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黑猫控)为您整理制作 ==================== 《将军又掉机关里》 作者:熏豆姑娘 ====================   ☆、天玄之祸   日影西斜,当最后一抹日光消失于地平线后,伏云山渐渐隐入黑暗中,如同一只巨大的兽,以其庞然身躯俯瞰着世人。   山下渐渐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而肃然。雪地松软,每走一步便要陷入雪中寸许。火光摇曳下,身着暗红盔甲的士兵所过之处,一行脚印蜿蜒着伸向山脚。   “前方便是伏云山,山中阵法复杂,还请沈将军紧跟我在身后,否则一旦陷入其中,极易迷失。”说话的是一名黑衣男子,鼻似鹰勾,下巴微勾向前,一脸精明长相。他一双眼望着半山腰处,似乎是穿透了山体望向其后某处,透出几分志在必得之意。前方山路看似平坦,但伏云山地处鄢国与西野国交接之处,向来是个公认的谜。数百年来传说纷纭,那山中据说有不传世的绝好武功秘籍,更有失传已久的兵法、五行之着。然而所有曾经试图攀登此山的人最终都莫名其妙回了来处,再试亦是如此。渐渐的,伏云山,连同其间的天玄宫成了一个传说,渐渐消失于人们的记忆之中。   黑衣男子直走向山脚下的平地,那是上山的必经之路,郁郁葱葱的树木错杂分布其间,枝桠横生,遮天蔽日,树木分布乍一看毫无规律可言,可他先是往左两步,抬头看了眼近旁树木的树冠,又向右踏了三步,行走间极有分寸。那被称作将军的将领看着男子略显诡异的步伐,扬手示意身后士兵跟上,一行人悄无声息地跟在男子身后前行,黑压压的队伍沉默地行进着,风渐起,斑斑点点的雪花飞扬而下,渐渐飘成鹅毛大雪,在火把的照耀下肆意飞舞,混合着人们脚下溅起的积雪,很快将来时的路厚厚掩盖。   行了约有一个时辰,才算是走出了那片林子。沈将军不由回头向后望,入目是一片乌压压的树木,哪里还能见到山下的景色?   “沈将军,我们要上山了。”黑衣男子语调中隐隐有些兴奋。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山势陡然直下,黑衣男子顿住,沈将军也止步,众人望向前方,皆露出惊异的神色。   众人所站立之处,已是山下所能望见的最高点。从此地平视,可以看到前方数里外另一处高地。黑暗中,众人耳旁除了呼呼的风声,隐隐还夹杂着些别的声响。一声一声,似夹杂着无限气势,猛然撞向某处高墙,又退回去,转瞬又是一道冲击。“是海!”人群中不知是谁低呼了一声,众人猛然抬头,目光越过前方的高地,虽然黑沉沉的一片难以辨别,那声响却的的确确如同浪潮拍击崖壁。   “那处便是沧海。”黑衣男子指着远方与黑夜相接的黑暗,语气低沉,却藏了几分他自己也不曾注意到的自豪,“天玄宫的后方便是悬崖,山下以五行之术布了阵法,寻常人绝难识得此间路途,断绝了这一条路,那头又被大海阻隔,是以这么多年来从没有人擅自闯入过。沈将军,”他手指下移,“那里,便是天玄宫。”   两边的山崖交接处形成一片天然的盆地,传说中的天玄宫,在这样一个雪夜逐渐揭开了神秘面纱。待这一支五百人的部队悉数站在天玄宫门口,才发现这不过是普通至极的几所宅院。这传说中的天玄宫,只以这片村落模样的建筑旁一块巨石上书“天玄宫”三字为证,除此以外,若是比作山下任意一个村落,怕是无甚差别。   沈将军扬手一挥,身后士兵向各间房屋鱼贯而入,片刻之后,“将军,这里没人。”“将军,这间也没人!”“将军,我这里也是!”   黑衣男子脸上的自信神色一扫而空,渐渐有惊恐之色蔓延开来,他径直走向正前方一间最大的屋子,早有搜查过的士兵站在门口,他仍不信,里里外外查了三遍,别说是人,便是屋中原本堆叠的书籍也消失无踪,只厅堂正中一盆灰烬,男子拿起一片未烧尽的纸页,“……冥掌”。黑衣男子手抖了一阵,颓然坐倒在地喃喃,“烧了……竟然就这么烧了……他竟连今日也预料到了么……”   十里外的雪地中,一辆马车不疾不徐稳稳前行,车帘外一盏油灯照着前方的路,缰绳深入布帘之后,一双手稳稳操控着马车,许是嫌冷的缘故,那人只透过车帘上一小块方形的空隙视物。马蹄声格外有力,若是有人细瞧,必然要被惊掉了眼珠子,马车乃是寻常马车,马却并非寻常马,那竟是一匹木马!做工不甚精细,只大概有个马的轮廓,关节处却是精巧无比,可堪与真马相媲美。那缰绳也与寻常所见不同,一把之内有十几根细线,那握着缰绳的人也无须十分用力,只在要转弯时拉动缰绳中的一根,操控马颈处的机关,便可调转马头。   马蹄声哒哒而前,马车内忽而传出一个娇俏的声音,“爷爷,我们为何要夜里赶路呀?”   那握着缰绳的人笑了一声,“天玄宫已经被坏人占领啦,爷爷要带阿年去个更好的地方。”   “那爹娘和师叔伯们呢?”   老人沉默一瞬,声音重又爽朗起来,“阿年以后便由爷爷照顾了,阿年现在想做什么?”   那被称作阿年的小女孩思考了一阵,“阿年想睡觉。”   “呵呵,阿年睡吧,醒来我们就到了。”   “唔……”渐渐没了说话声,只余马蹄声依旧响在这静谧的夜。   雪依旧下得纷纷扬扬,向来人烟稀少的伏云山在这夜起了大火,不传世的武功秘籍、绝好的兵法、五行之着,在这夜连同神秘的天玄宫一起,彻底成了雪花下的零星火光。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开新文了,如果还有人记得我,豆子表示万分感动,如果不曾认得,那么请期待,豆子带给你的新感动。   ☆、少年不知愁滋味(一)修   凌煜只身骑着马,玩了命的奔出许久,这才摆脱了身后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终于自由啦!   将马拴在路旁一棵树上,凌煜随意坐在一旁的草丛旁,十三年的人生从未如此畅快过,趁着入军营前父亲让他出门历练,他第一天就摆脱了侍卫。接下来干什么?干什么都好!小小少年兴奋得一蹦而起,又大大伸了个懒腰,只觉得山间的空气清冽异常,每呼吸一口心里就多一分愉悦。他兀自沉浸在喜悦中,冷不防一团灰扑扑的物事一闪而过,多年训练的警觉让他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剑。   原来是只兔子?他松了口气,玩心顿起,猛地超前一扑——   顺利扑了个空。   兔子懒懒看他一眼,肥硕的身子一转,往山上一蹦一跳地去了。   凌煜一愣,自己这是被一只兔子鄙视了?当下挽了袖子不管不顾跟了上去。兔子东转西转没一会就不见了,他在原地转了许久,又爬上树去极目远眺,半天下来,整个人弄得灰扑扑的,却是兔子的半个影子都没见着。   又不甘心地往山上跑了几步,周遭的景色却突然重了样,他细细分辨了一会,这棵歪脖子树方才他还分神瞧了一眼,现在怎么又出现了?正犹疑着,凌煜哎哟一声,低头看时,却是没留神踩到了草丛里一个捕兽夹。   额上冷汗立时冒了出来,他坐倒在地去看,入目一片殷红从右脚踝处渗出来,浸湿了浅青色的绸裤,再定睛一看,他不禁气结,那把自己害得如此痛的东西,竟是个木头玩意儿!凌府的少爷何时吃过这样的苦?两手掰着捕兽夹往两边用力一分,哎哟!凌煜闷哼一声咬紧了牙关,这木头玩意儿竟然如此锋利,也不知是何构造,越用力卡得越紧,骨子里的倔劲儿上来,他又尝试了几次,脚踝没解救出来不说,把一双手生生扎得鲜血淋漓。   凌煜心中一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刷地抽出腰间宝剑就往捕兽夹招呼上去,“啊!”那木头不知是何材料,剑锋只在其上砍出浅浅一道痕迹,锯齿反而往肉里深入了几分。   无名火已经烧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偏偏他又拿这东西无可奈何,几多愤恨几多挫败,最后发酵成一腔难以排解的郁闷,凌煜鼻子一皱,眼角滚出豆大的两滴眼泪来。   “小八小八,我们去看看今日有没有捕到什么猎物呀,那天捉到一只可大的野兔子啦……”   清冽的女声戛然而止,受了惊吓的苏淮年与还来不及反应的凌煜对视一眼,凌煜首先反应过来,迅速拿袖子一抹眼泪,笑话,他可是要安国定邦的英雄,怎可让人看见自己哭鼻子?   苏淮年迅速退后几步,“你是山下来的坏人!”手中不知怎么动作一番,猛地扔出一团棕色的物事来,“小八,咬他!”   那团棕色挟着风声而来,凌煜直觉是暗器,就地一滚,周围安静了一会,一时没有什么动静,再回头一看,他立刻睁大了眼,那暗器还会自己动?他愣在当场,眼睁睁看着那褐色的一只疑似鸟的东西扑腾着一对死蠢的翅膀径直落到了他脚边,如小鸡啄米般啄了几口,不动了。   “啊!”后知后觉的一声惨叫,那死鸟,好死不死啄在了他的伤口上。   离英雄还有些距离的小小凌煜,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淮年小心翼翼地、小小地挪动几步走到他脚边,捡起小八又飞快地跑了回去,隔了五步远的距离观察了他好一会,冷不丁噗嗤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凌煜狠狠一抹眼泪,今日这人可真是丢够了,在这么个黄毛丫头面前哭,以后还怎么做英雄?   苏淮年抱着那只木头的鸟笑得前仰后合,“我笑你呀,脸脏得像花猫!”   凌煜磨了磨牙,把这丫头杀了是不是可以当做一切没发生过?他跃跃欲试地将手往一边的宝剑伸,动作不意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的疼。他狠狠憋着眼泪,看着一脸好奇望着他的死丫头,心如死灰地叹了口气。   得了他的再三保证后,苏淮年防备着走到他身前,见他耷拉着一张脸,十足的生无可恋,这才安心地蹲下来。只见她在那捕兽夹上按动了一个机关,两排锋利的锯齿随即松开,见凌煜讶异地张大了嘴,她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这是我做的捕兽夹,被夹中之后越是挣扎便会被夹得越紧,喏,”她还好心地把捕兽夹拿起来指给他看,“按这个机关就能松开了。”   凌煜看着她一脸等着被夸奖的喜悦神色,气愤地别过了脸。   “……山下的人真是奇怪呀。”苏淮年扁了扁嘴,向他伸出手,“我扶你去上点药吧。”   “啪!”一声,凌煜极有骨气地打开了她的手,捡回掉落在地的宝剑插回剑鞘,暂且当做拐杖勉勉强强站了起来。   苏淮年也不在意,蹦蹦跳跳地走在前头,走了一段突然低头对怀里的木鸟说:“小八小八,爷爷说山下的都是坏人,我带他回去爷爷不会生气吧?”   “可是他是被我的捕兽夹弄伤的,而且他这么笨,想来也不是坏人。”   她头发又黑又亮,长得惊人,只用一根木簪松松挽了,发尾一直垂到腰间。凌煜看着她在前面嘀嘀咕咕,头发随着她跑跳的动作一荡一荡,想起自己今日的无妄之灾出自她手,默默地又磨了磨牙,转脸时却发现,方才自己转了许久重叠的景色,不知何时已经变了。   他不动声色地诶了一声,苏淮年顿住,回头看他,“怎么啦?”   “你怀里抱的那个是什么?”   “你说小八啊?”她将手里的木头鸟举高给他看,“这是我自己做的机关鸟,现在已经是第八只,会飞和啄了。”   她掌中的那块木头五官难辨,只一只尖嘴和两只翅膀稍有些样子。凌煜嘴角抽了抽,心中却是惊异,“这是你自己做的?”   “对呀!”少女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熟悉的兴奋表情,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亮得惊人,爷爷太严厉了,她可是很希望被人夸一夸的呀!   可面前这脏兮兮的小子只是漠然地点点头,再没什么其他话了。她失望地扁扁嘴,摸了摸手里小八略粗糙的身子,很快忘了这回事,一蹦一跳地带着人上山了。   凌煜的所有感官都在经历一场狂风暴雨。身为将军府的少爷,他见过不少稀奇玩意儿,可这么简陋却又别具一格的,他还真是第一次见。安着机关的捕兽夹也就罢了,还有会动的木头鸟,他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淮年将一地散乱的木材、工具拨开,将靠墙的两块木头“抠”出来,一展一放,竟成了一张木床。墙角搁置工具的桌子不知怎么的一折一叠,竟成了个方方正正的小凳子。   趁着苏淮年出门的时间,他转头打量这间屋子,屋子的半边简直比他家的柴房还要杂乱,屋子的另外一半却有一张与凳子折叠起来之前差不多大小的桌子,上面齐整摆放着几样物件,他粗粗扫了一眼,是形态各异的几样雕塑,几支木簪,几个人形娃娃,还有各式植物,一样样看过去,每一件都精致异常。   屋外忽然有动静传来,他连忙坐正身子,摆出一张没有情绪的脸,看她拿了几株鲜翠欲滴的植物,用石臼耐心地捣碎成汁,将他安置在木床上,自己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掀起他的裤管就要给他上药。   凌煜一扬手阻止了她,“这是止血的草药?”   苏淮年仰起脸笑,“对呀,这是我爷爷种的,平日里我磕了碰了用这个敷一会就能好。”   她眼里的笑意太过纯粹,凌煜讷讷接了,道:“我自己来吧。”   草药清凉,因他伤口深,苏淮年又找来白布给他厚厚包扎了,这才拍拍手站起来。   “那些东西……都是你雕的?”   苏淮年收拾着东西,抬头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嘴里咕哝着,“是呀,我已经刻了五年了,爷爷还是不肯教我做好玩的东西,我只好自己琢磨啦。”   伤口已经不痛了,凌煜面上不动声色,想了想,他再次开口,“你叫什么?”   “苏淮年。”少女抬头看他一眼,眼睛亮晶晶的,“你呢?山下人。”   “我叫凌煜,不叫山下人!笨丫头,你是不是从没下过山?”   苏淮年托着腮,“我也不是一直在山上的呀,不过来了这里以后就没下过山了。”   “你和你爷爷一起住,你爷爷呢?”   “阿年!”屋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苏淮年欢快地应了一声,“我爷爷回来啦!”   凌煜立刻坐直了身子,看着苏淮年蹦蹦跳跳地迎出去,不一会有说有笑地进屋,身后跟着一位老人,那老人满头白发,眉眼舒展起来甚是慈祥,只是一双眼牢牢盯着凌煜,眸色流转几番,审视意味十足。   老人看了他一会,笑呵呵地问道,“小哥好本事,竟能上得山来。”   苏淮年忍不住插嘴道:“才不是呢,他可笨啦,踩中了我的捕兽夹,我带着小八下山的时候正好看到的,不然他才找不到上来的路呢!”   凌煜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在心里恨不得把苏淮年千刀万剐,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叨扰了前辈,晚辈一时贪玩追着一只野兔上了山,不料野兔不见了,我却迷路许久,甚至不小心踩中了捕兽夹,若不是阿年姑娘正好路过,只怕是凶多吉少。”说罢抱拳行了个礼,极有涵养。   老人笑着摆了摆手,“乡野人家不讲什么规矩,小哥不必如此多礼。看小哥穿着不俗,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凌煜想了想,规规矩矩答道:“晚辈凌煜,从上京来此游玩,路过此地停下歇了一歇,只因贪玩才与家里人走散,发生了今日的事。”   “既然如此,小哥若是不弃,在老朽这里吃了午饭便让阿年送你下山吧,莫让家人担忧了。”   凌煜应了声是,沉默着看苏淮年一蹦一跳地跟着老人出了门。      ☆、少年不识愁滋味(二)   午饭是简单的一荤一素,大约是自己菜园子里种的,青菜还带着些刚出土的清甜。旁边是一盘烤得喷香的野兔肉,凌煜眼睛亮了一下,试探性夹了一块,唇舌之下清冽中带着浓香的口感蔓延开来,肉质鲜嫩,几乎不需费什么力气咬。当下食指大动,接连吃了好几块才发现苏淮年一直在对面托着腮看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的,带了几分体贴的怜悯。   “你多吃点,这几日我抓到不少野兔呢。”   凌煜突然觉得这野兔肉成了一块烫人的石头,梗在喉头,心里嘶喊着要吃要吃,面子上却又过不去。   死丫头,他垂下眼,十分不舍地放下筷子,在心里又将这面露疑惑的丫头骂了千遍万遍,面上却是十足十的温文尔雅,“我吃饱了。”   老人摸了摸唇下纯白的胡须,推说久居山中不问世事,笑吟吟问了几句当今天下格局,虚虚实实,话里话外试探着他的身份。凌煜认认真真回答着问话,他年纪虽小 ,性子却谨慎,听出了老人言外之意,一番话回答得滴水不漏。只是其间苏淮年时不时插上一句问出些幼稚的问题来,令他需每每忍着要破功的冲动,一顿饭下来,竟比平日练两个时辰的武还要疲累。不自禁生出痛不欲生之感。   白胡子老爷爷最后像是满意了,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道:“老夫与阿年隐居已久,还望小哥不要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凌煜松了一口气,连连称是。   下山的路顺畅许多。苏淮年把玩着自己的长发一蹦一跳走在他身边,时不时就要回过头来看他一眼。   想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可是刚才爷爷都不让问。   这么一路向下,又走到了那棵歪脖子树处。凌煜顿了顿,拽了她的袖子问:“你们这山上,是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苏淮年刚要张口,突然又停顿一下,一双眼睛滴溜溜转了转,语气突然老成起来,“爷爷说了,阿年和爷爷隐居已久,希望小哥你不要将今日之事宣扬出去。”   她说话的样子实在好笑,板着脸也就罢了,还作势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凌煜一个没忍住就笑出了声,她却也跟着咯咯笑,手中辫子甩啊甩的,笑了一阵神情却突然认真起来,“凌煜,你教我写你的名字吧。”   凌煜停下来看她,日光透过树叶落下斑驳的光影,她比他矮了半个头,仰起脸来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是十成十的认真。   凌煜找了根树枝,比划着在空地上一笔一笔划给她看,她学得很快,在他的字旁又写了小小的一行,只是两相对比,凌煜的字苍劲有力,一笔一划都如刀刻般深沉。苏淮年的就不能比了,歪歪扭扭的,只能勉强看出个轮廓。   凌煜终于找到了嘲笑她的理由,捂着肚子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偏偏阿年见他笑,傻乎乎地也跟着笑。   笑了一阵,她托着腮看着山下,低声道,“凌煜,山下那么好玩,我也想去看看。”   凌煜还未及反应,她又扬起了笑脸,“爷爷说了,等我长大一些就带我下山玩。”   此后的路途沉默许多,凌煜走了片刻,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笨丫头,明天未时你在这里等我。”   苏淮年站在高处,怔怔地看着他借力跃上了马,一条伤腿露在马镫之外,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煜到达小镇时,天色已晚。随意找了个客栈住下,疲累了一天的身子几乎沾枕就睡。因睡眠充沛,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想着跟那丫头的约定,他兴冲冲上了集市。   荷包空了一半,换来背上一堆东西。那丫头没见过世面,想必见了这些小玩意儿要吓坏了。终于能扳回一城,凌煜几乎一整天都扬着嘴角。看着日头已是晌午时分,他迫不及待就要去那丫头面前耍耍宝。   正乐着,热闹的集市突然传来一阵喧嚣,错落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几个身穿藏青色短打的人下了马,气喘吁吁在他面前站定,都是苦着脸,“少爷,可让小的们一顿好找。”   凌煜一皱眉,拔腿就要跑,有眼尖的侍卫一眼看到了他脚上厚厚的纱布,几个人上前将他围住,其中一个不由分说上前抱住了他的腰,声音里带了哭腔,“少爷才离开了一天怎么就弄得这么狼狈,要是将军看到了少不了要让小的皮开肉绽,少爷——”   一个男孩子,当街哭得如丧考妣,凌煜扶额忍了忍,“凌小纪。”那侍卫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带着鼻音“嗯?”了一声。   “闭嘴。”   凌小纪讷讷地起身站直,老实了。   十多个侍卫一朝被蛇咬,无论凌煜怎么说都不肯放他一人出门了。等送走了请来诊治伤口的大夫,早已过了约定的时辰。凌煜在房里转了好几圈,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夕阳,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等养好伤已是两日后。   凌煜借着大夫开的药不好的由头,哄着凌小纪陪着去药房买了药,趁着夜色正浓,轻手轻脚用竹管送了阵烟进客房,迷倒了一众侍卫。   顾不得更深露重,他背着上次买的一袋小玩意就出了门。   寂静的山路上,唯有他一阵响过一阵的马蹄声。这段路途并不遥远,很快到了山脚下,那里依旧空无一人,凌煜借着月光抬头,枝桠交错,入目皆是苍翠,这实在是太普通的一座山,谁又能想到这么一片荒山野岭中,竟住了户那样不寻常的人家?   将马在树边拴好了,他步伐稳健地往山上走,想起上次在山中绕了许久,有些微微的担忧。然而出乎意料,歪脖子树还在那里,他却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山上的小屋。   心头的异样感越来越重。他眉头一皱,加快了脚步。   两间小屋都开着门,他拔足狂奔入屋内,又到隔壁看了眼,两座屋子空空荡荡,只余下些废木材,哪里还有什么人?   他突然就明白了,那日上山途中迷路,这山里分明有古怪,那位老人却那么放心让阿年送他下山,临行也不过交代一句切莫宣扬。素未谋面,却如此放心,想来那时他已存了搬家的心思。   凌煜放下背着一众小玩意儿的包袱,闭了闭眼,沉下莫名涌起来的一点失落。   只有一点点而已。   他抿紧了唇,最后看了眼他曾坐过的那间屋子,屋门空荡荡地大开着,连接两片漆黑的夜。   他想,不知道那个笨丫头,那日有没有在山下等他许久。   五年后。   大鄢近些年来国力日渐昌盛,宿城虽是边城,却也是个人人安居乐业的富饶城镇。   苏淮年背着包袱行至此处,下山时带的干粮早已见了底,又累又饿之际,见到转角处一处面摊,喜得两眼放光。   极不文雅地吃完两大碗面,面摊的老板娘早些时候就一直在注意这个小姑娘,一头长发乱蓬蓬地随意扎着,身上衣服也灰扑扑的,完全不是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样子。   此刻见她摸着肚皮一副吃饱喝足的满足样,殷勤着上前招呼道:“姑娘,一共三文钱。”   苏淮年摸了摸腰间的牛皮袋,笑得极傻,“那个,老板娘,我出门忘带钱了。”   老板娘脸一黑,是个要生气的征兆。   “这样好了!”她轻快地叫了一声,拿过桌上一支木筷子,从牛皮袋里拿出一个牛皮制的卷筒,在桌上展开,从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锉刀,不时抬头看一眼老板娘,低头默默刻了一阵,老板娘见她举动奇怪,问了她几声也不见回答,索性抄了手站在一旁看。这老板娘向来是个火爆的脾气,难得遇上想吃霸王餐的,一旁早有想看热闹的,见她久久没有反应,也走上来围观。   就这么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苏淮年把刻刀一放,笑着将筷子举到她面前,“好啦。”   人群中有人呀了一声,那木筷子的头不过大半指头粗细,经她这么随意刻了几刀,竟成了老板娘的样貌,九分相似。   登时一片惊叹声响起,苏淮年将工具收回牛皮袋,笑吟吟的,“老板娘,我用这个换这两碗面,好吗?”   老板娘还愣着,不知谁喊了一句,“姑娘,也给我刻一个吧,我出五文钱!”   “我出一两!”   “我出五两!”   一个时辰之后,苏淮年摸着沉甸甸的荷包,这还是刚才一个大妈硬塞给她的,掰着指头算了下物价,顿感收获颇丰。   爷爷总担心她不能照顾好自己,好像也不是很难嘛!   她一路走马观花将市集游览了个遍,各种奇巧的小玩意儿琳琅满目,她逐一端详了一遍,最后买走了一大袋珠子。   忽然一阵风起,布匹摊前一片轻纱随风而起,越过苏淮年头顶飘落而下,身后一位男子牵马而过,只懒懒一抬眼,已是大步走到了前方。   正是凌煜。   苏淮年将轻纱从头顶摘下还给摊主,往与男子相反的方向去了。   凌小纪皱着眉走上前擦干净了桌椅,待凌煜坐下后才低声咕哝着:“这样的面摊一看就不干净,少爷为何非要在这里吃……”   凌煜从筷筒里拿了一双筷子,“你若要锦衣玉食大可回府去。”   凌小纪缩了缩脑袋,不嘀咕了。   前面一桌围了不少人,“这姑娘的手艺可真是绝了,老孙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还没见过刻得这么逼真的。”“是啊,啧啧……”   凌小纪探头探脑,得了主子允许后上前一打探,一脸被惊艳到的神情,挤眉弄眼喊着凌煜上前观看。   视线方才飘过去,凌煜心里一动,记忆中好像有过那么一张桌子,上面有几支木簪,还有人形雕像,多的是各种植物。他立刻起身上前问道:“这位老伯,这雕像是从哪里得来的?”   孙老伯乐呵呵地看他一眼,“方才一位姑娘刻的,小哥,那姑娘手艺可真绝了,老孙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   “敢问老伯,那姑娘往何处去了?”   孙老伯指了个方向,“那姑娘刚走不久,年轻人你也想要吗?现在应该还能追上,那姑娘穿得灰扑扑的,头发也是乱糟糟,可是那姑娘手艺可真是绝了,老孙我……”   “多谢。”凌煜几个大步上前,集市熙熙攘攘,各色人群穿梭其间,哪里有什么灰扑扑又乱糟糟的姑娘?   凌小纪顺着他的视线望了眼,疑惑道:“少爷,怎么了?”   凌煜摇摇头,又恢复成一张无甚神情的脸,道:“天色不早,找间客栈歇下吧。”   凌小纪挠挠头想了半天,主子刚才的神情,是紧张?他摇摇头,一定是自己眼花了。   凌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纠缠着让他不得安睡。外间凌小纪的鼾声震天响,他用手枕了头,越发的烦躁。   窗外应是夜色已深,从窗口望出去漆黑一片,只对面窗口透出一点灯光。   一个人影侧身坐在窗边,半天也不动。凌煜浑然不觉自己看了许久,直到对面那窗上的人影伸了个懒腰,烛火忽然灭了,他摸摸鼻子,有些无法理解自己的行为,困意终于袭来,他阖上窗,很快也入了梦。 作者有话要说:  我飘啊飘你摇啊摇~无根的野草~   ☆、佳期相会如有误(一)修   晨光微露时,苏淮年洗漱完毕,结了账出门。   宿城醒得很早。   出了客栈门,各式早点摊早早就开了张,她在微冷的晨风中紧了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袍子,沿街一路走一路看。   刚走近热气腾腾的包子铺,她视线忽而一飘,咦了一声,快步走到了一口大锅前。   “大叔,这是什么?”铁架子支起来的大锅里满是黑乎乎的砂状物。   老板是个中年汉子,在微凉的秋风中露出一双精壮的胳膊,他手中握着一把奇大的铲子,不断翻着锅里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黑砂中不少深棕色的果子时隐时现,一股浓郁的甜香味扑面而来。   见是个小姑娘,老板憨厚一笑,手里的活计没停,朗声回道:“这是糖炒栗子。”   苏淮年深深吸了一口空气里逐渐浓郁起来的甜香,觉得肚子突然无比的饿。   “老板老板,这个怎么吃啊?”   胖胖的老板娘从老板身后的铺子里出来,熟练地配合着老板将铁锅里的栗子一一用筷子夹出来,放到一旁的竹匾里,听了她这话,笑着取出一枚,手指用力一挤压,那栗子就开了缝,三下五除二剥了放到苏淮年面前,忽然又咦了一声,“诶,你是昨日在街上给人刻东西的小姑娘吧?”   苏淮年迫不及待把栗子肉往嘴里塞,一面满足地嚼一面含糊地点头。   老板娘乐了,“小姑娘,你这手艺可真不错,今天能给我刻一个吗?我送一袋栗子给你。”   苏淮年已经又从竹匾了拿了一个出来,因为烫,手指捏不住,两个手颠来颠去地冷却,就是不肯放手,两只眼睛几乎要放光。   老板娘给她剥了十来个栗子,她手里拿着刻刀,一会就顺一个,没多久栗子吃完了,雕像也刻好了。   刻的是胖胖的老板娘用手剥栗子的场景,小小圆圆的木头上,老板娘的眉眼格外的温柔。   拿着一袋热气腾腾的栗子,苏淮年一双眼笑成了两弯月牙。   腰间的牛皮囊随着她一蹦一跳的动作上下起伏,里面有一个小盒子,盒中装着一枚小小木偶,长发高束,面容稚嫩中稍稍透露出些果敢,是个男孩的样貌。多年前她曾有过一场等待,自午时到黄昏,是爷爷拉长了脸才迫得她回去。那日夜里,他们再次搬了家,她扒在马车后窗上望了许久,直到那条路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点,那个男孩的样貌却留在了她刻刀之下。昨夜她对着这木偶发了半夜的呆,许是初初下山,那些刻意隐藏的记忆又跃跃欲试要挣脱。   她没有特定的去处,心里极隐秘的一处日日提醒着她,往南走,去上京。   天光大亮时,凌小纪揉着惺忪的睡眼下楼,凌煜已经神清气爽坐在客栈的大堂里吃完了一笼包子。   “少爷,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啊?”   凌煜将剩下的一笼推到他面前,眉目淡淡的,“再往北。”   宿城再往北便是与西野交界之处——旷原镇。鄢国与西野国并无明确的分界线,出了旷原镇再往北数里就是西野国的领土。   这些年鄢国日渐强大,与西野国虽无大的战乱,边境受到骚扰却是不断。   自十三岁第一次出门以来,凌煜每年都要去一趟远处,有时游历他国,有时则走访鄢国小村小落。他是凌府的独子,注定要接下鄢国大将凌仲的担子,保家卫国,为鄢国开疆辟土。   马蹄声停在镇子外面,两人牵着马步行进了镇。   往来商贩中不少人穿着各色马褂,腰间围着及至膝上布裙,那是西野国的服饰。   两人找了个茶馆坐下不久,便听身后传来刻意压低的讨论声。   “听说咱们的公主在鄢国过得并不快活。”   “我也听说了,当年那公主出嫁时我还远远瞧见过,半月前听说还遭了鞭笞!”   “可不是嘛,鄢国狼心狗肺,竟为难一个女子,实在令人不齿!”   凌小纪听得火冒三丈,恨不得站起来跟人打上一架。凌煜按住了他的手,低头吹了吹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神情莫辨。   一声妇人的喊声破空响起,众人抬头,不远处一个西野国人抢了个妇人的钱袋,正逃窜时被几个鄢国人团团围住。   身后那桌马上站了起来。   打斗声在片刻之后响起。街头流民抢劫瞬间演变成两国立场的交锋。那几个西野国人似乎有些武艺,仗着人多势众,将刚开始围上来的的那几个鄢国人揍得鼻青脸肿。   那抢了钱包的男子得意洋洋,抬眼看着四周哈哈大笑,“你们鄢国人向来胆小如鼠,今日我便是抢了这钱包又如何,非但如此,我还要——”妇人惊叫一声,整个人被他牢牢掴在怀里挣脱不得,那人笑得愈加猥琐,“你们鄢国既然敢欺负我国尊贵的公主,我们也绝不会善罢甘休!”   鄢国的怒火瞬间引爆。   当街斗殴不断升级,那妇人挣扎的喊声格外刺耳。   凌小纪急得不行,得了主子一个眼色,身子如同闪电般窜了出去。   凌煜拈起桌上的花生米,两指并拢一个用力,那轻薄妇人的猥琐男子捂着眼哀嚎起来。   “谁!”   凌小纪呀了一声,心领神会一笑,剑还未出鞘,伴随着几个花哨的动作,那几个借武力逞凶的西野国男子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围观者一片叫好声,凌小纪极潇洒地将衣服下摆一掀,拇指从鼻子上一拭而过,摆了个极骚包的动作,慷慨陈词:“你们这几个西野国人,口口声声说我们鄢国竟下作到为难女子,你们适才又是在做什么光明磊落的事?当街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是你们西野国的优良传统?”那几个西野国人恨恨地从地上爬起,相互一对视,“走!”   凌小纪被簇拥起来当做英雄膜拜,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竟像是终于找到了吐苦水的机会,凌煜在一旁听得分明,不觉皱起了眉。   宫闱之内的事他无从得知,但西野国多年狼子野心,宫中如此隐秘之事却被传得人尽皆知……他转身就走,凌小纪哎哟一声,好不容易摆脱了人群,急急忙忙才追上来。   “少爷,又去哪儿啊?”   “军营。”   戍边的军营在旷原镇的边缘,凌煜甫一亮出凌府的信物,那守门的小兵就恭恭敬敬将他迎了进去。   说起来,这一处军营的将军还曾是凌仲的旧部下,名唤方刚。   凌煜将边境的近况问了一遍,方刚一一答了,眉目之间多有愤懑,西野国近来频频扰民,他已听说了方才旷原镇的事情,连说了三声欺人太甚。   凌煜只嘱咐了几句,近来恐有变故,要多多防范。   一旁传来一声轻嗤,方刚面上一僵,转头低喝一声,“不得无礼!”   凌煜摆摆手,饶有兴致地看向营帐中的一名士兵,那人穿着玄色盔甲,面容黝黑,唯独衣领处露出一块莹白的肌肤。   凌煜眼中沉黑起伏,多看了他几眼,薄唇微微勾了个弧度。   有点意思。   “你为何发笑?”   方刚还要说什么,凌煜阻止了他,那人嘴角一勾,是个不屑的形容。“你是凌将军之子,我且问你,是否上过战场?”   凌煜不动声色望过去,“不曾。”   那小兵唇角嘲讽更甚,“那么你即便有再多交代亦是纸上谈兵,我们镇守在此多年,难道不及你这公子哥有风险意识?”   方刚听得冷汗都冒了出来,连连赔笑,“公子息怒,萧诺他素来耿直,这些话公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凌煜丝毫不理会,兴致盎然地回问萧诺,“你认为我是只知锦衣玉食的少爷,没有资格也没有本事对战事指手画脚?”   萧诺抬眼与他对望,稍稍上挑的眼角滚动着挑衅的情绪。“是。”   凌煜起身,将锦袍脱了交给一旁的凌小纪,微微俯身做了个请的手势,“不若我们比试一场,看看我这凌府少爷,是不是有些真本事?”   萧诺微微一愣,转身脱了厚重的盔甲,只着一身黑色短打,精干利落。   “比就比。”   凌小纪抱着凌煜的袍子,愣愣地看着自家公子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萧诺过了三十余招。   一阵劲风起,凌煜一个利落的回旋踢堪堪架在萧诺颈间,又向后一个跃身,稳稳落地。   方刚快急红了眼,凑到萧诺身边教训道:“公子已连续几年在军部举办的试军赛中拔得头筹,你怎可口出狂言!”   萧诺微微一愣,片刻之后垂下眼眸,“我输了。”   军部举办的试军赛,凡行伍中人皆可报名,仿照真实战场,从排兵布阵及上阵杀敌各方面考验参赛者,能连续多年拔得头筹,那显然不只是纸上谈兵之流。   凌煜脸上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只看着远处西野国的方向,淡淡问,“萧诺,若今日是你来指挥打这一场仗,你当如何守卫旷原镇?”   萧诺微微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神色莫辩道:“旷原镇地势平坦,无地形可以依靠,兵力不多,与其他城镇相距又远,得不到及时的增援,只能追求速战速决。若是西野大举来犯,我们需要强大的兵力在第一时间阻隔对手。此举若是不通……”他皱着眉,有些不知怎么接话。   凌煜接口,“此举若是不通,则应及时撤退至宿城,与后方兵力汇合,借助宿城强大的兵防工事集中兵力抵御外敌。但这样显然会削弱士气。那么你可知,现下我们最需要做的是什么?”   萧诺看着他,面上神情愈发复杂,思考片刻,道:“加强旷原镇的兵防,没有地势依靠,便人为修筑防御工事?”   凌煜转身淡淡看向方刚,方刚显然也有些激动,应道:“此事着手就办。”   凌煜点头,转向凌小纪取了袍子穿上,“近日恐生事端,我们现在就回去。”   走出几步,又停下看了一眼萧诺,“你可愿跟我回去,加入我凌家军?”他顿了顿,“我凌家只重才干,不论男女。”   萧诺眼睛骤然亮起来,她取过一旁的盔甲,响亮地应了声是,坚定地行了个军礼。   凌小纪和方刚对视了一眼,傻眼了。   *   苏淮年且走且停,爷爷是大骗子,山下好玩极啦,糖衣包裹的山楂,用竹签串了,化在嘴里,酸酸甜甜回味无穷;面粉摊成薄薄的皮,裹着肉馅下水煮了,滑嫩异常,可口又饱腹;最最美味的是那光滑的板栗,切了口子加糖翻炒,热气腾腾中透着甜蜜的口感,好到不能再好!   她如同乍入了水的鱼,心花怒放,简直不能更欢喜。   赶了几天的路,她走到一处村落,暂时停了脚步。   篱笆围了一圈的房屋,里面种着各种蔬菜,屋子是很简陋的样式,炊烟袅袅而上,她摸着叫了几声的肚子,突然就感到了饿和疲倦。   隔着篱笆喊了几声,里面是一阵慌乱的器具落地声。过了一会,里面的门边偷偷摸摸探出一个脑袋,立刻又缩了回去,没一会,走出一位鹤发鸡皮的老太太。   见只有苏淮年一个人,她神色放松了些,上前一边开了篱笆门一边问道:“姑娘,你这是从哪里来呀?”   苏淮年笑吟吟的,“大娘,我从宿城来,要往上京去,天黑了,能在你这里歇一晚吗?”   那老大娘露出为难的神色,“姑娘,不是我不肯留你,实在是这里附近有强盗出没,你瞧瞧这村里能搬的都搬了,姑娘不便久留,还是趁早赶路吧。”   苏淮年四顾,视线所及之处再无一家有人气,蹙了眉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大娘,“大娘,可是我好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木兰从军啥的……梗老胜在人新(捂脸)   ☆、佳期相会如有误(二)   孙大娘在厨房做菜,小勇端了茶水给苏淮年后自顾自坐在一旁摆弄弹弓。   他的准头十分好,坐在屋内瞄准了,能将屋外樟树上黑色的果子打下来。   苏淮年托着腮看他,“小勇的准头很好呀,练了很久吧?”   小勇羞赧地笑笑,从地上的一堆石子中捡起一枚小的,瞄准屋外,嗖的一声,又是几颗果子落地。   苏淮年摸摸茶杯,走到他身旁看了一会,“小勇想不想要更好的弹弓?”   小勇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会,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厨房里逐渐飘出浓郁的鸡肉香味。苏淮年忍着口水指挥小勇去屋里拿了柴刀,又去别处捡来木材,自己动手砍了几支樟树条来。   孙大娘将炒好的青菜摆上桌,有些好奇地看她熟练地用柴刀刃将树枝削了皮又削尖,低头在小勇捡回来的一堆木材里挑挑拣拣,再回去端个菜的功夫,她身边不知何时摊开了一排小巧精致的工具,她手中握了一小段木头,正有条不紊地依次拿了工具在木头上切割。   又焖了片刻,浓香四溢的一大盆鸡汤终于摆放上桌,苏淮年如同见了鱼的猫儿,吸着鼻子凑上来,哇哇叫了几声,惹得孙大娘一阵莞尔。   一旁的小勇却突然低低喊了一声,听着激动得很,孙大娘走过去看,他拽着孙大娘的衣袖激动得语无伦次,“奶奶,这是苏姐姐给我做的弩机,你看呐,我有弩机啦!”说着从地上又捡起一枚削尖的枝条,放入弩臂上方一道浅浅的凹槽内,扣动下方的一枚小按钮,短短的枝条瞬间射飞出去,钉入屋外樟树的树身中。   苏淮年拍拍小勇的头,“这回没带什么好材料,下次去城里的铁匠铺做些零件,给你真正做一把。”   小勇嘴几乎要咧到耳朵边,连连点头说好。孙大娘也跟着笑,摆好碗筷招呼两个人过来吃。   “苏姑娘,家里没什么吃的,只有这些简单的菜,你莫要嫌弃才好。”   小勇眼巴巴地盯着汤碗里的鸡腿,这是家里唯一一只鸡了,奶奶说过要留到过年杀给他吃的。   想了想,他伸着筷子一把夹了鸡腿放进苏淮年碗里,坚决而感激地,“姐姐,鸡腿给你吃!”   苏淮年看着碗里的鸡腿,汤碗里只有半只鸡的量,方才她来时瞄了一眼,鸡棚里只有孤单的一只母鸡。她笑着将鸡腿夹到小勇碗里,“姐姐不爱吃鸡腿,小勇吃。”   小勇看看她,又看看碗里的鸡腿,犹豫道:“姐姐真的不爱吃?”   苏淮年笑着点点头。   小勇笑眯了眼睛,小口小口地吃着鸡腿,神情满足。   第二天苏淮年一大早就出了门,去了最近的镇上直奔铁匠铺,将自己做好的弩机雏形给铁匠看,仔细说明自己的需要,铁匠逐渐露出惊异的神情,半日功夫后,一把崭新的弩机铸成,小巧易于把玩,单手即可操作。苏淮年在铁匠铺的院子里试了一试,威力十分可观。只是怕小孩子误伤,只要了三支尖端加铁的□□,趁着铁匠专心制作的功夫,另削了十几支木头□□,另附一小小背囊,这弩机军营里也有,但体积要比苏淮年所制大得多,相对笨重,换起□□来也十分不便。   铁匠看得心痒,央着苏淮年将这□□画给她,且注明细微之处的关键。苏淮年掰着指头算了算,向铁匠比了个数额,铁匠欣然同意。   从铁匠铺出来已是下午,苏淮年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和新制成的弩机一蹦一跳地往市集走,花了些银子在集市买了些新鲜的肉和几只小鸡,并几袋粮食,雇了辆牛车一路回了孙大娘家。   牛车的轱辘滚走没多久,凌煜一行人也到了这小镇,在客栈中吃了些晚饭,马不停蹄地上路,走的正是苏淮年离开的方向。   牛车到了门口,苏淮年招呼苏大娘和小勇出来搬东西,那车夫帮着将东西搬下车,孙大娘皱着眉使不得使不得地推脱半天,远处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车夫变了脸色,急急忙忙跳上牛车,钱也没顾上要,慌慌张张赶着车走了。   孙大娘也慌了,推着小勇和苏淮年进了屋。   “老大,这个村子许久没来,今日居然有意外收获啊。”   “嗯哼,老太婆,想不到你还偷偷藏着私,倒是我小瞧你了。”   苏淮年透过门缝张望着外面,约莫二十来个草莽大汉居高临下肆意打量着地上的一堆吃食,越发显出孙大娘的瑟瑟发抖来。   那骑在马上的胖子一身肥肉都快垂到地上,勒得马不停在原地打转,挤在一处的小眼睛闪着光,猥琐极了。   “嗖”的一声轻响,破空突然飞出一支暗器来,那刚推搡了孙大娘一把的男人捂着腿哎哟嚎了一声,身旁又传来一声惨叫,另一名大汉□□着捂上了流血的胳膊。   一伙人警惕地望着小屋的方向四散开来,手持武器戒备着慢慢围拢。   “里面的人,”其中一名大汉将手中大刀架上了孙大娘的脖子,“还想要这老太婆的命的话就自己出来,省得大爷我动手!”   小勇愤然,抽过一支铁头□□装上,一个箭步冲出门瞄准那挟持奶奶的歹徒就要射。苏淮年在他身后,死死按住了他的手。   “大娘在他们手里,不要轻举妄动。”   收缴了武器,那人露出明显垂涎的神色。   “小子,这弩倒是不错,从何处得来的?”   小勇别过头不说话,被狠狠打了一巴掌。那人像是才注意到苏淮年,色眯眯地笑开了,“这小姑娘俊得很,老大,这回您有福了!”   那被称作老大的胖子凑过来细细地瞧她,满脸的褶子几乎要聚成一朵菊花,在美人面前应当好好表现,他故作潇洒地一挥手,冷不丁身子一斜,险些从马上摔下来。   胖子咳了一声,“把这些货物和这小姑娘一并带走!”   一行人很快绝尘而去。小勇手脚被绑得严实,直到望不见苏淮年了,回头见到同样被绑起来的奶奶,嚎啕大哭。“奶奶,都怪我莽撞,不然苏姐姐也不会被抓走了!”   乡间小路上尘土飞扬,没多久,哪里还能看到他们的影子?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马蹄声再次响起。小勇刚找了利器割开绳子,以为那伙人去而复返,拿着菜刀站在奶奶身前,眼里几乎要喷火。   凌煜三人远远见到这片村落,原打算停下讨口水喝。然而行至近前,一老一小站在篱笆门前,愤恨地盯着他们。三人面面相觑,萧诺首先上前一步问道:“大娘,我们赶路经过此地,不知大娘为何……”她斟酌了片刻用词,“大娘刚才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凌煜静静地观察着散落在地的绳索和远去的一行凌乱马蹄印,上前抱拳道:“大娘,我们并非坏人,你若有什么难处,可以说出来,我们可以帮你也未可知。”   小勇犹防备着,孙大娘一步踏上前颤巍巍下拜,“方才有强盗来过,带走了苏姑娘,求求各位,救救那姑娘!”   “大娘,您慢慢说。”   孙大娘大致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凌小纪和萧诺已摩拳擦掌恨不能策马奔腾立刻将那伙贼人打个落花流水。凌煜一点头,他俩赛跑似的策马扬鞭跑出了老远,凌煜一眼见到地上一支木箭,小巧而锐利,尖端犹带着血。长眉一蹙,他跃上马背,也马不停蹄地跟了上去。   这支木箭令他无端想起集市上所见的木雕,苏姑娘,苏姑娘,阿年不是也姓苏?   *   苏淮年和一麻袋大米一起被人横放在马背上,马走得很快,她手脚被绑着使不上力,又不敢乱动怕掉下去,没多久就手脚发麻。   “各位好汉!各位好汉!”她努力甩动头脚,像一尾搁浅的鱼。   那胖子老大走在她前头,本就时刻注意着她,此刻听她声音娇俏,全身软了一回,走到她身旁涎着脸笑,“小娘子,怎么啦?”   苏淮年实在笑不出来,“老大,我全身骨头都快被颠散架了,能不能让我坐在马背上?”   胖子唇角的笑纹越发荡漾,跨着短腿下了马,伸手就要将她抱下来。苏淮年突然肃容,极正直地看着他,看得胖子不自觉缩回手,摸了摸鼻子,“小娘子?”   “你想把我抢去当压寨夫人?”   胖子点点头,又笑了。   “我愿意。”   胖子喜出望外,粗短的手脚不停挥舞,脸上的菊花再次盛放。   “可在拜天地之前,你需与我保持距离。男女授受不亲,我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你若诚心娶我,便要给我起码的尊重。”   胖子的脸几乎要笑成一朵菊花,心情极好地允了。   苏淮年怡然自得地坐在马上,一头长发随着颠簸起伏的节奏一荡一荡,身旁的胖子牵着马,嘴几乎要咧到耳朵边。一伙人跟在他们身后,皆下了马步行。   她手脚的束缚也被解开,右手暗暗摸向腰间的牛皮囊,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打开袋子,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拿出袋子里的卷轴,再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抽出刀来架在这胖子脖子上?苏淮年抬头忘了一回天,心灰意冷地耷拉了脑袋。   身后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一众人茫茫然回头,凌小纪与萧诺几乎同时到了近前,凌煜也随后到了。两边一对视,皆是一愣。   灰扑扑又乱糟糟,可不就是集市上所听闻的那姑娘?   凌小纪看着前头安安稳稳坐在马上的姑娘,这情形似乎与自己想象的略有不同,那强盗头子,竟是女的?   还是萧诺犹豫片刻,试探性地,“苏姑娘?”      ☆、此番一别已经年(一)小修   那坐在马上的长发姑娘脆生生地应了。   凌小纪傻了眼,不是强盗头子?   “你、你,把他们收服了?”   如果自己变成了压寨夫人,能算得是把他们收服了么?苏淮年歪着脑袋想了想,应该、可以这么算吧……   这边三个人剑拔弩张分分钟能上前干架的样子,那头那本该被劫持了的姑娘却坐在马上思考起了人生。   胖子抬头瞄了一眼,见未来娘子并非是认识这几人的形容,立刻感觉自己老大的威严被踩到了脚底。   头可断,血可流,尊严不可丢!他大喝一声,“你们是什么人!”   “苏姑娘,我们方才路过孙大娘家,她请我们来救你。”萧诺好心回答。   苏淮年及时回神,两眼放光道:“大侠救命!”   她还想着怎么脱身呢。   胖子从未受过这般冷遇,眼见两边是个马上要聊人生谈理想的趋势,冲冠一怒大吼了一声,“何方毛贼,想来跟老子抢娘子!给我上!”   凌小纪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忽听后方清清冷冷的一声“救人。”他即刻入戏,剑指前方,义愤填膺道:“你们这伙强盗,打家劫舍不说,还强抢民女,看小爷我今日怎么教训你们!”   那伙强盗被他的气势震了一震,一人忽然哀嚎一声,是萧诺踩了他的头顶直奔苏淮年而去。   声东击西啊!卑鄙如斯!   胖子立马抽出马上挂着的大刀,迎着萧诺的剑一格,火星迸溅之间,他硕大的身子生生倒退了两步,周身的肥肉虚弱地抖了两抖。   他略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苏淮年,见她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的窘状,于是放心地大喊一声,“小娘子,且看你夫君的厉害!给我杀!”   “喂喂,明明是我先出声的啊!”凌小纪不满地冲萧诺嚷嚷,见对方没有理他的打算,转而攻击近前的几个山贼,噗噗几声破空之音响起,是几枚小石子极精准地飞了进来。他配合极佳,将剑舞得风声水起,剑尖所及之处,山贼纷纷倒地。   山风轻柔,晚霞似锦。宁静的山间小路一片狼藉。   萧诺将剑架在胖子脖子上,脚一沉,胖子跪着的身子又矮了半寸,连连摆手喊着壮士饶命。   苏淮年看呆了,后知后觉地喊了一声“好!”此声突兀,众人皆侧目,她笑吟吟地下了马,走到凌小纪身旁,“这位壮士,你的剑舞得真好看!”方才那一片剑光华丽得,简直看花了她的眼呀!凌小纪昂然挺胸,面带自信。萧诺嗤了一声,她是知道内情的,这凌小纪不过绣花枕头,装得好看罢了。   苏淮年几步走到萧诺面前,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崇拜地看着她,“你真厉害!”她一张素脸艳若桃花,眼里光华大盛,像是盛着闪烁的星。萧诺与她对视了一会,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心里有根弦骤然紧了一瞬,她再看向苏淮年,神色渐渐复杂。   “少爷,这些人怎么处置?”   苏淮年转身,这才发现还有个人。方才这二位壮士出手迅捷,那位似乎是没什么动静?她同情地看了他片刻,附在萧诺耳畔体贴地关怀道,“公子,这是你们的朋友吗?他是不是……额,有些文弱?”   不巧,凌煜耳力过人,一句话每个字眼清清楚楚顺着山风吹入他耳中,他微微皱了皱眉。   苏淮年见他神色不大好看,啧啧两声,“似乎脾气也不大好?”   凌煜黑了脸。   这伙山贼荼毒百姓已久,最终由萧诺快马加鞭去报了官。待官府来人带走一众匪徒,四人牵着马带着食物回到村里时已是夜色深重。   孙大娘家里还亮着灯,小勇望眼欲穿地守在门口,见四人一同回来,冲上前拉住苏淮年的衣角不住打转。孙大娘也迎出来,一扫满脸担忧,把人迎进去,乐呵呵地做饭去了。凌煜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淮年将那柄小小的弩机递给小勇,顺手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这弩机精巧地很,不知来自何处?”   小勇献宝似的嚷嚷,“这是我苏姐姐自己做的!”   “苏姑娘竟有这等才能!”凌小纪迫不及待拿了过来把玩,还不忘呈上给他家少爷看,满脸兴致地看着苏淮年,“苏姑娘是什么人,可方便说?”   这几人也算得上是自己的恩人。苏淮年回忆着爷爷交代过的话,起身款款一拜,“方才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小女子苏淮年,是个手工匠人。”   果然是。   凌煜把玩着手上精致的□□,垂下眼帘,将沉沉眸色掩映其中。   “不知几位是?”   凌小纪抱拳,正式介绍道:“我是凌小纪,这位是我家少爷——”   “李玉”清朗的声音响起,凌小纪错愕地看了眼自家少爷,心领神会一笑,“这位是萧诺。”苏淮年见萧诺格外亲切,此刻甜甜一笑,神色里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孙大娘的手艺很好,挑食如凌小纪都足足吃了三大碗饭。   自从见识了这独一无二的□□后,凌小纪对苏淮年简直充满了好奇。“听孙大娘说姑娘也是路过此地,孤身一人,是要往何处去?”   “去上京寻人。”   凌小纪欣喜了,“我们也是要回上京!不如……”残存的理智让他及时打住,讨好地看着自家少爷。   寻人么。凌煜淡淡抬眼,“苏姑娘要寻的是何人,不知李某是否认识,可为姑娘打听一二。”   苏淮年手放在膝上,下意识地隔着牛皮囊摸了摸其中的木盒,转头看向凌小纪,笑得温婉大方,“我要找的人,说起来,和凌大哥同姓呢。”   “是吗是吗,叫什么?”   “凌煜。”   空气停滞了片刻,凌小纪下意识地去看凌煜,被他眼风一扫,抖了一下回头笑得无比牵强“这个人……我倒是不曾听说过。”   凌煜声音淡淡的,“我似乎知道有这么个人。”苏淮年刚刚失落下去的脸转瞬明亮起来,“真的吗?”   凌小纪和萧诺不自觉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偏过头去,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瞬。   本人就在此,能不知道吗……   凌煜缓缓摩挲着茶杯,“不知姑娘找那人有何事?”   苏淮年露出了纠结的神情。   凌煜抱歉道:“是我唐突了,我们此番正是要回上京,姑娘不若与我们一道。”   凌小纪二人再次对视一眼,默默喝了口茶。   月朗星稀,举目所及之处一片黑暗。   一个鸦青色的人影站在清冷的月光下,片刻之后,面色如常地放走了手中的鸽子。   “萧诺,绵如人士,其父萧如山……”   身世清白,动机纯良。他转身回屋,留下一地清冷的月光。   第二日一早。   “大娘,真的够了啦。”苏淮年拿着被塞得满满的包袱,笑得无奈。   “不多不多,你们赶路怪辛苦的,拿着路上吃。”   “那大娘保重!小勇保重!”   “苏姑娘春天的时候得了空再来,老身做桃花酥给你吃!各位小兄弟,你们也是!”   众人笑着应了,牵了马走到大道上,凌小纪瞄了一眼凌煜,笑得十分猥琐:“只有三匹马……苏姑娘你与我家少爷共乘一骑吧。”   凌煜背着手眺望远处,不说是,也不拒绝。   苏淮年犹疑地看了他一眼,绕到萧诺身旁,背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阿诺,我跟你一起好不好呀?”   “好。”   凌煜面无表情地翻身上马,马鞭一扬绝尘而去。   昨日误以为萧诺是个男人时还有些矜持,待得知她是个女人后毫无顾忌地就黏上了。   他突然十分怀念家里那个练功用的靶子——十分需要找个人来打上几拳。   察觉到少爷冷冷飘过来的目光,凌小纪不自觉缩了缩脑袋,哀怨地看了眼已经坐在萧诺身前的苏淮年。   苏淮年无辜地与他对望一眼,看向凌煜的眼光里多了些畏惧,这个人,不但是脾气差,而且是非常差!   天色已晚,四人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在一处枫叶湖边下了马预备露营。   苏淮年从包袱里拿出孙大娘做的糕点发了一圈,凌煜只淡淡扫了一眼,不曾伸手来接。   她讪讪地,求救般看了一眼凌小纪,在他替凌煜接过后坐回萧诺身边咬耳朵,“阿诺,你们这个朋友真的脾气很不好。”   凌煜只做不知,闭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凌小纪吃着糕点,突然福至心灵,起身拉了萧诺就走,“我们去捡些柴火来生火。”   苏淮年立刻跟着起身,“我来帮忙呀!”   “不用不用,苏姑娘坐着歇会吧。”   秋风飒爽,到了傍晚便有些凉。远处一轮落日缓缓沉入地平线,湖水潋滟,火红的枫叶与天边的晚霞交相重叠于湖面上,漾起一片红色的波纹。   林间静悄悄的,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苏淮年小心翼翼地,轻轻地,“喂,怪人。”   凌煜默了片刻,转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默不作声等着下文。   苏淮年却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将脚边排成行的小石子一一丢入水面,他转回脸闭了眼,耳边又响起那小小的柔软的声音,“凌煜,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淮年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声音,转过头去看,他轻抿着唇,渐暗的天光下他的脸上似有波纹闪动,光线从光洁的前额延续向挺拔的鼻梁,下方薄唇轻抿,一对睫毛密而纤长。   “看够了没。”那轻抿的唇线骤然开合,苏淮年心里突了一下,转过脸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摆弄碎石子,小小声地嘟囔,“耳朵也不大好,坏脾气的怪人。”   凌煜“……”,算了,忍忍好了。   坐了片刻,天色已渐渐昏暗,苏淮年起身四下张望,“他们怎么还不回来呀,该不是遇到什么野兽了?”   凌煜闭目养神,“他们身手不差。”   “哦。”   不远处一棵大树后,萧诺看着急得抓耳挠腮的凌小纪,不解道:“所以我们究竟为何要躲在这里?”   凌小纪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萧诺,“那苏姑娘口口声声要找我家少爷,少爷又化名李玉隐瞒身份,其中缘由你难道不好奇吗?”   萧诺茫茫然摇头。   凌小纪不甘心,“你真的不好奇吗?完全不好奇吗?”   萧诺继续摇头,凌小纪一拍前额,心如死灰地抱着柴火走向湖边。   有个志同道合的人,是多么难得的一件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看的人真的真的很少,我也会更下去的!请叫我!敬业豆!(骄傲脸)   ☆、此番一别已经年(二)   “噗”的一声脆响,一颗小石子击打在树干上,带下几点木屑。   凌小纪摸了摸鼻子,心虚地看了一眼凌煜,见他只是闭着眼,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萧诺跟在他身后,手里抓着两只野兔。   四人围着火堆坐了,兔肉的喷香混着些焦味弥漫在空气中,轻易就让人食指大动。   各自动手,萧诺撕了只兔腿下来,自然而然递给了苏淮年。   “好好吃啊!”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依偎在萧诺身旁,整个人软软的,如同片刻之前还活蹦乱跳的兔子……萧诺突然被自己噎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被烤的黑黄的兔肉,默默地移开了眼。   “下次有了调料,我做鲜焖兔肉给你们吃!”苏淮年小口小口吃着手里的兔肉,一双眼弯成了两弯月牙。   “苏姑娘你会做菜?”凌小纪在狼吞虎咽的空当发问。   “对啊,我跟爷爷一起住,爷爷的手艺很好,我也学了一些。”   她爷爷的手艺么……凌煜看了眼手里的兔肉,没有调料,只有动物固有的香气,那次他吃了五块?还是六块?不自觉的,唇边有一丝湿意,他一惊,迅速抹了一下,随即黑了脸。   “苏姑娘,你要找的那个人,额,那个凌煜,”凌小纪瞥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他没什么反应,继续问:“你是什么认识他的?”   “哦,”苏淮年歪着头想了想,那是有些遥远的记忆,迷踪错乱的林子,她带着小八去查看捕兽夹的战况,却见到了一个小小少年,“他不小心踩了我的捕兽夹,我正巧见到,帮他解开之后带他回家上了一下药。他当时啊……”   “咳。别人的私事,不可轻易过问。”   凌小纪头上挨了个暴栗,夸张地哇哇叫了一声,见主子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好垂头丧气停下了这个话题,回头却见苏淮年充满同情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的,用口型一字一句说:“凌大哥,你好可怜。”   凌小纪心里一酸,觉得眼里的泪真的要落下来了。   他不就是一不小心差点刺探出了主子的八卦嘛!   可是八卦这种东西,向来是越不让知道越想知道啊!凌小纪抱着身边的树干,对月默默伤了一回神。   苏淮年有些不知所措地萧诺,无声地问:“阿诺,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你看凌大哥都快哭了。”   萧诺默默啃了一口兔肉,阿年,做人不能太直白。人生不需要那么多揭穿。   这么手忙脚乱地吃完一顿饭,凌小纪很快从悲伤中走出来,对着对面的萧诺直接发问:“萧诺,你为何要男扮女装啊?”   萧诺已经洗去了脸上的黑灰,露出本来白皙清秀的脸,两道剑眉勾勒出些许桀骜之气,完全没有女子的柔弱之感。   她抬头看了眼渐渐升起的月亮,声音也似晕在水中模糊了音色。“我父亲死在战场上,母亲带我逃命时被西野国的士兵杀了。她将我藏在水缸中才让我逃过一劫。”她深深吸了口气,“战乱时候,人命如草芥,而我一介女儿身,要想入行伍只能假扮男子。”   她声音淡淡的,没什么温度,凌小纪有些尴尬,不过是头脑一热随意的一次发问,不曾想竟是这样惨痛的经历。   手突然被人握住,萧诺抬眼,对上苏淮年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她一个字一个字极认真地道:“阿诺,不要难过。”   夜晚的风温柔中透着些凉,她认真看着苏淮年娇俏的眉眼,眼眶莫名有些热,猛然抬头看着天边的月,那热自眼眶直直传到心脏,父母死后她颠沛流离,又刻意逼着自己习武,辗转流离多年,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样的眼神。   苏淮年温热的手小小的,仿佛一个手掌就能包起来。也许是身份的原因,她的手不似寻常姑娘娇嫩,掌心和指腹皆有厚厚的老茧。   她回握住她的手,低头温柔地笑看着阿年,“好。”   旅途劳累,不多时就各自睡了。   夜里风越发的凉,凌煜睡得不甚安稳,半夜突然醒来,月已至中天,远远的一轮倒映在湖面,远处树影幢幢,透着几分寒意。   他下意识地去看不远处缩成一团睡得正香的人,她长长的头发铺散在侧,如同一副恣意的泼墨画。整个人小小的,依偎在萧诺身侧睡得毫无知觉。许是冷,她将手脚缩起来,几乎就要团成一个球。而她睡相显然不大好,另带着替换的灰色外衣只盖了半边身子。   鬼使神差的,他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边,将那外衣往上拉了拉,完整地盖住她整个身子,手指不经意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一阵温热的触感。   苏淮年嘤咛了一声,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凌煜猛地缩回手,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指尖瞧,刚盖好的外衣随着她翻身的动作又散落一旁,他顾不上这些,猛地起身走回自己睡的树边,紧紧盯着苏淮年看。   她好像只是翻了个身而已。   凌煜松了口气,自我厌弃地看了眼自己多管闲事的手,同时唾弃起苏淮年的衣服来,灰扑扑又乱糟糟,真丑。   苏淮年半梦半醒间,冷得直发抖。身边像是有个热源,她下意识地靠近,往里面缩了缩,不够,再贴近一些,那热源像是会动,自动自发环住了她,她这才觉得温暖了,脸颊蹭了蹭那热源柔软的布料,再次沉入香甜的梦里。   萧诺却被她蹭得睡不着了,阿年不知何时将头埋进了自己怀里,她只好用手虚虚将她环起来。许是感觉到了温暖,她贴着自己的胸口蹭了蹭,舒服地睡过去了。昏暗的光线下,她娇嫩软滑的脸安静纯真,浓密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小巧秀气的鼻子,轻轻舒展开的不点而朱的唇。视线一路描摹而下,萧诺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闷闷地撞击着胸壁,心跳快得浑身发烫。   阿年,阿年。她在心里喊着,似懂非懂的,胸口一阵熟悉而遥远的愉悦。   “奸贼,看剑!”晨曦微露,众人在凌小纪的梦话里惊醒,他却兀自睡得香甜。   凌煜起身理了衣服,走到凌小纪身边喊了一声,凌小纪翻了个身,吧唧着嘴继续睡。   凌煜一把掀了他的薄被,伴随着一阵齿关相撞的发抖声,凌煜挠挠头坐起来,见其他人已收拾完毕,面带笑意看着他,仍有些迷茫,冷不丁一团黑色兜头罩来,他慌忙接住,是自己随身携带的薄被。   凌煜背着手站在他身前,“启程。”   凌小纪这才彻底醒了,一骨碌起身整理完毕,一行人向着上京的方向扬鞭而去。   辰时三刻,凌煜当先勒住缰绳,下了马进了城。   乌月城是上京以外鄢国最大的城。此地距上京约五日的路程,一行人找了个早点铺子吃过早餐,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临街的店铺也依次开张,远远望去,一片繁华之景。   凌煜当先一路往前走,在一处成衣铺门口停了下来。   “怪人,你要买衣服吗?”苏淮年声音软软的,如同她软软的触感。凌煜猛然想起昨夜自己莫名的举动,耳根微微有些发烫,偏过头去不看她,声音里是深秋清晨的寒。   “去挑几件衣服。”   “为什么?”   凌煜上下看了眼她灰扑扑的衣服,毫不犹豫,“丑。”   苏淮年有些无措地看着萧诺,这怪人的态度怎么一日比一日差?但到底还是孩子心性,见了五颜六色的布料一下子就忘了这回事,拉着萧诺不住地在身上比。   “少爷,你脸怎么有些红?累了吗?”   “……”凌煜将钱袋扔给他,黑着脸独自走远了。   老板娘是个胖胖的笑面人,拉着苏淮年不住地夸,将店里各色布料在她身上比了又比,真真舌灿莲花。   萧诺在一旁傻傻地笑,凌小纪又如同与那老板娘串通好的,舌头像是蜜里浸过的一般,两人一搭一唱,哄得苏淮年红了一张脸。   老板娘一双眼媚意横生地看了一眼凌小纪,扭着胖胖的身子风情万种地走上前,手中手绢一抖,一阵香风扑面而来。   凌小纪先时被那一眼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后又有香风扑鼻,一个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那老板娘捂嘴极为羞涩地笑了一笑,软语道:“这位小哥,我与你十分投缘,不知是否能有荣幸请你来我这店里做事?”   那老板娘身材本就臃肿,脸上脂粉又涂得厚重,这一眼又一笑,看得凌小纪鸡皮疙瘩如同煮沸的汤,一阵又一阵地起。   老板娘缠了凌小纪半天,各种殷勤仍留不下人之后,大方地送了苏淮年一件嫩黄色的罗裙,在门口扑着手绢依依不舍。   凌小纪如同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了无生趣地站在一旁,苏淮年和萧诺抱着几件衣服,早已憋笑憋得满面通红。   面前陡然闪过一个鸦青色的身影,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却是凌煜抱了一个衣衫破烂的小乞丐到了路旁,那小乞丐被放下就跑开了,对面一辆马车急急停住,马车夫紧紧勒着缰绳,马蹄高高翘起,车身一阵抖动后那马又喘着粗气在原地不住地踏步,十分暴躁。   “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挡严大人的道!”那马车夫一鞭子朝凌煜挥去,忽觉力道受阻,凌煜牢牢抓着那鞭子,他又使劲往回抽,竟是纹丝不动。   他开口又要骂,凌煜握着鞭子一用力,那马车夫如同破布口袋一般轻轻巧巧被甩在了地上。   立刻就有十来个黑衣的侍卫包抄了上来。   众人瞬间四散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后天晚上更,抱歉抱歉   ☆、其人之道   轿帘突然被掀起一角,一个瘦削的男人探出头来,神情极为不耐,“何事喧哗?”   马车夫挣扎了一下,没能从地上爬起来。   一旁有侍卫走上前解释了一番,那人抬头细细审视了一番凌煜,眉头一皱,“给我打,不必留活口。”   凌小纪立即冲了上去。萧诺将苏淮年带到一旁,握着剑挡在她身前凝神戒备。   几个侍卫明晃晃的刀刃在日光下闪着寒光,每一招都对着两人的要害招呼过去。凌小纪也拔了刀,刀刃碰击的声响不时传出,场面及其混乱。   苏淮年急切地看着场中被围攻的两人,“阿诺,你快去帮他们,那怪人不会武功,会被打死的!”   话音刚落,她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凌小纪这边被三四个人围着,尚且打得吃力,才一转眼的功夫,凌煜身边围着的五六个人却悉数倒地,他脚尖一点,身子如同飞燕般腾起,轻轻巧巧一脚踢开了正砍向凌小纪后背的侍卫。   有劲风从后方袭来,他头也不回,只探出手夹住一柄刀刃,身子一转,借力跃到那人肩头,长腿一扫,又踢中了三个人的脑袋,上下翻飞之际,苏淮年只看到他鸦青色的衣角轻轻扫落,再回过神来,他长身玉立好端端地站在那里,头发都不曾错乱一根,遍地却躺满了黑衣侍卫。   苏淮年震惊了。   凌小纪冲上前一把揪出了轿子里那人,义愤填膺道:“你是什么人?纵容恶仆当街纵马,险些撞了人反倒成了他人的错了?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那人瘦得像根竹竿似的,见了满地打滚的侍卫,眼神闪了闪,仍梗着脖子寒声道,“王法?你可知我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刁民,还不将你的脏手拿开!”   凌小纪一个用力把他狠狠掼在地上,他真是气坏了,乌月城这般繁华,不曾想竟会有这样无耻之人。   “少爷,怎么办?”   凌煜看了眼狼狈躺在在地的众人,那瘦高个目露凶光,是个睚眦必报的长相。他用手揉了揉眉心,出门一贯秉持低调的原则,这一次竟然闹得这么大。   袖子突然被人扯了扯,他低头,却是那个被他救下又跑掉了的小乞丐。   那小孩子身高只到他腰间,一只手牢牢拉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不停地摆啊摆。凌煜蹲下来,小乞丐看了眼地上那人,瑟缩了一下,在凌煜耳边道:“好心人,那个人、那个人是城主大人的弟弟,一向横行霸道的。”   凌煜一对剑眉皱了起来。   乌月城的衙门非常大气,黑色厚重的大门敞开着,门边两步远有一个牛皮制的大鼓,凌小纪上前拿起鼓槌,卯足了力气敲了三下,声音直传到大街尽头。   门口早已被百姓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   门口两个官兵见自家二老爷被人像小鸡似的拎着后衣领,早早进门通报去了。待鼓声一响,从里面涌出两列一十六个官兵,甲胄加身,两列大刀别在腰侧,十分整齐划一。   严令宽有些头疼地看着堂下站着的四个刺头,以及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弟弟。   他就严令深这一个弟弟,在乌月城有恃无恐惯了,老百姓忌讳他的身份,从来都是躲着的,今天这四人倒好,能把弟弟带的一队侍卫打趴下,又将人带到了堂上,真真难事一件。   他沉着脸一拍惊堂木,“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声音沉稳响亮,在宽敞的大堂中来回回荡,两边官兵又站得如同牛头马面,寻常人一见这阵仗腿先要软上一软的。   可凌小纪直直上前,“严大人,依我大鄢的律法,当街纵马伤人何罪?”   严令宽看了眼堂下的师爷,师爷顿时一个头如两个大,堂下被打的是城主的弟弟无误,那四个人是来状告他的无误,那么这律法,自己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苦着脸看了一眼城主大人,缩着脖子开了口:“按我大鄢律法,当街纵马伤人需杖打二十大板。”   凌小纪十分满意,又道:“那当街行凶又当如何?”   师爷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脸色越发不好看的城主,脖子又短了一寸,“当、当收押牢房一个月。”   “那么纵容恶仆行恶呢?”   师爷的脖子已经快缩到看不见,“当、当与恶仆同罪同罚……”   凌小纪两手抱拳弯下腰,诚意十足道:“城主大人,方才我们撞见此人纵容马车夫在闹市行快马,险些撞上一小乞丐。幸好我家少爷眼明手快,将那小乞丐救下,否则今日就要多一条人命。”   城主手指不住摩挲着惊堂木,脸上没什么表情。   “岂料人被我们救下后,此人的马车夫竟欲以马鞭伤人。行凶未果,此人又下令恶仆以多欺少,妄图杖杀我家少爷。原本我们并不想多事,救了人,也教训了恶徒便打算就此作罢,但听闻此人乃是城主大人您的弟弟,我等诚惶诚恐,”   他顿了顿,见城主大人的嘴角明显抽了抽,这才满意地继续,“一来,我们素来听闻乌月城城主大人铁面无私,清正廉明,这才将乌月城治理得这样繁荣富庶,今日之事,虽涉及您的亲弟,但我等妄自揣测,大人您必定是不会徇私的。”   他转身面向身后看好戏的老百姓,“这二来嘛,若是此人此等恶行不加以处理,想必对大人您的名声大有损害,我等实在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故而斗胆,替乌月城百姓,也替城主大人您,请求严加惩罚此人。”   严令宽怒极反笑,好一张巧嘴,先是由师爷口中套出大鄢律法,再列举罪状,还套了个为自己着想的美名,让他想避都难。   “严令深,你可有话说?”他语气重了几分,向堂下的弟弟使了个眼色。   严令深当下软了下来,一改方才在人前横行霸道的气势,低头委委屈屈道:“大人,这几位少侠是难得行侠仗义之人,但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啊!”   “哦?此话如何说?”   “只怪我管教不严,不曾对马车夫加以约束,这才会发生大街上的事,幸好有这位少侠出手,才避免酿成惨剧。”他讨好地看向凌煜。   萧诺轻轻哼了一声,倒是个会看眼色的,知道谁是真正的主子。   “而那几个侍卫的事更是乌龙了,他们见这位少侠出手教训了马车夫,误以为是刺客,要对我不利,这才几个人一同出手,至于几位少侠所说的纵容恶仆行凶,真的是天大的误会。我必定好好惩罚家仆,也必当重金酬谢几位。”   他言语恳切之极,甚至不惜以金钱相诱,充满希望地看着凌煜。   凌煜微微点了点头。   严令宽面上神色一松,待要说几句话圆场,凌小纪清朗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事可不是一人两人说了算的,在场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相信那句‘给我打,不必留活口’听到的人不少,大家说,是不是啊!”   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是!”   严令宽的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庭上一时寂静无声。萧诺轻嗤一声,清清冷冷一句:“大人您,莫非真要徇私?”   那日,城主大人那向来鼻孔朝天,视人命如草芥的弟弟被按倒在地狠狠打了二十大板,直打得奄奄一息,又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拖了下去,收入牢房。   这件事成了乌月城茶余饭后的笑谈,甚至在说书先生的妙口下将凌煜和凌小纪两人描述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天神般的人物,拯救劳苦大众于水深火热之中。此事暂且不表。   凌煜四人在城中客栈要了一壶清茶,苏淮年看他的眼神已经带了光。   她原先还以为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凌小纪保护的文弱书生,没想到竟是深藏不露!爷爷说得对,人不可貌相,万万不能小瞧了任何人啊!   凌煜轻咳了声,面上仍是没什么表情,心里却畅快得紧,早知这死丫头会这样崇拜他,他也就不费心藏着掖着一个劲地低调了。一雪前耻啊一雪前耻,凌煜骨子里残留的少年心性被满足了个彻底,对待苏淮年也不再是冷冷清清的样子。   一壶茶还未喝完,有个青衣小厮径直走到凌煜身旁,弯下腰来,双手平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呈上一封请帖。   凌煜伸手接过,那青衣小厮送到了信就走,是个训练有素的样子。   “少爷,是什么?”   “城主送来的请帖,邀我四人进府一叙。”   “鸿门宴!”苏淮年一拍手,声音清脆,眼下这情形明朗无比。   她又托着腮眼睛晶亮亮地看着他,“李大哥,那我们去不去?”称呼已经从怪人升级成了李大哥,凌煜十分满意,嘴角的线条越发柔和,看她的眼神堪称温柔。   “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取名无能的我其实很想给弟弟取名叫严令窄。。。无视我   ☆、鸿门宴   城主大人的府邸在衙门正后方,隔着一个院子,十分宽敞大方。   青衣小厮弓着背平举着手在前指引,一言一行都十分得体,想来城主大人对下属的管教十分严格,只不知他那弟弟为何会这般肆意霸道。   凌煜若有所思地看着亲自迎出来的城主大人,抱拳见礼,隔着一步的距离,两人眼底都是试探。   严令宽向那小厮使了个颜色,乐呵呵地将人带进了大厅。   厅中摆放着几把红木的椅子,苏淮年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摸了上去,没有拼接痕迹,竟是自完整的木材上雕刻出来。厅里不知熏着什么香,十分好闻。   下人很快送上可口的茶水和点心。凌煜看着苏淮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围着厅中装饰打转,道:“乌月城富庶,果然名不虚传,鄙人见识浅薄,今日开眼了。”   严令宽胖胖的脸上笑意满满,虽说与严令深是兄弟,可两人的长相完全不同,他整个人憨态可掬,笑脸迎人,像是永远不会生气的样子。   “公子过奖了,乌月城中多富商,我也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李,在下李玉。”   “李公子。”严令宽笑呵呵地,又一一问了其余三人的姓名,礼数周到,让人心生愉悦。   “说起来,今日之事多亏了李公子,我与弟弟从小相依为命长大,我体谅他年幼丧亲,诸事便都顺着他,不想他竟会做下这样的混账事。此番公子出手,也好让他受些教训,日后能改过才好。”   凌煜不置可否,只与他推脱着说了些客套话。   这两人不虚不实地说着话,苏淮年觉得无趣极了,小口小口吃着糕点,听那胖胖的城主大人极力邀请他们留下吃晚饭,她竖起了耳朵,看一眼凌煜,觉得太过明显,又动作生硬地去看别处,一双眼滴溜溜地转。   凌煜眼角余光将她所有小动作尽收眼底,看着他拒绝后苏淮年立刻露出来迫不及待的笑,胡乱扎起来的头发毛茸茸的,她整个人又小小的,像一只猫咪。   严令宽一直将他们送到门口才往回走。胖胖的脸上笑容立刻消失,日光被葱茏的树木挡住,在他脸上落下一片阴影。   “手脚干净些。”   青衣小厮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李大哥,城主大人把我们请来就是为了道谢吗?”   “当然不是。”   他转过来看她,英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双长眉微微挑起,极好心地道:“我们害他的弟弟受了这么些苦,他怎可能心甘情愿向我们道谢。你摸摸你的肚子,是不是有些痛?”   苏淮年登时愣住,听话地摸摸肚子,不可思议道:“你是说……他下毒?”   凌煜认真地眨了眨眼。   苏淮年下意识地捂着肚子,慌道:“中毒了,怎么办,你们没有什么不舒服吗?我好像真的有些肚子痛!”   她慌得几乎要哭出来,萧诺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阿年,他骗你呢。”   见苏淮年不信地盯着她瞧,她又笑,“那城主想来是为了做给百姓们看的,以此彰显他铁面无私且有容人之量,更何况,哪有人把人请到自己家里下毒的?”   苏淮年恍然大悟,肚子好像也没什么不舒服,见三人都看着自己,显然被骗的只有自己而已。她狠狠地瞪了凌煜一眼,脸红到了脖子根。   苏淮年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启程都没理他,可是凌煜依旧觉得心情美丽极了。   没事的时候逗弄逗弄小猫咪,看着她炸毛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一件妙事啊。   因苏淮年不会骑马,启程时她又与萧诺共乘一骑。   