埋伏。这条道路确实非常隐秘,冷非颜问:“温砌真的会从此经过?这里久无行人,要不是你带我来,只怕我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穿行。要是温砌也不知道,我们岂不是白白设伏?”   左苍狼说:“他对燕地了若指掌,不知不知道这个地方。我故意将大军西移,守备小蓟城,他一定会到此一试。”   冷非颜说:“行行,你说了就是。”   慕容炎在第二天才发现左苍狼不见了,派人去到南清宫,找到她的留书。慕容炎看完之后,将信纸揉成一团。王允昭见他手上青筋突显,一句话也没敢多问。   半晌,慕容炎似乎是控制了情绪,说:“她去方城外盘龙谷余脉伏击温砌了。”   王允昭大惊:“可……如今正值战时,温帅又一向谨慎,岂会没有防备啊!”   慕容炎冷笑,说:“她为了温砌,可真是尽心尽力。”   王允昭问:“陛下,是否派人去追?”   慕容炎猛然一拍桌子,震得笔砚皆跳将起来:“追什么追!!”   王允昭吓了一跳,从来也未曾见过他如此动怒,登时不敢多话。过了一阵,慕容炎说:“叫封平过来。”   方城外,左苍狼跟冷非颜安静等待,这林中其实不好设伏,一旦乱动,飞鸟走兽受惊,来人就会发现异常。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燕楼的人倒也都还忍得。眼看又要入夜了,暮色入林,却突然有马蹄声渐近!   左苍狼和冷非颜都是浑身一震,冷非颜轻声说:“来了!”   而正在此时,前方又传出消息,说:“慕容渊派人前来接应!”   冷非颜连忙问:“藏天齐可在其中?”   燕楼的人报道:“回楼主,未见藏天齐!”   冷非颜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个人戴上面具,她问:“你拦截温砌?我让人抵挡其他人。”   左苍狼点头,如论武艺,她要拿下温砌倒也轻松。两个各自行事,冷非颜还是很小心,一直不曾远离左苍狼。左苍狼一箭射死了温砌的马。温砌身后带了两名好手,却不是武将。   左苍狼与二人缠斗之时,温砌已然脱身入林。左苍狼担心走脱了他,示意冷非颜拖住这二人,自己追击。冷非颜沉声说:“你小心啊。”   左苍狼点头,也来不及多说,直追温砌而去。   温砌对这山林却是熟悉无比,追了约摸一柱香功夫,左苍狼就意识到不对——温砌是有意要隔开她跟冷非颜。她不打算追了,正欲回身,身后有人说:“左将军既然来了,还想走吗?”   左苍狼抬起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了一个人——藏天齐!左苍狼连连后退,手几次伸向腰间示警的鸣镝。藏天齐说:“左将军带来的那些人,未必能在我手上逃得性命,还是不要示警了吧?”   左苍狼心下一沉,这也是她所担心的。冷非颜如果知她遇险,定会全力来救。但是藏天齐既然在此,以温砌用兵来说,这里难免没有其他布置。即使她过来,恐怕也是一场赢面甚小的血战。她看一眼温砌,说:“温帅和太上皇早已互通书信?还是藏庄主早已与您见面了吗?”   温砌说:“一些海东青,如果训练得当,用来传信也是可能的。”   左苍狼终于不说话,难怪他可以和藏天齐这样配合无间地反围她。藏天齐从树上跃下来,说:“将军想好了吗,是直接跟我们走一趟,还是呼唤你的同伴?”   左苍狼将手中的鸣镝扔在地上,藏天齐这才上前,伸手点了她的穴道。   方城行辕,慕容渊见到温砌,目光欣慰。但一看见左苍狼,未免又沉下脸来,说:“左苍狼?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想算计温卿!他与你好歹也有师生之谊,以前也多次在孤面前夸奖于你,你就这样回报他?”   左苍狼不说话,太子慕容若说:“这种逆贼,父王还跟她多说什么,直接杀了便是了。”   慕容渊点头:“杀了她,给晋阳城中阵亡的将士祭灵。”   兵士举起弩箭,旁边温砌突然说:“慢着。”慕容渊等人一同看过去,他缓步走到左苍狼面前,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谢谢。”   他当然知道,这时候左苍狼完全没必要生擒他,她应该围宿邺城,那只是一座孤城,只要久困,粮草周转不济,要攻下不是没有可能。如果说一定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不愿因为慕容渊与自己交战。   他缓缓说:“我不明白,慕容炎到底有何独到之处,能得你如此效忠?”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慕容渊说:“温卿不必再同她多说了,此等冥顽不灵之徒,何必白费唇舌。”   温砌说:“陛下,此人漏夜前来,说不定有同党。不如……”他凑近慕容渊耳边,低声说话。左苍狼与冷非颜一并前来,他是知道的。慕容渊想了想,点头:“来人,将她收监,明日午时,西市路口腰斩。”   有兵士答应一声,慕容渊又说:“天齐,此人狡诈如狐,今夜还是由你亲自看管,免生意外。”   藏天齐应是,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这个人的名号他是听说过,只是当面看来,还是觉得太过年轻。他久在江湖,深知女人不可小视。当即道:“来人,砸断她的双腿。”   只要她双腿俱断,哪怕是有人来救,也只是个拖累。温砌闻言,回了一下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   两个兵士手持青铜锤,将左苍狼双腿拉直,猛然砸在那双腿上。左苍狼闷哼了一声,额际已经全是冷汗。藏天齐这才命人将她重新吊起来,更漏声声,天色已经将亮。   左苍狼咬着牙,却是一动也不能动。   第二天,她被押到囚车里,太子慕容若亲自押送游街。长街两边,百姓争相围观。那天阳光有点刺眼,左苍狼只觉双腿剧痛,囚车每一次晃动,都让她如同行走在刀尖之上。   街道两旁有人低声议论,有人指指点点,她闭上眼睛,重枷让她的双手被磨破,有的地方已经深可见骨。跟随在太子身边的温砌有时候回头看她,目光复杂。也许他也会想起,宿邺城那些情同师徒的过往吧。   但是各为其主,战争从来残酷。   等到了西市街口,有兵士把左苍狼从囚车里拖下来,那时候她双腿早已被鲜血浸满。架着她的两只手一松,她立刻摔倒在地上。慕容若坐在监斩台上,向围观的百姓道:“这就是逆党的下场!今天斩下左苍狼的头颅,下一次,便轮到慕容炎的头颅被悬在晋阳城城楼之上!”   围观的人低声说些什么,左苍狼已经听不清。兵士在地上铺上白布,刽子持了重斧站在一边。日过正午,时辰将至。   温砌走到她身边,左苍狼说:“温帅恐怕要白费心机了。她不会来的。”温砌问:“为什么?你们看起来关系不错。”左苍狼说:“那只鸣镝里面有纸条,她若拾得,只会以为我已擒得温帅,返回晋阳。”温砌沉默,许久说:“你早想过,此行有可能失败。”   左苍狼说:“战场之上,我要向温砌学习的,还有许多。”温砌盯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值得吗?”   左苍狼望着他,终于露了一个笑容,没有说话。温砌摇头:“阿左,你这一生,真是可惜啊。”   左苍狼抬起头,阳光洒在少女尤带稚气的脸庞,她面如淬玉,却微微一笑,终于说:“不可惜,力所能及的事,已经竭尽全力去做。成败在天,有怨无撼。”   温砌嘴角微微抽动,良久,他抬起头,看向监斩台上的太子慕容若,说:“太子殿下,请暂缓行刑,我有事禀明陛下。”   慕容若说:“温帅是要为这个逆犯求情吗?你对她未免太过宽厚了!”   温砌说:“请殿下暂缓片刻,微臣见过陛下就回!”   温砌赶到行辕,慕容渊就叹了一口气:“你还是狠不下心。但是温砌,此女极为狡诈,依孤之意,还是除之为上。”   温砌说:“陛下,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此女之才,当得重用,杀之可惜。再者,她聪慧机敏,微臣倒是甚喜。臣滑台老家,妻子长年伺候公婆,又要照顾幼子。家父多病,实在劳碌。臣想,若是再娶一房小妾,家中双亲也多一个人服侍。”   慕容渊何等样人,立刻明白过来:“只怕持刀握戟的手,不能洗手为羹。”   温砌说:“心怀利器,自起杀心。如今她双腿已折,只要不予救治,只能卧床不起。臣妻贤惠干炼,她又年纪尚轻,有些东西即使是不会,也可以好好学学。待他日,陛下收复河山,清除逆党,大燕国力也必然大损。如遇战事,此女会有大用。”   慕容渊摇头:“温砌!如今的形势,已经不允许……”他话没说完,温砌双膝触地,跪在地上。慕容渊怔住,就听他说:“陛下,微臣……”他略略咬牙,面色微红,说:“微臣喜欢她,这么多年以来,惟一一次……微臣保证,绝不会让她影响时局,求陛下成全!”   慕容渊一脸无奈,话都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他轻声叹:“你啊……孤已知晓,你温府上也是时候该添添喜气了。”   温砌跪拜:“谢陛下成全。”   左苍狼被押回行辕的时候,还有些困惑。直到听见温砌决定纳她为妾的时候,心里又感动又无可奈何。温砌想要救她,她知道。这种时候,要劝服慕容渊留她性命,不容易吧?   反正人为刀俎,她为鱼肉,赞成或反对都无济于事。   温砌果然没有医治她的双腿,怕迟则生变,尽快与她成了亲。   他在方城纳妾,虽然一切从简,到场的人还是很多。这时候办喜事,当然也是有目的,一方面可以缓解方城紧张的气氛,二来也让晋阳慕容炎治下的百姓知道,他的爱将嫁给了自己。   滑台温府,几乎热闹了一整天。夜里,贺客散去。温砌揭开新娘的红盖头,与左苍狼同饮交杯酒。喜婆下去,新房里只剩下两人对坐。   温砌抬手,为她摘下沉重的凤冠。左苍狼双腿绵软,只略略一动,便痛得直冒冷汗。她问:“你不会真的要睡我吧?”   温砌解衣上榻,说:“天地都拜了,洞房也入了,为什么不睡?”   左苍狼怒了:“又不是我愿意的!”   温砌嘴角现了一丝笑,说:“那有什么关系,这种事,我愿意就可以了。”   他凑过来,左苍狼急了:“那你放过我,以后有机会,我也放你一次,怎么样?”   温砌将外袍挂到衣架上,说:“这样的机会,还是不要有了。”   他把她的鞋子脱了,把她放到床上,然后解她的喜服。左苍狼注视着他的眼睛,温砌与她对视,半天扯了被子替她盖上,叹气:“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在欺负一个孩子。”   他躺在她身边,却并没有乱动的意思。左苍狼松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之后,我是不是就要留在滑台,留在温府?”   温砌嗯了一声:“我从军多年,难得回家。你在双亲面前,帮我尽孝。秋淑是很好的人,不会欺负你,你也不要欺负她。”他伸手拍拍她的手背,“你既入我府门,以后便是我温家的人。前尘旧事,我不会计较。以后在家中,不要太闹腾就好。”   左苍狼讥讽:“几年见你一次?三年还是五年?”   温砌笑:“你应该不会想见我吧。”   左苍狼想翻个身,用了用力,只觉得腿如针扎,没翻过来。她说:“如果我想的时候呢?”   温砌眉宇微挑,他毫无疑问是个非常俊朗的男人:“忍住。”   左苍狼气恼:“我才不独守空房!”   温砌忍笑:“母亲会教你。”   她扯着他里衣的袖角:“你带我随军吧。”   温砌望定她,摇头。左苍狼冷笑:“就这样一辈子把我困死在闺楼绣阁里?”   温砌握住她的手,是长者对孩子的宽仁退让:“到内乱平息,慕容炎伏法之后。”   他这样直白,左苍狼很意外,转头看他,他笑容温和:“那时候,我可以准你随军。我答应,只要时机成熟,我会力谏西征。你的才华壮志,不会荒废。”   左苍狼微怔:“你又不给我治腿,万一我残了呢?”   温砌说:“我让人用推车,推着你上战场。”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是左苍狼信了,她问:“何必这样,你不信我,杀掉我不是更省事吗?”   温砌替她掖好被角:“舍不得。世间爱才的,不止二殿下。”   左苍狼避开他的视线,其实他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可惜,他只忠于燕王。而我……我只忠于一个人,燕王是谁,谁在乎?!   她说:“其实陛下跟二殿下谁作燕王,于将军而言,有什么区别?”   温砌说:“没有区别。”   左苍狼侧过身面对着他:“那温帅为何不能改投我家主上?温帅的西征之志,正是我家主上之志。”   温砌说:“七年前,陛下不顾满朝文武反对,孤注一掷,任我为主帅,抵抗西靖。这么多年以来,我手握重兵,可他从未猜忌。他待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负他。”   左苍狼沉默,然后说:“温帅,我和你一样,只忠于一个人。”   温砌问:“为什么?你爱他?”   爱?左苍狼闭上眼睛,那一天的南山,有满地萱草,野蔷薇开成漫漫花海。   延绵花墙之外,那个人正以绳索套取野马。黑衣当风,他如同月夜之下魔鬼的影子,畅若疾风。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她望来。   这么多年,他已不再记得那一次相逢,而她连当时的自己都忘记了,却依然记得那一次回眸,他的模样。他笑说:“你现于山之东方,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姓左,名苍狼。”   “不,你不会明白的。”她嘴角现了一个笑,轻声说:“就像你忠于燕王一样,我同样不会背叛他,永不。”   温砌沉默。 ☆、第 35 章 温帅   第二天,温砌命人把左苍狼送到滑台温府。温砌的家人先前在滑台,滑台离方城之间只隔着一个唐县,并不遥远。左苍狼完全站不起来,藏天齐命人砸断她的双腿,可是没有半点留情的。   她现在不说痊愈,只怕就算是治好,也不能像以往一样了。作为一个战场杀伐之人,这已是形同废人。   滑台的温府并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铜门朱墙,门前一对石狮子,上面悬着烫金的匾额。左苍狼是被人抬入府中的,本来妾室入门也有一套礼仪,但是温家似乎没有人在乎这个。   左苍狼被抬进一栋小楼,楼前的小院子里,竟然爬满了瓜藤。左苍狼偏头去看,只见两个小男孩,一左一右,站在半月形的拱门前。   左苍狼倒是听温砌提起过自己的两个儿子,这时候不稍人言已经道:“温以轩、温以戎。”   两个孩子从门后走出来,温以戎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哥哥的名字?”   左苍狼说:“听你爹爹提过啊。”   温以戎正要说话,外面突然有个女人道:“以轩、以戎!出来,不许打扰姨娘休息。”   两个孩子做了个鬼脸,匆匆跑出了小院。左苍狼被下人直接抬到床上,挪动的时候只觉得双腿的碎骨扎进了肉里。不一会儿,外面有个妇人走进来。她已有三十余岁,眼角微微出现了一点细纹。但整个人仍然十分秀美。   她走到左苍狼床前,低头看了一眼她的腿。想来左苍狼的情况,温砌已经跟她交待清楚了。她说:“以后你就在这里住下,若是缺什么,差人跟我说一声便是。”   左苍狼说:“温夫人?”   她嗯了一声,说:“我姓余,闺名秋淑。”说完,转身出了小楼。不一会儿,又进来两个侍女,帮她梳洗。两个人并没有特别照顾她双腿的伤势,沐浴的时候,左苍狼几乎可以听见碎骨支离的声音。   她额角汗珠细密,却一声没吭。温砌不会希望她好起来,这些人当然是不会顾及。   余秋淑拨了两个粗使丫头过来照顾。左苍狼是不能下床的,上茅厕也要有人搀扶。两个粗使丫环虽然不够细心,倒也不坏,反正每日吃喝拉撒全都侍候,余事却是再也不管的。   左苍狼每日闷在榻上,只能看见南边的一扇花窗。   这日,温行野温老爷子在院子里练拳。他本也是沙场老将,因伤引退,脾气可是真不好。偶尔一瞪眼,很是吓人。跟谁说话都是大嗓门。   左苍狼闻着没事,只能透过花窗看他练拳,时间一长,不由笑了一声。温行野转过头,立刻就瞪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左苍狼立刻一脸严肃,说:“没什么啊,你们不许我走,还不许我笑啊?”   温行野大步走进来,问:“说,你笑什么!”   左苍狼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温行野怒目,她说:“温老爷子,您当年就是凭这两下子花拳绣腿上阵杀敌的啊?”   温行野给气得:“混帐!你说什么?!”   左苍狼说:“实话实说而已啊,真话你不爱听我不说了。”   温行野眉毛都立了起来:“你起来!老夫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左苍狼说:“废话,你没看我起不来啊!”   温行野上前,粗野地将她拎得坐起来:“你手总能用吧?”   两个人于是开始拼拳法,左苍狼一动就大汗淋漓,温行野为了不占她便宜,也站得笔直,下盘一动不动。   两个人你来我往对拆了几招,温行野慢慢有了些兴趣——这丫头不错啊!砌儿说她双腿已废,不会是假的吧?   他有心想要看看,但是好歹名义上还是公公。哪有公公去看儿媳妇双腿的!也不多说,两个人打了一上午,各自汗湿重衫。最后还是温老夫人觉得不成体统,前来斥走了他。   然而温老爷子毕竟技痒,下午又过来,拿了沙盘跟她纸上谈兵。左苍狼从来没有过什么长辈,这时候也没什么顾忌,说:“屋子里又湿又冷,把我扶到院子里再说。”   温老爷子瞪她:“你就这样跟长辈说话?没大没小!”   左苍狼说:“那你还玩不玩了?!”   温行野想了想,想要伸手扶她,实在也下不去手。只得叫了丫环过来搀扶,他自己出去,在院子里搭好锦垫竹椅。左苍狼坐在竹椅上,冬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还感叹:“唉,我们两个人,居然只有一条腿可以用。”   温行野一个爆粟子敲她头上,两个人各拿了小旗,重新在沙盘上划分自己的势力范围。   左苍狼坐久了,想要动一动,试了半天,最后双手握着伤腿,放到旁边的石凳上。一转头又过来排兵布阵,温行野越来越怀疑她的腿伤是假的了。   他伸出手,在她膝上一按,心中却是一惊——所触之处,膝骨全碎,只能摸到皮下碎骨碴子。若非重器所砸,伤不成这样。   他暗自吃惊,旁边温以戎睁着圆圆的眼睛,问:“爷爷,您为什么要摸姨娘的腿?”   温行野一个耳光就抽了过去。温以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余秋淑和温老夫人都赶了过来,急问:“什么事?怎么了?”   温以戎一边哭一边说:“爷爷摸姨娘的腿!然后还打我……”   温行野:……   左苍狼:……   温行野虽久不上战场,却极好这弓马之事,府里夫人和儿媳都是大家闺秀,没人说得上来这些事。如今左苍狼过来,倒是能解个闷,是以他便经常过来。   左苍狼反正是行走不便的,府中不会有人给她医治,伤势根本没有好转。有个人经常过来,总比一个人闷在床上好。   是以对温老爷子每日过来纸上谈兵倒也欢迎。两个人先是赌花生米,后来觉得没趣,便开始赌钱。奈何她是个不会迁就长辈的,经常把温行野气得暴跳如雷。   温府虽然远离燕都,规矩却还是很严的。温以戎和温以轩每天都过来请安,晨昏定省,一天也不落下。左苍狼赢了温老爷子不少银子,出手倒是大方,每每给兄弟俩许多零花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嘛,她也不心疼。   温以轩知道花用要节制,温以戎还小,就觉得她好得不得了。   她在温府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地当着姨娘,晋阳城,慕容炎得到二人成婚的消息。探子甚至为他带来了温砌请柬的拓本。   慕容炎将之握在手里,五指用力,请柬化灰。随即他低头,看见红粉四散,甘孝儒、封平和周信等站在一边,所有人都不敢说话。慕容炎说:“温砌既然去了方城,宿邺城应该是交给袁戏了吧?”   周信说:“回陛下,应该是。但是温砌既然敢离开,微臣想,宿邺想必布置严密。”   慕容炎说:“袁戏此人,有勇无谋,若是宿邺由他镇守,再严密也没有用。”   周信看着他,不敢搭话。毕竟温砌的防守,就连西靖也不得不叹服。   慕容炎说:“叫许琅过来,孤要亲征。”   甘孝儒也说:“陛下!温帅去到方城,不可能全无准备。何况宿邺城如今刚刚击退西靖,民望甚高。冒然进攻,恐失民心!”   如果论诸臣之中,有谁最不希望慕容炎战败的话,一定是他了。   慕容炎说:“温砌以为捕了一个左苍狼,孤便无能征擅战之将。哼。许琅呢,召他过来。”   三更时分,慕容炎将晋阳内政交给甘孝儒,禁军交给封平。自己点兵自晋阳出发,大张其鼓攻打方城。  袁戏奉命驻守宿邺城,听闻这个消息之后,当然为温砌担忧。但同时,也看到战机。如今慕容炎带军中精锐围攻方城,小蓟城、大蓟城等定然兵力空虚。   方城离小蓟城甚是遥远,若是自己趁机攻打小蓟城,他是想救也来不及。   他心有此意,诸葛锦和郑褚还是不放心,毕竟温砌有过军令,在他没有回来之前,无论如何不许私自出兵。几个人争执不下,袁戏说:“不如这样吧,我自带一路人马攻打小蓟城,你二人守城。即使发生什么事,也不至于危及宿邺。”   诸葛锦和郑褚虽然并不赞同,但是也想不出理由反驳。袁戏说:“就这么定了。”   当天夜里,他带领一支军队连夜攻打小蓟城。战势正酣,却突见一人站在城头。那明显是个女人,身披战甲,灯火隐隐之中,分明就是左苍狼。袁戏暗暗吃惊,下面的兵士已经有人低声喊:“是左苍狼!”   左苍狼不是应该在方城被擒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时之间,军心大乱。   冷非颜穿着左苍狼的战甲,站在城楼上没有动。慕容炎不许她下去,这时候光线昏暗,没有人看得清她。但是一交手,肯定有人能辨出真假。而此时,周信命人换上温砌军队的衣服——许琅手下的八千精锐,之前本来就是温砌的军队。   如今这八千人都在攻打方城,他命人打着袁戏的旗号,直奔了宿邺城。   此时正是半夜,诸葛锦、郑褚见到自己将士的服饰、袁戏的大旗,哪里会怀疑有假?当即打开了宿邺城门。   周信趁机率军杀入,宿邺顿时杀声四起。本来此时宿邺城兵力仍有优势,毕竟温砌的军队无论战力还是兵械都精良许多,但是此时,袁戏见左苍狼亲自镇守小蓟城,只得无功而返。   一回城中,却见周信已攻入宿邺!   袁戏大惊,立刻命人杀敌。   当时光线昏暗,双方服饰均同,一时之间难以辨别。只有一通乱杀。而周信带入宿邺城的军队其实不过六千余人。宿邺城中却有七万余兵力。   诸葛锦与郑褚并不知袁戏已回城,双方军队在城中互相放箭,杀了个天昏地暗。   正在这时候,冷非颜和挛鞮雕陶凮皋率军为后援,再次攻入宿邺。袁戏腹背受敌,登时惨败,被冷非颜所擒。   而此时,郑褚、诸葛锦已经发现上当,急令停止攻击。冷非颜得以与周信汇合,周信领着军队,以袁戏的兵符骗得诸葛锦的信任,进入了营寨。双方又是一场恶战。   等到天色将亮时,战事结束,诸葛锦、郑褚被生擒。宿邺失陷。   而此时,方城,温砌大败慕容炎,慕容炎败得干脆,撤得更干脆。一败之后,损失了千余人之后,立刻撤兵返回晋阳城。   温砌顿时发觉上当,连夜就要赶回宿邺城。慕容渊还不明其意:“宿邺城有守军六万,且都是我燕军精锐,慕容炎这个逆子哪怕是再有计谋,又岂能奈何?”   温砌说:“我错了。”   慕容渊问:“温卿何出此言啊?”   温砌说:“我们都以为他会派人来救左苍狼,可我们都错了。”他不由分说,连夜潜回晋阳城。藏宵等人护送他,从南山的崇山峻岭绕过晋阳,经益水、过灰叶原,直奔宿邺。   然而宿邺城下,他看见了等在城下的慕容炎。   温砌站住,慕容炎轻声说:“温砌,别来无恙?”   温砌只觉得全身发冷,宿邺城中六万余将士,且都是精锐。慕容炎所有军队一共不过七万,他攻方城,至少就带了两万人,而且都是精锐。晋阳防守不会低于两万,就算剩余兵力倾巢而出,也不过三万人。而且这三万,还是从民间征集的杂军。   如非亲眼所见,他简直不能相信这个人竟真能破了宿邺城。   慕容炎命人在城下设了一华盖,下面摆好酒菜,说:“我久候多时,温帅果然不曾失约。”   温砌慢慢走近,身边藏宵手握剑柄,他摆手制止。那时候正岁末除夕。他在慕容炎对面坐下来,慕容炎亲自起身,为他斟酒。冷非颜戴着银色面具,却未着甲,护卫在他身后。   温砌垂眼,看见清酒入樽,许久问:“你是怎么破的城?”   慕容炎说:“我没破城,是贵部自相残杀,自己破的城。”   温砌这才重新打量他,这个皇子一直以来,如璞玉蒙尘。如今微尘拭尽,精工细琢,露出惊世华光。温砌说:“我以为,你会去救左苍狼。”   慕容炎说:“温帅不该这么想。”   温砌说:“对,你一直以来对她的宠信和倚重,混淆了我的判断。所有人都以为你是为了姜碧兰起兵,所有人都以为你最宠信左苍狼,所有人都以为你其实无意皇位之争。而你,为了一个皇位,你处心积虑这么多年!”   慕容炎饮下杯中酒,说:“温帅言重了,实不相瞒,今日我在此相候,一来是为了与温帅叙旧,二来也是想谈一宗交易。但独独不是为了与温帅争执辨白。”   温砌慢慢地握紧酒樽:“你还想说什么?”   慕容炎说:“温帅为国为民这么多年,我心中一直敬佩仰慕。”   温砌冷笑:“你想让我投降于你吗?”   慕容炎摇头:“温帅对父王之忠义,亦是我敬佩之处。如果温帅投奔于我,无论真心还是假意,我都不能相信。而且,也有有辱温帅清名。百世千载之后,后人提及温帅,无论如何也难免加一个一臣侍二主的恶名。我不愿因一己之私,而损良臣之誉。”   温砌渐渐明白了,慕容炎接着说:“如今我已取获宿邺,但实不相瞒,还有几千残军在逃。而宿邺乃是边城,北临俞国旧地,西与西靖接壤。他们能逃的唯一路线,就是灰叶原。我不可能放任他们与父王汇合,也不想燕人同室操戈。更不想让西靖人伤我燕国将士。所以,我想请温帅为我劝降他们。”   温砌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问:“你觉得我会这么做?”   慕容炎再度为他斟酒,说:“会吧,毕竟他们是真正忠于你的人。而温砌悲悯大义,想来不会忍心他们身葬异乡,孤魂难返。”   温砌沉默,慕容炎也不急,良久,他说:“你所指的交易,就是这个?”   慕容炎说:“不,这个只是请求。我所指的交易,也是我着实为难之处。如今大燕可谓是大局已定,然温帅乃是国之良柱,我留之不能,杀之不愿。但无论如何,总要解决。如果我的手沾上温帅的血,我必引人怨怼。为了消除这些怨恨,只有铲除温砌故旧亲朋,又是血流成河。”   他食指轻扣矮几,优雅尊贵:“如果温帅之死与我无关,无人怨恨,自然无人复仇。而我,自然也是高枕无忧,不必疑神疑鬼。所以这场交易的内容,是只要温帅的血未溅至孤王,孤王承诺,在位之年,永不株连任何人。”   温砌说:“慕容炎,你简直是厚颜无耻。”   慕容炎微笑,说:“温帅过奖了。”说罢又斟酒,“请满饮此杯。”   温砌举杯,一饮而尽。随即起身欲走,慕容炎也起身,轻掸衣上微尘,说:“把这位藏大侠留下。”   冷非颜说:“是。”   话落,她短剑如虹,直奔藏宵而来。藏宵拔剑相迎,然而他简直不敢相信,在这里会遇到这样的对手!冷非颜不过五十招,便让他落了下风。百招之内下了他的剑。   藏宵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剑飞出丈余,钉在地上。这个人……这个可怕的人……   冷非颜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击飞他的兵器之后,旋即一剑封喉。   藏宵倒落尘埃的时候,慕容炎正好入城。   温砌去到灰叶原,找到了自己的残部。那时候领兵的是严赫,大家奔逃数日,衣食皆无,尘泥满面。见到温砌,无疑见到了希望。温砌将所有兵士聚集在一起,说:“慕容炎虽然逼宫夺位,但此人才智不凡,也算一个……圣君明主。尔等从戎,乃是为保家卫国。如今君主虽易,然大燕仍在。诸位……放下兵器,前往益水畔……”   他咬牙,缓缓说:“降了吧。”   “温帅!”几千兵士跪在泥沼之中,温砌说:“这么多年,谢谢诸位。”   说罢,向着所有兵士,深鞠一躬。   次日,温砌残部投降。   慕容炎没有让他们进城,只是在白狼河畔安置。发放了少许粥饭以及一些衣物。当天夜里,燕国大元帅温砌单人一骑,出宿邺城,冲向马邑城。   马邑城乃西靖城池,守军不明所以,暗夜中乱箭齐发。温砌身中四十余箭,阵亡。   消息传回晋阳城,三军哀恸。西靖将领任旋敬其忠义,不忍毁其尸身,以薄棺载尸,送回大燕。那时候的宿邺城焦痕犹新,朔风阵阵撩战旗。   消息传回滑台之时,温府如同天塌地陷。慕容渊当即下令斩杀左苍狼,但慕容炎早知道结果,速度当然比他们更快。冷非颜斩杀藏宵之后,星夜赶往滑台。   左苍狼看见她,还是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不对!你怎么才来?!”   冷非颜俯身,轻轻按了按她的双腿,左苍狼皱眉,挡开她的手。她低下头,说:“主上让我接你回去。”   左苍狼说:“我现在……不能行走,怎么离开?”   冷非颜说:“我既然来,当然有办法。”   她将左苍狼从床上抱起来,捆在自己背上。慕容渊既然把左苍狼放在这里,当然也派了人守卫。但是这些守卫拦不住燕楼的人,当天夜里,冷非颜带着左苍狼杀出温府。   慕容渊本来在命人在城头设伏,但是当天夜里,温砌的死讯传来。方城以东大乱。   慕容渊再也顾不上一个左苍狼,所有人都知道,他大势已去了。   左苍狼先前并不知道混乱的原因,等到出了方城,她才问:“发生了什么事?”   冷非颜说:“温砌死了吧?”   左苍狼一怔,慢慢问:“什么?”   冷非颜说:“温砌死了啊。”   左苍狼微微颤抖,最后闭上眼睛,伏在她背上。   温砌灵柩到达晋阳城的时候,慕容炎下令,为温府亲眷打开渔阳城门,允许温家人入城奔丧。尽管慕容渊百般阻止,温行野夫妇仍然带着儿媳和两个孙子日夜兼程,赶往晋阳城。   温家人来到晋阳城的时候,正是日落时分。   温砌旧部披麻載孝,从西华门将温砌的灵柩运回。左苍狼没有办法行走,冷非颜半抱半扶着她,站在远处老旧的屋檐下,但是没过去,只是说:“你的腿伤得不轻,我先送你回去,然后找杨涟亭过来看看。”   左苍狼说:“先别走,等一等。”   冷非颜就没动,温砌漆黑的灵柩从长街经过,百姓纷纷让道,一路静默。冷非颜催促:“走吧。这时候温家人正在悲恸之中,你还要过去祭灵啊?不看看你这腿!!”左苍狼被她半搀半抱,远离了那长街。   往事如潮,历历翻涌。那个在宿邺城笑说“不过是学点高谈阔论之言,显得我这个元帅更有学问而已”的元帅,终于还是陨落在边城荒月之中。  灵柩被送回燕王宫,棺材打开,温夫人为其梳洗更衣。尽管天气寒冷,终究时间太长,棺中尸首已经肿胀,看不出本来面目。然满身箭伤,体无完肤。   秋淑替他换上殓服,她眼眶微红,伸素手抚他面孔:“夫君,你终于回来了。此后每个日夜,我都将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她将脸贴过去,依偎着他的额头,纵然爱人面目全非,她仍温柔,“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应该高兴,对吧?我应该高兴……”   从此河山一片月,良人罢远征。她伏在他胸口,蓦然痛哭。   晋阳举孝,慕容炎在广渠山为其建将军陵。出殡那天,秋雨绵绵。百官夹道相送,温老爷子扶着妻子,仿佛突然之间,就到了龙钟暮年。   许琅领着军统温砌旧部,披马戴孝为其抬棺送灵。纸钱满晋阳,行人欲断肠。   陵前,慕容炎洒酒相祭,肃穆哀重:“安得舍罗网,拂衣辞世喧。悠然策藜杖,归向桃花源。温帅未逝,他只是归向了桃源。大燕自建国以来,缕遭西靖欺压,山戎、孤竹、无终,边患内乱从未平歇。温将军抗击西靖,平定内患,他是我大燕的脊梁。   他一生立志西征,然国力不歹,不能尽英雄之志。孤决定大燕从此脱离西靖,拒绝再向其称臣。孤在此立誓,必要让西靖血债血偿,承继将军遗志,不忘西征大业。愿将军英灵未远,得见我大燕四海升平、万众归心。”他以酒浇地,百姓听闻此言,却是欢声雷动。   寒风吹卷枯残叶,小雨淅沥半沾衣。   丞相薜成景上前敬了一柱香,转过头,看见慕容炎站在斜风细雨之中。百姓奔走相告,喜气溢于言表。   他叹了一口气,再度望向碑陵。亲人犹垂泪,他人亦已歌。多年之后,那青史书页又将如何评说? ☆、第 36 章 正妻   左苍狼一路被冷非颜带到慕容炎的旧宅,他如今虽然为燕代王,但是这处宅子一直没动。冷非颜办事很是雷厉风行,将她放下之后,自己立刻匆匆赶往姑射山。   王允昭似乎早有准备,专门安排了几个下人在这里照顾。   左苍狼躺在床上,偶尔可以听见外面的爆竹声。彼时正是元宵,整个晋阳城,恐怕也只有温家人没有佳节之喜吧。   当天夜里,她正睡着,门突然被推开。左苍狼吃力地坐起来,见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他换了便装,锦衣玉带,不像一个帝王,更像踏月而来的翩翩公子。   左苍狼有些心虚:“主上……”她知道自己是起不来的,只得说,“恕属下不能起身行礼。”   慕容炎走到她床边,许久才倾身,双手轻按她的腿。   左苍狼轻咝了一声,咬着唇没动。慕容炎面色阴沉,半晌说:“我来之间,是想要给你一点教训。但是如今看来,你受的教训也不轻。”   左苍狼低下头,许久才说:“属下有罪。”   慕容炎沉声说:“你是有罪!而且是罪该万死!他毕竟是我父王,就算你成功,他现在遇刺身亡,除了我还有谁会干这种事?且不说多年以后青史置评,就单说现在,朝中遗臣会如何看我?如果行刺这么简单就能解决问题,我们所做所为是为了什么?”   左苍狼咬着牙不说话,慕容炎问:“通知杨涟亭了吗?”   左苍狼这才说:“非颜去了。”   慕容炎点头:“头脑发热的事,一次就够了。一个连自己的重要性都意识不到的将领,如何统率三军?”   左苍狼低声说:“可是……”   慕容炎斥道:“有什么可是?!自己好好反省!”话落,他出了房间,脚步声渐远。   左苍狼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透过窗棱的月光,他其实……很生气吧?   入夜不久,外面又有人进来。左苍狼睁开眼睛,就见杨涟亭和冷非颜一并进来。杨涟亭倒是听闻温砌已死,知道慕容炎会派人去救左苍狼,早早就从姑射山出发了。   这时候他坐在床边,先为她把脉,然后去看她的双腿。   冷非颜问:“如何?”   杨涟亭眉头紧皱,过了一阵,见两个人都看着他,说:“我会想办法。”说罢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宽慰地笑笑,“先休息,我开两个方子。这伤有点复杂,可能要剖开皮肉取出碎骨。”   左苍狼目光犹疑,盯着他的眼睛问:“很困难?”   杨涟亭说:“是有点困难,但是还难不倒我。不要担心。”   左苍狼还要再问,冷非颜已经说:“哎呀好了,有办法就赶紧去想啊,站在这里干什么!”   杨涟亭应了一声,去到外间。冷非颜也跟着出去。左苍狼闭上眼睛,杨涟亭一直去到外间,冷非颜说:“写药方啊,趁着我有空,抓了药再走。”   杨涟亭说:“药我自己会抓,能不能帮我把她带到德益堂?”   冷非颜应一声,进屋又扛起左苍狼,一路离府,赶往太平巷的德益堂。   杨涟亭只让她把左苍狼放在榻上,便说:“好了没事了,这里有我和姜杏,你先回去吧。”   冷非颜还是有点不放心,但是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说:“有事叫我。”   杨涟亭点点头。   到第二天中午,杨涟亭把左苍狼抱到密室里,这才给她喝了一碗药。左苍狼问是什么,他说:“拜玉教的素尾和九针医治方法有点可怕啊,你睡着比醒着好。”   左苍狼还是不放心,说:“不,我要醒着。”   不知道为什么,杨涟亭的神色总让她觉得莫名地不安。   杨涟亭说:“那好吧。”   说罢,取出玉盒,让左苍狼看里面的素尾,说:“这个会在骨头的断处吐一种胶状物,使骨头断裂的地方重新粘合。但是呢,你腿骨碎裂得厉害,是要割开皮肉,露出断面……”   左苍狼看了眼玉盒里面的素尾,那蛊虫呈乳白色,肉肉的,只是个头比较小。她说:“把药给我!!!”   杨涟亭忍着笑,喂她把黑色的药汤饮下。左苍狼只觉得困,身体被一种麻木的感觉席卷。她慢慢阖上双眼,很快陷入了昏睡。这时候,姜杏才从外面进来。他乃邪道中人,平素极少在市井出现。杨涟亭自上次大蓟城瘟疫之后,跟他的关系,有时候更像是师徒。   只有在遇到非常棘手的病例才会找他,而且一般来说,这些病人要痊愈都需要极大的代价。   这时候他也不多问,径直走到左苍狼面前,只扫了她一眼,就去看她的腿。   杨涟亭说:“我看过了,骨头碎裂到这种程度,即使长期使用素尾,最好的结果,也仅仅是三年五载之后,能如普通人一样行走。”   姜杏说:“这还不够?伤成这样能走路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所以当时连慕容渊也并不担心她逃走,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双腿已残,没可能如常人一般。   杨涟亭看了一眼她的脸,这些天连起码的医治都没有,而她一路被人从方城带到滑台,又从滑台带到晋阳。碎骨移位变形,互相粘连。姜杏说得不错,如能跟常人一样,已是天大的福分。   他微微抿唇,轻声说:“不,这不够。”   姜杏说:“你待如何?”   杨涟亭说:“她是征战杀伐之人,一双只能行走的腿,没有用。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使她恢复如初。”   姜杏点头:“杨涟亭,我开始越来越喜欢你了。”   没过多久,有人从外面抬进来一个用黑布蒙着的东西。杨涟亭让他们把黑布口袋放在另一边的床上,给了他们一些银子。等人离开了,他打开黑布口袋,里面竟然是一个人。   一个女孩。   姜杏半点不意外,走过去摸了摸女孩的骨头,杨涟亭慢慢地拿起小银刀,在灯上烧过,俯身划开左苍狼的小腿。姜杏用小夹子,将里面的碎骨渣一粒一粒地取出来。她的两条腿,自膝盖以下,没有半点完好的地方。   姜杏说:“这是什么深仇大恨,非伤成这样才罢休?”   杨涟亭没有回答他,两个人光是清碎骨就清理了大半夜。这些骨头不能留在肉里,否则年深日久,肯定会不时疼痛。   杨涟亭额头全是汗,眼看天色将亮了,左苍狼快醒了。他重新取来汤药,待要喂她,她却于睡梦中,根本无法吞咽。杨涟亭自己含了一口,以嘴渡到她嘴里。那药真是很苦很苦,他一口一口,慢慢喂她饮下。   姜杏说:“啧啧。有我在别这么肉麻行不行?”   杨涟亭没理他,喂完左苍狼,替她将脸擦干净,自己重新净手,再次清理创口。   等到所有的碎骨都清理出来,杨涟亭反复检查了许多遍,一直稳健的双手终于慢了下来。姜杏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毅然走到另一个女孩面前,倾身,剖开她双腿的肌肤。   刀锋划动在少女的皮肤上,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不管谁做帝王,人的命都会有贵贱。像这样的孩子,五十两银子会有人争着送来。   他抿着唇,迅速剥开缠绕在腿骨上的筋肉,然后截下那根完好的骨头。姜杏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时间过去并不太久,但他已经不是那个一看见他解剖活人就呕吐的少年。   面对活人的血肉,他开始变得从容。   杨涟亭把腿骨取来,接驳在左苍狼断腿之上。姜杏赞叹:“很好啊,是很适合。”   杨涟亭摇摇头:“不……不行。”   第二天,左苍狼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双腿软绵绵的,上面包着厚厚的药纱。她触摸了一下,发现里面完全没有了骨头。杨涟亭从外面走进去,左苍狼:“杨涟亭,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好像骨头都不见了。”   杨涟亭喂她喝一碗肉粥,说:“碎骨要先清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左苍狼说:“如果不行的话……”   杨涟亭又喂她喝了一口,说:“我才是大夫,行不行我比你清楚。不许说话。”   左苍狼吃了一点东西,杨涟亭等她略略休息,又开始下一轮换骨。年轻女孩的腿骨不难找,关键是膝盖的地方,容不得一点偏差。   可……不会不行的,我行医两年,救人无数,又怎么会允许你的后半生在床榻之间渡过?   半个月之后,终于这一天,左苍狼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双腿底下似乎有骨头了。她用手按了按,抬起头,见杨涟亭合衣睡在她身边。这半个月,他不是翻医书就是熬药,然后长时间清理碎骨,几乎没有多少休息的时候。   左苍狼将头靠在他肩上,他轻轻拍了拍她,旋即又继续入睡。   有他亲自照顾,左苍狼的腿伤好得很快。二月下旬时,她已经可以自由走动。杨涟亭每次都亲自给她换药,左苍狼问:“拜玉教情况如何了?”   杨涟亭蹲在地上,一边检查她的双腿,一边说:“主上派来的那些伤兵,如今已经慢慢融入教中。大多从医,跟拜玉教众已经开始通婚同化。”   左苍狼点头,这些伤兵跟之前的拜玉教众是不一样的。他们能够成长为杨涟亭的心腹,而原始的教众,很难认可一个外人。   杨涟亭将她的腿重新包好,突然问:“前几日主上来过,你在睡觉,我没叫你。”   左苍狼问:“你想说什么?”   杨涟亭说:“下一次……不要这么傻了。”   这几日,慕容炎确实极少去德益堂。朝中事务繁忙,他顾不上。温砌的家人既然到了晋阳,自然不可能放他们再回滑台。慕容炎在晋阳另赐了一座府邸供他们居住,管家仆从倒是一应不缺。   温家人没有反对,温行野知道,他们是走不了了。   温砌旧部袁戏、诸葛锦、郑褚、严赫等人,虽然悲恸,但温砌之死,在于宿邺城破,无颜面对陛下——所有人都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最终需要负责的,正是丢了城池的他们。   罪在他人,尚可复仇。罪在己身,却是最无奈的事。慕容炎将他们从牢里释放,他们自请为温砌守陵,慕容炎也准了。   以前温砌的兵士,也都化整为零重新编制,他做到了对温砌的承诺,温砌死后,无论是温家人还是他的旧部,没有株连一人。   这也为他羸得了更多的人心,以前对他口诛笔伐的文人慢慢地没了声音。一心避世的一些鸿儒大贤,慢慢开始求官谋职。   慕容炎在推行新政,无暇分身也着实正常。   眼看时局安定下来,薜成景等老臣又开始旧事重提,仍然是迎回陛下的事。慕容炎也未作表示,仍旧拖延。其实大家的担心很明显——慕容渊毕竟在位二十多年,一些老臣仍担心他赶尽杀绝。   待下了朝,慕容炎终于再度踏入德益堂,左苍狼跟杨涟亭正在吃饭。四菜一汤,两个人有说有笑,倒是十分热闹。   他一进来,冷非颜和杨涟亭都站起身来行礼。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终于问:“没事了?”   杨涟亭先回答:“回陛下,阿左腿伤已经痊愈,再将养个把月,便可恢复如初。”   慕容炎在桌边坐下来,说:“你做得很好。”   杨涟亭说:“谢陛下夸奖,涟亭只是尽自己本分。”   慕容炎点点头,说:“起来,坐。”   杨涟亭起身,左苍狼也要起来,慕容炎说:“你继续跪着。”   左苍狼只好继续跪,杨涟亭却松了一口气,慕容炎这样,反而说明他没有再继续怪罪左苍狼的意思。   杨涟亭侍立一边,慕容炎问了些拜玉教的情况,杨涟亭据实以答。但问到拜玉教如今的态度时,他略有犹豫,说:“沐青邪教主的死,令他们惊惧非常。要他们完全归附于陛下,恐怕还需要一段时日。但属下保证,一定会尽快说服教众。”   慕容炎说:“沐青邪死了,拜玉教的圣女天真烂漫,你在姑射山住了这么久,还不得人心吗?孤只想知道,如今离你作教主,还有多久?”   杨涟亭微滞,说:“护法、长老,不会轻易认同一个外人当任教主。如今他们有意让沐青邪的弟子,也是护法之一的聂闪出任教主。”   慕容炎说:“无论如何,拜玉教教主只能由你亲自出任,明白吗?”   杨涟亭微微抿唇,拜道:“是。”   慕容炎这才看了一眼仍跪在地上的左苍狼,说:“你也起来吧。别再跪瘸了。”左苍狼站起身,慕容炎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说:“一个二个,就没有一个省心。”  两个人都低着头,慕容炎说:“既然伤好了就回宫里,杨涟亭也不要在晋阳久住,没事就回你该去的地方。”   杨涟亭行礼:“是。但阿左的腿伤还有些需要注意的地方,若交由宫中太医照料,属下想跟他们再商量一二。”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继续吃饭。”   两个人坐在桌边吃饭,慕容炎没让下人添碗筷,跟左苍狼同桌他还吃些,若是三人同桌,添了碗筷也不会吃。   第二天,左苍狼就重新住回了南清宫,杨涟亭跟太医交待了一番之后,也重新返回了姑射山。早上,左苍狼被宫人催起来上早朝。   朝中文武都知道她双腿已残的事,慕容炎手下将领不多,大家都变着法儿推荐自己的人。军中温砌旧部,慕容炎不敢用,但若完全弃用,必会受人非议。   薜成景一党的人他不敢用,薜成景本就一直站在慕容渊那边,一旦他的人入到军中,又是后患无穷。   甘孝儒的人能力不足,他不敢用。如今大燕正是内乱之时,如果不是温砌将西靖挡在宿邺几个月,耗尽了他们的粮草,西靖人早就打进来了。屠何、孤竹等部如今正在争夺俞国旧地,但又怎么可能不垂涎大燕这块肥肉?   若非难以兼顾,又岂会有大燕如今的太平光景?   是以现在大燕,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却危如累卵。如果军中再无能人坐阵,一旦有第一场败战,只怕立刻便会如一溃千里。   如今谁来代替温砌,至关重要。正当所有人都议论纷纷的时候,左苍狼重新出现在朝中。几乎所有人都盯着她的双腿看,还是甘孝儒一党亲热地同她打招呼。左苍狼点点头,仍然站到自己校尉的位置。   薜成景一党几乎警觉地竖起了耳朵——慕容炎选在这时候让她上朝,是什么目的?   他不会想让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孩代替温砌的帅位吧?   慕容炎上朝之后,先问了一句:“听说左爱卿前些日子腿伤严重,如今可好些了?”   左苍狼忙行礼:“回禀陛下,微臣贱恙已然痊愈,承蒙陛下垂问。”   慕容炎说:“那便好,如今大燕百废待兴,军中也正是兵多将寡之时,爱卿无恙,朕便放心了。”   朝中诸人无人说话,这一番话所透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宠信,却又没提及具体升迁的事宜,谁能多说?   慕容炎转眼,看了一眼温行野、袁戏等人,说:“说起来,爱卿也是温帅旧部,和袁将军、诸葛将军等人乃是同出一脉。如今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你们是一家人,要多多走动、照顾老幼才是。”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仿佛这时候才有人想起来,温砌纳左苍狼为妾了!   但是那时候纳妾是什么意思,谁会看不出来?如今慕容炎睁着眼睛说瞎话,非要认定这层关系,又是什么意思?   诸臣连议论都不敢了,直到退朝也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温行野回到温府,午饭都没吃。温夫人知道他心情不好,端了碗羹过来,还想着劝慰几句,温行野突然说:“把秋淑叫来。”   等到温砌夫人余秋淑进来,温行野缓缓说:“这些年,砌儿常年在外,府里大小事务都是你在打理,委屈你了孩子。”   秋淑眼睛还红着,她声音沙哑:“公公说这些做什么?从嫁入温府的那一天起,我就是温家的人。侍候公婆、打理家业,本就是份内之事。”   温行野起身,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难言的疲惫,大恸无形:“秋淑,砌儿娶到你,是他之幸,亦是我温氏之幸。但是我要做一件对不住你的事。”   秋淑抬眼望他:“公公请讲。事到如今,媳妇还有什么不能接受之事呢?”   温行野说:“之前,砌儿纳左苍狼为妾,我本不同意。但是现在我知道,她在慕容炎面前,确有地位。而且慕容炎颇有重用她的意思。如今迫于形势,陛下一定会封赏温氏,可能赐爵封侯。但是温家无人正当年纪能够掌权。所以这个位置一定会成为虚衔。温府乃将门之后,荣耀多年,多少人嫉恨?一旦大权旁落,五六年以后,以轩再入军营,谁会愿意再归还?   他可能终身不能建功,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最有可能的是,派这个年轻的孩子做前锋,想办法害死,再没有更干净利落的事。”   秋淑身子微微颤抖,温行野的目光沉寂、坚定:“但是左苍狼若在府中,这个官职就不会是虚衔。砌儿在军中、民心的威望,会一直持续。如果她不死,等到以轩、以戎成人,温氏的影响力还在,温府才不会就此潦倒落魄。”   秋淑双手紧握,又缓缓松开。温行野轻声说:“悲痛无药可医,但是人总要向前看。”   秋淑咬着唇,良久说:“我明白了,公公是要让她成为温砌正妻,是吗?”   温行野咬牙:“只有这样,她才能够代表温氏。以轩和以戎,才真正有人照管。而她的性情,不会如慕容炎一般歹毒无常。秋淑,我已是个废人,又老了。老而不死之人,有心无力,挡不住风雨。”   秋淑跪倒在地,眼泪一直流,但是她再开口的时候,仍然字句清晰:“我愿意……让出正妻之位……只要以轩和以戎平安无事……”泣不成声。   温行野的目光避开她,看向窗外,竖毅如铁的人,目中也现了泪光。   第二天,朝堂之上,慕容炎与薜成景、甘孝儒拟定了对温氏一门的封赏,说:“温帅战功赫赫,不幸阵亡,孤哀悲莫罄。温氏忠烈,现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   他话未落,温行野突然出声,道:“陛下,老臣有一言。”慕容炎点头,示意他说。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平定心绪,徐徐道:“砌儿在世时,对爱妾左氏宠爱有加。多次有意扶温左氏为平妻。只是人祸突然,未及禀明陛下。如今砌儿已逝,正妻余氏下堂求去。砌儿大愿难竞,然这点心意,老臣希望能替他完成。”   左苍狼一惊,骤然明白温行野的意思,她说:“我……”刚说了一个字,就听见慕容炎一字一顿,说:“既是温帅遗志,理当遵从。”   温行野说:“臣已老朽,不堪大用。这辈子食君之禄,不能再忠君之事。儿媳温左氏,略通兵法,请陛下将对砌儿的封赏,给予尚能为国效力之人。也算温家继续为国尽忠。”   慕容炎顿时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他扫视朝臣,轻声说:“准奏。封温行野为定国公,食邑五千户,赏金一万。温氏长媳左苍狼,骁勇擅战、功军卓著,令其暂接卫将军旧部,任骠骑将军。”   此诏一出,众皆哗然。都御史薄正书奏道:“陛下,温将军忠烈可感天地,温氏一门确实应该嘉奖。但是温夫人毕竟年幼,只怕难当此重任……”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惊觉不对。左右一顾,见一向刚烈正直的贤相薜成景默不作声,而一向奸滑老辣的奸相甘孝儒也低着头,顿时有些失措……我哪错了?   甘孝儒终于上前,奏道:“臣以为,英雄出少年。项橐七岁可为孔子师,温夫人智计过人,武艺谋略出众,与军中诸将又熟悉。当然能主持军务。”   薄正书求助般看了一眼左相薜成景,薜成景无动于衷,默认。下朝后,薄正书追着薜成景,等到四下无人,方问:“薜相,陛下任用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娃为骠骑将军!方才朝上,您为何不谏呐?!”   薜成景低声说:“一,因为她是陛下的人,陛下信任她。二,因为陛下要用此证明,他没有大清洗的意思。以安其他燕王党、废太子党、温砌旧部……甚至我们的心。三,温将军的旧部更愿意使用这个人,从情感上,这个人是温将军的夫人。从能力上,这个人在军中屡建奇功。从利益上,她不会残害温砌旧部,扶持自己的势力。因为温砌的旧部,就是她的势力。”   薄正书哑然。   次日,温夫人余秋淑下堂,在云水阉出家为尼,法号铉寂。左苍狼在南清宫,有宫女侍候她梳妆。她坐在铜镜前,看里面模糊的脸。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左苍狼正要起身,他示意她坐好,站在她身后,同样看向铜镜中的她。   那昏黄的镜中,忽然就人影成双。左苍狼说:“主上,我……”   慕容炎说:“温帅死后,旧部亲眷一直不安。如今你嫁给他,一则能安人心,二则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统领三军。万众归心,很好啊。整个大燕,从前或以后,除了你,再不会有人能在十七岁到达这种高度。”   左苍狼与他对视,慕容炎式的笑容,温和从容。她眼眶微红,慕容炎不语。   就别那提那些……会让我为难的要求了吧,在我身边,用眼泪解决问题的女人,只有一个就够了。再来一个……就太多了。   左苍狼收回目光,跟着微笑:“是的,我……我也觉得……很好。”   自宫中出嫁,凤冠霞帔,与温砌的灵位拜天地。慕容炎亲自主婚,文武百官皆有列席。   左苍狼一身嫁衣,鲜红的盖头挡住了视线,她只看见摇摇欲坠的东珠。喜婆搀着她,突然有人轻声说:“我送送她。”   那声音带着成年男子的磁性,似乎能吸人魂魄。粗粝却整洁的手托起她的手,扶着她缓步出门。她缓缓跟上,掌中温热撕心。   鞭炮齐鸣,却没有人道恭喜。毕竟谁也没办法和一个牌位早生贵子。   进到堂中,慕容炎的手缓缓松开,寒冷趁虚而入。她与牌位拜天地,被喜婆牵引着送入洞房的时候,她蓦然回首。   醉不成欢惨将别,却终究只是一个人的离别。 ☆、第 37 章 家主   当天夜里,温府贺客渐渐散去,左苍狼揭去红盖头,有下人上来服侍,她将人都遣了下去。   外面渐渐恢复了宁静,她望着窗外出神,一个人渡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少女没有幻想过自己凤冠霞帔,牵着爱郎的手,饮尽交杯酒?   可命运百转千折,人人身不由己,谁又曾猜中过结局?她一人独酌,月照金樽里。  第二天,早早便有下人前来,侍候左苍狼梳洗更衣,她须得入宫早朝。本来新婚可以休沐,但是她跟一块牌位拜堂,有什么好休息的?   左苍狼穿好朝服出来,却见厅中,温行野夫妇和温以轩、温以戎等带着下人,正衣冠整齐等候。左苍狼一怔,问:“这是干什么?”   温行野说:“你与砌儿虽是无奈成婚,但如今却已是我温家的人。温家无人主事,你是家主,本应让后辈仆从先与你见礼。但你要早朝,便等你回来吧。”   左苍狼点头,说:“我先走了。”   温行野慢慢跟在她身后,将她送出府门。左苍狼有点不自在,说:“我现在名义上好歹也是你的儿媳,后生晚辈,哪能让你相送。”   温行野的嗓门居然小了很多,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更明显了:“现在,你是温家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左苍狼像是被人捅了一刀,滑台老家的温老爷子,多么趾高气扬的人。温家内外,他想骂谁就骂谁,看谁不顺眼一脚就过来了。温砌生时,朝中达官显贵,谁不礼让三分?   现在他站在她面前,微笑着说,你是家主了,我送一送,是应该的。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低声道:“我走了,你回去吧。”   下人牵了马过来,她翻身上马,中途回头,只见温行野拄着杖仍然站在温府飘摇的灯笼下。寒风抚过他,吹白了头发。   等入了宫,早朝又是一场争执不休。如今朝堂之上已然格局分明,薜成景一党多是老臣,个个德高望重,深得士子拥护。他们赞成迎回慕容渊,还政于他,慕容炎可退为太子,待他百年之后,再登大位。至于废除王后李氏,罢黜太子慕容若,他们如今已没什么意见,很明显,这已是定局。   甘孝儒一党也多儒生,但是无论威望还是根系都比薜成景一党薄弱。这一派系在慕容渊当政时并不受重用,如今因为慕容炎的提拔而升迁如意,可谓如鱼得水。但其中不乏趋利避害之人,他们一力支持慕容炎,更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军中主要分为两部分,一是温砌旧部,虽然被招降,但对慕容渊并无恶感。因着温砌一直以来的忠义,反而趋向于薜成景一帮老臣。   另一部分是当时慕容炎招募的起义军,这部分人之前多为百姓,多年穷困,深知疾苦。慕容炎登基之后,拒绝向西靖纳贡,减免赋税、惩治贪官、推行新政,他们更拥戴慕容炎。   但是这两派又经由左苍狼这道桥梁巧妙融合,互相之间目前并不排斥。   如今早朝争执的要点,主要就是薜成景等老臣对先前慕容炎数次向慕容渊用兵极为不满。薜成景说:“陛下,纵然燕王有不是之处,咱们身为臣子的,也当尽力劝谏,哪有刀兵相向的道理?如今燕王已被逼至方城这样地狭人稀之地,陛下身为人子,难道就忍心看生身之父流离于荒野小城,再一再二、再三再四饱受战争之苦吗?”   慕容炎说:“在此之前,孤曾数次遣使劝说父王。可他执意维护废太子与李氏,不肯回朝。今日薜相旧事重提,可有良策?”   薜成景似乎早有打算,说:“回禀陛下,前番几次,陛下遣使调兵,恐燕王并不知陛下诚意。陛下一直对温帅颇为信任,微臣斗胆,请陛下派出一人带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   慕容炎脸色阴沉,许久问:“谁?”   薜成景说:“定国公温行野。”   诸人都是面色一变,温行野表面上归顺慕容炎,但实际上,他心里怎么想,谁也不清楚。而且此人若不是早年战伤,其成就不会在温砌之下。若由他率领温砌旧部,若真是降了慕容渊,只怕又是没完没了的战争。   慕容炎说:“定国公虽然是极佳的人选,但是他毕竟年势已高,腿脚又不便……只怕难以成行吧?”言语之间,已有不悦之意。   薜成景下拜道:“回陛下,微臣与定国公也是旧交,此人心性坚毅,能为温帅后事从滑台千里迢迢赶到晋阳。当然也能从晋阳去往方城迎接陛下。若陛下担心他有异议,微臣愿亲自登门,劝说老友为大燕再辛劳一趟。”   慕容炎沉吟不语,薜成景跪拜不起。许久,他终于说:“如今外邦虎视眈眈,大燕兵力吃紧,孤王再考虑一下,明日再议。”   薜成景却说:“如此一来,陛下是恩准了?微臣不才,愿今日便去温府,说服定国公亲往!”   慕容炎闻言,嘴角竟然露了一丝微笑。他唇薄,一丝笑容勾在唇边,说不出的戏谑与阴狠:“准奏。”   退朝之后,他将左苍狼单独叫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干涉此事,尽力让温行野前往方城。”左苍狼怔住。   等她回到温府,薜成景居然已经在此了。显然为了比她早一步来到温府,薜成景是一下朝就直奔此地而来。   都卸史薄正书同他一道,温行野在正厅奉茶待客。薄正书显得忧心忡忡:“薜相,今日朝堂之上,陛下神色已极为不悦,您仍坚持己见,就不怕惹怒他吗?”   薜成景说:“我如何不知道,这些言语会激怒他。但是今上野心勃勃,越是拖延等待,我们的势力就会越弱。如果不趁早提出,只怕到最后,我们连开口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他看了一眼温行野,说:“温老弟,您也是陛下的老臣,虽然战伤隐退,但是陛下可曾有过半分薄待于你吗?如今朝中新人倍出,只剩下我们几个老东西能够为陛下说上几句话了。今日我来,也是请求老弟,答应前往方城,迎回陛下。”   温行野说:“薜兄忠义,温某素来知晓。可是如果温某身无职权,而且今上之令,是要求燕王诛杀王后,罢黜太子,方能迎回。燕王他……会同意吗?”   薜成景也沉默了,左苍狼从外间走进来,三个人看见他,更加沉默。她倒是施了个礼,在温行野下首坐下,说:“薜相、薄大人倒是来得早。”   薜成景说:“本来同时下朝,只是陛下留左将军说了几句私话,我等自然早到了。”   在他们眼里,左苍狼始终是慕容炎的人。不可同事。   左苍狼仿佛不知道自己打扰了他们的商谈一样,稳坐不动。薜成景和薄正书坐了一阵,没办法,只得起身告辞。左苍狼出门相送,转过身,看见温行野站在她身后。   温行野说:“他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左苍狼说:“还记得在滑台温府,我们玩了很多次纸上谈兵。”   温行野怔住,左苍狼说:“现在,我们再玩一次吧。”   温行野苦笑,问:“怎么玩?”   左苍狼说:“你会答应薜相,带兵前往方城,迎回燕王。但是其实你也知道,燕王刚愎自用,不会答应陛下的任何要求。你陷在中间,要么降了燕王,要么返回晋阳。你不敢降燕王,因为以戎和以轩还在晋阳。你也不能回晋阳,因为你与燕王交涉密谈,陛下将永远对你存疑。”   温行野转过头,看见温夫人站在中庭,他说:“所以呢?”   左苍狼说:“你知道陛下会怎么做吗?”   温行野盯着她,左苍狼说:“如今温帅的旧部你可全部认得?就算认得,他们又是否每个人都忠诚依旧?你可以带兵前往方城,他只需要在其中安排一个人,无论是刺杀还是下毒,只要确保你进入方城之后会死,便可将你的死因完全推诿给燕王。   燕王本就烹杀过陛下遣去的使者,没有人会怀疑你的死因。而袁戏等将领,也将对燕王彻底失望。如此一来,陛下将有一个完美的理由向方城用兵。”   温行野浑身僵冷,说:“你很了解他。”左苍狼没说话,温行野说:“为什么你要提醒我?你不是他的人吗?”   左苍狼说:“温家人的血,不应该撒在燕国自己的土地上。”   温行野怔住。   当天夜里,薜成景再度来访,温行野卧病在床,以重病为由,拒绝了前往方城。   薜成景不解:“温老弟可是顾虑今上吗?”温行野说:“薜相,我是真的重病在身,不能成行了。还请薜相另择人选吧。”   薜成景站起身来,眼睛里一层混浊的亮光:“燕王失势不过区区一年,尔等旧臣,恩义已忘。”   他转身就走,温行野说:“薜相,温氏几代男儿血战沙场,如今府中只剩下两个垂髻稚童。我长子温裕战死沙场时年不过十七,次子温砌死在平度关。我在战场失去了一条腿。我温氏一门,生死可轻,唯义重如山。”   他字字染血,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得薜成景的脚步也渐渐放慢,他面上激愤之色淡去,只剩无奈与悲哀。   第二天,袁戏等人过来找左苍狼喝酒。自从左苍狼策反许琅之后,大家再未聚过。   可如今情势又已不同,几个人倒也没什么嫌隙。只是谈到温砌的死,仍旧唏嘘不已。袁戏说:“想想当初,你也够损,你说你怎么能就把许琅给哄得信以为真了!要是当时我在……”   左苍狼颇有玄机地看了他一眼,说:“当时你率军攻打小蓟城,是什么原因突然撤兵来着?”   袁戏突然想起当初是看见城楼上有人假扮左苍狼,顿时抗议:“我那是中了奸计!我以为你们早有准备……”   左苍狼不跟他争,说:“好吧好吧,大智若愚,来来,敬大燕第一猛将。”   诸葛锦等人一边笑一边举杯,袁戏哼哼,然后发现她拿的是自己的酒,赶紧抢下来:“别别,方才出府的时候,贵府的下人就说了你腿伤未痊愈,不能喝酒。”   左苍狼狡诘地眨眨眼睛:“待会儿我们可以找个澡堂子泡泡。”   袁戏看着左苍狼,想象她泡在澡堂子里的样子,突然闹了个大红脸。   左苍狼凑近看他:“老袁?老袁?”   袁戏回魂,猛然后仰,差点连人带椅子摔地上:“呃啊,没事没事。”   左苍狼目带探究地打量他,问:“老袁,你不是对我有意思吧?”   袁戏顿时把舌头咬了,一边跳一边骂:“我年纪都能当你爹了,何况我把温将军当作师长!你开这种玩笑!你、你!!”   左苍狼笑:“喔,不用紧张。我没看上你,只是看你刚才那种眼光,我还以为你在意淫我呢。”   袁戏心里尖叫,妈的你眼睛和嘴巴都抹了毒啊!别过脸,再也不接茬。诸葛锦等人看着二人斗嘴,知道他们闹惯了的,只是笑也不说话。   街外车水马龙,左苍狼半倚着窗口,看见温老爷子举着鸟笼经过,忙又缩回头。嗯,让他看见自己在这里跟几个男人喝酒,好像不太好。   市集有马车经过,车夫一路吆喝着避让。温老爷子也避到路边。尘土飞扬,车上主人撩着车帘,对温老爷子打招呼:“哟,老爷子也在。”   温行野现在脾气好了不少,尘土呛人还微笑着回:“是龚大人,老了,也没什么事,遛遛鸟。”车夫听见主人说话,靠得太近,骏马长嘶,车盖将温老爷子的毛帽子拨落,滚出老远。   龚大人安坐于华车之上,微笑不语。温行野只得上前,用拐杖支撑着,艰难弯腰将帽子捡起来。整个过程如同慢动作,龚大人这才说:“奴才不长眼睛,温老爷子不要见怪。”   温行野腿脚不便,半天才站好,拍着帽子上的灰,低着头不说话。   龚大人正命车夫驾车,突然眼前黑影一晃,一个人站在面前。他定睛一看,发现是左苍狼。这回知道下车了,拱手道:“左将军,您也在?”   左苍狼一言不发,一手抓住他领口,迎面一拳过去,然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龚大人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沸油里猛然泼进一瓢水,整条街都被打得失了声。   温老爷子拉住左苍狼:“阿左!他是朝廷命官!”   左苍狼划拉开他的手,龚大人脸上的血这时候才喷涌出来,他尤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左苍狼从茶摊端了碗茶水,迎面将他泼醒。   他悠悠醒转,只觉得感觉不到脸的存在了。双眼第一时间看见面前的左苍狼,他敢发誓,那一刻,面前的人是想杀他。   那种杀气如针,刺进每一个毛孔。他抖抖索索:“将、将军……”   左苍狼拿过温行野手里的毛帽子,一声不响,扔地上。   龚大人这回懂了,也不管身上哪痛,挣扎着爬过去捡起帽子,恭恭敬敬地递给温行野:“老、老爷子,饶我,饶我!”   温行野赶紧接过帽子:“龚大人,她年轻,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计较……”   左苍狼帮他把帽子戴好,扶着他,转身往前走,若无其事地问:“下人越来越不像话了,轿辇也不知道跟上!”   温行野说:“是我想自己走走,老骨头坐不住。那龚大人是当朝御史,你怎可当街殴打!这回他回去,肯定参你!你……”   袁戏等人这时候也赶过来扶着老人,左苍狼说:“嗯,这回是我不对。”温行野说:“你知道就好,赶紧回府备份厚礼……”   话未落,左苍狼接着说:“下回我把他拖到巷子里去打。”   温行野气昏。   回到温府,就接到慕容炎急诏。温行野忧心忡忡:“我跟你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左苍狼拍拍他的肩,袁戏施礼:“老爷子,您放心吧,我跟将军一起入宫。”   温行野当然不放心,但是他老了,伤病在身,无权无势。而且温砌的死,是为了向太上皇尽忠。等于当众扇了新君一个耳光。他低下头,发现自己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他点头,说:“袁戏,她性子不好,你一定帮衬些。”   袁戏略略有些心酸,当年横着走的温老爷子呵……如今会说这样的软话。虎目隐隐有泪,他说:“我保证。”他转身,突然又回过头,说:“老爷子,温帅对我们的恩德,弟兄们都记着。”   他想说温氏没有落魄。可是未张嘴,眼已湿了。主梁若折,大厦便顷,这世间炎凉,远比四季分明。   宫中早已炸开了锅,龚大人是被抬到朝上的,文官们吵成一团。左苍狼和袁戏到的时候,声音倒是小了。   慕容炎拿手一指,左苍狼跪地上。他怒道:“左苍狼!你当街殴打御史言官,你眼里可还有大燕王法!”   左苍狼叩首:“臣有罪!”   慕容炎喝问:“原因?你与龚大人有何冤仇?你几乎没打死他!”   左苍狼微微咬唇,那边龚大人挣扎着坐起来:“陛下、陛下……下臣治下不严,奴才驾车不小心碰落温老爷子的帽子。微臣已经赔罪,正要训斥手下,左苍狼突然过来。二话不说,伸手就打啊!陛下,您一定要为老臣作主啊!老臣年过四旬,为官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左将军依仗温氏余威,竟对老臣下此毒手……老臣不服,老臣不服啊……”   诸臣俱都是跟着申斥,旁边袁戏怒道:“匹夫欺压温老爷子,将军看不过眼,教训两下,何错之有?!”   慕容炎横了他一眼,他顿时不敢出声。诸臣更是各种控诉,有人说此例若开、官威何存?有人说纵容凶手,律法不容。   慕容炎双手一抬,微微向下压。所有声音都静了下来,他问袁戏:“说,怎么回事。”   袁戏这才怒道:“龚大人驾车在市集闹市横冲直撞,竟将温老爷子的帽子刮落在地。温老爷子腿脚不便,这孙子竟然安然坐于车驾之内,眼睁睁地看着温老爷子去捡!左将军看不过,这才动手教训了一下……”   这话当然有夸大,诸人又要吵嚷,慕容炎目光环视,说:“诸位大人,温老爷子今年五十有四了。家中二子皆阵亡于沙场。温家劳苦功高,龚大人如此轻慢老将功臣,官德何存?”   龚大人当然不服,旁边有交好的大臣道:“陛下此言,是说左将军打得对,打得好?是说言官御史,被打成这样惨状,都是咎由自取?左将军半点错没有?”   慕容炎看一眼他,说:“不,她当然做得不对。大燕有王法,岂容旁人擅动私刑?更何况德行有失的是朝廷命官。她本应禀奏于孤知晓,再依例法办。孤只是想请诸位大人好好想一想。有一天你们也会老,或许不会缺胳膊少腿,但一样会有失意,会有伤病。”   所有的朝臣都静默下来,慕容炎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将军老朽,当解甲还田、打马归原。你们有一天,也会退居幕后,让出手中的权柄。后人命理难定,哪有百世锦绣的家族?有朝一日晋阳街头,你看看你曾经保卫过的家国子民,看看曾经修造过的宫宇路桥。难道你们不希望后来的新秀在享受你们成果的同时,给予应有的尊敬吗?难道你们希望偌大年纪,闹市屈膝、泥中拾冠,尊严扫地吗?”   诸人都低下了头,慕容炎说:“孤意,此事左将军确有过失,罚俸一年。且于退朝之后前往龚府,登门道歉。龚大人亦有错,但念及伤重,不予惩治。若有再犯,两罪并罚。日后大燕所有在朝官员车驾,如遇年高老迈的赋闲旧臣,必须缓行礼让,不得冲撞。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大家左右看看,竟然也没什么意见,下跪道:“陛下圣明。”   等到朝臣散尽了,左苍狼被召到书房。慕容炎踞案高坐,她跪下:“主上。”   慕容炎起身,绕着她转了几圈:“晋阳城有钉子吗?你呆在这里就没一天安份!”左苍狼看见他衣角的花纹,不说话。   慕容炎说:“你要打他,非要当着所有人的面?!你就不能把他拖到没人的地方,蒙住头再打?!”   左苍狼一下子喷笑,看,这三观跟我多么像。   慕容炎也笑了,还是喝:“笑!就会惹事,你还有脸笑!等下去龚府道个歉,有点诚意。你敢再闹妖蛾子,我把你切片煮了!”   他就站在她面前,身上的香气飘飘浮浮,缠绕着她的魂识陷入深渊。这世上有一种人,你明知隔着云泥山海,却别无选择只能去爱。日日守着无望的未来,想念,渴望。   情是无药可医的顽疾,先入腠理,再入肌肤,最后散于骨髓,而人沉沦其间,只能甘之如饴。毒药鸩酒含笑饮,纵有神力可弑天,不敢言别离。   傍晚,左苍狼去龚府道歉。龚大人还躺在床上,鼻骨骨折,下颚错位,总之伤得不轻。左苍狼努力让自己显得真诚一些:“龚大人,对不起。”   龚大人哼哼了一阵,终于还是说:“免了。”   这事算是了了。一个御史大夫,一个骠骑将军,面和心不和又怎样,还能离咋的,将就着过呗。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对温家人有半点不敬。 ☆、第 38 章 母亲   从龚府出来,左苍狼还没进温府大门,就见温行野等在中庭。一见她进门就问:“去过龚府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温行野问:“龚大人态度如何?”   左苍狼见他目露担忧之色,说:“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与温帅虽无夫妻之情,却有师徒之谊。只要我在一日,温府上下,便如他生时。”   温行野一怔,左苍狼已经举步入内。不期然遇见温以轩,温以轩与左苍狼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只当没有此人。   自从他们的母亲秋淑离开之后,以戎日日闹着要找娘亲,以轩毕竟已经十二岁,没有哭闹。但是他与左苍狼却是从此之后,如同路人。他再也不肯向她请安。平时见面也再没有一句话。   左苍狼也从不跟他说话,温以戎毕竟还小,平时经常偷偷过来找她玩。   这天中午,温行野正在花园练功,突然听到两个孙儿低声说话。温以轩在对弟弟说:“你去哪儿?”   温以戎说:“我去找姨娘玩啊,她昨天说了今天带我去骑马的!”   温以轩说:“闭嘴!她不是我们姨娘,她是个坏女人,是她逼走了我们母亲!你不许跟她玩!”   温行野脸色一变,勃然大怒,命人取来家法,鞭其三十。   十二岁的孩子,经不住家法。温以轩哭叫,哀号,温行野双目含泪,却只是道:“我三岁教你读书明礼,你对母亲就是这般礼仪?!”   温以轩大喊:“她不是我母亲!她害死父亲,逼走母亲!她是个坏女人!我讨厌她!”   温行野一怒之下,鞭子又落下去:“混帐东西,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浑话!我打死你个没有家教的东西!”   左苍狼听见动静,走出房间,却没有上前去劝。温行野打了一阵,也有点犯嘀咕——我这么打孩子,你好歹上来劝一劝,搏点孩子好感啊!难道真得让我把他打死,你才顺心?   可左苍狼没有。温行野眼看再打真要落下伤残了,只得悻悻地住了手。左苍狼上前,看着哭成泪人的温以轩,问:“痛吗?”   温以轩推开她:“不要你管!”   左苍狼微微退开,免得他手上的血沾到自己身上。温以轩呆了,长久以来,虽然温行野管教严格,但是每每他挨打的时候,奶奶、母亲无不是含泪照料。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淡漠地避开他的手。   左苍狼轻声说:“我不打算管。因为你没有了爹,也没有娘了。”   温以轩震惊地抬头,看见她漠然的双眼。然后突然发现,是的,自己没有爹,也没有娘了。只剩下已经年迈的奶奶,和一条腿的爷爷和少不更事的弟弟。   幼小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出现了惊恐的神色。   左苍狼迎着那双像要滴水的眼睛,说:“你对我冷淡,我就不理你。不会给你找师父,不会让你再练武功。让你长成一个废物,永远都没有能力照顾你的爷爷和奶奶,永远没有能力接回你娘。   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欺负你,欺负你老迈年高的奶奶,欺负你行走都不便的爷爷!有人会去挖你爹爹的墓,偷光里面的陪葬品,甚至剥掉他穿的衣服,把他从棺材里拖出来,残骨扔得满地都是……”   “不……”那双小小的眼睛泪水喷涌,“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左苍狼说:“那时候,你也只有像现在这样,跪在那些人面前,哀求他们,说不要这么做。”   她转身走开,将他遗留在血乎乎的板凳上。这是当初,慕容炎的孤儿营对付里面所有孩子必胜的法宝。那就是让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这里已经没有自己的亲人了。   第二天,温以轩带着温以戎,请过爷爷奶奶安之后,来到左苍狼房门口。温以轩安静地捧着清水,等她梳洗后,轻声说:“母亲早安。”   左苍狼点头,随手拿起妆台上的伤药递给温以戎:“帮哥哥擦药。”   温以戎答应一声,温以轩恭敬地说:“谢谢母亲大人赐药。”   左苍狼点头,他的眼睛漆黑通透,里面的恭顺与乖觉让人落泪。她缓和了语气:“先好好养着,这几天不必过来请安了。”   温以轩低头:“儿子给母亲请安,是应该的。些许伤痛,不要紧。还请母亲看在儿子年轻,不懂事的份儿上,原谅儿子前些天的失礼。”   左苍狼温和地说:“我原谅。”   温以轩领着弟弟退出去,小心地收起左苍狼给他的伤药。她撕掉他伤口的痂,而他长出鳞甲,变成伪装。从此以后,他再不会轻易被什么东西所伤,也再不会被什么人轻易感动。   下午,左苍狼去找达奚琴。这位俞国皇叔,国破之后客居晋阳,却更风雅了。日日赏花遛鸟,多首词作被青楼传唱。   左苍狼走到府门口,就嗅到隐隐的脂粉香气。达奚琴亲自迎出来,一身白衣,端方如玉。他倒是大笑:“老早听见门口喜雀叫嚷,果有贵客到来。”   左苍狼笑:“瑾瑜侯别来无恙。”上次他归降之时,两人见过一面,但当时袁戏是统帅,左苍狼虽出谋划策,却不过是参军之职,两个人并不熟识。归降之后,慕容渊赐了他一个瑾瑜侯的爵位,倒是锦衣玉食地养着。   慕容炎攻入晋阳城后,也并没有为难达奚一族,如今他倒是落得清闲。   达奚琴拱手:“晋阳风水养人,我已乐不思蜀。”   左苍狼大笑,两个人入内。达奚琴终于开口:“左将军如今是红人,贵足临贱地,当是有事相商吧?”   左苍狼点头,开门见山:“亡夫故去之后,两个孩子以轩和以戎还算聪明伶俐。我想过来拜访先生,看看他们有没有这个福气,能得先生指点一二。”   达奚琴一怔,他在晋阳城乃是降臣,一则没有根基,二则不得君王信任。不过一个闲人。教导温家两位公子的事,左苍狼怎么会找上自己?他笑道:“大燕能人众多,在下才疏学浅,只怕耽误了两位公子。”   左苍狼轻声说:“先生再要推托,就显得不磊落了。”很明显,他对于这样的机会可谓是求之不得的,他现在客居晋阳,慕容炎登基后虽未为难,却也没有启用的意思。他的日子过得说是提心吊胆也不为过。   达奚琴笑得不行:“好吧,其实在下一降臣,在他乡异土无根无节,想要攀附谁亦是不能。将军上门,在下其实乐得不行。”   左苍狼倒是哭笑不得:“先生这未免太过磊落。”她起身,冲达奚琴一拜,郑重道:“如此,有劳先生了。”   第二天,达奚琴在府上相候,左苍狼领着温以轩和温以戎上门。达奚琴迎出来,左苍狼命二人行三拜九叩之礼。温以轩二话不说,当即跪倒,规规矩矩地行礼。温以戎转动着眼睛,调皮地看了一眼左苍狼,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跪地行礼。   达奚琴将两个孩子扶起来,左苍狼郑重道:“我身在军中,逗留晋阳的时日不会太多,家中父母皆已年迈,幼子顽劣,就拜托先生了。”   达奚琴拱手回礼:“将军放心,在下定竭尽所能。”小以戎过来抱着她的腿问:“姨娘姨娘,我们母亲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她了!”   温以轩皱眉,纠正:“要叫母亲!”   左苍狼摸摸他的头,又望了一眼温以轩:“你二人以后跟着达奚琴先生,要视之如父,敬之爱之。”   温以轩拉着弟弟,恭敬地欠身:“孩儿一定牢记母亲教训,听从先生教诲,也会管好弟弟。请母亲放心。”   左苍狼点头,说:“我很放心。”   命运从不宠爱任何人,它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捧你入云端,再摔入尘泥。有人粉身碎骨,有人百炼成精。 ☆、第 39 章 君臣   左苍狼回到温府,温行野正在浇花,见她回来,说:“达奚琴此人才学如何,我并不清楚,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是北俞降臣。如今陛下虽未怪责,但明显也不准备启用。让以轩和以戎拜他为师,会不会惹陛下不快?”   左苍狼说:“达奚琴是北俞智囊,虽然北俞灭亡,但不是他的过错。如今他在大燕,正是需要倚仗的时候,他会比任何人都希望以轩、以戎有所建树。他如此无甚地位,陛下不会在意,可以放心。”   温行野便点点头:“你是他们的母亲,你为他们所作的安排,我本也不该担心。”  说完,他继续浇他的花。鸟笼挂在树下,鸟儿叽叽喳喳。   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每年清明宫中都有祭祀大典。而今年乃是慕容炎登基之后的第一年,更应隆重。   然而一直主持祭典的拜玉教并没有来。圣女阿绯和护法聂闪以“教主未定”为由,未领御旨。慕容炎派朝中太常主持祭礼,并且请了法常寺的高僧过来念经祝祷。   这件事隐隐露出的苗头,由不得人不多想。   姑射山,杨涟亭也难掩心头焦虑:“阿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就算陛下有什么不是之处,可如今大燕毕竟已在他手。拜玉教如果再存观望的心思,只怕会有危险。”   阿绯还没开口,聂闪就说:“杨大夫之前不在教中,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先教主在世之时,从未与慕容炎有过什么来往。可是为什么慕容渊会得到慕容炎与他往来的亲笔书信?慕容炎早就存了心要害死教主!这待无耻之徒,岂可得我拜玉教效忠?”   杨涟亭说:“聂护法,我知道对于先教主的死你一直耿耿于怀,但是请想一想,先教主当初向燕王揭发我乃杨家遗孤的身份,最终目的是什么?他并不是只想效忠燕王,更是为了保全大家!   现在先教主不在了,但是拜玉教数百的教众还在,你要带着他们走向死路吗?”   聂闪立刻就怒了,拍案而起:“杨涟亭!你一直劝我们要效忠慕容炎,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当初如果不是你在姑射山养伤,慕容渊又怎么会对先教主痛下杀手?!慕容炎得以起兵,也是因为你杨家冤案!还有,慕容炎登基之后,立刻就为杨家平反。依我看,你就是慕容炎的走狗!!”   杨涟亭说:“聂护法,我视教众为兄弟姐妹,绝没有加害的意思!”   聂闪转过头看向阿绯,说:“圣女,难道你也要教众们继续效忠慕容炎吗?先教主临死之时,我就在场,慕容氏根本就没有一个好人!”   阿绯说:“依护法所言,我们该怎么办?”   聂闪说:“带着族人,离开姑射山。”   杨涟亭无力,说:“聂护法,拜玉教中会武功的一共有几个?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还有妇孺,你怎么带着他们离开大燕?”   聂闪说:“我们的黑蛊令人闻风丧胆,我不信慕容炎真能拿我们怎么样!”   杨涟亭说:“黑蛊术虽然可怕,但是并不是无敌的。沐教主死于藏剑山庄的人之手,既然当时你也在场,你就该知道,如果我们的黑蛊术要对付的是藏剑山庄的藏天齐,你有几分制敌的把握?就算你能以蛊蛊伤他,又能否保得己身性命?”   聂闪想起藏天齐,眼中恨意更浓:“可江湖中毕竟没有几个藏天齐!就算是有,我们所有人聚在一起,也未必杀他不死。”   杨涟亭见他不可理喻,转头看向阿绯:“阿绯,你千万要劝住族人,不可意气用事!”   阿绯一时之间也拿不定主意,聂闪说:“够了,杨涟亭,你百般劝阻我们,不就是为了谋取拜玉教教主一职吗?我们带族人离开之后,那些朝廷派来的奸细还会同你一起留在姑射山。到时候不正好遂了你的心愿吗?”   杨涟亭怒从心起,但也知道此事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说:“聂闪,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将族人领向一条死路。”   聂闪说:“族人?你是燕人,拜玉教中从来没有你的族人!”   阿绯终于说:“好了!你们不要吵了!”她转头看向聂闪,说:“聂护法,虽然你是护法,但一直以为,我便视你为兄长。涟亭虽然反对你的建议,但是所言也不无道理。如今大燕,我们这么多人,如何逃得出去?不如先带少许人转移,也不至于引起朝廷注意,你意下如何?”   聂闪想了想,说:“好!我先带部分人离开大燕,等安顿好之后,再来接你们。”   阿绯点头,杨涟亭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   到入夜时分,聂闪真的联络了一个出关的商队,三四十名教众乔装打扮,混在商队中,想要向东出玉喉关而去。杨涟亭犹豫了很久,聂闪这个人,其实并不坏。他对沐青邪的忠心不容质疑。   如果此时任他将拜玉教族人迁出大燕,慕容炎一定会勃然大怒。进而认定拜玉教并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到那时候,他会怎么做?   他想了很久,终于还是给慕容炎传了消息。慕容炎接到信,只看了一眼,转头给了冷非颜一道命令。   冷非颜先派人盯紧那支商队,她有近乎可怕的耐性,足足跟了商队一个月,在其将要出玉喉关的时候设下埋伏,近百人万箭齐发,将整个商队所有人全部射杀。然后撒上火油,一把火将现场烧了个干干净净。   黑蛊毒纵然可怕,但是在有预谋的伏击和绝顶高手面前,蛊师毕竟是太脆弱了。   聂闪一行人就这么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杨涟亭渐渐不再梦见他,只是劝说阿绯:“既然聂护法已经另寻他路,你不妨暂时向陛下示好。不管真心假意,起码也可以保证姑射山上大家的安全。”   阿绯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没几日,拜玉教开始公开支持慕容炎。不久,因为聂闪一直没有消息,杨涟亭在教众和阿绯的支持下,出任了拜玉教教主。   他任教主那天,冷非颜和左苍狼都没赶过去。左苍狼不去是因为拜玉教教众对朝廷其实还是有点隔阂,她身为骠骑大将军,没必要出现以激化矛盾。冷非颜没去,是因为她还在玉喉关。   玉喉关是东胡之地,产玉。她在当地采买了许多美玉,然而玩玩便失了兴趣,全部丢给了巫蛊。巫蛊几度催促她返回晋阳,冷非颜不耐烦,索性将他赶了回去。   巫蛊走后,她又认识了个打猎的小哥。小哥人长得壮实,能博虎驱熊。冷非颜跟人玩了几天,又觉得没意思,在小哥已经准备好虎皮熊胆准备娶她进门的时候,她就准备离开玉喉关了。   然而刚刚入关不久,突然身后追上来。冷非颜转过身,看见一张久违的脸。   “颜妍!真的是你!”来的居然是藏歌!他翻身下马,一把拉住冷非颜:“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一直在找你!”   冷非颜叹了一口气,他眼中焦急不可伪装,这些日子,也许是真的在为她担心。她抽回手,说:“你不是要迎娶公主了吗?好好的藏剑山庄不呆,寻我做什么?”   藏歌急道:“我从来没有想要迎娶什么公主,那不过是父亲作主。我已回禀他拒绝这门亲事。你跟我回去。”   冷非颜说:“你说不娶,你爹就同意你不娶啊?”   藏歌说:“他同不同意,我也绝不会改变主意。颜妍,我对你说过的话,每一个字都算数。”   那时候他的神情认真到让人害怕,冷非颜说:“藏歌……”   藏歌将她拥进怀里,说:“你相信我,我会是那个,值得你一生倚靠的人。”   冷非颜缓缓回抱他,许久说:“我从未怀疑过。”   藏歌如今已不能再自由往返于晋阳城,慕容渊就在离此不足五十里的方城。藏天齐也一直跟随他,如果不是藏宵身死,他也不会将自己的儿子召来。   他说:“我带你去见我爹!”   冷非颜说:“此时此刻,恐怕藏庄主多有不便。我还是住在外面,等局势平稳了,再见他老人家也不迟。”   藏歌想了想,还是担心藏天齐给冷非颜脸色看,倒也同意下来。冷非颜说:“我听说,慕容炎的兵马已经快打到方城了。这时候去那里,会不会很危险呀?”   藏歌牵着她的手,失而复得,他倾尽温柔:“我会好好安顿你,你暂时不要入方城。就住在玉喉关。”   冷非颜想了想,说:“藏歌,你有没有想过,其实藏剑山庄不过是个武林世家,为什么非要管这帝王家事呢?”   藏歌边走边说:“我父亲与王后是堂兄妹,以前陛下对藏剑山庄一直颇多照顾。如今他有难处,藏剑山庄岂可袖手旁观?我们虽乃江湖草莽,但是滴水之恩,便当涌泉相报。自古忠义,又怎么会有江湖朝堂之分?”   冷非颜便不再说话,这世上有多少人,便有多少执着的理由。   冷非颜在玉喉关住下来,给慕容炎发回了消息,慕容炎接到消息,命人传左苍狼入宫。   左苍狼进到宫中时,天色已晚,彩色的宫灯高高盏起,然零星的光影却让黑暗更加幽深。他行走在寂静的宫闱,突然想起两年前的清明节。王后有意排挤,宫宴中没有慕容炎的位置,他与她一起离开浓华殿,慕容炎说:“我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但是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好。这一次,至少还有你。”   她微微走神,身后的小黄门已然小声催促:“将军,陛下在凝翠园相侯,咱们还是尽快过去吧。”   左苍狼嗯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凝翠园,慕容炎埋头看折子,听见她进来,也只是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说:“温行野既然不愿前往方城,但方城之事,总要解决。”   左苍狼说:“如今局势渐稳,方城其实已是主上囊中之物,只是……只是目前看来,燕王似乎并没有妥协的意思。陛下若与之交战,无论结果如何,只怕都会落下不忠不孝之名。”   慕容炎说:“所以,我并不想同父王动手。”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说:“我只想带她回来,阿左,她离开我太久了。”   左苍狼低下头,良久说:“主上对姜姑娘一往情深,天下人人皆知。只是属下以为,即使交战,燕王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交出姜姑娘。”   慕容炎抬头看她,缓缓说:“所以,我要你带她回来。”   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说:“我会亲自去见父王,他见我亲自过去,必会全力防备。然而他把全部精力放在我身上,其他方面总会有疏忽。方城地狭城小,你带几个人潜进去,将她带出来。”   左苍狼说:“潜入城中简单,但是姜姑娘毕竟不懂武功,陛下何不派非颜前往?她若出手,岂不是更容易得手吗?”   慕容炎盯着她的眼睛,轻声说:“非颜现在就在玉喉关,但是人一定要你去救。阿左,她对我很重要,我只能把她交给我最信任的人。”   左苍狼抿唇,拜道:“属下一定会毫发无伤地带回姜姑娘。”   慕容炎点头,转而道:“天晚了,就在南清宫歇下吧。”   左苍狼有点为难,说:“可……温帅故去不久,微臣热孝在身,逗留宫中,只怕惹人闲话。”   “闲话?”慕容炎凑近了看她,距离太近,左苍狼能看清他眼中的纹理。她有些尴尬,后倾上身避开:“主上。”   慕容炎笑:“你还打算为温砌守节吗?”   左苍狼垂目:“不,属下只是不想令逝者难堪。而且陛下罢黜废太子,不也正是因为太子强夺臣妻吗?陛下行正义之师,废太子失道寡助,一路溃败,陛下不应该在这时候……”   她还要说下去,慕容炎不耐烦了:“好了,你倒是一大堆的道理。但是阿左,你不是温砌的妻子。所谓温夫人,不过一个虚名。”   左苍狼低头:“我知道。”   慕容炎说:“而你正在为了这个虚名,抗旨。”   左苍狼跪下:“属下知错。”   王允昭亲自送她前往南清宫,说:“不知道左将军喜欢什么颜色的纱幔、窗纸,奴才作主选了一些。将军看看若是哪有不顺意的地方,老奴命人重新布置一下。”   左苍狼说:“王总管,以前在府里,我们都将你视为长者。现在你口口声声称老奴,我会以为你想逐客的。”   王允昭微笑,却答:“将军也说是以前。毕竟现已不是潜翼君府。殿下成了陛下,您也是手握重兵的将军。君臣和主仆,毕竟还是有差别。”   他突然作此说,左苍狼问:“王总管,可是有话要说?”   王允昭看看左右无人,方才轻声说:“将军,自古君心难测呀,您竟然为了温家的名声,而拒绝陛下让您留宿宫中的御旨。将军,他现在是燕王,君无戏言啊!”   左苍狼怔住,王允昭对她躬了躬身,转身离开了南清宫。 ☆、第 40 章 醉酒   第二天,慕容炎亲自前往方城,对外宣称将再次迎回燕王。   朝中薜成景一党没法反对,如今他是君主,也是燕王的亲骨肉。他若肯前去,当然是再好不过。可是谁都知道,燕王本就羞恼已极,他若再次前去,岂不是火上浇油吗?   谁也摸不清他这次葫芦里卖什么药,慕容炎却真的点兵起行了。   晋阳到方城,一路餐风宿露,及至离方城五十里开外,慕容炎下令就地扎营,并遣使前往方城通报。   慕容渊接到慕容炎递上的书信,仍然三两下撕成碎片。然后他做了一件纯属泄愤的事,他下旨,由于原太子妃在晋阳宫变之夜遇难,现册立姜碧兰为太子妃。   并在次日举行了册封仪式。   隔着五十里,慕容炎的军队都可以感觉到方城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慕容炎将哨探带回的皇榜掷在地上,王允昭赶紧捡起皇榜,连声道:“陛下……息怒啊陛下!其实依老奴看来,姜姑娘是废太子的妻或者妾,并无不同,陛下何必因此动怒?”   慕容炎咬牙,说:“孤何尝不知道并无不同?只是父王……哼,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是只认慕容若这个儿子。”他慢慢冷静下来,他是不能动怒,他不能因此而主动出兵攻打方城。无论什么原因,只要他出兵,史官笔下就一定会有他不忠不孝的一笔。许久,他轻声说:“你说得对,这并无不同。”   王允昭有些不安,他却突然问:“阿左去哪里了?”   王允昭有些意外,但是他肯转了话题,自然是好事。他赶紧说:“将军和冷少君一起打探方城地形,还没回来。”   慕容炎说:“她跟非颜一起动手,定能救出兰儿。”王允昭也笑着道:“正是,就算是藏天齐在,也不可能寸步不离地跟着姜姑娘。二位少君定能得手。”   慕容炎说:“兰儿回来之后,孤只能立她为后。”王允昭听到这话,倒是又不明白他的意思了,当下也不敢答话。慢慢地,又听慕容炎说:“阿左这样的性情,若是我有妻室,她与我,只会背道而驰,渐离渐远。”   王允昭心中一惊,说:“陛下多虑了,左少君对陛下,一向忠诚。即使是陛下有了王后,这想必也是不会改变的。”   慕容炎说:“忠诚?如果永远求而不得,再如何的忠诚也是会累的。”说完,他突然说:“这么多年以来,孤身边一直没有过女人。其实多她一个,也不多。”王允昭似乎有点明白了,慕容炎转过头看他,说:“你去安排,尽量不着痕迹,免得她多想。”   王允昭低下头,恭顺地道:“是。”   左苍狼和冷非颜在外面打探方城的地形,左苍狼之前去过一次,但当时是由护城河潜入。如今再往的话,这条路是万万行不通的。就算慕容渊没有防备,姜碧兰也绝对没有那个体力能坚持游出护城河。   方城之北有一座山,最高峰是有名的连理峰。慕容渊的行辕正是背靠此山,若是能攀沿而上,倒是简单。但是此山绝壁千仞,陡峭无比。要攀上去谈何容易?   她跟冷非颜几乎将城池周围打探了个遍,说:“看来我们还是只能从连理峰攀上去。下来的时候把姜姑娘缚在身上,当不至有危险。”冷非颜盯着她看,一直看到她都不自在了,才问:“阿左,你是真的要救那个姜碧兰回来吗?”   左苍狼微顿,冷非颜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她死了,陛下如今军中正是缺少将领的时候。他虽然心中会怒,但是他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而你将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呆在他身边,一点一点地修复你们之间的关系。”   她说这话的时候,异常认真。左苍狼终于明白慕容炎为什么不同意冷非颜前去解救姜碧兰。如果是冷非颜独自前去,她一定会对姜碧兰下杀手,原因当然是因为左苍狼。   左苍狼说:“不。”我想要的,并不是陪在他身边。如同多年前唱经楼古佛前的许愿,我只希望慕容炎快乐,慕容炎快乐,慕容炎快乐。   冷非颜抬起头看这千仞绝壁,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打探清楚地形,左苍狼归营,见王允昭站在慕容炎帐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左苍狼有些意外:“王公公?发生了什么事?”   王允昭见到她,如见救星,说:“左将军!陛下已饮酒半日,一直不许人入内打扰。将军能否进去看看?”   左苍狼看了一眼营帐,慕容炎喝闷酒的时候是很少的。   她掀开帐帘走进去,慕容炎沉声说:“滚!”待看清是她,复又招招手,说:“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身边,帐中酒香四溢,可见他已喝了不少。她在矮几前坐下来,刚要说话,慕容炎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不要说话,陪我喝一杯。”   他替她斟酒,左苍狼缓缓握住铜樽,轻轻抿了一口。慕容炎已有醉意,她还是清醒些好。   慕容炎望着她的眼睛,说:“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非常漂亮。”左苍狼一怔,慕容炎的眼神浓烈如酒,“那时候皇兄、薜东亭、薄玉溪……王孙贵胄,对她无不是众星拱月、百依百顺。”   左苍狼见过姜碧兰,不用慕容炎说,她也可以想象。那种美,女人甚至妒忌不来。   慕容炎说:“那时候我母妃正当受宠,然而我却是唯一一个不能跟她玩耍甚至多说两句话的人。因为母妃认为,耽于女色的男人,没什么出息。我经常偷偷出去找她,我不记得是为了看她一笑,还是为了反抗我母妃。”   左苍狼安静地聆听,不知不觉,饮尽了杯中酒。慕容炎替她斟上,说:“母妃发现了,气急败坏,用各种方式惩罚我。鞭笞、罚跪,她用尽她知道的所有方式让我顺从。可我还是跑出去,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她,我只是想看到她。”   他陷入回忆中,棱角分明的脸在帐中烛火映照下,有一种异样的温柔:“母妃终于求父王,为我和她订下亲事。条件是成亲之前,不许再见她。”他唇边现了一丝嘲讽,眼里却缠绕着极细微的眷恋:“后来,母妃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朵倾城绝世的花,只有站得最高的人,才能摘得她。”   他举杯,与左苍狼对饮,说:“所以直到现在,我都不明白。我一路走到今天,到底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她。”   左苍狼说:“微臣以为,陛下不必明白。陛下终会摘得那朵花,不论初衷是为了天下,还是为了她。”  慕容炎笑意渐深,右手伸过矮几,握住她的手,说:“他们都不懂,那种日积月累的渴望是如何在人心中发酵,引人狂热迷乱。”左苍狼低头,看他覆在自己手背的右手。听见他低声说:“但是你是懂的。”   左苍狼怔住,慕容炎微微施力,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右手划过她额前的碎发,说:“你是明白的。”   那时候他的双眸摄住了她的魂魄,光影如漩涡。左苍狼眼眶微热,是的,她明白的。他靠得这样近,温热的呼吸带着酒气抚面而来,她便醉了。   酡红在脸颊晕开,少女的肌肤灿若烟霞。慕容炎提壶,自己喝了几口,将壶嘴凑到她唇边,喂她。左苍狼张嘴,酒一半入喉,一半顺着修长的颈项,流入领口。   慕容炎的目光顺着清凛冽的酒水滑落,渐渐迷离。然后他低头,轻轻舔吻那一行清酒。左苍狼如遭雷击,轻轻推他:“主上。”   他呼出的气息热烈滚烫:“嘘,别说话。”   那舌尖也是火热的,它舔食美酒,也吸走人体所有的力气。左苍狼以手撑住他胸口,他轻声说:“别拒绝我。阿左,你喜欢我,是不是?”   左苍狼就缓缓缩回了手。是的,我喜欢你。从当年南山看见你的那一刻起。十年之后,此爱历久弥新,疼痛忽略不计。   她闭上眼睛,那一刻心中眼前便只看见这个人,这张脸。能否不难过?如果可以,让我焚骨为火,驱你片刻寂寞。   王允昭站在帐外,听着里面声音不对,立刻撤走了外面的士兵。直到天色黑透,左苍狼先出来,衣服与头发都整理过,只是脸色仍显狼狈。她没跟王允昭打招呼,同他擦肩而过。   王允昭心下了然,却也不好多问,转头入了慕容炎帐中。慕容炎的衣服整齐地挂在衣架上,榻上并没有想象中的狼藉。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炎睁开眼睛,微微挑眉:“你站在那儿抓耳挠腮是什么意思?”   王允昭连忙请罪,过来为他更衣。慕容炎转头,看见榻上的血迹,眉头微皱,说:“以后阿左的饮食,你注意一下。”   王允昭不明白,他说:“江山初定,时局不稳。不是开枝散叶的时候。何况她毕竟是温砌名义上的妻子,如果出了乱子,会很麻烦。”   王允昭就明白了:“奴才会办妥。”   慕容炎点头,补充:“小孩子易多想,你我知道就可以了。”   王允昭跪下:“是。”   左苍狼回到自己帐中,只觉得心口满满涨涨,有一种喜悦的酸软,让人隐隐有种想要落泪的错觉。他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句话、每个字,都可以反复回味千百遍。   她合衣倒在床榻之上,也不知道神游了多久,外面天已经黑透。刚刚有了一点睡意,突然有人掀帘进来。左苍狼刚坐起来,就看见慕容炎。她脸色微红,一时之间竟然手足无措。也许,应该装作若无其事,上前向他施礼。可是她不能。   慕容炎走到她榻边,突然伸出手,慢慢地将她拥进怀里。左苍狼整个人都僵住,他轻声说:“听兵士说你没吃晚饭,行军在外,本就十分劳累,不吃晚饭怎么行?”   左苍狼慢慢挣开他,似是有意躲避,说:“属下这就去。”   说着就要站起身来,慕容炎慢慢把她搂紧,说:“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先陪我。”说着,低头吻她。左苍狼侧开脸,说:“主上,明日我与非颜定会救出姜姑娘。到时候,陛下身边,自有佳人相伴、红袖添香。又何必……”话说到这里,却突然有一丝抽痛,这可能是最后一夜的温存。日后他迎回至爱,定会立为王后。   而她不过是亡臣遗孀,注定没有以后。   慕容炎握了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然而指尖便是纤细的。他轻吻那指尖,说:“虽然事出意外,但你是孤的第一个女人。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和兰儿以外的女人发生这种关系。”左苍狼低垂着头,他一点一点地亲吻她,说:“可是当那个女人是你的时候,竟也足以让我欢喜。”   左苍狼微微颤抖,慕容炎心下也有几分柔软,她在战场之上,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这时候卸下戎装,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温顺青涩。那种忍痛含泪、略带了一点委屈的女儿态,想要完全不动心真是不能的。他狂乱地啃咬着那红唇,快感竟与第一次一样强烈,胜过登基为燕代王那一天。   第二天,慕容炎带兵前往方城,左苍狼与冷非颜一起从孤岭绝壁攀沿而上,经过连理峰,潜入慕容渊在方城的行辕。   那当然不容易,一路尖石荆芨,还有随时在头顶盘旋的秃鹰。但她们之前准备充分,一路有惊无险。   待下了山,前面就是方城的行宫,行宫里住着慕容炎心爱的女人。   姜碧兰,那个倾国倾城的姜碧兰。据说没有男人可以抵挡她的一笑,据说没有男人可以忍受她的眼泪。大燕这一场同室操戈,岂不是正因美人倾国?   左苍狼潜入行辕,让冷非颜一路掩护。那时候,行宫里异常安静。慕容渊和慕容若都已出城御敌,想来方城之下,还有一场口舌之争。行辕当然应该安静。   姜碧兰身着一袭滚雪细纱的留仙裙,梳着雍容典雅的十字髻。发间戴凤冠,上面的金翅随步履摇摇曳曳,灵动若生。   她望着杀入宫中的人,美目中泪如杨花落砚台,但她并不害怕。她正坐危襟,保持着太子妃的威仪:“我认得你,你是他的侍卫。”   左苍狼抿唇,恭敬地道:“姜姑娘。”   姜碧兰上下打量她,字句平静:“是他派你来的?”   左苍狼向她伸出手:“陛下令末将前来,营救姜姑娘。”   凤座上的她,早已是泪如雨下。她哭的时候并不出声,只是微微仰起脸,泣泪如珠,容颜绝美。左苍狼不知道应该如何宽慰美人,她只得上前:“时间紧急,末将得罪!”   说完,不由分说半扶半拖着她先离开行辕。   连理峰地势陡峭,姜碧兰足弓纤巧,行走却非常不易。左苍狼半挽半扶,此时二人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如果上有追兵,定然危险。她并不想惊动任何人。   一路沿着小径往上走,到达连理峰。站在高峰,可以望见大棘城门前的景况。慕容渊已经跟慕容炎开始交战,姜碧兰就站在千仞绝璧之上,远远望着尸横遍野的城门。   “姜姑娘,城中危险,我们先走吧。”左苍狼脱下外衣撕成碎条,准备将她缚在背上,以顺崖而下。   姜碧兰只是盯着城头,突然说:“姜碧兰何德何能,竟作了祸国殃民的褒姒妲己。”话落,她轻提裙角,冷不防上前一步,香躯一斜,竟然坠入山崖。   左苍狼一惊,待反应过来,已经提气纵身把她护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她的箭在崖石上划出一长串火花。但这仍无法阻止二人下坠,左苍狼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突然眼前一暗,她的箭矢卡在了一道裂缝之中。   碧草深幽,阳光难入,这山下已绝人迹不知道多少个年头。崖下开裂的断层,黑暗中嘶的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姜碧兰纵是再无畏,也是花容失色。她惊声尖叫,很快吸引了所有的蛇群。左苍狼遍体生寒,那种滑腻的东西吐着信子在微光中爬过来,各色的花纹,同样的目光,断层没有着脚处,两个人被半卡在当中,她控制住姜碧兰不让她动,也控制着自己。   黑暗中有滑滑的东西缠住了自己的脚,感觉它正沿着小腿向上爬,左苍狼以箭插入断层的泥壁,小心地将姜碧兰往上托举。姜碧兰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突然发现她衣衫俱已湿透,这个用尽全力抱住自己的人居然也在颤抖。   那蛇群越聚越多,左苍狼汗湿重衫。扶着姜碧兰的手麻木到失去知觉,却不能动。突然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对童男童女被捆缚四肢,扔到山洞祭祀山神。那种咝咝的声音,像是蛇虫爬过她的肌肤,那是蛰伏在心里、永远不会消散的恶梦。   她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有声音隐隐从远处传来:“陛下,这里的乱草有破坏的痕迹,应该就在附近。”   “阿左?”那是他的声音,如夜幕中的一线天光。   “主上,”她一字一句都非常小心,突如其来的声音会引起蛇群的攻击,“姜姑娘也在这里,这里有很多蛇,小心。”   “碧兰?”他伸手握住姜碧兰的皓腕,轻轻一用力,已将她带出断崖。   “你……可好?”他声音温柔关切,形如少时。姜碧兰的声音很低、低到带着微微的叹息:“你何必救我。”   左苍狼死死握着银色的箭,满手的冷汗,那蛇滑滑腻腻地爬过她的衣袖,她死死咬着唇,终于忍不住低低地道:“主上?”   可是没有声音,一片寂静。他忘记了她。   一刻钟的黑暗,像一辈子那么长。   冷非颜寻来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阿左!”   她上前几步,把左苍狼从裂缝里拉上来。那时候她如被水洗,脸色苍白得可怕。冷非颜从她袖中拉出一条黑底白花的蛇,一剑斩成两段。然后去看她胳膊上的伤口:“是毒蛇吗?”   她迅速从腰间的皮囊里掏出蛇药,但见她臂间一排针形的齿印,不像是毒蛇。但是当时左苍狼的神情吓到了她,她低下头,替她吮吸伤口,然后撒上蛇药。   左苍狼身上冷汗一直不停地冒,好半天她才推开冷非颜,说:“我没事。”   冷非颜怒道:“你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她见左苍狼裤角染了血迹,撩开她的裤腿,才发现她腿上被利石划了一道伤口。血流了有一阵,伤口里还有泥沙。她说:“你的腿!我们得马上下山去!”   左苍狼摇头,说:“你先走吧,我自己下去。”   冷非颜说:“自己下去?你走得动吗你!过来我背你!”   左苍狼说:“现在燕子巢和燕楼已经非常引人注目,你若在此时出现在人前,会引人怀疑。走吧,不要管我。陛下在附近,兵士不会太远,我能走。”   冷非颜微怔,慢慢把她扶起来,左苍狼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她站在原地,不动不言。一直到她消失在乱草之中。   左苍狼估计得不错,行不过一里开外,就有兵士牵了马在等候。左苍狼避开他们前来相扶的手,嘴里一股子腥气让她作呕。她问:“有没有酒?”   有兵士献了酒,左苍狼打开一口气灌了半囊,最后剩下的全部淋在右腿伤口之上,洗净尘泥。   她回到帐中,就想洗澡。那种土腥味几乎包裹了她,她简直呼吸困难。然而营中哪有那么便利,她找了附近的湖,用冷水沐浴。换完衣服,已是夜间。慕容炎没有过来,他当然不会过来,与姜姑娘久别重逢,掌中珍宝失而复得,必是有说不完的话。又怎会记得旁的物什?   左苍狼在营房歇下,到后半夜,竟然发起烧来。她察觉了,但是这时候若是叫军医,又是一番折腾,便索性撑到天亮。   军旅之人没那么讲究,天亮之后,她去到军医那里,方才让他包扎伤口,顺便开副伤寒的方子。   慕容炎确实一直陪着姜碧兰,两个人依偎在一处,说了大半夜的话。姜碧兰眼泪一串一串,如珠如露:“炎哥哥,我好害怕,我爹、我娘、我哥哥他们,还在方城。我在这里,陛下和太子哥哥一定会为难他们……”   慕容炎轻轻拍着她的背,王允昭在旁边更正:“是燕王和废太子。”   慕容炎倒是不以为意,轻声说:“乖,你先写一封书信,我派人送至方城你父亲手中。我对父王并无赶尽杀绝之意,你爹他们也必须早一点做决定。我答应你,只要你爹回朝,他仍然是朝廷重臣,依然权倾朝野。你的两个哥哥,我也会好生安排。”   姜碧兰呜咽,水蛇般的双臂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炎哥哥,你……我爹他跟陛……燕王……你不怪他?”   慕容炎摇头,倾尽温柔地安抚:“怎会,兰儿,我若为王,你必为后。我怎么会厌弃我妻子的家族?何况我这位泰山大人,我再是了解不过。他跟随父王而走,也是多有无奈。我答应你,此事一笔勾销,永不追究。你看,毕竟现在连温砌的家眷也都平安无事不是么?”   他拥抱她的手缓缓用力,似要将她融化在自己怀中:“我们能相爱相守,已是这样不易。我怎么还有闲暇,去怪罪生养你的人。”   姜碧兰泪如泉涌:“我这就写信,父亲大人一定会想明白的。”   慕容炎点头,他当然会想明白的。他本来就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   方城,姜散宜接到自己亲生女儿的来信时,废太子还在行辕寻找姜碧兰。他本就是只老狐狸,一向见风使舵。此时慕容渊大势已去,他追随他,只是因为慕容炎未必会给他活路。   他再重看一遍书信,如今慕容炎对自己女儿深情未移。哪怕自己女儿已经是慕容若的妻子,他仍然愿意立自己女儿为王后。如果此话不假,自己回朝之后,仍然是高官厚禄,甚至还是皇亲国戚。   如今慕容渊情形不好,废太子若论文治武功,只怕万万不是慕容炎的对手。他没必要沉在这条船上。朝中连袁戏那个空有一身武艺却不长脑子的武夫都风风光光地当他的车骑大将军。   再看看自己!窝在这小小方城,朝不保夕,日日夜夜担心乱军闯入,割了他一家老小的人头。他叹了口气,思虑再三,终于落笔回信。   第二天,原右相姜散宜于四更时分举火为号,打开方城城门。慕容炎率兵杀入,闯入行宫。方城守将缴械。   此一战,将原燕王党、太子党、王后党几乎斩尽杀绝。废太子与慕容渊自此只剩一支残兵,仓皇逃往唐县。慕容渊生擒了闻纬书,至此为止,所有跟随慕容渊的大臣,或叛或死,再不剩一人。   方城宫宇简陋,慕容炎和左苍狼一起进到宫中,王后李氏头載龙凤珠翠冠,身着大红绣金的凤袍,衣上饰以霞帔,缀金龙金凤。见到慕容炎,她端坐于凤座:“你来了。”   慕容炎左右一顾,笑:“看来皇兄又逃出升天了。”   王后一笑,浓妆遮住了细纹,容颜浓烈绝艳:“你总是晚到。”   慕容炎走近珠翠点饰的凤座,黑色的瞳孔中映出浓妆艳抹的皇后:“不晚。母后不是还在这里吗。”   王后笑得头上凤冠金翅轻颤:“我知道,你为那个贱人的死一直恨我。但是慕容炎,那又怎么样?她早就输了,我才是真正的皇后!她永远永远只是个妃子!”   慕容炎笑:“母后说得对,如果让您这样身死,您到死都是皇后。永永远远都是皇后。”王后的脸色变了,慕容炎倾身,双手撑在凤座冰冷却华丽的扶手上,那张面孔俊美却令人觉得恐怖。他轻声说,“我帮您重新许配一位夫君,您觉得怎么样?”   王后那双眼睛迸溅出怨毒的光,那目光太熟悉。慕容炎有一瞬,甚至以为他又看见了那个女人。微一走神,王后嘴里流下一线血泉,慕容炎想要离远些,她突然抓住他的手:“慕容炎,我、我就算化成厉鬼……”   慕容炎甚至没有抽回手,就那么冰冷讥讽地看着她,等待那些千篇一律的下文。   她急促地喘息,眼中怨毒之色慢慢消褪了,她说:“我就算化成厉鬼,也会护着我的若儿。”她容颜慢慢变得温柔,轻声说,“王孙何惧市桥饮,且免人间宠辱惊。”   握住他手腕的力道突然消失,她素手垂落。慕容炎眼中的讥嘲如同星火,倏忽一闪,慢慢被冻结,熄灭了。   他冰冷地注视着凤座上华丽得可怕的尸首,良久,伸手摘下她头顶的凤冠,说:“废后李氏,畏罪自尽,小棺殓葬于方城东。不得立碑祭祀。”   有侍卫进来,抬了李氏的尸身出去。见衣上珠翠华丽,不由偷偷摘了,塞进袖里。这一代宠后,死后却狼狈如斯。   大军入城,场面难免有些乱。慕容炎看了一阵军队,突然问左苍狼:“她不会想不到我会羞辱她,为什么还要活着等我入宫?”   左苍狼也是一惊,脱口道:“她……应该是留出时间,给废太子和燕王逃跑吧?”   慕容炎说:“说起来,我这位王兄一向颇为孝顺,即使逃亡再匆忙,又怎么会丢下李氏?”他倏然转头,大步回到行宫。行宫里已空无一人,他跃上房梁,在梁上发现几处薄尘被衣袂抚乱的痕迹。   王后死的时候,有人就在这梁上。   慕容炎笑了:“皇兄一向自恃身份,竟也做起了梁上君子。啧啧。”他转而看向左苍狼,怪罪:“骠骑大将军,你竟然没有想到!”   这谁能想得到!左苍狼跪下:“微臣有罪,自愿领罚!”   慕容炎点头,说:“宫中穷了,就罚俸一年吧。”   左苍狼:……   慕容炎见她一脸不以为然,又笑:“别这样,我这个燕代王不还是贴钱在做吗?唉,劳心费力,也不知道图什么。”   左苍狼难得听他发牢骚,笑得眉眼弯弯。慕容炎低头,见她偷笑,不由轻轻托起她的下巴。四目相对,左苍狼只觉得心跳加速,呼吸不稳。   慕容炎说:“嗯,要钱是没有,不过可以先用其他东西暂抵。”   左苍狼顿时面红耳赤:“主上!”   慕容炎低笑,亲吻她的额头。左苍狼知道应该推开他,可是他的怀抱那样安稳,仿佛吻君之眸,便能止君一世流离。她闭上了眼睛。慕容炎亲吻渐深,慢慢将她揽紧。   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王允昭在殿外说:“姜姑娘,陛下有事,您请暂候……”   姜碧兰的声音微带了哭音:“炎哥哥!炎哥哥!”   脚步声越来越近,慕容炎蓦然抬手推开左苍狼,转身出了大殿。左苍狼后退一步,脚后跟撞在圆形的宫柱上。   竟然有一点痛,胜过了伤处。 ☆、第 41 章 旧疾   方城这一战,几乎是不战而胜。从此以后,大燕的君主正式变成慕容炎,而他取方城,是因为原右相姜散宜献城投降。身为臣子的慕容炎,最终没有向自己的父王出兵。   这让即使之前仍旧念着慕容渊恩德的臣民也无话可说。   从方城班师回晋阳的时候,左苍狼回头望了一眼不战而降的城池,突然想,他命自己和冷非颜前往方城营救姜碧兰,到底是因为思念,还是因为他需要姜散宜来为他捅破这一层窗纸?   这一战,他自己出手无论成败都必将惹天下人诟病,但是姜散宜的出现,却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但这个念头仅仅是在脑海中昙花一现,便又消散于无形。   姜碧兰回到晋阳城那一天,晋阳所有百姓都涌到了大街上,想要一窥这大燕第一美人的姿容。   那时候姜碧兰坐在华舆之中,淡粉色的珠帘半卷,隐隐可以看见佳人华美的裙角。百姓指指点点,有不要命的私下里还是议论纷纷。慕容炎虽然是冲冠一怒为红颜,但是这姜家姑娘是嫁给了废太子的。整个大燕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这个男人已经君临天下,王后被诛杀,慕容渊与废太子连容身之处都已经失去。   天下在手,这个男人勾勾手指,要什么绝色佳人没有?   他将如何处置这已嫁为皇嫂的有夫之妇?   养在宫中,私下往来?还是索性封个妃,一生惹人非议?   一片嘈杂之中,姜碧兰右手握住衣角,透过晃动的珠帘,看见自己的父亲随侍在慕容炎身侧。   现在长街近万人,都在争相看她。她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也不知该喜还是悲。其实这些日子,慕容若对她还不错。如今慕容若与慕容渊已然一败涂地,已不知身在何方。   这么多年,她已经嫁过慕容若,他……真的还爱着她吗?   她看向策马行走在军队前方的慕容炎,只见他红衣金甲,阳光撒落在精致的龙纹之上,勾勒出一个霞姿月韵的帝王。   她努力收起自己的不安,慕容若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即逝,喜悦与憧憬占据了贵门千金的芳心。毕竟这一怒惊天已是千古佳话。世间女子千千万万,谁能如此这般?   车驾驶过晋阳长街,直接进了皇宫。姜碧兰心中忐忑不安,这样就进了宫吗?没名没份……   她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胡思乱想得多了,一阵悲一阵喜,连车驾停下都没有发现。   “姜姑娘,请下车驾。”有宫人搬来锦凳,扶她下车。姜碧兰便由宫女搀扶着前行,她对宫中还算熟悉,这时候越往前走,心便越跳得厉害。前面是……是王后居住的栖凤宫!   果然宫女扶着她来到栖凤宫前,她的两个侍女绘云和画月已经在门前等候。   “小姐!”两个侍女扑上来,热泪盈盈。当初姜散宜随慕容渊逃出晋阳城,其实十分仓促。仆从下人并不曾带着上路。没想到慕容炎却还将她身边的人都好好留着。   此时主仆再相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姜碧兰跟着她们进了殿,不一会儿,姜散宜和夫人郑氏也被宫人领进来。姜碧兰一颗心总算是落了地。   姜散宜打量栖凤宫里华美的凤座,说:“我儿到底是有福的,当年若早知如此,为父又何必拦着你们。”   姜碧兰红了脸,郑氏还是有点不放心,说:“老爷,你看他把我们女儿安置在这栖凤宫里,可是有意封她为王后的意思?”   姜散宜略作沉吟,说:“陛下就陛下吧,他什么他。陛下将兰儿安排在这里,自有深意。不外乎是提醒一下朝中诸人,让他们有点准备。”   郑氏抿了抿唇,说:“可……可兰儿毕竟曾经和废太子……”   姜散宜看了眼妻子,又看了看如花似玉的女儿,说:“正是因为如此,一旦封后的旨意一下,朝中一些老顽固必然会群起反对。可是今上是极有主见的人,一般人左右不了。不必担心。”   郑氏说:“可惜现在老爷在朝中尚无官职,否则也可以为兰儿说得上几句话。”   姜散宜笑了一下,说:“总得有一个人先站稳脚根。只要陛下对我儿是真心真意,还怕我姜家在朝堂之上没有立足之地?”再回头看自己女儿,简直是越看越爱,说:“说这些干什么,吃饭吃饭。”   宫人早已摆下晚宴,一家人开始吃饭。   慕容炎没空过去,大军班师,虽然乃不战而胜,封赏还是要有的。而如今国库空虚,也必须有度。王允昭拟了单子,还是有些为难,问:“陛下,左将军……可要赏赐些什么才好呢?”   他是个周到的人,知道如今二人关系不一般,还是要慕容炎亲口说一声才好。   慕容炎笑,说:“单子照常写便是,不过封赏暂缓。她不会计较这些。”笑完之后,他问,“阿左人呢?”   王允昭躬了躬身:“左将军该是回温府了,听说腿受了点伤,奴才已经以陛下之名,派了太医过去照料了。”   慕容炎微顿:“什么时候的事?”王允昭也说不上来,他站起身来,说:“罢了,她双腿有过旧伤,嘱咐太医小心医治,不行就传杨涟亭。”   王允昭说了声是,见他起身,遂点了灯笼,道:“陛下,可是要前往栖凤宫吗?”   慕容炎说:“孤乏了,栖凤宫兰儿一家团聚,就先不打扰他们了。”   王允昭很是意外,以慕容炎对姜碧兰的感情,不是应该……他提着灯笼走在前面,引着慕容炎回了寝宫。明月如霜,映照着玲珑花木,天气有些闷热。   及至进了宫,他服侍慕容炎宽衣脱靴。慕容炎上了榻,他放下纱帷,这时候才敢想,他将姜碧兰安置在栖凤宫,却又暂不理会……一面对佳人示以情深,一面又对姜散宜予以威压。   是这个意思么?   慕容炎三天没有前往栖凤宫,姜家上下整个都慌了。姜散宜找到王允昭,以前他哪里会把王允昭这等人看在眼里?!当时他是高高在上的右丞相,手握实权,深得慕容渊宠信。而王允昭是什么东西?   不过慕容炎身边一个总管,他用得着跟这等人攀关系?   可是如今已是不同,他满脸堆笑:“王总管,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王允昭说:“姜大人,恕老奴眼拙,未能亲迎。”转而对手下的小太监道,“我瞎了,你们也瞎了,还不快给姜大人上茶。”   自有宫人赶紧端来好茶,王允昭说:“姜大人请坐,尝尝这茶,说起来这还是前儿个陛下经过渔阳茶庄时亲手采摘的。赏了老奴一些。老奴哪是享用得了这个的人?也幸得姜大人过来,可以品一品。”   姜散宜这才落座,倒也认真地品了品这香茗。   茶是好茶,然而令他意外的却不是这个。其实慕容炎身边的这些人,他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什么周信、封平,什么王允昭,还有那个十几岁带兵大战的女娃。   慕容炎的军队更是一伙农民杂兵。   可如今他与王允昭对坐,突然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些他曾经一眼也不会多看的人,竟然真的颠覆了一个王朝!   他微笑着说:“总管说得哪里话,您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若您都享用不得,还有谁能受用?”他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心里的轻蔑之意已经缓缓收起,他开始以对一个中常侍的语气对王允昭说话。   王允昭笑容满面,说:“姜大人前来,可是缺少了什么?宫人若是侍候不周,姜大人还请立刻告知老奴一声。”   姜散宜连连摆手:“王总管,实不相瞒,如今陛下虽然将我儿安置在栖凤宫,却一直再未见过面。老夫这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一些不明白的地方,还请总管指点一二。”   说话间,从袖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檀木盒子,说:“小小心意,还请总管万勿推辞。”   王允昭虽口上说客气,倒也未真的推辞,待收下盒子,说:“姜大人您请想,您毕竟是跟着燕王鞍前马后多年的人,如今回朝,文武大臣、士子百姓的目光哪个不放在您身上?陛下文韬武略,朝臣虽然敬服,但眷旧恩的人也不在少数……姜大人您如今难得清闲,也可以替陛下安抚一下他们嘛。”   姜散宜老狐狸一样的人,这话一点就透。他想了想,说:“姜某多谢公公指点。”   王允昭连道不敢,一路将他送了出来。等姜散宜走远了,他才轻叹一口气。如今看来,慕容炎既然敲打他,就说明还是会重用他。姜家东山再起,只怕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只是这朝中,薜成景乃元老重臣,根系颇深。如何动得?甘孝儒又是慕容炎的心腹之臣,如今并无过错,也不能冒然罢免。不知陛下会如何安置此人。   姜散宜回到暂居的清泉宫,想了一夜,写了一篇赋。第二天,这篇文采斐然的赋便经由一些士子文人之口,悄然传唱。这其中一面是感叹旧河山之凋敝,一面称颂如今大燕在新君的治理下渐现太平初景。   他身居右相之职,文采自不必说。这一篇锦绣华章,未见一个贬低慕容渊的字,然新旧对比,却由不得人不反思。情真意切,确实是精采绝伦。   文人士子争相阅诵,影响甚众。只有薜成景一帮老臣看完之后,怒骂趋炎附势之徒。   此赋如何,慕容炎未作评价,却将姜家旧宅仍然赐给姜散宜一家居住。姜碧兰仍然住在栖凤宫里。   夜里,他去到栖凤宫,陪姜碧兰用晚膳。姜碧兰再见爱郎,自然是柔情蜜意。她亲自给慕容炎挟菜,然而一块小鹿肉送到慕容炎嘴边,慕容炎眉头微皱——她用的自己的筷子。   旁边王允昭赶紧不动声色地用碟子接了那块肉,说:“今儿个的鱼汤也鲜,还是藩阳那边送过来的贡品,最是养肝明目。陛下和姜姑娘都尝尝。”   说完给二人添了鱼汤,慕容炎尝了一口汤,说:“是不错。”   王允昭忙拿了干净的筷子,为他布菜。每一道菜,都是姜碧兰没有动过的。好在姜碧兰并未发觉,与慕容炎喝了两杯酒。   伊人面如烟霞,又是有心留客,其风情自然倾国倾城。慕容炎却只是说:“天晚了,你早些歇下。”   姜碧兰有点意外,但她毕竟不好多问,只得含羞道:“那……明天,炎哥哥过来吗?”   慕容炎轻扶她的秀发,说:“当然。这宫中除了你这里,孤还有别的去处吗?”   姜碧兰抿着唇,满满都是甜蜜的笑意:“明天我做两道小菜,我记得小时候,炎哥哥是很喜欢如意卷的。”   慕容炎握着她的纤纤柔荑,微微用力,说:“那时候孤并不是喜欢如意卷。”姜碧兰微怔,又听他轻声说,“每次带走一点,是因为你家狗老叫。”   姜碧兰笑得花枝乱颤。   她将慕容炎送到宫门口,慕容炎说:“风大,回去吧。”   姜碧兰点点头,一步三回首,终于还是返身进了殿门。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他面上的温柔慢慢淡去,说:“孤是不是应该宣太医看看?”   王允昭说:“陛下只是太久没有见到姜姑娘,有点不习惯。再说这毛病……”当初容婕妤生时,慕容炎还年幼,特别喜欢容婕妤宫中的一个乐姬。乐姬琴谈得好,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几岁幼童,喜欢漂亮女孩原也不算什么。   然有一日,容婕妤砍下那双漂亮的手,给慕容炎作了一碗羹。从此以后,慕容炎便落下了这毛病。他不喜欢女人身上的香气,不喜欢与人同席。   也就是那一日开始,容婕妤在他眼中彻底变成了“那个女人”。她在他身上留下各种鞭痕旧伤,可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尊敬与爱。   哪怕是她死的时候,他也只是安静地注视。从始至终,没有一滴眼泪。 ☆、第 42 章 绝情   月色如霜,王允昭几番措词,还是没有提及当年的旧事。慕容炎突然问:“阿左在哪里?”   王允昭松了一口气,说:“左将军最近都在忙军队回防的事,此时应该在温府才是。”   慕容炎说:“如果这时候宣她入宫,会不会不好?”   王允昭微怔,说:“陛下这话老奴就不懂了,陛下是君主,什么时候宣自己的臣子入宫,都没有不好的。”   慕容炎点头,说:“那你派人去吧。”   王允昭忙派了个小黄门去温府宣旨,左苍狼还在练功,得了这旨意,只得入宫。温家上下不会有什么意见——有意见又有什么用呢?她虽然顶着温家的名头,然而总归不是温家的人。   慕容炎总是选在这些暧昧的时刻召她入宫,其实又何尝不是对温家人的提醒?   左苍狼一路进了宫,午夜时分宣召武将入宫,一般都是有什么紧急军情。然而她几番询问,小黄门只道不知,什么都不敢多说。   左苍狼一路跟着小黄门来到书房,慕容炎正在批折子。她跪下行礼:“主上,深夜传诏可是有紧急军情?”   王允昭十分有眼色地带着所有宫人退下,慕容炎这才招招手:“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身边,慕容炎起身,突然倾身抱住她的腰,左苍狼一惊,他又将她放在自己的龙椅上。左苍狼待要起身,他却蹲下来,先捏了捏她的小腿。左苍狼小腿上还裹着药纱,宫中太医毕竟是比军医细致得多。   慕容炎缓缓脱去她的鞋袜,说:“你这将军倒是好,没有上战场便先受伤了。”   左苍狼没有说话,慕容炎卷起她的裤角,轻轻捏了捏她的足踝。左苍狼面色通红,几番想要收回脚,慕容炎说:“严不严重?太医怎么说?”   左苍狼抿唇:“蒙主上关心,太医说只是皮外伤,不打紧。”   慕容炎这才起身,说:“那就好,自己留心些,这么大的人了,你不照顾自己还能指望谁来照顾你?”   左苍狼低下头,说:“如果陛下没有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慕容炎起身,双手撑着龙椅的扶手,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包围其中:“怎么你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吗?”   他靠得太近,左苍狼不由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只是……只是姜姑娘如今就在宫中。属下和陛下虽是君臣,但夜深人静,共处一室,只怕若是传到姜姑娘耳中,会……会引她误会。”   “误会?”慕容炎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说:“即使传到她耳中,也不是误会。”   左苍狼伸手抵住他胸口,阻止他再靠近。慕容炎就这么安静地看她,许久之后,说:“她不能一直这样没名没份地住在宫里,明日我会命宗正准备封后大典。”   左苍狼垂下视线,说:“恭喜主上。”   慕容炎顺了顺她额际滑落的碎发,说:“阿左,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我可以安置身边所有人,但不知该如何安置你。”他指腹滑过她侧脸,她目光低垂,但忍住了泪,只是说:“属下并不需要主上如何安置。待主上大婚之后,属下想请旨为国戍边,此生若不得诏,永不返朝。”   慕容炎微微叹气,说:“在你眼里,我便是这样绝情的一个人吗?阿左,母妃死的那一年,我还很小。但是那时候我便立下誓言,绝不会如同我父王一般对待我的女人。我不可能让你永远留在关外边城,你明白吗?”   左苍狼深深吸气,说:“微臣却也不愿横亘在主上和姜姑娘之间。”这毕竟只是一段别人的千古佳话,她只是个路人甲。   慕容炎将她揽进怀里,说:“让我想一想,总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夜深了,你腿又伤着,就在南清宫歇息吧。”   左苍狼领了旨,默默地穿好鞋袜,去往南清宫。   王允昭进来服侍慕容炎,很是意外。这样的深夜,慕容炎召左苍狼入宫。他以为二人必然是要同宿了。谁知没说几句,左苍狼倒是先走了。   慕容炎说:“方才,我跟阿左说了准备立兰儿为后的事。”   王允昭心中一跳,笑说:“左将军对陛下忠心不二,不惜亲自潜入方城营救姜姑娘。对这事儿,想必是一力赞同的。”   慕容炎说:“她请旨远调边城。”王允昭微怔,慕容炎说:“想办法,让她改变主意。”   王允昭犹豫了一下,说:“陛下,依老奴看来,这也并无不妥啊。左将军若是戍边,大燕边城安定。姜姑娘为后,更显出陛下用情至深,乃大信大义之人。为何……”   慕容炎说:“王允昭,她今年才十七。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正是情窦初开的时节。她在孤身边,当然真心不二。可若是孤身长留于边城,到时候另有意中人,孤是准还是不准?”   王允昭怔住,突然一种可怕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当初慕容炎酒后与左苍狼一度春宵,是真的酒后乱性吗?还是因为他知道,其实一旦迎回姜碧兰之后,左苍狼无论如何不会再跟他有这一层关系?   他有一瞬的惊惧,然神色仍是一成不变的微笑,说:“陛下多心了,左将军对陛下,不亚于陛下对姜姑娘。”   慕容炎说:“孤不可能让她以温氏家主、骠骑大将军的身份,嫁给任何一个人。你懂吗?”   王允昭躬下身子:“陛下的意思,老奴记下了。”   慕容炎点点头,说:“去吧,你办事,孤还是放心的。”   王允昭转过身正要出去,脚步又停了停,其实内心不是没有疑问的——慕容炎坚决反对左苍狼远离晋阳,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私心,是不舍得?   可他没有问,哪怕是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他依然摸不清慕容炎的性情。 ☆、第 43 章 端倪   夜凉如水,燕王宫一片安静。然而姜家却灯火通明。本来先前宫里尾竹传回消息,说是慕容炎夜间去了姜碧兰的宫中,姜散宜和夫人郑氏都是十分欣喜的。但后来得知慕容炎只是同姜碧兰用了晚饭,并未留宿,一家人又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姜散宜几番打听,也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而且最近慕容炎也并未在朝上提及立后的事。   姜散宜没有官职,无法上朝,一切只能听自己朝中的门生故友提及。郑氏说:“老爷,咱们这样干等着可不是办法。兰儿本来就跟废太子……如今又不明不白地住在宫中,长此下去,可如何是好!”   姜散宜挥挥手:“我知道!”’   夫妻俩正说着话,突然有黄门进来,却是慕容炎前往猎场打猎,宣姜散宜伴驾。   郑氏忙将小黄门请到客厅待茶,自己为姜散宜换上猎装,说:“老爷,你可一定记得要替兰儿打听。我们姜氏一门,如今可都系在她一个人身上呢!”   姜散宜不耐烦:“话多,我自己能不操心?”   慕容炎带着朝臣们一路来到猎场,姜散宜看了一眼,只见姜碧兰也身着红色猎装,跟在慕容炎身后。朝中重臣都有随行,他扫一眼,靠得近些的,无疑是封平、左苍狼、薜成景、周信、甘孝儒这些人。   武将大多在外也就不必说了,文官的话,一看便是甘孝儒一党更亲近慕容炎。   他刚到场,慕容炎便微笑说:“姜爱卿,孤记得,你经营马场,骑射之术也不亚于武将。今日定要满载而归才是。”   姜散宜忙拱手称是,顺带瞟了一眼自己女儿,见她跟在年轻的君主身后,二人端得是天造地设、珠帘璧合。说起来也是奇怪,当初怎么就没看出这个小子竟是这般轩然霞举、龙章凤姿?   猎场是大燕王室御用,就在晋阳城东郊的盘龙谷。慕容炎和姜碧兰原先是单人一骑,姜碧兰连出两箭都没有射中猎物。毕竟是闺中女儿,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慕容炎握着她的纤纤玉手,蓦然将她带到自己马上,双臂环过了她的腰,与她合拉一张弓。姜碧兰一声惊呼,旋即羞红了脸,躲在他怀里,连手中箭射往何处也不好意思多看一眼。   薜成景等老臣多暗暗摇头,大家都等着慕容炎正式宣布册立姜碧兰为后,以便反对呢。慕容炎就是不提这事儿,如今光明正大地把姜碧兰带出来,又这般恩爱亲昵,只恐是心意已定。   左苍狼随行在侧,姜碧兰笑声如银铃,她却没有往那边看。盘龙谷的猎物,大多是专门饲养,见人不避,毫无野性。这样的打猎,对于武官来说,便只是游玩,并没有多少乐趣。   而且慕容炎与佳人同骑,速度就不会很快。她信马游缰,慢慢行走。慕容炎偶尔回头,见她意兴阑珊,说:“左将军今儿个心不在焉,莫非是嫌弃孤没有设下彩头?”   旁边大臣一并笑出了声,左苍狼马上拱手,说:“回禀陛下,微臣不敢。”   慕容炎说:“说起来,当初温帅出战无终时,曾获一把神弓,名为九龙舌。温帅将此弓献呈父王,如今还收在宫中。今日既然左将军嫌朕小气,朕便拿出来,作为彩头。今日斩获最多者,就赏此弓。”   他这么说,大家还是有点玩味,谁知道,如果单论骑射,这里没有人是左苍狼的对手。他说这话,等于是赏给她一般。只是到底是温帅遗物,也没人会多说什么。   左苍狼闻言,拱手道:“谢陛下。”   慕容炎说:“看看,这便谢上了,简直是不把我大燕文武朝臣放在眼里。你们也要努力,不要被我们左将军看轻了去。”   朝臣自然一番应和,气氛倒是好了不少。   左苍狼对九龙舌还是相当感兴趣,当下也不客气,挽弓搭箭,在浅草乱树中追逐猎物。   行不多时,日至中天。姜碧兰已是香汗淋漓、玉颊生霞。这样的天气,对于她来说,太热了。慕容炎说:“你也累了,先回营地。等狩猎之后,孤过来接你。”   姜碧兰恋恋不舍地松开他的手,说:“我等着陛下。”   慕容炎说:“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你无需叫我陛下。”   姜碧兰仰起粉面,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慕容炎落魄时,她父亲没有少给他难堪。他从来一言不发。后来她嫁给废太子作侧妃,未几又扶为正妃,可如今,他还以儿时的情义待她。   她玉手握住他腰间的衣料,眼见身后众人都在,也不好如何,只是目光盈盈如秋水:“炎哥哥……”   慕容炎将她往怀里轻轻一带,拍了拍她的背,说不尽的柔情蜜意。   等把姜碧兰送回了营地,他策马前行,突然说:“左将军,九龙舌既然是彩头,孤王也有争夺的资格。你可不要得意太早啊!”   左苍狼一怔,慕容炎却已挽弓搭箭,又是一只野鹿倒地。历来帝王行猎,向来身边贴身侍卫都会带着一些帝王御用的箭标。他们打到的很大一部分猎物,都会算在帝王猎获的数量之中。   这也是免得君王面上无光的意思。   如今慕容炎先前就一直在打猎,再加上这个,要赢不容易。   她微微皱眉,倒是真的认真起来。   二人纵马穿梭于山林之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慢慢地离禁军远了。王允昭等人也并没有跟上。   左苍狼一箭射倒一头獐子,再一转身,见慕容炎跟在她身后。目光相触,左苍狼不由就飞快地别开视线。没有人说话,气氛突然变得尴尬。她策马前行,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留意他的马蹄声。   慕容炎下了马,在一滩浅草覆盖的清潭中洗手,说:“慢点,小心腿。断腿的将军我可不要。”左苍狼翻身下马,却没有过来,慕容炎擦拭了脸手,问:“你离我那么远干嘛?我吃人啊?过来。”   她终于缓缓走近,慕容炎抬手,用绞湿的丝绢擦拭她的额间的汗与灰尘。冰凉的触感,左苍狼冷不住退了一步。慕容炎缓缓将她的脸擦干净,说:“躲什么躲,花猫一样。”   左苍狼于是站住没有动,草木无声,只有雁过长空。他靠得那样近,近得她可以看清他双瞳之中自己的轮廓。慕容炎说:“我知道,你想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是你看看你,看看我们之间现在的样子,阿左,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就算装作若无其事,又有什么用?”   左苍狼在颤抖,可除了装作若无其事,我又能干什么呢?她说:“那一年唱经楼前,姜姑娘约陛下前去相见。陛下说,她可以不来,你却不能不等。陛下一路走到今天,却仍愿力排众议,立姜姑娘为后。陛下对姜姑娘的情义,是微臣憧憬一生的梦。”   慕容炎怔住,左苍狼说:“天下女儿,谁不愿得如陛下这般的有情郎,朝生夕死,一生相守?我明白陛下的意思,陛下是想提点微臣不计名份,往来皆可避人耳目。可是陛下,微臣从来都不计较名份,亦不认为自己应该为谁守节。微臣只是不愿,让自己成为陛下和姜姑娘之间,唯一的污点。微臣亦不能,亲手去玷污自己梦想,戏辱自己的神佛。”   她眼中终于带了泪,却缓缓退后,跪地一拜,说:“微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得获所爱、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   慕容炎居高临下,有片刻沉默,许久之后,他伸手扶起她,右手用力,将她按在自己肩头,说:“傻孩子……”右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又轻声说了句:“傻孩子。”   猎场营地,姜碧兰只觉得乏。身边只有一个叫尾竹的丫头跟着她。都是她以前在姜家用惯的人,如今见她头昏,尾竹说:“小姐先歇着,我这就去找太医!”   姜碧兰点点头,不仅头昏乏力,胃里更是一阵一阵地翻腾欲呕。她捂着嘴想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尾竹想走,突然又想到什么,转回身问:“小姐,您……您月信多久没来了?”   姜碧兰一怔,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尾竹急了,小声说:“小姐!您不会是……”   姜碧兰一惊,似乎想起什么,顿时脸色煞白,说:“我月信……确有两个多月没来了。”   尾竹说:“那咱们不能请太医,小姐先忍一忍,晚上我去请夫人入宫。让夫人给拿个主意。”   姜碧兰心中不安,也不等慕容炎回来,急急便令封平派人送她回宫。封平知道慕容炎待她非比寻常,不敢怠慢,立刻分出一部分禁军,将她送回宫中。   尾竹立刻就去请郑氏,如今姜家虽然仍无人入朝为官,但是慕容炎怕姜碧兰宫中不安,特许了其母郑氏可以经常入宫探望。   郑氏在家本就如热锅上的蚂蚁,一直在等丈夫的消息。如今得尾竹派人传信,立刻就进了宫。   姜碧兰躺在床上,脸色是不好,郑氏虽不通医理,但毕竟生养过四个儿女,这时候只是问了下症状,便连道不好。一时之间又是怒骂废太子无能,又是焦急当下。   姜碧兰眼看封后在即,此时若传出怀孕之事,姜家岂非是鸡飞蛋打一场空?   郑氏额头全是汗,颤抖着问:“这么看起来,孩子才两个多月。你跟陛下几时同的房?说不定来得及……”   姜碧兰脸色惨白:“他……他……我和他根本就没有过。”郑氏真是恨铁不成钢:“你回宫也这么多日子了,怎么就不多上点心!”   姜碧兰已经慌了,说:“我留过,可是他好像一回来就很忙的样子。这种事,我又怎么能……”   郑氏到底是母亲,说:“好了,事已至此,得赶紧想办法才行。”姜碧兰握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娘,他……他会要我的孩子吗?”   郑氏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我的儿啊,他现在是燕王!你怀着废太子的孩子,而且你还想成为王后!你的孩子会是他的嫡长子!那极可能是将来的太子!你说他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姜碧兰双唇颤抖:“可是我嫁给太子哥哥,他是知道的!他既然知道……也许……”   郑氏推开她:“不论如何,必须先回府住几天。”   姜碧兰问:“能住到……我生下孩子之后吗?”   郑氏气得一个字说不出,转身走了。   傍晚,慕容炎回到宫里,王允昭替他换衣服的时候,发现他袖中一张白丝绢还湿着,不由说:“陛下,这样湿的东西,怎可直接放入袖中?您现在是根骨强健,若到了些年龄……”   他虽是下人,然而终究是自小将慕容炎带大的人。有时候对他说话,还是免不了带些长者的关心意味。慕容炎也是一怔,那丝绢,左苍狼也用过。他竟然并未觉得如何,随手揣入了袖中。   原来当时,当那个傻孩子一脸郑重地说“微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得获所爱、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的时候,他也走神了么?   他微顿,却再未深究,只是问:“兰儿提早回宫,可是身体有恙?有什么找太医看过?”   王允昭躬身道:“回陛下,方才回宫时老奴已经命太医过去了,不过听说是姜姑娘只是乏了,正在歇息,太医也没有见到面。”   慕容炎点点头:“走,过去看看。”   栖凤宫,慕容炎过来的时候已是初更时分。姜碧兰和郑氏赶到门口迎接,正要跪下,慕容炎说:“免了。”一手扶起姜碧兰,转而对郑氏说:“姜家旧宅,孤王一直命人妥善照管,只是到底事务繁多,未能亲为。夫人归家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郑氏赶紧说:“回陛下,府中一切都好。就连家仆马匹都无一缺失。小妇人和老爷每每提及此事,无不感念陛下皇恩浩荡。”   慕容炎点头,郑氏趁机说:“陛下,小妇人家中父母皆已年迈,如今思念兰儿。小妇人可否斗胆,请陛下恩准兰儿回家住几天?”   慕容炎说:“兰儿在宫里住了这么久,思念家人也是人之常情。如此,你便同母亲回去住几天吧。”   姜碧兰下跪谢恩,慕容炎也未留在栖凤宫用饭,只是说免得扰了她们母女团聚。   从栖凤宫出来,王允昭小声说:“按理来说,姜大人应该是极力赞同姜姑娘住在宫中的,为何才不过几日,又想要将人接回去呢?”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你最近话有点多。”   王允昭赶紧掌了一下自己的嘴:“老奴在陛下面前,总是想到什么说什么。”   慕容炎说:“姜散宜做事有他的分寸,不必理会。”   姜碧兰跟着郑氏回家,郑氏跟姜散宜说了这事。姜散宜问:“这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姜碧兰说:“没有别人了,只有我的贴身丫头尾竹。”   姜散宜转而对郑氏说:“尾竹也回来了吗?”郑氏点头,姜碧兰都回来了,她一个人难道还留在宫里吗?姜散宜说:“让她过来照顾兰儿,到兰儿身体痊愈为止。另外,不要让她再接触任何人。”   郑氏点头,姜碧兰问:“爹,那我的孩子呢?”姜散宜只丢下两个字:“打掉!”   姜碧兰呆住,双泪垂落:“爹,这是您的外孙。”   姜散宜握住她的肩,轻声说:“兰儿,现在全家人的性命都系在你一人身上!你可知这个孩子会给我们姜府带来灭门之灾?!”   姜碧兰摇头:“爹,他也是慕容家的骨血。”   姜散宜终于耐性耗尽:“闭嘴!这就是个孽障!你以为慕容炎会咽得下这口气吗?”   姜碧兰哭喊:“我可以去问他!他若咽不下这口气,不要娶我就是了!这是我的错吗?嫁给太子哥哥是我的错吗?是你们逼我,我做错了什么?!”   姜散宜大怒:“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非要闹得整个府里人尽皆知不成?!”   姜碧兰转头跑出去,姜散宜上前几步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回她的闺房,用力扔在床上:“男人就算再爱你,也不会不在意这种事!你留着这个孩子,就是在他眼里心中留下一根刺!就算他碍于情面答应此事,以后你让慕容炎跟孩子如何相处?!你今日不懂,但日后你会感激我!你会明白父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姜碧兰挣扎:“让我嫁给太子是为了我好吗?”   姜散宜怒吼:“那是因为你和太子先有了苟且之事!!”   姜碧兰痛哭:“是你们下药,你们卑鄙、无耻!”   姜散宜不想再说下去,令郑氏秘密找了个大夫,熬药。姜碧兰无论如何也不肯喝,闹得厉害了,姜散宜将她从床上拖起来,一脚踹在她肚子上。   姜碧兰顿时捂着肚子倒在地上,面色惨白。郑氏惊叫一声:“兰儿!”   姜碧兰捂着肚子蜷宿到墙角,目光惊恐而绝望。   姜散宜拖起郑氏,怒喝:“你自己想清楚!”一起出去,关门。   姜碧兰坐了好一阵,身上才渐渐流出血来。她伸手一摸,血沾了一手。痛,剧痛。   她放声大哭,爬到门口,开门,发现门已上锁。   这不是真的,这一定是梦,是个最可怕的梦。她拍门:“爹爹、娘!”   带血的手印一下一下印在雕花的木门上,她疯狂地哭喊。   不,这不是梦。这是真的。   她哭,撕心裂肺。   姜散宜当然没有关她多久,不一会儿已经有老妈子进去伺候。姜碧兰双唇微张,呆滞着看着她们。郑氏坐在床边,端了药喂她:“兰儿,别记恨你父亲。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他……你看看这些日子,他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了。”   姜碧兰的视线停留在她脸上,像不认识她一样上下打量。她笑,脸色惨白像易碎的瓷娃娃:“以前您教我画画,我不想学,您就用细藤拼命地打我。您说,你都是为了我好。然后您教我弹琴,我弹不好,您就不让我吃饭,我一直弹一直弹,手指都在滴血了。您说您都是为了我好。后来我跳舞、唱歌、女红,你们总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   郑氏叹气,握着她的手:“我的儿,娘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都是为了什么?我们也是为了让你能嫁得人中龙凤一般的夫婿!你受这样的苦,最终却要为一个孩子全部舍弃?”   姜碧兰拨开她的手:“我找到了我的夫婿,我爱他。你们却要让我嫁给太子,还给我下药!”   郑氏说:“我们没给你下药!许是太子干的,但是你父亲不知道!你想一想,当时太子势大,你父亲纵然有心,但有没有这个胆敢诬陷太子?!”   姜碧兰闭上眼睛,泪珠滑落:“你们就是想要我做皇后,我知道了。”   郑氏拍着她的手,说:“你明白就好,母仪天下的凤座,没有辛苦和牺牲,怎么坐得上去?”   姜碧兰冷笑:“我知道了,我累了,你走吧。”   郑氏还想说什么,见她已闭上眼睛,只得推门出去。关门声传来,姜碧兰睁开眼睛,望着粉色绣日月星图案的纱帐顶。   她是姜家的女儿,姜家女儿存在的意义,就是寻一个能力成为家族助益的夫婿,并稳固自己的地位。   至于幸不幸福,呵,谁在乎?   姜碧兰开始迫切地盼望册后那一天,这样的家,她不想再留下片刻。慕容炎确实很忙,大燕的农耕,较周围国家而言比较落后。大部分还是游牧、打猎为生。临渤海一带有渔民。   他派人前往农耕发达的国家,请了些世代务农的百姓,并偷偷带回种子,准备改善一下大燕的农具、农作物。   因着气候环境,最近他一直在试田,姜碧兰没有见到他。   这天朝堂之上,慕容炎将神弓九舌龙赏给了左苍狼。左苍狼对这张弓是真的爱不释手,神兵利器的诱惑,但凡习武之人都抗拒不了。她握着那张弓,当时就有点跃跃欲试的意思,恨不能立刻飞奔至校场。   慕容炎偏不给她机会,早朝结束就命文武百官随他一起去试田耕种,美其名曰活动筋骨,其实倒省了试田不少人手。   慕容炎在,大家都算是热火朝天,但天生地养,农耕不是一时半会能见成效的。   左苍狼挑着草灰过来扑上,没多久就一身汗。慕容炎低声说:“叫你过来充个门面,你是要改行当苦力啊?”   左苍狼不解,那我努力干活还不对了?慕容炎伸出食指和中指,做了个插瞎她眼睛的手势:“还敢瞪我,那么多大男人,重活轮得到你?伤口再有什么问题,你就自己找个地儿死去吧。滚边上呆着!”   左苍狼问:“那主上叫我来干嘛?不如放我去校场试弓!”   慕容炎说:“朝上离太远,总觉得几天没见你,叫过来看一眼。”   左苍狼怔住,他的目光穿透她,却又越过了她,看向别的地方。   姜散宜也在锄草,偶尔目光一瞟,看见慕容炎跟左苍狼说话。他微微一怔——当时左苍狼刚刚挑了几担草灰,身上当然干净不到哪儿去。可慕容炎跟她站得那样近。   而且,王允昭站的位置,有意无意,遮挡了众人的视线。 ☆、第 44 章 行刺   从试田那日开始,姜散宜开始有点留心左苍狼。   这日,甘孝儒生辰,文武百官不少人都前来甘府祝贺。姜散宜虽然如今不在朝,但是甘府是不能不去的。他知道甘孝儒是慕容炎的心腹,说是心腹,不太确切。   甘孝儒一党更像是慕容炎的狗腿子,只要是能博圣心一悦的事,他们不会计较后果。所以只要慕容炎一个眼神,他们就能心领神会,同薜成景等一帮守旧的老臣撕咬争辩。   姜散宜对他还是非常客气,如今姜碧兰封后的事,慕容炎还没正式提及。如果真要提出来,朝中老臣必然反对。说不得还需要这个人支持。他自己在朝中虽然也有故旧,但毕竟如今尚不得势,这些人用处不大。   所以今日姜散宜也备了一份厚礼前来贺寿。   他刚到府门外,甘孝儒已然迎上来:“姜兄,区区贱辰,竟然劳动兄长,小弟真是受宠若惊。”话音未落,人已经上前,与他把臂同行。姜散宜口中连说不敢,却与他一同入了府。   二人刚刚进去,外面又高声道:“温府定国公前来贺寿!”   甘孝儒一怔,忙对姜散宜说:“姜兄请先入座,小弟稍后便来相陪。”   姜散宜一边说请便一边注视府门之外,果然甘孝儒匆匆过去迎接。而且一路把定国公温行野迎至席上,坐在自己身边。姜散宜含笑,作不经意状问:“甘兄没有宴请左将军吗?为何没有见她来赴宴?”   甘孝儒苦笑,说:“左将军小弟哪里请得动,定国公和诸位大人能够前来,小弟这寒舍已是蓬荜生辉了。”   姜散宜扫了一眼定国公温行野,若有所思。依照常理,慕容炎不管如何封赏温氏一门,都是虚衔。温家效忠慕容渊,温砌当初单人一骑出平度关,死在西靖之手。细究其原因,当然是因为丢失宿邺城,有负慕容渊信任。   慕容炎绝不可能相信温砌旧部对他的忠诚,可是如今,本该赋闲在家的温行野,连甘孝儒这样的心腹近臣都要礼让三分。   这是为什么?   整个温氏一门,唯一还在朝中的,只剩下左苍狼。还能为什么?   甘孝儒身为一品文官,他做寿,连薜成景都送了贺礼过来,左苍狼一个从一品的武官,说不来便不来。而甘孝儒还不敢有任何不满,这是谁在为他撑腰?   从甘孝儒府上回来,姜散宜便对郑氏说:“备份厚礼,我要去一趟温府。”   郑氏不解:“温府?老爷,温府如今只有温老爷子,温帅已逝,您又是追随过燕王的人,还是不要在这时候跟他们有所来往吧?”   姜散宜说:“你懂什么?我一直看错了一件事!赶紧去准备,就要些人参鹿茸就行。”   郑氏答应一声,只得令下人备了礼。   姜散宜第二天就到了温府。   那时候温行野正在浇花,见他过来,倒是意外:“姜大人,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姜散宜一揖到地,说:“温老爷子,本该早来拜会,奈何刚刚回来,府中琐事繁忙,一直无法脱身。这不,刚一忙完,就匆匆赶来。还忘您不要怪罪。”   温行野说:“姜大人这是什么话,请入厅待茶。”   姜散宜在正厅坐下,左右一望,问:“左将军不在府中?”   温行野说:“前些日子得了陛下赏的一把弓,这会儿指不定是跟谁打猎去了。年轻孩子,在府上哪里呆得住。”   姜散宜微笑,说:“左将军贵人事忙,哪像我与定国公。想来,我们都是燕王近臣,原以为一腔忠义付君王,便就不负此生了。奈何竟有这再侍二主的时候。”   温行野也有些感慨,说:“可不是?江山王气空千劫,桃李春风又一年。这河山呵……”   姜散宜说:“河山还在,我们却已赋闲在家了。”   温行野说:“姜大人何出此言呢?陛下对令爱情深不渝,姜大人早晚会得重用。姜大人前途无量,怎可跟老夫这样的老朽之人相提并论?”   姜散宜笑说:“定国公这样说便是取笑了,吾儿不过区区一闺中弱女,哪比得上令媳左将军这般骁勇擅战?也难得陛下对左将军青眼有加,这样年纪轻轻,却是战功赫赫。”   温行野说:“阿左虽然聪慧,毕竟是年轻。日后朝中,还需要姜大人多多提点才是。”   姜散宜连说不敢,细瞧他脸色,并不像知情的模样。两人又坐了一阵,他方起身告辞。   从温府出来,姜散宜心里略略有底。如果说温行野并不知道慕容炎和左苍狼之间的关系,那么慕容炎应该就没有公开的意思。否则以他的为人,第一个明白的必然就会是温行野。   温行野对门楣极为看重,如若知情,方才提及的时候,肯定脸上神色不会好看。   如果慕容炎不打算公开,那么两个人只是私下来往,左苍狼碍着温夫人这个身份,应该不会威胁到自家女儿的后位。   他心中略略有底,待回到府中,又去看了一回姜碧兰。姜碧兰仍然不肯跟他说话,他也不在意,只是问郑氏:“大夫怎么说?”   郑氏小声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还要将养几日,好歹得等恶露干净,以免引人疑心。”   姜散宜点头,说:“宫里太医医术高明,还是小心些好。不要落给别人什么把柄。”   郑氏点头,等出了房间,姜散宜又说:“既然兰儿身体已经无恙,尾竹这丫头是不能留了。”   郑氏一惊,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姜散宜说:“想办法处理了,要弄干净。”   第二天,尾竹就死在了姜家的井里。深宅大院,死个丫头什么的,没有人会注意。只有姜碧兰一觉醒来,发现一直侍候在自己身边的丫头不见了。她问郑氏,郑氏只是说:“回老家了,她也到了年纪,该嫁人了。”   姜碧兰本来已经信以为真,旁边姜散宜说:“她死了。”   姜碧兰睁大眼睛:“死了?可是她昨天还好好的……”   郑氏说:“老爷!”姜散宜神色淡漠,说:“一旦你被册立为后,就会真正执掌后宫。以你现在的天真愚蠢,怎么能坐得稳这后位?”   姜碧兰说:“你杀了她?”   姜散宜说:“对。”   姜碧兰慢慢退到床角,十指紧紧捏住被子:“就因为她知道我有了废太子的骨肉?”   姜散宜说:“对。”   姜碧兰说:“爹。您为什么不把我也杀了?对,您还要留着我,为姜家找一座坚实的靠山。对吧?”   姜散宜冷哼一声,转头出了她房间。   八月底,盛夏将尽未尽。   慕容炎正式提出册立姜碧兰为王后。如果他早两个月提出来,朝中大臣必然是群情激愤,但是经过两个月的冷却,大家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如今只有宗正等一帮老臣还在据理力争。   薜成景出列,说:“陛下,姜氏毕竟是废太子宝册金印册立的正妃,乃有夫之妇,您立一个有夫之妇为后,让大燕颜面何存呐?”   宗正何煦也出列附议:“陛下,自古以来,女子名节何等重要?如今您立姜氏为后,岂不是让大燕受外邦列国非议嘲笑吗?”   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意已决,此时反对亦是无能为力。但是薄正书还是出列,说:“陛下,自古天家颜面最是重要,如果……如果陛下非立姜氏为后不可,大可改名换姓……至少也不必落人口实啊!”   朝堂静默,慕容炎沉声说:“姜氏嫁给废太子,乃是被迫无奈。是废太子失德,与她何干?孤立她为王,正是看重她端淑贤德,此事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当天下午,册后的诏书便送到了姜府。姜散宜和郑氏互相看看,心中一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册后大典那一天,秋意正浓。大雁南飞、黄花次第。祭台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姜碧兰一身盛装,阳光照着她头上的龙凤珠翠冠,大红绣金的凤袍隐隐生辉,霞帔之上缀金龙金凤,以东珠为饰。庄重明艳的妆容掩去了她面上憔悴之色,幸福和含羞令她光彩夺目。   慕容炎特地为她筑明月台,台高二十七丈,白玉为阶,直上九宵,可拥明月。这是慕容炎登基以来,惟一兴建的高台,也成为一代帝王与绝世佳人的不朽诗话。   慕容炎牵着她的手,拾阶而上,那玉手握在掌中,柔若无骨一般。清风徐徐而来,脚下是红纱铺路,姜碧兰的裙摆华丽而繁复,慕容炎微微侧身,替她提起裙裾。   台下诸臣一片默然,其实在这之前,几乎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个人一怒起兵,对自己的父王和皇兄刀兵相向,仅仅是为了一个女人。   可是在这一刻,突然大家都开始相信,他起兵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爱情。   北方有佳人,一顾倾人城。传说中倾城倾国,也不过如此了吧?   慕容炎一步一步,踏过白玉阶,登上明月台。佳人长长的披帛有时候滑过他的手背,细腻微凉。他缓缓转过身,台下诸臣叩拜,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慕容炎扫过众人,目光停留在人群中间,那个人身着高阶武官的朝服,随众人屈膝叩首。他目光短暂逗留,高声说:“众卿平身。”   朝臣再呼万岁,缓缓起身。   慕容炎正要说话,突然身后楼台响起机括声!他迅速转头,几乎下意识把姜碧兰护在身后。二十七丈的高台上,明月楼前,突然几十支羽箭破风而来!   高台上的禁军侍卫纷纷倒地,慕容炎随手抽了一把刀,挡掉几只箭。下面顿时一片大乱,有人高喊:“有刺客,护驾、护驾!”   周信和封平顿时脸色煞白,他二人负责这次册后大典的防卫守备,出了这样的事,乃是死罪。   二人急急上前,慕容炎以一刀挡数箭,当然吃力。何况姜碧兰一身盛装,行动不便,简直就是个活靶子。此时一波箭矢呼啸而来,姜碧兰便是花钿委地、长发蓬乱!   慕容炎眉头紧皱,突然身后,有人近前。他没有回头,却知道一定是左苍狼。千级石阶,只有她有可能来得这样快。也只有她,会来得这样快。   果然那人一近前,就替他挡去了一波箭矢,他沉声说:“抓活的,孤要知道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左苍狼站在他身后,挽弓搭箭,箭无虚发,瞬间将几个没来得及隐藏的刺客射杀。刺客很快发现了她箭法惊人,立刻将目标换作了她,姜碧兰还在忙乱中,完全不知所措。左苍狼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离开这里。”   姜碧兰摇头:“不!炎哥哥,我要在这里陪着你!”   慕容炎唇际带笑,可是你在这里,只会拖累我呢。这个时候,我还真是更喜欢身边这个人留下来陪我。但是……好吧,但是我领你心意。这一生,愿倾锦绣织一梦,免君流离,免君苦厄,免君忧怖。   箭雨更加密集,敌人已经知道左苍狼箭法高超,开始隐蔽楼中。   慕容炎说:“掩护我,我过去。”   左苍狼急道:“主上!等禁卫军!”   千余台阶上,禁卫军已经在慌忙赶来。慕容炎还没说话,突然楼中蹿出七个人,七把剑同时向他刺来,快若流光!姜碧兰惊叫一声,她是闺中女儿,哪里见过这等凶险之事?不由自主便往慕容炎身后一躲。   这七个人绝非一般刺客,其剑快若流光,慕容炎受姜碧兰牵制,闪避不及。眼看剑风已近,他几乎可以嗅到那道寒芒之上的血腥气。而更可怕的是,这个七绝剑阵,是一个连环阵。一旦一剑得手,后面几剑都无从闪躲。   他眉头一皱,身边突然人影一闪,左苍狼用弓弦绞住了第一剑,只是用力一带,身后三剑刺空。然而剑阵未破,剩下三剑如残虹,剑剑都刺在她身上。   左苍狼第一次感觉到在高手面前的无力,她避无可避,不要说此时手中没有其他兵刃,就算是有,也毫无胜算。   这可怕的剑阵,刺客到底是谁?   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剑阵发动一次,她中了三剑。伤口血流不止,然而她并没有退却,直面第二波剑阵。慕容炎就站在她身后,她的肩甚至抵着他的胸口。   她的血淌出来,沾在他身上。顷刻之间,已经将他繁复的衣料湿透。然而她从未想过退后,只因他在身后,只能不死不休。   只是这么片刻的阻挡,身后禁卫军赶到了。七个刺客哪怕身手再高强,也无法与近万禁卫军抗衡。周信下令放箭,将七个人逼入楼中。禁卫军围住了明月楼。   在这里行刺,是有风险的。危楼百尺,一旦被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左苍狼觉得一阵一阵地晕眩,她甚至没有留意身上有几处伤口,流血的地方根本也捂不住。耳边王允昭大声喊:“左将军受伤了,快传太医!”   然而那声音也是模糊的,她蹲下来,只是一咳嗽,血就从伤口涌出来。慕容炎伸出手,按住她的伤处。那血沾在手上,却并没有令人厌恶的不适。一直等到太医赶来,他把左苍狼交过去。然后起身。   此时台上台下都已大乱,群臣惊慌失措,慕容炎扶起姜碧兰,替她重整发髻,随后拾起地上的钗环,亲手为她佩戴。姜碧兰仍然心有余悸:“炎哥哥,你没事吧?”   慕容炎摇头,扶着她站起来,对一边已经失魂落魄的礼官说:“继续。”   “什……”礼官几乎以为自己疯了,但转瞬间,他又明白过来,高声宣读册后制命。文武百官俱都惊住,但转瞬间,又都明白过来,赶紧依制站好。   礼官宣读完制命,掌节官从宝册案上开封节令,册后仪式琐碎繁杂。然而毕竟王允昭是个妥当之人,准备得颇为细致。很快一切便又重新井井有条。   慕容炎站在明月台上,与心爱之人并肩。只是胸口被血沾染的地方,有一点点凉。他转过头,看见太医已经为左苍狼止了血。有心要找人将她抬下去,她拒绝了。太医只能搀着她,一步一步,走下一千多级的玉阶。   紫色的武官朝服上,血迹并不鲜明,如同水痕。  姜碧兰觉得自己在作梦,眼前群臣叩拜,耳畔诸人山呼万岁。她抬起盈盈双目,最心爱的男人就在身边。慕容炎握着她一双水葱般细嫩的手,站在祭坛旁向下俯瞰。飞鸟自云间过,流星一样划过天阙,长长的白玉阶梯下,万众俯首。   “以后,你就是大燕的王后。”他五指微微紧握,“慕容炎的妻子。”   姜碧兰美目低垂,泪光渐渐充盈双目:“炎哥哥,我不在乎什么大燕的王后。”她吸吸鼻子,淬玉般的面孔微微一笑,他瞳孔中便胜开了三月春花。她笑着说:“但我喜欢作慕容炎的妻子。”   两个人对视,此情脉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当天,姜碧兰正式迁居栖凤宫,成为大燕王后。此时,慕容炎未纳一妻一妾,整个燕王宫没有一个妃嫔。几时曾有过这种荣耀,大燕帝君,许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是夜,红烛高照。帝后新婚,龙凤成祥。   姜碧兰在一片喜红中抱着慕容炎的腰,轻声说:“炎哥哥,抱紧我,我好害怕我只是在作梦。”   慕容炎紧紧拥抱她,力道让她有些疼痛。她含着泪,却微笑着:“炎哥哥,哪怕只是一场梦我也不醒了。我就这样,醉死在梦里,醉死在你怀中。”   慕容炎眼神却是清明的,鲜艳的红色倒映在他双瞳之间,他笑:“傻话。”话落之后,又拥她在怀中,“好吧,醉死在我怀中吧。”   在华美锦帷之中,人影成双。   及至半夜,封平和周信回来请罪,就跪在宫门之外。慕容炎起身,王允昭上前服侍他穿衣,姜碧兰睁开朦胧的睡眼,问:“这么晚了,一定要去见他们吗?”   慕容炎说:“孤想提审刺客。你先睡吧。”   姜碧兰点点头,抬眼看了他一眼,见他衣带未系,不由又红了脸。慕容炎在她脸颊轻轻吻了一记,然后微微皱眉。姜碧兰脸上的脂粉,当然是极为细腻的那种,带了些幽幽暗香,令锦帷之中都带了一丝绮丽之意。但是,其实他并不喜。   及至步出栖凤宫,明月如霜。   王允昭本是领着慕容炎向宫外周信、封平二人所在之地走,冷不防慕容炎突然问:“阿左如何了?”   王允昭一怔,赶紧说:“太医已经诊治过了,说是其他伤都不要紧,就是肺叶那一处着实凶险。如今几个太医都在温府守着。”   慕容炎转头看他,说:“温府?”   王允昭心头一惊,说:“陛下……”慕容炎说:“你真是越来越会办事了。”   王允昭赶紧跪倒,说:“陛下,左将军素来不喜下人服侍,南清宫也没个贴心的丫头侍候。奴才只是想,若是在温府,好歹还有温老夫人……”   慕容炎沉声说:“如此说来,你任中常侍这么些日子,在宫里竟然挑不出几个妥贴的宫女?”   “陛下恕罪!”王允昭跪倒在地,慕容炎冷哼一声,出宫而去。周信和封平都跪在宫外,慕容炎从他二人身边走过,也没理会,直接去了温府。王允昭好半天才跟跟跄跄地跟上。   他深夜驾临,温府还是忙乱了一下,慕容炎只说了句:“都起来,不必多礼。”