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你的论坛ID)为您整理制作 ================= 书名:寡人无疾 作者:祈祷君 文案: “君有疾,在脑壳,不治将恐深” 代国的少帝刘凌有一个秘密。 他的眼睛,能看见“下凡的仙人”。 他们之间从无交集,就像是互相活在不同世界的人。虽然如此,“仙人们”还是给了他许多启示,让他平安度过了年少之时,躲避了可怕的宫中之变,让他一步步登上皇位…… 也让他明白,自己选定的道路,有多么的艰难。 导游姚霁:(欢快活泼)欢迎大家来到代国的王城临仙,我们脚下站的位置是临仙皇宫的建筑祭天坛,相传是为了祭祀仙人而建。啊,小心台阶…… 三皇子刘凌:(崩溃)……神仙?妖怪? 看文须知: 本文架空历史,以男主为中心,并无具体朝代。 养成系闷骚男主X智商感人情商醉人女主,1V1。 延续作者“呜呜呜哈哈哈”风格,具体自行琢磨。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主角:刘凌,姚霁(瑶姬) ┃ 配角:每部都有的萌国师,操碎了心的一干大臣 ================== ☆、第1章 神仙?妖怪?   冬天是刘凌最憎恨的季节。   在这座宫廷中,有母亲的皇子冬天总是过的很好,他们有新的冬衣、摸上去软绵绵的毛裘,他们的宫室里总是有一天到晚都燃烧着的银丝炭,从来不会感受到严寒的残酷。   这一切,让他们回想起自己度过的冬天时,眼前浮现的都是一片温暖的、柔和的、充满着慵懒之意的景象。   但对于刘凌来说,皇子的地位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保障,反倒让他更加危险。   破败的宫室、沉默的宫人、永远不够用的炭火,以及已经不暖和了、甚至还短上一截的冬衣,都让刘凌坐在宫室中时,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   ‘我应该会冻死吧?’   他经常这样觉得。   所以到了冬天,人人都恨不得窝在殿中不出来,只有刘凌会在如刀一般的寒风中离开住处,去冷宫附近闲逛。   至少走起来的时候,人是热的。   今年他五岁了,开完年,他就要进东宫的书房和大皇子、二皇子一起开蒙,可他一点都不想去。   多年来像是老鼠一般度日的生活,让他本能的不想面对一切。哪怕那位“大皇兄”有着‘素有雅量’的名声,也无法让他放松下来。   而今天,是他母亲的忌日。   很多人都以为她死时他年纪小,应该是记不得了,但没有人知道他不但记事早,还过目不忘。   他的母亲、那个身份低微的采女,至死也不过得了一个才人的份位,临死时,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他。   她的眼睛凝视着他,她的口中呼唤着他的名字,一直到咽气都不肯移开。   宫里没有人会为她祭祀,刘凌也不知道她葬在哪里,但他却不能忘。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会悄悄溜到冷宫不远的“祭天坛”,在天坛上为母亲磕几个头,权当是祭母。   这也是没法子,他弄不到三牲和酒,宫里也不能烧纸钱,只能这样了。她那么疼他,一定不会怪他的。   对吧?   今年的忌日出乎意料的温暖,这让担心自己会受冻的刘凌看了看天空中的暖日,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丝笑容。   他快步地穿越过冷宫的小道,穿插到更西边的祭天坛去。   就像去年所做的一样,刘凌艰难地爬上对他来说算很多很多的台阶,正准备向着天空叩拜下去……   异象突然发生了。   只见得天空中的太阳陡然钻入云层之后,祭天坛的中心位置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就像是从天上伸出了一把能劈开一切的光剑似的,在光芒绽出之后,从天到祭天坛中心的位置,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扭曲。   一个五岁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天地变化的场景?恐怕就连他的长辈们见到这样的情景都要吓得魂飞魄散!   刘凌直接被吓得当场跌坐于地,屁股拼命地往后挪。   天地刚生异变时,刘凌还以为是母亲显灵了,强压着心中的恐惧看了片刻后,他发现光芒越来越盛、扭曲的地方越来越大,眼见着连他都要被包进去了,心中的恐惧终于战胜了对母亲的渴望。   “啊!”   刘凌大叫一声,连滚带爬的逃到了祭天坛的下一层,在一个拐角的角落里抱着头蹲下,整个人都蜷成一团。   ‘别怕,别怕,这么大动静,父皇肯定会派人来看的……’   ‘为什么这里会发生这种事?我到底要怎么和父皇他们解释我会来这里?’   刘凌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涌起许多想法,这些顾虑让他小小的身子抖得犹如筛糠一般,粉妆玉琢的小脸也苍白的可怜。   就在刘凌自己吓自己,几乎要惊慌失措的晕倒时,祭天坛上却传来了一片嘈杂的声音。   嘈杂声很快就被其他的声音压了下去。   “请大家稍微等一等,我清点下人数,一,二,三,四……十二。对了!”   婉转动听的声音径直传入刘凌的耳中,这声音是如此温柔,犹如风拂杨柳般,刹那间就让他那些恐惧减弱了大半。   转而浮上心头的,是深深的疑惑。   宫中守卫森严,祭天坛虽多年废弃不用,但因为有宫道通往外面,除冷宫方向外,都是层层把守,这些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想到刚才天地之间的异象,刘凌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巴,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我们这次来的人一共是十二人,降临的时间是‘两国争霸’时期的代国,地点是位于代国京城‘临仙’的皇宫祭天坛。请这边走,小心台阶……”   低回轻柔的声音继续着,让刘凌知道了大概是什么事。   有十二个人来了他们代国的皇宫……   来的人知道他们来的是代国的皇宫……   何人这般大胆?   不怕宫里的侍卫把他们杀了吗?   ‘这样胆大包天的人,见到他说不定直接把他杀了!’   小小的刘凌捂住自己口鼻的双手,顿时压得更狠了。   他以为十二人的队伍怎么也要传出细碎的脚步声之类,可听这女人的声音明明已经到了下面一层,他却没有听到任何的脚步声,就像是……   就像是……   所有人都是用飘的……   刘凌痛苦地咽了口唾沫,被惊惧而产生的泪水模糊了双眼。   好在这群人越走越远,没有一个人回头看看空荡一片的祭天坛。刘凌躲在离台阶很远的偏僻之处,身量又小,只要不站起身大喊大叫,也不会显露行藏。   “姚博士,这和虚拟场景没有什么区别?你就要我们投资这个?”一个略显尖细的男人声音传了出来。   “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为什么你们失败了这么多次?”   小到微不可闻的声音随着风飘入刘凌的耳中,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随着他们越走越远,刘凌什么也听不见了。足够的距离让刘凌产生了一丝勇气,揉了揉眼睛,悄悄地伸出一个头,透过祭天坛之间雕琢的孔洞观察着前方。   “廖先生,这不是虚拟场景,这是真正的历史,是通过我们精确的数据,完美推演和重现出来的过去。”   那女人似乎已经对这样的疑问回答的很熟练了,语气中半点其他情绪都没有。   “如果‘希望’项目能够成功,在考古学、人类学和其他学科都有着划时代的作用。您之前说的失败,是因为支持整个‘人类’推演产生的数据太过庞大,加速模块和分析数值的矩阵消耗过快,无法支撑。寻求你们的投资,也是为了要重新建立更精确、更效率的矩阵与加速模块。”   因为离得远,居高临下的刘凌只能看见祭天坛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大群人在那里站定住了,似乎在议论什么。   可这一大群人,却把给刘凌吓了一大跳!   他们之中,竟有不少人顶着红头发、紫头发、蓝头发、绿头发,加上他们奇怪的、完全不似汉人的打扮,让刘凌以为自己看到了群魔乱舞!   而仅有的两个女人,一个披散着黑色的头发,头上带着美轮美奂的繁复头饰,穿着华美的宫装,看起来十分正常;   另一个,却在这三九寒冬露出一截腰肢,全部的手臂和大腿全部露在外面,脚下蹬着一双像是踩着高跷一般的鞋子……   还好,还好,还有个正常的……   只是那黑头发的女人,穿着打扮的比皇后和贵妃还华丽……   她不怕被袁贵妃发现,给定个“僭越”之罪吗?   不知为何,刘凌的眼睛像是被吸住一样,一刻也不能移开地注视着宫装女人的背影。   也许正是因为有女人敢在宫中凌驾在最有权势的两个女人之上,让他对这个女人产生了某种意义上的“崇拜”,所以刘凌对她无可抑制的产生了好奇之心。   能有那样美妙声音的人,一定不是那个红头发露大腿的女妖怪,一定不是,一定不是……   就是离得太远了,只看得到背影,完全看不见长相,也听不到声音……   “你到底要让我们看什么?这里的人不会发现我们吗?”   红头发露大腿的“女妖怪”看了看四周,好奇地向队伍里宫装丽人发问。   “来看历史,属于我们的过去。”   背对着刘凌的宫装女子,带着自豪的语气向她解释。   “通过历史的完全重现,我们能够寄希望与属于我们的未来。只要加速模块能持续运行下去,终有一天,未来可以像是这样完全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如同刘凌所“期盼”的,好听的声音果然来自于宫装的丽人,而非红头发、踩高跷的女子。   “你问这里的人会不会发现我们?史密斯小姐,这里可不是虚拟游戏,我们现在是‘叠加’状态,这里的生命体不会发现我们,相对的,我们和这里的生命体也无法进行接触、沟通以及其他互动。这是为了保证绝对不干扰数据的自行演变……”   穿着宫装华服的女人领着一大堆五颜六色头发的“妖怪”们,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渐渐地走远了。   只留下似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的祭天坛。   惊慌失措的刘凌,在目送走那群走起路来毫无声息的奇怪之人后,才敢默默放下一直掩住自己嘴的双手。   神仙?   妖怪?   太/祖“见仙而筑城”的传说,难道是真的? ☆、第2章 姚霁?瑶姬?   在代国,一直有个人人都耳熟能详的传说,那就是代国开国皇帝刘志“遇仙人而得天命”的故事。   前朝末年,皇帝昏聩,致使天下大乱,民不聊生,各地纷纷揭竿起义。代州的刺史刘志出身代州大族,性格刚烈,因父亲被昏君无故处死,终于怒而举兵,最终带领各处的义军,一举攻破了前朝的都城平章。   刘志破平章后,原本想要在平章登基,却在前往代州祭祖的途中路遇“仙人下凡”,落于一块空旷之地。   仙人下凡时的神光甚至让刘志睁不开眼睛,可随行的所有部将和属下却都看不见这些“仙人”,认为刘志是眼花。   刘志是个性格非常坚毅的人,说的难听点就是“固执”,代国几任皇帝似乎都家传了这个性格,当年的刘志执意认为自己在代州“遇仙”是天命的象征,他从代州起义而成便是最大的昭示,所以自以为得“天人所授”的刘志,委托了道家的魁首勘测此地,想要知道此地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使得仙人下凡。   结果这位天师一勘风水,此地山川纵横,又据太河之险,八面环山,五水相绕,藏风聚气,十分适合建都,正是帝宅的最好位置。   开国太/祖刘志遂在此地建起了新城,名为“临仙”,并在仙人下凡的地方设立了“祭天坛”,以祭天坛为中心,建造起了皇宫。   这件事被西边的胡夏一直当成代国皇帝往自己脸上贴金的事迹而不以为然,但代国却以此为“正统”的证明,大肆宣传。   刘志建城完毕后,开始推崇道教,自己也做了道家的在家居士,道号“帝宸子”,晚年更是炼丹修仙,以“升天”为目标,最后还莫名地死在了祭天坛上。   正因为如此,祭天坛后来被废弃不用,皇家祭天都去城外新立的“天坛”,加上太/祖原本是个简朴务实的帝王,当初建造的皇宫规模不大,随着代国渐渐的强盛,皇宫也不够用了,宫中几近扩建,祭天台也不再是皇宫的中心,而成为了扩张后一座废弃的无人之地。   所以当刘凌看见一群人从祭天坛上下来时,他最先感受到的自然是害怕,可当这一大群人走远了,刘凌的脑海里却突然浮现的,是从小奶娘哄他睡觉时所说的这个故事。   由于此处是在代国的皇宫,身为皇室的奶娘,说起这个故事,自然不会说“旁边的人都没有看见”、“固执的太/祖最终死在祭天坛上”云云,而是以“只有天命之人得见”和“太/祖最终在祭天坛上升天”来代替。   飞到天上的祖爷爷会来“保佑”他,则成为刘凌很长一段时间遐想的梦境。   正是因为这样的传说,让刘凌渐渐压抑住了心中的恐惧,擦干眼泪,小心翼翼地爬下祭天坛,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尾随着那一大群人追去。   他人小腿短,而那些奇形怪状之人各个身材高大,走起路来悄然无声,大有传说中仙人们施展“凌波微步”之感,他已经尽力快跑了,可还是只能远远地看到他们的背影,以及他们那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举动……   “这就是戈?以前只在博物馆里见过……”   一个蓝色头发的短发男子凑近了某个侍卫,下意识的伸长了脑袋查看。   “队长,你有没有觉得有些奇怪?”   持戈而行的宫卫有些不自在地顿了顿足,扭头望向为首的领队。   “我怎么老感觉有人在看我?”   他这一顿足,蓝色短发的男子应该立刻和他撞了个满怀,可在不远处的刘凌眼里,短发的男人和持戈而行的宫卫却“融化”在了一起,像是交叠在一块的游魂,又像是碰撞在一起的水珠……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揪住了胸口的衣襟。   宫卫当然没有找到答案,所以继续持戈而行,从那短发男子的身体中“穿越”而过,向着既定的巡逻路线去了。   不仅远处尾随着的刘凌,就连那一群人也露出颇为“奇妙”的神色,怔怔地看着被人“穿越”过去的蓝发短发男人。   “原来这就是‘叠加状态’,让我想到了‘量子态叠加’……”带着眼镜的某个灰发中年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点了点头。   “姚博士,真的是完全不会干扰到吗?”   “是的,因为之前失败过太多次,研究人员怀疑‘观察者’的降临也许会产生某种未知的影响,所以我们尽量不进入这里,而且降临也是采犬叠加形态’,从以前的经验来看,是毫无干扰的。”   穿着宫装的姚霁做出肯定的答复。   ‘要不是项目没钱了,何必带你们一日游?我好歹也是历史学的博士,沦为导游已经够惨了,来的还大部分不是够分量的投资人,只是富二代富三代……’   姚霁看着前方斗拱交错的巍峨宫殿,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算了,一文钱憋死英雄汉,为了那么多还在坚持的同伴,也得忍了!’   “我想看看后宫里那些妃子的日常生活……”   红发的女子露出期待的表情看向姚霁。   “我想看看上朝的大殿,还有皇帝办公的地方。我最近正在装修办公室……”灰发男子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想看看马!皇帝骑的宝马!”   “代国是不是有仙人?能让我看到仙人吗?”   走过一段路,已经开始放松起来的“游客”们,立刻七嘴八舌的将宫装的丽人围成一团,提出各自的要求。   这个时候,刘凌已经装作一个普通的小孩子,靠近他们到足够近的地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蹲在地上装着清理“落叶”。   通过刚才那个宫卫,刘凌已经发现宫里的人都看不见他们,他们却能看见宫中的一切,还能像游魂一样从人们身上穿过去。   他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但他不想被人“穿来穿去”,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看不见的样子,悄悄的靠近。   如果对方真的是仙人的话,他希望他们能给天上的祖爷爷带个口讯,问一问能不能把他接走。   在人间忍饥挨冻的日子,实在是太难受了。   就在他一边在地上抓着落叶,一边用余光打量那群人时,被众人围做一团的宫装女子不知做了什么,旁边的那一大群人突然都停住不再动弹。   就像是被人瞬间定格,摆成了各种搞笑的姿势。   ‘仙术!’   刘凌心中大喊一声,手中的落叶“簌簌”地碎了一地。   然后,就见到那宫装的女子从一群人中“脱围而出”,露出她的真容来。   ‘天啊……’   小刘凌傻乎乎地张大了嘴巴。   因为缺乏教导,刘凌还没有识得几个字,也不会用什么美妙的句子来形容别人,可就刘凌余光扫到的容貌,已经是他平生仅见的美貌。   他不是没见过美人儿,他虽然是宫中最尴尬的皇子,但母亲在世时,每年除夕夜,他好歹也在后宫中见过“父皇”和“母后”,还有他们身边那一群形形□□的妃子。   她们无一不是人人交口称赞的美人儿,就连他的母亲,也是让袁贵妃都忌惮的绝色,否则也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可即使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这位美人的一根手指头!   仅仅是一眼,除了“容光慑人”四个字,词汇贫乏的刘凌在想不出其他的话语能形容她的美貌。   哪怕是孩子,也是识得美丑的。   只见施展了“仙术”的仙人(刘凌已经彻底为宫装女子的美貌所折服)也不见如何动作,其他被“定格”的诸人突然又开始能够活动,露出一副迷茫的表情。   笑吟吟的宫装仙人见他们恢复了平静,这才微微颔首,开口笑道:“我知道你们的诉求了,但是每个人都在说话,我反倒听不见任何声音。临仙的皇宫虽然很大,但我们有一天的时间,所以先从最近的后宫开始参观,如何?”   “你是引导者,你说了算。”   灰色头发的中年男人脸色有些不太好地哼了声。   “太好了!我要先看看皇后的宫殿!”   红发的女子连连拍掌。   “姚博士,一天的时间真的够吗?”   蓝色短发的男人看了看天色。   “喊我姚霁就好,大家现在也算熟悉了,不必那么客气。”明眸善睐的宫装丽人粲齿一笑,神秘地眨了眨眼。   “不必担心时间不够,我肯定让它够。”   “好!”   “来来来,就当来放松了!”   “唔,我还要观察观察,够不够资格让我掏钱。”   一群人的表情开始变得兴奋,随着自称“姚霁”的领头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引着道路,刘凌悄悄从高大的树干后伸出脑袋,见得他们一路穿过不少宫人,就这么朝着远处后宫的方向而去。   沿路没有一个宫人表现出不对的样子,也没有人听一听脚步。   刘凌站起身,想要再追,肩膀却被人用力按住。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兔崽……三殿下?”   穿着绿衣的老宦官看到想要在宫中乱跑的是住在冷宫里的三皇子,错愕地眨了眨眼,手中却没有松手。   “你放开我!”   刘凌被抓的生疼,单薄的衣衫挡不住宫人的力道,肩膀一阵阵发紧,让他的眼泪硬生生被逼了出来。   “请殿下恕罪。”   性格深沉的宦官立刻跪下,却给身边两个小宦官使了个眼色。   “但是这里已经离开静安宫的范围了,殿下还是莫要乱跑,要是被上面知道了,老奴也是要受责罚的。成安,成平,把三殿下送回去!”   “是!”   静安宫,名字倒是好听,可惜它还有一个别称   ——冷宫。   “你们……你们放开我!”   一贯唯唯诺诺的刘凌出乎意料的表现出强硬的姿态,可五岁的孩子再强硬又能有多“强”呢?   刘凌身上还不如宫人厚的冬衣和陈旧的料子,早已经昭示出了他在宫中的地位。两个小宦官一点都不怕他,自持是“领命而为”,架住刘凌就往静安宫拉去。   刘凌胸中的急切和愤怒融合在一起,化成了一腔不甘,他一边死命的挣扎,一边不停地回头眺望。   宫门边,披罗衣、戴华胜的背影已经渐渐远去,可那些残破的句子却像是惊醒了某个隐藏在他心中的怪兽,让他已经死寂的心又燃烧了起来。   引导者?   ‘一听就是仙人们的头领!’   瑶姬!   她叫瑶姬!   他能看到他们,他和太/祖一样能看见天人!   他一定还能再见到他们! ☆、第3章 发疯?发病?   静安宫,其实是俗称“西宫”的庞大宫殿群,它是立国之初建来安置后宫嫔妃的地方,仅仅静安一宫,就有七座殿室。   然而随着皇宫一次次的扩建,新的“太极宫”建在了新皇宫的东边,导致整个皇宫的中心全部移往东边,加之静安宫安置的都是老迈的无子太妃、不受宠的后宫妃子等,几代过去后,宫里人只要提起“静安宫”,都恨不得以“冷宫”来代替。   而被分到静安宫居住的妃子,几乎就和“打入冷宫”没有什么区别了,只要听到去静安宫的,无不如丧考妣。   三皇子刘凌就出生在静安宫的含冰殿,这是整个静安宫中最荫凉的地方,曾经是太后和太妃们夏季避暑的处所,如今,却成了刘凌冬日里最骇怕的地方。   他的母妃也是因为含冰殿太过阴寒,月子里又没得到什么照顾,最后害上了产后风,缠绵病床几年,血亏气竭而死。   静安宫不仅是让后宫女子闻之色变之地,就连得宠的宫人们也是避之不及。得到少监命令要把三皇子“护送”回静安宫的两个宫人,仅仅是把刘凌丢在静安宫的门口就走了,连脚都不愿意沾一下,生怕染了晦气。   肩膀和胳膊被掐的生疼的刘凌,一落地后就不甘地大吼了一声。   “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犹如幼兽一般的嘶吼让两个小宦官不由得抖了一下,面面相觑,叫做成安的宦官离了稍远了竟不安地嘀咕道:   “我们得罪的好歹是一位皇子,会不会……”   叫成平的小宦官心中也不安的很,可静安宫里连落叶都没人清扫的凄凉还是让他打起了精神,干笑着安慰自己:“呵,呵呵,应该不会,他还那么小……”   “可是,那叫的……听得怪瘆人的……我们也没做什么啊……”   成安惊疑不定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现指甲缝里似乎有不少布屑,心中的不安更甚了。   “你说,我们不会把他弄伤了吧?”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成平猛地摇了摇头,咬牙放低了声音:“他是三皇子,可你别忘了宫里之前有多少位‘三皇子’,他能不能活着长大还是个问题呢,哪里能把我们怎么了……”   想到那位让陛下深深迷恋的“蛇蝎美人”,成安终于放心了一点,吁了口气点了点头。   “说的也是……哎,这话我们不该说的……这世道啊……”   两个刚刚成年的小宦官貌似镇定地离开了,可越走越快的步子,却还是泄露了他们心中真实的想法。   虽然他还那么小,虽然他还那么孱弱……   可血脉的传承,依然是这宫廷里最让人震慑的力量。   ***   静安宫外。   刘凌会发出不甘的吼叫,并不是痛恨两个小宦官的“冒犯”,也不是对目前际遇的不满,只是因为发现了“希望”之后,却看到希望一下子溜走的痛苦。   从小乖巧的刘凌会发出这样的低吼,让一直守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的奶娘宋娘子吓坏了,三两步冲上前去,将他一把抱在怀里。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魇着了?被欺负了?那两个小宦官把你怎么了?”宋娘子满脸关切地检查着刘凌的全身,当发现他的丝袄破了一道口子,连里面的丝絮都冒了出来时,宋娘子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噙泪。   “他们居然敢对你动手!他们居然敢对你动手!衣服都破了!”   “不是他们撕的,这丝袄的料子太不扎实了,一扯就自己开了……”刘凌不自在的扭动了几下,从宋娘子怀里挣脱。   “奶娘,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   他虽然一直受到冷遇和无视,但毕竟还是皇子。宫中的衣料就没有差的,只不过给含冰殿的都是些陈帛罢了。   陈布容易褪色,也比新鲜料子脆弱,上好的丝帛,倒比麻葛更不实用,动辄就破。   刘凌这件出门的丝袄不过才穿一个冬天,可外力只是大了一点,肩膀就豁了一个口子。   可怜那两个小宦官自己把自己吓个半死,以为动手太狠将三皇子伤了,却没想过三皇子的衣衫原本就是次品,还不如他们的厚葛衣结实。   “你去祭天坛了?”   他的行踪瞒不过宋娘子。   “嗯。就磕了个头……”   刘凌想到刚才的事情,面色黯淡。   “我们不要在门口说话,我们进去说……”   宋娘子擦干眼泪,飞快地看了一眼把守静安宫的几个健壮宦官,扯着刘凌就要回含冰殿。   “奶娘,我还要去趟前面……”   刘凌望了望“仙人们”离开的方向,咬了咬唇。   “别再胡闹了!殿下您都被前面的小黄门送回来了!万一,万一您要遇到……”宋娘子不容分说地将他往里面带。   “不要再胡闹了!天都快黑了!西宫要落了锁,您冻死在外面都没人知道!”   为了让他听话,她不得不把话说的重了点。   听到“冻死”云云,门口守着的健壮宦官们嘲笑般对着刘凌龇了龇牙,像是往常一样吓唬这个孩子赶快“回家”。   “奶娘,我真是想去……”   刘凌露出哀求的神色,身子拼命往后拱。   “走!回去!”   宋娘子毕竟是大人,刘凌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哪里拉扯的过她,没一会儿就被拉回了含冰殿。   冰冷阴暗的含冰殿里,应该在殿中伺候的两个宦官毫无仪态地趴睡在案上,看见宋娘子扯着“淘气”的刘凌回来,不过是掀了掀眼皮子。   这里是整个静安宫最“凉快”的地方,所以到了冬天,也就成了整个静安宫最冷的地方,由于袁贵妃没有拨多少炭火下来,含冰殿里的杂役们只能在外面捡了枯枝烧火取暖。   这两个宦官也是一样,他们占据了含冰殿里最大的一个炭盆,盆子里“噼里啪啦”的烧着木柴,虽然烟很大,但总比挨冻要好。   宋娘子扯着面无表情还在生闷气的刘凌到了火盆旁边,让他在旁边烤火,自己却奔波到后殿去了,没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看样子是早就在灶上烧好了的,臂上则搭着一条干帕子。   “来,殿下,先洗洗手洗洗脸,暖和暖和。”   她捧着盆子,微微弯下身子。   哪怕刘凌再怎么想要出去,看到这样的宋娘子也不愿伤了她的心,胡乱地洗了一把手、擦了一把脸之后,蹲了下来烤火。   “娘子,剩下的水就给我们洗洗吧!”   火盆边长脸的宦官笑嘻嘻地望着宋娘子。   “我们正好擦一擦。”   “刘赖子,你用自己的盆,这是殿下的!”   宋娘子沉下脸,口中虽然不客气,可也没把水端走,而是等刘赖子把自己的盆端来之后,将银盆里的水倒进了他的木盆中。   含冰殿有一座主殿一座配殿,可由于主殿大,又没有什么陈设和炭盆,在恶劣的季节里根本没办法保暖,一到冬天,刘凌和贴身照顾她的奶娘宋娘子就不在主殿住了,而是搬到小上不少的配殿住。   但在配殿住,就不免要和两个被袁贵妃安排来“照顾”皇子的宦官朝夕相处,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宋娘子都是在心里祈祷着两个宦官不要在袁贵妃面前乱说什么,至于“照顾”?不“折腾”他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好在这两个宦官也不愿意长期在这鬼地方呆,一有机会就跑回袁贵妃所住的蓬莱殿献殷勤,想要重新回到袁贵妃身边,加上刘凌才五岁,又不是什么爱折腾的脾气,这名为“照顾”实为“监视”的两个宦官也就越发惫懒。   圆脸叫“王宁”的那个宦官,有时候还会随手从蓬莱殿带点吃的回来给刘凌,虽然大多是他吃剩的,但对于常年吃不饱的刘凌来说,也根本顾不得会不会伤自己的自尊,能吃饱肚子才是正事。   最头疼的是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这两个宦官打呼加磨牙,实在是让人饱受摧残。刘凌正在长身体,夜里睡不好觉,气色越发难看,让照顾她的宋娘子心中更是又气又悲。   所以到了白天的时候,要是宋娘子见他实在困得狠,就叫他到几个老太妃那里去“玩”,其实就是去补补觉。   由于白天又惊又吓,宋娘子怎么也不想让刘凌出去,将早上吃剩的蒸饼在火盆上烤了烤,没那么干硬了,又端了一碗在小炉子上热过的肉汤,递给刘凌就着饼吃。   没有蔬菜,在冬天,蔬菜是比肉还要精贵的吃食。   她自己,则随便吃了几口已经发粘的黍米饭以作充饥。   两个宦官摇了摇头,各自从怀里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这也是早上吃剩的,在这上面,他们没有得到比刘凌高的待遇,这也是他们为什么那么想离开这个破地方的原因之一。   吃饱了肚子,眼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完全没有什么“业余活动”的刘凌等人,只能选择在上榻睡觉来御寒。   宋娘子细心的给刘凌泡过脚,又用刘凌泡过脚的水换盆洗了洗自己的脚,抱着刘凌进了羊毛毡被里。   两个宦官则在不远的一处墙角互相挤着入睡,这是最好的取暖方法了。   小孩子都嗜睡,原本应该像以前一样,趁着两个打呼的宦官没睡着抓紧时间睡觉的刘凌,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只要一闭眼,他的眼前就会出现那些仙人下凡的场面,那位美的惊心动魄的女仙人瑶姬。脑海里,回忆起的全是太/祖“遇仙”的一个个故事。   直到熟悉的鼾声有规律的传来,刘凌依旧还是没有睡着,瞪大着眼睛望着高高的宫梁,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孩童才有的光芒。   一旁的宋娘子准备给他掖被角,却发现刘凌瞪大了眼睛完全没有睡意,惊得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问着:   “怎么了?还是白天惊了?”   “奶娘,我白天在祭天坛看到了神仙。”小   孩子还是藏不住话,对自己最亲近的人吐露了心事。   “一共十二个神仙,从天上下来的……”   宋娘子一下子掩住了嘴巴,倒吸了一口凉气,又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殿下,您烧糊涂了?可是不烫啊!”   刘凌像是无法压抑般不管不顾地继续说着:   “奶娘,你不知道,仙人们也有头领,这次下凡的神仙们里,领头的是个叫瑶姬的女仙,长得十分漂亮,比我母亲还要漂亮,说话也很温柔。”   “……其他的仙人们,就有点像是妖怪。不过奶娘你也说过,有些神仙其实是妖怪修炼成的,我想那些大概就是妖仙。”   这么一说,那个红头发的女人不会是狐仙吧?   那蓝头发的呢?   难道是鸟仙?   唔,绿头发的是树仙?   “对了,有一个神仙还是四只眼睛!眼睛外面还长了两个透明的怪东西!”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修炼成仙的……   “别说了,殿下!别说了……宋妈妈知道您心里苦,您别吓我啊!”   宋娘子怕吵醒两个宦官,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把刘凌一把揽在怀里,不停地拍着他的后背。   “奶娘,我没骗你,我真看到了。我想先祖应该也是看得到的。你不是和我说过嘛……”   刘凌板着脸,十分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我不该给殿下说那些故事……我的错……”   宋娘子只觉得天都塌了,长久以来担忧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您快睡吧,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三殿下没有饿死,没有冻死,可脑子渐渐不正常了!   就和冷宫里那么多发疯的妃子一样!   她就知道这冷宫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你说,我去找那些神仙,神仙们会不会带我走?”   刘凌有些天真的问起抱着自己的奶娘,满是期待地抬头看她。   黑暗中,刘凌看不到奶娘的神情,却感受到宋娘子剧烈地抖了抖。   然后,犹如爆发一般的尖叫从被子里传了出来。   “您别说了!您哪里也不能去!快睡觉!”   ……   宋娘子难得的失态,让一直自言自语的刘凌终于闭上了嘴,看上去,是顺从了宋娘子的“建议”。   已经睡熟了的两个宦官似乎也被宋娘子的尖叫吓醒了一瞬,鼾声陡然停了停,在一个翻身之后,又持续地传了出来。   宋娘子将头埋入了被子里,开始小声的啜泣,由于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她的身体抖动的厉害,就像是随时会被吹下枯枝的败叶,随随便便就能飘散开。   令人难受的压抑像是潮水般笼罩住了刘凌,让他咬了咬嘴唇,直到嘴唇咬的生痛才略略放松。   一片漆黑之中,刘凌看见窗外猛然闪出了耀眼的白光,然后那白光越升越高,越升越高,刹那之后,犹如流星般散落开来!   刘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窗外,恨不得把窗纸捅个窟窿。可以想到将窗纸捅个窟窿后将面临一个冬天的是什么,又只能颓然地闭了闭眼。   四周又恢复了一片黑暗。   这么强的光,竟没有引起一个人的注意。   只有刘凌的眼底,还留着白光闪耀后的光点,像是五彩斑斓的游鱼,调皮地在他的眼前游来游去。   “他们回去了……”   刘凌鼻中一酸,将头也埋入了毡被里。   殿中是黑的,被子里也是黑的,可眼前的七彩游鱼像是会刺人似的,让他的眼中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至少我看到过光彩,而不是和其他人一样的漆黑……’   被窝中的刘凌安慰着自己,握紧了小小的拳头。   ‘他们回去了,可也许他们还会再来……’   ……吧? ☆、第4章 晦气?运气?   温暖如春的宫室内,凡是地龙通过的地方,四肢五骸都像是泡在温泉里一般,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一双未着鞋袜的双足踏在铺着赤狐皮的地毯上,涂着玫瑰色蔻丹的晶莹脚趾拨弄着脚下的狐绒,似乎让整个屋内都染上了粉红的氤氲颜色。   光看脚,便能料想这双脚的主人该是如何的美貌,可惜身为宦官,只能俯首在主子们的脚旁,连抬头得见真容的资格都没有。   “哦,你说三皇子脑子有点不清楚?”慵懒性感的声音从刘赖子的头顶传出,而后是一声嗤笑。   “从前可没听过他有这个毛病。”   “启禀娘娘,三殿下平时话不多,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孩子。他那么小的年纪,平时举动却木讷的很,也不爱搭理人,本身就不正常……”刘赖子为了取悦自己的女主人,费尽心思地说着刘凌的坏话。   “冬天含冰殿太冷,他和宋娘子住在我们住的地方,所以奴婢们才能偷听到他和宋娘子的对话。三殿下确实是一直在胡言乱语,说自己能见到神仙什么的……”   “小孩子说梦话吧。”   袁贵妃斜挑眉角看了看他身边的另一个宦官。   “王宁,你也听到了?”   圆圆脸蛋的王宁点了点头,并没有添油加醋。   “奴婢和刘赖子装睡,听到三殿下和宋娘子说,见到有仙人从祭天坛下来,一共十二人,有绿头发的、蓝头发的、红头发的,还有四只眼睛的。宋娘子叫他不要再说了,三殿下却言之凿凿是亲眼所见。而且,据说昨天将三殿下送回来的两个小宦官,也是在祭天坛那边发现他的。”   ‘难道他真有毛病?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刘家哪代不出几个有毛病的,就连陛下……’   袁贵妃丰姿冶丽,一颦一笑无不动人心弦,她静静矗立在那里深思,当时就有几个小宦官看愣了去,眼睛一眨也不眨。   “知道了,你们差事办的不错,去找蓉锦领赏。”   袁贵妃用脚轻轻踹了刘赖子肩膀一记,力道明明不大,却见刘赖子就势一滚,像是没骨头一样倒了下去,引得袁贵妃连连娇笑。   刘赖子见逗乐了袁贵妃,也跟着傻笑,脸颊却趁机在地上的狐皮间蹭了蹭。   整间宫室的地上都铺着昂贵的狐皮,仅仅是因为陛下认为红色最适合袁贵妃,便把宫中能找的好狐皮全挑了出来,找到颜色最艳丽、最接近的赤狐皮,将袁贵妃起居的‘蓬莱阁’铺了个遍。   像是他们这样的外人进蓬莱阁,不但要彻底洗尽双足,还要换上蓬莱阁提供的丝履。若不是他有“重要消息”,平日里汇报“消息”,都是在门外跪着的,哪里能进屋!   袁贵妃原本心中愉快着,可见到刘赖子不由自主将脸在狐皮地毯上擦的猥琐举动,忍不住又不悦了起来,当场变了颜色,冷声哼道:   “办完了差就出去,还要我请你不成?王宁都走了,你不走?”   刘赖子听出不悦,立刻爬起来飞快的跟上了王宁。宫里人都知道,和袁贵妃的美貌齐名的,还有她“喜怒不定”的性格。   曾经有宫女迎奉得了她的喜欢,可就在受到重赏之后说错了一句话,就被拖到外面去跪了一天一夜。   三九寒天,温暖的蓬莱阁里只穿着单衣,可怜那宫人被拉出去的时候连件夹袄都没有,就这么活生生冻死了。   得到袁贵妃的赏赐很容易,她受宠,又夺了皇后打理后宫的权柄,出手素来慷慨大方,可得到赏赐不代表就有命花。   相对于王宁的“中规中矩”,刘赖子这么出挑,简直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等到王宁和刘赖子都走了,袁贵妃才皱着眉用足尖点了点前方的毯子:“这一块我不要了,换了新的,把旧的丢掉吧。”   正是刘赖子和王宁跪的那一块。   “是。”   两个年级大一点的宦官立刻依言而动,屋子里的宫女似乎也是早就习惯了,立刻麻利的取来一块差不多大的狐皮,替代掉拿走的皮子。   这个时间,袁贵妃自是袅袅娜娜地走到一方美人榻前,斜倚了上去,闭着眼睛开始沉思。   “三殿下是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有问题?”她小声的喃喃自语,“宋娘子是个目不识丁的蠢人,定不会教他学着装疯卖傻,何况他马上就要入学,这时候装傻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   “眼睛若有问题,应该不会说的那么具体,这倒是真像发了癔症。”袁贵妃并不是大家闺秀出身,见的也多,她知道有些人没发病的时候就和好人没两样,但一碰到发病的诱因,立刻就状态疯癫。   更别说,代国的刘姓皇族,确实好几代都曾出过不正常的皇子,甚至是天子。   ‘如此看来,刘凌那小子应当是和他们一样,只是以前年纪小,不容易发现。但相对的,年纪小也不会藏事。一个疯子皇子,成不了大器……’   袁贵妃状似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现在该忌惮的,是二皇子和大皇子。方淑妃这个月去了两次皇后宫中,二皇子下了课也悄悄去拜访大皇子好几次,哼哼,她们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   ‘不管你是真疯还是假疯,既然是疯了,就怪不得我了。’   袁贵妃睁开了眼。   “成永,宣太医去含冰殿看看,瞧瞧三殿下最近身体如何。若是‘身体不适’,还是先调养好身体,开春就不必去东宫上学了。”   ‘这是要对三殿下动手了吗?’   殿内的宫人们心中一凛。   “是!”   殿外候着的小宦官会意地答应了一声,脚步匆匆地去了太医署的方向。   蓬莱阁外。   “刘赖子,你先回去吧,我……嘿嘿。”   王宁不自在地搓了搓手。   “知道知道,又去找你的老相好是吧!”刘赖子挤眉弄眼地露出羡慕的表情。“你小心点,袁贵妃不喜欢宫人搞这个……”   “我知道,我就说说话,马上就回去。”   王宁笑了笑。   刘赖子和王宁是“地/下/党/同/志”的交情,不疑有他的离开了,他知道王宁在蓬莱殿有个长相普通的宫女是同乡,在配殿的点心房做事,感情一直很好。王宁每次能得一些糕点回来,也都是这同乡抠下来的。   王宁摸到了一棵大树下,蹲坐着静等,没一会儿,一个满身甜香味道的大龄宫女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头上寸缕不存,冻得脖子直缩。   “朱衣,你怎么不带顶帽子?”   王宁看到她来了,赶紧站起身。   “没想到你会来,我跑的太急了。”叫朱衣的宫女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儿,露出一脸苦笑。   “你这次来,又是为什么?”   袁贵妃认为小厨房里做吃的人留着头发很“脏”,所以陛下竟也听从她的“建议”,将蓬莱殿的膳室和点心房里的宫人头发全剃了个干净,指甲也剪到极短,所以袁贵妃的膳室和点心房是蓬莱殿里宫人避之不及的地方,哪怕不愁吃,活儿也轻松,却没人愿意去。   王宁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在朱衣耳边说道:“这次的消息,你记好了,三殿下脑子似乎有些问题,平时看不出来,最近才发病,说是自己能看见蓝头发绿头发和红头发的人在面前晃。是从祭天坛回来得的……”   “祭天坛,那不是……”朱衣倒吸一口凉气,压低了“太/祖”两个字,面色惶恐地小声开口:“……不是说哪里有些不对,会闹鬼吗?”   “白天哪里会撞邪,我看真是……哎,怎么每代都这样……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正常的很,谁知道会应在三皇子身上……”   王宁脸色也很复杂。   朱衣也是满脸迷茫。   “反正他也不起眼……这消息我会传回去的,你放心。”   “嗯。”   王宁点了点头,避人耳目地摸了摸朱衣的耳垂,亲了口她的脸颊,做出一副亲热的表情,满脸不舍。   他们特意找了空旷的地方“相聚”,除了身后的树每一个地方能躲藏,也不怕别人听见,但若是有人刻意打探,这样的动作也会让不少人膈应。   毕竟“宦官”和“宫女”相好,实在是有悖/常/伦。   两人“亲热”一番后,朱衣从袖中掏出几块做的漂亮的点心,王宁胡乱吃了几口,毫不避讳的取出一块帕子包了,塞进自己的衣襟里。   “三皇子也是可怜,每次都吃你的口水……”   “就是我吃了,他才敢吃。才五岁的孩子,心思其实重的很。何况贵妃娘娘要知道我专门给他带点心,哪里敢再用我。哎,那孩子恐怕就是因为心思重,脑子才不太好了。”   王宁笑了笑,又摸了摸朱衣的脸。   “我走了。”   “恩。”   前后其实也没花多少时间,王宁辞别了“相好”,怀揣着点心,满心感慨的回到了冷清的静安宫。   离得许远,王宁就已经听到了静安宫里发出的各种尖叫声、大笑声、高喊着“陛下我在这里”之类的恐怖嚎叫声。   冷宫里究竟住着多少疯子,王宁自己都数不清楚。   “在这种地方长大,没疯也逼疯了……”   王宁在两边把手宦官讨好的表情中踏进静安宫,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   永嘉七年冬,宠冠后宫的袁贵妃担心含冰殿的三皇子刘凌会感染风寒,派出太医署的太医问诊。   住在偏殿的刘凌果然“偶感风寒”,整个冬天大病不起,不能出门。袁贵妃担心“皇嗣”的身体,亲自向皇帝建议,让他调养好身子再去东宫读书。   刘凌的父皇刘未原本就没怎么见过这个儿子,对他的关注还不如袁贵妃屋子里养的那只猫,随口就答应了她的“好意”。   就这样,原本开春去东宫“崇教殿”读书的刘凌,莫名其妙的又被遗忘在了冷宫之中。   同年冬天,二皇子染上了怪疾,太医诊脉的结果说会传染,二皇子遂被移出宫中。二皇子的生母方淑妃在袁贵妃所在的蓬莱殿外跪了一夜,宿在袁贵妃殿中的皇帝也没有露一露脸。   就这样,年方七岁的二皇子,就这么进了郊外的皇家道观“归真观”。   方淑妃从此闭门不出,如坐枯禅。   相比之下,宫中反倒觉得三皇子的运气,实在是“好极了”。 ☆、第5章 预言?诅咒?   春去秋来,转眼又过了大半年。   对于数十年如一日的静安宫来说,大半年的时光实在引不起什么大的变化,除了极少数住在里面的人,谁也不关心究竟已经是哪年哪月哪日了。   身量又长高了不少的刘凌在墙角随手划了一竖,提起宋娘子为他做的布袋,和宋娘子支会了一声,就往静安宫的内院而去。   墙角上密密麻麻划了上百道竖道,但除了刘凌,谁也不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宋娘子几次想要问,却每次都欲言又止。   她实在怕刘凌又说出什么“见神仙”的话,如果他真这么说,那她要崩溃了。   王宁和刘赖子早已经见怪不怪,刘凌现在几乎成了整个宫中的“幽灵人物”,就连袁贵妃似乎都不再关心他的消息,这让王宁和刘赖子少了不少去蓬莱阁的理由,对刘凌也更加放松。   自从领着宫政的袁贵妃下了令让刘凌“安心养病,不要出门”,去上书房就成了泡影,但正因为他是在“养病”,还是得到了许多好处。   比如说,不能苛待“病人”,供给给刘凌的食物终于不是些残羹剩菜了,由于营养跟得上,刘凌这一年里很是长了一些个子,脸上因经常吃不饱而产生的坏气色也褪的干干净净。   又比如说,经常有太医来诊“平安脉”,刘凌曾经因为含冰殿太过阴寒而埋下的隐患被及早发现,幸好没有留下什么病根,摆脱了真正“体弱多病”的可能。   吃的饱也带来很多好处。   当年刘凌吃不饱、穿不暖时,曾经得到过冷宫里几位太妃的怜悯,经常被接济。从去年起,刘凌能吃饱了,就经常把自己得的吃食送给几位接济过他的太妃,算是“反哺”。   他六岁不得开蒙,宋娘子都已经做好刘凌一辈子浑浑噩噩的心理准备了,结果冬天一过,住在拾翠殿的薛太妃送了消息来,让刘凌开春去她那里发蒙。   这让宋娘子激动的去拾翠殿外给薛太妃结结实实的磕了九个头。为了避开两个袁贵妃的耳目,宋娘子只说冷宫里的太妃们想要刘凌经常去他们那里坐坐,解解闷,这种事刘凌以前也没少做,刘赖子和王宁虽然有些生疑,但冷宫深处那些太妃再不得宠,也不是他们能打探的,只能眼看着刘凌每天往深宫里跑。   而说到满门大儒的薛家,在代国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薛太妃当年也是薛家的长房嫡女,真正的才貌双全,可惜入了宫闱,一生无子无宠,注定要在这冷宫中度过一生了。   不仅是薛太妃,静安宫里住着的大多是先帝时无子、未承恩的妃嫔,其中不乏份位极高的夫人,只可惜刘凌的祖父,也就是死去的先帝,曾经有一段很不光彩的往事,这件让后宫人人避讳的往事,造成了先帝的后宫中有一群童贞尚在的“夫人”,使得先帝快到三十多才生下嫡子,也直接酿成了当年那场“宫变”。   正是“宫变”之后,先帝驾崩,刘凌的父亲身为先帝唯一的血脉,以年幼之身登基为帝,一直将皇位坐到现在。   宫变之后,静安宫就成了这个样子,当年那些或倾国倾城、或惊才绝艳的嫔妃们也被安置在静安宫“荣养”,渐渐凝固成一潭死水,再泛不起什么波澜。   这些都不是还是儿童的刘凌知道的,宋娘子虽然隐约知道一点,却很守得住“秘密”,绝不愿让刘凌知道一点不好的事情,怕“玷/污”他的品性,所以刘凌对后宫的太妃们,单纯的只是当做自己的长辈,是祖父们的妻妾,自己的亲人,经常自发的去行孝。   他的纯善之举,打动了薛太妃,也打动了不少冷宫里的未亡人,正是她们或明或暗的庇护,刘凌才能好生生的活到五六岁。   此时,刘凌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已经干涸的巨大湖泊,再穿过一片许久没人修建而乱糟糟的树丛,终于到达了一片竹林,竹林正中央的那间二层小楼,便是薛太妃的住处。   拾翠殿和含冰殿一样,原本是极为宽敞的殿堂,主殿连着配殿,可以让四五位妃嫔居住。当年薛太妃刚入宫时,因为出身权贵,自然是单独一殿,位居“贤妃”之位,后来先帝山陵崩,她移居静安宫,也还是单独一殿,配殿里住着的都是伺候的宫人。   拾翠,拾翠,听名字也知道这里原本是苍松翠柏、绿草如茵,一片生机盎然。可惜这宫里所有的景致都是需要人去维护的,薛贤妃成了薛太妃,又不愿接受家人的照拂,虽然衣食无忧,但想要让拾翠殿还如往昔,却是不可能了。   到了最后,薛太妃也和许多冷宫里想要维持尊严的女子们一样,从主殿里搬了出来,住到更舒适、更容易打理,也更有人气的偏殿,或是赏景的配阁中去。   刘凌抬起头,眺望着面前依旧苍劲的竹子,脑子里浮现的却是薛太妃经常送来的竹笋和菌菇。   对他来说,那是十分温暖的记忆,也使得年幼的他对于竹子产生了一种感恩的情绪,而非文人对竹子特有的“敬仰”和“喜爱”之情。   竹林里的竹叶飒飒作响,薛太妃身边伺候的宫人“如意”正在扫着落叶,一抬头见到刘凌来了,顿时笑的流出了口水。   “三,三殿下来了?娘娘该高,高兴了!”   这个宦官脑子不太好,一直只做些洒扫,但人却是很憨厚老实的。刘凌笑着从布袋里掏出几枚皂子递给他,径直穿过小径,到了绿卿阁。   “劳称心姐姐和薛太妃通传声,说我来了。”   刘凌刚出声和门口的女官知会,绿卿阁里就传出一声清冷的声音:“三殿下来了?来了就直接进来。我这里不是蓬莱殿,没那么多规矩!”   称心轻轻笑了笑,为刘凌打开了门,颔首示意他进去。   一进绿卿阁,坐在轩窗下看书的薛太妃就收起了手中的书,指了指轩窗边的书案。   刘凌已经在她这里学了半年,早已经轻车熟路,将手中的书袋在书案上放下之后,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提起案上的毛笔,在早已经铺设好的纸上开始书写《急就篇》。   《急就篇》一共有三十余章,是这时候孩童识字的启蒙之书,内容丰富,字数又多,所以刘凌站在书案后,足足写了半个时辰,才把急就篇写成。   “豹首落莫兔双鹤,春草鸣翘凫翁濯……”   “青绮绫谷靡润鲜,绨络缣练素帛蝉……”   “稻黍秫稷粟麻秔,饼饵麦饭甘豆羹……”   他每写就一张,薛太妃就接了过去,一边观看,一边随手用手指在砚台里蘸了蘸墨,在写的好的字旁边点个点,再放在一旁。   就这样,待刘凌写完,薛太妃心中也有了自己的判断,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你练字才半年,已经有了风骨,含而不露,很好,很好。”   没有人希望自己教的弟子是个蠢人。   “你过目不忘,在习字这一门上,倒省了你我不少功夫。只是你进境太快,我总担心你基础不牢,如今这《急就篇》写的毫无急迫之意,可见你本性是个能忍的性子,这很好。”   前些日子天气转凉,薛太妃病了几天,只给他布置了功课,病一好,立刻就派人让他继续上课,顺便考校他的功课。   这一考校,让她很是满意。   “这么多日,只有一本《急就章》看,再多的字也记得了……”刘凌放下笔,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   “笔墨有限,得来不易,我习字都是先在沙地上练熟了,才在纸上写。殿里有王宁和刘赖子在,我也不敢做的太过,他们好像也发现我在习字了,经常问我看的书是哪里来的……”   “你不用顾及他们。”薛太妃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凛然道:“你是龙子龙孙,天生贵胄,哪里需要管他们高不高兴?练字先练气,你若不养好气,学再多字也是白费力气!”   “是。”   刘凌低了低头。   “如今你虽然受尽冷遇,但依旧是龙种。龙者,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一旦得了变化,便可纵横四海。别人可以轻贱你,你却不能自贱。”   薛太妃的脸上依旧可见年轻时的傲气,即使困于冷宫也没有因此而萎顿多少,这正是刘凌希望从她身上学到的。   “既然你《急就篇》上的字都认识了,那我……”   “大家可以仔细观察四周,这里不是主殿,可不远处的主殿没有住人,这里却住了不少人,难道他们不愿意住大房子吗?不是的,正是因为地方小、人又少,所以小地方反倒方便打理,太大的宫室则成了负担……”   熟悉的声音让刘凌完全没关心薛太妃再说什么,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身体也不由自主的颤抖着。   “姚霁,你说这里是冷宫,为什么进门时上面写着静安宫?”   一位浑身珠光宝气,身材丰满到一只胳膊顶姚霁两条大腿的中年女人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恰好也是不少“同伴”们的疑惑。   “冷宫只是俗称,事实上,古代的皇宫里没有哪个地方用‘冷宫’来称呼的,一般哪里安置的失宠嫔妃最多,或是最不受重视,就约定俗称的被称为‘冷宫’。”   姚霁好脾气的笑着解释。   “就代国来说,这里就是这个时代这个国家的‘冷宫’。从后宫出来后,再和这里对比,是不是觉得很破败呢?”   “三殿下,你怎么了?”   薛太妃见刘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不由得错愕地推了推他。   “看什么?”   “我……我……”   刘凌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薛太妃,这么近的声音她却一点都听不见,一定是那些“仙人”又来了!   原来他们不是只有冬天来的!   “我尿急!”   无法解释、心中焦急到五内俱焚的刘凌不管不顾地丢下这句话,满脸迫不及待地从案后窜出,朝着门外跑去。   “三殿下,记得我说的,无论何时都要保持风度!”薛太妃看他跑的左脚绊住右脚,毫无仪态可言,心中不由得又怒又担心。   “小心脚下!我的天,你跑慢点!”   慢了就又给他们跑了!   “冷宫确实很破,不过这里只住着失宠的嫔妃吗?刚刚路过的那些像傻子一样乱跑的女人就是失宠的嫔妃?怎么这么多?”   珠光宝气女问出一大串问题。   “也不是只住着失宠的嫔妃,其实这里住的大部分是上一代皇帝的妃子们。代国上一任的皇帝比较特殊,他喜欢男人而不是女人,所以后宫的嫔妃大多有名无实。而代国著名的‘三族之乱’,就是因为他断袖而引起的……”   “啊哦……原来古代就有gay了……那这些女人还真是倒霉,这算是古代版的同/妻吧?”   “可以这么说……”   姚霁的回答让已经走到门边的刘凌吓得顿住了脚步,不由自主地扭头向着薛太妃的方向看去。   皇祖父喜欢男人?   喜欢男人是什么意思?   薛太妃见自己一声厉喝让刘凌终于“规矩”了,满意的点了点头。   “这才对。称心,三殿下内急,伺候他去更衣!”   “我怎么听到有人喊三殿下?”   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好奇地问道。   “这里还有皇子吗?失宠嫔妃生的儿子?”   门外的称心得了薛太妃的吩咐,连忙打开门去迎接刘凌,见刘凌还痴呆呆的站在门内,不由得拉了他的袖子一把。   “三殿下?莫非是那位著名的……”姚霁也好奇地侧了侧脑袋,边朝里面看,边熟悉地向“游客”们介绍这段历史。   “代国的冷宫里只出生过一位皇子,这位皇子很了不起,后来在一系列政治斗争中坐上了皇帝的位置,史称代昭帝。”   刘凌刚刚迈出脚,被称心这么一拉,又听到“只出生过一位皇子”云云,立刻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不是自己了,一下子扑倒在门槛上,磕了个头破血流。   “天啊!三殿下摔倒了!”   “称心,你怎么伺候的!”   “啊,姚博士,这里有个小孩摔了头……”   有个女人见摔到了个这么小的孩子,母性泛滥,下意识去扶,整个人却从刘凌身上穿了过去,懊恼地跺了跺脚。   “我怎么忘了现在是‘叠加状态’!姚博士,这孩子跌的这么惨,不会有事吧?”   刘凌只觉得头上剧痛难忍,鼻腔里也有什么在往下流,整个人恶心的想要呕吐。偏偏他的心里只想再看“瑶姬”一眼,问问她能不能带自己走,强忍着剧烈的不适抬起头来……   “他怎么会有事……”   依旧做宫装打扮的姚霁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孩子,露出一副“洞悉世事”的表情,带着一丝笑意向身后的“游客”们介绍。   “你们运气真好,这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位代国唯一在冷宫里出生的皇子。”   ‘带我走……’   刘凌张了张口,这三个字已经含在了嘴里就等着吐出,却看见满脸“今天赚到了哇”的瑶姬仙人伸出手,指了指自己。   “这个孩子就是下一任的皇帝,代昭帝。”   我的个太爷爷!   受到刺激的刘凌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第6章 是龙?是虫?   刘凌这一晕,就晕了一整天,直到晚上才幽幽醒来。   醒也不是自然醒,是饿醒的。   “还是王姬你的法子好,我们怎么喊都喊不醒,你端着肉汤在他鼻子下面就醒了!”   一身青衣,头上钗簪皆无的中年妇人,捏着刘凌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   “三殿下,你的头还疼吗?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张太妃……”刘凌看着面前青衣朴素的中年妇人,忍住眼睛里的泪水。“您怎么来了……”   “你摔晕在薛芳的门口,薛芳吓坏了,请了她来。”一向说话刻薄的王姬冷哼一声,把手中的肉汤放下。   “请她来有什么用?她医术倒是高明,可这冷宫之中又拿不到药材,光有好医术也无计可施。要是扎针就有用,那年小柳就不会……”   “王姬,你少说几句!”   薛芳领着宋娘子,从绿卿阁外步入。   随着她们掀帘进来,门外传来一阵让人食指大动的清香。   “碧粳米!你这还藏了这样的好东西!”   王姬不像薛太妃和张太妃,后面两位份位高,每年还有些例银,过的不算太苦。她份位低,当年先帝去了,她用尽办法才没去送去修道,所以只能在冷宫里当个“宫眷”,日子过得干巴巴的。   宋娘子端着粥案一进门,许久没用过这好东西的王姬只觉得口中生津,悄悄咽了口唾沫。   “知道你这吃货一定忍不了!这是去年我拿字画和膳房里的人换的,就这么多了,原本想着留到过年起个宴……”薛太妃摇了摇头,“现在全都煮了,后厨里还给你们留了几碗,你们趁热去喝了吧。”   “想不到,我竟有闻到碧梗米香都想流泪的时候……”王姬感伤地自嘲了一句,站起身甩甩手,潇洒地往后厨走。   “你们伺候这孩子,我去喝粥!”   只是背对着她们走了几步,王姬还是悄悄举起袖子,在眼眶边抹了一把。   张太妃探了探刘凌的脉,侧着头诊了一会儿。   “三殿下脉相已经平稳了,好在今年袁妖精没怎么苛待他,底子还好,流了这么一大碗血都不算虚弱,好好进补就是。”   说罢,也站起身,动了动裙摆,向着后厨而去。   在这破地方,吃饱肚子容易,要想吃好的,那是难上加难。外面二两银子一斤的米,到这里来要变成二十两,还不一定有人给你淘换。   当年养尊处优的人,再怎么落魄,也不愿意为了一点口腹之欲低三下四地求人,自然就要“简朴”点。   刘凌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王太宝林和张太妃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离开了绿卿阁的内室,鼻端闻着碧梗米的香气,肚子不由得咕咕咕直叫。   “宋娘子,这碗汤太油腻,他受伤未愈不能马上就进,你喝了吧。”薛太妃嫌弃地看了一眼床边的肉汤,从宋娘子手中接过米粥,喂给刘凌。   “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走路走的好好的还能摔倒呢?内急也不至于急成这样啊!你差点把你奶娘吓得投湖你知道吗!”   “可是……我们宫里没有湖啊……”   都干了。   刘凌下意识的“纠正”着薛太妃的这一错误。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   薛太妃将汤勺往他嘴里一塞,哼了一声:“快点喝吧,你要摔死在我门前,袁妖精就更有理由把我们这些费钱粮的赶到观里去了。”   刘凌早晨随便吃了点就到绿卿阁来,摔一跤流了血加一天没吃,早已经饿坏了,米粥一入口,忍不住就一口接一口的吃。   软糯清香的碧梗米粥入了喉,熨烫着他五脏庙的同时,也让他的脑子渐渐从一片浑噩中清醒过来。   仙人……   冷宫里出生的皇子……   代昭帝……   嗬!   “咳咳,咳咳咳咳……”   震天的咳嗽声突然响起,从鼻腔里喷出的碧梗米喷了面前的薛太妃一脸!   哐当!   哐当!   同时两个碗掉到地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凌!”   满脸米渣子的薛太妃僵硬地叫了起来:“你的风度呢!”   “殿下,您怎么了!”   宋娘子哪里顾得喝汤了,丢下碗就扑到床前。   “怎么喝个粥还能呛到!”   她就知道,这群都没养过孩子的尊贵人怎么可能照顾的好孩子!   连喂个粥都能把人差点呛死!   “咳咳,咳咳咳……”刘凌把鼻腔里的饭渣和喷出来的残沫擦掉,连忙解释:“咳咳,不是太妃,是我自己……自己走神了……”   “怎么会呢,您从小就自己吃饭,还能吃……”   “哼!”   薛太妃这样的人物怎么不知道宋娘子在想什么?在冷宫里也不必担心什么维护形象的事情,薛太妃当场就甩了宋娘子一个脸色,抽身就走。   和这样的庸人争执,有损她的“气度”!   宋娘子哪里顾得上薛太妃想什么,视刘凌为亲生的她,当知道刘凌在薛太妃的绿卿阁摔破了头时,就已经恨不得自己没有送刘凌来读书了。   冷宫里住着的女人全都是怪脾气,有的忽冷忽热,有的上一刻还温柔慈爱,下一刻就恨不得掐死别人,薛太妃虽然正常,又出身尊贵,谁知道会不会突然天阴下雨打孩子?   当初的欣喜若狂,在听闻刘凌出事后,全都变成了自责和痛苦,哪怕薛太妃表现的再“温柔”,宋娘子心里还是七上八下没底。   “奶娘,你这样不好。”刘凌看着用袖子替他擦着口鼻的宋娘子,满脸忧心地说道:“薛太妃是我的长辈,对我很爱护……”   “只要您没事,过后我去负荆请罪,任打任骂!”宋娘子摸了摸刘凌重重包扎的额头。“您怎么会摔倒呢?您从小行事就稳,从来没摔成这样过,您不知道,我听到您受伤,差点就晕过去了!”   听到宋娘子提起这个,刘凌的小脸上露出晦暗难测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疼痛的触感从伤处传来,提醒着他晕倒前看到的、听到的一切不是梦。因为做梦的时候是不会痛的,而他现在和那时候的痛楚是一样的……   “奶娘,我又见到仙人了。就是因为我见到了仙人,所以才吓得跌倒。”   刘凌从不瞒宋娘子什么事,他压低声音小声的解释。   “我听到仙人说,我是冷宫里出生的唯一一个……”   “我苦命的殿下啊!”   宋娘子一听到“仙人”云云,那根紧绷的神经就像是一下子断了似的,让她扑倒在刘凌的床脚下,大哭特哭了起来。   “都是这破地方不好,把好生生的孩子变成这样了!呜呜呜呜呜!”   “奶娘!”   “你要觉得破,可以不必进来啊!”   王姬略显刻薄的声音从门前传来。   “给他吃,给他喝,教他认字,自己走个路摔一跤,还要怪薛姐姐地方破?”   听到王姬的训斥,刘凌顿觉心中一慌,抬眼再看,原来是听到哭声的王姬和其他几位太妃站在内室门口,担心地想要进来探看他,结果人还没有进来,就先听到宋娘子的埋怨了。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宋娘子虽是奶娘,其实也不过二十多岁,这些太妃在宫中历经两朝,哪怕出身最低的王姬也不是因罪入宫的她能够妄议的,哭声立刻低了下去。   “我说的是这个冷宫,这冷宫不是养孩子的地方……”   “嗤,不想在冷宫养孩子,你就去袁妖精面前哭,在绿卿阁哭是怎么回事?”王姬用胳膊戳了戳薛芳。   “你就不怕这好孩子,给她养成个懦弱性子?”   “是龙是凤,天已注定。”   薛太妃定定地向刘凌看去,吐出这句让刘凌浑身一震的话来。   ‘他是下一任的皇帝,代昭帝。’   下一任的皇帝。   下一任的皇帝。   心头如遭雷击的刘凌,呆愣地看着薛太妃。   那一瞬间,薛太妃的形象似乎和瑶姬仙人重叠在了一起。他恍恍惚惚地看着对方凝视着自己,问出一句话来。   “三殿下,你觉得你是龙,还是虫?”   你是龙?   还是虫?   光怪陆离的各种景象纷纷叠叠地钻入刘凌的脑中,来自“仙人”的预示像是一下子冲了出来,让刘凌挺直脊背,清脆的童音脱口而出:   “我能成帝!”   ……   ……   ……   六岁不到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霎时间,满室皆静。   张太妃不敢置信地捂住口,眼珠子瞪得浑圆;哪怕最口无遮拦的王姬也被吓得呆若木鸡。   提出问题的薛太妃错愕地愣在原地,有些地茫然地看着这个一向乖巧的孩子。   他从来不语出惊人的。   难道是天生“内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呜呜呜呜,殿下!您果然是脑子坏掉啊!!!”   一声惨烈的尖叫之后,又悲又惧又自责的宋娘子,终于吓晕了过去。 ☆、第7章 有事?没事?   以现在的局面,莫说宋娘子晕了过去,就算是宋娘子死在地上,这几位太妃恐怕也不会动一动眼角。   她们都曾经是家中受到良好教育的嫡女,是被精挑细选嫁入东宫为太子妃嫔的高门贵女,在历经“良人一夜变禽兽”、“宫变”等诸多大事之后,自觉已是“圈外人”的她们,很少有什么事能让她们满心震惊。   如果这是这个孩子内心的愿望,那只能说,这世上天生就有先知先觉的“野心家”;如果这是这个孩子从别处听来的,那就说明还有人暗中注意着这个孩子,静静等候着他一飞冲天的时候。   无论是哪一种,这背后的真相都值得让人深思。   张太妃性格单纯,王姬只是嘴巴刻薄,其实还没有到“有城府”的地步,练气功夫最强的薛太妃从最初的震惊中安定下来后,只是挑了挑眉,带些嘉许地赞叹道:   “好气魄!没丢了□□的脸。”   从开国皇帝刘志到如今刘凌,已经历经六代。   刘志庙号是高祖,但很多人都习惯用他的谥号“□□”来称呼,刘凌一吃惊就直呼“太爷爷”,其实并不对,按辈分,刘志已经是他爷爷的爷爷,这只不过是个惯性称呼罢了。   从高祖刘志往下数,便是景帝刘玄,恵帝刘权,平帝刘甘,以及现任陛下,还没死当然就没谥号的刘未。   薛太妃他们,统统都是“平帝”刘甘的妻妾。   景帝刘玄早早被立为储君,算是平稳过渡;成年登基的恵帝没到四十就死了,没什么大的功绩;平帝就更不用说,当初许多满心厌恶的大臣甚至希望给他定谥号为“荒”,但因为现在这任皇帝毕竟是先帝的儿子,他不愿意,其他大臣也不想弄的君臣关系太僵,才勉强定了个不好不坏的“平”字。   在很多大臣和冷宫太妃们的眼里,除了还算有为的景帝,其他子孙里就没有哪一位,能如□□刘志那般雄才大略,让人折服。   即使刘志晚年信道修仙,但那也是私节有亏,在国家大事上从没有糊涂过。   所以刘凌一说“我能成帝”,薛太妃才立刻夸奖刘凌“没丢了□□的脸”,而不是“没丢了陛下的脸”。   上一次说这句话的人,正是在代州起义军而推翻前朝的刘志。   薛太妃居然夸奖刘凌,更是跌破了王姬和张太妃的眼珠子,以为薛太妃在冷宫里把“谨慎”都待没了。   好在薛太妃只是夸了一句,立刻就跟着告诫他:   “但是这样的话,你只能烂在心里,不可以在外面乱说。你才不到六岁,所以我更要把后果说清楚——你这样妄言,只会引起杀身大祸!”   刘凌是在薛太妃的“凝视”压迫之下,将仙人的“预言”说了出来。他如今年幼,许多轻重都不明白,可察言观色是从小练就的本事,见到薛太妃这样严肃,立刻点了点头,郑重地回应:   “是,我不会乱说。”   “如果你不想牵连到冷宫里这么多妃嫔,从今日起,便谨言慎行,能不多说话就不要多说话。‘群处守口,独处守心’,你要记住。”   “是。”   薛太妃严厉地教导过刘凌之后,这才叫来屋外伺候的宦官如意,让他把宋娘子背了出去。   见刘凌担心的看着自己的奶娘,薛太妃长叹道:“你这奶娘是个忠心之人,就是见识太少,目光短浅。有些话她不能接受,是因为她的眼界没到那样的地步,不仅仅是她,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情。有些事,你不必太过敞亮,能不说就不说,秘密就烂在心里才好……”   她不认为刘凌是会说出“我能成帝”这样话的人,会这样,肯定是有人灌输,这人也许就是哪方势力藏在冷宫里的。   有可能是门口的把守宦官,有可能是他的亲近之人,无论是哪一种,关心刘凌的薛太妃都不想他因为亲近宋娘子而泄露了这人的身份。   宋娘子忠心,却容易好心办坏事,要是泄了这人的身份,所有人都要倒霉。   刘凌却不知道薛太妃误会了,立刻想到的则是自己几次三番告诉宋娘子“有神仙”,却引来对方神魂俱惊的结局。   “原来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相信的事情,秘密是烂在心里的吗……”刘凌小声地喃喃自语,心中还是有些难过。   有秘密而不能与人言,岂不成了孤家寡人?   “你也别太担忧,等她醒了,我会好好跟她说清楚透露出去的利害关系。好在这绿卿阁总共也没多少人,王宝林和张太妃都不会乱说,如意脑子不好,称心被我派去了灶上,没有其他人听见……”   薛太妃坐到床前,抚了抚刘凌的额头。   “你头伤了,好好休息,不要再多动多思,明白了吗?”   刘凌从小敏感,尤其对别人的态度更是观察入微,从薛太妃的言谈举止,他立刻意识到薛太妃对他的态度不太一样了。   不是变坏,而是变得更好,更加复杂。   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的刘凌,只能拉了拉被角,默默地点了点头。   薛太妃又安抚了他几句后,起身叫了王姬和张太妃,一起出了内室,只留下刘凌一个人在屋里休息。   “喂,外面有人吗?”   等所有人都走了一阵子后,刘凌脸色突然黑了起来,有些不确定地叫喊着。   可大概是因为薛太妃有事要“吩咐”,门外竟没有人,叫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脸色越来越难看的刘凌揉着肚子,想要勉强自己爬起来,却发现一坐起身头部就一阵眩晕,无力地又跌了下去。   “快来人啊……”   呜呜呜呜,奶娘说的对,人不能撒谎,会有口业报。   “这次我是真内急了!”   ***   “你说三皇子在薛太妃的住处摔到了头,而且好像很严重?”袁贵妃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竟冲动地问道:   “有性命危险吗?”   能伺候袁贵妃的都是心腹,见怪不怪的安静站在那里。刘赖子呆了呆,这才连忙摇头回话:“应该没有,宋娘子晚上就回来了!不过三殿下头破血流不能动弹,被留在绿卿阁了。”   “看样子没什么大事,绿卿阁?薛家的?”   袁贵妃难忍失望地收回嘴角的笑意。   “是,三皇子最近不知那里得了一本书,捧着看了许久,还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经常往冷宫深处跑,奴婢怀疑有太妃在教他识字……”   刘赖子谄媚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六岁才学写字,还是冷宫里的疯子们,能教好什么?薛家都没人了,掀不起风浪!”袁贵妃不以为然地抬了抬手,让他退下。   “现在三皇子的事,你就不必老是来了,省的撞上陛下。”   她恩宠不断,一个月能有二十天陛下都是宿在她宫里的,刘赖子要跑的勤,难保有撞上的时候。   宋娘子虽然聪明的让刘凌“顺势而病”,可有心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刘凌摔了头,虽然没摔死,可她不给他请医用药,能破了相也是好的。   反正她也不准备让他读书,等他再大点,从未上过书房,世人自然就对他有“不学无术”的印象,加上他脑子本来就有毛病,又没有后戚撑腰,一辈子就这样了。   现在要关心的,反倒是别的……   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心中一阵烦躁。   原以为二皇子被赶出去,大皇子会收敛点,岂料他反倒更加出挑。现在都传二皇子体弱多病命不久矣,三皇子又年幼无知,大皇子迟早要立为太子。   若不是陛下宠她,一直压着……   “娘娘,该吃药了。”   蓉锦捧着一碗药在不远处跪下。   “你走吧。”   袁贵妃扫了眼门外的刘赖子。   刘赖子不敢多呆,爬起身麻溜的就退下了。   袁贵妃回身入室,接过蓉锦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   ‘喝了这么久药,还是没有怀上。只要我有了儿子,何必还忌惮皇后那个废人……’   袁贵妃心中暗叹。   “娘娘,陛下来了,已经到了蓬莱殿外!”   “准备接驾。”   袁贵妃早已经习以为常,不慌不忙的将药碗递给蓉锦,另有一个宫人送上漱口的玉露,其余宫人有捧妆盒的、拿披帛的、各个有条不紊。   不过片刻时间,袁贵妃又妖娆了几分,带着一群宫人前去迎驾。   “爱娘!”   “陛下……”   ***   天色渐晚,薛太妃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刘凌,只好去隔壁的张太妃那暂住一晚,留下如意照顾刘凌。   如意是个傻儿,不懂掩饰的,一进了刘凌的屋子,立刻耸了耸鼻子,傻笑着问:“怎么有股怪味?呵呵,三殿下……你冷吗?为什么盖这么多被子?”   “我要休息了,你出去吧。”   刘凌将身子往被子里更缩进去一点。   “不行,娘娘让我伺候你呢,你要洗脸吗?要吃饭吗?要如厕吗?”如意走到刘凌面前,弯下腰又笑。   “我给你打水好不好?”   他是从来不自称“奴婢”的,   “不要不要不要!你出去啦!”   刘凌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吧,那我走了……”   如意有些伤心地往门外走,表情还有些受伤。   刘凌心中刚有些内疚,就见如意又转过头来,天真地问他:“可是三殿下,你真没闻到什么味儿吗?这房间是娘娘住的,她闻到怪味,会不会生气啊?”   刘凌闻言简直是石化了,整个人一动也不动。   “我走了……你都懒得理我……”   如意撅着嘴伤心地打着帘子出去。   只留下在被窝里攥着裤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刘凌。   ‘我傻啊,应该叫他帮我洗裤子和被子的……’   刘凌悔的肠子都青了,懊恼地对天叫了一声。   “啊啊啊!睡觉!”   他熄灭床边的烛火,一下子翻到床榻的最深处,愣愣地望着天花板。   刘凌今日受到的刺激太大,又有太多的讯息无法消化,他只是个孩子,从小就没怎么出过冷宫,从记事起,接触到的也大多是刘赖子王宁宋娘子之流,很多时候,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迷茫。   可他再怎么没见识,也知道皇帝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   得仙人“天授”而预言能当皇帝,不是高祖父吗?   ‘嗤,我连见过父皇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还当皇帝……’   刘凌翻了个身,努力将杂乱的心思抛之脑后。   窗外光芒大盛,亮了又灭,犹如大半年以前。   “仙人们又回去了啊……”   刘凌喃喃自语,将头埋入了被子。   “仙人们到底来干嘛呢?” ☆、第8章 无势?有势?   “我一趟一趟又一趟到底为了什么!”   姚霁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恶狠狠地盯着面前快要吓哭了的小伙子。   “要不是为了帮你们拉赞助,我何必自己好好的课题不做,天天带这一群坑爹货进去当导游!”   “我我我我知道……谢谢谢……”   “你先别谢我!这个时间线,整个世界就华夏的文明程度最高,最有考察性,凭什么让我带队进入的时间间隔最长?我每次带的人是最多的,工作强度也是最大的,最主要的是……”   姚霁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面对着年轻的研究员。   “我、还、是、无、偿、的!”   ‘可是掏钱的却是最少的啊姐姐……’   抱头含泪的小伙子不敢说出实话,只能在姚霁的咆哮下软软地开口:“我我我我我也没办法,你知道每次你们一进入,运算的负担有多大!尤其你带的人那么多,我们的人又那么少,我每次都怕整个程序直接崩溃了,再拉不来赞助,你们频繁进入就要超负荷了,我们也不愿出事啊……”   “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   姚霁疲惫地抹了把脸。   “你也别太辛苦,我听黄教授说你连晚上都在写解说词,太拼了。”小伙子露出担忧的神色。   “你做了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姚教授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我也不仅仅是为了他……”姚霁摇了摇头,传来一阵环佩叮当。“算了,我去休息一会儿。”   听到研究员小哥消息的姚霁,步出“引导者”独立的穿越房间,向着整个研究中心的休息室而去。   原本可以容纳很多研究人员的研究中心如今已经空空荡荡,除了一些必要的部门,很多办公室都废弃了,仅剩的科研人员有很多都挤在一起办公,这样很多费用都能节省。   “这么一想,我们和代国那些冷宫里节约资源的失宠妃子有什么区别……”姚霁自嘲地打开一罐咖啡,仰首喝了几口,忍不住自言自语。   “他们明明都很感兴趣,为什么不愿意掏钱呢?能看到过去的历史出现在自己面前,不是很伟大的事情吗……”   “我还以为你们都只喝茶。”   一声低沉的男声出现在姚霁背后,引得她一惊,猛然回头。   “史密斯?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在里面的时间‘很短’,投资客们待的时间更短,“观察者”有自己的通道,有时候还有执行一定的监测任务。监测时时间有时候同步,这才是姚霁说“这么晚”了的原因。   看外面天色昏暗,他这么晚还在,只能是一个原因:   “……你也进去了?同时两批人?”   姚霁脸色难看,“所以,这才是我最近时间内不能再进去的原因?”   “你明白的,有投资人想再进去一次看看自己花的钱值不值……”英俊的史密斯耸了耸肩,和善地笑着,“注资的协议才弄好,所以我这个时候还没走。”   “注资……嗷,太棒了!”   姚霁原本还有些沮丧,听到史密斯的话顿时眼睛瞪得多大,兴奋地低呼了起来:“终于有人肯掏钱了!你怎么做到的?看东罗马那边思想开明的人比较多?”   “这是价值观的问题……”史密斯笑了笑,“有个犹太人很豪爽,他愿意付钱,所以接下来我们没有那么辛苦了,至少每次进去都不必担心会不会一下子程序崩溃。”   过了一会儿,史密斯才像是突然注意到姚霁的打扮一样,指了指她。   “还穿着这可笑的衣服?不热吗?”   姚霁低头看了看,一身宫装,满头珠翠,低头喝口咖啡都到处响,不过史密斯的话还是让她皱了皱眉。   “可笑?我们进入都是穿着各个文明代表的神明衣服,你觉得华夏文明很可笑吗?还是我……”   “不不不……”史密斯吓得竖起手掌,“我是说,这大热天,你穿这个,很可笑啊……”   “嘁,按你这个说法,那前几年大冬天光着身子穿着太阳神服饰带投资人进埃及的同事就该抽你了。你难道穿的就正常……”   姚霁翻了个白眼。   “走走走,你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让别人掏钱的……”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杯子,领着史密斯到休息室。   史密斯自然是十分乐意,很有风度地传授她经验:   “其实很多人还是把‘它’当成虚拟在看,没察觉到本质上的区别。但是我和他们说,如果他们肯掏钱,能让‘它’加速,也许他们很快能看到自己显赫的祖先是如何生活的,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祖父和祖母如何恋爱、如何发展家族的。欧洲这边的人很注重‘传统’,很多人家祖先的生活轨迹都可以追溯,比如说那个犹太人……”   “那我这边不适宜了,华夏的传统是每次战争就会毁掉前朝所有的东西,尤其进入世界大战之后……”姚霁无力地扶额,“天啊,这难道就是我找不到投资的原因?不是没有人对历史感兴趣,而是成功者很多家族以前是‘根/正/苗/红’出身?谁要看那段历史啊,看祖先如何种田吗?”   “也不一定,按华夏的话说,‘从龙’的过程总是很有趣的,也许能用‘逆袭史’来刺激这些人?”史密斯摸了摸下巴。   “不不不,那是你不理解华夏人的文化。不过你倒是提醒了我,我可以去邀请那些刘姓后人,还有一些希望将自己和过去有名的人扯上关系的投资人……”   姚霁眼睛放光,一下子跳了起来。   “谢谢你,史密斯,我重新去写报告,挑选邀请函人选!”   “喂……喂……我能不能邀请你共进晚餐?”   史密斯哭笑不得地看着突然跳起来的姚霁。   “对不住啦,改天换我请你吃饭!”   姚霁干脆利落的摆了摆手拒绝,片刻后,走廊上只听见环佩叮咚的清脆声,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史密斯无语地看着像是一阵风般跑走的姚霁,仰头靠在了沙发上。   “呼……这神经还是这么粗……”   ***   代国,临仙。   三皇子摔破了头的事情在宫中都没有激起一个水花,袁贵妃当不知道,其他人也就不会自讨没趣,皇后自从袁贵妃进宫,几次交锋都落在下风之后,就称病不再出现,只把自己的儿子当做最重要的人看顾着。   她的选择是对的,只要袁贵妃一直无子,哪怕皇帝将她宠到天上去,日后也只有她哭的时候。如今这位陛下能登上皇位,不就是因为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吗?那位“怀柳君”当年那么得宠,后来什么下场?   在没有太后的宫中,所有人的注意必定全都放在皇后和袁贵妃的争斗之上,二皇子被送出宫在道观“养病”几乎就是废了,三皇子更是“就是废了”,连皇帝都不关心自己的子嗣,谁咸吃萝卜淡操心?   莫说只是摔破了头,恐怕摔死了,也就是一句“葬了吧”而已。   绿卿阁里,发现自己三四天没回含冰殿也没人来让他回去的刘凌,彻底明白了自己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可怜。   就在几天前,因为神仙的“预示”而微微升起了一些期待的他,还曾幻想过他的父亲知道他受伤后来看看他,又或者是派来太医、赐下汤药之类,好证明他并不是没人在意。   但事实是,他的父亲和他名义上的“嫡母”,都不会管他在哪儿,是什么身份,以后会变成什么样。   甚至连他的生死都不会管。   小小年纪终于明白了事实的他,免不了有些沮丧,好几天都打不起精神。   “起来喝口汤吧,别老躺着,多动动恢复会快些。如果伤口愈合不好,会留下疤的。”张太妃见小刘凌这几天一副霜打的茄子的样子,浑然没有前几天“我可成帝”的气势,心中也有些同情。   龙子龙孙活成这样,也算是造化弄人了。   “你别管他,他该想开了。”薛太妃在一旁正色说着:“你别觉得难过,莫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就是普通人家,也有偏疼大儿子的、偏疼小儿子的,像你这种没娘的,基本没几个能过得好的。”   ‘更何况你还不是嫡长子。’   薛太妃把这句话默默咽了下去。   “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活下去,能成年才有一切。”   薛太妃残忍的戳破现实。   “是,您说的没错。”刘凌扁着嘴点了点头,接过张太妃的汤,大口大口的喝了起来,眼泪却不住地滴在碗里,化成一碗苦涩。   “我们先出去吧……”张太妃不忍地拉了拉薛太妃,出了内室。   她忍不住边走边埋怨:“你这个傲气啊,能不能不要一直这么竖着!这还是个孩子呢,说的那么明白做什么!你那么心软的一个人……”   “他现在四面都是狼,想活下去还像个小羊羔有个什么用?更别说他先前还说了那样的话。能真成……的人,没这点能耐怎么行?”   薛太妃嘲讽地笑了笑,“我就这个脾气,就算袁妖精在我面前,我也是这个态度。”   “你啊,真是……”   张太妃摇了摇头。   “我们都没养过孩子,万一把人孩子教坏了……”   “没养过孩子,还没见过别人养孩子吗?”薛太妃挑眉傲然道:“我薛家当年满门公卿,可谓是桃李遍天下,只要是读书人,都要尊称薛家的大儒们一生‘先生’,难道那么多人都是我家生,我家养的不成?我就不信我教不出他……”   “你说你要教他?为什么?”   单纯的张太妃一惊。   这要被袁妖精发现了,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我们横竖就是这样了,张茜。但我们还没真到老死的年纪,拼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薛太妃立在绿卿阁外,看着院中的竹叶随风飘动。   她和这些竹子一样,哪怕腰弯的再低,也不会断掉。   她能活到现在,全凭她任何时候都不放过一丝机会,永远都不认输。   “那孩子的话提醒了我,让我想到了我们能够逃出这个牢笼的办法。”薛太妃看着茫然的张茜,伸手抓住了一片飘荡在眼前的竹叶。   “人人都说三皇子的势力薄弱,也没有后戚撑腰,那是不对的……”   “如果他在冷宫长大,那我们可以成为他的‘祖母家’。”   她看了看手中的竹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   “有哪一朝的冷宫,能像我们这样拥有这么多出身显赫之人?张茜……”   “在呢。”   张太妃像是之前无数次一般,满怀喜悦地回应着。   薛太妃松开手,任竹叶重新飞回天空。   她看着它与风共舞,越飘越高,越飘越高,终于直上青云……   “我可以证明他们错了。”   薛太妃睥睨地一笑。   “刘凌,有这世上最让人恐惧的‘后戚’们撑腰。” ☆、第9章 菩萨?恶鬼?   薛芳心中已经燃起了希望的火花,但这火花想要燃烧成熊熊烈火,不知还要付出多少的心血。   经过过去的那场欺骗之后,薛芳已经不敢再似年轻时一样一头栽进去,虽然她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却还想多观察一阵子刘凌,以免又养出一个白眼狼来。   刘凌毕竟是小孩子,恢复的很快,张太妃的医术也很精湛,仅凭着冷宫里种的几种草药,就让刘凌的伤口愈合了。   虽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张太妃肯定这个疤痕会慢慢消失无痕。   倒是宋娘子抱着刘凌的脑袋长吁短叹了好一阵子,在她看来,这孩子不但有些癔症,还破了相,人生已经毁了大半了。   刘凌“破相”的消息当然传到了袁贵妃那,这让袁贵妃对刘凌的轻视之心更甚。皇后那边似乎也得到了消息,但除了让人给含冰殿送来了一盒燕窝以外,再没有任何动作。   经过“摔头”之后,含冰殿里的刘凌也好像一夜长大,整个人稳重许多,每天不需要宋娘子叫起就早早起床,提着布包就去冷宫深处上学,中午也在薛太妃那吃了,直到傍晚才回来。   为了这个,对薛太妃又敬又怕的宋娘子将燕窝、大半的米面和布帛都送去了薛太妃那,就怕刘凌在那里吃不饱穿不暖。   毕竟冷宫里人人都知道薛太妃份位虽高,可薛家已经无人,一直照拂薛太妃的是她的母族家中,可后宫里没有她母族出身的女孩,能照顾的也有限。   这一日,刘凌又在绿卿阁里学习,薛太妃教了半晌,发现他又对着窗外发呆,不由得掐住他的脸皮,没好气地问:“你又在看什么?从上次摔破头开始就老走神,你是真把脑袋摔坏了吗?”   刘凌老是习惯性往外看,自然是希望能看到再次“下凡”的仙人,但时间一久,他也就慢慢知道仙人来的恐怕没有那么频繁。   此时他被薛太妃这么一揪,猛然间想起上次仙人们说的话,看到薛太妃的脸,联想起仙人们的话,再想到冷宫那么多的“太妃”,竟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   “薛太妃,什么是断袖之癖?”   哐当!   听到刘凌的话,身后泡着茶的称心吓得摔了自己手中的茶盏。   而身为提问者的刘凌,只觉得还在揪着自己脸的手指一下子变得虚弱无力起来,从脸颊软绵绵的滑开。   紧接着,薛太妃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般,往后退了几步,不敢置信地看向刘凌:   “你……你怎么……谁告诉你……”   这在宫中,是无人敢提起的旧事啊!   “薛太妃,是我说错什么话了吗?”刘凌有些懊恼地放下笔站起身,极力解释:“我无意间听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断袖,很是好奇,所以才问……”   “……无意?”   薛太妃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是,你这个年纪,只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是谁……谁这么大胆……”   莫不是故意透露给他知道,让他来试探她?   薛太妃惊疑不定地看了刘凌一眼,只见他满脸好奇和迷茫,还有几分不安,心中估摸着他应该所言不虚,不由得抚了抚胸,静默了片刻,才叹出一口气来。   “是我想岔了,光想着你五岁才开始开蒙,应该先多教你习字,却忘了你天生与我一般过目不忘,习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你是天家的骨血,最该学的不是字,而是史……”   “史?薛太妃,您是要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情吗?那些谁也不愿告诉我的事?”刘凌兴奋地眼睛里直冒光。“我每次一问宋娘子我父皇的事情,她都说那不是我该知道的……”   “她不过是袁妖精挑出来养废你的庸人,能知道什么!”薛太妃冷哼一声,显然对宋娘子很看不上眼。   “你想知道旧事,但我说的并不算准,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薛太妃说完这句话,扬起下巴示意刘凌跟上自己,率先向着门外而去。   称心和几个宫女有些不安的看向薛太妃,却见她不以为然地抬起了手,这才没有劝阻。   “看袁妖精的样子,恐怕不会让你上学了,你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跟着我上课,所以我要先告诉告诫你一些事情。”   “是。”   “这静安宫中,除了拾翠殿外,还有明义殿,绫绮殿,珠镜殿,紫栏殿,清思殿,飞霜殿,以及不少偏阁。这里每殿都有自己的主人,还有不少住在偏殿里的妃嫔。除了珠镜殿的张太妃和我交好,其他几殿的主人并不见得和我感情深厚。你在拾翠殿里乱跑没关系,其他地方没我引着,不要瞎逛。”   就在薛太妃说话间,从花丛里突然跳出一个女人,头上身上插满秋菊,满脸痴笑地凑了过来,对着薛太妃就伸出了手去。   “皇后娘娘,您怎么来御花园了?您看看臣妾摘的菊花漂不漂亮?臣妾送您几朵,您把那药也给臣妾们一点可以吗?”   她的手枯干如爪,一把伸向薛太妃的脸面,薛太妃也不是吃素的,伸手挡住她的手,就把她往旁边用力一推。   这一推,疯女人就直接被推倒了花丛里,顿时嚎啕大哭。   “皇后娘娘你好狠的心啊!您明明有药让陛下能临幸我们,怎么能就一个人霸占呢?呜呜呜呜……我们和男人争已经够苦了,您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们吗啊啊啊啊啊啊……”   可怜跟在薛太妃后面的刘凌听得小脸都皱起来了,再见那疯女人又哭又嚎又踢腿,简直像是鬼神附身,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对不住,对不住,我们一个没留神,就让娘娘跑出来了……”几个小宦官闻声赶了过来,一把架住地上的疯子,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看向薛太妃,就把她拖了走,老远的还能听到她的哭喊。   “陛下啊……陛下!怀柳君,你不能这样做!陛下是所有人的!啊!”   这样的癫狂让刘凌半天回不过神来,薛太妃有些感伤地摇了摇头,这才回头安抚他:“你不必害怕,她们虽然疯了,但很难跑出去。”   “我不怕的,薛太妃,我住的附近也有……”   这种疯子。   “都是可怜人罢了,想不开啊。”   薛太妃又叹了口气。   “她刚才说的皇后……”   刘凌有些在意她的话。   “她是桑昭仪,先帝还在东宫为太子时的奉仪,后来先帝登基,她晋升为昭仪,一生都未晋位。她刚才说的皇后娘娘,指的是你的皇祖母,故去的太后娘娘……”   薛太妃的声音渐渐弱到微不可闻。   “不是又一个可怜人罢了。”   刘凌似懂非懂,跟着薛太妃一路穿过干涸的小湖、凋零的乱七八糟的菊园,看尽了何谓“萧瑟”之后,来了一座殿前。   刘凌抬起头,他如今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见殿门牌匾上书着“明义殿”三个字,立刻惊讶地扭头望向薛太妃。   “这是……是……”   是从没出来过的赵太妃的居所!   “居然是薛太妃来了……”门口在打瞌睡的中年宦官见来了人,惊得一激灵,吓得连忙拔腿进了殿中。   薛太妃也不管他们想什么,拉着刘凌的小手直入正殿,径直踏入了院子,口中朗声喊道:“赵清仪,我带个孩子来见你,你在不在?”   “我记得我说过,你我老死不相往来……”   一声有些低沉的声音从正殿的宫室之中传来,随之走出一位穿着黑色衣裙的中年女子。   只见这女子头发花白相间,年龄似乎比薛太妃要大,容貌也比她更显老态,只是浑身气度,半点不弱薛太妃半分。   看得出,这位太妃年轻的时候十分清丽,但如今眉眼已经微微有些下垂,最显眼的便是手腕间套着的那串佛珠。   除此之外,浑身上下的书卷气,真是素衣旧裙都掩不住。   “去磕头,论辈分,她也是你的祖母。”   薛太妃二话不说,扯着刘凌就让他去下跪。   刘凌也很听话,三两步走上前,朝着赵太妃结结实实就磕了几个头,口中恭恭敬敬地称道:“给赵太妃问好。”   “薛芳,你这是何意?”   赵太妃也不避让,受了礼后皱眉问着殿前的薛太妃。   “赵清仪,他是刘未之子。因为袁妖精的原因,从小生在含冰殿中,受尽冷遇。”   薛太妃一边说,一边看着赵太妃的表情,见她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便知道她明白了。   “你们进来说话吧。”   果不其然,赵太妃也不客套,侧了侧身就让她们进殿。   刘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莫名其妙地跟着薛太妃进了明义殿的宫室。   这里比薛太妃住的地方好得多,不但又大又宽敞,甚至还点着熏香,满屋子都是书,最显眼的位置还摆着一座佛龛。   除此之外,这里伺候的宫人也比薛太妃的多,竟有五六人。这在冷宫中简直是稀奇事情。   薛太妃见刘凌进来以后愣儿吧唧的,伸手指了指赵太妃,温声道:   “你不是问我,以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这位是高祖时太史令家的嫡脉之女,以女史之身得到重用而封为德妃的赵太妃。平帝时期的《禁中起居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她负责记录的。我带你来见她,是因为她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事情。”   ‘原来是让我带孩子来了……’   赵太妃悄悄翻了个白眼。   “你说那劳什子东西干什么,十句里九句都是假的,我也不想再提。”   “我知道你讨厌我,我也不在这里自讨没趣。”   薛太妃了然地笑了笑,拍了拍刘凌的肩膀。   “你过目不忘,刚才怎么来的记住了吗?”   刘凌点了点头。   “嗯。”   “那你在这里问完赵太妃该问的问题,就自己回去,知道吗?”   “薛太妃,您不和我一起……”   “你说他过目不忘?和你一样?”   赵太妃悚然地望向刘凌。   “他才几岁?”   “五岁出头,虚岁已经七岁了。”   薛太妃嘴角露出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若静安宫里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只有你了。”   “薛芳,你这是又想豪赌一次?莫忘了上一次,你害的我们……”   “赵清仪,我们还有什么可以输的吗?!”   薛太妃语调微微提高,打断了赵太妃的话。   “你觉得我们像是行尸走肉一般在这里枯熬,就算是活下来了?”   赵太妃被问的一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就这样吧,你若不愿意,等会就让这孩子回去,我不勉强你。刘凌,你去给赵太妃跪下,她要收你,你就行个拜师礼,那是他们史官家的规矩。”   薛太妃干脆利落地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走。   刘凌莫名其妙地又跪了下来,抬眼和满脸错愕的赵太妃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交流才好。   明义殿里的宫人们早在薛太妃走的时候就悄悄的撤了出去,此时点着熏香的明义殿里幽香阵阵,自有一番和含冰殿、绿卿阁不一般的安详。   但对于刘凌这个小孩子来说,这个燃着香的宫室,此刻静谧无声到像是什么囚笼一般,心里也是七上八下。   刘凌战战兢兢地抬起头,只觉得这位从头到尾都没有笑容的太妃,就像是庙里的菩萨,整个人都是庄严肃穆的,一点都不敢放松。   正在他感受到无边的压力袭来时,却见这位如菩萨般严肃的太妃,烦躁地做了一个丝毫没有风度的动作:   ——她使劲跺了跺脚,脸上露出了不甘心的表情。   “真是活见鬼,又给薛芳牵着鼻子走了!”   “哈?”   刘凌一下子没从这种巨大的反差中回过神来。   “虽然你是皇子,但在我这里,也别想我对你怎么低声下气……”   赵太妃摸着佛珠,马上又恢复了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   “喂,矮冬瓜,你可以对我提出一个问题,如果这问题我满意了,你就能留在我这里读书。”   赵太妃居高临下地摆着臭脸,对着还跪在地上的刘凌说道。   “矮,矮冬瓜……?”   “你的问题是这个?”   “当然不是!”   刘凌连忙大叫,双手直摆。   “不是不是!”   “那你想问我什么?”   ‘一点准备都没有,这叫我怎么问啊!’   刘凌心中泪流满面。   赵太妃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小小的刘凌。   刘凌被这种压力逼迫的差点想要随便问些什么,比如说一开始让薛太妃色变的“断袖之癖”之类……   但他一想到一天到晚说着“风度风度”的薛太妃都能闻之色变,他要一开口就是这句,估计要被赵太妃打出去……   想到这里,刘凌垂目想了想,抬起头来,问了赵太妃一个完全想象不到的问题。   “赵太妃,请问什么样的皇帝,可以称之为‘昭帝’呢?”   赵太妃眨了眨眼,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回答:“容仪恭美曰昭,昭德有劳曰昭,圣闻周达曰昭……”   说完后,她有些叹为观止地看向地上的刘凌:“你小小年纪,能不能活到长大还不一定,就想着谥号了吗?”   “咦?”   啥?啥?   “不过,矮冬瓜……”赵太妃有些恶劣地蹲下身子,捏了捏刘凌的脸,甚至用手指点了点他额头的疤:   “就你现在这个面黄肌瘦的长相,恐怕是用不上‘昭’呢。”   “……?!?!”   薛太妃,您究竟把我丢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呜呜呜呜,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狼外婆吗?   什么长相,我还是个孩子啊!以后难道不能变吗?   “磕头吧。”   “呃?什么?”   被打击的体无完肤的刘凌傻愣愣地睁大眼。   “我说,磕头吧。磕我五个头,我就将你收到门下……”   赵太妃扯出一个能吓坏小孩子的笑容。   “我这里,有许多好听的故事哟……” ☆、第10章 历史?真相?   “高祖不满先帝残暴,为父报仇而举兵……”   “骗小孩的。”赵太妃一边吃着柿饼,一边随口回答。“高祖的父亲突然身故,没有明确留下讯息由谁继承家业。他身为长子,却是早逝的元妻所生,次子、三子都是身为嫡妻的继室所出,三人皆为嫡子,高祖的继母势力又强,三个儿子都成年有子,你觉得谁会继承家业?”   “按照规矩,不是嫡长子为宗族继承之人吗?”   “嗤,要什么都按规矩,你那皇后所出的长兄为什么现在还是‘大皇子’,不是‘太子’?”   赵太妃一点忌讳都没有的嘲笑着小刘凌。   “你的高祖母亲早逝,继母又不慈,他担心争不过家产被扫地出门,索性煽动家中效忠父亲的家将私兵,打着‘为父报仇’的旗号率先反了。你高祖的两个成年兄弟担心他会连累自己,不但没敢争家主,反倒在那时候闹分家,最终你高祖争得了人心,顺利登上家主之位。人啊,有时候真的就是靠赌一把……”   “是……是这样?”   刘凌傻眼。   宋娘子明明不是这么说的啊!   “我赵家自己记录的史书,从来只记录真实情况。”   赵太妃自豪地摸了摸刘凌的小脑瓜子。   咦,挺软?   再摸两把。   “其实你高祖一直等着朝廷招安,他也不敢真的起兵反夏,毕竟当时夏朝号称三十万羽林军。当时刘家是代州豪族,朝廷也得忌惮几分,他的谋士都认为朝廷必会招安,你高祖不但能夺得家主之位,封官领爵也不在话下。”   她看着听得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刘凌,笑着继续说道:   “谁料各地见刘家都反了,纷纷起义,局势愈演愈烈,朝廷没敢招安了,没那么多官。所以……”   “所以?”   “直接派了司马率大军去讨伐代州了。”   赵太妃幸灾乐祸地笑。   刘凌抿了抿唇,小脑瓜子一下子没办法接受这么多“信息”。   “你现在也是我的弟子了,我考考你,这个时候,你高祖该干什么?”   赵太妃收起笑意,意味深长地看向刘凌。   经过一下午的接触,刘凌已经有些了解赵太妃的脾气,这位太妃和薛太妃完全不一样,看起来不太好相处,实际上也不太好相处,只要一句话说错了,就能马上翻脸。   接触过冷宫里几位太妃之后,刘凌其实已经隐隐有些相信宋娘子的花了——在冷宫这个地方住多了,没毛病也熬出毛病。   这样喜怒无常的,实在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正是因为这样的害怕,让刘凌不得不打起十足的精神思考着赵太妃的问题。其实答案也很简单,因为高祖最后是……   “高祖打不过夏朝的大军,所以干脆联合周边四州反抗的义军,主动出击,将夏朝大军赶走了?”   刘凌听宋娘子说过一些高祖的故事,这一段记得很熟,此时再知道一点当年的“□□”,立刻明白了高祖那么做是为了什么。   “不错,你还有点脑子。”赵太妃笑着抚掌:“你高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壶关一仗,以三万对十万,借着天时地利,硬是让对方差点全军覆没,只能铩羽而回。他是大族出身,粮草不愁,又打了这么个漂亮的仗,各地对他推崇备至,纷纷来附,我代国才有了今日。”   刘凌听得兴奋不已,小脸上满是光彩。虽说已经是爷爷的爷爷发生的事情,可他身为刘家子孙,不可能不激动。   “所以,哪怕高祖不是像众人所说那般大义凛然,一怒起兵,但正所谓时势造英雄,他给了无数已经不堪忍受的百姓一个宣泄之口,他的胜利让无数人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在我们这些后世之人看来,他就是不折不扣的英雄。”   “这就是我喜欢‘史’的原因啊……”   赵太妃微微眯起眼睛,用满足的表情喟叹着。   “有些真相,只有极少数的当事人知道,而其他人听过的传说、故事,只不过是不停美化后的颂歌。得知真正的真相,并将它留住,后世之人便可以推测出一个个逝去之人真正的性格,这才是真正的‘神交已久’。”   “那后来呢……后来……”   刘凌几乎迫不及待的想听接下去的故事了。   “后来的事有什么好说的,就和你听到的一样,高祖赢了,灭了夏,立了代,建都临仙,几次将‘胡夏’御与国门之外,立下了不世的伟业……”赵太妃似乎对这一段没什么兴趣。   “要不是他中年开始信奉道教,晚年又不爱上朝,我敢说他的功业更加煊赫。可惜啊,人无完人,真是人无完人,这句话在刘家更是适合……”   刘凌终于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您是说,高祖寻仙的事情?”   “哪里有什么仙人,当年高祖遇仙之时,我赵家亦有人随驾。我族中陪驾的那位先祖有个优点,一生绝不说谎,所以他一辈子也没有当上史官,只负责记录‘家史’。”   赵太妃撇了撇嘴。   “据他书中记载,高祖见到‘神光’时是在白天,从者七百余人,无一人见到异样。高祖却口口称称看到了‘仙人’,驾马跑出四十里寻找‘神光’,一无所获,除了眼花,还能是什么?”   ‘是真的……’   刘凌在心里默默回答。   ‘这世上真的有仙人,不是我们眼花耳聋。’   ……如果祖父真有断袖之癖,那就证明仙人存在。   因为他连断袖之癖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可能幻想出这个词来。   所以……   “赵太妃,我的祖父真的是断袖吗?”   “薛芳连这种事都和你说?她到底是有多看重你?”赵太妃听到刘凌的话,猛然一惊,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着刘凌。   “我是真要好好和薛芳谈谈,看看你到底哪里入了她的眼。”   “太妃娘娘,是真的吗?”   “你说那个啊……”   赵太妃突然板起了脸,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是真的。”   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   他脑子没有问题!   小刘凌兴奋地挥动了下拳头(赵太妃完全不知道他兴奋什么),再接再厉地问道:“那赵太妃,到底什么是断袖之癖呢?”   刘凌的话似乎让赵太妃的情绪变得坏了起来,听到他的问话,捏了捏他的小下巴,恶劣地一笑:   “断袖啊,就是有人太喜欢菊花,喜欢的连肉都不想吃了……”   “啊?”   “天黑了,你该回去了。小喜,送客!”   “赵太妃……”   不是说喜欢男人什么的吗?难道他在仙人那听错了?   他该不该再仔细问清楚?   可在看看赵太妃的表情,他还是没出息的腿软了一下。   “我……我还是回去吧。我自己走就行,我认识路……”   刘凌飞快地行了个礼,拔腿就走。   直到跑出明义殿老远,刘凌都不敢放松,总觉得赵太妃还在他身后恶劣地笑着,下一刻就能掏出刀子把他给宰了做菜吃。   “呼,呼……”   刘凌按照记忆转了几个拐角,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伸直了腰。   “吓死我了……”   飒飒。   “什么人?”   刘凌吓得一吸气,连忙环顾四周。   只见不远处的树上有什么一闪而过,冲着明义殿的方向去了,那影子又高又大,倒像是个人影。   “大概是我眼花了……”刘凌揉了揉眼睛。“树上怎么可能有人,又不是鸟,能飞……”   冷宫里的树没有人修剪规划,都长得又高又粗,树冠茂密,有许多还有青苔。他几次想学爬树,都爬不上去。   “算了……还是先去绿卿阁支会一声,免得以为我还在明义殿里。”   刘凌看了看方向,毫无错误的朝着薛太妃的住处而去。   ***   绿卿阁。   要说薛芳一点都不紧张,那一定是骗人的。赵清仪会不会看上刘凌,她也算不准。刘凌毕竟年纪太小,也并非那种特立独行之人,并不具备很多“枭雄”或“英雄”小时候特异的气质。   但刘凌有刘凌不凡的地方,所以薛芳才想试一试。   赵清仪性格古怪,行事乖张,当年无数人认为她就是个失宠的命,却不知为何入了还是太子时的刘甘之眼,他一登基,赵清仪就担任了记录《禁中起居录》的女史,知道了许多宫中的秘闻。   若论先帝的信任,恐怕当年所有的妃嫔都不及她一根手指。   在她还在憧憬着刘甘的宠幸、为家族带来更大的荣耀时,这位已经和刘甘几乎是形影不离,很多人甚至认为刘甘宠她比皇后更甚,否则为何要命她随时跟在身边,什么都记?   可随着刘甘渐渐掌握权柄,一步步削弱着后戚和将门的势力,后宫嫔妃们噩梦一般的日子也就来临了。   她份位高,没有受过多少羞辱,可跟在刘甘身边记着《起居录》的赵清仪,却一定有过不堪忍受的时候。   所以到了最后,赵清仪会彻底倒向她们这边,她一点都不奇怪。   就算她行事乖张、深受皇恩,可她也还是史官家的女孩,有着来自于血脉的尊严。见到了那么多肮脏的事情,只要她没疯,她不想疯,就不能一直站在角落里看下去。   那件事后,她手中的《禁中起居注》,就是现在御座之上那位最忌惮的东西。虽然她说自己已经把它烧了,可没有人会相信。   史官之女会烧掉自己记录的“史”?那简直就跟薛家人会突然开始焚书一样的可笑。   赵清仪虽然出不去,却依然凭借这个最大的杀手锏保住了冷宫里所有人的性命。在这件事上,她们所有人都要感谢赵清仪。   哪怕刘未为了害怕《起居注》被传出去,将冷宫封锁的严密无比,哪怕她们过的犹如行尸走肉,和外界再也没办法通什么消息,但能够保持着现在微妙的平衡,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可现在不同,有了刘凌这个变数……   “薛太妃,我回来了!”   刘凌清脆的童音打断了薛芳的沉思,让她笑着转过身去,像是一位真正的祖母那般笑着迎接他的到来。   “回来了?在赵太妃哪里待的如何?”   然后,她就看见刘凌脚步顿了顿,表情有些迟疑地开口:“赵太妃好像,有点怪?”   “这是自然,她当年就是后宫第一怪人。”   薛太妃不以为然地回他,又问道:   “你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她今日告诉了你什么?”   “赵太妃告诉了我高祖当年是如何立国的……”刘凌脑子里充斥着那些戎马倥偬、风起云涌,小脸也激动的通红。   “哦,然后呢?”   薛太妃关注地望着刘凌的表情。   “然后……”刘凌满脸迷茫地看向薛太妃,“她告诉了我什么是断袖之癖,可我有些不明白……”   ‘这赵疯子,和这么小的小孩说这些做什么!’   薛太妃皱起了眉头。   ‘我的个老天爷,他可别问我不明白的地方,我连男女之事都不知道,能明白个屁啊!’   她有些尴尬地等着刘凌接下来的问话,心中升起了捂着耳朵逃跑的冲动。   而刘凌,眼前浮现的却是半路上将她们拦下来的那个发疯嫔妃。   那个满头满身插满菊花……   “我不明白,我们路上遇见的那位桑昭仪有断袖之癖吗?是不是有断袖之癖就会疯掉?为什么喜欢菊花不喜欢肉就有断袖之癖呢?宋娘子也挺喜欢菊花的,但是她也喜欢吃肉,这种算是断袖之癖吗?会疯吗?还有……”   刘凌似乎也憋了许久,一张口就吐出一大串问题,直惊得薛太妃目瞪口呆。   “赵、清、仪!”   薛芳咬牙切齿,恨不得直奔明义殿和她对峙一番。   “你到底教了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第11章 昭帝?招弟?   这一年来在冷宫的日子,刘凌十分满意。比起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像是隐形人一样的生活,现在的他哪怕再怎么不受重视,也有了可以去的地方。   宋娘子见识短,可她的心是向着刘凌的,在日常的生活上将他照顾的无微不至。薛太妃虽然会教人,但在这方面,确实没有宋娘子心细,也做不了洗手作羹汤、当窗缝裤裆的事情。   刘赖子和王宁虽然是派来监视刘凌的眼线,但袁贵妃毕竟没有下令杀了刘凌或是害他,两个宦官每天该吃吃,该睡睡,甚至因为袁贵妃对刘凌的忽视,刘赖子已经开始想着怎么找另外的路子抱大腿,离开冷宫了,每天天一亮就跑了个没影,到处去找“关系”。   所以,当这一日刘凌回了含冰殿,看到刘赖子破天荒的在静安宫中呆着,王宁也是沉默无语满脸凝重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此时的他已经不是一年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这一年来,他一面跟着薛太妃识文习字,一面经常去赵太妃那里听她说说过去的故事,受两位太妃的影响,已经很沉得住气。   再见这两个宦官不同寻常的举动,刘凌哪怕心里七上八下,却还是挤出一个“天真”的笑容来:   “刘赖子,王宁,你们今天回来的好早啊……”   他抬头假装看天:“难道是要下雨了吗?还是宫中最近戒严?”   看到他“天真”的笑容,刘赖子不自在地扭过头去,胡乱吹起了口哨,反倒是话少的王宁摇了摇头:“刚刚贵妃娘娘派了宫使过来,所以我们都回来了。里面有给你送的新衣新鞋,你进去试试吧。”   竟是好事?   他们越是这样,刘凌越是不安,一头扎进含冰殿就朝偏殿而去。   他已经很久没有穿过新衣了。   这几年他长得快,衣服还好,裤子总是会短,一直靠宋娘子拆了过去的破衣补上一截。在薛太妃和赵太妃那里读书以后,两位太妃有时候会把自己的旧衣让伺候的宫女改一下,给他穿在里面,因为这个,才再也没有受过冻。   可新衣……   不是过年过节,又没有谁过大寿,为什么袁贵妃会送东西来呢?   刘凌抬脚进了内室,就见到宋娘子坐在床榻上,怔怔地在发呆。   在她面前,摆着的正是之前王宁说的新衣裳。托盘里大红色的新衣堆得老高,颜色喜庆样式也喜庆,上面还绣着不少让小孩喜欢的可爱图案。   “奶娘,王宁说前面来过人?这些衣服是送给我穿的吗?”刘凌挤出十分开心的表情,将漆盘中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哎呀,这么厚,可以一直穿到开春了!”   他这话一出,宋娘子晃过神来,嘴上依着他的话说着:“是啊,贵妃娘娘最近心情好,给您送了过冬的新衣服,从明天开始您也别穿旧衣了,就穿这几套吧。”   “娘娘让我穿的?这么好的衣服,天冷了再穿不行吗?”   “不行呢,不光是给了您新衣,我们都有新衣。既然贵妃娘娘吩咐了,我们还是都穿吧,谁敢不遵从娘娘的意思……”   “太好喽,明天就能穿新衣了!”   刘凌拍了拍掌,从桌上捞过装着冬衣和冬靴的盘子,转身就走。   “三殿下,您去哪儿?”   宋娘子担心地站起身。   “这么好的新衣服,我得让薛太妃看看去!让她也高兴高兴!”   “回来!这种事就不用叨扰太妃娘娘了!”   宋娘子追了几步,将托盘一下子抢了下来:“我的殿下啊!您才几岁啊,这些衣服靴子这么重,您就这么捧到绿卿阁去?路上摔一跤怎么办?乖,明天你就能穿上身了,何必今天就去……”   刘凌“懵懂”地点了点头,看着宋娘子将冬衣拿走收到柜子里,待她一转头,脸上的懵懂之色陡然而收,随之浮现上小脸全是满满的惊疑不定。   果然有问题!   宋娘子的害怕之情表现的太明显了。   可惜任刘凌再怎么早熟,在完全接收不到外面信息的情况下,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心中再怎么七上八下,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一直忍到晚上,吃着宋娘子端来的晚饭。   这晚饭吃的也是没滋没味,宋娘子失魂落魄就算了,坐在远处独自吃饭的刘赖子和王宁也是一言不发,连平时例行盘问的“你白天又去薛太妃那啦?中午吃了什么啊?最近睡得可好啊”之类的问题都没了。   若不是他们太轻视自己,不认为他能看出他们的异常,那就只能是……   ——他们已经无所谓他会不会看出异常了。   这样的推测让刘凌几乎难以下咽,一群人魂不守舍的吃完了饭,刘凌见宋娘子收拾碗筷几次差点摔了盘子,只能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帮忙:“奶娘,你今天怎么了啊,盘子摔了就没的用了……”   刘赖子和王宁一吃完饭就因为这尴尬的气氛拔腿溜了,只留下关切的刘凌和宋娘子。   刘凌问话时,宋娘子还握着碗筷定定的出神,似乎没听到刘凌的话,刘凌莫名地望着发呆的宋娘子,等了好半天,却听见她突然悠长的三个字来:   “昭帝啊……”   咣当!   听到这三个字的刘凌,惊得摔了手中刚接过来的盘子!   盘子的落地声成功的惊醒了宋娘子,待她一回过神,就见刘凌又惊又骇地望着他,情绪难以控制地开了口:   “你也见到了神仙是不是?他们又来过了?在哪里?和你说了什么吗?”   为什么他们会和宋娘子说“昭帝”的事!   为什么神仙不和他说话!   宋娘子此时才算彻底回过神来,正在后悔自己没控制住低落的情绪,说了不该说的话,就听到刘凌又在胡言乱语,顿时满脸苦意地攥紧了手中的碗筷,一言不发,只有眼圈红了几分。   ‘怎么又发病了呢?还在这个节骨眼上……’   “奶娘!奶娘,你倒是说话啊!我刚刚听到你说昭帝……”   “殿下您听错了!我说的是……是……是找地上的饭粒!”   宋娘子惊慌失措地开口。   “我去洗碗,地上的盘子您别碰啊,我等下来扫掉!”   说罢,就像是身后有人在追一般,收拾着一堆残羹剩饭就奔向了后殿。   “我明明听到了……”   刘凌咬了下手指,咬的颇重,所以很疼。   他凝视着宋娘子的背影,不甘地喃喃自语着。   “我明明听到你说昭帝……”   ***   这一夜,刘凌满脑子都是“昭帝”,一下子想着是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一下子又想着是不是神仙来过了自己没发现,根本没有睡好。   到了第二天,他几乎是迷迷瞪瞪地被宋娘子换上了新衣新靴,提着布袋迫不及待地就要去绿卿阁。   走到了大门口,还在打着哈欠的刘凌发现王宁坐在门沿上,无聊的戳着地上的虫子,见他来了,笑着开口:“殿下又去里面找太妃?”   “嗯?”   刘凌停住了脚步。   “殿下穿这身新衣服真可爱。”   王宁笑眯眯地夸奖他。   “再过几个月就过年了,殿下这几个月多吃点,养的白白胖胖的,陛下见了您变化这么大,肯定喜欢。”   “宫宴的时候,对陛下和娘娘多说点吉祥话,说不定您开春就能去上学了。薛太妃年纪毕竟大了,教了您这么久了,您都写不了几个字,去了东宫就不一样,太傅们都是有学问的人……”   他絮絮叨叨说了不少话,平日里话多的都是刘赖子,王宁除了给他塞糕点的时候,很少和他有什么接触,此时却冒出这么一大串来,让难以适应的刘凌愣了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尴尬了半响,刘凌才呆呆地点了点头,谢过了他的好意:“我记下啦,不过宫宴时人那么多,我怕我还没说两句话,父皇和贵妃娘娘就不耐烦了……”   “您在冷宫里,我们和宋娘子也得在冷宫里,过的多没劲儿?等你讨了陛下的喜欢,对我们都好。”   王宁丢下这句话,就像是刚才的话是无意间说的一般,又低下头去玩虫子了。   刘凌抱着书袋,满脸茫然地向王宁告辞离开,一离开含冰殿范围,立刻就发足狂奔起来。   他的心里满是惊惧,不安的预感也是越来越深。   这种慌张的情绪让他无法维持薛太妃一直坚持让他保持的“气度”,跑的是气喘吁吁、踉踉跄跄,快的似乎要乘着风飞起来。   冷宫里不少闲着无聊遛弯的宫人们只看到一朵红云极快地飘了过去,心里还在纳闷这冷宫里还有谁敢穿红的,就见那团红云没了影子。   刘凌就这么一直跑,一直跑,一路跑进拾翠殿、跑入绿卿阁,称心如意都没敢通报,这么大响动也惊得薛太妃差点没握住手中的笔。   “你今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薛太妃丢下笔迎上去,见他一进屋就想往地上的蒲团上赖,连忙一把将他拉起来:“你跑的这么凶,不能马上坐下躺下,再走几步……到底怎么了?”   她眼睛扫过刘凌周身上下,诧异地开口:   “怎么还穿了新衣服?谁送来的?”   她不愧有“女中诸葛”之称,一眼就看到了关键。   说到这个,刘凌心中的惊惧就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就这么气喘吁吁地把昨日和今早发生的事情全部都说了一遍,说的详尽无比,就连宋娘子和刘赖子等人身上都有新衣也说了。   “新衣?我们这里没人送什么新衣啊。”   薛太妃嘀咕了一声,招手让他过来,伸手在他的新衣上摸了几把。   “织云锦?这倒是符合你身份的好料子,看成色也是新的,不是旧料。只是针脚不够细密,倒像是匆匆缝好或改好的……”   薛太妃皱着眉头自言自语。   “难道是过年的衣服提早发下来了?应该不会啊,宫里的针线房都知道皇子的身量要放一点,你这明显是按照以前估摸的,没放一点反倒有些小……葡萄,麒麟,石榴……天啊!”   薛太妃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几步,掩着口低声轻叫:   “难道袁妖精怀孕了!”   “什么?”   刘凌错愕地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红衣,确实见到衣服上有薛太妃说的那些图案,却完全想不到这些图案和薛太妃的推断有什么联系,只能茫然地看着薛太妃,小脸也变得煞白。   人人都知道他父皇宠爱袁贵妃至深,为了她连后宫女子都不宠幸了,皇后都要称病退避三舍,交出治理后宫的权利,以示“不争”之意。   大皇子身为皇后所出的长子,已经八岁了却没有被封为太子,也是因为袁贵妃的缘故,这在后宫已经不算什么秘密。   “麒麟送子,葡萄、石榴都是多生、多子,这都是求子常有的吉祥图案。在民间,有的人家想要儿子,就会让家中先生下来的孩子穿上带着吉祥图案的红衣,这叫做……”   她吸了口气,吐出那两个字来。   “招弟!”   昭帝……   招弟……   刘凌又闻“昭帝”,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惊诧。   他又不傻,联系到宋娘子昨日的态度和薛太妃今日的推测,一下子就明白了始末。   宋娘子为何失魂落魄,刘赖子为何不愿和他多言,以前曾经照拂过他的王宁为何突然口出善言……   原来不是“昭帝”。   是“招弟”。 ☆、第12章 整死?累死?   袁贵妃怀孕的消息,足以让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陷入失眠。   不仅仅是后宫的女子,朝堂上的大臣、宫中的皇子,宫外的后戚……   袁贵妃宣布怀孕的这一天,对于许多人来说,大概都是不眠之夜。   原本最不该受影响的冷宫,因为刘凌这个变数,也开始隐隐发生了变化。   就算刘凌是个无知小儿,在赵太妃那里听了那么多前朝旧事、代国秘闻,也能明白一个心狠手辣的宠妃突然怀孕了代表着什么。   皇后未死,大皇子既是嫡又是长。代国的规矩是“立嫡立长”,唯独不立“爱”,皇帝不提立储的事情还好,一旦想要立储,前朝那些官员肯定提出的是大皇子这个人选。   哪怕袁贵妃生了一个儿子,那儿子想要坐上皇位,还要先踩过三个哥哥才可能摸到那个位子。   在这种情况下,相对于有母亲庇护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刘凌简直就像是个伸手就能捏死的小虫子。   宋娘子会惧怕什么,薛太妃会担忧什么,简直一想便知。   ——一旦袁贵妃生下了孩子,就说明她是可以生育的,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更多的孩子诞生出来。   到了那个时候,刘凌即使不死在袁贵妃的手里,这辈子也别想从冷宫出来了。   他一丝一毫被重视的可能都没有,他将被所有人遗忘。   .   明义殿中。   一向不动如山的薛太妃不停的在殿中踱着步子,一旁的刘凌倒是没有太大压力,只是满脸担心的看向薛太妃。   刚开始,刘凌听到这个消息,当然是吓得小脸都白了,可没过一会儿,他转念想了想,忍不住一拍大腿!   ‘既然神仙都说了我能当皇帝,那我肯定不会有事啊!死人怎么当皇帝呢?肯定是虚惊一场!’   有了这记强心针,刘凌反而冷静了下来,看在薛太妃的眼里,那就是这个孩子“有器量”了。   这让她一边惭愧自己“养气”的本事还不够,一边火速的将他带到了明义殿来寻求赵太妃的帮助。   “你别晃了,晃的我头都晕了。”   赵太妃不以为然地数着佛珠。   “真要给袁妖精生下儿子,一切都是命数,你急也没用。”   “这刘家的皇帝就没一个正常的!”心中焦急的薛太妃,难得失态地骂出了一句,随即又压低了声音咒骂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妖精,能将刘未迷的神魂颠倒,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看一眼,就算不是昏君,也是个脑子不清楚的!”   “他怎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嘿嘿,高祖‘寻仙’,景帝好‘美人足’,恵帝喜欢‘钱’,平帝是‘断袖’,到了刘未这里,居然专宠一人,这天底下的疯子,都跑到一处来了……”   赵太妃嘲讽地笑着,将头扭向刘凌。   “嘿,小子,你没什么毛病吧?”   刘凌瞪大了眼,赶紧摇头。   “那你多半当不上皇帝啊。”   赵太妃吐出一句噎死人不偿命的话。   听到赵太妃的话,薛太妃和刘凌齐齐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   “我原本想着再等几年看看,可现在的情势,竟是半天都等不上了。赵清仪,这孩子时间不多,我需要借你一臂之力……”   薛太妃突然对着赵太妃躬下了身子。   “我昔日在后宫树敌太多,想要帮这孩子,只能求你了!”   “只听过十月怀胎,没听过十个月教出一个天才的,这本事我可没有……”   赵太妃干脆利落的拒绝了薛太妃的请求。   “我收他做弟子,是看他过目不忘,人也还算有趣的份上。但在他的眼皮子下面教出一位皇子来,我可没这个胆子。更何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袁妖精是什么样的人……”   薛太妃躬着身子,一动不动。   “你回去吧。我不会出这个面的。”   薛太妃还是一动不动。   一旁看着的刘凌心中百感交集,忍不住上前拉了拉薛太妃的衣角:“薛太妃,我知道你为我好,不过赵太妃说的也没错,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知道什么!那袁爱娘根本就没想过自己能善终!观她的为人处世,一切都是为了及时行乐,这时有了身孕,更是什么都干的出来!她是贱籍出身,能当上贵妃已经是天下最大的讽刺,要是想要更进一步,那后宫都要被搅得腥风血雨……”   薛太妃声音闷闷地传出。   “到时候,你以为你能活?”   “我不会死的。”   刘凌很肯定地回答着薛太妃。   “我、能、成、帝。”   这是他第二次这般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来。   薛太妃的身子晃了晃,慢慢抬起了头来,认真地看向刘凌。   “你……”   “我能成帝。我不会死。”   刘凌的眼神中满是坚定。   “啪!啪!啪!”   “说的好!”   赵太妃击掌而叹,大笑着点头。   “好志气!”   “那你……”   薛太妃心中升起希望。   “他都不会死了,你还担心什么?快带着他走吧,我要去沐浴了……”   赵太妃垂下的眉眼动了动,突然又冒出一句话来。   “刘凌啊,你穿这红衣,怪好看的。”   “呃?”   刘凌没反应过来。   “这段日子,就穿红衣吧。”   她丢下这句话,数着佛珠就入了内室。   “薛太妃,我们现在……”   “先回去吧。”   薛太妃叹了口气,拉过刘凌的小手。   “刚才那话,下次不要再说了……”   说了招祸。   “……是。”   。   薛太妃走后,从明义殿的后殿之中转出一个人来。   若刘凌还在这里,一定会吓得眼珠子都掉下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冷宫之中,居然还藏着一个男人!   不是宦官,而是穿着普通男人的男人!   “你可以试试的,我看那孩子志向不小。”   让人诧异的是,这男装打扮的人一开口,发出的却是女人的声音。   “我不能试。我试了,反倒是害了那个孩子。如果薛芳做的够好,我倒是可以推波助澜一把,可让我牵线搭桥,我可没这个本事。”赵太妃把玩着手中的佛珠,摇了摇头。   “我已经老了,折腾不动了。”   “你才四十而已,我才是老了。”   女扮男装之人的双鬓已经斑白,此时幽幽叹了口气,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   “冷宫里居然会有一位皇子长大,刘未到底在想什么呢……”   “能想什么,多半还是对《禁中起居录》不死心。”   赵太妃扯动了下脸皮,嗤笑着回答。   “你也是,说是要修生养性,脾气却没见到变多少……”   “不说这个,萧……姐姐,我上次已经写到‘高皇帝命悬一线,萧将军舍身相救’了,你帮我看看,我这写的对不对……”赵太妃迅速的转移话题,从佛龛后捞出一本册子,递给被称为萧姐姐的人看。   “你说的,好像我见过我家先祖怎么救人似的……”   那人嘴里这么说着,手中却还是接过了册子,关心地翻了起来,没一会儿,便开始发表着他的意见。   “你这里写的不对,我萧家家传的武器是槊,虽说高祖父最擅长的是/枪/,但那时候用的应该还是铁槊……”   ‘呼……’   赵太妃偷偷呼出一口气来,随之正经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还有这个,高皇帝武艺高强,骑的又是王家相送的大宛宝马,滚下马去不太可能,除非是有人伤了马……”   刹那间,满室温馨,哪里还有刚才冷肃尴尬的影子?   ***   赵太妃拒绝了刘凌,可日子还是要继续过的。   也许是袁贵妃怀孕的事情刺激了薛太妃,原本教导刘凌还张弛有度的她,此时恨不得把所有的东西都塞进他的脑子里。   刘凌虽然确实过目不忘,但他接触的东西太少,许多事情根本不能理解,全靠强大的记忆里囫囵吞枣的强记下来,你若问他那是什么意思?   嘿嘿,抱歉,全不知道。   除了平日里识文习字,薛太妃又寻了张太妃来,由她亲自教导刘凌一些医理,尤其是辩毒和急救的本事。   在袁贵妃怀孕期间,刘凌是肯定不会有事的,后宫里的女人都有些迷信,这个时候哪怕是为了给孩子“积德”,也不能杀生,否则恶报会报应在孩子身上,恶鬼也会借孩子的胎投生。   可一旦袁贵妃平安生下孩子,又想要找个机会除掉刘凌,那要么是假借别人之手,要么就是想个法子“投毒”,让他不明不白的“暴毙”在冷宫之中。   在薛太妃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之后,哪怕刘凌再怎么对自己“不会死”信心满满,也还是认真的跟着张太妃学起了医术和毒术,尤其是辩毒。   他还是小孩子,和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不怕死,就怕痛。一听到张太妃说起那么多种□□能如何烂心、烂肝、烂肠子,一想到那种痛苦,刘凌的小脸就皱的满是褶子,比学圣人经典还要刻苦的学着辩毒的本事。   可惜由于冷宫里物资缺乏的厉害,张太妃的教导有许多都是书面上和口头上的,她既不能给刘凌提供真正的□□学习,也不能提供相应的解药告诉他如何解除这个毒性,只能揉着额头一遍又一遍的解释:   “发现这种毒,拼死也别吃就行了!吃了我也没办法……你别这个表情啊,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听过吗?我是知道怎么解,可是没药我也没法子啊!不然我要你将这些药性背的那么熟干嘛!”   ‘我大冷宫穷到这种地步了吗?什么都没有……’   刘凌无力地趴在桌上,觉得自己的未来着实黑暗。   “这是我想不吃,就不吃的吗?偷偷下毒还好,万一用灌的呢?”   刘凌眼泪都要下来了。   “咦,对哦!”   已经人到中年的张太妃居然做出少女才有的娇俏表情,歪着头突然眨了眨眼睛。   “要是灌怎么办呢?”   “张太妃,是我在问你啊……”   刘凌眼泪真下来了。   “我知道啊,我是在问她啊!”   张太妃理所当然地指向刘凌的背后。   薛太妃正拿着几把玩具小刀小剑进来,闻言将手中的东西往地上一丢。   “所以,从今天开始,你要学武。如果有人强灌,你就保护好自己。”   没有男孩子对学武不感兴趣的,刘凌闻言眼睛一亮,兴高采烈地奔了出去,蹲在地上捡起木刀木剑。   “薛太妃,您会武?”   “我会骑马射箭。”   薛太妃昂起头来,骄傲地吐出这几个字。   “那武艺很高强啰?”   “我会骑马射箭。”   薛太妃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什么意思……   又一次觉得自己智商不够的刘凌,傻乎乎地抬起头,满脸不明白地望向薛太妃。   还是跟上来的张太妃解答了刘凌的疑问。   “傻孩子,我们静安宫里,既没有马,也没有弓箭啊!薛芳不会使刀剑的!”   张太妃笑的开心极了。   “我也不会!”   ‘喂喂喂,都不会有什么好开心的啊!’   刘凌无力地抹了一把脸,霎时间只觉得手上的木刀有千钧重……   “你们都不会,那拿这个来……”   刘凌挥舞了几下小木刀。   “……难道是想要我自学成才?”   “那是给如意玩的东西,我借来给你用的。”   薛太妃笑的戏谑。   “你要能自学成才,那倒是省了我不少心思。可惜我连剑谱刀谱都没有。”   “那……”   “我不会,自然有人会。不过,她们却不一定会愿意教你……”   薛太妃露出一个头痛的表情。   一看到薛太妃露出这样的表情,刘凌的心头顿时升起不妙的预感。   呜呜呜呜,他真的活的下来吗?   别没给贵妃娘娘折腾死,先累死在冷宫里了!!! ☆、第13章 明拒?婉拒?   薛太妃大概是那种看起来“从容不迫”,其实性子很急的人。   至少刘凌见她想要要做什么事,就没有拖过。一旦她起了决定要做,立刻就开始行动了。   所以就在第二天,刘凌就被薛太妃慎重的整理过仪表、编了可爱的小髻、穿上鲜亮的红衣,满头雾水的被领着踏上了“求师”的征程。   被薛太妃牵着手的刘凌看得出薛太妃很紧张。   “紧张”这种事发生在薛太妃身上,本来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更别说薛太妃一路上不停的告诫他“无论你等下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要惊慌……”。   那种态度,在从小就能敏感地感觉到大人情绪的刘凌看来,倒不像是怕他惊慌,而是安慰她自己不要惊慌似的。   “是,薛太妃,我不会惊慌。”   察觉到薛太妃内心真实想法的刘凌,善解人意地回握着薛太妃的手。   “有您在呢,我什么都不怕。”   “是……我在呢,我得站在你前面……”   薛太妃深吸了口气,仰起头看着面前的牌匾。   泰光阁。   “这里住着一位先帝的充容,正是将门出身,武艺不错……”   薛太妃指了指面前的偏阁。   然而片刻后……   “滚!你们给我滚!”   身着一身红衣的中年妇人横眉怒目地将两人赶了出去。   “薛芳,你别想再来害人!下次我要再见到你踏进我的门口,休怪我动武把你们打出去!”   刘凌惊诧地攥着薛太妃的衣袖,他可以感受到薛太妃整个人都在气的发抖,却强忍着保持着平静的姿态示人。   “窦充容,我只是想让你教这个孩子一些自保之道,如果你同意的话,我自会奉上束脩……”   “谁要你那些破东西!给我滚!”   脾气火爆的妇人命令身边年老的宦官关上门。   “谁让你们给她开门的?下次她再来直接给我挡了!”   竟是半点面子都不给薛太妃。   “你……”   薛太妃深吸一口气,拉住刘凌就走。   “我们换别处……”   哐!   大门使劲地被甩上,跟着就传来上门闩的声音,决绝的让刘凌都有些无所适从。   刘凌原本以为只是这位太嫔和薛太妃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这才刚刚算噩梦的开始。   流光阁。   “这是方太嫔住的地方,她的父亲是剑术大家……”   “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腿脚也不方便,这种事恕我有心无力,您请回吧。”   方太嫔倒没有窦太嫔那么“火爆”,但他们还是吃了个软钉子。   临波阁。   “杨才人,从小习武……”   “哟,哪阵风把薛太妃您给吹来了?什么?教这娃娃习武?啧啧,他这是有五六岁了吧?不好意思,我杨家的武艺从三岁就要打熬筋骨,他可学不了。你说什么?学点自保的本事就行?那可不行,我杨家武艺不外传,要传就一定学精,可不能随便教点三脚猫功夫。您啊,还是问问别人吧……”   嘴里虽然客气,可眼神却半点没朝薛太妃的方向看,回绝的也敷衍。   采桑阁……   梅轩……   就这样去了一处又一处,就连刘凌都已经不敢再看薛太妃的表情了,可薛太妃依旧毫不气馁的继续带着刘凌在静安宫中奔波着。   也不知道她以前究竟在宫中有多少本事,还是时间长了自然就知道,薛太妃竟然熟悉静安宫中每一条路径、每一位旧日妃嫔的出身、姓名、本事,就像是对这些早已烂熟于胸一般。   这让刘凌更加庆幸自己入了薛太妃的法眼,有这么一位了解冷宫的人成为教导他的“先生”,至少他不会真的废在冷宫里。   也正因为被薛太妃带着走了不少地方,刘凌才彻底的明白了静安宫究竟有多么大。   这座曾经是修建来容纳高祖嫔妃的后宫,即使已经破败了,依旧有着不逊色于任何宫殿的格局,主殿副殿、配殿配阁、亭台楼轩一应俱全,幽深的甚至让人害怕。   这也让走到有些疲累的刘凌越来越是疑惑:   ——这么大的一座宫殿,为什么会变成专门居住皇祖父妃嫔们的地方?既然他的父皇没有将任何失宠的妃子“流放”到静安宫里来,那为什么她的母亲会在袁贵妃的迫害下被投入这里?   可惜刘凌年纪太小,有些事情根本想不明白,也不是他该想的,这些问题在他的脑子中不过是一瞬即逝,只压在了心底,更没有在这个时候向薛太妃发问。   他悄悄抬起头看了看薛太妃。   她的头依旧高昂,她的脊背依旧挺直。   可在他看来,这位太妃的头太过高昂,脊背也太过挺直了。   ‘哎,原来薛太妃之前在明义殿说的‘我在后宫树敌太多’不是谦虚,是真的如此……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一个人,怎么能得罪这么多人呢?而且看样子,还都是武将家的……’   刘凌心中正在好奇间,就见薛太妃又来到了一处破败的竹舍之前,门前甚至晒着几床薄薄的被子,还能闻到阵阵异味。   丝棉的被子和棉衣都不能经常洗,洗几次就不保暖了,也容易发霉烂掉,这种气味刘凌很熟悉,正是被子长久不洗后发出的味道。   在冷宫中,如果份位太低又没有人伺候,缺衣少食是正常的。一些老的宫人如果遇见伺候的太妃去世,下场也是凄惨的不忍目睹。   刘凌甚至听刘赖子说过冷宫里有老宫人活活饿死,衣服还被别人扒走了,最后裹着破草席丢出去的。   看样子薛太妃也是没有法子,越找份位越低,这竹舍里住的人可能连嫔妃都不是,比以前的他过的还要窘迫。   果不其然,薛太妃在竹舍外“自报家门”之后,从竹舍中走出个病歪歪的妇人,比起之前虽然年纪大了却依旧风韵犹存的太嫔和太妃们,这一位不但衣衫灰败褪色,整个人也像是枯萎了的花朵,散发着颓丧的气息。   “薛太妃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找我这个将死之人有什么事?”   “你……你病还没好?我让张茜给你治,你为何把她赶走?”   “我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何必要治?”病弱的妇人扫了她身边的刘凌一眼,“这是何人?”   总算找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薛太妃言简意赅的把刘凌的身份和她的请求说了一遍,最后微微施礼:“马姑姑,我也是没法子,希望您能帮这个孩子一把,我一定……”   “薛太妃,您请回吧。”   被薛太妃称作“马姑姑”的妇人刚刚还在温和地听着,突然却换了一副刻薄的表情。   “我不可能帮你的。”   也许是因为之前她的态度太好,薛太妃抱着的希望很大,此时听到“马姑姑”一口回绝,她脸上的表情也一点点僵硬起来。   只见得那妇人嘴角的笑意越来越讥讽,表情越来越得意,最后甚至狷狂的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怎么觉得你还能让我们帮你?你上次叫我们帮你,结果害了薛家满门,害的我们全部都受了连累,变成无家可归之人,喊你一声‘薛太妃’是在笑话你呢!刘甘都不在了,你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舌灿莲花的‘贤妃’?怎么可能有人帮你……怎么可能有人帮你……”   “怎么可能有人帮你!”   她的脸突然变得像是恶鬼一般凄厉,两只干枯的手掌突然成了爪状!   “我们恨不得生吞你的肉、喝了你的血、吃了你的骨头啊啊啊!”   !!!   薛太妃被她这样的狠戾和诅咒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握着刘凌的手连退了几步,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们走吧!”   见那妇人还要继续口出恶言,刘凌反拽着薛太妃的手,当机立断的拖着她往外跑去。   “薛太妃,她已经疯了!”   这样的人,刘凌从小在冷宫里也不知道见了多少。   很多人一开始都是还好生生的在说话,甚至会笑着给你吃的喝的,下一刻就扑过来恨不得掐断你的喉咙、闷住你的口鼻。   小时候有好几次他都差点这样死了,全靠宋娘子和其他宫人发现制止,而他也渐渐学会了该如何应对。   逃!   逃的越远越好!   “我总还要再试一试……”   薛太妃回过头,看向竹舍边的“马姑姑”,依旧是满脸错愕。   “她疯了!而且你带我来找的都是会武的!是您教我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刘凌冷静地扯着薛太妃往外跑,连头都不回。   “我不想您和我莫名其妙死在这里!”   也许是她的心神还在巨震中,也许是刘凌的语气太过冷静和理所当然,薛太妃任由她这么一路拉着,一直跑离了竹舍,跑到了冷宫的小径之上。   到了小径上,刘凌实在是跑不动了,撑住自己的膝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开口庆幸道:“薛太妃,还好她没追上来……”   说罢他扭头看向身边的薛太妃,想要重新牵起她的手掌回绿卿阁去,却一下子愣住。   薛太妃不走了。   就像是终于泄尽了浑身的力气一般,薛太妃面无表情地立在小径之上,像是一尊泥塑,或是一座石人,连空气似乎都像是凝固住了。   刘凌看着突然失去了“斗志”的薛太妃,心中不知为何涌起一阵难过。   他不傻,从赵太妃明里暗里给他说的那些故事、那些不算暗示的暗示里,他大概能明白薛太妃如此为他筹划是为了什么。   在这个冷宫里的所有人,无时不刻都在想着该如何出去,上至薛太妃这样厉害的太妃,下到门口洒扫的宫人,没有人认为这个地方是好地方。   他们不是不想出去,而是没办法出去。   只要他能活下来,只要他得了势,薛太妃和其他太妃也许能靠着他的力量,光明正大的离开这座牢笼。   在此之前,她们所有人要付出多少心血,刘凌是很清楚的,也发自内心的感激。   但他实在是太弱小了,弱小到甚至承诺什么都是那么可笑。   他只能在心里发誓一定会让她们离开,发誓要让静安宫不再成为“冷宫”的代名词。   而如今,真正的困难甚至还没有出现,只不过才踏出一小步,就已经遇到了这般多的挫折和冷遇。   仙人的“预言”是真的吗?   命运这东西真的存在吗?   如果坚强如薛太妃这样的人都会如此迷茫,那他在这条道路上究竟会迷茫多少次呢?   秋风依旧在萧瑟地刮着,渐渐暗下来的冷宫像是怪兽张开来的恐怖大口,想要将所有的一切一点点地吞噬进去。这里地势比较高,刘凌定睛往远处望去,甚至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华光。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那是冷宫外的灯光。   枯立在那里的薛太妃也看见了那些隐约的华光,似乎是从这些光芒中重新汲取了勇气。   她已经有些塌下来的腰背重新挺直了起来,她的头颅又一次高高扬起。   让刘凌熟悉的薛太妃回来了。   这让刘凌惊喜地露出了笑脸,整个人似乎都散发着快活的光彩。哪怕下一刻薛太妃说再跑个七/八/九/十家偏殿,他也能生出力气……   薛太妃低头重新握住了刘凌冰凉的小手,坚定地迈出了新的步子。   “走,还有一个人,能教你真正需要的东西。”   ‘咦?不是吧?’   刘凌笑容一僵。   呜呜呜呜,真的还要再跑?   能先吃饭吗? ☆、第14章 男人?女人?   广阔的冷宫中,薛太妃带着刘凌向着更加内部的区域深入着。   这座冷宫依旧是那样的凋零和破败,远处一排排一栋栋的雕梁画栋与面前泥泞不平的路面显露出巨大的反差,像是嘲笑一般提醒着薛芳。   虽然薛芳一直不想面对这种事实,但今日的遭遇又一次提醒了她,哪怕她在刘凌看起来是那么强大和厉害,但自己的底子里已经剩不下什么东西。   除了她一直向刘凌强调的“风骨”,她能打动人的东西,早随着岁月和自己犯下的错误一点点风化,就如同这座金玉其外的冷宫一般。   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人想好好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薛芳长长叹了口气,握着刘凌的小手丝毫不愿放开。   唯有这样,她才能重新从他的身上汲取信心和勇气。   “薛太妃,我们去哪儿?”   刘凌看着一点点沉下去的夜色,心中难免有些不安。   “现在这么晚了……”   “去飞霜殿。”   “飞霜殿……”   刘凌先是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而后终于明白过来刚刚说的是什么,一下子叫了起来:“飞霜殿?那不是那个闹鬼的……”   “是啊,那个闹鬼的地方。”   薛太妃好笑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怕?”   ‘我是神仙都见过的人,怎么会怕!’   刘凌撅了撅小嘴。   “不是,我只是好奇,飞霜殿里还有人吗?我怎么听说飞霜殿已经废了?”   “自然有人……到了。”   薛太妃仰头看着面前巍峨的殿门,低头喟叹出声。   “真是好久没有来过了……”   因为是夜里,刘凌看不清什么,但就从整个宫殿群的轮廓来看,这里的建筑规模比拾翠殿、明义殿还要大得多,竟有三座配殿。   按照静安宫的格局,越在里面的宫殿越是庞大、住的妃嫔份位也越高,当年能住在这里的妃嫔,身份应该不低。   飞霜殿一直都有闹鬼的传说,因为经常有宫人晚上从这边经过见到鬼影,还能见到男人的影子、听到男人的哀嚎之声……   冷宫里是没有男人的,不是闹鬼,又能是什么?   刘凌对鬼神有着天然的好奇,如今到了飞霜殿,却丝毫没有普通小孩会有的恐惧,反倒迫不及待的想进去“冒险”。   谁料薛太妃将他拉在飞霜殿外的墙边,一双凤目中满是严厉地告诫着:   “飞霜殿不似其他宫中,这里住着的是先帝亲封的萧贵妃,连我都不敢造次。等会我先进去,如果她愿意见你,我再出来领你进去。你就在这里等着,哪里都不准去,知道吗?”   “在这?”   刘凌诧异地看了看四周。   四周一片漆黑,诺大的飞霜殿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没有人住一样,一点灯火的光芒都没有。   偏偏薛太妃说的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吓唬自己的。   “没有地方会比这里更安全了。”   薛太妃扯了扯嘴角,让他站在门前。   “你要乖乖的!”   她丢下刘凌,独自走到飞霜殿的门口。   让刘凌又一次诧异的事情发生了。   薛太妃还没有叩门,立刻就有两位身材高大的宦官开了门,恭恭敬敬地请了薛太妃进去,两人都没有提着灯笼,却像是能在黑夜中视物一般。   临关门前,他们的余光从门口的刘凌身上扫过,竟是犹若实质,引得刘凌激灵地打了个寒颤。   “这么奇怪的地方,到底住着谁呢?”   刘凌靠在墙上,无奈地看着天上的星子。   “这一天过的,真是……”   刘凌不知道薛太妃和里面的人会说些什么,是苦苦哀求,还是权衡利弊。但他知道以薛太妃的性格,最后到没办法了才来找这人,必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有什么忌惮的地方。   也就是说,如果这里的主人还不答应她的请求,那他在袁贵妃脑子坏掉优待他之前,是不可能学到任何用武力自保的本事了。   想到这个,刘凌的心中也不免带上了几分关切,不住地踮起脚尖看向里面。   “定性不怎么好,不知道根骨如何……”   飞霜殿内的高树之上,传来一声极小的窃窃私语声。   “以他的年纪,外面一团漆黑,还是在有闹鬼传闻的冷宫里,能面不改色地站到现在,已经不能算定性差的了。你关心他根骨干什么,你的功夫不是只有宦官能学吗?”   “哎,冷宫里的小家伙不是根骨心性都太差么,难得见到一个能看上眼的……”树上的人叹了口气。   “薛太妃带他来,必定是要求主子的,要是主子收了他……”   “主子不会轻易收徒。”   另一个人的声音尖细地传来。   “哪怕他是……”   “薛太妃出来了!”   “发生什么事了!焚琴、煮鹤居然掌灯了!”   一干在树头上待着的“暗人”纷纷难掩震惊地直起了身子,看着久不起灯火的飞霜殿一点点亮了起来,就像是平帝还在之时,所有的宫人都紧张忙碌地接待着到来的君王……   这样难得的旧景甚至让树上的人们纷纷红了眼眶,看向门外那位小子的眼神也变得热切起来。   薛太妃到底对主子说了什么?!   竟然能让主子态度大变?   而刘凌,已经被急剧变化的飞霜殿吓呆了。   没一会儿,薛太妃随着一位年约四十多岁的宫女来到了门前,对着刘凌招了招手。在门边已经等了多时的刘凌立刻走上前去,对着那宫女微微一礼。   “使不得,奴婢就是个宫人。”   焚琴侧过身子避开这一礼。   “三殿下,萧太妃已经答应先看看你的根骨,再考虑教不教你本事。她怕你年幼怕黑,特地为你点起了灯,你等会要好好谢谢她……”   薛太妃弯下腰望着刘凌,眼中是狡黠的神采。   看在和薛太妃接触已久的刘凌眼里,则是:   ‘萧太妃似乎对你很有兴趣,你小子要给我好好表现!’   “是。”   刘凌点了点头。   一旁的焚琴似乎在观察什么,眼睛一刻也没有转移的看着刘凌。她从刘凌的头发看到脚尖,又从脚尖看到头发,直看的刘凌有些不太自在,抬起头来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能……”   “啊,奴婢闪神了,请跟我来……”   宫人焚琴躬身请他们入内,领着两人沿着已经明亮的宫道,步入了写着‘凌霄’的主殿之内。   那位“萧太妃”并没有出来迎接他们,薛太妃也没有表示出丝毫的不满,似乎认为这样理所当然。   而刘凌心中担忧着萧太妃会不会教他习武,也没心情去观察飞霜殿的情况,直低着头一点都不敢怠慢地跟了进去。   “去磕个头,再让萧太妃看看。”   薛太妃一指殿中的人影。   刘凌已经对薛太妃的“指示”养成条件反射了,一听到薛太妃的话,立刻三两步上前,往下一跪……   “嘶!”   可等他抬起头来,正准备行礼时,却被眼前的人影骇的身子往后倒仰,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这这这这……这……”   冷宫里怎么会有男人!   男人怎么能当太妃!   难道飞霜阁闹鬼是真的,他见鬼了?!   见到刘凌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穿着男装的萧太妃微微蹙起眉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这才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多年不着女装,已经习惯了,忘了你这孩子可能并不知情。”   这一开口,声音清亮柔和,却是女人的声音。   刘凌大受惊吓的心神被这声音安抚了少许,渐渐又重新跪正了身子,悄悄打量着面前的“太妃”。   这一看,刘凌顿时发现了不少端倪。   萧太妃虽然长的剑眉凤目,看起来十分英气,但皮肤白皙光滑、喉间也没有喉结,自然不会是五大三粗的男人。   而且她的个子不过比薛太妃高上一点,骨架也十分纤细,应该是个女人。   只是她穿着男装,动作行为也丝毫没有女气,再加上两鬓花白又梳着男人的发髻,在满是阴柔宦官的宫里,乍眼一看,根本看不出是个女人,反倒比那么多“假男人”英气的多。   回想到薛太妃一路带着他走遍冷宫,找到的会武妃嫔大多是武将之女,刘凌心中已经勾勒出这位萧太妃年轻时巾帼不让须眉的形象。   只是为什么穿男装?   罢了,都是冷宫了,谁管这些?   连光着跑的都有,区区男装而已,也许只是人家的个人兴趣?   “是皇孙鲁莽,太妃娘娘请原谅孙儿的冒失……”   刘凌不卑不亢地磕了个头。   见到刘凌恢复镇定的如此之快,萧太妃微微露出讶异之色,薛太妃也是满脸与有荣焉,嘴角含笑地望着跪着的刘凌。   “我昔日只是贵妃,你的皇祖母是太后娘娘,我当不得你如此称呼。”   萧太妃如此说着,弯腰欲去扶他。   “你自然当得……”   薛太妃意味深长地插了一句。   一旁焚琴、煮鹤的身子微不可见地一颤。   “论辈分,我们都当得他的祖母。”   她又补充了一句。   萧太妃扭头看了她一眼,不置可否地扶起刘凌,一只手搭在他的脉搏之上,一只手在他身体各处细细地摸着。   这便是“考验”他适不适合学武了。   跪着的刘凌只觉得一阵大力从面前袭来,那弯着的腿就怎么也无法再跪下去,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屏障托着他一般!   等他意识过来发生了什么,手腕已经牢牢地被萧太妃冰冷的手掌握住……   “奇怪……”   萧太妃摸着他全身其他各处的手收了回来,眉头也一下子蹙起。   突然,刘凌的手腕剧烈的一震!   “先天之气?”   萧太妃难以置信地失声惊呼。   还在迷迷糊糊间的刘凌只觉得腕间冰冷的手掌陡然变得火热起来,箍着他手腕的力气也大的像是要折断他的胳膊。   耳边传来萧太妃近似于低吼的惊呼,更是让刘凌不知所措地看向薛太妃。   ‘救……救命……’   刘凌心中泪流满面。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变了脸?难道冷宫里真的全是疯子?’   薛太妃也被这突然的变化惊得变了脸色,还来不及上前问清萧太妃为何失态,就已经见萧太妃将刘凌一把提到自己的面前,满脸气愤地喝问出声:   “究竟是谁废了你的经脉!” ☆、第15章 有用?没用?   刘凌:“先天之气是什么?”   萧太妃:“是习武之人最梦寐以求的体质,天生力大无比,百病不侵,恢复能力惊人。无论学什么武艺,都是事半功倍。可惜……”   可惜,他经脉已废。   ***   离萧太妃收他为徒已经过去两个月了。到如今,刘凌依旧还觉得自己在梦里一般,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日又是他母亲的忌日,刘凌跪在祭天坛上,如过去一般向着天上的母亲祷告,希望她能在天上安好。   由于有了薛太妃和张太妃的帮助,他搞来了几两纸钱,用小盆装着在祭天坛上烧着纸钱,再也不是以前那般没有祭祀用品的样子。   可刘凌的心,却一点都没有因此而轻松。   “母亲,废了我经脉的是你吗?”   刘凌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铜盆中放上几枚纸钱,眼角犹有湿痕。   “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记事早,但太早的也记不住,自萧太妃言之切切说他身上有先天之气,原本应该从小力大无比以后,他便回去找了宋娘子。   得到的答案,是他确实从小力气就不小,但自从两岁多有一次出了痘疹之后,力气就和普通小孩差不多了。   在宋娘子的印象里,他除了从小乖巧以外,没有什么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的地方,哪怕力气稍大点,但还没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地步(小孩子也没什么地方发挥惊世骇俗的力气),只有一点,宋娘子觉得刘凌是有老天保佑着的。   因为静安宫的含冰殿是整个静安宫中最冷的地方,宋娘子说含冰殿里所有人都曾因为搬到这里生过大病。   比如宋娘子年纪轻轻就得了风湿,他的母亲因为产后风甚至走了,可刘凌却没有得过任何风寒之类的毛病,两岁多生病那次,也仅仅是出了痘疹而已。   都说小孩身上三把火,宋娘子把这个归结于他天生体热和老天保佑,可那位萧太妃却不这么认为。   她告诉他,他的先天真气是极阳之气,只会生来就有,不能后天养成,所以在寒冷的地方,只会刺激他的阳气无时无刻都在运转以抵御寒冷,自然不会得什么伤寒。   他两岁多起痘的那次,正是袁贵妃宠冠六宫,逼的皇后都退居报病自保,势力最煊赫之时,冷宫里缺医少药,他的母亲没有法子,冒险抱着他去了他父皇必经之地苦跪,后来终于引起了父皇的注意,派了太医,抱他去了太医院。   这一段回忆,他一点印象都没有,就好像硬生生被人摘了一般,又像是藏着什么可怕的真相,只要他一回想,马上就会满身冷汗,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宋娘子说,大概半个多月后,他被人从太医院送回了冷宫,她的母亲也是那次后病情更重,缠绵病榻没多久,就血尽精竭而死。   因为他完好无缺的回来了,引起了袁贵妃的忌惮,这才派下王宁和刘赖子两人来冷宫“监视”。名义上是伺候失母的刘凌,其实是担心宋娘子哪天脑子坏了,又抱着三皇子去御道“偶遇”。   这种担心自然是多余的,宋娘子比任何人都谨慎守礼,刘凌也是再普通再乖巧不过的孩子。   孩子是不会作伪的,袁贵妃没发现两人有什么不对,就慢慢放松了警惕,直到他上次摔破了头,才算又有了些交集。   袁贵妃派来的太医也许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先天之气,毕竟不是每一个太医都学武,可一定看得出他经脉阻滞,身体并不正常。   可那位来看诊的太医却没有说他有任何不对,给他开了不少汤药“调理”,也只是说是因为含冰殿太阴寒,不适合小孩子居住,防止他有什么病根。   是太医看出来却不想自找麻烦,还是另有什么隐情?   就连薛太妃和萧太妃议论过之后,都不能推测出什么真相。   “先天之气……哎……”   刘凌摇了摇头。   也许从未对此有过任何印象,所以无论薛太妃和萧太妃如何扼腕叹息,他也仅仅是有些遗憾。   遗憾自己原本有惊人的练武天赋,如今却要受巨大的折磨,才能重续经脉。   刘凌并不知道萧太妃是什么人,为何对他的“先天之气”那么感兴趣。问起宋娘子,也只能想起代国最强的将门正是姓“萧”。   前朝殇帝暴虐时,因为萧家和刘家一直都有姻亲,一旦高祖失势诛灭九族就会牵连到萧家,所以萧家也跟着起了兵,萧家原本就是世代将种,更因此一举奠定了代国第一将门的地位。   宋娘子是乡野妇人入宫,连字都不认得,更是对于宫中、朝野的事情并不了解,刘凌想要问出什么都是枉然。   薛太妃和萧太妃对他都很好,偏偏对她们自己的出身都讳莫如深,也很少和他提起他皇祖父的事情。   有心去明义殿找赵太妃问个明白,结果他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赵太妃,自从萧太妃收了他为徒之后,赵太妃就将他拒之门外,不给他进明义殿了!   难道她不许自己又拜一个师傅?   还是她和萧太妃关系很差?   总而言之,这两个月,刘凌只觉得过得比过去六年还要长。   除了习文识字、辨毒学医,每隔三天还要去萧太妃那里被针刺经脉,学习萧家的内功修复破损的经脉。   这两个月来,他身上被戳的到处都是针孔不说,修复经脉的进展也很慢,每次一提气他就痛得发狂,恨不得用头撞墙才好。   更糟糕的是,因为身心上都受到了太多的“折磨”,他已经开始对一切产生迷惑了。   他甚至觉得自己吃这么多苦是无谓的、没有半点意义的。   “如果上天注定我能成帝,那么我做这些是不是都是多余?”   刘凌回想着两个月来发生的一切,将手中的纸钱丢入铜盆之中,诚心祝祷。   “母亲啊,如果你在天有灵,请给我一些指示吧……”   刘凌话音未落,冲天的白光突然从铜盆中喷薄而出!   起初只是一道白线,而后那白线一下子像是扇子一般打开了,无边无垠地向着天空激射而去,将整个祭天坛都笼罩在一片白色之中。   ‘母亲显灵了?’   刘凌的眼睛被白光刺得几乎要瞎掉,只能攥着拳头闭上眼睛,匍匐在地上躲避白光对眼睛的刺激。   不……不是母亲显灵,是……   ‘神仙们又来了!’   “哇噻,降临而已,要不要弄出这么大阵仗啊!”一声活泼的惊叹之后,刘凌的眼前出现了一双奇怪的鞋。   鞋子上像是麻花一样系着带子,在脚踝处打了漂亮的蝴蝶结。   “姚博士,怎么还有一个人跪在这儿?”   中年男人的疑问从刘凌的头顶传来。   “落点是固定的,不过这里以前是代国祭祀天地的祭坛,所以也许还有人在保持着祭祀……”让刘凌熟悉到落泪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解释着,随之便压到极小的地步:“真是奇怪了,按照史书记载,祭天坛到刘甘为帝时就已经废弃了啊……”   眼睛里的白斑已经一点一点的散去,感觉已经恢复视力的刘凌慢慢抬起了脑袋,睁开眼睛向前看去……   这一看,顿时让刘凌有些害怕起来。   只见在他的面前,蹲跪着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正用着好奇的眼神看着他。除此之外,他身边围了一圈人,一个中年妇人挽着中年男子的臂弯,也在好奇的看着他,另外两个青年比较沉稳,只是用研究的目光环顾四周,并没有像是双马尾女孩那样就差没有伸手摸摸他了。   一行人都是黑发,和瑶姬一般。终于来的不是一群彩色头发的妖仙,也让刘凌偷偷松了口气。   被称为“瑶姬”的指引人清点着人数,而后向地上跪着的刘凌看去……   刘凌无法自控地抖了抖。   “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长得好可爱啊……”双马尾女孩托着腮,侧着脑袋看向刘凌,“怎么面前有个盆子?”   “哪里可爱?又瘦又小的。”   一个青年摇了摇头,显然对身处的环境更有兴趣。   “这就是代朝?”   “哥哥,他好像看的到我们!”   女孩子见刘凌在他们说“又瘦又小”时皱了皱眉,不由得惊诧地站了起来。   “你看!他眼珠子还动了!”   “晓彤,别胡闹!我们是来考察的!”   中年男人沉着脸训斥。   “这是个活人,当然眼珠子会动!”   “哪里是活人嘛,明明是……”   “刘小姐,你说他能看得见我们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是在‘叠加状态’,我们能看见所有东西,但不可能跟任何生命有所交集。”   姚霁最怕的就是这种过于活跃的“投资者”,偏偏这位自称是代朝皇族刘氏后裔的投资人非要带着全家来“考察”投资环境,遇见这种事情,也只能尽力用专业的态度规劝女孩不要太“活泼”了。   ‘原来神仙不能和凡人有交集吗?如果有交集会怎么样?难道神仙会被责罚?’   原本还准备求“神仙”带他到天上的去刘凌,突然僵住了身子,心头随之而起的是深深的疑惑。   好在马上有人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他看见了呢?”   刘彤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摸了摸刘凌的脸,不出意料之外地从他的头上穿了过去。   对于刘凌来说,他只觉得像是一阵清风从面上拂过,而后后脑勺一凉,并没有太多的不适。   只是这样可怖的场景,也足以让他瑟缩一下,低下头去闭上眼睛了。   “从目前的‘实物’来看,这位皇子只不过是在祭天坛进行一场小规模的祭祀,有可能只有他一个人参与。这位叫刘凌的皇子在冷宫出生,生母早亡,所以他祭拜的应该是他的母亲。我们正好是恰逢其会,在他面前降临。”   姚霁按下耐心向刘彤解释。   “三皇子?他是皇室子嗣?”   “咦,这个国家的皇帝这么穷吗?把儿子养的面黄肌瘦的……”   “哇,那他不是该姓刘吗?是我们的……咳咳,这么一算,我辈分还真低啊,这么个小孩……我还是别算了……”   “是的,他就是后来的那位代昭帝。”   姚霁点了点头。   “三皇子?未来的皇帝?我就说嘛,这么漂亮的孩子肯定不是普通的小孩子。”   刘彤得意的又虚虚摸了摸刘凌的头发。   “好长的头发啊,像女孩子一样……”   “至于你提出的疑问,如果他真能看见我们,那就应该是哪里出了问题。”   姚霁继续向所有“意向投资人”解释。   “按照‘管理员守则’,如果出现异常情况,这个世界会被关闭后修复,以作为错误数据进行统计……”   “关闭,就是说将所有一切全部抹杀掉?”   刘彤难以抑制地捂住了口,指了指面前的小孩。   “那他不也死……呃,没了吗?”   ‘抹杀……’   ‘会死……’   ‘没了……’   虽然没听懂大部分内容,但听到其中一鳞半爪的刘凌已经失魂落魄至极,手掌甚至被自己的指甲掐到出血。   “原则上,是这样没错的,刘小姐。”   姚霁笑了笑。   刘凌的眼泪夺眶而出。   “哦,那我刚才是看错了。”   双马尾女孩突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他都哭了呢,一定是想妈妈了吧?我们还是走吧,总觉得有些窥探别人*的感觉呢。”   ‘这小女孩心地挺善良的嘛。’   姚霁闻言看了眼跪在铜盆前的刘凌,心里也有些感慨。   ‘比起我上次来,他穿的华丽多了,也胖了点,脸上好歹有肉了。看来最近在冷宫里过的没有那么糟糕……’   姚霁有些好奇地多看了地上跪着的小孩几眼。   ‘可惜推演出来的历史不能算作史实,我留下来对模块负担又重,否则我真想留下来看看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奇迹,能让一位失宠的皇子一步步登上皇位,成为君临天下的代昭帝……’   虽然对这位皇子很好奇,但她首要的任务是让所有投资人对这个世界感兴趣,所以姚霁拍了拍掌,对着所有人笑着说道:   “好了,落点附近是没什么好看的,这里曾经是代国皇宫的最中心,但随着宫殿的扩张,已经成了被冷落的地方,毗邻冷宫,荒凉而寂静。”   “第一站我们要去的是代国皇帝理政的太极殿,那里是整个皇宫最高的建筑,现在时间正好,我们可以看到皇帝是如何上朝议政、治理国家的。”   姚霁边走边介绍着今日的行程。   “第二站我将带你们前往蓬莱阁,那里住着代朝颇具传奇色彩的女性,让代成帝刘未宠幸一生的贵妃袁爱娘……”   “哇,那她岂不是很美?”   “唔,这个就见仁见智了。袁爱娘比刘未大八岁,原本是朝中大臣买来的续弦,被刘未看中后遭到休弃,最终进入宫中……”   “也就是说,刘未好/人/妻/、喜欢成熟妇人的记载不是假的?我一直以为是别人瞎说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代朝的皇帝确实每一代都有些自己的‘小爱好’,至少刘未还算正常的,呵呵。”   “哦,我知道,你说的是断袖那个……还有自己做生意的那位!”   “咳咳,刘先生要感兴趣,我可以边走边和你们说说刘家的轶事……”   僵直着身子的刘凌,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对着祭天坛默默磕下的那几个响头的。   哪怕他未来会成帝,哪怕他正好落在神仙下凡的地方,神仙们对他表现出的态度,依旧是“无视”而已。   在听到那么一番话后,他需要用强烈的疼痛提醒自己,才能让自己不露馅、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往铜盆里添纸钱、装作悲痛的样子掩面而泣。   不这样做的话,他怕他真的会冲到这群“仙人”面前,质问为什么会是这样。   “母亲,这就是你给我的指示吗?”   小小的刘凌跌跌撞撞地站起了身子,久跪的双腿早已经麻木。   “神仙无情,神不救人……”   眼泪从他的脸颊旁划过一道道泪痕。   “……只能自救。” ☆、第16章 妖姬?幺鸡?   遇见刘凌不过是一段插曲,虽然姚霁心中也有些诧异自己见到这孩子两次了,但考虑到祭天坛毕竟是在冷宫附近,而这个孩子显然没什么去玩耍的地方,遇见的几率会大点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史密斯的提醒,这一次她带的“意向投资人”是她千挑万选的刘姓企业家。这个家族对外曾宣称是代朝刘氏的后代,由于世代书香,所以子弟多成功,纷纷进入政界或商界,算是她那个时代的隐形贵族。   这次来考察的一家人都是刘家掌权人,一接到姚霁“想不想看看自己的祖先是怎样生活的”邀请函,很快就感兴趣地来到了研究中心,跟随她来到了这里。   所幸一路上的参观他们都很满意,双马尾的少女刘彤性格活泼,对什么都好奇,刘家两兄弟都已经是颇有名气的投资人,行事也还算沉稳。   刘家的家长刘老先生则是对皇帝的从政生活更加感兴趣。   姚霁带着他们一路到了“太极殿”,此时正是皇帝上朝的时候,由于是叠加状态不怕人看见,一行人大大咧咧地进了太极殿,东摸摸,西看看。   “这皇帝怎么这么年轻?”   刘家老大眯着眼睛看了看。   “好像比我也大不了多少!”   “是的,如今是承平十七年,刘未九岁登基,算起来才二十六岁。不过,他虽然年轻,但作为皇帝的日子却不短了。”   姚霁笑着指了指御座上满脸严肃的皇帝。   “古人普遍早熟,不能以我们所处的世界来衡量他们的心智。代国的平均寿命只有四十五岁,而他最大的儿子已经八岁了。按照这个比例,刘未其实已经算是中年人。”   “刚刚那个小不点就是他的儿子?”   “咳咳,是的,还是最不受重视的那个。”   “看出来了。”   刘彤了然地点了点头。   御座上的皇帝,此时正在听着殿下的大臣禀报今年秋天庄稼欠收之事,由于情况不好,刘未眉头渐渐越锁越深,惊得殿下禀报的大臣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了。   “看样子倒像是个明君,怎么历史上对他的评价不高?”   刘家的大家长显然对这一段历史很了解,开口就问出自己的疑问。   “其实历史上对这位代成帝的记载不多。他是因为‘庚辰宫变’后平帝刘甘被杀而登基的。他的父亲死的并不光彩,年幼登基时又恰逢各地的势力借着‘报君仇’的名义,对发动宫变的势力用兵,为此代国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内乱,前期他确实没有什么政绩。”   姚霁领着众人登上宝殿,让众人近距离观察刘未。   “刘未十八岁时,手握大权的宰相王英病逝,才开始摆脱掣肘亲政。刘未一亲政就迅速掌握了代国的多方势力,可见早已做好了充分准备面对这一天。有些野史甚至认为宰相会突然病逝,也是保皇派暗中下的手。只是因为他太短命了,加上又有专宠袁贵妃以至于后宫混乱的原因,所以历史上对他的评价才不高。古人对于皇帝的私德是非常重视的。”   “他的鞋子怎么看起来这么不自然?”   双马尾女孩好奇地蹲在地上,凑近看了看刘未的鞋子。   “是不是加了内增高?”   ‘你怎么总是注意这种不重要的事情啊喂!搁古代这都算欺君之罪了!’   姚霁在心中吐了个槽,随便瞄了一眼刘未的鞋子,结果发现确实如此,鞋跟位置有些怪异。   职业病发作之下,姚霁连忙蹲下来观察了一会儿。   姚霁是历史学的学者,对此当然关心,其他人为了看个热闹,也全都蹲了下来,围着刘未的鞋子展开了讨论。   “是内增高吧?是不是因为刘未很矮?”   “我所看过的史书上,并没有出现过这种鞋子的类型,有可能是刘未自己的创造?史书对他的身高并没有记录,但据我观察,并没有很矮……”   “哇,能自己发明高跟鞋,脑子挺灵活嘛!”   双马尾女孩笑着拍了拍掌,又把自己的哥哥往御座上一推。   “想知道他多高还不容易?我哥哥身高一米八,让他坐旁边比一比就行了!”   ‘这也行?’   姚霁瞪大了眼睛。   刘家老大好笑地顺从了妹妹的举动,一本正经地和刘未比肩坐在御座上,又用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刘未确实比刘家老大矮了一截,目测大概少十几厘米。   “我明白了,这皇帝肯定是腿短身子长的类型,所以坐下来的时候看不出来,还能保持皇帝的威严,站起来就显得矮了,这才自己折腾出一双高跟鞋,鞋子里一定是塞了东西!”   刘彤边笑着作出结论,边靠在二哥身上。   “当皇帝也不容易啊……高跟鞋我都穿不惯呢!”   “陛下?陛下?”   殿中汇报完了的大臣见刘未迟迟不做出指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喊了两声。   “嗯?哦,你已经说完了。”   刘未揉了揉额角,点头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   “可……可是陛下,户部还没有给出良策,正在等陛下您的谕示呢。”   大臣傻眼。   “朕突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不知是不是昨夜熬夜批折子染了风寒……”刘未满脸疲惫的站起身。   “朕身体有恙,今天就先这样了。户部尚书、户部左侍郎……”   “臣在。”   “臣在。”   “朕先休息片刻,你二人随时准备进宫就秋收一事议政,散朝!”   “咦?咦?这样也行?”   围着一圈还在讨论刘未“身材”的众人,眼睁睁看着刘未甩下一干大臣走了,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古代皇帝上朝可以这么任性吗?”   “咳咳……虽然代朝的皇帝都有些毛病,但是在为君一道上还是没什么弊病的,至少还算勤政爱民。大概是因为平时没有劣迹,所以一说身体不舒服大臣们就慌了……”   姚霁看着殿中的大臣三三两两都在交头接耳的讨论着,眼神中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慌和担忧,只能干笑着猜测。   “是不是晚上纵欲过度,白天精力不济?”刘家二哥狭促地开口:“天天起早贪黑,白天日理万机,晚上日理万姬,想想也是辛苦。”   “别瞎说!你妹妹还在呢,别教坏你妹妹!”   刘老夫人斥责。   “不是说他只专宠袁贵妃一人吗?怎么还日理万姬?”   刘彤无所谓地眨了眨眼。   “你傻啊!如果他真专宠袁贵妃一人,那三个儿子怎么生出来的?那位有名的袁妖妃可没有孩子!肯定晚上又偷腥了!”   刘二哥逗着妹妹。   “所以叫你小心男人,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你在骂自己吗?”   “我对别的女人不好,可对妹妹好啊!”   姚霁头疼的看着刘家人突然讨论起“男人”的话题,一时有些想要按动腕间控制仪的冲动。   好在刘家的家长十分沉稳,及时叫停了兄妹间的调侃,稳重地向姚霁颔了颔首:“让您见笑了,我家的小儿子有时候喜欢逗弄她妹妹,其实本性并不轻浮。”   呃……   她又不是来相亲的,对方轻浮不轻浮管她什么事?   “哪里,哪里……两位刘先生都是年轻有为……”   “姚博士,我能不能和夫人在太极殿独自逛逛?我们都对皇帝的宠妃没什么兴趣。你带着我的儿女们去其他地方看看吧,他们对其他地方好奇,但我实在太为这座恢弘的宫殿着迷了……”   刘老先生赞叹地看着面前的御座和眼前高高在上的玉堂,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可是刘先生,按照规定,我是不可以离开你们的。万一你们离开的太远,我顾及不到你们……”   “你们的程序很不稳定吗?”   “不,但以前没有这样的先例……”   姚霁露出为难的神色。   “姚博士,这一趟我是寻祖之旅,我认为我和这个地方很有共鸣,鉴于我的感受,我愿意向你们进行投资。但我会投资多少,就要看我对这一切的真实度能达到多大的满意度了……”   刚刚还十分通情达理的刘先生立刻表现出了商人精明的一面。   姚霁看了眼刘老先生,再看了看他身边一脸顺从的刘老夫人,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两位可以在太极殿参观,但范围不能超过太极殿外的宫门,我会用控制仪限定你们的活动范围。”   “你放心,我们已经早就过了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了,不会乱跑的。”   刘家夫妻微笑着点头。   姚霁心中叹了口气,扭头对刘家兄妹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跟着自己来,而后便带着他们前往第二站——袁贵妃所住的蓬莱殿。   “怎么这么远啊……”   刘彤起先还兴致勃勃,沿路听着姚霁讲解路上的建筑,可走了一阵子就没劲了,不想再动。   “刚刚太极殿所在的是正宫,是处理政事接见群臣、以及皇帝在宫中读书之所,但后妃们住的却在后宫,也就是寝区……”   这条路线是姚霁研究过的,来回正好游览完东宫和其他宫室,回程到祭天坛的路上还可以顺路游览冷宫静安宫,算是一种对比,更加有震撼力。   结果她大小姐不走了。   “我不想去看那个袁贵妃了,我又不是男人,对她不感兴趣!你对我圈个范围吧,我就在东宫看一看!”   “可是东宫现在没有皇子居住……”   “我知道我知道,我看还有不少亭台楼阁嘛,我去深度游了!”   姚霁几番劝说无果,最终只能划定她的活动范围,尴尬地看向刘家两兄弟。   “放心,我们对这位宠冠后宫的贵妃十分感兴趣,请带路。”   老大笑了笑。   “咦,我发现姚博士你的名字发音和‘妖姬’是一样的……”   刘家老二突然摸了摸下巴。   “是。”   姚霁自嘲地笑了笑。   “以前也被这样笑话过。”   还好你们不知道“幺鸡”是什么……   男人果然对美女感兴趣,一路探讨着各种美人的类型到了蓬莱殿。   蓬莱殿各种穷奢极欲的装饰,也确实让这两个男人彻底满足了对“绝世妖姬”的想象,尤其是那些赤足行走在地毯上的宫人,更是让人啧啧称奇。   “啧啧,难怪史书说代朝男人好‘赤足’,这大冬天还光脚,刚刚还看到有穿着木屐,冻得脚趾发红的。”   刘二哥多看了几眼。   “是这样的。代朝的第二位皇帝景帝刘玄喜欢看女人赤足行走的样子,所以这就成了代朝的一种风气。在宫外,一些达官贵人家的女子更是从小就细细保养足部,连下地行走都要铺软垫、或被健壮的妇人抱着进出,就是为了防止脚会变粗。”   姚霁耸了耸肩。   “听说每个观察者的形象都是按照所管理世界的审美‘修饰’过的,那你的足……”   姚霁微不可见地将罗裙下的脚往里面缩了缩,对于刘二的戏谑表情有些不悦。但长久以来被各色人等磨练出来的耐性,还是让她还算平静地回答了。   “不是这样的。鉴于当年政/府参与项目时相关人员的‘恶趣味’,观察者必须与每个世界的‘神仙’形象保持高度一致。我的形象是按照古代赞颂神女的诗篇《洛神赋》推算出来的,而不是代朝高祖所作的《神女赋》,所以整容时我是按洛水女神设定的形象。”   她看着刘二恍然大悟的表情,轻轻叹了口气。   “反正现在的潮流就是每个人的脸每天变来变去,我这样都已经习惯了。”   “哈哈哈,那你带人去埃及的那些同事……哈哈哈哈!难道顶个狗头?”   “不,是头戴羽毛冠的阿蒙神。”   “还是很好笑啊!哈哈哈哈哈!”   “其实我也早发现了,我们的长相比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都要好看,哪怕是宫中那些美人……”   刘大也笑着开口,指了指身边走过去的一个宦官。   “唔,感谢前人们的基因改良技术,让我们都没有相貌残缺的,要是我长成刚才那个酒糟鼻宦官样子,真不想出去吓人。”   “听到你们的话,我对袁贵妃更加期待了。”   刘家老二带着好奇地眼神,看向蓬莱殿的内寝室。   “这个时代被称为‘倾/城/妖/姬’的女人啊……”   ‘希望你们见到了以后能托好自己的下巴。’   看到刘大刘二满脸期待的样子,姚霁有些恶趣味地在心中腹诽。   ‘见惯了未来各种类型后天美人的你们……’   请在那位中年欧巴桑的面前颤抖吧! ☆、第17章 美女?大婶?   姚霁已经“带团”来过蓬莱阁许多次了,自然认为这位“倾城妖姬”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不仅如此,在看惯了自己身处时代各式各样长相、各种气质的超级大美女之后,袁贵妃这样的“美人儿”,在她看来,不过是身材稍微丰满点的中年女人罢了。   也许在古代,这种浑身上下充满魅惑气息的熟/妇是天然的尤物,是能够满足男人母性需求的“巨/乳/御/姐”,可在连“基因整形”都和近代化妆一样能够三百六十五天不重样的未来,那真是想胸大胸大,想胸小胸小,想童颜童颜,想御姐御姐,什么样的类型见不到?   就连戴眼镜,都不是因为近视,而纯粹是“复古”的装饰品,偶尔再复古点如她,随时都能整成个“神仙妃子”来。   他们对于伴侣的需求,再也不会满足于“感/官/欲/望”,而更加接近于内心价值观的认同和共鸣,对“爱情”也更加追求“心灵契合”。   有时候有些人腻歪了人人都是俊男美女,还会把自己往各种稀奇古怪上折腾,反倒拥有许多追求者。   所以,刘大和刘二失望是可以预见的结果,就像之前她带人来看袁贵妃,所有人都纷纷表示出“啊,这个奶牛也能算绝色?”一般。   注定没有什么“鹤立鸡群”的惊艳。   姚霁怀着恶趣味、领着刘大刘二进了袁爱娘的寝宫,可在寝殿里绕了一圈,也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虽说早晨不可能睡觉,但外面起居的地方都没看到袁贵妃,她还能在哪里?   “唔……按照一般惯例,皇帝夜夜恩宠与她,清早是不是该沐浴一番?”刘二自言自语,问起姚霁:“浴房在哪儿?”   “应该不会吧……现在这时候,她应该怀着孩子……”   “就是怀孕了母性更强,这皇帝喜欢年纪大的,应该是有强烈的恋母情结,这时候更加把持不住!”   姚霁被刘二大胆的猜测弄的目瞪口呆,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   “看姚博士这样子,莫非是没谈过恋爱?”   刘家老大突然颇为关心地问起。   “……这个是*吧……”   刘家老大了然地抬起手,表示歉意,不再多问。   “你告诉我们方向好吧?”   刘二眨了眨眼。   “我们自己找。”   “不用,我带你们去。”   姚霁吸了口气,心里有些负罪感。   “你不必这么严肃,就当是一起看虚/拟/成/人/频/道了。都是成年人,谁没见过这些,更何况只是女人洗澡……”   刘二话虽这么说,眼睛却放着光。   “推演出来的一切并不是虚拟程序啊,为什么你们总这么想……”姚霁有些悲哀地动了动头上的华胜,为这么多研究人员辛苦努力而得不到正视而难过。   “在我们看起来差不多啦,只不过更真实罢了。”   刘二已经听到了阵阵水声,再一见面前“浴室”的规模,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浴室?这……这又是一座宫殿吗?”   “这是温泉。这里原本就有地热,刘未引来了温泉,从太子宫的汤池进入蓬莱殿的地下,就为了蓬莱殿的寝宫能四季如春。咦,怎么还有人把守?”   姚霁好奇地看了看外面一群宦官,按动了控制仪“穿墙”的功能。   “我们直接进去吧。”   刘家兄弟好奇的体验着“穿墙而过”的触感,眼睛一暗一亮间就进入了一处广阔的汤池之内。   汤池的右侧,有一丰腴的妇人倚靠着某个宫人躺在那里,看相貌,确实是难得的美人儿,正懒洋洋的享受着几个宫人的“伺候”。   刘家兄弟早就迫不及待地跳到汤池里去“赏美”了,结果跳进水中,两兄弟都露出了大失所望的表情。   “就这样啊?长得还没姚博士你好看呢!”   “怎么还长了这么多毛!她们都没有永久脱毛的吗?”   “这……这是大妈吧?这也是妖姬?胸都有些下垂了,她们没有塑形内衣吗?”   “呃?哦,不是喊我啊……”   有些走神的姚霁回过神来。   “还真抱歉,这已经是这个时代顶级的美人了!你们没见过刘未的皇后王氏,若不是她祖父是曾经的宰相,真不一定能选进宫来,长得更平庸。再说了,这些都是‘天然’的美女,是没有经过基因优化天生长成这样的,即使在我们的时代,这也是‘上天的宠儿’。”   “倒胃口倒胃口,不想再看了,没脱毛,胸光大,形状又不好看,总觉得过几年就能看到她满脸皱纹、胸/部/下/垂/的样子。”   刘二摆了摆手。   “除了一身皮肤还能看看,其他都只是一般!”   “娘娘,该起来了,泡久了对您腹中的小皇子不好。”   一旁跪着的年老宫人低声警告。   “这才刚刚下来……”   袁贵妃跋扈惯了,刚想反对,突然想起这个年老宫人是曾经伺候过太后生产的养育嬷嬷,也是陛下请来照顾她孩子的可靠之人,不由得收起了脸上的怒色,慢慢站了起来。   “那就麻烦嬷嬷了。我这就起来,你们先送嬷嬷出去。”   在池边扶着袁贵妃的宫人站起了身,请了那位养育嬷嬷出去,另有一位年轻点的宫人靠了上来,一边伺候着袁贵妃穿衣,一边不安地说道:   “娘娘真要那么做吗?会不会对小皇子不好?”   “太医院都是我们的人,只是做戏,有什么不好的?”袁贵妃慵懒地抬起手臂,“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很久了,陛下早就想废她,可她太谨慎,一点机会都不露出来。等王皇后被废了,大皇子算不得嫡出,二皇子病怏怏的,三皇子就是个废物……”   她轻蔑地一笑。   “只要我生下儿子,就会被陛下立为皇后,我的儿子就是嫡子……”   “孟太医把喜脉从来没失过手,他说您腹中是皇子,那就一定是皇子。”   蓉锦不着痕迹地拍着马屁。   两人声音都极小,旁边宫人又特意离远了,原本是不该任何人听见的,只是她们谁都没料到,这浴池之侧,还立着三个“神仙”。   “听起来,像是这位贵妃想害人了。”   刘家老大露出兴味的表情。   姚霁则是皱着眉头又走了几步,让自己更靠近袁贵妃一点。   “姚博士也爱听八卦?”   刘二轻笑。   “这是历史的一种可能,我正在见证历史。”   姚霁一脸严肃地低声说道。   “等过年宫宴那天,把生病的二皇子和冷宫里的三皇子都叫来,叫他们也看看这出‘好戏’,让他们知道,想要和我作对是什么下场!”   袁贵妃得意地抚摸着肚子,挑了挑眉。   “生的早有什么用,陛下啊,只关心我肚子里这一个。”   “当年三皇子病成那样,陛下还不是把他丢去太医院就不管了?要不是赵太医那老家伙多管闲事,说不定现在就没什么三皇子了!可惜陛下不让我动那老头子……等我为后了,这些碍眼的家伙,都别想有什么好下场,哈哈哈哈哈!”   狰狞的表情破坏了袁贵妃最为以自傲的美貌,孕妇忽喜忽怒的性格,更是让她的气质由妖艳变得邪气,一旁的蓉锦被吓得不敢出声,低着头只顾系着腰带。   霎时间,汤殿里只回荡着袁贵妃带着得意的笑声。   “真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我对这种女人没办法有什么好感。”   刘二一脸嫌恶的表情率先往回走去。   “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吧!”   “宫宴?为什么史书上没有记载?下个月就是过年,那岂不是很快就会发生?”姚霁纠结地算着日子。   “可惜时间来不及,不能近距离看到这件事了。”   她丧气地小声低喃。   “都是因为没钱啊……”   “什么没钱?”   刘家老大听到姚霁的话,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是说这个项目的资金进入瓶颈了?放心,即使我父亲不注资,我回去也会投资的。我对这个时代很有兴趣。”   “真的?”   姚霁猛地抬起头,终于振奋了起来。   她特么的总算知道为什么人人都爱看霸道总裁文了!   没钱的时候有人对你说‘我给你钱,你不用担心’真是爽啊!   “是的。”   他轻笑。   “太好了,来来来,两位刘先生,我这就带你们去其他地方走走……”   终于有钱多来几趟了!   她努力的方向果然是对的!   ***   祭天坛上,祭拜完母亲,接受了惊人事实的刘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到何处去。   他如今神思恍惚,若是到绿卿阁去,以薛太妃的聪明,一眼就能看出他哪里不对,偏偏他又无法解释自己为何失魂落魄。   萧太妃的性子虽然温和,却跟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定距离。   自己跟她已经学武两个月了,除了扎针和学习内功时,自己和她根本说不到几句话,对方也没有丝毫想要和他“好好相处”的样子。   为什么她会愿意教他自保的本事呢?到现在刘凌也没想明白。   王太宝林事事以薛太妃马首是瞻,见到他去了肯定送他到绿卿阁;张太妃性子温柔,但是胆子很小,会以为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不停询问……   奶娘更是不必多说,自从他身上老是出现针孔以来,她的心中就已经憋了一股恶气,每天都是敢怒不敢言,回去也是给两边惹麻烦。   冷宫这么大,竟没有他能去的地方吗?   刘凌站在祭天坛上,呆呆的怔愣了一会儿,最后索性坐在铜盆边,将整个脑袋放空,什么都不想再想了。   所以当姚霁一行人回到祭天坛准备离开时,看到已经冻到有些僵硬的刘凌竟然还坐在那里,顿时炸了锅去。   “我的天啊!这孩子一下午就这么坐着吗?为母亲祭祀也不必冻死啊!”   “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出来找找这个孩子!给他加件衣衫啊!”   刘老夫人和刘彤一前一后跑到刘凌的身边,母性大发地想要安慰他、抱抱他。   刘凌整个人原本都陷入到“神仙无情”的阴暗自苦之中了,此时被一老一小两个“神仙”嘘寒问暖,简直受宠若惊。   他抖着身子想要站起来,谁知坐了太久双脚已经发麻,身体也冷的不听使唤,刚刚直起腿弯就一下子扑到在地,摔了个鼻青眼肿……   嘭!   “注意!”   “小心!”   “哎呀!”   刘彤不敢直视地捂住了眼睛,刘老夫人脸色发白,刘家兄弟听到这声响声就感同身受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这孩子……   以后不会变成塌鼻子吧?   刘凌又一次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姚霁的面前。   ‘又丢人了!我为什么老是在神仙面前丢人现眼!’   伤尽自尊的刘凌趴在地上装死,一动也不动。   “没摔怎么样吧?难道上次在冷宫摔了头以后留下了什么后遗症?”姚霁也有些担忧蹲下身,看向地上的孩子。   “姚霁姐姐,她怎么不动了?”   刘彤急的原地打转。   “似乎是腿麻了,血液循环不通所以站不起来。可惜他听不见我们的话,否则慢慢地动动身子就能恢复正常。”   刘家老大蹲下身子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给出了结论。   “宫宴还不知道袁贵妃要干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连路都走不好,怎么能挡得住袁贵妃的阴谋诡计?想想也是造孽……”   刘家老二在一旁大为嗟叹,心里已经给刘凌贴上了“又小又废柴路都走不好”的标签。   “他不会有问题的。”   姚霁的手虚虚摸了摸地上孩子的脑袋,脸上露出肯定的神色。   刘凌直感觉到有什么在头顶上温柔的轻抚,触感既柔又暖,让他那寒冷而僵硬麻木的身体,似乎都因此而缓和了。   他惊惶地、一点点地抬起头,努力让自己露出像是摔懵了一般的迷惑表情。   然后……   他就看到了这世上最美的笑颜。   “没有问题的……”   姚霁知道这孩子看不到,但还是发自内心地对他粲然一笑,希望他能鼓起劲来,不要再这么沮丧。   “他可是将来要当皇帝的人。”   刘凌傻乎乎地仰着脖子,看着“瑶姬仙女”的朱唇上下翕动着。   他听见她说:   ——“刘凌有天命在身。” ☆、第18章 好人?坏人?   刘凌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含冰殿的。   一路上,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又哭又笑,俨然是个疯子。巡逻从祭天坛过的宫卫看到这样的三皇子,还以为中了邪,不但没有上前询问,反倒跑的远远的,生怕过了邪气。   神仙是不能帮人,可是神仙并不无情。   那些老神仙、小神仙,以及长相相似的神仙兄弟,都是好神仙。   他们关心他的身体,他们担心他会受伤,他们在乎他的忍饥挨冻。   “尤其是神仙娘娘……”   刘凌傻笑着踏入含冰殿。   “我的三殿下啊!您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在门口守着的宋娘子大吃一惊,立刻奔了上来,用拽的将他拽进了殿门。   “不是去祭天坛了吗?遇见谁对您放肆了?”   宋娘子心疼的摸了摸刘凌的脸颊和鼻子,那摔出来的青紫在她看起来倒像是被人揍的……   “不是,我跪久了,站起来摔了一跤。”   刘凌露出一个充满元气的微笑。   ‘这孩子,摔一跤还傻笑!’   宋娘子这才放了心,心中松了一口气。   “先进来吧,刘赖子和王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以前还能打个水,现在连影子都没有。”   宋娘子絮絮叨叨地拉着刘凌埋怨。   “这些个势利眼!等殿下长大了,开了府去了封地,千万不要带他们!”   “奶娘,少说几句吧。”   “我就说说还不行?明天您又要到那边去了,想想我就心疼……张太妃下手就不能轻一点吗?学针灸也不必在您身上试吧!”   薛太妃不许刘凌对外说在跟萧太妃学艺,所以就连宋娘子都以为是在跟张太妃学医,身上的针孔全是认穴的时候扎的。   因为这一点,宋娘子几次想要去和薛太妃、张太妃议论,都被刘凌拦住了。   “多学点没坏处,我现在还小呢,不学些东西,还能做什么呢?”   刘凌试图让宋娘子开心点。   “我现在认得不少字了,还认得不少草药。我最近一直在学把脉,来,奶奶,让我帮你把把……”   “好好好,我们的殿下长大啦!”   宋娘子露出宠溺的表情,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随意让刘凌折腾。   刘凌原本也只是为了逗宋娘子开心,宋娘子伸了手,便用左手按着宋娘子的右手,用右手按着宋娘子的左手,装模作样的诊起脉来。   可这一诊,刘凌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他学习把脉时间不长,但是张家的医术独步天下,靠的就是“把脉”上的秘诀,所以即使他把不出什么问题,却也能诊的出宋娘子的脉相并不正常。   沉而滞,并不是健康的迹象。   而根据宋娘子多年来的表现,她只不过有风湿,腿脚会在天阴下雨时疼痛一会儿而已。她现在还年轻,这种疼痛总是一下子就忍过去了,对她的生活从来都没有造成过困扰。   “怎么了?奶娘身体不好了?”   宋娘子见刘凌的笑容突然僵住,好奇地看了看自己腕间的小手。   “不是……”   刘凌哭丧着一张脸,沮丧地说道:   “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呵呵,你才学多久啊,赵太妃这么多年没诊过病,说不定医术都忘光了,更别说你这个半油篓子!”   宋娘子点了点刘凌的额头,收起手去后面准备晚饭。   “奶娘……”   刘凌突然开口。   “怎么了?”   宋娘子茫然地回头。   “我学医还需要个人帮忙给我试一试手,过几天,你有时间去张太妃那里吗?”   刘凌十分认真地请求着。   “是要拿我认穴吗?是不是这样她们就不用拿针扎您了?谢天谢地,您早说啊!早说就让奶娘去吃这个苦,不用在你身上戳戳戳了!”   宋娘子合掌庆幸,连连点头。   “我过几天就去,一定去!”   “嗯。”   刘凌只觉得鼻腔里一阵酸楚,眼睛涩到火辣辣的,嗓子有些沙哑地应了一声,装作玩弄腰间的穗子低下头去。   这穗子还是宋娘子觉得他穿着华服,腰间却空荡荡的,抽了旧衣服上的丝线做的。她一直固执的认为他是皇子,哪怕再不受重视也和她不一样。   ‘奶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刘凌抚摸着腰间的穗子,刚刚因为神仙肯定而升起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太妃们那么厉害,不会让你有事的!’   ***   什么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呢?   大概就是现在这样吧?   “为什么今年宫宴要我家殿下去?不是说怕过了病气,不要出门吗?”   宋娘子抖着嘴唇握住刘凌的手,眼神里的凶光几乎要刺得刘赖子掉头跑。   “今年贵妃娘娘有孕了,想要给腹中的孩子添添喜气,不但三皇子,连在观里养病的二皇子都被请回来了。”刘赖子露出同情地表情看了刘凌一眼,“其实也是好事,三殿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多见几次,也许……”   刘凌不由自主地看向一旁的王宁,想起了他之前劝过他的话。   他那时候就猜到袁贵妃一定会让他去参加宫宴了?所以才说多讨好讨好父皇之类的话……   王宁难道也不简单?   见刘凌看他,王宁也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殿下不用太担心,担心也没用,贵妃娘娘说要您去,您还是提早准备好为上。”   刘凌做出一副害怕的表情,拼命地摇着头:“我不要去!我不要!”   “哪里由得您说要不要呢……”   王宁叹了口气。   等王宁和刘赖子实在忍受不了这一主一仆凄惶的气氛离开含冰殿后,刘凌才收起惶恐不安的表情,拍了拍宋娘子的手。   “我去后面找几位太妃商量商量,你也别多担心。”   宋娘子早习惯了刘凌的“变脸”,心中赞叹刘凌长大了的同时,也为他的早熟而越发心疼。   这段时间,若不是刘凌一直装傻充愣,刘赖子和王宁也不会那么放松警惕,每天往外跑了。   刘凌却已经管不了宋娘子在想什么,两个袁贵妃的眼线前脚刚走,后脚他就直奔绿卿阁,一五一十把发生的事都说了。   “你说宋娘子脉相不对?”薛太妃讶然地伸了伸手,让张太妃过来:“你不是说他身体挺好吗?”   “是挺好啊……”张太妃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萧家姐姐说他经脉被废了,可废他经脉的人很高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健康,我之前几次把脉,甚至都没把出他经脉有伤,除非是习武之人,否则很难做的这么巧妙。但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隐患了。”   “可宋娘子……”   “那得我先把了脉才知道。”   张太妃扁了扁嘴。   刘凌见两人竟然最关心的是宋娘子的身体而不是国内宫宴之事,也傻了眼。   “宫宴的事情我早就料到了。以袁妖精那个脾气,一定是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她怀孕了,叫你们几个皇子过去,也不过是想敲打敲打其他人。”   薛太妃虽消息不通,但这点推断的能力却是有的。   “我担心……宫宴会发生什么事。”   刘凌想起那群仙人的话,脸上不由自主的露出了担忧的表情。   “会发生什么事也都正常,反正都是‘神仙打架’,无非是她和王皇后斗法,折腾不到你这‘小鬼’身上,你就装傻充愣就可以……咦?”   薛太妃正安抚式地摸着他的脑袋,突然愣了一下,讪讪开口:“刘凌,你最近是不是想的太多,晚上又没休息好?”   ……?   刘凌莫名其妙地抬头。   “总感觉你头发比之前要少了,尤其是头顶……你可别压力太大,小小年纪秃了头!”   薛太妃一本正经地告诫他。   “噗!”   张太妃掩口大笑。   “哈哈哈……你别这么吓人家孩子啊!”   刘凌也挤出一副苦瓜脸,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他最近确实都没睡好,心底压的事情太多了。   “你懂什么,哪怕他现在藏拙,那都是为了日后一鸣惊人。你看他的相貌、骨架,就知道他日后长得不可能丑。君子不怒而威,长个秃瓢像什么样子!张茜,开点乌发的药膳方子给宋娘子,让她想办法淘换点东西给刘凌补补!”   薛太妃转过身子又看向刘凌。   “还有你,小小年纪不要想太多,天塌下来还有我们这些大人顶着,你就好好的学艺、吃饭、睡觉,知道吗?”   刘家许多皇帝脑子都有问题,谁知道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压力大被逼出来的?万一这小子没成才,先成了疯子,她就该坐在殿中哭了!   “……是。”   刘凌又摸了把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没有秃顶的先兆,可又不敢向薛太妃顶嘴,只能默默屈服。   真的会秃吗?   应该没有……吧?   “至于你刚刚说的宫宴,我也想过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袁妖精有了孕,又让你穿红衣,恐怕已经认定肚子里是个儿子。女人生产是道鬼门关,王皇后再怎么示弱,在宫中也呆了这么多年,袁妖精不会放心她在自己生产、恢复的时候重新拿回凤印,宫宴上最可能发生的事,就是袁妖精向王皇后发难……”   薛太妃也是从各种宫斗中混过来的,就袁妖精那点手段还不够在她们面前看的,不过从刘凌带回来的各种消息中就推测出了袁贵妃想要做什么。   “一旦发生这种事,你就要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必要的时候可以大哭、装吓晕了,反正不要表现的比一般孩子聪明、冷静,知道吗?现在你越优秀,越往陛下身边靠,袁贵妃就越把你当眼中钉!”   刘凌了悟地点了点头,突然想起王宁的话,有些警觉地说起之前王宁对他善意的“提点”。   薛太妃和张太妃交换了下眼神,两人的眼中俱是担忧之色。 ☆、第19章 是滚?是爬?   以薛太妃的精明,原本不可能不关注到刘凌身边的服侍之人。   无奈她们都是冷宫里的太妃,哪怕是宦官也不敢跟她们多接触,加上王宁和刘赖子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含冰殿里,薛太妃和他们接触的可能几乎为零。   何况,像他们这样趋炎附势的家伙在宫中也不知道有多少,薛芳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所以对一心护主的宋娘子尚且能细细“教导”,提点她不能再口无遮拦、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两个被袁贵妃抛出去的宦官倒是轻视的很,只教了刘凌怎么糊弄他们。   就如刘赖子和王宁轻视刘凌,让刘凌钻了不少孔子一般,她对王宁和刘赖子的轻视,也让她们造成了如今“灯下黑”的局面。   傲慢这东西,有时候真的是很要命。   自省过的薛太妃细细问了刘凌一番,在了解了王宁这宦官平日的为人处世和对刘凌的态度之后,不由得抬起手来,用食指的指骨抵着下唇,边摩挲着嘴唇边推测着:   “如果真是这样,这王宁大概不是袁妖精的人,怕是其他什么人安插在袁妖精或你身边的探子。叫你讨好你父皇也不见得是好心,在这种时候,你要出挑一点,就是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分担了风险……也幸亏你有我们参谋,要换了之前,恐怕你就真按王宁的‘提点’去试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年幼丧母,自然对父亲有着深深的孺慕之情。王宁的建议,不过是在他的犹豫中推上一把,十拿九稳会成。   连小孩子都这么算计,背后之人并不简单。   刘凌的表情一下子就沉郁了起来。   薛太妃没有注意到刘凌的表情,思考了片刻后,给出了结论:   “王宁恐怕不是皇后的人,就是二皇子生母方淑妃的人。”   “原来他并不是为我好吗?”   刘凌有些闷闷地咬住了下唇。   想起自己那些一直吃不饱的日子,王宁私下塞给他的那些美味的点心,他竟觉得胃中有些泛酸的难受。   张太妃似乎也吃过这样的亏,有些同情地点了点头。   “王宁对你一直不着痕迹地施与小恩小惠,你年纪小,很容易对他生出好感,加之他做的又不明显,性格还沉默寡言,别人也最多当做他对年幼的你心软罢了。真到了关键之时,你肯定是相信他而不是刘赖子的。这么一看,这王宁当真是深藏不漏,刘赖子那样见风使舵的反倒容易糊弄……”   这样的事实让三个人心中都不好过。   薛太妃和张太妃是自责于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么个人物,刘凌的心情更是想想都能理解。   “不管怎么说,他曾经帮过我……”刘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木着小脸,“那时候肚子太饿,恨不得连土都吃了,是他让我知道世上还有那么好吃的东西,也是那些吃的让我没真的饿出什么病来。”   一饭之恩必偿,更何况他偷偷给过自己那么多次吃的。   薛太妃脸上面无表情,心中却是软了一片。   若他不是这样的孩子,她们也不必这么费心教他了。   “你这孩子,本性倒是纯善。”   薛太妃捏了捏刘凌的小肩膀,悄悄换了个话题。   “你最近在萧太妃那学的不错嘛,小身板都壮实了不少!不过从明天开始不能这样了,宫宴前能少吃点就少吃点,最好饿的满脸菜色,走路都打哆嗦才好!”   “啊?”   刘凌听到薛太妃的话,顿时瞪大了眼睛。   “吃不完的别倒掉,可以送来给我当宵……呃……当我没说……”   张太妃刚插一句嘴,就被薛太妃“凶狠”的眼神吓得捂着脸示弱。   接下来的时间,薛太妃和张太妃又对刘凌耳提面命了许多,包括怎么样在宫宴里不着声色的把吃喝丢掉,如何假装结巴,如何在被注意的时候迅速转移别人的注意力等等。   