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凌煜突然一个晃神,眼前景物似是晃了一晃,他摇摇头,有不详的预感涌了上来。   凌小纪见他拉了缰绳,也停下来,“怎么了少爷?”   苏淮年还赌着气,以为这怪人又想了什么新的招数戏耍她,虽然马停了,她却缩在萧诺怀里头也不回。   凌煜头晕一阵胜过一阵,努力回想昨日的情景,那严令宽府里的东西,他自己茶也喝了,糕点也吃了,熏香也闻了,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他在外饮食一向小心,所以茶水糕点一概没碰,倒是另外三人,什么都吃了……他猛地抬头,面前的三个人好端端的,并没有任何不适。   “那城主在香里下了毒,茶水或糕点中或许就藏着解药……快走!”   他扬鞭抽在马屁股上,马受了惊猛地向前狂奔,他整个人软绵绵的,并没有什么力气抓住缰绳。嘭的一声响,他从马上摔下来,惊起一片尘土。   众人一下子慌乱起来。   林中突然出现五六个蒙面人,手里都拿着大刀,将四人包围起来,领头的那个看了眼软倒在地已经没了力气的凌煜,并不废话,“上!”   萧诺和凌小纪立刻拔剑与人厮杀起来。   苏淮年愣愣地骑在马上,凌煜就倒在她脚边,那几个黑衣人动作极为凶狠,是个要他们命的架势。   她下意识地朝牛皮囊中摸去,除了那一套刀具便是些零散的材料,以及那个小盒子,并不能解一时之围。   凌小纪武功其实一般,向来在外就由他在前,凌煜在背后出手,两人搭配天衣无缝,可若像这样的生死搏杀,他是很吃力的。他渐渐被人逼到了树旁,肩膀上染了血,长剑抵挡住面前那黑衣人的刀,旁边又有一人迎面砍来,眼见他就要身首异处,铿的一声响,是萧诺用剑隔开了那致命一击,生生将那人逼退。   “好兄弟!多谢!”凌小纪话一出口觉得有些不对,然而眼下没有时间计较,他又一个反手刺中一个黑衣人的腹部,转头朝萧诺喊:“救少爷!”   许是被毒倒的人没什么威胁,黑衣人一个劲地进攻他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去动凌煜和苏淮年。但他话音刚落,就有黑衣人猛地回头,大刀砍向倒地的凌煜。   萧诺暗骂了一声,猛地刺向那人后背。那人下意识地往一边退让,她挽了个剑花,攻势陡然变得凌厉,生生将那人逼退了好几步。   她一个用力,将凌煜从地上捞起甩上马背,苏淮年还没反应过来,她狠狠踹了一脚马屁股,“阿年,快走!”   马吃痛狂奔,苏淮年不会骑马,只好一手按住凌煜的背不让他掉下去,一手死死拉着缰绳。   风声从耳旁呼啸而过,她在马上往回看,似乎有黑衣人要追上来,被萧诺的剑光缠了回去,很快,他们的身影都看不见了。   苏淮年第一次感觉到了害怕,对未来全然未知的茫然,后顾之忧无限的牵挂,她只能尽量伏低身子,紧紧贴上凌煜的背,死命地握紧了缰绳。   凌煜身子没有力气,人却是清醒的。在马上颠簸的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这样的姿势。苏淮年紧紧趴在他身上,耳边风声大得惊人,他们两人都在随着马的颠簸而上下震动,可他好像感觉到了背上那人的颤抖。   她在怕。   他闭着眼凝集内息,然而没有用,全身的内力像是突然消失,四肢百骸空荡荡的,他睁着一双眼,甚至没有力气替她握过缰绳。   他分明看到,她的手被粗糙的绳子磨得出血了。   马最后停在一处田野边。   苏淮年整个人早已虚脱,几乎是从马上摔下来的。她咬咬牙,定了片刻,凝集了一些力气将凌煜从马上拖下来,他比她重得多,她用尽全身力气去托着他,仍是没能撑住,两个人摔成一团,她手上用了些力气,让自己做了垫子,这才将他翻到一边,仔细查看他的口鼻。   凌煜觉得心脏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狠狠的,有些疼。   “你怎么样,哪里不舒服?”她慌得很,整个人都在颤抖。   凌煜很想抬起手摸摸她的脸,可他连一个指头都动不了。   他费劲地转头,随后一个字一个字,极为吃力地开口:“附近也许有人家,去、去找人帮忙!”   苏淮年点点头,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凌煜生平第二次,觉得这样无可奈何。第一次是在一条山道上,他因贪玩跑远了,孤身一人被一个捕兽夹困着,奈何那东西不知是怎么做的,用剑砍也砍不断,反而嵌入肉里更深。他看着头顶湛蓝的天空,慢慢苦笑出声。   怎么这么狼狈的样子,总是被这丫头看到。   萧诺的身手并不差,她与凌小纪两个人应当能应付得了。只是自己这毒中得却是阴险。他狠狠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森然。   苏淮年在一炷香后赶来。   身后跟着两个庄稼汉,推着辆小车,苏淮年满脸泪水,一边上来扶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对那两人说着话,那两个庄稼汉连声说着不用客气,合力将他抬上了车。   眼皮越来越重,他最后看了一眼苏淮年哭得皱起来的脸,好困啊,等醒过来,一定要告诉她。   别哭啦,真的很丑啊。 作者有话要说:  看的亲能吱个声咩,我一个人单机好孤独= =   ☆、神医来自医仙堂   村子很偏,村里人很好。   很快就有人收拾出一间干净的房屋,几个男人七手八脚把他抬进屋里安置好,早有人请了村里的大夫过来。   那老头摸着下巴上长长的山羊胡子,沉吟了片刻皱着眉道:“老夫医术浅薄,并不能看出这位公子所中何毒。”   苏淮年刚擦干的眼泪又有了流下来的趋势。   老头啊了一声,皱紧的眉突然松开,“小姑娘,前两日医仙堂的程神医路过此处,住在前面的山脚下,你去找他,若是他还没走,这位公子应该还有救。”   “医仙堂?”   “是啊,是宋齐国有名的神医,恰好游历至此,你快去,若是能得他诊治,也是你们的造化!”   苏淮年在虎子的指引下一路小跑到了那神医的落脚处。   虎子一路上不停地担忧,“那神医脾气很不好,来了这么些日子,村里人但凡去求他诊治的,他一个也没有救。”   苏淮年咬咬牙,事急从权,他既然是神医,怎可见死不救!   “什么人!”两柄剑挡在了她身前,苏淮年抬头,那两个人穿着黑底红纹的宽大衣袍,一脸不善瞪着她。   “两位大哥,我有个朋友中了毒,现在正躺在村子里,村里的大夫说他不知那是何毒,我听闻医仙堂近日途经此地,可否请程神医救救他?”   她言辞恳切,然而那两个人显然见惯了这样前来求助的病患,语气不耐烦道:“神医现在在休息,你另寻他法吧。”   苏淮年气得瞪大了眼睛,医者仁心,哪有这样见死不救的大夫!   她想也不想就要往里冲,那两个人的胳膊却像铁铸的一般,推也推不动。她索性巴着他们的胳膊,大声喊:“程神医!程神医!”   那两个侍卫显然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胡闹,手下一个用力便将她推倒在地。虎子一把将她扶起,正争执间,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吵什么?”   “堂主!”那两个侍卫拱手行礼,犹豫着道“这位姑娘说她有个朋友中了毒,来求您诊治的,我们将她拦了下来,没想到她竟死缠烂打,惊扰了您。属下这就把她赶走。”   “慢着。”屋子里走出来一个人,散着头发,身上只松松披着一件长袍。他刀削般的下巴微微抬起,一双丹凤眼粗粗打量了她一眼,眼里的寒光冻得苏淮年眉头一皱。   “你说,你那朋友中了毒,怎么中的毒,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苏淮年心头一松,这神医也不是那么难缠嘛,急急将情况说了一遍。   “哦。”他语调上扬,“你那朋友可是在□□个时辰之后毒发的?”   苏淮年低头算了一下,不住点头。   “酥筋香。”程复嘴角微微上挑,眼里却依旧是极冷的光,只让人感觉那笑容十分不怀好意。   苏淮年大喜过望,“神医,你能救救我朋友吗?”   “救你朋友啊——”程复看了眼苏淮年期待的神色,转瞬间就冷了脸,“不能。”   苏淮年急得要跳脚了,恨不能在他那张过分阴柔的脸上踹上几脚,“为什么!”   “我知道那毒是什么,也知道那毒怎么解,可我就是不救,你能奈我何?”   “你既然身为医者,怎么能这样铁石心肠!我看出来了,这毒对你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可你这样的做法,凭什么担得神医的称号!”她眼珠子一转,又叫道:“况且自从你来了这里,听说一个人也没诊治过,谁知道你是不是徒有其名!”   程复眼中寒光一闪,扬手便甩出一包粉末。他平生最恨别人质疑他的医术,这小丫头片子真是讨厌,小小的一只,嘴那么碎,话那么毒!   苏淮年惊讶地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她咿咿呀呀,张牙舞爪比划了半天,程复看也没看她一眼,飞快披上袍子,“真是麻烦的小鬼,我这便让你看看,我这神医之名,是不是实至名归。”   苏淮年迅速安静下来,和虎子一起跟了上去。   程复颇有兴致地诊了一回脉,很好心地对苏淮年解释道:“这毒名为酥筋香,混在香料里,顺着空气进入人的筋脉,只是毒发需要□□个时辰。”   苏淮年一脸茫然,这人废话怎么那么多啊,快救人啊!   “此毒会消解人的武功修为,你这朋友中了毒,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只怕以后要成废人咯。”   苏淮年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凌煜躺得毫无知觉,素来冷冰冰的脸色此刻苍白一片,她虽然一开始以为他只是个文弱书生,但后来又见识到了他那样不俗的武功。废去一身修为……她想到了自己的一身技艺,若是没有了那些天赋与技巧,她会是什么样?她不敢想,“救救他!”她说不出话来,只能张牙舞爪比划着,眼里迅速又蓄了泪,全然没了方才顶撞他的狡猾样。   程复很满意,回身示意手下递上银针。   结果整个解毒的过程不过一炷香时间。苏淮年站在一旁,看着程复把一根根银针扎在凌煜身上几个穴道,又吩咐了手下人几句,待那人端上一碗浓黑的药汁,他冷冷看她一眼,示意她喂凌煜喝下去,苏淮年听话地照做了,说不出的乖巧懂事。   等了片刻,凌煜哇地突出一口黑血,悉数沾在苏淮年身上。   她只草草用衣袖擦了一下脸,满怀期待地看程复又将手指搭在凌煜的手腕上,冷冰冰吐出一句:“毒已解了,睡上两天就好。”   苏淮年咿咿呀呀表达着感谢之情,程复见她手忙脚乱的样子,身上衣服染了黑血,整个人狼狈又脏兮兮的,不知为何,像极了刚在泥潭里打过滚的小猫。   他突然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十足毛骨悚然的笑,“他的毒解了,可是你身上还有我下的毒。”很满意地看到这只小猫露出惊恐的神情,他嘴角的弧度渐渐变大,“牙尖嘴利的小鬼,我要让你知道冒犯我的代价。”   凌煜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过。他好像沿着一条山路走了许久,绕了一圈又一圈,每每回到那棵歪脖子树底下。他皱眉,发了狠地在那歪脖子树上又刻下一道印记,再走一遍,居然没再绕圈子,他顺顺利利上了山,看到两间熟悉的房屋。   屋子的门洞开,空无一人。   他骤然惊醒,眼前是有些破旧的纱帐,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身子,那种无力感已经消失了,充沛的内力在四肢百骸畅通无阻。   他立刻起身,望向全然陌生的房间。   他中了毒,这是哪里?   “李公子,你醒了!”虎子喜出望外,程神医不愧是神医,他说要睡上两天,还真就睡了两天!   “你是?”凌煜微微皱眉,眼底戒备。   虎子笑得爽朗,“我叫虎子,那天你中了毒,是苏姑娘跑来请我们把你拉回来,本来村里的大夫都说不会治了,可是李公子你运气真好,宋齐国医仙堂的程复程神医正巧游历至此,苏姑娘就求了他来救你。”   他话说了一堆,凌煜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苏姑娘她人在哪里?”   苏淮年是苦着脸被抓来的。那个神医几乎颠覆了她对医者的认知,那样阴柔的一张脸,绷着时就已经很可怕,可他笑起来那是真的可怕,明明嘴角弯着,偏生让人感觉到无处不在的冷。   他以给她解药为条件,指使她干这干那,晒药磨粉就罢了,为什么连拖地这种事也要她代劳啊啊啊!   她含着一包泪,一边拖着地,一边眼睁睁看着他将她的牛皮囊拿走,还要装作大方的样子,任他将里面的东西悉数翻了一遍。   “咦?”程复的神色古怪起来,将那小小的卷轴展开,里面是他见过最齐全的刀具,像是雕刻所用,每一把都很小,刀刃很锋利。   除去一些零零散散的材料,牛皮袋中还有一个木盒,他拿出来,是一个人偶,没有上过色,五官栩栩如生,是个小男孩的样貌。   他走过来翻起苏淮年的手看,掌心指腹都是老茧,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子的手是这样。   “这是你刻的?”   苏淮年抬起头见他正拿着那木偶,一把甩掉手里的抹布,冲上前将那木偶拿走,重新装进盒子里,这才点点头,眼神不善。   又露出了爪子啊。   程复突然有了兴趣,“还想不想解毒?”   苏淮年心动地眨眨眼,可是他乱动自己的东西,自己现在应该生气!那折中一下好了,她颇有傲骨地挺直了脊背,严肃地点点头。   程复又露出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   “你除了会刻这个,还会别的么?”   苏淮年探究地看着他,眨眨眼。   “会修马车吗?”   这当然会啊,苏淮年眯起眼睛笑了,重重点了点头。   程复发自真心地露出一个笑容,要不是马车坏了,谁愿意在这穷乡僻壤一呆这么多天啊!   于是约定了第二天来修马车。   本来她答应了替程复修马车,她修理的速度丝毫不亚于程复解救病患。不知从哪找来几段木头,用从村里借来的大刀忙活了一阵,将车上断裂的部分拆下重新换上,没多久马车就运行自如了。   程复自然而然起了坏心,嫌车里的木几不好看,毫不愧疚地指使她给做了个新的,没想到这孩子手巧的很,木几的两条腿固定在车壁,可以来回折叠,不用时就靠在车壁上,丝毫不占空间。这么忙了一天,程复突然有点不舍得这只心灵手巧的小猫了。   她这双手,简直是宝贝啊,若是把她带回去……程复一双丹凤眼愉悦地眯起来,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那日救下的那小子正面无表情地走过来,他下意识挡住了正在一堆木头里忙碌的苏淮年,冷冷地眯起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程复。。。有兴趣的亲可以搜下我的另一本小说《碎锦》 假装有很多人看。。飘走   ☆、粗使丫鬟是宝贝   凌煜走到近前,与程复打了个照面。那人穿着靛青色纱衣,一双丹凤眼危险地眯起,正冷冷地打量着他。他想了想,规规矩矩抱拳道:“想必前辈就是程神医了,在下李玉,多谢救命之恩。”   程复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老子没兴趣知道你叫什么。”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细细打量他。   凌煜只觉得那目光像蛇一样,冰冷地流连在身周。他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恼,视线越过程复的肩膀,轻轻叫了声:“苏姑娘。”   苏淮年抬起头,见他好端端地站着,开心地起身,声音清脆:“你好啦?”   她背对着夕阳而立,周身有橘色的光笼罩下来,头发毛绒而蓬松,一双眼笑得眯起来,是两弯新月。脸颊上还粘着几粒木屑,整个人看起来有股绵软的舒适感。   好想抓过来揉圆捏扁啊!   他目光一动,一瞬即收,只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在做什么?”   苏淮年手里举着一小段木头,程复在她做完木几的时候就给了解药,只是威胁她再做个小药柜,否则不介意再下一次毒。她脚边摆了一大块木板,她正在往上面嵌上一个个小格子。   “怪大夫让我帮他做个药柜,可是马车不够大,我只好在底下垫高一层,相互隔开,上面再铺上三个夹板,每个拿起来底下就有十几个格子,合上了就是平整的地板。”   “这并不难,何必要你来做?”   程复瞬间炸了毛,“你这臭小子什么意思啊,老子救你一命,大恩大德你不来报,我让小丫头帮我做点粗活怎么了,狼心狗肺的臭小子,早知道就不救你,让你被那酥筋香折磨死算了。”   凌煜微微皱眉,“前辈方才说,我中的是酥筋香?”   程复点头,一脸嫌弃。   “原来如此。”他恍然,却又奇怪道:“据我说知,酥筋香只会让人暂时失去功力,陷入昏睡,前辈为何说,会被折磨致死?”   程复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知道那毒,登时心虚地摸摸鼻子,尴尬地瞥一眼苏淮年,没听到没听到,她一定没听到!   可苏淮年立刻上前来,“酥筋香只会让人暂时失去功力?不会消解人的武功修为?”   她问得认真,凌煜马上知道程复骗了她,眼中渐渐露出嘲讽之色,“前辈医术高明,想来见识远非我等所及,前辈所言的酥筋香,与晚辈所知必然不是同一种了。”   程复还在想着说什么话圆回来,苏淮年把手中的木头一扔,气哼哼地站到他面前,“我没看错,你果然是庸医!”   程复脸色由红转白又转青,还来不及反驳,那只小猫又叫道:“还是个坏心肠的庸医,专门下毒来逼我替你做这些没技术含量的东西!”   他平生最恨人说他医术不高明!程复气得嘴唇都在颤抖,颤巍巍地把手伸入怀里,掏出一包药粉就要堵住这死丫头的嘴,一个晃神,大把白花花的粉末飘散在空中,凌煜早带着苏淮年闪到了一旁。   程复眼中寒光乍现,从袖子里又摸出三根银针,快准狠地撒出去,定睛一看,他欲哭无泪,又扑了空。后颈突然扑来一阵冷意,伴随着指尖的冰冷触感,他定在原地,不能动了。   程复气得头顶快要冒烟,张口就骂,“你这狼心狗肺的臭小子,你就是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不是应该做牛做马来报答大恩大德吗!你家里没教你做人的基本道理吗!”   “哦?前辈方才不是说举手之劳?”凌煜双手抱胸看着他,眼带嘲讽。   苏淮年从凌煜身后探出头来,好险好险,被那些毒粉毒针沾上不知要遭什么罪!确定程复不能动了,她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就骂:“坏心又狠毒的庸医!什么神医,该叫你毒医才对!没本事还要摆架子,懒惰还要摆架势!”   程复气得要命,偏偏被人定住了不能下毒,又根本还不了口,索性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淮年被他吓了一跳,几步跳回凌煜身后,又慢吞吞挪过去,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没反应,她将手指探到他鼻子下,鼻息温热,她拍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他被我气死了。”   凌煜用手遮住了眼,不可抑制地发出几声闷笑声。   “快跑快跑,庸医的仆从过来啦!”远远走来两个红底黑纹的身影,苏淮年拉着凌煜的袖子就跑,吓得脸色发白,要是被他们知道自己的主子被他们俩弄晕了,还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   凌煜从善如流地由着她拉着他走远了,一直走到村子后方的空地,两个人才停下。   苏淮年鬼头鬼脑地扒着墙看了一会儿,确定没人来才松了口气。   回头就见凌煜抱胸倚着墙,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她好像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见了陌生人上山,毫不犹豫地放出那奇怪的木头鸟来啄他,又胆小又能闹腾。   她站了片刻,突然又啊呀一声抱住头,露出焦急的神色来。   “怎么了?”   “我的东西被那怪大夫拿走了,里面有好多宝贝呢!”   “在哪里?”   “应该在他屋子里,是个牛皮囊,大概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了一下,神色担忧又懊恼。   “你在这等我。”他人一闪就没了踪影。   苏淮年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他悄无声息地又出现,手里提着正是她随身携带的牛皮囊。   她惊喜地睁大眼,急急解开来一一查看,嘴里念叨着:“那里没有人看守吗?你怎么这么容易就拿到了?”她很快查清数目,抬头笑眯眯地看他,两眼弯弯,似两弯新月。   她蹲在那里,小小的一只,头发毛茸茸的,耳朵尖尖,像极了猫咪。凌煜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使劲在她头顶揉了揉,原本毛茸茸的头发愈发蓬松,她无意识地睁着眼呆呆看他,要多傻有多傻。   凌煜微微勾起唇角,缓慢而郑重地,一字一句:“谢谢你救了我,阿年。”   她又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那笑容骤然收起,她脸上露出愁苦的神色来,“不知道阿诺他们怎么样了。”   马被吓跑了,萧诺一手提着凌小纪,一手拖着剑,带着一身血走了很久才找到一处水源。   她先将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清理了,转头看了眼凌小纪,他身上多处受了伤,早已昏死过去。她皱眉,思忖片刻后撕下一块衣角,沾了水替他清理了伤口,又用布条绑好,这才捡了木柴生火。   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夜起了风,她被冻醒,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凌小纪,他睡得迷迷糊糊,脸色是不正常的红。她探手过去一模,果然烫得惊人。   萧诺皱了皱眉,迟疑片刻,还是拧了湿的衣角过去给他盖在额头。   换了好几次,凌小纪的热度慢慢退了下去。   第二日是在刺目的阳光中醒来。她一个激灵,惊觉自己竟然睡得这么沉。旁边突然传来一声不适的哼唧声,她下意识地去拿剑,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是凌小纪。   凌小纪一醒过来就呲牙咧嘴捂着伤口喊痛,奈何他武功太次,身上伤口太多,是个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的情况。迷茫地看了四周半晌,看到萧诺倚在一旁的树干上静静看着他,他瞬间清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又是一阵呲牙咧嘴,最后尴尬地咳了一声,傻乎乎地笑起来。   “萧诺,谢谢你救了我啊!”   萧诺摇摇头,走过来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烧已经退了,你能走么?”   凌小纪腿上也被砍了一刀,走起来一瘸一拐地,偏偏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死活不要萧诺搀着,萧诺只好给他找了根树枝当拐杖使。   凌小纪逞强没多久就泄了气,苦着脸道:“也不知道苏姑娘和少爷怎么样了。”   萧诺沉默,脑子里隐隐浮现出那小小的身影,小小的一只蜷缩在自己怀里,说不出的可怜可爱。   一丝轻微的疼痛在心头骤然炸裂,她想起她最后回头那一眼,潮水般的惊恐在她黑白分明的眼里四散开来,那双眼弯起来像两个小月亮,那样的神色不该出现在她眼里。   她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无波无澜,“先去找个大夫再说。”   在附近的一处镇上住了两日,凌小纪裹了多处厚厚的白纱,躺在院落里晒太阳,天边突然远远地飞来一个黑影。他几乎立刻弹了起来。   那鸽子停在他掌心,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定定地瞧着他,任由他手舞足蹈地从它脚上取下一个竹筒,将头埋进翅膀下,不动了。   “这是什么?”萧诺凑过来问。   “少爷他们没事,毒已经解了!”凌小纪咧开嘴笑,转身就进屋找纸笔。   萧诺跟在他身后,看他飞快地在纸上写下他们的位置,好奇地问道:“这鸽子怎能找到你们?”   凌小纪一边将纸卷好塞进竹筒里,一边笑道:“这是我们凌府专门养来送信的鸽子,只认凌家人。”   萧诺心中一动,“可是有什么物件操控?”   凌小纪神秘一笑,“不可说。”      ☆、这个神医有点疯   凌煜接到飞鸽来信的时候,夕阳刚隐去最后一丝光辉。   苏淮年做好了晚饭,刚出来就看到他手心里停着的鸽子,通体白色,只在头顶有一小撮灰。   “这是你的吗?好可爱!”她伸出手去摸鸽子小小的脑袋,被狠狠啄了一口。   她啊地轻叫一声,那鸽子黑豆般的两只小眼睛不善地盯着她,十分不好相处的样子。   凌煜摸摸鸽子的脑袋,一手托着一用力,鸽子扑腾了两下翅膀,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这是我家里养的鸽子,凶了些。”他将手里的小纸晃了晃,“小纪他们没事,明日我们就启程与他们会合。”   苏淮年立刻露出高兴的神情来。   晚饭有虎子送来的野兔子肉。她加了些花椒在里面,熬成一锅香气四溢的汤。   凌煜觉得自己嘴角又有了湿的趋势。   珍而重之夹起一筷子,鲜香的兔肉嫩得不可思议,几乎入口即化。他连着吃了好几块,味道竟似比记忆中的更好。   甫一抬眼,苏淮年托着腮看他,推推桌上另一盘青菜,“慢点吃,别噎着。”   凌煜暗咳一声,真心赞道:“你的手艺很好。”   苏淮年笑得眼睛眯了起来,餍足得像只刚被顺了毛的猫。   饭吃了一半,门外突然喧嚣起来。两人走到外面,程复带着两名手下被人群包围,满脸的不耐烦。   “神医,帮我娘亲看看她的腿吧……”   “神医,求求你帮我儿子看看吧,他年纪还这么小啊……”   程复沉着一张脸,整个人阴沉沉的。   苏淮年站在一旁嘀咕:“庸医……”   程复眉一挑,她吓得立马躲到凌煜后面。她胆子实在是很小,白天趁着一股热血指着他鼻子就骂,等平静下来才开始后怕,他有那么多毒粉毒针,自己沾上哪一样都小命不保啊!   程复笑眯眯地看过来,长眉细眼努力眯成和善的弧度,淡定淡定,把她骗回去再好好治不迟。   “好香啊,你们在吃什么?”   他不请自入,看到桌上摆着简单的几个小菜,中间那一大碗兔肉汤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加双筷子。”   诶?苏淮年犹犹豫豫看着凌煜,他点了点头,她才战战兢兢去拿了,远远放在桌上,马上又躲到凌煜背后,露出一个脑袋。   “小丫头,坐下一起吃。”   苏淮年头摇成了拨浪鼓。   程复耐着性子刻意放柔了声音,“你放心,我不给你下毒——我保证。”   她仍然不敢走过去。   程复越看她越是欢喜,胆子这么小,以后必然十分听话。逗弄人什么的,他最爱不过。   凌煜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大大方方走过去坐下,她这才紧挨着他坐了,时刻盯着程复的举动,有什么不对的,她马上就能逃跑。   “前辈来此有何指教?”   程复摆摆手,夹了一块兔肉。“嗯!”他发出满足的叹息,腮帮子不断鼓动,转眼间就清空了剩下的肉。   “小丫头,这是你做的?”   苏淮年犹豫着点了点头。   程复啧啧两声,这丫头真是个宝贝,做得了工匠下得了厨房,这么心灵手巧,若是能养在医仙堂,他还有什么好愁的?他声音柔得快滴出水来,“小丫头,跟你打个商量。”   “什么?”苏淮年露出疑惑的神情。   “你也知道,我是医仙堂堂主,虽然先前有些误会,但你如果愿意去我那里,我可以既往不咎。”   苏淮年平复了一下因他恶寒的声音而起的满身鸡皮疙瘩,“去你那里……做什么?”   “去我那里……我教你医术如何?你只消做做家具,做做菜,我就将我所学全都教给你!医仙堂的医术人人皆知!如何,是不是感激涕零,不用太感动,你多报答我就是了。”   苏淮年忍着要翻白眼的冲动,这人看着有四十多岁了,怎么处处把人当痴呆?还是说,他本身是个痴呆?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同情地摇了摇头。   “我不去。”   程复简直要气急败坏,“为什么不去?我给的条件不够好吗?这样吧,你若是答应去,我就免费供应你吃住,并且免除你打扫的义务!”   苏淮年瞪大了眼,想把她骗过去做苦力,还当她是傻子?她哼了一声,脸一扭,“不、去!”   程复一改方才温柔的神情,细长的丹凤眼重又眯起,露出一个冰冷的笑,细细地端详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苏淮年长出一口气,“真是怪人。”   凌煜看着程复拂袖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夜半,月朗星稀。   三个黑衣人走在月光下,拉出长长的三条影子。   “堂主,还是算了把,掳人这样的事,您十年前的教训忘了吗?”   行在正中的程复冷冷看他一眼,那影子闭了嘴。   程复嘴角抽了抽,十年前啊,他想起那个明媚不可方物的姑娘,长着那么好看的一张脸,那么狠毒的一颗心!被人在空中甩了十几圈的感觉太销魂,他至今想起来都忍不住要打上一个寒战。还是小丫头好,那么能干,胆子又那么小。黑暗中,他眯起眼睛笑,笑得肩膀发颤。   万籁俱寂。两个黑衣人熟门熟路绕到屋后,在两个房间的窗上钻了洞,用竹管送了一阵红色的烟雾进去。   片刻之后,程复打头推门进去,他先前来此为凌煜诊治,知道他睡的哪间。想了想,低声吩咐道:“你们俩先把小丫头扛走,我要治治那个臭小子。”   他摸了摸怀里新配置的毒粉,又是得意又是期待,他平生第二痛恨武功高强之人,现下那臭小子中了招,他必要让他知道什么叫悔之晚矣。   “他们在做什么?”苏淮年小小声问,透过揭开的瓦片能看到凌煜站在凌煜房门口,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凌煜以手抵唇摇了摇头,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了唇角。   “堂主,这里没人!”   程复一皱眉,推门就入,冷不丁哗啦啦一声响,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浇了他满头满脸。   苏淮年吃惊地瞪大了眼,一手捂着嘴一手指向凌煜,不可置信般问道:“是你?”   凌煜点点头,下面陡然爆发出一声怒吼,程复一把扔开那挂下来的水盆,“臭小子,给我滚出来!”   凌煜摸了摸鼻子,将苏淮年的后领一提,轻飘飘落了地。   苏淮年才站稳,又被凌煜拦腰扛起一个躲闪,几枚银针擦过耳畔,惊起她一身冷汗。凌煜抱着她又是接连几个腾挪,程复像疯了一样源源不断从怀里袖子里掏出各式毒物,等他终于黔驴技穷,凌煜扶正苏淮年,两个人都用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程复湿哒哒地扑到一旁一边挠墙一边泪流满面,他最讨厌武功高强的人,没有之一!      ☆、武将有双巧妇手   经过了程复的软硬兼施后苏淮年仍然一再强调不会跟他回医仙堂,程复深觉自尊受挫,当夜就离开了村子。   两个人补了一会眠,村里养的大公鸡就叫响了新一天的第一声。   苏淮年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出房门,凌煜已梳洗完毕,一身清爽坐在桌前吃早饭。   “李大哥,早。”她声音含含糊糊的,带着一点未醒的迷惘,又软又糯。   “早。”凌煜不动声色喝了一口茶,他还没有告诉她真实身份,或许因为她来历不明,或许因为记恨当年,若是细究原因,只怕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苏淮年在他对面坐下来,开始小口小口地吃东西。她脸上很快浮现出愉悦的神情。   她好像总是很容易满足——他垂下眼帘,挡住眼里一抹光。   两人一马沿着安静的乡间小路走,穿过大片大片的密林,林间虫鸟声声,马蹄阵阵,苏淮年安静地窝在他身前,两人之间隔着小小的缝隙。   她其实有点慌。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她几乎能想象爷爷皱了眉罚她一天不准吃饭的样子。   好惨啊……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凌煜的手越过她松松拉着缰绳,是个将她虚虚环住的姿势。他的下巴在她头顶不远处,她僵着脖子不敢回头,很快就觉得腰酸背痛。   “其实……”   她下意识地“啊?”一声,硬生生克制住了回头的本能,两眼平视前方,只竖起两只耳朵。   “程复确实是个神医。医仙堂非但扬名宋齐国,即便是周边各个国家,也应当是无人不知的。”   苏淮年震惊地睁大了眼,于是接下来的一路,她沉浸在误将神医当庸医的愧疚中无法自拔,程复走时那湿哒哒的背影,也在回忆中无端被拉长,愈发萧索。   她做了什么?否定了一个神医的医术,还践踏了一个老人家的自尊。她扁扁嘴,在心里将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   若程复知道自己三十多的年纪已然被她认定是个老头子,必定要千里万里地追回来,不把她毒倒不算完的。   凌煜微微低头,可以看见她毛茸茸的头,一把乌发用丝带草草绑了,一直垂到腰间。   “你其实从来不梳头吧?”   苏淮年怔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接着恶意地说:“乱糟糟的,懒死你得了。”   苏淮年定定地看着前面,猛地往后仰了一下头,正撞在他下巴上。   凌煜倒抽一口凉气,就听她似乎是解了恨,继续纠结在对程复的愧疚中。他咬咬牙,在心里极大声地哼了一声。   两人在中午时分到达相约的小镇。   将马交给小二,凌煜还没跨进门,抬起的腿就被一个不明物体死死抱住,连同眼泪及嚎啕声若干,苏淮年走在他后面,吃惊地长大了嘴。   察觉到四周投过来的视线,凌煜忍了忍,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唤了一声,“凌小纪。”   凌小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抬起头,正对上凌煜无语的眼神,嗖嗖地读出其中“别丢人”的意思,收到!他立马擦干眼泪站直了身子。   苏淮年惊讶地看着他堪称神奇的变脸速度,察觉到凌小纪看过来的眼神,她立马合上嘴,眼睛眯起来。   爷爷说过,如若不小心撞到别人会觉得尴尬的事,一定要及时装作没看到。她唇角弯得几乎要僵硬,一转头对上萧诺暖暖的眼睛,“阿诺!”   她冲过去,拽着萧诺的袖子来来回回地看,“你有没有受伤?”   萧诺摇摇头,促狭地看了一眼凌小纪,“受伤这方面,我觉得小纪比较有经验。”   苏淮年啊一声,凌小纪哈哈笑了几句后喊小二过来点了几个菜,她很快忘了这段莫名其妙的对话,全身心投入到了菜色中去。   吃过饭回房,萧诺拿出一个包袱,苏淮年接过打开,里面是她上次在乌月城买的新衣服和料子。   她感动地看着萧诺,在萧诺的催促下一边躲到屏风后换衣服,一边询问那场艰险的被刺杀。   转出屏风后,她着一件浅紫色对襟上衣,下配同色系长裙,衣裙上绣着大朵大朵梨花,露出底下一双精致的绣鞋。她一头长发垂在脑后,低着头左看右看,半晌,抬头怯怯地看向萧诺,“不丑吧?”   回忆中的某些东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眼前这个身影与记忆中的重叠,她几乎就要将她当成那个人了。   萧诺沉迷于回忆中,猛然被她小兽般清澈的眼神一刺,匆匆低头,片刻之后点头笑道:“很好看。”   她突然将苏淮年拉到梳妆台前坐下,解开她的发带,拿起一旁的桃木梳细细梳下来。发丝柔顺,一梳到底,只是长了许多小头发,头顶看起来总是毛茸茸。   萧诺用手沾了水轻轻将她的头发抚平,满头青丝披散下来,越发衬得镜中那张脸娇小细嫩。   苏淮年隔着镜子好奇地看她,她笑笑,开始手下繁复的手法。   手腕上下翻飞,她顺滑的长发被一层一层盘绕起,缠到最后只剩发尾,被塞到不知哪一处缝隙,她松开手,是一个螺形。底部再用丝带加固,萧诺停下手,镜中的小姑娘眼神清澈,长发被悉数盘起,露出大片光洁的额头。头顶双螺髻,前额还有几丝碎发,被萧诺分至两旁软软垂下,勾勒出一张细嫩软滑的小小包子脸。   苏淮年看得呆了,几乎快要不认识镜中那个小丫头。她捏了一下自己的脸,镜中那人也捏了一下,再戳一戳,又得到对应的回应。她呆呆道:“阿诺,你真是……太厉害了!”   萧诺两手扶着她的肩,微微俯下身与镜中的她对视,眼底盈满笑意,“喜欢吗?喜欢的话以后每天我都给你梳。”   苏淮年马上点头,生怕她反悔似的,拉住她的手拉钩,“一言为定!”   她的变化太大,凌小纪上蹿下跳地夸她,几乎是要夸到天上去。她红着脸,看到凌煜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得意洋洋地过去坐下,“这回不丑了吧。”   她果然很介意那句话。   凌煜盯着她看了一会,忽然问:“这发髻不是你自己梳的吧?”   “阿诺给我梳的。”   凌煜露出了然的神情,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就知道你梳不出来,笨丫头。”   小包子瞬间鼓成了大包子。   凌煜看一眼萧诺,“萧诺的手真巧。”   萧诺淡淡笑笑,垂下了眼。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各位客官!。”小二将肩上挂着的毛巾甩了两下,眉开眼笑大声吆喝,“今日本店开张十周年,夜间将请悦宁楼的戏班子来此,还望各位届时捧个场,茶水一律免费!”   周围立刻热闹起来。   苏淮年拉拉萧诺的袖子,“茶水免费!”她睁大眼,下山以来,吃面要银子,买栗子要银子,住客栈要银子,这还是她第一次遇上这样的好事呀!   凌煜摇摇头,“仅限茶水,呆子。”   凌小纪狐疑地看向自家主子,他怎么觉得这一趟出来少爷话变多了,嘴也变毒了?疑惑地再看向苏淮年,她啊了一声,随即扬起大大的笑脸,“那我们去买些好吃的吧!”   暮色将至,沿街不少小贩已收了摊。苏淮年拉着萧诺的袖子一路走一路看,不时伸长了脖子张望。   待终于看到熟悉的铁锅,她放开萧诺的衣服蹭的就跑了过去,动作迅速地让萧诺都惊讶。   “你喜欢吃这个?”   苏淮年笑眯眯看着老板拿着竹篾编成的撮箕往袋子里装栗子,整整装了四大袋,她一股脑抱在怀里,闻着里面冒出来的热气,冲萧诺点点头,“这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萧诺笑得无奈,从她怀里拿过两个,两人各自抱着两袋还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朝客栈走,大厅里已经聚了不少人,中间的院子搭建了高高的戏台,戏班子的班主正指挥人将各种道具搬来搬去,有已经上了妆的戏子台上台下来回走动。   凌小纪早占好了位子,站起来冲他们不住挥手。   锣鼓响了一阵,各式乐器混杂其间,一阵喧嚣的开场乐后,一个男子身披甲胄,突然从后窜出,在空中一个利落的前滚翻,手中□□铿的一定,几句戏文出口后,又是一阵音乐起。   苏淮年看得呆了,手里木然拨着栗子不住往嘴里塞,待看到男子沙场英勇杀敌的一幕,她拍案而起,豪气冲天喊了一声“好!”   凌煜嫌弃地看她一眼,默默将椅子往边上挪了挪。   很快换了个场景,男子一身锦衣入了殿堂,接受皇帝赐予的官爵及美人,男子作失魂落魄状独自游走街头,背景乐突然变得凄迷。苏淮年疑惑地看着,小声嘟囔:“建功立业,功名皆全,不好吗?”   她很快失望地啊一声,台上男子骑着高头大马,身后随从若干衣锦归乡,幕布一拉,场景很快又换成了家徒四壁的一处房子,一个妇人手中坐着活计坐在门口殷切望着远处。   男子拥着美人入门,两相对望,乐声越发的凄迷,女子掩面狂奔而去,男子欲追,身后美人娇嗔着拉住他的袖子。   幕布落下,一片唏嘘。苏淮年愤然仍掉手中的栗子壳,“朝三暮四,真不是好东西!”   凌小纪抬起头来,满脸兴味:“哦?那你觉得当如何?”   “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凌小纪不解道,“在鄢国,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平常,那男人既然已荣归故里,况又是君主所赐,怎能拒绝?”   苏淮年愤然,却找不出理由反驳,气鼓鼓地接过萧诺给她剥的栗子,不说话了。   爹不就只有娘一个,奶奶过世后爷爷也再未娶第二人,她日后自然也不会与他人共享自己的夫君!   台上幕布一拉,咿咿呀呀又唱开了,大抵是妇人大度,与美人共同侍奉夫君,然而美人却是蛇蝎心肠……后面的内容她没什么兴趣听,闷闷地沉浸在莫名的愤懑中,陡然醒转,脸色也慢慢转红,她才十五岁,想什么夫君娘子!   戏终于落幕时已近深夜,凌煜推开窗,看向对面关得紧实的窗——   客栈这几日格外热闹,他们要的两间上房并不在一处,隔着一个小小的回廊转角。   房内灯影绰绰,窗边两个人影站了一阵,其中一个走开,而另一个侧坐在桌旁,隐隐约约能看见她头上两个尖尖的发髻。   凌煜觉得这场景莫名地熟悉,好似不久之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他因辗转难眠开窗时,看到的也是这样一个侧影。   “自然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他回忆起她说这话时的神情,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这个小丫头,有意思。   耳中忽闻异动,凌煜抬眼,天边隐隐有一团黑影靠近,他眸色一沉,将手一伸,接住轻盈的一团。一直灰鸽稳稳停在他手臂上,尖嘴伸进翅膀里梳理了几下,睁着一对黑豆般的黑眼睛盯着他瞧。   他伸手摸了摸鸽子软滑的羽毛,解开鸽子脚上绑着的红绳,他将一个竹管取下,拉出里面卷好的布帛,片刻之后,将鸽子放飞,关了窗回身看向正铺床的凌小纪,“明日返程。”   他沉吟片刻,又道:“乌月城的事延后。”   如水月色温柔延展,洒落满庭光华,又爬上高墙,无声无息蔓延至高窗屋顶。   苏淮年在窗前坐了有一会了,手中不住摩挲着一个木盒,少见的沉默。   萧诺轻声问:“阿年,可是因为那戏不开心?”   苏淮年默了片刻,声音低低地问:“你也觉得男子就应三妻四妾吗?”   “自然不是。”   这一声冰冷刺骨,令人心惊。   苏淮年惊讶抬头,萧诺眼带嘲讽,走过来摸摸她的头,“一生一世一双人,正该如此。”   她眼里渐渐有光凝聚起来,苏淮年怔怔看着她,突然孩子气地笑起来,“原来你也是这样想,我还当我是个异数。”   萧诺只温柔看着她,闭口不言。   日夜兼程之下,两日就到了上京。   凌煜吩咐凌小纪将苏淮年和萧诺暂时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先行回府了。   凌小纪将二人领到地方,又吩咐府里的下人准备吃穿用度,各项用具一应俱全。   苏淮年四下转了一圈,单刀直入:“小纪哥,我来上京是为了找人的,如今地方也到了,不好再叨扰,不如就此别过吧。”   凌小纪忙摆手,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位“凌煜”的下落,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只好圆滑道:“苏姑娘暂且等等,我家少爷吩咐了不得怠慢你们二位,你就暂且安心住下,找人的事不急,等少爷回来他自会处理。”   见苏淮年犹疑着应了,凌小纪这才松了口气,安排妥当后也回了将军府。   这一等,就等了两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坚持日更的好豆子   ☆、锋芒始有初展时   这是凌家在城郊的一处宅子,装潢无丝毫贵气,反透出些隐士的风骨来。后院有片青翠竹林,风来竹动,摇曳生姿。那竹林的后方是大片空地,石桌石椅一应俱全,是个休憩的好场所。萧诺晨起练武没多久,苏淮年端着早点走到一旁的石桌边坐下,津津有味地看着她每一个招式。   她使的是一柄玄铁长剑,剑身细长沉重,被她握在手中却得心应手,身影翻飞间长剑舞动,宛如一尾黑色游龙锋芒毕露。   一套剑法练下来,她收剑落地,将长剑往桌上一方,接过苏淮年递上的温茶喝了一大口,只觉通体舒畅。   桌上的剑传来轻微的响动,萧诺转头去看,苏淮年卯足了全身的力气,只将剑抬离桌面些许,惊讶地看向她道:“阿诺,你力气竟这样大?”   萧诺不置可否,唇角微微地勾起一个弧度。   苏淮年旋即一眼不瞬地盯着那剑细细瞧,突然开口问道:“阿诺,你剑招以劈、刺为主,若是敌人步步贴身相逼,你当如何?”   萧诺咦了一声,沉默了。她所学剑法狠厉有余,灵动尚缺,向来追求速战速决,可近身搏击不就应该抢占先机?   剑很是沉重。苏淮年细细审视,这剑刃极锐,吹毛可断,剑柄与剑身一样以玄铁制成,只是做工粗糙了些,一个单薄的架子,被萧诺用白布层层裹了,许是因为有了些年头,白布成了灰。她忽而笑开,“阿诺,我为你改良一下好不好?”   萧诺愕然。   苏淮年拉着她在城中大街小巷地乱窜,买了一堆材料回来,这才慢悠悠从随身的牛皮囊中取出一个卷轴,解开上面的绳结平摊开,是琳琅满目的一整套刻刀。   日头从初升到了正午,她鼻子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萧诺依她所言准备各项材料,两个人忙活了一上午,“好了。”   萧诺愕然看着改装过后的剑柄,玄铁的内里被几种不同乌木混杂制成的一个剑柄妥帖包裹,虽有些许条纹,乍一眼看过去与剑身仍是十分匹配。周边被她削了弧度又打磨光滑,手掌握住竟是十分的贴合。剑柄侧面有道缝隙,将其掰开便显现出其下贴着玄铁内里的几处极窄的格子。   苏淮年将方才买来的几根银针一一嵌入那格子中,合上盖子,让萧诺举起剑,握着她的手将剑柄尾端对准紧实的泥地,同时引着她按动手掌下方一处枚小小按钮,伴随着咔擦一声轻响,几枚银针激射出来,瞬间没入地面。   萧诺震惊地盯紧脚下的地面,那几枚银针没入土中两寸有余,她费了些力气将其挖出,又将那剑柄颠来倒去地看,这才发现剑柄末端几个极小的孔洞,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发觉。   她一时睁大了眼,喃喃道“阿年……你简直是天才!”   苏淮年背着手逆光而立,笑得如同春日枝头娇嫩的桃花,满心欢喜。   真的被人认真夸奖了呐,第一次,这感觉不能更棒!   两人又出门找人为剑柄打了蜡,夜里回到府里,萧诺还不能沉浸在惊讶中无法自拔。看着身旁一蹦一跳走着的苏淮年,她眼眸突然一亮,“阿年,你若是上战场,必能为我方赢得先机!”   苏淮年身形顿了顿,低头半晌不言语。府里的灯光映在她脸上,添了几分晦暗。萧诺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她突然不高兴。   她却突然仰起脸冲她笑,“爷爷说了,不让我上战场。”   她清澈的眼神似蒙了层雾气,朦朦胧胧看不清真心。萧诺只觉心脏被人狠狠一攥,下意识地缓缓伸出手抚上她的头顶,她长得那样小,比她矮了大半个头。她一下一下抚过她柔软的头发,如同安慰一只受伤的小猫,这动作忽然与记忆重叠,她眼里似蒙了纱,目光落向不知名的某处,喃喃道:“阿年不想做的事情,就不做。”   宅子里一片祥和,宅子外却不甚太平。   上京人人都在传,要打仗了。   凌煜回府的消息一经通禀,下人刚送上的热茶还未来得及凉,凌父急急唤了他共同入宫面圣。   将军府的马停在二道宫门外,卸了武器随指引的侍卫入宫,一路穿过宫墙间宽阔的走道,沿着整块雕龙汉白玉两旁的阶梯拾级而上,有内侍早早进门通报,片刻后,恭恭敬敬将二人迎了进去。   “叩见君上!”   “爱卿平身。”龙座上那人着一身玄色龙袍,袖边金线龙纹随着他的动作飘然入云。座下臣子分坐两旁,此刻见二人进来,一时神色不一。   说起来,邻国之中,以西野国野心最大。   三年前西野国与大鄢一战溃败后,献上一个公主和亲,景元帝将她安置在后宫,赐了静妃的封号。怎知半月前静妃突然被人发现死在了自己寝宫内。宫闱之事臣子不得揣测,但这消息如同生了翅膀,迅速传到了西野国。   西野国此次借着那和亲公主的事大肆发挥,原先就在几处边城频频扰民,日前已向鄢国正式宣战。凌仲在来的路上已向凌煜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西野国的战书甫一送来,满朝文武争论了整整三日,景元帝已于昨日交代了凌仲,将长子带来。   凌煜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感。   殿中静悄悄的,唯有景元帝低沉的声音回荡四周。   “凌煜。”   凌煜起身行礼,景元帝摆摆手,免了虚礼,“西野国向我朝宣战,你怎么看?”   凌煜站得笔直,十八岁的面庞已脱了稚气,两道剑眉下一双眼精光湛然,“臣主战。”   景元帝的脸大半隐在阴影中,微一点头,他继续说:“西野国向来觊觎我国疆土,此番得了这个由头,日前已攻打两国交壤。我大鄢国力雄厚,也从不曾疏于防范,实在没有必要由着敌人欺负到头上。况且,”他抬头,声音大了几分,“若是能吞并西野国,大鄢将成为最大的国家。”   殿中静悄悄地,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竟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好!”景元帝眉头舒展,显见十分愉悦,“寡人听闻,你已连续多年夺得试军赛头筹,此番寡人给你五万人马,前往安平抗击西野国。”   “是!”凌煜单膝跪下,背脊挺得笔直。   景元帝又分别分了一些兵力给几位老将,殿中齐刷刷跪了一排。   凌煜虽在每年军部举办的演习中数次拔得头筹,但毕竟从未上过真正的战场。君上这次是有心试试这把上京闻名的刀,是否如赛中一般刀锋锐利。   凌煜拿着圣旨回府,去时身份再显赫也只是将军府的少爷,回来时皇命加身,俨然是个小小将军。君上拨了五万人马,随军配备精良武器,两日后开拔前往安平,抵抗西野国的进攻。   一踏入将军府的大门,一抹深紫色的身影便迎了上来。   “煜儿。”凌煜满心壮志,并未注意到,待听了这柔婉的一声才低头,凌夫人嘴角噙着笑挡在他身前,满面慈祥地笑起来,“煜儿刚回府就进了宫,可让我好等。快让娘看看,瘦了没。”   凌煜不自觉也笑了,语气温柔,“娘亲近日身体可好?”      ☆、批命   凌煜离家约有两月,一家人坐齐了,厅里灯火通明,下人将精美的菜肴端上红木八仙桌,一共一十八道菜,是景元帝派了宫里的厨子来凌府现做。热腾腾的菜上了桌,色香味俱全,凌老将军特地让人挖出府里埋了二十年的陈酿,酒喝越多兴致越高,他迷蒙着一双眼看凌煜,他的眉眼与自己八分相似,他几乎能看到年轻时的自己。   他的儿子,他苦心多年淬炼而成的宝刀,即将惊艳世人。   “煜儿,此番出战,务必谨慎,五万兵士性命系于你身,万事需筹谋完全。”   凌煜低头,“是,父亲。”面上神情淡淡,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一如他多年来愈加明显的冷淡疏离。   凌仲显然是不满意他这样的态度,皱着眉还要说些什么,凌夫人在桌子底下拉了拉他的袖子,几个眼风扫过去,他摇摇头,端起一杯酒一口喝下。   晚风渐凉,席间气氛渐淡,凌煜默不作声吃着凌夫人为他添的菜,脑子里无知无觉地冒出一张脸,小鼻子小嘴巴的包子脸,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一笑就是两弯月牙。   她此刻在做什么呢?她那么能吃,想来早已喂饱了自己。   席间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一顿饭吃得滋味万千。   因心情舒爽,老将军一不小心就喝得烂醉,家宴散了不久,凌煜心神不宁地坐在自己房中,突然回忆起那晚她软软的触感,心里莫名有些痒,在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之前,他一双脚已跨出了府。   苏淮年忙了一整天,早早就歇下了。   屋顶突然有了些响动,紧接着黑暗中木窗吱呀一声被从外打开,她丝毫没有知觉,兀自睡得香甜。一只脚踏上了窗台,轻飘飘地落地,一角青色垂在床边。   凌煜在她床边坐下,在窗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下静静看她,不自觉伸出手,试探性地靠近,一边觑着她的眼,一边悄无声息地将手越伸越长。   手触上她娇嫩软滑的脸颊,触电般的酥麻感从指尖传过来,心里那股痒意像是得到了纾解,片刻之后却又腾地燃起,比先前更剧烈。   他用手指描摹着她的轮廓,从饱满的额头,到小而挺翘的鼻子,微微嘟起丰盈的唇,他停留片刻,又回到她娇嫩软滑的皮肤上,两指并拢,掐住一块软肉捏了捏。   苏淮年猝然皱眉,不适地将脸扭到一边,挣脱了他的桎梏,眉头舒展,又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   “你在做什么?”   凌煜猛地缩回手,望向门口的黑影,是萧诺。   他回头看了一眼,将被子替她盖好,径直走了出去。   萧诺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两人一直走到竹林里坐下,萧诺仍是沉默着紧盯着他,嘴唇紧抿。   凌煜闭了闭眼,晚风轻柔,带起竹林一片沙沙声响。他面向萧诺,面上是一贯的冷静。   “我来看看她,你知道的,我与她从前就认识。”   萧诺不置可否,“可你并没有与她相认。”   凌煜脸上骤然浮起淡淡的红,像是调皮的孩子耍的恶作剧骤然被人点穿,所幸夜色迷蒙,完美遮盖他脸上的细微神情。萧诺仍是紧紧盯着他,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垂了眼,淡道:“君上已拨给我五万兵马,这两日就要启程迎敌。明日你随我去军营。”   萧诺有些莫名地看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束小火苗极缓慢地燃起来,骤然燃成燎原之势。   她在深夜的竹林里打了一套拳,一炷香后,叶落遍地,她翩翩然落地,脸上微有薄汗,发丝未乱分毫。   第二日苏淮年是在满屋的冷风中醒来的。她揉着眼迷茫地看着大开的窗,昨夜忘了关窗?   出门找了吃的,下意识地去竹林,晨风轻吹,是一片空荡的寂寥。   她绕回萧诺的房间,床上也是空的。桌上放了一张纸,萧诺给她留了信,是去军营了。   正吃着早饭,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凌小纪穿着花花绿绿的一身,正热情地跟府里的丫鬟打招呼。一眼瞧见她,露着两排白花花的牙迎上来,“苏姑娘,今日我带你看看上京的景色。”   “好啊。”苏淮年眼睛弯了起来。   上京的街道果真繁华。   临街两排店铺早早就开了,隔着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远远相对,街道上还有摆着摊的,各种卖小玩意儿的摊头琳琅满目,苏淮年手里举着根长得夸张的糖葫芦,一蹦一跳地穿梭在各个店铺间。   她今日穿了件桃粉色的长裙,长长的黑发用一根素银簪子挽了,发尾拖到腰间,愈发衬托出她的娇小玲珑。   凌小纪由衷地赞道:“苏姑娘今日真美。”   苏淮年来不及矜持,就被一个算命的摊子吸引去了目光。   那算命的是个瞎子,一双眼浑浊不清,听到她坐下的声响,笑着招呼道:“小姐可是要看相?”   苏淮年惊讶地看一眼凌小纪,他显然也好奇,“你怎么知道我是个姑娘?”   “哦,姑娘身上有淡淡的幽香,老道虽然眼睛瞎了,鼻子却好得很。”   苏淮年伸过手臂东闻闻西闻闻,愣是没闻出什么“幽香”,她也不放在心上,十分直接地问:“你都会算些什么呀?”   那道士闻言一笑,“姑娘想算什么我便能算什么。若是算得不准,分文不收。”   苏淮年起了兴致,“你怎么算,靠闻吗?”这人鼻子好使,可难道靠闻能闻出前途命运来?苏淮年怀疑地看着他,满脸不信。   道士摇摇头,“靠闻自然是不能。贫道通过手纹看相。姑娘若是不嫌弃,便让贫道摸摸姑娘的掌纹。”   苏淮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大大方方将右手伸了过去。   “姑娘可是手艺人?”   苏淮年下意识低头看了眼自己手心的茧,笑道:“这茧生得厚实,不难猜,不能说明什么。”   道士笑笑,并不在意,摸了片刻,忽然道:“姑娘可是在寻人?”   苏淮年惊了,一字一句地问:“我寻的人,现在何处?”   “姑娘早已寻到了。”   苏淮年愣愣地想了半天,低声嘟哝着,难道自己已经遇到过他,又错过了?她望着人头攒动的大街,实在是很难从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姑娘,恕我直言,”道士忽然皱了眉,在她的手心细细摩挲了一会,收回手,正色道:“姑娘身怀惊世之才,只是与姻缘线相交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是强求,反为之误。姑娘,今次看相贫道不收你钱了,还望你珍重。”   凌小纪早在那道士说她所寻之人早已寻到时便暗暗惊叹,及至此,苏淮年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分说拉了苏淮年就走,“苏姑娘,那道士想必素来靠坑蒙拐骗生活,姑娘实在不必听信太多。”   苏淮年反应缓慢地回过头看了眼凌小纪,忽而回神,扬起一抹笑来,“嗯,我知道,我不会放在心上。”   凌小纪心稍安,很快又招呼着她去看前面店里的万花筒了。      ☆、灯火阑珊见故人   这日一直在街上玩到日影西斜。   凌小纪带着苏淮年停在一处酒楼前,酒楼前人流如织,他一边往里走一边介绍道:“这揽月阁的酒菜为上京最佳,苏姑娘今日可要好好品品。”   大厅内已坐满了人,几个小二穿梭在各桌之间,见着人都是热情的招呼。   苏淮年跟在凌小纪身后径直上了二楼,推开左手边第二间雅间的门,凌煜抬眼淡淡看过来,手中还执着一只精致酒杯。   左右瞧不见萧诺,苏淮年摸了摸鼻子,弯眸摆了摆手算作招呼,落座之后便没了言语。   她叫过他怪人,叫过他李大哥,可他脾气古怪的很,会郑重地向她道谢,亲切地唤她阿年,也会动辄冷嘲热讽,她摸不准他今夜的路数,决定在一旁安静地数花生米。   “我将萧诺安排去了军营,她现在那里熟悉一下。”   她顿了顿,“哦”,继续默不作声的数数。   凌小纪哈哈笑了一声,“我突然想起来忘了件东西,这就回去取,苏姑娘你慢慢品尝这里的菜啊。”   苏淮年还来不及抛出一个哀怨的眼神,凌小纪如风般迅速消失在眼前,顺带体贴地带上了门。   苏淮年张着嘴看了一会紧闭的门,确定凌小纪不会再突然闪身而入后认命地摸摸鼻子,做贼心虚般嘿然一笑。   凌煜抿了一口茶水,忽然道:“今日萧诺不曾为你簪发,你便不会了?”他轻笑一声,“真是笨丫头。”   苏淮年低头看了眼自己柔顺垂在膝上的发束,仿佛看到每一根头发丝都在愤懑地怂恿她找一样物事将这个人打昏。   她转头认真地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他右手边的长剑上,两眼放光。   凌煜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若有所思道:“今日见着萧诺的剑,是你为她新做了个剑柄?”   苏淮年收回眼,“是啊。”   小二适时叩门进来,将盘子中的菜一样一样端上来,末了在苏淮年热忱的视线中规规矩矩退出去。   苏淮年只好又对着眼前那盆花生米发呆。   那花生米却突然长了脚,她眼睁睁地看着它从眼前一晃而过,随后一只手伸过来,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在想什么?”   苏淮年立刻怒目相向,然后看到他一脸坦然,丝毫没有愧疚的眼神。   她万分迫切想要打昏他,然而想到他那利落的身手,她沉默片刻,决心忘记眼前这个人的存在,专心吃菜。   笋尖又滑又嫩,入口还有淡淡的清甜,虾仁爽滑可口,嫩芹的味道渗入其中,十分爽利。她一样一样尝过来,打心眼里觉得揽月阁这上京第一的位置实在名不虚传。   “好吃吗?”   凌煜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苏淮年警觉地停了筷子,防备地看着他,随时预备他又说出什么嫌弃她的话来。   凌煜扶额,突然唇角上勾,露出一个无奈的笑来。   “阿年,你怕我?”   这是他第二次喊她阿年,上一次还是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她气昏了程复,拉着他一路跑到村庄后面不见人烟处,他突然郑重地向她道了一声谢。   她放下筷子,摇头道:“不是。”   “只是很想打死你。”   凌煜咧到一半的嘴骤然僵硬,他保持着这诡异的笑容淡定道:“哦?为什么?”   那一声尾音上翘,威胁意味十足。   苏淮年丝毫不受影响,坦然道:“你说话太欠。”   “当时将程复气昏的好像不是我。”   苏淮年瞬间想起她对一个举世闻名的名医口出狂言还将他活活气晕了,她顺利沉浸入愧疚的海洋里无法自拔。   “阿年。”他又喊了一声。   苏淮年心不在焉地应了,就听他接着说:“我有话对你说。”   “说。”   “我不叫李玉,我叫凌煜。”他微微顿住,定定看着她:“你要找的那个凌煜。”   “哦……”她猛地抬头,不可置信般紧紧盯着他,他与她对望,眼神中无半分伪色。   她惊得拍案而起,睁圆了眼睛哆嗦道,“你明明说过你叫李玉!”   “诶,你的脸怎么有些红?”   “这房间有些闷热。”他转身开了窗,回来坐下,又是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脸上那一抹可疑的红也红得极为坦荡。   苏淮年忍无可忍,“你不要岔开话题。”   “岔开话题的好像不是我。”   苏淮年极力忍着要抓狂的冲动,看着他半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又笑起来。   眼角微微弯起来,薄唇上勾,整张脸柔和起来,是她未曾见过的温和模样。乌发长眉,棱角分明的脸,她下意识将手放到腰侧的牛皮囊上,灵台清明。   小纪哥是他的家臣,也姓凌。   他的脸总让她莫名有似曾相识之感。   她咬着嘴唇,气闷地坐下,脑中突然冒出个不相干的念头——那个算命先生好像有几分本事。   凌煜眼中星光璀璨,直直将她望着,五年时光悄然隐没,她仿佛依旧是那般模样,顶着头长长的头发,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怀里抱着一只死蠢的木头鸟,惊唤一声:“山下人。”   他忽而嘴角上扬,绽开一个极绚烂的笑,“五年不见,你似乎没怎么变。”   一颗心突然开始急速跳动,苏淮年不自觉捂住心口,它跳得那么厉害,好像要跳出胸腔从此离开她的身体。她愣了一会,忽然竖眉怒道:“人道女大十八变,我难道没有变美吗?”   凌煜一怔,不可抑制地扶额笑出了声。   对苏淮年而言,这实在算不得是一场愉快的冲锋。当初只当他是李玉,她便理所当然当做不久便可永别般对他装傻充愣,管他脸色阴晴,她自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反正她为寻人而来,旁的人她是不必放在心上的。   然而眼下,自己所寻之人,就坐在她眼前,心知肚明她奔袭千里只为寻他而来。苏淮年默坐片刻,感觉到了无以复加的窘迫。她头越来越低,几乎就要钻到桌子底下去,口中却尤不死心嘴硬道:“你如何证明……”   就听他轻笑一声,慢悠悠地问:“你那蠢鸟呢?”   苏淮年啊了一声,不明所以。   他很好心地解释:“就是那木头鸟,你唤作小八的那只。”   苏淮年默了默,心酸道:“我后来做出了能平稳飞行的小十,小八被爷爷当柴火烧了……”   凌煜“……”   窗外渐渐亮起一片灯火,从临街的窗户望出去,能看到玉带般的河水流向远方,河边每隔十步就有一盏灯,夜色被驱散,上京的夜晚热闹不减白日。   她见他杯中之物似乎极为美味,趁着他抬眼望向窗外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凌煜回过头来,正撞上她被辣得直吐舌头。   “这酒很烈,小孩子不要喝。”   “我不是小孩子!”   凌煜挑眉,“哦?”目光肆意在她身上游走一圈,“是么?”   苏淮年立刻伏低了身子,怒目相向。   他放下酒杯,淡淡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次更新在本周日,提前祝大家周末愉快   ☆、月夜上京路   月色如洗,将上京的街道铺成一片温柔的白。两人沿着朱瓦廊一路走,河中有雕工精湛的画舫顺水漂流而下,盘发束腰的美人怀抱琵琶坐在雕花红木椅上,素手拨弄间,乐声如水般倾泻而出,月色水色交相融合,美人侧眸望来,红唇轻勾,眼波流转间风情无限。   苏淮年被那魅惑一笑勾得失了魂魄,立在栏杆旁怔怔看着,直到那画舫缓缓飘过,再不见美人踪影。   “好美啊……”她还望着画舫远去的方向,河面水纹温柔荡漾开来,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波光潋滟的水中倒映出自己的脸,下巴不够尖,眉毛不够细,与方才那美人相比简直天差地别,她简直还是个没张开的小毛孩。   耳旁突然传来一声轻笑,“莫自卑。”   她抬头看向凌煜,就听他一本正经慢悠悠道:“即使你长到她这般年岁,也不会有那姿色,所以我说——莫自卑,自卑也无用。”   苏淮年难得生起的一腔自怜之心烟消云散,狠狠瞪了他一眼,脑中却又浮现出方才的对话来——   “你来找我做什么?”   他的神情淡淡的,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冷。   她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那时你失约,我便想自己来看看,这上京的繁华。”   他偏头去看窗外夜色,没有再追问一句。   岸边有人摆着摊,地上放着十几盏造型各异的纸灯,中心固定着一截蜡烛。苏淮年蹲下来问:“这是什么?”   摊主笑眯眯地开始介绍,“这是河灯……”   苏淮年抬头看过去,不远处的河面上果然有几盏河灯,莲花状的,兔子状的,烛火掩映在白纸之中,随着水纹波动而上下沉浮,煞是好看。   “要玩吗?”   她起身摇摇头,趴在栏杆边往远处看,河水如镜面反射出亭台楼阁,一阵风起,那光滑镜面便悄然破碎,化作万点碎金,一圈一圈荡漾开去。   一只雕莲的船头忽而出现在视线中,苏淮年抬眼,船头的甲板上站着一男一女,那女子身着一袭朱红纱裙,眉如柳叶弯,眼似秋水漾,朱唇轻勾间,自是一番风情万种。不正是方才画舫上的美人?   “三皇子殿下。”苏淮年抬眼,这才瞧见美人身旁立着的男子,乌发玉冠,着一身月白锦袍,玉带缠腰,垂下莹白玉佩。那人点点头,双目熠熠看着苏淮年,几分探究几分猜测,唇角挂着浅浅笑意,似不经意问道:“这位是?”   “这是苏淮年,臣下的……小友,阿年,见过三皇子殿下。”   苏淮年茫然不知如何应对,那人笑道:“免了,免了,相请不如偶遇,两位不如上画舫一叙?”   他眼角眉梢都挂着笑意,只眼底深沉一片。   苏淮年乖顺地跟在凌煜身后上了船,有目光似有似无地飘过来,她直觉不愿与之对视。   那美人又咿咿呀呀唱起来,船中二人对坐着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她便托着腮专心致志听那美人唱歌。   美人手指纤长,根根莹白如玉。指尖游移间,乐声婉婉而出,配上她清甜歌喉,一时听得她如痴如醉。   一曲终了,她情不自禁拍手叫好,美人低眉敛目,眼尾一颗红痣莹莹而动,似是不经意落下的泪,平添几分魅惑。   案旁叙话的两人也停了下来,凌煜赞道:“久闻映月楼的沈蝶姑娘色艺双馨,凌某今日有幸见识,果然名不虚传。”   苏淮年则赞得更为真诚:“美人,你弹得真好,歌声也好听。”   “沈蝶,你今日又遇知音啊。”三皇子皇甫明卿笑看过来,眸色深深。   沈蝶将琵琶交给一旁的丫鬟,款款一福,对着凌煜笑道:“凌公子谬赞,还望不要嫌弃沈蝶技拙才好。”   凌煜把玩着手中酒杯,但笑不语。   “映月楼,”这名字让她想起揽月阁,苏淮年疑惑道:“也是吃饭的地方吗?”   船上诸人脸色一时复杂难辨,皇甫明卿笑道:“苏姑娘如此说,倒也不错,美人秀色可餐,映月楼的饭菜虽不及揽月阁出名,但胜在姑娘个个花容月貌。”他轻佻地用手中折扇挑起沈蝶精致的下巴,惹得她颊上两抹嫣红似天边晚霞般灿烂夺目。   皇甫明卿与沈蝶都笑了,凌煜扶额,无奈道:“那个地方……小姑娘不能去。”   “为何?吃饭也要分人的吗?”   沈蝶笑着握住她的手,纤纤玉手若有似无在她手腕处抚过,轻笑道“妹妹,那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该去的地方。”   苏淮年只觉她的手又软又滑,不禁又愣了神,沈蝶语调婉转地惊诧道:“妹妹手上怎么这么多的茧子?”   凌煜为沈蝶递上一杯酒,见她松了苏淮年的手,这才淡道:“阿年家世代为木匠,终日与木头为伍,故而手上长了这么许多茧。”   沈蝶柳眉一蹙,惋惜道:“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好做那些男子做的粗活。”她又念叨了几句,苏淮年只笑眯眯将她望着,凌煜眼角余光见一旁皇甫明卿眸色沉沉盯着她,不由皱起了眉。   四人很快分别,苏淮年依依不舍地望着画舫,其上又响起丝竹之声,在暗纹涌动的河水中渐渐远去。   她忽然又想起来刚才被忽略的问题,“那个映月楼,为什么好人家的姑娘不能去?”   凌煜无语地望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忽然道:“我后天就要出征了。”   “是去打仗吗?”   “嗯。”他眼角一瞟,认真问道:“你跟我去战场吧?”   “为什么?”苏淮年睁大了眼。   “你独自留在这上京,人生地不熟,萧诺与我都去了战场,万一那程复寻来将你毒死,我们可是连尸首都找不到的。”   苏淮年一抖,立刻想起那口不能言的感觉以及程复甩出的各式毒粉毒针。   凌煜循循善诱道:“你若是和我一起去,我和萧诺都可保你平安,而且——”   “而且?”   他点点头,“而且我可以买很多很多栗子给你吃。”   片刻之后,苏淮年抱着怀里热腾腾的栗子边吃边认真地思考:去战场吃栗子,不算违背爷爷的教训吧?她犹犹豫豫地应了,很快迷失在栗子的香甜气息中。   凌煜背着手与她并肩而行,听着她嘎嘣嘎嘣咬碎栗子壳的脆响,忽然出声:“那时我不是故意失约。”   苏淮年含糊不清地唔了一声,他接着道:“我当时是偷跑出来的,回去的时候被我家侍卫找到了,死活不让我拖着伤腿出门。”   苏淮年敏感地捕捉到他在伤腿二字上格外咬牙切齿,一道灵光闪过,她忽觉茅塞顿开,睁大眼睛体谅道:“你那时候谎称自己叫李玉,是不是怕我将你哭鼻子的事情抖落出来?”   凌煜眼角跳了跳,毫不犹豫一把抽走她怀里的栗子袋子,由着她在后面一个劲地追,一路闹着回了宅子。   月色迷蒙,转角处屋顶上立了个人,一角滚金边锦袍在风中飘动,那人看着街道上追逐着的男女,手中折扇收起,似笑非笑。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出意外的话隔日更,然后字数会多一点,飘走。。。   ☆、行军(一)   出发的那一日,晨风清冷,五万将士着玄色盔甲齐集城门之下,景元帝亲自登城楼相送,天际第一缕光中,战鼓声隆隆响起,凌煜骑在淡金色汗血宝马上,单手高举,在响彻天际的呐喊声中向安平进发。   苏淮年有些发愁。   她个子本就娇小,即便身上套了最小号的盔甲,仍是大得夸张。那身甲胄将她整个人无限往下压,才走了一个上午,她就累得腰酸背痛。   好不容易前方传来原地休息的号令,她全身心放松一下坐倒在地,简直想黏在地上再不起来。   “小兄弟,我看你年纪很小,怎么已经从军了?”   苏淮年将头盔摘下,抹了一把满脸的汗,仰头灌了好几口水,这才有气无力答道:“我是被人骗来的。”   要穿厚重盔甲,要徒步行走,她在心里将凌煜鞭笞了几千几万遍,恨不能仰天长啸,最重要的是,说好的栗子呢!   那人显然被惊到了,张着嘴讷讷半晌,随后同情地将她望着,将自己手里的饼掰了半个给她,憨厚笑道:“既来之则安之,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征战沙场,建功立业!小兄弟,你放心,以后我罩着你!”   他拍拍胸脯,义气冲天道:“我叫严朗,你叫什么?”   苏淮年感动地看着手里的饼,被他的义气感动,咧嘴露出一个同样憨厚的笑,“我叫苏淮年。”   耀眼的日光下,她唇红齿白,面容白净,肌肤着实细腻了些。严朗盯着她的笑脸愣了一愣,猛地直起身子,“你是女的?”   苏淮年眨眨眼,满脸无辜。   身边响起一道不确定的声音,“阿年?”   苏淮年抬头,眼睛弯成了月牙。   早先出发时,萧诺就瞧见了这个可疑的身影,一身盔甲松松散散套在身上,比身旁的士兵矮了一截。当时只是匆匆一瞥,因两人隔得较远,那个小小身影很快没了踪影。此刻休息,她远远瞧见一张白净面庞,头发悉数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疑心自己认错了,上前几步,果然是苏淮年。   她立时黑了脸,“你怎么来了?”   明明先前凌煜还说会安顿好她,竟是这种安顿。   还与人勾肩搭背。   她脸色很不好看,苏淮年怯怯地拉了拉她的袖子,露出讨好的神情来,萧诺还来不及说话,行军的号令响起,黑着脸瞪了她一眼,撂下一句“晚上等着我”,起身归队了。   苏淮年委屈地扁了扁嘴,她也是被人骗的啊!   “苏……姑娘,那是你熟人吗?”严朗看着她戴上头盔,头盔明显大了些,将她白净的脸遮得严严实实,乍一眼看过去,不过是一个稍显瘦弱的少年罢了。   苏淮年唔了一声,两人并肩走了一段,严朗小小声问:“你一个姑娘家,为什么要来军队?”   许是风大了些,她头也未抬,只默默赶着路。   严朗摩挲着下巴,鄢国入行伍之人都要经过筛选,她这样明显的女子样貌,是怎么混进来的?思及此又摇摇头否定了自己,鄢国从未有过女子不得参军的规矩,他偷眼去看苏淮年头盔下露出的侧脸,她实在是太小,既然能通过筛选,莫非是武艺过人?他越来越觉得这想法靠谱,看她的眼光不觉带了几分狂热。   转念又想起她说是被人骗来的,不由义愤填膺,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骗来从军,实在太可恨!   凌煜走在队伍最前头,无端端打了个喷嚏。视线往后飘,依稀能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她那么小,轻易就能从一群五大三粗的大汉中分辨出来。   他看着她走得无精打采的样子,眉头微微一皱。   日暮时分,凌煜下令安营扎寨。   炊烟很快飘起来,士兵们三五个一堆分工合作,扎帐篷的扎帐篷,生火的生火,锅子架在火上,水烧至沸腾,便有人将干肉放下去,不多时便是一锅浓香的肉汤。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西野国挑衅已久,军中多的是血性汉子,只恨路途太远,不能当下就以敌人的热血抚慰手中的武器。   严朗不知从哪里捉来一只死肥的野鸡,笑眯眯递到苏淮年眼前。   她惊喜地跳起来,从严朗手里接过来,用随身佩刀抹了野鸡的脖子,手脚利落拔了野鸡满身艳丽的毛,涂上一点随身带的油,用木枝串了架在火上,很快就有香气散发出来。   严朗愣愣地看着她过分熟练的动作,讷讷道:“这野鸡……”是捉来给你玩的……苏淮年眨着眼看他,一脸期待下文的神色,严朗默默闭了嘴。   这姑娘,很好很强大。   野鸡的皮很快烤得金黄酥脆,严朗去远处捡柴火,苏淮年认真看着火候,翻转的动作极为娴熟。   “累不累?”   凌煜声音如同沾染了秋夜的凉,清清冷冷听不出情绪。   苏淮年头也不抬,“累死了,大骗子!”   他蹲下来看着她手里的野鸡,颇有兴味。   苏淮年顿时警觉地握紧了手里的木枝,见烤得差不多了,飞快地收了手迫不及待咬上去,被烫得嘶嘶直抽气。   “……笨丫头。”他脸上有火光明灭,跳跃出淡淡的笑意。   “主帅!”严朗抱着柴火站在两人身后,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看苏淮年再看看凌煜,最后索性低下了头。   凌煜起身,淡淡点点头,脸上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淡然。   野鸡凉了一些,苏淮年扯下一只肥硕的鸡腿递给严朗,“已经熟了,你尝尝!”   凌煜挑眉。   严朗有些战战兢兢想去接,却觉得有双眼睛如影随形,他一时头皮发麻,几乎要将头缩进衣领中去。低着头道:“苏姑娘你吃吧,我刚才吃过了。”   凌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看着苏淮年。   她却将手一收,哼哼道:“看也没用,不给你吃!”   严朗觉得自己仿佛撞见了什么大秘密,恨不能立刻遁地逃走,却又下意识竖着耳朵,想要听到更多八卦。   “是你让她跟来的?”一道略显凛冽的声音响起,严朗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是中午苏姑娘那个熟人!他迅速又低下头去,果然有八卦!   凌煜不置可否,苏淮年快乐地跳起,十分狗腿地将手中还未送出去的鸡腿递给她。   萧诺撇过脸不看她,冷着声音道:“她年纪小不知轻重,你也不知道么?战场有多危险,你怎能让她一个小姑娘涉险?”   沉默,诡异的沉默。   他们所处的位置离大部队较远,远处隐约传来将士们说话的声响,这四人齐聚的一小片土地上却是没有一点声响。   严朗看了看三心二意一边啃鸡腿一边来回注视二人的苏淮年,深深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轻咳一声,找了个托词远远遁走。   凌煜终于开口,声音里带了丝不容置疑的冷,“我既然将她带着,自然有我的考量。”   苏淮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俩对视了好久啊,野鸡都冷掉了啊。   她油腻腻的爪子抓住萧诺的衣角,撒娇道:“阿诺,我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实在无处可去,你放心吧,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萧诺默默看了眼自己被她抓着的衣角,她仿佛看到了那块黑色布料在黑暗中默默流泪。   她不动声色拿开了她的手,整个人松懈下来,苦笑着抬眼看她,她已取下了头盔,长发高高束起,前额一片碎发,毛茸茸的。   心突然就软了几分。   “我不会让你有事。”   这句话像是说给她听的,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苏淮年见萧诺终于接过了鸡腿,这才又笑起来,叽叽喳喳说了一通在上京时的所见所闻,半晌才发现边上还站了个人。   她心不甘情不愿将手里仅剩的一只鸡翅膀递给他,“喏,记得欠我的栗子啊。”   凌煜盯着她油汪汪的手看了一会,面无表情地走了。   苏淮年马上将鸡翅膀送到嘴边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嘟囔,“幸好他没要……”   夜色渐浓,大大小小的帐篷连成歪歪扭扭的一条线,篝火渐渐转弱,苏淮年依偎着萧诺睡得香甜。   萧诺睁着一双眼,一下一下拍着苏淮年的背,全无睡意。   有些事情出乎意料之外,可也未尝不是好事。   她抿着唇思索许久,憋出一股无名的烦闷。 作者有话要说:  春雨贵如油,你们那边下油了咩?   ☆、行军(二)   地宫里常年不见天日。   七拐八弯的走道延伸向四面八方,走道干燥而温暖,漆黑的墙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雕花烛台,小小的晕开一团光,将漆黑的走道照得如同白昼。   她握着爷爷粗糙而温暖的手,沿着走道一直一直走,一阵又一阵机括启动声响起,一道又一道石门悄然打开,她不住地张望,借着烛光,能看到墙壁上许多凹凸不平的图案,隐蔽而自然地将机关隐匿其中。   “爷爷,阿年怕。”   