一步未停,直接去了左苍狼的房间。她还睡着,长发铺了半枕。有下人送来了锦凳,慕容炎在床边坐下,问几个太医:“如何了?”   为首的赵太医说:“回陛下,将军的伤都不在要害,只是失血过多。还需要静养调理。”   慕容炎握了握左苍狼的手,众人脸色突然就变得十分怪异,尤其是温行野夫妇。王允昭赶紧也伸手探了探左苍狼的额头,说:“陛下,将军似乎并无热症,如今好不容易入睡,还是交给太医们照看吧。”   慕容炎嗯了一声,不着痕迹地放开了她的手。   左苍狼许是喝了药,睡得特别沉,一直没有醒。慕容炎站起身来,转头对温家人说:“既然左将军伤势稳定,孤也就放心了。你等好生照看,一应所需,均可找王允昭调配。”   温行野等人应了声是,他步出温府,突然说:“让周信和封平连夜提审刺客!问出结果,他二人戴罪立功,如果问不出孤满意的结果,也不用再来请罪了。”   王允昭说:“是!” ☆、第 45 章 诬陷   左苍狼睡了两天,睁开眼睛,看见床边坐着一个温老夫人。她一怔,温老夫人已经笑着说:“可算是醒了,这要再不醒,还不得把人急死呀!”   左苍狼见她眼睛都熬红了,说:“府里又不是没有下人照管,你何必一直守在这里?一把年纪了,别再熬出什么毛病来。”   温老夫人也不见怪,说:“到底是自己家的人,哪能光让下人守着。我去叫太医再过来看看。”   左苍狼说:“我没什么事,自己受的伤,心里能没数?不用担心。”   温老夫人起身,一边向外走一边说:“要是受伤的人个个心里都有数,还要大夫干什么。”   不一会儿,太医从外面进来,又重新替她把脉。屋子里乱哄哄的,几个一把年纪的太医在商量着用药,有下人端了深褐色的药汤进来。温老夫人接过药,坐在床边,说:“来,先把药喝了。”   左苍狼就伸手过来接,温夫人摇摇头,用银勺舀了喂她。左苍狼直接就叼住碗沿,三口两口把整碗药都咽了下去。温老夫人给她擦了擦嘴,又塞了颗话梅干到她嘴里。   左苍狼叼着梅干,问:“老爷子呢?”   温夫人说:“一早就被人叫走了,到这时候还没回来。”   左苍狼问:“谁的人叫走的?宫里的人?”   温夫人说:“不是宫里人,我问他他也不肯说。你别担心了,陛下对温家总算是格外厚待,在晋阳城谁还能把他怎么着?”   左苍狼点点头,喝了药之后有点犯困,很快就重新睡下了。   诏狱,慕容炎站在刑室外,封平和周信正在对擒获的刺客逼供。这次来的刺客不在少数,而且是提前藏到明月台的明月楼中。这若是宫中没有内应,万万不可能。   而且身手高绝的那七名刺客,绝非普通人,想来要找出身份,应该很容易才是。   可是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印记,更搜不出足以表明身份的东西。   各种酷刑用遍,有人已经被刑囚至死,但是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有人一旦被擒就咬舌自尽。慕容炎站在这几个血淋淋的刺客面前,目光扫过他们的脸,说:“其实,你们什么都不说,我也知道你们是谁。”   几个人听若未闻,根本没有向他看。慕容炎说:“你们的身手在江湖上不可能是无名之辈,事前没有准备毒药自尽,也不像是杀手。藏天齐派你们来的吧?”   藏天齐三个字入耳,三个人如被针扎,身子微微抽搐了一下。慕容炎说:“你们是否招供,对孤王而言,并不重要。因为不论你们说不说,或者说什么,都完全没有意义。”   他转头看向封平,说:“呈上供词。”   封平应了声是,将一份早就拟好的供词呈了上来。慕容炎说:“随便让他们谁画押。”   封平盯着几个人,沉声说:“谁愿画押,可免一死。”   “呸!”有人吐了他一脸带血的唾沫。封平走到那个人面前,突然抽出腰刀,一刀砍下了他的手!那人一声闷哼,鲜血喷涌。封平一眼也没有多看,转而捡起地上的断手,沾上印泥,飞快地在供词上按下了手印。   慕容炎接过那纸供状,说:“现在不就有了吗?藏天齐指派弟子潜入晋阳,破坏封后大典,意图行刺孤王。嗯,谁为内应呢?这样的事,晋阳城没有内应,他可安排不来。”   封平和周信站在他面前,一声也不敢吭。要说有嫌疑,最有嫌疑的就应该是他们两个人。幸好他们一直是慕容炎身边的人。这便令慕容炎连追责也无从追起。   慕容炎想了想,说:“朝中父王旧臣众多,谁都有这个可能。不过可能性最大的嘛,就写薜成景吧。薜成景一个人也未必办得了这件事,匠作监负责修建浮云台,也脱不了干系。那就再加一个匠作大臣万楼。”   周信身子微微一颤,封平已经写下了另一份供状,然后又是一招砍下了另一个人的手,再度按上印泥。   慕容炎将两纸供状抛到周信面前,说:“还等什么?”   周信颤抖着捡起那两份供状:“陛……陛下……”慕容炎看过去,他只有说:“是,微臣这就去办!”   夜半三更,禁卫军悄无声息地包围了左丞相府。   兵士们举着火把,二话不说,有人以圆木撞开大门。丞相府的人这才被惊醒,有个家奴大声喊:“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夜闯丞相府!”   周信和封平骑在马上,封平左右环顾,但见丞相府的人已经陆续被惊起,说:“将薜成景一家老幼全部羁押,休要走脱一人。”   禁卫军高声应是,立刻开始抓捕府上诸人。   薜成景披衣而起,走到中庭,就看见周信和封平。他似乎察觉了什么,说:“果然,还是免不了这一天。”周信说:“老丞相,陛下并无他意,只是狱中刺客招出了丞相,还请丞相随我等走一趟,不要为难我们。”   封平说:“你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你以为这样他就会感激你了吗?来人,将薜成景锁上!”   周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薜成景入朝为官四十载,禁卫军一时之间,还是不敢动。封平冷哼一声,索性下马上前,将黑色的枷锁套在薜成景身上。   “老爷!”火把光线昏暗,有个年已六旬的妇人扑了上来,封平一刀过去,刀尖正中其腹,妇人惨叫一声,扑倒在。薜成景一声平静的神色这时候才土崩瓦解:“夫人!!”   他想上前,然而禁卫军押着他,推向府门之外。薜成景老泪纵横,府中人开始群情激惯。   周信这才下马跑过来,高喊:“封平!不许伤人!陛下只是令我等带回薜丞相!你想干什么?!”   封平转头看他,说:“陛下什么意思,你真的不明白吗?”   禁卫军开始查抄丞相府,府上幼儿啼哭,妇人奔逃。但是这些人又怎么可能逃得过禁卫军之手呢?很快,丞相府一家老幼都被擒入囚车。周信转过头,看了一眼台阶上薜夫人的尸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胆寒。   次日,薜成景被捕的消息,在晋阳城传开。朝臣与百姓大哗。   早朝之上,薄正书等大臣群情激愤:“陛下!薜老丞相辅佐慕容氏到至今已历四代君主!仅凭狱中几个刺客红口白牙的一纸供状,岂能确定薜大人与他们有勾结啊!”   廷尉夏常有也站出来,说:“陛下!敢问现在几名刺客何在?关系朝中一品重臣的清誉或者是身家性命之事,还望当庭对质才是啊!”   慕容炎轻轻把玩着手中的十八子提珠,任凭诸臣争论,一言不发。   直到退了朝,王允昭说:“陛下,午膳是去王后娘娘宫中吗?”   慕容炎说:“姜散宜那边,有什么反应?”王允昭一怔,慕容炎说:“他如果聪明的话,就应该有反应了。”   王允昭没有接话,慕容炎脚步不停,一路前往栖凤宫。姜碧兰亲自下厨,做了好些小菜。不过她下厨,也就是一帮厨子将所有的菜洗净切好,帮厨烧水,而她负责在一旁指挥。临到菜成,尝尝味道,如此而已。   慕容炎刚刚走进来,姜碧兰已经迎上来,待要盈盈下拜,被慕容炎伸手搀住:“免了。都说过,私下里不必行大礼。”   姜碧兰樱唇轻抿,一边替他脱了披风,递给宫人,说:“只要看见炎哥哥过来,行多大的礼,我也是愿意的。”   慕容炎一手,只觉得挽着自己的玉臂滑不留手,他说:“兰儿今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孤王人还没进来,已经嗅到香气了。”   姜碧兰便略带了两分得意,急令宫人上菜,挨个介绍菜品。慕容炎微笑着听她说话,佳人国色天香,一颦一笑皆是风情。慕容炎看着一碟子冰糖蒸肉,那糖汁亮晶晶的,裹着肥瘦适宜的肉片,能牵出半透明的长丝。   他笑着说:“这个菜只有阿左能吃。”   姜碧兰微怔,旁边王允昭赶紧为他挟了一块,说:“是啊,左将军、周信将军、封平统领都是武人,难免偏好这些油性大的菜。”   姜碧兰顿时面色微赧,说:“我忘了炎哥哥一向饮食清淡,只是这道菜是刚刚学会的,所以……”   慕容炎居然伸出筷子,挟了一块,说:“那孤是必须得尝一尝了?”   那糖汁在唇齿之间化开,他还是觉得油而发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又咬了一口。这些东西在那个人嘴里,也是这番滋味吗?可是并不好啊,为什么会喜欢呢?   姜碧兰殷勤伺候,待用过了午膳,她小声问:“炎哥哥,要在这儿小憩一会吗?”   慕容炎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说:“美人留客,岂能推拒?”   姜碧兰盈盈一笑,服侍他宽衣。王允昭见他同意留下,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先前无意提到左苍狼,他以为慕容炎会去温府。   朝堂之外,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姜散宜听闻刺客供出薜成景的事,也是大为吃惊。郑氏更是忧心忡忡,说:“老爷,您说陛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会不会是有意清理燕王的旧臣啊?”   姜散宜有些烦躁,说:“他自己也是燕王的儿子,难道要连自己都清理了不成?我们女儿在宫中安安稳稳地当着王后,你倒是着的什么急?”   郑氏不敢再说什么了,姜散宜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说:“快快备轿,我要出去一趟!”   郑氏哪敢逆他,忙命管家备轿。姜散宜匆匆赶往自己如今仍在朝中颇有地位的门生家中,将几个人聚到一处,如此这般一叮嘱。次日,有人开始暗暗调查薜府。   薜成景本来就向着慕容渊,而有些东西,不查则已,一旦追查起来,便是很有玄机的。比如薜成景曾经在法常寺为慕容渊祈福,并点了灯。比如薜成景的侄子,现在还跟慕容渊和废太子在逃。   但是,这些若有若无的线索,并不足以定薜成景的罪。他在朝野之中的影响不可小视,若是证据不足,只怕就算是慕容炎,也不敢轻易将他如何。但是薜成景其实为官清廉,一直以来还算是个贤相。大的把柄,一时之间也确实没有。   姜散宜的妻弟,如今的给事中郑之舟说:“姐夫,这些东西恐怕还是不足为信,依我看……”他凑近姜散宜,一阵耳语。姜散宜听完之后,略略犹豫,说:“你先去办,我再找人询问一下,还须明白陛下心意才是。记住,一定要隐蔽,栽赃陷害,一旦被薜成景的人拿获把柄,那可是抄家灭族之祸!”   郑之舟连道放心,自己赶紧带上几个心腹出门而去。   姜散宜想了想,命人备上一份厚礼,去见了封平——他可是听说,封平在进入薜成景府中时,不慎杀死了薜成景的夫人。封平如今是禁卫军统领,是慕容炎真正信得过的人。   但是见到姜散宜,他还是很客气:“姜大人,您一向可好?”   姜散宜一脸笑容,说:“封统领,老朽闲来无事,冒然到访,希望没有打扰封统领才好。”   封平说:“姜大人既然光临寒舍,当然就不会是冒然到访。我们都是为陛下分忧,有什么事,还请大人明言。”   姜散宜说:“封统领痛快!”说罢一挥手,有人抬了几口箱子进来。姜散宜自己打开,箱子里全是金银珠宝。封平还是有点被惊住——这个姜散宜,刚回晋阳城不久,出手就已经这样大方。   姜散宜说:“实不相瞒,老朽今日过来,是有件事想向封统领打听。”   封平心领神会,问:“薜老丞相的事?”姜散宜默认,封平微笑,说:“其实几名刺客虽然被严刑拷打,然而并未招供。”他将慕容炎如何取得供词的事说了,姜散宜恍然大悟!   甚至来不及说别的话,他匆匆告辞。   第二天,禁军在查抄薜成景的丞相府时,抄得金银珠宝、银票古玩无数!   此事不径而走,震惊了朝野。   当天夜里,大雨倾盆。左苍狼被雷雨惊醒,坐起身来。夜深人静,有人狂拍府门。她在床上躺了五天,只觉得骨头都硬了。这时候强撑着下床,扶着床沿走到桌边,倒了茶水。   正在喝水,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啼哭,是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在雷雨之夜,这样的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但是她这样的耳力,还是能听清的。   深更半夜,谁会到温府来哭得这样凄惨?   她扶着桌子,一步一步挪到门边,小心翼翼地不抻到伤口。房门外是有丫头守夜的,只是女孩年轻,而且左苍狼一向事儿少,她睡得很沉。左苍狼从房里出来,正看见一个披着黑色连帽披风的人进了府,二话不说,跪在温老爷子面前。   温老爷子吓了一跳,将人扶起来,仔细一看,讶然道:“东亭贤侄?!”   来人竟然是薜成景的长子薜东亭!他周身上下都滴着水,说:“温叔叔,求你救救我爹!”话音未落,已经以额触地,重重地磕在坚实的地面。温行野说:“贤侄快快请起,快快请起!”一边扶他一边冲温老夫人说:“快煮完姜茶!”   温老夫人答应着去了,温行野问:“贤侄,薜家的事,我也听说了!听说丞相府一家老幼都下了狱,你是如何从狱中逃出来的?”   薜东亭说:“父亲曾帮过一个牢头,牢头冒死让侄儿出来求救!温叔叔,如今我薜府全家二百多口,全部被下了狱。父亲冤枉,侄儿只有来救您了!”   温行野一面让人拿干衣服,一面说:“贤侄啊,如今我在朝中无权无势,纵然有心,又有何为啊?”   薜东亭说:“温叔叔,您与家父乃是多年故交,难道您就忍心看着家父偌大年纪冤死狱中吗?”   温行野说:“贤侄啊,如今晋阳城门的守卫中,有几个人,还算是能听我的话。不如你趁夜出城去吧,好歹给薜家留一条血脉啊!”   薜东亭大哭:“温叔叔,我一家老幼都在狱中,母亲尸骨无人收,我如何能只身逃命!如今侄儿心慌意乱,还请温叔叔为侄儿指条明路!”   他早已失魂落魄,然而涕泪齐下,令人动容。温行野说:“姜散宜这帮子人,是一心要置薜兄于死地啊。”   外面人马长嘶,不一会儿,有人敲门。管家打开门,只见封平带着一队人马,身披蓑衣,说:“温老爷子何在?”也不等管家答话,径自入内。   温行野站在厅前,身姿笔挺,问:“封统领深夜前来,是要依效前朝,锁我温府满门吗?”   封平一怔,这才倾身行礼:“定国公,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听闻逆犯逃脱,往温府而来,担心定国公府上安危,特地赶来。还请定国公交出人犯,令微臣也好对圣上有个交待。”   温行野右手指甲插进肉里,嘴角抽搐,牙关紧咬,却许久说不出一句话。躲在里间的薜东亭这时候似乎才完全清醒。他转头,对温老夫人说:“温婶婶,东亭一时鲁莽,只怕会给温府引来灾祸。可是除了温府,东亭已是走投无路。还请婶婶原谅。”   温老夫人抹着眼泪,说:“东亭啊,不要这么说。温家无能啊!”   薜东亭说:“婶婶取来绳索,将我捆上吧。”   温老夫人说:“东亭,有你温叔叔在前面,他们未必敢闯进来搜府。等他们走后,你就出城去!”   薜东亭摇头,说:“婶婶,我不能丢下我爹、我的兄弟妻儿。何况这个封平杀了我娘,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我。把我捆上吧。”   未几,薜东亭从里面出来,双手被反绑,他缓缓走向封平。禁卫军押解着他出了温府,在滂沱大雨之中,他突然又回头,与温砌同龄的脸庞,让温行野红了眼眶。   又过了很久,禁军走得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温行野缓缓回身,隔着珠帘,看见站在帘后的左苍狼。   他张了张嘴,最终却只是说:“伤还没好,怎么就下地了?回房去吧。”   说完,他缓缓向后园行走,他走得很慢,拐杖顿地,突然之间,有一种老态龙钟的感觉。温老夫人上来扶着他,两个老人一言不发,缓缓地入了内室。   次日,慕容炎当朝宣布,宰辅之职,不可空缺。暂时由姜散宜暂借其位,司丞相职。   朝中没有人敢说话,在这之前的朝堂上,因着薜成景敢于直言,且德高望重,大家还没有多少顾忌。再者,其实一些老臣,并不是很将慕容炎放在眼里。一来资历甚高,二来毕竟也是辅佐过他父亲的,总觉得他还是年轻,处处都需要敲打提醒。   再何况,慕容炎当年作皇子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什么锋芒,这也养成了这些大臣潜在的轻视。即使他作了君主,打了几场漂亮战,但是在朝中没有进行大清洗,没有牵连温家旧部,可以说,恩有余,威还是不足。   所以尽管有时候,明知慕容炎的心意,他们还是会据理力争,不留余地。   可是如今,突然一夜之间,最不可能倒塌的薜成景这棵大树倒了。而且倒得彻彻底底。这些老臣才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的脖子,一直就架在刀锋之上。   而现在,这位一直施恩的君主,亮出了他的屠刀。   朝臣三缄其口,慕容炎说:“既然爱卿皆无异议,此事就这么定了。”   姜散宜下跪谢恩,朝堂静默无声。  彼时,姜碧兰在栖凤宫,绘云和画月跑过来,向她报喜。她听见自己父亲出任了左丞相一职,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狂喜之色。绘云不解:“娘娘,这是好事啊,以后您就不再是孤力无援了。”   姜碧兰说:“这本就是父亲一直以来希冀的事,他生我、养我,就是为了让我对他还有点用,我又有什么值得高兴。”   画月说:“娘娘,现在娘娘一人,独宠于后宫。当然不会觉得。可是倘若以后,娘娘有了皇子,当然就必须得有娘家支撑,以免被其他娘娘……”   话还未落,绘云说:“画月!”   画月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顿时面色发白,忙就跪地掌嘴:“奴婢该死!陛下专宠娘娘,宫中除了我们王后娘娘,哪里还会有什么其他娘娘……”   姜碧兰说:“起来吧。我也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他毕竟是我爹,我还能盼着他不好吗?”   两个丫头这才松了一口气,过来为她捏腿捶肩。姜碧兰问:“陛下晚上过来吗?”   绘云说:“方才王总管过来传信,说是陛下晚间要与几位将军商量军务,就不过来了。还特意嘱咐娘娘早点歇息呢。”   姜碧兰甜蜜一笑,说:“待会我亲自下厨,晚上送碗羹汤过去。”   绘云、画月自小跟她一起长大,当下就打趣:“瞧我们娘娘,一提到陛下,就连心尖儿都是甜的。”   姜碧兰羞恼:“两个死丫头,不想活了你们!!”   夜里,温府。   经历了昨夜薜东亭的事,全府上下都沉浸在一股怪异的低沉之中。左苍狼睡不着,但自从昨夜偷偷起来,害得守夜的丫头被责罚之后,她也不想下床了,睁着眼睛在床上发呆。   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窗棱轻微一响,有人从外面跃了进来。左苍狼吃了一惊——谁敢在温府行这种偷鸡摸狗的事?   然而只是一怔,待借着月光看见来人,她蓦然惊住:“主……主上!”尽管慕容炎登基已有不少时日,她偶尔还是忘记改口。偏生慕容炎也不见怪,紧走几步到了她床边。左苍狼惊慌道:“这个时辰,你怎么来了?!”   慕容炎还没说话,外面守夜的丫头已经在问:“将军?怎么了?”   她日间受了罚,这会儿夜里倒是警醒了。说着话就来开门。   左苍狼第一次有种惊慌失措的感觉,如果那丫头推门看见她房里有个男人,只怕立刻会一声尖叫嚷得全府皆知!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然而慕容炎速度却快,立刻翻身上了床。左苍狼只得用被子将他盖住,外面侍女已经开了门,问:“将军?可是口渴了?奴婢侍候您喝水。”   说着就过来倒水,左苍狼本想说不渴,但见她递了杯子过来,只得撩起床幔,接过杯盏。将饮未饮之时,被子里的慕容炎缓缓揽住了她的腰。   她双手一抖,杯盏几乎落地。 ☆、第 46 章 鼠疫   房里点着一枝蜡烛,光线昏暗。幽深的床帷之中,左苍狼不动声色地握住自己腰间的手,等侍女关上门出去了,方才低声说:“陛下!”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挪开他的手,说:“陛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夜半三更潜入旧臣遗孀居室,只怕有失体面。”   慕容炎翻过身,平躺在她身边,双手枕头,说:“母妃去世之后,我被安置在阳泉宫,身边只有王允昭照顾。他是母妃的心腹,宫里诸人尽皆欺凌刁难。经常被罚,没有时间管我。”   左苍狼怔住,以前慕容炎几乎从不提这样的事。当然,以前二人也没有这样并肩躺在一张床上聊天的时候。慕容炎微笑,说:“有时候饿得不行的时候,我会去御膳房偷菜。而如果前来送饭的宫女我不认识,饮食是从来不敢入口的。冬天宫里碳火总被克扣,母妃的所有藏书,几乎都被我用以取暖。到现在,已不剩什么遗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云淡风轻的冷漠。左苍狼想要赶他出去的心,慢慢便软了。慕容炎握住她的手,说:“有一次王后将王允昭打得只剩一口气,下人把他抬回我宫中的时候,我几乎以为那已经是个死人了。那时候我七岁,一个人坐在他旁边,坐了很久,觉得我应该去太医院弄点药。我用小褂包了我能拿到的所有的药材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有用,乱七八糟,全部煮给他喝了。”   他说着这些话,嘴角竟然现了一丝微笑,说:“他倒也命大,就这么挺了过来。”   那些孤独苦难的岁月,冰冷华丽的宫闱,他一字一字,语带戏谑:“我十二岁就离宫建府了,有一次去孤儿营,你为杨涟亭求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这件事。那一刻,我相信你是真的想要他活下去。”   “主上。”左苍狼重又握住他的手,慕容炎回握她的手,说:“我只是想说,我这一生干过的不体面的事,其实甚多。相比之下,今日偷香窃玉之举,还算是风雅。”   左苍狼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慕容炎侧过身面对着她,伸手抚过她披散的长发,轻声唤她:“阿左。”那声音低沉谙哑,左苍狼如中魔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靠越近,他缓缓地亲吻她的眉心。   她伸手抵住他的肩,慕容炎便握了那手,轻轻一吻,烛火迷离摇曳,她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的吻印在她额际眉心,右手想要解她里衣的系带,然而几度触到那衣结,终于还是翻过身,重新平躺在她身边,说:“算了,本就顽劣躺不住,若是弄伤了,又要多躺几日了。”   左苍狼咬咬唇,慕容炎将她脑袋轻轻一拨,让她靠在自己肩头,闭上眼睛,就这么安静睡去。他的呼吸就在耳边,让人有一种……朝朝暮暮的错觉。   燕王宫里,已是三更时分。姜碧兰煮了一碗银耳汤,让绘云给送到御书房去。听王允昭说,慕容炎是与将军们在书房议事,这么晚了,估计也要歇下了。   绘云端着汤蛊到了书房,却见里面漆黑一片,并不像有人的模样。她以为慕容炎已经睡下了,正要回身,碰见御书房侍墨的太监小安子。她赶紧上前:“安公公?”   小安子转过头,见到是王后的贴身宫女,赶紧行了个礼:“是绘云姐姐?这夜深露重的,怎么到这里来了?”   绘云说:“王后娘娘听闻陛下还未歇下,特地命奴婢送了羹汤过来。没想到过来晚了,陛下好像已经歇下了。”   小安子说:“到底是娘娘心里牵挂着陛下,不过陛下今儿个可不在书房。下午时分就出宫去了。”   绘云心里一惊,问:“出宫?陛下出宫,可是有要事?”   小安子意识到自己多了嘴,说:“这个奴才就不知道了,我们做下人的,哪里管得了主子的事儿呢。不过陛下经常出宫行走,看看民间疾苦什么的,也是有的。”   绘云想想,也是。遂跟他道了个谢,端着汤蛊仍然回了栖凤宫。姜碧兰听闻慕容炎不在宫中,也觉得有点奇怪。不过也没多想,早早便歇下了。   次日,天色未亮,慕容炎已经起身,仍旧是悄悄地出了温府。   左苍狼生怕他被人发现,坐在床上听了许久,见外面确实毫无动静,这才重新躺下。然而枕边突然少了一个人,心里便有些空荡。她闭上眼睛,却是再难入眠。仔细一想,发现自己竟然忘了问他薜成景入狱一事。   当真是色令智错,古人丝毫不曾说错。   她翻来覆去,又开始想这次的刺客到底是谁。不知不觉,天已大亮,太医又送了汤药过来。温老夫人仍然亲自照顾她,温以轩和温以戎前来向她请安。之后便要去往达奚琴府上读书。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燕王宫里,早朝之后,姜散宜特地去找了封平。薜成景的案子,慕容炎没有交给任何人审理,目前薜家人和匠作监的万楼等人一直被关押在诏狱之中。   二人行至宫闱僻静处,待左右无人,姜散宜问:“封统领,不知薜丞相的案子,现在审得如何了?”   封平对于他,还是有点保留,说:“陛下亲自过问,只是囚于狱中,并没有动刑。”   姜散宜当然是着急的,他如今只是代丞相,如果万一薜成景翻案,他仍然一无所有。他轻声说:“薜成景已经入狱数日,陛下却迟迟不肯处理,封统领可知是何原因?”   封平沉吟不语,姜散宜说:“封统领,这些年您在陛下身边,并不得志吧?”   封平怔住,姜散宜可谓是一语切中要害,禁卫军统领,不过是一个四品武官。只是因为防守宫闱,没有人敢轻视他罢了。   但是相比周信、左苍狼来说,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尤其是左苍狼,年纪轻轻,已经是手握重兵。他沉声道:“姜大人此言何意?”   姜散宜说:“封统领,身在朝中,若只是孤身一人,只能处处受制于人。如今陛下身边,武将之中,不会有您的一席之地。但是陛下终究是会老的,我儿如今是王后,且后宫别无妃嫔,只要她生下太子,日后河山流转,封统领也不必蛰居宫闱了。封候拜相皆指日可待。”   封平说:“姜大人此话,若是传入陛下耳中,只怕是不妥吧?”   姜散宜负手微笑,说:“武学造诣我不如封统领,但是扎根朝堂,却也非封统领所长。人在朝中,若无根系,风一吹便倒了。”   封平似乎还在犹豫,姜散宜也不催促,许久之后,他终于问:“姜大人想让下官做什么?”   姜散宜说:“陛下纵然审定薜成景有罪,也未必会开口杀他。但是此人不死,后患无穷。如果封统领……”他凑近封平耳边,轻声说话。封平神色慢慢凝重。   没过两日,狱中传来消息,薜成景在狱中患了鼠疫,已是卧床不起。消息传到温府的时候,温行野一家正在吃饭,但听闻这件事,他无论如何坐不住,立刻就要入宫见慕容炎。   左苍狼好不容易可以下地,追也追不上他,只是说:“别去!”   温行野说:“薜丞相为官四十载,一向刚直清廉,我与他也相交多年了,难道真就忍心看着他偌大年纪,病死狱中吗?!”   话落,他抬腿欲走,左苍狼终于说:“我这就进宫,你别去。”   温行野转过头看她,说:“你的伤……”   左苍狼摇头,命下人取来朝服,穿戴整齐之后,进到宫中。   彼时慕容炎正在同甘孝儒和姜散宜议事,小安子十分恭敬地请她在门外稍候。大臣见驾,一向是只能跪候。左苍狼当然也不例外,她跪在廊下,外面本来就风大,没一会儿便开始咳嗽。   等到书房房门打开,甘孝儒和姜散宜一同出来,见到左苍狼,姜散宜就是一怔。正在这时候,王允昭从里间出来,见到左苍狼跪在外面,脸色都变了,当即就瞪了小安子一眼。   小安子诚惶诚恐,王允昭似乎生怕慕容炎看见,赶紧过来将左苍狼扶起来,笑道:“哎哟左将军,你身上可带着伤,怎么在这风口上跪着。老奴扶您进去。”   左苍狼搭着他的手站起来,问:“多日不朝,今儿个好些了,便想着入宫看看。王总管,陛下可得空了?”   王允昭连连说:“空了空了,将军请。”   姜散宜眼看着王允昭扶左苍狼进去,若有所思——这个人这时候进宫,是要干什么?   思虑间,他却对甘孝儒笑道:“王总管与左将军倒是交好。”   甘孝儒看了他一眼,笑得颇有玄机,却没有多说,只是一拱手:“姜大人,请。” ☆、第 47 章 搭救   左苍狼进了书房,人还没跪下,慕容炎已经说:“别跪了,过来。”左苍狼走到他身边,还没说话,慕容炎已经拉住她的双手,说:“伤还没好,怎的就入宫了?”   左苍狼说:“听说薜丞相在狱中患了鼠疫,温老爷子焦急,托微臣入宫见驾。”   慕容炎显然很满意,他知道她说的是真话。温行野跟薜成景一向交好,如今薜成景身陷囫囵,又染了重病,温行野不着急是不可能的。   他将左苍狼拉到自己怀里坐下,问:“那么你今日来,是替他传话给我,还是自己有话想说?”   左苍狼想站起来,然而挣了一下,到底伤口不能受力。她只好任他揽着,说:“如果是传话给陛下,应该是薜相多年辅佐慕容氏,大燕正是因为外有温帅,内有贤相,方才危而不败。这么多年,他就算有什么不是的地方,陛下大人大量,也不要跟一个行将就木的人计较吧。”   慕容炎冷哼,左苍狼复又笑着说:“说起来,微臣也只是想起,当初主上还是潜翼君的时候,北俞献上反间计,燕王将主上收押下狱。满朝文武袖手旁观,只有薜丞相一人,为主上四处奔走,甚至修书给温帅,想要说服温帅同他一起为主上求情。”   慕容炎似乎想起什么,眼中的讥嘲之意渐渐淡了,说:“嗯。”   左苍狼转过头,面对他,说:“想来虽然愚蠢,然而却总算情真。如今……主上登临帝位,万众俯首。满朝文武皆高呼万岁,而当年力保主上的人,却已丢官罢职、囚于监牢。细细想来,倒也令人唏嘘。”   慕容炎说:“薜成景这个人……这个人有时候真是该死。”他沉声说,半晌,却又轻声叹:“然也确实是个好人。”   左苍狼说:“主上慧眼,自能辩识忠奸。其实薜丞相毕竟年势已高,又有几年余寿?主上何不赐他一个善终,也算是圣心如月,回报当年他一言之恩吧。”   慕容炎低下头,埋入她的脖项,许久之后,说:“听闻他在狱中生了重病,孤念他年势已高,又有功于江山社稷,且免刑狱之苦,准其迁回府中将养吧。”   左苍狼起身跪拜:“微臣替薜丞相谢陛下恩典。”   慕容炎说:“你是他什么人,也能替他谢恩?”左苍狼语塞,他食指轻抚她的唇,那指腹温热微凉,左苍狼抬起头,他目光如魔咒。   他的唇越靠越近,左苍狼猛地挣脱他站起来,伤口一阵尖锐地疼痛,她说:“主上!”   慕容炎刚要说话,外面王允昭突然高声道:“陛下,王后娘娘求见。”   左苍狼急整衣冠,跪在一边,慕容炎终于缓缓说:“让她进来。”   不一会儿,暗香随风而至,姜碧兰环佩丁当,缓步进来,身后宫女绘云低着头,把汤盅递给她。她将汤蛊放到书桌上,说:“陛下。”她看了一眼左苍狼,慕容炎说:“不必多礼,阿左不是外人。”   姜碧兰微笑着说:“说起来,本宫与左将军还是旧识。将军又是陛下昔年府上家臣,宫闱清闲,以后左将军还要多多走动才是。”   左苍狼倾身行礼:“承蒙娘娘抬爱,微臣遵命。”   姜碧兰点点头,走到慕容炎身边,取了小碗分汤,然后说:“不知道左苍狼也在,若要早知道,便多带一份过来。”   左苍狼恭敬地道:“微臣不敢,微臣告退。”   慕容炎说:“传旨的事,交给下人去做便是。爱卿旧伤未愈,不宜辛劳。”   左苍狼答了句是,后退三步,缓缓出了书房。王允昭本就守在门外,这时候赶紧过来扶住她,说:“将军,老奴派车驾送您回府。”   左苍狼扶着他的手,说:“王总管,陛下答应免去薜老丞相刑狱之苦,暂时迁回旧宅养病。请您派个人,立刻传旨。”   王允昭心中一跳,低声说:“将军啊,您可知此事是由谁暗中下手?你为薜老丞相求情,只怕会无端为自己树敌啊!”   左苍狼摇摇头,却没答此话,只是说:“薜相据传是得了鼠疫,宫中太医不可靠。您请派人帮我去趟拜玉教,找杨涟亭前来为他诊治。必须立刻前去,否则消息传出,只怕薜相立刻就会性命不保。”   王允昭点点头,说:“将军放心。”   次日,薜成景被放归旧宅养病的事,在朝中传开。拜玉教教主杨涟亭连夜赶回晋阳,亲自为薜成景诊病。   而当天,左苍狼带伤入宫,在御书房徘徊约摸盏茶功夫。这时候,所有朝臣都把目光移向了她。她带伤休养,十数日不曾上朝。然而朝中大臣联名上书、大声疾呼了这些时日,效果却不及她这盏茶功夫的几句话。   而且谁也不明白,她明明是慕容炎的心腹,为什么会突然为薜成景求情?   毕竟薜成景一派,可从来没有把她当成过自己人。   朝臣暗中观望的时候,薜成景被接了出来,几日牢狱之灾,又身染重病,尽管慕容炎并未对他用刑,他却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   杨涟亭连左苍狼都没见,直接去了薜府。左苍狼从回到府上开始就一直在睡觉。不知道为什么,姜碧兰袅袅婷婷的身影总在眼前晃。   现在,她才是他的妻子。每一次见到他,这个事实就冰冷地横亘在她和他之间。而她是谁?温砌的遗孀。   这一生,那些作过的,或者不曾作过的梦,都湮灭在无边虚妄之中。   第二天,杨涟亭派拜玉教的人传信给她,让她前往薜府。左苍狼临将出门之际,温行野说:“我与你同去。”   左苍狼挥挥手:“鼠疫传染。”   说罢便出了门。温行野看着她的身影,有片刻的静默。温老夫人站在他身后,说:“老爷子,你说薜相被释放出来,真的是因为阿左向陛下进言吗?”   温行野缓缓说:“我只是一试,但没想到,她真的可以。”   温老夫人说:“可她毕竟是陛下的心腹,陛下这次明显是有意置薜相于死地,为何又会突然改变了主意?”   温行野说:“我更关心,她为什么会同意搭救薜相。是为了施恩于薜相一派,巩固自己势力?还是另有原因?”温老夫人说:“她其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温行野说:“我只是觉得,如果她救薜相,是为了收买人心,那她的野心是什么?会有多可怕。”   左苍狼去到薜府的时候,薜府花木枯残。似乎转眼之间,这华门高府就变成了荒凉废宇。   左苍狼踏着满地零落的花叶走进去,只见薜成景披头散发,躺在简陋的床榻上。杨涟亭一身白衣洁净无尘,衣冠素洁,与这里竟有些格格不入。   她行至杨涟亭身边,问:“他怎么样了?”   杨涟亭说:“情况不好,是有人故意让他染上鼠疫,被鼠啮咬的伤口只是假象。”   左苍狼并不意外,只是问:“能救回来吗?”   杨涟亭说:“能。你站出去些,门口煮有药帕,自己蒙上再进来。”   左苍狼退到门口,说:“那你叫我来干嘛,我先回去了。”   杨涟亭头也没回:“你那伤多少天了还不好?在外面等等,我忙完给你开两副药。”   左苍狼说:“我怎么等,外面连坐一会儿的地方都没有!”   杨涟亭无奈,脱下身上羽缎的披风扔给她。左苍狼将披风团成一团,坐在外间,靠着被劈成两半却没有倒地的贡桌,闭上眼睛歇息。   不一会儿,姜杏带着人送了衣物棉进来,室里这才开始暖和起来。   杨涟亭熬好药端过来,看见她倚着破贡桌睡得正香,叹了口气,找了床薄毯给她盖上,又把暖盆挪近一些。左苍狼已经醒了,但还是困。太医开的药,就是让她少动弹,几乎每天都在睡觉。这样的药看起来虽然精神不好,但对她这样好动的人来说,养外伤确实奏效。   左苍狼睡不一会儿,便被贡桌硌醒。杨涟亭说:“先把药喝了。”   她伸手来接,杨涟亭却已经用勺子吹凉药汁,一勺一勺地喂她。   姜杏在旁边看了一阵,冷哼了一声,说:“脚踩两条船,倒不怕沉了。”   杨涟亭瞪了他一眼,左苍狼没忍住,问:“另一条船是谁?”   杨涟亭也不用勺子了,左手捏她鼻子,右手用碗沿堵住她的嘴,一通猛灌。   当天夜里,姜散宜府上。姜散宜说:“这个左苍狼到底是想干什么?她是陛下的心腹,怎么突然救起薜成景来了?”   他妻弟郑之舟说:“姐夫,你说这有没有可能是她想拢络薜成景那拔人?”   郑氏说:“就算她有意,陛下怎么就答应了呢?实在令人费解。”   姜散宜说:“陛下答应不奇怪。”郑之舟和郑氏都看向他,他缓缓说:“枕边风,没几个男人受得住。”   郑氏面色大变:“什么?老爷,您是说……”   姜散宜缓缓点头。 ☆、第 48 章 尖刀   薜成景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毕竟年纪大了,又眼见薜夫人惨死刀下,身体本就受不住。何况又染了鼠疫。这若不是杨涟亭在,恐怕这条命也就此交待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左右一顾,不像在牢里。他吃力地转过头,看见床边,一个年轻人正在替他把脉。再仔细一看,这个人自己还认得,他张了张嘴,终于说:“杨大夫?”   杨涟亭略略点头,招招手,便有拜玉教的人呈了药上来。薜成景说:“我……怎么会在这里?”从染病之后,他昏迷居多,竟不知如何出得监牢。   杨涟亭说:“让外面的人跟你说吧。”他对薜成景,其实有点耿耿于怀,当年杨继龄被诬陷下狱,薜成景身为他的恩师,并未能救下他。反而眼睁睁地看着他在狱中被人拷打至死。   杨涟亭那时候毕竟年幼,哪怕如今已经知道身不由己、无能为力这几个字,然而幼时心结,终究是不能释怀。   所以哪怕是按辈份,他得称薜成景一声师公,但是这么多年,杨家不在了,哪怕他还在,也早已是旧情不存了。   他给薜成景喂完药,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外面已经有几位老臣进来。走在前面的正是薄正书。见到薜成景醒来,他们显然很是激动。倒是杨涟亭丢了一句:“别谈太久。”   薄正书上前,握住薜成景的手:“老丞相,你受苦了!”   薜成景摇摇头,说:“我一把老骨头,苦又如何?只可怜夫人,随我多年,一生操劳,竟惨死于禁军屠刀之下!”一提起薜夫人,他眼眶发红,许久问:“夫人……如今葬在何处?”   薄正书说:“定国公派人葬在薜家祖陵之中,我等皆前往拜祭过。待老丞相好些,再去祭奠不迟。”   薜成景眼里满是浑浊的泪水,薄正书说:“老丞相,如今朝中,姜散宜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就连匠作大臣万楼都仍被困于狱中,您看该如何是好啊?”   薜成景说:“陛下既然允许有人栽赃诬陷老夫,必然是已下决心除去老夫,如何又肯让老夫活着回到旧宅?杨涟亭自从入了拜玉教,一向无诏不入晋阳城,是陛下命他前来为我诊治的吗?”   薄正书等人互相看看,还是丞相长史魏同耀说:“老丞相,初时我等死谏,然而陛下并无回心转意的迹象。后来……后来骠骑将军左苍狼入了一趟宫,与陛下密谈了盏茶功夫。如果我等猜测不错,定是她进言,释放丞相。”   薜成景说:“左苍狼?可老夫与她素无交往,她虽名义上是温砌的妻子,但实际上乃陛下心腹。她为何会出言为我求情?”   薄正书说:“这个……也正是下官们想不明白的地方啊。”   薜成景沉吟,说:“如今她兵权在握,又深得陛下宠信,可谓是少年得志。为我求情,莫非是想拉拢我等吗?”   薄正书说:“可正如丞相所言,她如今地位已极,需要我等做什么呢?”   旁边魏同耀突然说:“不知诸位发现了没有,陛下对她……完全有别于别的朝臣。”   大家都是一怔,宗正司马仓说:“说起来,陛下与她两人相处的时候,王总管一向都是避开的。你们有见过哪个朝臣面圣之时,王允昭是不在里边侍候的?”   大家都怔住,薜成景说:“所以,你们是说,她跟陛下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首尾?”   薄正书说:“如此说来,她敢为丞相求情,并能促成此事,就说得通了。”   薜成景说:“所以……如果她有心拉拢我们,难道是想谋王后之位吗?”   大家都惊住,司马仓说:“可……可她毕竟是温帅遗孀啊!哪怕我们都知道只是虚名,但是温帅在军中的旧部可不是少数。这些武夫一旦得知此事,只怕情势将不可控制啊!”   薄正书也十分震惊:“她手握重兵,一旦为后,日后恐怕外戚篡权,大燕王朝危矣!”   薜成景叹了一口气,说:“如今我也老了,不想再折腾什么了。你们以后少往我这儿跑。陛下视我为眼中钉,不要因为我牵累了诸位。”   薄正书等人俱都跪下:“老丞相!”   薜成景挥了挥手:“都走吧!”   这半个月,左苍狼的伤势是好得差不多了。拉弓射箭仍然是不能,平时行动倒是不受影响了。慕容炎命她早朝,她倒也去,但是朝堂之事,她也没有什么置喙的地方。她是武官,推行新政、田地税赋这些事,一提一个头大如斗。   于是整个朝议她经常都是一言不发,难免有些无聊。再者有伤在身,也不宜久站。而一场朝议通常时间都会很长,这几日,慕容炎就经常直接退朝,让相关官员前往书房再议。   连续几天朝议时间大大缩短,老臣们左右看看,想起上次薜成景的话,心里都有些不安。   左苍狼最近有意避开慕容炎,下朝之后她就会早早离开,有时候遇到过来传旨的太监,她也有意无意地绕着走。出了宫也不怎么回温府。薜成景的伤势好些了,杨涟亭不需要时时守着他,便经常过来,两个人打猎、踏青是常事。   姜杏一见杨涟亭就抱怨:“你好不容易回晋阳城一趟,能不能看着点德益堂?日日都是慕你杨神医之名而来的病人,你倒好,天天风花雪月,没完没了。”   杨涟亭说:“我哪里风花雪月?德益堂有你坐镇,哪还有需要我的地方?”   姜杏冷哼,终于说:“燕王对左苍狼什么意思,你真看不出来?”杨涟亭怔住,问:“什么?”   姜杏说:“你玩归玩,小心脑袋。”他这样的人,早已经一副铁石心肠,旁人的死活几时会放在心上?这么提醒一句,可真是千年万遇。杨涟亭说:“难得你也会关心别人。”   姜杏又哼了一声:“老夫是怕你死了,从此进出拜玉教不方便而已。”   杨涟亭问:“半点师徒之谊都没有?”姜杏怒哼:“鬼的师徒。”说完,又忙着接诊进来的病人。杨涟亭摇摇头,说:“你这个人其实还不错,就是没有人味。”   姜杏只是略略为病人诊脉,立刻奋笔疾书,冷冰冰地开着一张又一张的药方,面无表情。他根本不在意,这些病患的身体康泰与否。他只是在意,他的药入人体,能不能达到他要的效果。救死扶伤于他而言像个笑话,他只要医术,早已抛弃了仁心。   夜里,左苍狼又过来,姜杏还在坐诊。德益堂的病人确实太多,特别是听说杨涟亭回到晋阳之后,许多都是不远千里而来。杨涟亭没有坐诊,都不是什么急症,他在旁边跟左苍狼下棋。   好不容易姜杏把所有的病患都打发走了,杨涟亭出去拿酒。左苍狼对姜杏说:“来来,过来陪我把这盘棋下完。”姜杏冷着脸:“不来。”   左苍狼说:“为什么?还有一点了。”   姜杏冷哼,左苍狼慢慢望定他,说:“你——不是不会吧?”姜杏立刻偏过头去,又哼了一声。左苍狼大乐:“哎,你真不会啊!”   姜杏一脸恼怒,杨涟亭提了酒进来,见状问:“怎么了?”   左苍狼笑得直不起腰:“杨涟亭,我们姜大夫居然不会下棋!”   杨涟亭也乐了,半天把酒倒了,说:“很简单的,来来我教你。”   姜杏怒而站起:“谁说老夫要学了?!”说罢转身就要走,杨涟亭拉住他,说:“来啊!”强行将他按得坐在棋枰面前。姜杏虽然医术出神入化,但是不会武功。杨涟亭要制住他还真是容易。   他走不了,只好坐下来,左苍狼摆了棋,说:“很简单的,姜大夫不要怕哦。”姜杏先前还一脸怒色,后来被两个人笑得多了,却慢慢地厚了脸皮,也不恼了,慢慢跟他们学。   黑白二色的棋子在他手中慢慢灵活起来,他这样的智力学什么东西都是很快的。左苍狼先前还让他几个子,慢慢地就不让了。杨涟亭在旁边支招 ,两个人一直下了几个时辰。   左苍狼说:“你还有什么不会的,说出来我们一并教了吧。”姜杏哼了一声,端起碗酒正要喝,左苍狼突然问:“划拳你会不会?”   姜杏一脸怒色,两个人哈哈大笑,又教他划拳。一套拳划下来,姜杏对左苍狼说:“你一个女娃家家的,这样子不觉得粗鲁吗?夫家看见,不会觉得没有家教吗?”   ——还是个挺保守的老头!左苍狼说:“我丈夫都埋在广渠山了。”   姜杏又哼了一声,左苍狼嘻嘻哈哈,也不往心里去,又教他划了几套拳。姜杏喝了不少酒,他酒量竟然也不好,醉倒在桌下。杨涟亭把他扶起来,他挣扎着说:“我还能喝!”然后出了个“哥俩好”,然后得意地呢喃:“原来这就是划拳,挺简单的嘛。”   敢情这是他第一次划拳,左苍狼和杨涟亭都觉得好笑,这个人,大约一生都钻研医术了吧?   杨涟亭把他扶到床上,给他脱了鞋子,又扯了被子给他盖好,问:“难不难受?要不要喝点解酒的药?”姜杏不知道嘀咕了一句什么,他将耳朵凑到他嘴边去听,跟侍候父母也差不离。   左苍狼倚在门框上,懒懒地看。突然外面响起脚步声,她转过身,就见一个人从外面走进来——竟然是慕容炎!   左苍狼吃了一惊,赶紧行礼:“陛下?您怎么来了?”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又扫了一眼里间的杨涟亭。待看清室内的情况,他眼中的一丝愠怒慢慢地散去,声音也十分平静:“怎么,这里孤不能来吗?”   左苍狼将他一闪即逝的怒色看在眼里,心下就是一怔。他居然因为她跟杨涟亭在一起而心生不快。会对杨涟亭不利吗?   她以前从不认为慕容炎会因为此事不悦,但这时候这一丝情绪让她心惊。慕容炎本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若表现出来,就已经相当严重。她心下微凛,杨涟亭已经走出来,同样向慕容炎见礼:“陛下万安。”   慕容炎嗯了一声,扫视他,说:“孤召你回来,是医治薜成景的鼠疫,他现在如何了?”   杨涟亭恭敬地道:“回主上,他已经大好,只是毕竟带了些年岁,要慢慢恢复。”   慕容炎说:“既然他已经大好,你还逗留不去,拜玉教中异常清闲吗?”   杨涟亭微怔,说:“涟亭有罪,明日既返回拜玉教。”   慕容炎这才说:“也不急这一时半刻,你难得回来一趟,明日进宫先为王后诊个平安脉吧。”   杨涟亭说:“微臣遵旨。”   慕容炎点头,语气缓和了不少,说:“起来吧。你如今好歹是拜玉教教主了,孤意,封你一个国师,加授法号光华,以后就称光华上师好了。”   杨涟亭微顿,赶紧又倾身谢恩:“陛下皇恩浩荡,微臣受宠若惊。”   慕容炎说:“你知道皇恩浩荡便好,好好安抚拜玉教,没事别往晋阳城跑。”杨涟亭再度谢恩,左苍狼略略松了一口气。慕容炎这个人,他若真的出言责备,说明心里没有惩治之意。   慕容炎教训完杨涟亭,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左将军如今好大的架子,孤不亲自来,竟是没有人请得动了。”   杨涟亭看了一眼左苍狼,又看向慕容炎。左苍狼说:“陛下深夜来寻,可是有何要事?”   慕容炎缓缓说:“自是重要军务。”   左苍狼知道是非跟他走不可了,说:“既是军务,微臣护送陛下回宫商谈吧。”   慕容炎这才说:“也好。”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德益堂,又一次行走到天平巷。这条衔巷,两人曾多次行走,然而这一次,身份又较以往不同。长街无月,只有檐下的灯笼照出一片朦胧。左苍狼跃上去,随手摘了一个大个头的灯笼,说:“夜行不便,微臣为主上提灯。”   夜色粘稠,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慕容炎突然问:“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左苍狼怔住,他伸出手,慢慢搂紧她的腰,几乎贴着她的脸问:“说啊,你要躲我到什么时候?”   左苍狼背脊僵硬,许久说:“主上,长街之上,让人看见恐怕有损陛下贤名。”慕容炎将她越抱越紧,许久说:“再让我抱一会儿……”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似喃喃低语,却如咒语般蛊惑人心:“哪怕不要贤名。”   左苍狼慢慢停止了挣扎,静寂长街,她提灯在手,静默地任他拥抱。于是那感觉突然真的寂静安好,他就真的想这样拥抱她,多一刻,再多一刻的时间。   那言咒温暖她,也迷惑了他。就这样拥抱,久一点,再久一点吧,就算真的有人看见,也罢了。   薜成景伤病好转之后,杨涟亭返回了姑射山。左苍狼没有了去处,大多时候都在茶楼酒肆逗留。   这一日,平度关突然传来战报,西靖再次向大燕用兵。西靖上次跟温砌一战,苦战数月,未建寸功,可谓是元气大伤。如今刚刚缓过来,第一件事仍然是伐燕。   他们对大燕的情况相当清楚,燕国经过这么些年天灾人祸,早已国力耗尽。慕容炎逼宫夺位,更是伤筋动骨。再加上温砌阵亡,左苍狼受伤,可谓是天赐良机。   战报传回到慕容炎手上,朝中大臣都议论纷纷。其实国库什么情况,大家都非常清楚。慕容炎为什么急着改良农耕?还不是因为粮食吃紧!他根本没有可以支持作战的粮草。   如今西靖还可以增加赋税筹集军粮,可是大燕,慕容炎刚刚才减免了税赋,大燕百姓俱都寄予厚望。他是没有办法再从民间征粮的。   朝堂之上,诸人俱都沉默。   慕容炎扫视殿中,问:“西靖再次犯我宿邺城,据报来犯大军不下十五万人。诸位爱卿有何良策?”   姜散宜跟甘孝儒互相看了一眼,谁都不敢说话。慕容炎的个性,是没有人敢劝他和谈的。但是眼下除了和谈,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慕容炎目光扫向姜散宜,问:“姜爱卿,你觉得眼下,应当如何?”   姜散宜出列,说:“陛下,依微臣看来,左将军用兵如神,不如就请左将军出战西靖。”   郑之舟出列附议,甘孝儒摸不清慕容炎的心意,不敢冒然说话。薄正书一党经薜成景先前之言,也准备跟左苍狼划清界限。这时候也没出声。   谁都知道,这时候慕容炎拿不出粮草,这时候出战西靖,如果四五天内不能得胜,则粮草耗尽,而且没有补给。   西靖十五万大军来势汹汹,而且后面是否还有援军谁也不清楚。一旦不能速胜,就将是大败。   三军将领,谁敢在这时候领旨出战?  慕容炎嘴角隐现了一丝讥讽之意,这时候才看向左苍狼,说:“左爱卿伤势未愈,行军打仗,只怕还是吃不消。孤王素知,姜丞相膝下长公子姜齐精通兵法韬略,丞相何不荐他一战?”   姜散宜脸色都变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陛下,犬子年幼,难当重任!左将军军功卓著,还是她出战西靖更有胜算。”   慕容炎冷笑了一声,直接说了句:“退朝!左爱卿书房议事!”姜散宜一头冷汗。他不知道,慕容炎是有意吓他,还是想给左苍狼留出恢复的时间。   御书房,王允昭上了茶,随即带着小安子等人退下。左苍狼还跪在地上,慕容炎说:“起来吧,今日朝堂之上,你也看见了。”   左苍狼唇际带笑,说:“行军打仗本来就是武将的事,主上询问姜相,难免失望。”   慕容炎冷哼了一声,说:“你的伤还上不了战场。”   左苍狼说:“正是因为微臣上不了战场,我们才有胜算。”慕容炎看向她,她说:“就请主上,容许微臣一试吧。”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将她拥在怀中,说:“去吧,粮草的事,我会想办法。早点回来。”左苍狼点头,然而又真的有办法吗?   是夜,左苍狼星夜点兵,前往宿邺城。如今晋阳城中只有挛鞮雕陶凮皋和袁戏的亲信袁恶。左苍狼毫不犹豫地说:“袁恶,随我前往宿邺!”   袁恶大声应是,挛鞮雕陶凮皋上前一步:“将军,平度关一役末将曾跟随左将军与袁将军。宿邺的地形,末将很了解。”左苍狼无动于衷,令袁恶下去准备,挛鞮雕陶凮皋不服:“将军,可是末将有何过失之处?为何将军与温帅总不肯启用末将?”   左苍狼说:“少废话,你随周信驻守晋阳,这是军令!”他却又说:“将军,末将愿为一步兵,只愿跟随将军,再返宿邺、驱逐西靖贼寇!”   左苍狼终于怒了,吼:“你听不见我的话?!”就你这破名字,哪天你受伤或者阵亡了,老子回来怎么写军功册!!   诸将顿时笑成一团,袁恶说:“我赌十两银子,你这名字六个字将军得念错四个!写错五个!”   征南将军伍正扬闻言哈哈大笑:“我押二十两,哈哈哈哈。”   旁边终于有人看不过去了,嚷嚷:“妈的笑什么笑?!一帮大老粗还有完没完了?咱将军不还能念对两个吗?!”   左苍狼:……   挛鞮雕陶凮皋一咬牙,走到左苍狼面前:“其实家母是王氏,末将还有一个名字叫王楠!”   左苍狼终于说:“走!”   一行人连夜赶往宿邺城,临出城时,慕容炎送她。两个人策马缓缓而行,王允昭倒是懂,命其他人原地等候。   等到人群稍远些,慕容炎说:“宿邺本来就是边城,现今又被马邑城和小泉山包围,我们两面受敌,若实在是不行,暂时丢给孤竹,让他们跟西靖争抢也未尝不可。”   左苍狼说:“微臣明白了,如果情形真的危急,我会率军退出宿邺。”   慕容炎弯腰,左苍狼低头,发现他在自己腰间系了个平安扣。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主上……”   慕容炎说:“宿邺不要紧,平度关以外的地域,实在不行都可以舍弃。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左苍狼右手握着那枚平安扣,指腹划过,有一种极细腻温润的感觉。她点头,郑重地说:“我会的。”   军队拔营起寨,左苍狼在马上回头,见慕容炎仍未转身。朔风阵阵,卷起旌旗,她沉声道:“出发!”   马蹄如惊雷,扬起尘沙万里。   宿邺的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左苍狼赶至的时候,西靖将领任旋正好攻破宿邺城门。   左苍狼的援军昼夜奔驰,早已是疲惫不堪。她没有上前援助宿邺败军撤退。转而停在宿邺城西的白狼河,河面早已封洞,河床如斜谷。时间紧急,也来不及布置,等败兵过去后,任旋率人将要追至时,她命所有士兵齐出,摇旗呐喊。   整个斜谷大纛飘扬,乱箭齐出。任旋大惊,立刻回师宿邺。   待追兵尽去,左苍狼终于把败兵全部安置在康华县。然而一问之下,却是皱起了眉头——败军几乎是丢盔弃甲,更别说钱粮辎重了。   几万大军屯在康华县,粮草仅供两日所需。而更可怕的是,没有后方供给。缺医少药,天气又奇寒无比。袁恶和王楠只能给伤兵简单包扎,左苍狼命他们把死人身上能穿的衣服全都扒下来,夜晚实在寒冷之时,多件衣服总是好的。   袁恶跟王楠指挥人扒死人衣服,然后袁恶笑:“将军为什么要让我们来扒死人衣服?能让将军为难到这种程度,我们能不能活着回去是大问题了。小子,后悔跟来吗?”   王楠发现一个还在呼吸的伤兵,低头查看:“不,我是个士兵,我想呆在战场上。以前……温帅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愿带我上战场。”早知道尽早要改名字,就早点改了。   袁恶同情地拍拍他的肩,两个人合力抬着伤兵往回走。   天气实在太冷,白狼河已经全部冰封,厚厚的冰层,上可走马。左苍狼在上面走了好几圈,良久,一箭射出。河面碎冰激射,冰层仍然坚硬。   左苍狼观察一阵,用九龙舌装上弩箭,接连射出好几箭。冰层终于开始断裂,隐隐溢出冰水。袁恶和王楠互相看了一眼,袁恶说:“将军兴致不错。”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里玩冰!   左苍狼前去破冰处看了看,王楠赶紧上前:“将军小心!这样的天气掉进冰窟可不是开玩笑的!”   左苍狼站在远处,看了一眼,良久,说:“袁恶,立刻令全军休整造饭,四更时分,前往宿邺城下叫阵。”   袁恶领命,立刻传令下去。左苍狼又说:“王楠,你把城中所有蜡烛都融掉,我要一桶蜡油。带上弩箭跟我过来。”   王楠准备好,两人沿着白狼河走了一阵,左苍狼指指前面:“撞击冰层,让它们开裂。”   王楠问:“凿冰?”   左苍狼摇头:“不,是让冰层开裂。”   王楠虽然不解,还是用弩大力撞击冰层。左苍狼也亲自动手,不一会儿,已经震裂一大片冰层。   左苍狼走过去,用蜡油浇在表面。不多时,蜡油凝结。王楠看着都心疼,心想你晚上可没蜡烛用了。   左苍狼看了看,在冰层表面再浇上一层水。不一会儿,水凝成薄冰,覆盖在表面。   她说:“晚上我会让任旋出来,你们想办法拖住后面的军队,不会太久的。”   王楠低着头,心说任旋是你家狗啊,你让他出来他就出来。但是他跟过左苍狼,知道她还是靠谱的,也没多说,只应了声是。   四更左右,左苍狼率军攻城。任旋很是意外,怎么可能……大燕内讧这么久,哪里来的兵力余粮还敢主动攻城?   按理他们就应该直接退到大蓟城以内才对!果然是换了君主将帅,作风也变了。   他正想着,左苍狼出现在城下。任旋目光微凝,西靖在大燕的细作传回消息,左苍狼的伤不可能好这么快才对。他在城头观察,却见左苍狼一直没有出手,全军虽然击鼓叫阵,却并没有其他动作。   难道……这个人是在虚张声势吗?   他还算是谨慎小心,一直没有出兵。直到后半夜,隐在城头阴影中的他,看见左苍狼开始咳嗽。他有细作传回的左苍狼伤药的药方,按这种药方来算,她的伤没有个把月好不了。   她是个武将,武将总是比文官扛得住些。是以她若是看起来好了八成,其实也就是好了五成。   这个人,带着这样的重伤就敢到城下叫阵。任旋心里还是有些起伏,大燕王朝的骠骑大将军啊!如果得了她的头颅,将是多大的功劳!他跟左苍狼,未曾直接交过手。他不相信一个十几岁的女娃能有什么惊天的能耐。   一直观察了大半夜,他终于派出一小队兵士,想要冲散左苍狼的阵形。左苍狼射了两箭,准头还是极好的,但很快她就不再用弓。任旋呼吸慢慢急促,他可以确定,左苍狼伤势绝对很严重。   他本来就是极擅弓马之人,那拉弓的姿势骗不了他。要下去吗?若是不成,再回来也来得及。   他咬牙,终于下令打开城门,出城迎战。左苍狼在兵士之中,又射了两箭,一箭擦着他右臂而过。任旋咬牙,策马直接向她奔来,抽箭也射了一箭,左苍狼避开,他抽出长枪策马逼近。长枪当头压下,左苍狼以戟相隔档,然而那种力道,岂是她能及?   她只觉手腕一麻,虎口开裂,整个手臂断了一样,长戟脱手飞出。西靖队高声喝彩。左苍狼后退好一段距离,任旋清楚地看见,她身上的血迹渐渐洇散开来!   自己方才马上一击,震裂了她的旧伤!任旋立刻紧随其后,准备再来一枪。左苍狼拨转马头,往后退。任旋下令攻击,但见左苍狼向后方撤离,本来不想追,天黑路险,他岂不知危险?他只是随手放出一箭。不想左苍狼闷哼一声,他看过去,发现那一箭竟正中她背!   这丫头可是温砌的夫人,大燕的骠骑大将军啊!一旦擒获她,大燕必三军胆寒!说不定明天就可取下大蓟城!   他不再犹豫,当即拨马,狂追。左苍狼策马狂奔,马蹄包了棉布防滑,行走在冰面还算稳健。她右手握紧缰绳,寒风透体,只觉得彻心彻肺地冷。   任旋再次拉弓,又是一箭。左苍狼侧身避开,身形不稳,差点跌下马来。   她捡了一片喂马的麦芽糖塞进嘴里,吸入的每一口气都变成了冰碴。但是精神不敢有一点松懈。是这儿了吗?成败都在此一举,如果失败,这里将会是她的葬身之地。   她放慢速度,跌下马来,捂着伤口在冰面上狂奔。任旋策马疾追,寒月如霜,冰面如玉带。她的血滴在冰面上,一滴一滴,一串一串。   任旋眼里充满胜利的喜悦,正要拉弓再出一箭,突然身下一晃,还没反应过来,连人带马陷进了冰窟里!   左苍狼跪在冰面上,心里肺里似乎都已经被冻得僵硬!失血过多,她开始发冷。伤口的痛反而麻木。   冰窟里有人挣扎的声音,断裂的冰面被一片一片掰碎,里面的人狂乱地想要寻找救命的稻草。   可是周围一大片全是浇了蜡油的裂冰。终于,他挣扎着攀住了冰层一角,他嘴唇发紫,呆滞着看着冰层上的左苍狼。   左苍狼手里还有弓有箭,她吃力地站起身来,将九龙舌踩在地上,装上弩箭,以脚为轴,准星正对着任旋。   四目相对,左苍狼撕开衣服,点穴止血,却并未拔箭。   任旋眼中的生机渐渐流逝,左苍狼不过去,这时候她也剩不下多少体力,只要等他死掉便是。冰面上有什么东西反射着月光,她捡起来,发现是个小金锁。   长命锁,给孩子带的那种。   她摸了一阵,问:“给孩子的?”   任旋牙齿都在发抖:“我、我死之后,把我送回西靖……”   左苍狼的声音也是冰冷的:“温帅,是你杀死的?”   任旋的声音一直在抖,听不出语气:“我、我也把他送回大燕了。求你,一定要把我送回西靖。”   左苍狼好奇:“为什么?”   任旋说:“见到我的尸体,朝廷会按战死……抚恤安置我的父母妻儿……求你……”   左苍狼怔住:“所以……你也在第一时间,送回温砌的尸体?”   任旋已经看不出有没有在点头:“我和他无怨无仇,我不恨他。”   左苍狼说:“你降了大燕,我救你上来。”   任旋犹豫,然后摇头,这次非常明显地摇头:“我不作降将。请……请一定将我的尸体送回去。我从戎十九年,就算是战败身死,小有过失,我王看见我的尸体,也会消气。相信我,如果温帅在,或者袁戏在,他们一定也会这么做……”   他的声音低微下去,人已昏迷,却紧紧扒住冰面,五指已僵硬。   左苍狼慢慢爬过去,感觉到身下冰层的震动,赶紧停下来。这样的冰面,不可能带着一个狗熊一样的大男人爬上来。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话。”她说,但想了想,撕下自己内衣,搓成布条。左右看看四周,自己的马还在不远处。她把马叫过来,用布条一头栓在任旋腋下,一头栓在马脖子上。   骏马发力,终于将任旋拖出冰窟,拖到岸边。王楠等人还没过来,左苍狼抓了一把雪在他身上一通乱搓,他慢慢苏醒,颤抖着说:“我的……腿……”又昏倒了。   左苍狼撩起他的裤角,发现他的腿早已肿胀。她慢慢咬牙,把他的双腿擦干,抱进怀里。   王楠、袁恶赶来的时候,左苍狼摘下任旋的兵符和印信:“换上任旋的衣服,让兵士换上白天扒下的西靖战甲,打起任旋的旗号,攻打小泉山。”   王楠与袁恶吃了一惊,袁恶说:“将军,小泉山如今是孤竹人所占之地。我们突然派兵去攻,岂不是结怨与孤竹?”   左苍狼说:“快去!”   于是天色将亮未亮时分,小泉山的孤竹人只看见西靖的旗帜,一群西靖兵士前来攻城。   孤竹、屠何等部因为争夺俞国旧地,本就跟西靖结怨已深。这时候刚刚得知西靖白日里攻下宿邺城的消息,哪知这时候西靖竟然就将矛头直指了自己的小泉山!   孤竹大怒,奋起抵抗。左苍狼当然不会真的攻城,只攻了一个多时辰,便命令撤军。孤竹追出,他们还丢下了任旋的兵符。   次日天亮,孤竹攻打马邑城。宿邺城的西靖兵士失去了主将,后方又遭受猛攻,不得已,任旋的副将季广带兵撤离宿邺城,回防马邑城。   左苍狼等人重新夺回宿邺。   当天,马邑城杀声阵阵,孤竹人骁勇不下于西靖。左苍狼站在宿邺城头,望向马邑城的方向。当时她身上伤口只是简单止血,衣衫上血迹犹新。士兵们更是连日征战,满面风霜。左苍狼居高临下,朗声道:“去年八月,温帅从这里开城出关,在马邑城下身中四十余箭,阵亡。”   将士们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得笔直。她扫视众人,说:“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我的丈夫就是一个种田喂猪的元帅。那一晚之后,我每次站在宿邺城头,都会想到他。我想那一夜的宿邺城,当有明月千顷,清风一斛壮君行。从那以后,温夫人的身份让我觉得光荣。   我想,你们的妻儿,也是这样的。”   万众无声。但是这一刻,这个女人跟元帅温砌的身影相重合。有士兵高声道:“夫人,下令吧!我们攻占马邑城!”   左苍狼半面浴血,手中九龙舌举起:“杀向马邑城,屠尽西靖人,为温帅报仇!破城之后,屠城一日。明天中午之前,除了粮食收归国库,一切金银、珠宝、女人,全都属于你们。”   那一日,西靖的马邑城受孤竹和大燕两面夹击,最终被燕军攻破城池。燕军再度屠城,马邑城所有靖人,无一幸存。   军报传回,愤怒的西靖和被抢夺了战果的孤竹都默默撤了军。仅一个日夜,大燕不仅夺回了宿邺,反而攻下了马邑城。而且他们纵容军队,在马邑城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城。兵锋过处,血漫城墙。   这一场屠杀的死伤人数,更胜于灰叶原。左苍狼三个字,比当年的温砌更令西靖人胆寒。如果说温砌是一面盾,她就是一把滴血的尖刀。   这时候,慕容炎开始审理闱纬书一案。这有点尴尬,闻纬书的妻子是慕容渊的妹妹,慕容炎的姑母。慕容炎明显没有给这位姑母情面,在公示闻纬书罪责之后,抄了驸马府。   闻纬书贩售军马,可以想象这些年到底贪污了多少银两。他随慕容渊出逃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金银细软。然而留在晋阳城的田地庄园、古玩字画等等,折算下来,也有百万两之巨。   慕容炎直接用这些银子购置军粮,正要派人押往宿邺城的时候,捷报传回了。   慕容炎收到左苍狼的亲笔信,仰头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一把快刀,不是吗?”   姜碧兰依在他身边,面色都变了:“左、左将军又下令屠城了?马邑城满城老幼……温帅虽然死于西靖人之手,但是当年是他自己闯到马邑城下,跟马邑城中的百姓有什么关系?他们何辜?为什么要屠城?”   慕容炎转头看她,良久,理理她如丝的长发:“因为她没有粮草。她不能与这些百姓没完没了地对抗。”   姜碧兰站起身:“难道马邑城的百姓就白死了吗?难道他们就不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躯吗?!炎哥哥,那是人命!”   慕容炎失笑,张开手臂将她拥在怀里:“好了兰儿,不说这个了。”   姜碧兰避开他:“炎哥哥,她在杀人!”   慕容炎将军报扔到一边,将她拉到怀里揉揉:“好好,等阿左回来,我骂她。” ☆、第 49 章 情话   然而左苍狼一直没有班师,她在马邑城停留半个月之久,用马邑城掠得的粮草,维持大军用度。   一日两日,并没有什么,但是几日之后,朝中便开始议论纷纷。姜散宜说:“陛下,左苍狼明知国库空虚,粮草来之不易,却迟迟不肯班师。如今已延误半个月之久,明显是居功自傲之意!看来陛下若不封赏,她是不会回朝了。”   这话一出,薄正书等人互相望望,眼中都现讶然之色。   尽管派系不同,薄正书还是说了一句:“姜丞相,左将军刚刚大胜西靖,并且夺得马邑城。为我大燕出了一口恶气。如今虽然延误了几日,您说这话,还是过于言重了吧?”   姜散宜看了他一眼,说:“我不过陈述事实,有何言过之处?”   眼见二人又要争起来,甘孝儒说:“陛下,左将军迟迟不定班师日期,确实有异,是否从朝中派一位监军前往?一来明白情势,二来,也能准确传达圣意啊。”   慕容扫视了一眼众人,许久,说:“她既不肯班师,自有停留的道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慌什么。”   姜散宜一怔,其他大臣还想说什么,慕容炎说:“姜丞相。”   姜散宜赶紧跪倒:“微臣在。”   慕容炎说:“你身为丞相,又是国丈。无凭无据,公然诬陷从一品的同僚,你可知罪?”   姜散宜吃了一惊:“陛下!”待要分辩,但是抬头一看慕容炎的眼神,他立刻道:“微臣知罪!微臣日后定谨言慎行,望陛下恕罪!”   慕容炎说:“如此便好,朕念你无心之失,就罚俸半年吧。”   姜散宜以头触地:“微臣谢恩!”   朝堂静默无声,慕容炎沉声说:“既然诸位爱卿已经无事禀奏,便都退了吧。”   王允昭高声道:“退朝。”   姜散宜走出殿门,满头都是冷汗。郑之舟跟在他身后,悄声说:“姐夫,姐夫不过说了句真话,陛下缘何不顾颜面,当廷降罪啊?”   姜散宜匆匆往外走,说:“闭嘴,不要多说。”   甘孝儒跟着身后,也同样捏了一把汗——这姜散宜是怎么看的风向,差点让自己也跌进了这坑里。   只有薄正书等人眉头微皱——历来武将与君主之间的关系最是薄弱。似慕容渊与温砌这样的君臣已是少有,如今看来,慕容炎待左苍狼的信任,竟也不亚于此。   宫中,姜碧兰正在烹茶,绘云进来说:“娘娘,今日朝堂之上,丞相不过略提了一下左将军居功自傲,拖延时日不肯返朝的事,便被陛下斥责了一番。听说还罚了半年俸禄。”   姜碧兰一怔,问:“左将军,是左苍狼吗?”   绘云说:“这朝中除了她,还有哪位左将军这么大架子?眼看捷报发回晋阳都半个月了,她一直按兵不动。也不拟定班师的行程。我们家相爷就说莫非她是在等待陛下的恩赏吗?陛下就降罪于他。”   姜碧兰说:“陛下可是已经下朝了?王允昭有没有派人过来通知?他会过来吗?”   绘云说:“没有,也不知道陛下会不会因着相爷的事而余怒未消。”   姜碧兰说:“父亲为官多年,一向谨慎,为何今日朝堂之上会说起左苍狼的不是来了?”   绘云说:“这奴婢就不得而知了。”   姜碧兰说:“那就别管他了,反正陛下也只是罚了他半年俸禄,也没什么。”   当天夜里,慕容炎正在书房,外面突然有人冲进来。王允昭正要上前阻拦,见是王楠,不由放了他进来。慕容炎抬起头,一见是他,不由便站起身来,问:“什么事惊慌成这样?”   王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陛下,左将军旧伤复发,为了诱敌,在白狼河上又中了任旋一箭。我们杀入马邑城之后,她就一直卧病不起。然而我们向晋阳城一共送了三次急报,都未得陛下回复,将军命末将星夜赶回,面见陛下禀明情况!”   慕容炎右手握紧,又慢慢松开。他缓缓坐下,问:“左将军伤得很严重?”   王楠说:“回陛下,非常严重!末将走的时候,左将军已不能执笔,是以手书是由参军代写。”   慕容炎飞快地拆开信件,上面写:“未得陛下回函,想必先前急报已落入有心人之手。如今敌虽暂退,然贼心不死。一旦微臣重伤之事传出,必然卷土重来。则数日战果,毁于一旦。是以微臣会继续驻留马邑城,只赌敌邦疑为诱敌之计,不敢冒进。”   信尾没有落款,却夹了一枚平安扣。   慕容炎看了一眼王楠,说:“你先退下吧。”   王楠说:“陛下!如今宿邺城初初收复,马邑城更如同一座空城。将军独守空城,退不能退。若一旦被敌人识破,只需万余人攻城,则马邑城必失。将军重病在身,已是行走不能,到时候如何自保啊?还请陛下立发救兵,前往马邑城支援,救出将军才是啊!”   慕容炎说:“孤心里有数,下去!”   待王楠走了,王允昭这才说:“陛下,到底发生了何事?”   慕容炎把急报扔给他,他看完之后,也是瞠目结舌:“陛下!”那座刚刚易主的马邑城,如今城防比纸更薄。屠何、孤竹、西靖,任何一方势力,只要轻轻一捅,就会四分五裂。   如今三方都临着马邑城,西靖大军未远,孤竹虎视眈眈,屠何也垂涎三尺,想要来分一杯羹。而左苍狼旧伤复发,更添新伤,她就这样,在这座孤城之中,不动声色驻守了十五天。   这时候最着急的当然是慕容渊和废太子慕容炎了。二人好不容易找到这个机会,正努力游说三方出兵。慕容渊在朝中旧人不少,虽然如今已是惊弓之鸟,但是要找到几个忠心旧主的臣子,还是能的。   他截获了左苍狼发往晋阳城的三份急报,得知马邑城之危,立刻就带着书信前往游说西靖和孤竹向马邑城用兵。只要马邑城乱象一生,慕容炎誓必会来救,一旦他离开晋阳城,自己便又有了机会。   他知道左苍狼一定会有警觉,毕竟军中信使传递非常快,而她的急件,慕容炎一向是立刻就会回复的。可是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不但慕容炎那边没动静,就连左苍狼也一直呆在马邑城中。   西靖、孤竹和屠何没有一方敢乱动,左苍狼这个人已经让他们觉得可怕,生怕这又是她的什么诱敌之计。尤其是现在,明明她已经知道信件被截的事,却毫无退兵的迹象。   大军不退,是否还有再战之意?  慕容炎有好几天没有去姜碧兰那里,他令周信押送粮草,将粮食源源不断地运向马邑城。周信其实很奇怪,慕容炎能够凑齐的,一共不过是从闻纬书府上抄出来的百万两银子。哪来这么多的粮车?   但是他不敢问,慕容炎既然吩咐了,他便只有尽职地运送。慕容炎当然也不会明里说,燕楼这几年各种不可告人的收入不在少数。而且为了凑齐大批粮草,他私下命令冷非颜带人,扮作马匪,抢掠了不少富户。打斗之中,死伤再所难免。一旦对方认出其来历,杀人灭口更是家常便饭。这样的事实,他作为一个百姓眼中的圣明君主,可是能宣之于口的?   西靖、孤竹等在燕地本来就有细作,虽然太严密的地方混不进去,但是运送粮车这样的事情可瞒不住他们。听闻慕容炎一直在向马邑城囤粮,西靖等地更疑心有诈,不敢妄动。   夜里,慕容炎对王允昭说:“王允昭,孤要去一趟马邑城。”   王允昭大吃一惊:“陛下,如今情势,马邑城如何还去得?”   慕容炎说:“无妨,孤相信西靖和孤竹不会再对马邑城用兵。”话落,他顿了顿,说,“阿左……孤有点担心。”   王允昭说:“左将军素来坚毅,些许小伤,断不至卧病不起。只是陛下纵然担心,也不能亲身涉险啊!万一……”   慕容炎说:“万一西靖、孤竹攻城,一旦孤王出现,他们更加会认定我们早有准备。但是这件事到底谁在背后指使,已经不必言说。若我离开晋阳的消息传扬出去,只怕父王和皇兄更是等不得。所以孤离开晋阳之事需要万分机密,你一定要随机应变。”   王允昭说:“老奴当然会尽力遮掩,可是陛下,马邑城可以失,您却不能有失啊!”   慕容炎说:“孤自然明白,你准备一些伤药,她走之前本就身体不好,如今,也不知道如何了。”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眼见拦不下他,也没办法,只好下去准备。   马邑城,左苍狼醒来时,营帐中光线微弱。她只觉得胸口疼痛,旧伤撕裂,其疼痛远胜新伤。她吃力地翻了个身,突然看见自己床边一道影子。   昏睡多日,她视线有些迷离,但要握弓在手,却发现那道影子竟然是慕容炎!左苍狼苦笑了一下:“主上,我又梦见你了吗?”   慕容炎没有答话,却听她又说:“也是,除了你,我还会梦见什么呢?”   他怔住。   左苍狼说完这一句,又闭上眼睛,她额头滚烫,两颊绯红,唇却干出裂口。慕容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军医平时怎么用得药?病成这样也没人守着?”   左苍狼这才重新睁开眼睛打量他,又过了一阵,她似乎清醒了些,问:“主上?你……你怎么来了?”   慕容炎说:“我要是再不来,西靖没攻进来你也病死了!”   左苍狼摇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头疼。”   慕容炎怒道:“军医呢?你军中军医数十人,无一人在营中伺候!让你治军,你就这样治军!”   左苍狼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她说:“都出去找药草了。”   慕容炎怔住,左苍狼向他露了一个笑,露出一点点贝齿,在油灯之下,显得有点俏皮:“我们过来的时候,宿邺已失,到处都是伤兵。后来又一直打仗,军医都治不过来。又缺医少药的,哪能守着我一个人。”   慕容炎在她床边坐下,说:“你才是主帅,而且来时太医难道不曾将你需要的药材都置备妥当吗?”   左苍狼说:“有备下许多,不过他们更需要,总不能放着快死的不治啊。”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脸:“你这样的人,过于心慈,不该出现在战场上。”   左苍狼微笑,热症让她的意识不是很清醒,她轻声说:“是啊,如果我爹不死,也许我应该出现在闺阁之中,平时绣个花、纳个鞋底子。待到成年,好点的嫁给一个秀才书生,说不定能混个官夫人来作。再不济,也能嫁个猎户,粗茶淡饭、荆钗布衣,也算安稳无忧。”   她神思慢慢悠远,慕容炎说:“可你现在,是大燕的骠骑大将军。哪怕不算是锦衣玉食,却也是高官厚禄,不好吗?”   左苍狼说:“不知道。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很好,有时候血溅在身上,又让人害怕。”   慕容炎从随身的行囊里找出伤药,解开她伤口的药纱,那箭伤触目惊心。他皱着眉头,将治内伤的药喂她几粒,又拿酒水为她清洗,问:“如果时间重来一次,你希望回到你爹还活着的时候吗?”   左苍狼说:“希望啊,我一定要救活他。”慕容炎微笑:“然后继续你说的那种人生吗?”   左苍狼说:“然后跑出来,遇见主上。”   慕容炎缓缓闭上眼睛,世界沦入黑暗,耳边只剩下边塞的寒风扫过营帐。他说:“情话说得很动听。”   怎么可以有人,把情话说得这样动听?但凡听见的人,都会失了心。   他缓缓握住她的手,那五指也是滚烫的,握在手心,像是掌心着了火。阿左,如果有一天,我将所有做过的事都如实相告,你是不是还是这样坚决?   我不想戴着面具与你亲近,那让我觉得与你相隔千里。可是如果摘下面具,你又是否会依然深爱面具之下,这颗溃烂的人心?他深深吸气,又觉得好笑,慕容炎,你这是怎么了?   他将她的手放到唇边,像一个寒冷宫宇之中的囚徒,渴望那一点光和热。 ☆、第 50 章 迷障   栖凤宫,慕容炎已经连着三日没有过来。姜碧兰派人出去打听,王允昭将她的人挡了回来,只说慕容炎忙于军务。   姜碧兰想着上次自己父亲在朝堂上遭到申斥的事,还是有些忐忑。这些天他一直没有过来,可是因为还在生父亲的气吗?思来想去,她亲自下厨做了甜汤,给慕容炎送去。   然而她并没有见到慕容炎,她等在书房外面,王允昭很是为难,说:“娘娘,陛下确有要事,您先回去吧。”   姜碧兰说:“今天见不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王允昭说:“娘娘。”   姜碧兰说:“你还知道我是娘娘,如今我连一个御书房都进不去了么?”   王允昭说:“奴才不敢。只是陛下有吩咐……”   姜碧兰端着汤盅就往前走,小安子等人也不敢拦着。她推开御书房的门,却发现里面根本没有人。她怔住,许久之后,才转身问:“陛下呢?”   王允昭将宫人都屏退,说:“娘娘,实不相瞒,陛下知道马邑城危急,暗中赶去了边城。如今不在宫中。临行之前未告诉娘娘,实在也是怕娘娘担忧。”   姜碧兰说:“既然明知边城危急,他还亲自前去,岂不是更加危险?”   王允昭说:“娘娘放心,陛下心思镇密非我等所能及,只要按他的吩咐,当不会有危险。”   姜碧兰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不再跟王允昭说话,转身回了栖凤宫。   待回到宫中,她终于发现自己为何不悦,她身为王后,慕容炎离宫前往边城这么大的事,竟然没有一个人告知她。而且边城……不是左苍狼在镇守吗?听说前几日刚刚打了胜仗,左苍狼一直不肯回朝。   他如今巴巴地跑去,是什么意思?   她左思右想,却还是没有答案。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参谋的人,只好罢了。看着自己亲手做的甜汤,再环顾没有慕容炎的宫宇楼台,一时之间,心里像是缺了一块,空空荡荡。   马邑城,慕容炎隐在左苍狼帐中。左苍狼担心他在马邑城的消息泄露出去,便让他换了军医的衣服,平时呆在她帐中。身边的亲卫只道是从哪里找来的大夫,也不敢过多干涉。   营中医药确实是吃紧,尽管军医百般节省,但是伤兵实在太多。大家平时都不在营中,有人出去采药,有人去民间收购草药。慕容炎也出了营,联系燕子巢,让冷非颜通知姑射山征调药草过来。   下午,他不在营中,左苍狼在帐中,军医再三叮嘱不让她出去。她倒也知道厉害,只是坐起来看书。突然外面有人传报:“左将军!营外有一人自称姓杨,求见将军!”   传令兵并没有进来,左苍狼却还是立刻坐直了身子,说:“姓杨?”心下立时猜到是谁,说了声,“快请。”   来人果然是杨涟亭,他一进帐,就放下药箱,说:“听说你受伤了?怎么也不传信给我?”   左苍狼微笑,说:“边城正处于战乱之中,也不好让你往营里跑。”马邑城的情况如何,她自己心中当然有数。别看现在风平浪静,只要外面任何一方势力兴兵试探,整座城池立刻就会被夷为平地。   杨涟亭说:“料想你营中医药紧张,给你带了一些过来。”   左苍狼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杨涟亭选的几乎全是伤药,似乎知道她的个性,并没有挑那些珍奇昂贵的。左苍狼说:“正好我军中缺少军医,你既然来了,也帮着诊治一些伤兵。等我禀明陛下,也记你一功。”   “我在城里看见那些伤兵了,就是三头六臂也无法一一救治。你为什么不把他们转移到后方?”杨涟亭一边说一边已经撩起她的衣袖,为她诊脉。左苍狼说:“我倒是得有人手转移啊。”   杨涟亭倒也没在这事上纠缠,说:“你这样的伤,不该上战场。”说完,轻轻解她的衣服,说:“我看看外伤。”   左苍狼不自在地拢了拢衣服,说:“军医已经包扎过了,算了吧。”杨涟亭说:“军医能跟我比?”   左苍狼只好任由他解开上衣,说:“你跟姜杏没多久,这臭美的脾气可越来越像他了。”   杨涟亭只是笑笑,然而接下来,两个人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她的伤口坦露在他面前,当然也会有附近别的地方,气氛有些尴尬,杨涟亭净手之手,轻声说:“箭拔得还算利落,只是伤口处理得不好。”说完,自己拿了刀具,将先前军医缝的线都拆了。   拆到中途,左苍狼忍不住咝了一声,杨涟亭从药箱里取出一片树叶一样的东西递给她:“含住。”   左苍狼直接张嘴叼住,那树叶却入口即化,很快她就觉得意识昏沉。他用素尾吞噬她伤口的腐肉,左苍狼先前还睁大眼睛看他,慢慢地陷入睡眠之中。杨涟亭好不容易忙完,重新替她缝合。待做完这些,他也累得不行,索性在她身边合衣躺下。   慕容炎及至夜里才回到营中,他来这里只有几个人知道,如今大家只以为他也是军医之一,认识他的人很少。他进到左苍狼营帐之中,就见杨涟亭与她同榻而眠。   左苍狼将额头抵在他肩上,倒是睡得香。   慕容炎脸色慢慢阴沉下去,轻咳了一声。杨涟亭最先醒来,看见他在这里,也是吃了一惊:“陛下?”   慕容炎说:“你身为光华上师,没有孤的御令,可以随意进出军营吗?”   左苍狼这时候才清醒,药力还没有完全散去,她身体尚有些迟钝。但是睁开眼睛看见二人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她吃力地坐起来,说:“陛下……是我修书让他帮我运送一些医药,陛下息怒。”   慕容炎冷哼,虽然心中不悦,也不能在臣子下属面前质问,没得失了身份。他说:“你缺医少药,不向孤禀报,反而向拜玉教求援?左苍狼,你眼中可还有孤这个君主?”   左苍狼只觉得身有千斤重,几次想下床都无法挪动半寸,好在头脑还算清醒,她说:“之前曾几次向主上求援,然而书信一直未能送达陛下手中,久无回音,这才无奈求助于拜玉教。主上要怪,就怪我好了。”   慕容炎微怔,终于想起军函被扣的事,心中怒火慢慢熄灭,他口气也略显缓和,说:“军函失窃一事,孤会详查。杨教主也辛苦了,如果边城局势多变,你还是回姑射山去吧。”   杨涟亭回头看了一眼左苍狼,慕容炎的敌意,他不是感觉不到。他再度叩拜,说:“是。”   说罢起身,终于是出营帐。   慕容炎这时候才坐到左苍狼身边,左苍狼实在是起不来,将头枕在他腿上。慕容炎轻抚她冰凉光滑的长发。左苍狼仰起脸看他,问:“杨涟亭在这里,也是关心边关将士,关心陛下胜败基业。陛下为何如此着恼?”   慕容炎心下一沉,发现自己在意的根本不是杨涟亭在这里。他所耿耿于怀的,不过是她与杨涟亭的亲密。这不是一件好事,但他还是说:“你与他虽然交好,男女之防却还是须注意。”   左苍狼愕然,似乎这时候才明白他为何发怒,许久居然笑出声来,说:“主上,你是在吃醋吗?”   慕容炎俯身凝视她,一直到她笑声渐悄,方道:“嗯。”   那神色太过郑重,左苍狼一时无声,慕容炎缓缓亲吻她,冰凉的青丝铺陈于膝,缠绕了他。   等到药性全部过去,左苍狼终于能自由活动了。她坐起来,慕容炎问:“干什么?”左苍狼说:“出去巡营。”   慕容炎皱眉,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必须要经常巡营,一方面是安抚军心,其次,如果外邦有奸细混在营中,至少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亲自为她穿衣,说:“我跟你一起去。”   左苍狼嗯了一声,与他一同出去。以前她治军,慕容炎没有亲眼见过。但是出营之后,但凡她经过的地方,兵士无不站得笔直,就连伤兵也没有任何颓势。毕竟是大胜西靖,燕军兵锋正盛,也难怪西靖、孤竹不敢冒然进攻。   左苍狼有时候拍拍他们的肩,寒甲之上全是碎冰。慕容炎伴着她,走过这冰天雪地、满目黄沙。寒风割面,刺骨地冷。她行走在军中,身姿却挺拔如初。两个人巡完营,她连眉毛上都是寒霜凝结的冰晶。慕容炎轻轻替她擦拭,那时候她面颊有一种病态的嫣红,目光却坚毅锐利。   他只觉得心里有一根弦,被人轻轻拨动,留下颤音绵绵不绝于耳。   如此又过了十天,左苍狼这才能够下地行走。军中全是以当初从马邑城掠夺的粮草渡过了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慕容炎送过来的粮草还没怎么动,而西靖先耗不住,大军退回白狼河以西。   孤竹随后也撤回小泉山。马邑城之危终于解除。敌军撤走的时候,外面天气奇寒,几乎滴水成冰。营帐外倒挂的冰棱,粗的有手腕粗,细得如手指细。左苍狼摘了一根在手里,真冷,冻得人手指发麻。却就是不忍心丢弃。   慕容炎说:“扔掉,回头又生病。”   左苍狼往前走,说:“我现在是骠骑大将军,你只是我身边一个杂兵。敢用这语气跟我说话,真当我治军不严啊!给我脱了衣服,沿着营帐跑一百圈。”   慕容炎笑,说:“可以啊,等孤回晋阳之后,你每天跑五百圈。今天就减掉孤那一百圈,剩下的四百一会自己跑去。”两个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马邑城的城头。   马邑城外就是平度关,冰封的白狼河如同一条玉带,周边是零星的绿洲,然后便是满目黄沙。城头寒风割面而来,沙入城郭,更显荒凉。   城下的袁恶和几个士兵在烧竹子,发出噼哩啪啦地声响。一抬头看见左苍狼站在城头,离得远,他没认出慕容炎,只是高声喊:“将军,今儿个除夕,下来放爆竹啊!”   左苍狼微笑,说:“不了,你们玩。”然后转过头,对慕容炎说,“今天除夕啊。”   慕容炎说:“是啊,咱们左将军这个年过得可不怎么好。”   左苍狼环顾四周,说:“但总算这个新年礼物还不错。”   慕容炎说:“你赠孤一城,等回到晋阳,孤封你作大将军。”大将军便是温砌的军衔了。左苍狼说:“不要,陛下如果真的想封赏属下,若干年后,倘若天下大定,而微臣仍在的话,陛下就赐微臣在此戍边终老吧。”   慕容炎怔住,老旧的城墙之上,四目相对,云淡风轻的对白,突然有些悲凉。此时此刻并肩而立、共度新岁的人,没有未来。似乎有一根刺,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刺入了心脏。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想许她一个天长地久。   他侧过脸,去看封冻的白狼河。这人间荒凉,人心更是脆弱不堪。而歧路多蹇,只有不偏不倚、沿着一个方向坚定行进的人,才能到达终点。沿途再美的风光,都是迷障。   慕容炎,不应该沉迷于这些歧路的风光。只是有一点痛,从心上漫延至指尖,枝枝蔓蔓地疼。   除夕之后,慕容炎先行赶回晋阳城,左苍狼随后班师。   大军回到晋阳城的那天,正是正月里。元宵节将近,年味还没有散。慕容炎亲自到西华门迎大军入城,文武百官分立两侧,百姓夹道等候。左苍狼看见城门的阵仗,立刻就下了马。她快步走到慕容炎面前,跪下:“主上。”   慕容炎把她扶起来,仿佛这些天不曾见面,两个人严守君臣之礼,一并入城。晋阳城人山人海,左苍狼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不想让任何人看出她的伤势。   夜间,慕容炎在明月台大宴君臣。姜碧兰一身盛装,和慕容炎一起出席。   主座上,帝与后并肩而坐,左苍狼坐在武官一席。王允昭毕竟细致,她的酒壶里都是白开水。她只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旁边不时有大臣过来向她敬酒。   很快一壶白水便空了,魏同耀等人给她倒了酒。左苍狼喝了一杯,上面慕容炎便说:“行了,今日虽是庆功之宴,但是饮酒还需有度。”   他这样说了,当然也没人敢再跟左苍狼喝酒。乐师奏起宫乐,有宫女身着华美的舞衣,翩翩起舞。姜碧兰看了左苍狼一眼,知道慕容炎有心维护,也知道她伤势沉重,不宜多饮。可她心里就是堵着一口气。   菜过五味,她说:“听说左将军受伤了?”   左苍狼忙起身,答:“回娘娘的话,一点小伤,不碍事。承蒙娘娘垂问。”   姜碧兰说:“将军为国征战,劳苦功高。本宫一直以来对将军这等女中英豪都钦佩异常。每每读到边塞远征的诗句,总是十分向往。”   左苍狼说:“边城与帝都,不过所见不同。娘娘艳羡沙场,岂不知天下女儿皆羡慕娘娘。”   她礼仪周全,说话也得体。姜碧兰这才一笑,如芳草幽兰:“人的命运,大多不由自己。可是将军不同,将军手握重兵,能决定别人的命运。我知道将军生而为将,难免多血腥杀戮。但是即使为将者,也应少杀慎杀。将军灰叶原和马邑城之战,固然功垂古今,但是那些受辱的女人、被杀害的百姓,将军难道从来没有做过恶梦?没有梦见过他们吗?”   左苍狼怔住,殿中气氛有些尴尬。但随即,左苍狼便欠了欠身,说:“末将牢记娘娘训诫。以后用兵,定会慎之再慎。”   姜碧兰很满意,说:“既然如此,明日我便安排法常寺的僧人为此战阵亡的将士作一场法事,超渡英灵。将军也可以为灰叶原和马邑城无辜死难的百姓抄几卷经书,以祈祝他们早日脱离苦海,转世轮回。”   左苍狼惊住,一时忘了应是。周围朝臣也都不知道说什么,还是慕容炎说:“王后,左将军还带伤在身,这些事,晚点再说吧。”   姜碧兰环顾了一下四周,慢慢开始脸红,抿了抿唇,没有再说话。 ☆、第 51 章 起疑   宫宴间隙,姜碧兰收到宫女绘月传来的纸条,让她殿外凉亭一会。是姜散宜的字迹。姜碧兰想了想,还是出去见他。   凉亭内,姜散宜说:“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形势?你身为一国之母,你的将军得胜凯旋,你让她反省自己的罪孽?”   姜碧兰说:“你既然知道我是一国之母,就这样跟我说话吗?”   姜散宜冷笑:“兰儿,你比爹想象中的还要愚蠢。”姜碧兰怒目而视,姜散宜说:“你要一点一点地自寻死路,姜家不会奉陪。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会荐你妹妹碧瑶入宫伴驾。”   姜碧兰终于怒了:“你说什么?”   姜散宜说:“你仔细想一想吧。”   姜碧兰说:“是你在朝中参她,我不过是提点她两句……要不是因为你是我爹,血脉不能断,我何至于理会朝堂之事?”   姜散宜说:“因为我?那我参她是为了谁?”   姜碧兰怔住:“你说什么?”   姜散宜说:“现在朝中,温氏旧部已经被她纳入麾下。她屡战屡胜,声威已直逼当年温砌。这次大胜归来,陛下必须有所封赏。但是她官已至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再往上,就是卫将军了。十八岁官居一品武将。而朝中,她救了薜成景一命,薜家虽然闭口不言,但是与我们已经结下血海深仇。却只能感激她的救命之恩。”   姜碧兰的神色越来越困惑,姜散宜说:“你想一想,一旦她入宫,哪怕只是个妃位。到时候你这后位会不会变成纸糊一样!以后你的孩子和她的孩子,军中会选择扶持谁?”   姜碧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入宫?她不是温砌的夫人吗?”话落,她慢慢地变了脸色,说:“你是说,陛下和她有私情?!”   姜散宜不说话,姜碧兰说:“不可能!炎哥哥待我情深意重,何况当初将左苍狼扶为温砌正妻,是他亲口同意的。如果他跟左苍狼有私情,又怎么会同意她嫁给一个死人灵位?”   姜散宜说:“我言已尽,你自己想吧。”   说完,转身离开。姜碧兰站在原地,还是觉得可笑。慕容炎如果心里有左苍狼,又怎么会一怒之下起兵逼宫,不顾危险,亲自前往方城接她归来?甚至不顾诸臣反对,仍然立她为后呢?   她慢慢往宫中行去,回想自己回到慕容炎身边之后的点点滴滴,慕容炎待她,可谓是温柔体贴。宫中但凡她开口的事,他无不应允。从未逆过她的意思。   若说他心中有别的女人,这怎么可能呢?   她回到宴上,却忍不住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与袁戏低声说话,袁戏不时拍拍大腿,那时候他们守在益水之畔,为了防止西靖仿效左苍狼自灰叶页突袭小蓟城而错过了马邑城一战。   他一脸懊恼,左苍狼微笑:“强敌环侍,还愁没仗可打?”   说完左右看看,见王允昭和慕容炎都不在,拿起他的酒樽就欲饮。袁戏赶紧抢过来:“王总管交待了,不许让你喝酒。”回头叫了个宫人,仍旧给她添了白水。   当天夜里,慕容炎命左苍狼留宿南清宫。姜碧兰心里格地一跳,她不想去想姜散宜的话,但是那些话最终还是如一根根尖针,埋在她心里。她说:“温夫人一直在外征战,好久没有回府中看看,陛下何不让她回府,跟家人团聚呢?”   慕容炎说:“她身上带伤,边城苦寒,也未能静养。在宫中方便太医照管。”   姜碧兰说:“可是若是回温府,太医也一样可以过去啊。”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说:“天色晚了,明日再走也不迟。王允昭。”王允昭应了一声,也不待他再说话,立刻派人领左苍狼去南清宫住下。   姜碧兰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就消失了——慕容炎为了左苍狼,也曾亲赴边城。那时候边城危在旦夕,他只身一人前往,是冒着怎样的危险?   这些年,一直是左苍狼陪在他身边,他们两个人难道真的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吗?   她这样想,慕容炎却握了她的手,说:“多日未见,兰儿却有些心不在焉。”姜碧兰顿时回过神来,看见他的眼神,深遂而温柔。她抿了抿唇,粉面低垂:“你走也不说一声,我是你的妻子,大燕的王后,为什么你什么事都不肯告诉我呢?”   慕容炎轻抚她的秀发,说:“这几年令你流离不安,我不想再让你担忧。兰儿,以后,孤要将你永远养在金屋椒房之中,从此人间风雨与你无关。”   姜碧兰注视他的眼睛,他说这话的时候,字字情真。她眼眶微微湿润:“炎哥哥。”   慕容炎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后背,说:“古人都说小别胜新婚,今夜美景良辰,王后一定要站在这里跟孤说话吗?”姜碧兰眼中还闪烁着点点泪光,唇角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慕容炎将她拦腰抱起,缓缓走过这花木扶疏的宫道。   未谢的寒梅轻轻抚过她的发尾,留下一段暗香。   一夜恩爱,姜碧兰几次想开口问他左苍狼的事,但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些日子他在边城,跟左苍狼做什么呢?   明明心里满是柔情蜜意,但是想到他跟另一个女人也可能这样颠鸾倒凤,心里又如被针刺。   第二天,法常寺的僧人们按照姜碧兰的吩咐,过来做法事。姜碧兰想了想,对绘云道:“既然左将军就在宫中,就传她过来陪伴本宫,一起祈福吧。”  绘云应声而往,不一会儿,左苍狼已经大步行来。她身穿从一品武官的朝服,紫袍轻甲,显得格外挺拔刚毅。姜碧兰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她走得也快,几步之间已经到她面前,然后跪拜:“王后娘娘。”   姜碧兰深吸一口气,说:“左将军过来了,正好法师们也准备妥当了。将军便随本宫一起,念经祈福,超渡亡灵吧。”   “微臣遵旨。”左苍狼看看左右,跪在她身后的蒲团上。僧人们开始念经,姜碧兰也给了她一卷经文。殿中设了阵亡将士的牌位,贴满符纸。香烛的味道充斥殿中,挥之不去。   左苍狼不是能习惯这种地方的人,只觉得太阳穴一鼓一跳地疼。但没有办法,还是只能跟着诵经。这种仪式,一跪就是两三个时辰,简直比冲锋陷阵还要磨人。   趁着法师作法的时候,姜碧兰突然说:“说起来,将军回来之后,还没见过双亲吧?”   左苍狼一怔——双亲?我哪有什么——想到温家二老,突然反应过来,微微欠身,说:“回娘娘,昨日匆忙入宫,尚未来得及拜见双亲。”   姜碧兰说:“都是陛下不好,只顾着巴巴地将温夫人留在宫中养伤。”   左苍狼一怔,虽然她有温砌夫人的身份,但是慕容炎身边的人,从不以这个身份称呼她。如今姜碧兰突然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姜碧兰笑说:“不过温家二老毕竟不是将军的血亲,也难怪将军不放在心上。但是将军,人不能忘本。若不是定国公,你现在还只是温帅的一个侍妾。即使你如今位高权重、军务繁忙了,总还是应该抽空回去看看。温帅已经身故,您更应代他亲前尽孝才是。”   左苍狼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只是道:“谢娘娘提点。”   姜碧兰说:“家中两位老人年事已高,定国公又有多处战伤。将军可知道老爷子用什么药?两个孩子喜欢什么吃食?哪怕您亲手熬煮一碗羹,我想他们也是心暖的。我听说,上次温帅长子仅仅因为对你出言不逊,定国公就对他行了家法。而你不仅袖手旁观,还不让人为他医治。将军,人心肉长,你怎可这样对待温将军遗孤?”   左苍狼只得起身跪下,说:“娘娘教训得是,微臣有罪。”   姜碧兰说:“将军乃习武之人,不够细致也是有的。等稍后抄完经卷,将军就回府吧。身为外臣,总是留宿宫中,也容易惹人闲话。”   左苍狼隐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说:“微臣明白了。”姜碧兰只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似乎半点没有想和自己交流的意思。而左苍狼是真的不知道应该跟她说什么,姜碧兰所有让她做的,她都觉得像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姜碧兰还要说话,外面却有人通传:“陛下驾到!”   众僧忙停止念经,姜碧兰也赶紧接驾。   慕容炎从殿外走进来,伸手扶起姜碧兰,方才看了左苍狼一眼,说:“都起来吧。”  左苍狼站起身来,慕容炎牵着姜碧兰一并坐下,她知趣地侍立下首。慕容炎说:“政务繁忙,也顾不上爱卿这边。宫中住得可还习惯?”   这样温和却疏离的关心,是君上对臣下的正常态度,当然了,是对极器重的臣属。   左苍狼躬身:“回陛下,一切都好。”慕容炎笑:“爱卿有伤在身,就不要站着了。来人,赐坐。”   左苍狼抬头看了慕容炎一眼,复又垂下眼帘。慕容炎说:“念经祈福,也就是个心意。左爱卿带伤在身,心意到了也就是了。”他知道左苍狼最怕这些冗长枯燥的东西。但是姜碧兰毕竟是王后,她费心准备了这些,一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是以下朝之后方才过来。   左苍狼说:“回陛下,微臣自回到晋阳以来,还未来得及向府中双亲问安。请陛下允许微臣回府中养伤,以免得家中双亲牵挂。”   慕容炎微怔,看了姜碧兰一眼,姜碧兰也在看他。他微笑,说:“爱卿孝心可嘉,如此,便回府去吧。”   左苍狼谢恩,起身告退,出宫回府。   姜碧兰看了一脸慕容炎的脸色,而他也在看她,漆黑如黑的瞳孔中,映出她倾世的姿容。然而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竟然看不出他的喜怒。她细细回想,突然心惊——自相识至今,她似乎从未看出过他的喜怒。   ☆、第 52 章 屠神   更漏声声,烛火摇曳。燕王宫里十分安静。   慕容炎批阅着奏折,突然问:“燕子巢那边,还没有传来消息?”   王允昭说:“冷少君派人返回消息,说是狱中刺客的身份,还在查证。”   慕容炎说:“燕子巢办事一向迅捷,这次为什么久无消息?孤只是想要确定这七个人是藏剑山庄的人,很复杂吗?”   王允昭笑着说:“毕竟藏剑山庄如今在逃亡之中,想来门下弟子流落,难以确认也是有的。奴才倒是以为,冷少君小心谨慎一些,也没有什么不好。否则若刺客不是藏剑山庄,还有暗处的势力在支持,岂不是将陛下暴露在危险之中吗?”   慕容炎说:“这把剑的服从能力越来越差了。”   王允昭微怔,却听他又说:“无论如何,藏剑山庄孤是不打算留了。既然他们愿意以死效忠父王,孤就成全他们吧。你传令给冷非颜,铲除藏剑山庄。孤不想再看到这个江湖势力的一根一须。”   王允昭说:“是。”   外面禁军巡逻而过,王允昭说:“陛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是否去娘娘宫中歇息?”   慕容炎说:“这个时候,王后想必已经歇下,就不去扰她了。”   王允昭说:“陛下这是什么话,无论陛下什么时候去,娘娘也都是无限欢喜呢。”   慕容炎说:“是吗?”想了想,终于说,“那就过去吧。”   王允昭打着灯笼走在前面引路,待到临近栖凤宫的时候,慕容炎身上那种清冷就慢慢消失了。取而待之的,是一种如有实质的温柔博雅。待到进了栖凤宫,慕容炎阻止了想要前往寝殿通报的宫女,自己走进去。   他脚步声非常轻,只见暗红撒花的纱帐中,姜碧兰睡得正香,美人如海棠。他撩起纱帐,更衣上榻。小心地并未惊醒她。然而她一条玉臂仍然伸过来,无比熟悉地环住了他。   慕容炎见她是真的没醒,缓缓挪开了那修长光洁的手。这样美丽光洁的手臂,当年王兄是不是也曾亲吻迷醉过?   他这样想,但很快便打住。如今枕边佳人已经是自己的妻子,是自己认定一生的女人。想这些有意思?   玉喉关,冷非颜接到慕容炎的命令,上面很简单的几个字——铲除藏剑山庄。   她将信纸揉碎成灰,起身站在窗前。那时候玉喉关明月千里,沙与石在月色下,有种迷人的神韵。她不知不觉地叹了一口气,身后突然有人问:“你为什么叹气?”   冷非颜转过身,看见巫蛊站在她身后,神色冷郁。   她抬手勾起他的下巴,说:“下次你进来的时候,应该先说一声。毕竟这也算是你家楼主我的闺房。万一我正在换衣服、正在做什么不体面的事,你一个大男人这么不声不响地闯进来,多少还是会有些尴尬。”   巫蛊握住她的手腕,说:“你身上的每一处,那些男人看得、摸得,我就不行?”   然后他突然觉得腕间一麻一痛,不由自主就弯下了腰,冷非颜一抬右膝,撞在他胸腹之处。巫蛊只觉得胃里的酸水一股一股往上冒,脑浆子都沸腾了一样。   冷非颜说:“你看,你真的不行。”   巫蛊好半天站不起来,根本就没法开口,冷非颜一直等他缓得差不多了,才说:“陛下命我们铲除藏剑山庄。”   巫蛊微怔,然后有一缕近乎快意的情绪闪过眼眸,说:“连你那个藏哥哥一起?”   冷非颜说:“藏天齐这个人,身手高绝,如果硬拼,我们未必是他的对手。”   巫蛊这才明白,她说的是真的。而且她竟然已经在开始想,如何执行命令。他心里隐隐有一丝胆寒,这些天以来,他虽不常来这里,但是总忍不住留心冷非颜的一举一动。   她如同一个小媳妇一样在这里生活,藏歌一回来,她便洗衣做饭,还跟他学会了吹笛子。有时候两个人一起在院子里洗衣服,通常都是藏歌动手,她坐在一边看。说说笑笑,偶尔眼神交汇,不需言语,便似情至了深处。   可是现在,她接到杀死藏歌全家的命令之后,第一件想的事,是如何对付藏天齐。   巫蛊神色慢慢严肃,说:“你有办法?”   她对月而立,青丝未绾,披散至腰际。茶白色的衣裙裙裾曳地,月光倾泄,衣袂生辉,容光倾世。巫蛊不知道为什么,就消了火气,说:“我再回燕楼,看看能不能联系到其他高手。在这期间,你不要轻举妄动。”   冷非颜说:“你不要轻举妄动才对。端木家族的前族长端木秋,在藏天齐手下败过三次。最后一败,自断手筋,从此成为废人一个。”巫蛊怔住,冷非颜徐徐转身,说:“但是你信不信,我有把握胜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流露出那种惊天的狂傲与杀气,几乎要刺入旁人肌肤。   巫蛊当然不信,他说:“冷非颜,你疯了。”   冷非颜笑得直不起腰,笑完之后,她神色冷却,右手指腹轻抚他的脸颊,说:“查到他在哪里,我屠神给你看。” ☆、第 53 章 争执   彼时,慕容渊跟废太子慕容若还在宿邺一带,本来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可以趁虚而入的机会。但是西靖撤兵之后,孤竹也退回了自己的小泉山。他不过剩不到一万的残兵,万万不能成事。   藏天齐一直跟在慕容渊身边,上次的七名刺客,都是他的得意弟子。如今七人身陷诏狱,生死不明。恐怕是再也救不得了。藏剑山庄经此一败,实力大减。   如今除了他,也就剩藏歌还有一战之力。   而藏锋、藏宵悄无声息地消失,他也明白慕容炎背后肯定还有什么未知的势力。他心头笼罩着阴云,只是劝慕容渊:“陛下,现在朝中已是尘埃落定,陛下不如带着太子,暂时离开大燕,寻求外邦之助吧。”   慕容渊几番劝说孤竹和西靖出兵不成,眼看战机流逝,一时之间也有些颓然,说:“可是如今放眼诸国,又有谁会真心助我呢?”   藏天齐说:“陛下何出此言?朝里朝外,偏向陛下的忠臣义士还是很多的,法常寺……”他提到这里,终于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慕容渊说:“逆子可恨,想来当时若温砌未败,孤王何至如此!”   慕容若站在一边,说:“父王,毕竟温帅已经不在了。我们还是筹谋眼前吧。”慕容渊看过去,问:“你有何良策?”   慕容若说:“慕容炎一直向天下人宣称,他起兵叛逆,只是为了诛杀我和母后。如今母后已经惨死于他的屠刀之下,如果父王带着儿臣首级大张其鼓反回晋阳,他到时候又当如何封天下人之口?”   慕容渊一怔,说:“这是什么话?我身为汝父,又是一国之君,岂能以亲生骨肉的首级向逆臣叛党议和?”   慕容若还没开口,旁边藏天齐说:“陛下,依草民看来,太子殿下这话倒不失为良策。慕容炎起兵,从未说过是逼宫夺位,一直还是尊您为燕王。他自己不过是代王。是以百姓朝臣才被他的伪善的面孔所迷惑。如果陛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晋阳,则他不得不让位于您。至于太子殿下的首级嘛,也并不是一定要以殿下人头献上。”   慕容渊想了想,说:“可你们相信,他起兵造反,真的不是奔着王位而去的吗?”   藏天齐说:“陛下请想,这些日子以来,他有没有办法擒杀我们?”   慕容渊怔住,以前他认为慕容炎没有向他动手,是因为慕容炎没有这个实力。但是几战下来,他也开始怀疑,慕容炎一直逼得他东逃西蹿,却一直没有得手。真的是因为实力不济吗?   藏天齐说:“陛下,他多次放过陛下,乃至于不肯杀死太子,其实就是因为一旦太子遇难,他再将没有借口逼迫陛下。”   旁边慕容若恍然大悟,说:“当初方城城破,我潜回宫想要接走母后。但是母后已经服毒,又遇上慕容炎和左苍狼入宫。我不得已避于梁上,母后死时,忍不住垂泪。当时左苍狼明显有所察觉,却未抬头。儿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却原来这帮逆党就是想要留着儿臣,让父王不能妥协!”   慕容渊说:“这逆子,只恨当初孤王心软,未曾看出他的狼子野心!”   藏天齐说:“陛下息怒,既然事已至此,草民为陛下准备一颗人头,保管慕容炎看不出真假。陛下可以谎称已经诛杀太子,迫他交出皇位。但是这件事,一定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以免他杀人灭口。”   慕容渊沉吟片刻,说:“如此一来,若儿该当如何是好?”   藏天齐说:“草民会随太子再次游说诸邦,寻求外力之助。如果慕容炎迫于压力退位,陛下登基,想来外邦也会有人肯相助于我们。”   慕容渊眉头紧皱,又沉吟了一阵,说:“如此,太子就交给你了。”   藏天齐跪地一拜:“陛下放心,草民必将誓死保护殿下安全,不负陛下重托。”   慕容渊把他扶起来,说:“真是临到山穷水尽之时,才明白何为侠肝义胆。藏爱卿,若有朝一日,朕有重夺河山之时,定不会亏待藏氏一门。”   藏天齐又拜了一拜,慕容渊命人取来纸笔,开始拟写诏书。   晋阳城,左苍狼自回宫之后,就一直住在温府。偶尔宫里会送来许多药材补品,然而不管王允昭派来的人如何暗示明示,她再也不肯入宫。只称伤势未愈,卧床不起。   这一日,连太医都说她可以下地行走了,她没了理由,只好前去上朝。   也就是这一日,朝中出了一件大事。一直流离在外的燕王慕容渊突然发罪己诏,称自己“偏用文臣、闭塞视听”,以至受闻纬书蒙蔽,错判杨继龄一案,又因慈父心肠,不忍责罚废太子,以酿此宫闱之乱。如今回首往事,如大梦初醒。遂发罪己诏书,传播天下,咸使知闻。   朝堂之上,诸臣皆是一片静默。如果老丞相薜成景还在,想必大家一定会据理力争,要求慕容炎迎接慕容渊回朝。但是现在薜成景的前车之鉴在那儿摆着。   他自己虽然暂居旧宅,然而老妻惨死,几个儿子至今都还在狱中。谁敢步他后尘?   但是也没人敢进言让慕容炎置之不理,慕容渊在位之时,虽然懦弱偏安,但毕竟二十几年以来,文用薜成景,武用温砌,总算也用人得当。   纵然懦弱偏安,但为人臣子的,又怎么能擅自议论君主的过失?何况这时候一旦开口,日后在这帮老臣眼里,无论如何也脱不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慕容炎没有说话,朝堂之上,臣子之间也是各有心思。类似甘孝儒之流,当然是不希望慕容渊回朝的。但是薜成景一帮子老臣,从心里是绝对支持的。姜散宜当然也是不愿慕容渊回朝的。但是他一直自谕为追随燕王的“忠臣”,一直不承认当初是自己洞开方城城门,放慕容炎军队入城。   如今他当然也不能直接表明自己的意见。   再者,慕容炎一向标榜仁孝深情。他对慕容渊逐而不杀,是孝。对姜碧兰不离不弃,是情。对朝中温氏旧部、燕王遗臣任用如初,是君主之仁。   而他自登临帝位以来,无论是灰叶原之战,还是对宿邺城用兵、攻打马邑城,都是抗击西靖。这些战功是将领之力,更是他这个君主的功绩。   是以他虽窃国,但是未留贼名。   而如今,慕容渊突然发出罪己诏,颇有回朝之意。他若同意,则要退位让权,可以博一个美誉,成全他一直以来的仁德之名。若不同意,就等于向天下人承认他之前所言皆是谎言,一切所为不过是为了权位,何来什么仁义孝道?   朝堂文武失声,慕容炎轻拨着手上提珠,说:“既然诸位爱卿无本可奏,就先退朝吧。”   王允昭高声宣布退朝,回到宫中,慕容炎说:“阿左伤势如何了?”   王允昭是个细致人,知道慕容炎关心,这几天一直有向太医了解。听他问起,立刻说:“回陛下,左将军伤势已无大碍,听说早上还跟定国公打了一趟拳。”   慕容炎点头,说:“宣她入宫。”   左苍狼一早便听闻了慕容渊发布罪己诏的事,这时候接到慕容炎传召,倒也没耽搁,一路入了宫。   进到书房,她微微一怔,书房除了她,还有姜散宜、甘孝儒两位丞相都在。左苍狼入内叩拜,慕容炎说:“起来吧,如今这满朝文武之中,也就只有你们,还能跟孤说得上几句真心话。父王一事,依你们所见,当如何处置?”   甘孝儒说:“陛下,如今朝局已然安定,不宜再生风波。依臣所见,无论燕王是否回宫,王权帝位,都不宜再作更替。臣之议,可尊其为太上皇,仍享太上皇的一应供奉。但是国无二君,朝堂政事,不能插手。”   慕容炎没有说话,姜散宜说:“陛下,朝堂之上,旧臣众多。就算陛下只是尊燕王为太上皇,难保这些朝臣之中就没有期待他重临帝位的人。而燕王流离辗转,若不是到山穷水尽之地,又岂会向陛下妥协?他若归朝,又真是为了安享太上皇的富贵悠闲吗?”   慕容炎终于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姜散宜说:“陛下,依臣愚见,自古以来,江山帝业又何来私情可言?纵然陛下仁孝,但哪怕是为了大燕河山,也不能心软!”   左苍狼听见这话,转头看了姜散宜一眼,这个人也真是狠辣。话里话外,明显是要置慕容渊于死地的意思了。朝臣中间,他与甘孝儒都是慕容渊的旧臣,尤其是他,一直深受重用。   想不到身为右相,一朝反叛,竟然就狠下心肠要置旧主于死地。   慕容炎闻听此言,也未作任何表示,姜散宜继续说:“陛下,微臣以为,如今燕王回朝之时,陛下可以暂时应允。而且可以准备拟诏退位之事。”   甘孝儒说:“姜大人这是何意?!”   姜散宜说:“陛下,燕王如今虽然有回朝之意,毕竟未曾回朝。微臣有一策,可令其无法回朝。”   左苍狼一怔,甘孝儒立刻也反应了过来,说:“姜大人是说……在燕王回朝的路上……”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姜散宜说:“这有何不可?”   左苍狼终于说:“可……”她一说话,姜散宜和甘孝儒都看了过来,她想了想,还是把话说完,“可燕王和陛下,毕竟是亲父子。行此刺杀之事,未免凉德。”   姜散宜冷笑,说:“左将军这样说就不对了,当初您前往渔阳刺杀燕王之时,可有考虑燕王与陛下是亲父子?怎么如今,燕王将要临朝了,你倒是想起来了?”   左苍狼说:“那时候,是因为温帅仍有一战之力,我并不希望因为燕王而拔除温帅这样的统兵奇才。”   姜散宜说:“左将军这么说就更不对了,难道在你眼里,陛下的皇图霸业,还比不上一个已故的温帅吗?”   左苍狼本不是一个擅长口舌之争的人,只能说:“我并无此意,只是觉得,如今陛下已是胜券在握,没有必要非要杀死自己的生身之父不可。”   姜散宜说:“没有必要?你可知朝中还有多少遗臣是向着燕王的?上次左将军送回晋阳的急报都有人敢扣下,您却敢说,陛下没有必要防着燕王?”   左苍狼还要再说话,慕容炎说:“好了。”两个人都不再多言,他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左爱卿本就带伤在身,先下去吧。”   左苍狼一怔,姜散宜的眼神中闪过一抹亮光。她缓缓下跪告退。   慕容炎将她排除在了这次事件以外。 ☆、第 54 章 密报   左苍狼退下之后,慕容炎说:“你二人的意见,各有各的道理。父王回朝,孤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人心,又要生观望偏倚之念。而如果父王不能回朝,无论什么原因,都会令天下人质疑孤王的诚意。和……和当初争夺帝位的初心。”   甘孝儒看了一眼姜散宜,暗暗有点心惊。左苍狼下去之后,慕容炎的话开始毫无遮掩。甘孝儒之所以提出尊慕容渊为太上皇,是因为他不确定慕容炎是不是为了皇位,能干出杀君弑父的事!但是如今看来,慕容炎不这么做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慕容渊的死会牵累到他的名声。   明白了他的顾虑和底线,甘孝儒立刻说:“陛下,臣以为,真正向着陛下的人,都会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自古天无二日,再者,燕王执政之时,大燕是何光景?如今陛下临朝,大燕又是如何光景?公道自在人心,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置评。”   他话音刚落,姜散宜就说:“甘大人这话说得是,哪怕左将军等人暂时不能理解陛下,假以时日,想必也终会明白的。”   甘孝儒一怔,他本意可没有离间慕容炎和左苍狼的意思,姜散宜突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慕容炎想了想,却说:“继续说。”   姜散宜说:“微臣长子姜齐一直跟在微臣身边,食皇粟却无建树。如今也到了他为陛下尽忠的时候。当初微臣是随着燕王南征北战的,微臣斗胆,请陛下允许犬子姜齐带兵,前往白狼河畔,迎接燕王入朝。”   他咬咬牙,索性说:“微臣向陛下保证,绝不会有半分差错。”   甘孝儒突然明白,这是向军中安插自己人手最好的时机了!更或者,这是唯一的时机了!   想一想如今军中,袁戏、诸蔼锦、郑褚等人都是温砌的旧部,许琅、王楠、袁恶等是左苍狼的人,然而左苍狼本身也算是温砌旧部。可以说现在的军方相当稳固。朝中无论是甘孝儒一派,还是姜散宜一派,甚至那拨守旧的老臣,要往里安插自己人都不可能。   但是如今,有一个明显可以安插人手的机会就摆在自己面前!   他心中悔恨,赶紧说:“陛下,微臣有一门生名叫韩进,此人武艺了得,一向胆大心细。愿为陛下效力。”   慕容炎看了一眼二人,徐徐说:“如此,两位爱卿便各自准备吧。”   二人告退出去,王允昭过来为他添茶,慕容炎说:“今日提到铲除父王,阿左反对,孤颇意外。”   王允昭笑着说:“左将军年轻,在陛下面前本就是口无遮拦,当然不似其他大人般老辣。她不同意此事,也无非是顾全陛下骨肉亲情。”   慕容炎看着他,微笑:“那么,如今孤王这样决策,但是不顾骨肉亲情了?”   王允昭一怔,赶紧说:“不,左将军是臣子,陛下君主。臣子位低于君主,难免短视。而君主高高在上,当然须高瞻远瞩。陛下留燕王,是亲情,却是一个人的亲情。陛下不留燕王,是为顾全大局,乃是为天下人的福祉。明白的人,自会明白。”   慕容炎盯着他说:“还是你会说话。”   王允昭微笑,说:“那是因为老奴跟在陛下身边,稍微也提升了一点眼力劲儿。”   慕容炎眼眉微舒,也露了个笑,说:“她可以为了温砌刺杀父王,孤以为,她会同意姜散宜的决策。孤猜测失误了。为什么呢?”   王允昭不动声色地拭了一下额间的汗,说:“陛下若是心中疑虑,是否需要传召左将军,问个明白呢?”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礼制大臣过来请示:“陛下,卫将军服饰已经赶制妥当,是否送至温府?”   慕容炎看了王允昭一眼,王允昭心中一凛,上次从马邑城回来,慕容炎已经交待为左苍狼加官一职。她本就是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再进一级,便是卫将军。   她今年十九岁,十九岁官至极品,再往下,便只能是封候了。   慕容炎顿了顿,说:“如今朝中诸事繁忙,这件事,就先缓一缓。”   礼制大臣应了一声是,跪拜告退。慕容炎说:“如今朝中,将领还是偏少。阿左到底年幼,孤思来想去,太尉一职,还是需要重置。”   太尉历来多是卫将军的虚衔,慕容渊时候便是温砌在担任。这类虚衔一般并无实权。但是他突然提出此事……是要分权吗?王允昭说:“陛下……”看见慕容炎神色,他转而道,“陛下说得是。左将军到底还年轻,多历练两年,也没有什么不好。”   慕容炎点点头,说:“可军中多是温砌旧部,除了她,孤竟然无人可用。”   王允昭说:“朝中老臣,多是燕王遗臣,但是姜大人和甘大人所言俱都有理,相信明眼之人,都知道如今燕王与陛下,究竟谁才是明主。依老奴所见,不如……”   他凑近慕容炎耳边,轻声说话,良久,慕容炎点点头:“你去安排吧。”   左苍狼回到温府,定国公温行野已经在等她。见她回来,忙问:“陛下宣你入宫,可是为了燕王回朝一事?”   左苍狼说:“嗯。”   温行野问:“陛下如何打算?派谁迎接燕王回朝?”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我走之时,尚未决定。”   温行野明显有些失望,左苍狼略作犹豫,本想提一下姜散宜的计划。然而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提。其实慕容炎无论是迎慕容渊回朝,还是想办法除之后快,都有其道理。   只是……只是当初太平巷,他夺位的初衷,难道不是为了天下太平吗?如今大局已定,何必非要走到弑父这一步呢?   然而天色刚刚入夜,另外又有人悄悄来访。却是宗正司马仓、丞相长史魏同耀等一拨老臣。   温行野在正厅迎候他们,没多久,便连薜成景都过来。满堂遗臣聚集一堂,当然还是问及慕容渊一事。左苍狼没有出席,他们显然也并不希望她在场。   如今情势很明白,她是慕容炎的人,慕容渊回朝,对她而言百害而无一利。可是这拨旧臣,都是自命忠义良臣之辈。无论如何,他们对慕容炎这种逼宫夺位的人,都是心怀芥蒂的。   对左苍狼这种十九岁任骠骑大将军的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一堂人在正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左苍狼在后花园,温老夫人也没有歇下,看见她走来走去,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歇下?”   左苍狼说:“这些人一定要这时候聚在温府吗?”   温老夫人叹了一口气,说:“我又何尝不明白你的担忧。但是这些臣子,与行野当年都是至交同僚,他们要过来找他商议事情,总不能让行野都赶走吧?”   左苍狼说:“如今老爷子人都不在朝堂了,还有什么可商议的事情?”   温老夫人说:“阿左,如果有一天,今上被逼逃亡,而你处在行野的位置。你会将前来议事的昔日袍泽旧友一一赶走吗?”   左苍狼怔住,温老夫人说:“我知道,在你眼里,可能会嫌他们罗嗦守旧。可是行野的为人,如果不是为了以轩和以戎,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啊!”   左苍狼不说话了,温老夫人说:“这些朝中旧臣,哪个不是拖家带口?然而如今,也只有他们,还在念着当初的那一点旧主恩义啊。”   当夜月圆如盘,桃花盛开,枝桠斜溢。左苍狼折了一枝桃花在手里,说:“我只是担心,这一星半点的忠义,只是最后一根稻草。不但不能救命,反而会压垮山岳。”   温老夫人面色大变:“你是说……你是说今上打算……”   左苍狼不再多说话,正厅灯火如昼,她一直没有过去。   然而当天夜里,德政殿也是灯火通明。慕容炎将一卷名册扫掷在地,说:“孤王真是好奇,这些旧臣三更半夜,有觉不睡,去到温府彻夜畅谈,到底是所为何事!”   王允昭一个字都不敢多言,姜散宜示意自己安插在温府的探子继续说下去。那探子记忆力十分惊人,将诸位大臣所说的话一字一字复述过来。竟然连语气神态都惟妙惟肖。当然了,里面不乏一些大逆不道的话。   慕容炎说:“暮秋之蝉,倒是扰人得很。”   姜散宜说:“陛下,这波老臣,身沐皇恩,不思报效,却在深夜聚集于温府,这是谋逆啊!”   这话一出,旁边王允昭赶紧过来添茶,说:“姜大人言重了,温氏朝中无人,只有左将军是陛下心腹。赋闲之人,谈何谋逆啊。”   姜散宜对他还是非常客气,说:“王总管所言当然不假,只是人虽赋闲,贼心不死,又能奈何?还请陛下早作决断,这些人留之必成祸患!”   慕容炎面上神色冷郁,许久之后,问地上的探子:“左将军怎么说?”   探子磕了一个头,奏报道:“左将军并未列席。”姜散宜暗暗给了他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说:“但是左将军也未歇下,似乎一直在后花园,与温老夫人私下谈话。”   慕容炎说:“孤王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去吧。”   探子应了一声是,跪拜退下。慕容炎看了一眼姜散宜,说:“姜大人忧心国事,不愧为朕的左膀右臂。夜深了,你也出宫去吧。”   姜散宜还是摸不准他的想法,只得告退。等到人都走了,慕容炎突然问王允昭:“你说,这些事,阿左会向朕回禀吗?”   王允昭心中一跳,说:“陛下,左将军……只怕不是会传是非的人。”   “是非?呵……”慕容炎轻笑,说:“明日下朝之后,让她到书房。孤很想知道,她会说些什么。”   王允昭欲言又止,只能应是。 ☆、第 55 章 质问   次日,早朝之后,王允昭亲自过来相请,让左苍狼前往御书房单独见驾。左苍狼单独见慕容炎也不是一次两次,当即就跟在王允昭身后,行往御书房。   王允昭突然说:“将军可知,陛下这次召见将军,是有何事吗?”   左苍狼微微一怔,说:“是为了昨夜诸位大人前来温府一聚的事吗?”   王允昭说:“将军聪慧,既然将军知道陛下担忧之事,可有想好如何对答吗?”   左苍狼说:“温氏已无人在朝,定国公不过一赋闲旧臣,无权无势,空有一个定国公的虚衔。就算旧臣聚集于府上,陛下又有何担忧之处呢?”   王允昭说:“将军,温氏还有人在朝啊。不仅在朝,而且手握重兵,在军中说一不二、权倾朝野啊!”   左苍狼这才惊住,停下脚步,缓缓凝视他:“王总管这是何意?”   王允昭叹了一口气:“将军,老奴虽然是个六根不全之人,但也看得出,将军对陛下用情至深。而且本来也曾陪伴过陛下。老奴想问将军一句,如果陛下愿许将军妃位,将军可愿与陛下再续前情?”   左苍狼说:“王总管,我是个武人,沙场排兵,头脑还算清醒。但说话做事,心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有话请直说。”   王允昭说:“如果陛下愿不顾一切,许将军一个妃位。将军是愿意陪在陛下身边的,不是吗?”   左苍狼随手折了一枝桃花,说:“我想会吧。”   王允昭说:“这就对了,将军既然愿意陪伴陛下,又不是计较名份之人,将军为什么就不能顺着陛下?而非要分出一个楚河汉界呢?”   左苍狼徐徐向前走,落英盈衣:“因为如果那样的话,我会不敢直视王后娘娘的眼睛。我会觉得,我在分享属于她的恩宠和……和爱情。”   王允昭说:“将军,王后在后宫,您在前朝。这事儿如果陛下不提,老奴不提,您也不提,她又如何会知晓?”   左苍狼说:“我自己知晓,便是日月神灵都知、万世人心皆晓。我意已决,总管不必再劝。”   王允昭再次深深叹气,说:“将军,您如今权势滔天,然而温氏旧部毕竟忠于旧主,薜成景一党不会助你却反而有落井下石之忧。而您救出薜相,早已与姜相生出嫌隙。甘大人一向望风而动,将军啊,您若再不拢络住陛下……烈火烹油,看起来风光无限,一旦火焰烧身,只怕将是焚身化灰之局啊。”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说:“总管这话,虽然是极尽善意,但是我听不明白。”   王允昭没有再说话,左苍狼说:“我十六岁跟随主上,从主上势微一直到他君临天下。主上洞观世事,难道臣子忠义,还需要向君主自荐枕席以明心志吗?”   王允昭说:“将军啊。”左苍狼没有让他再说下去:“王总管,无论我在哪里,身处何种位置,我待主上,永远赤诚。若这一腔忠心他仍不信,便可拿刀剖了去!”   王允昭赶紧说:“将军这是说得什么话,倒是老奴一时多嘴,惹恼了将军。老奴该罚,老奴该罚!”   左将军说:“哼,我看这御书房,我也是不必去了。”   王允昭说:“我的将军!这时候可万万使不得小性子!快走快走,陛下还在候着您呐。”   及至到了书房,左苍狼下跪叩拜。慕容炎搁了朱笔,抬起头来,说:“这是谁惹着你了?到我这里,还一脸怒容。”   王允昭赶紧说:“老奴多嘴,闲话几句,倒是惹恼了将军。请陛下责罚。”   慕容炎失笑,说:“那是应该责罚,眼看孤这骠骑大将军伤势刚刚痊愈,你便又上前气她。若再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要累得孤王三军无人?”   王允昭连连躬身,左苍狼说:“总管取笑了,总管待我们一如长辈,我岂敢跟总管置气。”   慕容炎也是一笑,说:“起来吧,这几日琐事繁多,你又抱恙在身,少来宫中行走。再不召你过来见见,只怕我们之间,倒是要生疏了。”   左苍狼站起身来,慕容炎复抬起头,两个人四目相对,他终于搁下奏折,伸出手说:“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面前,他握住她的手,那宽厚温热的手心包裹住双手,左苍狼一僵,缓缓挣开了他的手。慕容炎说:“你就没什么话可对我说的?”   左苍狼不明白他是想问什么,低垂着头,肃手而立:“微臣所奏,早朝之上已经言明。并无需要私下奏报之处。”   慕容炎点点头,说:“听说昨夜,温府门庭若市,热闹得紧。怎么不跟我讲讲,是怎么个热闹法?”   左苍狼知道他要问这件事,只是说:“陛下,昨夜是有几位大人前来温府,想来也是为了询问燕王一事。微臣想,定国公已然赋闲在家,身无一官半职,顶多也就闲话几句罢了。是以并未列席。”   慕容炎说:“闲话几句?你身为孤王的骠骑大将军,有人聚集在你府上,商议谋逆之事!你居然认为只是闲话几句?你让孤从别处,得到这些人的名册!”   左苍狼跪在地上:“主上!”   慕容炎没有让她起身,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她的五官少了那种刚毅果决,有一种少女的清秀温婉。慕容炎伸出手背,缓缓摩挲她的脸颊。左苍狼缓缓侧过脸去,避开了他的手。   慕容炎说:“你知道这一刻,孤心里在想什么吗?”   左苍狼垂下头:“微臣不知,请主上明示。”   慕容炎说:“我在想,如果我许你一个妃位,你是否愿意,留在后宫,永远陪着我?”左苍狼一怔,抬起头来,慕容炎的目光渺远深幽:“如果可以的话,你愿意吗?”   “我……”左苍狼再开口时,只觉得字字艰难。怎么会不愿意,那是不知道作过多少次的梦呵。可是……她说:“可是微臣如今,已是温帅遗孀的身份。陛下夺取天下,向天下人昭示对王后的一往情深。转眼间,却纳亡臣之妻为妃。无论于情于义,都对陛下毫无益处。再者,王后对陛下亦是深情不移,若是陛下当真纳妃,只怕也会令她伤心。”   慕容炎说:“所以,你其实是愿意的,对不对?”   左苍狼再度沉默,慕容炎说:“如果你愿意,又并不在乎名份,为什么你要一直躲避我?”   王允昭耳听二人说得,已变成了私话,赶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不仅带上了门,更将守门的内侍俱都遣了开去。左苍狼说:“因为那样的话,我会生出无边妄念,当主上在人前与王后娘娘恩爱携手的时候,我会伤心。”   她抬起头,眸子里盛开了团团灯花:“对于求而不得之物,纵然朝思暮想,我终究可以忍住。但是主上难道就忍心,让我置身于不可见光的阴影里,愧疚、哀怨,一生自苦自怜吗?”   慕容炎缓缓收回了手,左苍狼说:“其实陛下这番话,在微臣来时,王总管已向微臣提过。”   慕容炎说:“他怎么说?”   左苍狼说:“王总管说,烈火烹油,纵然表面风光,一旦引火烧身,却也是焚身化灰之局。所以微臣无论如何,应该络拢住陛下。”   慕容炎眉峰皱起,左苍狼说:“现在房中并无旁人,有些话,属下也可以直接请主上示下。”慕容炎饶有兴趣,生平第一次,有人这样委屈、愤怒却又深信不疑地质问他。这……就是推心置腹吗?   他说:“你问。”   左苍狼问:“主上怀疑属下对主上的忠心了吗?”   她问这话的时候,抬头仰视他,眸中光点如星辰。慕容炎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冲动,他想就这么压住她,撕开她的衣服,尽情享用她,听她辗转反恻、哀声不绝。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道理,他以为,自己早已失去了欲望。在这之前,无论是左苍狼还是姜碧兰,他都接受,但只是接受,从未渴望。   他靠在椅背上,些许欲望的冲撞,虽然令他有些意外,却不足以影响他。他徐徐说:“不过是王允昭几句话,他虽言语有失,但也是好意。你倒是气势汹汹,跑到孤这儿发脾气。还要孤王给你赔礼道歉啊?”   左苍狼不说话了,她不信慕容炎会怀疑她的忠诚。如果委身作陪,只是一种笼络,那么这么多年刻入骨血的爱恋,到底算什么?   她面色泛红,慕容炎伸手在她脑门上一弹,说:“起来啊!你还真等着孤王给你赔礼呢?”   左苍狼站起身来,眼眶微红,慕容炎说:“孤一句话没说,你自己先委屈上了。古人诚不欺我,真真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左苍狼垂下头,又不说话了。慕容炎说:“定国公年老,温氏又满门忠烈。孤王无论是看在温帅对你的教导栽培之恩,还是看在大燕将士忠魂的份儿,都是想要给他一个富贵安稳、善始善终的。但是你在温府,也要劝诫一些,孤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左苍狼复又跪下,道:“微臣一定劝阻家翁,绝不再与燕王之事沾染任何瓜葛。”   “家翁?”慕容炎冷笑,说:“你倒是真护着他。”   左苍狼说:“微臣是护着他,”慕容炎面色转阴,她又说,“更护着主上的千秋英名。”   慕容炎气笑了,说:“就你这张利嘴!”说完伸出手,在她嘴上轻轻一掴,起手极重,落手却极轻,那温润柔软的唇在他掌心轻轻摩擦,细滑又充满弹性。   电光火石的交错,左苍狼两颊生霞。而那种古怪的欲念,又再度纠缠了他。 ☆、第 56 章 扮演   当天下午,慕容炎召见姜散宜。姜散宜满以为慕容炎会任命姜齐前往宿邺以西迎回慕容渊。谁知道慕容炎却只字未提,反而说:“孤反复思虑,觉得父王毕竟是孤生身之父,血浓于水,虽然政见相左,然也确实不必痛下杀手。”   姜散宜面色慢慢凝重——是什么,又让他突然变了主意?   他缓缓道:“陛下仁孝,微臣万分敬服,只是万一燕王回朝,只怕又是无尽的事端啊。”   慕容炎说:“这件事,先放一放。上次明月台孤与王后遇袭一事,如今刺客仍在狱中关押。孤决定把此案交给你,你要好好审理,务必将朝中潜伏的逆党全部铲除干净。”   姜散宜心中一跳,他老奸巨滑,哪能不明白慕容炎的意思?当即跪拜道:“微臣领旨!”   及至出了御书房,他眉头仍然紧皱。低着头正自前行,突然看见姜碧兰在宫女绘云的陪伴下缓缓行来。他避到路边,俯首行礼:“王后娘娘。”   姜碧兰点点头,她对姜散宜,态度还是冷淡。姜散宜说:“看来娘娘对微臣,还是有心结。”   姜碧兰却没准备跟他多说,直接向御书房行去。姜散宜叹了一口气,这傻女儿,若是有左苍狼一半的智计,我又何须如此费心。他摇摇头,缓步出了宫。   次日,七名刺客正式移交到姜散宜手里,由他主审,廷尉夏常有夏大人协理。姜散宜亲自审问了几名刺客,他虽不掌刑狱之事,但是为官多年,这些门道却是有的。   七名刺客在诏狱本就受刑多日,如今意志已薄弱,重刑之下,开始召出了数十位朝中重臣。一时之间,朝堂人心恍恍。   姜散宜很是得意,拿着那纸供状看了许久,突然说:“好像……还少了一个人。”   夏常有早就已经看得触目惊心,他虽然也是老臣,之前也向着薜成景那一派。但是薜成景已经倒了,如今身居府中,无权无职,还是待罪之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人头不保。   而姜散宜如今是一品大员,又是国丈,陛下为了他的女儿,至今未纳一妃。这真正的三千宠爱在一身,怎不令人害怕?   他惟惟诺诺,但见姜散宜并没有牵扯他的意思,再不敢多言。只能眼看着狱中主薄颤抖着加上了一个人的名字——温行野。   次日,他将供状呈给慕容炎。慕容炎接在手里,看了一阵,突然说:“看来姜爱卿倒是审案的好手。”   姜散宜说:“陛下谬赞,微臣只是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顽固之徒,前人经验罢了。”   慕容炎点点头,说:“既然如此,按名册抓人细审吧。”   姜散宜立刻道:“微臣遵旨。”正转身要走,慕容炎突然说:“定国公不在朝中多年,明月台修筑之时,他也不在晋阳城。这件事跟他应该没什么关系。想来刺客被刑囚之日,记忆不清也是有的。温府就不必去了。”   姜散宜面色不变,应了一声是。心里却犹疑不定,慕容炎不肯牵连温府,但是谁都知道,他此时最想做的事,就是牵连温府!   他为谁留这三分情面?   等出了宫,郑之舟赶紧过来,问:“姐夫,事情如何了?”   姜散宜说:“通知封平统领,带兵按名册抓人吧。”   郑之舟长吁了一口气,说:“既然陛下同意抓人,说明姐夫这差事办得甚合圣心。姐夫为什么反倒毫无喜色?”   姜散宜看了他一眼,说:“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强敌,可笑兰儿愚蠢至极,到现在仍然对我不假辞色。”   郑之舟说:“姐夫是说……”   姜散宜缓缓展开那纸带血的供状,最末一个名字,被朱笔划去。   当天夜里,晋阳城灯火高举。十多位重臣被捕下狱。禁卫军在封平的带领之下,二话不说直接抄家。   左苍狼醒来的时候,隐隐听见啼哭骚乱之声。她起身,走到府门之外,但见无边夜色中,许多府邸都盏着火把,不时有马蹄疾驰的声音。她眉头微皱,冷不防身后又有人出来,是温行野。   他站在温府的灯笼下,朝着火光群聚的方向看去,良久说:“是宗正魏同耀魏大人的府邸,这三更半夜,是出了什么事?”   左苍狼说:“我去看看。”   温行野说:“我也去!”   左苍狼说:“去什么去,就一条腿,深更半夜还不安份。”   温行野气结。   魏同耀的府邸离温府最近,左苍狼骑马,不到一刻钟已经赶至。却见魏府门口,禁卫军持刀执戟而立,将整个府门围着水泄不通。有人见她过来,大声喝问:“什么人?”   左苍狼下了马,火把照在她身上,有人认出她,赶紧行礼:“左将军,禁卫军奉旨捉拿反贼,惊扰将军,还请见谅。”   左苍狼说:“反贼?魏大人?”   兵士说:“回将军,正是。封统领已经入内拿人了。”   左苍狼快步入府,谁都知道她是今上面前的红人,何况她平时无事,慕容炎也经常令她操练禁军。这些兵士还是有点怕她,她要进去,大家也不敢阻拦。   左苍狼进到府中,但见魏同耀的妻儿、奴仆皆跪成一排,有妇人搂着孩子,低声啼哭。   封平正命人给魏同耀和其长子、次子套上重枷。见到左苍狼过来,他也只是略略点头。   左苍狼问:“封统领,他们所犯何罪?”   封平说:“姜大人负责主审圣上和王后明月台遇袭一案,刺客召出同党,内中便有这位宗正魏大人。我也是奉旨办事,左将军如果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请直接去问陛下。不要阻挠我执行公务。”   左苍狼语塞,也没有办法,只得看着禁军将魏同耀一家人押解出去。因着薜成景的前车之鉴,也没有人敢反抗。   魏同耀一家上下三百多口人,在这之前也是晋阳贵族。然而这时候衣衫凌乱、失魂落魄,哪里还有贵族的模样?   左苍狼在府门口站了一阵,眼见封平令人将魏家人押走,又去了另一位大人的府邸。她突然明白了,姜散宜借用审理明月台一案,几乎牵连了朝中所有拥护慕容渊的老臣。   而封平敢来抓人,说明慕容炎同意了。   昏黄的灯亮中,有人大喊冤枉,封平一拳下去,声音戛然而止。左苍狼突然有些心惊。   当天夜里,温府家人除了温以戎这样尚不懂事的孩子以外,几乎没有一人合眼。直到天色将亮了,所有人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错觉。   没有兵士过来封府抓人,在所有守旧派老臣之中,只有温府,仍然无恙。   待天色将亮,左苍狼前去上朝的时候,发现朝中人数几乎少了三分之一。而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朝中人脉素来粘连不清。哪位大人的女儿嫁了另一位将军的儿子之类的事,数不胜数。   魏同耀的女儿便是袁戏的夫人!   如今这些人一入狱,几乎所有人都坠坠不安。只有慕容炎稳若泰山,只是命廷尉夏常有和姜散宜继续审理,务必将反贼俱都擒拿殆尽。   姜散宜出列,拱手应是。若有若无地,瞟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出列,说:“陛下。”   慕容炎说:“左将军如果没有军务,就不必多言了。”   左苍狼只能沉默。等到诸事毕,慕容炎宣布退朝,慕容炎便去了后宫。   左苍狼追上王允昭,说:“王总管,我有事想要求见陛下,请总管代为通传。”   王允昭说:“将军,今日娘娘为陛下谱了新的曲子,听说还编了一支舞。陛下说了,今儿个谁也不见。”   左苍狼怔住,王允昭又笑着说:“将军,回去吧。”   第一次,慕容炎拒绝见她。   栖凤宫,姜碧兰确实是为慕容炎谱了一首新曲。琴师奏乐,她作飞天舞。但见华丽的宫殿之中,伊人发髻高耸,裙裾翻飞,悠悠琴声都在她脚下延展。   她灵巧地旋转,珠玉交击作响,剪水双瞳,俱是述不尽的情丝脉脉。若这世上真有飞仙,也不过如此了。   她眉目若春水,望向座上的情郎。慕容炎面上带着微笑,手握着金樽,但是那一刻,他居然在走神。   他的目光跃过了她,看向别的地方。   姜碧兰心中一跳,不一会儿,但见王允昭进来,在慕容炎耳边说了两句话。慕容炎只是略略点头,眉峰微皱。待一舞罢,姜碧兰借口换衣服,出得殿来,问宫女画月:“方才可是有人求见陛下?”   画月说:“回娘娘,方才左将军来过。但是王总管将她劝走了。”   姜碧兰秀眉微蹙,又是她?   她换好衣服,返身入殿,为慕容炎斟酒。侍奉他久了,她对他的习惯也慢慢了解。知道慕容炎不喜欢与旁人共用杯盏箸盘,哪怕是再亲近的人,他也不习惯。   甚至平时同席之时,也不能去挟他喜欢的菜,若是旁人动过,他便再也不动了。   姜碧兰用公筷为他挟了菜,慕容炎说:“看王后跳舞,真如瑶池一夕,令人不知今朝年岁。”   姜碧兰笑说:“炎哥哥又取笑臣妾。”   那时候,姜碧兰额贴花黄,薄施脂粉,暗香入怀,可令人魂销骨稣。慕容炎将她拥入怀中,说:“一生所求,好不容易拥在怀中,得以温存,又怎舍得取笑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深情而缠绵,仿佛每一个字都发息肺腑、绝无虚言。姜碧兰伸出手,缓缓抚摸他的脸:“炎哥哥……”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那五指根根修长,柔若无骨一般。慕容炎放到唇边,轻轻一吻,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起当年那一蛊浓汤。   于是这纤纤玉指,再没了任何风情。他不动声色地放开她的手,不是没有愧疚。   多年之后,他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能力。一切的付出,都用回报去权衡,一切的算计,只为利弊。于是那些陈年旧诺、梦中风月,只有无边的宠爱与扮演的温柔痴情,他还能够给予。   他俯身,亲吻她额间的金箔。   傻孩子,如果这些你要的话,那你都拿去吧。   半个月之后,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卷宗。   而这时候,朝中十六位重臣受明月台一案牵连下狱,连带家眷、亲故,数千人羁押在案。曾经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华门盛府,十府九空。朱门上贴着封条,盛夏的晋阳城,不觉酷暑,只有寒意入骨。   姜散宜全权审理此案,仅仅半个月,定十人谋逆之罪,九族株连,三人流放,另外三人丢官罢职,责令即刻遣离晋阳,此后永不录用。   早朝之上,姜散宜呈上案宗,朝野俱惊。慕容炎令王允昭当朝宣读,但是是否依此判决,却未表态。   朝中如今就剩下甘孝儒一党、姜散宜一党,惟一安然无恙的旧臣,只有廷尉夏常有。还有谁,会为这些罪臣说话?   下了朝,廷尉夏常有坐着轿子回府,经过豫让桥,突然看见薜成景。大热的天,他穿着棉衣夹袄,格外惹眼。夏常有忙令轿夫停下,自己下了轿过去搀扶:“薜相!这大热天,你穿得这么厚,看看这一身汗……”   薜成景由他扶着,慢慢走到桥边柳树下的阴影里,缓缓说:“天热也暖不了心寒,不穿厚一点,又能怎么办呢?”   夏常有怔住,薜成景说:“还记得三十七年前,你还是一介布衣。从令支流亡晋阳。”   夏常有满脸通红,说:“我一直记得,当时我当街卖字,是薜相将我荐至太学,得以举孝廉,方才入仕。”   薜成景摇头,说:“当时我买字是假,早在前两日,便有一人对我说,临街卖字的夏郎,乃贤能饱学之士。若得其时,定是一代良臣。常有,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夏常有愕然,良久问:“是谁?”   薜成景说:“他就是当时还是太祝的魏同耀魏大人。”   夏常有怔住,许久,颤颤巍巍地说:“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提过。他……”   薜成景说:“常有,人心纵可违,青天不可欺啊。想想这些年他如何待你,你就忍心,看着他一家老小皆被冠以谋逆之名,腰斩于市?”   夏常有跪下,扶住他膝:“可是薜相,我……我也是出于无奈啊!我夏某为官也有三十余载,几时做过这样的事啊……”话一出口,已是老泪纵横。   薜成景说:“常有,如今还有一条路,你可愿为狱中同僚一试?”   夏常有收住眼泪,良久,双手握拳:“薜相请讲。刀山火海,夏某愿一力为之。”   薜成景摇摇头,说:“刀山火海,不能救命。但是有一个人,或许可以。我并不知,这条路是否可行,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赌这个人,还有一丝天良未泯。”   夏常有忙问:“薜相,您说的这个人,是谁?”   薜成景望着眼前的湛湛青河,说:“如今的骠骑大将军,左苍狼。”   夏常有吃了一惊,说:“可……可她是陛下的人啊!”   薜成景说:“所以,我并不知后果如何。常有,你可愿一试?”   夏常有缓缓站起身来,如今慕容炎明显有意清洗朝堂。姜散宜不过是顺其心意。如果他向左苍狼开口,左苍狼转述于慕容炎,他必受牵连。他咬咬牙,说:“身家性命,本就得益于薜相与魏兄,就算肝脑涂地,夏某也无怨悔。”   他上了轿,回到府中,将府中老幼聚集一堂,挨个看过去。夏常有膝下六子三女,女儿都已经出嫁,儿子也已成家立业。如今几世同堂,他跟家人吃了一顿晚饭。   席间诸人语笑晏晏,妻贤子孝,儿孙满堂。他将每个人都记在心中,待一席尽了,方才对妻子说:“我要去一趟温府。”   他与温行野素来交好,家中夫人也不觉得什么,只是给他备了轿,叮嘱道:“天晚了,你腿脚不好,晋阳城又不太平,早点回来。”   夏常有点点头,再看一眼平静的廷尉府,有一种一去不还的悲壮。   温府,左苍狼陪着温行野夫妇和以戎、以轩吃过晚饭,以戎缠着她教自己射箭。最近宫里没有来人宣她,外无战事,她在府中的时候倒是多了起来。   她牵了以戎,正打算走,突然外面有人造访。温行野出去迎接,就见到廷尉夏常有从外面走进来。   左苍狼没有理他,这些旧臣一向把她排挤在外。即使到温府,也不是为了找她。她答应慕容炎,绝不让温行野再参和这些遗臣之事。但是她狠不下心赶他们走。其实温老夫人说得没有错,如果是慕容炎落入慕容渊的境地,她又是否能袖手旁观?   设身处地,她知道不能。即使他们不来温府,也会让温行野去往别的地方。至少在温府,她还能及时了解动向。   然而这一次,她刚要走,夏常有却突然说:“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左苍狼怔住,却仍然对以戎说:“去,让哥哥陪你练箭。”   以戎倒也听话,答应一声,自己跑了。左苍狼转身,面对夏常有,问:“夏大人有何指教?”   夏常有走到她面前,突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左苍狼一怔,夏常有可也是五十多的人了,这样给她跪下,像什么样子。她知道不能去扶,这一扶定是无穷无尽地麻烦。   但是又怎么能不扶呢?   她叹了口气:“夏大人,有什么事不妨直言,何必如此折煞晚辈呢?”   夏常有说:“左将军,姜相已经为朝中十八位大人定了罪,魏同耀、万楼、秦意贤等大人们,不日就将被押赴刑场腰斩。左将军,魏相所谓的刺客供纸,乃是屈打成招,这些大人俱都冤枉。请左将军救救他们!”   他额头向地上重重一磕,这一下磕得甚重,额上立刻就见了血。左苍狼只有将他扶起来:“夏大人,请先起来说话。”   夏常有说:“左将军,夏某愧对同僚,如今眼看他们蒙冤受屈,而夏某只能袖手旁观,闭口不言。夏某……不如死了干净!”   说罢,又是一个响头。   这时候,温行野也过来,两个人一齐把他扶了起来。夏常有已经磕着头昏眼花,左苍狼扶他到椅子上坐下,说:“夏大人,诸位大人纵然冤屈,可我不过一届武官,实在爱莫能助。大人又何苦这般为难于我?”   夏常有说:“左将军,实不相瞒,如今朝堂之上,除了您,又还有谁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又还有谁,愿意为这些为国尽忠几十年的朝臣说一句话呢?到了这步田地,夏某也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但如果以我头颅,能换陛下一念怜悯。就请将军取我头颅,去见陛下吧。”   左苍狼说:“夏大人。近几日,我也曾数次请求面圣,奈何陛下闭门不见,我又岂能奈何?”   夏常有再度跪地:“夏某求将军为狱中数千人的性命,再试一次。求将军了!”话落他就要再磕头,左苍狼制止了他。其实姜散宜的供词是如何得来,她心中当然也有数。   就那么巧,刺客供出的每一个人,都是偏向慕容渊的旧臣?一纸供状,几乎将朝堂清理了个干净。   可是慕容炎不愿见她,甚至不愿意她在朝堂之上发声。她这时候过去,无论如何,只要是为这些朝臣说话,必然触他逆鳞。他不见她,反而是一种维护。   可是,又怎能因此便袖手不言呢?   她沉吟半晌,说:“我会再试,夏大人先回去吧。”   夏常有一揖到地:“将军大恩,我等必铭感五内。”   左苍狼没有说话,温行野送他出府。那一夜,夏常有一夜未眠。只怕不知何时,封平便带着禁军前来,拿他一家老小。活了这样多的年岁,第一次明白何为心惊肉跳。   左苍狼趁夜入宫,宫门早已落锁。但是她要进去,禁军还是不敢拦的。夜晚的王宫安静异常,左苍狼派人去找王允昭。王允昭赶来之时还一脸惊诧:“将军,何事深夜入宫?”   左苍狼深深一揖:“王总管,请为我通传一声,我要面见陛下。”   王允昭有些为难:“将军,今儿个天晚了。您要是没有什么急事,明儿个上朝再议,也来得及。”   左苍狼说:“来不及。”王允昭一怔,左苍狼说:“今天夜里,夏大人前来我府上,为魏同耀等诸位大人求情。上次诸位大人在温府一聚,陛下几乎立刻就得到了名单。如今他过来的事,只怕立刻就会传到有心人那里。朝中一些大人,恐怕是等不到明日了。”   王允昭长叹一声,说:“将军,您不过是武官,这审案子也好,断案也好,与您都没有什么关系。您又何必,非要淌这趟浑水呢?”   左苍狼说:“为了陛下。”   王允昭怔住,左苍狼说:“无论是陛下派人杀害燕王,令他不得返朝,还是清理朝堂,处置燕王遗臣,最终都不免为人诟病。况且诸位大人年纪都大了,半生宦海浮沉,若是这样的下场,未免悲凉。”   其实这些在慕容渊落魄潦倒之时,仍然心念旧主的老臣,与其说是守旧,又何尝不是忠梁?   如果他们都不算忠臣义士,难道姜散宜这样卖主求荣、口蜜腹剑之人,反而算了吗?   王允昭说:“陛下先时,已接受姜相提议,然后又改变主意。将军难道真的不知道,他是为谁回转心意,不肯刺杀燕王吗?陛下的性情,老奴略略能揣测三分,他虽口上不言,但还是觉得如果将军都不赞成的话,当也确有不妥之处。于是他转而清洗朝堂。而这时候,如果将军又出言反对,将军,您想让陛下怎么处置此事呢?”   左苍狼沉默,王允昭说:“将军对陛下,一片赤诚不假。但是总得留一条路给陛下走啊。”   左苍狼抿唇,终于说:“我有一策,可阻止燕王回朝,保燕王平安富贵,亦不损陛下万世英名。燕王若不能回朝,想来陛下也不必再清洗朝堂,当可留诸位大人性命。以免被史官留一个残暴狠戾之名。”   王允昭怔住,良久,说:“老奴这就为将军通传,请将军稍候片刻。”   他转身欲走,左苍狼突然说:“王总管。”王允昭回身,左苍狼冲他深深一拜。他是真正,一切以慕容炎利益为先的人。也是一个受尽冷眼,最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依旧心怀仁慈的人。   她知道。   彼时,栖凤宫。   夜深了,慕容炎和姜碧兰相拥而眠,红罗帐烛火隐隐,空气中有一种醉人的甜香。然而慕容炎睡不好,他还是不习惯,半夜醒来时,身边躺着另一个人。但是他仍然拥抱着她,有些事次数多了,总会习惯。   意志强大的人,可以控制很多东西,包括自己的喜恶。   他把玩着姜碧兰如墨的青丝,夜幽深而漫长。突然外面有人轻声道:“陛下。”   慕容炎沉声问:“什么事?”纵然压得极低,他还是听出是王允昭的声音。   果然外面王允昭说:“左将军深夜入宫,说是有要事求见陛下。”   慕容炎放开姜碧兰,翻身坐起。姜碧兰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王允昭的话里,有个人她听得特别清晰。她脸上带着笑,说:“陛下,天都这样晚了……”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慕容炎已经穿衣起身,说:“她深夜入宫,当是确有要事。孤先过去看看,你继续睡。”说罢,温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   姜碧兰后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眼见王允昭进来,服侍他穿衣,两个人匆匆出了栖凤宫。   姜碧兰睡在香衾软榻之中,双手却慢慢握紧——那个女人,深更半夜,从她榻上叫走了她的丈夫。 ☆、第 57 章 爱情   出了栖凤宫,夜风徐徐迎面。慕容炎居然没有半点被扰了清梦的不悦,只是问:“她这次来,又是为了那帮老臣的事?”   王允昭笑着说:“将军没说,不过依老奴看,将军心里,所思所虑,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陛下。”   慕容炎冷笑一声,说:“若不是为了这些人,她躲孤还来不及,又岂会几次三番,入宫见我?”   王允昭偷笑,说:“陛下此言,老奴听着有些倒牙。”   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喜欢慕容炎提到左苍狼时的感觉。那让他看起来,像一个真真切切的人,会喜会怒,会冷嘲热讽,现在,又学会了拈酸吃醋。而不是永恒不变的温柔以待。   慕容炎一脚踢过去,却也没有真怒,直到行至书房外,看见左苍狼跪在廊下,他才说:“起来吧。深更半夜,又无旁人,你跪在这里干什么。”   左苍狼起身,慕容炎却没有进房,说:“书房沉闷,爱卿既然搅了孤的好梦,就陪孤走走吧。”   左苍狼松了一口气,她也不想跟慕容炎独处一室。两个人顺着深深宫闱,踏月而行。慕容炎走在前面,夏风撩起他黑色的衣袂,人若乘风。   左苍狼垂下视线,不去看他,说:“昨夜廷尉夏大人到微臣府上,说了好一通话。”   “哦?”慕容炎开始有些感兴趣:“是为了向朝中那拨老臣求情?”   左苍狼说:“有这个意思。”   慕容炎终于有些兴味,说:“你不是一向不说这些的吗?”   左苍狼理所当然地说:“之前不说,是因为觉得陛下不会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感兴趣。经由上次陛下提点,微臣只好事事留心,并且据实以告了。”   慕容炎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半晌一巴掌拍她头上:“还敢嘲笑孤小心眼?”   左苍狼不闪不避,挨了这一下子,说:“微臣不敢,不过这次夏大人献上一策,微臣觉得甚为可行,特意前来禀明陛下。”   慕容炎说:“说。”   月色如霜,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斜斜长长,映在宫墙之上。前行不多远,便是明月台了。左苍狼说:“如今局势安稳,真正令陛下为难之事,不外乎是燕王。燕王乃陛下生父,又曾是大燕君主。无论陛下派谁前往,一旦他未能活着回朝,陛下都难免落一个弑君杀父的千古恶名。   如果陛下清理朝堂,燕王回朝是不足为惧了,但是这些朝臣,一个一个,都是对大燕江山、对慕容氏有所贡献的人。在朝为官几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清理这些人,只怕纵然有人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却也难免觉得陛下残暴凉德。”   慕容炎冷笑一声:“继续说。左苍狼,你要是今天没有一个完美的对策,自己回去把《虎钤经》抄一千遍。”   左苍狼无言,王允昭说得对,他改变杀害慕容渊的想法,其实是有点受她影响的。是以这时候她提出清洗朝堂也不可行的时候,他难免恼怒。明月台就在眼前,慕容炎拾阶而上,足下是千里明月光。   左苍狼也只好跟上,说:“夏大人昨夜前来,正是为了此事的应对之策。”   两个人一前一后,登上千阶明月台。左苍狼看不见他的表情,只有说:“燕王现在应该还在马邑城附近,他没有寸瓦遮身,一时也无处可去。而马邑城,临着孤竹和无终,如果他被孤竹人掳去,当然就回不了晋阳,而且也和陛下毫无干系了。”   慕容炎脚步微顿,然后继续前行。左苍狼继续说:“一旦他落入孤竹之手,陛下就可宣布尊他为太上皇。孤竹如今本来就忌惮我们,拿了太上皇在手里,当然不会轻易释放,也不会杀死。最大的可能,就是向我们索取贡奉。而陛下只需要每季为太上皇送去所需器物与用度,以敬孝道即可。”   慕容炎说:“如果孤竹要我们缴纳赎金,赎回太上皇呢?”   左苍狼说:“孤竹畏惧我们攻城,有了这面挡箭牌,不会轻易放人,即使开出赎金,也会是一笔天文数字。陛下一边与其商谈,一边拖延即可。完全不必理会。”   慕容炎说:“这计策,当真是夏常有想出的?”   左苍狼说:“朝中遗臣,虽然不愿伤及旧主,但其实心里还是忠于陛下的。毕竟大燕在陛下治下,不仅洗刷了向西靖俯首称臣的耻辱,新政的推行、赋税的减免,桩桩件件,他们也是看在眼里的。既浴皇恩,也念旧德,只是旧主非明君,良禽不得不择木而栖啊。”   慕容炎说:“父王在马邑城一事耽搁良久,孤竹仍未异动。怎么不动声色地让他们擒住父王?”   左苍狼说:“孤竹现在占领的地方,乃是俞国旧地。陛下忘了,俞国皇帝达奚铖、皇叔达奚琴还在我们手上。哪怕俞国已经片瓦无存,但微臣想来,他要传个信,找人提点孤竹王几句,应该不成问题吧?”   慕容炎这才点点头,说:“这些事,明日你去办吧。”   说话间,已登上明月台。左苍狼拱手道:“微臣领命。”   慕容炎站在千级石阶之下,向下而望,突然说:“当时封后大典上,刺客行刺。爱卿身中数剑,血撒长阶。”左苍狼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静默聆听,他说,“当时孤想,若有一天,连你我都心生隔阂了,那么还有谁,是孤能深信不疑的呢?”   左苍狼抬起头,这些天的冷落、猜疑,就这么烟消云散。是啊,如果说,连眼前的这个人,自己都会怀疑,会猜忌,那么这一生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轻声道:“主上。”声音已谙哑。   慕容炎带着她,入了明月楼。楼中有瑶筝,他将筝至窗前,明月入窗棱,他说:“长夜无眠,孤为爱卿鼓筝一曲。”   左苍狼表情有些微妙,但见慕容炎已经坐下,只好肃手而立。   山风徐来,月照明月台。慕容炎双手抚筝,正是玉柱扬清曲,声随妙指续。待一曲终了,慕容炎问:“弦琴雅意,也算不负良宵。爱卿可知此曲何名?’   左苍狼表情怪异,憋了许久,说:“微臣……听不懂。”   慕容炎愕然,许久,笑得抚倒雁柱,俯倒于筝弦之上。   好不容易他笑完了,左苍狼说:“夜深人静,既然正事已毕,陛下是否回宫歇息?”   慕容炎招手说:“过来。”   左苍狼走到他面前,慕容炎随手拖过一张春凳,让她坐在筝前,握了她的手,说:“乐律有五个音阶,宫、商、角、徵、羽,此筝十二弦,每一个弦都有一个音阶……”   他握住她的手,用她的指尖去拨弄筝弦,他的手修长温柔,在无垠月光之下,有一种近乎圣洁的光辉。他说:“感受一下,每根弦都会说话。”   左苍狼轻轻拨了一下,弦声幽幽,慕容炎轻声说:“别用臂力,用指尖……轻轻的……温柔地拨动它们……每一首曲子,都是乐师与乐器的对话。所以它们能感受乐师的内心。”   左苍狼轻轻拨动筝弦,乐器是否懂乐师她是不知道,不过筝音和月色,其实那意境很美。   他的声音,自耳后传来,轻轻柔柔,有一种微痒的刺痛。她忍不住抬起头,唇瓣划过他冷俊的脸颊。气氛顿时暧昧不堪,空气中都是令人酸楚的缠绵。   这世上有些人,我们都知道应该放下。但是又怎么放得下?   于是耗尽一生呵,宁愿朝生夕死,存在于与他眼神交汇的刹那。   不知不觉,天便亮了。到了快早朝的时辰了,王允昭不得不进来催促。慕容炎起身,发现自己竟然陪着她,弹了半夜筝。他喜欢呆在左苍狼身边,她在他身边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   这让他觉得自在,如同自己和自己在一起,足以暂忘孤独。   早朝之上,姜散宜脸色不好看,封平传来消息,称昨夜左苍狼深夜进宫,惊起圣驾。而慕容炎非但没有治她之罪,反而跟她在明月台,鼓筝至天明。   朝上,慕容炎又绝口不提关于明月台一案的审结之事。只是过问了新政的推行,以及督促察举,令各地选拔更多人才入朝。   姜散宜看了一眼左苍狼,目光阴晴不定。   及至下了朝,左苍狼去找达奚琴。达奚琴悠闲,最近唯一的事,就是教导温以轩和温以戎。   见左苍狼过来,他倒是迎到府门之外:“左将军大驾光临,蔽府简直蓬荜生辉。”   左苍狼说:“瑾瑜侯又取笑了,愧煞我这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   达奚琴也笑出声来,不绕弯子了,直接问:“左将军这次前来,是有何事要交待?”   左苍狼将慕容渊的事与他说了,又提了对孤竹王进言的事。达奚琴听完,点头道:“这个不难,只要有人传递消息,我在俞地要找个劝说孤竹王的人,还是可以的。”   左苍狼拱手:“有劳瑾瑜侯。”   达奚琴摆手,说:“前些日子,我无意觅得一坛好酒,今日贵客上门,不如就让我请将军共饮一场吧。”   左苍狼乃武人,没那么矫作,直接就说:“本来先生纡尊降贵,出任温府西席,怎么也应该我宴请先生。但谁让先生有好酒,而我没有。那小女子就不客气了。”   达奚琴哈哈一笑,拂衣拱手,请她入席。   慕容炎开始大肆筹备迎接慕容渊回朝的事,并诏告天下,迎回慕容渊之后,他将还政于燕王。   大燕百姓大哗,未几,无数民众祈愿,不同意还政于燕王。朝中官员三缄其口,这朝堂哪个不是人精一样?谁都明白,如果他真的还政于燕王,他必然性命不保。   慕容炎这样的人,会把自己的性命荣辱,双手交到别人手上,让人决断吗?   再说了,如果他真的有心退位,他先前惩治旧臣是要做什么?   是以朝堂之上,大家虽然也竭力挽留,但都是做做样子。   几日之后,慕容炎任姜齐为郎中令,派他领兵前往马邑城,护送慕容渊回朝。   大燕百姓情绪日渐激烈,民众并不在意谁当皇帝,只要这天下安稳太平。而慕容炎在位时间虽短,然而无论文治武功,都可见乃明主风范。他恋栈权位,百姓一边感念其政事清明,一边却还是觉得他毕竟是逼宫夺位,摆脱不了一个乱臣贼子之名。   而当他要退位的时候,更多人开始念及他的恩德。   然而不管百姓如何看,姜齐仍然带着兵士,从晋阳城出发,一路前往马邑城迎接慕容渊了。   军队行至途中,突然传来消息——孤竹王突然派兵,擒获了慕容渊。大燕百姓大哗,慕容炎随即立刻命典客与孤竹交涉。孤竹果然开出了一个天大的数目,让大燕赎回慕容渊。   慕容炎当然不能答应,但是为了不让孤竹觉得擒获慕容渊是无利可图的事,也为了对外彰显孝道,他派人送了一笔金银器物至孤竹,以免孤竹苛待慕容渊。   既然慕容渊被孤竹所掳,当然就不可能再临朝执政了。在甘孝儒与姜散宜率领朝臣共同谏言之后,慕容炎正式登基为燕王。同日,遥尊慕容渊为太上皇。   那一日,朝臣聚于明月台,可谓普天同庆。薜成景拄着杖,远远地站在唱经楼下,摇头叹道:“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这个人费尽心机,步步为营,不但窃国,还要留一个百世芳名。”   他儿子薜东亭搀扶着他,说:“父亲如今已然不在朝,这些事,就不要提了吧。”   若不是慕容炎怜他老迈年高,无人照抚,只怕薜家人现在还在狱中。如今虽为布衣,至少性命无忧。   薜成景顿了顿拐杖,看着街上张灯结彩的百姓,说:“为争帝位,他竟然丧心病狂,眼看自己君父落入外邦之手。人伦丧尽,天家蒙羞。可笑世人竟都被他蒙蔽,这世间岂有如此厚颜无耻之徒……本是毕舍遮,却披菩提衣。魂堕修罗地,俨然载道行。”   薜东亭左右看了一眼,轻声说:“父亲!街上人多,咱们早些回去吧。”   薜成景点点头,任由长子搀扶着,穿过狂欢的人群。爆竹声声,百姓欢腾,如贺新岁。   也就是正式承继燕王大位的当天,慕容炎按照惯例大赦天下。朝中被定罪的旧臣,纷纷开释,放归故里。   到此,朝中老派大臣渐渐势微,只余甘孝儒、姜散宜两党,以及左苍狼一系的武将三足鼎立。   当天夜里,宫宴之上,丝竹声声。平时衣冠严整、极重仪表的大人们纷纷开怀痛饮。谁都知道,在这样的场合,越是狂欢,越能表示对新主的忠诚。   慕容炎也不可避免地喝了些酒。军中袁戏、郑褚、诸葛锦等老将俱都返回,王楠、许琅、袁恶等也都在列,不喝是不行的。尤其是老臣都被肃清,而军中温砌旧部仍然掌权。   若是有所偏向,只怕引得他们心中不安。   姜碧兰是不善饮的,她只是坐在凤座上,时不时打量一下左苍狼。慕容炎与袁戏等人说话,左苍狼当然全程陪同,毕竟如今朝中未设太尉,军中还是她官衔最大。   慕容炎清洗前朝没有引起军中恐慌,也正是因为她仍然风头正劲。温砌旧部与左苍狼一直亲近,对她的兵法智计和人格品行都一惯信服,慕容炎给予她的宠爱与信任,就是军方的定心丸。   袁戏等人都是武人,武人话少,论交情就是喝酒。慕容炎与他们几番对饮,樽中酒尽,他左右一顾,毫不在意地倾过左苍狼的杯盏,倒了半盏酒,与袁戏对饮。   姜碧兰如被电击,整个人都惊住,许久之后,一股寒意从内而外,慢慢席卷了她。   身边宫女彩绫见她脸色不对,轻声唤:“娘娘?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去唤太医!”   姜碧兰抓住她的裙裾,许久,轻轻摇头。她脸色慢慢惨白,樱唇紧咬,如同忍痛,彩绫吓坏了:“娘娘?您不要吓奴婢啊!”   姜碧兰说:“请姜相至殿外桂花亭中一聚,就说许久不见,本宫思念亲人。”   殿外正是八月盛夏时节,桂花的香气飘飘浮浮,笼罩了华筵。   姜碧兰缓缓出了殿门,后服的衣摆曳地,华丽也连累赘。桂花亭中,姜散宜已在等候。他对自己这个女儿,虽然也有不满,但是姜家有今日的盛景是依靠谁,他心里有数。   姜碧兰缓步步入亭中,身边只有绘云和画月两个心腹相陪。姜散宜上前施礼:“王后娘娘。”   姜碧兰眼眶微红,八月盛夏,暑气仍盛,然而人心却如荒草生雾霭,寒凉一片。盯着他的眼睛,问:“陛下跟左苍狼……一直就在一起吗?从他未夺王位开始?”   姜散宜不躲不避地回应她:“你问这些干什么?”   姜碧兰牙根紧咬:“告诉我!”   姜散宜深吸气:“兰儿,他们几时在一起,有什么关系?不管她什么时候接近的陛下,你现在都是大燕皇后。你已经是皇后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首先要做的,是巩固自己的家族,培植自己的心腹。稳定你在宫中的地位。而不是旁敲侧击,去探听陛下的过往曾经。”   姜碧兰眸中眼泪摇摇欲坠:“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对不对?”   姜散宜近乎漠然地答:“对。”   姜碧兰捂住嘴,眼泪打落在手背:“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傻傻地相信,他承诺的爱情。”   姜散宜说:“你本来就不该信。我以为经历了废太子的事,你起码会成熟一点,但是你根本一点都不明白。你不明白王后这个位置,本就是一条有进无退的路。成则母仪天下,败则尸骨无存。”   姜碧兰面色雪白:“他既然已经有了心爱的女人,为什么为我起兵夺位?为什么要迎我回宫?为什么废黜六宫,给我一个三千宠爱独一身的梦?”   姜散宜冷冷地注视她:“你开始思考了,这很好!如果你非要我说明白的话,那么我们就来想一想,如果他不以夺妻之恨起兵,废太子与太上皇纵有万般不是,到底是他的君父、王兄!他用什么理由起兵?”   姜碧兰退后几步,靠在朱漆的亭柱上,姜散宜说:“他既然以伟岸深情的模样起兵,如果不立你为王后,岂不是向天下人昭示自己的狼子野心吗?他为什么废黜六宫,因为他根本就不爱任何人,你懂吗,他谁都不爱,所以立谁为后、后宫是否虚置,他根本就不在意。”   姜碧兰靠着亭柱滑坐在地,衣裙逶迤,她捂住脸,指缝间溢出两行月光。她说:“不会的,你骗我。我们从小到大,就只是你争权夺利的工具!你以为,我还会受你摆布吗?”   姜散宜真的用非常怜悯的目光看她:“除了我,谁会一心扶持你?左苍狼手里握着大燕大半兵权,整个平度关、宿邺城、马邑城的军队都归她调度。朝中袁戏、许琅、王楠、袁恶等人,都是她的党羽。   陛下和她偷偷来往,不过是碍着对你的情份!你若不信,只管去找陛下哭诉!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你看看他二人还会不会有所顾忌!你现在唯一的倚仗,就是陛下的不忍心。只有依仗着这点不忍和旧情,生下皇子,被立为太子,你才真正算是有一半胜算!”   姜碧兰步步后退,姜散宜目光如针,寸寸刺透她的伪装:“你还视我为敌!一个没有父兄和家族的皇后,孤立无援,空有王后虚名,有什么用?”   在炎热的夏热,姜碧兰颤抖得像一片落叶。