薛太妃在大局观的把握上堪称“女中诸葛”,而张太妃能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活到现在,“扮猪吃老虎”的本事也是杠杠的,不过是半天功夫,刘凌就觉得自己学的比之前一年还多,简直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我还是不太放心,这几天你每天都过来和我们演练演练,暂时别上课了。等会儿去萧太妃那里学艺也不能耽搁,最好向她讨几手不着痕迹自保的办法。当年挑衅她的妃子,也不知道在她手上吃过多少暗亏,这个她最在行。”   听到薛太妃的话,刘凌错愕地眨了眨眼。   那位外刚内柔的萧太妃,当年真有这么睚眦必报吗?   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张太妃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我总觉得心口跳的厉害……”   “别胡思乱想。”   薛太妃翻了个白眼,又摸了摸刘凌软软的头发。“万事小心就好,不必这么惊慌失措,当心你的头发!”   张太妃:“噗!”   刘凌:(红脸)“……是。”   ***   在薛太妃那里被“耳提面授”一番之后用过饭,刘凌便离开绿卿阁,穿过深宫内苑直奔飞霜殿。   照理说练武都是清晨时分最好,可是萧太妃说他经脉有伤,须得正午的阳气滋养,所以每日都是近午时分去她那里,被疏通经脉、教导武艺。   “啊!啊啊啊啊啊啊!”   满头大汗地刘凌倒在浴桶里,只能扶着桶壁靠放声大叫宣泄身体上的痛苦。   正午的阳光照在他的背上,一排银针在日光的照耀下反射着阵阵银光,末端已经深深陷/入了刘凌背脊的穴道之中。   银光闪闪的针加上小小的身子,以及只剩短短一截的针尾,看着就让人疼。   浴桶里的水也是滚烫异常,刘凌每次被“修复经脉”都觉得自己是变成了烫死准备脱毛的活猪,全靠意志力在坚持。   “现在是痛,但随着你慢慢长大,被废掉的经脉就会在外界的刺激下一点点拓宽,你的丹田没有被废,只是经脉受损,让你犹如普通人一般,但总有恢复的一日。”   桶边施针的萧太妃安慰着他。   “我萧家早年曾有一位先祖,被仇家俘虏,百般折磨,救回来时已经被废了全身的经脉。当时他年纪已大,没你这么好的条件,简直是受尽折磨九死一生才恢复过来,哪里有你这么便利,只不过是痛一点罢了。”   “他也有先天之气吗?”   刘凌好奇地询问。   手中持针的萧太妃闻言不禁一抖,那针就扎的偏了,霎时间鲜血沿着刘凌的颈项就流了下来……   “嘶……”   刘凌以手捂颈,随手一擦,将沾了血的手在桶里洗干净。   比起刺中了的痛苦,刘凌恨不得每一针都刺偏了。   “是吗?因为他也有先天之气,所以您才收我为徒?”   “是,也不是。”   萧太妃面无表情地重新扎了一针。   “有先天之气的人很多吗?为什么我父皇没有,祖父没有,高祖也没有,我却有呢?”   听过“赵太妃讲故事”,刘凌自然知道代朝的皇帝没有一个是以武力闻名的。   而以萧太妃的说法,有先天之气的人习武事半功倍,通常都是不世出的名将、猛将,那他的长辈们肯定都没有。   “有先天之气的人,几百年都不见得出一个。”萧太妃清亮的声音在刘凌的背后响起:“上一位,正是我那经脉被废的先祖,他曾有‘敌万人’的称号。那位仇人为了害他,在他身边待了十年,一点点骗取信任,最后才得手。”   听到萧家还有这样的英雄,刘凌不由得振奋了起来:“敌万人?我以后会有这么厉害吗?能吗?”   可惜他的美梦马上就被戳破了。   “等你经脉能恢复到能学习我萧家的《杀气诀》,恐怕要很多年后,到那个时候,你已经过了学武最好的时间。也许你能达到普通高手的水平,自保不成问题,成为猛将却是不可能了。”   萧太妃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真奇怪,既然是萧太妃您的先祖有先天之气,为什么我会也有?照理说不应该是萧家人更容易有吗?”   刘凌想起薛太妃说的“刘家的皇帝总是有毛病”的话,既然缺点能遗传,那优点应该也会……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萧太妃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高亢。   “……是,是我多言了。”   刘凌的笑容僵在脸上,尴尬地闭了嘴。   一时间,气氛像是被凝固住了一般,刘凌心里也是各种后悔,不应该因为萧太妃今日看起来好相处就多口多舌。   过了一会儿,大概是萧太妃觉得自己对小孩子发火有些不合适,收起手中的针匣淡淡解释道:   “正因为我代州萧氏世代将种,所以和当世大族都有联姻关系。我那位有先天之气的先祖,他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刘家人,以后更是有不少代都是如此。”   “当年刘氏起兵,我萧家跟着一起反了,是因为高祖去世的生母便是萧家女,我萧家是高祖的母族。而后每一代,宫中都有萧家女为妃。这么多年下来,你会有先天之气也不是偶然。”   刘凌这才恍然大悟,笑着说道:“原来萧家竟是后族!为什么赵太妃都没和我说过?难怪萧太妃您曾是贵妃娘娘……”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曾经贵为贵妃又能如何,还不是陷在这寂静冷僻的静安宫中?   后宫里没有子嗣的妃子,下场有几个能好?   ‘为什么娶了这么多,却不好好对待她们……’   刘凌小小的心中升起了满腔的疑问。   ‘皇祖父也是,父皇也是,如果只喜欢一个,为什么要娶其他人?娶了又不好好对待,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孽吗?冷宫中这么多厉害的娘娘,现在也只能疯疯癫癫的过了,还有我的母亲……’   ‘我以后长大了,只要最喜欢的那个,其他人都不要……’   “好了,别发呆了,午时已过,休息一会睡个午觉,起来我教你自保的本事。”   萧太妃弯下腰将他从浴桶里捞起来。   “我自己能出来……”   “你现在只有抬手的力气,还想自己起来?又不是第一次了,跟我害羞什么!”   萧太妃笑着摇头,对这童子鸡的身体一点兴趣都没有。   ‘萧太妃力气真大啊!’   刘凌害羞的往萧太妃怀里缩了缩。   咦?   萧太妃……咳咳,怎么身子这么硬?   刘凌讶异地抬起头,正对上她光洁优美的脖子。   “怎么了?”   萧太妃将他抱到旁边的软榻上,由焚琴为他擦拭身上的水珠。   “没……没什么……萧太妃您还是多吃点……”   刘凌担忧地看向她。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太妃看了看身上的湿痕,准备回屋也去换身衣服。   “好好休息,你刚刚被刺激过的经脉很脆弱,必须要休息一阵才能随意活动,别太用力。”   刘凌点了点头,在煮鹤的搀扶下往偏殿休息的地方去了。   “这小子,心思敏锐的很。”   树上有一道声音幽幽传来。   “他早已被人发现了有先天之气,我留下他,会不会反倒让他更危险?”   萧太妃定定地站在那里,脸上浮现出一丝后悔。   “您既然知道,为何又要留下他,教导他?”   死一般的静寂后,只听见萧太妃缓缓开口。   “……大概,是在赎罪吧。”   ***   睡过午觉,经脉上的疼痛减轻了大半,刘凌换了一身焚琴缝制的短打衣衫,前往萧太妃在空地上辟出的练武场学武。   一身劲装打扮的萧太妃早已经等候在了那里,手中持着一根木棒,脚下不丁不八,俨然一副教头的样子,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英姿飒爽。   刘凌在冷宫的成长过程中缺少男性的榜样,有时候不免有些阴沉,在这种情况下,冷宫中最英气的萧太妃就成了他不自觉学习和模仿的对象。   尤其是在习武之时,他半点都不想让萧太妃小瞧了。   哪怕她提出再苛刻再古怪的要求……   等等!   “我不干!”   刘凌听到萧太妃的话,两个眼睛瞪得浑圆,将头摇的如同拨浪鼓一般。   “我不干我不干!什么叫我先学滚!”   “你一点底子都没有,薛芳又担心你会在宫宴遇到别人动武,非要我教你速成的自保法子。可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多速成的功夫,还不能暴露你学过武的真相?”萧太妃冷笑着。“就你这身手,连闪避都做不到!”   “我可以学!”   “没时间了,半个月能学什么!”   萧太妃没好气的挥了挥手中的木棒,凌空下劈。   “现在最适合你的,就是连滚带爬!”   “……我能不能……”   “不能!”   萧太妃露出“残酷”地一笑。   “你想要自保?”   “先给我滚起来!” ☆、第20章 扎辫?披发?   无论多么不想,多么不愿,宫中还是迎来了张灯结彩的那一天。   由于袁贵妃怀了龙胎,后宫又是袁贵妃夺了凤印,这一年过年,袁贵妃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宫中有了大喜事,连树都包上了锦缎不说,灯也了换了不少盏琉璃的。   一到了夜晚,灯火一映,那琉璃五彩斑斓,从远处看去,整个后宫就恍若天上宫阙一般流光溢彩,耀眼夺目,尽显皇家气派。   不仅如此,后宫里从宦官宫女、到冷宫里的太妃太嫔们,都发放了新的冬衣,刘未后宫里的妃子们甚至被赐予了胭脂水粉、鲜亮的新料子。   也许许多女人根本不会认账,可现在形势比人强,袁贵妃既然赐下了东西,哪怕她们再怎么讨厌她,也只能乖乖用着、穿着,否则就是公然藐视贵妃。   刘凌在袁贵妃诊出有喜脉时就被赐了“招弟衣”,到了宫宴前,袁贵妃又派人送上了狐皮的氅衣,貂皮帽子、袖笼,颈脖上的金麒麟璎珞,腰间五色回龙须装饰的玉佩熏球,甚至派了两个梳头打扮的娘子,俨然就是要把刘凌装扮成真正的天潢贵胄公子,好堵住一干内命妇外命妇们的悠悠之口。   委实现在刘凌是跟着几位太妃们身边的,见过了一些世面,否则见到这些好东西,又在天上人间一般的宫廷里走一遭,等再打落尘泥回到冷宫里,恐怕真是会痛不欲生,心生怨恨,做出什么傻事来。   即使不做傻事,心性也养坏了。   但因为之前薛太妃和张太妃都对他提点过,告诉他袁贵妃可能会给他赐下好东西,但那是做给别人看的,也不安什么好心,他提前就对这些产生了抵触的心理,并没有像一般小孩那样露出好奇或享受的神色。   不但如此,为了做戏,刘凌没有露出好奇的神色,还害怕地躲在宋娘子身后,一副想要又不敢摸的样子。   “三殿下,这些都是娘娘亲自为您挑选的,宫宴是大宴,不但陛下和各位娘娘会到,内命妇和诰命夫人们也会来庆贺,您穿成这样可不行……”   两位梳头的宫女隐隐露出鄙夷的神色,看着畏首畏尾的三皇子,满脸不耐。   “两位姑姑,我家殿下胆子比较小,让我们两个多和他聊聊,聊聊……两位姑姑先去喝口水,休息休息……”   刘赖子被袁贵妃点了作为伺候的宦官陪同刘凌赴宴,简直是喜出望外,这时候哪里敢出任何差错,连忙讨好,还肉疼的把自己攒了许久的银角子一人手里塞了一个,各种吉祥话像是不要钱一样的出。   梳头的宫女在哪个宫中都不算是什么人物,头发多梳掉几根动辄打骂都有,哪里被人这么对待过?!   可被刘赖子当成个人物了,她们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反倒颐指气使起来,不但指挥着刘赖子和王宁、宋娘子先将三殿下散发净面,还说出一番羞辱人的话:“算了吧,你们这冷宫的水我哪敢喝一口!回去说不好就疯了。我们啊,就在门外等着。你们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喊我们!”   两个宫女出了门,刘赖子把门一关,箭步上前一个下蹲给刘凌半跪下了,握着他的小手就眼泪直流,端的是好戏骨。   “三殿下啊,这时候是能任性的时候吗?宫宴可不等人啊,万一贵妃娘娘生了气,我们含冰殿里一个都不能活!”   刘凌甩了几下手,没甩开。   “您就看在我和王宁给你端茶打水暖被窝的份上,给我们一条活路成不?刘赖子我一定照顾好您,只要您在宫宴上不要乱来,我保证你安安全全地回到含冰殿!”   刘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您看看您现在瘦的这一把骨头,就算害怕,可宫宴上吃的不少也不亏啊!您想想王宁给您带的那些糕点,好不好吃?宫宴上每一桌都有!饿不着您!”   刘凌这才露出感兴趣的表情,使劲咽了一大口口水。   刘赖子心中大叫“有门!”   “我们洗脸去,好不好?”   果然这种吃不好的孩子,拿吃的哄最有效果!   刘凌点了点头。   “我这还有些点心。宫宴是大宴,等折腾到能吃饭,殿下肯定已经饿得不行了,先拿去垫垫。”   王宁又从怀里掏出帕子包着的点心果子来,递给刘凌。   宋娘子满脸感激,她也想让刘凌喝碗热粥再去大宴,可粥稀容易内急,大衣服又穿脱不便,她怕刘赖子伺候不好刘凌如厕让别人笑话,如今带些点心去,放在腰间荷包里,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王宁像是往常一般等着刘凌接过吃的,却没想到这位三殿下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容,对着他笑道:“我不带了,我等着到宫宴上吃好的!”   “可……”   “好了好了,吃好的吃好的,殿下不要就不要吧!”刘赖子等不及了,把王宁的糕点往他怀里一推,拉着刘凌就去洗脸。   “别让娘娘的人多等!”   待收拾完毕,两位梳头娘子进来,一位将刘凌的头发散开,一位往他的手上脸上细细抹着羊脂,心中俱是诧异。   发为血之余,刘凌以前长期营养不良,小小年纪又心事重,头发枯黄不说,发量还少,这在她们这些给贵人梳头的娘子眼中简直是没见过的情况,连梳头力气大点都要担心掉下一撮头发来。   抹脸的娘子则是没见过哪位皇子脸上发皴、手上粗糙的。   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居然手糙,又不是舞刀弄棒,难不成每天挑水洗碗?   她们自然不知道刘凌每日跟着萧太妃习武,吃了许多苦,冬天风吹的厉害,他这脸一来二去就皴了,手也是如此,天天在地上“滚”,撑着地爬起来多爬几次,能不粗吗?   想到这位三皇子在冷宫里过的“凄惨生活”,她们更是唏嘘不已,也暗暗提醒自己,千万别得罪贵人,把自己沦落到这种凄惨的境地里去。   “好痛!”   刘凌的脑袋被梳头宫女的动作扯得往后猛地一仰,顿时眼泪都要下来了。   “奴婢该……”   梳头宫女正准备跪下求饶,猛然醒悟过来这不是帮后宫娘娘们在整装,立刻庆幸地拍了拍胸口,有些尴尬地说道:   “殿下头发少,要梳辫子就必须扎紧,负责会散开来。”   “太疼了!太疼了!”   刘凌泪流满面,这脑袋上顶这个冲天辫什么情况啊?   像以前一样垂着头发不行吗?   太好笑了吧!   “两位姑姑,不如披着吧……”宋娘子看见这梳头娘子这么梳也是心疼,上来喏喏地说:“殿下头发少,平时都披着的。”   梳头的娘子还要再说,整装的娘子却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要把殿下弄哭了,我内衫就白给他穿了,非但如此,脸也白洗,羊脂白抹!”   梳头娘子遂不再多言,随便给他梳顺了以后,束手在一旁等着打理外衫。   没过一会儿,刘凌被打扮的像是送子观音面前的金童一般站在了那里,只是这送子金童小脸发黄(张太妃用药染的),长得又瘦弱,缩着脖子站在那里还有一股懦弱憋缩的可怜蛋气息,半点没办法让人觉得讨喜。   乍看之后,倒觉得他像是偷穿了皇子衣衫的小宦官,浑身都是不自在。   ‘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两个宫女心中叹息,都已经觉得自己“尽力”了,要不是三皇子长得还算俊秀,那黄皮穿一身红更是显得村气。   宋娘子早被刘凌提醒过,所以没说什么,王宁虽然有些奇怪三皇子今日太过胆小,但想到是要去前面,又没个熟悉人跟着,只要是个孩子都不免害怕,奇怪的念头想想就甩出了脑后。   倒是刘赖子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来,将刘凌一把抱起。   “殿下,我们走,别耽误了时辰!”   他等这一天也不知道等多久了。   其他皇子身边的宦官每年都能去宫宴见见世面,偏他倒霉,摊上这么个诡异的宫廷,得不到重用就算了,每天还担心着老死冷宫里。   现在好,办好贵妃的差事,无论三皇子怎么样,都能离开这鬼地方了!   “三殿下,记得奴婢说的话!”   王宁对正被抱出殿外的刘凌喊着。   被抱向门外小轿的刘凌眼中情绪复杂,看着宋娘子和王宁或期待或担忧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就回过了头去。   时隔一年后,被包裹在华丽衣衫下忐忑不安的刘凌,终于在摇摇晃晃中又踏出了西宫的大门。   一顶小轿,两个素未谋面的力士,一位靠不住的近身宦官——这就是刘凌今日能倚仗的所有人、物。   ‘没问题的,我可是天命所归之人!’   刘凌按住项中的金麒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第21章 真脏?假脏?   举办宫宴的麟德殿里,往来宫人不绝,外间声音喧闹,皇子们所在的熏风阁里却是气氛古怪。   “二弟……病可好些了?”   挣扎了许久,大皇子刘恒才对靠在对面罗汉床上的二皇子开口搭话。   可惜二皇子刘祁一门心思装睡,理都没理他一下。   这位在皇观里“养病”的二皇子,一进阁脱了衣行完礼就闭眼假寐,加上眼下深深的黑眼圈,确实没人能怪罪他怠慢了兄长。   道观里全是清修的道人,许多修道前都是刘氏犯事的宗亲。二皇子身为刘未之子,被丢到一群被刘未处置不得不出家修道的仇家堆里,不可能过的很好。   而气氛尴尬是正常的,原本方淑妃事事依从皇后,连儿子都对大皇子马首是瞻,可袁贵妃一发难,这位皇后却依旧深锁宫中,甩手不理,连劝都不劝,任由方淑妃凉透了心。   二皇子被送出宫时甚至还中着毒。   好在方淑妃的祖父掌着吏部,门生故吏众多,二皇子没出宫前就设法得了消息请了名医进观,要换成没亲没故没门路的三皇子,恐怕就和之前那么多无故夭折的皇子一般,“早夭”在观里了。   方淑妃从此对宫中一切都心灰意冷,自己和皇后加一起都斗不过袁爱娘,也只能唯愿儿子平安,学着王皇后闭门不出,每天吃斋念佛。   而对大皇子来说,其实他也很委屈。   他对这位弟弟是真心照顾的,虽说有几分是因为母后的嘱咐,但宫中孩子少,他们两个年纪就相差一岁,地位又相当,自然能玩到一起去。   可那件事一出,二皇子出了宫,他在宫中从此孤零一人,顿时觉得宫中寂寞的可怕。这时见了久违的刘祁,哪怕知道他肯定对自己有怨,也豁出脸来搭话。   可惜热脸还是贴了冷屁股。   熏风阁里到处点着炭盆,暖和的犹如春日午后,可两位皇子王不见王,暖阁里的宫人也都一个个噤若寒蝉,硬是把温暖如春的熏风阁衬得凄风苦雨。   就在大皇子下不来台的时候,门口突然有人通报,说是静安宫中住着的三皇子到了。   “三弟?”   大皇子努力回想这个从没存在感的弟弟。   往年刘凌宫宴出来,都是被奶娘抱着磕个头就送下去,连宴席都上不了的……   罢了,反正也想不起,不想了。   想起自己是哥哥,大皇子站起身,示意二皇子带来伺候的宦官把二皇子摇醒,几年不见,刘凌也大了,现在这种危险的时候,只要他不蠢,多一个人分担都是好的……   谁料他刚站起身,没见到三皇子进来,倒是一个一身褐色衣衫的宦官先进了屋,一进屋就先对大皇子和二皇子磕头,连三皇子穿着厚重毛皮大氅站在暖房里,一副手足无措热的难受的样子都没有注意。   “奴婢代三殿下给大殿下、二殿下请安,祝两位殿下身体安泰!”   宫中并没有伺候其他皇子的宦官必须给年长皇子磕头的规矩,否则刘祁近身伺候之人也不会安心看着刘祁给大皇子甩脸子。   大皇子眉头一皱,没让他起来。   二皇子听到这么大动静,也好奇地睁开了眼,坐起身子往门口看去……   这时候刘凌才露出自己小小的身影,一副吓傻了的表情看着自己带来伺候的宦官。   这一亮相,大皇子和二皇子心中都有些失望。   面黄肌瘦、气质懦弱暂且不提,这位三弟养在冷宫,缺衣少食没见识是正常的,怎么连下仆都骑在了头上?   刘凌发现两个哥哥都不由自主的看着他,一边看还一边皱着眉头,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难道他哪里没伪装好,还是露出破绽了?   心中一慌,表情更加无措,看的连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还没欺负他呢,就一脸小可怜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真是没意思!   “先伺候好你家主子。”   大皇子指了指三皇子,一脸不悦。   “是是是,奴婢该死!”   刘赖子就像是粗莽无知的汉子一般纵身而起,突然抓住大皇子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抹在大皇子手上、胳膊上,哭哭啼啼道:   “老天有眼,我家殿下总算是能出来了,两位殿下还如此爱惜弟弟,奴婢替我家殿下……”   “滚!”   大皇子终于忍受不了这个猥琐之人,大叫着命左右拉开满脸鼻涕眼泪的刘赖子,大惊失色地咒骂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替三弟谢我,还对我动手动脚?在冷宫待多了,失心疯了不成?”   他一边骂,一边从怀里掏出一面熏过香的石青色帕子,神经质地将手上、腕上仔仔细细擦过,连手指缝和指甲理都不放过。   刘凌似乎是已经被这一幕吓傻了,哆哆嗦嗦地窝在门口连进来都不敢。   ‘这特么是什么情况?袁贵妃安排刘赖子来给我树敌的?’   他心中大急地骂着袁贵妃的狠毒,可一点都使不上劲。   这都不是猪队友了!   简直是挖坑把他往里面送啊!   就连二皇子看了后都懒得再搭理这乱七八糟的一幕了,闭上眼继续装睡。   刘赖子不出意料地被很快丢了出去,除非等下宫宴上服侍,否则不可能再进暖阁伺候。   大皇子原本还想端着哥哥的架子准备照顾下这个几乎没有交集的“弟弟”,结果来了这么一出,再看到刘凌就会想到恶心的刘赖子,几乎连眼睛都不愿意往他那再瞟一眼。   三皇子就被这么遗忘在了那里,甚至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在这皇宫之中,没有哪个孩子真的“天真无知”,那几乎是“弱者”的代名词。哪怕三人都是血肉相连的兄弟,可彼此之间的龃龉和轻视依然让他们冷淡的犹如陌人。   饶是刘凌知道自己是在做戏,心中也凉了一片,傻傻地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来个人帮我脱衣服啊!要不然提点一声啊!要热死啦!’   因为主动要求伺候和设定的性格不符,刘凌只能咬牙在心中吐槽。   没一会儿,袁贵妃赐下的厚重毛皮大氅,以及温暖无比的丝绵袄衣,顿时都成了酷刑一般的刑具。这暖阁里热的很,进来没一会儿就熏得一身大汗,加上他是披发来的,汗水裹着头发乱七八糟的贴在脸上,哪里衬得上一身华衣!   刘凌只觉得浑身上下犹如火烧火燎,要不是自己有在萧太妃那热水蒸浴的经历,此刻大概已经晕了过去。   汗流浃背、气息急促,他的小脸红的像是喝醉了,头顶上的貂皮帽子更是似是有千钧重,压得他几次差点忍受不住自己将它摘掉。   ‘是不是趁此机会晕过去算了?这样也许能将错就错避开宫宴?’   ‘不行,万一我晕倒在这里,被袁贵妃抓住把柄以为我做戏谋取父皇注意,我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薛太妃让我韬光养晦,万事以自保为先,我若真晕过去,谁也不可能保护我,说不定晕倒就变夭折了。’   想到这里,刘凌只能想办法自救,仰首露出极为痛苦地表情泛起白眼。   大皇子和二皇子对弟弟毫不关心,所以屋子里一群宫人没一个愿意多管闲事,可毕竟还有心软的和担心出事的,见刘凌热的似乎要晕死过去了,立刻有人小声惊呼:   “天啊,三殿下莫不是要晕了吧?”   ‘总算有人敢出声了!’   刘凌心中叹了口气,配合地摇了摇身子要倒。   “还干看着干什么!你们都是死了的吗?”大皇子心中也害怕从此担上一个“不仁”的名声,留给袁贵妃把柄,马上示意左右去伺候。   “快伺候三殿下更衣!给他喝点水!”   ‘不会要出事吧!’   二皇子也是吓了一跳,哪敢再继续装睡,直起身子看着面前兵荒马乱的一幕,有些口不择言地把自己摘出去:“你也五六岁了,怎么那么笨呢!没人伺候你脱衣服,你自己热不会脱吗?要是天冷你就光着等人来穿不成!你怎么活到这么大的!”   直到去掉了身上的大衣服,敞开了里面的夹袄、中衣,刘凌这才觉得又回到了人间,一口气重新喘了上来。   听到二皇子骂他,刘凌只能眼中噙泪,一点不敢顶嘴。   其他宫人带着同情又嗟叹的心情,将他搀扶到暖阁里另一张罗汉床上。   ‘幸好张太妃给我左手上擦了点药膏,否则哪里有这么多眼泪!都快热成人干了!’   刘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啜吸着其他宫人送上来的玉露和甘饮,累的一句话都吭不出来。   大皇子想了想,觉得自己刚才做的有些过,刚想要过来“安慰”他一番,顺便给自己洗洗“不关心弟弟”的标签,结果他凑近了刘凌一看……   “呀!”   他哪里还能说出什么话来,简直是狼狈地倒退了几步。   “你你你……你怎么这么脏!”   他指着宫人为刘凌擦胸口后的帕子。   “居然连汗都是黑的!”   “静安宫热……热水难得,我……我……来之前已经擦……”   刘凌使劲憋气,把自己憋红了脸,难为情地埋下头去。   他当然没有那么脏,但是静安宫确实很难得到热水,小炉子只能热个吃的炖个粥,烧不了多少水,也没有洗澡用的大桶。   宋娘子一介女流,两个宦官都是靠不到的,以往冬天能隔几天擦个澡都是奢侈,这种情况到刘凌得到薛太妃青睐后才有所好转。   为了不让人怀疑他太干净了,薛太妃让他把自己头脸擦干净,毕竟大宴不可能脏乎乎的去,但身上却抹上了黑灰再“养”一阵,让其看起来像是污垢。   此时热气一熏满身大汗,“成果”自然就显现出来了。   “你离我远一点!”   见刘凌要站起身解释,大皇子惊惶地又退了几步。   “噗嗤!”   二皇子摇了摇头,心中满是对老大和老三的不屑。   一个又傻又呆,一个爱洁成癖,果然只有他最正常。   偏偏……   他不甘地捏紧了拳头。 ☆、第22章 午宴?鸿门宴?   麟德殿。   外面的王皇后终于迎来了一年一次扬眉吐气的时候,袁贵妃出身贫贱,对朝中诰命夫人和宗女王妃并不熟悉,这种场合多是她在主持,所以袁贵妃才恨王皇后恨的牙痒痒。   有些时候,并不是受宠就能得到一切。   但今年袁贵妃怀孕了,外朝的气氛也不免有些怪异,大皇子和二皇子在内阁里听的外面几乎没什么欢声笑语,也都有些坐立不安。   连外朝的命妇都对王皇后并不看好,那他们这些皇子的处境就更加尴尬。   招待完外命妇后,皇帝、皇后和袁贵妃就要接受内宫所有身俱品级的后宫妃子们叩拜,此曰‘内命妇’,皇子们也要磕头请安。   这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时刻,除了能得到按照品级赐下的赏赐以外,有些妃子就等着这一天引起皇帝的注意。   对于被送到观子里的二皇子和冷宫里的三皇子来说,这一天可能是一年之中唯一见到父皇的那一天。   过了午时,被伺候了用了些干点心,三个皇子都知道他们等待的那个时刻就要到来。在经过之前的鸡飞狗跳之后,三个孩子都不可避免的越来越紧张,尤其是刘凌,几乎是小羊羔落到了幼狮群里,从进门到过了午时只说了一句话而已。   没过一会儿,外面有宫人请三位殿下去参加“午宴”。   皇帝在“午宴”上只能待一会儿就要去外面招待参加“外宴”的大臣,若不是宫里没有太后,午宴皇帝其实都不用来。   重头戏是晚上的“夜宴”,夜宴是皇帝和妃子们共聚的时光,皇子们在却有些不合适了,所以晚上皇子们在东宫有自己的小宴,夜宴和他们无关。   以薛太妃的说法,最凶险的就是中午的午宴,因为这是唯一后宫里所有人都在场的时间。   刘凌深吸了一口气,在大皇子指派的宫人伺候下重新整理好自己的仪表,穿上毛皮大氅,跟着两位哥哥走出暖阁。   刘赖子似是吸取了之前的经验,紧紧跟在刘凌身后,一点也不敢怠慢。   大皇子二皇子率先走在前面,刘凌缩着脖子跟在后面,这么并排一走,旁边伺候的宫人才发现了一件事,俱是一惊。   大皇子二皇子只差一岁,两人身高相仿也是正常,可三皇子开完年才六岁,如今却已经和他们长得一般高了。   想到陛下的身高,再看看刘凌的个条……   别说宫人,就连大皇子和二皇子也对此略有所感。   不过刘凌毕竟没比他们高,他们心中只是有些不快,却不能因为别人长得比自己高就发难吧?   态度有些微妙却是一定了。   就在这微妙的态度之下,三个皇子在司礼太监的指引中穿廊过殿,一路进了麟德殿。伺候皇子的宦官们迅速伺候三个主子更衣,更衣完就抱着主子的衣冠就避到了大殿的角落之处。   主殿上,器宇轩昂的皇帝坐在正中,王皇后局左,袁贵妃居右,嘴角含笑的看着殿中的孩子们。   二皇子一进殿就不由自主的搜寻着嫔妃所在的人群,终于在左首发现了一身绿衣的母亲,心中不由得又是欣喜又是悲伤,恨不得径直跪倒到母亲膝下去。   可惜礼不可废,三个皇子在司礼太监地唱和下一字排开,对着主座上的帝、后、妃行过大礼,颂道:   “儿刘恒,参见父皇、母后、贵妃娘娘……”   “儿刘祁,参见父皇、母后、贵妃娘娘……”   “儿刘凌,参见父皇、母后、贵妃娘娘……”   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声音都清亮有力,唯有刘凌的声音带着颤音,让许多妃子掩口而笑,小声悄悄地议论。   御座上的皇帝刘未因为等下要去参加大宴,身上着的是冕服,此时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座下的三个孩子,冕冠旒珠后的表情晦暗不明。   短暂的沉默之后,整个殿中的气氛顿时怪异了起来。   就连王皇后都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下脖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殿下跪着的孩子里可是有她的儿子!   唯有孩子还没生下来的袁贵妃最是轻松,带着笑意娇嗔地提醒他:   “陛下,孩子们还等着您给‘压祟’呢!”   也只有她敢在皇帝之前开口。   袁贵妃的开口提醒,就像是用了什么春回大地,冰川融雪的法术,原本不发一言的刘未,终于有了反应。   随着旒珠轻晃的动作,他颔了颔首,口中轻轻地“嗯”了一声,对着殿中跪着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淡淡开口:   “刘祁,刘凌,你们的身体可大好了?”   “托父皇的福,总算是可以下地行走如常人了……”刘祁来之前已经受了提点,绝对不能说自己的毒已经完全去了,“只是每到夜晚依旧痛彻全身,连觉都睡不好……”   他眼下深深的黑眼圈充分佐证了他的说法。   “既然是这样,回头让太医开几副安神的药给你带走。朕也会吩咐太医定期去观里为你送药的。”   刘未一开口就让刘祁期盼着的心冷了半截。   他转头看向三皇子。   身材瘦弱的刘凌哆哆嗦嗦地俯下身子:“好……好多了……贵妃娘娘送了不少米面,管饱,我……儿臣……现现在能……能……能吃一大碗饭……”   “呵呵呵……”   “噗嗤!”   旁边的妃子们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就连袁贵妃都露出有趣的表情地看向刘凌。这样的打趣目光让刘凌更加紧张,脸都埋到了地上。   听到他的回答,刘未也好笑地摇了摇头:“毕竟年纪小,光想着吃,也是,你也太瘦了……”   “也许是以前饿着了……”皇后不咸不淡地插了一句。“静安宫被封后,许进不许出,万一份例不能按时按量送进去,恐怕就要挨饿。好在贵妃在此事上颇为上心,这孩子才能说出‘吃饱了’这种话来。”   袁贵妃摸着肚子,似笑非笑,像是完全没听到王皇后映射她苛待皇子的话。   “起来吧,来领你们的‘压祟’和年礼,然后入席。”刘未笑着指了指身前捧着东西的礼官。   三个孩子上了前,刘恒肖牛,得到的是小金牛加一顶玉冠;刘祁肖虎,得到的是小金虎加一幅玉带;刘凌比较尴尬,他肖龙,按代国律,非太子又不能用四爪金龙,只得了一枚金螭加一双镶着明珠的小靴子。   皇子们近身伺候的人收下了他们得的“压祟”,伺候他们当场换上赏赐的衣冠鞋履。   结果刘恒和刘祁还好,到了刘凌,皇后估算出来的鞋太小,刘赖子费劲了力气才给刘凌穿上去,可穿上去的时,刘凌的小脸已经疼的发白,连下唇都咬出了一个深深地牙印,看起来格外可怜。   王皇后有些尴尬地看向站起来满脸痛楚之色的刘凌,只是因为袁贵妃在她身边,她不愿意示弱,便假装没看到这一幕。   袁贵妃心里却是可开了花,娇笑着对着皇帝揶揄:“看来事事周全的皇后娘娘也有打了瞌睡的时候呢!这么小的孩子,穿小鞋伤了脚骨可不好,以后说不定脚就不长了,还是给他换回原来的鞋子吧!”   刘凌今天全身上下都是她赐下来的,有之前赐红衣的事情,又有王宁和刘赖子做内应替她告知针线,大衣衫和鞋履腰带都十分合适,所以她才这么得意。   她能不得意吗?三个孩子都穿着红衣呢!   王皇后心中冷笑,面上却带着愧疚附和:“是臣妾的不是,臣妾养病大半年了,消息实在不灵通,知道的还是大半年前的尺寸……”   “朕看皇后是不用心。”刘未不咸不淡地丢下一句,命令身边的宦官:“让刘凌换回自己穿来的鞋。”   上面神仙斗法,下面小鬼遭殃。   刘凌原本穿上那双小了的靴子就费尽了力气,现在皇帝张口一提,穿鞋就要变成脱鞋,更加费力伤人。   好在刘赖子还不敢真的硬拽,饶是这样,等鞋子脱下来的时候,刘凌已经觉得脚背、脚跟都火辣辣的疼了。   他难堪地坐在殿中,接受着四周妃子们或同情、或嘲笑、或不屑的眼神,脸上又红又白,心中凄凉一片。   根本不需作假,穿回了自己鞋子的刘凌一瘸一拐的入了席,就连刘赖子也有些垂头丧气,灰溜溜地抱着华贵的明珠丝履躲回了角落。   大皇子和二皇子有意无意地用目光扫过下首的刘凌,见他只是垂着头,看起来并不像马上会嚎啕大哭的样子,心中总算松了口气。   他们的父皇,最讨厌别人哭。   没一会儿,午宴赐下,川流不息的宫人们捧着珍馐家宴进入麟德殿,伺候各位嫔妃和皇子们用膳。   皇子们还小不能饮酒,杯子里俱是温热的玉露和牛乳,桌上也都是适合小孩子吃的松软菜肴。   刘凌来的时候是答应张太妃要吃回来的,加上刻意饿了许多天,这饭菜一上来,再多的委屈和伤心都没有了,露出开心的笑容甩开膀子大吃特吃。   要说参加这种宴会有什么好处,也只有这件事。小时候他太小,连参加宴会都不够格,被宋娘子抱着得了东西就下去暖阁,等散了就回,还美名其曰“怕着了风寒”。   此时只见他动作飞快,没一会儿两个腮帮子里就塞得鼓鼓的,像是一只仓鼠得到了食物又怕别人偷走一般警惕而快速地嚼动着食物,浑然不顾别人注视的目光,满脸满足的神色。   殿中的嫔妃们三三两个的在议论什么,气氛融洽多了,主座上君、后、妃也还算和睦,直到刘未似乎不怎么在意的问了一句:   “皇后,朕进来的时候,似乎看到魏国公夫人还在凌德殿的边门外候着,她年纪这么大了,为什么不让她先回去?”   王皇后久不管事,也不愿捞这个烂摊子,闻言僵了僵,开口解释:“还是那件事……魏国公夫人希望陛下能让静安宫中的窦太嫔……”   ‘陛下这是明知故问!’   她心中恨道。   ‘哪年不是这样?我敢赶她们走吗?您不都躲着走!’   “皇后,朕让你主持大局,是相信你的能力,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让我失望!”   刘未脸色铁青,头上的冕冠剧烈摇晃着。   “只是……陛下,骨肉亲情毕竟是人之大伦,其实不仅仅是魏国公夫人,好几位太国公夫人也都隐约提出了希望陛下开恩的意思。她们年纪都大了,想要临死前再看到……”   “嫁出去就是死了!”   刘未恼怒地摔下手中的杯子。   “此事休要再提!”   王皇后立刻噤口。   她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再多言也不可能。   相信今天议论的一切很快就会传入外命妇们的耳中,她的义务就算已经达到,何必要好生生触怒他?   袁贵妃冷眼看着帝后失和,像是不放在心上似的观赏着面前嫔妃们安排的“献艺”,心中估摸着哪几个太过出挑,暗暗记下名字。   刘未恼怒的摔了杯子,下面正在弹琴的才人吓得一僵,曲音顿时有误,刘未原本就对这些个后宫里的年轻嫔妃不耐烦,此时更是趁机发泄心中的怒火:   “滚下去!连琴都弹不好难道是来献丑的吗?!”   那妃子立刻嘤嘤嘤地掩面奔下,一头扎进席中装死。   刘凌完全充耳不闻,埋头大快朵颐,二皇子刘祁见他吃的香甜,再想到自己在道观里跟着“清修”的苦日子,忍不住摇了摇头,也举箸开始吃了起来。   他的母亲早已和失宠无异,这时候他反倒无所谓了。   大皇子却是一点都坐不住,他担忧母亲会因此难堪,索性端起自己杯中的牛乳,起身走到主座之前,朗声贺道:“儿子祝父皇万寿无疆,母后青春永驻,贵妃娘娘早诞麟儿……”   “还算有些孝心。”   刘未笑了笑,伸手命宦官再倒了一杯酒,当场饮下。   袁贵妃不能喝酒,喝了半杯手边的清水,算是受了他的祝福。   王皇后也是一改刚才的冷脸,笑语晏晏地喝了杯中之酒,招手让儿子上前来,让他靠近刘未身边,和父皇好好亲近。   这也只有母亲在主座才能这样借机和皇帝亲近,一干妃嫔又气又恨,又幸灾乐祸,心中都料想着……   袁贵妃是不可能安心让王皇后这样在皇帝面前提醒他还有个“大儿子”的,等着瞧吧……   果不其然!   大皇子刘恒高兴地应声而至,主座上的刘未略微关切地问了问他的功课,谁料就在说话间,变故突生!   一旁刚刚还在有说有笑的袁贵妃,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叫了起来!   “宣太医!”   刘未气急败坏地大吼!   “快宣太医!” ☆、第23章 是生?是死?   太医很快就来了,来的是太医院的妇科圣手孟太医。   诊断的结果也很简单,袁贵妃突然动了胎气,而且这胎气动的又急又烈,怕是有些凶险。   好好的宴会一下子就变得狼狈不堪,每一个嫔妃都惊疑不定地看着四周,生怕是哪个恨极了袁贵妃的人做了手脚,会牵连到自己。   “吃,你居然还在吃!”   二皇子恨铁不成钢地翻了个白眼,一把拽起刘凌。   “出事了!擦擦嘴站起来当你的小可怜!这个时候你还在吃,是生怕贵妃娘娘不记得你吗?”   ‘哎,掌中烩啊,三年前吃过一次,到现在还记得,想不到没吃两口……’   刘凌留恋地看了一眼碟中的掌中宝,任由二皇子扯着站立到了一边。   另一边,刘赖子连忙窜到刘凌身边伺候,为他擦手擦脸,一边小声在他耳边安慰:“殿下别害怕,牵连不到咱们的。”   这语气太过笃定,让一旁的刘祁疑惑地扫了刘赖子一眼,但没过一会儿,他还是担心地看向了母亲方淑妃那边。   方淑妃一直在注意着儿子,见他看了过来,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自己也垂下眼帘,作什么都不关心的样子。   刘凌哪里会害怕什么?   薛太妃早就“预言”到了后、妃要在今天彻底扯破脸。   只是袁贵妃捂着肚子哎哟哎哟乱叫,疼的鬓乱钗横,丝毫看不出像是作伪,要是演技能好到这样,刘凌这样的作态怎么能不被看穿?   还是有人假戏真做了?   王皇后原本也以为是袁贵妃扯了个筏子作怪,此时见袁贵妃毫无形象地揪着刘未的袖子乱叫,一下子也变了脸色,刹那间面如金纸。   “孟爱卿,贵妃到底怎么回事?”   刘未原本是要去前面参加大宴的,这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连头上的冕冠都嫌碍事摘了下来,一把将袁贵妃抱入怀里。   他一边安抚着她的痛楚,一边恶狠狠地质问孟太医。   “现在看来,像是中毒……只是万幸,娘娘中毒不深,但是还是影响到了腹中的孩子。”   孟太医将贵妃之前用的杯碗盆盏全部都验了一遍,没查出有下毒的痕迹,又舔了舔袁贵妃杯中参与的清水,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怎么?水中有毒?”   刘未不停地抚着袁贵妃的后背,急切地追问。   “也不是毒,水中是一种无味的药粉,可溶于水中,对身体也并无大碍,主要是用来治内伤的。只是有一点,喝了这药的人闻到辟寒香,就会引发活血的作用,而孕妇最怕的就是活血……”   孟太医说完推断,见到刘未的表情,不敢再言。   “我从不用熏香,皇后你……”   “臣妾知道贵妃有孕,什么香都没用。”   后宫里害人的招就那么多种,谁敢不提防?   刘未脸色阴晴不定,命人找了宫中的调香宫人来,自己就坐在殿中,让调香师们一个个的辨认嫔妃们身上的香味。   今日负责伺候贵妃喝水用膳的宦官太监们也被拖了出去,由内廷的廷尉细细拷问,顿时殿中一片鬼哭狼嚎、叫冤之声。   可怜这些妃子哪里被这样对待过?   这些调香的宫人很多是宫女,但也不乏因为嗅觉出色而被任用的宦官,此时这些人一个个凑在嫔妃们身边细细嗅闻,有的还趁机揩揩油,顿时气得一些烈性地恨不得当场动手。   刘未却不管这些嫔妃到底会如何想,愣是将袁贵妃抱在怀里让她横躺在主座上,就连王皇后都只能在旁边站着,将位置让给他二人。   刘未后宫里的嫔妃原本就不多,有品级够资格来参加内命妇宴的更少,没到一个时辰,所有的妃子、宫女、宦官都辨识过了,没有一个人用的是辟寒香。   剩下的,就只有皇子们了。   这下子,刘凌的小脸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   二皇子的衣服自然是方淑妃准备的,大皇子是皇后准备的,外人都做不了什么手脚,唯有他刘凌,从里到外都是袁贵妃赐下,要说有熏香,怕是只有能在他身上做手脚。   他不着痕迹地闻了闻自己……   似乎也没什么味儿?   “大皇子!大皇子的手上和手臂上有辟寒香的味道!”   一个调香的宫人闻过大皇子身上之后脸色大变地叫了起来。   咦?   不是栽赃他?   刘凌心一定,而后奇怪地看向大皇子。   用膳之前都要净手,敬酒也要用帕子擦拭好双手……   就算之前早有准备,那么点香味,哪里能让人出事?   明眼人都看得出不是借个法子害人罢了。   可惜只要他父皇认定要追究,那就一定会彻底追查下去的。   “不是我!我不知道什么辟寒香!”大皇子心慌意乱地闻着自己的手上、胳膊上,“我什么都不抹的!我出门也没熏香!”   “只在手中有味,倒像是在什么上面蹭上去的,手臂上的也是,没有人熏香这么熏的,除非是故意要把手伸到别人面前……”   调香师有些胆怯地回话。   “搜!”   刘未寒着脸摆了摆手。   袁贵妃此时也隐隐觉得不对,心头一阵乱跳。   她和孟太医做的手脚他们自己明白,清水里放的药只有很少一点,那辟寒香更是只是用来做戏,可如今她真的是腹中如绞,疼的根本直不起腰来,下身也一阵阵潮涌之感。   心慌意乱之下,袁贵妃猛然伸手抓住孟太医的胳膊,咬牙出声:“孟太医,您……您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子!”   “娘娘放心,没有那么凶险,我这就用安胎针!”   刘未听到两人都这样说话了,也顾不得避嫌,直接把袁贵妃的衣领敞开,让她背对着躺在自己怀里,方便孟太医施针。   这时候大皇子身上已经被搜了个遍,刘未身边的侍卫从他的袖中掏出一块方帕来,几个调香的宫人上去一嗅,顿时连连点头。   “闻之生热,是辟寒香。”   “皇兄这下糟了……”   二皇子已经被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局面弄的瞠目结舌,心中对袁贵妃升起了无限的恐惧。   这种恐惧让他浑身发抖,几乎都要站不住身子。   不能和这女人作对!   千万不能和这女人作对!   她连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能拿来算计!   刘凌也在发抖,但他不是因为怕袁贵妃,而是因为想起了一件事情……   他大哥原本可以不用那张帕子的,每个宫人身上都有干净的帕子。只是因为大哥刘恒出了名的爱干净,所以身上才常备丝帕。   他掏出帕子擦手指、甚至连手臂也不放过,正是因为刘赖子对他无理在先,将眼泪鼻涕都抹在了他身上。   大哥爱洁,对此极为嫌恶,恨不得将皮都擦破,才染了重重的味道。   一环套一环,连他大哥的性格和癖好都算计了进去,怪不得袁贵妃指定了让刘赖子代替奶娘来伺候……   想来这桩差事办成了,刘赖子也不必在他身边混了。   刘凌不由自主地向刘赖子看去,只见他摸着脸不停揉搓,看起来像是吓傻了,但刘凌知道,他那是为了忍住笑意。   “我真不知道这帕子上有辟寒香!”   刘恒又气又恨,将牙咬的嘎吱嘎吱响。   “冬天用辟寒香,不是很正常吗?”   袁贵妃被孟太医施过针后,腹内剧痛总算压了下去,躺在刘未怀里气喘吁吁地劝解:   “也许大皇子不是故意的……”   “贵妃慎言!臣妾从来不熏香!”   宫中只有什么都不懂、一天到晚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妃子,为了博取皇帝的注意熏香。   在宫中这吃人的地方,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不会用这些。   他的母亲深谙香道,但从来不用;   听说方淑妃也是如此。   ‘薛太妃原本也想教我香道的,可惜静安宫里没有新香,那些老香都没有味儿了……’   刘凌心中有些后怕,再一次发出感慨。   ‘我们实在是太穷了……’   “你当然不熏香,大皇儿还是个孩子,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到底是谁给他用的帕子?”   刘未扶着袁贵妃坐直身子,又亲手收拾好她凌乱的衣衫,对儿子冷冷地说道:   “你的衣冠鞋履俱是你母亲准备,利用自己的儿子做这种肮脏事情,实在是枉为人母!”   “不!不是!”   大皇子被父亲这么一评价,顿时心中一慌,胡乱地摆着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掉入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之中,想要爬出来已经太难了。   如果不承认是自己做的,他的父皇就会认定是他母亲所为;   可要是承认是自己安排的一切,他就有了毒害后妃的“污点”,这辈子盖上了“失德”的印记,想要立为储君就难了。   更大的可能是,就像是二弟和三弟一样,被圈养在什么偏僻的鬼地方……   想到宫中冷僻之地的荒凉和脏污,刘恒觉得在那种地方生活还不如死了好,再想想刘凌身上出汗后一道泥一道汗的痕迹……   他无力地跪倒在地,大声哭号了起来:   “不是儿臣!不是儿臣啊啊啊!儿臣是被人陷害的!!”   刘恒其声可悲,其情可悯,让一旁站着的刘祁和刘凌都生出了“物伤其类”之感。   刘祁和刘恒之前是玩伴,虽说大人们有龃龉,可见到他这般境地,他心中也颇有些不是滋味,眼眶竟憋得火热。   刘未一见大皇子做女儿态要嚎哭,脸色已经变得铁青,刚要开口……   “是臣妾!是臣妾用人不慎,罪该万死!陛下将臣妾身边的宫人拿去细细拷问吧,千万不要责怪恒儿!恒儿是无辜的!是被人利用的!”   王皇后一咬牙,为了保住儿子,已经准备让宫里的亲信去背这黑锅了。   “臣妾用人不察、识人不清,不配当这国母,臣妾自愿辞去皇后一位,让有德有能者居之!”   她双眼含泪,却不敢让那眼泪滚下脸颊,只能掐着手掌哀声请辞。   “哦,皇后已经那么肯定是你的宫人做的?说不定恒儿是被冤枉的呢?也许下毒的另有其人?”   刘未并未起身,坐在主座上冷眼看着主动求辞的王皇后。   “恒儿的衣食住行都是臣妾亲手打理,所用的宫人也俱是心腹,但帕子这东西却不是臣妾动手准备的,陛下细细一查便能知晓,臣妾亦相信陛下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无奈王皇后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无人可以依靠的情况下,只想着用自己的办法保住儿子,连自己的后位都不在乎了。   “你还真是凉薄……”   刘未轻蔑地笑了笑,突然扬声长道:   “就按皇后说的办吧,将清宁宫中伺候大皇子的宫人全都抓起来。皇后……不,废后身边的宫人也着人细细盘问。”   “是!”   大势已去,王皇后面如死灰地跌坐在地上。   大皇子刘恒见母亲失了后位,表情也是如遭雷击,可想到自己毕竟没大事,母亲也没有被袁贵妃陷害到有什么危险,他还是庆幸地膝行了过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   “呜呜呜,母后,是儿臣该死,儿臣大意了……”   “皇后无德,大皇子不能再由皇后教养,从下月起,大皇子迁往中宫的安仁殿,接受博士们的教诲,虚心学习做人之道。”   刘未像是还没有“虐”够他们似的,又抛下一道晴天霹雳般的圣旨。   这下子,王皇后才彻底垮了,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抱着儿子大哭特哭起来。   “朕抱爱妃回宫服药,朕的冕服也乱了,需要整整。”   刘未像是没有听到耳边的哀嚎一般,温柔地抱起袁贵妃,在一干妃子羡慕嫉妒恨以及暗藏着恐惧的视线中,向着麟德殿外走去。   路过二皇子和三皇子身边时,刘未停了停脚步,斜觑了他们一眼,开口训示:“这里乱的很,老二到你母妃那去,她很久没见你,恐怕已经想你了,叙完就回观里去。老三跟我出去,坐了轿子就直接回静安宫吧,晚上东宫的小宴肯定是没了。”   刘祁闻言如蒙大赦,谢过恩就奔向母亲那边一路小跑,留下满脸“羞涩”和“惊喜”地刘凌,大大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终于可以走了!这一天都叫什么事啊!’   刘凌偷偷看了眼身后满脸喜悦的刘赖子,心中又紧了紧。   ‘他这么害人,难道以后就任他逍遥法外不成?’   刘凌艰难的迈着大步跟上父皇的脚步,后来发现父皇走的也不快,而且脚下还隐隐有些不稳,这才又放慢了脚步。   袁贵妃似乎也发现了这种情况,娇羞地在他耳边轻咬:“还有孩子在旁边看着呢,怪不好意思的,放我下来吧,扶着我走就是了……”   刘未顿了顿,点了点头,将横抱着的袁贵妃放下搀扶怀中,在左右宫人的簇拥下出了麟德殿的门。   一出麟德殿,刘未和袁贵妃都愣了愣。   殿门外居然还立着一道人影,那矮小的人影旁全是苦苦哀求的宫人,无奈那人似乎身份不低,对他们的哀求毫无所动,那些宫人也不敢动粗,只能这样僵持着。   麟德殿前宫还有外命妇在休息,这时候跑来一个人,难怪宫人吓成这样……   “呵呵,是魏国公夫人……魏国公都不在了,她怎么还这么倔……”   这一幕每年都能见到,不同的是,每一次求情的人可能都不一样。   满头白发的魏国公夫人见皇帝和贵妃出来了,立刻精神矍铄地疾奔上前,她身手敏捷,浑然不似普通老人,但因为她年纪大了,其他宫人也不敢出手阻拦,任由她一路到了皇帝面前,一下子跪倒在地。   “陛下!求您让老身见见女儿一面!”   她不敢抬头,只能苦苦哀求。   “她也是个苦人啊!先帝并未宠幸过她,她又无子,到底在静安宫里过的如何呢?老身日日想月月想,眼睛都要哭瞎了,就让老身见一面吧陛下!”   地上跪着的老妇人脊背挺得笔直,毫无老态龙钟之态,隐隐可以看出年轻时也是个美貌的妇人。   听到“静安宫”云云,刘凌一下子竖起了耳朵,定定看了魏国公夫人的侧脸几眼。   她的面貌和窦太嫔十分相似,说到窦太嫔……   那不是夹枪带棍将薛太妃和他赶了出去,冷嘲热讽死活都不肯教他学武那位火爆太嫔吗?   “先帝遗旨,静安宫中的嫔妃永世不得出宫,也不许外人进宫,朕作为儿子,不能违背他的遗旨,老夫人请回吧。”   刘未表情温和松开搀扶着袁贵妃的手,改成去虚扶地上的老太君。   这句话像是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魏国公夫人一下子仰起头,死死地盯着刘未的眼睛高声怒喝:   “先帝根本就没有这样的遗旨!”   “你这是……”   话音未落,满头银发的老夫人从发鬓上拔出了一根尖锐的长笄,朝着刘未的胸口猛然戳去!   “你这个昏君!!!我女儿肯定是已经死了,我和你拼了!!!”   “快护驾!”   这一幕发展的极快,除了刘未身边的袁贵妃和刘凌,完全没人能来得及救援。   袁贵妃刚刚动了胎气,连走动都困难,别说去拉开会武的老夫人了。若是平常,她肯定是要扑上去以自己的身体替的,可现在腹中有了孩子……   袁贵妃一咬牙,当机立断的拉过身边还在发怔的刘凌,朝着皇帝的身前就使劲推了出去!   “啊!” ☆、第24章 身累?心累?   刘未能活到成功登基,靠的当然不仅仅是血统。魏国公夫人发难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她会恼羞成怒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过她会行刺罢了。   开国的老国公和老太君早就去了,继任的魏国公三年前也已经去了,行刺的这个,是府里的魏国公夫人。这位国公夫人只生了个女儿,便是冷宫里的窦太嫔,如今守孝三年之期已过,今年降爵一等继任郡公的,是魏国公窦房的庶长子。   听说这位庶长子一直和嫡母不睦,魏国公夫人这个时候分外想先帝时进了宫的女儿,他也能理解。   他原本并不想治她个欺君之罪的,毕竟……   事情虽然发生的突然,但袁爱娘开始动作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一定死不了。   他爱这个女人,就是爱她这种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狠辣。   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肚子里孩子的安全,哪怕以后遗臭万年,她也不会让他死。她和遮遮掩掩又想要贤名的皇后不一样,她知道没了他,她会有什么样的下场,从没有想过左右逢源,只紧紧抓住他一人。   所以,三皇儿被推了过来,当了他的肉盾。   “啊啊啊啊啊啊!”   刘凌被推出去的那一刻就知道不好,因为他都已经能看到那冒着寒光的尖头了。他个子矮,魏国公夫人刺的是他父皇的要害,现在对着的却是他的眉间啊!   电光火石间,萧太妃对他的种种严厉要求,那些匪夷所思的教导齐齐浮上脑海,身体也像是自然有了回应,只见得刘凌浮夸地一声惨叫,连忙往侧面翻倒,额头擦着笄尖就这么险之又险的避了过去,摔了个屁股着地。   也多亏老太君看到是个孩子冒出来,下意识收了收手,否则哪怕刘凌避开了额头,眼睛也要被划个大豁口。   魏国公夫人显然没想到袁贵妃这么毒辣,竟把个孩子推出来做肉盾,一咬牙翻腕再刺,刘未却已经沉着地后退了好几步,立时有无数侍卫跃上前来,对着魏国公老夫人刀剑相向!   开国那一群国公,大半是因为武勋获得的封赐,魏国公夫人身为将门的媳妇,居然也有一身好武艺,手舞一把短小的金笄,身披一身厚重的诰服,却依然还能坚持片刻,将侍卫的杀招一一化解。   只是苦了还在地上的刘凌,那真是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开滚”,一下子从这个人脚背上碾过去,一下子从那个人的腿脚尖爬过来,就这么连滚带爬,愣是爬出了包围圈。   “成何体统!”   刘未看着从侍卫/裆/下翻滚出去的刘凌,忍不住冷哼一声,那表情恨不得他刚才还是死在那里才好。   那样死了,至少还能落个“英勇护驾”的名头,而不是和无数皇子一般只有“早夭”二字,说不定,也能在史书上留下个“义子”的轰烈名声。   刘凌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这般光景,心惊肉跳之下除了用出所有“滚滚”的法子自保根本没有其他想法。   他在冷宫里物质条件虽然匮乏,但被宋娘子和薛太妃等人呵护惯了,一连滚带爬的逃离险境就反射性想要得到亲人的支撑……   谁料他爬起身来,他的父皇非但没有对他嘘寒问暖,反倒露出嫌恶的表情,对他说了句:   ——“成何体统!”   刘凌一下子就僵在了那里。   “杀了她!快杀了她!”   袁贵妃气急害怕之下又动了胎气,捂着肚子揽住皇帝的胳膊做支撑,远远看去,好一对恩爱的神仙眷侣。   只是这“仙女”喊出来的话,听着倒像是毒蝎魔女。   耳边乒里哐啷之声不绝,随着加入战圈的人数越来越多,已经年老体弱的魏国公夫人终于不堪敌手,身中数十刀倒了下去。   她原本是一边打一边向着刘未的方向靠近的,此时轰然倒地,一下子就倒在了已经僵住的刘凌身前。   刘凌有些害怕地往下看去,却见魏国公夫人心中似是有一口怨气不绝,直死死地盯着远处的刘未,脸上全是怨毒的表情。   因为伤口太多,她连口出恶言都做不到了。   “陛下,怎么办?”   是个人中了这么多刀,流血也流死了。   “她有诰命在身,给她留个全尸,等她死了,通知窦元培把她领回去。告诉窦元培,没有安抚好嫡母的情绪也是不孝,不孝之人往往不忠,这样的人我不敢用。魏国公夫人行刺朕是大罪,他若不想满门获罪,就自领了白绫上路吧。”   刘未轻飘飘的一句话,连魏国公夫人的庶子、那位新任的郡公生死都已经定了下来。   “是!”   “你们随朕先把爱妃送回蓬莱殿,她又动了胎气……”   刘未看了眼殿门外等着的小轿,对地上已经吓得不能动弹的刘凌淡然道:   “刘凌,你那小轿,让给贵妃用罢,等下朕派人送你回宫。”   这个时候,莫说刘未只是征用了原本就不属于他的轿子和力士,哪怕让他爬着回去,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反应。   浩浩荡荡的人群带着一丝慌乱离开了麟德殿的门前,刘凌跪坐在原地,看着破麻袋一样被抛弃在原地的魏国公夫人,心中一阵凄凉。   侍卫们不敢动她,习武之人都重英雄,这时候也不会糟蹋一位年迈的国公夫人,只是眼睁睁等着她咽气。   刘凌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竟拖着已经发软的双腿爬了过去,凑近了魏国公夫人的身前。   旁边留下来善后的侍卫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但这好歹是个皇子,他们只是侍卫,管他要做什么?   刘凌到了魏国公夫人面前,看着她身下涌出的深红色鲜血,哆哆嗦嗦地向她开口:“老,老老夫人,我我是静安宫来的,窦太嫔还活的好好的,精神的很……”   魏国公夫人的肺上中了一刀,喉咙里发出像是拉风箱一般“赫赫”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死死地看着刘凌。   这样的眼神太过可怖,刘凌再早熟也只是个孩子,表情很是惶恐。   ‘你连神仙都见过,不过是个要死的人,你怕什么!’   刘凌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竭力克服自己的恐惧之心,趴下身在在她耳边大声又快速地说道:   “我见过窦太嫔呢,她是不是嘴角有个小痣,喜欢穿一身红衣?我有次上门找她,还被她用棍子打了出去!静安宫里的太妃都没有事,只是过的不太好,日子也无聊了点,没听说有哪个去了的……”   随着刘凌的话语,魏国公夫人肺中的杂音越来越重,她的眼睛上下扫了一眼刘凌的打扮,眼神中露出了然的表情,翕动了几下嘴唇。   可无论她如何努力,终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刘凌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刻意来告诉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事。   也许是因为她只是一介女流却敢于行刺皇帝,抒发自己内心的不平;也许是她力斗数十侍卫却面不改色,那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态度让他折服;也是是因为她年纪老迈,自己生出了不忍之心;   也许……也许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和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窦太嫔相像罢了。   “老夫人?老夫人?”   刘凌见魏国公夫人突然露出了一个抽搐着的微笑,吓得屁股往后挪了几寸。   满头银霜的老国公夫人,就这么抽搐着嘴角去了。   只有脸颊上划过的泪珠,能证明她刚刚还活着。   “她死了!去把郡公夫人请来,婆婆死了,媳妇还不知道在哪里,简直荒唐!”   “小殿下?小殿下?臣抱您回静安宫……吓住了?”   一个侍卫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刘凌的小脸。   “哎,是个好孩子,刚刚有胆子和死人说话,怎么还会吓傻?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她也曾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可惜落了这么个下场……”   “燕六,别乱说话!”   “有什么关系,都没有外人。”   您早点和国公夫人说那些话就好了……可惜她落了这么个下场……   ……也是位铮铮铁骨的女英雄……   脑子里一片空白的刘凌只觉得头脑突然炸了开来,侍卫的喃喃自语像是会回放一般在他的脑海里不停回响,震的他无法动弹。   印象中,一双强壮有力的大手提着他的双腋把他托了起来,将他抱在怀中,边温声安抚着,边带着他穿过长长的宫道、宽阔的广场,一路向着西宫而去。   而刘凌的眼底,却仍是血和泪的颜色。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死亡。   那滋味,依旧不好。   ***   刘凌被人高马大的侍卫送回来时,宋娘子差点没有吓晕过去。   披头散发、脸上手上都是灰尘和擦伤、衣衫凌乱,衣角袖口上全都是鲜血的印记。   再加上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别说抖得像筛糠一般想上来抱孩子的宋娘子,就连坐在门口的王宁都惊得站了起来,三两步跑上前。   “有劳这位将军送三殿下回来,敢问我家殿下这是怎么了?”   宋娘子抖得太厉害,那叫燕六的侍卫不愿将小殿下递给他,便交给了面前长相还算忠厚的宦官。   “麟德殿前遇了一场刺杀,刺客已经伏诛,小殿下这是吓到了。”   他身为御前侍卫,能不多言就不多言,随手拍了拍刘凌身上的灰尘,从怀里掏出一枚九连环来。   “殿下莫怕,过几天就忘光了。这是我买给家中弟弟的玩意儿,您这几天就玩玩这个,散散心吧。”   ‘只听说三皇子不受重视,如今一看,这哪是不受重视,简直就是自生自灭的架势啊……’   燕六眼中难掩同情的看着这个和自己弟弟一般大的小皇子,再环顾四周看了看破败不堪的宫室,没敢再多呆,叹了口气就走了。   “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王宁看着刘凌煞白的脸色,有些担心地问了几声。   宋娘子更是以为他被煞气冲撞中了邪,伸手就要掐他的人中。   谁料刘凌将脸埋入王宁怀里,伸出一只小手摇了摇。   “我没事,我就想睡一会,太累了。”   “刘赖子呢!不是刘赖子伺候你吗?人去哪儿了!”宋娘子咬牙切齿地破口大骂:“这个贼杀才,居然抛下主子自己跑了!”   刘赖子确实从父皇叫走他以后就不见了踪影,不过谁还关心这个呢,原本就不是什么忠仆。   刘凌浑浑噩噩地睁不开眼睛,宋娘子实在心疼,让王宁将他放在了榻上,连洗漱不曾做,就这么睡过去了。   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清晨。   ***   刘凌是被宋娘子的惊呼声吓醒的。   “什么?刘赖子死了?怎么死的?我就说他昨晚怎么没回来!”   ‘谁又死了……’   刘凌腿肚子一抖,猛然惊醒。   他爬起来往窗外一看,外面站着的宦官穿着的是宫正司执事太监的服饰,身后跟着一班小宦官,显然是过来办事的。   “早上从湖里捞出来的,这冬天,掉下去都凉透了,是冻死的。若不是从他怀里搜出了这枚金螭,我们都还不知道他的身份。”   执事太监让小宦官递上几件东西。   “我就说,怎么各宫里没宫人认识,原来是贵妃娘娘派来静安宫的人。刘赖子的尸身我们已经处理了,这金螭和从水里飘起来的明珠丝履是三殿下的东西,贵妃娘娘叫我们给殿下送来。”   一双好好的丝履已经被水泡得不成样子,那顶上镶着的硕大明珠不知道是被刘赖子摘了还是被这些打捞的宦官摘了,反正已经没有了踪影。   金螭倒是好生生在那,可从死人身上摸出来的东西那么晦气,肯定是不想留的。偏偏又是皇帝赐下的“压祟”,北面有内库的烙印,连托人炸了换成金块都不成。   宋娘子勉强定住心神,从执事太监手中取过刘赖子的东西,回答了执事太监的几个问题,便失魂落魄地捧着东西进了偏殿。   “刘赖子死了?”   “嗬!”   失神的宋娘子被吓了一跳!   她摸了摸心口,半天才回过神来:“是殿下醒了啊,要不要喝口水吃点东西?”   “在哪个湖里被发现的?”   刘凌接着追问。   宋娘子见刘凌不依不饶,只好把手中的东西先放下:   “麟德殿不远的升金湖。宫正司的人说他想吞了您的金螭和鞋上的明珠换钱,也许是做贼心虚慌不择路才掉湖里去了。”   “昨夜到处灯火通明,他怎么会掉水里都没人发现呢?也是奇怪……”好歹相处一场,宋娘子还是掉了几滴眼泪。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我昨天还骂他不跟着您,要是昨天去的是我就好了,就没这么多事了。”   “贵妃娘娘指的是他,你当然去不了。”   刘凌只觉得一阵不寒而栗,头有些晕晕沉沉地坐起身。   “奶娘,给我穿衣,我要出门。”   “出门?”   宋娘子净了手,伺候刘凌洗漱穿戴,好奇地询问。   她善意地没问昨天发生的事,害怕他一回想就被吓到。她知道刘凌素来乖巧,只要缓上几天,自己就会说的。   刘凌没回答她,直直地看着宋娘子捧来的靴子,表情微微变了变。   他的眼前出现的,是自己在御殿上穿小鞋的情景。   “不要这个,把我之前穿的旧鞋拿来吧。”   “咦?这个……”   “华服虽好,却不是我的东西。”   刘凌穿着袜子站在榻边,脸上满是认真的表情。   “今天我也不穿红衣了。奶娘,给我找件白的吧。”   是为了刘赖子吗?   宋娘子有些疑惑地看了刘凌几眼,心中不由得有些心疼。   这孩子才这么小,为什么想的就这么多呢……   片刻之后,换了一身素衣,穿着旧皮靴的刘凌随便地用了些早膳,披上厚重的披风就要独自出门。   “殿下是去薛太妃那吗?”   宋娘子有些担心地倚门相望。   “不是……”   刘凌摆了摆手。   “我去窦太嫔那。” ☆、第25章 旁观?伸手?   刘凌过目不忘的本事,很多时候是记一种画面感,所以他很少迷路。   没有径直去绿卿阁,也没有去飞霜殿,刘凌绕过弯弯曲曲的小径,按照记忆里的道路,找到了窦太嫔住的地方。   “怎么又是你?我家主子不会让你进来的!”   守着门口的老宫女伸出一个脑袋,对着他龇了龇牙。   “窦家的武艺不外传!”   “我不是来学艺的。”   刘凌的语气有些低落。   “我在宫宴时遇见了魏国公夫人,所以来找窦太嫔。”   “咦?”   老宫女错愕,看了刘凌好几眼才反应过来。   “你等着!”   她回身就跑,往泰光阁里跑去。   不一会儿,她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出来。   “主子让你进去!”   ‘今日倒是进的轻松……’   刘凌抬头看了眼面前的匾额,发愁地叹了口气。   ‘可为什么我又不想进去了呢?’   ***   窦太嫔火爆的脾气大概是和其母一脉相承,刘凌再见这位将门出身的太嫔,依旧感受到了她爽朗直接的气概。   “我娘怎么样?身子骨可还硬朗?家中兄弟孝顺吗?我爹有没有又纳一堆乱七八糟的妾回来?”   一见面,难以控制情绪的窦太嫔就窜到了刘凌面前,吐出了一大串话。   刘凌傻愣愣地看着面前满脸急色的中年妇人,有些不敢开口。   “你这孩子这么傻愣愣的!不会说话吗?”   窦太嫔柳眉倒竖,正准备吓唬他几句,突然想起还要等着他给消息,深吸几口气才换了颜色,温声哄他:   “你不是要学武吗?你告诉我,我每天教你几手!”   “我不是来要要挟您教我习习武的……”刘凌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在麟德殿门前遇见了魏国公夫人,她很想您,想求父皇见您一面,但是……”   “但是?陛下没同意是吗?”   窦太嫔满脸紧张。   “我娘是不是鲁莽了?”   窦太嫔显然对她母亲的性格很了解。   刘凌看着窦太嫔的脸,眼前浮现的却是魏国公夫人的面容。他捏紧了拳头,顿了顿后,说起了自己在麟德殿前的所见所闻。   “魏国公夫人求见父皇……”   窦太嫔刚听到刘凌说起母亲的消息时,目光里显现出的是无限的欢喜。   静安宫里的太妃们其实都有着温柔和可爱的一面,大概是没有经历过残酷的宫斗,天性里依旧有着纯良和天真的东西。   但随着刘凌慢慢的叙述,窦太嫔的嘴唇痉挛地紧锁着,神情惊恐,面色惨白,看起来似乎马上就会晕厥过去。   “……父皇的侍卫人多,她没斗上多久,就……就……倒在了地上。他们都走了以后,我爬了过去,将您的消息告诉了她……”   “是吗?她听到了吗?她知道,知道,我很好吗?”   窦太嫔结结巴巴地追问。   “我告诉她了。她去的时候,是笑着走的。”   抽搐着流泪,应该也是一种笑吧?   至少眼睛是合上了。   “是我不孝……不……是薛太妃的罪孽……不,是我不孝……”窦太嫔神情恍惚,有些错乱地喃喃自语:“阿爹去了哪里,阿爹为什么会让娘亲做这种事……”   “听贵妃娘娘和父皇的说法,您的父亲也已经去了,今年正好是去孝之年。”   刘凌并没有说谎,也没有掩饰。   他自也在冷宫里住了这么多年,知道这里面的人最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真实的消息。   “你走吧……”   像是支撑着的什么轰然倒塌,窦太嫔一下子软倒在凳子上。   “让我单独待一会儿。”   “窦太嫔,您请节哀,魏国公老夫人临死前都放不下您,您一定要为老夫人保重身体。”   刘凌对着窦太嫔躬了躬身子,抹了把眼泪,吸着鼻子往外走。   她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看到窦太嫔颓唐的样子,刘凌的面前浮现的却一直是魏国公夫人的脸。   “等等,三殿下……”   窦太嫔突然叫住了往外走的刘凌。   “嗯?”   刘凌回过头。   窦太嫔含糊地说:   “谢谢。”   刘凌几乎是用逃窜一样的速度跑离泰光阁的。直到已经离得有些距离了,他依旧听得见泰光阁里发出的凄厉叫声。   “啊啊啊啊啊啊!”   乌鸦会反哺,羔羊会跪乳,畜生尚且如此,人呢?   可若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就算怀有万分孝心,又能往何处托付?   刘凌早早丧母,母亲给他留下的印象不过是一道目光、一双柔软的手掌、一声声温柔的轻唤……   可刘凌却能肯定,自己愿意为了这些仅存的印象付出一切。   魏国公夫人为了窦太嫔愿意行刺皇帝;窦太嫔为了得到魏国公夫人的消息宁愿教他不外传的武艺……   就在他以为宫中已经没有什么亲情的时候,却又让他看见了这样的一幕幕。   多么讽刺啊!   冷宫外有人拥有亲人却不在乎,冷宫里有人想要求却求之不得。   “你怎么又皱着眉头?想太多担心掉头发。”   在竹林里和宫人采集竹笋的薛太妃见刘凌来了,连忙抛下手中的锄子,几步走过去,将梦游一般的刘凌拉了过来,用手指抻开他的额头。   刘凌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竹林里,才明白过来自己恍恍惚惚之下,竟习惯性地来了绿卿阁。   看着面前担忧地看着自己的薛太妃,刘凌不知为何鼻腔一酸,撒娇地扑到薛太妃怀里,抽抽泣泣地不愿意再抬起头来了。   “怎么了?昨天出了什么事吗?你父皇还是袁贵妃吓到你了?”   薛太妃摸着刘凌柔软的头发,有些诧异地看着怀中的孩子:“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发生什么了,说给我听听……”   薛太妃冷静的声音让刘凌渐渐安定下来,但大概是因为薛太妃的怀抱太温暖,亦或者这样的情况实在少见,刘凌竟有些眷恋的不愿起来,声音闷闷地解释着自己失态的原因:   “魏国公夫人死了。”   “谁?”   太久没接触到外面的事,薛太妃一时有些迷茫。   “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母亲。我刚刚从泰光阁回来。”   薛太妃这才明白过来,倒抽了一口凉气。   “死了?死在宫里?”   “是……”   刘凌想到昨天发生的所有事,委屈的情绪越来越重,已经渐渐收住的抽泣声又重新响了起来。   “呜呜呜,魏国公夫人死了,刘赖子也死了。皇后被废了,父皇抢了我的软轿给了贵妃娘娘,大哥被关进中宫了,二哥在观里,父皇说我‘成何体统’,还用看脏东西一样的眼神看我……呜啊啊啊啊啊!”   刘凌心中的苦闷和委屈被竹筒倒豆子一般吐了出来。   “慢慢说,慢慢说……”   薛太妃听得模模糊糊,把刘凌从怀中拉出来,牵着他的小手往绿卿阁里带去。   一个时辰后。   “……事情就是这样。”   刘凌红着鼻子扁着嘴,他从头到尾是边哭边说完的。   在麟德殿只顾着害怕和紧张,还要绷紧精神做戏,根本没时间想委屈不委屈,这时候心神一放松下来,立刻有了小孩子该有的样子。   薛太妃也算是放了心。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受到了这么多不堪的对待,若是刘凌还能一副乖巧冷静的样子,那他就不是有潜力的孩子,而是麻木不仁的怪物,又或者是已经快要疯掉的前兆。   “魏国公夫人元氏昔年曾经随夫从军,是一位性格光明磊落的夫人。”薛太妃似乎对代国许多士族都极为熟悉。   “魏国公为世子时,性格颇为懦弱,当年窦家老太君让他娶了元氏,就是冲了她泼辣能干的性子,又是同为将门出身。只可惜她一直无子,只得了个女儿,便是窦太嫔。”   “出了那种事,魏国公家还能站着,窦家在军中威望果然让人忌惮,这下刘未找到机会了,他也是能忍……”   薛太妃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也是因为窦家妻妾争得厉害,大概魏国公一死,她拼着自己死了,也要拉全府下水。这位国公夫人是刚烈的脾气,不想她打下来的家业留给别的女人生下来的孩子……”   薛太妃叹了口气。   “窦太嫔其实以前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兄,原本可以过的很好的,京中许多人家的女孩都羡慕。选妃的那段日子,国公夫人正好挥剑砍断了魏国公爱妾的一条手臂。这个爱妾,又是魏国公庶长子的生母。”   刘凌听到魏国公夫人以前居然这么“凶残”,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窦家那位老太君,后来就做主让窦银屏入了宫,呃,窦银屏就是窦太嫔。这是公府老太君对国公夫人的警告,却葬送了窦太嫔一生的幸福。”   薛太妃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过这些过去了,脸上满是追忆之色,语气中也多有感慨和同情。   刘凌根本没接触过“宅斗”,对这些听得一知半解,两眼几乎放直。   “也是,我和你个孩子说这些做什么。”薛太妃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窦太嫔一定很伤心,她在家中是国公夫人一手带大的,脾气也像她。昔日在京中时,许多公子都躲着她走。若不是国公夫人护短,养不出这样的脾气。”   ‘谁的母亲死了会不伤心呢?’   刘凌垂下头去,玩弄自己的衣角。   薛太妃也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定定地发起了呆。   ‘薛太妃这么傲的脾气,薛太妃的母亲应该也很护短吧?什么样的老夫人能养出薛太妃这样的脾气呢?’   刘凌心中突然升起了好奇。   鬼使神差的,刘凌突然脱口而出:   “薛太妃您的娘亲还在吗?下次宫宴,我想办法找找看!”   听到刘凌的话,薛太妃的身子突然一震。整个身子也无力地软了下来,全靠撑着桌沿勉力支持自己不倒下去。   “薛太妃,您怎么了!”   刘凌吓了一跳,连忙凑到她身前搀扶。   “没事……”   她虚弱地摆了摆手。   刘凌依旧担心地凝望着她。   “刘凌,你不必去费心打听我的母亲。”   薛太妃摸了摸刘凌的头顶。   “我薛家满门,十几年前就已经没有人了。”   “啊?薛太妃,对不起,我不知道……”   薛太妃闭了闭眼,似乎是不堪重负一般,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刘凌也只能噤了口。   屋子里原本伺候着的如意和另外一个宦官满脸担忧的神色,一个有些埋怨地看向刘凌,一个径直到后面去泡茶了。   竹叶制成的茶水被送上来后,如意总算是找到了可以说话的契机,将竹叶茶放在两人面前,笑着暖场:“三殿下从外面进来,又哭过,还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太妃,您刚才着了风,最好也喝一点。”   “薛太妃,我年纪小,有许多事您不跟我说是正常的。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刘凌看向薛太妃,并没有选择喝茶。   如意是好意,但他不想逃避。   “魏国公夫人死时,旁边的侍卫说,若是我能早点告诉魏国公夫人窦太嫔的消息,也许她就不会做这种事。她是以为窦太嫔死了,才愤而出手的。”   刘凌的小脸上,满是说不出的慎重之色。   “为什么静安宫里的太妃太嫔都不能出去?皇祖父之死,到底是怎么回事?静安宫里那么多太妃太嫔、还有像王宝林、桑昭仪那样的低位太妃,家人到底知不知道她们的生死?”   刘凌眼中满是悲哀之色。“事情发生之前,我听贵妃娘娘的意思,似乎每年都有诰命夫人请求她们能见冷宫里的亲人一面,却从来没有被同意过。就连皇后都为此受了训斥……”   “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帮帮她们。我现在还小,但我会慢慢长大的,一年宫宴不成,还有两年宫宴、三年宫宴,总有办法把消息传出去……”   “你想的太简单了!命妇哪里那么容易和皇子接触!何况袁贵妃有孕,你还能过几年好日子都未可知!”   薛太妃像是在听天方夜谭一般摇头:“你若没忍住和命妇们接触,袁贵妃只会认为你另有预谋……”   “如果我注定要死,那我死之前也该做些有用的事!如果我只会装聋作哑,难道要眼睁睁看着第二个魏国公夫人、第三个魏国公夫人死在我面前吗?”   “又和你有什么相干?!”   听到刘凌小小年纪能说出这样的话,薛太妃难掩吃惊。   “怎么不相干!”   刘凌的脖子梗的直直的,语调也越来越高。   “您教我,‘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更何况静安宫里的太妃们对于我来说,是我朝夕相处的邻居、看着我长大的长辈、我皇祖父的妻妾!你们怎么能是不相干的人?等我长大了,这些太妃的父母也许都已经年逾古稀,他们真能等到我长大吗?”   “你……”   “帮帮我吧,薛太妃,您那么厉害,一定能想到法子!我不想再像昨天那样,什么,什么……都做不了了……”   刘凌突然崩溃了似的露出痛苦的神色。   “好多好多血……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一定很痛……”   “傻孩子……”薛太妃柔声唤他。“傻孩子,那很危险……”   “我能成帝啊……”刘凌掩面抽泣:“我有天命,我不会死的!”   这是他第三次说这种话。   薛芳心中升起重重的疑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薛芳,你告诉他吧。你要是不告诉他,我告诉他!”   一声清亮的女声从门后传出,转出来一个人影。   刘凌一惊,转头看去,正是满脸泪痕的张太妃。   “我家里人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张太妃哭的梨花带雨,“……我父亲知道的太多,到底有没有事?我娘本来性子就柔弱……”   “我要不是通医理,只不过还是个小小的才人,哪里能封妃?谁知道没给家里带来什么好处,还惹了这么多祸……”   “你……你也怨我?”   薛太妃如遭雷击。   “不怨不怨的!”张太妃嘤嘤嘤地哭着:“可我也想娘了啊!还有我的小外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我都十几年没出去过了,连个消息都没有……”   刘凌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局面。   张太妃的话似乎让薛太妃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她摇了摇身子,揉了几下额角,喟叹道:   “罢了,我告诉你吧!”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只不过因为那时的我太过愚蠢,所以才不愿向人提及。”   薛太妃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地对着称心如意喊道:   “去把门关上,你们都出去!”   听到薛太妃的话,屋子里的人退的干干净净,只剩下薛太妃、张太妃和刘凌三人。   “这回忆太痛苦,我怕我中间说不下去。到那时候,就由你来补充。”   “是。”   张茜边擦眼泪边点头。   在刘凌既惊喜又带着隐隐不安的表情中,薛太妃幽幽开口:   “我们只是不能出去,其实已经是万幸。说到这件事,就要提起先帝……” ☆、第26章 有家?无家?   平帝刘甘好断袖,但一开始隐瞒的太好了,没有人发现他爱男人。   悲剧就从“没发现”开始的。   刘甘有四个弟兄,他是皇后所生,虽是第三子,但前面两个兄长的母妃份位都很低,早早就封了王出了宫去,最小的那个儿子又太年幼,不成大器。   刘甘被立为太子时,正是恵帝病重之时,那时候太子妃是皇后的侄女,太子嫔和其他妾室都是当朝权臣之女,刘甘的东宫后戚中几乎占了朝廷的小半势力,没有废什么力气就坐稳了位子。   恵帝去后,刘甘登基,出身显赫的太子妃成了皇后,其他太子嫔和良人也晋升为妃嫔,但人数并不多,也没有大肆征兆秀女充填宫廷。   这点让后戚们都很满意,他们都认为皇子肯定就会出现在宫内哪个的女儿身上,没有纳妃就是对他们最好的赏赐。   对于皇帝来说,代国一直以来的问题就是后戚力量太强,几代皇帝无不想着削弱后戚的权利,先帝也不例外。   但没有人知道他削弱后戚力量不是为了加强君权,而是能早日摆脱不得不“临幸”女人的境地。   刘甘削弱太后家族势力的行为后来触怒了太后,两人几乎成仇,这种争斗最终以太后先发制人想要废帝,却失败被幽禁于宫中而落幕。   太后一被幽禁,身为太后侄女的皇后就立刻失宠,但因为太后的家族并未彻底倒掉,而皇后的母族也是千丝万缕无法擅动,刘甘并没有拿皇后做什么。   后宫里的妃嫔从此使出浑身解数想要趁机获得恩宠,刘甘却像是突然脑子坏掉了一般,开始清心寡欲起来。   太后的势力被扳倒后,后戚们乖乖歇了火,刘甘也渐渐掌握了朝中的权柄。此时,宫中和朝外都发现他开始宠幸一位长相俊秀的宫中宿卫,还亲昵地称呼他为“怀柳君”。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皇帝还没有儿子,却开始好男色了,而且还不是阉人,是个前途无限的臣子。   在无数人唾骂、谴责这位“怀柳君”之下,这个男人终于顶不住压力,以死相逼,想要自请求去,结果先帝不允,反倒将他掠入宫中,再不复见外人。   “怀柳君”被迫进了宫是件很隐秘的事情,外人只以为他是羞愧离京了。“怀柳君”失踪,朝中一干大臣又开始操心先帝子嗣的问题,不但求情在各地选拔美女进宫为妃,而且纷纷研究“怀柳君”到底哪里让皇帝这么痴迷。   这一研究不得了,有心人忽然发现,“怀柳君”竟长得有四五分像镇国将军府家的嫡女,萧遥。   而萧遥的小名,正是“柳娘”。   萧遥行三,上面有个在外镇守的大哥,还有个身为龙凤胎的二哥名唤萧逸,在京中任禁卫军郎将,算是虚职。   她的两位兄长自十六岁入了军中后,就极少在家。   小名柳娘的萧家女则是从小和太后家的内孙定了亲,她的未婚夫正是皇后的亲弟,也是当年太后撮合的婚事。皇后还是太子妃时就经常召见柳娘进东宫陪伴,一来萧家是三朝元老,又掌管着京畿安全,对太子来说非常重要;二来也是关心弟弟,想要和未来的弟媳妇相处融洽,顺便了解外面的情况。   柳娘长相并不美艳,性子也爽利,曾帮太子妃排解了不少寂寞。   太子妃当上皇后,当时准备等国丧一除就为弟弟安排赐婚,然而几年间,太后斗争失败,皇后失宠,身为太后亲侄的未婚夫为了避嫌,很快退掉了和萧家的婚事。   萧家女就这么等到十八岁,突然被退了亲,居然没有出嫁。   朝中不乏曾有过“年少轻狂”时的大臣,这么推断之下,立刻脑补出了一副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不外乎还是太子时的刘甘看上了已经有了婚约的萧遥,无奈萧家世代受刘氏皇族信任,为皇帝把守门户,太子也不敢巧取豪夺,只能忍到登基之后徐徐图之。   就连太后和皇帝突然变得越来越剧烈的冲突,也被他们认为恐怕有几分是为了萧氏女的缘故。   于是乎,好几位重臣上门对萧家的老将军“晓以大义”,这位老镇国将军真正是忠君爱国之人,为了将皇帝“导回正途”,加上萧家女本来就常入宫为妃,便含泪将女儿送去了宫中。   非但如此,萧老将军还耳提面命,让萧遥像是对待战场一般“攻克”皇帝,让他能走出“泥沼”,回到后宫的怀抱,要贤淑、要不专宠云云。   他也怕皇帝若是真和其他人想的那样早就对萧遥有意,萧遥可能会专宠后宫,成为后宫中的靶子。   刘甘后宫中的妃嫔们数量虽少,但没一个是吃素的。   萧遥入宫时是皇帝登基后第一次大选妃。后宫里没有皇子,怀柳君的事情也已经以他“还乡”告一段落,所以对刘甘有期待的京中各家还是送出了女儿。   因为担心皇帝会害怕后戚壮大而产生反感,甚至还选了太医令的女儿、恵帝时期皇帝卖爵而得侯的巨贾之女、还有薛太妃这样当世大儒家出身的女儿入宫。   进宫后,萧遥果不其然一入宫就被封了贵妃,只在不受宠的皇后之下,享受的待遇也和皇后相差无几,而薛芳虽然凭借出身也封了妃,其实并没有受过宠,只是为了安抚“文半朝”的薛家罢了。   巨贾之女王姬、太医令之女张茜,还有累世大族出身的薛芳三人,因为从未受过宠,便被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皇后所拉拢,协助皇后打理宫务。   在薛芳看来,皇后其实是个好女人,她的族中失势,也依旧尽好自己身为后宫之主的责任,对待宫中妃嫔不偏不倚,从不因为自己已经失宠而苛待其他人,甚至经常维护被欺凌的妃子、宫女,宫中对她都是一片交口称赞。   她还在太子妃时期就已经以德服众,到了皇后时,哪怕刘甘忌惮她的出身,也找不到任何能够动她的理由,是薛芳等人在宫中最好的靠山。   王姬善于经营、账务;张茜通医药,精于/妇/科;薛芳过目不忘,知识渊博,又交游广阔,由于天生喜欢掌控一切的性格,一入宫就立刻使出各种手段对宫中的妃嫔和旧事都了如指掌,她们三人很快就成为了皇后处理宫务时的左膀右臂,甚至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绝大部分地方。   那一年,皇帝几乎就独宠萧贵妃一人,后宫其他妃子的殿中也很少踏入。萧老将军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在恨不得把女儿骂个狗血淋头的同时,又不免期待她能早日生下皇子,让朝中安定,也可以不必背个“独占君恩”的骂名。   但一年过去了,刘甘还是无子。   刘甘此人,虽然在后宫的事上糊涂的很,但前朝处理事情却不糊涂。刘家人玩弄权谋的本事似乎都是天生的,刘甘登基时已经成年,朝中虽然士族后戚派系繁多,但他依然能平衡局面,勤于政事。   可随着他渐渐掌握了权柄,得到了大臣们的认可和尊重,属于他性格里偏执和疯狂的一面也渐渐显露了出来。   先是宫里有人发现刘甘小憩的“甘露殿”里,居然锁着已经“回乡”的怀柳君,而他因为想要逃离的念头,已经被刘甘折磨的不成人形。   偶然发现的宫人吓得屁滚尿流,偷偷去报了清宁殿里的皇后,而皇后也设法救了怀柳君出来,交给了张茜医治。   张茜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伤,怀柳君原本也是能文能武的宿卫军出身,身体极为硬朗,重见天日时已经再也找不到昔日的俊朗和神采。   到了这个时候,皇后已经开始了解皇帝肯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怪癖,才会将怀柳君折磨成这样。   若说到这宫里还有谁能知道刘甘的秘密,那一定是赵清仪。   赵清仪原本就是太子妃身边的“女史”,由女官之身一步步得到信任,成为皇帝的心腹,负责记录《禁中起居录》,就连皇帝宠幸怀柳君时都不例外。   在皇后的逼问下,赵清仪含含糊糊透露了一个秘密:   皇帝从来就不喜欢女人,他只喜欢男人。娶那么多女人,只不过为了好赶快生下子嗣,可以毫无责任的去碰男人。   可惜他越想生越不能生,越急越出问题。他在性/癖上原本就有些奇怪,一直靠自制力压抑,自有了怀柳君这个发泄口后,整个人就开始变得更加疯狂。   薛芳由此彻底对皇帝失望,再也不想着“学习宫务、扳倒萧贵妃、赢得君宠,权倾后宫、走上后宫巅峰”的道路,她已经对一根破皇瓜没有了任何兴趣。   王姬本来就只是身为巨贾的祖父送进来提高家里地位的工具,对皇帝的宠爱也是无所谓,只想着能混一天是一天。   张茜因为“怀柳君”伤势彻底不敢再看男人的身体,知道皇帝不喜欢女人,反倒对此松了口气。   失望又痛苦的几个女人很快形成了同盟,又和独宠后宫的萧贵妃交涉,告知了她这个消息。   萧贵妃曾是皇后的未来“弟妹”,当年受尽照顾,几乎是闺中密友,如今却被皇帝独宠了一整年,本来就对皇后十分愧疚。听到这般惊天霹雳般的“□□”,又见到了不成人形的怀柳君,没了主意的她在心慌之下做出了一个荒唐的决定   ——为了让皇帝能够回归“正途”,喜欢上女人,她竟换上了男装邀宠,希望能让皇帝继续来她这里,而不是去怀柳君那。   这件事果真让皇帝十分高兴,不但对萧贵妃赐下了各色男装,还经常恍恍惚惚下把萧贵妃真的当成男人,再也不去怀柳君那,由得怀柳君在皇后那里好好的养伤。   也因为这个,皇帝喜欢男人的事情终于纸包不住火,萧贵妃的名声也从本来就不怎么样变得更坏。   大半年后,刘甘派出了宿卫将皇后安置在掖庭的怀柳君带走,光明正大的养在甘露殿里;   他下旨让萧遥的胞兄萧逸回京担任宿卫将军,贴身保护他的安全,同时掌管宫中四门的安全。   就这样,随着刘甘对后宫中的嫔妃彻底撕破了脸,越发只做个样子,仅仅去后宫里“坐坐”,连任何肢体接触都没有。   不仅如此,他还重新开始宠幸怀柳君和宫中清秀的宦官,对投其所好的下臣送来的俊俏男子,也是来者不拒。   按照赵清仪透露出来的消息,刘甘确实对萧小将军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兴趣”,只是迫于萧老将军的身份,没有真做出什么。   这点让萧贵妃极为恼怒和害怕。她隐约有了个猜想,当年皇帝看上的可能不是她,而是和她曾同进同出的胞兄。这样的了悟让她时刻生活在痛苦之中,面对皇帝时也不能再强颜欢笑了。   由于后宫之中大多是外朝官员家的女孩,皇帝好男宠的事情当然引起了大臣们的不满,甚至有性格刚烈的言官以死相谏,却依旧没有让刘甘自省,反倒变本加厉。   皇帝私生活放荡、无子、大肆打压后戚,终于引起了朝臣们的反弹,后宫影响到前朝,使得原本处理政务游刃有余的皇帝变得犹如逆水行舟,加上又有势力开始接触刘甘两位封了藩王的兄弟,终于让刘甘彻底爆发,手段变得极为严苛,动辄罢黜流放。   在这种情况下,皇后考虑到“无子”的压力已经让刘甘陷入疯狂,加上他纵欲无度会渐渐透支体力,再这样下去只会更加没有生育的希望,便悄悄召了张茜的父亲太医令张淼入了内廷,以“调养身体”的名义配了会让人迷/幻的春/药,能使刘甘将皇后当成了自己最心爱的男子,这样才能顺利行房。   在使用迷/幻/的药物后,皇后知道了刘甘求而不得的,乃是萧老将军的次子萧逸。而皇帝虽然知道自己中了药,却不知道为什么原因,不但没有制止皇后这样做,反而频繁的驾临清宁宫,让后宫里所有的人都大惊失色。   皇后的身体早在张茜的调理下变得十分容易受孕,几个月后,皇后就有了孕。皇后有孕后,顺理成章的,配置那种药/物/的西域药材也已经“耗尽”。刘甘在皇后这里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之后,最终还是离开了皇后,继续和他的男宠们厮混。   而皇后,则在张茜的照顾下安心诞下了皇子,小心呵护。皇后亲手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连喂奶都不假手于人,这才让他一点点长大。   薛太妃等后宫妃子看开了的,都死了心维护皇后和小皇子,毕竟这很可能是未来的太子、皇帝,说不定他日后开了恩旨,她们就不必老死宫里。   如果日子就这样过,也还算是平安的局面,无非就是熬罢了。   可惜好景不长,刘甘终于有了儿子之后,却更加变本加厉,先开始是经常让妃子来看他和男宠们交/合,后来竟开始秽/乱/宫廷。   他常召来貌美的宫女或份位低的妃嫔,让她们和自己的男宠相/交,自己再宠幸那些男宠,男男女女经常混做一团,简直是不堪入目。   有时候有女人偶然得孕,刘甘可怕的性格就在这个时候又一次表现出来。   他一旦发现哪些女子有孕了,就立刻设立名目处死,一尸两命的阴影笼罩在后宫中,虽然说死的大多是低微的宫女,可后宫里还是人人自危。   份位低的妃子有许多直接疯了或者自尽以保清白,宫女们更是一接到“恩旨”就去皇后殿外日夜哭诉,求皇后能够相救。   像是这样昏聩的行为,外朝内官全都哀声怨道,家中有漂亮男孩的大臣们更是谈虎色变,生怕别人谈起自己孩子的长相。   萧逸虽然没有成为皇帝的男宠,但因为和皇帝形影不离,加之“萧贵妃”女扮男装邀宠的行为,这对龙凤胎都成了“佞幸妖孽”一流,牵连着萧家长子萧达在军中的仕途也并不是很通畅。   萧老将军原是个刚正不阿、忠心耿耿之人,遭此打击,几乎成了同僚间的笑柄,没多久就郁郁而终,由长子继承了他的镇国将军之位,然而他却把父亲的死归结于皇帝,因为自己受到的嗤笑和弟弟、妹妹受到的鄙视,萧达对刘甘产生了深深的恨意。   内官中,性格古怪的赵清仪莫名其妙和萧贵妃交上了朋友,面对萧贵妃日渐萎靡几近失去求生*的情况,赵清仪提点萧贵妃想办法让萧逸联系到外朝的帮助,他能够早一日脱离皇帝的魔爪,就能将萧贵妃从左右为难的自责中脱离出来。   刘甘在前朝受到的阻力越大,回宫后就越折腾宫中的妃子,折腾了宫中的女人以后,前朝又会更加不满继续给皇帝压力,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京中但凡有些志向的大臣,纷纷寻求外放到地方去任官,有些不满皇帝昏聩的,也请求退隐,不愿再看着乌七八糟的情况。   受到宫中越来越混乱形式刺激的后宫嫔妃们彻底爆发,想尽办法用各种方式自保、向外面传递消息。   没有受到侮辱的嫔妃,大多是家中父兄男丁出息的大族,但谁也不知道这已经和疯了没什么区别的皇帝还能再干出什么。   薛芳在皇后的授意下,悄悄派人接触怀柳君和萧逸,又开始频繁在后宫中游说,联合了几个家中握有军权的妃嫔,开始了长达几年的布局。   皇后也借着宫宴和各种节日,想办法通过内命妇和外命妇,沟通着内外的消息,向外传递出皇帝的不堪和自己儿子的早慧,并隐约以皇子未来的亲事希望说动各家支持,就如当年刘甘如何坐稳太子位子一般。   在长久的筹划之下,就在十八年前的一个夏天,皇后和薛太妃等人终于找到了机会,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宫中萧家的长子萧达终于将宫中的北门换上了自己的人马,领着各家纠集起来的人马杀进了宫城。   萧达想要杀了皇帝,而其他随着宫变的大多是想逼刘甘从此退位,到皇家的道观中去“清修”。   据说那日京中许多人家都听到了宫城里的动静,却一个个都装聋作哑,后宫里的嫔妃宫女都熟悉宫中的道路,有她们作为宫中的指引,又有怀柳君通风报信,很快就找到了刘甘的踪影。   但这位皇帝也不是蠢货,很快就组织起了反击,先是杀了身为内应的怀柳君,再以萧家兄妹为质,逃过了萧达的追杀,带着暗卫躲入了静安宫里。   后面的事情,渐渐脱离了薛芳的控制,宫中一片兵荒马乱时,她们虽是嫔妃也全要靠武将出身的那些嫔妃保护好所有人,更不敢乱跑。   总之等尘埃落定时,薛芳得到的消息就是“皇帝事到临头依旧色心不改,竟死都要做个风流鬼,意欲侵犯萧逸,结果不堪其辱的萧逸彻底崩溃,失手弑君后内疚自杀,被作为人质的萧贵妃吓的疯疯癫癫,意识不清。”   这原本是还算圆满的局面,如果萧家、薛家等后戚拥立了皇后和年幼的皇子登基,那他们就是最大的赢家,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皇帝死后,原本一起发动宫变的后戚之间也产生了分歧,皇子年幼,刘甘的两位兄长和一位弟弟却正值壮年,可以立刻处理朝政。武将们倾向于拥立正当壮年的年长藩王为帝,文臣则偏向于扶持年幼的皇子,京中乱成一片……   薛家照理应该扶持年幼的皇子,但薛家族长担心后戚力量持续膨胀会影响到国家的安稳,提议让已逝贵妃生出的陈留王、刘甘的弟弟登基。   就在宫中朝中还在为拥立之功争吵不休时,皇后却秘密派了使者持着虎符,向守卫京畿的禁卫军大营、各州的刺史下了“勤王令”,要求领军的将领立刻进京,剿灭弑君逼位的谋逆之人。   京城中的各方势力能够攻入宫城,是因为多年的谋划和宫中的策应,比人数和势力,却比不上怀着各种心思上京“勤王”之人。   有许多原本就是刘甘“糊涂”时被排挤出朝廷的要臣,此时又有了机会回到京中权利核心,立刻点兵点将,直奔京城临仙。   就这样,一时间风云变色,上京想要继承皇位的藩王,有的在路上就被早有预备的“勤王”人马杀了,有的则被“勤王”的人马抓获软禁。   而皇后凭借着忠于正统的禁卫军,迅速稳定了京中的局势,抱着儿子,让刘未登上了皇位。   此后,已经成为了太后的皇后封锁宫门,一直等到勤王的部队入了京,这才重新临朝,以“谋反”的罪名命令这些部队灭了以萧家、薛家为首的后戚家族,任由这些地方势力抄没了他们的家产补充军费。   到了这时,薛芳等一干接到消息的嫔妃这才发现,她们早就成了皇后利用的对象,那惊天骗局下的小小棋子,被卸磨杀驴的蠢驴!   当年让她们折服的那些个人魅力,那些小心维护,如今都成了包藏在宽容贤淑之下的滔天野心。   原本她们这些人都该跟着家族一起为先帝“殉葬”的,但一直和刘甘形影不离记录起居的赵清仪不知和皇后说了什么,原本该在太后手握军权下“殉葬”的所有妃嫔、贴身宫人、都被关入了静安宫之中,好好的荣养了起来。   后来薛芳也问过赵清仪,为什么太后要杀她们,又为什么不敢杀她们,赵清仪也只淡淡的解释,因为先帝的一些小小癖好,她负责的《禁中起居录》里有些先帝亲笔的部分,记录了让皇后忌惮和害怕的事情。   而事发之时,她将《禁中起居录》藏了起来,又告诉太后,先帝在宫变时已经将这些《禁中起居录》交由了暗卫保管,这些暗卫早就已经离开了宫中,一旦太后有任何不对的地方,暗卫就会将《禁中起居录》抄遍天下,正本送由宗正寺处理。   太后找遍宫中也没有找到她口中所说的那几本《禁中起居录》,想要杀了她们却又担心赵清仪说的是真的,便留下了赵清仪保下的妃嫔们为质,好牵制这个性格古怪的女人不要乱来。   可惜没过几年,太后在宫中游览花园时竟莫名被毒蛇所咬,没几天就死了,毒蛇也不见踪影,这件事也成了宫中的一个谜。   太后死后,静安宫里虽然过得依旧惨淡,但笼罩在她们头顶的乌云总算散去了不少,又过了几年,换成了刘未索要东西,赵清仪用同样的理由打发了他,静安宫从此就被封闭,许进不许出,日子也过得越发艰难。   看刘未的意思,是打定主意要等她们全部老死在宫里了。   ***   这故事是如此惊心动魄,如此让人心惊肉跳,正如薛太妃所说,其中有几次,她几乎说不下去,全靠张太妃补充和说明。   短短的一段故事,几乎让刘凌几次坐不直身子。若他真是个浑噩的小孩也就罢了,这些事听了也不会听明白,反倒会打瞌睡。   这一说,从清晨说到了午后,每个人肚子里都在咕咕作响,却没有一个想着现在去吃什么东西。   可薛太妃说的没错,也许刘家人对政治的敏感是与生俱来,过目不忘的刘凌非但没有听到瞌睡,反倒惊得一身冷汗,屏住呼吸到几乎把自己憋死。   大概是因为刘凌是小孩,薛太妃怕小孩子听不懂一些大人的事情,刻意将内宫混乱的那些日子说的轻描淡写,只用“男男女女混做一团”带过,可张茜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整个人一直在颤抖。   想来后宫里延请太医不方便,张茜肯定救治过许多无路可走之人,所以对那段记忆,也就越发害怕。   但也因为薛太妃用了春秋笔法将过去的故事“和缓化”了一些,刘凌从这个可怕的故事中清醒的极快,反倒迅速抓住了往事的核心:   “那《禁中起居录》里究竟记了什么,皇祖母这般忌惮?我父皇从少时就想要这东西,照理说应该非常重要,可为何我从小却感受到的是冷宫从不受重视,连宫里的宫人都不愿来?”   刘凌似乎不能理解地开口:   “你想要找别人要东西,不是该加倍对别人好,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歉意吗?”   他说的是从小从冷宫的太妃们那里求米面的事情。   薛太妃当场就似笑非笑。   “你倒真是太后的孙子,知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凌闷闷地低下头。   一日之间,他明白了自己的皇祖父是如何不堪之人,登上皇位的父亲又是如何欺骗了所有信任他的人,心中顿时沉甸甸地,连抬眼看薛太妃的胆量都没有。   在他心里,竟天然已经生出了愧疚之心。   “你也不必问我《禁中起居录》记了什么,我若知道,还会在这里想办法教你吗?早就设法拿着东西出去了。宫里知道的,恐怕只有萧太妃和赵太妃两人。但她们两人不会告诉你任何东西。”   薛太妃似笑非笑。   “刘凌,你想要知道过去的事情,我也已经把过去的事情告诉你了,你如今,真的能快乐吗?”   “所以,三殿下,呜呜呜……”张茜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摇头,“虽然我想见我娘、见我阿父,可我们出不去的,你父皇根本不让我们出去。自袁妖精处理宫务后,她连我们的用度都削减了,我们的宫人要和外面换东西,常常要付出十倍的价钱,这明摆着要等我们慢慢耗死在冷宫里……”   “张太妃,你别哭。”   刘凌手足无措地替张太妃擦拭着眼泪。   “我会想法子的!等我再大一点,我出去给你换吃的!”   “你答应的,你要记得!”   张太妃立刻止住啼哭,瞪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看向他。   “一定。”   刘凌将胸口拍的“砰砰”响。   “我天生好记性!”   张太妃这才破涕为笑。   “我怎么养了两个孩子……”   见到气氛陡变,薛太妃头疼地揉了揉鬓角,满脸无奈。   “薛太妃……”   刘凌突然走到她的面前,跪了下来。   薛太妃赫然一惊,满脸讶色。   “薛太妃,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何等地步……”   刘凌的脸上犹有泪痕。   “但从今天起,我会努力成为像我高祖那样厚待盟友之人,而不是我父亲、我皇祖父、我皇祖母那样的人。也许我没有办法一飞冲天,也没有办法救出你们,但我永远不会变成那样的可怜之人。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刘凌端端正正地对薛太妃行了个大礼。   “父债子偿,欠你们的,我刘凌来日必还!”   “说的好!