手被人安抚地拍了两下,爷爷的声音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成分在空旷的走道里回响:“阿年莫怕,爷爷在。”   不知穿过了第几道门,她有些倦了,小小打了个哈欠,眼前逐渐朦胧起来。手却被人狠狠一攥,她吃痛地睁大眼,爷爷的面容难得的严肃,“阿年,这是天玄宫的地道,你要记住怎么走这条路。”   天玄宫。   苏淮年在一阵轻柔的喊声中骤然睁开了眼。   萧诺有些吃惊,疑心自己吓到了她,弯下腰去看时,她脸上是睡意未消的迷惘,定定地看了她一会,软软地叫了声阿诺。   “起来吧,准备出发了。”   苏淮年点点头,埋头收拾自己和行李,片刻之后整个人清清爽爽,头盔戴上,依旧是夸张的大,她接过萧诺递过来的干粮和水,弯着眼睛笑起来,小口小口很快吃完了早饭。   原地集结完毕,凌小纪突然从前方跑来,他穿着玄色的盔甲,面容依旧爽朗大方,咧着嘴笑道:“苏姑娘,少爷让我带你去前面。”   萧诺皱皱眉,没说话。   她穿过队伍走到凌煜身旁,他骑在淡金色的汗血宝马上,居高临下看了她一眼,伸出一只手。   苏淮年不明所以看着他,他们这边的动静已引起了后面很多人侧目,有一些议论声远远地传过来。   “上来。”   见苏淮年还是呆呆的,凌煜声音里已带了些不耐烦。凌小纪忙在一旁小声打圆场,“少爷是怕你太累,苏姑娘你赶紧上马吧,马上出发了。”   苏淮年在他凌冽的目光中瑟缩了一下,将手放在他手心,一道大力传来,整个人腾空而起,下一刻她已稳稳落在马背上,背后有铠甲轻轻撞击的声响。   “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她默念着,心无旁骛直视前方。   这一日赶得路多些,临近日暮,一行人在一处小城附近驻扎。   凌煜将已经颠得四荤五素的苏淮年拎下马,她整个人软软的,几乎就要倒地。他眼明手快抓着她的衣领,好半天才见她站直。   身边到处是打量的目光。近处的还安静些,碍着凌煜就在近前,只安静地做事。远一些的三五个聚成一堆,悄声讨论道:“我还道那小个子这么柔柔弱弱的,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打仗的料,原来是主帅的相好。”   另一人摇摇头,“久闻主帅大名,年纪虽小,早已扬名上京,没想到竟然好这口,我以后可要离他远点儿。”   “去你的,没看到那小个子眉清目秀的,就你这样的,你以为主帅看得上你?”   “你们眼神忒差,我在近前看过了,那分明是个女人!”   “什么?主帅竟然带着个女人来上战场?”   “总好过带着个男人吧!”   “诶你这人怎么……”   苏淮年一边喝着水一边东张西望,眼睛触及某处,她指着那几辆两轮马车问:“那是做什么用的?”   凌煜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来,“运送物资。”   白日里她骑在马上,扭扭捏捏提起一句可以自己走,被他冷嘲热讽堵了回去,眼下瞧见这一片百来辆马车,顿时起了心思,犹豫道:“我可以坐那个……”   凌煜低头睨她一眼,“马很重要的。”   “啊?”   “无端增加重量,马会累。”   说完没事人一样帮着一旁的士兵搭建营帐,苏淮年在原地张着嘴半天想不出词来反驳他,最后气得一跺脚,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生闷气。   夜色渐浓,深秋的寒意透过衣衫慢慢浸入身体,苏淮年转头张望了半晌,没见到萧诺的身影,身边三五成群聚着不少人,凌小纪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她坐在原地许久,慢慢地感觉到了冷。   凌煜就在眼前不远的地方,她憋着一口气不愿意去找他,立志做一个顽强倔强的少女。   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香甜,她吸了吸鼻子,敏感地望向香味来源,凌小纪踏着夜色急匆匆赶来,手里抱着两袋鼓鼓囊囊的东西,她立刻双眼放光,猛地站直了身子。   凌小纪带着一身寒意走到她面前站定,苏淮年从未觉得凌小纪如此高大过,嘴几乎要咧到耳朵边,盯着他手里的栗子如同猫儿见了鱼,舍不得移开视线。   凌小纪笑道:“苏姑娘,这是我家少爷特意叮嘱我去镇上买的,路上耽误了些时候,你趁热吃吧。”   苏淮年几乎要泪流满面,郑重地接过栗子道谢,凌小纪揶揄看向一旁走入营帐中的凌煜,“苏姑娘该多谢少爷,时时将你放在心上。”   苏淮年忍住一身鸡皮疙瘩,走到营帐后面背风处,专心致志开始剥栗子。   她吃得欢愉且认真,没留意身旁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好吃吗?”   苏淮年猛地抬头,险些撞上他的下巴。她往后一靠,凌煜也直起身子,两人默默对望了一会,苏淮年抱着栗子由衷笑道:“凌煜,你是个好人。”   凌煜挑眉,小姑娘果然好骗,典型的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眼里慢慢有笑意聚集起来,看着她扔在一旁的空袋子,怀里那一袋包得严严实实,丝毫未动。   “还有一袋,怎么不吃了?”   苏淮年答得干脆:“这是给阿诺和严朗的。”   凌煜的眼睛眯起来,“严、朗?”   “就是昨天跟我一队的那个。”苏淮年起身预备趁着夜色往前走去找萧诺,突然觉得后背有些凉,回头一看,凌煜弯着唇角看着她,眼神深邃。   她忽然惊觉自己说起了昨夜的事,自己好像是……没给他吃一块肉?   她心虚地笑起来,大义凛然将手伸进袋子里摸了一颗还有余温的栗子出来,讨好地送到他眼前,“当然还要给你吃一些啦,嘿嘿嘿嘿。”   凌煜唇角的笑意越发的深,直看得她毛骨悚然,却突然转头就往营帐里走。   他人高马大,甩开步子走,很快就没了踪迹。她小跑着追进去,诶诶叫了半天,最后只好拉拉他的衣角。   “我可以帮你做些改装!”   凌煜端身正坐,微微一挑眉。   营帐外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副将呈上军报,凌煜在灯下细细读过,当下下令休息两个时辰后趁夜赶路。   安平是个大城,城中守备众多,他本来预计,至少能支撑一月。然而安平城中混入了奸细,烧掉了城内部分粮草,幸而城主及早发现,将那几个奸细斩于□□之下,保住了剩下的粮草。只是如今安平被围得水泄不通,西野国明显打的将他们困死城中的主意,仅凭剩下的粮草,支撑不过半月。   大军日夜兼程,于十日后赶到安平,正赶上西野国的一场攻打。   紧闭的城门前,两方厮杀正酣,地上已有了不少尸首,染红了一方土地。   西野国越战越勇,安平却是苦苦支撑。他们已凭着城楼坚固在此苦守十来日,西野国几乎每日都来攻打,城中日夜有人啼哭,悲戚的气氛早已笼罩住整座城。   有传言说,朝廷派了一位年轻的将军来支援安平,只是那位将军从未上过战场。   还有人说,那将军第一次上战场,竟还带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子,两人共骑一马,在来的路上走走停停,好不惬意。   城主欧阳奕是个血性汉子,无视愈演愈烈的传言,每日亲上战场,打退了一波又一波西野国的攻击。   两日前安平被围得水泄不通,请求增援的信件无法发出,城中士气极度低迷,越来越多的人说,安平已经被大鄢放弃了。   这日西野又来犯。   他骑在马上冲锋在前,□□横扫,怒吼声震天,他杀红了眼,带了十几骑闯入敌军中,很快遭到围攻。   今日的西野国士兵格外有斗志。   他们已困了安平数日,料想粮草不足,安平必定士气低迷,他们只每日小打小闹攻上一场,心理上就可将安平压垮。   今日看来便可攻下这座城了。源源不断地有人围上去,意图拿下这安平城主。   “城主小心!”欧阳奕及时侧身,险险躲过斜里砍来的一刀,然而那刀扎入手臂,锐痛瞬间袭来,他反手一□□穿了那人的胸膛,带着那柄连着血肉的刀回身继续厮杀。   视线渐渐被鲜血模糊,他记不得自己被砍了多少刀,也分不清眼前的血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只麻木地重复了挥枪的动作,清晰地感觉全身力气正一阵阵流失。   一道大力迎面而来,他侧过身,却被一旁的另一柄刀砍中,身子不由倾斜,直直落下马去。   他有些恍惚,日头正当空,他眯着眼去看,头顶寒光一闪,是一把刀的刀锋要落下来。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恍惚中听见耳旁马蹄声阵阵,下一瞬,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剧痛,他缓缓睁开眼,入目是几个身着玄铁盔甲的人,有如天降般瞬间便将围困自己的西野士兵逼退。   “萧诺,先救城主。”   “是!”   萧诺拔剑,献血飙射出来,染了她一脸。她也不在意,伸手将欧阳刚扶起来,低声道:“城主,我们来了。”   欧阳奕抬头看了眼远处戴着主帅头盔的凌煜,终于感觉困意阵阵袭来,晕了过去。      ☆、惊世之才今始绽   景元帝十五年八月初十,西野发兵攻打安平,安平城主欧阳奕率十余骑深入敌军,被围。及危,欧阳奕身中数刀,骁勇将军凌煜率五万兵马及时赶到,虏获西野俘虏三千余名,西野退兵十里,暂挂免战牌。   凌煜将兵马安顿好,营外天晴,有暖风拂面,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他背着手望了一会军营入口,回身问身旁的士兵:“凌小纪他们怎么还没来?”   那士兵低头恭恭敬敬答道:“属下这就去派人查探。”   凌煜点点头,独自去了欧阳府。   欧阳奕还昏着。   他前胸后背,胳膊和小腿处都有刀伤,大夫来了好几个,好不容易才将他的血止住,全身用纱布包了,无声无息躺在府中,已昏迷了一天一夜。   萧诺觉得自己从未如此期盼见到凌煜,他鸦青色的衣角出现在门口,她几乎立刻坐直了身子。   掌心那只手紧了紧,她求救般望过来,凌煜嘴角抽了抽,不可置信挑眉,萧诺苦着脸点了点头。   凌煜在唇边单手握拳佯咳了咳,一本正经道:“欧阳城主果然心志坚忍,梦中亦不肯放松警惕。”   萧诺快要哭了。   那日她飞身接住了倒地的欧阳奕,不防被他死死握住了手,随后送回欧阳府中,她本以为功成身退,怎知她但凡有想抽出手的举动,那只手便像有知觉一般狠狠收紧。她用力,那只手也跟着较劲,欧阳奕身上的伤口裂了开来,有殷红的血渗出来,丫鬟跪了一地,欧阳奕那白发苍苍的娘亲颤颤巍巍几乎要下拜着求她,她只好耐着性子任由他握着。   谁知这一握就是一天一夜。   萧诺从小到大,从不曾跟任何男子这样亲密接触过,若是照着她的性子,这样的举动无异于登徒子,她在夜里死死盯着欧阳奕,几乎要在他无辜苍白的脸上灼出一个洞来。一旁的丫鬟被她狰狞的神情吓白了脸,急急忙忙又要去叫老夫人,她只好无力地扶额,忍住心里想要手起刀落将这碍眼的爪子剁下来的冲动。   花白胡子的大夫来看过,又开了些方剂,悠悠然走了,留下一脸菜色的萧诺和憋笑憋到几乎破功的凌煜。   临近中午,欧阳奕终于在万众期待中施施然睁开了眼。   面前映出一张英气逼人却怨气冲天的脸,他疑心自己还在梦里,闭闭眼再睁开,那张脸的主人脸色更臭了几分,声音里似淬了冰,冷冷道:“松手。”   他下意识地就松了手,见萧诺毫不掩饰地取过一方绢帕擦手,后知后觉自己方才手里软绵绵的触感是什么,他涨红了一张脸,“对、对不住,姑娘,我……”   萧诺将绢帕往桌子上一扔,哼了一声,快步走了出去。   憋了一天一夜,幸亏没多喝水……她边走边愤愤地想,自从脸上不以那黑粉易容,怎么这么容易被人识破!   欧阳奕怔怔地看着萧诺飞快消失在门口,许久才回神,瞧见一旁的凌煜,昏迷前那一幕重又出现在脑中,他又恢复了硬汉本色,扬眉露出一个光风霁月的笑,“凌将军,久仰。”   屏退了闲杂人等,两人相见恨晚,谈及战场事务,双双生出英雄相惜之感。   欧阳奕小心翼翼地起身,唤了心腹进来取出安平地势图,将周边及安平城内兵力分布细细说与凌煜听。   凌煜在试军赛上虽屡次夺冠,但此次初初带兵便是五万,军中不乏年长及辈分高于他的,心中本有不服,那日初战,他骑在马背上,剑指之处血溅当场。周旋于一众敌军之中,仅凭一人之力对战数十敌军,他带着几个人,轻易冲开了欧阳奕的包围圈,一时士气大振,打得西野士兵溃不成军。   这一仗令他在军中迅速树立起了威信,没人再敢当着他的面议论什么是非。   欧阳奕虽长他几岁,但言语中事事询问他的意见,尊重溢于言表。   两人相谈甚欢,不知不觉就到了日暮。   欧阳奕命家仆准备了好些新鲜的饭菜,亲自送去军营中,他是一方城主,要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这些救他们于水火之中的援兵。   萧诺本欲走,不意被叫住,不得已只好坐在凌煜身旁,冷着脸,如同一块活的冰块。   欧阳奕见到她脸便要红上一红。他少年从军,已在安平守了多年。受伤是常事,可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一个女子所救。自己不但被一女子所救,还抓着她的手握了一天一夜。他热情地劝他俩吃菜,却始终不好意思拿正眼瞧她。   席间正说着话,军营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被凌煜派去查探凌小纪下落的士兵跌跌撞撞冲进来,激动地话也说不清:“主、主帅,苏姑娘回来了!”   萧诺当先冲了出去。   那日凌煜下令提前开拔,却留下了苏淮年,凌小纪和二十个士兵留下保护她。战事紧急,她问了几句就匆匆跟着赶路,算来已有好几日没见到苏淮年。   士兵纷纷停下筷子望过去,军营入口早围了一群人,凌小纪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三辆二轮马车。待看清这几辆马车的形状,周遭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这三辆马车看起来与寻常马车无异,不过装货物的木板旁加了座椅,两边各可容五人乘坐。装载货物同时人也可乘坐其上,行军途中可省去一些脚力。   凌煜在萧诺之后走出来,清楚地听见了和自己一起响起的欧阳奕的抽气声。   拉着三辆马车的,并非真马,其上纹理遍布,黄白的木色直直撞入所有人眼中,那是三匹木马。   欧阳奕神情激动地上前,伸手去摸那木马,手感稍显粗糙,想来是未及打磨的缘故,三个赶马的人手中都抓着一把缰绳,粗粗看去约有六七根,他听见凌煜喑哑着嗓子轻声道:“走几步我看看。”   坐在最前面那辆马车上驾马的士兵迅速扯动手中一股缰绳,不知拉动了哪个机关,那死物突然动起来,欧阳奕忙向旁让开一步,人群自动分出一个圈,众目睽睽之下,那士兵不断换着手中的绳子,那木马迈完前腿迈后腿,转弯处转动灵活,除马蹄落下的声音大些,竟是与真马无异。   凌小纪跳下马,咧嘴笑道:“将军,此马脚程可堪比真马,苏姑娘教着我们用了六七日才做好,紧赶慢赶赶过来,耽误了些时候。”   苏淮年坐在中间那一辆马车上,显然是不习惯这样大的阵仗,微微有些局促,扯着嘴角笑得有些僵硬。   萧诺正要上前,凌煜几步越过她,直直走到苏淮年身前,炽热的眼神落在她身上,令她觉得微微的不自在。   他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抖,轻声问道:“是你做的?”   苏淮年犹豫着点点头,得益于爷爷让她练了数年的雕刻,他们找了一处屋子,去镇上买了三辆货车,并大量木材和工具,她几乎是以一人之力就做出了一匹木马。   “有了这个,以后运送物资便可以将重量放宽些,不必担心马会累……”   凌煜伸出手,她看他一眼,那眼神依旧炽热得惊人,她依稀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身边那些人看她的眼光与凌煜大多相似,不可置信的、惊恐的、狂热的,只是凌煜的更为单纯些,他只是那样炽热地看着她,仿佛她就是他面前的整个世界。   布满厚茧的手小小的,轻轻放在他掌心,他用力握住,扶着她下了车,猛然将她一把抱起,高高抛起来,人群中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数不清的士兵涌上前,将她不断抛起又接住,苏淮年发出一连串尖叫,那声音很快隐没在一众欢笑声中。   萧诺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被抛起又不断落下的小小身影,几缕发丝被风吹起,遮住一双眸色沉浮的眼。      ☆、月是凉暖人不知   那三匹木马被摸了足有上千遍后,由当值的小兵送入了一顶空的帐篷,被当做宝贝存放起来。   苏淮年饿狠了,赶了一整天的路,只在中午时吃了块干饼,如今对着一桌琳琅满目的精致菜肴,她直着眼睛咽了口口水,开始毫无顾忌吃起来。吃得虽快,吃相却不难看,小口小口高频率地咀嚼吞咽,让旁观的人也被勾起了食欲。   凌煜喝着水,看着萧诺将菜在苏淮年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抬起头来冲萧诺傻笑,鼻尖上粘了颗饭粒,重又低下头去,吃得香甜无比。   欧阳奕斟酌了一下词句,笑着问道:“不知苏姑娘师承何处,此番技艺,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我是跟着爷爷学的。”   “哦?那想必苏老先生也是个高人,不知……”   苏淮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通红,整个人都在轻微抖动。萧诺在她背上轻拍了一阵才慢慢缓下来。   欧阳奕接收到萧诺一个凌厉的眼刀,摸了摸鼻子不敢再问。   总而言之,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   尽管萧诺已将一张脸黑到了极致,堪比先前她以黑粉易容时的形容,然而欧阳奕孜孜不倦地抬头,每每被她一个冰冷的眼光迫得低头之后又满怀希望地抬起头,欲言又止。   酒足饭饱,凌煜十分体贴地嘱咐萧诺送欧阳奕回府。   “他有那么多仆从,何必还要我……”   “欧阳城主大伤未愈,况且又如此盛情带了这么多吃的来营里,若是回去路上出了什么意外……”他体谅至极地看了萧诺一眼,叹道:“萧诺,我不想你徒留遗憾。”   萧诺回头望了一眼,原本在吩咐下人做事的欧阳奕正神采奕奕看着这边,见她望过来,十分痛苦般捂了捂受伤的胸口。   原来这便是传说的吃人嘴软。萧诺默默将头转回来,恨不能将方才席上吃的全还出来。   一轮将圆的月,几颗零散的星。泠泠夜色下,几个小厮躲得远远的,欧阳奕与萧诺独自走在一处,月光将两道背影拉得细长。   欧阳奕突然停下脚步,萧诺独自向前走了一段,狐疑回头望向他道:“怎么了?”   欧阳奕佯咳了咳,黑瘦的脸上看不出神情,耳根却慢慢地红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两步走上前,十分诚恳地将萧诺望着:“萧姑娘,我先前唐突了姑娘,一直觉得万分愧疚。”   萧诺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   她不像先前那么冷淡,欧阳奕觉得勇气足了一些,挺起胸膛郑重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想向姑娘求亲。”   萧诺不可思议地望过来,他马上补充道:“待我回去请人算好良辰吉日,会让我娘亲自上门去求见二老,不知姑娘家住哪里?有何礼节?”   萧诺冷冷地看着她,黑宝石般光彩动人的眼睛里渐渐有嘲讽的情绪漫上来,她静静地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我为何、要嫁给一个需要我救的人?”   晚风清冷,带起几丝灰尘。如银月色温柔横亘在两人中间,刷过欧阳奕的脸,寸寸惨白。   军营里静悄悄的,苏淮年捂着吃撑了的肚子缓缓地走,凌煜走在一旁,认真听她讲一些工艺的制做。   她说得那样兴高采烈,长长的发尾在身后一起一落,将凌煜的思绪也带动得起起伏伏。   “你爷爷呢?”   苏淮年愣了一愣,情绪明显地低沉下来,走了几步才道:“爷爷不见了。”她抬头望着空中皎洁的月亮,叹了一口气,“半年前的一日,我从山后面采野花回来,屋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爷爷在我房里留了一封信,说有重要的事要去做,让我学着自己生活。”   她神色怅然,话尾带了浅浅的叹息,“我找遍了整座山都没能找到爷爷的身影。我怕爷爷不知哪天会回来,就在家里等了整整半年。”她低下头去,“可是他一直也没有回来。”   凌煜不知该作何回答,冷不丁那个原本沉浸在伤感中的小丫头转过头来,笑吟吟地问:“你不是应该说‘阿年不难过,爷爷会回来的’吗?”   凌煜脸上神情顿时微妙起来,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苏淮年揉了揉滚圆的肚子,声音又低沉下来:“爷爷都是这么哄我的啊。”   安静。远处有各处营帐里传来的声响,风吹过耳畔的声响,砂石在地面滚动的声响。凌煜的声音夹杂在万般动静之中响起来,带了些微微的喑哑,如最轻柔的风拂过她耳畔——   “阿年不难过,爷爷会回来的。”   苏淮年抬头,微微讶异地看向他,他面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只一双眼像盛了漫天的星光,在黑暗中闪着细碎的光芒,像是要将她整个人都吸进去一般。他突然恶劣地笑开,伸手捏上她肉肉的面颊,往两边狠狠一扯,疼得她几乎要飙泪,他才松手,背过身去故作老成道:“所以说啊,你这种小丫头就是好骗,这么几句话就感动了?哪天被人骗了还帮着数钱,我可不去赎你。”   苏淮年追上去就打,奈何他跑得跟猴儿一样,两个人追着跑了一阵,苏淮年蹲下来,整个人痛苦地缩成一团,凌煜走到她身旁,“怎么,跑不过我,使苦肉计?”   苏淮年哭丧着脸,捂着肚子哀嚎道:“吃太多了,方才又跑得太快,肚子好疼。”   凌煜蹲下来看了她一会,她已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形容,他暗骂一声,飞快将她背到背上,发足狂奔去了军医的营帐,偏巧军医不在帐中,他大声喊着凌小纪,待凌小纪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他立刻吩咐着备马,又让他找来两根绳子,将苏淮年牢牢捆到背上,一个跃身翻上马背,凌小纪还来不及问句什么情况,他已如离弦的箭冲了出去,只留下一个飞快消失的背影。   折腾了大半夜,凌煜将没精打采的苏淮年扶到床上躺下,她脸色苍白,方才那碗药汁显然苦得厉害,她到此刻嘴里还微微发苦,要死不活地低声嘟囔“好想吃栗子啊……”   凌煜正端了一碗温水,听到她耳语般的话,居高临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她,“还吃?嫌那药不够苦?”   苏淮年惊恐地看着他,捂住了嘴。转而又愤愤道:“都怪你!”   凌煜挑眉,“吃那么多也怪我?”   苏淮年悲从中来,从他手里接过来喝了大半碗水,待嘴里的苦味冲淡了一些,才又万念俱灰躺了片刻,喃喃道:“改天我要吃栗子,吃整整两包!”   凌煜扶额,“……”他沉吟片刻,突然问道:“你做的那木马……很强大。还能做些别的么?”   苏淮年眨着眼看他,他想了想,“做一些有杀伤性的武器,能在战场上使用的。”   谁知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爷爷交代了,不让我参与战事。”   凌煜默然望了她片刻,点点头。   西野国的免战牌连着挂了好几日。   这一日已是中秋,虽出征在外,军营里的节日气氛却浓厚。   凌小纪派了一组士兵去城里买各种食材,苏淮年跃跃欲试要跟上,被凌小纪苦着脸求道:“姑奶奶,可不敢让你瞎跑了,上次你坏肚子,我被少爷吓得半死,你还是乖乖在营里呆着吧,要吃什么我等会给你带回来?”   苏淮年蔫蔫地拒绝了凌小纪的提议,仰头望天长叹,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怎么带得过来啊!      ☆、中秋月圆人团圆(一)   凌小纪走后没多久,凌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苏淮年身后,见她依依不舍望眼欲穿地看着凌小纪那一小队人马消失的方向,突然兴起,在她耳边“哇”地叫了一声,她立刻捂着耳朵跳起来,回头气急败坏道:“做什么!”   凌煜不为所动睨她一眼,“带你买栗子去?”   苏淮年的火气立刻烟消云散。   安平是座大城。   鳞次栉比的房屋分建两侧,露出一条宽敞的街道来。苏淮年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边走边看,街边有得是各种小玩意儿,她不时伸出手摸摸看看,小巧圆润的珠子穿成一串,挂在花纹古朴的木质横条上;木雕的小玩具虽雕工不甚精湛,色泽却甚是艳丽,于手中把玩十分有童趣;更兼各种拨浪鼓之类,看得人目不暇接。   凌煜站在一旁看她如同一只轻盈的猫,从这个摊头窜到那个摊头,鹅黄色的裙角在她跳跃的步伐下恣意飘扬。   天气晴好,暖风怡人,这仿佛只是一个慵懒的午后,没有一城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没有几日前被围困时的绝望焦躁,所有人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笑,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节日里,他们过得仿佛盛世流年。   凌煜最后停在一处珠宝店面。   苏淮年跑出老远之后见不着人,又寻回来,就见他手里捧着一支簪子,其上以晶莹剔透的芙蓉石雕琢成一朵莲花,晃动间光线变换,熠熠生辉,十分娇俏可人。   “过来。”   她走过去,凌煜扣住她的肩膀转了个方向,一阵拨弄后,店家殷勤地拿出一面铜镜,她定睛去瞧,镜中女子随意挽着个发髻,原本素银的簪子被取下,那枚红莲钗在她发上灼灼其华,凌煜将她一头束起的乌发拆解开来,三千青丝如瀑滑落,更衬得她一张脸肤若凝脂,丹唇不点而朱,眼波流转间,依稀可见几分动人神韵。   苏淮年正低头打量着那钗子,不防凌煜忽然一把扣下铜镜,她吃惊地回身看他,他正从钱袋里掏出银子来,扔了一锭在柜面上,推搡着她往外走。   苏淮年毫无防备,差点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鼓起了腮帮子要兴师问罪,回头却正对上他莫名染上一丝绯红的耳根。   她转转眼珠子,不确定地问:“这个发钗……送我的?”   凌煜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淡道:“不要就扔了。”说罢作势要去拔。   苏淮年一个闪身躲过去,“送我的就是我的了,你这人怎么这样!”   凌煜无言地看她一眼,随即不着痕迹移开视线,“还吃不吃栗子?不吃的话现在回营。”   苏淮年一双眼又弯起来,“吃吃吃!”   回到军营时已是正午时分。   凌小纪显见得回来没多久,正差遣几个小兵将各式食材往伙房搬。   苏淮年抱着栗子凑上去,地上堆着许多袋面粉,她指着那堆叠起来的袋子问:“这是要做什么?”   凌小纪回头冲她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道:“今日中秋节,下午要做月饼。”   苏淮年歪头想想,问道:“什么是月饼?”   凌小纪吃惊地张大了嘴,半晌不可置信道:“苏姑娘,你没吃过月饼?”   苏淮年点头,神情无辜而坦然。   凌小纪费劲地用手如此这般比划一番,苏淮年听得似懂非懂,将一粒栗子咬入口中,含糊道:“下午我可以一起做吗?”   凌小纪瞄了瞄后方凌煜的脸色,得了首肯,冲她点点头,苏淮年立刻笑出声来。   营中的空地上拼接了长长的一条桌子,苏淮年从厨房那里借了一件围裙,跟在一众伙夫旁取经。   纯白的面粉活了水揉成团,她有样学样两手用力在案板上揉,很快臂膀酸痛,手中面团怎么看都不是那么柔软有筋道。   眼见旁人揉面时不断在面团中加入油和糖浆等物,她毫不犹豫弃了手中的面团,跑到已揉好的伙夫那里抓了一团,软软糯糯的触感融在手心,来回□□成一个圆形,面前摆着几大盆馅料,她犹豫一番,挑了豆沙的用筷子夹了一大团塞进去,结果那脆弱的面皮不堪重负,在她辣手摧花之下很快皮开肉绽,毫不矜持地露出一角馅料。她又加了些面团揉在一处试图堵住那处缺口,一旁的伙夫犹豫道:“苏姑娘……你放的馅料太多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的,再看看旁人手中的,顿悟症结所在,毫不手软用筷子将面皮戳开,夹了一些出来。   “……”那伙夫绝望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苏淮年将手中终于捏好的团子摆上竹笼,回头将凌小纪喊过来看。   凌小纪与那可怜的团子对视半晌,回过头来,苏淮年睁着一双良善的眼巴巴地将他望着,他眼一闭心一狠,实在无法违心为这一团团子改名,只好斟酌着道:“其实,中秋吃团子也未尝不可……”   苏淮年飞扬的眉塌下去,转头看看别人做出的成品,再接再厉又捏起了一个面团。   她有双巧夺天工的手,区区月饼又怎难得倒她?   凌小纪胆战心惊在旁观看片刻,再不忍心直视,扶额走回凌煜帐中。   凌煜正拿着一卷书册细细在看,听到声响头也不抬问道:“你不是说要去做月饼?”   凌小纪自小在凌府长大,长凌煜几岁,初时也曾用功学武,奈何尚在扎马步的阶段便因定力不足被摆在□□的香烫穿了几条裤子,奠定了他不着调的人生基调,从此便是正事能偷懒便偷懒,旁门左道却无论是什么他都要搀和一脚的。   因此凌煜早已习惯出门在外,他将武学奇才的花架子摆得有模有样,便如同今日,他见着凌小纪带着一众伙夫买了各式食材回来,便知道他又要在此事一展拳脚了。   然而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凌小纪在旁的事情上,的确是学一样像一样。   许久没动静,凌煜抬起头来,正对上凌小纪欲言又止的目光。   他目光重又落下去,淡道:“有话便说。”   凌小纪犹豫了半晌,还是不知该怎么说出口,长叹一口气,转身出了营帐。   迎面撞上萧诺一身盔甲走过来,她抱着头盔,奇道:“你怎么这样的表情?”她扫了一眼凌煜的营帐,“他也耍你了?”   凌小纪眨眨眼,猝不及防被往事的影子勾走半壁魂魄。   少爷幼时很能调皮捣蛋,五岁以前,他凭着一副稚嫩的身躯上树掏鸟蛋、摘人家围墙内的果子、逼迫邻家乖顺的长毛狗吃草这样的事屡见不鲜,老爷逮着便是几板子。然而五岁是条分水岭,凌煜五岁那年,老爷请了位武师进府教习武术。他也跟着学着几日,奈何实在没有这天赋,从此见着那武师有多远跑多远,只在老爷视察时做出个认真学习的样子陪在一旁。   他性子再大大咧咧,却也发现少爷年复一年变得愈发内敛沉默,外人面前永远一副得体客套的样子,情绪绝不外露半分。   萧诺方才那几个字,着实勾起了他一些遥远的记忆。   待他回过神来,想要同萧诺探讨一番这“也”字的由来,面前空空荡荡,萧诺早已走远,站在苏淮年身旁,苏淮年似乎是举着样什么物事给她看,从凌小纪的角度,能看到萧诺抬手在她柔顺的发上抚过,指尖在苏淮年头顶的簪子上停留一瞬,又露出一个温柔微笑的侧脸。   凌小纪被那笑颜晃了一回神,他挠了挠头,印象中萧诺从来是个严肃冷漠的人,即便那次被人砍了好几道口子也没见她皱一下眉。   他仰头,艳阳依旧,天空还是他熟悉的天,军营还是他熟悉的军营,他摇头驱散脑中那些困扰他的思绪,肯定道,一定是方才被苏淮年那团子震乱了心脉。   他想起苏淮年托着那一个歪歪扭扭的团子状物一脸真诚笑着说:“凌煜常买栗子给我吃,今日我也要请他吃我亲手做的月饼。”   凌小纪嘴角极缓极缓地上牵,露出一口大白牙。突然有那么点,真的只有一点点,期待少爷见到那‘月饼’的表情啊。      ☆、中秋月圆人团圆(二)   天色渐渐暗下去,如同一张幕布缓缓隔绝明亮的白昼,临近酉时,有小兵一脸喜色来报,欧阳城主来访。   自凌煜率五万人马来安平,城中原有的三万军士便与这五万人并作一处,欧阳奕回了欧阳府养伤,由凌煜暂代这八万人的主将一职。   凌煜迎出去,昏沉的天光下,欧阳奕带着一小队人,推着几车东西正朝营帐方向来。   “欧阳兄,这是?”   欧阳奕爽朗一笑,命士兵卸下车上的几大桶酒坛并精致糕点,道:“今日中秋,我命家中厨子预备了一些点心,并几坛桂花酿,来给兄弟们助助兴。”   凌煜看了一眼自欧阳奕身后搬下来的一众酒坛,下意识一皱眉,“欧阳兄,西野国虎视眈眈,实在不宜……”   “将军不必烦扰,这桂花酿乃军中独制,取新鲜桂花酿制而成,味香,却不醉人,如今大敌当前,只能委屈各位弟兄过过干瘾,等西野国退兵,我请大伙儿喝安平最烈的酒!”   他最后一句是朝着聚拢过来的士兵们喊的,霎时欢呼声此起彼伏,凌煜笑着摇摇头,有人取了那酒封,醉人清香四溢,他疑惑道:“这酒……真的不醉人?”   欧阳奕拍拍他的肩,“将军安心,我镇守安平多年,岂能为贪图一朝之乐罔顾兄弟们的性命?来啊,把这些摆上桌,兄弟们自己过来倒!”   萧诺目不斜视从他身前走过,欧阳奕顿了顿,面上似有一瞬的灰暗,只是月色迷蒙,看不分明。他随即转过头去和凌煜说话,中秋盛宴就此拉开了帷幕。   月亮慢慢爬了上来,如同黑色幕布上一块发光的圆盘,映照着月下数不胜数的杯盘,偌大的军营中一片喜庆祥和,不知是谁突然想起了远方的亲人,望着那一轮皎月沉默起来,这情绪仿似有毒,迅速在营地中四散开来。   “我娘本来还想着今年给我娶个媳妇儿,如今不知何时才能回去。”   “别提了,我新娶的媳妇儿,温存日子没过几天,就只能让她独守空闺了。”   苏淮年安静地在一旁吃菜,今天的菜大多是上京的口味,清淡而偏甜,她小口小口咀嚼着,吃得心神愉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滴溜溜地四面乱转,正对上萧诺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神。   她凑上前去,萧诺喝了不少桂花酿,鼻息间都是浓烈的桂花清香。她白净的脸上有一小团红,略显凌厉的一双眼柔和下来,温柔而缠绵地看着苏淮年。   苏淮年伸手在她脸上摸了一把,“奇怪,不是说这酒不醉人吗?”她五指张开在萧诺眼前晃了晃,轻声道:“阿诺,你怎么了?”   萧诺一把抓住她的手,指腹缓缓摩挲着她掌心厚实的老茧,低头沉默许久,忽而抬眼笑起来,“阿年。”   苏淮年诶了一声,只觉手上被握住的力道越来越大,她有些害怕,萧诺此刻脸上的神色是她全然陌生的,微微上挑的眼尾带了些无望的哀恸,眼波一转,又变作凌厉,带了些狠绝的意味,手上不知轻重般不断收紧,终于逼得苏淮年痛呼了一声。   萧诺骤然回神,松开手去看,苏淮年手上几道红印,是她抓出来的形状。她一时懊恼,苏淮年却关切地看着她,“阿诺,你是不是心里不爽快?”她将手缩回去,犹豫了一会,眼里神采一闪,“我去拿月饼给你吃!”   她如同猫儿一样迅速跑开去,经过凌小纪身旁,拉着他一同去了伙房。   对月伤心人,欧阳奕唇角始终上扬,与凌煜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大抵是镇守安平这些年的经历,和平年代西野与大鄢通商,如同其他所有的边境城镇,安平并不限制西野国的商人来城里做生意,每日出入城门的人络绎不绝……   他说话不十分有条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凌煜也只静静地听。   欧阳奕喝惯了烈酒,这桂花酿香气虽浓,与他却如同白水般寡淡。他目光时不时飘向萧诺那里,她只一个人坐着,单腿舒展,一腿弯曲,一手随意搭在膝上,另一手执着酒杯,一口一口将那酒往口中送。她只是那样随意地坐着,他不知怎的竟觉出了一股落魄贵族的错觉,她眼皮微微耷拉下来,尖瘦的下巴勾勒出一张英气十足的侧脸。   欧阳奕觉得手中的酒微微开始发苦,听着士兵们时不时的几句耳语,他终于撑不住那笑,垂下眼来,轻声问道:“将军可有心上人?”   凌煜刚抿下去的一口酒瞬间梗在喉头,上也不得下也不得,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咽下去,狼狈不已。   他顺了顺气,怪异地看向欧阳奕,后者眼神迷离盯着他身后某处,他一回头,萧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侧影寂寥而冷漠。   他瞬间明了,刚想说些什么,苏淮年和凌小纪并几个伙夫端着数个食盒出来,苏淮年走在最前头,宝贝似的捧着一只盘子,其上五六个……他眯了眯眼,夜色迷蒙,他实在看不清那叠在一起的一团团是什么。   “各位兄弟,今日中秋,我们有缘被分在一处,便是一家人,这是今日现做的月饼,每人一个,聊以慰藉思乡之情,只求早日打退西野国,早日回家与亲人团聚!”   “好!”一声叠一声豪气冲天的喊声响起,散坐在各处的士兵们纷纷起身,有序排成长队领取月饼,方才的消极情绪一扫而空,所有人都盼着将西野打退的那一日,月圆人团圆,心中有了盼头,眼前道路便清明许多。   苏淮年给萧诺送了一块月饼,宽慰了她几句后,颇有些矜持地跑到凌煜身旁,嘿嘿笑了两声,亮出遮遮掩掩好一会的一盘月饼。   “这是我亲手做的,请你吃,谢谢你请我吃了那么多栗子!”   凌煜低头定定地看了一会那一盘物事,做的时候或许就不怎么规整,加之是热的,五个圆乎乎的团子状物黏黏地挤在一处,并不十分赏心悦目。或许是拿出来的时候又不怎么小心,白色的面皮破了个口子,黑色的豆沙正往外流,无论如何看都……不是那么有食欲。   凌煜扶额,苏淮年正眼睛晶亮亮地望着他,一脸直白的期待。视线一转,凌小纪不知何时也凑了上来,正不怀好意同样期待地看着他,见凌煜的视线飘过来,他立刻又做观望四周状,只嘴角的笑意来不及敛去,硬生生憋出了一副猥琐的形容。   “凌小纪,张嘴。”   凌小纪全心记挂着看凌煜吃月饼时的反应,听了这一声,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啊?”了一声,一团黏糯的物事结结实实堵上了他的嘴,凌煜一脸坦然面向苏淮年道:“小纪今日辛苦,让他尝尝你的手艺。”   苏淮年转头看看凌小纪,他被塞了满嘴的“月团”,那团子虽卖相不佳,口感却不差,只是苦于面皮黏糯,为避免张口露出一口粘了黑白状物的牙,他无奈又矜持地用手捂着嘴,一边点了点头。   苏淮年还待送上第二个,凌煜唤了几个人,在车上装了一些月饼,要赶着给守城的士兵送去。   她立刻将一盘月饼都放在凌小纪手中,体贴道:“你多吃几个,慢慢吃,别噎着。”追上去道:“我来帮忙!”   凌小纪默默地嚼着口中黏糯的“月团”,欲哭无泪地望着凌煜潇洒离去的背影,颇有些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挫败感。   城墙已有了些年头,斑驳的纹路蔓延其上,在月色下显出一些古旧的质感。不时有巡逻的士兵走动,他们站得高些,能看到如银月色下很远的地方,青石大道蜿蜒着伸向远方,直至视线尽头被夜幕彻底吞噬。   凌煜在城门底下停下,与苏淮年帮着将月饼拿上城墙。岗哨每隔十步设了一站,他一路走,苏淮年人虽小,怀里抱着一堆费劲地跟在他身后,明明很费劲却不肯抱怨一句。   “明明拿不动,跟来做什么?”   苏淮年鼓了鼓腮帮子,“谁说我拿不动!”她象征性地抬了抬手,很快累得弯下去,凌煜忙接过她手里的大半,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她脸有些红,才吹的牛不过片刻便自动破灭,深深把头低下去,再不好意思说大话。   “我也想做些贡献啊,我知道,打仗……很可怕的。”   凌煜看着远处银白的地面,脱口而出道:“你可以帮我们很多,只是你不愿。”   苏淮年没再说话。   凌煜回头去看她,她小小的一团,两只手臂举着,抱着怀里还温热的月饼,低着头,露出头顶毛茸茸的碎发和发顶一支镶芙蓉石的发簪。   他只觉心中某处软了一分,顿觉失言,想说些什么来补救,忽而眼角余光掠过某处阴影,他回头去看,一大片黑压压的影子正快速朝安平而来,在月光下扬起大片尘土。   他立刻拉了她的手回身狂奔,边跑便吼道:“西野国夜袭!防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突然好想吃栗子。。。罪恶   ☆、夜战   忽而一阵风起,皎月渐渐被墨团般的云遮蔽,只余下几点星子微弱的光,照着那一片乌压压的人群迅速向城门逼近。   凌煜将苏淮年推到一处民居旁,沉声道:“现在马上跑回营里,不要回头。”   苏淮年有些惊慌地望着他,他冠玉般的脸是从未有过的沉肃,迫得她匆忙点头。   欧阳奕很快带着人马过来,分派好了城墙各个方向的守军,凌煜接过凌小纪递过来的盔甲套上,几步跨越上了城墙,西野国的军队密密麻麻,正分了几个方队向安平包抄过来。   “放箭。”他沉声吩咐,拿过一旁士兵手里的弓箭,弦绷至极致,一支白羽剑破空飞出,快准狠当胸穿过先头的那个骑兵,紧接着箭雨纷飞,数不清的长箭暴雨一般狠狠砸向西野军队,他们立刻勒住了马,架起铁盾围成坚固的墙,随即自那铁盾墙的缝隙中伸出无数柄弓箭,迎着城墙上这一波奋力还击。   箭雨交错,城墙上的士兵瞬间矮下身来,以城墙为支撑,箭雨自射孔源源不断出击。   一盏茶的功夫后,西野军队停止了射箭,铁盾墙裂开一道缝隙,有一人骑高头大马自墙后走出,凌煜挥手下令停止射箭,那面盾墙依旧高竖着,那人骑在马上,头顶盔甲上的红缨在夜风中飘荡不休。   他冲着凌煜的方向喊道:“凌将军,我乃西野国东征将军过从云,久闻凌将军之名,前几日还将我方逼退十里,我特赶来会会你,凌将军,我以英雄之礼待你,你莫非要一直躲在城墙上当缩头乌龟吗!”   底下立刻响起一片哄笑声。   凌煜极轻地笑了一声,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缓缓而出:“将军趁中秋月夜偷袭,原来这便是西野国的英雄之礼,凌某今日果真见识了。”   过从云哈哈一笑,毫不在意,扬起手中大刀直直指向凌煜,狂妄道:“前几日我不在,想来我军必定是被你突袭乱了阵脚,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毛儿还未长全,上什么战场,战场可不是凭你油嘴滑舌便可取胜的,胆子这么小,不如回家找你娘!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是!”一片嘹亮的喊声响起,过从云肆无忌惮地面向凌煜,端看这毛头小子沉得住气到何时。   有士兵急急奔上城墙,附在凌煜耳边悄声道:“将军所料不差,西城墙那里果然有人偷袭,约五千人左右,城主已经与他们打上了。”   凌煜点点头,欧阳奕曾与他探讨过地形,安平城墙修得坚固,只西城墙一处,因地势问题最为低矮,因外围是山路,平日守备也不甚严密。今日事发突然,他一下就想到了那处。欧阳奕旧伤未愈,他临时将萧诺指派过去,他们二人带着一万兵马,对付这五千人应当不是问题。   那厢过从云还在挑衅,言语越发不堪,凌煜只静静看着他,身边一众士兵都咬牙切齿,唯独他稳如泰山。   过从云暗骂一声:“中秋不是他们鄢国的大节吗?”   身旁一副将装扮的人立刻点头,“是啊,只是不知他们缘何有所防备。”   过从云面上划过一丝阴狠,“纸上谈兵的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叫嚣,看老子今日不斩下你的头颅!”他再次面朝凌煜狠道:“凌煜!别说是你,即便你是爹当年也曾败在我手下!我敬你爹是条汉子,没曾想竟生了你这么个孬货!还不出城迎战,是要将你爹的脸丢尽么!”   “少爷!他太过分了!”凌小纪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打开城门与他一决生死。   凌煜面无表情地拿起弓箭,手臂运力将弦绷至最满,箭嗖地飞出去,正落在过从云马前。   下面立刻一阵骚乱,过从云勒着马后退了几步,铁盾墙也重新封闭上,他在墙后叫骂不休,下方的喊声也越来越大。   凌小纪不解道:“少爷,为何还不灭了那厮!”   凌煜面沉如水,又有士兵来通报了一声,他长眉微舒,一双星眸一瞬不瞬看着城外一名西野国士兵快马奔到过从云身旁,很快没入铁盾墙中。   过从云再度开始叫骂,凌煜坦然看着,忽然一扬手——   “开城门,迎敌!”   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试,凌煜骑在汗血宝马上,身后士兵汹涌而出,很快摆好阵型。   墨色的云又散开些许,月光重回大地,照着凌煜年轻的脸,过从云终于将他看清,不过二十不到的年纪,对他而言只是黄口小儿而已。   他心里重又镇定几分,西城墙的战事暂时搁下,他又用那狂妄的语气笑出声来,“凌煜,你果然是凌仲的好儿子,今日即便你死在我手下,我也敬你是条汉子!”   凌煜唇角微勾,绽开一个略带凉意的笑,“过将军,狂妄自负,不是什么好事。”他缓缓拔出鞘中长剑,月光清冷,在锐利的剑锋处勾出一抹寒芒,长剑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度,最后定在过从云的方向,他听见自己冷漠而嘹亮的声音:“杀!”   西城墙处,欧阳奕手中长,枪不要命般四处横扫,只惊得一众西野士兵不断躲闪。过从云几日前被调来此处,今夜突袭,他们跟着原先的将军被指派来此处,然而还未偷摸上城墙,不知从何处涌出乌泱泱一堆人,有眼尖的士兵一眼认出欧阳奕,几日前便是他带领区区十几人杀入重围,虽被围攻,但他那不要命的打法让人印象深刻。   今夜他似乎格外勇猛,几乎是使出了毕生绝技,胸前伤口早已崩开,滴答,滴答,有血顺着他盔甲的缝隙不断流到地上,他仿佛根本不知疼般,一杆长,枪不断刺穿西野军的胸膛。   萧诺身旁也堆叠了不少尸首。她的玄铁剑正刺穿面前一人的胸膛,不料那人用尽余生的力气死死握住了她的剑,剑一时被固定住无法动弹,身后一阵寒意起,她骤然回头,一名西野国的士兵狰狞着一张脸正不要命地刺过来。   她发了狠,单脚踹上那中剑士兵的胸膛,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血肉摩擦声响,那抓着她剑的士兵终于倒下去,她迅速往左一闪,预备那□□即便刺中她也伤不着她要害。   她下意识闭了眼,身子仍在快速下坠,直到触及土地坚硬的质感,预料中的刺痛却未来临。耳旁响起一声闷哼,她迅速转头,欧阳奕一手捂着右胸,那士兵握着那红缨枪的木质枪柄奋力一挑,他仰天长啸一声,反手一枪将那兵挑飞,那柄长,枪仍直直插在他右胸,没入盔甲中,露出长长的一截。   萧诺迅速弹起身奔至他身旁,手中长剑游龙般四下游弋,很快有己方士兵围上来,将二人护在中间。   萧诺扶住欧阳奕摇摇欲坠的身子,欧阳奕一把将她的手拨开,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挺着那柄长,枪,露出一个虚弱至极的笑:“萧诺,如今这一枪,还你那救命之恩,你可否,重新考虑我的提议?”   动作间,有殷红的血自枪柄流下来,他玄色的盔甲色泽慢慢加深,整个人是个马上要倒地的虚脱模样,偏偏一双眼执着地将她望着,唇角始终微微上翘,已略带了些僵硬,紧张而期待。   这是属于一个将军的尊严,他谢绝一切来搀扶的手,顶天立地地站着,只为问她那一句话。身周厮杀声不断,萧诺站在他面前,神色复杂看了他半晌,紧抿了唇,始终不肯回答。   她忽而握住枪柄一端,另一手高高扬起,玄铁长剑直直落下来,削铁如泥的剑锋瞬间切断那木质枪柄,欧阳奕整个人晃了一晃,胸口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传来,他万般不甘地睁大眼看着萧诺,面前的世界却是晃了一晃,伴随着砰地一声响,他重重倒地,砸起一片尘土。 作者有话要说:  长,枪,嗯,给跪了   ☆、生死一念   苏淮年一直跑一直跑,弓箭破空的声响似乎就贴在耳畔,她朝着远离声音的方向拔足狂奔,街道上挤满了鄢国士兵,她贴边与他们背道而驰,士兵们大多是认得她的,纷纷自觉让出一条道来,体贴得令她心酸。   腿似灌了铅,她渐渐失了力气,麻木得如同一具木偶,被人操控般身不由己往前迈动沉重的步伐。   有士兵靠过来问:“苏姑娘,你还好吗?要不要我找人送你回去?”   苏淮年摇摇头,脑子里充斥着一个声响,那是片刻之前,有人背靠城墙,让她一路跑回军营,不要回头。那声音越来越大,混合着耳旁风声,她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啪’的一声,弦骤然断裂,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手肘处衣服磨破了,碎砂石贴在破了皮的伤口处,没有血,只又红又疼。她在地上趴了一会,极慢极慢地爬起来,谢绝了旁人的搀扶,起身走到路旁慢慢地往军营的方向走。   打仗会死人。   会死很多很多人。   爹娘和师叔伯都死在战场上了。   “阿年,你须记住,此生不得参与战事。”   她眼中是一片孤寂的冷,心里是一腔苦涩的疼。她忽然忆起多年前那个午后,还是个少年郞的凌煜被她自制的捕兽夹伤到,死活挣脱不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禁不住想,她为何会来到此处。   身周的人突然开始移动,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兴奋的喊声:“主帅下令开城门迎战了,杀!”   “杀!杀!”   那喊声越来越大,拥挤的街道开始动了,仿若流沙一般,极快又利落地,向着城门的方向坚定前行。她麻木地看着面前一张张年轻的脸,不久之前他们还在一处,喝着欧阳奕带来的桂花酿,对月吃着月饼,将远方的家人妥帖放在心中,只凭着满腔热血,发誓杀敌破虏,早日与家人团聚。   她想起来了,她给凌煜亲手做的月饼,他还没尝过一口呢。   她骤然停了脚步,身旁已没有人,她独自站在空荡荡的街道,耳后是整齐划一的脚步,她脑中闪过一张一张年轻的脸,他们会死吧。   今夜,死在这战场上,再见不到远方的亲人。   凌煜,也会死吧。   还有萧诺,凌小纪,欧阳奕。   她为什么在这里,她又一次问自己。   皎月依旧静静俯瞰大地,风起,暗云快速涌动,月色明明灭灭,正如同她此刻纷乱的思绪,片刻得不到解脱。   她又向前迈了两步,她答应过的,不得参与战事。她只是受了凌煜的哄骗来了此处。风一阵急似一阵,眼角忽而湿润,她伸手一抹,手上还沾着砂石,擦过眼角娇嫩的皮肤,刺刺的疼。   “你可以帮我们很多,只是你不愿”   “阿年,你须记住,此生不得参与战事。”   脑中开始有些胀痛,她撑额,停在一处栏杆旁使劲甩了甩脑袋,身后已经没有一丝声响。她大约走了很远,耳畔再没有什么喧嚣的讨论声,再没有用那愚蠢的热血模糊自己的人生的年轻面孔。   你们都不怕死吗?她疑惑地望着空中那银白的圆盘,月圆人团圆,为何拼着与家人分离,也要来此处,与人拼个你死我活?   月亮未答,没有任何人回答她。她忽而回首,此处已望不见紧闭的城门,满城空寂,家家户户紧闭门户,连灯也未点一盏。   她心中却忽然有把火烧起来,她想问问那个人,为何要将她带来战场,为何对她这样好,让她在此刻生不出奔离的狠心。她还想问问他,为何带了她来,却又让她头也不回地跑。   她忽然生了力气,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她朝着城门的方向狂奔,一念生死,生在她身后,被她越弃越远。   凌煜已与过从云对战几十会合。过从云不愧是个老将,出手十分狠辣,刀刀攻向要害之处,他只以一柄长剑抵挡,身上已几处见了血。   过从云此刻却也不好受,他原本只当凌煜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这样的人当主将,安平唾手可得。他招招是杀招,这傻小子竟然能一声不吭地一一接下。他越来越急,手中攻势越发凌厉,大刀挥向凌煜脖颈之时,终于露了个破绽。   凌煜躲也不躲,左手抬起挡下他这一刀,手中长剑毫不犹豫刺出,正中过从云腰腹。   过从云立刻身子往后仰,长剑被生生抽出,凌煜策马追上,过从云却弃了马,跃到另一个骑兵的马上,将那士兵一扔,挡住了凌煜刺来的第二剑。   那士兵圆睁着双目,是个死也不瞑目的震惊形容。那厢过从云又接连夺了几匹马,动作却是明显慢下来。   “撤退!撤退!”   主将重创,撤退的命令下得突然,本来只略显颓势的西野军队立刻乱了阵脚,不知有多少人弃了手中武器跟随主将身后拔足狂奔,鄢国士气大振,立刻呐喊着追上前,一时又斩杀了不少西野国士兵。   凌煜骑在马上,左臂伤口汩汩流着血,他浑然不知痛般,眼见过从云有如一尾鱼般左躲右闪即将逃离,他将长剑插回剑鞘,夺过身旁一名西野士兵手中的红缨枪,奋力一掷,红缨枪如同夜空下一道黑色闪电,精准没入过从云的左肩,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西野军乱成了一锅粥。   跑在前头的几个士兵围到过从云身旁,不消片刻便成了一缕魂魄,余下的人四散逃离,被鄢国士兵斩杀大半。   凌煜下马走到过从云身旁,他圆睁着双眼,鼻息已然冰冷。他重又拔出长剑,剑上寒芒映着月光一闪,过从云的头骨碌碌地滚开去,其下渐渐晕开一片血色。 作者有话要说:  明日有事,后天更   ☆、当时年且少   景元帝十五年八月十五,西野国东征将军过从云率军夜袭安平,骁勇将军凌煜斩过从云于马下,歼敌四万,俘虏五千余,四散逃脱者不计,缴获物资武器无数,西野国边城马萨防备空虚,于两日后被攻占。   苏淮年已在门口静静坐了一个时辰。   他斩杀过从云,顺利与萧诺会师后,她就躲在城墙边,鹅黄色的小小一团,静静地站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手臂被草草包扎过,吩咐凌小纪将她护着,趁夜赶路,一举攻下了马萨。   西野军队行事狠辣,平民却是无罪,他一连忙了两日才将城中事务安顿好,风尘仆仆回到新大营时,苏淮年正在他营帐前的空地上坐着晒太阳,低垂着头,头发有些凌乱,发簪歪歪扭扭插在髻上,抱膝缩成一团,愈发显得小小一团。   他走上前,连自己也不曾反应过来地放柔声音问:“怎么坐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他,如梦初醒般定定地反应了一会,目光落在他手臂上,哑着声音问:“你受伤了?”   凌煜低头,包扎伤口的白纱已经成了灰色,混合着干涸的血,透出些昏暗的色泽来。他这才觉出些疼,苏淮年起身默默去喊了军医,凌煜在她身后目送,没来由觉出了些萧瑟的意味。   军医很快来了营帐。他脱下一身脏衣,揭开层层纱布,露出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许是伤后没有得到妥善处理,伤口处的皮肉微微有些外翻,一触之下便有新鲜的血液渗出来。   见苏淮年一眼不瞬直勾勾地盯着那道伤口,整张脸面无表情,完全失了平时灵动的样子,他突然开口道:“男子脱衣也不避讳,知不知羞?”   苏淮年视线还胶着在那些红色的液体上,后知后觉“啊”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凌煜此时上身未着寸缕,她又“哦”了一声,背过了身子。   凌煜有些无奈。   军医动作利落处理好了伤口,叮嘱他七日不得碰水后退了出去,只余下凌煜与苏淮年在营中独处,苏淮年默不作声数着帐中一张太师椅上的木头纹路,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地穿衣声响起,片刻之后凌煜淡淡的声音传过来:“好了。”   苏淮年转过身,依旧是木木的一张脸,没有女子应有的矜持与羞涩,凌煜眸光微动,整个人骤然逼近,他温热的鼻息几乎快要喷薄在她脸上,她依旧没什么情绪起落,只微微眨了眨眼看他,目露不解。   凌煜立刻在她这纯洁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轻叹了一口气,手指抚上她一头毛茸茸的长发,这回真的是乱到了极致,他取了她的簪子,拿过一把梳子一一梳顺,一头泼墨青丝柔柔垂下来,越发衬得她巴掌大的脸小得可怜。   凌煜心中难得有一片温柔铺展开来,他回忆着上次萧诺给她梳的发髻,在脑中演练了一遍,郑重下了梳子,镜中的小姑娘却突然伸了手拉住他的袖子,他隔着镜子与她对望,苏淮年摇摇头,“你手臂还伤着,别乱动了。”   凌煜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积攒了许久的满腔温柔霎时烟消云散,他忽然燃起些恼火的情绪,做出凶狠的样子将梳子往桌上重重一放,放完立刻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右手握拳抵在唇边佯咳了一声,不说话了。   苏淮年完全没有注意他这样复杂的心路历程,愣愣看着镜中的人,想起困扰了自己许久的问题:“为什么要上战场呢?”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凌煜一愣,随即肃了容,“圣上授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况且西野国……”   苏淮年摇摇头,“不是这些。”她声音愈发轻了几分,“你……不怕死吗?”   她眼神莫名有些空洞,凌煜看着她,心中那片散开去的温柔重又慢慢聚拢,连成一个不甚真实的形状,凌煜有些不确定道:“你在担心我?”   苏淮年没有回答。她又坐了片刻,低低说了一声:“我先走了”,散着头发就走到门口,帘子被掀开,微风将她及腰发丝吹起几许,温柔的日光从缝隙里洒进营帐,她长长的发丝四散飘扬,留给他一个安静的侧影。   凌煜从未见过她这样的样子,过于安静,甚至透着些冷漠。他怔怔看着,任由帘子重新落下,隔绝大好日光。   心口某处涩涩的,他望着门口出神许久,最终一闭眼,拒绝再想那些陌生的情绪。   欧阳府,城主卧房。   萧诺冷冷看着昏迷不醒的欧阳奕,这场景与记忆中某次极其的相似:床上重伤不醒的人,以及被他死死握住手的丫鬟。   那丫鬟粉脸绯红,一只手被欧阳奕紧紧握着,另一只手主动覆上去,担忧且期盼地将欧阳奕望着,似乎被他握住手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一旁一同伺候的丫鬟脸色就不那么好看了,她偷偷觑了一眼萧诺,又转眼看向那被城主握着手几乎幸福得快要晕过去的丫鬟,觉得自己的运气实在是差到了极点。   若是在这位萧姑娘将城主扛进门的时候她能早一步扔了手中的抹布上前搀扶,现在坐在城主身旁的可就是她了呀!城主多年来不近女色,她还记得上次城主受伤醒来见到萧姑娘时红了的耳根,虽然这位萧姑娘对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自己的同伴就不一样了呀!   她越想越愤恨,眼神在萧诺与床边丫鬟身上来来回回,萧诺突然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随后将茶杯不轻不重地放在桌上,冷着声音开口:“看什么?”   那丫鬟立刻低下了头。   萧诺此刻十分的烦躁。   她对这间屋子的印象十分差,从踏进门的那一刻她就不自觉皱了眉,黑着一张脸,一副生人勿进的模样,惹得老夫人也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客气地道了谢,远远地保持距离。   上回以她吃人嘴短为由,凌煜就将她摆了一道,如今欧阳奕救她一命,她更是没了推脱的理由。   她气闷地看着床上睡得无知无觉的人,没有那本事装什么英雄!不然此刻自己该是随着大军一起去了马萨,苏淮年定然为她忙前忙后的,自己全然不必在这里碍人眼!   她冷冷笑了一声,这都什么怪癖,受了伤就抓小姑娘的手?她又抿了一口茶,生生压下了满腔不满。   欧阳奕睡梦中抖了一抖,那丫鬟立即紧紧握住他的手,眼中很快蓄了泪,唇角弧度恰到好处,是一个喜极而泣的形容。   萧诺也望了过去,谁知片刻过去,再一个片刻过去,好几个片刻都过去了,欧阳奕呼吸浅浅,全无动静。   她心烦意乱,出了欧阳府在街边闲逛。   安平之围得解,街巷一片热闹景象。有几个小孩追逐着嬉戏,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乱跑,欢笑声此起彼伏。   她看了一会,背过身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她这回立了军功,凌煜升了她为自己这支小分队的队长,统帅约五千人马,此刻全都跟着她留在安平。   事情的发展远比她想象的快得多。   她默默地举步,不防后腰被什么物事猛地冲击了一下,她整个人往前一跃,利落地转身,玄铁长剑已出鞘,剑尖直指眼前人。   那是一个扎着羊角小辫的小姑娘,跟伙伴吵闹着不小心撞到了萧诺,此刻显然是吓傻了,明晃晃的剑尖就在她眼前,她抬头看看萧诺又看看长剑,狠狠深吸了几口气,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萧诺讪讪地放下剑,几个小孩子早跑得无影无踪,路边有人投来恐惧的目光,犹豫着不敢上前。   她将剑收回剑鞘,一时手忙脚乱,最后只好一跺脚,伸了袖子给那孩子擦眼泪,一边擦一边笨拙地哄道:“对不起啊,不哭了。”   小姑娘哭声越发的大了。   萧诺被她哭得心烦意乱,索性沉了声音冷冷道:“不许哭!”   小姑娘一愣,立马止住了哭声,与她对视一眼,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   萧诺无奈地看着她跑远,袖子上几滴水渍晕开来,她想,自己真的是不会哄人啊,若是那时,若是那时……   她露出一个苦笑,脑海中随即浮现出苏淮年的脸,笑吟吟的,似乎从来也不会苦恼的脸。   她望了望渐渐西沉的日头,又皱着眉望了一眼欧阳府,不管了,若是欧阳奕傍晚还不醒,她便趁夜去一趟马萨。   凌煜找到苏淮年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堆木头中间,手中拿着锉刀正小心翼翼地削制什么。他走上前去看,她手中拿着一片翅膀样的物事,从牛皮卷轴中取了把小刀,正雕琢某个接合处。   苏淮年低着头,口中念念有词,凌煜凑近了才听清:“小十一,我要把你做成一只信鸽哦,这一次把你做出来我绝对不会抛弃你啦。”   凌煜哑然失笑,冷不丁问道:“你原先不是说做出了会飞的小十……也被你爷爷当柴火烧了?”   苏淮年被他吓了一跳,小刀险些削了自己的肉,半天憋红了脸讷讷道:“不是……是我不小心砸到了它,散架了……”   凌煜:“……”   “要我帮忙吗?”   苏淮年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目露期盼地看向他:“你会画画吗?”      ☆、落花流水难解意   对凌煜而言,木头就只是木头,虽则种类繁多,性质各异,但都不过是不同的功用而已。但他奇异地能理解她,就如同自己幼时做的许多旁人看似荒诞不经的事,唯有当事人才知晓其中的乐趣。而她的乐趣又显然不同于别人,自从他看见她的那双手,看见那双手下做出的东西,他就知道,她有所不同。   他将一堆木头搬开,露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学着苏淮年席地而坐。   片刻之前苏淮年问他,会不会画画,他点头应了声会,她立刻招呼他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凌煜坐在她面前看她手指灵活动作,她手上的速度非常快,不同于他见过的寻常木匠,举手投足间总是带了些粗鲁,明明她也是拿着一段寻常的木头,手中握着一柄刀,偏生处处不一样。   凌煜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所熟知的女子大多温婉,会做些女工,习琴棋书画,待人温和有礼,如同他的母亲,如同梁静姝。   从来没有一个是像苏淮年这样,该是拿绣花针的手中,握的却是锉刀;该是学画山水的身段,整日与木头为伍。头顶永远是毛茸茸的,碎发似乎总也长不长,一头黑发那样长,偏生从不肯好好打理。   他盯着她挺翘的鼻尖渐渐出了神,那上面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他觉得身上慢慢地热起来,抬头才发现,太阳已不知何时升到了正空,晒得人身上暖洋洋,他渐渐觉得难以忍受,起身脱了外袍,偶有微风吹过,沁人心脾的舒服。   他又乱七八糟不知想了些什么,苏淮年忽然喊了一声:“好了!”   凌煜回过神来,这才惊觉,苏淮年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个木雕。凌煜接过那只木头鸟,与记忆中那只死蠢的鸟有几分相似,不过细节之处更为精致些。他真心赞道:“你的手艺精进不少。”   苏淮年不知从哪借来了各色颜料,指着木头鸟身上各处,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凌煜手执画笔依着她的话涂涂抹抹,营里渐渐有菜香味飘散出来,两人却都不知饿般在日头下又坐了许久,被苏淮年称作小十一的木头鸟渐渐成形,一身斑斓彩羽鲜艳至极,凌煜在眼睛处点睛两笔,托在手中几可乱真。   “你画得真好!”苏淮年拍着手叹道,她从不吝啬赞叹的话,因幼时爷爷难得夸奖,她时常自己对自己说。   鸟身上颜料还未干,苏淮年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才小心翼翼抓住鸟脚,手摸到右翅下方一个发条转了几圈,那鸟突然振翅飞起来,鼓着一对看不见的黑眼珠子,绕着他二人来来回回飞了几圈。   凌煜奇道:“你能控制它飞?”   苏淮年仰头看着小十一一身彩色在半空中招摇,摇头道:“只能大概控制。”   苏淮年口中喃喃,“……十,十一,十二!”话音刚落,小十一张着翅膀落下来,正停留在她手心。   “这右边的发条是让它绕圈的,发条转几圈小十一便飞几圈,而这里,”她拉起小十一左边的翅膀,翅膀下对称的位置露出一个相似的发条,不过露在外面的部分遍布螺纹,一圈一圈极为细密。   她接着说:“这个可以控制它直行,发条拧得多紧就能飞多远。”   “你想用它当信鸽?”凌煜抬头眺望了一眼,指着营帐尽头不可思议道:“能让它飞那么远么?”   苏淮年望了一眼远处,自信道:“这点路途还是可以的。”   言罢手上开始拧发条。凌煜一脸无奈按下她的手揶揄道:“我只是打个比方。”   苏淮年瞬间了然,低头挫败道:“小十会飞,小十一会转圈,下次,下次我一定要做出可以灵活飞行的小十二!”   发条已被拧了好几圈,她手上动作一停,小十一立刻冲了出去,一对五彩斑斓的翅膀在半空中拉风地扑扇,没多久就飞出了老远。   凌煜惊讶于这鸟的速度,愣愣地盯着看了许久。那鸟越飞越远,眼见就要看不见,两人举步追上去,他一边跑一边问:“你拧了多少圈?它要飞多久?”   苏淮年正待答话,前面传来“哎呀”一声,凌小纪捂着头,从地上捡起小十一,震惊地睁大了眼,结巴道:“这、这是什么?”   苏淮年从他手上接过小十一,道:“这是我做的木头鸟,小纪哥,它砸你头上了?”   凌小纪一脸震惊,说话仍是不利索,“木头鸟?会飞?”   苏淮年点点头,凌小纪立刻将小十一当宝贝一样托起来,对着日光来来回回仔细地看,试图看出些什么端倪。奈何除了翅膀下两枚发条,他什么古怪也没看出来。他又缠着苏淮年问了个仔细,试探性让小十一飞了几圈又直行飞了一段,兴奋得无以附加,全然忘了自己是出来喊他们吃饭的,追追停停,带着小十一满营地跑了个遍。   苏淮年看着凌小纪跑远的方向笑出了声,凌煜冷着声音道:“你喊他什么?”   苏淮年茫然地看过来,唇角笑意还来不及收敛,十分自然地回:“小纪哥啊。”   凌煜拧着眉道:“喊得这么亲热做什么?笨丫头,真是不知羞。”   苏淮年莫名奇妙看着他转身就走的背影,简直觉得不可理喻,她在他身后扮鬼脸,在心里小小声说:“喜怒无常的怪人!”   凌煜忽然回头,她立刻站直了身子,憋出一个无害的笑,他轻轻地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果真喜怒无常!苏淮年想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来他忽然变脸的理由。她转过身看向边跑边露出一口大白牙的凌小纪,眼睛又弯起来,还是小纪哥好,被人夸奖的感觉,永远都那么好啊!   凌煜刚吃过饭没多久,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进来,支支吾吾脸色怪异。   他今日有些烦闷,见他一个大男人这般扭捏只觉气闷,冷着声音道:“何事?”   那小兵犹豫再三,索性将手中刚收到的信鸽呈上,一鼓作气回答:“欧阳城主醒了,萧队长跟他打了一架,眼下又昏了。”   凌煜一惊,手中茶水泼了大半,“打了一架?”   马萨与安平之间路途不算遥远,凌煜快马加鞭,于日暮时分赶到了欧阳府。   端着脸盆的丫鬟忙进忙出,他踏进房门,正哭天抹泪的老夫人立刻上前来抽噎着道:“凌将军,老身万分感谢你救了我家奕儿,可你怎能留个煞星在此看顾他,如今……我命苦的儿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这话不好接。凌煜四下看了一圈,大夫手上拿着羊肠线,正在缝欧阳奕的伤口。欧阳奕躺着,脸色是病态的苍白,嘴角还有些淤青,比他离开那日似乎……更虚弱了。又换下一盆血水,老夫人哎哟一声上前去,哭得肝肠寸断。   凌煜立刻胆寒地出了屋子,正瞧见萧诺闲闲坐在凉亭中,冷着一张脸,全然没有半分愧疚的样子。   凌煜想,欧阳家实在是礼数足够周到,才会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还能忍着没把她扔出去。   他问了许久,才从萧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事情的原貌。   昨日萧诺本已打算趁夜去马萨,马都备好了,欧阳府里突然来了人说欧阳奕醒了。   她只好过去查看,老夫人亲自去喊大夫了,留下先前被他握着后的丫鬟和欧阳奕两个人,见萧诺来了,欧阳奕立刻满脸愧疚道:“萧诺,我不是有意如此,我那时昏着,全然没有知觉。”   萧诺想起他昏着喜欢握人手的恶习,摆摆手无谓道:“你便也当那次也纯属偶然吧,切莫再纠缠此事了。”   欧阳奕却急了眼,生生憋红了一张脸,发誓道:“我欧阳奕此生非你不娶,此事全怪我,你……”   欧阳奕看向一脸委屈的丫鬟,狠心道:“我会让人给你百两银票,再让我娘给你找个好人家,你从此不必再为奴为婢。”   凌煜听得饶有兴致,追问道:“难为欧阳城主如此痴心,你们怎么又打起来了?”   萧诺望着池中几支枯败荷叶,掷出一枚石子,石子落入湖面,溅起几滴水花。“我说我没有嫁他的打算,他就非要与我比武。”她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生无可恋的神情,“为何人与人的沟通这样困难?”   凌煜同情地看了她一眼,沉吟片刻,道:“这事须妥善解决。你在这呆着,过会我来叫你。”   萧诺点点头,转过去又掷出一枚石子,满池衰败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生无可恋啊生无可恋。   所幸欧阳只是重伤加上一时情绪激动,伤口处缝合过,很快就醒了过来。   他安慰了老夫人几句,这才哄得她带着丫鬟出去了。屋里只剩欧阳奕与凌煜两人。   凌煜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门口,善解人意道:“萧诺平时向来很有分寸,此番却不知是怎么了,兴许是……水土不服?”他点点头,觉得这理由十分有信服力,试探道:“她在门外凉亭中,我让他过来跟你道个歉?”   欧阳奕摇摇头,凄风苦雨地望过来,凌煜只觉被这目光震得浑身抖了抖,勉强维持面上关心的神情,就听他道:“我武功太差,不怪她看不上我。”   凌煜忽然顿悟了这二人的纠葛,沉吟再三,决定不趟这趟浑水,与他商量道:“欧阳城主,我已率兵攻下了马萨,你有何打算?”   欧阳奕立刻激动起来,他被西野国的军队围困多时,凌煜不过来了几日,已经反守为攻,顺利攻下对方一座城池。他由衷地佩服了一番,转念又想到萧诺,面上神情更加黯然。   凌煜与欧阳奕商议多时,被挽留下来过了夜再走,两人商议,城中留守一万人,其余士兵暂归凌煜统帅,待欧阳奕伤好之后往西行与大军会合。   萧诺犹如别扭的孩童,在凌煜端出主帅的架子逼她道了歉后,趁夜便奔向了马萨。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一章改了下题目,只是改了下题目哈   ☆、马萨城中无栗子?   西野国近日无甚动静,因欧阳奕还昏着,凌煜只修书给景元帝汇报了战况,眼下新的作战计划还未最终敲定,景元帝的圣谕也没有下来,是战争中难得的几日清闲。   萧诺赶到马萨时夜色已深。五千人步伐整齐进了军营各自安顿,她唤来一名士兵问了苏淮年所宿营帐,风尘仆仆去了她营中。   已经有几日没见到她,萧诺轻手轻脚地进门,她果然又是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被子掀在一边,呼吸匀密。   萧诺上前坐下,帐中没有窗户,她过了会才适应这光线,透过帐顶漏下来的光细细瞧她的脸,苏淮年睡得无知无觉,偶尔梦呓一声,是极轻的一声:“阿诺”。萧诺唇角渐渐勾起,连夜的赶路立刻有了价值,她伸手替她盖好被子,将黏在脸上的一缕长发拂去,又坐了片刻,才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的营帐。   许是赶路太久,萧诺乏得很,收拾停当躺上床,几乎立刻就能睡着。将睡未睡之际,帐外忽然传来极轻的一曲曲调悠长的笛声。她在黑暗中骤然睁了眼,眸色湛然,睡意全无。   苏淮年甫一醒来就听说了萧诺回营的消息,她顾不上吃饭,立刻跑去了她的营帐中。谁知被褥叠得齐整,帐内一目了然,并未见到萧诺。   她拉住一名士兵就问,却得知萧诺一早便进了城。   她只好蔫蔫地去吃早饭,迎面撞上精神焕发的凌小纪,手中托着一只五彩斑斓的鸟儿,她定睛一看,不正是小十一?   苏淮年心中甚是舒坦,凌小纪可算是她的伯乐,昨日她将这鸟做出来时他就不知疲累般玩了整整一下午,今早带着小十一出现,显见夜里也是将鸟儿放在床边的。   果不其然,凌小纪一见到她就两眼放光地走过来,照例将她夸了一通,舌灿莲花至苏淮年都听不下去了,笑着喊了停,他才开口说了正事,与苏淮年一边往伙房走,一边说起自己对小十一的改造计划。   两人几乎一拍即合,用过早餐,苏淮年便照着他的建议着手开始改造小十一。日头很快由东向西行,凌煜在正午时分带着兵回了大营,那么大的动静,两人所处之处僻静,竟丝毫未察觉。   凌煜刚回来没见着她,便是平日里一贯牛皮糖似的凌小纪也不见踪影,略一思索便摸到了此处,凌小纪正凑近了看小十一身上某个部件,两人头挨着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几乎是个交颈的姿势。   他大步上前,冷冷低喝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同时抬头,皆是笑脸相向。苏淮年将手中的小十一举高道:“凌煜你看,我把小十一的脚与翅膀联通了,从此它降落时便能自动缓冲,不必担忧胡乱撞下来磕到碰到。”   她示范性地拧了几圈发条,小十一在空中飞了几圈后张开翅膀开始坠落,不知她做了什么改造,落下的速度比之昨日慢了许多,鸟爪自然张开,不偏不倚落到地面,收翅停住,恢复成那死蠢的样子。   凌煜疑心自己看错了,小十一落地之时,他分明看到那两颗黑墨点成的黑眼珠子转了转。他上前抓起来仔细地端详,那鸟却是一动不动,他正欲放下,又瞥到那两颗眼珠子动了动,诡异至极。   凌小纪咧着嘴,露出一口大白牙,无比欢脱道:“阿年还将小十一的眼珠子改了下,下落之时便会转动,少爷,阿年真是天才,这样一来,小十一便更像只真鸟了。”   凌煜狐疑地看着两人,他不过一夜没回来,这两人的关系已经由原来的“苏姑娘”变成了“阿年?”   他将小十一握在手中,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左手缓缓抚着小十一光洁的木头身子,道:“方才回来时本来想给你带栗子吃。”他瞥了苏淮年一眼,见她眼中已露出垂涎的神色,故意叹息道:“可惜了,西野国人似乎是不吃栗子,一路走来都没见着。”   苏淮年眼中的光很快黯淡下去,她整个人极其低落,忽然想到一个关键至极的问题:“你们这仗要打多久?”   凌煜语气多了几分愉悦,“这可说不好,已经进了西野国的境内,圣上不喊停我们自然是要一直向前行,打仗嘛,少则数月,多则数年,说不准。”   他顿了顿,重复道:“说不准呐。”   苏淮年的肩膀瞬间垮下去,只觉未来的人生一片灰暗,她忽而怒道:“我就知道你是哄骗我来此!你说的跟你来战场有栗子吃!”   凌煜做无奈状,“我原先也不知西野国风俗与大鄢如此不同,竟没有这种食物,不然,我现在派个人送你回去?”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若那程复找来,我分身乏术,可救不了你啊。”   凌小纪立刻紧张道:“阿年,万万不可,那程复我也有所耳闻,人称毒医啊!若是被他找了麻烦,不死也得脱层皮!”   苏淮年抖了一抖,脑中立刻浮现出自己七窍流血面色发青痛苦不堪的凄惨模样,心如同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吹着,拔凉拔凉的。   凌煜对她此般生无可恋的神情十分满意,望向一旁一脸关切的凌小纪,忽然放柔了语气道:“不过嘛,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苏淮年立刻抬头,“啊?”   凌煜将木头小十一交还给她,慢条斯理道:“小纪手艺繁多,想来炒个栗子不在话下,我可以让人从安平将栗子送过来,由他炒给你吃。”   苏淮年眼中再度聚起光,满脸崇拜地转向凌小纪,仿佛他就是那香喷喷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凌小纪顿时一个头如两个大,他何时炒过栗子?他看着苏淮年眼巴巴的样子,拒绝的话梗在喉中,想想印象中的铁锅与黑砂,炒个栗子而已,应该……不难吧……   他在苏淮年期冀的目光中硬着头皮应了,又听凌煜凉凉道:“安平距此处也不近,让人特地奔波一趟不易,小纪你就多准备一些,让营中兄弟们也尝尝你的手艺。”   苏淮年深觉有理,连连点头。   凌煜转身就走,留下一个潇洒利落的背影。凌小纪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营中兄弟们?少爷难道是要让我做几万人的份?”   苏淮年暖心道:“小纪哥,我帮你啊!”   凌小纪恨不能将片刻之前干脆应下的自己千刀万剐,在油锅里炸了再捞出来,让你好面子!面子能当饭吃吗!   他在苏淮年崇拜又期盼的目光中憋得快要内伤,回想起方才少爷的种种,脑中灵光一闪,自己莫不是,让少爷耍了?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想通一切关节的凌小纪伏地痛哭流涕,苏淮年不知怎的一松手,小十一从她手上稳稳落下来,收翅停住,黑豆般的眼珠子转了一转,映在凌小纪眼中,同情意味十足。   他将小十一揽入怀中,一面捶地一面嘤嘤地哭,将苏淮年看得楞在一旁。   马萨城中一处酒楼,一名着玄色锦服的男子端起茶杯,姿态悠然道:“马萨已被攻占,你预备到什么时候下手?”   对面一个头戴纱帽的男子冷冷开口,音色却比一般男子柔和几分,“过从云那般自负之人,死了便死了。”   男子蹙眉,是个十分不悦的形容。两人所处是一间小包间,隐秘性绝佳,他仍是克制住了火气,低声道:“过从云自负,我西野被斩杀的四万余人难道也白死?你要记得你的身份和自己该做的事!”   纱帽男子不为所动,执起茶杯细品了一口,“好茶!”他真心赞道,眼见锦服男子两眼几要喷火,才淡道:“我自有分寸,你不必多言。”   男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余纱帽男子继续执着那茶杯,动作轻柔地以杯盖轻柔拂去面上漂浮的几片茶叶,轻抿一口,再由衷叹了两声。      ☆、隐忧   第二日下了些小雨,军营所处之处泥沙沾了水,立刻变得泥泞不堪。   苏淮年一早醒来惊觉有雨滴飘下来,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她个子小,营帐又较高,一时找不到梯子,爬不到顶上盖住那用来透光的小孔,正记得团团转,眼前一花,一个黑色身影一旋身上了帐顶,轻飘飘将那小孔盖上,随即片刻不停地平稳落地,她定睛一看,正是一身黑衣的萧诺。   苏淮年立刻笑得眼睛眯起来,拉着她的袖子连声问道:“阿诺,这两日你去哪了,我一直没找着你。”   萧诺将她推进营帐,随手取过一条毛巾盖在她头上,黑亮的发沾了几滴雨水,她两手用力力道恰到好处地擦,苏淮年舒服地眯起了眼,如同一只餍足的猫。   萧诺唇角挂着笑,“前天半夜回来的,看你睡了就没吵醒你。昨日一早我带人去前方勘察敌情了。”   苏淮年似懂非懂哦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抓住她的衣袖来来回回地检查。   