姜散宜轻声说:“兰儿,天家宫阙之中,爱情没有用。”   姜碧兰抱着双肩,将螓首埋入膝间,姜散宜伸手扶起她,目光怜悯而慈悲:“就算我只把你当作一个工具,我也是你父亲。这一生,你可能当不了一辈子的皇后,但你一辈子都只能是我的女儿。你生来就是和我绑在一起的。你可以认为我不可信,但不会有人比我更可信。   因为唯一希望你荣宠不衰的,只有我。”   姜碧兰喉头哽咽,早已说不出话。姜散宜想了想,最终还是说:“还有一件事,一直不敢告诉你。”   姜碧兰抬起头,姜散宜盯着她的眼睛:“你和废太子……在宫里的那一次,确实有人下药,但不是我,也不是废太子。”   姜碧兰睁大眼睛,死死抓住他的手,艰难地问:“你说什么?”声音几近无声,她形如厉鬼,姜散宜抽回手,手背被划出血痕。他说:“废太子纵然对你有意,然他身为东宫储君,难道不知道奸淫弟妹的罪过吗?为父就算有心让你嫁给太子,又敢在废太子母子正当得意的时候设计陷害吗?我是顺水推舟,但是个中原由,你自己想一想吧。”   姜碧兰独自站在寒风中,像是失去了魂魄。   姜散宜对她拱手施了一礼,缓缓退出桂花亭。   我可怜的孩子,看看你那可怜的爱情。 ☆、第 58 章 太平   宫宴在继续,左苍狼喝多了。她其实是不用喝醉的,毕竟这一殿朝臣,也只有她不用假装狂欢,来表达对新君的忠诚。但是军中将领实在是太多,而且个个都酒桶一样,几轮下来,她就有些吃不消了。   她伤势已经痊愈,些许酒不碍事,慕容炎也没有阻止。其他将领当然就更不会阻止了,饮酒不醉,算什么尽兴?   等到许琅和王楠等过来的时候,慕容炎索性说:“孤酒量不佳,今日就不陪众卿了。好在你们左将军在,便由她代朕一并饮了。”   这话一出,左苍狼更是无法拒绝,只得连带慕容炎那份也一并饮了。稍后,慕容炎又赏了御酒,于是生平第一次,她醉了。   等到宫宴散了,袁戏等人都喝高了,一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王楠和许琅过来扶左苍狼。冷不丁一个内侍也过来,恭敬地说:“将军喝多了,就让她留在宫中吧。”   许琅和王楠刚要答应,左苍狼把脚搭在他肩头,醉薰薰地问:“你是谁?让我留在宫中、就留在宫中?”   内侍吓坏了,赶紧说:“将军,不是小的,是陛下说让您留在宫中。”   左苍狼说:“陛下又算……”   话没说完,王楠大惊失色,赶紧捂住了她的嘴,说:“公公,我们将军真的醉得不轻,还是我等先送她回府,明日再入宫拜见陛下吧。”   内侍只是得了王允昭的吩咐,这时候也不敢跟二人争,只好眼看着他们把左苍狼扶出殿外。   左苍狼左手勾着许琅,右手勾着王楠,说:“走走,我们再喝酒去。”   许琅说:“不能再喝了,您醉了。”   左苍狼一指他,说:“你不许去,长得这么丑,喝什么酒!”   许琅一脸悲愤:“将军!您竟然一直嫌我丑!”   王楠忍着笑,左苍狼果然不要许琅搀扶了,搭着王楠说:“我们走,我还能再喝三坛!”   王楠说:“好好,我们这就走。”   及至出了宫,她也没法骑马,王楠只有扶着她。两个人一路经过豫让桥。左苍狼扶着桥栏杆,开始狂吐。王楠替她顺着后背,说:“要不要紧?前面有家医馆,末将给您找个大夫。”   左苍狼说:“走啊,我们找个大夫,再喝两杯!”   王楠哭笑不得,说:“您真的不能再喝了。”   左苍狼怒了,说:“现在你知道我不能再喝了?我喝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呢?”王楠冤,刚要说话,又听她说:“那你怎么不让你的王后娘娘喝呢?”   王楠惊住,左苍狼推开他,悻悻地说:“说得那么好听,最后还不是陪你的王后去。”   她说完之后,又开始吐,王楠轻轻拍着她的背,什么也不敢说了。她吐完之后,顺着白玉栏杆滑坐在地。王楠蹲在她面前,说:“走吧,先回家。”   左苍狼摇头,说:“不要,我不走,我难受。”   说完,她的头抵过来,靠在他肩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刚毅果决的人,露了一点女儿态,王楠有点心软。他一动不动,就任她靠着,说:“以后都不让你喝了,我都拦着。”   左苍狼没说话,两个人靠了一阵,突然有马蹄声渐近。王楠转过头,却见一辆马车行过来,停在二人身边。王允昭从车上下来。王楠一怔,王允昭见二人,也是一怔,赶紧过来,把左苍狼扶起来。   左苍狼甩开他的手,说:“不要你扶,走开!”   王允昭笑着说:“将军是真醉了,陛下有些不放心,若是得知将军独自回府,必要责备老奴办事不周了。王将军先回去吧,老奴送将军回府就好。”   王楠张了张嘴,最后出口的是:“那就有劳王总管了。”   王允昭冲他点点头,扶着左苍狼上了马车。王楠站在原地,心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温帅的妻子,也是慕容炎的心腹。如今她的话,再加上深更半夜,王允昭亲自出宫接人。   她和慕容炎的关系,不言而喻。   然而这些,不是他一个校尉将军应该沾染的事,他应该装作一无所知,直到永远。马车渐行渐远,最后连车辙声也消失了,他还站在原地。   左苍狼烂醉如泥,而这时候,伊庐山以东,废太子慕容若正准备翻过山梁,寻找东胡帮助,就传来慕容渊被孤竹所掳的消息。   慕容若大吃一惊:“怎么会?!父王在白狼河畔停留多日,孤竹王从来没有为难他的意思!”   藏天齐脸色阴沉,说:“这还用想吗,定是慕容炎不愿陛下返回晋阳城,有意阻挠。哼,他为了稳固他的政权,真是煞费苦心,也不择手段。”   慕容若说:“父王偌大年纪,已常有病痛。他就狠心让他这样落在敌国之手!”   藏天齐说:“殿下,他连逼宫夺位的事都做出来了,又岂会在意骨肉亲情、父子人伦!”   慕容若气急,说:“藏庄主,现在,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藏天齐说:“如今燕王被困孤竹,只怕是再不能返回晋阳了。接下来,慕容炎就会名正严顺地登基为帝。说不定还会尊陛下一个太上皇,以彰孝道。这一招虽然狠毒,却也真是高妙。”   慕容若说:“父王若不能回朝,东胡只怕也不会助我们起兵。如今我们连立足之地都无,还能与他争斗吗?”   藏天齐叹了口气,说:“殿下,如今不是颓废悲伤之时。只是暂时,东胡一行恐怕只能作罢了。”一个空有燕太子之名的皇子,内外无助,东胡又岂会相帮?   慕容若突然说:“藏庄主,实不相瞒,之前父王逃出晋阳城之时,国库一些金砖珠宝无法带走。父王将其堆藏于城中一处极隐蔽安全的地方。这是当时大燕最后的家底。如果我们能取出这笔珠宝,说不定能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藏天齐也是一怔,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只是如今的晋阳城,我们要回去谈何容易。”   慕容若说:“法常寺的方丈雪盏大师之前接应贵庄七位义士暗袭明月台,几乎得手。如今不知道能不能再帮我一次。”   藏天齐说:“如今晋阳情形凶险,殿下不宜亲往。说不得只能老夫走一趟了。”   慕容若拱手道:“藏庄主大义,慕容若必将终生铭记。”   藏天齐叹了一口气,说:“藏剑山庄身受皇恩,理当如此。”   当天下午,他命藏歌保护废太子慕容若,自己孤身前往晋阳城。以他的身手,晋阳城哪怕是龙潭虎穴,他要潜入也是不难的。   他自伊庐山过玉喉关,进入唐县,在伊庐山山脉南脊遇到了一点麻烦。藏天齐这样的人,拥有一个剑客天生的敏锐,他能够感觉到前面的杀气,顿时停下脚步,沉声问:“什么人?”   前面灰色的岩石后,缓缓走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子身材高大,眉高鼻深,是个外族人,右手握剑,一看便知武功不弱。   然而更引人注意的,是他身边的女子。那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漂亮这个词,用在她身上,并不确切。她身上有一种张扬跋扈的气质,轻狂而骄傲,如同宝剑出鞘时,神挡杀神的锋芒。   藏天齐几乎瞬间就把目光移到了她身上,他眉锋皱起,突然说:“你是……”那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个人,一个声名在外,却从未真身露面的人:“燕楼主人!”   “冷非颜。”那个女人开口,每一个字,都有一种刺骨的战意。   在她眼里,没有仇恨。只有这种征服一切、脚踏八荒的战意凛冽无比。   藏天齐缓缓握紧腰间长剑,说:“在交手之前,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件事。”   冷非颜说:“我也有一件事想请教藏庄主。”藏天齐微怔,就在瞬间,冷非颜的剑挟雷霆之势而来,她的声音在快若疾风闪电的剑风之间,气定神闲:“你们这些正派剑客,是不是每个人废话都这么多?”   藏天齐来不及回答,剑风起,剑光交缠。冷非颜身边不远处的男子,自然就是巫蛊了。他也没想到冷非颜说动手就动手,有心想要喝止,却终究还是担心打扰她。   藏天齐这样的人,谁敢在他剑下分神?   藏天齐与冷非颜交手,五十招之内,就在她身上划出了一道伤口。他虽略占上风,然而心中惊惧却不可言表!这个女子,不会超过二十岁。可是其剑法之快,招式之老辣,简直令人心惊。   如果不是亲自遇见,他绝不会相信,一个未及双十年华的女人,能够在他剑下走上五十招,只受一记轻伤。   可是这是真的。他抿唇,出剑也越来越快。他的剑光成网,很快笼罩了冷非颜,那种密不透风的收网,任何一个人都会心慌意乱。死神渐临的滋味,会令人心生恐惧,然后退缩。   可是冷非颜没有。她的剑在剑光之中,哪怕无法突围,仍然快若奔雷、稳如山岳!   巫蛊在旁边,他想帮忙,可是他完全没有办法帮忙。绝世高手的对决,快到眼花缭乱,然而攻防之间,却完美到无懈可击。   时间越久,藏天齐越心惊——这个人……   先前的问题,几乎已经不必问。藏锋与藏宵如果死在这个人手里,那就不奇怪了。他几乎咬牙切齿地问:“你是慕容炎的人?”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一直藉藉无名?   可是那个人仍然只是笑着说:“你话太多。”   藏天齐教导门下弟子,第一件事就是不要动怒,无论对手是谁,一定要保持清醒。他非常明白稳定的情绪,对于一个剑客而言意味着什么。然而面前的人,就有一个冷静而强大的灵魂。   她身上已经有三处伤口,但是鲜血如同破开她灵魂的封印,她不畏惧,不仇恨。鲜血让她渐渐陷入一种疯狂的兴奋。   百招了,藏天齐发现眼前的人开始破开自己的剑网。他失声道:“你……怎么可能!!”   这个人对藏剑山庄的剑法,简直了若指掌!   初次交手,她败给藏天齐的是多年的经验和内力,但是很快的,随着藏天齐对自己实力越来越多的暴露,她开始掌握节奏,慢慢破开了他的剑网。   最后她所用的招式,甚至很多都化用自藏剑山庄的绝密剑法!   “你到底是谁?!”藏天齐厉声道。   冷非颜没说话,剑若流光,穿透他的剑网,在他胸口划出一道血痕。藏天齐后退了一步,眼中惊怒无法掩饰。冷非颜说:“你相信我能胜你吗?”   藏天齐喘着粗气,还在震惊之中。左苍狼说:“我燕楼还有好手百余人,至少有五人能与藏宵单独一战,有二人能媲美藏锋。如果今天我带着他们过来,你觉得你有几分胜算?”   藏天齐慢慢咬牙:“真的是你杀了藏锋和藏宵!”   冷非颜在青苔上蹭了蹭软鞋上的泥垢,说:“江湖中人,本就是以命相搏,谁死在谁手里都不奇怪。”   藏天齐说:“你简直狂妄之极!”   手中剑挟风来,惊起飞叶伤人。冷非颜横剑相格,这一次,两个人都是直接近身相搏,剑锋流转之快,将旋转的飞叶搅成飞灰。藏天齐却渐渐觉得无力,他的剑每伤她一分,她的剑就更锋利一分。   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种人……无惧无畏,无生无死,每一战都是她的最后一战。她会为此流尽最后一滴血,拼却一切。   在剑网越笼越紧的时候,藏天齐终于抓住一个时机,一剑刺中了她。然而冷非颜不退反进,锋利的剑身穿透她,却也限制了他!她右手飞快地挥出三剑,藏天齐只觉得右臂一轻,他低下头,只见右臂手肘处血流如注。   他的右手却未坠地,还握着剑,而剑仍然刺入冷非颜身体。   他缓缓后退,冷非颜身上伤处更多,她缓缓将剑拔出体内,随手点了几位穴道止血,然后说:“你输了。”   那时候她一身浴血,然而整个人却如同复生于死尸之上的厉鬼,妖冶而魔魅。藏天齐说:“冷非颜,”他竟然记住了她的名字,“你为什么……竟会忠于慕容炎那样的人?”   冷非颜解了衣带,勒住被贯穿的伤处,说:“我从不忠于任何人。”   藏天齐说:“那你为什么屡屡和燕王作对?难道是为了钱?如果是为了钱……”他勒紧血流不止的断腕,说:“太子也可以给你,而且绝对大于慕容炎给你的好处!”   冷非颜说:“我要的,太子给不了。燕王也给不了,他们都太弱了。”   藏天齐说:“为什么?他们才是大燕正统!慕容炎这种鹰视狼顾之徒,难道反而能给你什么吗?”   冷非颜说:“正统?”她缓缓逼近藏天齐,说:“我不关心谁是正统。我也不关心,慕容炎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目光平静无波,藏天齐被逼得退无可退,他闭上眼睛,说:“既然如此,藏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我一生用剑,败在我剑下之人不计其数。今日丧命于你剑下,也算善始善终。”   冷非颜说:“如果我要杀你,何必跟你废话呢?”   藏天齐睁开眼睛,冷非颜说:“你现在相信,你的存在于慕容渊或者慕容若都毫无用处了吗?”   藏天齐没有说话,在这之前,他其实还是心存侥幸,毕竟生未逢敌,他还骄傲。可是今日一战,瓦解的不仅是他的武功,还有他的信心。冷非颜说:“如果,我让你带着你的亲眷,离开大燕,此生此世,永不踏入玉喉关半步,你愿意吗?”   藏天齐说:“你不杀我?”   冷非颜扬了扬手里的剑,说:“你不同意我再杀你。杀完了你,再去杀你的妻儿老小,整个藏剑山庄鸡犬不留。”   藏天齐惊住。冷非颜问:“我不想站在这里,这里风太大。给我你的回答。”   藏天齐再开口,字句艰难,说:“我……我带着我的妻儿老小,退出玉喉关。从此以后,藏剑山庄子孙后代,永不踏入大燕一步。”   冷非颜还剑入鞘,转身离开,示意巫蛊跟上。   她的背影窈窕婀娜,藏天齐问:“冷女侠,你帮助慕容炎,到底有何企图?”冷非颜脚步未停,显然并不准备回答,藏天齐说:“我只是想知道,我的儿子和我最心爱的弟子,到底为什么丧命于你剑下。”   冷非颜身形微顿,说:“盛世太平。”   藏天齐怔住,冷非颜继续前行。从握刀杀人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再没有人能够拯救我们。但终归还是希望,这天下少一些像我们这样的人。  为此,我的衣衫可以沾血,我的情爱可以幻灭。我可以生活在阴影里,失去一切。   等到下了山,巫蛊想过来搀扶冷非颜。冷非颜避开他的手,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铲除藏剑山庄。”   巫蛊面无表情,说:“原来你记得。”   冷非颜一笑,贝齿都是血红的。她说:“所以你要等一等,等到藏剑山庄的人都离开燕地,再将消息返入宫中。”   巫蛊说:“为了你的小白脸?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冷非颜笑得直不起腰,伤口鲜血瞬间染红衣带,她似乎不知疼痛,只是说:“巫蛊,比起他你更像小白脸,除了吃醋什么都不会。”   巫蛊气得脸色铁青,半晌却终究还是说:“我们擅作主张,他可能会怀疑你的忠诚。”   冷非颜轻轻按住伤口,笑着说:“他一直就知道,我从未有过忠诚。”   藏天齐返回现在藏剑山庄临时的住宅,藏夫人见他一身血,早已是吓得面无人色:“老爷!您这是……”然后她就发现藏天齐的右手,至肘以下,都没有了。   她握着那断臂,眼泪喷薄而出:“老爷!”   藏天齐拍拍她的背,说:“不要紧,还有一条命在,已是别人手下留情。不必痛惜。”   藏夫人说:“到底是谁,连老爷您也……”   藏天齐进到屋里,说:“不必再说了,立刻发信召回藏歌。通知所有藏家人,收拾细软,我们尽快离开大燕。”   藏夫人听到这里,倒是松了一口气,问:“老爷不再插手燕王的事了吗?”   藏天齐在桌边坐下来,看了一眼自己的断臂,说:“我已尽力,藏剑山庄如今毫无战力,我总不能连藏歌也搭上。”他用左手拍拍爱妻的手背,说:“走吧,以后这天家之事,咱们再也不管了。”   藏夫人擦干眼泪,说:“我这就派人传信给藏歌。”   藏天齐点点头:“让他直接前往玉喉关等候,我们必须尽快离开。”冷非颜能够准确地在伊庐山南脊找到他,可以想象,她对整个藏剑山庄的动向,必定了若指掌。   慕容炎这样狠辣的人,不会只是派人警告他。万一对方改变主意,他们只有任人宰割。   而此时,封平正在跟姜散宜喝酒。姜散宜府上,不仅酒好,歌伎也好。封平与他同饮,姜散宜说:“封统领觉得,此舞如何?”   封平说:“我等粗人,不通音律舞曲。”   姜散宜大笑,说:“男人不是一定要懂音律,但是女人是一定要懂的。”说罢一拍手,两名舞伎步履轻盈地走过来,水袖带香,轻轻抚过他的脸颊。最后顺势倒入他怀里,封平没有拒绝。   姜散宜说:“说起来,我一直想将犬子姜齐安置于军中。但是总是不得时机,封统领跟随陛下年深日久,可否提点一二。”   怀中美人举杯,喂了封平一口酒。封平说:“陛下对左苍狼十分信任,姜相就算能安排姜公子进入军中,也不会得到重用。军中多是温砌旧部,全都向着左苍狼,不会给他机会建立军功。”   姜散宜沉吟不语,其实他也知道,只是他更知道,军权有多重要。   封平说:“不过,姜相眼下有另一件紧要的事可以做。”   姜散宜顿时转过头,说:“封统领请讲!”   封平说:“陛下初时势微,总有些见不得光的事,无法从明面上去做。比如经营酒色场所、不择手段地敛财,甚至……暗杀一些棘手碍眼的人。”   姜散宜心中一跳,其实他早就知道。   当时王后让他去请藏剑山庄的人除掉慕容炎,他就派人去过。然而藏剑山庄铩羽而归,慕容炎安然无恙。藏剑山庄在江湖中的威名,他虽然身在朝堂,却也是听闻过的。   慕容炎手里如果没有这样的高手,早就死在暗箭之下了。他说:“只是这样的势力,陛下必定不希望我等知道。我又有何事可做呢?”   封平看了他一眼,说:“眼下掌握这个势力的人,已经数次惹陛下不悦。而现在她正在办的事,出了一个很大的纰漏。正是丞相的天赐良机。”   ☆、第 59 章 忠心   天赐良机?   姜散宜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已经十分震惊,看来封平对慕容炎暗中的势力,了解颇多。他问:“何为良机?还请封统领明言。”   封平又喝了一口酒,缓缓搂紧怀中美人,说:“太上皇流亡途中,江湖势力藏剑山庄一直暗中保护。”姜散宜点点头,明月台一案正是他主审,他当然知道这几个刺客就是藏剑山庄的人。   而且跟着慕容渊逃亡的一路之上,他跟藏剑山庄庄主藏天齐并不陌生。   封平说:“陛下早就视藏剑山庄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拔之而后快。前几天,他下令燕楼铲除藏剑山庄,鸡犬不留。”   姜散宜眉头微皱,说:“封统领的意思,是说这件事,燕楼的人并没有办好?”   封平说:“我在燕楼的眼线回报,燕楼楼主冷非颜不是没有办好,而是一直拖沓,并不打算照办。”   姜散宜有点为难,说:“封统领,实不相瞒,当初追随太上皇时,我与藏天齐打过交道。此人剑法深不可测,就算燕楼办不好,我们也未必有这个实力能办好这件事。”   封平冷哼,说:“我们当然是不能自己动手,姜相对江湖所知不多。在下却略知一二。玉喉关的端木家族,一直以来都以快剑著称。只因藏剑山庄与废后藏氏的关系,一直都被藏剑山庄的声势所压制。如今藏剑山庄高手折损得所剩无几,如果他们出手,还愁没有胜算吗?”   姜散宜眸子里顿时生出点点星火:“封统领高妙!只是这些剑客,大多清高傲慢,不食人间烟火。我们又是否能够请得动他们出手呢?”   封平说:“剑客也是人,也会争名夺利。以姜相如今的身份,还怕请不动曲曲一个江湖人吗?”   姜散宜说:“我这就派人前往!”   封平点头:“就派一位姜公子亲往吧,也显郑重。”   当天夜里,姜散宜就派次子姜毅前往玉喉关,带了一份厚礼拜访端木家族。端木家族的族长名叫端木柔,接到姜毅的帖子,他却没有立刻接待他。反而召集了族中长老议事。   正厅之中,家族数位长老俱都到了。端木柔把姜毅的名帖传了一圈,说:“我们端木家远离燕都,一向和朝廷没有什么来往。依你们看,这次姜丞相突然派公子过来拜访,会是什么事呢?”   一名长老说:“还能有什么别的事呢?藏剑山庄刺杀今上失败,高手尽折。连藏锋都踪迹不明,藏剑山庄已经倒了。现在朝廷必然是要拉拢一个江湖势力,以稳定我们这些草莽之人罢了。”   端木柔的弟弟端木伤突然说:“藏剑山庄虽然已经势微,但还剩下一个藏天齐却不可小视。朝廷不会无缘无故拉拢我们,我们真要效忠,也必须做一点足以表明忠心的事。否则又怎么会派一位无官无爵的丞相公子前来拜会呢。”   端木柔说:“我也是这样想。所以才没有直接与这位姜公子见面。我们毕竟是武林中人,替朝廷做事可以,但是替朝廷残害武林同道,整个家族声誉都会受影响。日后就算端木家族取代藏剑山庄,但其他武林世家,恐怕也会耻于为伍。”   长老们都眉头紧皱,又有一人说:“可是朝廷既然有此意,即使我们不同意,也一定会有别的势力取而代之。到时候,端木家族岂不是又要处处受人压制?!姜丞相如今派自己公子前来,足见其诚。他乃当今左丞相,又是国丈,女儿独宠于后宫。真正的贵极人臣。他有这个实力,能够扶持一方势力,执大燕武林之牛耳。”   端木柔叹气,说:“话虽如此,但是藏剑山庄如今除了藏天齐以外,只剩下老弱妇孺。难道端木家真的要把剑刺向这些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吗?如果真的做下这些事,以后端木家族又如何挺起脊梁立足于江湖?”  诸人俱都沉默。   许久之后,端木伤站起来,说:“家族声誉与家族行事本就不必相提并论。”端木柔看向他,他说:“明日,我去见姜公子,这些事,我会去做。”   端木柔说:“胡闹,你去做跟端木家去做有什么区别?”   端木伤说:“如果我不是端木家的人,当然就有区别。”   端木柔怔住,端木伤说:“如果我叛出家族,所做所为就与家族无关。而他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能为他们效力的人罢了。”   端木柔说:“胡闹!你给我坐下!”   端木伤大步走出正厅,说:“你再婆婆妈妈,就算再有一年,也商量不出结果。明知是最好的决定,何必犹豫不决?”   端木柔追出去,他已经离开了家。   当天夜里,端木伤与姜毅定下盟约,端木伤为姜散宜效力,姜散宜为端木家族提供助益。次日,端木家族族长端木柔宣布,端木伤叛出家族,此后一切行为与家族无关。并且端木家族的人一旦与之相遇,有清理门户之责。   武林大哗。端木柔和端木伤,相当于端木家族的两尊神,叛离是怎么回事?!   而当天夜里,端木柔就找到藏剑山庄老幼现在的藏身之处。他趴在梁上,看见所有人都收拾好了金银细软,是随时准备离开的模样。   其实藏剑山庄不足为惧,他们主要战力都已经损耗得差不多了。如今最棘手的就是藏天齐。藏天齐的剑法,他和端木柔二人合力或有胜算。如果单是他一个人,绝对不是其对手。   但是既然现在已经不再是端木家族的人,当然可以用一点手段。   他行走在房檐之上,发现藏天齐并不在。他拖家带口,不可能这么快离开。路上衣食都是需要准备的。   端木伤从房顶跳下来,先潜入老仆居住,剑锋悄无声息,不论老幼全部一剑毙命。他身不染血,很快将藏剑山庄的人杀绝。血腥气在夜色中弥漫开来。他轻轻推开了藏夫人的门,藏夫人吃了一惊,一个字没有问出来,只觉得喉头一凉。她睁着眼睛,倒下的时候仍未看清他的剑光。   尸身倒地,端木伤走近她,毫不犹豫,倾身将她的衣衫扯开,然后在她腹间剖开一个小洞,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巧的机关暗器,埋入她腹中,机关的插销用鱼线绑好,穿过她喉,系在她齿间。   然后拧断她的颈骨。   做完这一切,他一手是血,人却面无表情。只是替藏夫人理好衣衫,自己翻身上梁。   藏天齐在联系商队,他带着老弱妇孺,要躲过官兵的盘查出关,需要分散离开。   而除了他,其他人都没有战力,这些商队需要绝对安全。   等好不容易与商队谈妥,他回到家里,立刻嗅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离宅子越近,他越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冷非颜她又反悔了吗?   不,不可能的。那个人那么骄傲,如果真的反悔,也一定会等他回来再动手。   他快步进入宅子,院子里十分安静,好像没有了活人一样。藏天齐心中狂跳,几步入内,喊:“夫人?!”   然而哪有人应?   他推开藏夫人的房门,只见藏夫人倒在血泊之中,衣裳俱乱,竟似被人非礼一样。藏天齐目眦欲裂:“夫人!”他几步上前,抱起地上藏夫人的尸体,藏夫人头向后折,腹中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一蓬毒针瞬间爆出!   就在这时候,一直躲在梁上的端木伤合身扑下,剑如龙蛇!   然而人未近身,他已经是一怔——他看见,藏天齐少了一只手,一只握剑的右手!   端木伤心中的惊诧不比藏天齐少,原以为是个最棘手的对手,是谁砍了他的手?武林中有这么一个人,能砍下藏天齐的手吗?   他心念几转,手中剑却未停,如同奔雷之势,一剑刺入藏天齐的胸口。藏天齐瞪大眼睛,终于看清了他:“端木伤!”那毒针见血封喉,他喉头开始咯咯作响,却还是问了一声:“为什么?!”   端木伤表情冰冷,说:“很难猜吗?”   藏天齐握住他的剑,手已乌黑。不难猜,可是为什么一定要杀死这么多无辜老幼?他嘴角血流出来,已成黑色:“他们……都不懂武功……也从未参与……什么江湖恩怨、朝堂是非。”   端木伤说:“我接到的命令就是如此,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再说,即使我不动手,他们也会培养出懂武功的人,再来复仇。太麻烦。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能不能也回答我,是谁砍断了你的手?”   藏天齐想要说话,但是那毒真的发作得太快了,他眼睛几乎鼓出眼眶,右手成爪,慢慢僵直。嘴里的血泡渐渐地也不再往外冒了。端木伤抽出剑,他尸身倒地,右手仍然成爪状,如化厉鬼一样。   端木伤横剑,在右臂衣袖上擦去剑上血迹,又看了一眼他的尸体,说了句:“可惜。”   原以为会有一场恶战,想不到如此草草了事。可惜,江湖上就这么少了一名绝世剑客。可惜最后竟不知道,是谁打败了藏天齐。他一剑斩下他的头颅,提头而去。   晋阳城,慕容炎正在书房看书,突然外面有人传报:“陛下,封平统领求见。”   慕容炎说:“让他进来。”   封平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提了一个包裹,他俯身跪拜:“陛下,有人托微臣向陛下送一件礼物,以贺陛下登基之喜。”   慕容炎说:“哦?呈上来吧。”   封平说:“此物有些血腥,还请陛下远观即可,以免惊扰圣驾。”   慕容炎眼睛眯起,再次看了眼那个包裹,问:“谁的头?”   封平叩首:“回陛下,是藏剑山庄庄主、反贼藏天齐的人头。”   慕容炎还没说话,旁边王允昭突然笑着说:“看来是有人抢在冷少君之前取了这颗头。怪不得冷少君这几日一直没有消息传回来。”   封平却说:“不,王总管猜测有误。这次冷非颜非但不许燕楼执行任务,反而有意放任藏剑山庄的余孽逃出玉喉关。这颗头,是在冷非颜和藏天齐见面之后,才有人取来送给陛下的。”   王允昭慢慢变了脸色,慕容炎却微笑道:“打开看看。”   封平将包裹打开,里面果然是血淋淋的一颗头。仔细一看,确实是藏天齐无误。   慕容炎说:“藏天齐武功高强,一向棘手。是谁有这样大的本事,能取他首级?”   封平再拜,说:“回禀陛下,是玉喉关的武林世家端木家族的端木伤。此人剑术高明,也是武林罕见的高手。现在他正在宫外跪候,陛下是否见上一见?”   慕容炎说:“他送了孤这样一份大礼,孤当然要见一见。宣他进来吧。”   王允昭看看封平,没办法,只好去宣端木伤进宫。   端木伤进来的时候,慕容炎就有点赏识的意思。这个人生得非常清俊,眼神里有一种阴冷之色,是那种鲜血不能染红的淡漠,他更适合生在暗处。   端木伤当然听说过这位年轻的君主,当下跪拜行礼。慕容炎说:“起来吧,藏天齐的事,你做得很好。孤应该奖励你。”   端木伤看了一眼封平,说:“回陛下,在下做的这些事,并不为奖赏。只是代表端木家族,对陛下的一片忠心。”   慕容炎食指轻敲桌面,良久,说:“这颗忠心,孤收下了。如今武林,藏剑山庄已然不复存在,也是应该另有领袖维持公正与秩序了。”   端木伤有些意外——他这样……就算是同意扶持端木家了?这么容易?   封平看了他一眼,见他有些发呆,轻咳了一声。端木伤醒悟过来,叩首道:“能够效忠明主,乃是端木家族的荣幸。” ☆、第 60 章 暴怒   等封平和端木伤出了御书房,王允昭过来添茶,笑着说:“这端木家消息倒是灵通,老奴前儿个才将陛下的命令让封统领传出去,端木伤今天就提着藏天齐的人头来了。”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你是想提醒孤,他与封平之间,可能有某种交易?”   王允昭说:“陛下哪用老奴提醒。老奴只是觉得,这端木家固然能为陛下所用,但是好歹冷少君是陛下一手栽培长大的。毕竟……人不如故啊。”   慕容炎笑了一下,却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问:“兰儿那边,太医怎么说?”   从上次宫宴开始,姜碧兰就一直病着,反反复复,太医开了许多药也不见好。王允昭赶紧说:“太医说只是忧思过度,并无大碍。娘娘身子弱,难免将养得久些。”   慕容炎皱眉:“忧思?如今宫里宫外,有什么能让她忧思过度的地方?”   王允昭没有说话,慕容炎说:“过去看看她。”   他这几天,只要下朝无事,基本就陪在栖凤宫。王允昭也不意外,赶紧随他过去。   左苍狼去了一趟马邑城,任旋在大燕很是呆了一段时日。姜散宜一党的意思,便是直接处决,以示大燕军威。左苍狼不赞成,转而派人去往西靖,将此事大肆宣扬开来。任旋是西靖老将,还算是有些威望。   之前西靖皇帝本来不同意高价赎回,大燕开出的价码是真不低。但如今情势越演越烈,他不能寒了自己的军心、民心。没办法,只好咬咬牙,花了一笔大价钱赎回任旋。   西靖派了使臣过来,这次再不同以往皇帝国前来巡视臣属国的威风。慕容炎直接就没有让他进入晋阳城,反正事情一直是左苍狼在处理,便索性交给了她。   左苍狼把任旋带往马邑城,双方在马邑城下交换金银和俘虏。走的时候,任旋回过头,说:“下次战场再遇到,没有这么容易了。”   左苍狼笑笑,说:“说容易也容易,我今年十九,将军已年近四十。只要我好好活着,将军早晚不战而败啊。”   任旋语塞,好半天,突然也苦笑了,说:“如果以后……大燕不能相容的话,来西靖找我。”   左苍狼是不会在嘴上吃亏的,说:“此话也正是我想对将军说的,日后若西靖亡国的话,将军前来燕国,我家陛下必然不会亏待将军。”   西靖使臣大怒,正要说话,任旋竖手,制止了他。临走之时,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这次是任某大意,但是定会有再见之期。将军保重。”   他郑重其事地行礼,左苍狼拱手回礼:“保重。”   马邑城下,他行出百步,复又回头。看见古旧的城门之下,左苍狼白衣轻甲,素色的披风被风撩起,刚毅而挺拔。   任旋返回西靖之后,左苍狼把西靖送来的金银珠玉、丝帛绸缎全部运回晋阳城。袁戏一路护送,二人在晋蓟古道的小茶馆里歇脚,听见有人在议论:“这次武林大会,居然是端木家的人胜出了,藏剑山庄几百年的基业啊,就这么毁于一旦了。”   袁戏等人都是不关心江湖事的,左苍狼却突然问:“这位大哥,你是说今年的武林大会,是端木家的人取胜了?”   那人本来不待答话,但转头一看是官府的人,还是客气了几分,说:“几位官爷对江湖上的事也感兴趣吗?昨日武林大会,藏剑山庄没有一人列席,端木家的家长端木柔胜出,看来这届的武林第一,非端木家莫属了。”   左苍狼说:“除了端木家,没有其他高手参加吗?”   那人说:“有啊,江湖上好手可多了去了,不过除了藏剑山庄,还有谁能胜过端木柔的?”   左苍狼不再问了,袁戏说:“武林人士哪年不打打杀杀?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左苍狼说:“你别管我,你先把这些东西送回晋阳,我有点事,随后跟上。”说完,出了小茶馆,自己离开了。   袁戏也拦不住,只来得及喊了一句:“你自己小心啊!”   左苍狼拿着燕楼的信物——那枚纯金的飞燕扣找到了燕楼的联络所,想要联系冷非颜。但是并没有成功。就连燕子巢自己人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左苍狼随后查询了端木家,结果查到姜散宜次子姜毅前往端木家拜访的事。随后就是端木伤随封平入宫面圣。   左苍狼也不跟袁戏汇合,直接赶回了晋阳城。   那时候慕容炎在栖凤宫陪姜碧兰,姜碧兰身子总也不好,慕容炎端了药亲自喂她。外面王允昭来报:“陛下,左将军宫外求见。”   姜碧兰身体微僵,慕容炎说:“算着日子,她也该回来了。告诉她,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回去吧。明日早朝再说。”   王允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应是。返身出了栖凤宫,对左苍狼说:“将军,陛下让您先行回府,余事早朝再议。”   左苍狼说:“我有急事,需要立刻禀告陛下,还请公公为我再通传一次。”   王允昭说:“将军……娘娘正病着,您看……”   左苍狼说:“是很要紧的事,有劳总管了。”   王允昭只好再次进到姜碧兰寝宫,说:“陛下,将军说确有要事,需要当面禀奏陛下。”   慕容炎想了想,终于把药汤替给身边的宫女彩绫,说:“我出去看看,稍后再过来。你先喝药。”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温柔体贴,眼神充满关切,姜碧兰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她轻轻点头:“炎哥哥……”   慕容炎拍拍她的手背,起身离开。珠帘撩起又放下,姜碧兰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如果父亲说的是真的,那么你有爱过我吗?   哪怕一丝一毫,你有爱过我吗?   慕容炎出了栖凤宫,见左苍狼就跪在宫外,说:“起来吧,什么事这样着急?”   左苍狼说:“昨日武林大会,微臣听说,端木家族的家长夺了头筹。很可能会取代藏剑山庄,统领大燕武林。”   慕容炎说:“孤一向不关心江湖事,你不是不知道。”   左苍狼说:“陛下既然不关心江湖事,为什么端木伤会前来求见陛下?”   慕容炎顿时有些不悦,说:“你我数日不见,好不容易见了一面,你就打算用这种语气来质问我?”   左苍狼说:“如今陛下根基已稳,正是燕子巢脱离暗处,洗成白道势力的最佳良机。可是燕子巢势力庞杂,如果端木家族上位,绝不可能给予他们转作正道势力的机会。陛下在这时候接见端木家族的人,而且任由端木家族统领武林,微臣实在费解。”   慕容炎脸色慢慢沉下来,说:“你身为骠骑将军,未免管得太多了。孤做任何事,都需要向你解释吗?”   左苍狼愣住,慕容炎说:“孤自登基以来,对你一直太过宠信,以至于你慢慢地连君臣之份也抛之脑后了。所以你敢直闯后宫,这样气势汹汹地问责于孤。而且是与你权限完全无干的事。”   旁边王允昭眼看着是不好,赶紧说:“陛下……”   慕容炎沉声说:“住嘴!”   他瞬时再不敢说话,慕容炎又看向左苍狼,说:“来人,骠骑将军左苍狼亏礼废节,是为大不敬。立刻免去军职,押入诏狱待罪!”   身边的禁卫军都是大吃一惊,半天没敢动,慕容炎说:“孤说话,你们已经听不见了吗?”   这才有兵士赶紧上前,押了左苍狼,王允昭赶紧说:“将军……”他知道慕容炎如今是盛怒之下,左苍狼如不跪地认错求饶,他绝不会善罢甘休。也绝对不能再善罢甘休。   而左苍狼只是挣开禁军的手,许久说:“陛下,我们现在,也到了过河拆桥的时候了吗?”   慕容炎顿时暴怒:“混帐!来人,给孤拖下去,重打一百军棍!”   一百军棍,如果真的重打,完全足以将任何一个人打死。但是禁军还是懵的,没有人真敢把左苍狼打死。头几棍打得重,后面还是慢慢地轻了。这毕竟进宫之前还是陛下跟前的宠臣,突然一下子就成了囚犯,转变实在是太大。   左苍狼挨了一百棍,嘴里全是血,然也不求饶,咬着牙生受了。   慕容炎令人将她锁了,丢进诏狱。消息几乎瞬间传开,朝野哗然。   诏狱都是关押重犯的地方,里面都是曾经的皇亲国戚、谋逆罪臣。左苍狼被兵士拖进来,扔到一间狭窄的囚室里。   禁军就算是手下留情,也将她打了个皮开肉绽。她吐掉嘴里的血,又有狱卒过来给她戴上重枷。那枷一旦戴上,便是站不能站、坐不能坐。她侧了侧脸,在袖子上擦去脸上的血。不久之后,有个大夫模样的人拎着药箱,小跑着进来,说:“将军,王总管派小的来给您瞧瞧伤。”   左苍狼说:“不用,我死不了!”   大夫也不管她,径直让兵士开了牢门进来,撩开后背,上面一片血肉模糊。狱中条件简陋,也怕被人发现,他只有匆匆为她止血。   正处理伤口,外面突然有牢头进来,说:“陛下说了,这人犯了大不敬之罪,任何人都不得探视。你赶紧走吧!”   那大夫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快速说:“王总管说了,陛下正是盛怒之时,将军一定要服个软,好好说几句软话。好歹也得给他台阶让他下来啊。”   左苍狼不说话,牢头说:“走吧,别让我们为难。”   那大夫也只好匆匆离开了。牢门重又上锁,室中只余一线天光。 ☆、第 61 章 逼迫   下午,姜散宜正和郑之舟等人商量新政的事。慕容炎虽然宠信他们,但是那是基于他们能够做实事的基础上。他如今的决策,无论是甘孝儒还是姜散宜都不敢阴奉阴违。慕容炎这个人,有些事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关键不能触到他的逆鳞。   姜散宜正在看郑之舟呈上来的土地回收重新分配的策论,突然外面有人来报:“大人,宫里传来消息,说是骠骑将军左苍狼因顶撞陛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如今被免去军职,下到诏狱了!”   “什么?”姜散宜站起身来,旁边郑之舟等人俱都难掩震惊之色。姜散宜问:“可知是因何事顶撞?”   来人说:“当时只有王总管在场,并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何事。但是此事确实是千真万确的。”   姜散宜沉吟半天,说:“知道了,下去吧。”   家人退出房门,郑之舟说:“姐夫,如果这事是真的,那将是我们的天赐良机啊!”   姜散宜说:“我怎么觉得这事这么悬乎。左苍狼刚刚才用一个任旋换回了西靖大笔银两,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得罪陛下?而且陛下和她的关系,应该也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免职下狱。”   大司农秦牧云说:“丞相,依下官看,不管是什么原因,如今陛下必然在盛怒之下,而她在囚笼之中。这正是咱们的机会啊。”   姜散宜说:“她在军中势力庞大,陛下就算是把她下狱,也应该只是敲打警告。不会真的取她性命。”   秦牧云说:“就是因为她在军中势力庞大,如果军中的将军们知道,她被下狱……到时候闹起来,以陛下的性格……”   姜散宜眼中精光一闪,说:“陛下一定会明白,军中是不能让一人独大的。王允昭应该不会这么快让消息散播到军中,那么,我们就安排几个人,给这些在外驻军的将军们送信吧。”   当天夜里,便有飞骑出晋阳城,将左苍狼被下狱的消息带了出去。   燕王宫里,夜已经很深了,姜碧兰站在宫门前,眼看星月渐升,夜渐渐寒凉。   画月为她披上披风,说:“娘娘,这么晚了,陛下可能不会过来了。您先进去吧,这夜深露重的,若是冻着了可怎么是好!”   姜碧兰拢了拢披风,说:“不,我要再等等。他会来的,以往他若不来,也一定会派人到我这儿说一声。”   画月眼泪都要流下来:“娘娘,奴婢去找王总管问问,您先进去行吗?这么晚了,陛下说不定都歇下了。”   姜碧兰摇头,说:“我要等,我要等的。你根本不懂,从小到大,我父亲将我许配给他、最后拒绝我和他的婚事,到后来又同意我嫁给他了,我和他无论是成亲还是毁约,都只是为了姜家的利益。可是我与他相识的时候,还是幼童,他每日偷偷来我家里,听我弹琴唱歌,带我去骑马。后来有一次骑马的时候,我从马上掉了下来,是他飞身过来接住了我。”   她抬头看月亮,眼中光影摇曳:“我坠在他怀中,从那一刻起,我就想我今生都是他的人。无论他失势还是得势,无论他是成功或者失败。”她转头看画月,说:“就算是重回晋阳,穿上后服站在他身边的刹那,真正令我心醉的,依然是我的爱情。”   “娘娘。”画月也带了哭音,“您别难过,奴婢这就去看看,陛下一定会来的。”她往前走,渐渐出了后宫,姜碧兰站在扶疏花木之间,眼泪合月而下。   月色如霜,封平巡视过宫闱,穿过桂花林。那时候是八月中旬,中秋将近,皓月当空。他转过头,看见银纱般的月光之下,有佳人倚着满树桂花,她仰望星辰,泣泪如珠,容颜绝美。万籁俱静,夜光蝶飞舞着停留在她肩头,风起几缕青丝,缠过眼眸。世间万卷诗词不能描绘其风华之万一。   封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在那个瞬间,如见飞仙,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退了一步,踩到落叶,姜碧兰回过头,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泪痕:“封统领。”   封平垂下眼眸,迅速平定心绪,上前施礼,说:“王后娘娘。这么晚了,您怎么会在这里?”   姜碧兰深吸一口气,掩去抽泣的痕迹:“这里是陛下回后宫的路。”   封平说:“娘娘若是想知道陛下行踪,派人前去询问内侍便可。何必在此等候呢?”   姜碧兰摇头,说:“我就在这里等他。”桂花树上滴下露珠,沾染了她刺绣精美的裙裾。封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她的衣裳湿了。   他上前几步,说:“娘娘,陛下今日,估计就宿到御书房了,哪也不会去的。”   姜碧兰望向他:“你说什么?”   封平说:“今日骠骑将军左苍狼触怒圣颜,被重责一百军棍,下了诏狱。陛下必定是十分震怒,恐怕不会回后宫。也不会去别处。”   姜碧兰吃了一惊:“左苍狼?她因何事触怒陛下?”   封平说:“前些日子,姜相爷想要扶持一个武林势力供陛下驱策,左苍狼生怕陛下冷落了自己的党羽,当然要争上一争的。”   姜碧兰秀眉微蹙,说:“扶持一个江湖势力,跟她的党羽有什么关系?她的人不是一向在军中吗?”   封平上前两步,嗅到她身上浅淡的花香,有点醉人。他说:“以前陛下未登基时,曾培养过一个江湖势力,这个势力的头领,对她言听计从。”   姜碧兰明白过来,说:“父亲是想要先拔除这个势力吗?”   封平说:“嗯。”   姜碧兰粉面微扬,注视封平:“以前我问父亲,他从未不告诉我这么多。封统领……为什么要告诉我?”   封平的瞳孔幽深黑暗,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一个她,透明而清澈,如同春水映梨花。他说:“只要是娘娘想知道的,又有什么,是微臣不能说的呢?”   姜碧兰一怔,她发誓,那一刻,她在那个男人的目光里,看见一丝心醉。从小到大,她见过无数这样的目光,他们有的含蓄,有的赤裸。有的温柔,有的狂野。   在厌倦了这样的目光之后,她爱上了慕容炎看她时候的感觉。那是淡然的、内敛的柔情。后来慢慢的,她成了太子侧妃,如今又成了王后,再没有人会抬头正视她。   她几乎都忘了这种目光,却在这一夜,又被唤起。   她飞快地移开目光,面颊或有一丝红晕吧,但是夜深人静,月光朦胧,也看不太清。这个男人,对自己有爱慕之心。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多问一些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这样想。于是她问:“左苍狼现在关押在诏狱里吗?陛下有没有说,要如何处置她?”   封平说:“娘娘希望陛下怎么处置她呢?”   姜碧兰微微咬唇,心里有一个想法划过,让她觉得心惊——她想让她死!若她死了,慕容炎是不是就会夜夜都过来栖凤宫?哪怕他心里没有过爱情,但这一生,他依然都会对自己倾尽温柔。   而且这种温柔将终身唯一,完完全全地属于她!而且她还会有无尽的时间,去唤醒他的爱情,得到他的回应。   她抬起头,看向封平。封平也在看她,即使是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依然没有接近。只是这么安静地凝望她。等待她的回答。   姜碧兰说:“我讨厌这个人,讨厌到不想见到她一眼。”   她始终还是觉得,死和杀这两个字都太过残忍,于是选择了比较委婉的字眼。闺中女子、高门千金,她也曾重责过下人,也曾怀疑过人心,但是她从没动手杀过人。上次尾竹的死,她觉得可怕。   而这一次,她只是说不出那两个字。   封平轻声说:“惹娘娘讨厌的人,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姜碧兰微微一怔,封平又说:“她如今是个阶下囚,娘娘要处理她,其实很容易。”   姜碧兰抬起头,封平微笑,说:“她挨了一百军杖,哪怕禁军不敢下死手,也已经是重伤。狱中条件艰苦,陛下又不会这么快回心转意。娘娘只要关照一下狱卒……重伤之下的人,一个风寒都可以很轻易地要了她的命。”   姜碧兰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努力抑制自己内心的不安,说:“可是……本宫并不认识诏狱的人。”   封平说:“可娘娘认识微臣。不是吗?”   姜碧兰望定他的眼睛:“你……真的能……”   封平说:“那时候,大约娘娘便不必半夜三更,站在风露之中了吧。”   姜碧兰咬咬唇,说:“那……我等封统领的消息。”   封平说:“微臣恭送娘娘。”   姜碧兰转过身,香风渐远,长长的披帛被风扬起,滑过他身侧,他伸出手,指尖留下一片冰凉丝滑的触感。   御书房,慕容炎埋头批着折子,小安子轻手轻脚地进来,想剪一剪烛花。他头也没抬,却沉声道:“滚!”   小安子颤颤兢兢地看了一眼王允昭,王允昭向他摇了摇头,他赶紧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王允昭想了想,还是过去添茶,说:“陛下,这天儿都这么晚了,还是先歇下吧。”   慕容炎说:“那混帐东西,还是不肯求饶。”   王允昭笑着说:“陛下虽然怒,心中却多少还是挂念着左将军。”   慕容炎说:“孤惯她太久了。”   王允昭说:“陛下,左将军这个人,一向还是周全的。今日出言不训,也是因着视陛下作家人的缘故。这孩子在自己家人面前,总是要任性一些,虽然可恼,却倒也可爱。如果她对陛下都藏着掖着,那岂不是显得生疏了吗?”   慕容炎说:“你看她今天那样子,像是来跟孤讲理的吗?”   王允昭说:“陛下不也赏了她一百军杖吗,那一下一下,可是实打实地打在身上。铁打的汉子,可也是经不住的啊。”   慕容炎冷哼:“禁军都是她操练出来的,谁还敢把她打死不成?”   王允昭笑着替他揉揉肩,说:“陛下自有分寸,他们当然也不敢下重手。只是即使手下留情,这伤筋动骨,也是免不了的。上次明月台之后,将军就一直咳嗽,这伤才刚刚好,也不知道在狱中……”   慕容炎说:“天晚了,孤就在书房歇下,哪也不去了。你也下去吧。”   王允昭明白他的意思,这是默许他去狱中探视了。他从书房出来,便去了诏狱。天色虽晚,然而他去还是能见到人的。狱卒将他迎进来,他到囚室外,看见左苍狼戴在重枷被囚在牢门旁。   伤口没有处理完,现在衣裳俱都沾在伤口上,背上一片暗色的血迹。   王允昭轻叹了一口气:“将军。”   左苍狼抬起头来,长发散发地粘在她脸上,她偏偏头,说:“王总管。”   王允昭见她嘴唇都已干裂开来,忙命人拿来清水喂她,说:“将军这是何苦呢。”   左苍狼说:“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王允昭说:“就因为陛下见了一个端木伤?其实将军想一想,就算陛下扶持端木家族,对冷少君又有什么影响?她还是陛下手里的刀,只是陛下又多了一把而已。”   左苍狼说:“不。端木家族被藏剑山庄压制太久了,一旦翻身,一定会百般防范。燕子巢这些年私下里做的事,太多不能见光。一旦他们将这些事翻到明面上,燕子巢和燕楼都将成为邪派魔道。而封平知道冷非颜。一旦他们把非颜的身份曝光,陛下不但会放弃燕子巢,也一定会放弃非颜。但是非颜知道太多事,陛下一定不会愿意她散播出去。”   王允昭顿时一个激灵:“你是说……端木家族会铲除燕子楼?”   左苍狼有点冷,略略缩紧身体,说:“会。如果没有端木家族,陛下说不定会把燕子楼搬到明面上,慢慢转做正行,成为一个名门正派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非颜骄傲,相比之下,端木家当然更好用。而且他们本来就是名门正派。”   王允昭说:“冷少君骄傲,原来将军知道。”   左苍狼说:“所以,无论如何我必须要力争,绝不允许端木家族翻燕子巢的旧案。我没有时间慢慢去说服他了。端木家族已经在武林大会上胜出,很快就会成为新的武林领袖。如果我用别的方式游说,陛下只要拖上三五日,端木家族就足以彻底将燕子巢钉死在邪门歪道这根柱子上。”   所以,又怎么会不知道会激怒他。又怎么会不知道,会让两个人好不容易恢复起来的信任再度冰裂?   王允昭叹息:“将军啊,您若身在狱中,其他将军们岂不恐慌啊?一旦他们恐慌,必会纷纷上书。将军,如今大燕军权,可大部分握在您手里,无论是袁戏、许琅、王楠,这些将军们谁不是跟您亲近?您这是在逼迫陛下啊。”   左苍狼说:“若我今日退一步,日后非颜只能步步被动。事到如今,我只有先顾眼前了。”   第二天,还未早朝,各处的军函便雪片般传来。慕容炎一封一封打开看,目光渐渐阴沉。这一封一封,全是军中诸将发来的奏折,无一例外全部是给左苍狼求情开脱。   车骑将军袁戏、上军大将军诸葛锦、中军大将军郑褚……直到周信,无一人落下。然后就是姑射山拜玉教总坛,杨涟亭连发了四封奏表,向他请安。   慕容炎将奏表掷在地上,冷笑:“这些人,哼,好得很。”   王允昭根本就不敢劝,慕容炎索性将所有奏报都扫落在地,外面又有宫人传报,称定国公温行野求见。慕容炎微仰上身,靠在椅背上,说:“让他进来。”   温行野拄着拐杖进来,吃力地跪下行礼:“微臣温行野参见陛下。”   慕容炎冰冷地俯视他,好半天才说:“说吧,你又想跟孤说什么?”   他没有让他起身,温行野只好跪着道:“回陛下,惊闻微臣儿媳温左氏顶撞陛下,微臣特地进宫,向陛下请罪。”   慕容炎说:“请罪?你打算如何请罪?”   温行野说:“儿媳犯错,是微臣家教不严,也当同罪。”   “家教?”慕容炎沉声说,“若说家教,孤倒是不应该冤枉你,她毕竟是从孤这里出去的人!”   温行野说:“陛下,无论如何,还请陛下念她年轻不懂事,宽恕她这一回吧。”   慕容炎说:“如果孤不宽恕呢?”温行野一怔,慕容炎说:“是不是今天夜里,这些将军们,也会像薜成景那帮老东西一样,又聚集到温府里?”   温行野的脸色变了,慕容炎说:“下去吧,孤处置自己的臣子,无论如何还是心中有数的。”   温行野只好再跪拜行礼,缓缓退了出去。   慕容炎说:“孤算是看明白了,她为了冷非颜,算是把这些人一个二个都豁出去了。”  王允昭说:“陛下,昨夜老奴去看了将军一眼,她伤重虚弱,却还是念叨着陛下。陛下您看……先放她出来再说。”   慕容炎冷笑:“急什么?她这么精明的人,一时半会也死不了。就让她在狱中多呆几天,也正好可以反省反省。”   王允昭不再说话了。   当天下午,王楠赶回晋阳,求见慕容炎。随后许琅也赶回来,他们是校尉,离晋阳近。回来得也快。慕容炎以私自离开驻地为由,各打了他们五十军棍。   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默默地受了。   当天夜里,各地的军函还在传来,慕容炎命小安子把这些军函全烧了。然后说:“把端木伤叫来。”   端木伤进到书房,慕容炎神色已经十分平静。他半跪在地:“端木伤拜见陛下。”   慕容炎说:“过几日,端木柔就要接任武林盟主了。”  端木伤再叩头:“承蒙陛下栽培,端木家永世感念皇恩浩荡。”   慕容炎说:“孤叫你来,不是要听这个。”端木伤颇为意外,慕容炎又说:“你身在江湖,可曾听说过燕楼?”   端木伤眸中光芒一闪,封平当然跟他说过燕楼和燕子巢的情况,他说:“回禀陛下,有听说过。”   慕容炎说:“端木家上位之后,不要动它。也不要试图动里面的任何人。孤希望,你们能和平相处,就算是江湖,也不是一定非要刀剑相向吧。”   端木伤心中不解,听封平说,慕容炎对燕子巢的首领其实是心生不满的。怎么今日听起来,却有维护之意?   然而不解归不解,他仍然伏地道:“属下明白了。”   当天夜里,左苍狼仍然昏睡,王允昭派人过来送了个信,说是慕容炎已经嘱咐过端木家。她总算放了心,这几日一直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她靠在枷上,只觉得浑身都痛。但是痛有什么办法,还不是只能忍着。   这时候慕容炎正在气头上,没再抽她一顿已经算不错,不能要求更多。她闭上眼睛,重枷拷着,睡也是睡不好的。只能闭目养神罢了。   外面有狱卒开始向牢房里泼水,平时清洗囚室经常泼水,然而这一次,他直接将水泼在了左苍狼身上。   左苍狼打了个冷颤,只觉伤口一阵剧痛。那水里加了大量的盐,她微微颤抖,全身都缩紧。而泼水的狱卒是个陌生面孔,他站在囚室之外,几乎每隔一刻钟,就往里泼一次。   她的体温刚刚将湿透的衣服暧过来,很快又重新浸入冰水之中。大量地盐在伤口结成盐花,她打着寒颤,抬起头,那个狱卒却并不看她的眼睛,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囚室之外,默不作声。   左苍狼突然明白过来,有人要杀她!   不会是慕容炎,她排除他几乎没有用任何理由。哪怕其实是有许多理由可以证明他不会生杀心。   谁会想杀她?   冷,湿衣贴在身上,大量的失血、重伤,让她连呼吸都不带一丝热气。后背的伤口已经麻木,可是她戴着重枷,避无可避。那时候的人,已经失去了尊严与硬气,她缩成一团,整个人瑟瑟发抖。 ☆、第 62 章 刁难   到天色快亮的时候,左苍狼开始低烧。一直没有其他狱卒进来,想来是有人支开了他们。左苍狼开口时声音低哑:“谁派你来的?”   站在牢门外的狱卒当然没有回答,左苍狼说:“姜散宜?”她每开口说一个字,喉笼便如火烧针扎一般痛,但是她仍然说:“陛下无心杀我,倘若我死了,他一定会追究。就算他不追究,军中将领、温府,也一定会讨一个说法。你以后那时候,你身后的主子会保护你吗?”   那个人眉心动了动,仍然不开口,左苍狼说:“你和我有私仇?”   那个人终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左苍狼瞳孔微缩:“你是……西靖人!”   那个人微微一笑,不再说话了。左苍狼心中开始狂跳。这一生虽然短暂,却已几度与死亡擦肩。然而唯有这一次,过程漫长而痛苦。   如果这个人是西靖人,那他当然不会在乎慕容炎事后如何追究。他只要回到西靖,西靖皇帝自会重赏。而且……她也没有办法用任何手段打动他。   而慕容炎不会过来,他还在愤怒之中,没有几天时间,他不会消气。   她的囚室都由这个西靖潜入的狱卒单独照料,每一次他都会准时为她送饭。但是碗会刚好放在她用尽全力也不可能够得着的地方。等到时辰过去,直接收了碗筷。   左苍狼嘴唇已经爆裂,伤口全部麻木,再这样下去,即使侥幸不死,也必留下残疾。而且,西靖人怎么会潜入这里?难道朝中还有人暗通西靖?   现在想她死的、而且如此阴毒的人,是姜散宜吗?   临近天亮的时候,她恍恍惚惚地睡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天亮了,外面响起脚步声,左苍狼抬起头来。有人从外面进来,是个小太监,他提了个药篮,放在左苍狼面前,说:“左将军,王公公叫我过来看看您。还给您送了点药。”   左苍狼看了一眼那药篮,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狱卒,说:“你过来替我上药吧。”小太监答应一声,进来蹲在她身边,正要上药,左苍狼低声说:“你听着,我不管你是谁派来的人,不管他想让你干什么。如果你帮我传个话,让王总管亲自来一趟。我出狱之后,宫里副总管就是你!”   那太监一怔,左苍狼说:“不用怀疑,你背后的人不可能许给你这个条件,而且一旦我死了,你觉得你有活路吗?”   那太监居然也是个沉着的,不动声色地打开药罐,手指轻轻一点,却未沾上那药膏,只是作势抹在她伤口上。一边低声说:“将军……此话当真?可……奴才怎么信任将军呢?”   左苍狼说:“我现在没有信物给你。但是我毕竟是温帅的妻子,难道温氏一门,还没有你主子可信吗?”   那太监想了想,说:“奴才就传一个话,将军答应,如果将军脱险,也不再追问奴才背后主使。”   左苍狼说:“去吧,要尽快。否则你的荣华富贵就要泡汤了。”   那太监帮她理好衣服,提着药篮出去,外面的狱卒似乎盘问了他些什么。两人简单几句对答,他不动声色地离开了牢房。   他走后并不多久,王允昭就匆匆赶来,见到左苍狼,他也是一怔:“将军这般憔悴,陛下却仍余怒未消,这可怎么是好?”   左苍狼见到他,简直是绝处逢生,说:“请总管务必说动陛下,到狱中来一趟。”   王允昭说:“将军,陛下正在气头上,如何肯来?就算他来了,以他的性子,也是绝计不会这么快释放将军的!”   左苍狼说:“狱中有人想杀我。”   王允昭吃了一惊:“这……岂有此理,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陛下的诏狱中谋害将军?”   左苍狼说:“公公轻声,既然能将手伸到这里来,当然不是一般人。”   王允昭说:“我这就派人加强防卫。”   左苍狼摇头:“公公可知,这里谁是他们的人?加强防备,只会让他们有所警觉。更快下手而已。”   王允昭有些为难,说:“将军,就算陛下过来,您并无其他外伤,我们无凭无据,也不能就凭白让他相信您有性命之忧啊。他本就余怒未消,如果到时候再吵起来,只怕雪上加霜啊。”   左苍狼抿唇,王允昭又说:“除非……”   左苍狼看向他,他说:“陛下对将军的心意,将军一向知晓。若是将军愿以柔情相待,也许可以消他余怒,尽快出去。”   左苍狼沉默,最后说:“我还是只能,以这样永不见光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是吗?”   王允昭叹了一口气,说:“将军,您是沙场征伐之人,岂可死于宵小之手?难道陪伴陛下,会比如今的处境更难吗?何况这一次,诸位将军们把陛下得罪得不轻,将来……无论是冷少君,还是他们,还有温家,都需要您啊。”   左苍狼埋下头,将额头抵在重枷上,王允昭说:“将军若是担心王后娘娘,日后少与她相见便是。试想但凡帝王,哪个不是三宫六院七十二嫔?陛下宫里宫外,有您与她二人,也不算负谁。”   左苍狼笑了一下,说:“掩耳盗铃之说罢了。但是……我听总管的。”   王允昭这才站起身来,说:“老奴这就前去游说陛下。”   那时候慕容炎在陪姜碧兰赏花,栖凤宫的雏菊开得特别美,姜碧兰在花间跳舞,琴师奏乐。秋阳明媚,慕容炎坐在华盖之下,饮酒赏花,也赏美人。   王允昭从外面进来,在他耳边轻声说话:“陛下,左将军……”   慕容炎眉头微皱,笑意渐收,说:“何事?”   王允昭说:“陛下,老奴方才去狱中看了一下,左将军昨夜着了风寒,这时候已经人事不省,只怕是……”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慕容炎的脸色,说:“只怕是快不行了。”   慕容炎执盏的手一顿,转头看他,王允昭说:“实是狱中潮湿,狱卒清洗又不小心湿了将军的衣裳。将军本就伤着,陛下您看,是不是派个太医过去看看?”   慕容炎冷哼:“看什么看?让她自己熬着。”王允昭是惯护着她的,说得严重些也不足为奇。   王允昭说:“老奴是想,派个太医过去,哪怕将军日后真是不行了,其他人也不至于觉得是陛下的不是……”   慕容炎这才盯着他看,王允昭说:“陛下,老奴说得都是实话啊。”   慕容炎站起身来,也不跟姜碧兰打招呼,转身就出了后宫,向诏狱行去。姜碧兰静默地站在花丛里。   慕容炎走得很快,他不相信左苍狼真的病得那样严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也突然想起来当年容婕妤是如何被废后藏氏所害的。   他进到诏狱,狱中看守尽皆跪拜。慕容炎大步走到关押左苍狼的囚室之前,左苍狼身上的水,到天亮之后慢慢地干了,狱卒拍去她身上的盐花。只要是白天,便会让她看起来正常一点。   狱卒打开牢门,慕容炎走进去,招招手,让跟来的赵太医过来。赵太医让狱卒暂时打开她身上的重枷,上前为她诊脉,半晌,说:“陛下,将军确实是感染了风寒,伤口也需要尽快处理……”   慕容炎看了王允昭一眼,风寒,听起来有多严重?   他转身准备走,左苍狼五指一握,抓住他的衣角。慕容炎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她。王允昭微微示意,太医和随侍的侍卫宫人都退了开去。慕容炎说:“你胆子不是很大吗,怎么,才几天就呆不住了?”   左苍狼不说话,慕容炎伸手,想要抽回她手里的衣角。她五指紧握,死不放手。慕容炎在她面前蹲下来,冷笑:“怎么,左将军又有什么想要指点孤王的?”   左苍狼抬起头,那清冷英挺的眉眼就在眼前,耳边回荡着、她曾朝思暮想过的,每一丝声线。她伸出手,冰凉惨白的指尖,滑过他的侧脸。那时候她身上的衣服几度湿了又干,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手指却是淬玉般白,失了血色。   慕容炎以为自己会非常厌恶,可是他没有。又怎么会恶厌,当年如惊弓之鸟,牵着手,仓惶奔逃过大蓟城的浓烟烈火。也曾相伴相扶,一身泥垢,走过灰叶原的沼泽。更曾并肩看寒月生边城,朔风过漠河。   他别过脸,左苍狼将额头轻轻抵在他肩头,慢慢埋入他怀中,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带我离开这儿。”慕容炎微怔,她轻声说:“我很冷,也很疼,带我离开这儿。”   眼泪滑落,浸入他肩头,湿了精纺细绣的衣料,凉入心口。   他伸出手,缓缓揽住她的腰,怀中人的额头顶在他的下巴上,冷得像冰,却很温顺,没有拒绝他的触碰。他渐渐明白她的意思,然后觉得好笑,她若论姿色风情,不及姜碧兰十分之一。若论才情,诗词歌赋皆是狗屁不通,只是看过几卷兵书,勉强算识字。   一个粗犷的武夫、大写的文盲,她认为只是顺从,自己便会消了这口恶气吗?   可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囚室里,低沉而坚定:“嗯。”她在哀求他,收起了鳞甲和利爪。怎屑于这样的交易呢?这宫里宫外,环肥燕瘦,要什么女人没有?   若灯火歇灭,红罗烟帐,怀中是谁有区别吗?   所以,只是一时心软吧。   当双手的重枷被打开,她腕间已经留下深深的血痕。左苍狼以为自己会昏倒,可是她一直很清醒。她站不起来,两个宫人过来搀扶她,诏狱之外,阳光有些刺眼。她步履蹒跚,走出几步,复又回头。   慕容炎就站在她身后,四目相对,各自无声。   南清宫里,左苍狼被太医们折腾了一下午。伤口的腐肉被清理完毕,血流出来,染红了床单。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的知觉,或许不是昏迷,只是睡着了而已。   醒来的时候身边有几个汤婆子,秋末的天还不冷,但是她身上太凉了。她抱了一个汤婆子在手里,手中传过来的温暖让她有一种重回人间的感觉。   夜色已经很深了,她只有趴着,一动不能动。外面有脚步声响起,她抬了一下头,便看见慕容炎掀帘进来。   “陛下。”她叫了一声,没有起来,实在也起不来。慕容炎没有理她,直接解了外衣,扔在衣架上。然后掀开被子,上得榻来。左苍狼想往里让让,刚刚一动,就疼得出汗。   慕容炎躺到她身边,她身上什么都没穿,只有背上包着药纱。慕容炎的手伸过来,她浑身都僵住。   幸好慕容炎也没有乱来,他只是轻轻抚摸那些尚且完好的肌肤。这种久违的亲密,让他有一种无法渲泄的兴奋。左苍狼没有动,他靠近她,唇瓣烫过她的脸颊,然后是颈项。她的颈项十分修长,发间还带着刚刚清洗之后的馨香。他喉结微动,呼吸慢慢急促。   左苍狼心跳如擂鼓,可总的感觉还是痛。他的吻细密而绵长,呼吸在昏暗的罗帷中,撩得人意乱情迷。   她握住他的手,于是他也更用力地回握她,手心滚烫。   两个人正自纠缠,外面王允昭轻咳了一声,说:“陛下,将军睡了一天,应该进点热食。老奴命人做了碗羹,不如这就命人端进来吧。”   慕容炎这才起身,重新穿好衣袍,待衣冠整齐了,才道:“进来吧。”   外面王允昭领着宫女走进来,果然是送了一碗琥珀莲子羹。慕容炎往外让让,宫女捧着羹来到床边喂她。左苍狼确实也饿了,也不用勺子,就着碗沿喝了一大口。   慕容炎看了一阵,也没说话,缓步出了南清宫。王允昭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出宫门,才说:“娘娘那边派人过来催问了几次,陛下您今夜要过去吗?”   慕容炎说:“去。孤记得库里有一对九转玲珑镯,你把它带上,赐给王后。”   “哎。”王允昭答应一声,即刻命人去取。   栖凤宫,姜碧兰已经三次派人去问。御书房的小安子都说陛下不在。最后画月急了:“陛下不在书房,又不在德政殿,到底去哪儿了?”   小安子这才说:“听说下午是去了趟诏狱,释放了左将军。然后又回了趟书房来着,可是已经离开了。”   画月一怔,问:“左将军放出来了?”   小安子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是啊。想必是陛下终于消气了吧。”   回到栖凤宫,画月将打听到的消息都说了,绘云赶紧说:“娘娘,陛下释放她,也定是顶着前朝的压力。娘娘好不容易身子才好些,千万不要再哭坏了。”   姜碧兰惨笑:“是啊,我不能再哭了。除了这身子、除了这张脸,我还有什么?而我竟这样糟蹋。”   她唇角微扬,对着铜镜露了一个微笑,良久,轻声说:“画月,帮我上妆。换件衬气色的衣裳,那件粉霞柔绢长裙不错,就穿它罢。”   绘云和画月应一声,知道自家小姐想开了,还是挺高兴的:“我给娘娘梳个堕马髻,准保叫陛下眼前一亮。”   姜碧兰点头,又选了两件珠钗、几样首饰,对镜贴花黄。   姜碧兰妆容精致地守在栖凤宫门口,尾竹见姜碧兰等着宫门口,心疼得不得了:“娘娘,您先回去,奴婢帮您等着吧。陛下一回来,奴婢就进来通禀。”   姜碧兰摇头:“我自己等着。”   画月怒骂:“陛下一向是处理完政事就回后宫的,定是那贱人又勾引着不让陛下离开。她不过是陛下府中丫环出身,若论身份,顶天不过是个通房。竟然也学着些狐媚手段!”   姜碧兰说:“还嫌本宫不够伤心吗?”   绘云赶紧安慰她:“奴婢是觉得,娘娘根本就不必为她动气。她一个下人出身,现今又是寡妇的身份,陛下连封个位份都不肯……”   主仆二人正说着,慕容炎带着王允昭回宫。姜碧兰没有迎上去,而是半倚宫门,一眼就看出已经久等的样子。慕容炎快步上前,将她揽在怀里:“外面风大,为什么等在这里?”   姜碧兰柔若无骨般依偎在他怀里:“老是在宫中等啊等的,心焦。出来看着,知道陛下回来就一定会经过这里,反倒安心。”   慕容炎亲吻她的额头,摸了摸她的手,觉得有些凉,不由捂在怀里:“傻瓜,以后不许再外面等了。孤若回宫,第一时间便会去栖凤宫。那才是必经之路。”   姜碧兰眉目盈盈带笑,娇羞道:“真的?”   慕容炎抚摸她发际简约却精致的发钗,伊人容颜可入画。他低头,吻绵密地落在她额间:“当然。你是孤的妻子,大燕的王后。这后宫之中,除了你,又有什么可系我归心?”   姜碧兰缓缓揽住他的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依然柔情入骨,字字缠绵。她努力让自己甜蜜地微笑,唇角扬起,却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那一夜,她能感觉慕容炎欲望比平时强烈。他很少有这样热情如火的时候,姜碧兰却只觉得绝望。那个女人,据说是挨了一百军杖,这时候是伤重不能下地的。   原来,只有当她无法满足他的时候,他才会渲泄自己的心火吗?   当慕容炎侧身睡去的时候,她竟然一夜无眠。  第二天,慕容炎仍在天亮之前就起床,准备早朝。   姜碧兰想要帮他穿衣服,慕容炎说:“还早,王后继续睡吧。”说完,仍旧是让王允昭服侍。王允昭是做惯这些的,很快为他穿戴整齐。两个人出了栖凤宫,姜碧兰方才下了床,穿了衣服出去。   外面天色未亮,但是禁军是每半个时辰巡逻一次。   姜碧兰出了栖凤宫,便派画月去找封平。封平来得很快,他是禁军统领,要避人耳目非常容易。姜碧兰等在僻静处,见他过来,就问:“封统领不是说,有办法置那个人于死地吗?”   封平对她施了一礼,说:“微臣也没有料到,陛下会这么快释放她。依陛下的个性,怎么着也得关她个把月才对。这次着实奇怪。”   姜碧兰说:“一夜时间还不够你得手?现在,她不但没有死,反而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宫里。而陛下还在南清宫呆了半宿!”   封平说:“娘娘,她毕竟是骠骑将军,一旦出了事,陛下无论如何也一定会找出凶手以平息军中诸人的愤怒。我们即使想置她于死地,也须顾虑后果。同归于尽,毕竟不是理想收场。”   姜碧兰说:“那现在呢?现在怎么办?”   封平说:“娘娘稍安勿躁。此人狡诈,但是娘娘身为后宫之主,总有机会整治她。”   姜碧兰怒道:“你说过帮我,就这样帮我?!滚,再也不想看见你!”   封平上前两步:“娘娘。她现在刚刚出狱,陛下难免会关照一些,她自己也已经警觉。此时万不可再下手。娘娘一定要沉住气。”他站得极近,姜碧兰用手推他:“你走啊!”   封平不由握住她的皓腕,姜碧兰一惊,忙用力挣扎。那时候天色未亮,几颗星辰还挂在天上。她衣裳上沾染了浅淡而幽长地清香。封平突然有一种将她拉入怀中的冲动,但是很快地,他松开了手。   慕容炎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清楚得很。一旦如果发现他有这种心思,只怕他的死法会相当精彩。   他缓缓后退一步,说:“微臣冒犯了。但是娘娘请一定知道,微臣正在想办法。”   说完,一躬身,退了下去。   姜碧兰只觉得手腕痛,封平是侍卫出身的人,武艺自然不差。他的力道,又岂是她这样养尊处优的贵女能够承受的?她心中悻悻,突然回头对画月说:“听说左将军受伤了,又住在南清宫里,索性现在没有什么事,咱们就去看看她吧。”   画月答应一声,姜碧兰想了想,又说:“让人准备一点人参、鹿葺什么的,别让人觉得我这个王后小气。”   画月赶紧命人取来几样补品装好。   南清宫,左苍狼本来正睡着,外面有人高声道:“王后娘娘驾到!”   随后就有宫女跑进来:“将军,将军!王后娘娘过来了,赶紧起身接驾吧。”   左苍狼没有办法,只得起床,外袍刚刚披在身上,姜碧兰已经掀帘进来。她只好跪在地上:“微臣参见王后娘娘。”   姜碧兰嗯了一声,却没有让她起身。反而是环顾四下,在桌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她第一次,以打量慕容炎的另一个女人的目光打量左苍狼。想到慕容炎昨天夜里就是在这里与她厮混,心里就像有一条毒蛇在冰冷地爬行。她打量那双拉弓握剑的手,会想昨夜他是不是亲吻过这双手?   她的手是不是也抚摸过他身上每一处轮廓?   她就是勾引着慕容炎,在这张榻上厮混吗?   这些念头,如蛇蚁一样啃咬着她。她缓缓说:“听说将军受伤了,本宫特地过来看看。将军可好些了?”   左苍狼跪在地上,其实背上的伤完全没有好,一俯身磕头,皮肤就重新开裂流血。可她只能跪着,她说:“回娘娘的话,微臣已经好多了。”   姜碧兰连听见她的声音,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她说:“那就好,将军想必是会在南清宫将养一段时日,宫人们可还勤勉?稍后本宫再调派几个人手过来,免得照顾不周,怠慢将军。”   左苍狼又磕了一个头,说:“承蒙娘娘关心,南清宫宫人已经足够。不必再另派人手。”   她这样一动,鲜血便又慢慢洇散开来,渗透药纱,染红衣袍。姜碧兰看见了,却只作不见,仍是说:“将军不必客气,本宫身为六宫之主,照顾各处都是应该的。”   左苍狼听着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外面太医们本来是打算过来给她换药,然而见姜碧兰在,一直也不敢进来。后来姜碧兰也找不到话说了,索性拿了一本书翻看。   直到时近中午,她才起身,看了一眼左苍狼,说:“看本宫这记性,只想着过来陪将军说说话,倒是忘了让将军起来了。将军快平身吧。”   左苍狼撑着地,勉强站起身来。姜碧兰说:“时候不早,本宫先回去了。晚点再来找将军叙话。”   左苍狼只得行礼:“微臣恭送娘娘。”   姜碧兰出去的时候,她后背已经被血洇透。 ☆、第 63 章 苦涩   早朝之后,慕容炎直接过来南清宫。   左苍狼刚刚才上完药躺下,听见他过来,正要起身,他说:“别乱动了。”说着话,人已走到榻边。王允昭一个眼色,领着宫人退了下去。慕容炎这才握着她的手,问:“太医过来看过了?喝了药没有?”   他的手掌宽厚温热,左苍狼想要抽回,他加了三分力道。她只好任他握着,说:“刚换过药。陛下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慕容炎说:“刚下朝,过来你这边看看。”说着话,指尖便撩开她的长发,说:“这两天,人都瘦了。”   左苍狼说:“陛下,微臣毕竟是外臣,温府与皇宫也不过半城之隔,长时间在宫里养伤,难免惹人闲话。我想……还是回温府养伤吧。”   慕容炎眉头微微皱起,略有不悦:“怎么?宫里有钉子?”   他对释放左苍狼出狱这件事,本来就有几分窝火,总觉得像是自己被她拿捏了。不过是见她温顺乖觉了许多,伤得也确实不轻,这火气也一直压着。如今又听她这样说,难免就有些恼怒。   左苍狼又哪有不知道的?她轻轻把头枕到他腿上,说:“只是在宫里这几天,外面肯定颇多传言。我若回府,温家老幼也安心一些。”   慕容炎冷哼了一声,面色仍是不好,但是右手轻轻顺着她的长发。那青丝在他指间缠绕,感觉还是不错,他说:“温家人是越来越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左苍狼笑笑,说:“陛下何等人,又怎么会跟老弱病残计较。”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脸,说:“孤只是不想跟你计较。”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缓缓俯身,抬起她的下巴,双唇在她唇上轻轻一点。他其实不喜欢接吻,唾液的交换,让他总觉得不洁。所以不管是她还是姜碧兰,他的唇总是落在别处,且都是蜻蜓点水。   如今这样触碰她的唇,已属难得。左苍狼缓缓揽住他的脖子,背上的伤又被抻到,可是她没有放手,舍不下这片刻温柔。   两个人就这么拥抱了一阵,外面突然有人大声道:“娘娘?娘娘请先留步……”   姜碧兰的声音传来,没有愤怒,倒像是带着笑:“怎么?本宫想见见将军,还需要你通传不成?”   左苍狼一怔,慕容炎却已经迅速放开了她。她只有重新起身,姜碧兰掀起珠帘进来的时候,慕容炎亦已经坐在桌旁。二人一坐一立,仿佛只是君臣最平常的交谈。见她进来,慕容炎也是面容平静,说:“王后也过来了。”   姜碧兰面带笑意,盈盈一拜,说:“本是想着过来和左将军说说话,没想到陛下也在。难怪外面的奴才这般拦着,真是臣妾的不是。早知道陛下正在跟将军说话,臣妾便不来了。”   慕容炎说:“起来,你是王后,这宫中自然哪里都来得去得。”   姜碧兰上前,站在他旁边,左苍狼跪下行礼,姜碧兰伸手说:“将军伤着,就别行这些虚礼了。陛下,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谈政事了?”   慕容炎说:“不过是些闲话,何来打扰。”   姜碧兰素手轻轻握了他的手,说:“那……陛下与将军的闲话,臣妾可以听听吗?”   慕容炎看了左苍狼一眼,说:“当然。”   两个人在桌边坐下来,慕容炎说:“今日袁戏将军回到晋阳,将西靖交换任旋的财物清单呈上来,倒着实是数目颇丰。左将军功劳不小。”   左苍狼说:“西靖不过是畏于陛下之威,微臣有何功劳。”   多了一个姜碧兰,两个人的对答突然这样严肃得有点心酸。慕容炎说:“爱卿不必谦虚,有功还是要赏的。”旁边姜碧兰笑着说:“说起来,臣妾那儿有一根春江夜行舟的碧玉腰带,由二十四块碧玉精雕细琢而成。臣妾觉得,此物与将军倒是甚配。如今陛下既然提及封赏,不如就赏了将军如何?”   慕容炎说:“王后觉得好,当然便是极好的。”   姜碧兰便命宫女去取,不多时,宫女捧着一个精美的檀木盒进来。姜碧兰接过盒子,递给左苍狼,说:“此物便赏给将军了。”   左苍狼看了慕容炎一眼,屈身跪下,双手接过檀木盒,举过头顶,说:“谢陛下、娘娘赏。”   慕容炎沉默,姜碧兰说:“将军快起来吧,将军以前就是陛下家臣,说起来我们也是一家人。如今倒是如此多礼。”   左苍狼缓缓站起身来,抱着木盒站在二人面前。当然不是一家人,他和她,才是一家人。   然而她却已无法退却,她低下头,慕容炎站起身来,说:“好了,爱卿好生将养,孤还有事,先走了。”   姜碧兰说:“本宫也不打扰将军休息了。”   左苍狼缓缓跪拜:“微臣恭送陛下,恭送娘娘。”   慕容炎微微点头,转身出去,撩起珠帘时,他回头顾姜碧兰。姜碧兰向他盈盈浅笑,帝后并肩而行,伉俪情深。   等到二人都走远了,左苍狼才发现自己仍然抱着那檀木盒。她将盒子放在桌上,穿好衣服,准备出宫。宫人见了,连忙拦道:“将军!您伤还没好,陛下有旨,让您在宫里好好养着……”   左苍狼不理她,径自出了南清宫。   从宫里回到温府,她走了很久。背上的血又浸出来,但竟然也不是很痛。秋阳照在身上,她只觉得冷。   刚走到门口,温家人便看见了,立刻有下人迎上来扶她,又有家人飞报温行野。温行野和温老夫人都出来,左苍狼摆摆手,示意他们什么都别问。   一路回到自己房间,她才说:“找个治外伤的大夫。”   温行野哪用她说,早让人去了。这时候才问:“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了陛下?竟惹得他发了这样大的火?”   左苍狼说:“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而已。”   “而已?”温行野恼了,连日的担心忧虑都在这时候爆发开来,“你到底说了什么,你知不知道你下狱之后,军中同袍急成什么样了?大家都在为你奔走,你就这样漫不经心?”   左苍狼摸了摸鼻子,说:“我有我的理由。”   温行野问:“不能告诉我,对吗?”   左苍狼说:“嗯。”   他说:“阿左,你要知道,现在跟从前已经不同了。他是君主,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无论你之前跟他关系如何,到了现在,都必须谨言慎行!”   左苍狼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没见我伤着呢吗?你再不走我脱衣服了啊!”说着就开始解外袍,温行野闹了个大红脸,又气又急,却也拿她没办法。   总不能真的站在这里看儿媳妇换衣服吧?只好一扭脸走了。   还是温老夫人随后进来,见自家老头子气红了脸,也是又好笑又无奈。她也知道左苍狼的性子,进来说:“他虽然着急,却到底也是为了你好,别气他。”   左苍狼说:“我能跟他计较?坏脾气老头。”   温老夫人笑得不行,接连几日笼罩在温府上面的阴霾倒是散了。毕竟她现在是温府的支柱,一旦她出了意外,温府必然会土崩瓦解。温老夫人上前替她换衣服,然而一眼看见她后背,也是吓了一跳:“你这……”   她后背血已经将药纱全部浸透,衣服也上都是血迹。左苍狼倒是不以为意,其实回到温府,她反而自在了很多,说:“不是挨了一百杖吗,流点血很正常。”   温老夫人急了,说:“陛下也真是的!好歹也是个姑娘家,即使不小心说错了话,也没必要就打成这样啊!”   左苍狼咝了一声,自己在床上趴下来,说:“不是不小心说错了话,帮我看看大夫来了没有。”   温老夫人赶紧出去,正好碰上大夫进来。温老夫人又让府中下人烧水,府里人忙忙碌碌,然而人心却终于安定下来。   左苍狼回府不久,袁戏、王楠、许琅等人就相继过来。左苍狼现在又不能穿衣服,温老爷子不可能让他们就这样闯到自己媳妇的房里,只是在正厅跟他们说了会子话。   袁戏等人倒也不是非见左苍狼不可,见她释放出来,便也放了心,与温行野聊了一阵也就离开了。   左苍狼趴在床上,不知不觉,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临到夜里,温老夫人又进来,给她炖了补汤。左苍狼就着她的手喝了,问:“以轩和以戎最近怎么样?”   温老夫人说:“家里出了事,你公公担心,便让他们住在老师家里了,没有回来。也省得小孩子问东问西。”   左苍狼点点头,说:“这事已经过去了,不必担心。”   温老夫人一勺一勺地喂她喝汤,说:“人老了,听见一个风吹草动就心惊胆颤,怎么可能不担心呢?我三十六岁的时候,长子裕儿战死沙场。三十九岁,丈夫没了一条腿,好在人算是回来了。好不容易人到老年,砌儿又……如今真是怕了,听见你下狱,真是时时刻刻都心惊肉跳。树叶落下来,都能将人从梦中惊醒。”   左苍狼不由拍拍她的手,将门啊,说起来荣耀,然而那种牵肠挂肚、生死无常,恐怕也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会懂了。   她说:“别瞎想了,去睡吧。”   温老夫人点点头,眼看她喝完最后一点汤,端着汤盅出去。左苍狼闭上眼睛,白天睡多了,这时候也睡不着,突然外面有人叠指弹窗。她一个激灵,只以为是慕容炎,幸而问了一句:“谁?”   花窗被打开,一个人从外面跳进来,却是冷非颜。左苍狼真是想跳起来将她暴打一顿,问:“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冷非颜凑到她身边,将她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遍,问:“你做了什么,把他气成这样?”   左苍狼说:“要你管!你说你最近都在干什么?”   冷非颜说:“藏天齐那老家伙有两把刷子,我被他捅了几剑,找了个地方养了半个月的伤。”   左苍狼微怔:“你杀了藏天齐?”   冷非颜说:“差不多吧。”   左苍狼说:“陛下吩咐的?”   “不是他还有谁?”冷非颜脱了鞋子,拱到她床上,闻到她身上的气味,很嫌弃地皱了皱眉:“吃了什么,一股药味。”   左苍狼说:“端木家在武林大会胜出的事,你知不知道?”   冷非颜啧了一声,说:“好歹我是个江湖人,好歹我手里也干着传递消息的买卖,这事儿我能不知道?”   左苍狼一个爆粟敲在她头上,问:“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争武林盟主的位置?”   冷非颜摸了摸头,说:“不想争,我要武林干嘛?煮着吃啊?”   左苍狼说:“燕楼都是些什么人,你不清楚?你要一辈子做杀手吗?”   冷非颜说:“没什么不好啊,自由自在。话说这么久没见,你就不能对我好点?老子差点死在藏天齐那老家伙手里。”   左苍狼口气不由就软了,说:“燕楼你早晚要抽身,而且端木家族上位,对你不利。你以后行事要非常小心,绝不能给他们任何把柄。燕子巢要慢慢转作正行,比如布庄、酒楼,把赌场、青楼这些不甚光彩的产业慢慢转手,然后把燕楼交给其他人去打理。越来越少沾染燕楼的事。”   冷非颜沉默,左苍狼用胳膊肘碰她,说:“你听见没有?”她终于说:“你是为端木家的事,顶撞他?”   左苍狼说:“你不用担心我,主上的性情,我能了解几分。”   冷非颜伸出手,摸摸她的头,说:“阿左,你看起来很聪明,但其实你挺蠢的,真的。”左苍狼横眉怒目而视,冷非颜又笑,说:“但是有时候又蠢得有几分可爱。或许这就是他喜欢你的原因。”   左苍狼伸手捶她,说:“你是不是想死!”   冷非颜轻笑,一边笑,一边将她的脑袋拨过来,两颗毛绒绒的脑袋靠在一起,她轻声说:“天真的笨蛋。”   两个人并肩躺了一阵,左苍狼就又睡着了。冷非颜等她呼吸渐沉,慢慢起身,又跳窗出去。   外面月光正好,她飞檐走壁,很快进了宫。慕容炎在书房,见她进来,问:“去见过阿左了?”   冷非颜走到书案前,跪下,说:“回主上,是。”   慕容炎说:“她为了你的事,可是撒泼耍赖,什么招式都用上了。”   冷非颜说:“她信任主上,也亲近主上,方才放肆。”   慕容炎说:“这次召你来,倒不是为了她的事。上次藏剑山庄的事,已经有人为你善后。”冷非颜身躯微震,却听他又道,“以后这样的事,孤不希望再有下次。”   冷非颜心中惊疑,却还是道:“是。”   慕容炎说:“上次,朝中一些老臣被革职返乡,但是其中一些人,并不安分。”他将桌上一份名册扔到冷非颜手上,说:“侍机除去,年老体弱之人,刚刚经历牢狱之灾,难免心悸。又经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有个三灾六病,或者郁郁而终,想来也不会有人疑心。”   冷非颜将名册收入怀中,说:“是。”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说:“身上伤好些了?”   冷非颜一怔,说:“承蒙主上关心,已经无碍。”   慕容炎说:“你们三个人都是孤看着长起来的,亲疏远近,旁人总是不能相提并论。但是行事还是务必谨慎,总不能事事都需要孤敲打提醒。”   冷非颜拱手道:“主上教诲,属下牢记。”   慕容炎点头,说:“去吧。”   等到入冬时候,左苍狼的伤势慢慢好起来。终于这一日,得以上朝。然后才知道,当初革职归乡的一些旧臣,陆陆续续,已经有数位身故了。大多数是惊悸忧思过度,也有两位是想不开自尽的。   魏同耀便是其中之一。   左苍狼看到这些奏报,心绪复杂。她与这些大臣们,平素并没有什么交往。他们一向守旧又排外,不会把她放在眼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仍然心中戚戚。   这些人,每一个人,都曾是晋阳城的权贵。当初少年得志、指点江山的才子们,黼衣方领、高车驷马之时,又可曾想到,最后这无声的收场?   下了朝,左苍狼从宫里出来,袁戏等人约了她去喝酒。也算是庆贺她有惊无险,度过一劫。左苍狼当然不会拒绝,一行人穿过长街,突然听见有女子啼哭喊冤。   左苍狼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高举状纸,拦住了廷尉夏常有的轿子,大声喊冤。夏常有只是掀起轿帘看了一眼,就令人将她赶开。那女子大声喊:“夏叔叔,您看我一眼!我是冰儿!我爹不是自尽,他是被人害死的,您看我一眼啊!”   周围百姓指指点点,不一会儿,已经有两个廷尉府的人过来,带了女孩儿离开。左苍狼问:“那是谁?”   袁戏说:“不认识,不过就算有冤屈,夏常有也会处理的。有你什么事?”   左苍狼目光追逐着那女孩,王楠也说:“走吧,夏廷尉这个人,还是比较公正的。何况咱们武职,也管不着法曹的事儿。”   左苍狼这才点点头,一行人去了酒楼。   然而接连几天,也并不见夏常有翻出什么冤案。左苍狼有心想问来着,但她跟夏常有也不太熟,法曹的事儿,确实也不应该管。她只是记住了那个女孩的名字——冰儿?   袁戏等人在晋阳城呆了几日,便又返回驻地。武人就是如此,平时多在戍边,即使没有战事,也少有归家之时。左苍狼送他们出城,刚刚回来,王允昭便派人传她入宫。   她有些迟疑,最后却还是跟着内侍进到宫中。   这一次,王允昭没有带她去南清宫,而是到了清泉宫。清泉宫有温泉,倒正好是适合重伤初愈的她。   左苍狼站在白玉砌池的泉池旁边,王允昭小声说:“将军先泡一下水吧,对身子也有益处。陛下……稍后过来。”   左苍狼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并不是宫中妃嫔,听到这样的话,还是不自在。王允昭也知道她会害羞,没有让其他宫人侍候。整个清泉宫,便就剩下她一个人。   左苍狼这才缓缓解衣下水,水温正好,袅袅青烟在水面蒸腾而起,如临仙阙。她咬着唇,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姜碧兰。她对自己的敌意,左苍狼当然能感觉得到。但是没办法怪她。   哪怕是到了如今的境地,她依旧有一种偷窃的感觉。窃夺别人的丈夫,窃夺别人的爱情。   她走了这条路,于是,又有什么立场怨恨?   她倚在池边,正在发呆,纱幔被撩起,慕容炎缓缓走进来。哪怕是身在水中,左苍狼仍然忍不住往后微微一缩。慕容炎身上只穿了白色的浴袍,此时缓缓下水,说:“你常年在外,战伤、湿气对身体损害都大。没事过来泡一泡,想必会有助益。”   左苍狼很有些不自在,这样赤裸的宠幸妃嫔的场景,还是让她无所适从。慕容炎却已经游到她身边。在淡淡烟雾中,她面染红霞,肌肤俱是鲜嫩迤逦的绯红。十九岁的年华,哪怕不施粉黛,也自有一种名为青春的妆容。   他凝视她,然后握住她的手腕,几乎强硬地将她拉到怀中。   她能让他兴奋,他喜欢这种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感觉。她的长发、她的红唇、她的目光,她忍痛的神情都让他别样的愉悦。   “以前想过这一刻吗?嗯?”他在她耳边,轻咬着她的耳垂,嘶声问。左苍狼没有回答,他的呼吸轻易地挑起了她所有的情绪。怎么可能没有想过,那些相依相偎、相濡以沫的每一个时刻?   可是哪怕再热切的渴望,放到别人的爱情之中,却只剩苦涩。 ☆、第 64 章 苔痕   慕容炎在清泉宫逗留了一下午,直到他离开之后,王允昭才派了一个心腹内侍过来,带着左苍狼自小门而出,以避人耳目。   左苍狼如今身份尴尬,军中温砌旧部承认她,一部分原因是她的战功和为人,然而不可否认的是,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温夫人这个身份。一旦她和慕容炎之间的关系传了开去,恐怕诸人还是会有想法。   而且温府的温行野,那是极重门楣家风的人,一旦得知她跟慕容炎这样不堪的来往,只怕当场气死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从此以后,她与温家也必离心离德。   慕容炎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以来,就深情面目示人。无论是起兵逼宫时的理由,还是后来的力驳群臣,坚持册立姜碧兰为王后,都足以证明他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现在三宫六院都废弃不存,只有一个王后,大燕这一段帝后佳话,更是传为美谈。   如果他跟左苍狼的关系公开,毫无疑问将是举国哗然。以前苦心经营的一切,不过贻笑大方。   这些利害,慕容炎不提,王允昭也非常清楚。是以选的这条路,也最是僻静。   左苍狼牵着马,行走在小巷中,阳光照在身上,明媚却让人心生阴霾。她低着头正往前走,突然看见廷尉夏常有从前面一扇红门中出来,悄悄上了轿。   左苍狼微怔,这里不是夏常有的府邸,他怎么会在这里出现?还这样偷偷摸摸。他可是当朝廷尉,还有什么是需要如此小心的?   难道是养了外室?   她毕竟年纪轻,还是好奇。等夏常有走了,自己跃上墙头。小院里梅花盛开,落英缤纷。花下一个女子正坐着发呆。她年纪很轻,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左苍狼微怔,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日长街喊冤的那个白衣女子。   叫什么?冰儿?   左苍狼心中狐疑,却到底没下去。这样看来,这个人好似真有什么冤屈。   这个冰儿的手,十指纤纤,一看定然是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不曾操劳。然她叫夏常有作夏叔叔,肯定与夏常有熟识。那时候未出阁的富家千金,能跟夏常有这样的人相识,说明两家关系一定异常密切,到了妻子不避的程度。   她说她的父亲不是自尽,是被人谋害……   左苍狼回到温府,仍然心事重重。温行野正在给他的斗鸡喂食,见她回来,说:“以戎吵着叫你带他出去打猎。你几时又答应孩子了?”   左苍狼说:“这就去,对了,”她心里一动,突然问:“你知不知道,朝中哪位大人有个十三四岁的女儿,叫什么冰儿的?”   温行野说:“我怎么会知道,”想了想,突然又说,“说起来,魏同耀家有个小女儿,是跟以轩差不多年岁的。当初还曾戏言我们结个亲家,没想到……”物似人非,他不再说了。   左苍狼心里一动,魏同耀?如果真是魏同耀的女儿,就说得通了。   魏家与夏廷尉一向来往密切,十分交好。可是如果魏同耀不是自杀,那他是怎么死的?谁会谋害一个已经年老,又被获罪革职的人?   一个月前,非颜突然出现在晋阳城,她回来,是单纯养好了伤势,还是接到了慕容炎的什么命令?她突然不敢再想下去。   而此时,玉喉关。   藏歌接到藏天齐发来的信,里面没有说明其他,却明明白白令他放弃一切天家之事,前往玉喉关等候藏家人。   信是由藏母代写的,但“余已老朽,力不能及”之言,仍可以看出父亲的颓废。藏歌有些意外,从懂事以来,印象中的父亲虽然严厉,却一直是骄傲自信的。   他作此言,难免让人隐隐有些不祥。   但是对于父亲打算不再理会大燕帝位之争,准备带着家人离燕出关的想法,他还是赞成的。   其实他这样闲云野鹤之人,平时游山玩水习惯了,对于天家事一向不怎么感兴趣。若不是父亲之志,他也确实没必要护着太子去争夺什么帝位。他思想不同于父亲的陈旧,没有什么正统不正统的想法。只是觉得慕容炎上位以来,所做所为无不大快人心。想比之下,老燕王其实真的逊色很多。   于是得信之后,他返回玉喉关。   藏家人如今只剩老幼妇孺,要出关没有那么容易。就算是找到商队,要行至关外,也得是个把月的事。所以他也一直耐心等候。   然而过去了这么多时日,依然没有消息。藏歌终于离了玉喉关,寻向此前藏家人暂居之地。那是一处僻静的深宅,藏歌走到门口,正准备敲门,就看见铜环生绿、木门已旧。   他微怔,推门入内,只见廊下笼中鸟雀都已经死绝,只剩下几根零星的羽毛和干枯的残骨。   他想定下心神,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脚步似乎重若千斤,他的呼吸在寂静如死的院落中,粗重而急促。   他缓缓走向藏母平时所居的院子,周围草木凋败,空气中有一股腐烂的尸臭。   藏歌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过青苔横生的石板路,来到门前。他手几次伸出缩回,最后猛然推开门,只见房里,两个人倒在地上。只是一眼,藏歌就认出了那是谁。   “爹、娘!”他颤声道,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闷的风声。   他缓缓上前,伸出手,想要扶起母亲。然而只是刚刚触及那个身体,腐水与尸虫便四散开来,尸体脸上的表皮歪斜开来,裂着嘴,似乎在笑。   “娘。”藏歌双唇开合,这么喊了一声,却没有任何声音。然后他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嘶喊,喊声沙哑到连内容也听不清。他上前扶起藏天齐的尸体,尸水和蛆虫沾了他一身。毒液让他的皮肤肿胀分离,藏歌把他抱起来,他浑身的皮便如衣服一样松松垮垮地滑落下来。   藏歌突然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他静默地把那具无头的尸身拥在怀里。脑子里如水入沸油,令人崩溃的嘈杂之后,便只剩静默。   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个梦。   他闭上眼睛,怀中无头腐尸身上的蛆虫,慢慢在他掌下蠕动。他轻轻地放下尸身,如同木偶一样一步一步出了房门,走向其他院落。那些尸首,一个一个,都已经死去很久了。   他一个一个打量他们,整个藏剑山庄,老仆幼童,没有一人存活。   这不是梦,他们都死了,在他还茫然不知的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那些腐液在他脑子里结成了垢。他找了一把泥铲,在花园里挖坑。尸体很多,然而他就这么一个一个地挖坑。他把他们一具一具,全都埋进土里。   那泥沙一把一把地撒落在腐尸身上,那些早已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尸体有的歪着嘴、有的睁着眼,现出无比恐怖的轮廓。他的手被磨出了血,他浑然不知,就这么一锹一锹地挖坑,铲土。   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天黑了又亮,他不吃不喝,只是机械地掩埋这些尸首。到了最后,他把藏天齐和藏夫人的尸首放入同一个泥坑之中,然后一个人坐在他们身边,呆呆地仰望天空。   那一天夜里,三个月未曾下雨的玉喉关,下了第一场雨。冬日的雨来得并不急,雨水却寒冷无比。他撩起衣裳,遮住身边的两具尸体,雨水从他额前滚落,淹没了泪滴。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雨停,然后起身上来,拿起铁锹,向坑里填土。那土和泥遮住了最后一片衣角,耳畔突然有人微笑着喊了一声:“儿子,过来。”年幼的他回过头,在爹娘温暖的目光中蹒跚行走。留下已经成年的他,在寒冷雨夜之中,泪水滂沱。   天色渐渐亮了,藏歌在一片坟塚前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缓缓起身,离开这片荒凉的楼阁。   他下了山,再行至街上,一个原本风丰如玉的美男子,突然就双目血红,眼窝凹陷,如同亡魂附体的骷髅。路上行人纷纷走避,他衣衫沾满尘泥,长发纠结成缕。古怪的尸臭驱之不散,但凡路过的人都绕道而行。   藏歌只是往前走,心里一片空茫,只有一个地方,他必须得去。   冷非颜回到玉喉关不久,这时候正在修剪她的花。她哼着歌,把那些旁枝残瓣俱都剪去,正剪得欢快,突然外面有人推门进来。她转过头,就看见骨立形销的藏歌。那时候他是那样可怕,像是一缕归来的魂魄。   “你……藏歌?”冷非颜站起身来,上前两步扶住了他。他身上的味道薰得人想吐。但她几乎瞬间就知道他从哪里来。藏剑山庄出事之后,她就过去看过。也不是没想过处理后事,但是那对她而已毫无意义。   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如何化解?   她说:“你怎么了?怎么变成这样子?”   藏歌什么也没说,只是突然抱住了她。他双手那样用力,似乎恨不能将她揉进身体骨血之中。冷非颜本来是嫌弃他身上的气味,想要推开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缓缓地放下了手。   她任他拥抱,哪怕那种可怕的气味慢慢沾染了她。她抬手,缓缓回抱他。一个从未有过亲人的人,不知道失去亲人的感觉。   我只知道你很难过,藏歌。如果这样的拥抱能让你有片刻解脱,那么便就这样体温相染,假装天荒地老如何?   “先洗个澡好不好?”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冷非颜轻声说。藏歌是茫然的,他似乎根本就听不见她的话。他只是这样死死地拥抱她,如果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冷非颜轻轻拍拍他的背,柔声说:“我给你兑点热水啊,乖。”   藏歌不放手,她说:“你弄疼我了。”   他的手终于松开,冷非颜往错金木桶中兑了些热水,说:“快洗洗,你身上脏死了。”   见藏歌仍然木木呆呆地站着,连眼神都是直的。她把他推过去,伸手脱了他的衣服,将他半拖半扶弄进了澡盆里。   热水慢慢淹没了他,冷非颜把他打结的头发梳散,慢慢搓去他身上的泥垢。他转过头,握住她的手,终于说:“颜妍。”他的声音也是沙哑的,像是老旧的风箱。   “嗯?”冷非颜头也没抬,用丝瓜襄做的搓澡巾给他搓背。迷蒙的水气之中,藏歌终于说:“我爹娘……还有藏剑山庄的所有人,他们都死了。”   “啊?”冷非颜手上微停,作了个惊讶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藏歌说:“他本来已经打算隐退,他只是想要带着亲眷族人离开大燕,然而那个人还是杀了他。”   冷非颜沉默,缓缓说:“谁?”   藏歌握住木盆边缘,手背青筋爆起,说:“慕容炎,我要他血债血偿!”   冷非颜捧了水,清洗他的头发,说:“藏歌,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如今你只有一个人,他却是大燕的燕王。你如何跟他斗?”她捧起他的脸,说:“离开大燕吧,这也是你父亲希望的,不是吗?”   藏歌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神犹如困兽。他说:“所有我爱的人,都长眠在这片土地里,不得安息。我怎么能,离此而去?”   冷非颜扶他起来,重新兑上清水,说:“你累了,先不要想这么多。”   等到他洗干净,冷非颜为他取来衣服。藏歌这才勉强又有了人形,然而眉眼之间,再不复往昔那个俊美无忧的少年。   冷非颜给他双手上了药,又做了一碗热羹。藏歌的话,她并不放在心上,如今天下已然大定,老燕王被孤竹所掳,一时半会是再也别想回燕了。退一万步,就算他回来,如今大燕朝堂的老臣也所剩无几了。   他空有一个太上皇的尊号,有什么用?   废太子就更不用说了,他不过仰仗老燕王的余威。如今身边残兵几千,人财两空,还有何余力翻身?   藏歌不过一个江湖人,如今藏剑山庄土崩瓦解,端木家族崛起。他以前的故友,恐怕也早已经人走茶凉了。慕容炎身边,虽不说高手如云,却也是防备森严。凭一个藏歌,又有何作为?   她反正也劝不住,索性便不劝了。   藏歌喝了一碗热粥,冷非颜说:“你好好睡一觉,好不好?你看你的眼睛都红了。”   藏歌握着她的手,说:“陪我。”   冷非颜点头,把他扶到榻上,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冰冷的心里,有一点柔情。即使是到了这一刻,他还是愿意回来。回到她身边来。这是不是就是家人?   哪怕一路滴血,神魂俱灭,最后的一点残念也会行至你身边?   她躺到藏歌身边,将被子扯过来盖好。藏歌侧过身拥抱着她,他的脸贴在她背上,像一个寻求温暖的小孩。冷非颜没有动,他阖上双眼,很快便发出轻微的酣声。他太累了。   冷非颜双手覆上他紧扣在自己腰间的手,他掌中被铁锹磨去了一层皮肉,伤痕触目惊心。她缓缓摩挲那双手,在那双手之下,藏天齐留下的剑伤刚刚愈合。   第二天一早,藏歌便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冷非颜起身,问:“你去哪?你要回晋阳吗?”   藏歌说:“不,你先睡吧,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冷非颜还是有些不放心,追到小院之外:“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藏歌缓缓说:“我去采玉,我们总需要生活。”   冷非颜这才松了一口气,采玉虽然凶险,但是以藏歌的身手,不算什么。她点头,帮他理了理衣裳,说:“别去太久,我等你回来。”   藏歌点头。   他果然是真的去采玉了,玉喉关盛产玉,许多地方都可以见到矿脉。但是最好的玉,在山川以东冰河之下。这些籽玉从山上滚落,经过河水千年万年的冲刷,玉质细腻、温润无比。虽然只能肺潜捡选,但是一旦捡到成色上佳的,便是价值连城。   如今已进入冬季,冰川之下已经没什么人会潜水采玉了。水太寒冷,即使是天气炎热的时节,死在水中的人也是数不胜数,何况是现在?   藏歌却就选在这个时节下水,越深的地方,捡到好玉的机率就会越大。这里平时采玉的人可是很多的。   他接连半个月都在外面,整个人更瘦了,也更沉默。以往谈笑风生的世家公子,如今一天到晚也说不上几句话。冷非颜还是有些心疼,说:“你不要这样,我们两个人又能花多少钱?那河水又冷又深,这样的季节都没几个人采玉了。你还天天下河!”   藏歌说:“以前……总觉得会娶你进门,能给你锦衣玉食,一生安稳。现在……才发现其实一直以来,真是亏待了你。”他握住她的手,说:“颜妍,我真的很想,吻君之眸,掩君半世流离。这一生,得以遇见你,是我之幸。”   冷非颜说:“我跟着你,是为了图你藏剑山庄那点银子吗?你就安安分分地呆在家里,比什么都强。”然后暗暗想,自己也玩了他这么久,给他点银子也不亏才对。   藏歌说:“不,不是你要什么,而是我想给你什么。”他握住冷非颜的手,说:“你看你这双手,我一直想将它们养得如大家闺秀一般细滑。可如今,不仅要你随我奔走,还要你独自操劳。”   冷非颜叹了口气,我这一双手,恐怕这辈子是养不回来了。   第二天,藏歌又出了门。他将采来的玉全部换成银子,毕竟是世家公子,对于这些东西的价值,他非常明白。   这样一个多月过去,等到十二月的时候,竟也有个三四千两。在当时的大燕,三四千两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数字。他将这笔银子大部分换成银票,把银票和现银一起交给冷非颜,说:“这些钱你先收着。”   冷非颜也不在意,接过来银子和银票,随手放好,说:“你先别出去了,就不能安安份份地呆几天?马上就过年了。”   藏歌说:“除夕我不和你过了。”   冷非颜不满:“你还要出去啊?”   藏歌说:“嗯。”   冷非颜抓住他袖角,说:“就差这几天啊?你看看你,从到了玉喉关起,你回来过几次?如今……如今人倒是回来了,又在家里呆了几天?你就不知道我会想你啊!”   藏歌沉默,许久,说:“我知道。”   冷非颜缓缓将脸埋进他怀里,说:“藏歌,别出去了。留下来陪我吧。”   藏歌摸摸她的头,从行囊里掏出好些玉石,说:“这些玉料,你先留着。价格我都有标好,如果……如果以后,有人来问,你又缺钱花的话,就按这些价格卖掉。平时要收好,你没个记性,经常忘东忘西的。”   冷非颜不耐烦了,说:“行了行了,我又不喜欢这些。你说放在家里,跟石头有什么区别?讨厌。”   藏歌说:“我走了。”   冷非颜问:“那你这次又什么时候回来啊?”   话音刚落,藏歌已经走了出去,他走出小院,复又回身掩好院门。冷非颜追出去,只看见他消瘦的背影。她只好大声说:“你早点回来啊!元宵总得到家吧?”   藏歌没有回头。   身后的人就站在廊下旧园之中,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他抿紧双唇,脚步坚定向前,眼中却慢慢蓄满泪水。前面的路已是有去无回,离人怎归?   于是他把他的颜妍留在身后简陋而温暖的庭院,留在了那些屈指可数,却弥足珍贵的年月。   左苍狼以为他元宵佳节的时候会回来,哼着歌准备了几样小菜。可是除夕过了,元宵也过了,直到三月春来,这个小院,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于是渐渐的,她也不回来了。   花草无修剪,石阶覆苔痕,堆在屋角的籽玉,一颗一颗,俱被灰尘附着。 ☆、第 65 章 驯化   正月十五,正是元宵佳节。   宫宴之后,慕容炎带着文武百官登临明月台,匠作监准备了许多孔明灯。也算是君臣同乐。姜碧兰陪在慕容炎身边,以引火棒去点孔明灯。慕容炎倾身扶住她的手,两个人相依相偎,一起放飞这盏灯。   孔明灯升空而起,划过暗夜,如同星辰。群臣皆山呼万岁,有人开始燃放烟花,火焰腾空,映照万里河山。   左苍狼对这些都没兴趣,要不是文武百官都有列席,她估计是没这个兴致在这样的寒夜登临高台的。在群臣都往慕容炎身边靠的时候,她站在明月台的白玉栏杆前,向下而望。   漆黑的冬夜,当然也没有什么景致,只有火把延绵数里,光线暗黄。   她正沉默,旁边突然有人过来,问:“将军不放灯,却在这里看什么?”   左苍狼转过头,看见达奚琴站在身后,对她微笑。她说:“瑾瑜侯不也是没放灯,到这里来了吗?”   达奚琴说:“大家都在孔明灯上写上各种愿望,期盼上达天听。我一个亡国之臣,也没什么愿望,自然也就不必放灯了。但是将军年不过双十,正是少年得志之时,这灯还是可以放上一盏的。军旅征战之人,保个平安也是好的。”   说完,他缓缓将灯递上来,左苍狼说:“听先生这般说,倒是也有几分道理。”达奚琴把引火棒递过去,左苍狼半蹲下来,缓缓将灯芯点燃。达奚琴一身素锦长袍,左手提灯,高台风来,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   慕容炎被诸臣众星拱月,耳边一片赞颂之音。他转过头,看见左苍狼和达奚琴于栏前并肩而立,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放飞同一盏明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有几分不悦。   “瑾瑜侯,听闻你作得一首好诗,如今值此良宵,就请瑾瑜侯为我们赋诗一首,以贺佳节吧。”他扬声说。   达奚琴忙过来,站在群臣面前,倒真是作了楼台赋。赋的内容,左苍狼没有听。反正她也听不懂。但是慕容炎投来的那一记眼神,她是看懂了的。   这样目光短暂的交汇,不过瞬间的事,只是仍然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姜碧兰和姜散宜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人警惕,有人忌恨。   等到二更时分,灯会结束。群臣三三俩俩离宫而去。左苍狼正要走,王允昭突然过来,轻声说:“陛下有旨,请将军于清泉宫稍候。”   左苍狼怔住,王允昭已经派了一个内侍,一面为她提灯,装作送她出宫,却隐隐将她与众臣都隔了开去。   清泉宫里一片冷清,宫人把蜡烛点上,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左苍狼站在烛台前,伸手去触碰那烛花,风过,烛火飘摇,在她指上留上一道烟痕。   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没有回头去看,已知来人是谁。慕容炎走到她身后,伸手揽住她的腰,说:“在想什么?”   左苍狼不答反问:“今天元宵,陛下不用陪伴王后娘娘吗?”   慕容炎说:“已经派人给她传话,晚点过去。”   左苍狼幽幽说:“陛下可真是公务繁忙。”语气微凉,有几分讥嘲的意思。   慕容炎说:“将军也不清闲,今夜如不留在清泉宫,是不是便去瑾瑜侯府上了?”左苍狼气得一句话说不出来,伸手就去拨他扣在自己腰间的手。慕容炎不放,说:“怎么,踩到将军痛处了?”   左苍狼说:“我去谁府上过夜,应该是亡夫在意的事,不劳陛下费心。”   慕容炎猛然将她打横抱起,前行几步,放在牙床上,一挥手灭了烛盏。宫室之中一片黑暗,他解开衣带,覆身上来。左苍狼伸脚踹他,最后却缓缓拥住了他。任他占有、入侵。   这样不顾身份的诘问,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是因为在意?她没有问,答案无论是与否,终不过一场伤心。   恩爱正浓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之声,左苍狼挣扎着想起身,慕容炎正在兴头上,不管不顾。   突然有宫人跑到门口,大声喊:“陛下,陛下,王后娘娘说有急事,求见陛下!”慕容炎动作一顿,猛然起身,随手抓起衣服披在身上。外面已经响起姜碧兰的声音:“炎哥哥!炎哥哥!”   脚步声已经进了外殿,左苍狼翻身去拾地上的衣服,慕容炎直接打开窗,握着她的肩膀,将她扔出窗外。   窗外是湖。   冰冷的湖水瞬间没过火热的身体,左苍狼完全没反应过来,沉没在湖里。珠帘轻响,姜碧兰进来。慕容炎将地上左苍狼的衣裳踢到床下,姜碧兰扑进来,正好撞进他怀里。   慕容炎轻抚她的背:“怎么了?这深更半夜的,突然到这里来?”他握住她的纤纤柔荑,眉头微皱,“手这么冰,到底出了什么事?”   姜碧兰把脸埋在他怀里,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我作梦,梦见炎哥哥不见了,周围都是乱军,我好害怕。”慕容炎把她抱起来,柔声说:“只是梦罢了,孤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别哭了。”   姜碧兰抽泣着说:“天都这样晚了,你怎么不来我宫里,反在这偏僻宫室歇下。”   慕容炎说:“处理完奏折,想着你可能睡下了,怕扰你好眠,便没过去。”   姜碧兰搂住他的颈项,说:“陛下不来,臣妾如何能够好眠?”   慕容炎说:“如此说来,倒是孤的不是了。”   他一边柔情款款地跟她说着话,一边走出南清宫,王允昭匆匆赶来。慕容炎瞪了他一眼,没说其他。   王允昭擦着汗,老宫人怕有废太子的党羽,现在宫中大多都是新进来的宫人,真是不够机灵。遇到事离了他老是慌作一团。竟然就这么让姜碧兰闯进了寝殿去!   他匆匆返回清泉宫,宫人都跪在地上。王允昭没空理会,快步赶到寝殿,里面空无一人,窗户开着。这……   怪不得陛下的脸色那么难看。他赶紧靠到窗前,外面是湖。现在正是正月天,可还冷着呢。他也怕让宫人听见,轻声喊:“左将军?左将军?”   水里哗地一声响,有人探头出来。王允昭赶紧招手:“左将军,人已经走了。您先上来。”   左苍狼的声音一直在发抖:“丢件衣服下来。”王允昭赶紧丢了衣服下去。左苍狼先裹上,这才跳上来。王允昭左右没找到她的衣服,还是她开口:“床下?”   王允昭探身一看,正要拨出来,左苍狼问:“拨出来我还能穿?”   她的声音沉静得可怕,王允昭忙让人送干净衣服过来。转头看见左苍狼的脸,有点发白,头发上还滴着水。光着脚,外衣披在身上,被水濡湿。他低下头不敢看:“奴才让人给将军烧点热水,这天寒地冻的,可别冻着。”   左苍狼转过头,眸子冰冷:“我早就冻着了。”王允昭一噎,她又低声道:“关你什么事,我竟冲你发火。”   王允昭轻声叹气:“将军心里委屈,老奴知道。将军要骂几句,老奴不会往心里去。奴才嘛,从二殿下小时候,到现在,难听的话听得还少?可是将军在老奴这里说几句气话不要紧,万万不能到陛下面前去说。将军,我们为人臣子的,受点委屈难免的。陛下……陛下再如何亲近,终究都是陛下……”   左苍狼深深吸气,轻声说:“我知道。”她从王允昭手里接过衣服,王允昭背过身去,却又听见她轻声说:“我只是不知道,我如何就到了这步田地。”   王允昭回过头,见她抱着衣服缓缓滑坐在地,双手捂住脸,泪水溢出指缝。   栖凤宫里,姜碧兰哭着睡着了。慕容炎守着她,见那张淬玉般的小脸浸满泪痕。擦也擦不尽的眼泪,让人担心。他起身出来,王允昭从外面进来,慕容炎看过去。王允昭点点头,轻声说:“已经走了。”   慕容炎也没宿在栖凤宫,待出宫门,才笑着说:“伤心了?”   王允昭也轻声回:“恐怕伤心得不轻。”慕容炎不说话,他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赏赐点什么东西,安抚一下?”   慕容炎摇头:“你是真不会哄女人。”   王允昭有点难为情:“好在老奴这辈子,也不需要哄女人。”   慕容炎一笑:“嗯,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栖凤宫里,姜碧兰缓缓睁开眼睛,身边宫女绘云、画月上来侍候。她轻声问:“那贱人走了?”   画月说:“走了,听说走的时候一身是水,落汤鸡一样。”   姜碧兰眼中恨意如刀,绘云说:“她自找的,嫁给了一个死人,耐不住寂寞,还来勾引陛下,恬不知耻。”画月把暖炉烧得更旺一些,说:“可不是,还累得娘娘大冷天儿跑这一趟。”   姜碧兰想要说话,却突然觉得胸口一阵难受,只觉得莫名的油腻恶心。绘云见她表情不对,赶紧上前扶住她:“娘娘?”   姜碧兰推开她,说:“本宫好像受了点寒,找个大夫过来。”   画月答应一声,赶紧命人去找太医。   太医来得很快,姜碧兰斜卧帐中,拥着锦被任由他把脉。原以为只是风寒,开点药便是。谁知道太医诊脉却诊了很久,而且眉峰皱起,似乎有什么难言之事。   姜碧兰见他神色,问:“本宫有什么事吗?”   太医赶紧起身跪拜道:“回王后娘娘,王后娘娘是受了点风寒不假,但是娘娘脉象为滑脉。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娘娘这……是有喜了。”   绘云、画月一听,俱都欣喜不已。姜碧兰也面带了喜色,但是随后,她看见太医的神色,说:“本宫有喜了,可是本宫看你的神情,却并无一丝喜色。你还有其他话没说?”   太医犹豫了一下,说:“娘娘,微臣有话想说,但……不敢说。”   姜碧兰容色微肃,说:“你问。”   太医沉吟半晌,终于说:“微臣斗胆请问娘娘,此前不久,是否……”他吞吞吐吐,姜碧兰不耐烦了,说:“说,无论你问什么,本宫不怪罪便是了。”   太医终于硬着头皮道:“娘娘是否曾经有过堕胎之举?”   姜碧兰目光慢慢阴沉下来,问:“你说什么?”   太医连连磕头,说:“娘娘饶命,娘娘饶命!”   姜碧兰说:“把话说完。”   太医说:“娘娘虽然有喜,然而身体并未复元。此胎……此胎依微臣之见,不保为宜。否则月份越大,于娘娘越不利。若是稍有不慎,恐怕不仅胎儿保不住,娘娘您也……”   姜碧兰右手紧紧握着锦被,说:“你是说,本宫不能要这个孩子?”   太医说:“娘娘,娘娘如此年轻,只要养好身体,何愁不能生养?如果因为一个孩子伤及娘娘凤体,乃舍本置末之事。娘娘应该三思啊。”  姜碧兰右手缓缓松开,脸上的表情已经相当平静。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太医磕头:“回娘娘,微臣姓海,名叫海蕴。”   姜碧兰说:“你入宫几年了,如今任何职?”   太医颤颤兢兢,说:“回娘娘,微臣入宫已有六年,在少府令太医丞。”   姜碧兰说:“明日,我会向陛下奏明,封你为太医令。”   海蕴吃了一惊,抬头看她。姜碧兰说:“但是你要知道,人的一张嘴,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若是不小心说错了,只怕以后就没得说了。”   海蕴连连磕头:“娘娘恩德,海蕴铭感五内。日后愿鞍前马后,效忠娘娘。”   姜碧兰点头,复又问:“这个孩子,本宫真的留不得吗?”   海蕴说:“万分凶险,不保为宜。”   姜碧兰沉吟半晌,说:“你先下去吧。本宫考虑考虑。”   海蕴跪安,心中还是坠坠不安。姜碧兰如今是王后,万万没有私自堕胎的道理。若有这等事发现,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孩子不是慕容炎的。知晓了这等秘密,他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然而第二天,黄门前来传旨,晋他为太医令。   海蕴突然明白,他迎来了一个怎样的机会。   而从那日起,左苍狼下了早朝之后再不入宫。慕容炎也有数日没有传召她。那日发生的事,两个人心昭不宣,再未提起。   这日早朝之上,孤竹派使者前来,索要太上皇慕容渊的供奉。有臣子提出是否迎慕容渊回朝。但只是轻描淡定地提了一提,旧臣皆被罢黜,剩下一个夏常有,已成惊弓之鸟。谁会去管昔日旧主的死活?   退朝之后,左苍狼出了宫。袁戏正好回来叙职,当下追上去:“将军,你没事吧?”左苍狼转过头,他挠了挠头,“你看起来,感觉好像挺累的样子。”   左苍狼摇头,说:“我没事。”   袁戏站定,半天说:“我老袁是个粗人,你们这种弯弯绕绕的花花肠子我看不懂。但是你要是有什么为难事,先说出来。杀头以下的事,多少总能商量。”   左苍狼抬头,将手按在他肩膀上:“嗯。”转身走,袁戏追两步,又停下来。嗯什么嗯?你还是不说啊。   左苍狼回到温府,府里气氛有异。她警觉地停住脚步,见王允昭领着几个侍卫、宫人守在府门口。左苍狼停住脚步,王允昭迎上来:“左将军,您可算回来了。陛下可是一下朝就过来看望定国公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说:“那不打扰他们了。”   王允昭赶紧拦住她:“将军!好歹进去请安问候一下吧。”   左苍狼进到内堂,温行野陪慕容炎坐着,下人侍立左右。温以轩和温以戎行过礼,站在温老爷子身边。左苍狼进去,跪下:“微臣左苍狼参见陛下,陛下万安。”   慕容炎笑:“起来吧。长辈面前,倒是有礼了许多。连带孤也跟着沾光。”   左苍狼起身,陪坐在下首。温老爷子客气道:“阿左是陛下府中出来的人,与陛下亲厚方才随意些。她见您,该是行家礼。”   慕容炎微笑:“宠坏了,倒要累得定国公多多担当。”   温行野恭敬道:“陛下折煞老朽了。砌儿去后,老朽与拙荆哀痛不已,府中一切事宜,都是这孩子料理。虽是儿媳,却同女儿也是差不离的。”   慕容炎点头:“如此说来,到了温府还算懂事。在孤跟前可惹不得,一句话一点不对,调头而去,叫也叫不回。”   温行野失笑:“子女在娘家,双亲跟前,可不都这样。”   慕容炎赞同,随后起身:“好了,不多叨扰定国公了。年纪大了,好生养着。若有或缺,只管派人入宫报予孤知晓。”   温行野起身,跪拜:“老朽无用之人,不敢劳陛下记挂。”   慕容炎把他扶起来,转身出门。温行野一路送出来,慕容炎竖手,示意其留步。左苍狼跟在温行野身后,慕容炎看了一眼,转头离开。   左苍狼眼角微扫,余光中他的背影渐渐去远。你喜欢你的姜碧兰,你就好好地去喜欢。为什么又要来,为什么又要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为什么又要留下你的香气,用我最渴望的东西引诱我,勾我伤心?   出了温府,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一溜小跑:“陛下,马车在前面。”慕容炎看看四周车水马龙,兴致不错:“不坐车了,走走,看看民情。”   王允昭挥手,身后的黑衣轻甲的侍卫立刻散开,隐在高墙小巷之中。王允昭迟疑:“陛下特意前来温府,不单独见见左将军?”   慕容炎笑:“急什么?没见还在气头上吗。”   王允昭叹气:“也是,将军是武人,一向快意恩仇,只怕是受不得这些小儿女的委屈。”   慕容炎信步走到一个小摊前,拿起个玉镯子看看,路边地摊,品相当然不是太好。他对着光照一照,又放下,笑:“无论武人还是文人,始终还是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她是臣子,兰儿是王后,她的主母。作臣子的,在主母面前,理当顺从,谈何委屈?”   王允昭微怔,说:“陛下说得是。想必将军也是能明白的。”   慕容炎笑,突然看见一个长牙型、绞丝纹的玉觿,拿过来打量一番。王允昭在旁边说:“主子,这倒是像古旧的东西。”   慕容炎点头:“当是盗墓出来的。品相不错,对不对?”   王允昭还没说话,地摊小贩已经一个大拇指伸过来了:“大爷,看您长得一表人才,又穿得阔气,还以为是个锦绣在外的富家公子。想不到见识也如此广博。您真是独具慧眼!这可是西周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可谓是稀世珍宝……”   王允昭就住了嘴,暗说您这拍马屁的功夫比我可强多了。慕容炎笑笑:“多少钱?”   小贩一伸手指头:“五百两银子。”   慕容炎说:“一百二十两。”   小贩呲牙:“一百五十两。”   慕容炎说:“一百二十两。”   小贩嘀咕:“看您这穿戴,不像是在乎几十两银子的。”   慕容炎笑:“我只是不喜欢花冤枉钱。”一分钱一分货吧,交易,还是钱货等值得好。   离开玉摊,慕容炎将手里的玉觿晃了晃,王允昭问:“这东西,王后娘娘衣着细腻,恐怕不太适合佩戴。陛下是要送给左将军?”慕容炎将玉觿握在手里,只是笑。王允昭问:“派个人送到温府去?”   慕容炎转头看他,半天说:“王允昭,你喂过狗吗?”   王允昭迷惑,说:“这……以前容娘娘在时,老奴也曾喂过一条小狗。”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吗?   慕容炎说:“喂狗有喂狗的技巧,不能一味地喂饱,否则它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而且会恃宠生骄。你得一边喂养,一边驯化,保留它的野性为你所用,也让她明白何为主从。狗的忠诚于否,不在于你一直对它多好,而在于你每一次对它的好,都让它没齿难忘。” ☆、第 66 章 离心   二月二日,龙抬头。慕容炎在宫中举行祭祀,顺便追封容婕妤为太后。   容婕妤当然获罪之后,被剥夺了婕妤之位,按理乃是罪妃。这样追封,未免大大不妥。但是如今朝堂,左苍狼不会出声,还有谁敢逆他?   是以从承天阁出来之后,诸臣跟随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敢对此事有半分异议。   承天阁外,樱花开得正好。左苍狼跟在诸臣之后,尽管甘孝儒有意让位,她却并没有走在慕容炎身边。似乎是有意避开,独自行走在一侧。然后她在樱花树下顿足——二月的天气,这樱花树上居然结了一个硕大、金黄的甜瓜!   左苍狼虽然兴味索然,然这时候看见这个还是觉得惊奇。她轻轻一纵身,跃上树桠,将这瓜摘下来——这……樱花树上怎么会结这个?!   她是个不拘小节的,立刻就掏出腰刀,削去瓜皮。里面的瓜肉已经熟透,汁多肉肥。她啃了一口,还挺甜。正埋头啃瓜,突然身后慕容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问:“左将军,大燕军规第四条是什么?”   左苍狼转过头,嘴边还沾着金黄的汁水。她莫名其妙,说:“不犯百姓一米一粟啊。”   慕容炎指指她手里的瓜:“不告而取是为偷,你身为堂堂骠骑大将军,竟然偷取民瓜,该当何罪啊?”   左苍狼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瓜,怒了:“不就一个瓜吗?!”   慕容炎义正辞严,斥责:“勿以恶小而为之。偷拿百姓一瓜一豆,也是违反军规!明知故犯,还不知悔改,孤意,骠骑大将军左苍狼不经允许,偷取民脂,嗯……就罚俸半年吧!”   左苍狼捧着那个瓜,是真的怒了——这他妈什么瓜那么贵,金子打的啊!   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辞,她捧着那瓜,怒哼一声,竟然一甩袖自己走了。   诸臣有那些知道内情的,只是偷笑。也有夏常有这样耿直的,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只有像姜散宜这样别有用心的,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慕容炎表面似在训斥下臣,然而跟调情有什么区别?   左苍狼抱着那个瓜走在前面,也没舍得扔——半年俸禄啊!她埋头继续啃,突见瓜心中卧着个温润的长牙形的……挂饰?她拿起来,那东西在阳光下光泽细腻,纹理精致。身后,慕容炎缓步经过,轻声问:“漂亮吗?”   左苍狼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不远处的肩舆。   左苍狼缓缓将那玉觿握在手心里,周围樱花盛开,青苗如浪被春风吹皱。她站在溶溶晓风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酸楚。   这世上有一些人啊,喜欢就是喜欢,渗到骨子里,无药可救、见血封喉地喜欢。你是不是也曾这样爱过一个人,爱他微有薄茧的手,爱他每一根发丝,爱他的每一个眼神,哪怕旁人提到他的名字,都可以觉得甜蜜?   明知道不是良人,却仍飞蛾扑火、焚身不悔。最后用尽一生,成为了他最想让你成为的那个人。   夜里,回到温府,温行野就在念叨,称容妃娘娘毕竟是废妃,岂可追封太后?简直废礼亏节。左苍狼没理他,满朝大臣都不敢有意见,他也就只能在府里念几句了。   她回到房里,让下人打了热水。待泡在浴桶里,热水浸透肌肤,她微微叹了口气。手里握着那个温润的玉觿,玉觿晃晃悠悠,映射出零星烛火,像忐忑不安的心事。   旁边门窗微微一动,左苍狼一惊,伸手就要取衣服,有人轻轻压住她的手,低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左苍狼吃惊:“主上?”   慕容炎一笑,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左苍狼羞得无地自容:“放我下来!”   慕容炎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合衣上来。左苍狼随手扯了被子掩住身子:“主上!这里是温府,如果让人看见……”   慕容炎无所谓:“看见又如何?即使温行野自己亲眼看见,他也会装作没看见。”   左苍狼眉宇微皱,慕容炎又说:“我避着他,不过是给你几分颜面。你以为温家人真的把你当作家人?温行野如今厚待于你,只是因为他既离不得你,也离不得我。而且,”他伸手,抬起左苍狼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的!”   他眼中黑暗涌动,像化不开的墨。左苍狼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慕容炎微怔,松开她的下巴,躺在她身边,良久,吐出两个字:“君臣。”   左苍狼垂下眼睑,慕容炎笑:“你总是问错问题,伤心死也只能怪自己。”她不说话,慕容炎将她拉过来,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你应该问,主上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那样孤就能答,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见的人。”   左苍狼挣不开他的手,又怕闹将起来,真的引来府里人,只得沉默。   慕容炎低头,下巴轻揉她头顶:“白眼狼,我作恶梦了,我不想在宫里睡。”   左苍狼没好气,轻嘲道:“主上可以挂印留玺,轻身远去。太上皇和废太子都会很乐意回来宫里睡的。”   慕容炎失笑,然后屈指敲她的头:“混帐东西,孤若离去,你以为有你的容身之地?”   左苍狼微怔,良久,说:“主上若远去,我要什么容身之地。”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说:“嗯,这话说得很对,孤心甚慰。”   他伸手触摸她的身体,左苍狼闪避:“如果主上真的想要给我留几分颜面,不要在温府。”慕容炎轻笑,说:“还在生气?”   左苍狼不说话了,他说:“她毕竟是王后,无论你跟我什么关系,在她面前要想不受半点委屈,是不可能的。”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轻轻理着她的长发,说:“除了我之外,整个大燕,没有人能跟她平起平坐,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吗?”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颈窝,说:“我可以允许,你尽量少见她。或者说,如果你不想入宫,我可以赐给你另外的宅子。但是阿左,”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按在自己胸口,说:“慕容炎也只有这一颗心,这辈子掏给一个女人。于是所有能给你的,哪怕倾尽全力,也只有次于她。”   左苍狼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种种行为,是对她的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要求。   他要她服从他,也服从姜碧兰。她再开口,声音里已有几分哽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分享她应拥有的一切。我……”   她话未说完,他吻住了她的唇,然后轻声说:“我这一生,臣属众多,然而女人也不过就你与她而已。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我而去的话,难道我就不会觉得遗撼吗?白眼狼,别说离开的话,陪在我身边。”   左苍狼一直没有开口,那些怨怼委屈,慢慢地冰释。她偷偷地想,如果这一生,能够陪在他身边的话,名份有什么要紧?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左苍狼曾得到慕容炎哪怕一点真心,又何妨眼泪流干,鲜血淌尽?   爱是没有尊严与骄傲的东西,若谁先沾了它,便注定低到尘埃里。   春夜渐浓,她靠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他缓缓轻抚她的背脊,万籁俱静。   第二天,左苍狼刚刚下朝,王允昭便前来与她说话。左苍狼以为是慕容炎又召她入宫,眸中光采渐收。王允昭却说:“将军,陛下有命,另外赐给将军一栋宅子。老奴带将军过去一趟,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将军说出来,也好让将作监的人照图样改建。”   左苍狼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真的不想入宫。这时候便跟着王允昭往前走,然而前路却非常熟悉。   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赐给她的,是他以前还是潜翼君时的旧宅。   旧宅未曾荒废,亭台楼阁、奇石珍木俱都如旧时。左苍狼缓缓踏进去,想起当年第一次踏入府门。   时光无声,转眼已是五年有余。   左苍狼缓缓踏入中庭,王允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问:“违制的地方已经拆除,将军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老奴这便吩咐他们动工了。”   左苍狼说:“总管费心了。如果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不必再麻烦了。”   她走到以前居住的小楼,里面那片野蔷薇还在。时候尚早,新绿未及,左苍狼的目光却慢慢变得柔和。她走到那片野蔷薇覆盖的旧墙前,伸出手,轻轻触摸那片枯藤。   王允昭说:“知道将军喜欢这花藤,是以一直留着没动。”   左苍狼说:“其实于我而言,只要有这一方小院,一片藤花即可。”   王允昭点点头,说:“那老奴便就此交差了,将军若是想起什么,日后扩建也不迟。”   左苍狼向他一躬身,王允昭也欠了欠身,转身回了宫。   燕王宫里,彰文殿。慕容炎很少到这里,当年容婕妤的居住。容婕妤死后,这里一直没有其他妃嫔入住。宫室封闭,阴暗幽深。慕容炎登基之后,这里一直有宫人定期打扫,栏台画栋也都重新漆砌一新。   此时墙上还挂着容婕妤的画像,美人执团扇,珠围翠绕,浅笑盈盈。慕容炎站在画像前,目光冷淡——如今,你如愿以偿,终于得到了那个位置,然而你可又满意?   王允昭进来,见到他盯着容婕妤的画像,赶紧施礼:“陛下,已经带左将军过去了。”   慕容炎回过神来,点头,说:“孤思来想去,整个晋阳城,她估计也就愿意住在那里了。”   王允昭说:“将军倒是真喜欢那院子,看到那片野蔷薇,整个人眼神都亮了。”   慕容炎微笑,说:“这性子倒也怪,万般珍木都不爱,唯独喜欢杂花野藤。”他转头问王允昭,“野蔷薇,此藤另有深意吗?”   王允昭也有些为难,说:“这……老奴还真是没有听说过。要不,问问宫中老花匠?”   慕容炎摇头:“罢了,任由她去吧。”  正说着话,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王后娘娘方才在栖凤宫突然晕倒了!”   慕容炎一怔,沉声道:“怎么回事?可有宣太医?”   宫人赶紧说:“回陛下,太医令海大人已经过去了。”慕容炎快步行出彰文殿,王允昭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栖凤宫里正乱成一团,宫女进进出出,海蕴正在给姜碧兰诊脉。慕容炎进到内殿,站在他身后,海蕴赶紧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慕容炎挥挥手:“免礼。王后怎么样了?”   海蕴一脸喜色,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慕容炎闻言,眉头倒是慢慢舒展开来,周围的宫女们也都跪下,齐声贺喜。慕容炎说:“都起来吧,通通有赏。”   诸人谢恩,他又转向海蕴,问:“此事确实是大喜事,孤自登基以来,一直膝下无子。此乃孤的第一个孩子,你等须好生照料,不可有失。”   海蕴再度跪拜,说:“陛下请放心,娘娘虽然身子弱,但是胎象极稳。只要好生将养,定然会平安诞下龙子。”   慕容炎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了姜碧兰的手。见她玉手微凉,不由捂了捂,说:“既然如此,王后的胎就由你全权照料。旁的事,你都放一放,交给其他太医去做。”   海蕴再拜:“此乃微臣三生之幸,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姜碧兰怀孕的事,就这么在朝里朝外传扬开来。朝中诸臣俱都向姜散宜道喜,姜散宜也是真的欣喜,只要姜碧兰诞下皇长子,地位就稳了一半。以目前慕容炎对她的宠爱程度,这位皇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左苍狼哪怕是再有能耐,她毕竟碍着温砌夫人这层关系,威胁不到后宫。   朝野庆贺之时,慕容炎在宫中设宴。   彼时正是二月底,宫里桃花次第盛开,姜碧兰穿了一身正红的宫装,天姿国色,当真是人比花娇,黯淡了桃花林。诸臣无不称赞其风姿,姜碧兰也心情不错,说:“陛下,臣妾知道诸位大人俱都是才华横溢。如今桃花似锦,又逢喜庆之事,何不游林作赋,以助雅兴?”   慕容炎当然不会拒绝,说:“王后既然都开了口,诸位大人就别推辞了吧?”   大家那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纷纷献诗。有人咏桃花的,有人借春之盛景咏天下太平的。   慕容炎与姜碧兰并肩行在桃林里,听群臣作赋,溢美赞美颂扬之词。落花盈人衣,一双璧人如从诗画中来。   左苍狼跟在慕容炎和姜碧兰身后,如今朝中没有太尉,武官职位最高的就是她。她不作赋,大家也没人催她。谁都知道她那点墨水,为了维护大燕武将的颜面,还是别拿出来丢人了。   未几,姜碧兰却突然转身,说:“诸位大人们都有诗作了,左将军不来一首吗?”   左苍狼恭敬地欠了欠身:“微臣乃武人,胸无点墨,实在不能成诗。请娘娘降罪。”   姜碧兰微笑,说:“本宫不过这么一说,倒让将军当真了。将军保家卫国,不擅词作也是常理。”说罢,她转身向前走,左苍狼埋头跟上。周围大臣们说说笑笑,倒是十分热闹。   慕容炎听见姜碧兰跟左苍狼说话,他知道姜碧兰要使小性子,但是这种场合,她也做不出什么事。索性加快几步,行到前方陶然亭。   姜碧兰快步跟上,左苍狼跟在她身后,自然也加快了步伐。然而冷不防,姜碧兰突然站住,左苍狼猝不及防,不小心踩着她华丽的裙裾。姜碧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前倒下去。左苍狼手疾眼快,瞬间抱住她,倒地时一个旋转,姜碧兰整个扑在她身上。   她出手护住姜碧兰的腹部,正轻吁一口气,姜碧兰眉眼之间却现了几分痛苦的神色。左苍狼视线缓缓下移,看见她的血,渐渐地染红了正红的宫装。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吃了一惊,旁边却已然有人大叫起来:“不好了,娘娘见红了!!”   群臣大乱,倏忽之间,又有人大声喊传太医。慕容炎快步赶过来,姜碧兰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陛下,我们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再无声音。慕容炎抱起她,几乎是冲出桃林。   左苍狼茫然地跟上去,栖凤宫早已经大乱。一盆一盆的热水端进去,再端进来的时候已被血染得通红。等过了很久,太医海蕴从里面出来,跪下:“陛下!”   慕容炎面色铁青:“到底怎么回事?”   海蕴说:“回陛下,娘娘……娘娘小产了!”   慕容炎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左苍狼身上。左苍狼跪下:“这不可能……”她明明接住了她,怎么可能小产?   海蕴说:“陛下,娘娘自怀孕以来,一直胎象稳固。上午微臣替娘娘诊脉时,尚且安好。小跌一下,也不至于就立刻滑胎,除非是有人击她小腹,有意而为之!”   左苍狼缓缓转过头,问:“海蕴,你说什么?”   海蕴叩头道:“陛下,微臣一直服侍娘娘,娘娘的情况,微臣最是清楚不过。万万不敢胡言。”   左苍狼怒道:“你是说,我有意击伤王后,令她滑胎?!”   海蕴说:“将军做了什么,下官并不敢胡乱揣测。下官只能陈述事实。”   左苍狼隐隐有些明白了,她说:“陛下,微臣恳请另找太医,为王后诊治!”   海蕴还没说话,旁边姜散宜说:“左将军,一直以来,陛下待将军不薄。如今王后娘娘腹中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你怎么就忍心,下如此毒手?!”   左苍狼暴怒:“姜散宜!我也是陛下的臣子,我岂会伤陛下的骨肉?!”   姜散宜说:“这也正是我想问将军的,王后与你到底何冤何仇,你竟连她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左苍狼一届武人,论口才哪里辩得过他?她转过头,看向慕容炎:“陛下,我……”话未落,慕容炎一脚踹过来。左苍狼身子微微后仰,她努力跪直,不让自己倒下:“我没有。”   慕容炎盯着她的眼睛,问:“你是说,是王后以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性命,来陷害你吗?”   左苍狼捂着胸口,她不相信,所有人也都不会相信,姜碧兰会用自己未出世的孩子来陷害她。毕竟那是慕容炎第一个孩子,一旦是男孩,说不定就是将来的太子。   姜碧兰就算是再如何,也绝不会用这个孩子来作这种事。   慕容炎缓缓说:“她不过一闺中女子,哪怕是偶尔为难,又能做到什么地步?竟然可以令你忌恨到如此地步。”   那时候,他的眼神冰冷如刀锋,左苍狼突然知道,他不会听自己解释了。他心疼他的妻子,伤痛他的骨肉,而她算什么?她不说话,就那么安静地凝视他。慕容炎一字一顿:“骠骑将军左苍狼以下犯上,伤及皇嗣。着令革去军职,入狱待罪!”   左苍狼其实并没有听见他的话,她只看见他的唇,一张一合。那双曾热烈亲吻过她每一寸肌肤的唇,如今又说着怎样恩断义绝的话?   我曾以为,我一直在你身边啊,却原来,只是相距千里吗?   禁卫军过来,将她拖离栖凤宫。她又被投入狱中,还是当初的囚室。这次并未受重刑,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更痛更伤心。左苍狼坐在墙角,门被关上,胸口这才开始剧痛。   一线天光投进来,慢慢地微弱,终于世界陷入了黑暗。她双手抱膝,目光茫然。   栖凤宫,姜碧兰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慕容炎还在她榻边守着,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几近呢喃:“炎哥哥……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慕容炎握住她的手,慢慢把她拥进怀里,说:“你好好休息,孩子以后我们会有的。会有很多很多。”   姜碧兰摇头,许久,终于哭出声来:“我们的孩子没有了,对不对?”慕容炎没有回答,她双手捂脸,放声大哭:“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伤害我的孩子?”   她哀恸欲绝,慕容炎紧紧拥抱她,他能想明白为什么。如果说,现在朝里朝外,有人不希望姜碧兰生下皇长子的话,那么这个人一定是她。怀中的这个女人,柔若无骨一般,慕容炎心里划过一点凄凉。   幼年时的情形,早已模糊变淡。但是记忆中的她,却仍是极尽美好的。他初中呵护在手中的花朵,后来仰望的星辰。到最后再捧在手中的时候,仍然未能护她周全。   承诺形同虚设。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说:“她不会再有机会了。”   姜碧兰只是哭,慕容炎抱了她大半夜。等到她终于睡着了,他放下她,缓缓出了栖凤宫。王允昭跟在他身后,想说什么,却不敢说。慕容炎沉声说:“传姜散宜入宫。”   王允昭只好照办。   不久之后,姜散宜匆匆入宫。慕容炎在书房见他,姜散宜也是形色惶急:“陛下,王后出此意外,老臣与贱内俱是忧心不已。不知此时,王后可有醒转?”   慕容炎说:“明日传姜夫人入宫,陪伴王后吧。”   姜散宜谢恩,慕容炎突然说:“自温帅去逝之后,朝中卫将军一职空悬已久。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姜散宜一怔,突然心中狂跳!慕容炎的意思是,卫将军可以选用他的人?!   他面上不动声色,却仍缓缓说:“如今朝中,能担此重任者不多。陛下难道不考虑袁戏袁将军吗?”   慕容炎说:“袁戏,勇而无谋。任将尚可,帅,恐力有未逮。”   姜散宜强压内心的激动,徐徐说:“陛下可还记得韩毅老将军?”慕容炎眉峰微挑,姜散宜说:“当初韩老将军与定国公等人同朝为官。也不失为一员猛将。”   慕容炎说:“孤记得,当年定国公弹劾他克扣军饷,虽查无实据,但是父王信任温氏,渐渐也疏远了他。”   姜散宜说:“正是。其实当时事情真假如何,大家心中都有数。若是太上皇不疏远他,温帅年纪轻轻,岂能统率三军。”   慕容炎说:“说起来,孤也有许久没有见过韩将军了。明日传他入朝一见吧。”   姜散宜一揖到地:“微臣代韩将军,感谢陛下隆恩!”   御书房灯火通明,姜碧兰缓缓坐起身来,烛火明暗不定,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却是禁卫军统领封平。姜碧兰靠着床头而坐,说:“如果这次的机会你再把握不住,恐怕就没有别的理由了。”   封平说:“你用腹中皇嗣,换一个这样的机会?你认为值得?如果他是个男孩,你就会是太后。”愚蠢的女人,被眼前一点嫉妒蒙蔽,竟然做出这样得不偿失的事!   姜碧兰说:“不要你管。总之你要知道,这是我孩子的性命换来的机会。”   封平说:“陛下现在不可能把温氏赶尽杀绝,当然也不会置她死罪。王允昭向着她,我不能保证一定得手。”   姜碧兰转头看他,说:“你有个机会。”   封平看着她,她说:“你过来。”封平缓步走近那烟罗软帐,附耳过去,姜碧兰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封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幽兰香气。   “她怕蛇。”她说。 ☆、第 67 章 阴谋   天色渐渐暗了,牢里先前还四处巡视的狱卒们渐渐不再走动。左苍狼倚着墙抱膝而坐,她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完结,有心置她于死地的人一定会把握这个机会。   可是她不想再理会这些了,她只想就这么坐着,什么事也不必理会,什么人也不要去想。   不一会儿,外面有送饭的狱卒把一碗粥放在门口,左苍狼坐了一阵,还是走过去。一个从未被世间所宠爱的人,她并没有等着谁来劝她吃饭的资格。她端起碗,那粥比较浓稠,虽然凉了,还是勉强可入口。   她几大口喝下去,突然发现碗底有什么东西,影影绰绰。用筷子刨开米粒,赫然见到一截花花绿绿的蛇头!!   她手一抖,碗整个扣在地上,胃里翻江倒海,她一侧脸,吐了一地。   然后心里突然明白过来,她一直以为,上次在狱中想要害死自己的人是姜散宜。毕竟姜散宜要在狱中找人下手会容易得多。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人竟然是姜碧兰。   想必是上次方城营救她之时,她已然发现了自己的软肋。可是她的手,已然能够伸到诏狱之中了吗?   那么这次,她滑胎,也是计策之一了?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孩子施这样的毒计?就算不谈母子情分,这样的代价,也不值得啊。   她心念电转,胃里已经吐得只剩黄水。身边稻草里,有什么东西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左苍狼寒毛都要竖起来,一转头,就看见一条黑色的蛇在草里若隐若现。   她缓缓后退,手里什么都没有。然而那蛇却是越来越近了。她只觉得身上汗出如浆,最后没有办法,闭上眼睛,猛地伸手握住那蛇,不知道有没有卡住七寸,她用力将蛇掼在墙上。   那蛇身坠地,再不动弹。她手上却还有那种冰凉滑腻的触感,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散。   她粗重地喘息,胃里仍一阵一阵地难受,却只有目不转睛地盯着稻草,不时留意周围各个角落。   突然头上像是触到了什么,她抬起头,只见一条绿黑黄三色的蛇缓缓从上面爬下来。她一抬头,蛇信几乎碰到她的鼻尖。   “啊——”她嘶声尖叫,举手去挡。那蛇猛然咬在她腕上。她不知道有没有毒,也已经来不及想这么多。她抓住蛇尾用力将蛇掷出去。然后双手抱住头,只是颤抖——怎么办?他不会放她出去,怎么办?   她一夜没睡,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外面又有人过来送饭,她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拨开上面的米粒,下面果然是血淋淋的蛇头。她知道应该挑去蛇头,勉强自己吃下去。现在不知道要在这里呆多久,如果她不吃东西,旁人只会以为是她赌气。   没有人会以为是有人暗施诡计。   可是她不能,甚至只要想一想那些东西入口的感觉,就忍不住吐。   此时,前朝也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自温砌之后,朝中太尉一职一直空缺。本来左苍狼任骠骑大将军,几乎独揽了大半兵权。慕容炎也曾有意晋她为卫将军,如此一来,把太尉之衔加给她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就是这两天,慕容炎却突然召见了狄连忠。狄连忠此人也算是颇有战功,当年与温行野乃是袍泽。本来在军中也还有些威望,后来温行野参其克扣军饷。慕容渊心中不悦,久而久之,也便弃之不用了。   如今他重新回朝,诸臣都猜不透慕容炎是什么意思了。   而这一日早朝之上,慕容炎当朝宣旨,称当年狄连忠克扣军饷一事纯属子虚乌有。如今查明真相,朝廷重新任用,封其为卫将军,加授太尉衔。   这个决定一出,军中当然还是震惊。但是这时候,也没有人敢出头说话。左苍狼暗害王后,谋杀皇嗣,这个罪名无论是谁也担不起。目前,慕容炎没有杀她的意思已是万幸。如今她在狱中,难道还要慕容炎为她留这太尉衔不成?   她若不能胜任,狄连忠无论是辈份还是军功,倒也都担得起这一品武官的头衔。   诸人没有异议,这事也就这么定了下来。   狄连忠受了姜散宜这么一个大恩,当然也不能只是嘴上言谢。他极力称赞姜散宜的长子姜齐机敏骁勇,姜散宜索性让姜齐拜他作了义父。如此一来,狄连忠就算短时间内不好对姜齐委以重任,然而平时带在身边出入军中是理所当然了。   军中老将都知道他跟温氏之间的旧怨,袁戏等人当然是不服他的。而狄连忠离开军中毕竟时日已久,他只能慢慢培养自己的心腹。一时之间,军中又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   夜里,慕容炎陪着姜碧兰,好不容易她入睡了,慕容炎便出了栖凤宫。这些日子他几乎不跟姜碧兰同眠,但是每天入夜都会过来陪她。   王允昭跟在慕容炎身后,轻声说:“陛下……”   慕容炎冷哼,说:“你在孤身边这么多年,当知道哪些话不该说。”至少,不应该这个时候说。   王允昭微顿,却还是说:“陛下,上次将军入狱,在诏狱之中便有人想要置她于死地。”慕容炎不为所动,王允昭说:“陛下请想,以左将军的性子,若不是真到了无法可想之时,又岂会吟楚求救,跪地求饶呢?”   慕容炎说:“孤还以为,她不过是想通了。却原来是迫于无奈?如此看来,倒真是委屈了她。”   王允昭不防他会这样想,立刻说:“陛下……”   慕容炎沉声道:“闭嘴!她若如此不情愿,孤又何必勉强。”话落,大步离开。王允昭小跑跟上,还想再说,但看他神色,是再不敢开口了。   次日,书房,慕容炎正批着折子。这次左苍狼被下狱,大家的反应并不太强烈。许是因着上次的事,也没有人认为他真的会严惩左苍狼。毕竟上次他也是龙颜大怒,然而只关了一天一夜便放了出来。   而且放出来之后,恩宠也是只增不减。是以这次不管是将领还是温家,都没有上次的惊慌失措。只是狄连忠上书参了诸葛锦,称其对上不敬。他巡视军中,车驾都到了营前,诸葛锦拒不出营相迎。令其在营外等候了一个时辰。   慕容炎把奏折放到一边,没有批复。   书房里一片安静,突然有个人影子似的出现,悄无声息地站在下首。在房中伺候的宫人们俱都大吃一惊,幸好王允昭在,没有闹将起来。慕容炎瞟了一眼,说:“冷非颜,你得到通传了吗,就可以这样出现在孤的书房。”   冷非颜立而不跪,说:“通传?当初主上还是二殿下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慕容炎手上朱笔微停,在折子上留下一星墨痕。他抬起头,直视冷非颜。冷非颜毫不回避:“上一次,阿左下狱,是因为你要扶持端木家。这一次是因为什么?”   慕容炎脸色渐渐阴沉:“这是你应该过问的事?”   冷非颜说:“我偶尔也会想一下。这一次,与其说是她谋害皇嗣,不如说你对温砌旧部一直就心存忌惮。于是你得找一个众人都哑口无言的由头,让她获罪下狱。只有这样,你才能明正言顺地扶持一个与温氏对立的势力,以削弱温氏在军中的影响。因为当初,是你逼死了温砌。”   慕容炎缓缓搁了笔,扯了丝帛擦拭手上墨痕。王允昭在一边急得满头大汗,但是低着头不敢说话。   慕容炎说:“所以呢?”   冷非颜说:“你把我们都看作一场交易,你投入,我们回报。于是这些年,我们扶持你,你给予给我们权势和地位。可是哪怕是养一条狗,难道就没有一丝旧情可念?我看不懂你,但我希望你能知道,她对你无关交易。你给她的一切,都不过是无关痛痒的东西。如果连她你都不能相信,这世上,你可还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   慕容炎说:“你跟我说这些,有何意义?若你要对我拔剑,倒是可以。”   冷非颜说:“我希望没有那一天。”说罢,转身离开。书房一片静默。王允昭都不敢说话,身边侍候的几个宫人全部跪下,瑟瑟发抖。慕容炎扫视左右,轻声说了句:“这个人……”   然后抬起头,看看王允昭,只是一个眼神,王允昭已然心领神会——今日书房这几个侍候的宫人,是留不得了。   次日,慕容炎命狄连忠向小泉山囤兵。如今西靖暂时不会向大燕用兵,孤竹和屠何、无终等小国料定大燕元气未复,开始频频骚扰大燕边城。   他们也都知道,一旦大燕真的恢复过来,他们将会十分危险。以前大燕君主是慕容渊,慕容渊惧战,一惯是以和为贵。如今慕容炎的作风,跟其父可是天壤之别。   以前西靖大举进攻大燕的时候,他们作壁上观。如今西靖退入白狼河以西,他们反而嗅到了危机。   然而便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慕容炎敢在这时候向孤竹出兵。当天夜里,慕容炎召狄连忠入宫,铺开小泉山的地图,与他对谈一夜。狄连忠对兵法还是知之甚多,而且他也正需要一个机会,再立战功,建立他在军中的威望。   是以他极为珍惜这个机会,与慕容炎商谈也一直颇为慎重。   次日,狄连忠自己为主帅,任姜齐为副帅,领兵十万,前往小泉山。   一切都计划得非常完美,小泉山的地图,他和姜齐都了若指掌。这一战,本该是建功立业的一战。也将是大燕向小国立威的一战。然而十万大军到达马邑城外,正在建寨扎营的时候,军中谣言四起。   有人称其实左苍狼早已被迫害至死,慕容炎无将可用,方才遣狄连忠为帅!   左苍狼在军中的威望,是狄连忠万万不能相比的。这谣言一起,顿时军心动摇。狄连忠大怒,处斩了几十个传谣的兵士,却令这谣言愈演愈烈。   当天夜里,有兵士悄悄逃跑,狄连忠更是大怒。他虽然也知道左苍狼的战功,但其实心里还是看她不起。本来就只是一个小女孩,初时名不见经传,突然一战成名。说不定身后就是慕容炎一直在为她出谋划策。   若不是慕容炎一力抬举,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建树?  也值得这些将士一个二个,将她捧上神座?   他觉得如今军心不稳,也都是他久未出山的缘故。当即觉得多拖无益,与姜齐商量,当天夜里突袭小泉山。   然而当他领军到达小泉山的时候,小泉山上竟然插着西靖任旋的帅旗。狄连忠犹豫之下,又不敢进攻——他连小泉山何时易主都不知道,又怎么敢冒然攻城?   思来想去,只得退兵。兵士本来情绪就低落,如今好不容易鼓动攻城,却又要无功而返,更是士气衰竭。然而正在这时候,小泉山涌出大量军队。对正在撤退的燕军进行追杀。   狄连忠命令兵士返身杀敌,然而此时阵形已乱。敌军又源源不断地出城,天色未亮,狄连忠连对方是不是靖军都没有看清楚,人数更是未知,如何迎敌?   一个慌乱之下,军队大乱,撤回马邑城时,折损了兵士万余人。马匹、辎重等更是无法计算。   其实此时,若真论损失,并不严重。毕竟他撤兵之时也是后军变前军,缓缓而撤,有所防备。但是整个军队回营的时候,却是士兵丧尽,惶惶然如同逃兵。   狄连忠顿时进退两难,如果继续战,以如今的军心,真的能攻下小泉山吗?就算真的能攻下来,他要损失多少人马?   可是如果退,他在军中必然威严扫地,这个太尉必成天下人笑柄。他又岂能输给一个女子?   此时最好的办法,当然是发回书信请求慕容炎让左苍狼露个面,则谣言不攻自破。方能重整军心。最好他还能为左苍狼求个情,如此一来,不仅军心能被自己拢络,温氏旧部也不会视自己为敌。   但是他为左苍狼求情,姜散宜会允许吗?而且慕容炎会怎么想?他一定会认为,这个人到底还是不如左苍狼吧?   他身处两难之地,退不能退,只有硬着头皮再行一战。   这一战他选了白天,很小心很慎重地在城下叫阵。然而孤竹的将军贺典在城楼上看了他一眼,说:“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克扣军饷的狄连忠。你回去吧,杀你污我刀耳。”   狄连忠大怒,下令攻城。他正攻城之际,无终兵士从后方绕道燕军之后,与孤竹里外夹击。狄连忠见势不妙,只得再次下令撤兵。然而这一次撤兵,先锋部队两万精锐尽失。他带着剩余的六万余人再次折回马邑城。   两战无功,且损兵折将,军心尽失。   狄连忠没有办法,只能发函,向慕容炎请罪。   慕容炎接到军函,沉默许久。王允昭这才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左将军在狱中关了这么些时日,想来也反省得差不多了。要不……晚些时候陛下过去看看?到底是陛下的人,哪有隔夜仇呢?”   慕容炎没有答他话,却抬手将军函掷到地上,说了句:“朽木难雕。”想了想,说:“走吧,过去看看她。”   所有人都以为,以他和左苍狼的关系,也不过就是关几天而已。就连慕容炎自己,也觉得姜碧兰能施些什么小手段?最多就是跪得时间久一点罢了。   然而到了狱中,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左苍狼远离稻草堆,靠在墙角,饭菜一应未动。狱卒开了牢门,慕容炎和王允昭走进去。左苍狼没有动,王允昭赶紧说:“将军?将军?陛下过来看您了。”   他伸手过去,然而指尖才刚刚触到她,左苍狼如同受惊的野兽,用力地摔开他的手,指尖划在他手背上,立刻现出一道血痕。她整个人往阴影里缩。   王允昭一怔,慕容炎缓步上前,矮了身子去看她。身后狱卒赶紧说:“陛下,犯人最近情绪癫狂,还请陛下离得远些,以免伤及龙体!”   慕容炎没有理他,缓缓靠近左苍狼,问:“怎么了?”说着伸手过去,阴影里他只觉手上一痛,却没有退,反而死死抱住了她。她的指甲像是被咬过,有的地方尖利无比。几乎划下他的皮肉。   身后狱卒早已惊慌,赶紧上来用力想要拉开她。他耳边全是一片杂乱的声音,顿时怒喝了一声:“住手!”   周围诸人一怔,都退了开去。他仍旧将她抱在怀里,握住她一双手,然后发现她瞳孔血红,状若疯癫。而不过区区数日,怀中人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阿左。”他轻声唤她,伸了手去撩她额前的乱发,她几度挣扎,然而几天没有吃饭,她身上没有什么力气。   慕容炎说:“没事了,安静一点,乖,安静一点。”她野兽一般地咆哮,最后一口咬在他手上。慕容炎眉头微皱,身后狱卒一个手刀过去,将她敲昏。   她整个人扑倒在他怀里,慕容炎抱起她,发现那个人轻得毫无重量一样。   他转过头,看见牢门前还摆着的饭食。身后王允昭轻声说:“陛下,将军这情况,看来是真不大好。要不要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长发,她全身都是冰凉的,长发未干透,里面还是湿着。这样冷的天,身上只一件薄衣。他松开她的手,发现她双手都冻裂,上面的指甲被磨得尖锐无比。   他只是用力一握,冻疮的血水便溢了他一手。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觉得有点可怜。这种情绪让他自己都觉得荒谬,慕容炎是一个会可怜别人的人吗?   他应该推开她,应该洗却这一手血水,他应该觉得污秽。   可他仍抱着她,转头对王允昭说:“孤很想知道,不过几天时间,他们怎么就把孤这一员虎将给吓成这样。你有空的话,帮孤问一问。”   王允昭当然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立刻说:“奴才遵命。”   慕容炎抱着左苍狼出来,周围所有人都低着头,然而目光有意无意,还是悄悄瞟过来。慕容炎全然不顾,抱着她回到车驾之上,抽了丝帛,轻轻替她擦拭脸上的污痕。   当天,这事就在宫里宫内传开。当今陛下亲自抱着温夫人出狱回宫的事,还是很有爆点的。   慕容炎似乎全然不管这些,他找了太医令海蕴前来为她诊治。   然而当诊完脉,海蕴垂头道:“陛下,将军恐怕只是急怒攻心,这些日子少尽饮食,又受了些风寒,不太要紧的。服两副药就好。”   慕容炎不说话,就让他这么跪了一阵,说:“太医令最近要照顾王后,想来十分繁忙。南清宫的事,就交给太医丞吧。”旁边的太医丞赵紫恩赶紧下跪领旨。   赵紫恩再度诊脉,都不敢开口让宫女给她梳洗。她太虚弱了,几日粒米未进,几乎全靠身体底子好,强撑过来。慕容炎等在南清宫外,赵紫恩给她喂了点白粥,这才敢开药。   慕容炎一直在旁,外面突然有人通传道:“王后娘娘驾到。”   慕容炎转过头,就看见姜碧兰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淡金色的宫装,粉黛不施,尚未复元的气色,有几分虚弱。慕容炎问:“王后怎么过来了?”   姜碧兰向他福了一福,说:“听闻将军病了,臣妾特地赶过来看看。上次的事……想必将军也是一时无心。受了这么大的责罚,臣妾亦是心中不安。”   慕容炎点点头,说:“王后有心了。”   姜碧兰微笑,说:“陛下挂心之事,臣妾又怎能不挂心呢?听闻陛下急得一路抱着将军回宫,臣妾只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慕容炎坐到榻前,缓缓握了左苍狼的手,接过赵紫恩调配好的药膏,轻轻替她涂抹。姜碧兰一怔,忙强笑着走上去,说:“这些事就让臣妾来做吧。陛下乃男儿,哪做得来?只怕弄疼了将军。”   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同样微笑,说:“以前孤在宫里,身边一直少人伺候,一些事,其实擅长。”   姜碧兰一怔,他也不再理会她,只是这么一下一下,轻轻地将药膏涂满她的手。   姜碧兰站在一边,心下茫然。 ☆、第 68 章 将养   待到涂完药膏,左苍狼仍然没有醒。赵紫恩说:“陛下,将军如今可能是要睡上一阵。陛下不如晚点再过来吧。”   姜碧兰一直没有离开,她过来,本是想要提醒慕容炎,他亲自抱左苍狼入宫的事,已经人尽皆知了。这等于是在打她这个王后娘娘的脸。毕竟她失去孩子尚不足十日。   可是即使她亲自过来南清宫,慕容炎并没有丝毫愧疚之意。他如同平常见她,面色带笑,语声柔和。却偏偏,当着她的面,亲手为她上药。   姜碧兰微微咬着唇,心被不安淹没。   如今听赵紫恩这样说,她忙说:“将军也要休息,臣妾跟陛下都出去吧。”几乎恳求的语气,左苍狼毕竟数日之前才害了她的孩子,如今慕容炎守在这里,让她这个王后还有何威严可言?   然而慕容炎头也没抬,只是轻声说:“孤再陪她一阵,王后有事就先离开吧。”   姜碧兰如同冷水浇头,全身慢慢冰凉。而慕容炎随手拿了小修刀,慢慢帮左苍狼削指甲。他动作很轻,很温柔,姜碧兰缓缓退后。再不须任何言语,她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捅破这层纸。要让她明明白白地知道左苍狼跟他的关系!   这是一直以来,他留给她的誓言与幻梦,或者说体面与尊重。然而今日之后,这一切都将成为泡影。   可是就算如此,她又能如何呢?她身为王后,只能退让和接受。她默默地注视他,看他细心地剪去那个女人参差不齐的指甲,然后用磨石慢慢将倒刺磨得平整光滑。他这样一个人,即使是做这件事,一举一动也无不优雅温柔,深情专注,就像在对此生唯一的爱人。   那情景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沉溺其中,可如今她只是一个旁观者。只能崩溃,或者沉默。她缓缓倾身行礼:“臣妾……告退。”每一个字都带着泪。慕容炎却没有回身,只是挥挥手:“去吧。”   