是该父债子偿的时候了!”   “方太嫔,不能进去啊!方太嫔!”   “为什么不能进去?姐妹们,动手!”   “啊!”   “天啊!方璐云,你居然在我的绿卿阁动手!”   薛太妃原本还为刘凌的举动正在感动,突然听到阁外一阵乒乒乓乓声,立刻惊得疾步到了门口。   “称心!称心你没事吧?”   只是很短的时间,以窦太嫔为首的太妃们一下子涌入了绿卿阁中,将原本就不大的宫室挤了个满满当当。   刘凌还跪在地上,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张太妃看着来了这么多人,高兴地拍掌:“太好了!我们好久没有这样聚在一起过了!”   她想起那些日夜谋划、并肩战斗的日子……   “聚个屁!”   方太嫔口吐恶言。   “我们不是来找你们的,是找那小子……”   她指了指地上跪着的刘凌,立刻换了个表情蹲了下去。   “你是个好孩子,我改变主意了,你想不想学天下最精妙的剑术?”   “咦?”   刘凌错愕。   “我家的枪/法也是军中有名的杀伐之法!”一位太嫔也站了出来,“我可以教你……”   窦太嫔站在她们的背后,眼睛红肿,脸上却有些不好意思,对着凑上来的张太妃说:“她们听到我在泰光阁里哭,过来瞧瞧,我把家里的事和她们说了,她们就来了。我并没有撺掇她们……”   “我知道我知道!”   张太妃笑的灿烂。   “你现在应该躲在屋子里哭才对!”   “你……你是缺心眼吗?”   窦太嫔无语地看向兀自因人多而傻乐的张太妃。   被一群太嫔围在中央,不停的被人推销自己的“绝技”是什么感受?反正刘凌有些架不住。   他略带慌张地站起身,连连摆手:“我知道各位太妃太嫔的意思,不必这样,下次宫宴,不,只要我能见到你们的家人,我就会把你们的消息告诉他们的!要是我听到外面有什么消息,我也会把消息告诉你们!”   嘈杂的声响蓦地静了一静,原本想以利诱之的太嫔们顿时纷纷停住,脸上反倒出现了茫然的表情,呆着不能开口。   “我说过,他和刘未、刘甘都不一样。”   薛太妃露出得意又甜蜜的表情。   “谁也不知道冷宫里会出现这样一个孩子……这是天意。”   “天意?”   “既然有天意,我们为何落到这样的下场!”   “我方家……呜呜呜……不知道父母兄弟有没有被带累……”   “既然连窦家都没事,恐怕遭殃的只是我薛家、萧家和几个大族。”薛芳坚定的声音在众位妃嫔之间响起。   “我们还有希望。”   “拼了吧!反正我们已经处在最低谷的时候,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向上了!”   窦太嫔一咬牙,率先上前握住了薛太妃的手。   “我知道你主意多,本事大,我再信你一回,我帮你!”她扭头看向刘凌,眼中一片感激。   “就当是谢谢他告诉我那些消息!”   “算我一个!我的兄弟肯定没事!”   方太嫔傲然说道:“打不过他们肯定能跑,他们可不是古板之人!”   “我……我想知道我妹妹怎么样了,她从小有心疾……”   一个太嫔低下头。   “要等几年,我才能等到消息呢?”   “用不了几年。”   薛太妃自信地开口。   “用不了几年,刘凌就能去前面读书。一旦他能自由的出入冷宫,我就有法子让他带出消息。”   刘凌几乎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突然友善起来的太妃太嫔们,再看着薛太妃意气风发的脸,哪里还有之前一个一个叩门时表现出的失落之色?   果然人只要坚持到最后,总是能看到希望的。   一开始就说“我不可以”的人,也许希望就在前面,却因为退缩而溜走了。   “你是好孩子。”   张太妃站在他的身边,轻轻捏着他的小手,由衷喟叹。   “好人,总是有好报的。”   “嗯。”   刘凌点了点头,看着已经重新振作起来,聚在薛太妃身边听她说话的太妃太嫔们。   那一幕实在太耀眼,耀眼到刘凌都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每个人的脸上都闪耀着希望的光彩,每个人都涌现出了无数的斗志。薛太妃就像是一面旗帜,无论何时都绝不低头的旗帜,再次招展起了她的信心。   狭小的宫室、已经人到中年的女人们,穿着朴素甚至有些褪色的衣裙,刘凌脑袋里想象出的画面,却是当年她们如何聚集起来密谋着推翻他祖父的那一幕。   这样想自己的先人也许有些大逆不道,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原本就没有给他带来过什么,除了痛苦和冷漠,他人生中尝试到的一切美好事物,都是静安宫里的女人们带来的。   刘凌的眼角慢慢濡湿。   也许没有了华服、也许没有了那些地位、那些可以倚靠的势力,但她们的骨子里,依旧还是原来的那一群人。   他怎么能懈怠呢?   他的身上背着重重的罪,他的身上肩负着这么多人的希望!   ‘我有天人的护庇,我一定能赢。’   刘凌重重地咬牙,心中升起坚定的信念。   ‘我能让她们冲展笑颜!’   “咳咳,既然今天意义这么重大,大家又难得聚在一起,不如……”   张太妃突然干咳了几声,拍了拍掌引起大家的注意。   “我们小宴一番?”   ……   ……   ……   一群正在讨论着有哪些力量可以动用的嫔妃们,顿时僵硬住了,扭过头像看着什么怪物一般看向张太妃。   对着众人古怪的目光,张太妃只偏了偏头,满脸期待的看着所有人。   “虽然米面都不够,但我们这么多人,各家殿里总有一些好东西吧?我殿里还有一根火方,王姬那里应该还有腌鱼,薛芳姐姐这里有碧梗米……”   “前阵子给你们吃光了。”   薛太妃面无表情的打断了她的异想天开,随机皱眉。   “不对,现在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吗?!”   “张茜,你怎么还是老想着吃!”   “就是就是,现在该想着怎么让刘凌赶快成长起来!”   “哦……”   被嘲笑了一番的张太妃低下头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我那有贵妃娘娘赐下来过年的胭脂米和水果。”   刘凌清亮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张太妃一下子抬起了头,惊喜地看向刘凌。   “宋娘子会做很多好吃的,她原本是达官人家的厨娘,后来主家获罪,因罪入宫的。如果东西够的话,她做的饭菜不比御厨差!”   刘凌擦掉眼中的余泪,继续说着。   “其实种子可以拿来种菜,我们就是这么做的,每人留一点种子,来年就有更多蔬菜可以吃了。”   “……这小子……”   薛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都是宠溺。   “原来你想吃啊?那好吧好吧,谁叫你是小孩子,我那有碧梗米。”   窦太嫔也露出无奈的表情。   “我那有橘子。”   “我有面,还有些麦粉。”   “我那有不少豆子,黄豆红豆都有……”   刹那间,刚刚还在讨论“大计”恨不得明天就能出去的所有人,开始热烈的讨论起能吃什么。   “这才像过年嘛!”   张太妃笑的眼中含泪。   “我回去拿火方,顺便找王姬!”   至少张太妃笑了。   他想让她们笑。   虽然现在他不能当上皇帝,但让她们笑,总还是可以的。   只要能笑,就说明心中还有希望,为什么非要分什么场合呢?   “我……我回去请宋娘子!”   刘凌也大笑了起来,笑的是如此的天真。   屋里的太妃太嫔们似乎也被这个孩子简单的快乐所感染,也跟着一个个微笑了起来,开始期待接下来的晚宴。   刘凌欢快地给屋中各位“奶奶”行了个礼,掉头离开了。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气喘吁吁,也不觉得疲累。   他只觉得冷宫里的风从未吹得这么温暖过,就连脚下都生出了清风,将他的脚步抬得更加轻快。那些因着久远往事而生出的压抑,也被这些清冽的风吹得干干净净。   窦太嫔说的没错,反正已经在最糟糕的时候了,无论往哪个方向都是向上,为什么不能开心点呢?   “三殿下,三殿下,你这是把我带去哪儿……”   宋娘子的叫声从含冰殿响了起来。   “去绿卿阁!”   他另一个家! ☆、第27章 暖炉?肉包?   绿卿阁里,小小的宫室人满为患。   所有的太妃太嫔坐成一团,拿了薛太妃教刘凌习字的长桌为案,铺上一块厚布,凑在一起吃起了锅子。   这在以前是刘凌根本不敢相信的事情,他看书练字薛太妃都是让他净手的,但它就是这么发生了,用习字的长桌当做饭桌。   “我都许久没吃过肉了……”   杨太嫔有些感慨地夹起一片蒜炒火腿,一口放到嘴里。   “是不是很香?很好吃?”   张太妃勤快地给其他人夹着菜,还不忘夸一下宋娘子。   “宋娘子真是好手艺!”   正在布菜的宋娘子闻言惶恐地屈了屈身子。   “张太妃谬赞了,奴婢以前就是个厨娘,许多年没用过这手艺,都荒疏了!”   “你用这么多简单的食材做出这样的味道,绝不是谬赞。”   薛太妃吃的眉眼弯弯,心情大好起来,看宋娘子是哪里都顺眼,自然不吝啬夸奖。   “你也别干站着,现在这时候了还有什么规矩,不必站着伺候,去那桌和称心如意他们吃吧。”   “诶!诶!谢谢薛太妃!”   被薛太妃难得的好脾气弄的受宠若惊的宋娘子,在布完最后一道甜羹后,兴奋地去了称心如意那边的桌子,薛太妃并不苛刻,那张桌上菜和这边差不多,只是少点。   反正主桌上也没多少菜就是了。   “要知道是这样,早就该凑在一起吃了,好歹能吃顿全的。”王姬曾是巨富出身,说起吃来头头道道,但造化弄人,如今过的极为清苦。   “也是现在那贵妃太恶,迟早要糟报应,居然给我们克扣月例!”方太嫔说起袁贵妃就横鼻子竖眼。   “我今年冬天的炭都被克扣没了,一个冬天就半篓!半篓!当年我家门子都一天都不止半篓!”   刘凌想起再小一点的时候,饿的实在没法子,宋娘子让他拿个袋子一家一家太妃求米的事情。   据说他从小长得可爱,又瘦的头大身子小,往人门前这么一站,总有不忍心的拿米出来。   他便是这么得了薛太妃和张太妃他们的照顾的。   “这你就不懂了……”身为专业人士的王姬冷笑着说,“宫里现在这位皇后是齐家出身……”   “已经没有什么皇后了,齐家那小丫头片子道行不够,只知道忍,在今年的宫宴上已经被袁妖精倒了。”   薛太妃静静地插上一句话,揭示了她们可能更加艰难的未来。   “咦?”   “我还以为能多斗一会儿!”   “不会吧,齐家以前不也是……”   “嘁,齐家要不是宫变得了势,哪里能起来?底子不够就是底子不够。齐家那老狐狸一死,她孙女哪里还能蹦跶,光学她祖父那股子忍性,学不会雷霆一击的魄力也是白搭!”   一干曾经贵女出身的太妃太嫔们立刻针对着皇后的出身、行为分析了起来,就好像她们从未被关在冷宫里,亲眼看见一般。   坐在一旁的刘凌听的叹为观止,不为别人,而是因为这些太妃太嫔确实凭借外面送用度的宫人对皇后、贵妃的寥寥几句话就能推断出她们的性格,端的了得。   而他小时候,天天被宋娘子护着,从不知道这些事,脑子里袁贵妃就是只大妖怪,皇后就是个老妖婆,宫里没一个好人……   现在这样听着,似乎眼界都开阔了。   “不管怎么说,齐家的郡望在江夏,那可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可看不上这一点东西,也不会背这种名声苛待长辈的名声。可袁贵妃那是什么货色,那是别人家花钱买来的续弦,整个宫里的人都知道……”   王姬将“花钱”两个字重重的咬了咬。   “她连自己都能卖了,可见是什么出身。在宫里生活,吃饭、穿衣、打赏干什么都要金银,皇帝是宠她,就是太宠她,赐的东西都是不能变卖也不能淘换的死物……”   “刘未不赐给她金银?”   张太妃瞪大了眼。   “但凡帝王,恩宠绝不纯粹。”薛太妃摇了摇头,“刘未肯定很宠爱她,也喜欢他,但我们从小看着他,知道他是什么性格。这孩子被太后压抑的太自卑了,一定觉得袁妖精会如此在意他,只是为了他的权势。为了让袁妖精只能依靠他一个人,他也不会给袁贵妃可以自立的本钱。她的吃穿用度肯定是宫中之罪,但多的……你见过关在金笼子里的鸟吗?”   王姬嘲笑着点头。   “你们以为她那么得宠,为什么还处心积虑非把皇后的凤印抢过来?不就是为了能敛财?!说到底,她是眼皮子太浅,又欺软怕硬,觉得我们是过气没用的家伙,就从我们这里克扣!”   王姬气呼呼地瞪了刘凌一眼。   “你爹也不是个好东西,他肯定知道,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饿着呢!”   刘凌叫屈。   “小时候我都讨饭来着……”   “所以你也是个软包。”   窦太嫔伸过手来点了点他的额头。   “现在我们能怎么办?就我们这些人,估计也是成不了事的。”   方太嫔喝完一碗热汤,舒畅的满脸是汗。   “光凭我们肯定是不够,我们甚至得不到外面的消息。就连宋娘子都不能出静安宫,刘凌也只能在西宫范围活动,我们得先有合适的人选能够随时了解宫里的动向。”   薛太妃高深莫测地轻笑:“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些一些想法,等我成功了再告诉你们……”   “你就爱故弄玄虚!”   方太嫔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吃了两口蔬菜,突然说道:“回头我去找王昭仪,她以前喜欢侍弄花草,肯定会种菜。咱们回头辟个几亩地,好歹种点菜,省的哪天真饿死!”   “你真是有辱斯文,人家侍弄的是花草,不是菜!”   杨太嫔瞪大了眼睛。   “花草都弄的了,弄不了菜?我就不相信她不愿意桌上多盘菜!”   方太妃撇了撇嘴。   “可以种菜,就可以种药,可惜没种子……”   张太妃也在想入非非。   “等我们好起来了,都会有的。”   刘凌吃的腮帮鼓鼓,突然冒出来一句。   “是,等我们好起来,都会有的……”   薛太妃摸了摸他的头。   “今晚你就在这宿着吧,别回去了。”   “哦。”   刘凌答应了一声,想起另一件事突然抬起头。   “王宁发现我们都没回来,会不会多想?”   “王宁?呵呵……”   薛太妃笑着摇头。   “你莫担心,我等会派称心去找他,就说你太累在我这里睡下了。”   刘凌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继续吃饭。   “可惜有饭有菜,没有酒!”   蒋太嫔抚掌长叹:“我倒是会酿酒,可是连多余的米都没有啊!”   “喝酒误事,你一喝醉就发酒疯,还是算了吧!”   方太嫔立刻拆台。   “先吃饱肚子要紧。”   一干太妃太嫔连连称是。   从八年前袁贵妃入宫后,就难得有这样的“盛宴”了。   这一顿夜宴吃的自然是无比舒坦,尤其是刘凌,因为他是小孩子,又特别乖巧,让这些一辈子没有生过孩子的怪阿姨们母性突然爆棚,虽然按照辈分刘凌已经是孙子辈了,却依然这个夹一筷子菜,那个夹一筷子肉,哄着他笑。   饭菜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各嫔妃都在闲磕牙,张太妃突然凑到了刘凌身边,戳了戳他的腰,小小声地对他开口:   “刚刚宋娘子在的时候,我按照你说的借口,对她望闻问切了一回……”   刘凌曾让张太妃告诉宋娘子,要诊一诊看看适不适合给刘凌做“陪练”。   看到一向散漫的张太妃这么慎重,刘凌马上紧张了起来。   “怎么样?!”   “她中了毒,而且已经中了很长时间了。”   张太妃面色凝重。   刘凌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地看向张太妃。   “会危及到性命吗?”   “万幸这药我赵家的医谱里曾有记载。当年曾有大族妻妾相斗,十几年不分胜负,某一日,嫡妻突然中风,其子偷偷请了我们家的祖父去看,才发现是中了毒。这药最阴毒的地方在它是慢性的,不会要人命,却会让人四肢发麻无力,一开始看起来像是普通的风湿,但一点点发展下去,就会如同活死人一样僵硬,毒发时更是犹如中风,毫无痕迹。”   张太妃对刘凌咬着耳朵。   “这件事最好不要告诉宋娘子,我现在没药,想治她也无从下手,只会让她徒增烦恼。左右至少还有几年才会严重,这几年我们想想法子弄药。”   刘凌顿时觉得连口中的肉吃起来都不香了,小脸也一下子垮下来。   “是谁害她?”   “我估摸着,不是害她,而是想害你。我推算了下中毒的时间,应该正好是给你喂奶的时候。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你一点事都没有,也许当年你发痘,太医院里有好心的太医给你顺手解了,又或者你身上的先天之气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她身上的寒毒沉积太久,含冰殿又阴寒,终于提早发作了出来。”   张太妃虽然性格天真,但谈起医术有一种慑人的自信,就犹如在这个领域里,她才是真正的王者,无端的让人信服。   “我知道了,我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的。”   刘凌也知道自己干着急没用。   “有药就能治对吧?要什么药?”   “这药配起来刁钻,化解却不难。当年做出这药的人,其实心地也不算坏。”张太妃由药看人,认为这个制毒之人恐怕当年也是被迫。   “你过目不忘,我说的药你得记着。这毒的解方是鳖甲七钱、杜衡二钱、当归尾五钱……”   她一样一样的说出,每一种药都并不少见,只是在这冷宫里找不到罢了。   说完之后,张太妃嗟叹一声。   “我估算着,这毒发作至少要十年,小孩身子弱,你又住在含冰殿那地方,要是身上带着这毒,□□岁上就会毒发了。如果是袁贵妃,大可大大方方下手,她行事肆无忌惮惯了。这药,应该是好面子的皇后下的。”   小孩子容易夭折,如果太早立太子,万一孩子没站住,那就是折了孩子的福气,立储是大事,太子早夭又劳民伤财,所以不到三个孩子都表现出十分健康健全的时候,刘未大可不必早早提立储的事情。   如果二皇子刘祁和三皇子刘凌都死了,大皇子刘恒就是一根独苗,肯定成了袁贵妃眼中钉肉中刺,能不能长大还二说。   朝臣们也会以死相逼赶快立储,刘未和袁贵妃就不得不对皇后提早下手。   但如果三个孩子都活着,就能为大皇子分担不少风险,至少袁贵妃不会一天到晚只盯着大皇子一人。   这样做的唯一风险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他日要是太出色,皇后又不幸在和袁贵妃的斗争中落败,那大皇子就根本没有办法登上储位。   在这种情况下,当年还没被袁贵妃压趴下的皇后想要未雨绸缪,在三皇子这边做点手脚,也算是有些脑子。   说不定二皇子哪里也有什么后着,只是方淑妃一直没发现。   张太妃素来不喜欢这些弯弯绕绕,只是她精通医理,家中又世代在宫中太医院任职,后宫中的*之事,哪怕是从长辈的口中听到一二,也比旁人一辈子听到的要多,自然不会是对宫斗一无所知。   只是她天性不喜欢这些,又有聪明的薛太妃做闺蜜,就更不需要她费脑子。如今她实在喜欢刘凌,希望他好好的,也希望他能理解为什么薛太妃硬要逼他学医理辩毒的苦心,这才点的透彻明白。   刘凌也果然不让人失望,听完后默默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以后会小心,不轻信任何人,对吃食也会小心再小心的。”   他和大皇子只不过每年宫宴见一面,和皇后更是连见面都难,对于像是陌生人的他们,他也生不出什么伤心之情。   只是一时间知道静安宫外也许人人都对他怀有恶意,心中更加无奈罢了。   “太医院里也是派系林立,各家拉拢……”   张太妃想起当年的往事,也不免露出追忆的神情,“皇后肯定有信任的太医,袁贵妃肯定也有,这些太医会帮着她们救人,也会帮着她们害人。”   “刚正无私的太医在太医院里是熬不过去的,我爹当年心地极好,为了保全家人也做了不少亏心事。我会这一身医术,也是我爹任太医后看多了妻妾相斗、宫中倾轧,心中实在不寒而栗,才会对我悉心教导,希望我以后不受这些恶意侵害……”   “张太妃的父亲是位好父亲。”   刘凌从张太妃的三言两语中感受到了她对父亲浓浓的思念之情,不免心生感慨,语气也有些低落。   “你性子这么好,以后也会是位好父亲的。不要让你身上的悲剧重演啊……”   张太妃喃喃地摸着刘凌的头。   “你以后若要出去了,帮我看看太医院里有没有一位姓孟的太医,他是我的师哥,当年对我很是照顾,是我父亲的关门弟子……”   “姓孟?长什么样?”   刘凌脑海里浮现出袁贵妃身边那位满脸严肃、几乎能吓哭小孩的山羊胡太医孟太医。   宫宴那天,就是孟太医诊断出辟寒香……   “师哥长得很普通,要说长得怎么样,也就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不过右脸颊有个单酒窝,笑起来可有意思了。他姓孟名帆,一帆风顺的帆,是在船上出生的。”   张太妃笑的眯起了眼睛:“他最是爱笑,我们两个以前做错事都爱傻笑,他做事也粗心,我们天天被我爹骂缺心眼,不过他的天赋是真的非常好的,无论什么药鼻子一闻就能说出个大致来,味觉也比其他人更灵敏……”   “那大概不是……”   刘凌小声自言自语。   “那位孟太医哪里会笑,冷眼看过来差点把我吓哭……”   简直长着一副“看,凶手就是他”的脸。   张太妃说完了宋娘子的事情,拍了拍刘凌的背,最后提点着他:“你要弄药,千万别想着走太医院的路子。太医院里每一种药、每一钱,都于记录,有专门的药使两个时辰检查一次,凡是用药、取药都登记在册,做不得手脚。药库也有专门的侍卫看管,滴水不漏。”   “我知道你关心宋娘子,但这件事上不能鲁莽。左右你跟着我学医,如何配这解药我可以先教你,等你有机会寻到了药材,自己配几副就是。”   “我明白。”   刘凌当然知道张太妃的好意。   “太医院的太医都是怎么当上的,各地选拔的吗?”   “其实大部分是世袭……”   张太妃见刘凌对太医院有兴趣,立刻笑着和他说起了太医院的往事……   两人正在闲谈之时,突然听得方太嫔一声惊呼:“什么?这小子这么好运气,是萧贵妃教他武艺?”   说罢她压低声音,悄悄在薛太妃耳边询问:“那小子知道萧贵妃的身份吗?”   “我没敢告诉他。他现在虽然是不在乎这些,但长大了就未必喜欢后宫里藏了个……而且真说出去了,对我们的名声也有损。”   薛太妃也偏着头咬了咬耳朵,“虽然说他现在守着飞霜殿寸步不出,但人言可畏,史官的笔可不是吃素的。”   “你就是这种虚伪让人讨厌,都这种时候了,还在乎这些事情!当年叫我们藏起他的是你,用言语相逼让他足不出户的也是你!我都快恨死你了!”   方太嫔咬牙切齿。   “好歹给我们个念想啊!”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我们瞒天过海本来就是悬崖边跳舞,你就别添乱了!谁知道冷宫里有没有谁的耳目!你就当帮帮他!”   薛太妃声色俱厉地小声警告:“我不说,你们谁也不准说,就让这孩子以为萧太妃是萧贵妃。谁要多言,别怪我不客气!”   “知道了……”方太嫔泱泱地回应,片刻后又突然提起精神:“我是为了护着他,不是因为怕你!”   “知道知道!”   薛太妃敷衍地点点头。   拜的方太嫔所赐,一屋子的人都知道刘凌如今是在飞霜殿学武,于是乎,待到众人吃足喝饱,纷纷离去之时,一干“奶奶”们一一和刘凌道别,这个摸摸他的脑袋瓜子,那个摸摸他的小脸,笑的极为和蔼。   “你跟萧贵妃学艺啊?好好学,多劝她吃点饭知道嘛!”   “好福气啊好福气,要能学到萧家的兵法就更好了,到时候跟窦太嫔我在沙地上好好摆阵切磋切磋……”   方太嫔摸着刘凌的耳朵,笑的最为灿烂,说话也最直接。   “见到萧贵妃,帮我问问,她还记不记得当年紫栏殿里的方知蓉!”   “方知蓉!”   薛太妃一声厉喝。   “就是,方知蓉你也太狡诈了!”   “不带这样的!”   “知道了知道了……”   方太嫔心愿达成,志得意满地站起身子,对着刘凌偷偷眨了眨眼,小声做着口型:“要记得问哦。”   “哦……”   刘凌懵懵地点头。   紫栏殿里的方知蓉?   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话说回来,这些将门出身的人家相互感情真好。   窦太嫔今日得了噩耗,一屋子太嫔太妃们插科打诨说笑怒骂替她转移注意力,只字不提魏国公夫人,刚刚还听方太嫔说晚上要宿在泰光阁,说是炭没了,麻烦窦太嫔暖个被窝……   刘凌有些羡慕地目送着一群奶奶们说说笑笑地出去,一回头,发现薛太妃正满脸感慨地立在他的身后,脊梁如同平时一般挺得笔直,见到她看他,她突然对他笑着指了指张太妃:   “张太妃今晚也在这里留宿,我看她和你聊天似乎谈到了往事,现在整个人都有些低落,你晚上干脆陪她睡吧,给她说说笑话什么的,排解排解。”   “咦?那薛太妃你住哪儿?”   “放心,绿卿阁虽然不大,几间屋子还是有的,我睡你那客房吧。”   “哦,好的。”   刘凌在薛太妃面前永远是个乖宝宝,答应了薛太妃之后,就立马拽着张太妃不放,软糯地开口要求一起睡觉。   张太妃自然是心底也化了一片,两人手牵手,又有宋娘子和其他宫人小心伺候,洗漱完毕就歇下了。   张太妃让刘凌滚进了里面,自己再躺上去,用大棉被将刘凌这么一裹,把他小小软软的身子揽在自己怀里,满足地叹了口气。   “啊……好舒服啊!你身上可真热……”   刘凌露出自豪的笑容。   我是暖炉我光荣!   “就是身子短了点,我腿还是冷……”   张太妃缩了缩身子,把冰凉的脚塞入刘凌的怀里。   “嘶!”   刘凌被冰的一抖。   呜呜呜呜,这是欺负小孩吗?   有大人拿小孩肚子暖脚的吗?喂喂喂你拱成这个姿势真的没问题?我都快被你挤下去了啦!   迫于薛太妃和张太妃“淫/威”,刘凌只敢在内心里腹诽,身子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任由张太妃揉搓捏。   “唔,这样就好多了。”   张太妃动了动脚趾,“你身上真软啊!”   呜呜呜……   你脚丫真凉啊!   “就这么决定了!回头冬天你就给我当暖炉吧!”   喂喂喂!   不要这么随便的下决定啊!   刘凌泪流满面。 ☆、第28章 小人物?大人物?   昨日袁贵妃动了胎气,宫中人人自危,刘赖子第二天清晨又死在了宫中的升金湖里,王宁自然是不敢再去袁贵妃那里找晦气。   这几年,随着袁贵妃在后宫中一手遮天,她对于三皇子也越发不看重了,要不是刘赖子天天腆着脸拉着他去蓬莱殿,他一个月都未必去“报告”几次情况。三皇子的日子也过得年覆一年的普通寻常,听个几年下来,就算他是袁贵妃,也该不耐烦了。   明明今年三皇子有些不对劲,这时候刘赖子却死了……   王宁因为身份的缘故,从不掐尖出头,袁贵妃用更听话的刘赖子伺候三皇子参加宫宴也是自然,他也料到了刘赖子去必定不是单纯为了伺候三皇子的,却没想到这一去,就是天人永隔。   想到刘赖子走之前说不出的洋洋得意,还有那拍着胸脯答应他以后飞黄腾达了一定拉他一把,让他和自己的“同乡”能长久下去的隐隐愧疚,王宁忍不住一阵唏嘘。   富贵这东西,要有命才有用啊。   今日三皇子早早就出了门,下午还回来拉走了宋娘子,照理说这样的行迹十分可疑,可王宁却懒洋洋的不想动,既不想记下来,也不想明天去袁贵妃那里“告密”。刘赖子人是势利了点,但毕竟也处了这么多年了,他这段时间不想看见袁贵妃,就算是为刘赖子小小的抱个不平吧。   王宁这样想着,抬头看了下天色,觉得宋娘子和刘凌是不会回来了,抬脚出去准备闩上殿门,却见到远远的有两个宫女打扮的人裹着披风,从拾翠殿的方向过来……   咦?是他们回来了?   不对,没三皇子啊!   两个宫女一路行到含冰殿门口,为首的那个解下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中年妇人的脸来。   在冷宫里,四十岁左右的中年妇人不是太妃太嫔就是冷宫里的女官,王宁有些意外的露出了疑惑之色。   “我是拾翠殿薛太妃身边伺候的称心,太妃着我来说一声,三殿下太疲了睡下了,今天就宿在绿卿阁了。”   王宁早就想到会是这样,一点也不意外的应了一声。   只是回应完之后,那叫称心的女官却没有走,只是看了看含冰殿的里面,小声笑道:“王寺人是吧?不知我们能不能进去坐坐?”   静安宫里宫条宫规都是摆设,只是含冰殿属于外三殿,其他太妃太嫔住的都是内宫,平日里并无来往,王宁一听到称心的请求,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不是含冰殿的主人,这种事你要问殿下才可以。而且这夜深人静……”   “如果是我要进去呢?”   称心后面跟着的宫女冷不防出了身,微微卸下一段兜帽,露出一张明艳端庄的脸来。   只是那脸上因为缺乏保养,还是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平添了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王宁并没有直接见过薛太妃,静安宫的内宫按照宫规,是不许宫人进去的,他一直防着别人抓到把柄,从不擅闯,但他不是傻子,从绿卿阁来,头饰气势又并非普通女官……   只见兜帽下的女人轻启朱唇,矜持地对他颔了颔首。   “领我进去……我姓薛。”   ***   风帽下掩饰行藏的,正是绿卿阁的主人薛太妃无疑。   王宁对于薛太妃会来找他忐忑不安,以往含冰殿对拾翠殿的交流多半是刘凌主导,他自认和薛太妃也毫无瓜葛,原本应该一口回绝的,可不知怎么的,被薛太妃那双眼睛一看,就像是被蛇盯上的青蛙,莫名其妙就请了她进去。   薛太妃跟着王宁进了刘凌住的偏殿,犹如来到自家般自在的去掉了斗篷,递交给身边的称心,反倒是王宁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几步,不知道是该按照宫中的规矩给她磕头行礼呢,还是开门见山的问明来意。   “不必行礼了,我来,是为了刘凌的事情。”   薛太妃反客为主地寻了一个凳子坐下,环顾了下四周。   “难怪刘凌长得跟个豆芽似的,原来就住在这种地方……”   她对着手呵了口气。   “真是冷,不知道你们怎么忍住的。”   薛太妃表现的越平静,王宁越是心惊肉跳,竟不由自主地想要夺门而逃。无奈称心站的位置隐隐挡住了门口,他是绝无可能逃出去的。   冷宫里到底住的都是一群什么人?   他在皇后和贵妃面前也没有这么局促恐惧过啊!   “我时间宝贵,也不愿和你拐弯抹角,王宁,我问你,皇后被斗倒后,你想两头靠肯定是不行了,你准备接下来怎么打算?”   薛太妃一张口,顿时如霹雳惊雷一般,震得王宁目瞪口呆。   “您您您……您说什么?”   薛太妃玩弄着手指甲,慢条斯理地说着:“一直偷偷给刘凌拐弯抹角送吃的,一方面是担心他真饿死,一方面也是想要博取他的信任;袁贵妃怀孕的时候,二皇子本就不在宫中,方淑妃没必要让你撺掇刘凌在宫宴上出头,提醒还有刘凌这么个人。能指示你这么做的,只有皇后,她担心袁贵妃只看得到他的儿子,将他害了,所以让你建议刘凌讨好卖乖,不是吗?”   “奴婢……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一心想要离开冷宫的人,绝不会像你这么被动,而是像刘赖子那样恨不得天天泡在蓬莱殿里。刘凌说,若不是刘赖子拉着你,你是不会主动去蓬莱殿的。你每次去都会带糕点回来,我想你应该是认识在灶上帮忙的人。”   薛太妃嘴巴越动,王宁抖得就越厉害,整个人犹如秋风中的落叶,只求速速落下。   “我想,这人可能就是皇后安插在袁贵妃身边的内应,你每次去讨要糕点,恐怕也是为了把刘凌身边的消息再传给皇后,免得她真闭锁宫中,变成瞎子聋子。”   薛太妃搓了搓手指,继续用笃定的口气说着。   “啧啧,齐皇后好歹在宫中这么多年,要是往一个毫无根基的贵妃身边插几个人都做不到,那她也算是白混了这么多年。你和那个做糕点的宫人也不容易,那位蓬莱殿里的可不是什么好主子,一熬就熬了半年,想必很辛苦吧?”   王宁一副见了鬼的表情看向薛太妃,嘴唇不停哆嗦,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了,别这鬼样子,你这表情想要反驳我说的是胡话也没人信。”薛太妃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的,皇后和袁贵妃的内斗对于我们这些冷宫里的老家伙来说都不算个事儿,反正也出不去,也都不会好好待我们,是东家掌权还是西家掌权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您老大驾光临跑来吓唬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就是来吓我的吗?’   王宁感觉自己都快要被吓尿了。   这女人莫非能看穿人心不成!   “我当然不是来吓你的……”   “嗬!”   素来一副老实样的王宁竟被吓得跳了起来,抱着头不停哀求:“大仙饶命!大仙饶命!我也是没法子,两头哪个都能碾死我,我只能从命啊!我没害过人,我是真可怜三殿下才给他吃的,不是要害他!”   “若不是知道你不是个混蛋,你以为你能活着?我们这些老家伙再怎么不济,让一个小小的宫人死的无声无息还是做的到的!”   薛太妃自然不会说动了王宁是打草惊蛇,偏偏用最可怕的言语直接攻破王宁的心防,让他彻底对自己生出敬畏之心来。   果然,王宁立刻双膝一跪,伏在地上什么也不敢说了。   “刘赖子被灭口,应该是袁贵妃安排他做了什么事情,要么是没有做好惹怒了袁贵妃;要么就是做的太好被灭了口,前者肯定不是,因为齐皇后被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前朝齐宰都去了那么多年了,这一天迟早要到来,刘赖子这件差事可谓办的极好,可他还是死了……”   薛太妃望着王宁。   “袁爱娘生性凉薄,哪怕对你们允诺过再多也是虚妄,我想你也早就明白,所以才分外珍惜皇后那边的机会,希望日后真出什么事,还有人能拉你一把,是不是?”   王宁这下子真是心服口服,除了连连点头,说不出任何话来。   “别说皇后现在已经倒了,就算没倒,他日能够凭借大皇子上位,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袁爱娘好利,齐皇后好名,你曾经是蓬莱殿出身,又在三皇子身边做宫人,无论是蓬莱殿有事还是三皇子有事,你日后都得不了势,除非皇后明目张胆告知天下你是他的人……”   薛太妃讽刺的笑。   “她连势力不弱的方淑妃都能抛出去保全自己,会留下你这么个话柄?”   王宁个性谨小慎微,凡是不掐尖冒头,所以才被皇后挑选着去蓬莱殿当“内应”,他并非因罪入宫,实乃天生天阉,不走这条路也没路走,宫外家人也有,拖累太多,才不得不入了皇后的局。   谁料到了袁贵妃身边,他还是被袁贵妃看上,莫名其妙调到了冷宫里又做“内应”,这一来二去,他身份复杂,久了自己都不知道到底属于哪边了,只能两头的差事都不马虎。   可现在被薛太妃这么一分析,王宁顿时觉得自己倒了八辈子血霉,才被牵扯到这种事情里去。   “所以,你一开始进了蓬莱殿,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到了含冰殿,在两边看来,都是死人,就像是死在升金湖里都没人敢查的刘赖子一般。”   薛太妃挑了挑眉,满足地看着王宁突然呆若木鸡,脸色苍白如纸,简直想大笑三声。   颤抖吧!哭泣吧!对我的分析五体投地吧!   实在是太痛快了!她有多久都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   这熟悉的味道,这熟悉的感觉!   又回来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接下来王宁就该死命求救,抱腿……   咚咚咚!   王宁重重地对着地上磕了三个响头,毫无形象地膝行到薛太妃面前,一把抱住薛太妃的腿痛哭流涕:   “薛太妃救我!薛太妃救我!是我糊涂!是我糊涂啊!”   薛太妃心中大笑三声踢开王宁,笑着回他:   “你以为我对你费这么多唾沫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来吓你不成!”   “薛太妃,不,太妃娘娘!求您给我指条明路,做牛做马都行!”   王宁趴在地上乱抖。   “我且问你,名义上,你现在是伺候谁的宦官?”   薛太妃反问他。   “是……是三殿下。可三殿下他……”   “刘凌现在反而是最安全的。”   薛太妃见敲打的差不多了,慢慢道出了来意。   “袁贵妃和皇后斗的不可开交,皇后被废,势必要立后,袁爱娘身份太低,前朝大臣们是不可能同意的,后位有可能一直空悬,直到袁爱娘真的生出儿子、并且儿子能平安站住。这段时间,又给了皇后和方淑妃新的机会。”   “她们后面打的一团乱,冷宫里却注定安然无事,谁也看不上刘凌这不学无术的废子。但他活着,就有可能渔翁得利的那一天,所以哪一方也不会真的不在乎他。你要左右逢源,才能活得更久,否则刘凌一出事,你的命也到头了。”   “是,我会好好保护好三殿下……”   王宁连忙表态。   “光保护好刘凌是没用的,一个废掉的皇子,就算能让你保一时平安,难道能护你一世不成?这其中的道理,你自己琢磨琢磨……你已经是宦官了,这辈子还能有什么办法飞黄腾达……”   薛太妃点到即止。   王宁不是蠢人,闻言惊得几乎不能直视薛太妃去。   她话中的意思……   她话中的意思……   薛太妃等待的就是这样的表情。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为了让别人瞠目结舌而来到这个世上的。   ‘我是生的时候不对,否则……’薛太妃自傲地想了想,随即又自嘲道:‘生的对又如何,还不是被吕太后那样的人算计的死死的?阳谋再想生效,也得有足够的土壤才行……’   她心中喟叹一声。   ‘底子还是太弱了啊,为了一个小小的内应都要这么算计。’   想到这里,薛太妃像是也没有什么劲去再点拨王宁了,直接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很喜欢刘凌这个孩子,想要帮他。你反正是袁贵妃和皇后的内应,再多一个刘凌的,也没有怎么。皇后和袁贵妃都是为了儿子图那个位子,我们却只是想借着刘凌过的好一点,不会害你。非但不会害你,你做的好了,还有无数的好处……”   她以利诱之:“我们这些老家伙当年入宫直到进入静安宫,身上都带着不少好东西,只是我们都不能出去,空有宝山而无处可用。你若能做我们的内应,我们绝对比袁贵妃和皇后出手大方。”   “……无论是古董珠宝,还是善本字画,不显眼又能换大价钱的东西我们都有。而你不过就是把这些东西给我们换成米面粮食,顺便带些消息给我们,反正你还有个内应是灶上的,淘换也容易,对你来说也没多大风险,好处却是真正可见的,你意下如何?”   王宁一怔。   “是要我给你们送外面的消息,顺便淘换东西,不做别的?”   薛太妃好笑地斜觑了他一眼。   “你这样两头随时都会丢掉的弃子,我能让你做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王宁今夜受到的刺激太大,怔愣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但他能做“双面间谍”这么久,在冷宫里一待就是这么多年,头脑却是清醒的。   想起刚才薛太妃说的“无声无息就能让你死”的警告,再想想自己确实岌岌可危的身份,袁贵妃随时可能生下儿子后就让三殿下死,自己也活不了的命运……   王宁静立了一会儿,薛太妃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的等着他做出决定。   大约一盏茶后,王宁爬到了薛太妃的面前,磕了一个郑重的响头:   “我干!”   ***   薛太妃和称心任务达成,心满意得地行走在回殿的道路上。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冒出几声疯子的尖叫让人突然毛骨悚然。   可惜薛太妃和称心在深宫里见到的疯子比外宫更多,此时不但没有害怕的神色,反倒有些熟悉感地仔细听了会,想听明白是谁在叫。   “她们实在是太脆弱了,若能撑到现在多好……若是能撑下来……”   薛太妃看着满天的星斗,不无感慨的叹道。   “能撑下来的,都是心智坚强之人。我看三殿下,也是个厉害的孩子,否则寻常小孩在宫中这么养,早就养废了。”   薛太妃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有对称心的话发表什么意见。   “只是主子,那王宁真的会乖乖听我们的话吗?他会不会过几天就把我们又卖了……”   “短时间内不会,他现在脑子混乱的很。”   薛太妃淡淡地回答。   “但时间长了就不一定了,毕竟刘凌要想出头,每个三五年是不可能的。而我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那……那怎么办……”   称心有些担心地顿了顿脚步。   “威压只能让人服从一时,唯有利益维系才能长久。等王宁知道了有钱的好处之后,就会越发离不开我们。他本来就不笨,又天生一副老实相很能骗人,待他建立起了人脉,能做到的事情就更多。”   薛太妃拢了拢兜帽,微微地笑了。   “谁说小人物没用?刘凌要想如愿,还不知道要用多少这样的小人物。就连我们,在宫中那些人看来……”   “……不也是小人物吗?” ☆、第29章 有钱?没钱?   即使是做成了这样的“大事”,薛太妃也没有太过自得,第二天张太妃和刘凌起床时,只是平静地告诉他们自己策反了王宁,且王宁现在靠山倒了急于寻找救命稻草,可以用来传递消息和交换他们最需要的物资。   并不是每个宫人都能随便出宫,但是很多宫人都和侍卫有些交情,有各种渠道可以买卖东西。侍卫也有想要捞一把的、想要弄明白内宫情况的,大家不过各取所需,只要王宁想要出头,就会想法子自己弄熟这些门路。   薛太妃要知道的就是这些门路。   她不信宫里这么多侍卫,就没哪一个和后宫里的太妃们不沾亲带故。太后当年又没有诛灭几个大族的九族,毕竟每家千丝万缕互相联姻的不知道有多少,一灭门大家先跳起来反了,互相包庇之下,总有还活着的。   “薛太妃好……好厉害……”   一旁听着的刘凌惊得合不拢嘴。   “他愿意帮我们?”   “无非是威逼利诱罢了。这样的手段,实在算不得什么。”薛太妃已经被刘凌敬仰的目光惹的心中飘飘然,面上还要维持风度不大笑出声,情绪大好地说道:“当年我叱咤宫廷的时候……”   “好了好了你别吹了!被你忽悠的那些也不是笨蛋,都冲着你的好处呢!”   方太嫔和窦太嫔肩并肩走了进来,后面又跟着几位不认识的中年妇人。   好几个已经满头花白,看起来倒像是老奶奶一般。   “这……”   薛太妃看着这几个女官,也有些吃惊。   “这不是当年宫正司的女官们吗?”   “刘凌可是以后要有大出息的孩子,怎么能随着我们一群女人养的脂粉气?这些都是当年负责教导皇子公主言行举止的女官,刘凌在外面可以随便,但气度和举止必须要养出来!”   方太嫔走到睁大了眼睛的刘凌身边,捏了捏他的小脸。   “这几位女官都是很严格的人,你以后要努力学哦!”   “我……我能问问我还要学多少东西吗?”   刘凌已经感觉到噩梦正在降临。   “反正你过目不忘……”   张太妃看到刘凌的小脸皱了起来,也跟着笑。   “我是过目不忘,可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当做二十四个时辰用啊!奶娘说不睡好觉是长不高的,况且……”   刘凌垮下小脸,伸出手指晃了晃。   “我才六岁!六岁!还是小孩子呢!”   “啊!好可爱!”   窦太嫔捏了捏他的小手指。   “再做一遍!再做一遍!”   窦奶奶诶,我不是狗啊!   刘凌扁了扁嘴。   “你可以慢慢学,但都要学上了。方太嫔说的不错,一个人的言行举止粗不粗鄙,就是从刚刚走路时候开始学的,现在慢慢纠正还来得及,否则日后你要得了势,别人就该笑话我们没教好你了。”   薛太妃摸了摸他的头。   旁边,几位昔日能让宫人止啼的女官“阴测测”地对着刘凌笑了,直笑的刘凌心头大跳,手冒冷汗。   直到几个宫人被称心领走了,刘凌还在心惊肉跳之中。   “就不知道王宁那边什么时候出结果,无论是气度好还是见识强,眼前最重要的是,刘凌已经饿的面黄肌瘦了……”   “什么王宁?”   窦太嫔和方太嫔好奇地询问。   张太妃好心的把薛太妃说的话再说了一遍,两位太嫔才了然的点了点头:“是要找个通风报信的,这王宁也还合适。就是不知道以后会不会露馅,我才不信刘未没在冷宫里插人手。”   “插人手也不怕,他自己的贵妃做了什么自己不知道么?再不给我吃饱穿暖,我就……”   方太嫔准备说几句恨的,被窦太嫔一把按下了。   薛太妃和张太妃都当做没听到,刘凌倒是好奇她会做什么,只是她没接着说,他也乖觉的不问。   “可是我们哪里有那么多好东西啊?”   刘凌环顾四周,绿卿阁里虽不是家徒四壁也清爽的没什么奢侈的摆设,墙上只有几副字画,还是薛太妃自娱自乐画的。   “你是担心我们缺钱?”   “缺钱,什么钱?”   从门外进来的王姬莫名地开口,她对于“钱”字最是敏感。   薛太妃看向张太妃,张太妃认命地又当了一遍复读机。   王姬听完张太妃的话,豪气万丈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缺钱?就这点小事而已?”   刘凌:……   张太妃:……   窦太嫔、方太嫔:……   三个穷光蛋用“她发癔症了吧”的表情看向王姬。   “你藏了什么好东西,都拿出来吧。”   薛太妃毫不吃惊,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你知道?”   王姬瞪大了眼睛看向薛太妃。   “那你去拿字画换碧梗米都不找我要几件?”   “原来不确定。”   薛太妃笑的像个狐狸。   “现在确定了。”   王姬被薛太妃的话噎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是懊恼了一番就大大方方地领了她们和刘凌去了自己的住处。   于是乎,所有人就像是看着她变戏法一般将自己的屋子里东摸摸西提提,就变出了一大堆东西来。   “刘未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当年我们被太后关入静安宫时,他没把我们的东西都克扣下,而是让侍卫送了进来。”   王姬笑的神采飞扬,话语里是说不出的骄傲之情:“我王家当年富甲天下,我嫁入宫中,家中祖父怎么能让我吃亏?家里为了让我能过的顺遂好争宠,各种好东西都让我带了进来……”   她抖出一件不起眼的旧衣服,把里子和面子都拆掉,露出夹袄里层层叠叠的金线……   不对,不是金线,金线哪里有这么粗!   “这是……累丝?这么多累丝?”   薛太妃倒吸了一口凉气。   “金饰里累金最难,工艺最高,累金难就难在拉金丝。你看着一件衣服里的金丝,足足用了我家上百个金匠耗费了五六年,才拉出这么多可以用的来。这是宫造的技术,若不是我家是内商,家中是攒不下这么多东西的。”   王姬从其中抽出一根来,笑着折了折。   “别折断了!”   “哎呀,小心!”   窦太嫔和方太嫔看着王姬拿起一根金丝随意盘折,小心肝都跟着一抖一抖的,生怕金线变金丝,金丝变金屑了。   “它可不是丝线,能拉出这么一条金线来,还能造首饰,你可以想象它的柔韧有多好。这样的一根金线,在市面上能换三倍重的金子,要是贩的更远点,可能卖的更高。”   王姬把金线在中指上缠了三四道,便扭成了一枚戒指。   她笑吟吟地把累金戒指取下来,递给刘凌把玩。   “最主要的是,它并不显眼,比金子更不占地方、更容易携带,但是碰到识货的,换东西比金银方便多了。无论拿到哪家金楼里去卖,随时都能脱手。”   “我眼睛都要闪瞎了……”   张太妃夸张地捂着眼睛。“难怪你一身铜臭味,原来不是铜臭,是金子!”   “哎,要是恵帝在世时,依我这身家,说不定真会受宠。”   王姬一得意就喘。   “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这些支撑一阵子,应该是足够了……”   薛太妃抚上这些累丝,为它们的工艺惊叹无比。当年王家管着内造,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才能从宫中匠作监里积攒下这么多累丝。   他家并不缺钱,攒这些,恐怕就是为了他日拿来大用。   “你以为就这些?我王家唯一的嫡女入宫为妃,家中就给我一衣服累丝?”   王姬狷狂地笑着,拿出数十根金镯、金钏来,样式都是笨重又简朴,看起来就像是民间那些穷人家为了炫耀家财,把所有的金子全打成了镯子一般,除了重,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她们都以为这些是我拿来赏人的,就连当年伺候我的宫人都这么想。可惜我赏了不少东西,就是这些从家里带来的金首饰没有赏了她们。她们都以为我是想留个念想,还在背地里嘲笑我家就是个土财主,带进宫的东西都像村妇用的,又怎能明白我祖父的良苦用心……”   王姬拿起一个金镯,正着扭了扭,反着扭了扭,也没看清她怎么动作,那根金镯就从中断开了,变成了两截中空的半圆细管。   “它当然重,若是不重……”   王姬将金镯抖了抖,往往桌子上一倒。   哗啦啦。   竟倒出一堆红宝石来!   接下来的时间,所有人都傻站成一圈,呆若木鸡的看向桌子。   咚咚咚咚。   一小堆极品的玛瑙。   哗啦啦啦。   一小堆纯净的蓝晶(蓝宝石)。   王姬简直就像还没刺激够人一般,最后几个笨重的金镯里,竟倒出一小堆带着异色的奇珍。   这些奇珍带着美妙的金绿色光芒,就连王姬也不再有之前的随意,而是小心翼翼的拿起一枚来,对着窗前举起。   在光线的照射下,这枚宝石一半呈现黄色,一半呈现乳白,王姬来回晃动宝石,就见到那正中的眼睛不停开合,眼线平直而均匀,带着透明的光泽。   前面那些宝石刘凌都见过,昔年他母亲也有一些首饰。所以看王姬倒出了那么一堆,自然是深受震撼。   可后面倒出的像是眼睛珠子一样的东西,刘凌就没有那么震惊了,反而觉得有些阴森,很快就清醒了过来。   可他环顾两旁,无论是薛太妃还是张太妃,甚至穿着朴素的窦太嫔和方太嫔,无一不露出迷醉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渴望地看向王姬手上的那枚宝石,简直就像是中了邪。   “那是什么宝石啊?看起来像是什么的眼睛?”   刘凌茫然地看向王姬。   之前宝石出现在众人眼前的奇特氛围一下子就随着刘凌无知的提问破灭了,薛太妃和张太妃首先清醒,有些脸红地回答:   “咳咳,那是猫儿眼,稀有的金绿变□□儿眼。”   方太嫔则是夸张地撑着窦太嫔,抚着胸大叫:“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刚刚看到什么了?我要晕过去了……晕过去了……”   “是猫,猫,猫……”   窦太嫔在家里都没见过几枚这样的猫儿眼,结结巴巴地开口。   “金绿变□□儿眼。”   王姬替她说全了,拿了一颗给她。   “这东西我家也不多,带了十二颗进来,都在这里了。”   “它很珍贵吗?”   年纪最小的刘凌是对“金钱”最没有概念的。他甚至不知道一碗饭大概值多少钱,只是好奇地捏起一枚猫眼,左右晃了晃。   “长得倒是挺奇怪的。”   “你手上这一颗,可以买下刚刚那一件衣服里的金线。”   薛太妃的心神还没有从刚刚的迷醉中恍惚过来。   “这猫儿眼晚上在灯下会变成红色。在宫外,如果你没有足够的本事,哪怕你有了这样的东西,也只会惹来灭门之祸。”   刘凌手一抖,差点把猫儿眼摔了。   “小心!”   “刘凌你别吓我!”   薛太妃和张太妃连忙凑过去接,三人手忙脚乱,总算没让猫儿眼滚下去。   王姬似乎也很久没有拿出它们把玩了,轻轻的摸着它们,带着感慨的语气回忆:“我祖父是个财不露白的人,所以我刚入宫时,并没有带多少东西。但每一件东西,都是家中几代人的心血积攒……”   “他们为了摆脱商人的地位,先是在恵帝时期买了虚爵,又把我送进宫中,都是为了后代能入朝为官,让家中子弟再也不用看人眼色过日子。也不知道我当年参与宫变,有没有连累他们……”   “那么多大族都吃了关系,我家小小一皇商,肯定更逃不了……”   几个刚刚还陷入亢奋之中的女人,听到王姬的一番感慨,渐渐都从那种狂热中脱离了出来。   再看向这些外人为之疯狂的宝石,也不过就是一堆死物罢了。   “放心,你祖父那样的人,必定留了不少后手。你家富甲天下,即使你不出事,难道还没有几手应对的准备?”   薛太妃故作轻松地回应着。   “说不定他还留着无数的金银财宝,就等着出息的后代东山再起呢。”   她也没有故意说“你家肯定没事”来糊弄她。王家从高祖时期靠贩卖铁器和马匹发家,直到平帝刘甘,足足有五六代了,因为背后的靠山就是皇族和宗室,也不知道积攒了多少财富。   “勤王”之时,连薛家、萧家都没逃掉抄家灭门的惨剧,王家这么一大盘肉,肯定被分刮的一点都不剩。   “说的也是,我现在还操心什么呢,总归做都做了。”   王姬收起伤感,将桌上的宝石一一收回原来的镯子里,边收边说:   “我还有不少不起眼的小玩意儿,当年都是留来打赏的,但是都是好东西。我当年在皇后身边管着账务时,皇后曾不露声色地打听过我有没有什么东西,我从小在家中被庶出的妹妹们盯着,对这种事最是敏感,她越表现的不在意,我就越不敢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这一留,就留到了现在……”   她将这堆“内有玄机”的镯子们一个个拼起来,拢做一团,推到薛太妃面前。   “这么多年,我都当它们不存在了,现在拿出来换点能用的东西,我想祖父也不会怪我。你们要能用,就拿去用吧。”   “你是怎么忍下来的?我屋子里要有这么多值钱的东西,连门都不敢出了……”   张太妃发出了呻/吟一般的哀嚎。   “就算现在不是给我的,我一想这些东西在静安宫里,晚上恐怕都害怕的睡不着觉了。”   “王姬能瞒这么多年,你觉得我还比不过王姬吗?”   薛太妃挑了挑眉,凭借过目不忘的本事准确的从镯子里挑出装着玛瑙和火玉的那两个,将其他的推给了王姬。   “这是你家几代的心血,为了让王家脱胎换骨所用,没必要给宫里那些卑鄙小人糟蹋了。你那些金线,还有这两管里的东西,就足够让我们用到刘凌能出去了。等日后刘凌真需要用大钱的时候,你再拿出来不迟。”   “咦,还放在我这里吗?”   王姬有些惊讶。   “放在你这多少年都没有被发现,你这才是最安全的。宫中人人都以为你当年最富,肯定被宫人搜掠了个遍,所以你现在才过的这么清苦,哪里能知道你不是过的清苦,是随便一件都不敢拿出来……”   薛太妃一副惋惜的表情。   王姬没说什么,默默收起了镯子和金钏。   “你们所有人,都不准对外面说这些东西的一个字。西宫外有重重侍卫把守,静安宫中不乏有经常和侍卫套交情的宫人,万一谁说漏了嘴给外面的人听见了,我们几个顷刻之间就有杀身之祸。”   薛太妃表情极为严肃,甚至到有些冷厉的地步。   “尤其是刘凌,若是王宁以后问起,你就说是萧贵妃给的,别的一概别说,知道吗?”   刘凌重重地点了点头。   “不管怎么样,托王姬的福,我们有一大堆好东西可以换吃的了!这么大好的事情,我们是不是该小宴一下……呃……好吧好吧,等换了米面点心回来再庆祝……”   张太妃被薛太妃瞪小孩一样的表情瞪地低下头去,嘴里还叽叽咕咕。   “什么嘛……对刘凌就那么好,对我就像训孙子,不,训孙女一样……”   “越是过的比以前好了,越要低调行事。”   薛太妃其实心也在滴血,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王姬……”   “我在。”   王姬颔了颔首。   “刚刚刘凌问我猫眼的话提醒了我,他现在处在冷宫之中,对外界一概不知,既不知道一文钱可以买多少东西,也不知道金银铜铁是怎么来的,对术数也是一窍不通。你善于经营,又通市情,虽然说你知道的物价都是二十年前的物价,但有些东西毕竟是一通百通的。”   刘凌一听到薛太妃这些令人熟悉的话,小脸顿时一黑,心脏也跳的犹如擂鼓。   只听得薛太妃不紧不慢地说着:   “大到经世济民,小到治理地方,甚至调兵遣将、水利木工,这些经济之学都大有用处。我昔年好习文,对这些并无多少涉猎,你却是天生对数字极为敏感,这些东西,就由你教给刘凌了……”   “包在我身上吧!我可是三岁就会打算盘,十岁就能做生意!”   王姬听到自己能做些什么,高兴极了。   “刘凌……刘凌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张太妃见刘凌脸色先是铁青,又转苍白,接着双眼呆滞恍若木人,忍不住担忧地拉起了他的胳膊开始诊脉。   “怎么心跳的这么快……”   ‘换成你学这么多试试……’   刘凌有气无力地靠在张太妃身上。   他感觉天都要塌了好吗?   “从小静安宫里长大,身板就是不扎实。来来来,回头跟方太嫔我学几手硬功夫,每天扎它一两个时辰的马步,保证你定力十足……”   不!!!!!   “天啊!薛芳,快来扶一把,刘凌惊吓过度,晕过去了!” ☆、第30章 师父?师母?   袁贵妃胎动似乎只是虚惊一场,因为没过多久,王宁就被召去了。   据王宁的回报,袁贵妃气色不太好,但是身体看起来没问题,至少还能站着安抚他的情绪。   刘赖子死了,王宁不可避免的产生兔死狗烹之感,袁贵妃心里也清楚,召他除了安抚了一二,还赏赐了一些东西。   若是之前,在静安宫里过的跟叫花子一样的王宁当然对此感激涕零,可如今王宁已经得了薛太妃的好处,袁贵妃赐下的那些布头碎银的,当然比不上薛太妃随手一掷的“金线”。   王宁不识货,但称心对他说的明白,这种东西叫“累金”,非达官贵人、豪奢之家用不上,找个宫里有些门道的人随手拿去换换,几年吃穿不愁。静安宫里的人不过希望他能换点粥米和蔬菜的苗进来,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剩下来的自然是给他的。   “还贵妃呢,啐!就赏些旧布!”   王宁翻了下这些褐色灰色的丝帛,心里知道是这些料子太老气才余下的,赐宫女不行,也只能赐年纪大的宦官,大概是着了雨,还有些霉味。   料子是好料子,就是被糟/蹋了。   没有了刘赖子,王宁再摸去灶房找“同乡”就容易的多。蓬莱殿灶房里的人都知道王宁这么个人,见他来了,揶揄打趣了这叫朱衣的宫女几句,就目送着她出去见人。   朱衣还是灶上的打扮,头上光溜溜的,身上一身白衣,见王宁在外面候着,压低着声音奇怪地问:“你怎么来了?听说刘赖子死了,你没事吧?”   王宁见她先问自己的安全,心中熨烫一片,笑着摇摇头:“你知道我的性格的,能不露脸就不露脸,要是我和刘赖子是一样的人,死的就该是我了。”   “那边也出事了,我消息都送不出去。不过送不出去也好,省的总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剑,随时挥下来……”   朱衣脸色黯了黯,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段时间袁贵妃不好,灶上熬得都是药膳,糕点上了,没东西给你带回去……”   “不用,我是为了其他事来找你的。”王宁摇摇头,从怀里掏出袁贵妃赐下来的银锭子,递给朱衣:“我待的地方你也知道,缺衣少食是正常的,现在连盐都没多少了,我天天吃不饱算了,没盐怕连力气都没有。你在灶上,劳烦你拿这些帮我淘换点米面和盐巴,能淘换多少淘换多少,我是熬不住了……”   他还不敢向朱衣透露三皇子的事,她和他虽是一批入宫,但万一她对皇后忠心耿耿,自己还是危险。   现在只能看着同是“战友”的份上,能不能行些方便。   朱衣看了王宁几眼,见他比之前又瘦了几分,没说什么就拿过银子,丢下句“你等着”,就回身又进了灶房。   王宁在外面冷眼看着朱衣进了小膳房,找了一位肥头大耳的宦官,又是说好话又是递银子,还给他摸了两把,那胖子才从里间提了个袋子出来,抓了些东西下来,将袋子里剩下的给了朱衣。   旁边一个小宦官捧了个装盐的竹筒,大约也不是满的,竹子都黑黄了,一并递给了朱衣。   “看样子还是得找别的路子啊……”   王宁在那肥头宦官摸朱衣两把的时候就皱起了眉头。   “得找个理由经常出来才行。”   等了一会儿,朱衣提着那个袋子出来,腰里别着黑黄的竹筒,有些歉意的把东西递给了王宁。   “灶上东西都是有数的,大太监也不敢太过分,你那银子在外面能买许多,到这里就只能换这么多了……好在盐是雪盐,米也是好米,贵妃这里没有差的东西。”   那帮子主儿都快没的吃了,谁顾得上是不是好米好盐。   即使如此,王宁还是对朱衣千谢万谢,临走前,朱衣欲言又止,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提点他:“那位倒了,这位又喜怒无常,王宁你还是多想想退路吧。还有这些钱,你年例就那么点,贵妃又不是出手大方的,能省点就省点,说不定还有挨饿的日子在后面……”   “知道了。刘赖子走,屋子里留下了点东西,现在都是我的了,饿不死。”   王宁对她微微一笑。   “你也保重!”   “我还有什么保重不保重,熬日子罢了……”   朱衣苦笑了下,和王宁例行“抱”了一下,抹抹眼泪回去了。   只留下王宁在膳房前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天后才背着米、揣着盐,往冷宫而回。   ***   绿卿阁里的刘凌,还在一群太妃兴高采烈的制定“课程表”的时候就吓得差点尿了,丢下一句“我去飞霜殿上课”,就逃离了这个可怕之地。   直到他逃得老远,还能听到门口方太妃的大喊:“别忘了替我带话!”   “帮我向萧太妃问好!”   “要乖啊!”   “萧太妃人缘可真好,照理说不是应该大家都讨厌她吗?独宠后宫什么的……难道因为我皇祖父太坏,所以她们同仇敌忾,反倒不讨厌她了?”   刘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摇了摇头。   “萧太妃脾气倒不算差,就是不爱亲近人。是不是以前太伤心了,所以才变成这样子的?那也不至于把人拒之千里啊……”   才六岁的刘凌搞不懂祖辈们的爱恨情仇,只以为哥哥死在眼前的萧太妃恐怕恨极了所有参与宫变的人,不愿意出来见人,心中打定主意要对萧太妃好一点。   至少不用那么封闭自己。   到了飞霜殿,萧太妃正在看着一本兵书,见他来了,丢下书上下看了看,笑着指着他额头上的擦伤:“怎么,确实动过手了?滚一滚可有用?”   刘凌这才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   “若不是您教的本事,我大概就死在别人的兵器之下了。”   萧太妃原本还以为是几个皇子互相打架,听到这么严重,忍不住直起身子,诧异地问道:“怎么?有刺客?有刺客也不该刺杀你这个孩子啊!”   刘凌一提起这个事还是有些委屈,当即上前几步,跪坐在萧太妃脚下,将那天的事情一一道来。   听闻是窦国公家的夫人打探女儿消息不成怒而行刺,萧太妃“啊”了一声:“她是不想活了……”   刘凌瞪大了眼睛:“您也猜到了?听薛太妃讲,魏国公府继任公爵的是庶长子,其母和魏国公夫人有断臂之仇,国公夫人又无子,就来宫里求死,为的只是膈应下她的庶子和那位宠妾夫人……这位夫人脾气太刚烈了。”   “那本就是位快意恩仇的夫人,近身擒拿的小巧功夫是家传,连我……我哥哥都讨不到便宜。”   萧太妃无限唏嘘地为她难过。   “窦太嫔知道了吗?”   刘凌点了点头,又把昨日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告诉萧太妃王宁已经被收复,至少现在可能不会饿肚子了。   “你是个好孩子……”   萧太妃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们能重新燃起斗志,和好如初,都是你的功劳。”   刘凌害羞的笑了笑。   “不过虽然你现在功课重,但恢复经脉的事情却不能耽搁。你年纪小还能慢慢恢复,等年纪大些经脉已成,就再也没办法治好了。每天练武和练气的时间都不能少,体魄好了方能多学东西。”   萧太妃的话让刘凌小脸一垮,哀嚎着捂脸:“呜呜呜,还以为到您这来能休息休息……搞半天还是要扎马步吗?”   “扎马步?”萧太妃眨了眨眼:“你要去卖艺吗?”   “啊?”   “既然不是去卖艺,学这么粗陋的功夫干嘛?又不是要胸口碎大石!”   刘凌想起一脸“仰慕”表情希望他传话、拍着胸脯说要教他扎马步练身体的方太嫔,再听着面前萧太妃“去卖艺吗”的话,似乎已经听见了方太嫔嘤嘤嘤哭着跑走的声音。   “学武不是从扎马步……扎马步开始吗?”   刘凌吞了口唾沫。   好像躲得掉,不用糟这个罪?   “练外门功夫的,大多是从扎马步开始,那是为了骑马打仗下盘稳当。我萧家先祖是江湖出身,讲究的是内外兼修,若是一开始人人都扎马步,岂不是笑话?难道飞上树靠扎马步吗?”   萧太妃对这些“粗陋”的功夫嗤之以鼻。   “江湖?什么是江湖?”   刘凌莫名其妙。   “有鱼吗?”   “你莫问我,我生下来的时候,我家早就不混江湖了,我也是听长辈们说的。”萧太妃摊了摊手。   “宫中几位会武的太嫔太妃多是将门出身,和我家是世交,她们的武功路数我都明白,方太嫔家虽然剑术卓绝,但她是女人,随母亲练的是剑器,那是女人剑,不适合你。窦太嫔家中枪/法厉害,配合马术可谓精妙至极,可惜冷宫里没马,你总不能骑着板凳练吧?”   刘凌想了想那副*的画面,赶紧摇了摇头把它甩出脑外。   “学武无非是发挥人身体里的潜能,并没有奥妙。更何况宫中没外面那么凶险,你也不必什么武艺都学。”   萧太妃沉吟了一会儿,一一提点他。   “窦太嫔有一手擒拿的功夫,你可以向她讨教;方太嫔虽练的是剑器,但剑器有一门袖里藏剑的本事,也能攻其不备,算是一招杀招;杨才人家传的绝技是暗器,可惜她学到的只是皮毛,你可以问问她有没有家传的秘籍,拿来我参详参详,或许不必学她那几招学艺不精的本事。”   “她会给吗?”   刘凌有些担心。   萧太妃闻言笑了笑,露出一副“我还能贪图她的东西不成”的表情,倒惹得刘凌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了。   那表情太过自然,就像是一个巨贾被问及“你想要讨饭的那个碗吗”这样无稽的问题,这样的表情让刘凌觉得自己实在是运气很好,也许真的找了个厉害的师父。   至少方太嫔和窦太嫔那种对薛太妃都不低头的性子,谈及萧太妃还能露出“崇拜”的表情来,那萧太妃本事一定是厉害的了。   “既然您这么厉害,为什么不教我您拿手的本事呢?也是因为萧家武艺不外传吗?”   刘凌好奇地问。   “如果萧家本事不外传,那是谁帮高祖练出虎豹骑的?”萧太妃好笑地揪了揪刘凌的鼻子。   “你现在太小,我都说了萧家功夫是内外兼修,你经脉都被废了,内力不成之前,学我的功夫只会受伤。先跟着方太嫔她们打好底子,也是一样的。”   听到萧太妃的话,刘凌眼睛一亮。   这意思是说,不是她不教,是自己学不了。   等他学得了的时候,她就会教了?   刘凌兴奋地一捏拳,迫不及待地向萧太妃说道:“那萧太妃,您快来帮我修复经脉吧!我要早日恢复,早日跟您学精妙的功夫!”   “好!”   萧太妃欣慰地点了点头,转身让焚琴煮鹤去为刘凌准备浴桶。   看着刘凌满脸憧憬和亢奋的表情,一向平静的萧太妃脸上,突然露出了一抹和薛太妃一般算计成功的表情。   ‘为什么后背突然发冷?’   刘凌打了个哆嗦。   一定是他的错觉,错觉!   ***   萧太妃已经有很久没有来过明义殿了,这让每天守在明义殿里的赵清仪很是忧伤和愤怒。   “都有一个月没来了,一定是薛芳又使了什么阴招,让她收了刘凌!她就一定非要刘凌拜遍冷宫里的人为师不成!”   赵清仪烦躁地在殿中走来走去,手中为了压抑躁郁的佛珠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整个人犹如一只随时会发疯的母狮子。   “不行,不行,万一要让刘凌知道了,以后等他长大,未必不是第二个刘未……我不能让他这么接近飞霜殿!”   赵清仪给了自己一个借口,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得去飞霜殿劝劝她,让她不要再跟着薛芳胡闹了!”   鼓足了勇气的赵清仪一鼓作气的走出了书房,在其他宫人的瞠目结舌下飞快地向门外走去。   只是还没走到大门口,就有两个健壮的宦官拦住了她的去路。   “赵太妃,您不能离殿的……”   “我要去萧太妃那,你们可以跟着!”   赵太妃用可以杀人的眼神看向他们。   “要再拦着我,信不信我告诉刘未,东西我给了你们!”   两个宦官一惊,其中一个犹豫着说:“您只能去飞霜殿,不能再去别处,我们必须寸步不离……”   “跟吧跟吧!”   赵清仪不耐烦地越过他们,径直向飞霜殿而去。   飞霜殿的人都已经对赵清仪熟悉无比,一路都没有人拦着她,由着她登堂入室,直入后院刘凌练武的地方。   她老远的就见到一个巨大的浴桶,乍开始还以为是萧太妃在洗澡,反射性地转过身子,突然又想起来她是绝无可能在露天的情况下赤身露体的洗澡的,又转回了身子举目看去,才发现是刘凌泡在桶中,萧太妃只是坐在他身侧,边陪着他说话,边不时给他添点水。   “这大冷天,在这里洗澡?萧家还有这样的功夫?”   赵太妃不知道刘凌先天之气的事情,这事薛芳也没告诉几个人。   坐在一边的萧太妃从赵清仪一踏进院中时耳朵就微微动了动,待听出是赵清仪的脚步声,也就没再挪动,任由刘凌在那里絮絮叨叨。   只听着刘凌埋怨着薛太妃夜宴那天不让他叫自己去赴宴的事,萧太妃笑了笑:“我发誓不出去的,也不随便让人进来,薛太妃知道你喊我也没用,所以才不让你来。赵太妃也是一样,没办法到处走动。”   “难怪了,方太嫔不自己来,非让我给你带话。”刘凌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学着方太嫔那“温柔似水”的声音说道:   “方太嫔让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紫栏殿里的方知蓉’……”   “刘凌!”   一声尖利的厉喝从他身后传来。   刘凌转过头去,被赵太妃铁青的脸色吓了一跳。   咦咦咦咦咦,刚刚不还说赵太妃不能到处走动吗?!   怎么现在脸色跟个索命的女鬼一样!   “赵清……”   “刘凌!回去后把薛芳给我叫到明义殿来!务必!必须!否则你以后不用在跟我听什么故事了!”   赵太妃看了萧太妃一眼,露出责难的表情:“你不该教这个孩子的!”   刘凌只觉得萧太妃按在自己肩上的手一沉,而后只看到萧太妃嘴巴不停蠕动,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另一侧赵太妃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似得,脸色又白又红。   原来是萧太妃用了“束音成线”的旁门之法,用内功将声音送到了赵太妃的耳边:“是我自己要教他的,他与我萧家,大有渊源,他有先天之气……”   听到“先天之气”几个字,赵太妃就根本站不住了。她身子缠了缠,扫了眼身后跟着的两个宦官,再不敢多呆,只口中狠狠地骂了一声:   “薛太妃那个心软的家伙!就不怕像以前一样,又救出个白眼狼!她就是见不得小孩子受苦!”   她狠狠地骂了这一句话后,似乎是不能忍受萧太妃的“愚蠢”,立刻掉头就走。   两个跟来的宦官面面相觑,不敢多看萧太妃一眼,也跟着狼狈离开。   留下一头雾水的刘凌,傻乎乎地开口:   “我说错什么了?”   “好孩子,你没说错什么。”   萧太妃和煦地笑着,又添了一瓢热水。   “你回去和方太嫔说,我现在脑子不太好,承蒙惦记,但记不得了……”   胡……胡说……   刘凌瞠目结舌地看着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萧太妃。   刚刚还让他向方太嫔学“袖里藏剑”的!   连人家袖子里有什么都知道,还能不知道她是谁?!   ***   傍晚,明义殿。   接到刘凌消息匆匆而来的薛芳,在赵太妃亲自带到内室之后,被她压低着声音一阵臭骂:   “你搞什么!有先天之气的孩子也敢带着到处跑!还送到飞霜殿里!”   “我也是没法子,你不是不愿帮我吗?”   薛太妃凉凉地说道:“而且我送去的时候,可不知道这孩子有先天之气,是萧……她摸出来的,他经脉小时候就被人废了,要续起来需要一些功夫。”   “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情况!他要是疯起来怎么办?万一要把刘凌吓到了呢?万一刘凌……”   万一刘凌知道了真相,长大了也找她要《禁中起居录》呢!   “他不是只有晚上才发病么?”薛太妃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又不会让刘凌天黑以后去他那。”   “你在这里质问我,我还想质问你,‘她’曾发誓不离开飞霜殿半步,为什么还会到你的宫里来?你到底用什么引诱‘她’的!”   “来的不是他,是她!”   赵太妃低吼。   “他以为自己是‘她’,她又没发那个誓!她清醒过来的时候无聊坏了,去找以前的‘朋友’排解,有什么错?”   “你在强词夺理,只要他身份不变,哪怕脑子坏了也是他,就不应该出来!你难道不知道避嫌吗?”   薛太妃皱起眉头。   “避嫌?避什么?我还要为那个混蛋守身如玉不成?若不是你逼着他发了那个誓,我软磨硬泡早就……”   赵清仪咬牙切齿地瞪向薛太妃。   “……原来如此。”   薛太妃瞪大了眼睛,了然地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她连说了两个原来如此,赵清仪却是一副无所畏惧地表情,梗着脖子站在那里,毫不以为意。   “你二人,也确实是……”薛太妃将‘一对可怜人’咽下,“可惜这宫里和你一样想法的可不止一个人……”   “还不是你!”   赵太妃气坏了。   “其实这也是件好事。太后曾命人严加看守你,却不敢冲撞萧太妃。刘未十年没问起《起居录》的事情,那两个脑筋死板的宦官只知道听太后的命令,连刘未都不知道有这么两个人,刘未也命令不动他们,你大可经常出入飞霜殿,名义嘛……”   薛太妃狡猾地笑笑。   “刘凌泡澡扎针一弄就是一两个时辰,小孩子忍不住寂寞,萧……他也不是话多可以替刘凌解闷的人,两人常常就这么干瞪眼坐上一个多时辰。你本来就是要教刘凌学史的,听书在哪里不是听?刘凌经脉要好至少得几年,你每天去教教刘凌,顺便和‘萧太妃’说说话,免得一大一小无聊,岂不是很好?”   赵太妃听了薛太妃的话,手中攥的死紧的佛珠慢慢放松,神情也没那么狠戾了,倒像是个普通的中年妇人。   “可……可以吗?”   “那为什么不可以?你今天去飞霜殿,‘萧太妃’让你别来了吗?”   “那倒没有……可他平日也不会叫我去……都是她来……”   “你别信了那什么妖僧的话,张茜说了,他只是得了一种疯病,以为自己是另一个人,并不是一身双魂!只要你慢慢和他接触,让他不要那么自责、那么痛苦,张茜再给他开些药慢慢治病,他渐渐就会好的!”   薛太妃一脸恨铁不成钢。   “他可是萧家习武的天才!一个武艺能那么高的人,意志能有多弱?”   “我……我不信!我……”   “吃斋念佛有个屁用!你念了那么久,萧遥走了吗?还不是经常来找你!我倒觉得你在他心里一定是不同寻常的,所以他发病时不找别人,只来找你。你不下定决心,说不定就有胆大的先出手了。方太嫔可说了,过几天就借着教刘凌武艺的机会……”   “我试试!”   赵太妃难得露出迷茫的表情,抬眼望向薛太妃。   “你会帮我吧?我……我都这般老了……”   “你帮刘凌,我就帮你!我不想他学那些阴谋,你教他那些堂堂正正立身为人的本事!阴谋诡计他只要知道一点,能够自保就可以了。”   薛太妃面容严肃,语气郑重。   “我从不虚言。你若真能帮了刘凌,说不定等刘凌成功之日,便是‘萧太妃’和你恢复自由身之时,到时候天下之大,你们哪里都可以去得!他和刘未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你只要和他相处过就知道了。”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赵太妃喃喃自语。   “不想师父变师母吗?”   “……想。”   “想就做啊!光想有用吗?”   大约半个时辰后,薛太妃离开了赵太妃的内室,在守门两个宦官的目送下离开了明义殿,踏上了宫中的小径。   薛太妃似是想起了刚才赵太妃“闺中密谈”的表情,恍然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少女之时,一堆闺中密友隐晦又兴奋地谈着哪家的儿郎,谁家的女郎如何痴迷云云,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   “呼……日子还长着呢……”   薛太妃对着天上慢慢升起的月亮,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又搞定了一个。” ☆、第31章 高人?骗子?   春去秋来,一晃已是三年。   后宫的袁贵妃怀胎十月,终是成功生下了个儿子,只是这孩子一生下来就体质极差,还没喝奶就开始喝药,全靠几位太医日以继夜的照顾才堪堪养了下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两天一小病,三天一大病,为了这个孩子,袁贵妃连脾气都好了许多,就是怕声音大了会把儿子吓到天上去。   已经两岁的四皇子,据说一生下来就让那些年老的宫人连连称奇。   老宫人们纷纷都说这位四皇子长得很像宫变时死去的先帝,连鼻子眼睛都生的一模一样,就是太过瘦弱,没有先帝精神。   因为宫中不少人这么说,怀念父亲的刘未非常高兴,四皇子刚满月就起名“宸”,让一干大臣和后宫妃子吓得目瞪口呆,第二天雪花一样的折子就飞了进宫,全是劝谏改名的。   宸,北极星,通常代指皇帝。和刘宸比起来,刘恒(普通)、刘祁(盛大)、刘凌(冰冷)简直就像是随便起的名字。   虽然说刘凌的“凌”,确实是因为生在含冰殿随便起的,可刘恒以前是皇长子,刘祁也是淑妃之子,并非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可三兄弟名字普普通通,换个四皇子惊世骇俗,也太过了点。   无奈皇帝铁了心就要用这个,哪怕大臣曲线救国劝他“怕折了孩子的福气”也不动摇,反倒斥责他们“朕的儿子就是龙子,难道住不得帝星吗?”   口气里,俨然只把这一个孩子当儿子,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有了个自己喜欢的儿子。   要是刘宸身体好,袁贵妃又争气点,说不定刘未努力个几年,就能慢慢磨掉所有人的反对,让刘宸当上太子。可惜刘宸身体太差,又有喘鸣(哮喘),一岁多了连话都不会说,大臣们更是不愿意支持四皇子了。   就连最忠于刘未的纯臣,都对四皇子能活着长大不看好。   大概是哪个大臣“怕折了孩子的福气”的话让皇帝上了心,从登基开始就对道门没有特殊照顾过的刘未,居然去请了天师道这一代的掌教太玄真人入京,想要借用神秘莫测的鬼神之力为他的儿子刘宸延寿。   这种病急乱投医的行为自然是让朝着一片哗然,只是可怜天下父母心,道教由于高祖的原因曾被立为国教,太玄真人是这任天师道的道首、朝中亲授道牒的掌教,甚至受皇家供奉,算不得妖人,连谏都无法可谏。   而后这位道士入了京、见了袁贵妃,竟直言不讳的告诉袁贵妃她浑身煞气,所以孩子才生来不足,没折掉都是万幸,还劝她必须凝神静气、多做功德,四皇子才能平安。   袁贵妃是什么人?素来肆无忌惮惯了的,自己做过多少孽自己都不记得了,又气又怕又疑之下,袁贵妃饶了几个准备杖死的宫人,那年刘宸的喘鸣果然发的少了,袁贵妃这才信以为真,越发“平静”起来。   刘未见不是自己的“罪过”,全是因为袁贵妃,也松了口气。他一边命人整理出高祖昔年修建的三清殿,供太玄真人和其弟子居住,让他们为自己的小儿子祈福、修行,一边又为大旱减轻了赋税,想要替袁爱娘补上功德。   也不知道是太玄道人的本事太强,还是多做功德果然有用,这一年四皇子居然开口说了话,能牙牙学语不像痴儿了。   这下更让刘未和袁爱娘欣喜若狂。   如今,天师道这位掌教的名头也赫然响亮,直逼当年为高祖勘风水造临仙城的张天师,在京中炙手可热。要不是他常在宫中“修行”,并不经常出宫,恐怕门槛都要被求治病的人踏破。   对于过的无比凄惨的皇宫苦命三兄弟来说,对这位太玄真人,他们心中也是感激涕零。   大皇子先不必说,已经十一岁了,还天天被拘在中宫读书,只有刘未开恩时才能去看看已经被贬为静妃的废后王皇后;   二皇子在道观里过了三年,已经彻底换成了道士打扮。听说太玄真人刚刚入京时,还去拜访过皇家的道观玄元皇帝观,和二皇子有一面之缘,却把他直接当成了从小修道的小道士,还问他愿不愿意一起修道,可见他过的有多不像皇子。   三皇子自是不必说了,虽说袁贵妃这几年“做功德”没把他怎么样,但她就是装傻没让他去读过一天书,九岁的孩子了,听说大字不识,静安宫里甚至不允许送进去一片跟字有关的纸。   三皇子的奶娘宋娘子更是在冷宫里一天天熬坏了身体,如今连出来领粥米用度都是三皇子身边的宦官王宁,而这王宁,又人人都知道是袁贵妃殿中出身,这几年越发得袁贵妃器重,三皇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一想到未来这江山有可能落到连走路都喘的四皇子身上,凡是有责任心的大臣都感觉前途无亮。   有些心思多的,早早就做好了打算;有些人就只能在心里祈祷刘未是个长命的皇帝,如果他足够长寿,先熬死了体弱多病的四皇子,代国也许还有些太平日子可过。   好在刘未在后宫里糊涂,治国却很少犯错,后宫虽专宠袁贵妃,但也并不只取她一人,除了对年纪大、身材丰满的有偏好以外,没太大的毛病,比当年袁贵妃进宫前一到外命妇入宫觐见时,就直盯着别人家的夫人不放要好得多。   这几年后宫里也陆陆续续有几个怀孕的嫔妃,可惜好几个都没坐住,还有几个坐住了命不好,生下来的都是公主。   渐渐的,宫里有了传闻,说是太医院里有几个太医其实是袁贵妃的人,一旦诊出来是儿子的,那孩子就一定生不下来;若是女儿,还能保住一命。   就因为这个,宫里怀了孕的都不敢显露出来,也不愿找太医诊断,希望能借着袁贵妃“修身养性”的功夫好一举得子。   可惜自四皇子会说话后,刘未就没心思去后宫了,一天到晚捧着儿子教说话,气坏了一群又要落入摆设命的妃嫔。   由于这位生来受宠的四皇子太受重视,许多曾经受过袁贵妃苦的宫人比袁贵妃还希望四皇子别出事,能够好好活着,让他爹妈好好“积德”。   在这种情况下,原以为自四皇子生下来后就会变得腥风血雨的后宫,竟莫名了有了一段“祥和”的时间,连宫人走路都敢说笑了。   壮哉,我太玄大天师!   ***   “看出来是哪个没有?大皇子有没有龙气?”   “离得那么远,看得到才有鬼!”   中宫“浩然正气阁”外,一老一小两个道人正在对面的楼阁上窃窃私语,为首的老道人身材魁梧,虽须发皆白,但脸如冠玉,无半丝皱纹,称得上是鹤发童颜、风度闲雅。   老道人只身穿一身简朴的白色八卦道袍,手持一杆白玉拂尘,虽然衣着并不华丽,却依旧是通身仙风道骨的气质,让人望之生敬。   而老道人身边跟着的小道士却貌不惊人,干瘦矮小,唯有一双眼睛神采飞扬,将五分的容貌硬撑到了七分。   这小道人若在寻常人里待着,也算是中等偏上的孩子,只是跟在这位道骨仙风的道士身后,硬生生被衬得像是村中放牧的牧童,再加上背后背着一把法剑,更像是侍剑的童子。   奇的是,此刻在问“有没有龙气”的,却是那位老道人,引进眺望死命观察的,却是那个小道人。   片刻后,那小道人懊恼的跺了跺脚,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若真有龙气,还需要我这么看?脖子都看酸了!”   “小师叔,那你说怎么办……”   口中称着“小师叔”的老道正是天下道门之首、泰山天师道道宗的太玄真人。   而被唤作小师叔的,是现在乔装成他的“道童”,其实是天师道嫡传张家的幼子张守静,也是他师祖的关门弟子。   “四皇子命中早夭,现在这位陛下一身因果,怕是也不得善终,要是再找不到下任的真命天子,等四皇子一死,那我们岂不是也要跟着倒霉?”   说起这事,这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顿时愁眉苦脸,又挠头又抓腮,哪里有半点“天师”的感觉?   “别做这这个样子!你现在可是我天师道的脸面!”   十二三岁的道童突然板着脸呵斥了太玄真人一声,惊得太玄道人连忙正色抚须,连忙回复“淡然微笑”的固定表情。   “他们都是生来就有当皇帝的命,可惜不畏天命,不敬鬼神,不尊伦常,已经遭了老天厌弃,是他们自己挥霍掉了他们的气数,天命也救不了他们。”   黑黄色脸的干瘦孩子老气横秋地点评着:“但师父死前说过,代国如果能过了这场劫数,必当国运兴隆,此乃‘阴阳交替’之理,所以必有英主应运而生……”   “找不到啊!”   “淡然微笑”的太玄道人扯了扯脸皮,插了一句。   小道童张守静嘴角一僵。   “不是还有一个没见到嘛!”   他反身对太玄道人龇了龇牙。“还有,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要看到长得漂亮的就上去乱收徒弟!现在满京城里都是你把二皇子当小道童的笑话!你说说你在山上收了多少漂亮的小孩子了?你是有什么毛病吗?”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太玄真人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美髯,“当年我被师父看上收为徒弟,也是因为我长得卓尔不群,天生一副神仙模样,我这一脉,日后专收天生俊逸的小孩,好撑起我泰山天师道道宗的脸面……”   “好了好了,我师兄真是瞎了眼!难怪他修行差到师父都把他赶下山去云游,捡了你这么个半路出家的火居道士回来!”   “小师叔,你不要这样嘛……很伤人的……”   看起来已经有六七十岁年纪的太玄真人,居然露出了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   “你别哭啊!我警告你!你要再哭……”   “真人,请问你们看好了吗?是不是上天有什么警示?”   中宫“摘星阁”下,一群侍卫和宫人心中惊惧不定地抬头看向楼上。   只见这座中宫最高建筑的屋檐上,居然被雷劈掉了一大块,正好击中了正脊上的龙首吞兽,仰头看去,焦黑一片,实在是触目惊心。   这也是太玄道人能带着小道士来这前宫和后宫分割之处的原因。   “能有什么警示,快到夏天了雷多!这摘星楼这么高,被劈是正常的……”小道童低声嘀咕,早有准备的从背后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块鱼尾形状的铜瓦,递给太玄道人,“叫人把这个放到层顶上去,然后给他们指下那个吞兽了。”   “这是何物?”   太玄道人莫名的看了看手中的铜瓦。   “避雷的!这龙首吞兽口中原本吐的是一截金属舌头,伸向天空,舌根连了一根铜丝,直通地下,所以才能这么多年一直没有被劈中。现在你看……也不知道哪个把这雷兽的舌头给掰了,才遭了雷劈。”   张守静熟读家中经典,当初连这临仙城和皇宫都是天师道的祖宗张致虚选址、协助修建的,对于皇宫避雷之法也略知一二。   太玄真人是个真正的“绣花枕头”,唯有一副皮囊最是骗人,而这小师叔从小就有“神童”之名,他自是不会多言,拿起铜瓦轻轻踩上了高处的栏杆,探出身去将铜瓦反手搭在已经焦黑的龙首之上。   “真是飘然若仙啊……太玄真人果然名不虚传……”   一个宫人仰头看着身高九尺的太玄真人抬手抚摸龙首吞兽,风吹道袍,让他整个袖袍鼓起,顿时有飞升之感,遂生感慨。   “他这是在作什么法吗?还要在栏杆上跳舞?掉下来怎么办啊……”   某个侍卫却担惊受怕地看向五层楼高的摘星阁顶。   “要是他有个万一,陛下和贵妃娘娘第一个撕了我!”   “嘘,别乱说话!你看,他踩得多稳啊!还转了个圈……还晃了五六下……还两手挥舞,都没有掉下去……啊!跳下去了!”   一个满脸“我要拜他为师”的宦官瞪大了眼睛。   “这是作法结束了吗?”   “你是在找死吗?”   将太玄真人拽下来的张守静一声低吼。   “掉下去怎么办!你穿成这样站在那么高的地方,是要当纸鸢飘下去演示给别人看断了线的纸鸢是什么样子的是不是?”   “我……我不是想着这么高,只有我这样的高个子才能够着吗?”太玄真人骄傲地挺了挺胸,没一会儿就被张守静的目光瞪得又含胸驼背起来:“这里五层呢,何必让人家爬上爬下麻烦……”   “所以你就情愿差点摔死也不愿再爬一次楼?然后从此以后我泰山天师道就有了‘第七代道魁于临仙皇宫摘星楼兵解升天’的传闻?”   张守静脖子都气红了,只觉得自从跟着这位下山以来,寿命都短了半截。   “好了好了,我知道小师叔你是担心我的安危,就是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刀子嘴豆腐心,你才十三岁,要不要这么……”   太玄真人担心张守静又吼,将“婆妈嘴”咽了下去,扁了扁嘴。   “小心老得快……”   “我现在就想赶紧老的快!”张守静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我要赶紧长大,赶紧接管天师道,省的名声都被你败光了!”   “怎么会……人人现在都敬称我一声‘真人’,元山天师道那群牛鼻子肯定鼻子都气歪了。”   太玄真人“嘿嘿”地笑着。   “这果然是个看脸的世界吗?”   黑脸的张守静悲愤地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走回太玄真人背后。   “去年大旱,今年雨水多是正常,下去后你就和众人说,这是上天警示今年夏季会多雨,注意洪涝,尤其是南方,尽早修整河防……”   “会多雨?”   太玄真人一拂衣袖,摆出一副“绝世高人”的架势,脚步沉稳的领着张守静下楼和众人汇合。   “……哎,国之将乱,必有预警。去年旱,今年要涝吗?叹民生之多艰……”   张守静摇头晃脑。   “小师叔,我们还没找到下任天子呢……元山那群人……”   “此事只能从长计议,最后那位在后宫里,哪怕你快七十岁了也进不去,除非把你阉了!”   张守静抬手做刀状。   太玄真人反射性一夹腿。   “……虽说老道我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该有的还是要有的。要我如此为天师道牺牲……我不干!”   “不干就……咳咳,注意点形象,来人了!”   “太玄真人,上面究竟如何?”   工部、将作监的官员齐齐上来,满脸好奇地问起了太玄真人。   “摘星楼上的龙形吞兽里原有一根伸出来的铜舌……”太玄真人面不改色地将张守静刚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然后又作出结论:“要想不再被雷劈,只需工部和将作监将年久失修的高楼都检查一遍,将铜舌修复好就是。只是……”   “只是什么?”   工部的官员心悦诚服地追问。   “只是雷劈却不是偶然,而是上天示警……”太玄真人手作剑指,直指苍天,“天警示今年夏季会多雨,注意洪涝,尤其是南方,应该尽早修整河防……”   同样的话,从一个瘦干弱小的道童嘴里说出来,就说不出的可笑,可换了一位形相清癯的“天师”来说,顿时让众人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尤其是那位工部的官员,立刻神色大变:“南方会多雨?去年大旱倒是趁机修了堤坝,可是今年还没有做好蓄水的准备!”   “那可以准备了……”   太玄真人微笑着颔了颔首。   “多谢真人提示!多谢真人提示!待真人回禀过陛下,我们工部就立刻召集郎官进行应对,在下次朝会中上奏!”   工部的官员满脸感激。   若是今年一点预备都没有,真发了洪水,工部就是监察不力、玩忽职守。朝廷每年拨那么多银子修河工,工部倒也从来没有懈怠过,可是突降大雨有时候是算不到的,内涝比洪水有时候更可怕,不得不防。   去年旱成那样,今年会有些疏忽,也是自然。   “哎,叹民生之多艰……”   太玄真人捻须伤感。   “噗!咳咳咳咳……”   张守静一下子被口水噎着,剧烈咳嗽了起来。   太玄真人解决完了“摘星楼雷劈事件”,领着张守静施施然而去,没多久,因修习道家功法而耳目灵通的两人还是听到了身后人的窃窃私语。   “太玄真人不愧是天师啊!居然能算出今年要多雨,而且还那么慈悲心肠,将百姓放在心上……”   “听说也从不接受陛下的赏赐,只是安心在宫中修道,也不攀什么权贵,是个得道高人的样子……”   太玄真人听得飘飘然,走路都有风。   张守静虽然心中有些不爽,不过正如他自己所言,他年纪太小,长得又不起眼,既不能让道门众人服,又不能让世人信服,是掌不了门户的。   既然已经让太玄真人领了门户,他能撑起来,自然也是该高兴的。   只是还没有一会儿,他就高兴不起来了。   “就是他身后跟着的那个道童,也太不像样子了!长得干巴巴一脸贼眉鼠眼象就算了,真人叹百姓疾苦,他居然还笑到咳嗽!不像话!不像话!为什么真人选这样的道童做侍童?就找不到机灵孩子了吗?”   “咳咳……小师叔莫气,莫气,他们肉眼凡胎……”   太玄真人见张守静突然站住了,狐疑地回头张望,以为他被这些嚼舌根的宫人气到了要去理论,连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而张守静只是站在那里,并没有怎么动,可是一双黑溜溜的大眼却神光奕奕,视线不住地朝着前方扫来扫去。   这下太玄真人也看出不对劲了,有些害怕地问他:   “怎么了?难道皇宫里还有妖物?”   “我说你都是掌教了,还拿了我天师道二宝,还能怕妖物?长长出息行吗?”张守静极为自然地回了一句嘴,收回了眼中的神光。   “大概是我看错了,我似乎感受到了上界之气……可是怎么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可能是我年纪小,修行还不到家……”   “上界之气?”太玄真人愣了愣,突然意识到什么意思,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高祖遇仙的传说是真的?有神仙庇佑刘家?”   “谁知道呢……庇佑成这样,这神仙的道行……”   ‘……也不怎么样!’   张守静心中默默腹诽。   就在张守静前方不远的地方,一身宫装的姚霁领着新的投资团背对着两个道人,往中宫的方向而去。   “大家跟好我,不要再围观那两个道士了!那两个道士我在路上会介绍的!”   姚霁费劲力气才把对“道士”稀奇的游客们拉了回来,眼泪都快下来了。   “前面是中宫,中宫是皇帝和皇子们未成年前读书的地方。穿过中宫,就是后宫,也就是皇帝的妃嫔们居住的地方……” ☆、第32章 帅哥?毛孩?   “刚刚那两个道士怎么会在宫里?”   一个带着帽子的中年女士好奇地看了眼已经走远的道士们。   “那个白衣服的老道好气质!”   “代国开国的皇帝修道,所以道门的天师道就被代高祖尊为国教。这临仙城选址、临仙皇宫的建造,都有天师道的道人们参与。刚刚离开的那两位道士,应该是代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太玄真人和静守真人,他们一前一后,结束了道门的“两家之争”使得天师道两宗合一,发展成绵延三百多年的大教。”   姚霁显然对这些杂谈也颇有研究,讲解起来毫不艰涩。   “咦?什么是两家之争?”   “天师道是不禁弟子婚娶的,所以道门也是嫡传,只是选择掌教非常严格,如果并非张家人想要得到正传,就要改姓为张。刚刚那位太玄真人就是四十多岁才加入天师道,掌教之前的姓名已经不可考,书上都以‘张太玄’称之……”   姚霁笑着解释:“天师道在代国的祖庭原本是在元山,可惜代国高祖起兵时,元山祖庭支持的是前朝的皇室,只有山上一位张姓道人下山,召集道众,安抚灾民,聚集了庞大的信众,但却被元山天师道视为‘叛逆’,逐出正宗。”   “这么一看,元山那边倒是丢了一支潜力股。”某个商界大亨笑了笑,“故步自封是无法进步的。”   “正是如此。”姚霁点了点头:“众所皆知,代国高祖自称见过身穿白衣的‘仙人’,所以对道教十分推崇,然而元山天师道是受过前朝皇室供奉的,自然不会马上承认代高祖刘志,这时候已经有了庞大信众群体的张致虚抓住了机会,顺利的将自己改良过的天师道推广给代高祖,并且认为代高祖应当在遇仙的地方建一座新城——临仙。”   “临仙在前朝旧都的东边,离元山较远。代高祖决意建立新城后,张致虚就在泰山起了新的宗坛,史称‘泰山宗天师道’。泰山宗改良后的教义要求弟子积极入世救世、先修己,再救人,最终返璞归真,回归自然。它的教义和元山派‘静心寡欲、超脱俗世’截然不同,而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愿意帮助自己、并宣扬自己为正统的宗教是新成立的政权最急需的,所以泰山天师道就此登上了历史的舞台,被代国皇室世代供奉,以为正统。”   “我的天,那元山宗的人岂不是要气死?”   “并非如此,事实上,对于普通人来说,一个积极入世的道门并没有远离世俗的道门有神秘感。在民间,人们通常是把泰山宗的道人当做‘神汉’、‘游方郎中’、‘心理医生’和‘风水先生’来看待的,却把元山宗的道人们当做‘真神仙’,若真有寻仙问卜之事,还是会按照古老的规矩前往元山‘叩仙门’。”   姚霁有些幸灾乐祸的笑着。   “所以,泰山宗的嫡传张氏一直想要使两宗合并,成为‘道宗’而非仅仅是掌教。可惜的是,自高祖之后,景帝、恵帝都对尊道并不热衷,平帝更是仅仅只出钱,泰山宗沉寂了很长时间,只在民间有着极高的人望,在权贵眼中依旧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游方道士。直到太玄真人得到了成帝刘未的召见入京,并通过种种努力,而使得元山道庭派出使者回复往来,才打下了‘两宗合一’的基础。”   “刚刚那老道士好厉害啊!”   中年女士露出赞叹的表情:“长得也实在是俊逸……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对了,他应该有一米九了吧?”   投资团里一群女人们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绝对有一米九!”   “年轻时岂止是帅,肯定是鹤立鸡群!”   “这位太玄真人在历史上也是个迷,传说他四十多岁才入泰山修道,同辈的师兄弟皆是孩童,但因为有大智慧,才被收入嫡传,改了张姓,他师祖临死前更是绕过几位徒弟,直接传位给这个徒孙,据说就是看重了他的能力。”   “他修道之前的一切都不可考,有野史说曾经是个靠长相骗钱的骗子,也有人说他心智年纪其实极小,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顽童’,不过很多考古学家都认为那是元山宗昔年争夺正统时的污蔑,这个人应该是火居道士出身,后被发现缺有不凡所以带上山门,也有可能是为情所苦,看破出家,因为他一生未娶,也没有后代,掌教之位后来是由守静真人继承。”   姚霁没机会一直留在这个世界研究,所以也只能说出自己的推测。   “这位守静真人,一说是太玄真人贴身伺候的道童,得了他的亲传,因能力超绝、天赋聪颖而入了张家;还有一说是他原本就是张家嫡系,且还是太玄真人的师叔辈,是张家嫡系为了拿回掌教的传承而放在太玄真人身边‘学习’处理俗务的继承人,所以后来顺理成章的继承了掌教之位。”   “听刚才两人说话的口气,第二种传说像是真的!”商界大佬下了推论:“道童不敢这么和师父说话。”   “我觉得那个小道士也有些邪门,我刚刚看他时候,他好像看得见我似得,还朝我的方向使劲瞪了几眼!太真实了,差点让我忘了这里是虚拟的!”   一个投资团的投资人心有余悸地说道。   “那是不可能的,量子叠加状态是无法有所交集的。而且这里也不是虚拟的,这里是经过矩阵计算后平行进行的世界,你可以将它当做大数据汇集后推演出来的世界,却不能当做虚拟游戏。”   姚霁第n次的为他们解释着。   “这是一项非常先进的技术,只是……”   “只是经常失败,我们了解,了解……一失败就要钱重启项目嘛,我很喜欢这个世界,我会投资的,就当是另类的旅游了。”   中年的女士豪爽地应诺。   姚霁心中振奋了一下,这一趟总算有个肯定会掏钱的了!   照这样下去,等资源足够了,她就能申请“常驻”一段时间进行历史研究。   他们这些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这么辛苦的“带团”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自由在里面研究的那一天!   被“拉到款子”所振奋的姚霁顿时觉得浑身都是力气,一边领着众人走回后宫方向,一边继续进行讲解:   “刚刚那位太玄真人也是位传奇人物,他在达到个人的顶峰之后,尊崇新天师道的教义,在泰山召开法会,宣讲完天师道的道义后宣布从此隐退,闭关修炼。他在入世之后又出世,卸下掌教之位后在泰山又修炼了许多年才去世。传说他离世时,天上霞光蒸腾,有道众看到他含笑飞升,至今泰山还有‘太玄飞升台’。”   “啊!那个飞升台我去过!我还说呢,为什么叫太玄飞升台!”   在场的不乏喜好旅游的,立刻引起共鸣,互相讨论了起来。   姚霁这段时间只带过两个团,这个团的素质是最高的,除了刚才道士出现时稍微骚动了一下,全程无脱队、无掉队,听她讲解也很认真,还有好几个表现出了投资的*。   心情愉快之下,她抬手看了下腕表,笑着说:“离这里天黑还早,还有一些时间,就这么回去太可惜了,我带你们去冷宫里逛逛。”   “冷宫?”   几个中年妇人立刻露出“晦气”的表情。   “冷宫里有什么好逛的?”   “这冷宫里住着一个小孩子,我每次带团来都能碰上。这个小孩是代国第六任皇帝,代昭帝刘凌,代国的中兴之主……”   姚霁笑着对几个露出兴趣的女人眨了眨眼睛。   “这昭帝……是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哟!”   “美男子?走走走,带我去看看!”   “小孩子再好看有毛用,我又不恋童!”   “不愿意逛冷宫的,我可以划定个警戒范围,各位在西宫范围里自由活动也可以。等天一黑就要马上赶到祭天坛,可以做到吗?”   因为这一队人十分有纪律,姚霁也放心让他们自己跑。   “好好好!我也想自己看看,就是不好意思说!”   “我是怕有什么危险……”   就这样,一群人跟着姚霁拐了个弯,朝着冷宫方向走去,另一拨人则是直直向前,在祭天坛附近闲逛。   ***   飞霜殿的院子里,刚刚行过针、泡过热水浴的刘凌赤着上身,跟着萧太妃练着“横步”。   这是一种快速躲避敌人攻击的步法,只有三步,却能避开绝大部分的攻击。萧太妃要求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下意识地使用这个步法,所以他每天脚步不停,且分心多用,为的就是能达到“下意识”的境界。   此时也是如此,他的脚下一边踩着步法,一边分心听着赵太妃讲述高祖开国年间的种种异人。   旁边萧太妃惬意地半躺在一张竹榻上,笑着听赵太妃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咳咳,这不是他说的,是薛太妃说的。   “那张致虚应该并非是什么得道高人,而是一位非常会审时度势、手段圆滑的道人,若是在朝为官,就凭他那观察入微的本事,也能身居高位。”   张太妃边说边笑着提点刘凌:“歪了!刚刚斜了一寸!”   “哦。”   刘凌认命地挠了挠头,从头再走。   最近因为太玄真人在宫中很火,就连王宁都被塞了一肚子东西回来,所以几人就说到了天师道泰山宗的开山祖师张致虚。   赵太妃的先祖和张致虚有些交钱,也曾一起修建过皇宫,所以家中留下了全面的记录,赵太妃就按记忆说给刘凌听。   “不过这人确实有些真本事。昔日他还在元山宗坛时,就是一个出名的异类。他一不修真,二不修心,反倒追求‘格物’之理,对万事万物探究到底,并且想将道法以‘格物’的方式参透。”   “当年他曾提出,天上的雷电可能并非有云龙翻覆,而是有某种会放出雷电的东西导致,这东西很可能就是云,并以此为依据将所有宫殿的高处都布上了铜线;他还曾反驳过他的老师,认为灾难并非上天预警,而是人为所致,一切皆有理可循……”   赵太妃根据自己的想法大胆推测:“这在以‘体认本心’为教义的元山宗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所以他当年下山,有可能并非是去‘救济天下’,而是被师门赶下山的……”   一旁的萧太妃仰首笑了笑,脸上露出一副“她又开始语不惊人死不休了”的表情,样子颇有些无奈,还隐隐带了些宠溺。   刘凌跟着赵太妃听了三年“赵氏史书”,什么惊世骇俗的都听过了,对于这样普通的推论自是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哦”了一句,脚下便一个滑步,越过了地上一道尖刺。   