萧诺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手里握着毛巾直直站着由她摸,谁知被解了袖子上的绑带,掀起衣袖看见底下隐隐有血迹的纱布,苏淮年动作忽然放轻,将衣袖卷上去,纱布露出原貌,覆盖面积还不小。   她顿了顿,伸手就去解她的衣带。萧诺好脾气地由她动作,外衣一脱,肩上又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纱布,将整个左肩缠得结结实实。   “怎么伤了这么多处?”苏淮年立刻红了眼,伸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咬着下唇不说话了。   萧诺将毛巾放到一旁,微微弯下腰直视她微微泛红的眼,右手摸上她的头顶,摸小动物般安抚性来回摸了两下,语气是她自己都不曾料到的柔和,“只是小伤而已,很快就好了,嗯?”   苏淮年将她外衣重新穿好,勒令她不许再动,一路小跑着冲去伙房拿了早饭,滚烫的粥端在手里,用勺子舀了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萧诺哭笑不得,抬手按住碗口,“阿年,我真的伤得不重,你看我方才动作有任何滞涩吗?”   苏淮年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脑中立刻浮现出她利落地腾空而起的场景,放下碗低低叹了一声,“阿诺,你又是为什么要从军呢?”   这话她也问过凌煜,当时他用很诚挚的语气说:“圣上授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她忽然想起初相识时,萧诺提起她的身世,惊觉自己问了不该问的,她避开萧诺探究的眼神,重新又端起碗放到她手里,这回面上终于带了笑,又似讨好又似试探地卖乖道:“阿诺,粥还温着,趁热喝。”   萧诺唔了一声,低头开始喝粥。一粒一粒泡开的米粒乖顺躺在浊白的汤中,面上放着许多小菜,军中的厨子手艺很好,她似胃口大开般大口大口地喝,一碗粥很快见了底。苏淮年从始至终只看到了她低下去的头,不曾见到那熟悉的面容一闪而过的阴霾。   萧诺有些在意,她无意中吐出的那一个“又”字。   午后雨渐止,凌煜与一众下属已在营中呆了整整一个上午。   大军已在马萨城驻扎了几日,原先的城主连同手下一众干将被生擒,在他明确表示马萨城一切与平日无异后,城中的西野国人显然吃了一颗定心丸,这几日已恢复了平日作息,城中一片祥和。   然而,问题就在于太过祥和。   凌煜少时曾去过西野国,在他印象中,西野国人大多性子烈,便是他与凌小纪在街头与人斗殴那次,起因也是西野国人的挑衅。在他国领土之上尚且嚣张至此,自己国家一座城池被夺,缘何城里的西野国人这样平静?   他安排了些人手加强城中防备,不少士兵被下令脱下盔甲易容到民间,暗中注意马萨城中动向。   城门暂且还封闭着,军队驻扎在城外一条大江旁,此江名曰“拓水”,自鄢国腹地穿过,流经西野大多城池,是贯通两国的重要河流。此次进攻的路线便是沿着拓水,只要后方安稳,补给可源源不断自鄢国运输过来。   沿着拓水往西,下一个城池约有十几里路,西野国此次攻击范围甚广,交壤处多个边城被扰,凌煜一行较为顺利,其他各支军报每隔一日便会送来,眼下景元帝未曾下什么指示,他独自带着目前充盈至八万余人的队伍,每一步都需深思熟虑。   军中不乏老将,对他稍显冒进的攻击计划颇有微词,不少人认为,安平一战不过是他运气好,他实在不应刚愎自用,要多听取前辈的建议,稳妥一些地好。   一番商议下来,凌煜始终带着谦和的笑,作战方针直到午后也没能达成一致。营中一名老将忽然出声:“那个会做木马的小姑娘呢?”   凌煜眉心不用声色地一蹙,随即舒展开来,道:“一直在营中,李老,怎么了?”   那被称作李老的军人声如洪钟,笑得十分爽朗,“那小丫头有些本事,何不让她研制些武器,于我方将大有助益。”   营中将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那三匹木马的亮相太过惊艳,他们到如今都念念不忘,前些日子凌小纪带着只木头鸟到处招摇,又引起一阵轰动。只是单做这么些小玩意怎么行,李老约莫是其中最有威严的,话语也有些分量,“既有此等惊世之才,自然应当用到正途上,成日里做些木头小鸟有什么用!”   角落里忽然传来冷冷的一声:“她不是军中人,做什么是她的自由。”   众人抬眼望去,萧诺一身黑衣冷冷地坐在那,白净的脸冷若冰霜,让人不自觉便想退避三舍。   她这态度显然引起了李老的不满,李老高声道:“我还未说到你,一个女子,从什么军,偏要与一众男人混在一处,又是什么道理!”   萧诺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唇角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嘲讽道:“若是靠你们这帮老骨头,安平怕是早被人攻下了吧。”   “你!”李老被她呛得浑身一抖,眉心狠狠皱成一个“川”字,他在第一日看到萧诺和苏淮年时便心生不满,奈何这两个他看不起的姑娘家,一个身手不俗,转眼便将安平城主救下,其后又轻松当下大军后方的攻击,可谓屡建奇功,地位上升之快,如今已与自己平齐。而另一个,不过还是个黄毛丫头,竟有那样一双巧手,能做出那样巧夺天工的东西。   萧诺又是轻轻一笑,正待开口说些什么气死人不偿命的话,凌煜眼见李老气得发抖,萧诺的嘴上功夫他是见识过的,立刻摆摆手打了圆场,将话题转移开去。   营中气氛仍是僵,凌小纪突然探了头进来,带进一阵雨后的潮湿气息,“各位,该吃午饭了,我给大家做了些栗子,尝尝?”   凌煜果然让人从安平送了生栗子过来。   李老有了台阶下,当下哼了一声,瞪了萧诺一眼,带头掀了帘子出去了。   苏淮年早闻着香味等在了饭桌旁,一头扎在一堆五大三粗的士兵中间,她小小的一团甚是显眼,偏偏丝毫没有自觉,一口一口吃得欢乐无比。见凌小纪回来,还扬着手中刚咬开壳的栗子冲他晃晃,眼睛弯成了两弯月牙。   凌小纪瞥了凌煜一眼,后者笑容和煦如三月暖阳,一身鸦青便服衬得他身姿挺拔,面若冠玉。凌小纪在心中小小哀嚎一声,冲苏淮年露出一个极其虚弱的笑,抖着两只手默默地找角落去了。   惹谁也不能惹少爷,他咬着被子想了一宿才想通问题关键,这千里迢迢跑来找人的苏姑娘到底还是不同的吧!明明一眼就认出来了非要玩什么改名换姓,现在想来那分明就是欲擒故纵吧!他怎么这么蠢,还自来熟地跟人热乎上了!凌小纪在第二日对着一口大锅欲哭无泪,几万人的分量啊!到后来他实在支撑不住,将分量缩减再缩减,出锅的栗子需要几个人平分一个,他只希望将存在感降低再降低,默默地缩到角落数蘑菇去了。      ☆、心念初动   以李老为首的一众老将用饭时仍不忘高谈阔论。凌煜苦于一时无法脱身,一顿饭吃得无滋无味。眼角余光却扫到苏淮年正端端正正坐着,这个碗里夹一块肉吃,那个盘子里夹些菜叶,面前堆了一座小山的栗子。她的吃相依旧斯斯文文,凌煜看了她许久,看着看着竟也生出些食欲,适巧李老喊了他一声,他不动声色转回眼,面上依旧是谦和的笑。   渐渐又有淅淅沥沥的雨滴落下来,沿着棚顶挂下一排淡色雨帘。苏淮年吃得心满意足,掩着嘴极小声地打了个饱嗝,打完立刻又转着眼珠子四处看,正对上凌煜似笑非笑的眼,她脸腾地烧起来,将头转回来眼观鼻鼻观心作出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凌煜嘴角微微上勾,露出个极浅淡的笑容。   一眼望去,雨幕下是无数错落的帐篷。地上逐渐聚集起不小的水坑,有雨滴落进去,晕开大小不一的涟漪。   李老吃饱喝足,一眼正瞄到不远处乖乖巧巧坐着的苏淮年。他立刻想起自己未说完的话,冲苏淮年喊了一声:“丫头。”   苏淮年闻声转头,对上一大片目光。她指了指自己,不确定道:“老伯,你喊我?”   萧诺立刻轻笑了一声。   李老愣了愣,面上浮现出一抹尴尬神色。他本是凌家旧臣,跟随凌仲打过不少仗,只是虽则苏淮年看着就是个小丫头,对于四十未满的他而言,这声老伯还是叫得老了些。   他压下那丝怪异感,和颜悦色道:“丫头,你过来。”   苏淮年走到近前,就听他道:“我见过你做的那木马和木头鸟,你这身本事是跟谁学的?”   苏淮年道:“是我爷爷教的。”   “哦?你爷爷是?”   苏淮年乖乖巧巧答:“我爷爷叫苏永,只是个普通木匠。”   李老皱着眉想了想,确定自己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索性抛开不谈,哄道:“我看你手艺好得很,为何不试着做些有用的东西,若是能做出些大型攻击武器,战场上必定能赢得先机。”   苏淮年回答得干干脆脆,“我不做。”   气氛陡然有些尴尬。   苏淮年看看凌煜,再看看萧诺,两人脸上神色不一,一个意味不明,一个含笑鼓励。   李老哼了一声,起身拂袖便走,一边走一边还嘟囔着什么,身后立刻有人跟上,苏淮年摸摸脑袋,疑惑地望向李老走远的方向,萧诺招呼她:“阿年,这里还有些栗子,过来吃。”   她立刻忘了这茬,乐颠颠跑了过去。   吃过饭,一群人又聚在了一处商议军情。   雨依然在下,苏淮年独自坐在帐中,左右无事,从牛皮囊中取出那木匣,木头雕的小凌煜安安静静躺在里面,立在桌上便是个生动活泼的小小少年。   木身由于长年的抚摸早已油光水滑,未曾打蜡也显得光泽动人。她眼珠子一转,在牛皮囊中摸索一阵,摸出了一小段椴木,小刀一字摊开,坐在桌前便开始一笔一划雕刻。   雨下了一夜。萧诺在第二日早上来过一趟,穿着一身戎装,怀里抱着头盔,头发极光整地盘在头顶。   她拉住萧诺的袖子小声问:“又要打仗了吗?”   萧诺温和一笑,以手做梳顺了顺她略有些凌乱的头发,温言道:“昨天夜里发现了敌军的踪迹,他们正朝这里来,我们预备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苏淮年不懂这些,只觉得对于打仗之类的字眼本能地害怕。她定定地看了萧诺一会,这才松开咬白了的唇道:“那你千万小心。”她顿了顿,又道:“别再受伤了。”   萧诺拍拍她的头,留给她一个安抚的笑,头也不回地出了营帐。   苏淮年撑着把小伞追出去,外面早已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各个盔甲加身,她躲在一顶帐篷后面偷偷看,凌煜照例骑在那淡金色的汗血宝马上,一身黑色盔甲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肃杀之气,他高举右手,极沉稳一声“出发!”数万将士步伐整齐一致踏出,玄底旗帜迎风飘扬,金色丝线绣成的“鄢”字于一片墨色背景中若隐若现。   苏淮年一直在帐篷后面看到最后一名士兵消失在视野中。   她回了自己的营帐,重又拿出刻了一半的木头。椴木材质较软,结构细密,每一刀下去她都小心翼翼。帐中光线昏暗,她点了灯,在灯下细细雕琢。木头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随着她一刀一刀细心雕琢,一张英气十足的脸渐渐显出了样子,那小人嘴微微上勾,将整张脸柔和不少。   刻完了小木人的头,往下是身子,她将木头人收好,灭了灯爬上床,窗外不知何时又开始下雨,顶上的孔被遮住,唯有门帘被风吹动漏进来几丝光线。她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入眠,睡得极不安稳。   直至最后一丝清明也淹没在黑暗中,苏淮年惊觉自己站在一扇石门前。   她转眼望向身后,弯弯曲曲向上的石阶拐个弯就看不见,只余下弧度曲折的几节台阶。她试探着伸出手,在纹路怪异的石门上摸索了一阵,旋动某条纹理处的开关,石门轰然打开,露出一条深深的地道。   她手上不知何时多了火把,她一一将地道旁的烛台点上,漆黑的通道依旧只能看到近处的样貌。眼前是一片幽深的黑暗,她在心里默默地念道:天玄宫。   地道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石门一扇接着一扇,每开一扇石门便有两条通道。她沉默地左转再右转,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如擂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这是梦啊。   她似有所觉,眼前景致陡然变换,漆黑通道忽然消失不见,面前出现大片空旷的沙地,有雨丝不断飘落,她身处其间,毫无所觉。   雨势渐大。有厮杀声自身后传来。她猛然转身,第一眼便见到一身玄色盔甲的凌煜正与人拼杀。他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冷肃,有血溅在他脸上,很快被雨水冲刷,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他手中长剑泛着冷冷的光,在一片武器相接的铿然声中,刀光剑影翻转不休,苏淮年急切地转动眼珠子,很快发现了不远处正将一个敌军挑飞的萧诺。再远一些,凌小纪,昨日问她话的李老,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不断自眼前闪过。耳旁一声闷哼声响起,她陡然转过头,凌煜肩上被人刺了一枪,手一挥,那人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地上,血污混着雨水蔓延开去,开出一朵朵血色的花。   苏淮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眼前场景这样真实,真实到每个人的头发都纤毫毕现。她身上依旧是干燥的,可她渐渐感觉到了冷。这雨仿佛触碰不到她,却直直侵入她血脉中,寒意彻骨。   恍惚间,西野国士兵忽然开始撤退。凌煜立即率人乘胜追击,大军追至一处峡谷,苏淮年跑向前,视线尽头忽见一名西野国士兵隐藏在峡谷后方,面前地上驾着一架巨大的弩机,苏淮年骤然睁大眼,眼睁睁见他将十枚□□装载上去,手下按动机关,十枚弓箭激射出去,天空中一时箭雨纷飞,十几架巨臂弩机同时发力,凌煜等人冲入峡谷,完全没有防备,没有时间架起盾牌,那箭雨立时击毙了当先一拨。凌煜急急忙忙指挥大军后撤,又是一拨死伤。   汗血宝马一声凄厉的长嘶,苏淮年眼睁睁地看着凌煜背心中了一箭,箭尖穿透至前胸,血不断自尖端滴下来,可怖至极。   苏淮年猛地坐了起来。   面前依旧是一片黑暗,她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   耳边空寂而安静。   她很久才平复下来,伸手一摸,满头满脸的汗。   只是个梦,只是个梦。   她起身下床,掀开帘子走到营帐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军营里安安静静,除了错落的营帐,仿佛只剩了她一人。   梦中那种压抑的窒息感渐渐又涌了上来,她跑到营口不住张望,脚下踩了泥塘,溅了满腿的泥点子。她却浑然不觉,只觉等待的时间太漫长,好不容易拉住一个小兵,急急忙忙问了句,那小兵答道:“主帅他们已出去两个时辰了。”   两个时辰,才两个时辰。苏淮年心头的不安渐渐扩大,有伙夫来送了饭也一口未动,焦急地等在营口,终于在夜色将至时等到了黑底金字的鄢国大旗。   只是不见本应骑在汗血宝马上的凌煜。   她急急迎上前,终于看清队伍前头几个小兵抬着一人,她听到自己心跳陡然一窒,凌小纪焦急的声音传过来,“快,快喊军医!”   苏淮年整个人都在发颤。   凌煜前胸被一支箭贯穿,箭尖处还凝着发暗的血。他安安静静躺在那里,胸膛没有一丝起伏。他很快被人送入营帐,军医急急忙忙赶来,凌小纪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正要跟进去,忽觉衣角被人拉住。   凌小纪回头,苏淮年一张脸异样地苍白,抖着唇问:“发生了什么事?”   凌小纪见她吓坏了,定了定心神,安抚道:“敌方设了埋伏,我们中招了。苏姑娘,往后再与你细说,你回自己营帐去吧,我得进去看着。”   他转身欲走,却觉衣角处依旧被人死死拉着。他讶然回头,苏淮年的脸仿佛比先前更白了一些,这回说话也不利落了,颤声道:“是、是被、巨臂弩伤的么?”      ☆、苏醒   凌小纪奇道:“什么巨臂弩?”帐内突然响起几声喊叫,他顾不上苏淮年,直直冲了进去。   苏淮年站在原地,真冷啊,雨后的空气寒气四溢,她穿着单薄的衣衫,很快便觉得整个人麻木起来,不由自主地开始抖。   不知过了多久,身子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萧诺揽过她的肩膀,语声极轻柔,“吓到了?”   苏淮年将头埋进她胸前,萧诺身上血腥气与尘土气息混杂在一处,令她立刻想起那个恐怖的梦来。她想挣脱,但是整个人一点力气也没有,软软地趴着,任由萧诺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不断说着什么话。   她浑浑噩噩地被带回营帐,萧诺转身出去,再回来时端了热腾腾的一碗面,面上撒了肉丝与葱花,热气腾腾中飘着浓郁的香气。   “先吃点东西,我听人说你一天没吃饭。”   苏淮年依旧是麻木,就着萧诺的手吃了几口,一双眼完全失了往日的灵动,梦中的情景一直在她面前回放,萧诺低低叹了口气,放下碗,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叫道:“阿年,别这样,凌煜他会没事的。”   苏淮年抓住她的手,声音低低的,带了几丝沙哑,响在不甚光明的营帐里,带了些不安:“跟我说说,好吗?”   萧诺眼中闪过一抹幽深,开始对她详细说这场埋伏。   彼时他们已将西野军打得溃不成军,西野兵开始全面撤退,凌煜下令穷寇莫追,收兵回营,谁知以李老为首的一众老将不管不顾,直奔着西野军队冲过去,待凌煜回过神来,他们已追出了老远。   凌煜一抽马鞭,下令其余士兵原地待命,自己追了上去。   萧诺跟在他身后,远远瞧见李老正扬着手中的大刀左突右击,一时勇猛无敌,又斩杀了不少西野军。   李老等人带着约两万人的小队,很快追到一处峡谷。   “那些西野兵死也要往里退,他或许那时已觉出了不对,大声喊李老他们停下,但或许是周围响声太大,他们一众人直直冲了进去,很快就出了事情。”   萧诺继续道,大部队刚冲入那道峡谷,天空中开始飞起箭雨,前方立刻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她跟在后头看不分明,只远远见到许多鄢国士兵开始往后退,她听到李老独特的浑厚嗓音大吼着撤退,但根本来不及。那峡谷上方不知埋伏了多少敌军,她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一排士兵架着弓箭,互相轮换着向下射击。   “两万人,四个小分队,追进去的时候好好的,跑出来的只有不到两千人。”   李老便是那两千人之一。   凌煜带着她攀爬上去,躲开无数攻击,顺利斩杀了几个弓箭手,所幸李老追进去之前战绩不错,将大部分西野士兵斩于马下,先追进去的一批又很快跟埋伏的军队短兵相接,峡谷上的弓箭手再一阵箭雨,谷中死伤众多,总也算是彻底歼灭了这一批西野军。   她与凌煜再下来时,剩下的两千人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堆成山的同伴尸体,皆沉默不语。正当此时,一支箭破空而下,直直朝李老而去,凌煜其时正站在他对面,想也不想一个瞬移挡了上去,长箭穿胸而过,他立时没了声息。   苏淮年听得呆住,“在军中,不是都要听主帅的吗?为什么他已经喊停了,那些人还要追进去?”   萧诺目光复杂地看了她良久,最终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凌煜帐中人来人往,苏淮年走到门口时,李老正跪着,满面沉痛。   她忽然觉得此人面目可憎,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了进去。   营帐内是另一番混乱。   军医已拔出了箭,但胸口处血流不止,凌小纪与其他两个小兵轮流帮忙,已换下几盆血水。   热水还在源源不断地送进来。   那军医约莫用了不少药,血终于慢慢止住,他吩咐了凌小纪几句,转身走了出去。   凌小纪回身看到面色苍白的苏淮年,勉强扯出一个笑来,“苏姑娘,你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凌煜,轻声道:“少爷已经没有危险了,我去熬药,你在这里照看一会儿吧。”   苏淮年默然点点头,凌小纪一掀帘子出去了,帐内一下安静下来,只剩下她站在床边,看着床上毫无知觉的人。   她在床边坐下,静静看他的脸。   大约是失血过多的原因,凌煜面色苍白得可怕,满头满脸的血迹已被擦净,他就这么静静躺着,褪去了满身杀气,成了最虚弱的人。   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白纱,她替他将被子盖好,两只光裸的手臂也塞了进去,苏淮年将脸贴上去,听见他鼻尖平稳的呼吸,这才抬起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那只是个梦。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她从牛皮囊中掏出那只木匣,取出木头的小凌煜,放在他枕边,又坐了一会,回了自己的营帐。   出门的时候,李老还跪在那里。周围围了不少人,但没人敢上去劝。   苏淮年闭了闭眼,几乎能看到面前这个人一意孤行不听将令冲入那峡谷中的样子。   她缓缓动了动嘴皮子,出口是极冷的声音,“还跪着做什么呢?”   有人讶异抬头,这丫头平日里一直乐呵呵的,没心没肺,此刻这样的形容显然是不同寻常。   她又接着道:“你在这里跪着,他就会马上醒过来吗?死去的兄弟们……还能醒过来吗?”   李老猛地一震,头低得不能更低。周围默了一瞬,忽然有人尖声叫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有什么资格来教训李老,当日我们求你做些大型武器,你不是毫不犹豫就拒绝了么?既然心肠这样硬,何必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苏淮年晃了一晃。这些话刺耳得很,响在她耳畔,如同淬了毒的针,没入肌肤,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她像被人定住一般,不能动弹,也逃脱不得。她低下头喃喃道:“是啊,我没有资格……”   “没有资格的是你们!”一道冷厉的声音骤然响起,萧诺抬手,呈保护性的姿势将她拉到身后,她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们可还知道军中何人为主帅?不从将令,自作聪明,如今中了别人的埋伏,那两万兄弟是因为你们才死的!”她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李老,眼神嘲讽至极,“阿年说得对,你在这里跪着,就能减轻心里的愧疚了么?夜里做梦,就不会见到枉死的弟兄了?”   说完这话,她拉着苏淮年转身便走,方才的盛气凌人已收敛下来,她温和地看了眼苏淮年毛茸茸的头顶,安慰道:“阿年,不必将那些人的话放在眼里,你什么都没做错。”   苏淮年轻轻嗯了一声,再不发一言。   凌煜醒来已是三天之后。   苏淮年每日都去他帐中,从来不说话,只静静在床边坐一会。凌小纪看得愁肠百结,床上躺着一个,这边又吓傻了一个。苏淮年平日多活泼一姑娘,如今却连栗子也难以勾起她的笑容了。   凌小纪每日每日在凌煜耳边唠叨:“少爷你快点醒吧,军中全要乱套啦!”   军中确实乱了套。   李老在门外跪了整整两天,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何况他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终于第三天,他晕倒在正午的日头下,被人抬回了营帐。   李老是军中副将,凌煜一倒下,军中事务便由他全权负责,如今这两个都倒了,若此刻西野国进攻,后果不堪设想。   所幸,凌煜在李老晕倒之后醒来,微微一动,便觉出胸口处撕心裂肺的痛。   凌小纪喜得几乎要窜上天去,急忙跑出去喊了军医。   其时,只有苏淮年在他身边。   凌煜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对上那丫头的眼,却觉得伤了的是她。她头发依旧乱糟糟的,似乎瘦了些,一张脸越发的小,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凌小纪窜出门去,才如梦初醒一般伸出食指到他鼻子下,忽然又惊觉自己在做什么,迅速收回手指,抓了抓头,头发顿时更乱了,她囧得不知如何是好,眼角余光看到桌上的茶壶,急忙问道:“你要喝水吗?”   凌煜心情忽然极好,虚弱地点点头,看着她飞快起身去倒了一碗水,用勺子舀了送到他唇边,凌煜就着她的手喝了好几口,这才觉得口中的干涩感缓解了些。   “你方才,是怕我死了?病人好不容易睁了眼却来探鼻息,这又是何道理?”   苏淮年这下更是手都不知往何处放,一双眼飘啊飘的,一眼飘到他枕旁那木头小人上,她忽然不想让凌煜见到这木头小人,迅速伸出手去要抓那小人,谁知凌煜手更快,一把抓了住,她想抢夺,凌煜忽然皱眉倒抽一口冷气,想必是牵动了伤口,苏淮年马上松了手,掀开他的被子就要看他胸前的纱布。   手被人一下按住,凌煜眼中含着揶揄的笑看她,“动手动脚做什么?不知羞。”   满意地看着她的脸瞬间烧起来,凌煜将手中的木头小人举起来,咦了一声,“这是……”   门外有喧嚣的声音传进来,凌小纪带着军医进门,迎面被撞了一下,苏淮年晃了晃,又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李老有啥看法吗?   ☆、误打误撞   李老不过是连日来一直跪着,又不肯进食,身体过度消耗。军医来看过,喝了些药,又进了些食物,他很快醒了过来,一醒来听闻凌煜醒了,挣扎着起身赶了过去。   凌煜伤势已无大碍,静养几日便可康复。   凌小纪为他端来了粥,他身上胡乱披了件袍子,正靠在床头一口一口喝。   “清点过了么?”   凌小纪愕然抬头,随即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眼眶微微有些泛红,点了点头道:“追进峡谷的,一共死了一万八千一百十三人。”   凌煜将粥碗放下,陶瓷的碗底磕在木头小几上,极沉闷地一声。他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默了片刻,问道:“李老呢?”   门帘在这时被人骤然掀开。李老跌跌撞撞地走进来,径直跪下,独有的浑厚嗓音一字一句道:“李世刚违背军令,请主帅责罚!”   随后又有几个人进来,帐中一时热闹无比。   以李老为首的一众都是凌仲的老部下,跟随凌仲出生入死多年,以往凌煜在府中见了他们,都是要喊上一声叔伯的。眼下长辈跪在晚辈面前,扣上的又是这样大的名头,所有人都沉默着,端看凌煜反应。   李老仍低垂着头,原先嚣张的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从军多年,从未有过这样大的纰漏。景元帝下令由凌煜当主帅时他便心生不满,原先跟着凌仲倒也罢了,如今让他跟着这么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毛头小子当副将,他戎马数十年,颜面何存?   在安平打了两场仗,他不过对凌煜稍稍改观,但终究认为他经验不足,应当听从自己的意见。碰巧那日在萧诺与苏淮年那里接连碰了钉子,他心中郁结的气在战场上陡然爆发,穷寇莫追?斩草自然要除根,眼看那几个残兵便要被全歼,他如何听得进去凌煜那一声穷寇莫追?   他晕倒在凌煜醒来的前一刻,晕倒前的一瞬,脑中还在回荡萧诺的那一句:“那两万兄弟是因为你们才死的!”   这一句在他脑子里回荡里整整两天,他是个硬汉,萧诺说得对,他再跪着又能怎样,死去的弟兄能重新活过来么?他倒宁愿,自己是死在那峡谷里了!   凌煜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帐中跪着的李老。   气氛一时有些僵,有人开始打圆场,“主帅,李老也是一时心急,哪想到西野人奸诈狡猾,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还能想到设下埋伏?依我看……”   “住口!”   李老这一声嘶哑难听,两日未进食,方才也不过粗粗吃了点,嘴唇早已干裂,声音自然也是干涩无比。他究竟还是有些威严,当下没人敢说话了,十几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凌煜。   帐中终于安静下来,凌煜这才清了清嗓子,似话家常般随意道:“我当日下令收兵,你可曾听到?”   李老答:“听到了。”   凌煜闲闲抬目,眸色深深看不出情绪,只是声音陡然变得凌厉,一改往日谦和可亲,“那我此刻罚你,你可有话说?”   李老将头伏在地上,大声道:“但求主帅从严处罚,以正军威!”   “好。”凌煜冷厉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那几个老将从未见过他这番样子,竟让他们立刻想起了凌仲,不自觉便低下头去,不肯与之对视。   便听他一字一句缓缓道:“李志刚罔顾帅令,一意孤行,致手下一万八千余人丧命,依军法处置,除去副将之位,由第五分队队长萧诺接任。”他坦然与一众不可置信的眼光对视,继续道:“你且自去领五十军棍吧。”   “是!”李老伏下身去叩首,而后起身直走出营帐,留下帐中面面相觑的众人,他们看向凌煜的目光不再似以往,原先眼中的轻蔑一扫而净,谁也不敢再小看凌仲的唯一儿子,如今军中的主帅。   苏淮年在自己营帐中坐了片刻。手中的小刀未停,小小的木头萧诺身上一笔一划都极为细致,自衣领而下几乎每一道褶皱都雕得清晰。她眼睛仔细盯着手下的每一个动作,眼神却时有飘忽。   当日那些老将的指责言犹在耳,是啊,她是这军中的一个异数,吃着军粮,住着他们搭建的帐篷,军中每一个人都在为这场战争出力,唯独她,除了为他们做了三匹木马用以运输,成日便是随心所欲做些自己喜欢的。   她也并不是没有心的。   只是心中每每有动摇,总能想起爷爷严厉的目光。   心思一晃,锐利的刀锋从指腹划过,留下一道极细的纹路,很快便有血渗了出来。她急忙放下小木人,将手指放到嘴里吮了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能再逃避了,她想。   萧诺是第一个发现苏淮年失踪的。   晚饭时还是她亲自端来的饭菜,小丫头这几日安静得不同寻常,她委实有些担忧。   然而夜里临睡前想着来望她一眼,一掀帘子她就觉出了些清冷,空无一人的清冷。她心下不安,摸到床边,空空如也。只桌上一封信,是极简单的三个字:“我走了。”   萧诺没惊动任何人,独自在军营中找了一圈,时间已是半夜,只有明月冰冷地洒下光辉。   她立刻去牵了马想要往外走,迎面却碰上半夜起来解手的凌小纪。   凌小纪见她满脸急切,哈欠打到一般停了下来,问道:“萧诺,大半夜的,干嘛呢?”   萧诺骑上马,头也不回道:“阿年不见了,我去找找她。”   凌小纪惊得立刻跑去凌煜帐中,顾不上他是个养伤之人,慌慌张张禀报了一通,转头也要出门寻人。   凌煜皱眉,起身穿上衣服,冷静道:“你去喊上几个人,此事不要闹大,天亮之前,无论有没有找到,务必回军营集合。”   凌小纪应下,慌慌张张出门叫人去了。   凌煜很快收拾好,拿起桌上的剑和马鞭,牵了马就走。   夜风清冷,据门口守夜的人说,苏姑娘在晚饭后就离开了军营,到此刻约莫已有三个时辰。凌煜骑在淡金色汗血宝马上,沿着出军营的路一路走,深秋寒凉,林中树木错乱无序,他不由加快了步伐,那丫头胆子怎么如此大,敢在夜里赶路?   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苏淮年行了一夜的路,她原本只是想回家看看,爷爷走了这么久,不知回来了没有。但她方向感显然不大好,那么多那么大的林子,她一不小心就走错了路,待看到匆忙赶路的行人时,她傻了眼,满街行走的人皆着西野国服饰,她这是走到了哪里?   街上开始有做买卖的人,城里约莫有摆摊卖烧饼的,浓郁的香味顺着晨风飘出来,她闻着闻着,立刻感觉到了饿。   还是吃饱了再赶路吧。她这么想着,欣然迈步进了城。   这是一个不大的城镇,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西野国人,她一个鄢国人入内,很快就遭到了围观。附近的马萨成近日才被攻下,一时看向她的目光皆有些诡异。   老板冷冰冰地上前,苏淮年是个心大的,丝毫未觉出什么不妥,只笑眯眯地看向老板道:“给我上一碗面吧。”   话音未落,肩上陡然搭了一只手上来。苏淮年抬头,那是一个凶神恶煞的西野国人,块头很大,满脸横肉显得他尤其狰狞。她默了片刻,天真地望向他道:“有事?”   她一个小姑娘,穿着鄢国服饰只身闯入西野国城镇,当下的态度在他们眼中是十足十的挑衅,那大块头一把抓住她的长发,恶狠狠道:“什么时候鄢国人也如此胆大了,你就不怕丧命于此么?”   那人力道极大,苏淮年被他抓的头皮一阵剧痛,此刻终于意识到了眼下两国正在交战,她穿着鄢国的服饰贸然入境,是多么危险的行为。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她立刻摆手道:“误会误会!我不是鄢国人!”   那大块头仍然没有松手,一旁有人不客气道:“不是鄢国人为何穿鄢国的服饰,当我们瞎的吗!”   苏淮年简直欲哭无泪,若要细究她是哪国人,恐怕得去问天玄宫的先祖。她定了定神,满脸无辜看向那大块头道:“这位大哥,你这样掐着我我不好解释。”   许是她这么些时候也没耍什么花招,那些人自动将她归为无害一类,哼了一声,放开了对她的钳制。   苏淮年头皮疼得厉害,眼泪情不自禁地涌出来,她顺势咬着牙做出可怜至极的样子道:“我是西野国人,幼年时被卖到鄢国当丫头,从小吃尽各种苦,不信你们看。”她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摊开,道:“我那家主人很看不起我,什么事情都使唤我做,我每天吃不饱穿不暖,衣服总是这么灰扑扑的几件。”她又抬起袖子,出门前她已换上了旧衣裳,在穿过那些色彩艳丽的轻便料子之后她才发现,凌煜当日为何会如此嫌弃她这身装扮。   周围没有声音,但看向她的目光却有所变化,毕竟即便是从小做农活的姑娘家,手上也不会有这样多的老茧。   苏淮年扁扁嘴,像是想起伤心往事一般,狠狠啜泣了一番,才又接着道:“近日打仗,我那家主人忙着逃命,顾不上我,我就偷偷跑出来想回到自己的国家。我真的不是鄢国人,我只是想回来找找我失散多年的娘亲……”   人群中唏嘘声不断,多是对她身世的同情,苏淮年见他们信了八分,哭得更加厉害,不多时,面前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她看了一眼,哽咽道:“谢谢你,老板,我逃出来到如今已经两天没吃饭了。”她吸了吸鼻子,端过碗就开始吃,无视身旁目光众多,她只觉这面与鄢国有所不同,更粗且有筋道,她一口气吃完整整一碗,眼角犹挂着泪花,正要再说些什么,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凉凉的声音:   “你说你是西野国人,如何证明?” 作者有话要说:  各位宝贝,还是隔天一更哈   ☆、误入囚笼   苏淮年愕然回头,一名玄色锦服男子背着手站在她身后,袍角袖边皆以密实的银线勾成诡异的图案,他面容白净,下巴尖瘦,一双眼斜斜上挑,乍一看是个相当俊俏的男子,只是那双眼波光流转间,道道冷冽光芒迸射而出,让人不自觉就想远远逃离。   围观人群像是才反应过来,立刻骚动起来,“是啊,你有什么证据!”   苏淮年欲哭无泪,方才装了那么久的可怜样,难道要她一字不漏地重复一遍么?   面前这男人显然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她眼珠子一转,捂住肚子哀嚎道:“哎呀,肚子好疼啊,老板你这面里放了什么?你莫不是放的都是死猪肉吧,呜呜,”她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捂着眼,豆大的眼泪滚落下来,是个痛不欲生的模样。   老板怒道:“我的肉都是每日从猪肉铺子新鲜买来的,你这小丫头怎能血口喷人!”   苏淮年这回开始全身颤抖,凄惨至极抽噎着道:“你莫不是看我一副外乡人打扮故意折磨我罢,我命好苦,没死在异国他乡,竟要被自己的国人毒死在西野国的土地上……”话音未落,她眼一闭直挺挺倒在地上,面色青白,真真一副命不久矣的形容。   身周开始骚乱,苏淮年紧紧闭着眼,听那老板不住解释,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提出质疑,她不敢大意,用尽全力憋着气,直到将将要窒息才小口小口呼吸,唯恐被人发现了异状。她一面装死一面在心里哀嚎,早知会有今日,当初就该向程复讨要些灵药啊,诸如传说中的龟息丸什么的……这念头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她在心里哀叹了一声,如此不快乐的事,还是随风消散罢。   混乱中,有一道凉凉的声音响起,一如他初次发声,几乎要将苏淮年震得灵魂离体:“大家不必争执,就由我带这姑娘去医馆吧。”   苏淮年心一凉,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然而她用余下的理智权衡再三,所谓众怒难犯,这男子虽然看起来难对付,但就他一个人……应当比现下的情况好一些……吧?她瞬间说服了自己,随即整个人腾空而起,轻易被人翻折过来,腰腹处顶着块硬硬的骨头,她被人像扛破麻袋一般扛起来,一步一颠,难受至极。   不知走了多久,身旁渐渐没了声音,她偷偷将眼睁开一条缝,谁料正对上一双斜斜上挑的眼,那双眼与她对上,微微眯起来,眼中寒光一闪,唇角一勾,露出一个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凉凉道:“姑娘醒了?”   苏淮年这才发现自己是被另一名身材魁梧的大汉扛着,她用眼角的余光瞄到那大汉走动时来回摆动的粗壮胳膊,在心里默默哭了一声,然而再与那玄衣男子对视之时,却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是程复的近亲吗?”   那男子露出个疑惑的神情,随即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程复?宋齐国医仙堂程复?啧啧,”他将折扇在手中敲打了两下,袖边银线在苏淮年眼前一晃而过,继续凉凉道:“倒是我小看了你,你竟与那人也认识。薛四,将她带回府中。”   苏淮年极小幅度地试探性挣扎了下,那只铁壁一般的手立刻紧了紧,几乎要将她的腰箍断一般的力道,她咬牙切齿不敢再动,脑中却纠结上了另一个问题,脱口而出道:“你原本是要带我去医馆吗?”   那人瞥了她一眼,冷冷一笑,“原本是想将你带去乱葬岗。”   还不如去乱葬岗呢。   苏淮年安安静静趴在薛四背上,泪流满面。   五十余人集结于军营门口,皆称没有找到苏淮年的踪影。   凌煜面沉如水,他拖着伤病之躯策马寻了半夜,一无所获。派出去这么多人,那丫头究竟是去了哪里?   由近及远传来阵阵马蹄声,众人抬头望去,萧诺同另一个士兵正从两个方向赶过来。萧诺下了马,摇了摇头,面色很不好看。另一个小兵是徒步出门的,此刻累得气喘吁吁,待喘匀了一口气,急急忙忙道:“主、主帅!有人说在凌晨见到一个穿鄢国服饰的女子往朔平镇的方向去了,一身灰衣,头发很长,会不会是苏姑娘!”   “朔平镇?”凌煜狠狠皱起了眉头,那死丫头走到西野国境内去了?他与萧诺对望一眼,当下淡道:“萧诺,你随我来。”   萧诺应了,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焦躁,阿年穿着那身衣服进了西野国的城镇,会很危险吧?   苏淮年被扛着不知走了多久才被放下,甫一落地,整个人虚软无力,幸而一旁有个桌子让她扶着,否则必然要软倒在地上。   恨恨地摸了摸肚子,这薛四一身皮肉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硬邦邦的,硌得她全身都痛。盯着手下黄梨木的纹路看了半晌,以此木做桌子,非富即贵。她忍了忍,忍过腹部的酸痛,虚弱地抬头冲玄衣男子笑道:“这位公子,我觉得我已经好了,不便叨扰太久,我还是走了。”   刚迈出一步,面前突然横过一只粗壮手臂,苏淮年眼角抽了一下,转过脸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无辜地望向那男子,道:“公子还有什么事吗?”   男子面上没什么表情,只定定瞧着她道:“你是鄢国人。”   苏淮年嘴角一抽,这个问题已经纠结了许久,然而话已开了头,让她调转方向却是万万不能。“我说的是真的,公子若是不信,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男子眼中探究意味十足,“那你为何要装中毒?”不待苏淮年回答,他又道:“这不重要。方才你提起程复,这个我倒比较感兴趣,说来听听,你与他是何关系。”   苏淮年垮了肩膀,本以为这人是因为她的身份才将她抓来,不想却是因为她那无意的一句话。她思索片刻从这里硬闯的可能性,最终决定与他老老实实道出原委,只是刻意隐去了凌煜的身份,事情的结局也变成她最终与那人分道扬镳,路上偶遇战事,误打误撞来了此处。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自己随口说出的丫鬟回国事件润色,自认为毫无破绽,只会闻者同情,听者落泪,那男子却一下打断她凄凄惨惨的自白,好奇道:“如此说来,那程复是个阴险狡诈,医术平平又善于自吹自擂之徒?”   苏淮年咳了一声,默默移开了眼,这男子的总结能力果真非同凡响,程老前辈,不是我有意诽谤你,实在是情势所逼,容不得我多作解释啊!   她一面愧疚着,一面回过头面向那男子,重重点了点头。   “哼,果真如此。”男子似沉浸入自己的世界中去,面上阴晴不定,看得苏淮年一阵阵发虚,试探着问道:“公子,那个,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男子一下回神,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轻嗤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一个鄢国人混入我西野国境内,有何意图!”   苏淮年无力哀叹,深深觉出了对牛弹琴的悲哀。   由于她死也不肯说出自己的真实来历,那男子被她磨得没了耐心,眼睛一晃,忽然一把扯过她腰侧的牛皮囊,“这是什么?”   苏淮年立刻就要抢,薛四伸出一只手拦住了她,她迫于薛四满身的肌肉,眼睁睁看着那男子将她的牛皮囊翻了个底朝天。   牛皮囊中的物事被一股脑倒了出来,一卷轴的小刀被摊平在桌上,另有各式珠子若干,大小不一的木头几段,男子在翻找的间隙里不住狐疑地望向她,直到他翻到了一个小木匣,苏淮年心里咯噔一声,叫了一声:“不要动那个!”   男子却看她一眼,诡异一笑,动作极缓地打开那木匣,木匣中静静躺着一段形状奇异的椴木,正是还未完工的小小萧诺。   苏淮年在心中默念,这人可千万别是军中人,不要认得萧诺的脸……她苦着脸后悔不已,却见那男子仔仔细细盯着那木头小人瞧,半晌,抬起头,眸中几多探究,“你与她——”他指了指手中的木头小人,“是什么关系?”   苏淮年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眼珠子乱转,预备编出一个绝佳的理由来,忽听外头有小厮跑过来,恭恭敬敬弯下腰道:“公子,夏大人求见。”   男子垂眸,将那小人重新放回木匣中,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淮年一眼,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话却是对一旁的薛四说的,“把她给我看好了。”   薛四应了一声,男子直向前厅而去,丢下惊疑不定的苏淮年和木着一张脸的薛四。   “那个……薛四。”她犹豫着开口,薛四却看也不看她一眼,随即也出了门,顺手将门带上,咔擦一声落了锁。   只余下苏淮年看着紧闭的房门瞠目结舌。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假期快乐~   ☆、寻人记   拓水旁,鄢国军营。   凌小纪在外急得团团转,却硬要做出无比自然的样子,在凌煜帐外四处溜达,时不时地找个小兵唠一会,任谁都听出了他的词不达意。   他在外守门守得辛苦,帐中两人却也并不轻松。   苏淮年身份特殊,并不宜调动大量兵力去寻。现下不过是得了个模糊至极的消息她可能人在朔平镇,但那到底是西野国的领土,他们不能堂而皇之地进镇子搜寻。若是贸贸然出兵进攻,在此刻还未做好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没人能预料会有什么后果。凌煜将可行方案一条条以笔列出,被萧诺一一否决。   凌煜面上越发的冷峻,若是此刻萧诺可以置身事外,必然会发现凌煜的异状。自出征以来,他何时有过这样慌乱的时候,可同一个营帐中的两人,此刻是同样的心境。   她戾气十足往一旁的椅子上一坐,道:“不若我先乔装进那镇子探上一探,阿年穿着鄢国的服饰,必然十分显眼,再等下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凌煜长眉微蹙,按下她急欲起身的动作,思量片刻,沉声道:“我去。”   萧诺睁大了眼,“你疯了?”   凌煜此刻重伤未愈,只身前往西野国境内不知会惹出什么事端。然而凌煜与她对视片刻,淡淡道:“我去,才更稳妥。”   萧诺哑然,乖觉地闭了嘴。   帘子甫一掀开,凌小纪立刻迎了上去,急切道:“少爷,怎么办?”   远方天空渐渐暗沉下来,风渐急,似在酝酿一场暴雨。   凌煜道:“去安平,将欧阳城主请来。”   “那少爷你……”   “你帮我准备一套西野国的服饰,我要进朔平镇。”   凌小纪立刻拔高了语调:“少爷你还伤着!万一……”   凌煜淡淡望向他,眸中沉黑起伏不定,对视片刻,凌小纪败下阵来,将头扭到一旁,眼框微微泛红,梗着脖子道:“好,那少爷一定得让我跟着!”   凌煜面上无甚表情,点了点头。“要快。”   因凌煜的淡金色汗血宝马太过显眼,凌小纪特地为他挑了一匹寻常样貌的。两人沿着密林小径一路狂奔,沿路枝桠丛生,天色越发的暗,风声呼啸过耳边,空气中寒意渐盛,气氛格外压抑,饶是凌小纪这般活络的人此刻也只是拼命挥动马鞭,紧紧跟着前方那个伏低的身影。   密林上空渐渐攒起墨一般黑的云团,大片大片如晕开的水墨画,前方的路越发难分辨,凌小纪几番欲言又止,都生生压了下来。   终于前方出现一道城门,上方几个西野国文字拼接在一处,正是龙飞凤舞的“朔平镇”三字。   朔平镇说是个镇,其实也是西野国一个小小的城池。不过因规模较小,位置又较偏,一向没有重兵把守。   凌煜二人顺利进了镇子,沿路摊贩叫卖不绝,似乎战火远在天边,远远烧不到此处。   凌小纪轻声道:“少爷,怎么办,找人问问吗?”   凌煜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二人来到一处客栈,内里似乎有人在说书,语声辗转间,不时传出阵阵笑声,伴随着各种质疑、追问,热闹非凡。   凌煜将马交给门口热情迎上来的小二,抬腿迈进了门。凌小纪见状,连忙跟上。   两人在二楼靠近围栏处落了座,此处视野较为开阔,低头便可见到台下正中说书的人。   那人留了一把山羊胡子,穿着西野国的标志性装束,手中拿着一卷小册子,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只听他猛地笑了一声,高声道:“却说那和仪公主,容貌可闭月羞花,长到十六岁,求亲的王公子弟可从皇宫内排到皇城外,却为何甘愿当那和亲公主,远嫁到鄢国?”   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那说书人捋了一把花白的山羊胡子,听着台下各种高声叫问,面露得意之色,待人们催了好几声,才慢悠悠道:“这里面有一个宫闱秘闻。”   他故作神秘地来回逡巡了一番台下,绿豆般的一对小眼睛聚光性极强,确定堂下人被足够勾起了兴趣,刻意压低了声音道:“你们可知那鄢国的景元帝,尚未即位时曾来过我西野国。和仪公主那时年纪尚小,贪玩得紧,一次偷偷溜出府,在街上偶遇其时还是个皇子的景元帝。许是和仪公主长相姣好,打扮贵气,远非寻常人家女儿可比,景元帝当下便放在了心上,尾随其后,正遇上两个不长眼的小流氓,将落单的和仪公主拐到一旁,欲行打劫之事。”   人群中唏嘘声不断,接下来便是俗套的英雄救美,年幼的和仪公主对景元帝一见钟情,其后又在景元帝造访公主府时对其再见倾心,那时两国还不是如今这般敌对局面,一来二去不过见了几次,景元帝心机颇深,和仪公主又不经世事,很快芳心沦陷,恨不能私自定下终身。   “既然是宫闱秘闻,闻人老头你又是从何得知啊!”   “就是就是,莫不是又信口胡诌,哄骗我们吧!”   人群中闹哄哄的,数不清的质疑声向那被称作闻人老头的说书人砸过去,他显见得是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丝毫不恼,只笑吟吟道:“老夫自然有消息来源,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老夫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他这番话似真似假,堂下哄笑一阵,有较真的,当下问道:“如此说来,那和仪公主是被景元帝哄骗去的?”   闻人老头笑眯眯道:“和仪公主嫁到鄢国后,被封了静妃,就是前些日子被传死在了鄢宫中,直接挑起此次战事的静妃。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他捋着一把山羊胡子下了台,全然不顾堂下人反应如何,自信而自得地直接走到柜台处结了账,拎了一壶酒哼着小调出了门。   堂下议论纷纷,不少人聚在一处咒骂景元帝,诸如狼心狗肺之类,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凌小纪憋着火,偷偷向凌煜道:“少爷,这些西野国人也太过愚昧,听风就是雨,我大鄢怎能容得他们这样诋毁!”   凌煜半晌不言,只盯着闻人老头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如此静坐了一会,厅中慢慢恢复了平静,人们的话题也从两国战事渐渐过渡到了茶米油盐酱醋茶。风雨欲来,窗外天色较之两人来时更加的暗沉。不消片刻,天际陡然被劈开一般落下两道闪电,紧接着两道震耳欲聋的雷声落下,刺耳的声响将客栈内的喧嚣隔绝了一瞬,便听到雨声哗啦啦地响起来。   凌煜握着手中的茶杯,静静看向窗外,越过窗前那两个人的头顶,能清楚看到外面如同夜间一般的天色,他眸中忽然有光芒一闪,伴随着又一道炸雷,窗前那两人的对话模模糊糊传入他耳中,“鄢国、小丫头”等几个字眼断断续续传过来,凌煜眼皮微沉,抿了抿杯中还有些温热的茶水,入口寡淡,却又余香。   凌小纪还在耳边絮絮叨叨,他坐得纹风不动,只竖着一双耳朵听,那两人却没再说什么,对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抱怨了几句,一时间与路人无异。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天色又渐渐亮起来,凌煜丢下一锭碎银子,紧随着那两人起身。凌小纪尚未回过味来,愣了一下连忙追上去。   苏淮年在房间里呆了很久,那个玄衣男子也没再回来。   她百无聊赖地对着门东叩叩,西敲敲,奈何门上映出的那道魁梧的影子动也不动。好嘛,门窗全部锁死,谅她插翅也难飞。   很快来了一场雨,雨声猛烈至极,硕大的雨点斜斜砸过来,木门下方缝隙较大,很快有渗进来的雨水。苏淮年幸灾乐祸地看着门上那个影子,雨下得这么大也不知道躲一躲,真是个傻大个。   她计上心来,放柔了声音靠到门边道:“薛大哥,外面雨这么大,你进来避一避吧,生病了多不好。”   她看了半晌,薛四如同一块木头杵在门口,动也不动。   她再接再厉,继续循循善诱道:“你看你这么强壮,就算不锁着门我也逃不了啊,我保证不跑,你进来吧。”   薛四依旧一动不动,让苏淮年深深地怀疑他是不是死了。   直到一场雨停,苏淮年望眼欲穿地盯着门口,薛四也没有动弹一下,她顿时深深地佩服起他的定力来,待门口终于传来响动,门锁被利落地打开,湿淋淋的薛四一把将门推开,苏淮年忽略了先进门的玄衣公子,直直地盯着薛四瞧。   他浑身都湿透了,黑色的短打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越发显得他整个人肌肉发达,也在苏淮年的眼中越发的头脑简单。   她由衷地佩服道:“薛四,你真是个好汉。”   玄衣公子狐疑地回头看了一眼湿淋淋的薛四,似不能理解她在说什么,但这并不重要,他很快忽略了她的奇怪言行,冷道:“快说,你与她,”他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木头萧诺,用下巴指了指,接着道:“究竟是什么关系?”   苏淮年立刻装死,跑到门边扒着门沿看外面,满院的积水,显然地势低了些。她鄙夷道:“看来你也不是个讲究人,白瞎了这么好的家具。”她万分痛心地深深看了一眼屋内成套的黄梨木桌椅,叹息道:“地势这么低,门沿也不好好修整,一下雨便要冒着所有家具泡在水里的危险,你是钱多了烧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三天小长假结束啦,给你们一点安慰,摸摸头~   ☆、依兰轩   玄衣公子冷冷地眯起眼,苏淮年冷不丁一个哆嗦,这眼神与程复简直如出一辙!   她顶着他吓死人的眼神,将即将出口的那句“你莫不是程复的近亲吧!”生生咽下,低头摆弄衣角半晌,决然道:“我要走了。”   玄衣公子眯起眼睛看她半晌,猛地一拍桌子,怒道:“这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能走的?”   这一声突兀至极,苏淮年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气势立刻烟消云散,她缩了缩脖子,嘀咕道:“我没说要来啊……”   玄衣公子深呼吸几口气,好不容易才将气顺了下去,重新戴好贵公子清冷的面具,冷冷道:“不要逼我问第三次。”   有冰冷潮湿的空气顺着敞开的门吹进来,苏淮年打了个寒战,就听他缓缓道:“你从鄢国来,想必没有听说我的名讳。”他呵了一声,苏淮年只觉他像是忽然变了个人,狭长的眼中有蛇一般冰冷的气息弥漫开来,她心一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然而避无可避,她眼睁睁地看着薛四得了他的命令过来拎起她的后衣领,他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道:“与这人相识,想必也是鄢国军中之人。倒是我小瞧了你,指不定还是个探子。”   他凑近一些,又道:“不过你们鄢国人向来如此狂妄自大么?丝毫不知伪装,就这么大喇喇地进了我们的地方。你——”他冰冷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眼中满是戏谑之色,“当我们西野国人都是死的么?”   他忽然收回手,对薛四吩咐道:“将她送去依兰轩吧,翠娘近来也缺雏儿。”   苏淮年不明何意,薛四却点了点头,旋即一个转向,她又被人扛麻袋似得扛在肩头,她拼命扑腾,大声嚷嚷道:“恃强凌弱,算什么英雄好汉!专挑妇孺欺负,不知羞!”   腰被人猛地一勒,她乖觉地闭了嘴,那什么依兰轩,听着就不像什么好地方,这下可真真大难临头了。她将身子放软,以减轻些酸痛感,忽而又仰头叫道:“你还是没说你的名讳呀!”   “玄洺。我会让翠娘宽限你几日,想通了,随时找人通传。”   苏淮年忍不住要翻白眼,那种难受的颠簸感又来了,薛四这回专挑了偏僻的地方走,两旁是高高的瓦墙,薛四踩着地面大大小小的积水坑,溅得裤腿上斑斑点点的泥点子。   那什么玄洺,反应这么大,想来是认得萧诺的,他说宽限几日,自己要说什么呢?与萧诺一面之缘,这缘却深到自己特地刻了她的雕像?还是直接说那木偶是他人所赠,可自己一牛皮囊的木工物件,骗鬼都难吧?她苦着脸,觉得自己遇上了人生中一个大难题。   踏水而过的脚步声骤停,她抬头,面前景致不知何时大变样,他们似乎是进了一个精美的楼阁,其内装潢鲜艳,一个一个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穿着暴露,她惊讶地睁大眼,忘了自己眼下的处境,盯着那些迅速围上来的女子看傻了眼。   “翠娘,公子嘱咐我将她交给你。另外,公子说了,多宽限几日,若是她松了口,即可送回来。”薛四将她放下来,瓮声瓮气地说饿了这么一长串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淮年下意识就要去追,胳膊却被人一把拽住,是方才那个浓妆艳抹脸如满月的女人。   她扭着妖娆的身姿凑上来细细地看她,扑面而来的脂粉气让苏淮年一时忘了呼吸,只觉难受至极,那翠娘娇滴滴的声音响在耳畔,一双手不客气地捏这捏那,如同打量一件货物般品头论足:“样貌不错,皮肤嫩得很,可惜还是个小孩子,身板太扁了些。”她嫌弃地撇撇嘴,忽然抓起她的手惊呼一声,“哟,姑娘,你是做什么的呀,一双手怎么弄得比大老爷们还糙!”   身旁有嘻嘻哈哈的姑娘围上来,一个个对着她指手画脚,愉悦的,鄙夷的,各种神情穿插其中,苏淮年顿时觉得难堪极了,被人像货物这么打量,对她而言还是第一遭,而她这件“货物”,显然又是不讨喜的。一片嘈杂声中,她脑中忽然一片清明,“翠娘近来也缺雏儿。”这句话在她脑中如同炸雷一般响起。她急急忙忙环顾四周,艳俗的装潢,浓妆艳抹又穿着暴露的姑娘,她不可置信道:“这里……是妓院?”   话音刚落,引来一串嘲笑声,翠娘依旧笑眯眯摸着她的手道:“姑娘,你可别怨我,这些年玄公子送来的姑娘也不少,你是得罪了他吧?玄公子说了,宽限你几日,但我这也不养闲人,你趁早想清楚,若是愿意呢,我也好尽心栽培你,往后大了不说,至少这朔平镇上,你还是有希望大红一把的。”   苏淮年一把甩开她的手,拔腿就跑,笑话,这人是想哄她卖身吗?还要追求封个“镇花”不成?   她跑得兔子一样快,在惊觉这是一个妓院之后,周围的脂粉香无端又浓重了几分,令人作呕。她憋着气,一股脑跑到了挂满红色丝带的大门口。薛四早没了影子,她一鼓作气,正要将一只腿迈出门,身后陡然传来一股大力,翠娘笑得十分不好看,阴阳怪气地拧了一把她的肉,痛得她惊叫一声后,怪笑道:“你这小姑娘,跑得还挺快。既然你敬酒不吃,我只好提前教教你依兰轩的规矩了。”   苏淮年转头,翠娘一手铁钳似的牢牢拽住她,人却是背对着她的。此刻她正招呼着谁,两个穿着黑色短打的人走上前来,气势汹汹。   不能等了。苏淮年猛地一脚踢向翠娘的小腿肚,她用上了全身的力气,翠娘站得直,皮肉绷得紧实,被她这一踢“哎哟”一声松了手弯下腰去,苏淮年瞅着这个空当转头就跑,一步,两步,她整个人脱离了依兰轩,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只不要命地向着街道尽头狂奔,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她头也不回,擦过无数差异的视线,直跑得胸腔呼吸也艰难。她不敢慢下来,紧紧盯着前方一处人群密集的地方,到了那里就能跑掉了,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啊!”短促的一声痛呼,她整个人扑倒在地,背上传来一阵钝痛,紧接着有木棍落地的沉闷声响,她迅速被人制住,破布娃娃一般被人提起来,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立刻火辣辣地痛起来,苏淮年眼中迅速涌上雾气,她昂着头不肯让眼泪落下。   很快被拖回依兰轩内,翠娘双眼喷火地看着她,劈头盖脸又是一巴掌,直将她扇得脸都偏向一边。   她恶狠狠地道:“胆子不小,这回可容不得你了,玄公子那边以后再交代,赵大,赵二,把她给我关起来,晚上我亲自收拾她。”   凌煜和凌小纪跟在那两人身后走了很长一段路,才找了处僻静的地方将那两人制住,那两人是在市集上见到的苏淮年,后来玄洺将人带走,他们适巧认得他,在凌煜二人的恐吓下说出了玄府所在,被凌煜一个手刀劈昏了。   摸到玄府外面,正遇上薛四进门,两人躲到一旁的大树后,待门重又关上,才沿着墙根走,摸到屋子后方,凌煜对凌小纪轻声道:“你在这里守着,我进去看看。”   凌小纪急得抓耳挠腮,奈何他武功实在不怎么样,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少爷身轻如燕一个纵身翻了进去。   屋子里很安静,来回走动的丫鬟下人并不多,凌煜轻手轻脚摸到回廊转角处,光线错杂间,似见到方才进门那个虎背熊腰的大个子。他走得近些,贴着一处墙根站着,勉强能听到里间传来的说话声。   “……跟翠娘交代清楚了?”   凌煜凑得近些,那大个子面前似乎还站了一个人,隐在黑暗中,看不清样貌。   大个子点点头,出口的声音也是瓮声瓮气的,“交代清楚了。”   那暗处的人接着道:“那就好,敢这么磨我性子的人,如今可不多了。”   那大个子似乎犹豫了一下,瓮声瓮气道:“公子,依兰轩这样的地方……那个小姑娘如果真是小侯爷的人,只怕……”   “怕什么,我不过是找人吓唬吓唬她而已,他还能因为这事跟我过不去不成?”   “依兰轩。”凌煜皱紧了眉,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涌上来,他折转回去,利落地翻出了墙,叫上凌小纪就走,边走边问,“方才我们路过一个妓院,门口有人在叫骂,你可看见那妓院名字了?”   凌小纪眼神怪异地看了凌煜一眼,几番欲言又止后还是没忍住,抱怨道:“少爷你怎么这个节骨眼上还惦记着这个!”   凌煜一愣,随即横了他一眼,凌小纪的脸瞬间归位,认真思索片刻,道:“好像是叫什么依兰……”   “依兰轩。”   凌煜脸色凝重,无视了凌小纪谴责的眼神,长腿大跨几步,很快将凌小纪远远落在了后面。      ☆、逼良为娼   依兰轩在朔平镇上颇有名气。   夜色已深,门口来往的人却络绎不绝,多得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招揽客人。   一个穿湖蓝纱衣的姑娘在门口站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冲上前去挽住一个男子的胳膊,挤出平生最娇媚的笑,身子柔若无骨般贴上去,直教人骨头都要酥上一酥。   这被挽住的男子就是穿着西野国服饰的凌煜。   凌煜样貌生得极好。   剑眉斜飞,双眸湛然。薄唇轻抿便是几分疏离,但任他再是冷清,单就这副样貌,便轻易与一旁色眯眯笑着的众多好色鬼区分开来。   见他没什么反应,那女子面上的笑更灿烂了几分,向一旁被一个老男人缠住的姐妹抛了个得意的眼神,挽着凌煜入了内里,霎时浓郁的脂粉香铺面而来,凌煜不动声色皱了下眉头,由着那女子将他拉着,眼角余光瞄到凌小纪正被另一个女子缠着,苦着脸连连望向他。   他低下头来凑到女子耳旁,正待问话,那女子扭捏了一番,一面做娇羞状一面将涂得鲜红的嘴唇凑上来,眼眸微闭,一副任君采撷的娇羞模样。   凌煜狠狠地皱了皱眉,一把将那女子甩开,女子惊慌失措地睁开眼,有些难以理解当下的局面。   “官人,我家墨兰不懂事,你喜欢什么样的,翠娘给你挑一个啊。”一个大脸臃肿的女人挥着手绢上前来,将满脸委屈的墨兰挥退,又喊了三四个姑娘过来,远远望过去,妆容打扮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凌煜草草看了一圈,冷下脸来,道:“不需要这些,给我们准备一间雅间,不要来打扰。”   凌小纪立刻挣脱了缠着他的女子,受气包似的跑到他身旁,一脸被欺负了的可怜样。   少爷怎么弄的,他们是来救人的,怎么还逛起窑子来了!方才被那姑娘又抱又蹭的,他难堪至极,以眼神控诉着凌煜,奈何凌煜看也不看他,只跟那老鸨模样的人交谈。   翠娘错愕片刻,这两人身量相似,一个霸道冷酷,面对姑娘们的热情满脸不耐,另一个紧紧偎在他身侧,满脸受气小媳妇的形容,她看在眼里,体贴地一笑,挥退了跃跃欲试的姑娘们:“是翠娘唐突了,官人这边请,我给你准备最‘雅’的房间,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打扰你们。”   凌煜没做声,带着凌小纪跟上翠娘一扭一扭的步态,穿过幽长的走廊,路过许多声音暧昧的房间,一路走到最里一间。   翠娘笑吟吟站在门口,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笑道:“官人,这便是依兰轩最安静的房间了,两位可还有什么需要?”   凌煜望着里间的装潢沉吟片刻,抬头问道:“我方才看了一圈,你们这里的货色实在太普通,还有新的么?最好是嫩一点的,我喜欢雏儿。”   他说这话时面上神情坦然自若,仿佛问的只是天气晴好这样普通的话题,全然没有半点不自然之色。   翠娘又是一愣,心道自己竟看走了眼。她不自觉往凌小纪那里瞟了一眼,凌小纪正低着头,看不清面上什么神情。看来是落花有情,流水无意。她喟叹一番,又堆起了满脸的笑,“有有有,只是这雏儿今日才到,我本待高价卖出,官人此刻这么急着想要……”   凌煜朝凌小纪一抬下巴,他立刻从钱袋里拿出一锭金子,翠娘看得眼睛都直了,伸手便去接,凌小纪猛地抽回手,方才小媳妇的神情一扫而空,不耐道:“先验货。”   翠娘诶诶应着,扭着肥硕的身躯踏着小碎步就下了楼。   苏淮年双手双脚被绑着,靠在一堆潮湿腐烂的柴火堆上。两颊火辣辣的,又热又刺痛。那两人将她绑的很紧,绳索勒进肉里,许是破皮了,稍一动就是一阵痛。   她举目四望,周围一片凌乱,散落的木柴中夹杂着各式杂物,面前的大门落了锁,没有窗户,整个空间狭窄而闭塞,她闭了闭眼,头一次对木头生出了厌恶感。   不知坐了多久,屋子里又黑又冷,手脚渐渐没了知觉,她只觉得肚子里一阵一阵翻上来的饥饿感难受得紧,此时此刻若是有什么能饱腹的东西该多好啊,栗子,烧鹅,烤鸭,白斩鸡,她在脑子里将一堆美味的食物回味了个遍,哪怕是一碗白水煮面也好啊!然而入目一片黑暗,唯有潮湿的杂物与她作伴。   眼眶隐隐有些热,她撇撇嘴,将心头莫名涌上来的酸涩感压下去,正努力思索着该如何脱身,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立刻坐直了身子,防备地看向门口。   伴随着一阵锁扣响动声,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点晃动的烛火晕开一片暖黄,她眯了眼细细去瞧,才发现是翠娘正拿着个灯台,而她身后是一片黑,隐隐能看到红色的灯笼。   那两个方才绑她的人举着灯跟着进来,屋子里立刻亮堂起来。   翠娘眯着眼走上前来,在她柔软的脸颊上轻柔地摸了一把,冷不丁又狠力一掐,苏淮年痛得“嘶”了一声,眼中的热辣感又涌了上来。   “还敢跑么?”翠娘又在她腰上掐了一下,见她忙着躲闪,咯咯笑起来,一张满月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几分阴森。   苏淮年忙不迭地摇头,急道:“我想通了,我要回玄洺那里!”   翠娘笑得更欢,眼睛也眯起来,直看得苏淮年心里发毛,许是吓唬她够了,才拈着个兰花指慢悠悠地说:“晚了。玄公子每年往我这送很多姑娘,也不差你这一个。回头我自会和他说明。现在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   她忽然凑上来,苏淮年几乎能看到她眼角的细微褶皱。   “在我这依兰轩好好学习接客,我还是会努力让你在这朔平镇出人头地,只是你太不老实,月银要减半。第二嘛——”她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拉长了音调道:“你也可以拒绝,在我这里当个普通丫鬟,虽然你年纪小了点,”她瞥了一眼一旁的赵大赵二,“但我想赵大他们也不会嫌弃,好歹是个雏儿么。对了,是雏儿吧?”   她脸色一正,作势便要上来掀她的裙摆。苏淮年这回是真的吓到了,一个劲往角落里缩,然而身后就是柴堆,根本退无可退。眼看着那两个人就要上前来按住她,苏淮年连声喊道:“我选第一个!”   翠娘立刻喊了停,笑眯眯道:“还算识相。”她转头看了一眼那两个人,沉声道:“你们先出去。”   门又吱呀一声被关上,翠娘笑道:“但这个还是要检查一下,眼下就有个卖高价的机会,你是生手,若不是初夜被人识破,亏的可是我。”   苏淮年何时见过这番阵仗?印象中与她最亲近的娘亲早在多年前就与爹爹一同消失了,她在爷爷身边长大,哪里跟谁有过什么亲密接触?更何况眼前这人还是个妓院的老鸨,她那一双手不知摸过什么,她哪里能让她碰?   当下急得眼泪夺眶而出,哭得丝毫没有形象。一边哭还一边叫道:“我会做很多事的,你不要碰我,我可以给你挣很多很多钱,比卖身还要多得多!”   耳边一片寂静,苏淮年睁开眼,翠娘正饶有兴致地打量她,见她止了哭泣,问道:“你会做什么?”   苏淮年看向腰间,然而腰间空空如也,她一下想起自己的牛皮囊被玄洺夺走了,定了定神,道:“你先前问我一个姑娘家为何手比男人还糙,我现在告诉你,因为我家是祖传的木匠,我能做的东西,绝对比这朔平镇里最好的木匠还要好。”   翠娘将信将疑,重又开了门,赵大按照苏淮年的吩咐去寻了材料,翠娘亲自给苏淮年松了绑,在三个人的逼视下,苏淮年一双手灵巧动作,没一会便在那木头上刻出了个人形的轮廓。她想了想,在那胖乎乎的人像上加了几笔,再抬头时神采飞扬,一扫方才的惊慌神色。   一旁的赵二惊呼出声:“翠娘,这、这不是你吗?”   翠娘接过来细细端详,这木头上的人正是她的轮廓无疑,然而显然是要更美一些,更瘦一些,依稀能看出她年轻时的影子。   女子皆爱美,她来来回回端详了片刻,再抬头时面上神情缓和不少,只是仍端着架子,“就这个?”   苏淮年摇摇头,“这是最简单的,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只要你能说出来,我都能给你刻出来。”   她的手艺着实好,翠娘看着手中的雕像,心中已经能想到这样的工艺用于雕刻发簪之类精巧物件的效果。若是今日把她送过去,这丫头还没□□过,指不定惹出什么乱子。   翠娘沉吟片刻,将赵大唤到一旁。低声吩咐道:“这丫头且先留着,你给我把嫣儿叫过来。”   赵大应了一声,不多时,领回来一个嫩生生的丫头,看起来与苏淮年差不多年纪,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风尘之色。   翠娘拉过嫣儿的手,边走边叮嘱道:“沉兰阁那有个客人,要个雏儿,现下楼里没有,你且先随我去,记得我教你的技巧,千万别让人瞧出来。”   那嫣儿点头,嘴角一勾,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来,配着她年轻的面容,乍一眼看过去,当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 作者有话要说:  求收藏!求带走!   ☆、叵测   凌小纪鼻子眉毛都快皱到了一处,房中不知燃了什么香,甜腻醉人,让人昏昏欲睡。他上前倒了杯茶水进去,又开窗通了风,这才觉得好受一些。   再看看凌煜,他越来越不懂自家少爷的心思了,他们明明是来找人的不是吗,怎么找到风月之所来了?再说少爷即便是真的有需求,也不该找到这种地方啊……他环顾四周,鲜红纱帐层层叠叠垂在床边,红色床罩,红色枕被,就连家具涂的也是红色的漆。他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嘀咕道:“少爷,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难道真要等那老鸨带个雏儿来不成?   桌上有小厮刚送来的茶水,凌煜端着茶杯晃了晃,淡道:“阿年被人带来了这里。”   凌小纪几乎要跳起来,“真的?”话音刚落才想起来压低声音,一脸紧张道:“那我们还在这里坐着干什么?不快去找人吗?”   凌煜淡淡一眼扫过去,“你以为我是在等什么小姑娘?”   自然是字面意思上的雏儿。凌小纪心虚地摸摸鼻子,脑中一番周转,已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了个通透。少爷在他心中的形象立刻又高大起来,他勉强坐下,颇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动,看向凌煜的眼神几乎要放光,“少爷,还是你想得周全!”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踢踏声,随即老鸨的声音响起:“官人。”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她笑着进来,身后拉着一个人,凌煜淡淡抬眼,那姑娘从翠娘身后走出来,小个子,小脸小鼻子,含羞带怯地抬头看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带起面颊上两片红晕。   翠娘眼睛直直盯着桌上那锭金子,鲜红的嘴笑得快要咧到耳朵根去,谄媚道:“官人,这是嫣儿,年方十三,她可是我们依兰轩的至宝,我一直悉心培养以待将来成为花魁的,官人你看看,若是满意的话……”   凌煜摇摇头,“还有别的么?”   翠娘脸上的笑僵了一瞬,随即为难道:“官人这可难倒翠娘了,我们这依兰轩中姑娘不少,但官人你要的是雏儿,全楼也只有这一个了呀。”她向嫣儿使了个眼色,笑道:“官人何不好好看一眼,我们家嫣儿长得水灵俊俏,您绝对会满意的。”   嫣儿上前一步,朝凌煜二人福了福身子,剪水双瞳静静垂下,羽扇般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浓重的阴影。她已将妆容悉数卸去,白白净净的一张脸,颊上是自然的两抹红,从凌煜的角度看过去,的确是个美人胚子。   她低着头许久,几乎能感受到凌煜默不作声的打量。两颊有微微的热弥漫开来,这男子长得真俊俏,与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那样冷冰冰的一张脸,却无端吸引着人想靠近。   屋内静默了片刻,翠娘对金子直白的觊觎,嫣儿故作娇羞的期待,凌煜二人漫不经心的伪装,气氛尴尬而诡异。凌煜装出细细打量的样子,随即皱着眉开口,用极冷淡的声音道:“你们出去吧,让人上些好酒来,不要任何人打扰。”   嫣儿面色刷的一白,她这一张脸,素着时是个天真的小女孩,若是带着妆绝不会逊色于楼里任何姑娘。她被优待久了,何时受过这样的冷落?当下无助又惊慌地看向凌煜,泫然欲泣,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谁知凌煜看也不看,一旁的凌小纪拿出一锭银子扔给翠娘,不耐烦道:“没听到吗?快走吧。”   翠娘面上一会青一会白,遗憾地看着桌上那锭金子,生意人的理智占了上风,她立刻变脸笑道:“好酒马上送上,两位官人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   说罢将满脸不甘的嫣儿带了出去。不多时两个小厮送来酒菜,门被关上,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少爷,那老鸨说楼里只有这么一个小姑娘,苏姑娘真的在此处么?”   凌煜默然不语,他听得分明,苏淮年确是被带来了此处无疑,那老鸨显然极爱金钱,缘何却宁愿不受这金子也不肯将阿年带上来?他沉吟片刻,抬头对凌小纪道:“你寻个机会跟上,我先去找找,务必小心。”   将窗户小心打开,此“雅间”位置的确都隐蔽,远离了找乐子的人群,从这里望下去,底下黑黝黝的,一个人也没有。他一手撑着窗沿翻身而下,问问落地后向凌小纪打了个手势,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翠娘随意埋怨了嫣儿几句,适巧有小厮通传前面有人找,撇下她就走了。   西野国以艳丽为美,嫣儿在这依兰轩可谓是个异数,素着脸是清纯可人,若是带了妆却绝不逊色于楼里任何姑娘。因此她在这里一向受到优待,可纯可媚,可谓在任何时候都极吃得开。此刻她面上白如新雪,今晚这样的否定对于她而言几乎是当面打脸,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她已走出了些距离,不甘心地回望那处雅间,一双眼中尽是愤恨。眼前忽然晃过一道暗色的光,她揉了揉眼睛,疑心自己是看错了,然而那从天而降的物事迅速又朝前方飞快地过去,没了踪影。她大惊,立刻想起了方才那个俊俏的公子穿的衣服。   有猫腻!   她脑中灵光一闪,急急忙忙折回身去了那柴房,依兰轩今日的唯一异状就是玄公子送来的姑娘,这俊俏的公子又指明了要个雏儿,好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并非她嫣儿魅力不够,实在是那公子根本就心不在此。她心中生起一些隐秘的愉悦,提着裙摆急急忙忙赶到柴房处,赵大赵二正百无聊赖地守着,她急喘了几口气,吩咐道:“把这姑娘带到我房里,快。”   两人犹疑地对视了一眼,嫣儿眼中寒光一闪,嘴角忽而勾起一个媚人的弧度,眼角眉梢皆是风情,轻轻柔柔伸出一根手指往赵大胸膛上一戳,嗲声道:“赵大哥如今连嫣儿的话也不听了嘛~”   赵大赵二两人口水都快流下来,这嫣儿生得一副好皮相,时常受优待,因此是楼里出了名的骄纵,平时何曾把他们这些下人放在眼里过?当下便将苏淮年押着往她房里去了,手脚绑住,嘴里塞上布条,推在床底下,饶她生翅也难飞。   苏淮年简直莫名其妙。那翠娘不是已经与自己达成一致了么,如今这又是哪一出?然而他们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她被推在床下方狭窄的空间内,望着垂下的床罩处漏进来的一点点光亮,欲哭无泪。   嫣儿饶有兴致地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上妆,眼睛时不时地瞟向门口,那公子还没有来,她耐着性子描眉,不知等了多久,镜中那女子浓妆艳抹,眉目流转间,风情万种。她满意地抚着自己柔滑的皮肤对镜自怜,想到方才那公子,又想到床底下貌不惊人的苏淮年,心中一时热一时凉,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没有察觉到镜中女子扭曲的五官。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她听了片刻,猛地上前开门,正撞上凌煜自门前过。   她微微睁大眼,露出一个惊喜的神情,随即低下头娇羞道:“公子,你是在找我吗?”   凌煜也傻了眼,他已沿路找了不少房间,这依兰轩看着不大,房间却不少。他一路不知听了多少男女的墙角,偶然经过此处,竟然碰到了方才那个姑娘。他粗粗扫了一眼,不过分别片刻,这女子竟又是另一番模样了,他只冷冷看了一眼,口中却道:“与我一起的兄弟说是去茅房,久久不见回来,我才来找找他。不慎冒犯了姑娘,还请见谅。”   嫣儿还待卖弄风情,凌煜已急急忙忙离开了。她扒着门沿看着他走远的方向,手指极用力,骨节青白,根根清晰。   “哼。”她冷冷地笑一声,当她没看到他走之前往屋里瞥的几眼么?她慢慢地转身关好门,走到床前站定,猛地一掀床罩,苏淮年口中堵着布条,许是被她突然的动作惊到,愣愣地看着她,那模样要多傻有多傻。   她一把拉住苏淮年的衣领,费劲地将她拖了出来,尖利的指甲在她脸上轻轻刮过,恨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泥沼   苏淮年与她对视片刻,直觉告诉她面前这女人不好惹。她左右看了看,呜呜地叫了几声,嫣儿一把将她口中布条扯出来,苏淮年嘴又酸又麻,才离开束缚却又被一把掐住下巴,嫣儿尖利的指甲隐隐有破肉而入的趋势,她隐隐心惊,下意识地就要往后躲,可面前这女人死死地掐着她,眼中幽深一片,她不肯再看,虚弱道:“这样我没法说话。”   嫣儿这才终于放开了她。   苏淮年动了动已经麻木的手脚,耳边传来又一声极不耐烦的问句:“快说,你究竟是什么人!”   苏淮年不答反问:“翠娘呢?”   嫣儿自己恐怕也无法得知自己何来这么大的火气,面前这个女孩子,或者应该称之为小女孩更合适,分明是一副还未长开的样子,看着与她是差不多的年纪,可她眼里的惊慌与懵懂那么明显,如同偶然落入猎人陷阱的小鹿,双眸澄澈,有着她再无法拥有的单纯。   看着她的眼睛,深深留存于她记忆中的自己仿佛有复苏的趋势。   她就那么狼狈地蜷缩在地上,乱糟糟的头发,脏兮兮的脸,可嫣儿偏偏却觉得,苏淮年比自己干净得多。