左苍狼一直睡在入夜时分,她惊醒的时候,整个人几乎弹坐而起。慕容炎就坐在榻边,手里还握着一卷兵书。见她惊醒,说:“这么一惊一乍作什么?”   说着话边伸手过去,左苍狼迅速退到床里,慕容炎挑眉:“过来!”   她只是退,直到退无可退,却没有半点过来的意思。慕容炎站起身来,说:“既然你不肯过来,”整个人往前一扑,瞬间扑住了她,然后说下半句:“那孤只好过去了。”   左苍狼用力推拒他,慕容炎握住她的双手,笑说:“幸好孤有先见之明,先修秃了爪子。眼看这边脸上已经抓了一道,若右脸再来一道,明日朝堂之上怎么解释。”   左苍狼根本不听他说话,嘶声喊叫。闹得实在厉害了,慕容炎低头吻住了她,她牙关一咬,血腥气瞬间弥漫开来。慕容炎哼了一声,却没退,缓缓地与她唇齿交缠。然后轻轻拍她的背,等她安静下来。她这么多天粒米未尽,闹不了多久。   等她终于失去了力气,他说:“吃点东西?睡大半天了,应该也饿了。”   她没有说话,闭上眼睛一直在喘气。慕容炎也没等她回答,叫来宫女为她端了一碗羹。左苍狼到底是饿了,被气味吸引。慕容炎端了汤羹,慢慢喂她。然而她只是吃了一口,头一歪,哇地一声吐了个干净。   紧接着便是一阵干呕。慕容炎微怔,闻了闻那羹,不觉有异。只得又令人再传太医。   赵紫恩深夜过来,重新诊治之后,也是一头雾水。后来换成白粥,她总算吃了些。   这样一闹,夜便深了。王允昭小声说:“陛下,您看要不……回宫歇息吧?”   慕容炎说:“今夜,孤就在这边歇下了。”王允昭微怔,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敢说。如此左苍狼毕竟还顶着温夫人的名头,他这样明目张胆,若是被定国公等人知道,该如何解释?   慕容炎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怎么,宫里有人会乱嚼舌根?”   王允昭赶紧说:“回陛下,南清宫的宫人都是老人,口风很紧。”   慕容炎点头,屈指一弹,示意他出去。   左苍狼一夜忽梦忽醒,一直没睡踏实。慕容炎也没睡,就坐在榻边,看了半夜的书。偶尔她惊醒,他便轻拍她,轻声安抚。直到她重又睡去。   他温柔的时候,拥有无限的耐性与包容。   栖凤宫里,姜碧兰没有等到他。天光渐亮了,她枯坐了一夜,慕容炎连派个人过来知会一声这样的举动都没有。   他终于,不再扮演帝后情深了吗?   一滴泪滑过脸庞,红蜡堪尽。   第二天,军中袁戏等人就收到消息,称左苍狼已被释放,暂时仍是住在宫中。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她看起来又是有惊无险了。可是温行野却收到了一丝不好的消息。   他如今不上朝,要想知道什么事,只有去问别人。军中能上朝的人不多,且时不时不在晋阳。只有夏常有,他能够经常见到,而且还有交情。   如今左苍狼又被下狱,他只有经常去向夏常有打听。夏常有先前还知无不言,然而左苍狼被释放之后,他却有些吞吞吐吐。   温行野见状就急了:“夏老弟!我不过是问问儿媳近况,你这般遮掩含糊,莫非她出了什么事?”   夏常有赶紧说:“温兄不要误会,左将军如今在宫中,陛下待她……一如从前。无恙,无恙。”   温行野将信将疑,半晌,说:“夏老弟,夏大人。如今我年岁已高,朝中又无人,一些事,如果连你也不肯告诉我的话,我恐怕是一生不能知了。”   夏常有一脸为难,只是说:“温兄!这……也真不是什么事儿,只是……”啧了一声,欲言又止,不好再说下去。   温行野说:“要我跪下求你吗?”说罢撩衣就准备下跑。夏常有其实是个厚道人,怎么忍心真让他给自己跪下,赶紧扶住,说:“温兄。既然如此,小弟也就不隐瞒了,最近小弟听到一丝传言。但也仅仅只是传言,没根没据,你也别往心里去。”   温行野拱手,说:“贤弟请讲。”   夏常有吞吞吐吐地说:“听说,左将军出狱的时候,是由陛下一路抱着,且同剩天子车驾入的宫。”温行野一怔,夏常有咬了咬牙,说:“回到宫里,陛下赐住南清宫。且一直亲自守在身旁,数次喂药,据说连王后娘娘过去……也都未曾假手于他人。”   温行野惊住,慢慢地,脸色由红转白。他右手紧紧握住拐杖,手背青筋凸现,夏常有赶紧说:“我也只是听说,说不定只是闲人嚼舌,当不得真。”   温行野缓缓拱手,道了个谢,再不多说,转身出了廷尉府。夏常有生怕有什么事,追到门口,却只见他拄着杖,风吹银丝,步履蹒跚。   左苍狼在南清宫养了几天,慢慢缓和过来,然而眉宇之间,却再不复以往的轻快。即使是熟睡的时候,依然微蹙眉头。慕容炎下朝之后几乎都呆在南清宫,姜碧兰几次想要进来,都被王允昭挡在门外。   终于有一次挑了个慕容炎上朝的时候过来,却仍然被南清宫的宫人挡在外面。姜碧兰怒斥:“大胆!本宫是后宫之主,我要进去,你等竟敢阻拦?!”   宫人跪地,却没有相让的意思,只是说:“回王后娘娘,陛下有旨,将军身体未复元,需要休息,任何人来都不见。包括……”后面的声音终于小了,但还是能听清,“包括娘娘。”   姜散宜后退一步,绘云扶住她,说:“娘娘,既然陛下这么吩咐了,娘娘还是不要惹陛下不高兴了吧。”   姜碧兰扶住她的肩膀站定,好半天,说:“我们回去吧。”   狄连忠还在马邑城,他如今非常尴尬,带领着残军,进不能攻,退也不需要他守。马邑城自有诸葛锦驻守。可慕容炎没有吩咐他退兵,他也不敢擅离。   一连几日晋阳都没有御旨传来,他也知道慕容炎是在晾着他了。毕竟这次乃是他这个太尉的初战,打成这样,实在是没脸。但是他也有自己的苦衷,毕竟是军中没有心腹,将士对他的信任程度也不够。   再加上敌方将领对燕军非常了解,他如陷泥潭,几乎毫无还手之力。   而马邑城,诸葛锦等人可是看足了笑话。老兵每每在身后指指点点,不止一次,有人低声议论如果是左将军如何如何。他又羞又恼,却又难以发作。   数日下来,心中衔恨已极,难道那个左苍狼出手,就一定能攻下小泉山吗?   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盼望她也战败,铩羽而归。如此一来,诸人会不会便不会再用这种目光打量他这个太尉?哪怕他与左苍狼从未谋面,仇恨的种子却在生根发芽,长出毒木成林。   左苍狼慢慢将养过来,只是一些病根也就此落下。她不能沾任何腥气,哪怕是鱼虾、凉掉的荤腥,一沾就吐。无论如何克制不住。   她也开始变得畏寒。两次下狱、诸多战伤,几度摧折让她的身体再不复之前的强健。每每变天之时,旧伤隐隐作痛。但好在年轻,尚能忍住。   这一日,正是四月初,外面春光正好。赵紫恩说:“将军身体已然好转,何不出门走走,晒晒太阳?”   左苍狼心情不好,他看得出来。就这么一直闷在宫里,怎么好得起来?   左苍狼点点头,她并不是个任性的人,不愿一个人躲在阴冷宫室之中伤感。她缓缓出了南清宫,由宫女可晴陪着,在宫中四下走走。四月海棠开得正好,她行走在漫漫花海之间,前面却有一人在宫女陪同之下缓步走来。   是姜碧兰。   左苍狼缓缓跪下:“王后娘娘万安。”   姜碧兰站在她面前,说:“几日不见,将军看来已经大好。”左苍狼不说话,她始终还是不愿同她计较。于是哪怕知道她暗中下手,依然一步一步后退。   要知道当初晋阳长街上,她的小轿经过身侧,慕容炎那回眸的一眼……曾经多少次,成为她的梦魇。   这个女人,她出身官宦之家,名门千金。天生美貌,棋琴书画更是样样精通。她百转千折,惟爱人情深不移。她是所有女人的梦。   也是她的梦。   而今,即使是到了图穷匕现的地步,她仍然沉默。毕竟如果不是她,这个女人的爱情,将终生完美无瑕。   姜碧兰见她沉默,笑说:“不过将军在宫中也住得够久了,只怕见陛下的时间,比我这王后都多。将军是将温府的颜面都踩在脚底了。”   左苍狼不理会,身后宫女可晴突然说:“娘娘,陛下说了,将军双膝旧疾常犯,不宜久跪。娘娘就让将军起来吧。”说着就去扶左苍狼,姜碧兰大怒:“哪里来的贱婢这样大胆?本宫面前,有你说话的余地?来人,掌嘴!!”   她身后,绘云上前,拉住可晴就是左右开弓。   她下手可真是毫不留情,可晴脸上红痕越来越明显,最后嘴角慢慢地流出血来。左苍狼一直没有回头,连看也没有看一眼。姜碧兰见她神情不变,暗想她可能跟这宫女不熟,也就示意绘云不再动手。   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敢把左苍狼如何。只能缓缓经过她身边,说:“将军记住,我孩儿的性命,不会白白失去。”   左苍狼终于回头,望定她的眼睛:“王后娘娘腹中孩子为什么会丢儿性命,也是微臣一直疑惑的事。”   姜碧兰移开目光,冷哼一声,快步离开。   可晴这才上前扶起左苍狼,左苍狼看她一嘴血,轻声叹:“她毕竟是王后,将来你是要在宫中生存的,何必逆她?”   可晴说:“将军是盖世英雄!岂可给这种女人作贱?我就是不要这条性命,也非要说句公道话不可!”   左苍狼笑笑,说:“盖世英雄?”   可晴立刻连眼睛都亮了,说:“我听过不少将军的故事!将军出战西靖,两次大胜屠城,真是替大燕百姓出了这积压多年的一口恶气。”   左苍狼缓步向前走,说:“世上并没有理所当然的屠杀,所谓师出有名,只是世人寻找的一个借口。为将者,功名战绩,都是罪孽的一种。”   可晴跟在她身后,说:“可是将军杀敌是为了保家卫国啊!这当然是对的啊!”   左苍狼说:“为了保住自己的家国,毁掉别人的家国。战场之上,本无正义,也无对错。”   可晴愣住,左苍狼说:“回去吧,看你嘴上的伤,还那么多话。”   回到南清宫,左苍狼特地交待赵紫恩给可晴治了伤。她伤得倒是不严重,毕竟绘云那样的女子,几巴掌能打成什么样?只是少女脸颊细嫩,印子在脸上还是吓人。   左苍狼在旁边,等赵紫恩为她处理完伤处,说:“我是不能在宫中长住的,我走之后,你恐怕会遭人为难。”   可晴赶紧跪下,说:“如蒙将军不弃,我愿陪在将军身边,侍候将军!”   左苍狼说:“我若出入军营,哪能带上侍女?我跟王总管说说,看看能不能换你到御书房侍候。那里在陛下眼前,应该可保平安。”   可晴以额触地,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说:“奴婢愿意跟随将军,求将军成全!”说罢,又接连磕了好几个头。   左苍狼想了想,终于还是说:“起来吧。”   夜里,慕容炎再过来的时候,她便跟他说了这事。慕容炎当然不会在意,一个宫女而已。大手一挥,便将人赏给了她。 ☆、第 69 章 雪盏   左苍狼休息了几天,她没有受什么外伤,只是身体虚弱。这么养了几天,便是身体不好,也是无人看得出。   次日,天还未亮,就有宫人过来伺候她更衣上朝。朝堂之上,大家见她过来,倒是都不意外。都是多年的人精,慕容炎把她从诏狱抱出来的事,谁不知道?   她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就算慕容炎真的扶持狄连忠,也只是分她兵权,不会罢黜她。   姜散宜走过去,含笑说:“看到将军安然无恙,本官就放心了。”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淡淡说:“劳大人挂心了。”   旁边甘孝儒也说:“这次将军受惊了,但查清楚就好。谋害皇嗣罪名不小,将军虽然受了几日牢狱之苦,却也算是还了将军一个清白。”  两位丞相各有谋算,如果说朝中还有谁不希望姜碧兰产下皇子的话,一定是甘孝儒无疑。如今姜散宜一族,势力已经颇为壮大。如果慕容炎再立了姜碧兰的儿子作太子,那他是注定居于姜散宜之下,再无翻身之日了。   两边各怀心思,慕容炎临朝了。今日政事,仍然是狄连忠战败一事。如今军队在马邑城,进退维谷,狄连忠已经尴尬得三次发函请求慕容炎降罪了。   当然了,暗中也没少发信向姜散宜求救。姜散宜对慕容炎其实有几分了解,他如今一直不置可否,摆明了是让狄连忠难堪。   但既然是让他难堪,便没有弃之不用的意思。知耻而后勇嘛。   是以他只是回书,让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   如今慕容炎令左苍狼重新上朝,似乎是要解决这件事了。他赶紧出列,奏道:“陛下,太尉狄连忠在边城多日,小泉山久攻不下,徒耗粮草也不是长久之计。微臣以为,军中还是左将军更为熟悉。左将军初时便经常出入西北边城,对地势也极为了解。不如就请左将军再返马邑城吧。”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久闻姜大公子精通兵法、骁勇异常,看来也只是传言罢了。”   姜散宜老脸通红,跪地道:“陛下责备得是。犬子年轻,缺乏经验,尚有许多地方,需要向左将军学习。”   慕容炎冷哼了一声,也没再为难他。转而问左苍狼:“左爱卿身体如何了?西北荒凉,风沙也重,一路只怕少不了艰辛。”   这话一出,大家还是有点奇怪,左苍狼看上去除了气色差些,倒不像是有什么大毛病。这次是……又装病出狱啊?   左苍狼缓缓出列,现在狄连忠两战败北,折损兵士四万有余,囤军于马邑城,一直空耗粮草。慕容炎虽然没说,但是军情如火,他败得这么惨,不会没有原因。   她跪下,说:“微臣愿赴边城协助狄太尉。”   慕容炎点头,说:“如此也好,马邑城还是你熟。狄连忠毕竟久疏战阵,此次还是你为主帅。由他从旁协助吧。”   此话一出,诸人还是颇为意外。自古以来,哪有太尉给骠骑将军任副帅的道理?这简直就是在撕狄连忠的脸皮。连带姜散宜也是面上无光。毕竟是他举荐的人。   甘孝儒看了姜散宜一眼,左苍狼毕竟是身负谋害皇嗣的罪名,这么快出狱,而且直接委以重任。这一记耳光抽得不轻。   姜散宜表情也精彩得很,他比甘孝儒等人更精,心下也有几分疑惑——按理,慕容炎是有意扶持一方势力,分温氏旧部兵权。即使狄连忠战败,又何至冷淡至此?   他想不明白。   待下朝之后,姜散宜悄悄命人去找姜碧兰。正好其母生辰,姜碧兰趁机提出回府省亲。慕容炎也同意了。   待回到姜府,姜散宜刚刚给她行完礼,便屏退左右,急急问:“一些事,为父一直以来就想问你!当初你腹中孩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给你出的这主意,竟然将皇嗣性命视为儿戏!”   姜碧兰脸色慢慢冷下来,将海蕴的话说了一遍,然后冷笑:“当初父亲杀死我第一个孩子,又焉知这不是报应。”   姜散宜被噎了一下,说:“这些事,难道还需要为父再向你解释一遍吗?”姜碧兰也没再说话,在宫中这些日子,有些事她也渐渐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争斗,远比野兽残忍。   她说:“既然孩子保不住,我拿来一用,有错吗?”   姜散宜说:“不是有错,而是大错特错!”   姜碧兰微怔,姜散宜说:“兰儿,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落在陛下眼里,他会怎么看?”   姜碧兰说:“他难道不会认为,那个女人心思狠毒,杀了他的孩子吗?”   姜散宜恨铁不成铁,说:“兰儿!容妃去逝之后,慕容炎在宫中十余年,什么阴谋诡计他没见过?难道当初王后想要置他于死地,明里暗里施的手段还少?你这区区小计,焉能瞒得过他?”   姜碧兰眉头紧皱,说:“不可能啊,当时他格外愤怒,还踹了左苍狼一脚。他……应该是信了的。毕竟孩子胎象之事谁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怀疑我?”   姜散宜说:“他当然会信,因为他正好需要这个机会,分裂军权,免得温氏旧部独掌军政!”   姜碧兰缓缓后退,说:“你是说,他当时不过是在演戏?”   姜散宜说:“你以为呢?”   姜碧兰急急说:“可是那几天,他对我真的很好。他……不顾产秽,每日都前来栖凤宫陪我。日日都很晚才离开。”   姜散宜叹气:“如果不这样,怎么表现他对失去皇嗣的痛惜?他不沉浸在悲痛之中,军中诸将岂有不为左苍狼求情之理?兰儿,直到现在你仍以为,他会因为失去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而痛心疾首吗?”   姜碧兰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双唇颤抖,半天才说:“可那真是他的骨肉……”   姜散宜说:“此事也就罢了。反正孩子也保不住,可是落在他眼里,他很可能会以为你杀了这个孩子陷害左苍狼。一旦男人这般看你,你将会是一个何其恶毒的女人?你在宫中,但凡事为何不先同父亲商量?”   姜碧兰额上渐渐沁出汗珠,说:“我……”   姜散宜说:“还有,左苍狼在狱中,你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   姜碧兰咬唇,说:“好不容易她下了狱,难道我们不应该把握机会吗?”   姜散宜气极反笑,说:“机会?说说看,你到底得了一个什么机会?”   姜碧兰说:“我们联络了诏狱的人,如果陛下晚两日,只需两日,便可取她性命。”   姜散宜猛然拍桌站起,姜碧兰一惊,他一指头指向姜碧兰,气得面色铁青:“愚蠢!”   姜碧兰说:“父亲?我有什么错,如果那个女人死了,我们岂不是就高枕无忧了吗?”   姜散宜深吸一口气,说:“上一次,你们是不是也动了手脚?”   姜碧兰说:“上一次,我们也差点得手了!”   姜散宜说:“差一点,你们每次都差一点!你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   姜碧兰脸色慢慢惨白:“你是说……”   姜散宜说:“你们在诏狱中有人,诏狱中又都是谁的人?兰儿!你几斤几两,竟然在他面前玩诡计?”   姜碧兰说:“可……可他从未提及过这些事!他若知道,为什么从来不提?”   姜散宜说:“因为宫中你已是王后,朝中为父是左相!他绝不能让左苍狼对我们生出半点好感来!最好就是你死我亡,誓不两立!现在你在狱中如此害她,她若出兵去往马邑城,岂会放过你兄长!!”   姜碧兰浑身冰凉,旁边郑氏也急了:“老爷,齐儿现在还在马邑城!他本来就没有上过战场,如果左苍狼有意害他,这可如何是好!您一定要想想办法啊!”   姜碧兰只觉得自己舌头已经僵硬,她讷讷地问:“父亲,那如今,我们能怎么办?”   姜散宜说:“为父会先修书,让你兄长称病返回晋阳。狄连忠是个老将,一向机警,想来不至有失。日后你在宫中,凡事须派人与父亲商量,万不可再自作主张!”   姜碧兰突然哭出声来,这么多天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可是我恨她,我恨她!陛下还当着我的面跟她亲热,爹……”她扑到姜散宜怀里,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姜散宜拍拍她的头,轻声叹气,说:“傻孩子,不过你也不要伤心,左苍狼这个人,在陛下面前看似温顺,其实执拗无比。要对付她还是有机会。你现今一定要服软,陛下需要她出战小泉山,你要拿出王后的心胸气度。以退为进,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姜碧兰说:“可是……”   不等她话出口,姜散宜便沉下脸来:“父亲的话,你是听还是不听?”   旁边郑氏也劝:“儿啊,你就听你父亲一回吧!”   姜碧兰将丝帛覆在眼上,轻轻按了几按,拭去泪水,说:“我听父亲的。”   姜散宜这才点头,说:“身在宫中,陛下怎么看你最重要。所以你万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事宜,有父亲替你谋划。你有何事,也务必知会父亲。容妃死后,父亲与陛下关系淡漠,但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父亲比你明白。”   他拍拍姜碧兰的手,说:“不焦不急,你虽身在宫中,然而还有整个家族倾力支持。”   姜碧兰第一次觉得很安定,哪怕明知道,姜散宜筹划这一切是为了家族利益,但是心却无端安定下来。她轻声说:“我要看着她皮焦肉烂,一步一步,步入万劫不复之地。”   姜散宜说:“会的,只要你信任为父,并且耐心等待。”   宫中,慕容炎陪左苍狼共用午膳。左苍狼沾不得腥气,御膳房纵然知道她以前喜好油气重的菜品,如今却也是再不敢上了。饮食俱都十分清淡。   慕容炎说:“法常寺的雪盏大师,传闻医术不凡。下午带你过去看看。”   左苍狼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也许过几日便好了。”   慕容炎说:“马上要出征,军中条件粗陋,这样娇气可不行。”说完,又握了她的手说:“总让人担心。”   左苍狼缓缓抽回手,说:“既然陛下吩咐,微臣便去一趟法常寺也就是了。”慕容炎点头,左苍狼说:“陛下最近日日前来南清宫,不需要陪伴王后吗?”   慕容炎说:“王后回家省亲了,想来家中父母会安抚她。你没有父母,便只有孤多多照抚了。”   左苍狼说:“事到如今,陛下还是认为,是微臣害她小产吗?”慕容炎安静地看她,她站起身来,说:“她的孩子,也是陛下的孩子。难道我会对一个尚未出世的孩子下此毒手吗?”   慕容炎说:“好了,孤什么都没说,你倒是先凶上了。”   左苍狼说:“微臣只是不明白,在陛下眼里,我难道竟是一个如此恶毒的人?”   慕容炎沉默,半晌,轻声说:“给我坐下,吼什么?”左苍狼这才意识到失态,缓缓坐下来。周围没有宫人侍候,他拿了勺子替她添了一碗汤,说:“知道的明白你在对自己君主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吼狗呢!越来越不知礼数。”   左苍狼怒道:“反正我没有害她的孩子!”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反倒怔住:“陛下相信了?”   慕容炎说:“阿左,孤也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第一个孩子。”左苍狼愣住,慕容炎问:“你非要在这时候,对孤咄咄相逼吗?”左苍狼不说话了,他这才说:“快吃,吃完孤陪你去一趟法常寺。”   法常寺是大燕开国君主所建的一座寺庙,由来已久。主持雪盏大师如今已年过七十,然而面色红润,除了白眉长须以外,倒显得十分年轻。   这时候他正迎候在山门前,见到慕容炎过来,赶紧上前施礼。慕容炎对他倒还算尊敬,说:“雪盏大师不必多礼。今日孤带左将军过来,也是希望大师点化开解。”   雪盏双手合十,说:“点化不敢当,陛下有令,老纳自当尽力。”   慕容炎点头,携了左苍狼,与他一道入寺。进了山门,迎面是灰白色的石阶。   石阶长有四百九十级,左苍狼行至一半,便出虚汗。她双手按着双膝,略作休息。慕容炎也是皱眉,她身体差了好多。以往这样的石阶,她岂会看在眼里?   左苍狼苦笑,只觉得眼冒金星。她说:“陛下,微臣一定要上去吗?一身杀孽之人,即使行至佛前,也未必能得神佛庇佑。不如……”   话音未落,突然消了尾音……慕容炎倾身将她打横抱起,继续向前。左苍狼惊住,两边侍立的僧人们也惊得目瞪口呆,雪盏大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头前带路,再未多说。   那时候阳光穿过松针,零零碎碎地撒落长阶。他抱着她,步步向前。世界颠倒,原来这红尘里柳绿花娇、春光正好。她握住他胸前的衣襟,轻声说:“陛下!”   慕容炎轻笑,说:“这时候最好注意说话,小心孤扔你下去啊。”   众僧皆低头而行,没有人多看一眼。   寺门渐近,慕容炎将她放下来,若无其事地跟着雪盏大师一并入内。左苍狼在寺前略略停留,想了想,还是举步入内。雪盏大师带她前往大殿上香,左苍狼拈香跪拜,慕容炎站在一边。雪盏问:“阿弥陀佛,陛下不上一柱香吗?”   慕容炎说:“不了,佛渡有缘人,孤却是与佛无缘之人。拜亦无用。”   雪盏也不再多说,自在一旁敲着木鱼,轻声念经。左苍狼上了香,雪盏带她到禅房,同她煮茶论禅。慕容炎没有进来,自在寺中行走。一直到了傍晚时分,左苍狼这才告辞出来。   慕容炎和她一起下山,两个人并肩而行,雪盏长驱相送。及至到了山脚,雪盏等人回去了,左苍狼终于问:“陛下既然不信佛,为何带微臣前来拜佛?”   慕容炎笑,说:“灵魂空虚的人,总是需要一个寄托。”   左苍狼瞪了他一眼,他伸二指,作了一个插她双眼的动作,说:“雪盏大师与孤曾有两年师生之谊,精通世理,你同他多聊几句,总无坏处。”   左苍狼意外:“雪盏大师竟然曾为帝师?听说,当年太上皇曾拜他为国师,他都婉拒了。”   慕容炎说:“当年母妃在时,孤也曾获盛宠。得以拜他为师,并不奇怪。”   左苍狼不说话了。盛宠之后,便是十多年冷遇。他到过云端,复又跌落尘泥。谁能理解个中艰辛?   慕容炎牵了她的手,继续往前走,说:“小泉山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左苍狼说:“昨夜王总管将战报皆送到南清宫,微臣查看了一番。若是孤竹和西靖联手,我们将十分麻烦。”慕容炎嗯了一声,“孤竹恐怕是惧你威名,反正不将此城赠予西靖,也会被我们所夺,不如交给西靖,还能引我们和西靖交战。”   左苍狼说:“这恐怕是任旋派人游说孤竹王,出的主意。说起来,此战微臣想请求陛下赐一参军。”   慕容炎说:“说。”   左苍狼说:“瑾瑜侯,达奚琴。”   慕容炎眉毛一挑,松开她的手,哼了一声。左苍狼说:“他是北俞皇族,如今北俞虽亡,但是百姓还是其遗民。要取俞地,当然非他不可。”   慕容炎说:“孤何尝不知?只是此人毕竟是降臣,北俞亡国,同大燕也脱不了干系。你觉得他会为你所用?”   左苍狼说:“会。”慕容炎审视她,左苍狼莫名其妙:“陛下为何以这种眼光打量微臣?”   慕容炎说:“左将军这般自信,莫非已将此人拢自裙下?”   左苍狼气得半天说不出话,好半天,终于说:“既然陛下这样想,看来此人微臣也是不能用了。反正微臣生而为将,不应惧死。到时候就直接与西靖和孤竹、无终死战罢了。”   慕容炎只回了一个字:“哼!”   左苍狼无奈,只得又同他讲道理,说:“俞国已亡,如今故土皆被孤竹、无终和西靖占据,早已复国无望。达奚琴除了大燕,无处可投。何况他这样的人,不会甘心一生赋闲。如今有用武之地,定会尽心为陛下效力。陛下不必担心。”   慕容炎问:“副将用谁?”   左苍狼说:“王楠。”   慕容炎说:“哼。”   左苍狼问:“这个人也不行?”   慕容炎说:“那左将军记得少喝一点酒,免得又半夜三更,在部将肩膀上寻求慰藉。”   “……”左苍狼深吸一口气,说:“都说庙宇禅经最是静心养性,陛下今日去了一趟法常寺,怎么反倒尖酸刻薄了许多。”   慕容炎说:“孤今日看破表象,认清了实质。”   左苍狼气,说:“陛下每每与王后恩爱缠绵也就是了,昨日夸可晴的手漂亮,微臣可也没有说什么。”   慕容炎哪甘示弱,说:“也不比将军,将军觉得部下肩膀坚实,直接就靠了上去。孤虽然赞了两句,好歹没有上手。”   两个人一边低声斗嘴,一边入了宫。待明白方才都说了些什么,左苍狼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为什么,吵吵嚷嚷之后,那些旧事又都算了。   待再看到可晴,她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可晴的双手,什么话没说,自己先笑起来。可晴莫名其妙,见她盯着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将军?怎么了?奴婢的手有什么问题吗?”   左苍狼转头看了一眼慕容炎,慕容炎说:“下去,话多。”   可晴连忙躬身退下,慕容炎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腰,说:“还笑。”左苍狼说:“陛下若是想要上手,又何必赶她走。”   慕容炎说:“就是因为想要上手,有旁人在总是不好。”左苍狼微怔,他的双手已经探进了衣襟。那一天她没有着甲,春衫轻薄柔软,慕容炎缓缓将她压在软榻上,双唇烫在她额际。   左苍狼慢慢收了笑意,旧怨恩仇在他的瞳孔中,云淡风轻。 ☆、第 70 章 内奸   次日,姜碧兰从姜府回到宫中,慕容炎没有去接。他在御书房召见了达奚琴,与左苍狼一起拟定战策。这一次,绝不能再允许失败了。狄连忠败了不要紧,毕竟所有军中将士都相信左苍狼能够起死回生。   只要她一到军中,士气就会复苏。但是如果她败了,那么就会是燕军真正的失败了。   慕容炎说:“如今我们并不知道西靖支援了孤竹多少兵马,也不知道无终是否参与其中。强攻于我们不利。你二人可有计策?”   左苍狼刚要说话,外面王允昭突然进来,看了慕容炎一眼,欲言又止。慕容炎说:“说吧。”   王允昭这才上前深施一礼,说:“陛下,王后娘娘今日回宫,凤驾已至宫门之前,陛下是否……”   慕容炎说:“她回宫,还需要孤前去迎接吗?”王允昭一怔,以往姜碧兰回府,慕容炎大多都是同去同回的。今日这样,可真是太冷淡了。左苍狼也是一怔,毕竟慕容炎对姜碧兰一直以来都是百依百顺的。   如今这话,显得十分凉薄。   她目光一顿,慕容炎立刻就发觉了。他转而说:“现在边关军情吃紧,身为君主,无论如何,也总应有个轻重缓急。王后那边,你小心侍候着,午间孤便过去。”   王允昭躬了躬身,缓缓退下。慕容炎抬抬下巴:“继续。”   左苍狼这才道:“西靖和孤竹、无终即使联手,结盟也不会牢固。微臣斗胆,只要让出一城,他们一定会互相争斗。西靖素来霸道,孤竹和无终一旦发现跟他合作无利可图,立刻就会抽身而退。甚至反目成仇。”   达奚琴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才看了左苍狼一眼。慕容炎说:“左将军的意思,是令我们的人先退出马邑城?”   左苍狼摇摇头,说:“不是马邑城。”这一次,连达奚琴都异常震惊:“将军是说,退出宿邺城?”   宿邺城是马邑城的四倍有余,跟一个边陲小城的价值是天壤之别。冒然让出宿邺城,这实在是太大胆了!   达奚琴看了一眼慕容炎,即使是达奚铖仍然在朝,他身为皇叔,定然也不会提出这样的战策。然而慕容炎面上却并无怒色,只是说:“接着说。”   左苍狼说:“马邑城地薄人稀,而且本来就是西靖的城池。如果单单只用此一城作饵,也许并不至于动摇他们的盟约。宿邺城不一样,也只有这样一座城池,才会引起三犬相争。一旦他们联盟破灭,西靖数战无功,定会觉得孤竹、无终不堪与谋。这时候我们各个击破,就容易得多了。”   慕容炎几乎没有犹疑,站起身来,说:“王后想来已经到栖凤宫了。孤过去看看她,宿邺城的百姓安置等问题,你们自行拟定吧。”   说罢,起身离开。左苍狼和达奚琴跪送。随后两个人出了宫,达奚琴说:“将军竟然直接在自己君主面前提出这样大胆的战策,难道就不怕君主疑心吗?”   左苍狼说:“瑾瑜侯不必担心,外人对我们陛下,也许有所非议。但是他确实是个明君。”   达奚琴说:“以前我并不相信,今日看来,今上确有胆魄,”左苍狼还没接话,他却又说,“对将军亦是深信不疑。”   左苍狼说:“瑾瑜侯就打算这样站在宫门外同我说话?”   达奚琴一怔,复又笑说:“我知道一处不错的酒家,将军若是有空,赏脸同饮如何?”   左苍狼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可是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啊。”   达奚琴笑倒。   栖凤宫,姜碧兰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踏入这冰冷华丽的宫室。慕容炎没有来,这是第一次,她一个人出宫,又一个人回来。   自从左苍狼出狱之后,他已经连表面的温柔宠爱都吝于维持。但凡有眼色的宫人,都看出了他对栖凤宫的冷淡。旁边宫女彩绫说:“娘娘路上都没怎么吃东西,奴婢这就去传膳。”   姜碧兰轻声叹气,说:“本宫没胃口,晚些再说吧。”   彩绫还没答话,外面慕容炎的声音突然传来,说:“怎么,孤过来,王后也不准备招待?”   姜碧兰一怔,转过头,见他掀帘而入,顿时连眼眸都有了神彩。她想要上前,最后却倾身下拜:“陛下。”   慕容炎嗯了一声,轻握她的双手,将她的搀起来。姜碧兰眼中盈盈有泪,说:“臣妾以为,陛下生臣妾的气,再不过来了。”   慕容炎说:“王后一向懂事稳重,孤气从何来?”   姜碧兰红唇轻抿,慕容炎将她揽过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说:“这些日子你心思郁结,本打算你回府见到亲人,能畅快一些。可是看来并没有什么用。”   姜碧兰摇头,说:“其实臣妾只要看见陛下,就心满意足了。”   慕容炎点点头,复又松开她,说:“传膳吧,孤也饿了。”   姜碧兰一边命宫女传膳,一边说:“听闻陛下在御书房与瑾瑜侯他们议事,竟然没用午膳吗?”   慕容炎嗯了一声,却无意多说,只是同她一并用饭。   左苍狼和达奚琴在外面喝了半天酒,她也不回南清宫,径直回了温府。温老夫人先出来,看见她,赶紧拉着她的手,说:“怎么过了这么些天才回来?前些天老爷子天天往夏廷尉那里跑,就怕你有什么事!”   左苍狼不以为然,说:“我能有什么事?老头呢?”   温老夫人说:“在后园呢。最近也不知道怎么的了,倒是安静了,整个人都不太说话。”   左苍狼点头,也不去见温行野了,让下人打了热水,自去沐浴更衣。到了夜间,她胃里不适,也没有出去吃晚饭。她这样的人,不会动不动就找大夫,不是什么大毛病的话,忍忍也就过了。   是以她也没有出门,往床上一倒,自己睡觉。及至夜深了,突然有人摸到床边,左苍狼吓了一大跳,惊身坐起。旁边慕容炎低声说:“好大胆子,孤准你离宫了吗?你竟然就敢一去不返!”   左苍狼松了一口气,说:“陛下。”   慕容炎在她床边坐下来,说:“今日跟达奚琴谈了些什么,竟然就用了一整日的时间。”   左苍狼说:“不过是俞地的风土人情,还有现在能够联系的一些遗老。微臣本是想明日进宫再向陛下回禀的。”   慕容炎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说:“眼看过几日又要前往西北,就不能在宫里多留几天?”   他声音很低,有一种让人脸红心跳的迷离,她只能轻声说:“回来再伴驾,也是一样。”   慕容炎将她拥入怀中,黑暗里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他说:“见到狄连忠,也给他留几分颜面。日后还要共事,不要羞辱他。你这性子,最是不饶人的。”   左苍狼说:“陛下要任谁作太尉,我不明白,也不在乎。但微臣还是希望,这个人确实有真材实学,能当太尉大任。”   慕容炎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说:“阿左,军中辛苦,孤不希望你常年在外。总得有一个人,能够替你于军中行走。”他握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说:“宫里哪怕不自由,但好歹孤能随时知道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是否平安。”   左苍狼沉默,也许,这真的是他的想法吧?   毕竟一直以来,他不止一次表示过,他不希望她滞留军中。   夜深人静,两个人也再无旁话。待相拥了一阵,纵然不舍,她还是推开他,说:“天晚了,陛下该回宫了。”   慕容炎说:“从没有哪一日,你出言挽留过孤。”   左苍狼沉默,说:“微臣是何身份,又有什么资格挽留陛下?”   慕容炎也沉默。许久之后,他起身,说:“明日孤去西华门,亲自为你践行。”  左苍狼嗯了一声,眼看他跳窗而去。月光澹澹,再无心入眠。她推门出来,突然见到花木疏影之中,温行野拄着杖,站在中庭。   她整个人都激灵了一下——刚才慕容炎出去,他有没有看见?   温行野听见门响,转过头,与她视线交汇。然而他并没有说话,良久对视之后,他缓缓行入房中。左苍狼想叫住他,终究不知如何开口。   房里,温老夫人本来也没睡着,看见温行野进来,说:“老爷,半夜三更,你干什么去了?”   温行野没说话,缓缓走到床边,突然一个趔趄栽倒在地,一口血喷出来。温老夫人大吃一惊,忙要大声喊下人。温行野制止她,说:“小声一点。”   温老夫人眼泪瞬间流下来:“老爷,你这是怎么了啊!”   温行野摇摇头,说:“阿左明日要出征,你找个下人悄悄出去找大夫就好。不要吵着她。”  温老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果然是令下人悄悄出府去请大夫。   第二天,左苍狼很早就起床,可晴给她收拾了东西,准备跟她一起出门。左苍狼皱眉,说:“你就不要去了。”   可晴说:“将军!你答应让我照顾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左苍狼说:“我这是行军打仗,又不是闹着玩。不许去。”   可晴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你答应过的话又不算数!你……说好的让我贴身侍候……”她嘴一扁,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   左苍狼真是……这辈子,几时又有女人在她面前这样过?她只好说:“好了好了,你要来就跟上吧。以后可不许叫苦。”   可晴这才高兴了,提了大包小包,跟着她出府。温行野没有出来相送,只有温老夫人领着以戎和以轩站在府门口。左苍狼红衣银甲,出门时用马鞭敲了敲以轩的头,又拍拍以戎的脸,说:“你们先生要跟我去一趟边城,你们在家中,要听爷爷的话。功课武艺均不可落下。等先生回来,是要考教的。”   以轩恭敬地说:“孩儿一定牢记先生和母亲教诲,也督促弟弟。”以戎还是有些舍不得她,抽了抽鼻子,说:“嗯。母亲要早点回来。你说过带我去千碧林玩的。”   左苍狼点点头,抬目一扫,问温老夫人:“老头呢?”   温老夫人强笑道:“早上偶感风寒,说怕过了病气,就不来送你了。”   左苍狼只以为温行野是在同她置气,也不再多说,略一点头,带着可晴,策马而去。   西华门,慕容炎率文武百官一并相送。临别之时,他亲自为她斟酒,左苍狼双手接过,仰头饮尽,随后蓦然摔杯,披风一扬,翻身上马,三军高喊:“必胜,必胜!”   她一马当先,在震天呼声中策马渐远。   马邑城,狄连忠当然知道左苍狼已经向这边行军了,他与姜齐一同巡营,两个人虽然嘴上没说,却还是暗暗心惊。当听说左苍狼正带兵前来马邑城时,营中兵士一扫之前的颓然,跌至谷底的士气,居然慢慢又回转。   狄连忠想不通,不过只是一个双十年华的女人。她有什么魔力,让这些兵士如此敬畏服帖?   姜齐低声说:“太尉,难道我们现在就只能巴巴地等她吗?一旦她过来……”后面的话没敢明说,但是其实大家都很明白。一旦左苍狼过来,只怕兵权又只有交回她手上。   狄连忠说:“我们现在,已经不能轻举妄动了。两次兵败,陛下一直未曾降罪,是因为还需要我们制衡温砌旧部。但是一旦我们触到他的底线,别说战功,只怕性命都危险。”   姜齐说:“可如今,真是让人不甘。”   狄连忠说:“行军打仗,不能凭一时血性。能屈能伸,才是大将之风。”   正在这时候,军中传来书信,姜齐接过来打开,却是姜散宜飞骑送来的急件,让他立刻托病返回晋阳城。狄连忠也看了一眼,姜齐不解,说:“父亲让我托病返回,这是为何?”   狄连忠说:“姜相希望你建立军功,更希望你平安回去。如今这般看来,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左苍狼的到来,会对你有妨害了。”   姜齐不解,说:“为什么?她不是咱们的援军吗?何况将军您现在毕竟是太尉,陛下并未削您军职,左苍狼再如何张狂,也不过只是骠骑大将军。她难道还敢杀我不成?”   狄连忠说:“有我在,当然会护你周全。我狄某虽然多年未曾出入军中,然而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姜齐便将信件撕毁,说:“父亲未免也太过小心了。我既然投入狄太尉麾下,又岂是贪生怕死之徒。”   两日后,左苍狼率军到达马邑城。诸葛锦打开城门,放她入城,三军相迎。   狄连忠站在营前,眼看她越走越近。他如今仍居太尉职,在左苍狼之上。是以虽然打了败战,左苍狼还是翻身下马,向他行礼:“左苍狼见过太尉。”   狄连忠居高临下地打量她,那时候她非常削瘦,明明已经是五月天,她穿得却还很厚,似乎有些畏寒的样子。   左苍狼跟慕容炎的关系,他从姜散宜那里是得知了的。先时以为不过是个仗着君主宠幸的狐媚女人而已,今朝见面,却没有想象中那种媚态。到底是军旅中人,轮廓刚毅、举止如风。   他说:“起来吧。”   左苍狼这才起身,狄连忠说:“既然陛下派你过来,想必你已成竹在胸。有何战策,且说来听听。”   左苍狼拢了拢披风,边关的风带着沙尘,她第一次觉得身体不够暖和。旁边达奚琴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是降臣,言语之间,难免十分谨慎。左苍狼却直接说:“自古以来,军中也没有两位主帅的道理。陛下既然派我前来攻打小泉山,末将斗胆,请太尉交出兵符。末将会将兵士重新编制,另行安排。”   这一番话,她说得掷地有声,狄连忠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旁边姜齐怒道:“左苍狼!你放肆!”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姜公子这样对我说话,又何尝不是一种放肆?”   姜齐不敢言语了,左苍狼的军职比他确实是要高很多。   狄连忠怒极反笑,这个女人真是……太狂妄了!他说:“既然左将军这么说了,你又有皇命在身,当然可以。”说罢,他取出兵符,交到她手里,又说:“既然兵符交到了将军手里,此战成败就尽系于将军。还请将军慎而重之。”   左苍狼接过兵符,说:“多谢太尉提点,末将牢记。”   姜齐还要再说话,狄连忠摆手制止了他,转身离开。等行出百步,姜齐才低声问:“太尉,您怎的就这样轻易交出了兵符!陛下虽然派她前来,但由谁统兵,却并未明示!”   狄连忠说:“我们已经两战皆败,如今敌人兵锋正盛,且三国联手,兵力远胜我们。你以为这一战这样好打?如今兵符尽在她手,利害我已言明。如若战败,也只是她一人之过,与我们无关。”   姜齐这才明白过来,虽然不服气,但不得不说,这也是稳妥的办法。   左苍狼到达马邑城之后,果然将兵士重新编制,随后她带兵攻打小泉山。但是这时候的小泉山,几乎铁桶一样。难以攻破。守将是任旋,故人相见,任旋站在城头,大声说:“左将军,别来无恙。你已几度下狱,看来贵国君主也是反复无常之辈。不如将军投降了我们,随我同返西靖,如何?”   左苍狼拱手:“原来是任将军。上次任将军已经前往燕都晋阳一次,这一次,应该算是轻车熟路了。”   两个人互相讥讽,任旋却转头对身边的副将季广说:“听闻她一来就剿了狄连忠的兵符,你派细作打探一下马邑城如今的兵马情况。”   季广还是有些犹豫,说:“将军,不能吧,她不过一个二品武将,能直接缴了狄连忠这个太尉的兵符?!”   任旋说:“可能。她跟燕王关系不一般,不能光看品级。速去。”   季广应了一声是,果然派细作前去马邑城打探。   左苍狼攻小泉山,当然久攻不下。她也不着急,稳扎稳打,两日下来死伤四千余人。第三天,任旋突然自小泉山西门出,趁夜偷袭马邑城。他知道左苍狼用兵诡诈多变,这次也十分小心,一直密切注意她的动向。   但见她似乎并未有所觉,这才放心大胆地攻城。狄连忠和姜齐身在城中,敌军一攻城,两个人都慌了手脚。他们现在剩余兵马不过几千,哪里可能守得住城?!   而正在这时候,王楠突然前来,跪道:“参见太尉!左将军命末将前来传令,请太尉带兵守城。守到不能再守时,退至宿邺城。”   狄连忠火冒三丈:“她什么意思?作战计划竟然分毫不与我商量!此时我人马不过数千,如何守城?!徜若马邑城失陷,谁来负责?”   王楠似乎早知道他会发怒,说:“时间紧急,还请太尉依军令行事。一切后果,自有将军承担。”   狄连忠冷笑,然而也没有办法,只好象征性守了一下城,然后带军队退往宿邺城。天色未亮,马邑城失陷。   姜齐忧心忡忡:“太尉,你说她会不会把失城之罪推到我们头上,自己领攻下小泉山之功?”   狄连忠说:“如果她再不回兵相救,只怕连宿邺也会被殃及,攻下小泉山有什么用?”   然而没有人回答他,任旋一朝得胜之后,果然置小泉山于不顾,全军突袭宿邺城。两天之后,宿邺城失陷,左苍狼也攻下了小泉山。然而区区一个小泉山跟宿邺城比起来,就是因小失大了。   朝中大臣尽相弹劾,慕容炎一直没有表示。左苍狼入到小泉山之后,将安抚百姓的事全部交给达奚琴。很快,所有俞国旧地的百姓都知道——俞国的皇族达奚氏回来了!!   自从俞国灭亡之后,故土一直被孤竹、无终、屠何和西靖分割占据。几方为争夺土地城池,战争从未停止。百姓苦不堪言,对旧主也就更加思念。   如今听说达奚琴归来,仍存复国之望的百姓纷纷送来粮草。前来参军投效的也数不胜数。   几日之间,如同星火燎原,俞地百姓民心皆变。  孤竹、无终、屠何都发现了,但此时越是镇压,百姓反抗就越激烈。民间起义越来越多。而孤竹等小国,又能有多少军队?他们还要跟西靖一起攻打大燕!   西靖进了宿邺城,还是不敢大意。当初俞国是怎么灭亡的,他们可没有忘记。   可是就算他们一时之间不轻举妄动,孤竹和无终却等不及,三方就如何刮分宿邺城、马邑城发生争执。内乱一起,军队就难以再图其他。西靖跃过白狼河,花了这么大的代价前来攻燕,当然不甘心与孤竹、无终瓜分宿邺城。   可是孤竹和无终又岂会允许他独占宿邺?   他们分赃不均,内斗之时,左苍狼依照达奚琴制定的行军方略,向俞国故地发动进攻。达奚琴对这些地方了若指掌,他先卡住三座城,就轻松地卡住了孤竹、无终的粮道。一时之间,孤竹和无终连回兵都无法做到。   大家惊觉有异时,左苍狼这才回师小泉山,从小泉山发兵,攻打马邑城。这时候她军队之中有不少俞国人,兵力不减反增。再加上马邑城中百姓全是燕人,西靖、无终、孤竹急着攻城,根本就来不及屠城。   这时候百姓奋起,左苍狼很快拿下了马邑城,随后命狄连忠带宿邺和马邑城先前的守军一共四万人与她内外夹击,共同攻打宿邺城。   当北面与西面两边城门同时受到攻击的时候,任旋冷汗都下来了。这个人真是太大胆了,不管再如何的军事重镇,她说丢就丢,眼都不带眨一下。   慕容炎也真是信她,眼看她连连失城,却仍然一言不发。   这君主与将帅之间的信任,可令任何强敌感到恐惧。   季广也急了:“将军,这样下去,我们一定守不住宿邺!而且后路已断,到时候我们只能从白狼河绕道灰叶原返回。那条路沼泽密布,只怕难以行军!将军还需要早想退路啊!”   任旋想了想,说:“你派个人出去,我要见燕国太尉狄连忠一面。”   狄连忠想不到,任旋居然会在这时候见他。任旋倒是微笑,说:“在大燕军中,您虽官至太尉,但是想要自己作主,很难吧?”   狄连忠说:“你到底想说什么?我可没有时间陪你闲聊!”   任旋说:“这一战,就算是胜了,也是左苍狼的功劳。和太尉你没有半点关系,你依然是个败军之将。”   狄连忠眼中怒火熊熊,怒哼一声就要走。任旋突然说:“但是我有一个办法,让你尽揽战功,并且可以让左苍狼颜面扫地,威风不再。”   狄连忠转过身,任旋说:“我也曾被她俘虏过,也想一雪前耻。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狄连忠缓缓站住,那个人真的太可怕,有她在,自己这个太尉衔没有半点作用。他沉默,然后问:“你想怎么做?”   后半夜,左苍狼本来正在率人攻打北门,突然北门开启。一群燕国兵士高喊:“宿邺已破,我们是狄太尉的人!自己兄弟,且莫放箭!”   所有兵士都松了一口气,有人高声欢呼,兵士开始入城。左苍狼眉头微皱,只是高声问:“狄太尉何在?让他出来见我。”   人群之中,一身太尉军服的狄连忠向她挥了挥手,他旁边还站着身着铠甲的姜齐。左苍狼这才松了一口气,策马入城。然而刚刚踏入城中,她扫视左右,面不改色,却突然低声对达奚琴说:“我们中计了,但是你不要慌。想办法阻止后面兵士入城。尽量减少损失。”   达奚琴一怔,问:“你如何知晓?”   左苍狼说:“我拨给狄连忠的人,大半都识得。可是两边将领俱是生面孔,速去。”   达奚琴低声道:“那你呢?”  左苍狼说:“任旋太想生擒我了,他以为我上当,就不会那么快动手。去吧。”   达奚琴还要说话,她却已经下马,缓缓向燃着火把的人群行去。风吹起她素色的披风,金红的火把光线飘忽,她红衣银甲,走得很慢,却很从容。达奚琴向身后的将军们传达了上当的指令,燕军全军准备。   等到时机合适,王楠突然下令撤退。兵士架起盾牌,在敌军来不及反应的时候迅速后撤。任旋料不到他们动作这么快,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左苍狼身上。如今在全军都有准备的情况下,燕军飞快撤出城外。   然而这时候,左苍狼已经行至敌军中央,任旋和季广出现在她面前。达奚琴在盾牌兵的保护下撤离,再回首,但见无边夜色冲淡了她的轮廓,在火把金红的光线里,她将双手拢入袖中,身姿挺拔如松。   那一刻,即便是他这个被大燕亡国的降臣,也觉动容。   其实绝大多数燕军都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可能终身都不会知道,她这一去,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只有她,她明知道,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她也知道,她数次攻打西靖、两度屠城,一旦落入西靖手中,对方岂会善罢甘休?   可如果她转身而逃,身后四万燕军会立时大乱。任旋也一定会乱箭齐发,甚至可能早已埋下火油。四万燕军必然所剩无几。于是她就这样闲庭信步,不动声色地走向敌方布置的陷井。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亦往。 ☆、第 71 章 怀孕   城门在身后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左苍狼没有回头,周围的靖军将她团团围住,身边弓弦满张。她问:“任将军联络了狄连忠?”   任旋微笑,说:“我怎么能联络贵国太尉?想必是将军看错。当初马邑城一别,一直想请将军前往我靖国作客。现在,将军应该不会拒绝才对。”   左苍狼扫视左右,身边起码千余弓箭手。她说:“荣幸之至。”   任旋也没有时间和她周旋,狄连忠会出卖左苍狼,但是双方十万大军正在攻城,他如今腹背受敌,无论如何宿邺城是呆不住了。好在宿邺城往前不远,就是白狼河和益水交界,从此处入,可逃往灰叶原。   也不算绝路。   左苍狼被绑住双手,随小兵走了一段路,只觉得疲惫不堪。她也不跟任旋客气,自己走到任旋马前:“将军,好歹赐匹马代步啊。当初你去晋阳,我可是一路车驾相送的啊!”   任旋开始还以为她想耍花样,他跟她之前在白狼河上交过手,对她的体力可是相当清楚,当即说:“马不能给你,不过如果将军不介意,可以与本将军同骑。”   话音刚落,左苍狼就说:“好。”   任旋一怔,她却已经在马下,等他拉她上马。身后多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任旋有些不自在,说:“看在你上次救我一命,我记你三分情。你别耍花样,不然恐怕要伤感情。”   左苍狼却是额头一低,抵在他背上。任旋一怔,回过头,见她面色发白,额上全是冷汗。他问:“怎么了?”   左苍狼摇摇头,突然一歪身子,开始呕吐。若不是任旋手疾眼快拉住她,几乎就要摔下马去。任旋眼看她情况是真不好,一抬手把她拎到前面来,说:“不舒服也要忍住,这黑灯瞎火,我没法停留。”   左苍狼点头,其实任旋这般待她,已经是仁至义尽。她说:“我没事。”   任旋是真的没办法顾及她,这时候必须尽快赶往灰叶原,如果被燕军围堵,后果不堪设想。狄连忠虽然答应放他们过河,但是王楠、袁戏、诸葛锦等人会答应吗?   他只有加速行军,尽快赶回西靖。   天渐渐亮了,任旋低下头,见左苍狼靠着他,竟然是睡着了。有兵士送来干粮,任旋推醒她,说:“来,吃点东西。”   左苍狼睁开眼睛,接了那肉干,吃了一口,又吐。任旋说:“你这样不行啊!一直觉得你还算一条好汉,如今看来,也是娘们叽叽的。怎么就这么麻烦!”   左苍狼说:“我本来就是娘们啊!”   任旋无奈,只得回头叫:“军医!军医何在?都他妈死绝了?”   半晌,终于有两个军医小跑着过来,任旋让他们给左苍狼把脉,左苍狼不伸手。他哪跟她客气,拉过她的手腕。军医一摸脉,就愣了。许久回过头,叫另一个:“你来试试。”   另一个过来摸了半天脉,也有些诧异。任旋问:“到底什么事?”   两个军医互相看一眼,说:“左将军这是……这是……”看见任旋脸色越来越不好,他们终于说:“这是有喜了!”   任旋吃了一惊,好半天,放开左苍狼的手,说:“什么?”两个军医不敢说话,左苍狼也是一惊,一直以来,她跟慕容炎亲近也有多回。然而从来未曾怀孕。这一次,竟然……   可是如果让西靖人知道这是慕容炎的骨肉,他们会怎么做?   她沉吟不语,任旋转过头,对两个军医说:“放你们娘的屁,敢乱说老子剁了你们!”   两个军医也是不敢相信,又惧任旋淫威,连滚带爬地跑了。任旋这才转头看她,说:“你相公不是去世好几年了吗?我记得当时尸首还是我派人送回去的。你怎么就怀孕了?不守妇道啊,嗯?”   左苍狼慢慢掩饰心中的讶然,说:“跟他的时候我才多大,不懂事。不过我视他为良师,敬重多过夫妻之情。”   任旋说:“温帅此人确实值得敬重,忠义之士。你给他戴绿帽子,也还是不对啊。”   左苍狼瞪他,说:“要你管!”   任旋仔细看她脸色,见她好像并不惊慌失措,心里也有几分狐疑。其实方才军医说出喜脉的时候,他就在想孩子的父亲可能是谁。最有可能是谁?   晋阳城的细作传回消息,左苍狼两度下狱,又很快官复原职。她一个骠骑将军,一到马邑城,二话不说,就敢缴太尉的兵权。偌大宿邺城,说丢就丢,谁给她的胆子?   他就不信,朝中没有大臣参她。她为什么还敢这么放肆?   而那位君主,又凭什么能够如此信任她?如果她腹中的孩子是慕容炎的,那就说得通了。   左苍狼的份量不轻,然而如果她腹中还有慕容炎的骨肉,那份量恐怕就更不可小视了。而且慕容炎从夺位开始,就一直以深情专一的面目示人,登基之后,更是废弃六宫,独宠一人。   如果他跟自己亡臣的遗孀有染,那这事就相当精彩了。为了掩盖这样的事,只怕要让他真的让出宿邺城,也是可以谈的吧?   他心念电转,随口问:“孩子父亲是谁?”   左苍狼伸出五指,各根手指点了点,认真思索了一阵,一脸严肃地说:“这个……要看月份。”   任旋的表情顿时五颜六色,十分精彩:“你……你……”   左苍狼说:“你的军医能够诊出孩子几个月了吗?”   任旋简直想要捶死她的心都有了,不过这样一来,方才的想法又有点动摇了。如果她是慕容炎的人,慕容炎会允许她私生活混乱吗?再一想,又觉得这个人说话不可信。顿时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左苍狼扯了扯他的袖子,说:“让他们再帮我诊诊,好歹先让我知道孩子父亲是谁啊!”   任旋气极,甩开她的手:“滚!”   军队短暂歇息之后,继续前行,渡白狼河,过沼泽地,行往灰叶原。左苍狼半点腥气都沾不得,吐得厉害。任旋也是叫苦连天:“你不要这么麻烦啊,老子连自己媳妇怀孕都没伺候过!”   左苍狼吐得脸色发白,一路连话都不怎么说了。但是脑子却非常清醒。她居然怀孕了,肚子里孕育了另一个生命的感觉,真的太神奇。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最艰难的时候。   落在西靖手里,纵然任旋念她两分救命的恩情,然而西靖皇帝呢?   西靖与大燕结仇,由来已久。她的双手更是染满靖人鲜血,这些人一旦得知她怀孕,又会怎么对待她?   慕容炎……胃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吐,黄汁苦得让人失去了其他感觉。可是突然之间,又想到他。如果……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会怎么样呢?   第一次,她心中茫然。她竟然想不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大燕,袁戏突破宿邺东门而入,狄连忠、王楠两路兵马也随即攻进城中。然而西靖军队已经逃得毫无踪迹。达奚琴知道狄连忠会对他不利,这时候冲到袁戏身边,说:“袁将军!任旋掳走了左将军!”   袁戏大吃一惊:“什么?!这怎么可能?!”   不仅是他,周围将领俱是震惊,袁戏说:“任旋要撤兵,只有横渡白狼河,从灰叶原逃离。所有人跟我来,追杀靖军!”   达奚琴想了想,说:“将军,任旋此人也是老将。他既然要从灰叶原撤军,就不会毫无准备。而且靖人对灰叶原的地势,比我们熟悉得多。此时追击,即使能追上,损失也必然惨重。而且未必能救回将军。”   袁戏说:“难道我们就这样让他把将军截走不成?”   达奚琴看了狄连忠一眼,有些话没有说——狄连忠既然暗通任旋陷害左苍狼,就一定不会给他们救人的机会。这时候,任旋只怕已经走远了。而且袁戏也是狄连忠的劲敌,他敢害左苍狼,难道就不会害袁戏吗?   一旦到时候他截退袁戏的退路,那才是大大糟糕。   狄连忠的脸色也不好看,他是打算派袁戏追击的。这时候便道:“陛下命左将军负责小泉山一役,如今既然左将军被俘,就由本将军主理军中事务。诸位将军且交出兵符,由本太尉重新调配驻防。”   袁戏当即就要反驳,达奚琴向他使了个眼色。他虽然不满,然而也没再说话。王楠等人也有微辞,但是左苍狼不在,狄连忠又是太尉,没办法,只好任他收去兵符。   袁戏独木难支,也只好任由他了。   狄连忠对这个结果还算是满意,左苍狼被俘至西靖,难有生机。她屠杀西靖两城百姓,西靖皇帝不可能让她活着回来。军中没了这个人,自己除一大敌。袁戏等人,也可以留着日后收拾了。   否则一下子损失骠骑将军、车骑将军两员战将,只怕慕容炎不震怒也是不行了。   他说:“既然贼军已逃,还是先回报陛下吧。”   任旋的军队进入灰叶原那天,正是八月十五。   中秋佳节,靖军的士气却不高。这一战虽然伤亡很小,然而又是徒劳无功。反而被燕军占去了无终和孤竹的小泉山、鸡鸣郡等地。西靖几乎是一无所获。   将要入城的时候,任旋便命人找来囚车,将她押入车中。   西靖的百姓早就听说任旋擒获了左苍狼,如今沿途围观者甚众。当然激愤之下,投物乱砸是少不了的。好在囚车有所阻拦,左苍狼自己躲一躲,也就受点小伤。   她也一直很注意,自从知道自己怀着身孕,哪怕其实并无其他感觉,却难以抑制地,有一种初为人母的喜悦。那种情绪不知来处,却让整个人都变得温柔无比,也坚强无比。   任旋骑在马上,偶尔回头看她。他对这个人,其实颇为欣赏,但是各为其主,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军队一路途经三郡四州,终于来到西靖国都。兵士把她从囚车里拖下来,以麻绳缚紧。任旋站在他面前,看了看,拿出鞍上水囊,给她喂了一点水,说:“我们陛下……唉,自己保重。”   他不可能放走她,这个人太可怕。将来如果交战,又会有不知道多少西靖人死在她手上。   左苍狼点头,说:“我尽力。”   任旋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   然而那个西靖皇帝,却比想象中难缠很多。左苍狼刚刚正车,正在活动手脚,突然有兵士来报:“任将军,陛下有令,将大燕俘虏左苍狼拖到刑场,处以凌迟极刑,以祭死难将士在天之灵。”   任旋吃了一惊,然而对自己君主毕竟是了解,也不能说什么,只好看着兵士过来,拖了左苍狼去往刑场。   左苍狼没有挣扎,刑场离这里不远,西靖皇帝显然早有准备,此时刽子手、行刑官都已到场。   她被推搡着来到刑场中央,上面铺了一块白布。有兵士上来,粗暴地以刀划破她的衣服,周围都是围观的百姓,那种赤裸的眼神,足以击溃任何一个女人的神智。   她上齿咬住下唇,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被除去,周围有人大声叫好。阳光正烈,冰冷的刀锋贴着肌肤,划破衣裳,刽子手的目光有一种血腥的兴奋。   西靖皇帝缓缓步入刑场,左苍狼明白了,他不是要杀她,而是要羞辱她。他要她裸裎于人前,哪怕此后回到大燕,提及西靖,也将是永远的噩梦。而且也只有让她恐惧求饶,他才能探到她真正的价值。   左苍狼缓缓抑制身体的颤抖,不再挣扎。她甚至站起身来,巍然而立,任由衣裳片片落地,容色平静。   周围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西靖皇帝在上方坐下来,他不说话,行刑官也不敢耽搁。有人拿来鱼网,将她套住,整个人捆缚在木柱上。刽子手托了大小厚薄不一的刀,捡起其中一把,拇指轻拭刀锋。   监斩台上,行刑官下令:“行刑。”   于是那寒光闪烁的刀锋便贴着她眼皮,凌迟行刑第一刀,去其眼皮,以免受刑人闭目不视。   那刀锋贴着眼睛,左苍狼听见自己的心跳。她真的闭上了眼睛,恐惧无法克制,她承认,西靖皇帝是个很难对付的人。耳边响起脚步声,她睁开眼睛,果然见西靖皇帝站在她面前。   一个人,如果衣不蔽体,就没有尊严。所以如今,他锦衣华盖、君威如山,而她却是形容狼狈,何来谈判的资本?这便是他的目的。   左苍狼与他对视,他约摸三十多岁,行止之间,气势逼人。这时候靠得近,他唇角微勾,说:“早听说左将军兵法了得,想不到如此年轻。”他目光向下,寸寸打量她的身体。不失君王气度,却毫不遮掩亵玩之意。   左苍狼也露了一个苦笑,说:“久闻陛下文治武功,威慑海内。想不到竟然要把一个女子扒得精光,才敢出来相见。”   西靖皇帝目光微凝,说:“死到临头,你还嘴硬。”   左苍狼说:“人到临死之前,胆子总是要大很多。一些话死前说了,总好过死后无处可说。”   她知道他要谈判,此时抱定必死之心,反而能略占上风。不过看此人行事手段,只怕这次慕容炎不出大价钱,他是不会放人了。果然西靖皇帝随后开口:“倒不知燕王对将军哪一部分更感兴趣,寡人意,先送将军这部分回去,给他一个惊喜。”   左苍狼心中微沉,他打量她一番,目光停留在她胸前。那一刻,她寒毛都竖了起来。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笑着说:“看来这里,燕王很是熟悉。”   左苍狼咬唇,他又轻笑,转身亲自拿过刀,刀锋缓缓划过她左臂。血浸出来,滴入土地。左苍狼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哼出声。西靖皇帝在她手臂、小腿各切血肉一块,置于盘中。随后一边擦手一边道:“派人传给燕王。”旁边侍从问:“陛下,可用传书?”   他将沾血的丝帛掷入盘中,说:“不必了,这位燕王不同于乃父,书信无用。让他自行定夺吧。”说完,转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将军初临蔽国,但愿这洗尘仪式还能入眼。”   说完,挥挥手,有人上来,将她搭下去,投入狱中。   她在西靖是恶名在外,如今衣衫破碎,手脚又皆被捆缚。两个狱卒眼睛里都冒着火,一个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将军。要不我们……”说着话,极为淫猥地撞了撞身边的同伴。   另一个也有些意动,说:“只怕上面发现,恐不好交待。”   先前说话的嘿嘿笑了两声,说:“她屠我们两城,杀死我们多少弟兄?我们玩她也是替天行道。”   说着话便上前来,那双手的触碰让人无比恶心,左苍狼闭上眼睛。慕容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遍一遍,只是念这个名字。   原来,我并不信世间神灵,拈香诵经,我的神龛上,只奉着你。   她闭上眼睛,牢门外有人走进去,怒斥:“住手!”   两个狱卒吓了一大跳,登时放开她,跪拜道:“任将军!将军饶命!小的们只是一时义愤,想要惩治一下这个敌将……”  来人是任旋,他也不想跟这两个狱卒多说,只道了一声滚。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出了囚室,他在左苍狼身边蹲下来,掏了伤药替她止血。左苍狼说:“任将军,当初你在晋阳城一住两个月。我可有丝毫折辱之意?”   任旋面带愧色,说:“我已尽力,你当我们家陛下跟你们燕王一样?对我言听计从?”   左苍狼说:“他要如何,你想必是不能左右。但……我恳请将军,不要让我受小人折辱。”   任旋叹了口气,说:“我会吩咐下去。”   左苍狼点头,其实敌国之中,他能如此已是不错。然而她还是只有挟恩要胁,以期能保住腹中骨肉。为此,什么施恩不图报之类高尚漂亮的道理,也是顾不得了。   晋阳城,西靖送了一个木盒过来。慕容炎当朝打开,里面是血肉三块,且份量不轻。   朝堂诸人俱惊,袁戏等人已经热泪盈眶:“陛下!西靖的狗皇帝如此折磨将军,陛下万万早想对策,救出将军才是啊!”   就连夏常有都不忍看,出言道:“陛下,西靖送来将军血肉,必是有意谈判。还请陛下尽快接见来使,商谈赎金吧。”   姜散宜扫视左右,终于还是出列,说:“陛下,将军战功赫赫,赎是肯定要赎的。但是西靖此举,意在威慑。如果此时陛下急于谈判,他们必定狮子大开口,于我大燕不利啊。”   他一说话,门下一帮党羽纷纷支持,袁戏怒了:“按你这样说,难道就眼看着将军在西靖受苦不成?”   狄连忠轻咳一声,也出列说:“陛下,姜相与袁将军所言,都有道理。依微臣看来,西靖既然威慑,便没有取将军性命的意思。陛下可以折衷取价,一面商谈,一面再思对策。”   慕容炎又看了一眼那个木盒,里面血肉已然惨白。西靖当然不会取她性命。只是不伤她性命,又会怎样折磨?那个迫得慕容渊口口声声称他为君父的西靖帝王,又岂是善茬?   可是,真的要这时候开价吗?   如果此时开出价码,必会步步被动。即使真的开价,又应该开一个怎样的价码?那个人,到底值什么价?  他没有当朝决定,待退朝之后,突然问王允昭:“冷非颜在哪里?”   王允昭显然知道他会问起此事,当即说:“回陛下,冷少君在得知左将军被俘之时,已经离开大燕。两日前传回燕楼的讯息,人已在西靖。”   慕容炎说:“派端木伤前去接应她,命端木柔协助。”王允昭说:“是。”   慕容炎转过头,又说:“警告端木家族,孤可以容忍他们与燕楼争权夺利,但是希望他们能分清场合。”   王允昭容色一肃,慕容炎很少这样直白地警告旁人。他躬身道:“是。”   次日,慕容炎修书回复西靖,愿让出马邑城,以赎左苍狼。此信一出,大燕与西靖俱都震惊。军中袁戏等人也是再无话说。   割地跟赎金的性质,可是大大地不一样。西靖皇帝接到这封书信,也是意外,微笑说:“看来这位左将军果然份量很重。”   任旋也摸不清他的想法,说:“可是如今马邑城夹在小泉山和宿邺城中间,其他二地皆被大燕占据。我等就算得城,焉能守城?”   西靖皇帝只是笑,说:“所以他才抛出这一城,让我等还价。”   任旋说:“此人也真是奸滑,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还价呢?”   西靖皇帝说:“他们不是新夺了俞国故地三城吗?小泉山、鸡鸣郡、空州我们都要,马邑城本来就是西靖的城池,令他归还。”   任旋眉头微皱,说:“这位燕王跟其父慕容渊不一样,这种条件,只怕他不会接受。”   西靖皇帝说:“不接受下次就麻烦左将军再切一点更具份量的东西回去。即使他不接受,温砌旧部也会逼着他接受。”   任旋不由打了个寒颤。   左苍狼在狱中呆了数日,狱卒总算没有再欺侮她。然而这样的环境,她总是睡不好。饮食更是糟糕。她只有强迫自己吃东西,无论如何,总没有败给自己的道理。   她在西靖呆了一个多月,幸好身体非常瘦弱,肚子尚不明显。但是用手细细触摸,已经可以明显觉得异样。   慕容炎第二次让步,答应割让小泉山等地,但要求拒不割让马邑城。西靖皇帝对这个结果已经相当满意,却仍然没有轻易让步。   这一天夜里,左苍狼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香味。她心中一惊,立刻捂住口鼻。不过片刻,外面有人进来,左苍狼吃惊地睁大眼睛,但见冷非颜剑刃滴血,正左右四顾,查探牢房!   左苍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非颜!你怎么会在这里?”   冷非颜一剑划开铁锁,说:“出去再说,能走吗?”   左苍狼站起身来,只觉得一阵一阵地头晕。冷非颜等不及她自己走,上前两步背起她,说:“抱紧我!”飞快地出去。外面狱卒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燕楼的人出手极为狠辣,几乎没有活口。   左苍狼看得心惊,说:“你这样来劫人,就算出得了这天牢,又怎么可能逃出西靖?”   冷非颜头也没回,说:“总得试一试!”前面又有人冲上来,她虽然背了一个人,动作却灵活无比。手中剑锋一舔,数人倒毙。   “楼主!这边!”前面有人说话,是巫蛊。左苍狼这才想起来,是了,巫蛊以前就是西靖将领,他能进来这天牢,还真是不奇怪。冷非颜跟着他疾步出了牢房。燕楼这次出动了许多人,几乎血洗了这里。   冷非颜毫不停留,一出大牢,直接就将她放在一口木箱里。左苍狼不放心:“你送我到哪里去?你们怎么办?”   冷非颜冲她扬了扬手中剑,说:“为了这次劫囚,我准备了一个半月。你对我好歹有点信心啊!”   左苍狼不说话了,她也不再多说,盖上木箱。接下来的事,左苍狼就不知道了,木箱一路向前,很快出了靖都。身后人声喧哗,想来是有人已经发现了劫囚的事。   可是她没有办法去管了,她靠着木箱,侧耳细听外面动静。   车行约摸一天一夜,路渐渐难走。左苍狼饿得一阵一阵发昏,终于木箱打开,眼前竹屋陌生,然而竹屋里却站了个熟人。左苍狼扶着箱子站起来:“杨涟亭!!”   根本控制不住,整个人扑进了他怀里。杨涟亭接住她,然后就是一怔:“你……”他抬手替她诊脉,沉默良久,说:“有了身孕,你还四处征战。也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他没有问孩子父亲是谁。她那样一个人啊,一道条走到黑的。孩子父亲还能是谁?   他把左苍狼抱出来,才发现她轻得令人吃惊。他说:“眼看要当娘的人了,看看你把自己照顾成了什么样子。”   左苍狼说:“别念我了,我在牢里,想吃什么也没人给我做啊。”   杨涟亭说:“现在想吃什么,给你做点吃的。”   左苍狼老实不客气,说:“藕羹。”   杨涟亭又沉默了,半天说:“没有。”   ……   好不容易给她做了一碗桂花粥,趁着她喝粥的时间,他又给她配药,说:“陛下派了周信接应我们,喝完药就走吧。”左苍狼一边狼吞虎咽地喝着粥,一边问:“非颜他们不知道逃没逃出来。西靖皇帝如果发现我不见了,一定会封锁靖都。到时候他们只怕插翅难飞。我们等她。”   杨涟亭说:“她身手比你好,不用担心的。”   左苍狼叹了口气:“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一路上就三个人,同酒同歌,哪怕龙潭虎穴、千难万险,终会千里来寻。怎么能不担心呢?   等她喝完粥,杨涟亭也配好了伤药,也不客气,直接就扒了她的衣袍。左苍狼在他面前倒是坦荡,直接撩起伤处,让他上药。杨涟亭看着那样的伤口,那是生生剜去的肉。   他说:“你看看你这一身伤啊!真当自己是铁打的啊。”   左苍狼说:“好久不见,你罗嗦了好多。快上好药,我要出去。”   杨涟亭说:“出去?你现在知道这是哪里吗?!你就出去!”   左苍狼说:“渠洲吧。”   杨涟亭一怔:“你怎么知道?”   左苍狼说:“按行走的路程来算,差不多到这里。而渠洲向北,尽是崇山峻岭。若要逃脱,选这条路当然是上佳。”   杨涟亭苦笑,说:“好了我相信你很了解了。但是你毕竟身怀有孕……身子也虚弱……周信那边,准备很充分。你还是跟他先回去吧。”   左苍狼望定他,轻声说:“无论如何,我必须跟非颜一起离开西靖。如果我走了,陛下不会管这里还有谁。”   杨涟亭眼中神色慢慢凝重,最后点头:“我们一起等她。” ☆、第 72 章 孕期   这一日,姜散宜刚刚下朝,正准备出宫,突然有人追了上来:“姜相!”   姜散宜回过头,就看见狄连忠。他有些意外,狄连忠虽然对他十分领情,但是在人前,两个人并未表现得有多亲密。他拱手道:“狄太尉,您有何事?”   狄连忠看了一眼郑之舟,姜散宜意领神会,示意郑之舟先行离开。狄连忠这才说:“姜大人,我有一事,颇为不安。”   姜散宜问:“何事?但请狄太尉明言。”   狄连忠咬咬牙,说:“实不相瞒,当初左苍狼被俘,其实……并不是意外。”姜散宜一怔,他索性摊开了说:“当初我与任旋交易,引她入敌彀,本以为西靖绝不会给她一线生机,却没想到这个任旋言而无信,西靖皇帝非但未取她性命,反而向陛下狮子大开口。而陛下竟然以城池相易。如今……更是派人全力营救。”   姜散宜慢慢明白过来,狄连忠说:“如果她平安归来,我只怕……她会在陛下面前极尽谗言。这可如何是好?”   姜散宜说:“狄太尉,你可知当初任旋被俘之时,我曾三度进言,劝陛下杀之以平民愤?左苍狼对他有救命之恩,这个人不肯取她性命,并不奇怪。”   狄连忠急道:“姜相如今说这话有何用?!我担心的是……”   姜散宜想了想,说:“太尉与任旋密谈,她手上可有实证?”   狄连忠说:“这倒是没有。但是她与陛下如此亲密,哪怕是并无实证,只要几句枕边风,岂不是就能要了我的性命?”   姜散宜望定他,缓缓微笑,说:“不能。”   狄连忠怔住,待要再问,他却大步离开了。   左苍狼到达盘龙谷山脉之时,已经是十一月,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山中小道崎岖,行走不易,大多时候由冷非颜抱着她走。一路坎坎坷坷,总算是到达了燕地。   冷非颜把她放下来,左苍狼不乐意:“再抱我一会儿。”   冷非颜朝前面向她扬扬下巴,左苍狼一怔,待转头看过去,只见溪畔,慕容炎锦袍玉带,临风而立。见她看过来,只是微笑。左苍狼紧跑几步,突然上前抱住了他。   慕容炎一怔,许久,也不顾冷非颜和杨涟亭等人的目光,缓缓展臂,搂住了她的腰。怀中人削瘦无比,他轻吁了一口气,说:“还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左苍狼这时候却是脸红了,这么多年,她几时又这般主动过?   只是那样日日夜夜的念想,也只有眼前这一个拥抱,如此真切。   她松开他,说:“主上,我……”本想引了他的手,去触碰她的小腹,但突然记起身后还有几个大活人,还真是没好意思。慕容炎拍拍她的肩,她身后,杨涟亭、冷非颜早知道二人关系,这倒是没有。   端木伤和端木柔还是十分奇怪,这时候也不朝这边看。慕容炎索性说:“这次你们做得很好,人送到这里便可,下去吧。”   几个人这才行礼,各自离开。   等人都走远了,慕容炎一把将左苍狼抱起,也许这时候,可以说一些情深似海、相思沁血的话。可是突然之间,他什么都不想说。左苍狼搂着他的脖子,她一向压抑克制,这时候却突然说:“当时在宿邺城,我知道落入敌人圈套的时候,我想这次一定是再劫难逃了。”   慕容炎嗯了一声,怀中人轻得像一片羽毛,他脚步稳健。左苍狼又说:“当时我想,我身而为将,死在沙场,也不算撼事。但是后来,我想我一定要回来,活着回来。”慕容炎低下头,迎上她的目光,她目光温柔欲滴,轻声说:“陛下,我怀孕了。”   慕容炎脚步微顿,随后如常。他轻声问:“几时的事,为何无人传报与孤?”   左苍狼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说:“六个多月了。”   慕容炎看了一眼她的小腹,她实在是太瘦削了,肚子微鼓,却不像怀孕六个月的样子。左苍狼看了看他的神色,说:“陛下?”   慕容炎把她放到地上,伸手触摸她的小腹,说:“阿左。”   左苍狼说:“陛下不高兴吗?”   慕容炎说:“怎么会呢?只是想到这一路艰险,不免心惊。幸好你与它尽皆平安。”   左苍狼慢慢靠在他肩头,慕容炎感觉到她小腹中,有一丝微弱的胎动。他怔住。左苍狼说:“如今我的身份,毕竟不适合将此事公之于众,我想,先不回晋阳,等生下他之后,再作打算。”   慕容炎拍拍她的肩,说:“无论如何,终归是孤的骨肉,岂能流落在外?”   左苍狼微怔,他轻轻抚摸她的长发,说:“反正温夫人什么的,也只是个虚名。包括温行野在内,大家都知道。如今事已至此,阿左,回宫之后,孤会向朝臣公开此事。”   山风过耳,左苍狼只觉回声隐隐,有一种幻听的错觉。慕容炎的目光却是郑重而坚定的,他说:“孤会给你一个妃位,这个孩子,会是孤的长子。”   左苍狼握紧他的手,那一刻,所有的苦难全都值得。她轻声说:“能得陛下此言,微臣死而无怨。但是如此一来,恐于陛下声名不利。依微臣之言,还是……”   慕容炎不待她说完,重又抱起她,说:“孤总不能,为了半世虚名,不顾自己的骨肉……和、和你。”   左苍狼依偎在他怀中,初冬的深山只有松柏仍青。耳边流水涓涓,天上的流云散了又聚,这人间平静而美好,于是那些在敌国所受的磨难与伤害,慢慢痊愈。   他的目光,是疗伤的圣品。   车驾驶进晋阳城,只有城门吏例行检查了一番,见慕容炎在车驾之中,他也是吓了一跳,待要行礼,慕容炎却说:“免了,不要惊动旁人。”   于是守城的官兵悄无声息地放了行。   一路回到宫中,慕容炎仍旧把她送回南清宫。王允昭急令宫人上了些吃食,让她先垫垫肚子,慕容炎随后召太医过来为她诊治。   太医令海蕴和太医丞赵紫恩都赶了过来,一同过来的,还有王后姜碧兰。慕容炎守在左苍狼榻边,那时候南清宫的寝殿里,暖炉烧得正旺。她身着轻薄柔软的睡袍,长发披散,整个人少了一丝刚毅,多了一种别样的柔情。   慕容炎守在她榻边,外面有人高声道:“王后娘娘驾到。”   左苍狼微怔,待要起身,慕容炎抬手示意不用。这时候,姜碧兰当先进来。不待慕容炎开口,先问:“陛下这是怎么了?回宫先召太医,可是哪里不舒服?”   话落,似乎这才看见榻上的左苍狼,复又笑道:“将军?听闻将军不幸落入西靖贼人之手,如今平安归来,真是再好不过。”   左苍狼说:“承蒙王后娘娘惦念。”   姜碧兰笑着说:“陛下急召太医,可是将军哪里不适?”   慕容炎挥挥手,太医令海蕴上前,准备替她诊脉,左苍狼不肯伸手,说:“赵太医。”赵紫恩这才上前,海蕴的脸色非常难看,却还是退让至一边。   赵紫恩仔细替她诊脉,良久,难掩惊诧,说:“将军……”他回头看了一眼慕容炎,慕容炎缓缓说:“左将军身怀有孕,这是一件大喜事,你不必隐瞒。”   满殿宫人都变了脸色,姜碧兰更是如受重击。随后,她说:“这就奇怪了,左将军乃是温帅之妻,温帅去世已有数载,不知左将军孕从何来?”   慕容炎回过头,迎着她的目光说:“阿左和温帅,本无姻缘。温帅与其妻一直恩爱,纳她为妾,亦不过只是缘于爱才之心。如今亡者已逝,而定国公夫妇老无所依,孤这才命阿左支撑温氏门楣。”   姜碧兰面色惨白,他这样说,是铁定要给她一个身份了?!   果然,慕容炎缓缓说:“如今,孤不能让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也是时候,给她一个名份了。”   姜碧兰只觉唇边一甜,银牙竟是将唇咬破。她说:“陛下若是如此,欲置军中温氏旧部于何地?”   慕容炎握住左苍狼的手,说:“世事多变,岂能两全?”   赵紫恩当然什么也不敢说,他一个太医,能说什么?认真把完脉之后,他说:“将军身体虚弱,好在胎象还平稳。只是未来必须卧床静养,饮食方面更要注意,万不可再疏忽大意。”   左苍狼握住慕容炎的手,慕容炎与她目光相对,说:“朝臣之事,自有孤出面澄清。你好好静养便是。如今宫中,只有你与王后,四妃封号都是虚衔,你看看想要哪一个。孤明日让宗正拟来便是。”   左苍狼抿唇,一切惊疑如梦。姜碧兰右手握紧,指甲刺入血肉——就这么当着她这个王后,让这个女人自拟封号。他可有把自己放在眼里过?   她心中衔恨已极,旁边赵紫恩已经诊完脉,慕容炎说:“以后南清宫里的事,就由你亲自照顾。务必小心仔细,不得假手他人。”   赵紫恩躬身道:“微臣荣幸。陛下请放心,将军只要遵从微臣医嘱,五个月之后,保准陛下喜得龙嗣。”   慕容炎神情慢慢凝固,左苍狼轻声问:“你说什么?”   赵紫恩看看她,又看看慕容炎,说:“将军如今有五个月身孕,五个月之后,当可喜得皇嗣。这……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左苍狼一个枕头扔过去,怒道:“赵太医,你最好明白你在说什么!”心中愤怒难以言表,五个月之前,她在小泉山,怎么可能是那个时候怀的孕?!   慕容炎的眸色也慢慢沉下来,说:“太医丞,你的诊治是否有误?”   赵紫恩一脸惊诧:“陛下,以将军的脉象看来,真是怀孕五个月不会有错。”   慕容炎看了左苍狼一眼,转头对太医令海蕴道:“太医令。”海蕴不用他多说,立刻上前,再度为左苍狼诊脉,片刻之后,跪地道:“回禀陛下、王后,将军腹中孩子,确实是五个月有余,相差不会超过十日。” ☆、第 73 章 刀锋   左苍狼用力推开海蕴,坐起来:“你们胡说!这怎么可能!陛下,我要杨涟亭重新诊脉!”   慕容炎没说话,旁边姜碧兰说:“左将军这话就奇怪了,宫里的太医令和太医丞你都信不过,反而相信拜玉教的人。这杨涟亭如今是拜玉教教主,将军指名道姓要他来为将军诊治,可见将军与其交情不浅。如此一来,他当然是向着将军了……”   她话没说完,左苍狼突然怒道:“你给我闭嘴!”   姜碧兰吃了一惊,在这之前,左苍狼无论如何总是守着为臣之道,几时曾这般出言无状?她缓缓退到慕容炎身后,说:“你竟然敢这样跟本宫说话!”   左苍狼看向慕容炎,说:“陛下,这个孩子是谁的根本不重要。”慕容炎面色微变,左苍狼抬起头,第一次,变得非常强势:“就算他不是陛下的骨肉,他总归也是我的骨肉。太医诊定他几个月,或者陛下信和不信,都不要紧。我想古往今来,也没有臣子之妻需要为陛下守节的道理吧?”   慕容炎盯着她的眼睛,她一手护着小腹,目光坚定。慕容炎说:“是谁的?五个月前,你在小泉山。是达奚琴的?”   左苍狼冷笑:“不劳陛下费心。”   说完便起身,准备出宫。慕容炎猛然伸手,拉住她的手臂,扬手就是一巴掌。左苍狼脸颊一麻,整个人都呆住。慕容炎说:“孤下定决心,许你妃位。你竟然跟别的男人做出这等苟且之事!”   左苍狼捂住脸颊,慕容炎说:“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去达奚琴府上跟他双宿双栖?”   他这样的一个人,一向冷静,今日如此,真真是失态了。左苍狼气急,说:“陛下以为是,那便是了!”   说罢推开他,转身往外走!慕容炎伸手将她拉回来,用力摔到床上,转头对赵紫恩说:“给我打掉这个孽种!封平!”宫外,封平快步进来,一看他脸色,也是吓了一跳:“陛下?”   慕容炎说:“将左苍狼圈禁南清宫,未得孤允许,不许踏出宫门半步!”   封平拱手:“微臣领命!”   慕容炎犹不解恨,说:“立刻派人前往瑾瑜侯门,捉拿达奚琴!”   左苍狼简直是怒急:“慕容炎!”   慕容炎却未再同她多说,摔门而去。左苍狼想要追出去,封平一挥手,两个禁卫军便上前拿住了她。姜碧兰缓缓站起身来,看了一眼海蕴,说:“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陛下的话?”   海蕴答应一声,赶紧提笔开药方。左苍狼挣扎得厉害,两个禁卫军不得不将她按住。姜碧兰缓缓走到她面前,说:“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她伸出手,轻轻抚摸左苍狼的小腹,说:“当初我的孩子没了,你只在牢里呆了不到十天。他的性命,就换你十日牢狱之灾。”   她的手指微凉,左苍狼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姜碧兰突然起身,用尽全力一脚踹在她小腹上。左苍狼惨叫一声,身子微躬,像一只置于烈火滚油之中的虾米。   姜碧兰又狠狠踢了一脚,左苍狼猛然挣开身边的禁军,整个人扑上去。姜碧兰惊叫一声,幸好封平就站她身后,挡住了左苍狼这一击,一手接住了她。   姜碧兰赶紧脱开他的怀抱,站稳之后再一看,左苍狼已经昏了过去。   宫人们一声不敢吭,她眼中有一种别样的快意,转头看了一眼赵紫恩,说:“该怎么做,不需要本宫提醒你吧?”   赵紫恩额上冷汗滚滚而来,闻言说:“娘娘放心,微臣知晓。”   姜碧兰说:“算你识时务。”   说罢,转身出了南清宫。赵紫恩走到榻边,看见左苍狼骨瘦如柴,一缕鲜血自衣下渗出来,触目惊心。   御书房,慕容炎在批奏折,朱笔刚刚提起,复又放下。外面雕花的木门开了又合,王允昭走过来。慕容炎问:“如何?”   王允昭低着头,半晌说:“回陛下,已经处理了。”   风吹过窗棂,其声沙沙。慕容炎沉默,一时无话。   左苍狼醒过来时,烛影摇曳。南清宫一片静谧,重重罗帷之外,可晴倚在床头,还睡着。她坐起来,披了衣服准备下床。可晴脑袋一点,整个人都惊醒过来,看见她下地,忙说:“将军?您快躺好,太医说您不能受凉!”   左苍狼推开她,穿了衣服下地,可晴急了:“将军,这大半夜的,您是要去哪啊?”   左苍狼没说话,径直走到宫门前,门外站在一排禁军。见他过来,为首的赶紧阻拦:“将军,陛下有令,封禁南清宫,不许任何人出入。将军请回吧。”   左苍狼缓缓往前走,终于开口,说:“那你们杀了我,提我头颅向他交待啊。”   禁军怔住,这时候她面色纸一样的惨白,脚步虚浮,弱不胜衣的模样。可是没有人敢向她拔刀。兵士步步后退,为首的说:“将军,小的们也是奉命行事,将军何必为难小的?”   左苍狼说:“不拔刀就让开。”   她大步往前走,这燕王宫如一座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让人再不想停留片刻。可晴与另一个宫女追在后面,可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左苍狼一直出了后宫,将要行出宫门,前面有人挡住了她。是封平。他上下打量她,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命你禁足南清宫,你擅自闯宫,违背圣旨,论罪当诛。”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说:“走开。”   封平拇指微顶,腰刀出鞘:“刀剑无眼,你非要一试吗?”   这时候的左苍狼,手无寸铁、气虚血弱,他不信拿不下她。而左苍狼却认定他不敢杀她,现在慕容炎还需要温氏,就算是封平,也不敢堂而皇之地让她死在他刀下。   否则慕容炎无论如何,也必须严惩凶手以平军中诸将之怒。这样一来,无论他是否有心维护,封平都必死无疑。封平是个惜命之人,当然不会做出这等玉石俱焚之事。   而就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封平出刀了。左苍狼闪过两招,突然一惊——封平的每一刀有意无意,都划向她的脸!   封平目光阴沉,刀若狂风。左苍狼的倚仗,他当然懂得。他绝不能在这种场合取她性命,这就是哪怕是海蕴和赵紫恩受王后指使,也不敢直接下药害死左苍狼一样。   无论如何,但凡和她的死沾上关系,温氏旧部都不会善罢甘休。慕容炎也必须给温氏和天下人一个交待。于是但是沾染的人绝对必死无疑。   但是,她得以留在慕容炎身边,拥有如今滔天的权势,其实还不是因为以色侍君?如果今天“不小心”在这张脸上留下疤痕,本来就是她违反皇命在先,他又可辩称一时失手,谁也奈何他不得。   就算慕容炎有心追究,但是一个容颜尽毁的女人,值得他深究吗?   他这般一想,刀风如电,逼得更紧。左苍狼此时哪里禁得住如此激烈的对抗?不过几招之后,封平的刀就已经到了眼前。眼看那刀锋将要舔上她的脸,有人惊叫了一声,猛扑上来,挡住了那一刀。   封平没打算取她性命,下手当然不会太狠。刀锋划在一个宫女手腕上,入肉三分。   宫女似乎以为自己死定了,闭着眼睛只是尖叫。左苍狼一怔,缓缓地放弃了抵抗。确实,封平不能取她性命,但他有更恶毒的心思。这时候的反抗,不过让小人可以在她身上加诸更多的伤害。   面前的宫女叫了半天,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活着,只是手腕流血不止。她忙转头去看左苍狼,左苍狼也在看她腕间的伤,好半天,她轻声说:“回去吧。”   声音充满疲惫。   慕容炎确实封禁了南清宫,只剩下两个宫女,一个是可晴,另一个就是为她挡下封平那一刀的女孩。左苍狼直到回了南清宫,才拿过她的手看了一下。刀尖入肉不深,但是如果划在脸上,毁容是肯定的。   她说:“叫可晴给你上点药。”   那个宫女方才叫得太大声,是以为自己一定会死了。这时候没死成,只是受了点轻伤,不免有点脸红。她点点头,左苍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咧着嘴笑笑:“回将军,我叫薇薇。”   左苍狼点头,示意她二人下去。可晴便带着薇薇下去,整个宫室里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和这一室清冷的烛火。   左苍狼在榻上坐到天亮,碳火慢慢地燃尽了。可晴和薇薇背着她,把宫女用的劣等碳掺到上等碳中,让她的宫室不至于过分寒冷。左苍狼虽然是武人,但她其实心思细腻。如果连这个都发觉不出的话,这样成为三军统率,未免也太危险了吧?   可是她没有说破,如今姜碧兰掌管后宫,南清宫的用度,可以想象被克扣成什么样。赵紫恩和海蕴每天过来一趟,但只要左苍狼说不见,他们就不会入内。   两个人都知道这梁子已经结下了,此时讨好无用,只是例行公事罢了。   两天过去,南清宫连送过来的饭食,也都是残羹剩饭,而且每每迟误。便是可晴和薇薇也忍不了了。   两个女孩每每跟送饭的太监争执,但是那又如何?平白受一顿冷嘲热讽、惹一肚子闲气罢了。   温行野等人没有再入宫看她,自从知道了她跟慕容炎的关系之后,温行野开始不再担心她——有着那层关系,在宫里久住才是正常的吧?军中诸将也没法前来见她,但是大家都觉得她应该很好吧?   毕竟她落入敌手之时,慕容炎肯以城池相易,这是何等器重?古往今来,可有将军获此圣宠?   于是她呆在清冷的宫室之中,发现这燕王宫真是冷清地叫人害怕。天黑了又亮,日日夜夜,安静得可以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   天越来越冷,外面檐下可以看见倒挂的冰棱。她身子本来就弱,受不得寒,暖炉一天到晚都不能熄。可晴和薇薇把自己份例的碳都烧了个干净的时候,南清宫里冷得令人心寒。   左苍狼坐在床榻之上,身上的温度一点一点地消磨干净,两个宫女冷得不停地搓手呵气。   午饭又到傍晚才送来,薄粥里都是冰碴子。薇薇看见了,怒道:“这样冷的天,这些东西让将军怎么入口?!”   有个声音阴阳怪气地答:“大家都这么吃,旁人都能入口,她就吃不得了?”   薇薇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我们将军本就病着……”   她话没说完,左苍狼轻声说:“薇薇,进来。”   那个声音也不怕她听见,继续说:“既然将军如此娇贵,这些东西奴才就端回去了。”   薇薇恨得咬牙切齿,却没有办法,直接从他手中抢过托盘,端进了内殿。眼里含着泪,但怕她看见伤心,没哭,只是说:“狗东西就知道欺负人!”   左苍狼起身,暖炉已经熄灭了。她走到书柜旁边,拿了一卷竹简,也没看是什么兵法,直接用火折子点燃,扔进炉中。   薇薇吃了一惊:“将军,这书……这可是古书啊!”   左苍狼将那些写满兵法的竹简一根一根投入炉中,说:“过来,热一热粥。”   薇薇飞快地去抢那些竹简,眼泪瞬间淌出来:“将军!您这是干什么呀?”   左苍狼说:“别哭。”   薇薇泪如雨下:“您别这样,求您别这样!我入宫那一年,您刚刚攻下马邑城。那时候我知道我要被分来南清宫侍候,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想只要我能看您一眼,死我也愿意!您别这样……”   她抢出那些被烧得半焦的竹简,整个人哭倒在左苍狼怀里。左苍狼没有动,这些深奥精妙的兵法战策,到底有什么用?   她拍拍左薇薇的肩,轻声说:“我没有怎样。”薇薇抬起头,抽泣着去看她的脸。她目光阴冷幽暗:“我只是要让一些人为之闻风丧胆、惊恐万状,只因我刀锋所向。” ☆、第 74 章 代价   眼见着便进到十二月,这些天,左苍狼一直没有轻举妄动。封平纵然有心拿捏她,然而南清宫他自己也是无权进入的。一时之间,双方未再发生冲突。天冷,她直接让可晴和薇薇与她同住内殿,三个人三床棉被,挤在一起,总算是暖和一些。   这一天,居然是个晴天。眼见春节将至,宫里张灯结彩,无花无叶的枝头戴上精致的绢花,一派喜气洋洋。左苍狼站在窗前,冬日的阳光从阴霾中探出头来,她伸出手,有一丝跳跃着落在她的手掌心上。   可晴和薇薇拿了抹布和扫帚,左苍狼问:“你们干什么?”   薇薇说:“春节将至了,我们把宫室打扫一下,将军也好过年呀。”   左苍狼说:“是应该‘打扫’一下。”两个人正要动手,她说:“把落叶全部堆积到院中吧。”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明白她的意思。左苍狼于是亲自动手,院中满是落叶枯枝,萧条无比。她抓了几只蜘蛛,放到宫室里,于是宫室之中开始结满蛛网。   再将泥土撒入宫闱,用扫帚一扫,桌椅便覆满薄尘。   可晴不解,问:“将军这是干什么?”左苍狼说:“伸出手来。”   两个人伸出手,因着大冬天,殿中太冷,两个人手上都生了冻疮。左苍狼看了一阵,命二人将外面盛开的瓜叶菊采了一些,捣碎成汁,涂在伤口上。紫色的花汁涂在生了冻疮的手上,看上去十分可怖。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也不多说,反正照她的吩咐去做便是了。   及至下午,外面突然有人进来,高声传报道:“左将军,陛下正往南清宫来了,请左将军准备接驾吧。”   声音有些尖利,可见是内侍。   薇薇激动得,连扫帚都丢了,飞快地跑进来禀道:“将军!将军!陛下过来了!您快换一身衣裳准备接驾吧。”   左苍狼说:“接什么驾,把被子撤下两床。”薇薇答应一声,忙去抱被子,左苍狼又说:“留最薄的一床。”   没过多久,外面脚步声响,慕容炎和袁戏、王楠等踏入南清宫。他近一个月不曾过来,如今春节临近,军中各将领大多都要回朝述职。这样的场合,左苍狼不出现是不成的。而且将军们好不容易回一趟晋阳,岂会不来拜见左苍狼?   南清宫当然会有人过来看看。   如今殿门打开,不仅是他们,就连王允昭也吃了一惊。但见院中落叶萧萧、灰尘覆盖,石阶上长满了青苔,似乎无人居住一般。这……不过才一个月,南清宫竟然变得如此荒凉。   袁戏等人俱都大吃一惊——自西靖回来之后,左苍狼就住在这里?   慕容炎回过头,看了王允昭一眼,问:“宫中缺人扫洒吗?”   王允昭一声也不敢吭,这不可能啊,这里再如何也留了两个宫人照顾,左苍狼又一向事少,宫院怎会荒凉到如此地步?   再一进入内殿,只见窗棂上全是灰尘,蛛网密结。这一下子,袁戏等人面色俱都难看起来,再顾不得慕容炎在场,许琅问:“王总管,我们将军真的住在这里?”   内殿之中,左苍狼躺在床上,不时咳嗽。外面呵气成霜,而此时榻上,她只盖了一床薄被。两个宫女跪地接驾。慕容炎沉声说:“你们倒是会侍候人。”   王允昭赶紧说:“你们两个在宫里,从不打扫宫室吗?”   薇薇和可晴互相看了一眼,可晴先叩头道:“回禀陛下,这些日子将军身体不好,每每于恶梦之中惊醒,内室是向来不能离人的。我们……我们实在是无法顾及……有几次也想请外面的公公们相助,但是就连将军病重禁军也不让我们叫太医,更不要提这点小事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求陛下饶命!”   军中诸将都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可晴双手撑着地磕头,手上涂了紫色花汁的冻伤便露出来。慕容炎站在她面前,轻声说:“抬起头来。”   可晴一怔,缓缓抬头,慕容炎蹲下来,轻轻抬起她的手,但见双手肿胀发紫,触目惊心。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王允昭,说:“太医院的人当得一手好差事。”   王允昭不敢说话,袁戏再顾不得男女之别,快步走到榻边,倒也不敢去碰左苍狼,只是连声道:“将军?将军?”   左苍狼捂着唇,只是咳嗽,好半天才缓过来,说:“是袁戏回来了吗?”袁戏眼泪都要下来,床上那被子非常薄,这样的天,岂能御寒?   身后王楠、许琅等人皆一脸悲愤,王楠转身跪在慕容炎面前,说:“陛下,将军究竟所犯何罪,竟被幽囚于此?小泉山一战,我们将军大胜,为了保住四万弟兄,被敌国所俘。回朝之后,我们信任陛下乃有道明君,绝不至于苛待将领,一直未曾过问。但是……但是陛下如此对待将军,王楠不服!!”   慕容炎面色铁青,这种时刻,这样的宫闱,简直像是一记耳光,响亮地扇在他脸上。   榻上,左苍狼坐起来,说:“王楠!”袁戏等人这时候也顾不得君前之仪了,纷纷围到榻边。左苍狼长发披散,面色憔悴,唇色更是因着寒冷而格外苍白。她说:“你们回来了?”   袁戏上前,见她身上衣单,那样伟岸的汉子,也红了眼眶,说:“将军!我等在外,不知您在宫中竟受如此苦楚。”   左苍狼说:“怎么过来也不说一声,好不容易见一次,不要让我如此待客吧?”   袁戏回过头,跪在慕容炎面前问:“陛下,不知我们将军所犯何罪,还请陛下明示。当初小泉山一役,末将亦是在场,倘若陛下有何责问之处,末将也许能略知一二。若真有罪责,也绝非将军一人之罪。”   慕容炎看了左苍狼一眼,缓缓说:“将军不但无罪,反而有功。孤近来杂事繁忙,一直未得抽身前来南清宫,不知宫中竟有如此胆大包天之人,竟然在孤的眼皮子底下,苛待将军至此。”说罢,又看向王允昭,沉声说:“此事务必追查到底,绝不枉纵一人!”   王允昭赶紧躬身道:“是!”   他话音刚落,袁戏便说:“陛下,既然宫中有人不容,将军恐怕暂时也不宜再久居深宫。就请陛下恩准,将军回温府调养吧。”   他如此说,王楠、许琅、袁恶等人当然尽皆跪地请求。慕容炎缓缓道:“牵涉此案之人,还须将军配合指认,将军先勿离宫。”   他如此说,诸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慕容炎面色不佳,又看了王允昭一眼,说:“孤下午便要知道,南清宫这段日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允昭忙跪地道:“都是奴才的过失!奴才这就严查!”   慕容炎不再多说,转身离开。   左苍狼披了衣服坐起来,袁戏等人送了御驾,俱都转回头来,七尺汉子握着她的手,只觉心酸凄凉。左苍狼挨个看过去,问:“宿邺城一役,我们损失了多少兄弟?”   王楠说:“将军,宿邺城我军撤退之时,尽管是早有准备,也有五千余人丧身城中。我等也曾指认狄连忠,但是达奚先生让我们不要开口。”   袁戏说:“狄连忠这个狗东西,将军被俘之后,他就收了我们的兵权。达奚琴还阻止我们营救将军,也不许我们对陛下提及他通敌之事!这口恶气,实在是憋得人心里难受!”   左苍狼说:“达奚先生是对的。”   袁戏说:“什么?”   左苍狼说:“当时城中,我们虽然见到狄连忠,但是灯火昏暗,远远一眼,认错也是有可能的。他完全可以辩称乃是敌人假扮他。我们没有证据,却准备加诸太尉以通敌之罪,这是不可能的。若是执意控诉,反倒极易被人中伤。”   袁戏怒道:“难道就让这龟孙逍遥法外不成?将军,我们在自己城中阵亡了五千余兄弟啊!还有您……”   左苍狼说:“他这一棵树,下面另有根系,并不是砍除他便算了。”   袁戏怔住,待要再问,左苍狼说:“你们远行归来,我本应温酒以待。但今日衣冠不整,就不多说了。如今多事之秋,宫中朝里,你们要谨言慎行。如果有我不能及之处,多同达奚先生商量。”   许琅上前,说:“将军,这宫中小人害您至此,你当真还要宿在这里吗?若是您一声令下,我们兄弟都在,就是抢也将您抢出宫去。”   左苍狼说:“胡闹,都回去吧,你们已解我之困。”   袁戏等人虽然不放心,然而她毕竟是诸人的主心骨。如今她这样说,大家也就暂时离开。   御书房,慕容炎大发脾气,王允昭派人细查之下,这些日子南清宫的事大大小小俱都摊在他眼前。姜碧兰克扣南清宫用度,一个多月以来,左苍狼几乎没有碳火,连带宫人也没有取暖御寒之物。饮食令人心惊。   而太医令、太医丞,从第一天之后,几乎就没有进过南清宫。所有涉案人等一一被捉拿,跪在宫前。王允昭一项一项通禀,几个人俱都面色惨白。   慕容炎怒道:“这样的太医院,要来何用!来人,把太医令海蕴当阶杖八十,太医丞赵紫恩同罪!御膳房负责南清宫饮食者,一律杖毙!”   海蕴和赵紫恩俱都是大吃一惊,几个御膳房的内待也被拖了出来,十数人齐声喊冤。   消息传到栖凤宫,姜碧兰焦急不安,问身边的宫女绘云:“陛下这次,真的是龙颜大怒了,你说他会迁怒于我们吗?”   绘云也是惊慌不安:“娘娘,听说陛下杖毙了海蕴,您要不要跟丞相大人商量一下……”   姜碧兰点头,一边派人向宫外传递消息,一边说:“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海蕴不会乱说什么吧?”   绘云给她拿了披风,一行人刚刚行出栖凤宫,就遇到从南清宫出来的左苍狼。姜碧兰收整了面上的不安之色,倨傲地抬起头直视她。左苍狼平静地回应她的目光。   姜碧兰微怔,在这之前,左苍狼对她一向是隐忍退让,从不直视她。她咬牙,说:“你别以为,区区一点苦肉计,就能改变什么。你不过是陛下的一个家奴,也是本宫的奴婢,永远都是。”   左苍狼双手拢于袖中,身上是厚重的披风,她脚步不停,只轻声说了句:“是吗?”   慕容炎传她前往德政殿,共同处置牵涉南清宫一案的人。无论如何,他需要给军方一个交待。姜碧兰与她一路同行,她是王后,当然行走在左苍狼之前。她低声说:“你以为陛下不知道我会为难你吗?他一直没有过问,不过是憎恶你罢了!你牵连的人越多,他只会越愤怒。”   左苍狼说:“是吗?”   姜碧兰说:“你若不信,只管走着瞧!”   左苍狼微笑,突然说:“王后娘娘,您最近会见姜大人吧?如果见到了,请代为转告他,我孩子的血,可以白流。但是宿邺城五千余将士的血,一定会有人为之付出代价。”   姜碧兰怔住。 ☆、第 75 章 隔阂   德政殿,姜碧兰刚刚走到门口就皱起了眉头——门口海蕴和赵紫恩被禁军打了几十杖,这时候身上背上全是血。   见她过来,两个人如见救星:“娘娘!娘娘救命啊!”   姜碧兰略微皱眉,缓缓避开了他们伸过来的手。她跟左苍狼一起走到殿中,慕容炎坐在上方。袁戏、诸褚锦、郑褚这些军职较高的将领陪坐于下首,姜碧兰向慕容炎福了一福:“陛下万安。”   各将军也起身向她行礼,她身后,左苍狼跪下行礼:“微臣左苍狼参见陛下,陛下圣安。”   慕容炎这才轻声说:“起来吧。”左苍狼起身,慕容炎抬手,示意她一旁入座。姜碧兰走过来,站在他身边,慕容炎问:“王后怎么也过来了?”   姜碧兰咬了咬唇,轻声说:“听闻宫人来报,是说南清宫的宫人们偷懒躲闲,怠慢了将军,本宫身为六宫之主,难逃治下不严之过。特来向陛下请罪。”   慕容炎还没开口,旁边袁戏便道:“王后娘娘,这次南清宫的下人,并不仅仅是怠慢将军。”他还要继续说下去,左苍狼咳嗽了两声,说:“袁将军,是非公道,陛下自有定夺,我等臣子,不必多言。”   袁戏告了个罪,也不再多说,慕容炎脸色确实有些难看。以往左苍狼在军中,一直非常维护他。即便是宫中受了再多委屈,在外也从来不提,甚至不希望别人看出来。   然而这一次,她几乎是将这种矛盾挑明于人前,胁迫他给文武朝臣一个说法。他说:“近日南清宫发生的事,令孤惊怒不已。今令中常侍王允昭查证,乃是一帮奴才趋炎附势。孤与将军多年情份,不过几句争执,尔等竟然斗胆欺凌。实在罪无可恕。如今孤就将这些人交给将军,如何处罚,你自己看着办吧。”   王允昭把名册寄给左苍狼,以往两个人有事,一向是关起门来说。最后无论如何,总是左苍狼默默退让。如今突然如此,郑重却也生疏。   左苍狼接过名册,说:“陛下圣心如月,微臣铭感五内。我身为大燕骠骑将军、二品武官,小泉山一战拿下北俞三处要道。前次落入敌手,虽然被俘却未堕国威。我不知道,是何处得罪诸位,令你们心生不满。王宫乃是天家居处,”她扫一眼下面跪着的太监、宫女,说:“诸位可以欺我,却不能玷辱我大燕天子圣名。前者可恕,后者当诛。”   下面的人俱都一惊,也惧都惭愧。左苍狼的战功,大燕人人皆知,他们当然也知道。只是身在宫中,王后势大,她又一惯忍让,可谓是毫无作为,待人也一向宽和。   那些怕事之徒,当然是更畏惧王后。   如今她出这样的话,却显然是不打算给他们活路。   御膳房的十几名宫女太监俱都抖似筛糠,这时候也顾不得其他了,一个劲道:“陛下饶命,王后娘娘救命啊!”   姜碧兰面色微白,却仍咬着银牙道:“不知死的奴才,将军如何处置,也是你们罪有应得。”   左苍狼说:“谢娘娘体谅,微臣身在沙场,难免颇多死伤。但箭下亡魂,俱是敌寇贼党。如今身处宫闱,作出如此决断,心下也是不安。娘娘居于深宫,一向更明事理。如今有娘娘这句话,微臣心中倒是安定了许多。”   姜碧兰转头看她,果然下面的奴才听见了,开始转了风向:“娘娘,当初绘云姐姐过来指使我等,不许我等给南清宫送膳食。后来我等送出的每一份膳食都需要经绘云姐姐检视!”   这话一出,姜碧兰顿时面色大变:“放肆!给本宫拖出去,杖毙!”   但是这时候哪里阻止得住?但听有的人又道:“娘娘,描红姐姐所言句句属实!前几次奴婢所送的饭菜,绘云姐姐嫌过于丰盛,还命人赏了奴才一顿大耳刮子。奴婢有人证!”   姜碧兰身边,绘云全身颤抖,大家都知道,如今大庭广众之下,一旦牵出这样的事,意味着什么。   姜碧兰正要说话,慕容炎先开口,说:“大胆奴才,死到临到还敢攀咬主子!拖出去斩!”   禁军正要拖出去,左苍狼突然说:“慢着。陛下,依微臣所见,这些人所言未必全是虚言。王后娘娘乃名门闺秀,出身高贵,为人也素来和善,绝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事。但是就是因为娘娘素来宽仁,身边难免有狡诈奸佞之徒。否则这几个宫人,与微臣素来无怨无仇,何至于便不顾陛下声名颜面,欺凌到微臣头上?”   慕容炎转过头,与左苍狼对视。左苍狼神情平淡,面对他的目光,却毫不退让。这么多年,两个人都太熟悉彼此,他明白,今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当着袁戏等人,如果他有意包庇,恐怕反而激起众怒。而她也非常精巧地把握了这个度——她没有扯姜碧兰,如果扯姜碧兰,他必定不会退让。所以她扯了一个奴才,刚刚好,在他的容忍范围之内。   这种算计令他恼怒,可是没有到发作的地步。   他的声音渐渐冷下来,说:“如此看来,竟是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绘云也是惊怕,这时候只好求救一般看着姜碧兰。姜碧兰说:“陛下,绘云是臣妾的陪嫁丫头,自幼便呆在臣妾身边。她岂会做出这样的事?这、这一定是几个奴才有意冤屈!万请陛下明察!说不定……”她看向左苍狼,说:“说不定背后正是有什么人教唆她们这样说,以中伤本宫!”   慕容炎再次看向左苍狼,目光几度施压,还是希望她至少不要在袁戏等人面前公然审议此事。毕竟涉及王后,后宫失和,确实有失体面。   左苍狼却只是平静而温软地回应他的目光,说:“娘娘说的也有道理,就算是宫女内待,也是人命。不能轻易审结,既然这个奴才称她有证人,看来只有传召证人对质了。”   她这话一出,姜碧兰松了一口气,说:“正是!”好歹她是后宫之主,这些年宫里她的人如同左苍狼在军中的人一样。这宫中她要谁说什么,还有人敢逆她不成?   左苍狼点头,说:“如此看来,太医令和太医丞的杖责,也先记下吧。他们并非武人,八十杖恐怕会要了性命。微臣恳请陛下,将他二人押回重审,待出了结果,该杀该囚,再判不迟。”   姜碧兰缓缓后退了一步,突然明白她的目的——如果海蕴招出上次她小产一事乃是自己服用了打胎之物,那才是最可怕的事!还有,左苍狼腹中胎儿月份作假的事,是姜散宜的主意,端木家传的消息。一旦这事被揭开,后果不堪设想。   她缓缓咬牙,左苍狼也并不催促,只是看着慕容炎,等他示下。   慕容炎说:“王后天性纯良,难免被奸人所惑。这样的贱婢,是不可留。”   绘云身子一软,姜碧兰说:“陛下!”   慕容炎说:“自古家奴巧言魅主,多是主人不明是非、意志昏聩之故。你身为大燕王后,不仅要母仪天下,更要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王后也应反省自身。”   他这样说,姜碧兰哀声道:“陛下。”   慕容炎说:“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将这贱婢拉下去?”   禁军这才应了一声,上前拖了绘云。绘云整个人都软了,这时候双手死死抓住姜碧兰的手,嘴唇不住哆嗦,但是没有声音。很快,禁军将她拖至殿外,外面传来声声惨嚎,很快便是无声。   姜碧兰死死咬住唇,近乎怨毒地望向左苍狼。左苍狼起身,拱手道:“谢陛下还微臣以公道。这些婢女内侍,既然只是受人指使,微臣想,杀之也是无益,不如就放逐出宫吧?”   她毕恭毕敬,慕容炎说:“既然爱卿早有决断,就依你所言好了。”   左苍狼再度叩首,回头看了这些太监宫女一眼,这些人也反应过来,连连叩头谢恩。王允昭连命人引了他们出去,遣回故里不提。   慕容炎站起身来,说:“既然事情已了,都散了吧。”   说完,他当先离开。姜碧兰紧随其后,经过殿门外,只见血色长阶上,绘云浑身是血,头上还有一个洞正往外冒着血水。封平显然没有让她多受痛苦,当先一击在头部。只是尸身如斯,姜碧兰不由扶住了身边的侍女画月。   等慕容炎和姜碧兰等人都离开了,袁戏站起身来,说:“将军,陛下今日似乎颇为不悦。”   左苍狼说:“从前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处处忠诚忍让,他便会对我们信任怀容。他在朝中,无论任用谁,我始终相信终有他的理由。可是狄连忠一事,我绝不妥协。”   袁戏说:“这狗东西确实是必须收拾,否则还不知道有多少将士会因他而丧命。只是他现在毕竟是太尉,看陛下方才神色,似乎又有些恼怒将军。只怕一时之间……”   左苍狼说:“陛下不久之后,应该会派他接替小泉山、鸡鸣郡等地的驻防,再图北俞故地。”   袁戏眉头微皱:“将军为何如此肯定?”   左苍狼说:“因为狄连忠没有战功,此时北俞咽喉要道,皆在我军手里。接下来的城池,可以算作一马平川。正是他建功之时。”   袁戏这才仔细打量她,说:“将军是否已有对策?难道将军,是想让他在俞国再吃一场败战吗?”   左苍狼说:“不,要败,也是他一个人的败战。”   袁戏不明白,但他也没有多问,反正左苍狼的话,他一向也不是很明白。当下说:“反正到时候,将军告诉末将该如何做便是了。”   左苍狼点头,袁戏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说:“你今日,有点奇怪。”   左苍狼说:“什么?”   袁戏说:“以往,你不会惹陛下不高兴。”   左苍狼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说:“我惹他不高兴的时候还少吗?”   袁戏说:“也不是,只是以往,你惹他不高兴的时候,通常自己也会不高兴。”   左苍狼怔住。   御书房,慕容炎在案边坐下,王允昭小心翼翼地侍候。他饮了一口茶,随手将茶盏推落在地。小安子吃了一惊,连忙跪下,却是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王允昭向他摇头,示意他收了碎盏退下。慕容炎怒道:“传狄连忠入宫。”   王允昭张了张嘴,最后只应了一声是。今日两个人虽然没有吵架,然而跟以往不同。以往两个人争执冷战,左苍狼会忍让,从来都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然而这一次,她借用了军方插手,这让两个人的关系由之前小情人之间的打打闹闹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不是他几句话可以劝解了。   狄连忠入宫的时候,姜碧兰和姜散宜在德政殿外的小径上,假作偶遇。姜碧兰浑身都在发抖:“爹!绘云死了,左苍狼杀了她!”   姜散宜说:“她刚刚失了孩子,难免需要一个人来撒气。不必计较。”   姜碧兰说:“可是绘云和女儿从小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姜散宜冷笑:“下人就是下人,何来姐妹?你的妹妹叫姜碧瑶,如今仍待字闺中。”   姜碧兰微滞,姜散宜说:“无论如何,她一旦产子,陛下就不能不认。而一旦陛下认下,军方就一定会扶持她的孩子。到时候别说你,就算是陛下,也不一定能左右立谁为太子,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是以这一波,失了个绘云去除一个眼中钉,你不亏。”   姜碧兰愣住,姜散宜说:“心腹是可以不断培养的,死一个丫头你便如此失魂落魄,王后的凤仪威严何在?”   姜碧兰说:“那么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姜散宜说:“陛下今夜会去你宫中,你回去准备吧。”   姜碧兰说:“今夜?可……可陛下已经连续一个月没有到过栖凤宫了。今夜……”   姜散宜温和地道:“听爹的话,回去吧。”   姜碧兰想了想,还是点点头。姜散宜又说:“我命人送了些银子到栖凤宫,该花的地方就花,不要省着。”   姜碧兰点点头,说:“我与爹爹气血相连,荣枯同枝,我记得。”这时候,她方觉出姜散宜的可靠。比起他来,封平都显得嫩。   姜散宜说:“你能如此想,为父甚慰。”   夜间,慕容炎竟然真的去了栖凤宫。姜碧兰特意盛装打扮,还准备了他最喜欢的吃食。慕容炎走过去,说:“孤多日不见王后,王后一向可好?”   姜碧兰有些不明白他的心思,但是无论如何,他能来就是最好的。她说:“臣妾未能管好后宫,着实羞愧。今日……”说着话,便又落下泪来,“绘云之事,臣妾着实不知,累得陛下在诸位将军面前颜面尽失。臣妾有罪……”   慕容炎把她扶起来,说:“也不能全怪你。”   姜碧兰与他十指相扣,说:“臣妾本以为,后宫不过琐事,就算是下人们不懂事,对将军略有怠慢,将军直接告知臣妾,或者禀明陛下也就是了。宫中事,说到底只是家事。谁料到将军竟然找了袁将军等人过来,步步咄咄相逼。臣妾……”她泪如雨下,说:“臣妾直到现在,仍然心惊肉跳……”   慕容炎轻轻拍拍她的背,说:“军中之事,自有孤在,王后不必在意。”   姜碧兰一挥手,便有下人捧上精心烹制的羹汤。慕容炎见了,说:“孤有月余不曾来,王后却准备周全,倒是令孤意外。”   姜碧兰说:“陛下哪怕一生一世不来,在臣妾心中,也是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在。”   慕容炎微怔,半晌,轻轻将她搂进怀里,说:“傻孩子。”   两个人一起用膳,自有一番恩爱。   南清宫,薇薇怒道:“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今天虽然薄责了王后娘娘,然而今天夜里便宿在南清宫,以示恩宠!这分明是……”   左苍狼自己去盛汤,半晌说:“吵什么,过来吃饭。”   薇薇还不服气,说:“她不就是生得一张漂亮的脸蛋吗!除了弹琴、跳舞、唱歌、作诗、绘画、会做两个菜、会……以外,其余哪点比得上我们将军……”   左苍狼:“……”   可晴过来,看见她还坐着,问:“将军,您怎么不吃饭?”   左苍狼说:“我突然不想吃饭了。”   次日,慕容炎派狄连忠任主帅,前往鸡鸣郡,收复北俞故地。临行之前,慕容炎带文武百官前往西华门相送,左苍狼自然也在其列。   袁戏等人站在她身后,许琅说:“还真让将军猜中了,这个败军之将,他有什么脸再往小泉山!”   袁戏说:“如今北俞故地纸片一样,他就算得胜,也不过是得益于我们将军为他开路,这也算战功?”   左苍狼转头看他,说:“他手下无将,陛下即使拜他为帅,也一定会任其他人为将。”   袁戏一怔,赶紧问:“谁?”   左苍狼说:“姜齐算一个,然经上次失败,狄连忠一定会吸取教训,用一个我们的人,以免军心不齐。诸将之中,老辣的不好控制,他应该会选用年轻将领,不是王楠就是许琅。”  王楠和许琅都是一怔,王楠说:“要我们在他麾下,服从他指挥?”   左苍狼说:“在他麾下。”两个人都是眉头一皱,左苍狼却说:“听我指挥。”   两个人还要再说话,突然前方,狄连忠跪下道:“陛下,微臣上次失利,后来虽然攻下宿邺,却导致左将军被敌所俘,受尽折磨。”他不怀好意,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说,袁戏等人都变了脸色。   狄连忠却又道:“但是微臣对温帅战策十分钦佩,对昔日温帅帐下的几位将军也十分渴慕。今日出征,微臣想向陛下求一员副将,还请陛下成全。”   慕容炎说:“说。”   狄连忠扫视人群,其实达奚琴是最好用的,但是那个人老谋深算,平素跟左苍狼也亲近——达奚琴的两个弟子,正是温砌的儿子。那是左苍狼亲自送到瑾瑜侯府上的,他可没忘。这个人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是在北俞之时,便是声名远播。他一个武将,算计一个谋臣,恐怕吉少凶多。   是以他拱手道:“陛下,微臣想用偏将军王楠为副将,请陛下恩准。”   慕容炎说:“准奏。王楠听令!”   王楠赶紧出列,跪地,一边俯首听令,一边暗惊。左苍狼方才的猜测,竟然丝毫不错!可是她说听她指挥,这晋阳距离鸡鸣郡何止千里之遥?战事又多变,怎么能听她指挥?   他接下军令,走到左苍狼身边,看似道别,却低声问:“将军,末将如何……”   左苍狼抬手,理了理他盔上红缨,微笑:“到了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早去早回。”   王楠不解:“将军!”她不愿再多说,王楠也没有时间了,只好走到狄连忠身边。   狄连忠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先不说,以免左苍狼又动什么歪心思。此时骤然请将,便是左苍狼有什么花招,也耍不出来了吧?   这次带王楠出去,往他身边派一员自己的心腹作副将,恰当时候,派他战死。他死之中,军中又多了一个位置,而自己的心腹便可独领战功。如此加上姜齐,自己也算有些势力。   他看了一眼左苍狼,冷哼一声,心中不禁有些得意。   大军出发,向西而行。   左苍狼站在武官前列,没有着甲。寒风透衣,她拢紧手炉,曾经踏雪披霜若等闲,如今她未在马上,却已不敌天寒。慕容炎送走狄连忠,转过头来,两个人目光轻轻一触,又缓缓分开。   他起驾回宫,左边是左相姜散宜,右边是右相甘孝儒,王允昭贴身侍候。他回过头,左苍狼不在他身后。 ☆、第 76 章 血垢   左苍狼一直没有回温府,也没再见袁戏等人。   眼见着春节将至了,达奚琴可还在狱中呢。袁戏忍不住,偷偷去见他。达奚琴是降臣,坏处是不得重用。好处是没什么仇敌。左苍狼不管他,谁也不会有意为难。   是以他在狱中,日子过得还可以。   他本就喜欢混迹市井,因为会得多,狱卒们无不想跟他学一手。琴棋书画是学不会了,赌博摇骰可以学着点。袁戏过来的时候,还有几个狱卒围着他请教呢。   袁戏把人赶开,自己进了牢里。达奚琴的囚室里还有一方矮几。他在几前坐下,说:“先生,我们将军也真是的,出来了也不给先生求个情。”   达奚琴说:“将军无碍了?”   袁戏命人送进来酒肉,说:“嗯,这次我瞧着有点怪。”慢慢把这些日子发生的事都说了,然后问:“先生,你说这次,狄连忠带兵前往小泉山,可不是胜券在握吗?咱们将军又在宫中,连温府都不回,她还能有何计策?”   达奚琴略略沉吟,说:“当初出征小泉山时,我曾给她定下计策,是取小泉山、鸡鸣郡和梁州三地,如得此三地,则西可扼住西靖,东可俯视无终,退又可守平度关。然而她选择了小泉山、鸡鸣郡和空洲,单单留下梁州。近日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其中应有深意。但一时之间,却无法明白。”   袁戏说:“梁州临着白狼河,如今被无终占据。将军留下这个地方,是担心西靖渡河骚扰吗?”   达奚琴说:“她未曾言语,但是依我所见,此事应该还有深意。”   袁戏说:“这还能有什么深意?梁州城就算倚仗白狼河天险,也不是什么难攻之地。狄连忠那狗东西带着十几万兵马,要攻这个地方还不容易?”   达奚琴说:“也许吧。”   十二月底,正是除夕。   慕容炎没有设宫宴,却照例赐菜下去。以往他对温府,一向颇多厚待,菜也会赐两道。今年却是一视同仁,赐了一道菜。好在左苍狼没有回去,仍然住在南清宫,倒也不显薄待。   年夜饭他在栖凤宫,陪姜碧兰过。王允昭倒是小心提了一句:“陛下,今年……将军在宫里,是否要请她一道过年?”   慕容炎说:“晚点再说吧。”   姜碧兰对这个除夕,倒是准备多时了。精心准备的年夜饭之后,她又编排了歌舞。最后说:“陛下,臣妾命人重新装饰了明月台,能否请陛下移驾该处观赏歌舞呢?”   慕容炎微笑:“王后有此心,孤自当奉陪才是。”   于是帝后相携,前往明月台。   王允昭想了想,还是派人前来报给左苍狼知晓,话里话外还是暗示——如今她跟慕容炎可是冷战多日了。难得的机会,不如前往明月台,作个偶遇,也算是缓和一下关系。   左苍狼听到这话,却只是命内侍向他转达了谢意。王允昭暗暗心急,却也没有办法。   当夜明月台,姜碧兰作月神曲,自己跳舞。慕容炎迷于倾城之色,与她共度新岁,直至天明。   左苍狼独自呆在南清宫里,袁戏几度派人来请,军中将领们在城中设了酒宴,想邀她共饮,她却只是婉拒。   狄连忠赶至鸡鸣郡的时候,遇到一个难题——如今北俞故地,确实咽喉要道都在大燕手里。但是孤竹要攻还有点难度——太上皇慕容渊在孤竹手里。   一旦逼急了,孤竹把他往城门上一挂,狄连忠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万一真的因为自己攻城损及慕容渊的性命,他是否能够担待得起?   有心要发函询问慕容炎吧,也是为难。慕容炎能够给他如何指示?他既不能令狄连忠不顾自己父王的性命,也不能令他放弃攻伐孤竹。于是发函也只是将慕容炎陷入两难之地。   如今自己寸功未立,却先惹怒君主,这是想死啊?   没办法,他于是只好转而求次,令王楠和他的心腹徐刺一起攻打孤竹,自己则转战无终。如今这里,小泉山、鸡鸣郡、空洲三地皆在燕军之手,确实是便利很多。   但是他这样的老将,一眼便看出还有一个战略要地,一直没有占据。这便是白狼河畔的梁州,梁州如今是无终的城池,无终可没有什么太上皇。而且先把这样的地理优势占据,首战告捷,再请示慕容炎,也算是有所建树。   首战虽然简单,却不容有失,他当然自己带兵前往。而无终也不是傻子,此时梁州,无终严阵以待,同时再度向西靖求援。但是西靖皇帝几次徒劳无功,百姓已经怨声载道,就连任旋也没脸请求再次出兵与燕交战。   大肆出兵虽然不能,任旋却是来到了白狼河畔,检视西靖边城驻军。季广与他随行,两个人在河西,与梁州隔岸而望。彼时正是一月中旬,天气严寒,白狼河重新封冻。   任旋在河面上行走,突然说:“还记得上次,我中左苍狼之计,沦为大燕的阶下囚,便是在白狼河。”   季广赔笑,说:“那不过是将军一时大意。”   任旋看了他一眼,说:“并不是。”季广怔住,任旋说:“我不及此人胆魄。”   季广说:“将军早知如此,当初何必让她活着去见我们陛下?杀了不是更好吗?”   任旋抬起头,朔风阵阵,吹起冰碴。他说:“我不能杀她,不过如今,她倒是给了我一点启迪。”   季广不明白,任旋说:“当初她在牢中之时,在墙上画了一条河道,一座城池。当时我一直没看明白,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   季广说:“将军是想到了什么计策吗?”   任旋微笑,抬手在河面虚划一道,说:“敲碎此地冰层,在下面布下鱼网,再冰口浇上猪油,速去。”   季广答应一声,忙吩咐兵士去办。   夜里,狄连忠带兵前来攻打梁州,他手下兵马十几万,梁州一个城池一共才三万多人,无终再如何,也是必失无疑。没有其他势力相助无终的话,他根本就不必担心。   如同袁戏所说,不过是坐领战功的事儿。   所以狄连忠也十分轻松,他站在远处,看兵士攻城,姜齐在前方指挥。姜齐也是一心想立战功,是以冲在前面。   狄连忠并不热切,他如今已经是太尉,这样必胜的战役,加不了多少荣耀,只是洗洗前耻而已。   他正在后方观战,突然不远处,似乎是谁的火箭射偏,黑暗中有战马惊起!狄连忠随着那道光看过去,只见无边黑暗之中,约摸还隐藏着十几个人。边城没有什么树木,无遮无挡,只有黑暗足以蔽身。   如今这火箭一射,这些人可就暴露在外了。   狄连忠瞳孔微缩,十几个人,原本是不必在意。但是就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看清了为首的人是谁!   那可是西靖大将任旋!!他与任旋可是近距离接触过的,上次出卖左苍狼的时候,两个人还有过面谈。   如今这深更时分,难道西靖参战了吗?   不,不对,他一行只有十几人,偷偷摸过来,是想观察战势?   听说西靖皇帝不准出兵,但是如果他窥得形势,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可以打个大胜战的话,想必西靖皇帝也不会怪罪于他。   就为了这个,他深更半夜,亲自出来打探战况了吗?   狄连忠心跳加快——这一战的胜利只是早晚的事,不算什么。但是如果是能擒得西靖大将任旋,那可真是个大大的惊喜!   他这样想,却还是有点小心,只作未觉状,派几个兵士前去打探。他毕竟是老将,哨将打探,极易坐失良机,是以自己悄悄带人跟在其后。任旋等人却是十分警觉,一发现对方哨探,策马就跑!这一路,他们的虚实可就显露出来——也许是怕露了行踪,他这一行不过带了十几骑兵士!   狄连忠顿时热血上头,燕军都在攻城,他命令自己的亲卫:“冲!抓住任旋!”说罢,当先拉弓,射出一箭。任旋紧紧贴在马背上,那箭矢贴着他的背过去。   狄连忠精神振奋,更加紧追不舍。路面已经结了冰,马蹄上纵然包着布,行走还是不易。一行人追追停停,任旋也是跑得真快。然后他真的逃走,狄连忠便更加相信他确实毫无准备。   正在这时候,他身后不知谁射出一箭,正中任旋肩头。   狄连忠连眼珠都红了,大声喊:“活捉任旋!快追!不要放跑了他!”   他数百亲卫,全部追逐任旋十几骑,不稍多时,便来到了白河狼上。河面更滑,马跑得更慢了。任旋只觉得寒风割面,碎成冰碴子全部钻进了领子里,连痛都感觉不到了。   当年那个人一路奔逃的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跌落马下,看似弃马而逃,却是因为白狼河重新封冻得非常快,他单一个人在边缘跑动时,不易跌落冰层。果然他向前跑,狄连忠一马当先,直接踏马冰河之上。   那灌满了猪油的河面,仅表面一层薄冰,哪能容他一人一马飞踏而上?顿时马头一栽,连人带马坠入河中。   他身后,有亲卫收马不住,也纷纷落水,也有未落水的,赶紧准备施救。但是冰窟里那么多人都在扑腾,一时之间哪里看得见狄连忠在哪里?   而正在这时候,一直埋伏在此的西靖兵士斜里杀出。狄连忠的亲卫大吃一惊,黑暗中也看不清多少人,只以为中了敌方奸计,只得慌乱而逃。   任旋捂着右肩,季广上前,大惊道:“将军,你受伤了?!”   任旋其实并不痛,天太冷了,身子是木的。但是他心情不错,说:“把这个大燕太尉给本将军捞起来。”   靖军答应一声,忙着收网。其实这里为了怕狄连忠发现异常,埋兵也不过数百人。不过这时候大家摇施呐喊,对方又哪里敢战?   不多时,渔网被收拢,狄连忠等人还在挣扎。火把盏起,任旋徐徐走到他面前,说:“狄太尉,久违了。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就又见面了。”   狄连忠睁大眼睛,努力了半天才看见是他。在再三确认自己落入靖军之手后,他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任旋命人把狄连忠等人捆了,搭回营中,回头又看了一眼月黑风高的白狼河——如果今日攻城的是那个人,她会怎么办呢?   她会中这一招吗?   应该不会吧。他这样一想,突然又想到她逃走之后,狱中墙上留下的那张河道图。难道……她早就知道今日,自己会在这里遇上狄连忠?!   不,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他突然很想回去,到那间关押过她的监牢里,重新再看一次那张河道图。   天色将亮的时候,姜齐攻下梁州。然而还来不及欢庆,他就接到兵士来报:“将军,太尉跌落白狼河,被西靖将领任旋抓走了!”   姜齐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燕军攻梁州,当然有监视一河之隔的西靖。他抓住兵士胸前的衣襟,怒吼:“胡说什么?我们并没有接到西靖增援的信号,太尉所处后方离白狼河有将近三十里之遥!他怎么会跌落白狼河,又落入靖人之手?!”   兵士吓得双唇直哆嗦,好半天才说:“将、将军,这是真的!昨夜我们正在攻城,敌将任旋前来探营,被太尉发现,率兵追出。不料在白狼河上冰层开裂,突然坠入河中。亲卫营救不及……如今……如今人已经被抓走了!”   姜齐攻城之后的喜悦,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左苍狼在他们战败之后,一将未折攻下小泉山,连占三道要塞。留给他们无遮无拦的北俞故土,几乎一马平川。然而首战攻打一个小小的梁州,区区一个无终小国,无助无援,他们竟然被远在河对岸,城池间隔八十里之遥的西靖俘虏了主帅!   这若是传将出去,军威何存?!颜面何在?!   可是没有办法不传出去,他既然没有办法营救狄连忠,便只有飞书传报慕容炎。这事如何瞒得住?   两日之后,战报传回晋阳。慕容炎接在手里,反复查看,姜散宜彼时正在书房跟大司农及其属官一起奏报新政事宜。听见战报传回,他本是心中欣喜——这一战是必胜之战。如果连这也会失败,那真是毫无理由了。   可是看着慕容炎的神情,他突然开始忐忑。半晌,终于还是只有硬着头皮问:“陛下,可是战事有变吗?”   慕容炎一个字没说,迎面将战报掷在他脸上。   姜散宜赶紧捡起来,定睛一看,心里简直是叫苦不迭。   慕容炎冷冷地道:“丞相真是推荐得好人选,攻打小泉山,他两战败北。如今北俞旧地几乎是门户洞开,他率军十几万,攻一个守军不足三万的弹丸小城,最后竟然被一个相距八十里地的敌将俘虏!!简直是一个笑柄!!”   姜散宜额头全是冷汗,跪在地上都能感觉双腿的颤抖。慕容炎缓缓靠近他,说:“这样一个废物,饭桶!你居然觉得凭他,可以替代孤的骠骑将军?!嗯?!!”   姜散宜以额触地:“陛下,微臣有罪!微臣原以为,狄连忠曾经战绩也能与温府相提并论,乃智计出众、胸有谋略之人!万想不到他在家赋闲已久,一身本事皆已荒废!如今竟是如此不堪大用,至令我大燕军威受损,微臣该死!微臣罪该万万死!”   慕容炎说:“你是该死,一双眼睛识人如此,要眼何用!”   姜散宜额上的汗珠砸在冰冷光洁的宫砖上,俯着身没敢起来。还是旁边的大司农说:“陛下请息怒,依微臣看,此次虽然太尉被俘……”   慕容炎怒道:“这样的饭桶,算哪门子太尉?!”   大司农一惊,忙说:“狄连忠虽然被俘,但是好在落入敌手的都是他的亲兵,军中并无将士伤亡。我军毕竟仍然是攻下了梁州,姜大公子也一直英勇作战。陛下只是却了一个无用之人,倒也不值得帝王一怒。”   慕容炎哼了一声,缓缓走到姜散宜面前,说:“你把争权夺利的这点心思,也要好好往正途上放一放。不论是身为皇亲国戚,还是一朝宰辅,终归还是国之利益最重。”   姜散宜说:“陛下教诲,微臣一定谨记!”   慕容炎这才说:“退下吧,以后不要再让孤听到这个人的半点消息。”   当时,左苍狼在南清宫,难得有点太阳,她命人将椅子搬到院中,自己坐在躺椅上晒太阳。   大冬天的,即便是有太阳,也还是冷的。薇薇拿了薄毯搭在她身上,可晴又给她盖了狐狸毛的大衣——那还是袁戏等人在外猎了沙狐,特意给她留的狐皮。   她缩在狐皮大衣里,脸蛋在绒绒柔毛之中,显得尖而小,很是娇俏。   慕容炎走进来的时候,左苍狼没有看见他。可晴和薇薇想要跪下行礼,他一竖手制止。王允昭使了个眼色,将人都带了下去。慕容炎缓步走到左苍狼身后,左苍狼指了指自己的肩膀,说:“帮我揉揉,以前天天拉弓射箭不觉得,如今在这宫里呆了几日,倒是酸疼起来。”   于是便有一双手落在她肩膀,帮她按揉肩膀。左苍狼说:“你这手,倒真不愧是做惯活计的,力道十足。”身后没有人说话,她睁开眼睛,瞳孔中清晰地映出他伟岸英挺的身姿。   左苍狼怔住,然后微微侧身,避开他的触碰,说:“陛下怎么来了?”   慕容炎说:“经过南清宫,突然想起你,进来看看。”   左苍狼说:“微臣还以为,又是哪里惹恼了谁,陛下前来兴师问罪呢。”   慕容炎无奈,说:“如今你躺我站,到底像是谁在兴师问罪?”   左苍狼于是准备站起身来,慕容炎抬手,拦住她,说:“躺着吧,便是无礼,也无礼这么多回了。”   左苍狼便重新躺进大衣里,慕容炎缓缓俯身,仔细打量这件衣服,说:“这狐皮成色不错,是谁送你的?”   左苍狼说:“不管是谁,反正陛下是舍不得。”   慕容炎此时倾身,已是缓缓靠近了她,四目相对,他双手撑着躺椅的扶手,看见她眸子里自己的影子。许久,他凑过去,眼看唇将落在她面颊,她偏过头,避开。   慕容炎不悦,说:“怎么,这么多天了还没消气?”   左苍狼冷笑,说:“是啊,陛下就是觉得,王后的孩子才是皇嗣,我的孩子就命如草芥,我只要气几天,便可以当作没有此事。”   慕容炎沉声说:“孤还没有计较,你和其他男人做下这等丑事!你竟然还有脸自己提?”   左苍狼猛然站起身来,哪怕明知眼前这个人心冷如冰,却还是气得浑身颤抖。纵然一腔愤怒,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怒至极处,眼睛先湿了。泪水流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在氤氲水汽之中,直视他的眼睛。   他缓缓别过视线,许久之后,说:“从我们第一次开始,每一次我都命王允昭按时让你服用避子汤。便是不想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你生来重情,只怕是惹你伤心。等我知道你有了我的骨肉,我也曾欣喜若狂,我就在想无论如何,给你们母子一个名份。当时我的手触到你的小腹,我感受到他的胎动,阿左,我至今仍膝下无子,难道我对他的感情,会比对你少吗? ”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字字情真意切,他说:“可是你居然背着我,跟别的男人厮混!你可有想过,我的心情?难道你要让我日日夜夜面对这个孩子,时时刻刻疑神疑鬼,去憎恨那些与你谈笑风生的男人吗?!”   左苍狼泪水如珍珠,一颗一颗滑落下来,说:“难道就只有海蕴他们说的话才是真的吗?难道我的话就不值得你听信吗?这么多年,我对你这么多年……”   她转过身,回到殿中。身后腰身一紧,慕容炎伸手抱住了她,轻声说:“阿左……我不管过去如何,以后,好好地呆在我身边,好不好?”   左苍狼泪水如顷:“慕容炎,我不可能每一次都原谅你,每一次……”   从此以后,我再不能无垢无瑕地深爱你。每一次看见你,我都只能想起那个没有死在敌国,却死在自己亲生父亲手里的孩子……   你的每一缕微笑,每一个眼神,都沾染着他的血。 ☆、第 77 章 可晴   狄连忠再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在西靖。任旋本来还抓获了他好几个亲卫,但是那些人身无军衔,当然是能杀就都杀了。这时候押他一个人回靖都。   这还算是一件大功,毕竟是大燕的一品武官,还是有点份量。   狄连忠身在囚车之中,低着头,两边皆是愤怒的西靖百姓——上次左苍狼跑了,大家可谓是十分气愤。   任旋走在前方,虽然他跟狄连忠曾经有过一次合作,而且还算是成功,但是他对这个人是全无好感。就算是敌对,人也还是天生便有善恶正邪之分。   狄连忠说:“这次我前往西靖,没有活路了,对吗?”   任旋头也没回,声音带了一点嘲讽:“你活了这么一把年纪,总不应该怕死才对。”   有百姓扔了烂瓜进囚车,腐烂的瓜肉溅了他一身。他说:“我不明白,好不容易左苍狼落在你手里,你为什么不杀死她?你最忌惮的人,难道不应该是她吗?”   任旋打马前行,说:“当初白狼河上,她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她一个恩情。”   狄连忠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说:“你是西靖大将,却私通敌寇,对敌将讲什么人情?!这难道不是通敌叛国吗?”   任旋笑了一下,说:“我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西靖大将。狄连忠,像你这样的人,真是白活了这么一把年岁。”   囚车进入西靖国都,狄连忠被下狱。任旋这次亲自送他到狱中,为他选了一方囚室。狄连忠被重枷拷在木栅栏上,任旋居然也进到牢中,站在墙壁之前,看了许久。狄连忠吃力地转过头去,看见那上面,画了一张河道图。有的地方是用指甲,有的地方用血。   他仔细看了一阵,问:“这是什么?”   任旋说:“当初左苍狼到靖,就是住在这里。”狄连忠一怔,等任旋出去了,牢门重新上锁,他仔细盯着那墙,突然怒道:“左苍狼害我!!”   这次,西靖皇帝没有再跟慕容炎谈判的意思,次日,他直接命人将狄连忠押至刑场,处以凌迟之刑。然后将人头以石灰浸了,装到木盒里,送回了大燕。   彼时,慕容炎在南清宫里,陪左苍狼用午饭,人头他根本就没让送进去,却传令让姜散宜验视后送回狄府。   姜散宜打开木盒,一家女眷皆掩面避之。他叹了一口气,身边大司农说:“丞相,陛下这次,只怕是真的生了丞相的气啊。”   他妻弟郑之舟说:“姐夫,听说今日,陛下可是又去了南清宫啊。接连四天了。”   姜散宜叹了一口气,慕容炎确实是接连四天都去了南清宫,夜间却也不留宿,陪左苍狼用过晚膳便离开。他说:“有什么办法,狄连忠实在是太没用了!”   丞相司直说:“丞相,难道我们如今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想那任旋,上次明明擒住左苍狼,却擒而不杀。而梁州一战,那狄太尉与西靖边城隔了八十里之遥,任旋却悄悄潜入,将其诱至白狼河。我们是否能在这些事情上做点文章……”   他旁边,大司农也说:“陛下的性子,素来最是多疑的。这些事,也许真的可以跟左苍狼牵上什么关系。”   姜散宜把木盒盖上,挥挥手让下人送至狄府,叹了口气,说:“你们以为,左苍狼会想不到吗?以她的性子,在宫里受了那样的委屈,为什么还一直住在南清宫,连温府也不回?她与达奚琴,关系密切不说,温砌的两个孩子还将其拜为西席。可是如今,达奚琴身在狱中,她为何绝口不提,也不为之求情?”   几个人都愣住,姜散宜说:“这事要跟她扯上关系谈何容易!她一直身在宫里,达奚琴在狱中,就连年节之时,诸将邀她出宫一聚都被她拒绝。袁戏等人又从未参与此役,王楠更是不在梁州,这件事如何能跟她扯上关系?”   几个人都愣住,郑之舟说:“难道她一开始,就在跟这件事撇清关系吗?”   姜散宜说:“如今军中,狄连忠身死,只能看看陛下想让谁上来当这个太尉了。以陛下近几日对她的宠信程度,只怕是……”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俱都面露忧色。   此时宫里,梅花如雪。有一树花枝调皮地探进了窗棂,花瓣滴露。左苍狼伸出手,花露便落在她手心,滚动如珍珠。慕容炎站在她身后,最近他经常过来,只是也没有特别亲密的举动。左苍狼怀孕六个月小产,本就十分伤身。如今身体更是不好,太医也百般叮嘱不得同房。   现在她在他面前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即使他过来,两个人也是各自沉默。有时候他批奏折,她在躺椅上打盹。   “过两天,身子好些了,就上朝去吧。”慕容炎说,“你这大将军,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   左苍狼说:“大将军?陛下的大将军是狄太尉,可不是我。”   慕容炎面色微沉,说:“如今梁州已经被攻下,但是狄连忠身死,你觉得任谁为主帅合适?”   左苍狼假作惊讶,说:“狄连忠死了?”   慕容炎说:“你对此事,当真一无所知吗?”   左苍狼转向他,神情可也是不好了:“我自从西靖回燕,一直被禁足于南清宫。袁戏等人年节回晋阳,唯一说过的几句话,也是当着陛下的面。陛下觉得我应该知道什么?”   慕容炎低下头,复又批折子,语气倒是缓和了一些,说:“我并不想跟你吵架。事到如今,争执这些有何意义?”   左苍狼说:“梁州事已毕,如果陛下放心,将达奚琴释放出来,辅佐王楠,两个人就能够踏平北俞故地。驱逐无终和孤竹。”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却又说:“只是陛下素来,对王楠也不是十分放心,所以调周信过去,由周信任主将,王楠为副将,姜齐为先锋,达奚琴作参军。当万无一失。”   慕容炎转头看她,突然问:“你呢?”   左苍狼说:“我?”   慕容炎问:“你不自己过去了?”   左苍狼笑了一下,然那笑意却未能到达眼底:“如今我的身体,只怕已受不住征战行军之苦。而且陛下又真的希望我前往吗?如今我在晋阳养病,想来军中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话就太过尖锐了,慕容炎皱眉,说:“不要把我的退让当作你放肆的理由。”   左苍狼说:“放肆?我这么放肆,不还有人敢欺负我呢吗?人还是放肆一点比较好,如狄太尉,死也死得痛快。”   慕容炎面带怒色,仔细一想,又笑了,说:“你这张嘴!”想了想,又说:“狄连忠毕竟还是太尉,死在西靖……虽然无能,却也还算壮烈。你抽个时间,去狄府吊唁一下。”   左苍狼冷笑,说:“陛下认为,当初我是如何被西靖俘掳的?如果当初我没有确定我看见的是他,我会轻易进入宿邺城中吗?”   慕容炎说:“你的意思是,他通敌?”左苍狼哼了一声,慕容炎说:“如果你确定他通敌,查实之后,孤也可以治他通敌之罪。”   通敌是重罪,满门抄斩不说,株连九族更是平常之事。左苍狼咬牙切齿,半晌说:“他虽通敌,却毕竟已经死了。狄家人,恐怕也多不知道此事。算了。”   慕容炎这才有些意外,他转过头,重新打量这个女人。左苍狼面朝窗外,身影逆光。当时她在西靖的遭遇,她一直没有说。但是西靖皇帝是怎样的人?岂会任她平安归来?   且不提其他,便是那三块血肉,又是怎样的疼痛?   她不提,于是所有人便当作没有这回事了。如今她终于提到这个害她至此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最后淡淡地说了两个字——算了。   她带兵六年,六年征战,寒铁衣上染满鲜血,箭下亡魂不计其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却惟有一颗心仍然温软。   “阿左。”他轻声唤她,似叹息,又有几分温柔。他搁了笔,起身环住她的腰,窗外小雨零星,落花遍地。他就这样静默地拥抱她,凛冬如画。   下午,左苍狼前往狄府,吊唁狄连忠。狄连忠虽然身死,然毕竟是太尉。为了表示大燕军方上下一条心,她当然非去不可。狄家人倒也知道她跟狄连忠不亲近,多余的话也没有,不过走个过场而已。   左苍狼去到灵堂,给狄连忠上了一柱香。灵堂里冷冷清清,姜散宜一党俱都没有过来。狄连忠的儿、孙俱都披麻戴孝,妻妾同堂,有人低泣、有人痛哭。   棺中的头颅,也用沉香木做了个假身,让他得以全尸下葬。左苍狼向旁边的狄家人点了点头,正要出去,遇见姜散宜进来。   姜散宜看见她倒是不意外——早先他一直不敢来,就是不知道慕容炎肯不肯给狄连忠一个颜面。狄连忠通敌的事,他可是心知肚明的。万一左苍狼把这事牵扯出来,如今狄连忠已经死了,慕容炎难道还会偏向他不成?   到时候,只怕府上老幼皆是性命难保!他又何必淌这趟浑水,到一个罪人府上沾一身腥气?   然而这时候,见左苍狼亲自到狄府吊唁,他也就放了心,知道左苍狼没有追究的意思。无论如何,自己也要过来表示一番了。   他神情比左苍狼哀重得多,狄家人一见他进来,也都放声痛哭。先前两家就交好,狄家人也是真正视他为友的。   左苍狼与他四目相对,姜散宜倒是抱拳:“左将军,想不到你也在。”   按官衔,他在左苍狼之上。论身份,又是国丈,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向左苍狼行礼。左苍狼也只有回了个礼:“姜丞相。”   姜散宜说:“原以为狄太尉此役,当必胜无疑。谁知道竟有如此灾厄。真是令人既惊也恸。”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是吗?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发生什么事都属平常。”姜散宜一怔,左苍狼复又说,“这一次,幸好姜大公子无恙。”   姜散宜的脸色顿时就变了。狄连忠的死,也许旁人相信这是意外,可是哪来那么多意外?   他的笑容变得有点勉强,说:“这一役,犬子和王楠将军手里都是精锐兵士,他们……应该还算安全吧。”   左苍狼说:“难说,当初攻下小泉山之后,我麾下的兵士不也都是精税?而且三战三捷,兵锋正盛。可最后,我不还是一不小心,就落入西靖之手了吗?”   姜散宜笑得更难看了,左苍狼却不再多说,只是一拱手,离开了狄府。   而此时,南清宫。慕容炎批完折子,左苍狼还没回来。他起身出来,正看见外面檐下冰柱林立。宫女可晴正踩在小桌上,去敲那些冻得坚硬的冰柱。然而她毕竟是矮小,即便是惦起脚尖,总也敲不到飞檐斗拱最高处。   慕容炎经此而过,她并没有看见,十五岁的少女,惦起脚尖时露出一截纤细的腰身,又娇皮又可爱。慕容炎随手抱住她的两条腿,将她往上一送。可晴尖叫一声,待低下头看见是他,一时惊得不知如何是好。   少女身轻如燕,慕容炎几乎单手就能托住她,当然是毫不吃力的。他微笑,抬抬下巴,示意她快敲。   可晴慌慌张张地敲了好几下,终于将那根顽固的冰柱敲下来。慕容炎将她放在小桌上,转身离开。风吹起他的衣袂,雪地上留上脚印两行。   可晴脸涨得通红,那个人已经走得连影子都看不见了,她却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重若擂鼓。薇薇这时候叫了一群内侍过来帮忙,看见她蹲在小桌旁边,拍了拍她的肩:“可晴?可晴?哎,你怎么了?”   可晴受惊一般回过神来,说:“没、没什么啊!快些敲吧,天都快黑了……” ☆、第 78 章 少年   第二天,慕容炎果然下令,让周信为主帅,前往梁州。王楠为前锋,释放达奚琴,任作参军。姜齐任前将军,自梁州开始,征伐俞国故土。   达奚琴去后,对地势了若指掌。当即让姜齐守在鸡鸣郡,鸡鸣郡对面就是孤竹。孤竹一直把慕容渊绑在城头,确实不宜强攻。但是孤竹也就这么一个太上皇,只能守一城。  姜齐守在城下,周信和王楠等人绕开此城,攻打别处。   孤竹如今论兵力全然不是大燕的对手,也不敢真的杀死慕容渊——一旦如此,反倒是给了慕容炎一个借口讨伐孤竹。而一旦周信将其他城池均纳入彀中,孤竹在燕土中央,孤伶伶地守着一座城池有什么用?   到时候想逃都难!   果然,在接连占据周围几座城池之后,孤竹撤离。孤竹一撤,无终开始有跟孤竹合兵一处的意思,但是两小国一直以来合兵攻燕从未取胜。不要说他们,就连当初跟西靖一起攻燕都失败了,何况是现在只有他们?   故而这次双方都没什么信心,眼见拖下去只能是耗时耗力,无终也撤出了俞国故土。达奚琴本来就是俞国皇族,这片土地落到大燕手里,百姓反而觉得安稳。   于是这一场战争,竟然也顺应民意。   捷报频频传来,慕容炎龙颜大悦,姜散宜却是担惊受怕。   左苍狼开始上朝,他每每跟左苍狼说话都是十分客气——如今姜齐在军中,孤立无援。只有狄连忠昔日的心腹徐刺和他还能互相照顾。这要是军方想要他死,真是毫不费力了。   但是左苍狼一直没有其他动作,其实姜齐这个人,除去是姜散宜的儿子以外,打仗还是可以。以他这样的年纪,倒也称得起胸有韬略了。   这日下朝之后,姜散宜故意走到左苍狼身边,说:“将军,听闻近几日定国公身体不好,我府上有些温补的药材,这便令人给他送过去。还请将军不要嫌弃。”   他如今是真的怕,如今若是召回姜齐,则前功尽弃。可是若不召回,又日夜悬心。   左苍狼说:“补品家翁倒是不缺,不过我倒真是有一事,想和丞相商量。”   姜散宜赶紧说:“将军请讲。”   左苍狼说:“我家以轩,今年十六了。”姜散宜一怔,左苍狼说,“这样的年纪,也正是应该为国效力的时候了。但是陛下一直只字不提,我很为难。”   姜散宜咬牙,他明白了。这些日子左苍狼为什么一直按兵不动?她就是为了吓他。一定要让他寝食难安了,方提出这个交易——由姜散宜提出,将温以轩送到军中历练。   如今军中没了狄连忠,姜齐和徐刺之流,对其完全没有威胁。袁戏、诸葛锦等人也一定会照应,她可以把温以轩带入军中了。   可恨的是,她还不必自己开口!   姜散宜缓缓说:“这……这倒确实是……老夫年纪大了,一时都没想起来。明日朝堂之上,倒是可以好好跟陛下提一提。”   左苍狼说:“有劳丞相了,家翁对孙儿的事,一直放心不下。如若此事陛下允了,其痼疾定然大好。比其他良药管用。左某先行谢过丞相。”   姜散宜磨了磨牙,微笑着说:“理所应当,将军不必客气。”看左苍狼准备走,他忙跟上几步,说:“将军,犬子在军中,还请将军多加照应。”   左苍狼说:“那是自然。”   说罢,大步离开。   南清宫,可晴正在擦桌子,突然有个内侍过来叫她。她有些意外,却还是跟着走出去。左拐右绕地,到了一处极僻静的宫院。她本已不敢跟随,却惊奇地睁大眼睛——她看见了王允昭。   “王总管?”可晴吃了一惊,却还是上前行礼,“王总管叫奴婢来,是有何要事吗?”   王允昭略作犹豫,说:“陛下和将军的关系,你知道吧?”   可晴心里狂跳,宫里的规矩,她是懂的。看见什么都要装聋作哑。她连连摇头:“总管,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奴婢……”   “啧,”王允昭眉头微皱,说:“你不要害怕,听我说。陛下对将军……颇有情意,但是如今将军毕竟是在温家,还顶着温夫人的身份,不宜有孕,你明白吗?”   可晴茫然,王允昭给了她一个小瓶,说:“将军在温府,陛下随性,指不定什么时候会过去。我鞭长莫及,你在将军左右,便要为陛下分忧。这药,以后陛下每去一次,你就要滴几滴到将军的饮食之中。记住,一定要在次日中午以前,让她服用。”   可晴看了看那精致的药瓶,连连后退。王允昭说:“不过是避子的药,又不是剧毒,你怕什么?”   可晴牙齿直打架,半天说:“真的……没毒?”   王允昭说:“这是什么话?陛下还能害了将军不成?”   可晴这才接过来,王允昭说:“要隐秘,不要让将军知道。好好做事,陛下不会亏待你。”   可晴手还在抖,额头上也全是汗。可是……这也没什么吧?不仅对将军无害,还能帮他做事。她低着头,心乱如麻。   等她走得看不见了,王允昭叹了口气,终于回宫向慕容炎禀报:“回陛下,已经妥了。”   慕容炎略挽了衣袖,正在拟一道圣旨。闻言也没抬头,说:“这一次,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   王允昭赶紧躬身道:“都是奴婢疏忽。”   说完,他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慕容炎——真的……一定要到这一步吗?就算她手握重兵,她也一直深爱着您啊,陛下。   夜里,左苍狼回了温府,可晴和薇薇是她的侍女,当然也跟她一并回府。   温行野年纪大了,病痛也多了。但精神还可以。见到她回来,说:“你看看你,让你小心一点,你还落到贼人手里!”   左苍狼自打从西靖回来之后,就一直住在宫里,这才第一次回温府。与上次一别,可已经八个多月了。她不想听温行野唠叨,也不想倾诉那些苦痛。虽然名义上她也是温家人,可是这样的关系,毕竟无法诉心事。   她直接就想回房,却又听温行野说:“瘦成这样,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她回到房里,房间里干净整洁,一如离开之时。温老夫人进来,说:“你的衣服我放在柜子里了,赶紧洗个澡换了,吃饭了。”   左苍狼答应一声,心里突然有点暖。   晚上,大家一起吃饭。   今年温以轩已经十六岁了,长成了个大小伙子,人精神,眉眼之间,很有点温砌的影子。温以戎也刚好九岁,左苍狼拿起酒壶,给温以轩倒了一杯酒。温行野瞪眼,说:“他小孩子家家的,喝什么酒?”   左苍狼说:“不小了,我到这个年纪,都在军中了。”   温行野不说话了,左苍狼说:“来,喝一点。”   温以轩犹豫了一下,终于举起杯,与她轻轻一碰,仰头饮尽。然而喝太急,酒又烈,顿时呛得大声咳嗽起来。   那酒是温老爷子自己珍藏的,还是看她回来才舍得拿出来喝。自然是极烈的。   温以轩咳了半天,左苍狼说:“这点酒都不会喝,到军中要惹人笑的。”   温以轩抬头看了看她,下定决心一般又给自己和她都满上,然后仰起头,一饮而尽。   第二天,姜散宜在早朝上力荐温以轩入营效力。慕容炎十分意外,盯着他看,他埋着头,仍然硬着头皮说:“陛下,温帅之子温以轩自小便有报国之志,定国公对其也一直教导有方。如今正好到了年纪。微臣以为,可以让他承继父志,报效朝廷。”   武有左苍狼附议,文又有姜散宜力荐,慕容炎能怎么办?他只有答应,说:“想不到姜丞相倒是一定想着温府。既然如此,就让温以轩投入周信麾下,共同收复俞地,以作历练吧。”   左苍狼下跪谢恩,慕容炎看了她一眼,说:“你身体也不好,不要操心太多。”   言语之间,似关心,但隐隐的,也有点警告的意思。   左苍狼当然不会把这些话放在心上,次日,温以轩便接到朝廷的任命,前往梁州一带。当夜,温行野一夜未眠,温老夫人也睡不着。两个老人不睡,却是要让孩子睡好的,是以都坐到正厅。   左苍狼正准备睡觉,眼见二人如此,不由道:“不用担心,周信这个人不坏,虽然他不是温帅的人,但一定会照顾以轩。何况还有王楠在。”   温行野说:“我不担心,他早晚要出去历练。”   说是这样说,却是一口又一口地抽着旱烟。左苍狼说:“能这样想便好,以后温府……也算有人撑着了。”   温行野夫妇都是一怔,左苍狼不再多说,径直回房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温以轩就起床了。少年肯定是比老人更激动,几乎大半夜没睡着。但是这时候却非常精神,穿上崭新的铠甲和军靴,温行野就红了眼眶,温老夫人也抹了抹眼睛。   约摸是像极了年轻时的温砌兄弟吧?   温以轩走到府门口,将要上马,却突然又返身,走到温行野夫妇面前,跪下,给他们磕了三个响头。温老夫人捂着脸,泪水溢出指缝。左苍狼没有哭,只是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少年扬鞭打马,豪情满怀,清风徐来,带着熟悉的尘香,吹起发丝飞扬。他单人一骑,在身后绵长的目光中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街尽头。   左苍狼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出孤儿营,坐上了马车,但见阡陌交错延绵,没有终极。当时车上的少年,也并不知道自己会向哪里去,却有一腔壮志凌云。 ☆、第 79 章 真假   北俞的战事,一直非常顺利。慕容炎心情也不错,他派了周信前往俞地,所有人都认为,他一直是要认命周信为太尉了。   然而这一天,朝堂之上,他命王允昭宣读圣旨,竟然是任左苍狼为大燕卫将军,加封太尉衔。金印紫绶,秩比丞相。随即又加封周信为骠骑大将军。姜齐也因为战功,被封了四品校尉之职。   圣旨一出,姜散宜还是有点变色,慕容炎这道圣旨,颇有些安抚和妥协的意思。想来这段时间,左苍狼一直与他心生芥蒂,未能齐心。他方出这样的抚慰之策?   可是如此一来,温氏的权力就太大了。   他心里七上八下,然而也不能多说什么,正在沉吟间,突然听慕容炎道:“近日,王后身体不适,经太医诊治,已怀有皇嗣。”朝中诸臣皆静,随后,众臣齐齐下跪,再三贺喜。   郑之舟更是道:“王后有孕,适逢我大燕风调雨顺,北面战事也是捷报连连,看来这未出世的皇嗣,生来便是福泽绵长之人。乃是天降吉星予陛下啊。”   慕容炎不知道为什么,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没有说话,就那么站在武官之首,沉默。   等到退了朝,王允昭跟随慕容炎一起出了宫殿,说:“陛下,今日朝上,看将军神色,还是有些郁郁寡欢。”慕容炎嗯了一声,王允昭说:“其实将军对陛下……一直以来,可谓是忠心耿耿,并无异心。太尉一职,也并非她所求。”   慕容炎说:“你的意思孤明白,她的想法孤也明白。但是如今无论如何,总要等到皇长子出世,到时候她若真的想要孩子,也不是不可以。”   王允昭低着头:“陛下君临天下,站得高,看得远,自然顾虑周全,奴才们站得低,难免短视。陛下莫要同短视之人计较才是。”   慕容炎往前走,许久才说:“孤同她……又能计较什么呢。”   夜里,慕容炎去了一趟栖凤宫。姜碧兰自然殷勤,然而也不敢留宿他。自从上一个孩子没了之后,她一直非常注意调养自己的身体。姜散宜也专门请了医术高明的大夫,不时进宫为她诊治温养。   如今这个孩子的到来,她可谓是小心翼翼,平时若没有宫女搀扶,连路都不走。   慕容炎见她面色还算红润,也很满意,说:“王后有了身孕,宫里杂事便交给王允昭去处理,安心静养,平平安安产下皇嗣才最要紧。”   姜碧兰温婉一笑,说:“臣妾明白,也叮嘱了宫里上下事事注意,谢陛下关怀。”   慕容炎点头,握着她的手,说:“就算是如今,孤还是经常想起小时候,王后的模样。”   姜碧兰心中微甜,她终于有了这个男人的骨肉,从此以后,无论如何,他们都将密不可分。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就算再横亘在他们之间,又能如何?   他会有与他骨肉相连的亲人。   她说:“从那个时候开始,臣妾便经常想象后来……陪在陛下身边的模样。虽然历经了坎坷……”她垂下头,想想这些年,嫁给废太子,失去第一个孩子……回到宫里,又遇到左苍狼。然后失去第二个孩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红了眼眶。   慕容炎抬手摸她的鬓角,最后缓缓将她揽进怀里,说:“如今仍然还是王后,陪在孤身边。何必伤怀呢?”   姜碧兰抽了抽鼻子,复又笑着说:“都是臣妾的不是,又想起那些旧事。臣妾为陛下准备了晚膳,陛下想来肚子也饿了,这便令人传膳吧?”   慕容炎微笑着点点头,伸手触摸她的小腹,月份尚小,她的小腹还非常平坦,并不觉有异。   然而他刚要拿开手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当初大燕边境、盘龙谷山脉尽头,他将手放在那个人小腹,感受到的……那一次胎动。骤然之间,他敛了笑容。   入夜时分,慕容炎用过晚膳便离开了栖凤宫。王允昭为他提灯引路,慕容炎突然问:“阿左呢?”   王允昭欠了欠身,说:“左将军一下朝便回温府了。”   慕容炎说:“如今宫里,兰儿有孕,她不来也好。你安排一下,孤过去看看她。”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赶紧命人准备。   慕容炎要去温府,当然不能大张其鼓,出行也只有几个身手高超的侍卫暗暗随行。   他时间计算得不错,那时候温府各人都已熄灯睡下,便连温行野这种睡得晚的,也已经入了梦。慕容炎轻车熟路,直接偷偷潜入左苍狼的房间。左苍狼正睡着,如今她气虚体弱,哪怕距离上次回燕已经过了半年,身体却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就算是在温府,每日里也是汤药不断。   宫里太医,自海蕴和赵紫恩被慕容炎杖毙之后,她再也没有信任过太医院的人。好在姜杏有时候帮忙在杨涟亭的德益堂坐诊,左苍狼便经常让他开药。   他对悬壶济世其实并不热衷,但是左苍狼叫他,偶尔他还是会给点面子过来看看的。   左苍狼最近睡不好,便让他开了安神助眠的方子,是以慕容炎进来时,她没有醒。   慕容炎缓缓走到榻边,但见重重罗帷之中,那个人睡颜恬静,不时发出轻微的酣声。他掀起纱帐上到榻上,伸手触摸她的脸。她眉头微皱,只是侧了侧脸,并没有睁开眼睛。   慕容炎靠上去,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他伸手去解她的衣服,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   他亲吻她的耳垂,整个人都压上去。火热的指腹在肌肤上游走,左苍狼骤然惊醒,出手就袭击他的颈项。慕容炎伸手格住,动作却不停,左苍狼这时候才看清是他,伸手推拒:“陛下!”   慕容炎说:“怎么了?”   左苍狼坐起身来,随手拿狐裘裹住自己:“陛下如此行径,会让微臣误会。”   慕容炎挑眉:“误会什么?”   左苍狼说:“陛下许给微臣一个太尉之职,便要微臣再度向陛下献上身体,以此交换吗?”   慕容炎微怔,想了想,复又笑:“那这交易不公平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左苍狼,慢吞吞地说:“太尉乃一朝武官之首,何等要紧,就你这身体……”   左苍狼简直是暴怒,一指窗:“请陛下马上离开,否则接下来微臣要做的事,恐怕有损陛下颜面。”   慕容炎衣袍半解,精工细绣的袍子下面,露出一截雪白的里衣,喉结微露,其实很是诱人。他说:“不过实话实说,怎么反倒恼了,不服气?”   左苍狼直接张嘴就嚷:“来人!有贼!!”   慕容炎吃了一惊,显然没料到她会真的喊!现在捂她的嘴也是来不及了,她是豁出去了,眼见已有人被她惊起,慕容炎不得已,跳窗而去。左苍狼本就是怒极,这时候情绪过了,见他狼狈逃蹿,活像民间偷情被捉奸在床的奸夫,不由又有些好笑。   温府素有亲兵,这时候已经有人敲门:“将军?将军?”   她毕竟是女人,也没人好直闯进来。左苍狼说:“没事了,一场恶梦。都下去吧。”   亲兵闻言,倒也不敢多问,俱都退下。随后温行野夫妇又敲门,左苍狼只得又应付了一通。等到诸人重又入睡,她也熄了烛火,准备睡下。   这次就不太容易入眠了,她翻了个身,突然窗棂微响,慕容炎居然又从外面进来。左苍狼无奈,他却已直接上到榻来,也不跟她多说,除去外袍,拉过被子睡下。   左苍狼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这个人,最是习惯在毒药里调一丝蜜,饮则肝肠寸断,不饮日夜悬心。   她一路服食至今,有时心甘情愿,有时迫于无奈。于是有时欣喜若狂,有时万箭穿心。   方才骚乱过一次,她不再动了。慕容炎展臂将她搂过来,让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窗外月白风清,他的指尖缓缓缠绕着她的发,说:“我知道你很难过,以后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在温柔的春夜里,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以后有话都好好说,好不好?”   左苍狼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滚落下来,沾湿了他的指尖。他轻轻亲吻她的额头,说:“我知道,你一直想要自己的亲人,阿左,给我一点时间。不需要太久。”他以双唇吻去她眼角泪痕,说:“这么多年以来,孤就只有你们两个女人,可是你看看你们啊……”   左苍狼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这一生她在很多地方入睡,荒芜的山野、简陋的孤儿营、沙尘不息的边城,可是一直以来,便只有这个男人怀里最安稳。   而如今,直到清晨,她眼角仍有泪痕。   慕容炎直到天色将亮才起身离开,左苍狼将他的外袍递过去,他轻声说:“今天特许你不上朝。”想了想,又说,“还是去吧,如今你也懒于进宫,好歹能多看两眼。”   左苍狼低下头,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轻轻吻她的额头,最后缓缓将她抵在墙上。当欲望汹涌而来时,他自己也分不清真假。这个人,到底是在欺骗,还是也曾爱着啊?   然而到底还是不能久留,天快亮了。这要是真的被温家人看见,也太不光彩。他放开她,说:“近日朝中无事,带你出去玩。千碧林怎么样?”   左苍狼别过脸,说:“时辰不早了,陛下先上朝吧。”   慕容炎点点头,仍然跳窗而去。   而府内,厨房里,可晴正在做早饭。左苍狼要上朝,起得早,早饭当然也得天不亮就开始做。   慕容炎一过来,王允昭就支会了她。她握紧了那个药瓶,第一次做这种事,当然很紧张。如今好不容易支走了厨房里其他人,她颤抖着拔开瓶塞,只要往里滴药,外面突然有人进来。耳听门响,她彻底慌了手脚,那手一抖,整个药就被倒进了半瓶!   正在这时候,薇薇从外面进来,问:“你怎么还不送早饭过去呀,将军都起床了。”   可晴快速将药瓶塞进袖子里,说:“这就过去了!”   薇薇是个急性子,她是等不及的,立刻就端了那托盘,说:“我去吧。”   可晴心中不安,说:“等……等一等。”   薇薇不明白:“什么?”   可晴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薇薇等不及了:“回来再听你说,将军肯定都等不及了。”   说着就端了饭菜来到正厅,早饭当然也不丰盛,就是清粥小菜,有时候会有大饼什么的。   左苍狼如今胃口不好,也就是一小碗粥,几筷子菜便饱了。她端起碗,赶着上朝,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很快吃完。薇薇帮她更衣,左苍狼任她为自己系着衣带,突然只觉得胃里一阵难受。   她捂住嘴,却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来。   薇薇也吃了一惊:“将军?”   左苍狼只觉得腹痛如绞,登时面色惨白。薇薇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整个人就在身边团团转。左苍狼说:“去找大夫!”她这才醒过神来,忙就要往外飞奔,左苍狼说:“找姜杏。”   薇薇已经有些吓着了,这时候只答应一声,刚刚出去就遇上可晴。可晴心虚,一直躲在外面没敢进来,本来想着王允昭说了此药无毒,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吧?   然而这时候见薇薇神情不对,忙抓住她问:“怎么了?”   薇薇扯开她的手,头也没回:“将军不舒服,我去找大夫,你照顾好她!”   可晴一惊,忙跑进左苍狼房里,左苍狼按着腹部,汗出如浆。先是一直呕吐,后来便夹着了血丝。可晴吓得手足无措,想起府里有可以向宫里传消息的人,赶紧悄悄出去,让一个侍卫往宫里传消息。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薇薇终于带着姜杏赶来府中。姜杏给左苍狼一诊脉,立刻皱了眉头,转头提笔,列出几味药:“快去抓药,三碗煎作一碗,喂她服下。”   薇薇哪还顾得这么多,答应一声,赶紧让腿脚快的侍卫去抓药。   左苍狼腹痛得厉害,姜杏拿出一粒药丸先喂她服下,她才有力气问:“我怎么了?”   姜杏看她一眼,神情冷淡:“藏红花服食过量,中毒。”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藏红花?”   姜杏转过头,列出好几种药材,想了想,又增一味,删掉另一味。然后把单子给她看,左苍狼哪懂这些,问:“这是什么?”   姜杏说:“是一副避子汤的药方,而且开药的人手法不错。哼,用药这么奢侈,一看就是宫里那帮太医的杰作。本来不应该中毒……你这是喝了多少?这药还好,就是凉性,以你如今的身子,日后别想有什么子嗣了。”   左苍狼慢慢握紧那药方,一股寒意自心头升起,有人在她的饮食里面,掺了避子药。可是现如今,还有谁会指使温府的人这样做?   那个人……那个人早上还在她耳边细说着绵绵情话,还在对她千般温存、百般眷恋。   可是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从来没有。   那些曾经说过的话,究竟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或者说,这么多年,你到底有没有对我说过一句真话?   