只是眨眼之间,刘凌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第二个尖刺也没有避过,悬之又悬地穿透了他的布鞋,将鞋子钉在了原地。   这一下,倒把悠哉听故事的萧太妃惊得一下子坐起,赵太妃也连忙住口,齐齐向刘凌凑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听张致虚的事也不至于听到变傻了吧!”   赵太妃蹲下来,示意刘凌先把鞋子脱了。   萧太妃也皱着眉头:“虽说让你‘分心’,却没让你‘无心’,你怎么连这小小的陷阱都避不开?越学越回去了!”   刘凌咽了口唾沫,装作若无其事地脱下鞋子,任由赵太妃将鞋子从弹起的尖刺上拔下,淡淡地说道:“没什么,腿突然抽了下筋……”   因为他很少失误,所以两人这才松口气,各自回到原位。赵太妃丢下他的鞋,笑着骂他:“自吃的饱饭以后,你真是喝水都长!像你这样抽条,腿会抽筋也是正常的。”   刘凌点了点头,穿上布鞋,继续在地上滑来滑去。   “他在做什么?跳舞吗?”   一个女人有些失望地侧头看了看刘凌。   “就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嘛!哪里是什么大帅哥!”   “你别说,长得怪可爱的,就是太瘦了!”   一个母爱泛滥的胖阿姨围着刘凌绕了三圈。“作孽哟!在冷宫里养了个孩子,肯定吃不饱穿不暖吧?”   “这是昭帝刘凌。关于他登基前的事情记录很少,因为根本没有什么考古依据,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登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于后宫里的这些太妃们。他可以说,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姚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老是找各种机会来冷宫里看这个孩子。大概是因为他摔倒在她面前好几次,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吧。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不过姚霁还是满脸微笑地对着蹲下/身子的他摆了摆手:“你好啊,看样子宫宴顺利的熬过去了哟!就说你没问题的!”   刘凌脸上微动,马上扭过头去,掩饰地对着赵太妃开口:“我能喝口水吗?渴了!”   “姚霁看样子很喜欢他嘛。”   一个老爷爷笑着开口。   “我来的次数也不多,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算,上一次我来是一年多以前了,而且那次很匆忙,没有见到他。冷宫旁边就是祭天坛,有时候时间有空余,我就会带投资团来冷宫看看,见证一代名帝的成长史。”   姚霁有些感慨地叹了口气:“上次见他还是个小布丁,现在都长得这么高了。下次再来,不会比我都高了吧?”   她一米七,在女人里已经算高的,这孩子现在看起来已经不比她那个世界的九、十岁孩子矮了。   “这真是奇怪,基因到底是怎么遗传的呢?刘未那么矮……”姚霁自言自语:“难道恭慈太后其实个子高?”   恭慈太后是刘凌生母追封的谥号,其本人的一切都不可考,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只知道姓狄,可能并非纯汉。(*注)。   “还以为能看到帅哥,就这么一个干瘪小孩子,挺没意思的……”   一个妇人看老公频频看向石凳上坐着的赵太妃,忍不住一提他的耳朵,横眉骂道:“看什么看!又看别的女人!”   “在外面给我留点面子……留点面子……”被捏的男人龇牙咧嘴,“我只是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她美我美!”   “你美你美!”   旁边的投资人们轰然大笑,那男人大概也不好意思,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干笑,眼睛却是一点都不敢看萧太妃和赵太妃了。   教训完老公的女人眼睛扫了一眼刘凌,皱眉开口:“冷宫里荒凉僻静,一路走来还遇见不少疯子,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这昭帝我也看了,就是一个小屁孩,下次等他长大了我再来看什么美男子,现在我就想去其他地方走走!”   其他人虽然对昭帝很感兴趣,对他脚下不时冒起的尖刺和他在扭秧歌一样的动作也很感兴趣,但这群人之中似乎以这个妇人成就最高,她说她不想看了,有几个相识的就只好露出遗憾的表情。   姚霁只是找个借口来看看小男孩过的怎么样了,她也算是看着他变化的,闻言从善如流的点了点头,虚虚拍了拍刘凌的背,笑着和他告别:“大家都期待你长成一个美男子,不要让我们失望啊!”   “我下次还想来,他大概什么时候能当上皇帝?”   商界大佬似乎不太忌惮那个妇人,笑眯眯地问姚霁:“我等他当上皇帝再来一次,多奇妙啊,看着一个小孩从这么点点大登上了帝位……”   能再来的前提当然是他投了钱,姚霁笑的眼睛眯成了月牙:“还要过五年。不过下次来,他大概就不会经常在冷宫了。我们得在宫中到处找找,算清楚他的活动范围……”   刘凌渐渐放慢了步法,全神贯注地听着仙人们的“预示”。   萧太妃自然是注意到了刘凌的动作,但见他表情认真,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就识趣地没有干涉他。   刘凌定神听着,姚霁也不出意料地继续向众人介绍:“算一算,袁贵妃那个历史上无名的儿子在明年冬天就会夭折,在那以后,袁贵妃思念儿子到几近疯癫,成帝迫于安抚袁贵妃的需要,将会过继一个儿子给袁贵妃作为亲子……”   “张致虚曾经断言高祖遇见的是真正的仙人,只不过这些仙人……”   另一旁,赵太妃尽责地进行着干扰刘凌的“工作”。   两边的话夹杂在一起,让刘凌什么都听不清,忍不住一声大喝:“别吵了!先别说了行不行!”   姚霁和赵太妃都顿了顿,只见得刘凌有些懊恼地踢了踢地上的刺:“赵太妃,你别说了,我刚刚记住几步关键的!”   “你学的武艺就是要分心多用的!你别挨了刺就怪我吵,刚才不都好好的嘛!你这孩子这么古怪,说发火就发火!”   赵太妃立刻翻了脸,对着萧太妃一阵埋怨:“你还笑!顶撞师尊,难道不该挨打吗?”   “好好好,打打打,刘凌,你跪下来……”   刘凌就想好好听完下面的话,立刻从善如流地噗通跪倒,自己扒了衣服露出脊背,任由萧太妃用藤条抽打。   “原来是在学武,什么武艺这么怪,跟跳大神似的……”一个女郎嗤笑了一声,看到刘凌挨打,满脸鄙夷:“居然用这么落后的教育方式,还体罚!”   “咳咳,我也被吓了一跳。”   姚霁咽了咽口水。   “这里的教学方式太凶残了,我们还是离开这里,边走边说吧……”   ‘不要走啊……说完啊……’   刘凌背后挨着藤条,眼前却见着一群满脸“哎呀好可怕简直是野蛮人”的神仙,恨不得自己刚才没张嘴还好。   眼见着神仙们越走越远,刘凌留下了悔恨的泪水。   ‘你快回来!’   “你你怎么真打!是不是下手太狠了,怎么把他打哭了!”   “我一直这么打的啊!”   萧太妃无辜地挥舞了下藤条,凑到自己眼前。   “看,一点血都没有,用的力道多完美啊!” ☆、第33章 机缘?孽缘?   刘凌学武挨打挨惯了,冷宫里可没谁把他当成天之骄子,他从小在冷宫里的受着高强度的学习,其他时候也是糙着养,挨了顿打没什么。   倒是没听到神仙们接下来的“预言”却是真懊恼,可惜人都走了,那冲天的白光他瞎了都能看到,也只能把这件事记熟了放在心里,继续过着他的日子。   这些年,有王宁做内应,又有王姬的财富做底子,现在冷宫里的太妃们总算过上了小康水平的日子。   而对于王宁来说,偏向太妃这边以后,小日子过的越发好,也就更加食髓知味。加上他又拉拢了在袁贵妃的小厨房做糕点的朱衣,弄点食材点心也容易,后来更是和袁贵妃膳房里的大太监勾肩搭背成了“兄弟”,瓜果蔬菜种子什么都能弄来一点。   袁贵妃自四皇子生下来后连宫务都疏忽了,原本就散漫的宫人们更是肆无忌惮,现在后宫里一片乌烟瘴气,对食的、倒卖的、夹带的、赌博的随处可见,宫中许多嫔妃敢怒不敢言,却也给了王宁许多机会。   此人确实是个厉害角色,以前惜命,所以倒被小瞧了,如今一有机会,立刻展现出他的手段来。   他长得老实、口风严,小人物出身但手头宽裕,先是诈称在死去的刘赖子那里得了一笔意外之财而发家,慢慢找到了机会,在宫里当起了“倒手爷”,把冷宫周围荒废的地方当成了“转手窝点”。   静安宫这地方,只要你不进去,四周巡逻的守卫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静安宫附近又荒凉,等闲人不来查探,没过多久,许多宫人们察觉出这个地方偏僻的好处,这里倒成了宫人们的安乐窝。许多宫人都会定期到冷宫附近的荒废宫室里互通有无、交换消息,还有些托出宫的宫人往家里捎带写玩意儿,到了后来,还有不少人在这里赌上几把。   他们尽情在这里吐槽主子、寻找同伴,排解寂寞,互相消遣,都是底层的宫人,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越发显得这里的氛围舒适。   偶尔有几个从这里得了势的,也会顾及着香火情提拔几个混的熟了的宫人,加上王宁有意无意总帮着出谋划策,借钱借物,从这“安乐窝”里爬上去的人也越来越多,这里渐渐成了只有宫人们知道、主子们却蒙在鼓里的地方。   长期把守冷宫的也都是些不得势的侍卫,王宁拉着他们赌几把、喝喝小酒,帮他们跟宫女们穿针引线,很快就把侍卫们也拉拢了过来。   可以说,王宁现在能接触到的消息,比幽居的废后和足不出户的方淑妃还多,冷宫里的太妃们再也不是聋子、瞎子了。   也有宫人好奇想要去冷宫里转转,还有听说太妃们以前出身都显赫想去偷窃的,可惜凡是私自进了冷宫里想要乱逛的宫人,尸体马上就会出现在冷宫的门口,死状都极为恐怖,表情也像是见了鬼一样。   想起冷宫里闹鬼的传闻,还有些宫里的老人提起过为什么这些太妃太嫔不可以出宫,凡是脑子清楚的再也不敢进静安宫的内宫了,只愿在外面快活快活。脑子不清楚的,也都死了个干干净净。   刘凌第一次在冷宫门口看见被剁了手的尸体时,吓得一夜都合不拢眼,可这样的事情见了好几次后,他立刻就察觉出这座静安宫里还有更深的秘密。   为什么太妃太嫔们从来不尝试着偷偷溜出去?   为什么他这个皇子能在后宫里乱跑,可薛太妃却不准王宁进去?   为什么赵太妃不能去别处,却能在飞霜殿来去自如?   这些问题,刘凌没有问薛太妃,因为他知道如果薛太妃想要告诉他,肯定早就告诉他了,没告诉他的,一定是为他好。   只是自那以后,刘凌在冷宫里行走,总是会不自觉的观察一下四周的环境,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隐藏在冷宫里的那些“冷面杀手”们。   刘凌当年经脉被人废的很彻底,即使萧太妃的前辈有同样的经历,想要修补起来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更何况冷宫里最难弄到的就是各种珍贵的药材,进展并不是很明显,也只能维持在经脉不会阻滞,等日后有条件了,能够一次修复的地步。   即使如此,刘凌身上的变化也一日日显现了出来。身怀先天之气既然几百年不见得出一个,自然有无穷的好处。   首先便是刘凌很少生病。但凡小孩,成长过程中生病总是难免的,可是刘凌哪怕三九寒冬穿一身单衣跑,也屁事没有。   这件事估计让袁贵妃气得牙根都疼,要知道含冰殿这种不适合小孩子住的地方可是她亲自“挑选”的,结果刘凌连个伤寒都没得过,更别说病得不行一命呜呼了,怎能不气?   其次就表现在刘凌的身高上。   据薛太妃说,太后当年生的娇小玲珑,刘未长得像太后,又一生下来时就比别人小一号,后来大一点时还曾经被刘甘推下台阶摔断过腿,养好了伤越发长得慢了,到了六七岁的时候,都还是小不点。   但是刘凌身上的先天之气是阳气,阳气主生发,经脉虽被废阻滞,可气息却还在,并不会消失,反倒随着时间的增长不停的变强。这些无法利用起来的阳气不停的滋养着他的身体和骨骼,让他比一般人成长的要快,身体也更强健。   就因为他一直长得比寻常孩子高,过年宫宴时刘凌的两个哥哥都不愿意站在他身边,有时候不认识三人的宫人还会搞错,把个子最高的刘凌当做大皇子。惹出无数尴尬。   再这么长几年,刘凌就要比薛太妃还高了。   这件事照理说是好事,可惜对宋娘子和其他人来说却不见得好。   他长得太快了,衣服和鞋子都特别废,跟在后面做都来不及,到了冬天,还要许多太妃太嫔们把自己的袄子拆了取填充的丝绵给他才不会挨冻。   太高了也让刘凌变得越发显眼,这几年宫宴再怎么装傻充愣也老是被别人注意,多吃几口饭也不是“好可怜啊饿成这样”,而是“他这么能吃难怪长的高”。   小的时候傻愣愣的还能算是“天真”,长高了以后再装傻就是“傻大个”了,越发显得笨拙愚蠢。   刘凌有时候都怀疑自己以后是不是就会一直冠着“傻子皇子”的名头摘不掉。反正现在别人提起他,都是用“冷宫里住着的那个楞不拉几的饭桶”来形容。   怎一个“惨”字了得!   对于刘凌来讲,最好的好处就是力气变大了。现在静安宫里偶尔要干个什么体力活,基本都是招呼刘凌来做。   相处了这么多年,冷宫里的太妃太嫔们都把刘凌当做自己的孩子对待,吆喝起来也不再客气的用“三殿下”,而是“三儿”啊、“小三”啊的胡乱喊,也有直接叫刘凌的。   换句话说,刘凌现在就是冷宫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活儿干的又快又好,讨人喜欢极了。   ***   绿卿阁。   “怎么变成美男子?好好问这个干吗?”   薛太妃正在凭借记忆将自己看过的书默写出来,闻言手中的笔杆一顿,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不用变,就你现在的小模样,以后铁定是美男子。”   ‘太好了,万一我长不成美男子,是不是神仙们就不来了?’   刘凌心中微微定了定,喜笑颜开。   “也说不定,万一长残了呢?”   王姬闲闲地嗑着瓜子。   “也不是没有小时候好看,长大了变丑的例子。”   刘凌刚刚还在笑呢,一下子就僵住了。   “也是,我记得我娘家有个表哥,小时候冰雪可爱,到了十几岁上,长了满脸满背的疙瘩,后来脸上的脓包去了,就剩一堆坑,确实是残了……”   薛太妃也跟着附和,笑着继续默写。   “不……不会吧……我,我去找张太妃!”   刘凌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想象那画面都痒的难受,脸上也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直起身子就蹭蹭蹭地跑了。   “你真坏,还把他吓跑了。”   王姬嗑瓜子嗑到舌头发麻,有些没劲儿地把瓜子撂到一边,喝了几口清茶,感觉毛孔都舒畅开了。   “好茶,好茶!这是明前的贡茶?王宁那小子最近越来越有门路了。”   “你赏了他那么一大颗极品玛瑙,就为了那颗玛瑙,他也得把我们伺候好了。”薛太妃在冷宫里清苦日子过的久了,对于这些物质上的享受反倒无所谓,对王姬和张太妃每天为了点吃的喝的想方设法也不能理解。   “还有,不是我把他吓跑了,是你的话把他吓跑了,我只是附和几句而已。刘凌在这里,我没办法好好的默书。他学的太快了,我日夜写都快跟不上这小子的速度……”   “呃?”   王姬眨了眨眼。   “我在这里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事,你瓜子嗑的倒挺有规律的,让我写起来也没有那么枯燥。你继续嗑吧,我也得继续写了……”   薛太妃微微一笑,抬手添墨,用催促的眼神看了王姬一眼。   “还……还嗑?”   王姬张大了口,欲言又止。   ‘可是我舌头已经嗑麻了,正准备喝口水歇歇啊!’   王姬心中哀嚎。   “恩,你嗑吧……”   薛太妃随意地点点头,继续挥笔疾书。   “哦,哦,我,我嗑,我嗑……”   呜呜呜,下次我再也不在薛芳默书的时候来找她了,太可怕了!   这晚上豆腐都不能吃了吧?舌头要破了啦!   正在写书的薛太妃抬起头,用余光扫过皱着脸嗑瓜子的王姬,嘴角露出了一抹狭促的笑意。   为了怕刘凌出息,袁贵妃不允许有带字的东西流入冷宫,事实上,哪怕是王宁也没有办法为薛太妃弄到什么书。书籍誊写不易,全靠手抄,雕版又只有印画方便,书籍依然是奢侈的东西,等闲宫人是不会交换的。   为了教导刘凌学习,薛太妃只能找王宁弄了许多纸,自己默写成册,装订成集。加上赵太妃那里的不少史书,堪堪够给刘凌上课的。   不仅仅如此,冷宫里的功课开展起来都比外面要困难的多。君子六艺,“射”所用的弓箭直接是萧太妃劈了竹子、卸了绑东西的牛筋做的,“御”所用的马,就真是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那些年那么苦,就算有马都被吃了,哪里有豆料去养它们。更别提本来就没有马了。   非但没有马,连驴子都没有。   说起来都让人笑话,刘凌长这么大,连马是什么都没见过,只在薛太妃这里见过骏马图,大概知道是什么样子。   医术也同样如此,举凡号脉、应对、用什么药如何治刘凌都背的滚瓜烂熟,可惜药材却没见过几种。   要是常见的东西,薛太妃倒是能画出来给刘凌知道,可惜薛太妃不懂医药,张太妃不会画画,有时候刘凌只能两眼一抹黑。   这让刘凌心中下定了决心,一旦有了机会,必定想法子编出一本有图有画有字的药典来,让许多像他这样见不到真药的人也能学习辩药之术。   话说刘凌担心自己脸上以后会长痘,蹭蹭蹭一阵小跑到了张太妃的珠镜殿,刚刚进门,就看见张太妃领着伺候她的宫人白芷对着院中的蔬菜叹气。   看到刘凌来了,张太妃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小三你来的正好,天越来越热了,这些菜都变的蔫蔫的,连叶子都不新鲜了!我和白芷浇了几桶水实在是浇不动了,快来帮忙啊!”   刘凌爽快地卷起袖子,随手提起张太妃脚下的两个木桶,提到院中的水缸旁边,却一下子傻了眼。   “张太妃,可是您的水缸里一点水都没有了啊!”   刘凌指着水缸嚷嚷。   “所以我和白芷才在这里叹气嘛!浇了两桶就没水了!”   张太妃理直气壮地瞪大眼睛辩解。   “您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能不能不要老是这样装小姑娘啊……”   刘凌小声嘀咕着,认命地抄起墙边的扁担,去珠镜殿后面的水井里挑水去了。   张太妃怕男人,连宦官也不例外,身边伺候的都是女人。女人力气小,用水却多,水缸常常见底,所以张太妃才见了刘凌就格外高兴。   刘凌足足跑了三趟,才把水缸里的水装满,然后又把张太妃的菜浇了,继续把水缸装满,这才丢了水桶和扁担,对着满脸高兴的张太妃说道:   “不是我说,太妃你种菜不浇肥是不行的。你看杨太嫔和窦太嫔那里,菜浇了肥长得多好,也不会水一浇的不足就成这样……”   “我才不要吃浇了那个……那个长出来的菜!”   张太妃连连摇头。   “您要嫌脏,我帮你弄肥来浇。”   刘凌以为她不喜欢和脏东西接触,一口先应承下来。   “不是怕脏,我反正不要吃……吃……”   张太妃说不出那两个字,只能跺跺脚。   “就这样好的很!这些白菜过几天就能拔了!”   “好吧好吧,随您……”   作为静安宫里唯一的小男子汉,刘凌表示自己要大度一点,这些奶奶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对了,你来我这里干嘛?现在不是学医的时候,还要过一个时辰呢。”   刘凌每个时间段都是严格规定好了的,这时候应该在薛太妃哪里,所以张太妃才很是奇怪。   “薛太妃书没准备好,让我自己休息一个时辰。我正好有问题想问您,所以就来找您了……”   刘凌把自己的问题说了一遍,眼巴巴地看着她。   “我脸上会长疮吗?”   “你说面疱?确实会有人长,不过以你的皮肤,应当没有这样的问题。”张太妃捏了捏刘凌的小脸,笑着打趣:“怎么?你现在也会爱美了?”   话一说完,张太妃突然想到了其他的,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心中开始担忧起刘凌来。   是不是刘凌从小和她们这群女人泡在一起,开始变成娘娘腔了?   男孩子会关心自己长得好不好看吗?   张太妃开始拼命回想自己的兄长和孟帆九岁时是什么样的,似乎只喜欢拿药材里的蛇虫鼠蚁吓她?还有就是玩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把身上脸上弄的黑漆漆的……   一想到这里,张太妃脸上忧色更重了。   这样的神态看在正在等答案的刘凌眼里,则让他变得更加紧张起来:“怎么了?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会长残吗?会吗?   不是说以后他的谥号是“昭”吗?   “你要真怕皮肤变差,可以找王姬要一些珍珠,磨成粉经常敷敷。只是你是男孩子啊……”   张太妃有些怕伤到刘凌的自尊。   “……我觉得你该更注意自己的本事什么的……”   “本事可以一点点学,长成什么样就不是我控制的了啦!”刘凌苦着脸:“我不担心我变成平庸的笨蛋,却担心我变成个丑八怪啊!”   “哪有这么漂亮的丑八怪!”   张太妃笑着揉搓着他的脸。   “别老想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啦!还有一个时辰可以放松放松,不如出去晃晃吧,去前面看看那些小宦官在玩些什么?”   刘凌闻言点了点头,再也不想着长相不长相的事情,兴奋地钻进了张太妃的屋子,片刻后出来,已经是一身小宦官的打扮。   “我等会再回来跟您上课!”   刘凌整了整衣衫。   “我有些事要跟薛姐姐谈谈,我也放你一时辰的假,你今天早晨自己放松吧。”张太妃准备去找薛太妃好好谈谈刘凌“娘炮”的问题。   “小心一点,别露了马脚!”   “不会的!我不出声!”   刘凌兴奋地原地跳了几下,一拔腿就跑了。   自王宁将冷宫外变成“据点”之后,刘凌也经常换了小宦官的装束出去透透气。他一年只在宫中出现两次,一次是年底的宫宴,一次是年头的“大祭”,每次出去时都会被张太妃细细涂了药汁,变成一幅蜡黄面孔,又将眉毛剃的细长,将好好的长相掩盖了五分,人为造成面黄肌瘦之感。   也不知是不是眉毛剃的多了,刘凌的眉毛越长越浓密,渐渐有了“剑眉星目”的雏形,加上皮肤还算白皙,换了小宦官的衣服出去,没几个底层的小宦官认得出他是三皇子殿下,倒是多了个叫做小三子的宦官。   可惜今日刘凌来的不巧,马上到夏季了,宫中到处都在大换洗,一干宫人们大多是贱役,这个时候是最忙碌的时候,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窝在那里,见没什么人也都走了。   这下刘凌傻了眼,好生生多出来半天的休息时间,反倒没什么地方去了。   要是回去吧,薛太妃肯定高兴地说“来来来没地方去正好,你再去哪个哪个殿里加一堂课……”   想到薛太妃可怕的笑容,刘凌打了个哆嗦,踮脚看了一下四周,决定去祭天坛看看。   神仙们每次都是从这里来去,一定有什么缘故。   说不定能捡到什么神仙留下的法器,或是发现隐藏在宫中的法阵,就跟传说故事一样,从此能够排山倒海、扭转乾坤什么的。   嘿嘿嘿嘿……   刘凌幻想着自己脚踏祥云、手持法器,被众仙拥簇着升仙的模样,露出了兴(痴)奋(傻)的笑容。   ***   “一天到晚就说我这里不好,那里不好!泰山宗又重得皇帝信任,还不是我的功劳!不就是小师叔嘛,简直比师祖还啰嗦!”   一身道袍的太玄道人小声地嘀嘀咕咕,边埋怨边往西边而去。   “寻仙缘都不带我,真是小气!”   自昨天张守静在中宫里发现了仙气,从昨晚开始他就有些魂不守舍,觉得宫中一定藏着什么和“高祖遇仙”有关的秘密,所以才能在这人间最显赫之地发现最不该出现在人群中的仙气。   所以一大早,他就捧着个罗盘出去了,说是去探探宫中的气脉在何处,好进一步推算寻仙的机缘。   道家什么事都要讲究“机缘”,昨天那股气,说不定就是仙人留下的“机缘”,只待有缘人的。   所以白胡子老道太玄真人才气歪了鼻子。   虽说他不像身为张家嫡脉的张守静那样从小天赋异禀,开了天眼可以观气,但一个小孩子在宫里到处跑,怎么看怎么奇怪不是?但是带上他就可以了!随时可以用“占卜吉凶”敷衍过去嘛!   结果他居然嘲笑自己,说他一身浊气,会干扰他探查那微弱的气息?!   他好歹修道也修了三十年好嘛!   他好歹也熟读道家经典,忽悠人,咳咳,答疑解惑的本领天下闻名好嘛!   什么浊气!他也想有童子身哇,那不是少年失足,遇到如狼似渴的,咳咳,那啥……正好又缺钱,那啥……   他也不愿意的好不好!   怎么能歧视大龄失足男青年呢!   “你不带我,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找?!”太玄真人一吹胡子,手中拂尘一抖,得意地自言自语:“他终归是年纪小,总想着自己去找,却不知道高祖既然是在皇宫所在之地遇仙,那只要打探出当年那处遇仙的地方在哪里就行了……”   “所以说姜还是老的辣,真要用脚一寸寸找机缘,机缘早飞没了!”   老道士去也!   太玄真人摆出一副最超脱出尘的姿态,一步步向着人群聚集之地而去。   “无量天尊!贫道见宫中有仙气出现,想要去查探一番,想借问各位,宫中可有什么地方曾有仙人的传说?”   片刻之后,打探出一些消息的太玄真人露出满意的笑容。   嘿嘿,难怪小师叔往西边走!原来西宫才是原来宫中的正中心!   “天师,你不会真要去祭天坛吧?那里有许多巡逻的侍卫,非但如此,那里靠近冷宫……”一个宦官露出害怕的表情。“……听说闹鬼!”   太玄真人挥舞着拂尘的手臂突然一僵,顷刻后便又恢复了正常的姿态,大义凛然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皇宫又是龙气汇集之处,怎么会有邪魔鬼怪?就算是有,贫道身为天师道掌教,必定会除魔卫道,决不让妖孽害人!”   那原本还在颤抖的宦官立刻露出崇拜的表情,感动的泪流满面:“那太好了,天师啊,静安宫里面真的有鬼啊!上个月里面还死了两个想进去偷窃的小宦官!您老要去那附近,顺便超度超度冤魂吧!啊?”   “正该如此!”   太玄真人一抖袍袖,姿态潇洒,原本就高达九尺的身躯因为他凛然的话语,而越发显得渊渟岳峙,也更让人敬仰。   在众人仰望、崇拜、叹服的表情中,太玄真人毅然决然地转过身子,朝着祭天坛的方向而去……   “真有鬼吗?”   一离开众人的视线,太玄真人的肩膀就垮了下来,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小师叔背走了七星剑,有鬼我也斗不了啊……”   他想要缩回脚回自己在宫里居住的仙居,可一扭头,来时的路上那些宦官和宫人们围坐一团,边指着他边满脸喟叹之色,显然正在谈论他的“丰功伟绩”,见他回头,各个向他行礼的行礼,鞠躬的鞠躬……   这时候要回去……   那也不要在宫里混了!   “哎,大白天,应该没那么邪门。”   太玄真人为难地摸了摸胡子。   “大不了我离那静安宫远远的,就去一趟祭天坛看看就回来……”   就这样,被自己“耍帅”逼到无路可走的太玄真人,心中颤巍巍地走上了他的“寻仙之旅”。   大约是他太有名气,一身朴素的道袍和高大的身材都快成了他的象征了,这一路行来居然没遇到几个侍卫盘查。   偶尔有几个看过来的,太玄真人就装模作样地掐指做算,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有些个想要过来问个究竟的,也不敢打扰他的“法事”。   反正皇帝都说了,太玄真人在宫中时,要给予他最大的方便,他又没去妃嫔们居住的后宫,也没有去什么禁区,索性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祭天坛的高度和规模都颇为壮观,太玄真人只是循着那方向找了一会儿,马上就看到了远处巍峨的庞大宫殿群和宫殿群前的一片白色接天祭坛。   “真是奇怪,这么大一座宫殿,便是比起中宫也不遑多让,怎么就做了冷宫?哪里有这么多犯错的妃子?”   太玄真人草莽出身,三十年前就上了山,自然不知道发生在宫中的这些秘闻,仅仅只是随口疑惑了几句,便摇摇头避开更西面的静安宫,朝着祭天坛而去。   一进入西宫范围,太玄真人明显感受到周围的警戒增强了许多,也陆陆续续开始有宫人和侍卫前来询问。   太玄真人是什么人?那是素来做神棍做惯了的,有人来问,他就立刻拿刚刚拿宦官说的“闹鬼”来搪塞,大概是冷宫里这几年来离奇死了几个宫人的原因,哪怕这些侍卫将信将疑,也还是让太玄真人上了祭天坛。   既然入了宫,又是国师,也算是半个宫里人了,更何况还是来驱鬼的……   “这地方都荒废了,怎么还有这么多侍卫?”   太玄真人摇了摇头,向前抬头,看向面前壮观的祭天坛,忍不住老脸一绿。   “这得有多少阶台阶?即是用来祭天,那就是九五之数……我的个太上老君啊,那岂不是要爬死我这个老道人?”   太玄真人左右看了看,见第二层上坐着个人影,心头不由得一震。   “咦?小师叔已经来了?难道这里真有仙缘?”   “成仙”的欲/望一下子刺激了太玄道人,抬起脚爬起了祭天坛。只可惜他爬了半天之后才发现那台阶上坐着的是一个宦官打扮的少年,皮肤也比较白,绝不是他那满山跑全身晒得漆黑的小师叔。   “莫非是打扫祭天坛的洒扫宦官?”   太玄真人嘀咕了一句,挤出和蔼的表情凑上前去,想要问问他见没见过自己的小师叔……   可等他凑近了一看,好家伙!   只见这小宦官目若朗星,唇若涂丹,更妙的是眼神清澈且蕴有灵光,显然是一个心地善良又有灵性的孩子。   太玄真人其他本事不敢说,看人却是极准,所以昔年泰山上收徒之事都是交给他来负责。如今一见这小宦官这样可爱的相貌,顿时爱才爱貌之心大起,老毛病犯了……   “无量天尊!”   他笑眯眯地凑了过去,引起了小宦官的注意。   “贫道见你周身灵光,想是与我道门有大机缘。贫道愿收你做个徒弟,不知你可愿意?”   一无所获而失望坐在台阶上的刘凌正定定出神,冷不丁被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位湛然若神的年老道人,通身之气度犹如天上的谪仙,顿时吓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打扮!   这这这长相!   这老爷爷不是住在宫中三清殿里的天师道掌教太玄真人嘛!   怎么跑到祭天坛来了?   还还还问他做不做徒弟?   太玄真人见这小宦官被他的“气派”吓傻了的模样,忍不住心中得意,正等着他顶礼膜拜,却听到面前的小宦官愕然开口:   “宦官也能当道士?”   这一句石破天惊,毛病发作反射性收徒的太玄真人这才猛地想起这孩子是个小宦官……   太玄真人可不会老实承认自己的疏忽,只是模棱两可的说道:“你既然有机缘,若是能把握,当然能当道士……”   道门经典也没写过不收宦官,应该是可以的……吧?   “可我是宫里的人啊,也能跟您当道士吗?皇帝陛下会答应吗?”   刘凌好奇地又问。   太玄真人背后这下真的冒冷汗了,脸上露出不确定地表情,犹犹豫豫道:“大概?也许?可能?”   “那您要不要收我为徒,我同不同意您都没用啊!我们的意见又不作数!我只是个小宦官而已啊……”   刘凌露出无奈的表情。   若是五岁的他遇见太玄真人这么说,一定欣喜若狂地点头随他去修道了。可如今他是见过真神仙的人,也知道他命中注定是当皇帝而不是做神仙,所以也乖乖熄了寻仙问道之心。   等他当上了皇帝再说吧。   太玄真人也不是进宫来照顾小宦官的。   若是刘凌直接说不,或者直接说好,太玄真人都不会有太大反应,偏偏刘凌说“你没用”,这就是可忍孰不可忍了,太玄真人立刻摸了摸胡子,露出超然地表情:   “你若真有机缘,不必贫道去求谁,自然就会成为贫道的弟子。你若没有机缘,哪怕叩遍仙山,也找不到贫道的身影。实不相瞒,贫道是天师道的掌教太玄真人,从不随便收徒,今日会来这祭天坛,也是偶然……”   “那您来这里做什么?这里荒凉的很,几天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刘凌好奇地看着太玄真人。   怎么看,他都是一副该闭关修炼,马上要升仙的样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   难道……   果不其然,太玄真人一挥拂尘,身躯陡然挺直,眼睛也眺望着祭天坛的顶部,露出一副迷茫又神秘的表情,缓缓开口(忽悠):   “贫道昨日在宫中感受到了上界之气,只是乍然出现又乍然消失,今日再找,缥缈而无踪影。贫道循着仙气,一路找到此处,没探到仙气,却看到了小朋友你,这岂不是一种启示?”   不管怎么说,先忽悠到手再讲!   他挂名的弟子没有成百也有几十,也不差这一个。   一片鸦雀无声,祭天坛上回荡着太玄真人苍老磁性的声音,刚刚还态度悠然的刘凌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看向太玄真人的表情也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蓦地,他的身子突然微微颤抖,望向太玄真人的表情犹如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连眼中都浮起了氤氲……   ‘哈哈哈,不要太激动,虽然贫道是绝世高人,但是也不必这么仰慕我嘛……’   看着刘凌激动的神情,太玄真人强忍住心中的得意,抚了抚长及胸前的白色胡须,默默等着他磕头拜师。   动了!   他果然动了!   身子微微颤抖的刘凌突然向前一步,在太玄真人“来了”的表情中上前一步……   一把抓住了太玄真人抱着拂尘的手臂!   “您也能看见神仙是不是?我也能看到神仙的!”   刘凌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抓住他的手就开始像是抽风一般倾诉起来:   “昨天我还看到一大堆神仙在到处飞!阿不,是到处跑!您见到的神仙是什么样子的?为首的那位是不是穿着白衣的仙女,美若绝尘?是不是也有红头发蓝头发紫头发?是不是眼睛上面还带着框?您知道为什么神仙会来吗?他们为什么看不见他们……”   刘凌激动之下,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大串,只把被抓住手臂的太玄真人吓了个半死。   ‘这……这么漂亮的小孩子,居然是个……疯子?’   太玄真人石化当场。   ‘我现在和他说自己弄错了,他其实没有机缘,还来不来得及?’   “和你修道就能和神仙们说话吗?神仙会不会惊讶后把我抹杀掉?上次那些神仙还说抹杀不抹杀的,害我都不敢和他们说话……”   ‘小师叔,我错了,救命!救命啊!这里有个中邪的小孩!’ ☆、第34章 收徒?拜师?   当刘凌知道这世上可能还有人和他一样能察觉到仙人时,内心的激动无法用语言形容。   能看见神仙的话他只和奶娘一个人说过,而那一次他直接被当成脑子坏掉了。最相信他、最爱他,将他待若亲子的奶娘都这样想,如果和其他人说会怎样可想而知。   哪怕是薛太妃这样的长辈,恐怕都会当成他脑子有病。   所以刘凌再也不敢和任何人说自己看得见神仙的事情,对于神仙的预言也很少提起。   他没有办法解释清自己为什么知道,也不想被人当疯子。   但若是说给本来就是以“修仙”为目的修行的道士就不一样了。   泰山天师道的开山祖师是支持过高祖“寻仙”之人,这一支也许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可以看到神仙也未可知。   更何况,这位道长如此仙风道骨、如此气质超然,一定是真正的得道高人。薛太妃说这位真人以“积德”为名劝谏陛下和袁贵妃行善,本性肯定不坏,手段也算圆滑,日后必定声名大噪……   如果他能让自己明白为什么他能看见神仙,哪怕以后真的跟他去修道了又如何?!说不定他真是身负慧根?   唔,不过还是得等到他当了皇帝之后,得先把静安宫中的太妃太嫔们救出来才可以。   “请让我跟您修道吧!虽然我现在不能跟你走,但是我以后可以离开的时候,一定会跟你修行的!”   “咳咳咳,咳咳……”太玄真人轻轻抖着身体,想把身上挂着的小孩抖下去,“好说好说,你先放手!放手!”   “那您收我了吗?”   “老道突然想起来,我泰山宗天师道一门修的是‘气’,你五体不全,炼气事倍功半,还是不要……”   “我能炼的!”   “说笑呢,难道你还能把鸟儿给接起来不成!”   太玄真人情急之下,连在乡野间学的粗鄙话都叫了出来,倒把刘凌惊了一惊,成功的让太玄真人脱了出去。   “我其实有……”   刘凌开口欲要解释。   “我不要走!我不去!我是太玄真人的道童,你不能抓我!”   一声愤怒地叫喊声突然传到祭天坛上,让衣衫发须皆乱正在整理的太玄真人猛然顿住,向下望去。   只见一个干瘦的小道童被几个身材魁梧的侍卫团团围住,其中一人像是拎小鸡一样拎着那个道童,其他几人有的夺下了小道童的罗盘,有的抢走了他背后背着的法剑,那被提着的“小鸡”,赫然是一路在宫中探查“仙气”的张守静。   被提着的张守静自然是不会愿意被带去宫正司,一个劲儿地在半空中拳打脚踢。在这附近守卫的侍卫大多是不得意的,平时到处受气就算了,在宫里抓到个乱跑的小道士居然也敢和他们呛声,当场就发作起来。   “按代国律,持刀剑者行走宫中,立斩不候!既然你不愿我把你带到宫正司去验明身份你,那不如我直接就在这里斩了你!”   “黑子,不要和个孩子一般见识!带去宫正司就是了!”   一个侍卫见他们之中性格最暴烈的和这小孩杠上了,连忙上去劝解,还用警告的眼神瞪了张守静一眼。   “别乱说话,他真会砍!”   “那是我道门的法器!不是什么刀剑!”   张守静哪里愿意天师道的法宝被这几个守卫在眼皮子底下收走,当即扭着身子不甘心地反驳。   “那是谁?是您的徒儿吗?”   刘凌看了看太玄真人,又看了看远处的张守静。   ‘坏了,是小师叔!’   太玄真人心中大叫不好,哪里还有时间和刘凌磨蹭,当即一甩袖子,转身就大步流星地朝着远处疾奔。   他怎么又犯倔了!   “你还敢顶嘴!”   叫做黑子的侍卫心头火起,将手中拎着的道童一把掷于地上,拔出自己腰间的长剑就往下劈砍!   张守静知道自己阳寿极长,命不该绝,所以才如此强硬。   可剑到临头,害怕是肯定的,他甚至都已经闭上眼睛,做好受伤的准备了,却没等到刀剑相加,而是……   “铛!”   一声金玉相交之声乍起,玉杆和长剑撞击产生的火花即使是白天也清晰可见,之后让人牙酸的剐蹭声更是惊得众人面面相觑。   这高个子的老道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什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邪门!   谁能知道太玄真人为了救人,真是连压箱底的本事都用出来了。   先是用三脚猫的师门轻功从远处一跃而至,而后仗着寒玉拂尘的硬度不亚于刀剑硬生生挡了对方的武器,整个手臂都被震到发软,方才抵挡。   但输人不输阵,太玄真人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维持“高人”的风度,当下拂尘一扫,格开黑脸的侍卫,单掌持在胸前,皱着眉头冷声道:“无量天尊,上天有好生之德,各位为何要让我的童儿血溅当场?”   这宫中身高九尺的老道,除了太玄真人不做他想。此人如今是陛下和贵妃面前的红人,侍卫们敢得罪他的小道童,却不敢得罪他,当即一个个露出为难的表情,有几个自私地立刻看向叫做黑子的侍卫,露出不关自己事的表情。   那个叫黑子的倒真是浑人,见到张守静被太玄真人救下,满脸横肉一下子堆起,还在不依不饶。   “他背着刀剑在西宫里晃,宫中的规矩,持刀剑行走者杀无赦!前方静安宫是禁地,也不是他这样的人能去得的!”   “刀剑?”   太玄真人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将白玉拂尘插入腰带之中,随即身形一晃,只见得一道白色的虚影飘过,那个抢了张守静法剑的侍卫觉得手中一轻,手中的长柄长剑就已经被抢了过去。   嘤嗡……   太玄真人潇洒至极地拔出七星剑,脚踏七星,抖出几点剑花。   七星剑出鞘,所有的守卫都觉得自己腰间的长剑或宝刀震动了起来,在鞘中发出剑鸣刀吼之声。   嘤嗡……   嘤嗡……   刀剑齐鸣的诡异场景让众人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   就连天不怕地不怕的黑子,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手中握着的宝剑。   他感觉到有什么力量牵引着他的铁剑要向那柄怪剑朝拜,让他都不由自主的抗拒着那股神秘的力量。   看到太玄真人居然动用了最唬人的架势,张守静知道自己得救了,非但得救了,等下恐怕还有更多的好戏可看,于是乎一屁股坐在地上,整理起自己被拉的不成形状的道袍,只等着看热闹。   “七星剑如风,但能把妖擒。”   太玄真人手中吟着剑诀,手腕一抖,将七星剑示于众人面前。   七七四十九枚铜钱被特殊的绳结编制在一起,形成了七星剑的剑身。铜钱上铸着北斗七星和无数符文,突出的符文均用朱砂染色,整把剑古朴又神秘,还隐隐散发着让武将们不舒服的气息。   最主要的是,铜钱当然是杀不了人的。这把剑是道家的法剑,莫说背着在宫中走,就是拿着在宫中跑,皇帝连眼皮子都不会眨一下……   太玄真人让众人见过七星剑后,剑影一晃,剑尖指向了黑子的鼻尖。   “这……这……天师,这是一场误会……”   “是是是,谁知道这把剑是法剑……”   “道长,我这兄弟脾气暴躁,您老是神仙,得饶人处且饶人,勿怪,勿怪!”   众人见太玄真人居然把剑头指向了黑子,立刻满头大汗地想要劝解。   被称作“黑子”的侍卫只觉得脸皮一阵阵发紧,被个老道士活生生打脸,又被其他兄弟“开解”,胸中郁气更盛,正准备和这老道士没完之时,却见到太玄真人极快地对着他的鼻尖刺了一剑,戳的他鼻子一酸,眼泪都冒了出来。   还没发作呢,太玄真人倒抢先开口了。   “阁下印堂发黑,浑身煞气,显然有厉鬼缠身,扰的你夜晚不得安眠。人的精气都是在夜间休息时补充,你亏精损气,长期得不到休息,又有邪气侵扰,性格自然越来越是暴躁。老道刺你一剑,是为了驱走你身上的邪气。”   “你,你怎么知道我晚上睡不好,经常失眠?”   黑子捂着鼻子,不可思议地望着太玄真人。   太玄真人笑而不语,刺完黑子便收起七星剑负于身后,单掌行了个道礼曰:“无量天尊,阁下八字这么弱,这附近又有不少冤魂,贫道劝阁下还是早日辞去宫中侍卫一职,争取好好休息,养好精气,方能免于中年暴毙的命运……”   “你你你前几天好像还被鬼压床过?”   一个侍卫指着黑子瞪大了眼睛。   “有天晚上你还像是幽魂一般在祭天坛逛!怕你是梦行又不敢喊你!”   另一个侍卫也大惊小怪地喊了起来。   叫黑子的侍卫原本并不怎么害怕的,被众人一惊一乍的气氛感染,也吓得哆嗦了起来,再想起太玄真人的名声,忍不住膝盖一软,“噗通噗通”磕起了响头。   “多谢天师救命之恩!多谢天师提点之恩!待我辞了宫卫一职,定为天师立个长生牌位,日日供奉!”   “老道是怕你再这么下去,会有横祸,倒不是为了让你报答。”太玄真人捻须微笑,将手中的七星剑递于地上坐着的张守静。   “收好,下次别背着我的法剑到处乱走!”   ‘什么你的法剑,你腰上的拂尘都是师父传给我的,法剑给你就只能拿去招摇撞骗……’   张守静在心里默默腹诽,无奈面上要给太玄真人做足了架势,只好站了起身,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去接住七星剑,重新缚在身后。   “此处怨气甚重,所以之前我才差遣我的童儿去探查怨气的来源,恰巧碰上诸位将军巡逻,方有这场误会。如今误会解轻,我也要领着我的童儿去消灾厄了……”   他对着众人一一颔首,接过另一个侍卫递过来的罗盘,又给了张守静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这才大大方方地领着张守静,在众人敬若神仙的表情中离开了。   两人直走到一处僻静所在,方才敢安心开口说话。   “我说你出去得带上我吧!这皇宫里,随便来个侍卫都能不小心‘误’砍了你!到时候丢给我一副身首异处的尸身,我难道还拼了命为你报仇去?”   太玄真人拉着张守静功成身退,其实后背已经紧张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阻挡侍卫那一下,看起来仪态闲适,实际上宫中不乏好手,那一下震的手臂酸软,后来全是强撑着演戏。   张守静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莽撞了,乖乖低下头认错:“我只顾着看罗盘,没注意已经跑的这么远了。”   “我已经找到了关键之时,突然被人一下子提起来,能有好脾气吗……不对!”张守静猛地抬起头:“你怎么会在这里!”   “呃……”   太玄真人一僵,扎眼后动了动胡须,高深莫测道:“许是我和小师叔相处的久了,心有灵犀?早晨我闲的无聊,随便晃晃,就晃到这附近了呢……”   看着张守静将信将疑的表情,太玄真人继续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看,若不是心有灵犀,老天开眼,我怎么能正好在这里救下你一命?若不是我出手及时,你刚才就被那莽撞汉子砍了!”   说到这件事,张守静也是心有余悸,有些后怕地点头:“我没想到他敢真砍,我以为他是吓唬我的。你练功一向偷懒,动了真气不会有什么问题吧?你那三脚猫的本事……”   ‘那也比你天生不能练武强啊!’   太玄真人腹诽了一句,微微龇了龇牙,干脆地摇头。   “没有没有,就是最近肯定提不了气给四皇子推宫活血了。”   “四皇子天生带了胎毒,又是喘鸣,能平安出生都是奇迹,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只是我看着,阳寿怕是快到了……”   张守静的脸色凝重,“不行找到机会我们就溜吧,别管找不找的到真龙天子了。”   “不找了?”   “找不到也许也是天意。只可惜我都已经找到一丝线索了,又被这些侍卫给打断了!”   张守静低头拨弄了下罗盘,抬头看向静安宫方向。   “那里是哪里?为什么我不能去?”   “那里是静安宫,这里的冷宫。旁边的是祭天坛,以前高祖遇仙而铸造的祭天之所。祭天坛以前是皇宫的中央,现在荒废了。”   太玄真人利索地接口。   “你怎么知道那是冷宫?你打探过?”   聪慧的张守静立刻听出不对。   “你刚才还跟我说是偶遇!”   “是……是偶遇……刚刚在祭天坛上遇见一个小宦官,他跟我说的……”   “小宦官呢?”   “别提那小宦官了!”   太玄真人一说到刘凌就满脸晦气。   “那是个冷宫里跑出来的疯子!我只是和他说要收他为徒,他就拉着我的衣服又是神仙又是飞天的叫嚷了许久,说的话我是一句听不懂,要不是你在下面出了事,我到现在还和他纠缠着。别提了别提了,提了我都浑身寒毛直立……”   “你毛病又犯了?这次连宦官都不放过?泰山上现在那么多小道士,都快养不起了!”   张守静恨铁不成钢地戳着太玄真人的胸口。   “你说说你说说!到时候那么多张嘴找你要吃的,你拿什么给!”   “我不是都叫他们种田养蚕了嘛……再说了,门派人数众多是兴盛的象征啊,小师叔你该高兴才是……”   太玄真人无力地辩解着:   “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谁知道那么多人就……”   “你的脸很骗人的好嘛!”   “哪里哪里,过奖了……”   “我不是在夸你!”   炸毛道童和傻笑老道絮絮叨叨了一阵,张守静无奈地一抹脸:“算了算了,你一出门就招摇撞骗,都和你说了平时不要出来,就在三清殿里‘清修’。这世上的人又不是都是傻子,总会遇到一两个厉害的戳破你的真面目……”   想到刚才那个黑脸汉子,张守静有些不安。   “刚刚倒是糊弄过去了,可你那么戏弄他,会不会太过分?”   “我怎么是戏弄他?我是为他好。”太玄真人不以为然道:“此人这么鲁莽刚愎,在宫中人缘必定不好,又容易惹事。”   他看着张守静似懂非懂地表情,为他解释:   “这里是全天下最该谨慎的地方,我劝他早日辞去宫卫之职,是担心以他这样的性格,日后会徒造杀孽,或是为自己惹来杀身之祸。当然,他刚刚想要杀你,可见没有什么怜悯之心,这样的人如果登上高位,也许更会乱杀无辜。”   “我断送了他的青云之路,虽然看起来是有些缺德,但是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他,我都是做了一桩大功德。再说了,我只是用言语惑之,路是他自己选的,怪不得别人。”   “你不会又是在胡言乱语吧?”   张守静露出一副“老子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小师叔,论修道,我不及你,可论看人,你不及我。”太玄真人神色非常认真。“在这世上行走,并不是只有真本事就行的。”   “那你年轻的时候还……”   “莫提,莫提!怪我太年轻!”   说到年轻时候,太玄真人神色马上紧张起来,连声哀嚎。   “不提,不提,是我小心眼了。”   张守静露出歉意的表情。   “还是回三清殿去吧。冷宫肯定是进不去,祭天坛虽然汇聚气脉,可明显荒废,许久没做过祭祀了,也查不出什么。现在该想的是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   “就是就是!”   太玄真人见张守静不再纠结其他的事情,连忙笑着附和。   “我们回去!回去!”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慢慢返回,边走边闲聊着刚才的惊险。   “你怎么知道那黑脸侍卫晚上睡不好?”   “眼圈都黑了,能不睡不好吗?”   “放屁!那人脸黑成那样,你能看到黑眼圈?”   “注意形象,形象!好吧,其实是因为他眼睛里有血丝……”   “……信你有鬼。”   “咳咳,其实吧,我只是随便蒙一蒙的……”   “说实话!”   “这是老道看家拿手的绝技,不能外传,小师叔你就忘了吧……”   “……”   ***   另一边,早在事情发生之初,刘凌就已经升起了好奇之心。   只是他身份尴尬,贸然下去,万一被这些侍卫盘问他为什么在这里,那他的身份就有可能暴露,就和小时候一样被押回静安宫去,这小宦官的身份也不能用了。   但是他又担心太玄真人会在这些侍卫们手中吃亏,所以最终还是偷偷摸摸地跟了下来,挪到足够近的位置探个虚实。   刘凌在道士们不远的地方看着太玄真人大发神威、震慑侍卫,忍不住惊喜交加,恨不得立刻跟上前去拜师。   看看他多心疼自己的道童,为了自己的道童甚至不惜和侍卫们动手。一个区区的道童尚且如此对待,自己若真拜了他为师,他一定会好好待他。   可惜他们之间隔着一大段距离,又有侍卫在场,刘凌又想到自己刚刚那么鲁莽,因为太热情,甚至似乎把太玄真人都弄懵了,不由得有些懊恼。   ‘早知道一开始就点头了!’   刘凌揉了揉脸,又重新原路返回,想要在祭天坛上静等太玄真人前来收徒。   他一见我就说我有机缘,见我是宦官却还是想收我为徒,一定是我天赋异禀的缘故,等会事了,肯定还会回来。   “这一次我一定矜持点!也不端着说那么多废话了!”   刘凌暗下决心。   来了就拜师!   谁料刘凌直坐到日到天中,眼看要到午时了,也没等到太玄真人回来。   跑下祭坛到刚刚乱成一片的地方去查看,却发现此处散的空空荡荡,莫说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说好的“有机缘”呢?   说好的“贫道欲收你为徒呢?”   喂喂喂,老神仙你快回来啊,我改变主意了还不行么!/(tot)/~~ ☆、第35章 大事?小事?   就在刘凌去祭天坛“放松放松”的时候,一干太妃太嫔在薛太妃的召集下,聚集在飞霜殿,开了个紧急会议。   能来飞霜殿的,都是知道当年真相的核心人员,也是藏得住话的,萧太妃这几年渐渐走出心结,虽还是不出门去,但别人上门来拜访,十次里倒也能接待一次。像是薛太妃郑重请求的时候,则是百分百开放殿门的。   而这次会议的议题也颇为奇怪,乃是:   ——“论如何避免刘凌变成一个娘娘腔”。   不过从一开始,咳咳,这会议氛围就不大对。   “萧太妃,你最近看起来瘦了点,是没睡好吗?”   方太嫔凑在萧太妃的身边,满脸关心的询问:“晚上是不是又……”   “没有,最近一年晚上都睡得很好,没怎么发病了。”萧太妃得体地微笑,向着张太妃颔了颔首。   “还要多谢张太妃一直坚持帮我治病……”   “哪里哪里,是你自己排解的好,所以心病才犯的少。”   张太妃哪里敢□□这血雨腥风之中,连忙傻笑。   “萧太妃,刘凌那小子最近缠着要我教暗器之术,是不是你告诉他的……”杨太嫔红着脸开口。   “我那家传暗器外人并不知晓,为何你会……”   难道早就关注她了不成?   哎哟羞死人了,她怎么一直都不知道呢!   方太嫔和窦太嫔立刻竖起耳朵,等待着“萧太妃”的答案。   “是我告诉他的。”   赵清仪翻了个白眼。   “你们先祖的绝技都记在我赵家的《英雄谱》里,从几年前起,我就在修撰《英雄谱》,所以‘萧太妃’也曾看过。”   杨太嫔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幽怨地看了萧太妃一眼。   “咳咳……今天来,是因为张茜发现刘凌最近大有变化……”   薛太妃干咳了几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一屋子太妃太嫔们这才将注意力从萧太妃身上转移过来,看向张茜和薛芳。   “早上刘凌问我,怎么才能长成一个美男子。我问他为何要变成美男子,他没有答我,我便指引他去找王姬要珍珠敷脸,他居然没有太抗拒的样子……”   张太妃满脸担忧地开口。   “遥想我家兄弟年少时,都是每天玩的满身泥土,哪里注意过自己会不会被晒黑、长不长面疱?我怕他和我们这些女人混的久了,以后性格会发生大的变化,变得太过阴柔……”   “这种事应该是不存在的。”萧太妃想了想,打断了她的话,“但凡有先天之气在身的男儿,由于阳气滋养,都会长成英武不凡的男子汉……”   “我说的不是长相!”张太妃皱了皱鼻子,“你不觉得刘凌若以后长得一副阳刚俊朗的样子,性子却变得阴柔,会更可怕吗?如果你见到堂堂八尺男儿对镜自叹……”   随着张太妃的话,众人面前浮现出那样的场面,顿时都打了个哆嗦。   “不光是这样,如果他长期和我们在一起,见到的都是女人,性格、喜好,不免都会有些扭曲。万一他像先帝……”   这下子,众人总算明白薛太妃为什么急着将众人召集起来,非常严肃的讨论这个问题了。   “我看不会吧,刘凌这孩子正常的很啊。帮我挑肥浇粪都不眨眼,抓虫子喂鸡也是没露出过什么奇怪的样子……”   窦太嫔呐呐地说:“应,应该没这么严重吧?”   “潜移默化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从今天起,各位一定要变得阳刚起来,不要再在刘凌面前妖妖娆娆地,尤其是王姬!”   薛太妃瞪了一眼王姬。   “你前几天是不是让刘凌给你画眉毛了!”   “那不是我房间里的镜子摔坏了嘛!”   王姬撅了撅嘴。   “方太嫔还让刘凌缝衣服呢!”   “放屁,那是我让他练手指呢!”   方太嫔骂了一声后发现萧太妃皱了皱眉,连忙放柔了声音。   “袖里藏剑最重手感,一直是用练刺绣的方式练手上的感觉,所以我家都是女人学袖里藏剑,谁知道刘凌要学?总不能让他绣花吧?只能让他缝衣服了!”   “是我的错,我指点刘凌去学袖里藏剑的……”   萧太妃马上道歉。   “管你什么事,你别每次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揽!”   方太嫔爽利地回他。   “你想让刘凌多些自保之术,我们都明白。”   “他这么一直在冷宫里,总不是事啊。再过几年他大了,就算我们不避嫌,他也要避嫌。再说,后宫里住着一位成年的皇子,还和太妃太嫔们没有血缘关系,宗正寺的族老们是不会同意的。”   赵太妃叹了口气,说出了残忍的事实。   “他总归是要离开的,现在你们讨论这个,都是想太多了。”   赵太妃的话让一干太妃太嫔们静默了许久,竟是有些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他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呢,他在冷宫里出生,在冷宫里长大……”心中实在喜欢刘凌性子的窦太嫔,竟然抹起了眼泪。   “真不想看到那一天……”   “哭什么,我们如此教导刘凌,就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够出去的,只有他能出去,我们才能出去。”   薛太妃毫无伤感地开口。   “赵太妃说的倒是没错,但眼下还有一个严峻的问题放在我们的面前。”   她的表情太过凝重,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薛太妃无论何时都是讲究“气度”的,像是这样愁眉苦脸的时候极少,于是连萧太妃在内的妃嫔们全都露出了担忧的表情,等着薛太妃接下来的“问题”。   “他现在已经九岁了,他长得原本就比寻常男孩子快,个子又高,等他,等他,等……咳咳,张茜,你来说。”   薛太妃深吸了口气,愣是还说不出口,便点了张茜的名。   “我观察过下刘凌的骨架和气血,他这两年就要成人了。”   张太妃倒是没怎么扭捏。   “王宁是废人,宋娘子不适合,待他成人了,谁来教他成人之事?万一他要来问我为什么他这么大半夜还尿裤子了,我怎么办?”   此话一出,屋子里许多根本没经历过人事的太妃们顿时脸红到了脖子,然后齐刷刷朝着萧太妃看去,把一贯淡然的萧太妃也看的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你们看我做什么……”   ‘不看你还能看谁!总不能让老娘上吧?’   薛太妃在心中低吼。   “其实不必要谁教他,找相关的书给他看一看就行了。张太妃,你那里没有关于,咳咳,的医书吗?”   方太嫔不忍心看到萧太妃尴尬的样子,赶紧解围。   “当年那么残酷,我后来见到画着男人身体的经络图就做噩梦,左右全都背熟了,我就把它们都烧了……”   张太妃也满脸无奈。   “我反正是说不出口,刘凌就跟我亲孙子一样,你们难道说的出口?”   ‘说得出才有鬼啊!’   众人又齐刷刷看向萧太妃。   “咳咳,我说倒是可以,我也没什么不自在的……”萧太妃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但我就怕我现在这样的身份,我说了,就该换成刘凌不自在了。”   薛太妃闻言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要是刘凌能认识什么差不多大的正常男孩子就好了,不是宦官,不是……”   她扫了一眼萧太妃,没继续说下去。   “把我以前记录的《禁中起居录》给他看几本吧。看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赵太妃也不想别人逼萧太妃做这个。更何况萧太妃说的也没错,刘凌把她当师父、当皇祖母、当成女人,叫萧太妃教这个,以后师徒学艺肯定有尴尬的地方,无法好好教学。   “你别乱来!”   “看你那些脏东西是要学坏吗!”   “赵清仪你这个疯子!”   一屋子人都惊叫起来,尤其是方太嫔,直斥赵太妃是疯子。   赵太妃的脸一下子刷白,咬牙道:“《禁中起居录》并不是都是那些东西,要求史官记录它的高祖,原本是想让后来的皇子和皇帝们能通过《起居录》了解前人的生活,避免犯一样的错误……”   “你们以为我是靠什么坚持这么久的……”   她冷冷地扫视着屋子里的人们。   “史,记事也。《禁中起居录》只是个工具,无论是善行还是恶举,是功还是过,都要一字不改、一字不漏的记下它,让后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再重复这样的悲剧,这才是史官的责任!如果通篇只歌功颂德,那是悼文,不是‘史’!”   她气的直发抖。   “你们认为那些东西肮脏下流,却正是那些肮脏下流的东西救了我们……   正在赵太妃说话间,萧太妃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赵太妃的身前。   她俯身伸手按住了赵太妃的肩头,微微摇了摇头,让她不必再说了。   “她们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手里现在只有先帝的起居录,而刘凌毕竟年纪太小,万一不能分辨对错,反倒对他不好。”   萧太妃安抚地摩挲着赵太妃瘦弱的肩头,待看到她一头花白的头发,想到她其实比薛太妃大不了几岁,眼中不由流露出略微伤感的神情。   “等他再大点了,你再给他看,他就会明白为何先帝变成了那样……”   “是,是我敏感了。”   赵太妃颤抖的身子渐渐平复了起来,再见一屋子女人们噤若寒蝉,有些别扭地低下头去看佛珠,不再说话。   “我明白你们的顾虑,这件事还是交给我吧。”   萧太妃见赵太妃平静了下来,摸了摸下巴,思咐道:“待我想一想,该怎么在合适的时机告诉刘凌这些男儿家的事情。也是我疏忽了,其实从去年起,我为刘凌扎针时,他就有些不好意思,总是避着我入桶,只是我没想那么多……”   就算想到了,也只能当做不知道。   听到萧太妃大把大揽把这件事应承了下来,众人才算是松了口气。   “赵,赵太妃,方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出口伤人,只是太害怕了。昔年那些事情……”   方太嫔有些不安地道歉。   “我……我是真认为那些都是脏东西……但是赵太妃,我不认为你是坏人。”   窦太嫔也跟着道歉。   “是我太急性,抱歉。”   “还有我……”   “我也是……”   “既然大家都觉得对不住赵太妃,不如摆个酒赔礼道歉……”   张太妃笑着抚掌。   “……”   “……”   “……”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这么看我?”   张太妃眨了眨眼。   “哎呀,都这个时辰了,刘凌要来学武了吧?我们该走了。”   薛太妃无奈地打着圆场。   “啊?现在就走?再坐一会儿吧……”   “咳咳,我昨天教他‘袖里藏剑’时略有涩意,正好让萧太妃指点指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我好久没见萧太妃了,就让我……”   “我曾说过,任何人不得干扰其他人对刘凌的教导!一会儿是萧太妃和赵太妃对刘凌的教导时间,你们要觉得教不好刘凌,可以不教!”   薛太妃肃起脸来。   “你们自己斟酌。张茜,王姬,我们走。”   “是。”   “好嘞。”   两人乖乖的跟在薛太妃后面。   其余几个太妃虽然舍不得离开飞霜殿,但见到薛太妃生了气,只好满脸可惜地也跟着告辞。   待走到门口,薛太妃突然站住,回过了身子,对赵太妃屈了屈身子,朗声长道:   “赵太妃,不,赵女史……你刚刚的那番话,应该也说给刘凌听一听。”   “你是我们之中最了不起的人,所以我才执意一开始就让刘凌拜你为师、向你学史,也执意请你助我一臂之力。一人之力何其有限,即使是整座静安宫相助,其实力量也不见得强到哪里去。但你那里,藏着的却是千百人穷极毕生的生存智慧……”   赵太妃没想到薛太妃会突然说这个,一下子怔住了,其他的太妃太嫔们也露出错愕的表情。   “只是,治史者固然要有自己的立场,但时局变化本就沧海桑田,很多事情木已成舟,如今该想的,是如何将未来过的更好。”   薛太妃望着若有所思的萧太妃。   “这才是我在这里努力奔波、禅精竭虑的原因。”   她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轻笑。   “赵太妃,萧太妃,你们说呢?”   咦?   咦?   赵太妃和萧太妃突然就红了脸。   薛太妃也不赘言,说完就潇洒转身,笑着领着一干娘子军走出门去。   ***   “哎,看样子我们是没戏了。赵清仪真是狡诈!”   “别用我们,我只是想想,没认真过……”   “薛姐姐也是,当年赵清仪对我们那么傲慢,明明我和你感情更好点,你拉媒牵线也不帮帮我……”   方太嫔满脸伤心。   “你们不是一路人。赵清仪和……他,一直认为先帝是个可怜人,所以才能互相支撑着走到现在。而你们,只不过看到了他外表显现出来的美好样子。”   薛太妃耐着性子安抚她们。   “其实岂止是你们,便是先帝,也只看得到他那一面,所以才如此癫狂……”   “啊啊啊啊,可是好恼火啊!给赵清仪得了个大便宜!你还那么说!”   方太嫔把自己的头发都抓乱了。   “什么大便宜?赵太妃怎么了?”   一群太妃们离开飞霜殿准备出门,正好在门前遇见了要去飞霜殿上课的刘凌,撞了个正着。   “要迟到了,快进去。”   看到刘凌好奇的表情,薛太妃挑了挑眉,径直越过他去。   “就是就是,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别打听!”   王姬越过刘凌,笑着接腔。   “要是身上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一定要来找萧太妃问个清楚,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张太妃瞪着圆溜溜的眼睛,十分郑重地拍了拍刘凌的肩膀,这才赶紧跟上薛太妃的身影。   “啊?什么身上发生奇怪的事情?”   刘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几天我身体不适,难过的剑都举不起来了,我的课先让窦太嫔给你上!”   方太嫔一想到刘凌成了赵太妃和萧太妃之间的“牵线人”,就觉得自己这几天是无法直视刘凌了,准备在殿中先哭一哭自己死去的单恋再说。   “啊?啊?您哪里不舒……”   刘凌傻眼地看着方太嫔满脸沮丧,拖着脚步有气无力地往回走。   “好孩子,你现在门口站一会儿,等下再进去。”   窦太嫔温声建议。   万一遇到赵太妃和萧太妃正在“互诉衷情”,那岂不是要把刘凌吓死!   那可罪过了。   “什么?为什么要晚点进去?迟到了要挨鞭子的!”   “放心。”   窦太嫔潇洒离去,头也不回地回答。   “……你现在进去,才会挨鞭子……”   “到底怎么回事嘛,每个人都怪怪的……”   刘凌纳闷地挠了挠头。   “不对!她们为什么都会跑来飞霜殿?!”   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第36章 一辈子?一被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课被塞得满满当当的,刘凌总是觉得日子过得飞快,还没眨几下眼,又快到了每年宫宴的时候。   这段日子,刘凌总觉得冷宫里每个人都变得很奇怪,对待他越来越严厉了,也越来越古怪了。   而变化,好像是从那次飞霜殿各位太妃太嫔聚会之后开始的。   比如说窦太嫔,原本还在温柔的对他笑,没一下子就会变了脸色,板着个脸非常刚硬地和他说话;   张太妃以前喜欢撒娇似的捏捏他的脸,摸摸他的头,现在这些小动作也全部都没有了。   并不是说她不疼他了,而是有时候刚伸手就像是被什么烫了一般又缩回去,就像他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太伤人了。   还有奶娘,现在也不给他做鲜亮颜色的衣服了,都是黑的灰的,穿起来像是一只土耗子,灰扑扑的……   唯一态度还不变的,可能只有萧太妃。   那也是因为萧太妃本来就很少捏一下他的脸,掐一下他的手这样的,更不会揉着他的脑袋叫他笑一个什么的。   到底他做错了什么?   是因为他哪里做的不好吗?   刘凌不敢问,也不敢伤心,他只能做的更好、更好、更好,努力让自己更配得上她们的期望……   然后他就累病了。   “你晚上熬夜了?!”   张太妃诊完脉整个人脸色都不好了。   “你还小,这么拼命身体会亏掉的。你看看你,现在掉头发掉的……”   她捻起枕头上一小撮细软的头发。   “你真想少年秃头吗?”   刘凌拼命摇头。   “是我们太心急了,他还是个孩子,需要睡觉的时间长,我们却恨不得能在他离开冷宫之前早点把所有东西都教给他……”   薛太妃也在自责。   “从明日开始,每天大课的时间缩短一点……”   “不用,是我这阵子晚上睡不好,不是课太重的原因。”听到要削减课程,刘凌更担心各位奶奶失望了,连忙从床上直起身子,“我白天睡一会儿就好了,不用缩减上课的时间。”   “你确定?”   薛太妃看向张太妃。   “他的身体现在有留下什么隐患吗?”   “刘凌,你别觉得你现在没有问题,我刚刚为你全身检查了一遍,你的眼睛已经隐隐有些‘短视’的倾向了,长期睡不好,让你心火上升,哪怕你记性再好,学东西也会忘得快。”   张太妃难得有这么严肃的表情:“你夜里也努力读书,可是烛火昏暗,最伤眼睛。晚上就是给你休息的时间,切莫存着侥幸的心理。”   “哦……”   刘凌有些伤心地垂下头。   “这几天好好休息吧,别想太多,到处走走、玩玩。一旦真得了‘短视’,眼睛是恢复不过来的,三尺之外都看的模模糊糊,和睁眼瞎也没什么区别了。”   薛太妃露出久违的温柔表情,揉了揉他的脑袋。   “像今天这样突然晕倒太吓人了,你要撑不住了就要和我们说,不要太勉强啊。来日方长……”   “嗯。”   刘凌的心头滚热一片,眼睛里也涩涩的,为头顶上放着的手有些要流泪的冲动。   “天冷了,出去走动要带暖一点。已经是腊月了,马上又要宫宴,在这关口更要凡事小心……”   “好。”   直到所有的太妃们离开,刘凌才把头整个塞进了被子里,一次哭了个痛快。   虽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对待他没有以前亲昵了,但她们疼爱他、关心他的心还是没有变的。   只要是这样,就够了。   因为刘凌突然累晕过去,冷宫里各方太妃太嫔、女官宫人都赶过来对他嘘寒问暖了一顿,让刘凌感受到了过去一般的氛围,甚至有些不想病好了。   只是他毕竟年纪小,又一直学武,身体强健恢复又快,没多久就又生龙活虎了,再躺在床上就有些无聊。   太妃们像是被吓到了,腊月里居然罢了一阵子课,让他好好休息、玩耍,放松放松,弄的刘凌最后也没法子,只能自作自受。   闲下来的他只觉得全身都难受,一练武或看书奶娘就一副要哭的表情,他只好天天穿着小宦官的衣服往外跑跑,在西宫附近晃悠。   可是他一去宫人们聚集的“窝点”吧,王宁就要吓个半死,求爷爷告奶奶叫他不要乱跑。现在窝点里来的人多了,也不乏贵妃和皇帝身边的小宦官,万一有个认出来的,王宁就洗干净脖子等着去死吧。   监视的人监视到外面来了,能不死吗?   眼看着宫宴越来越近,再想到那些神仙说了“半截”的话,刘凌心里直发慌,偏偏此事和什么人都不能说,只能憋在心里。   这一日,又到祭母的时候,刘凌捧了一个小铜盆,揣上一堆纸钱,又去了祭天坛,想要和母亲好好叙叙自己这段日子“成长的烦恼”。   谁料等他遮遮掩掩到了祭天坛,一下子却傻眼了。   祭天坛上已经有了人,还是熟人。   不是神仙们,竟是身后跟着小道童的太玄真人。   “小师叔啊,你确定气脉在这里?上次不是说看不出吗?”   太玄真人站在祭天坛的顶部,冬天的寒风吹得他的道袍猎猎作响,胡子都飘到了脸上,全靠用手撸下来保持仪态。   张守静也没想到祭天坛这般冷,这般孤寒,抱着手臂掐算了一会儿,肯定地点了点头:“这里确实是整个宫中气脉之所在,如今代国国势大不如前,也和这里被荒废不无关系……”   “如果重新在这里祭天,再将宫中的重心重新移回中央……”   太玄真人好奇地问起张守静。   “那是不可能的。”   一声清亮的童音从祭天坛第二层的台阶上传来。   “谁?”   张守静手握罗盘,警觉地回头。   “咦,难道是那个……”   太玄真人心里一激灵,悄声对身边的张守静说:“这声音就是我上次对你说的,那个在冷宫里待的脑子有些问题的小宦官。”   张守静了然地点了点头,看着慢慢出现在祭天坛上的人影。   没一会儿,那头顶就变的越来越大,抱着铜盆的刘凌终于站在了祭天坛上,一见到太玄真人就露出由衷的笑容:“真人,这都快半年了,好久不见……”   “小朋友安好啊……”   太玄真人挤出一抹微笑,捋了捋胡子,绝口不提收徒之事。   刘凌跟随一群厉害的太妃们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明白太玄真人现在这般礼貌的客套是为了什么,也识相的不再提起拜师之事,准备先套近乎,打好关系,再徐徐图之。   张守静和太玄真人师徒原本半年前就想溜之大吉的,无奈宫中四皇子身体反反复复,秋冬又是喘鸣高发的时候,袁贵妃怎么也不愿意他们二人走,刘未也是担忧着四皇子的身体,竟大有将两人留在宫中一直到四皇子养好身体的意思了。   可怜两人兴奋入京,原本是想为日渐衰落的泰山宗天师道寻个前程的,结果陷入这么一滩泥沼里,进退不得,也是作孽。可皇帝一声令下,两人哪怕为了泰山上几百弟子也不敢擅动,只能在宫中一日日耗着。   好在夏天因为得了太玄真人的提醒,南方避免了一场洪灾,太玄真人的名声越加稳固,连刘未都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天师”,他们在宫中行走渐渐也无人敢再阻拦,这才有了张守静继续寻找“气脉”寻“仙缘”一事。   “你拎个铜盆做什么?”   张守静在宫中没接触过几个这么小的孩子,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   因为只是个小宦官,他也没有想开个天眼看看什么的,宦官在代国地位极低,就算以后飞黄腾达……   他也还是个宦官不是!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刘凌不怕暴露身份,宫中没人记得他母亲的忌日。   “我在这里给我母亲磕几个头。”   “在这里?”   张守静诧异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祭天的地方啊!”   “就是因为这里是祭天的地方,我娘才收的到我送来的钱啊。”   刘凌理所当然地摆出铜盆,从怀里掏出纸钱,放入铜盆里。   “这里竟然凋敝到这种地步了吗?连这么明目张胆的烧纸钱都没人管……”太玄真人唏嘘不已,见刘凌在敲火石,悄悄移动了下脚步,替他将面前吹来的风挡住。   刘凌在铜盆里烧了纸钱,对着西边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这才站起身子,露出害羞的神色:“我祭拜母亲在宫中是不允许的,两位道长能不能不要说出去?”   刘凌本来就长得漂亮,现在红着脸摸着头看起来可爱极了,还带着一丝楚楚可怜的气质,引得喜欢小孩子的太玄真人微笑着点头,张守静心一软,也点了点头。   “你刚刚说这里不可能恢复宫中的中心,为什么?难道不是只要把太极殿和含象殿搬过来就行了吗?”   张守静好奇的问。   “没有那么简单。你们看见那座冷宫了没有……”   刘凌站在祭天坛上,遥遥指着西面的静安宫。   “那里面关着许多太妃和太嫔,是宫中的禁地,祭天坛也因此而荒废。祭天坛不再使用后,宫中在东边修建了大量的建筑,所以这里已经凋敝到无法使用了。离大兴土木还没有多少年,如果现在又要修缮废弃的内廷,势必要耗费大量物资,大臣们是不会同意的。”   “你这小宦官,懂得不少啊……”   张守静叹为观止地看向刘凌。   太玄真人也眯了眯眼,眼神如电一般从刘凌身上扫过。   “我也是听别的人说的……”   刘凌露出羞愧的表情。   张守静毕竟年纪小,见识不够,没想太多,只是叹服宫中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就连小小宦官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太玄真人却隐隐觉得这小宦官这般年纪就能注意这样的事情,并且将它记下来,若不是脑子有点毛病,日后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可惜啊,可惜。   “你们在这里是做什么呢?这祭天坛除了天就是地,有什么好看的?”刘凌在冷宫里还没有见到过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对张守静很是好奇,想尽办法多说点话。   张守静低下头没搭理他,太玄真人笑着开口:“这里曾经是高祖遇仙的地方,我们是来找仙缘的。不过大概是我们缘分不够,也就权当是来见识下这座皇宫里气脉汇集之处……”   “气脉汇集之处?”   刘凌将这句话记在心里,抬起头来很认真地对太玄真人说:“神仙不喜欢凡人知道他们来过,如果神仙知道有人能看见他们,就会让他们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寻找什么神仙。”   以后神仙要是经常来,难保太玄真人不会碰到。他们是真正的“修仙”之人,见到神仙哪里有不激动的道理?   万一一头撞上去,却被惊讶的神仙给灭的飞灰湮灭……   刘凌觉得太玄真人是难得的有道高人,又一片善心,决定提点一下他。   “呵,呵呵……”   太玄真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干笑。   这小子莫非是又发病了?   “你又不是神仙,你怎么知道神仙不喜欢凡人看见他们?”   一旁默默听着的张守静突然出声反驳。   “我就是知道!我听见过神仙说话,神仙说不会有人能看到他们,凡是看到的,都要抹杀!”   刘凌不能说的太明白,只能煞有其事地做着让人难以信服的解释。   “如果神仙不能让人看到,那高祖哪里建得起临仙城?”张守静斜着眼冷冷地看向刘凌:“肢体不全者甚至不算‘全人’,又哪里听得到神仙说话、见的了神仙!”   “你!”   刘凌气结。   “我怎么了?我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张守静瞪着眼睛呛着刘凌。   “好了好了,你们这两个孩子……”   太玄真人一手拉过一个,省的他们吵起来。   “他是小孩子说胡话,你也跟着他胡闹?”太玄真人先装模作样地训斥了张守静一声,又扭头警告刘凌:   “无论你是真看得见神仙,假看得见神仙,这样的话都不要到处乱说。这里是皇宫,如果妖言惑众,恐怕会招来祸端。你可明白?”   “……是。”   刘凌闭了闭眼,总算是死了心。   就连天师道的天师都不能接受……   他何必再说出来自取其辱。   “天这么冷,下次出来多穿点吧。”   张守静见刘凌被太玄真人说了以后满脸失望,心中也有些不忍,从怀里摸出一把糖来,递给刘凌。   “拿去吃。你今年几岁?”   刘凌自从经脉慢慢修复以后,哪怕寒冬腊月穿一件夹袄也不会觉得冷,没穿厚衣服出来倒不是冷,而是嫌不方便。   可看在张守静眼里,那就是穷困潦倒了。   “过完年就九岁了。这是什么?”   刘凌对张守静露出欢喜的笑容,伸手从张守静的掌心拿过糖。   出于谨慎,他没有吃陌生人的东西,而是把糖果放在了自己的袖袋里。   “这是润喉糖,他老是吼来吼去伤嗓子,我怕他日后变声变成公鸭嗓,特地给他做的。”   太玄真人笑着解释。   和小师叔说多少次不要老是吼他,吼坏了嗓子还要他来熬糖,到哪里找他这么好的师侄去!   听说是润喉糖,刘凌笑的更欢喜了。   回去让张太妃看看,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方子,她也能熬出来!   薛太妃和赵太妃那么费嗓子,吃一点保护嗓子也好啊。   那欢喜笑容实在太过可爱,就像是蹲在阳光下晒太阳的猫突然对自己“喵呜”了一下,所以不论是太玄真人还是张守静,都露出了同样放松的表情。   “你才九岁?那你个子可真不矮,看起来和我差不多高……”张守静有些羡慕地看了一眼刘凌,好奇地问:“为什么放袖子里,不现在吃?”   “我不爱吃糖,不过有个很照顾我的……长辈喜欢吃这个。”   长辈?   约莫是哪个宦官或宫女吧。   “心地倒是不错,只可惜你是个宦官,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我就叫真人把你收为徒弟,送到我们泰山去了……”   张守静可惜的摇了摇头。   “是啊,这毕竟是陛下的宫中,不是民间……”   太玄真人连忙表态。   “你让真人收为徒弟?”   刘凌敏感的察觉到他话语里的不对。   “那个……哈哈,真人很疼我的……哈哈,我在山里很受宠的……”   张守静赶紧装傻。   ‘这太玄真人倒是得道高人,就是这小道童怪怪的……’   刘凌腹诽了一句,重新挤出天真的笑容问他们:“两位道长,我一直有个问题,只是找不到人请教。请问……”   “你们知不知道瑶姬是什么神仙?”   “瑶姬?那不是神女嘛。”   张守静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太玄真人能当神棍当这么久,自然对道家的各种传说、经典背的滚瓜烂熟,糊弄人绝不出纰漏,闻言也点了点头。   “瑶姬倒真是神仙。一说上古时期,瑶姬是南方天帝之女,未嫁而死,葬于巫山,遂为巫山之神;还有一说瑶姬是西王母之女,封为‘妙用真人’,有天书九卷,专门授予有德有能之君……”   刘凌很难接受那个笑容温柔的女神是已经死了的人,直接下意识忽略了前面的说法,继续追问:“专门授予有德有能之君?那她在传说中,难道经常和帝王接触吗?”   “哈哈,你这小子,怎么那么关心一位女神仙?”   太玄真人没正经地笑了起来,身边的张守静见他笑的猥琐,连忙一戳他手肘的麻穴,太玄真人连忙又重新正起脸色。   “咳咳,没错。相传瑶姬神女美丽无比,温柔动人,行走时有环佩鸣响,所到之处皆有异香,当年大禹治水,全靠她传授‘天书’。当年有楚王梦中见到了这位女神,想要向她求欢……咳咳,你懂什么是求欢吧?”   刘凌干脆地摇头。   “也是,我和个小宦官说这个干吗……”   太玄真人笑了笑,换了个说法。“总之,曾有个昏庸的帝王想要和瑶姬神女交朋友,结果她以礼自持,凛然难犯,那帝王连上前和她亲近都不能,更别说,咳咳……所以才有了‘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古话。”   “她只和有德的明君交朋友?如果是有德的明君,她会和他相见,向他传授‘天书’,教他有用的知识?”   刘凌又一次抓住重点,紧盯着太玄真人,脸上全是认真的表情。   “唔,好像这么说也没错?”   太玄真人摆了摆拂尘。   “她怎么知道谁才是有德明君呢?难道经常下凡在皇宫里晃悠,看这个皇帝当的好不好吗?”   刘凌步步紧逼。   “都说神仙能掐会算,如果神仙一开始就知道这个人是不是好皇帝,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帮助他?”   “呃……应该是吧,大禹治水时,还没当上首领呢……不过,那时候也没什么皇宫啊……”   “你这小孩,怎么那么多古怪的问题?我们只是道士,又不是神仙。书上有记的我们知道,书上没记的,只能去问老天了。”   张守静以为这又是个在哪里听到神仙传说,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当神仙的孩子,这种人在山下不知有多少,遂有些不耐烦的出言打断他们的对话。   “哪本书里有关于瑶姬的记载?”   刘凌忽闪着大眼睛。   “你识字?”   张守静错愕,古怪地看向刘凌。   宫中等闲宫人都不识字,除非是因罪入宫的罪官家眷,或是后来跟着宫中习文司学习的高阶宫使,一个方才九岁的小孩,却问哪里有关于神仙的记载,不是认识字想自己查,又是什么?   刘凌并不回答张守静,只是用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太玄真人。   “元山上有本《集仙录》,有寥寥数语,其余的大多是传说罢了。贫道年轻时走南闯北,所以有所耳闻,在楚地,关于这位神女的传说很多。既然瑶姬神女会挑选帝王相见,民间大多都是普通百姓在,自然不得影踪……”   太玄真人好风度地回答着他的话。   “谢谢二位道长答疑解惑。”   刘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向两人深鞠一躬,算是谢过。   太玄真人笑着抚了抚胡须,觉得这个孩子不发病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张守静虽然满肚子疑惑,但和他毕竟萍水相逢,也不好多加询问。   “天色不早了……”   刘凌脑子里乱七八糟揣了一大堆东西,正是需要好好消化的时候,虽然日后还想和太玄真人多多攀谈,可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静静,消化消化刚才听到的事情。   “我先回去了。”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自然不会挽留,本来就是偶遇,就连太玄真人也和他不过是见了两面。   刘凌抄起地上的铜盆,将纸灰散于空中,抱着盆脚步稳重地转身离开。   “你为什么不和他说瑶姬神女曾向楚怀王自荐枕席的故事?”   张守静用极小的声音问身边的太玄真人。   “算了吧,他连求欢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别造孽了。还有,小师叔,你才十三岁,从哪里知道的这个?”   太玄真人坏笑着看他。   “是不是偷偷看了山上阴阳双修的……”   “滚!你都知道的典故,我能不知道?”   张守静红着脸解释。   “不过这孩子气度不似一般小孩,虽在宫中还记得祭母,接人待物又不卑不亢,若能平安在宫中长大,日后恐怕不同寻常。”   太玄真人嗟叹着摇头。   “只可惜是个小宦官,脑子还有点问题。”   “想知道他日后气运如何,我看看便知道了……”   张守静也难得升起了好奇心。   “咦?不是说等到宫宴时想法子看看三皇子和大皇子吗?”   “宫宴是内命妇之宴,我们哪里有机会进去,横竖休养一阵子就好了,先看一看又不妨……”   张守静默念法决,运气于目,向着祭天坛下的刘凌背影看去……   “呀啊!”   张守静突然惨叫一声,捂住眼睛蹲下了身子。   “怎么了?怎么了?”   太玄真人骇然地弯下腰,想要搀扶与他。   “代国要亡!代国要亡了!”   张守静捂住刺痛的眼睛,低吼了起来。   “我看到了紫微之气!那宦官竟然有帝命!”   “帝命?你没看错?”   太玄真人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地眺望已经越来越远的那道小小身影。   “我观星辩气之术乃是家传,穷五代之力才养的我天赋异禀,甚至为此不能炼气习武,怎么可能看错!”   张守静的眼中流下鲜红的血水。   “我窥见了天机,这双眼睛这几个月都不能视物了。”   太玄真人见张守静答的斩钉截铁,顿时轻捻着白玉拂尘,想起另外一种可能。   “难道真是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从古至今,哪里听过宦官能当皇帝的道理!我原本还想着寻找到身为‘太子星’的拱极星,能够辅佐匡扶正道,哪知道太子没找到,直接找到了将来的帝星!”   张守静满脸悲愤。   “竟是个宦官!这样的‘正道’,我可不去匡扶!”   天师道会被世人耻笑为“邪佞”之道的!   “不是宦官……”   太玄真人突然开口。   “他不是小宦官……”   “咦?”   张守静竖起耳朵,脸上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他去了冷宫方向。没有宦官能当上皇帝,此乃天道。所以那小孩一定不是宦官。”   “你莫忘了,冷宫里还有个我们一直想见却见不到的人……”   太玄真人满脸感慨。   “这孩子看来没有传闻中过得那么凄惨,至少还能乔装打扮出来溜达。”   “你到底在说什么?”   张守静彻底茫然。   “你还不明白吗,小师叔?我们撞了大运了。”   太玄真人呵呵一笑。   “刚刚那人,是冷宫里长大的三皇子殿下啊!”   ***   话说刘凌回了静安宫,想着在小道童那里得了几颗润喉糖,便直接拐了个弯,去了张太妃的珠镜殿。   张太妃是不怕毒的,一听说他在外面得了几颗糖,先拿过来闻了闻味道,又舔了舔,点了点头:“没毒,这糖里有胖大海、山药、玉竹、百合、橘皮、藿香、乌梅……”   张太妃陆陆续续说了一大串药名,足足有十七八种,这才停下,笑着将整颗糖含在嘴里。   “不是为了润个嗓子,这炼糖的人也真是舍得。润喉糖我见得多了,比这个更稀奇古怪的也有,但这方子我倒不曾见过,恐怕是哪个江湖郎中自己钻研出来的方子。”   “江湖郎中?”   刘凌露出古怪的表情。   “是太玄真人身边的道童给的。”   “太玄真人?你怎么遇见了他?你不是去祭母吗?”   张太妃津津有味地边吃糖边问。   “他在祭天坛寻什么‘仙缘’,偶遇的。”   刘凌敷衍着解释了一下。   “他身边的小道童比我大不了几岁,大概看我长得可爱,所以给了我一把糖。”   “你自己夸自己可爱,真不要脸。”   张太妃笑着揶揄。   “这糖不错,可惜我们这冷宫里什么都有,药草难寻,我能炼几盒简化的,像这样的就没法子了。说到缺药也是可惜,你诊脉和针法都跟我学的差不多了,就是辨药这门……哎……”   “宫里管得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刘凌反过来还安慰张太妃。   “那太玄真人会经常去祭天坛吗?听闻他也颇懂医术,说不定能从他那里得一些药来,道士要炼丹不是常事吗?”   “天师道是修符箓的,不是丹鼎派的方士。更何况太玄真人和我萍水相逢,给我几颗糖已经是极限了,他又不是王宁,可以用钱收买,哪里会给我药材……”   刘凌苦笑了下。   “也是,是我想太多了。”   张太妃点了点头。   “对了,张太妃,什么是‘求欢’”   刘凌想起太玄真人的话,忍不住向最温和的张太妃求问。   “什么?”   张太妃吓得长大了嘴巴,刚吸一口气就察觉不好,顿时脸色挣得通红。   “呃,额咳咳,刘凌快去拿水来,我噎着了!呕,呕……”   刘凌见张太妃被糖噎住,连忙去倒水,屋子里伺候的白芷倒是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张太妃身后,伸手从后环抱住她,一推一挤,张太妃就把卡住的糖给吐了出来……   “咳咳,又活过来了……”   张太妃后怕的摸了摸脖子,接过刘凌递过来的水一口饮尽,气势惊人地对着刘凌怒道:   “谁告诉你那个词儿的!”   “求欢吗?”   刘凌眨眼。   “是!”   “就是太玄真人啊,他和我说了个故事,什么神女向楚王求欢什么的……但是我不知道求欢是什么……”   “下次离那老不要脸的远点!”张太妃点了点刘凌的鼻子,“有多远走多远,知道吗?”   “啊?”   太玄真人挺正常的啊。   刘凌莫名其妙。   “和一个孩子说这种事,肯定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老骗子!”张太妃义愤填膺地道:“求欢也不是什么好词儿,你别到处问!”   “啊?那我能问谁?”   “问……问……问萧太妃去!”   “哦。”   刘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张太妃能被这个词差点吓到噎死,但既然她说了只能问萧太妃,他也只好听着。   直到刘凌满头雾水的离开了珠镜殿,他也没明白为什么张太妃为什么生这么大气。后来刘凌又去了飞霜殿,询问了关于“求欢”的问题,对此,萧太妃和刘凌的问答如下:   “呵呵,你问这个?”   “呃……偶然听到这个词,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好事。”   萧太妃露出一抹惯有的微笑。   “那代表你很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愿意这辈子只和他/她一起度过而发出的邀请。”   “咦?那张太妃为什么听到我问这个词这么生气?”   刘凌有些不解。   “那不是没人和她说过这个嘛,冷宫里的女人很多一辈子也没办法用到这个词儿,会生气也是正常的。”   萧太妃笑的像只狐狸。   是这样吗?   怎么觉得哪里怪怪的?   好学生刘凌挠了挠脑袋。   站在屋子一侧伺候的焚琴和煮鹤皆是满脸古怪的表情,尤其是煮鹤,眉头都皱起了褶子。   ‘喂喂喂,主子,您和一个几岁大的娃娃说这个真的好嘛!您是认真的?’   “对于男人来说,如果遇到‘求欢’的对象是漂亮的女人,那实在是太幸运了。如果那个漂亮女人又是他心爱的女人,更是好上加好……”   萧太妃似乎想起了什么,嘴角又微微扬起。   “只是这样的事情通常是可遇不可求的……”   “哦。”   刘凌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所以,一般‘求欢’,都是男人对女人请求,而且,大部分一开始都不会成功……”   萧太妃突然起了兴致,开始向刘凌传授起“泡妞*”。   “这,这么难吗?”   刘凌咋舌。   “也不一定,看人。若你是言语可憎或其形生厌之人,自然是不可能成的。但若是两人都互相喜欢,有时候则会水到渠成。有些女孩容易害,乍然被‘求欢’,当然也不会答应。”   萧太妃继续侃侃而谈。   刘凌记性极好,此刻认真听着,当然是恨不得刻在脑子里。   “要是被拒绝了……”   “唔,你要是实在喜欢那女孩,可以再求几次,说不定哪次就成了。”   “还能这样?”   刘凌讶然。   “那求成了会如何呢?”   “会发生很好的事哟……”   萧太妃笑的眼睛眯起。   “什么事?”   刘凌眼睛瞪的溜圆。   “会让你和那女孩一辈子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的事。每个人后来发生的事情都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你的会是如何。”   萧太妃高深莫测地打着推手。   不过,他很快又对刘凌做出了警告:   “所以,如果你没有打定主意永远照顾对方、疼爱对方,哪怕是对方先向你‘求欢’,你也不要答应。”   “换言之,如果是我提出的求欢,而对方同意了,那就是对方愿意和我过一辈子啰?”   刘凌举一反三的提问。   “哈哈哈……”   萧太妃看着身边焚琴一脸便秘的表情,忍不住还是大笑了出来。   “应当是这样没错,哈哈哈哈……”   “您笑什么……”   “我笑你这么小的娃娃,说什么一辈子……”   “人的一辈子那么短,要想在一起,当然是越早越好啊。”刘凌理所当然地回答:“人又不是神仙,可以与天地同寿,能够慢慢等。”   “人不是神仙吗……”   萧太妃嘴角的笑容慢慢敛起,似乎对什么有所触动。   “刘凌,今日你我的对话,不可对其他的太妃太嫔提起。你懂的,她们大部分都没受过先帝宠幸……”   萧太妃眼中闪烁着有趣的神采。   “天色不早了,你晚上不能留在我这里,还是快回去吧。”   “哦,那我回去了。”   刘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没在意萧太妃的逐客令,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等刘凌走出了飞霜殿,萧太妃身边的焚琴才有些埋怨地开口:   “主子,你又逗弄人了……”   “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萧太妃笑的眉角飞扬。   “哎,这位三殿下,日后情路说不定坎坷的很啊……”   遇见这么一位胡来的‘先生’……   “那也不一定。有时候男女之间有那么多误会和挫折,其实都是因为不坦诚的缘故,若是认定对方就是自己选定的人,直接点又有何妨?刘凌是我们教导长大的,配得上世上任何的女人。”   萧太妃露出了骄傲的神情。   “就是不知道,日后刘凌的心上人会是什么样的……”   ***   这一天对刘凌来说,是值得纪念的一个大日子。   肯定是天上的母亲保佑,他才能真幸运。   虽然张太妃好像很讨厌太玄真人的样子,但是托“知识渊博”的太玄真人的福,刘凌至少明白了不少事。   首先,他肯定了瑶姬确实是神仙,不是什么妖怪,连道门都有记载,有名有姓。他确实是看见了神仙,而不是什么邪祟作怪。   其次,神仙确实是不能主动接触的,这么做会让神仙生气。但瑶姬神女似乎有挑选人间帝王的“喜好”,所以只要他能努力当上皇帝,成为有德有能之君,瑶姬神女说不定会主动和他交朋友,传授他“天书”,教他治国之道,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   最后,既然曾经有国君向瑶姬神女“求欢”,虽然没成功,但至少人和神没有那么大的隔阂,既然人的一辈子那么短,神的一辈子那么长……   等他长大了,向瑶姬神女“求欢”,请她陪他一辈子,应该也没什么吧?   想到这里,刘凌捏紧了小拳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从今天起,他的目标就是:   ——当上有德有能的皇帝、求欢成功、和瑶姬神女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37章 傻子?恶鬼?   “千万小心,你打听不到外朝的消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就不要往外命妇那边跑,知道吗?”   薛太妃小心翼翼的嘱咐着刘凌。   另一旁的张太妃用黄色的草汁抹在刘凌的脸上、脖子上、肩背上,又用灰色的染料让他的眉毛没那么浓密,造成很虚弱没什么好气色的样子。   不这么做,根本没法解释一个缺衣少食得不到照顾的孩子为什么能养的白白胖胖又高又壮。   “我知道的。外命妇都在前面歇息,我也去不了啊。”   刘凌知道薛太妃是紧张他,善解人意地安抚着:“每年宫宴都是那样,我已经习惯了。”   “入冬以来,四皇子喘鸣已经发作三次了,太医和真人都无计可施,谁知道袁贵妃会做出什么事来?”   薛太妃根本没办法安心。   “太妃,王宁来催了,说是等下小轿就要到了。”   珠镜殿里的白芷匆匆进了门,见到刘凌赤着上身在被涂药汁,忍不住笑了出来:“三殿下真是好皮子,夏天晒黑了还没几月,又白回来了。”   刘凌脸红了红,正准备开口,张太妃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催了起来:“快穿衣服快点走!已经干了!”   刘凌哪里还来得及接什么话,匆匆忙忙换上去年宫宴发下的冬衣,苦笑着看着短了一截的裤腿和袖子,摇了摇头:“今年袁贵妃连袄子都没赐一件下来,看样子四弟是真不太好。”   “喝下去!”   张太妃递过一碗热姜汤。   “穿的又少又短,小心着凉。”   “我不怕冷,不会……好吧。”   刘凌扭不过她,咕噜咕噜灌下热姜汤,用袖子一擦嘴,丢下句“我去了!”,便转身一溜烟跑出了珠镜殿。   “每年宫宴送他离开,都跟看他去打仗似得……”   张太妃唏嘘不已。   “现在的宫宴已经不是刘凌小时候的宫宴了,不光是刘凌,就算是大皇子、二皇子,哪一个不是把宫宴当成打仗?”   薛太妃冷笑着。   “希望小三儿能好好回来,别出事……”   ***   因为年前四皇子刚发过一次喘鸣,袁贵妃连年都过不好了。   皇后没被废的时候,至少宫宴的时候还是井井有条的,因为宫宴是皇后主持的,皇后身边的女官无论是对布置宴席还是对于入宫命妇们的接引都是早有经验,从未出过差错。   从皇后被废过以后,宫里过年过的如何就全凭皇帝和袁贵妃的心情,去年、前年还好,皇帝下了旨意,调了废后身边原本主持打理宫宴的女官来协助袁贵妃,今年袁贵妃思咐着自己身边的人手也培养起来了,便回绝了皇帝又调用皇后身边人的好意,自己来学着打理宫宴。   结果腊月里儿子一倒,袁贵妃什么都顾不得了,刘未把四皇子也当成心尖子,两人全围着儿子转,结果到最后只能一道旨意下来,今年的宫宴一切从简。   外命妇有许多根本就不愿进来参拜这个袁贵妃,打听到宫中四皇子又出了事,纷纷不愿触这个霉头,除了一些急需抱大腿的,年纪长点的国公夫人、国太夫人要么报病,要么递了帖子进来,竟有大半都没来。   到这个时候,袁贵妃想生气也没理由,她自己先处理不好朝堂外命妇们的关系,能怪她们?   在这种情况下,整个宫中的宫人都夹着尾巴做人,连笑都不敢笑,哪里还有过年的气氛?!   外命妇可以托病不入宫,可对“苦命三兄弟”就没那么好运气了,一大早就或乘轿子、或驾马车,被礼官接到了麟德殿,送入了暖阁。   大皇子如今被拘在中宫读书,等闲见不到外人,以前的伴读被遣送了回去,换上了皇帝派来的心腹宦官,也不允许经常往静妃宫中去,日子过得憋闷至极。   见到两个弟弟来了,大皇子刘恒立刻喜出望外,亲自迎接到门口。   “二弟三弟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二皇子还是一副全天下人都欠我的表情,对着大皇子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刘凌这几年夹着尾巴做人习惯了,老老实实地对着大皇子行了个礼,问了声“大哥好”,才乖巧地去了罗汉床上坐好。   这也是没法子,三兄弟之中他个子最高,一站在那里就显眼无比,老大和老二都觉得刺眼的很,几次之后刘凌也学乖了,一进门寒暄过就坐下,坐下来就不会高人一头了。   “不知道今天什么时候开宴。听外面好像都没什么声。”   大皇子有些不安地探了探。   看到大哥这样,刘凌有些感慨。换成几年前母亲还在皇后位子上的他,好奇外面的情况肯定就掀帘子出去看了,可现在只敢探探头,连身子都不敢动,概因外面是袁贵妃在接待外命妇罢了。   对于他们这些养在后宫还没有开府的皇子来说,有没有母亲庇护、受不受宠,差别实在太大了。   “你要听外面有什么声干嘛?”   二皇子大概也和刘凌差不多的想法,竟隐隐有些安慰之意。   “左右都不管我们的事。”   “说的也是……”   大皇子随口应声,因为二皇子接了话,终于可以开始攀谈。   “二弟在观中过的可好?看你好像又瘦了一旦。三弟也是,气色太差了,嘴唇也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   他准备问袁贵妃是不是又短他衣食住了,想起身边跟着的伴当是父皇派过来的人,什么话都会一五一十说给父皇听,只好又咽了下去。   “没什么,我身体本来就不好,吃的一点东西都长个儿了,不像大哥二哥,平日里要费脑子……”   刘凌嘿嘿傻笑,故意动了动腿,原本就短半截的裤子显得更短了。   “费脑,费脑……嘿嘿,哪里是费脑……”   大皇子知道刘凌说的是他读书的事,不由得摇头晃脑。   “学的都是学过的东西,还让我温故知新……哎……”   “我学的都是道家经文,我看不进这些,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费脑。”   二皇子也冷冷地回答。   饶是刘凌小人精一个,也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只好垂下头装听不懂。   大皇子和二皇子也没想过这个没用的弟弟能排解什么,说出自己多么惨也都是为了说给屋里伺候的袁贵妃耳目听,三人想到这一年来过的日子,心中都不免有许多情绪,一时间,屋子里陷入一片静默,连炭火燃烧的“毕波”声都清晰可闻,其他宫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三兄弟一个个装木人的时候,门外的帘子突然动了下,钻进来一个高大的宦官,手中抱着个裹的一层一层的东西。   “大胆,竟不通传就直入暖阁,冲撞了几位殿下该当何罪!”   “铜钱,退下!这是贵妃娘娘身边为四弟试药的江内侍。”大皇子见二弟身边伺候的随从居然敢在暖阁里吆喝,心中赞了句‘忠义’,却又担心他为他们惹了事,赶忙出来和稀泥。   二皇子给了伴当一个眼神,那叫铜钱的少年宦官立刻躬下身子,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二皇子刘祁身后。   