嫣儿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可即便她作出再天真无邪的样貌,她的心里包括她的身体也已经千疮百孔,她遭遇了那么多,老天却在这个时候,让她见到了自己不同的人生,让她在接受了自己的人生之后禁不住开始想:她本也应该是这样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有那么俊俏的公子挂念在心。   可如今呢。   苏淮年疑惑地看着嫣儿极缓慢地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她脸上的妆那么浓,是她从未见识过的妖娆。无可怀疑这人的脸是很美的,但美人她也见过,诸如那日画舫偶遇的沈蝶,妆容合宜,美得惊心动魄。面前这个人妆容那么浓,她丝毫也没觉出美感,只觉得那双精心描画过的眼睛里,有着令人吃惊的恨意。   苏淮年在心中疑惑了半晌,终于问出了口:“你……恨我?”   谁知嫣儿冷冷一笑,忽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如同看一只蝼蚁,瞬息可以捏死在手心。她优雅地抬手,细细审视手上蔻丹的色泽,慢条斯理道:“不说也罢了,恨你?你太高估了自己,左右是来了这里,你与我又会有什么不同?啊,是会不同,”她将脸转过来,充满嘲讽地看着她,“因为我在这里,所以你绝对会比我还要惨。”   门外有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立刻站直了身子转向门外,正迎上翠娘推门而入。   翠娘看了一眼地上重新被绑起来的苏淮年,皱眉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嫣儿似笑非笑地看了苏淮年一眼,柔声对翠娘道:“方才我看到那个官人翻窗而下,一路鬼鬼祟祟像是在找人,我疑心他找的就是这个小姑娘。翠娘,你可要好好谢谢我,为你省去了不少麻烦。”   翠娘一惊,立刻差了人去查探,不多时那人回来答道,雅间内空无一人。她眉头紧皱,沉声道:“罢了,玄公子送过来的人我从不问来历。王官人指明要你作陪,你收拾收拾过去吧,还是老包间。”   嫣儿笑眯眯地应下,身姿婀娜地出了门,边走边笑,眼里的媚意几乎要将人溺毙。   一转角,她笑意悉数敛去,眼中寒意惊人,两旁灯笼渐多,她逐渐消失在了明亮的回廊尽头。   苏淮年被安置在了依兰轩后方的一处僻静院落,隔壁就是翠娘的房间。   翠娘倒是没有多为难她,那晚将她带回来后便好吃好喝招待着,她什么都好,只是不得自由。门口守着的依旧是唤作赵大赵二的两兄弟。   她此刻算是深切感受到了薛四的好,永远木着一张脸,虽然无趣,至少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歪心思,不像这两人。   翠娘派了他们来看着她,自己那日收拾妥当,本想找个由头出门溜溜,看能否找到机会逃脱,谁知一开门那两人便笑眯眯地迎上来,那模样,要多猥琐有多猥琐,两只手更是不老实,几乎要摸到她身上来。   她吓得立刻关了门,用后背死死抵着,听着外面两人口中胡言乱语,不堪至极。她隐隐地庆幸,那日翠娘说给她两个选择,还说做了丫鬟反正赵大等人也不会嫌弃之类,那时她还未细想,现在想来真真是庆幸至极!   翠娘在第二日就送来了一堆银胚,要她照着图纸刻出花样来。她委婉地再次提出要回玄洺那里,翠娘却避开话题,只说要她将这些首饰做出来,若是她连这都做不好,那么她会重新考虑她的后路。   送来的刀具用得不甚顺手,但很快也习惯了。好在她以前也做过,图纸又不复杂,翠娘给了她两天时间,当天傍晚过来送饭时桌上堆着一堆成品,个个雕工精湛,苏淮年在一旁啃苹果,笑得眉眼弯弯。   翠娘拿过一只簪子来细细端详,再抬头时,看向苏淮年的眼神多了几分暖意,她眼中算计之意颇深,没想到这丫头竟是个宝。这雕工比镇上最大的首饰铺都好上太多,有她在,何愁楼里姑娘的首饰来源?翠娘默默算计着,甚至开始盘算扩大生意路子。苏淮年说得没错,若是将她像楼里其他姑娘一样培养,还不知能不能成气候,用她来做这些就不同了,这笔生意只赚不亏。   她思量着,刷得粉白的大饼脸上绽出了对待客人的笑意,她上前一把抓住苏淮年的手,另一只手不住地摸啊摸,柔声道:“好妹妹,没想到你竟有此等技艺。你放心吧,以后依兰轩就是你的家,你的待遇不会比楼里任何一位姑娘差,我也不会逼迫你卖身,你只消好好用这双手,翠娘保证会给你最好的。”   苏淮年手中啃了一半的苹果啪嗒一声落地,她默默看了眼翠娘眼角的细纹和松弛的皮肤,一脸过度的妆容下,其实年纪都可以当她奶奶了吧?妹妹?她忍了忍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乖巧道:“好的。”   翠娘满意地点了点头。   次日,翠娘大张旗鼓地差人换了全套的家具,床单被褥全换成了新的,一眼望过去是一应俱全的粉红,苏淮年无语地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只觉得整个人都要化在这个粉红的世界里了。小院外挤满了看热闹的姑娘,各种尖酸的窃窃私语响在耳畔,苏淮年只做不知,看着翠娘将她昨日做的首饰拿出来,一一分给姑娘们看。   霎时,看向她的眼神全都变了样,各种赞赏的,讨好的,狂热的眼神几乎要将她淹没在其中。甚至有姑娘摸着她的手,一面抚摸一面笑道:“这可是双宝贝手,你看看,多么结实有力,才能有这样的雕工啊,小妹妹,以后你可要给我多做一些,我是这楼里的红人,往后我罩着你,任谁也不敢欺负你!”   “还有我还有我!”   苏淮年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在心里默默地纠结,“结实有力”……这用来称赞女子的手……真的合适么……   拥挤的人群中,有一双眼睛始终冷冰冰的,嫣儿隐在人群最后,看着那一众平日里争奇斗艳尖酸刻薄至极的女人对着那个小姑娘阿谀奉承。   苏淮年今日穿了浅紫色的纱裙,是小女孩的样式,保守而漂亮,她站在一众穿着暴露的女子中间,长长的头发随意扎起,头上只有一支红莲发簪,衬得她白净的小脸愈发的明净小巧。   翠娘这是将她当女儿养了么?嫣儿嘴角慢慢地上扬,明明是笑着,眼中却是滔天的恨意。她双手紧紧握拳,指甲掐入肉里,那痛让她微微清醒一些,她转身就走,一路走一路想,不公平。   明明是一样的遭遇,为何是全然不同的待遇?   那个小姑娘,该同自己一样跌倒在泥沼中的啊。   她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慢慢消失在了树荫之后。   凌煜与凌小纪找遍了依兰轩也没有见到苏淮年的身影。   他在第二日又潜回了玄府,谁知府门紧闭,他找遍了府中也没见到那日说话的主仆俩。   苏淮年的下落就这么断了线索。   他们已在朔平镇逗留了两日,一筹莫展。第三日清晨,他本待再回到依兰轩中查个究竟,街上忽然涌上来许多人,将整条街道挤得水泄不通。   有人在低声交谈,皇都派来的大军正在往这里赶。   他们在当天趁乱混出了镇,快马加鞭半日,才入军营入口便见到急急迎上来的欧阳奕,他伤已大好,见了凌煜如释重负,道:“你终于回来了,刚刚接到消息,西野国有两路大军正向马萨城包抄过来。”   凌煜抬头望天,天色似蒙了尘,一片灰蒙蒙。   苏淮年不知此刻身在何方,可他这边已经顾不上了。   但愿她一切安好。   但愿,但愿。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早更新,大家周末愉快,(づ ̄ 3 ̄)づ   ☆、千钧一发   这是苏淮年在依兰轩的第七日,天气晴好,院中角落内有几株桂花,一阵风吹过,飘落满院浓郁的香气。   这几日她表现得十分乖巧,翠娘撤了门口的看守,她的活动范围也从房内扩大到了这一方小小院落。   依兰轩白日里没什么客人,不时会有楼里的姑娘过来,用一些小恩小惠讨好她,让她帮自己做些“私活”。三天前有一个姑娘过来讨要,正撞上翠娘在,被狠狠训斥了一通,其后再也没有人过来打扰她,她每日按时完成翠娘交代的任务,闲时便在院落中四处溜达,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有一点。   院门口守着的仍是赵大赵二两人,每每她出来时都能见到他们不善的目光紧紧盯着她,令她时刻不敢忘了身处何处,不敢忘了随时可能有的危险。也是三天前,翠娘带着那个来取货的姑娘走时她送出了门,翠娘还未走远,她便对上了赵大垂涎的目光,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去,顶着赵大几乎有些欣喜的神情,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从此世界清净,她总算有了些放松感。   夜色已深,楼里已然喧闹过一阵,翠娘也早就歇下,她轻轻推开房门,左右看了看,院门紧闭,翠娘房内也没有一点动静。她绕到院落后方,对着手中褐色的鸟儿轻声道:“小十二,你可千万要将信送到啊。”说话间又检查了一遍木鸟脚上绑着的纸团,伸手在它翅膀下旋了几圈,双手一送,那木鸟振翅直飞上天,不一会就没了踪影。   这是她这几日四处找材料拼拼凑凑费了很大的劲才做出来的小十二,相较小十一而言有了很大改进,虽不能像活的信鸽一般,但只要大致方向对了,送个信不是难事。   她也只是回忆着印象中的路辨别了这个方向,若是飞错了……她展颜一笑,若是没有回音,再做一只便是。   她久居深闺,并不知战火已烧到了朔平镇,富庶一些的人家这几日都举家在往皇都方向去。   小十二还未到军营,便被沿路的士兵截下。   这是队伍暂时驻扎地。   黑底旗帜在夜色中迎风飘扬,只能看出个模糊的轮廓,其上金线所绣的“鄢”字却在火把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大军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西野国派来了两路军队,一路从马萨城后方过来,另一路向着朔平镇方向。凌煜那时在街上有所耳闻,派出去的士兵回来禀报确实如此,他让萧诺守在城外,欧阳奕带兵控住马萨城,当夜城内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密集的民居前守着大批士兵,他自己带了人守在城门口,守了好几个时辰,西野国军队夜袭,他以小股军队假意不能力敌,城门顺利被攻破,大波西野国士兵涌入城内,尚未来得及全数进入,城门轰然关闭,已入内的两万余人悉数被斩杀,而城门一关,守在城外的萧诺立即带兵从侧方杀出,未来得及入城的部分西野国士兵惊觉中计,但为时已晚,失了先机又受了惊,一时间杀声震天,主城区一片混乱。   城内有意图里应外合的平民百姓,从家里拿了锄头之类冲出门,一一被守在门口的士兵斩杀。   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一夜激战,城门内外满地血色。   堆叠的尸体几乎布满整条街道,萧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四下逡巡了一圈,这才发现城墙上站着个人,慢慢升起的太阳在他身周镀上了一层光辉,他犹如站在阳光正中,耀眼而夺目。   萧诺转头看着满地尸体,目光复杂。   她想得专注,并未注意到不远处的欧阳奕从一处民居旁走过来,远远看见站在一地尸体中的她,驻足不动,满面纠结。   从欧阳奕的角度看过去,萧诺身周遍地狼藉,她就那么静静站在一地血色中,一手环抱头盔,一手扶着腰间的玄铁长剑,在渐盛的日光下,展现出一番冷酷的美感。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城楼方向,胸腔某处骤然一痛。   萧诺喜欢的,应当是凌煜这样有勇有谋,才智武艺双全之人吧。   一阵晨风吹过,他莫名有些冷。那风似利刃,轻易穿破皮肤,直直刺进他心里。   若说前两次战斗军中还有人不服,那么这一战足够让人对他心悦诚服。大军整顿了两日,凌煜下令开拔,朝的正是朔平镇的方向。   小十二被拦下时,天还未亮,只隐隐有些暗沉的光线。有守夜的士兵看到半空中飞过一个可疑的物事,疑心有人用飞鸽传信,当下射出一箭,那物事却并没有被射中,只发出了短促的一声碰撞声后歪歪扭扭掉了下来。   那士兵立刻跑上前去,却见到了眼熟至极的一个东西,这不是前些日子凌小纪在军中招摇许久的木头鸟么?   他大惊,拔足跑向凌煜的营帐,将那木头鸟呈了上去。   天刚蒙蒙亮,军中号角声突兀地响起,所有人迅速整顿完毕,不过短短月余,凌煜军纪严明,几次恶战又让他成功收服人心,军中再无人不服。   当下军队沉默而整齐地出发,一夜安睡,每一个人都是神情饱满振奋,凌煜骑着淡金色汗血宝马远远行在前面,在他身前,是黑底金字的鄢国旗帜,高高飘扬的旗子和光芒万丈的凌煜,成了这一支队伍的定心针,凌煜所在,便是军心所向。   依兰轩中却是另一番场景。前些日子皇都派来的一支军队惨败,消息传得很快,翠娘本来因镇内突然有了军队驻扎还分外安心,依兰轩做的是皮肉生意,旁人可能还有所惧怕,可于她而言却是生意的契机。有男人的地方自然就有需求,战时士兵压力大,更加需要纾解。他们依兰轩这几日已接了不少客,虽镇上出逃者众多,依兰轩的生意却只增不减。   然而西野国又一次战败的消息很快传过来,翠娘隐隐有些担忧,若是自己国家的士兵,那她自然放心,可若是这里也被鄢国的军队攻占,谁知道那些敌国的人会不会凶狠地屠城?她本待搏一搏,奈何楼里的姑娘们不买账,纷纷吵着要逃。接连压下去几次,楼里开始有人偷跑。   今晨刚起床,就有人来报又跑了一个。她终于松了口,当下全楼的姑娘们都开始收拾行李预备逃到邻近的大城。   苏淮年一夜睡得香甜。早起时隐隐听见前面的喧哗声,她还疑惑地很,依兰轩向来是晚上做生意,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开门接客了?   正疑惑着,翠娘推门进来,面上是从未有过的焦急,“丫头,你快收拾收拾,鄢国人马上要打过来了,我们要搬家了。”   苏淮年“啊?”了一声,翠娘又急急对她说了几句就一头冲进了自己的屋子。苏淮年一下彻底清醒,满脸喜色,只差一蹦而起,小十二果然好样的!   鄢国军来得突然,翠娘甚至来不及整理好金银细软,就听到前面有人开始叫嚷。   她双眉一皱,斥责道:“慌什么!”勉强定了定人心,带着楼里的姑娘开始往皇都方向撤退。   快要走出门时才发现苏淮年没在近旁。她立刻要回头去寻,苏淮年可是她的摇钱树,忘了带什么也不能忘了她。   楼前有人不要命地在跑,一路跑一路喊着:“快逃命吧,前面已经打起来了!”   立刻有姑娘开始跟着窜逃,场面一时混乱至极,翠娘被撞到几次,正骂骂咧咧着要往后院去,嫣儿笑着迎上来,道:“翠娘可是在找苏姑娘?”   翠娘应了声对,又被人撞了一下。   嫣儿体贴道:“翠娘你先走吧,楼里没有你镇着只怕有人要跑呢。正好还有几个护院大哥,我跟他们一起,待会找到了苏姑娘把她一起带过去。”   翠娘犹豫片刻,嘱咐道:“那你可千万把她带着,你们小心。”   嫣儿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妆容妖娆,魅惑人心。   苏淮年正躲在一处角落。   楼里一片混乱,不少衣服物件散落在地,也没人去捡。她耐心地蹲在那里,预备等人跑得差不多了再出门,最好不要撞上打斗场面,她怕误伤。   她实在是没想到还会有个走回头路的。   嫣儿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她想起她前几日的敌意,直觉不好,挪了挪身子想趁她没发现自己偷偷溜掉,谁知正是这一动,嫣儿一眼看到了她,对身旁的赵大说了句什么,赵大大踏步过来,两只三角眼闪烁着不寻常的光。   苏淮年突然涌上浓浓的危机感。   她转身就跑,可她到底不及赵大跑得快,还没跑出几步,衣领被人一把拎住,赵大凑到她的脸旁,喷出的呼吸灼热烫人,她偏头去躲,被他一把抓住了头发。   嫣儿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将后面的五个护院也一并叫了过来。   苏淮年被带进一间屋子,看着嫣儿妖娆的面庞上诡异的笑,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多,大声叫道:“快打仗了,你们还不逃命却把我抓过来是做什么?”   嫣儿凑得极近,苏淮年几乎能数清她浓密的睫毛。她脸上妆容太过浓厚,与素颜时几乎判若两人。此刻她就在她近前,唇角弧度诡异,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吧?”   苏淮年一愣,嫣儿对身后那几个护院妖娆道:“几位,苏姑娘还是个雏儿呢,今日你们可要怜香惜玉些,我就不打扰了,你们慢慢享用吧。”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苏淮年,眼中恨意滔天,隐隐又有即将解脱的快感。六个护院笑容猥琐地靠近,每个人脸上都有异样的潮红。苏淮年就这么被人按着,眼睁睁看着她走了出去,门咔嗒一声被带上,仿佛带走了她世界的最后一缕光。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你们应该猜到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了,嘻嘻   ☆、流离的尽头   嫣儿站在门口,房内开始传来几个护院猥琐的笑声,伴随着苏淮年逐渐尖利起来的喊声,她唇角微微上勾,是真心实意的愉悦。   我说过的吧,左右来了这里,你我又会有什么不同。   我又怎能让你干干净净地在这楼里活得风生水起,而我却这么肮脏地活着呢。   我们明明应该是一样的命运啊。   她低头缓缓拂过自己柔滑的手,手上蔻丹鲜艳欲滴,极为妖娆的色泽,配着她浓妆艳抹的脸,整个人都透着浓浓的妖媚气息。   里间不断传来各种声响,“放开我!”   “走开!”   “不要碰我!”   隐隐有哭音传出来,重物落地的声响,男子不堪的调笑声,布帛撕裂的声响,一切的一切都悦耳极了,嫣儿愉悦地眯起眼,双眼弯弯犹如月牙一般。她侧着脸静静听,直到里面传来近乎绝望的一声“啊!”   她的愉悦到达了顶峰,正待迈步回房取行李,院门口人影一闪,紧接着两个人影迅速窜了进来,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冲在前面的一个,玄色盔甲,如冠玉温润俊朗的脸上还染着血,不正是那俊俏公子?   凌煜身形如电,很快到了房门口,他脸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颊上的血迹让他的脸显得几分阴森。他看也不看嫣儿一眼,一脚踹开门,里面几个男人仿佛根本没听到声响,有一个正扑在苏淮年身上,他一剑划过那人的脖子,那人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便软软倒下来。   他又一脚将那人踹开,露出下面苏淮年哭得惨白的脸。   她身上衣服几乎被扯碎,露出若隐若现的莹白肌肤,萧诺从一旁扯过一块床单扔过来,凌煜接住,将苏淮年捞起来妥帖包住,苏淮年整个人都在颤抖,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死死咬着的下唇渗出殷红的血。   凌煜将她的头狠狠压在自己胸前,柔声道:“不怕,我来了,没事的,什么事也没有。不要怕。”   一旁的几个男人似乎只是清醒了一瞬,随即看着凌煜怀里的苏淮年又猩红着眼要扑过来。萧诺一剑刺穿了其中一个的胸膛,狠狠皱眉道:“他们好像被喂了药。”   凌煜面色难看至极,与她对视了一眼,齐齐望向门口欲逃离的嫣儿。   萧诺满面尘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貌。她一把将那个女人抓过来,浓妆艳抹的一张脸,看得她一阵反感。   “你不要命了。”她低声道。   凌煜将苏淮年打横抱起便出了门,萧诺不愿再看这个恶毒的女人第二眼,将她往那几个男人身上狠狠一掼,伴随着嫣儿一阵惨叫声,她跨步出门,随后利落地将门一关,隔绝了里面种种肮脏。   即便隔着床单,凌煜都能清晰感觉到苏淮年的恐惧。   他该早点来的,在看到苏淮年那张纸条之后。纸条上只有歪歪扭扭的五个字:我在依兰轩。   他该马不停蹄地一路狂奔过来,什么大局为重,什么大战当前,他应该什么都不顾虑,在接到信的当时就赶过来。   不,更早一点,他早该发现那个女人不对劲,他不该离开这里,不该回营,不该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扔在这虎狼之地。   他低下头去看怀里瑟瑟发抖的苏淮年,她眼睛紧紧闭着,满脸泪水,凌乱的发丝贴在面上,脖子上还有指印,狼狈极了。凌煜只看了一眼,便觉胸腔涌上一阵剧烈的疼痛。方才若不是听到了那一声尖叫,若是再晚片刻……他不敢再想,无尽的后怕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时眼中星光璀璨,犹如盛了满世界的温柔。他伸手摸了摸苏淮年的脸颊,明显地感受到她抖了一下,于是他柔声开口:“阿年,你睁开眼看看,是我。”   他温暖的指腹触上她颤抖的眼,将泪水拭去,或许是他动作太过轻柔,苏淮年眼皮颤了颤,终于肯睁开眼。   凌煜越发温柔地与她对望,低声哄道:“我在这里,不要怕,没事了。”   苏淮年猛然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凌煜抱着她一直走到了依兰轩门口。   大街上厮杀还在继续,萧诺护在他身侧,手中长剑斩杀了几个扑上来的西野国士兵,不远处的欧阳奕冲过来,低头看了一眼苏淮年,喜道:“找到了?怎么了这是……”   萧诺反手又是一剑,冲着欧阳奕喊道:“你护着他们先走,这里有我。”   欧阳奕点点头,正要抬脚,凌煜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来,他一字一句都极用力,慢慢地开口道:“传我命令,全歼。”   欧阳奕诧异地回头看他,凌煜已重新低下头去,侧脸温柔至极,仿佛刚才的话只是他的幻听。他急忙看向萧诺,后者毫不犹豫,朗声道:“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欧阳奕愣愣地看着凌煜抱着苏淮年,足尖轻点,轻盈地跃上屋顶。很快消失在大片房屋之后。   这一场大战持续了整整一日。   接连几场胜仗,军中士气高涨,几乎所向披靡。   西野国驻扎在朔平镇约四万人,及至辰时,西野方不留一个活口。重兵驻扎在镇上,战争开始前镇上就已逃了一部分,开打后又逃了一部分。这么小小的一座城,几乎成了一座空城。   凌煜几人暂住在此地一个官员府中,此时天色已晚,一轮明月静静悬挂在上方,落下一片温柔的银白。   萧诺已给苏淮年认真地擦洗过,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一切收拾妥当,苏淮年还是呆呆的,她想起身去拿一个东西,被苏淮年死死地拽住衣角。   她回头,苏淮年满脸惊恐,不愿她离开片刻。   萧诺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哄了她好一会,苏淮年才慢慢安静下来。适巧凌煜敲门进来,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温热的粥,还有一袋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   他将托盘放下,端起粥一勺一勺亲手喂给阿年吃。自凌煜进了门,苏淮年的目光便胶着在他身上,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喝粥,顺从的模样惹人心疼。   萧诺悄悄出去,替他们关上了门。   月色如洗,街道被草草清理过,依然能闻出浓郁的血腥味。   她沿着街道一直走,鬼使神差地走到一处庭院,抬头一看,写着“依兰轩”三字的牌匾歪了,粗粗扫了一眼,内里一片凌乱。   她嘴角渐渐浮起冷冷的笑,阿年那狼狈的样子尤在眼前,她忽然想起嫣儿那张浓妆艳抹的脸,白日里没顾得上,她急急入内,还是那间房,房内被褥凌乱不堪,地上还躺着三具尸体,大睁着双眼,死也不瞑目。   她四处走了一圈,确认楼中已没了人。那女子想来是趁乱跑了。   萧诺走在寂静的街道上,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她没有回头,冷冷道:“跟着我做什么?”   欧阳奕走到她身侧,身影里几多疲惫,“我看你一个人出来了,不放心,便跟过来看看。”他又苦笑了一声,“不过你可能也不需要。”   萧诺无话可说,两个人并肩慢慢走着,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拉成长长的两条,他们的影子挨得那么近,随着脚步变换不时融到一处,有种虚幻的亲密。   欧阳奕低声道:“苏姑娘她……还好吗?”   “还好。”萧诺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们到得及时。”   欧阳奕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将将走到萧诺的临时住处,萧诺一瞬未停,一只脚已踏进了门。   “萧诺。”   萧诺停住脚步,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欧阳奕轻声道:“我说过的话,希望你记得,我会努力变得强大,也希望有一天,你能愿意来我身边。”   萧诺没有回答,直直进了门。   欧阳奕在原地停了一会,直到看不见萧诺的身影了,才转身开始往回走。他并不和他们住在一处。   依旧是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影子,这一回的,孤独而哀伤。   苏淮年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凌煜。   喂她喝了粥,又亲手一颗一颗剥了栗子给她吃。   她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多日不见,她清楚地记得再见到凌煜时的心情。   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隔绝了她与光明世界的唯一联系。   凌煜那么突然地闯进来,再度将光亮带进她的眼中。她清楚地看到了他眼中的痛,在他将自己按到胸前的那一个瞬间,外面隐约能听见刀刃撞击的声响,她却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已结束,这个怀抱,甚至比爷爷的还要温暖踏实。   那时她懵懵懂懂,尚不能分辨自己埋首在他胸前那一刻忽然平复下来的心跳是什么,甚至在往后的很多个瞬间,她或激动或欣喜,她迷茫了很多年,只是慢慢地开始习惯,习惯有他的陪伴,无论他是挖苦的还是嘲讽的,无论他是调侃的还是温柔的,她越来越离不开这日渐刻骨的感觉。   多年后她回想起来,或许在那时,在他将自己抱在胸前的一瞬,自己对他的感情已经沿着命定的轨迹开始运行,她不能抵挡。   或许,也根本没想过抵挡。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亲妈,鉴定完毕。   ☆、重要的决定   嫣儿独自在漆黑的小道上奔走了许久。   她不敢停下,那些猥琐的面孔涎笑着靠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手上还染着血,那是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刺进了赵大的太阳穴。   小道尽头突然出现一处莹莹波光,莹白月光洒落在湖面上,水纹摇荡,透出几分圣洁之感。   她毫不犹豫,一头栽入水中。湖水冰凉,她冻得一个瑟缩,随即咬了牙忍耐片刻,湖水随风摇荡,温柔拂过她的身体,似情人最轻柔的触碰。   那些张牙舞爪的大手在她身上游移的恶心触感仿佛还停留在身体上,真脏啊。   她觉得浑身每一处都脏透了,不知伤了几处,她借着月光看自己的身体,斑斑点点布满了红痕,数不清的青紫交错,令她立刻回忆起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   在久远的记忆中,还有这么漆黑的一夜。   那时她刚被人贩子卖到依兰轩,面对翠娘的威逼利诱死活不从,便是被绑在了床上。   她还记得那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据说是镇上某个富人,花了大价钱来享用她这“新鲜货”。   她一头扎进冰冷的水里,水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没顶的窒息感将她牢牢困住,但她一动不动,在水底下睁着一双大眼,任凭发丝随着水波沉浮。   许久,她猛然浮出水面,柔顺的发丝贴在面上,花了的妆容已被尽数洗去,她趴在岸边一动不动,眼中渐渐积聚起凌厉的光,隐在浓密的睫毛后,衬着她白净小巧的脸,有说不出的诡异感。   她在夜色中喃喃:“苏、淮、年。”   在床上躺了三日,苏淮年觉得浑身哪里都不对,仿佛机关久久未用,不甚灵活。   萧诺每夜陪在她身边,苏淮年都是要扎在她怀里才能安睡。   这一日睁开眼,天已大亮。她下意识地往边上靠了靠,触手是一片凉,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发现房内空无一人,萧诺不知何时已起了。   洗漱完毕,长发随意挽起,她推门出去,屋外是明晃晃的日光,庭院中不时有士兵走过,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苏淮年微微有些赧然,出门往厨房的方向去,刚刚踏出两步,凌煜端着个托盘迎面走来,托盘上是一碗清粥并几叠小菜,她的食欲一下被勾起,小跑着迎上去,接过托盘,仰着脑袋弯起了眼睛。   凌煜坐在苏淮年对面,看着她小口小口吞咽着温热的粥,不时从一旁的碟子里夹一箸小菜,阳光洒在她小巧明净的脸上,她整个人都散发着暖融融的触感,让人忍不住想要抱在怀里……狠狠揉乱她的发。   凌煜轻咳了一声,苏淮年立即抬起头,茫然地看向他,“怎么了?”说完又低头喝粥,许久没听到回复,她又抬起头来,正对上凌煜温柔的眼神。她有些发楞,脸上极慢极慢地腾起红晕,呆呆地与他对视半晌,重又低下头去闷闷地喝粥,只露出渐渐红了的耳根。   凌煜也随即移开目光,不知该看向何处,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微妙,屋内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苏淮年的吞咽声。苏淮年越发的窘,几口喝掉了碗里的粥,顺带着装小菜的碟子也一并空了,满足地摸着肚子喟叹了一声。   凌煜被她这番动作逗笑,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他长眉舒展,双目湛然,唇角却带着揶揄的弧度,淡淡道:“没见过你这么能睡的,没上过战场,看起来倒比任何一个都累。”   苏淮年跟着笑出声来,有阳光透过窗射进来,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落下几道柔和的光。   两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开始的时候,凌煜时不时便要在言语间捉弄她一番,几次下来她也学了乖,渐渐变得牙尖嘴利,时时让凌煜想起她当初把程复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   “对了,我的小十二呢?”   凌煜一愣,随即想起那被士兵的弓箭射中,砸在地上摔坏了的木头鸟,不动声色道:“什么小十二?”   苏淮年诧异道:“当日不是小十二给你们送的信?”   凌煜十分真诚地看着她,道:“不是。”   苏淮年一时疑惑,左思右想想不通,很自然地忘了追究他们是怎么寻来的问题,难道真的飞错了方向?   没纠结多久,她仰起头对凌煜道:“这次谢谢你,我往后再不乱跑了。”   凌煜颔首,难得地没有调侃她,只低声道:“往后……真的不要再乱跑了。”说完又像后悔了似的,立即补充道:“这回可把萧诺和凌小纪急坏了。”   苏淮年眼中浮现几分愧疚,随即又扬起脸笑起来,眉眼弯弯,如同两轮新月。她一字一句道:“我想通了,我要帮你们。”   爷爷说过不要上战场,但爷爷也说过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不知道怎样的相报算“涌泉”,但她知道他们需要什么,而自己恰好就能给他们想要的。   凌煜微微错愕,黑眸中神采沉浮不定,不确定道:“当真?”   苏淮年眼睛亮闪闪的,笑着答:“比真金还真。”   凌煜与苏淮年在房中坐了整整一天。   他将需求一一说明,苏淮年问了很多细节,例如武器的战斗力,射程多远,能分配几人操控。她皱着眉想了很久,凌煜在旁不敢打扰,随后他握着一支笔,照着她的描述将模型画下,又对照着将她要求准备的材料一一列下,足足列了五张纸。   一番话说得口干舌燥,苏淮年倒了水润喉,一气喝了好几杯。   凌煜目露震惊地看着她,实在难以想象她这一番寻常小姑娘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想法。他修长的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上的纸张被捏皱一个角,他急急起身,再难维持平日的镇定自持,低声道:“我这就去准备。”   苏淮年目送着他出门,很快消失在视线中。她心里是愉悦的,再没有那些纠结的心思,原来终于做了决定的感觉这样好。她起身伸了个懒腰,在屋内蹦蹦跳跳,活动几日未动的筋骨,活脱脱一只上蹿下跳的猫。   那厢凌煜出了门,将凌小纪找来,将那几章列了材料明细的纸张交给他,嘱咐千万亲力亲为,不可有遗漏。   凌小纪领了命正要出门,忽然又被喊住。   凌煜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你传令下去,谁也不准提那只被射下来的木头鸟。”   凌小纪错愕地回头,凌煜坦坦荡荡,语气淡淡道:“去吧。”   提起那只木头鸟又如何?凌小纪脑中浮现出那木头鸟摔断的半边翅膀和裂开来的身子,拍了一下头,恍然大悟,少爷这是怕苏姑娘知道了难受啊!以前不曾看出来,少爷竟也有这般柔情似水的一面。凌小纪心领神会地笑了两声,将图纸放进怀中,出门置办材料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有存稿的第三天and最后一天,明天又要开始裸奔了= =乃们要对我好一点,因为我在用生命码字,我爱你们,么么哒!   ☆、谁是谁的劫   凌煜亲自挑了五百名士兵编入这临时的武器制作营,宅子周围一里处搭建了临时的隔离带,为保密起见,闲杂人等不得进出,饭菜只能送到隔离带入口处。   苏淮年背着手,故作老成地环顾一圈,满意道:“应当差不离。只是所需时日较久,我会尽量快一些。”   凌煜点头,看她拿起一段木头仔细研究其上纹路,忽然道:“想吃什么,随时开口。”   苏淮年小小地蹦跶一下,欢呼道:“要吃栗子烧鸡,还有红烧肉,还有水晶虾饺……”   凌煜回头对一旁的凌小纪道:“拿个本子记下来。”   他说话时脸微微侧过去,露出弧度优美的下巴。唇角微微勾起,是个惯常要开始嘲讽的形容。他心里有愉悦的情绪,只是嘴上总饶不了人,惯性要调侃上几句才是正经。谁知话音一落,凌小纪当真拿出了本本子,手执一支细头毛笔在其上写写画画,苏淮年凑在他身旁眉飞色舞地报各式菜名,凌小纪飞快地记下并建议上几句口味,旁人看来说不尽的和谐。   凌煜当下僵了脸,在原地站了一会,那两人说得越发风声水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拂袖走了。   直记了满满两页纸。苏淮年看凌小纪的眼神简直要发光,原来还有这么多自己没吃过的好东西!离饭点还很早,她几乎忍不住现在就想吃吃看那些美食了。   这厢凌小纪收了纸笔,忽然发觉将少爷冷落了这么许久。上次的惨痛记忆骤然浮上心头,他反射性回头去看,却发现身后空空荡荡,凌煜不知在何时已经走了。后背渐渐窜上凉意,他看着苏淮年晶晶亮亮期盼的眼神,欲哭无泪。   凌煜走出很远,一直回到住处,有小兵正站在一口大锅前忙活,见他过来忙喊了声主帅。   他点头应了,目光落到那口锅里,数不清黑沉沉的砂子不断翻转,露出颗颗饱满的栗子来。   还没来得及告诉苏淮年,欧阳奕来时又带了许多栗子,他命人将上次凌小纪用的那铁锅带了过来,就安置在这处小院。   她若是知道,又该高兴地蹦起老高了。他一边想着一边往回走,没察觉自己唇边泛上来的一抹笑。   枯藤纠缠着老树,几点枯黄残叶在枝头摇摇欲坠。入目处满眼荒芜。   深秋微凉的风里,三人在树下静静对峙,玄色锦服的公子大笑一阵,欲打破僵局:“我们见上一面实在不易,大家何不好好商讨一下计划,毕竟接连几场大战失利已是事实,夏大人,不如听听小侯爷的说法?”   那公子手中握着一把折扇,袍角袖边皆以密实的银线勾成诡异的图案,他面容白净,下巴尖瘦,一双眼斜斜上挑,虽是笑着,眼中却不见半点笑意,眼睛盯着面前戴黑色纱帽的男子,分明也是怪罪之意。   一旁的夏大人已有了些岁数,面容瘦削,下巴上花白的胡子整齐修成了一小撮,一双眼阴沉沉地看着纱帽男子,高挺的鹰钩鼻分外显眼,他阴阳怪气地道:“说法?我看他莫不是忘了自己究竟是哪边的了!”   那纱帽男子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连看一眼那夏大人都不愿,只对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建筑轮廓道:“君上派我来此,我直接对君上负责,不需要经过你们。”   剩下的两人眉头狠狠一皱,是个怒气不可隐忍的先兆。   夏大人喝到:“好一个不需要经过我们。你可知此几战西野国死了多少人?你为鄢国尽心尽力,如今才得了个小小的副将,我真不知君上看中了你什么,头发长见识短,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次回皇都我必要向君上参你一本,我看你届时有几条命来承担这些罪!”   那人微微抬起脸,纱帽底下露出白净光滑的下巴,带了几分冷硬的弧度,他身子微微一动,手中玄铁长剑骤然前移,乌木剑柄死死抵在夏大人颈间,冷道:“我是君上亲封的小侯爷,而你,夏于善,不过是个欺师灭祖的废物,教训我,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夏于善的脸唰的一下白了,嘴唇因气愤而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被纱帽遮住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有风吹过,黑纱微微飘动,他慢慢收回剑,丝毫没有理会夏于善的目光,回身对玄衣男子道:“玄洺,我有事问你。”   玄衣男子微微抬起脸,手中折扇动作潇洒地一收,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敛了神色,一双上挑的眼也收了棱角,温和道:“何事?”   “在朔平镇的时候,你抓了一个女孩子,还将她送进了窑子里。”   他说这话时语气十分笃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无关紧要,不能否认。   玄洺一僵,立刻想起那个女孩子。难道还真是他的人?他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心里有根弦慢慢地崩了起来。   他用尽量轻松的语气道:“是啊,我怀疑她是鄢国的奸细,嘴硬不肯说自己的来路,我便将她送进依兰轩想吓唬吓唬她,怎么,你认识她?”   小侯爷一双眼隐在纱帽后,看不清楚情绪,他的声音仿佛被寒冰淬过,透过纱帽翻卷的边缘砸过来,一字一句都似极克制,缓缓道:“可是阿年说,你问了她与我的关系。玄洺,不要把我当傻子。明知她可能是我的人,为何还要动她?”   分明看不见他的眼睛,玄洺却觉得自己被一道冷厉的视线掐住了咽喉。今日约他出来只是为了让他说个清楚自己的计划,他早已将那个小姑娘忘了个干干净净!脑中突然浮现出面前这人此前的残暴行径,玄洺的眼神在他手中的玄铁长剑上一闪而过,他怎能忘了,这根本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他故作轻松地笑道:“小侯爷,我是真的不知,如果知道她是你的人,我哪里还会动她?更何况,我已跟依兰轩交代了,只是吓唬吓唬她,他们自然就不会动真格的。你难道要为了这么一桩误会与我反目成仇不成?”   小侯爷没有说话,只透过纱帽冷冷地看着他。气氛一时有点僵,玄洺忽然向后一挥手,高大强壮的薛四走上前来,手中拿了一个牛皮囊,恭恭敬敬地呈上。   玄洺接过那牛皮囊递给萧诺,笑道:“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等大事一了,我再亲自向那位姑娘赔礼道歉。喏,这是她留下的东西,还请小侯爷帮我物归原主。”   小侯爷才接过,一旁的夏于善问道:“这是什么?”   小侯爷没有做声,玄洺回头对他道:“先前我误抓了一个小姑娘,还当是鄢国派来的奸细,这不是误会了么,那小姑娘竟然是小侯爷的人。”他顿了顿,接着道:“不过也奇怪,这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竟然随身带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夏于善目光一紧,一把抢过那牛皮囊,拎着底部一倒,倒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从里面捡起一个牛皮卷,几乎是颤抖着手打开,瞳孔骤然紧缩,指着里面的各式刀具说不出话来。   他这一番动作极快,小侯爷怒斥一声:“你!”还不及责怪,夏于善显然是十分激动,喃喃道:“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他急急转头向小侯爷,问道:“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十三四岁的样子,姓苏?”   小侯爷点点头,夏于善得了肯定回答,更加如同疯魔。他举着手中的刻刀组喊道:“老天有眼,我找了他们这么多年,竟然还有再见之日!小侯爷,那小姑娘现在何处?我要立刻见她!”   小侯爷抿紧了唇,面前这个人的事情她有所耳闻,同朝为官多年,他从没见过他这么大失分寸的样子。有个想法如雷电闪过他脑中,他压低了声音道:“她是什么人?”   夏于善激动得几乎语无伦次,说了好几遍才将话说顺溜,“天玄宫,她是天玄宫的后人!不会错的,这个牛皮囊是苏永亲手做的,包括这一套刻刀,自小她便对机关之术极为热衷,苏永便亲手打造了这一套刻刀送她。快,她此刻身在何处,把她交给我!”   小侯爷伸手取回了那组刀具,又将地上的牛皮囊拾起,另有一个木盒子,盒盖在夏于善这一摔之下开了一半,露出里面木偶小小的脸来。他眼中一亮,那光一闪而逝,他眼中又恢复了平淡无波的样子,只将那木盒捡起,重新装进牛皮囊中。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夏于善,冷硬道:“无论她是什么人,她如今是我的人,你若是想动她,休怪我不念同僚情谊。”   “至于你们担心的事。”他又看了一眼玄洺,接着道:“君上对我下的命令是颠覆鄢国,至于我手段如何,那是我的事。言尽于此。”   他转身就走,丝毫不理会夏于善气急败坏的吼叫,很快就走出了老远,帽子上垂下的黑纱在风中微微飘动,很快消失成了一个小小的黑影。   夏于善凶相毕露,对着玄洺道:“他这般刚愎自用,迟早要坏事!我这便回皇都,非要让君上将他弃用不可!”   玄洺紧紧盯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脑中想起的却是另一桩事情。   那是一桩传闻,西野国独一无二的异姓小侯爷,数年前曾丢失过一个妹妹。   他回忆着苏淮年的面貌,他自然不会愚蠢到觉得小侯爷失散多年的妹妹竟会是天玄宫的后人。   夏于善气急败坏的声音还在耳边喋喋不休,前方已经看不见小侯爷的身影,玄洺在心里一字一句地道:“这便是你的软肋么?”   “萧诺。”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剧透一下,有木有人要猜一下这个妹妹!   ☆、风雨欲来   萧诺回到大营时,苏淮年正坐在夕阳下,膝盖上放着一袋栗子,两手黑乎乎吃得正欢。   落日的余晖下,她毛茸茸的头顶泛着淡金的光泽,巴掌大的小脸被浓密的长发遮挡,缩在那里小小的一团,说不出的可怜可爱。萧诺手一紧,牛皮囊润滑中略带了些粗粝的手感立刻传过来,似乎透过她的手指传入心房,自左胸腔暖暖地蔓延开来。   她径直走过去,停在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苏淮年疑惑地抬头,正对上萧诺暖暖的眼神。她立刻咧嘴笑了出来,眉眼弯弯,犹如一只餍足的猫。   萧诺在她身旁坐下,她立刻将手中剥好的栗子塞进她嘴里,惹得萧诺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萧诺拿出手中的牛皮囊递给她。   苏淮年眼睛骤然睁大,喜得差点连膝盖上的栗子也顾不上,伸手接过又解开细细查看,囊内重要物件都还在,只是一些小材料没了。她一边看一边笑着问:“阿诺,你真厉害!这是哪里找到的啊?”   萧诺看着她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一面说着:“在一处房屋旁,想来是你说的那人逃走时没顾上。”一面拿过那个木盒子,仿佛第一次见到一般疑惑道:“这是什么?”   说着当着她的面打开,取出里面小小的一截木偶。   “这是你啊!”苏淮年指着木偶的脸道:“你不说话的时候就是这副神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有多凶呢。这个人偶还没刻好,这会儿正好有空,我来把她完成吧!”   说着将膝盖上的栗子放到萧诺手里,起身跑开,回来时手上干干净净,显然是洗过了。   她珍而重之地拿过刻刀组摊开,将那木偶拿在手上,就着夕阳的余晖下了刀子,萧诺在旁静静看着她,她垂下头时扑闪的长长睫毛,使力时不自觉抿起的嘴,盯着刀子的极为专注的眼神,都似一副画般刻在了她的心里。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消失在地平线,苏淮年手里的木偶终于完工,原本抿紧的嘴唇处不知被她怎么加了两刀,只余下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小的木偶萧诺一下子变得温柔起来,那些冷硬的线条似乎都柔和了不少。   苏淮年将木偶送给萧诺,笑道:“阿诺,这个送给你,以后要多笑!明日开始我们要很久不见了,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你千万记得保护好自己。”   萧诺接过来,皱眉道:“很久不见?什么意思?”   方才回来的路上似乎看到某处在建造什么东西,士兵忙忙碌碌,她记挂着回来见苏淮年,一时忘了问。此刻阿年提起来,她立刻想了起来。   苏淮年还来不及说话,凌煜略嫌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年为我们画了一些武器制作图,明日开始大规模制作。且不说这个,萧诺,你今日出门,可有探听到什么消息?”   萧诺眉心微蹙,几乎立刻想起夏于善的话:“她是天玄宫的后人……自小便对机关之术极为热衷……”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脸懵懂的苏淮年,起身时只微微颔首,从容地将那小小木偶收入袖中,低声道:“有一些消息,入营帐说吧。”   凌煜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走远了。   原本两人商议的营帐又加了李老一众。以李老为首的一众老将原本就对苏淮年的才干觊觎不已,眼下她自己提出要帮忙,他们简直乐得嘴都合不拢,一伙人在营中说了不少苏淮年的好话,萧诺全程冷着脸,也不顾旁人眼光如何,待凌煜一下了指令,立刻推门而出。   李老眉头一皱,转向凌煜道:“主帅,虽说用人惟才,但这萧诺究竟是何来历,我此前怎么从未听说过?况且又是个女子……眼下这么随意任命她当了副将,是不是有些欠妥?”   凌煜淡道:“李老既然说了用人惟才,又何必拘泥于男女?萧诺的本事大家都是见证了的,至于身世是否显赫,与打仗有关么?李老这番成见,委实有失公允。”   李老面上一僵,余下的人互看了几眼,都不说话了。   萧诺在门外站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离开,脚步轻盈,几乎没有动静。   苏淮年等了许久,也没见萧诺回来,终于支撑不住睡了过去。她睡得沉,就连萧诺推门而入都没有任何知觉。   一室黑暗中,萧诺坐在苏淮年床边,接着透窗而入的月光细细看她的脸。许是因为毛发浓密,苏淮年的眉形偏粗,末梢稍稍上挑,勾勒出一处小小的眉峰,若是再浓一些,便是如同男子般英气的剑眉。又圆又大的一双眼,笑起来时总爱眯成弯弯的月牙,其间点点微光如珠似玉般璀璨,即便不言语,也是十分讨喜的面相。   她微微撑了额头,脑中有些记忆汹涌而出,几乎要将她淹没。   有多少年了?她身边也曾跟了这样一个天真讨喜的小姑娘,那些相依为命走过的路途,那些受尽白眼仍能欢笑以对的日子,她对着苍穹发过誓,不择一切手段,定要让自己和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不用看人脸色,她要让妹妹尝遍天下珍馐,游遍名山大川。   可是后来,她成了西野国荣耀无双的小侯爷,成了西野君上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把刀,却弄丢了最重要的人。   她微凉的手抚过苏淮年饱满的额头,阿年依旧睡得无知无觉,这夜于她不过是极普通的一夜,在她的世界里,恐怕连苦难是什么都不知道吧?萧诺眸色渐深,在床边坐了许久,终是叹息一声,轻手轻脚出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翌日一早,萧诺很早就没了影子,苏淮年吃了早饭就进了武器制做营,营门口重兵把守,几乎是战时戒备状态。   她很快沉浸入自己的世界里,给手下一众士兵明确分工,每一个部件都有人制做。凌煜给她挑的很多是以前做过木工或铁匠的,她只需稍一点拨,他们便能很快领会。   凌煜给了她足够的空间,让她得以细致地琢磨每一处关节的制做,而她苏淮年早已凭着那木马和机关鸟在军中树立了神话般的形象,每个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对她言听计从,营内一番热火朝天。   而这厢,凌煜接到一封加急军报,鄢国派出的另一处军队遭遇西野国的强攻,左右夹击之下被困在了宿城之内。因凌煜距宿城较近,那方发来求助信请求增援。   苏淮年的武器制造至关重要,凌煜断不能在此刻将她单独留在此地自己带兵前往,更何况不远处的马萨城内仍需要镇压,而欧阳奕也不是适合人选。他将手下将领聚集到一处,说了当下的情况,萧诺立刻主动请命道:“我本就从旷原镇来,对那里的地形较为熟悉,主帅若是信得过我,就给我一些兵,我立刻赶去增援。”   凌煜点头,他思索已久,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萧诺都是最佳人选。他刚应允,李老立刻上前道:“萧副将毕竟年轻,属下担心她在紧急时刻失了判断,请允许我一同前往。”   帐内一时安静,立刻有老将上前附和,大抵是李老久经沙场,虽然前次判断失误,但总是比萧诺这般年轻将领多了些经验。   凌煜允了,分给萧诺三万人,李老随行,即刻前往宿城支援。   萧诺与李老领命退下,互看一眼,眼中是如出一辙的冷厉。 作者有话要说:  我肥来啦~提前一天更新,需要表扬~以后不出意外的话还是隔天一更,如果有追文的可以关注我微博,在专栏里有地址,以后不定时会有小番外贴在那边哒。最后,撒娇打滚求收藏~   ☆、你究竟是谁   不知何时起了大风,黄沙漫天,众人皆是尘土满面,就连盔甲间隙内也积了不少沙尘。   萧诺与李老一人一骑,行在队伍的最前头。   李老忽然转头问道:“萧副将不知是何方人士,英雄出少年,教我好生佩服。”   萧诺头也不回,手中马鞭啪地一声炸响,淡道:“大战当前,李老却忙着调查萧某来历,恕我此刻实在没有闲情逸致,还望李老体谅。”   李老也不恼,虽顶着狂风,半眯的眼中审视意味十足,他忽然笑道:“也罢,待这场战事了了,老夫再来与萧副将聊聊令尊的生平。”说罢回头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跟上!”   身后立刻传来嘹亮的呼喊声。   萧诺紧紧盯着前方隐隐露出轮廓的宿城,拉着缰绳的手渐渐握紧,随后猛地放松,露出一个令人琢磨不透的笑。   前方逐渐能看到涌动的人头,萧诺猛地一勒缰绳,右手高高举起,整支队伍戛然而止,萧诺紧紧盯着前方正在攻城的西野国队伍,不少人正沿着云梯往上攀爬,流沙般涌动的人头不断往上,又不断被城楼上的人挥刀砍下,战鼓声隆隆,箭矢如雨般洒落,地面同时又有不少箭雨往上招呼,城墙上很快有人倒下,又立刻有人补上来。护城河内已堆叠了不少尸体,不知是城楼上落下来的鄢国士兵还是攀墙失败的西野国将士。   “西野国正在攻城,我们为何停在这里?”李老嗓门洪亮,面色严肃地看着萧诺,目光是刻不容缓的坚决与质疑。   萧诺充耳未闻,眼光在前方扫了一圈,正捕捉到东边城墙外一处地势较低处,正有人运了成车的土在填河。她指着那处,对李老下令道:“那里有人正在填河,你即刻带着你的小队过去,余下的人!”她嗓门拔高,唰的抽出腰间长剑,“跟着我,杀!”   “杀!杀!”三万鄢国将士的声音骤然响起,大片玄色盔甲兵分两路,迅速朝着两个方向奔涌而去,萧诺骑马走在最前,如同骤发的箭矢,带了不可阻挡的气势从西野军队后方突然杀过去,直杀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兵刃交接,全力攻城的西野国军队霎时混乱,不知多少人瞬间丧命。   城楼上有欢呼声响起来,“援兵来了!援兵来了!”战鼓声骤然密集,带了振奋人心的意味,鄢国士兵如同打了鸡血,一改先前愈发沉闷的气氛,士气大振,趁着西野士兵凌乱的当口,又是一阵密集的箭雨,靠近城墙的一波敌军不及抵抗,立时毙命。   城墙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开城门!”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城门轰然打开,清一色的玄色盔甲从内奔涌而出,鼓声愈发激荡,两国人马很快战到一处,萧诺骑在马上,手中举着沉重的玄铁长剑,犹入无人之境,一路行至最前头,与一人缠斗起来。   那人穿着西野国的红色战服,头盔顶上一缕红缨,显见得是个将军。那人大喝一声,一把大斧朝着萧诺劈头削下,但见萧诺偏头一躲,缰绳一拉,大斧险险贴着她的肩膀劈下,马嘶鸣着掉头一转,那柄大斧追命一般又朝着萧诺的前路劈过去,萧诺猛地一勒缰绳,接连又是几次腾挪,几乎被逼得行动不能。那人突然暴喝一声,大斧往前一晃,趁着萧诺闪避的当口猛地收手,角度刁钻地朝马身狠狠一斧劈下去,马究竟不及人灵活,斧头没入肉身,瞬间响起一声令人胆寒的嘶鸣声。   马吃痛高高扬起前蹄,萧诺足尖在马身上借力一点,翻身而起,目光一冷,长剑如同一道漆黑的闪电向那人狠狠刺过去。那人立即扬起长斧,一黑一白两色兵器碰击在一处,巨大的力道迫得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萧诺一脚踩在一个西野国士兵的头顶,略停片刻,那西野国的将领屡次攻击未见成效,似恼羞成怒般骑着马冲了过来,大斧一扫,萧诺一个起身的功夫,足下所立那人的头颅已被齐整削去,只留下刀口整齐的一片血色,那小兵很快倒下去,萧诺冷冷一笑,道:“好狠的心。”   那将领却是不接她的话,冷哼一声,手中缰绳一紧,冲着萧诺又冲了过来。   萧诺眼中厉光一闪,躲开身旁一个士兵的攻击,双臂展开,如同大鸟一般飞身而起,身子一轻便落到了那将领的身后,两腿牢牢夹着他的脖子,那将领抬手想劈,奈何头被萧诺牢牢固定住,他左右晃动,萧诺却像是长在了他的肩上,左突右击屡屡不得甩脱,顿时恼羞成怒,就势往旁一个翻滚,两人滚在了一处,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不断交错,身周的士兵均是有所顾忌,举着兵器往后退闪,为两人留出一个空隙来。一片混乱之中,萧诺与那西野国将领在地上翻滚几圈,迅速分开又缠斗在一处。   场面愈发混乱,一黑一红两道身影从地上腾身而起,交错着往东边城墙处移动。李老正带着人与那一处的士兵战在一处,他身上不知被谁砍了一刀,随着他的动作右手臂处不断往外淌着血,但他目光如炬,丝毫未顾及伤势,大刀挥舞之下不知又有多少西野士兵命丧刀下。   萧诺左右躲避着那西野将领的进攻,分心往李老那处看了一眼,眼下两人已渐渐到了人烟稀少处,两边都是厮杀的人群,这西野将领显见得十分难缠,招招下了死手,显见得是个不把她杀死不罢休的架势。   眼见他又一斧劈过来,萧诺一把握住他持斧的右手,那将领只觉一股巨力传来,右手几不能动,待他反应过来,冰冷的长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后背窜上一股凉意,萧诺幽深的眼正冷冷地睨着他,带着无可反抗的压迫感,他猛然顿住,眼前的人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他眼睁睁看着她亮出了一枚令牌,那将领瞳孔骤然紧缩,就听萧诺一字一句冷冷道:“助我杀了那人,然后即刻退兵。”   那将领眼角余光看了眼远处正在厮杀的人群,低头道:“是。”   话音刚落,他猛地一抬手,萧诺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跌去,两人又假意过了几招,那将领迅速飞身向李老的方向,是个边跑边退的架势。   萧诺追上去,李老正应付着几人的进攻,身旁是几辆还装着土的车,那将领来得突然,他直觉往一旁避让,正对上冷着脸冲过来的萧诺。   明晃晃的斧子如同疯了一般往他身上招呼,李老心道不好,几个大步往旁窜了开去,谁知那斧子如影随形,无论他去往何处,总似避不开一般追着。他身上本就带了伤,因年岁较大,渐渐觉得力不能支,随手拉过一个西野士兵挡了一道斧子,那斧子却立刻又追着他过来。   耳边突然传来萧诺一声暴喝:“小心!”   李老猛地回头,然而身子已撞到了一人。迎面是那断头刀一般的斧子,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大力,他靠在萧诺身上,惊觉身体已不能动,萧诺横过一只手臂,那斧子擦着她的手臂而过,血珠四溅的当下,胸口传来一阵剧痛,他缓慢地低头,那柄斧子生了根一般定在他的胸前,他已听不清萧诺惊慌的口中不断在喊着什么,随着那将领被萧诺猛地一脚踹开,萧诺满面沉痛由上而下看着他,他张着嘴,血不断自口中涌出,一旁有士兵不断涌上来,他却只是死死地盯着萧诺。   那样沉痛的一张脸,微微上挑的眼睛里,带着分明的快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了,嘿嘿   ☆、孰是孰非   景元帝十五年十月初三,凌煜麾下副将萧诺,率三万兵马解宿城之围,同日,凌仲部下老将李世刚,战死沙场。   凌煜得到消息的时候已是三日后。他阴沉着脸站在房中,手中的信件握得几乎皱成一团。   营中以李老为首有多位老将是凌仲的部下,跟随他征战沙场多年,此刻全聚在屋内,气氛一时压抑异常,那小兵低着头站在屋子中央,倍感压力。   凌煜沉声道:“萧副将一行,现在到哪了?”   那小兵不敢抬头,硬着头皮道:“预计还有两日的路程。”   凌煜点点头,让那小兵退下去,立即有人上前道:“主帅,此次李老与萧副将一同前去,为何李老身死,萧副将却毫发无损?事情未免太过奇怪,我疑心是有人心怀不轨,趁机使诈。”   “是啊,李老未出发前就与我等提过,这个萧诺来路不明,在军中又爬得这么快,隐患太大,这才坚持着要跟着一同前去。虽说用人不分男女,但随随便便用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当副将,主帅你也太过草率了些!”   他们虽然一口一个主帅,但从语气到话头没一个将他当主帅看待。凌煜没说话,凌小纪却忍不住,上前一步,颇有些义愤填膺道:“萧副将的能力大家看不到么?先前那么多场战争,莫非你们觉得都是侥幸?战场刀剑无情,本就是刀口舔血的生活,眼下李老出了意外,大家都很难过,但是将火气出在萧副将身上,不觉得过分么?”   立刻就有人要开口反驳,凌煜举起手,他一双眼亮如晨星,沉声开口道:“在座各位都是久经沙场之人,战场上生死不由人,李老一生戎马,回去之后我自会将他的功绩上禀君上,一切自有君上决断。战场上的情况待萧诺回来再细问,至于萧副将——”他微微一停顿,目光扫过在场诸人,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萧副将是我从宿城旁的旷原镇军营中带回来的,身份由凌家情报网查实,若是有任何问题,我凌煜一人承担。”   屋内一时静下来,那几人面面相觑,最后沉默着一一告辞。   凌煜站在案前许久,凌小纪有些担忧,但一来他向来猜不透自家少爷的心思,二来此事确实有些棘手,方才出声不过是因为那帮老家伙的怨怼来得太过莫名其妙,他一向将萧诺看做救命恩人,哪容得他们这般侮辱。他在凌煜身后抓耳挠腮许久,不防凌煜骤然转身,他被吓得瞪大了眼,只见凌煜利落地出了门,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   只留下凌小纪呆在原地,半天反应不过来。   街道两旁尽是衰败之景,不知是谁扫过,枯黄的树叶交错堆叠,沿着石板路厚厚垒了一道,乱风迷人眼,不时飘起几片落在头上肩上,转瞬又落到地上,脚踩上去有轻微的声响,转瞬即碎,脆弱堪比人的性命。   凌煜沿着萧瑟的街景走了许久,方才他只是觉得心中太过烦闷,下意识就不想留在那处,若是论及目的地,恐怕他自己也不知。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尊敬的“主帅”,凌煜整个人还放空着,面无表情地抬起头,面前一圈栅栏围成的隔离带,每隔几步便有人站岗,里面不时有人进出,远远望过去,能看到穿着粗布灰衣的士兵们手里抱着各式材料来回走动。隔着一道栅栏,内外简直是一冷一热两片天地。   凌煜回了神,问道:“怎么样了?”   那小兵挺起胸膛,眉梢眼角有说不出的得意,朗声道:“报告主帅,苏姑娘说了,没完工之前不得向任何人泄露进度!”他似犹豫了一下,随即道:“即便是主帅也不行!”   凌煜哑然失笑,他还记得那日他将苏淮年送入这道栅栏时对她说的话,“务必记得保密,不得泄露。”   这是他亲口对她说的吧?如今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士兵看着一向不苟言笑的主帅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惊讶得嘴都闭不拢,他挺直脊梁忍受着莫名窜起的寒意,无数猜想在脑中一一闪过,正当他忍无可忍几乎要妥协恭恭敬敬地请主帅进去,凌煜忽然定定看着他,打量许久,问道:“你看着有些眼熟,叫什么名字?”   “严……我叫严朗。”严朗努力站直了身子,暗道今日怎么就这么倒霉轮到他当值,主帅来了,让还是不让进?当日是他自己下的令不许任何人进出啊……他脑中瞬间闪过行军路上的那一夜,他偶然撞破了主帅在苏姑娘面前吃亏的事,千万别认出来,千万别认出来……   “严朗?我想起来了,是你。”   严朗心里的弦猛地绷紧,惊恐地看着凌煜,谁知凌煜只是云淡风轻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语气柔和不少,“你很不错,继续。”   主帅这是记住他了吗?要新仇旧恨一起算吗?自己要等着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吗?严朗看着他慢慢走远,强撑着坚强的面孔在心里泪流成河。   萧诺在两天后回到朔平镇,她风尘仆仆,一只脚还未跨进凌煜暂居的那处院落,就看到了厅中乌压压的人群,仇视的,不屑的,鄙夷的,疑惑的,凌煜站在人群中央,面上没什么表情,一众人显然等了她许久。   她手上抱着个头盔,一只脚跨进门,顺势就跪了下来,声音沉痛至极,甚至带了点颤道:“萧诺该死,未能保护好李老,请主帅责罚!”   气氛滞了片刻,无一人回答,她将手里抱着的头盔高举到头顶,音色中的悲伤几乎要溢出来,“这是……李老的头盔,被西野国的人以斧子劈中胸口,当场就去了,我没能救下他……”她深深地伏下身去,再次喊了一声:“请主帅责罚!”   她深深地伏倒在地,双手却仍颤巍巍地高举着李老的头盔,上面脏兮兮的,依稀能分辨出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身后,有人抬着担架进门,屋内有浓郁的臭味弥漫开来,人们下意识地捂住口鼻,却又忍不住抬眼去看,担架旁有人掀开了盖在面上的白色被单,地下露出一张青白的脸,圆睁着双目,死也不曾甘心,正是已死透了的李老。   凌煜拿过她手上的头盔,走到担架旁,不顾尸首身上浓郁的尸臭味,伸手阖上了李老的眼睛,又郑重地盖上白布,背对着众人道:“李老想必也不愿葬在异地他乡,将他火焚了,骨灰带回大鄢,可好?”   厅中无人有异议。凌煜将头盔安置在担架上,担架很快被抬了下去,萧诺仍跪在地上,深深地伏在地上,凌煜将她扶起来,她头脸都脏兮兮的,裂开的衣袖上还露出一截白色纱布,整个人既疲累又狼狈。   凌煜见她悲痛过多,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唤了她身后一个士兵问话。那士兵上前抱拳单膝跪下道:“当日我们赶到宿城时正遇上西野国攻城,我跟随着李老往东城墙那处攻击敌人,是有一个西野国的将领突然冲了过来,李老一时不备被劈中胸口,当时还是萧副将护住了他,萧副将的手臂也被那人砍伤了。”   萧诺低着头,声音嘶哑,整个人仿佛霜打的茄子,低声道:“李老驰骋沙场多年,是我没尽到责任。主帅,你责罚我吧,若是我当时用尽全力,李老或许还能活着。”   气氛压抑至极,凌煜目光扫过那帮军中老人,先前看到萧诺的愤懑此刻化为乌有,几个人不时对望,眼中敌意已有了明显的松动。   原本他们就比任何人都懂得刀剑无眼的道理,况且先前李老一意孤行,还害得凌煜身受重伤。听那小兵的叙述,此事与萧诺无关,她甚至还拼命替李老挡了一下子。有人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萧副将,此事与你无干,你莫要太过自责了,李老泉下有知,也定然是感激你的。”   “是啊是啊,萧副将实乃女中豪杰,我等先替李老谢过你了。”   接着又是一片唏嘘,许久之后人才散去,凌煜看着萧诺眼下的乌青,关切道:“你也别想太多了,战场之上难免有意外,好好睡上一觉,顾好自己身体。”   萧诺点头应了,仍是一番没精打采的样子,耷拉着眉眼走了出去。   第二日,凌煜在镇外一处空地照着鄢国的旧制为李老行火葬之礼,里里外外围着的人目送着李老在火光中渐渐化为灰烬,待火终于渐渐熄灭,凌煜上前,亲手将骨灰收至一个陶罐中,交由专人妥善保管。 作者有话要说:  追文的小天使咱出来唠唠可好?   ☆、小试牛刀   天气变得越发寒冷,军中每人都加了衣,裹成厚厚的一团,行动逐渐变得不便。   凌煜亲自带着人料理了小波前来偷袭的西野国军,其余时间他们留在朔平镇内修养生息,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眼就已是半月后。   他们这处暂得安稳,远处战事却是如火如荼。   西野国的攻击并不顺利,鄢国国力雄厚,并非他们可以轻易撼动。眼见攻下几座城池,却又遭遇鄢国的顽强抵抗,如同凌煜这一股,甚至已向着西野国境内缓缓逼近。对于西野国而言,形势不容乐观。   凌煜背着手遥遥看着篱笆围起来的武器制作营,各军队之间有通信兵互通消息,而上京传来的命令也一日比一日紧急,他却压下了所有催促,稳如泰山地驻扎在这西野国的小镇上,此番行为,已引起了多方的不满。   已经二十日了,自他亲自将苏淮年送进去到如今,他有整整二十日未见到她。不知道武器制做的进程,不知道那图纸变作了真的是否足够强劲。军中有不少反对的声音,他强硬地压了下去,只为给苏淮年留够时日。   初冬的风已带了几分凛冽,吹过脸上,轻易能够带走几分温度。他在营外站了许久,视线中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自紧闭的房门中走出来,毫无形象地张开手伸了个懒腰,她像是十分疲累的样子,用手捂着打了个哈欠,随后转头吩咐了句什么,士兵开始进进出出,每次都是几辆小车进去,出来时周围蒙了黑布,看不见底下的东西。   他眼眸一紧,几步之后人已站在篱笆外。   苏淮年一眼就看到了他,得意地笑着走过来道:“图纸上的东西我都做好了,你过来一下。”   凌煜跟着她走进去,宽敞的屋内堆了满地的武器,他一一扫过去,眼中从一开始的震惊到不可思议,最后几乎是发着光地看向苏淮年,半天说不出话来。   像是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苏淮年既得意又忐忑,犹疑着道:“刚做好,还要找人试验一下的。”   凌煜点头,立刻吩咐下去,转头看到门外几辆蒙着黑布的小车,疑惑道:“那又是什么?”   苏淮年背着手笑起来,眼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神秘道:“不可说,等上了战场自会让你看到威力。”   凌煜若有所思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伸出手在她头顶使劲揉了揉。手底下的小姑娘呆呆地看着她,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眼里却是纯粹的蒙,表情怪异而可笑。   苏淮年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几次觉得他的力道要将她往他那里带,下一瞬却是他又揉了她的头发。她终于反应过来,头一偏,一把打掉他的手,鼓着一张包子脸一边整理被他弄得乱糟糟的头发一边抱怨道:“当我是小猫吗!”   凌煜低低笑出了声,冬日惨淡的日光将他俊朗的脸勾出淡淡一圈金边,他就在那光里笑看着苏淮年,一字一句道:“阿年,我都不知怎么谢你才好。”   苏淮年一愣,弯着眼看回去,声音泠泠如山间清泉,“那你就好好记着呀。”   大军在朔平镇停留约一个月后,终于开拔向西野国的下一座城池:风决城。   此城于西野国而言相当重要,几乎是门户般的所在。由此往皇都一路地势平坦,攻陷的难度将大大减低。更何况西野国派出了大量兵力攻打鄢国,若是腹地兵力空虚,要攻入皇都几乎是轻而易举。   萧诺带着一队人马回来的时候,正赶上饭点。   她面上都似结着冰,呵出一口气,面前立刻是白茫茫的一片。   苏淮年放下手里的碗迎上去,萧诺伸手将她隔绝在一臂之遥处,唇角的弧度却是温柔的,“我身上冷,别冻着你。”   苏淮年心里暖得快要化了。   她进了武器制做营多久,就有多久没见萧诺了。出营的那一日,她找了萧诺许久,却被告知萧诺主动去前方侦查敌情了。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一队人,回来时身后绑着一个人,身着西野国的红色战服,头顶的头盔歪歪扭扭,一张脸鼻青脸肿,显然是被揍得不轻。   萧诺对苏淮年身后的凌煜道:“风决城近日戒备森严,这个小兵是夜间从城门口抓回来的,据他交代,城内至少有十五万人,要攻下恐怕不易。”   见凌煜瞟了一眼那俘虏,萧诺问道:“要不要再审审?”   凌煜摇头,对萧诺道:“你一路辛苦,先吃饭,等歇息片刻再来一同商讨。”   萧诺点点头,接过苏淮年递过来的碗筷,几乎是狼吞虎咽吃完了两大碗饭。   大军驻扎地距风决城不远,恰好是敌方了望不及之处,若是行军进攻,也不至于太过疲累。   营外西北风呼啸,营内却是讨论得热火朝天。   风决城地势险要,城内兵力雄厚,若是强攻,以他们这支目前人数勉强够五万的人而言,无异于以卵击石。不少人主张向上京请求支援,毕竟这一处极为关键,若是能顺利攻下,西野国将陷入顾前不顾后的困境,皇都岌岌可危,前方派出的攻击队伍必然要回撤来护住国之心脏。那么鄢国方面迎战的压力将会小很多,兵力若是能调过来,鄢国将反守为攻,西野国方兵心必乱。   只是根据萧诺得到的消息,西野国仍在向风决城调遣兵力,援军不知何时能赶到,他们眼下相当于处于风决城眼皮子底下,若是按兵不动相当于坐以待毙,一旦风决城察觉,出城进攻,那么他们面临的将是绝对的劣势。   凌煜转向萧诺问道:“萧诺,你怎么看?”   萧诺眼睛扫过在场的人,沉吟片刻,开口道:“若是稳妥起见,自然是等援兵的好。”原先以李老马首是瞻的几人眼中得意之色立现,她脸色一正,重又道:“只是,时间不等人,正如郑成所言,一旦风决城出城攻击,凭眼下我们这五万人的兵力,如何与城内至少十五万匹敌?依我之见,求援兵是必须,但我们不应坐以待毙,不如寻找时机偷袭风决城。”   郑成与李老都曾是凌仲的部下,如今李老不在了,那帮老骨头隐隐有以他为首的趋势。萧诺此话一出,郑成立刻投来赞赏的目光,余下的人相互对视一眼,也不吭声了。   周围彻底没了声响,欧阳奕此前一直沉默不语,此刻见凌煜沉默,上前一步道:“前些日子苏姑娘不是做出了很多新的武器么?不如问问她的意见?”   萧诺陡然抬头看向欧阳奕,她出门前苏淮年就进了武器制作营,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眼下她刚回来,竟然将这事忘了。   凌煜点头,凌小纪立即出门,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苏淮年,营帐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她左右看了看,径直走到凌煜面前,问道:“找我有事吗?”   凌煜将眼下情形简短说了一下,苏淮年低着头沉默片刻,随后问道:“要攻城吗?”   在场诸人皆是一愣,凌煜问道:“是,不过对方有十五万兵马,我们这只有五万,人数上绝对劣势。”   苏淮年偏头想了片刻,“既然人数差距这么大,那对方应该不会坐以待毙?”   凌煜点头,就见她眼里亮晶晶的,脸上隐隐含着笑,令凌煜立刻想起初见的那一日,她脸上也是这样得意又期待被夸奖的神情。他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你的意思是……引他们出城攻打我们?”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抽气声,在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的情况下引人出城攻打自己,这简直无异于自杀啊!   苏淮年却坦然点点头,道:“将他们引诱出来,我们才有机会。”   萧诺急急问道:“阿年,你可知道这个提议有多冒险?”   苏淮年笑眯眯地回头,笑容甜美纯真,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哪里敢去照着她那一番言论做?   谁知凌煜沉声道:“好,就照苏姑娘说的做。”   “苏姑娘莫不是想用前些日子新制的武器用于攻城?”他脸上浮现出赞赏的神色,那些武器在军中一经试用,威力是从所未见的大,他已然对苏淮年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听她这样说,立刻猜到了她的意图,当下出声表示赞同。   还有人想出声反驳,萧诺深深看了苏淮年一眼,声音低沉道:“我也赞同。”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昨天没更新~前面小修了一下,标注了修的大家可以点进去再看一下,不看也没什么,另外,男女主重逢时女主十五,男主十八~昨天锁文掉了一个收,好熏疼(委屈脸)答应我不要轻易弃文好吗!   ☆、生死之间   一轮圆月,几点残星,暗淡的光线下,黑底红字的鄢国旗帜在低空飘扬,哨兵站在高高的了望塔上,一刻也不敢松懈。   夜已深,寒风悄然掠过低矮的营帐,几片枯黄的叶随风打着卷,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飘荡。风渐止,叶停在地面,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落叶被踩碎的声响,一个黑影掀开帘子,悄然进了里间。   空气中有几不可闻的淡淡馨香,萧诺脚步很轻,走到床边时,苏淮年睡得正酣。   她在黑暗中看了她半晌,慢慢伸出手抚过她柔嫩的脸颊,沿着眉眼一路向下,最后食指微弯,停在她小巧的下巴处。   她眼中似有挣扎一闪而过,但那神采很快寂灭,她似以往每次唤她那般俯首在她耳边,轻轻喊了几声。   苏淮年从喉咙里发出几个不甚清楚的音节,入目是一片黑暗,惊觉一旁有人,她迷迷茫茫地看过去,耳边很快传来萧诺熟悉的嗓音:“阿年不怕,是我。”   天还未亮,士兵们有条不紊地集结成队,向着不远处的风决城出发。   队伍中央是十余辆二轮马车,其上装着苏淮年这些时日制成的各式武器,而在其后,那三辆被视作珍宝般保存的木马车上以黑布蒙着,不知其内是什么。   苏淮年就坐在其中一辆黑布木马车上,两手扶着两边的围栏,随着队伍晃动着前行。   距风决城越来越近,约莫还有三里的路程,队伍戛然而止。   苏淮年被震了一下,扶着车站稳后往前眺望,凌煜骑着他淡金色的汗血宝马行在前头,右手高高举起,因停止得突然,几匹马被死死勒住,暴躁地扬起前蹄。   一阵慌乱后,她终于看清,目之所及处,高大的城墙之上血红的旗帜高高飘扬,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城墙上黑压压的一片,只能看清个模糊的轮廓。   苏淮年猛地站起身手搭在眉骨上睁大了眼去看,城墙上那一片黑色似流动的黑水,在土黄色的砖石墙上涌动不休,若是细细分辨,竟像是涌动的人头。她皱紧了眉头,这情形在意料之外,他们原本打算趁着天色暗沉尽早赶到西决城城门外,佯攻一阵,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待敌军回过味来,看清他们的人数,必然会直接开城门攻出来。此刻虽事发突然,却也算不得坏事。   苏淮年逼迫自己将心里隐隐的不安压下,伸长了耳朵去听,前方渐渐传来动静,是凌煜下了令,提前摆开阵型。   身周响动不绝,苏淮年远远看着凌煜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忽然想起出发前,她手忙脚乱地整理好自己,抬头乍见凌煜走到她面前,伸手替她理了理衣领——她身上也穿着鄢国的玄色盔甲,是后来请人照着她的身形量身定做的。   晨风冷冽如刀,凌煜的手却是暖暖的,停留在她头顶,透过肌肤传进来,几乎要将四肢百骸的寒意都驱散。她睁着迷蒙的一双眼定定地看他,凌煜的嗓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听上去也是暖融融的,在她耳边嘱咐道:“待会我让凌小纪贴身保护你,战场上难免有意外,若是情形危急,就头也不回地跑。”   此刻她坐在硬邦邦的马车上,似乎看到前面的他微微侧了侧脸,她看了许久,没等到他转过来,却等来了一脸严肃的凌小纪。   战争打响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   朝阳渐渐浮上来,身上的每一片盔甲都似泛着红光,映着一张张年轻的脸,无所畏惧般冲向敌方阵营。   凌小纪不住张望着前方的战况,身旁的马也似感应到了他的急切,来回踱着步子,从鼻孔里不断喷出温热的气流,他们随着人群前进,只是速度要慢上许多,渐渐地就与前方拼杀的士兵分离开来,凌小纪一边关注着前方,一边还要目测距离。眼看着差不多了,他跳下马车,一声令下,士兵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架起武器。   十人一组,臂长三尺的巨臂弩一字排开,成摞的木矢堆在一旁,往前十步,士兵四人一组,两人在旁架起每面含三个孔洞的盾牌,一人在盾牌后拉弓,箭矢松松透过三个孔洞刺出去,一人在其后准备箭矢。   苏淮年站在两道防线后方,细细审视了一遍。此次时间匆忙,这一批巨臂弩数量不够,才临时制了这许多箭盾。其余的士兵在试手上的武器,都是经过苏淮年改良过的,由于相对而言工艺较为简单,苏淮年教了他们方法后由兵士自行操作。   