她久久不说话,姜杏说:“我眼下要离开晋阳一段时间,推荐个人给你,医术还行,以前在宫里作太医。听说是得罪了什么人,一直窝在我那儿哪也不敢去。反正你身边没有人,留着调理身体吧。”   左苍狼抬起头,问:“谁?”   姜杏说:“姓赵,赵紫恩。十几年的老太医。”   左苍狼缓缓说:“他现在在哪里?” ☆、第 80 章 断义   姜杏想不到左苍狼对赵紫恩真的有兴趣,说:“我把他带过来?”   左苍狼说:“不,我跟你去找他。”赵紫恩如果知道,姜杏把他推荐给自己,一定是不敢出现的。当初审理南清宫一案时,他和海蕴应该都已经被杖毙了,为什么还活着?宫里叫赵紫恩的太医,若不是他,便是别人冒名顶替了。   姜杏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你如今这样,能走?”   左苍狼起来,随手披了一件披风:“能走。”   姜杏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亲自去见一个大夫,但是他还挺喜欢小徒弟杨涟亭的。现在杨涟亭在拜玉教,为他提供了不少便利。左苍狼跟杨涟亭亲近,这层关系,他还是想尽量拢住。   毕竟这一生干的缺德事不少,没准什么时候就落到官府手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好歹能给自己一个痛快吧?   他说:“那走吧。”   德益堂本来就有暗室,要藏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姜杏把左苍狼带到密室,赵紫恩站起身来,只以为是姜杏回来,待一眼看见姜杏身后跟着谁,顿时面色苍白。   左苍狼手提着腰刀,纵然身体虚弱,对付这个太医还是不在话下的。她走到赵紫恩面前,上下打量他,半晌,说:“如果我没记错,赵太医应该在几个月前就被殿下杖杀了。”   赵紫恩双唇抖动,一句话说不出。左苍狼说:“所以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赵太医的鬼魂吗?”   赵紫恩扑通一声跪下:“将军!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旁边姜杏微怔,说:“怎么,他躲藏于此,竟然是因为得罪了你?”   左苍狼说:“我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赵太医,其实有一事,我也一直不解,你还活着也好,这里再无旁人,我也可以问上一句。一直以来,左某可是有对不住赵太医的地方?为何赵太医会联合海蕴之流,陷害于我?”   赵紫恩连连磕头,说:“将军不常在宫中,赵某却需要在宫里过活,生之多艰,不看王后脸色,又能如何呢?”   左苍狼说:“就因为这个吗?”   赵紫恩说:“当然,难道老臣还会有意诬陷将军吗?求将军网开一面,念在我已年老,放我一条生路!”   他只是求饶,再不肯言及其他。左苍狼见状,慢慢沉下脸来,说:“你当初不肯放我的孩子一条生路,如今却要我网开一面,不觉得可笑吗?”随后,见他仍无反应,她说:“赵紫恩,老天给我机会,让我报此冤仇。今日我不仅要杀你,连带你的妻儿老小,俱都会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赵紫恩面色大变,连连磕头:“将军,请念在我以往侍候一向尽心,不要牵连我的家人!姜兄!姜兄救我!”说罢,再磕头,这次颇为用力,地砖上都带了血。   姜杏说:“什么仇?差不多行了,不要在德益堂杀人,麻烦。”   左苍狼没有回身,姜杏可能是不会同意她在这里杀死赵紫恩的。她缓缓说:“海蕴都已经招了,你还要说谎到几时?”   赵紫恩全身巨震,终于慢慢抬起头来:“海、海蕴他当真……”   左苍狼只觉得血脉里都结了冰,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缓缓说:“他一向比你识时务。”   赵紫恩两眼带泪,终于说:“当初海蕴找来,微臣是断然拒绝的。将军虽然身为弱质女流,然而巾帼不让须眉,微臣素来敬重。可是……可是就在将军从西靖回宫之后,陛下……陛下说,让微臣以太医令诊断结果为准。微臣当时不解,随后王后娘娘也这般吩咐。将军请想,就算微臣不要这颗项上人头,但是陛下的意思,焉能逆转?”   左苍狼缓缓退后,状若万箭穿心。   赵紫恩还在絮絮叨叨地说:“微臣也知道,做了这事以后,宫里是不能呆了。早想到可能会被灭口,但是将军,这并不是微臣之过啊!于是微臣买通了禁卫军,行刑之时假死,瞒天过海,好不容易出了宫。然而晋阳城防有多严,将军是知道的。微臣哪也不敢去,只好到旧友这里躲藏至今……”   他的嘴一张一合,后面再说什么,左苍狼却听不清。手中腰刀坠地,她伸手扶着墙,缓缓走出去。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寒冷刺骨。   慕容炎刚刚下朝,就听见温府的眼线传来的消息,说是左苍狼身子不适。早上她也没有前来上朝,慕容炎便顺便领了个太医,前来温府。   温府当然是所有人都出来迎接,左苍狼没出来。慕容炎也不在意,领着太医进去。太医是新上任的太医令,名叫程瀚,也是多年的老太医。他进到左苍狼的房里,微微欠身,也不多说,自上前诊脉。  慕容炎坐到对面,问:“这是怎么了,一大早的,怎么就身体不适了?”   左苍狼没有说话,程太医反复地诊脉,脸色慢慢地便有些异常。慕容炎问:“怎么回事?”   程瀚皱着眉头,说:“将军……这是藏红花服食过量而中毒啊。不过已经服过药,倒是没什么大碍了。只是……只是……”   慕容炎的脸色当场就变了,王允昭连连咳嗽,程瀚这时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要怎么圆却是不知道了。慕容炎沉声问:“只是什么?”   程瀚颇有些为难,说:“只是左将军如今体弱,经不得这样的药性。日后……日后子嗣方面,恐怕是不可能了。”   慕容炎怔住。   左苍狼抬起头,说:“程太医能否先出去一下?我有一点事,想单独禀告陛下。”   程瀚看了慕容炎一眼,知道两个人的关系,赶紧收拾药箱出去。王允昭也领着下人们退下,还随手带上房门。房间里只剩下慕容炎和左苍狼两个人。   左苍狼说:“我今天,见到了赵紫恩。”   慕容炎眸色阴沉:“赵紫恩,还活着?你既见到他,为何不将他抓捕归案?”   左苍狼说:“因为他告诉我一些事,换了自己一条命。”   慕容炎沉默,许久之后,问:“这些事,有必要翻到明面上来说吗?”   左苍狼与他对视,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打量他,说:“我不是不知道有这种可能,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从来没有想过是你指使他们这么做!因为我不敢这么想。”   慕容炎说:“你今天心情不好,改天再说。”   左苍狼挡在他面前,说:“我发现自己怀孕,是在被任旋俘虏之后。当我知道他的存在,我想无论如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保住他,保住我们的骨肉。”   慕容炎别过脸,说:“不要再说了。”   左苍狼说:“当时我衣不蔽体地站在西靖皇帝面前,周围是围观凌迟极刑的西靖人。他从我身上割了三刀,当时我一直在庆幸,我庆幸这三刀是在别的地方,不至于伤到他。只要他在,这世间万般耻辱,我都能忍住。”   泪盈于睫,她深深吸气,说:“如果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留下他,那么我想知道,盘龙谷的溪涧之前,陛下怎么能许下那样温柔而坚定的承诺?我真的不敢想,你一路抱着我下山,坚定无比地许我未来、给我希冀的时候,心里是在盘算如何杀掉他。”   慕容炎说:“够了!”   左苍狼摇头:“从十四年前,我遇见你开始,你一步一步领着我往前走。最后让我明白,这么多年,承诺都是谎言,温柔都是欺骗,爱情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觉。”   慕容炎听见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无力而绝望。他说:“你总觉得是孤负了你,可是如果当初没有遇见孤,你们不过是街头乞儿!从你们出师以来,你们三个人,论权势、论富贵,哪一项输给了谁?”   他伸手握住她的肩膀,神情漠然:“这本就是一场交易,你偏要和孤谈信任,谈爱情。那么孤问你,当初救下杨涟亭的时候,你曾许下什么承诺?!你信誓坦坦地说,愿用全部换他一条活路!孤履行了诺言,后来呢?你对冷非颜、杨涟亭,对温砌、对温砌的家人,对薜成景一党,对我父王,你的全部在哪里?”   左苍狼望定他,他说:“若论爱情,一开始你知不知道孤的女人是谁?孤当初是否承诺过,会休弃她而迎娶你?没有,从始至终,你都知道后果。于是她为中宫王后,而你位极人臣。这本是双方得益的事。可你背叛了这层关系,居然妄图生下我的孩子。难道孤做得不对吗?孤应该任由你,在中宫王后尚且膝下无子的时候,让温砌的遗孀为孤产下皇长子?”   左苍狼缓缓后退,慢慢地抵在木门上:“就算明知道,陛下对王后情有独衷,我也一直认为,在陛下眼中,我与别人多多少少总会有点不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其实并没有不同。”   她立下战功,他赏赐权势富贵。钱货两讫,互不相欠,并没有什么不同。   眼泪溢出了眼眶,在脸颊划下长长的水痕,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说:“我是大燕的君主,你终要明白,君主之道,在于制衡。我不可能任由谁一家独大,就因着单薄可笑的信任。阿左,你跟兰儿不一样,我觉得我对你说这些,你应该能懂。”   左苍狼缓缓挣开他的手,说:“微臣明白了。”她的双眸浸在泪水之中,温润而悲伤,她说:“陛下,其实我们这些人,对陛下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吧?就算开膛破肚,用一腔鲜血去捂,也终不值得、陛下回头一顾吧?”所以一个孩子算什么?只要他需要,会有无数个。爱情又算什么?只要他勾勾手指头,自有美人佳丽会前赴后继、彩衣相娱。   慕容炎沉默。   心知肚明的事,心照不宣即可。何必非要如是说,让人难过。   左苍狼缓缓跪下:“陛下,如今大燕时局已稳,当初陛下栽培教导之恩,微臣征战数年,当已悉数报答。现在微臣战伤发作,已不堪征途之苦,微臣请求封刀挂印,就此远离朝堂,但请陛下成全。”   她说这话的时候,心跳沉滞而厚重,慕容炎说:“报答?你跟我谈报答?如果我不允呢?”   左苍狼以额触地:“一直以来,微臣就是一个骄傲的人。对陛下的爱重,是微臣这一生做过的,唯一卑微的事。如果陛下觉得,微臣战功尚不足抵陛下栽培之恩,那么……那么就请陛下看在微臣陪陛下睡了这么多年。”哪怕你的温柔,只是一场场精心的表演,也请看在那些我曾沉沦的岁月。   她跪地不起,慕容炎居高临下地看她,许久,他说:“既然你意已决,孤准了。”   左苍狼再叩首,慕容炎问:“几时起程?”   左苍狼说:“明日。”   慕容炎说:“你身体尚未复元,不再将养一些日子?”   左苍狼说:“承蒙陛下关心,微臣无碍。”   慕容炎点点头,左苍狼说:“微臣去后,还请陛下不要猜忌冷非颜和杨涟亭。他二人……”   话音未落,慕容炎说:“孤的事,不必旁人指点。”   左苍狼再拜,无话。   慕容炎缓缓走出温府,温府众人仍然一路恭送。他行至晋阳长街之上,回过头,看见左苍狼跪在府门口。那心跳一直在耳畔鼓噪,直到上了车驾,远离了温府,行过豫让桥,又走了很远很远,他突然发现,原来那是他的心跳。   次日,左苍狼向兵曹交还太尉印绶,兵曹的人震惊之余,忙入宫中问询。王允昭也是焦头烂额,慕容炎从昨日回宫之后,就一直呆在书房里,不许宫人进去伺候。   这时候实在是不成了,他终于小心翼翼地进去,问:“陛下,兵曹来报,左太尉……今日一早,上交了印绶。”   慕容炎坐在桌边,没有看书,也没有批折子。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这么坐着。过了许久,他终于回了一句:“准。”   王允昭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慕容炎问:“她几时离开晋阳?”   王允昭小声说:“说是带了包袱,恐怕是交了印绶便要离开了。”   慕容炎说:“好歹一场君臣,孤前去送送。”   王允昭赶紧命人安排。   温府,左苍狼收拾几件随身的衣物,去见温行野。温行野见她神色有异,问:“陛下并没有令你出征,你收拾东西,是要去哪?”   左苍狼说:“昨日,我已向陛下辞官,如今以轩在军中,无论是达奚琴还是温帅旧部都会照应,你们也当放心。”   温老夫人忍不住,急问道:“好好的怎么辞官了?而且你现在无亲无故,就算辞官,这是要去哪啊?”   左苍狼说:“天大地大,自有去处。曾经于二老跟前,未能尽孝,今当远去,但请二老保重。我的侍女薇薇和可晴,还请二老妥善照看。我走之后,如有愿意入宫的,二老且让她们入宫。如有愿意留下的,恳请善待。”   说罢,对二老一拱手,转头离开。   温行野追出去,只看见她的背影。   左苍狼自长街而行,经唱经楼,向西华门而行。忽然前面有人拦住去路,左苍狼抬起头,就见两个禁军身后不远处,站着慕容炎。她缓步上前,慕容炎说:“送你一程。”   左苍狼拱手施礼,说:“草民拜谢陛下。”   彼时正值五月天,春风徐徐而来,晋阳城暖意融融。慕容炎一身黑色长衣,金钩玉带,风华如初。左苍狼缓缓跟在他身后,脚步一轻一重,一路无话。   唱经楼的钟声震动鼓膜,楼下经过的行人,是否又记得当年小雨零星的夜晚,落魄无名的二殿下带着侍卫,前来赴一场无人相应的邀约?   后殿古佛之前,涉世未深的少女双手合十,在佛前虔诚地许下三愿。   慕容炎快乐。   慕容炎永远快乐。   慕容炎千秋万世、永永远远地快乐。   左苍狼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陛下请回吧。”   慕容炎说:“还记得当年,孤还是潜翼君,我们曾在此避雨。后殿古佛,今日还拜吗?”   左苍狼说:“不拜了,草民还要赶路,就不多耽搁了。”   慕容炎说:“如此,你去吧。”   长街上不宜施大礼,左苍狼抱拳拱手:“微臣就此拜别,愿陛下不堕凌云志,不负盛世名。”   慕容炎略略点头,转身向东而行。   如果,古佛当真有灵有应,我愿用我的千生万世,换我对你的爱情,只是一时性起。左苍狼一路向西,脚步渐远,长街两分。那些相依相偎相悬心的日日夜夜,从此化作飞烟。   慕容炎脚步由缓渐快,如果身后的人此时回头的话……如果她回头……   可是她没有。   于是他也未回首。你以为我会后悔么?就算重来千载万世,我仍愿用一世的君临天下,抵消一瞬的心如刀割。一点伤痛算什么,就算伤了痛了,我也总还可以忍住。   他上了车驾,缓缓说:“回宫。”   隐隐约约中,耳畔有人说:“陛下对姜姑娘的情义,是微臣憧憬一生的美梦。”   “微臣不能,亲手去玷污自己梦想,戏辱自己的神佛。”   “微臣愿倾尽所有,助陛下得获所爱、所想、所念、所盼,一切所有。”   言犹在耳,人去楼空。马蹄如雨,踏过白石路,渐离了唱经楼。只剩那庄严肃穆的楼径自沉默。   长街凄凄别,暖风缕缕柔。一看一断肠,好去莫回头。 ☆、第 81 章 观众   左苍狼一路来到西华门之外,这里原本雇了马车,如今车旁,却站了一个人。左苍狼一愣,那个人一身白衣,右手握剑,神情慵懒。左苍狼惊喜:“非颜!”   说着话,紧走几步,来到冷非颜面前。冷非颜身边还跟着巫蛊,见她过来,只是淡淡道:“你这太不够意思了,走也不说一声。”   左苍狼微滞,说:“我离开,只因私事。并不想因此而影响你们。”   冷非颜点头,说:“我相信,如果你真的决定要走,肯定有你的理由,就不再多问了。”其实对于慕容炎的为人,她比左苍狼看得清楚。如今有这一天,也并不意外。   左苍狼也不希望她多问,其实当初三个人跟随慕容炎,根本也不是为了儿女之情。她说:“我走之后,你只需要提防端木家族。如今武林正道在他们手里,你尽量多查一些端木柔的个人隐私。如果燕楼手握把柄,他们为了颜面,应该不会乱动。”   冷非颜说:“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啊,如今弱不胜衣,独自出城,也不怕小人暗中下手。”   左苍狼说:“纵然有人等不及,起码得等我走出晋阳城吧。”   冷非颜大笑,笑完之后,拍了拍她的肩,说:“走,本楼主百忙之中,抽空送你。”   左苍狼抱拳拱手:“小人受宠若惊。”   冷非颜一边笑一边跟她一起上了马车,车内酒食丰盛,巫蛊自己去外面赶车,冷非颜给她倒了酒,说:“少少喝一点吧。”   左苍狼举杯,与她同饮。许是知道她身体不好,那酒并不是什么烈酒。入喉只觉得甘甜,毫不辛辣。   有一线阳光入了车里,晋阳城的郊外,但见山岚妖娆,芳菲正好。冷非颜说:“从此以后,山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阿左,我羡慕你。”   左苍狼说:“真心话吗?”   冷非颜满饮杯中酒,说:“当然是假话,我还是喜欢生杀夺予,刀光剑影。一个喷嚏江湖颤抖。”   两个人都是一阵笑,冷非颜说:“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左苍狼说:“我如今闲人一个,走到哪算哪,哪用打算?”   冷非颜转过头,把一个搭链扔给她,说:“知道你这个人视钱财如粪土,但是离开朝堂,你就会发现钱的妙处。这个,你就不要推辞了吧?”   左苍狼接过来,说:“非颜。”   冷非颜转过头,对外面赶车的巫蛊说:“到地儿了就停下吧,把这个人送走,看着烦得很。”   巫蛊车速略慢,此时已经出了晋阳城,旁边官道上,有另一辆马车与冷非颜这辆并排而行。突然之间,车帘掀起,冷非颜说:“过去吧,即使有人跟着我们,也是无从追踪了。”   左苍狼握紧搭链,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这么多年一直聚少离多,然而情义终未曾变过。她说:“我走了。”   冷非颜微微侧过脸,终于还是说了句:“保重。”   三个人之中,一直以来最坚决的就是她。然而如今,她离开了。因为荣华富贵、权势声名都非她所求。于是名满大燕的将军,也只有这一路湖光山色相送。   巫蛊赶着马车,走了另一道岔路,说:“陛下居然会放她离开,真是令人费解。”   冷非颜说:“有什么可费解的,一个不再忠诚的棋子,强留无益,不如大度一点,放她离开。”   巫蛊说:“她喜欢燕王吧?”   冷非颜白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巫蛊说:“她的眼睛,在看见燕王的时候,有一种奇异的光。那种光,似乎能够凝聚神采。”只有爱过的人才懂。   冷非颜稀奇,说:“这么明显吗?”   巫蛊点头,冷非颜于是凑过去看他,许久,说:“你眼里也有啊。”   巫蛊沉默,别过脸去。   姜散宜派出三拨人,都没有查到左苍狼的踪迹。最开始是因为冷非颜在,端木伤也不敢动手。后来一路跟着马车,就不知在何处跟丢了。端木伤发现上当,忙折回寻找另一辆马车,然而这辆马车已经回到车行。   再四下查找,这个人如同石沉大海,再无消息。   燕王宫里,姜碧兰当然也得到了左苍狼辞官远去的消息,当下喜不自胜。她有了身孕,姜散宜和郑氏被获准入宫探视。栖凤宫里,郑氏说:“这下子,我儿总算是去除一心腹大患。”   姜碧兰看了一眼姜散宜,说:“父亲,她如今走是走了,难保不会再回来。何况这贱人一向擅长拿捏陛下,说不定这又是什么诡计。父亲还是不可大意。”   姜散宜说:“娘娘放心,微臣已经派人出去,只是现在……还没有消息。”   姜碧兰急道:“怎么会没有消息?她如今孤身一人,总要买马吧?前些日子听闻她身体很差,连九龙舌都拉不开,如今不抓住眼下的机会,将她彻底踩死,只怕哪一日又卷土重来!”   姜散宜说:“娘娘的担忧,微臣明白。但是她对大燕的地形,可谓是了若指掌。茫茫天下,要找一个存心躲藏的人,谈何容易?何况如果是让燕楼的人发觉,反倒不妙。”   姜碧兰说:“说了半天,就是端木家族无能罢了!否则端木柔已经是武林盟主,我们何必处处担心那个什么燕楼!”   姜散宜叹了一口气,说:“燕楼俱是亡命之徒,端木家族好歹是武林名门,没有可比性。王后如今身怀六甲,不要动怒。”   姜碧兰摸了摸小腹,这才缓缓压住火气,说:“难道我们就任她逍遥猖狂不成?”   姜散宜说:“这个微臣心中自有打算,王后莫急。”   姜碧兰点点头,又缓和了语气,说:“父亲在朝堂之中,外忧国事,内虑家族,也是辛苦。”   姜散宜说:“如今你长兄在军中,虽然只是校尉,但也还有点战功,他不能一直在军中,后续之事,还需要王后谋算一下。”   姜碧兰说:“这是自然,只是如今本宫并不懂军政,又能让他做什么?”   姜散宜说:“如今北俞故土已经渐渐并入燕土,陛下必须遣自己人前去治理。达奚琴本来就是降臣,陛下是不可能让他治理俞地的。所以……”   姜碧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是要本宫向陛下推举兄长出任俞地刺史?”   姜散宜微笑,缓缓点头。姜碧兰说:“本宫尽力一试。”   姜散宜点头,说:“王后如今有孕,陛下应该会答应。”   姜碧兰想了想,又问:“说起来,有一事本宫一直不解。”姜散宜示意她问,她说:“那贱人,自从西靖回来,就一直呆在宫里。不仅杖杀了绘云,而且平步青云。前几天刚封了太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为什么突然之间……反倒是辞官而去了?”   姜散宜缓缓地喝了一口茶,说:“其实她这样的人,最容易对付。”   姜碧兰不懂,姜散宜说:“当初陛下杖杀赵紫恩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海蕴和赵紫恩在宫中侍奉多年,仅仅是因为没能及时去往南清宫为她看诊,便当场杖毙,这难道不会罚得太重了吗?”   姜碧兰说:“当时,陛下盛怒之下……”   姜散宜摇头,说:“他不会盛怒,他若是连自己的性情都管不住,当初早就死在废后李氏之手了。”姜碧兰怔住,姜散宜说:“他之所以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秘密,要杀人灭口。”   姜碧兰慢慢睁大眼睛,问:“什么秘密?”   姜散宜看她一眼,说:“可以让左苍狼心灰意冷的秘密。”他略略一顿,还是说,“他令海蕴和赵紫恩,错诊了左苍狼腹中孩子的月份。”   姜碧兰一怔,讷讷说:“他……他早就知道……”   姜散宜说:“他心如明镜,而左苍狼一直以为,他跟她卿卿我我,是为了什么爱情。到底是女人,哪怕是有几分小聪明,终究还是局限在小情小爱之中,难成大器。刚好她找姜杏看病,我只是挑了一个时机,让姜杏把赵紫恩引荐给她。她便不战而溃了。”   姜碧兰长吁了一口气,说:“还是父亲思虑周全,万无一失。”   姜散宜说:“有一失,便是没料到她一出晋阳便下落不明。原本……”他眸色雪亮,说:“原本她应该死在晋蓟大道上,被化尸水化为为一滩血水的。但是如今端木家族并不敢直接号令武林找寻她,所以此事还需机密。”   姜碧兰说:“父亲办事,本宫确实不必担心了。”   姜散宜说:“你本就不必担心,毕竟就算她在,就算她怀孕六七个月,那又怎么样?陛下还是希望嫡长子是由正宫所出。”   姜碧兰脸上渐渐带了笑容,说:“只是陛下对她……如今就让她这么离开,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姜散宜说:“你的心思,为父明白。”   有时候女人恨另一个女人入骨,并不需要深仇大恨。   两个人说完话,郑氏又叮嘱了女儿一通怀孕期间应注意的事,母女俩聊了一阵家常,眼见天色不早,夫妇二人俱都离宫回府了。   姜碧兰心情不错,令人备下慕容炎喜好的菜色,虽然在孕期,仍然是换了一身亮色的宫装,又令侍女重新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等他过来。   慕容炎在书房,左苍狼走后,他似乎一切如常。并没有发脾气,也从不提起她。   眼看天色不早了,王允昭说:“陛下,天色不早了,栖凤宫那边,娘娘肯定已经备下晚膳。陛下是否过去,陪娘娘用膳?”   慕容炎搁了笔,说:“去。”   王允昭松了一口气,起身为他领路。   一路无话,到了栖凤宫,姜碧兰自然万般殷勤。宫人上了菜,慕容炎坐在上首,姜碧兰给他盛了汤。他喝了几口,问:“王后近来身子如何?胃口可好?”   姜碧兰略带娇羞,说:“承蒙陛下关心,臣妾近来胃口还好。太医们也说,胎象极稳。”   慕容炎点点头,说:“那就好。”再无旁话。   姜碧兰又给他挟了菜,说:“陛下尝尝,这松鼠桂鱼做得如何?”   慕容炎吃了一筷子,站起身来,说:“孤还有事,就不久留了,王后好生将养。”   姜碧兰有些诧异,问:“陛下刚来,怎么就急着走?”   慕容炎随意道:“突然想起一点事情没有处理。”说罢,转身就出了栖凤宫。姜碧兰跟在身后,追了几步,缓缓站住。   失了那个人,他像是失去了唯一的观众,连虚假的温存都不愿意再扮演了。她眼中含泪,其实幼年时的炎哥哥,早就死在了那些年冰冷华丽的宫闱。   他给自己戴上面具,久而久之,脸和面具长到了一起。于是他温柔体贴,他忠贞不渝,他贤良英明。可是面具下的人,滴着毒液,将他的爱情、他的真心,都锈蚀一空。   后来,出现了一个女孩,如敬天神一样仰视他,愿意掏心挖肺,献出一切。他发现了,不仅发现她的真心,也发现她的价值。于是他尽力掩饰面具之下狰狞的自己,只让她看到那张温柔微笑的脸。   她沉醉在自己的爱情里,深爱他虚构出来的这么一个人。她慕他痴情,于是他便痴情,夺回姜碧兰,独宠于后宫,情深不移。她爱他胆魄,于是他便倾尽全力以敌西靖,哪怕是国库空虚、身处绝境,他战意如新。   于是他的表演越来越精湛,后来慢慢地,甚至以为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了。却忘了面具下的已经皮肉溃烂的人,越来越残忍而孤独。   后来,那个一直为他鼓掌叫好的观众离开了。   他站在台上,看着她的背影,唱未尽的戏腔。纵然仍记得那词曲,却终究意兴阑珊。 ☆、第 82 章 风云   五月的风已经带了暖意,从栖凤宫出来,慕容炎一直没有说话。其实心情也并不坏,如今军方有周信,等俞地一收复,就可以任他为太尉。朝中姜碧兰马上就要生下他的骨肉。   这两年的大燕,也是风调雨顺,百姓虽不能说富裕,起码也没有之前饿殍遍地之惨景。大燕百姓对于这位燕王,也相当满意。   他找不到心思郁结的理由。   他只是缓步走在这清冷宫苑,不知不觉,竟又经过南清宫。他知道不应该进去,那些停留,完全没有意义。于是他就真的不进去了,他从宫外走过,宫墙之上,野蔷薇从墙里探出来,向他垂下花蕾,暗香幽幽。   那花与叶抚过他的肩,他回头看了一眼,轻声对身后的王允昭说:“杂花野草,没必要留在宫里,全部铲尽。”   王允照赶紧躬身道:“是。”   转头要叫禁卫军,慕容炎突然又说:“算了。”   王允昭一时之间,摸不清他的所想了。慕容炎大步往前走,其实一个人只要心性坚定,又岂会被外物所扰?几株野藤,便是留下又如何?他不再理会了。   温府,左苍狼走后,温行野和温老夫人都接连几夜没睡着。温行野将可晴和薇薇叫到跟前,说:“她走之时,嘱咐我善待你们二人。如今温府之中,也没有用得着你们的地方,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   薇薇眼泪都要流下来,说:“她要离开,为什么不带上我们呢?”   温行野对忠义之人,无论主还是仆都难免高看一眼,闻言温言道:“她本是个渴望逍遥自在的人,带着你们流浪天涯,始终不方便。以后的路,你们自己有打算吗?”   薇薇抹了一把眼泪,说:“我想留在温府,侍候老爷和夫人。”   温行野说:“也可以,但是我久未涉足朝堂,如今不过是个糟老头子罢了。你若愿意,待年龄到了,许你个好人家也就是了。”   薇薇哽咽着不说话,可晴说:“定国公,我……”她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小声说:“我本来就是宫里来的,原本想要跟着将军。如今将军离开了,我……我可不可以……再回宫里去?”   温行野也不意外,说:“可以。我这便让王总管派人接你回去。”   可晴始终还是有些心虚,闻言跪拜道:“谢谢定国公。”   薇薇急了:“可晴,现在宫里,只有王后,你回去,还不知道要被如何刁难。怎么可以……”   可晴没有看她的眼睛,说:“我想过了,如今将军已然远走,她应该不至于为难我一个小小宫女。”   她的声音十分镇定,薇薇也不再说话了。下午,王允昭便派了个内侍,将她重新领进了宫里。虽然上次下药失了手,但是王允昭倒也没过于为难她。毕竟左苍狼已经离开了,慕容炎也无心处置一个小小的宫女。   如今宫里没有太后,也没有宫妃,难免少了许多事端。可晴被安排在南清宫打扫宫苑。这里无人入住,当然也少人来。她终常望着满院墙的野蔷薇发呆。那花生命力极强,就这么爬啊爬的,就让整座宫苑都陷入了花海。   藤蔓纠结攀沿,斩之不绝。   起初,她还盼着,也许慕容炎因为左苍狼的缘故,会经常来这里睹物思人。可是他没有,从她进到南清宫之后,慕容炎一次也没有来过。仿佛这里,没有任何人和事值得缅怀。   一如他这一生,所有曾经过的人和事、到过的地方。   回忆皆沙砾,从生到死,淘不出一粒明珠。   左苍狼从燕楼的马车上下来之后,立刻走盘龙谷的山脉,绕开晋阳城,前往玉喉关。玉喉关认识她的人非常少,几乎没有。   而且姜散宜等人,也认定她会向西而行,毕竟向西,军中许多将领皆是她的旧部。毫无疑问,她会安全得多。所以,包括姜散宜和端木家族在内,所有想要找到她的人,几乎都在向西找寻。   玉喉关临近伊庐山,下有昆仑河。这里自古以来便以神秘著称,流传着许多美丽的传说,据说昆仑河的尽头,便连通着归墟幽冥。   这几年,大燕以东还算是太平。屠何、东胡等部,虽然有时骚扰,但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是游牧部族,不能离开草原。偶尔过来,也是抢些粮食、钱财,然后便会退回伊庐山。   是以这边的驻防相比之下,要轻松得多。   左苍狼一路行走很慢,她身体不好,再说也没有什么事,一路游山玩水,倒也不觉疲乏。   就这么走了两个月,刚下盘龙山脉,她便怔住。眼前山路口,守着一个人,一身僧衣芒鞋,胡子都花白了。这个人,左苍狼却是认得,她上前作了个长揖:“雪盏大师?这么巧,您也在玉喉关?”   雪盏对她回礼,说:“并不巧,贫道在此,已经等候将军月余。”   左苍狼意外:“大师在这里等候我?是有什么事吗?”   雪盏说:“将军不该离开啊。”   左苍狼笑意渐淡了,说:“如果大师此来,是为劝说在下,那么便不必多言了。”   雪盏叹了一口气,果真未多说,只是说:“将军若心意已决,老纳这里有补血益气的丹药一盒,将军身上战伤,也还需要调养。”左苍狼没有伸手去接,他来这里,是慕容炎吩咐的吗?   如果是,那么这盒药,真的是补血益气吗?   天啊,她竟然再也不能相信他。   她说:“大师好意,在下心领。但是无功不受禄,此药就免了。”说完继续下山,雪盏大师叹息一声,也随其下山。   山下是一个小村庄,石屋草顶,住了约摸二十几户人家。左苍狼喜欢这样僻静的地方,可以避开旁人耳目。只是刚刚走到村口,就听见一阵哭声。她眉头微皱,只见一间石屋里,一个孩子哭得非常大声。   院子里站了些村民模样的人,低头说着什么,各个面色都十分焦急。不时的,有妇人的惨叫声传出来。   左苍狼皱了皱眉,上前问:“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回过头,见是个女人,不由说:“李家嫂子生崽子,都一天一夜了还不下来。这恐怕是……”一看她面生,问:“你是谁?”   左苍狼说:“路过此地,想要讨碗水喝。”   那人答应了一声,虽然急得不行,却还是指了指井说:“我现在心乱如麻,无法招待,你自己喝吧。厨房有馒头,”他往厨房方向指了指,说:“自己取用。”   左苍狼于是自己打了水,山中泉水十分甘甜,她喝了几口,耳听得那产妇声音日渐微弱了。村里也没什么产婆,就只有生过几胎的妇人在旁边照看。   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出来对外面的男人们说:“不好了,李家嫂子不行了!”   外面诸人一片安静,一个男人大喊一声,冲进了产房。   左苍狼想了想,放下水票瓢,进到产房之中。果见里面简陋的床榻上,一个妇人大着肚子,下身盖着布,汗湿了头发,奄奄一息。   一个像是她相公的男人抱着她,一声声只是哭喊。左苍狼缓步上前,伸手轻轻触摸产妇的肚子,胎儿还活着。只是折腾了一天一夜,她已经没有力气生产了。   村民们都急坏了,也没人注意到她。她却突然冲出去——雪盏大师跟她一起下的山,一定还没有走远!他精通医术,说不定可以救救这个妇人。   雪盏大师年纪虽大,脚程却不慢。再说山间岔道极多,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往哪边去了。左苍狼深悔当时没有注意,这时候只得四处乱找,偶尔高声喊:“雪盏大师——”   声音在空山绝谷之间幽幽荡荡,传出老远,于是群山也帮着喊。   找了一阵,左苍狼也没办法了,她如今的体质,这样剧烈的活动已经只觉得心脏狂跳,有些喘不上气了。幸而就在这时候,身后突然一个声音道:“将军何事呼唤老纳?”   左苍狼一个字说不上来,然而知道事不宜迟,强撑着说:“前面村庄,有妇人难产。已经快不行了。”   雪盏大师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走!”   左苍狼是真的走不动了:“往前向东而行,约摸四五里路。大师要快,我观其气血,已经极为虚弱了。”   雪盏大师也不顾其他,一把将她扛在肩上,脚下轻功施展,一路踏着草叶而行。约摸一刻钟,前面村庄已在眼前了。左苍狼说:“就是这里。”   雪盏大师正要往里走,突然说:“山民固执,只怕不会让男人诊治产妇。即使同意,她日后恐怕也不好作人。”   左苍狼怔住:“可是人总要活着,才能在意其他。”   雪盏大师看了她一眼,说:“你包袱里,可有女人衣裳?”   左苍狼是真的愣了:“什么?”   雪盏大师伸手取过她的包袱,找出一套衣裳,自己去草垛后面换上。随后拿了她的腰刀,几下将胡子剃得干干净净。再包上头巾。   左苍狼有点想笑,可是她忍住了。   雪盏大师也不多说,示意她跟着自己,一并上前。左苍狼这时候才领着雪盏大师过去,果然产房里,村民们已经在为产妇准备后事了。左苍狼说:“这位大哥!我们是从山外来的,我的……我的师父精通歧黄之术,偶尔经过这里,大哥要不就让她为这位嫂嫂诊治一下吧?”   村民们本来还带了疑惑之色,然而这时候抬眼看着一身女装、裹得严严实实的雪盏大师,当即病急乱投医了:“真有此事?若真是如此,还请这位菩萨救救我家娘子!”   男子跪在地上就开始磕头,雪盏大师也不扶他起来,抬步就往产房走。左苍狼当然也跟了过去。雪盏挥挥手,示意身边诸人都退开,左苍狼立刻就把所有人都赶出去。   然后他这才诊脉,片刻之后说话:“胎位不正,产妇已然力竭。”他从随身携带的药囊里拿出一粒药,说:“化水,灌服。”   左苍狼赶紧倒了一点水,把药丸化开。雪盏也没闲着,立时就拿出金针,为她刺穴。产妇本来已经牙关紧咬,滴水难进了。他几针下去,产妇便缓缓有了些气息,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眼前二人,似乎想问什么,左苍狼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只是说:“喝,快。”   她喝了那水,雪盏伸手轻轻按揉她的腹部,似乎在正胎位。又过了好一会儿,产妇似乎有了些力气,才问:“你们是谁?”   左苍狼说:“大夫,你别说话。”   产妇于是真的不开口了,慢慢地,她体力似乎恢复了些,雪盏这才又喂了她一粒药,示意她用力。这一番折腾,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个半时辰。雪盏额头上全是汗,那产妇竟也觉得这次容易了许多,深吸一口气,一用力,孩子便露出了个头。   左苍狼也没接过生,但是此时也顾不得了,慢慢将孩子引出来。那孩子面色发紫,没有丝毫声响。左苍狼吃了一惊——难道已经晚了吗?   还是雪盏将婴儿接过来,掏尽嘴里秽物,倒提着在屁股上一掌拍下去,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哭声极为嘹亮,外面等候的人,这才转悲为喜,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把婴儿交给产婆之后,左苍狼跟着雪盏出去,雪盏想要洗手,她忙去井边打水,村民们有人跪下来道谢。雪盏摆摆手,待洗净双手之后,便行离开。村里哪里肯让,忙得拽住不让走。   结果混乱中不知道是谁掀开他的头巾,发现这大夫竟然是个和尚。顿时村民大怒,“老流氓”、“花和尚”等等,骂什么的都有了!左苍狼气极:“混帐,他救了你们的亲人啊!”   雪盏大师缓缓用衣摆擦着手,说:“阿弥陀佛,老纳乃法常寺主持雪盏。”一时之间,所有的村民都呆在,即使是在这样的小村里,雪盏的大名,大家还是听说过的。法常寺的僧人们经常会在各地施粥布药。   他出示祠部碟,说:“今此妇人命不当绝,老纳特依天命前来渡她此劫。你等不必惊慌。”   村民们吃惊,已经有人跪拜。左苍狼当然不信这天命,一时之间,神情微妙。雪盏却不多说,大步出了村庄。他在草垛后面,找出僧衣重新换上。这回可就没有之前的宝相庄严了,毕竟胡须没有了,整个脑袋看起来像个秃瓢。   左苍狼说:“……简直是可恶透顶!难道人命还比不上可笑的名节?这些人,简直就是死不足惜。”   雪盏说:“将军征战沙场,是为什么呢?”   左苍狼怔住,不知道话题怎么就到了这里。雪盏穿上草鞋,往前走,说:“除了儿女私情,总也还是有一点,是为了大燕百姓,国之疆土吧?古往今来,那些英雄豪杰动不动就说拯救苍生,可是什么是苍生?他们才是苍生啊。这一个一个的人,也许机警聪慧,也许无知愚昧。比众生具体,比大义真实。”  他转头看左苍狼,说:“于是我的欺骗,与将军的愤怒,无论如何,终归都是为了渡人,终归都是一种慈悲。”   他说这话的时候,脑袋光光的,如同一个秃瓢,可是左苍狼突然心生敬畏。那些神佛传说,或许真的并不存在。他们只是人类最终极的期许,绝对的光明。   但是如果人心皆向善,谁又敢说,他们不存在?   雪盏大师缓缓下山,左苍狼突然问:“大师说,想送我什么药来着?”   雪盏微笑,缓缓将两盒药递给她。左苍狼接过,向他一拜,他点点头,拂衣离开。   看着他的背影,左苍狼突然有点疑惑,如果不是慕容炎派他前来,这个时候,他来玉喉关干什么?   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事,她也是不便过问,当下仍然向前,往伊庐山而去。伊庐山在大燕东面,山高路险,但是山里有草药、猎物。一方面,她能避人耳目,另一方面,她幼时毕竟曾在山中生活。如今举目无乡,能够重回山中也是好的。   她在伊庐山盖了间木屋,养了两条猎犬,训了一只海东青。一路行来这里,身体虽然难以恢复到从前,但是打个猎还是不成问题。于是她日日打猎。   这里异国商人来来往往,完整的皮毛能卖个不错的价钱。实在不行,采玉采珠,要养活自己也容易。   离开了晋阳城,她的日子充实而自在,一时之间,只闻山林风声,忘记了前人旧事。   雪盏下山之后,不久,就有人前来迎接,来者不是别人,竟然是消失许久的慕容若!   见到雪盏大师,他跪地拜见道:“师父!”   雪盏叹了一口气,说:“殿下,殿下派人送信,是有何要事吗?”   慕容若说:“师父,如今父王昔日旧臣,都已被慕容炎这个乱臣贼子铲除。我几番想入晋阳城见见师父,苦于一直没有门道,只得作罢。幸好藏歌武艺高强,只得让他请师父来此一聚。”   雪盏说:“殿下,如今殿下已在边境,何顾迁延不去?倘若离开大燕,不好吗?”   慕容若咬牙切齿:“师父!弟子怎么甘心!父王现在还在孤竹之手,不知道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既为人臣,又为人子,岂能袖手啊?”   雪盏说:“可是殿下,如今大燕大局已定,诸国亦不再来犯。殿下纵然雄心犹在,又能如何呢?”   慕容若说:“当初父王离开晋阳时,曾将一张藏宝图将给师父,让师父代为保管。如今只要取出这批宝藏,我还能招兵买马,再图大业!”   雪盏说:“殿下,若到那时,还要流多少燕人的血?”   慕容若望定他,说:“就连师父,也已经屈身于慕容炎的淫威之下了吗?”   雪盏沉吟不语,慕容若说:“师父若是惧怕,请将藏宝图交给徒儿,徒儿自当筹谋,余事与师父再无干系。”   雪盏握着念珠,说:“藏宝图本就由太上皇亲手交到老衲手里,殿下要取回,自然是可以。只是殿下,如今晋阳城,戒备森严,不比当年。您如何能进得去?”   慕容若眼含热泪,突然跪下:“师父,求师父再帮弟子一次,带我入城!”   雪盏把他扶起来,说:“殿下啊!”   慕容若叩首不起,雪盏强行将他扶起来,说:“罢了,老纳便助殿下这一次。但是殿下请记住,此事之后,殿下成败生死,都与老纳没有半点关系。”   慕容若喜极,道:“谢师父!”   不久之后,雪盏带着弟子数人一起回到晋阳城。一路上虽然关卡重重,但是他的身份,当然不会有人彻底盘查。慕容若得以潜回晋阳城。   但是也正如雪盏所说,如今的晋阳城戒备森严,慕容若几乎寸步难行,根本就不可能前往唱经楼的古佛之下取回宝藏。   他在城中呆了数天,皇城中他的画像跟一些通辑犯贴在一处,十分醒目。慕容炎从未撤消对他的缉拿。   百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再次求助于雪盏大师,雪盏大师没有办法,只好联系拜玉教圣女阿绯。他跟拜玉教之前的教主沐青邪相交莫逆,阿绯一向视他为长辈。   此时杨涟亭闻听左苍狼出走,百般焦急,自己去见冷非颜打听消息,不在姑射山。雪盏大师带着慕容若来到山上,阿绯倒也接待了。她是没什么心思的,立刻就问:“雪盏大师,您提及的弟子,就是这位吗?”   雪盏大师也没告诉她慕容若的身份,皆因知道慕容渊处死沐青邪,拜玉教的众人对他其实一直怨恨颇深。乃及对整个慕容氏恐怕也是没什么好感的。是以只当下说:“这是老纳的俗家弟子行空,因惹了不该惹的仇家,一时躲避无门。老纳知道贵教有一种奇术,施针之后可令人暂时音容改变。还请圣女行个方便。”   阿绯打量了一番慕容若,她以前见过废太子,但是她毕竟是圣女,即使见也不会靠太近,远远看一眼,没有什么印象。而且这么久了,慕容若一路逃亡,已经是又黑又瘦,她也不可能去看街上的画像,是以未曾认出。   阿绯没怎么说话,她也知道雪盏大师不会为一点小事而入拜玉教开口。说是仇家……也许是哪位遗臣家的公子吧?   这不算什么大事,而且由她施针的话,也很简单。是以她想了想,说:“雪盏大师既然都开口了,阿绯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雪盏双手合十,道了声谢。   阿绯也不耽搁,当场就为慕容若施针,只是几针下去,慕容若嘴唇变薄、鼻子有些塌、眼窝变深,已经变成了一个奇貌不扬的中年人。   她说:“此相貌不能保持多久,最多一个月。大师要有心理准备。”   雪盏当然点头,看了慕容若一眼,又道了一声谢,带着他离开了姑射山。   此时,杨涟亭和冷非颜在千碧林喝酒。杨涟亭问:“她走为什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冷非颜说:“她离开,是因为对今上不满,无论是见你还是见我,只怕都会被陛下迁怒。不见你才是常理。”   杨涟亭说:“可是她的身体……我才刚刚配了药还没来得及给她!”   冷非颜笑了一下,说:“再如何了不起的灵丹妙药,也治不好她的伤。有什么用?”   杨涟亭叹了一口气,其实左苍狼对慕容炎的感情,他们又怎么会不知道?他说:“想不到,最后……竟然是她离开了。”   冷非颜说:“横竖不是坏事。”说着又与他碰了下杯,想了想,又拿了个杯子放在桌上,碰了一下,说:“敬如在!”   杨涟亭赶紧将杯子放回去,说:“别胡说!”   冷非颜笑得不行,旁边巫蛊本是坐在一旁,不一会儿,突然出去,回来时神色便有些严肃,说:“楼主,慕容若混进晋阳城了。”   冷非颜微怔:“这个废太子,还不死心啊?”   巫蛊神情凝重,说:“我们的人本来已经追踪到他,但是……后来丢了。”   冷非颜大为惊诧:“他有这本事?”心里陡然一沉——他回来了,藏歌……也回来了吗?   那时候已经是八月,眼看中秋将至,慕容炎如同一个偶人,每日早晨上朝,下朝之后批奏折。偶尔跟群臣讨论一下战事,晚上雷打不动,去一趟栖凤宫。   然而从不过夜,后来连晚膳都不用了,经常是看一眼就走。   姜碧兰没有办法,他跟她的话,突然之间变得少得可怜。那个人明明真实存在,却慢慢变成一个影子。她靠得再近,也只是虚无。   夜已经很深了,圆月当空。慕容炎半夜醒来,连王允昭都不在身侧。他披衣出来,但见明月如霜。这宫闱,曾是他的恶梦,将他踩在泥泞之中。如今他有了令驾驭它的力量,他可以改变这场恶梦之中的一切。   但是他居然分毫未动。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证明,自己已经完完全全走出了那个梦?   他沿着月光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又来到南清宫。   他缓缓走进去,看见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蔷薇藤下。就在那一刻,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沉寂多日的心骤然狂跳。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不,那不是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那一日盘龙谷山麓深处,那个人紧跑几步,猛地上前抱住了她。   她目光温柔欲滴,轻声说:“陛下,我怀孕了。”   他微微蹙眉,减缓那一丝疼痛。不该在夜晚行走,黑暗与朦胧会照见人心深处的伤口。 ☆、第 83 章 缉捕   夜半三更,霜华正浓。南清宫在如银的月光之下安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可晴站在泼泼洒洒的藤蔓面前,努力让自己不颤抖。那个人——那个人终于来了。她估计得不错,她呆在南清宫,确实还有机会。也不枉这几日,她夜夜等待。   她明显有所准备,如今长发未梳,一头青丝垂至腰际。身上着了单薄的中衣,外面披的披风,还是左苍狼送的。   她没有转身,只作未觉状等待。然而过去不久,只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   怎么回事?她缓缓张望,慕容炎居然并没有进来。   他那样的人,不会软弱到真的把谁当作谁的替身。相思如同遮住新月的浮云,片刻之后,消散得毫无痕迹。   可晴怔住。   宫外,慕容若带着藏歌和几个亲卫准备去挖宝藏,雪盏大师没有再提供什么帮助。慕容渊当初把藏宝图交给他,足见十分的信任。他不能占据宝藏拒不交还,也不能直接将图献给慕容炎以搏恩宠。   万般无奈之下,只有助他将宝藏拿回去,也免得辜负这一场信任。   彼时,冷非颜接到消息,有陌生人混入唱经楼,到夜里也没出来。她正准备潜入唱经楼看个究竟,突然之间,封平带禁军围住了整座楼台。楼中的僧人们都被惊起,封平下马,又往后退了几步,慕容炎缓步进了唱经楼。   冷非颜藏身于梁上,没有下去。燕楼并没有向宫里传消息,他却来得这样快。端木家族势力都在晋阳,显然没有这样的消息网。是谁给宫里送的信?   她正皱眉,突然不远处的梁上,有一团黑影。冷非颜握了暗器飞燕扣,正准备发一枚过去,底下的火把光线透上来,她怔住。没必要看清那个人的脸,但是显然,她已经认出那个人是谁。   藏歌。   藏歌也在看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下面的禁军已经将唱经楼所有僧人全部聚到一起,开始搜查。大燕的每个僧人都有祠部碟,封平命一个一个仔细查。   慕容炎走到古佛面前,看见佛身座部,已经被挖出一个可容一个人的洞穴。封平也不用他吩咐,立刻派人下去,不一会儿,来人上来,禀报道:“陛下,下面全是金银珠宝!说罢取了几块金砖上来,上面还刻着慕容渊在位时的年号。”   慕容炎将金砖翻来覆去看了一眼,笑:“父王真是有心。”他扫视唱经楼的僧人,说:“把人交出来吧。”   唱经楼的僧人们瑟瑟发抖,这时候,谁也不知道慕容若在哪里。慕容炎说:“孤自登基以来,到底哪一件事对不住诸位?诸位非要帮着庶民慕容若,扰乱皇权?”   僧人们跪下:“陛下,这……古佛在此时候已久,太上皇以前也多次前来礼佛参拜。贫僧们确实不知他是何时埋下宝藏,更不知会有人前来挖取!还请陛下明察!”   慕容炎说:“唱经楼距王宫不足二十里,居然可以任由逆党来去。既然你们看不住这个地方,就换一批人来吧。”   他向封平一示意,封平一挥手,手起刀落,几十名僧众瞬间人头落地。血溅古佛,慕容炎抬起头,看向血迹森然的佛身,许久说:“重新搜查,务必找出慕容若。”   封平答应一声,再度令兵士严查。冷非颜身轻如纸,哪怕是禁军抬起头仔细查找,也不能见她踪迹。藏歌毕竟是藏剑山庄出来的人,这些禁军倒是发现不了。   地上的血交汇流淌,至慕容炎足边,他轻轻微旁边让开一步。藏歌右手一直握剑,突然长剑如虹,自梁上合身扑下来!那时候他离慕容炎确实非常近,封平又正在搜查佛像之后,他觉得自己是有可能得手的。   但是就在同时,冷非颜一剑快如闪电却悄无声息,瞬间格开了他的剑刃。然后片刻之间,端木伤的剑就到了。三剑相碰,端木伤也是一惊,冷非颜的剑快而无声,远出他意料之外。   慕容炎没有动,端木伤已经和冷非颜一起,将藏歌逼退十几步。   藏歌之前并未用心习武,后来藏锋死后,身手确实精进不少。但即便如此,在端木伤面前他就不够快,何况是加上一个冷非颜?   眼见是必死之局,冷非颜一剑斜来,看上去似乎是跟端木伤争功,想要拿到他的人头。然而这一剑却不偏不倚,正好将藏歌逼到窗口。藏歌哪还犹疑?侧身出窗,一个纵跃跳出唱经楼。   夜色中人影如烟,端木伤和冷非颜俱都追出去,却又哪里追得到?长街人海茫茫,只有任他自去了。   端木伤声音阴冷:“你这是什么意思?”   冷非颜说:“我也正想问你,明明有机会取他性命,你却处处手下留情,难道你跟这个人是旧识?”说完,又冷笑,“也是,当初藏剑山庄盛时,你们端木家族没少拍过藏二公子马屁吧?”   端木伤大怒,拿剑指她:“你!”   冷非颜岂会惧他,说:“怎么?你还想杀人灭口?”   端木伤不敢动手了,怒哼一声,转身走了。   慕容炎在唱经楼找寻无果,及至下半夜,只得命人撤了。慕容若进入晋阳城时,他还得到过消息,但是随后,就再无音讯。慕容炎这样的人,不允许有什么事在掌控之外,当即下令封闭城门,全城找寻。   他本就是有心放任慕容若,看看他入城之后有何图谋。如今虽然发现了宝藏,但是人如泥牛沉海,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事。   封平将整个唱经楼封锁起来,所有僧人的尸身,就地掩埋。   是夜,雪盏大师正在禅房诵经,突然外面有沙弥急急来报:“主持,宫里传来消息,唱经楼发现废太子一党踪迹。陛下深夜查封了唱经楼,里面数百僧众,都已经被杀了!”   雪盏背脊微僵,许久之后才问:“可有抓获叛党?”沙弥说:“并没有听说。”   雪盏一声叹息,说:“下去吧。”   出家人心慈,当初慕容渊掌权之时,一向尊崇僧侣佛法。如今他虽身处异国,然而总有人还是念着昔日一分恩情。慕容若进入唱经楼,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不知晓,只是没办法做这举报领赏之事罢了。   或许不值,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正想着心事,窗外有人轻声道:“师父?”   雪盏大师敲木鱼的手微顿,心下叹气:“殿下,夜色已深,殿下入寺何为?”   外面果然是慕容若,他说:“慕容炎已经发现弟子踪迹,现在外面全城戒严,禁卫军连街搜捕,还请师父行个方便。弟子天亮便行离去,绝不拖累师父。”   雪盏大师沉默,许久之后,说:“殿下,法常寺僧众数千,老纳实在是不能……”   慕容炎的为人,他还不清楚吗?   外面一阵沉寂,许久之后,慕容若说:“如此,弟子打扰了。”   脚步声渐渐去远,雪盏大师也无心再念经——人心如此,趋利避祸,我敲这木鱼有何用?!   他推开门,只见山风抚林,花叶招摇。   慕容若跟藏歌出了法常寺,正准备下山,突然看见山门之前,站着一个人——端木伤。藏歌瞳孔微缩,这个人,是如何跟来的?然而仔细定盯一看,这个人只是与端木伤六分相似。他神情渐渐凝重——端木柔?!   果然,端木柔缓缓走近,说:“殿下,别来无恙?”   慕容若也吃了一惊,说:“是你向宫中传递的消息?”   端木柔说:“我也不想,但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如今大燕天下已定,建功的机会不多。他是听闻慕容若潜入晋阳城,立刻就联络了端木伤,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要取慕容若的首级,向慕容炎邀功了。   今日慕容炎前往唱经楼,端木伤随行保护,端木柔却带了端木家族的人处于暗中。冷非颜有意放走藏歌,他们也并未出面,就是为了让藏歌找到慕容若。   果然藏歌找到慕容若,告知了唱经楼的事之后,也知道晋阳城会立刻戒严。到时候禁卫军挨家挨户搜查,慕容若这样的生面孔,如何躲避得过去?   只好再次向雪盏大师寻求帮助。端木柔是乐意的,这件事牵连越大,则端木家族的功劳就越大。至于剑下死谁,那不是他应该关心的事。无论江湖还是朝堂,哪一个世家的声名,不是鲜血染就、白骨奠基?   可是雪盏并不打算收留慕容若,他们这才在下山之时,将二人堵住。   没有其他的人头,就只取这一个,也是可以。慕容若这个废太子的头,还是有点份量的。   慕容若身边只有四五个忠心的侍卫,这次入城本就艰难,如何能够多带人?   此时他看了一眼藏歌,心下有些慌乱。藏歌眉头紧皱,冷非颜的事他一直没有时机问,这些天他瘦了好多,仇恨与爱恋都沉积在心里。只有偶尔想到那个边城的女孩,可以让他心生温暖和快乐。   可原来,那也是虚假的,那个人在他面前撕下面具,露出下面狰狞的脸。   他握紧手中的剑,轻声说:“你们护着殿下,先走。”   几个侍卫答应一声,端木柔缓缓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他的头必须留下,”他看一眼藏歌,说:“藏二公子的人头,也得留下。”   说罢,手中剑气如虹,破风而来。   法常寺松涛竹海之间,残枝四溅,飞叶伤人。端木家族十余位高手,围攻慕容若在内的七个人。很快有侍卫负伤,慕容若拿着剑,却不敢上前。他那样的身手,在端木柔手里走不过五招。   藏歌额头上渐渐溢出汗珠,他本就不是端木柔的对手,如今还要护着慕容若,简直如同雪上加霜。眼见乃必死之局,慕容若转身就往上山跑——只有上山,向雪盏大师求助,说不定有一条活路!   端木柔怕他走脱,几次欲破开藏歌的剑网,然而藏歌用尽全力,竟然一时之间也与他斗了个不相上下。等到慕容若跑远,他再也无法保持那样的速度和力量,被端木柔一剑刺入右胸。   藏歌闷哼一声,端木柔下一剑刚要封其咽喉,其实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直奔他要害!他只得举剑相挡,一转身,另一把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至他腰际。端木柔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回剑相挡,这一剑虽然回得快,然而已经有几分狼狈,再无高手风范。   这个人是谁?   他定睛一看,眼看的人黑巾蒙面,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这是雪盏吗?   他心中惊疑,手中剑已经弱了几分威风,被对方三五招之内,逼得失了方寸。幸而这时候身边有端木家的人赶来支援。端木柔正要喝问来者是谁,对方却不跟他多说,拉起地上的藏歌,几个起落,消失在松林之间。   有人想上去追,冷不丁被对方一把暗器打成了筛子。山木乱草横生,端木家族的人不敢追了。端木柔沉声道:“藏歌不要紧,去追慕容若!”   十几个高手答应一声,拾阶而上,去追慕容若。   数百级石阶之上,法常寺寺门之前,眼见慕容若再无生路,雪盏大师只得缓缓打开寺门。慕容若几乎连滚带爬地扑进去:“师父!”   雪盏缓缓叹气,说:“寺中有地道,你且入内躲避。”   慕容若连声道谢,再顾不得其他,在一个小僧的带领之下,潜入了法常寺地道之中。端木柔上山之后,雪盏站在寺门前,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原来是端木盟主,未能远迎,但请恕罪。如今夜深人静,几位施主深夜造访蔽寺,有何要事吗?”   端木柔说:“雪盏大师,逆党慕容若一路逃往法常寺,我等追至山下,见他拾阶而来,大师不会不知道吧?”   雪盏说:“竟有这等事吗?老纳确实未曾得见,诸位施主如若不信,还请入寺搜查。但是法常寺乃千年古刹,历来受天家供奉,也不是任何人说搜就能搜来的。请问几位施主,既然缉拿逆党,如今几位在朝中所任何职?”   端木柔怔住,雪盏说:“请哪位大人出示印绶。”   端木柔怒道:“你简直强词夺理!”   雪盏双手再合十,低诵佛号:“如此看来,盟主不会奉皇命而来?”   端木柔说:“我端木家族如今执江湖武林之牛耳,抓拿一个逆党,需要出示什么印绶?难道雪盏大师不认识我吗?”   雪盏大师寸步不让,说:“话虽如此,然而法常寺毕竟是个讲王法的地方。岂能任江湖人说搜就搜?”   端木柔说:“如此看来,大师是要赐教几招了?”   雪盏大师说:“不敢当。”   端木柔眉头微皱,这雪盏大师今年已经将近古稀,若论内力,自己这里的人,真有人是他的对手吗?万一输了,可不仅是颜面受损,能不能活着就是个问题。   他咬咬牙,转身对身后的心腹道:“回去向陛下请旨。”   对方答应一声,下山而去。 ☆、第 84 章 幸会   法常寺到宫里,还是有点距离。端木家族的人前去请旨,端木柔和雪盏大师对峙。   松林竹海之中,藏歌捂着胸前的伤口,五指已经被鲜血浸透。这时候来救他的,除了冷非颜还会有谁?冷非颜倾身解开他的上衣,为他止血,又找了伤药为他上药。那熟悉的指尖,按在他的伤处,温度撕心。   藏歌注视她熟悉的眉眼,问:“你到底是谁?”   冷非颜说:“你猜不到吗?不难猜啊。”   藏歌目光中的复杂情愫缓缓褪尽,他说:“燕楼楼主。”除了燕楼楼主冷非颜,谁能够逼得端木柔毫无招架之力?这个人一直以来便极少现身江湖,又或者,她见的人、办的事,都没有留下什么活口。就连当初藏剑山庄费心查找,也没有查到她的身份。   冷非颜向他伸出手,说:“冷非颜,幸会。”   藏歌只觉得齿唇僵硬,那些曾有过的耳鬓厮磨、恩爱欢歌,他的颜妍,根本就没有存在过。他说:“你一直在骗我。”   冷非颜替他包扎好伤口,说:“有什么奇怪的?你这样的人,我不骗你也会有别人来骗啊。”说完,又掏了一粒伤药,捏住他的下巴,喂进他嘴里。动作熟稔,好像只是喂他一枚糖果。   藏歌拨开她的手,几乎不敢相信她的冷淡与镇定。他说:“你一直为慕容炎效力?”   冷非颜耸耸肩,说:“我只为我自己效力。你还能不能走了?”   藏歌突然拉过她,双手掐住她的肩膀:“你把我当什么?傻瓜吗?我还一直在牵挂你!我还……”他双唇颤抖,冷非颜微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说:“我也一直在牵挂你啊。看见你无恙,挺好的。”   藏歌只觉得深重的悲哀,他轻声说:“颜妍。”   不,这不是真的。一定只是一场梦。   那时候竹海又翻起风浪,月光细碎。冷非颜缓缓展臂抱住了他。那气息,依旧熟悉而安稳。她轻声说:“别再去找慕容若了,你们斗不过他。我送你离开晋阳。”   藏歌伸出双手,想要回抱她,但是他没有。他双手紧握成拳,说:“我不会离开,如果报不了家仇,我会死在晋阳。”   冷非颜没有说话,藏歌突然问:“是谁杀了我爹娘?”   冷非颜说:“据我得到的消息,应该是端木伤动的手。”   藏歌不信,说:“端木伤不可能是我爹的对手。”   “呃……”冷非颜松开他,说:“也可能还有一些别的原因,让他可以得手。江湖中人要杀人,不一定只靠身手。”   藏歌又想起自己回到旧宅时,看见爹娘的惨状,他说:“他一定是以我娘相要挟!”他慢慢咬紧牙关,冷非颜含含糊糊地说:“这个……嗯,也许吧。”   藏歌说:“我要让端木伤血债血偿!”   冷非颜说:“说实话,现在……凭你,有点困难。有时候,人可以依靠勇气,但是勇气和信念,毕竟有限。你现在一个人,跟端木伤单打独斗有几成胜算?何况端木伤不会跟你单打独斗!他只要支会封平一声,你要面对的就是江湖和整个朝廷,还有……”还有燕楼。剩下的话她没说。   藏歌不说话,冷非颜轻轻按住他的肩,说:“离开晋阳,就算是留得青山在吧。日后此事淡忘了,你身手有所精进,再来找他寻仇也是可以。”   藏歌说:“你为什么要帮我?”   冷非颜捧起他的脸,在他额间印下一个吻,说:“你我之间,本无冤仇。甚至可以说,是一对爱侣。我为什么不帮你?”   前方传来几声颇有节奏的鸟鸣,冷非颜说:“我有点事,你躲在这里,等朝廷撤兵之后,我会来找你。”   说罢,也不等他回应,抽身而去。   彼时端木家族已经请回了圣旨,法常寺乃皇家寺庙,确实也不是端木家族说搜就能搜的。慕容炎派了封平过来。封平领着禁卫军,进到寺院之后,立刻封山搜索。   然而任凭他们掘地三尺,却并没有发现慕容若的踪迹。寺中每一个僧人,封平都仔细检查过,最后一无所获。   次日,端木柔等人都只好撤离,封平跟端木兄弟一同回到晋阳城中,端木柔说:“怪事,昨夜我们明明追着慕容若到了法常寺,怎么可能不见踪影?”   封平说:“要擒获他,我们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助。”   端木伤倒是知道,说:“姜丞相?”   封平点头。   三个人暗暗去往姜府,姜散宜刚刚下朝。昨夜便听说慕容若潜回晋阳城,慕容炎一怒之下,杀了唱经楼数百僧众的事。如今三个人过来,他也不惊讶,问:“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端木伤将事情都说了,封平坐在旁边,一边听一边皱眉头。姜散宜略略沉吟,说:“你确定冷非颜是有意放走藏歌?”   端木伤点头:“她剑法……在我之上,如果真的有意取藏歌性命,绝不可能任由他逃脱。必是手下留情。”   姜散宜说:“如此看来,两个人是旧识。”   端木柔也说:“当时在法常寺山门之下,藏歌掩护慕容若上山求救,我眼见得已经可以取藏歌性命,一个蒙面黑衣人突然出现,救走了他。如今听你这般说来,这个人莫非正是冷非颜?”   姜散宜喝了一口茶,微笑:“如果真是这样,就容易了。”   端木柔说:“不瞒丞相,如今慕容若突然凭空消失,实在是可疑。”   封平也道:“我派人搜索了法常寺各处,确实没有发现慕容若的影子。”   姜散宜说:“法常寺乃古刹,深山路径复杂,有多少暗格密室,若真是有心藏人,又岂会被官兵寻得?”   封平说:“下官也这样想,但是难道我们就任由废太子再度逃出升天吗?这可是大功一件。”   姜散宜说:“不仅仅是大功。”他突然问端木伤:“当初你杀死藏天齐时,曾说过什么来着?”   端木伤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又问起这个,说:“当时藏天齐已经身受重伤,有人砍断了他的一只手。我出手之时,正逢他虚弱惊痛,杀他之时,他几乎毫无战力。”   姜散宜说:“你说,谁能砍掉他一只手?”   端木伤与端木柔对视一眼,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冷非颜?”   姜散宜居然哈哈大笑:“天助老夫!”   三个人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说:“封统领,法常寺的禁军全部撤离,但是需要留下人手严密监视。如果人手不足,就由端木家族的人补上。万万不可走脱了慕容若。”   封平和端木伤俱都应声,姜散宜又说:“另外,端木公子,你要想办法,拓得冷非颜的兵器。她跟藏天齐这样的高手交手,一定不可能换普通兵刃。所以藏天齐腕骨的断口,跟她的兵刃一定符合。凭着这个,你就可以去联系藏二公子。相信他事到如今还在辅佐慕容若,一定是为了这血海深仇。”   端木伤眼睛一亮,说:“丞相妙棋!”   姜散宜说:“此乃一食三鸟之计,真真是天时地利人和。”   封平问:“何来三鸟?慕容若、藏歌和冷非颜?”   姜散宜看了他一眼,微笑:“藏二公子算什么东西?也值得老夫费心?”   三个人俱都怔住。   此时,伊庐山。左苍狼经常出去打猎,她身子养了几个月,倒是慢慢好起来。雪盏大师给她的药很有用,只是再灵的药,要想恢复到当初也是不可能的。   她出来的时候别无长物,还是冷非颜给了一千两银子。对于她来说,倒足够了。   如今这深山之中,蛇蚁出没,她的小屋周围撒满了驱蛇的药粉,倒是没有蛇虫进来。   她旁边不远处,就是一个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子。村里人会训养海东青,揉制皮货也十分在行。左苍狼打了猎物,时不时便找他们揉制。   她养活自己一张嘴,衣食有余,而这个村子就过得艰苦些。毕竟周围就是屠何和山戎等部的村落。他们人多,经常欺凌旁边的村落。强买强卖不是稀奇事。   是以这个村子过得格外贫困,妇孺老人经常靠野菜充饥。左苍狼看不得这些,如今自己一个人,也没法对抗外族,只得多打些猎物,不时接济。   久而久之,村里的人对她慢慢熟悉,怜她一个女子,几次让她搬到村子里。左苍狼没有同意,如果……万一还有人不死心,她的身份,只会给这些百姓惹来灾祸吧?   是以她一直住在山里,村子里的人偶尔会给她送点粟米、布匹之类。这些在边城非常昂贵,左苍狼不好白拿她们的东西,便每每折算成肉,有空就送下去。   一来二往,跟大家倒是慢慢熟悉起来。   她箭法精准,村里遇到凶猛的猎物都会请她相助。一来二去,村里的姑娘们对她都很好。有时候做件衣服、绣个手帕之类的。偶尔去往山下的集市,甚至会带茶叶给她。   作为回报,左苍狼只有将经常用到的草药也给她们一些。她虽为女流,却比村里男儿所获更丰。渐渐的,村里有老人见她孤身一人,开始给她介绍村里最强壮勇敢的男孩,也有还没成亲的男人经常往她的小屋里送野菜瓜果等等。   左苍狼哭笑不得,最后没办法,驯了一头野狼,天天喂养,时不时就在小屋附近转悠。小伙子们是不敢单独过来了。   她努力地忘记认识他之后的年岁,好像她一直在山中,从未离开过。   假装此生未动心,不曾相聚,不曾别离。   一切似乎都很好,只是她再也没有办法,看着这些热情如火的男子,对他们毫无防备地微笑。她没有办法去想,当他们握住她的手,与她温柔低语的感觉。   如果这样的话,当年南山之上,那萱草蔷薇之间伸出手去的孩子,会哭泣吧?   那些千思万想、相思刻骨的日夜,会不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其实不用谁的陪伴,这样就很好。风过深山,花叶含香。只要听着雨或树梢的声音,心便安宁。孤独?有时候或许会有一点孤独,但是那并不痛苦,终究可以忍住。   她把洗净的肉挂在檐下,复又回身进到屋里。风又吹过山林,万籁俱静。那个人,在无边黛色之中,淡作烟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又入了冬。十二月时,姜碧兰已经怀孕八个月。眼看着是大腹便便,太医们也一直贴身侍候,不敢大意。她如同这宫中唯一的主人,没有人敢逆她心意。   只是那个人,已经许久没有牵过她的手了。姜碧兰由侍女彩绫搀扶着,在梅林之间缓缓走动。寒梅如雪,却难掩她眉间眼底的忧色。封平从旁边走过,一见她在此,赶紧就准备避开。姜碧兰看见了他,正好有事要问,就对彩绫说:“手炉凉了,帮本宫再取一个过来。”   彩绫答应一声,赶紧下去。姜碧兰这才说:“封统领。”   封平紧走几步,说:“为什么娘娘还是不开心?如今这宫中,还有谁令娘娘烦忧吗?”   姜碧兰说:“烦忧?我不过是个玩偶,本就应该泥雕石塑,为什么要烦忧呢?”   封平抬起头,她眼中薄愁如纱。这样的女人,生来便敏感而细腻。哪怕对着将谢的春红也会一腔愁绪,何况如今?封平说:“娘娘终究是娘娘,站得高了,身边的人就会少。难免孤单。”   姜碧兰说:“如今这宫里,也只有跟封统领不会一味奉承。”   封平说:“娘娘如果尝试享受权力,不再注视得不到的东西,想必会快乐很多。”   正说着话,彩绫已经从远处过来。封平躬身道:“微臣告退。”姜碧兰说:“等一等。”   封平微怔,明知道如果这样的事被宫人传出去半点口风,他会是什么下场,他却还是站在原地。姜碧兰说:“本宫的孩子要出世了,那个贱人的事,你让父亲抓紧些。”   封平应了一声是,这才告退离开。   封平近几日一直严密监视法常寺,但是并没有发现慕容若的踪迹——慕容若改变了容貌的事,可没有几个人知晓。便是当晚端木柔追赶,也只知道藏歌护着的就是慕容若,并没有看清其相貌。   如今他剃度之后,混在众僧之间,哪里寻得到?   法常寺山下,松林之间,藏歌心乱如麻。他知道冷非颜说的是对的,此时即使找上端木伤,他未必能报家仇。但是真的要退缩吗?这一退,谁又知道后事如何?   正犹豫间,突然有人靠近。藏歌忙飞身上树,一个声音已经道:“藏歌,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是端木伤!藏歌咬牙,他现在受着伤,无论如何,也不是端木伤的对手。仇人近在眼前,他目眦欲裂。   端木伤说:“藏歌,你听着,我知道你一直对端木家族有所误解。本来我是不屑向你解释的,但是大哥觉得,藏剑山庄与端木家族同为武林同道,还是应该向你解释一二。”   他用内力传音,声音很大,响彻山林。藏歌没有说话,端木伤继续说:“我有证据,证明是谁杀了你爹娘。”   藏歌怔住,端木伤说:“是冷非颜。你仔细想一想,藏庄主武功盖世,谁能杀他?还有,藏庄主死时,身上的伤口你看见过吧?我是取了他的首级前来向陛下邀功,但是人是冷非颜所杀。你若不信,且比对冷非颜的兵刃,和藏庄主断腕处的伤口,当可知我所言不虚。”   他是只知道藏歌还在山林中,但具体在哪里不好说,如今只好这样千里传音,希望他能听见。是以待走出一段路,又重复了一次。   藏歌有一瞬失去了知觉,脑海中什么也没想,忘记了仇恨与愤怒的感觉。   后来他慢慢地开始思考,冷非颜从一开始就效忠慕容炎,如果兄长藏锋对上她,有几分胜算?后来她一直呆在藏剑山庄,当日法常寺的山门前,她逼退端木柔的招式,毫无疑问改用自藏剑山庄的剑招。   可是她还能在他面前款款微笑,还能与他叠颈交欢。她看他的眼神,还能够溢满温柔。   次日,冷非颜前来山林,不仅给他带了换洗的衣服,还有水、伤药和几样小菜。藏歌在她面前坐定,冷非颜说:“伤口可好些了?”   那指尖伸过来,藏歌不期然地微微侧身,竟然避开了她的手。冷非颜问:“怎么了?”   藏歌没说话,她于是又伸手解开他的外袍,伤口很深,她揭开药纱,用酒为他清洗伤口。她每一个动作都那么妥贴,眸子里有一种别样的神采,似乎汇聚了星辰日月。   藏歌深呼吸,空气入了喉,痛砌心肺。   冷非颜重新替他上药,说:“再养两天,最近城里查得严,等风声弱了,我便送你出去。你想去哪儿?”藏歌没有说话,她说:“如果我选的话,我就去大宛。据说那里产汗血宝马,可惜阿左不在,不然她一定喜欢。”   她终于为他上完了药,似乎这时候才察觉到他的沉默,问:“怎么了?”   藏歌说:“送我去玉喉关吧。”   冷非颜似乎松了一口气,说:“想通了就好,干嘛非要跟他死磕。”说完,她把小菜摆好,说:“我亲自做的,你试试。自从玉喉关回来,好久不做菜了,看看手生了没有。”   藏歌拿筷子挟了一块,见她与他相对而坐,只见伊人白衣黑发,依然笑靥如花。如果揭开这张美人脸,下面是什么?他嚼了两下,竟也分不清吃的什么,嘴里只有苦涩。   等吃完饭,冷非颜说:“我知道这附近有个瀑布,走,带你洗洗。身上都酸了。”   藏歌木偶一样跟着她走,前行不久,前面果然有个瀑布。水自山巅泄,长有十余丈,壮观无比。冷非颜没让他自己走近,说:“天寒,你还病着就别过去了,在这里等我。”   她脱了一件里衣,沾了水回来,给他擦洗身上。那双手伸过来解他的衣扣,藏歌拢住衣袍。冷非颜啧了一声:“害什么羞,你身上我哪里没看过啊?”   藏歌于是松开手,任她替他擦拭全身。她的动手仍然温柔,小心地不碰到他的伤口。半晌去解他的衣带,藏歌怔住,她缓缓压上来,以肘支地,亲吻他的唇。   那样近的距离,他整个人都被摄入了她的眼眸。他闭上眼睛回应她的吻,他的身体,竟然还对她有感觉。   她的舌尖探进来,他伸手探进她的衣襟,缓缓轻触她的肌肤。指尖之下是各式各样的伤痕。但是有一种剑伤,特别明显。那剑宽于平常宝剑,剑锋带了略微弯曲的孤度。他很熟悉留下这样伤口的兵器,因为那是……藏天齐的剑。   他近乎粗鲁地撕开她的衣裳,看见她的兵器。冷非颜的惯用兵器是一把短刃,刃薄如纸,半透明却呈妖冶的绯红色。那血腥一般的颜色刺激了他,有一瞬间,他只想撕裂她,只想看清这个女人画皮之下,到底是什么妖魔?   悲哀与愤怒重叠,他啃咬着那熟悉而丰盈的唇,到最后,仍溺于她的温柔。   半个月之后,冷非颜秘密将藏歌送出晋阳城。藏歌一路赶回玉喉关,重新来到藏天齐等人的墓前。旧宅荒坟无人祭祀,坟头早已枯草离离。他手绘了冷非颜的兵刃,依着记忆,仿制了那短刃,最后挖开了藏天齐的墓。   泥中已只余枯骨,他牙关紧咬,慢慢地比对伤口。那骨茬的断面,与兵器重叠。他跌坐在泥坑里,这一次的枯骨,其实远没有入土那一天可怕。他却想抱着他们痛哭一场。   其实明知道这个结果,却还是必须千山万水,一场跋涉。   “如果不是我让她住进藏剑山庄,偷学了藏剑山庄的武学,爹,你是不是就不会死了呢?”他唇齿微动,小声问。可是没有回应,枯骨无言。   他缓缓把脸贴在那支离白骨之上,像是幼年之时,靠在父母肩头。愧悔和惊痛噬咬着魂魄,可是没有人安慰。清风抚眼眉,天地空余悲。   这世上总是这样,有人死亡,有人出生。   藏歌痛不欲生的时候,栖凤宫里,姜碧兰突觉一阵腹痛。幸好宫中一直有太医侍候,产婆也早已准备妥当。太医诊过脉之后,急令人扶姜碧兰到床上,又差了宫人去报慕容炎。   姜碧兰在床榻之上,美丽的瞳孔里蓄满了泪水,产婆把衔木递给她,她问:“陛下呢?陛下来了吗?”   宫女画月握着她的手,说:“娘娘,已经有人去通知陛下了,陛下马上就来了。”   姜碧兰闭上眼睛——他还是没有来!连这样一点温柔,他都吝啬。眼泪如珠,颗颗滚落。   及至一个半时辰之后,慕容炎才缓步踏入栖凤宫。太医赶紧过来行礼,慕容炎挥挥手,示意免礼,问:“怎么样了?”   太医令程瀚跪地回禀道:“陛下,娘娘还未生产。”   慕容炎走进宫里,在外间坐下等候。王允昭为他重新换了茶,他拨弄着手里的念珠,神情淡漠。许久之后,终于一声婴儿哭声尖利地响起,产婆喜滋滋地出来报喜:“陛下,恭喜陛下,娘娘生了,是对龙凤胎!”   慕容炎这才说:“很好。下去领赏吧!”   待里面收拾好,他这才走进去,在姜碧兰榻前坐下。姜碧兰脸上还有汗珠,这时候见他进来,即使身体虚弱,还是强撑起身子:“炎哥哥!”   叫了他一声,眼里已是落下泪来。慕容炎握住她的手,心里略有几分柔软。这些天,自己是不是太冷落她了?   到底是自己的妻子啊。   他以锦帕拭去她额角的汗,说:“王后辛苦了。”握了她的手便没有放。姜碧兰眼泪沾湿了长长的睫毛,问:“陛下见过我们的孩子了吗?”   两个产婆这时候已经将孩子洗干净,但是刚生的孩子,身上难免有点腥气。慕容炎伸出手,最后却只是任由它们在奶娘怀里,就这么看了一眼。姜碧兰保养得不错,两个孩子也养得好,胖嘟嘟的,其实很惹人怜。   慕容炎说:“王后产下皇长子和长公主,劳苦功高,公主名号,就由王后亲自拟定吧。至于皇长子,就起名泽。”   泽这个字,大有泽被苍生之意。   他的意思是……这就是太子了?   姜碧兰怔住,想了想说:“公主号宜德,闺名皎儿,陛下以为如何?”   慕容炎说:“王后启的名字,怎会不好?”   姜碧兰握住他的手,说:“炎哥哥,我好怕我是在作梦。我真不敢相信,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们……他们还都这么漂亮……”奶娘将两个孩子抱过去,姜碧兰热泪盈眶。   慕容炎柔声道:“傻瓜,怎么会是梦?”他把手贴在她脸上,说:“这怎么会是梦?”   姜碧兰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宽厚温柔,她哽咽着道:“不是梦,你真的在我身边……”   看,只要那个女人不在,她早晚能够挽回他的心。让他视她如日月,此生唯一。 ☆、第 85 章 暗算   法常寺,雪盏大师虽然收留了慕容若,却遇到一个大难题——慕容若的五官,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如果这时候慕容炎再次派人搜查法常寺,他一定逃不掉。   这个人不能够再继续留在寺中了,可是如何出去,却也是一大难题。   雪盏大师很为难,慕容若呆在寺中的这几天,也一直打坐念经。终于这一天,他问雪盏:“师父,我没有机会赢他了,是不是?”   雪盏大师叹了口气,说:“人生一世,成败本就是难以评断。殿下又何必执着于江山?”   慕容若说:“可是我是大燕的太子,如今……”   雪盏大师说:“殿下,您只是投生于帝王之家,事实上,江山无主,谁都可以是太子。”   慕容若沉默。雪盏大师说:“其实送殿下回到晋阳,老纳便想过这结果。只是若不让殿下自己尝试,殿下必然不肯死心。如今,殿下是否可以放下负累,远遁他国?”   慕容若说:“师父,我从一出生,母后就告诉我,我和别人不一样。我是皇长子,将来整个大燕天下都是我的。后来真的成了太子,这话说得人太多,我听得也太多,于是就当真了。”   雪盏大师说:“阿弥陀佛,殿下,大燕为了这皇权,已经几度血染城池。单是殿下这次回到晋阳,唱经楼便有百人丧命。殿下的亲信心腹,也多有折损。而如果这江山,真的交到殿下手里,又能比现在更好吗?”   慕容若缓缓问:“所以,师父其实也不赞成我再夺回帝位,是吗?”   雪盏沉默。慕容若说:“我明白了。”   雪盏说:“放下,对殿下而言是好事。近几日风声太紧,殿下先稍安勿躁。过几日老纳再安排殿下离开晋阳。”   慕容若撩衣跪下,说:“弟子拜谢师父。”   雪盏扶他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肩。   寺外,封平经常过来,可是禁军暗中监视了许多天,一直没有发现慕容若的踪影。端木伤说:“刚刚接到消息,藏歌回去重验了藏天齐的墓,他应该已经发现了。”   封平脸上这才有了一点喜色,说:“他赶回晋阳了?”   端木伤说:“一路关卡重重,他一个人,要过来有点费力。”   封平点头:“我会命人放他回晋阳。你派人跟紧他,万万不能走失。”   端木伤说:“放心,这次负责跟踪他的是我的师叔,而且他心神已乱,一个人若是心乱了,难免顾不上别的事。”   封平又看了一眼法常寺的山门,说:“这一次,你们要立大功了。”   晋阳城,姜府一派喜气洋洋。王后产下双生子,慕容炎当即就为孩子赐了名号,姜府上下也自有重赏。连带姜碧兰的母亲郑氏,也得了一品诰命。   此时,俞国诸地已经收回大半,只剩下个别偏僻小城尚在治外。大军当然也要回师了。慕容炎心情不错,竟也准了姜碧兰的长兄姜齐任俞地刺史的请求。   但是无论如何,达奚琴是必须要回来的。他本就是俞地的皇族,慕容炎岂会放心他留在该处?   达奚琴倒也心如明镜一般,大军回师的时候便跟随周信一起回到晋阳城。   慕容炎在在明月台祭天,同时,晋封周信为大燕卫将军,加授太尉衔。姜碧兰虽然产后不久,但是也盛装出席了祭祀大典。耳畔一派歌功颂德之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   慕容炎站在台上,看着白玉阶延绵无尽,他撒酒祭天,恍惚中突然又看见那个人一身是血,在内侍的搀扶下缓步而行,步履蹒跚。礼官宣读祭天文疏,姜碧兰与他并肩而立,看见他的目光虚无地穿透了这明月台,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又看向什么地方。   稍后,是法师作法。群臣便自由一些。封平过来,低声对姜散宜说:“藏歌来到晋阳了。”   姜散宜点点头,说:“他若过来,事情已成功一半。”   封平说:“只是以藏歌的身手,对付冷非颜,只怕……而且左苍狼现在下落不明,您看……”   姜散宜仰望明月台上一身火红宫装的姜碧兰,说:“藏歌的事,老夫自有打算。左苍狼嘛……如果论消息网,不会有人比燕楼更强大了。端木家族就算是如今成了武林盟主,真要跟燕子巢比起来,也是草包一群。我们要找人不容易,燕子巢要找人,却简单得多。”燕子巢之下,多年来搜罗流氓地痞无数。每发展到一个地方,总是从小混混下手。这些混混,先前本就是偷鸡摸狗,不做正事。   燕子巢每个月给银子,还可以逞威风,何乐而不为?尤其是在服食了燕子楼的毒药之后。   它的消息网,即使知道联络处,至今为止,端木家族都不敢动。   姜散宜说:“只要冷非颜出了事,她一定会知道。”   夜里,藏歌刚刚回到客栈,就接到一张字条,冷非颜约他在四更天时分,在唱经楼见面。而这时候,正在法常寺附近寻找慕容若踪迹的冷非颜也接到一封书信——藏歌约她三更时分,在唱经楼见面。   她五指一握,将书信捏成碎屑。藏歌出城之后,她当然有派人护送,他去到方城,挖墓验尸,她心里当然有数。如今他重回晋阳,不用说也是为了报仇。   原以为,若是他肯就此离开大燕,也就罢了,可是这个傻瓜,他非要再回晋阳。还约她见面。是对质?还是复仇?   就非要这样,连最后一丝温情都要撕裂吗?   夜里,冷非颜独自来到唱经楼。唱经楼很安静,不久前慕容炎才在此处杀死了上百名僧人,此时这里空无一人。平时连官兵也不来。这里毫无疑问很适合做一些秘密的事。   冷非颜进到楼中,里面一片漆黑。失去了信徒,纵然古佛仍在,却连长明灯都已熄灭。冷非颜一直防备藏歌突然出手,其实无论是谁,看见父母那般惨死,要报仇也可以理解。   黑暗中传来隐隐的响动,冷非颜掏出火折子,正要点燃,突然有掌风破空而来。冷非颜早有准备,也并不慌乱,伸手与其对了一掌。   她对藏歌的功力十分了解,此时出手,也就留了三分情。然而双掌一对,她只觉一股压力排山倒海而来!   直到这时候,冷非颜才心惊——不是藏歌!她胸口一阵翻腾,然而终究是压下喉间一口血,飞身后退!那人却逼得甚紧,掌风刚劲有力,是外家功夫的高手!   冷非颜心念如电,抽剑在手,到底是棋逢对手,几招之后,对方的攻势缓慢下来。冷非颜沉声道:“是谁?”   是谁施此卑鄙伎俩想要取她性命?端木家吗?   可是端木家,有这样的高手吗?   那人却并不答,黑暗中又是几招,冷非颜嘴边已经溢了一丝血,手中剑如毒蛇,在对方身上也划出几道伤口。慢慢地,她认出了这个是谁,沉声说:“雪盏?”   对面的人一拳一拳,可以开碑裂石,冷非颜以柔刻刚,抓住一个破绽,差点挑断他的拇指的经络。雪盏闷哼一声,血滴在地上,他说:“燕楼楼主,果然名不虚传。”   冷非颜不是一个喜欢解释的人,听闻对方是雪盏,一剑一剑,逼得更紧。   雪盏与她越交手,越是心惊。这个燕楼主人,一向声名在外,想不到剑法已经出神入化到如此地步。他也不敢分心,他以拳法擅长,但是拇指与食指间的伤口,开始影响他出拳。   两个大燕的绝顶高手,就此缠斗。雪盏毕竟上了年岁,就算是再老当益壮,论体力,也绝不可能是冷非颜的对手。他呼吸渐渐粗重,头上的汗也越来越多。冷非颜的剑却就此停下来,说:“大师老矣。不论谁派你前来,我剑下不杀老弱,你走吧。”   雪盏愣住,就算是在黑暗中,他还是可以感觉到半寸之外,她剑锋的寒意。他说:“什么意思?难道不是楼主约老纳到此的吗?”   冷非颜也是一怔,但是两个人都是戒备极强的人,她不敢分心去点火折子,说:“我接到一个故人的书信,让我在此与他相见。刚一进唱经楼,便被大师偷袭。”   雪盏惊住,他和冷非颜本来就从未谋面,只是下午时分接到燕楼的传书,称已有他私自收容逆党的证据,令他夜间三更前往唱经楼交出慕容若。否则法常寺上下数千僧人,都要为之人头落地。   雪盏大怒,他不能交出慕容若。但是燕楼这样的势力,说是有证据,确实是有可能的。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天衣无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反复思量,如果慕容若藏身法常寺的事被证实,慕容炎会怎么样呢?   但是他不能交出慕容若。他只有埋伏在唱经楼中,试图击杀这个威胁自己的人。   直到这时候,二人才发现事情有异。雪盏说:“老纳是接到一封书信,乃是燕楼以楼主名义所发。”   雪盏点燃火折子,从怀里取出那封书信,递给冷非颜。冷非颜接过来,沉声说:“书信确实是燕楼所发……但是我毫不知情。”她略略沉吟,如今能够在燕楼做手脚的人,只有封平。   当初她失陷灰叶原的时候,封平曾经代替她主理燕楼和燕子巢事物。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他在燕楼之中是否留有什么心腹,就不可考了。   再者,封平以前负责孤儿营的事,他对于这种江湖组织,非常了解。要动手脚也容易得很。   如今雪盏大师还在面前,冷非颜说:“我们都上当了,有人想借大师之手对付我。”   雪盏看清她的面容,也是吃了一惊。原以为以她的身手,无论如何也应该一大把年纪了。没想到如此年轻。他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如此看来,竟是老纳鲁莽了。”   他手上血迹森森,冷非颜服了一颗治内伤的丹药,说:“误会澄清,大师可以离开了。”   雪盏说:“施主方才中了老纳一掌,乃是开碑掌,此掌力道刚劲无比。如今既然误会澄清,老纳暗中偷袭毕竟有错在先,可否让老纳为施主疗伤?”   冷非颜略略运气,说:“感谢大师好意,不过我伤得不重,也有人可以治伤。”   雪盏这才点点头,转身出了唱经楼。   冷非颜心下还是有些担心藏歌,他刚一入晋阳城,就有人以他的名义送信。显然他的行踪,旁人了若指掌。如今他定然非常危险。她正下楼,行至大殿时,突然一剑横来。   冷非颜心中一凛,侧身躲避之时,已经出声:“藏歌?”   黑暗中,藏歌声音阴冷:“我问你,是不是你杀了我爹娘?”   冷非颜心下叹息,说:“藏歌。如果我说不是,你相信吗?”   藏歌又是两剑,在黑暗中被她闪过。他心下也是绝望,他不是她的对手。可是血海深仇,就此作罢吗?他说:“我兄长藏锋,是死在你手里吗?”   冷非颜说:“藏歌,我护着慕容炎,而当时他的任务却是要杀死慕容炎,立场相左……”   藏歌说:“真的是你。”   冷非颜缓缓说:“好吧,是我。”   藏歌悲声道:“可你还装作天真无邪,陪我在晋蓟古道的密林里,一遍又一遍地寻他。冷非颜,你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心肝?”   冷非颜说:“那时候,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藏歌,如果当时我要杀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   藏歌吼:“那你为什么不动手?!就是为了接近我,偷习藏剑山庄的武学,以便对付我爹,对不对?!”   冷非颜说:“藏歌,这是我最后一次向你解释,我没有杀藏天齐,也没有杀藏剑山庄的老弱妇孺,你中了别人的奸计。”   藏歌说:“我爹手上的伤,为什么会跟你的兵器吻合?”   冷非颜说:“因为我砍了他的手。当时燕楼确实接到屠灭藏剑山庄的命令,但是我也知道,当时的藏剑山庄其实已经名存实亡。我是约了藏天齐决斗,但是我没有杀他!你想一想,如果最初我接近你,只是为了偷学藏剑山庄的武学。那么藏天齐死后,我接近你是为了什么?”   藏歌发狂一般喊:“这么多年,你对我可曾说过一句真话?!你到底是怎么样冷血无耻的一个人,才会用沾满我至亲鲜血的一双手,过来拥抱我?!”   冷非颜不再解释了,黑暗掩藏着她的面容,她说:“我对你的解释,就此结束。别说我没有杀藏天齐,就算是我杀了他,凭你,可以报仇吗?”   藏歌慢慢握紧剑,冷非颜说:“来啊,给你一个机会。”   藏歌剑风如雨,瞬间笼罩住她全身各处。那样的速度,已经是他的极限,可是仍然困不住冷非颜。她的剑是无处捕捉的风,在他的剑网之间无形游走。   藏歌几乎绝望,数剑下去,却一直困在她的招式之中。   冷非颜说:“你拿什么报仇?就凭你这三脚猫一样的功夫?”   藏歌怒吼一声,不再防守,每一剑都是大开大阖地进攻。冷非颜轻意地击飞他掌中剑刃,制住了他的穴道,然后扛着他,迅速离开唱经楼。夜色昏沉,她说:“我不管你怎么想,但是我接下来的话你听清楚。你的行踪已经暴露,有人想让我们自相残杀。现在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藏歌不能说话,只能转动眼睛。冷非颜带着他,正准备离开唱经楼,突然外面箭矢如雨而至!   冷非颜一惊,她是能够躲避,但是藏歌却是无法动弹的。眼看所有箭矢都直奔他而去,冷非颜手中剑势如虹,挡在他面前,将流矢一一击落。但是万箭齐发,她又不是千手观音,当即就有两支羽箭透体而过。   她闷哼一声,已经回手解开了藏歌的穴道。然后藏歌回手,一把短刃刺入她腰中。冷非颜微怔,身后又是一箭贴着耳际而过。她轻声说:“你非要在这时候动手吗?”   藏歌咬着牙,他应该觉得快意,可是声音却哽咽:“我恨你。”   冷非颜左手覆上他握着短刃的手,说:“我知道。”   那时候藏歌的匕首卡在她腰中,而她的长剑在手。只消一剑,便可令他人头落地,血溅当场。然而她只是缓缓抽出那匕首,一侧身躲到圆柱之后,撕了衣带,缠紧伤口。  藏歌说:“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欺骗我、羞辱我,你让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个废物!你有那么多机会,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掉!!”   冷非颜吃吃地笑,说:“因为我爱你啊。”藏歌怔住,她系紧伤口,握着剑重又站起身来,外面的禁卫军已经围住了唱经楼,昏黄的灯光中,他们终于能够看清彼此的脸。   藏歌脸上泪痕未干,冷非颜找了个刁钻的角落,准备杀出去,突然又回头,莞尔一笑:“可能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吧。”   她猛然撞破窗棱,跃至楼外。封平大吃一惊,立刻再度令人放箭。然而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冷非颜已经就近抓了两个禁卫军,挡住箭雨,蹿至弓箭手之中。   封平只好大声道:“放箭!”再不顾那些“自己人”。   弓箭手一片一片地倒下,冷非颜左躲右闪,一边利用这些人躲避箭矢,一边手中剑如切菜砍瓜。封平突然也暗自心惊了——这个人!这个可怕的人!   他连连退后,手中虽有刀在,然而仍大声喊:“端木伤!”   话音刚落,冷非颜的剑已经到了他面前。他根本就不敢出招,一味地只是躲闪。就在这时候,一把剑格住了冷非颜,端木柔出现在封平身边,头也没回,说了句:“封统领暂退。”   封平哪用他说,冷非颜的剑,别人不知道,他还能不知道吗?   端木柔的剑法,比封平又要强上许多。冷非颜带着伤,气息多少有些影响。但是她嘴角仍然带着浅浅的笑意,她的剑是血红的,饱饮鲜血。她的眼神也是血红的,在昏黄火把之中,张狂飞扬,骨肉堆积成山,亦不过魔的盛宴。   唱经楼中,藏歌正要出来,突然圆柱里一声响,有个人破柱而出。他转过头,就看见端木伤。藏歌就算再笨,也已经明白过来——冷非颜说的是真的,有人处心积虑,要取她性命!   他说:“是你们约我到这里来的?”对方准备如此周详,显然已经筹备多时了。   端木伤缓缓走到他面前,说:“如果不是托了藏大侠的福,我们要对付燕楼楼主,恐怕会有点吃力。说起来,真要多谢藏兄。”   藏歌说:“端木伤,你上次在法常寺山林之中的喊话,是真的吗?”   端木伤说:“藏天齐也算一代豪杰,怎么把儿子教得这么天真?”   藏歌握紧剑,返身一剑刺来。端木伤与他缠斗,藏歌虽然天赋不错,但是毕竟年轻时未曾在剑法方面下功夫。端木伤几剑下去,已经将他逼得从窗口退开,他的剑在藏歌身上划下伤口,然而却并不杀死他。   藏歌咬紧牙,几乎狂乱地出招,端木伤身上也被刺了两剑。他皱眉,一个侧身,跳窗而出,落在唱经楼外。那时候端木柔已经被逼得手忙脚乱,但是冷非颜的情况也有些不好。   她的内力,本就是阴柔为主,但是雪盏的气劲在她体内游走,她只是一直忍着不吐血而已。   此时端木伤再加入战局,她后背立刻被划下一道剑伤,剑锋一斜,几乎划下一大块皮来。血迅速染红衣衫。冷非颜回剑相挡,端木柔很快加强攻势。他们兄弟二人,配合绝佳,这样的情况之下,只要慢慢消磨,待她鲜血流干,总有得胜之时。   此时藏歌亦跳下来,封平上去拦住他。藏歌对战封平虽然有胜算,但是也需要时间。   这样的安排,简直天依无缝。   但是突然之间,有人冲过来,一剑将封平刺了个对穿!封平吃了一惊,转回头,看见巫蛊冰冷的眼神。他带来的禁军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这时候一刀逼退巫蛊,身上血流如注,再不敢上前。   巫蛊的功夫不好,他是将领出身,论武功,怎么会是这些江湖人的对手?何况在这里的几个人,个个都是绝顶的高手。他只有救下藏歌。藏歌没有犹豫,冲过去迅速将端木伤从战局中分离出来,不让他和端木柔有双剑合璧的机会。   冷非颜呼吸慢慢加重,转头对藏歌和巫蛊说:“不要纠缠,走!”   巫蛊和藏歌且战且退,端木柔见一时半会无法取胜,也没有再追的意思。冷非颜带着藏歌飞快地离开唱经楼,此时离开晋阳明显不智,她说:“先去法常寺,不久之前封平才搜过那里一次,如今应该不敢再搜。”   藏歌点头,正要说话,突然哇地一声,喷出一口黑血。冷非颜怔住——端木伤的剑淬过毒。她迅速从腰间翻出杨涟亭留给她的各种解药,如今也不顾其他,尽数塞进藏歌嘴里。   然而毒药这东西,药不对症,如何见效?   何况端木伤既然有意淬毒对付她,当然不会用平常毒物。巫蛊急道:“我们必须快点离开,他如今可是逆党,一旦禁军追来,只怕大势不好。”   藏歌看了她一眼,说:“你我恩仇已了,你走吧,不要管我。”   冷非颜叹了一口气,说:“巫蛊,你带他前往法常寺,我回去找端木伤!”   巫蛊急忙拦住她,说:“端木伤说不定也正等着你回去自投罗网!你觉得你去了,他们便会交出解药吗?何况这是什么毒,到底有没有解药我们也不知道。雪盏大师素来精通医术,说不定他能解此毒!”   冷非颜想了想,抱起藏歌,说:“先去法常寺。”   雪盏大师也是刚刚回到法常寺,身上几处伤,其他地方都不要紧,只有右手虎口的伤势非常严重。如果右手落下终身残疾,他的拳法几乎也就废了一大半了。   他正在上药,突然听见风声——有人进来?   冷非颜当然没有敲门,而这时候,整个寺庙的僧人都已经歇下,只有雪盏大师禅房还亮着灯。她直接推门进来,把藏歌放在雪盏大师的床榻上:“大师,寒喧暂免,帮我看看他中了什么毒,何法可解!”   雪盏大师也看见藏歌脸色不对,只好上前,许久之后,皱眉道:“这……是西域一种奇毒,需要血脂花得解。但是血脂花一向长在烟障之地,极不易得。”   冷非颜说:“我去一趟拜玉教,杨涟亭应该有办法。”   雪盏大师看了她一眼,缓缓摇头,说:“拜玉教在姑射山,来去最快也要一天一夜。这位施主怕是只有一个半时辰的命了。”   冷非颜微怔,问:“整个晋阳城,找不出一株血脂花?”   雪盏大师看她,说:“整个晋阳城,只有一个地方有。此花通体血红,容易辨认,但是这样明显的局,楼主难道看不出下毒之人的心思吗?”   冷非颜问:“在哪里?”   雪盏叹气,说:“宫里。”   冷非颜缓缓出了法常寺,巫蛊跟在他身后,问:“难道你真的要到进宫里取血脂花不成?”   冷非颜说:“照顾好他,我去去就来。”   巫蛊说:“你知道他现在是什么身份吗?他是逆党!冷非颜,你疯了。”   冷非颜转过头,抬手轻触他的下巴,说:“其实我没有疯。”   法常寺外百级长阶,她白衣萧萧,拾阶而下。   其实又何尝不知道,此生不该遇见他。   可是如果此生没有他,我又怎么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子呢? ☆、第 86 章 追杀   法常寺外,巫蛊站在寺门前,看着冷非颜远去。   冷月高悬,雪盏大师说:“到底是谁,非要置她于死地?”   巫蛊转回头,说:“雪盏大师,我们楼主这次入宫,恐怕凶多吉少。”他掏出一枚金色的飞燕扣,说:“请大师执此信物,让燕子巢向一个人求助。”   雪盏大师低下头,看了那暗器半晌,说:“她已远遁,如何能救这燃眉之火?”   巫蛊说:“她也许不能解此危急,但是起码,她能救法常寺。”   雪盏怔住。   巫蛊再不同他多说,径直下山,追逐冷非颜,向王宫而去。雪盏有心叫住他,然而终究不知名姓。他看了一眼手上的飞燕扣,那令江湖闻名色变的暗器,在朦胧月色下却有隐隐柔光。他叫了一个沙弥,令他下山,联络燕子巢的人。   要找燕子巢的人不难,有流氓地痞的地方就能找到他们的联络站。小沙弥立刻下山。   暗夜中的燕王宫,宫灯高挂。冷非颜跃到宫墙上,这时候,封平必然已经布置妥当,只待她自投罗网。血脂花这样的东西,一定是放在国库里。她不再停留,直接往国库而去。   封平知道禁卫军防不住她,但是无论她如何进宫,她的目的地却是无法改变的。夜已经深了,他几乎带了所有禁军,守在国库四周。   冷非颜在屋脊上看了一阵,她如今受了伤,如果要硬拼,不但取不回血脂花,反而连自己也会折在这里。可是没有时间了。   她正皱眉,突然有个人,一身夜行衣、黑巾蒙面,冲入国库。   冷非颜一怔,封平也是一怔,随即大喜,立刻令人放箭!那个人身中三箭,缓缓倒地。冷非颜一怔,封平得意地走过去:“冷非颜,你也有今天?”   他弯下腰,扯下那个人蒙面的黑巾,瞬间变了脸色:“巫蛊?”   话音刚落,冷非颜的剑已经到了他耳边。他寒毛都竖了起来,之前身上被巫蛊刺出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冷非颜用力扣住他的伤口,封平一哆嗦,面色发白。   “冷非颜,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夜闯皇宫,挟持禁军统领?!”他再开口,已经有些色厉内荏。冷非颜笑了一声,左手用力,封平伤口的血瞬间湿了衣衫,她说:“带我进去,交出血脂花。”   封平咬紧牙关,说:“钥匙不在我这里。”   冷非颜一剑刺入他腹部:“那我留你何用!”   封平肠子都流出来,他赶紧用手捂住,一时之间,痛与恐惧就那么笼罩了他,他咬紧牙,努力让自己不在她面前露出惧意,说:“我带你进去!”   冷非颜一个抬膝,撞在他腹部,说:“少他妈废话!”   封平本来还有心拖延,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只好来到国库大门前。国库的门钥匙是在四个中常侍手里,平时要四个人一起开启。但是冷非颜也有办法——她手上的剑,可谓是削铁如泥。   要在门上划下一个容一人出入的洞,不算太困难。她连削带砍,不一会儿,已经挖出一个可供一人进出的门洞。可是此时如果她进去了,外面的弓箭手只要守住这个小洞,她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一定能出来。   如果放任封平进去,他只要躲在里面,她就要对付外面数千禁军。   正犹豫不决,突然地上的巫蛊强撑着爬起来。冷非颜微怔,他折断身上的箭羽,也不再看她,咬着牙,默默地从门洞爬进去。封平变了脸色,想要说话,看了一眼眼前血红色的剑刃,没敢开口。   冷非颜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说:“进去之后先开门。”   巫蛊嗯了一声,每走一步,都滴着血。   等到国库的大门终于打开,外面禁卫军已经形成合围之势。千万支箭矢准星都对着这里,只苦于封平在她手里,没人敢轻易放箭。冷非颜带着封平进了国库,血脂花放在各类珠宝之间,如雪盏所言,通体血红,在一个水晶瓶中,以清酒养着,十分容易辨认。   巫蛊抬脚就要靠近,冷非颜说:“小心机关!”   话音未落,只见两边墙体震动,万箭齐来。冷非颜再顾不得封平,迎着漫头箭雨,直接扑向雪脂花。然而刚刚触到水晶瓶,瓶两边的金珠突然炸裂,冷非颜闪得快,那毒沙没有伤到她。但是装着血脂花的水晶瓶也跌落在地。   冷非颜躲避着毒沙,封平咬着牙,忍痛站起,飞快退出国库。身后巫蛊拉住他的脚,他也没有力气,瞬间扑倒在地。两个人在地上挣扎滚动,冷非颜有意再次去取那血脂花,然而正在这时候,周围突然一阵剧烈地震动,墙体摇摆,砖石掉落下来。   封平见状不妙,用尽全身的力气挣开封平,飞身退出国库。只听轰然一声,整座库房倒塌,大梁折断、烟石横飞。   冷非颜伸手想拉住巫蛊,但是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哪里拉得住?她几乎是贴着封平的后脚跟出了大门,身后一片废墟,何处去寻血脂花?   封平趁着她回身想救巫蛊的瞬间逃脱,随后下令禁军再次放箭!   冷非颜扑到废墟之中,躲避流矢,凭着记忆前往血脂花掉落的地方。可是弓箭手环伺,真的能够挖出来吗?   她咬紧牙关,突然身后的废墟之中,巫蛊缓缓冒出一个头,冷非颜惊喜:“你还活着?真是命大!”她伸手,想替他擦去脸上的浮尘,然而伸出手去时,突然顿住——他整个身体都被压在圆柱之下,只有头和肩还露在外面。   冷非颜想要去推那圆柱,发现柱体重若千斤,她根本就不能撼动。她轻声喊:“巫蛊。”   巫蛊睁开眼睛,慢慢把沾满血与灰尘的手伸到她面前,说:“去救他吧。”话落,头颅微垂,再无声息。   那已经变形的掌中,牢牢握住一株血脂花。冷非颜拿了那花,沿着废墟躲避身后的追兵,将要离开王宫时,突然再回首,只见废墟与华堂,烟尘蔽月。   她纵身跃出宫墙,隐隐地,有一种撕心的感觉。   回到法常寺,雪盏大师忙将血脂花入药,喂藏歌服下。慕容若此时也过来帮忙,看见冷非颜,神色复杂。冷非颜没有理他,解开腰间的系带,重新为伤口上药。   雪盏大师跟慕容若又运功为藏歌养伤,直到天色大亮,二人出了禅房,发现冷非颜靠在外面的柱子上,药未上完,人已是睡着了。   雪盏大师叹息一声,慕容若准备过去叫她,雪盏说:“让她睡吧。”   宫里,慕容炎歇在栖凤宫中,天尚未亮,就有禁军来报:“陛下!有歹人夜闯禁宫,盗走了血脂花!”   慕容炎还是有些意外,问:“是谁?你们统领何在?”   禁军跪地道:“封统领重伤,但是交手之际,认出此人乃江湖人,说是燕楼楼主冷非颜。”   慕容炎坐起来,身边姜碧兰说:“陛下,这些江湖人虽然平时无法无天,然而也还知道不涉朝堂之事。这燕楼楼主是何许人也?竟然敢到宫中放肆?”   慕容炎披衣而起,没有答话,只是说:“天色还早,王后继续睡吧。”   说罢,推门出去。禁军这次伤亡惨烈,主要还是唱经楼的伏击,被冷非颜杀了不少。但是封平当然不会主动提及此事。慕容炎来到他身边,他身上伤口还没包扎,太医正在清理流出体外的肠子。   慕容炎沉声说:“到底发生何事?”   封平勉强跪地,说:“回禀陛下,微臣夜间得到消息,逆贼慕容若和藏歌出现在唱经楼。于是带了禁军前去围捕,不料冷非颜从中作梗,伤了我们百余兄弟!但是交战之中,藏歌也中了端木伤的剑毒,微臣本以为此事就这么作罢,正要向陛下通禀,万万没想到,冷非颜胆大包天,为了救逆党,竟然夜袭皇宫盗取宝物!”   慕容炎看了一眼他身上的伤,说:“立刻通缉冷非颜。”   身后,王允昭说:“陛下……”   慕容炎冷冷问:“何事?”   王允昭不敢说话了,直到诸人都退下了,王允昭才轻声说:“陛下,冷少君定不会无缘无故做下此事,老奴以为……”   慕容炎没有理他,往前走了十几步,才淡淡说:“无用之剑,留之无益,不如折却。”   王允昭愣住,他不是不知道,封平的话可能不尽不实。他不追究,只是因为不想再留着这把剑了。   此时,玉喉关。   正逢三月初三,村中把这一天当作女儿节。村里待嫁的女子都要绣下腰带,镶上美玉,悄悄送给心仪的情郎。若是小伙子接受了,就表示定了情。到了夜间,左苍狼也被村民们留下,在篝火旁边唱着酒,看姑娘们唱歌跳舞。   左苍狼正跟村里的猎人谈及猎熊的事,突然有个陌生人走过来。村庄跟屠何、山戎等部落临得近,大家对陌生人本就非常警觉。好在这个人长了一副燕人的面孔,村民们虽然如临大敌,却没有动手。   那个人直接来到左苍狼面前,二话不说,交给她一封书信,左苍狼拆开,里面是一枚飞燕扣。她怔住。   她如今避于深山,能够查到她下落的,恐怕只有燕子巢了。如果无事,冷非颜绝不会试图联络她。她迅速下山,也不顾天黑路滑,来到燕子巢在边城集市旁边的联络处。   然而得到的消息,令人心惊——冷非颜成了朝廷通缉的要犯,如今身受重伤,下落不明!   她辗转打听,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如今燕子巢也是大乱,冷非颜失踪,解药不能按时发放。这个庞大的组织,如同一根埋在地上的藤蔓,慢慢被扯了出来。其根系之广,牵连之深,令人触目惊心。   据闻圣上大怒,责令拜玉教教主杨涟亭亲自研制解药,务必瓦解燕子巢!同时官府以五万银黄金,悬赏冷非颜的人头。   江湖之中,端木家族也开始历数燕子巢各种罪状,同时将燕楼与燕子巢的背影展露于人前,朝野哗然。   左苍狼全身冰冷,真的还是到了这一步。她再也打探不到其他消息,没有了解药,如今整个燕子巢都陷入瘫痪之中。   她再不能无动于衷,必须尽快赶回晋阳!她返回伊庐山收拾东西,然而在经过那个小村庄时,突然怔住——村子里静悄悄的,毫无人声。左苍狼走进去,但见昨夜还载歌载舞的村民们四处倒伏,鲜血仍温!   前面还有老幼的惨叫,左苍狼透过石屋的缝隙,看见端木伤的脸!端木伤身后,还跟着十几个黑衣人,明晃晃的兵刃上,往下滴着血。他们一户一户询问左苍狼的下落。   当然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于是手起刀落,人头滚在地上。左苍狼握紧了手,她应该出去,可她不能出去。如今的她,绝不是端木伤的对手。更何况他带出来的人不会是庸手!   她只有这样看着他们,一户一户,将这个村子的人杀绝。就算鏖战于万军之中,都不曾有过这样的绝望。这些人,其实根本不知道她是谁,就因为她在这里逗留,便引来杀身之祸!她应该站出去,但是她不能。端木伤没有发现她,会杀绝这里所有人。   而一旦端木伤发现了她,更加会杀光这里的人。只因大燕名将左苍狼,不能死在端木家的人手上。他不会允许任何人活着目睹此事。   端木伤不会想杀她,背后真正下命令的人,除了姜散宜,还会有谁?   那一刻,心中突然涌出一种愤恨——为什么非要任用这种人?你不是要成就一个清平盛世吗?为什么到头来,位极人臣的却是这种冷血至极、视人命为草芥的人?!   看看你的朝堂啊!   你到底是要天下太平,还是你一个人的安稳太平?   慕容炎!再想起这个名字,如同被撕开的伤疤。耳边响起脚步声,端木伤等人开始往回走了,她只有倒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扮演一具尸体,看凶手从容远去。   非颜,燕子巢乱成这样,她不知现在怎么样?杨涟亭是否又真的会交出燕子巢的解药?如果他拒不交出,慕容炎又会怎样对他?   突然之间,她看不懂,猜不透了。   直到端木伤等人离开了,她终于站起来。小村庄里男女老幼没有剩下一个活口。而她亲眼看着这一切,什么都不能做!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抱着她的双腿向她讨糠果的孩子、那些给她磨兽牙项链的姑娘、那些教她训鹰打猎的男子一个一个倒在屠刀之下。   天下太平……可是对于他们来说,这天下何曾太平?   她收拾了东西,再不犹豫,连夜赶回晋阳城!   可是如今晋阳城发生的事,自己可谓是一无所知。就算回到晋阳城,又能做什么呢?非颜,你现在在哪,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第 87 章 焚寺   藏歌醒来的时候,看见面前站着慕容若。他赶紧坐起来:“殿下?”   慕容若忙扶住他,苦笑说:“事到如今,我还算什么殿下?你有伤在身,就不必多礼了。”   藏歌左右看了一眼,虽然明知道,不该提起那个人,不该挂心。他还是轻声问:“殿下有没有看见……”冷非颜三个字,仍然陌生。可这世上除了他,其实没有人认识颜妍。   慕容若似乎心知肚明,说:“她在休息,昨夜可多亏了她,入宫盗取血脂花解你剧毒。否则你可真是看不到今天的太阳了。”   藏歌微怔,这才记起昨夜毒发,那个人……居然去宫里盗取解药?她不是慕容炎的人吗?他犹疑着问:“她不是一直为慕容炎做事吗?为什么……”   慕容若拍拍他的肩,说:“现在朝廷正在四处通缉她,我那位皇弟的性情,怎么会容得下背叛自己的人?”   藏歌披衣起来,说:“我……我去看看她。”   慕容若说:“她还睡着,你最好不要吵着她。”   藏歌心想,以她的武功,自己即使再小心,又怎么可能不惊醒她?然而当他走进禅房的时候,冷非颜没有醒。藏歌惊异,问慕容若:“她怎么回事?”   慕容若说:“早上起来疼得受不了,找雪盏大师要了助眠的药,好不容易才睡熟了。”   藏歌望着她的睡颜,神情复杂。慕容若看看他的样子,也能知道两个人是什么关系,不再说话,转身出去,顺手带上房门。   藏歌在冷非颜床边坐下来,她身上换了一身雪白的僧衣,素净中有一种别样的艳丽。藏歌有心摸摸她的脸,心中却刺痛不已——藏剑山庄几百口人因她而死。父母、兄长英灵在上,而自己在做什么?   可是他没有办法对她下手,他曾刺过她一剑,那一刻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有想,只因为他知道,如果再犹豫,就没有以后。   可是,又怎么可能再心安理得的爱她?   难道他就不会梦见当初藏剑山庄诸人横陈腐败的尸身吗?   难道他就不会忆起父母横死的惨状吗?   难道血海深仇可以忽略不计,只为了那可笑可怜的爱情吗?   他只有坐在她身边,就这样注视沉睡的她。如果时间转瞬数十载,瞬间白头,恩怨两休,能不能够?   他静坐不语,冷非颜在睡梦中仍然眉头紧皱,藏歌伸出手,想要抚平她眉宇间的褶皱。怎料刚刚一伸手,才触及她的眉,冷非颜突然握住了他的手,右手就握了自己的剑柄!   那一刻她身上的杀气,让他吃惊。待看见是他,冷非颜这才松开手,语气中满是不耐烦:“你过来干什么?让我多睡一会儿不行?”   藏歌说:“你为什么要去宫里?难道你不知道……”   冷非颜说:“我做什么,关你屁事。刀砍斧斫,我自己愿意。要你多嘴?”   藏歌气得:“你让我接受仇人的馈赠!让我依赖你而苟活下去!这种感觉,还不如让我死在端木伤手里!”   冷非颜问:“你不满?”藏歌没说话,她说:“你不满你可以重新去死啊!反正你一家老幼也都在那边了,没准还能一家团聚。”   藏歌怒而起身:“你简直不可理喻!”起身摔门而去。   冷非颜强撑着身子坐起来,被子撩开,身上的药纱都已被鲜血湿透。巫蛊的影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很快不再去想这个人。   如今应该逃出晋阳城,可是伤到如此地步,如何逃出去?还有就是,其实宫中盗取血脂花时,封平有时间布置,她逃走得,未免太过轻易。他为什么要放她走?   当初慕容若藏身法常寺,藏歌在法常寺外的山林之中,封平带领禁军搜查寺院,那个时候,如果他们擒获藏歌,自己起码还有一战之力。所以他们当时是真的不能搜到慕容若,还是一步一步,将自己赶入绝境?   她嘴里咬着剑柄,自己给自己止血换药。心慢慢坠入阴云。突然有点想念左苍狼,如果她在的话,想必自己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地步。可是终究棋差一着,说不得,也只有搏一搏了。   左苍狼一路走小道,赶往晋阳城。姜散宜确实有眼线,她只要出了山林,就一定会被人发现。她不能一直走山路,山路太慢了。好在这些眼线不是她的对手,她只要在追兵赶来时甩掉他们便好。   是以一路虽然也被人跟踪注意,但是追兵没能抓住杀她的时机。而此时,正当她到达渔阳的时候,又有眼线发现了她,左苍狼正要甩开他,他突然上前,呈给她一封书信。   左苍狼接过来,上面写了一行字:“要救冷非颜,来法常寺。”   次日,法常寺迎来了一位贵客——慕容炎亲自驾临。雪盏大师非常意外,亲自迎至山门前。慕容炎跟他步上石阶,说:“许久没过来法常寺,这里仍旧鸟语花香,清静如桃源。”   雪盏双手合十,低宣佛号,说:“方外之地,承蒙陛下圣德庇佑,方有如此安宁祥和。”   慕容炎说:“还记得以前,母后还在,大师经常入宫,教导我武学文章。”   雪盏摸不透他的来意,心中忐忑,却仍说:“陛下聪慧,只可惜娘娘早逝,未能见陛下登临大宝之日。”   慕容炎与他到达寺门之前,说:“母后故去之后,宫里人人对孤退避三舍,只有师父您,仍然偷偷带些诗书典藉入宫。”雪盏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及这些旧事,也轻声道:“当时宫里多有不便,老纳不好与陛下见面。只得将典藉放在假山石洞里,供陛下取用。”   慕容炎说:“记得有一次,差一点被人发现。大师装作在石洞里小解,这才解了李氏之疑。”   雪盏躬身请他入寺,脸上微有几分赧色,说:“难堪旧事,陛下竟然还记得。”   一路进到禅房,慕容炎四下打量了一番,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大师教导之恩,孤一直记得。”   雪盏命人奉茶,闻言说:“当初陛下天资聪慧,小小年纪,已能刻苦用心,老纳也一直心喜。”   慕容炎在棋枰边坐下来,说:“这也是为何,孤自登基以来,一直尊崇法常寺。好久没有与大师对弈了,今日得空,不知大师是否赏脸?”   雪盏只好在他对面坐下:“自当奉陪。”   慕容炎拾了黑子,先行落子,说:“以前与大师对弈,总是一败涂地。但愿今日,仍如当年。”   雪盏心里跳了一下,这话……是有什么用意吗?   他尚未开口,突然外面封平领着甲士进来,雪盏面色陡变,惊身站起。慕容炎淡淡地说:“搜。”封平拱手,应了一声得令,挥手示意兵士搜查寺庙。   慕容炎这才看向雪盏,仍然温和地说:“大师,该你了。”   当时,冷非颜、藏歌和慕容若见势不妙,正准备躲入地道,冷非颜想了想,说:“他们如此自信,每次时机都把握得这么好,很有可能,寺中有奸细!”   慕容若色变:“不可能,如果真有奸细,我在寺中多日,怎的没有被查到?”   冷非颜看着他说:“因为还没有到收网的时候!”   这话一出,她自己也是心惊,姜散宜这个人,他从慕容若一行人进入晋阳城开始,表面上追堵,其实却放他去挖宝藏。于是他替慕容炎找到了慕容渊留下的钱财。   然后顺着藏歌这条线,找到了他的藏身之处,发现了法常寺。   表面上禁卫军搜而不得,可其实,他暗中在法常寺安排下内应。他要将此案做成大案,将功劳最大化。   而藏歌,当他发现冷非颜出面救走藏歌之后,立刻便生出了拉冷非颜下水的想法。于是利用藏剑山庄和燕楼的仇恨,将二人分化。再算计雪盏大师,有了唱经楼一场内斗。   此时冷非颜受伤,他却故意留藏歌一条性命,真正的目的,只是骗冷非颜前往宫里盗取血脂花。此时冷非颜虽然受伤,但到底是为慕容炎做事的人,他若直接下手,慕容炎未免不悦。   然而出了这等事之后,他将再不用顾忌。   慕容若说:“我们从密道逃走!”   冷非颜说:“密道只是通往后山,逃出去,我们也出不了晋阳城。而且这个奸细肯定也知道密道所在,我们很快就会被追上。”   藏歌说:“那我们……只有拼命一途吗?”他看一眼冷非颜,其实死无所畏惧,只是她这一身的伤啊。   冷非颜说:“跟我来!”   两个人跟着她,一路出了密道。密道口果然开在法常寺后山,山里已经布满了弓箭手。姜散宜这种人,何等精明?他最后收网,留给他们的,就是一条死路。   几个人面色凝重,冷非颜将二人带到瀑布下方,瀑布里面离山体还有一段距离。冷非颜说:“殿下,把衣服脱了,坐到瀑布里面。”   慕容若和藏歌不明其意,冷非颜把他推到里面,又找了许多黑泥,一声不吭,抹在他身上。藏歌明白过来,这里光线昏暗,又不显眼,全身涂满黑泥,乍眼一看,跟佛相没有什么区别。   她飞快地为他涂满黑泥,慕容若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冷非颜看了他一眼,说:“想到那个人遍寻不得,我就高兴。”   说这话时,她眉眼之间神采飞扬,仿佛只是一场游戏,仿佛没有受伤。慕容若叹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辅佐他?”   冷非颜突然正色道:“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一样会愿意辅佐他。”慕容若说:“我不懂。”   冷非颜将最后一块湿泥拍在他嘴上,说:“燕王、你、他,再没有别的选择。起码在他手里,大燕不再向人称臣,燕女不再牛羊一样成为向西靖缴纳的贡品。”   身边藏歌怔住,原以为不过是个草莽之人,却突然这样说。他问:“没有被欺骗的恼怒吗?”   冷非颜回过身,拍了拍他的脸,说:“我只是信他的胆魄与野心,何来欺骗?”然后又笑,说:“真正被欺骗的那个人,才是真正的笨蛋。”   慕容若说不出话来,冷非颜对藏歌说:“我们走吧。”   藏歌郑重地点头,冷非颜抬手,轻触他的脸,说:“不用这么严肃,我既然带你出去,必然将你平安送出晋阳城。”   藏歌说:“我是藏剑山庄的后人,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公子哥。”   冷非颜看了一眼瀑布后方的慕容若,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这不是把公子哥藏起来了吗?”   两个人沿着溪流而下,利用山势击杀搜山的禁军,毕竟都是高手,很快杀出一条血路。封平过来,在慕容炎耳边轻声说:“陛下……”   话没说完,慕容炎说:“大师不是外人,不用避他。”   封平于是大声说:“山腰发现逆党,禁军正在追击!”   慕容炎又落了一颗棋子,说:“是谁?”   封平说:“观死者伤口,是冷非颜和藏歌无疑。”   慕容炎看了一眼雪盏,雪盏仍然落子稳健,说:“这些逆党,胆子真是越来越大,竟然躲在法常寺的山林里。陛下请恕老纳疏忽之罪。到底山林密集,地势又险峻……僧众不能面面俱到,是老纳失职。”   慕容炎继续落子,说:“孤很想相信大师的话,但是也想大师听听另一个人说的话。”   他一挥手,法常寺的监寺雪信进来,雪盏瞳孔微缩,就听雪信将他如何带慕容若入寺,如何替慕容若改变容颜,如何收留藏歌和冷非颜的事,桩桩件件,俱都说了出来。   慕容炎说:“他的话,可有不尽不实之处?”   雪盏缓缓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来,却立而不跪。慕容炎说:“大师这便是承认了吗?”   雪盏看了一眼雪信,说:“雪信师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雪信低下头,说:“陛下面前,无论何事,我只得实话实说!”   雪盏叹息一声,不再说话了。慕容炎说:“大师,孤不明白,你、薜成景、温砌,你们一个一个,在孤势微之时,尚可眷顾维护。孤得势之后,有心招揽温砌,也曾重用薜成景,对大师你,也一向尊崇厚待。可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二个,从来没有一人忠心于孤?”   雪盏抬起头,缓缓说:“陛下要听真话吗?”   慕容炎说:“事到如今,大师还要口出违心之言吗?”   雪盏说:“陛下幼年,纵然容妃娘娘严苛,可陛下敏而好学,且文武皆长,忠义之士如何不爱?陛下得势之后,对父亲兄长、遗老重臣,一个一个赶尽杀绝。陛下想要绝对的安稳,可是陛下,这江山万载,岂有绝对的安稳?极度的权力,与暴君有何区别?陛下已被权势蒙住了双眼,您所求的,并非忠义良臣,而是锋利的刀。刀锋所向,不辨对错!于是良臣远避,小人当道。”   慕容炎怒道:“纵观史上,权力交替,哪一代君主改朝换代之时,不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不杀尽不平,何来太平?赶尽杀绝?孤对你赶尽杀绝了吗?!”   雪盏说:“陛下,为君者,当有慈悲心。得饶人处且饶人啊!您心无忠义,何来忠义之士?”  慕容炎慢慢平静下来,说:“如此看来,大师包庇逆党,竟然是忠义之举了?”   雪盏缓缓说:“曾蒙旧主恩情,又怎能行落井下石之事?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只是陛下,法常寺中,其他僧人只知念佛,毫不知情。老纳恳求陛下,不要牵连寺中其他人!”   慕容炎掷了棋子,说:“恳求?!你居然还有脸恳求孤!”   他转身欲走,雪盏挡在他面前,慕容炎冷笑:“怎么,大师是要清理门户吗?来人,把他绑了,推到庭中!”   雪盏大师缓缓盘腿而坐,禅杖斜放,双手掌心向上于腿间交叠而放,说:“容妃娘娘去逝之后,老纳在彰华殿诵经四十九天。可惜仍未化解陛下心中戾气。”慕容炎脚步微顿,蓦然回头,只见一缕鲜血从他嘴角蜿蜒而下。   封平急忙上前,一摸他的脉象,说:“陛下,他已自断经脉!”   慕容炎缓缓向前走,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当初彰文殿。   冰冷的偏殿里,停放着母妃的灵柩。横死的罪妃,一切从简。只有当时已是高僧的雪盏,为她诵经做法,足足四十九天。   幼年的孩子无助地倚在他的膝边,他的声音宁静而祥和。到后来他再读那些经文,脑海里呈现的都是他的声音。   他走出法常寺,说:“将寺中僧人一律处死,法常寺连寺带山,全部烧毁,一根草木也不许留!”   山火起,燃尽往事成烟。他于是又成了那个冰冷而强大的慕容炎,没有弱点。 ☆、第 88 章 山火   冷非颜跟藏歌一路杀出法常寺,禁军重重包围,藏歌手上全是血,待转过头,看见冷非颜全身血染,整个人如同修罗在世,气势凛冽令人不可直视。   藏歌有些担心:“你的伤……”   冷非颜将冲上来的禁军一剑封喉,身后突然亮光乍起。两个人转过身,只见山火燃林,整个法常寺陷入一片火海!藏歌久久没有反应过来,冷非颜也是一脸凝重。   片刻之后,她看向藏歌,突然微微一笑,轻轻拭去他腮边的血珠,说:“端木伤不在这里,定是护卫在慕容炎身边,以防雪盏大师动手。但是雪盏大师,不一定会跟慕容炎动手。如今法常寺被焚,说明雪盏大师已然不在,他很快就会赶来了。”   藏歌问:“什么意思?”   冷非颜说:“你换上禁军的衣服,返回地道。法常寺尸体烧焦之后,慕容炎不会认出谁是谁。反而有可能逃得一条性命。”   藏歌急问:“那你呢?!”   冷非颜说:“藏歌,你要我保护你一辈子吗?”   藏歌脸色瞬间通红,可仍执拗道:“你不必激我,无论如何,我总不能扔下你独自逃生!”   冷非颜说:“寺中没有女人,如果到时候没有女尸,慕容炎一定不会放弃追查。你听我说,没有时间了,一旦他找来,我们谁都走不了!”   藏歌眼中终于蓄了泪,说:“我们一起走!你到底要我亏欠你多少!你给我希望,又让我绝望,我爱不能爱,恨不能恨!难道就连最后都只有这样懦弱地逃跑吗?!”   冷非颜说:“你还是不懂,藏歌,我身若死,情爱即止,哪里还会管你的爱恨。”她五指滑下他的脸颊,鲜血凄艳:“走吧。”   藏歌摇头:“哪怕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废物,我也绝不会逃走!”   冷非颜说:“那你陪我死吧,直到现在,你不会还相信藏天齐是我的杀的吧?”藏歌怔住,冷非颜说:“坦白说,砍他的手我不后悔,那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他的死,我也不觉得可惜。这么多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值得他这一条性命去抵。不过你,你要是死在端木伤剑下,那藏剑山庄就真的是被他灭门了。从此以后,天上亡灵只有眼看他逍遥法外,端木家族风生水起。冤仇沉海,再无人提及。”   藏歌缓缓握紧手,冷非颜说:“世人一提报仇,都是快意恩仇。可是一腔意气报不了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才是最痛苦的事。你幼稚了二十几年,藏歌,这一场山火,可以将你惊醒吗?”   藏歌慢慢咬紧牙关,双唇被咬破,冷非颜说:“活下去,吾魂若去,必化清风。无论我尸身在哪里,都是血肉尘泥,不劳相祭。”   藏歌想要吸气,心里肺里被一种酸楚涨满,不能呼吸。冷非颜说:“去吧,我送你。”   她挡住冲上来的禁军,藏歌转过身,奔向一片火海的山林。山中有瀑布,只要沿着溪水向上,就能找到地道入口。他奔跑在溪涧之中,火焰齐天,热浪化风,撩起他的黑发和雪白的僧衣。   他奔至中途,忽又回头,冷非颜的身影混杂在禁军这中,十步杀一人,她踏鲜血行。   为什么当年晋阳城的街头,我不曾遇见你?如果早知道相遇竟然是一场悲剧,藏歌愿用千生万世,换你不在这剧情。眼泪滴入溪涧,滚烫沸腾在无边山火里。   法常寺山火照亮了整个夜空,左苍狼还未进城,就看见这片惊天的山火!她压制住心跳,如果这时候从法常寺逃出来的话,一定会走南门。她策马疾行,就算身在晋阳城外,都能感觉到那种烟火气。   周围格外地安静,突然耳边响起一丝风声,左苍狼侧身一躲,一支箭矢贴着她的耳朵飞过去。她转过头,看见端木柔带着十几个黑衣人策马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左苍狼说:“你们把冷非颜怎么样了?”   端木柔轻轻擦拭了一下箭尖,说:“死到临头,你还关心别人。”   左苍狼说:“你们杀了她?!”   端木柔说:“黄泉路上,你们也可以结伴而行!”说罢,一挥手,两边的黑衣人都围了上来。   正要动手,突然两边涌出来许多百姓。端木柔怔住,这些百姓高举着火把,将左苍狼团团围住,有人跪下磕头,有人拉着她的衣襟,说:“左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端木柔慢慢变了脸色,左苍狼扫视了一眼人群,这里不下数千人,都是晋阳城附近的百姓。端木柔就算要杀人灭口,也不能一下子杀死这么多人!   他盯着左苍狼,说:“你叫他们来的?”   左苍狼说:“我虽辞官,然而幸有几分薄名。如果死于端木家族之手,恐怕端木家族担不起这样的千古骂名吧?”   端木柔右手按在剑柄上,握紧又松开。江湖跟朝堂是不一样的,就算端木家是武林盟主,也绝不可能成为江湖一言堂。一旦他们暗杀左苍狼的事情传开,那些热血侠义之辈,可是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且不说端木家族的盟主之位不保,如果被视为邪派魔道,如何面对列祖列宗?他听命于姜散宜,可不是为了给家族蒙羞!   左苍狼一一谢过周围百姓,她早在回来之前,就已经买通了几个混混,在晋阳城附近大肆造势,一波对她十分尊崇的百姓自然早早守候在此。怕人数不足,她还花银子雇了不少百姓前来。   守一个通宵有500钱,傻子才不来呢!   端木柔咬牙切齿,却是奈何她不得。此时天色已然将亮,正好是城门开时,左苍狼打马入城,端木柔有心想要跟上,但是城里下手就更为不易了——在晋阳城里杀她,要不被慕容炎听到一丝风声,谈何容易?   他正犹豫,左苍狼行至小巷,转而弃马,飞檐走壁,直奔法常寺。而此时,法常寺早已山火封路,鸟兽山林在大火中垂死挣扎。左苍狼站在山下,烈火映着她的脸,那双瞳孔也着了火。   且不说主持雪盏大师是慕容炎的恩师,法常寺有僧众数千人,这些人呢?   非颜呢?她现在又在哪里?   她也知道法常寺有瀑布溪流,当下捂住口鼻,涉水而上。可是水中无路,又有溪流向下,要攀爬上山谈何容易?她在溪水中行进,热浪烧灼着心肺,不知何处又被燎出了水泡。   她的身体,如何攀得上这寺这山?   尸体被焚烧,空中竟然飘溢着一股肉香。左苍狼渐渐感觉不能呼吸,突然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溪流滚落下去。她伸出手,胡乱地想要抓住什么,然而那些乱石锋利地划过她的身体。   她什么也抓不住。   不知道滚落了多远,她猛地撞上了水中巨石,右肩剧痛,她伸出手,扶着那石头想要站起来,可是并不能。   非颜。她最后翕动双唇,叫了一声这个名字。头一歪,昏倒在溪流里。血在山泉之中如纱般化开,转眼又消逝于无形。 ☆、第 89 章 春临   藏歌涉溪而上的时候,绕过巨石,看见一只手被水流冲刷得浮动不已。他强忍悲痛,几步上前,却见一个女人倒在溪水里,因被巨石阻挡,没有滚下山去。   这时候,怎么会有女人在这里?他跑过去,将人扶起来,却是一怔——左苍狼?她怎么会在这里?   当时温砌和她成亲的时候,他还见过她。   他探了探她的呼吸,发现她还活着,忙掐她人中。左苍狼悠悠醒转,睁眼好半天才认出是他,忙挣扎着站起来:“藏歌!非颜呢?”   藏歌张了张嘴,看向山下,终于说:“她……她让我躲到山里,自己……”   左苍狼说:“她在山下?向哪个门突围?你可知道现在位置?”   藏歌说:“就在南门方向,可是现在……”   他看了一眼左苍狼,就算两个人加在一起,又能救出她吗?这个想法一闪而过,但哪怕是有一线希望也总要试试!他问:“我带你去找她,你有什么办法吗?”   说着就准备下山,左苍狼小腿被乱石划出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藏歌见了,弯腰背起她走。左苍狼说:“我做了一道圣旨,陛下与非颜毕竟多年情义,如果这时候他下圣旨命禁军放她一条生路,是可能的!端木兄弟绝不敢抗旨,就算是封平在场,要回去向他确认,也总可以拖延时间。”   藏歌心惊:“矫诏?”   左苍狼说:“事到如今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快点!”   藏歌几乎是拼命奔跑,鞋子早已破开,双脚伤痕密布,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终于下了山,藏歌终于知道左苍狼为什么会找不到冷非颜的去向。山下被山火照得通红,根本就看不到其他地方的亮光。藏歌说:“我们去南门!”   左苍狼说:“嗯!”   她在热水里泡了很久,身上的伤口血不能凝,一直在流,浸湿他的衣裳。   藏歌一刻不敢停,然而行不多久,就听一个人说:“左将军和逆党在一起,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去哪啊?”   左苍狼回过头,只见姜散宜高居马上,身后府兵不下千人!此时诸人弓弦俱张,准星俱都瞄准二人!姜散宜跟端木兄弟不一样。端木兄弟要的是武林的侠义正气之名,而他身在朝堂,这些都是可以信口抹黑的。   史书可以改,众人之口可以堵。只要以后他的外孙当了燕王,谁又敢论他的不是?   左苍狼心急如焚,藏歌把她放在地上,右手握住了腰间剑柄。姜散宜缓缓走近,正要命人放箭,突然身后劲风乍起!姜散宜吃了一惊,刚一回身,脖子上已经横了一把刀!   一个黑衣人有意嘶哑了声音,对左苍狼等人说:“走!”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示意藏歌离开。冷非颜生死不明,这个人是谁,她没有心思再猜了。   藏歌抢了马,带着她飞快冲出府兵的包围,姜散宜看着颈上的剑,咬着牙不敢动。   二人一路策马狂奔,临近南门之时,终于看见被端木家族的人团团围住的冷非颜。左苍狼喊了一声:“住手!”   端木家的人俱都怔住,此时端木伤也是一身血,就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么多人围攻一个身受重伤的她,却仍死得死伤得伤。此时左苍狼一喊,大家都看过去。左苍狼从怀里掏出密封的金箔盒,幸好封装严密,圣旨没有打湿。   她将圣旨取出来,说:“陛下有旨。”   端木家族的人本就被冷非颜惊住,此时面面相视,左苍狼说:“你们是要抗旨吗?”   端木伤捂住伤口,说:“真的是圣旨?”   藏歌过去,扶起冷非颜。冷非颜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两个人依偎在一处,左苍狼左右一顾,见封平不在,心头已经镇定了许多。外面仿制的圣旨,封平这样的禁卫军统领,肯定是能辩认的。但是端木家族这些江湖人,要糊弄还是容易的。   她缓步走过去,说:“端木伤,大燕姓慕容,不姓姜。”端木伤怔住,左苍狼跟慕容炎的关系,他心里还是有数的。如今她来传旨,其实是有可能的——谁知道是不是又吹了一阵枕边风,慕容炎突然又改了主意?   左苍狼说:“端木家族是要造反吗?”   这个罪名,他可担当不起。当下跪下去,左苍狼宣读圣旨,令他们放冷非颜离开晋阳。并责令冷非颜日后永远不得回朝。   端木伤听完这旨意,也有些心动。其实端木家跟冷非颜并无死仇,只是怕她动摇端木家的地位,而自己本身又受姜散宜操控而已。犯不着非要死拼。   如果听信圣旨,不论这圣旨是真是假,他都免了和冷非颜死战,端木家族也都会减去威胁。   想到这里,他终于磕头道:“端木伤接旨!”   双手接过了那圣旨。   左苍狼这才过去,冷非颜看了一眼她,左苍狼说:“我们出城去。”   冷非颜笑,说:“走啊。”   藏歌把她扶上马,只有一匹马,三个人,藏歌本来想要抱着冷非颜,冷非颜说:“让我跟阿左说说话。”   藏歌只好在前面,冷非颜在二人中间,左苍狼最后,马匹慢慢地出了南门。左苍狼有圣旨在,也没有兵士阻拦。东方的云朵隐隐染上一层金边,冷非颜说:“你怎么回来了?”   她精神还好,左苍狼就说:“姜散宜有心用你诱我回来。否则我还不知道你的事!法常寺是怎么回事?雪盏大师呢?”   冷非颜说:“慕容炎屠尽了整个法常寺的僧众,你没有闻见火里飘出的味道吗?雪盏大师,肯定已经不在了吧。他若在,又岂会允许慕容炎这样做!”   左苍狼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法常寺僧人数千!怎么可能……”   冷非颜说:“真的不可能吗?”   左苍狼顿住,然后怒道:“为什么?雪盏大师是他的授业恩师!他为什么……”   冷非颜说:“因为慕容若躲进了法常寺。也许,还因为我们吧。”   左苍狼闭上眼睛,这个人,这个人已经疯了吗?   冷非颜说:“他年初,又减免了赋税,俞国故地的百姓,也都贴补了耕牛、粮种。现在大燕的百姓,过得其实很好。姜散宜这个人,虽然奸恶,但是无论是在推行新政方面,还是任用地方官,确实非常老辣。新政推行不过三年,百姓俱已开始受惠。慕容若此人,虽然可能会心慈手软一些,但是他没有这种胆魄。”   左苍狼问:“你要说什么?”   冷非颜说:“你答应我,不管怎么样,不要找他报仇。”   左苍狼不明白,问:“什么?”   冷非颜说:“没什么。我好累,藏歌,抱我一会儿。”   藏歌答应一声,反手把她捞进怀里,说:“我们去找大夫。”   冷非颜说:“嗯。我受伤也就罢了,好歹也杀了这么多人,总算不亏。你们俩啥也没干,怎么也伤成这样?”   藏歌想笑,眼中却有一行清泪,滴落在她脸颊,说:“你还有脸说,担心死我了。”   冷非颜说:“你以后,勤练武功吧,要保护别人,只能变得很强大,很强大。”   藏歌说:“嗯!等你伤好,我们就成亲!”   冷非颜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说:“你爹娘乐意吗?”   藏歌为她拢紧衣裳,说:“不乐意也管不了了,以后若是还能再见面,要打要骂也都随他们吧。”   冷非颜笑,说:“还是不要了吧……你这么废,嫁给你老子太委屈。而且万一哪天看腻了,要换也麻烦……”   藏歌扬鞭打马,说:“怎么会,我去学易容,如果你看腻了,就一天换一张脸。”   冷非颜一笑,又抽气,说:“他妈的,别惹我笑。”说完,她靠在他怀里,那彩霞坠入她的眼眸,玫丽无比。   马又行出三里地,前面就是一家医馆,藏歌说:“到了!我过去叫门!”   他抱着冷非颜下马,几乎是砸门进去。大夫一见三人都吓了一大跳,忙让小童为他和左苍狼止血。左苍狼指指藏歌怀里的冷非颜,说:“我们不要紧!先看她!”   大夫伸出手,为冷非颜诊脉,许久,他说:“你们……老夫虽然号称活死人、肉白骨,但你们也不能真的抱一个死人前来求医吧?”   一片沉静,左苍狼问:“什么?”   大夫说:“她死了。”   左苍狼用力推开他:“你说什么?!”   大夫叹息着摇摇头,她扑过去,那皓腕体温仍在,而脉博跳动已停。朝阳初升,阳光又透过窗棱。左苍狼把手按在她心口,轻声唤:“非颜?”   那个人唇角微挑,似笑非笑。   朝阳初升,阳光又透过窗棱。晋江城郊万物都披上新绿,花香鸟鸣。   又是一年春临。 ☆、第 90 章 回宫   左苍狼只觉得冷,那种渗入骨子里、无药可救地冷。   然而她没有梦见过冷非颜,此生再也没有梦见。也许她这样的人,身死魂空,是不愿入故人之梦了吧。   慕容炎回宫之后,直到天色大亮,端木伤终于来报:“陛下。”   那时候慕容炎正在栖凤宫,抱着宜德公主。宜德公主不爱哭,看着他的时候黑幽幽的眼珠转啊转的,透出几分机灵劲儿。慕容炎虽然对慕容泽寄予厚望,对这小公主却是很宠爱。   这时候看见端木伤,他把小公主递给姜碧兰,问:“何事?”   端木伤低着头,说:“回陛下,我等在南门本已围住冷非颜。但是……”   慕容炎说:“但是?”   端木伤说:“但是前太尉左苍狼携圣旨前业,称陛下令我等放冷非颜出城……所以……”   左苍狼这三个字,像一根刺,旁边的姜碧兰抱着宜德公主的手不由一紧。慕容炎说:“所以你们放走了她。”   端木伤跪在地上,双手呈上圣旨,说:“我等不敢违逆陛下旨意。”   王允昭赶紧上前接过来,只看了一眼,就认出是矫诏。慕容炎没看——他自己有没有下过这道圣旨,自己不知道吗?   他说:“慕容若同他们一起?”   端木伤赶紧说:“只见冷非颜、藏歌和左苍狼,并不见慕容若。”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如此看来,他还在城中。你等继续追捕,这次如果再失利,恐怕就没有理由了。”   端木伤额上全是冷汗,本以为此事不会就此善罢甘休,想不到慕容炎这般轻易地放过了他。他磕头:“草民定当全城搜捕,活捉慕容若!”   慕容炎说:“擒获就好,活不活捉,就无所谓了。”   端木伤得令,回了一声遵命,起身缓缓后退,出了栖凤宫。他刚一走,姜碧兰就上前,笑着说:“陛下,先用点粥吧?臣妾昨天夜里就命人熬了鹿茸……”   话没说完,慕容炎说:“不了,孤还有事,晚上再来看王后。”   姜碧兰还要再说什么,他却伸手,轻轻刮了下宜德公主的脸,转身出了栖凤宫。   王允昭跟在他身后,其实对他的心意,多少是有几分了解。但是他不开口,旁人还是不敢多说。他小声问:“陛下,左将军假传圣旨,可真是过份了,陛下是否要……”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晋阳城外,益水河畔,藏歌为冷非颜竖碑,左苍狼一直站在旁边。两个人一直沉默,半晌,外面有人跑过来,大声喊:“将军!”   藏歌惊身站起,左苍狼说:“是许琅。”   藏歌也不认识许琅,但听她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果然那个人策马跑近,看见左苍狼,立刻翻身下马:“将军!”果然是许琅。左苍狼问:“你怎么来了?”   许琅说:“昨夜山火乍起,达奚琴先生突然派人通知我,说将军定会入城,命我等在南门接应。我等见将军顺利出城,便派出兵士假扮百姓,拖住了禁军和姜散宜的府兵。”   左苍狼点头,说:“有劳了。”   许琅说:“将军这是什么话?”转头又看了一眼河边的孤坟,略微沉默,还是说:“将军,此地不宜久留,将军还是马上离开大燕吧。”   左苍狼站起身来,问:“如今军中如何?”   许琅微滞,说:“不敢相瞒将军,自将军走后,周太尉对兄弟们还可以。我跟王楠这几个人,算是跟陛下起兵的,朝中也还不至于苛待。但是袁将军等人……”他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姜散宜总是游说陛下,说是恐温氏旧部心存反意,一直以来,军饷粮草处处克扣。就在年初,还有人弹劾袁将军之妻乃罪臣之女。又说袁将军资助岳家,陛下虽然没有治其之罪,但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许琅说:“将军如今不在朝堂,这些事……本也不该说给将军听。如今姜散宜一定不会就此罢休,将军还是从西北出平度关,从俞州郡出大燕而去吧。”   左苍狼站起身来,说:“我当初就不应该离开。”   是有多天真,才会放弃一切,只因为那一点水月镜花的爱情,就能心灰意冷?敌人磨刀霍霍,而她放下兵器,手无寸铁,以为可以立地成佛。而如今,故人的血一一染红她的衣襟,她才痛砌心肺,才无可奈何!  许琅说:“将军。”   左苍狼转过头,看了一眼藏歌,说:“兄弟们跟姜散宜的人,起了冲突吗?”   许琅说:“慕容若……毕竟是逆党,我们的兄弟不能落在姜散宜手上,否则恐怕会惹陛下怀疑……所以,并不敢跟姜散宜的人和禁军冲突。”   他面露愧疚之色,说:“达奚先生有吩咐,说是一旦被认出,就称是知道乱党入了晋阳城,协助他们捉拿慕容若……和冷楼主而来。王楠驻地较远,达奚琴先生命他以看见山火,担心王驾遇险,入城护驾而来的借口入城。如今事出突然,咱们离晋阳近的,也就是末将和王楠了。”   左苍狼把手搭上他的肩,都知道是抄家灭族之祸,可他们,仍然闻讯而来。她说:“飞书报给陛下,就说已经杀死非颜,并且将我围困在盘龙谷。”   许琅急道:“将军!如今的陛下……”他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您会有危险!”   左苍狼说:“就算这个借口完美无缺,可是陛下又岂会相信你们的话?就算他当时不说,也定会埋下疑心。你们不比袁将军、诸葛将军等人,不算是温氏旧部。他要处置你们,非常容易。日后随便寻个什么借口,谁来替你们鸣冤?”   许琅说:“可是我们既然是为将军而来,又岂能把将军送入虎口?”   左苍狼说:“不是你们把我送入虎口,是我自己要回去,我要看看,这只老虎的心是不是只有石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沉静如益水溪流。许琅说:“将军……”   左苍狼按住他肩膀的手略一用力,说:“去吧。帮我这次。藏歌,你想办法送他离开。”   许琅点头,藏歌说:“我自己可以走。”他看不懂这两个人,无法理解她们的每一个决定。   左苍狼缓步走上盘龙谷,在溪涧前停下脚步。许琅只得命人将附近山头重重包围,左苍狼衣衫湿了又干,她走到溪边,在繁花新绿中缓缓解开长发,沾着山泉梳理。临水映花,竟然有几分柔美清丽。   许琅很快通知了王楠,王楠吃了一惊,也带兵过来,盘龙谷溪涧周围满是甲士。   彼时,慕容炎在御书房,姜散宜跪在他面前,说:“陛下!微臣本来已经追得逆党行踪,但是王楠率兵阻拦,微臣好不容易突围,又被许琅纠缠。以至逆党在南门走脱。微臣有罪!”   慕容炎轻轻拨弄着手中的提珠,说:“许琅、王楠何在?”   王允昭正要说话,外面突然有兵士来报:“陛下!许琅和王楠将军命小的前来传信,二位将军闻听逆党进城,连夜前来护驾。”慕容炎冷笑了一声:“护驾?”   这两个人跟左苍狼的关系,他会不明白?护驾?   正要说话,外面的兵士却又报:“如今二位将军斩杀了逆党冷非颜,又在盘龙谷围住协助逆党逃脱的左苍狼。但因其昔日曾沐皇恩,特命小的前来禀告陛下。”   慕容炎这才怔住——他们围住了左苍狼?   姜散宜也是吃了一惊——许琅和王楠,真的会交出左苍狼?!   难道这两个人真是为了追名逐利,昔日旧情也不顾了?但是想想这也很正常,自古名利场,何来情义?只是这样一来,还真是不好办!许琅和王楠显然是要拿此功劳邀宠,自己的府兵,可不是他们手上兵士的对手。   封平重伤,禁军不可能听他调令。真是麻烦。   他思来想去,还没有对策,就听慕容炎说:“盘龙谷?最近宫里也闷得很,王允昭,带上两千禁军,陪孤前往盘龙谷。”   姜散宜心中一惊——如果慕容炎亲自前去,左苍狼未必身死!他说:“陛下!王、许二位将军与左将军素来亲厚,此时传信,万一是设下埋伏,有意引陛下入局,只怕危险。到时候若是王驾有失,微臣等如何担待得起啊!”   慕容炎看了他一眼,说:“丞相真是考虑周到。”   姜散宜还是不太能揣测他言下之意,说:“微臣只是处处为陛下安全考虑,逆党等功劳,终不及陛下重要。”   慕容炎起身,缓缓走出书房,说:“姜爱卿一颗忠心,孤知道。”   然而外面的禁军终于还是准备妥当,慕容炎一马当先,仪仗浩浩荡荡,一路前往盘龙谷。   姜散宜没办法,只好随行而去。   外面正是三月新春,桃花盛开,落英纷纷。阳光如碎金,撒满城郊。慕容炎策马上了盘龙谷,上路崎岖,马渐不能行。他翻身下马,许琅和王楠已经远远出迎。   慕容炎看了他二人一眼,说:“起来吧。你们也辛苦了。”   许琅和王楠同道不敢,垂首站到一边,许琅说:“陛下,协助贼党逃走的左苍狼就在前面。”   慕容炎点头,前行几步,拨开深草乱树。   只见山间一线清泉如银如链,溪边薄绿浮红之间,那个人临花照影,梳理着长发。他突然想起这个地方——前年十一月,她从西靖回来,岂不就是在这里?   那时候伊人同样粉黛未施,长发飘飘。哪怕是骨立形销,却有相思刻骨。   有一瞬间,那个踏着野草枯枝向他跑来的女孩,再度扑进了他怀中。心中有一种什么情绪被挑起,有一点点痛。他缓缓走近,身后姜散宜几步赶上前,说:“陛下,小心逆贼负隅顽抗啊!”   慕容炎低声说:“滚。”   姜散宜只得退后,慕容炎走到溪边,沉声说:“你也曾在朝为官,难道不知道,假传圣旨是死罪?”   左苍狼回过头,她发梢的水珠如同珍珠,散落在金色的阳光里。四目相对,她眼里慢慢蓄满了泪,说:“刚才,我突然想起,如果我与陛下的孩子还在,现在应该已经蹒跚学步了。”   慕容炎怔住,左苍狼说:“这一年,我隐退深山,总以为只要离君万里,便可不思不念。但想不到,走投无路之时,竟然还是逃向这里。大燕疆土何其辽阔,然而只有在这里,能找到一丝陛下的承诺。”   慕容炎强行按捺那种心痛,就像按住一道伤口,他说:“你以为这么说,便可抵消你假冒圣旨、救援逆党之罪吗?”   左苍狼站起身,突然几步疾奔,猛地撞入他怀里。慕容炎几乎是下意识抱住了她,那种怀抱骤满的感觉,与那年晚秋重叠。左苍狼眼泪如珠,沾湿了他的衣襟,她轻声说:“陛下曾为王后修筑明月台,我出身卑微,倾尽一生,没有这等荣幸。但是却也厌倦了爱恨流离,如今能死在陛下面前,总算不是撼事。愿化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她缓缓松开手,复又笑着轻叹:“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慕容炎慢慢环住她的腰,说:“当日,我所言并非全是欺骗。如果是今日……”如果是今日,皇长子已出世,如何又不能留下她的孩子?可是如果是今日,她仍手握重兵,他又真的会留下她的孩子吗?   真可笑,他这样的人,居然说如果……   他说:“阿左,”这个名字出口,他再按不住那道伤口,他说:“如今,我只问你一句,你是否真的愿意,从此不再理会朝堂倾轧,安安静静地陪在我身边?”   左苍狼紧紧回抱他,将头埋在他颈窝,说:“纵然我有此心……可……王后和姜相……”她不再说了,慕容炎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愿或不愿,不必顾虑其他。”   左苍狼的眼泪一颗一颗,滑入他的领口,她哽咽说:“这么多年,难道陛下还不懂我的心吗?”   慕容炎突然伸出手,将她打横抱起,她长发略湿,绿鬓如云。慕容炎就这么一步一步下山,甲士们纷纷背向他而避散。姜散宜脸上堆满乌云,随时要下雨的样子。王楠和许琅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没说话,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悲哀。   慕容炎抱着她上了马,温存一如当时,他将她抱在怀里,策马而行,说:“就当中间的事没有发生过,我们从你从西靖返回之后开始,好不好?”   左苍狼仰起脸看他,那时候晴空碧蓝如洗,他的轮廓仍是如天神降世、俊美无匹。她缓缓轻吻他的唇,瞳孔里蒙上一层闪亮的水光。   当一切没有发生过,所以那些鲜血,不曾沾染过你的手?你能让那些埋入尘土的人起死回生吗?你能让我的孩子站在我面前,吖吖学语,现世安稳吗?   你能让法常寺数千僧众,也把这一切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慕容炎,像你这样的人,永远都不会心痛吧?   晋阳城,慕容炎抱着左苍狼,二人一骑,打马回宫。   左苍狼一直缩在他怀里,周围有人认出,面露惊异之色,也许不久之后,二人的关系就会传遍晋阳城。慕容炎不管不顾,径直带着她入了宫。宫里桃花开得艳,他抱她下马,她张开手,接住了一片桃花。   慕容炎索性折了一枝桃花给她,问:“喜欢住哪?让王允昭安排。”   左苍狼轻抚那枝桃花,说:“南清宫吧。”   慕容炎眉头微皱,说:“如果那个地方,会让人想起一些不开心的事,不如换所宫苑。”   左苍狼慢慢把桃枝的叶与花蕾全部折尽,然后将笔直的一截空枝递到他面前,说:“无枝无叶,无花无果,这便是,我对陛下的爱情。南清宫纵然有过不开心的事,然而却也是与陛下朝暮相守过的地方。岂会不喜?”   慕容炎笑,说:“你这张嘴,从来惯会哄人的。”   左苍狼半倚着他,腿上的伤口只是简单包扎,非颜去后,她哪里有心顾得上自己?   慕容炎发现了,倾身蹲下,撩起她的小腿。看见上面的伤痕,他眉头微皱,问:“怎么伤成这样?”   左苍狼说:“这次入城,是我不应该。但是我与非颜……陛下也是知道的。如今身上带伤,我心里反倒会好受一些,无论如何,总算也尽了故人之谊。”   慕容炎轻声叹气,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重情。”   她出言坦白,他于是便不再计较,转头命人传太医。   左苍狼扶着他入了南清宫,太医过来为她治伤,慕容炎此时方才出来,正好遇见王允昭匆匆赶回来。他把那截桃枝递给他,王允昭怔住,不明白他的意思。   慕容炎说:“种在南清宫外。”末了,又补一句,“无论用什么方法,孤要让它生根长叶。明白吗?”   王允昭一凛,不敢耽搁,赶紧去找花匠。   左苍狼重新回到宫苑,毕竟连日劳累,体力不支,到最后慢慢昏睡。慕容炎转而又命人将可晴和薇薇俱都调到南清宫侍候,又派了宫女、内侍前来侍候。   南清宫一时之间,又恢复了往日热闹之景。   彼时姜碧兰在栖凤宫,听闻外面发生的事,她几乎抱不住怀里的孩子:“那个贱人!她不是假惺惺地离开了吗?怎地还勾着陛下,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如此不知羞耻的事?!”   封平在养伤,盘龙谷他并没有亲自去,这些话也只是命在场的人转述给栖凤宫的宫女画月。画月赶紧抱过孩子,说:“娘娘先息怒,凤体要紧啊!”   姜碧兰一把将桌上的琉璃樽摔在地上,说:“陛下带她进宫,竟未派一人前来支会本宫!好歹本宫也是后宫之主,这让本宫怎么息怒?!”   那碎片四溅,画月赶紧挡在她身前:“娘娘,那贱人已经不能有孕,再如何邀宠,也不过是个不中用的。娘娘何必跟她计较?”   姜碧兰说:“爹爹不是说已经派出了各路高手吗?为什么还是让她逃脱?!”   越想越气,将腕间的玉镯也摔成几段。不多时,外面又有宫女来报:“娘娘,陛下……陛下将她安置在南清宫了。”   姜碧兰说:“可有封她位份?!还有,温氏没有过来要人吗?!”   宫女吓得发抖,连连磕头道:“娘娘,陛下并没有提。温家也无人前来。”   姜碧兰说:“这温家,还好意思自称是将门,也是个没脸没皮的。绿云都从头压到脚了,还是哼也不敢哼一声!”   画月说:“娘娘!”她又摔了一个花瓶,怀中的小皇子慕容泽被惊醒,哇哇大哭。画月赶紧把他交给奶娘,让奶娘抱下去。姜碧兰更喜欢儿子慕容泽,毕竟这个孩子将来可能会是她的依靠。而因着慕容炎对慕容皎儿也特别喜欢,她便只在慕容炎过来之时,才抱一抱小公主。   宫人当然不敢说什么,好在都是她生的,也不会特别虐待。   如今孩子被抱下去了,姜碧兰才说:“来人,摆驾南清宫,本宫要前去探望她!”   画月赶紧命人准备,姜碧兰刚刚出了栖凤宫,前行不多远,正好遇见封平当值。他虽然重伤,但是也知道禁卫军统领这个职务,是多少人眼热的位置。故而一直带伤巡防,宫中诸事并未搁下。   如今见到姜碧兰,他也并不意外,只是说:“娘娘这是要去往南清宫吗?”   姜碧兰冷哼了一声,说:“本宫还去不得了吗?”   封平轻声道:“如今她刚刚回宫,俗话说小别胜新婚,陛下想必一腔心思都在她身上。娘娘这时候去,只能是撞在枪口上。”   姜碧兰说:“难道要本宫就这么眼睁睁地看她猖狂吗?!”   封平说:“娘娘,忍字头上一把刀,虽然痛,却有奇效。何况娘娘现在已育有皇长子,胜券在握,何必这时候惹陛下不快?”   姜碧兰想了想,咬咬牙,这才仔细看了一眼封平,说:“听说,封统领伤得很重?”   封平躬身,说:“承蒙娘娘挂心,微臣不要紧。”   姜碧兰说:“父亲认识鬼医姜杏,此人医术颇为高明,封统领可以找他医治,也能早日健复。”   封平拱手:“微臣谨记。”   姜碧兰点点头,终于转身回了栖凤宫。   左苍狼醒来之后,已经是傍晚。恍惚中她还以为自己在山间的小木屋里,半天回不了神。慕容炎还没有过来,可晴和薇薇上前侍候她。左苍狼看了一眼可晴,问:“我走之后,你二人过得如何?”   可晴看了薇薇一眼,薇薇是没心没肺的,当时就说:“将军还好说呢!一声不吭就走,丢下我们俩。您走之后,可晴就入宫了,我留在温府侍候温老夫人,倒还好。她在宫里,不知道被怎样刁难呢!”   左苍狼这才看了一眼可晴,说:“真是辛苦你了。”   可晴脸色有些尴尬,说:“奴婢……奴婢不辛苦。”   左苍狼对薇薇说:“今天晚膳,我想吃莲子羹,你去御膳房叮嘱一声。”   薇薇答应一声,她现在刚回宫,慕容炎已经往这里派了四个太医,足见其受宠程度。御膳房那边虽然顾忌王后,但是明面上,还是不敢为难的。   等到薇薇走了,左苍狼终于看向可晴,问:“你在宫里这些日子,还好吧?”   可晴低下头,咬着唇,到底是心虚,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左苍狼说:“不过你为陛下做事,王公公仁慈,一定会多加照抚,想来也不会过得太差。”   可晴脸色慢慢发白,心知她已经知道大概,只得说:“我……我身为大燕子民,既热爱将军,也忠诚于陛下,这有什么不妥吗?”   左苍狼微笑,说:“并没有。只是这么多日以来,陛下为什么没有赐你个位份呢?竟然将你放在清冷宫室,仍作宫女。”   可晴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说:“我……我效忠陛下,并不图这些。”   左苍狼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说:“是吗?”   可晴咬牙,左苍狼目光低垂,温柔而慈悲:“傻子。”   可晴说:“既然将军已经知道,要打要杀,我也没别的话说。”   左苍狼说:“就为这点事,不至于。”可晴怔住,她却又躺下,再不多说了。   御书房,慕容炎打发走了王楠和许琅,突然对王允昭说:“今日她虽温顺,然而口口声声,还是忘不了那个孩子。”   王允昭躬身道:“天下女子,谁不怜爱自己的孩子呢?何况左将军是孤儿,一生伶仃……”   慕容炎点头,许久,说:“其实要个孩子,非常容易。”王允昭疑惑,慕容炎说:“找个年纪轻些,好生养的宫女,送到抚荷殿。”王允昭怔住,慕容炎缓缓说:“她要孩子,孤给她一个便是。” ☆、第 91 章 宫妃   夜里,宫人们上了晚膳,左苍狼刚刚坐下,慕容炎就过来。   二人在桌前坐下,薇薇跟可晴在一旁侍候,慕容炎看了可晴一眼,说:“你走之后,这丫头一直守着南清宫,倒是个忠仆。”   左苍狼微笑,说:“可晴为人忠厚,我也一向喜欢。”   可晴低了头,慕容炎说:“这次回宫,孤倒觉得你懂事了许多。”以她的才智,肯定已经知道可晴下药过量的事,本以为她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处理可晴。饶是如此,他却也没有将可晴调开的意思,一个宫女而已,她要发火出气,给她便是。   然而她倒是全无计较的意思。   左苍狼亲自为他布菜,说:“人若是多经历一点事,好歹总也会知晓世事。”慕容炎握了她的手,王允昭一看,顿时轻咳一声,带着薇薇和可晴下去。慕容炎这才将她拉到怀里,说:“孤想好了,温氏那边,明日孤会亲自登门,向定国公说明。你与温砌,本就是名义上的夫妻,如今要解除婚约,也不是不可能。”   左苍狼为他斟了一盏甜酒,说:“温帅之妻秋淑,如今还在庵中带发修行。陛下不如先将她接回来,她是温帅的结发之妻,想来其他人也不可能反对。有她在府中,自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慕容炎拍了拍她的手,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左苍狼又说:“至于名份,我倒是不在意。反正此生,我也是无后了。只要能陪在陛下身边,能得圣眷,要个虚名干什么?”慕容炎怀抱着她,说:“有个名份在,多少还是名正言顺一些。”   左苍狼喂他饮酒,唇角笑意中带了三分讥嘲。如果在这之前,听见这话也许自己不知道会有多感动。可是名正言顺?剥夺她温夫人的身份,就等于划清她跟温氏的关系。于是温氏旧部跟她再无瓜葛。如今军中有周信,她当然也再不需要有支配军方的权力。   给她一个妃位,她反正也不会有皇嗣,不会有自己的势力。于是幽困在这深宫之中,位份低于姜碧兰,她所有能够依仗的,便是他的恩宠。从此无根无须,只能食爱而生。   她轻声说:“我不需要名正言顺,陛下在时,我守在陛下身边。若是他日陛下仙去,我愿泥石塑身,提灯执戟,永守帝陵。”   慕容炎环住她腰身的手慢慢收紧,那时候她字字真挚而温存,由不得人不动容。大燕帝王驾崩之后,帝陵甬道口,确实会有一员大将殉葬,从此泥雕石塑,为君主提灯引路。   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近乎叹息般说:“阿左。”   左苍狼又喂了他一盏酒,原来只要不动心,那些甜言蜜语,说来真的会字字动听。   用过饭,慕容炎明显有想要留宿南清宫的意思。太医过来为左苍狼换药,左苍狼有意让他看见自己身上的伤口,然后说:“今日我虽然是由陛下带入宫中,然而并未拜见王后娘娘,陛下……还是去栖凤宫吧,也免得娘娘……”   慕容炎点头,说:“她素来任性惯了,难免多有刁难之举。孤命她日后少来南清宫,你也不必烦忧。”   左苍狼微笑,说:“娘娘是一国之母,如今又育有皇子和公主,我怎会惹她烦心。”   慕容炎说:“你这性子啊。”说完起身,“好好将养,知道这宫里你呆不住,过几日等你伤好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左苍狼准备起身恭送,慕容炎说:“好了,睡下吧。”   她于是便没再起身,等慕容炎走了,薇薇进来,说:“将军,您怎么让陛下走了?”   左苍狼耸耸肩,说:“腿长在他身上,他爱走不就走了?”   薇薇急道:“陛下这一走,肯定又是去栖凤宫了!您怎么就不为自己想一想?!”   左苍狼招招手,示意她过来。薇薇走到她身边,她才说:“我今日刚回来,王后的性子,必会十分不忿,陛下过去,她必会有意无意试探,只会惹他不快。”   薇薇想了想,大悟:“所以将军是有意让陛下过去的?将军您能这样想就太好了,无论如何,要在宫里生存,还是得看陛下的心在谁手上!”   左苍狼说:“好啊,我挖他的心给你看。”   薇薇一脸惊恐:“将军!”   左苍狼俯身,只是笑,笑声渐悄,宫室无声。   栖凤宫,慕容炎刚刚进去,就看见地上一片碎瓷。他眉头微皱,姜碧兰也是一阵慌乱,原以为今夜慕容炎肯定宿在南清宫了,不料他突然过来,连收拾也来不及。   慕容炎绕过地上花瓶、古玩的碎片,沉声问:“这是干什么?”   姜碧兰赶紧说:“陛下,奴才做事不当心,打碎了臣妾心爱的琉璃樽,臣妾正在训斥呢!”   慕容炎看了一眼地上,说:“王后这栖凤宫的宫人真是大胆,不小心打碎花瓶也就是了,竟连王后的凤镯也可以扔地上。”姜碧兰哑然,慕容炎微微倾身,拾起那摔成几段的玉镯,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画月,说:“这样的奴才,还能留得?”   姜碧兰赶紧说:“陛下,不关她们的事。是……是臣妾……”咬咬唇,一时说不下去。   还是王允昭轻声说:“娘娘,宜德公主还在睡着吗?陛下今日还特地为公主画了一副画,奴才这就命人取来。”   姜碧兰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说:“来人,快把公主抱上来。”   宜德公主长得粉雕玉琢一般,十分可人。如今还不会说话,但是十分爱笑。慕容炎把女儿抱在手里,见她粉嘟嘟的模样,神色总算略略好转,说:“你是王后,王后便应该有王后的心胸。”   姜碧兰跪在地上,说:“都是臣妾的不是。”   慕容炎说:“起来吧,你的性子,孤还不了解?但是你也要明白,哪怕只是普通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平常之事。”   姜碧兰微怔,他说这话,是有意纳左苍狼为妃了?   慕容炎逗弄着宜德公主,说:“近几日,南清宫那边乱得很,你没事就不要过去了。”   姜碧兰慢慢咬紧牙,慕容炎又跟宜德公主玩了一会儿,转而问:“泽儿如何了?”乳母这才抱了慕容泽过来,慕容泽还睡着,慕容炎点了点他的鼻尖,说:“这几日你带着两个孩子,也是辛苦。孤就不久留了。”   姜碧兰说:“天已不早,陛下还要走吗?”   慕容炎说:“嗯。”再没有旁的解释。   姜碧兰将他送到宫门口,眼里慢慢蓄满了泪。那个女人只要一回来,他就像失了魂魄一样。身后画月轻声说:“娘娘,陛下已经走远了。”   姜碧兰闭上眼睛,许久,突然说:“画月,陪本宫出去走走。”   画月以为她要去南清宫,待要劝阻,却见她隐隐是向前朝而去。行不多时,只见一队禁卫军正在巡视宫苑,封平站在一边,跟一个兵士低声说话——南清宫如今有人入主,要派新的侍卫过去。   看见姜碧兰过来,他忙支走了禁军,快步过来,行礼道:“娘娘。”   姜碧兰对画月还是信任的,也没有支走她,直接说:“陛下今日过来,露了点口风。颇有要纳那个贱人为妃的意思。”封平眉头微皱,姜碧兰说:“你替本宫向父亲传个话,如今本宫应该怎么办?”   封平说:“娘娘,恕微臣直言,其实这对娘娘而言,是好事。”   姜碧兰眉头拧成结:“好事?”   封平说:“陛下要封她为妃,必然要先剥离她温夫人的身份。失去了这个身份,她在军中威望必将大不如前,温氏旧部将与她离心离德。而在宫中,她位份再如何,也必是在娘娘之下。从此每日,她都需要晨昏定省,来向娘娘请安。就算陛下再护着她,终究礼不可废。娘娘乃六宫之主,难道还没有权力管制一个宫妃吗?而且她已不能再生育皇嗣,自古宫中,就是母凭子贵,娘娘难道还需惧她吗?”   姜碧兰如梦初醒,说:“你是说,本宫不必理会吗?”   封平说:“嗯,她初入宫,陛下必然维护。但是陛下封她为妃,无疑是将她从暗处移到了明处,对娘娘而言,有益无害。娘娘不必刁难,反正这宫闱的日子还长,您已经胜券在握,有的是时间慢慢整治。”   姜碧兰说:“你说得也有道理。”   封平说:“她既回宫,日后宫中人多眼杂,娘娘再过来找微臣,还须小心谨慎。以免落在心怀鬼胎的人眼中,徒生是非。”   姜碧兰嗯了一声,想想这样与他见面确实不妥,也没再多说。封平正要离开,外面突然有宫女过来。他为了避嫌,没有立刻出去,而是避身于桃树之后。   宫人当然没见他,直接向姜碧兰行礼:“娘娘,王公公方才挑了一个宫女,悄悄地带往了抚荷殿。”   姜碧兰拧眉:“哪个宫女?”   宫人小声说:“回娘娘,这个宫女叫芝彤,是德政殿的掌灯宫女。”   姜碧兰说:“王允昭把她带到抚荷殿,是干什么?”   宫人咬唇,过了好半天,才颤颤兢兢地回禀:“陛下……陛下……陛下方才出了栖凤宫,便往抚荷殿去了。”   姜碧兰往后退了几步,香躯撞在桃花树上,落英如雨。她怒道:“这个贱人,又是几时爬上的龙床?!”   宫人连连磕头:“这个……奴婢着实不知!”   姜碧兰说:“本宫要你们有什么用?滚!”那宫人连滚带爬地走了,她怒道:“走!摆驾抚荷殿!”   画月抱起她的披风,正要走,桃树之后,封平说:“娘娘不可!”   姜碧兰气急败坏:“你也看见了,他不声不响地带回一个左苍狼,已经没有给本宫半点颜面,而如今,更是搭上了一个低贱的宫女!”   封平说:“娘娘,按大燕律,陛下能不能宠幸宫里的宫女?”   姜碧兰怔住,封平说:“他能。不要说宠幸宫女,任何女人,他只要看上,都可以。”   姜碧兰无力地倚在桃树侧,说:“可是他明明……他明明承诺过,他只爱我一个人……他明明说过!”再忍不住,双手掩面,蹲在地上。封平说:“娘娘。”   画月也赶紧上前扶她,她推开画月,说:“你去给本宫查一查,那个什么芝彤,到底是何来历!”   画月答应一声,赶紧离开了。   封平上前,说:“娘娘,先起来吧,地上凉。”   姜碧兰不动,他突然伸出手,只是轻轻一带,姜碧兰已经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毕竟是武人,姜碧兰那点挣扎,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姜碧兰一呆,只觉得他的手粗糙却宽厚。   封平也是一怔,那纤纤玉手,柔若无骨一般。即使只是一触即分,指腹之间也沾染了那柔滑,挥之不去。   两个人有一瞬间的沉默,十分尴尬。姜碧兰转过身不看他,封平微微躬身,说:“娘娘与其独自伤心,不如将消息传给南清宫,那个人对陛下用情之深,不下于娘娘。若是她知道了这件事……天色不早,娘娘早些回去吧。微臣先行告退。”   他走之后,姜碧兰想了想,觉得有点道理,于是派了个宫女到南清宫。   那时候左苍狼正在喝药,薇薇端了清水让她漱口,可晴站在一边,很是手足无措的模样。左苍狼既不为难她,也不再像以前一样如同姐妹一般对她。   她有点不知所措。   左苍狼正在漱口,外面突然有个宫女神神秘秘地进来,说:“将军,方才陛下突然往抚荷殿去了。”   左苍狼抬眼看了她一眼,说:“然后呢?”   宫女跪地道:“听说王总管把一个叫芝彤的宫女送了过去,奴婢知道了,赶紧过来禀报将军。”   左苍狼上下打量她,说:“陛下做什么,你倒是清楚。”   宫女说:“奴婢对将军一直心存倾慕,是以听见这事,便替将军留心。”   左苍狼点点头,说:“很好。薇薇,帮我赏她十两银子。”   薇薇气鼓鼓地,瞪了这宫女一眼,不情不愿地拿了点碎银子赏她。等她走了,才说:“将军,这样的小人,明显是来挑唆是非的!她的话您也听得!”   左苍狼说:“你也知道她是来挑唆是非,说明她很可爱啊。”   薇薇哼了一声,左苍狼说:“我这没什么需要伺候了,你先下去吧。”   薇薇答应一声,说:“那将军先歇下,奴婢给将军准备几套衣服。这宫里还有许多东西没有收拾。”   左苍狼嗯了一声,可晴也准备走,她突然说:“可晴,你留下。”   可晴不知道她有何用意,只好站住。左苍狼一直等薇薇走了,才说:“你这样的人,当宫女真是屈就了。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你能陪在陛下身边,并且有一个位份,你可愿意?”   可晴奇怪:“我……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位份?”   左苍狼说:“陛下身边,一定会有很多姐妹伺候,你怎么不能呢?”   可晴咬唇,说:“我……我知道我背叛了将军,将军还会帮我吗?”   左苍狼说:“为什么不帮呢,好歹你我至少相识一场啊。”   可晴这才转过身,看着她。左苍狼说:“但是我这个人,素来不喜欢勾心斗角。在这之前,有一句话我要对你说清楚,我可以帮你,甚至让你得一个位分。但是你毕竟曾对我不忠,日后我不会害你,当然,也不会帮你。