那进来的宦官连正眼都没给这三个皇子一下,也不管他们一唱一和在说什么,一进门就把那一层一层裹着的东西揭开,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   “四弟!”   “四弟?”   “四……弟?!”   兄弟三人看到那个小脑袋,惊呼的惊呼,瞪大眼睛的瞪大眼睛,完全懵住了。   被叫做“四弟”的小男孩被几人一惊一乍的态度惊到了,竟扁了扁嘴,马上就要嚎啕大哭。   高大的江内侍连忙把四皇子举起来哄了哄,眼睛横扫过诸人,眼神中隐隐有着警告之色:“四皇子身子弱,还望几位殿下顾念着兄弟之情,不要吓唬他。”   见一个宦官都敢含沙射影地教训他们,大皇子和二皇子当场就变了脸色,眼见着局势又要僵起来了,刘凌赶紧装傻充愣抢先开口:   “吓唬四弟?我们只是奇怪为什么四弟进来了啊,怎么是吓唬他呢!”   “四弟说的没错,三弟从不进暖阁等候,我们见他进来,惊讶也是正常,江内侍这顶大帽子我可不收。”   大皇子撇了撇嘴。   “启禀三位殿下,贵妃娘娘在外间事忙,实在顾不上小殿下,加上外面大殿里空旷寒冷,便命老奴把小殿下抱进来暖和暖和……”   江内侍一边哄着小皇子一边“告知”几人。   “几位殿下当我们不存在就行了,等外面事了,我们就回前面去。”   刘凌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直都跟在袁贵妃身边不进暖阁的四弟会破天荒进来。   以往宫宴参拜的外命妇多,人群熙熙攘攘,袁贵妃想要各家的外命妇见见她的儿子,顺便炫耀炫耀他的得宠,便托词他年纪小,一直带在自己的身边。   可今年人少,人一少就冷,大殿又空旷,那么些个没什么分量的外命妇来了袁贵妃摆谱摆的也没劲儿,加上儿子年前才犯过一次喘鸣,她也不敢再折腾,便派了心腹将四皇子送进了暖阁来。   这位江内侍是袁贵妃和皇帝千挑万选照顾儿子的宦官,身材高大、有一身武艺不说,凡是入四皇子口的东西,无论是药还是水,他都要先尝过才会喂给四皇子,所以在袁贵妃身边最是得势,连大皇子都不敢得罪。   可是再怎么得势,刘凌也没想到他会嚣张到这种地步!   “三殿下,我家小殿下喜欢躺着,劳您起来让个位置……”   江内侍眼睛扫过暖阁,见大皇子的位置正对着门口会着风,二皇子的罗汉床并不大,唯有离的最远的刘凌位置最好,所以直接就对着刘凌开口,要他让位。   这暖阁原本是给接待外命妇的皇后疲累时小歇用的,本来就不大,又还分了好几个位置,只是离麟德殿主殿进才用上,方便皇后照顾自己孩子。   后来三个皇子都渐渐大了,王皇后就想过要换个地方安置皇子,无奈还没来得及换就被废了位置,袁贵妃又根本关心不到这些小事,这暖阁就继续这么用了下去。   听到江内侍就这么大喇喇地要他屁股离开那个位置,刘凌心中忍不住火冒三丈,无奈此时不是发作的时候,只能强行忍下。   在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眼里,坐在位子上的刘凌脸色又红又白地翕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懦弱”地站起了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那张罗汉床。   ‘真是把我们的脸都丢光了!’   二皇子皱起眉头,气的扭过了头去。   大皇子叹了口气,他就料到刘凌不敢反抗,只拍了拍自己身边,招呼刘凌过来:“三弟,你坐我这儿吧。”   刘凌摆了摆手,另寻了一个可以看到四皇子位置的凳子坐下,悄悄地打量被江内侍放在罗汉床上的小皇子。   宫里年老的宫人都说小皇子长得像已经故去的先帝,刘凌没见过皇祖父,也只是从冷宫里的太妃太嫔们那里知道一二,此时再看小皇子,立刻就明白了宫人们为什么会那么说。   不是迎奉,而是四皇子和他皇祖父一样,都长着一双狭长的眼睛,还是个瘦长脸型。   这样的脸型和眼睛,若不是满身气势,看起来就很没精神,比如说现在的四皇子。他先天就有些不足,又有各种毛病,皮肤是灰白色的,嘴唇比刘凌染了色的嘴唇还要淡,头发枯黄稀少,连扎个辫子都做不到,只能和当年的刘凌一样披在身后。   江内侍小心的去掉四皇子身上的大衣服,让他穿着丝绵袄子在罗汉床上自己玩。   刘凌当年曾经穿着袄子在着暖阁里待过,知道会有多热,再见到这个小弟头上已经起了一头薄汗,心中有些不忍,开口建议:“江,江内侍,四弟穿这么多,会不会太热了?”   大皇子都张了张嘴,不明白一向胆小的刘凌为什么要管这样的事。   难道就因为当年他进暖阁曾经被熏过?   ‘这个傻子!’   就连二皇子都不可思议地斜瞟了刘凌一眼。   “三殿下,孟太医说了,小殿下秋冬时节一定要带暖……”   江内侍不以为然地看了刘凌一眼,不但没有脱了四皇子身后的大衣服,反而指挥起自己带来的宫人:   “这边炭盆不够,把那边的拿几个过来。”   说完,手指了指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方向。   “是!”   几个宫人没敢看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脸色,从他们的身边把烧着银霜炭的炭盆给端去了四皇子那边,小心地挑了挑炭火。   “江内侍,四弟冷,我们就不冷了?”   二皇子终于忍不住了,坐起了身子,脸色铁青。   “缺炭盆不知道叫人再烧几个?”   “炭盆放多了气闷,而且现在烧太慢了,殿下要是觉得老奴做的不对,可以去向前面的贵妃娘娘告老奴怠慢了殿下,老奴自愿领罚就是。”   江内侍眼中只有小皇子一人,连头都不抬一下。   “你!”   二皇子气结,猛然站了起来,抄起罗汉床上搭着的大氅,当场离开了暖阁。   “我出去透透气!”   大皇子也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表情,不敢他毕竟年长一些,这段日子性子又磋磨出来了,深吸了口气后依旧坐的稳如泰山,但再也不愿意看四皇子那边一眼。   倒是刘凌,他坐的远,又本来就没炭盆,加上他不怕冷,对于这种“小事”没二皇子那么大气性,只是担心地看着那位年幼的四弟……   他头上的汗已经没有多少了,脸色却越来越红。   江内侍似乎认为他脸色这么红是好事,至少比之前灰白的气色好,高兴地连忙叫旁边的宫人端茶倒水,伺候小主子。   “三殿下老看我们家殿下做什么?”   由于刘凌频频看向四皇子,江内侍终于忍不住了,目光如电一般射了过来。   “呵呵,我一年多没见过弟弟了,好奇多看几眼……”   刘凌咧嘴笑了笑。   “我终于不是最小的了,我心里高兴……”   ‘这傻子!’   江内侍见他笑的愣儿吧唧的,心中暗骂了一句。   “殿下还是多想想等会儿怎么向娘娘和陛下贺词吧,光看着小殿下,别等下什么都忘光了……”   江内侍冷哼了一句,先喝了一口递给四皇子的水,然后才点点头让宫人伺候他喝下。   四皇子有些没精神地推过杯子不愿喝,那宫人塞几次被推几次,实在喂不进去,只好将水放在一旁的案桌上。   刘凌从头到尾竟没听到这位四弟说一句话,宫中“四皇子贵人语迟”的传闻果然不假。   “殿下,这么暖和你怎么还是流鼻涕?”江内侍奇怪地用帕子擦了擦他的口鼻,话音未落,这位小皇子就开始打起了喷嚏。   一声喷嚏之后,是第二声、第三声……   ‘坏了!’   通晓医理的刘凌蓦地看向炭盆,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张太妃曾说过,有些小孩天冷的时候不容易发喘鸣,受冻之后突然暖和了反倒发作了起来。   尤其是炭盆,炭火的烟和气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时候江内侍也发觉不好了,连忙一把抱起眼泪鼻涕糊在一起的小皇子,大声吆喝着去请贵妃娘娘,去请孟太医,去请太玄真人,去请陛下……   他大声呼喊,宫人们立刻分成几路,头也不回的飞奔出去。   大皇子惊得一下子蹦了起来,不知道是该和二皇子一样冲出屋子好呢,还是留在屋子里好,急的直打转。   满屋子鸡飞狗跳的宫人中,还坐在凳子上发愣的刘凌,看起来像是吓傻了一般,只死死地看着罗汉床上的小皇子。   谁能知道刘凌的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神仙们说过四弟是早夭之命,会在冬天去了,我还一直以为是明年宫宴之前……’   刘凌默默地回想。   ‘难道神仙们说的“冬天”指不是明年宫宴之前的冬天,而是今年宫宴之后?过完年不是春天吗?神仙的历法难道和人的不一样?’   还是神仙也会错?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眼见着头发枯黄的四弟脸色越来越红,不但流鼻涕、打喷嚏,人也抖了起来,一咬牙,就要上前去探视。   他虽然医术不精,但跟随张太妃学了这么久,总比一屋子慌了手脚的宫人要好的多。   “你疯了,这时候凑上去……”   刘凌的肩膀被人一把抓住,耳边响起低低的声音。   他抬起头一看,正是自己的大哥刘恒。   “我……我去看看,能帮上什么忙……”   刘凌心中焦急如焚,眼见着四皇子已经开始干咳了,连忙用力挣扎。   屋子里的人忙成了一片,绞帕子的绞帕子,尖叫的尖叫,还算冷静的都挤在四皇子身边,还好没有人注意到两位皇子这边。   “你别添乱了,你能帮什么忙,这时候撇清关系还来不及!三弟你别犯傻,你看你二哥,出了事他进来了没有?他情愿在外面挨冻也不愿意进来!”   大皇子死死的抱住刘凌的胳膊,在他耳边压低着声音劝着。   “听大哥的!听大哥的啊!”   太热了,实在是太热了!   得了喘鸣的人怎么能围那么多人,应该让他有喘气的空场啊!   “大哥,那是四弟啊,我去看看,就看一眼……”   刘凌低低地回应着大皇子。   “那么多人围着他,他会闷着的!”   “闷着了又如何,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大皇子情急之下,竟在刘凌的耳边脱口而出这句话来。   话一说完,别说刘凌愣住了,就连大皇子自己都愣住了。   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他说了这句话,这才算松了口气,一把揽住了刘凌的脑袋,用自己的脑袋抵着他的脑袋,悄悄说着:“你在冷宫,你不知道外面的情况,他若长大了,死的就是我们兄弟三个。三弟,刚刚那话你别传出去啊,传出去了,大哥活不了,你也活不了了……”   刘凌依旧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皇子,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这个傻子!”刘恒被看的脸皮发热,一跺脚推开了刘凌:“你继续犯傻吧,我不管了!”   说罢,抬脚也出了屋子。   刘凌看着刘恒和刘祁带着宫人们退出了屋子,再看看王宁几次从门口伸进头来招呼他出去,心中一阵挣扎。   就这么不管,学着大哥二哥出去?   还是留下来,看看能不能救他?   张太妃说医者父母心,薛太妃说明哲保身,萧太妃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该出去的……   怎么可能出去!   刘凌一咬牙,冷着脸挤到了罗汉床那边,叫了出声来:   “四弟太热了!你们都散开点,别围着他啊!”   罗汉床上的四皇子已经呼吸困难,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   “殿下,您热吗?热吗?”   江内侍跪在地上抓着四皇子的手问着。   四皇子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了,但听到江内侍的这句话,居然还能拼命地点头,可见对“热”字已经纠结了许久。   江内侍见他点头,连忙扒了他的衣服,又喝令身边所有的宫人散开,能让四皇子好好吸气。   “你们在门口做什么!这时候不照顾自己的弟弟,就知道撇清干系,以为这样我就怪不到你们是不是?”   一声怨毒地厉喝后,盛装打扮、满身珠翠的袁贵妃扑进了屋里,一进屋就尖叫起来:   “人呢?伺候的人呢?你们都离得那么远干什么!等着我儿出事是不是?”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进来了!   一干刚刚散开的宫人心中哭叫,有些埋怨地看向先发声的三皇子。   这一看不得了,三皇子竟然满屋子里乱窜,一扇扇地打开了暖阁的窗子!   随着窗子被一扇扇打开,屋外的冷空气顿时灌了进来,原本被暖阁里热气熏的昏昏欲睡的众人立刻觉得头脑都静了一静,屋子里的银霜炭虽然没有烟,但气味还是有点的,被风这么一吹,连味道都爽利了不少。   袁贵妃根本没有注意到三皇子,只顾着扑在儿子身上拼命地唤着儿子的名字。她这一扑不得了,原本还能进气的四皇子立刻连进气都没了,脸色憋得紫红,狭长的眼睛里全是痛苦的泪水。   “孟太医!孟太医怎么还没来!太玄真人呢,请太玄真人了没有?”   袁贵妃连声惊叫,脸上表情惊恐,眼泪纵横交错,满脸的盛妆被眼泪融化冲刷成五颜六色,哪里还有半点艳冠后宫的样子?   简直就像是个疯婆子。   “娘娘,你压的四弟喘不过气了……”   刘凌怯生生的声音从袁贵妃身边响起,伸手指了指四皇子。   “渡口气看看?”   “哎?哎!对对对,渡气,渡气!江长应,快给宸儿渡气!”   袁贵妃连忙直起身子,将江长应推了过去。   江长应既然会武,自然是会渡气的,当即俯下身子连连施为,袁贵妃这才看清楚出声提示的是谁,讶然道:“怎么是你?”   “我……我……”   刘凌支支吾吾,露出害怕的神色。   “我担心四弟……”   说话间,江长应总算将气渡了进去,四皇子的胸前又开始动了起来,见儿子一口气喘上来了,袁贵妃哪里还管刘凌为什么在这里,扭过头就去忙儿子了。   开完窗子后,刘凌就已经凑到了罗汉床前,无奈袁贵妃一来又带来了一堆人,他根本上不了前去,也不敢露出什么纰漏,想要看看他情况如何,可面前只能看到四皇子一只脚伸在他眼前。   无奈之下,他叹了口气,背对着四皇子,一只手像是不经意似的背在背后,实际上却按在了四皇子脚上的太溪穴上……   “孟太医来了!”   一群人在门口嚷嚷着,帘子被人迅速打起,簇拥着一身官服的孟太医进来。   今日麟德殿接待外命妇,外命妇中颇有几个年纪大的,宫中原本就有太医候命,所以孟太医来的比太玄真人快的多。   一身寒气的孟太医刚一进屋子就扫到了四皇子的位置,他的角度刚好能看到那一只脚和一只手,当下心头一震,差点站不住身子。   “您还站着干什么,快去殿下那啊!”   一群宫人不明白孟太医为什么顿住了,连忙推着他到了四皇子床前。   刘凌见孟太医来了连忙缩回手,低着头离开了床前,将位置让给其他人。   有这位国手在,也不需要他在这里瞎操心了,能不能活全看天意和这些“高人”的本事。   孟太医似是无意地用余光扫过了刘凌,手上动作却不停,一根银针直接插入了四皇子的胸口,开始了诊治。   趁别人没注意,刘凌慢慢退出了屋子,一出了屋子,立刻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现在知道害怕,刚才为什么不出来?”   二皇子讥诮的声音在刘凌耳边响起。   “你倒是会卖乖,知道在袁贵妃面前献殷勤……”   听着二皇子的话,刘凌心头一阵烦躁,实在是不想理他。   ‘这群笨蛋,如果四弟真死在当场,同在一屋子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那时候出去和在里面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脱不了关系。’   有一瞬间,刘凌真不想再装了,只想像是二皇子一样讥诮回去。   “二弟,你少说点,我知道袁贵妃刚刚的话让你心里不舒服……”大皇子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三弟,你从里面出来的,里面情况如何?”   他实在是没勇气进去打探。   三个人的娘都不在这里,又有一堆袁贵妃的心腹在附近,三人都可谓孤立无援,只能互相扶持。   “江内侍渡了气,我,我出来时四弟已经有气了。究竟如何……孟太医进去了,他应该知道吧?”   刘凌装作吓坏了一般说道。   “哎,刚刚就叫你出来,你在里面能起什么作用,只不过添乱罢了!”大皇子装模作样地说给旁边袁贵妃的人听。   “你看看,最后还不是要出来!”   “大哥说的是……”   刘凌懒洋洋地回答。   三人一时无话,俱靠在墙边。   外面参拜的外命妇大概也乱成了一团,被丢在殿中没人管,在这边依旧能听到议论纷纷之声。   她们和三位皇子一样,没有得到吩咐,既不敢离开,也不敢过来查看,只能静观其变,又或者在心中骂几句晦气。   二皇子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自他被送到道观里以后,性格越发阴沉,连大皇子也老是无法将他和之前的小跟班联系在一起。   大皇子年纪最长,可现在也半点老成的样子也做不出来了,只能搓着手东张西望,希望能来点什么打破僵局。   “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大皇子看了一眼刘凌身边。   王宁和刘凌约好,他一进去就在门口候着,伺机摸去前面看看冷宫里有哪位太妃家的女眷会在,刚刚乱成那样,是最好的时机,肯定是去了前面。   “我,我不知道啊!”   刘凌结结巴巴说:“他,他不在?等一会儿就回来了吧?”   言语中,颇有这很正常的口气。   “哎,是大哥不该说,你身边伺候的宫人……就没一个得力的。”   大皇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装什么兄友弟恭。”   二皇子抹了把脸。   他都不知道该祈求上苍让老四死了好,还是不要死。   这一日过的这般“刺激”,刘凌也有些吃不住,根本不想理人。无奈就像是老天还没刺激够他似的,不远处又有人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过来,很快就和站在门口的三位皇子打了个照面。   最前头的,正是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   刘凌见到太玄真人身后给过他糖的小道童眼上蒙了个布巾,似是眼睛有伤,忍不住错愕,心中也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会穿着小宦官的衣服在祭天坛上祭母。   他根本就没想过会和他们这么快见面,万一太玄真人表现出认识他的样子……   怕什么来什么,太玄真人果然露出和煦的笑容吗,一扫拂尘,笑着对三位皇子地方向说道:   “又见面了,小友别来无恙?”   刘凌小脸一白,僵硬着看向太玄真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谢过太玄真人关心,我挺好的。”   刘凌还未想到如何应对,身边的二皇子刘祁却恭恭敬敬地执了个弟子礼,对着太玄真人问好。   “张道兄怎么了?”   “观星时太刻苦,结果用眼过度,贫道让他这阵子不要用眼睛。”   太玄真人捻须一笑。   听到二皇子接了话,刘凌这才想起来宫中小宦官们的笑话,太玄真人去玄元皇帝观,将二皇子当成普通道士想要收徒的事情……   ‘莫非这位真人的兴趣就是收满所有的皇子做徒弟?’   想到太玄真人一见自己也是想要收徒,刘凌心中暗想。   “真人,别再耽搁了,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您呢!”   袁贵妃身边的宦官板着脸催促。   “无量天尊,小友,下次得空,在老地方再聊一聊吧。”   太玄真人面向着二皇子,眼睛却看着刘凌的方向。   “呃?”   二皇子有些迷茫,一旁的大皇子也好奇地看着太玄真人。   太玄真人却没什么表情,就像是刚才的话是随便说说的,抬脚就进了屋。   “你和太玄真人很熟吗?”   大皇子有些羡慕地问二皇子。   “怎么可能熟!他要渡我去泰山修道!”   二皇子不可思议地瞪眼。   “那我听着口气,倒像是很熟悉似得……”   两位皇子在那里窃窃私语,一旁的刘凌却抿了抿唇,思考着刚刚的话是不是和自己说的。   他明明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却没有说破……   意欲何为?   随着太玄真人进去,一大堆人被赶了出来,挤的三位皇子也皱起了眉头,纷纷避开。   这时候,在前面接受大臣参拜的刘未也匆匆赶了过来,瞬间长廊里跪倒了一片,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刘未也不让人起身,显然心情很差,待走到被一群宫人夹在中间的三个儿子,脸色一黑喝道:“你们三个杵在这里干什么!伺候的人呢?还不把皇子们带出去!尽添乱!”   旁边的宫人们期期艾艾地称“是”,刘未也不多言,匆匆进了暖阁。   听到能走了,刘凌总算松了口气。   大皇子和二皇子被人带走了,刘凌身边的王宁不知道跑去了那儿,刘凌也不敢找他怕给他惹麻烦,便一个人沿着宫廊往麟德殿外走,寻了个还算显眼的位置坐了下来,等王宁打探完消息回来找他好一眼看到。   不远处就是麟德殿的正殿,里面留下的都是参拜一半被撂在殿中的外命妇们,有可能就有太妃太嫔们认识的人,可刘凌却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双手抱膝,蜷坐在栏杆上。   刚刚有一瞬间,他确实被吓到了。   并非因为大皇子说了“他死了不是更好吗!”这句话,而是在那一刻,他的内心竟隐隐也有些赞同。   他为自己的可怕而惊讶。   诚然,他现在像是和时间赛跑一样拼命学着东西、他落在冷宫一直得不到应有的对待,全是拜那位冷酷恶毒的贵妃所赐,但躺在罗汉床上的那个小小孩子,却是没有什么错的。   他可以阴暗的诅咒袁贵妃去死,却不能诅咒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更不能趁机痛下杀手或是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如果那样,他和袁贵妃又有什么区别?   薛太妃说过,恶人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恶人会在潜移默化中将你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让你的内心充满偏激、仇恨,从此过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让世上又多了一个恶人。   他曾答应过薛太妃,永远不让恶人们得逞,但那一瞬间,他差点和大哥一样产生了共鸣……   这是他第一次认识到,原来自己的心里,也藏着恶鬼,一不留神就会被放出来,将原本的自己啃噬个干净。   想到刚刚,刘凌就有些后怕自己的邪念,又庆幸自己最后关头放弃了那样可怕的想法。   君子不欺暗室,任何时候都要问心无愧,他的目标可是要成为一个“有德有能”之人,怎么能在这里就败给内心的恶鬼?   “该怎么解释自己又开窗子又让人渡气?袁贵妃应该不会多想吧?啊啊啊啊!”   刘凌烦躁地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不想再抬起来了。   “行善为什么这么难呢?薛太妃知道了又要骂我了……”   来之前明明反复提醒过我不要轻举妄动,先以保全自己为先的……   “啊,怎么有人?”   一声尖细的声音传入了刘凌的耳朵,让刘凌猛然抬起了头来。   背着药箱的孟太医身后跟着捧着炉子的宦官,满脸不悦地看着刘凌。   “你是哪个身边的……啊,您是三殿下?”   见刘凌抬起头,那宦官连忙行礼。   “三殿下,小的不知是您,您伺候的人呢?”   “我和他走散了,我在这里等他。”   “孟太医,我们是不是换个地方熬药?”   “不用,这里接天地之气,就在这里。”孟太医走到廊下,将药箱打开,对身后的药童和宦官说:   “就在这里熬药吧。”   刘凌见孟太医莫名其妙跑出来熬药,忍不住有些不自在的坐直了身子,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准备换个地方,或者去找找王宁。   “三殿下,借一步说话,我要借些童子尿……”   孟太医突然开口挽留,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罐子,走到了刘凌面前。   ‘四弟的喘鸣要用到童子尿吗?那是什么方子?’   刘凌心中疑惑,抬眼看向孟太医,只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伸手出去。   “我到旁边去尿……”   ……孟太医太这幅冷峻的样子太可怕了,简直随时会扑过来在他屁股上扎七八/九十针的样子。   “我要中段尿,三殿下恐怕不知道该怎么接,您跟我过来……”   孟太医一把拉住刘凌的手,带他到了旁边偏僻的角落里。   见孟太医离得远了,那宦官才松了口气,啧啧开口:“每次跟在孟太医身边,奴家的小心肝都噗通噗通乱跳,你们跟在孟太医身边辛苦不辛苦?”   两个药童看了孟太医离开的方向,悄悄点了点头。   “嘿嘿,难道龙子的童子尿好些?奴家虽然是个阉人,其实入宫前,也是个童子呢……咦,你们难道不是童子了吗?为什么孟太医不找你们要……”   两个药童脸色唰地就红了。   “啧啧啧啧,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得了,不得了啊,你们才十二三岁吧……”   ‘呜呜呜,师父,你快回来啊!’   两个药童硬生生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眼泪都要出来了。   ‘再不快点,遇见这么个话痨的宦官,我们的名声都要被败光了!’   ***   另一边,有些不太好意思的刘凌见孟太医伸过手来,羞赧地开口:“孟太医,不用您帮忙的,我自己能脱裤子……”   谁料孟太医的手没伸向他的裤腰带,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按在墙上不能动弹,眼神里也露出可怕的寒芒。   “三殿下,谁教您在太溪穴探脉的?” ☆、第38章 故人?亲人?   “咦?您说什么?”   刘凌心中咯噔一声,反射性装傻。   “叹卖?吃的吗?”   “连这口气都是一样,张口就问吃的吗……”   孟太医听到刘凌装傻的回答,不怒反有了笑意。   “殿下莫要糊我,您在太溪穴诊脉用的是杏林宗师赵家家传的手法,三部诊脉已经几近失传,非赵门之人绝不会用……”孟太医压低声音,“‘气闷之后,欲知藏气生命力强弱,必诊此穴脉,称为太溪脉,应手脉软弱无力,肉陷无弹力,大限不远,难治难救’,教你的人是不是这样说的?”   刘凌白着小脸,装出吓坏了的样子。   “四皇子出事,您想知道情况,却不敢上前,只能按压太溪穴看看四皇子是不是有生命危险。您一个冷宫里长大的皇子,若不是有人教你,哪里会这样的本事?”   孟太医又接着质问。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各种后悔涌上心头,后背已经冷汗淋漓。   以往的人都瞧不起他、将他当成普通孩童,所以根本不会注意他的一言一行,谁知道这位太医如此心细如发,一眼就看出他是在诊生死?   他已经做的这么隐蔽了啊!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刘凌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能将太妃们攀扯出来。   “罢了……”孟太医叹了口气,松开按住刘凌的手,“三殿下休怪孟某造次,孟某有一位好友正是赵家子弟,一直不知生死,所以才关心则乱。”   孟太医在刘凌心中从来都是盖上“贵妃走狗”的印记的,当年袁贵妃用下毒陷害皇后,也是这位孟太医为虎作伥。   刘凌对他的感观极差,根本没办法放下戒备之心,哪怕听到不知生死云云的话,也没有松口提示什么。   直到外面候着的宦官催了,孟太医才掀了自己的衣服,随便尿了一罐,在刘凌张目结舌的表情中匆匆说道:   “三殿下不承认也没关系,回去问下教你医术之人,我家中的山楂已经红了,问她还要不要吃。你速速离去,这几日宫中就要生变,自己保护好自己。”   留下让刘凌莫名其妙的这句话,孟太医整理好衣裤,就这么掉头走了。   “果……果然是不需要童子尿的吗?”   刘凌怔了一怔之后,也顾不上还等王宁了,飞快地就离开了这个地方。   等到了麟德殿正殿门口,刘凌正碰上满脸笑意被人送出门口的王宁,里面伺候的宦官和他似乎很熟络,一边送他出去一边还在道谢:   “实在是谢谢王兄,贵妃就这么丢下她们走了,要不是你提点送些吃的喝的,许多老太太大概就要累厥过去了,人手不足你还亲自帮忙,怎么好意思……”   “哪里话,你的事不就是我的事吗?上次我给家里人带东西还是托你送的呢,下次去我那儿玩儿啊,侍卫又给我淘换到了新东西……”   “好说好说,不过这几天不可能了,你也见着了,发生这种事……等这边忙乱过了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啊,三殿下……”   王宁听到三殿下连忙扭头,见刘凌还带着茫然之色站在殿门之前,连忙装模作样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飞奔过去拉住他的手:“我的个殿下诶,您怎么能乱跑呢?现在这人多事杂的,您就该找个地方静静待着啊!”   “……我害怕。”   刘凌抖了抖身子。   “我要奶娘……”   “老李,下次再聊啊,我得先伺候我们家殿下了。”王宁对送他出来的中年宦官打了个招呼,便牵着刘凌的手往殿外走。   “好好好,我带您回去,不知道轿子还在不在门口……”   一直走到麟德殿外,王宁这才露出得色,按捺住欣喜的心情告诉身边的刘凌:“赵太妃的外祖母还活着,里面有赵太妃的姨母沈国公夫人。我不知道她如今不敢贸然递话,但赵太妃的姨母既然能入宫,说明她的外家还没有怎么受牵连……”   赵太妃的父亲虽然只是太史令,但因为赵家辅助高祖开国有功,其实也是有开国国公之位的,加之修史的人家多得敬仰,算是清贵之家,当年赵家的女儿都不愁嫁,嫁的也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   薛家和萧家、赵家也大多是如此,事发时在京中三家满门受到牵连,可嫁出去的女儿也有不少,嫡脉支系还有许多在老家的,这些不可能全被连坐,否则京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要起来反抗。   按照薛太妃的说法,当年事发,总会有人逃出去,或是向姻亲家里托孤,或是逃到郡望之地隐藏,绝不会满门皆灭。   抄家的乱军是为了得财,杀人的却是太后家中的亲信,她们一直不死心就是想要得知家中的情况。   王宁得了这么个消息,肯定会被奖赏一番,怎么能不高兴?   这实在是刘凌一天之中唯一得到的好消息了,闻言也是动了动嘴角,但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怎么了,殿下?”王宁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里面情况不太好?不是经常发病,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吗?”   “不太好,我们先回去。”   刘凌一声叹息。   ***   绿卿阁。   “你跪下。”   薛太妃面若寒霜地向着刘凌喝道。   刘凌心中有些委屈,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了下来。   回到静安宫的刘凌不敢存着侥幸之心,一回去就去了绿卿阁,将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包括自己担心四皇子有事而出声提点袁贵妃那些。   只是他刚刚把事情说完,薛太妃就变了脸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去把张太妃请来,问问孟太医怎么回事。”薛太妃转身吩咐如意,而后又向称心说道:“将此事告诉赵太妃,向她问问她姨母的事情。”   “哦……”   傻乎乎的如意一路念着“找张太妃”出去了,称心也是毫不耽搁地直奔明义殿。   刘凌跪在地上,头垂得极低,面前的薛太妃却毫不可怜他,冷声问道:“你可知道你做错了什么?”   “我……我不该救四弟……”   刘凌揉了揉眼睛。   “不,你错在不自量力!”   薛太妃讥讽地笑道:“你才学了几年医术,就不知天高地厚到觉得自己可以救人了?你觉得太医院是傻子、四皇子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傻子?你要救也就救了,可是还那么蠢,做的那么明显,如果四皇子真出了事,你觉得他身边的宫人会认为是自己没照顾好四皇子,还是你那不知所谓的举动害死了他?”   刘凌低着头,咬牙一言不发。   “怎么,你还觉得委屈?你走之前我说过什么?出了事躲得越远越好,纵使你将来是一只猛兽,现在也还只是个幼崽,当以保全自己为先。你能和袁贵妃比、和大皇子比、和二皇子比吗?他们尚且有母亲、有家族庇护,袁贵妃几次下手都没有得逞,可你呢……碾死你,不过像是碾死一只小蚂蚁那般容易!”   “这事大皇子可以管,二皇子可以管,唯独你不能管!”   薛太妃厉喝。   “可那是我弟弟……”   刘凌闭眼吐出一口气来。“如果今日倒在那里的是袁贵妃,我可能不会管,可他是我弟弟。他……他才两岁啊……”   “什么两岁?”   张太妃接到消息匆匆赶来,一进门就见刘凌跪着,顿时心疼地要去扶他。   “小三儿又犯了什么错了?不能好好说嘛?”   “休要扶他!今天他在宫宴上把自己的医术暴露了!”   薛太妃的脸色铁青。   “才是半桶水就要到处晃了,我平日里让他藏拙藏拙藏拙,他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今天能卖弄医术,明日就能卖弄文采,后天会武都要让人知道,他是嫌袁贵妃忌惮他忌惮的还不够呢!”   “医术……暴露了?”   张太妃一颗心提了起来。“暴露给谁了?大家都看到你治病了吗?”   “还算不太蠢,只是出声提点,又开了几扇窗通风。但是他探脉时被袁贵妃一系的太医看到了,还被人追问了医术的来源,你让他自己说吧!”   薛太妃一指刘凌。   刘凌一五一十地说了孟太医的事,说到“山楂红了”时,张太妃突然鼻子一酸,哭了出来。   “是孟师兄,是孟师兄!孟家晋阳的老宅里有一颗老山楂树,每次都酸的我掉牙……”   刘凌原本委屈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真听到张太妃开始哭,眼睛倒硬生生憋了回去,吃惊地看着张太妃。   “孟太医就是您的师兄?那不可能啊,他一点也不爱笑,而且性格古怪,为人孤僻,脸上也没有什么酒窝……”   “孟师兄先天不足,生下来身体一直不好,后来送到我家治病,被家父发现有学医的天赋,就一边学医,一边治病,直到身体和常人无异了才被接回家去。他走那天,说是山楂熟了就回来,可是就再也没回来了……”   张太妃哭的梨花带雨。   “他没事太好了!我就知道他没事!”   “你还哭!他现在是袁贵妃身边的太医,已经是太医局的两位太医令之一,还不知道是敌是友。”   薛太妃也被她哭的心烦气躁。   “跟在袁贵妃身边的手上必不干净,刘凌没敢暴露你的身份是对的。”   “怎么会呢,他最是心软,连试药的小兔子死了都要难过许久……”张太妃抽抽涕涕道:“那一定不是孟师兄,是其他什么人得知了他的事情来诈小三的!”   “你哪有什么值得别人诈的……”薛太妃没好气道:“都过去快二十年了,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与其在这里考虑孟太医是不是你那师兄,不如想想他单独和刘凌说这些话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四皇子情况不好了呗!”   张太妃心中的师兄还是当年那个好心的年轻人。“他提点刘凌这段时间要小心,肯定是因为四皇子熬不了多久了!”   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惊得薛太妃和刘凌俱是大惊。   薛太妃:“难道他的命数就在这几天?”   刘凌:“还是活不成吗?”   就在这时……   “三殿下!三殿下!宗正寺来了人,要请殿下去趟宗正寺!”   王宁慌慌张张地闯入了绿卿阁,满脸恐惧之意。   “连奴婢都被召了,是不是我在麟德殿的事情……”   “别慌,宗正寺里都是宗老,总比满是袁贵妃爪牙的宫正司好。”薛太妃担心王宁先慌了阵脚,连忙出声安抚:“应该是四皇子出事的时候三位皇子都在暖阁里,所以例行公事来人问问,你若先慌了手脚,反倒被看出纰漏,乱栽了罪名。”   “是……是,奴婢当时不在,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就是了……”   王宁立刻警醒,连连点头。   “刘凌,你一路过来太过顺遂,也是我们的疏漏,没教过你宫中生存的艰难,也没让你弄明白身上到底肩负着什么,才让你如此散漫。如今这么这一关,得你自己去过了……”   薛太妃见刘凌一副“我被放弃了吗”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忍,但还是咬牙扭过了头去,不再看他。   “宗正寺在外面,你去吧。”   “薛姐姐!”   “薛太妃,您不帮帮我们家殿下?”   张太妃和王宁满脸惊慌。   “去吧!”   薛太妃疾声厉喝!   “是……各位太妃保重好自己,别为刘凌气坏了身体。”   刘凌心灰意冷,对着面前的薛太妃和张太妃磕了几个头,撑着地站了起来,一拉身边的王宁。   “我们走吧,别让宗正寺的大人们久等。”   王宁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有些不能理解,可他毕竟不是轻狂的性子,只是长吁短叹了几声之后,便跟着刘凌一起出了绿卿阁。   刘凌虽知道自己做了这一番事肯定是要挨骂的,却没想过薛太妃会直接放弃他。一直以来他顺遂无比皆是仗着冷宫里诸位太妃照顾,加上他性子原本就豁达,总想着无论发生什么事薛太妃一定是能有什么法子的,倒也不是很心慌。   在他的心目中,薛太妃就是“万能”的代名词。   而如今,“万能”的薛太妃告诉他“如今这一关,得你自己去过了……”,怎能不让他伤心绝望,自暴自弃?   进来时愁云惨雾,出去时凄风苦雨,大约就是刘凌内心真实的写照。   张太妃原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薛太妃死死拉住了衣袖。她一直奉薛太妃为首,她不让自己去追刘凌,她也不敢违背了她的意思,只能双眼通红的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影走出了绿卿阁。   直到刘凌的身影完全不见了,薛太妃才甩开张太妃袖子,一下子跌坐在软凳之上,强忍着的担忧终于爆发了出来。   “你也是担心那孩子的,何必表现的那么绝情……”   张太妃看着一边扶桌抽泣,一边悔不自已的薛太妃。   “赵清仪警告过我的,萧太妃也警告过我的,是我太害怕了,太害怕了……”   薛太妃喃喃自语,几乎泣不成声。   “是我害了刘凌。我知道他这样的性子,却不敢教他真正的帝王心术。”   “我向所有人劝说,说他和刘未不一样。可就在刚才,我居然痛恨他和刘未不一样,我又有什么脸骂他……”   “谁不害怕呢。今日刘凌要真的因为四皇子死了而欣喜,我也要害怕了。”张太妃叹了口气,居然席地而坐,就这么坐在了薛太妃的脚边。   “不光是你,就算是提出这种警告的赵太妃和萧太妃,心里肯定也是害怕的。我们赌输了一次已经满盘皆失,再没有第三次、第四次的机会了……”   “我们为什么这么苦……”   张太妃闭眼长叹:“既不想自己养大的孩子变成另一个刘未,又必须要逼得他渐渐变成刘未。那么心软的孩子,想要走那条路……”   “他甚至还不知道那条路上有什么呢……”   ***   刘凌从麟德殿回来还不足两个时辰,而且还是皇帝金口玉言让他们离开的,如今却被宗正寺匆忙提走,显然是皇帝后来改变了注意,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宗正寺管理皇族事务,也管理宗族、外戚的谱牒、守护皇家的陵庙,寺中官员往往是刘氏宗族或外戚中德高望重之辈担任。   内朝几寺都是王宁和刘凌碰不到的地方,刘凌也对这些地方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宗正寺里许多都是长辈,而且是被荣养起来的长辈。   两人面色凝重的被寺人请进了一间厅堂里,来往的寺人对他们还算客气,只是现在毕竟不是坐班的时候,人员寥寥无几,这个时候将刘凌他们叫来,情况自然是不容乐观。   刘凌心里思咐着,自己或许是要倒霉了。   然而刘凌的担忧还没有维持多久,厅堂的门又被打开,进来了三四个人,双方打了个照面,俱是一惊,不约而同道:   “你们怎么在这里!”   来的正是大皇子和二皇子,以及他们身边最信任的随从。   片刻之后,被寺人安置下来等候的三位皇子总算是找到了机会,互相开始了解情况。   大皇子是在去探望幽居的母亲时被宗正寺“请”来的,二皇子也一样,是在后宫见自己的母妃时被紧急带了出来。   如果是遍布袁贵妃的宫正司来人,三位皇子恐怕不可能来的这么干脆,一定是抵死不从或者想法子离开,但宗正寺不同,它并不管刑狱和问案,所以大皇子和二皇子认为宗正寺可能只是想了解下四皇子的情况才请了他们,便很服从地跟随了寺人过来。   刘凌则纯粹是当时心灰意冷,觉得薛太妃不想再管他了,等到这里见了哥哥们,才知道宗正寺根本没有那么可怕,薛太妃当时说“这一关,你自己走”也许并非是要让他见识什么刀枪箭雨,而仅仅是字面上的意思而已。   心中如此猜想的刘凌脸上忍不住浮现了一丝笑容,惹来二皇子嫌弃的嘲笑:“不要笑的这么恶心!还不知道是为什么把我们召到这里来,现在放松还太早了!”   大皇子也是一脸忧心忡忡:“真奇怪,宗正寺卿很少过问事情的,现在把我们叫来到底是干什么?”   “再差也不会比落在贵妃娘娘手里更差,你是没见到她看见我在门口站着时的眼神……”   二皇子想起来依旧不寒而栗,心中升起对袁贵妃的深深恐惧。   刘凌除了一开始的那个笑容,一直是一幅木然的表情,二皇子原本该出宫回观里去的,如今被滞留在宫中,也忍不住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叨着“不知道观里如何”之类的话。   三兄弟就像是等候着被审判、继而被判做无罪释放的罪人一般,一面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进来,一边又在思考怎么才能出去。   “为什么还没有来人?”   渐渐的,大皇子坐不住了。   “把我们请过来难道不是要问些什么吗?”   他走到门口,想要出去叫人,却发现门前站着一排侍卫,牢牢把着大门,见他走到门口还委婉地请他回去等着。   到了这个时候,三兄弟终于开始感觉到不对劲了。   “我要出去!我要如厕!”   二皇子皱着眉头喊着。   不一会儿,一位宗正寺的寺人送来了一只夜壶。   “岂有此理……”二皇子咬牙看着面前的夜壶。“没有父皇的命令,他们居然敢拘禁皇子!”   “这位寺卿,说不定还真敢……”   大皇子露出苦笑,认命地坐回了位子上。   “哎,我该庆幸宗正寺和蓬莱殿关系不好吗……”   “宗正寺和蓬莱殿关系不好?大哥,这什么意思?”   二皇子离宫也有几年了,对宫中如今情况并不了解,但大皇子虽然被拘在中宫读书,消息却是灵通的。   所以二皇子也不怕丢脸,直言询问。   “你们有所不知……”   大皇子向来好为人师,他又年长,见两个弟弟都眼巴巴看着自己,便说起了其中的原委……   宗正寺的寺卿向来是由刘氏德高望重的长辈担任,但因为当年三王入京之事,两位藩王身死,一位藩王被贬为庶人软禁,宗正寺卿的位置就有很长一段时间并非由皇族担任,而是由宗亲或后戚暂任。   而如今管着宗正寺的,乃是刘未的亲舅舅,已故太后的胞弟吕鹏程。   吕家原本也是大族,自先帝时式微,又经过宫变而重新兴盛。当年先帝在太后倒台后为了钳制吕家,曾逼迫吕家退了自己从小定下的亲事,改尚了一位守寡的长公主为妻。   这长公主在驸马还英年早逝时曾小产过,伤过身子,被诊断出从此不能生育,被先帝一纸诏书改嫁进吕家,无疑是想让吕家这位小舅子断子绝孙是。   当年吕鹏程曾因文采出众、长相清逸而名满京中,时人皆称“吕郎”,结果却落得如此结局,人人都为之同情。尤其是后来萧家被吕家退亲的未婚妻萧遥入了宫中,且得宠一时,世人各种流言蜚语接踵而至,吕鹏程干脆闭门不出,从此吕郎绝迹于京中。   当年还是皇后的太后对胞弟如此结果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心中也却一直觉得对这位弟弟有所亏欠,所以等吕家又重新得势后,太后曾亲自下令命令吕鹏程和再嫁的长公主和离,却被吕鹏程以“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理由婉言拒绝,并坦言对这段婚事毫无怨言,赢得了京中无数女眷的感动,也算是当时一段佳话。   吕家子弟如今早已纷纷出仕,唯有这位当今圣上的至亲不愿领受任何官职。最后还是刘未亲政后亲自点了宗正寺卿这个闲差,吕鹏程几番推辞都推辞不掉,这才走马上任。   名义上吕寺卿是宗正寺之首,但实际上他很少管事,也不按时来点卯坐班,都是由两位宗族出身的少卿来打理宗正寺。   可此番提了三位皇子来问话的,却正是这位宗正寺之首,所以连静妃和淑妃都不敢怠慢,任由寺人将儿子带走。   敢让吕寺卿将儿子打走,概因皇帝的这位亲舅舅似乎很不喜欢袁贵妃,袁贵妃在后宫得宠时,宫中之人即使不对皇后和淑妃落井下石的,也会对袁贵妃曲意逢迎,但只有宗正寺从不和袁贵妃啰嗦。   而且由于吕寺卿身份贵重且不弄权,又是皇帝当世仅存的亲近长辈,虽然不怎么管事,但就连皇帝也要给他面子,只要是他提出的要求,很少会回绝。   据说四皇子刚刚出生时,皇帝就想给他上谱牒,却直接被吕寺卿回了一封折子,大意是说“祖宗规矩,不满三岁者不登谱牒,不做序齿。若小皇子年幼而序齿,那之前早夭的那么多皇子莫非都要算作序齿者不成?”   序齿,便是排行,按年龄长幼排定先后次序,无论是座次,还是祭祀、甚至于饮酒的次序,都要以这个为准。   上升到国家大事,自然也和继承次序有关。   刘凌是在三岁时遇见宗正寺十年编修一次谱牒,他正在序齿者之列,才由宗正寺上了谱牒,能被称为“三殿下”。   否则自袁贵妃入宫后,早殇的皇子公主不少,他哪里能轮到这么前的排行。   吕寺卿用祖宗规矩驳了皇帝的偏心,皇帝居然也不敢再多言,任凭袁贵妃怎么哭闹,也只能哄她等四皇子三岁一到就排入序齿录入谱牒,所以袁贵妃在宫中再怎么一手遮天,刘宸也只能叫“小殿下”,没人称呼他“四殿下”。   只要没入谱牒,哪怕袁贵妃登上了后位,前面三个皇子全死了,宗族不认还是不认。这几年袁贵妃把儿子捧在心尖上,生怕他一不留神就夭折,恐怕与儿子还没上谱牒也不无关系。   只凭这一点,宗正寺和蓬莱殿中关系就不会太好。蓬莱殿里从不提小皇子还没上谱牒的事情,宫中也把这件事当做秘闻,不敢多言。   静妃毕竟是皇后,又知道不少前朝秘闻,所以大皇子比两个弟弟耳目灵通的多,也冷静的多。   “这么说,吕寺卿不但和蓬莱阁不对,甚至还是贵妃娘娘的眼中钉?”二皇子压低了声音,小声的讨论。   “是,当年我母亲被迫因病交出凤印,人人都不敢置喙,唯有吕寺卿曾痛斥荒唐,但是她那时确实是病的来势汹汹,最终后宫里还是让贵妃搅得一片乌烟瘴气……”   大皇子提起贵妃自然是恨的牙痒痒。   大皇子还隐过了一截没提,那就是吕寺卿恐怕不止是看不起袁贵妃,这几年似乎还有些隐隐仇视袁贵妃的意思。   自袁贵妃斗到他母后之后,每年宫宴那位大长公主都称病拒不入宫,四皇子生辰也不送贺礼,保持着他超然于外、并不看好四皇子的态度。   对此皇帝也很是头痛,曾经想让四皇子让他和这位舅舅讨个近乎,结果吕寺卿冷着脸告诉四皇子,他既然没有抱过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那他也不能抱他,以免有失公允,差点把四皇子给吓哭。   拜大皇子对吕寺卿的来历和行事说的极为明了所赐,心中原本还有些担忧的二皇子刘祁放松了不少,甚至连外面不肯放行的宫卫都没觉得那么刺眼了。   “那,我们就这么枯坐着?”   二皇子虽然心中放松了不少,可是就一直这么被动等着消息,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不坐着等还能怎样?你看看三弟……”   大皇子指了一旁已经伏倒在案桌上假寐的刘凌。   “他……他居然还睡得着?这个傻子,恐怕什么时候死到临头了都还是这样……”   二皇子看着睡得香甜的三皇子,幽幽叹出一口气来。   “为什么睡不着?其实我也困得很,一早就被拉起来准备宫宴……”   大皇子自嘲地一笑,“若不是强打着精神等结果,我肯定和他一样。这时候,我倒羡慕他心中无牵无挂。”   ‘心中无牵无挂?’   正在装睡的刘凌心中苦笑,恨不得出声反驳。   他是听到吕寺卿正是萧贵妃曾订过亲的未婚妻时低下头装睡的,若不这么做,他怕他会因为扭曲的面部表情而露出马脚。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先是知道了孟太医就是张太妃的那位青梅竹马,又打探到了赵太妃的外祖家还好好的,现在居然连宗正寺卿都和萧贵妃有这么一段过去?   虽然说吕寺卿肯定已经和萧贵妃没什么了,但是说到当年那段往事,刘凌肯定是要上心的。   尤其这位吕寺卿似乎还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天然就让刘凌对他产生了好感,也产生了好奇。   然而时间飞快的流逝,渐渐天色开始昏暗,宗正寺里留守的寺人都进来点了灯,就连刘凌都有些支撑不住假寐变真睡了,这位宗正寺卿还是没来。   直到天色完全昏暗,外面突然一阵响动,然后敲梆声不绝,大皇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失声惊呼:   “宗正寺落锁了!”   ***   “落锁!”   身着石青色官服的吕寺卿对着左右下令。   “无论任何人来,除非拿着陛下的手谕,不得开门。”   “是!”   被紧急召来宗正寺的官员们躬身领命,分坐堂下,只是脸上依旧惊疑不定。   “前面小皇子刚刚殇了,我们就落锁,会不会不太好?”   宗正寺少卿林泉有些坐不住。   “贵妃娘娘不一定会因为这个就闹着要将小皇子上谱牒……”   “我将各位召来,不是为了这个。”   坐在主座上,稳如泰山的吕鹏程神情肃然:“我接到了宫中的消息,小皇子出事时,其他三位皇子也均在一处,袁贵妃现在疯癫若狂,认定了三位皇子中肯定有人对小皇子下了暗手……”   “袁贵妃真是……”另一位少卿刘潞忍不住拉下了脸:“她是想让三位皇子为小皇子陪葬吗?简直是心如毒蝎!”   “那么多人伺候着,三位皇子还能做出什么不成!”   “这简直岂有此理!”   在座的大多是皇族或宗亲,最不济也是后戚,又有吕寺卿罩着,大概是最敢和宫中呛声的一群。外面大臣对于这些事讳莫如深,因为和自己没什么关系,仅仅关系到下任储君,但和这些宗正寺里的官员来说,那就是家事了,对于袁贵妃的讨论也越发肆无忌惮。   “陛下为什么会宠幸这恶妇!”   “哎,王皇后贤良淑德,昔日打理宫务有条不紊,对待皇子也算公允,现在怎么弄到如此地步!”   “宫中没有太后,皇后又因失德被废,袁贵妃会一手遮天也是自然。”   “没了儿子,她还能嚣张几时?”   “就怕陛下这几天也无心上朝了……”   一群宗正寺官员在下面窃窃私语,吕鹏程眼睛似闭非闭,像是对下面的言论毫无所动,只是手指却在不停地摩挲着身前的案桌。   待到下面义愤填膺之声渐渐止了,吕鹏程才睁开了眼睛,微微笑道:“看样子各位也对袁贵妃意图谋害皇嗣有所不满?”   “这违背祖宗规矩,当然不满!”   “殿下子嗣原本就不多,更何况长幼有序,小皇子虽年幼而殇,但宫中之前早殇的皇子公主也不是没有,各个要都这样,袁贵妃岂不是第一个该死的?”   有几个刚直的当场就表了态度。   其他的官员虽没有说的这么明白,但同情和愤怒之色也均溢于言表。   “各位一片忠君爱国之心,吕某深感佩服,吕某也与众位同僚持同样的观点……”吕鹏程站起身子,对着堂下的所有官员深深一拜。   “吕寺卿,您这是做什么!”   “吕寺卿,我们只是说了实话,当不得当不得!”   “众位同僚有所不知,正因为后宫即将大乱,吕某身为皇室后戚、朝中官员,对于几位皇子的安危深表担忧,所以我先斩后奏,提前将三位皇子请来了宗正寺中……”   他直起身子,凝视着堂下宗正寺官员们惊诧莫名的表情,一字一句说的说了起来,说的很慢。   “还请各位同僚,一、同、照、拂。” ☆、第39章 番外孟太医   乙未年中秋,我父母回乡探亲,恰逢海上卷起怪风,我母亲动了胎气,于船上生下了先天不足的我。   据说生下我后,风暴不弱反强,船上的汉子们动了拿刚生下来的我献祭龙王的念头,结果被身为边关守将的父亲一刀一个连杀了三四个人,这些水手才熄了这种念头,最后是拿这些死去的水手献祭,才使得风平浪静。   平安上岸后,父亲给我取名为“帆”,意欲一帆风顺,但似乎自我出生后,家中就没一帆风顺过:   ——我的父亲后来死于一次守城之战;我母亲得到消息就自尽了,抛下年幼的我丢给了祖父祖母,而从小身体孱弱的我,在孟家的老宅里度过了寂静如死一般的童年。   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有些异于常人。   我会将枝头上的蝉打落下来,用签子一个个扎死,享受凌虐的快感;我身体弱,长得又瘦小,族中的兄弟总是欺负我,但我从不反抗,而是故意将自己的伤弄的更重些、重到几欲将死的地步,“恰巧”倒在他们家的门口……   你问我要是真死了怎么办?   真死了就死了,反正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欺凌我看起来最没有危险,但这些脑子里长的全是肌肉的族兄们,怎么能知道我代表的是何种意义?   我的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将军,我的母亲是以身殉夫的烈妇,我的祖父是告老还乡的致仕官员,哪怕为了“名声”,族中也不可能不做出反应。   尤其我们孟家主持宗法的族老是一个刚正不阿的老人,从不会因为是自家子弟就包庇“凶手”,渐渐的,那些喜欢欺负我的族兄因为“生性不仁”被驱逐出族中,彻底失去了家中的庇护,有些因为名声太过不堪,甚至举家搬离了乡里,恐怕这辈子都会因为“不仁”而无法得到举荐。   在这个时代,一点点的名声污点,这辈子就毁了。   但凡事有好就有坏,我身体原本就孱弱,几次三番把自己整的更惨,更是弱的犹如破布撑起来的人偶一般,我是不在意自己的生死的,我的叔叔们也不在意,但我的祖父却不可能抛弃我这个孙子。   所以,他将我送去他昔日为官的好友张太医家中,希望杏林张家能帮我调养好身子,不求别的,只求能活到为孟家开枝散叶。   说到底,祖父也不是心疼我,只不过不希望长房的传承断绝罢了。   大概是这样的请求,让我心中又燃烧起了无名的邪火。   我开始反复幻想着我成功的活到了成人,却没有依从祖父的要求娶妻生子,而是自缢在他面前的场景。   他们要我活,我偏要死;他们要我留种,我偏要断子绝孙;他们想看我健健康康,我就健健康康,但健康并无什么用处,人该死还是要死的……   是的,从我记事开始,我就无时无刻不想着去死,我并没有求生的*,活着只不过因为是偶尔还能看到有眷念的事物。   也许是母亲妆盒里的一枚金簪,也许是祖母摩挲的那一棵山楂树,也许是祖父在我床前默默念诵的那些诗词歌赋……   祖父的好友家在京中,家中世代在宫中任太医的职务,一家子人住在城南一处颇为庞大的府宅内,听说他们家的家人感情甚好,从大房到五房都没有分家,五房皆为老夫人所出,混住一处,真正是满门皆医。   待我到了张家,才知道这个人家多么有意思。   长子在宫中任太医,出入宫廷,沉默寡言;二房在军中任医官,一年回不了一回家中;三房在京中开了一家医官,逢双日免费为百姓义诊;四房做的是草药生意,家中草药全由他供应,在京中也是赫赫有名;五房只为达官贵人看诊,如果需要身为太医令的长房或老太爷出面诊治疑难杂症也得通过他来,当然,所需医费也是让人咂舌,可以说张家还算殷实的家世、以及老三义诊所费的消耗,都是老五挣来的。   初来乍到,又是陌生地方,想要平安,必须要伪装成和这个地方的人一样的特质,慢慢获取信任,方能舒心畅意。   我本是个性格阴沉的少年,无奈张家一家大约是世代治病救人的缘故,各个都长得慈眉善目,性格温良,男丁也是身强体壮,越发衬得我内向可怜。   可怜就可怜,可怜也是本钱,为了博取所有人的同情,我将一个“父母双亡性格内向家中兄弟残酷不得不舔舐着伤口过活”的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为了打开我的心防、达到医身又医心的目的,善良的张家人让他们家和我同龄的子弟与我一起玩耍,为我排解寂寞,终于渐渐的“使我重展笑颜”。   要装天真装纯良其实很难,毕竟我的天性与之恰巧相反,但如果你有个参照的对象模仿就再简单不过了,尤其这个参考对象人人都喜欢的时候。   张家五房,唯有一个女孩,便是大房的幺女张茜。   张家男多女少,五房八子,只有这一个女孩,该如何宠爱,可想而知。年方八岁的我刚刚到张家时,简直要被那一团滚过来的白胖东西吓死……   一个五岁的女娃,吃的这么胖,养的这么圆,真的好吗?   眼睛都挤不开了,只知道傻笑……   无奈张家人就喜欢这种单蠢的孩子,害得我也不得不跟着学她的蠢样。大概是性格内向的孩子欢笑起来更招人喜欢,加之我天生右颊有一酒窝,笑起来颇为有趣,张家人都无比欣慰。   他们既自豪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又庆幸自己没有辜负世交的信任,他们觉得他们不但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身子,也挽救了我虚弱无力的精神。   其实我的内心恶心到作呕。   无论是张嘴傻笑,还是故作迷糊,都有让我撕破虚伪的外皮、恶狠狠伸出爪牙的冲动。   尤其当土圆肥的张茜将那布满油腻的肥手抓在我的衣角,求我“抱抱”时,我都恨不得把她当做一颗球给踢走。   抱?怎么抱?她比我还重!   随着在张家待的时间越长,我心中的烦躁和阴暗也越来越重,无法宣泄的躁郁让我有好多次都恨不得掐死那个傻笑的蠢货,让这家人脸上不再露出那么让人作呕的笑容。   作为全家人捧在手掌的“掌上明猪”,但凡张茜有个头疼脑热,全家都会担心难过许多天,哪怕这一家子全是郎中。   你说蠢不蠢?   大概是幻想着张茜倒霉的场景太美好,这样的念头也在我心中愈来愈烈,终于有一次,给我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张家的孩子们都要学习很多东西,身体太弱的我和张茜是这个宅子里唯二无所事事之人,而且我是被托付在大房“看病”的,所以我们两人一天之中倒是有大半时间在一起。   张家人人都充满善意,对于孩子也是放养一般,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已然在小绵羊一样的女儿身边放了一只怪物。   某一个冬天,我借口带张茜去看水底的怪鱼,“不小心”将她推进了张家宅子的莲湖。   这莲湖我仔细观察过,为了种莲,湖底全是淤泥,莫说张茜又圆又肥,哪怕是我这样骨瘦如柴的,掉进去也要陷入淤泥里,决计扑腾不到水面。   更何况现在是冬天,掉到水里,不淹死也要冻死,最是合适不过了。   看着张茜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掉下去时,我长久以来压抑的烦躁总算是一扫而空,连冬日里冷冽的空气都像是什么灵丹妙药一般沁入沁脾,使我浑身舒爽,连毛孔都在叫嚣着“痛快”。   我在原地“吓呆”了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一般返回去寻找张家人去救“意外落水”的张茜,我一边跑,一边逼着自己眼泪鼻涕糊着一脸,看起来就像是自责地恨不得马上就上吊的愧疚少年。   这幅模样果然有效,没人敢逼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拼尽全力跳入湖中去救张茜……   但很快,我就痛快不起来了。   张茜命大,掉到水里拼命挣扎,很快就踩到了几根也不知道长了多少年的巨大莲藕,这些莲藕就像是天然形成的阶梯,她踩着它们,勉强将口鼻露出水面,居然撑到了家人来救。   早知道我就不为了逼真跑那么快了!   只要再慢一点……再慢一点……   张茜没淹死,但冬天的湖水确实让她生了大病,若非一家子都是名医,这场风寒足以让她死在这个冬天。   而随后,最让我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被张家其他几个兄弟好意带着一起去探望昏迷不醒的张茜,却在病床前遇到了从宫中赶回来的张太医。   这家人里,我最害怕的不是被称为“笑面虎”的五叔,而是张家的大伯张南星。也许是长期在宫中任太医令的原因,他的话很少,也没有什么面部表情,但一双眼睛却似乎能洞彻人心似的,只是在他身上这么一扫,就让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站了起来,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马上夺路而逃的冲动。   “听说那天,是你和我女儿去看怪鱼?我家湖里哪里有什么鱼?”   张家种的一切植物都是为了取药,连莲湖里种莲也不例外。   至于观赏用的锦鲤等等,自然是没有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装出张茜常有的傻样,瞪着眼睛说道:“就是因为没有见过鱼,所以才好奇带茜儿妹妹去看啊!”   也许是没见过有人敢顶撞家中唯一严肃的大伯,张家几个儿子虽然心情沉重,但嘴角都忍不住扬了扬。   张太医也没想过我说的这么理所当然,张口开门见山地询问:“是不是你不小心将张茜碰下去的?她胆子小,从不敢伸出身子看荷花,断不会自己掉下去。若你不是有心的……”   他果然还是怀疑了。   我心中一沉,脸上却做出受到冤枉而不敢置信的表情,脸色也又青又白……   怀疑我?我让你后悔终生!   我的眼睛扫向张茜房中的墙壁,正准备一头撞下去以死明志……   “咳咳,阿爹,你别冤枉孟家哥哥,明明是我爬到栏杆上滑下去的,孟家哥哥还要拉我,没拉着……”   原来张茜早已经醒了,担心挨骂,死都不敢睁眼。   她就是这么蠢。   一屋子都是郎中,看不出她装睡吗?   张太医怕是用这种方法在逼她说出真相……   只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女儿有多蠢,她明明都看见了自己动手推了她,却非说是要拉她……   这世上为什么有这么蠢的人?   这件事在最后自然是以张太医诚恳的向我道歉而结束,可以看得出张家人都对怀疑我非常过意不去,从那天后,我的房间里堆满了吃的、穿的、用的,还有张家的几个兄弟,从外面变着花样的带新鲜玩意儿给我,也带我去外面听戏。   他们并没有冤枉我,却把自己的大伯冤枉我当做是自己的事,在他们的心目中,家人做错的事情和自己做错的事□□一样的。   我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即使是那位刚正的族老,他保持公正的原因也是为了长久的在族长的位置上待下去,他从未为自己的堂孙欺凌我而道过谦。   但张太医却这么做了,张家兄弟也这么做了,张家所有的人都这么做了。不但如此,他们还将我当成张茜的救命恩人,对我更加关心爱护。   事后,我问张茜为什么不说出真相,然而,她却瞪着大眼问我:   “什么真相?你是说你闹着玩推我一把却把我推到水里去了?你都不是故意的,我干嘛要惹的大家不快活?”   “万一我不是闹着玩呢?”   我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胡说!你当时笑的那么开心,明显就是想要吓我玩儿嘛!哪有人做坏事笑的那么开心的,我往我大哥枕头下面放虫子都是皱着脸呢……”   张茜笑着为我开解。   “好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你别皱着脸像个老头子啦,我要看酒窝!酒窝!”   不知为何,她的傻笑好像也没有那么傻了,我也莫名其妙地笑着让她看了看我傻了吧唧的酒窝。   张茜病好后还是有了后遗症,她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原本又圆又嫩的苹果脸渐渐变成了鹅蛋脸,圆滚滚的身子也像是搓面条一样瘦长了起来,总是红润的气色变得苍白虚弱。   张家几个兄弟说她伤了元气,以后体质偏寒,很难再恢复过来,寒气在身上不散,导致一连串的反应,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喝水都容易长胖了。   张家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在张茜面前提她身体会变差的事情,张茜自己却很高兴,因为她现在怎么大吃特吃都没人管着她了,她娘甚至还会劝她多吃点。而她现在吃多少都长不胖,不必被外祖家的姐妹笑话是“小白猪”,哪怕从此冬天很怕冷,她都觉得值当的很。   从张茜还了我“清白”开始,我开始没有像以前那么讨厌她。但我心中的那团黑色火焰却并没有熄灭,只是身处在这个满是阳光的张家,我心中的黑暗完全无法释放出来,因为阳光太烈,竟连阴影都一下子消弭殆尽。   我一心想要作恶,可满目皆是救死扶伤;我想嘲笑家人间的虚情假意,但张家确实没有虚情假意这种东西,偶尔有所龃龉也很快和好……   张家人甚至为我像是自家子弟那样延请了名师,教导我学问,但对于我来说,学到更多的东西,无非就是起到了济恶的作用,并没有使我获得一点良知。   我脑子里成天浮现的,依旧是那些恶劣却无法实现的念头。   很快,我又找到了机会。   张家子弟人人学医,但医理难辨,并非和开蒙一样从幼时学习,张家人要到孩子七八岁时才开始教授,不分男女,所以张茜身子大好后,也开始学习医道。   张家的“医园”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梦中的世界。   为了使子弟知道药材的成分、如何获得,园子里有许多蛇虫和动物,有时候张家四叔会亲自炮制药材,让他们知道药从何来。   第一次看到张家四叔拔掉毒蛇的牙齿、剖开毒蛇的身子、取出毒蛇的蛇胆时,张茜脸色苍白的想要晕过去,我却在发抖。   激动的发抖。   我想我找到了“发泄”的渠道。   我开始对张家的医术感兴趣,张家人也不拘着我去看他们家的医术、向他们讨教医理。当我发现张家的毒术和医术同样出色时,我简直是欣喜若狂。   要想会解毒就要明白毒理,张家的《毒经》随意哪一本流出去恐怕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但他们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放在藏书阁里,哪怕一个洒扫的下人都能随随便便观看。   书阁的墙上写着一行字:“毒医同源,善恶唯心,不偏不失,大道自成。”   大概只有张家人有这种哪怕学了杀人之术也不危害世间的信心,才会这么坦坦荡荡的将这些东西放在这里。   但我不是张家人,我是天生的恶人,所以我找到了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为了掩饰我对毒术的兴趣,我先开始向张茜学习医术,张茜是家中最小的,同辈之人没有同学,自己学的枯燥无聊,乍然成为了我的“小老师”,当然是快活极了,每天不需要我主动求教,自己就会缠着我把一天所学都教给我。   医术和毒术确实同源,同样的药、同样的病,如果刻意滥用,比毒/药还要不着痕迹,渐渐的,毒术似乎也没有那么吸引我了,医术反倒让我更感兴趣。   张太医和张家人对于将我也潜移默化领上了“医道”很是自得,我的刻苦和对医道“孜孜不倦”的精神更是让他们感动不已,我终于可以和张茜一起学医,由于我学的更快、年纪也比她大,张家人让她称呼我“师兄”,以区别内外。   从软糯的“孟家哥哥”变成了亲切的“师兄”,我发现我对张茜的感情也一点点发生了改变。   她大概是世间一切纯善的集合体,哪怕是极恶的事情,也不能在她的心头逗留多久;而我大概是世界一切邪恶的集合体,哪怕是再美好的事物,在我的心头能升起的也只有毁灭的念头。   我不想杀她,但无时无刻不想着伤害她、改变她,等我渐渐大了,这种想法则变成了要占/有/她、让她狠狠的哭,让她后悔万分,让她在最喜欢我时发现我的真面目,从此痛不欲生……   为了取悦她,我将自己伪装成她最喜欢的样子。   她爱我笑,我便傻笑;   她难过我比她更聪明,我便学着迷糊;   她心软,见不得人受罪,我便跟着张家四叔义诊,学着救死扶伤;   她爱碧色,哪怕我最喜黑灰二色,也成日一身青衣。   看见她粉色的朱唇在我面前翕动,我想着是如何将她吞入口中;   看着她一点点长成的俏丽面容,我想的是将她藏在身后永远不让人看见;   看着她身材一点点由圆滚滚变得细长,又从细长变得窈窕,我的心中藏着一团邪火,每天每夜都想着该怎么将她为所欲为……   外表的痴傻和内心的阴暗使得我备受煎熬,唯有主动炮制药园的药材方能纾解一二。最爱的排解方法则是虐杀那些药园里试药的兔子,偶尔也会以配制鼠药的名义出去毒些猫猫狗狗,因为我做的隐秘,又连兔子都会假意伤心一番,根本没人怀疑我纯良无害的外表下还有着如此残忍的一面。   义诊时,看的顺眼的,我也很快将人治好,看的不顺眼的,小病略施一番手段便会留下病根,日后只会更加严重。   我从不认为救死扶伤悬壶济世是什么人生目标,我的人生目标唯有张茜和随心所欲而已。   只是人要倒霉,喝水都会塞牙,有一天我掐死了一只兔子,竟被图清净睡在药园里的张家三郎看见了。   大概是我笑着掐死兔子的表情太过可怕,他当时没有发作,我也没有发现他在药园里,事后他却告诉了张茜。   他实在太天真了,他根本不知道一个清秀善良、性格温柔的青梅竹马形象是无法颠覆的,张茜根本不会相信。   果不其然,张茜完全没信,还告诉张三,“就算他这么做了,肯定也是有他的原因。药园里的兔子许多都是活不长的,我根本下不去手让它们解脱,也许他只是做了我不敢做的事。是我让他手上沾满了兔子的血,我不嫌弃他。”   张茜无条件的信任和“我不嫌弃他”的话,让我有一瞬间很是奇妙。   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又觉得有些感动。   我觉得自己应该怒不可遏,却不知道到底怒什么。   心头有一种奇特的柔软想要动摇我,我却不得不和它抗拒,拿我这么多年来放肆后的快意和它抵抗……   当时我年纪尚小,不明白那是心动了,只是再嗅到张茜身上淡淡的药香、再听到她软软地喊着“师兄”,偶尔就触起了童年的许多往事。   有临睡前母亲抚摸背后的轻柔,有无论从哪里跳下来都有父亲接着的安心,也有祖父祖母与父亲离别时相扶拭泪的酸涩。   那些往事对我几乎是不堪回首的,我已有许多年不去想它们了。   张三没有得逞,后来跑来威胁我:“你离我妹妹远一点!”   怎么会远一点?   我恨不得更近一些才好。   我和张茜都在渐渐长大,宫中似乎并不太平,我的师父张太医回家越来越少,我毕竟是外男,大了后就移出了大房的院子,唯有师父回家教导功课时能和张茜名正言顺的相聚,那也是最让我高兴的时刻。   我甚至想过将一宫里的人都毒死算了,这样师父就能天天在家,他也能天天以上门讨教的名义和张茜相见。   可惜这种“肆无忌惮”他目前还做不到,只能咬着牙掰着手指算师父休沐的日子。   张茜也出落的越来越漂亮,由于她医术很好,有时候也会被闺中姐妹请去治个难言之隐什么的。   她性子天真烂漫,长相又娇媚可爱,出入的多了,自然就出去些美名。   渐渐的,上门来试探的各家女眷也多了。   张家五房皆生的是儿子,早就被外面传言有什么生子秘术,张茜小时候身材圆润,后来虽然没那么胖了,却依然是窈窕有致的,看起来就好生养,有心人想要将她求回去开枝散叶是正常的。   师母也在考虑是不是该为张茜相看相看人家,但她犯了个大错,她居然以为我和张茜只是师兄妹之情,不但没有考虑过我这个人选,竟还让我和张家大郎一起去打听、相看那些求亲人家的儿郎。   此时我已经通过义诊有了不俗的人脉,又精通毒术和医术,张茜之父虽然是太医令,但也算不得什么大官,来求亲的也没什么特别权贵的人家,那段时间,我经常出府,不是在这家儿郎必经之地下毒,就是尾随着别人到了合适的地方暗算,倒费了我不少手脚。   “阿娘你都挑的什么人选!不是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色鬼,就是满脸红疮的丑八怪!还有一个我看脸色不对,摸了下脉,居然还有花/柳!你就给妹妹找这样的人选?还好孟帆把我拉回来了,否则我揍死他们!”   亲事一个一个当然黄了,但是我也疲于奔命累的够呛。   郎中还是比不得权贵,我费尽心思、用尽手段做到的事情,当官的可能只是一句话就能断人生死,也是这段经历,让我对权利产生了一丝渴望。   做的多了,总是要露出马脚的,有一位向张茜求亲的人家居然求治到了我师父头上。张家众位子弟之中,唯我的医术学的最是刁钻,用药也是千变万化,师父自然发现是谁动的手脚。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   “你喜欢茜娘?”   我:……点头。   “你对朱家儿郎下手毒辣,这药废了人家的命根子,此后不能再有子嗣,可见你性格其实偏激……”   只是让他断子绝孙还是轻的,谁让他评论张茜身材丰腴,揉搓之下必定……   我沉默不语,怕一开口漏了我的真实性情。   “罢了罢了。当年你祖父祖母将你送到我家,便写信说你这孩子沉郁孤僻,性格偏激,希望我张家那么多开朗的男儿能让你改变性情。”   师父说出了当年的真相,使我赫然一惊。   “这么多年来,我见你虽然身体羸弱,但自强不息,学医也不拘泥旧人之法,常常有惊人的创新之举,便将一身医术俱传与你。谁料你学了医术却没学仁心,竟用在这种偏门上。你今日有了一,日后便会想二,茜儿心思单纯,你却表里不一,我不能将茜儿许配给你……”   我心中冷冷一笑。   说那么多,还不是因为我无父无母,只是个寄居府中的故交之孙而已?   若是我父亲还在,又晋升为镇守一方的大将,今日哪里有那么多求亲人家的事情?   “我看你这表情,似乎很不甘心?”师父抚着胡子长叹,“也是,你和茜儿青梅竹马,我知你二人性格默契却没有及早制止,也是我的过错。以你学医的天赋,日后若走上正道,也能成为造福万民的良医,或许继承我的衣钵也未可知……”   我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这意思是?   “你愿不愿意去最偏僻、最穷苦、最动乱的地方行医救人?”师父紧紧盯着我的眼睛。   “当你去过这些地方,你就知道什么功名利禄、人生得失都是虚妄一场。人之所以是人,并非能说话、会衣食住行,而是有所为,有所不为。等你好好磋磨磋磨几年,思考下自己学医是为了什么,再来找我。”   “三年之后,若你能不堕我张氏一门‘济世救人’的名声,我就把茜儿许配给你。”   “师父此话当真?”   “当真。”   师父点了点头。   “但你不能用我张家的名头,也要隐藏你孟帆的名字,我张家子弟从前想要继承家业,都得如此历练,你从游方郎中做起,以你的本事,名满天下只不过是时间的事情……”   我连死都不怕,又怎会怕区区的吃苦?   只要师父不把张茜许配给别人,名满天下又有何难?   哪怕是让我从此变成一个伪善之人!   我和师父立下约定,定下了三年之约。   我身体已经大好,而祖父这几年身体越来越差,频频催我回去,我便借了这个借口和张茜告别。   “这个给你……”   我递出我从家里唯一留下来的东西。   “这是什么?”张茜接过东西,自然而然地问了:“能吃吗?”   “不能吃。”   我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   “这是我娘的金簪,留给你吧。”   “我能拿吗?你改改自己用不行吗?”   张茜摩挲了一下,似乎是很喜欢它,很快就改变了主意。   “算了,我留着用吧,你留个女人用的金簪也只能放在盒子里,我插在头上,你就能天天看到了。”   “天天看到……”   这句话让我心中犹如放入了一捧暖炉。   “对哦,你要回老家去看祖父了。你什么时候回来?能给我带点山楂回来吗?外面买的山楂总是没你家老宅的有味道。”   张茜此时还不知道我一去三年,犹自“算计”着我家老宅里那些能吃的东西。   “好,等山楂熟了,我就回来。”   “啊,那不是要等大半年?你要走那么久吗?能不能求我爹我娘让我跟你一起去?你家那竹笋味道也不错!”   张茜一听还要大半年脸就皱在了一起。   一起去……   我几乎是惊慌失措的离开的。   我怕我再听几句,心中的邪念又发作,直接掠了张茜就跑。   回到家,祖父身体却没有他信中所说的那么不好,祖母说他是想我了,所以找个借口想让我回来,言语中颇有想要我赶紧成家立业的念头。   我想起刚刚去张家时的那种“雄心壮志”,却生不起自缢的念头,当然,让我娶妻生子也是不可能。   我和祖父祖母说,想要去各地游历,顺便救治百姓,我家自父亲去后已经无人顶门立户,想来也没人为我举荐做官,四处游历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也不枉来世上一趟。   并坦言我喜欢张家的女儿,师父也让我游历回来就成亲。   我从没想过撑不住三年怎么办,做不到,死着和活着没什么区别。   我以为祖父祖母会很生气,也许还会将我逐出家门,谁料祖父居然大赞我有志气,又说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之类的话,夸我有风骨、知善恶,和祖母一起收拾起家中的细软供我出游,并开始准备彩礼。   而后三年,我走过许多穷山僻壤、边关不毛之地,救治过不少穷苦可怜之人,也曾经历过被贼寇掠入山中、最后毒死一寨子贼寇下山的事情;   我的心中并没有善恶之分,一切不过是为了达到我的目的。   要想“名扬天下”,光会治病是不行的,很多时候还要让人知道你的手段,否则人人都当你是“滥好人”,做事不免束手束脚。   闲暇时,我也会和张茜通通信,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偏僻之地,有时候忙的连写信的时间都没有,通信的机会也越来越少。   很快,我的名声就渐渐有了,手头拮据的时候在有钱人家取些医资药费,倒也过的不差。   到第三年上,我决定做一件大事,风风光光回京。   此时秦州正起了一场瘟疫,来势汹汹,无医者敢去,秦州州牧遍召医官,医官却纷纷逃离此地,仅有屈指可数的郎中留下控制疫情。   我这时候已经颇有些名头了,毅然决然地去了秦州,帮助秦州州牧解决疫情。我年轻,又没有提过自己杏林张家的出身,初时自然不能服众,但医术和其他本事不同,你手上有真功夫,很快就能显露出来。   渐渐的,秦州的医者皆奉我为首,诸州又送药送医,我直接住在了疫区和患病之人同吃同住,终于控制住了恐慌,一点点解决了疫情。   事成之后,我果然受到朝廷嘉奖,召我第二年春天和救治灾民有功的秦州州牧一同入京。   然而我志得意满回到京城,等到的不是师父欣慰的夸赞,却是张茜在去年秋天已经被送入宫中的结果。   “你骗我?!”   我想,我向师父质问时的表情应该是凶顽又让人惊骇的,至少师父露出了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一样的表情。   “三年来,我从未让我夫人答应任何人的求亲,我一直让茜儿在等,但这次没有办法,皇后亲下的懿旨,点了茜儿入宫……”   他听见他说:“宫中那位至今无子,我张家男丁众多,茜儿又通医术,宫中想要茜儿进宫,顺便调理后妃们的身子。为了保全张家,为了江山社稷,我不得不如此为之。如果你要觉得我张家对不起你……”   我没听他接下来说什么,此刻我只有杀人的冲动,为了不让张茜听到我“弑师”的名头,我强抑着怒火离开了张府。   离开张家后,我一片茫然。   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善人,之前那么努力的行善,不过是想要得到张茜,如今张茜入了宫,我作所作为都成了笑话,又能何去何从?   张家的兄弟们都来找过我,希望我能冰释前嫌,我断然拒绝,并且和张家划清界限,从此誓要成为路人。   如果他们真是如表面上表现出的那种风光霁月,选秀之时,为什么不坦言张茜身上已有婚约?已经失势的皇后真的会因为这个就降罪张家?   我恨,恨的夜夜如虫蚁噬心,仇恨让我重新找到了自己,那个对世界充满仇视,想要毁灭全部、包括我自己的野兽。   “张家……皇后……皇帝……”   他们抢走了我的一切。   如果张家牺牲张茜是为了地位和安全,那我就搅得张家从此不得安宁。   如果太后强召张茜入宫是为了刘甘生儿育女,那我就要刘家断子绝孙。   如果皇后想要调理身子是为了诞下皇子,我就让她永不能生育。   至于那位皇帝,他夺走了我的张茜,我必让他痛苦欲绝而死!   我本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只是想要向这世上最有权势的一群人复仇,远没有那么容易,而我所拥有的武器,仅仅是医术而已。   我开始汲汲于权势,我原本就善于伪装,我佯装成世人对“名医”期待的那个样子,我开始学着我的师父那样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从不提起任何人的*。   渐渐的,那些有麻烦的贵人们都来找我。我能作恶,也能为善;我可以解决那些达官贵人的难言之隐,也能让那些深闺妇人笑着弄死仇敌;我得到了无数人的信任,也将这些信任转化为我的力量。   张家见我“自甘堕落”,心中愧疚,想要举荐我入太医院为官,我嗤之以鼻。太医院想要进入如此容易,但我要想做到的事情,远不是进了太医院就能办到的。   我凭借医术在京中奠定了不弱于张家的名声,而张家自知理亏,从不计较我的嚣张跋扈,更让人好奇我的来历。   托师父的福,当年我在外行医用的是我的字顺之,从少年长成青年,又在外游历,我变化颇多,除了张家,没几个人知道孟帆和孟顺之是同一个人。   张家人任太医令的太医局,可谓是张氏一门一手遮天,很多人不想让太医局知道的事情,或是和张家有嫌隙的,都来找我解决。   我一步步掌握了许多人的把柄,却从不用来要挟或请求什么,这让他们用我用的更加放心,而我,也知道了越来越多的消息,越来越多的秘密。   当我知道宫中那位皇帝并不喜欢女人,后宫里的女人仅仅是摆设时,我心中又升起了一丝希望。   如果皇帝死了、太后死了、皇后死了……   也许张茜可以出宫为尼为道,我还有机可趁?   我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为了将宫中搅个腥风血雨,我先是通过太后之侄吕鹏程的举荐进了宫廷,而后一步步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信任。   吕鹏程是个情种,萧贵妃入宫之时曾呕血三升,是我治好了他身上的病和心上的病。我和他说,死了就真死了,等待到底却还有一丝机会。   吕鹏程原本想等吕家重新得势娶回萧遥,当年萧遥也可能再嫁他人,嫁谁不是嫁,又有什么区别?   进了宫,我名义上是皇后之弟举荐的医官,但因为张家对我颇为照拂的关系,太医局里也弄不清我到底是哪边的人,索性都不敢和我亲近。   这样若即若离又颇有忌惮的距离让我十分方便行事,我从不逞强出头,安心做着我靠攀附权贵进来该有的样子,慢慢显露出我在治疗妇人病症上的本事。   其实我什么病都很擅长,在外游历的那几年,从满身恶疮的妓子到刚出生的婴儿,我什么人都治过,但为了能接近张茜,我不得不表现出在妇人病和小儿病上有着非凡的天才。   后宫里似乎有着什么谋算,我无法打听清楚,太医局原本就不属于内宫,若非征召,不得入后宫之中。   但我的本事渐渐还是传到了后宫里,开始有许多妃子点名让我诊治,萧贵妃和皇后也曾因身体欠安而点过我诊脉。   我不动声色的,在萧贵妃和皇后的身上都下了一种毒/药,这种毒/药对女人无效,却能让男人一点点陷入疯狂,将内心中的*放大,后宫中的男人没有几个,最常去的就是皇帝,我知道我一定能够得手。   萧贵妃那边先得了手,皇帝开始越来越多的留宿贵妃宫中。大概是因为我是吕鹏程举荐的原因,萧贵妃常常让我去诊平安脉,也方便我继续动着手脚。   皇后慌了,暗中派人找上了我,以我祖父祖母的性命要挟我让贵妃不得有孕,其实她不必要挟我,我本来就准备让刘甘断子绝孙。   我给了皇后一剂药,告诉她只要贵妃用了这辈子就不可能怀孕,但实际上这剂药对女人毫无用处,倒是对男人颇为有效,我只不过是想要和皇后表明立场而已。   再后来,我的机会越来越多,因为不能让人察觉我是皇后的人,我只提供一些奇特的药物给她,比如之前给萧贵妃和皇后身上用的那种致幻的熏香,比如说可以让人行为错乱的药液,还有掺了不孕药物的各种东西……   我不怕张茜会中了这些暗算,我和她一起学习医术,我这些毒术虽然精妙,却还没到她解决不了的地步。   一想到张茜,我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将全宫的男男女女都弄死。   不过我不着急,总有那一天的。   皇后后来有孕,为什么有孕,大概和我给她的药有关,张茜也帮着她调理了一段日子的身体。   有那种虎狼之药,要怀孕很容易。   皇后并不相信我,她找来了师父伺候她怀孕、生子,因为张茜那傻子受她控制,师父肯定尽心尽力。   我冷眼看着这个恶毒的女人一点点布局,一点点搅得朝中后宫腥风血雨,我看着皇后对皇帝下了那种令人行为错乱的药,乱军攻入宫中,可怜那好男色的皇帝原本逃过一劫,却在逃脱之后言行无稽,竟要求身边最信任的人将他的头砍下来,挫骨扬灰,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我暗中对萧家传了消息,告知萧逸手刃皇帝已经自尽,萧贵妃疯疯癫癫似是受了暗算;   我暗中对薛家、赵家传了消息,皇后早就对刘甘下了暗手,不能生育,刘未身世存疑;   师父和张家几位国手受萧、薛、赵三家召见,暗中入宫查探消息真伪,数日后,三家立刻改弦易辙,要另立新君。   我心中窃喜,只要皇后一倒,刘未的身份揭穿,自然就不可能为帝。   新君一定是从先帝成年的王爷们选取,他们都有自己的妃嫔,如此一来,刘甘后宫里的嫔妃们不宜再在宫中居住,不是到道观里做个女冠,便是去尼姑庙里做个姑子……   以我的本事,让一个原本就不受宠的道姑或是比丘尼消失,岂不是轻而易举?   想到张茜说不定还要谢谢我将她“救出火海”,我就激动的不能自已。   她那么爱吃,肯定不愿意做个尼姑。   然而我还是太高估了自己,皇后犹有后手,“闭门不出”已有三年的吕鹏程竟暗中出城去搬了救兵,各州纷纷“勤王”,薛家倒台、赵家倒台、萧家倒台,无数家族被牵连,其中自然也包括张家。   张家被牵连对我原本并无什么干系,但张家一倒,张茜必定无人为之谋划,以皇后的心性,绝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可怜那小蠢货,恐怕还以为皇后是个好人。   当年救了吕程鹏,竟成为我后悔终身之事。   再后来,后宫所有嫔妃被迁至已经破败的静安宫,我隐隐明白大约和刘甘当年在皇后宫中流连的那一个月有关。后宫的嫔妃们协助皇后制造了宫变,知道的东西太多,如今没有被灭口,已经是万幸。   张家倒了,已经是太后的皇后找不到信任的太医,开始想要重用我,我一边表现出想要疏远权力中心的态度,一边继续着我的复仇。   张茜不知是生是死,唯有太后和小皇帝都死了,她才有出来的那一天。   至于天下会不会乱,江山谁坐……   关我何事?   冷宫里似乎有人抓住了太后的把柄,这让冷宫安全的同时也陷入了危机之中。小皇帝年纪尚幼,浑浑噩噩,太后专权、不可一世,一旦太后死了,冷宫便能安全许久。   我在宫中找了一条无毒的蛇,对它用药让它狂躁,将它放在太后必经之路上,蛇动惊人而逃,太后召我“诊脉”,我将无毒之蛇当做有毒之蛇医治,一边下毒一边治病,太后果然不治而亡。   太后死后,小皇帝身边被权臣把持,太医局也是如此。我身为太后一派,又没治好太后,很快被罢黜回家,无法像之前那般得到重用,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情。   权臣们和小皇帝半点没有善待冷宫中嫔妃的意思,我装作失意之人,将自己曾被张家拒婚最后愤而出走的往事透露给吕鹏程,“同是天涯沦落人”,吕鹏程果然将我引为至交。   我告诉他萧贵妃虽还活着,但在冷宫里疯疯癫癫,缺医少药,恐怕不得善终,吕鹏程劳心劳力,终于使得冷宫中得到了该有的待遇,不至于真的将先帝的太妃太嫔们饿死。   新帝一点点长大,我依旧没有找到能得势的机会,但我有足够的时间等。   我看着新帝一点点扳倒权相、放逐权相一脉,我看着他重用旧臣,平衡朝堂,一点点成长成有为之君的样子;   我等着他肃清异己,在太医局启用太后时期的旧人……   吕鹏程真是良友,有他的襄助,我又重回太医局。   此时刘未莫名痴迷袁爱娘,这袁爱娘却是我被罢黜在家时曾救治过的花魁,当年颇有些交情。   有这层关系,我很快就又有了施为的机会。   我曾发誓让刘甘断子绝孙,虽不知道刘未是不是刘甘的子孙,但他既然名义上是,我自然也要履行到底。   我帮袁贵妃为虎作伥,搅得后宫腥风血雨,子嗣不存;我给袁贵妃让人助兴的香料,食髓知味的皇帝从此对其他人提不起“性”趣,却不知那助兴的香料,原本就让人难以受孕;   三皇子得了痘疹被送入太医局,我发现他全身经脉被废,应当是刘未身边之人所为。   大概是因为他长在冷宫之中,我莫名对他有些期待,费尽心思将他断掉的经脉救治到不至于成为废人的地步,又顺手解了他身上不知是被皇后还是淑妃下的寒毒,然后假借太医局另一位太医的名义将他送回冷宫去。   再过了许久,他已经等着时机等到不耐烦了,袁贵妃陪驾行宫三月,回来有了身孕。   她想借腹中的孩子铲除异己,我将计就计,将辟寒香和给她的活血药物都加重了几分。   这个妇人又蠢又笨,偏偏还想学太后那样的本事,若不是靠我一直用药,哪里能混到如今这般地位!   可惜孩子命大,没有流掉,不过这两样药物都对孕妇有大妨,即使没流掉,恐怕也生不出健康的孩子。   大皇子虽没有因此而出事,仅仅是皇后失德被废,但看到刘家骨肉相残,我总是快意无比。   四皇子出生,果如我所料,生来恶疾缠身。我将他治的又傻又呆,一岁多都不能说话,三天两头生病,袁贵妃只能越来越倚仗我的本事,也越来越害怕其他孩子出生,对刘未的后宫越发疯狂。   只可惜皇帝不知道在哪里找来一个道士,竟然颇通医理,我只能小心收手。人人都说这道士果然厉害,我心中暗恨,若不是我收了手,他哪里能看得出我的这些手段,更别提道术治病。   不过是会些推宫活血的本事罢了。   我如今已经年纪不小,张茜也人到中年,我必须要更快一点才行。可叹刘未小心谨慎,袁贵妃又蠢笨如猪,竟没有比先帝时更为便利。   宫宴之日,四皇子又发了病,我如之前一般前往救治,却发现三皇子用着张家的独门手法探起了生死脉!   张茜果然还活着,不但活着,还养起了孩子。   是想拼一把扶植三皇子继位,好救自己出去?   当年那小笨蛋,竟也被逼的有了这样的决断和心思……   既然如此,我便助她一臂之力。   天凉了,就让四皇子死了吧。   唔,得早早告知吕鹏程,先保住那孩子的命,否则张茜岂不是要哭死? ☆、第40章 警惕?放松?   玄元皇帝观。   见日已西斜,方孝庭阴沉着脸又一次问起身前之人。   “二皇子还没有回来吗?”   “回尚书大人,是的。”被问之人一脸无奈,无论问几次,答案都只会是一样:“宫门快要落锁了,但是守在门口的人都说二皇子的轿子没出来。”   方孝庭是二皇子的曾外祖父,方淑妃的祖父,也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就如刘凌在冷宫里有一帮太妃太嫔庇护一般,二皇子能在观中平安长大,仰仗的多是母族的照顾。   “他答应我日落之前会来见我,皇帝也从不许他在宫中留宿,到现在还未出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方孝庭摩挲着腰上的玉佩,终于坐不住了:“向宫里的眼线打探下消息,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今天不是有许多外命妇入朝么,也许会有些消息漏出来。”   方孝庭的心腹应声出门,不过片刻功夫就跑了回来。   “事儿办好了?”   方孝庭诧异地抬眼。   “不,不是,属下在门口正好遇到了观主,说是宗正寺送了消息来,二皇子今日在宗正寺留宿,让观里不必留门了……”   心腹难掩忐忑。   “宗正寺掌着皇家事务,会不会……会不会……”   “不会,二皇子虽然被送出观‘养病’,但陛下并没有为二皇子除籍,方淑妃还好好的呆在宫里,没有错处是不会贬为庶人的。”   老谋深算的吏部尚书嘴中虽然这样安慰属下,心里却难掩不安。   宫中一旦发生什么变化,往往是翻天覆地,就如先帝时的那场宫变……   “不必等了,随我去拜访几位诰命夫人。”   “是!”   同一时刻,清思殿内。   “恒儿还没有回中宫?”   静妃难掩焦急的问着自己在中宫的心腹。   殿外的廊下跪着一位宦官,看样貌并不起眼,闻言点了点头:“殿下进了宗正寺后,就没有出来。”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   静妃捏紧了帕子。   “吕寺卿那人你们不知道,他是不动则已,动若雷霆,难道真的出了什么事,或者是要出什么事?”   “娘娘,这时候我们更不能慌。既然吕寺卿绝不会无的放矢,我们不如学着宗正寺,一动不如一静。”   静妃身边伺候的女官贝如双低声劝道:“不是说二皇子三皇子都被请去了吗?方淑妃那里还闭着宫门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们也不必慌了手脚。”   “怎么能不慌,四皇子在暖阁里发了病,二皇子是恰巧不在的,淑妃慌什么!”   静妃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她祖父去世后,朝中王家一派被清理的差不多了,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原本有个方淑妃一条心,也被袁贵妃那贱人使计离间了,现在她有心打探,却连宫人都出不去。   “王宁那边有消息没有?”静妃压低了声音问身侧伺候的如双:“他今日不是在三皇子身边伺候吗?”   “就算有消息,也不能马上传来。蓬莱殿现在都乱成一团了……”贝如双面露难色,想着王宁给的那颗玛瑙,又为他多说了几句好话:   “宫中这么乱,各方宫人都不会去冷宫那边碰头的,我看就算有什么消息,至少还要过几天才能传过来。”   “真该死!”   静妃颓然而立。   “就不能做点什么吗……”   “娘娘,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只能等了。”   ***   蓬莱殿里,袁贵妃抱着儿子的尸身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刘未也难掩伤心地坐在床边,手中握着儿子的小手,沉默不语。   宫中所有的宫人都满脸是泪地跪在地上,表情简直痛不欲生。这倒不是装的,自四皇子出世以来,袁贵妃对待宫人仁慈了许多,有四皇子在场,许多时候也能网开一面,可如今四皇子没了,日子恐怕要比之前四皇子不在的时候更艰难。   “爱娘,是我们没福气。我们来日方长,还能……”   刘未话说了一半哽咽在喉,竟无法接着再安慰下去。   袁贵妃如今三十有七,生四皇子时元气大伤,孟太医对外说只是将养一阵就好,对袁爱娘和皇帝却是直言不讳,告知他们再想生育很难,就算怀上了,恐怕袁贵妃也要承担极大的危险,恐怕连性命都要保不住。   看着脸色青紫,活活气闷而死的儿子,刘未忍不住闭上了眼,心中质问自己,是不是真如太玄真人所说,袁贵妃和他怨气缠身,能够生下孩子已经是万幸,能活多久就看天意……   难道真是天意如此?   都说小皇儿长得像是先帝,如果他能平安长大,哪怕不能登基,只要能看到他的脸,他也心中快慰……   袁贵妃抱着儿子死死不放手,连刘未都没有办法近身,但这样哭号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哪怕刘未再怎么伤心,心中也有了不耐。   “让太玄真人安魂吧,你这样抱着儿子,让他无法安息了。”   刘未伸手去拉袁贵妃的手臂。   啪!   一记响亮的巴掌声震得整个屋子里的宫人将头埋得更低,生怕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刘未不敢置信地捂着被拍红了的手背,那表情就像是在说“你敢打我?”   “我修身养性,我供奉三清,我什么都按太玄真人说的做了,为什么皇儿还是去了?”   袁贵妃不但打了他,还痛哭流涕地低吼着:“如果太玄真人之前劝我的话是事实,那我儿的命数绝不止这么几年,今日我儿之死就必有蹊跷!如果太玄真人说的是假话,一个装模作样的假道士所做的法事,怎么能够用在我儿的丧事上!”   “太玄真人是得道的高人,去年夏日那场大水就是他提前预警的。爱娘,朕知道你伤心,但人死不能复生……”   刘未叹了口气,将她拉过来一把揽到怀里。   “休要让儿子委委屈屈的走,让太玄真人送他升天吧……”   “我不会将儿子交给任何人,我要自己找出凶手!”袁贵妃像是一只发疯的母狮子,任谁靠近她的幼崽都会发起攻击。   “什么凶手,孟太医都诊过了,宸儿是喘鸣发作气滞而殇的!”   刘未一下子火了。   “你不相信身为太医令的孟顺之,那蒋太医、鲁太医,甚至太玄真人都是同样结论,难道他们都在欺君不成!”   “他们没有欺君,我儿确实是喘鸣发作而殇。可他在外面好好的,为什么进了暖阁喘鸣却会发作?我原本就是怕殿中太冷才移他去了暖阁,在暖阁待了不过半个时辰,就比之前任何一次发作的都要凶猛!”   袁贵妃咬牙切齿地抓着刘未地袖子。   “陛下!陛下!肯定是有人想要谋害宸儿,是有人对宸儿起了杀意啊!”   ‘那也是你自己要把宸儿带到麟德殿里炫耀的!是你没照顾好儿子!’   刘未差点脱口而出!   “朕知道你指的是什么,但除了你,谁也不知道宸儿后来会去暖阁,根本不存在蓄意暗害之事。他们三个还是孩子,要是有这样的心机手段,就不会到如今还不成器了,你多虑了。”   刘未拉扯出自己的袖子。   “贵妃还是好好休息吧,来人,将四皇子……”   “宸儿一入暖阁,二皇子就像是知道要发生什么一般出去了!大皇子不但自己要出去,还曾要拉三皇子出去,并说了‘他死了才好’这样的话!”   “三皇子最是可疑,他不但在我儿喘鸣发作之时打开了所有的门窗,还装模作样的叫江长应为他渡气!他一个冷宫里长大的小小孩童,哪里有这样的眼界和镇定,必定是事先知道什么,又被人教了什么摆脱嫌疑!”   袁贵妃大叫着将心底的话一口气吼了出来。   “喘鸣最着不得风,屋里的人都恨不得将炭盆围在宸儿身边让他暖和点,他喘鸣一发,他立刻就开了窗子,岂不是想要他喘鸣加剧而死!”   “你……”   刘未震惊地立在原地。   “你说他们……”   “他们背后肯定有人指使,说不定就是他们兄弟几个合谋害死了我儿!”   “以三皇子那懦弱无能的性子,不是别人撺掇,哪里敢做出这样的事?事后我问了暖阁中诸人,其他人慌作一片时,大皇子曾拉着三皇子窃窃私语了一阵子,三皇子连连摇头,大皇子竟脱口而出,说是宸儿死了最好。当时旁边伺候的人许多都听见了,只是不敢多言……”   袁贵妃捏紧了拳头。   “大皇子恨我是正常的,二皇子被送出道观,心中肯定也把我恨极,三皇子胆小怕事,兄弟们说什么就是什么,被推了出来做那只出头鸟、替死鬼,可见大皇子和二皇子心机有多深沉!”   “宸儿何其无辜,他还是个稚子啊!”   袁贵妃复又扑在儿子的尸身上。   “陛下!陛下!您若不能查明真相,就让我和儿子一同去了吧!”   刘未听得这一大番话,浓眉紧锁,扭头问身边跪着的江长应和自己派出去照顾四皇子的奶嬷嬷:“贵妃说的话,可是事实?”   “奴婢一直随侍在侧,因为当时太过忙乱,倒不知道大皇子和三皇子说了什么,二皇子是一开始就出去的……”   江长应犹豫着回奏。   “老二为什么要出去?”   刘未一下子就抓到了关键。   “是……是奴婢觉得小皇子所坐的罗汉床太冷,便讨要了二皇子和大皇子身边的炭盆过来为小皇子取暖。二皇子气奴婢冒犯了他,又觉得坐着气闷,就说出去透透气……”   江长应心中害怕,连忙添油加醋的想法子将自己摘出去:“三皇子也似乎对此有所不满,还和奴婢说小皇子会不会太热了,希望能把炭盆搬回来……”   “老三说太热了?”   刘未皱着眉头:“那老大当时在做什么?”   “大皇子不发一言,就坐在门口,不过娘娘说的没错,小皇子喘鸣发了时,大皇子立刻起身就要走,三皇子想看看小皇子的动静,大皇子拉扯了一阵子挨着说了好多话之后才自己出去。”   江长应越想越不对劲,三分怀疑从口中也成了五分。   “三皇子原本连头都不敢抬的,大皇子出去了反倒热心了许多,在屋子里跑来跑去的……”   刘未脸色越来越沉,袁贵妃也是哭的越发大声。   “贵妃不要再哭了!哭有可用!”刘未深吸口气,出声喝道:“传太医局两位太医令、轮值御医、诸局局郎来蓬莱殿,为小皇子验身!”   “是,陛下!”   “传大理寺……不,召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前往中宫致远殿!”   “陛下,如今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召诸位皇子?”   刘未身边随侍的常侍岱山劝说道:“致远殿久未使用,如今生火烧炭也来不及了,三位皇子身子金贵,万一受了风寒……”   “宸儿,母妃就是担心你受了风寒才去了暖阁,谁知这一去,竟是从此天人永别,呜啊啊,你在那边可觉得冷?你要觉得冷,娘去陪你……”   袁贵妃哭号之声又起,可谓是字字泣血,刘未心中烦躁,摆摆手不以为然:“我就是召他们问问情况,现在太医局还没得出结论,又不会将他们怎样!他们要觉得冷,叫他们去的时候多穿些衣服就是了!”   “……是,陛下。”   岱常侍叹了口气,亲自出去吩咐此事。   “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好,嘱咐他们多穿些衣服。三皇子住在冷宫,怕是没有多少御寒的大氅,你们去的时候向静妃求个情,多要件大皇子的裘衣或大氅,否则三皇子恐怕是要冻着。让致远殿的小家伙们将炭烧的热热的,别冻着了皇子,动作麻利点!”   “是!岱常侍真是好心肠。”   得了吩咐的宦官们连连称赞岱常侍的心细如发,一溜烟跑腿去了。   ‘哪里是好心肠,四皇子早殇,未来的太子殿下,少不得就是从这三位里出了……’   岱山静立在廊下,听着屋内哭声一声悲似一声,简直就如同女鬼索命一般,不由得有些不寒而栗。   希望三位皇子能熬过这一关,只有熬过去了,天堑才能变通途。   ***   戌时,宗正寺。   宗正寺设立在宫内,和内宫只有一墙之隔,这样做原本是为了办差方便,所以宗正寺的落锁时间和内宫是一样的。   但现在远没有到落锁的时间,寺门已经紧闭,寺内的诸位大人却不见回府。   更别说之前宗正寺内被紧急召入了一群侍卫,虽人数不多只有数十,可明眼人还是看得出,这边应该是出什么事了。   对于被“请”到宗正寺的三位皇子来说,被留在宗正寺,更多的是一种心中无着落的慌张。随着日渐西斜,三人从最初的强颜镇定到后来的烦躁不耐,再到现在的惴惴不安,已然到了爆发的边缘。   “为什么会落锁?放我们出去!未成年皇子不得无故在外留宿!”   大皇子终于忍不住了,起身大喊。   二皇子则是蹙着眉头,烦躁无比地踱来踱去,也跟着拍起了门:“至少要来个人说明什么情况吧?就把我们关在这里算是什么!”   刘凌原本被带来宗正寺就以为是入了龙潭虎穴,如今只不过是关起来,反倒松了口气,只是他一向表现出来的就是懦弱无能,太过镇定反而扎眼,只能“害怕”地抱着头蜷缩成一团。   “现在知道怕了!刚刚还睡得和猪一样!”   二皇子减压的方式似乎就是嘲笑别人。   “我想回去……”   刘凌可怜巴巴的抬头。   “谁不想回去!”   二皇子瞪眼,“难道我不想吗?”   就在此时,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三人心中一喜,纷纷站了起来,却发现进来的不是宗正寺官员,而是一群端着饭案的杂役。   “诸位殿下,请用晚膳。”   为首的宗正寺官员笑容可掬道:“吕寺卿正忙,等殿下们用完晚膳,寺卿就来和各位殿下赔罪。”   “正忙?”   大皇子不愿得罪这位舅爷爷,只能堆出笑容想法子打听。   “可否知道在忙什么?这时辰,呵呵……”   那宗正寺的官员笑而不语,原本不想多言,却见三皇子的表情似乎是害怕的厉害,心中不由得一软,柔声道:“吕寺卿是为了诸位殿下的安全才将诸位请到宗正寺来的,各位殿下请放宽心。”   他丢下这句话,摇了摇头就带着杂役们走了,留下三个更加不安的皇子。   “为了我们的安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大皇子自言自语,没多做什么动作。   “宫里还能有什么危险?”   “我觉得我们现在才是最危险的。”   二皇子看着面前的案桌上明显匆匆做成的粗茶淡饭,一点胃口都没有,半点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唯有刘凌,在冷宫里吃馒头稀粥吃习惯了,这些大皇子二皇子并不稀罕的普通菜肴他却不觉得粗陋。   他跟着张太妃学医术和毒术多年,简单的辩毒还是会的,拿银筷戳了戳肉食和麦饭,又拿起勺子舔了舔汤盂里的汤,确定没有下毒,这才拿起筷子准备大快朵颐。   “啪!”   刘凌手中的筷子被大皇子一下子打掉在地上,看见刘凌吃惊的表情,他从地上捡起筷子,递给刘凌身边伺候的王宁:   “你先每样吃一口!”   王宁知道刘凌识毒,又见他之前已经准备要吃了,心中叹了声这些宫里长大的皇子们一肚子花花肠子,面上却淡定无比地接过筷子,毫不扭捏的大口吃了起来。   唔,他也饿了许久,能几口垫垫肚子也好啊。   刘凌心疼的看着案上的肉和菜被王宁大口大口吃了下去,肚子顿时咕噜咕噜乱叫。他能长这么高,和他食欲旺盛饭量大有很大的关系,这些寺人端来的饭菜分量不多,本来就吃不饱了,王宁这么大口的用饭,自己更别想吃舒坦。   他一定是故意的!   王宁每样都吃了一些,刘凌眼巴巴看着大皇子,恨不得把口水流出来给他看到,大皇子一直死死攥着刘凌的手,约莫等了一刻钟,这才松开。   “看样子没什么关系,你吃吧。”   “大哥就是太爱操心!”   二皇子嗤之以鼻。   “宗正寺的人疯了才会把我们兄弟三个一起毒死!都是宗族后戚,动了我们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小心总是没错的。现在我们三个更要守望相助才是。”   虽说没毒,大皇子依旧愁眉苦脸。   刘凌心中却对大皇子的“照顾”颇为感动,低着头谢过大皇子的好意,这才大口大口地扒起了饭菜。   “什么都不懂也是种福气啊……”   二皇子看着刘凌吃的香甜,想起这位弟弟在冷宫里过的都是缺衣少食的日子,脸上嘲讽之色也减了减,敲了敲面前的案桌。   “这些菜看着就是糊弄人的,我不想吃,三弟你吃了吧。”   刘凌还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此时自然是吃的越饱越好,哪怕等下真出什么大事,要逃命也要力气,闻言抬头傻笑着点了点头,高兴地让王宁把二皇子面前装着饭菜的案几也端到了面前,继续大吃特吃。   一时间,屋子里只有刘凌吃吃喝喝的动静,外面静的似乎连根针都能听得见。   突然,清晰可闻的叩门之声响起,窗外亮光大起,又有甲胄在走动时发出的摩擦声,显然是有人想要夜访宗正寺。   刘凌的筷子一顿,心头莫名地生气不安。   “我就知道我们没回去肯定有人来找!”   大皇子却立刻精神振奋地站了起来。   “吕寺卿要再不出来,我也不想再忍着了。”   二皇子随即冷笑。   “不是说,之前是为了保护我们么……”刘凌讪讪道:“说不定外面来的人才是来意不善……”   “傻子,我们可是皇子,能有谁……”   二皇子自然而然地想要嘲讽刘凌,脸色却蓦地僵住,想起一个人来。   “难道……”   “难道……”   大皇子和二皇子不约而同地看向房门外。   ‘怕是四弟真的出事了……’   刘凌心中叹了口气。   由于孟太医临走之前匆匆警告过他,刘凌先前就有了些猜测,想是四弟出事,宫中要生变故。   但他和吕寺卿从未接触过,也不明白他的为人,所以没办法将宫中出事和宗正寺的举动联系起来。直到刚刚那官员安慰他们,说是为了保护他们,他心中才肯定宗正寺并无恶意。   吕寺卿应该是在哪里提前得到了消息,将他们护起来,以免他们发生什么“意外”。明面上的加害袁贵妃当然是不敢的,可是要“失手”做出什么,尤其是像他这样无权无势的皇子,“畏罪自尽”在冷宫里都有可能。   这吕寺卿,是个好人呢……   正在感叹间,外面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大,隐隐听到有人喝问之声。   宗正寺是清贵衙门,外面的人也不敢乱闯,但就是围着不走,动静越来越大,大皇子和二皇子干脆没有形象地以耳贴门,想要听出一些明堂来。   “哎哟!”   “啊!”   冷不防,房门一下子从外面打开,耳朵贴在门上的大皇子和二皇子站立不稳,猛然跌落在门槛之下,痛呼出声。   “两位殿下何必行此大礼……”   一声带着笑意的磁性声音响起,穿着石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一手一个,扶起了滚落在外的皇子们,不着痕迹地把他们又推进了屋子。   静静立在屋中的刘凌抬眼看去,只见那形相清癯的中年文士对着他们拱了拱手,朗然笑道:“大皇子二皇子都见过吕某,就不多言了……”   眼神扫过正对两位哥哥出丑有些尴尬的刘凌,吕寺卿淡然一笑。   “向三皇子问好。在下吕鹏程,忝为宗正寺卿,让诸位受惊了。”   见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不知怎么地,刚刚还惶恐不安的三位皇子,一下子就安心了下来。 ☆、第41章 神人?谋士?   吕寺卿一直超然于外,并不和几位皇子亲密,连和皇帝都算不上亲密无间。   所以对于三位皇子来说,即使他是他们祖母的弟弟,也没有多少的感情。   但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也许真有“血缘相亲”这种事,三位皇子一见到吕鹏程,天然就对他产生了好感,哪怕他之前将他们困在屋内、给他们粗茶淡饭,也对他发不出任何脾气。   吕鹏程进屋后扫了一眼案桌,笑着轻松气氛:“看样子饭菜不合胃口,大殿下和二殿下都没怎么动过。三殿下,好大的饭量!”   刘恒和刘祁齐齐脸红。   吕鹏程这样的人,自然看得出他们为什么不吃。   “宗正寺原就没有烧菜的厨子,吕某不放心其他人下厨,所以是在下给几位殿下做的饭菜,看样子多年不做,手艺生疏了……”   吕鹏程谈笑风生,一屁股坐在大皇子的案后。   “从傍晚到现在吕某都粒米未进,实在有些饿了,这些饭菜倒了可惜,就让吕某解决吧……”   说罢,举箸夹菜,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刘恒和刘祁都被吕鹏程说的话惊得目瞪口呆,更别说他吃了他们的剩饭剩菜。刘凌心中却隐隐猜测他这么做是为了打消大皇子和二皇子的疑虑,要亲自下厨、又亲自吃完表示安全无虞,显然都是为了获取他们的信任。   他从前从未对他们拉拢示好过,如今为何要这样照顾他们?   吕鹏程吃完了大皇子的饭菜,犹似没有吃够一般又动了动二皇子那边的,这才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抹了抹嘴,笑着说道:“二位殿下要不嫌吕某手艺差,吕某还做了些点心,若你们饿了,可以垫一垫……”   “吕寺卿,听你这意思,我们还要用宵夜,岂不是要留很久?”   二皇子紧蹙眉头。   “我如今在观中修行,迟迟不归,观主恐怕要担忧,说不定还会往宫中送消息,吕寺卿还是将我们送回去才好。”   “各位殿下,吕某已经向诸位的住处送了消息,又召了各位伺候的随人来服侍,自不必担心这样的问题。”   吕鹏程眼中隐隐浮现同情之色,丢下一句令人震惊的话来。   “诸位殿下,你们可能不知,就在下午,小皇子已经殇了。”   一言说出,满室皆静,莫说三位皇子,就连一个屋子里伺候的心腹宫人都掩着口鼻,生怕自己发出惊呼来。   “就在刚刚,陛下和贵妃娘娘派出的人马想要召三位皇子去致远殿问话,被寺中其他官员以‘寺门落锁’的名义挡回去了,但恐怕挡不了多久,陛下的手谕就会送来,吕某也只能将你们送去致远殿。”   吕鹏程开门见山地说出自己的目的:“我担心袁贵妃痛失爱子之下会做出不智之事,为了各位殿下的安全,抢先下手,先将各位请了过来。有这段时间缓冲,陛下必能勘明原委,不至于冤枉了各位。”   “袁贵妃她,果然还是如此狠毒……”   二皇子似乎是怕极了袁贵妃,闻言脸色一白,喃喃自语。   “应该不会吧……”大皇子喏喏道:“四弟出事,和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诸位殿下可以侥幸,吕某却不能眼睁睁看着诸位殿下担此风险。陛下子嗣不丰,又有奸妃扰乱宫闱,万一诸位有个闪失,吕某无颜面对天上的太后娘娘。”   吕鹏程温言解释:“横竖诸位殿下不过是在宗正寺逗留一阵,若有责罚,也是吕某担了,哪怕是吕某杞人忧天,与诸位殿下也无妨害,何不耐心等等?”   听到这样的话,大皇子立刻眼含热泪,躬身下拜:“吕寺卿大义,刘恒先行谢过……”   二皇子也是感激涕零。当年他母妃被袁贵妃抓住了把柄落难,皇后对他们母子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来,他母妃在宫中过的艰难,他在宫外也是步步维艰,何时有人这样仅仅考虑他们的安全,不为其他?   此时刘祁恨不得抱着吕鹏程喊一声“亲舅爷爷”。   刘凌虽不认为袁贵妃真会因为这个把他们三人怎么样,但吕鹏程这番还是心领,所以硬跟着哥哥们挤出几滴眼泪,脸上的感动也不是作假。   “诸位殿下,袁贵妃想要为难几位,无非就是从小皇子之死着手,几位当时就在暖阁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还请不要隐瞒,尽可能详尽的告诉吕某。”   吕鹏程在席间坐下,让三位皇子分坐左右。   “吕某的同僚大概挡不了外面的人多久,陛下手谕一到,吕某就要亲自将诸位送去致远殿。吕某想知道暖阁之中都发生了什么,为何袁贵妃认为小皇子死的蹊跷。皇子之死并非小事,殿下们若是有‘谋害亲弟’的名头……”   他欲言又止,但所有人都听得懂。   “我出去的早,什么都不知道。”   刘祁说的干脆。   “我……我看着四弟先是咳嗽,后来擦起眼泪鼻涕,然后喘鸣就发了。我担心四弟出事会牵连到我们,就拉着刘凌出去,结果他非要留下来看看情况,我就自己出去了。”   刘恒绝口不提自己说的那些惊人之语。   “我,我当年在暖阁里被闷过,看四弟穿了那么多衣服,还放了一圈炭盆,就想起自己当年的事情,怕他也热出毛病来,提醒江内侍太热了,结果江内侍没有理我,后来四弟又发起了喘鸣,我心中更是害怕……”   刘凌唯唯诺诺地说着。   “害怕什么?”   “我怕他会死……”   刘凌老老实实地回答。   吕鹏程眼中柔光更甚,点了点头。   “三殿下宅心仁厚。”   “后来我见四弟热的满头满身都是汗,屋子里又全是炭火味道,就把窗子打开了,想要透透气;袁贵妃来了以后不准我上前,我就在罗汉床尾站着,见四弟一口气上不来,就提醒了袁贵妃给四弟渡气……”   这些事情老大老二当然都不知道,闻言立刻纷纷瞪起刘凌,那表现出来的表情类似“谁教你多管闲事”。   吕鹏程原本还是平静地听着,待听到刘凌做了这么多事情,忍不住有些头痛地摸了摸鼻子,摇头叹道:“坏了,三殿下做了这么多事,这下就算不是诸位做的,袁贵妃也要恨死你们了。”   “管我什么事!我一直都在外面!”   二皇子错愕道。   “瓜田李下,防范未然,岂不太过先知先觉?恐怕做贼心虚。”   吕鹏程笑着解释。   “我……我也没做什么啊……”   大皇子傻眼。   “拉拉扯扯,交头接耳,除非煽风点火,否则何必急着抽身事外?”   吕鹏程的话成功让大皇子黑了脸。   待看到刘凌这边,刘凌已经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连大气都不敢出。   “三殿下大概是被当成了别人手里的刀子。你开那几扇窗,实在太过冒险;渡气的提醒,恐怕也会被当做撇清嫌疑的画蛇添足之举。”   吕鹏程不敢说刘凌愚蠢,只能委婉地叹息道:“殿下虽是好心,却没想过在一个儿子生病的母亲眼里,只要儿子能好过来,别人做什么都会是对的;如果儿子好不过来,那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他根本就没娘,能懂个屁!”   二皇子听到吕鹏程的分析,已经对刘凌一肚子火,张口就口出恶言。   刘凌脸色一白,看了看吕鹏程,又看了看二皇子,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他说的没错,自己娘亲早逝,根本不知道一个母亲会为了儿子做到什么地步。   也不知道在一个母亲眼里,居然没有是非对错之分,只有儿子好与不好。   大皇子也没想到自己好意拉走刘凌,恐怕会被袁贵妃当成是自己指使撺掇三皇子害人,再想到苦苦在后宫中等着的母妃,也一阵怨气涌上,抬手就对着刘凌甩了一记耳光。   “告诉你不要多管闲事,就知道连累我们!”   啪。   以刘凌现在的身手,莫说甩过来的是巴掌,就算是刀子也躲得过,但他已经明白了自己鲁莽的行为不仅仅是对自己有了不好的影响,心中对两个哥哥有些歉疚,便连闪都没有闪一下,被扇了个正着。   大皇子也没想过自己真能扇到,他这打人的倒是比被打的还吃惊,抬着的手半天缩不回来。   吕鹏程见刘凌脸颊肿的老高,连忙起身过来查看,原本萧疏淡远的神情也陡然变化,带着隐隐责备的神色扫了大皇子一眼,“迁怒他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殿下们应该互相扶持才是!”   “我才不要扶持这个蠢货!”   二皇子现在看到刘凌都觉得面目可憎。   “我……我下手重了。”大皇子也不说自己不对,模棱两可地丢下这句话,带着祈求地眼神看向吕鹏程。   “吕寺卿一定有办法帮帮我们,对吧?”   吕鹏程摸了摸刘凌滚烫的脸颊,回过头来,对着大皇子摇了摇头。   “吕某并无办法。”   三人脸色均是一白,尤其是刘凌,小脸又红又白。   “不过吕某虽然没办法,但诸位殿下如果都未说谎,那宫中的太医们探查过小皇子的尸身,自然会还陛下一个真相。如果袁贵妃硬要诬赖各位殿下,休说吕某,朝中那么多忠义的大臣,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受奸人蒙蔽。”   他见他们都吓得不轻,又跟着安慰:“所以吕某要关闭寺门,就是为了给外朝一个反应的时间……”   “真的会还我们清白吗?”   大皇子不确定地开口。   “殿下不要担忧,寺门落锁之前,吕某就已经向诸位宗亲、大臣那边送了信,其中不乏刚正不阿的大人们,他们不像吕某人微言轻,必定能让陛下明白利害。”   吕鹏程笑的和煦。   “今晚吕某和几位殿下同进同出,一同歇息,不会让外人惊扰到殿下们。”   刘凌的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种可怕的预警,让他心脏狂跳不止,差点无法掩饰好一贯伪装出的懦弱形象。   赵太妃曾经向他说过许多有名的谋士,无一不是为了达到目的将主公们的危机夸张到无比大的地步,然后以一种洞若观火的姿态力挽狂澜,彻底击溃上位者的心防,成为对方最信任之人,从此一步步登向高处……   赵太妃说,这是一种极为高明的心术,这种心术之可怕不在于他如何夸大事实,而是即使不是这种事实,为了达到最后的目的和效果,这些谋士也会让这件事变为现实,彻底倒向对自己有利的方向。   刘凌心惊肉跳,余光不由得向着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脸上扫去……   一张惊若天人。   一张心悦诚服。 ☆、第42章 白月光?红玫瑰?   这一夜,对于三兄弟来说注定是一个惊魂之夜。   无论是宗正寺外叩门不止的声响,还是吕寺卿屡屡出去“阻挡”的举动,甚至是深夜里宗正寺卧房内那盏点着的孤灯,都让人胆战心寒。   光是这种紧张的气氛,就足够让人杯弓蛇影。   起先刘凌对吕寺卿的安排只是有几分怀疑,但到了半夜时分,怀疑已经有了八分。   这些大人,果然是吓他们的。   即使袁贵妃再怎么想害人,也不会一夜不睡不停派出人来叩门,即使她这么做了,他父皇也不会让她如此骚扰吕寺卿;   吕寺卿每隔一阵子就出去“阻挡”外面的来人,但每次出去回来身上全连寒气都没有。屋子里这么暖和,外面那般冷,几次下来,就给刘凌看出了不对,恐怕吕寺卿只是从这个房间去了那个房间,但每次进来都是一副疲惫的表情,弄的他们兄弟几个也无法入睡。   既然无法入睡,不如索性点起房内的灯火,可偏偏只有一盏孤灯,几个随侍的宦官,刘凌自然是不怕的,可就连被放在道观养病的刘祁身边都是有四五个宫人伺候的,这时候人单影只,屋子里又影影绰绰,也难怪大皇子和二皇子不住的窃窃私语了。   因为吕寺卿的话,还有他之前明显维护自己训斥大皇子的话,大皇子和二皇子开始排斥起刘凌来,并且像是“患难见真情”一般迅速捡起了童年时的感情,一晚上都挤在一张榻上,虽不能入眠,却也不寂寞。   只是可怜刘凌被远远地孤立在一张小榻之上,裹着一张被子,将脸都埋得让人看不见。   吕寺卿其中有好几次想要陪刘凌一起睡,都被刘凌装腼腆拒绝了。他不怕袁贵妃那样真凶狠的人,却天然的对这种不知揣着什么盘算的人升起防备。   就这样折腾了一夜,第二天清早,所有人包括吕鹏程都是顶着黑眼圈和精神不振的面容,刘凌最是头疼,他脸上和身上的枯黄全是药液染出来的,昨日没来得及洗就被带到了这里,经过一夜的折腾颜色已经有些不牢了,早上再被服侍着洗完了脸之后,只好一直把脸埋着,不敢再多抬起来。   好在他被两兄弟排挤,这样的举动倒也符合他懦弱无脑的性子。   “此时应该有了结论了……”   吕鹏程整了整衣衫。   “待我去前面问明情况,再亲自送三位去致远殿。”   “还要去?”   大皇子露出骇怕的表情。   “不是说会给我们一个清白吗?”   “殿下,光等着别人给您清白是不够的,您首先要表现出坦荡无惧的态度来。”吕鹏程眼神扫过三位皇子。“陛下还是三位的年纪时,已经能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唇枪舌剑不落下风,殿下们再不济,也不能缩在宗正寺不出去吧?”   “吕寺卿说的是。”   二皇子背后有母族支撑,闻言点了点头。   “请吕寺卿安排吧。”   端的是临危不惧,落落大方。   约莫半个时辰后,四人随便用了些昨晚剩下的点心,由一干宗正寺官员陪同,浩浩荡荡地前往了内宫之中。   ***   另一边,蓬莱殿中灯火通明了一夜,这让许多后宫中恨袁贵妃恨极的妃子们忍不住幸灾乐祸。   儿子死了,就算圣眷尚在,又有什么未来可言?   但很快的,不停出入的医官就让一直窥探着蓬莱殿的妃嫔们感觉到了不妙。在后宫中能艰难活下来的妃嫔都是人精,当晚立刻门窗紧闭,一点动静都不想知道,也不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蓬莱殿里,太医局八位御医会诊的结果和孟太医给出的结论一模一样,无非是喘鸣发作后身体极度虚弱,最终气滞于胸导致窒息而亡。   唯一的疑点就是当天四皇子曾经神智清醒过一次,可就在那次清醒之后,他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袁贵妃是活生生看着儿子憋死的。   即使御医们再怎么推测那次清醒可能是回光返照,袁贵妃却一口咬定四皇子之死绝非偶然,非要刘未“请”了三位皇子来对质。   她的想法也很简单,要真下手,肯定是大皇子和二皇子在捣鬼,但三皇子作为帮凶肯定也是跑不了的。   大皇子和二皇子年纪大心思重,可三皇子刘凌却是个又傻又呆的蠢货,随便吓几回,说不定就唬出来了。   可刘未派去召见三位皇子的宫人全部碰了壁,回答都是给宗正寺请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这下,袁贵妃就更恨吕鹏程恨的牙痒痒了。   刘未听到是吕鹏程插手,思考了一会儿,就让常侍岱山送了手谕过去,结果宗正寺里说三位殿下都睡下了,吕寺卿回话不好打搅,刘未竟也就这么忍了,只吩咐等三个儿子醒了再由宗正寺送来致远殿。   就和当年要上谱牒一般,愣是袁贵妃哭破了喉咙,刘未也没回转一下心意。   到了第二天清早,刘未还未上朝,叩宫门的大臣们就已经在宫门外跪倒了一片,劝刘未以社稷为重,不要为早殇的皇子任由奸妃残害宫中的皇子们。   昨天事发时袁贵妃正在招待外命妇,后来这些外命妇被送回后,消息不免传了一些出去,加上有心之人的推波助澜,这请命可谓是“来势汹汹”,上至太傅、太师,下至国子监的学生,都在宫门外哭嚎不已,高声念诵高祖当年的教诲,希望刘未不要被“奸妃”蒙蔽。   袁贵妃死了儿子不算,名声还彻底完了。   “可恶!可恶!吕鹏程屡次坏我好事!”   袁贵妃气的浑身直抖,扶住宫柱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他们害了我的儿子,却还要怪我残害皇嗣?!”   简直是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   “快去传孟太医来,别让娘娘气坏了身子!”   一旁的宫女赶紧惊呼。   “别喊他!没把我儿治好,也不能还他个清白,要他有何用!”   袁贵妃还在气孟太医不愿在她儿子尸身上做手脚的事情,虽说她心里明白就算做什么手脚,八位御医共察都是会看出来的,孟太医拒绝的理由确实站的住脚,但孟太医一直对她服服帖帖,这时突然违抗她的命令,心中当然气急。   她甚至隐隐担心孟太医是因为她死了儿子,以后再难翻身,所以已经起了分道扬镳的念头。   “孟太医已经尽力了……”袁贵妃身边的宫女悄悄红了红脸,强忍着恐惧劝说袁贵妃:“太玄真人不也说小皇子命格极贵,到人间不过是历练,如今已经回天上去了吗?既然是神仙下来历练的……”   “那老骗子的话你也信?他是担心我们怪罪他才胡言乱语!迟早有一天我要把他赶出宫去!”   袁贵妃简直像是只斗鸡。   “娘娘,您要保重身体啊。”   宫人们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娘娘,娘娘,前面又来了消息!”   一个长相机灵的宦官飞快地奔入了廊下,对着殿中慌慌张张道:“御前分辨,陛下定了三位殿下无罪,已经命他们回去了!”   “什么?”   袁贵妃身子晃了晃,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连三皇子都没有问出什么来?”   “岱常侍说,太医们都言小殿下之死并无蹊跷。太医局认为引发四殿下喘鸣的原因很可能是暖阁里过热,伺候的人又用了太多炭盆,小殿下原本受寒,进了暖阁又被闷了许久,乍冷乍热才导致病症发作。”   那宦官跪在地上,口齿伶俐的开口。   “因为三皇子第一个发现小皇子太热,又开了窗子为暖阁通气,所以小殿下才没有暴毙当场,但他身子骨毕竟太弱了,于是……于是……”   “呵呵,这么说,我反倒要谢谢刘凌不成?”   袁贵妃一声冷笑,手指的指甲硬生生在宫柱上挠的断裂了开来。   刘凌以为这样就能逃过一劫?   碾死他不过像是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宫人们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心中只默念着天上神仙佛祖的名字,希望袁贵妃不要大开杀戒。   殿内跪着的江长应心中巨震,颓然地伏倒在地。   太医局这段解释不但使得三位皇子脱了罪,也直接判了他死罪。   哪怕他之前照顾小殿下再怎么尽心尽力,恐怕也活不了了。   “来人啊,将那日在暖隔里伺候小殿下的宫人拖去宫正司,杖毙示众!”   “是!”   袁贵妃泪眼涟涟,一想到自己一片爱护之心却成了害死儿子的原罪,心中更是绞痛不已。   仅仅杖死那些伺候的宫人依旧不能解她心头之恨,袁贵妃扶着宫柱直起了身子,对着身侧的伺候之人沉着脸吩咐:   “将这些人送去宫正司后,叫宫正司派几十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去静安宫,待三皇子回去就将他请到我这里来……”   “怎么说他也想要救我儿子一命,我得好好‘谢谢’他。”   “……娘娘,这……”   “你也想去宫正司吗?”   那廊下的宦官心中暗暗叫苦,袁贵妃恐怕已经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可要三皇子真有什么事,陛下肯定不会降罪贵妃,但他这个跑腿的……   左右都是死,小宦官一咬牙,应了命。   霎时间,蓬莱殿里哭天喊地,喊冤求饶、不甘唾骂之声响彻殿内殿外,惊得蓬莱殿左右战战兢兢,似乎已经看到了宫中腥风血雨的未来。   好日子才过了不到三年……   实在是太短了。   ***   此时的刘凌还不知道已经大难临头了,正跟在两位哥哥的身后,站在致远殿里看着大臣们和皇帝在据理力争。   他们这些不得势、未成年的皇子,根本连和其他人博弈的资格都没有,不过是大臣们向皇帝拉扯权力、刺探底线的棋子。   性格刚正不阿、敢于直谏的大臣自然也有,可他们的清白已经由太医局的御医们解除,这些大臣们却依然不退,甚至连早朝都不顾了,一个个义愤填膺的请求皇帝善待皇子,显然不是为了什么“正义”。   “陛下扪心自问,自袁氏入宫以来,可曾做到公正无私?王皇后因失德被废、方淑妃因失德被幽禁,为何袁氏入宫之前淑妃和皇后从未‘失德’过,袁氏一入宫,嫔妃纷纷‘失德’?臣看不是后宫的娘娘们失德,而是袁贵妃缺德!”   年已六旬的太常寺卿蒋潮升满脸涨红,神情激动地继续说着:“殊不知小皇子早殇,岂不是就是上天对袁氏的警告!”   “蒋卿,这是朕的家事……”   “天子无家事!”   另一位老臣直着腰杆大吼:“先帝就是以后宫乃家事搪塞前朝,最终结果如何?陛下应当以先帝为鉴,不要重蹈覆辙才是!”   “是啊,陛下……”   “陛下,怎么能任由后宫宠妃迫害皇子呢!”   人群中,二皇子的曾外祖父方孝庭对御史台的御史大夫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会意地上前一步,肃然劝谏道:“陛下,就算不论后宫之事,三位皇子如今已经年纪不小,一位长期住在中宫,一位住在道观,甚至三皇子还住在冷宫里,这不但于理不合,也有违伦常……”   他指了指大皇子:“大殿下昔年在东宫书房读书时,太傅们皆称赞有仁德之风,后来避居中宫,依旧不忘苦读,可谓是皇子之中的典范……”   大皇子骄傲地挺了挺胸。   他又指了指二皇子:“二殿下身体虽弱,可从小聪慧,性格直率,如今臣等再见二皇子,哪里有半点病弱的样子?再继续在道观里荒废学业下去,简直是荒谬至极!”   二皇子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嘴角悄悄露出一抹喜色。   如果能回到宫中读书,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最荒唐的是三皇子!”那御史大夫气的胡子直抖:“堂堂皇子,已经九岁了还住在冷宫之中,缺衣少食就算了,居然大字不识一个!天底下哪朝哪代的皇子,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识字的……’   刘凌在心中腹诽了一句,又认命的憋气把自己的脸憋的通红。   御史大夫说完还不尽兴,上前几步拉出刘凌,在众多大臣面前指着他的衣衫和裤子,环顾四周,恨声道:   “诸位同僚,看看三殿下的衣衫,他竟连个伺候针线的宫人都没有,要穿不合身的衣服!诸位府上的奴仆恐怕都不会苛待至此吧?皇后乃是负责照顾所有皇子的嫡母,皇后不在,贵妃管理后宫,理应代理皇后之职,她就是这么照顾皇子的?”   刘凌哪里被这么多人围着指手画脚过,原本还是自己把脸憋红的,见这么多人盯着他的手脚看,又对着他窃窃私语,忍不住真脸红了。   这御史大夫,简直是把他放在火上烤呢!   刘未昨日丧子,一夜都未睡好,早早起来准备上朝,却又遇见大臣们带着国子监监生在宫门外叩门,心情原本就不好,再被几位大臣兜头这么问责,脸色更是难看。   看到三皇子手足无措地被御史大夫拉在殿上,脸皮都红到发紫,他冷哼一声:“他这样的,学与不学,也没什么区别。”   刘凌原本因为被人指手画脚而有些羞愧,如果听到父亲的评价,通红的脸色顿时煞白一片。他早上洗掉了药液,脸色原本就比平日示人时要白皙,如今更是白的吓人,有几个家中有同龄子孙的大臣,脸上忍不住露出了同情之色。   这是刘凌再一次被刘未的诛心之言伤害到。   虽说薛太妃让他小心藏拙时他就有了会被人轻视的心理准备,但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评价,足以让他对于父爱的渴望又冷了几分。   “陛下此言差矣!”   方孝庭看有了突破口,上前一步劝谏:“岂有人生来有知?一个人的成就如何,大多是后天所学而成。所谓养移体居易气,一旦三殿下子如同两位皇子一般被悉心教导,也许也能长成国之栋梁,未来的贤王也未可知!”   他张口就是贤王,自然是觉得九岁还没读书的孩子,就算读了书,最多不过就是当个安乐王爷。   至于真正的帝王之才嘛……   方孝庭不露痕迹地用余光扫过二皇子,见他很沉得住气的立在大皇子身后不发一言,心中不由得微微得意,更加努力地煽动众臣逼迫皇帝。   “陛下是一国之主,皇子们的将来也事关国体,还请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啊!”   “请让二皇子回宫!”   “三位皇子理应接受太傅和博士们的教导!”   刘未冷着脸一言不发,眼神却像是寒刃一般扫过自己的三个儿子,复又回到诸位大臣的身上。   “朕若准了爱卿们的奏言,你们接下来是不是就该逼朕立储了?”   方孝庭心中一惊,担心他们逼迫太过,适得其反,反倒让皇帝有了忌惮。   后戚干政几乎是代国所有皇帝的心病,尤其刘未正当壮年,至少还能做几十年的皇帝,自然更不愿意早早立下太子。   当年袁氏进宫立刻得宠,外朝的大臣心中都明白,袁氏恐怕已经成了皇帝清扫后宫势力的工具,只能劝诫在宫里的家中女孩韬光养晦,避过这一劫去。也不愿提起立储之事得罪皇帝。   可现在不伸头不行了,难不成眼睁睁看着袁贵妃将后宫搅得腥风血雨?皇帝已经把皇后和几位外戚势力最强的后妃给毁了,也该是退上一步,平衡前朝后宫的时候了,就算不立储,至少虎毒不能食子吧?   “储君事关重大,自然是有德有能者居之,三位殿下尚且年幼,又未学有所成,怎能轻言立储。”   原本在角落里不发一言的吕鹏程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和起了稀泥:“陛下,立储之事先暂时不论,三位皇子确实该要好好教导了……”   刘未握着龙椅的手指用力到发白的地步,他深吸口气,微微侧过身子道:“吕寺卿也认为朕待几位皇子太薄?”   吕鹏程看了看三位皇子,尤其是在三皇子身上多注视了一会儿,默默点了头。   “我想太后若在世,也是不愿孙儿们如此荒废时光的。”   “太后……”   刘未将这两个字在口中重复了一遍,摇了摇头:“朕小的时候,比他们三人艰难多了,他们长成这个样子,多受其母的影响,若继续跟在妇人之侧,必难成大器……”   听到刘未的话,方孝庭等人心中大喜,这明显是皇帝服软,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了。   御史大夫立刻会意,连忙接话;“若陛下认为几位皇子跟在妇人身边会养偏了性情,不妨让三位皇子全都移居东宫,一来培养感情,二来互相照顾,三来同吃同住,也不存在苛待了哪一位殿下的事情……”   他话说的轻巧,大皇子和二皇子看了一眼刘凌,俱嫌恶地皱起了眉头。   这明显是让他们照顾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刘凌也是脸色一白。   他一直接受冷宫里太妃们的教导,身上的经脉也并未修复,全靠在萧太妃那里调养,这时候去了东宫,经脉就真彻底废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以如此,但三皇子,臣认为这样处置不妥。”吕鹏程看了刘凌一眼,朗声奏道:   “大皇子和二皇子从小在东宫崇文殿读书,三皇子却未发蒙,进度和两位皇子完全不同,须得从头教起。他留在东宫里,根本起不到互相照顾的作用,恐怕时日久了,还会生出自卑之心。”   “依臣看,大皇子和二皇子可以继续一同读书,三皇子最好另请先生发蒙,待进度能赶上大皇子和二皇子时,再进东宫一同读书。”   方孝庭等大臣原本就是为了大皇子和二皇子来的,三皇子只是捎带,也没人费心为他谋划,见吕鹏程这样说,也没有太多异议。   ‘这么快就想着先入东宫了……’   刘未不置可否地望了眼吕鹏程,再望了望方孝庭,有些恶劣地扯了扯嘴角,开口准奏:   “老二一直在道观里养病,功课恐怕也落下了,先不必入宫读书,在道观里将落下的功课补起来再说;老三依旧留在含冰殿,从今日起,静安宫外三殿和内殿之间筑起高墙,高墙筑成后由翰林院派博士一名在外三殿教导刘凌读书习字……”   他看着面露失望的二儿子,继续说道:“老大这段时间修身养性,可见已经反省了,由中宫移往东宫光大殿居住,每日在崇文殿书房读书。待两位弟弟进度跟上,再一同读书。”   大皇子顿时欣喜若狂,连忙跪地谢恩。二皇子虽然有些失望,但想到自己在道观里也从未荒废过学业,想来进宫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也跪了下来谢恩。   唯有刘凌,有些呆愣地立在原地,还是吕鹏程咳嗽了一声,这才跪地赶紧谢过父皇的“恩典”。   筑起高墙……   外三殿和内三殿筑起高墙……   这是要把太妃太嫔们关死在冷宫里不要出来的意思吗?   致远殿中,君臣之间你进我退、以退为进的权谋之术没有让刘凌获益匪浅,反倒遍体生寒。   刘未脸色不好的离开了致远殿,其他大臣们也被请离了中宫,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也恢复了清白,袁贵妃手伸的再长,这么多大臣盯着,这段时间想来也不敢再做什么。   等来日他们入了东宫,东宫自成系统,和皇帝的居处一般有自己的侍卫、自己的随从,要比后宫里安全的多。   二皇子从头到尾没有看刘凌一眼,径直跟在曾外祖父后面走了,大皇子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想到暖阁里好心当做驴肝肺的事情,摇摇头也带着自己的随人离开。   只有刘凌还失魂落魄的立在致远殿中,无法回过神来。   “三殿下,臣送你们回西宫门口吧。”   一把熟悉的温柔嗓音传入刘凌的耳中,随即一只大掌落在了他的肩头拍了拍,让他回过了神。   刘凌抬起头,面前站着的不是吕鹏程,还有何人?   皇宫何其大,刘凌根本不认识致远殿到西宫的路,王宁从来只是在后宫里转悠,更不知道前面该如何走,无论吕鹏程是不是别有用心,如今居然专程留下来带他回去,都足以让刘凌心中感激一片。   这样的人,难怪人脉会这么好,不过是一夜的功夫,各方都入宫劝谏,甚至连国子监的学生们都叩了宫门。   “走吗?”   吕鹏程笑着伸出一只手。   刘凌装作害羞的样子,没有牵吕鹏程的手,而是跟在他身后出了殿门。   门外等候已久的王宁连忙跟上,三人一路沿着宫道,安静无声地朝着西宫的方向而去。   等看到了熟悉的祭天坛,劫后重生的刘凌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一想到很快静安宫就要进行“改造”,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心情沉重加上对吕鹏程有所防备,这段路上更是一言不发。   吕鹏程也并没有故意挑着刘凌说话,他是外臣,一直送到了静安宫附近,这才笑着弯下身子,在刘凌耳边叮嘱。   “殿下虽然心善,但日后行事之前,要先多想想利害关系。若是你有个万一,岂不是让那些关心你、爱护你的人的痛不欲生?殿下在冷宫里艰难长大,却不知道这冷宫外比冷宫里更难,行错一步,可不止一个人粉身碎骨而已。”   刘凌没想到吕鹏程会说这样的话,微微错愕。   他说完这番话,手掌在刘凌背上轻轻一推,似是不经意地说道:“还请殿下……替臣给萧太妃请个安。”   刘凌是已经从大皇子那里知道吕鹏程和萧太妃的关系的,他毕竟还没有“修炼”到不动如山的地步,突然乍闻萧太妃的名字,忍不住身子颤了颤,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背部的肌肉,让它不要乱动。   吕鹏程的手掌很快就离开了刘凌的背后,刘凌连回头都不敢,谢过吕鹏程的相送,带着王宁就快步扎入了冷宫禁地之内。   ‘他果然知道萧太妃是谁……’   吕鹏程仰起头,只觉得西宫外天高云阔,连嘴角都柔软了起来。   他就知道,她不是那种闭目等死的女人。 ☆、第43章 杀人?被杀?   带着王宁回到静安宫的刘凌,一进宫门就觉得有些不对。   静安宫属于内宫,即使像是吕寺卿那样的身份也不得踏入,从祭天坛那边开始,每过一门必有侍卫把守,静安宫门前也有两班守门宦官,各个身强体壮,刘凌小时候跑出去玩,还被这些宦官吓唬过。   可现在,静安宫门前的把守宦官却不在原位,宋娘子也没有早早等在宫门外。虽说这几年她毒发后腿脚越来越不好了,可像是昨天那样的情况,她一定是急的眼睛都合不上,该早早在门前等着才是。   “殿下,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   王宁也察觉到了不对,眼睛扫过冷宫中的小径。   “谁把落叶扫了?”   “王宁,等下情况不对你就跑。”刘凌假装玩地上的叶子,在地上捡起一根枯枝,将前端掰成尖锐的角度。“我会些防身的武艺,但是护着你却不行,若里面真有人埋伏,你直接跑出去找吕寺卿搬救兵,他应该还没走远……”   “殿下,要不然我们不要进去了吧……”   王宁心中七上八下。“会不会是袁贵妃那边?”   “你以为真要有人埋伏,我们往外跑能跑得掉吗……”刘凌叹了口气,“我觉得几道门后大概都藏着人……”   吕寺卿说的没错,行错一步,何止是他一人粉身碎骨。   他有天命在身,日后能够成帝,可宫中这么多护着他的长辈们难道都有天命护身吗?   若是连累了旁人,恐怕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原谅自己。   刘凌将枯枝藏在袖中,小心翼翼地领着王宁摸回了含冰殿,上前几步作势叩门,那门却一下子打开,窜出来几位黑衣宦官。   刘凌扭头就跑,王宁看到几位来意不善的黑衣宦官,惊得脱口而出:“宫正司的人!”   “宫正司都是贵妃娘娘的爪牙,恐怕是来抓我的。你明面上是贵妃的人,现在赶紧跑,应当没有人拦着……”刘凌匆匆交代,紧盯着王宁的眼睛,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我和奶娘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殿下放心,还请多保重!”   王宁慎重地点了点头,扭身口中大叫着:“殿下休要怪我,是娘娘这么吩咐奴婢的!”   说罢扭身就跑。   他在冷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活生生的地头蛇,一逃出众人包围就钻入了小径,跑了个没影。   几个黑衣宦官都没想到王宁会先跑了,待听到他口中的话后微怔了一下,想起他确实是袁贵妃的人,遂没有管他,径直去抓刘凌。   刘凌虽然才刚刚九岁,但身材并不瘦小,手长腿长,所学的武艺又大多是沙场上活命的招数,几个黑衣宦官手中拿着哨棒、绳索去抓刘凌,却被刘凌几个滑步给避开,颇为“狼狈”地躲过了他们的攻击。   听见外面的动静,含冰殿里突然传出一声尖叫:“殿下快跑!里面人更多,快往冷宫里逃……啊!”   “奶娘……”   刘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拼命忍住,担忧视线模糊会跑不出去,只能咬牙闷着头往深宫中跑。   就这一瞬间的功夫,从墙头、门后跳出一堆黑衣宦官,人人腰间鼓胀,宫中不给带兵刃,但这些宫正司的宦官们皆有自己伤人的本事,哪怕是木槌哨棒也能敲死人。   他们口中喊着“殿下莫怕,奴婢们只是请你出去去坐一坐”,却隐隐围成一圈,极快地包上前来。   当前有一个宦官最是心急,手中的哨棒已经送到了刘凌的面前,谁料到眼前突然黑影一闪,顿时一声惨叫,捂着眼睛珠子倒了下去。   原来是刘凌使了“袖里藏剑”的本事,快似闪电地在他眼上刺了一记。   这一下顿时使包围圈有了破绽,刘凌猫腰一钻,使出萧太妃教的步法,发足狂奔地往冷宫里跑去。   “怎么办?”   “怎么办?办砸了袁贵妃的差事,就是办咱们了!追!”   刘凌张大了口死命地跑着,冬日的冷空气钻入肺中,烧的肺腑之间一片火辣辣的生疼,想到含冰殿里的奶娘不知生死,这袁贵妃又如此恶毒步步紧逼,刘凌发指眦裂,恨不得能一口咬死袁贵妃才好。   那些宫正司的“黑乌鸦”追着刘凌入了冷宫,刘凌先是反射性地往绿卿阁跑,然后马上想到薛太妃根本不会武艺,去了只是害了可能在里面的薛太妃和张太妃,便半途换了个方向,调头就往萧太妃的飞霜殿跑。   他腿脚毕竟不可能比成人快,只是仗着对冷宫熟悉,左闪右躲,堪堪甩开了一小段距离,但这些黑乌鸦们大概也知道在冷宫里跑得太深危险,居然甩开手中的哨棒木槌等物就朝着刘凌砸了过去。   刘凌跑到一半,突然察觉脑后有劲风袭来,想要缩脖子已经是晚了,后脑勺结结实实挨了一记,顿时脑子里“哄”地一声,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一下子摔到在地上。   “殿下还是乖乖和我们走吧!”   几个宦官窜到前面,抖手洒出一片网子,想来是早有准备,也做的惯了,那网子瞬间张开就兜头罩下。   刘凌强忍着张口呕吐的恶心感在地上滚了一圈,那网子没将他全身网住,但还是罩住了他的上半身,他没法子,就这么爬起身来,头上顶着、胳膊上缠着罩网,继续往里面狂奔,一边奔一边大喊:“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啊啊啊!”   “杀人?谁杀人啊?”   满头插着菊花的桑昭仪从不远处茂密的草丛里站了起来,见到面前的架势,吓得大声尖叫:“啊啊啊啊!有人闯宫啦!抓刺客啊!陛下,陛下救命啊!萧将军杀人啦!救驾!救驾!”   说罢,将手中的菊花和花盆都砸了过来,阻拦了一下这些人的追势。   “哪里来的疯女人!”   “啊!”   刘凌头部遭了震击,后脑勺痛得钻心,眼睛里也是模糊一片,他没想到自己声呼救居然叫出疯掉的桑昭仪来,她居然又一个人溜了出来采菊花!   一片黄的白的影子飘了个漫天,桑昭仪的身影飞了出去,发出一声闷哼,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刘凌却连头都不敢回,跑过花园时唇下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几乎血也咬出来了。   桑昭仪……   可恨啊啊啊啊啊啊啊!   刘凌悲愤地奔往飞霜殿,路过泰光阁时,早已经听到动静的窦太嫔提着一把木/枪就领着两个宦官冲了出来,伸手一抖枪/花,枪/走游龙,顿时挡住后面宦官的去路。   “静安宫乃是禁地,谁敢擅闯?”   她枪尖一挑,顿时戳中一位宫正司黑衣宦者的咽喉,那人两眼翻白,捂着喉咙就跪倒在地。   “怎么这么多女人碍事!”   为首的宫正司宦官紧锁眉头,指了六七个人出来。   “你们应付着她,我们去追!”   “是!”   此时刘凌一边跑一边拉扯着身上的网子,已经能将双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眼前就是飞霜殿,身后宫正司的宫人却已经近在眼前,眼看着自己被追上也不可能将网子摘掉,失去平衡又脑袋生痛的他被抓住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刘凌绝望地大喊了起来:   “我是皇子,谁敢伤我!”   “谁也没想伤您啊……”   跑在最前面的宦官伸手一拽,将地上垂下来的网绳一拉,刘凌咕咚一声,摔倒在地。   “我们只是请您去一趟蓬莱殿而已……啊!”   那宦官一声惨叫,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般看着自己的手腕。   原本拉着网绳的手腕,已经光秃秃的没有了任何东西,鲜血像是涌泉一般喷薄而出,那宦官哪里见过这样可怖的画面,眼睛一翻,直接昏厥了过去。   刘凌咽了口唾沫,强掩着心中的恐惧,连滚带爬地爬上了飞霜殿的门槛,拼命地敲起了门。   追着刘凌来的十几个宦官面面相觑,看着断腕倒地的那个同僚,忍不住左右打量,脑中浮起的却是冷宫里闹鬼的传闻。   “就在眼前,不能给他丢了,横竖冷宫里的人出不去,怕什么!”   说话那人一咬牙,跃起就要去抓刘凌!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银光一闪,就在离刘凌不过三步远的地方,此人已经身首分离,眼睛兀自睁着,可谓是死不瞑目。   “踏入飞霜殿者死!”   飞霜殿门前的苍天大树上突然跳下个黑衣人来,手中把玩着一根又细又长的银线。这线原本该是看不见的,只是如今银线上沾有血渍,那银线被黑衣人一抖,鲜血沿着银丝滴落,划出一条血弧来,更是让人心惊肉跳。   “你……你是什么人……”   宦官们吓了个半死。   “宫,宫里有男人……”   “讨厌!奴家可不是男人!”   抖着银线的黑衣人捏了个兰花指,翻了个白眼。   “不过你们也不必知道奴家是什么人……”   脸上带着面罩的黑衣人吐了吐舌头,“跑到这里来,你们都活不成啦!”   话音未落,飞霜殿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手持软鞭的萧太妃出现在了门前,身后依旧跟着焚琴和煮鹤。   见着刘凌的惨样,萧太妃鞭梢一抖一甩,就将刘凌身上的网罩给挑了开去。   “萧太妃,他们是袁贵妃派来抓我的,奶娘不知生死,桑昭仪被他们伤了不知是死是活,窦太嫔路上挡了七八个人,也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呕……”   刘凌一坐下来,顿时大吐特吐。   “你先别说话,你后脑有伤,定是震了脑子,让焚琴先给你包扎。”   萧太妃气定神闲地站在门前,清风动袂,飘飘若仙。   可说出来的话,倒是阴森恐怖。   “擅闯飞霜殿者死。他们虽没进入飞霜殿,但也算冒犯了我,是不是该死?”   “是!”   “先帝遗命,冒犯您者皆死,自然是该死!”   阴桀的声音从飞霜殿门前、墙后各处传来,只见得黑影阵阵,惨叫哀嚎连连,刘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刚刚吐了个干净抬起脑袋,看见眼前的一切,瞪大眼睛埋下脑袋又是一阵干呕!   飞霜殿前残肢断臂、尸横遍野……   犹如恶鬼临世。 ☆、第44章 情郎?仇敌?   刘凌在冷宫里住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就有许多的疑问,只是事关宫中诸位太妃,一直不敢多问。   比如说飞霜殿一直有闹鬼的传闻: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有冷宫里的宫人提到过飞霜殿有鬼影重重,还有男人半夜痛苦的嚎叫。有人说是先帝的冤魂,有人说是弑主的萧小将军变成了恶鬼,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传闻不是阴森恐怖。   就连萧太妃本身,也存在很多疑点。   先不提萧太妃为什么日落之前一定要他回去,冷宫里的嫔妃们过的这么清苦,唯有萧太妃这里有瓜果有蔬菜,冬天银霜炭从不缺,除了不能出去,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   有些小小的疑问积累到一定数量,就会渐渐变成一个心结。萧太妃似乎是冷宫中唯一的一个例外,还是对自己非常好的“例外”,这一点让刘凌下意识的忽略掉她的特殊,仅仅只把她当成自己最亲近的师父、尊敬的长辈,自己未来一定要赡养之人。   然而今日飞霜殿前的这场屠杀,还是把刘凌吓到了。   就在他不远处的脚边,甚至还有一颗完全茫然表情的头颅咕噜噜地转着,直到撞到一处碎石,才堪堪地停了下来。   刘凌已经干呕到没有东西呕出来了,带着半脸面罩、使银线的黑衣人居然还能抽空看他一眼,笑着揶揄:“被主子教了这么久,居然胆子还这么小……”   “没有见过死人,是无法成为男人的。”萧太妃待刘凌吐完,将他从地上一把拽起。   “看看你前面的这些死人,他们原本是不用死的,可如今却成为飞霜殿前的一滩血肉……”   “是他们不够强吗?不,他们比你强的多,但是他们还是死了……”   萧太妃冷冷的看了一眼刘凌:“他们会死,是因为只看的见眼前的你非常弱小,却不会动动脑子,知道什么可以碰,什么不能碰。”   “我……”   刘凌抱着萧太妃的腰,将头尽力扭到另外的方向。   “为什么会有这么些人在飞霜殿?我以前从未见过!”   “他们一直都在,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萧太妃摸了摸刘凌的脑袋,对着使银线的黑衣人吩咐:“云旗,带几个人去窦太嫔那,将那些宫正司的人也一并处理了吧。”   “是,主子!”   叫云旗的人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银线一抖,缠在了前方的树上,也不知怎么一荡就上了树,远远地离开了这里。   在他的身后,几个黑衣人不紧不慢地坠着,似乎将这场猎杀当成了意外的消遣,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暴虐的杀气。   这是最直接的杀戮、□□裸的力量,是连皇宫中阴谋诡计都害怕的直接手段,刘凌在萧太妃怀中微微颤抖了一会儿,强忍着心中的恐惧站直了身子,恭恭敬敬地对萧太妃行了一礼:   “多谢萧太妃救命之恩。我……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他知道若不是为了替他解决麻烦、杀鸡儆猴,萧太妃是不用使出这样的雷霆手段的。宫正司的人一下子死了这么多,袁贵妃大概是不会再派人出来了,可萧太妃的力量也要从此暴露在人前。   “不是之后清理要费些功夫……”萧太妃笑的就像是沙场中清点敌酋的得胜将军,“没人敢追问他们到底是怎么死的。”   约莫一刻钟之后,叫做云旗的黑衣人满手是血的回到了飞霜殿前,利落地单膝跪地,尖声道:“主子,我等幸不辱命。奴家已经叫他们拿那些腤臢货去做了花肥。窦太妃受了点小伤,奴家让她先回去了。”   “这里味道也臭的很,别吓到了刘凌。”   “我等明白。”   听着云旗和萧太妃的对话,刘凌心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深,甚至莫名地对萧太妃产生了高山仰止之感。   尤其是从她温和外表下展露出的杀伐手段,就像是深藏在剑匣里的锋刃乍现了凌厉的剑光,也许只是一瞬,却让人明白了那剑匣里藏着的果然是剑,而非一根烂木头或是什么其他。   犯我者死!   犯我亲人者死!   犯我在意之人者死!   他毕竟是男孩,没有男孩不崇拜力量,在这种绝对力量之下,刘凌无法抑制地目眩神迷,连刚刚的恐惧都褪去了许多。   “想要这样的力量吗?不是自保的力量,而是这样肆无忌惮的力量……”   他听见萧太妃像是诱惑凡人的精魅一般在他耳边轻轻地低语着。   之前死里逃生的后怕,让刘凌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那就想办法登上那个位置,成为站在最高处的那个人……”   萧太妃的轻笑声在刘凌耳边颤动着。   “只有到了那里,才有随心所欲的本钱。”   嗬!   刘凌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萧太妃。   “刘凌,你已经没地方逃了,你没看出袁贵妃已经孤注一掷了吗?”   萧太妃傲然立在一片修罗场中,看着黑衣之人清理尸首、冲刷地面,嗅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道,慢慢地眯起了眼睛。   “你已经没有退路,而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再怎么示弱、再怎么装懦弱都是无用的,只会让人紧盯着不放。”   “既然避无可避……”   她扭过头,朝着刘凌颔了颔首,似是鼓励。   “唯有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吗?   刘凌露出一抹苦笑。   可是他连怎么出手都不知道啊!   难道要在冷宫里混出个“冷宫一霸”的称号不成?   “这边!这边!”   王宁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而后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主子,只有两个人,要不要……”   云旗警惕地绷直了银线。   “不要!是我之间见势不好,让王宁去找人搬救兵的!”   “外人不得擅闯禁宫,跟王宁一起来的人胆子不小,不怕被侍卫抓住斩于当场吗?”   萧太妃有些意外。   刘凌害怕萧太妃嘴皮一动就把王宁给说死了,赶忙解释:“我让他去找送我回来的吕寺卿,大概是吕寺卿怕时间来不及,来不及找帮手。王宁直接带他抄小道来了!”   “吕寺卿?是谁?!”   萧太妃原本仪态娴雅,但听到刘凌说到“吕寺卿”云云时,说话的口气便大有急躁之意,甚至脸色都已经隐约变白。   刘凌这才想起来萧太妃曾和吕鹏程有旧,顿时脸色古怪,不知道该不该说。   就这说话间的功夫,王宁已经带着来人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从树丛里钻出来的吕鹏程浑身上下极为狼狈,静安宫各处花草年久无人修整,有荆棘和杂草都是寻常事,吕鹏程没有准备,脸上、脖子上都被划了无数个小缺口。   可一看到揽着刘凌站在飞霜殿前的萧太妃,吕鹏程哪里顾得上这些小事,嘶哑着声音便唤起了萧太妃的闺名。   “遥儿妹妹……”   萧太妃因婚事被吕鹏程蹉跎,入宫时本就是诸女之中最年长的,现在年纪也比许多太妃太嫔要大,吕鹏程既然喊她“妹妹”,也已经是中年大叔的年纪,可这声呼唤如此情意绵绵,哪里能让听见的人想的起他们的年龄?   吕鹏程露出犹如梦游一般的神情,不管不顾地上前几步,伸手想要去触碰飞霜殿前的萧太妃,想知道她是不是真的。   刘凌察觉到身边的萧太妃在发抖,直觉里觉得有些不妥,张开手就把萧太妃护在身后,然而有人比他更快。   “擅闯飞霜殿者死!”   云旗一声厉喝,银线一抖就要出手,周围也不知哪里飞出几根银刺,对着吕鹏程已然电射而去。   “珰珰珰!”   萧太妃左手扶额,右手的鞭子却像是灵蛇吐信一般挥了出去,扫下了那三支银刺。三根银刺散落一地,刺尖隐隐泛蓝,显然抹有剧毒。   “云旗退下!”   云旗手中的银线已经在吕鹏程喉间划出了一道血痕,听到萧太妃的疾喝,慌乱地收回手往后退去,向后仰倒坐在了地上,愕然地朝着萧太妃的方向看去。   “我的头……”   萧太妃抛下手中的鞭子,突然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萧太妃,您怎么了!”   刘凌见萧太妃摇摇欲坠,连忙用自己的身子撑住她让她不至于摔倒。   “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宫中的‘大司命’都会在这里……那陛下身边跟着的都是什么人……”   吕鹏程瞠目结舌地看着愤然从地上站起的云旗,后知后觉地摸了一把项间。   满手是血。   “我的天呐!这么大动静,我就知道肯定是出事了!”   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赵太妃从小径一边转了出来,待看到立在飞霜殿前的吕鹏程,还有抱着头满头大汗的萧太妃,一声惊呼就这么脱口而出。   “静安宫里怎么跑进来一个男人,外面的侍卫都是死人吗?”赵太妃狠狠地咒骂着,对着飞霜殿四周长喝:“外面的侍卫是死人,你们也是死人吗?!还不把他给赶出去!”   她也没敢说“杀了云云”。   萧太妃捂着头痛得直抖,刘凌渐渐有些撑不住了,可怜巴巴地抬眼看向焚琴、煮鹤:“谁来帮帮我……”   焚琴煮鹤意会地想要伸手,刘凌本已经撑不住了,身上却陡然一轻,原来是萧太妃自己又站直了身子,似乎已经恢复了正常。   赵太妃已经奔到了萧太妃近前,刚抓住她的胳膊,就听见萧太妃颇为迷茫地环顾四周,口中自言自语:“咦?我怎么在这里?我不是刚刚睡下吗?”   听到萧太妃的话,赵太妃腿一软,捂着口跪倒在地。   这……   这是白天啊!   另一边,吕鹏程身上虽没有佩剑,但明显身有武艺,也不愿意束手就擒就这么被云旗等人丢出去,捂着脖子警觉地退了一步,大有拼命的架势。   云旗重新从地上站起,收起手中的银线在腰上缠了几圈,赤手空拳地欺身到吕鹏程身边,伸手就要摔抱,却被吕鹏程一个滑步给躲开了。   看到熟悉的步法,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地看向萧太妃。   那是萧家的“横步”,刘凌练了三年,才能堪堪到“心领神会”的地步,可看吕鹏程那自然而然地动作,就像是早已经练了几千遍、几万遍,早已经炉火纯青!   “那是萧家的家传步法,我爹爹担心女婿在外会吃亏,他还小的时候就传授给了他……”   刘凌感觉肩头一痛,原来是萧太妃抓住了他的肩膀,因为心情激动,出手不免重了一点。   古怪的感觉越来越甚,刘凌抬起头,却见萧太妃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看着吕鹏程的眼神也是悔忧参半,见吕鹏程险之又险地避着云旗的贴身进攻,萧太妃忍不住连声惊呼:   “天啊,你们休要伤了吕郎……”   ‘我的天,我的奶奶在担心外面的汉子啦!’   刘凌抹了把脸,强压下心中的震惊,扯着萧太妃的衣袖往里面拽。   萧太妃被刘凌拽了几下袖子,低下头眼神好奇地看了他几眼,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就是我哥哥照顾的那个孩子吧?你别害怕,等一会儿我就叫人……”   ‘什么哥哥……’   刘凌露出茫然的表情。   “你们干等着什么!还不把她弄晕了送进去!”   赵太妃扶着门框,惊声大叫,打断了萧太妃的话。   门后闪出两道身影,刘凌还来不及反应,一道身影已经晃到萧太妃身后,伸手劈中了萧太妃的后颈,另一道身影极为熟练地伸手将软下来的萧太妃揽住,一把抱入门中,甩上了飞霜殿的大门。   刘凌看着就这么在自己面前关闭上的大门,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别看了,萧太妃癔症又发了……”   赵太妃见萧太妃已经被送了进去,扶着门框一点点站了起来,摇着头苦笑:“这都叫什么事哟!”   “我……”   刘凌看着前面左支右拙的吕鹏程,呐呐道:“还有他……”   “这件事回去慢慢再跟我说。”   赵太妃拉住了刘凌的小手。   刘凌只觉得赵太妃拉住自己的手满是冷汗,触的自己的手背也濡/湿一片,不由得微微动了动自己的手掌。   云旗似乎近身肉搏并不是很强,或许该换个说法,云旗强的,是杀人的本事。   萧太妃不准他伤吕鹏程,他又必须要把吕鹏程带出去,可吕鹏程似乎逃命的本事和刘凌一脉相传,滑溜的像是游鱼,云旗抓了一阵子抓不到他,气的冷嘲道:“你以为我不敢伤你?等其他大司命回来,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吕郎’!”   “果然是大司命!”吕鹏程气喘吁吁,咬牙切齿道:“难怪没人能进来,难怪太后也说她无能为力!先帝竟然做出这种混账事情!”   “放肆!”   云旗气急,抬手又把腰中缠绕的银线拉了出来。   “吕鹏程,我劝你还是趁没人发现赶紧离开!你是想逼死萧遥吗!”赵太妃抓着刘凌的手,满身戾气地喝道:“你以为刘未知道你见到了萧遥,到底是会让你死,还是萧遥死!”   ‘有大司命在,皇帝怕是也不敢惹她!’   吕鹏程心中冷笑,却知道自己今日得不到什么其他结果,能见到萧太妃、知道她的生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所以赵太妃一出口,他立刻就找了个台阶下,自己束手后退几步,冷然地抖了抖衣袖,哼了一声:“赵清仪,当年若不是你对外散步那样的谣言,怎么落到如今这样的局面。你现在还在逞什么口舌之利!”   言语间,简直是将赵太妃恨极。   刘凌咋舌地听着,心头七上八下,却感觉一双湿漉漉的手掌捂住了他的耳朵,头顶上赵太妃强忍着怒意反讽:“史家著史,却不搬弄是非,若我是那样轻浮之人,那他登基之前,为何没人知道他有断袖之癖?你们吕家杀孽深重,你还要装什么情深之人,也不想想萧家为何落得那般下场!”   比牙尖嘴利,她赵清仪可不怕任何人!   听到赵清仪的话,吕鹏程脸色猛然一灰。   “如今她是有了癔症,脑子迷迷糊糊,你说她要是想起来那些事情,还会不会亲热地喊你‘吕郎’?是了,恐怕那时候就不是让云旗别伤你了,而是直接杀了你为萧家满门报仇吧?可怜……”   “你别说了!”   吕鹏程喉头一甜,喷出了一口鲜血。   “我走便是!”   他看了一眼刘凌,对他拱了拱手算是告别,转身钻入了路旁杂草丛生的小路,踏着荆棘就这么颓然而去。   见吕鹏程走了,赵太妃才放下捂住刘凌耳朵的手掌,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说别人,她自己的路走的……   “赵太妃,你好厉害……”   刘凌瞪大了眼睛,看着之前拼死不退的吕鹏程被赵太妃三言两语说走,忍不住露出了敬佩之意。   “都是放屁!”   赵太妃没好气的嗤笑。   “啊?”   刘凌傻眼。   “你若成功了,放屁都有道理……”   赵太妃轻点刘凌的额头一下。   “你若失败了,再有道理也是放屁!”   刘凌扯了扯嘴角,他已经慢慢适应了赵太妃的语不惊人死不休了。   “你现在不适宜留在这里,快去薛芳那里吧,你弄出这么大动静,整个静安宫都被惊动了,几位太妃太嫔都在往薛芳哪里赶呢……”   她看了眼被刘凌焚琴煮鹤用帕子捂住的后脑勺,“你的伤也要让张茜好好看一看,原本就笨,万一被弄傻了怎么办?”   “我……我一路被宫正司的宫人追赶……”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几个脸上和云旗一般半脸面具罩面的黑衣人极快地掠了回来,向着云旗覆命,将刘凌的话给打断了。   云旗对着刘凌阴森森笑了一声,做了一个“把嘴缝起来”的手势,领着黑衣人们脚尖一点,就这么跳入了飞霜殿的院内。   赵太妃似乎也没有了耐心和刘凌再说什么,将他的身子往外一推,推倒飞霜殿门前的台阶下,挥了挥手。   “你去吧,我也要进去看看萧太妃的情况了。”   “可是我想回去看看奶娘……”   “你回去就是!大司命所到之处,还能留下宫正司的人不成!”赵太妃不耐烦地低吼,“王宁,带你主子走!”   “是!”   旁边已经一直低着头什么都不敢看不敢听的王宁拽着刘凌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拉着他,就往拾翠殿的方向而去。   刘凌跌跌撞撞地被拉出了好远,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得赵太妃敲了敲门,那门上开了一道小缝,让赵太妃闪身进去,这才又重新合上。   什么宫正司的人、什么吕鹏程、什么大司命,一下子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唯有他后脑勺的伤口还在持续地痛着,提醒他刚刚的一切都不是做梦。   静安宫里,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   他又该何去何从? ☆、第45章 兔子?野兽?   蓬莱殿内,袁贵妃看着太常寺用一口棺材收殓了自己的儿子,忍不住哭倒在地,拽着棺材不肯放手。   她的儿子未满三岁,夭折是一种不孝,不能停灵,须尽早收殓入棺,下葬前也不能和父母相见。   袁贵妃也不知让多少嫔妃一口薄棺收走了没立住的孩子,可从没想过自己也有送走自己孩子的这一天……   宫正司杖死了伺候小皇子的事已经传了出去,太常寺的官员怜悯那些宫人们的性命,对袁贵妃也就没有太多同情,见袁贵妃拉拉扯扯,立刻就有两个人拽掉了袁贵妃的手,不带感情地说道:“娘娘节哀!小皇子已经不孝,若让娘娘和陛下伤痛而伤了身子,那就更是罪过,入土也不会安宁的!”   “不!不!”   袁贵妃眼睁睁看着太常寺的力士们抬着小棺,头也不回地将棺椁抬离了蓬莱殿,忍不住一直追出蓬莱殿外。   “娘娘请回!”   太常寺一个官员皱着眉:“再往前就不是后宫了!”   代国妇人好赤足,袁贵妃在蓬莱殿里从来都是赤脚,如今见死去的儿子被人抬走,一路追着出来,竟也是光着脚在跑。   宫中再怎么干净,现在也是寒冬时分,袁贵妃脚底又痛又冷,已然失去了知觉,终于“噗通”一声倒地。   沿途有不少妃嫔见了她这幅疯疯癫癫的样子,忍不住心中快慰,自觉晚上连饭都能多吃几大碗。   那太常寺的官员们见袁贵妃倒了,哪里还敢多耽搁?连忙像是兔子一般跑的飞快,一下子就没有了人影。   袁贵妃旁边跟着的宫人战战兢兢地上了前,披衣的给她披衣,穿鞋的给她穿鞋,还有人急忙召了轿子来,将她扶到了轿子上,连忙抬回了蓬莱殿去。   蓬莱殿里依旧温暖如春,亲眼送走了儿子的袁贵妃却如坐冰窟一般,木然流着眼泪,等着宫正司里的消息。   丧子的切肤之痛,如今唯有“处置”了刘凌,才能略解。   然而袁贵妃一直等,原本早该带着刘凌来蓬莱殿的人却一个也没有来。她有些不耐地找人去宫正司催促,来人却带回来一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回禀娘娘,去宫正司的刑夫们一个都没回来呢,怕是三皇子在外游荡,苦等不至?”   跑腿的小官宦在廊下猜测。   “他在外游荡又能游荡到哪里去?还能不回去不成!”袁贵妃咬牙切齿。“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对付不了一个小孩子!再去探!”   “是!”   袁贵妃嘴里说的强硬,心里也不耐烦极了。   一边是伤心悲愤之心在拉扯,一边是仇恨怒火在蒸腾,袁贵妃只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要索命的恶鬼,除了让别人不好过,再也没办法抚慰她半分。   她痴痴地在屋子里捧着儿子的小衣服落泪,宦官回来几趟,告知的都是宫正司的人没有回来,最后她索性叫人去静安宫找王宁来,如果王宁在静安宫里,那宫正司的人一定是没去,或是出了什么其他祸事。   然而她没等到王宁过来为她通风报信,却先等来了盛怒的皇帝。   完了,若是这时候宫正司的人带了刘凌来……   袁贵妃一咬牙,先发制人:   “陛下!陛下!他们把宸儿抬走了……”   “谁让你派人去静安宫里的!”   刘未一进门,完全没管袁贵妃说什么,抬脚踹翻了一个熏炉,怒不可遏地向着袁贵妃逼近。   “你好大的胆子!”   袁贵妃一身白衣,哭的红肿的眼睛越发显得她楚楚可怜,可她从未见过如此暴虐的皇帝,当下被惊得作态都忘了,掩着口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陛下说的是?”   “朕下的御令,静安宫许进不许出,闯静安宫内宫者死!”刘未咬着牙在袁贵妃耳边恨声道:“你派去静安宫的那些宫正司宦官如今已经死了,若再有下次,别怪朕不客气!”   “可,可臣妾没让宫正司的人去内宫啊,臣妾只是让宫正司的人去请三皇子来当面道谢……”   袁贵妃脸上出现怒容:“我连召三皇子来蓬莱殿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朕看贵妃是忧伤过度,头脑有些不清醒了。贵妃还是早点歇着吧!”刘未冷冰冰地丢下这句话,一甩袖子,转身就出了蓬莱殿。   “传朕的旨意,袁贵妃忧伤过度,令其在蓬莱殿中休养四十七天,为小皇子抄经念佛!”   刘未居然特意跑来蓬莱殿训斥袁贵妃,让蓬莱殿里的宫人们震惊万分,且不提袁贵妃刚刚丧子,哪怕没有丧子之时,她逼迫而死的怀孕妃嫔难道还少了?可皇帝从未过问过一次,这也是蓬莱殿里的宫人们越发气焰嚣张的原因。   而如今仅仅是因为她派出宫正司的人请三皇子来,就让皇帝将她禁足近两个月,四十七天,恰好是小皇子的七七之日……   天要变了吗?   袁贵妃要失宠了吗?   蓬莱殿里的人感觉天都要塌了。   ***   对于刚刚逃过一劫的刘凌来说,最大的噩耗莫过于桑昭仪死了。   不仅是桑昭仪,宋娘子也被宫正司的人用棍棒毒打了一顿,若不是张太妃得到消息去的及时,恐怕一条命也保不住了。   桑昭仪被宫正司的人一脚踹出,正撞在了花坛上,大司命的人找回去时,她已经流血过多而死。   “看着她们!你给我看!”   薛太妃强压着刘凌的脑袋,让他看向桑昭仪尸身的方向。   不同于那些在飞霜殿前瞬间死去的宦官们,静静躺在门板上犹如睡着了一般的桑昭仪表现出一种永恒的宁静。   但相比起那些破碎的残肢断臂,这样的宁静更让刘凌无法承受。   “你死,我们在这座冷宫里饿死冻死,你活,我们才有命活。”   开口的是薛太妃身边一直很少主动出声的王姬。   “我们并不是看你可怜才帮助你的,三殿下。我们倾尽所有、劳心劳力,虽然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们喜欢你这个孩子,但更多的是因为我们没的选择。我们不怪你一时善念帮了小皇子,也不怪你行事莽撞在没有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前就显露你的本事,但至少下一次再遇到这种事时,请想一想还在冷宫里翘首盼望你平安回来的我们。”   刘凌的面容惨白,不发一言。   “宋娘子身子本来就弱,这么一来,毒发的恐怕更快了。”张太妃为难地看着昏迷不醒的宋娘子。“得想办法弄到解药,不能再拖了。”   刘凌的脸色苍白的更加厉害。   “哎……”   薛太妃闭了闭眼,放开按压着刘凌脑袋的双手。   “刘凌,我们甚至没办法为桑昭仪备一口棺材。冷宫里就没有棺材这种东西。我们明日去深处挖一个坑,将她埋了吧。”   “她以前一直嫉妒先帝赐我的那条折金裙,回头我去找找,看看能不能明日给她换上下葬。”   方太嫔一抹眼泪。   “伺候她的宫人们该怎么办呢?主子一死,她们连这点年例都没了……”   “我养。”   刘凌咬了咬牙。   “我养她们。”   “你拿什么养?你自己还是靠我的家当才好生生长大!”   王姬深吸了口气,真的是有些伤心了,擦了擦眼泪转身就奔了出去。   “别想太多了,跟张太妃去珠镜殿休息吧。你脑袋后面开了那么大一个洞,又流了那么多血,要好好休养。”   薛太妃见刘凌已经露出悔恨的表情,心中知道已经磋磨够了,再逼下去恐怕要适得其反,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将他推去张太妃那边。   “奶娘这……”   “如意看着。”   刘凌看了眼停在屋内的桑昭仪,以及躺在屋角床上的宋娘子,咬了咬唇,跟着张太妃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两人走在静安宫的小径上,一路无语。   待行了一半,提着灯笼的张太妃突然幽幽开口:“当年我张家的药园子里,曾养着许多小白兔。我小时候一直觉得它们可爱,可大了以后却开始害怕它们。你可知为什么?”   刘凌心情沉重,哪有什么心思和张太妃说小白兔,只是茫然地摇了摇头。   “那些小白兔,是我们家拿来试药的。很多药一旦分量掌握不对,就和毒一般无二。昨日还活蹦乱跳的小兔子,明天就可能皮开肉绽,又或者肠穿肚烂,还有的眼中流血,皮毛尽褪……一想到这些兔子会变得这样是我们害的,我就没办法再喜欢它们。一看到它,我就想到人到底是多么残忍,渐渐连药园都去的少了。”   “我那位师哥……就是你遇见的孟太医,当年药园里那些活不成的小兔子,全是他处理的。”   她提起那位青梅竹马的师兄,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惆怅:“这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差事,他却从来未曾推却过。”   “他和我说,这些小兔子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活而死的,虽然我们干了当时看起来恶的事情,但却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于是恶便变成了善。杀死兔子不可怕,可怕的是因此而麻木,将它们的死当做一种理所当然。”   听着张太妃软软的声音,刘凌随之也动容了起来。   张太妃看着手中的灯笼,声音也变得轻快。   “他说,我会害怕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要想到这些小兔子,就会提醒自己一旦用错药,别人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从此用药治病就更加慎重。而他也一直用这些小兔子提醒自己,药即是毒,毒亦是药,全看如何用它……”   “听起来,那位孟太医应该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要为袁贵妃做坏事呢?”刘凌默默出声:“宫里人都说他是袁贵妃的心腹……”   “这次你们的冤枉,不就是孟师兄给洗清的吗?太医局的事情,其实复杂的很,我爹当年也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总说以后要遭报应……”   张太妃微微敛容。   “医者不能救人,反倒要被迫害人,是天底下最残忍的事。师哥他……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吧……”   刘凌默然不语。   “所以,小三啊,桑昭仪和宋娘子,如今都已经成了你那座药园里的兔子……”   张太妃回身看他,眼中全是恳求之色。   “别让‘兔子’越来越多,行吗?   看着灯笼映照下晦暗不明的张太妃,刘凌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46章 生病?治愈?   静安宫里死了一群宫正司的宦官,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宫正司的人。   袁贵妃下的是那样的命令,却最终落得被幽禁的下场,让宫正司的人都暂时夹起了尾巴做人。好在皇帝也再没有提“冒犯皇子”的事情,至于那些消失在静安宫中的宦官们,谁也不敢再问。   四皇子死了,确实改变了宫中许多的事情。也许是皇帝熄了让袁贵妃再生的念头,也许是大臣们的死谏终于有效,三个皇子的待遇都有天差地别的改变。   大皇子终于有了“长子”该有的待遇,从中宫移居到东宫,居住在长子的“光大殿”里,虽没有被立储,但也足以让许多支持长子派的官员心神振奋;   二皇子虽还在道观之中“养病”,但已经单独从玄元皇帝观里辟出一处读书,进度由翰林院掌管,随时都可能回到东宫居住;   在外界受到各种议论的三皇子终于也可以发蒙了,原本废弃的冷宫外三殿将被直接划为三皇子的居所,和冷宫内外分开,单就面积上来说,三皇子刘凌所居住的地区甚至要比大皇子的光大殿要大得多。   可论起伺候的人、居住的环境,依旧还是云泥之别。   四皇子死了,早夭的皇子不能拍序齿,也不能记录在册,袁贵妃似乎是在蓬莱殿里给皇帝递过一次内折,希望儿子至少能在宗正寺的谱牒上留名,结果这一次宗正寺的寺卿吕鹏程又一次打了袁贵妃的脸。   ——他借口四皇子死的那晚在宗正寺着了风寒,一回家就“病”了,竟请了一个月的病假休息。   宗正寺原本就是闲差,吕鹏程平日里也不是天天都去,寺里事务都是少卿们打理,所以他请不请假去不去坐堂都无所谓。可谱牒是必须寺卿亲自登录的,他一称病不起,四皇子头七都过了,人都下了葬,还记什么谱牒!   对于吕鹏程的这种“刚正不阿”,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暗中拍手称快,在皇帝的后宫之事上伸手也更有了底气,倒让皇帝伤透了脑筋。   对于刘凌来说,最头疼的事,就是将作监的人真要来筑墙了,这意味着他日后要再进静安宫,要么就得和新派来的守门宦官打好关系,要么就要找个足够高的梯子找地方翻墙……   要是他会云旗那种用银线飞来飞去的功夫就好了,管他多高的墙,一飞就进去了……   “不用愁眉苦脸,该教给你的东西也学的差不多了,萧太妃癔症发了,这几个月恐怕也顾不上帮你疏通经脉。”   薛太妃脸上升起了忧色。   “萧太妃还没好吗?”刘凌有许多日没去上课了,连赵太妃这段日子都没见着,“我能去探望一下她吗?”   “你去添乱吗?张太妃去就行了!”   薛太妃连忙制止了他的想法。   “千万别偷偷去,要是不小心冒犯到大司命,你小命都没了!”   有些疑问已经在刘凌心头徘徊了许久,既然薛太妃先提起,刘凌立刻趁机询问:“薛太妃,到底什么是大司命?那些……那些人……为什么要杀人?”   “我也不知道啊……”薛太妃为难地看着刘凌:“我只知道高祖当年为了寻仙,曾召集过不少奇人异士,甚至不乏江湖草莽、方士术人,这些人后来受皇家供奉,代代相传,有自己挑选徒弟的标准。其中有一支善于飞檐走壁、取人性命的,则被称呼为‘大司命’,代代相传。大司命杀人杀的多了,总会露出些踪影,是以那么多奇人异士中,以大司命的名气最大。”   刘凌像是听到什么奇谭一般,嘴巴已经张的老大。   “这样的人,还有许多?”   “也许有吧。”薛太妃不置可否,“也许还有其他的什么人在拱卫皇室,但他们和大司命不同,从不正面现身,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春秋争霸,群雄逐鹿,最终楚国统一天下,传承六百多年,所以中原各朝各代,都以楚文化为正朔。大司命正是楚国神话里主宰人类生死的神明,像是这样的神明除了大司命,还有不少,于是刘凌才惊呼出“难道还有许多?”这样的话来。   在年幼的刘凌心里,大司命那样的奇人都已经是志怪传奇里才该有的人物,乍闻他那位高祖居然曾经招揽过许多……   他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有那么厉害的人在,为什么他的皇祖父还会死于宫变?   这实在太奇怪了!   “好了,不是说宫里早上要派太医给你看病吗?别在这里耽搁了,赶快回前面去吧。”   薛太妃摸了摸刘凌的小脑袋。   “张太妃那里还是缺药,宋娘子既然已经被抬回含冰殿了,你就装装可怜,叫替你治病的太医顺便把宋娘子的伤药也一并给了吧……”   “哦。”   刘凌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的告别了薛太妃,趁太医没来,悄悄地溜回了含冰殿去。   窦太嫔受伤,萧太妃发病,赵太妃每天都往飞霜殿跑,张太妃要忙着照顾所有受伤的人,刘凌的课已经停了一阵子了,每天闲得发慌,只能养病。   为了让将作监的人来的时间往后推一些,刘凌让王宁报了伤,说自己的后脑勺受了重击,无法动弹,请将作监的工匠们暂缓筑墙。   袁贵妃曾让一群宫正司的宦官去“请人”的事情许多人都知道,毕竟那么多宫正司的人气势汹汹穿过半个宫廷很多人都看到了,再听闻三皇子报病,聪明点的都推测出大概是“请人”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恐怕连脑袋都差点没保住,所以皇帝才那么震怒。   他们猜的头头是道,却没人知道皇帝发怒的原因跟刘凌一点关系都没有,可将作监的人却不敢怠慢,连忙秉明了皇帝,生怕因为筑墙的吵闹声将养病的三皇子累的伤势更重。   也正是如此,皇帝居然大发慈悲,传令太医局里派人去看看刘凌的伤势,顺便替他调养下身子。   这就让刘凌愁眉苦脸起来。   他年纪小,恢复快,后脑勺中了一记大概只养了三天就没有眩晕呕吐的感觉了,现在活蹦乱跳也没有关系,只有脑后那个大口子还没长好,看起来有些可怖。   皮肉伤和“重伤”有很大区别,只要太医一来,就能看出他是装病……   但事已至此,也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刘凌左等右等,惴惴不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突然听到外面有王宁和谁说话的声音,帘子一动,便进来了两个人。   刘凌原本还琢磨着该怎么混过去,待一看到来人是谁,惊得连装病都忘了,一下子坐了起来:   “孟太医!”   不正是满脸严肃、不近人情的孟太医,还能有谁?   “殿下,孟太医说今日其他太医都不得空,所以他亲自来了……”王宁显然也受了极大的惊吓。   “您看……”   太医令亲自来替他诊断,如果仅仅是为了看他的伤势就有鬼了!   “你去烧点水,给孟太医看茶。”   刘凌意会地对王宁点了点头。   孟太医带来了两个药童,正是上次煮药的那两个。他们刚刚放下手中的药箱等杂物,便被孟太医打发去外面煎药了。   至于兼什么药?鬼知道。   “孟太医,怎么居然是您来……”   刘凌意外地探出身子,不敢再装病。   “三殿下还没有给我答案,我当然要想法子再见您一面。”   孟太医口中这么说着,人却坐到了床边,伸手抓过了刘凌的两只手腕,开始给他号起了脉。   “殿下已无大碍,想来‘重伤’云云,是另有原因?”   他静静地说道。   “要起高墙了,我怕闹……”刘凌经过吕鹏程和四皇子之事,再也不敢交浅言深,只能敷衍着回答。   “既然如此,那我就将殿下的命,按照‘重伤’治吧。”   孟太医什么都没多问,起身走到放着药箱和杂物的桌前,从箱子里拿出笔墨纸砚,开始写起了医案。   医案是要在太医局留存的,某人某年某月生了什么病,谁来诊治,如何辩证、立法、用药一一记录在案,孟太医既然记了刘凌是“重伤”,那就确实是要按重伤来治。   然而刘凌还没高兴多久,孟太医一句话就彻底让他笑不出来了。   “虽说是做戏,但也还需假戏真做,每天的药还是要喝的……”孟太医吹干医案上的墨迹,面无表情地解释道:“否则太医局其他太医就要奇怪了,为何我去看诊,开了药没有药渣回来……”   太医局里所有药渣都要封存,以供日后查验所用。   “我……我不能倒掉吗?”刘凌呐呐道:“我没病啊,喝了不会反倒生病吗?”   “都是些补血养气的药物,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又留了不少血,喝一点没坏处。”孟太医似是不在意地说着:“你要觉得太补你喝了浪费,给其他人补补身体也是可以的嘛……”   ……   刘凌一下子悟了。   ‘你想给师妹补补身子你就直接说啊!绕这么一个大弯,要是个蠢的哪里听得懂!’   刘凌心中简直在咆哮了。   他要是真以为必须要假戏真做喝了,岂不是要天天补到冒鼻血!   “竖子可教也。”   孟太医见刘凌不再拒绝,抚了抚胡须,低下头继续开方子,待写完之后,转手给了刘凌。   “你应该也懂医,自己看看,别说我是为了害你。”   刘凌也不推辞,接过方子扫了一眼,确实全是补气血之物,只是其中还夹杂着山楂、乌梅、陈皮等药,忍不住讶然:“这……这山楂陈皮……”   “你受了伤,胃口自然不好,最好的药正是食补,这些是给你开胃的。”   孟太医理所当然地回答。   有哪个男孩会喜欢用山楂、乌梅、陈皮开胃啊!   这明显就是小女孩的零嘴好吗!   好吗!   “哦……孟太医高明。”   算了,要治宋娘子还得落在孟太医身上呢,他忍!   “这些药等我回去后,会让典药局的局郎给送来,我这两个药童会留下来,帮你煎药。每日将剩下的药渣给送药来的局郎就可以了。当然,山楂之类开胃的药物你慢慢吃就是……”   孟太医心满意足地压下方子,连面容都放松不少。   刘凌一直注视着他,待见到他面容放松后,说话时脸颊上隐隐有一小凹,这才明白原来张太妃所说不假,孟太医脸颊上真是有一个单酒窝的。   只是他从来不笑,又绷着个脸,那酒窝就看不到了。   “你看我作甚?”   孟太医见刘凌两眼发直,有些莫名其妙。   “看酒窝。”   刘凌一没留神把真话说了出来,说完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呵呵。”   孟太医脸上突然露出怀念的神情,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幽幽道:“这么多年了,她居然一提起我还是说这个酒窝,居然连你都知道……”   “没,没呢……”   刘凌慌张地解释。“不是单单提酒窝的……”   “你想看我酒窝?”   孟太医将脸转向刘凌,蓦地粲然笑了,脸上那个酒窝立刻显现出来,再配上孟太医额间的眉头皱、脸上的法令纹……   刘凌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娘亲诶!   他再也不提什么酒窝了成不!   他绝对是故意逗他的!   “酒窝你也看了,她还提了什么?”   孟太医见自己一笑让刘凌成功露出见鬼了的样子,心情更加畅快,似乎他本来就喜欢见人吓得半死似的。   刘凌听到他问起张太妃,知道他来这里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句问话,再想起张太妃对自己的诸般宠溺,心中忍不住一软,透露了几分张太妃的消息。   “她其实挺好的,有其他人照顾她。就是里面吃的用的都太差,她又好吃……”刘凌不敢说多,只能捡一些不重要的说。“她种了些菜,但是不愿意施肥,力气小又挑不了多少水,所以菜长得不太好……”   “什么?她还要自己挑水!”   孟太医的脸色顿时阴沉的可怕,其神态足以让小儿止啼。   刘凌被他厉声一喝,差点接不下去,张口结舌地看着孟太医。   “都,都是自己挑水的啊……张太妃身边没宦官,伺候的宫女力气比她还小呢……”   “没宦官?”   孟太医若有所思,挑了挑眉。   “你继续说。”   刘凌也不知道孟太医身上哪里来的这么大气势,顿了顿后,有些不自在地继续说道:“冷宫里有个头疼脑热,都是找她看的,只是里面没药,想种药也没种子,许多时候还是无能为力。她心软,每次都要难过许久,所以渐渐的,有些小毛病,她们也不再找她看了,免得她还要自责……”   刘凌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张太妃的日常琐事,既不涉及静安宫中的谋划,也不涉及旁人,只是能让孟太医了解到张太妃的近况。   孟太医也是沉得住气的人,和那天又吼叫又吐血的吕寺卿不同,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地沉默倾听着,听得极为认真,就像是要一直印到脑子里去似的。   刘凌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他毕竟受伤刚愈,耗费了一点心神就累得很,孟太医也善解人意地让他先休息休息,还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润润口。   会给他倒水的孟太医,实在是温和的太像是个普通的长辈了,这让刘凌心神稍微放松了一点,壮起胆子有些犹豫地开口:“孟太医,我那奶娘也被宫正司的人伤了,能不能请你顺便帮她看看,开几幅药……”   孟太医先不作声,待刘凌觉得有些尴尬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给奴婢宫人看病的,是宫中的医郎,我若看诊,必须留下医案,方能开方拿药……”   刘凌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不过我身边学习的两个药童都是候补医员,只是苦无病人练手,既然你这有生病的宫人,不妨让他们先看看,我在一旁指点。”   孟太医的话让刘凌由失望又转为充满希望,连小脸上都露出了喜悦的光彩。   “我带他们去看看你的奶娘,由他们开方拿药,我做复核便是。你那奶娘在哪儿?”   宫中给宫人看病没那么多讲究,只是要开方还是得一位正式太医复核,孟太医说他“复核”,其中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在隔壁的偏殿里,那里比这里暖和些……”   刘凌喜出望外。   “劳烦孟太医了!”   孟太医微微颔首,起身出了屋子,门外两个守门的药童听到孟太医说了什么话,欢天喜地地笑了起来,随着孟太医越走越远。   刘凌躺在床上,无比的快活。   他以前曾听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静安宫里明明的太妃太嫔们明明都是极好极好的人,却从未得到过别人的帮助,反倒过的无比艰辛。   待到了他进了冷宫,长大到能帮她们的地步时,能做的其实也极其有限,全靠王宁在外奔波,却改变不了根本的困难。   比如说缺药、少书,很多东西王宁都没办法搞到。   然而孟太医还为冷宫里的故人而处心积虑,这让刘凌又重新相信起人世间确实是有“深刻的友情”这么回事的,尤其是年少时的感情,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消失……   他要是早早和神仙们交上朋友,是不是也能有这么深刻的感情?   神仙会在乎和凡人的友情吗?   刘凌浮想联翩,像是很多喜欢做梦的男孩子一般,幻想着神仙给了他个什么法术,能够翻山倒海,或是日行千里,从此天大地大,他随处可去,再不用困在这小小的宫墙之间……   想着想着,刘凌有些痴痴地笑了。   “三殿下在笑什么?”   诊断完宋娘子回来的孟太医一进门就看到刘凌这傻样,竟有些迈不进脚去。   刘凌“唰”地一下脸红到了脖子,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奶娘,奶娘怎么样了?”   孟太医进了屋,对着刘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什,什么?可张,她说没有太大问题啊!”   刘凌吃了一惊。   “她折了些骨头、受了点皮肉伤,原本只不过是将养几个月的事情,但是她身上有毒,让伤势更加重了。她底子已经被寒毒耗空,要不能先解了身上的毒,瘫软在床暴毙而死也就是时间的问题。更何况……”   孟太医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刘凌。   “宋娘子是女人,殿下却是男儿,如今她还能勉强移动,待她完全不能动的时候,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难道殿下要亲手服侍奶娘不成?她是必会被抬到宫外去的。”   刘凌眼眶一红。   “求孟太医救她!”   “这毒并不难解。当年你出水痘,被送到太医局来,身上便有此毒。那时我见你长得可爱,身上却又是伤又是病又是毒实在是让人同情,我手边又正好有药,顺手就帮你给解了……”   孟太医不着痕迹地说出了当年的人情。   刘凌果然露出感激地神色:“原来是孟太医救的我!”   孟太医捻须点了点头。   “只是这几年来,御药局管得极严,任何药进出都要按章行事,哪怕是再寻常的药,没房子也不能调出,没那么容易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刘凌已经把孟太医当成了救命稻草。   “您是太医令,一定有办法的是吧!”   “我是太医令,按照规矩,是不用管宋娘子的事的……”孟太医看着满脸祈求的刘凌,话头一转。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   “咦?什么办法?”   “解药并不难配,所用的药物都是寻常药草,只不过种类太多。要想全部配齐,少不得……”   孟太医有些幸灾乐祸地看着刘凌。   “少不得殿下‘体弱多病’一阵子,多生几次病了。”   什,什么……   刘凌听到孟太医的话,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些药材里,有些治疗伤寒,有些治疗腹泻,有些治疗胃胀积食,有些治疗惊厥,还有些治疗则月事不调……   他要怎么做到一下子伤寒,一下子腹泻、一下子胃胀气,一下子又惊厥过去啊?   这些都好说,不过是得个药罐子的名声,最后那个……   “咳咳,看来殿下已经悟了。”孟太医干咳了一下,起身唤来药童,收拾屋内的东西。   待收拾笔墨纸砚等杂物时,孟太医制止了药童,从那杂物背篓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抱出两团洁白似雪的活物。   “殿下一个人在含冰殿待着,想来寂寞的很,这两只小兔子,便留给殿下作伴吧……”   孟太医以和他自身形象完全不符的温柔动作,将掌心里两只小小的兔子托到刘凌的脸庞,微微一笑。   “小兔子调皮,要小心……”   他加重了中间几个字,又露出脸上的酒窝。   “……别‘逃到’冷宫里去了。” ☆、第47章 痞子?先生?   “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多了许多新鲜玩意儿吃……”   王姬含着乌梅的脸皱的满是褶子:“不是说最近静安宫因为飞霜殿那事被封闭了吗?刘凌以后进来爬狗洞?”   “哪至于爬狗洞!”薛太妃没好气道:“刘凌不会翻墙吗?”   “就他那个子,翻的过来吗?等墙一围,好些个东西也不好进来了。罢罢罢,趁着能吃多吃点!”   王姬又吃了几个酸梅子,有些纳闷地扫视了下四周。   “张茜呢?有这么多零嘴她应该吃的最欢啊!”   “她啊,吃的牙都倒了,估计在哪里傻乐吧……”   薛太妃有些忧心忡忡。   “居然冒出来个师兄,也不知道是忧是喜,听张茜说起来应该是个单纯的,可听刘凌说的又让人担忧的很呐……”   “我们都混到这份儿上了,还有更差的吗?”王姬嗤之以鼻:“给什么我们就受着,别人能图我们什么?”   “说的也是……”   薛太妃依旧眉眼含愁。   “刘凌那小子呢?”   王姬吐了口中的话梅核   “今天为他发蒙的先生来……”说到这个,薛太妃岂止是忧愁,简直都快疯了,“王宁说宫中那些博士都嫌做这个是杀鸡用牛刀,结果人人推诿不急,在宫里都传为笑柄了……”   “我们家三儿过目不忘,我还觉得这些庸才教不了呢!”王姬立刻护短:“不来就不来,我们自己接着教!”   “如果只是没人来教还好,说是找了个不靠谱的先生。”薛太妃皱着眉,“说是曾经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启蒙,结果因为喝酒误事被退回国子监去了的一个博士。这么没有德行的一个人,也不知道怎么混到国子监当博士的!”   薛太妃最注意风度的和仪表,这是薛家人的通病。长得难看不要紧,但如果长得难看还邋遢,那就是罪过;如果长得难看邋遢还不注意气度和涵养,那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从王宁那里听到“喝酒、迟到、被退回”云云后,薛太妃就已经开始勃然大怒了,这简直伤害了她同为启蒙者的“自尊”、   薛太妃羞于和这种没有师德的人为伍。   “能入宫为两位皇子启蒙,必定有过人之处。”   王姬赶紧安抚薛太妃。   “再说三儿那么机警,若真是个不着调的,更加不用担心了。”   “哎,如今这情况,到底是好是坏呢……”   薛太妃忧心忡忡。   ***   如今这情况,到底是好是坏呢?   刘凌张大了口看着面前翘着二郎腿等着他送束脩的“先生”,眼睛珠子都瞪得浑圆。   虽然他也不想来个精明厉害的先生一眼就看出他不对,但是,但是……   这也太不着调了吧!   “怎么?没准备?”   公然索要财务的陆凡露出失望的表情,咂了咂嘴:“我说怎么非从国子监把我召来,原来是没有半点好处。想当年我为大皇子和二皇子授课时……”   他露出怀念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我自己都吃不饱呢……”   刘凌傻愣愣地说,“没什么东西给先生的。”   “伴读呢?书郎呢?书呢?伺候笔墨的人呢?”   陆凡露出“不妙”的表情微微直起身子。   刘凌摇了摇头。   “都没有。”   “殿下真是皇子吧?我是不是来错地方了……不过话说过来,宫中有三皇子吗?不是说小皇子还不满三岁,我以为是给三岁的孺子启蒙……”   陆凡自言自语的摩挲着满是胡茬的下巴,站起身环顾四周。   “我这是被祭酒坑了吗?”   他忍不住跺了跺脚,搓了搓手,满脸不可思议地问:“炭总有吧?这里这么冷,笔都握不住啊!”   “先生,你说的小皇子是我的四弟,他刚去了不久,最近在宫里不要提起他……”刘凌露出无奈的表情:“我是刘凌,兄弟中行三,敢问先生,从哪里教起?”   “教,教什么?”陆凡一甩袖子。“没书没笔没伺候的人,殿下这什么都没有准备好,怎么教?宫中就没有人给殿下准备什么?”   “倒是有,说是因为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来,就没送来……”   刘凌露出腼腆的表情。   宫中大多都是势利眼,皇子识字读书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袁贵妃那么长时间不许静安宫中进片纸只字,有些该有的份例就被吞了,现在又想拖到袁贵妃幽禁时间到好吞了这些,也是自然。   “这是要虎口夺食啊!”   陆凡气笑了,“还没有敢这么苛刻的!殿下且等着,我今日就全给您要来,只是有一点……”   他凑近了刘凌的小脸旁,弯下腰悄悄地开口,吐了刘凌一脸从未闻过的奇怪味道:“我帮殿下把东西要来,那上好的松烟墨和内造毛笔,分我一半?   刘凌从未见过厚颜无耻之人,哪怕当年的刘赖子,也从未这么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他的贪婪。   这人岂止是无耻,还是不以为耻或是浑然不怕的那种无耻!   ……   这货一定是袁贵妃特意找来教残他的吧?   一定是吧!   心中咆哮了许久,刘凌望着陆凡笃定的表情,深吸了一口气。   “……好。”   呜呜呜,他能不能换个先生啊!   那陆凡以“这里什么都没有”为借口,莫说教刘凌什么,就连话都没说上几句就走了,边走还边摇头,自言自语着什么“吃亏的差事”、“这下没酒钱了”云云,更让刘凌感觉前途堪忧。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虽然陆凡这样不着调,可没过几个时辰,他就领着三四个少府监在宫内的执事宦官来了,每个宦官的手中都捧着东西,刘凌定神看去,除了有笔墨纸砚等物,还有暖炉、书籍、字帖等等……   刘凌在薛太妃那里用的东西虽也是好物,但都是用一点少一点,早些年练字甚至是在地上用棍子写的,如今见到一贯小气的少府监捧了这么多东西来,眼珠子都要吓掉了。   “好了好了,送到这里就行了,把东西放下吧!”陆凡反客为主地让宦官们放下东西,然后命他们收拾好刘凌的书案,才让他们离开。   刘凌惊愕不已地看着面前这位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中年文士,感觉今天受到的惊吓和惊讶一样多,都有些不敢详问了。   莫非这也是和吕寺卿一般,大有来头的人不成?   “按照约定,殿下,您得分我一半。”   宦官们一走,陆凡迫不及待地从书箱中起出东西来,这个闻闻,那个摸摸,最终挑出一半。   “都是好东西,给殿下您这样刚刚开蒙的学子用,实在是太浪费了……”   陆凡摇了摇头。   “我还是将它们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细如手指的松烟墨塞在腰间的竹笛里,看起来像是早有准备,动作也熟练无比。   “用在哪儿?”   刘凌突然开口。   “当然是换酒……啊,我是说,当然是换旧书、旧书……”陆凡一不留神说漏了嘴,连忙掩饰:“旧书很多都是善本,一般的东西没人愿意换的……”   刘凌又一次觉得自己的三观碎了。   虽然他不知道酒是什么味道,但他肯定,刚刚陆博士在他脸旁说话发出的奇怪味道就是酒味儿!   酒鬼也能当博士吗?   “既然东西都齐了,明日我就教殿下识字。殿下会写字吗?拿笔总会吧?”陆凡有些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殿下几岁了?”   “九岁了。会握笔,会几个字。”   刘凌来之前和薛太妃商议过,乔装成他什么都不会太容易被识破,必须得真真假假才行,横竖会几个字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要出口成章就让人生疑。   谁也不知道新来教书的博士到底是哪方的人,万一就是袁贵妃想办法张罗来的“有心人士”,左右也不会用心教他,随便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现在看来,若是只是敷衍他,反倒是好事……   刘凌心中苦笑。   “哟,比我想的好得多,你居然还会握笔,还能写几个字?”陆凡大有兴趣地翻开一个砚台,又从书箱里挑了一只软毫来,往砚台里添了水,开始磨墨。   这么一个不修边幅、一身痞气的老不修,抬起腕来磨墨时神情倒是少有的专注,磨墨的动作也是不带一点烟火气,莫名的让刘凌产生了一种肃穆之感。   然而只是片刻,这肃穆感就荡然无存。   陆凡抬起头,表情有些像是面对小狗一般对他招了招手:   “来来来,这羊毫最适合新手,殿下给我写几个字看看,看看您的字,哈哈哈,有什么风骨……”   他显然不觉得刘凌能写出什么好字。   在他看来,最多是几个奴婢之流教刘凌几个字就罢了。   刘凌自然也不会表现出自己多有能耐的样子,他从陆凡手中接过笔,自然而然地抖了下笔杆,抬腕正准备写……   “等等!”   刘凌的手腕一下子被人抓住了,那力道大的出奇,简直就像是要把他的手腕折断一般!   若不是刘凌惯于忍耐,从小习武的他乍然遇见这种被人控制住行动的情况,肯定是要想法子挣脱的。   即便他已经定下了心神,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露出“很疼”的可怜表情,“陆,陆博士,怎么了?”   陆凡握着他的手,脸上的表情是一种难以言喻地复杂,只是片刻后,他便松开了刘凌的手,若无其事地给刘凌换了一支羊毫,有些恶劣地笑着:   “我发现殿下手中这支羊毫是极品,突然改变了主意,殿下把这支羊毫给我吧,我拿这支跟您换!”   刘凌又一次瞠目结舌,傻傻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羊毫放下,取了陆凡那只,蘸了蘸墨,抖抖笔杆,在纸上写下软弱无力的“永”字。   字迹倒是工整,就是太过于工整了,看起来有些呆板,字迹也软绵绵的,不像是个正儿八经学写字的人写出来的,倒像是偷学后疏于练习的那种。   薛太妃和赵太妃都觉得这是最好的伪装,刘凌写出来后觉得满意的很,再抬起头,只见陆凡两眼发直地看着他写的字,不发一言。   “怎,怎么了?”   难道他露出了什么马脚?   “殿下的字,嘿嘿……”陆凡回过神来,嘲讽地摇了摇头:“一看就是没什么学问的人教的,写的这叫一个……嘿嘿,恐怕还是个无趣的人……”   刘凌呆了呆。   “太差!太差了!难怪派了我来!”   陆凡突然捏住刘凌的双肩,对他热情地龇了龇牙。   “放心,殿下,我一定让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有学问’!”   “啊?啊!