她摸着下巴思索一阵,目光转到黑布蒙着的那几辆马车上,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来,其他都只能说是加强版,唯独这些,这世上绝无仅有。   后方准备得有条不紊,前面却已杀红了眼。   风决城内的十五万人尽数涌出,单在人数上就死死压制住了鄢国一方。   凌煜对上的是西野国的一名大将,名唤过从雨,正是过从云的胞兄。   自过从云惨死在凌煜手下,过从雨就主动请缨率兵来了风决城,要与凌煜一战高下,为自己的胞弟报仇雪恨。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几乎是招呼也不打,上来就对着凌煜穷追猛打,一招一式皆是下了死手。   凌煜抿紧了唇,从萧诺带回来的消息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若是与过从云相比,这过从雨的武功显然是更好一些,但是这兄弟俩都是一样的急躁,只过了这么几十招,过从雨破绽连连,已是双臂染了血。   过从雨赤红着双目,全然不顾身上带了伤,几乎是用了不要命的打法,非要置凌煜于死地。而凌煜分神去看他身后,黑压压的一片暗红色盔甲正如洪水般涌过来,此刻正是刻不容缓,他握着剑与过从雨硬碰了一招,伴随着铿的一声响,两人双双后退了几步。凌煜勒住缰绳,调转马头高声喊道:“撤退!”   身周的士兵立刻开始后撤,他们一早便得了吩咐,等的就是此刻,当下立即掉头,跑得比兔子还快。西野国士兵尚未反应过来,待迈步欲乘胜追击时已与他们隔了些距离。   自古乘胜追击就是拼的心理防线。溃逃的一方往往因追兵追得急,乱了方寸,四散开去跑错了方向而被后方追兵斩杀。眼下却是鄢国方有条不紊地直直朝己方方向撤退,单拼脚力,又占了先机,西野国竟一时追赶不上。   人群中不知何人惊呼了声:“萧副将!欧阳城主!撤退!撤退!”   凌煜回头去望,萧诺所处之处距他较远,竟似浑然不知所觉,带着手下的士兵与对方战得正酣。眼下西野国几乎是尽数涌出了城,他们这一群人立刻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远远看见萧诺被几个人缠住,先前那紧追不舍的过从雨绕过去与她对上,萧诺手下的兵一个一个倒下,欧阳奕正挤过人群朝着萧诺处去。他眉头狠狠一皱,对一旁的郑成沉声下令道:“加速撤退,照原计划进行。”   话音刚落,在一众小兵的惊呼声中,凌煜调转马头朝着萧诺处疾驰而去,他整个人如同一枚激射出来的箭,带着遇神杀神,遇鬼杀鬼的气势,自一众追兵中直往前去,但饶是他武艺过人,双拳难敌四手,身上仍是被兵器刺到。浓郁的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他似浑然不觉,眼中看着萧诺的方向,渐渐近了些,他暴喝一声:“萧诺!欧阳奕!”   萧诺正被人缠着,听闻他这一声,欧阳奕恰好赶到她近前,替她料理了身后几个士兵,她瞅着这个空当猛地一抽马屁股,马受了惊吓,朝着凌煜处发足狂奔。萧诺似带着愧疚,然而此刻不是解释的时候,凌煜挥剑斩杀了近前几个士兵,冲着萧诺大吼一声:“快撤!”   萧诺点点头,抽着马鞭头也不回地往己方去了。   凌煜回头,欧阳奕被围得里三圈外三圈,他正待赶去增援,欧阳奕胸前忽然刺出一柄大刀。凌煜瞳孔骤然紧缩,眼睁睁看着过从雨将刀又从他背后拔了出来,几十把□□齐齐刺向欧阳奕,他整个人似浴血而立,高高地骑在马背上,握住了其中一柄枪柄,朝着凌煜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快撤!”   枪阵齐齐拔出,带出一片血光。欧阳奕浑身剧烈地抖了一抖,紧接着又是一波枪阵,他失了平衡,眼睛圆圆睁着,目光直直看着萧诺的方向,砰地一声从马上摔下来,周围的士兵立刻分散开来,朝着凌煜包围过来。   凌煜再不能等,眼中有热辣的液体涌上来,他死死咬着牙,手中剑花飞舞,他夹紧了马肚子,躲过一柄又一柄刺过来的武器,不断地伏低身子,时不时腾空而起,手中缰绳紧握着不放,就这么一路惊险,竟穿越了数万西野军的包围。   面前的盾阵分开一道口子,他驱马直入,同时大吼一声:“射箭!”   几十架巨臂弩同时乏力,一发十支的威力十分惊人,箭雨斜向上方,越过盾阵又斜斜落下,将近前紧追过来的西野士兵刺了个通透。有漏网之鱼的,也被箭盾后方的弓箭手补上,一时间死伤无数,前方一里处空了一大片。   凌小纪的声音骤然响起,箭盾阵裂开几道口子,五个庞然大物自阵后游弋而出,萧诺猛地睁大了眼,她在后方看得分明,那竟是五条木质的蛇状物,形似巨蟒,关节活动灵活,稍远些望过去竟似真的巨蟒一般,朝着西野军直直而去。   蛇身上装着数柄双刃剑,西野军从未见过这般物事,一时躲避不及,惨呼声一阵强过一阵,所过之处死伤一片。那几条蛇行动速度极快,短短时间内,已将前方三里内的敌军清空。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更新晚了,这算是第二天了吧。。。囧,大家晚安,爱你们,么么哒~   ☆、陨落的大将   莫说是西野军,便是鄢军也愣在了当场,这五条大蛇苏淮年一直放在黑布中,藏得严严实实,除了武器制做营中的人,谁也不曾见过。   西野军死伤惨重,像是被吓到一般,呆愣在当场。   凌煜抬起右手,是个要再次下令放箭的姿势。谁知话未出口,萧诺突然举起手中长剑,暴喝一声:“杀!”   这一声来得突兀,她黑色的玄铁长剑高握在手,在一众黑压压的人群中突兀地直指向天。身前横过来一只手,凌煜皱着眉看她,眼里浓黑翻滚,仿佛聚集着风暴,顷刻就要将她吞没。   西野军像是才反应过来,随着过从雨一声粗哑的“撤退!”一众身穿暗红色盔甲的士兵急急忙忙向后撤退,凌煜眼中寒光一闪,意味不明地看了萧诺一眼,随即下令放箭。   铺天盖地的箭雨再度落下,近前是一大片尸体,身上乱七八糟地扎着箭,再远些,那五条机关蛇游出了老远,终于停在一处不再动弹。它们经过的是一条带血的路,路的两旁尸体堆了一路,血迹蜿蜒着向前,一地触目惊心的狼藉。西野国此次几乎是死了一大半的士兵。   剩余的西野国士兵飞速遁入城门中,城墙上架起黑压压的一片弓箭,过从雨猩红着眼站在城楼上,亲自拿了一柄弓箭,弦绷至最满,是个凌煜一进入射程便能将他射个通透的架势。   这厢凌煜却偃旗息鼓,几十个士兵互相掩护着上前将那五条机关蛇拖回来装回车内,在虎视眈眈的西野军眼皮子底下,他们收缴了地上的武器,集结完毕预备回营。   迟迟未等到回营的指令,士兵们皆不解地看向凌煜,萧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忽然浑身一震。前方是一片堆叠起来的尸体,方才激战处已几不可见,又处在西野国的射程之内,凌煜面无表情地看了许久,终是冷冷吩咐了一声回营。   天色渐晚,风渐渐转大,吹在人脸上,有刀子一般的冷硬触感。士兵们今日格外激动,连步子都轻快不少。唯有凌煜一行人行在前方,沉默似幕布将他们沉沉笼罩,全然没有战胜的喜悦。   苏淮年对这气氛颇感疑惑,走了片刻忽然觉得不对,她转头四下看了看,拉住凌煜的衣袖道:“欧阳城主呢?”   空气似有一瞬间的凝滞,凌煜停了下来,没有看苏淮年。   她方才在后方,没有看清前面的战况。只知道凌煜和萧诺都平安回来了,今日又是她制做的武器首次用于战场,她心里有隐隐的愧疚,隐约觉得做错了什么事,可是士兵们兴奋的神情是真的,她的武器威力之大也有目共睹,她扪心自问,并无不妥之处。于是一路兴奋良久,直到此刻才发现了不对。   凌煜迟迟没有回答,她又转过头去问一步之隔的萧诺。谁知萧诺垂着眼,在她这一问之下竟连头也不抬。   苏淮年还待再问,凌煜忽然一声令下:“将萧副将绑起来。”   这一声冷冽如刀,骤然响在耳畔,竟似比这初冬的风还冷。   苏淮年不可置信地回头,凌煜面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阴冷,似怒到了极致,却又隐忍着不发作,薄唇紧紧抿成一线,眼中的怒色几乎即刻就要满出来。   她愣愣地看着几个士兵将萧诺绑得严严实实,她仍低着头,一动不动地随他们动作,沉重的玄铁长剑被收缴,双手被绑缚在身后,她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着凌煜进了主营。   苏淮年几步跟了上去,营帐内静的怕人,能清晰地听见营外呼啸的风声。   “发生什么事情了?为什么要把阿诺绑起来?”   苏淮年站到萧诺身侧,眼睛却是直直盯着凌煜,她一点也不明白为什么事情突然会变成这样,他们打了胜仗不是吗?   为什么不高兴?   她又想起这一幕的起源,心中有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出来,她不住地转头去找,周围围了不少人,这一路走来,都是老面孔了。只是她一路看过去,人们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几乎就在瞬间,她心中有了答案。   她抖着唇看向凌煜:“欧阳城主他……是不是……”   她早知道战场的凶险,今日可算是她第一次亲眼面对那些杀戮,上次凌煜受伤她已经吓得不轻,眼下却是真真切切在她身边的人,就这么不见了。   死亡的阴影将她沉沉笼罩,她无力地闭上眼,再没有力气去追究萧诺为何会被绑起来,索性闭了嘴,站在一旁不再吭声。   营内更静了,凌煜的声音沉沉响起,响在每一个人心尖上一般,杀气腾腾。   “萧诺,原先我们商量好的佯攻后撤退,你为何不撤?”   萧诺低着头,沉默不说话。   凌煜一字一句道:“欧阳城主,为了掩护你撤退,被人乱刀砍死,你可知道?”   萧诺仍是不说话,只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沉默片刻,她忽然砰地一声跪下,膝盖砸在泥地上,极沉闷的一声。萧诺直着背跪在凌煜面前,终于开口时,嗓音嘶哑难听,带了丝不易察觉的抖,一字一句道:“萧诺一时恋战,违背军纪,连累欧阳城主性命,愿受军法处置。”   她猛然抬头,眼眶竟有微微的红,一双眼亮得惊人,带了某些决绝的意味,重又开口道:“萧诺甘受任何惩罚!”   凌煜此刻却是不依不饶,紧紧地逼视着她,冷冷问道:“你向来稳重,为何今日会犯这样的错?”   两道视线在空中无声交错,旁人面面相觑,皆不敢开口相劝。苏淮年轻咬着下唇,她很想开口说一句,死者已矣,阿诺必然不是故意的。然而她也知道,军中军纪严明,这并不是她能置喙的时候。   诡异的沉默气氛中,她脑中却不合时宜地闪过昨夜,萧诺将她从睡梦中吵醒,细细问了她新制成的那批武器的威力。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然而未及细想,思绪被萧诺的声音打断,她听见萧诺冰冷而坚决的声音:“大错已铸成,萧诺,无话可说。”   这个夜里,萧诺面朝风决城的方向,硬生生挨了五十军棍,没有喊一声痛。最后一棍落下,苏淮年含着眼泪帮忙将萧诺搀扶回去,扶着她在床上躺好,收回手时满手的献血。   她跑出去端来温热的水,拧了干净的帕子轻轻擦拭萧诺背上的伤,满眼斑驳的血痕,帕子一触碰就是一阵细微的颤抖。   苏淮年心里一酸,被死亡的阴影吓住的情绪顷刻崩溃,她忽然蹲下去,伸手用力掰开萧诺的唇,咬了许久的下唇被解放出来,上面一排整齐的牙印,有淡淡的血珠渗出来。   萧诺两眼失神,目光不知定格在何处,即便是阿年替她擦拭伤口也没什么话,只时不时地颤抖一下,许久之后开口,声音仍是嘶哑得紧,像极迟暮的老人,看破红尘,无情无欲。   她幽幽道:“我早说过的,让他离我远些。”      ☆、倾心   景元帝十五年十一月初五,凌煜所属分支攻打风决城,安平城主欧阳奕战死,副将萧诺因不遵军令受五十军棍。   苏淮年端着一盆衣物走到外面,冬日的暖阳温柔地落下来,洒落一片金黄。   她一直走到河边,河水冰凉,衣物浸湿在其中,很快晕开一片淡红的血渍。   日光渐盛,她终于将萧诺的衣物清洗干净,晾着两只冰冰凉的手,干脆坐倒在水边,安静地看向远方。   此处地势起伏较多,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山陵,拓水似一条银带蜿蜒向远方,苏淮年在河畔坐了一会,手突然摸到头发上一抹湿意。   她立刻低头伸手去摸,或许是方才洗衣时不慎拖到了水中,一摸之下是湿哒哒的触感,她拈起一缕放在鼻下闻了闻,有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她皱了眉头,四下看了看,最后犹疑地看向面前流动的拓水,实在是没有勇气用这样冰凉的水来洗头。正纠结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串脚步声。   凌煜淡淡的声音响在头顶,“怎么了?”   苏淮年抬起头,日光耀眼,凌煜的脸看不大分明,她微微眯了眼,嘴唇不自觉嘟起道:“刚才头发沾到了血水,有点腥。”   凌煜看了眼她垂在一旁的发尾,淡道:“你在这里等我。”   苏淮年点点头,看着他很快走远了,她百无聊赖在原地坐了许久,凌煜终于自军营中走出,手里提着一个水壶,面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他直直走到苏淮年身旁,变戏法一样从身后拿出一个凳子,苏淮年见了一乐,那不正是她做的可以折叠起来的凳子么?   他将萧诺的衣服拿出来,找了块干净的地面放下,盆中盛了些河水后放置在凳子上,滚烫的水自水壶中倒入水盆中,与冰冷的河水一会合,立刻有热气蒸腾起来。   “过来。”   苏淮年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羞地盯了他这么许久。她的脸慢慢红起来,那边凌煜的声音再次响起来,“过来啊。”   见苏淮年还是愣愣地看着自己,凌煜重申了一遍道:“头发脏了,不洗么?”   苏淮年终于乖顺地挪过去,疑惑道:“怎么洗?”   “你不是已经在地上坐了许久了么?”   他忽然伸过来一只手,不知怎么的一使劲,苏淮年被他整个拎起,从坐姿改为跪坐在地上,长发被他一撩,悉数浸入水里。水波晃动,她被他一按,头皮被温热的水漫过,极舒适的温度。   她舒服得几乎要喟叹,凌煜的手力道适中,一下一下在水中梳理着她的长发,她双手扒着木盆边缘,脸朝下,小小声问道:“我自己来吧?”   话音刚落,头被猛地按了一下,苏淮年轻叫了一声,凌煜淡淡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闭嘴。”   她乖觉地闭了嘴。   日光越发的和暖,安静流淌的拓水旁,两个身影一个站着一个跪坐在地上,穿着鸦青色便服的男子一手扶着地上女子的头,一手撩起一捧水,自发根而下缓缓搓洗。若是凑近些看,能看到男子紧抿着唇,目光专注而细致地看着手下每一根发丝,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   苏淮年低着头,对这一切全然不知。凌煜手上不知拿了什么东西,在她发上细细搓开,有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异常的好闻。   “这是什么?”   “猪苓。”凌煜答道,一手拎起她湿淋淋的头发,交到苏淮年手里,壶中约莫还剩半壶热水,他直接将水壶浸入河水中,又迅速拿起,左手探进去试了下水温,转身又从苏淮年手里接过一把长发,引导着她走到拓水旁,温热的水自上而下慢慢淋下,苏淮年眯着眼去看晃动的水面,潋滟的波光中,能看到凌煜异常专注的目光。   苏淮年心陡然一颤,愣愣地看着水中凌煜的倒影,那影像很快随着水纹破裂,又晃动着聚拢,重新凝结成一张异常专注的脸。   她轻轻闭了眼,胸腔深处一颗心暖暖地跳动起来,连续了这么多时日的担惊受怕忽然在他这番认真的神情下烟消云散。   一壶水淋尽,凌煜长出一口气,从未给别人洗过头发,这么一番动作下来他额上竟起了薄薄的一层汗。   苏淮年熟练地将一头湿发拧干,利落地一甩头,长发立刻铺散在后背,她以手一一梳理通顺,看着凌煜又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凌煜疑惑地看向她,还未开口,一只冰凉而粗糙的手摸了上来,伸到他脸上,扯着嘴角向两旁分开,他无言地瞪着苏淮年,谁知她笑得异常开怀,眼睛眯成弯弯的两轮新月,露出唇边浅浅的两个酒窝。   “其实你应该多笑,老是绷着一张脸,看起来比我爷爷还老。”   凌煜的脸立刻黑了下来,苏淮年笑得更开心,两手扯着他的脸皮不放手,咯咯笑着道:“这样就更丑啦!”   她手上用力左右扯了扯,猛地放开手,转身拔腿就跑,将凌煜远远甩在身后。   凌煜在拓水旁站了许久,忽然发现自己手上还拿着水壶,脸上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粗粝的触感,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摸上自己的脸,痴人一般细细摩挲了两遍,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他脸上的温度降下来,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眸色一冷,迅速将手背过去,看了一眼远处,苏淮年确实已经走出了老远,这才放下心来。   他不知道的是,苏淮年走出老远之后脸上仍带着傻气的笑,正如苏淮年不知道在她身后发生的这一切。   风决城内,过从雨与玄洺对坐着,面上神情都不大好看。   玄洺脸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黑着脸问道:“过将军,小侯爷既然已提前知会过你,你为何执意出城迎敌,此番损了这么多兵力,又该如何向君上交代?”   过从雨猛地一拍桌子,怒道:“小侯爷小侯爷,君上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派他去卧底,自他领命到现在,我西野国损了多少人马,他究竟是西野国的人,还是一腔忠心为鄢国,我可看不出来!更何况,那凌煜小儿带着区区五万人马妄图攻下我十五万大军驻扎之地,我弟弟已惨死在他剑下,我如何忍得下这口气!”   玄洺闻言忽然笑开,放软了声音道:“小侯爷的做法或许欠妥,但最终目的总是差不离,此番她既然已知会过将军,将军应当予以配合才是,否则也不至于损失这样惨重。”   眼见过从雨又要发怒,他话锋一转,接着道:“况且将军有所不知,那凌煜身边可是有帮手的。将军此番应该也见识了他们的武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威力却这么大,无论将军承认与否,此番确实是将军大意了。”   “帮手?什么帮手?”   玄洺眼中闪过一抹幽深的光,手中折扇一下一下敲打在桌面上,道:“此事还是夏大人告知我的,那设计出这样厉害的武器的人,是天玄宫的传人。”   过从雨皱眉,“天玄宫?不是早就消失了么?”   玄洺摇头,“当年夏大人带了沈将军一路深入伏云山时,他的师父已带了自己唯一的孙女没了踪影。现在看来,他们应当是找了个地方隐居起来。如此一来也好,看那姑娘这样高的天赋,若是能抓过来为我们所用,鄢国岂不是囊中之物?”   过从雨思索片刻,道:“怎么做?”   玄洺高深一笑,从一旁取过纸笔,狼毫沾了墨汁,在纸上细细勾勒,不多时,一副人像跃然纸上,身段娇小,五官精致,笑起来是眼睛是两弯月亮。   正是苏淮年。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得有点晚,嘿嘿嘿嘿   ☆、生疑   有了第一次的教训,风决城闭死了城门,无论鄢军如何挑衅,坚持不迎战。   战况一时胶着,即便上次一战风决城元气大伤,若是贸贸然攻进去,凌煜的胜算依旧不大。围城已有五日,过从雨仿佛换了个性子一般,沉着得紧。苏淮年又闭了关,一心研究攻城器具,只是战况时刻有变,随着时日的延长,军中的气氛日渐紧张起来。   这一日夜里,凌小纪护送着几十车粮草赶回营中,顺便带来了消息,三皇子皇甫明卿带着一直八万人的队伍正向此处来,预计十日之内便可到达。   凌煜起身,面上难得的带了笑意。原先有所顾忌,不过因为人数太过悬殊,此刻若是援军到达,加上上次胜仗的余威,攻下风决城的难度将大大减低。   他向凌小纪问了一些细节,门帘处突然一动。两人噤了声,齐齐看向门口,随即门外声起,:“主帅,方便进来么?”   是萧诺。   凌煜淡道:“进来。”   萧诺苍白着脸,那五十军棍的威力显然很大,她在床上足足躺了五日,今日才刚刚能下地。她一步一步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面上脸色虽不好看,眼里神采却已恢复了往日的坚毅。   她勉强撑着走过来,在凌煜面前站定,目光不闪不避,直接问道:“他的尸体……可是找不回来了?”   凌煜静静看了她片刻,他们两人的纠葛他是知道一些的,不过是一场爱而不得。此刻他看着萧诺的眼睛,那里面无波无澜,根本看不到一些沉痛的影子。他忽然想起那日最后一瞥,几乎被人扎成刺猬的欧阳奕染了一身的血,目光却执着地望向萧诺离开的方向。真不值得啊,他想。   可他自然不会将这些话说出口,萧诺的错已受了惩罚,她只是他的下属,而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他实在没有立场去谴责她什么。   于是他敛了双目,淡淡道:“找不回来了,激战那一处距离城墙太近,风决城看守得很严密,更何况一地的尸体堆叠在一处……”他抬眼看向她,接下来的话已不用说。   萧诺点点头,背上的伤还隐隐作痛,每一个动作都会牵动伤口,她白着一张脸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无话可说。   似乎牵涉到那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无话可说。   第一次救了他却被他握住手握了一夜,她无话可说。   第二次被他救下,看着他握着丫鬟的手握了一夜,她无话可说。   他向她郑重求亲时,她倒是说了,只是现在想起来那话约莫伤人至极。她忽然有点懂得那时欧阳奕看她的目光。   她忽然开始懂,在他死了以后。这大约也是十分可笑的一件事。她有些恍惚,甚至记不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为了那么一个答案明显的愚蠢问题,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她摇摇头,将所有轻微泄露的情绪尽数收敛,这才惊觉自己身处何地,凌煜已静静地看了她多时。   凌煜却突然开了口,“萧诺,当日有些话,我还没来得及问你。”   萧诺一惊,迅速将自己武装起来,她抬起头与凌煜对视,眼中澄澈一片,是个无愧于心的形容。   凌煜微微皱眉,她这一番情绪波动已被他尽收眼底,但他避开了这个话题,开口问道:“当日我曾问你,为何原本就商议好的佯攻,却没有照做。别说你被那帮小兵缠着脱身不得,萧诺,你的武功我很清楚。”   他眼中带了深深的探究,几乎要看进她的心里去。萧诺不动声色地看回去,眼底坦坦荡荡,道:“那日确实是我大意了,沉溺于对战之中未能及时抽身,一转头时才发现你已带着士兵撤退,可那时那过从雨缠了上来,主帅,我的功夫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她眼底一片坦荡,微微苍白的脸上血色全无,只一双眼认真地将他望着,正如初见时她在军中大着胆子嘲讽他纸上谈兵。这双眼睛时刻提醒着他,面前这个人,是他亲自从战场上带回来的。   他抿了抿唇,眼睛仍是紧盯着她不放,“那么,当日在箭盾阵后,你为何突然高喊要攻击?”他顿了顿,语气渐渐转冷,“若我记得没错,是在你喊了那一声之后,敌方忽然开始后撤。”   萧诺抬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凌煜,纠结许久才开口道:“你、你认为我是奸细?”   她眼中逐渐有风暴聚集起来,由一开始的不可思议转变为愤怒,接着又带了些伤心的意味,偏偏又强自忍了下去,最终憋成了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直直与他对望。   凌煜仍是冷着一张脸,道:“我没有这么认为,但你是否该给个解释,萧副将?”   萧诺轻嗤一声,嘴角微微上勾,是个嘲讽的弧度,她眼睛很亮,看着凌煜的时候丝毫没有下属的谦卑,咬牙切齿道:“你若是不信我,即刻便可以将我当内奸处置了便是,何必说这么许多话,萧某是个粗人,只知道行军打仗,学不来你们官宦人家的尔虞我诈。”   “萧诺,”凌煜的语气重了几分,“我既然将你从旷元镇带回来,为的决不是你所认为的胡乱猜疑,你身为军中副将,此次犯下这样严重的错误,我难道连一句原因都不能问?”   他顿了顿,眼中有慑人的光,一字一句道:“你未免,太将战场当成儿戏。”   萧诺浑身一震,垂下眼去,半晌才开口,语气已软了几分,低声道:“萧诺不该以下犯上,阿年做出那批武器的时候我并不在营中,因此也未见到试验时的威力,当日我眼见西野军被打得落花流水,一时激动,脑中想的无非是乘胜追击,趁着他们被打蒙的当下大举进攻,情急之下失误了。”   她双手抱拳低下头去,动作还不是很利索,“萧诺自知万死难辞其咎,我甘愿接受一切惩罚,只求能戴罪立功。”   营帐内静了片刻,凌煜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你先下去吧,好好养伤。”   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萧诺应了一声,脚步虚浮地出了营帐。   她走得很慢,沿路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一一跟她打了招呼,她恍若未闻,只朝着自己营帐的方向走,门帘掀开又合上,一切声响被隔绝在外,她慢慢走到桌边坐下,这样冷的天气里,她出了一身的汗。   不能留了。   零星几点光线透过门帘的缝隙穿进来,黑暗中她一双眼闪着寒光,清冷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冷酷。   凌煜,不能再留了。她想。   当天夜里就出了事。   凌煜从睡梦中醒来,外面是数不清的慌乱声响,他迅速起身穿衣,走到门外时正撞上急急赶过来的凌小纪。   “少爷,粮仓走水了!”   凌煜眉头一皱,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凌小纪哭丧着脸,因跑得急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大喘了几口气才能流利地说话:“风决城来了十几个人,用迷香迷倒了营门口守夜的士兵,不知怎么的摸到了粮仓那边放了火,小部分粮草已经被烧了。”   “现在如何了?”   “火势已经控制住,杀了几个西野兵,另外几个跑了。”   凌煜猛地停住,狠狠皱着眉道:“你先去处理,我随后就到。”话音刚落,足尖一点人已轻飘飘飞了起来。只见他几次借力,不多时人已消失在视野中。   凌小纪愣愣地看着凌煜消失的方向,猛地一拍脑袋,“苏姑娘!”   营内乱成了一锅粥。凌煜遥遥掠过成片的帐篷,便是凭他的轻功,此刻也恨自己没生一对翅膀。很快到了武器制作之处,他一掀帘子,内里几个小兵横七竖八地躺倒在地,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环顾一圈,哪里还有苏淮年的影子?   他猛地冲出去,足尖轻点,稳稳站立在一顶帐篷顶上。他很快发现有小队人马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奔逃,其中一人肩上扛着一个人,有长长的头发垂落下来。他一凛,急速掠了过去。      ☆、后有伏兵   对方约有六个人,清一色的暗红色铠甲,没有戴头盔。凌煜落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当前的一个向身后扛着阿年的同伙使了个眼色,那人点点头,向另一个方向跑了。   凌煜忙上前去追,谁知打头的那个黑衣人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大刀横在凌煜面前,阴沉地开了口:“小子,你反应挺快。”   凌煜这才看清他的脸,冷冷道:“过从雨。”   过从雨点点头,轻蔑一笑,“既然你这么快追过来了,那么今日我们就把事情了结了吧。”   说话间身后几人围了上来,过从雨手中大刀飞快砍出,挟了凛冽的风声,凌煜侧脸一避,身后几人的攻击随即而至,凌煜左躲右闪挣脱不得,忽然瞥见前方包围圈中一道口子,他一剑刺中一个小兵的左腰,在那人吃痛躲闪的一瞬冲了出去。   扛着阿年那人已跑出了老远,他正待追,后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什么人!”   昏暗的光线下,萧诺急急赶过来,从她稍显凌乱的脚步还是能看出她棍伤未愈,过从雨那波人微微停顿了片刻,萧诺赶到近前,看清了过从雨的脸,厉喝道:“鼠辈,竟趁夜做出这样偷鸡摸狗的事!”   后方远远传来呐喊声,凌煜深深地看了一眼萧诺,当机立断道:“萧诺,阿年被掳走了,我去追,你小心应付。”   “我……”萧诺的一句“我去”还未出口,凌煜足下用力,已远远追了出去。   她面上的急切瞬间消失,冷冷地看着过从雨,声音极冷淡地道:“想掳走阿年?我似乎没让你这么做,谁借你的胆子?”   过从雨瞳孔骤然紧缩,左臂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萧诺的玄铁长剑刺入自己的骨肉又很快拔出,鲜血很快滴滴答答淌下来,落入地面,隐没在黑暗中。   “你疯了?”他眼中爆发出澎湃的怒意,吃了败仗已经让他心气不顺,小侯爷又怎样,为了一个明显对己方有利的小丫头不惜重伤他,谁给她的权利?   萧诺看也不看他,只冷冷道:“我不想再说第二次,杀凌煜是你唯一要做的事,至于阿年,你不可以,也别妄想动。”她微微抬眸,眸中一片冷酷的杀意,“还不快滚!”   过从雨瞪着一双眼,气得整个人微微发抖。脚步声逐渐近了,耳旁有下属小声提醒道:“将军,追兵来了,还是先走吧!”   凌小纪的声音远远传过来,过从雨捂着受伤的左臂,瞪了一眼萧诺,极其不甘心道:“走!”   于是凌小纪赶到时,正看到那伙西野人匆忙逃窜,而萧诺提剑正要追。   他赶到萧诺身旁,借着昏暗的光看清她苍白的脸,像是用力过度,整个人摇摇欲坠的样子。   凌小纪急忙扶住萧诺,急急问道:“萧诺,你还好吗?受伤了没?我家少爷呢?”   萧诺摇摇头,挣脱他的手,指了一个方向道:“主帅追过去了,你们快去!”   待凌小纪带了几个人追上去,萧诺晃了两下,扶住一旁的树干。   这次受的伤真的不轻,刚才那番动作已是极限。以凌煜的武功,应该能将阿年救回来。她这么想着,突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好!”她眼眸一紧,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追了上去。   凌煜很快追上了那个小兵。负着人能跑这么远,那人显然武功也不差。   行至一处密林旁,那人突然转过身,林间光线越发昏暗,天上一轮白月漏下些许光线,让他清楚看到那人脸上诡异的笑容。   几乎是同时,林子里走出几十个人,皆着西野国的铠甲,手中或拿着大刀,或举着长,枪,将那扛着人的士兵挡到身后,在这几十个人之中,有一人身着玄色锦服,手中执一柄折扇缓步走出来,笑吟吟地看着他。   “凌煜凌将军。久仰大名。”   凌煜眼看着那人暂且将阿年放下,他们不知对她使了什么手段,这么一路颠簸过来,她竟然也没有醒。   此处距军营已有些距离,他无意与他们消耗时间,目光不善地瞥了那玄色锦服的人一眼,问道:“阁下何人,为何趁夜行此龌龊之事。”   玄洺手中折扇啪的一下打开,极风骚地挥了两下,笑得十分纯良无害。他慢悠悠道:“在下玄洺,无名之辈,不足挂齿。”   凌煜微微皱眉,淡道:“便是先前将阿年掳走那人?”   玄洺一愣,随即笑得越发开怀,“小丫头什么都说了呀。看来她对凌将军而言确实十分重要,只是不巧,她这手艺我们也眼馋得紧,今日凌将军孤身前来,恐怕要将性命留下了。”   凌煜右手慢慢后扬,手中长剑直直对准玄洺,冷冷一笑道:“冤有头债有主,阿年受过的屈辱,今日我便一并向你讨回。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将阿年放在此处,你我一决胜负。”   玄洺笑笑,“我自然是男人,小丫头我暂且不带走,反正药效很快就到了,让她亲眼看见你死了,不是更妙?至于你的提议——”他顿了顿,手中折扇啪的收起,人往后退了一步,低喝一声:“给我上!”   这显然是一场极不公平的决斗。   月影斑驳,剑气激荡间,有树叶纷纷扬扬落下,凌煜只身周转于一众寒芒毕露的武器之中,这帮西野士兵对他的怨气显然极大,虽则知道他武功高强,仍是不要命地攻上来,仗着人多势众,丝毫不顾忌他手中长剑的威力。   一个又一个西野士兵倒下,渐渐有血腥味弥漫开来,凌煜长剑回收,又是一个士兵被抹了脖子。他微微有些不耐烦,隐在士兵身后那玄洺碍眼地很,这么冷的天拿着柄扇子,他抿唇,一个用力刺穿了面前一个士兵的胸膛,脑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脸。   他又分心看了一眼玄洺,真的很像。同样阴柔的脸,丹凤眼,笑起来如同蛇一样冰冷的视线。   程复!   他摇摇头,暂且将这个古怪的念头驱出脑外,这些士兵仿佛是死的,不知痛也不怕死么?一旁刺过来一柄长,枪,他侧身避让,右脚踩上那枪柄,短暂的一个停留后飞掠上那士兵的肩头,在那人惊恐的视线中脚下一沉,整个人直直掠向玄洺。   玄洺眼中有一瞬间的慌乱,他直直倒退两步,避开凌煜的剑锋,闪身到苏淮年身旁,手中折扇抵上她娇小的下巴,这回他眼中终于有了笑意,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威胁。   凌煜落下来,身后的人又攻了上来,几柄长,枪同时刺过来,是个要将他当场刺穿的架势。   他水蛇一般扭了一下腰,上半身后仰,聚拢的枪头就在他上方,他略做停顿,手中长剑向后猛地刺向近旁一个士兵的腹部,又立刻拔出,血溅了他一脸,长剑在他手中转了个圈,他足尖用力,从那士兵倒下的缺口处向后猛地冲出了包围圈,对面便是一棵大树,他站直了身子,快跑几步上了树,又在那树干上猛地转身,从上而下跃下来,双臂展开,如同一只雄鹰。   玄洺只看到一片炫目的剑光,片刻之后近前那几个士兵无声无息地倒下,若是细细却看,能看到脖子上整齐的剑痕,一剑毙命。   剩下的士兵互看了一眼,从未见过这样好的身手。他们一时之间皆有些胆寒,畏畏缩缩停在后方不敢轻举妄动。   玄洺有些慌神,猛地伸出右手扼住了苏淮年的咽喉,恐吓道:“停下!立刻缴械投降,否则我现在就杀了她!”   凌煜面上丝毫未见慌乱,剑尖还在往下滴着血,他满脸的鲜血,阴沉着一张脸,如同地狱修罗。只听他冷冷道:“不是想要她的那双巧手么?若是杀了她,你们还能得到什么?”   他一步一步走近,玄洺厉喝一声:“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上!”   身后重新响起壮胆般的呐喊声,凌煜恍若未闻,阿年身旁那一直背负着他的人也站了出来,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不正是当日他和凌小纪跟踪的那个人?   薛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要带奶奶看病,可能不能及时更新,不要弃文么么哒   ☆、此情可待成追忆   大个子薛四从树后走出来,双手交握,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凌煜一眼,招呼也不打一声,猛地就冲了上来。   薛四一双肉掌挥过来,凌煜提剑去挡,面前一阵劲气激荡,他讶异地睁大了眼,他本以为此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随从,谁知竟有这样雄浑的内力。   凌煜皱皱眉,后撤了两步,在原地站稳后轻巧地飘向前方,人与剑似化成一体,直冲薛四而去。   薛四立刻一掌接过来,谁知凌煜手中长剑如同游龙一般悄然滑向一旁,薛四回身之时,左臂已被刺中。他勃然大怒,大吼着冲上前,一掌朝凌煜天灵盖拍过去。凌煜几乎呈半跪状向前滑出两步,未待薛四回身,转头便刺。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内,薛四已被他伤了两处,虽不及要害,但他显然从未受过这样大的挫折,片刻便红了眼,面目越发狰狞。   凌煜只求速战速决,但面前这尊庞然大物显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目光一闪,越过薛四冲着玄洺而去,目光所及之处,玄洺有瞬间的慌乱,随即人往后远远跑开,身后薛四沉重的脚步声逼近,凌煜立刻弃了玄洺,足尖点地朝树下的苏淮年掠过去。   岂料指尖还没碰到苏淮年的衣角,薛四突然加速冲了过来。他只得侧身避过那凌厉的掌风,就是这一迟疑间,苏淮年如同破布麻袋一般被薛四捞起,轻飘飘地扔向对面的玄洺。   凌煜眼中寒光顿现,手握剑柄拈了个剑花,以从未有过的凌厉之态朝薛四攻过去。   眼皮好似被什么物事挂着,头一阵晕似一阵,周围嘈杂得紧。苏淮年好不容易睁开眼,看到的就是凌煜满面煞气的形容。   她看着凌煜握着长剑,不知怎的左冲右突一番,薛四似傻子一般被他戏耍得团团转,却连他半片衣角也没碰到。正恼羞成怒间,剑芒一闪,那剑尖自薛四左胸刺入,又从背后穿出来,薛四停在原地,借着臂长的优势,一把扼住了凌煜的脖子。   “不要!”苏淮年一声凄厉的长嘶,眼睁睁看着凌煜被薛四铁钳般的手臂拖着靠近自己,凌煜似是挣脱不能,薛四个头极高,抬手间,凌煜整个人被悬空拎起,他手中执着剑,那剑的另一端插在薛四的胸口,暗夜里,苏淮年似乎能听到薛四身上血流滴在地上的声响,然而薛四只是木着一张脸,一如她所认识的那般,无情无绪。   甚至受伤的仿佛的都不是自己。   她挣扎着起身,身体却仿佛不是她的,全身酸软使不上力。   前方,凌煜右手紧紧握着薛四的手臂,她看不清两人之间的内力涌动,只觉得凌煜被这么吊在半空中,如何受得了?   她心中突然涌起无限的恐慌,便是安平夜战那一日也不曾有的恐慌。   这个在她面前一向强大无双的人,竟被人这么扼着喉咙吊在半空,挣脱不能。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正在一点一滴流失,她使出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起身,扶着树干朝凌煜的方向挪过去,一步,两步,才走出三步远,颈间突然抵上一个凉凉的物事。   “死丫头,都是因为你。不过看起来你很紧张凌煜?也难怪,凌将军少年英雄,女人应该都爱。”玄洺啧啧两声,语气骤然转冷,“不过他马上就要死了,等他死了,我再带你回去。你可要好好的看着。”   “啪!”苏淮年猛然拍掉玄洺抵在她颈间的折扇,这个动作耗去了她太多力气,她随即跌倒在地。   前方传来砰的一声沉闷响声,苏淮年惶然抬头去看,薛四与凌煜两个人倒在地上,薛四还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凌煜似乎是挣扎了两下,猛地抽出剑,对着薛四的手臂就削了下去。   终于重获自由,胸腔里的空气得以流通,凌煜不适地咳了两声,那窒息感似乎还残留在颈间。他低头看了一眼已死透了的薛四,沉黑的眸中闪过一抹赞赏。   这是绝对的力量差距,他从未遇上过凭着蛮力就能将他钳制住的人,更何况是在受了致命伤的情况下,竟能坚持这么久。   凌煜转过身来,剑尖垂地,还往下滴滴答答滴着血。他一步一步朝着玄洺走过来,衬着夜色,他的脸格外阴沉,几缕乱发飘散在耳旁,平添几分残酷。   玄洺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他本意欲挟持苏淮年,然而面前这人吃透了他们的用心,根本不买账。眼见凌煜越来越近,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还举着半截胳膊的薛四,忍着心下骤然划过的一抹痛,转身上了马,一扬马鞭就跑。   没多久就没了影子。   凌煜走到苏淮年身旁,手中长剑铿然落地,他也无力地坐倒在旁,苦笑着看了一眼苏淮年,道:“幸亏这是个贪生怕死的,若他有那大个子一半的内力,今日我恐怕真要交代在这里了。”   他从未表现出这样的神态,整个人是虚脱的无力感,偏偏眼角眉梢都挂着笑,像是要安抚人心一般。那笑苦涩中带了微微的庆幸,苏淮年怔怔看着他,只见他眸中亮亮的,此刻分明没有星星,她却忽然觉得,他眼中像是盛了整个星空。   手慢慢爬上了凌煜的脸,他微微一愣,随即眼中笑意更甚,似乎带了蛊惑人心的意味,引诱着她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苏淮年整个人都迷迷糊糊,不知沉溺在何处。手突然被人捉住,随即身子往前倾,她身上本就酸软无力,这一下几乎是轻轻松松就被拉了过去。脸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鼻中是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她却恍然不知,只听着那胸膛上急促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而有力。   如同跳在她的左胸腔内。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一般。方才那般恐慌之感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向来厌恶的血腥之气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憎,她脸贴着他的胸膛,有微微的凉意,然而心中却霎时充盈。   一只手按住了她的头,温热的手指穿过浓密的长发,一下一下自头顶向下梳理,苏淮年的脸微微地烧起来,指尖温润触感如同抚在她的心头,她懵懵懂懂任由凌煜抱着,暖意自左胸腔升腾起来,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凌煜的声音带了些沙哑,沉沉响在她头顶,她脸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一字一句道:“幸好,幸好。”   苏淮年心中有种吃着糖炒栗子般的满足感,不,比那感觉更愉悦。她好像突然懂了什么,然而细细品味,又似乎什么也没懂。一切都没有头绪,却又好像明朗无比。   她就这么任由他抱着,听他又唤了一声:“阿年?”   “啊?”   凌煜闷闷地笑了一声,胸膛也跟着微微地颤,“吓傻了?”   苏淮年嗯了一声,随即又摇摇头,就听凌煜像是笑着叹了声:“傻姑娘。”   身子骤然一轻,她下意识抓紧了凌煜的手臂,耳边又传来他闷闷的笑声,苏淮年像是骤然回神一般,惊觉方才发生了什么,把脸埋在他胸前,再不愿抬起来。   凌煜脚一动,长剑弹起被他稳稳接住,他努努下巴,苏淮年会意,接过来□□剑鞘里,凌煜满意一笑,抱着她走了一会,林间安静异常,有斑斑点点的月光漏下来,照在两人身上。   就这么静默地走了一段,苏淮年突然小声道:“方才……我真的很怕。”   腰间的手紧了紧,凌煜声音暖了几分,如同立誓一般,缓缓道:“有我在一日,便会护你一日。不要怕。”   他和她说的,好像并不是同一件事情。苏淮年抓着他前襟的手紧了紧,咬咬牙,没再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天奶奶手术,这几天都在医院折腾来着,我尽量还是老规矩,隔天更新。 谢谢小天使们在我断更这么多天的情况下不离不弃,爱你们,么么哒!   ☆、援军赶到   风决城依旧死死闭着城门,城墙上每日站着数不清的西野国士兵,一有人靠近便有密集的箭雨射下来,凌煜甚至派了人在城门外叫嚣,奈何过从雨像是突然转了性子,格外沉得住气。   凌煜只好加紧了营内的防备。   守夜的人数增至平时的两倍,夜间,凌煜亲自住在武器制作营内。幸而那日过从雨带人来掳阿年时未曾发现设计图纸。因时间太过匆忙,凌煜当机立断,弃了需耗费大量时间新制的武器,让阿年转而改良现有的攻城器具。   现下双方都在拖延十日,单看哪方的援军来得快。   幸而,在第八日,鄢国的援军到了。   那一日风和日丽,皇甫明卿骑在马上,身后是一众着玄色盔甲的鄢国士兵。凌煜亲自出营迎接,两人面上均带着笑。   于凌煜,这个三皇子向来在朝中是景元帝最器重的儿子,眼下也是他们的及时雨。   于皇甫明卿,凌煜在上京盛名已久,他虽未亲眼见识过他的实力,但自出征以来,凌煜连连传回捷报,让他不得不对这个新上任的将军刮目相看。   皇甫明卿带来的不仅仅是八万人的兵力,更有充沛的粮草。这无疑是给了他们一颗定心丸。当下凌煜请厨子做了丰盛的宴席招待一众将士。   席间相谈甚欢,萧诺伤好得差不多了,在一旁作陪。凌煜介绍过来时,皇甫明卿微微挑眉,爽朗笑道:“凌将军麾下果然能人众多,萧副将实乃巾帼英雄!”他将酒杯送过来,萧诺客套了两句,眼中有光芒一闪而过,谁也没发现。   午后日光更甚,虽是冬日,空气中却难得地弥漫着暖意。   苏淮年改良的攻城器具终于完工,正在远处的空地上带人演练。   日光耀眼,皇甫明卿眯着眼看了一会,忽然咦了一声:“凌将军,那个小姑娘,莫不是在上京时你带在身边那一位?”   凌煜点点头,道:“阿年天赋异禀,三皇子请移驾这边,容我带你看一下阿年亲手设计的武器。”   先前那一仗中用到的武器整齐排列在一片营房内,皇甫明卿沉默地看着,终于忍不住赞叹道:“苏姑娘竟是真人不露相,原先凌将军带在身边,我还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不想竟有此等才干。凌将军,你手下能人颇多,着实让我羡慕啊!”   凌煜看了一眼远处站在日头下的一抹娇小的影子,语气里有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骄傲,道:“三皇子过奖了,凌某不过运气稍好罢了。我手下的人,自然也是鄢国的人,三皇子若是有什么吩咐,尽管差遣便是。”   皇甫明卿点点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时神色莫辩,忽然道:“凌将军,据我所知,这世上有此等技术的,怕是除了天玄宫再找不到第二个出处。敢问,苏姑娘与那天玄宫,可是有何关联?”   凌煜默了片刻,回头坦荡荡看着皇甫明卿道:“三皇子殿下,天玄宫只是个传言罢了,江湖上神乎其神的事情太多,未必都是真的。”他顿了顿,又道:“阿年并非我军中人,肯跟着我一路颠簸来此已是难得,凌某不才,她跟在我身边一日,我便要护她一日。旁的事,我并不十分在意。”   皇甫明卿微微惊讶地侧首看他,凌煜沉黑的眸中有种他陌生的坚定,让他一下子想到了某些事情。许久,他笑道:“凌将军言重了,苏姑娘为我大鄢辛苦多日,待我军凯旋,我自会奏请父皇予以嘉奖。”   凌煜客套了两句,不远处苏淮年手里抱着一包栗子,适巧回头看到了这处,一路小跑着过来了。   她跑动的幅度很大,身后长长的发丝随风飘扬,整个人明快而轻巧,犹如一只灵巧的猫。   并不是寻常大家闺秀的姿态。   她跑得近了,这才看清凌煜身边站着的人。   先前凌煜有提起过,但她这几日一头扎在武器制作营中,并未放在心上。现在一见了他,对上他熟悉的探究眼神,她下意识地往凌煜身边蹭了蹭,脸上的笑也僵了,眼中满是防备,又不敢轻易表现出来,就这么看看凌煜再看看三皇子,手足无措。   皇甫明卿笑道:“苏姑娘为何这样看我?先前我们在画舫中见过,苏姑娘莫不是贵人多忘事,忘了?”   苏淮年摇摇头,立刻想起那个夜晚,美人弹着琵琶咿咿呀呀的美景依稀还在眼前,时隔多月,此人给他的感觉还是高深莫测。   皇甫明卿接着道:“咦,莫非是我做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让苏姑娘这般避讳?我可是仰慕苏姑娘的名声已久,早就想着来拜访了。”他指了指一地排放整齐的武器,忽然严肃起来:“苏姑娘这样的手艺,放眼整个大鄢,再无第二人可敌。先前的胜仗我已有所耳闻,以五万人抵挡十五万人,还能大获全胜,全仰仗姑娘。凌将军说得对,姑娘非军中之人,不可以军中的赏赐来随意对待,现下,请受我一拜。”   他双手抱拳,深深地弯下腰去,这一拜,不仅代表了他皇甫明卿,更是三皇子身后的整个大鄢。   苏淮年手里拿着包栗子,看看凌煜再看看皇甫明卿,伸手想扶,奈何一手黑,皇甫明卿身上的衣服看着就料子很好,她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的黑爪子摸上去,越发的手足无措。   凌煜伸手虚扶了一把,道:“三皇子殿下见谅,阿年不懂得礼节,并非有意无礼。”   苏淮年用力点点头,一脸真诚。   皇甫明卿爽朗地笑了两声,他这番夸奖实在是夸到了苏淮年的心坎里,虽然心中仍有些不敢靠近,但态度显然比先前亲近了些。皇甫明卿针对武器一一相问,她也认真地答,一个下午的时光,他们不仅参观完了营内的武器,还制定了相应的战略。   苏淮年吃着栗子似懂非懂地跟在他们身后,晚饭时间一到,她扔了满袋子的栗子壳就冲了过去。身后是凌煜满眼暖融融的笑意。   夜深人静之时,一道黑影避过守夜的士兵,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到皇甫明卿帐前,左右看了看,悄无声息地摸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最早应该是周三。   ☆、生变   景元帝十五年十一月廿九,鄢国三皇子皇甫明卿率十二万将士攻打西野国风决城,围城三日,破城而入,西野国将领过从雨溃逃。   此一战后,苏淮年的名字迅速传遍了两国,因其先前所制的武器与此次攻城之战中改良的攻城器具,遍观两国,无人可比。   大军攻下风决城的那一日,欢呼声震天,与风决城内寒冬萧条的冷清景象形成鲜明对比。   在这足以感染到每一个人的气氛中,皇甫明卿身披铠甲走上城墙,亲手将鄢国的旗帜插上了风决城的城墙。   城墙之下呐喊声骤然响起,那被拔下的西野国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飘了许久,最终缓缓落地,盖住城墙下几具尸体。   此一战后,西野国送上降书,战事暂停,各将士原地待命。   却说那日,皇甫明卿走下城墙的第一件事,便是遣人将凌煜绑了起来。   这变故太大,包括凌煜本人在内,都被皇甫明卿这声命令震住。   凌煜任由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卸了他的剑,转身静静看向皇甫明卿。   寒风将凌煜的发丝吹起几缕,随意披散在侧,他被三皇子的人紧紧按着,片刻动弹不得。   皇甫明卿英气勃发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一双眼冷冷将他望着,先前的赏识片刻不留,凌煜在他面前,仿佛只是个素未谋面的人。   他一字一句道:“我收到密报,凌将军妒贤嫉能,借战争先后谋害李老与欧阳城主两位大将。”他看着凌煜没什么情绪波动的脸,继续道:“暂且押入大牢,容后再审。”   此处是风决城用于关押重犯的大牢,狱卒早已逃了,只剩牢房内还关押着不少罪大恶极之人。   一入地牢便能感受到潮湿阴冷的气息,走道狭窄深长,一直延伸入内里。两旁是罪犯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他们身上的白色囚衣脏污不堪,血迹模糊了布料原本的颜色。狱卒早已跑光,随着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渐渐深入,牢房内不时伸出一两只血迹斑斑的手,干涸的血迹凝结其上,触目惊心。   越过一只只伸出牢房的手,里间空间骤然开阔,一整面墙上挂着各式刑具,冷冰冰的色泽映入眼里,让人止不住就要发颤。   走到最后一间,那士兵打开牢门,低头道:“凌将军,请。”   随后几人将凌煜送入牢房内,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嗒声,那几人走到刑具间坐下,附近重新安静下来,只是那安静也是相对,远处依稀可闻各种声响,整个牢房充斥着一股压抑的气氛,如同乌云一般,沉沉压在心头,让人透不过气来。   凌煜仿佛没事人一般走到里面,找了片干燥的地方,随意拾了几把稻草铺上,盔甲依旧在身,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碰撞声。   高处有一个四方小窗,天光自窗内透进来,为阴暗的牢房带来些许光明。凌煜静静盯着那光线落地处,一动也不动。   有士兵不放心,偷偷过来瞧了一眼,见他虽身处脏乱的牢房之内,头发却一丝未乱,身上铠甲反射着光,俨然还是一眼就能辨认的将军。   那士兵微微抬起头,露出底下一张稚嫩的脸,正是严朗。   他摇摇头,生怕凌煜发现似的,偷偷摸摸又摸了回去。   凌煜在牢房内坐了许久,久到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缓慢地抬起头,眼中精光一闪而过,瞬间平息。   临行前苏淮年在军中教会了士兵如何使用改良后的器具,随后凌煜就吩咐凌小纪将她严密保护起来。   他们攻城攻了三日,她就在营内呆了三日。期间凌小纪怕她闷,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银胚,央着她做个小物件。   凌煜的营帐最为宽敞明亮,其时苏淮年正坐在里面,握着刀小心翼翼耐心雕琢,因银子软,她刻得格外认真。   那日凌煜正巧回来,见到的就是她低着头又安静又专注的模样。   她还丝毫没有察觉,突然有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痒痒的,让她立刻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在刻什么?”   那嗓音清朗中带了微微的沙哑,苏淮年转头去看,惊得往后仰,差点跌到地上。   凌煜伸手扶住她,嘴角微微翘起,“怎么,这么想我?”   眼见苏淮年涨红了脸,他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低头去看她手里的物件,“这是什么?”   苏淮安顺利被他引开了视线,看着手里刻了个雏形的小小发簪道:“小纪哥央我做一个发簪,回去后送给他喜爱的姑娘。”   凌煜看了一会,淡道:“凌小纪有心上人了?这倒是稀奇。”他没再纠结这个话题,起身去取了样什么物件。   身周的温热气息瞬间四散,苏淮年有片刻的愣怔,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起身问:“已经攻下了?”   凌煜摇摇头,淡道:“还没,但他们应该坚持不了多久。”说话间,他突然顿住,走到她身前站定。   苏淮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向她贴过来,几乎就要贴到的一瞬,忽然向一侧偏开,凌煜的脸就在她右肩上方,停了片刻,苏淮年只觉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印象中那个忽然的拥抱在此刻骤然涌上心头。   她艰难地咽了口口水,正要闭眼,凌煜忽然又站正了,手上拈了一片枯黄的草叶,一脸戏谑道:“你去草地上打滚了?”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只小猫小狗。   苏淮年这才反应过来凌煜忽然靠过来的目的,一把打掉他指尖那片草叶,一脸凶狠地瞪着他道:“你才是小狗!”   她脸本就小小圆圆的,现下鼓着腮帮子愈发像一只小包子。凌煜失笑,伸手在她头顶揉了揉,成功揉乱了她的长发,手下的小姑娘越发的张牙舞爪,简直即刻便要扑上来撕了他。他却忽然借着手上的力道,将她往自己怀里一带,瞬间,世界安静了。   苏淮年茫然不知所措地被他摁在怀里,左胸腔处又传来那熟悉的砰砰声,心跳又快又响,简直要将她没顶般的震耳欲聋。她在这满世界嘈杂的声响里,听见凌煜在她耳边轻轻说:“阿年,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娶你。”   攻城攻了三日,苏淮年就在营内呆了三日。那日凌煜那句话如同在她平静的心湖投下一颗巨石,层层涟漪荡漾间,某些隐秘的情绪瞬间浮出水面。   一开始她问过自己,为何会来战场。   明明爷爷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参与战事。   她曾经骗自己,她只是受了糖炒栗子的诱哄;后来凌煜负伤,她第一次直面战场的残酷。那时她开始动摇,自己来到此处的原因是什么;再后来她违背原则,将自己所学全部投入战场,只为替他解一时之围。   她蓦然惊觉,自己竟已走出了这么远。   手上的簪子再没动过,凌小纪平日里最好说话,这次却是怎么也不肯松口,只要她在营内呆着,哪里也不许去。   其实她都懂,此时正是战争的关键时刻,她一个弱女子,即便是出了军营,又能往何处去?去前方当靶子,活活拖累己方么?她想着凌煜那天的话,脸上不自觉就要烧起来,那个人怎能这样无赖,说娶就娶吗?   就这么挣扎了一日,等到第三日傍晚,风决城被攻下的消息终于传来,随即就有人来接她,她兴奋得冲出营门,然而找了许久也没见到那张熟悉的脸。   “主帅呢?”她脱口而出。   谁知那小兵一脸犹豫看了她半晌,纠结着道:“苏姑娘先上马车吧,三皇子殿下还在等你。”   她带着微微的疑惑上了马车,但那疑惑很快被即将见到凌煜的喜悦压了下去,她几乎忍不住要马上问问他,那天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一路到了风决城,苏淮年才掀开帘子,迎面就见到皇甫明卿微微笑着的脸。   她四顾之下没见到凌煜,脱口便问:“凌煜呢?”   皇甫明卿脸上笑意不减,伸出手去扶她,苏淮年一愣,不自在地避开他的手,一个跳跃稳稳落地。皇甫明卿也不恼,回身又从手下手里取了件狐裘,亲自给苏淮年披上。   他眼中笑意太盛,迫得苏淮年皱了眉头,再次问道:“凌煜呢?”   皇甫明卿还是不答,笑吟吟道:“今日事成,苏姑娘功劳过半,我听闻苏姑娘与萧副将一向交好,眼下城内尚需安顿,姑娘不如先去萧副将那里,晚点我再亲自登门致谢。”   说着也不等她回答,喊了个士兵过来。   苏淮年只觉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她明明问了两遍,这人怎么净跟她说些这啊那的?眼见他一脸诡异的笑,不像是要回答她的样子,心里的话几乎要冲到喉咙里,她忽然想起面前这人是个皇子,当下将那话咽了下去,点点头乖巧道:“好。”   这人怎么看怎么像只狐狸,不说便不说,凌煜在哪里,萧诺必然知道!      ☆、暗波涌动   那士兵很快将苏淮年带到萧诺的住处,那是一个四方小院,门口有一方小小花坛,里面种了些不知名的小花,走进门,里面栽种了不少树。院子虽不大,看着却甚是清新雅致。   萧诺此刻并不在,那士兵将她带到地方就退了下去,和其他几个人守在门口。   苏淮年独自溜达了一圈,这才发现屋内甚是凌乱,能带走的几乎都带走了,许多衣物散落在地,可见这家的主人走得有多匆忙。想来是户平民,战事一起,忙不迭地就举家跑了。   她百无聊赖,索性四处收拾了一下,将倒下的桌椅扶正,衣物放回远处,从一旁的行李中拿出萧诺的床单等物换上,一套动作下来,屋子整洁明亮,看看外面,日头已渐渐西沉。她搬了椅子面朝大门坐下,渐渐地开始有些焦躁。   落日洒下最后一抹余晖,夜色铺天盖地落下来,苏淮年在院子里枯等了一日,萧诺还是没有回来。   她皱皱眉,终于坐不住,起身就想出门去寻。   门口的士兵伸出手,苦恼道:“苏姑娘,三皇子派我们保护你,现下外面乱得很,苏姑娘还是不要出去了。”   苏淮年忍了忍,道:“凌将军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方才带她过来的士兵低着头道:“凌将军想必还在处理军务,上头的事哪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知道的,苏姑娘莫要为难我们了,还是回屋歇着吧。”   苏淮年皱皱眉,那两个士兵已经转过脸去不再看她,只面无表情看着外面的街道,仿佛木偶人一般。   她转着眼珠子看了一会,猛地拔腿就冲。谁知一脚还没跨出门,那两个士兵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伸出手臂横在半空。她用力过猛,一下撞在他们穿着盔甲的手臂上,疼得呲牙咧嘴。   “苏姑娘,请回屋。”   苏淮年愤愤地瞪了他们一眼,转身慢慢往里面走,却不是回屋,反倒绕路去了院子里四处乱晃。这家的院墙并不很高,因为种了很多树,使得院墙越发显得低矮。她找了处僻静的角落,抬头目测了树干离地的高度,趁着四下无人,手脚并用地开始往上爬。   她生于山中,后来几次搬家都是在山里,爬树这样的事于她而言轻而易举。树干粗糙,枝桠横生,着力处很多。她一直爬到院墙的高度,身子挂着一根较粗的树枝猛地往旁一晃荡,树枝应声而断,她在高处晃了一晃,赶紧伏下身,所幸整个人是趴在了墙上。   她呼出一口气,四下看了看,方才树枝断得突然,但她所在这处较偏僻,并没有人注意。她停了一瞬,蹑手蹑脚地沿着院墙走了一段,找了处泥地,用手扒着墙慢慢将自己挂下去,直到整个人完全挂在墙上,她慢慢松开手,怎料落地之势骤停,她的腰肢被一双手揽住,牢牢抱在怀里。   身后触感冷硬,是冰冷的盔甲。   凌煜!   苏淮年猛然回头,夜色迷蒙,借着街边的灯火看清那人的脸,她喜道:“阿诺!”   萧诺将她放到地上,无奈地抬头看了眼不算矮的院墙,故意冷淡道:“从墙上跳下来,不怕折了骨头?”   苏淮年嘿嘿笑了两声,往萧诺身后瞧了瞧,然而空空如也,凌煜的半个影子也没见着。   她开门见山道:“凌煜呢?”   萧诺看了她一眼,忽然揽住她的腰,伴随着她一声惊叫,有风声自耳边过,面前景致一闪而过。待苏淮年反应过来,两人已稳稳落地,苏淮年欲哭无泪,自己爬得这么费力才爬墙而出,轻功为什么这么好使!为什么!   也不等她说话,萧诺拉着她往里走:“忙了一整天还没吃饭,肚子好饿,阿年,先陪我吃饭。”   她一脸疲惫,苏淮年还想问凌煜的下落,此刻那些话也梗在了喉中,伸手替萧诺擦了擦额上的汗,乖巧地跟着她进去了。   很快有人送了热食过来,两人都是饿狠了,狼吞虎咽一通,很快将桌上的菜尽数扫光。   眼见萧诺吃饱喝足,苏淮年放下筷子,再次问道:“阿诺,我方才来的路上问了好多人,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凌煜的去向。他究竟在哪里?”   萧诺微微闭了闭眼,再抬眼时眼中竟是从未有过的冷厉,似是失望之极,又像过于疲惫,苏淮年看不懂她的神色,一时被震住,张了张口,没敢说话。   就听萧诺说:“阿年,在你心里,只有他凌煜么?”   苏淮年连忙摆手否认,“自然不是!阿诺,你怎会这样想。只是我这一路过来,单听说城破了,小纪哥也不见了,那三皇子说让我先来你这里,我问及凌煜的去向,他们都不肯告诉我,反而像对待犯人一样将我关在这里。阿诺,究竟出了什么事?凌煜他……他是不是出事情了?”   萧诺猛地起身,转过身去不看她,一字一句慢慢说道:“三皇子还有任务指派给凌煜,你不必担心,先在这里住下吧,外面不太平,你孤身一人出去很危险。”   苏淮年愣愣地看着萧诺直直走了出去,甚至都没有停顿一下。   这是怎么了?   萧诺在晚饭后又出了门,苏淮年从未见过她这番形容,一时之间连上前问上一句都不敢。细细想来,她似乎从未了解过萧诺,她对自己既宽容又温柔,自己就理所当然觉得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可她也见过萧诺在战场上的样子,英姿勃发,手起剑落,其果敢狠厉丝毫不亚于男子。   她怎会忘了,这样一个在战场上来去自如的人,怎会是如同自己所想的样子?   渐渐有寒意从后背冒上来,苏淮年茫然地看着一片漆黑的院子,忽然觉得前路一片昏暗。   凌煜被囚禁了两日,第二日夜间,牢房门口有若有似无的交谈声传进来。随后是一串脚步声。凌煜闭着眼,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他依旧没睁眼,淡道:“萧诺。”   来人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对峙了一会,萧诺突然轻笑了一声,语气里是从未表现出来的嘲讽。   “凌煜,你在这里呆了两天,可有头绪了?”   凌煜缓缓睁开眼,一双眼精光湛然,沉声道:“是你。”   萧诺紧紧盯着他,俊朗不亚于男子的一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平添几分阴狠。她蹲下来,与凌煜对视着一字一句道:“是我。”   空气有瞬间的滞涩,他们二人像是在博弈一般。   凌煜忽然笑了一声,道:“其实在李老死的时候我就该怀疑你,可那时我信了你的眼泪。”   萧诺点点头,道:“没错,你很有手段,打仗也很厉害,只是心不够狠,你这样的性格,并不适合在这样的位置。”   凌煜不置可否,问道:“将李老和欧阳奕的死嫁祸于我,我能问问你用的什么证据么?”   “我自然有我的手段。”   凌煜起身,拍拍衣服上的褶皱,笃定道:“若是我所料不差,你是西野国派来的奸细吧?”   萧诺也跟着起身,两人身量相差无几,萧诺笑得一脸高深莫测,道:“你现在才发现,晚了些。对了,忘了跟你说,阿年现在在我那里。”   她满意地看着凌煜的脸色瞬间变了变,慢悠悠地接道:“阿年向来依赖我,她对我可谓半点防备也无。而且因为我提供的证据,三皇子殿下对我信赖有加,若是我此刻对他动手,应当是易如反掌吧?据我所知,皇甫明卿颇受鄢国皇帝的器重,若是这个儿子死在了西野国的土地上,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凌煜狠狠地盯着她,再没了先前的淡定自若。他这样的情绪波动显然是萧诺乐意看到的。就见她愉悦笑笑,语气轻松道:“你放心,我会让你追随三皇子而去的。凌煜,我该好好谢谢你,若是没有你,我也不能这么快达到目的。”   说完,她再不看凌煜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负责看守的士兵先前都被她支开,在凌煜被关进来以后,外间的犯人皆被清空,偌大的牢房空空荡荡,只余凌煜一人。   随着萧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牢房内再次安静下来,自阴影处走出一人,他的眼睛因惊恐而睁大,仿佛怕自己突然发声般,右手死死捂着嘴,脸色苍白。   正是身在暗处没来得及出去的严朗。      ☆、雨夜奔袭   萧诺在牢房外站了片刻,有小兵匆匆忙忙跑出来,她伸出手臂拦下那人,问道:“这么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那小兵看了萧诺一眼,显然讶异她怎么还在这里。方才萧诺借着旧部下的名义来探望凌煜,给他们塞了不少银两。银两还在怀里,沉甸甸的,他想了想,为难道:“萧副将,凌将军说要求见三皇子殿下,您看这……”   萧诺想了想,对他宽厚一笑,道:“三皇子殿下现下还在气头上,我也是偷偷溜过来看将军的,还是等过两日殿下气消了再去。”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锭银子,塞给那小兵道:“今夜的事……还请你不要说出去。”   那小兵眉开眼笑,笑呵呵地应了声,将银子塞好,转身往牢房内去了。   萧诺冷冷笑看着隐隐透出灯光的牢房,不知何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丝裹着寒风席卷而来,更显得几分阴森。萧诺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拿过墙边靠着的竹骨伞,很快隐入夜色中。   苏淮年在宅子里巴巴等了许久,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冬日的夜晚本就寒冷,这下更是冷得彻骨。   她身上没有可御寒的衣物,只好裹紧了三皇子那日给她披上的狐裘。桌上的茶水热气腾腾,她握在手心,不时抬头看一眼门口的方向,等得愁眉紧锁。   外面依稀传来更漏声,茶壶中的茶水已凉透,苏淮年打了个哈欠,眼皮几乎要睁不开,她狠狠揉了揉眼睛,抬头再次看向门口的方向——   她眼睛一亮,门口的小兵自动让行,有人撑着把伞走进来,正是一身便衣的萧诺。   她跑到房门口,露出一个讨好而歉意的笑。   萧诺一进门就瞧见了这里的灯光,抬眼望过来,苏淮年小小的一只立在屋檐底下,身上裹了狐裘,只露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和满头乌长的发丝。她走近些,正对上苏淮年柔软的眼神。   萧诺愣了愣,心底克制不住得被这眼神看得柔软起来,再狠不下心装出一副冷硬的样子,将伞一收,伸手摸了摸苏淮年的头顶,柔声道:“这么冷,怎么还不睡?”   萧诺又是她所熟知的那个萧诺了,苏淮年将脸在她手心蹭了蹭,歉然道:“阿诺,这几日我都没睡好,我想过了,你们打仗事务繁多,我实在不该缠着你问东问西,阿诺,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萧诺眼神复杂地看了她半晌,牵了她往温暖的屋里走,关了门站定,见她还是巴巴地望着自己,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阿年,我没有生你的气。好了,今日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么?”   苏淮年乖巧地点了点头,她还是不死心想问问凌煜去了哪里,可是看萧诺这几日的样子,现下脸上又写满了疲惫,她纠结了半天,默默去睡了。   雨一直下,北风呼啸着往每一个孔洞钻。   苏淮年睡得不踏实,耳中只听冷风一阵一阵拍打着窗户,连带着梦境中也嘈杂起来。   她又一次置身一条漆黑的甬道内,满眼漆黑。海浪拍打崖壁的声响仿佛就在近前,一浪高过一浪。   她下意识叫了一声“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耳边回声渐渐散去,苏淮年茫然站在原地,黑暗中那海浪声显得格外恐怖,她在腰间的牛皮囊中摸索了一声,摸出了一个火折子。   火星迸射的一瞬,终于有光明入目。她点亮了地道旁的烛台,眼前的景象被照亮,苏淮年一时惊愕一时懵懂,久久说不出话来,只闷着头往前走。   不知开了多少扇门,也不知转了多少个弯,面前又出现一扇大门。   她伸手去推,门纹丝不动。门上没有一丝花纹,似乎只是无比寻常的一块厚重石板,被人整块运来堵在此处。她弯下腰去细细看周边,然而周围空空荡荡,烛火摇曳,她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不同的形状。   她终于有些怕了,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紧紧盯着那扇门,脑中却突然有一个声音响起来:“阿年,这是我们天玄宫最为机密之所,你需凭自己的能力打开这个机关。”   她捂住脑袋,越来越往后退。沿路烛火明明灭灭,周围声音越发的嘈杂。突然便有许多声音冒出来,“阿年,你需记得,此生不得参与战事。”   “阿年不喜欢的事,就不做。”   “你可以帮我们更多的,只是你不愿。”   “阿年,等这场仗打完,我就娶你。”   她猛地睁开眼,窗外依旧下着雨,没有漆黑的甬道,没有海浪拍岸声,她在温暖的室内,这是鄢国刚刚攻下的风决城。   她很快清醒过来,脑子里那些声音却没有散去。凌煜最后那句话在她脑中回荡再回荡,她心头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涌上来,潮水一般,骤然出现,再挥之不去。   她喝了一口桌上的凉水,水冰冷刺骨,顺着她的咽喉一路往下,终于让她冷静了一些。   饶是她再迟钝,也觉察出了些不对劲。萧诺这几日的态度太过反常,她向来对自己和善,缘何因她多问了两句凌煜的事就变了态度?   这一路走来,凌煜即便再忙,总也会向她知会一声。唯独这次,萧诺和三皇子都见着了,但一个两个都拒不肯透露他的行踪。   一定有什么事情不对劲。   她脸色是难得的严肃,手中茶水冰凉,她一连喝了三杯下去,这才后知后觉觉出了冷。正心乱如麻,院子里突然传来脚步声,随后是隔壁的门被敲响,她屏住了呼吸,听萧诺的屋子里传出动静来,门吱呀一声打开,他们交谈了一会,奈何声音太清,雨声又太大,她怎么也听不清。   “保护好苏姑娘,不要让她出院门一步。”   这一句骤然响在耳中,苏淮年一惊,手中杯子应声而落,在黑暗中是极突兀的一声。那杯子在桌子上打了个滚,不动了。   说话声立刻停了。有脚步声响起来,门骤然被打开,萧诺站在门口,探头进来问:“阿年,你醒了?”   苏淮年做出睡眼惺忪的样子,揉着眼睛含糊着道:“睡到一半有点渴,就起来想倒杯水喝,可是太黑了,一不小心就掉了。”她顿了顿,疑惑道:“阿诺,你还没睡吗?”   黑暗中看不清萧诺的神情,萧诺在门口站了片刻,道:“三皇子那边出了点事,我要赶过去一趟,你在这里等我回来。”   苏淮年立刻走上前道:“我跟你一起去吧。”察觉到这一声太奇怪,她又补充道:“方才我做了个噩梦,不敢一个人呆着……”   萧诺毫不犹豫地拒绝,“外面还很危险,阿年,你乖一点,怕的话就点了灯,我忙完就回来。”   说着也不等她回应,转身关了门就走。   黑暗中,苏淮年紧抿着嘴看向紧闭的房门,脑中电光石火地闪过攻打风决城前夕,萧诺来自己房里,不惜将她从床上叫起来,也要问清楚她新制的那批武器的用途。   后来她也曾疑惑,但那时事情很多,她并未放在心上,眼下萧诺的举止让她不由自主就想起了那个晚上,战场上每个人分工明确,萧诺她又为何,一定要对那批武器了如指掌?   她轻手轻脚走到门边,耳朵贴在门上,萧诺确实走了,院子的大门被合上,她又等了片刻,院中再无半点声响。   她轻轻将门开了一条缝,这样凄冷的夜里,几乎满城都是鄢国的兵,那两个守门的小兵显然也不肯继续守在寒风中,不知去哪里偷懒了。   雨声淅淅沥沥,似乎永远也下不停。苏淮年沿着回廊走,很快找到一把伞,轻手轻脚地摸到后门,她躲在树后看了一阵,确认门边没有人,这才蹑手蹑脚地溜过去,将门打开一条缝,四下看了眼,自那门缝中偷偷溜了出去。   那所谓的事故显然闹得很大。   街道上有列成队的士兵在夜色中奔袭,苏淮年躲在民居后放,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一般紧张。好不容易那伙士兵走远了,她从暗处摸出来,朝着那伙士兵消失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冰凉的雨滴不断砸落下来,苏淮年绊了一下,险险没有摔倒,手中的伞却被吹翻过去。她紧紧盯着前方,直觉这事与凌煜有关。一颗心砰砰地跳,她不顾那掉落在地的伞,索性将手遮在头顶,拔足狂奔。   牢房外一片混乱。数不清的士兵将其内两人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正中两人皆手持武器,一个面上紧张一览无余,一个却是皱紧了眉头,眼中一片肃杀。   严朗紧紧靠在凌煜身侧,看着四周不断围上来的同僚,吃力地咽了口口水。   违抗上级命令,私自释放囚犯,严朗觉得,自己恐怕是真的要玩完了。      ☆、越狱   牢房内透出的光照在人马脸上,明灭不定。凌煜冷冷看着一众士兵,他们似乎都很怕他,虽手中握着明晃晃的大刀,仍是有些畏缩。他向前走了一步,前方的人立刻后退两步。   “我只是想见一下三皇子,军中有奸细,此事非同小可,我无意伤人,还请你们让开。”   他这话说得温文有礼,仿佛是在认真地劝诫。   士兵们面面相觑,人群沉默了一瞬,不知是谁骤然出声道:“你不就是奸细!我等奉萧副将之命,不得让你走出牢房一步,兄弟们,捉拿奸细!”   萧副将。   这名号对于此刻的凌煜而言显然并不动听。他眯起了眼,低声道:“如此……便怪不得我了。”   只见他握着刀猛地向前一步,当前那士兵措手不及,被他抽在手背上,手中的大刀应声而落,他还来不及喊叫,眼前一花,凌煜整个人骤然向前,严朗呆呆地看着凌煜如同一道闪电,飞快地□□西窜,眨眼功夫,眼前竟已清出一条路来。   他咽了口唾沫,细细看了眼,这才发现那些人定定地站在原地,身上甚至没有见血。   这便是传说中的点穴!严朗激动了,前方传来凌煜一声:“跟上!”   他握紧了手中的刀,一路小跑着跟了上去。   两人走出没多远,身后的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叫嚣着冲了上来。严朗一颗心提在半空中,不要命地往前飞奔,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两条腿。   伴随着箭矢破空的声响,凌煜偏头一看,身后竟有人开始射箭。   严朗只觉身子骤然一轻,凌煜竟带着他上了房顶。他脚步虚软,好不容易站定,立刻跟着凌煜向前跑。每走到屋顶间隙,凌煜便带着他飞一段。一开始身后还有胡乱飞过来的箭矢,很快两人身后就没了动静。   凌煜终于稍稍停下来,看了一眼身后,带着严朗落了地。   他认真地看着严朗道:“好兄弟,你先找个地方藏好,待此事一了我便来寻你。”   严朗猛点头,看着他的眼神简直敬仰至极。   眼前人影一花,凌煜又没了踪影。   向来知道主帅武功好,不想竟好到这种程度!严朗呆呆看了半晌,直到远远地又有脚步声过来,他蹑手蹑脚躲到房屋阴影后,待凌乱的脚步声再次远去,他想了想,又跟了上去。   这一夜,风决城注定不太平。   凌煜独自在夜色中狂奔,他方才问了严朗三皇子的住处,严朗来得早,还不知道萧诺住在哪里。   萧诺的威胁仿佛还在耳边,她实在是心机太过深沉,竟能瞒过凌家的情报网,又在他眼皮子底下一路升至副将的位置。   李老的死是她有意为之。   那么欧阳奕呢?   他细细回想起来,萧诺带着李老的尸体回来时,那样情真意切的悲痛,现下看来太过造作。但欧阳奕死的时候,他看得分明,萧诺那时并没有虚假的眼泪,却仿佛丢了魂一般。   不远处有黑影凭空而落,凌煜抿紧了唇,收住了脚步。   萧诺唇角微勾,浅浅笑了一下,略带讥诮:“凌将军,想不到你这么迫不及待。”   凌煜没有说话,只默默亮出了手中的刀。他惯常使剑,只是眼下事急从权,只能从看守牢房的士兵那里夺了这把刀。   萧诺却无动于衷,淡道:“我人就在这里,你不问问我三皇子亦或是阿年的消息?”她顿了顿,又道:“先前忘了问,这二人,凌将军又该作何选择呢?”   雨滴落在一旁的水坑中,溅起小小的水花。两人似乎浑然不觉,任凭衣物被雨水打湿。萧诺脸上有淡淡的笑容,先前他从未发觉,她的笑容,竟能带上如此残忍的意味。   凌煜嘴角抿成细细一线,低声道:“杀了你,再作选择不迟。萧诺,亮剑!”   萧诺傲慢的眼光终于凝聚在他眼中,两相对视,一个是杀之而后快,一个却如同猫逗弄耗子一般恨不能再耍上片刻。萧诺心中一动,忽然问道:“凌煜,你其实心中也明白,三皇子若是对你放心,又怎会因为我几句话就不分青红皂白将你收入牢房?”   凌煜面上神色没有丝毫波动,萧诺接着道:“眼下两国战局已定,他此举,分明是怕你功高盖主。你是个通透人,替这样的主子卖命,倒不如来我西野国,我是西野国圣上亲封的唯一异姓小侯爷,如果有我的保荐,你的地位绝不会次于在鄢国的。况且,我西野国向来任人唯贤,若我是你,这二者的选择不难。”   等了片刻,唯有雨滴落在地面的声音。   凌煜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不动,口中重复道:“萧诺,亮剑!”   榆木脑袋。萧诺嘲讽一笑,在心里叹了口气,缓缓拔出了玄铁长剑。   这是一场公平的决斗。不远处很快有士兵赶过来,皆围在一旁不敢动弹。甚至是三皇子皇甫明卿,不知何时也来了此处,撑着伞静静站在一旁看着二人缠斗,面上无波无澜。   他讶异于凌煜竟然会越狱。那个夜里,萧诺去他的帐中求见,摆出几样证据给凌煜落实了罪名。他听了半晌,最后只问了萧诺一句:“你是何人?”   他看向身影翻飞的萧诺,身为皇子,他见过的奇女子不在少数,但身手这样好,还能上战场杀敌的,他只见过这么一个。   “我是能帮殿下的人。”   他想要的,还远远不够。这一次出来,本想立了军功,好让自己的地位更加稳固,却不曾想这个凌仲的独子,第一次带兵打仗,竟能有这样的成绩。   连连传回的捷报,早已盖过了他的。   取舍么。他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他想要的,他能拿到的,不就在眼前么。   他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深邃的眼漆黑一片,无情无绪。   凌煜与萧诺已对了几十招。他早已有所准备,萧诺既然处心积虑接近他,必然先前所有伪装都不作数。果不其然,萧诺的武功,比她一向表现出来的要高得多。   