你若愿意,应我一声。”   可晴咬咬唇,慕容炎那样的男人,他从小喜欢姜碧兰,于是对姜碧兰百般宠爱。左苍狼暗恋他,于是他对她也是百般恩宠。自己若与他能有一朝恩爱,她还用左苍狼帮忙吗?何况再如何,难道会比她如今一个宫女更低贱吗?   她咬咬唇,说:“我愿意。你真的会帮我?”   左苍狼说:“你记得今天的话,不后悔就好。”   可晴冷笑,若能从宫女一跃而成宫妃,怎么会后悔呢?只有像你们这种荣宠权势唾手可得的人,才会觉得权势名利皆不重要。 ☆、第 92 章 温柔   第二天,春光正好。左苍狼出了南清宫,在宫中四下行走。薇薇问:“将军,陛下又没有禁止您出宫,您要是无聊奴婢陪您出去玩啊!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左苍狼见她没精打采,说:“打仗之前,总要熟悉一下地势、刺探一下敌情啊。”        薇薇一听,立刻就精神百倍了:“将军说得对!您要刺探哪?咱们去栖凤宫吗?”   左苍狼笑得不行,说:“栖凤宫是王后居所,我们现在不是宫嫔,不用晨昏定省。哪还能上赶着自找麻烦?”   薇薇说:“那我们去抚荷殿,看看是哪个贱人竟然迷惑陛下!”   左苍狼无语,半晌,说:“你这性子可不行。”   薇薇抓了抓头,说:“我又说错了什么?”   左苍狼说:“陛下把这个芝彤安置在抚荷殿,抚荷殿偏远无比,来往不便,说明他其实并不想别人知道这个宫女的存在。我们不能去,现在我不过是草民之身,有什么立场去找谁?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我们都需要装作不知道。但是如果我们不去,另一个人就会忍不住去。以她的性子,不会把一个宫女放在眼里,定是要闹将起来的。”   薇薇说:“将军是说王后?”   左苍狼嗯了一声,薇薇说:“那芝彤可有苦头吃了。”   左苍狼说:“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陛下这事,做得可谓十分隐秘。就算她是王后,又怎么可能,就那么及时得知道了消息?”   薇薇说:“对啊,王公公做事素来还是周全的,那她是怎么知道的呢?”   左苍狼往前走,薇薇问急了,她才说:“哪个宫苑少得了侍卫呢?”   薇薇惊住:“将军是说,有禁军暗中告密?”   左苍狼微笑,说:“走吧,我们去找王公公,我也正好要寻一个人。”   薇薇跟着她,说:“为什么要找王公公啊,我也可以帮将军找人啊!这宫里我认识的人可多了!”   左苍狼说:“因为王公公素来周全,如果他跟陛下同行,一定老远就会让人通禀。陛下恐怕看到的戏,就不够精彩了。”   薇薇不多,然而她也没有再多说了。   当时王允昭正在陪着花匠侍弄那株被左苍狼折尽了花叶的桃枝,这时候看见她过来,倒是满脸堆笑:“左将军,如此行色匆匆,可是有事?”   左苍狼说:“王总管,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当时我被陛下以不敬之罪下狱,受小人迫害,有一位公公替我向总管传了个话。不知道总管可还记得此人?”   王允昭想了一下,说:“是有这么个人,将军何以突然问起?”   左苍狼说:“此人无论如何,多少总是救过我一条性命。如今我在宫里,可能是要久住了。南清宫也没有几个熟识的人。如果总管不介意,我能将此人要到南清宫来吗?”   王允昭笑着说:“将军开了口,小的哪敢说不。只是……”他想了想,还是说,“将军啊,这个人乃是宫里的人,没有陛下吩咐,也非老奴指派,突然去到狱中给将军送药,难道没有蹊跷吗?”   左苍狼说:“总管多虑了,如今宫中也无旁人,我……我也不会有什么名利纷争,又怕什么呢?”   王允昭点点头,说:“此人名叫廖立平,大家都叫他小平子。晚间老奴便将他调到南清宫来。”   左苍狼点点头,这个小平子确如王允昭所说,不是慕容炎指派,也不是王允昭指派。那么他是谁的人,当然不言而喻。当时他送来的药膏肯定有问题,是以左苍狼出狱之后,没有兑现当时承诺,他也不敢找来。   说定了这事,左苍狼又看了一眼花匠陶盆里那株桃枝,伸手轻抚了一下,问:“种得活吗?”   花匠赶紧答:“回将军的话,奴才只能先精心伺候着。这枝刚折下不久,应该是能活的。”   左苍狼点点头,王允昭说:“这些日子将军不在,陛下却一直没有放下。如今将军一回来,陛下整个人都不同了。”他跟这些人是不同的,慕容炎幼年丧母,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何况慕容炎还曾救过他的性命。那样艰难的年月,相依为命熬过来的两个人。他对慕容炎,说是父亲对孩子的溺爱也不过分。   所以左苍狼也微笑,说:“说起来,我虽追随陛下有几年光景,但是对陛下的了解,还是不如总管。如果有时间,还请总管大人多多提点一些陛下的喜好,也让我少出些错,免得惹他不快。”   王允昭轻叹一声,说:“将军如真是这样想,便对了。”他挥挥手,示意花匠下去,然后说:“陛下幼年机敏,当时便是雪盏大师,也是惊为天人。容婕妤对其也是寄予厚望,难免严厉。她脾气不好,轻则呵斥,重则鞭打。陛下年纪小,却是相当倔强。”   这些旧事,他一说起来就没完,左苍狼索性和他坐在花棚里。有宫人非常有眼色地上了茶,两个人说了好半天的话。   这边她和王允昭说话,那边姜碧兰却出了栖凤宫,她倒也没往南清宫来,而是去了抚荷殿。抚荷殿地方非常偏僻,平时少有人来。殿小,里面的人也少,一共就只有两个侍女,一个内侍。   姜碧兰走进去就微微皱眉,里面虽然小,布置倒还精巧。尤其是那荷花池,几乎环绕了整个小殿,十分雅致。姜碧兰走进去之后,四下打量,许久,沉声问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你们主子呢?这么尊贵,本宫来了也不出来迎接?”   这里的宫女都是下等宫女,几时见过凤驾,一听她这样问,整个人都开始抖:“娘娘……我们主子……”   姜碧兰一脚将她踢开,正要往里走,从后殿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宫女。她衣饰十分简单,但是看上去有一种很舒适文静的气质。见到姜碧兰,她一眼也不敢多看,赶紧跪倒,说:“王后娘娘,奴婢不知娘娘前来,请娘娘恕罪。”   姜碧兰冷声道:“你就是那个芝彤了?”   芝彤低着头,她先时确实不知道姜碧兰会过来,正在洗头。听到传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匆匆绾发,这才误了时间。姜碧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明知本宫前来,你竟敢这样延迟怠慢,真是胆子不小。”   芝彤磕了个头,说:“回娘娘的话,奴婢实在不是有意来迟,乃是因为……”   姜碧兰说:“还敢狡辩?来人,给我掌嘴!”   话音刚落,她身边的宫女画月上前,扬起巴掌,不由分说给了芝彤一顿嘴巴。她下手不轻,芝彤嘴角都是血,脸颊立刻就现出交错的红痕。然而她一声也不敢吭,连眼泪也不敢流,只有那么跪着。   姜碧兰说:“你以为勾引了陛下,就可以攀龙附凤,飞上枝头了吗?”   芝彤噙着泪,说:“奴婢不敢。”   姜碧兰说:“贱婢!你就算是上了陛下的龙床,也要知道这宫里是谁作主!”   她对付一个芝彤,底气还是很足的。左苍狼也就罢了,这个女主是什么东西?竟然也敢来分他的宠爱?芝彤连连磕头,说:“娘娘教诲,奴婢……奴婢谨记。”   姜碧兰在桌前坐下,说:“说,你是如何勾引的陛下!一字一句从实招来,倘有半句虚言,定教你生不如死!”   芝彤跪伏在地没敢起身,说:“娘娘明鉴,奴婢并没有勾引陛下,是昨天夜里王总管命奴婢到抚荷殿候着。也没多说,便为奴婢另外准备了衣裳。奴婢问了也没人回答是怎么回事。到夜间,陛下却来了。他……奴婢这才知道,原来是要伺候陛下。可是他只呆了半个时辰就走了。奴婢没有勾引陛下。”   她说着,再忍不住,眼泪流下来。姜碧兰怒道:“你这番话,本宫会信吗?!来人,再掌嘴!”   画月又要上前,外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她已经实话实说,王后又何必为难一个宫女?”   姜碧兰转过身,就看见慕容炎从外面进来。她顿时变了脸色:“陛下!”说着便起身跪迎,慕容炎走过去,伸出手,却是扶走地上的芝彤,柔声说了一句:“伤成这样。”伸手轻触了一下她的脸,又对跪着的宫女道:“没见你们主子伤着了吗?还不去请太医?”   两个宫女如蒙大赦,赶紧答应一声,飞快地出了抚荷殿。   慕容炎在帝座坐下,让芝彤侍立一边,这才看向姜碧兰,说:“王后带着皇子和公主,孤本以为会十分繁忙。没想到竟是十分空闲。”   姜碧兰眼中含着泪,说:“陛下!臣妾好歹是后宫之主,如今南清宫臣妾无法过问,臣妾也知道陛下心意,未敢多管。但是如今,臣妾竟连一个小小宫女也不能管教了吗?”   慕容炎说:“哪怕是身为王后,也没有随意责罚下人的道理。何况你明知孤昨夜宠幸了她,就算她现在没有位分,也等同于宫嫔。如今她身犯何错?王后就令下人对她如此责打?!”   姜碧兰眼泪瞬间喷薄而出:“本宫前来殿中,本是探视姐妹,她却迟迟没有出迎。这般恃宠生娇,难道不应该小小训诫一下吗?”   慕容炎皱眉,复又笑道:“孤昨夜才命王允昭将人送到这里,抚荷殿素来偏僻,平时几乎无人到此。王后今日便得知消息,前来兴师问罪、惩治宫嫔。孤倒是想知道,是何人如此耳目灵通,竟能将孤的一举一动看得这般清楚,又传达得这般迅速。”   姜碧兰脸色变了,慕容炎说:“说!”   姜碧兰慢慢觉得手心发冷,却还是说:“并……并没有人偷偷告诉臣妾,陛下不要无端地疑心。只是这个宫女的姐妹提了一句。”   慕容炎沉声说:“这个宫女何在?只是姐妹,居然知道孤将芝彤安排在了抚荷殿,还向栖凤宫告密。这样玲珑的人,孤还真是要见一见。”   姜碧兰说:“陛下,臣妾……”   慕容炎说:“怎么,王后对孤尚有不能言的事?”   姜碧兰此时已是悔不当初。这样的消息,当然是封平派宫女来传的了。他巡防宫苑,这宫中哪一处他能不知情?但是此时若将封平扯出来,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她顿时慌了。   慕容炎看她脸色,冷哼一声,缓缓说:“来人,将王后禁足栖凤宫,后宫诸事,交由王允昭打理。”   姜碧兰面色雪白,身后宫女彩绫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袖角,示意她不要再惹慕容炎发怒。她咬咬唇,只好离开。等她走了,慕容炎这才转头看一旁的芝彤。这时候她脸上已经开始肿了,红红紫紫地指印遍布了脸颊。   慕容炎说:“你不必害怕,以后这抚荷殿,没有人会再来为难你。”   芝彤也不敢多说,她甚至不知道,慕容炎为什么会突然宠幸她。当下只是跪地谢恩。   慕容炎也不多停留,待出了抚荷殿,思及姜碧兰的事,心中难免不快。心念未动,脚步已经自发向南清宫行去。   待进了南清宫,只见左苍狼身着一袭素衣,站立于檐下,身姿笔直,有一种不同于宫廷之人的肆意潇洒。慕容炎心头阴云这才微微散开,温言:“腿还伤着,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左苍狼指指天上飞的那只海东青:“我想要那个!逗了半天也不下来。”她转头,说:“小平子!再拿两块生肉!”   慕容炎转头,看见那只白底黑点的海东青,打了个呼哨,那鸟盘旋一圈,慢慢落在他臂上。他把它递给左苍狼,左苍狼接在手里,轻轻抚摸,说:“原来是陛下的爱物,那我不敢掠美了。”   慕容炎轻笑,说:“一只海东青而已,算什么爱物。”语声忽而转低,轻声说:“你才是孤的爱物。”右手指腹滑过她的脸颊,言带暧昧。左苍狼把海东青递给赶过来的小平子,半扶半挽着他进去,说:“陛下惯会甜言蜜语的,即使是那海东青不是陛下的,只怕陛下站在檐下,单凭一张嘴,也是能够哄下来的。”   慕容炎大笑。   见他心情略好,左苍狼说:“时候尚早,陛下怎的过来了?”   慕容炎想想方才的事,难免又有些不悦,说:“宫中小人传言生事,屡禁不止。”   左苍狼微笑,说:“宫里嚼舌根子的,内是宫女,外是侍卫。陛下怎么跟这些人置气?”   “侍卫?”慕容炎眉头紧皱,姜碧兰若是有宫女内侍传消息,其实不算什么。毕竟她是王后,宫里有什么事,有人报给她知晓也正常。可是抚荷殿这边的事,能够知道得这么清楚的,绝不会是一般内侍。   如果是侍卫……他眉头皱得更紧。看了一眼左苍狼,又有些生疑——她说这话,可是为了挑拨什么?   然而左苍狼又笑着说:“可是有人传言我与陛下的事?”   慕容炎眉间微舒,说:“不是。这些事你不必烦忧,”他握了她的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说:“也难怪你垂涎孤的海东青,宫里日子枯燥。”   左苍狼轻声说:“能够陪在陛下身边,哪怕枯燥些,也是好的。”   慕容炎叹了一口气,说:“难得你如此乖觉,”说完蹲下,去看她的腿。待裤腿卷起,只见上面的伤痕翻卷,因为被水泡得厉害,太医也不敢包扎,显得十分可怖。   慕容炎轻轻按了按,说:“伤成这样也不肯歇着。”   左苍狼说:“怎么没歇着?昨儿个歇到现在了。”   慕容炎笑得不行,慢慢将她的小腿抬起来,轻轻吻了一下那伤口。那时候他双瞳如漆,温柔无比:“才一天就这样,日后天长地久,如何是好?”   左苍狼双手拥住他,瞳孔微凉,却回以无限温柔。 ☆、第 93 章 手段   封平来到姜府,跟姜散宜说了姜碧兰被禁足的事。姜散宜听完就皱了眉头:“禁足?因为何事?”   封平说:“回相爷,因为娘娘责打了抚荷殿的一位宫女。”姜散宜意外,问:“什么宫女这么重要,竟然累得陛下禁了王后娘娘的足?”   封平想了想,还是说:“昨天夜里,陛下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宠幸了她,娘娘也是一时气不过。”   姜散宜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还是那么冲动。这样天真的性子,在宫中还真要多谢封统领帮衬。”   封平说:“相爷言重了。这次左苍狼突然回来,只怕是来者不善啊。”   姜散宜说:“事到如今,也只得劝陛下尽快解除她和温氏的关系。给她一个妃位,兰儿毕竟是王后,她哪怕再高的位分,也不可能高得过王后去。况且又没有子嗣,有什么用?只要没有了温氏助力,她困于深宫之中,还能飞不成?”   封平点头,说:“按理,定国公应该早就知道她回来的消息了,一直没有动静,倒是让人奇怪。”   姜散宜也说:“这事确实蹊跷,不过他一个老头子,如今温以轩也刚刚进到军中,不足为惧。还是劝陛下给左苍狼一个位分比较要紧。在这之前,让她尽量少跟左苍狼见面。”   封平微笑,赞道:“还是相爷高明。”   姜散宜挽了他入府,说:“府中新训了几名歌姬,弹唱俱佳。我老了,欣赏不来,封统领随我过去看看。若是喜欢,选几个回府侍候。”   封平拱拱手,没有拒绝。   宫里,慕容炎真的去清查姜碧兰前往抚荷殿的事,到底是谁在背后走漏消息。   左苍狼把小平子叫到面前,说:“前些日子,我并未打算在宫中久住,是以未能及时允诺。你不会见怪吧?”   小平子哪敢在她面前放肆?单看慕容炎对她的宠信程度,也不是他一个小太监能惹得起的。他磕头道:“实不相瞒,小的是蒙封统领举荐入宫。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平字,封统领一直记着小的。虽然是内侍,但是有什么事都会替他跑跑腿。”   左苍狼说:“封平虽然身为统领,但你毕竟在宫中。替他办事,得些银子或许还可以,要指着他升迁,可是不能的。”   小平子躬身道:“可不是。不过小人运气好,遇到将军。”   左苍狼微笑,说:“南清宫的掌事太监,你先作着。以后如有好处,我亏待不了你。”   小平子大喜——现在宫里,唯一有主子的,就是栖凤宫和南清宫。抚荷殿的芝彤没有位分,根本都不算主子。而姜碧兰自己有心腹,岂会把他放在眼里?   左苍狼如今这样受宠,背后势力庞杂,一旦封妃,至少是个四妃之首,说不定还是贵妃。他等于一步登天了。   左苍狼说:“你看,好歹如今你我也是主仆了,你就没有什么事可以送给我作个见面礼的?”   “这……”小平子犹豫了,左苍狼挥了挥手,薇薇会意,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白布揭开,里面结结实实地排了十锭纹银。小平子喉节微动,说:“将军,不是小人不说。而是封统领毕竟是统领……”   左苍狼说:“我既然让你说,自然能够保你性命无忧。不仅性命无忧,而且富贵安稳。”   小平子还是有些不信,封平和姜碧兰的狠,他并不是不知道。左苍狼说:“我是封平的徒弟,你不知道吧?”   小平子一惊,他确实不知道,左苍狼跟封平竟然还是师徒关系。左苍狼微笑,说:“他这个人,我要弄他不过反掌。一直没有动手,只是顾念这份师徒情份。你若不信,先准备好这份礼物,三天之后送给我吧。”   小平子嘴上恭恭敬敬地答应,心里却直犯嘀咕——封平是打小就跟着陛下的,这份重量,旁人能比?你说弄他就弄他?   三天之后,夜里,左苍狼找来薇薇,说:“今天是我一个故友的头七,我想给她烧点纸钱。”   薇薇吓得脸色都变了:“将军,您的故友……是谁啊?”其实左苍狼不说她也知道,左苍狼本来就是为了所谓的“逆党”而回来的。她的故友,除了逆党还有谁?   她轻声说:“将军,如今陛下虽然恩宠日甚,但是宫中烧纸钱,是不允许的啊。何况……若叫有心人看了去……”   左苍狼说:“我们不在宫里烧,”薇薇愣住,她说:“我们去法常寺。”   薇薇脸都白了:“可……可法常寺现在只剩一片废墟,数千人死在那里。将军深夜过去……”   左苍狼说:“你害怕啊?”   薇薇咬了咬牙,把小胸脯一挺,说:“我才不怕咧!只是担心将军!”   左苍狼说:“去吧,准备一下,我们出宫去。”   薇薇拗不过她,只得照办。左苍狼早早安排可晴歇下,带着薇薇出了南清宫,跃出宫墙。薇薇见她出了门,咬了咬唇,还是悄悄去找王允昭。   彼时慕容炎还在查侍卫向栖凤宫通风报信的事,听见这消息,微蹙眉,问:“她去哪里?”   可晴偷眼看他,不敢正视,小声说:“将军没说。”   慕容炎看了眼前跪成一排的侍卫,哼了一声:“没一个省心!”说完,突然说:“派个人跟着。”想了想,说:“不用端木家的人。”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慕容炎身边的高手还是有的,这便派了一个叫胡林的跟了去。   而此时,小平子也向封平传了消息——他被调来南清宫,封平可是知道的。如今他身在宫中,封平要杀他,可谓是易如反掌。故而即使他想要效忠左苍狼,他也不敢不传消息给封平。   封平得到这消息的时候,还在姜府。他皱了眉,说:“她这时候出宫,是往哪里去?”   旁边的姜散宜突然说:“哈哈!封统领,你仔细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封平皱着眉头,想不起来。姜散宜说:“今天是冷非颜的头七。”   封平恍然大悟,说:“如此说来,她竟然是去祭祀冷非颜了?!”   姜散宜说:“这个人,一沾感情之事,就会变得非常愚蠢。你立刻派人跟踪她,先不要打草惊蛇,拿到把柄之后,立刻擒住她,报给陛下。”   封平立刻起身:“我这就去。”   左苍狼跟薇薇买了香烛纸钱,慕容炎那只海东青在她身边盘旋,先前这里只有一只,后来又飞来一只灰色的。却是左苍狼在伊庐山驯的那一只。   左苍狼带着两只鸟儿上山,法常寺本就在山上,如今山火焚烧之后,余烬被大雨浇灭,山路其实难以行走。   薇薇提着灯在前,一手还挎着纸钱香烛的篮子。她体力比左苍狼还好,怕她腿疼,扶着她慢慢走。山路湿滑,两个人相扶相持,颇为不易。   突然头顶灰色的海东青接连叫了几声,薇薇缩了缩脖子。雨后的孤山,满是焦痕。数千冤死的僧人魂魄难归,如何不让人心生寒意?   左苍狼微笑,问:“怕了?”薇薇说:“我才没有呢!”   左苍狼说:“这么多年,死在我手上的人,恐怕也有这个数了。怕什么呢?”   薇薇更害怕了!   一路上了山,用了平常人两倍有余的时间。但见寺门已塌,大雄宝殿显赫不在。寺中焦木支离,残垣断壁,一片狼藉。薇薇说:“我们就在这里吧?”   左苍狼接过她手里的风灯,说:“你在这里吧,我进去看看。”   薇薇简直都要哭了:“将军!”左苍狼举步往里走,她赶紧跟上:“我还是跟着您吧!”   寺中全是焦尸,没有完全烧化,有些还可以看见临死前扭曲的痛苦。薇薇全身发抖,左苍狼来到斑驳的大殿前,佛陀的笑容被火焰撩开,有一种古怪的阴森。   左苍狼把香烛篮子放到地上,也不用找火盆了,就地化纸。   慕容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从几个侍卫嘴里问出一些线索之后,他心中不宁,终于还是出了宫。左苍狼走得太慢了,以至于他跟上时,她还没能上山。然后他就发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身后有十几个禁军,正悄悄跟随着左苍狼。而封平赫然在列。   封平上次战冷非颜时受了伤,宫中诸事大多是他的副手蓝锦荣在打理。这么晚了,他竟然不辞辛劳,跟着她们上了山。慕容炎没有惊动这些人,看着黑暗中那个人由宫女扶着,缓慢上山,有点心疼,又有几分阴郁。   她此时上山,是要祭祀雪盏和冷非颜吗?她一直是心存怨恨的吧?   他知道左苍狼一定会入内去找雪盏的尸体——如果不找他,上这里来干什么?是以他先入了殿,里面没有光,黑暗之中的废墟,要藏身也容易。他进到里面,又等了很久,左苍狼跟薇薇才进来。   此时左苍狼终于找到雪盏的尸身,他的尸身被火焚得并不严重,还能认出其金刚杵。左苍狼解了外袍给他披上,在佛前化纸。山风寒冷,薇薇赶紧解了衣裳:“将军,先穿上,你可别又生病了。”   左苍狼摇头,把她的披风铺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对雪盏大师说:“自回宫以来,一直不敢前来探望大师。原以为看到这一切,我会非常心痛。然而真到了这里,我心里反而宁静。大师与非颜在时,渴望太平盛事,既然如此,为什么又要相助于逆党呢?”   她点了香烛,说:“大师,您是陛下的授业恩师,今日头七,想必他无法前来祭祀。但是我相信,您与他的师生情谊,他一定记得。反正我闲着,索性跑这一趟,替陛下祭奠大师。”   她缓缓添着纸钱,说:“还有吾友非颜,不知你与大师在天上可曾相见。你临死之前曾对我说,陛下的胆魄雄心,正是你所求的明君,一再叮嘱我不要复仇。可……可我对他,又能有什么冤仇呢?当初孤儿营,杨涟亭伤重之时,我许诺将全部交易给他。此后年年岁岁,无论聚散离分,我心心念念,也不过就是这个人而已。枝繁叶茂真的太累了,我想就为这一个人而活。死生苦乐,都因他而起,因他而灭。”   寒风卷起飞灰,她缓缓低头,把火堆拨得旺一点,说:“今日是你们的头七,也是整个法常寺僧人们的头七。焚香化纸,也不知是否能清洗你们的戾气。但是如果真有什么因果,请应在我身上。宫里不能祭祀,于是远行至此,如果大师、非颜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大燕风调雨顺,保佑陛下圣体康泰、福寿延年。”   眼看篮中纸钱将尽,突然外面有人沉声说:“左苍狼,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这里祭祀逆党!”   左苍狼转过身,只见封平带着十几个禁卫军进来。左苍狼沉声说:“封平!你几时过来的?”   封平不答,反而问:“如今罪证确凿,你还有何话说?!”   左苍狼说:“雪盏大师是陛下授业之师,当年太后早逝,陛下与他师生之谊何等深重?如今他犯下谋逆之罪,确实罪不可恕,但是陛下壮士断腕,焉能不痛?我不过替他代为祭祀,何罪之有?”   封平说:“你还狡辩!来人,将她锁起来!”   禁军还是不敢动,左苍狼啊!虎死雄风在的。左苍狼说:“你这个人,难道就半点人性、情义也不讲吗?”   封平冷笑,说:“我跟你有什么情义可讲?”说着进到殿里,准备亲自锁她。左苍狼一挣扎,衣角将烛火抚灭了,殿中光线陡然暗下来。封平方才为了暗中跟踪她,可是没有提灯的。   薇薇自然要上前来拦,禁军将她拖住,挣扎间纸钱堆也被踩灭了。黑暗中左苍狼惊叫了几声,薇薇急了:“将军!将军!封平!你把我们将军怎么了?你快住手,难道你就不怕陛下知道,怪罪于你吗?”   封平说:“陛下?哼。如果今天你死在这里,还有命禀告陛下吗?”黑暗中他仍去擒左苍狼,左苍狼的声音渐渐有点古怪,显见是又气又怒。封平也有点奇怪,又纠缠了一阵,他终于把左苍狼拿住。转头吩咐几个禁卫:“掌灯!”   灯笼盏起,只见左苍狼衣上数道口子。她如今在宫中,不比营中。衣裳便是普通女子的衣裳,外袍披在了雪盏身上,里面是长裙。长裙被划破,可就隐隐约约见着香肌、肚兜了。   她衣不蔽体,一脸羞怒。薇薇惊叫一声,想要扑上去,又被禁卫捉住,挣脱不开。左苍狼双手护胸,说:“当初在孤儿营,我便知你是个淫邪小人。想不到你竟然放肆到这种程度!”   封平也有些意外,打斗中是不是划破了她的衣服,那是真不知道了。但是见她如此神情,他无形中便有种莫名的快意:“你这身体,也不是没被男人碰过。装什么贞洁烈女!”   左苍狼转身拾起地上的披风,也不顾上面泥灰,裹在身上,说:“封平,你这样的人,真是让我恶心!”   封平说:“是吗?你这样的女人,早就应该死!”   左苍狼说:“我该如何,也是由陛下说了算!你想干什么?!”   封平说:“方才,我看见你与逆党慕容若在殿中交谈,意图刺杀陛下。我率人前来,交战中慕容若逃走,你阻挡我们追杀,死于刀下。这个理由够不够?”   左苍狼咬着唇,慢慢后退,薇薇也吓哭了:“封平,我们哪有会什么逆党!你欺瞒陛下,不怕株连九族吗?”   封平说:“那也得陛下知道才行啊。”   说罢,一刀过来,直封左苍狼咽喉。左苍狼低头一躲,封平一刀砍在神台上。他正拔刀,阴影里,有个人沉声说:“封平,什么时候,宫中轮到你生杀夺予了?”   封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慢慢转过头,看见慕容炎从阴影里走出来,身后跟着胡林。   “陛……陛下……”他觉得自己的舌头是僵硬的,陛下两个字轻似无声。左苍狼看见慕容炎,眼泪一下子蓄满了眶,但是她没扑过去。她用力推开仍然没回过神、还挟持着薇薇的两个禁军。   薇薇是最会哭的,一被解救,立刻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左苍狼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没事了,没事了。”说着话,把下巴抵在她头顶,一颗眼泪慢慢滑落。   慕容炎缓缓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左苍狼搭手上去,强忍着哽咽,说:“陛下……陛下几时过来的?怎么我出个宫,你们都知道。”   慕容炎说:“山路这么滑,自己大半夜往这里跑,孤没有责罚你,你倒埋怨起孤来了。”   左苍狼说:“我不过是……不过是……”   慕容炎慢慢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看向仍然跪在地上的封平,说:“禁军统领封平捏造事实,诬陷他人,欺君瞒上,罪该万死,把他绑回去。”说罢,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左苍狼私入法常寺,佛前焚香,罚俸一个月。”   胡林听令,立刻上前绑了封平。   下山的路更滑,慕容炎脱了外袍扔给禁军,转身把左苍狼抱起来。天又下起了丝丝细雨,左苍狼说:“还记得上次前来法常寺,陛下也是这样,抱我上山。”   慕容炎皱眉,说:“你要让孤收敛他们遗骨?”   左苍狼摇头,慕容炎怔住,左苍狼微笑,说:“回宫之前我就想过了,恩恩怨怨什么的,太累也太复杂。我只要身心只念陛下一人,简单快乐便好,哪管得了其他。他们毕竟已经死了,尸骨……曝尸荒野,还是入土为安,自有陛下龙意天裁。我就不操心了。”   慕容炎亲吻她的额头,说:“阿左。”   伊人满怀,这便是……完完全全地拥有吗?   回到宫里,慕容炎下令,将封平免去统领一职,德政殿前,当众乱棍打死。   此令一出,诸人都是意外。慕容炎特令文武百官皆列于殿前,封平知道这次是逃不了了,慕容炎的个性,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了。他看了一眼姜散宜,姜散宜几次犹豫,最后还是没有为他求情。   禁军见这么大阵仗,陛下亲自监刑,哪敢怠慢?直接换了军棍,将地上铺上草席,把锁住四肢的封平拖到席上。军棍如雨般落下,封平先前还忍着,后来血肉横飞,终于忍不住,惨叫起来。   那时候左苍狼在南清宫里,手上一卷书,桌上一壶酒。小平子跪在她面前,额头贴在冰冷的宫砖上,一声也不敢吭。左苍狼说:“怎么,这次这么乖觉了?”   小平子浑身颤抖:“小人愿效忠将军,从此以后,绝无二心。如违此誓,必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左苍狼说:“誓言承诺,我早已不信。现在你帮我一个忙。”   小平子赶紧磕头,说:“将军请讲,小人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左苍狼说:“封平的人,你还能搭上线吧?你想办法,通知栖凤宫一声,就说封平被施以极刑,就在德政殿。”   小平子连连摇头:“奴才不敢!奴才绝不敢通风报信,背叛主子!”   左苍狼说:“去!”   小平子这才反应过来,说:“是!奴才这就去!”转身跑出了南清宫。   薇薇怒了:“将军为什么还要去通知栖凤宫?封平这样的人,死有余辜!倘若给那王后知道了,指不定又是一通哭诉。到时候陛下心一软……”   左苍狼说:“陛下身边的人少了,封平虽然犯错,但是并无谋反之意。陛下责令乱棍打死,想必还在犹豫。封平毕竟从小跟着他,再如何,旧情还是有的。这件事可以废了他,却未必能杀他。而王后若过去,却可以取他性命。”   薇薇说:“我不懂。”   左苍狼说:“当然,你这样善良的孩子,不需要太懂。”   薇薇虽然不懂,但对她却是信之不疑的。那个人当然是可恶至极,但是想想他即将被生生打死,薇薇有点害怕,又有点兴奋,说:“将军,你不过去看吗?”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说:“不去了。小人之血,已污我手。何必再脏我眼。”   她闭上眼睛,睡去。 ☆、第 94 章 狼吻   德政殿前,封平挨了八十几棍,眼见已经满身血。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大气也不敢出。突然姜碧兰由彩绫和画月走过来,脚步匆匆:“陛下!”   姜散宜一见,眉头就皱了起来。忽然他低声,对身后侍候的内侍轻声说:“立刻去栖凤宫,让奶娘把殿下和公主抱来。”太监知道他的身份,忙应了一声是。姜散宜想了想,说:“来的时候,他们一定要哭。明白吗?”   内侍赶紧去了,姜碧兰这时候已经走到檐下,慕容炎正襟危坐,看见她,连眼神都冷下来。他本就是在审理侍卫勾连后宫之事,如今姜碧兰过来,几乎摆明了他二人在互通有无。   封平这个人的为人,他并不是不清楚。一直未曾深究,不过是念在他还算忠诚。如果连这点优点也没有了,这个人简直一无是处!   姜碧兰看了一眼封平,粉面雪白,她说:“陛下,封统领犯了什么错,惹得陛下如此盛怒?”   慕容炎说:“如果孤没有记错,王后还在禁足。是谁放你走出栖凤宫?”   姜碧兰说:“臣妾冒死前来,只是惊闻陛下要当众杖杀封统领,封统领素来对陛下忠心耿耿,臣妾是担心……”   慕容炎说:“王后是说,孤误杀忠良?”   姜碧兰微微一惊,说:“臣妾不敢!”这时候,她才看见慕容炎眼中刺人的寒意。她跪在地上,慕容炎没有看她,只是轻声说:“既然王后来了,就一同观刑吧。”他一抬手,示意禁军继续。方才眼中那点犹豫,彻底没有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传来一阵婴儿哭声。慕容炎微怔,只见两个奶娘匆匆跑来,向慕容炎行礼。慕容炎眉毛微挑:“什么事?狗奴才,这么热的天,竟然把殿下和公主抱出来!”   奶娘赶紧跪倒:“回陛下,娘娘走后,殿下和公主哭得厉害。奴婢百般哄劝不住,只怕哭坏了孩子。这才斗胆跑来,还请陛下恕罪,恕罪!”   两个孩子是真的哭得厉害,慕容炎这才看了一眼姜碧兰,说:“起来吧。”   姜碧兰眼角还湿着,说:“臣妾有罪,可是陛下,封统领是太后娘娘生时留给陛下的人,这么多年以来,一直跟随在陛下身边。臣妾纵然受陛下责备,也万不敢一言不发。他惹陛下震怒,当然有罪。但是臣妾觉得,陛下对封统领也许并无杀心,只是受了小人挑拨。如果陛下冷静下来……”   她跪着说话,慕容泽和宜德公主又哭得厉害,慕容炎说:“起来!带孩子回你的栖凤宫!”   姜碧兰这才起身,她知道慕容炎喜欢宜德公主,先抱了宜德公主过来。慕容炎把公主抱在手里,那小公主本来乖觉,是奶娘听从姜散宜的命令,来时在屁股上狠狠掐了一把,这才哭得厉害。   待到了他手里,慢慢地倒也止住了哭声。慕容炎轻轻抚摸那细嫩的脸颊,姜散宜这才出列,说:“陛下,大殿下和公主实在年幼,这人命之事,还是不要在他们眼下吧。免得煞气冲撞了孩子。”   慕容炎说:“孤的孩子,是区区一点煞气可以冲撞的吗?”   姜散宜说:“陛下说得是,大殿下乃男儿,自然承继陛下雄姿胆魄。不过公主毕竟是女儿,难免娇弱一些。”   慕容炎低下头,看见宜德公主正在啃他的手,他用提珠轻轻敲敲她的头,想了想,还是说:“停下吧。”   封平已经被打得还剩一口气,血肉模糊,是再说不出话来了。姜散宜说:“说起来,王后娘娘方才所言也有些道理。封统领跟随陛下多年,一向还算是勤勉。倒不知是何事,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慕容炎看了王允昭一眼,王允昭这才打开圣旨,把封平的罪状公开于人前。便是法常寺滥用私刑,罗织罪状、欺瞒君主,意图陷害左苍狼等等。   私通后宫一事,毕竟不体面,他没有明说。   姜散宜听完之后,说:“如此说来,封统领确实是罪有应得。不过陛下,法常寺因私通逆党,早已被诛灭。陛下亲自下令火焚寺院,一直封禁至今。昨夜微雨,山路湿滑,左将军是何事,竟然深夜上山呢?”   慕容炎没说话,姜散宜说:“封统领身为禁军统领,左将军又深得陛下倚重,见她私自出宫,又是去法常寺那样的地方,恐怕跟去看看,也是情有可原。”   慕容炎说:“这个该死的东西,难得国丈竟也如此维护他。”   姜散宜一惊,知道慕容炎开始怀疑他们之间有所勾连,忙说:“实不相瞒,陛下,微臣是有一事……想说又不敢。”   慕容炎问:“何事?”   姜散宜缓缓说:“上次捉拿逆党之时,冷非颜虽然伏法,但是主犯慕容若一直逃亡之中,并未拿获。而晋阳城防守严密,他如无升天遁地之能,绝对无法逃出升天。所以如今恐怕还在城中。而法常寺先前就曾因包庇逆党而亡,所以……左将军这次上山,到底是什么目的,微臣不敢妄自猜测,却难免也心中存疑。”   慕容炎怔住,姜散宜说:“陛下,如今这场事,既然是因为左将军而起,陛下何不让她过来对质,如若封统领确实该死,也让人无闲话可传吧。”   他这话一出,党羽们当然纷纷应和。甘孝儒一党也没有反对——封平不是他们的人,左苍狼也不是。谁生谁死他们都不关心。再说了,万一这时候反对,封平得救了,到时候岂不是无端树敌?   是以诸臣皆赞成,无一反对。   慕容炎眉头微皱,姜散宜说得没错,慕容若还在晋阳城,她本就是为了救冷非颜等人而回来。这次她去法常寺,真的只是焚香化纸、祭奠故友吗?   他沉声说:“派个人去南清宫,传她过来。”   王允昭赶紧命内侍前去传左苍狼。   南清宫,左苍狼略微意外,问眼前的内侍:“你是说,陛下传我前往德政殿?”   内侍躬身道:“回左将军,正是。”   左苍狼起身,薇薇很有些担心:“将军,不会有什么事吧?”   左苍狼说:“无事。”转头看了一眼可晴,说:“可晴,跟我一起过去。”   可晴应了一声,跟着左苍狼出门,薇薇赶紧说:“我也去!”说完跟在两个人身后,也出了南清宫。   德政殿前,文武百官分立于两侧,慕容炎端坐于檐下,怀里抱着宜德公主。姜碧兰也正在哄慕容泽。左苍狼缓步走来,群臣的目光瞬间落到她身上。   卸了戎装的她,素衣朱绣,粉黛不施,山泉一样甘冽清凉。左苍狼目光与诸臣相触,随即看了一眼檐下的封平,又看向慕容炎怀里的宜德公主,心下了然,上前行礼:“草民左苍狼,参见陛下,见过各位大人。陛下传召草民,是有什么事吗?”   慕容炎问:“昨天夜里,你私上法常寺,祭奠逆党,你可知罪?”   左苍狼叩首而拜:“草民知罪,为此陛下罚南清宫减俸一个月,微臣已经关照宫中上下,节俭开支。”   慕容炎顿住,确实,此事他昨夜已经罚过了。不过左苍狼在宫中尚无位分,她哪来什么俸禄?这样说,但凡是个人都看得出维护之意了。旁边姜散宜说:“左将军,您明知法常寺乃逆党贼窝,如今贼人已被陛下亲自下令剿除,法常寺也因此被封禁,深更半夜,您上山何为?”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注意左苍狼的表情。以她对慕容炎的深情,如果被慕容炎怀疑,势必伤心。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她愤怒和伤心都是那么的恰到好处。   左苍狼说:“我之过错,陛下已然惩戒,如今姜相这样说,是觉得陛下处置不公吗?”   姜散宜哑然,随即赶紧说:“只是那慕容若仍在城中,而且据我所知,他一度躲在法常寺。将军本就是为救逆党而来,如今又深夜出宫上山,难免令人怀疑另有图谋。”   左苍狼说:“不知丞相怀疑,我有何图谋?”   姜散宜见她死不承认,只好说:“如此巧合,很难让人相信,将军是否有意相助慕容若逃离晋阳!甚至……另有约定也不一定。”   左苍狼说:“约定?当初慕容若还是储君之时,手中权势滔天。姜大人勤勤恳恳、忠心辅佐他的时候,我没有同他有所约定。方城一战,我随陛下救出王后,攻入城中,诛杀废后藏氏,彼时姜丞相刚刚决定叛离旧主,弃暗投明,跟随陛下。那时候,我亦未同他有所约定。”   她声音哀恸,却不紧不慢,字字清晰:“现在,他手中无一兵一卒,身上无一分一文。一个走投无路的逆党,我却要同他定下约定了吗?”   姜散宜心中一沉,只觉得今日的她,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但是一时之间,又说不上来。左苍狼抬起头,看向慕容炎,说:“倘若昨夜,不是陛下及时出现,我已死在封统领刀下。难道陛下亲自前来,也是我有意安排吗?”   慕容炎眼神略软,说:“只是例行公事,询问几句,也值得你这般激愤。”   他语声一软,面前的姜碧兰就流下泪来——他在文武百官面前,这般温存地待这个贱人。她说:“你跟随陛下多年,陛下的性情,你从来就了若指掌!何况你这样的人,会没有准备?只怕陛下若是不来,你上演的就会是另一出戏码了吧?”   慕容炎沉声说:“王后慎言。”   姜散宜赶紧说:“陛下息怒,娘娘毕竟是闺阁女子,天性善良单纯,将军不在宫中的时候,娘娘统领后宫,尚能周到细致。但将军毕竟是雄才伟略之人,若论谋略胆识、或者圆滑老辣,普通女子恐怕是不及将军之万一。娘娘有时候省亲,每每也心中忐忑,总觉得畏惧将军身上煞气。倘若言行之间,有所疏漏之处,还请将军包涵。”   慕容炎闻听此言,又有些皱眉。这也是他一直纵容姜碧兰的原因,说到底,她不过就是一个闺中弱女,无论怎样,又岂能斗得过左苍狼?若是他再有所偏向,只怕左苍狼会把她啃得骨头都不剩一根。   左苍狼闻言,说:“姜相这话,却让草民颇感辛酸。娘娘天真纯良,可说到底,朝中有任一品重臣的父亲,军中有手握军权的兄长。家中有慈母、有兄弟姐妹,怀中有儿女成双。这需要何等的福气?姜相说草民精于谋算,可是草民十四岁追随陛下,七年南征北战,身上战伤二十余处。然而草民上无高堂,下无子嗣,夫不是夫,家不能家。天下大定之后,我还权于今上,如今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如果说草民当真精于谋算,那么这些年,又为自己谋算了什么呢?”   她眼中一滴泪,缓缓滑落脸颊,再不说话。   姜散宜语塞,慕容炎轻声说:“起来说话,腿脚本就不好,还这般跪着。”   左苍狼谢恩,待要起身,却似乎腿脚麻木,身子微微一倾。慕容炎把怀中宜德公主交给奶娘,伸手扶起她,见她脸颊泪痕,说:“好了,如今不在军中了,竟还沾染了爱哭的毛病。”   他伸手,拭她眼泪。姜散宜突然发现哪里不对——她的悲伤、激愤、委屈,每一分感情都那么恰如其分。   他只好说:“将军何必妄自菲薄。将军以十七岁之龄任大燕骠骑将军,在军中势力庞杂,背后又有温氏为倚仗,便是陛下,对将军也是另眼相看。如今哪怕离朝一年有余,再度回朝,仍是圣宠不减。这般的恩宠,若说两袖清风,未免言过了。”   左苍狼说:“如今草民身无一官半职,不过是陛下念着旧日情义,给予片瓦遮身而已。哪比得上姜相,昔是太上皇在位时,姜相任右丞相,位高权重。后来跟随陛下之后,姜相不止左迁至左丞相,而且还是国丈。长子又入了军中,姜相在朝,更是德高望重,一言出而群臣相和,无一反对之声。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相比之下,草民难道还不算两袖清风吗?”   姜散宜心中一跳,知道不好——方才他提议慕容炎传召左苍狼对质的时候,确实是全无一人反对。   果然,慕容炎沉声说:“够了,”看了一眼姜散宜,“群臣面前唇枪舌战,成何体统?”   姜散宜只好跪下请罪,左苍狼也要跪下,慕容炎拉住她的手,这样的亲密,在朝臣面前,其用意可谓不言自明。诸人互相看了看,却只能作视而不见状。慕容炎拍拍左苍狼的手,说:“你先回去,腿也到时候上药了。”   左苍狼略微躬身,缓缓离开德政殿,经过姜散宜身边时,姜散宜抬起头,二人目光相对,姜散宜第一次,看见她眼中雪亮的锋芒。   他怔住,她的衣角舔过他的脸,如同狼吻。 ☆、第 95 章 秋淑   出了德政殿,左苍狼刚走不过几步,姜碧兰也出来。因为带着孩子,她身边侍候的人就有不下十余。左苍狼依礼避到路边,让她先行。姜碧兰慢慢走到她面前,说:“你别得意,我会让你知道这宫里谁说了算的!”   左苍狼低着头,说:“娘娘教训得是,要得意也是娘娘得意。”姜碧兰不懂她的意思,左苍狼说:“人在能得意时就须及时得意,不然哪日地陷楼塌,只怕是想得意也不成了。娘娘如今……呵,还是赶紧得意几日吧。”   姜碧兰乍听此言,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你……贱人,你放肆!”   左苍狼闻言一笑,说:“以后,恐怕还多的是放肆的时候,还请娘娘多多包涵。”   姜碧兰气急,她却带着两个侍女离开了。   当天夜里,宫里传来封平因伤重不治的消息。姜碧兰怔怔地站在窗前,如今她还在禁足中,南清宫也不会有谁来。其实这宫里嫔妃少,一向是非常冷清的。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眼看着快要入夏了,却总觉得格外寒凉。奶娘抱了两个孩子过来陪她,她抱着慕容泽,又看了眼慕容皎,不知为何,意兴阑珊。   那个人,今天夜里也不会来她这里吧?   慕容炎确实没有前往栖凤宫,他进到南清宫,就看见左苍狼手臂上停着两只海东青。一只是他赠的,另一只却是通体灰黑,眼神凶猛,十分眼生。   慕容炎逗了逗它,问:“这只何处得来?”海东青极不易得,这般品相的更是少之又少。   左苍狼说:“不识得,应是陛下这只引来的。这几日一直跟它在外面盘桓,好不容易今日才赏了我两分薄面,肯下来玩。”   慕容炎说:“你就喜欢这些,等腿伤好了,带你出去打猎。”左苍狼应了一声,把两只鸟都放飞了,慕容炎忽然问:“如今封平已被处死,宫中禁军统领一职尚无人选。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左苍狼给他盛汤,说:“陛下可别躲懒,我离朝已久,宫中人事已疏。才不开这个口呢。”   慕容炎展颜一笑,说:“蓝锦荣和韩进,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韩进是甘孝儒举荐的人,一向倒也勤勉精细。蓝锦荣原就是宫里副统领,能力自然也不必说。就是因着之前被封平压着,他既搭不上姜散宜,也搭不上甘孝儒,身无背景,一直也无人举荐。   左苍狼说:“禁军统领,身负守卫宫廷重任,陛下慧眼如炬,想必心里也有数。如果这个人是由大人们举荐,利在大人们能尽力帮衬。弊嘛……只怕宫里事,也会成为旁人耳边事。如果这个人是陛下的人,身无根系,想必是绝对忠诚,能力也是有的。只是无根无系,虽然简单,却终究又有点势单力薄、四面无助。”   慕容炎点点头,这也是他百般容忍封平的原因。这个人一则是他的心腹,二则也敢于攀附别的权贵,拥有自己的根系。哪怕是禁军,偶尔也经常会遇到难办的案子。仅仅凭着皇恩,有时候还是有所不足。   然而封平过于攀附,触到了他的逆鳞,又会让他觉得此人不可再留。   他沉吟不语,左苍狼为他布菜,说:“天下事无穷无止,陛下若是每件都要这般忧虑,要愁到几时?”说完,挟了鱼剔好刺,送到他嘴边。慕容炎说:“你如今倒是成了无忧无虑之人。”   左苍狼微笑,说:“我只要躲在陛下身后,自有人为我遮风挡雨,何必操那些闲心。”   慕容炎点头,握了她的手,说:“回宫之后,你的性情倒是柔和了许多。”   左苍狼半倚在他肩头,说:“看清本心,人便通透了。”   慕容炎说:“今日封平的事,当着群臣,多少总是要问询几句。你不要往心里去。”   左苍狼又给他斟了酒,说:“陛下说得哪里话,能够陪在陛下身边,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慕容炎低下头,轻轻吻上他的额头。左苍狼微怔,也明白他的意思。回宫这些天,她腿伤着,慕容炎也一直没有留宿南清宫。今天夜里,只怕是有这个意思了。   她闭上眼睛,任由他温柔亲吻。慕容炎心火起来,也不再用膳了,径自抱了她进到内殿。王允昭将宫人们俱都屏退。可晴咬着唇,终于也跟着退下。   慕容炎有好长时候没有同她亲近,此时将她放在榻上,径直覆身上去。唇齿交缠,左苍狼挽住他的脖子,感受那激烈的交欢、肌肤相贴、体温相染。他的汗珠自额头沁出来,她伸手轻拭,灯火迷离了目光。   次日晨间,慕容炎起身准备早朝。王允昭正替他更衣,左苍狼没有起来,侧身面朝他而卧,说:“今日我想去温府一趟,温夫人如今还在庵中,我想早些让定国公将她接回来。”   慕容炎点头,说:“此事确实也不宜再拖。你去吧。”   等到他整衣而去,左苍狼又睡到天亮,这才起身,径直去了温府。   此时朝中,姜散宜一党真是格外不安。封平的死像是给他们敲了一记警钟,提醒他们,自己的脑袋并没有那么严实。姜散宜曾经跟着慕容渊,他已经站错过一次队伍,如今再遇到这种,难免就有几分阴云。   再说如今,以姜碧兰的性子,一直呆在栖凤宫,姜散宜也怕她又做出什么傻事来。想了许久,郑之舟说:“姐夫,听说今日左苍狼回了温府。您可得尽快想法子,不能让她这般猖狂下去啊!”   姜散宜说:“她如今又不在朝中,身无官职,就算是我们想拿她的错处,又谈何容易?再说,兰儿又还在禁足。”   郑之舟说:“可是禁军统领一职,如今尚在出缺之中。无论如何,可不能让她占了先机才是!”   姜散宜也是叹了一口气,说:“当时只道封平跟随陛下日久,在陛下心中也是颇有份量。怎么知道他如此不济,累得我们如今宫中无人!”   郑之舟说:“如今最有可能出任此职务的,应该是副统领蓝锦荣。我们只需要早作打算,将此人拉拢过来,只怕也不晚。”   姜散宜想了想,终于还是答应一声:“你去办吧。此事要做得隐秘些,切不可让陛下发现。”   郑之舟答应一声,倒真是备了一份厚礼,前去找蓝锦荣了。   左苍狼到了温府,温行野等人还是迎到府门,有些日子没见,却也没什么生疏之意。左苍狼问:“府中一切可好?”   温行野说:“我们年纪都大了,以戎又跟着瑾瑜侯,以轩在军中,倒是都好。”   左苍狼点点头,说:“我长话短说,明日你将秋淑接回温府。”   温行野一怔,迟疑道:“那你……”想了想,还是把话挑明:“是下定主意,要入宫为妃了?”   左苍狼对他知道这层关系也不意外,只是想及他从未提起过,难免还是有些心酸,说:“我不会为妃,但必须入宫。”   温行野深深叹气,说:“其实你与砌儿,本来也只有夫妻之名。这些年你对温家……也算仁至义尽。我本该无话可说。但是阿左,宫中那地方,乃是囚笼。你这样的人,何必非要陷身其中。”   左苍狼说:“我有我的打算。”   温行野还要再劝,左苍狼说:“宫中封平死后,禁军统领出缺,陛下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人选。”温行野说:“可是如今你我皆不在朝,这些事岂能过问呢?”   左苍狼说:“你想办法联络薜成景老大人,就说如果陛下传诏薜东亭,他一定要入宫。”   温行野一怔,问:“你是说,陛下有可能任用成景之子……为禁军统领?”   他摇头:“这不可能,且不说成景是因罪被罢免,如今一家老幼名为养病,实是幽禁。单说陛下当日逮捕成景,杀了他的发妻、东亭之母。此恨此仇在前,陛下岂会毫无戒心,任用薜东亭为禁军统领?”   左苍狼说:“薜成景在朝为官数十年,若论心智,不会比姜散宜差。他若愿意,此事可成。”   温行野说:“你莫非已有计策?”   左苍狼说:“记得帮我把话传到。”   温行野答应一声,正在这时候,左苍狼打了个忽哨。天空那只灰色的海东青盘旋着落下来,左苍狼说:“以后若有情况,我会以它传信。今日带它认个门,温府中说不定有宫里的眼线,你万事都要小心。”   温行野不免心惊:“阿左,你到底要干什么?”   左苍狼说:“你总不能,真的等将来,姜散宜的外孙登上燕王大位吧?”   温行野心中微沉,之前他一直知道左苍狼是慕容炎的人,好多事不敢跟她直说。如今见她这般说,难免迟疑,问:“陛下如今正当盛年,你如何说这话?”   左苍狼眨眨眼睛,说:“我高瞻远瞩啊。”   温行野哭笑不得。   她并没有在温府呆很久,说完这几句话,就离开了。温行野还是将她送到府门前,温老夫人一脸担忧:“我们真的能够接回秋淑吗?好些日子没见,我也想她了。”   温行野说:“她们都是善良的孩子,我们温家对不住她。如今阿左开了口,想来真是可以让她回来了。也不用等明天了,你下午便带人去庵里,接她回来吧。”   温老夫人想了想,还是说:“那阿左……”   温行野拍拍她的肩,说:“区区一个温夫人的身份,又怎么能入她的眼呢。”   夫妇二人相视一眼,并肩看左苍狼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长街。   秋淑从庵中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见温以戎。以轩在军中,以戎如今也有十三岁了。达奚琴和温行野对他教导严格,孩子也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母子相见,难免抱头痛哭。   待收住泪,温行野说:“别哭了,这是喜事。总算是回到家了。”   秋淑抹着眼泪,点点头,她其实是个刚强的女人,温砌常年在外,以往温府,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打点。她说:“如果有时间,我想入宫,谢谢她。”   她是极明事理的,知道当初自己是非走不可。其实如果不是左苍狼,她的两个孩子恐怕早已是不在了吧?   温行野说:“这倒是可以,无论她如何决断,毕竟是有恩于我们温家。如果可以,你们多多走动总是好的。”   余秋淑摸了摸以戎的头,说:“这些日子儿媳虽然在庵中,但是一直思念亲人。外面的事,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儿媳想,也许能帮她做点什么,总也是好的。”   温行野点头,叹了一口气,终于提着鸟笼出去,借口遛鸟,秘密去到了薜成景府上。 ☆、第 96 章 拜师   第二天,左苍狼正在看书,突然小平子进来,说:“将军,今日陛下不知道怎么着,突然去了一趟薜老大人的府上。但是只带了王总管一人,去意不明。”   左苍狼嗯了一声,对他的机灵很满意,说:“做得好,小平子,有一件事要让你去做,必须机密。”   小平子赶紧表忠心:“将军请讲,但凡将军有所差遣,小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左苍狼说:“那倒没有那么严重,你手下有无可靠的人,去找一趟许琅和王楠两位将军,我要知道,如今军饷,有几分能落到实处。”   小平子有点为难,说:“实不相瞒,将军,如果要人可靠,终究还是得让其有所得利。不然的话……”   左苍狼明白,廖立平这个人,本就是无利不往的。他身边的人,约摸也差不多。她说:“目前我手上已无余钱,但是跑了这一趟之后,就有了。”   小平子想了想,咬牙说:“小的这就让人去办!”   左苍狼手书了一封书信,交给他之前想了想,又叮嘱:“此事必须非常机密,但凡有泄露,我是能够自保,你恐怕定会人头落地。但是富贵险中求,此事若成,你与我,以后再不必为银两之事费心。”   廖立平闻言,神色一肃,恭恭敬敬地接过了那封信。   廖立平是成年之后进的宫,未进宫前,身边也有一帮子狐朋狗友。如今要联络还是容易的。他听左苍狼说得严重,还是不敢大意,找了个最稳妥的人去到王楠和许琅那里,   王楠和许琅看了那封信,却是眉头都皱了起来——左苍狼要他们宫中的军饷、棉衣发放明细。   军中的军饷物资,在非战时,一向是有所克扣的。做法大抵相同,一个是留着一些没有家属需要抚衅又已经战死的兵士,不报阵亡,吃空饷。   还有兵士的钱,有良心的主帅,每个兵士每个月能领到八九成。若是遇到主帅心狠的,六七成也是有的。   至于粮食、军服就更不用说了,可能报给朝廷的是上等,发到军中的是次等。   整个军中,兵士们只有两任主帅在时,一直领全额军饷,一个是温砌,一个就是左苍狼。周信好些,兵士们也只能领九成。剩下的虽然只是一成,然而也是非常庞大的数目了。这钱不是他一个人得,朝中层层发放,每处抠一点,人人沾点油水。   这还是周信在慕容炎面前也非常受倚重,谁也要给他几分面子的缘故。   而现在,虽然周信做了太尉,但是他权不如姜散宜。袁戏、诸葛锦等在不同的驻地的兵士,最后只能得到六成银子。王楠和许琅要好些,基本能领个七八成。   剩下的钱,也不是说不给。但是什么时候给,就是件说不清的事情了。如此大司农是姜散宜的人,这笔钱大头去了哪里,当然可想而知。   左苍狼之前久在军中,这些门道,她是懂的。但是当王楠和许琅把袁戏、诸葛锦、郑褚等人的明细整理完毕,发到她手上之后,左苍狼还是吃了一惊。   温氏旧部,以袁戏麾下战斗力最强,而袁戏所领到的军饷,有时候竟被克扣四五成之多。这个数如果再低,就要激起兵变了。   而他军中的棉衣、军械多是其他军中剩下才会运往这里,缺少是常事,有些甚至根本没法穿。   左苍狼将每个营送来的明细都看了一遍,突然梁上有响动。她吃了一惊,立刻掩卷抬头,只见藏歌正从上向下,探身而望。左苍狼狂跳的心这才慢慢平复,然后也深觉自己大意——如果来的是端木伤之流,她或许根本难以察觉。   一旦慕容炎发现她私自查阅军这些,只怕又会疑心大作。   她说:“你怎么来了?”   藏歌说:“我过来看看这些东西是不是真的送到你手上,他们都很担心。”   左苍狼沉默,说:“你不离开大燕吗?”   藏歌沉默,半晌说:“离开大燕,我又往何处去呢?”   左苍狼也跟着沉默了,如今这世上,他再无一个亲人故旧。藏歌说:“留在这里,还可以偶尔去看她。”   左苍狼说:“没有别的打算吗?”藏歌不说话,左苍狼说:“反正你闲着,有空帮我传递一下消息。”   她倒是委实不客气,藏歌说:“嗯。”   再不多话。   他走之后,左苍狼将这些奏报收起来,放在衣橱之下。这些东西随时可能会引火烧身,但她必须留着。刚刚把东西收好,外面已经传报,温夫人秋淑前来求见。   左苍狼迎到殿外,当时她出家,为了彻底为左苍狼让位,是落发为尼的。如今长发未生,仍作比丘尼打扮,十分素净。左苍狼微笑,说:“以戎见到你回来,只怕高兴坏了。”   秋淑本来还不知如何开口,听她这样说,莫名轻松,说:“孩子长高了,我都快不认得了。”   两个人携手入了殿中,宫人奉了茶。左苍狼留下薇薇和可晴侍候,秋淑轻抿了一口香茗,说:“你这里,倒是素净雅致。”   左苍狼笑:“我一届武夫,没有这样的品味。都是王总管在打理。”   说完,对可晴说:“上次以轩托人带回来一副护甲,我是用不着,你且取来。”   可晴答应一声,转身去柜子里取护甲。左苍狼望定秋淑,轻轻摇了摇头。秋淑心中微惊——这个宫女面前,竟然有些话不能说吗?她何等精明的人,当下接过护指,看了一阵,也是称赞不已。   左苍狼说:“想来是因为你喜欢,他便以为我也喜欢。可是我要戴着这个,还不如拿麻绳绑了我的手。”   秋淑也是笑,说:“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左苍狼说:“本来就是你儿子的物件,送到你手里才是理所应当。不过他欠我的礼物也不能就这么算了,让他下次一并补上。”   秋淑这次是真的笑了,说:“你也是他母亲,你若开了口,他哪还敢不答应?”   两个人说说笑笑,尽是关于两个孩子和温家的闲话。有时候聊到温行野和温老夫人,一些小毛病也能说上半天。等到时候不早,秋淑便起身告辞。   她走后不久,可晴借口去领针线,离开了南清宫。秋淑要入宫,需要层层批报,慕容炎当然知道。如今王后禁足,这些事都由王允昭打理,他必须得先禀报慕容炎。   可晴悄悄从偏门进到慕容炎的御书房,慕容炎正埋头批着折子,见她进来,只是问:“温夫人离开了?”   可晴跪在地上,说:“回禀陛下,她坐了盏茶的功夫,就离开了。”   慕容炎问:“两个人可有说了什么?”   可晴说:“只是一些关于二位公子的闲话,并无其他。”   慕容炎说:“她让你在旁边侍候了?”   可晴说:“是。从温夫人进宫到离开,奴婢一直侍候在侧。”   慕容炎点点头,说:“你也辛苦了。下去吧。”   可晴又磕了一个头,这才退下。等她离开了,慕容炎才说:“从她回宫以后,总觉得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   王允昭微笑,说:“流离辗转,总是会懂事一些。”   慕容炎说:“看她如今这样乖顺,不知道为什么,竟觉得不如以前。”   王允昭微怔,说:“以前……将军岂不是常惹陛下生气?”   慕容炎说:“虽然如此,却总是更加鲜活。”   王允昭不敢搭腔了,慕容炎说:“王后近来如何?”   王允昭这才躬身道:“王后曾数次派人前来,明里暗里,总还是盼着陛下过去见一见。殿下和公主,只怕也想念陛下得紧。”   慕容炎点头,说:“晚间去看看她吧。”   王允昭躬身应是。   夜里,王允昭派人前来南清宫,说是陛下夜间不过来了。   薇薇仿佛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脸惊怒:“将军!听小安子说,陛下又往栖凤宫去了!”   左苍狼哭笑不得,说:“薇薇,栖凤宫里住着他的王后,还有他的一双儿女。他过去看看也是很平常的事。”   薇薇怒道:“可是陛下都好几日没有去过了,如今突然过去,倒显得好像我们将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左苍狼说:“你声音再大一点,就要把屋顶都掀翻了。”   薇薇一脸不可置信:“将军,你怎么可以一点都不生气?!”   左苍狼说:“好,我很生气,我就要气炸了!你出去门外守着,我看会儿书,谁也不要进来打扰了。我自己生一会儿闷气。”   薇薇听了,又有点迟疑,说:“将军,您可别真气坏了身子。”   左苍狼哭笑不得。   等到薇薇出去守着门,左苍狼终于又拿出那几卷军饷明细,仔细看了许久。   怎么揭开这件事,是个问题。以慕容炎现在的个性,如果她提出,或者任何温氏的人提出,都不是好事。揭开以后,又交给谁去查呢?   姜散宜的人定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甘孝儒倒是巴不得严查,但是如果是他自己的人,他定然也不敢得罪姜散宜。谁能不畏强权,禀公办事,又有这个能力、能得慕容炎信任?   这件事一定会查到大司农手上,这个人还得德高望重才是。否则如何服众?   她独自沉吟,栖凤宫却热闹得紧。   姜碧兰见慕容炎过来,心里当然还是高兴的。她素来无论人前人后都是盛装打扮,今日也是风情万种。慕容炎逗着宜德公主,其实若真的论姿色,姜碧兰甚阿左多矣。哪怕是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只是略显丰腴,然而舞姿依旧轻盈。   在这样的美人身边,总是更容易消磨时日。何况她辗转逢迎承欢,哪怕是心如铁石,也是要化成绕指柔情的。   姜碧兰见他似乎心情不错,也不敢再提其他,只得轻歌曼舞,使出全身解数,只求哄他开心罢了。慕容炎酒过三巡,难免与他一夜温存,醉倒在温柔乡中。   慕容炎有两日没有过来南清宫,左苍狼好不容易把军饷发放的事宜琢磨透,中午他过来之时,她倒也带着笑,陪他用了一个午膳。但是慕容炎似乎行色匆匆,很快就离开了南清宫。   左苍狼这时候才觉得有点不对,是哪里不对呢?   慕容炎回到德政殿,王允昭也看出他似乎心中有事,问:“陛下今儿个有点心不在焉,是有何事吗?”   慕容炎沉声说:“孤在栖凤宫盘桓数日,而今日,她似乎毫无所觉。王允昭,孤总觉得,她的心思,似乎不在孤身上。”   王允昭心下一沉,仍是笑着说:“将军是武人,难免心思粗犷一些。就算是心里有什么,只怕也不会表示。再说了,陛下是呆在王后宫中,她如今……无名无份,即使是心生醋意,又能说什么呢?”   慕容炎问:“当真?”   王允昭说:“陛下想想,将军若是那种捻酸吃醋的女儿态,岂不也是反常吗?”   慕容炎说:“孤只是觉得,她这样的人,偶尔见一面还行。如果长期留在身边,倒也是乏味得紧。”   王允昭笑,说:“只怕离远了,陛下又会心心念念。”   当天夜里,他仍然留宿在栖凤宫。左苍狼反复推敲,等到天亮吩咐薇薇:“去传温夫人,让她入宫见我。”   薇薇答应一声,派人了去找秋淑。秋淑毕竟是定国公的儿媳,要进宫还是容易的。下午时分便又入了宫。左苍狼与她落座,这回特意遣开了可晴,说:“当初温帅在军中,虽然极少回家,却一直念着夫人。”   提到温砌,秋淑眼角微红,笑意却是甜蜜的。她说:“我十六岁嫁给他为妻,其实真正与他相处的时日,却少得可怜。梦里长思,远甚促膝执手,如今你对陛下……想必能理解我的心情。”   左苍狼说:“陛下有数日没有到我宫里来了,昨日中午过来了一趟,但是我观他面色,似乎是我所为有不妥之处。但是我思来想去,并不觉有错漏之处。身边也没个人说话,只好找夫人过来了。”   秋淑细问了慕容炎这些日子的事,说:“将军,情爱方面,和行军打仗是不同的。若论兵法战策,我想必不懂,但是若是论及儿女情长,也许将军便不如真正熬过相思之苦的我了。”   左苍狼点头:“愿闻其详。”   秋淑说:“如果一个男人完全掌握了女人,就很容易失去新鲜感。感情若是一马平川,毫无秘密可言。只怕很快就会淡如白水,渐渐为男人所厌弃。”   左苍狼认真聆听,秋淑说:“生活总是需要一些小惊喜,女人要拿捏男人,也不能一味地顺从付出。糖要一点一点地喂,如果一直吃,就容易齁着了。夫妻之道,偶尔绊绊嘴、闹个小性子,也是情趣。”   左苍狼深以为然,秋淑微笑,说:“将军一心恋慕陛下,陛下倒还算是个长情的人。只是如今宫里只有王后与将军两个人,若是以后……”她想了想,还是说:“若是再有其他佳人,只怕到时候更是要手腕齐出,各显神通呢。”   左苍狼说:“这方面,确实是我短处。还请夫人赐教。”   秋淑笑不可抑,说:“我就知道,将军身边,想来确实是需要一个过来人。当初砌哥……也是万般的不解风情,后来慢慢的,才会写点情诗风月。”   她谈及她的爱情,那些甜蜜点滴都在眼前,纵然逝去,却从未逝去。那些微不足道、鸡毛蒜皮的小事,却是落入蚌中的沙粒,最后化为珍珠,沉在心底。   这种珍贵,只有深爱的人才会懂吧?   秋淑说:“反正,以色侍君不是件容易的事。”这四个字一出口,左苍狼就是一怔,秋淑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说:“我并不是指将军。只是天下女儿在自己夫君面前,谁不希望容色倾城呢?”   左苍狼复又笑,说:“夫人不必遮掩,这四个字虽然残酷,倒也贴切。”   秋淑见她是真不在意,才说:“我为将军梳妆吧?将军轮廓刚毅,普通宫妆,未免不太合适。何况……何况栖凤宫那位,已经是容色倾城,普通女子,也是难以比得。当然要多费点心思。”   左苍狼随她入到后殿,坐在铜镜前。秋淑放下她的头发,看了看她的发饰,微微皱眉,说:“将军首饰不多,今日我先教将军侍女为将军绾发,他日过来,为将军带些首饰、衣物。”   左苍狼点头,她倒是真的教薇薇为左苍狼为她梳头上妆。薇薇本来也是手巧的,当下就操刀上阵了。左苍狼被她扯得发根隐隐作疼,倒也忍着没出声,任由两个人边梳边笑。   这次的交谈,左苍狼是真的受了不小的震动,其实以色侍人的难度,并不比行军打仗简单。甚至可以说,要复杂得多。并不是几句甜言蜜语哄一哄就成的。   这样一来,她还真是有些佩服姜碧兰——以前总是不明白,栖凤宫只有她一个主子,她却编舞谱曲,排了不下百场歌舞。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也是无法在人前跳舞的。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为博一人心而已。   秋淑倒是真把这事放在心上,没过几天就打了一批首饰,又亲自让裁缝做了几件衣裙。左苍狼如今在宫中没有位份,衣服倒是不必太讲究礼制。   没过几天,第一批衣饰被送到南清宫里。秋淑为人细致,不仅将首饰和衣服配了套,还标注了发型。怕薇薇弄错,还画了最后成型的草图。   左苍狼看着那副画,对这些世家千金的本事,未免叹为观止,说:“温夫人真是多才多艺。”   薇薇说:“当然,温将军当年深得陛下倚重,整个大燕多少闺秀想嫁给她?最后娶了温夫人,不是没有道理的。要我说呀,将军您的美貌本来就不输栖凤宫那位,只是您……”   她长篇大论,左苍狼先前还一直嗯嗯,后来终于说:“你这吹得太过了吧……”   等到梳好妆,换上秋淑送来的宫妆,薇薇难免一脸惊叹:“秋淑夫人简直鬼斧神工!我要拜她为师!”   左苍狼说:“你不是早就拜我为师了吗?”   薇薇吐了吐舌头,转头叫了几个宫人进来看:“快看,将军这身怎么样?”   宫人哪敢说什么不好听的?当下各种恭维都来了。左苍狼站起身,后退几步,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心里已经没有了女儿的窃喜。她只是认真观察这套衣饰——薇薇将她两侧的长发挽起,在脑后编成了一个花苞。剩余的长发披散下来,直垂腰间。花苞上插着一支玉质的的流苏步摇,温润的垂珠在发间隐约滚动,细腻空灵。步摇上精美的丝带顺着长发垂落,人只要轻轻移步,那丝带便飘摇如水草。   耳边是一对羊脂玉耳环,正是发如云、玉充耳,衬得耳垂小巧而白嫩。衣衫乃是白色素裙,那广袖边缘滚着黑色的窄边,如同水纹一样,与裙裾相接。胸口用与窄边同色的丝带交叉相系,对襟滚边,将整个人的身材拉得极为高挑。其线条简洁,却极衬腰身。行走之间,衣袂如水纹。   足下是一双玳织的雀头履,俏皮中又带着清新。   传闻术业有专攻,如果单是论品味,这些大家闺秀确实足以令她汗颜。   左苍狼这般想,薇薇已经凑过来:“如果陛下看见将军这一身,定然神昏颠倒。要不奴婢中午请陛下过来吧?”   左苍狼说:“让我想想。”   她正想着对策,却不料外面又有宫人抬着一个箱子进来,说:“将军,秋淑夫人给您带了些胭脂水粉。”   左苍狼吃了一惊——这么大一箱子的……胭脂水粉?   她打开箱子,整个人都呆住,还真是一大箱子瓶瓶罐罐。然而她除了红色的胭脂以外,什么也没认出来——就连胭脂,还不知道是不是口脂!   她还没说话,旁边薇薇已经说:“我来帮将军画眉!”   然而箱子底下,又有一几页图,详细画了几套妆容。左苍狼转头,对薇薇说:“你去拜师的时候,带上我吧?” ☆、第 97 章 对弈   下午,慕容炎还是没有过来。这次是孤竹派使臣过来,同他商议太上皇供奉加倍的事。慕容渊一个人的用度,再加倍其实也有限。慕容炎为了彰显自己的孝心,一定会答应。   左苍狼坐在铜镜前,薇薇兴致勃勃地为她画眉,小平子在旁边,欲言又止。左苍狼说:“你答应他们跑这一趟,多少银子?”   小平子松了一口气,说:“回将军,二百两。”   左苍狼说:“明天给他送过来,给他三百两。”小平子顿时满脸笑容,说:“不敢相瞒将军,这些人实在是厉害角色。说出来将军恐怕还知道几分,他们一开始在燕楼干事,后来燕楼犯了事,这才出来谋生……要是小的自己去办事,这银子什么的都还好说。这些人实在是……”   左苍狼说:“我知道了,你不必担心。去吧。”   小平子下去了,左苍狼转头对薇薇说:“你有没有私房银子啊?”   薇薇立刻双手护胸:“我,我一个下人,一下子哪里能拿出二百两银子嘛。”  左苍狼说:“也是。”   薇薇又有些犹豫,说:“不过我还有十几两银子的私房钱,将军如果不嫌弃……”   左苍狼说:“我嫌弃。”薇薇气鼓鼓地说:“就不能让其他人都凑一凑吗?”   左苍狼这才正色道:“以后但凡可晴不在场,我们做的事、说的话,你什么都不能说出去。”   薇薇不明所以:“为什么?我觉得……将军回来之后,对可晴冷淡了许多。”   左苍狼说:“你不用明白,听我的话就好。”她没有解释,以薇薇的个性,若是将前因后果讲给她听,只怕以后看见可晴,是真的没什么好脸色了。只是她身上的银子,回来到现在已经花得差不多了。   王允昭虽然给南清宫派了不少用度,但这些都是记录在册的,也不会由她掌管。她又没有位分,每个月连例银都没有。要真是办起事来,还真是不方便。   她正沉吟,外面隐隐约约传来钟磬之声,左苍狼问:“宫里有什么祭典吗?”如果杨涟亭在宫里,事情倒是会好办许多。但是这件事,她始终不想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如今拜玉教可谓是远离纷争,但其实慕容炎对它的信任早已大减。只是如今在杨涟亭手里,而且一向还算是老实,一直容留而已。如今朝堂情势多变,一旦有所牵扯,后果难以预料。   薇薇说:“太史令他们在明月台瞻星揆地呢。”   左苍狼目光微亮,问:“达奚琴去了吗?”他在俞地时,便颇懂星象之术,如今到了大燕,太史令等人也常与他请教。   薇薇不明所以,问:“将军,您为什么会突然问起瑾瑜侯?”   左苍狼不问了,起身径直出了南清宫,往明月台而去。   外面正是五月天,花香融化在阳光里,空气都有一种蜜意。   左苍狼一路行往明月台,彼时太史令正在瞻星,达奚琴站在他身边,不知道跟他低声说着什么。左苍狼沿阶而上,风扬起裙摆,人仿佛要化开来。达奚琴正说着占星之术,突然目光凝住。   太史令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怔。他也是个风流之人,当下微微带笑,语带轻嘲:“大燕别的女子,以瑾瑜侯的才智地位,无不是唾手可得。唯有二人,可是万万沾不得。”   达奚琴慢慢收回目光,说:“太史令说笑了,我不过一届降臣,承蒙陛下皇恩浩荡,得一地容身。岂敢有非份之想。”   太史令也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这个女人,一向不重妆容,今天这样,不知道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达奚琴说:“这个,大人倒是不必担心。有陛下为她撑腰,她就算打什么坏主意,大约也不会将我等放在眼里。”   太史令颇有玄机地一笑,但见左苍狼走近,眼里的轻嘲却变成恭谦:“左将军,可是下官们打扰将军了?”   左苍狼说:“听说太史令大人在明月台瞻星,闲来无事,过来学习一二。冒昧之处,还请大人不要见怪。”   太史令是甘孝儒的人,当下说:“将军说笑了,将军前来,乃是我等荣幸。”   左苍狼走到台前,从上往下看,只见宫宇连绵,壮观无比。她淡淡问:“从来便听说夜观天象,瞻星揆地之术,难道不是夜间施行吗?”   太史令说:“将军有何不知,观天,乃是观的天候,并不一定是星象。不过对于此术,还是瑾瑜侯最了解,将军若是感兴趣,可以细询达奚侯爷。”   左苍狼这才缓缓走到达奚琴面前,说:“侯爷还是真是博闻广识。”   达奚琴说:“将军过奖了。”   两个人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太史令是不想跟左苍狼多说了。如果被慕容炎看了去,包不齐什么时候就人头落地,不值得。   等到他走得略远了,达奚琴终于低声说:“将军今日妆容,令人眼前一亮。”   左苍狼说:“我来这里的目的,想必也会令侯爷眼前一亮。”   达奚琴苦笑,说:“将军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本侯早已明白。”   左苍狼只好说:“实不相瞒,最近手头略紧,想向侯爷借点银子。”   达奚琴一听是这事,倒还算松了一口气,问:“多少?”   左苍狼说:“有多少借多少。”   达奚琴说:“两万。”   左苍狼点头,达奚琴自从来到大燕之后,身家都在明处,能数得出来。这个数确实已经是他能出的极限了。她说:“有劳侯爷。”   达奚琴说:“将军心腹旧友无数,怎么倒向我开起口来了?”   左苍狼说:“难道侯爷不算我的旧友吗?”   达奚琴微怔,点头说:“有理。”   左苍狼说:“侯爷不是个安于现状的人,满腹才智而花酒渡日,总归是件可惜的事。”   达奚琴心中一跳,说:“将军这话是什么意思?”   左苍狼说:“意思就是说,哪怕俞国已复国无望,但只要达奚先生还有雄心,你在我这里投入的每一两银子,都会有所回报。”   达奚琴这才转头看她,说:“将军这话,我有些听不懂。”   左苍狼说:“如果是真听不懂,我还可以解释。惟独装听不懂,是真的无法可想。”   达奚琴轻笑出声,说:“将军今日盛装而来,又对我说出这番话,就不怕我误会是哪方面的回报吗?”   两个人曾一起出征小泉山,倒还算是相熟。可以前他从来不跟她开这种玩笑,如今这般说,左苍狼立刻反唇相讥,说:“那倒不要紧。”达奚琴挑眉,左苍狼说:“就算侯爷误会,侯爷既没胆子动手,也没胆子动口,顶多也就想想罢了。”   达奚琴不说话,哪怕是在大燕颓废已久,但听见这话,还是被激起三分男儿血性。他猛地握住她的手,左苍狼没有动,两个人对视一阵,到底太史令与众属官在不远处,他松开了手。   左苍狼说:“看,我说得如何?”   达奚琴不知道她来的目的,但是他有些心乱了。当下说:“将军说的事,我记下了。如果没事,我先走了。”   左苍狼说:“不送。”说完,却未离开,只是手扶着白玉栏杆,向下而望。达奚琴竟然也没有走,凉风一吹,他慢慢冷静下来。左苍狼虽然名面上似乎不介意位分,但她跟慕容炎的往来总是不够光彩。是以方才太史令提到这事,也有两分不齿。   而他这般说,她便有点恼了。   他于是不再说话,两个人并肩而立,左苍狼说:“侯爷不是要走吗?”   达奚琴说:“我方才的话,说得不对,对不起。”不知道为什么要那么说,经历过争储、亡国、降燕等诸事之后,原以为自己早已经忍得。却不由自主,踩了她的痛处。   他一道歉,左苍狼倒不好再生气。她不说话,沉默让气氛有点尴尬,然而达奚琴没有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尴尬里面,有一点点隐秘的不舍,像是心头一点刺痒,让人觉得在她身边多站片刻也是好的。   慕容炎应付完孤竹使者,从德政殿出来,信步去了南清宫。左苍狼当然不在,他有些意外,问可晴:“人去哪里了?”   可晴本是低着头,这时候偷偷瞟他,但见他的目光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心里不由地一痛酸楚,自己到底只是一个小宫女,这样尊贵而英俊的男人,他的眼里几时才会有自己的影子呢?   她说:“回陛下,将军听说太史令在行瞻星揆地之术,去了明月台。”   慕容炎皱眉:“她几时对这些感兴趣了?”   他是觉得最近左苍狼有些乏味,想来是关在宫里久了,闷得慌了。连他都觉得平淡乏味的日子,她那样的性子,哪里过得惯?是以想着趁时候尚早,带她出去打猎骑马什么的。   正好她可以遛一下海东青,肯定高兴。   谁知道她倒好,去学习什么瞻星术了。   慕容炎想了想,反正南清宫也无事,他说:“去明月台。”   王允昭答应一声,立刻跟着他去往明月台。然而只是站在台下,他一眼就看见台上的玉栏前并肩而立的两个人,顿时心里一沉。他缓步走上玉阶,太史令及属官尽皆跪迎。   左苍狼和达奚琴自然也跪倒在地。慕容炎上来,一眼看见左苍狼的装束,更是无名火起,沉声说:“瑾瑜侯也在。”   太史令偷着乐——都跟你说了沾不得,你还偏要聊那么久。幸好我机智!   达奚琴俯首道:“回陛下,只是太史令相邀,盛情难却。何况微臣对天象易数也颇感兴趣,便前来观摩学习。”   慕容炎哼了一声,转而看向左苍狼,说:“左将军今日妆容,倒是别出心裁,不同以往。”   左苍狼说:“陛下谬赞。”   慕容炎当着诸臣子,还是不能大光其火,只有说:“太史令在此观察天象,乃关乎年程节气,无关人员都退下吧。”   左苍狼和达奚琴只得起身告退,慕容炎看了一眼太史令,太史令不由打了个寒颤。   幸而他十分顾及颜面,而且似乎有意阻断左苍狼与达奚琴同行,转身跟左苍狼一并下了明月台。左苍狼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也没有旁的话。直到一路回到南清宫,慕容炎屏退宫人,终于冷笑:“看来孤倒是打扰了你和达奚琴的好事!”   左苍狼说:“陛下数日不来南清宫,一来就发这样大的脾气。草民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令陛下这样震怒?”   慕容炎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你如今什么身份,你自己不明白吗?竟然大庭广众,和别的男人勾勾搭搭!”他一指她,“还穿成这样!”   左苍狼说:“陛下这话,我就听不懂了。只允许陛下宿在别人的床榻之上,就不允许我与旁人说一两句话?!再说了,我是何身份,我确实是不清楚。但是不管我穿成什么样,总也坏不了陛下的礼制!”   慕容炎大怒,上得前来,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左苍狼百般挣扎不脱,慕容炎伸手将那衣裙撕得粉碎。衣帛撕裂的声音响在耳边,他眼里像是点燃了一簇火,火焰越烧越烈。他将她压在书案上,想到身下这具身体曾那样近的暴露在别的男人的视线里,他就有一种想将她撕得粉碎的冲动。   他覆身而上,用力压住她,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扭曲了的欲望,恨不能捣她一个求死不能。他说:“吻我!”左苍狼不动,他说:“王允昭,立刻派人去达奚琴府上,将他碎尸万段!”   王允昭吓了一跳,达奚琴虽然是降臣,但是好歹也是功臣。如今俞地归入大燕,大半都是他的功劳。如果真的把他乱刀砍死,俞人会怎么想?   他不敢应声,左苍狼这才问:“陛下是在吃醋吗?”   慕容炎怔住,左苍狼说:“这几日,陛下在栖凤宫,与王后娘娘也是这般的恩爱缠绵吗?娘娘凤仪如珠玉在前,怪不得陛下一见到我,就要打要杀了。”   慕容炎更加用力地折腾她,只觉得无论如何也散不到掉那点心火。   最后他俯身吻住她的唇,看见她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的轮廓。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他品尝着她的舌,一点一点享受那柔软。   左苍狼双手环住他的脖子,这个人,他就像个占有欲极其强烈的孩子。他将爱物攥在手里,从此那便是他的东西。旁人若是多看了一眼,他便恨不得挖出那人的眼睛。   他不允许别人染指属于他的东西,可是如同孩子的好奇和新鲜,一旦他完全熟悉了某件东西,又会很快失去兴趣。   直到他发现这件东西竟然被别人觊觎的时候,他又会大动肝火。他的东西,哪怕是旧了、碎了,他不要了,仍然只能为他一人所有。   等他发泄完,左苍狼才说:“这次过去,只是想让太史令帮忙看个手相。”   慕容炎冷笑:“太史令?恐怕是另有其人吧?”   左苍狼不无郁闷地说:“结果到了那儿,发现好多人都在。就连瑾瑜侯也在。昔日我在军中,同他也算相熟。若是让他知道,岂不更是要嘲笑于我?于是没好意思开口。”   慕容炎问:“看个手相而已,有何不可告人之处?”   左苍狼吱吱唔唔,慕容炎不耐烦了,她终于把脖子一横,说:“想问个姻缘,行了吧?!”   慕容炎愣住,许久之后,突然笑了,说:“如此看来,这个太史令着实可恶。”   左苍狼说:“就是!本想请他来一趟南清宫,幸好没开口,否则陛下一生起气来,只怕又要将我投到牢里去了!”   慕容炎拿起她的手,仔细看她的掌纹,说:“为什么姻缘这样的事,你要去问他们?”他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他们说了又不算。”   左苍狼说:“那我还能问谁?”   慕容炎指指自己,左苍狼说:“陛下都好几日不来了,我倒是想问,哪逮去啊!”   慕容炎笑不可抑,只觉得今日的她又恢复了往日娇憨,说:“本想带你出去打猎,如今时候却晚了。明日出宫,顺便带上你的两只海东青,如何?”   左苍狼说:“为什么明日?今日就去啊。”   慕容炎犹豫,说:“晚上不能回宫了。”   左苍狼依偎在他怀里,说:“有陛下在,山林里还怕老虎吃人啊?”   慕容炎想了想,点头说:“也好,这会儿去,明天回来,也不耽搁什么。”说完,让王允昭安排出行。王允昭也不知道左苍狼怎么就把他哄好了,方才还要打要杀的。   他调了十几个高手暗中保护,慕容炎免了仪仗,轻装简行,带着左苍狼便出了宫。   他们走后不久,小平子就揣着一个木匣子进到南清宫,交给薇薇。薇薇打开一看,里面躺着大燕通兑的银票。她吓了一跳,细细一数,整好两万两。   她咂了咂舌,从中数出三百两给小平子,说:“其他的我先收着,你的赏钱,等将军回来再说。”   小平子笑着道:“薇薇姐姐说的哪里话,为将军跑腿,有没有赏钱小的也心甘情愿。”   薇薇哼了一声,知道他素来嘴甜惯了的,也不理他,当真把匣子收好。   左苍狼跟慕容炎出宫,这次换了秋淑为她安排好的另一套衣裙。款式简约中透出奢丽的宫装,头上的发饰玉钗,鬓边有一朵羽毛精编的绒花。以前出行,她是绝不会选择这样的装束的,太过麻烦,行动不便。万一有危险,谁来保护慕容炎?   而现在,她却全无所谓了。   慕容炎将她抱在怀里,她身上有一股花香,清丽自然。他在她颈间深吸了一口,说:“这几天倒是爱打扮了。”   左苍狼说:“要彩衣娱君,当然还是得有几分诚意才好了。”   慕容炎面色微沉,许久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左苍狼说:“我自然知道,我的荣辱都掌握在陛下手中。哪日若是陛下不高兴了,只怕连南清宫门往哪边开都不记得了。我自然也需要努力一些。”   慕容炎说:“你这性子!”前几日他是有意观察她反应,只因还是觉得她这次回来太温顺了一些。不是没有疑心,总觉得她在刻意讨好。见她全无一丝醋意,心中难免是有些猜疑的。   然而思来想去,又觉得会不会是宫中过于平淡沉闷?   他举棋不定,心里难免窝着火。如今见她字句针锋相对,言语间又是委屈又有些酸,心却慢慢放下了。知道她是不会给自己台阶下的,于是说:“你就是头倔驴。”   左苍狼怒道:“本来就只有王后才是凤凰,我是头驴有什么稀奇?惹急了我还能变疯狗呢!”   慕容炎大笑:“好了好了,来,让孤亲一亲小野驴……”   两个人一路同骑,说是打猎,其实猎场里的猎物都非常温顺。左苍狼如今拉弓也费力,慕容炎一路握着她的双手,与她一同拉弓,倒是亲密无比。   及至到了夜间,两个人在猎场的行辕暂住,左苍狼又让人搭了烤架,把刚猎的小鹿剥皮烤了,与慕容炎在火堆前把酒对饮。暮天席地,倒是令人心胸开阔。   左苍狼拿小刀割了鹿肉,呈给慕容炎,说:“说起来,前几日军中有将军们呈了一卷信函过来,让我转呈陛下。”   慕容炎顿时有些不悦,说:“什么信函,竟然不能呈给周信,也不能直接呈给孤,要托你之手转交?”   左苍狼说:“我也知道此乃军中机密,我无权查看,是以未曾打开。但是将军们这般想,恐怕确有难言之隐。陛下若要查看,我便转呈。若是发回,我便转发回罢了。”   慕容炎想了想,说:“既然到你之手了,孤且看看再说。只是……你是真不知内容吗?”   左苍狼说:“我已不在军中,不领薪俸了,干嘛劳这份心?陛下休想让我白干。”   慕容炎大笑,慢慢凑近她,极尽暧昧:“孤倒是愿意让你白干。”   ……   而此时,宫里,姜碧兰简直气疯了。这几天慕容炎来栖凤宫非常勤,对她也十分温柔。本以为已经复宠,却不料他倒是又跟那个贱女人打猎去了。   姜碧兰出了栖凤宫,在外面行走,突然又想起封平。这个男人,其实比起慕容炎来什么也不是。可是想想他的死状,姜碧兰还是忍不住有点难受。没有了封平,如今禁军统领之职也不知道会落在谁手里。   再要在宫里做点什么,可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个内侍快步行来,压低了声音说:“娘娘。”姜碧兰吃了一惊,问:“你是什么人?”   那内侍抬起头,说:“奴才是以前封平统领的心腹,小平子。娘娘还认得么?”   姜碧兰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发现还真是。不由问:“你来有什么事?听说你现在在南清宫侍候?”   小平子鬼鬼祟祟地说:“封统领死了,但是奴婢对娘娘的忠心是不会变的。实不相瞒,前两天,左苍狼私自调阅了各营的粮草军饷发放明细。”   姜碧兰吃了一惊:“她好大的胆子,她如今身无一官半职,竟然敢查看军营机密?!”   小平子说:“正是,奴才也知道这是死罪,特地前来回禀娘娘。如今这东西就藏在南清宫书房的暗格里。娘娘若是不放心,可以派人前去查看!”   姜碧兰心中突然一跳——对啊,她现在不在宫里,正是自己可以搜查宫苑的好时候。即使是没有,到时候也有的是办法可以搜将出来。   她作此想,但这次还算是谨慎,派人去姜府,询问姜散宜。   姜散宜想了一阵,还是觉得这个太监不靠谱。这个女人毕竟太阴险了。他不能再掉入陷井了。想了想,他回信姜碧兰,说:“陛下与她如今皆不在宫中,娘娘即使搜出把柄,陛下恐怕也会疑心真假,以及怀疑是否有人构陷。吾儿不如……”   他以笔作刀,为她安排了更周密的计划。   第二天,左苍狼跟慕容炎刚刚回宫,就见姜碧兰正在逐个搜查宫苑。慕容炎挑眉,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碧兰向他行礼,说:“回禀陛下,昨日臣妾宫中失窃了一对陛下赏的玉璧。遍寻不见。谁知道其他宫里也报出失窃。臣妾身系管理六宫之责,说不得只好逐个查看了。”   慕容炎嗯了一声,陪着左苍狼入了南清宫。不一会儿,禁军开始搜查书架暗格。左苍狼站在下方,姜碧兰陪在慕容炎身边。这时候有禁军来报:“陛下!在书房里发现一卷可疑宗卷,上面还盖着军中几位将军们的封漆,还请陛下过目。”   姜碧兰看了左苍狼一眼,略显得意。左苍狼说:“我明白了,娘娘今日摸查玉璧是假,搜我南清宫才是真吧?”   姜碧兰说:“你若清白,何惧搜宫?”   左苍狼偷瞄了一眼慕容炎,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到我手里了。看来军中的一举一动,娘娘真是清楚得很。”慕容炎的眉峰皱了起来,正在这时候,突然又有禁军来报:“陛下,在宫女薇薇的卧房发现了一个木匣。”左苍狼有些意外,禁军将木匣捧过来,打开:“内有银票两万两左右!”   左苍狼右手倏然握紧——忘记了还有这事! ☆、第 98 章 进击   两万两银票可不是小数目,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挥挥手让人将匣子拿过来。好在达奚琴还算细致,银票俱是大燕通兑。慕容炎翻了一遍,姜碧兰见左苍狼脸色,更加得意:“怪不得左将军居然私自调阅军饷用度明细,原来是收了别人的银子。”   说完这句话,她就发现左苍狼眼中连些微的紧张之色也没有了。左苍狼与她对视,说:“王后娘娘,这些军函到我这里之后,我知道事关重大,从未打开。如今封漆仍在,娘娘如何知道,里面就一定是各营军饷用度明细?如今看来,娘娘消息之灵通,竟然连陛下都难以企及了。”   姜碧兰一怔,慕容炎又示意禁军将军函俱都呈上来,见上面果然封漆还在。王允昭赶紧上前挑开,慕容炎抽出信件,果然见里面一张张一页页,全是各营的钱粮用度。   他眉头都皱了起来,姜碧兰咬唇,说:“无论如何,如今人赃俱在,你还想抵赖吗?!”   左苍狼说:“我从来没有想要抵赖,但是也请娘娘知道,我入营多年,营寨建撤乃是家常便饭之事。我若有意隐瞒,岂会留下如此把柄。只是没想到如今在大燕王宫里,竟然比边城军营更不安全。”   眼见二人又唇枪舌战,慕容炎说:“好了,这信函乃是何人所寄?”   左苍狼说:“回陛下,微臣在书案上发觉,但见火漆,不敢私拆,也不知道是何人投递。里面也没有具名吗?”   慕容炎低头,本是找寄信之人,但是看了两页,眉头都皱了起来——怎么袁戏他们营中的军晌用度,自左苍狼离任之后,竟然只发放了十之五六吗?   他神情慢慢严肃,拖欠军饷是何等严重的事,他身为君主,当然知晓。何况袁戏所率众部都是精锐,如今又是驻守要城。他当初,岂不就是撺掇许琅自边城起兵?   再者,这些银两虽然没有发放到袁戏营中,但是每个月可是从大司农那里准时支出了的。   这是何等庞大的一笔款项?到底是落入了谁的口袋?   他眉头越皱越紧,姜碧兰见他神色不对,也有些害怕。一转头,看见跪在地上的宫女薇薇脸色发白,立刻说:“你说,这些银子是从何处得来?!你一个小小宫女,如何能够私藏如此之多的银两?!”   薇薇咬紧牙,姜碧兰立刻说:“来人,给我用刑,到她招供为止!”   禁军看了一眼慕容炎,又看了一眼左苍狼,硬着头皮上前,刚要拉薇薇下去,慕容炎突然说:“大司农秦牧云何在?”   姜碧兰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大司农,眼前的事还没有解决,怎么突然问起旁的事了?   王允昭赶紧说:“奴婢立刻传他入宫。”   慕容炎嗯了一声,命禁军将军函收好,转头又看了一眼匣中银两,问:“这是怎么回事?”   左苍狼呃了一声,说:“是草民的银子。”慕容炎抬头看她,她含含糊糊地说:“前几日,闲来无事,在宫里走走。看见几个宫人慌慌张张……嗯,就堵住问了一下。谁知道原来她们盗窃宫中财物,私贩得利。”   慕容炎眉毛挑起,左苍狼说:“草民也很生气,本来是要将人交给王总管处置的,但是他们愿意献出全部身家以保性命。嗯……微臣一看,钱还不少。想想也算是替陛下追回损失,就没再跟他们计较。”   慕容炎一拍桌子:“混帐!”   左苍狼赶紧跪下:“草民有罪,但想想也不算太混帐。如今除了备置衣饰以外,其他的银子都在这里了。至于衣饰,反正也是为悦陛下之目,也算是取之于陛下,用之于陛下了吧?”   慕容炎本来正窝着火,闻言又忍不住想笑,想了想,觉得此事越发可信。开始还觉得王后搜宫,会不会是有意查找南清宫这卷密信。如今看来,宫中确有失窃,这银子倒也说得通。他说:“你……你这个人啊!”   姜碧兰一见,二人简直是在打情骂俏,她说:“陛下!”   慕容炎说:“二万两赃银充公,孤还有政事,王后先回栖凤宫。”说完,突然又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跟孤到御书房。”   左苍狼跟在他身后,姜碧兰走出不远,她轻声说:“陛下,那两万两银子……”   慕容炎喝道:“你再说!”左苍狼闭了嘴,想想还是不甘心,问:“一点也不能留?”慕容炎加快脚步,左苍狼追上去,说:“那今天御书房听政要按大司农的日薪来算银子啊!”   慕容炎一脸威慑地看她,嘴角却又不由自主地露了一点笑容。突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而行。   姜碧兰看着两个人越走越远,眼里似乎都要喷出火来。画月说:“陛下这是怎么了,一见到她,就跟中了邪似的。”   姜碧兰咬唇,说:“快找个人,把今天的事告知爹爹。”   御书房,慕容炎将私函递给左苍狼,左苍狼埋着头,一页一页细看。同样越看,面色越严肃。慕容炎观她神色,见她确实像是不知情,说:“这个秦牧云,真是越来越大胆!”   左苍狼说:“国库钱粮紧张吗?王楠、许琅营中还好,袁戏将军这里……只怕是艰难。如果陛下确有难处,拟封诏书,让兵士们共渡时艰,也不是不可以。”   慕容炎怒道:“什么共渡时艰!”一把抽出最近审批的军饷帐目:“这些银子早就出了库,孤可有拖欠兵士一毫一厘?!”   左苍狼也作了个吃惊的表情:“一个兵士一年万钱,一月也有近千钱,这一个月克扣四百钱,光袁将军帐下便是三万余人。何况其他?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慕容炎当然也算了一笔账,面上怒容更盛。以往他们挤兑温砌旧部,慕容炎不是不知道。但也没想到竟然到如此程度。而且这样大的一批银两,是谁有那么大的嘴,吞得下去?!而袁戏等人还不敢奏报?!   秦牧云有那么大的胆子吗?   这样一想,顿时心生阴云。   左苍狼说:“陛下暂且息怒,这些银子虽然数目不小,但我觉得,最危险的却不是这个。”慕容炎抬头看她,她说:“如果这些人连军饷都能克扣到如此地步,那么营中的军械、铠甲,这些才是更应该担心的。如果万一有战事,军队士气低落,军械劣不堪用,大燕岂不是危在旦夕吗?”   慕容炎眉头拧起,说:“你是说,有人竟然敢在军用器械上动手脚?”   左苍狼说:“这些事,我倒也不敢妄言。但是历来也不是没有啊。昔日我在军中,仰仗陛下恩宠,并无人敢欺瞒为难。但是其他营中,这样的事也并不少见。”   慕容炎脸色阴沉,还没说话,外面突然有人禀道:“陛下,大司农秦牧云大人求见。”   慕容炎说:“让他进来!”   秦牧云这才进到御书房,一抬头看见左苍狼也在,不由就是一愣。慕容炎将密信掷在他面前。他拾起来,看了几眼,虽然紧张,但并不慌乱,说:“陛下,这些书信乃是小人馋言,岂可轻信?朝中用钱的地方多,军中一部分军饷到得慢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微臣这就去取账目供陛下御览。今年虽无天灾,但是借粮种、耕牛的人家多,打井引水更是不小的开销。这些银子的去向,账目上无不清清楚楚。陛下一看便知。”   左苍狼以前在军中,哪能不明白这些套路?   他们本来就做了两份甚至是好几份账目,无论如何,这些账肯定是能平的。以前军中主薄为了给将士多发抚恤金,也常做空账假账。这也正是袁戏等人不敢直接向慕容炎告发的原因。   他们是武官,这些事就算是揭发了,到时候还是朝中几位大臣来查。可是有姜散宜在,查到最后不但会不了了之,还会让慕容炎觉得他们小题大作。   慕容炎吩咐内侍去取账本,左苍狼突然说:“秦大人,我记得我在军中之时,军饷每月尚能发足。如今离任之后,不过一年半,国库难道不盈反虚吗?”   秦牧云说:“将军有何不知,现在俞地并入大燕,民生耕种,真是样样都是钱。秦某管着陛下的钱袋子,也是处处为难啊。”   慕容炎说:“可是袁戏军中,都是老兵。一个月五六成军饷也确实是过于为难他。”   秦牧云赶紧磕头道:“是微臣的不是,微臣再想想办法,定然再匀一些银两过去,让袁将军那边也好过些。”   慕容炎嗯了一声,眼看此事即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左苍狼说:“秦大人是说,这笔银子是挪作他用了,是吗?”   秦牧云说:“将军,这笔银子的每一分一文,都是有账可查的啊。”   左苍狼说:“秦大人,如果这么大的一笔银子连续一年挪作他用。那么大司农司其他的银子,又有哪些是挪作他用的?再说了,既然有账目,为什么大司农司不直接将这本真实的账目呈报给陛下?而要用假的账目来鱼目混珠呢?”   秦牧云微怔,正要说话,左苍狼说:“陛下,袁将军等人,素来是不向陛下诉苦的。如今既然婉转说明此事,想来军中情况已经十分严重。如果此事就这样轻描淡定而过,只怕军中不服。”   慕容炎问:“那依你的意思呢?”   左苍狼说:“不如陛下亲派特使,前往营中一趟,详查此事。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对朝里朝外都是一个交待。”   慕容炎沉吟,秦牧云赶紧说:“将军这话严重了吧?国库空虚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事,老臣也确有无奈之处。不过袁将军的事,老臣一定会放在心上。还请陛下和将军放心。”   左苍狼说:“我只是觉得,程序还是应该走的。一来,可以还秦大人一个公道清白,二来,也可安军士将领之心。陛下以为呢?”   慕容炎想了想,最后点头:“也罢,派人去营中走一趟吧。”   秦牧云从宫里一出来,就急匆匆地去了姜散宜府中。姜散宜听说了这件事,也是大吃一惊:“她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想查这件事?你那里不是有账目吗?!”   秦牧云将宫里对答俱都说了:“相爷,下官觉得,陛下倒是没有什么大的疑心,只是这个派出的人,可一定不能出什么纰漏啊!”   姜散宜想了想,说:“这个人一定要是我们的自己人,明日朝堂之上,陛下想必会问询此事。到时候我们极力举荐郑之舟,若是不成,则让廷尉司的夏常有派人过去。谅他现在也不敢多事。”   秦牧云额上的汗还在不停地冒,说:“小的身家性命,尽系于相爷之手了。”   姜散宜倒是宽慰道:“都是一家人,何分彼此?你且安心。”   御书房,慕容炎也正在考虑派往营中查证安抚的官员。他问左苍狼:“依你所见,此人派谁合适?”   左苍狼说:“我离开朝中已久,人事不熟。陛下委任特使,我哪敢多嘴?”   慕容炎笑了一声,倒是神色凝重。朝中派系纷争,他不是不懂。他说:“你觉得夏常有如何?他是老臣,想必对军中会公正,和秦牧云,也没有私怨。”   左苍狼说:“陛下问我意见是要银子的啊。”   慕容炎一个笔头扔过去。   当天夜里,温府,定国公温行野正在后园练拳,突然一只灰色的海东青扇着翅膀飞过来。温行野赶紧接住它,取下它脖子上密封的竹筒。他左右看看,确定四下无人,把鸟放了,自己赶紧回到房间。   待展开一看,那字条却是极陌生的字体——陛下欲指派夏常有调查秦牧云贪污克扣军饷一事。夏常有此人素来明哲保身,未必有胆子实查此事。想办法力劝,倘力劝无效,则言语羞辱,务必令他无颜接此差事。   温行野想了想,秘密去了薜成景府上。薜成景当天夜里,就秘密去了一趟夏常有府上。   夏常有本来是慕容渊之时的遗臣,因审理故旧同袍有功、依附于姜散宜而得一时安全。但是心中一直有愧,尤其薜成景对他还有提拔之恩。此时见到薜成景,他本就有些羞愧,但听了薜成景的话之后,又惊惧莫名:“恩师是说,要我翻秦牧云的老底?!可是姜散宜对他素来倚重,我若是揭开他的老底,到时候姜散宜岂能饶我?!”   薜成景说:“常有!难道你还要包庇他们吗?”   夏常有说:“相爷,蝼蚁尚且偷生,我也只是想求一条活路。我如今也是上有老下有小,如果我有什么事,我夏氏满门……”   薜成景说:“常有,人在做天在看。如果只是要求你据实查证你都不敢,那么朗朗青天之下,你就让魏同耀他们在天下看着你,是如何辜负他们,卖友求荣,换来自己的富贵安稳的吗?!”   夏常有满脸通红,薜成景拂袖而去。   第二天,早朝之上,慕容炎尚未任命夏常有为特使,夏常有出列,称旧疾复发,请求休养数日。慕容炎目光慢慢阴冷,沉声说:“近日,西北军中,将领们奏称军饷存在克扣一事,孤想派个人前往军营查明此事。众爱卿可有合适人选?”   话音刚落,姜散宜向大农令使眼色,大农令立刻出列,举荐郑之舟。   慕容炎看了一眼大农令,冷笑了一声,突然说:“甘丞相。”甘孝儒一惊,赶紧出列,慕容炎说:“此事孤交予你,务必严查!”   姜散宜等人对视一眼,甘孝儒也是心下震动——这是……当真要严查秦牧云了?他忙躬身道:“是。”   退朝之后,慕容炎召甘孝儒去御书房单独议事,姜散宜等面色阴沉,急匆匆步出宫闱。郑之舟也慌了:“姐夫,陛下今天是怎么了?看今日的口风,他是真的要严查秦大人啊!”   姜散宜脸色铁青:“夏常有这个废物!今日他称病推脱,陛下必然以为是受我等威逼!陛下素来多疑,如今堂堂一个廷尉,竟然被我们吓得连圣旨都不敢接!这岂不是犯了陛下的大忌!”   秦牧云脸都白了:“相爷,如果此事落到甘孝儒手上,他还不落井下石?相爷救命啊!”   姜散宜说:“不要自乱阵脚!如今事情还没有坏到那种地步。”   一群人走后不久,甘孝儒从御书房出来,走过宫径小道,突然看见左苍狼正在园间。左苍狼正在跟宫里的花匠闲话,见他过来,盈盈一拜,说:“甘丞相,丞相一脸春风得意,看来是有好事啊。”   甘孝儒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她,她身上宫妆如层叠如堆雪,鬓边斜插一枝素银发簪。简洁中透出雍容华贵。他同样微笑,竟也行了个同僚之礼,说:“将军又何尝不是容光焕发、光彩照人呢。”   左苍狼说:“这次陛下派甘大人前往营中,只怕回来之后,甘大人就有升迁之喜了。”   甘孝儒知道她话里有话,倒也顺着话说:“将军说笑了,如今甘某一把年纪,蒙陛下器重,官已至从一品。上有国丈,哪还有什么升迁之喜。”   左苍狼只是微笑不语,甘孝儒看她神色,终于忍不住说:“将军莫非是另有玄机吗?”   左苍狼说:“难道甘相也以为,区区一个秦牧云,敢克扣袁戏四五成的军饷吗?”   甘孝儒说:“可……毕竟树大根深,伐之不易啊。”   左苍狼说:“甘大人有火种,我有东风,纵然巨木成林,何惧之有?”   甘孝儒容色微肃,她却不再说话,缓步进了御书房。甘孝儒转过身去,但见小安子也不敢拦她,恭恭敬敬地迎她入内。他不由眯起眼睛——难道时机真的到了?   书房里,王允昭见左苍狼进来,不由松了一口气。慕容炎眉宇间怒色还非常明显,夏常有称病推脱一事彻底激怒了他,他说:“这个朝中看来还真有人敢一手遮天了!一个堂堂廷尉,竟然懦弱至此!”   左苍狼走过去,假模假样为他磨墨,说:“陛下这又是生谁的气?秦牧云的事,你不是昨日就知道了吗?”   慕容炎抹了一把脸,又看了她一眼,终于忍不住说:“不会就别磨了行不行?溅我一脸!”   旁边王允昭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慕容炎瞪了他一眼,他赶紧躬身告退。   慕容炎这才把左苍狼拉进怀里,说:“孤想清楚了,你的位分,也不能一定这么拖着。孤打算拟旨,封你为贵妃。”   左苍狼抬手轻抚他的脸,他说这句话的这一刻,应该是真心的吧?可惜了,蹉跎一年,就错过了她的痴念。   她说:“我能就这样陪在陛下身边吗?”慕容炎微顿,问:“什么?”   左苍狼轻声说:“我不愿意作陛下的妃或贵妃。”慕容炎眉宇之间又有几分不悦:“今日我已经够心烦的了,你非要再惹我不快吗?”   左苍狼说:“我只是希望,以后陛下在想起我时,是想起我这个人,而不是一个妃子。”   慕容炎怔住,许久,将她揉进怀里。“阿左……”他轻声叹。   七月时分,甘孝儒在袁戏、诸葛锦、郑褚等人营中调查取证,发现大批军械、军服霉烂变质,除了周信直属部队以外,其他军中或多或少都存在克扣军饷的情况。   所有军营中,只有姜大公子姜齐所属的军队军备精良、粮饷充足。铁证如山,慕容炎震怒,随后下令严查大司农司的钱粮账目。大司农司的账目,初看之下毫无问题。但是如果每笔细查,问题便开始彰显出来。   比如民间打一口井,正常价白银2两。然而账目上每口五两,而且在并无旱灾的年头,大燕全年打井有三千多口。但是派出巡查使详查,最终只发现井八百多口。   慕容炎当即下令抄没秦府,搜出现银三十余万两,另有古玩、珠宝、奇珍无法计数。饶是如此,仍然有大批银两下落不明。朝野震动。   清单传到御书房,慕容炎怒从心起,几乎咬着牙道:“给孤严审,看看剩下的银两是落到了谁手里。”   左苍狼倒是替他捶了捶肩,说:“陛下在上,这些人早晚会解决,”正说着话,外面突然有人传报:“陛下,王后娘娘求见。”   慕容炎沉声说:“不见。”   左苍狼说:“娘娘在栖凤宫,毕竟还养育大殿下和公主,前朝之事,与她是没有什么关系的。陛下毕竟与她夫妻情深,还是见一见吧。”   慕容炎这才说:“让她进来吧。”   姜碧兰进来之后,还带着宫女彩绫。她行完礼,让彩绫把汤奉上,说:“陛下近日劳累,臣妾亲手做了翡翠荷叶羹。陛下用一点吧。”   说完,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只是向她施了下礼,就继续替慕容炎揉肩。慕容炎根本不看她,只是说:“孤知道了。王后回去吧。”   姜碧兰轻咬粉唇,又看了一眼左苍狼,慕容炎问:“王后还有话说?”   姜碧兰说:“臣妾听闻,大司农秦牧之贪污军饷一事,惹得陛下极为不快,还将他革职下了狱。”她本来是想说姜散宜也为此事痛心,不料话还没出口,慕容炎就问:“此事是王后应该干预的事吗?”   姜碧兰怔住,慕容炎说:“后宫不干政,你身为一个王后,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姜碧兰眼泛眼花,慕容炎挥挥手,说:“下去吧,没事就多陪陪泽儿和皎儿。”   姜碧兰怨毒地瞪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目光平静。等她出去了,才说:“陛下待娘娘这般冷淡,娘娘都怨上我了。”   慕容炎说:“姜家自倒向孤之后,姜散宜稳居左相之位,她独宠于后宫,其兄长姜齐、舅舅郑之舟个个身成要职。其母也是诰命封赏,荣耀加身!这样的一个家族,还有什么不满足?竟然敢在朝中行专断之事!”   左苍狼慢慢将额头贴在他肩上,说:“我若是说什么,陛下定是又觉得我干政了。便索性不说了。”   慕容炎将她挽过来,抱在怀里,说:“孤已经吩咐过王允昭,以后你的俸禄,依照贵妃制发放。你再惹事,我把你煮了!”   左苍狼亲吻他的耳垂,问:“煮了陛下吃吗?”   那时候她的腕搭在他肩头,腕上搭了一个精巧的珍珠腕扣,衬得肌肤生辉。慕容炎为那柔辉吸引,慢慢亲吻她的手,最后将她压在书案上,说:“我喜欢生的,活的。” ☆、第 99 章 绝境   甘孝儒遇到一个难题,秦牧云虽然被下了狱,但是他背下了大多数罪名。其实道理也很简单——只要姜散宜在,好歹会保住他的家人。   甘孝儒无论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没有牵扯姜散宜。甘孝儒心里暗暗心急,这次已经把姜散宜得罪死了,如果姜散宜平安无事,那他在朝中的日子恐怕就难了。   甘孝儒一边命人严加审讯,一边让人暗中查找姜家的把柄。可是姜散宜此人做事素来周密,要查到他的把柄还真是不容易。甘孝儒经过豫让桥,正逢达奚琴在河边钓鱼。   甘孝儒倒是下了轿,跟他打招呼:“瑾瑜侯真是好兴致。”   达奚琴起身,说:“早就听说这里水美鱼肥,过来一试,果然如此。”说完,从鱼篓里拿出两条肥鱼,用油纸包了递给他,“两条鲜鱼送给甘相,略表心意。”   甘孝儒哪会把两条鱼放在眼里,有心不接,却也不能落他的面子,于是过去接鱼。甘孝儒却突然说:“秦牧云的案子,听说相爷办得不太顺利。”   甘孝儒有些意外,心里轻轻一跳,却突然问:“侯爷也知道此事吗?”   达奚琴微笑,说:“秦牧云此人,当初做下此事的时候,未必没有想到过下场。他这样的人,不惧生死,唯一的顾虑,不过是自己的家人。如果甘相把这个顾虑去除了,当然障碍也就没了。”   甘孝儒一怔,达奚琴说:“他如今在狱中,对外消息不通。你若是诓他称秦家人出了什么意外,想必他也难分真假。”   甘孝儒一想,还真是有道理,他冲达奚琴一拱手,也不再多说,接过他的两条鲜鱼,径自去了。   第二天,已被收押入狱的秦家人身中剧毒,秦牧云的二儿媳、两个小孙子中毒身亡。消息传到秦牧云那里,秦牧云本来不信,但是当他看见自己孙子的尸体的时候,他目眦欲裂。甘孝儒说:“秦大人,看来你背后的靠山,并没有打算护你的意思。要不是你这间牢房看守严实,只怕你也已经陪你孙子去了。”   秦牧云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地说:“……我招。”   秦牧云招供之后,甘孝儒一边呈报慕容炎,一边顺着线索抓捕了包括郑之舟在内的好几位重臣,都是姜散宜的心腹,而且同样身居要职。   一时之间,姜散宜这棵参天大树,竟然有了动摇的迹象。   栖凤宫里,姜碧兰抱着两个孩子,听着外面的风声。彩绫说:“娘娘,天已不早,娘娘早日歇下吧。”   姜碧兰摇头,说:“你快去打听,我父亲怎么样了!大司农的事可有牵扯到他?”   彩绫安慰说:“娘娘且放宽了心吧。奴婢才刚出去过,相爷还好好的。”   姜碧兰摇头,说:“不会的,那个贱人心狠手辣,你再出去打听!再去啊!”   彩绫只好再出去,姜碧兰坐在凤座上,突然发现身边的人尾竹、绘云、封平……这些人,一个一个地都死了。一种恐惧从心里升起,慢慢延展到四肢。正在这时候,怀里的孩子突然哭了起来。   奶娘赶紧上前,先抱过宜德公主。   那个时候宜德公主已经八个月,长得胖嘟嘟的,十分可爱。姜散宜摸摸她的脸,双手慢慢握紧。奶娘见她神色不对,赶紧说:“娘娘?您先不要忧心,相爷吉人天相,而且娘娘还有大殿下和公主,不会有事的。”   姜碧兰说:“不会有事?你还看不出来吗?那个贱人是不会放过爹爹的。如果爹爹出了事,陛下本来又偏向她,我就算是有泽儿,又能如何?”   奶娘说:“可是,娘娘,如今娘娘身在宫中,心急也是于事无补啊。”   姜碧兰又看了一眼宜德公主,说:“这个贱人,她步步相逼,本宫就跟她鱼死网破!”   夜里,左苍狼突然发现自己少了一支发钗。她叫来薇薇,问:“我台上发钗哪去了?”   薇薇看了一眼,也是奇怪:“少了吗?我数数!”说完,把她的妆盒拿过来,还真是一支一支地数。左苍狼的记忆力是非常好的,她在军中,那些军函来往如麻,哪一封放在哪里,被谁动过,她必须心中有数。   薇薇数了半天,也有些惊奇:“真的少了一支!”她非常生气:“我们南清宫竟然出了贼!我去把她们都叫进来!”   左苍狼说:“慢着。”薇薇停住脚步,转身看她,她说:“不要去了。”   薇薇说:“将军,这些手脚不干净的人,如果不给以教训,以后指不定还会偷些什么呢!”   左苍狼说:“别去了。”   这天早上,左苍狼正在给两只海东青喂食,南清宫里那株桃枝,竟然真的重新生根长叶,如今已经长高了不少。她伸手拨弄了几下,薇薇说:“陛下昨儿个还派人来松土施肥呢。依我看啊,他还是对将军最有心。”   左苍狼听若未闻,只任由海东青啄食自己掌心的肉块。太阳冉冉升起,外面可晴突然进来,慌慌张张地说:“将军,将军不好了!”   左苍狼问:“什么事?”   可晴说:“听说今晨栖凤宫的奶娘带着小公主和大殿下散步,然后人就失踪了,到现在都没找着!”   左苍狼意外:“大殿下和公主也失踪了?”   可晴说:“是呢,宫里都闹翻天了!”她凑近左苍狼,又小心说:“有人私下里说,是将军养的海东青,吃了……”   话没说完,薇薇就大骂:“放屁!是谁在乱嚼舌根子!”   左苍狼沉吟不语,不多时,相隔不远的重墨宫就传来喧闹声。左苍狼带着薇薇和可晴赶过去,只见一群禁军围住了重墨宫的假山。左苍狼走过去,探头一看,只见一具女尸背朝上浮在水里。   有禁军已经下去打捞,不多时,慕容炎和姜碧兰都过来。姜碧兰一看那衣裳就惨叫起来:“是奶娘……陛下!是奶娘……”   慕容炎面如寒霜,不一会儿,女尸被打捞上来,喉间有伤口,是被人以利器穿喉而亡。慕容炎沉声问:“找到殿下和公主了吗?”   禁军用鱼网在湖里打捞,但一无所获,不久之后,有人大声道:“石缝里!石缝里发现一具婴儿尸体!”慕容炎双手握紧,姜碧兰已经哭号着奔过去。   婴儿尸体捞上来,确定是宜德公主无疑。   姜碧兰抱着宜德公主湿淋淋的尸身,哭得撕心裂肺。慕容炎站着没动,不一会儿,蓝锦荣又说:“陛下!微臣在假山后面找到大殿下,万幸大殿下的头卡在假山枯藤里,身体受石层依托,还有一口气在!”   慕容炎赶紧上前,但见八个多月的慕容泽气息已经十分微弱。不必他吩咐,已经有太医过来诊治,宫女抱着为他换去湿衣。姜碧兰哭道:“到底是谁如此狠心,杀死奶娘,连尚在襁褓中的孩子都不放过!”   她紧紧抱着已毫无声息的宜德公主,说:“陛下……臣妾为什么如此命苦!早知如此,臣妾为什么要进宫,为什么要当这个王后!为什么淹死在湖里的不是我……”   慕容炎终于还是俯身,轻轻按住她的肩,说:“把公主抱下去。”声音之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疼痛。他的女儿,终究没有等到亲口叫他一声父王。   禁军过来,准备抱过宜德公主,姜碧兰死死抱着不放:“走开!走开!让我再抱她一会。我这个作母亲的真是罪该万死,为什么她喜欢看鱼,就让奶娘带她出来看鱼……我应该把她时时抱在身边,一刻也不分开……”她披头散发,哭得撕心裂肺,似乎是再顾不得仪容。   慕容炎转过头,看向左苍狼,目似寒霜。   左苍狼迎着他的目光,突然有些可怜曾经一片丹心向明月的日日夜夜。其实这些年,他谁也不懂,谁也没有相信过。纵然再是无心,也微微红了眼眶。   她缓步走到姜碧兰面前,说:“我一直以为,王后这样出身闺阁的女子,哪怕是再如何,本性也是善良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不是。娘娘的心,早已被权势蛀空。”   姜碧兰仰起头,状如厉鬼:“你说什么?!我女儿尸骨未寒,你竟然如此冷血,说出这样的话来!”   旁边宫女画月也道:“左苍狼,陛下圣驾在前,众目睽睽之下,你竟然如此跟娘娘说话!你眼里可还有国法尊卑?”   彩绫突然说:“重墨宫离南清宫这般近,而且一直无人居住。将军难道一点响动都没有听见吗?”   另一个奶娘说:“将军向来早起,若论时候,正该是将军晨练之时,如此近的宫室有人行凶,将军真的没有发觉吗?”   左苍狼说:“你们不如直接说,如果我翻过南清宫的宫墙,到重墨宫也就是片刻的事情。于是我晨练之时看见奶娘带着大殿下和小公主观鱼,便索性心生毒计,跃过院墙,杀死奶娘抛尸湖中。连带将大殿下和小公主也扔进湖里,对吗?”   姜碧兰疯了一样冲上来,想要抓她的脸,她侧身避开,回头看向慕容炎。明知道不该多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问了一句:“陛下也这么想吗?”慕容炎,告诉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哪怕是句假话,也让我觉得,曾经一路相随不是一场笑话。   慕容炎用冷静而陌生的目光重新打量她,突然转身对蓝锦荣说:“查验奶娘身上伤口,找出利器!”   正在这时候,正在湖里撒网打捞的禁军又来报:“陛下,在湖里发现这支发簪,请陛下过目!”   慕容炎拿过发簪,用力掷到左苍狼面前。左苍狼捡起来,发现那确实是她的物件。她将双手拢入袖中,慕容炎说:“你还有何话说?!”   姜碧兰哭得死去活来:“你还我女儿!还我女儿!我的宜德……”   左苍狼说:“我请求陛下传召两个人。”   慕容炎挑眉,左苍狼将那只发簪尾端向上,按在颈间,说:“如果今日,我不能自证清白,不需要陛下发落,我自刎于此。”   慕容炎怔住,终于问:“召谁?”   左苍狼缓缓吐出两个人的名字:“赵紫恩、海蕴。”   此言一出,姜碧兰怔住,慕容炎沉声说:“这两个人,不是早就被孤杖毙了吗?”   左苍狼说:“请王总馆派人,前往这个地址,传召二人。”   不多时,赵紫恩、海蕴竟然真的入了宫。当然,他们也不是情愿的——藏歌用剑说服了他们。   两个昔日的太医令、太医丞跪在面前,慕容炎怒极反笑:“你二人还真是命大!”   两个人连连叩首,慕容炎问左苍狼:“你要让他们证明你的清白?如何证明?”   左苍狼说:“海大人?”   海蕴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子,递到慕容炎面前,说:“回陛下,当年王后娘娘被左将军撞倒而流产的事……其实……其实是娘娘事先服用了打胎的方子,以陷害左将军。”   慕容炎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什么?”   海蕴说话的时候,牙齿将舌头已经咬出了血,他道:“正是因为此事,当初娘娘秘密吩咐封统领,让禁军在行刑的时候手下留情,留了小人一条狗命。小人念着娘娘旧恩,原本也没打算说出此事。谁知道出宫之后,娘娘派来接应的人却百般追杀。原来娘娘是怕小人慌乱之中说出此事,暂时安抚小人。无奈之下,小人只好到昔日旧友处暂避。”   慕容炎看向姜碧兰,姜碧兰慌了,大声喊:“陛下,他撒谎,他撒谎!”她看了一眼左苍狼,说:“一定是她,一定是这个贱人,买通了海蕴陷害臣妾!陛下,臣妾冤枉!”   左苍狼说:“还有,今天早上,我根本没有晨练。”姜碧兰怔住,左苍狼说:“陛下赠我一株桃枝,一直养在南清宫里。本来已经生根长叶,然而昨夜又有枯萎之势。我昨夜便一直在花房,跟花匠寻找原因。直到今晨,花匠将花搬进南清宫。整个花房的人都可以作证。”   “什么?”姜碧兰软倒在地。 ☆、第 100 章 毒妇   重墨殿的假山旁边,站满了禁军和宫人,流水潺潺,却静若无声。   慕容炎走到姜碧兰面前,说:“你说你后悔入宫,当这个王后。孤也非常后悔。”他瞳孔中涌动的阴冷吓坏了她,姜碧兰委顿于地,缓缓向后蹭,慕容炎说:“像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女人,也配作王后?也配作孤的妻子?是孤为旧情障目,还以为你经历坎坷,却纯良如初。”   姜碧兰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慕容炎说:“来人,将王后带回栖凤宫,从此以后,幽闭宫室,孤不想再看见这个毒妇。”   “炎哥哥!炎哥哥!”姜碧兰死死握住他的衣角,禁军上来拖拽,她泪流满面:“你以后,再不会来看我了吧?再不会管我了吧?”   慕容炎沉声喝:“拖下去!”   姜碧兰说:“我杀死自己的亲生女儿,难道我就不心痛吗?可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贱人!”她一指左苍狼,声音越来越凄厉,“没有她的时候,我们是多么恩爱,你都忘了?可是只她一回来,你就都变了!都变了!”   慕容炎咬紧牙关,一脚将她踢开:“孤若是变了,你现在还有命在?!滚!”   禁军终于将她拖了下去,她保养得极好的长指甲,在湖边泥地上划下数道痕迹。慕容炎转过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说:“你也下去吧,孤心里乱得很。”   左苍狼倾身行礼,待要离开之时转身,看见他站在宜德公主小小的尸身之前,许久伸出手,掀开那块白布。薇薇轻声说:“陛下这次,想来是真的伤心了吧?”   左苍狼复才转身往南清宫而去,待走得远了,才说:“他那样的人,也会伤心吗?”   薇薇听她语气不对,抬头看去,却发现她目光沉静如万年深井。她说:“将军,您昨夜几时去的花房?为什么我都不知道?”   左苍狼说:“你不知道,说明宫里其他人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了,他们又怎么会动手呢?”   薇薇一脸惊诧:“将军,您早知道娘娘会干出这种事?”   左苍狼低下头,沉默。薇薇追上她,问:“您怎么会知道呢?您在栖凤宫有内应吗?”   说话间,两个人已经回到南清宫里。可晴远远跟在后面,低着头,有些诚惶诚恐。左苍狼看了她一眼,说:“不考虑跪下认错吗?”   可晴面色如纸,却还是强撑着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将军在说什么。”   左苍狼在主位坐下,看着她说:“前天夜里,我发现我丢了一支发钗。”   可晴呼吸慢慢加重,却说:“想是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宫里人多,这也是各个宫都经常发生的事。”   左苍狼说:“可是我妆盒里那么多首饰,翡翠玛瑙、项链戒指手镯,唯独不见了一支鎏金的发钗,既不值钱,又容易被查获。冒着这样的风险偷这个,不会很奇怪吗?”   可晴左手握住右手,说:“也许,这个宫女根本就不识得什么是好东西。”   左苍狼说:“在宫里侍候的人,能够进到我的内殿,这点眼力劲都没有?”可晴不说话了,左苍狼说,“我思来想去,如果偷我的东西却不是为财,那么肯定是另有用处。除了陷害,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别的花招。陷害我,无非是奸、盗、杀,盗并不能治我大罪。奸,我一般不出宫,恐怕对方也难以找到时机和人选予以构陷。再加之这支钗虽不昂贵,却胜在锋利,那么唯一的可能,就只有杀了。”   可晴慢慢低下头,左苍狼说:“杀之一事,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一定会选在人少的时候。但是晚上宫中戒备森严,也容易被巡逻的禁军发觉。所以这个时机,当然会选在人最少,也最松弛的时候。晨间与傍晚,禁军交班之时,最有可能。”   可晴终于问:“可是……你怎么知道会在今日晨间?”   左苍狼说:“我不知道。”可晴抬头看她,她说:“前天傍晚,我在跟安公公学习研磨。如果今晨不出事,傍晚我会去御膳房学做羹。”没有办法预测的事,便只有一直提防。   可晴垂下头,终于无话可说了。   薇薇大怒:“将军是说,是可晴偷了您的发钗交给王后陷害您?!”   左苍狼没说话,薇薇上去拧着可晴:“为什么啊!我们都是将军身边的人,你为什么反倒帮着王后诬陷将军啊?!”   可晴推开她,抬头看左苍狼:“对,就是我。你以为你承诺会帮我接近陛下,我就会对你唯命是从吗?你这样的人,只要你在一天,你会允许别的女人接近陛下吗?不过许给我一句空话罢了!”   左苍狼问:“王后许给你什么?等我获罪之后,就将你提拔为南清宫主位吗?”   可晴咬唇,说:“我知道她不可信,但是你也不比她可信多少。”   左苍狼说:“可是现在,王后一定以为是你我主仆二人设计反套她,她必然恨不得饮你的血、剥你的皮。而如果陛下知道此事,你的后果,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可晴说:“我知道,可是这宫里谁不想向上爬?我只是一个小宫女,如果我不为自己谋算,谁还能为我谋算不成?”   薇薇说:“可晴?!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当初我们一起跟着将军,一起过了那么多日子,那时候多快乐,你都忘了吗?!”   可晴看她一眼,说:“闭嘴!只是你自己快乐,你怎么知道我快不快乐?这宫里谁又会关心我这样一个小小的宫女快不快乐?像你这样混吃等死的蠢货,怎么会明白我的志向?”   薇薇气结,可晴说:“事到如今,我也没有别的话说了。但是左苍狼,我不后悔这么做!”说完,她一转身,闷头撞向宫柱。左苍狼似乎早有所觉,一抬头,小平子跃上来,一把将她按住。她额头只撞了一个小包,半天挣扎不开,只好大声喊:“你还想怎么样?”   左苍狼说:“我并没有说过要取你性命,你不用死。”   可晴怒问:“你想怎么折磨我?!”   左苍狼说:“折磨你?不,我不打算折磨你。”说完,站起身来,说:“宫里太闷了,我出去走走。”   她没有再看可晴,死其实并不难,这世上多的是生不如死的事。也许有一天,你终会知道,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正是你曾梦寐以求的荣耀与爱情。   因着栖凤宫的事,宫里大多数宫人都在重墨宫,南清宫外异常安静。左苍狼来到荷池边,正是千叶成碧、粉荷亭亭之时,宫里的水都是相通的,想来宜德公主的魂魄,也会随水漂流吧?   左苍狼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她,其实她与这个孩子也只见过一两次。只是当初,据赵紫恩说,她怀的也是个已经成型的女孩。她正出神,身后突然有人经过。   左苍狼转过身,就看见达奚琴快步行来。两个人乍然见面,达奚琴匆匆说:“陛下方才派人召我进宫见驾。”   左苍狼点头,达奚琴问:“你可知是何事?”慕容炎可是很少召见他的。   左苍狼说:“姜家出事了,陛下很缺人手。召见你并不奇怪。”   达奚琴皱眉:“姜家出了何事?就是因为秦牧云贪污军饷一事?”   左苍狼摇头,说:“今晨,王后娘娘杀死了宜德公主,试图嫁祸给我。”   “什么?”达奚琴后退一步,似乎怀疑自己听错:“公主死了?”左苍狼点头,他说:“可……公主是她的亲骨肉啊!”   左苍狼突然埋下头,将额头抵在他肩上,说:“其实,我当初有想过,她会用什么嫁祸给我。如果我再想一想,也许我可以救宜德的命。”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涌出了眼眶,“可是我没有。”   达奚琴整个人都僵住,许久,他伸出手,轻拍她的肩,说:“这不是你的错。”   左苍狼摇头:“别说话,别说话。”   这权势角逐、明争暗斗,将人的心啊,一步一步,熬成了妖魔。   倚靠的时刻非常短暂,荷花池毕竟不是什么僻静的地方。左苍狼很快挺直了腰身,说:“他既然传召,你便早些过去吧。这次秦牧云入狱,大司农一直空悬,但陛下说不定更愿意将给事中之职委任于你。倘若果真如此,尽量推脱,最好能担任大司农属官太仓。你有爵位在身,即使任属官,也比其他官员高出一等。大司农司会在你掌握之中。陛下一时半刻,找不到顶替大司农的人,大司农司,便如同在你之手。”纵然眼眶微红,她声音已然恢复如常。   达奚琴点点头,肩上衣料贴着皮肉,泪痕未干。他慢慢向前走,但见那个人重又靠在荷花池的玉栏前,风掀花叶,逐浪而来,暗香满怀。可惜风卷浪涌,君子与佳人离隔山海。   各自无奈,谁也不能带谁离开。 ☆、第 101 章 原形   第二天,慕容炎任命薜成景之子薜东亭为禁军统领,公开抓捕秦牧云一案的涉案大臣。仿佛当年旧臣被牵累的历史重演,晋阳城即使是夜里也是灯火高举。给事中、大农令、太仆等,但凡有所牵连之人,全部被下狱。   姜府,姜散宜已经知道出了大事,正在叮嘱家丁偷偷入宫见王后娘娘,突然一个人从外面进来。他身着禁军统领的铠甲,姜散宜过了许久,才认出此人是谁:“薜东亭!”‘   薜东亭说:“姜大人,想不到您也有今天。”   姜散宜的心沉下去,陛下竟然直接派禁军前来拿人?难道是宫里兰儿出了事吗?不可能啊,就算出了事,怎么全无一人前来姜府通知?他说:“你这是什么意思?竟然带人包围我丞相府!”   薜东亭说:“丞相府?马上就不是了。”   姜散宜说:“胡说!就算不提老夫官职,至少老夫还是国丈。你竟敢如此无礼?”   薜东亭这才请出圣旨:“姜大人,接旨吧。”   姜散宜盯着那道圣旨看了一阵,咬咬牙,撩衣跪倒。薜东亭宣读圣旨,称大司农司、将作监等贪污军饷,私自向军中运送劣等军备,左丞相姜散宜,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御下不严,以至于朝纲不振、歪风不止,现将姜散宜革去丞相一职,责令其闭门思过,不得有违。   当天夜里,晋阳城有人庆幸有人愁。   温府,定国公生辰,左苍狼倒是回了温府。温行野发帖子去请的人并不多,但是来的人却不少。秋淑能干,有条不紊地安排了宴席。左苍狼虽无官职,却坐在温行野身边。   如今慕容炎经常夜宿南清宫,已经挑明了他跟左苍狼的关系。朝中众臣只偷眼打量温行野,但见他对左苍狼一如往昔,自然有人暗讽有人疑惑。   但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明面上气氛融洽。来客都献上了贺礼,花样百出却无疑都费了心思。   温行野喝了两杯酒,红光满面,从慕容渊逃离晋阳之后,大燕风风雨雨,多少豪杰智者在朝堂江山之间摔得家破人亡、粉身碎骨。温府虽然也历经劫难,但总算府中还有笙歌曼舞。   他看了一眼左苍狼,说:“咱爷俩也喝一杯吧?”   左苍狼欣然应允,倒了少半杯。温行野瞪了她一眼,说:“不是说敬老吗?你就这样敬老?!”   左苍狼苦笑:“我现在不比当初了,若是饮酒过度,怕是要出丑的。”   温行野沉默,问:“好久不拉弓了吧?”   左苍狼很警觉:“休想我把九龙舌传给你孙子啊,那是陛下赐给我的!”   温行野心中那点惆怅化灰,怒道:“我去你的!”   两个人有来有往,旁边有人悄声道:“谁说温老爷子极重门风,这不很有肚量吗?”   旁边好友听了,忙连连摇头,示意他担心祸从口出。想了想,却终于忍不住自己八卦了一句:“没见整个温府都还得靠着她吗?”   旁边另一个人也轻声说:“这年头,骨气尊严算什么,靠它能活命?”   说完,三人皆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复又大声说些闲话。   达奚琴也坐在席间,只是他虽然是侯爷,然则毕竟在这晋阳城,有的是身份高贵之人。他的座次与左苍狼隔着数人。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也没有多余的交流。   左苍狼饮了一半,果然便有些不胜酒力,跟温行野打了个招呼,便辞席而去。未几,达奚琴也出来。   没过多久,温行野也以醒酒之名暂时离席。但有歌姬跳舞助兴、温老夫人作陪,诸臣也不觉冷清。   温府内室,温行野、薜东亭、达奚琴和左苍狼围着小圆桌落座,薜东亭说:“看样子,薜家是真的倒了。这老贼也有今天,真是令人快意。”   达奚琴说:“陛下虽然准我呆在大司农司任太仓令,但是我观其神色,他并不十分放心。”   温行野说:“薜丞相虽然年势已高,但是毕竟精神尚可。如今左相之位空缺,不知是否能够……”他看了一眼左苍狼,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几个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左苍狼,左苍狼说:“姜散宜虽然被革职,但是其子还在俞州任刺史。甚至他也只是被责令闭门思过,连家产都没有抄没。其夫人还有诰命。而姜碧兰犯下如此大错,他没有当场杀她我已是意外,如今竟然连王位也没有废除。真是让人不解。”   温行野说:“他起兵夺位,便是以深情之名。或许对王后确有几分旧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左苍狼不说话,达奚琴终于问:“你对目前的局面,还不满意吗?”   左苍狼看向他,说:“只是觉得奇怪。”又想了想,说:“如今东亭任禁军统领,薜老大人任丞相之事不是不可能。但是以陛下的性格,如果薜老大人任丞相,只怕他会设其他职位,对丞相权职予以分散限制了。”   薜东亭倒是站起身来,一抱拳,说:“左将军,您走之后,家父每每提及,总是心怀愧疚。当初您相救薜府,我们总以为您是为拢络人心之故。如今想来,却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东亭代父陪罪,还请将军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说完就要下跪,左苍狼赶紧扶住他,说:“丞相本就是国之贤柱,东亭兄何必客气。”   论年龄,薜东亭长左苍狼多矣。但因温行野与薜成景是平辈论交,她叫他一声兄长倒是合理。   达奚琴站在旁边,终于说:“时候已不早,还是不要久聚,以免惹人闲话。”   温行野也说:“瑾瑜侯说得是,如今姜府虽然开始动摇,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怕大家还要齐心协力。”   左苍狼对达奚琴说:“如今先生身在大司农司,袁戏将军等人的军饷、军备一事,还请先生费心。”   达奚琴说:“自然。”   左苍狼这时候转向温行野,说:“如今我出入宫闱不便,你若有空,替我发书袁戏等人,他们的军饷,我要抽一成。以后每个营中将实发九成银两。”   温行野哭笑不得,说:“你这倒是雁过拔毛了。”   左苍狼说:“天冷了,总需要一点毛御寒,挨过严冬。”所有人都沉默了,左苍狼这才看向达奚琴,说:“以前先生顾忌身份,从不结交朝臣。如今身在朝中了,想必用钱的地方一定极多。这一成银子,先生分作三份,我三,先生五,剩下两成给东亭。薜家上次家产被抄没,东亭手头想必也紧。禁军副统领蓝锦荣任职已久,他若两手空空,只怕不好立威。营中的兄弟们不容易,剩下的九成,我希望是送到袁将军手上的数目。”   薜东亭呆住,达奚琴沉默,许久,二人深施一礼,郑重说:“谢将军关怀。”   薜东亭以前没有跟左苍狼共事过,但这时候,他似乎真正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在军中会受万人拥戴,此人心思之细腻,无论她是有意拢络还是诚心关切,都让人动容。   事情商量妥当,诸人当然就要回席了。温行野先走,薜东亭随后,达奚琴跟左苍狼共同步出房间。   此时正是皓月当空,达奚琴说:“这几天闲来无事,我看到一本野史,记载了你的一些趣事。”   左苍狼与他并肩而行,经过湖边的时候,清风徐来。她说:“先生如今身居要职,居然有闲来无事的时候,看来还是不够尽心。”   达奚琴说:“你已经远走高飞,为什么要回来?”   左苍狼说:“我本来就是名利旋涡中的人,不过欲擒故纵罢了,岂会轻意离开?”   达奚琴抓住她的手臂,说:“在我面前,仍然不能以诚相待吗?”   左苍狼缓缓拨开他的手,说:“先生品格,我也是素来景仰。不然也不会将以轩、以戎相托。”   达奚琴说:“能免了这些无谓的寒喧吗?”左苍狼沉默,他说:“其实我真希望,有一天你跟我说话,能够没有这些官样文章。我真想知道,在这层壳子下面的你,是什么样子。”   左苍狼抬起头,他眼里消融着万里月光,金光闪烁,令人迷惑。她说:“我也想知道。”   可惜从当年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就再不知道自己本来的样子。这浮生千重变,每一重都雕刻了一个自己,谁是真我?   两个人都沉默,不多时,外面突然有人声传来:“竟是赴宴,她却不在席中,真是奇怪。”   左苍狼和达奚琴皆是闻声变色——慕容炎?他怎么会突然到了温府?   达奚琴说:“我先避开!”   左苍狼说:“如今就只有你我不在席中,你即使避开,他就不会疑心了么?”   达奚琴也是心急,慕容炎的性格,他多少知道几分。左苍狼正在沉吟,突然身后有人疾步过来,拉着她离开湖边。左苍狼定睛一看,见是秋淑,不由松了一口气。   秋淑拉她进到自己房中,刚走不远,慕容炎就经过湖边,达奚琴上前行礼。他只是微微点头,目带探究之色。好在未行多远,便听竹园传来女子嬉笑之声。慕容炎停住脚步,听里面秋淑说:“上次将军托我定做的那批首饰,可还满意?”   左苍狼说:“不太满意。”   秋淑语带讶色:“可是哪里不好?”   左苍狼说:“我穿着夫人做的衣服,戴着夫人定的首饰,可陛下还是没收了我的两万两银子,这岂不是不好?”   慕容炎本来见她跟达奚琴皆不在席中,心中已是疑心大作。此事听见这话,却不由弯了嘴角。里面秋淑似乎也有些哭笑不得,说:“那银子若是来路不正,陛下总也不能徇私。这个口脂颜色如何?”   左苍狼说:“是否太艳了?”秋淑说:“倒也衬得将军肤色白净一些。这个淡一点,擦了试试这个。”   眼见两个人说的都是一些女儿私话,温行野刚要通报,慕容炎摇了摇头,眼中怒色算是消了。他随温行野回到席中,说:“今日定国公生辰,孤本是打算早到的,无奈琐事缠事,耽搁了功夫。”   温行野赶紧说:“陛下折煞老臣了,本是贱辰,没想到陛下大驾光临,小老儿真是受宠若惊。”   慕容炎见他谦恭,难免口气便温和了一些,说:“温帅去逝之后,孤怜惜温府将门失柱,才让阿左与温帅灵位拜堂,为温府支撑门楣。如今温帅长子已然成人,阿左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朝臣俱都沉默,谁都明白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慕容炎扫视群臣,说:“阿左自幼跟在孤身边,初为侍卫,后为家臣,素来乖觉,深得朕心。如今宫里琐事不断,孤想取回昔日解语之花,不知定国公能否成全?”   温行野面色微僵,所有人都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勉强露了一个笑,说:“陛下有令,微臣自当遵旨。温家上下,感念陛下恩德……也……也感念左将军恩情。”   慕容炎点头,说:“爱卿此言,孤心甚慰。今日爱卿寿辰,孤虽来迟,但愿不至扫诸位之兴。且饮此杯。”   诸臣皆举杯,与他一同饮尽杯中酒。   左苍狼从秋淑房里出来,再回到席间时,看见慕容炎。她作意外状,慕容炎却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左苍狼扫视左右,见群臣皆视而不见的模样,心里已经有两分明白。   她坐到慕容炎旁边,侧过身几乎贴在他耳边,说:“这么晚了,陛下怎么来了?”   慕容炎很享受这种亲密,说:“忙完了过来看看,你前来赴宴,居然不在席中。一点礼貌不懂。”   左苍狼说:“现在喝不了多少酒,我怕醉了没人送我回宫。”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所以孤来接你回宫。”   两个人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声说话,哪怕是外人,也能看出其亲密。   第二天,一个谣言悄无声息地开始流传。都说慕容炎封闭栖凤宫,是有意废后了。但宗正、太常等一些极重礼制大臣还是觉得不妥,再怎么说,毕竟左苍狼也曾是温砌遗孀。为王后,总是太失体面。   慕容炎刚一上早朝,小平子就进来,说:“将军,现在朝里朝外,都在暗传,说陛下有意立您为后。”   左苍狼皱眉,说:“姜散宜的计谋吧?”小平子说:“奴才也以为,这样的传言,只怕反倒会让陛下觉得是您有意图谋后位。”   左苍狼还没说话,薇薇说:“陛下现今如此宠爱我们将军,我们将军是什么人他会不知道吗?将军才不会图什么后位呢!”   左苍狼看着她,苦笑,说:“我是什么人,他确实不知道。”   时近中午,左苍狼跟慕容炎正在用午膳,有人来报:“陛下,大殿下一直高烧不退,您看……”   慕容炎怒道:“宫里没有太医吗?”   宫人赶紧说:“太医已经在侍候了,只是……只是说症状十分凶险。”   慕容炎想了想,还是说:“你先吃饭,我过去看看。”   左苍狼点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难免狐疑。他对姜碧兰,似乎是太好了。只要慕容泽还在,姜碧兰早晚还是会复宠。只是她太心急,此时慕容炎还在气头上,就算是去了,只怕也不过是相看相厌。   她挟了菜,许久没送到嘴里,小平子就迎上来,轻声说:“将军,小的今天去栖凤宫探了一下风声。栖凤宫虽然被封闭幽禁,但是宫人都是旧人,而且王总管每每过去照应,日常供奉一应不缺。似乎是怕有人蓄意为难里面那位一样。”   左苍狼眉头紧皱,说:“陛下对她的感情,终究还是太深。”   小平子倒是宽慰:“将军也不必泄气,将军回宫至今,不过几个月。她一个正宫娘娘已经落魄至此,将军雄才大略,何愁没有以后。”   “雄才大略?”左苍狼自嘲,转而又说,“南清宫的人都要收敛一些,遇到栖凤宫的人也不许为难欺凌。”   小平子应了一声是,说:“将军放心,咱们的人奴才都好好管教着。”   而此时,栖凤宫里,姜碧兰正抱着慕容泽摇晃着哄他睡觉。慕容炎进去,她赶紧跪在地上,慕容炎看了眼孩子,问太医:“大殿下情况如何?”   太医俯首道:“回陛下,大殿下许是上次着了寒,一直身子不好。但微臣们已经想到了法子替他调养,陛下放心。”   慕容炎说:“把殿下带下去,你们也都出去。”   姜碧兰跪在地上,哀哀地看她。等周围的人都下去了,她才哀声道:“炎哥哥,我错了,原谅我炎哥哥!”   慕容炎慢慢凑近她,突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姜碧兰顿时懵了,嘴角一线血流下来,她用手一摸,整个人都还没回过神来。慕容炎一脚踹过去,她在地上滚了一滚,钗环俱散。   在阳光难及的阴影里,那个人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她顿时有些怕了,慢慢向后退。慕容炎说:“原谅你?姜碧兰,如果不是杀你有损孤清誉,你以为你还有命在?”   姜碧兰摸着脸,细嫩的脸颊,红痕已经肿起。她说:“炎哥哥……”那个人,突然如此陌生。   慕容炎突然两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用力撞在墙上。姜碧兰的惨叫短促,因为慕容炎捂住她的嘴,他的眼神冰冷而血腥:“贱人!”随即又是一脚,将她踹得弯下脚去。   姜碧兰满嘴都是血,脑后也浸出血下,顺着头发往下淌。她眼里的恐惧止住了眼泪,只是说:“炎哥哥!难道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吗?从来没有过吗?”   慕容炎说:“爱?在孤最落魄的时候,你们姜家是如何对待孤的?这么多年,孤以德报怨,几乎给了你们姜家一切。但是你有珍惜过吗?你们姜家如何回报予孤?”   他抓住姜碧兰的衣襟,将她拖起来,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姜散宜当孤是傻子,可以随意欺瞒戏弄!而你杀了孤的女儿!你们眼中可还有孤这个君主?”   姜碧兰浑身发抖,如同一只落水的雀鸟:“不,你不是炎哥哥,你别过来!别过来!”   慕容炎慢慢走到她面前,手慢慢伸到她胸口,说:“如果不是还需要你粉饰孤的深情,孤真想就这么掏出你的心肝,看看是什么颜色。”   姜碧兰眼泪如水洗,说:“你当年为我起兵,后来立我为后,就是为了向大燕所有人标榜你的深情吗?”   慕容炎凑近她,轻声问:“不然你以为呢?”   姜碧兰泣不成声:“我六岁就与你订亲了,难道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一点点都没有过吗?”   慕容炎说:“爱你?你以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所有的男人就应该神昏颠倒、跪倒在你裙下,拜你叩你?女人若是熄了灯,长了一张什么样的脸,有何区别?你这样的女人,唯一的优点就是愚蠢。一个女人若愚蠢,就应该善良,起码还能博一个天真无邪。可是你,不仅蠢,更是恶毒至极!你觉得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我一丝一毫的爱?”   姜碧兰捂着嘴,忍着哭声,眼泪流过手背,身上的痛让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她说:“可是我真的爱你,我真的爱你……”   慕容炎目光冰冷,说:“一个男人如何足够优秀,但凡勾勾手指,天下女人哪个会不爱他?你的爱算什么?”   姜碧兰如同看见了现形的恶魔,她慢慢退到墙角。慕容炎说:“慕容泽暂时养在你这里,但是从今天开始,你要明白你的地位。在这大燕王宫之中,孤留存你,只是因为需要一个摆设。如同一副画、一首诗,除了表明主人的品味以外,一无是处。你大可再让慕容泽生病,你若不愿养他,这宫里有的是人愿意养他。”   姜碧兰连连摇头,泪如泉涌,慕容炎说:“如果你不小心让他死了,也有的是女人可以为孤生儿育女。”   姜碧兰头上的血流下来,淌过粉颊,显得十分可怖。眼泪冲刷了血痕,更加面如罗刹。慕容炎不再看她,转身出了栖凤宫。   等他走远了,画月等人方才进来,看见姜碧兰,顿时大吃一惊:“娘娘!娘娘您这是怎么了?”   姜碧兰捂着头上的伤口,这时候才感觉出来痛,彻心彻肺地痛。听到画月尖声惊叫,她吃力地张口,说:“不要叫。”画月一下子哭出来:“娘娘,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姜碧兰双手捂住脸,说:“我……我只是不小心摔在地上。”   话没说完,突然忍不住放声大哭。哭声刚冲出喉咙,她又紧紧捂住嘴,于是整个人没有声音,只是眼泪一直流一直流。 ☆、第 102 章 疏远   南清宫,左苍狼刚刚吃完午饭,外面就有人通传陛下驾到。左苍狼有点意外,原以为他即使是对姜碧兰还没有消气,总应该多陪一会儿慕容泽。想不到他这么快就离开了栖凤宫。   她正要跪下,慕容炎进来,左苍狼一眼看见王允昭的神情有一点不对。像是慕容炎刚刚发过火的样子。但是他意识到左苍狼的目光,立刻收起了这一点点不安,反而向她宽慰地笑笑。   左苍狼也没多想,等慕容炎坐下,才说:“陛下中午也没吃多少东西,要不再用一碗羹吧?”   慕容炎没有回答,转头对王允昭说:“孤在南清宫午睡。”王允昭赶紧道:“是。”转头领着宫人退了下去。   慕容炎这才将左苍狼拉到怀里,左苍狼皱了皱眉,她对血腥气很敏感,总觉得慕容炎身上有一种极淡的味道。她命可晴端来热水,自己服侍慕容炎擦脸净手。   慕容炎的手伸进水里,指甲里确实有轻微的血迹。   左苍狼心中疑惑,但是没有问。慕容炎躺到榻上,外面虽然正是八月酷暑,殿中倒还凉爽。左苍狼躺到他身边,慕容炎突然侧身搂住她,然后覆身上来,吻如疾风骤雨。   左苍狼身体微僵,说:“陛下看过大殿下了?”   慕容炎没有回答,只是以唇封住她的嘴,右手撕开她的衣服,动作粗暴无比。左苍狼看见他眼中,一种怪异的辉光。她慢慢抬起手,触摸他的脸。那指腹不算特别光滑,慕容炎动作微顿,慢慢便温柔了一些,刚要说话,左苍狼将他的头按下来,继续同他吻到一处。然后一个翻滚,反将他压到身下。   她很少主动,慕容炎仰躺在床上,方才眼中的阴郁之色慢慢消去,带了点兴味地打量她。她尝试一点点地抚摸亲吻,他压抑不住,嘶声说:“来。”   左苍狼慢慢亲吻他的鼻尖,他眼中清醒不在,慢慢地堕入欲海。   王允昭守在殿外,听里面动静特别大,只得让宫人再离远一些。薇薇捂着嘴,脸色通红却一个劲地偷乐。王允昭瞪了她一眼,旁边可晴也脸色微红,然而面色却阴晴不定。   王允昭扫了二人一眼,暗叹了一声女儿心思真是莫测。正尴尬间,外面有内侍小跑进来。在他耳边偷偷说话。薇薇耳朵尖,却也只隐隐约约听见“抚荷殿”三个字。后面的实在压得在认错,没听清。   王允昭却是神色一肃穆,低声让派了太医过去。   等内侍走了,薇薇才说:“王总管,抚荷殿那位陛下一直也没有封妃,也不许她出来走动……”   话没说完,王允昭就说:“陛下的事也是你个小丫头片子能问的?”   他素来为人和善,薇薇又是左苍狼跟前的人儿,也不太怕他。就嘟囔着说:“可是就算我不问,将军也会觉得奇怪嘛。”   王允昭这才说:“陛下自有打算,你就别多问了。有空劝着点将军,让她也别多心。”   薇薇嗯了一声,见他确实没有再提的意思,便也不问了。   此时,宫中还算平静。然而姜府已经炸开了锅。姜夫人郑氏哭道:“老爷,之舟还在狱中,您快想想办法啊!”   姜散宜面色铁青:“你还有脸哭!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女儿,简直蠢得无可救药!她居然杀了宜德公主去嫁祸左苍狼!左苍狼心思诡诈无比,能上这种当?今上心思难测,唯独对公主是真的宠爱。而她,自断臂膀,反倒让左苍狼得了便宜去!”   郑氏以泪洗面:“可是老爷,如果不是她,焉有我们姜府今日啊?”   姜散宜叹了口气,说:“夫人也不要过于焦心,如今陛下虽然革了我的职,但总算并没有起杀心。我们还有机会。”   郑氏说:“说起来,陛下也并没有废除兰儿的后位,过几天气消了,会不会……”   姜散宜说:“夫人糊涂,兰儿怕是废了,纵然后位在身,但恩宠……只怕是与她无关了。”   郑氏吃了一惊,说:“可是兰儿现在还如此年轻,日后还有得是机会!老爷可不能不管她呀!”   姜散宜说:“让碧瑶过来吧。”   姜碧瑶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平常女儿若是到了这样的年纪,早就应该出嫁了。但是她一直待字闺中。任凭媒人踏破了门槛,姜散宜就是称爱女心切,想要多留几日。   他当然有自己的打算,那时候他身为左相,女儿乃宫中独宠的王后,又已育有皇长子。朝中重臣无不仰他鼻息,他不需要将女儿嫁出去与谁家联这个姻。   如今,这个女儿总算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   等到了十月入秋,秦牧云一案终于审结。涉案官员大大小小达百余人之多。慕容炎下令,重新任薜成景为左丞相,达奚琴任大司农。这点他比左苍狼想象得高明——他也知道如果只是任达奚琴为太仓令,其实整个大司农司还是会受他掌控,不如直接施个大恩。   但同时,他却也任用了一个昔日容太后的表弟乐羊洵为尚书令,分走了左丞相和大司农的一部分职权。   而对于姜散宜,他并未追究他贪污之事,只是以渎职为由,将他降三级,贬为大尚书,主管官员选拔、调动之事。圣旨下来,姜散宜也是大松了一口气。   此时朝中,格局又有明显变动。姜散宜虽然是三品的大尚书,但是手中职权还是不小,甚至说,任何人想要在朝中安插自己的人,都受他监管。但毕竟官位实力,都已经是大不如前了。甘孝儒的人这次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是他之前一直受姜散宜打压,手下的官员一向是太常、太祝这种负责祭祀、瞻星的礼官居多。手中权柄不算重。   薜成景重回左相之位,因着之前的起落,他更是步步小心谨慎,对于朝政也格外勤勉。姜散宜当然更不敢大意,吩咐内外收敛,一时之间,还算得上兢兢业业。   军中,袁戏等人可以得到九成军饷,上上下下可以说是感恩戴德的,一时之间,哪怕人心各异,朝局却十分平稳。   十月秋收之季,慕容炎在承天阁祭祖。以往主持这种祭祀大典的,都是雪盏大师。但如今法常寺已经不在,当然便是拜玉教的圣女前来主持此类事宜。   以往拜玉教主持祭典,都是当天才来,事毕就离开。而这次祭祀,早三天杨涟亭跟阿绯就过来。阿绯一路悻悻:“我就知道,你心里有鬼,莫不是还想着你的意中人?哼!”   说了半天,见杨涟亭没反应。她不由又转回头去看他:“你怎么啦?”   杨涟亭沉默许久,说:“非颜出事之后,她一直没有联系我。甚至连非颜葬在哪里,也是我自己打听得来。”阿绯见他情绪低落,不由也放柔了声音,安慰道:“你是怕她怨你,不肯听你解释吗?”   杨涟亭说:“我……”   阿绯依进他怀里,说:“可是涟亭,你已经尽力了不是吗?”杨涟亭说:“我没有尽力。”如果当时,集拜玉教之力,未必不能营救出冷非颜。   但是拜玉教的黑蛊,只要一出手,是再也无法抵赖的。他虽然连夜赶到晋阳城,但是却一直不敢出手——如果一旦出手,一定会搭上整个拜玉教。他又是不是能够眼睁睁地看着阿绯的族人,步入这条死路?   他低下头,许久,说:“我无颜见她们。”   阿绯将他拥在怀里,问:“涟亭,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我真的很感动,当天夜里你选择了拜玉教。如果,那天被围的是左苍狼,你会怎么选择?”   杨涟亭沉默,许久说:“我……”   阿绯说:“你会救她,对吗?”   杨涟亭说:“嗯。”阿绯跳将起来,一拳打在他身上,打完之后,又悻悻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吗!”   杨涟亭握住她的皓腕,慢慢把她带入怀中。阿绯将脸贴在他颈间,又捶了他两拳,最后慢慢拥住了他。   御书房里,慕容炎问王允昭:“听说杨涟亭他们已经入晋阳城了?”   王允昭赶紧道:“正是,杨教主已经向宫里送了拜帖。”慕容炎说:“没有见阿左吗?”   王允昭说:“也递了帖子,但是将军说身在宫中,出入不便,便让宫女回绝了。”   慕容炎点头,问:“私下也没有相见?”   王允昭赶紧说:“没有,将军近几日一直在宫里,没有见过外人。”   慕容炎说:“他们可有些日子没见了,怎么反倒这样避着?”   王允昭猜不透他话中的意思,不敢搭言。慕容炎站起身,说:“他也难得回来一趟,就让他在陶然亭侯驾吧。”   王允昭答应一声,慕容炎说:“让阿左也过去。”   杨涟亭向慕容炎处递了一次帖子,然而向南清宫递了三次,都被左苍狼回绝。如今接到慕容炎传召,他赶紧入了宫。陶然亭,杨涟亭与阿绯一起见驾。   慕容炎在亭中正坐,左苍狼陪坐在侧。杨涟亭一见她,不由就是一怔。她锦衣如雪,妆容看似随意,其实十分精巧。其衣着妆扮,无一再似从前。只有腰身仍然笔直,行止有风,仍能看出昔日风采。   慕容炎赐他和阿绯在下首坐下,说:“涟亭与阿左素来熟识,孤知道你入宫不便,这次传召,倒未有正事。只当家宴,便也罢了,不必拘谨。”   杨涟亭应了一声是,和阿绯一起落座。阿绯看了一眼左苍狼,她面前的杯盏,其样式颜色俱与慕容炎的乃是一对。如若礼制,俨然是王后所用之物。她吃了一惊,又悄悄看了一眼杨涟亭——看这架式,哪里是将军,这明显是宠妃啊。   宫人开始传菜,左苍狼起身,为慕容炎斟酒布菜。慕容炎问了些拜玉教的事,反倒是她并没有什么话。杨涟亭也不方便开口提冷非颜的事。一场宴席下来,两个人竟是一句话也没说上。   待宴罢,慕容炎说:“好了,孤还有事,先走了。你们是旧识,有旧情可述的,若是天晚了,便宿在宫中吧。”   说完起身欲走,左苍狼站起身来,正准备相送,冷不丁跪下的时候一个踉跄。杨涟亭刚刚伸出手,慕容炎已经将她扶住:“怎么了?”   左苍狼说:“我头晕。”慕容炎几乎将她半抱在怀里,说:“怎么好好的突然就头晕了?”   左苍狼说:“约摸昨夜明月台吹了风,我想先回去了。”   慕容炎看出她不想跟杨涟亭说话,转头对杨涟亭说:“既然如此,孤让人带你们到宫里四下走走。”   说完,交给王允昭安排,自己扶着左苍狼往南清宫而去。待走到僻静处,方问:“你们自小一并长起来,怎么如今倒是多说几句话也不愿意了?”   左苍狼说:“一并长起来?多少年前的旧事,早已时过境迁了。”   慕容炎说:“你是怨他对冷非颜一事袖手旁观?”   左苍狼站直了身子,说:“不是。”   慕容炎沉声说:“冷非颜勾结藏剑山庄余孽,妄图救走慕容若!她死得不应该吗?杨涟亭只是没有搭救,你便如此怨恨于他。那么你是否也怨着我?”   左苍狼抽回手,说:“我就是怨他,多年一场情分,他竟然冷眼看着非颜赴死!这种无情无义之人,哪来什么旧情可述!”   慕容炎说:“你怎就如此任性?难道直到现在,你还向着孽党不成?”   左苍狼说:“以前我身为三军统帅,我需要顾全大局。可是现在我不过是个小女子,我任性又如何?就算非颜罪有应得,我仍然讨厌他。难道陛下还非要我装出三分笑脸,同他虚情假义吗?!”   慕容炎抹了抹脸,说:“激动什么啊?唾沫星子喷我一脸。”   左苍狼脸上余怒未消,闻言却又抽了丝绢,替他擦拭。慕容炎说:“别擦了,反正昨夜也被你舔得一脸尽湿了。”   左苍狼蓦地脸色绯红,他仔细看了一眼她,复又笑道:“如今可怎么好,越来越女儿态。”说完,伸手抱起她,说:“走吧,你这性子啊。”   陶然亭,阿绯又气又急:“这个左苍狼!枉我还敬她乃女中英豪!这个人……简直不可理喻!她摆明了就是不给拜玉教面子!”   杨涟亭说:“她不是这样的人。”   阿绯甩开他:“你还向着她,是啊是啊,你一直对她就余情未了嘛!也不看看人家现在是什么身份!”   杨涟亭说:“阿绯,你不了解她。”   阿绯气得拿手拧他:“就你了解她!”   傍晚,德政殿,慕容炎正在批折子,王允昭来报,说:“陛下,杨教主和圣女已经出宫去了。”   慕容炎说:“嗯。你派人注意一下杨涟亭的动向,慕容若如今生死不明,还是小心为好。”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又小声问:“南清宫那边……还需要派人暗中留意吗?”   慕容炎说:“撤了吧,让可晴注意一下就好。”   王允昭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是。”   慕容炎想了想,又说:“孤看她今日食欲不振,你让太医过去诊个平安脉,她对自己身体素来不在意,其他事,你便难免要上点心。”王允昭赶紧应是,略略抬头,发现他提到这个人的时候,目光相当柔和。 ☆、第 103 章 祭典   杨涟亭跟阿绯出了宫,阿绯说:“你要去拜祭冷非颜吗?”   杨涟亭问:“你怎么知道?”   她鼓着腮帮子,说:“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早回晋阳,不就是为了她们嘛。我也想去拜祭雪盏大师。”   杨涟亭赶紧说:“别去,法常寺现在已经被封禁,如果被发现难免又惹今上疑心。”   阿绯叹了口气,说:“我知道啦。只是可惜大师一代高僧,身故之后,听说连尸身也无人敢收。如今仍曝于荒野。”   杨涟亭低下头,说:“总得先顾活的。”   阿绯说:“我跟你一起去拜祭冷非颜吧。我们给她多烧点纸钱,托她带给雪盏大师一点。”   杨涟亭苦笑了一声,说:“走吧。”   两个人经过燕王宫,宫南就是法常寺。杨涟亭看了一眼那一片焦黑的山岭,下意识地远离了它。走不多远,突然一个乞丐拦住了二人去路。乞丐摇着手里的破碗,声音沙哑:“两位贵人,施舍一点吧。”   阿绯和杨涟亭都是医者,当下掏了一锭五两重的银子给他。阿绯说:“我看你好手好脚的,为什么要行乞呢?”   乞丐听了这话,慢慢抬起头。他左脸被烧焦,右脸还隐约可以看出一点人样。阿绯大吃一惊,缓缓后退。她曾经为慕容若易过容,对慕容若的脸她记得十分清楚。纵然最初不知道他的身份,但是进了晋阳城,看见这满城的通缉画像,她还能不知道吗?   见她神色有异,杨涟亭不解:“怎么了?”   阿绯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这才低声说:“慕容若?”   杨涟亭也吃了一惊,两个人都看着眼前的乞丐。他竟然真的是慕容若,只是当初山火焚寺的时候,他被烧伤了半边脸。却也幸好这样,竟然避过了这天罗地网。   毕竟谁能想到,当初的太子殿下,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乞丐?   慕容若没有说话,阿绯顿时怒道:“你害死了雪盏大师,如今又来干什么?”   杨涟亭拉了拉她,示意她小声点。阿绯这才反应过来,说:“你走啊,你们慕容家反正也没一个好人!当初慕容渊杀我义父的时候,你也有份!今天我不将你送到官府,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慕容若张了张嘴,最后说:“对不起。”   然后端着碗,默默走开。   阿绯反倒是没话说了,转头看了一眼杨涟亭。杨涟亭拉着她离开这里,说:“他以前来找过你?”   阿绯说:“上次雪盏大师带他来找我帮我改变过容貌,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是谁,只以为是哪位遗臣公子。今日见到墙上画像,才知道竟然是他。”   杨涟亭说:“我们在晋阳城呆到祭祀大典结束,就立刻离开。这个人不可再接近了。”   阿绯答应一声,低下头,看见他拉着自己的手。脸色微红,慢慢与他十指相扣。杨涟亭微怔,拜玉教的圣女,是不允许成亲的。最开始教中成员也不接受杨涟亭,总觉得他包藏祸心。   眼见二人越来越亲密,就一直有人质疑他与阿绯已经越了雷池。但是杨涟亭的医术确实高超,而且在教中之后,也一直以拜玉教为重。时间一长,这些教众也慢慢接受了他。   如今见他与阿绯出双入对,反而觉得也没什么了。到底教主与圣女亲密一些,对拜玉教也不是什么坏事。   两个人出了晋阳城,带上香烛,沿着盘龙谷的山脉策马而行,来到益水之畔。冷非颜的墓没有碑,然而坟头却摆放着新鲜花果,看来是有人刚刚祭拜过。   阿绯说:“你跟她是不是有悄悄话要说呀?要不然我躲远点?”   杨涟亭摇头,说:“我只是想来看她一眼。”   他打开纸钱,在坟头焚化。阿绯说:“那我就在这儿啊。”   杨涟亭说:“嗯。”   两个人于是一起给她化纸,不远处就是益水,正是青山滴翠,流水潺潺之时。阿绯说:“以后我要是死了,也要葬在这么一个地方。”   杨涟亭说:“别胡说。”   阿绯说:“如果以后你死了,愿不愿意葬在我旁边?”   杨涟亭正添着纸钱的手一顿,阿绯说:“愿不愿意嘛?”   杨涟亭继续化纸,说:“嗯。”   阿绯就开心了,赶紧去点香。她身上有一种花粉的香气,温柔地抚过鼻端。   南清宫里,左苍狼任由太医诊过平安脉,等人走了,她才叫廖立平:“这几天,拜玉教的教主和圣女会在城中。你联络一些人,暗中跟一下。”   小平子呆了呆:“将军是要监视他们?”   左苍狼说:“不,我不希望有任何行踪可疑的人跟他们联络。”   小平子懂了,说:“将军是担心废太子的人再找上他们吗?”   左苍狼说:“嗯,跟着他们,直到他们离开晋阳回姑射山为止。一切花费到薇薇那里支取。”   小平子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左苍狼这才坐下来,最近袁戏、诸葛锦等人都有书信传给她,无疑都是表达谢意。军函都是由王允昭代转的,他身为中常侍,在慕容炎允许的情况下,是可以拆阅任何军函的。   所以这些信件,当然也都被拆过。袁戏等人说话用词都十分谨慎,一看就是出自参军主薄之手,再由他们自己誊抄。就算是这些粗犷的武夫,突然都学会了拘谨。   左苍狼翻阅着那些信,难道王座上那个人,真的没有感觉到这些字里行间的疏离吗?那些沙场撒血的信任,就这样慢慢被猜忌消磨。于是最后,他们递呈给君主的折子,永远都只有千篇一律地问安。知道信件会经由中常侍之手,于是上面也成了寥寥几句恭谨的寒暄。只有要托藏歌代转的信上,才会洋洋洒洒,哪怕废话连篇。   她提笔,给他们回信,待到落笔的时候,发现自己能书写的,也不过几句问候。   她正沉吟,外面薇薇突然跑进来,说:“将军,栖凤宫突然传召了太医,陛下也过去了。”   左苍狼头也没抬,问:“怎么回事?”   小平子还没回来,薇薇跑得气喘吁吁,说:“不知道,听说是栖凤宫里那位,怀孕了。”   左苍狼这才有些意外,说:“怀孕了?”   薇薇说:“对,这还是太医令程瀚程大人托我转告将军的消息。”   左苍狼沉吟一阵,说:“几个月了?”   薇薇说:“不知道,陛下也还在栖凤宫呢。您要不要过去看看?”   左苍狼摇摇头,还是觉得此事怪异。就这么巧,她就怀了孕。   此时,栖凤宫,程瀚为姜碧兰诊过脉,慕容炎问:“如何?”   程瀚说:“回陛下,娘娘的脉象,确实已经有五个月身孕。”慕容炎说:“五个月?”   程瀚说:“是的,只是娘娘身体弱,胎象也弱。”   慕容炎说:“以前诊平安脉的太医,从来没有诊出来过吗?”   程瀚低着头,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又换了几位太医一同诊治,也都称是有孕五个月。慕容炎说:“既然如此,且好生将养吧。你拨两个太医专门到栖凤宫侍候。”   程瀚答应一声,当下照办。只是那脉象,确实还是有点奇怪。他心里有点打鼓。   不止是他,其他几位太医也忐忑不安。栖凤宫每个月都有人诊平安脉。不过前几天禁足、现在封禁宫室,是不是有人懈怠,大家也说不准。总之娘娘怀孕五个月才发现,也太失职了。   但不论如何,姜碧兰怀孕,始终是一件喜事。   本来祭祖大典慕容炎是不打算让她出席的,如今想了想,却还是交待礼官安排王后与他一起祭祀。   待到祭典那天,在燕都的文武百官都有列席。   左苍狼身无职位,原本是不想去的,慕容炎强行带上她。姜碧兰的仪仗跟在帝王身边,招展飘扬。她整个人却有一丝憔悴,精致的妆容和华美的宫装,也掩盖不了那一丝心神不宁。   宫女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车驾,慕容炎没有向往常一样走向她。两个人一并上了祭台,却一前一后,显得十分疏离。礼官开始念祭表,左苍狼不用站在百官之列。百米外的慕容炎的华盖之下,王允昭给她设了一方小座。如今面前有瓜果有茶点,她拈了一个,抬起头,正看见慕容炎的目光。   哪怕是庄严的祭台上,他仍然向她打了个手势——祭典结束,带你打猎。   左苍狼点点头,他便不再看她,专心祝祷。姜碧兰也向她这边看了一眼,面上那一丝苍白更明显。左苍狼盯着她的小腹,因为宫装特别繁复,看不出是否凸起。   薇薇说:“将军您看见没有!看见没有!陛下刚才一直在看您呢!”   左苍狼答非所问:“薇薇,你说王后娘娘……会不会根本没有怀孕?”   薇薇愣了一下,说:“啥?可是太医们都诊治过了呀。”   左苍狼不说话了。 ☆、第 104 章 封妃   祭祖大典冗长乏味,一直到下午时分,总算是结束了。   杨涟亭带着阿绯离开,慕容炎与姜碧兰从承天阁出来。他伸手想要牵住姜碧兰,手指刚刚一碰,姜碧兰下意识地缩回手。但随即看见他的眼神,她忙伸手搭在他手上。两个人下了台阶,慕容炎说:“天热,王后有孕在身,就先回去吧。”   姜碧兰脸上笑容勉强,施了一礼,由宫女搀扶着离开。   慕容炎到左苍狼面前,丝毫不顾忌旁人的目光,伸出手说:“来。”   左苍狼与他相携,经由承天阁后的小径上山。这里不是猎场,但是山上猎物也不少。慕容炎与她策马上山,禁军早已将闲杂人等都赶开,慕容炎说:“这里的猎物虽然数量不比猎场,但更野性。若是真正打猎,想必会更喜欢这里。”   左苍狼说:“我以为陛下更喜欢猎场。”慕容炎挑眉看她,她说:“那边的猎物也会巴结谄媚啊。”   慕容炎大笑,拿弓轻轻敲了一下她的头:“放肆。”虽是斥责,却未动怒。   两个人继续向上而行,山林间不见日头,风吹过来,颇为凉爽。直至到了半山腰,只见一片湛蓝的湖泊被群山环抱。湖边繁花垂水,怪石林立,清泉自奇石间泻出一线,景色玫丽。   左苍狼说:“想不到承天阁后,竟然有如此风景。”   慕容炎说:“当初大燕的开国君主将皇陵建在这里,据说便是因为龙脉所在。这里不许闲人接近,倒也难怪你不知道。”   站在山崖边向下而望,确实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皇陵。左苍狼突然一指那边,说:“那里便是南山了吧?”   慕容炎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南山,说:“嗯。南山多凶兽,你如今身子不好,还是不要过去了。”   左苍狼便沉默了。那年南山的初逢,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了。正无话间,突然有人急匆匆来报:“将军!宫女薇薇在山脚摔伤了。”   左苍狼心中一惊,忙问:“怎么就摔伤了?伤势如何?”   那人禀道:“回将军,摔伤了腿。太医说恐怕以后都不能行走了。”   左苍狼立刻翻身上马,一回头看见慕容炎,说:“陛下稍候,我去去就来。”   慕容炎颇为不悦,说:“宫女摔伤,自有太医处理,你倒是急什么?”   左苍狼说:“现在我身边的人,也就剩下薇薇和可晴了。陛下就让我去看一眼吧。”   慕容炎叹了一口气,知她重情,说:“去吧。”   左苍狼打马下山,慕容炎摇头:“慢点!”   等她走了,这群山突然变得空旷。他沿着山石行出一段路,射了一头野鹿,却终于是兴致缺缺。再行不多时,突然前方传来细碎的水声。慕容炎微怔,几步上前,发现湖里一个人。   他微微一怔,不是吩咐净山吗?怎么会还有人在?   待隐在石后,定睛看过去,只见云雾缭绕的湖泊里,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正在戏水。她长发如墨,光滑而修长的背部若隐若现。清澈的水珠装点环绕着她,在这样的山林里,如同千年妖魅。   慕容炎心中微跳——是左苍狼跟他闹着玩吗?   难怪会为一个宫女的伤势离开。   他微微一笑,解衣下水。十月的湖水有一点凉,但是朱阳高照,这点凉意便可以接受了。   周围都是如烟如纱的云雾水汽,远处佳人国色天香。他潜入水中,向她游近。然后猛然抱住了她。身体一入手,他就是一怔——左苍狼虽然也削瘦,但是毕竟是武人,骨架还是有的。这个女人,太纤瘦了。   他蓦然抓住她,浮出水面,便看见一个女孩儿惊慌失措的脸。   那场景已然极尽香艳,慕容炎沉了脸,问:“你是谁?”   女孩用力挣脱了他的手,拼命向湖边游去,在无边碧水中,身姿曼妙无比。慕容炎再次抓住她,那滑如凝脂的身体在他怀里扭动,他抿了唇,再是如何克制,也难免心火渐起。女孩哭叫着用力推开他,一双素手欺霜赛雪!   那双被水浸得格外白嫩的手,瞬间吸引了慕容炎所有的目光。那手在靠近腕部的地方,一个粉色月牙状的胎记分外鲜明。慕容炎有一瞬的震惊。   女孩趁他走神,用力推开他,游至湖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衣裙,也不顾纤纤玉体全被人看了去,抱着衣服就跑进了石林。   慕容炎随即游到岸边,看见岸上绿草中,躺着一只明珠耳环。他弯下腰,将那耳环拾在手里,再看了一眼石林方向,竟然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左苍狼前行数百米,就见到被禁军抬到路边的薇薇。她眼睛里全是泪,裤褪被撩起,太医正在为她固定腿骨。左苍狼蹲下去,问:“好好的怎么就摔伤了?”   薇薇一看见她,眼泪掉得更凶了:“有人推我!将军,有人推我!”   左苍狼看了一眼左右,说:“别胡说,自己站不稳,还赖别人。”薇薇见她眼色,也不多说了,只是哭。左苍狼问太医:“如何?”   太医恭敬地道:“回将军,薇薇姑娘这是伤到了骨头,微臣已经为其驳骨,但是恢复情况尚且难说……”   左苍狼不听他说了,转头对人道:“拜玉教教主和圣女应该还未走远,你等速派人请他们过来一趟。”   有禁军领命而去,旁边王允昭终于说:“为了这事就惊动杨教主和圣女,是否不太好?陛下还在山上等着,将军还是先上去吧。这里有我等,不致有失。”   左苍狼抬起头,说:“这便已经是有失了。”   王允昭一怔,说:“将军是说……”   左苍狼看了一眼山里,怎么会就那么巧,就在这时候偏偏薇薇就摔伤了?   薇薇虽然痛,却还是说:“将军,我没事了,这里有太医照料。您还是先过去吧,别让陛下等急了。”   左苍狼应了一声,转身再回到山林,寻了一阵,见慕容炎站在湖边,马匹在一旁吃草。她上前,轻声说:“陛下?”   慕容炎转过头看见她,方才微笑,说:“来了?走吧。”   两个人再入山林,左苍狼一直四下查看,未见异样。只是经过湖边湿泥的时候,看见两行纤巧的足印。她看了一眼湖,又看了一眼这些脚印,嘴角慢慢现了一丝冷笑。   回到宫里,栖凤宫就派人来询问,称姜碧兰独居宫中,又要照顾大殿下,又要养胎,颇多不便。恳请慕容炎恩准其妹妹姜碧瑶入宫陪伴姐姐。慕容炎轻转着手中那枚精巧的明珠耳坠,就算是再如何,也明白过来。   他唇角微扬,说:“准了。”   姜碧瑶入宫的时候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那时候姜碧兰正抱着慕容泽哄他睡觉。见姜碧瑶进来,她也没有抬头。姜碧瑶环视左右,说:“姐姐身为王后,竟让这宫室冷清至此。真是让人唏嘘。”   姜碧兰说:“你既然知道本宫是王后,就不应该如此无礼。”   姜碧瑶咯咯一笑,年轻美貌的脸庞与她有四分相似,然而青春打底,姜碧兰如秋月,她正是夏花绚烂之时。她说:“姐姐,落毛凤凰不如鸡啊。这么简单的道理,您原来不懂?”   姜碧兰抬起头看她,说:“爹爹虽然让你进宫,但能不能留下还是本宫作主。你若不想灰溜溜地滚回去,就安分一点。”   姜碧瑶哼了一声,姜碧兰这才说:“带她到偏殿住下。”   当天夜里,慕容炎就去了一趟栖凤宫。那双雪白细嫩的手,湿淋淋的仿佛一直按在他心口,暗香幽幽。姜碧兰出来迎接,姜碧兰紧随其后,慕容炎说了句免礼。姜碧瑶抬起头,似乎这才认出他来,顿时脸色就变了。   慕容炎颇有兴味地看她,说:“小姨初入宫中,还习惯否?”   姜碧瑶低着头,咬着唇不说话。姜碧兰说:“臣妾这妹妹素来害羞,陛下不要见怪。”   慕容炎嗯了一声,跟着她姐妹二人入到殿中。宫人传菜,姜碧兰低着头行礼:“碧瑶先行告退。”   慕容炎说:“难得入宫一趟,就留下一并用膳好了。”   姜碧瑶说:“碧瑶不敢打扰。”说完,仍然是盈盈一拜,退了下去。   她一退下去,慕容炎的脸色便沉下来,说:“姜散宜真是用心良苦。”姜碧兰甚至不敢说话,慕容炎说:“不过他的女儿们倒是个个都生得闭月羞花。”   姜碧兰为他挟菜的手有些抖,慕容炎说:“希望她不会像王后这般蛇蝎心肠。”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慕容炎微笑,说:“王后是在害怕什么呢?莫非是做了什么心虚的事吗?”   姜碧兰轻声说:“没……没有。”   慕容炎拍飞她手里的玉箸,她惊得站起身来,他的手却慢慢按在她的腹部。那时候他目光阴冷至极,姜碧兰身上全是冷汗。然而她的腹部却是真的隆起的。慕容炎说:“这个孩子倒是命大。”上次那一脚,竟然没有伤到他?   他心中当然有怀疑,但是如今看来,似乎又确实是真的有孕。于是说:“既然他命大,你便好好养着。”   姜碧兰抽泣着道:“是。”   慕容炎用过晚膳,又逗了一会儿慕容泽。她一直没有再出现,倒是慕容泽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父王,逗得他心情大好。   但饶是如此,他仍未留下过夜,初更时分就离开了栖凤宫。   姜碧兰他送到门口,等他走远了,姜碧瑶缓缓出来,姜碧兰才说:“他俊美吧?”   姜碧瑶哼了一声,姜碧兰转头看她,说:“以前,我也认为,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得到他全部的恩宠和爱情。”   姜碧瑶说:“姐姐,女人空有容貌是不够的。还得有这个。”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姜碧兰没说话,夜的幕布有很多很多层,你一层一层去掀开吧。   薇薇在养伤,但是她腿伤了,嘴可没闲着:“将军将军!听说陛下今夜居然去了栖凤宫。”   左苍狼说:“嗯啊。”   薇薇惊声道:“您怎么可以这么漫不经心?您难道不知道王后的妹妹也进宫了?听说她长得可是不输王后啊!”   左苍狼说:“那我又能怎么办呢?”她瞄了一眼薇薇的断腿,说:“难道你要我把陛下的腿也打断不成?”   薇薇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这么不正经!”   左苍狼只是笑,没过多久,小平子回来。左苍狼这才问:“如何?”   小平子说:“将军放心,奴才已经疏通了太医院和栖凤宫的人,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咱们肯定知道。”   左苍狼问:“王后真的怀孕了?”   小平子说:“恐怕是真的,整个太医署六位老太医都诊过了,没理由所有人都诊错。”   左苍狼说:“我还是觉得,这个孩子未免来得太巧了。巧合到令人费解。”   小平子说:“也许姜家命不该绝。”   左苍狼这才嗯了一声,说:“密切注意栖凤宫,不要怕花钱。”   小平子说:“将军放心。”   当天夜里,慕容炎仍然留宿南清宫。然而夜里,他竟然作恶梦。   左苍狼吃了一惊——慕容炎这样的人,很少作梦吧?   他满头大汗,坐将起来,左苍狼说:“陛下这是怎么了?”说着准备为他擦汗,他握了她的手掖进被子里,自己披衣坐起来,说:“你先睡吧,孤突然想起还有些事没处理,晚点就不过来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他起身离开。   外面风清月朗,王允昭提着灯笼,也不知道他大晚上的要到哪里去。慕容炎却突然说:“王允昭,孤又作了那个梦。”又梦见了那双泡在浓汤里的手。   王允昭说:“陛下近来许是太过劳累了,才会有所忧思。”   慕容炎摇头,说:“那双手接近腕处有个粉色月牙状的胎记。”王允昭说:“这么多年的旧事,陛下还记得这样清楚。”   慕容炎说:“姜碧瑶手上也有,就在同一个地方。”   王允昭笑着说:“这可真是巧。”   慕容炎说:“你说会不会真有转世轮回,她再回到孤身边?”   王允昭说:“夜可还长着,陛下若是睡不着,是否往栖凤宫走走?”   慕容炎想了想,终于说:“嗯。”   栖凤宫一片安静,以前姜碧兰偶尔听戏,宫里便有一座戏台。如今台下空无一人,空旷的戏台上,姜碧瑶云衣水袖,一边哼着歌,一边跳舞。长长的水袖在月色下婉转回荡,人如仙子临凡。   慕容炎慢慢走到最后一个座位坐下,她似乎沉浸在舞曲之中,天外世界都与她无关。朝露渐浓,天光将亮,她一曲舞步如若流雪回风,在迷离晨曦之中摄人心魄。   待一舞终,慕容炎起身鼓掌。姜碧瑶蓦然回头,舞衣在风中划出一道倾世的弧线。半晌,她似乎终于看清了慕容炎,却一个转身,拎起裙角就跑。   慕容炎要追她当然容易,几步上前抓住她的裙角,那裙角衣料极其细腻,握在掌中似要融化一样。他不顾她挣扎,用力把她圈进怀里,然后握住她的手,去看那枚月牙形的印记。   是她吗?百转千折,终于又回到他身边了吗?   当年尚且弱小的他,如今已经足以护她一世安稳了啊。   他亲吻她的手,倏忽之间,亲吻变成啃咬。他不顾她的挣扎,用力将她压在戏台之上。王允昭吃了一惊,索性令人用白布将四周围起,宫人皆背向而立,里面的人做什么,他不敢去听。   暗处,姜碧兰慢慢地关上窗,披金流彩的阳光,再照不进旧日深庭。   等到下了早朝,慕容炎到南清宫。左苍狼拿着花剪,在修剪野蔷薇藤多余的枝蔓,他站在她身后,看了一阵,突然说:“兰儿的妹妹碧瑶,极似孤当年一个故人。孤决定给她一个妃位。你若愿意,孤将贵妃的宝册金印一并封给你,也算是……”   左苍狼的手划过已经凋零的野蔷薇藤,许久,笑着说:“恭喜陛下。这宫里,也确实应该添一点姐妹,免得冷清。不过我已如此,身居何位并没有什么不同。贵妃的位份,就不必了。”   慕容炎说:“既然如此,也随你了。阿左……”他伸出手,想要去握她的手,左苍狼两手握住花剪,继续剪花,说:“陛下既然要封妃,想必仪式繁琐,就不要在这里耽搁了。”   慕容炎慢慢地收回手,说:“你不要多心,南清宫这边……什么都不会改变。”   左苍狼没有说话,他在她身后站了一阵,终于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第 105 章 剥茧   姜碧瑶被封为贤妃,慕容炎要她搬出栖凤宫,去往临华殿居住。姜碧瑶却以姜碧兰身怀有孕,又要照顾大殿下慕容泽为由,仍然希望暂居栖凤宫。   慕容炎说:“如今王后身怀有孕,确实不便。但是栖凤宫毕竟是王后居处,你住在此,也多有不便。你们是亲姐妹,情谊不比旁人。就将泽儿带往临时华殿,由你暂时照顾吧。”   姜碧瑶眼里有一丝笑意,福了福身,说:“是。”   姜碧兰却是抱着慕容泽连连后退:“陛下!臣妾这里有奶娘,可以照顾泽儿!求陛下将他留在臣妾身边!”她跪下,哀求道:“臣妾会尽心尽力地抚养他,求陛下不要夺走我的孩子。”   慕容炎脸色阴沉,说:“什么时候孤的旨意,可以讨价还价了?”   姜碧兰泪如雨下,然而王允昭却只是派内侍过去,半接半夺,从她怀里抱走了慕容泽。慕容炎这才看向姜碧瑶,说:“你没有带过孩子,平时要多注意。”   姜碧兰将慕容泽抱在怀里,面上满是温柔笑意:“陛下放心,臣妾会听奶娘的。姐姐也不要难过,临华殿和栖凤宫相隔不远,妹妹会随时带泽儿过来走走。再说了,等姐姐产后,孩子自然归还给姐姐。莫非我带孩子,姐姐还不放心吗?”   姜碧兰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慕容炎经常来栖凤宫,一部分因为姜碧瑶,另一部分就是因为慕容泽。如果连孩子也不养在她身边了,她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至于腹中的……腹中的是怎么回事,她自己最清楚。   慕容炎没有打算多说,只是道:“临华殿那边孤已经命人清扫过了,你今日就搬过去吧。”   姜碧瑶说了一声是,等他离开了栖凤宫,这才回头看姜碧兰,说:“姐姐哭什么呢?在这宫里,如果眼泪有用的话,哪来那么多人间惨剧。”   姜碧兰说:“碧瑶,父亲让我假孕帮你入宫,你竟然如此绝情!连我的泽儿也要夺走!”   姜碧瑶笑着说:“父亲是太小心了,其实没有你的假孕,我一样能够入宫。至于泽儿,你现在已经令他生厌,留在我身边反而是好事。”   姜碧兰说:“姜碧瑶,我会睁眼看着,你的将来。”   姜碧瑶说:“姐姐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神情真是比鬼更怨毒,没有一点美人风采。”说完,她抱着慕容泽,往栖凤宫外走。姜碧兰追上去,她却又说:“我的东西都不用带了,到了临华殿再说吧。泽儿的东西务必全部带上,免得他不习惯。”   说罢,回头又看了一眼姜碧兰,说:“姐姐放心,我将他养得好好的,陛下也会高兴。哪怕不顾念我们姐妹情义,我也一定会好好照顾他的。”   说完,她抱着慕容泽,离开了栖凤宫。姜碧兰双手捂住脸,无声抽泣。   消息传到南清宫,左苍狼倒是有些意外,说:“这姜碧瑶也真是狠心,如今王后已经只剩下大殿下还能博陛下一点关怀,她却是盛宠在身。没想到连这一点念想也不肯留给姐姐。”   薇薇说:“王后也是罪有应得,如果宜德公主还在,她何至如此。”   左苍狼笑,说:“我们薇薇也懂得想事情了。”   薇薇跳将起来,说:“我本来就会想事情,我有脑子。”说完,又凑近了去看左苍狼,说:“将军,您要是难过,您就搂着我哭会儿。不要憋着。”   左苍狼失笑:“是啊,我很难过,看着你的伤腿,我就更难过了。”   薇薇立刻恨得咬牙切齿:“是彩绫那个贱婢推得我!”然后她仔细思考了一下,说:“我想明白了,一定是王后主使的,好骗将军回来,让姜碧瑶上位,哼,我算是明白了!”   左苍狼说:“对,聪明。”   薇薇终于盯着她看,说:“你嘲讽我?”   左苍狼说:“哪有?”   薇薇怒吼:“你就是嘲讽我!”说完扑上去,也不要腿了,照着她一通捶。左苍狼只是笑,可晴进来,看见两个人闹成这样,隐隐有些尴尬。   这几天慕容炎过来得少,倒是薜东亭自任禁军统领之后,与她见面方便得多。以前达奚琴要往南清宫送银子,只有通过小平子代转。现在倒是薜东亭直接就可以带过来了。   军中那一成军饷,已经完全足够一个大司农、一个禁军统领和左苍狼在宫中的周转,可以得知姜散宜是敛了多少钱财。   夜里,薜东亭又经过南清宫。左苍狼站在桃林边和他说话。南清宫以前是外臣留宿之所,其实离后宫有点距离,离前朝更近。薜东亭到这里,比以前封平到栖凤宫容易得多。   此时见四下无人,他掏出一叠银票,以身遮挡,递给左苍狼。左苍狼说:“大司农可还好?”   薜东亭说:“达奚先生才智出众,些许政务难不倒他。只是确实忙碌许多。”   左苍狼点头,说:“他是降臣,无论如何,总是隔着一层。陛下不会完全信任他。平时,还要仰仗薜老大人多多帮衬。”   薜东亭在她面前,不由自主便十分恭敬,他说:“这是自然。家父也十分挂念将军,再加之如今贤妃娘娘又入了宫,只怕将军的日子,会更艰难。”   左苍狼说:“以前一个人都过来了,今日如虎添翼,怎么竟会反倒艰难?”   薜东亭欲言又止,大家其实都知道她对慕容炎的情感,说来说去,总还是怕她伤心。左苍狼说:“不用多说了,贤妃入宫是好事。另外,你想办法注意姜府的动静。”   薜东亭说:“姜府?”   左苍狼说:“姜碧兰如今毕竟还是王后,还育有皇长子,我觉得姜散宜就算是送贤妃入宫,也没理由就任由她压得王后不能翻身才是。这一步棋,总是让人奇怪。还有,贤妃突然的得宠,也让人费解。”   薜东亭应了一声,他身为外臣,要监视姜府当然比左苍狼方便。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天空一声鸟鸣,左苍狼立刻说:“陛下过来了,我先走了。”说完,转头离开。薜东亭沿着桃花小径行不多时,就见慕容炎带着王允昭和几个内侍一并过来。他赶紧行礼,慕容炎点点头,也没多说,往临华殿而去。   薜东亭抬起头,发现天空盘旋着一只灰色的海东青,应该是惯会捕猎,发现不同的猎物,叫声也不同。左苍狼居然养了只这么个玩意儿。他吹了个口哨,那鸟理也没理他,倒是飞进南清宫去了。   左苍狼刚刚回到宫里,海东青就扑楞着翅膀飞下来,脖子上的羽毛里藏了一根小纸条。左苍狼有些奇怪,展开一看,竟然是一首诗,通篇都是什么“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左苍狼看那字迹,也知道是达奚琴。这个家伙 ,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诓下了她的鸟儿,明知道此举冒险,却信手写了这么一首情诗来调戏她。   ……狂草的无聊。   宫里,姜碧瑶果然一路盛宠。但是她很聪明,她对慕容泽是真的好,也一直没有到过南清宫寻衅。平时见到左苍狼,也总是避着她行走。慕容炎对此非常满意,总是赞她聪慧而贤淑。平时二人在明月台,抚琴跳舞,作曲填词,也有颇多佳作流传。   慕容炎这个人,如果一心对一个女人好,可以将这个人宠上天。姜碧瑶慢慢地,也醉心于这种宠爱之中。   眼看时间到了十二月底,宫里一片繁忙,都在准备春节的事。小平子突然神神秘秘地找到左苍狼,说:“今天夜里,守在姜府外面的兄弟突然来报,称一个姓姜名杏的大夫,带着一个孕妇进了姜府。”   左苍狼说:“孕妇?”   小平子说:“正是,而且奇怪的是,这个妇人走的后门,如果不是兄弟们看得紧,肯定难以发觉。她进府之后,就没再出来。”   左苍狼说:“王后娘娘,不会今晚生产吧?”   小平子说:“奴婢也纳闷了,如果姜大人是打算换掉王后腹中的孩子,那也太大胆了。”   左苍狼说:“看来今晚,有好戏可看。”   是夜,姜碧兰果然称腹痛,却一直无法生产。程瀚等人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怕慕容炎怪责,只得问姜碧兰。姜碧兰倒是说:“父亲家中,有个叫姜杏的大夫,医术了得。你们若是不成,就让他进宫为本宫开药。”   程瀚也怕王后真的难产,本来这胎没有诊出来就已经是罪该万死了。如果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太医署也担不起这罪责。他于是说:“微臣这就派人去寻这位大夫。”   姜杏入宫之时,左苍狼就让薜东亭严格检查他的携带之物。但是他只是带了普通的药箱,里面隔层什么的全部查遍,未见异常。薜东亭也只有放他入栖凤宫。   左苍狼还是觉得不对,让他严查栖凤宫往来宫女。最后薜东亭在宫里彩绫提进栖凤宫的一篮子果品下面,发现了还包裹在羊水里的胎儿!   栖凤宫,彩绫面白如纸,姜碧兰听说了,整个人都冲过来。左苍狼蹲在地上,用手轻轻一触那胎儿,说:“姜杏的手笔,果然出人意料。这要是真的抱进了娘娘产房,恐怕真是能以假乱真。”   姜碧兰说:“左苍狼,放过我。”   左苍狼说:“我像那么善良的人吗?”   姜碧兰缓缓跪在她面前,身后薜东亭都退了一步。她说:“放过我。”声音已接近哀求。   左苍狼说:“不可能。”   姜碧兰握住她的衣袖,说:“如果陛下知道此事,我命不保事小,只怕泽儿也难逃被他猜疑的下场。左苍狼,我知道我做了很多错事,我罪有应得。可儿毕竟无辜,求求你看在他的面子上……”   左苍狼缓缓抽回被她抓住的衣袖,说:“薜统领,去通知陛下。”   “不!”姜碧兰哭泣道,“求你!”   左苍狼说:“王后该做便该敢当。何况陛下对您一向有旧情,未必会容不下大殿下。”   “旧情?”姜碧兰抬起头,缓缓说:“如果你放我一条生路,我让你看看他的旧情。”   左苍狼怔住。   正在这时候,羊水里的胎儿动了一动,左苍狼惊讶:“它还活着?”   姜杏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从宫里走出来,说:“他当然活着,不过没有脐带,即使老夫用尽药物,也只能存活一个时辰。如今只怕是时候不多了。”他就是个疯子,丝毫不为眼前险状考虑,只是得意地向众人展示他出神入化的医术。   左苍狼看了一眼姜碧兰,姜碧兰说:“这个孩子对你不会有什么威胁,你知道。再说,难道你不想了解,你一直爱着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左苍狼沉吟片刻,眼见羊水里的胎儿动得越来越厉害了,姜杏说:“他坚持不了多久了,你如果再犹豫不决,就是个死胎了。”   左苍狼终于转头,对薜东亭说:“你先回去吧,此事先不要声张。”   薜东亭当然听她的,等到诸人都走了,姜碧兰说:“你跟我来吧。”   夜里,姜碧兰生产,慕容炎过来看了一眼婴儿。孩子算是早产,比较瘦弱。他并没有伸手去抱,只是让产婆带了孩子下去,然后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居然有多子之福,真是让人不解。”他的时候,是平时完全不见的冰冷。左苍狼躲在屏风后,不知道姜碧兰到底要她听什么。   姜碧兰轻声说:“炎哥哥……”   慕容炎说:“住嘴!自从宜德死后,你每次这样叫孤,都让孤觉得恶心至极!”   姜碧兰说:“陛下如此喜欢宜德,是因为当初左苍狼怀的那个孩子,也是一个女儿吗?”   慕容炎说:“你说什么?”   姜碧兰说:“陛下是因为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所以才这般愧悔伤怀吗?”   慕容炎上前几步,将她从床榻之上拖起来,一耳光扇过去:“贱人!”   姜碧兰捂着脸,嘴角血流下来,她却笑着,说:“臣妾是贱,可陛下呢?若是摘下这层面具,陛下又是什么样子呢?若是陛下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直接告诉臣妾,也告诉左苍狼,当初是您在臣妾茶里下药,让臣妾委身太子,诬陷太子奸淫弟妹呢?”   慕容炎一怔,姜碧兰眼泪流下来,冲淡了唇边的血痕:“这么多年以来,臣妾一直在想,陛下当年究竟如何狠得下心,臣妾是真的爱你啊!”   慕容炎说:“所以呢?你今日提起这些,又待如何?”   姜碧兰说:“那日我坠马之时,正巧落入陛下怀中。当时我看见陛下的脸,我真的想,这就是我一生的归宿。哪怕是陛下一无所有,我也认定了跟随陛下。可是这么年……”   她还要说下去,慕容炎说:“这么巧?既然过了这么多年,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为什么会那么巧?”   姜碧兰愣了,慕容炎说:“你的马鞍下面放了一根铆钉,只要一乘骑,马匹一定会发狂。而你骑术不佳,一定发现不了。”   姜碧兰血色尽褪,许久才说:“所以就连那一次,也是一场骗局?”   慕容炎说:“安静呆在这里吧,宫里的人想活下去不容易。一场伤寒都能随随便便要了人的命。你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孤所有的旧情。”   话落,他离开栖凤宫而去。   屏风后,左苍狼双手捂住脸,滑坐在地。 ☆、第 106 章 妖魔   左苍狼出了栖凤宫,只见这宫宇连绵,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应往哪里去。薜东亭见她脸色苍白,忙过来问:“将军?我派人送您回去吧?”   左苍狼摇摇头,也没说话,薜东亭说:“将军今日,为何要留下那个孩子?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可以扳倒姜家,如今恐怕是坐失良机啊。”   左苍狼身上冒虚汗,薜东亭看她确实是不对,也不敢再问,转头对心腹说:“去南清宫叫薇薇过来扶将军回去。再派人去请太医。”   禁军答应一声,赶紧去了。   左苍狼在原地站了一阵,突然问:“你刚才说什么?”   薜东亭说:“我说将军不应该放过如此良机,将军这是怎么了?”   左苍狼说:“我没事。这个孩子应该留着,日后如果陛下要立慕容泽为太子,就想办法让他跟二殿下滴血认亲。一旦他发生二殿下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一定会质疑慕容泽的血统。”   薜东亭颇有些吃惊,左苍狼又说:“现在,就算是揭发出此事,他正是需要姜家的时候,而且天家丑事,也未必会放在人前。过一段时间,还是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薜东亭说:“我只是觉得,现在贤妃娘娘如此得宠,将军如果不好受的话,趁机打压一下,也是好的。”   左苍狼抬眼看他,许久,只是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薇薇跑过来,见到左苍狼的神情,也吓了一大跳,赶紧扶着她:“将军,您这一出去老半天没声响,这又是怎么啦?”   左苍狼摇摇头,跟她一起回到南清宫,倒头就算了。及至深夜,突然外面有内侍进来,谄笑着说:“将军?”   左苍狼睁开眼睛,隔着珠帘,发现内侍手里抱着什么东西。她坐起来,问:“什么事?”   内侍一使眼色,有宫女把那东西抱进来,说:“陛下说了,这是给将军的礼物。”   左苍狼掀开纱帐,看见宫女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她一怔:“谁的孩子?”   第一反应是姜碧兰的,但是姜碧兰的孩子慕容炎不可能送到她这里。宫女把孩子放到她床上,说:“奶娘就在外面侍候着,日后三殿下就是将军您的孩子了。”   三殿下?左苍狼看了一眼床上睡得正香的孩子,孩子生得胖乎乎的,脸上还挺皱,显然刚出世不久。左苍狼如被冷水浇头而下,她的声音也冷得像冰:“孩子的母亲呢?”   宫女跪在地上,说:“回禀将军,陛下说了,您就是孩子的母亲。三殿下只有将军一位母亲。”   左苍狼几乎是跳下床榻,抓住她的衣襟将她拉起来,问:“孩子的母亲呢?!”   宫女低着头不说话,左苍狼猛地想起来——抚荷殿的芝彤!   她连鞋子都没穿,推开宫女,跌跌撞撞地出了南清宫,一路往抚荷殿狂奔。十二月的夜晚,滴水成冰。她披发赤足,身上只穿了白色的中衣。然而却感觉不到寒冷,她只是拼了命地往抚荷殿跑。   抚荷殿很小,宫室里空无一人,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血腥气。左苍狼这时候才站住,茫然四顾。最后返身到外面,只见两个内侍从鱼池方向过来。左苍狼踢飞一个,抓住另一个,问:“抚荷殿的人呢?”   两个内侍互相看了一眼,哆嗦着不说话。左苍狼顺着二人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鱼池里,波澜未平。   她飞奔上前,也不顾天寒水冷,纵然跳进了荷池里。两个内侍大吃一惊,慌忙上前。左苍狼奋力向前游,不一会儿已经摸到一只布袋,她拖着袋子,一瞬间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用力将那袋子封扎严实的袋口撕开。   里面的女人正拼命挣扎,左苍狼将她的头托起来,她大口地吸气,状如恶鬼,脸上却满是惊恐欲绝的神情。   即使隔着袋子,她的四肢也牢牢地攀在她身上。   左苍狼咬着牙,将她一步一步地拖到浅水处,淤泥将两个人的衣衫俱都染成了黑色,女人的嘴唇都已经冻得发紫。刚一出水,她就手脚并用地爬出袋子,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湿泥岸边,放声大哭。   左苍狼没有哭,她拖着一身泥水上了岸,走到旁边古榕之下,就再也走不动。她慢慢地坐在榕树下,背靠粗糙的树杆。双手环抱着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才觉得冷。   寒气渗入了四肢百骸,让人连呼吸都需要用尽全力。   芝彤哭够了,慢慢来到古榕下,看见左苍狼,小声说:“将军?”在大燕,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宫女,也没有认不出她的道理。   隆冬之夜,星月无光。远处有内侍带了人过来,暗红色的光线中,她看见那个人全身都是碎冰渣子,那张刚毅的脸庞,在古树枯枝之下、支离寒夜之中,泪流满面。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就开始生病,程瀚等人轮流看症,好在病因就是受了寒,大家开的方子都差不多。   慕容炎在御书房,姜碧瑶为他磨墨,两个人说着话,突然王允昭在门外道:“陛下,南清宫来传话,说是将军病了。”   慕容炎笔尖一顿,问:“好好的怎么病了?”   王允昭说:“听说将军去了抚荷殿,从池里救出了芝彤。”   慕容炎眉头紧皱,王允昭说:“陛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慕容炎当即起身,姜碧瑶说:“陛下?”   慕容炎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   姜碧瑶说:“瑶儿一直听闻将军英名,素日敬仰。今夜能否跟陛下一同前往南清宫,探望将军?”不等慕容炎说话,她又说:“如果会让将军不悦的话,便也罢了。”   慕容炎根本没有思考,只是说:“她有什么好见的?也没有三头六臂。天晚了,回去吧。”   说完,急匆匆地出了御书房。   南清宫里,宫人总算是训练有素,虽然忙碌,却未慌乱。慕容炎进来之时,见左苍狼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了衣服,头发可还湿着。   慕容炎在床榻边坐下来,见薇薇正拿毛巾替她擦头发,不由接过那毛巾,一边擦一边问:“如何了?你们这么多人,就连孤的一个人都看不住!当时抚荷殿是谁在当值?!”   两个内侍也吓坏了,忙跪倒在地。慕容炎扫了一眼,说:“两个狗奴才,你们就真敢袖手旁观,让将军下水去救人!来人,拖下去乱榻打死。”   内侍连连求饶,左苍狼虽然烧得脸色通红,却还是说:“算了。”   慕容炎也不想在这个当口跟下人计较,说:“都滚。”内侍连滚带爬地下去,他在榻边坐下来,一连替她擦头发一边问:“这又是干什么?这么冷的天,不好好呆在宫里也罢了,还往水里跳!”   他的声音仍然温柔无比,仿佛那个把自己刚刚生产的女人装进布袋里溺死的人不是他。左苍狼身同置身鬼域,竟然不敢睁开眼睛。生平第一次觉得害怕,是那种入心入肺地恐惧。   哪怕曾尸山血海中经过,哪怕也曾将城池化血泊。可是那一瞬间,她没有勇气睁开眼睛。是我的错,这些年误把妖魔当作神佛。他塑金身,作慈悲色,她便虔诚供奉。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慕容炎从来没有信任过她,从来也不信任温氏旧部。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妖魔就是妖魔,总有一天,灿烂金身剥落,他终将现出原形,无处可躲。   而在阴暗的小人面前,他才是真正的、至高无上的信仰。所以,其实他永远不会信任她们,如黑暗不会留存火焰。而只要他在,姜散宜、甘孝儒等人,就不会失势。只因他们才是真正地明白,他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慕容炎见她嘴唇干得起了壳,不由拿了水,说:“喝一点。嗯?”   左苍狼张开唇,那水入喉,带了一点温热。慕容炎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说:“现在知道难受了?还不是得自己受着?”他将脸贴在她额间,说:“孤再心疼,还能替了你不成?”   他还说着那些绵绵情话,仿佛他是这世间最温柔的情人,而她是他唯一的挚爱。他拥抱她的时候,就如同拥抱着他的整个世界,而爱情只有一路繁花盛开,没有伤口,也没有欺骗。   左苍狼伸手按住他的心口,其实这世间最可怕的事,远不是你爱的人不爱你。而是你爱上一个人,用一腔热血去温去捂,到最后发现怀里只是一块石头。   当年南山,花藤遍野,萱草盛开。原以为是相思的源头,却原来,根本无人回应这一场相逢。   那终究只是她一个人的梦,其实梦里并没有什么少年,也从来没有什么相逢。如今十六年前的她站在空山野旷茫然四顾,那藤与花之间空无一人,只见山岚与清风。 ☆、第 107 章 真心   左苍狼病了好几日,慕容炎倒是天天过来陪着。奶娘将那个婴儿抱过来,递给她,她并没有伸手去接。慕容炎倒是伸手刮了刮那小小的鼻尖,问:“不喜欢?”   左苍狼说:“嗯。”   她如此直白,慕容炎倒是有些意外,不由又搂住她,问:“怎么了?”   左苍狼说:“我想要个女儿。”   慕容炎微微一滞,说:“有什么区别?”   左苍狼说:“若是男孩,陛下不怕我又有什么野心吗?”   慕容炎脸色沉下来:“你这又是干什么?好好地给个孩子给你,也要吵起来吗?”   左苍狼侧过身,给了他一个背脊:“我要女儿。”   慕容炎语气又缓和下来,说:“那这个孩子怎么办?”   左苍狼说:“溺死吧,跟他娘一起。”   慕容炎被堵了个语塞,许久说:“我这么做,只是因为若他生母尚在,对你总是不够贴心。你倒好,孤一片好心,你给当成驴肝肺了。”   左苍狼坐起来,推开他的手,说:“一片好心?当年容太后去后,陛下可曾跟谁贴心?”   慕容炎愣住,左苍狼指了指那个孩子,说:“如今他跟当年的陛下,有什么区别?有朝一日他也会长大,也会知道陛下在他母亲刚刚生产的时候,就将她母亲沉入鱼池!”   慕容炎说:“他不会知道。”   左苍狼说:“万一他知道了呢?他会怎么看我?怎么看陛下?我敢把这么一个跟我有杀母之仇的孩子养在身边吗?”   慕容炎这才说:“你待如何?”   左苍狼说:“让芝彤过来照顾他。”慕容炎皱眉,左苍狼说:“以奶娘的身份吧。”   慕容炎说:“如此,只怕是你养不熟。”   左苍狼说:“我养熟了干嘛,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慕容炎叹了一口气,说:“无论如何,孤这么做,总是为你着想不是?你如今……总是需要一个孩子傍身,哪怕以后封个王,也总算有人记挂照顾。”   左苍狼这才软下来,说:“我并不考虑以后,但是如果陛下真的要给我一个孩子的话,给我一个女儿吧。也少些是非。”   慕容炎双手抚上她的肩,说:“过些日子吧,芝彤就先调到你宫里,但是她毕竟是宫女,这个孩子的出身,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得好。”   左苍狼嗯了一声,说:“我宫里有个宫女叫可晴,陛下知道吧?”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说:“可晴这孩子长相清秀,我很喜欢她。如果是她和陛下的女儿,想必一定很漂亮。”   慕容炎说:“阿左!”   左苍狼仰起脸,他脸上不悦,问:“你就这么想,将孤推到别的女人床榻之上?”   左苍狼心中冷笑,却款款道:“我当然不想,怎奈天不从人愿,我又有什么办法?而且我宫里也冷清,连个陪我说话的姐妹都没有。王后娘娘如今好歹还有亲生妹妹陪着。陛下身边佳人相伴,而我在宫中,孑然一身,可晴,好歹还算是个知心人。”   慕容炎将她揽进怀里,沉默。   第二天,慕容炎召幸了可晴。   可晴惊喜若狂,待内侍来人服侍,便红着脸,精心打扮了一番。于当天夜里,被内侍送到了慕容炎床榻之上。慕容炎与她倒也一夕缠绵,封了她一个九等良人的位份。按理她一个宫女,应该从十四等的保林做起。这样封赏,是看在左苍狼的面子。   可晴从宫女一跃成为了宫妃,虽然仍然住在南清宫,但是也有了自己单独的宫苑。王允昭也另外拨了人前来伺候她。   早上,她正准备去栖凤宫像王后行礼,正遇见在檐下喂鸟的左苍狼。她停住脚步,说:“我知道我能封得良人这个位分,一定是你向陛下举荐。我会珍惜。”   左苍狼说:“我对你做出过承诺,如今便是践了诺。你珍不珍惜,我不关心。”   可晴说:“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你需要我如何报答你?以后我的孩子,需要养在你身边吗?”   左苍狼失笑,说:“不,我说过,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帮你。今日之后,好自为之。”   可晴轻笑,说:“你不用这样,虽然我知道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感情可言,但是以后如果有用得着的地方,我还是会帮你的。”   左苍狼说:“谢谢。”   可晴脚步轻盈地出了南清宫,薇薇咬牙切齿:“将军!您为什么要把她送上龙床?你看看她如今这得意的模样!”   左苍狼说:“这宫里,谁初得盛宠的时候,不是这模样呢?芝彤呢?叫她过来。”   不多时,芝彤抱着孩子过来,自上次沉池一事之后,她一直心惊胆颤。这时候站在左苍狼面前,也是不知所措,抱着孩子的手都在哆嗦。左苍狼说:“孩子取名了吗?”   芝彤赶紧摇头,说:“陛下有令,说孩子让将军取名。”   左苍狼点头,说:“以前我曾想,如果我有个女儿,就取名叫萱。如今是再不可能了,这孩子,就去草头,叫宣吧。”   芝彤赶紧跪下,说:“是。”   左苍狼说:“日后,你与孩子不能以母子相称,你可愿意?”   芝彤说:“奴婢但遵将军之命,不敢有违。”   左苍狼说:“你不必觉得委屈,一个人能承受多大屈辱,就能担得起多大尊荣。”   芝彤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跪在地上,说:“奴婢只是一个小小宫女,道理并不知道多少。但是将军对奴婢有救命之恩,奴婢对将军感激不尽,愿意尽心尽力,服侍将军。”   左苍狼说:“起来吧。宣儿,你好生照顾。”   栖凤宫,可晴刚刚跪下,贤妃姜碧瑶就进了宫室。   姜碧兰坐在凤座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可晴。可晴倒是知道规矩,又拜见了贤妃。姜碧瑶坐在下首,说:“看来宫里要热闹了呢。”   姜碧兰说:“冷清了这么久,热闹一下也是应该的。”   姜碧瑶说:“姐姐这样心灰意懒,倒叫人觉得好没意思。”说完,她站起身来,走到可晴面前,慢慢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我看看,这位新来的妹妹,是如何地倾城之色,才能在左苍狼的眼皮子底下,得陛下另眼相看。”   可晴被迫抬起头来,见姜碧瑶盛装打扮,明艳不可方物。她知道得罪不起这个人,说:“贤妃娘娘过奖了,奴婢容貌粗陋,不敢与娘娘争辉。”   姜碧瑶眸色一沉,说:“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不上台面的宫女,也敢称与本宫争辉?”   可晴赶紧叩头:“是奴婢失言!”   姜碧兰说:“不过一个下人,也值得你这样计较?”   姜碧瑶终于难掩眼中恨意,说:“你这栖凤宫如今形同冷宫,当然不会再和谁一般计较。”   姜碧兰说:“都出去吧,你要教训谁,不要在我栖凤宫里闹!”   姜碧瑶这才哼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可晴,说:“说起来,我临华殿人手也不够,你是宫女,想必是做惯了活计。得空不如过来帮帮我吧。”   可晴心中一惊,她当然知道姜碧瑶会故意为难,说:“可南清宫也缺人手……”   话没说完,姜碧瑶冷笑:“南清宫算什么东西?主位是什么位分?我要借人,难道谁还会拒绝不成?”   可晴面色慢慢发白,最后只有说:“奴婢遵命。”   南清宫里,左苍狼正在病中,外面天寒,慕容炎特地交待禁军不许她出门。她是坐不住的,索性叫秋淑入宫,秋淑也是好兴致,叫她跳舞。最后索性从大司乐师传了舞姬、乐师过来,薇薇和芝彤也没闲着,左苍狼让她们各自学学。   于是管箫琵琶、笙歌曼舞,倒也暂驱了隆冬寒意。就连慕容宣也不哭了,在奶娘怀里吟哦有声,也不知道说什么。   及至中午,小平子过来,说:“将军,可晴良人被贤妃娘娘带进了临华殿,现在都没出来,是不是派个人过去看看?”   左苍狼说:“贤妃娘娘还能吃了她不成?看什么?”   小平子会意,说了声是,躬身退下。   芝彤看了一眼左苍狼,她这样的宫女,其实更是见多了宫里的事情。怎么会不知道贤妃会为难可晴?但见左苍狼这般无情,连手下的宫女也不闻不问,不由有些畏惧。   左苍狼回头看了她一眼,微笑,说:“你在想什么?”   芝彤想了想,还是实话直说:“奴婢只是觉得,晴良人毕竟是将军身边的人,将军如此置之不理,莫非她是私邀圣宠、惹得将军不悦吗?”   左苍狼说:“你能直接这般问出来,我很欣赏。”   芝彤说:“奴婢的性命都是将军的,心中所想,也不必隐瞒。”   左苍狼说:“那是她自己选择的路,甘苦当然也都只有自己去走。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我最大的宽容。”   芝彤不语,秋淑却微笑,说:“而且留着她,王后娘娘和贤妃总算还有个矛头所向。否则你以为你一个宫女,生下三殿下,还呆在南清宫里,她们会容得下你吗?”   芝彤愣住,秋淑说:“明枪暗箭,总需要一个人去挡。如今她获封良人之位,风头远胜于你,当然代价也就大一些。不知将军是不是这个意思?”   左苍狼说:“幸好当时,我与温帅只是有名无实的夫妻。”   秋淑失笑,说:“将军又说笑了。砌哥乃无福之人,若是得妹妹相助,说不定不会盛年早故。”   提到旧事,两个人不免伤感,好在秋淑很快又说:“这段曲子不错,适合新人练习,几位妹妹要再试一遍吗?”   左苍狼便又叫薇薇上前,芝彤毕竟刚刚生产不久,不宜劳累,她倒是没有强求。   及至夜间,可晴终于回到南清宫。她眼眶通红,身上看起来却没有什么异样。姜碧瑶比之姜碧兰,可是聪明很多——动不动就掌嘴,那是蠢人才干的事。既伤不了什么,痕迹却明显。   她有的是办法让人生不如死,偏偏没有任何伤口。   可晴回到宫室不多时,慕容炎便过来。照例是陪左苍狼用晚饭。   左苍狼倒仿佛是心情好了些,还为他捏肩,慕容炎握着她的手,说:“听说你找了乐师过来,倒是乐得自在。”   左苍狼说:“反正闲着,陛下又总不来,我也只得学点韵律歌舞,打发时间。”   慕容炎说:“你还病着,不要折腾。孩子名字可是取好了?”   左苍狼点头,说:“取名为宣,慕容宣。”   慕容炎问清是哪个宣,说:“璧大六寸,谓之宣。这个字倒也不错。”   左苍狼愕然:“还有这意思?”   慕容炎大笑,搂她在怀里,刮了刮她的鼻尖。   夜里,左苍狼还病着,慕容炎去了可晴的偏殿。可晴服侍他之时,说了日间在贤妃居处被为难的事,慕容炎皱眉:“不过是抄几卷经文、插几束花,也值得你拿出来说叨?”   可晴红着眼睛,说:“可是……”   慕容炎说:“好了,身在宫闱,哪还能不受些委屈?若是个个都像你这样哭哭啼啼,孤何来宁日?”   可晴抿着唇,慕容炎跟她行过房事,便起身离开了偏殿,仍去了左苍狼的寝殿。   左苍狼倒是看出他不悦,问:“陛下这是怎么了?”   慕容炎说:“可晴毕竟是宫女出身,也不知道你看中她哪一点。”   左苍狼说:“她若是如贤妃娘娘一般出众,我又怎敢荐给陛下?难道我就不怕陛下佳人在怀,再也不来我这冷清之室吗?”   这话入耳,慕容炎心中大悦,却只是正色说:“不会。”他拥抱她,贴着她的脸颊,说:“阿左,不管你相不相信,孤是一片真心在待你。”   左苍狼说:“陛下这结论是从何处得来的?”我是多愚蠢,才会继续相信你的真心?慕容炎将她拥得更紧,左苍狼又说:“罢了,反正我对陛下是一片丹心,陛下真情假意,我也懒得管了。”   慕容炎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说:“总有一天,你能感觉到孤的真心。”   左苍狼触到他身上的温度,烛火摇曳,无尽暧昧缠绵的红罗帐中,他与她都谈及真心。   可是真心的感觉,早已经面目全非。   第二天,左苍狼送慕容炎去早朝,回过身,看见南清宫满墙野蔷薇又隐隐有发芽长叶之势。她说:“小平子。”   小平子赶紧过来:“将军?”   左苍狼缓步踏入宫中,说:“将这片野藤全部铲尽,一片叶子也不要留。”   小平子一看,这杂草枯藤在满庭珍木中确实是寒碜至极,也不知道当初宫里为什么会种这种东西。他赶紧吩咐内侍:“没听到将军的话?赶紧地把这些杂藤铲出去扔掉!你们也真是,一点眼力劲儿没有,这种东西竟然任它长在宫里碍将军的眼!不知道的还以为陛下薄待将军呢……”   于是那满墙满园的蔷薇藤,终被利器铲尽,未曾留下一缕根须。 ☆、第 108 章 真相   御书房,慕容炎批了一下午的奏折,有些乏了。他将朱笔搁在案上,两手揉了揉太阳穴。王允昭连忙说:“临华殿那边,贤妃娘娘刚刚派人来,说是炖了汤。陛下要不要让娘娘过来为陛下解解乏?”   慕容炎说:“她过来也是添乱,解什么乏。”   王允昭沉默,慕容炎看向他,问:“南清宫没有派人过来?”   王允昭说:“左将军带着三殿下,恐怕是没有什么时间。”   慕容炎说:“碧瑶也带着泽儿,怎么就有时间了?”   王允昭笑着说:“三殿下毕竟小,事情也多。”   慕容炎失笑,说:“就你理多。”   王允昭说:“奴才这就去传将军。”   慕容炎说:“不必了,她若不愿来,传了也是虚情假意,虚以委蛇。”王允昭看了他一眼,慕容炎说:“她以前跟孤说话的时候,从不会这样,看着孤的眼睛,柔情款款。”   王允昭叹了一口气,终于说:“将军是武人,难免粗犷一些,想来要在宫里生存,便觉得陛下会喜欢小女儿一些吧。”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其实有时候看久了,也觉得有趣。就想看看她下一次又想什么点子,把孤留在她的殿里。哪怕是用可晴、用芝彤,或者随便用什么东西。”   王允昭说:“只是将军看似温顺,其实还是十分刚烈。陛下,恐怕……玩闹之间,还是适度得好。”慕容炎抬起头盯着他,王允昭赶紧笑着说:“以免她当真。”   慕容炎继续执笔,说:“酉时之后,南清宫还没有派人来,就去临华殿吧。”   王允昭应了一声是。   临华殿里,姜碧瑶让可晴为她盏着烛台。那烛台燃烧之下,烛泪淌了可晴一手。她视而不见,直到时辰差不多了,问宫女:“陛下可是要过来了?”   宫女应了一声,又派人去御书房催促,她这才转头对可晴说:“天也不早,晴妹妹想必也是累了。就先回去吧。明日待向王后问安之后,再过来临华殿陪伴本宫也是好的。”   可晴强忍着眼泪,向她行过礼,慢慢走出临华殿。   刚刚出了临华殿,就遇到王后姜碧兰。可晴赶紧向她行礼,姜碧兰在她身边走了一圈,说:“起来吧,你虽然位分不高,却难得入了陛下的眼,好歹也是自己姐妹。”   可晴慢慢起身,姜碧兰看她眼睛红红的,说:“可是她又给了你什么气受了?”   可晴这才福了福身,说:“回娘娘,没有。”她又不傻,知道王后跟贤妃乃是亲姐妹,难道还会真的帮着她不成?   可是姜碧兰却没有就此罢休,她说:“你这几日常去临华殿,可有见到本宫的泽儿?”   可晴说:“回娘娘,有见过几回,贤妃娘娘待大殿下视如己出,王后娘娘请放心。”   姜碧兰说:“她如今膝下无子,又要博陛下欢心,当然会对泽儿视如己出。但是我还不了解她吗,她从小心比天高,最是阴毒不过。一旦她有了自己的骨肉,泽儿的日子,万万不会好过。”   可晴吃了一惊,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说这些。   姜碧兰看了她一眼,将素手拢入袖中,捧着精致的手炉,说:“可晴妹妹日日如此,也不是办法。难道就没有想过摆脱困境吗?”   可晴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小声说:“奴婢……奴婢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姜碧兰说:“你帮本宫做一件事,做完之后,本宫还可以护着你,让你免受欺凌。”   可晴死死咬着唇,明显是不信的。姜碧兰笑了一声,说:“你是看本宫如今身无恩宠,不信任本宫了?”   可晴忙说:“奴婢不敢,可是……可是……可是贤妃娘娘如今盛宠在身,若是奴婢稍有得罪之处,岂非难以活命?”   姜碧兰微笑,说:“你觉得以你现在的处境,能够得以活命吗?”可晴怔住,姜碧兰说:“妹妹要往远处看,左苍狼将你荐给陛下,而陛下竟然接受,总不会没有名目。现在妹妹孤身一个人,她已经如此对待妹妹,若是妹妹日后有了身孕,难道还有活路?而妹妹如果一直无子,这样的日子,可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番外,毫无意外地击中了可晴的内心。确实,以姜碧瑶的个性,如果自己真的有孕,她岂会容忍?   左苍狼有言在先,不会护她。她纵然想独善其身,安安分分地作个小良人,也是不能的。她咬咬唇,姜碧瑶说:“你想清楚,若是什么时候觉得可行了,前来栖凤宫找本宫吧。”   话落,就准备往宫里走。可晴几步追上去,问:“娘娘……是打算让奴婢做点什么吗?”   姜碧兰轻声说:“这就对了。”说完,从袖中掏出一包透明的香粉递给她:“将这个撒在她沐浴的香汤里。”   可晴脸色都白了:“娘娘,贤妃娘娘沐浴之时,有几名宫女伺侍,我如何能够……”   姜碧兰说:“你不也是她们中的一个吗?她对自己的美貌素来自傲,难道没有让你侍浴吗?”   可晴说:“有是有,可是……”   姜碧兰说:“傻妹妹,你当这是什么穿肠烂肺的毒药吗?放心吧,此药入水无状,也不是什么剧毒,不会牵累你。”   可晴握了那包药粉在手里,姜碧兰说:“你仔细想一想。难道这些日子任由她欺凌作贱,你就不想报仇吗?”   可晴抿紧唇,说:“奴婢愿意听从娘娘差遣。”   姜碧兰这才点点头,说:“这就对了,去吧。”   第二天,可晴再到临时华殿的时候,真的将那药粉下到姜碧兰的沐浴香汤之中。她以前曾在左苍狼的汤羹里下过药,那时候还紧张不已。如今虽然仍是害怕,更多的却是一种刻骨地恨意。   姜碧兰没有说谎,那药粉还真是入水无状。姜碧瑶沐浴之后,也没有出现什么不适。可晴一直提着的心,慢慢落了地。   自此以后,每次姜碧瑶叫她过去,她都在香汤中撒下此药粉。于是姜碧瑶再折磨她的时候,她都变得内心畅快——那药粉到底是什么用途,她心里也猜着了几分。   姜碧兰是不愿意她这个亲妹妹有孕的吧?   慕容炎这半个月一直住在临华殿,半个月以来,南清宫一直没有派人请过她。十二月底,袁戏、王楠、许琅等人回晋阳述职。慕容炎在明月台大宴群臣。   礼官排席的时候,因为左苍狼无名无份,只得按当初的卫将军衔为她排座。   及至宫宴之上,慕容炎看看自己两边,一边是王后姜碧兰,一边是贤妃姜碧瑶。他微微皱眉,见左苍狼坐在周信旁边,身边是袁戏、诸葛锦、郑褚等人。   左苍狼似乎不觉得什么,正低着头跟袁戏说笑。一向说话嗓门最大的袁戏侧了耳朵去听,居然也不时轻声跟她说话,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慕容炎就觉得刺眼,不知道为什么,姜碧兰、姜碧瑶这样的美人,国色天香。他非常乐意她们盛装相陪,让群臣来使皆欣赏她们的倾城之姿。   而左苍狼这种人,姿色一般,他却不愿意旁人与她对酒两盏。总有一种美人,如同花园繁花,可与众同赏。而有一种人,恨不得闭门挑灯,免得被人看去一眼。   左苍狼却并没有仿佛并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与袁戏说了会子话,又转头跟周信低语:“听说你成亲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在晋阳操办?”   周信说:“俞地之战后,又要转征孤竹了,一直在备战,哪有时间大办亲事?就营中兄弟们喝了几盅。不过这次难得回来,大家也都在,肯定少不了重新请过。”   左苍狼认真地想了想,说:“我能不随份子吗?”   周信一脸愕然,然后说:“陛下会一并补上的吧?”   两人相视而笑,左苍狼很是感慨:“要是当年非颜有点眼光就好了,嫁给你的话,如今也是太尉夫人了。”   旧人提及前事,周信叹了一口气,说:“我哪有那种福分。”   左苍狼也是点头,说:“她那样自由自在的人,又怎么会看得上朝臣。”   周信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会因为此事,而对陛下心存芥蒂吗?”   左苍狼转头看他,问:“周太尉怎么会这样想?”   周信说:“阿左,他有他的难处,他是君主,对他而言,私情终究只能屈居于河山之下。纵然你与非颜交厚,但……也要站在他的角度想想。”   左苍狼说:“我知道。”   周信略微犹豫,终于还是说:“其实你回来,真的很好。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大燕朝中纵然不算满朝忠良,然而万里江山,也算得上海清河晏。”   左苍狼便明白他的立场,他是容婕妤留给慕容炎的人。哪怕是知道朝堂的格局,知道姜散宜等人的为人,他也绝对忠诚于慕容炎。而后,才忠诚于大燕河山。   这也正是慕容炎将太尉之职交到他手里才能心安的原因。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薜成景等人都向慕容炎敬酒,趁着高兴,慕容炎为姜碧兰的二皇子取名慕容兑。如今后宫添了三位皇子,总算是国本有望,群臣当然又是起身,一番祝贺。   达奚琴正好在左苍狼对面,他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来,左苍狼举杯遥敬。他于是同样回敬,两个人就这么饮了一杯,旁边王楠说:“将军,来年陛下打算攻伐孤竹,您不请战吗?”   左苍狼伸出手,让他看自己五指之上,薇薇非要闹着帮她涂上的丹蔻,她说:“你看如今的我,还能战否?”   王楠欲言又止,就连袁戏也垂下眼帘,难掩目中哀色。   左苍狼倒是不觉得有什么,她起身与薜成景等人都喝了一盏,转过身,又跟许琅等人喝了一杯酒,许琅指着自己的脸说:“将军,你看末将的脸,是否比之从前略有不同?”   左苍狼仔细看他的脸,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说:“不要难过,大男人的看什么脸,你要改行作名妓啊?”许琅一脸悲愤,周围诸将领尽皆大笑。   姜碧瑶给慕容炎斟了酒,说:“这是臣妾陪在陛下身边的第一个新年,臣妾希望日后年年新岁,都能陪在陛下身边。”   慕容炎端起杯盏,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向群臣之中。姜碧瑶察觉了,看了一眼姜碧兰。姜碧兰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欣赏着殿中的歌舞。   待宴罢之后,左苍狼有点醉了,慕容炎伸手扶住她,几乎半揽着她一并走下明月台。那时候天近傍晚,寒风凛冽。一出了温暖的楼台,外面就冷得让人直发抖。慕容炎解了披风披在她身上,说:“见到旧相识,也没必要非要不醉不归吧?”   左苍狼面带酡红,闻言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明白是什么意思。慕容炎哼了一声,表面一脸帝王的肃穆温和,声音压低,看似只是寻常地关心,出口却是冷嘲热讽:“难怪左将军当初想要远离晋阳,荒城戍边。想来军中男儿,定是教将军流连忘返了。”   姜碧瑶吃了一惊,第一次听到慕容炎跟左苍狼说话,这哪里是帝君与妃嫔的说话方式?纯粹就是小情人之间争风吃醋!   左苍狼半依半靠着慕容炎,闻言扬起脸,说:“他们就算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敌陛下一人神勇。”   慕容炎像是被噎住,各种表情凑在脸上,又好气又好笑。许久在她耳边低声问:“既然孤能敌万人之勇,为何这半个月,你倒是宁愿独居深宫呢?”   左苍狼一脸认真地说:“陛下虽有万人之勇,然而万人毕竟有万人的妙处……”   慕容炎瞠目结舌,而她脸上泛起云霞,双唇更是嫩红欲滴。慕容炎突然有一种想将她按在这台阶上的冲动。他的手穿过黑色貂裘死死扣住她的五指,几乎强行将她揉进了自己怀中。   姜碧瑶跟在姜碧兰身边,低声恨恨道:“你有没有听见,那贱人跟陛下说什么!”   姜碧兰笑笑,说:“隐约有。”   姜碧瑶说:“这种不知羞耻的话,她竟然也说得出口。还把这些来撩陛下!”   姜碧兰说:“兴许陛下就是喜欢呢?”   姜碧瑶也知道大庭广众之下,不能让人看出端倪,脸上还是带着笑,然而声音却已然是咬牙切齿:“如今她已没有军权,又不再是温家人,陛下为什么还对她如此迁就?”   姜碧兰说:“这难道不是妹妹这样的宠妃应该思考的问题吗?”   她故意把宠字咬得极重,姜碧瑶悻悻然,却再也没有同她说话。   慕容炎送左苍狼回南清宫,将她抱到内室,就挥手屏退了宫人。正解着衣袍系带,左苍狼说:“晚上让御膳房送点鹿葺过来吧?”   慕容炎不解,问:“什么?”   左苍狼握住他胸前的衣襟,说:“可晴还没有身孕,陛下这万人之勇,有点名不符实了。看来是得补一补。”   慕容炎大怒,丢开她,披了衣服径直去了可晴的偏殿。   次日,益水畔出现一种怪病。患病者全狂躁怕光怕水,而且会暴起咬人。怪病传播速度非常快,短短几天时间,已经有十几名村名被咬伤感染。   慕容炎接到奏报,倒也没有轻视,立刻命杨涟亭派人前往。   杨涟亭连派了两拨大夫过去,病情却丝毫没有被扼制。相反的,患者发病后很快死亡,根本来不及研究观察。眼看半个村子都被感染,官兵包围了这座村庄,村民想逃都不能逃。   杨涟亭只得亲自前往,依然带了姜杏。临走之时,阿绯很是不放心,说:“涟亭,我和你一块去吧。”   杨涟亭轻抚她的秀发,摇头说:“姑射山还需要你坐镇,不要乱跑,我很快回来。”   阿绯欲言又止,杨涟亭说:“这些时疫,我并不是第一次遇见,放心吧。”   阿绯没再说话,拜玉教如今已经是慕容炎的眼中钉,他们需要这样的机会来立功,甚至可以说,是表明自己存在的重要性。她知道。   杨涟亭也没再多说,带着姜杏一路来到益水河畔发病的村庄。官兵远远地包围住了这里,以往还算繁华的小镇十户九空。   时不时可以见到双眼通红,被捆在树上的发病村民。他们发出一阵阵模糊不清的咆哮声,而这些人要不了几天就会死去。   杨涟亭仔细查看这些患者,然而还没有任何结论,外村也有村民染病。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传染的,但这样下去,很快就将成为一场可怕的灾难。   姜杏跟着看了一圈,说:“时间不多,老规矩?”   杨涟亭嗯了一声,姜杏也不再多手,指挥自己的几个药童把一个患病的村民从树上解下来。村民挣扎得十分厉害,姜杏上前,一把拧断了他们的手臂。   杨涟亭眉头微皱,说:“姜杏。”   姜杏说:“反正也是活不了的人,不知道抓伤会不会传染,就不要在这时候展露你的慈悲心肠了吧?”   杨涟亭没说话,几个药童把一脸痛苦扭曲之色的村民拖下来,嘴里也用衔木堵上,这才抬到旁边废弃的民舍里。药童从箱里取出刀,恭敬地递给杨涟亭。   杨涟亭接过来,看向病床上被牢牢捆住四肢的村民。那孩子年约十七,还很年轻。他蒙上药帕,穿上隔离的衣裳,以防血液溅到身上。手中的刀从他的胸膛慢慢切割。   从几个患者内脏上,隐约可以见到小刺形的突起颗粒。这是什么?杨涟亭和姜杏对望一眼,姜杏说:“我让人查查古书。”   杨涟亭嗯了一声,然而这一查,就是一个多月。   他们生剖了十八个患病村名,疫情却毫无进展。而其中,又发现了一些被咬伤却没有发病的村民。姜杏索性又生剖了两个未染病村民。   两个人正在观察他们的血脉内脏,突然外面有人高声道:“杨涟亭!”   杨涟亭身体一僵,立刻转身挡住病床上被开膛破肚的人,问:“你怎么来了?!”   声音有几分严厉,阿绯怔住,说:“这么多天,你一直没消息。我担心你。”   杨涟亭意识到自己失态,说:“你先出去,我处理完这里就出来。”   阿绯见他不悦,还是不敢多说,正要转身,正在这时,病床上的人轻轻抽搐。阿绯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当时杨涟亭的神色,确实可疑!   她大步上前,姜杏也没能拦住。   病床上的人,五脏六腑都坦露在人前。然而他却未气绝,还有微弱的呼吸!   阿绯头皮一紧,脸色慢慢惨白。杨涟亭说:“他们……”   下面的话还没说下去,阿绯说:“你生剖活人。”   旁边姜杏说:“他们都是病人,你也知道这慢病,反正染上之后,要不了几天也会死。我们只是……”   阿绯说:“你住嘴!”她指着病床上的人,问:“他是病人吗?!你告诉我,过几天他会死吗?”她也是一个医者,一路走来看过许多发病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健康。   姜杏不说话了,阿绯说:“当初聂闪跟我说,你是慕容炎的人。我不相信,可是今天我才知道,你跟你主子一样,都是魔鬼!”   杨涟亭低下头,看见自己满手鲜血。他说:“也许吧。”   阿绯眼里蓄满了泪水,那些一直不愿也不敢深想的事,终于可以去想。慕容炎设计让沐青邪被慕容渊所杀,杨涟亭一直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引线。   当初他上姑射山,全身骨头都被折断。她几个月的悉心照顾,原以为是最温暖的陪伴,却不料从一开始,就是欺骗。   她说:“是你杀了聂闪,对不对?”   杨涟亭说:“嗯。”他要夺教主之位,聂闪是最大的障碍。虽然不是他下令,但这个人为什么而死,他再明白不过。   阿绯说:“我当初为什么要邀你上山参加杏林会?”眼泪顺着光洁的脸颊流淌,无尽的痛悔:“我为什么要救你上山?”   杨涟亭没有回头,笔直地站立,直到身后的女孩绝望离开。姜杏说:“追上去看看吧?”   杨涟亭摇头,许久,重新拿起刀,说:“继续。”   姜杏走过去,突然说:“如果方才发现的不是阿绯,是左苍狼,你会怎么办?”杨涟亭顿住,姜杏说:“你这个人……连自己内心都看不透的一个人。”   杨涟亭说:“我视她为亲人。”   姜杏说:“只是亲人?”   杨涟亭说:“至亲。”   姜杏哼哼,不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个月,杨涟亭和姜杏终于查清病源。是村民烹食了患病的狗,染上这样的怪病。但是一直没有药物医治,所有患病村民全部被焚烧。并且发现病狗一律屠杀,以免传染。   姜杏倒是饶有兴趣,说:“老夫以为,那些被咬伤却未发病的人,更值得研究。”   杨涟亭说:“你别乱来。”   姜杏说:“说不定他们体内,有克制这怪病的东西。”   杨涟亭说:“什么东西?”   姜杏说:“不知道,你可听说过,但凡得过天花之后痊愈的人,便不会再得天花?”杨涟亭震惊,姜杏凑近他,说:“敢不敢试试?”   杨涟亭说:“我没有你这么疯!”   姜杏哈哈大笑。   奏折递上去,慕容炎还是满意,虽然没有治愈,但是世间怪病岂是样样都能治愈的?只要克制住不传播,倒也无妨。当下又重赏了拜玉教。   而杨涟亭入宫谢恩的时候,阿绯没有去。慕容炎上下打量他,问:“孤是封赏拜玉教,怎么却不见圣女?”   杨涟亭赶紧说:“阿绯她身体不适,一时无法前来。还请陛下恕罪。”   “身体不适?”慕容炎冷笑,说:“你倒是会为她遮掩。”   杨涟亭低下头,慕容炎说:“怎么,她对沐青邪的死,仍然耿耿于怀?”   杨涟亭手心慢慢浸出冷汗,隐隐已经知道他这话的意思。他说:“如今拜玉教原族人已经不多,他们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悬壶济世,也做不出旁的事来。还请陛下放心。”   慕容炎冷哼,说:“如若不然,孤岂会留他们至今?”杨涟亭以额触地,说:“陛下英明。”   慕容炎说:“反正现在拜玉教已经被我燕人同化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一些顽固守旧之人,留之也无益。你是教主,你自然是有权自己处理教务。但孤还是提醒你一声,这些人清理出去,不仅仅是对你一个人有好处。”   杨涟亭低着头,只看见他的衣袂,冷漠的黑色。他说:“陛下教诲,涟亭谨记。”   慕容炎说:“但愿你是真的能听得进去。你这样的人,本应潜心医术,与世无争。不要再步某人后尘。”   杨涟亭心中一跳,自然知道这个所谓的“某人”是谁。当下咬唇,说:“是。”   慕容炎说:“行了,下去吧。”   他起身,后退几步,慢慢出了宫。王允昭领着内侍重新添茶,慕容炎说:“孤对拜玉教一向宽容,他们却似乎并不感恩。”   王允昭笑道:“陛下不用担心,如果杨少君任教主,拜玉教总是握在陛下手中的。”   慕容炎说:“他在拜玉教这么些日子,却仍不能聚拢人心。这个人……到底是杨玄鹤的后人,太过心慈手软。”   王允昭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却还是说:“有陛下从旁指点,杨少君又聪慧,想来是不会有什么岔子的。”   慕容炎起身,说:“冷非颜当初,难道就没有孤的指点吗?”王允昭不敢再说话了,慕容炎说:“但愿他聪明一些。”后半句话渐渐放轻,说:“留下她一个,想必也会寂寞。”  看这话的意思,便是暂不会将拜玉教如何。王允昭松了一口气,说:“可不是呢,左将军最是重情的,虽然这些年跟杨少君已经不太来往,可毕竟一起长大。若是出了什么事,大约还是会难过的。” ☆、第 109 章 出使   小木屋外间,薇薇见达奚琴匆匆出来,尔后又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毅然回身,不由大是好奇。有心想要开个缝偷偷看看,犹豫半天又不敢。   左苍狼按住达奚琴的手,达奚琴说:“怎么,将军要出耳反尔吗?”   左苍狼问:“大司农是因为什么,才会拼着株连十族,也要与我一夕风流呢?”   达奚琴愣住,说:“需要理由吗?”   左苍狼说:“以前,我也觉得不需要理由。后来听有个人说,只要熄了灯,怀中人是谁,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我就想,既然是如此的话,又何必非要冒这个险?”   达奚琴说:“真的没有什么不同吗?”   左苍狼与他对视,他伸手抚闭她的眼睛,慢慢拥住她,问:“有区别吗?”   左苍狼整个人都僵住,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让她浑身寒毛都立了起来。她慢慢隔开他,达奚琴说:“我不知道是谁对将军这样说,但是一个人只要心还在,怀中是谁,又怎会相同?”   左苍狼说:“天已不早,先生该回去了。”   达奚琴说:“嗯。”他前行几步,终于又回过头,说:“你爱他吗?”   左苍狼问:“什么?”   达奚琴说:“你还爱他吗?”   左苍狼沉默,许久说:“我只是习惯了他。”   达奚琴点头,推门出去时仍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为什么,你这次回来之后,给了我一种……我可以趁虚而入的错觉。”   回到南清宫,慕容宣哭得厉害,芝彤正抱着他轻晃着哄。两边的奶娘也拿了拔浪鼓逗他。然而怎么哄也是没用,婴儿的哭声,尖利得吓人。左苍狼揉着太阳穴,芝彤生怕吵着她,正准备把孩子抱下去,慕容炎从外面走进来。   见南清宫里忙成一团,他走过来看了一眼,从芝彤手里把孩子接过来。芝彤非常怕他,把孩子递给他之后立刻垂着头退到左苍狼身边。慕容炎倒是没看她,只是抱着慕容宣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也是奇怪,慕容宣到了他怀里,哭声倒是小了。慕容炎抱着他走到左苍狼身边,说:“哭得这么厉害,可能天冷了凉着肚子。”   旁边奶娘赶紧说:“回陛下,已经找太医看过,也喂过药了。”   慕容炎点头,在左苍狼身边坐下来,伸出食指去逗怀中的小东西,说:“哭成这样,就不能看上一眼?你这样,日后孩子怎么跟你亲近。”   左苍狼说:“我等他懂事了再跟他亲近,这时候对他再好他也不知道啊。”   慕容炎闻言,倒是笑出声来,说:“阿左,孩子是越养越贴心的。你若不真心待他,他必是能够感觉。你看看以轩和以戎,你也带了这么些年。如今以轩对温夫人和对你,谁比较亲?”   左苍狼说:“他又偷偷给他母亲寄东西了是不是?我明天就写信到军营里要去!”   慕容炎笑得不行,如今真论起来,温以轩对左苍狼确实不太亲近。但这反而让他更放心,他喜欢这种不影响大局的分裂。以前的温氏旧部太过团结,如果没有左苍狼在其中周旋,也许温氏旧部早已被铲除殆尽。   慕容宣在他怀里呜咽了一阵,慢慢地睡着了,还偶尔咂咂小嘴,粉嘟嘟的很可爱。慕容炎说:“你摸摸他。”   左苍狼不伸手,慕容炎于是握了她的手,去碰那张肉嘟嘟的小脸。那触感真是又嫩又滑,仿佛吹弹可破一样。慕容炎说:“没事就多抱抱,多哄哄,光是养在宫里是不够的。”   左苍狼于是从他手里接过慕容宣,他想要她跟慕容宣亲近,是希望以后有另一个皇子,可以得到温氏的效忠吧?如今姜散宜虽然被降了级,但是仍是三品大员。   后宫里,他一个女儿是王后,另一个女儿是宠妃,更育有皇子二人。他长子在俞州作刺史。其实慕容炎打压他,绝不单单只是因为他贪污军饷,而是因为他已经开始强大。甘孝儒没有根基,万万不能跟他相比。   于是慕容炎需要另一方势力,来削弱他。就像以前,他纵容姜家打压温氏旧部一样。   所以他希望自己能跟慕容宣亲近,只因为此时自己势力已经衰弱,他看见天平的一端倾斜了,于是往自己这边加一位皇子。听起来柔情款款,一切皆是为了她。可其实在他心中,把这种行为,叫作平衡。   对吗?   她屈指弹了一下慕容宣的脑门,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用最大的恶意揣度他。   而这一指轻弹,让刚刚有点睡意的慕容宣又大哭起来。左苍狼叹了一口气,把孩子递给奶娘。慕容炎挥挥手说:“好了,带下去吧,再哭的话让太医再过来照顾着。”   奶娘们应了一声,抱着慕容宣正要下去,左苍狼突然说:“芝彤,让可晴过来一起用膳。”   芝彤答应一声,慕容炎沉了脸:“叫她过来干什么?”   左苍狼说:“如今好歹也都是自家姐妹,一并用膳显得亲近。”   慕容炎冷哼:“应该关心的不关心,不应该关心的你倒是照顾。”   左苍狼说:“都在我宫里,又是我身边的人,哪有什么应不应该的。”   慕容炎终于说:“奴才跟孤说了,上次芝彤的事。你不要觉得是孤绝情,孤是真正在为你着想,免不了对别人就无情了些。可晴就算以后有孕,就算是生下公主,只要她在,孩子始终就是别人的孩子。只要她不在了,而你抚养得当,哪怕是以后孩子知道真相,恨也只是恨我,不会恨你。因为说到底,他们也只会记得你。”   他第一次提及上次芝彤的事,字字情真意切:“我不会在意谁的恨与爱,因为只要我在一天,他们无论爱恨都只有忍着。”他扳过她的身子,让她正视他,说:“两项权衡,取其轻。绝情只是为了避免日后无尽的纠缠。阿左,你不是闺阁女子,这些话你应该能懂。”   左苍狼说:“可是陛下毕竟曾与她们恩爱缠绵过,难道在陛下眼里,这些人一个一个都没有生命,只是陛下用过的一件器具而已吗?”如果真的如此的话,你又让我怎么去相信,我在你眼里是一个人,而不是器具的一种?你又如何让你身边其他的人相信,他们不是你权衡过后的重与轻?   慕容炎又有些不悦了,说:“你非要跟我争嘴!”   左苍狼正要说话,可晴已经进来。她上前向慕容炎行礼,慕容炎倒是收敛了神色,说:“不要多礼了,坐吧。”   可晴又哪里敢坐,自己在一边站着服侍。她一来,慕容炎当然不会再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是说:“如今俞州已然安定,孤已经命周信屯兵,三月过后,攻打孤竹。”   左苍狼说:“周太尉作战英勇,想来没有什么问题。”   慕容炎说:“可是父王如今还在孤竹手里,难免令人为难。而且孤竹和无终一向共同进退,若是战事一起,无终只怕会恐慌。还有西靖、屠何,也是蠢蠢欲动。是以虽然孤已经决定用兵,但是始终还是难免后顾之忧。”   左苍狼说:“孤竹和无终地界相临,陛下最主要的还是担心西靖。不如跟西靖联合,西靖攻打孤竹,陛下攻取无终。避开太上皇,不是更好吗?”   慕容炎说:“孤正有此意。但是差一个合适的人选前往说合。”   左苍狼明白了,说:“陛下的意思,是要我出使西靖?”   慕容炎说:“孤知道你与西靖皇帝有隔阂,但毕竟西靖大将军任旋还会卖你三分面子。孤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佳。只是如今你身子不好,孤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若是以前,他说这话,她必然以为他是真的担心。而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将这样的话当作客气的寒暄。只因知道,他的担心微不足道,那也不过是他权衡轻重之后,可以无视的东西。   左苍狼说:“陛下的意思,我已经明白,到时候我出使西靖便是。”   慕容炎说:“不止出使西靖,更要随军,以免西靖反悔,转而向大燕用兵。”左苍狼嗯了一声,说:“这次前锋,陛下可否任用温以轩,他毕竟是温氏后人,有些战功在身,也好在军中立足。”   慕容炎微滞,她要他启用温以轩。两个人共同用膳,却如同明码标价的谈判一样。各自的条件都清清楚楚。   慕容炎缓缓说:“阿左,我不用他,有自己的理由。这个理由我并不想向你解释,但是我保证只要温氏安分守己,我绝不动温氏一分一毫。温砌亡故以来,孤对温家的怀容,你总该看在眼里。孤说这话,你应该相信!”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还是问:“为什么?”为什么他如此防备温氏,虽然在她百般周旋之下让温以轩入了军营,却连一个展露头角的机会都不给他?   为什么这些年他对温氏旧部始终忌惮,哪怕慕容渊已经再无入朝夺位的可能,他仍然对袁戏等人充满戒备?   慕容炎说:“温氏对太上皇的忠诚,你不是不明白。”   左苍狼突然发现,这个理由已经不足以让她信服。可是她没有再问,慕容炎若是不愿意说,问了想必也不会有答案。她站起身来,说:“以轩一直以来,便立志报国。何况他若为前锋大将,多少总会知道,他的养母在西靖军中,军队多少不会与靖军冲突。我身在敌营,且大燕与西靖血海深仇,无从化解。陛下总也应该让我心安。”   慕容炎沉默,许久方道:“那就依你吧。”   可晴在一边,完全插不上话。一顿饭罢,慕容炎离开南清宫,左苍狼这才看向她,说:“这次出使西靖,若要随军,只怕需要半年光景,但愿我归来之时,你已经有好消息。”   可晴咬着唇,这些日子被贤妃姜碧瑶欺凌,她除了忍,没有任何办法。也许有了孩子之后,便能好转吧?   但是真能好转吗?她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总希望我能有孩子?”   左苍狼并不避讳,说:“因为你有了孩子,三殿下就更安全了。”   可晴后退一步,说:“你一直在算计我?”   左苍狼说:“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发现我待你的真诚,胜过你待我的一百倍。”   可晴突然觉得绝望,说:“当初你承诺送我到陛下身边,那时候你根本还没有三殿下!”   左苍狼说:“对,因为即使你上位,你也斗不过王后。我只要等你有了孩子,袖手旁观,你一定会死。孩子当然也是我的。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孩子的性情像你,我可能也未必会喜欢。”   可晴慢慢后退,说:“陛下怎么会喜欢你这种恶毒的女人!”   左苍狼说:“你但凡仔细想一想,就该明白,在你身边只有我对你最宽容。”   可晴双手紧握,突然有一种无力感——该怎么办,这样的宫闱,得不到圣宠,就永远没有出头的一天。永远都要受人欺凌,哪怕是有了孩子,也同样是朝不保夕。   一直等她走了,薇薇才上来,说:“将军何必要用这些话吓她,她其实……”她想了想,还是说:“虽然她可恨,但其实也挺可怜的。昨儿个从贤妃娘娘宫里回来,走到一半,还是丫头扶回去的。”   左苍狼说:“我不吓她,她又怎么会尽心尽力为王后办事呢?”   薇薇吃惊:“将军是说,她在为王后做事?可是王后如今恩宠已是大不如前……”   左苍狼说:“大不如前又如何?王后始终还是王后,何况她还有两位皇子。”   薇薇说:“将军是说,王后要害贤妃娘娘?”说到后面,话音已经小了下去。左苍狼说:“姜散宜这次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想了想,又说,“可能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的女儿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他送姜碧瑶入宫,当然是见姜碧兰已经失宠,为了巩固自己家族的地位,立刻换了筹码。然而姜碧兰对他的信任,其实也已经单薄得可怕。他送另一个女儿入宫,左苍狼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他的两个女儿就会自己斗起来。   慕容炎出了南清宫,突然问王允昭:“方才孤提到出使西靖,她似乎非常平静,反而只是提出交换条件。”   王允昭说:“将军素来便是以大局为重的人。”   慕容炎说:“上次她在西靖……西靖皇帝给了她那样的羞辱,孤觉得,她应该是再不愿去到那个地方的。”   王允昭说:“可陛下既然有令,将军毕竟也是身为臣子的,岂能抗命?”   慕容炎说:“她不是不敢抗命,她是觉得,无论她愿不愿意,孤是一定会派她去的。”王允昭愣住,慕容炎说:“她并不觉得,孤真的会担心她的安危,会考虑她的感受。她不再信任孤了。对吗?”   王允昭笑着说:“陛下多虑了,将军毕竟不是小女儿,她应该也知道,陛下只有派一个机警敏锐、且熟知西靖军事的人过去,才能保证西靖不耍花样。而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慕容炎转过身,正视他,说:“可是孤根本没有打算派她过去。”   王允昭怔住,所以他方才的一番话,其实是在试探左苍狼?慕容炎往前走,说:“既然如此,就派她过去吧。”   为什么不能抱着我,告诉我你不愿前往呢?为什么要那样微笑,说着一些客套疏离、口不对心的话?   我突然好怀念,当年大蓟城的地窖里,烈火焚城、杀声震天。那个烟尘满面的女孩说:“如果,以我身躯,可慰主上之心,我愿意。”   而今王城,伊人衣冠如雪,可是那个女孩哪里去了?   能不能、让我再牵着你的手,无论狼烟漫天,还是太平春秋。不要用那种平静柔软的目光看我,那让我觉得相隔千里,再看不透你的喜怒哀乐。   夜里,慕容炎没有过来南清宫。左苍狼也不在意,抱着慕容宣,让芝彤喂他喝药。太医在一旁侍候,说:“三殿下只是凉了肚子,将军不必担心。”   左苍狼嗯了一声,小家伙闹了大半天,晚间倒确实是好些了。她说:“我南清宫的奶娘是不是没有经验啊,怎么好好的还会让殿下受寒?”   两边的奶娘赶紧跪在地上,还没说话,外面有人来报:“将军,王总管过来了。”   左苍狼倒是意外——王允昭可是个大忙人,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她说:“请。”   王允昭进到内殿,看了一眼左苍狼怀里的慕容宣,倒是带了些笑意,说:“将军这里倒是热闹。”   左苍狼说:“总管说笑了,我没带过孩子,有什么小病小痛也看不出来。若是奶娘也看不出来,那就有些可怕了。是以将奶娘叫过来问问。”   王允昭说:“将军若是不放心,奴才再找几个经验老到些的奶娘过来。”   左苍狼也不客气,说:“那就有劳总管了。总管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王允昭看了看左右,左苍狼会意,把慕容宣递给芝彤,然后把人都遣了下去。王允昭这才说:“其实今日陛下过来找将军,并不是为着西靖的战事。”   左苍狼说:“总管请直说。”   王允昭说:“将军上次在西靖……受到苛待的事,陛下并不是不知道。若是将军提出其他合适的人选出使西靖,想来陛下也不会拒绝。”   左苍狼这才重新打量他,慢慢明白他的来意。她说:“总管的意思,我明白了。”   王允昭说:“将军是个聪明人,好些话,想必是真的能懂。陛下对将军,其实甚为厚待。只是他毕竟是君主,很多事,难免身不由己。将军何必事事跟他计较呢?”   左苍狼说:“只要陛下能够让以轩担任此战前锋,我可以出使西靖。”   王允昭说:“将军。”   左苍狼没再说话,竟然没有丝毫因为他的存心试探而愤怒伤心。也再不能,去思去想他的心意。其实无论去到哪里,都胜过呆在这宫里。   爱情才是这世界最残忍的东西,梦起时一叶障目,瑰丽无比,哪怕明知是水月镜花,也让人朝思暮想、日夜牵肠,虽死无惧。而梦醒时再看他,只会奇怪当初被何物蒙了心,连呆在他身边一时一刻,都让人觉得度日如年、厌恶不已。   梦有多迤逦,醒时便有多惊心。   谁见了花团锦簇、春葩丽藻,能预见白草黄云、花落叶枯、世界荒芜? ☆、第 110 章 礼仪   攻伐孤竹之事,刻不容缓。   正月十五刚过,西靖皇帝简炀就派来特使,与慕容炎商议出兵之事。西靖也着急,简炀几番伐燕尽皆败北,如今有心攻打别处,也有跟慕容炎一样的顾虑——万一大燕趁机来袭,也是麻烦事。   现在既然慕容炎有心攻伐无终,他们出兵孤竹,倒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事。可是简炀不相信慕容炎,同样慕容炎也不相信他。如今要缔结此盟约,双方都急,却久商不下。   简炀曾提出各遣质子,但是慕容炎膝下三子,皆在襁褓之中,也不合适——再说了,以他的性情,真要违约,只怕也不会在意一个言语尚不能的婴儿。   眼看如今已经将至春季,不能再等了,简炀也让了步,愿意各派遣将领一名,随军。往来通信无阻,双方军队互通行踪,以免对方暗袭。慕容炎对于这个提议表示接受,然而这并不是小事,西靖与大燕多年交战、积怨已深。   军队之间更是互相仇恨,万一将领到达敌营引起冲突,反而不妙。   慕容炎也遣使前往西靖,为慎重起见,约定双方君主亲自前往白狼河,饮血酒立誓,以缔结盟约。   这一日,正是慕容兑和慕容泽的满月酒。宫里姜碧兰姐妹、可晴和左苍狼当然都有列席。慕容炎因要亲自前往马邑城,便也宴请了朝中大臣,以此宴为践行宴。   姜碧兰坐在慕容炎身边,因着慕容兑和慕容宣都还小,怕受了寒,也没有抱出来。倒是慕容泽已经满一岁,如今正是蹒跚学步之时,能够含含糊糊地叫父王。   他被交给姜碧瑶抚育已经三个多月,姜碧兰一见他,眼泪就溢出眼眶。她想伸手去抱孩子,慕容泽却慢慢地躲到姜碧瑶身后。姜碧瑶把他抱起来,笑着道:“孩子还小,有点怕生呢。姐姐不要见怪。”   姜碧兰咬了咬唇,没有说话。两个人分别在慕容炎左右坐下,慕容炎扫了一眼左苍狼,见她席位在姜碧兰后面,也没说什么。等诸臣都入席,他方道:“三月初六,孤将亲赴马邑城,与西靖皇帝简炀订立盟约,适逢宫中两位皇子满月,特召集众爱卿一聚。孤不在这些日子,朝中政务由丞相薜成景、甘孝儒共同处理,如有要事,飞马报予孤知晓。众爱卿有难以决断之事,须听凭二位丞相裁决,平时亦要克己奉公、勤政爱民,如孤在时。”   诸臣起身叩拜,慕容炎扫视群臣,继续道:“此次结盟,约定双方须派遣一名将领入营,互为监军。以免西靖出耳反尔,趁我等出兵之后,再犯燕地。是以此人不仅需要熟知军事,更要对靖军了若指掌。孤思来想去,还是左将军最为合适。”   他这话一出,达奚琴最先皱眉,明知慕容炎并没有和众臣商量的意思,他却仍然站起身来:“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群臣俱静,左苍狼如今跟慕容炎的关系,朝臣是无一不知、无一不晓的。慕容炎的个性,大家纵然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跟他的女人表示亲近。就连袁戏等大老粗,知道寄给左苍狼的信件会经中常侍之手,都会注意措词。   左苍狼望定达奚琴,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达奚琴却仍道:“左将军如今身体已不比从前,只怕难耐征途之艰苦。而且将军毕竟是女儿身,出入大燕军营也就罢了,长期逗留于西靖军营,恐多有不便。”   慕容炎目光阴沉,许久才缓缓问:“依大司农之言,该派何人前往呢?”   达奚琴说:“回陛下,微臣曾与左将军同征小泉山,与靖军也多有接触。如蒙陛下不弃,微臣愿意前往西靖军营。”   慕容炎看了一眼左苍狼,又看了一眼达奚琴,说:“想不到大司农倒是考虑周全。”   达奚琴低着头,说:“微臣只是为陛下与将军考虑,将军如今身份……毕竟特殊。哪怕是为了陛下颜面,也不应该……”   慕容炎脸色越来越难看,旁边姜散宜突然说:“前几日见左将军与瑾瑜侯在千碧林煮酒赏花,我便知晓二位私交不浅。如此,也难免瑾瑜侯会放心不下左将军独自出使西靖。”   慕容炎眉头紧皱,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没有说话,慕容炎沉声说:“孤意已决,不必多言。”   及至开席,姜碧瑶为慕容炎斟酒,姜碧兰几次想抱抱慕容,都被他躲开。慕容炎脸色一直阴沉,姜碧瑶轻声说:“陛下此去马邑城,将有两三个月的光景。碧瑶一个人呆在宫里,必然千思万想,日夜难安。”   言语之间,已经很明显地希望他能带她一并出宫。慕容炎说:“若是空闲,便好好教导泽儿。王后亦在宫中,你们姐妹二人作伴,想来也不至寂寞。”   姜碧瑶微微嘟了粉唇,说:“可是碧瑶素来只在书中听闻边城极景,心中也一直向往。陛下能不能……”   慕容炎转过头,直视她的双眼,说:“不能。”姜碧瑶微怔,那时候他眼中的果决令她觉得陌生。等到她明白,慕容炎是真的不会带她同行时,他才说:“边城苦寒,路途艰辛,你不必前往。”   姜碧瑶这才反应过来,忙举杯道:“如此,碧瑶只好祝陛下路途顺意,早日归来了。”   慕容炎同她饮了一杯酒,这才温言道:“你素来懂事,孤也不担心什么。孤不在的日子,后宫诸事,由你和王后共同处理。”   姜碧瑶这才开心了些,与他对饮。姜碧兰一直低着头,从上次的事情之后,她确实是收敛了许多。慕容炎也不再多说,只是看了一眼达奚琴,又看了一眼左苍狼,心思莫测。   第二天,慕容炎启程前往马邑城。左苍狼随行,薜东亭留下守护宫闱,王楠、许琅带兵护驾。仪仗列出几里长,一路浩浩荡荡。慕容炎一身金色的战甲,盔上红缨鲜艳,英气犹胜当年。   左苍狼却选择了车驾,此去西靖,不知道还会生出什么波折。当然还是保存体力得好。因为无人会在意,终究也学会了自己保重,不再逞强。   一路无话,等到车行至马邑城,慕容炎直接去了白狼河。白狼河两人岸之间,西靖和大燕的军队俱都严密布防,放眼一望,密密麻麻全是甲士。   河中心有一艘巨船,船中央设了高台,周围无障无蔽,视野辽阔。周信见他过来,立刻前来回禀:“陛下,我方已经严密搜查过船只与水域,没有问题。”   慕容炎略略点头,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说:“跟上。”   左苍狼跟着他乘船踏上巨船,前方西靖皇帝简炀也乘船而来,双方相会,西靖帝简炀上下打量左苍狼,微笑说:“左将军,别来无恙?想不到左苍狼穿上衣服,也是风情不减。”   袁戏等人闻言,立刻就欲拔剑,左苍狼竖手制止。慕容炎说:“卫将军回朝之后,提起西靖,曾言西靖礼仪奇怪,外臣面见君主,须寸屡不着。如此礼仪,孤也是闻所未闻。”   简炀这才上下打量慕容炎,他跟慕容炎也是第一次见面,当下笑道:“当初燕国太上皇慕容渊口口声声称寡人为君父。若论辈份,燕王当是寡人孙儿辈,如今觐见长者,就是这般礼仪吗?”   他这话一出,周信等人都是面色一变。慕容炎微笑,说:“当初靖强燕弱,太上皇敬的不是靖国君主,而是有能有识之明主。可是随后数年,靖国数次伐燕无功,已成燕国手下败将。这辈份,也是时候纠正了。”   简炀冷哼了一声,慕容炎正色道:“如果简兄此次前来,不是为了口舌之争的话,就请简兄解衣吧。”   这回轮到简炀和周信等人愣住了,简炀问:“什么?”   慕容炎说:“当初孤王的卫将军前往西靖国都,简兄曾令她人前解衣,并以西靖百姓奔走相迎。孤王想,这当是西靖迎接来客之礼仪。如今你我会晤,虽是于边城河上,但礼不可废。简兄请吧。”   当时正值三月,春寒料峭,何况是在边城河上?简炀怒极反笑:“燕王此次,真是诚心前来结盟的吗?还是只是为报一己私怨,泄愤而已?”   慕容炎轻掸衣角,说:“不瞒简兄,兼而有之。”   简炀怒道:“如今众目睽睽之下,你我毕竟是一国之主。难道还要赤、身、裸、体,登临台上,以为天下笑谈吗?”   慕容炎说:“孤虽为燕主,然而入乡随俗的道理却是懂的。既然这是西靖的规矩,孤当然也愿意遵守,以示诚意。”   简炀说:“慕容炎!”   慕容炎笑说:“孤已做到此等地步,简兄仍无动于衷,看来是无意和谈。如此,孤久留无益,就此告辞。”说完,一拱手就要走。简炀气急,慕容炎竟是真的转身准备走了。   任旋等人俱是暴怒,简炀总算还未失理智,问:“今日之举,受益的并非我西靖一国,你非要置这一时之气吗?”   慕容炎说:“简兄言重了,当初简兄既然要求我卫将军执礼而至,今日简兄就需依礼而来。否则结盟之事,休要再提。”   简炀怒极反笑,然而此时西靖确实已经将粮草兵马俱都屯集完毕,军队拖一日就耗费一日钱粮。先时只道他万无反悔之理,哪里想到他会在这里等着他。简炀咬牙,随后解下披风,递给任旋。任旋急道:“陛下!”   简炀不言,又解下外袍,最后一怒之下,索性除下中衣,见慕容炎还不作声,他怒道:“莫非你要寡人独自吗?”   慕容炎这才缓缓解衣,递给身后的左苍狼。简炀见他也解衣,反倒愣住。慕容炎除去外袍、中衣,随手递给左苍狼捧着。随后脱下靴子置于船头。   最后两位君主均着赤着上身、光着双足,仅着白色中裤同登高台,以缔盟约。简炀与他割破手指,滴血入杯中,突然说:“你很不错,比你那废物父亲强出许多,寡人喜欢你。”   慕容炎滴血之后,放下小银刀,说:“承蒙简兄爱重,孤王虽不喜男色,但也愿在后宫之中置一宫苑,安置简兄。”   简炀气结。 ☆、第 111 章 离间   白狼河上,巨船搏浪,慕容炎和简炀迎风而立,共执玉敦,向北宣盟。   饮完血酒,简炀问:“寡人一直有一事想问燕王。”慕容炎说:“请讲。”   简炀说:“上次,贵国左将军入靖都作客,燕王一边许诺以城池相易,一边暗中派人前来劫人。”慕容炎说:“简兄若是要对孤王予以道德上的遣责吧,孤王这便洗耳恭听了。”   简炀摇头,说:“寡人倒还不至于无聊至此。寡人只是想问燕王,如果当时燕王派来的人失手,未曾救出左将军,燕王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   慕容炎略略低垂了视线,看见船舷一侧的左苍狼。那一天她着了素锦长袍,丝绦束腰,长发高扎,风急浪涌之间,英气逼人。   真的会以城池相易吗?就算真的会,又岂能在简炀面前直说?他说:“不会。”   简炀大笑,说:“你这样的人,真是虚伪至极。当时你派了两拨人,如果第一拨不能得手,是不是就要将她杀死在靖都?”   慕容炎的视线如河上疾风,左苍狼察觉了,略略抬头,正好与他目光相接。她微微一笑,慕容炎说:“简兄说什么?”   简炀说:“寡人问,燕王当时是否已经下定决心,若是救不出人,就将她杀死在靖都?”   慕容炎说:“上一句。”   简炀说:“上一句?如果你没有救出她,是否真的会以城池相易。”   慕容炎说:“会。”从来没有这样憎恶过一个人,原来自己并不能容忍,她行走于这些令人作呕的目光里。   简炀愣住,然后微笑,说:“也难怪,这样的佳人,哪怕是怀着身孕,孤尝过滋味以后,也是日思夜想。”慕容炎面无表情,简炀说:“听说她跟随燕王的时候,年不过十四,想来当时,应该更是令人销魂吧?”   慕容炎说:“盟约之时,神明在侧,简兄说话太过下作了吧?”   简炀说:“燕王说笑了,神明在侧,也不妨碍男人之间说几句私话。上次她身怀有孕,有些花样玩不出来。这一次……寡人倒是向往不已。”   慕容炎转头看他,他大笑,说:“懂懂懂,不可说,不可说。”   待下了祭台,任旋与左苍狼等人上前,为自家君主穿衣。简炀打量了左苍狼一眼,说:“这次,燕王是打算派谁入我靖营啊?”   慕容炎仍然面沉如水,张开双手,任由左苍狼服侍更衣,一时没有答话。待穿好衣袍,双方同入船舱。舱中已备好酒食,简炀与慕容炎相对而坐。任旋、周信各带百余甲士提枪执戟站立于主君身后。   慕容炎这才问:“不知简兄打算派何人入燕营?”   简炀与他对饮一樽,说:“寡人决定,就派季广入营。”   慕容炎说:“季将军德高望重,与我军也一向熟识,倒是合适。”燕军与靖军的所谓熟识,可不是件好事。双方你来我往,也不知曾打过多少战,沾过多少血。   简炀笑了一下,问:“燕王难道还未决定人选吗?”   慕容炎转过头,看了一眼左苍狼。简炀也扫了一眼左苍狼,随后微不可察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将军任旋。如果左苍狼入营,任旋是否能周旋得过她?   他微笑,目光如炬一点一点打量左苍狼,说:“依寡人看,左将军就很合适。自上次将军离开靖都之后,寡人一直思慕不已。如今听说她是赋闲了,又与我任大将军有旧,出入靖营再合适不过。”   慕容炎还是不说话,左苍狼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他恨不得剜去简炀那双寸寸打量她的眼睛。   几乎所有人都看出他的沉吟,简炀只是含笑着左苍狼,却明显是以欣赏一个女人的目光。慕容炎的不悦溢于言表,突然说:“孤营中诸葛锦将军也是胸有韬略之人,想必与任大将军也会谈得来。孤决定,就派他入靖营。”   简炀说:“不能与左苍狼重温旧梦,真是让人遗撼。”   他这话是向着左苍狼说的,左苍狼虽然对慕容炎的决策颇为意外,却还是拱了拱手,十分有礼地回问:“灰叶原一役与马邑城一役,敢问陛下是想与燕军重温哪一场旧梦?”   简炀的脸一下子变成难看至极。   灰叶原与马邑城,她得一城屠一城,至今灰叶原的百姓提到这个人,仍然是视之为血手修罗。他拍案而起,是真的怒了。慕容炎说:“放肆。”话是说放肆,然而言语之中哪来责备之意?   左苍狼却忙俯首行礼:“小将一不小心说了实话,还请西靖陛下不要怪罪。”   这君臣二人,惯是会演双簧的。简炀怒哼了一声,也知道盟约刚结,不是翻脸的时候,重又坐下来说:“既然人选已定,便请诸葛将军入营吧。”   慕容炎转头看了一眼诸葛锦,虽然事先未曾知会,但诸葛锦倒是愿意入营的。左苍狼毕竟是女儿身,这些麾下旧部,没有一个人愿意她出入敌营的。虽然双方是结盟了,但哪怕是西靖皇帝这样调侃一两句,也无人不视作奇耻大辱。   如今他去,大家心中反而满意。   等互相交换了盟书,确定没有问题,慕容炎与简炀各自返回。下巨船之时,风浪涌来,巨船略微摇晃。慕容炎刚刚伸出手准备搀扶左苍狼,然而未曾触及她,又收回。左苍狼看出他不悦,说:“他有意相激,令陛下临阵换人。陛下何必中他之计?”   慕容炎说:“难道孤会猜不到他的意图吗?”左苍狼不说话,慕容炎步上船,船身微晃向白河狼岸边而去。   等到登岸,袁戏等人也已经知晓诸葛锦代替左苍狼入靖营的事,倒是欣喜不已。晚上,大家在马邑城中点燃篝火,慕容炎也与军中诸将同欢。有人击箸唱歌,倒是热闹无比。   左苍狼倚在营寨边,看寒月如钩。袁戏端着酒,走到她身边,说:“将军怎的独自在此?”   左苍狼接过他手里的酒,轻抿了一口,袁戏说:“这次进入西靖大营,虽然是互有盟约,但是将军确实不宜亲往。其实……”他想了想,还是说:“其实陛下对将军……用情至深啊。将军又为何如此闷闷不乐呢?”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你又知道何为用情至深了?”   袁戏说:“我袁某就是一个粗人,但是将军,我也会用眼睛看。今日船头盟誓,陛下解衣脱靴,难道不是为了雪将军当时之耻吗?将军,以前其实兄弟们也不太赞成您入宫。只觉得乃是一种折辱。但是……但是如果陛下是一片真心,将军又愿意伴驾,我想,即使是温帅在天有灵,也不会有异议吧。”   左苍狼仰望夜空明灭不定的星子,许久说:“你说,我们眼睛看到的,是真的吗?”   袁戏不明白她的意思,旁边却又有将领过来,找左苍狼和袁戏喝酒。左苍狼不能与他们痛饮,忙又回到慕容炎身边。只要慕容炎在,他们是不敢开怀畅饮的。   慕容炎看了一眼她,说:“这次攻打无终,孤意,前锋大将为姜齐和王楠。”他还是不肯任用温以轩,左苍狼只有说:“听凭陛下安排。”   慕容炎嗯了一声,在猎猎燃烧的篝火中,握住了她的手。身边不少将领都看在眼里,左苍狼有意抽回手,他却加了三分力道。   等到酒尽人散,慕容炎直接拉着她,进了自己的主帐。左苍狼说:“陛下,我毕竟无名无份,如今又是在军中……”   慕容炎说:“那又如何?”   左苍狼不说话了,他伸手解她的衣衫,说:“让你出使敌营,你不高兴,让你留下派别人出使,你也不高兴。你到底要如何?”   左苍狼说:“我并没有……”话没说完,慕容炎将她按倒在榻上,他自后面压住她,在她耳边说:“上次西靖,简炀有没有碰过你吗?”左苍狼僵住,衣帛撕裂之声响起,他说:“重温旧梦,是重温什么旧梦?”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问:“你执意入营,想为温以轩换一个前程,也是认定他不会将你如何,是也不是?!”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是要我自证清白?”   慕容炎死死按住她,说:“清白,你有什么清白?”他一下一下,用尽全力地弄她,说:“孤一直就奇怪,简炀是何等残暴之人,你在他手上如此之久,居然还能保住身孕!你还敢跟孤提清白!”   左苍狼说:“陛下今日怒从何来,我总算是明白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疑心一起时,便毫不在意地用盐去腌别人的伤疤,只图自己一时解气,哪管身边人痛不欲生、泪如雨下?   慕容炎说:“你明白?你明白什么?!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他将她翻过来,封住她的唇,不顾她挣扎,死命地亲吻。过了许久,终于才说:“你还想入靖营!简炀在榻上比我厉害吗?”   左苍狼深深吸气,说:“慕容炎,你已经疯了。”   慕容炎右手握住她的肩胛,说:“我是疯了,我早就疯了你不知道吗?嗯?”说完,他声音放低,右手却慢慢用力。左苍狼只觉得肩头剧痛,她用力想要推开他,慕容炎俯身吻住她,右手再一施力。骨头碎裂的声音令人心惊,她痛哼,疼痛皆被吞没在他唇齿之中。   左苍狼惨痛呻、吟,慕容炎按住她的右肩,竭尽全力地与她欢爱,目光却慢慢温柔下来,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没事,没事。阿左,我喜欢这样的你。”我害怕,我害怕你一片一片地拔下我的鳞甲。在我卸下所有,一身柔软的时候,向我亮出屠刀。   于是我来拔去你的利爪吧,至少当你安安稳稳地呆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会将你护在我的羽翼之下。   他拭去她额上密密麻麻的汗珠,用自己的体温去止她颤抖,柔声说:“从今以后,哪也不要去了。好吗?”   从今以后,哪也不许你去了。他近乎叹息,说:“孤在哪里,你便在哪里。若是孤死了,你便随我去。” ☆、第 112 章 盟约   左苍狼一夜没睡着,太医过来了一趟,也不敢多说什么。慕容炎不想在边城久留,次日便启程返回晋阳。左苍狼肩伤严重,他不想让军中诸将误会什么。于是她不说,袁戏等人也只当是两个人闺房之乐方才传召太医,从未疑心其他。   一路山长水远,仪仗在前,行程极慢。慕容炎也不着急,知道左苍狼伤着,一路还巡视民情,经常在县地一住数日。   他继位之后,大燕天灾较少,目前部分县地强制耕种,政策也还能落到实处。   在冬天各地都设有粥厂,冬天的时候是困难之时,难免有青黄不接的农户。慕容炎严令各地不得饿死一人。如今巡视一番,虽然也许不能免除所有饥寒,但大部分行乞之人总算也熬过了寒冬。   如今开春播种,朝廷可以出借粮种,他们如果勤快一些,很快也可以不必行乞了。   慕容炎跟各地州官四处行走,知道左苍狼伤着,也没带她。但是他会收一些各地官员进献的特产风味,大家发现了,一路各地小吃就没有断过。   这一番耽搁,时间就久了。   宫里,慕容泽已经会喊母妃了,却无论如何不肯叫一声母后。姜碧兰恨得咬牙切齿,姜碧瑶却十分得意,经常抱着他在宫里四处行走。南清宫里如今没有主人,可晴迁居别苑,只剩下芝彤跟奶娘照顾慕容宣。   姜碧瑶几次想入内,都被禁军挡了回来。姜碧瑶大怒:“放肆,本宫奉陛下之命,同王后娘娘一起主理后宫诸事,难道连一个南清宫都进不得么?”   薜东亭倒是十分客气:“贤妃娘娘有所不知,陛下严令,任何人不得私进南清宫。娘娘还是不要让属下为难吧。”   姜碧瑶大怒:“薜东亭!你身为禁军统领,竟然敢这样跟本宫说话?!”   薜东亭不卑不亢,说:“皇命在身,还请娘娘见谅。”   姜碧瑶也没有办法,只有悻悻而去。   慕容炎对后宫之事,其实颇为了解。左苍狼离开王宫,对慕容宣毫无安排,他当然只有护着些。再加之薜东亭和王允昭的照顾,南清宫的日子倒是平静悠闲。   芝彤跟薇薇每日抱着慕容宣出来玩,左苍狼只是叮嘱了二人一句话——不要将慕容宣带出南清宫。   她的话两个人不敢不听,是以每日里也只是跟慕容宣在宫里玩耍,姜碧瑶几度寻衅,竟然也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小平子也跟着闲着,但是左苍狼平日里给他的银子不少,达奚琴更是时不时就给他三瓜俩枣。他乐得这份油水厚实的职务。哪怕姜碧瑶有意拉拢,始终也不为所动,好好地管理着整个南清宫的宫人。   等到四月下旬,慕容炎归期还未定,小平子却接到海东青传回的一封信。笔迹轻浮,然而仍然可以看出是左苍狼的笔迹——荐冰儿入宫,去御书房安公公手下当差。   小平子并不知道冰儿是何许人,但跟着左苍狼留下的地址,他真的找到了一个女孩。   冰儿长得水灵,要进宫并不难。但是安公公手下可都是侍候慕容炎的人,这批宫人训练最是严格。要安插进去不太容易,但是小平子手头有银子,宫里也有交情,当然还是容易的。他接连几天跟安公公吃酒,没少输给他钱。   时间一长了,安公公终于也看出一点眼色来,问:“平公公是有事要同我说吧?”   小平子笑嘻嘻的:“实不相瞒,一个远房的表妹如今进了宫,只做了个低等宫女,每日里十分辛苦。小的也不忍心那花儿一样的姑娘每天干扫地洗衣的活计。安公公看,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安公公神色慢慢严肃,说:“平公公,御书房的差事可不是好当的。半点大意不得。万一要是惹怒了陛下,可是要掉脑袋的。”   小平子不动声色地塞了几张银票给他,说:“丫头很机灵,安公公可以先看看。要不行,就当我今天没说过这话。”   安公公也知道他是左苍狼宫里的人,慕容炎对左苍狼,大家都是知道的。他思来想去,终于说:“行吧,先让她过来试试。但是平公公,不是我不给面子,要是实在不行,人我可不留。”   小平子连连答应。   于是冰儿打扫了十余天宫苑之后,就被带到了御书房侍候。只是因为入宫时间短,无论如何也是不能直接在里面侍候圣驾的,平时也只能打扫一下御书房罢了。   五月中旬,左苍狼肩头伤势略略见好,但是此后是万万无法使力了。慕容炎跟她还滞留在小蓟城,说:“天气热了,怕你不耐暑热,再过几天,我们回晋阳城去。”   左苍狼问:“陛下是真心要返回晋阳城吗?”   慕容炎微滞,然后轻笑,说:“你先回去。”   左苍狼不说话,他复又回身,从她的手开始往上,到肩、再到背,一路抚摸,最后说:“你也不回去,好不好?陪我去一趟西靖。”   左苍狼对此似乎毫不意外,如今周信带兵正在攻打无终,西靖也正在攻打孤竹。双方虽然约定互不相犯,但是这样的盟约,在两个常年征战的国家之间,可谓是单薄如纸。   现在大家抢的就是时间,端看谁能最快攻下敌国。一旦得手之手,必然矛头回向,直指对方。慕容炎留连于燕地,一直没有返宫,表面上看是巡视民情,也让左苍狼养伤。但实际上,却是一直在密切注意双方战事。   左苍狼侧身挪开他的手,说:“我如今去了也只是拖累陛下。”   慕容炎有些不悦,说:“你不愿与孤同往?”   左苍狼盯着他的眼睛,说:“本来我可以的。”   慕容炎口气便慢慢缓和下来,说:“孤既然邀你同往,当然就有能力保护你。这不是你应该考虑的事。”   左苍狼这才道:“既然陛下已经决定了,何必问我?”   慕容炎这才将她抱过来,揽在怀里,右手轻轻抚摸她的下巴:“你说,任旋和周信,谁会最先取胜?”   左苍狼低下头,看了眼那只把玩自己下巴的手,别开脸说:“不知道。”   慕容炎将她按进怀里,说:“你再使性子!”说完,低下头与她吻到一处。   现在燕军与靖军情况微妙,各自的军函来往频繁,且书写的都是季广和诸葛锦本人。这原是双方盟约中的事,但等到六月,随着双方战争都步入扫尾阶段,书信往来渐有中断之势。   周信拿下无终之后,无终一部分降、一部分逃。很快无终国被改为无终郡,也有部分州县被划入周围的郡县中去。慕容炎几乎寸步未停,很快派兵直接横渡白狼河,压境飞马坡。   西靖简炀对此并不意外——他也有此打算,这样的时代,谁能信得过谁?一纸盟约?别说笑了。   若论国力,西靖本是远强于大燕的,但是后来西靖几次横渡白河狼伐燕,均是耗钱耗力,劳民伤财而徒劳无功。对国力影响颇大。大燕虽然也一直在征战,但是其作战之后掳得城池、粮草、金银,一直以来可算是以战养战。战争对于大燕的影响,其实不大。   慕容炎竟然直接御驾亲征,以许琅、和周信的亲信沈玉城为前锋大将,自己亲率援军,直接攻打飞马坡。这一次,可谓是尽倾大燕之兵力。各个城防防守皆空虚如纸。就连薜东亭的禁军也被抽调去四成兵力。   当然了,慕容炎这个人,一向是有孤注一掷的胆气的。而且他若不抢占先机,西靖一旦喘过气来,也定会来攻。这一着看似险棋,其实博得精彩。   左苍狼随军西征,其实她已经不再出入军中,慕容炎几乎一直将她放在自己的帐中,平时也是乘坐车驾,只是夜夜索欢,却不再处理任何军务。但是对外而言,这却是慕容炎御驾亲征,左苍狼为副帅,许琅为前锋。   这是何等阵势?!   简炀当时看到军情就慌了,立刻命任旋回救飞马坡——一旦慕容炎攻陷飞马坡,大燕在白狼河以西就有了立足的根基。到时候西靖与其只怕真的是要你死我亡了。   但是慕容炎要攻下飞马坡,却也是不容易。飞马坡一直是西靖的边城,其城防岂能不严密?如今城墙之高与厚,可比靖都。许琅和沈玉城都是年轻将领,率军接连三日攻城,倒也不觉疲惫。   夜里,慕容炎入到营帐之中,左苍狼倚在床头闭目养神。慕容炎走过去,将她抱起来放到腿上:“太医有没有来看过?还痛不痛?”他柔声问,左苍狼没有说话。   自从上次受伤之后,他开始喜欢这样将她抱在怀里,如同心爱的玩物一般说话。她不理会,慕容炎也不见怪,说:“你看这次飞马坡我们能攻得下来吗?”   左苍狼不想应酬,闭上睡觉作困倦状。慕容炎索性抱着她上了床榻,他身上战甲未卸,铁衣冰凉,声音却十分温软:“三天了,任旋估计已经在回师的路上了。”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是要趁机夺取孤竹罢?”   慕容炎怔住,然后揉揉她的头,说:“简炀被孤的声势所惊,一定会令任旋回救飞马坡。周信等人刚刚攻下无终,想来任旋肯定也刚掌控孤竹不久。攻陷一个根基未稳的无终,岂不是比攻陷飞马坡损失小很多?”   左苍狼说:“陛下就不担心其他国家趁虚而入?”   慕容炎笑,说:“富贵险中求,安稳又何尝不是?”   果然数日之后,任旋带兵离开孤竹,抢援飞马坡的军报传来。慕容炎随即令周信攻打刚刚被西靖攻下的孤竹。自己的兵士在飞马坡外却是围而不攻。简炀大怒,亦倾举国之兵力向飞马坡聚拢,准备围歼慕容炎。   慕容炎一见形势不好,抽身便走,率军再度退回梁州。任旋追击之时,燕军虽然有损伤,但是毕竟有防备,并不严重。而此时,孤竹却被大燕拿了去。   慕容炎以一场小败,窃取了他们半年的征战成果。   然而这次两场交战,却也将大燕存蓄两年的余粮消耗得所剩无几。燕军不得不搜刮孤竹和无终之地,以充为军用。对此,孤竹与无终原住民愤恨不已,虽然失去了家园,却不愿投降燕军。   一直在周边游离作战。   慕容炎夺得了城池之后,也不再理会这小股势力,迅速将兵士调回各城,以盈城防。防止西靖趁势来攻。   简炀气愤无比,有心要斩了诸葛锦,但季广也还在燕军大营。最后两位监军竟然如同人质。好在他们从孤竹也掳获了大燕的太上皇慕容渊。简炀激怒之下,一番羞辱肯定是少不得的。幸而他也没有因此失去理智,转而以支持慕容渊复位登陆为由,拨给其一支军队,在孤竹旧地还剩下的两座小城之中再度称帝,国号北燕。   慕容炎也并没有将这样两座小城看在眼里,他一手将左苍狼抱在怀里,一手展开军函,看了半晌,笑说:“父王还真是有点法子。不仅西靖支持他,无终、孤竹的残军也投降而去。”   左苍狼最近很少跟他说话,索性倚着他胸口睡去。他用下巴揉揉她头顶,说:“当日我要杀他,你一力阻止我们父子相残。虽然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你看,如今是不是多了许多麻烦?”   左苍狼这才开口:“陛下是在怪我?”   慕容炎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说:“当然不是,孤是在和你讲道理。也许有些事,你觉得是孤激进,但是阿左,君主治国,原就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幸福快乐。完美只是梦,总是要牺牲小部分人,去成全整个国家的平稳安泰。我也想放过雪盏,我也不想屠尽法常寺。或者说,我也希望非颜能够逃出晋阳城,离开大燕,只要她不再出现在孤眼前。但是你想一想,真的你想一想,我若是放过雪盏,还会有多少个雪盏出现?我若是放过冷非颜,其他为孤效忠的势力,会怎么看?   如果一开始雪盏就交出慕容若,则是他一人背负不义之名,却能保住其他许许多多的人。所以害死法常寺僧众的不是孤,是他。你明白吗?”   左苍狼失笑,说:“如此说来,太上皇当年留得陛下性命,也是他无识人之明。所以造成这无边杀戮的人,也是他,倒与陛下或者雪盏大师等人全无干系了。”   慕容炎想了一阵,然后啪地一声拍在她脑袋上,说:“不要再说话了!”   左苍狼于是就真的不说话了。过了许久,他又轻声说:“吻我。”左苍狼不动,他右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她的头,用力吻住她。他最近对她宽容了许多,哪怕是她出言顶撞、冷嘲热讽,他也不往心里去。最多的便是这样无度索欢。   吻到深处,他嘶声说:“阿左,我爱你。特别是现在的你。”   言语之间,颇有一点意乱情迷的意思。左苍狼别过脸,只看见营帐外守卫笔直的身影倒映在白色的蓬布上。   你喜欢现在的我,那么你又在不在乎我喜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当然不会了,从小到大,你的心里,可曾真正在意过谁? ☆、第 113 章 忠心   待战事稍歇,大燕不仅占领了无终,更夺下了孤竹大部分被西靖占据的城池。西靖只剩下滦城、云洲等还在手里,但已是不能守。简炀索性扶慕容渊在滦城称帝,国号北燕。   尘埃落定,西靖固然是没讨着好,大燕也是疲惫不堪,一时都没有再战之力。简炀虽然气,却还是只有以诸葛锦换回季广。   慕容渊在滦城称帝后,发出诏书,要求与慕容炎面谈。   慕容炎接到慕容渊发出的这封诏书,军中当然极力劝阻。周信说:“陛下,此时孤竹等地两经战乱,虽然并入燕地,但是人心不稳、时局动荡。何况西靖如今动向不明,陛下不宜亲往。”   许琅等人对滦城的情形当然是最为了解的,立刻也谏道:“陛下,如今滦城酷热难当,且尸积如山,还未能及时清理。万一发生疫病,对陛下大大不利。依末将愚见,陛下还是邀太上皇入燕地为好。”   慕容炎沉吟,说:“古往今来,莫不是孝道为先。既然酷暑当头,孤又岂能让父王行走几百里,前来见孤?再说了,如今孤竹与无终虽然并入燕地,到底还是心中不安。孤若不去,倒显得没有胆识,如何让他们信服?”   许琅和周信互相看看,都不知如何相劝。慕容炎说:“准备下去,孤亲自去一趟滦城。”   他意已决,周信等人也不好多言。慕容炎想了想,又说:“如今滦城炎热,阿左身体不好,孤将她留在梁州。周信,你派亲信心腹照顾,她最近……有点情绪,找几个伶俐的人陪一陪。”   周信一愣,不想他会单独提起左苍狼,忙说:“末将遵旨。”   傍晚时分,慕容炎回到营帐之中,左苍狼还睡着。他将她养在自己营帐之中,平素一直派人看守,并不允许她外出。她在帐中无事,大多时候便都睡着。   慕容炎走到榻边,里面冰雕半融,倒还凉爽。她的呼吸轻浅若无声,长发铺了半枕。慕容炎在榻前坐下来,说:“明日我去一趟滦城,你在这里乖乖呆着。等事情一毕,我便过来接你。”   左苍狼睁开眼睛,瞳孔漆黑如墨。   慕容炎俯身亲吻她,说:“这几天找几个可心的人儿陪你玩,只是外面热,还是不要逛太久。”他伸手把玩她的发梢,轻轻打着小圈,说:“你看你,让你出去吧,你又生病,不让你出去,你又没精打采。”   左苍狼说:“陛下是养了一只雀鸟,放外面怕它跑了,关笼子里又嫌它无趣。”   慕容炎轻笑,将她揽进怀里,说:“怎么说的话!孤这是得了一件珍宝,捧在手心里怕飞了,含在嘴里又怕化了。你看,这么一说,是不是就好听了许多?”  左苍狼说:“既然如此,陛下何不索性将我腿打断,如此我想去哪也是不能了。”   慕容炎认真地想了想,说:“好主意。”说完,伸手去摸她的腿。左苍狼拍开他的手,他凑到她耳边,笑说:“可是孤喜欢被这双腿死死夹住的感觉,一时之间,还舍不得。”   左苍狼一脸恼怒,慕容炎笑得直不起腰。以往他养一头狼,这狼一使性子、一张嘴,他就疑心它要吃人。总是忌惮几分。现在他养一只猫,偶尔这猫生气发怒,他也总当闺房之乐,不以为意,甚至还觉得其乐无穷。   左苍狼不想跟他说话了,他这才起身,说:“我这就走了,你乖乖呆在梁州。”说完,见左苍狼没反应,又有些不悦:“起来,为孤更衣。”   左苍狼不动,他伸手将她捞起来,见她全无反应,也是心头火起,说:“你有没有听见孤说话?日后你也就这些用处了,不多在这些地方下功夫,还想如何?”   左苍狼这才抬头看他,眼神阴寒。慕容炎知道激怒了她,有点快意,又有点略悔,松开她,终于也没再说什么,自己换了衣服,转身出了营帐。   次日,左苍狼还睡着,倒真有两位将军夫人过来,由胡林等陪同着,在梁州城里逛逛。周信倒也了解她,两位夫人都是惯会武刀弄枪的,逛的也都是些兵器店、马场等等。   第二天,又有州官奉上良弓宝剑,各出奇招,倒也都在博她欢心。   慕容炎启程前往滦城,周信一路上百般小心,说:“陛下,从梁州到滦城,所有可藏伏兵的地方,末将都已经画出,并事先安排兵士打探。”   慕容炎说:“嗯,西靖一定会用此次机会,向孤下手。小心点总是好的。”   周信倒是有些不明白了:“陛下明知如此,为什么还是要执意前往滦城呢?就算去了,陛下身为人子,也不能亲征滦城。而太上皇也定然不会与陛下和谈。”   慕容炎说:“孤与他,毕竟是亲父子。若不给他一个机会主动出手,孤哪有借口向他出兵呢?”   周信愣住,这才明白他执意北往的意图。只是看来这一次,他是非除慕容渊不可了。   半个月之后,慕容炎横渡滦河之时,遇西靖水师伏击,所乘船只凿沉。周信等人与靖军在滦河血战十余日,燕军一路沿河搜寻,一直未查到慕容炎行踪。   燕王应父邀约,明知有凶险却依旧慨然而往。而慕容渊与西靖勾结,于滦河设伏,令慕容炎滦河遇险,下落不明。消息传回滦河,许琅特地来报左苍狼:“将军,依您看,这可如何是好啊?”   左苍狼说:“收拾一下,我要前往滦城。”   许琅急道:“可是将军的身体……”   左苍狼说:“我身体事小,这种抢功的机会,岂能错过呢?”   许琅不明所以:“抢功?”   左苍狼却不再说话了,当天便收拾行装,一路乘马车,星夜兼程,前往滦城。王楠等人就在附近驻军,听说此事,一路赶来。左苍狼与他同路,王楠说:“将军,听说靖军还在沿河搜寻,您看陛下这次,会有危险吗?”   左苍狼说:“周太尉向滦城用兵了吧?”   王楠说:“正是!陛下为了孝道,仅带了数十人过河赴约。没想到太上皇竟然全然不顾父子亲情。将士们群情激愤,自然是当即发兵,攻打滦城了。”   左苍狼说:“那陛下就是无恙。”   王楠奇道:“将军怎么会如此确定?”   左苍狼坐在车驾之中,微掀窗帘与他轻声说话:“滦城、云洲等地,不过弹丸之地,他比谁都想攻下这几座城池,将孤竹之地完完全全据为己有。但是慕容渊为王,他素来标榜孝道、贤德,岂有子攻父业之理?当然要找个说得过去的藉口。”   王楠暗自心惊,说:“如此说来,此事竟是陛下计策?那么如今天气炎热,将军身体又不好,何必匆匆赶往呢?”   左苍狼说:“总要表个忠心啊。”   王楠呆住。以前无论如何,从来未曾听过她这么说。他尴尬地笑笑:“将军说笑了。”   左苍狼没有再说话。   果然如她所言,两天之后,燕军攻占滦城,慕容渊纵然有靖军相助,然而毕竟地少城矮,无法藏兵,靖军也只有连连后退。左苍狼到达滦河的时候,靖军已然退至云洲边缘。   天气确实是炎热无比,左苍狼行不了几步,便是寒出如浆。她右肩全然无法使力,也无法骑马,一路行动极是不便。但纵然如此,仍然是穿过了滦城,来到云洲边界。   周信见了她,也是吃惊:“阿左?你如何来了?”   左苍狼问:“陛下可有消息?”   周信这才一颗心落了地,说:“你到底还是心系陛下,只是此地危险,你还是不要久留了。陛下一有消息,我便通知于你。”   左苍狼说:“太尉还须追击敌军,不必顾我。只须给我一小舟,滦河之上,我寻一寻陛下也是好的。”   周信闻听,只好给她一艘船,当然不会是小舟。而且也派了许多兵士保护。左苍狼自滦河乘船而下,河风悠悠,她沿船窗而坐,一壶酒、几样小菜,每日里赏赏这河上风月。打捞搜寻之事,都是周信派来的亲兵在忙活,哪用她动手?   十几天之后,终于靖军败北,慕容渊被困于云洲马蹄山。左苍狼的船也正好在马蹄山下,她站在船舷之上,向山上眺望,说:“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上岸看看吧。”   胡林一直就跟着她,如今也是担忧:“将军不能远行,又不能骑马,这山路崎岖,一定要上去吗?”   左苍狼说:“一路不见陛下踪影,说不定他在这里也不一定。我们下去看看就好。”   胡林也不敢多言,只好扶她下船,一行人上山搜索。山上,周信围住慕容渊,慕容渊说:“来的就你们吗?慕容炎在哪里?”   周信一回身,兵士缓缓退开,人群两分。慕容炎缓缓走出来,说:“父王,好久不见了。”   慕容渊盯着他,说:“为什么当年孤王就没有看出来,窝里养了一个如此狼心狗肺之徒?”   慕容炎说:“可能是因为父王迷醉于后宫满园佳丽,无暇仔细看上一眼吧。”   慕容渊说:“慕容炎,事到如此,孤王也无别的话说。你妹妹慕容姝你总不至于也要赶尽杀绝吧?”   他身边正站着公主慕容姝,这些日子她随父亲身在敌国,慕容渊身边倒一直是她在照料。慕容炎看了她一眼,她咬着唇,没有说话。慕容炎说:“姝儿既然一直跟随父王,定然是孝心可嘉。父王已经老迈,黄泉路上想必孤独。有姝儿相陪,孤也心中稍慰。”   慕容渊说:“好,好得很。”   慕容炎一抬手,有人奉上酒盏,里面两杯美酒,湛青碧绿。慕容渊再没有看他,只是转而看向自己的女儿,说:“姝儿,爹爹对不起你。这些年你陪着爹爹,到头来,竟也只能随爹爹而去。”   慕容姝摇头,说:“父王别这么说,姝儿愿意跟随父王。”   慕容渊慈爱地轻抚她的头顶,说:“好。”两个人接过酒盏,缓缓饮尽杯中酒。毒酒入喉,很快发作,尸身一前一后,慢慢倒在白布之上。慕容炎缓缓上前几步,低着头看地上的父王和妹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像是缺了一块,有一点漏风。   夏日的风应该不冷,然入心入肺,却令人觉得萧瑟。   正在这时候,身后又有响动。慕容炎回过身,只见左苍狼在胡林等一众侍卫的陪伴下,慢慢上了山。那一刻,他像个与大人走失的孩子,突然上前几步,拥住了她。   也许,你当初阻止我是对的吧。一无所有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阿左!”他低声唤,双手用力,将她抱得很紧很紧。   你还爱我的是吗?否则何必顶着烈日酷暑,跋山涉水来寻?   左苍狼轻声说:“原来陛下无恙。早知如此,我何必巴巴地跑来。”   慕容炎不想松开她,却说:“你是狗掀门帘,全靠这一张嘴了。”说完,才发觉她身上已然汗湿重衫。他忙道:“出了这么多汗,下山吧,别中了暑。”   说完,他扶着她,一路从清泉流淌的阴凉之处缓步下山,行出山林之前,他又回头,沉默了很久。 ☆、第 114 章 猜疑   下了山,慕容炎没有在滦河岸边过多停留,天气湿热,他携左苍狼上了船,船行如箭,慢慢远离了那河山,他终于还是沉声说:“酷暑难当,尸身容易腐坏。将尸身焚化,带回晋阳安葬。”   胡林应了一声是,赶紧去办。慕容炎这才转身,握了左苍狼的手,说:“我们出来也有七个多月了吧?征程辛苦,本来不想让你陪同,然而想到与你分隔两地,总觉得少了什么。”   左苍狼不说话,两个人坐在窗边,外面艳阳正盛,窗里却是侍从打扇,一片阴凉。桌上搁着冰镇的酸梅汤,慕容炎见她似乎没有说话的兴致,又有下人在侧,不免有点尴尬。   好在这时候,外面有人奏道:“陛下,云洲太守在岸上跪迎陛下。”   慕容炎嗯了一声,说:“跟孤出去看看吧。”   左苍狼这才起身,慕容炎同她一并下船,内侍撑伞为他遮阳,他指了指左苍狼,于是一片阴凉皆遮了她。   云洲初初攻下来,郡太守也是新派过来的。连行辕、官邸都还没收拾妥当,迎驾也十分匆忙。但是行辕之内,竟然有一条猎犬,真正的眼如铜铃耳如叉、脚似弯弓背如虾。一眼看去便知是条凶悍猎犬。   左苍狼不免多看了一眼,郡太守笑着说:“素知将军喜欢打猎,这猎犬正配将军这样的女中豪杰。将军如不嫌弃,就请收下吧。也让它物遇其主啊。”   左苍狼看了一眼那狗,说:“如此,谢太守大人美意了。”   郡太守连称不敢,随慕容炎等一并入了行辕。   待把人安顿好,慕容炎将闲杂人等俱都屏退,慕容炎终于说:“这个郡太守,倒是伶俐。”   左苍狼站在窗前,看院外栓的那条猎狗,说:“说来真是奇怪,当初我手握大燕大半兵权,宿邺、小蓟城、大蓟城防驻军皆在我手,这些大人没一个刻意逢迎,反而是处处争长争短,斤斤计较。一言不合就上折子,参我一个狗血淋头。现在我身无一官半职,手无半点权势,居然反而吃香起来。”   慕容炎失笑,却听她又说:“看来圣宠,竟然是比军权有用。”   慕容炎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说:“以后孤去征战天下,你就乖乖地呆在孤身边,征战孤王就好。”   左苍狼点头,说:“这么多年一直不顺,却原来是我走错了路。”   慕容炎亲吻她的耳垂,说:“阿左,我们都曾入过歧途,但是至少我们现在还在一起,一切都不晚,对不对?”   左苍狼说:“看陛下表现吧。”   慕容炎微愠:“大胆!”   左苍狼说:“陛下先容我告退,写下战策,以便征战陛下。”慕容炎这才笑道:“怕你不会,孤来教你写。”   夜色如诗,窗外风清月明。   晋阳城,姜散宜让人递了消息,在后宫与前朝相通的小径上见到姜碧瑶和姜碧兰。姜碧兰说:“爹,陛下这次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是要派那个什么左苍狼出使西靖吗?”她就算是在后宫,也知道左苍狼跟西靖的仇怨,若是她去了,而大燕又与西靖交战,简炀无论如何一定会杀死左苍狼。哪怕是不能换回季广,也绝不会手软。   她怒道:“当时只道她是有去无回了,谁知道陛下突然又改了主意!难道是那个女人又向陛下进了什么谄媚之言,迷惑了圣心?”   姜碧兰没有说话,姜散宜说:“陛下从来没有打算派她出使西靖,从一开始,他就是打算令诸葛锦去往靖军大营。”   姜碧瑶不明白了,说:“可是他明明当朝宣传此事,一国之君,金口玉言,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再说了,如果左苍狼不出使西靖大营,他还将她带在身边干什么呢?她如今走几步都喘,跟病秧子似的!陛下也不嫌晦气!”   姜散宜盯着她看,问:“你几时也变得这样刻毒?”   姜碧瑶一愣,姜散宜说:“他带左苍狼出去,不过是有个借口携她同行而已。”   姜碧瑶慢慢地似乎明白了什么,说:“可是……我也曾提出与陛下同行,陛下……陛下他拒绝了。”   姜散宜说:“而且拒绝得很坚决吧?”   姜碧瑶说:“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后来见他御驾亲征,又以为是因为他知道有战事,不愿带我同行。可是……他却一开始,就打算带那个女人一并前往吗?”   姜散宜说:“瑶儿,你以为你了解他吗?”   姜碧瑶慢慢说:“我还不够了解他吗?他幼年丧母,经历宫闱内斗,倍受欺侮冷落……”   姜散宜看着她,说:“碧瑶,他这样的男人,不是女人的柔情可以温暖的。宫里那些手腕,只能供他取乐,他饮血为生,得不到他的真心,对你们而言是件幸事。这深宫之中,帝王的柔情恩宠,比他的真心重要,也真实。”   姜碧瑶说:“可是他无论是对姐姐,还是对我,都比对那个女人好。甚至明知爹爹与贪污军饷一事脱不了干系,也不肯追究。甚至姐姐杀害公主嫁祸左苍狼,他也未废她后位。他……”   姜散宜说:“那是因为他不在乎。”   姜碧瑶惊住,姜散宜说:“瑶儿,收起你的爱情,你只需要笑靥如花、美貌倾城、柔情款款,什么都不用去跟左苍狼争。为父求求你们了,安心呆在后宫里,管他梦着谁、爱着谁?只要他宠的是你们就够了!”   姜碧瑶慢慢地红了眼眶,哪怕是相处时日甚短,她也一直认为慕容炎的真心是在她身上。她说:“爹,女儿看不太懂。”   姜散宜叹了一口气,说:“你还小,你爹经历了多少风浪,起落荣辱?听爹的话,这后宫真情假意不重要,只有手中的权柄温暖而真实。你们只要圣宠在身,等以后储君一定,日后成了太后……帝王真心算什么?一朝腐朽,也不过化作无名之土。”   姜碧瑶沉默。   姜散宜转头看姜碧兰,说:“如今泽儿在瑶儿宫里养着,爹爹也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们毕竟是亲姐妹,如果宫里连她都信不过,你又还能信谁?你们听爹的话,将来泽儿若是有朝一日君临天下,你们二人还有什么可争?”   姜碧瑶说:“本宫并没有想过争什么,但是泽儿必须养在我栖凤宫,否则父亲休想我跟姜家一条心。”   姜散宜看了一眼姜碧瑶,姜碧瑶说:“姐姐争这些有什么用?这是陛下亲口下令由我抚育的。姐姐有本事,尽管来夺啊。”   姜散宜说:“我说了半天,你们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姜碧兰说:“什么一家人,说到底,父亲也不过是见我失宠,换棵树乘凉罢了。如今其他事我可以妥协,但是泽儿必须回到我身边。”   姜散宜看了一眼姜碧瑶,姜碧瑶说:“倒不是妹妹霸着泽儿不肯归还,实是姐姐现在本来就如同置身冷宫。泽儿养在我这里,好歹还能经常得见圣颜。所谓见面三分情,姐姐也不希望陛下忘了这个孩子吧?”   姜碧瑶说:“哼。”   姜散宜终于说:“王后娘娘,贤妃娘娘说得也有道理,不如这样,大殿下先养在贤妃娘娘宫里。等到贤妃娘娘有了身孕,再归还不迟。”   姜碧兰看了一眼姜碧瑶的肚子,说:“谁知道妹妹几时才有子嗣?若她一世无子,本宫便要等上一世不成?”   姜碧瑶怒道:“你!”   姜散宜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只好拦道:“好了!就以一年为期。一年之后,无论如何,贤妃娘娘送还大殿下。”   姜碧兰这才说:“如此,多谢父亲了。”说完,缓步离开。姜碧瑶悻悻地看着她的背影,说:“父亲你看她,哪里像我亲姐姐!”   姜散宜说:“够了,她毕竟是王后!若非你亲姐姐,谁会这般容忍你!回去吧,劝你们女人一条心,简直难如上青天。”   这几日,算着日子慕容炎该回来了,薜成景等人安排文武大臣,前往西华门迎接。甘孝儒和薜成景并肩而立,先入城的,竟然是太上皇慕容渊和长公主慕容姝、五殿下慕容清的灵柩。   甘孝儒若有所思地回头看薜成景,薜成景慢慢地闭上眼睛,他终于还是这样做,连他的妹妹也未曾放过。   姜散宜如今官居三品,站在达奚琴等人之后,然而他朝中心腹还是有的。身后有人问:“姜大人,您看陛下这次可是为了扬威啊?”   姜散宜说:“扬什么威,从古至今,哪有杀父扬威的道理?陛下回宫之后,此事只当没有,万万不可歌功颂德。”   身后几个人连连称是。  不多久,慕容炎的仪仗也入了晋阳城,百朝皆叩拜,百姓也列道相迎。左苍狼坐在车驾之中,如今已经是十月金秋,暑热倒是降了许多。慕容炎在马上向百官点头示意。   锣鼓宣天之时,突然一箭斜来慕容炎侧身避开。一转头,只见三四十人从长街两侧的楼阁之上张弓拉弦,顿时箭矢如雨!蓝锦荣和薜东亭负责城防,顿时大吃一惊,有人高喊护驾,西华门乱成一团。   慕容炎第一反应是翻身下来,格开弓箭,翻身入到左苍狼的车驾之中。左苍狼被他按往压得了身子,有弩箭破轿而入。慕容炎随手拾了左苍狼的九龙舌,以弓弦绞住那努箭。   外面禁军很快将刺客刺了个对穿,那血喷溅在车帘之上,腥气扑鼻。左苍狼没有抬头,慕容炎张弓搭箭,几箭下去,已经有几个刺客栽倒下来。禁军很快将刺客包围,百官俱都脸色惨白——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胆敢在这时候刺杀慕容炎!   等到打斗声停,薜东亭在车驾外禀道:“陛下,刺客已经全部拿下,请陛下治微臣失职之罪。”   慕容炎将左苍狼扶起来,双手自肩头向下一抚,确认无恙,才说:“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薜东亭说:“为首的是一丑脸乞丐。”   慕容炎这才下了车驾,只见一行人被禁军压得跪倒在地,长街之上尸体横七竖八,百姓退避三舍。他扫了一眼为首的人,那个人虽然脸被烧毁了半边,人已面目全非,他却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皇兄,好久不见了。”   慕容若抬起头来,说:“你还有脸称我一声皇兄?我以为你就算已经丧心病狂,总还是会放父王一条生路!没想到你连姝儿都不放过。慕容炎!她是你亲妹妹啊!”   慕容炎说:“皇兄这话,说得可真是正义凛然。”   慕容若盯着他,他笑:“如果今日车驾王座之上的燕王是皇兄或者父王,难道王兄还会心怀一念之慈,放孤王一条生路?”   慕容若说:“皇室争斗,成王败寇,我也无话可说。可是慕容炎,父王从去年开始,就已病重。他召你去滦城,其实是知道大局已定,自己不想受西靖所操控。今年年初,他派人将这封诏书送到我手中,命我转交给你。”   慕容炎怔住,薜东亭上前接过,呈给慕容炎。   慕容炎缓缓展开,但见上面慕容渊的字迹陌生又熟悉,是一封禅位诏书。墨迹已干,然字字凝重,似乎生怕握不住笔,令字迹潦草不清。诏书中称他“有命自天,降神惟狱,天地合德,晷曜齐明,拯社稷之横流,提亿兆之涂炭”。   慕容炎缓缓握紧那诏书,冷笑:“将孤已经获得的东西封赏给孤,孤就应该感恩吗?”   慕容若说:“父王在天之灵,也不会在乎你感不感恩吧。”   慕容炎慢慢咬紧牙关,慕容若说:“我知道今日不能杀你,但是这一刻,是自我逃出晋阳以来,最为快慰之时!”说完,右手握住颈上禁军的屠刀,猛然按住了颈项。   一声闷响,鲜血喷溅在他脚边。慕容炎慢慢后退了一步,金秋艳阳之下,慕容若的尸身缓缓倒在地上。慕容炎沉声说:“将一应逆党全部处死,首级悬于晋阳城门楼之上,以敬效尤。”   薜东亭看了一眼薜成景,最后应道:“是。”   车驾继续向城内行去,但方才的喜庆之气仿佛一瞬散尽。两侧人潮如山,然而寂静无声。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薇薇最先扑上来,左苍狼忙侧身避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你高兴。”   薇薇说:“你知道才怪咧!你给小平子写信,怎么不给我写信?”   左苍狼说:“我想他是在嘴上,想你是在心上。”   薇薇笑得不行,问:“将军这才出去这么久,有没有给我带礼物?”   左苍狼挥挥手:“后面箱子里,自己去翻吧,喜欢什么就拿。”薇薇欢呼一声,真的出去了。不一会儿大惊失色地惨叫起来——那猎犬不知道为什么,追着她满园子跑。   芝彤抱了慕容宣进来,向左苍狼行礼。左苍狼说:“不必多礼,我看看宣儿。”   芝彤把慕容宣递给她,十一个月的孩子,左苍狼接了一下,双手一滑,竟然没有接住。芝彤忙抱住差点滑落在地的慕容宣,不由看向她的双手。左苍狼摇了摇头,说:“一不留神,长这么大了。”   芝彤也不敢多问,只是笑道:“孩子都长得快。”   左苍狼点点头,伸手摸了摸慕容宣柔软的头发,说:“我还嫌他长得慢,恨不得一日成人才好。”   芝彤不明白,外面薇薇已经跑进来:“芝彤姐姐,快看,将军带了好多东西回来!走,我们去挑呀!”   芝彤到底稳重些,说:“薇薇,那想必都是陛下赐给将军的东西,你怎么能……”话没说完,却还是被薇薇拖了出去。   慕容炎刚刚回朝,自然有许多朝政要处理。姜碧瑶几次求见,都被他拒绝。她疑心是内侍没有向慕容炎传话——常言道小别胜新婚,这么长时间没见,慕容炎怎么会不传召她?   于是她索性带着宫女端了汤羹过来御书房外候着。王允昭很是为难,说:“贤妃娘娘,陛下是真的政事繁忙,您不如先回去,等他忙完了老奴必定提醒陛下。”   姜碧瑶说:“陛下已经忙到现在,连一点歇息的时间都没有?”   王允昭说:“可陛下确实是……”   正说着话,安公公出来,在他耳边轻声说:“王总管,陛下有令,传左将军入书房侍墨。”   王允昭看了姜碧瑶一眼,说:“娘娘您看……”   姜碧瑶慢慢咬牙,转身离开了御书房。   左苍狼来到御书房,慕容炎见她进来,伸手将她揽在怀里,也不说话,仍然批着折子。   左苍狼打了个哈欠,一路车马劳顿,她真是有些累了,不由开始打盹。慕容炎说:“你就是这样,一看见字就发晕。”   左苍狼说:“我本就看不懂,难道还要装作识得不成?”   慕容炎说:“那就写你看得懂得?”   说完提笔,竟当真便在奏折上写——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办!再拿起一折,阅毕龙飞凤舞地书——不许!   左苍狼无语,在他怀里换了个坐姿,没留神右手一抚,朱砂沾染袖口,抚于奏折之上,拖出一长条红痕。她也知道此举不妥,顿时起身,慕容炎看了一眼,随手写了一句——这是朱砂,不是血迹,亦无喻意,特此解释,不必恐惧。   左苍狼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慕容炎低头看她,慢慢吻在他额间,说:“晚上在这里陪我。”   左苍狼没有回答,他也并没有询问的意思。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她陪在自己身边,同看暮色四合。   夜里,更漏声声。慕容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宫闱如初,他慢慢走进彰文殿,以为会看见容婕妤狰狞的脸,可是没有。镶满珠翠的贵妃宝座上空无一人。   整个宫宇毫无人声,连宫女侍从也不见一个。他又去了德政殿,不见慕容渊,也不见李氏,没有慕容若,也没有慕容姝。连一直以来,影子一样的慕容清也不见了。好像从始至终,这就是一场空。没有人能说得清,这种寂寞。   他睁开眼睛,才发现这只是一个梦。身边左苍狼还睡着,他将她拉过来,把头枕在她胸口,轻声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化作厉鬼呢?”   没有人回应他,他再度闭上眼睛,长夜漫漫,血色消散,只余荒凉。   次日,慕容炎召见群臣,细问朝政。姜散宜趁机来禀:“陛下,经端木伤查证,废太子慕容若曾被人施以精妙的易容之术,方才混入晋阳城,最后躲藏于法常寺。”   慕容炎说:“易容之术?谁?”   姜散宜说:“拜玉教圣女阿绯姑娘。”慕容炎眉头紧皱,旁边端木伤又禀道:“上次祭祖,拜玉教杨教主和阿绯姑娘回来,也曾与慕容若有过一面之缘。但属下当时并未认出慕容若,是以未曾留意,还请陛下恕罪。”   慕容炎想了想,说:“如今慕容若已经伏法,量他们也翻不起什么浪来。此事不必追究,但是姑射山远在晋阳之外,确实也是捉摸不定,传孤旨意,令拜玉教迁至法常寺旧址。法常寺僧侣英魂,想来也会时刻提醒他们臣子本分。”   姜散宜道了声是,随即派人传旨。   旨意一路到达拜玉教,拜玉教族人俱是心悸胆寒。阿绯自上次益水畔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跟杨涟亭说过话。她很注意保护她的族人,而拜玉教中,杨涟亭后来带入教中的人,跟原来的教徒,慢慢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隔阂。   慕容炎的御旨传到阿绯手里的时候,杨涟亭就匆匆赶到神农殿,说:“听说陛下传旨,令拜玉教搬至晋阳城中?”   阿绯冷笑:“你主子的意思,你不明白吗?”   杨涟亭说:“我怎么会明白?”   阿绯怒道:“他要对我们赶尽杀绝了,对不对?”   杨涟亭心下也没底,慕容炎这个人,谁又敢说他没有这个意思?他说:“我的意思是,再等一等。以目前拜玉教的实力,已经不能对他造成什么影响。也许他并没有铲除拜玉教的想法……”   阿绯说:“他当然不会铲除拜玉教,现在我的族人还剩不到千人,而你吸收的教徒有多少?就算我们都死绝了,拜玉教还在。”   杨涟亭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阿绯说:“以前你吸收教众,我总觉得你是想壮大拜玉教。可是现在,你敢说你不是在蚕食鲸吞吗?”   杨涟亭沉默,许久,说:“阿绯,我派人进宫,向阿左打听消息。你先等我两天,好不好?”   阿绯说:“你出去吧。”   杨涟亭说:“不要意气用事,他并没有铲除拜玉教的理由。我们并没有做过什么事,能与叛党沾上干系。”   阿绯咬咬唇,终于说:“他有这个理由,上次……我替慕容若易容之事,他说不定已经知道了。”   杨涟亭心中暗惊,虽然这是一件小事,但是慕容炎的个性,谁敢说他不会因此而将拜玉教斩草除根?!他说:“我答应你,如果他真有这个意思,无论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阿绯说:“你?支持我?”   杨涟亭说:“你的救命之恩,我并没有忘记。”   阿绯怒道:“我对你,就只有救命之恩吗?”话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住。杨涟亭上前,慢慢揽住她,阿绯推他,他更加用力。最后她终于痛哭:“杨涟亭,我害怕。为什么爱我的人都死了,为什么你们都不是我想象的样子?”   杨涟亭轻轻拍着她的背,这世间,谁又是谁想象中的样子?他沉默,阿绯说:“与其进入晋阳城再被他杀死,不如……涟亭,我们跑吧?趁着他还没有发兵,我们离开大燕,好不好?”   杨涟亭说:“阿绯,你有这么多族人,且大多是大夫,我们如何逃得出燕地?”   阿绯说:“可我们有黑蛊,现在要逃总有机会。若是入了晋阳城,禁军林立,我等更是毫无生机。”   杨涟亭抿唇,许久说:“等一等,答应我,等一等。我这就修书入宫,好不好?”   然而当天夜里,阿绯带着自己的族人暗暗离开姑射山。杨涟亭得到消息,忙追出去,然而就连他也已经知道——拜玉教这么多人出走,慕容炎不可能毫不知情。   以他的性情,就算先前未生杀心,现在也定不会再留他们性命。如今箭在弦上,不逃也是不行了。 ☆、第 115 章 交待   如他所料,慕容炎收到消息,称拜玉教率近千教徒,连夜逃离姑射山,往东出渔阳而去!   慕容炎沉声问:“你说什么?”   端木伤回道:“陛下,拜玉教的杨涟亭和阿绯领着教众逃走了!”   慕容炎怒而摔杯:“放肆!立刻派人给孤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端木伤说:“是。”  待他出去之后,王允昭说:“这杨少君也真是胆大包天,但是陛下也请先息怒。”   慕容炎说:“息怒?孤自小将他养大,他是如何回报孤的?一个二个,全都是白眼狼!”   王允昭说:“杨少君恐怕是不明白晋阳状况,陛下哪怕是看在左将军的面子上……不要同他计较。”   慕容炎说:“不明白状况?他还分不清谁是君主吗?敢逃,孤倒是要看看,他带着这一千多人,如何个逃法!你命人切断南清宫的耳目,倘若是走漏了消息,小心你的狗头!”   王允昭张了张嘴,但见他盛怒之下,也不敢多说。  及至下午时分,端木伤在渔阳追上逃离的拜玉教一众,立刻将他们团团围住,宣读圣旨,责令杨涟亭等人戴上枷锁,前往晋阳城复命。杨涟亭等人既然逃出来,怎么可能再负枷返回?   阿绯催动了黑蛊,端木伤只顾着宣读圣旨,也没想到这群大夫会将他如何。待反应过来时,周围一片沙沙声,他低头看过去,只见地上全是发丝一般粗细的虫,却爬得非常快。他吃了一惊,大声喊:“放火!快放火!”但是哪里来得及?当下只觉得指尖一阵剧痛,已经有人开始痛哼。   阿绯转头看看杨涟亭拉住她,说:“走!”   往后的城池,要走就不容易了。没有慕容炎的过关文书,城池岂能飞渡?但是如果要进山,就只要杀了守卫,从群山之间绕至玉喉关。只要出了玉喉关,便出了大燕。   而且山上也容易设伏,黑蛊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端木伤被蛊虫入体,第一时间便是削了自己的一根手指。他明白蛊虫的厉害,但是对蛊毒了解得毕竟是少。见到周围不少人身上都钻了蛊虫进去,当下也不管能不能治,一律杀死,随后焚尸。   不久之后,返回晋阳,将伤亡报给慕容炎,慕容炎这才勃然大怒,亲自率军追截拜玉教众人。   杨涟亭知道他会来得很快,但没想到这么快。拜玉教一路扶老携幼,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慕容炎在方城将他们阻住,一座长桥,双方隔桥相望。   慕容炎勒住缰绳,神情如霜:“光华上师携着拜玉教这许多人,一路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身为臣子,擅离职守,不告君主,不好吧?”   杨涟亭抿着唇,知道此事不能善了,却还是翻身下马:“陛下,这都是微臣之过。他们……”话未出口,旁边阿绯说:“慕容炎,你设计让慕容渊杀我义父,却还想让我们拜玉教效忠于你!我们隐忍苟活,却不料你还是要赶尽杀绝!你这样的人,逼宫夺位、阴险狡诈,也配自称君主?!”  慕容炎看向她,突然微笑,说:“隐忍苟活?”他轻掸衣上飞絮,说:“既然如此,你们就都去死吧。”   话落,一竖手,身后弓箭手万箭齐发。杨涟亭拼命护住阿绯,却仍然身中数箭。慕容炎冷眼看他身上溢出的血,身后姜散宜有些得意,王允昭却十分担忧,轻声说:“陛下,就请念在杨少君一向忠诚……”   慕容炎冷笑:“忠诚?”   王允昭叹了一口气,说:“陛下,左将军若是知道了……只怕……”   慕容炎握住缰绳的手一紧,又缓缓松开。此时弓箭手已经有人被黑蛊噬体,有人惨叫。慕容炎命人浇上桐油,焚烧地面,然后换一批人,重新射杀。一连换了四波弓箭手,杨涟亭一身鲜血,尤自抱着阿绯,手里的刀不知道挡下多少箭矢,已有缺口。   他的血浸透了她,阿绯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出来:“涟亭!”   杨涟亭咬紧牙关,已经不能说话。等到周围拜玉教的人死得差不多了,慕容炎才沉声说:“抓住他们。”   总算是个留下活口的意思,王允昭不由松了一口气。身后的兵士上前,将杨涟亭和阿绯双手捆好。慕容炎仍然没有下马,只留下两个字:“先行收押,明日西华门斩首示众。”想了想,突然又转口道:“也不急于一时,收押再审吧。”   杨涟亭和阿绯被缚在马后,快马急奔,一路拖行。二人摔倒,又吃力地站起,留下一路血迹。   南清宫里,入了夜,周围一片安静。左苍狼坐在桃树下,抱着慕容宣。芝彤在给他喂粥,那粥熬得很是香稠,他倒是吃得欢。薇薇在旁边给他擦着嘴,孩子吃东西,总是喜欢糊得到处都是。   薇薇笑着打趣:“咱们三殿下这嘴,是漏的呀。”   芝彤也笑意盈盈,说:“现在还好些了呢,以前喝奶都会漏。”小小的慕容宣似乎知道面前的大人们在说他坏话,鸣鸣地抗议。左苍狼轻轻拍拍他的小屁股,他举了胖乎乎的小手,去摸她发边的流苏。   芝彤生怕她不耐烦,正要把孩子抱开,外面有人低声说:“将军?”   左苍狼转过头,但见薜东亭站在小门处,轻声说:“陛下昨夜连夜带人出宫,抓回了一对男女。”   左苍狼皱眉:“慕容若已死,现在还有什么人值得他这样劳师动众?”话落,她似乎想起什么,猛然站起身来。   薜东亭说:“一个是拜玉教的光华上师杨涟亭,另一个是圣女阿绯。”左苍狼吃了一惊,薜东亭说:“陛下三申五令,严禁走漏消息,大伙也是见到拜玉教的人才知道此行任务。”   左苍狼右手按着石桌,支撑身体,许久低声问:“关在哪里?”   薜东亭说:“诏狱。”   左苍狼点点头,示意知道了,薜东亭看她神情也知道拜玉教的人只怕和她十分亲近。他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将军,诏狱现在防守非常严密,连我想派人前往关照也非常困难。姜散宜等人恐怕也正盯着这里。将军还是小心才是啊。”    左苍狼慢慢坐下来,说:“我知道了。有劳东亭兄。”   薜东亭欲言又止,他并不知道杨涟亭等人跟她有什么牵连,旁的话自然也不好再说。   及至夜间,慕容炎依然去了临华殿姜碧瑶的住处。左苍狼怎么会不知道姜散宜一定密切注意她的动静?这就是一个明摆着的陷井,一旦她前往探视杨涟亭,或者有任何营救的举动,都必然成为对方的把柄。   而且就算是没有落下什么把柄,现在的晋阳城,除了她,还有谁,会营救杨涟亭呢?   可是如此便可不救么?   听说慕容炎将他与阿绯一路拖行十几里路,如今不知道伤成什么样子。   左苍狼打发了芝彤和薇薇,独自走到书房,想了很久,终于还是提笔拟信,命小平子送出宫去。   第二天,藏歌来时正是正午。他倒也不废话,直接说:“那两个人被关在诏狱,看守非常严密。我就算可以潜入,也绝计不能带着他们两个人安全逃出。”   左苍狼说:“我知道。”毕竟诏狱那地方,她也去过不是一回两回了。藏歌说:“你决定怎么救人?你如今……”他语速放慢,却终于还是说下去,“处境也艰难。冒然行事,只怕会受牵连。”   左苍狼徐徐走到窗边,说:“其实如今拜玉教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大用。他发此雷霆之怒,不过是君主的威严受到挑衅罢了。如果我们真的能把杨涟亭救出去,他当然会愤怒,但并不会要我性命。”   藏歌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这个女人,自温砌之后,大燕的战神。但是如今的她,卸下铁甲寒衣,很难想象当年英姿。他说:“你倒是了解他。”   左苍狼闻言,只是抬起头,注视窗外明媚的日光,许久,说:“以前,我也以为是的。可其实,我从未了解过他。”   第二天,慕容炎没顾得上杨涟亭。现在孤竹、无终的土地都并入燕地,他需要安抚他们的首领,以免再起战势。而宫宴之上,无终首领献上自己的女儿班扬,希望慕容炎能纳她为妃。   席间,慕容炎以王后姜碧兰抱病为由,并没有允许她列席。他身边坐着贤妃姜碧瑶。慕容炎神情不变,却转过头,看了一眼坐在袁戏旁边的左苍狼。如今她在宫中没有位份,属于身份不明的人。但是却又是最能代表燕国军方的人。是以每次排位,礼官仍然只敢排在太尉之后。   现在周信不在,她当然就在袁戏之前了。   左苍狼很快感觉到这一瞥,她没有动。慕容炎缓缓说:“无终习俗,孤所知不多。只怕是班扬在宫里不习惯。”说完,突然说:“左将军,你与无终曾多番接解,你觉得呢?”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姜碧瑶面色顿时十分难看。本来这次能够替代姐姐出席这样的宫宴,她是十分欣喜的,但是慕容炎却明显并没有征求她意见的意思。反而询问左苍狼!   她咬牙怒视,左苍狼站起身来,迎着那个人的目光,她说:“无终归于燕地,从此大家本就亲如一家。陛下忙于政务,后宫空虚,膝下也仅仅只有三位皇子。班扬姑娘秀外慧中、冰雪聪明,微臣认为,她与陛下,倒也般配。”   慕容炎唇角的笑慢慢凝固,四目交接,他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是冰冷的。许久,他朗声说:“左将军看人,素来通透。既然将军都作如此说,孤就不再推拒了。”   无终首领似乎也松了一口气,起身敬酒。慕容炎端起酒杯,不叫左苍狼坐下,也再不往她这边看。   无终刚刚归降,班扬入宫为妃的事,还是得多加准备,以安无终民心。   慕容炎让礼部去办,却是再不来左苍狼这边。   一个月之后,班扬入宫,被封为良妃。   封妃大典,慕容炎当然必须亲自主持。左苍狼没有去。藏歌有些心惊:“你是说,趁着他的封妃大典,我们去救杨涟亭?”   左苍狼说:“嗯,时间不多,但是应该可以成功。”   藏歌皱眉:“姜散宜等人,不会阻挠吗?”   左苍狼说:“那时候文武百官都会去,姜散宜没有时间。而且慕容炎被行刺过一次,一定非常小心。端木伤一定会跟随在他左右。再没有比这更适合的时候了。”   藏歌提剑在手,说:“那我们现在就去。”   慕容炎纳妃,晋阳城几乎所有的守备都在王宫附近。诏狱的守卫,反而比平时松懈很多。藏歌扮成内侍,跟在左苍狼身边,两个人一起入狱探望杨涟亭。   她虽然如今身无军职,但是狱卒还是不敢阻拦。只有牢头说了一句:“将军,请尽快出来,别让小的们为难。”   左苍狼点点头,依照她的计划,就是让杨涟亭和藏歌互换衣服,先把杨涟亭救出来。至于藏歌,以他的身手,一个人要逃离这里,还是容易的。   可是进到里间,她才发现情况比想象中坏得多,杨涟亭伤得太重了。   她蹲在杨涟亭身边,杨涟亭睁开眼睛,许久才看清是她,干裂的嘴唇微张,问:“你怎么来了?”   左苍狼低头查看他的伤势,藏歌说:“他伤成这样,恐怕是无法行走了。”   杨涟亭顿时知她来意,勉力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是力不能及。他说:“你想劫狱?”左苍狼不说话,他吃力地说:“你就算能带我逃出诏狱,晋阳城守备何等森严,难道就能任你来去吗?阿左,如今我已如此,不能再拖累你。你走吧!”   藏歌也正在看他腿上的伤,泥垢渗进伤口,如今已有大片骨肉坏死。他转过头,看左苍狼。左苍狼说:“你出去,埋伏在诏狱之外。看见姜散宜,把他抓住。”   藏歌吃了一惊:“姜散宜?他不是在宫里吗?”   左苍狼冷笑,说:“他张了这么久的网,一旦有风吹草动,岂会迟到?”   藏歌应了一声,起身出去。   姜散宜在诏狱当然早有耳目,她一进狱中,姜散宜几乎立刻就得到了消息。但是这时候,端木伤贴身护卫慕容炎,禁军有薜东亭,不会听他调动。他只有带了巡防营的人前来。   藏歌要抓他,当然很容易。他飞身扑下来的时候,姜散宜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冰冷的剑锋架在他脖子上,他才看清挟持自己的人。他面色铁青:“藏歌!”   藏歌说:“当初姜大人奉李王后之命前来藏剑山庄救助,要我们出手刺杀慕容炎。想不到时间不久,却已是峰回路转,面目全非。”   姜散宜说:“你居然跟左苍狼勾结?慕容若已经死了,你区区一个逆党,不但不逃命,居然还敢挟持老夫?”   藏歌将压在他脖子上的剑又按紧一分,姜散宜只觉得颈间一阵刺痛。他不敢说话了。藏歌说:“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处境,就应该少说几句。”   姜散宜真的不敢说话了,藏歌现在也明白了左苍狼的意思,一路挟持着姜散宜进了诏狱。周围狱卒俱是大乱,哪里敢上前?   左苍狼把杨涟亭扶起来,杨涟亭只有靠着她的肩才能站稳:“阿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左苍狼强行把他扶出囚室,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阿绯,阿绯在哪里?”   左苍狼看向旁边的一个狱卒,那狱卒立刻低下头,说:“在右边拐角第二间。”   她只好前去放人,藏歌牢牢挟持着姜散宜,说:“快!”   阿绯伤势比杨涟亭轻得多,想来是一路拖行的时候,杨涟亭有意相护。左苍狼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如果两个人都不能行走,她实在也不知道如何将他们送出城去。   阿绯看见杨涟亭,即使是仍然有怨怼,此时也顾不得了:“你……你的伤……”她声音哽咽,那一路拖行,如果不是杨涟亭死命相护,她岂能完好?   杨涟亭扶着她的手臂,勉力站稳。藏歌说:“先别多说了,走。”   姜散宜看了一眼左苍狼,虽然自己在敌人屠刀之下,情况却不算太坏。左苍狼真的前来劫狱了,而且是在慕容炎纳妃这样喜庆的日子,挟持了他这个国丈。   慕容炎就算对她再如何恩宠,只怕也是要大发雷霆的。   左苍狼却没再理他,一行人出了诏狱,藏歌以姜散宜要挟,一行人抢了马,一路向西华门奔逃。只要出了晋阳城,外面就是王楠、许琅等人镇守的地界。   一路向西,袁戏、诸葛锦、郑诸等人应该不至于为难。慕容炎不会亲自追捕这已经用处不大的两个人。他们要逃出大燕是可能的。   然而刚刚到达西华门城门之下,左苍狼就怔住。慕容炎站在西华门前,赤衣如火。他身边,正立着刚刚被封为良妃的班扬。左苍狼勒住马,慕容炎盯着她,说:“左苍狼,你可知私纵逆犯,该当何罪?”   左苍狼说:“我知道。”   慕容炎点头,说:“知道就好。”说完,他转头看向杨涟亭,杨涟亭跟阿绯同骑,以他的伤,已经无法一人骑马。城头就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如果慕容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这里没有人会有生路。   他吃力地翻身下马,左苍狼伸手去扶,他慢慢推开她的手。   慕容炎说:“杨涟亭,当年你杨氏一族蒙冤,你被判流刑。闻纬书有意斩草除根,是孤收留你,八年教养。是与不是?”   杨涟亭慢慢跪下,说:“是。”   慕容炎说:“孤承诺为杨氏申冤昭雪,可有失信于你?”   杨涟亭说:“没有。”   慕容炎说:“当初为杨家翻案之后,是谁承诺会一世效忠于孤?”   杨涟亭双手慢慢握紧,说:“是我。”   “原来你还记得。”慕容炎慢慢揽过身边手足无措的良妃班扬,说:“那么现在,你就打算这样离开吗?多少是否也应该有个交待?”   杨涟亭咬住下唇,说:“微臣六岁时有幸蒙陛下搭救,杨家满门,也因为陛下得以昭雪。陛下恩德,涟亭铭记于心,未敢相忘。”   慕容炎冷笑,说:“未敢相忘?”   杨涟亭说:“微臣自入拜玉教以来,深感医者仁厚。陛下,拜玉教从未对陛下存反叛之心,更未曾勾结逆党。微臣亦从未曾有过丝毫不臣之心。”他低下头,说:“陛下说得对,无论如何,微臣也应该对陛下有个交待。”   左苍狼慢慢挡在他身前,杨涟亭抬起头,竟然对她微笑。左苍狼刚要说话,他突然看着她身后,说:“陛下!”左苍狼吃了一惊,猛然转头,却见慕容炎仍然携了自己的妃嫔站在原处。   她转过头,刚要说话,杨涟亭抽刀在手,刀剑在颈间一划,一片鲜红就那么溅了她一头一脸。   那甜腥的味道,瞬间溺毙了她。   “不!”她扑到他身上,拼命按住那伤口。可是那血如泉涌,无论如何也止不住。杨涟亭唇角微扬,竟然如释重负。他在她耳边轻声说:“如果可以……阿绯……拜托……”   左苍狼摇头,眼泪滂沱。手上的伤口按得再紧,那个人终究慢慢地失了气息。她整个视线都是一片血红,周围的人说什么、做什么,她听不见,也看不清。   班扬不知所措地站在慕容炎身边,她转过头,只见身边的男人目光低垂,只是注视那个跪地哀哭的人。许久之后,目光寸寸上移,看向天空,眸中只见一片浮光。 ☆、第 116 章 清澈   藏歌在混乱之中抓起阿绯掠过城头,慕容炎没有下令,无人敢放箭。他几个起落,竟然跃过西华门,飞纵而去。姜散宜最先反应过来,大声道:“追,别让逆党逃了!”   巡防营最先反应过来,带人追了出去。姜散宜行至慕容炎身边,说:“陛下,微臣无能,让陛下受惊了。”   慕容炎没有抬头,姜散宜的意思,他能不明白吗?他无非是想问如何处置左苍狼罢了。他又看向那个几乎被血染红的人,仿佛整个晋阳城的阳光都照在她身上,血的浓彩,美到刺目。   至此以后,一点点可能也没有了吧?   杨涟亭的死,也成为了他与她之间,无法止血的伤口。他应该立刻下令,将她拖出去斩首示众。这个人留在身边,只能是祸患。可是为什么无法开口呢?   他低下头,听见耳畔有人说:“主上,我又梦见你了吗?……也是,除了你,我还会梦见什么呢?”   回忆像锋刃皆卷的刀,刺入胸腹,绞断肝肠。让人外表完好,内里撕心裂肺、惨痛哀嚎。   他深深吸气,慢慢站直了身体,说:“既然逆犯已伏诛,就回宫去吧。”   说罢,淡淡转身,赤色衣袂飞扬在晋阳城的微风里。左苍狼,当年我到底是在哪里遇见你?当年,我为什么要遇见你?   班扬很快就对宫里的形势有了了解,现在宫里,最受宠的无疑是贤妃姜碧瑶。但是她膝下无子。王后姜碧兰是她的亲姐妹,育有两位皇子,但是陛下似乎并不往她那儿去。   还有一个低等的良人叫可晴,不过从未听陛下提及。   最令她意外的,恐怕就是南清宫这位了。她没有位份,然而俨然是一宫之主,甚至抚养了三皇子慕容宣。班扬不是一个很有野心的女人,她嫁入燕王宫,不过是因为国破家亡,无终的族人需要她缓解双方的关系而已。   这一天,她刚刚在重墨宫安置下来,就听见宫人说:“良妃娘娘这是得罪了谁啊,怎么安置在重墨宫这个地方?只怕以后陛下……”   班扬听见了,叫过那个宫人,问:“重墨宫发生过什么事吗?”   宫人赶紧跪在地上,直掌自己的嘴:“良妃娘娘,是奴婢多嘴!奴婢不该胡说!”   班扬微笑,说:“你不必害怕,老实说给我听。”   那宫人终于小声说:“以前……王后娘娘为了陷害南清宫那位……将小公主溺毙在重墨宫里。陛下特别喜欢小公主,所以……”   班扬有点明白了,这宫里,如今王后娘娘已经不理事。后宫诸事都是贤妃姜碧瑶在安排。她住在这重墨宫的事,还能是谁的主意?她虽然没有野心,但好歹也是无终国王的女儿,总不能无端叫人给害了去。   当天,她就去到良人可晴的住处。可晴知道她是新封的良妃娘娘,当然也极尽客气。   这宫里宫妃不多,班扬早已知道她受贤妃姜碧瑶欺辱的事。当下问:“我曾听说,王后娘娘与陛下是青梅竹马。当初陛下甚至为她一怒起兵,夺得了天下。为何现在反而是妹妹更受宠爱一些呢?”   可晴咬咬唇,她在宫里时候也已经不久了,班扬既然这么问了,自然不会对姜碧瑶存着什么善心。她说:“娘娘不知道吧,以前陛下小时候,曾有一个宫女……”   宫里的传闻,总是流传甚广的,什么秘密都瞒不住。当年因慕容炎一句夸赞而被容婕妤剁下双手做羹汤的事,不少人都知道。   班扬说:“你是说,贤妃娘娘的手上,也有跟那个宫女一样的胎记?”   可晴说:“可不是,那个宫女想来早已故去。就算容婕妤留她一条命在,如今也定是四五十岁的人了。可这位贤妃娘娘,居然有跟她一样的胎记,您说巧不巧?”   班扬当然也就明白了,说:“真是很巧。如此说来,她与陛下,倒真是前生造定的因缘。”   可晴笑了笑,不说话。班扬也不多说了,起身道:“我初入宫中,人生地不熟,以后还望可晴姐姐多多往来才是。现在我就不再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姐姐。”   可晴赶紧起身行礼,将她送到门口。   左苍狼病了一个月,慕容炎一直没有来过,只命太医照料。宫里多了一位良妃,但他却并不愿到重墨宫去。那个宫人说得倒确实是有道理。姜碧瑶暗暗得意,宫里人也都是有眼色的,哪怕是进了新人,她仍然是独宠。当然也多看她眼色行事。   班扬倒也乖觉,平素并不与她一般计较。有礼必答,十分客气。偶尔姜碧瑶有意欺压,她也只是忍耐。   然而姜碧瑶仍然不甘心,在去御书房的路上遇见姜散宜,她说:“陛下也不知道怎么了,他虽然不去南清宫了,可也没有处置那个女人的意思!”   姜散宜说:“想不到,倒是低估了她在陛下心里的份量。”   姜碧瑶冷哼一声,说:“宫里又多了一个班扬,还不是她干的好事!”   姜散宜倒是不在意这个,说:“陛下毕竟是陛下,这后宫早晚会热闹起来。娘娘不要太在意。”   姜碧瑶说:“一个小贱人而已,我还能对付。只是如今父亲还只是三品的大尚书,不知何时才能官复原职。我说了几次,陛下都岔开了。”   姜散宜说:“甘孝儒是陛下的人,他不犯错,陛下不会撤他职务。薜成景是第二次任用,陛下也难免会格外谨慎,不会擅动。可惜这次左苍狼救走逆犯,薜成景等人没有参与。否则倒是好了。”   姜碧瑶说:“薜成景也一把年纪了,活到这个年纪还不死,真是让人生厌。”   姜散宜转头看向她,突然说:“这句话说得好啊,薜成景这么大年纪了,若是突然暴毙,恐怕也不是什么怪事……”   姜碧瑶看他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八月十五,中秋宴上。   左苍狼称病,没有参加。但是让芝彤抱着已经会跑会跳的慕容宣过来。姜碧兰也抱着慕容兑出来活动。姜碧瑶领着慕容泽,宫宴之上有了几个孩子,倒也活泼增色不少。   慕容炎身边坐着姜碧兰,她仍是美艳的,然却清减了许多。慕容炎并不看她,反而环顾四周。那个人并不在,他突然也沉了脸,为什么还要下意识搜寻?   那个女人,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的生命之中。遇见她是败笔,留下她更是败笔。   可是又是为什么,樽中酒无味呢?   他把玩着手中金樽,想要集中精神,然而那些管弦丝竹都再不能入耳。宴上有螃蟹,姜碧瑶看出他心不在焉,起身在菊花水里洗了手,为他剥螃蟹。正去着壳,突然旁边的班扬轻呼一声:“贤妃娘娘,您的手……”   所有人的视线都看过去,落在姜碧瑶的手上。姜碧瑶一惊,慢慢低下头,只见她右手上那块胎记花了,周围的水珠都变成了淡粉色。她想缩回手,慕容炎看了一眼,说:“怎么了?”   姜碧瑶将手藏到袖子里,说:“没……没什么。”   慕容炎慢慢抓住她的手,伸到眼前,右手扯了一方白色的丝帛,在她手背胎记上轻轻一擦。只见那粉色花瓣一样的胎记慢慢褪去了颜色。   慕容炎看了一眼白帛上的粉红,姜碧瑶脸色惨白。   南清宫,左苍狼醒过来,薇薇陪在她身边,说:“将军,您终于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左苍狼说:“今天中秋,袁戏他们应该都回来了吧?”薇薇点头,说:“是啊。都在宫里呢,可惜将军生病了,不然……”   左苍狼没有让她说下去,却道:“当初雪盏大师对我说,有朝一日,我若有悔,记得晋阳法常寺,如来座下左侍肋文殊菩萨。”薇薇没听明白,问:“什么?”   左苍狼说:“我想,是文殊菩萨里面藏着什么东西。你去找王楠,跟他一起去法常寺,看看这东西还在不在。如果在,帮我取回来。”   薇薇答应一声,出门去了。她走不久,外面却乱了起来。   慕容炎看着姜碧瑶的手,许久,微笑,说:“爱妃这个刺青,倒是有点意思。”   姜碧瑶忙跪在地上,说:“陛下,我……”慕容炎静静地看着她,说:“你什么?”姜碧瑶嘴唇颤动,不知如何说话了。慕容炎说:“说啊,孤也准备听听,你打算如何解释。”   姜碧瑶转过头,又看了一眼盆里净手的菊花水。她猛然转过头,盯着姜碧兰,说:“是你!是你害我对不对?!”   姜碧兰说:“贤妃,陛下在问你话,你避而不答,反而对我大吵大嚷。这就是你身为一个宫妃的教养礼仪吗?”   姜碧瑶说:“你为什么要害我!”   姜碧兰冷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   慕容炎在一旁,看着这两个女人,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水,那水洗过手,已经开始浑浊。就像一路行来的人心。那些清澈的、透明的,纯粹得让人心碎的东西,到底失落在了哪里? ☆、第 117 章 鸿毛   法常寺,王楠走在前面,薇薇跟在他身后。天色暗淡,王楠这样的武人倒是如履平地,薇薇就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十分吃力。王楠见了,索性回身,将她往肩上一扛。薇薇尖叫一声:“你干什么?”   王楠说:“我也不想无礼,可是若按你这速度,我们今天是中秋,走到法常寺只怕就过年了。”   薇薇气急败坏:“屁!想当初我跟将军还不是一起上去过!”   王楠笑:“将军以前还好说,今天如果在这儿,也只能上法常寺过年。不然她为什么不自己来。”说完,又有些好奇,问:“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让你深夜和我来取?”   薇薇被扛着,只觉得头晕想吐,说:“我怎么知道?你快放我下来!”   王楠笑,反倒将她掉了个个儿,女孩真是轻,抱在手里,玩偶一样。他扛着薇薇,大步上山。薇薇挣扎了半天,愣是无法撼动他分毫,只触到他微凉的轻甲。   他说:“你真不知道?将军让你来拿东西,会不告诉你是什么?”   薇薇说:“将军就是不知道是什么,才让我来拿啊!”   王楠哈哈一笑,说:“说得对。”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上山。王楠的手搭在她身上,温度慢慢透过衣料,薇薇有些不自在,说:“你放我下来啊!”   王楠说:“还是就这样上山吧,天黑路滑,别扭了脚。”   薇薇抿了抿唇,不说话了。法常寺的石阶,已经布满青苔,山险路滑,确实她也行走不便。一路上了山,王楠把她放下来,自己点了火把,说:“找吧。”   彼时法常寺早已破败不堪,地上随处还可以见到烧焦的尸身残骸。风一吹,野草飘摇,邪影绰绰。薇薇腿肚子都抖了,王楠看了一眼她的脸色,把火把递给她,自己走在前面。   前方突然一个黑影蹿过来,薇薇一声尖叫,猛地跳到王楠身上。王楠赶紧接住她,又看了一眼,说:“是老鼠,别怕。”   薇薇紧紧抱着他的腰,说:“真……真的是老鼠?”   王楠说:“你要是害怕,在这里等我。我取回给你。”   薇薇想了想,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万一你偷偷藏起什么东西怎么办?”   “你要不要这么诚实……”王楠叹气,低下头,看了看她的双手,说:“那你先把我松开行吗?”   薇薇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飞快地缩回手。王楠往前走,薇薇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注意到他的身姿。这个年轻的将领,腰身竟然格外坚实挺拔。   为什么会自己会注意到他的腰啊!!薇薇一脸绯红,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反正跟在王楠身后,他脑袋后面也没长眼睛。但是看过几眼之后,为什么就心跳加快呢?   难道我……我发春了?!薇薇大吃一惊。   王楠以刀挑开密结的蛛网和攀爬的藤蔓,再拨弄四周的野草,以免又跳出什么蛇鼠。薇薇跟在他身后,高高地举着火把为他照明。过不多时,终于来到大殿之上。   殿中佛像俱已斑驳,王楠环顾四周,也不免心中戚然。他站在中央,对薇薇道:“去取吧。”   薇薇站着没动,王楠以为他不敢,正要自己过去,薇薇说:“慢着!”   王楠转头看她,她咬着嘴唇,说:“我自己去取。”王楠耸耸肩,半天,薇薇没动。他问:“你又想怎样?”   薇薇站了半天,说:“你先告诉我,哪一尊是文殊菩萨?”   王楠:“……”   好嘛,她站半天,原来是认不出佛像。   王楠忍着笑,指了指神台。薇薇终于走过去,抱起那尊菩萨,左右摸了摸,却没发现异样。她一脸狐疑:“难道东西已经被人取走了?”   王楠上前,接过她手中的佛像摇了摇,里面隐隐有声。他将薇薇拉到身后,猛然将佛像掷在地上。碎石四溅,薇薇一惊,只见碎裂的佛像中间,两封书信赫然在其中。   王楠弯腰拾起,说:“这估计就是将军要找的东西了。”然而一看上面的字迹,他蓦然惊住:“这……”   薇薇问:“怎么了?”   王楠呼吸慢慢急促,说:“这是……”他又比对了另一封的字迹,上面笔走龙蛇,落笔刚劲。他说:“这是温帅的字迹!!”   话音刚落,旁边有人说:“你说什么?”   王楠和薇薇都吃了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袁戏和诸葛锦从阴影里走出来。王楠这才松了一口气,说:“袁将军、诸葛将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袁戏说:“看你小子带着将军的侍女鬼鬼祟祟的,又往这荒凉僻静的荒山上跑,还以为你要拐了将军的人私奔呢。我跟来看看。”   薇薇顿时脸又如火烧一样,说:“袁将军!”   袁戏哈哈一笑,说:“不打趣了,你刚说什么?”   王楠说:“这两封信,是温帅的字迹。”   袁戏说:“温帅以前跟雪盏大师也多有来往,有信在此并不奇怪。但是……但是雪盏大师这样郑重地藏在佛像之中,倒是让人生疑。”   他走过来,要接过那两封信,王楠略有犹豫,旁边薇薇已经说:“这是将军让找的,还是送回宫里交给将军吧。”   袁戏说:“既是温帅亲笔信,我等应该也看得吧。”   薇薇看了一眼王楠,王楠也拿不定主意。一个是袁戏军职比他高,二是一直以来,他们一直都算是同一派系。袁戏看出他的犹豫,说:“这封已经拆口的,必是写给雪盏大师的,我们看一眼不行?”   王楠也不好拦他,只好把信递过去。袁戏接过来,抽出信纸,然后目光渐渐凝固。王楠一直注意他的表情,见状问:“袁将军?到底是什么事?”   袁戏没有回答他,反而一把抓过诸葛锦,问:“你看一看,这是将军的亲笔信吗?!”   诸葛锦接过信纸,仔细核对字迹,许久之后,说:“确定无疑。而且看这墨痕,也不新了。”两个人互相对望,眼中均是骇然。薇薇有些吓到了:“二位将军,温帅到底说了什么?”   袁戏慢慢将信纸折进信封,说:“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温帅已死,慕容炎对我们还是处处提防,百般打压了。”   王楠面色微变,一向温和的诸葛锦都慢慢咬紧了牙,说:“他逼死温帅,他竟然逼死温帅!”   薇薇急了,问:“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袁戏说:“我们都错了,这个人早就疯了。”   话落,他也不将书信还给王楠,转身离开法常寺。薇薇追过去,王楠伸手拉住她,对她摇了摇头。   后半夜,左苍狼正等着消息,就见薇薇匆忙赶回来。见她一脸慌张,左苍狼眉头微蹙:“出了意外?”   薇薇说:“将军,文殊菩萨像中,是温将军的亲笔信。”左苍狼心中一跳,说:“你没能取回来?”   