单是那柄玄铁剑,猛地劈过来,便是他也觉得吃力。若从这一点上说,他是很佩服萧诺的,一个女子,竟能有这样的力气。   西野国唯一的异姓小侯爷,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后撤,他定定神,使出了绝学。虽然刀总是不如剑来得趁手,但聊胜于无,剑招在心中,他存了必胜的心思,一招一式皆下了死手。   他这边招式一改,萧诺那边压力骤增。先前勉强能压他一头,他却又使出了不知何处的奇怪招式,竟让她完全猜不透下一招的去路。   几番争斗之下,两人身上都带了伤。凌煜眼角余光看到一旁坐山观虎斗的皇甫明卿,两道视线在空中交错,只一眼,凌煜便信了萧诺的说辞。   皇甫明卿眼中兴味盎然,分明就是个看好戏的心态,哪里有半分关切?   他确实不关心他们的生死,或许今日这两人拼个两败俱伤,才正中他下怀吧。   这时萧诺急于进攻,忽然露了个破绽。凌煜当机立断,手中大刀直朝她脖颈而去。   萧诺脚下似生了轮子,立刻弃了杀招,双手平展向后退开几步,颊边一抹发丝被削下,她不由得后怕起来,手下出招越发频繁。   两人缠斗许久,是个不分上下的架势。   凌煜一边应付着萧诺的攻击,一边还要提防着身后的暗箭,额上渐渐冒出汗来。   不能再拖延了。   他不管不顾,使出了剑法中的最后一招,假意朝萧诺的左胸进攻,萧诺提剑来挡,他的大刀却忽然转了个方向,瞬间便格在了萧诺的脖子上。   刀锋锐利,嵌入萧诺皮肉中,很快有殷红的血流下来。   凌煜迫得萧诺收了剑,冷冷地看着她道:“阿年在哪里?”   凌诺清冷的脸瞬间带上一丝得意。她轻笑一声,道:“你已作了选择。真的不考虑我的提议么?”   凌煜狠狠皱眉,手上使了力,萧诺脸上那恼人的神色终于收敛,她举起一只手道:“好好,你放松点,我带你去。”   凌煜点点头,手上力道松了些,正要架着她往前走,余光中萧诺猛地一抬手,玄铁长剑的剑柄对准了他,他还来不及使力,眼前银光一闪,立刻便有利器入肉的刺痛感,随即萧诺反手一剑捅入了他的腹部。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萧诺,整个人骤然失力,软软地倒了下去。   “不要!”一声凄厉的女声骤然响起,众人莫名回头,苏淮年不管不顾,奋力拨开人群,直直冲了过来。   凌煜口中有血溢出来,由鲜红逐渐转至黑色。他眼睁睁看着苏淮年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脖子,那里有三根银针,齐刷刷地钉在上面,针通体黑色,如同一个巨大的笑话,嘲笑着她的无知。   她曾经最信赖的人,用她亲手所制的武器,当着她的面,杀了她心中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她猛然抬头看向萧诺,眼眶中蓄了泪,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中,有毫不掩饰的惊天恨意。   萧诺被这眼神刺得一痛,伸出手,停了半天却不敢往前伸。“阿年……你怎么会……该死!”她低咒了一声,眼中有杀意一闪而过,那几个小兵,分明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凌煜忽然剧烈抖了一下,紧接着口中有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来,沾在他的脸上衣上,触目惊心。苏淮年抱紧了他,再不能控制眼中汹涌而出的泪,“凌煜,你不要死,你不能死!凌煜……”   凌煜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抓紧了苏淮年的衣袖。她低下头,立刻握住了那只手。   “阿年,答应你的事……我做不到了……”他吃力地将目光转向萧诺,嘴里支支吾吾了几句,听不清楚。苏淮年整个人不停地颤抖,低下头去听,只听他在耳边断断续续道:“萧诺……西野国……奸细……务必……小心……”   尾音戛然而止,苏淮年死死握紧他的手,睁大了眼,以这样僵硬的姿势定在原地,不敢去看他的脸。无边无际的恐慌蔓延开来,眼睛早已疲惫不堪,眼泪顺着脸颊蜿蜒而下,她的手越握越紧,后颈处忽然一阵痛,她颤抖了一下,僵硬着倒了下去。      ☆、浑浑噩噩   苏淮年初初醒来,就想起了那个道士的话。   “姑娘身怀惊世之才,只是与姻缘线相交错,二者只能取其一,若是强求,反为之误。姑娘,今次看相贫道不收你钱了,还望你珍重。”   她捂住胸口,那里像是被插了一把刀子,刀尖锐利,带了巨大的力道将她一颗心搅得七零八落。   “凌煜……”她艰难地呼吸着,眼角有液体慢慢积聚起来,在眼窝处聚成一片水泽。   都怪她,若不是她不听爷爷的话,将苏家的技艺外露,若是她安安分分做个小木匠,若是……她成日提心吊胆,怕凌煜在战场上有个什么万一,可如今呢,他从战场上回来,毫发无损,反倒是死在了自己所制的武器下。   机关术,机关术,她幼时便一眼相中并坚持要学的技艺,到如今,竟会是这样的光景。   为什么要醒过来呢?她紧紧闭着眼,仿佛这样便能沉溺于梦境中再不醒来。   至少梦里,不会有那样的惨烈,她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为了一包糖炒栗子被凌煜骗得什么都愿意。   “凌煜……坏蛋,为什么要丢下我……”   她死死咬着嘴唇,在心里一遍一遍喊,无力的酸涩感,自左胸腔一路蔓延至四肢百骸。   黑暗中,有一只手奋力掰开了她的嘴。她惊喜地睁眼,却见到了满面怒容的萧诺。   萧诺眼睁睁地看着她睁开眼,眼中有动人的神采一闪而过,在看清是她的一瞬又寂灭下去。她看着苏淮年下唇渗着血的齿痕,觉得仿佛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她冷着脸道:“有什么不舒服么?”   苏淮年依旧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躺在床上,不肯看她,也拒绝同她说话。   仿佛她完全是多余。   萧诺将手里的小碗放在桌上,单手抄过她的脖子,想要将她扶坐起来。谁知苏淮年开始猛烈地挣扎,以鱼死网破的气势,在她怀里胡乱窜动。纵使她的力气在萧诺面前完全不够看,萧诺却怕她磕着碰着,无奈地收回手,看着她脱离了自己的碰触后,又恢复成死气沉沉的样子。   她涩着嗓子道:“阿年……你恨我?”   屋子里蔓延着难言的尴尬,苏淮年仍是闭着眼,身侧的床垫凹下去一块,她听见萧诺缓缓道:“我本来不愿你看到那些场景的,那几个小兵没尽到责任,已经被我杀了。”   苏淮年的睫毛一颤,却仍是紧紧闭着嘴不肯说话。   萧诺像是换了个人,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多话的时候,但此时此刻,她宁愿她不要说话。可她断断续续说着,每一句话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要将她从痛苦的泥沼中拉出来,再狠狠掼进去,翻来覆去地折磨。   “阿年,你说话啊,不说的话,我便再杀些人,反正在这乱世,人命轻贱。这宅子里有那么多人,竟然看不住小小的一个你。你说,我是不是该将他们全都杀了?”   苏淮年忍无可忍,突然睁眼怒指着她道:“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你这个西野国奸细!你……”这最后一个尾音戛然而止,她狠狠盯着萧诺,是如同那夜赶到凌煜身边时一样愤恨的眼神。   萧诺却缓缓地笑了,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摩挲,“阿年,不要不理我。”   苏淮年用力往回抽,奈何她握得紧紧的,两人的力道根本不在一个层次,她觉得关节都要脱位了,手却仍被她握着,纹丝不动。   “看来凌煜死前告诉你的,就是这个了。其实我是哪国的奸细又有什么区别?阿年,你扪心自问,我对你好不好?”   苏淮年死死地盯着她,奈何她没事人一样,自顾自地温柔看着她,如同以往的每一次。   她不言,萧诺继续道:“我一向知道你是天玄宫的传人,可我又对你做了什么呢?你说不要上战场,我便再不提起。反倒是你,你啊,为了一个男人就违背了所有的原则。你还记得当初自己说过的话么?怕是不记得了吧。”   她无奈地勾了一下唇角,将苏淮年的手放到被子里,又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眼神温柔而怜悯,“把桌上的粥喝了,保持力气,才能继续跟我闹。你放心,以后我还是会像以往一样照顾你。”   她起身就走,身后衣角却被拉住,苏淮年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响起,带着力不从心的意味,若不是刻意去听,几乎便要漏掉。   “凌煜他……在哪里。”   “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身后的手无力垂下,萧诺头也不回,径直走了出去。   晚饭时候,三皇子亲自登门来探望苏淮年。   萧诺像对待木偶一般,将她从床上拉起来,梳头,穿衣,衣物搭配好,梳理得漂漂亮亮,如同这个年纪最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一般。   她一边梳着手中的乌发一边道:“凌煜虽然死了,凌小纪还活着,你若是不顾他的性命,便只管告诉三皇子一切实情。”   苏淮年狠狠一颤,没有说话。   铜镜中的小姑娘眼中沉寂一片,明明是鲜亮年轻的面庞,可看着神情,却如同八十老妪。   萧诺替她收拾好,又牵了她的手,带着她一路往前厅去。   三皇子正坐在主座上品茶,一身锦衣,还是一副贵公子的做派。苏淮年茫茫然任由萧诺牵着走到近前,听萧诺态度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三皇子起身,看着她的眼神怜悯又纠结。   苏淮年木木地站着,反正她向来不懂规矩,便无礼到底好了。   皇甫明卿只当她是伤心过度,也不去计较,宽慰了两句,见苏淮年精神实在不怎么好,不多时便告辞了。   这一个冬天格外漫长。   苏淮年在那一方宅院里住了许久,只觉天气一日比一日严寒。她每天醒了就睁着眼睛看眼前素色的床幔,萧诺每日都亲自端来吃食,不厌其烦。尽管自己态度一日比一日冷,她却仿佛不知道似的,日复一日,闲时就带她出去走走,只一点,萧诺不在时,她再没出过门。   苏淮年也没有出门的意思。   还能去哪儿呢?她问自己。   一道大门隔绝了外面世界所有的消息。萧诺从不与她说,她也无从得知。   她隐隐地有些疑惑,仗都打完了,为什么还停留在这里呢?可她不想问,她甚至不想和萧诺说上一句话。   这一日,萧诺一早就出了门。   天冷到了极致,到了午后,有点点雪花飘落下来,不多时,竟飘成了鹅毛大雪。   苏淮年坐在屋子里,将窗开得大一些,伸手去接。雪花落在她温热的手心,很快融成了雪水。   天地之间只余雪花簌簌而下的声响。她盯着窗外良久,手脚冰冷了而不自知。   漫天彻地的雪白中,一小抹灰色由远而近飞过来,苏淮年立刻被吸引了目光,定定地看,才发现那是一只白鸽,只头顶一小抹灰。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傲慢地盯着她,在窗台上停了一会,怕冷一般,跳了跳脚,一头扎进了苏淮年的怀里。   苏淮年不可思议地看了半晌,这鸽子及其眼熟,她心下一震,仔细看了看四周,啪地一声关了窗。   室内远比室外温暖。那鸽子许是觉得舒服了,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苏淮年,扑簌簌振着翅膀飞到桌上,碟子里有几块点心,它飞过去用尖尖的小嘴啄着吃,一点也不见外。   苏淮年脑中灵光一闪,这不正是她和凌煜在村里时,凌煜用来送信的那一只?她眼中重新有了光彩,盯着那小小的身影,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鸽子吃得不亦乐乎,似乎察觉到身后过于炽热的视线,索性转了个身,将屁股对着苏淮年。不料身子忽然一轻,它奋力挣扎半晌无果,转过头来,黑漆漆的两只小眼睛十分不善地盯着她。   苏淮年爱怜地摸了半晌鸽子身上的白羽,她摸索了一阵,在鸽子叫上摸出了一个竹管。一颗心砰砰直跳,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那竹管,从里面掏出一卷小纸,上面字迹歪歪扭扭,她勉强辨认了一会,落款是凌小纪,上面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找机会逃。   苏淮年有些失望,但随即又有些愧疚。那日那么多人包围着凌煜,萧诺说他已被一把火烧了,自己虽然一直心存幻想,却也知道那有多不切合实际。反倒是凌小纪,萧诺早就说了凌小纪在她手里,她却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完全忘了凌小纪的安危。   萧诺是西野国的奸细,自己来风决城的那一日小纪哥就不见了,现在想起来,或许那时萧诺已将他抓了起来。   她看着吃得不亦乐乎的鸽子,心中微微一定,既然能让鸽子来送信,凌小纪此刻定是脱离危险了。他一向那么聪明,必然是有办法的。   “谢谢你,小鸽子。”她将鸽子爱怜地抱起来,完全无视那鸽子小小的挣扎,小小声开了窗,见四下无人,又将那鸽子放飞了出去。   “小鸽子,快些飞出去,不要让人发现了。”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立刻就湮没在漫天飞雪中。   真是恶女人,就不能让我在屋子里多呆一会嘛!鸽子在寒风中抖了一抖,泪流满面。      ☆、不速之客   苏淮年已换上了从山上带下来的衣服,原先凌煜给她买的几件收拾进小小一只包袱里。她将包袱塞进床底下放好,又低头检查了一遍,牛皮囊好好地系在身侧。一切无误,她端端正正坐到桌前等萧诺回来。   她垂着眉眼一动不动,在桌旁坐成了一座雕像。   当值的小兵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看了一眼,见她是与往常无二的样子,放心地走了回去。   天气越发的冷。   雪已经停了,不过半日时光,整座风决城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这场雪来得突然,原本就阴冷的天气顿时寒意越发彻骨。   几个当值的小兵在院中扫雪,透过窗小心翼翼地往屋内看——   那日萧诺抱着昏迷的苏淮年回来,黑着一张脸,第一件事就是将那日当值的几个小兵就地处决了。   没人敢吱声。   凌煜的死如同风吹一般迅速传遍整座城池,对外的官方解释是凌煜通敌叛国,底下人多有不信的,但谁都知道三皇子是景元帝最喜爱的儿子,而萧诺此刻又是三皇子面前的红人,所以尽管这些时日变故太大,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了沉默。   见苏淮年安安静静坐着,那几人对视一眼,静悄悄地又走开了。   一直到晚饭时分,没等来萧诺,却等来了三皇子的人,来人穿着一身便衣,年纪与凌小纪相仿,看着便是个世故精明之人。   他一进门便笑道:“苏姑娘,我是上三皇子府上的丁立,我家殿下请姑娘去府上一叙,有些事情想要同姑娘求证一番。姑娘,这边请。”   苏淮年不动声色地往床下看了一眼,将手中的小刀往袖子内收了收——自凌煜死后这个小院里的戒备越发的森严,她显然已没有逃脱的机会。原本她是打算同萧诺直接摊牌,她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   三皇子的邀约来得实在突然,苏淮年不过思索了片刻,便决定前往。   “苏姑娘?”丁立站在一旁提醒了一声,苏淮年回神,朝他点点头,丁立将随身携带的一件皮裘递给她,看着她披上了,这才半弓着身带着她,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丁立走到车旁,回身看向苏淮年。他面上神情温文有礼,一双眼却是充满威胁性。苏淮年只看了一眼,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回头又看了那间宅子最后一眼。   在这里住了好几晚,这一去,怕是不会回来了。   那几个小兵站在门口,一脸焦急,又不敢抬头明目张胆地看,憋出了一脸纠结。   苏淮年最后看了一眼,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车内铺了软和的垫子,似乎还燃了不知名的香料,吸入鼻中舒适好闻,让人忍不住全身放松,却又不至于昏昏入睡。   她掀开帘子,默默记着沿路的景致,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马车陡然停下,她立刻放下帘子,装作才睡醒的样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外面传来丁立的声音:“苏姑娘,我们到了。”   苏淮年应了一声,随即帘子被掀开,她眯着眼去看,嘴里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些什么,一脸睡意朦胧。   三皇子住的府邸要比萧诺的大上许多。   此处装修富丽堂皇,朱红色大门上方挂着一方牌匾,苏淮年抬头看了一眼,那像是西野国的文字,她并不能看懂。   院中的积雪已被人扫净,薄薄的夜色落下来,像是给整座府邸落下了一方暗色的帷幕。前方依稀有女子的笑声传过来,苏淮年跟在丁立身后,一直走到花厅门口,丁立欠身道:“殿下,苏姑娘来了。”   厅中说笑着的两人立刻停下来,原先听到的那笑声确实是个女子,穿了一身红色的裙装,领子处围着一圈毛领,如瀑青丝扎成鞭子长长垂在脑后,身量与她相似。   那女子缓慢地回过头来,苏淮年原本只是无意间一瞥,这一眼之下却是如同冰霜遍布,瞬间定在原地,连皇甫明卿的话也半句听不见了。   嫣儿!   苏淮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被冰冻住,嫣儿似乎变了一些,脸上没有刻意浓妆艳抹的妆容,此刻饶有兴味地笑吟吟看着她,但那双魅惑的眼中,却闪着毒蛇一般愤恨的光。   苏淮年几乎立刻就要逃离,然而双脚像是被钉在原地,一刻动弹不得。   那恶心的触感几乎重现,她止不住地开始颤抖,眼中一片惊恐。眼睁睁看着嫣儿越发的得意,她死死握着手,忽然摸到一个硬邦邦的物事,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小刀,原本预备着以防万一的。   她稍稍定了定神,身边有一片阴影落下来,苏淮年这才发现皇甫明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每一个举动。   她后背一凉,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照着以前凌煜教她的规矩,冲皇甫明卿行了个礼。   “苏姑娘不必客气。可是身体有何不适?怎么面色这样难看?”   苏淮年摇摇头,道:“多谢三皇子关心,只是我不习惯坐车,这才有些不适。”   一旁的嫣儿仿佛是轻笑了一声,依旧用那样的目光看着她,仿佛在嘲笑她的每一个举动。   她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目光,看向皇甫明卿道:“不知殿下找我何事?”   皇甫明卿又静静看了她一会,忽然笑道:“苏姑娘,是这样,今日这位嫣儿姑娘忽然找上门来,说是同你是旧识,听闻你在此处,想见一见你。”   苏淮年一僵,转头对上嫣儿嘴角若有似无的笑,心中的弦猛然绷紧,她后背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嘴角却开始上勾,面部表情诡异至极,若是此刻她面前有一面镜子,她只怕也要诧异自己这番形容。   苏淮年仔仔细细看了嫣儿一眼,惊讶道:“这位姑娘……不是西野国人么?怎会在此处?”   “哦?”皇甫明卿尾音微微上挑,显然这个答案出乎他所料。   苏淮年笑得越发欢了,对着皇甫明卿歉然道:“殿下有所不知,先前我曾误入朔平镇,因为身份被人抓了送进当地的妓院。幸亏……萧副将他们来得早,不然我此刻或许已不能站在这里了。而这个人——”   她伸手直直指向嫣儿,道:“我在那青楼中见过,她便是那里的人。也曾莫名设计我。”   无论嫣儿先前说了什么,都抵不过她的身份。苏淮年不知嫣儿打的什么算盘,莫名其妙一遍一遍欺凌她,真当她软柿子好捏么?不过是仗着她绝不会提那桩肮脏的事情罢了。   她的一腔斗志完全被嫣儿挑起,冷冷看着她,眼中没有任何温度。   嫣儿显然也讶异她的表现,但她只微微一愣,甚至面上笑容都没有收敛,袅袅娜娜走上前来,站定在苏淮年面前,眼睛是看着她的,话却是对皇甫明卿说的,“殿下,这实在是一桩误会,我本是鄢国人,小时候被人贩子拐了,卖到那朔平镇上的青楼中去的。”   她接着又道:“今日来这里,是想见见苏姑娘,也替先前的事情说一句对不住,那时实在是误会。苏姑娘——”   她亲亲热热拉着苏淮年的手,满面歉然道:“真的对不起,当日我并不是故意丢下你跑的,原本你与我遭遇相似,外面打仗时我应该带着你一起,但我毕竟只是一介弱女子,没有能力带着你一起逃命。幸好你运气很好,被人救下了,不然我真的要愧疚死的。”   苏淮年发誓,此生都没有见过她这样好的演技。便是台上那些戏子,也没有她变脸这样快的。   皇甫明卿问道:“苏姑娘,真是这样么?”   苏淮年默了片刻,点点头,笑道:“我不知道,嫣儿姑娘这样说,兴许真是我误会了。”   皇甫明卿的眼睛在她们二人身上逡巡片刻,笑得高深莫测,“你们二人的说法有些不同,这位嫣儿姑娘同我说——”   他顿了顿,接着道:“嫣儿姑娘同我说,她不仅是你的旧识,还知道你的身份。你是天玄宫的后人。”   苏淮年脸上一僵,惊讶道:“天玄宫是什么?”   皇甫明卿但笑不语,一旁的嫣儿会意,道:“苏姑娘,你就别隐瞒了,先前在楼里的时候,你不是曾经提到过一句?况且姑娘你有那样惊天的手艺,这世间恐怕只有天玄宫才能出这样的人才。”   又来了,这女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简直另苏淮年折服。   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扶额笑道:“嫣儿姑娘这段时日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我说过这些话么?缘何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两人在嘴皮子上打着仗,苏淮年几乎是要将毕生心力用上去才能勉强自己说出这么曲折复杂的话来。但是她不能放松,这女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这个消息,分明来者不善,她不得不防。   一时僵持不下,有小兵跑过来,一直站在门口的丁立听了片刻,忽然进来道:“殿下,萧副将来了。”   皇甫明卿点点头,一个黑色的身影远远走了过来。   眼看着萧诺越走越近,苏淮年心中竟然奇异地平静下来。   萧诺说得对,无论她此前做了什么事,对她造成了什么影响,她的本意从来就不是伤害自己。   她心中有一些酸涩感,一点一点胀开来,让她眼中也忍不住开始酸。她才刚刚面对了一场无形的交锋,从来不曾试过与人勾心斗角,此刻见到萧诺,才觉出了满心的疲累。   萧诺越走越近,在看到苏淮年身旁的那个人后,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待走到苏淮年面前站定,她紧紧地盯着嫣儿,满脸震惊,伸了手在半空中,半天没有落下。   苏淮年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嫣儿,后者脸上是同萧诺如出一辙的震惊。   萧诺莫名地开始轻微颤抖,甚至连声音也带了颤,她一直手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道:“阿年?”      ☆、失散姐妹   苏淮年从前不信命,甚至从未在意过命运。但现下她开始相信,命运如同一张巨大的棋盘,他们只是盘面上微不足道的小棋子,进退攻守之间,自以为胜券在握,岂料每一场遇见皆是定数,半点由不得自己。   她从未想过,她此生遇到过最恶毒的一个人,以及她曾经最信任的人,竟会是这样的关系。   她曾刻意遗忘许多事,诸如那个兵荒马乱的肮脏一日,是凌煜如同天神一般降临在她面前。可如今想起来,她还是能清晰记得,萧诺反手将嫣儿扔进了那个房间。   其后的事情……她看了看面前对峙着的二人,将手缩在袖中,叹了口气。   谁又能想到,嫣儿与萧诺,竟会是自小失散的亲姐妹?   她心中有些复杂,直到方才,她才明白了萧诺对她的态度,为何从一开始就与旁人不同。   原来,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字。   阿年,阿年。   苏淮年。   萧锦年。   她每次唤着自己的时候,心里都会想起这个妹妹吧?   她二人面色皆是难看至极,四四方方的一张小桌子,四人围着坐了,苏淮年坐在萧诺身旁,见证了她由一开始的不可置信到狂喜,确认身份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变了脸色。对面的嫣儿也是一脸菜色,眼中时不时有愤恨的光一闪而过,然而又几多纠结,两人皆是沉默着,不肯开口说一句。   这样尴尬的认亲场面,莫说苏淮年,便是皇甫明卿也是第一次见。   他清了清喉咙,对萧诺道:“萧副将,你们姐妹二人失散这么多年还能再相见实属难得,此事说来确实机缘巧合,若不是嫣儿姑娘为找苏姑娘来了此处,你们断不能这么轻易相认。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这样,今夜就由我做东,在城中的怡味居一叙,庆祝二位相认。”   苏淮年才想起来,三皇子并不知道他们的纠葛。   略一思索,苏淮年温顺道:“此事确实值得庆贺,我身子有些不适,就不一同前往了,三皇子,还望恕罪。”   所幸皇甫明卿没有再纠缠什么。   因天色不早,他便挽留了几句,此话正中苏淮年下怀,当下毫不犹豫应了。萧诺此刻也心不在焉,当下什么也没说,三人启程去了怡味居。   丁立被留下来“照顾”苏淮年,她心知肚明,却也没说什么,客客气气谢了几句,径直回了客卧。   像是早就打算好将她留下,房内床褥被套都是新的,桌椅也擦拭得一干二净,苏淮年随意找个地方坐下,开始细细思索。   皇甫明卿今日显然是要将她留下的,留下的原因也十分清楚,正是冲的她天玄宫后人这个名号。   她不知道嫣儿是从何处得知这件事,也不知道她刻意来此处找上自己是为的什么。若是追溯得久一些,她是真的不清楚,嫣儿对她那样明显的恨意,究竟从何而来。   但眼下的状况,想来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凌煜出事后,她过得浑浑噩噩,也曾想过萧诺还将她留在身边,究竟为的是什么。   萧诺是西野国的奸细,嫣儿也是西野国人。   嫣儿一口咬定知道她的来路,莫非萧诺也是为的这个?   萧诺既然是奸细,当初夜里将她喊醒问明武器的巨细便能解释了。她先后设计害死了李老和欧阳奕,之后又是凌煜。   想到凌煜,她的鼻子又开始有酸意泛上来,她狠狠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暂时放下那些悲苦,将如今的情形细细理了一遍。   萧诺还留在三皇子身边,那么必然是仍有所图。她混入鄢国军中,一路帮着鄢国杀同僚,这场战争中,鄢国有眼下绝对的优势,少不得她的功劳。   她渐渐觉出了萧诺的可怕,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杀害自己国人,当日因为她的逃脱,又毫不留情地当场处决了那几个小兵。究竟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若非自己的名字和她妹妹有相同的一个字……苏淮年不敢再想下去。   可方才她们姐妹二人乍一相逢的神情又不像是假的。   她在桌边坐了许久,脑子里渐渐地糊了开来,一下觉得萧诺城府极深,下手阴狠,一下又觉得她可怜。   她对嫣儿做的事,从此后便是一道刺横亘在二人中间了,纵使他们血缘相系,也断不可能将此事彻底遗忘。   而萧诺做这件事,无非又是因为自己受了欺负……   苏淮年望着跳动的烛火发呆,眼中渐渐有了重影,头晕脑胀。她狠狠闭了闭眼,吹熄了烛火,听了片刻没有声响,又轻手轻脚踱到窗边往外看。   院子里灯火通明,透过薄薄的一层窗纸,很清晰能看到门外站了一个身影,岿然不动。   她故意弄出些声响,走回床边和衣躺下,无论如何,眼下怎么逃出去才是首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看到一个新闻,28虽女编辑因肝癌去世……默哀一下,蠢作者表示要珍爱生命,大家都保重身体。 所以我要休息两天……我知道你们不会抛弃我的!(捂脸跑走)   ☆、美人传信   苏淮年睁着眼躺在床上,不知到了几更,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声,她偏过头听了一会,约莫是皇甫明卿回来了,府里的小兵正忙前忙后。   远远地有脚步声过来,接着有个人影倒映在门上,与门口守着的人影相重叠。苏淮年警觉地盯着那模模糊糊的影子,入耳是皇甫明卿压低的嗓音,嗡嗡地听不清字句。   皇甫明卿不过停留片刻,似乎是探头往里望了一眼,不多时便走了。   直到后半夜,苏淮年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是在一阵有序的敲门声中醒来。   苏淮年这才惊觉自己竟睡得这么沉,不禁有些后怕。   门口那人又敲了敲门,并柔声道:“苏姑娘,你醒了吗?”   这声音柔媚入骨,听着却全然不会让人觉得轻浮,反而是说不出的身心舒畅。   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苏淮年昨夜和衣而睡,现下掀了被子飞快起身,理了理仪容,道:“请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只桃红绣鞋跨进门槛,带进一个苗条轻盈的身子,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有一碗清粥,一个蒸笼并一叠小菜。   苏淮年愕然盯了她半晌,指着她道:“你、你……”   沈蝶将托盘往桌上一放,朝她温柔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眼波莹然道:“苏姑娘,许久不见。”   苏淮年一阵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波动人的夜间,她托腮听沈蝶唱曲,曲子是她不曾听过的,字句她也不甚懂,只是那嗓音清甜,葱白手指于弦上流畅抚过,单是这番风情,便足以让她沉醉。   沈蝶见她恍了神,握住她的手不住摩挲,唇边笑容依旧温柔,道:“那时初见,凌将军道姑娘家世代为木匠,我还讶异,不想姑娘竟有此惊人天赋,真真叫沈蝶钦佩不已。”   苏淮年回过神来,问道:“美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竟还带了那时的称谓。   沈蝶深深看她一眼,言语间不禁带了悲意,忽然叹了一口气,道:“是殿下让我来的。”   她口中的殿下,便是三皇子无疑了。   沈蝶放开她的手,转身走向桌旁,接着道:“我已听闻凌将军的消息了。眼下大军暂时回不去,殿下怕姑娘一个人孤单,特地将我从上京接来,沈蝶不才,还望能陪苏姑娘解解闷。”   苏淮年默了半晌,声音沙哑道:“有劳三皇子费心了。”   她的语气明显低落下去,沈蝶自知触及了她的伤心事,忙扶着她坐下,将托盘内的几样小菜一一端出,柔声道:“姑娘想必是饿了,先吃些东西吧。”   苏淮年从未接收过陌生人这样的殷勤,一时间无所适从,讷讷接过筷子,头也不抬急急忙忙就吃了起来。   这些时日她吃惯了军中的大锅菜,乍一吃到这样精致的食物,简直是胃口大开。   水晶虾饺晶莹剔透,皮薄馅足,入口鲜香滑嫩,一笼八个,她几乎不带停顿地一气吃了,沈蝶又将一旁的碟子掀开,苏淮年不觉眼前一亮,看向沈蝶惊讶道:“这是栗子?”   沈蝶笑吟吟看着她点了点头,苏淮年其实已有半饱,但手中筷子仍是不受控制一般伸了过去。   这是她从未尝试过的味道,不同于糖炒栗子,口感更偏软糯,更像是糖炒栗子加了水蒸煮后的成品。   一碟栗子很快见了底,苏淮年手中捏着最后一枚栗子,或许是许久没吃得这么心满意足过,两只眼睛都愉悦地眯起来,像只餍足的猫。   沈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爱怜地看着她道:“看来这些菜还算合姑娘的口味。”   她年纪要比苏淮年长些,说话又是轻声细语,听了只让人觉得说不出的舒服。苏淮年对她本就有好感,当下脱口而出:“这些都是你做的?”   沈蝶点点头,苏淮年惊得张大了嘴,沈蝶的形象在她面前骤然高大起来,她憋了半天,只能想出一个词“美人,你真是……多才多艺!”   沈蝶掩唇而笑,颊边梨涡深深,愈发的温婉动人。   她唤了一声,很快有人来将托盘撤了下去。   室内重新恢复了安静,沈蝶走到门边将门合上,严肃地望着她道:“苏姑娘,我今日来,是想告知你一事。凌将军他,或许并未身故。”   苏淮年愕然看着她,手中栗子噗一声落了地。      ☆、传言与真相   据沈蝶所言,当日萧诺将凌煜就地“处决”后,三皇子便将他的“尸首”交由萧诺处理。萧诺的解释是已将凌煜带至城外,就地用火焚了。   但萧诺手下却有人不意间泄露出真相:当日天色已晚,萧诺遣人将凌煜带到了城外的一间废弃小屋,因天色已晚,本打算第二日再举行隆重的火葬,以安抚军心。然而当天夜里那屋子就失了窃,凌煜不翼而飞,萧诺下令死守这个秘密,只在第二日空放了一场火。   这一番话来得突然,苏淮年犹如置身一片迷雾中,原本她亲眼所见,凌煜被萧诺暗器所伤,中毒之后又中了一剑,已是没了生的可能。   而后来萧诺也向她坦言,凌煜已被她一把火烧了。   她浑浑噩噩过了这么多日,因凌小纪的一封飞鸽传书重新生了逃走的心思,眼下却得知,凌煜可能还活着?她隐隐的不敢相信,却从心底生出一些空寂的希望。是以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沈蝶,面前这个人仿佛成了她此刻唯一的救赎,只要沈蝶肯说,自己就肯信。   沈蝶仿佛接收到了她的期盼,定定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苏姑娘,这是殿下亲口告诉我的,只是先前萧副将状告凌煜迫害欧阳奕与李世刚二人,凌将军又私自越狱,殿下虽存了救他的心思,也没有足够的理由服众。”   “什么迫害,明明是萧诺!”苏淮年倏地住口,萧诺温柔的眼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她听不得凌煜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之后还被人背后议论,但萧诺呢?她为了自己,甚至亲手将自己的亲妹推入了地狱。   她没有这个资格,也不能在这样的时候将真相说出来。   沈蝶关切道:“苏姑娘,你方才说……明明是萧诺,萧诺如何?”   苏淮年苍白着脸摇摇头,重新坐下来,恳切地看着沈蝶道:“沈姑娘,你能不能帮我逃出去?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他的……他说过,他要娶我。”   沈蝶眼中划过一抹了然,随即是深切的悲怆涌上来,她语气为难至极,只能安抚道:“苏姑娘,并非我不愿帮你,现下兵荒马乱,沈蝶只是殿下身边微不足道的人,而姑娘却是鄢国的功臣。若是将姑娘带出去,莫说沈蝶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是有,若是姑娘在外出了什么意外,沈蝶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责任。”   苏淮年冷静下来,三皇子特意将沈蝶从上京召过来,这架势自己若要逃脱绝非易事。先前她费尽心机要离开萧诺,不过就是因为难以面对。   她有些迷惘地看看沈蝶,对方一脸温柔笑意,眼中满是关切,想要让她卸下全身防备一般。   沈蝶缓缓道:“苏姑娘且安心住着,殿下已在追寻凌将军的下落了,若是有了消息,必定让姑娘知道。”   苏淮年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寒冬的风仿似刀割,吹过暴露在外的肌肤,是入骨的疼痛。   严朗坐在一辆驴车上,扬鞭赶着面前并不十分健壮的小毛驴。他两颊冻得通红,唇边胡茬遍布,整个人疲累又狼狈。   他身后的车上是一床厚厚的被,许是年月依旧,显得破破烂烂,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   走了不知多久,驴子脚步一顿,不耐烦地在原地踩了几下,再不肯动了。   他低头看向木板车上平躺着的人,面色发青,脖子以下都被厚厚盖住,双眸紧紧闭着,正是“身亡”的凌煜。   严朗首次出征,跟的就是凌煜。他向来是十分钦佩这位年轻将军的。   出身将门,小小年纪便得了三次试军赛的冠军,这些光芒太过耀眼,却也没能遮盖住他上战场的那一瞬散发出的迫人气势。   他根本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啊。   凌煜此时全然没有知觉,但严朗仍是打心眼里对他充满了崇敬。这是带着他们打下一座又一座城池的主帅,又是受奸人迫害险些致死的忠臣,严朗说不清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若是自己没有趟这趟浑水,现在或许安安稳稳地呆在风决城内,等着不日班师回朝,或许能领得朝廷丰厚的犒赏。   他看着凌煜苦笑了一声,揉了揉因握缰绳而开裂的手。   若说凌煜是那般妒贤之人,严朗是第一个不信的。   他能任命一个女人当副将,单就这一点,在鄢国也是绝无仅有。因此一开始被派去看守大牢,他就隐隐地有些预感,有些事即将浮出水面。   到后来,萧诺来探监,他存了心思,躲在牢房内阴影处,却不想听见了令人震惊的真相。   萧诺出牢房时他尾随在后,又听见了那两人的对话。   他是个单纯正直的人,便是听戏也执意要听见忠臣得胜的那种。当下决定将凌煜救出来。   而后来,凌煜将他送到安全的地方,独自奔赴危险之地,这让他更加相信,自己所做的是正确的。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个残酷的夜晚,他眼睁睁看着凌煜倒在萧诺剑下,而苏淮年扑倒在凌煜身上,被萧诺抱走时要多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的惊慌。   他远远地跟着那一队人,看着他们将凌煜放到了城外一间破旧的小屋中,那伙人很快就走了,他细心数了数,发现他们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看守的人。   他有些微微的疑惑,但仍是壮着胆子进去,一眼就见到了面色发青的凌煜。   怕什么!   他当下在里衣撕下块布,裹住凌煜腹部的伤口,背上他,趁着夜色头也不回地远远逃走。   不知走了多久,途径一个小村庄,将自己身上所有的银两换了辆驴车和一些干粮,找了村里的郎中简单处理过他身上的伤口,匆匆忙忙又上了路。   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西野国和鄢国,怕是都不能去,他且走且问,索性往宋齐国的方向去了。   严朗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这天实在冷得太过,为了避人耳目,他们已卸下一身盔甲,只穿着粗布的衣服,但再厚的布料,在这样的天气里都显得单薄。   好容易驴子歇够了,他重新爬上车,正打算重新出发,耳边忽然传来几声翅膀扑扇声。他转过头去,便见一只灰色鸽子大大咧咧停在了凌煜的胸前,两只黑亮的眼睛不客气地盯着他,又骄傲又不屑。   严朗摸摸鼻子,完全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竟然会被这样一只扁毛畜生嫌弃。   那鸽子低头理了理羽毛,见严朗愣在原地没有动静,忽然张开翅膀飞上他的肩头,照着他的脸狠狠啄了一下。   严朗吃痛捂住脸,正要发作,回头却见鸽子腿上绑着一个物事。他恍然大悟,一把抓住鸽子,解下腿上绑着的竹管,从里面取出卷成一卷的纸,上面写着不少字,严朗只能认出其中几个。   依稀是:“少爷……何处……”   他皱着眉头费力地辨认,鸽子似乎不耐,趁他不注意,又在他手心狠狠啄了一口。   严朗瞬间反应过来,顾不上痛,抱着鸽子狂喜道:“莫非你是主帅家的鸽子?”   灰鸽仍是睁着两只黑亮的眼睛,尖尖的小嘴充满威胁性地对着他。   一定是!不然如何能精准无误地找到这里?严朗手搭在眉骨上极目远眺,他们眼下所处的是一处荒凉的小径,待越过这一片,应该会有民居。   他将鸽子小心塞进怀里,鸽子却不买账,挣扎了一通飞出来,向后稳稳停在凌煜身上,跺了两步后,找了处棉被的缝隙钻进去,只露出两只黑亮的眼睛,不满地盯着严朗,仿佛是在催促。   严朗哭笑不得,却也无心计较,转过身去,再次挥动鞭子,毛驴歇够了,终于肯迈动蹄子。   凛冽的寒风中,一驴一车缓缓往前走,坐在车上的男子狼狈万分,脸上却是无法抑制的喜意。 作者有话要说:  如果前面的剧情有被虐到的话,那么虐的部分到这里就结束啦,下面不定时更新,间隔时间不超过两天~如有特殊情况我会说明。 谢谢每一个支持我的人,挨个么么哒~   ☆、转机   苏淮年觉得,沈蝶实在是一个好女子。   人美,音甜,性子也好。就这么几日光景,她对沈蝶的称呼已从美人换成了“沈姐姐”。   这一日晨起,沈蝶照例来敲门,见到已穿戴完毕的苏淮年,微微有些讶异。   她笑道:“妹妹今日起得早,莫非是知道今日要出门?”   苏淮年抬起脸,一双眼晶晶亮亮,甚是好看:“出门?”   风决城内一片祥和。   自然,这是对于鄢国人而言。   重兵几乎把守了整座城,沿街商铺旁都有手执武器的人看守,见二人过来,那守门的士兵微微点了点头。   这是苏淮年第二次进成衣铺子。   上一次,还是在鄢国的乌月城,凌煜扔了钱袋给他们,恶声恶气地将她从头到脚嫌弃了一通,让她去挑几身好看些的衣裳。   苏淮年抬头看了一眼店铺上方的牌匾,依旧是她不认识的西野国文字,街道上没有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有的只是稀稀落落的过路人。她的眉眼耷拉下来,心里一阵空。   西野国的服饰不同于鄢国,沈蝶带着她挑了几匹布料,量了身量后约定两日后来取,便带着苏淮年出了门。   甫一出了门,苏淮年眼角余光忽而瞥见街边人影一闪。   那人穿着西野国的服饰,宽大的衣袖边露出一角褐色。见苏淮年看过来,他抬起头与她对了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去,手臂稍往上抬了抬,衣袖底下的物事露出得多了些,做完这一切,那人低着头又走远了。   苏淮年一直盯着那人,眼见他拐过一个摊头,进入了一家酒家,她拉了拉身旁沈蝶的袖子,道:“沈姐姐,我有些饿了。”   沈蝶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温柔笑道:“逛了这么半日,是姐姐疏忽了。”   正对面那间酒家,正是风决城内颇负盛名的怡味居。   一进门就有小二殷勤着迎上来,见着两人的服饰,眼中光芒一闪,堆了满脸的笑,领着二人往上面雅间去了。   这些时日风决城被鄢国占领,但皇甫明卿下了令,不得扰民。因此城中虽为重兵把守,但因为多了这么些人,店家们的生意却是比先前更盛了。   苏淮年边走便看,先前那人坐在窗边,此刻也正盯着她细细瞧。他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子,极隐秘地对她打了个手势。   两人在雅间落座,小二很快退下去,不多时端上一套紫砂茶具,殷勤着要替她们斟茶。沈蝶淡道:“我们自己来吧。”   “好嘞!”小二收了菜单,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淮年一眼,退了下去。   沈蝶自袖中掏出一根银针,掀开壶盖沾了沾,对着光源端详片刻,这才收针,抬袖为苏淮年斟茶。   苏淮年好奇道:“沈姐姐在外,一向如此小心吗?”   沈蝶展眉一笑,“我们此刻身在西野国境内,穿的又是鄢国服饰,实在是要小心些为好。”   苏淮年点点头,刚取过杯子,便听沈蝶又道:“不过妹妹也无需害怕,如今整座城内都是我们的人,便是有人想加害,也是走不出这扇门的。”   茶香清淡,萦绕于鼻间。苏淮年心不在焉地喝着手中的茶,小二很快送来热腾腾的饭菜,皆是怡味居风味最佳。   沈蝶由衷赞道:“刚来时便听说这家的菜美味,如今一尝,果真名不虚传。”   “是啊,真好吃!”苏淮年筷子这里一筷子那边一筷子,美食当前,其他什么都是浮云呀!吃得正香,沈蝶忽然道:“妹妹,先前我听殿下说,你是天玄宫的人?”   苏淮年心里咯噔一声,一口饭菜差点梗在喉头。她心道:“来了!”   沈蝶是何等精明之人,她这一番反应早已落在她眼中。   她嘴角轻挑,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妹妹莫慌。天玄宫之盛名,举世皆知。妹妹的才能,如今也已传遍各国了。这般技艺,又怎是寻常木匠堪比的?”   她这话说得肯定,苏淮年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有些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筷子还举着,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见她面上神情尴尬,沈蝶歉然道:“是姐姐唐突了。妹妹,这么些时日以来,你应当知道我的为人。江湖恩怨也好,朝堂是非也好,于我一个小女子又有何关系?姐姐是担心,你如今声名大盛,世道又不太平,你若是不依傍朝廷,怕是此后很难周全。”   她满眼真诚相待,苏淮年几乎就要信了。但她脑中忽而涌现出上京那夜,三皇子与她一同泛舟江上的情景,月夜美人相伴,战场千里召唤,这恐怕不单单是无关二字吧?   她有些无措地看着沈蝶,犹犹豫豫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天玄宫。”   沈蝶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没再说什么,只时不时劝她吃菜。   她表现得越温柔,苏淮年心中越是愧疚,总觉得自己愧对了她这番真诚相待。她几乎就要承认天玄宫的事,但话已到了嘴边,她还是说不出口。只好做出认真吃菜的样子,十足十一脸吃货相。   一时相对无言,苏淮年还低着头小口小口咀嚼口中的红烧肉,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开门声。她还未及回头,便觉一道黑影一掠而过,她惊愕抬头,便见沈蝶只来得及短促地“啊”了一声,便软软趴倒在桌旁。   “你!”   那人回头对她安抚一笑,“苏姑娘,我们时间不多,快随我走。”   脸黑似碳,只一双眼亮得惊人,他露着一口白牙,正是乔装打扮的凌小纪。   苏淮年犹豫着看着昏迷的沈蝶,“她……”   “她没事,我下手不重,苏姑娘,先走再说。”   苏淮年嗯了一声,提着裙摆跟上凌小纪往外走,门口是那小二,一脸紧张地看看沈蝶再看看凌小纪,在前带路,穿过回廊到了另一个尽头,避开喧闹的大厅,带着两人直奔后院而去。   前面一片喧闹声,后院却是静悄悄的。院内正中是一口井,撤了上方的井盖,露出底下黑黝黝的井口。凌小纪与小二郑重道了声谢,那小二早已收起了先前待客时殷勤的笑容,严肃地看着凌小纪道:“还望二位能顺利逃脱,与我前方勇士会合。”   凌小纪点点头,一脚跨入井内,随即稳稳地爬了下去。   苏淮年探了半个身子过去看,那井壁上挂着一道绳索与木头连接的梯子,尽头就挂在井口两根突出的铁柱上。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苏姑娘,下来吧,我在下面扶着。”   苏淮年看了一眼井底的凌小纪,毫不犹豫地跨了一只脚进去,待站稳后开始慢慢往下爬。   待她也安全落了地,头顶突然落下一包东西,那小二攀着井口冲下面喊道:“包袱里有一套男装,还有火折子之类,二位一路小心!”   凌小纪应了一声,接着井口的光亮在包袱中摸索了一番,伴随着“啪”的一声轻响,前方道路瞬间被照亮。与此同时,头顶的井盖被盖上,彻底隔绝了外界的光亮。   两人在黑暗中前行,行至一处较宽敞处,凌小纪将手中蜡烛放在地上,从包袱中拿出一套衣服让苏淮年换上,随即背过身去,走到黑暗中站着。   苏淮年不多时便换好了,松松垮垮的一身,看着实在个子瘦小地很。凌小纪索性从她原来的衣服上撕了一条布条让她系在腰间,总算看着顺眼了些。苏淮年无师自通,将发髻拆了,一头长发塞进衣领中,凌小纪见状又撕了些布条下来,她简单盘了几圈戴在头顶,成了一块头巾包住了头发。   两人相识一笑,接着往前走。   苏淮年问道:“小纪哥,你如何让那小二帮我们的?”   凌小纪在黑暗中狡黠一笑,道:“我骗他说我是西野国人,要将你带回军中,所幸他还不认得你,若是知道你便是我大鄢鼎鼎大名的苏淮年,我们今日怕是要交代在此处了。”   苏淮年钦佩得不能自已,向来知道凌小纪能说会道,不想竟能顺利地将敌国的人骗得团团转,还心甘情愿冒着风险帮他们。   她再按捺不住,问出了心中最想知道的事:“我听沈蝶说……凌煜他或许还活着,你……知道吗?”   “嘿!”凌小纪在黑暗中露出一口大白牙,毫不掩饰地笑道:“你猜怎么着?是严朗那小子将少爷救了!苏姑娘,我已经知道他们在哪里了,我们这便与他们会合去。”   严朗依旧赶着那气喘吁吁的小毛驴,身后是无知无觉的凌煜和时不时睥睨他一眼的灰鸽。   严朗脸上的笑容几乎要溢出来,事情出转机,在请人给凌小纪回了一封信告知位置之后,他打听到宋齐国有一个有名的医仙堂,那里的神医据说什么毒都能解。   他一路赶着去医仙堂,在路上又接到这鸽子,上面的字依旧是一知半解,大概意思大致与苏姑娘有关。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觉那鸽子可爱得紧,黑豆般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得也分外讨喜。   主帅的毒马上就能解了,苏姑娘和凌小纪也即将赶来,他仿佛已经能看到一切沉冤得以昭雪的一日。   “驾!”他响亮地喊了一声,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宛若向阳生长的树,朝气蓬勃。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愉快~   ☆、求医   沈蝶甫一睁开眼,便觉后颈一阵酸痛。   她慌忙四下环顾一圈,雅间内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苏淮年?   她沉着脸走到门口,对门口守着的士兵说了几句什么,那士兵远远跑开去,不多时便有身着玄色盔甲的兵团团围上来,将这客栈围得水泄不通。   沈蝶站在门口,沉声吩咐道:“这间客栈内的人,一个也不许放走。”外间明媚的光线擦过她柔美无双的脸,半边明媚,半边阴冷。   “吁——”严朗从车上跳下来,面前是一块黑色巨石,上有三个张牙舞爪的红色大字。他辨认了半天,实在是看不懂。既然是叫医仙堂,堂呢?他疑心自己走错了路,左顾右盼之下,后方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壮年男子搀扶着一个年迈的妇人,那妇人看着十分痛苦,眉毛都皱到了一处。   他上前问道:“二位,冒昧问一下,这里便是医仙堂吗?”   那男子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急急走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道:“是啊是啊,我们先来的,你得排我们后面!”   严朗大喜过望,立刻回身赶了车。   巨石旁是条蜿蜒的路,严朗驾着驴车一路往前去,被两个黑底红纹衣袍的人拦下了。   “求医者,一律步行入内。”   “好嘞!”严朗没有二话,背了凌煜就走。灰鸽扑扇着翅膀起来,稳稳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前方道路陡然变窄,严朗背着凌煜稳稳行走其上,走了约有半柱香时间,便看到前方一排整齐的房屋,白墙黑瓦,错落有致,一眼望过去便给人严谨之感。   一个同样黑底红纹衣袍的人前,给了他一个号道:“你们运气很好,这是今日最后一个号了。”   严朗看着手中标注四十的号牌目瞪口呆,看病还限号?他敬畏地望了一眼附近最大的那间房屋,神医果然非同凡响!   走入候诊室,他一眼便瞧见了方才在路上遇到的母子二人。那老妇像是很痛苦的样子,有气无力地趴在那男子肩头,时不时溢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将凌煜稳稳放下,探过去问道:“兄台,这是你母亲吗?怎么了这是?”   那男子一眼便瞧见了他手中的号牌,或许是觉得对自己没什么影响了,态度也好了些,当下也愁眉苦脸起来,道:“我母亲近来一直全身酸痛,找了几位大夫都说不清病因,我只好带她来这里看看。”   严朗奇道:“我听说医仙堂的程神医妙手回春,没有他治不好的病,可是真有这么神奇?”   那男子这才细细端详他的衣着,傲然道:“小兄弟,你不是宋齐人士吧?”   严朗点点头,他了然道:“说到医仙堂,整个宋齐国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除了百草谷韩无期,再无人能比得过程神医的。这位是你家主子?我看着这模样……哟,他嘴唇发紫,莫不是中了毒?”   严朗一愣,随即点点头,忧愁道:“我家少爷被奸人所害,我也是找了好几位大夫都不能识得所中何毒,这才找到了这里。听你刚才那番话,那个什么百草谷岂不是更厉害?为何不去找那位韩大夫?”   男子摇摇头,道:“韩大夫那里求医更难,说起来,咱们可别再提这个了,程神医最记恨人家议论他的医术。且老实等着吧。”   说着便转过头去,再不跟他说话。   严朗似懂非懂,回头看看躺着的凌煜,这么多日不进食,他早已瘦了一圈。青黑的嘴唇都干裂起了皮。他拧开水囊,托起他的头灌了一些水进去,但大部分水都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愁得眉毛几乎长到了一处,希望今日这程神医果真如同传言般手到病除,否则可教他如何是好?   那母子二人被叫过去看诊了,他又等了一会,偌大的候诊室内只剩了他们二人,那灰鸽原本停在凌煜身上,忽然飞起来停在他肩膀上,不耐烦地动了动脚。   严朗这才想起灰鸽传来的信,转身朝门口的人问道:“这位兄弟,你可识字?”   那人莫名其妙看了他一眼,皱着眉点了点头。   严朗大喜,上前道:“我这里需要回复一封书信,可否请你替我看一下这信,然后回复一下我们的位置?”   那人还来不及回答,外面忽然传来又傲慢又懒洋洋的一声:“何人在此放肆?”   门口那人立刻恭敬道:“堂主,是今日最后一位求医者。”   严朗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一人站在门口,双手背在身后,一双上挑的眼冷冰冰地打量着他,满脸嚣张傲慢。   严朗心中一突,觉得被这人看了一眼仿佛被蛇信子舔过一般,全身毛骨悚然,就听那人不耐烦地道:“今日还有一个?”   他身后有一个同样黑底红纹的人恭敬答道:“是的,堂主,前几日您说看诊名额增加到四十个,这便是第四十个。”   程复满脸不情愿,皱着眉思索半晌,忽然对身后那人道:“今日我乏了,不然你来看吧。”   严朗一听急了,抢先一步道:“想必您就是程神医吧?我乃鄢国人士,我家少爷中了毒,遍寻名医不得,千里迢迢赶过来求您救命的,您看看我家少爷吧!”   程复眉一挑,这人说起鄢国,他脑中立刻闪过某些不好的记忆。   鄢国,中毒。   不看不看!老子第三烦鄢国中毒的人!   他转身就想走,不意却瞄到候诊室内躺着的那人,侧脸……好似有些面熟?   他停住了脚步,踱进去一看,乐了。   上前翻了凌煜的眼皮,两指探上他的手腕,头也不抬道:“他身边那个小姑娘呢?”   严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姑娘,莫不是指的苏姑娘?   他震惊了,结结巴巴道:“程神医……你、你怎么知道苏姑娘?”   这神医,莫非还会算命?   程复收回手,得意一笑,“我不但知道苏姑娘,我还知道这小子命不久矣,若是我不肯救,他活不过今夜。”   严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惊慌道:“程神医,还请您救救我家少爷,小的做牛做马都愿意!”   程复居高临下看着他,思索半晌,道:“倒是不用你做牛做马,我要那小姑娘来我这里做牛做马。”   严朗又愣在了当场。   程复接着道:“你方才是要给谁回信来着?拿过来看看。”   严朗手中正拿着那小小的纸张,程复见他半天没反应,一把夺了过去,一看,更乐呵了,苏姑娘已得救,正要往此处来?他转身走到桌旁,拿起笔认认真真写道:“医仙堂,速来。”   严朗眼睁睁看着他提笔写了几个字,一脸高深莫测地笑着将那纸卷好了递给他,一旁的灰鸽仿佛也在嫌弃他的反常,不满地用手啄了啄他的手背。   他反应过来,将纸张塞进那竹筒内绑好,灰鸽自发自觉飞了出去。   严朗看着灰鸽迅速消失在视线中,回身对上程复满脸志在必得的笑,只觉得后背发凉,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凌小纪带着脸上同样涂着黑粉的苏淮年一路穿过长长的地道出了城,两人都是脏兮兮的装扮,活脱脱两个叫花子,顺利避过了沿路零散的兵。   路上偶遇大波鄢国士呼啸而过,凌小纪带着她躲避在林中树旁,军中有几人看着十分面熟,像是先前在同一支军队中的。   凌小纪让苏淮年不要出声,两人隐在灌木丛后,由于离得较远,听不清他们的说话声。   苏淮年老老实实蹲着,凌小纪探头看了一会,坐下来疑惑道:“看着像是先前咱们的队伍,但是带队的人却不认识,三皇子和萧诺都不在里面,奇怪。”   苏淮年问道:“那他们这么多人是要往哪里去?”   凌小纪摇摇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按说此次风决城被攻下,按照少爷先前的战略,应当一路往前直逼西野国皇城而去的,可是三皇子却带着兵马在风决城驻扎下来,全然没有动静。萧诺她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跟没事人似的。”   听他这话头,竟是还不知道萧诺的身份?   苏淮年想了想,试探道:“小纪哥……你先前,是被什么人拘了?”   “先前?”他想了想,十分懊恼的样子,道:“那日我听闻风决城被攻下了,先行一步来了城中,不料刚过城门口就被三皇子的人扣下了,甚至没有给出一个罪名。后来来了一个小兵,偷偷将我放了出来,并告知我少爷的尸体不见了,我这才听闻少爷的事。那会我找不到萧诺,便偷偷打听到了你的住处,让鸽子送了信。还好,等了这么多日,终于把你救出来了。”   苏淮年仿佛坠入一片迷雾中,真正陷害凌煜的是萧诺,扣押凌小纪的却是三皇子,那么将凌小纪放出来的人又是谁。黑暗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在操控着一切,她越想越心惊,有一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脑中逐渐清晰,她摇头,不可能,绝不可能。   她做尽了一切坏事,不可能还会如此仁慈。   苏淮年转头对凌小纪道:“小纪哥,凌煜他们现在何处?我们赶路吧。”   凌小纪点点头,两人沿着与那队人马相反的方向,一路朝宋齐国的方向去。      ☆、相聚   风决城内,皇甫明卿着一身淡青色锦袍,脖间围着白狐皮领,手中玉杯晃晃悠悠,许久没说话。   他这番形容已有了一些时候,沈蝶心中忐忑,跪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   人是她带出去的,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会有人这样大胆,敢在重兵把守之下将人带走。   皇甫明卿凉声道:“蝶儿,你向来谨慎,这样低级的错误,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你会犯的。”   沈蝶心一惊,头深深低下去,低声道:“蝶儿知错,但蝶儿跟随殿下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也绝不会有二心!”   皇甫明卿起身,虚扶了她一把,沈蝶顺着他的动作起身,许是跪了太久,将将要站稳时忽然整个人一个趔趄,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往一旁倒过去。   她身子一歪,跌入一个微凉的怀抱里。   下巴处传来冷冷的触感,皇甫明卿一指挑起她小巧的下巴,沈蝶被他迫得抬起头来,剪水双瞳精准对上他的眼,沈蝶心下一突,有一瞬间的惊慌,随即硬挤出一个笑来,美人轻愁,便是强颜欢笑,也是动人心魄。   皇甫明卿单手将她抱在怀中,明明是笑着的,可他的眼中,却比外间的寒风还冷。   他凑近她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缓缓道:“蝶儿,不要背叛我,你应当知道,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他说话时的热气呵在她耳垂上,带起微微的酥麻感。沈蝶心中口中皆是苦意,身上有微微的战栗,她如同身坠雾中,茫茫然不知所措。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传来,不甚真切,却又带了坚定的意味:“殿下,蝶儿此生,绝不背叛。”   柔软的触感袭上她的唇,那般熟悉的滋味,既痛苦又甜蜜,她仿佛又迷失在了这片混沌中,每一次的触碰,都如同带起了她心中最深处的恐惧,可她不愿逃离,柔弱无骨般缠了上去。   安静的室内忽然传来清晰的衣物撕裂声,伴随着一声轻嗤,沈蝶觉得一阵凉意袭来,随后是深入骨髓的疼痛。她听见鞭子在空中炸响,那或许是响在她身上,她已全然陷入迷乱中,只知道朝着那声音的主人靠过去,浑然不知痛苦般,奋不顾身地,靠过去。   “啊——”她的意识有一瞬的清醒,那是被贯穿的疼痛,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欢愉地颤抖着,脑中断断续续闪过很多个画面。   那是她与他初次相见,她还是楼里姑娘身边的小丫鬟,跟着学些为人处世的技巧。他一身贵气远远走来,轻易便与旁人区别开。姑娘巧笑嫣然迎了上去,他却驻足在她面前,以手中折扇轻佻地挑起她的下巴,真诚称赞了一句。   便是那一句,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从此不必如同楼中其他姑娘般万人皆可为夫。她是他一个人的,自她见到他的那一日起,那是他的宣告,亦是她发自心底的认同。   那是她第一次为他褪尽衣衫,将此生最珍贵的物事亲手奉上,珍而重之,如同自胸腔中捧出了自己的一颗心,还冒着腾腾热气,渴望被珍重,如同她自己一般。   便是那一夜,她如同经历了狂风暴雨的蝶,翅膀残破,满身伤痕将自己交付于他,只为他发自内心的一个笑。   她闭了眼,回忆将她暖暖包裹,驱散了些许疼痛。全面的侵虐仍在进行,她却全然没有知觉,只是伸出了玉白的手臂,抱紧一些,再抱紧一些。   他的身上是温暖的,她如同向着火光的蝶,明明已千疮百孔,仍是不要命地往前飞。   耳边似乎传来皇甫明卿冷冷的一声笑:“蝶儿,我就喜欢你这般放、荡模样,旁的人,都及不上你。”   她似乎觉出了心上一丝疼,可那随即又被炸裂的鞭响打断。身上许是又多了一条红痕,她随着他的节奏摇晃着,不管不顾,滚烫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滴落下来,滚过她瓷白的肌肤,落到心口,渐成冰凉。她死死抱着他,仿佛抱着汪洋大海中唯一的一块浮木。   终于到了极致,皇甫明卿伸手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她在一阵无法抵挡的颤抖中将脸贴近他的心口,“咚、咚……”   周身的痛已到了临界,她终于支撑不住,在这急促而稳定的心跳中昏昏睡去。   皇甫明卿将她放倒在床榻上,她身上是触目惊心的鞭伤,伴随着无数青紫的掐痕,脸上一片湿,早已分不清是汗还是未干的泪。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眼中似有那么一瞬间,有一丝微微的松动。   “来人。”他冷冷开口,声音又恢复了无波无澜。   “殿下。”外面有侍女惶惶的声音响起,他将衣服随意一披,走过去开了门。   立刻有凛冽的寒风灌进来,将他身上莫名涌起的躁动吹凉。他看也不看侍女不能更低的头顶,冷声道:“替姑娘擦洗一下身子。”   “是。”   他的衣襟微微敞开,却仿佛没有感觉到冷一般,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严朗才走出房门,便见两个身穿黑底红纹长袍的人站在一处,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已在这里住了三日了,程复在他们来的当天就替凌煜施了针,严朗正感激涕零,他却回身一脸高傲睥睨他,道毒还未解。   程复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凌煜已能进些流质,除了中毒之症仍在,情况倒是比前几日好了些。   他好奇地顺着那两人的视线望过去,便见程复独自站在小径入口处,他宽大的衣袍灌满了风,隐约可见其上暗红色的纹路。   “堂主这是怎么了?连着三日了,日日等在那里,连病人也不看了,实在反常得紧。”   “你有所不知,躺在里面那位啊,先前在鄢国的时候被堂主救过,那时堂主吃了他一个大亏呢。”   “什么?如此堂主还愿意救他?”   “二位,你们说我家少爷先前被堂主救过,那是什么?”   那两人齐齐回头,满脸八卦灰飞烟灭,变脸似的换上了与程复如出一辙的孤傲。他们齐刷刷看他一眼,转头就走。   严朗碰了一鼻子灰,他也不恼,眼下他们寄人篱下,凌煜的毒还等着人家来解,他在寒风中缩了缩肩膀,又看了一眼程复的方向,转身也进了屋。   寒冬腊月,风格外寒冷。程复看了许久也没看见一个人影,眼前的景色却忽然碍眼起来,这条路修得太没有气势,他不禁想起医仙谷门口那两块巨石,内置了机关,一旦有人误闯便可触动机关,释放瘴气。   他摸着下巴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一合掌,那丫头不是什么都会做么?到时候让他做一个不就好了?他兴奋地转回来,几十年没动的建筑此刻在他眼里都变了样,这里太过陈旧,那里太过单调,换了!等那丫头一来,让她将这里全都重新建一遍!   他在心中勾勒未来医仙堂的模样,按捺不住的激动让他整个人都暖融融的,他又踱回小径入口,越发地望眼欲穿。   望啊望,不知站了多久,程复眼睛忽然一亮,视线的尽头出现两个灰扑扑的人影。   他手搭在眉骨之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瞧,忽然转身,以惊人的速度飞快走了回去。   行至房门口,他犹豫一番,折了方向往凌煜的房间去。   他伸手推门,恰好严朗端了为凌煜擦脸的水出来,一脸讶异地看着他。   程复瞪了他一眼,严朗下意识让出一条道来,眼睁睁看着程复飞快步入屋内,走到桌旁坐下,立刻端起了架子。   “你,去外面看看,是不是你们的人来了。”   严朗喜上眉梢,也顾不得他这番怪异行为,匆匆忙忙倒了水,将脸盆往旁一放便奔了出去。   苏淮年与凌小纪自接到信后一路奔波,紧赶慢赶才找到了此处。   两人在那巨石旁犹豫一番,勉勉强强能看出巨石上龙飞凤舞的三字乃医仙堂无误,尚未抬步踏上面前蜿蜒的小径,便见一人从里面奔了出来。   “严朗!”   “凌副官!苏姑娘!”   凌小纪与严朗两人抱在一处,一个等得望穿秋水,一个走得风尘仆仆,厚重的冬衣也挡不住他们内心瞬间燃起来的火热。   苏淮年也是激动万分,忽略了这两人抱在一起略怪异的感觉,她急急问道:“凌煜呢?”   那两人这才分开,严朗嘴几乎快要咧到耳根,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跟我来!”   原本停在凌小纪肩膀上的鸽子也似听懂了一般,振翅飞在了三人前头。   苏淮年一颗心砰砰直跳,几日的奔波此刻全化为眼前蜿蜒的小路,她紧走几步,渐渐有些跟不上他们的步伐,索性奔跑起来。   凛冽的寒风自她耳边吹过,带起阵阵呼啸声。她浑然不知,只觉那片房屋越来越近,双腿的酸痛在此刻全然觉不出了,她看着严朗终于停在一间屋子门口,她慢下脚步,忽然却觉得走不动了。   “苏姑娘,主帅就在里面,快进去吧。”   苏淮年充耳未闻,走得近了些,再近一些,能看到里面发黄的墙壁。她不自觉地轻颤起来,死死咬着嘴唇,凌煜出事那几日的记忆浮上心头,那般生不如死的感觉,曾似空气般如影随形。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她眼中一热,猛地冲了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的那人,她一颗心将将要跳到嗓子眼,双脚如同踩在棉花上,自己的身子已经不是自己的,她紧紧盯着他的脸,一步一步朝着床铺走过去,一步下去,心便是一颤。   凌煜的眼紧紧闭着,嘴唇黑紫,距离上次见面那次,不知瘦了多少。   不过几步路,她走了一个时辰那般久。待脚终于停在他床铺旁,她咬着唇,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疲累忽然铺天盖地而来。   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她在一众惊呼声中软软跌坐下来,脸就枕在凌煜胸膛上方,唇角含笑。      ☆、解毒   苏淮年一倒,凌小纪与严朗二人立刻凑上前去,冷不防一只手横伸过来,用力将两人往一旁拨开。   凌小纪被推得一个趔趄,皱着眉转头,这才发现屋内还有个人。   “你……”他提了一口气,正待问他是谁,程复已伸手探上了苏淮年的脉搏。   袖子被人一拉,是严朗将他拉到了一旁。   “凌副官,这便是医仙堂内的程复程神医,主帅这回全仰仗他救命了!”   凌小纪回过头去看,微微地狐疑起来,程复面上的紧张之色丝毫不亚于他们,莫非这便是医者仁心?   他正盯着程复看得出神,那人却忽然转过头来,一双狭长的眼冷冷地眯起来,凌小纪心中一突,摸摸鼻子犹疑道:“程……程神医,苏姑娘她怎么了?”   程复仍是盯着他没说话。   凌小纪眼珠子转了几转,自觉想通了此间关节,当下作了一个揖,诚恳道:“此番来得匆忙,未带多少钱财,不知神医这里需要多少诊金,只要能治好我家少爷,多少银子都在所不惜。”   程复冷哼一声,转向严朗道:“你没和他们说?”   “这……”严朗皱眉想了想,这程复性子古怪得紧,前几日自己求他救命的时候怎么说的来着?   “倒是不用你做牛做马,我要那小姑娘来我这里做牛做马。”   严朗疑惑地看看苏淮年,再看看程复,见他面上已有了不耐烦之色,忙转向凌小纪道:“依着神医的意思……诊金是……要苏姑娘来此……做牛做马?”   这话实在怪异,严朗怎么说都觉得不对,一句话说完,果然凌小纪也瞪大了眼,脾气古怪的大夫他见过,这么古怪的却是闻所未闻,要一个小姑娘来这里做牛做马,这是何道理?   然而这话放在苏淮年身上,那几个字仿佛又不单单是字面上的意思。凌小纪到底是头脑灵活之人,当下恭敬道:“还望神医不遗余力诊治我家少爷和苏姑娘,神医所求,我们必有厚报。”   程复这才算是满意了,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冷声道:“竟让这么个小姑娘这么疲累地赶路,哼。”他仔细瞧了苏淮年的脉象,又掀起眼皮看了又看,这才放下心来,转身唤了人吩咐了几句,再回头时满脸爱怜。   凌小纪在旁静静观察着他的神色,越发的不解,程复这架势……莫不是!他脑中有个想法一闪而过,将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了不得了不得,看这神医的年纪都够做苏姑娘的爹了!龌龊!真真龌龊!待少爷醒了要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苏姑娘是少爷心尖儿上的人,可不能被这老头玷污了!想想都不行!   苏淮年是因疲累过度,加之一路忙着赶路,未曾好好进食,身体一时支撑不住,才会突然晕倒。   程复替他开了个方子,严朗跟着去抓了药便老老实实煎药去了,只剩凌小纪满脸防备看着程复的一举一动,偏偏又不能表现得太刻意,急得他抓耳挠腮。   现下苏淮年人已经在这里,程复巴不得当下便能将凌煜从屋子里扔出去,当天便让人准备了器具,让人将凌煜抬到一间屋子里,唤了两个人守在门口。   等待的时间如蚁噬心。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程复拿着一方绢帕,边走边擦额上沁出的汗。几乎是同时,先前安置凌煜的那间房内冲出一个灰色的身影,程复刚刚站定,便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姑娘满脸焦急立在那里。   “如何了?”   苏淮年仰头望着程复,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关切,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在他身上。程复微微一愣,下意识答道:“毒已解了,调养几日便好。”   话才出口,他回过味来,觉得有失他身为神医高贵冷艳的形象,咳了一声,又摆出了孤傲的样子。   谁知苏淮年得了他这一句,猛地往里冲,程复完全没有防备,原本他堵在狭窄的门口,被她这一撞,趔趄了两步才在旁站稳。   程复的脸立刻黑了。   他已往边上挪了两步,凌小纪与严朗紧跟着也进去了。   程复阴沉沉地看着那已围在床边的几人,一双眼珠子几乎都几乎要登出来,一阵凛冽寒风迎面而过,他忍着酸疼收回目光,瞟到一旁两个手下正盯着他看,恶狠狠地一鼓眼珠子,那两人立刻将头低了下去。   程复闭眼缓了缓,里间那三人依旧没有一丝一毫对待救命恩人的自觉。他又在原地等了片刻,一拂袖冷哼一声头也不回走了。   这是程复专用于治疗的屋子,里面陈设很简单,一张治疗床并一个木质架子,其上放置了各式工具及药罐。   凌煜静静躺着,枕边一块布巾,其上是他方才吐出的浓黑淤血。他长长的睫毛有细微的颤动,面色有些发白,整个人有一种大病初愈的虚脱感,然而所幸,是救回来了。   苏淮年拧了湿帕子,沿着他饱满的额头往下擦,唇上干涸的血迹也拭去,手下是他温热的皮肤,手指停在鼻梁下方,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   她心酸得想哭,看了凌煜半晌,终于忍不住扑上去,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诶诶诶……”   凌小纪拖着严朗一路到了外头,将门轻轻合上,回头恨铁不成钢道:“小别胜新婚,你懂不懂!”   严朗愣愣地看着凌小纪,恍然道:“你是说苏姑娘与主帅!”   凌小纪点点头,嫌弃道:“偏就你没眼色!”他探头朝窗内望了一眼,打前道:“程神医方才说少爷还需调理些日子,我们去找他要方子。”   严朗仍有些不可置信,主帅不是因为看上苏姑娘的才能才将她带上战场的吗?原来……原来如此!所有事在脑中串联起来,他一拍脑袋,将其间关键想了通透。凌小纪已走出几步,他急急追了上去。   到了晚饭时分,凌小纪终于忍不住敲门进去。苏淮年头枕在床边,一只手牢牢握着凌煜的。凌小纪走过去,见她双目紧闭,吐息均匀,分明是已睡熟了。   他伸手想将她弄到床上去,一旁的凌煜不知是否梦到了什么,突然打了个喷嚏。凌小纪被吓得一个激灵,思索再三,喃喃念道:“男女授受不亲,男女授受不亲……”   “苏姑娘!”   苏淮年睡得正酣,被他猛地一喊,立刻惊醒过来。只是双眼还迷蒙着,抬头呆呆看他半晌,突然转过去,凌煜依旧躺在那里,似乎连姿势也不曾变过。   “小纪哥,什么时辰了?”   凌小纪道:“约莫酉时一刻。”   苏淮年低低嗯了一声,凌小纪将药碗往桌上一放,犹豫道:“苏姑娘,先前可是与那程神医有什么纠葛?此次救少爷……那人说诊金是要你……替他做牛做马。”   做牛做马……某些羞辱神医的场景慢慢冒了出来,苏淮年想起自己先前义正言辞骂他是庸医的架势,现下程复却又不计前嫌救了凌煜,浓浓的愧疚袭上心头,苏淮年起身,双眼正气凛然,如同要慷慨赴死的勇士。纵使他手上有各式毒粉,此为大恩,不可不报。   凌小纪踏前一步挡在她身前焦急道:“苏姑娘,那程复怎么说也一大把年纪了,虽说救了少爷是大恩,但苏姑娘你万万不能……”   苏淮年心头愧疚更浓了几分,一张脸几乎要皱成一个小包子,“是啊,他都一大把年纪了,我却丝毫不尊老……”   她一头沉浸在愧疚中不可自拔,小小声不知在念叨些什么,绕过凌小纪直直出了门,速度之快便是凌小纪也没能反应过来。   凌小纪急得火烧眉毛,附在凌煜耳边道:“少爷你快些醒来啊,要出大事了!”   他在原地跺了几脚,也跟了出去。   程复正端坐在会客厅内,面前是一整张桌子的佳肴,他已让凌小纪去喊了苏淮年,手指一下一下扣在光滑的桌面上,面露喜色。   他虽长居医仙堂,外面的事却也不是不知。   凭小小女子之身做出巨大杀伤力武器,鄢国攻克风决城那一战,以五万人对十五万人,早已成了一个传奇,响遍各国。   得了她,医仙堂从此再不用请那些技术拙劣的工匠,他还有好多器具想要做呐。   事实上,自他见到凌煜那一瞬,各种物件的雏形已在他脑中生动起来,苏淮年,这么一个举世皆知的机关师来他这医仙堂,他终于可以在百草谷面前挺直腰杆了!   上回吓跑了小姑娘,这次他可要好好哄哄,毕竟今非昔比,他还仰仗着她将医仙堂发扬光大呐!   说起百草谷,第一件事便是要做一面毒障!他已调配了十余种□□,韩无期那瘴气算什么,他要让苏淮年为他将医仙堂入口处做得更具杀伤力!而一旦医仙堂的名气上去了,他哪里还用得着每日设置比百草谷多的看诊名额来提高知名度?   反超百草谷几乎是下一刻便可实现的事。   他越想越热血沸腾,思绪已不知不觉飘到了来年的医术大会,这么多年一直输给韩无期,这回自己可不会让他了!   苏淮年一脚跨进门时,见到的便是笑得面容扭曲的程复。   她有些怯,犹犹豫豫喊了声:“程神医。”   程复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看着她,笑得越发荡漾。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周末愉快,么么哒~   ☆、谈判   苏淮年本就心虚,此刻见了他这笑容,心下更是忐忑,站在门口,走不动了。   程复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主动起身上前,摸了摸她的头,满脸爱怜。   苏淮年被他这一摸吓得不轻,两眼睁得圆圆的盯着他,手还能动,脚也能动,肚子不疼,呼吸也没有问题,莫非还有更痛苦的?她万分痛苦地感受着身体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眼睁睁看着程复从满脸笑意到充满疑惑,他特有的阴沉嗓音响起来:“丫头,你怎么了?”   “我是不是……中毒了……”   程复愣了愣,半晌哈哈笑起来,这笑声倒是与他平素表现不同,十分爽朗。   他好多年没有见到这么有趣的人了,苏淮年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闻名天下的机关师啊,看起来与一般的女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眯着眼细细打量她,实在是看不出一点点身怀绝技的端倪。   “丫头,我没给你下毒,放心吧。”   他引着苏淮年往桌边走,乍一见一桌的美食,苏淮年才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忍不住咽了口唾沫,连日的奔波,根本没吃过一顿正经的饭,又哪里见过这么丰盛的菜?   