薇薇急道:“我跟王楠将军已经取到信,可被袁戏和诸葛锦两位大人夺走了!”   左苍狼慢慢坐到书桌前,薇薇见她神情,反倒愣了:“将军,您怎么一点都不奇怪的样子?”   左苍狼右手轻轻抚摸桌上狮子头状的镇纸,说:“温帅给雪盏大师留信,雪盏大师如此机密地藏在佛像之中,说明里面一定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如果只是其他的事,袁戏等人就算是发现,也会让你传话与我商量,不会直接夺走。信的内容,是温帅的死因吗?”   薇薇惊住,说:“将军,您……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您这就猜到了?可是我也不知道温帅是怎么死的,袁将军也没有说……”   左苍狼说:“温帅之死,只对一个人有好处。如果真的涉及他的死因,就只会和一个人有关。而正因为和这个人有关,袁戏等人才可能不跟我商量。”   薇薇终于明白过来,说:“您是说……陛下?”   左苍狼慢慢握紧那方狮子头镇纸,微微弯腰,像是忍着痛。薇薇说:“将军,您先不要这样,说不定那信是假的。毕竟温帅也已经死了这么久了,而且他是死在西靖任旋的手里啊!”   左苍狼似乎是在忍着痛,过了许久,说:“不会有假的。”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会有假?   怪不得,这么多年,他一直对温氏旧部耿耿于怀,一直提防温以轩。他宁可偏信于姜散宜一党,也始终猜忌袁戏等人。其实他未尝不明白忠奸,只是他更明白一旦真相大白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   “他们回去了吗?”她的声音在夜里略微嘶哑,薇薇赶紧说:“回去了,我看袁将军走得异常匆忙。”   左苍狼说:“明天,我要去一趟马邑城。”   薇薇惊住,说:“将军,您去马邑城干什么呀?”   左苍狼说:“袁戏沉不住气,他若是知道此事,一定会向麾下兵士揭露。此事一旦传扬开来,必给姜散宜可趁之机。后果不堪设想。”   薇薇说:“可是您要出宫,还是去马邑城那么远的地方,陛下那边……”   左苍狼说:“此行事关重大,不必多说了。准备一下,我去趟温府。”   温府,夜色已深,温行野夫妇都已经歇下了,只有温夫人秋淑还在看田地庄园的账目。左苍狼进来时,带起一阵风露,她颇为意外:“这夜深露重的,将军怎么倒是过来了?”   左苍狼说:“出了一点事,我要让老爷子跟我去一趟马邑城。”   余秋淑面色微变,说:“可公爹行走不便……”   左苍狼伸手止住她的话,说:“我知道,我要单独跟他谈谈。”   温行野被吵起来,倒也知道左苍狼必有要事,挥手屏退了其他人,说:“你这匆匆忙忙的,是什么事?”   左苍狼望定他,许久之后,撩衣跪在他面前。温行野一怔,微微叹气,说:“砌儿虽然无福,但你在我眼里,早已是自家女儿一般。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左苍狼说:“我想请您随我去一趟马邑城,阻止一场刀兵之祸。”   温行野愣住,说:“如今西靖不再犯我燕土,孤竹、无终皆已归降。何来刀兵之祸?再说,若真有战事,我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去了又能如何?”   左苍狼抬起头,许久,缓缓说:“温帅故去之前,留下两封亲笔信给雪盏大师。雪盏大师藏在佛像之中,言道我若有悔,方可去取。”温行野的目光慢慢凝重,双手慢慢握紧太师椅的扶手。左苍狼说:“这两封信,现在被袁戏夺去。”   温行野说:“袁戏虽然年长于你,但对你素来敬重。你用‘夺去’二字,难道……”话到此处,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如刀般锋利。   左苍狼不闪不避,说:“上面一定有对陛下非常不利的指控。而且……严重到足以动摇军心。”   温行野说:“你是说,就凭这两封砌儿的亲笔信,就可以让袁戏等人举兵造反?”   左苍狼沉默,温行野说:“砌儿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不……不对,他若是写就临终绝笔,为何不寄给我们,反而寄给雪盏?”   左苍狼抬起头,这位老将虽然隐退已久,但其神思之敏锐,常人难及。温行野声音微颤,说:“砌儿的死,另有缘故,对不对?”   左苍狼说:“我想是的。”   温行野猛然站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是他所为?!”   没有人说话,温行野甩开她的手,说:“慕容炎!为什么,我温氏一门几代效忠慕容氏……”左苍狼说:“因为以温帅的为人,宁愿一死,也绝不会改投慕容炎。”   温行野眼中泪花闪动,说:“砌儿没有错,慕容炎这样的君主,表面伪善,其实心肝早已被权势蛀空。这样的君主,怎配得到我温氏一族的效忠?”   左苍狼说:“我知道,您对他多有怨言,但是马邑城一行,您非去不可。如果袁戏将温帅书信公之于众,忠心于温氏的兵士必然起兵造反。到那个时候……”   温行野慢慢坐下来,突然说:“你走吧。”   左苍狼说:“老爷子!”   温行野说:“我不会去的。他杀了我儿子,我温氏几代人战死沙场,难道为了慕容氏,血流得还不够多吗?可他,就连我最后一个儿子,也不放过。你以为,我会为了他的江山,再做任何事吗?”   左苍狼说:“大燕不是他的江山,是整个燕地,万万百姓的江山。”   温行野说:“我知道你会为他说话,但是我不想听了。我累了。”   他起身要走,左苍狼按住他的拐杖,温行野说:“你要跟我动手吗?”   左苍狼松开手,说:“老爷子,温帅死了,但是在马邑城,在小泉山,在大燕以西,还有数以万计的人在想念他!这些人,每一个都有父母、亲人!袁戏的性子,您是知道的,一旦他将此事公开,这些忠于温氏的将士们,就将再无退路,他们只有提枪去战!他们的命,难道加在一起,比不过温帅一个人的生死仇怨吗?”   温行野不说话,左苍狼说:“现在姜散宜在朝中,恨不能寻出一丝一毫证据,来谋夺军权。你试想,一旦他知道此事,而袁戏他们再有异动,慕容炎再无退路。袁戏等人与周信一派必将兵戎相见。您想一想,孤竹和无终才刚刚归附,人心不稳。俞国故地达奚铖还在,他们岂会甘心一世为臣?只要周信和袁戏一开战,大燕必将四分五裂,重陷战乱!到那个时候,西靖岂会不来分一杯羹?”   温行野呼吸慢慢急促,左苍狼说:“您口口声声,不会再帮慕容炎做任何事。但难道这就是温帅想看到的结果吗?如果是,那么那些书信,今天就会在温府,在您手里!而不是在法常寺的佛像之中!”   温行野似乎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闭上眼睛,以手抵住心口。左苍狼说:“老爷子,您也是征战杀伐之人,可是我们寒衣铁甲、沙场撒血,难道为的仅仅只是王座之上,那个君主吗?”   左苍狼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是曾经在营中,温帅曾对我说过的话。想必当年,您也是这样教导他吧?”   半晌,温行野终于说:“你要我怎么做?”   左苍狼说:“随我去一趟马邑城。只要您能证明,温砌的信件是有人伪造,此事就可以澄清。”   温行野声音干涩,说:“没有用的,你常年带兵,军心一旦哗变,必然群情激愤。而你现在……在他们眼中,已经是慕容炎的人。你若带兵前往,立刻就是敌对之局。你若独身前往,根本就进不了军营。如何解释?”   左苍狼说:“所以,我需要您的帮助。”   温行野与她对视,许久,他说:“我入军营,无论如何,他们不会把我怎样。可是你……”   左苍狼说:“我一人生死,比及千万人生死,终究只是轻若鸿毛之事。值得一试。”   温行野沉默,许久,他拄着杖站起来,说:“走吧。此时启程,行至城门,大约天色也亮了。” ☆、第 118 章 温柔   左苍狼本想雇马车,温行野说:“我虽久疏战阵,战马还是骑得的。”   左苍狼只好牵了马,二人一路向西,赶往马邑城。而此时,晋阳城中,姜散宜也接到消息,他很意外:“你是说,袁戏、诸葛锦他们在中秋宫宴之后,突然一言不发离开晋阳,返回驻地了?”   巡防营的人说:“正是。”   姜散宜说:“这倒奇怪了,陛下可有谕令?”   那人道:“并没有,几位将军都是匆匆出城,也未留下什么口信。”   姜散宜皱了眉,当天就向自己的长子姜齐发了书信,要他打听情况。虽然姜齐在俞地,但是手下兵士之间,难免有许多曾经并肩作战的同袍。要打听一点事,也不是不能的。   姜散宜忙着打听,慕容炎自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他问薜东亭:“这真是很有意思,他们就算是要走,何至于深夜出城而去?”   薜东亭不敢答话,旁边王允昭笑着说:“也许是有紧急军情,将军们匆匆返回,也是情有可原。”   慕容炎说:“紧急军情?紧急到连派人支会孤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王允昭也不敢说话了。   慕容炎说:“端木伤。”端木伤自暗处出现,跪在他面前。慕容炎说:“去查一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端木伤应了一声,慕容炎又说:“去一趟南清宫。这军中的动静,恐怕还是她清楚。”   南清宫里,然而左苍狼并不在宫里。慕容炎看着薇薇和芝彤,说:“如今这晋阳城,还有什么事,是孤能知道的?”   王允昭赶紧问:“将军去了哪里,你倒是说话啊!”   薇薇低下头,许久说:“将军只是说,她要前往马邑城一趟。并不知所为何事。”   慕容炎说:“马邑城?”随后,端木伤进来,禀报道:“陛下,微臣查到,天还未亮,左苍狼就跟定国公策马出城去了。是向西而行。”   慕容炎沉吟片刻,说:“她跟温行野一起去马邑城?真是越来越有趣了。温府其他人还在吗?”   端木伤说:“回陛下,其他人均在。”   慕容炎点头:“牢牢监视温府,不许任何人擅自出入。”   端木伤抱拳:“是。”   等他离开,慕容炎方看向王允昭,说:“传周信回来。”   王允昭心中暗惊,正要传令,只听有人禀报:“陛下,姜散宜姜大人求见。”   慕容炎眸色如漆,说:“让他进来。”   姜散宜进来,看到慕容炎面沉如水,立刻低下头,道:“陛下,微臣听说将军们匆匆赶回驻地,可是西靖又有异动了?”   慕容炎说:“姜大人消息倒是灵通。”姜散宜猜不透他这句话的意思,慕容炎又说:“你消息既然如此灵通,总不会不知道还有人也跟着出城去了吧?”   姜散宜有些尴尬,知道慕容炎已经看破他前来的用意,轻咳了一声,说:“微臣只是不解,若是真有异动,朝中也好准备军资。”   慕容炎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那就准备吧。”   门口,王允昭欲言又止。如今袁戏等人只是出城,尚不知何事。但是无论如何,只要慕容炎备战,他们定然心虚。此战……说不定势在必行了。但他终于还是不敢多说。   此时的慕容炎,谁说错一句,只怕真的会丢了性命。   左苍狼跟温行野一路前行,一路餐风宿露,然而两个人毕竟都体力有限,肯定是追不上袁戏等人了。好不容易过了小蓟城,温行野问:“我们直接进宿邺城?”   左苍狼说:“袁戏现在应该不在城中。”   温行野吃惊:“他不在城中,能在哪里?”   左苍狼说:“他畏惧慕容炎,未必敢直接在城中屯兵而待。现在应该会布下伏兵。”   温行野叹了一口气,说:“你觉得,他会在哪里设伏?”   左苍狼说:“宿邺城外有一康华县,县外有斜谷临近白狼河,若是大军前来,必过此处。该处非常适合伏兵。如果我没猜错,他会在那里。”   温行野突然有些感兴趣,说:“你对这里地势倒是了解。如果这次,你是前来平叛,可有破敌之策?”   左苍狼看了他一眼,说:“我曾经在那里,吓退过任旋,自然知道。不过那里其实是个险地。”   温行野说:“什么?”   左苍狼指指白狼河,说:“他伏兵,只能伏在斜谷两侧。但是那里地势太低,如果敌人派出三百甲士,掘开白狼河,引水至此……”   温行野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说:“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整个康华县岂不是都要成为一片汪洋吗?”   左苍狼说:“如果是他亲临的话,大约不会在乎这些吧?”   温行野终于叹息,说:“左苍狼,也许你是对的吧。”单凭袁戏等人,无论是如今的兵力,还是智计、狠辣,都不及慕容炎。他们起兵,怎么会有胜算?   二人一路行至康华县外的斜谷前,温行野说:“爬上山去?”   左苍狼摇头:“山上路险,马不能行。以你我体力,要上去本就不易。何况野草没人迹,如果被他们发现,先行放箭,反倒凶险。”   温行野说:“难道我们直接走到陷井中去?”   左苍狼说:“嗯。”温行野盯着她看,左苍狼笑,说:“怕了?”   温行野伸出手,说:“扶我上马。”   突然的,便如今又回到少年时。   两人双骑一路前行,很快看见了斜谷的入口。温行野说:“不知道他们哨探尽职于否。如果袁戏所在的地方太远,根本看不见我们,只怕是会放箭。”   左苍狼转头看他,他说:“你走在老夫身后,若有不对,立时退出。”   左苍狼朗声一笑,打马进谷。温行野随后追上。   斜谷绿荫满地,没有飞鸟虫鸣,果然是有伏兵。左苍狼一马当先,冲到谷中央。温行野担心袁戏真的放箭,赶紧大声喝道:“袁戏何在?!”   山谷寂静无声,然而繁茂的青草丛中,伸出尖利的箭镞。看样子,不下千余。温行野深深吸气,说:“袁戏,你这小子越来越大胆了,你今天要真是有种,就让他们将老夫射死在这里!”   山岭上方,袁戏终于拨开草丛,说:“温老爷子。”   温行野暗暗松了一口气,怒道:“你还有脸叫我!看看你这做的是什么事!”   袁戏不服气,说:“温老爷子,我有温帅临终手书在此,温帅之死,乃是慕容炎以我等性命要挟!是慕容炎那个逆贼,承诺不牵连温氏旧部,从而逼死温帅!温帅孤身赴死,身中四十余箭!老爷子,难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帮着慕容炎说话吗?!”   温行野眼中含泪,说:“袁戏,砌儿已经死了。可……”未尽之言,是说可你们还要活着。左苍狼闻听此言,立刻开口,说:“袁戏,你总不能让老爷子站在这里跟你说话吧?”   袁戏说:“左苍狼,你明知老爷子腿脚不便,还让他与你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左苍狼向他走近几步,周围的弓箭手立刻瞄准了她。温行野想拉住她,她伸手制止,仍然走到一个不用大声说话,却可以让他听清的距离。   “我正想问问你,袁戏,你、诸葛锦、郑诸,你们明知道温帅的父母、妻儿都在晋阳城,居然一言不发,以为温帅报仇的名义调兵。袁戏,你想干什么?”   袁戏这才惊出一身冷汗,确实,一旦他与慕容炎刀兵相见,举家都在晋阳的温家人,可还有活路?   他说:“我……”   左苍狼说:“你什么?如果温家人真的因此而被陛下误会为逆臣,有什么闪失的话,你百年之后,拿什么脸面去见温帅?”   袁戏顿时张口结舌,他这个人,勇不可挡,然而一时气血上涌,想不到这么许多。这时候竟被难住。但是很快,他又怒道:“你这次来,不过就是为了给慕容炎作说客!你以为我们还会相信你吗?”   左苍狼环顾左右,说:“你们?相信我?”她慢慢解下披风,在所有兵士视线的中央撩起衣袖,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说:“当年宿邺城一战,任旋设计诱我等入城。我被西靖所掳,西靖皇帝切下三块肉送回大燕。这是其中之一的伤疤。”   她提及旧事,袁戏难免还是心中触动。但是想到温砌,他怒道:“我们征战在外,谁身上没有伤疤?”   左苍狼说:“不,我只是要你想一想,如果我当时有一丝,哪怕只是一丝想要逃走的想法,我会不会落入靖军之手?”   袁戏语塞,左苍狼说:“那一役,我们损失了五千余弟兄。可是也保住了三万余兄弟。所以割肉流血,我都认定值得。可是袁戏,你今天又要把他们带上死路!”   袁戏手握刀柄,他身边的兵士却慢慢松了手中的弓弦。左苍狼说:“今天能在这里的,都是老兵,是大燕的百战之师。但是这些年来,我们因为战争,失去了多少弟兄?流了多少血?如今好不容易大燕一统,我们却要开始自相残杀,在自己的土地上流自己人的血吗?”   四周寂静无声,袁戏嘶声道:“难道温帅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还要我们跪倒在杀死他的仇人面前,为其效力吗?”   左苍狼说:“袁戏,我今天带老爷子过来,就是想要弄清楚这件事。温帅的信件是真是假,交给温老爷子辨视。自有定论。你先收兵。”   袁戏说:“我会带老爷子入城,将温帅的亲笔信交给他查看。你先退后。”   左苍狼环顾四周,说:“若我不退,你们打算如何?射杀我吗?”   周围的兵士渐渐低下头,左苍狼说:“我来之时,曾想过。我觉得多年同袍,你们当不至于对我下手。”四周寂静无声,她继续说:“可是万一如果真是见了血,你们从此无法回头,只能一战。到时候你们中间,又能剩下几个人?我可以死在这里,但我不能用你们命,却赌这万分之一。”   周围不知是谁先放下武器,慢慢所有人都扔了兵器。左苍狼暗自松了一口气,转头对袁戏说:“进城,让温老爷子比对温帅笔迹。”   袁戏颇有些不是滋味,他确实将温老爷子一家人陷入险境。他走下来,扶起温老爷子,温行野推开他,说:“臭小子,我还没老到这种程度!”   袁戏腆着脸仍然扶住他,问左苍狼:“你也跟我们一块入城?”   左苍狼说:“不然呢?”   袁戏说:“我们素在军中,温帅笔迹,我等绝计不会认错!如果温老爷子也确认那是温帅亲笔,又怎么说?”   左苍狼说:“那时候你要射杀我,也还来得及。”   “你!”袁戏被噎住了。   袁戏是计划把马邑城当作最后的据点,是以一开始就打算守住宿邺。此时回到宿邺城中,这一番奔波,左苍狼和温行野都疲惫不堪了。袁戏拿出温砌的信,交给温行野。   温行野强打起精神,仔细检视。郑褚、诸葛锦分立左右,一脸肃穆地等待结果。左苍狼说:“现在这里,只有我们几个人,有些话,想必也可以说了。我想问问三位将军,以你们现在的兵力,如果周信大军杀到,你们能守住宿邺几天?”   三个人互相看看,不说话了。左苍狼又问:“能守马邑城几天?”   还是没有人说话,左苍狼说:“我知道,三位将军都是慷慨高义之士,不惧一死。甚至为了温帅,连家人亲眷的性命,也可以置之度外。但是你们要将大燕百姓的生死、家国河山也都置之度外吗?”   诸葛锦说:“将军,我承认起兵只是激于义愤、报仇心切,可是无论如何,这世间总该有正义、公理!慕容炎这样的人,我们不征不讨,难道还要继续卑躬曲膝,俯首叩拜吗?”   左苍狼说:“诸葛将军说得好,激于义愤,报仇心切。可是你们扪心自问,这是一个将领能做的事吗?你们手里六万余兵士,三位将军就准备用他们的血,他们族人亲眷的性命,来让你们快意恩仇?”   袁戏是个粗人,闻言只觉得心里烦乱,问:“难道温帅的仇就不报了不成?”   左苍狼说:“你若信我,这件事情交给我。你若不信,你现在出去,提着你的重戟,跟慕容炎拼个高下。反正你是必死,到时候以慕容炎的性情,你的父母亲人必然受你牵累。你在天有灵,也正好可以看着父母斩首,妻女官卖,亲朋好友一律流放。”   袁戏急怒之下,更想不了那么多了,他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左苍狼素手按住他的肩,慢慢用力,说:“诸葛将军说过,无论如何,这世间总该有正义和公理。但是袁戏,正义和公理也需要时间,现在的大燕,经不起这样的风雨了。”   袁戏望着她的眼睛,慢慢平静下来,说:“你相信那些书信是真的,对不对?”   左苍狼沉默,许久之后,说:“嗯。”   袁戏说:“你都没有看过一眼,真的相信?”   左苍狼转过身去,徐徐说:“我用了很长的年月去看,一点一点,艰涩漫长。”   温行野这时候才站起来,问左苍狼:“向外面的兵士解释吗?”   左苍狼说:“嗯。”   温行野走到袁戏三人面前,猛然双膝一屈,跪倒在地。三个人俱都大惊,温行野说:“我替砌儿谢谢你们。他这一生,过得不易。但是能有你们几个袍泽,总算没有白过。他一生所求,不过是守住这片山河,守住大燕,又何偿不是守住你们?不管付出多少,如果你们都在,大燕河山还在,想来便是值得。”   三个人将他扶起来,百战将军也是泪眼婆娑。也只有他们,知道温砌是怎样在这荒凉的边城,艰难地守住家国。那些日日夜夜的经营筹谋,到头来,竟不知是失败,还是成功。   许久之后,几个人一齐出去,召集外面的兵士。温行野走到人前,高声说:“方才在室内,我仔细比对了砌儿的笔迹,如今三位将军也仔细参详之后,发现这封信,是有人蓄意伪造的。”   众人顿时大哗,温行野厉声说:“定是有奸佞小人在暗处挑拨,引起我等与陛下的猜忌。欲将我等陷入不忠不义、万劫不复之地。我在这里代砌儿谢谢大家!”他深鞠一躬,说:“温氏满门永远感念各位高情厚义。但是我们是大燕的军人,军人天职,就是保家卫国。大家万不能中了小人奸计,令我等燕人同室操戈,做出这等亲痛仇快之事!”   兵士们顿时有些慌了,有人问:“袁将军,如今陛下恐怕已经知道我等前来宿邺城,听说周太尉已经奉命备战,军队正在赶来途中。我们如今……可如何是好?”   袁戏看了一眼左苍狼,左苍狼说:“袁将军召集诸位,只是要查清这几封伪造信件的来由。我们暗处的敌人,可能是西靖奸细,也可能另有其人。大家要戒备团结。至于陛下那边……若是有人提审,大家直言便是。只是现在,袁将军要照例搜索诸位的随身物品,看看有没有混入军中的细作。”   她话音刚落,袁戏当然便顺水推舟,说:“来人,严格搜查营帐,不要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有人应了一声是,开始搜查。温行野顾不上歇口气,说:“慕容炎那边,他会相信我们的话吗?”   左苍狼说:“当然不会。”温行野说:“那到时候,如果他下令攻城……”   左苍狼说:“等等吧,就这两天了。”   温行野想问她等什么,她却已经进了里间——她也累了。   第二天,有人送来一封书信,言明必须见到左苍狼本人才能奉上。袁戏一脸稀奇:“你刚到宿邺城,是谁就赶着给你寄信?”   左苍狼接过那封信,只抽出来看了一眼,便是如释重负的神情——幸好,达奚琴从不误事。温行野都忍不住问:“谁寄的信?”   左苍狼把信递给他,说:“温帅的信。”   温行野一怔,接过来之后拆开,骇然发现,那字迹同温砌几乎一般无二!他大吃一惊,问:“这……谁写的信?”   左苍狼说:“谁写的不重要,这就是我们给慕容炎的交待。”   温行野不明白,说:“什么?”   左苍狼转头看他,说:“陛下生性多疑,这次的事姜散宜势必百般挑拨,极尽谗言。可是如果温帅的信是假的,你说,他第一时间,会怀疑是谁有意为之呢?”   温行野如梦初醒:“你是想……拔除姜散宜?”   左苍狼说:“姜家威风了这么些日子,也是时候到头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突然袁戏想起什么,说:“将军,温帅当时写了两封信,另一封是给你。”   左苍狼和温行野都有些意外,同时问:“什么内容?”   袁戏说:“是写给您的,没敢拆。”   左苍狼讽刺道:“居然还有你不敢做的事?”   袁戏说:“天地良心啊将军,康华县我就是想吓吓您,绝没有放箭的意思!”   左苍狼说:“袁戏,我错怪你了。”袁戏有点不好意思,左苍狼把手搭在他肩上,一脸凝重:“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瞒你了。其实我这次来,是陛下的意思。他让我先拖住你们,这时候,恐怕已经在攻打马邑城了。”   “你说什么?”袁戏几乎就要跳起来,还是温行野叹气,说:“她也只是吓吓你的。信在哪里,还不快拿出来。”   袁戏怒了:“哪有你这样的,差点把我吓尿。”一边抱怨一边转身,拿了一封信交给左苍狼。左苍狼拆开信封,袁戏和温行野都凑过来看。   她瞟了瞟二人,说:“你们还是躲着点吧,万一这是温帅写给我的情书,岂不尴尬?”   “……”温行野和袁戏都是一脸无奈,人倒是躲开了。左苍狼缓缓抽出信纸,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为将者,当身怀菩提心,手持修罗刀。万人性命所系,何来个人荣辱?须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谨记。   左苍狼愣住。   温行野接过她手里的信纸,默然。   许久之后,他说:“他是真的把温氏旧部交到你手里,他写给雪盏的信,并不是要为自己鸣冤,而是希望在你需要的时候,温氏旧部可以成为你的修罗刀。”   左苍狼将信纸珍而重之地折好,说:“他早就猜到,我会有这么一天。我这半生,经常自作聪明,然不及元帅皮毛。” ☆、第 119 章 阳光   此时,朝中,慕容炎虽然派周信囤兵小蓟城,却没有立刻进攻。现在朝中形势,姜散宜是最希望双方开战的,一旦温氏旧部被拔除,军方会出现大量空缺。慕容炎也需要立刻培植自己的心腹。   现在他对姜家其实已经非常不满,但是开战之后,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他依然会重用姜家的人。一则是人手缺少,二则,姜散宜不管私心如何,总算不敢叛他。   甘孝儒也希望开战,心理跟姜散宜差不离,但是如果不开战,他也不反对。对他影响不是很大。   薜成景一党是最不希望开战的,于公于私,都不希望。但是现在,薜成景已经非常谨慎,不敢直言相谏。   而慕容炎自己,没有人看得透他的心思。王允昭小心翼翼地侍候,慕容炎问:“你说,这一次,是战好,还是不战为好?”   王允昭犹疑,半晌笑着说:“如果将军们确有反意,当然必须一战。如果事情并非如此,奴才觉得,还是不战为好。”   慕容炎微笑,说:“其实,不管战与不战,孤都觉得,还是极好。”   身在其位,只能一路向前,尸山血海,无敬无畏。若是心存丝毫怯懦,便是失败的初象。至于到底愿不愿、想不想,不过旁枝末节,已经没有意义。   次日,慕容炎亲自前往小蓟城,周信、沈玉城亲自来迎。慕容炎问:“情况如何?”说着,行至宿邺城下。   周信说:“有点奇怪,宿邺城,不像是备战的样子。”   慕容炎缓步向前,周信赶紧说:“陛下,小心敌方偷袭。”   慕容炎摆手,仔细打量城关。只见行人往来如故,城门侍卫有时候检查路引,遇到可疑的人也会旁问,但是绝对没有备战的意思。慕容炎微笑,说:“有点意思。”   周信说:“陛下,我们攻城吗?”   慕容炎说:“派人进宫通报,让袁戏出来见孤。”   周信应声,派人入城。片刻之后,城门闲杂人等被清离,袁戏与宿邺城一应属官出得城来,按照礼制跪迎。袁戏高声道:“末将袁戏不知陛下亲临,有失远迎,请陛下降罪。”   慕容炎盯着他,饶有兴味:“袁戏,定国公怎么不在?”   袁戏低着头,说:“回陛下,定国公与左将军本在驿馆休息,想来尚不知陛下前来,末将这就派人传召。”   慕容炎前行几步,周信、沈玉城等人都一脸紧张地护在他身前,他淡然道:“前几日,听说你私下调兵。朝中有人参你谋反。现在看来,宿邺城倒是平静得很嘛。”   袁戏一脸吃惊的模样:“谋、谋反?陛下,这是何其荒谬之事!敢问是何人进此谗言,还请陛下容许末将与之当堂对质!”   慕容炎冷哂,身边周信说:“既然并非谋逆,袁将军私自调兵,总该有个理由吧?”   军中,他是不愿与袁戏等人开战的,毕竟都是燕军,哪有自相残杀的道理?这时候既然袁戏声明并非谋逆,他当然希望能够袁戏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袁戏说:“回陛下,中秋时候,有人送来一封书信,称是温帅绝笔。我等吃惊不小,然而更令我等不安的是,上面的内容。”   慕容炎眸光凛冽,问:“上面是何内容?”   袁戏埋着头,说:“上面……写明,温帅之所以单骑出城,被靖军射杀,是……是陛下逼迫所致!”他握紧拳头,极力让自己声音平静。周围包括周信在内,俱是面色一变。   慕容炎一笑,说:“所以,你就调兵遣将,意图造反吗?”   袁戏咬牙,徐徐说:“末将不敢。末将知道事关重大,陛下贤明仁德,怎会迫害忠良?此事定有阴谋,但一时之间,恐再有人从中挑拨,所以急急赶回军营。”   慕容炎说:“你抬起头,看着孤说话。”袁戏慢慢抬头,注视他的脸。慕容炎说:“继续。”   袁戏说:“末将回到军营,立刻清查这封书信的来历,所以将一些兵士调回。随后为澄清流言,又请了左将军和定国公前来宿邺城。最后终于证明,温帅手书,乃是有人伪造。但至今仍未查到始作俑者,末将无能!”   慕容炎留意着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许久,说:“起来吧。”   袁戏站起身来,慕容炎一人当先,准备入城。周信说:“陛下,小心有诈。”   慕容炎摇摇头,继续前行。袁戏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冷不丁问:“左苍狼让你这么说的?”   袁戏一惊,说:“陛下,实情如此。末将不敢妄言。”   慕容炎一笑,再没多说。   驿馆门口,左苍狼和温行野跪迎,慕容炎缓缓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左苍狼没有抬头,许久,慕容炎说:“起来吧,这些天,你也辛苦。”   左苍狼扶着温行野一并起身,慕容炎说:“书信在何处,让孤也欣赏一下是谁的手笔。”   袁戏说:“回陛下,书信在末将府上,末将这就去取。”   慕容炎嗯了一声,等到他离开了,方才进到驿馆。左苍狼跟在他身后,等身后诸人都落下几步,他突然问:“如果你不劝阻,无论书信真假,以袁戏的性子,都已经起兵了吧?”   左苍狼微怔,说:“袁将军并不敢背叛大燕,背叛陛下。”   慕容炎说:“不敢?哼,他以为自己义重如山,有什么不敢的?”左苍狼不说话了,许久,他突然问:“阿左,你千里迢迢一路到此,阻止这场战争,是为了什么?”   左苍狼说:“我只是受袁将军所托,护送定国公来此,辨别温帅字迹而已。”   慕容炎不理会她的避而不谈,兀自道:“袁戏不是个擅于说谎的人,让他这样的人说出方才那番话,实在有些为难他。”左苍狼愣住,他笑着说:“如果信真的是假的,那么他看孤的眼神,便不会有仇恨。”他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说:“阿左,你费尽心机,是为了大燕,还是为了我?”   左苍狼还没说话,慕容炎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想抽回,他加力三分,说:“不管你是为了什么,我都只当你是为了我。其实书信内容,我不看也知道温砌写的什么。事到如今,解释无用,但若说错,我并无过错。”   左苍狼说:“我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慕容炎牵着她往里间走,说:“不,你比谁都清楚。温砌是不是还给你单独留书?”   左苍狼血液渐冷,慕容炎说:“我要说的是,你不必急着感动。因为我若是他,到了那种地步,我也会这么做。让我猜一猜,他无非是留下两封书信,一封可以煽动温氏旧部起兵造反,一封却又劝你要以家国为重?”   左苍狼想要挣开他的手,他死死握住,直到她手背之上现显红痕。他冷笑:“怎么,不爱听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温砌死时,父王败局已定。他是可以聚集旧部,拼一个鱼死网破。但是对我而言,不过是多死几个人,多打几场战,根本无关痛痒。而他,他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心腹爱将,必将一一死在我手中。他是死了,但是真正救下袁戏他们性命的人,救下这些无辜将士的人,是我!”   左苍狼微微发抖,慕容炎淡笑:“怎么,忍不住了?他到了那种地步,既不能完全信任于我,又没有与我抗衡的实力。能怎么办?他只有用最后的悲情,来笼络天真的你!于是留下两封信,假意相托,不过是怕我反悔,利用你维护这群人的利益罢了。”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所言,我不知真假。但是我却知道,人心如镜,若是心怀黑暗,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便都是黑暗。”   慕容炎注视着她的眼睛,最后慢慢将她拉进怀里,他的声音很低,有一种醉人的迷离。他说:“这件事,无论真假,我都不会再追究。说出来,也许你也不会信吧。我百般忍耐、患得患失,不过也就是为了这零星的一点阳光。”左苍狼背脊微僵,他握了她的手扣到自己腰间,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路行来,就到了这种地步。其实慕容炎这一生,起落荣辱都没有什么好遗撼的。只是……”   他没有再往下说,这样的慕容炎,像是在乞求被爱一样,显得可笑又可怜。他有很多机会可以杀她,也有无数理由,应该杀她。   可是他下不了手。   他恨死了那个躲在阴暗角落里低声啜泣的小孩,恨死了那个渴盼微弱光热的稚童。他以为那个孩子已经死了,腐烂在彰文殿某个尘埃堆积的角落里。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当看着她,抱着她的时候,他就又出现了。   在若干年以后,慕容炎已经变得冰冷而强大,可以掌控所有。唯有他仍蜷缩在彰文殿终年不化的阴影之中,一边求生一边腐朽,眷恋着慕容炎所路过的、那些屈指可数的温柔。 ☆、第 120 章 刀锋   袁戏取回书信,慕容炎甚至没有细看,只是粗略一翻,便直接扔给了王允昭。然后他在宿邺城的行辕住下,巡视了几天城防。这些天以来,一直笼罩在大燕山河上空的阴云,似乎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传说中的造反不过是一场误会,周信和沈玉城自然也率兵重回玉喉关。慕容炎也准备立刻返回晋阳。温行野一众随行,州官问:“陛下难得亲临,不看一看西北民庶吗?”   慕容炎转头,看了一眼左苍狼,淡然道:“天寒了,你们左将军身体不好,受不住这边城风沙。就不久留了。”   这话一出,便是温行野都不由看了左苍狼一眼,左苍狼愣住,他伸出手,毫不避闲地携了她,同上车驾。   待车帘放下,马车起行。左苍狼终于说:“陛下何必人前如是说,只怕以后野史偏书,传闻不堪,有辱陛下清名。”   “清名?”慕容炎亲自温酒,说:“在你眼里,孤还有清名?”左苍狼不说话了,慕容炎随手把手炉递给了她。   左苍狼慢慢将那手炉拢入袖中,边城的冬天确实是极其寒冷的。奇怪的是,以前并不觉得。马车开始起行,慕容炎说:“我第一次到宿邺城,是和父王一起。”   左苍狼说:“跟先王?”   慕容炎说:“嗯。那时候我还很小,只记得宿邺城夕阳西沉,霞光绵长。他将我举起来,坐在他肩头,说‘走儿子,爹带你猎狐狸去’。”   左苍狼意外,说:“还有这样的时候吗?”   慕容炎说:“有啊,母妃还在世之前,我也曾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皇子好不好。不然你以为姜散宜为什么会将女儿许配给我?”   他这样淡然地提及前事,左苍狼说:“陛下要去猎沙狐吗?”   慕容炎意外,问:“什么?”   左苍狼说:“往这里前行不到十里,便有沙狐出没。还有狼。”   慕容炎说:“独行无趣。”   左苍狼叹了一口气,说:“既然提议,当然不会让陛下独行。”   慕容炎召来王允昭,说:“准备弓箭,马匹。”   王允昭不明其意:“陛下,您这是……”   慕容炎与左苍狼同骑一匹马,将水囊等挂在马鞍上,说:“车队继续前行。孤与将军去去就回。”   王允昭急道:“陛下,您这是要带将军去哪里?老奴安排侍卫随行护驾。”   慕容炎说:“孤在自己的河山,护什么驾!”   话说,再不多说,打马而去。   左苍狼靠在他怀里,天冷,朔风透体,吹得人骨头都痛。慕容炎索性解了披风,将她牢牢裹住,问:“哪个方向?”   左苍狼被裹得结实,只伸出一根手头,抬手指了指,慕容炎一低头,慢慢含住了她的手指。滴水成冰的边城,火热的只有他的唇。他一手环抱着她,一手控缰,一路急驰。   左苍狼终于说:“陛下就这么跟我出来,难道不怕这里有埋伏吗?”   慕容炎终于松开她的手指,说:“多少埋伏都无所谓。”左苍狼还没说话,他又俯在她耳边,低声说:“要死孤也要死在你身上。”   他加重语气,强调了“身上”二字。左苍狼无语。   前面真的有一片沙狼、野狼出没之地。慕容炎提了弓,一箭射出去,居然没中。左苍狼也忍不住笑:“陛下老了,手也不稳了。”   慕容炎低下头,脸颊轻轻擦过她的侧脸,说:“要不怎么说色是刮骨尖刀呢。”   左苍狼说:“那陛下身边的尖刀可真是够多的。”   慕容炎也忍不住笑了,说:“你就贫吧,今天孤心情好,不跟你计较。”说完,又是一箭,终于射中一只沙狐。他下马,将狐狸捡起来,别在马鞍上。左苍狼说:“以前在军中,我也经常跟温帅他们到这里打猎。”   慕容炎手微微一顿,说:“那时候,很开心吧?”   左苍狼点头,说:“当时觉得枯躁,平淡得让人想死。现在想起来,却觉得简直完美。”   时间是很奇怪的东西,足以让一切鲜活腐朽,却偏偏又酿着最酵的酒。那些爱过的人,经过的事,到最后,分不清是陈酿还是伤口。   慕容炎牵着马前行,说:“那现在呢?”左苍狼不说话,他说:“此时此刻此地,如何?”   左苍狼望着天边的浮云,刚要开口,慕容炎说:“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他一步一步,踏在沙里,“反正就算说了,也是口不对心。”   左苍狼说:“陛下要的,不过是眼前锦绣、无边风月,我若能锦上添花,陛下又何必计较许多?”   慕容炎转头看她,在清晨浅淡的霞光里,黄沙烁金。她坐在马上,身上裹着他的裘衣,细密绵厚的绒毛衬着五官极名精致小巧,像是沙漠里,哪只狐狸成了精。   他点头,说:“有理。孤就是要这奉迎温情,管你真心还是假意。”   气氛有些僵,他又猎了一只沙狼,射了两只飞鸟,是真的生了气,连猎物也不捡了。   一路渐行渐西,突然沙丘之后传来驼铃声。慕容炎和左苍狼都转头看过去,只见一队十几匹马飞奔靠近。左苍狼皱眉,说:“是沙匪。”   慕容炎问:“你见过?”   左苍狼说:“以前我们到沙漠打猎,主要就是为了剿匪。沙漠才几只狐狸?剿到沙匪才有银子。”   慕容炎说:“那这次我们将军惨了。”左苍狼转头看他,只见他扔掉缰绳,往前方几个起落,消失在沙丘之后。左苍狼:“……”   沙匪一共十六个人,不一会儿已经将左苍狼的马团团围住。领头的男人戴了顶狼头帽,见到她不由哈哈大笑:“这次这个娘们还挺水灵。”   左苍狼苦笑,说:“我裹这么严实,大哥是怎么看出来的?”   领头的男人见她并不太害怕,不由多看了几眼,问:“小娘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难道是专门来找我们兄弟几个的吗?”   左苍狼说:“实不相瞒,本是和夫君一道路过,夫君闻听几位到来,吓得面无人色。已经带着金银钱财逃了。”说罢,仍是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地上的足印。   几个人一听,立刻互相看了一眼,既然是沙匪,当然还是钱财为重。领头的道:“追!”   慕容炎在沙丘后面轻叹了一口气,慢慢走出来。沙匪头子看见他,说:“你看起来也是相貌堂堂,怎么会丢下自己的娘子?这样吧,交出钱财,哥几个放你一条活路。”   慕容炎微笑,说:“谢谢各位开恩,不过……”他扔掉弓箭,突然抽刀,身若流光,几个起落,鲜血还未溅出,十几具尸身已经倒落沙地之中。他这才缓缓说:“不过我并没有打算放你们一条活路。”   话落,用沙匪首领的披风擦了擦刀上血,还刀入鞘,转头看左苍狼,说:“坐了这么久,下来走走。”   左苍狼翻身下马,慕容炎伸手接了一把,牵着她的手,走在天光渐明的沙地之中。天空是湛蓝的,曾几何时,魂里梦里都曾盼过这一刻。左苍狼说:“前面已经深入大漠……”   话才刚出口,慕容炎说:“嘘,别说话。”   他牵着她慢慢往前走,情爱恩怨、真情假义,吹散在满地沙砾之中。有那么一刻,突然雄心湮灭,皇图霸业皆化云烟,好想就这么牵着手,留在此间作少年。   这对一个君王来说,是件太过危险的事。他也觉得必须找点话说,于是问:“我们这样,像不像恩爱夫妻?”   左苍狼失笑,说:“就算看起来像恩爱,陛下也不是我的夫君啊。”   慕容炎伸出手,慢慢抬起她的下巴,问:“那么,在你眼里,我算是你的什么呢?”   左苍狼凝视他的目光,他问出这句话时,身后是湛蓝晴空,飞鸟经过,留下一道浅影。她说:“以前北方雪域有人捕狼,只须将刀锋向上,埋在雪上,上面撒血。狼嗅鲜血而至,舔食冰上血,舌头麻痹,不辨刀锋、亦不知疼痛。时间一久,则鲜血流尽而死。”   慕容炎慢慢地松开手,左苍狼迎着无尽的黄沙前行,缓缓说:“陛下问,您对我而言算是什么。微臣想,若真要作此问,您于臣……大抵便是这雪域深埋的刀锋吧。” ☆、第 121 章 邀约   慕容炎过了很久才跟上她,眼前是万里无垠的黄沙,朝阳从云间探出头来,照得金光璀璨,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突然说:“说得好听。如果冷非颜 不死,你永远不会回来吧?”左苍狼转过身,慕容炎说:“你是真的想要离开我,一辈子不再相见,是吗?”   左苍狼说:“怎会。即使相隔千里,微臣永远心系陛下。”   慕容炎气得,冷笑道:“你大可以继续锦上添花,添一辈子也没关系。”再没有心情走下去,他转身往回走,走不久,回头见左苍狼迎着千条彩瑞而立,并不跟上,不由怒道:“回去了!”   他离开了,车队当然走得不快,二人很快就追上。   王允昭过来,看见他脸色不好,知道二人定是又吵嘴。但他也不慌,知道左苍狼能哄好。只是上了些热汤,给二人暖暖身子。左苍狼也知道他心中不悦,舀了汤吹凉一点喂他。   慕容炎冷眼打量她,虽然不悦,好在还是张了嘴。左苍狼喂了他一些,他说:“你离开之后的一年,可有梦见过我一回?”左苍狼拿着银勺的手微微一顿,说:“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   慕容炎气笑了,俯身替她脱了鞋子。那脚果然还冰着,他将她抱过来,揽在怀里,宽厚的手掌慢慢揉搓着她的脚。等到她终于在他怀里温暖起来,他说:“以后,安份地呆在宫里。不要再乱跑了。好好抚养宣儿,相夫教子,才是女人该做的事。”   左苍狼说:“当年陛下送我去温帅身边的时候,可不曾这样教过我。”   慕容炎抬起她的下巴,沉声说:“那是当时,你还没有这个福气!”他注视着她黑色的双瞳,俯身亲吻她。她的唇仍然有一点凉,但是非常柔软,他自她裙下伸手进去,说:“你看看你现在,不情不愿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在我身下辗转呻吟,任我索欢?”   他百般撩拨,她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他哑声说:“左苍狼,你看清楚,现在在你身上的人是谁!嗯?是谁!!”   车队一路向晋阳行进,半个月之后,终于到了晋阳地界。温府的车驾过来接温老爷子,车队暂时停下来。慕容炎下了马车,走到温行野面前。温行野勉力压抑自己的情绪,跪拜道:“倘若陛下没有别的吩咐,微臣先行回府了。”  慕容炎说:“这次,你做得很好。”   温行野慢慢地握紧双手,低下头,说:“为陛下分忧,是臣子份内之事。”   慕容炎说:“当初温砌与我的约定,我并未失信。”温行野僵住,慕容炎说:“也许你觉得不平,但是无论他为大燕付出了多少,无论你们温氏为大燕付出了多少,生死存亡之际,谁也没有办法。”   温行野轻轻颤抖,慕容炎说:“温以戎和温以轩那边,你可以告诉他们真相。但是最好不要提及,否则日后,孤很难不加以猜忌。”   温行野说:“陛下,微臣不知陛下所指何事。温氏一门,对大燕一直以来就是忠心耿耿,不会改变。”   慕容炎说:“这样最好。”   说完,他转过身,见左苍狼也已经下了车驾,这里已是晋阳城郊,再往前行不远,就是豫让桥了。   她往旁边走几步,那里有一方清池,池水竟成淡淡的粉色。左苍狼蹲下来,本想捧水洗水,待水一沾手,才觉出池水冰寒入骨。她慢慢地缩回手,发现自己确实已再不如初。   “怎么了?”慕容炎走到她身后,左苍狼没有回头,只是皱眉道:“水好冷。”   慕容炎一笑,上前沃水洗脸,说:“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种温泉,大燕的开国君主慕容祈与大将军温离经过此地,见池水奔腾如沸。温离以水洗剑,从此池水转冷,水也变成了这烟粉之色。”   左苍狼说:“温氏先祖乃大燕开国功臣,想来剑上鲜血也足以染红这一池碧水了。”   慕容炎说:“你明白这个道理便是,自古以来,但凡想要成就一番盖世功业的人,怎么可能清白?别站太近,后来大燕多位名将曾在此洗剑,你的温砌也不例外。”   左苍狼转头看他,他微笑,说:“这池水只怕也染了不少戾气,你可别掉下去。”   左苍狼再度伸手,去触那一池寒水,说:“盖世功业,不能成为作恶多端的借口。一个好人,无论双手沾上多少鲜血,始终会心怀慈悲。”   “慈悲?”慕容炎笑得一脸讽刺。   左苍狼慢慢伸手入池,那水是真的冷。她喃喃道:“这洗剑池,我曾经过多回,今年的水真是格外地冷。”   慕容炎将她拉开,说:“知道冷还去?”他握了她的手,说:“其实今年跟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别。”未等她说话,他又笑,说:“只是今年我们将军娇气了。”   说完,捂着她冻得通红的手轻轻呵了一口气,转头道:“回宫。”   晋阳城门下,文武百官并列两旁跪迎。慕容炎没有下车驾,一路直接回宫。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薇薇和芝彤已经等了很久了。薇薇说:“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前两天便说要回宫,我们盼得眼睛都要瞎了!”   左苍狼说:“几天不见,你这嘴可是越来越甜了。”   薇薇嘿嘿地笑,芝彤已经为她捧了手炉过来。左苍狼看看她,问:“宣儿可好?”   芝彤笑着说:“好着呢,一会儿睡醒了就给将军抱过来。”   左苍狼点点头,突然说:“一直以来,你都以奶娘的身份陪着他,委屈你了。”   芝彤面上笑意未敛,说:“将军说得哪里话,其实能够陪在三殿下身边,奴婢已经是死而无怨了。”   她是个性子温和的人,一直以来虽然以宫女身份呆在南清宫,却没有过一丝怨怼。左苍狼说:“以前我东奔西跑,也顾不上这宫里。不敢为你争什么,总担心无法护你们周全。以后,大约能好些。”   芝彤不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但也看得出她情绪不高,笑着说:“早就听说将军要回来,我炖了乌鸡汤,这就为将军盛来。”   左苍狼点头,说:“去吧,多盛一些。我们也好久没有同桌吃饭了。”   御书房,慕容炎离开这许多时日,自然堆积了不少政事。他拿起折子,是姜散宜递上来的。言语之间,还是口口声声称袁戏等人居心叵测,劝慕容炎不要姑息。   并且后面还附上了应和袁戏的名单,他越看脸色越阴沉。确实,温砌旧部在军中的势力,已经盘根错节。他上位以来,虽然一直打压,然而看看这份名单,显然成效尚微。   可是这次的事,温砌遗信,到底是真是假?他虽然认定温砌会留书信给左苍狼,但是终究也只是猜测。左苍狼滴水不漏,他一时之间也只是疑心大作,难辨真假了。   正思索间,外面小安子禀道:“陛下,左将军求见。”   慕容炎看了一眼奏折,只当她又是为了什么政事而来,不免不悦:“什么事?”   小安子说:“回陛下,将军送了汤过来,说陛下若是忙着,就放在外间了。”   慕容炎这才略缓了神色,说:“让她进来。”   左苍狼走进来,倒是真的端着汤,说:“在驿馆的时候,想要见陛下一面何其容易。一回宫里,过来送一回汤还要惹得陛下不悦,真是不如在外。”   慕容炎合上奏折,说:“谁让你平时不烧香,今儿个过来抱佛脚,孤当然要疑心你另有所图了。”   左苍狼把汤放在他面前,慕容炎好奇:“你做的?”   左苍狼用小碗为他盛出来,说:“芝彤做的。若是我亲自下厨,陛下倒是敢喝啊。”   慕容炎也笑了,说:“芝彤?”突然想起是谁,说:“她在你宫里,可还安份?”   左苍狼舀了汤去喂他,说:“有什么安不安份的,奶娘而已。不过手脚倒还勤快,性子也好。若不是她在,三殿下还不把我脑仁吵炸了。”   慕容炎失笑,说:“说起来,孤也好几日没有见过宣儿了。”   左苍狼又喂了他一口,说:“那陛下晚间来啊。”   这是……邀约的意思吗?慕容炎低下头,看了一眼她,心里不由便有几分温软,轻声说:“嗯。” ☆、第 122 章 百战   御书房,姜散宜等不到慕容炎的批复,再度见驾,说:“陛下,袁戏等人在军中势力如此庞大,陛下却视而不见。恕臣下直言,袁戏这样的人……”   话未说完,慕容炎直视他,说:“袁戏麾下的将领、兵士,都是当年跟随温砌的百战之师。袁戏虽然是个武夫,但是大燕第一勇将的头衔也不是白来的。如果真的硬战,会有什么后果?现在,西靖贼心不死,一旦我们内乱,必给他们可趁之机。你以为,孤不知道袁戏等人乃是心腹大患吗?”   姜散宜心中微凛,随后又是一喜。果然,慕容炎对袁戏等人的戒心从未消除,他说:“陛下,大燕这根毒刺,拔除会痛,不拔却是随时会毒发。”   慕容炎冷笑,说:“孤自有主意,你不要多话了。”   姜散宜低头,慕容炎突然又说:“姜散宜。”姜散宜一颤,慕容炎说:“你一心要孤拔除温氏旧部,是为的什么,孤非常清楚。但你也要明白,月盈则亏、物极必反。任何人的根系一旦伸得太长,都不会有好下场。”   姜散宜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陛下,姜家与温氏不同。若有朝一日,陛下要取微臣这颗项上人头,微臣只有引颈受戮,绝不敢生出异心。可是温氏不同啊。”   慕容炎心中一沉,复又转过头去。姜散宜说:“微臣拼命死谏,只是怕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开端,而不是了结。”   慕容炎低下头,说:“孤想静一静,退下吧。”   姜散宜还在等慕容炎的决策,但是当天夜里,慕容炎居然去了一趟临华殿,那是姜碧瑶的宫室。宫里诸人都颇为意外,姜散宜长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书房里的话,慕容炎终究还是听进去了。   南清宫里,薇薇气极:“什么嘛,那个姜碧瑶可是欺君啊!陛下只是轻描淡写地去了个封号,现在才多久,就又宿到她宫里了。”   左苍狼看着慕容宣,他在铺得厚厚的垫子上走来走去,想抢芝彤手里的铃铛。她说:“姜碧瑶也是他的宫妃,他宿在那里有什么好奇怪的。”   薇薇说:“可是将军,您不是说让我们备下饭菜,还特地挑了陛下爱吃的……”   左苍狼说:“他不来咱们就吃吧,横竖不浪费。”   薇薇说:“可是……”   左苍狼说:“大约下午,姜大人又去面过圣吧?我们的陛下……算了,吃饭吧。”   次日,姜碧瑶又恢复了位份,仍是贤妃。   她恢复位份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栖凤宫,好好地羞辱了一通姜碧兰。姜碧兰知道自己现在在慕容炎面前,已经没有任何说话的余地,别无办法,只得生受。   班扬几次提出想要搬迁宫室,慕容炎倒是准了,让她去了彩月阁。   没过几天,慕容炎再度修书,将袁戏等人与周信调防。袁戏等人镇守玉喉关,周信转调平度关。随后,慕容炎修书西靖,再结盟好。西靖皇帝简炀对他恨得咬牙切齿,但是一时之间,也奈何他不得。   如今打不能打,而且西靖和大燕停战,对双方各自都有好处。西靖在对燕作战失利后,却未放弃对其他国家的进攻。如今慕容炎来修好,想必也是动了其他心思。   他虽然不得不结盟,但对上次慕容炎的存心羞辱还是耿耿于怀。这次倒是没亲身来——再也不想见这个燕王了。但他也没安着什么好心,送了一个名叫罗沙的美女过来,口口声声称此女是自己最宠爱的女儿,要求慕容炎纳为妃嫔,否则便是毫无诚意。   大燕群臣都愤怒异常:“这个简炀,口口声声说罗沙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可他今年不过二十九,这个美人却有十七岁。难道他十二岁便有了女儿吗?”   而大燕在西靖的探子更是传回消息,称这罗沙只是西靖的一个妓女。诸臣皆是拍案而起,只有慕容炎闻言,倒是神色没变,只是说:“一个女子,何必计较太多。”   随后提笔回了一封书信给简炀,称想不到陛下治下就连公主们也能各自谋生,难怪西靖河清海晏。今日品尝罗沙公主,觉得色艺双绝。若有空,定亲临西靖,试试其他公主们的技艺。   简炀气得差点当场撕毁了盟约。  然而好在双方各有所图,一口老血终究还是忍住了。慕容炎封这罗沙为淑妃。   盟约达成后不久,慕容炎令袁戏等人进攻玉喉关的伊庐山、僚城等地,清理频频骚扰边境的外族。   屠何人素来凶悍,而且无终、孤竹已经是前车之鉴,他们岂能不拼命?袁戏、诸葛锦、郑褚等人率领四万余人,在伊庐山一带与外族缠斗。左苍狼最开始有些担心,但是慕容炎任命达奚琴负责军备,便是袁戏也都放下心来。   周信带兵前往宿邺城时,前来向慕容炎辞行。慕容炎说:“袁戏他们,已经去往玉喉关了?”   周信禀道:“已经到了,军备什么的,已经全部清点交接。沈玉城也已经到了马邑城,正领着将士们熟悉地形。”   慕容炎说:“除了沈玉城等人,你手上有多少兵马?”   周信不解,慕容炎说:“如实回禀。”   周信说:“末将命沈玉城带六万人先行,现在手上约有三万余。”   慕容炎点头,说:“袁戏等人刚刚到伊庐山,伊庐山地势复杂,他们没那么快适应。”   周信说:“末将留了几个心腹,带领袁将军他们,先熟悉地形。将军们都是久经战场的,只要有一两个月,一定足以抗击屠何。陛下可以放心。”   慕容炎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他,轻声说:“不。”   周信顿住,慕容炎说:“孤要你悄悄返回玉喉关,趁着袁戏等人上山,围困伊庐山。”   周信的神情慢慢凝固,慕容炎说:“上次宿邺城,他们对地势了若指掌。再加之阿左在,袁戏等人又骁勇,你们难有胜算。现在,他们久居边城沙漠,对玉喉关的气候、山势俱都陌生。一时之间绝不是屠何部的对手。到时候你们在其后,他们腹背受敌,天时地利人和……”   周信终于悚然:“陛下,这样一来,可是置袁将军他们于死地啊!”   慕容炎慢慢将墨锭碾碎在方砚之中,寸寸成灰,他说:“一个不留。”   周信说:“可是……陛下……”   慕容炎说:“怎么?连你也要抗旨吗?”   周信跪下,说:“末将不敢。末将一切都是陛下所赐,绝不敢忘本。可是陛下,末将只是觉得……”   慕容炎说:“不要让孤说第二次。”   周信抬起头,在他登基之后,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然后他突然明白,慕容炎说的是真的。他要将袁戏等温氏旧部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而上次宿邺城,他罢兵,只是缓兵之计!   这一刻,冷汗一层一层,湿透了他的衣衫。他说:“末将……末将遵命。”   半个月之后,袁戏等人在伊庐山上和屠何交战。伊庐山地势险峻,屠何人大多靠游猎为生,若是钻进山林,却是极难寻找。再加之他们又擅长布陷井,袁戏等人追得十分吃力。   正月初正是凛冬,玉喉关也是极寒。袁戏一边追一边骂娘:“这群耗子,胆子这么小,花样却很多。”   身后诸葛锦却面有忧色,说:“如今大雪封山,陛下却偏偏让我们在这时候追杀屠何部人。真是让人不放心。”   袁戏说:“不放心又如何,难道还要再抗命一次吗?”   诸葛锦说:“也是,如今西边无战事,这些屠何人扰我边境已久,能铲除倒也不错。”   正在此时,山下探子来报:“袁将军,周太尉带军前来,已到山下。”   袁戏说:“周信?他不是去往宿邺了吗?为何突然返回?带了多少人马?”   探子报道:“约摸三万人,周太尉说陛下担心将军们不熟伊庐山地形,特来相助。”   袁戏说:“也好,这伊庐山屁也没有一个。早点将屠何人赶出去,大家早点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元宵节。兄弟们,援军已到,随我追杀屠何人!”   诸兵士高声应:“是!”   四万余兵士没了顾忌,深入山林。周信不紧不慢地跟在其后,身边副将说:“太尉?”   周信咬牙,问:“陷井都布好了吗?”   副将答:“回太尉,已经好了。”   周信举起右手,复又慢慢放下。许久之后,他咬紧牙,说:“放箭。”   刹那间,箭矢如雨!   袁戏后方立刻大乱,袁戏察觉了,大声吼:“什么事?不要乱!”   许久之后,有兵士来报:“袁将军!周太尉突然下令向我们放箭!兄弟们猝不及防,死伤惨重!”   袁戏顿时愣住,很久才问:“什么?”   周信的兵马对伊庐山了若指掌,再加之早有准备,不过半天时间,就将袁戏、诸葛锦等人杀得大败。屠何人发现不对,趁机反扑,袁戏四万余人,被尽歼于玉喉关。   袁戏双目充血,瞪着从山林间慢慢走出来的周信,问:“为什么?”   周信低下头,说:“我不知道,是陛下的意思。”   袁戏说:“宿邺城下,他退兵是假的?”   周信说:“他是容不下对他拔刀之人的。”   袁戏说:“那也仅仅是我与诸葛锦他们下的令,可这次我们上山,有四万兄弟!他们同样也忠于大燕,忠于慕容氏!慕容炎非要连他们也一并斩杀吗?”   周信别过脸去,说:“我不知道,不要问我。”   袁戏点点头,他身边横七竖八,到处都是尸体。他自己也因为陷井,中了一支竹箭。但他仍提着他的长戟,说:“我明白了。我明白当日,为什么温帅一定要出宿邺城,死在靖军箭下。”   周信抬起头,袁戏捂住伤口,说:“因为死在自己人手里,真的是一件让人肝肠寸断的事。”   周信说:“我……我只能奉命行事。”   袁戏点头:“我知道。太尉想手刃袁某吗?”   周信不说话了,袁戏说:“既然太尉没有此意,就让袁某也效仿温帅,染血于外吧。”   周信抬起头,说:“袁将军。”   袁戏提着他的长戟,一步一步,走入密林之中。屠何人的战马嘶鸣,须臾间,喊杀声起。周信没有上前,隔着荒山密林,听杀声震天,在很久很久之后,山河皆寂。   正是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 ☆、第 123 章 十年   夜里,左苍狼正睡着,突闻耳畔有人喊:“将军?将军?”   左苍狼睁开眼睛,仍是熟悉的南清宫。她愣了一会儿才听出声音是谁:“袁戏,是你吗?”一边说一边撩开锦帷,外面果然跪着袁戏。左苍狼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袁戏埋着头,说:“路经此地,特来向将军告别。”   左苍狼说:“你不是早就到了玉喉关吗?怎么会途经晋阳?”   袁戏不说话,左苍狼凑过去,突然问:“袁戏,我怎么看不清楚你的脸啊?”   袁戏仍然埋着头,说:“面目粗陋,惟恐惊吓将军。”   左苍狼笑,说:“你那张脸,我还没见过吗?”   袁戏说:“时间紧迫,将军,我走了。”   左苍狼说:“三更半夜的,你去哪啊?”   袁戏不说话,却只是站起身来,转身出了南清宫。左苍狼披衣跟出去,问:“还下着雪呢,你去哪啊?”   他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之中。寒风一吹,左苍狼睁开眼睛,却是南柯一梦。窗户没有关严,风透进来,吹得人心慌。她心跳有点快,突然再睡不着。披衣起来,想想还是不放心,写了一张字条,让海东青传至达奚琴府上。   达奚琴似乎也没睡,过了约摸半个时辰,海东青飞回,带回他的话:“此战粮草军备皆由我亲自负责,一定尽心尽力,将军放心。”   左苍狼将纸条焚化,坐在案几边,直到天明。   二月初三,玉喉关传回消息,袁戏等人在伊庐山被屠何大败,袁戏战死,所率四万余兵士,全部被屠何人围歼。周信仓促之间,带兵援助,然而也只带回袁戏和诸葛锦的尸体。   战事发生之后,郑褚引咎递上辞呈,请求告老返乡。慕容炎恩准,并在晋阳城为袁戏和诸葛锦、温砌三人大修祠堂,下旨永世长祭。   二月二十日,袁戏、诸葛锦的灵柩运回晋阳城,慕容炎派周信和左苍狼至东门迎候。二人一直迎至豫让桥,周信一直低着头,许久说:“都是我的错,我明知道袁将军他们不熟悉玉喉关地形,若是当时,我……”   他抬起头,发现左苍狼并没有看他,不由停住话头。左苍狼往前几步,行至洗剑池边,但见池水如烟。   周信说:“阿左?”   左苍狼低着头,看见水里隐隐约约,映出自己的身影。她说:“我离开晋阳之后,在伊庐山呆过一年有余。”周信怔住,她没有回头,自顾自道:“一年时间里,没有少跟屠何人打交道。他们的战力,我很清楚。”   周信变色道:“什么意思?”   左苍狼这才抬起头,目中血丝清晰可见,但是她的神情却是温和而平静的,她说:“字面上的意思。”   周信说:“你是怀疑,袁将军他们的死另有原因?”   左苍狼说:“太尉既然前往救援,当然比我清楚。袁将军他们的死,是另有原因吗?”   周信说:“他们……是死在屠何人之手。”   左苍狼说:“那便是了。我即使不相信别人,太尉之言,总不会有假。”   周信垂下头,许久,说:“阿左,这次的事,就到此为止吧。兄弟们战后抚恤的事,我会跟到每一个人的。”求求你,不要再有其他的牵扯了。我真的再不想经历那样的心如刀割。   左苍狼又低下头,盯着那池水,微风过,水纹漾开,揉皱了眼眉。她说:“有劳太尉了。”   一直等到正午时分,阵亡将士的灵柩终于到达。周围亲人的哭声陡然尖利,周信说:“将军?过去看看吧?”   左苍狼说:“我现在身无军职,又不明此战情况。还是太尉去吧。”   周信有些不放心,不肯走,说:“你……”左苍狼回头,看他欲言又止,说:“据说,这洗剑池,曾是大燕的开国君主慕容祁和大将军温离共同洗剑的地方。可你说,当初的慕容祁和温离,是为了个人野心,还是真的为了大燕生灵?这权利和人心,到头来竟是让人心灰意冷,热血凉尽。”   周信变色:“阿左!慎言!”   左苍狼一笑,随手摘下背后神弓九龙舌,扬手一抛,只闻一声轻响,神弓入水,转瞬无踪。周信说:“阿左,九龙舌毕竟是陛下御赐之物,岂可任意丢弃?”   左苍狼起身,看着那一圈一圈涟漪终究归于无痕,说:“神兵有灵,自当逐清流而去。何必随我蒙尘,枉堕威名。”   她转身,向袁戏等人的棺木行去。   左苍狼与周信一起,将袁戏等人的棺木迎入城中。周信自然要安抚阵亡将士的家眷亲属。左苍狼没有多作停留,她从袁府出来,薇薇等在外面,说:“将军,我们回宫吗?”   左苍狼俯身,捂着胸口,说:“薇薇,我胸口好疼。”   薇薇急了:“这是怎么了?我带您去找大夫!”   左苍狼说:“去德益堂,看看姜杏还在不在。”  薇薇是个顾头不顾尾的,当下答应一声,赶紧去了。等走出了街道,她突然反应过来——把将军一个人留在大街上,这可怎么办?赶紧回身去找,却已不见左苍狼踪影。   晋阳城的街巷,几年来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左苍狼抬手敲门,不多时,门打开,一个女孩的脸露出来。看见一张陌生面孔,她问:“你找谁?”   左苍狼徐徐打量她,说:“魏冰儿姑娘。”   那女孩一听这名字,顿时变了脸色,警觉道:“你是谁?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左苍狼慢慢走进去,真是天真单纯的姑娘,只要看她的警惕,就知道自己完全猜中了。她确实就是魏同耀的女儿。她说:“你来晋阳城这么多年了,就一直住在这里吗?夏常有没有别的安排?”   魏冰儿关上门,说:“你到底是谁?”   左苍狼没有回答,只是问:“你真的想要为父报仇?”   魏冰儿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想帮我?”   左苍狼说:“你先回答我,你真的想为父报仇?”   魏冰儿说:“这就是我活下来的目的。”   左苍狼说:“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也不介意?”   魏冰儿说:“哪怕豁出命去。”   左苍狼说:“过两天,宫里会选一批宫人入宫。你的年纪,倒是正好。”   “你是想让我入宫?”魏冰儿一脸狐疑地看着她,问:“你到底是谁?”   左苍狼不说话,只是举步出了旧宅。   夜里,慕容炎召见周信,问:“事情处理得如何?”   周信半跪在地,说:“一切抚恤已经发放下去,袁将军和诸葛将军的家人也已经择好日子,准备让他们入土为安。”   慕容炎说:“没有什么闲言碎语吗?”   周信低下头,说:“回陛下,没有。”   慕容炎盯着他,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她呢?”   周信当然知道他指的是谁,说:“阿左也没有。”   慕容炎说:“没有?没有她敢将孤御赐的九龙舌沉落洗剑池?”   周信终于抬起头,说:“陛下,当年三位少君,连同我与封平一同追随陛下,到如今,已经仅剩我与阿左两人。难道陛下连她也……”他眼中带了泪,话到此,已然哽咽。   慕容炎说:“起来吧,这么多年,孤对她……难道你还不知道吗?”周信这才站起来,慕容炎想了一阵,说:“明天你派几个人,去洗剑池,将弓捞还于她。古有刻舟求剑,虽然愚蠢,但今日,孤且效仿一回。”   周信这才拱手道:“是。”   然而周信在洗剑池找寻两个月,却再未寻得那弓。或许神兵有灵,真的逐清流而去了。   慕容炎有两个月没有去南清宫。这天夜里,他鬼使神差,终于还是去了。桌前,左苍狼为他奉上酒盏,他没有接。王允昭看出来,赶紧上前接过来,放在慕容炎面前。然而他至始至终没有动过那酒。左苍狼的性子,他其实非常了解,有时温顺,可以委屈求全,但其实执拗无比。她没那么容易屈服。   所以……便是她递过来的酒,他也不能放心饮下了。   左苍狼看出来了,也不勉强,在他旁边坐下来,慕容炎问:“你就没有旁的事要问我?”   左苍狼说:“事到如今,陛下要我问什么呢?”   慕容炎挑起她的下巴,说:“也是,你确实什么都不应该问。你只需要好好地呆在这里,呆在我身边就好。”他将她揽进怀里,说:“阿左,不要去听外面的纷纷扰扰,那些跟你没有关系。你是我的,我一个人的。”   他的指腹轻轻滑过她的脸颊,覆上她的眼睛,说:“不要听,不要看,所有的一切,我都会好好安排。好不好?”   左苍狼倚进他怀里,说:“我确实不想听,也不想看了。”   我以为我能看得清,可我还是算错了你。所以我不看了,那些抚过檐下的风、滴落屋脊的雨,都让我害怕。   不久之后,薇薇上来,也不敢看二人,低头摆好晚膳,慕容炎发现晚膳居然准备得十分合他胃口,他说:“今天菜色不错,难得看见你在这些事情上用心。”   左苍狼不再动他的碗筷,说:“陛下从哪里看出我用心了?不过是凑巧今天御膳房换了个合意的厨子罢了。只是纵然厨子合意,也不知陛下能够放心否。”   慕容炎知道她看出来自己的戒备,说:“你说话就不能不带刺?”旁边王允昭笑着上前,让人以银筷试菜,说:“将军不要介意,这宫里规矩,岂不是一向如此?”   左苍狼不说话,慕容炎捡已经试过的菜挟了给她。这样的人啊,刺猬一样。靠得近了,互相伤害,离得远了,又朝思暮想。   左苍狼却似乎真的不介意,低头喝了一口汤,转头看见炭火烧得不旺,说:“薇薇……”一转头,发现薇薇和芝彤都不在。她苦笑,自己起身添碳,说:“这宫里,还是陛下登基时进过一批宫人,人手总是少。可晴迁出去之后,更不够用了。”   慕容炎说:“叫王允昭再为你挑几个便是。”   左苍狼说:“还是别了,经历过上次小公主的事之后……”她第一次提及慕容皎儿,慕容炎面色一冷,她声音也放低,说:“我总是心有余悸。想一想,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首饰为什么会出现在现场,还成了杀人凶器。如果当日,我没有办法证明我不在场,只怕今日……”   慕容炎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多想了。”他当然也明白她的顾虑,以前姜碧瑶在宫中是唯一的女主人,宫人有多少她的心腹?后来又是姜碧瑶,这宫里,谁是谁的人,谁知道?   她担心也是有理由的。   左苍狼说:“我怎么能不多想?这宫里要想活下去,并不比疆场容易。”   慕容炎淡淡说:“你要说的话我都明白,以前纷乱不断,顾不上宫里。现在,也是时候应该整顿一下了。”   次日,慕容炎下旨,将老宫人放一部分出宫,遴选新人入宫。王允昭便成了最忙的人,现在宫里,姜碧兰那边是可以随便分人过去的,慕容炎不会在意。姜碧瑶那样张扬的性子,定是要自己亲自挑的。   左苍狼和御书房的小安子那边特别需要注意,要安放妥贴的人手。班扬、罗沙、可晴那边也可以看她们的意思,但是可以放在最后。   等到新的宫人入宫那一天,王允昭请了左苍狼过去挑人。   左苍狼到时,只见宫人们跪成一排,姜碧瑶最先挑了几个人,看见左苍狼,只是冷哼一声,也没说话,先走了。左苍狼看了一圈,说:“这个丫头,倒是不错。看着机灵。”   王允昭抬头看过去,见是个陌生的女孩,下巴尖、眼睛大,长得确实十分机灵。他说:“能入得将军之眼,是她的福气。”   左苍狼却说:“算了,我那宫里,如今还是不要放太过机灵的人比较好。”王允昭有点尴尬,什么也没说。左苍狼说:“这个丫头,就留给安公公吧。”   说完,自己选了几个还算过得去的宫人,便先行离开了。   小安子当然不会违背她的话,将那宫人挑走了。那丫头叫冰儿,长得是真水灵。不过新人是没那么快御前侍候的,她顶多也就打打下手罢了。   等她们都走了,王允昭才把左苍狼挑的几个宫人都叫出来,说:“以后南清宫里,领取任何东西都需要太医院查看确认。如有异常,必须及时报给我知晓。”想了想,怕这几个人误会,倒是补了一句:“陛下担心将军,这也是为她安全着想。”   宫人们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能跪下应是。   冰儿到了御书房侍候,这对新入宫的宫女来说,可以说是件想也不敢想的事。她心里有些不安,就算她进到这里,难道她真的有希望报仇吗?   她甚至根本没资格见慕容炎,所做的也不过是个领取茶叶、照看羹汤之类的活计。每一样饮食送出去之前,都有专门的内侍试毒,流程严密,无从下手。   她有些心急了。   德益堂,姜杏还在坐诊。左苍狼来时,他毫不惊讶,只取了棉布覆在她手腕上,连症状都没问,直接开始把脉。左苍狼说:“涟亭已经不在了,姜大夫为什么还留在德益堂?”   姜杏没说话,左苍狼说:“记得当初,您是陛下派给他的人,想必姜大夫和陛下,早就认识吧?”   姜杏这才说:“你想问什么?”   左苍狼说:“你和姜散宜是什么关系?”   姜杏说:“同姓不同宗。”   左苍狼点头,说:“我想要一副方子。”   姜杏直接问:“功效?”   左苍狼说:“慢性毒药,需要毫无痕迹,足以瞒过最高明的大夫。”   姜杏面色微变,说:“不可能。但凡用药,皆有痕迹。若是真正高明的大夫,比如老夫,便不可能瞒过。”   左苍狼说:“若是我有十年时间呢?”   姜杏愣住,过了一阵,突然问:“你的意图这样明显,就不怕老夫说出去吗?”   左苍狼摇头,说:“不怕啊。”姜杏不解,左苍狼说:“你是姜散宜的亲戚,曾经为王后制造过假孕,还将二殿下送入宫里。就算你向陛下说明,你说陛下会怀疑是谁指使呢?”   姜杏慢慢坐下,说:“我可以告诉姜散宜。”   左苍狼说:“可是药方是你开的。陛下……是容不下对他有丝毫威胁的人的。”   姜杏终于说:“我也可以不开。”   左苍狼说:“很难,我既然来了,又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你觉得此时拒绝,还有余地吗?”   姜杏看看左右,说:“藏歌也来了?”   左苍狼没说话,他想了想,终于在桌前坐下来,许久,说:“你们宫里的事,我不想管。”   左苍狼说:“我知道,此事之后,我不会再烦你。”   出了德益堂,回到宫里,还没进宫门,便有几名侍卫上前,施礼道:“将军,奉命检查,还请将军见谅。”   左苍狼停住脚步,任由一个宫女上来搜身。宫女搜得非常小心,将她在德益堂开的方子寻了出来。然而送到太医院之后,发现只是一副还不错的补血养气的方子。   而她身上再无其他。侍卫只是命人前往太医院为她熬药,药方都没有再还给她。 ☆、第 124 章 分忧   两天后,宫里传来消息,可晴有了身孕。消息传过来时,左苍狼说:“薇薇,说起来,你也不小了。可晴比你还小一点,已经作母亲了。”   薇薇脸红了,说:“好端端的,将军说这些干什么?”   左苍狼说:“如今我久不在朝中,不过要拉个媒想必还是可以的。我们薇薇有没有看得入眼的好男儿?”   薇薇把袖子一甩,说:“不理你了!!”   左苍狼笑,说:“你不说,我自己想了?许琅怎么样?”   薇薇急了:“你才不要嫁给他呢!”   左苍狼看她神色,说:“那还有谁?王楠?”   薇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说:“将军!”   左苍狼说:“这事宜早不宜迟。如今他们都在晋阳,得早点定下来才好。人你都是见过的,品性我也了解。你从我这宫里出去,无论如何他们也不至于苛待你。”   薇薇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真的,当下懵了:“将军?薇薇还想跟着您几年,再说我走了,以后谁来侍候您啊?”   左苍狼说:“我又不是缺手缺脚,再说你走了,总会有其他人进来,不要担心。”   薇薇还想说什么,左苍狼说:“好了,明天我跟王楠说说。”   她亲自提出来,王楠自然也没什么意见。薇薇他见过,丫头模样不错,性子有点冒失,但不失天真可爱。于是也就这么答应下来。第二天,向慕容炎求娶薇薇。   一个宫女而已,慕容炎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事也便这么成了。   薇薇跟王楠成亲那天,左苍狼亲自将她送出宫门。薇薇一身喜红,被她搀扶着,一路紧紧握着她的手,显得很是紧张。左苍狼拍拍她的手,说:“陛下用得着王楠,诰命什么的,以后肯定是少不了的。我就不再为你争取了。出了宫,不比在我身边的时候,凡事多动动脑子。”   薇薇紧紧握着她的手,突然问:“将军,您为什么突然要匆匆忙忙把我嫁了?是不是薇薇做错了什么?”   左苍狼摇头,说:“说什么傻话,女大当嫁嘛。”   薇薇的眼泪流下来,砸落在她手背上。不多久,迎亲的队伍到了,王楠身着朱红的武器朝服,高坐马上,正是意气飞扬之时。左苍狼把薇薇的手交到他手上,四目相对,她说:“以后人就交给你了。好好待她。”   王楠点点头,突然想起那一年,军中第一次见她。女孩身穿狼皮的猎装,身背弓箭,手上是黑色的护指。然而这天下大部分人,终不能采撷星月。   他接过薇薇的手,说:“将军放心,属下会的。”   左苍狼抬手,拍拍他的肩。   一个宫女的出嫁,终归只是一件小事。再者,玉喉关一战大败,阵亡四万余将士,也不适合大办喜事。是以除了南清宫的人以后,也没有别人相送。但是嫁妆倒是丰厚的,除了左苍狼那份,慕容炎也命王允昭添了不少。   毕竟王楠这样的少年将军,日后也将是军中的中流砥柱。他对于用得着的人,一向不错。   可晴远远地站在岔路口,没有上前。她身边,宫女低声说:“晴良人,您怀着身孕,久站无益,还是先回去吧。”    可晴嗯了一声,看见王楠将一身嫁衣的薇薇迎上花轿。如果……如果是薇薇怀了身孕,那个年轻而英武的将领,应该会满脸喜色、万般呵护吧?她抬起头,看向这一片华美却冷清的宫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想后悔,却也无从后悔。   这一日,正逢慕容炎生辰。也许是容太后的原因,他很少大肆庆贺。但是今年又不同往年,玉喉关一战,燕军失去了四万余精锐。从慕容炎登基以来,大燕就未曾经历过这样的惨败。   是以这个生辰,反而必须热热闹闹地庆贺,以安民心。   宫里很早就开始准备,搭了戏台,找了戏班。左苍狼带着慕容宣过来,慕容兑和慕容泽在一起玩,慕容宣也一并过去。三个孩子玩了没多久,慕容泽就把慕容宣推倒在地上。   慕容宣哪是吃素的,站起来就跟慕容泽打架。慕容泽比他大,要不了多久,又将他打趴下了,可脸上也被挠出了好几道血印子,胳膊也被他咬了好几口。慕容泽抹着脸,看见手指上的血丝,不由上前踢他。   慕容宣爬起来,又往他鼻子上挠了一道。奶娘们慌忙上前把两位皇子抱开,有人说:“大殿下,可不能打他,他是你弟弟啊!”   慕容泽瞪了她们一眼,指指慕容兑,说:“这才是我的弟弟,他不过是个低贱宫女生的孩子,算什么弟弟?”   慕容宣也没理他,自己跑到左苍狼面前,左苍狼看见他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裳,微微皱眉。他赶紧低头自己整理了一下,偎依到她膝前。左苍狼抬起手,轻轻擦了擦他微肿的嘴角,说:“他们打你啊?”   慕容宣抿着嘴,不说话。左苍狼笑,说:“你是个王子,不能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呀,对不对?”慕容宣吸了吸鼻子,指了指桌上的糕点,说:“我要吃这个。”   刚才的事,倒是不愿说了。   左苍狼挟了糕点给他,就听见那边姜碧瑶已经在责罚奶娘,想是看见了慕容泽脸上的伤。慕容炎听姜碧瑶一番哭诉,倒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小孩子打架,有什么好哭诉的。以后让奶娘注意些便是。”   说完,看了一眼左苍狼和她身边正在吃糕点的慕容宣。有些人,好像是天生就合不来的。   戏班开始唱戏了,左苍狼并不喜欢看戏,她不喜欢一切需要坐着不动、安静观赏的东西。然开戏不多久,王允昭就过来,说:“将军,陛下说了,您要是不喜,可以带三殿下回去了。”   左苍狼微怔,这样的场合,任何人都是不敢迟到早退的。她转头看慕容炎,正好慕容炎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四目相对,又都缓缓移开。   慕容炎身边,班扬说:“陛下,下一折戏真的我来点吗?”话音刚落,顺着他的目光,她看见目光那头的人。然而慕容炎似乎回过神来,问:“什么?”   班扬扬起脸,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说:“班扬是说,下一折戏点公莫巾舞行吗?”   慕容炎温和地道:“当然。”   班扬没有再多说,他的宠爱确实是温柔到百依百顺,很容易就让女人迷失了自我。可其实,他无尽地给予,不是因为他对这个女人有多好、有多爱,而是因为那些东西,他都不在乎。   他真正在乎的人……也许反而什么都给不了吧。   温柔是浮于表面的河流,而溺得太深的人,就会触到河流之下冰冷而尖利的石头。   左苍狼确实是不想久留,但是慕容宣玩得很开心,她便又多坐了一会儿。慕容宣正处于好动的年纪,平时也难得出宫来走走,外面的世界,正是新鲜之时。   身为一个皇子,没有几年能够自由玩乐,让他多看几眼也好。   慕容宣顺着她的膝盖爬上去,坐在她怀里,把吃过一半的糕点往她嘴里塞。左苍狼无奈:“能不能不要把你吃剩的东西喂我?我什么时候让你吃过我的口水吗?”   慕容宣嘻嘻笑,半天突然说:“甜的,我尝过了。”   所以他把亲自尝过的,那些自己爱吃的,都塞进了她嘴里。左苍狼说:“行了行了,我饱了。”轻轻拍拍他的背,说:“这么小就会灌迷汤,你们慕容氏的人都他妈是这样,口蜜腹剑,哼。”   慕容宣正咯咯笑,左苍狼往他嘴里又塞了一块红枣糕,说:“吃完这块不能再吃了啊,小心长虫牙。”正说话,突然看见姜散宜的眼神,瞟了一下薜成景。左苍狼心中一凛,当时薜成景在跟达奚琴说话,宫女正好上了一碗燕窝粥。   而姜散宜的目光有一星闪烁。他如今跟薜成景的关系,这样留意可不是一件好事。左苍狼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她走到薜成景身边,低声对达奚琴说了一句:“注意姜散宜。”   达奚琴不动声色,左苍狼对薜成景说:“大人,今天宴上饮食甜腻,恐怕伤了小孩子的胃口。看来看去,还是大人这里东西清淡。说不得要厚起脸皮,向大人讨一点去了。”   薜成景不明白她为什么地突然过来,当下说:“三殿下若是喜欢,微臣荣幸之至。”   左苍狼让宫女拿了小碗,将他案几上的东西每样挑了一点,达奚琴不着痕迹地打量姜散宜,直到她动了那碗燕窝粥。薜成景也发现有不对了,说:“将军,有什么问题吗?”   达奚琴走过来,说:“看他神情……恐怕是血燕粥。此人真是胆大包天,揭穿他吗?”   左苍狼说:“现在揭露他,陛下会以为我们一起作戏。”   薜成景慢慢有些明白了:“将军是说,这粥里有毒?”   左苍狼说:“很有可能。老大人悄声。”   薜成景明白她的意思,现在薜成景是唯一跟左苍狼等亲近的人,如果他的粥里发现有毒,而自己又未曾入口。即使捅到慕容炎面前,也只是惹慕容炎疑心他有意陷害姜散宜。   左苍狼沉吟不语,旁边达奚琴接过血燕粥,说:“他要杀丞相,必然不会让人看起来像中毒。丞相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用药肯定也会非常讲究。”   他舀起一勺粥,慢慢放进嘴里,左苍狼说:“达奚琴!如果里面是剧毒……”   达奚琴看了她一眼,说:“如能为你为忧,纵是剧毒,我也认了。”话落,回到自己的位置。   戏唱到一半时,达奚琴突然心跳加快,他站起来,整个人忽然又摔倒在地上。旁边有人发现不对,惊问:“达奚侯爷?”   慕容炎看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颤抖着道:“陛下,侯爷好像是中毒了!!”   慕容炎浓眉紧皱,猛然站起来说:“什么?!传太医!”   太医来得很多,达奚琴已是双手颤抖,口不能言。左苍狼不知道他是真的还是假装以加重症状,但是无论如何,这都有些吓人。姜散宜若真的下药到薜成景的汤羹里,岂会是平常毒物?   程瀚诊过脉,沉吟道:“这……像是心脏麻痹,但是侯爷身体素来强健,没有其他疾病,若说是中毒,也是可能的。”   慕容炎说:“将大司农带下去救治,薜东亭,严查所有饮食器具!”   薜东亭答了一声是,立刻开始清查。不多时,程瀚就发现达奚琴先前饮用的血燕粥里有异常,随后查到薜成景的饮食。他也是大汗淋漓:“陛下,这血燕粥里确实有足以致人心脏麻痹的毒物,所幸份量极轻。侯爷身子强键,这药量不足以至他于死地,但是若是薜老大人食用,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慕容炎面色阴沉,缓缓说:“这样说来,是有人想要毒杀薜大人?”   没有人敢说话,慕容炎怒极反笑:“有意思。”他环顾左右,说:“将所有接触薜老大人饮食的宫人一并严刑拷问,没有结果之前,这里任何人不准离开。”   禁军立刻包围了宫宇,所有大臣俱都是噤若寒蝉。左苍狼看了一眼内室,太医正急着开药,并不知道达奚琴到底怎样。 ☆、第 125 章 伴虎   搜查一直持续到夜晚时分,慕容泽已经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走到慕容炎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慕容炎低下头,他揉了揉眼睛,说:“父王,儿臣困了。”   慕容炎说:“把皇子们带回宫里。”   有奶娘过来抱了慕容泽和慕容兑,慕容宣坐在左苍狼的椅子上,左苍狼说:“三殿下也回去吧,我让芝彤过来接。”   慕容宣说:“你不回去吗?”   左苍狼说:“我还不能回去。”   慕容宣说:“我也不回去,”他跑到慕容炎身边,扯着他的衣角坐下,说:“我等父王抓凶手!”   他那么小小的、粉嫩的一团,慕容炎随手把他拎起来,放到自己椅子上。等了不多时,薜东亭终于跑来道:“陛下,一个传菜的宫女受刑不过,招供了。”   慕容炎让慕容宣枕着他的腿,说:“那就当着诸位大人的面说出来吧,是受谁指使?”   薜成景犹豫了半晌,转头看向左苍狼,说:“宫人说……是受左将军指使。”左苍狼微怔,薜成景就要上前,左苍狼轻轻地摇头,薜成景只好不再说话。   慕容炎问:“带她上来,孤要亲自问话。”   薜东亭应了一声是,不多时就拖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宫女上来。慕容炎站在她面前,说:“你说是左将军令你毒杀薜成景大人?”   宫女跪在地上,头也没抬,说:“回陛下,是……是左将军,但她并不是想毒杀薜大人。她是想在薜成景大人的汤羹里下毒,最后查出,以嫁祸……姜大人。”   姜散宜顿时前行几步,猛地跪在慕容炎面前:“陛下!老臣惶恐,老臣惶恐啊!”   慕容炎饶有兴味,说:“有意思。你口口声声说是左将军指使,有证据吗?”   宫女一个头磕在地上,说:“左将军并没有给奴婢什么证据,不过陛下请想,奴婢个区区一个小宫女,岂能保留什么证据呢?”   慕容炎说:“说得有理啊。”他转头看左苍狼,说:“不过这么大的罪名,你无凭无据就指认左将军,也不合适吧?”   旁边姜散宜说:“陛下,微臣却认为,这个宫女虽然人微言轻,说得却并非全无道理。敢问陛下,如果真是微臣下毒,怎么就那么巧,偏偏是瑾瑜侯误食了呢?而且还就那么巧,偏偏毒药的份量,还不足以置瑾瑜侯于死地?这显然是有人暗施毒计,要害微臣啊陛下!”   他旁边,姜碧兰和姜碧瑶都跪下来,谁都知道这罪名不小,姜碧瑶已经开始抹眼泪 。慕容炎只是在看宫女招认的供词,许久问:“你确定,在七月初三下午,左将军跟你见面,并且把毒药交到你手里?”   宫女低下头,说:“奴婢确定。”   慕容炎沉了脸色,说:“拖下去,再问!”   姜散宜瞬间变色:“陛下!”   慕容炎看过去,笑着说:“对付这种胆敢信口雌黄、攀咬主子的奴才,倒是要用什么方法才好呢,姜大人?”   姜散宜不明白他为什么一眼识破这是谎言,他说:“陛下,微臣不知。只是微臣觉得,她所言未必有假,如果一味用刑,恐生冤案啊陛下!”   慕容炎冷笑,说:“冤案?哼!”   直到后半夜,慕容宣都已经睡得很香了,薜东亭终于又上来,说:“陛下,她已招认,是姜大人指使她下药,便称如若发现,就攀咬左将军。这是供词。”   慕容炎握了那份供词,姜散宜说:“陛下,微臣冤枉!微臣冤枉!”   慕容炎劈手将供词掷到他面前,说:“你还敢喊冤!姜散宜意图毒杀朝中重臣,事情败露又嫁祸他人,简直罪大恶极!将他革去大尚书一职,押入大牢待审!”   薜东亭应声上前,剥去姜散宜的朝服。姜碧瑶赶紧上前,抱住慕容炎的腿:“陛下!家父好歹也是三品朝臣,岂可因一个宫女的一面之词就予以定罪啊!”   慕容炎低下头,抬起她的下巴,问:“你是说,孤处事不公?”   姜碧瑶泪水涟涟,说:“不,臣妾不敢。可是陛下,他好歹是国丈,是两位皇子的外祖父。此事重大,还请陛下明查啊!”   慕容炎一脚踢开她,说:“说得好,孤的孩子,岂能有这样的外祖父!”   姜散宜直到被拖下去,都不明白慕容炎为什么会认定宫女第一次的供词是假的。   而慕容炎却下令查抄姜府,薜东亭亲自带兵前往,当然查得非常细致,几乎是掘地三尺。姜府上,不仅有大批金银,更搜出暗格密室里姜散宜买卖官员的凭证书信。   此书信一被搜出,姜散宜就知道完了。慕容炎是真的不会再容忍他了。   果然第二天,慕容炎直接下旨,称姜散宜罪大恶极,狱中赐死。其长子姜齐、次子姜毅皆贬为庶人,赶出晋阳城,此后大燕朝廷永不录用。   御旨下达的时候,姜碧瑶跪在御书房门口,痛哭流涕,代父请罪。慕容炎拒不见面,最后被她扰得心烦,反而下令由左苍狼亲自监刑——这朝中,如果论及有谁最希望姜散宜速死的话,应该就是左苍狼了。   左苍狼来到狱中,有内侍捧了毒酒、白绫、匕首三样东西跟在身后。姜散宜坐在囚室之中,身上一身囚衣,发髻微乱。见到左苍狼,他说:“时候到了?”   左苍狼说:“嗯。姜大人请吧。”   姜散宜说:“陛下居然派你来监刑,是真的要置老夫于死地啊。”   左苍狼说:“他一向不开玩笑。”   姜散宜望定她,说:“左苍狼,老夫有几件事,不明白。”   左苍狼站在门口,问:“什么?”   姜散宜说:“你怎么就认定,陛下一定不会相信那名宫女的话?”   左苍狼说:“因为现在南清宫全是王允昭的眼线,而我只要出了宫,都会有陛下的近卫暗中跟随。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陛下一清二楚。”   姜散宜吃了一惊,然后苦笑:“想不到,陛下对你居然防备到了如此地步。”想想,又叹气,说:“而他放在暗处的眼睛,这次居然帮了你。”   左苍狼说:“是啊,祸兮福之所倚嘛。所以看到那个宫女的供词,我反而松了一口气。”   姜散宜恨恨道:“你这样的人,会甘心被处处监视,受困于囚笼吗?”   左苍狼说:“囚笼虽然不自由,但是人心险恶,笼中好歹安全啊。”   姜散宜哼了一声,说:“可是就算是我下毒,意图毒杀薜成景,陛下为什么就执意将我赐死?我还是不明白,他会为了薜成景杀我?”   左苍狼说:“当然不会。其实买官卖官,也不是他杀你的理由。”   姜散宜盯着她:“将军就让老夫作个明白鬼吧?”   左苍狼说:“上次,袁戏调兵的事,姜大人没有少进谗言吧?”姜散宜怔住,左苍狼说:“那封煽动袁戏等人调兵的温帅遗信,是有人伪造的。”   姜散宜如梦初醒,大怒道:“那不是我做的!”怪不得,慕容炎非要置他于死地!因为慕容炎怀疑,是他为了铲除异己而伪造了温砌遗书,策动袁戏等人造反!   左苍狼说:“我知道。”   姜散宜怒道:“你……是你?是你伪造了温砌遗书,你早就想嫁祸于我?”   左苍狼说:“嫁祸?如果姜大人不是一味进言,置这些人于死地,我何来机会嫁祸?你自己包藏祸心,视人命为草芥,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温氏旧部四万余众,人人皆有妻儿父亲?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一句话,可能断送他们的性命吗?”   姜散宜坐倒,说:“我明白了。陛下明知道书信造假,却密而不宣。他一直在等我入彀。”   左苍狼说:“你本就是他用以平衡朝局的棋子,一旦温氏旧部被除,朝中已完全受他掌控。而你,你自己在朝中根系深厚,长子在军中受到重用,两个女儿一个是王后,一个是宠妃。还育有两位嫡亲皇子。陛下先前顾虑,不过是担心温氏旧部。如今温氏旧部已经不存,你……你还有什么用?难道他还会任你继续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会疑心温氏旧部,难道就不会担心你们这些外戚吗?”   姜散宜长叹一声,说:“我明白了。我错了。他终究是谁也不信的。”   左苍狼说:“你明白得太晚了,玉喉关四万余阵亡的将士,只换得你这一条性命。真是人间撼事。”   姜散宜说:“那些人,就算我不进言,陛下就能容得下吗?左苍狼,你别得意,他这样的人,哼……你以为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吗?”   左苍狼说:“这个我只有尽量。不过姜大人的下场倒是就在眼前。”   姜散宜沉默,许久,左苍狼对站在远处的内侍说:“端过来吧,让姜大人选个死法,快些上路。”   姜散宜起身,看着托盘里的白绫,慢慢地伸出手去,突然说:“我的两个儿子,能保得住吗?”   左苍狼说:“你觉得呢?”   姜散宜咬紧唇,眼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说:“他一定会斩草除根……可我长孙才五岁……”他终于不再说下去,左苍狼站在牢前,说:“早知今日,当初又是何苦?”   姜散宜无奈地笑笑,说:“伴君如伴虎……我一生自以为足智多谋,临老才明白这几个字。”   他的手慢慢抚摸那段白绫,左苍狼一挥手,有两个狱卒入内,很利落地将白绫在他颈项之间绕了两圈,随后共同用力。姜散宜眼睛瞪得很大,却没有看左苍狼。   最后时刻,他喉头咯咯作响,却将双手伸向灰色的石墙,并不知看见了什么。   许久之后,狱卒任由尸身倒地,恭敬地对左苍狼说:“将军,事情已了,您可以回去向陛下交差了。”   左苍狼嗯了一声,回头又望了一眼那尸身。   他说他最后才明白何为伴君如伴虎。   谁又不是呢? ☆、第 126 章 情敌   回到宫里,左苍狼前往御书房向慕容炎交差。刚走到门口,正好遇到姜碧兰和姜碧瑶二人。姜碧瑶盯着她,美目中被血丝充满。左苍狼与她对视,说:“贤妃娘娘。”   姜碧瑶猛地冲上来,伸手就要挠她的脸,问:“你终于害死了我爹爹,这下你满意了是不是?!”   左苍狼只是微微避开,安公公已经和宫人冲上来,拦住姜碧瑶。姜碧瑶挣扎不已,御书房的门突然打开,慕容炎站在门口,说:“青天白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姜碧瑶扑上去,哭着说:“陛下!家父追随您多年,虽有过错,但是难道就没有一点功劳吗?陛下为何如此狠心,不过一点小错,就要置他于死地!”   姜碧兰这时候才说:“碧瑶!”   慕容炎脸色沉下来,说:“狠心?姜碧瑶,你是越来越大胆了。”   姜碧瑶泪眼婆娑:“难道不是吗?当初陛下罢免遗臣,父亲极力稳住朝局,陛下推行新政,父亲兢兢业业。而现在,仅仅凭着一个宫人的几句供词,陛下竟然……”   慕容炎说:“够了!看来贤妃对孤真是满心怨恨。王允昭,给她找个清净的地方,让她静静心。泽儿还是交给王后教养吧。”   王允昭赶紧应了一声是。   慕容炎看了一眼姜碧兰,说:“行了,都下去。阿左进来。”   左苍狼缓步走进去,慕容炎问:“办妥了?”   左苍狼点头,慕容炎问:“他临死之前,就没有什么可说的?”   左苍狼说:“也没有旁的,无非几句牢骚罢了。”   慕容炎冷笑,说:“如今姜齐、姜毅等人已经被押回待罪,你意下如何?”   左苍狼说:“罪臣余孽,当然全凭陛下定夺。”   慕容炎说:“你就没有一点意见吗?”   左苍狼说:“陛下面前,哪有微臣说话的余地。”   慕容炎说:“什么时候,你在孤面前,如此小心了?”   左苍狼抬起头,微笑,说:“从陛下成为陛下那天起。”   慕容炎走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说:“孤知道你对戏台上的戏没有兴趣,于是给你另外排了一出,怎么看完之后,你好像还是不高兴的样子?”   左苍狼说:“微臣还以为,陛下在杀鸡警猴,一时之下只有惊惶,哪敢欢愉?”   慕容炎面色微沉,最后却是将她慢慢按住怀里,许久,说:“这你不必担心,你是孤要带进寝陵的东西,岂会容你先去?”   左苍狼没有说话,他轻轻抚摸她的背脊,无言沉默。   下午,姜碧瑶被迁出临华殿,安置到非常偏远的长宁阁。那长宁阁,乃是前朝妃嫔的居住,如今早已无人居住。平日里阴森清冷,就连宫人们也尽量绕道,从不往那边去。   姜碧瑶走进去,只看见封住的古井和钉得严严实实的窗棱。她这时候才觉出害怕,说:“王总管!我要再见陛下一面!我要再见陛下一面!”   王允昭慢慢推开她的手,轻声说:“娘娘还是不了解陛下啊。”   说完,也无多的言语,一挥手,命宫人上前,将她架入长宁阁中。姜碧瑶直到如今,也不相信慕容炎真的会忍心将她丢弃在这破败宫室里。可是此后,慕容炎真的再也没有召见过她。   外面的世界从此于她无关,只有两个年过半百的宫女有一顿没一顿地照顾她。有时候外面下雨,她会听着雨声伸出手去,那手最开始还是白嫩纤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干枯发黄,失去了颜色。她日日拍打着门与窗,最后哭喊的什么,连自己都已听不清。   长宁阁,再没有人来过。   姜碧兰没有去看过姜碧瑶,她终于接回了大殿下慕容泽,然而那时候,慕容泽跟她已经不太亲。身边的宫女画月说:“娘娘,您不为贤妃娘娘说几句话吗?长宁阁那地方……可是活人也会被逼疯的呀。”   姜碧兰给慕容泽和慕容兑喂饭,说:“没有用的。她居然以为可以仗着的他的宠爱,可是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她语声哽咽,然而待低下头,看见两个孩子,终于是将眼泪忍住。她笑着说:“画月,你相信吗,我是真的爱过他。”   睫毛小扇子一样盖下来,遮住了眸光。   几天后,慕容炎将姜齐、姜毅等人流放。然而派去押解的人,却是袁戏的亲信袁恶手下。袁恶岂放会过他们?人还没到西北,已经“病死”于路途之中。   姜碧兰接到消息之后,一病不起,待到春暖之时,终于好了一点,然而眼角眉梢,终于是失了所有的神采。第一美人之名,终不复当初。   宫闱之中,王后姜碧兰不得圣宠,罗沙因着出身,慕容炎几乎从不到她宫里。姜碧瑶已成废妃,可晴有孕,只剩下一个班扬。有朝臣提议选秀,慕容炎拒绝了。   左苍狼索性提议:“如今宣儿渐渐大了,身世总不能一直瞒着。反正后宫无人,陛下何不索性给芝彤一个位份?”   慕容炎说:“如果给她一个位份,宣儿仍然养在你身边吗?”   左苍狼笑笑,说:“我……我毕竟无名无份,抚育一个皇子,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慕容炎说:“孤早就说过,位份的事,你何必固执?”   左苍狼说:“可到底,陛下百年之后,终是会与王后同穴而寝。我虽已久不上沙场,终究也不愿葬入妃陵。”   慕容炎沉默,片刻之后转了话题,问:“给芝彤什么位份合适?”   左苍狼说:“容华吧。好歹也是生育了一个皇子的人。”   慕容炎点头,说:“依你。”   几日之后,慕容炎册封芝彤为四等宫妃容华,芝彤领旨之后,照样还是在南清宫里照顾左苍狼和慕容宣。她并没有多少得意——当初抚荷殿,那凛冬湖心的水寒冷入骨,谁还敢得意?   她说:“将军,芝彤并不想作宫妃。其实奴婢只要能陪在三殿下身边,能陪伴将军,已经心满意足。我……”   左苍狼说:“三殿下早晚会长大,如果有一个作奶娘的生母,对他并不利。你现在已经是四等宫妃,不要再对我称奴婢了。”   “不。”芝彤跪下,说:“将军于芝彤有恩同再造,在将军面前,芝彤永远是奴婢。”   左苍狼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知道你不会再爱他,但是忘了那天的事吧,就算不能忘,也要藏着。”芝彤怔住,她继续说:“哪怕是为了宣儿,你始终也必须更好地活着。”   等到三月末,可晴生产。所有人都知道慕容炎想要一个女儿,但是这一胎仍旧是个男孩。慕容炎闻听之后,只是命太医院好生照管。不是他想要的东西,他连去看一眼的兴致都不再有。   可晴从晨间等到黄昏,眼看将要入夜了,外面响起脚步声。她吃力地坐起来,沙哑着嗓子问:“是陛下来了吗?”   外面一个宫女进来,说:“晴良人,该用晚膳了。”   可晴眼中的星火骤然熄灭,那个人不会来了,他跟她数度欢好,真的只是想要一个女儿。她虚弱地说:“我没有胃口,撤了吧。”   宫女应声,把饭菜都撤下去。她转身侧卧,又过了许久,眼泪终于湿了枕头。   及至四月,正逢寒食节。慕容炎再度于承天阁祭祖,也顺道祭祀玉喉关阵亡的将士。   左苍狼跟在姜碧兰身后,转过头,看见达奚琴。达奚琴也在看她,目光中有一种柔软而欣喜的神采。左苍狼于是停住脚步,等他走近,方说:“瑾瑜侯好些了?”   达奚琴欠了欠身,说:“太医说余毒已清,蒙将军挂心。”   左苍狼说:“如此,我就放心了。以戎在先生身边,可还听话?”   达奚琴与她并肩而行,说:“以戎很好,只是定国公……似乎已经不想他再从军了。前两天跟我提起,只希望他学些诗赋文章。”他终究还是灰了心吧?   左苍狼点头,说:“也好。”   然后再也无话,一路前行,只能听见彼此的脚步声。衣袂交错,人溺于霞光之中。   同行不久,左苍狼便重入妃嫔之列,达奚琴也不再往她这边看。现在她身边随侍的宫女,几乎全是王允昭的心腹,只怕言语交谈难免入得别人耳中。他不能多说。   左苍狼走过去不久,芝彤就牵着慕容宣过来。相比芝彤,慕容宣更喜欢左苍狼。他一过来,立刻就往左苍狼身边跑。芝彤也不阻拦,笑意温软。左苍狼只好牵了他,说:“小祖宗慢点。”   慕容宣说:“你为什么不等我?”   左苍狼说:“你母妃不是在等你吗?”   慕容宣认真地说:“可是以前都是你等我的!为什么你不是我母妃?奶娘怎么成了我母妃?”   左苍狼有点头大,说:“因为你是她生的啊。”   慕容宣说:“什么是生?”   左苍狼说:“生就是把三殿下带到这个世界上。”   慕容宣瞪着眼睛,问:“那你为什么不生我?为什么不把本殿下带到这个世界上?”   左苍狼深深吸气,说:“谁让你不跑我肚子里?”   慕容宣生气了,却把她的手抓得更紧,问:“我不钻你肚子里,你就不知道把我抱进去?”   左苍狼一脚踢在他的小屁股上。   走到前面的姜碧兰回头看了一眼,就有宫人道:“三殿下,祭祖之时须得严肃,不可吵闹。”   慕容宣哼了一声,低头看见姜碧兰长长的裙裾,突然伸脚,一下子踩住她的裙尾。姜碧兰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仰面就倒。眼看就要跌下长阶,左苍狼突然伸手,轻轻一挡。她总算重又站稳,回过头与她对视一眼,从姜散宜死后,她似乎老了十岁。然此次总算也没多说,继续前行。   等她走远了,左苍狼一巴掌拍在慕容宣头上。慕容宣仰起嫩嫩的小脸,半撒娇半趾高气扬,问:“你为什么帮她,她不是你的情敌吗?”   左苍狼失笑,说:“情敌,你懂什么是情敌?”   慕容宣重又扯着她的袖口,说:“我不懂你就告诉我啊。”   那时候朝阳垂金,承天阁的阶级绵延向上,似乎没有终极。周围一片纱冠紫衣,贵人云集。情敌?左苍狼握住他小小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   虎狼之地,情如泡影。何来情敌? ☆、第 127 章 礼物   慕容宣五岁生日那天,也正好是二殿下慕容兑的生日。   两位皇子这前后脚,所有宫人都在张望。如今王后姜碧兰已经孤立无援,姜家被连根拔起,她真是什么也没有了。而三皇子虽然是芝彤所生,但养在左苍狼名下,所有人都知道。   现在温氏旧部被除,左苍狼久不过问军政,也已经像被修枝剪叶的花树。而君心向谁,就非常重要了。   当天夜里,慕容炎命人在栖凤宫准备了戏台,表演傀儡戏、杂耍等,让左苍狼把慕容宣带过去。此举虽然看似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但若仔细想想,总让人觉得正宫毕竟就是正宫。   芝彤给慕容宣换上漂亮的新衣服,左苍狼给她挑了一套宫妆,随手从自己妆台上给她拿了首饰,又命宫女给她梳头上妆。过了一阵,芝彤妆容齐备,居然也光彩靓丽。她转头看左苍狼,有些不自在,说:“将军,您不去吗?”   左苍狼说:“你是宣儿的生母,这样的场合,你去便可。”芝彤欲言又止,左苍狼笑,说:“怕王后让你难堪?”   芝彤低下头,说:“将军,奴婢本就是个宫女,王后如何奴婢都不担心。只是陛下的意思,其实三殿下已经是您的。奴婢带过去,只怕……他要不高兴的。”   左苍狼慢慢将双手按在她肩头,说:“把背脊挺直。”芝彤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左苍狼说:“你是三殿下的生母,这宫里本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不要害怕,我在你身后。出了任何事,都有我在。”   芝彤的目光渐渐凝聚,左苍狼说:“去!”   芝彤抿唇,终于点头,牵起慕容宣的手。慕容宣转头看左苍狼,说:“你不给我过生日,总要送我礼物吧?”   左苍狼蹲下来,帮他理了理衣裳,说:“我的祖宗,你缺什么吗?”   慕容宣居然很郑重、很严肃地说:“我缺什么和你送什么有关系吗?”   左苍狼居然也严肃起来,说:“有道理。”   慕容宣不依,问:“那你送我什么?”   左苍狼说:“你去栖凤宫回来,如果有好好听母妃的话,没有调皮的话,我就送你一样东西,好不好?”   慕容宣说:“你说话算数哦。”左苍狼伸出尾指,和他勾了勾手。   栖凤宫,慕容炎正在考教慕容泽的功课,芝彤带着慕容宣走到他面前,向他请安。   他看了一眼,不见左苍狼,眉头微皱,却还是说:“坐吧。”   芝彤走到班扬身后的位置坐下,可晴刚好坐在她旁边。她如今见到慕容炎的机会屈指可数,所以这次早早地来了。现在她看了芝彤一眼,情感复杂——若论资历,她比芝彤老。现在两个人又都育有皇子,可是她仍是九等良人,如果不是有皇子,连到这里的为皇子们庆生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芝彤,现在却一跃成为四等宫妃。   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如果当时,自己跟在左苍狼身边,境况会不会跟现在不同?   但终究是没有如果。   等人到得差不多了,戏班开始上演皮影戏,戏台四周还有人耍杂技。各式各样的表演让几个小皇子惊喜不已。慕容泽和慕容兑都跑到耍猴人面前,硬要摸那只猴子。宫人怕猴子挠人,慌忙阻拦。   慕容宣也跑出去,芝彤的宫女赶紧跟上去。但他跑得风快,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宫女急了,赶紧到底找寻。到最后芝彤也急了,大家找了一阵,发现他爬到了戏台的柱子上,猴子一样蹲着。   宫人们大惊失色,各种哄劝,他就不听。慕容炎觉得有意思,飞身而上,蹲在他身边,问:“你爬这么高干什么?”   慕容宣说:“我看得远啊。”   慕容炎低头看下去,果然整个戏班、各种杂耍都尽收眼底。他点头,说:“不怕摔下去吗?”   慕容宣说:“我爬上来,不一定会摔下去,却肯定可以看到下面所有人的把戏啊。”   慕容炎沉默,许久,问:“可是你一个人站这么高,身边没有人跟你说话,不会很闷吗?”……不会寂寞吗?   慕容宣说:“要是闷了,我不就下去了吗?”   慕容炎若有所思,说:“万一你下不去了呢?”   慕容宣嘻嘻笑,说:“我上得来,怎么会下不去?再说了,就算我下不去,阿左会抱我下去,父王也会,母妃虽然不能,但是东亭叔叔、蓝叔叔、周叔叔,他们都可以啊。”   慕容炎抬手,摸摸他的头,说:“你在她身边到底学了些什么?”   慕容宣轻轻倚在他怀里,说:“父王,这里很好玩,对不对?”   那样小小的一个人儿,依进怀里,慕容炎心中温软,说:“嗯。”   慕容宣说:“可惜阿左不在。”   慕容炎说:“是啊,真是可惜。”   不知道为什么,一丝心痛就这么漫延开来。君临天下,一切皆如己愿,可惜她不在。   那心痛越来越明显,慕容炎慢慢捂住胸口,慕容宣看出不对,问:“父王?你怎么了?”   慕容炎摇头,抱着他掠下盘龙柱,脚步已经不稳。姜碧兰等人都看出来,连声喊:“陛下?您这是怎么了?”薜东亭不等他说话,已经去找太医。   不多时,太医过来,然而诊脉之后,却找不到原因。最后程瀚犹疑着道:“陛下,据微臣诊断,您这是心脏供血不足,过于劳累或者情绪激动之时,便易诱发。幸而陛下正值壮年,并无大碍。”   慕容炎皱眉,说:“孤登基之后,虽然政务繁忙,但武艺骑射也未曾搁下。为何会出现此等病症?”   程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太医的诊治,一向都是求稳的。他说:“陛下,人的身体本就十分复杂,内里如何,外表很难一眼看出来。”   慕容炎盯着他,许久,说:“有没有可能,是其他原因所致?”   程瀚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可是这件事,却是不能乱说的。如果真是杨涟亭或者姜杏这等怪才,要做什么手段,他又是不是真的能诊治出来?   凭良心说,他自己也觉得不能。他只有硬着头皮说:“从症状和脉象上看,没有中毒迹象。若陛下不放心,请容微臣再度彻查陛下饮食、衣物。”   慕容炎沉声说:“彻查,现在。”   他的武功,传承自雪盏大师,内息也是不错的。经常运行,身子有何不适其实都能及时感应,但是这次的心绞痛,却来得突然。   程瀚应了一声是,回太医院去取各种检视的器具。芝彤低下头,悄声跟怀里的慕容宣说:“宣儿认得回南清宫的路么?”   慕容宣说:“认得!”   芝彤说:“那宣儿现在回去,跟将军说陛下怀疑自己中了毒,命太医查证,好吗?”   慕容宣想了想,说:“好吧。”   他个头小,这里又乱,趁着灯火出去,竟也没人阻拦。   那时候左苍狼正在喂海东青,见他小小的一团从夜色中跑出来,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慕容宣老远就向她伸出双手,她一脸无奈:“我的祖宗!这么晚了你就一个人跑回来!你母妃呢?”   慕容宣搂着她的脖子,说:“母妃让我回来跟你说,父王怀疑有人对他下毒哦。”   左苍狼微怔,说:“找到凶手了?”   慕容宣摇头,然后问她:“为什么这宫里,有这么多的凶手啊?上次也是凶手,这次也是凶手,抓不完似的。”   左苍狼怜爱地抚摸他的头顶,说:“这个太深奥了,要以后你再长大一点,才可以明白。”说完,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慕容宣很喜欢她,每次她跟他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会直视他的眼睛,而且她从不敷衍他,每一个问题,再无聊也会认真地回答。这让他觉得自己不是小孩,自己的话是有人认真聆听的。   他郑重地点头,说:“好。”   左苍狼快步进到宫室,慕容炎御用的杯盏器具,每个宫里都备有一套。她随手捡了一个酒杯,拢入袖中,这才快步出去,牵起慕容宣,说:“走。”   慕容宣一个人玩了这么久,毕竟年纪小,已经有些累了。他说:“你能不能抱我?我走不动了。”   左苍狼说:“可以。”   慕容宣想了想,又说:“母妃说你的肩膀受过伤,你抱得动我吗?”   左苍狼说:“我可以尽力试试。”慕容宣不放心,说:“那你会再受伤吗?”   左苍狼说:“也许会,也许不会。但是只要我们三殿下开心呢,都可以。”   慕容宣抿着小嘴,想了半天,说:“我还是自己走吧,也不是太远的。”   左苍狼微笑,说:“嗯。”   她牵着他,走过这宫灯高举却阴冷寂静的宫苑,不知道为什么,想起当年的慕容炎。他还是那个孩子,已经腐败在当年的宫苑。不动时如行尸走肉,若有所动,又将飞灰烟灭。   原以为正当其时的相逢,其实已然错过了那样多的年月。   栖凤宫,左苍狼进来的时候,慕容炎脸色还很阴沉。程瀚也刚刚回来,正在检视今日宴上的饮食。左苍狼走到慕容炎身边,侍立于下方的冰儿已经是面色发白。   她轻声问:“这又是怎么了?”袍袖一抚,坐在他旁边。五指快若闪电,借袖掩势,已经飞快将桌上一个杯盏替换。慕容炎说:“你怎么来了?”   左苍狼说:“为三殿下准备生日礼物,来迟了些。但看起来,陛下并不欢迎我。”   慕容炎猛然握住她的手腕,差一点点,几乎就握到她袖中的杯盏。左苍狼伸左手,握住他的手腕,说:“陛下这又是怎么了?”   慕容炎冷笑,说:“王允昭!”   王允昭也是心中一惊,忙上前,说:“陛下?”   慕容炎说:“你给孤听着,待孤百年之后,把这个人,给孤铜浇铁铸,立在帝陵之中。提灯执戟,为孤守墓!”   王允昭胆颤心惊,说:“陛下!”有心要劝慰,但见他盛怒,也不敢多说,只得道:“老奴遵命。”   慕容炎这才松开左苍狼的手,面上余怒未消。现在宫中,姜碧兰已经被吓破了胆,其他人没理由。如果说真有人敢对他下手,必然是左苍狼无疑!   他当然第一个怀疑她。   然而程瀚等人检查了半天,却并没有发现异样。慕容炎也有些狐疑,毕竟病症还真是说不清。他也没了继续庆生的兴致,命诸人各自回宫。   左苍狼回到南清宫,立刻清洗杯盏放了回去。不过片刻,太医院又开始重查宫中各个角落。当然,仍旧一无所获。慕容宣倚在左苍狼怀里,困得直点头了,还问:“我的礼物呢?”   左苍狼打了个呼哨,空中一只海东青盘旋着飞下来,左苍狼说:“我把它送给你。”   慕容宣盯着那只鸟,那鸟看上去比他还大的样子,这时候歪了歪头,眼睛都不错地盯着他。他有点怕。左苍狼说:“害怕啊?”   他说:“它、它吃人不?”   左苍狼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呢?”   慕容宣怒气冲冲地说:“那它要吃人,我试一试不就喂它了吗?”   左苍狼笑得不行,说:“那你仔细想一想,它会不会吃人呢?如果你不能拿定主意,我就不送你了。”   慕容宣于是使劲地想,他掰着手指头,说:“你和母妃都很喜欢我的,如果它要吃人,你们肯定舍不得我被它吃掉的。你们都不出声,它肯定不吃人。”   左苍狼说:“就一个理由吗?万一猜错了怎么办?”   慕容宣又苦想了一阵,说:“宫里不会允许养吃人的鸟的,不然东亭叔叔他们早就抓它了!它肯定不吃人。”   左苍狼说:“然后呢?”   慕容宣转了转眼珠,说:“我再找个太监来逗它,看看它吃不吃人!”   左苍狼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我去你的!!”   慕容宣笑得不行,然后伸出手,去摸那只鸟的尾巴。一边摸一边认真地说:“你别吃我哦,我只够你吃一顿,如果你不吃我,我能给你很多很多肉,你可以吃很久很久,吃一辈子!”他小脑袋用力一点,一脸认真地说:“阿左送我的东西,我会养一辈子!” ☆、第 128 章 民心   及至年底,慕容炎查看周信呈上的经费预算,发现西北一带的预算远超以往。随后查看这一年,果然西北方面比以往袁戏等人在时所耗钱粮、军备皆高出许多。他终于传召周信,问:“怎么回事?”  周信有些为难,许久之后,终于说:“陛下,西北一直有人造谣,称玉喉关一战……另有隐密。将士们在西北,并不得人心。去年虽然没有大的混乱,但是小的争执纠纷却不计其数。”   慕容炎明白了,问:“查不出谣言来处?”   周信说:“悠悠众口,实在是无法清查。”   慕容炎敲敲预算,问:“那你就打算如此下去?”   周信想了想,终于还是说:“如果……如果陛下允许,微臣想借调左将军。西北谣言,恐怕只有她能平息。”   慕容炎说:“哼,你堂堂一个太尉,连这点用处都没有?”   周信以额触地,说:“微臣有负陛下重托,请陛下降罪!”   慕容炎倒也没真的怪罪,说:“自己去南清宫求她吧。”   周信来到南清宫的时候,见左苍狼站在窗下,里面是学堂。学堂里慕容宣在读书。为他启蒙的是右丞相甘孝儒。甘孝儒这个人,学问是有,就是为人的立场软,颇有见风使舵之能。   周信走过去,说:“阿左。”   左苍狼转过头,看见是他,轻声说:“周太尉,难得见你踏足我这南清宫。有什么事吗?”   周信将慕容炎那边的事说了,左苍狼眉头紧皱,说:“有武装反抗?”   周信说:“一个月不下两三起,但都是小股游击,我一般只是驱赶,未曾上报。”   左苍狼说:“太尉如今,是打算如何处理?”   周信说:“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方才我跟陛下提出,希望你能前往边城一趟。陛下似乎也同意了。”   左苍狼说:“若是镇压,以太尉的兵力优势,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而太尉到我这里,是不想动武了?”   周信说:“毕竟都是燕人。”   左苍狼转头又看向学堂里面的慕容宣,说:“陛下准我以什么身份前往边城?”   周信反问:“你希望是何身份?”   左苍狼说:“我要西北大营的指挥权。”   周信说:“这个不难。不过阿左,如今将士们本就民心向背,你若前往,还大量调兵的话……我担心会引起恐慌。”   左苍狼说:“我会注意。”   周信点头,他对左苍狼还是放心的。当下说:“如此,便说定了,你何日启程?”   就在这时候,慕容宣也看见了窗外的左苍狼,他开心地向左苍狼挤了挤眼睛。左苍狼说:“等三殿下上完这一课。”   周信并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然而第二天,左苍狼向慕容炎提出,请求带三殿下慕容宣、容华芝彤一起前往马邑城。慕容炎沉吟许久,说:“宣儿才五岁,而且孤听周信言语,如今的西北之地并不太平。边陲环境恶劣,你确定要带他前往?”   左苍狼说:“自古蛇无头不行。西北民心不稳,是因为没有一个合适的人出现,消除前人的影响。如今我已无军职,又久居宫闱,再去营中,名不正言不顺。但是如果三殿下在,总算有个名头。”   慕容炎这才说:“可是他毕竟还年幼。”   左苍狼说:“所以微臣有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划出一段地界,暂时分封给三殿下母子。如此一来,陛下纵不能亲临,也如亲临一般。”   慕容炎说:“封地?什么地方想必你也想好了?”   左苍狼确实是早有打算,她拿了朱笔,在慕容炎身后的大燕地图上圈了一个地方。慕容炎有些意外,他以为会是宿邺或者马邑城之类。然而这却是小泉山附近的沙漠。   他说:“这里?你不会不知道,这是块不毛之地吧?”   左苍狼说:“三殿下毕竟还小,若分封城池,只怕适得其反。有个名头就好。”   慕容炎这才说:“依你。”   左苍狼跪下谢恩,起身准备告退,慕容炎突然问:“几时回来?”   左苍狼笑笑,说:“陛下还怕微臣跑了?”   慕容炎冷哼,提笔写了御旨给她。   次日,左苍狼就带着慕容宣和芝彤,一并前往小泉山。   芝彤听闻要离开王宫,一直淡然的眉宇间竟然有了几分喜色。一直到坐上车驾,马车起行,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虽然慕容宣已经五岁,但是芝彤时年也不过二十一,正当年轻之时。   左苍狼说:“我们去西北,是有重任在身。而且边关苦寒,不是嘴上说说。你倒这样高兴。”   芝彤说:“我素来便闻知西北荒凉寒冷,但是我从没想过,今生还有一天,能够跟随将军、带着宣儿,离开王宫。”她吸了吸气,握住左苍狼的手,说:“将军,芝彤真的好开心。”   左苍狼抽回手,说:“别弄得像我俩带孩子私奔一样好吗?你现在是开心,等到了那边就知道什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芝彤破涕为笑,一转头看见慕容宣正在吃糕点,不由掏出丝绢为他擦了擦嘴,眼角眉梢尽是温暖欣喜的神采。   马车出了晋阳城,走晋蓟古道。左苍狼撩起车帘,看见外面山脉隐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那一年,第一次随慕容炎出晋阳城,前往宿邺大营。   他大笑着将她捞到自己马上,在她额头用力一吻。然后扬鞭策马,纵情狂奔。   而今古道依旧,而往事如沙砌的城,坍塌无声。回忆是钝锈的刀,而被它切肤剔骨的人,只能微笑。   马车到了小泉山,慕容宣和芝彤都换上了厚厚的裘衣。但是到了新的地方,慕容宣显然十分兴奋,并未受寒冷和风沙影响。左苍狼牵了他的手,跟芝彤说:“我们出去一趟,你若累了,先歇一歇。”   芝彤也没问他们去哪,只是说:“早点回来,我准备晚饭。”   小泉山和马邑城的守将已经早早迎侯在旁了。左苍狼说:“陛下的任命书,你们都看了?”   守将赶紧齐声道:“回将军,我等皆已接到朝廷和周太尉的命令,附近守军听从将军调令。”   左苍狼点头,守将问:“将军既然已经来到小泉山,是否要召集兵士、百姓训话?”   左苍狼说:“不必,你们把人分成两拨,一拨正常驻守城关,一拨跟我和三殿下去殿下的封地看看。”   两名守将,一名是沈玉城的弟弟沈玉河,一名是周信的义子周淼。都是周信的心腹,当初也是随他几番征战过的。既然周信下令听众调配,他们当然是全力配合的。   然而这时候,来到所谓的“三殿下的封地”,他们还是不解。这一片几乎全是沙漠,不知道有什么意义。   左苍狼却指着地图说:“这里虽然远离河流,但是要引流还是容易的。我需要一部分将士,从这里,到这里……”她指尖轻划,在地图上划拉出一条线:“开凿一条河,将白狼河的水引到这里。工程有些大,可能要耗费一些时日,你等须得耐心。”   沈玉河和周淼互相看看,说:“将军,这一带素来无人居住,我们开河引流有什么用吗?”   左苍狼说:“不用多问,去吧。”   二人这才答应一声,立刻安排兵士去做。左苍狼叮嘱道:“找个熟知河工的人带领,别瞎挖。”   等二人去了,慕容宣才问:“阿左,这里为什么什么都没有?”   左苍狼握着他的手,去触碰地上的黄沙,说:“这个世界很多地方,最开始都是什么都没有的。”   慕容宣眼睛亮了,说:“你是说,以后这里什么都会长出来,然后就会变得跟晋阳城一样了吗?”   左苍狼说:“土里能够长出什么,要看种下的是什么东西。只有播种的人可以控制。”   慕容宣又不懂了。左苍狼只好跟他解释:“比如呢,我们在这里养一对海东青,给它们吃的、喂它们水。不让其他人伤害它们,这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海东青。”   慕容宣就明白了,一脸苦恼地说:“大灰就很能吃了!如果有很多很多大灰,那我得帮它们找多少吃的呀?”   左苍狼大笑。   边城的日子很枯躁,宿邺城和马邑城等地的百姓,仍然时不时引起骚乱。左苍狼命人驱赶为主,她自己则仍是和慕容宣在小泉山附近的沙漠里开河引流。   她为慕容宣请了当地的一个儒士教他读书,讲些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慕容宣半懂不懂,下了学就陪她去沙漠。在得知这片土地是父王分封给他的时候,他很爱惜这里。小孩子,并不懂这里的贫瘠和荒僻。   因着兵士可以调用,开河引流几乎不费什么人工。只有找的几个河工师傅是需要付钱的。左苍狼手上是有钱的,袁戏等人在时,有一些军费在她手里。她花用不多,这时候倒是全拿出来,又雇了些勤劳的百姓,沿开凿的河流两岸种草植树。达奚琴闻听此事,也请了一些河工师傅过来帮忙。   自己还草绘了一些水车等样图,又命将作监派了两位大人过来协助。   沙地形势没有那么容易改变,但是这里地下,有被冰川的水滋润,比别处情况稍好。如今白狼河的河水再被引流至此,一些地方慢慢便长出新绿。   大量草籽树苗被撒在这片土地上,慕容宣眼看着冬去春来,眼看春尽夏至。西北的烈日将他晒得黝黑,但是这片不毛之地,却真的有了一丝绿意。   左苍狼代慕容宣发出文书,称如果有百姓愿意到此牧羊、牧牛,可以免各种税费,只要种草、植树抵偿。   慢慢有几户人家迁离过来,真的养了羊。一边放牧一边种草、植树。以前雇佣种草的百姓见了,也开始效仿,慢慢便不需要再另行支付费用。他们每天种下的草,比牛羊消耗得少,但毕竟草和树的生长都需要一个过程。左苍狼一直命有经验的放牧人计算控制牛、羊数量。   及至第二年,等到旱季再度来临之时,百姓异常缺水。左苍狼命军士维持秩序,由两岸百姓自由取用。周信明白了她的意思,将宿邺城的军士也拨了一部分过来,撒鱼苗、种草、植树。   渐渐的,周信的军队在百姓之中,也慢慢有了一些口碑。再加上周信到此之后,御下还是严厉,每次冲突虽然流血伤亡都有,却终究也不是燕军先动的手。   于是骚乱在无形之中,慢慢地少了。私下里,三殿下慕容宣的名字,在边城之中开始传扬。 ☆、第 129 章 师父   虽然看着一片沙漠变成小绿洲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但这却是非常漫长的过程。日子无限重复,并不符合小孩子眼中的杀伐峥嵘。慕容宣躺在刚刚长出嫩尖的草地上,和左苍狼一样双手枕着头,仰望蓝天,说:“我以为你带我和母妃来打仗呢,没想到是过来种树、放羊、养鱼。”   他身子开始抽条,躺在草地上,显得瘦而纤长。左苍狼说:“无聊吗?”   慕容宣想了想,说:“有一点。不过有时候还是满有意思的。”   左苍狼说:“那你比我强。”慕容宣不解地看她,她说:“我以前种树喂猪的时候,从没有一刻这样觉得。”   慕容宣有了兴趣,问:“你以前就种过树、养过猪?”   左苍狼说:“嗯,那时候跟温帅、袁戏、诸葛锦他们……”她兴奋地提起旧事,突然发觉,那些恍如昨日的画面,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   她陷入沉思,旁边慕容宣说:“这里应该有个名字。”以前这里一片荒凉,并没有名字。左苍狼说:“既然陛下把这里分封给殿下,名字当然也是殿下取了!”   慕容宣一脸慎重,但是想了半天,苦恼地说:“你就不能帮着想想?”   左苍狼说:“小泉山旁边分安县和阳城,如果殿下不介意,这里索性便叫安阳洲好了。”   慕容宣说:“安阳洲?也行吧。”他跳起来,说:“从此以后,我就是安阳王了!”   左苍狼笑得不行,然而慕容宣回到驿馆,真的命人传书给慕容炎,要作安阳王。个把月之后,慕容炎传回御旨,竟是同意了。不但封他为安阳王,还给了其母芝彤一个妃位。   左苍狼笑着说:“恭喜娘娘了。边城辛苦,娘娘可有回宫的想法吗?”   芝彤说:“将军说的是什么话。既然陛下将安阳封给殿下,奴婢当然愿意留在安阳,陪伴将军和殿下。”   左苍狼握了她的手,说:“别再称奴婢,芝彤,此处虽然略胜边城,然而终究是弹丸之地,非久恋之家。”   芝彤终于望定她,说:“将军的意思是……”   左苍狼拍拍她的肩,她急道:“可是陛下膝下,毕竟是有正宫嫡出的长子啊。他虽然对宣儿也好,但那全是……”全是看在左苍狼的面子上,她不敢多。   左苍狼说:“这些事,你不必烦恼。”   芝彤犹豫再三,终于说:“可是将军,奴婢目光短浅,却觉得留在此地也不失为平和安宁之事。何必非要回宫,去经历那些九死一生的凶险呢?”   左苍狼说:“因为身在逆潮之中,没得选择。”   芝彤不再说话了。   夜里,慕容宣吃完东西,左苍狼说:“走,带安阳王去个地方。”   慕容宣一脸兴奋:“去哪?”   左苍狼牵了他出来,让一个农夫驾车,一路来到小泉山。月色如霜,两个人一路上山,爬了一个时辰才到山腰。慕容宣这些年身体非常好,一路爬山还能一路搀扶她。   前面是一间石屋,慕容宣好奇:“我们是来找人吗?谁在这里?”   左苍狼说:“这个人姓郑,名郑褚。是大燕曾经有名的将军之一。”   慕容宣眼睛一亮,说:“我知道,玉喉关一战,袁将军战败之后,他便请求告老还乡。咦,他怎么会在这里?”   左苍狼说:“因为这里远离皇城,清静。”   慕容宣说:“我听人说,他之所以退隐,是因为对父王不满。”   左苍狼转头看他,异常严肃,说:“是的。”   慕容宣不料她会这样直接,问:“那我们到这里,不怕被他发生吗?”   左苍狼蹲在他面前,他注视她的眼睛,忽然明白了,说:“阿左是想让我拢络他?”   左苍狼说:“可以这么说,但是如果真心对人,不应该叫拢络。我希望你能拜他为师,跟他学武。而且安阳虽小,等到日后也需要卫兵,他可以帮你练兵。”   慕容宣说:“可是如果他对父王不满,为什么会帮我?”   左苍狼说:“这只能看你了。殿下,三分天定、七分人为。关键不在于他为什么帮你,而在于你凭什么,能得他们性命相托。这里,我不能陪你进去,后面很多地方,都需要你自己去走。但我只能说,这对你非常重要。”   慕容宣看了一眼石屋,顿时觉得里面像有什么怪兽。他毕竟是小,平时身边有左苍狼出谋划策,难免便依赖她一些。左苍狼看着他的眼睛,问:“想好了吗?”   他说:“他不会杀我吧?”   左苍狼说:“不会,将军刀下,不斩老幼。”   慕容宣深吸一口气,说:“我去了。你别骗我啊。”   左苍狼说:“嗯。”他走了几步,突然又回过头来,说:“要是我真被他杀了,你和母妃离开的时候,不管去哪儿,一定要把我带走啊。”   左苍狼失笑,说:“嗯。”   他终于向石屋走去,初时脚步犹豫,但是没几步,就镇定下来。   郑褚本来睡着,但外面敲门声一响,他就醒了——多年营中的警觉,即使是如今,也终是改不了了。他沉声问:“谁?”   慕容宣说:“郑诸将军吗?请开门。”   郑褚闻言,心中一惊,不知不觉已经握了斧头在手,他走到门边,问:“什么人?”   慕容宣站在门口,他拉开门,见外面站了一个半大孩子,顿时有些犹疑:“你是谁?”   慕容宣郑重地对他一拜,说:“我是当今陛下的三皇子,慕容宣。特来拜访将军。”   郑褚微怔,然后立刻便十分厌恶,这些皇子,这样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拉拢人心。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那一个皇位?他说:“殿下深夜到访,是有什么事吗?”   慕容宣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已经心生恶感。虽然小孩子的自尊有点受损,但是他还是耐着性子,说:“将军,听闻将军武艺高强,我想拜将军为师。请将军万勿推辞。”   说完就准备下跪,郑褚伸手拦住他,冷淡地道:“殿下言重了,粗浅武艺,难登大雅之堂,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慕容宣碰了一鼻子灰,央央不乐地回到左苍狼身边。左苍狼忍着笑,问:“怎么,不高兴了?”   他仰起脸,仿佛向谁示威似地说:“哪有?我以为他会杀我呢,原来只是凶一点。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左苍狼失笑,说:“可是他好像拒绝了殿下。”   慕容宣说:“谁怕他!他一天不答应,我就天天来烦他。然后派人看住他,不许他跑。他肯定会答应的!”   左苍狼说:“但愿吧。”   慕容宣一直回到驿馆,还有些闷闷不乐,芝彤看出来了,问他:“殿下这是怎么了?”   慕容宣气鼓鼓地说:“不就是那个郑褚吗?我想拜他为师,他居然不答应。还当着我的面把门给摔上了!”芝彤失笑,为他洗脸,说:“听说郑褚和将军曾是多年袍泽,两个人一定交情不浅。你要不求求将军……”   慕容宣说:“我才不要!靠阿左的原因让他收我为徒,算什么好汉?”   芝彤说:“好吧好吧,是母妃看扁我儿了。”   果然从第二天开始,慕容宣就每天早早起床,第一时间跑步去往小泉山,拜访郑褚。郑褚对他厌恶至极,他也不在乎,有时候狗腿地带上自己打的猎物,有时候帮他挑点水。   有时候郑褚不理他,上山打猎,他也会气,贼兮兮地跟在其后,遇到猎物就大声喊叫,将之惊走。气得郑褚吹胡子瞪眼。   左苍狼最先还跟着他去往小泉山,慢慢地就不跟了。   后来某一天,慕容宣又跟着郑褚入山,郑褚走了很久,他累了,说:“我累了,你背我一会好不好?”   郑褚不理他,继续往前走,慕容宣说:“我真走不动了,那我在这里等你啊。”   郑褚听若未闻,他却真的爬到树上,闭上眼睛睡着了。郑褚回来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下意识看了一眼树上。见那猴子似的三殿下还睡着,他想走,但是想了想,鬼使神差地,又把他抱下来,一手扛着猎物,一肩扛着他,下山去。   慕容宣的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看了他一眼,赶紧又闭上。郑褚将这些小把戏看在眼里。   小孩子真是最邪恶的东西,想来当时雪盏大师也是这样踏入陷井吧。他心里一沉,将慕容宣往地上一放,扬长而去。慕容宣气得跳脚怒骂,骂完,又赶紧追上去,媚笑着抱着他的腿,一口一个师父。 ☆、第 130 章 立储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等到年底的时候,郑褚已经习惯了在家里见到任何稀奇古怪的东西。包括各种毒蛇泡的酒。因着左苍狼不喜欢蛇,慕容宣把所有捕到的蛇都搬到他的石屋来了。   这一天,天气格外冷。郑褚坐在火炉旁边,烫了一壶酒,煮了几块肉。正要动筷子,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个小脑袋探进来,看见他在,忙推门进来。   郑褚连叹气都懒得了,这小子真是太烦人。慕容宣得意地举了举手里的半只羊,说:“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郑褚不理他,他拿筷子在锅里搅了搅,说:“你怎么不给我煮点?”郑褚自顾自喝酒,他自己把羊肉洗干净,直接拿他的斧子砍成几块,丢到锅里。郑褚突然问:“周信他们,手握重兵,你为什么不拜他为师?”   慕容宣认真地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你离得近吧。”   郑褚气——合着你来找老子就是因为老子离得近?他怒目而视,慕容宣笑得打滚:“周叔叔怎么能跟你比?你打过多少战?是真正的百战将军!”   “哼。”郑褚冷哼,却觉得心里舒坦,又喝了一口酒。   慕容宣趁机趴到他背上,抱住他脖子,在他耳边念:“拜我为师……哦哦,收我为徒吧收我为徒吧……”   一遍又一遍,念经一样。郑褚终于忍不住,挟了几块肉给他,只想塞住那张嘴。   此时,左苍狼一个人站在安阳洲的河岸边。天真是冷,河面已经封冻。枯草连天,她裹紧了身上的裘衣,手炉都没有一丝热气。不知道等了多久,身后有人说:“这么早就到了?”   左苍狼转过身,只见身后的藏歌僧衣芒鞋,竟是出家人打扮。她微怔,说:“出家了啊?”   藏歌淡淡应了一声,问:“过得如何?”   左苍狼笑笑,说:“如君所见。阿绯姑娘怎么样了?”   藏歌说:“当时……幸得袁戏、王楠等人所助,我们得以逃出大燕。她现在也很好,行医济世。只是语言不通,有些不便。”   左苍狼说:“以她的聪慧,想来这不是问题。”   藏歌问:“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   左苍狼说:“一定要站在这里说话吗?我好冷。”   藏歌说:“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临近边境,没有人拦得住。”   左苍狼说:“我在此间,还有一些事情未了,暂时不能离开。”   藏歌说:“我想也是。”   话落,他挽起她的胳膊,身形一晃,已经掠出很远,再一带,将她留在酒肆前。左苍狼定睛看去,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剩风雪。   此时,晋阳城,王允昭拉住太医令程瀚,一脸焦急:“陛下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瀚也很苦恼,说:“观其脉象,只是气血虚弱,但是并不见其他症状。这病……”   王允昭说:“难道程大人就没有其他办法吗?”   程瀚说:“中常侍,如今以我之见,只见找到姜杏。他的医术胜我十倍,想来或许会有办法。”   王允昭也是束手无策,只得命人搜寻姜杏。可是那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若是不肯出现,又岂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这时候方又想起杨涟亭,不由连连叹气。   班扬陪在慕容炎身边,服侍他喝药,慕容炎将药盏推开,说:“让王允昭把奏折搬入殿中。”   班扬说:“可陛下还病着……”   慕容炎说:“去!”   班扬于是去找王允昭,王允昭想了想,只抱了十余本进来。慕容炎随手一翻,只找到安阳洲递来的折子。他缓缓打开,上面是慕容宣尚带稚嫩的字迹。   依旧是向他问安,然后谈及安阳洲的民生情况。他就握着这本奏折,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班扬便有些明白,那些奏折中,他其实只是想看这一本而已。   她起身出去,正好遇到守在外间的王允昭。王允昭说:“陛下没发火吧?”   班扬说:“王总管做事总都可着陛下心意,他怎么会发火呢。”   王允昭点点头,班扬突然问:“陛下……既然一直心心念念,为什么不去找她呢?”   王允昭深深叹气,说:“若不是病情沉重,他又怎会允许左少君远离晋阳如此之久?这么多年,或许旁人都觉得他留住那个人,只是为了削她兵权,可其实……也许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原因吧。”   班扬说:“我不明白,陛下龙体欠安,难道不应该命他最在意的人陪伴左右吗?”   王允昭说:“他这样的人,一惯最是要强的。岂容她亲见自己病容?”   班扬便有些明白了,说:“也是可怜人。”   王允昭看了她一眼,她赶紧吐吐舌头,倒是没再说下去。   栖凤宫里,姜碧兰问可晴:“陛下那边,你也没去看过?”   可晴抱着四皇子慕容羽,说:“听说陛下病重,最近除了传召,谁也不许过去。他身边,一直是班扬在侍候。”   姜碧兰说:“陛下这几年,身子大不如前了。”可晴说:“是否让殿下们……过去请安呢?”   姜碧兰想了想,说:“泽儿倒是经常过去,陛下每每见了,总是考较些诗书史学,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心思。”   可晴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说:“娘娘不用担心,无论发生什么事,大殿下毕竟是嫡长子。陛下当然对他更器重一些。”   姜碧兰摇头,说:“事到如今,本宫已经是什么都不敢信了。”   可晴见她心灰意冷,不由说:“听说,三殿下在边城名声极好,还挖了一条河。”   姜碧兰说:“什么三殿下的名声,他不过一个小孩子,乳臭未干,哪来这样的谋算?还不是左苍狼帮衬。且人力、物力,难道还有自己出钱的道理?沽名钓誉而已。”   可晴说:“娘娘,恕我直言,三殿下跟大殿下,年纪可相差不多。现在陛下身子越来越差,若是到了时候……只怕左苍狼会心怀不轨。她跟军中素来亲厚,现在又跟三殿下远在西北,您鞭长莫及、难以控制。那三殿下生母,之前本是一低贱宫女,娘娘总不至于眼看着他夺了大位去吧?”   姜碧兰说:“他如今离晋阳如此远,宫中的事,就算耳目再众,也无法及时传递。如果陛下真有什么事,等她赶回来,必然为时已晚。本宫觉得,慕容宣不足为虑。”   可晴说:“可是以陛下对左苍狼的纵容,难免不会为她考虑。”   姜碧兰微蹙了眉头,这倒是说中了她的心思。现在慕容宣看上去比宫里几位皇子都有作为,又最早封了王。如果慕容炎真是存心偏袒,只怕也是说不清。   可晴又说:“再说,陛下如今身子不好,却一直尚未立储。大殿下是正宫嫡出,又是陛下的长子。按理陛下早该立他为太子才是。可是一直拖延,难免让人多想。”   姜碧兰叹了口气,说:“就算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晴问:“娘娘难道真的不打算多作准备吗?”   姜碧兰说:“你的意思……”   可晴说:“姜老大人虽然离世,但朝中还有不少故旧。而且甘大人……毫无倚仗,左苍狼对他又素无好感。如果陛下有什么事,他应该是最不想左苍狼得势的人了。毕竟三殿下一旦登基,朝政便操控在左苍狼手中。她肯定会任用达奚琴为相。到时候哪里还有甘孝儒的余地呢?”   姜碧兰说:“你倒是想得周到。”   可晴说:“不过是替娘娘思虑而已,毕竟现在可晴在宫中,唯一能倚靠的,也只有娘娘和两位殿下了。”   姜碧兰伸手逗了逗她怀里的四皇子,说:“但愿如此。”   可晴也低头看了一眼慕容羽,羽,慕容炎给他起这样一个名字,到底是嘲讽他微不足道,还是希望他无官一身轻,作个富贵闲人?他从未对自己的孩子寄予什么厚望。再想到芝彤已是妃位,心里莫名就如油煎火灼一般。   而此时,御书房,慕容炎喝过药,看着王允昭说:“现在,孤身体不适,而储君未立,朝中难免人心不稳。”   王允昭明白他的意思,说:“陛下只是偶感风寒,过几天便可康复,储君之事,何必急在一时?”   慕容炎说:“召薜成景、甘孝儒、达奚琴、乐羊洵……前来见孤。”   王允昭终于道:“是。”   没过多久,安阳洲,左苍狼收到达奚琴秘密送来的消息——慕容炎立长子慕容泽为太子。   接到朝廷送来的公文之后,芝彤反而松了一口气,劝左苍狼:“如今储君已定,我们若能一直安然呆在安阳洲,也是上天赐予的福份。”   左苍狼说:“芝彤,从陛下把宣儿送到我手中那一刻开始,他与你,就不可能有安然二字。”   芝彤怔住。   而此时,慕容炎似乎真的已经决定培养新君,朝中议事之时,他总是让慕容泽陪同,并经常询问他意见。   慕容泽年纪也轻,但毕竟开蒙早,耳濡目染,慢慢也学着处理一些朝中琐事。朝中薜成景年势已高,尚未卸职,只是因为慕容炎需要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主事。   但其实丞相事务,已经多由甘孝儒、达奚琴、乐羊洵分担。甘孝儒知道薜成景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更关心左相之职会落在谁手里。   按理,达奚琴毕竟是降臣,以慕容炎的性格,不会任令其为相。乐羊洵嘛,资历又比不上他。他迁任左相,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但是如果慕容炎故去,储君继位,就难说了。   现在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当然是慕容泽。慕容炎亲立的太子,中宫王后所出的嫡长子。不过暗里,慕容宣也不一样。他需要在这时候择一个立场。   左苍狼跟达奚琴非常亲近,一旦慕容宣继位,达奚琴一定会受重用。他能不能保住右相之位都难说。   可是姜碧兰,随着姜散宜被处死,她身边没有多少亲信。两个兄长虽然只是流放,但万万威胁不到自己的地位。如此,要怎么选择,也就一目了然了。   慕容宣从郑褚那里回来,正好听到这消息。左苍狼说:“陛下立了大殿下为太子,你怎么看?”   慕容宣说:“皇兄毕竟是嫡长子,父王立他为太子,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左苍狼点头,说:“你就不担心吗?”   慕容宣看她,问:“阿左想我去争皇位,是吗?”   左苍狼说:“我想知道你自己的想法。”   慕容宣说:“我觉得我作皇帝比皇兄当皇帝好。”   左苍狼失笑:“还要脸不要了!”   慕容宣一脸认真,说:“我作皇帝,他们都有活路。他作皇帝,我却不会有。母后……厌恶你,一旦掌权,你会很危险的。”左苍狼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眸子清可见底。他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说:“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这块料,但是我会努力试试的。”   左苍狼说:“嗯。”   她走之后 ,芝彤一脸担忧,说:“母妃真的不愿意你回到宫里,跟王后、太子他们争权夺势。有时候母妃想,我们三个人就这么在安阳洲,一直这样无忧无虑地住下去,多好。”   慕容宣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说:“母妃的心思,儿臣明白。不过父王尚在,您不用忧虑。”   芝彤叹了一口气,说:“母妃知道将军的想法,也明白目前的形势,只是又怎么能不担心呢。”   慕容宣蹲下,慢慢倚在她膝上。   待安阳洲慢慢繁华之时,搬过来的人家,除了之前的牧民之外,又多了很多商人、农民。一些酒肆、茶楼、买卖市场都开始陆续出现。左苍狼是不擅于管理这些的,慕容宣只有跟着当地的大儒一起管理。   这里地处边陲,驼队开始在此处落脚,见此水草丰美,不由多留几天。渐渐的,安阳洲如果沙漠上的明珠,开始远近驰名。郑褚终于偶尔过来。慕容宣跟他学武,他闲着无事,也教了一批民兵,成为民兵的团练教头。因着安阳洲的百姓只是闲着练练拳脚,就连周卓也不太在意。   然而郑褚毕竟曾是有名的将军,百姓还是非常信赖,再说又不收钱。别说小泉山了,就连宿邺城都有许多百姓都将孩子送来习武。   郑褚将这支杂兵慢慢养起来,最后安阳洲几乎全民皆兵。沙匪、外邦再骚扰边境时,就不那么容易了。   这一日,宫里突然来人传旨,称慕容炎病重。令慕容宣和左苍狼立刻返回宫中。   慕容宣接到旨意,转头看左苍狼。左苍狼检视过圣旨,见上面有中常侍、左丞相合盖的印章,这才点头,说:“回去吧。”   两个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晋阳城,王允昭神色焦急,左苍狼问:“王总管这是怎么了?”   王允昭说:“将军!陛下不见了!方才他还在榻上,这不一个转身的功夫……”宫里的侍卫已经在四处找寻,左苍狼问:“陛下真的病了?”   王允昭说:“我的将军,这还能有假?已有两日不曾进食了。”   左苍狼走到榻边看了一眼,但见床褥并不凌乱,不像发生过打斗。以慕容炎的身手和性情,恐怕就算是只剩一口气,也绝不会毫无还手之力。   她说:“总管不必心焦,我去找找。”   说完,径自出了寝宫,一路向北,行不多时,竟然来到彰文殿前。这里自容婕妤死后就再没宫妃入住。慕容炎登基之后,这里虽然有人照管,却仍然幽深清冷。   那门窗紧闭,像是没有入口。   左苍狼慢慢走近,伸手推开雕花的木门,阳光破开久积的清寒。她举步入内,想要出声,但是久无人住的宫苑,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只有她孤身一人的世界,仿佛连声音都被冻结。   她打量这旧日宠妃的居所,触目之处,还可见当年的华美。明明没有什么前尘旧事,却忍不住感慨万千。   越往里走,光线越微弱,左苍狼撩起紫色的珠帘,隐隐约约,看见暗红的古董架旁边,有一人倚墙而坐。她慢慢上前,只见慕容炎蜷缩在角落里,像个婴儿。   “陛下?”她轻声唤他,他慢慢抬头,许久,向她伸出手。左苍狼于是走近,蹲下。他的手穿过她的长发,慢慢将她揽过来,说:“你回来了?”没等她回答,又轻声呢喃:“或者,又是一场梦吗?” ☆、第 131 章 去时   在久无人居的宫殿深处,有一线阳光穿过窗棱的缝隙,照出跳跃起舞的浮尘。左苍狼的额头贴在慕容炎的下巴上,青色的胡茬扎得她有些刺痒。   她伸出手,触摸他的脸庞,刚要开口,慕容炎摇头:“不要说话。”他将她揽进怀里,就这么安静地拥抱着。   无边寂静之中,她又感觉到他的心跳,她伸出手,轻触他的脸,他低下头,火热的唇烫过她的手背。四目相对,岁月沉默。   不知道过了多久,王允昭走进来,看见角落里的二人,也没说话,只是向左苍狼作了个吃东西的手势。   左苍狼听他说过慕容炎两日未曾进食的事,当然明白,说:“陛下,先吃点东西吧?”   慕容炎不说话,王允昭已经命人端了粥进来。左苍狼接过来,一勺一勺地喂他,他吃了几口,才问:“你怎么回来了?”言语之中又有点不好了:“孤下旨召你入宫了?”   左苍狼无奈,说:“三殿下思念父王,吵着要回来看看。”   慕容炎冷哼,终于还是问:“他也回来了?”   左苍狼说:“嗯,陛下要见见他吗?”   慕容炎三两口喝完粥,扶着古董架站起来,说:“走吧。”   左苍狼跟他一起出去,等到出了这宫室,阳光照在身上的时候,他方才的脆弱便消失得毫无踪迹。他的身姿依旧挺拔,眉宇之间自有一番果决与威重。   左苍狼跟在他身后,他一边行往御书房,一边说:“传安阳王过来见孤。”   王允昭应了一声,赶紧去办。左苍狼本想回南清宫,王允昭示意她留下来,她便随慕容炎一起去了书房。不一会儿,慕容宣过来,宫人呈上一盅莲子羹。   左苍狼用小碗盛了喂他,慕容炎微微皱眉,终于还是张嘴吃了。   宫人们俱都松了一口气,慕容宣跪在下方,说:“儿臣拜见父王。”   慕容炎说:“一别数年,你也长大了。起来吧。”   慕容宣再拜:“谢父王。”   慕容炎抬手,示意宫人也盛了一碗羹给他。慕容宣谢恩之后,他问:“听说你在安阳洲颇有成就,周卓在奏章里对你赞不绝口。”   慕容宣说:“不过是父王福泽庇佑,儿臣何德何能,怎敢居功?”   慕容炎说:“有功就是有功,安阳洲的事,你处理得很好,不必谦虚。有功则当赏,既然你能治理安阳洲,孤便将小泉山也划给你。边城虽然荒凉,但却是大燕门户所在,好好打理。”   慕容宣一怔,如果说安阳洲只是一个不毛之地,可以随意封赏的话,小泉山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当初俞国、孤竹、无终都在争夺的兵家重地。   他再度下跪谢恩,慕容炎说:“你一路赶回来,也辛苦了,下去歇着吧。”   等到慕容宣告退之后,慕容炎喝着粥,突然问左苍狼:“这次,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左苍狼替他擦了擦嘴,问:“再喝一点?”   他又冷哼了一声,却总算没有拒绝。   夜里,班扬再度过来侍疾的时候,王允昭拦住了她。她倒是心知肚明——那个人……又回来了吧?   栖凤宫,姜碧兰说:“她一回来,陛下的身子倒是好了许多。”   可晴陪坐在旁,说:“可不是,她可真是陛下的一剂良药。”   姜碧兰再度提到左苍狼,言语之中倒也不见恨意,只是说:“听说她将三殿下教导得不错。”   可晴说:“她这个人,字也不识多少的。想那三殿下将来长大了也不过一个莽夫罢了。”   姜碧兰看了她一眼,说:“你不是她宫里出来的吗,为什么每次提到她,总是充满怨恨?”   可晴愣住,想了半天,竟也说不出憎恨她的原因。只有反问:“她害得娘娘家破人亡,娘娘不恨她吗?”   姜碧兰低下头,继续绣手中的腰带,说:“若是从前,本宫定然恨之入骨。但其实……害得本宫家破人亡的,不是她。”   可晴有些不解,她却再不言语。   几天后,慕容宣准备返回安阳洲了。左苍狼把他送到西华门外,慕容宣欲言又止。左苍狼拍拍他的肩,说:“去吧,宣儿长大了,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慕容宣还是问:“你真的不跟我回安阳洲了?”   左苍狼说:“不了,好好照顾你母妃。”   慕容宣不放心,说:“你一个人在晋阳,我总是不放心。”   左苍狼笑说:“没有殿下的时候,我一直是一个人在晋阳。”   慕容宣想想,也是,他说:“那你等我回来,如果呆得不开心了,就来安阳洲找我。”   左苍狼目光低垂,笑着说:“嗯。”   慕容宣这才上马,行出不远,复又回头,只见她还站在城下,衣袂飘举,似将乘风而去一般。他突然翻身下马,紧跑几步,猛地抱住了她。左苍狼一怔,许久之后,伸手拍拍他的背。   慕容宣出了西华门,一直觉得路上有人跟踪。因为担心慕容炎猜疑,他跟左苍狼返回晋阳没有携带任何随从。是以返回之时,也是只身而返。但路上总觉得暗处有一双眼睛,他当然够警觉——晋阳城里想他死的人可不在少数。   是以一路左绕右拐,最后进了林子就再不出去。不久之后,竟然有个和尚找了进来。慕容宣一脸困惑:“大师,你谁啊?”   那和尚回过头来,虽然袈衣芒鞋,但居然长得还不错。他说:“阿左怕你遇险,让贫僧护你回安阳洲。”   慕容宣说:“就凭你?一个和尚?”他笑,“如果真有人要杀我,你一个人能护得住啊?”   那和尚也不跟他贫,说:“速速上路。”   慕容宣说:“大师,你法号是什么?”大和尚不理他,他追着问:“阿左怎么会认识你的?为什么又从来没提过你?”   和尚还是不理,他点点头,恍然大悟,说:“你不是也跟我父王有仇吧?”   和尚微微一僵,慕容宣大声叫:“我靠,还真是!郑褚说他的同袍、师长都被我父王杀了。这已经够惨了,你跟我父王又是什么仇?不会是杀了你全家吧?”   和尚终于说:“可以这么说。”   慕容宣拍了拍额头,一脸头痛的表情:“诶,我父王这皇位,真是得来不易,嗯,得来不易。”   大和尚有点不耐烦了,一手拎起他的领子,三两步就出了树林。慕容宣只觉得眼前一恍,自己已经被掷到马上。然后马屁股被用力一拍,整匹马箭一样蹿出来。他看呆了——这武艺,郑褚过来提鞋也排不上号啊!   他大声喊:“阿左太过分了,为什么不让我拜你为师——”   大和尚当然是藏歌,他跟在后面,这小子是慕容炎的后代。若是再犹豫一下,说不定自己会改变主意,取他性命。可是想想当初藏剑山庄被灭门、非颜身死之时,他还没有出生。   又有什么错呢?   晋阳城,慕容炎的病势一天比一天沉重。太医束手无策。王允昭想要昭告天下,遍寻名医,慕容炎拒绝了。他就是这样,不愿撩起自己的伤处给别人看,说是讳疾忌医也不为过。   宫里的气氛也一天比一天紧张,姜碧兰几乎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暗处的势力,在他缠绵病榻之时蠢蠢欲动。   然而慕容炎却再未召见过左苍狼,他不愿在病入膏肓时看见她。甚至不希望任何人随侍榻旁。然而这天夜里,左苍狼正在看书,突然有内侍赶过来,说:“将军,陛下有请!”   左苍狼有些奇怪,跟着内侍起身出去,走的却不是前往慕容炎寝宫的路。   一路之上,禁军林立。左苍狼左右观望,没有看见薜东亭。她问:“薜统领去了何处?”   内侍说:“回将军,太子即将大婚,薜统领被委派出城了。”   左苍狼点头,说:“难怪。”   一路来到偏僻的抚荷殿,左苍狼正在殿中,突然门从后面关上,姜碧兰和可晴等人竟然已经等在殿中。   左苍狼说:“王后娘娘这番机密,又是想做什么?”   姜碧兰说:“你没有得到消息吗?陛下……突然不好,恐怕是过不了这两天了。”   左苍狼闻言,说:“这些,还真是没有人说给我听。”   姜碧兰起身,走到她面前,说:“其实你我之间,本不该有什么冤仇。如果顺着我的心意,我更愿意引君为友。但是形势所迫,却是注定了不死不休。”   左苍狼看了看左右,见副统领蓝锦荣等禁卫立在一旁。她说:“你想怎么样?”   姜碧兰沉声说:“禁军听令,陛下有旨,若他殡天,将此人铜浇铁铸,立于帝陵,令她提灯执戟,为他守墓。现在……陛下已近弥留,这些事也需要早作准备。尔等还不速速动手?”   蓝锦荣等人齐声应:“是!”   左苍狼明白了,说:“现在就急着杀我?不怕陛下醒过来?”   姜碧兰说:“呈上毒酒,本宫要亲自看她饮下。”   蓝锦荣端了托盘上来,姜碧兰说:“你也是个体面的人,还是自己饮下,以免他们动手吧。”   左苍狼说:“娘娘为什么非要置我于死地呢?毕竟对太子有威胁的是三殿下。”   姜碧兰还没说话,旁边可晴说:“娘娘别跟她多说,小心她拖延时间。”   左苍狼看了她一眼,拿起盘中杯盏,杯中酒泛着盈盈蓝光,她说:“姜碧兰,是你害了他们。”姜碧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意义?”   左苍狼点头,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竟也没有什么痛苦,不多时,她慢慢倒地。姜碧兰十指交握,蓝锦荣上前,说:“卑职这就将她带至皇陵。”   姜碧兰说:“慢着!”她上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见确实气息全无了,仍不放心,又去试她的心跳和脉博。许久之后,她终于说:“去吧。”   蓝锦荣问:“娘娘不前往亲验吗?”   姜碧兰说:“本宫不能离宫,画月,你跟蓝副统领前往帝陵。一定要亲眼看着左苍狼被铸为铜像,以免违背陛下旨意。”   画月应道:“是,娘娘。”   蓝锦荣命人用白布将左苍狼裹了,一路扛出晋阳城,来到城郊的地陵。画月跟在后面,刚刚下得地道,突然看见里面有个人。她吃了一惊,定睛一看,顿时失声惊叫:“薜东亭!”   薜东亭微微一抬下巴,画月旁边的禁卫抽刀向她劈过去。她惨叫一声,顿时一命呜呼。   薜东亭上前,接过蓝锦荣手里白布包裹的左苍狼,说:“其他照旧。”   蓝锦荣应了一声是,将画月换了衣服,铸于陵下甬道尽头。   薜东亭扛着左苍狼离开皇陵,来到城东码头,夜色正浓。码头上停靠着一艘渔船,船上坐着一个削弱老叟,一身蓑衣,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见到薜东亭,他只是将他让到船上。   薜东亭把左苍狼身上的白布解开,老叟为她诊脉,许久说:“交给老夫就好。”   薜东亭说:“还请姜大夫顺水直下,将她送往益水镇,藏歌会在那里等她。”   老叟当然是姜杏,他说:“老夫知道。”   是夜,小船顺流而下,离开晋阳城,消失在厚重夜色之中。   左苍狼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嘴里一股腥味。她走出船舱,姜杏在船头煎药,外面碧波烁金,夕阳西斜,已是傍晚时分。   她回首而望,只见烟水茫茫。旁边画舫之中,有说书人讲《将军传》,说大燕名将,无外乎温离、温砌、左苍狼……   那夕阳缠金带赤,披裹着河山。   她在船头坐下来,衣绦垂水,橹桨轻响,小药炉咕噜咕噜,沸腾出袅袅轻烟。   正是来时杀伐惊世人,去时城郭渐黄昏。 ☆、第 132 章 终章(网络版完结)   晋阳宫中,慕容炎醒来之时,已经是五天之后。王允昭跪在榻前,有宫人送来汤药,他挥手打翻。顿时整个寝宫的宫人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慕容炎看了一眼王允昭,终于问:“发生了什么事?”看他的脸色,只怕是事情不小。   他声音干涩,王允昭端了热水喂他,一直不敢看他的眼睛。慕容炎说:“怎么,现在孤的话,你可以听若未闻了?”   王允昭赶紧说:“老奴不敢!陛下……”他想了一阵,还是说:“只是陛下大病刚醒,一些事,还是等龙体好些再处理吧。”   慕容炎喝了半杯水,慢慢坐起来,说:“孤应该什么时候处理什么事,孤自己会考虑,不是你该干涉的。”   王允昭咬了咬牙,终于说:“五天前……王后娘娘以陛下病势沉重为由……把左将军……”   慕容炎说:“说下去。”   王允昭说:“王后把左将军赐死,铸进陛下寝陵了。”   慕容炎手中杯盏坠地,碎瓷四溅,他抬起头,慢慢问:“什么?”   王允昭没有重复,他知道慕容炎已经听清了。他以为慕容炎会有雷霆之怒,但是他只是说:“孤虽病重,她却并没糊涂,会因为王后一句话,就乖乖被赐死?”   王允昭说:“可是……老奴派人去陛下地陵验过,陛下……这事,是真的。”   慕容炎慢慢下榻,王允昭赶紧为他穿鞋子:“陛下,您刚刚醒来,这是准备去哪啊?”   慕容炎说:“孤不相信。摆驾,去皇陵地宫!”   王允昭说:“陛下,这夜深露重,外面冷,还是等天亮再说吧。”   慕容炎根本不理他,已然大步出了寝宫。   皇陵在晋阳东郊,慕容炎去到该处时,天堪破晓。纵然大病初醒,他却走得很快。王允昭跌跌撞撞地跟在其后,很快便进了地宫。甬道漫长,慕容炎的脚步竟也放慢,王允昭领着禁卫跟着他,没有一个人说话。   阴暗的地底,再华丽的雕纹陈设也掩盖不了这压抑和凄凉。一路行到甬道尽头,铜门紧闭,兽首衔环。一个人左手提灯、右手执戟,沉默地守卫在铜门之前。很近的距离,他却走了很久。   铜浆微赤,伸手摸触却格外冰冷。他轻轻抚摸那铜像的身躯,很久很久,才低声呢喃:“这不是真的,对不对?”   没有人回应,那铜像竟然还微笑着,双眼平视前方,面容宁静而安祥。慕容炎抬手,削去她的尾指。但见那铜浆铁汁之中,女人的尾指已被浇透,却仍隐隐可见经络骨骼。   那一瞬间,如同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他将额头抵在铜像肩膀,握住她手腕的指尖剧烈颤抖。   没有人敢抬头看他,不敢看见他的颤抖。许久之后,王允昭轻声说:“陛下?”   许久之后,慕容炎站直了身体,他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冷肃:“走吧。”   王允昭一脸担忧,慕容炎回首,又看了一眼那铜像,说:“这个人,看似温情,其实冷酷无比。这么多年,来了去,处心积虑,到这一步,也不过是想换孤一场伤心,真是其心可诛!”   王允昭不敢搭话,他盯着那微笑的铜像,说:“孤偏不伤心,”他微微抬头,一脸倨傲:“偏不如你心意。今生就算生不同寝,百年之后,你总算还在这里。”   他挺直腰身,大步走出地陵,再不去看那甬道尽头的铜像。外面天已大亮,他出得地陵,用手挡住突来的强光,从此世界入膏肓。   宫里,姜碧兰自从知道他清醒之后,就一直提心吊胆。太子慕容泽跟慕容兑也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慕容炎醒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见任何人,而是直接去了皇陵。   及至夜里,姜碧兰还未睡下,慕容炎已经进来。她上下打量他,说:“恭贺陛下旧疾尽去,圣体安康。”   慕容炎没有跟她说话,只是一招手,王允昭低着头,捧着御旨上前,高声道:“王后娘娘,请下跪接旨。”   姜碧兰也不意外,缓缓跪下。王允昭开始宣读圣旨,当听到“废除后位、贬为庶民,迁居长宁阁”,她抬起头,望向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容颜。原来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心里的恐惧与悲伤层层堆积,反而趋于平静。   她说:“我知道我这一生做了很多错事,但是回首来路,即使后悔,也无从后悔。惟有当初与陛下的初遇,才是真正令我心如刀割的事。陛下,为什么当初我要遇见你?又为什么要爱上你?   这一生啊,你编织一场梦,让我用尽最美的年华,把一块石头捂在怀里,从此朝思暮想、费尽心机,以为它会有情有义。到最后,你慢慢让我摊开双手,让我发现原来掌心之中一无所有。”   禁卫上来将她剥去后服,拖了出去。姜碧兰没有挣扎,眼泪模糊了所有,一场荣华一场空。机关算尽之后,那些滔天富贵、无边锦绣,竟没有一丝留在心头。   慕容炎在栖凤宫站了很久,那一年,情窦初开的姜碧兰一身红色猎装,牵着白马款款行来,笑着说:“炎哥哥,你也在啊?”   他微笑,随手折了一根铆钉,轻抚马背,刺入她的马鞍之下。娇俏的女孩自马上跌落,坠入他的怀中,也曾含羞带怯,也曾风情万种。   他走出栖凤宫,往事寸寸消融。   次日,慕容炎废黜太子,贬慕容泽、慕容兑为庶民,令二人立刻迁出宫苑,于晋阳城另择一处民宅安居。朝中当然也有人反对,但是这一次,他几乎是力排众议,独断专行。   连王允昭也没有规劝。   当天下午,慕容炎发令召回安阳王慕容宣,又封晴良人之子慕容羽为卫王。   宫中只余下这两位皇子,诸臣不得不重新考虑立场。可晴心跳若擂鼓,虽然慕容宣目前看上去较有优势,但是慕容炎一直忌惮左苍狼,就是因为她手中权势太大,党羽众多。   如今慕容宣相比慕容羽,又何尝不是根系深厚?慕容炎是不喜她,但也不喜芝彤,她未必没有胜算。当务之急,是要让姜碧兰彻底无法翻身。   当天夜里,长宁阁。   姜碧兰给姜碧瑶披上自己的衣裳,说:“入夜了,外面露重,不要坐在这里。”   姜碧瑶披头散发,嘴里不知道呢喃着什么,时哭时笑。姜碧兰把她扶起来,说:“走吧。”外面突然进来一个人,姜碧兰回头看了一眼,却是可晴。   她说:“你现在来,总不会是向本宫请安吧?”   可晴说:“哪里,只是给娘娘带点糕点。以前承蒙娘娘照顾,如今见娘娘落到这种地步,可晴实在不忍。”   姜碧兰伸出手,说:“拿过来吧。”   可晴把食盒递给她,她看也没看,径自打开,捡了里面的糕点,喂给姜碧瑶。姜碧瑶张开嘴,似乎察觉味道不错,用手使劲往嘴里塞。姜碧兰说:“到了那边,爹娘会照应你。你虽任性,但我们姐妹一场,我又能怪你几时呢?”   可晴听这话不对,强笑道:“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碧兰扶了姜瑶瑶进屋,关门时徐徐说:“你自去作你的美梦吧,以后这里不要再来了。”   她关上门,最后一丝微光也敛了去。可晴在风中立了一阵,身后的宫女这才说:“晴良人,我们回去吧,这里阴森森的,看着就叫人害怕。”   可晴嗯了一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那钉满横木的窗。   姜碧瑶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昔日宠妃,如今一副薄棺,悄然下葬。   慕容炎开始拒绝喝药,甚至不许太医诊脉。他的身体看似又恢复如常,却只有王允昭知道,这个人夜间在寝宫里,如何地辗转反侧,孤独地忍着顽疾的苦痛。   他一直没有再立储君,群臣也不敢提。倒是慕容宣和慕容羽跟在他身边,又过了两年,两个人都长成了大小伙子。   旧事化尘,温砌、左苍狼、袁戏、冷非颜、杨涟亭,这些人一个一个,慢慢湮灭在岁月的尘埃里。他看上去,已经伤愈,全然忘记。   这年初夏,慕容炎精神异常好,在承天阁祭祖之后,一行人去往南山打猎。慕容炎在前,王允昭随侍,周信、慕容宣、慕容羽等人跟随其后。薜东亭带了禁卫护驾。   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了南山,慕容炎纵马于前,拉弓之时,只觉胸腹一阵闷痛。他翻身下马,王允昭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是旧疾又犯了?”   他忙不迭地催促宫人送药,慕容炎抬起头,突见眼前一片野蔷薇开得如火如荼,其下萱草葳蕤,延绵接天。他愣在当场,身后周信上来,说:“多少年了,这里还没有变。陛下可曾记得,当初曾在这里拾过一个小孩……”   他终于想起,多少年前的南山,有满地萱草,野蔷薇开成漫漫花海。   延绵花墙之外,他以绳索套取野马。野马长嘶,惊动狼群,他抬头,向她望去。   晴空湛蓝,山色如黛,万里繁花碧草之中,他笑说:“你现于山之东隅,又与苍穹野狼为伴,就姓左,名苍狼。”  回忆是切金断玉的刀,就那么锋利地划过心肺。他指着那片野蔷薇与萱草,喉间隐约有声,用尽全部力气,终说不出一个字。王允昭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忙大声喊:“来人,将那片野蔷薇全部铲尽,一片叶子也不许留!”   禁卫高声应是,纷纷上前。慕容炎手捂胸口,只能摇头。然而那花那叶,却在他眼前被连根拔起。   他眼中失去了焦距,一瞬之间什么都看不清。隐约之中,又回到当年盛夏午后,他位于晋阳城的府邸。骄阳如炽,繁茂的野蔷薇攀满古雅的院墙,粉与红交错的花朵绽放在碧叶之间,风动尘香,花墙摇曳,层层如浪。   年轻的二殿下一身羽白,撩开垂藤,只见花叶萧萧满地。   那一年的她,眠在花丛里。   他一口血喷出来,星星点点,染红了错过的风景。她的笑在蔷薇萱草之间,云淡风轻。   是夜,燕王慕容炎殡天。王允昭捧出他生前所立的圣旨,慕容宣搁置一旁,大司农达奚琴取出另一封圣旨,当庭宣读,称陛下有旨,传位于安阳王慕容宣。   王允昭欲言又止,慕容宣接过他手中的圣旨,随手投入火中。达奚琴问:“殿下不想知道,里面真正的储君是谁吗?”   慕容宣摇摇头,说:“传孤御旨,封太妃芝彤为太后。父王嫔妃不多,晴良人入陵陪葬。至于孤的两位皇兄,一位皇弟,意图谋反,死在乱军之中了。”   薜东亭和周信都心下了然,同时领命。慕容宣突然说:“他们好歹是孤手足,你们还真准备去杀啊?”   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又有不解。慕容宣说:“找几个死囚,留下脑袋就行了。他们……送到小泉山,交给我师父。请他帮我好好照顾。”   周信迟疑,问:“殿下不担心他们卷土重来吗?”   慕容宣说:“我若担心天塌地陷,难道就要毁天灭地吗?去吧。”周信和薜东亭互相看看,不知他所言真假,没敢动。慕容宣拍拍他们的肩,说:“其实我真的很想作个昏君,一辈子吃喝玩乐,哪管人间灾病?只不过……”   他从火中取出那烧得七零八落的御旨,低声道:“只不过她走之后,总觉得山河皆故人。不忍日月凋敝。”话落,他突然转头问周信:“阿左真的死了?”   周信愕然,问:“尸身就在地陵,殿下怎有此问?”   慕容宣说:“她不会入陵陪伴父王的。周信,据说你从小就认识她,她其实从来没有爱过我父王吧?”   周信沉默,许久说:“情之一字,不曾身陷其中,便不能感同身受。殿下又怎么会明白呢?”   慕容宣遥望远处的星空,说:“也许吧。”   与此同时,薜东亭和周信带兵至卫王府邸,当场“杀死”卫王慕容羽。随即又将已贬为庶民的兄长慕容泽、慕容兑“赐死”。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皇城丧钟九响,钟声洪亮,遍传晋阳城。   野客惊坐起,乃知山陵崩。 作者有话要说: 网络版完结。 实体书预计修整:1.删掉后面一些支线剧情,加快节奏和进度?2.增添三万字全新番外。3.修订文中BUG。4.也许保持女主对男主的爱? 不管怎么说吧,总算更到这里剧情已经交待完整。这是渣一第一次尝试相对复杂的正剧,文章笑骂不由人,不过总算是有头有尾。 写虐文太辛苦了,下本还是写本HE文吧,喜欢的宝宝可以期待。不喜欢的宝宝就离开吧,你喜或不喜、江湖见或不见,渣一都在这里。 么么哒,无论如何,感谢一路陪伴与支持。 鞠躬。 ☆﹀╮========================================================= ╲╱=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版权归原文作者! =============================================================═ ☆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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