程复等了片刻,见她只是干看着,也不动筷子,眼珠子一转,了然道:“放心吧,只要你乖乖的,我不会给你下毒,吃吧。”   苏淮年得了确认,这才拿起筷子,一时如同风卷残云,桌上的菜很快见了底。   程复诧异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心里迅速衡量了一下能吃和能做之间的利害关系,结果显而易见,他弯着眉眼,笑得分外慈祥,这么一看,倒是有几分苏永的神态了。   苏淮年吃得心满意足,乍见了他这番形容,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讷讷地放下筷子,顿了顿,才下定决心道:“程神医,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还望您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嗯。”   嗯?这么好说话?苏淮年诧异地看他一眼,想了想,接着道:“两次蒙您施救,大恩大德,我实在难以为报。若是神医不嫌弃我的手艺,我愿意为您做一件东西,只要我能做的,什么都可以。”   这是来自天玄宫的承诺,只要你想要,只要我能做。   苏淮年满脸认真,口气也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她定定看着程复,认真等他回复。   程复定定看她半晌,忽而笑道:“丫头,你莫不是忘了,我救那小子的代价,可不是要你做一件东西那么简单。”   苏淮年一愣,下意识问道:“那您是想?”   程复却将话头一转,淡道:“其实那小子,根本不叫李玉吧?”   李玉?这当真是个遥远的名字。苏淮年想起,偶遇程复之时,她还不曾知道凌煜的真名。   程复面上有笃定的笑,两眼冷冷地眯起,又恢复成了那般阴森森的模样。   他丝毫不在意苏淮年的反应,接着道:“你已成了闻名天下的机关师,又从始至终与那小子纠缠着,我听到的内容里,与你有关的,可只有一个凌煜。”   苏淮年微微皱眉,凌煜出事后,她的性子也有了一些变化,比之前更沉稳了一些。此刻听了程复这番话,她思索片刻,坦言道:“前辈既然已知道了,晚辈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前辈想来也该知道了凌煜现下的处境。所以我想问——您,想要什么?”   程复有微微的错愕。   他眼中的苏淮年,胆小怕事,贪吃怕死,看外表永远娇娇弱弱,但正如同她那双手一般,寻常女孩子,哪有敢跟着上战场,还能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东西,影响整个战局?   这与他的认知不同,但他依旧喜欢。   程复眼中寒光渐渐敛去,这丫头,越看越喜欢了啊啊啊。   他不动声色,循循善诱道:“我想要的很简单,你,留在我这里,我想要什么你便给我做什么。当然了,管吃管住,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弄来。”   苏淮年默了片刻,“多久?”   程复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了,毫不犹豫亮出爪子,“五年。”   “不行。”   满面期盼的笑僵在唇边,程复掏了掏耳朵,怀疑道:“你说什么?”   苏淮年是同样的毫不犹豫,“我说,不行,五年太长了。”   程复狠狠吸了一口气,“所以你所谓的大恩大德,便是这么个报法?”他顿了顿,又道:“还是说,你们天玄宫的规矩,便是如此?”   苏淮年抬头淡淡地看向他,丝毫不讶异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么个杀手锏都没用,程复顿了顿,咬牙切齿道:“据我所知,凌煜这小子可是因陷害忠良又逃狱才被诛杀的,你这么个态度,不怕我将你们的行踪透露给鄢国么?”   苏淮年忽然问道:“前辈,凌煜这伤,要多久才能好?”   “一个月。”程复几乎是下意识地回了一句,话一出口便后悔了,现下是什么情形,自己的压倒性优势呢?他试图找回些救命恩人的尊严,谁知苏淮年站起身,认真道:“那我们便在此一个月吧,一个月内,前辈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深深鞠了一躬,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流畅得程复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她已潇潇洒洒出门转弯,连片衣角也见不着了。   程复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筷子,许久,怒吼一声,“啊——”   这一声怒吼声未绝,门口又探进来一个小小的脑袋,苏淮年一脸疑惑地看着他,程复立刻收敛了怒色,手抵在唇边,努力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形容。   “前辈,凌煜什么时候会醒?”   她又是那副无辜的样子,程复回道:“明日便能醒。”   苏淮年在门口站定,又鞠了一躬,小跑着走了。   留下程复坐在原地,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尊严呢?   苏淮年走出没几步,便在回廊上见到了凌小纪。   她丝毫没有注意到凌小纪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轻易就被他几句话带跑了思绪。   不多时,夜色悄然笼罩下来,凌煜已被人移到了客房内,苏淮年走进去,随手关了门,点上一盏灯,移了烛台到床边。   她用手指细细描摹着凌煜高挺的鼻梁,许是多日不曾打理,他唇边一片青黑色胡茬,摸上去是硬硬的触感。   明日要找前辈要个刮胡子的刀了,她满眼温柔地看着床上的凌煜,将自己的手包在他宽大的手掌中,熄了烛火,在他身旁趴睡下。   凌煜,明日你就能醒了。   她这么想着,在耳边均匀的呼吸声中慢慢沉入了梦乡。      ☆、甜   天还未亮,屋内一片沉寂。   凌煜微微一动,便觉手指被软糯中略带粗糙的触感包围着,随着他的力道,那物事也紧了紧。   他微微偏过头去,因睡久了,关节活动都不大自在。   远处依稀有了些天光,他定睛片刻,便清晰看到了床边趴着的小小一团,头顶永远毛茸茸的,也许是觉着冷,整个人缩起来,分外可怜可爱。   他动了动手指,阿年下意识地又握紧了一些。   凌煜心中有一团火,极缓慢地烧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单手运气,内力略有不畅,但依旧能感受到澎湃的起伏。他在黑暗中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光芒大盛,映着渐渐亮起来的天光,灼热一片。   他直起上身,缓慢地将手从她掌心里抽出来,右手一抱一收,阿年被他精准无误地捞进怀里,毕竟是一直在昏睡,凌煜的力气还未完全恢复,骤然用力之下两人一起倒到床上,苏淮年这会睡得格外香甜,对这一切动静毫无所觉,只找了个舒服的睡姿,整个人猫在凌煜怀里,又沉沉睡了过去。   凌煜无言地看着下方那毛茸茸的脑袋,托着她轻轻放到一旁,另一手将被子掀过来,将她包进自己怀里。   冬日的天亮得比其他季节都晚。   约莫辰时一刻,凌小纪与严朗站在凌煜门外面面相觑,“苏姑娘还没出来?”   严朗小小声答道:“我一早就起来了,这门似乎是没开过。”   凌小纪低头想了一回,“想来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了,不行,我得去看看,这么冷的天,也不知苏姑娘是怎么睡的,再着凉了可不好。”   他边念叨着边往门口去,木门没有锁,被他轻而易举推了开来,他探头往里望了一眼,眼中光彩乍现,随即又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鬼头鬼脑朝里面挤眉弄眼一阵,轻轻关上门,退了开来。   “凌副官,怎么了?”   凌小纪面上的神色简直可以用猥琐来形容,他像是忍不住要眉飞色舞,偏又压抑着不肯放任五官自由行动,别扭着一张脸将严朗拉到一旁,压低了声音道:“少爷醒了!”   严朗喜得差点要蹦起来,“真的吗,那我们赶紧进去!”   他一脚刚刚跨出,被凌小纪硬生生拉了回来。   严朗疑惑地看着凌小纪,道:“怎么了?”   凌小纪嘿嘿笑了两声,随即硬生生憋住笑,将严朗的肩膀一勾,硬拽着他往厨房去,“咱们先去给少爷准备些热水。”   苏淮年在睡梦中隐隐约约听到了吱呀一声门响。   她咂咂嘴,喃喃念着:“栗子……”双手在空中虚抓一把,无果,翻了个身,却撞到了一堵暖暖的墙。   她伸在被子外面的手感觉到了冷,立刻往那墙的方向缩过去,不知满足地蹭了又蹭。   凌煜挑眉看着她的动作,正预备抓住她不安分的两只手,怀里的小小一团却突然定住,接着身子猛地一僵。   他眼里含着笑,看着她慢慢地抬起头,迷蒙的眼瞬间对上他的,不可置信般一愣,揉了揉眼,猛地睁大了眼。   “凌煜,你醒了?”   苏淮年叫起来,睡意一下子全消了。她下意识地就要往床下跑,“我去叫前辈!”   腰间却一紧,凌煜温和的嗓音带了微微的沙哑,将她牢牢扣进怀里,下巴顶着她毛茸茸的头顶,“别动,再让我抱一会。”   苏淮年的脸慢慢慢慢地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凌煜粗粝的指腹缓缓摸着她柔软的耳垂,声音也仿佛被打磨过,“耳朵怎么红了?”   苏淮年双手撑着他的胸膛,清晰地感受到他另一只手扣在她腰间,掌心的温度似乎能透过衣物渗进来,腰间被他触碰的地方一片火热。   她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索性将脸往他怀里一贴,双手也环抱上去,死死地巴着他,是个死也不要放手的架势。   凌煜闷闷地笑了一声,正想打趣,怀里却传来了她软糯的嗓音,带了微微的颤,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却又竭力平稳地道:“凌煜,你终于醒了。”   心上像是被什么轻轻撞击了一下,四肢百骸都舒爽得紧,凌煜紧了紧怀里的人,低头去看她通红的耳垂,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   房门再一次被打开,凌煜披着宽大的袍子站在门口,满脸胡茬,看着又凌乱又狼狈。唯独眼神很亮,如同每一次上战场之时,他总有那样强大的气场感染到身旁每一个人。   凌小纪端着一盆热水,严朗手上拿着毛巾和剃刀,一抬头,面上神情皆是一振。   “少爷!”   “主帅!”   凌煜淡淡点头,看到两人手中拿着的东西,侧身将他让进屋。   因他的这一动作,凌小纪一眼便见到了站在后面的苏淮年。她一张脸通红通红的,与凌小纪对视一眼后迅速低下头去,再不肯看他。   凌小纪心领神会地一笑,将东西放下,转头细细端详凌煜。   他这些日子瘦了不少,两颊微微的凹陷进去,随身披着的衣袍也宽宽大大,更生出几分形销骨立之感。   凌小纪的眼睛有些酸涩,凌煜走到他俩面前,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他点点头,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衣袖随意一擦,眼中湿湿润润,却已恢复了些笑意。   苏淮年一脚跨出门去,道:“我去喊程前辈。”   凌煜点点头,拧了温热的帕子,细细擦了一遍,一边对着镜子比划手中的剃刀一边道:“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   片刻之后,程复老大不情愿地坐在凌煜屋内,一手搭上他的脉搏,一边嫌弃地审视他。   凌煜坦然与他对望,不多时他便收了手,将手笼在宽大的袖子中,傲然道:“体内还有些余毒,需以药慢慢排出。再休养一段时日即可。”   凌煜眉眼从容地望着程复道:“此番多谢前辈施救,晚辈感激不尽。”   程复不耐烦地摆摆手,说出的话丝毫不留情面:“我可不是冲着你,若不是因为这丫头,你死在外头我也不会救你,臭小子。”   凌煜面上不见愠色,依旧恭敬道:“即便如此,还是要感谢前辈。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前辈能坦然相告。”   凌小纪在旁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方才他可是绘声绘色地将这老头觊觎苏姑娘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少爷,如今少爷已经醒了,他可不惧怕这色老头!   程复皱皱眉,拿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点点头,示意凌煜开口。   “晚辈想知道,这回前辈肯搭救,可是要阿年答应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端午节快乐~   ☆、继续甜   程复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他简直不能想象这个小子怎么能坏到这样的程度!他指着凌煜的鼻子开骂:“上次救你,你不但不报恩还整了我一通,这次我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就是这么个态度?你们凌家就是这么个教养?”   凌煜微微挑眉,随即看了一眼一旁的苏淮年,抱拳歉然道:“凌府的教养自然不是如此,只是前辈行事不能以常理推断,正是因为凌某领教过,才分外注意。若是有冒犯,还请前辈见谅。只是事关阿年,凌某需要知道得清楚。”   程复眼神复杂地看着凌煜,眼神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他打量了凌煜一会,又看了看苏淮年,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程复眼看着就出了门,凌小纪在一旁义愤填膺道:“苏姑娘,无论这色老头要求你做什么,你都不必害怕,现下少爷已经醒了,咱们不必怕他。”   苏淮年这才反应过来,愣愣地转向凌小纪道:“色老头?”   凌小纪满脸严肃地点点头,苏淮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小纪哥,你误会了。”   屋内的视线一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苏淮年坐下来,仍抑制不住面上的笑意,原原本本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霎时一片寂静。凌小纪满脸尴尬,他脑中早已预演了一场大戏了,到头来竟是他一个人的妄自揣测?   他低声道:“那日我见他那样的眼神,谁能想到竟只是看上了苏姑娘的手艺……少爷,这可如何是好?他救了你的命,咱们却把人得罪了……”   苏淮年安抚道:“放心吧小纪哥,你不是说你家少爷醒了,不必怕他么?再说了,我已答应了一月之内为他做东西,他不会为难我们的。”   屋外寒风凛冽,苏淮年面上却是三月春风般的笑意。一张小脸红扑扑,笑得娇俏可人。   凌煜盯着她看了一会,眸色渐渐转深。   她仍未察觉,兴高采烈说着这些时日遭遇的事,现在一切困难迎刃而解,那路上遇到的许多艰难,回望过去唏嘘万分,唯独不见了悲苦。   凌小纪还沉浸在失误的懊恼中,冷不丁袖子被人扯了扯,他回过头去看,严朗正对着他挤眉弄眼。他顺着严朗的视线看过去,一眼便瞧见了凌煜别有深意的眼神。   他哎哟一声,假意道:“说了这么半天,口好渴,严朗,我们去找点水喝。”   “走走走。”   “哎?”   苏淮年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不及出声挽留,那两人已关了门,门外的风声漏了一瞬,片刻又被隔绝在外。   “这里有水呀……”她低声嘟囔道,顺手倒了一杯出来,握在手中递到凌煜面前,道:“你渴吗?”   “渴。”   极低哑的一声,苏淮年心头莫名一颤,还未及反应,面前景致天旋地转,腰被人一带一收,她坐倒在凌煜怀中,低头去看时,手中茶水未洒落点滴。   又来了又来了,手脚都不知该往何处放了。   她低着头,任由面上绯色一寸一寸晕染开来,凌煜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呵出的热气喷薄在颈间,带起一阵阵酥麻。   “耳朵怎么又红了?”   苏淮年很想雄赳赳气昂昂地起身反驳,但很快她惊讶地睁大了眼,他在作甚!   凌煜的手游蛇一般自她腰间逐渐向前,苏淮年觉得身子被一点一点拖到他那处去,这磨人的煎熬终于停止,她被严丝合缝地抱在他胸前,凌煜一手牢牢固定在她腰间,另一手沿着她脸的轮廓滑到耳边,捏住她小巧的耳垂,不动了。   空气似乎都变得干燥了几分。   苏淮年无措地握着手中的杯子,茶水慢慢凉了,她的手却渗着汗。   默了片刻,她抖着嗓子道:“你……做什么?”   凌煜的脸就埋在她颈间,听了她这句话,深深吸了一口气,明显感觉到她身子一颤,他低低笑出声,顺带着在她颈间蹭了两下,动作熟稔无比,丝毫未觉得不妥。   凌煜觉得,经过这个早上后,他似乎越来越不满足了。   而此刻的苏淮年僵着手脚被他固定在怀中,脑中一片空白,身上泛起一阵一阵陌生的酥麻,脑中有一瞬的清醒,这便是……男女授受不亲的原因么?   她眼中的迷蒙太过挠人心肺,凌煜只觉得心被一支羽毛挠得心痒难耐,想即刻将她拆吃入腹。他哑着嗓子在她耳边道:“阿年,若是我真的死了,你待如何?”   这声音似来自天边,苏淮年仍不是很清醒,下意识地答道:“逃出去……然后……活下去。”   话音刚落,唇上一痛,是凌煜咬了上来。   苏淮年短促地啊了一声,两手并用推拒着,然而凌煜像是要把她按进胸膛里一般的用力,被他按着的地方有微微的痛意,凌煜却似未曾察觉一般,下了力在她唇上咬了一口,随即却又舍不得似的,伸舌细细舔舐,唇齿辗转间,他喃喃道:“你这狠心的小东西。”   苏淮年瞬间清醒,想要开口说话,凌煜却并未给她机会,只是一手按着她的后颈,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他湿软的舌轻易挑开她的齿关,带了不可阻挡的气势,吸住她的,抵死缠绵。   苏淮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响,手脚皆酥软下来,两手无力地搭在他肩上,予取予求。   情正深时,凌煜猛地打住,苏淮年满面潮红,迷蒙着双眼看他,似有不解,凌煜却别过脸去,将她的脸按在胸前,不肯去看,一手一下一下顺着她的头发。   苏淮年只听得到他如雷般的心跳声,腿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硌得她难受。她难耐地动了动,想看看他身上带了什么东西,脑袋却被拍了一下,凌煜低哑的声音响在头顶,“别动。”   苏淮年软下来,真的不动了。   许久之后,凌煜轻轻吻了她的头顶,幽幽叹道:“阿年,纵使你没心没肺,你既随我来了此处,此生便是我的人了。”   苏淮年脆生生应道:“你说要娶我的啊。”   凌煜一愣,扶着她的肩膀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一些,认真盯着她道:“你可知道嫁娶……是什么?”   苏淮年点点头,“自然是知道的。”   “那……你是认真想过了?”   “嗯,那如果我嫁了你……能一直有栗子吃吗?”她脸上又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我好久没有吃栗子了啊。”   她脸上还留着未退的潮红,眼睛却晶晶亮亮的,是认真地在同他商讨这件事。凌煜感受着自己渐渐平复下来的心跳,无奈地笑着揉乱了她的头发,道:“真是小孩子。可是这种事,你既然应下了,便由不得你反悔了。今生今世,你只能是我凌煜的人。”   午后阳光静静照在小屋外头,严朗朝凌小纪身边挪近了些,小声道:“凌副官,为何笑得如此……诡异?”   凌小纪站起身,伸展了一下因长久蹲着而有些发麻的脚,边走边说:“凌府即将有喜事了,哈哈哈!”   说完时已距离小屋有了些距离,那最后三个字笑得畅快淋漓,严朗疑惑地看他一眼,又回头看了眼日光笼罩中的小屋,忍不住嘴角也上扬起来。   与风决城相邻,是个小镇,名唤乐岭。   约莫三十人的锦服带刀队伍进了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片刻之后,店内原有的稀稀落落的几位客人纷纷离了店,店小二穿梭在各桌之间,笑得嘴都合不拢。   最里那桌坐了四人,两男两女,另有一人站在一旁,时不时拿起酒壶添酒,面上始终笑吟吟的。   正是皇甫明卿一行人。   随行三十名带刀侍卫,是自小随身保护他的精英,丁立代为传达了命令,可放松吃喝,于是大厅内一片交谈声,显得这边这桌格外安静。   萧诺依旧男装打扮,恭敬问道:“殿下,可有阿年的消息?”   皇甫明卿皱皱眉,一旁的丁立答道:“先前有探子来报,说是见到两个穿西野国服饰的人自风决城往宋齐方向去了,其中一人面上如常,只是身材娇小,看着不像是个成年男子。”   一旁响起妩媚的一声轻笑:“莫非是乔装打扮了?既然觉得可疑,为何不捉拿了审问呢?殿下,您说是不是?”   皇甫明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嫣儿姑娘所言甚是。”   嫣儿不以为意地低头摆弄着手上新染的蔻丹,阴阳怪气道:“殿下可得小心着些,那探子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故意放走的人罢?”   “阿年!”   萧诺低低喝了一声,隐隐有怒气波动。   嫣儿却是不紧不慢,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径自摆弄着艳丽的指甲,凉声道:“别叫我阿年,我可不是那个阿年。”   萧诺脸黑得快要滴下水来,场面一时尴尬至极,就听皇甫明卿道:“嫣儿姑娘说得是,丁立,传令下去,若是遇到可疑的人,捉拿了便是。至于那个探子……”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嫣儿一眼,眼风一扫,丁立应了声是,弯着腰下去了。   沈蝶温婉道:“旅途劳顿,大家先吃菜吧。”   嫣儿妩媚地笑着看了沈蝶一眼,眼底寒光一闪而过。      ☆、医仙堂毒障   是夜,夜色寒凉。   皇甫明卿独坐在桌旁,烛火摇晃,他手中拿着一张纸,是丁立白日里拿过来的密信。   他随手将纸张在烛火上燃了,片刻之后,只余一堆灰烬。   “叩、叩”   门口突然传来极轻的两声敲门声,皇甫明卿静坐片刻,沉声问道:“谁?”   “殿下,是我。”那声音妩媚至极,不同于沈蝶柔婉的音色,娇媚之余,倒透着几分造作之意。   皇甫明卿唇角勾起一个不甚明显的弧度,起身开了门。   一人倚门而立,巧笑嫣然,正是披着厚重斗篷的嫣儿。   “嫣儿姑娘深夜造访,可有什么事?”   嫣儿眼角一勾,便是三分媚人□□。她轻轻拢了拢斗篷的领口,遮掩住小片莹白肌肤,但笑不语。   皇甫明卿往旁一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进了门。   门吱呀一声合上,隔绝了外间清寒。   这一个夜晚,同一层内,三间房里的人皆坐卧不安。   沈蝶几乎是忍着满心的嫉妒,她太了解那女子眼中的意味了,身在青楼多年,她早已看惯了各种目光。   那分明是最下等的货色!   她一双手紧紧抓着身下的被褥,在一室黑暗中静静听着隔壁的动静,可是没有,没有交谈声,却也没有想象中的惨叫声。   她微微有些心安,却难以抵挡自心底升腾起来的寒意。   陪伴他那么多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么?   当着她的面,与别的女子同塌而眠?   他怎么可以?   她眼中恨色越发浓重,却也有绝望漫上来,他是身份尊贵的三皇子,或许在将来,还会是鄢国的九五之尊,而自己,她禁不住抖了一下,自己从始至终都只属于他一人,可那又如何?她终究出身烟花之地,纵使能为他做再多,又怎么跨越身份的障碍?   可是她不甘心,她明明已与皇甫明卿说了,这女子是什么身份,先前与苏淮年因何而生的过节,他怎能如此荤素不忌?   自己在他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她在黑暗中缓缓松了手,眼角一滴泪悄然落下,滑至颊边,已成冰凉。   同样的夜,萧诺立于房中,久久不成眠。   她是被那一声开门声惊醒的,习武多年,她轻易就能分辨出声音的来源,是锦年。   她几乎是从床上弹跳起来,走到门边,清楚地听到她敲响了三皇子的门。   她的手就这么停在门边,听着那厢门开了又关,直到再无一声声响。   那个兵荒马乱的午后又浮现在脑中,深切的悔意几乎要将她吞没,自那日认回萧锦年,她似乎就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无法自拔。   锦年不同于苏淮年,她心机深沉,想要的太多。有时看着她那张嘲讽的脸,萧诺甚至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一如此刻,她在夜半进了鄢国三皇子的房间,自己却只能留在房里,任由夜色将她自外而内地侵染通透。   阿年,阿年。   她在心中默念,在这样一个深沉的夜里,莫名想念那个单纯得一眼便能看透的姑娘。   凌煜身子已好了些,程复为他施了五日针后,便开了个药方,交给凌小纪后便撒手不管了。   程复要苏淮年做的第一件器具,便是医仙堂入口处的毒障。   苏淮年着实有些发愁,照着程复的描述,那毒障应作遮挡用,但是医仙堂入口处地势开阔,那一条小径的周边也是些寻常树木,即便是照着他的要求取两块巨石挡在入口处,别人还是能从边上过。   顶着程复满怀希望的目光一整日,她反复观察了地势,实在无从下手。   凌煜陪着她转了一圈,直截了当道:“前辈,依我看,地势有所不同,您这边并不适合效仿百草谷。”   其时苏淮年走在最前头,程复乐呵呵地背在后面转悠,闻言气得跳脚,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直截了当地戳他痛处,“什么效仿,老子用得着效仿别人么!臭小子你会不会说话,老子干脆直接把你毒哑了,省得你三番两次口出不逊!”   凌煜不以为然,喊住苏淮年道:“阿年,这一带树木繁多,何不利用地势,干脆布个阵?我记得那年上山的路上,你爷爷布的阵可是十分厉害的。”   程复的耳朵立刻立起来,疑惑道:“什么阵?比毒障还厉害吗?”   苏淮年为难道:“爷爷是曾经教过,但是我对这个没兴趣,没有好好学……”   凌煜无奈一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   “喂喂,你们两个小孩,不要在老子面前打情骂俏!正经事不干,净知道荒废时日,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程复骂骂咧咧,那两人却相视一笑,完全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医仙堂外地势开阔,到后来,程复懒得再跟他们走在一处,借口年纪大了,溜回去休息了。苏淮年与凌煜二人沿着外围一直走,直走了小半日时光。   就这么打打闹闹晃荡了一圈,回来时正撞上程复站在小径路口处望眼欲穿。   程复嫌弃地看一眼二人,正要开口,苏淮年笑吟吟地迎上去,问道:“前辈,您还是希望做一个毒障吗?若是大一些可好?”   她边说边张开双臂比划了一下,程复半疑惑半不信地瞧她一眼,道:“多大?”   苏淮年边比划边描述,絮絮叨叨了一会,满意地看着程复的眼睛慢慢睁大,到最后漫出止不住的喜色,当场排班道:“好丫头,你只管放手去做,要多少人手材料,我医仙堂都出得起!”   苏淮年笑起来,一双眼似月牙般眯起来,看在凌煜眼里,只觉满心温柔要溢出来般充盈。   苏淮年当下清点了人手,花了几日的时光,一众人扛着斧子柴刀之类,将医仙堂外围的一圈树木悉数挖去,留下个个凹坑。   沿着凹坑挖开泥土,其下铺设管子,每个凹坑处接出一段竹管,其间地段重新埋土填平,外接的管子与泥土齐平,若是不仔细看,轻易看不出端倪。   待外围工事基本完成,苏淮年选了其内地势较低的一处,让人挖深,花了数日时间,制成一个精巧的机关。那机关形似茶壶,只体型较大,上方封闭,只连出一根竹管,看不清其内构造。苏淮年将其埋入地下,两边连好竹管,其正上方的竹管较为粗大,露出地面些许。   待一切完工,已是将近二十日后。   程复满心期待跟着苏淮年去了机关所在那一处,地面已混了干土,光秃秃地露着一段竹管,周围铺着干草,大约是预备完事后再行覆盖。   苏淮年指指那露出地面的竹管,对程复道:“前辈,将毒液灌入这里就好。”   程复几乎迫不及待,朝后招招手,手下抬上来一口密闭的大缸,另取了个漏斗,将其内澄清的液体缓缓倒入。些微液体滴落在一旁空地上,化作一小片白雾,无色无味。   好容易一缸液体倒完,苏淮年上前,将机关上的竹管往下按,封闭好之后,指了指机关侧面的一个凸起,道:“埋入地下的竹管位置都已固定,一旦按下这个按钮,机关便处于触发状态,露出地面的竹管间连了细线,只要有人越过这一圈线,触动了机关,毒雾便会自竹管内漫出来,形成一道环绕医仙堂的毒障。”   程复越听眼睛睁得越大,到苏淮年说完,他看着苏淮年的目光掺杂了震惊、惊喜、不可置信,向来不可一世的程复,头一次对一个人露出那样垂涎的目光。   凌煜在旁看得分明,微微一皱眉,不动声色地将苏淮年挡在了身后。   而苏淮年仍沉浸在做出得意之作的情绪中,丝毫没有察觉到暗流涌动。   她冲着程复朗声道:“前辈,先试试吧。”   程复一步跨上前,其余人皆自觉退后好几步,程复先行吃了一颗药丸,随后极为郑重上前,一把扣下了那凸起。   他微微退后,走到一旁,一脚踏入那一圈细线范围内,忽然间无数白烟自地面升腾而起,程复慌不迭地退后几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偌大的医仙堂外围似被浓烟包绕,形成了厚实的一面毒障墙。   程复啧啧称奇,以掺了药液的湿帕子捂住口鼻,穿过毒烟走到苏淮年身旁道:“小丫头果然有两把刷子,这可比百草谷的那小小瘴气机关厉害多了。”   苏淮年一愣,皱着眉问道:“百草谷?”   程复点点头,分明是个不愿多谈的架势。虽离得较远,但他对自己配制的□□心中有数,当下命手下分发了一圈解药。   苏淮年手中拿着那一粒药丸,仍愣愣的。   凌煜摸了摸她的头顶,柔声问道:“怎么了?”   苏淮年反应过来,将手中的药丸吞了,皱着眉又想了片刻,忽然眉头放松,低呼道:“我想起来了,爷爷跟我提起过,曾替百草谷做过一个机关,想来便是前辈方才所提的!”   爷爷实在消失了太久,乍一听闻这个消息,她激动得难以自已,当下便要上前去询问。   凌煜一把将她拉住,道:“那百草谷我有所耳闻,程复似乎与那边有些过节,更何况那机关应当已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现在不便问,日后再找时机。   他话音刚落,程复又转了回来,瞅着苏淮年道:“丫头,这机关怎么关?”   苏淮年一愣,脸慢慢地红起来,讷讷道:“我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  你没有看错,我又换了文名,千变豆就是我!   ☆、话别   程复睁大了眼,万万没想到这丫头竟有如此不靠谱的时候,回头看看那片浓烟,再看看苏淮年,深深吸了一口气,“你……”   他盯着苏淮年看了半晌,转而道:“罢了,没有也无甚紧要。”   程复对于这道毒障显然是十分满意的。当天便让人做了一大桌菜招待诸人,还有苏淮年十分喜爱的糖炒栗子。   苏淮年吃得心满意足,主动提出愿意替程复改良了一些家具器具。   当夜,苏淮年因吃得太多,早早就进房歇下了。   屋外难得没有寒风。凌煜背着手站着,平静地看着凌小纪激动得几乎涨红了脸。   他心下了然,凌小纪可谓受过萧诺救命之恩,加之听他描述,此番得以脱身还有赖于萧诺。   这厢凌小纪还在争辩,“少爷,这之间必定有隐情,萧诺若真是这样的人,当初又何必救我?更何况,她若真是西野国的细作,为何还帮着我们杀了这许多西野国人?”   半晌无言。   凌小纪终于察觉自己情绪过于激动,低下头来,歉然道:“抱歉,少爷,我不是有意这般。”   他咬着牙,因低着头,看不清面上神情。淡淡的月光下,却能看见他身子有微微的颤抖。   凌煜忽然一挑眉,道:“小纪,阿年曾与我说过,你有喜欢的姑娘……你莫不是……”   凌小纪猛地抬头,惨白的月色下,他眼中隐隐泛着水光,因太急于否认,面上一时竟现狰狞之色。他很快平复下来,看了一眼一旁担忧看着自己的严朗,伸手狠狠一抹眼,对凌煜道:“少爷,没有那样的事,她既然是敌国的细作,咱们必定要将她拔除的!”   凌煜点点头,不欲多言。凌小纪自小最大的优点就是是非分明。现下自己与严朗已将事情和盘托出,他没有不信的道理。   只是三皇子……他眸中寒光渐渐凝聚,不分青红皂白就信了一个才见过几次面的副将,在听信一面之词的情况下将他这主将投入狱中,随即借他人之手诛杀。   凌煜清楚地记得,自己竟是从来没有接受过审讯。   他对凌小纪吩咐道:“现下时局动荡,明日我便回趟上京。你们在此保护苏姑娘,她如今炙手可热,你二人千万护她周全。”   二人应了声是,凌煜点点头,回了房。   自他醒来,他与苏淮年便住在一处。小姑娘粘人得很,又总像个孩子一般没心没肺,凌煜每每只能苦笑。   夜色已深,四下寂静,他将木门轻轻推开,再合上,上门栓,几声细微的声响过后,他脱了外衣上床,窗内洒落进来的些微光线下,苏淮年睡颜恬静,似乎感受到身边多了个人,自发自觉地偎了过来,环住他的腰,脸也枕上他的胸膛。   凌煜抖抖被子挤进去,用手将她面上散乱的发丝拨开,露出底下白白净净的一张小脸。   这些时日似乎又胖了些。   他捏了捏她颊边的肉,软软糯糯,触手柔滑。   苏淮年伸手将他的手拨到一旁,大约是觉得痒,挠了挠自己的脸。   凌煜失笑,握住她的手缓缓摩挲,她手上不知长了多少个茧子,粗糙一片。   他心中忽然涌上无尽的绵软情义,将她往怀里按了按,又按了按,直到她发出一声不适的嘤咛,才松了些,低低笑了一声,在她额上无尽温柔地印下一吻,就此抱着她睡去了。   第二日苏淮年醒得格外早。   她翻了个身,手下意识地摸了两下,骤然睁开了眼。   被子盖得好好的,透过窗子能看到外面还未大亮的天色。   她四下环顾了一圈,桌上还有一个小小的行李包。她脑子清明了,下床就跑了出去。   正抬脚向外,迎面却撞上凌煜往此处来。凌煜小心扶住了她,才避免她撞上自己。   “一大早就这么莽撞,怎么了?”   “我看见桌上有行李,我们要走了吗?”   凌煜扶着她的肩膀回房,按着她在床上坐下,低声道:“阿年,我要回趟鄢国,此次的事……我不能背上这样的骂名。”   苏淮年点点头,“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我的牛皮囊还没带呢,我找找。”   凌煜一把按住她的肩膀,一旁的床铺微微下陷,是他也坐了下来。   “阿年,你暂时留在这里。”   苏淮年抬头看着他,目露不解。   凌煜接着道:“我现在还是罪臣置身,这一路回去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我不能这么带着你。这里安全些,我让小纪和严朗留下来保护你,你且安心住着,待事情结束了,我很快就回来接你。”   苏淮年默了片刻,闷闷地道:“你是怕我拖累你吗?”   她抬头看他,眼睛红红的,像只兔子。   “我们差一点就天人永隔了,我不想和你分开。”   凌煜突然就心软了,将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腿上,一下一下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温言道:“不是怕你拖累我。阿年,你听我说,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往,在没有把握护你周全的情况下,我实在不能让你跟着我身处危险之中。留在此处,等我来接你,嗯?”   苏淮年闷闷的,也不说是,也不说否,只紧紧抱着他的腰,半点不想松开。   她越是如此,凌煜越生不出走的心思。昔日战场上的沙发果决在此刻全化为乌有,凌煜感受着她的依赖与不舍,心里的苦涩慢慢溢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中了毒,面前的小小身影是唯一解药。   他猛地一个翻身将苏淮年扣在身下,吻如同狂风暴雨席卷而来,落在苏淮年的额上,眉上,眼上,顺着小巧的鼻子往下,最终落在温软的唇上。   苏淮年只反应了片刻,伸手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迅猛的攻势下,小心翼翼伸出了舌尖,轻轻试探。   这一下如同燎原的野火,将凌煜的心彻底勾起来。他的吻带了嗜血的狂热,像是要将她拆吃入腹一般,疯狂地攻占,不舍地缠绵。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凌煜撑在苏淮年上方,两人面上是一致的潮红,眼睛却都亮得惊人。   苏淮年勾着凌煜的脖子,轻声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   凌煜点点头,将脸埋在她颈窝里,深深吸了口气。   颈侧是他呼出的热气,苏淮年听着他一字一句郑重道:“阿年,我回来那日,便正式迎娶你进门。你是我凌煜的妻,从此刻开始,至死方休。”   苏淮年眼中热烫,慌乱地点点头。      ☆、程复与玄洺   凌煜走了不过短短十日。   程复已全是是一副长辈的派头。每日慈祥至极,对苏淮年做出的每一样东西赞不绝口,苏淮年多待一日,他对她的喜爱便多一分。   凌煜回去,对于程复而言是天大的喜事。   他每日在苏淮年耳边喋喋不休从军之人的不稳定,顺带做出种种承诺,诸如留下来,自己能为她提供什么。   苏淮年每次都是一笑置之,久而久之,连笑也不肯对她笑,只专心手中的事。   程复自问从未对人如此好过,偏偏换来这样的结局。他一腔郁闷无处抒发,便悉数往凌小纪与严朗二人去了。   不过短短三日,二人苦不堪言,从此见到程复,能躲则躲。   凌煜离开那日,程复便启动了医仙堂口的机关。   有人守在外头,来看诊的一律回绝,程复在外的名声向来便是不近人情,因此也并未有人闹事。   这般平静的日子维持到了第四日。   程复才吃了早饭,便听来报,有人欲强闯。   他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哼,当老子好欺负的么,才这么几日,就有人来闹事?   他一拂袖出了门,禁制线外躺了十来个人,除了当先两人衣着鲜丽外,其他人皆是清一色的劲装。   程复蹲下来细细看了当先的两人,其中一个鹰钩鼻,应是有了些年纪,面目看着就可憎得很。   至于另外一个嘛……程复面色复杂地看了那人许久,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脸,忽然起身对身后的手下道:“将此人抬进去,其他人丢远一点。”   那手下犹疑道:“堂主,他们中了毒,便由着他们死在外头?”   程复眼睛紧紧盯着面前昏迷的人,为何越看越是与自己几分相像?他眉头越皱越紧,听了手下的问话,不耐烦道:“不相干的人,管他们作甚?”   “是!”   将那几人七手八脚地抬头,机关重新打开,程复坐下来细细端详那人,怎会如此,这般刻薄面相,除了自己竟还有第二人?   他凝神细思,苏淮年突然闯进来,“前辈,我听说有人硬闯,是什么人?”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人。   苏淮年倒吸一口气,“玄洺?”   程复问道:“丫头,此人你认识?”   苏淮年小心翼翼地绕着走到了程复身边,点点头,道:“他是西野国的人。先前曾将我扣留,后来在军营里,又将我下了药,想将我带走。幸好凌煜及时赶来,否则我现在不知身在何处了。”   程复若有所思,又细细看了眼地上的人,那眉眼,那鼻子,便是脸的轮廓,也与自己如出一辙。   他咦了一声,忽然察觉苏淮年正紧紧盯着自己。   “怎么了?”   苏淮年看看他又看看玄洺,犹豫道:“前辈……我觉得玄洺与你……长得好像。”   她忽然啊了一声,“先前我被他抓走的时候,他还曾向我打听过你!前辈,你们认识吗?”   程复心中疑惑更甚,想了想,命人将玄洺绑了,再取了解药,喂玄洺吃下。   过了约半柱香时间,玄洺幽幽醒转,一眼便看到了面色古怪的程复与苏淮年二人。   他惊得立刻想要退后,却惊觉手脚皆被绑着,当下便慌了几分。   程复缓缓道:“你是什么人?”   这声音阴冷如蛇,玄洺却奇异般地冷静下来。他缓缓抬头,露出与程复几乎一样的笑容,冷笑道:“医仙堂堂主,程复?”   程复冷冷看着他,忍着心头的异样感道:“你……认识我?”   玄洺轻嗤一声,不屑道:“像你这般卑鄙无耻忘恩负义之徒,我不屑认识。你是作恶太多,怕人来寻仇吧?才在家门口设了那样毒的禁制,哼,快将小爷放开,不然我西野大军一到,即刻将你这医仙堂夷为平地。”   他话里话外语气冲得很,程复为人刻薄,树敌无数,可面前这人却让他有莫名的熟悉感。他耐着性子又问了一遍,“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谁?”   苏淮年在旁听了一会,忽然道:“前辈,你是否有子女?”   程复还没反应过来,玄洺忽然冲着苏淮年吼道:“死丫头 ,别乱说话,识相的赶紧把我松开,你若是乖乖跟着我回西野国,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若是不识相,休怪我不客气!上次依兰轩的事,你莫非已经忘了?”   苏淮年闻言一震,脸也白了几分。当下往程复身后缩了缩,不敢再说话了。   程复瞥了玄洺一眼,冷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不知道现在在谁的地盘么?老子现在就能把你弄死。”   “哈、哈。”玄洺大笑两声,忽然愤恨道:“二十多年了,你就真忍心一次也没出现过。程复,你可知道我娘等了你多少年1   程复一愣,方才便有的怪异感似乎找到了纾解的源头,脑中被自己遗忘的某处忽然清明起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看着玄洺道:“你娘是……丽娘?”      ☆、多事之秋   程复的准备工作做得充分。单是机关所需的毒液,便早早配置了慢慢十几缸,堆在机关旁的空地上,分外扎眼。   自那一日玄洺道出了身份,程复便沉默了两日。   程复是个冷清冷血之人,素来不介怀男女之事。   被仇家所伤,得救,养伤,他从未想过,那时在西野国的短短一月,自己竟会多了个儿子。   丽娘么……   他回身望了望屋内沉睡的玄洺,生平第一次,由衷地叹了口气。   玄洺情绪太过激动,他只得用药暂时让他入睡了。   有些血缘关系,一眼便可确认。玄洺长得与他实在太过相像,便是性子也有几分相似,几乎是问出口的那一瞬,他便确认了玄洺的身份。这么大的一个儿子,自己能怎么办?玄洺显然也没有认回自己的打算,如今两人可谓站在对立面,总不能将他一直这么困在医仙堂内吧?   身后有脚步声响起,程复将手笼在袖中,微微闭了闭眼。   “前辈。”   程复回头,苏淮年站在他身后,有些怯,如同自己第一次对她下药时。   他心中早已经历一番沧海桑田,开口时语气也柔和不少,温声道:“何事?”   苏淮年绞着衣角,想了想,问道:“玄洺是你的儿子……你会把我交给他吗?”   她是真的担忧。向来自己这么一帮人便是承了程复的情,他连着救了凌煜两次,自己从头到尾也只是替他做了些小物件而已。   更遑论先前那一次,他们那样不客气地戏弄了程复。   她以己度人,一边是与自己无关紧要的人,一边是自己亲生的儿子,亲疏立现。   程复盯着她,慢慢地笑了。他眼中不再是一贯嘲讽的笑意,而是如同苏永一般,发自内心的慈祥。   “苏丫头,凌煜小子既然将你交给我,我自然要负责你的安全。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苏淮年心中一定,接着问道:“那玄洺呢,你打算怎么办?”   程复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他也想知道该怎么办啊。   当年自己的父亲,便是因为不爱自己和母亲,对自己诸多苛责。自己的手上,到如今还带着那时被打的伤疤。天道轮回,他实在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走上与父亲一样的老路,同样成了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你且安心住着,其他事无需烦忧。”   他说了这么一句,转身就走。   不知何时又起了风,灌入他宽大的衣袍内,苏淮年在这一瞬忽然觉得,程复,只是个寻常的老人。   眼中莫名酸涩几分。   玄洺睡了整整一日,第二日醒来,便是个要把医仙堂拆了的架势。   他随身所带兵器皆已被卸下,本意想抓了苏淮年边走,奈何凌小纪与严朗严防死守,他本身武功不甚高,一时面对两人的纠缠,半点讨不得好。   这么僵持了一会,他忽然折转身去了程复的院子,不由分说开始砸东西,从头到尾程复都坐在桌边,冷眼旁观。   玄洺将他的房间弄得一团糟,花瓶碎片遍地都是。程复冷冷道:“闹够了没?”   其时一堆人聚在门口,程复这一声如同冷水般当头泼下,玄洺终于感觉到了累,在程复对面坐下,两张相似的脸,目中是相似的冷。   玄洺清了清嗓子,道:“你欠我和我娘的,往后再算。今日,我要把苏淮年带走,你答应不答应?”   程复摇摇头。   玄洺咬牙切齿,指着程复的鼻子道:“我真替我娘感到不值,就为了你这么个男人,蹉跎了一生!程复!你不是男人1   程复抬起头,神色复杂,有愧疚,有怜悯,唯独没有妥协。   他淡道:“你看,即便是我肯放,你也打不赢那两人,又谈什么将人带走?玄洺,我对不起你娘,但有些道理不得不教你,你觉得我不是男人,那便自己做得像个男人。你没有能力将她带走。”   玄洺方才不过是心中有气,这才不管不顾地发泄了一通,被这么些人看了热闹,程复又说了这么一番话,一字一句如冷箭刺在他心上。   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再不能在此停留片刻。   “我要走。”   程复点点头,对门口一个手下道:“把少堂主带出去。”   玄洺浑身一震,不可思议地回头看他,程复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方才那句话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那人恭敬道:“少堂主,请。”   “等等!我带来的人也中了毒,解药呢?”   程复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淡道:“外面共一十六人,你们带着解药陪同出去,万不可将解药外泄。”   “是!”   玄洺恼怒地握紧了拳头。身后,程复又道:“他日你如果愿意回来,医仙堂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玄洺微微一顿,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待人悉数散去,程复唤来堂中一人,如此这般交代一番,那人领了命下去了。   程复面上是难得一见的严肃,他对着满地狼藉喃喃道:“多事之秋矣。”   凌煜走后半月。   皇甫明卿一行人边走边打探,终于到了医仙堂。   面前是一条山路,周边树木众多,即便是寒冬,也有不少青翠颜色。   皇甫明卿看了那巨石一眼,其上有歪歪扭扭的医仙堂三字。   有两人身穿玄底红纹衣袍沿着小径缓缓走来,待到了近前,对他们喊道:“医仙堂近日不接诊,你们往别处求医去吧。”   皇甫明卿面无表情,一旁的丁立上前问道:“二位,我们乃宋齐皇室中人,此番前来是寻程堂主有事商议,还请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去与堂主一叙。”   那两人狐疑地看了皇甫明卿一眼,他穿着贵气,仪表气质看着是富贵之人。他俩对视一眼,其中一个道:“你们且等着,我去通报一下。”   那人很快沿着小径往里去,留下一人在原地,丁立上前套了两句近乎,那人冷着一张脸,是个十分坚决的态度。   片刻之后,通报那人折转回来,冷声道:“堂主说了,不曾结交什么皇室中人,你们回去吧,医仙堂今日不接待客人。”   皇甫明卿眼中寒光一闪,手中折扇晃了两晃,道:“如此……便只能不客气了。”   后面二十来个侍卫同时亮刀,那两人见情形不对,转身就跑。   “走!”几个侍卫当下冲了出去,一众人气势汹汹,萧诺行在最后头,才跨出一步,就见巨石旁一道白烟冲天而起,如同一整面墙,将医仙堂围得水泄不通。   走在前面的几个侍卫几乎是立刻倒了下去。场面一时混乱至极,有人高喊着:“这烟有毒!”   然而浓烟出现得突然,一众侍卫连同丁立都中了招,余下诸人迅速后退,直退了十步远,才觉得安全。   嫣儿一手捂住心口,挣脱了萧诺的手,偎在皇甫明卿身边道:“这是什么鬼东西,殿下,这医仙堂邪乎得很!”   皇甫明卿皱着眉松开了沈蝶的腰,方才他与萧诺一带一拉,幸亏反应迅速,四人才得以平安。   他回身问萧诺:“萧将军怎么看?”   萧诺凝神看了片刻,已过了一会,那浓烟墙却没有消失的迹象。她沉吟道:“依我看,应当是个机关。殿下,阿年在此处应是无疑了。这机关,想来应该是她所制。”   皇甫明卿点点头,一旁的嫣儿又道:“现在可如何是好?”   “先等等。”   皇甫明卿下了令,四人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晕倒在浓烟墙中的一众人,却不敢上前去拖回来。   鬼知道中了那毒烟还有没有生还的可能?   四人静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怎料那浓烟完全没有消散。   皇甫明卿皱眉道:“萧将军,你武艺高强,有把握越过这毒烟么?”   萧诺凝神看了一会,点点头,扯下一片衣角层层绑住口鼻,后退几步,猛地前冲,在某处借力点地,身子如同鸟儿一般腾空而起,险险越过了那高高的浓烟。   嫣儿眼中有担忧一闪而过,很快消失不见。   浓烟之后,是一片平和。   萧诺沿着小径快速奔袭,玄铁长剑已然在手,她一路小跑着进去,一眼便看见了某处一伙衣着相同的人正搬着一口口大缸走动,其中两人还在往一处倾倒。   她手起刀落,一刀便结果了那两人。   余下几人见状,有的拿出了武器,有的直接将缸中毒液洒落过来,萧诺身手矫捷地躲过,她下手极为狠厉,不过片刻,满地尸体,那装满毒液的大缸也倾倒在地,无色的液体正自缸中倾斜而出。   她走近了去看,地上果然有个机关。其内液体已渐渐见了底,她回身去看,那浓烟墙不多时便消失了,皇甫明卿和沈蝶嫣儿三人终于得以走进来,四人踏着一地鲜血直奔医仙堂内去。      ☆、被劫   “堂主,小二他们……他们都被那闯入堂内的恶人杀了!”   “什么?”程复一惊,远远瞧见几个人影正往主堂处来,“这竺幽,怎么还没来!”他骂了一声,让凌小纪二人护着苏淮年往后面跑,一边吩咐剩余的几个手下将库存的□□统统搬出来。   苏淮年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前辈,那些人是因为我才来的,我不能再让人为我送命了!”   程复一边在周边各处铺设□□一边道:“死丫头,这时候逞什么能!赶紧走!老子倒是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敢硬闯我医仙堂!”   他朝凌小纪使了个眼色,凌小纪与严朗二人使了力,将苏淮年硬生生拽走了。   匆匆忙忙布置完,程复气定神闲地坐下,他身周的一切都沾了毒,那几人但凡碰到任何一处,都将中招。他和几个手下身上各处也都藏了毒,可解一时之急。   萧诺几人很快到了此处,正中的一间屋,程复傲慢地坐着,冷声道:“何方宵小,敢擅闯我医仙堂!”   四人就这么停在了门口,不肯踏入一步。   皇甫明卿是知道医仙堂的。   这宋齐神医,向来古怪,别的大夫擅解毒,他最擅长的却是制毒。方才在外面的遭遇使他生了警惕,现在见程复气定神闲地坐着,他更是警惕。   当下笑道:“想来前辈便是程神医了。这实在是一场误会,方才我们本是要等通报的,谁知那两个小兄弟不分青红皂白就催动了外面的机关,前辈,我们的十数个兄弟还在外面躺着,可否赐予解药?”   他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威胁意味十足。   偏程复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阴阳怪气地一笑,道:“你眨眼间杀我医仙堂十数人,这是误会?”他冷哼一声,“黄口小儿,未免太不将老子放在眼里了!”   说话间,萧诺已四下环顾一圈,厅内数人严阵以待,并不见苏淮年的踪影。她思忖片刻,对皇甫明卿耳语两声,又隐秘地捏了一下嫣儿的胳膊,先退了出去。   程复怎能容忍?当下激射处三枚银针,他这一下来得突然,皇甫明卿正站在门口,眼角余光瞄着萧诺离开的方向,未曾防御,一旁的沈蝶却是一直紧张盯着程复的动向,见他一抬袖,想也没想,飞身扑到了皇甫明卿身前。   三枚银针,一枚不落地刺在她的胸前。   皇甫明卿接住沈蝶,这银针上不知沾了什么毒,沈蝶的面色很快有了变化,不过片刻功夫,她的脸肿胀充血,连呼吸也变得艰难。   皇甫明卿眼中赤红,盯着程复道:“解药!”   程复不为所动,冷眼旁观着那如花似玉的姑娘很快肿胀地不能看。   皇甫明卿目露凶光,正要放下沈蝶上前来,程复气定神闲,又出了一次手。   一旁的医仙堂中人,几乎是在同时开始出手,一时间,毒粉银针朝着三人招呼过去,嫣儿见情况不对,早已跑出了老远。皇甫明卿孤身一人,当下也抵挡不得,不得已抱着沈蝶朝外退,他用尽全身力气跑出了些距离,怀中沈蝶的身体滚烫,他停下来查看,沈蝶的脸已肿胀得不能看,七窍都开始流血,看着恐怖之极。   她拉住皇甫明卿的袖子,艰难地道:“殿下……不要管蝶儿了……快跑……”   皇甫明卿只觉得整个身子都在颤,他看着沈蝶肿胀的眼皮费力地睁着,许久,抓着他衣袖的手缓缓落下,她的眼睛却还是死死睁着,像是要把他记到心中一般,死不瞑目。   他狠狠闭了闭眼,将沈蝶放下,头也不回地往出口冲。   外面突然传来呐喊声,程复等人追出来,正撞上一拨人杀进来。   程复眯着眼看了一会,眼前一亮,喊道:“是竺青!”   来人约有数十,那竺青是程复的旧识,百草谷韩无期之妻竺幽的哥哥。此前程复已派了人去送信,虽然来得晚了些,好在不算太晚。   那一拨人来势汹汹,皇甫明卿调转方向朝萧诺方才离开的方向去。   那数十人朝他包抄过去,程复对竺青喊道:“快去救小丫头,方才有个女人去抓她了,在那个方向!”   竺青点点头,手下已将皇甫明卿包围起来,他越过一众人朝着萧诺的方向追去,与此同时,一个模样娇小的姑娘曾朝着医仙堂前方去,正是欲先行逃跑的嫣儿。   她庆幸极了此刻无人注意到她,也后悔极了跟着他们来此处,从不曾想一个医者住的地方,竟会如此可怖。她只恨自己没有长出一双翅膀,远远飞离此地才好。   却说那厢,萧诺很快追上来苏淮年三人。   她口鼻皆缠着布条,可她提着剑飞身而来,苏淮年还是立刻认出了她。   凌小纪与严朗将她挡在了身后。   萧诺撕下脸上缠绕的布条,剑尖指着地,淡道:“阿年,过来。”   直到此刻,凌小纪仍对萧诺心存幻想。   他看着萧诺的眼睛问:“萧诺,你告诉我,你不是西野国的奸细。”   萧诺抬起脸,她面上是一片肃杀之意,眸光掠过凌小纪的脸,全然没有以往的半分熟稔之意。她冷冷笑道:“既然什么都知道了,何必再问?”   余下的话就此梗在喉中,凌小纪猛地拔剑,慨然道:“难为你在我军中蛰伏这么久,我感激你曾救我一命,只是今日,你若想带走苏姑娘,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严朗附和道:“对!你这细作!休想带走苏姑娘!”   冬日日光惨淡,洒落在身上,感受不到半分温暖。   萧诺面沉似水,丝毫没有半分难受。她缓缓抬起剑,出口的声音也是冰冷的,一如她此刻的神情,仿佛只是对着两个素不相识之人,亦或者,无关紧要的将死之人。   “你们打不过我,何必白白送命。”   苏淮年红了眼睛。凌小纪与严朗死死挡在她身前,是个要替她拼命的架势。她已经见了太多人的死去,那被杀死的几个医仙堂中人,与她有何干系?就这么死在这片日光下,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她向前踏出一步,带了坚定的力度,双手展开,将凌小纪与严朗往后推,一字一句道:“我跟你走。你别伤害他们。别再杀人了,这里的人,一个都别再杀了。”   萧诺定定地看着她,点点头,“好。”   凌小纪伸臂拦在苏淮年身前,道:“苏姑娘,少爷让我们保护好你,我们今日就算是死,也不能让这个奸细将你带走!你快跑,我们两个在此拖着,你有多远跑多远!”   苏淮年不为所动,凌小纪彻底急了,几乎是喊着道:“跑啊!”   对面,萧诺低低叹了一声,在苏淮年惊痛的目光中,举剑,飞身,不过几招之内,她如同一条游蛇,飞快周旋两人之间。   苏淮年只来得及喊出一声“不要!”凌小纪二人倒地,昏迷不醒,不知死了还是活着。   她死死盯着萧诺,萧诺眼中又生出了些许温柔,她对待苏淮年,一贯是温柔的。   萧诺只觉得,痛苦了这么久的一颗心,好似突然有了着落。   她一字一句道:“我答应过你的,他们没有事。”   苏淮年点点头,任由萧诺将她扛在肩上,身周景致开始变换,眼花缭乱的一段路途,萧诺似乎是绕了路,待她反应过来,他们已在医仙堂的出口处,地上还躺着一片人,她隐隐约约看到了丁立的脸。   萧诺停了停,由衷赞道:“阿年,这个机关做得非常好。”   苏淮年心里酸涩,死死睁着眼不肯让眼泪落下来。   多么诚挚的一句赞扬,就如同在上京的那一日,他们二人走街串巷,亲手买了各式材料,她替萧诺打造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剑柄。   那时萧诺便是这般语气,打心眼里为她自豪一般夸赞了她,然后用她听过最温柔的语气说:“阿年不愿做的事情,就不做。”   后来呵,后来,她用那把剑杀了无数西野兵,杀了李老,害死了欧阳奕,伤了凌煜。   她眼眶中渐渐蓄了泪,就这么趴伏在萧诺的肩膀上,轻声问:“萧诺,你曾说,我不愿做的事情,就不做,如今呢?”   萧诺似乎是顿了顿,不甚真切的声音自头顶传来,与记忆中的温柔相重叠,萧诺缓慢却坚定地道:“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一切都会与原来一样。阿年,我定会护你周全。”   积蓄已久的眼泪终于落下,苏淮年死死咬着唇,耳边风声继续呼啸,经过了多少路途,她已经全然不知了。   不知过了多久,萧诺将她放下,说了一句:“在这里等等。”   苏淮年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医仙堂入口处,有一个人影正跌跌撞撞跑过来,脚步还未停,声音已传来:“萧诺!”   那人长发凌乱,满面尘土,像是跑了许久,整个人看来狼狈至极。   若说苏淮年曾经深切地恨过谁,那么,自始至终,只有这一人。   嫣儿。   她冷着一张脸慢慢走过来,每走一步都似十分费力,走近些,苏淮年才发现,她轻微地发着抖。   她目光中充满了愤怒,狠狠瞪了苏淮年一眼,转向萧诺时,愤怒中隐隐带了些委屈,“你又要为了她,不顾我的死活么?萧诺,我才是你妹妹!”      ☆、归处   她喊完这一句,萧诺上下看了她一会,低声道:“锦年,我已暗示你先跑,我们正在这里等你。你有没有事?”   嫣儿满目赤红,眼中恨意带了滔天之势。若是眼神能够杀人,苏淮年与萧诺二人只怕此刻便已粉身碎骨。   她怒极反笑,冷冷地哈了两声,道:“好,好,萧诺,你果然是个好姐姐。”她说完这一句,再不言语,只是跟着她们。   萧诺沉默,苏淮年更是无话可说。   她跟着萧诺上了马车,一路行了不知多少日,她不愿意问,也不愿思考萧诺所言的“等这些事情都结束”是何意义。   一路倒是没出什么意外。   虽然嫣儿对她的敌意显而易见,但萧诺不知有意无意,无论何时都紧跟着她,苏淮年每日对着嫣儿愤恨的目光,只觉无奈。   日升日落,马车偶尔停下来,苏淮年终于觉出了不对。   她当下拉住萧诺,“我们要去哪里?”   她已有数日没有说话,三日同处一个车厢内,即便是嫣儿冷嘲热讽她也没有回过嘴,如今这一声却是问得很急。   萧诺尚未回答,一旁的嫣儿啃着干粮,噗嗤一声笑了。   “原来你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她目中满是嘲讽,语调尖酸刻薄道:“苏淮年,回家的路也不认得了么?”   苏淮年一震,心中那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得到了证实,这条路她在很小的时候曾走过一遭,那是一个雪夜,她跟着爷爷连夜离了家,那时她便是坐在温暖的马车厢里,眼睁睁看着这条路慢慢消失在了身后。   萧诺没有看她,只淡道:“阿年,君上已取消了我去鄢国的任务。我们需要天玄宫的秘籍。”   “哪里有什么秘籍?那只是传言而已啊!”   萧诺低着头,继续道:“还记得你的师叔吗?”她顿了一顿,又道:“夏于善。”   这个名字于苏淮年而言已相当陌生,可她从未忘记过。   当年雪夜奔逃,她年纪尚小,不知道事情的缘由。后来年岁稍长,苏永将当年之事告诉她,唯独要她记着这个人,叛出师门,居心叵测,欺师灭祖。   她微微张着嘴,显然是记得的。   萧诺接着道:“他当年带人去了伏云山,却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于是他一把火将天玄宫烧了。直到后来,你在鄢军中做了武器,他去求君上派兵,又带人去了伏云山,几乎是翻遍了那里的每一寸,终于寻出了一条地道。”   苏淮年的脸渐渐泛白,心里有一个声音喃喃:“原来是因为我,爷爷已交代过了不得上战场,都是因为我……”   嫣儿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来,“呐,让你喜欢出风头,这回索性让你好好出一次风头,可是满意了?”   “锦年,闭嘴。”萧诺冷道。   嫣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不说话了。   马车继续前行,不知过了多久,萧诺忽然起身掀开帘子,飞身跳了下去。   马车上的人皆震惊地看着她这番动作,她稳稳停在路边,以耳贴地听了一会,又迅速飞身掠了回来,眉头微微皱着,将马车夫赶到一旁,亲自驾车。   她听到了如雷般的马蹄声,像是有大波人马在追赶。   此处已近伏云山,不知那伙人是敌是友。萧诺默不作声加快了速度,这么不眠不休地又赶了一夜的路,终于在天亮时赶到了伏云山脚下。   苏淮年死活不肯下马车,萧诺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拽了下来。   下来前,还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年,不怕,我在。”   苏淮年转头看着萧诺面无表情的脸,深深觉得,她已经疯了。   一个人,如何能做到同时又温柔又残忍?   “阿年。”一个男子的声音响起,苏淮年如遭雷击,定定地站在原地,极缓慢地将头转过去。   是夏于善。他老了不少,只是眼中算计依旧。   他就站在山脚下,身后是曾经巍峨雄壮的伏云山,如今只见大片大片低矮的树丛。   苏淮年想起路上萧诺说过的话,当年是夏于善,带了人放火烧了伏云山。   她心中恼怒,面色也渐渐冷下来,冷冷看着夏于善,不说话。   夏于善几步走到了近前,被萧诺拦下。   他面上有点挂不住,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见到苏淮年的好心情。   他如同一个长辈般语气亲切道:“阿年,当年我走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他比了个手势,接着道:“如今都是大姑娘了。”   苏淮年拒绝同他对话。   夏于善呵呵笑道:“阿年,你爷爷将地道藏得真好。可惜师叔愚笨,苦苦找不到门路进去。还要劳烦你带我们走一遭。”   “我不去。”   夏于善笑意不减,只道:“阿年,你难道不曾好奇,你的爷爷去了哪里?”   他说着,亮出了一块白玉。   苏淮年眼睛骤然睁大,接过来反反复复地看,不会错,这是爷爷时常随身所带之物,当年爷爷走前,她还在他腰间见过。那玉佩已有了些年头,其上所系红绳磨损处断裂,想来是掉落了。   后来,苏淮年时常想,若是当初不执着于爷爷的去向,会不会就没了后面那些悲剧。   可即便是再来一回,她怕是仍会毫不犹豫点头。   这世间,她就剩了这么一个至亲,怎么可能不执着?      ☆、暴风雨将至   当年夏于善实在将伏云山破坏得够彻底。一众人畅通无阻地上了山,沿着当年走过的路一路直达天玄宫,苏淮年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在山下时就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可看到这般荒废模样还是忍不住的心酸。   整座天玄宫,如今只剩一块巨石为证,房屋断壁残垣还能见到焦黑痕迹,近旁枯草蔓延,入目一片荒凉。   苏淮年木着一张脸跟着夏于善走入正中最大的那间房,那里已被人清理出来,踏入房内,一直走到最里间,便看到地上一块□□的石板。   苏淮年无奈地四顾,夏于善实在是个疯子,这几乎是掘地三尺才破坏了机关暴露入口啊。   她走到西侧的墙旁,那里立着一个书柜,被烧剩下一半的骨架子。或许正是因为一目了然,才没被夏于善怀疑。   书柜与墙相贴,第二格处的墙壁上某一块,苏淮年轻轻按下,石板轰然作响,片刻之后打开,露出底下黑黝黝的洞口。   夏于善目瞪口呆,饶是他机关算尽,也不曾想过这么重要的机关,竟会在这么不起眼的地方。   他暗暗磨牙,感叹姜还是老的辣。随即催促着苏淮年往地道去了。   夏于善带了约有两百人马,因着十余年前那一次他信誓旦旦要了兵马来此,却空手而归,这些年在西野国实在不受重用。眼下这次,他几乎是立下了军令状,才换来君上又一次信任,甚至将萧诺调来,协助他。   留了一百人在地面上接应,一百人随同下去。   同行一众人,各怀着各的心思。   萧诺是戒备,上次在医仙堂吃了亏,这回她格外谨慎。她长剑在手,前侧方是苏淮年,后方挡着嫣儿,皆在她力可能及的范围内。   夏于善是兴奋,他曾在天玄宫呆过几年,知晓这里的厉害之处。单是苏淮年那一身技艺都足以颠覆天下,更何况宫内其他领域绝学?他的五行之术不过学了些皮毛,已经能让他在西野国有一席之地,若是能学到精粹,岂不是从此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他小心翼翼地跟着苏淮年走,密切注意着她的每一个下脚之处,毕竟这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苏永那老狐狸,不知藏了些什么。   谁知一路畅通无阻,苏淮年忽而左拐,忽而右拐,开了许多扇石门,什么意外也没发生。   只是这地道之内七拐八拐,不知有多少岔路。   夏于善疑惑道:“阿年,这么多岔路,你能分清是哪条么?该不是忽悠我们,随意乱走吧?”   苏淮年冷冷回道:“你若不信我,大可自己摸索。”   夏于善在手下面前没了面子,立刻就要发作。萧诺适时横了一眼过来,眼中警告意味十足,他吸了口气,忍!   倒是嫣儿,格外的安静。从头到尾没有出一声,只紧紧拽着萧诺的袖子,警惕地看着苏淮年的动作,毕竟这里只有苏淮年一人识路,若是她有心阴他们,他们怕是都走不出去。   黑暗中,不知时日流逝。   走道干燥而温暖,漆黑的墙壁上每隔几步便嵌着雕花烛台,士兵们每走一段便用火把点上,小小的晕开一团光,将漆黑的走道照得如同白昼。   苏淮年行在最前头,沿着走道一直一直走,一阵又一阵机括启动声响起,一道又一道石门悄然打开,若是借着烛光细细去看,能看到墙壁上许多凹凸不平的图案,隐蔽而自然地将开关隐匿其中。   这场景何其相似。苏淮年有些恍惚,不由自主想起了记忆中的画面。   那时,她不过四五岁的年纪,跟着爷爷来了这里。   小孩子贪玩,这条走道实在无趣得很。不知穿过了第几道门,她有些倦了,小小打了个哈欠,眼前逐渐朦胧起来。手却被人狠狠一攥,她吃痛地睁大眼,爷爷面容难得的严肃,“阿年,这是天玄宫的地道,你要记住怎么走这条路。”   她向来路痴,唯独这段路,闭着眼睛也能走。   走道中只能听到连串的脚步声和火把劈啪作响的声音。余下的,便是各人紧张的呼吸声。   苏淮年最终停在一扇石门前,轻道:“到了。”   夏于善眼睛几乎是闪着光,催促道:“快开门吧!”   他想了想,觉得不妥,回身吩咐道:“待会入内可千万小心着些,书籍宝贵,若是磕了碰了小心你们的脑袋!”   “是!”   这几声在走道中回荡了许久才停歇。   苏淮年闭上眼,耳边仿佛能听到海浪拍击崖壁的声响。她无意回复夏于善的话,书籍?当年走之前便已被一把火烧了,他为何不信?   然而辩解无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要了一个火把过来,借着明亮的火光往石门右侧摸去。   繁复的花纹中,有一块巴掌大的圆盘,其上打磨平整,周边无衔接之处。在萧诺诧异的目光中,她伸手就在萧诺剑上一抹,刹那间,鲜血流了满掌,她显然是怕疼的,眉头都皱到一处去。   萧诺看着她,心仿佛也抽了一下。低低喊了声:“阿年?”   苏淮年轻轻摇头,将手掌往那光整的圆盘正中一按,忽然一阵细微的咔嚓声响,众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唯独萧诺,紧紧站在她身后,手微微上抬,随身预备将她往自己这里拽。   正是如此,她才清楚地看到了那诡异的一幕。   苏淮年的血章印上后,那圆盘似瞬间消融一般软化下去,苏淮年的手往里又推进了些,那石板仿佛成了豆腐般绵软,由着她直推进半指,场面诡异至极,看着仿似苏淮年一只手嵌入了石壁中去。   与此同时,一旁那扇厚重的石门终于开始动,底下露出的缝隙不断加大,里间隐隐有光亮,苏淮年随着众人抬头,待那石门上升到最上方,苏淮年将手一转,那圆盘也跟着转了半圈,那石门最终停在那里,不动了。   地道内惊险万分,地面上却也不平静。   那守在外面的一百人,一边听着底下的动静一边表无聊赖地戒备,外面忽然传来嘈杂的声响,立刻有人出门查看,却在瞬间被削了脑袋。   打斗在瞬间开始,外面攻进来一拨人,最前的那个,着一身玄色盔甲,面容年轻硬朗,杀伐果决,正是带兵赶来的凌煜。   一百人的微弱抵抗,不多时就被平息。   他将刀架在最后一个西野士兵的脖子上,冷道:“苏淮年呢?”   那士兵抖着嗓子指指下方,“在、在下面!”   凌煜皱眉打量那黑黝黝的洞口,片刻,对身后的士兵道:“地道内或许机关重重,你们且守在上方,我下去看看。”   他一个跃身下了地道,很快没了踪影。      ☆、终章 作者有话要说:  首先想说一下,关于苏永尸体的问题,我真的有考虑过腐烂啊、尸臭的问题,但是实在是不忍心。。。大家不要较真~ 然后,郑重感谢一下看到这里的小天使~蠢作者对故事的构思能力还有待提高,谢谢你们愿意看我写的文。 故事的主体到这里就结束啦,后面可能会有几个番外,想问一下,有人喜欢萧诺的吗?我打算写一个凌煜夫妇美满生活的番外,如果有小天使感兴趣的话请在评论区留言,我可以加一个萧诺的番外。 这里顺便打个广告,如果觉得蠢作者写的故事可以看看的,可以加一下作者收藏,或者关注微博:熏豆姑娘是小太阳,后面番外可能会更在微博上~ 这几个月要准备考试了,下一篇文和这个是同一系列,预计九月开文。 最后的最后,再次谢谢你们,愿意看到这里~么么哒~   夏于善是第一个冲进石室内的。室内光线充沛,海浪声鼎沸,原是墙上开了窗,透过窗,能看到外面波涛汹涌的沧海。   夏于善才入内,就愣了一愣。   窗前坐着一人,粗布衫,花白的长发垂到腰间,闭着眼,他们这么大的动静,他全无反应。   正是苏永。   苏淮年又惊又喜地扑过去,喊了好几声爷爷,苏永动也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   她心里咯噔一声,抖着手颤颤巍巍探到他鼻子底下——   没有鼻息。   苏淮年的眼泪迅速涌了出来,扑在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边夏于善已从苏淮年的反应确认苏永死了,放下心来,开始打量四周。   这间石室很宽敞,桌椅床铺一应俱全,墙边放着一尊……夏于善也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像狮又似虎,周身被铜铁之色覆盖,合着眼皮,仿佛只是一尊雕塑。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惊讶极了,怒喝一声:“给我搜!”   当下一众人开始翻箱倒柜,场面混乱不堪。   萧诺守在苏淮年身旁,看着她哭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于心不忍,拍了拍她的肩头,道:“阿年,节哀。”   苏淮年置若罔闻,死死抱着苏永的腰,满手鲜血蹭了他一身。   手下忽然摸到一件物事,她抽噎着暂时停了哭泣,将那物事摸出来,是一封信。   她抖着手打开,心上字迹隽秀,是苏永的字。   萧诺站在一旁粗粗扫了一眼,大约是苏永生了重病,不愿阿年伤心,才来了此处终老。若是阿年有朝一日来到此处,就保持原样。其余洋洋洒洒,大约是些交代的话。   萧诺心头涌上异样感,尚来不及分辨,一旁的夏于善已冲了上来,他千辛万苦来了此处,却如同数年前一般一无所获,显然已经疯魔了。   “阿年,天玄宫的秘籍呢!”   苏淮年眉间一抽一抽地疼,她实在不愿与夏于善纠缠,只冷着声音道:“这里没有秘籍。”   这回答夏于善显然是不满足的,荣华富贵再次化作泡影,他再无法承受,唰的抽出身后士兵腰间的刀,指着苏淮年道:“你莫要骗我,这里一定不止一间石室,秘籍在哪里,快带我去,否则我今日就让你在这里陪你爷爷。”   “是啊,夏大人,她必然是没有说出实情的,可您如今也没什么可威胁她的了,您看她那样子,她也不怕死啊,这可如何是好?”   嫣儿的声音凉凉响起,这一路太过顺畅,她显然已经放下了警惕。   “锦年,住口!”   嫣儿这回却不依不挠,走到夏于善身旁道:“夏大人,我说的可是实话,您几次三番被他们爷孙戏弄,我听闻您在朝上日子可不好过,这回还是立下军令状来的吧?保不齐君上要治您大罪啊。”   夏于善的怒气几乎要到了巅峰,暴喝道:“我再问你一次,秘籍到底在哪里!”   苏淮年满脸疲累地捂住脸,从指缝中漏出无力的声音:“我说了,没有。”   夏于善再不能忍,暴喝一声,手中大刀就冲着苏淮年胸口而去。   萧诺急忙将苏淮年往怀里一带,躲过了这一剑。她手中长剑直指夏于善,怒道:“夏于善,你疯了不成!”   夏于善仰头大笑,“哈哈哈,我是疯了,我今日就是疯了!”他一眼看到面前闭目的苏永,猛地朝他挥砍过去,在苏淮年凄厉的呼喊中,他不管不顾,连着砍了十余刀。   萧诺怕苏淮年被误伤,死死将她抱在怀里。   “我让你住手!”这一声怒极,夏于善却似真的疯魔了一般,恍若未闻。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苏淮年不知如何生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萧诺的怀抱。   几步之外便是那尊雕塑。苏淮年踏着一旁的踏板几步上了那兽的背,紧紧趴伏其上。她的手伸到兽颈旁不知按动了哪个开关,伴随着一阵令人齿关发寒的咔嚓声,那兽光整的表面忽然开始变化,周边如鳞片般层层翻卷而上。   “阿年,这是爷爷做的最成功的一只机关兽,可惜杀伤力太大,易引起争端,就把它留在这吧。”   “阿年,爷爷得以死在自己的地方,有平生得意之作相伴,足以。若有一日来此,保持原样就好。不必费心下葬。”   爷爷一生怕引起世间纷乱,毁了全部典藏,又将此机关兽深藏地下,他做了什么?她含着泪看向被砍得面目全非的苏永,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啊!”   萧诺只来得及抱着嫣儿往一旁翻滚了几圈,耳边破空声起,不知多少枚短箭自那兽身上激射而出,密密麻麻,迅速席卷向石室内各个方向。   夏于善还拿着刀,瞬间被刺成了刺猬,惊恐地睁着眼,一直到死也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甚至没有太多哀嚎声,片刻之后,石室内除了萧诺和被她死死压着的嫣儿,以及伏在机关兽身上的苏淮年,都死绝了。   然而,并没有停止。   在激射了一阵短箭之后,不知苏淮年又动了哪个开关,那兽开始动,原本光整的关节连接处突然出现了缝隙,一如真的兽一般,那兽经过了短暂的诡异变化,竟形同真的兽。   片刻之后,那兽在苏淮年的控制下,抬腿往外,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在石道中,一人一兽,就这么消失在眼前。   消失之前,苏淮年冷冷地看了萧诺一眼,那一眼冰冷万分,萧诺只觉万箭穿心而过,那痛竟比胳膊上短箭的伤痛了千倍万倍。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可萧诺就是懂了。   她分明就是在说:“现在,你可满意了?”   萧诺从地上一跃而去,立刻就要追出去。   袖子却被人狠狠一拉,她这才注意到被自己压在身下的嫣儿,慌忙将她拉起来,一眼之下,浑身血液似倒流,她动作虽快,但仍是没能避免那无孔不入的短箭。   嫣儿的左脸正中,一道深深箭痕,血自那伤口流出来,触目惊心。   嫣儿看着她这番惊恐神情,哆嗦着摸上自己的脸,“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手一触到,便是一阵痛。她手忙脚乱地自怀中掏出一面小小铜镜,只一眼,铜镜落地,她捂着脸死命摇头,“不会的,这一定是梦,不会这样的!”   她开始剧烈地挣扎,涂着艳红蔻丹的手指不管不顾地往脸上抠,“这张脸废了,还要来作甚!我要毁了它,毁了它!”   萧诺无奈,一个手刀砍昏了她,拔去臂上短箭,将嫣儿扛起便往外走。   凌煜在昏暗的地道中摸索了许久。   他连着过了两个岔路口,似乎每一段岔路都有机关,岔路似乎无穷无尽。   他躲过了两道通道内的机关,无奈,只好退到第一个岔路口处。   这个地方太复杂,断然不能擅闯。   心急如焚地等了一会,不远处有动静传来,似乎有什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躲在一旁,片刻之后,一只不知名的兽自眼前过,他一眼便看到了上面趴伏着的阿年。   “阿年!”凌煜喊了一声,飞身上前,在那兽消失之前稳稳落在了兽背上。   苏淮年还处于癫狂中,双手死死拽着兽背上的缰绳,指节都微微发白。她一张脸冷沉似冰,像是没有意识到是什么人靠近,猛地又触发了开关。   凌煜心惊胆战地看着周边的墙壁被射成了马蜂窝,打心底里庆幸自己上了兽背。   他抱紧苏淮年,贴在她耳边大声喊道:“阿年,是我,没事了,不要怕。”   苏淮年似乎回了神,他又道:“没事了,先让这东西停下。”   机关兽一直背负着两人上了石阶,在外面一众鄢国士兵诧异的目光中,终于缓缓停下。   苏淮年这才看清凌煜的脸,隐忍已久的委屈悉数漫了上来,她扑到凌煜怀里,死死抱着不肯放手,抖着声音道:“爷爷死了,他们还拿刀砍爷爷……”   凌煜只觉得心脏也跟着紧缩了,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抚道:“都怪我来迟了,不怕,没事了,我在这里,不会有事了。”   苏淮年顿了一顿,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景元帝十六年,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年。   先是京中曾经最受宠的三皇子,据说是在宋齐国大开杀戒,被宋齐国派兵押了回来,不久之后因牵连乌月城城主贪污一事,三皇子被撤了在朝中的官职,分封去了一个小城。多年后,二皇子皇甫明成即位,此乃后话。   接着,将门凌家,继凌仲之后,又出了一位少年将军。少年将军凌煜,在当年迎娶了轰动一时的机关师,苏淮年。   据传,凌煜与二皇子关系极好。在此后的数年中,凌煜几番挂帅,在自家夫人的帮助下,顺利攻下了西野国。   至此,鄢国、宋齐国、胧月国三分天下。  本书由www.cncnz.net(黑猫控)为您整理制作,更多txt好书敬请登录www.cncnz.net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