有劳博士……”   刘凌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到底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不过殿下现在这程度还是太差,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该如何教导,当然……”他又不正经地眨了眨眼。   “殿下好好想想,这束脩……呵呵……”   刘凌就眼见着这陆凡兴匆匆地来,兴匆匆的走,走之前还捡了几只好笔插在头上带走了,完全不明白这一天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难道……   “我和所有男人都犯冲?”   刘凌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   西宫外,原本还笑的张扬的陆凡,一出了含冰殿就难以自抑地扶住了宫墙,闭起眼睛靠在了宫墙之上。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他才像是重新找回了力气一般,渐渐直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继续向前。   他沿着西宫,一路走出宫城,穿过宫门,果不其然地在宫门后的阴影里发现了站着的那个男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举荐我去教导刘凌了。”   陆凡装作不经意地与他擦身而过,嘴角扬起微微的笑意。   “先谢过。这个人情,我陆某欠下了……”   见陆凡的身影越走越远,阴影中的孟太医走了出来,呵呵一笑。   “谢我?我谢谢你才对,我可不想捞出小笨蛋,后面还跟着个……”   臭女人。 ☆、第48章 仁心?士气?   “什么,竟真是这样的先生?!”   薛太妃听到这先生一来就卷走了大量的松烟墨,气的头都疼。   “一定是袁妖精不想要你出息,听了谁的谗言选的这货!”   刘凌对这个先生印象也不是很好,却不想薛太妃对他太担心,只能带着笑意劝说:“其实这先生也不是很差,至少他一去‘活动’,那些东西东西就下来了……”   “贪利的小人,总是有些见不得光的手段的!”   薛太妃低下头,郑重其事地吩咐刘凌:“这人很可能不安好心,你要小心戒备,凡事三思而后行,明白吗?”   “知道。”   刘凌乖巧地点了点头。   “陆凡这个人你有印象吗?能进国子监任博士的,无不是一方大儒、或是有德有才之士……”   王姬好奇地问薛太妃。   “不是说之前还为大皇子和二皇子发蒙过吗?能为皇子发蒙,肯定是有些真本事吧?”   “没听过这个名字。”薛太妃摇了摇头,有些好笑地说:“我祖父昔日曾任国子监祭酒,门下学子众多,我哪里每一个都认得?我那时候在家中就顾着教导家中妹妹,再和几房叔伯家的女儿们斗来斗去……我祖父和我父亲的嫡系弟子里,肯定也没有叫陆凡的……”   她略微皱了皱眉。   “不过,倒是有个叫何凡的。”   “哦?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   “怎么可能,那可是被我祖父盛赞有‘白衣卿相’之才的人,当年的风骨,就连我父亲都赞叹不已。”   薛太妃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摇了摇头。   “我是不认识那个人,因我父亲和祖父的关系,家中进出的年轻男人太多,我母亲管的严,从不让我去见外客,也不让我去前面。”   “那个何凡从小丧父,后丧其母,因年少有才名被举荐国子监读书,虽家境贫寒,但自尊心极强,从不受人恩惠,更不会变成这种怪人……”   “听起来,倒是个很有骨气的人,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王姬有些神往。   “薛家的门生,恐怕仕途大多已经断绝了。国子监的祭酒和博士,现在也不可能有多少是薛门出身。”说到薛家,薛太妃黯然神伤,“科举科举,科举了这么多年,依旧要靠地方上推荐,方有名额参加考试,寒门哪里那么容易出头,更别说那何凡一无门路二又是个硬骨头……”   “都怪我,好好提这个。”王姬赶紧打嘴,迅速转移话题:“那现在怎么办?要不然,拆点我的家当塞塞看?说不定像是王宁一样,用钱也能收买?”   “听刘凌的说法,这陆凡在国子监里混的应该还算可以,只是在朝中翰林院里不得重视,甚至还被赶出去过,这样的人,不如王宁好用,收买也没有意义。”薛太妃摇头:“王宁是阉人,要财很正常,这人虽表明上要财,说不定也要别的,我们就不一定提供的起了。”   刘凌在一旁听着薛太妃和王姬讨论着如何应付新先生的事情,实在有些无趣,索性出了门,在门口晃一晃。   门外蹲着玩蚯蚓的如意,一点点戳着蚯蚓,满脸是天真的表情。   从如意的年纪来看,至少也有二十多岁了,可行事却像是三四岁的孩子,说话也颠三倒四,只是特别听话,也有力气,可以帮薛太妃干些力气活,所以并不讨人厌。   刘凌蹲在如意旁边,木木地看着他戳了许久的蚯蚓,有些纳闷地问他:“有意思吗?”   如意不理他,只一直戳一直戳,细细长长的眼睛眯的像是一条缝,配合他专注的表情,让刘凌忍不住汗毛直立,一把抢过他手中的签子。   “别戳了!一点都不好玩!”   如意被抢了竹签也不生气,直勾勾地看着他,“三,三殿下?你生气?为什么?”   刘凌知道他心智年纪比自己还小,太复杂的他也听不懂,只好讪讪地说:“这么做,蚯蚓会疼的,还是别戳了吧?”   刘凌这么说过之后,原本以为如意会停止这种看起来有些恶心的游戏,谁料如意张大了嘴笑了笑,口涎直流道:“死不掉的,我扯断过好多蚯蚓,都能活呢,你看……”   他从地上拾起蚯蚓,当着刘凌的面将它扯成几段。   刘凌眼睁睁看着被扯断的蚯蚓缩成了一团,虽然被拉断了但依旧在地上蠕动着,忍不住喉部一抖,差点吐了出来,整个人也难掩厌恶地站起身子后退了几步。   “……你……你就玩这个?”   如意张开口边笑着边点了点头,黑乎乎的喉咙让刘凌更是毛骨悚然,活像他能马上将蚯蚓吞下去似的。   因为这样的联系,刘凌几乎是慌不择路的折返了回去,弄出好大一声动静。   薛太妃和王姬的讨论已经到了尾声,听到刘凌弄出的声响立刻讶然地扭头看他,尤其是平日最讨厌刘凌毛毛躁躁的薛太妃,当场就皱眉低喝:“你进进出出是在做什么!”   “如意,如意在外面撕蚯蚓玩儿!”   刘凌像是被吓坏了的孩子一般像两位太妃告状。   他很难说出自己刚刚感受到的那种诡异气氛,可神色一定不太好看是肯定的。   谁料两个大人半点都不关心地对视了一眼,露出不以为然地表情来。   “如意脑子从小就有问题,撕蚯蚓又怎么了?”   王姬觉得这很正常。   “他是傻子,和我们想法不同,你不要大惊小怪。”薛太妃也在温声安慰:“不过是几只蚯蚓,随他去吧。”   不是几只蚯蚓!   是……   是……   刘凌正准备辩解,话到了嘴边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在心中徘徊几次后,连自己都放弃了。   算了,确实不过是几只蚯蚓。   刘凌按下心中毛毛的感觉,对着薛太妃和王姬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你进来的正好,我也要出去喊你。”薛太妃冲他招了招手,从桌上取出几张纸来:“冷宫里许多书都没有,所以我只能教导你基本的东西,但你日后想要有更高的成就,就得看更多的经典。这些是我祖父当年任恵帝的太傅时给他开出的书单,有些只有宫中才有藏书,有的是在国子监中,你将这些书名记下,日后若有机会,可借来一阅……”   薛太妃将书单递于刘凌,刘凌低头一看,密密麻麻的书名里什么都有,不但有薛太妃教他的学问,甚至还有易经、史书、术数、杂论,甚至连还有几本是记录地理和水利的。   “我在家中时,对格物并不敢兴趣,所以天文、地理、水利、土木一概不知。但要想登上那个位置,这些却是不得不读的。我没读过的书,自然不能给你默出来,你那发蒙的先生是个不着调的,也许不会给你找什么经史子集,但你要是想看杂书,说不定他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乐见其成。”   薛太妃有些乐观的分析着。   “你现在不缺这些基础,反倒缺的是常识,横竖最差不过如此,你就试试。”   刘凌这才知道这一张书单上到底寄托着薛太妃对他多少的期待,那一张纸顿时也有千钧重了起来。   他低下头,凭借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将这些书名全部都记了下来,这才把纸折了折,塞进腰带里,恭恭敬敬地对着薛太妃鞠了一躬:   “谢过薛太妃指点。”   刘家几代帝王虽然私德上有些问题,但学问都是很好的。   恵帝爱财,据说和他心算能力无人能及有关。户部七八个侍郎一起打算盘,还没有恵帝一个人在脑子里算的快,当时户部最怕的,就是恵帝核对户部钱粮,那真是哀鸿遍野,夜夜难眠。   平帝好男色,可当年朝中还有两个年长他许多的皇子,他正是因为贤名和才名才被推举为太子的。   虽说这个很多是看天赋,但和无数眼界、心胸、学识都是一时翘楚的太傅们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也有关系。   薛家为皇帝开出的“功课单”,恐怕连现在的皇帝刘未都不一定知道,也只有薛家人会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或者“要想知道皇帝的想法就要明白皇帝接受的是什么”这样的心理,为家中子弟也准备一份。   所以,薛太妃面露微笑地受了他这一礼,心中也有几分自豪。   她当然当得起此礼!   刘凌感激涕零的揣着书单回去了,然而激动和期待也只能保持到入睡为止……   明天,还要上课!   他是不是该“体弱多病”一次,向孟太医汇报下“小兔子”们已经成功溜走的进展状况?   ***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陆凡却没有迟到,不但没有迟到,而且穿的也没有昨天那么邋遢了,只是胡茬还是满脸。   刘凌乍看到这还算正经的“先生”竟有些不太能适应,一直到陆凡走到书案前抬起笔,依旧还像是在在梦游一般。   “我长得好看吗?”   陆凡冷不防出声。   “啊?啊?”   “我长得要不好看,殿下老看我干吗?”   他有些不正经地对刘凌抬了抬眼。   “陆博士你真爱说笑……”   刘凌快要擦冷汗了。   “殿下已经习过字了,恐怕学会的字也不少,我就单说一说殿下习字的陋习。”陆凡的神情突然正经起来,用和刘凌一样的姿势从笔架上提起了笔。   “运笔如用心,笔杆正直不歪斜,写出来的字才会正。所以提笔之前,须得先颠一颠笔杆,务求找到笔杆的重心,才能保持正直的姿态。正如一个人,只有先明白自己最重要的‘初心’是什么,才能不偏离正道……”   待到笔酣墨饱,他抖了抖笔杆,然后在刘凌慢慢察觉的紧张表情里抬起手腕,不紧不慢地补充着:“我年少时没有得到名师教诲,所以写字没有风骨,正如殿下先前所写的那些字一般软弱无力……”   刘凌已经慢慢明白了什么,眼睛越睁越大……   陆凡见刘凌已经有所领悟,微笑着抬眸,用一种慎重地神情对身侧的刘凌颔了颔首:“刚刚我说的话,是我已经仙逝的老师,曾经对我的教导。”   说完这番话,陆凡笔走游龙,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士”字,其字苍劲有力,凌厉的气势迎面扑来,几欲飞出纸上!   “殿下,你那‘永’字,是妇人的写法。好男儿,习字当从‘士’入手。”   他丢下笔,意态潇洒,神情慨然,凝视着刘凌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着:   “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士者,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无论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有风骨、有信义、有气节、有始终。我今日欲教殿下学写‘士’,殿下可愿习之?”   刘凌的眼泪早在“穷不失义、达不离道”时已经濡湿,他仿佛感觉到站在他面前的,并非那个邋遢落魄的中年博士,而是几千年来大贤圣人们凝聚出的精魄。   刘凌觉得自己天生就被这样的东西所吸引。他能感觉自己身体里有什么呼之欲出,急切地想要与他共鸣。   他激动到身体都在颤抖,每一个毛孔每一根血脉都在叫嚣着:   ——“请先生教我!”   刘凌再一次弯下了自己的脊梁。   为“士”。 ☆、第49章 分析?投卷?   仅仅两天的时间,刘凌折了两次腰。   一次是为了先贤们想要匡扶君王走入正道,千挑万选所立下的厚厚书单。   一次是先贤们不畏惧恶势力,在任何情况下一次又一次灌输着己身“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信念、决心和坚持。   如果说他是得到了神仙的“预言”知道自己能当皇帝的话,那么无论是后宫里的太妃们、吕鹏程,孟太医,还是今天出现在他面前的陆凡陆博士,都让他明白要成为一位帝王,远不是两个字、一个人的事情。   成就一位帝王,更多的是看血脉,但能成为一位明君,却一定是无数人呕心沥血后的结果。   “帝王”两个字的后面,岂止是累累白骨、悠悠人心?   这么一想,刘凌甚至对“帝王”两个字产生了深深的敬畏。   他能做好这个皇帝吗?   他能保护好所有想要为之奉献的人吗?   他能满足那么多想要从中获利的势力吗?   神仙一句话,恐怕是洞悉天理的预知,却怎么能知道一介凡人想要印证这一句话的真假,要付出多少的努力?   刘凌弯着腰,脑中飞快地闪过一大堆洞悉,直到面前的陆博士将他搀扶起来,满脸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正如他担心陆凡所图不轨一般,陆凡今日向他说出这一大段话来,岂不是也要冒着更大的危险?   听他的意思,他其实是已经被灭门的薛门士子,若不是迫切的希望得到他的信任,又何必说出自己的身份?   “先生为何……”   刘凌不解地开口。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既然路这么远,咳咳……”陆博士干咳着说道:“总要先补给一番,才能前进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刘凌眨了眨眼:“我是想问先生为何会不修边幅,满身邋遢?”   陆博士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   “你问这个?刮胡子会刮破脸,洗衣服很麻烦,所以……”   真相如此简单。   以为遇到了什么“大隐隐于市”的高人的刘凌,心中忍不住泪流满面。   两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谈为什么刘凌会薛家启蒙儿童的练字笔法,对于陆凡来说,是什么人在帮刘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有一个接近刘凌的契机,一个可以通过这条道路实现自己抱负的契机。   至于他是不是不受宠的皇子,这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就像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人,和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人来一场豪赌,赌输了不过也就是性命一条,更何况这位皇子明显不如表现的那么懦弱无能……   也是,有薛门中人教导启蒙,又怎么可能懦弱无能!   陆凡写完了那个“士”字以后,将笔重新交给了刘凌,开始真正地指点起他来:“正如我之前和殿下所说,殿下大概是由妇人发蒙,所以骨节虽有,却过于姿媚。好在教导你的妇人也是个心性刚毅之人,只要骨节尚存,就可以从这种书学藩篱中脱出……”   他在纸上也写了个“永”字,用的是碑体,气势雄浑,望之生畏。   “殿下年幼,笔力不足,可将纸贴在墙上,悬腕习之。待回头我为殿下写几本字帖,你细细临摹,便可改掉字迹中阴柔寡断之气。”   陆凡扫了刘凌一眼,有些像是不经意般地建议着:“妇人困于闺阁之中,见识毕竟有限,殿下最好不要太过倚仗妇人,以免性格优柔寡断,或是心性拘泥于争斗之中,未免不够磊落。”   刘凌有些想解释冷宫里的太妃们都是性格磊落之人,却又牢记着不能暴露太妃们的存在,所以话到了嘴边,最后又咽了回去。   陆凡教刘凌略微写了几个字,便跪坐在地上,让刘凌跪坐于他下首,开始正经地和他说起外面的大势。   陆凡半点也不避讳自己的野心,也不轻视刘凌年幼,而是像是同龄人一般,细细告诉他如今士林、后戚和寒门的关系,他又为何如此潦倒,情愿自污而活。   原来昔年高祖建国,深感人才不足,数次下达招贤令,可召来的依旧是当地大族、世家豪门的子弟,寒门人才极难出头。   由于书籍被大的家族收藏,寒门子弟难以承担购买书籍和笔墨纸砚的费用,只能纷纷吸依附于大家族来学习,就算日后有了出身,也很难脱掉身上“门客”的印记。   但寒门接触底层,对民间疾苦极为了解,又通晓世间百态,做事务实,很受高祖的欣赏,士族和后戚出身的贵族大多喜欢清贵又有实权的职位,处理实务的能力往往不如寒门出身的官员。   渐渐的,官和“吏”的区别越来越大,高祖在深深忧心的同时,也在各地渐渐建起书院,并重修国子监,广纳天下寒士读书。   薛家便是在那个时候名扬天下,因为是薛家的先祖、国子监第一任的祭酒提出了“科举取士”的千字奏言,希望皇帝能开科取士,取可用之才造福社稷。   然而士族和后戚造成的壁垒,远比高祖想象的要厚的多。科举取士到了后来,便成了地方上选取推荐名额,由书院、大德、官员各选学子,再进京入试,算是瓜分了当官的渠道。   但至少有书院、大德这两条路走,寒门子弟还是比以前容易的多,也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子弟进入朝廷,摆脱了只能为“吏”的尴尬局面。   到了后来几位皇帝时,寒门、后戚大族和士族已经有了一种非常好的平衡。寒门通过士族开设的书院、私塾、或收入门下进行学习,然后得到书院或有实力的家族进行推荐进行科举,真正有才的人能够进入朝廷,然后通过联姻或者互相帮助的方法再和权贵进行身份上的转变,最终齐心协力地辅佐君王。   这中间任何一环打破,整个平衡都会失调。   例如寒门得不到士族的帮助,便不可能进学,但士族的名气,却是通过培养了多少个“士”而得到提升的;   得到了士族的帮助进学,却没有有力之人的推荐,那也无法科举。相反,一旦你举荐了一个真正的人才,你便是他的伯乐,很多在地方上一辈子都没办法回到中枢的官员,全是靠师生举荐的情谊被投桃报李;   而权贵家族即使要联姻,也不可能和没有出身的饭桶联姻,能最终通过层层科举站在金殿上的,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和他们联姻,自然而然的大浪淘沙,重新让家族吸收更好的人才、生出更优秀的后代,不至于全变成近亲结婚而生出的废物,断了家族的延续。   因为高祖开了一个很好的头,很长一段时间,权贵并不以和寒门出身的新贵联姻而觉得丢人,一直干政的后戚因为士林与寒门的联手,在这方面也会有所收敛;   士族保持高高在上的姿态,虽不干权,但以自己的言行指引着天下的学子向着正确的方向发展,所以,在武,有“武士”;在文,有“文士”;在官,有“士大夫”,各行其道,虽不完美,却稳若泰山。   但到了恵帝以后,他的爱财使得很多有钱人也显达了起来,后戚之中出现了商人,微妙的打破了平衡。   譬如恵帝时,原本想要做些什么都要通过大臣们“允许”才能有钱使的恵帝,因为得到了商人们的资助,几乎是可以为所欲为,根本不必管户部里有没有钱、内库够不够用。   这使得老牌的权贵们有些恐慌,拼命收紧手中的权利,同时对商人们厌恶至极,士族也是如此,对他们来说,商人诱使皇帝不遵从“仁道”而是以满足“私欲”为先,显然进入了‘邪道’。   商人们缺乏认同感,就拼命资助寒门、拉拢后戚,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寒门学子开始不通过士族、书院的门路也能够晋升,便打破了这种平衡。   这使得恵帝之后的皇帝对寒门和后戚又产生了危机感。尤其是宫变时,后戚们能得到将门的帮助,甚至有私财装备私兵,这些都是让君权惧怕之事。   加之士族领袖的薛门损失惨重,士林的大儒们对进入朝廷或是参与政治的心思越来越淡,有的愤而隐居,有的不理世事只埋头学问,书院里有官场经验又有学问的教员越来越少,能够通过科举入“士”的寒门学子数量也越来越少,即便有,许多都是只通读死书的“读书人”,而非社稷真正需要的“士子”。   平衡一旦打破,怪圈就越来越险恶。权贵和后戚们互有恩仇,没有了不停加入的新鲜血液做缓冲,矛盾越来越重;士族没有了领袖,如同一盘散沙,国子监中寒门学子被打压严重,而权贵等可以蒙荫入士的子弟却无心向学,搅得国子监中学风极差,有心教学的大儒也纷纷求去……   在这种情况下,皇帝既不敢宠爱派系越发严重的权贵、后戚,又不能重用寒门引起反弹,何况寒门学子良莠不齐,有才者往往还偏激,不是太过高傲,就是过于自卑,绝非能托付重任之人;   想要重振士林,但士族是唯一不依靠权势、地位来提升的族群,他们需要的是时间、积累、才华、心性、品德,根本没有办法“制造”出来。唯一一个满门桃李的薛家,也在当年宫变时控制不住局面,被当年和薛家有私怨的勤王之人灭了满门,根本无法恢复元气。   可以说,如今的情况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寒门投效无门则更无以为继,穷人看不到出头的机会,便不会舍弃一切让孩子去读书;   权贵出身的人为了家族利益,往往不能完全从百姓的福祉考虑,所以政令越来越苛刻,百姓越来越疾苦;   后戚们为了争夺辅佐“太子”的政治筹码,像是一群狼一样对着皇宫里的皇子们窥伺不已,随时准备着用自己家族的女儿填充他们的身侧;而殊不知这种急着确定下一任接班人的做法,却让皇帝更加坐立不安,更加不敢宠爱出身高的嫔妃,担忧她们会成为后戚家族的女孩们进入宫中的最好倚仗。   所以才有袁贵妃之受宠、大皇子二皇子被冷落,刘凌的孤立无援。   其实在陆凡看来,三位皇子之中,唯有三皇子刘凌是最适合登基的人选。   大皇子的母族掌权之人是王宰相,当年勤王时杀的血流满城,最终靠着勤王之功权倾朝野,现在这位皇帝被压迫了许久,等他死了后才能亲政,对皇后和这个儿子没有好感也是正常。   二皇子则代表着权贵和后戚合作后的更庞大势力,虽然互有拆台和算计的时候,但因为这两个阶层很多时候很难分开,今日是权贵世家,明日是后戚新秀,所以即使皇后被废,皇帝也不可能考虑方淑妃为后,这也是方淑妃为什么心如死灰自退宫中的原因。   最大的可能就是日后再也没有皇后了,直到确定哪位皇子要被立为太子,其母才能以子为贵。   唯有刘凌,他的母亲早逝,又是战争后进献上的美人,无根无基,不会形成新的后戚,若有名师悉心教养,小心照顾,未尝不能活到成年。   若不是这样的原因,怕刘凌的母亲早和许多宫中有家族照拂的妃嫔一样,死于袁贵妃迫害,哪里能生出儿子!   只是一切都不如陆凡所推测的,皇帝不但没有重视这个儿子,反倒任由他自生自灭,也没有给他很好的教育,甚至一副永远不想让他被人看到的冷遇。   因为皇帝表现出这样的“歧视”,哪怕后戚们再想“奇货可居”,也不会选择刘凌为投机的对象,因为他资质差、底子差、在皇帝对其的态度上,天生还低人一等。   若是四皇子没死,平安长大,不痴不傻,为平衡考虑,太子说不定日后还真可能是为他准备的。毕竟他也没有什么倚仗,年纪又小,靠着皇帝至少要等十几年,皇帝如今正当壮年,他对现在这位陛下也没有什么威胁。   但他死了,怪圈又回到了原点。   甚至于储位原本最好的人选,也被皇帝自己在冷宫里给养废了。   此时再想生下合适的继承人,又要从出身低贱的嫔妃中临幸——原本刘凌就是这么出身的,但是很可惜由于袁贵妃受宠的关系,这位皇帝临幸低阶嫔妃的频率也越来越低,即使有怀孕的,也很少有活下来的。   这样的朝堂秘闻、宫闱私密,在胆大包天的陆凡说来,犹如天下万物皆是一盘棋局一般的明澈。   也让刘凌像是海绵一般拼命的吸取着冷宫里接收不到的知识。   冷宫里的妃子们毕竟脱离外界几十年,即使没脱离外界时,也大多不是关心政治之人,只不过是为了家庭和自己的子嗣不得不知道一些信息,真正有逝去的太后那样手腕的,千中无一。   这也让刘凌许多时候只能知道别人告诉他的事实,却无法清楚的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恐怕“为什么会这样”的答案,就连冷宫里已经看到事情发生的太妃们,也不明白内中详情。   可能他的皇祖母看的最彻底、最明白,但她毕竟是一个妇人,还要依靠各方势力才能成事,到了后来,什么都控制不了,更何况,她已经死了……   知道的越多,越是迷茫,但迷茫不同于无知,若要刘凌选择,他情愿要这种各方信息汇聚后因为不辨真伪而产生的迷茫,也不要一筹莫展坐井观天的无知。   他需要士林。   他需要后戚。   他需要权贵。   他需要寒门。   他想让这个圈重新回复运转,助他一臂之力!   看着神色渐渐坚定起来的刘凌,陆凡开怀一笑。   今日的一番对话,他日说不得会成为史官笔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的“投卷”,已然投对了。 ☆、第50章 危机?转机?   “什么?说我的字有柔弱寡断之气?!”薛太妃横眉怒眼,不可思议地拍案而起。“哪里来的狂徒在胡言乱语?!我叔叔是行书大家,我从小跟他习字,自认一点妇人习气都没有,又怎么会影响到你!”   刘凌原本只是想告诉薛太妃薛门还有人这个好消息的,哪知道心性高傲的薛太妃一听到别人批评他的字就跳起来了,恨不得冲出去理论一番。   见薛太妃这样,刘凌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不敢说出什么话来。   “别听他那一套!宫中肯定有不少人认识他的字,却不认识我的,你随我习字,半点破绽都不会露出!”薛太妃冷着脸和他杠上了。“知道吗?”   “可是他说我手上没劲儿,要悬腕在墙上……”   “你现在才多大?即使是习字,也要徐徐图之,他不告诉你这么做,这几年我也是要你这么练的!”   薛太妃越想越气。   “还有,什么叫‘妇人困于闺阁之中,见识毕竟有限’?困妇人于闺阁之中的难道不是男人吗?!若不是世人为女人订立了一大堆规矩,我就不信天下的女子会不如丈夫!”   刘凌呐呐地准备开口,却看见张太妃悄悄给了他个眼色,将手拢在袖子里摆了摆手,顿时不敢再言。   “其实就从那人的一番话里,听得出是个有见识的。”坐在明义殿的殿中,满脸憔悴的赵太妃突然开口。   “有些东西,我们教不了刘凌,刘凌需要的也不是我们。”   赵太妃说的明白透彻,让薛太妃的脸不由得黯了黯。   她心中也明白,刘凌终究不是属于冷宫的。她们一直悉心培养他,就是希望他能被外面的人发现不凡之处。如今他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她们该做的,应该是把未来可能出现的道路呈现在他的眼前,而不是干涉他去做什么。   但她们毕竟是看着他从那么小一点点长到九岁的,一想到他接触到外面可能再也不会回头,心中难免寂寞又不安。尤其当越来也越多的英才出现在他身边时,她们的作用也就越发显得可有可无……   “罢罢罢,你先跟着他学吧。他既然自比为‘士’,必然会将恢复‘士族’的荣光和气节为己任,否则当初让他教导两位皇子发蒙,恐怕他早就攀附上去了,不需要等到今天。”   薛太妃心中虽隐隐作痛,却依然为了刘凌以后的路能越走越顺畅而高兴。   “但你要记得一点,他走的是‘士’之道,你走的却是‘君’之道,你可以尊敬他、爱戴他,却要有为君之人该有的气度,否则就算你跟他学了再多东西,那也只会让他看不起你,将你当成他实现人生抱负的棋子。”   赵太妃突然插了一句话来。   “这样的寒门之士,我看的太多了。许多人也许最早是怀着‘拱治世明君’、‘兴士林文风’而努力前进,可当他得到的越来越多时,反倒忘了最初要的是什么,走上了弄权的路子。你虽只有九岁,但他既然将你当做‘奇货可居’,你自己便也不能让他看轻。”   刘凌知道赵太妃说的话很多都是蕴含着智慧和经验的,连忙郑重的表示自己记下了。   “萧太妃那里怎么样了?”   刘凌顿了顿,有些担心地开口问起赵太妃:“病……好些了吗?”   “暂时没什么大碍了,否则我也不会有闲情和你们坐一起讨论外面来的野文生。”赵太妃把玩着腕间的佛珠:“这几天过了,你可以继续去萧太妃那里,这几年是你修复经脉最关键的时候,不可以再拖了。”   “是。”   听到萧太妃没事了,刘凌由衷地升起一抹微笑。   ***   国子监,广文馆内。   一身青衣的陆凡将几枚细如手指的松烟墨放在案上,看着面前士子们露出茫然的表情,他笑着举手示意,让他们看一看这些松烟墨是何物。   在座的诸人,有不得志的博士,也有进学的国子监太学生,无论是哪一个,都绝非滥竽充数的庸才,有人见陆凡这么神采昂扬,忍不住捻起这些松烟墨来,细细打量,这一打量,顿时看出不对来!   “此墨取元山之古松,代群之鹿胶,十年以上方强硬如石。元山上的古松色泽肥腻,性质沉重,品惟上上,只是早就被那些道人和宫造采办伐尽,你哪里得来的这些松烟墨?”   说话的是擅长绘画的国子监博士王韬,他一直想要一枚极品的松烟墨而求之不得呃,如今见到一出现就是好几枚,怎能不见猎心喜?!   陆凡见抛砖引玉已成,笑着卖起了关子。   “你猜?”   王韬在墨上细细摩挲,找到了宫造的印记,脸色立刻大变:“是内造之物?你怎么弄出来的!”   另一边已经有猜到的士人恍然大悟。   “听说宫中皇子要读书,又有人把你举荐了上去,是不是哪位皇子赐下的?!你不是说跟了宫中的皇子迟早是要倒霉的,一直装疯卖傻吗?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士子们议论纷纷。   “二皇子还在道观中,难道是如今住在东宫里的大皇子?”   “大皇子的话,应该是祭酒或宫中博士大儒执教,哪里会让陆凡这个过气的先生又去献丑!”   “朱谦你这个狭促性子能不能改一改,谁是过气先生!”   陆凡哭笑不得。   “这不是教不得,不敢教吗?”   “你也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看你乐的那样子!”   朱谦显然也不是正经的性格。   “你再不直说,王韬都不敢找你讨一枚墨回去!”   “是冷宫中的三皇子。”   陆凡轻轻叹息。   “三皇子?不是说刚刚去了吗?”   “咦,难道是冷宫里那个从未出来过的……”   有些是真正的寒士,根本接触不到宫中的事情,自然连三皇子和四皇子都分不清;有些虽家道中落,但也能听到一些秘闻;   他们听到似乎是一位比之前两位皇子境地还要惨淡的皇子,不由得纷纷为陆凡担心起来。   “你是……想要辅佐这位?想好了吗?会不会更危险?”   “听说这位在宫中颇受冷遇,袁贵妃也数次加害,你……”   “我便是走袁贵妃的路子去教的这位皇子,短期内不会有什么问题。”   陆凡盘膝而坐,收起通身的痞气,正经地向着“同道”们说起事情的原委:“也是因为我的名声太过狼藉,那袁贵妃才会想办法找我这样的人‘误人子弟’。她听说三个皇子要重新入东宫读书,一下子慌了手脚,我恶名在前,大皇子二皇子都不会用我,三皇子正好是个被冷落之人,我就顺理成章去了含冰殿。”   “真是……她日后肯定恨的要死。”   朱谦幸灾乐祸了起来。   “这不是平白送了一只狐狸去教出另一只小狐狸吗?”   “你这猢狲!”   陆凡笑着调侃体毛较多的朱谦,继续开口道:“大皇子代表旧勋贵、外放官员们的势力;二皇子代表权贵后戚们的势力,这两派迟早都要争起来。在我看来,两方势均力敌,只会两败俱伤,任由皇帝得利,我自然是要明哲保身,远离这两位皇子。”   “更何况他们再怎么受到打压,毕竟外界援手如云,年长的大皇子不说,方孝庭这几年延请名师,甚至还请出了几位族老,对外说是要教导家中弟子,实际上,嘿嘿,但凡明白点的,都知道这老狐狸是怕二皇子在道观里真荒废了,偷偷想法子给二皇子寻找教导之人呢……”   陆凡摸了摸胡茬,摇头笑着:“我这人不爱锦上添花,就愿雪中送炭。四皇子已死,三皇子苦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我这样的,当然是最好的人选。最主要的是,你们猜我发现了什么?”   “什么?”   “你能不老卖关子吗?”   陆凡肃起脸来,一字一句道:“我发现有薛门出身的人已经教导过三皇子了。”   一干士子大多是昔年薛门出身,有的曾是穷苦家庭出身,孩童时因聪慧被收归薛家门下书院读书;有的是国子监里得到过薛家出身的大儒们悉心教导,树立了人生目标的有识之士;还有些甚至就是和薛家有过联姻的士林家门出身……   说起薛家,这些士子纷纷神情激动,有几个甚至惊呼:“宫中居然还有得救的薛家人?是谁!我们一定要见见!”   “这恐怕就见不到了。”陆凡有些为难地摸了摸鼻子,“在宫中隐藏这么多年而不现身,不是不能,就是不敢,我们又何苦让人陷入危险。左右我们还能知道师门有后,三皇子也不是真的痴傻呆愣,就足够了。”   他站起身,向着四方的士子们拜了拜,一躬到底:“还请诸位同道助我一臂之力,仅凭我一人之力,想要让三皇子一飞冲天,实在是势单力薄!”   “我毕生目标,是为师父平反,正薛家忠烈之名,这个船,我上了!”   朱谦收起脸上玩笑一般的神色,恭敬地与陆凡回礼。   “若有差遣,但凭吩咐。”   “我们一向以你为首,你既然认为三皇子可以辅佐,那他必定有过人之处,我也助你一臂之力!”   王韬笑着回了一礼,接着狮子大开口:“就是那松烟墨,能否给我一枚?”   “哈哈,你以为我带这些松烟墨回来做什么的?内府之人竟然开了松烟墨的单子,说是给三皇子练字所用,这松烟墨浓黑无光,宜画人物须眉、翎毛和蝶翅,哪里是用来练字的?真要拿来练字,岂不是暴殄天物?”   陆凡笑着道出内中玄机:“我一看那单子,就知道是内府之人想要克扣这些古松制成的松烟墨,于是软硬皆施,让他们乖乖送了松烟墨,而不是用油墨替之。那三皇子好似也没有用过什么好东西,我向他讨要,他也就这么让我给拿了。幸好我带了出来,否则倒是糟蹋了好东西。”   “如此说来……”   王韬听出话中意思,兴奋的抓耳挠腮。   “他拜师于我,我却不愿他只学我一人的本事,既然有这么多师父,束脩自然不能少,这些松烟墨,便是我带出来‘借花献佛’的。”   陆凡捻起一枚,递给王韬。   “比起诸位日后要冒的风险,这区区松烟墨,又算的了什么!”   “好你个陆凡,又慷他人之慨!”   朱谦笑骂。   “哈哈哈,我孑然一身,穷困潦倒,不慷他人之慨,难道我自己那几张破草席,你们想要吗?”   陆凡大笑。   “你若不资助那么多寒门学子,也不必将自己弄的这么狼狈。”   一位文士捻须摇头:“国子监的俸禄,你一人花用总够了。更别说你那一手好字,有那么多人捧着润笔费用来求……”   “我可是薛门士子,怎能卖字求荣?”   陆凡嗤之以鼻。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横竖我没家累,那些钱财,去了也就去了。”   “你这么穷,能有媳妇儿才有鬼!”   “就是,你要再这么下去,除了酒鬼、不学无术的名头,又要多个断袖了!谁叫你老是对那些寒门出身的俊秀示好……”   一屋子人哄笑起来。   这一笑,就连厚脸皮的陆凡也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苦笑:“这不是看到他们比我们当年还苦,一时有所感触……”   他的话,顿时让屋子里的人止住了笑意,神色也变得或凄惶、或愤怒、或悲哀,再也没有了刚刚的轻松之色。   也许正是陆凡的一句苦笑,原本并不准备搀和这种事情的几个士子也同意了有需要时助他一臂之力,可见如今士林已经让人忧愤到何等地步。   可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们便不会屈服。   ***   不知不觉,日子已经过去月余。   在孟太医的“指点下”,刘凌身体虚弱,一直用着各种补气补血的补品,补的太医院许多人都怀疑是不是袁贵妃又有了什么新招,要活生生把这小孩子补出毛病来。   孟太医的药,当然不是为了刘凌准备的,托孟太医的福,前几年因为过的清苦而有些气血两亏的嫔妃们如今都红光满脸,有时候孟太医还会夹带一些“私货”进来,大多是药草的种子,张太妃得了这些种子,终于也可以种出不少药草来了。   将作监的人和钦天监已经定下了开工的日子,就在二月二之后。由于外三殿里住着刘凌,起围墙时不免吵杂吵到他读书,将作监的人甚至提早派了一批人来西宫,给他起了个小庐,暂作读书之地。   陆凡每日来教刘凌读书,只是在外人看来,陆凡这书教的实在是不怎么正常:   ——人人都知道刘凌目不识丁,可陆凡每次到了含冰殿,径直就塞给刘凌几本书,叫他自己去看,每一本都是连大皇子都还没有习到的经典,有些更是深奥无比。   这些书什么类型都有,有的藏在国子监中,有的藏在皇家书库里,陆凡现在名义上教导皇子读书,自然都能行到方便提出来。   如果说给不识得几个字的皇子看对他来说过于深奥的书籍不能认为他是在刁难皇子,那他每本书交由刘凌看上一两天就要收回去换一本的行为,就绝对是故意为难了。   正因为陆凡“恶名”在外,又经常把书丢给刘凌就自己跑到冷宫外有太阳的地方晒太阳了,宫里渐渐就知道了这么个“不像话”的博士,也对三皇子刘凌的遭遇甚为同情。   刚刚还觉得皇帝允许他读书是苦尽甘来呢,就来了个这么个博士,想出头都难了哇!   殊不知这是陆凡故意麻痹宫中的眼线以及包藏祸心之人的计策。   从刘凌那里,陆凡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好记性,不但他,教他习字之人也是如此。   既然如此,他当然是要尽量多带些书籍进来,一方面借助两人过目不忘的本事把书默下,下次再来教导这些书上的知识就不必带书,更加显得他散漫不伤心;二来在陆凡看来,刘凌的字还太差了,需要多多练字,让他把这些书抄下来默下来,既练了字,又加强了记忆,自然是大有裨益。   陆凡并不想把刘凌往“饱读诗书”、“学富五车”上教导,他一直认为大皇子博得一干博士太傅们的欣赏,认为他文思敏捷是件很蠢的事。   会诗词歌赋并不算什么正经的学问,皇帝虽然喜欢文辞秀美的文人,但并不代表希望看到儿子也是这样的“文士”。   所以陆凡不但借着自己的身份尽量去找刘凌这个年纪该看的书,也选择性的让他去看一些为君者该看的书籍,哪怕这些书有些在外人看来都是“野史”、“杂书”。   陆凡先开始还以为他这么做,刘凌会心生反感。   毕竟他口口声声以“士”自比,却老是带杂书给他看,也不正经教他什么知识,只是让他抄书抄书,像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都没什么耐性,他甚至都做好了两人恐怕会引起一次矛盾的心理准备。   孰料刘凌完全不在意陆凡带来的是什么书,只要带来了他就接着,也细心抄写、默出,根本没有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焦躁,也从不认为他带来的“杂书”不是圣人之道,让陆凡啧啧称奇的同时,又自得着自己眼光精准,教导的这位皇子果然不是俗人,越发对刘凌尽心尽力。   不但是陆凡,国子监里那些和陆凡有莫逆之交的士人们,听到他言谈中偶尔透露出的三言两语,都对这位皇子产生了许多期待。   他们却不知,从小教导刘凌的太妃里有一位就是喜欢以野史印证正史、有时候说起话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女史官。   刘凌该听过的、不该听过的都听过了,又得到过过薛太妃“君王的当知天文地理水利土木之理”的教导,自然不认为陆凡是有意耽误他,反倒越发认为他有真材实料。   毕竟薛太妃是女中豪杰,这陆凡和她的观点不谋而合,又怎么会是庸人?   更何况陆凡带来的书籍里有不少是薛太妃开出的书单里有的书,刘凌对陆凡也就更加感激。薛家的书单只有嫡系知道一二,陆凡只凭自己的理解和想法就已经列出不少,让刘凌笃定陆凡确实是真心想要教导他成王之道。   这月余,含冰殿就像是从寒冬终于走向了春日,前途洒满阳光,就连刘凌偶尔想起自己小时候缺衣少食、和奶娘相依为命的时光,都恍若已经隔世。   有了孟太医的保证,刘凌知道想要为奶娘解毒无非就是时间的问题,他夹带进来的草药种子里也有不少是解毒的药草,自然是让刘凌身上沉重的包袱松了一点,只要慢慢“生病”,药草总是集的齐全的。   然而就在刘凌已经渐渐忘掉袁贵妃这座头顶上的大山之时,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好了,袁贵妃病重不起,昨日里解了禁足,连陛下都去了蓬莱殿,守了一夜!”   从外面打探了消息来的王宁奔入了含冰殿中。   “怎么回事?”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瑶姬的“预言”。   即使他那般出手,四弟还是死了,可见凡人根本无法干涉“天道”的运行。四弟死后,该来的就是……   “据说这一个月来,袁贵妃思子成狂,日日在殿中招魂哭灵,已经亏了精血,昨日突然就晕了过去,急召了孟太医和几位太医过去问诊之后,陛下也去了蓬莱殿,一去就再也没有出来……”   王宁如今在宫中也算小有名气,消息自是灵通。   “奴婢寻思着,贵妃大概是又重获君恩了。”   王宁的脸上满是焦急恐惧之色。   当初四皇子出事,他也在暖阁里,若不是有后来宗正寺出手,他恐怕是第一个被袁贵妃召去询问之人,毕竟明面上他是袁贵妃派去照顾刘凌之人。   现在袁贵妃又重新证明了她没有失宠,继续宠冠后宫就在眼前,那些旧账也会翻出来,王宁怎能不怕?   “殿下,怎么办?如果下次贵妃娘娘再来召您,您去还是不去?”   王宁不安地搓动着手指。   “只能见招拆招了!”   刘凌叹了口气,满脸担忧。   “三殿下在吗?有人在吗?”   就在刘凌叹息间,含冰殿外响起脆生生的声音,听声音正是孟太医身边随侍的其中一位药童。   刘凌莫名地推门出去,四下探望,没看到孟太医的踪影。   “我师傅这几天都要在蓬莱殿的配殿里候命,所以不能来给殿下诊脉了……”药童说着莫名其妙的话,“殿下气血大亏,最近最好不要出门着风……”   刘凌有些明白,但还是不太了解药童的意思。   现在又没到授课的时间,陆博士没有入宫,他连商量的人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在门口听着药童继续转述孟太医的话。   “孟太医还说,药汤不必吃了,最近可以改吃药丸……”   药童神色有些不太自然地掏出一枚药丸递给刘凌,刘凌正准备接过,谁料那药童一个没拿稳,药丸滚到了地上……   随之,药童态度极其恶劣的将药丸踩扁了,然后望了望天。   “哎呀,不小心踩坏了呢!师傅要骂我了,我得先回去领罪去!”   说罢,扭头就跑了,只留下风中凌乱的刘凌。   到底这是唱哪出啊!   刘凌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枚踩坏的药丸,发现地上是一枚蜡丸,以纯洁的蜂蜡制成,颜色原本应该很好看,只是在地上滚了几圈又被踩扁,已经没法吃了。   被踩坏的蜡丸中隐隐露出藏着的东西,刘凌神态自然地把药丸收在掌中,摇摇头回了殿中,命王宁点起油灯,将蜡丸放在灯边熏烤,待蜡液融化,从中间抽出一片布头来。   只见上面赫然写着:   “袁贵妃思子成疾,欲求一皇子为嗣。”   看见上面写的字,刘凌惊得连油灯的火焰已经燎到了手指都没有发现,直到王宁惊呼,这才手忙脚乱地赶紧将手指拿开。   他手中的布头却飘到了火焰之上,就像是被火焰舔舐了一般,烧的只剩一片黑末,正如刘凌现在的脸色。   可恨!   他根本没有听见后来仙人说了些什么! ☆、第51章 你上?我上?   “王宁,恭喜恭喜啊!日后出头了别忘了咱们几个……”   几个平日里混在“老窝”的宦官们见王宁来了,连忙喜笑颜开地迎上前来,用比以前还要谄媚的态度跑前跑后。   自从王宁在冷宫外几间破屋子里开设了赌场和互通有无的场所,他的人缘一直很好是真的,可真要到让人迎奉的地步,那就有些微妙了。   孟太医传出来的消息,果然还是以各种渠道传了出来。   “哪里出头,你们又在胡说。我窝在这冷宫里,还能出头?”王宁不露声色地打探着他们的消息。   “您就别装啦……”一个和王宁私交还不错的宦官拐了下王宁的肩膀,“没听说吗?袁贵妃这辈子恐怕都没可能有孩子啦,陛下担心她终身没有着落,准备让她收养一个孩子为子。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生母,三皇子无母,年纪又小,肯定会选三皇子啊……”   他对王宁挤了挤眼。   “这下好了,您原本就是袁贵妃身边的人,回去后还不是一步登天?”   王宁探到了他想知道的消息,脸上却装出强抑着高兴的表情,谦虚道:“哪里哪里,无非就是从冷宫里换了个地方,还是小奴婢,哪里有什么登天不登天,兄弟几个还常来,这地方我也不会丢……”   “好,就等您这句话!”旁边听到的宫人们都喜出望外:“我们还担心您把这地方关了,我们几个以后连消磨时间的地方都没有了!”   “哈哈,好说好说,肯定留下……”   王宁和一干宫人寒暄完,又陪几个侍卫赌了几把,输了点钱,这才挤出窝点,朝着含冰殿而回。   含冰殿里,刘凌正跟着陆凡学习左手字,他从未用过左手,拿起毛笔忍不住手腕直抖,陆博士却毫不留情,硬要他一直持笔到一刻钟后才放下。   王宁钻进了屋,往地上那么一跪,声音有些颤抖地说道:“殿下,奴婢四处闲逛,各宫里的宫人如今传的都是蓬莱殿的消息,都说……都说……”   刘凌拿着笔的手抖了抖。   “静心!”   陆博士低声指点。   “都说,袁贵妃要抱养的,是殿下您。”   王宁低着头将消息一口气说出。   “我知道了。”刘凌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你再到处打听打听,看看其他几位皇子那什么消息。”   “是!”   王宁弯下腰,心中也是苦笑不已。   这消息一传,何止刘凌关心,就连被幽居在宫里的前皇后都起了关心,想方设法要见他一面。   王宁做着“三面内应”的活儿,如今已经滋润的绝非以前敢想象,也越发希望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可前皇后和袁贵妃还是像一把大剑悬在他的头上,让他无法真的放松,也不时的提醒着他,只要那两位还在,他就永远没办法过上惬意轻松的日子。   他想要和刘凌说一说皇后找他的事情,却因为陆凡在场,无法详尽地说明,只能语焉不详地又问了一句:“那边……是不是要也通报一声?”   王宁问的是薛太妃。   此时,刘凌终于已经可以稳稳地控制住自己的左手,听到王宁这般询问,终于抬起了头来,应了一声。   “嗯,你去那边说一说。”   王宁如临大赦,连忙站起了身子,跑了个没影。   陆凡知道还有另一帮厉害的人在帮刘凌谋划,连孟太医这样心黑手辣之人都在为刘凌做事,显然他背后的关系不是一般的厉害,恐怕远超过陆凡的想象。   最近一段日子,他发现外界传闻是袁贵妃派来“监视”刘凌的宦官王宁似乎也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力,这就更让人讶异了。   到底是哪方的势力?   陆凡原本以为刘凌会对他知无不言,毕竟他只是个九岁的孩子,谁料刘凌嘴巴极严,半点口风都没有透出,全靠他旁敲侧击的挖出一点点事实。   这样的情况让陆凡对刘凌的控制欲稍微收起了一点,这样性格的孩子,绝不会是几天之内养成的,必定从小有无数人潜移默化地培养,绝非他这个才来了月余的先生可以动摇。   他只能在心中打定主意要表现地更为“有用”、对刘凌更加“有利”,才能让刘凌和其幕后之人不会随随便便把他抛弃。   抱着这样的想法,陆凡对刘凌的态度从之前的“师徒”悄悄地转变,变成了类似于“主公”和“谋士”的氛围,只是这转变非常的微妙,连陆凡和刘凌自己都没有发觉。   在这一点上,从未登上过高位的陆凡远不是宫中对人心把握老辣的薛太妃对手,她只是寥寥几手,令刘凌保持住自己的“神秘感”,就已经让陆凡收起了大半自傲之心。   见刘凌左手不但不抖,而且还可以模模糊糊在纸上写出字来,陆凡扫了他的手腕几眼,似是无意地问道:“一般人没办法这么快的控制自己的身体,殿下似是学过武?”   刘凌笔下不停,点了点头。   “学过一些,聊以自保。”   陆凡心中更加惊诧了。   这深宫之中不准男人进入,就连他,若不是前三殿和后宫之间的通路已经被封闭,都不可能进到这里来,三皇子之前是跟谁学的武艺?   “殿下左手也颇为灵活,左手字不必练的太好,能写就行。”陆凡习惯性摸了摸胡茬,“掩人耳目足够即可。”   “是。”   “听刚刚那位宦官所言,袁贵妃似乎想要抱养一个儿子充作亲生?”   陆凡见刘凌放下了笔,开口提起了此事。   “是,而且外界传闻纷纷,都说我可能会被送去蓬莱殿。”   刘凌露出无奈地表情,望向陆凡。   “先生对此事怎么看?”   “依我看,殿下恐怕不会去蓬莱殿。”陆凡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观袁贵妃处事,向来简单粗暴,若是想要个孩子,恐怕早已经直接下手去抢了,如今却只是传出风声和消息,这倒像是陛下的作风……”   “你是说,是父皇想要将我们抱养到袁贵妃膝下为子?”刘凌有些不能理解:“可大哥和二哥都有母妃啊!”   听到刘凌的问话,陆凡露出了有些怜悯的神色。   刘凌瞬间就懂了,倒吸了一口凉气。   “后宫的局面,有时候可以反映前朝。贵妃并无倚仗,能够独宠六宫,全是因为陛下,大皇子和二皇子受母族牵绊太重,陛下若想立储,对此不得不慎重万分。”陆凡摇了摇头,“陛下这是在向两位皇子表明自己的意思;若想要登上那个位子,就得舍弃掉自己的助力,走‘寡人’之道。就看两位殿下如何取舍了。”   刘凌政治上的敏感是天生的,听到陆凡这样分析,也思考了一会儿,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仅仅这样并不能表明什么。血脉关系毕竟维系着,哪怕真被贵妃抚养,天性中对亲缘关系的依恋还在,宫外那些后戚也不会介意多等上几年,反倒会化明为暗,更难以抓到把柄。”   “理论上确实如此,但若是被抱养的殿下母亲不在了呢?如果这位殿下明知道自己这么选择母亲会有危险呢?如今两位殿下都是储位的人选,其中一位选择了‘孤君’之路,另一位不会趁机把他拉下来吗?要知道,有助力的人永远是最有胜算的……”   陆凡难以理解地叹了口气。   “陛下到底是在想什么啊?这简直是逼着两位殿下拼个你死我活。”   他见刘凌有些发愣,自言自语道:“我曾见过野兽将幼崽丢入险境以锻炼独自存活的能力的,却没见过哪位君王这么严酷。背负着这样选择的皇子,若不能真的登上那个位子,一定会更加疯狂。这简直就是随时会搅乱天下局势的危险一着,怎么看都不像是明智的选择。”   “所以,我反倒是唯一一个不会被选中的人选?”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原本就没倚仗,也无需抛弃什么,对我来说,这般选择最没有压力,也许要面对的仅仅是袁贵妃的令人生恶罢了……”   “正是如此。”   陆凡点了点头,并没有太多情绪地指引着刘凌继续习字。   “所以殿下不必为此太过烦神,这段时间好好呆在静安宫不要出去,等一切尘埃落定,您也算是安全了。”   刘凌明白陆凡的意思。   像这样由他父皇布局的大事,如他们这样年纪和能力的皇子,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父皇带他们玩,他们以后的路就走的顺遂一点;父皇不带他们玩,他们也无可奈何。   所有的助力只有在关键性的时刻能起到作用,像是“宠爱”和“父子亲情”这种东西,哪怕你有满朝文武为助,皇帝装疯卖傻你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他已经是皇宫里公认的小可怜。   想清楚了一切的刘凌,反倒彻底放松下来。横竖他现在要做的不过就是拼命的壮大自己,积蓄着全部的力量等待着关键性的时刻,被抛弃在冷宫里看似无情,何尝又不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见刘凌明白了,陆凡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就怕刘凌心中对去蓬莱殿有什么想法,毕竟那条路是最好的“近圣”之路,袁贵妃只要不失宠,养在蓬莱殿里的皇子就是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   更别说“子贵母死”,向来是许多冷酷帝王防止后戚干政的选择之一。   后宫的争斗,虽不见血,却比前朝阴暗多了。   陆凡教导完刘凌的功课,又对他说了一些外界最近发生的大事、京中诸位权贵的来历云云,便如同之前无数次一般,悠然地离开了静安宫。   只是这一次,他刚刚走到祭天坛附近,便被一个侍卫像是不经意似得的了一下,往他手里塞了个东西。   “袁贵妃夸你做的不错……”   那人与他擦肩而过,丢下这句话,继续向着东边巡逻去了。   陆凡看了下手心,哑然失笑。   原来是鸽蛋那么大的一块金子。   这对于小气的袁贵妃来说,恐怕是一笔巨财了。可见袁贵妃无子后,忌惮几位皇子忌惮到什么地步。   “这哪里是养继承人。”   陆凡抬眼看向远处皇帝所在的巍峨宫殿,不禁长吁一口气来。   “明明是养蛊啊……”   ***   甘露殿内,跪与地上的两个皇子面如死灰,脸上冷汗淋漓,似乎随时会晕过去的样子。   坐在御座上的刘未斜倚着扶手,静静等待着两个儿子的回答。   大皇子静静闭着眼睛,一言不发,二皇子却像是鼓足了勇气,拼死一搏般说道:“父皇为何不考虑冷宫中的三弟?三弟无母,岂不是最适合的人选?”   只是听到别人提到老三,刘未就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摆了摆手道:“若朕中意的是老三,你们还有跪在这里的机会?现在不必提他!”   言语中,似乎那个位子老三连想都不要想一下。   若是平时,听到这样的话,两位皇子自然是心中得意,可如今闭眼埋头的大皇子脸上,却露出一抹惨笑。   他从小接受大儒名士们的熏陶,自然不是真的只会舞文弄墨的蠢才,从他的父皇将他和二弟招到甘露殿里,问他们谁愿意去蓬莱殿为子时,他就知道这天,真正要变了。   他不怕真刀真枪,也不怕阴谋诡计,最怕的就是连父皇都想着这样一点点剪除自己的翅膀和助力,让他做一个只依靠父亲欢心而登上那个位子的皇子。   就算爬上了那个位子,他也只能仰人鼻息,又有什么意思?   二皇子刘祁的想法和刘恒差不多。不同的是,大皇子所倚仗的大多是前朝老臣和功勋之后,可他倚靠的,是京中的实权派官员,以及外曾祖父任吏部尚书时期为他选拔的年轻人才。   他在道观中时,因为有多方的布置,从未停止过一天的谋划。有那么多人眼巴巴看着他,有那么多人就等着他得势后顺势而上,一旦他抛弃了这些人,他自己第一个粉身碎骨。   他不可能放弃掉这些人,放弃掉母族为他细心谋划的一切,放弃掉道观中那么多失意后想要借他翻身的宗族之人。   那些明明有才却被刻意放到地方上磋磨、历练,最终等候着回到京城大展抱负的年轻人,那些他被送入道观后一直冒着危险为他掩饰的道人们……   刘祁想到这些,以首叩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儿臣不愿离开母亲,儿臣日后愿意就藩,做一贤王。”   只要羽翼尚在,日后总能一飞冲天。   可如今自剪羽翼,岂不是只能做雏鸡?   刘未见刘祁连“做一贤王”都说出来了,表情顿时似笑非笑,点了点头赞道:“你胆子很大,而且是个有决断的人。”   这像是夸奖,又像是谴责,让刘祁更加不敢抬起头来。   相比于一旁不发一言,不置可否的大皇子,二皇子刘祁确实是已经下了决断了。   他是情愿被皇帝厌弃、被送去藩地永不能归京,也不愿去博那一个可能的机会,似乎已经认命。   好在刘未没有再多说什么,免得当场吓死了这个儿子,只是微微侧首,又问自己的大儿子。   “恒儿,你是怎么想的?”   大皇子背后可用的势力其实已经不多了,这也是王皇后为何那么容易就被废的原因。老臣们一点点老去,致仕的致仕,被夺权的被夺权,就算有些说得上话的,也更多的是考虑家中子弟的未来,而不会贸然插手立储这种事情。   只有皇帝真正开始想要立储的时候,他们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压上自己的赌注,真正一搏。   但人心都是肉长的,一旦点了这个头,就代表着他和自己的母亲没有什么关系了。更甚者,也许日后再也看不见了。   从他懂事起,后宫里袁贵妃就压着他母亲,让他早就对袁贵妃产生了深深的厌恶和恐惧,如今让他昧着心认她为母,恭恭敬敬……   “你还是和你母妃一样,一遇到事情就缩成一团……”刘未似乎有些不耐烦了,随意摆了摆手。   “你们下去吧,老大,你明日给我答案,若不能决定,就你去蓬莱殿了。”   话一说完,刘未就站起身子,由岱山服侍着往后殿而去。   直到皇帝走到没有了影子,大皇子和二皇子才跌坐于地。   二皇子刘祁跪着叩首已经有些头晕眼花,此时一放松,顿时四仰八叉地仰倒在地上,懒洋洋地不想再说什么话了。   冰冷的砖地将寒意传遍他的身体,也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   也许他刚才走了最糟糕的一步,但他也没的选择,事情来的太突然,他只能本能的选择最适合自己的。   反观大哥……   他扭头看去,只见大皇子双眼呆滞地坐在地上,定定地看着自己的靴子出神。   他日,说不定他们就要成为仇人了,如果那个位子,只有一个人能坐的话。   想到这里,刘祁的喉头顿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   他和大哥也曾相爱相敬过,在那些皇后和母妃携手共进退的日子里。   这位大哥虽然性格有些婆妈,又爱干净到令人发指,但大概是从小学习经义的原因,对他这个弟弟还是十分爱护的。   哪怕老三那个小可怜,在他能够伸手帮一把的时候,也不会装作视而不见,算是个好人。   在很长时间里,他没有办法正视长辈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将来必然要产生的矛盾,所以只好选择对他不理不睬,装作愤慨,情愿关系恶劣也不愿接受和好。   若不是吕寺卿那一夜将他们保护起来,同甘共苦,恐怕……   咦?   吕寺卿?   刘祁突然想起了这个人,从地上一下子坐了起来。   若说他父皇还能听什么人的话,恐怕就只有这个人了。   若是吕寺卿能够直言进谏……   他看了一眼大哥,拍怕屁股站了起来,像是一刻也不能忍耐似的推开了殿门,仅留下大皇子一个人在殿中默默发呆。   “殿下,是要出宫?”   旁边伺候的随从和宦官们迎了上来。   “是,回观里……”他压低了声音,对身边的随从悄悄说道:“去把外曾祖父请来……”   他才不是看大哥可怜。   他只是不想那么快争的你死我活,嗯,就是这样。 ☆、第52章 决断?慈悲?   “袁贵妃真的派了人去杀刘凌……可为何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   在想办法得到了王宁送出来的消息之后,静妃就根本坐不住了。   为袁贵妃的嚣张,也为自己现在的无力。   “若是我祖父还在时……若是王家子弟再出息点……”   她静坐在长庆殿的花园中,感受着凉风拂面,竟有些不想回到那个冷寂孤单的宫室里去。   往日在清宁殿为后时,虽然被袁贵妃压的喘不过气来,但毕竟还有儿子傍身,有人说话,能嘘寒问暖……   她和刘未,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这个地步的呢?   好像是从生下皇儿之后,一切就变了?   若是那时候,他们没有逼他立恒儿为储君,会不会就不会这样?会不会就没有袁爱娘后来的入宫,没有之后那么多……   “母妃。”   一声轻唤,让静妃难以置信的回头了去。   “恒儿?是我看错了吗?”   静妃一下子站起身。   “你不是在东宫里读书吗?”   见到母亲喜出望外地迎上前来,刘恒没有像往日一般开怀而笑,反倒满脸心事重重,被母妃摸来捏去也不躲不避。   很自然的,静妃就察觉到了儿子的不对,一把拉过他坐在石凳上,关切地询问:“怎么了?为什么你表情这么坏?”   “……蓬莱殿想要一个儿子。”   刘恒默了片刻,回答自己的母亲。   “这个我也知道了,不过蓬莱殿要儿子,不是应该刘凌心事重重吗?难道你担心刘凌得宠后危及到你以后的路?”   静妃如今对外界的控制早已经有心无力,一些得到的消息也是曾经布下的棋子陆陆续续传回。   可由于刘未对长庆殿控制的很严,她也拿不出什么好处继续贿赂这些人,许多消息回来的并不及时,有的也是模模糊糊,想起这些,静妃不免有了树倒猢狲散的伤感。   还好她还有儿子,未来能反身一击也未可知。   那位太后,当年比自己可艰苦多了,不就是这么翻身的吗?   见母妃一脸和蔼,但两颊已经深深凹陷的面容,刘恒有些说不下去,任由母亲揉搓着自己,享受这难得安宁的时光。   “你要好好保重自己,你能好好的,就是我们的希望。你舅舅家听说出了个十分聪慧的儿子,已经送去国子监了,以后做你的伴读也好,出仕也好,都是个助力……”她抚了抚儿子衣上的褶皱,微微皱眉,抬起头:“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到底怎么了?”   静妃站起身,左右看看,发现刘恒早已经屏退了左右,心中有些不安。   自儿子搬离身边,她二人相聚的时间很少,每次见面,都是滔滔不绝,哪里有过这么沉闷的时候?   “父皇让我来的。蓬莱殿想要儿子,父皇召了我和二弟去,说是不考虑三弟。我在殿上没有吱声,父皇便让我过来问问您的意见……”   刘恒握住母亲的肩膀,有些焦急地表态。   “您放心,我不会去的。”   “他竟不安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相信了……”   静妃泪眼昏花地绞着手,有些喉哽地说道:“我就知道有这一天,我就知道……太后当年那样将他养着,他根本不会让自己的儿子……”   “母妃,您在说什么?”   刘恒越发不安,一把抓住静妃的手。   “您别再绞了!”   “恒儿!”静妃颤着声音反握儿子的手,语气有些低声下气:“你不会抛下母妃去蓬莱殿的,是不是?哪怕你这么做了,你父皇会立你为太子?”   刘恒听到“太子”两个字时,难以控制地抖了一下脸部的肌肉,但只是片刻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自己是不会去的。但是二弟他已经拒绝了父皇,说是愿意就藩,去当一贤王,我怕父皇……”   “他也不会让任何皇子就藩。”   静妃冷笑。   “他就想要把所有人养在眼皮子底下,等他要去了,随意指个自己看的顺眼的上去,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刘恒看着神情有些疯癫的母亲,竟不敢接口,只能继续沉默。   “你听着,恒儿,刚刚的话只是母妃一时心急……你明日就去找你父皇,说你愿意去蓬莱殿为子……”   刘恒原本还垂头丧气,满脸苦意,待听到母亲暴露出来的秘密,顿时惊得后仰,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什么?!”   “熬过这几年,熬过这几年就好了。你不必担心怎么坐上那个位子,那位子只是你一个人的……”静妃露出神秘的表情,悄悄压低了声音:“你二弟和三弟,当年都被我下了毒……”   刘恒整个人僵硬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时候袁贵妃还没得宠,淑妃又依附着我,我不敢做太多手脚,担心你父皇发现,便没有让后宫里的皇子直接出事,而是把毒下在了为皇子们选中的奶娘身上。这毒是我祖父昔日从杏林名门张家弄来的方子,最是不露痕迹,一开始只是像是风寒入侵,慢慢的腿软无力,最终会瘫软在床,没有力气呼吸……”   静妃脸上露出了一丝羞愧:“当年我并不愿这么做,但老二和你年纪太近,方老大人又刚刚坐稳吏部尚书……”   “什么时候?”   刘恒抹了把脸,一下子站了起来。   “什么?”   “什么时候会出事!”   刘恒感觉脑子不能再想,头也有些晕眩,那种惊骇已超出他可能接受的限度,让他对自己的母亲生出了深深的恐惧。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照理说,老二前几年就该发病了,当初他突染‘恶疾’的时候,我还以为不是那狐狸精动手,只是他恰巧毒发了,所以不敢伸手帮淑妃求情……”静妃干促地咳嗽了声,“咳咳,老三,老三大概这两年……”   “我从没想过是这样!我还以为您是为了保护我,不敢在贵妃的盛宠之下得罪父皇,所以任由二弟被送去观中……我以为因为我,引得淑妃从此和您恩断义绝,连我在二弟面前都有些羞惭……”   刘恒觉得这简直荒谬到了他难以接受的地步。   因为他的母亲一直是被欺压的那一方,所以他总是将袁贵妃竖立成迫害者的身份,对她痛恨无比,对被迫蜷缩在宫中不得伸张的母亲深深同情,甚至想着等自己长大,必定要袁贵妃后悔,让她悔恨自己曾经苛待过他们母子,又害死过自己那么多的兄弟……   可今天,他的母亲告诉他,她一直避守不出是因为他的两个弟弟迟早是要死的?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等着他们死了让他成为唯一的那个人选?   那她和袁贵妃又有什么区别!   “你这是在怪我?”   看到刘恒的眼神,静妃的表情一下子冷漠起来,似乎被伤的很深:“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使出这些手段?若能成为贤后,谁愿意满手肮脏?要不是我做了种种安排,我忍辱负重,被埋在土里的就是你我母子二人!谁都可以怪我,就你不能!”   刘恒踉跄了一下,满脸颓丧:“是,只有我不能……全是因为我……”   他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觉得身上背着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快要跪到地下去了。   他也真的这么做了。   刘恒噗通一下对着静妃跪下,狠狠地磕了几个响头,声嘶喉哽地说:“母妃,我不会去蓬莱殿,但我也不想当什么太子了。等明日,我就和父皇去说,我也愿意就藩,去做一贤王……我……”   他眼泪滚滚而下。   “我发现我做不了这些事情……母妃,我根本不适合当皇帝。”   “放屁!你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你是长子,是嫡长子,你就是上天注定的皇位人选!”   静妃握着石桌,整个人剧烈颤抖。   “我倒情愿你说你要去蓬莱殿,不会辜负我的一番心血!你若不能当上太子,那我的牺牲算什么!我王家满门又如何兴起!我在那奸妃手下将你一点点养大,不是为了让你当贤王的!”   刘恒跪倒在地,只觉得四周到处是墙,自己被困在墙里,无论从哪里都走不出去,哪怕他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身边所有的人也会将他推回墙里,让他不停的碰壁。   他开始想到别扭的二弟,想到冷宫里受尽迫害依旧关心老四的三弟,想到那些他曾经抱过却没有一个能活到自己站住的弟弟们……   这就是帝王家吗?   这就是他未来要不停面对的?   “我不知你这么软弱。我总想着你去了东宫,离开了我的身边,就会渐渐明白在这个墙里,你不争就是死,争下去才是活路……”静妃失魂落魄着:“陛下说的没错,是我把你养坏了,把你养得像是只狗,而不是狼……是我的错,我的错……”   “不,是我懦弱无能,母亲不要自责!”   刘恒膝行至静妃膝下,抱住她的身子。   “让二弟、三弟去蓬莱殿吧,让他们去登那个位子!等立了太子,我去藩地就国,我将您接出去,离这里远远的,您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我陪您!我们不熬了,行吗?”   “你可知我为了那一天,布置了多久?”静妃默默地将儿子的头推开,面无表情地说着:“你父皇好宠幸那些身份卑微的贱人,为了不让那些贱人爬上来,我这双手早就不干净了。若不是方淑妃识趣,早早靠上来,也没有刘祁什么事……”   她像是豁出去让儿子明白后宫多么残忍似得,不管不顾地说着:“就连方淑妃手上,也满是人命。刘凌之前,总共有五位皇嗣,我只对其中一位下了手,其他四个夭折的皇子,究竟是谁的谋划,你不妨猜猜。”   刘恒难以忍受地咬紧了牙关。   “除此以外,袁贵妃的厨房里有一做糕点的宫女,名为朱衣,她的父亲被安置在我弟弟府上做马夫,她一家都攥在王家,所以不得不听我的,此人以后可以随你差遣,哪怕是往糕点里投毒……”   “刘凌身边那个叫王宁的宦官,他有一兄弟,当年曾为他杀了人,隐姓埋名藏在京中,罪证在你舅舅手上。王宁天生就是天阉,为了日后有能力救事发的兄弟,所以进了宫来,若刘凌日后有所不对,你可对他差遣。哦,他和朱衣假作对食,但我看这几年似乎有了真情意,你可用此谋算……”   “方淑妃身边的青鸾、绿翠有情郎在外谋官,我曾答应三十岁之前送她们出宫,如今我也没了这个能力,你得小心她们反倒向方淑妃那边……”   “你父皇身边……”   她一点一点说着自己这么多年的谋划,刘恒浑身上下寒毛直立,胃中、喉头不停地有异物翻涌,就如同他每次和不洁的东西接触后那般痛苦。   静妃没有看他,只顾着说着自己曾经禅精竭虑做出的自保之举,亦或是先发制人所暗设的那些手段,无一不让人触目惊心。   终于,刘恒支持不住了,爬起身一头栽到一棵松树之下,稀里哗啦吐了个干净,扶着松树大口大口的喘气。   “你看,吾儿,你我身上早就背着这么多孽债,你若不能登上皇位,光这么多人,就足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你做不了贤王,刘祁也做不了贤王,你们三兄弟里,若你登基,刘凌恐怕还能留个贤王之位,刘祁却怕是要和你不死不休……”   她嘲笑似的对儿子龇了龇牙。   “活下去吧,忍到你两个弟弟毒发,又或者你先死在袁贱人的手上,到底怎么选,你自己想一想!”   刘恒喘着粗气,像是背后有什么冤魂在追赶一般,慌不择路地逃出了长庆殿里,连身边的随从吓得叫唤都听不到。   他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了宫中的湖边,这才跪倒在湖前,拼命地撩起水来洗着自己的手、脖子、脸面,若不是随从拼死将他拖了上来,他恐怕要在这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跳到水中去。   “殿下,您疯了吗殿下?您若出事,我们全要死啊!”   随从紧紧压住他的身子,低吼着大哭。   “我不能死,我娘还等着我给她过好日子呢!”   “那我呢?我娘也让我给她过好日子!”刘恒嚎啕大哭:“可我要过好日子,就不能认她做我娘!”   “殿下!殿下!总有办法的!总有办法的啊!”   随从咬牙捂着他的嘴。   “您不能乱说话!等您好了,娘娘就能过好日子!”   刘恒被自己从小伺候的随从捂着嘴,闷着声发出一阵阵哀嚎之声,就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却要藏在草丛里独自舔舐伤口一般。   “会好的……会好的……”   随从机械地重复着。   “会好的……”   ***   “情况如何?”   刘未批着奏折,头也不抬地问着阴影之中的属下。   “大皇子去了长庆殿,哭着跑了出来,大概是有了决断。”阴影中的人声音奸细,不明身份。   “二皇子去了观中后请来了方孝庭,方孝庭其后去了鲁元大长公主府。”   “鲁元姑姑?”   刘未手中的朱笔一顿,轻笑道:“想不到老大看起来怕事,反倒是个狠绝的;老二看起来决断,却还想着兄弟情义……”   鲁元大长公主和荣寿大长公主是亲姐妹,荣寿大长公主便是嫁了吕鹏程的那位。方孝庭没有通过荣寿大长公主去找吕鹏程,却通过丈夫的弟妹是王家人的鲁元大长公主去找吕鹏程,也算是煞费苦心。   为了不让大皇子和二皇子认袁贵妃为母,方孝庭也顾不得暴露了。   怕是明早,前朝又要引起奏议,硬把老三推给蓬莱殿。   刘未想到那些个老顽固,顿时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间,对着属下吩咐:“既然老大哭着出来,恐怕是已经决定舍下王氏了。他既然选了这条路,那还有用一用的资格,去给静妃赐一条白绫吧,告诉她我会好好照顾儿子的……”   是照顾哪个儿子,就不一定了。   阴影中的人影微微点了点头,躬身悄悄退下,只剩下紫宸殿里刘未执笔批着奏折的身影,明暗不定……   第二天一早,报丧的人去东宫寻找一夜未眠的刘恒。   “报大殿下,长庆殿静妃娘娘,昨夜于宫中自缢了……”   “不!”   刘恒凄厉地发出了一声大叫,猛地掀翻了桌子。   “不可能!” ☆、第53章 姑姑?婆婆?   二皇子会让方孝庭去寻找吕鹏程的路子,自然也超出了刘未的估计。   他立刻敏锐的察觉到,在宗正寺的那一晚,恐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一向最为自傲的老二居然也对吕鹏程产生了依靠之心。   ……就跟当年的他一般。   但刘未并不认为吕鹏程会管这种事,就像袁贵妃宠冠后宫时,无论如何嚣张跋扈,吕鹏程也不会为了他的“家事”出手做什么。   他一直懂得分寸,从不会让他感觉到咄咄逼人的气势,但有些时候,也会冷不防伸一下爪牙,告诉他自己还存在,就如四皇子病逝那晚。   如今看来,老二倒是最合适那个位子的孩子,只是他牵绊太多,看似决断其实未必,还须继续磨练磨练。   老大经过此事,那种天真应该收起来了,他从小跟随王氏,养成了一有事情就缩的个性,现在避无可避,退无可退,无人可靠,总要立起来了吧?   老三……   刘未脑海里浮现出刘凌从小便俊美的容貌以及高出寻常孩童的身高,有些烦闷地松了松领子,强迫自己将他抛之于脑外。   不要多想……   不要多想……   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就只能认了,没有回头路可走。   “告诉老大,允许他为静妃戴孝三天,三天后去了孝,去袁贵妃那里磕头吧。”   “是!”   ***   “什么?是老大刘恒,不是老三刘凌?”   袁贵妃得知前面传来的消息,气的鼻子都要歪倒。   她要个那么大的“儿子”干什么!   别说王皇后对她是恨之入骨,她养大的孩子,能指望他日后对他贴心?   陛下还说要给她终身找个依靠,以免他走在她前面,自己当时感动的恨不得与之同生共死了,结果就是这样的结果?!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袁贵妃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就差没有捏着传达消息的宦官脖子甩了。   “陛下说,静妃自尽了,大皇子如今正好丧母,贵妃娘娘可以趁机安慰他的丧母之痛……”   那宦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昧着良心复述皇帝的这段话的。   “陛下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袁贵妃不耐烦地伸出光/裸的脚丫子将他一脚踢倒。   “有话快说!”   “陛下说,大皇子既然住在东宫读书,就不必搬来蓬莱殿了,每日早晚请安就成……”   所以只是名义上是她的儿子,连让他们培养感情的面子帐都不准备做了是吗?   她只是又一次被利用的棋子?   袁贵妃气的直抖,但她知道自己是拧不过皇帝的,就像这次他随意一句话就能将她禁足一般,若他真塞了大皇子到她的名下,她除了受着没有任何事情能做。   “算了,大皇子今年都十二岁了,我又并非他生母,住在我宫中确实不好……”袁贵妃硬生生让自己脸上挤出笑意:“陛下想的周全,是我贪心了。早晚请安就可以了,日久见人心嘛……”   “娘娘明理,奴婢一定将娘娘的话转告给陛下。”   那宦官松了口气,行了个礼爬起身,忙不迭地就离了蓬莱殿。   他怕再待下去,要待出什么祸事来。   果不其然,宦官一离开蓬莱殿,袁贵妃就把屋子里那些贵重的摆设砸了个干净,气的团团乱转。   旁边的宫人上来劝说,全被她像是杀人一般的眼神吓得退避三舍,就连最受宠的蓉锦也只能默默跪下,在地上收拾一片狼藉。   “去把孟太医请来,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   袁贵妃在宫中无亲无故,也没有人商议什么事情,唯有一个孟太医算是自己的心腹,一旦出了事情,立刻想到就是和他商量。   虽说之前他不肯帮她诬陷三位皇子,可这次他又出力帮她重拾圣眷,无论如何她都要谢他一番……   虽然结果并不如她的意。   孟太医原本就奉命待命,袁贵妃晕死过去的时候刘未是真的慌了神。后宫里现在袁贵妃一人独大,如果袁贵妃出事,重新让后宫完全在他掌控之中还不知道需要多久的谋划,他自然是不敢让袁贵妃有一点点闪失。   只是他太小瞧了刘未的无情,就连袁贵妃生病,他都能利用着布局,三个儿子加自己的发妻,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从不带一丝怜惜……   他一直以为自己心狠,看样子,刘未才是最心狠的那个。   孟太医入了蓬莱殿,先请过平安脉,不露痕迹地多诊了一会儿,发现袁贵妃肝气旺盛,便知道她动了盛怒……   其实也不用诊,看满屋子琳琅满目变得空空荡荡,毛皮地毯上还有碎屑没有完全清理干净,也能知道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袁贵妃年纪不小了,肝火却如此旺盛,恐怕日后更加暴躁癫狂,我是不是该提醒刘凌一声?’   孟太医收回手,心中暗自奇怪。   ‘妇人这种情况,往往到五旬左右才越发明显,她不过四旬就出现这种病症,莫非是天生短命?’   有些事情是诊病诊不出来的,比如天命多长,但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有时候也能推断出一些。   想到袁贵妃性格会更加不稳,孟太医暗自庆幸自己已经找到了“下家”,收回诊脉的手之后,便淡然地对袁贵妃说道:“贵妃娘娘容易动怒,怒伤肝气,燥热生火,最近恐怕痰多潮热,最好清心静欲一阵子。”   “静妃死了的事,你知道吗?”   袁贵妃趁着诊脉的功夫,悄悄问他。   孟太医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陛下说是自缢身亡,你见过人吗?是不是自缢?”   宫中有份位的嫔妃去世,都需要太医局记录死因,大部分时候都要到场看一看,当然,到底是什么“死因”,就要看上面的意思。   听见袁贵妃的话,孟太医又点了点头。   自尽肯定是自尽,只是到底是皇帝逼迫的还是自己想死,就不得而知了。   “王氏好狠的心肠,为了把儿子塞到我这里多一些胜算,居然能做到自缢的地步……”袁贵妃想到这里,忍不住也打了个哆嗦,“只是她这一死,大皇子肯定是恨我入骨了……”   “娘娘如今要做的,是尽快养好身子,重得圣眷。只要娘娘依旧得宠,那无论谁要对您不敬,都得先过得了陛下这一关。”   孟太医有些不耐烦听袁贵妃倒苦水,干脆的从袖子的夹缝里取出一些熏香来,压在油灯之下。   这便是助兴之药了。   袁贵妃找孟太医来,原本也为的是这个。可不知道为什么,当这药真送了来,再想到刘未对她和孩子的绝情,她却有些心灰意冷,不想再用。   自己的亲生儿子死了,换来一个可能恨她入骨,貌合神离的假儿子,除了骗骗天下人,对她来说并没有实际好处。   她虽对政治并不了解,但治人却有一手,大皇子是个一有危险就跑的,二皇子是性格孤僻的,唯有三皇子,虽懦弱无能,但性格还算单纯,耳根子也软,如果早早抱来养着,说不定也有养熟的那一天。   宫正司派人“请上门”的闹剧,等养熟了以后也可以说成是“误会”……   可惜刘未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   “我若还想要孩子,真的那么危险吗?”袁贵妃咬了咬唇,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生下来养大的儿子,顿时泪眼婆娑。   “我就想再生一个,是男是女都好,能让我的宸儿再投胎回来……”   ‘投胎回来干嘛?造孽吗?’   孟太医腹诽着,脸上却是一副认真的表情。   “若真要怀上,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娘娘毕竟年纪大了,之前生孩子又动过几次胎气,导致产后受损,再生比别人要艰难些,恐怕有性命之忧……”   孟太医说的直接。   “和孩子比起来,娘娘您的性命才是第一位的,您说呢?”   袁贵妃脸色白了白,点点头按住了油灯,红着眼圈命人送孟太医离开,直到孟太医离开了许远,还能听到蓬莱殿里阵阵哭声,哀怨悲决。   “孟太医,我最近月事有些不准……”   送孟太医出来的蓉锦红着脸搭话。   “哦?劳烦尚侍伸手给我看个脉。”   孟太医立刻意会,让蓉锦伸手。   蓉锦羞答答地伸出肤如凝脂的一只手腕来,横在孟太医面前,由于纤瘦,青色的脉络在孟太医面前清晰可见。   ‘不知道孟太医看见我如此伸手,可会觉得我太过孟浪……娘娘答应我会放我出宫,听说孟太医醉心医术,尚无妻室……’   ‘唔,这手臂倒是很好看,若把这些经脉切开,流个满臂,一定更美……’   孟太医想着的事倒是毫不浪漫,柔软修长的手指按在蓉锦的脉上,微微皱了皱眉。   “如何?”   蓉锦抱着期待地眼神望着孟太医。   ‘根本什么病都没有嘛!身体好的像是一只母猪。’   孟太医心中冷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还是张茜那样的姑娘好,有什么头疼脑热自己处理,哪里会为一点头疼脑热、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病□□。   “尚侍的身体确实不太好。”   孟太医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体质偏热,最好多吃些寒性的东西。”   “咦?可我并不畏热,手足也常常发冷……”   “那是因为你现在还是个处子,看不出什么不对,待你成了妇人,体质就会越来越热,这对妇人并非好事。”   孟太医眼皮都不眨的说着谎话。   “……是,谢谢孟太医指点。”   饶是蓉锦聪明能干,听到孟太医一脸自然地说着“处子”、“妇人”云云,脸上还是红霞满布,连送他出去的时候都忍不住低着头。   她就喜欢这样城府深又不解风情的……   蓉锦抬头看向步出蓬莱殿的孟太医背影。   唔,什么东西是寒性的呢?   ***   正如陆凡先前所预料的,袁贵妃思子成狂,欲求一嗣的事情完全没刘凌什么事,还没他冒个泡呢,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王宁带回来静妃自缢的消息时,莫说刘凌,就连薛太妃和张太妃等人都露出了有些同情的表情。   王氏入宫,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一场悲剧。王宰得势时如日中天,自古臣强主弱者,一旦君王可以亲政,权臣的下场都不会太好,以刘未凉薄的性格,能等到王宰相病逝后才对王家动手,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更何况按照她们的看法,王氏无论是人品、性格、手段都远不如太后,太后当年能保下自己的儿子,和她早早拉拢了宫中一干不得宠的妃嫔有很大的关系。她确实是个手腕非常厉害的人,和每一个人都能相处融洽,并且是发自肺腑的信任她。   而王氏则太过明哲保身,这在宫中虽然不会出错,但也绝不会出彩。当然,当年太后即使拉拢妃嫔们也不会对她的地位有什么影响,左右皇帝不爱女人,王氏有太多的顾虑。   可在后宫里有个现成活靶子的情况下,王氏却明哲保身不去寻找援手,在这些太妃们看起来也太被动了一点。   其实要不是袁贵妃那穷货掌管后宫后静安宫里的待遇直线下降,恐怕这些太妃太嫔都不必关心到底谁得了势。   总是要比较,才会明白哪一种更糟糕些的。   “接下来几年,恐怕两位皇子要斗个你死我活了。”薛太妃叹了口气,摸了摸刘凌的小脑袋瓜子。   “如果真的避无可避,你也不要再装了,该怎么样怎么样吧……”   “那岂不是就把你们给暴露了?”   刘凌有些担心地开口。   “大不了,我们全躲到飞霜殿去。”   张太妃笑了笑。   “皇帝都不敢进飞霜殿呢!”   “好了,这都是后话。”   薛太妃打断了张太妃奇思妙想。   “到避无可避的时候,肯定是命最重要,你如今大了,你父皇还在壮年,恐怕也装不了几年。”   “明日就要起围墙了,刘凌以后不能常常来,我心中好难过。”张太妃有些颓丧地说:“我还种了那么多药草,谁来给我提水呢?”   “原来是为了提水……”   刘凌露出伤心的表情。   “我还以为您是舍不得我。”   “好了,别说笑了,萧太妃不是已经答应练武的时候会派大司命的人去接你过墙吗?你们在这唱的哪一出啊!”   薛太妃拍了张太妃和刘凌的脑袋一人一记。   “好好跟着萧太妃学习,不仅仅是学武,她有很多东西能够教你……”   薛太妃认真地望着刘凌。   “若遇到危险,逃到飞霜殿去,也能保你一命。”   “是。”   刘凌知道薛太妃是为了他担忧,围墙一起,进出冷宫就没有那么方便了,他在宫里能商量的人只有孟太医和陆博士,孟太医碍于身份,不能常常来找他,陆博士虽然为他授课,但苦无实权,能做的也不多。   说到底,他比之前也还是好不了多少。   “好了,回去吧。”   薛太妃红了眼圈。   “没有被送给袁妖精当儿子,已经算是万幸了。”   刘凌心中难过,忍不住跪下来给几位太妃行了个礼,擦着眼眶跑了出去,又在静安宫里走了一天,挨个给那些曾经照料过他的太妃太嫔们行礼问好,倒惹了不少人的眼泪。   虽说只是起个围墙,可一旦有围墙,就有了守卫,确实不像现在这般可以乱跑。加之刘凌渐渐大了,静安宫里许多都是未曾有过人事的妇人,在这方面也格外注意,早没有以前那般捏捏抱抱。   一想到自己养大的包子就要出去闯荡了,眼泪又要流上一箩筐。   刘凌沿着宫道往飞霜殿而去,路过一处荒凉之地时突然见到青烟直冒,似是失火,顿时惊得拔腿就窜,想要看个究竟。   静安宫一旦失火,可没多少人能来救火!   好在只是一处竹舍外的药罐子烧干了,所以青烟直冒,刘凌赶紧飞起一脚把药罐踢翻,熄灭炉火,药渣顿时泼了满地,刘凌此时跟着张太妃学医已经有了不少成绩,粗粗一看,尽是些张太妃新得的补药,大半是从孟太医那得来。   怎么会药烧干了都没出来?   刘凌心中暗叫不好,一下子钻进屋里,直闻得屋内腥臊不已,床榻上卧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形容枯槁,犹如一具骷髅架子,让刘凌诧异不已。   他走到床前,壮着胆子伸出手拨过妇人的头发,发现这脸看起来有些熟悉,仔细回想了一下,顿时有了印象……   几年前,薛太妃带着他求人教导武艺时,也曾来过这个地方,当时薛太妃喊的是……   “马姑姑?”   刘凌记性很好,想起来后连忙摇了摇她的身子。   “马姑姑?”   当年他就觉得静安宫里的太妃太嫔们虽然年纪不小,但毕竟还算风韵犹存,但这个马姑姑却像是油尽灯枯的病弱之人,如今不过是几年的功夫,他甚至将她当成了老妪,可见已经凄惨到了何等境地。   明明自王宁能够偷偷摸摸送东西以后,冷宫里已经很少有饿肚子的人了……   刘凌不知道她是什么毛病,没敢搬动她,只是伸手把了把脉,这一探脉,刘凌吓得将手缩回,吃惊地长大了口。   这……这是人之将死的脉相啊!   “难怪门口药干了也没有人端下来,这位马姑姑大概是没有伺候的宫人。”   刘凌看了看脏污到看不清颜色的床榻,咬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囊展开,取出几枚银针来,对着马姑姑的神庭、印堂、人中等穴道刺去。   约莫片刻,马姑姑幽幽转醒,看着面前的人影,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怀柳君吗?”   刘凌还未回答,她立刻就纠正了自己的称呼。   “不,不是怀柳君,你比他矮……”   刘凌有些忧伤地看着马姑姑眼神一点点清醒,望着刘凌的眼神也一点点犀利和警觉起来。   “你是……那位三殿下?”   “是,马姑姑。”   “好孩子,我是恵帝的妃子,你不该喊我马姑姑,马姑姑是你喊做太妃的那些人喊的。”   马姑姑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一点都不能动弹了,了然地叹了口气。   “我这是,要死了吧?”   刘凌没有应声。   “我知道我快死啦,我早就等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老天一直不收我……”马姑姑倒是满脸坦然:“帮我谢谢张茜,那些药得来肯定不容易,只是我这身子,仙丹妙药也不管用了。”   刘凌突然就想起那位疯疯癫癫救他而死的桑昭仪,低下头红了眼圈,鼻子也酸涩无比。   他想要改变静安宫中这些长辈们的命运,却从未注意过这荒僻之地还住着一位等死的老人。   是他做的不够好,是他只想着那些对他伸出援手的太妃,却不愿去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人需要帮助……   “你别自责,我这病根本治不好,拖拉了许多年了,何况我和薛芳她们有深仇大恨,不会接受她们的馈赠,若不是想要留些遗言,我连那些补气的药都不会收的……”   她眼神莫名地看着刘凌:“你来了也是天意,我力气不多,长话短说……”   刘凌静静拱手立在床前,等着马姑姑交代遗言。   “我知道你如今被薛芳他们教导,其实,你不是第一个被教导的孩子……”马姑姑的眼神一下子飘的很远。   “薛芳身边有一个叫如意的宦官,便是当年她们想要扶起来的孩子,只是结果如何,你也看到了……”   刘凌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也怪她们不敢告诉你,若是告诉你了,你哪里还敢依赖她们。这秘密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原想着能留下一些消息拆穿她们的狠毒就算不错,老天可怜我,在我要死之前把你送到我的身边……”   马姑姑微微抬起头,看向刘凌。   “如意的母亲,是我的侄女,当年和薛太妃他们同批入宫的采女。只是我家门败落,我在宫中也没有子女,能给这位侄女的照拂不多,只能指点她去投靠皇后,这一投靠,便有了日后之祸。”   刘凌只觉得全身冰冷,他直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宫闱秘闻,而这秘闻,恐怕到了让他无法接受的地步。   他想扭身就走,逃离这个屋子远远的,可脚下却像是打了桩子,连迈开脚步都做不到,更别说逃了。   等她的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看到刘凌的容貌时,马姑姑张着口,露出已经掉了一半牙齿的嘴巴,对着刘凌有些疯疯癫癫地笑了。   “你长得可真不像先帝啊,瞧这剑眉星目……先帝和恵帝都是狭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   刘凌终于胆寒地退了一步。   这马姑姑就和当初一般,突然就有些不太正常了。   “你看看,如意就有双狭长的眼睛,那眼睛,和先帝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他们都以为如意死了,如意怎么能死?如意可是我侄女的命换来的……陛下,陛下,您看看啊……他长得那么像您,怎么能是野种呢……”   马姑姑呜咽着哭了,神智也变得模糊不清。   “陛下……陛下您来接臣妾了吗?您的儿子不好,和您一点都不一样……您的孙子也不好……曾孙也是……您为什么要把臣妾们丢下……”   刘凌心神刚刚遭到巨击,几乎到了难以呼吸的地步,可听到马姑姑像是漏风一般的哭声,他还是心中一酸。   这并不是她的过错。   但她承受了一辈子,无能为力……   “陛下,臣妾好冷啊……您能抱抱我吗?”   马姑姑抽着气,几乎每说一字就要剧烈地咳一次,她迷迷糊糊地朝着刘凌伸出了手。   她的身上散发着阵阵异味,头发花白,削瘦的肩膀从也从衣服里露了出来,干瘪着的皮肤刚刚还是枯黄的,现在已经有些发青。   饶是如此,她的面上还是露出她认为最妩媚的笑容,期待的看着刘凌。   刘凌并不懂得男女之情,也没有明白马姑姑的几个“陛下”究竟说的是谁,又对着谁而笑。   但他知道她现在很冷。   所以几乎没有犹豫的,刘凌上前了几步,坐在了床榻之上,将她抱在了自己并不算宽大的怀里。   张太妃冬日便喜欢抱他取暖,说他小时候暖的像是火炉一样。   现在虽然不是小时候了,但应该还是很热的吧?   “陛下的身上,还是那么暖和啊……”   马姑姑喟叹了一声,靠在刘凌的颈间,流下了一滴眼泪。   刘凌感受到颈间的滚烫,忍不住颤了颤。   “谢谢你,三殿下……”   她闭上眼,轻轻地开口。   ***   薛太妃和张太妃知道刘凌会去挨个拜访照顾过自己的太妃和太嫔,因为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哪怕围墙起了不代表以后不能见面了,但这孩子从小心思重又敏感,恐怕凡事都先往坏处想过了。   但她们怎么都没有想到,刘凌会以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她们面前。   “小三,你怎么弄的?怎么身上这么臭!”   王姬鼻子最灵,刚准备上去拉他的手回绿卿阁,闻到那味儿就退避三舍。   “你不会尿裤子了吧!”   薛太妃却注意到刘凌衣衫凌乱,顿时产生了不好的想法。   冷宫里住着的都是太妃太嫔们,但也有不少从未经历过人事的宫人,还有些已经疯掉的怨妇……   莫非刘凌恰巧碰上了哪个不知廉耻的疯子,被活生生吓到了?   可刘凌会武,照理说不会被几个弱女子给强迫了这样……   薛太妃心中一急,口气自然就急迫起来。   “到底怎么了!说话!”   刘凌闻言晃了晃身子,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满脸泪痕的小脸。   “路过马姑姑的住处,她……”   张太妃瞪大了眼睛。   “……已经死了。” ☆、第54章 仇恨?宽恕?   马姑姑死的时候,是带着微笑死的,因为她放下了。   这世间有许多仇恨和痛苦,有些人一生活下来的动力,就在于想象如何让一个人痛苦,可到了临死之时,也许是一个拥抱,也许是一句安慰,弥留时想起的都不是痛苦的时候,而是那些开心的日子。   刘凌的一个拥抱,将马姑姑从地狱中拉了起来,也将自己从地狱中拉了回来。   她原想喝下吊命的猛药,给外面的人留下只字片语会让冷宫中人生不如死的“遗言”,然而不知是天命还是刘凌的善良,让她在撒完谎之后又幡然悔悟,临死前还是改口告知了刘凌真相。   当刘凌抱住马姑姑之后……   ***   “你长得不像先帝,但据说高祖,便是剑眉星目呢……”   “马姑姑,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   刘凌抱着这具干枯的躯体,感觉到怀中之人的生命在一点一点的流逝,只能虚弱无力地安慰着她。   “我稍微懂一点医术,我知道临死是什么样的。现在我感觉我的热气只到了心头,等连心头这一点热都没有的时候,大概就会死了……”   马姑姑靠在刘凌暖和的身上,“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是个好孩子……”刘凌的脸上爬满了眼泪,“我要是早知道您在这里受苦……不,我早知道有您这么个人,但因为您和我并没有多少联系,便当做您不存在……”   “呵呵……”   “……我不好。”   刘凌没有再多说什么解释,只流着眼泪轻轻地说。   “刚刚那些话,我是骗你的。”   马姑姑突然说。   “啊?”   “我说如意是薛芳害成那样的,那是骗你的……如意,如意是命不好,怪不得别人。”   一阵沉寂过后,马姑姑的声音爽朗,还带着人之将死、回光返照时的那种颤动,好像终于放下了什么似的笑了。   “幸好,老天开眼,没让我做错。我还有脸去去见恵帝……”   这句话说完后,她的眼睛也合上了。   最后的选择已使她精力枯竭。   “是的,不是您的错,您很好。”   刘凌为她扎了最后吊命的几针,让她能够交代遗言,但也仅仅如此而已。他感觉到怀中的身体一点点沉了下去,一种死亡带来的震撼让他颤抖着抬起了手,向前摩挲着抓住了那只枯皱冰冷的手,低沉着声音向着怀里的人说着:   “如果有朝一日,我有机会的话,会将您葬到曾祖的陵墓里去的。我知道您很想他……”   马姑姑的面庞在这时仿佛亮得出奇。   她究竟有听没有听到他的允诺呢?   刘凌并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会将她一直记在心里的。   他会时刻牢记,也许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依旧有很多像是马姑姑这样的人,在用生命等待着最后放下的那一刻。   他们最终还是向往着善的。   刘凌将马姑姑慢慢放在床榻上,将她的衣服整理好,抹上了她的眼睛。   “曾祖会很高兴见到您。”   ***   “原来是这样……”   听着满脸泪痕的刘凌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话,薛太妃和张太妃满脸惆怅。   “难怪马姑姑一直恨我们入骨,原来她是这么想我们的……”   王姬也是一脸庆幸。   “幸亏刘凌是个好孩子,马姑姑没有继续胡言乱语下去,天啊,这件事我们也很倒霉好嘛!当年我们照顾出一只白眼狼,现在还要无止境地养下去!”   “王姬!”   薛太妃沉着脸呵斥。   “好了好了,不说了……”   王姬收起了愤慨的表情,撅了撅嘴。   “如意的事,并非我们决意隐瞒,而是我们毕竟和他相处一场,想留下他的性命……”薛太妃叹了口气,“这世上的事,有所隐瞒就会有所误会,有了误会就有了间隙,有了间隙便失了感情,人生在世,何其艰难……”   张太妃揽着刘凌,不停地用帕子给他擦着无声而落的眼泪,同意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所以我才不爱和人打交道。”   “既然马姑姑说起了这件事,我便把我们知道的和你说一说。其实这件事,我们知道的也不是太多……”   薛太妃叹了口气,说起了当年的往事。   刘凌其实也并不想知道如意如何,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对他来说,要不是马姑姑说起这个人,如意不过就是个薛太妃身边心智不全喜欢扯蚯蚓的一个宦官罢了,两者并无多少交集。   但今日马姑姑既然能用这个事离间他和数位太妃之间的关系,那他日就有其他知情人也会这样做。   今日马姑姑能幡然醒悟,选择了最终告诉刘凌真相,其他人难道也会这样吗?   薛太妃等人恐怕也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会选择把当年的事情告诉他。   如意的故事其实并不复杂,当年先帝祸乱后宫时,有不少女子被先帝的男宠们糟蹋,也有许多因此而丧命。   由于大多是份位低下的妃嫔或宫女,死了也就死了,甚至就连那些男宠们,对于这些嫔妃也不会有任何怜惜。   马姑姑的侄女便是其中一个女人,但她比她们都要可悲,因为她是被下了药后被迫加入了这种事情,醒来后甚至不记得是谁碰触了她。   马姑姑的侄女遇到这样的事情,原本是想立刻自尽的,可由于马姑姑的缘故,她最终没有选择自杀,而是忍辱偷生地活了下来。   自那件事后,怀柳君偶尔会远远地偷望着她,让她更加怀疑当时欺辱她的人里,是不是怀柳君就是其一。   也是那时候,宫里有些传闻,说是怀柳君似乎对马采女有些过于关心。   但怀柳君也是个很可怜的人,后宫里的女子没有人不知道他被皇后救走后遍体凌伤之事,宫里很多人其实也是被迫这样屈辱的活下去,事情过后,善良的马采女最终没有选择怨恨他,而是守着马姑姑继续过着她的日子。   但她还是怀孕了,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   那时候,后宫里一旦怀孕的女人,几乎就活不下来了,索性马采女是骨架很小很瘦的人,又有马姑姑掩饰,这一胎怀到八个多月时才被人发现。   马采女被人发现后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拼死一搏去求皇后相救,为了保住孩子,她坚定的声称当晚只有皇帝碰了她,这孩子是皇帝的。   皇后对怀柳君有救命之恩,她悄悄请来怀柳君相问。怀柳君肯定了马采女的说法,也告诉皇后自己那晚根本没有碰她,确实只有皇帝因药乱性,皇后虽将信将疑,但还是在宫人之中暗暗留了些手段,想法子保住了马采女的性命。   只剩半条命的马采女终于艰难的将孩子生了下来,自己也油尽灯枯,马姑姑当年是亲太后一派,和皇后关系也不算差,加之皇后几个月前早已经生了儿子,天真的马采女将孩子托付给了帮她接生的张太妃,撒手人寰。   这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看不出像谁,好在皇后所在的清宁殿尽在皇后掌控之中,这孩子就在暗室里养了下来,皇后当年哺育皇子从不假手于人,内府派来的奶娘就给了这个孩子,到孩子六个月可以喝些稀粥和汤水的时候,皇后就给了这奶娘一笔银子,寻了个错处,将她打发出了宫。   当年皇后对薛太妃她们解释是远远地发出去了,可后来薛太妃想了想,那奶娘恐怕早已经给灭了口。   如意当年还不叫如意,叫长命,因为性格乖巧从不吵闹,又是宫中除了大皇子外仅有的孩子,薛太妃和张太妃曾经对他的出生十分欢喜,也曾进暗室里照料过他。   而他虽长在暗室里,伸手不见天日,可性格也并未变得古怪,还算是个开朗的小孩,也明白自己的处境,知道出去了恐怕就会没命,从不提及出去的事情。   皇后一直养着两个孩子,直到宫变那天,所有的妃嫔都惶惶不可天日,拼命逃向深宫,薛太妃和王姬等人发现养在暗室里的长命并没有逃出来,带着一干武将家庭出身的妃子返回去想要救出长命。   结果也许真是人性本恶,她们费劲千辛万苦去了清宁殿、找到了暗室,准备将长命救出来准备带走,可暗室里的长命一出了暗室,却命令守卫清宁殿的侍卫将她们抓了起来。   方太嫔身上至今还有一个刀疤,她当年负责保护长命,却被他用匕首在腰间捅了一刀,一下子就没了踪影,若不是她们之中有张太妃这样的人物,恐怕那时就已经失血过多死了。   她们当年一直认为自己和太后是一派的,虽然被抓,却没想过会有什么事情,只静静等着一切尘埃落定,萧家、薛家和其他几个家族都有拥立之功,哪怕有什么误会,也总能解开。   可她们最终等到的,却是宫变再不受控制,长命和皇后、大皇子刘未不知影踪,原本只是想逼得先帝退位的萧家人成了“弑君者”,她们也成了“谋反之人”,最终被关在了静安宫里。   长命变成“如意”,被送到静安宫里来,已经是太后临死之前的事情了。   谁也不知道长命为何成了宦官,又为何从一个还算聪慧的小孩子变得痴痴呆呆,如意被送到静安宫后没有多久,就传出了太后被毒蛇咬伤而死的事情,可静安宫太过闭塞,消息传来的时候,恐怕太后已经死了许久了。   她们除了接收了这个被抛弃的孩子,也做不了更多的事情。   薛太妃其实很喜欢小孩,当年对如意最是照顾,成了宦官的如意被投入了冷宫之后,其他人都不愿意留他,只想让他自身自灭,唯有薛太妃最终还是收容了他,留着他做了一个洒扫的宫人。   “我们知道的部分,只有这么多了……”   薛太妃叹了口气。   “我并不知道你父皇知不知道如意的存在,但以他的性格,若知道如意的存在,如意恐怕早已经死了。以太后那样的心性,绝不会留下一个有先帝血脉的孩子威胁她儿子的地位。为什么如意会痴傻如稚子,又为何年纪尚小就被阉割,我们也并不清楚。在这件事上,我们知道的,并不会比你多多少。”   刘凌听完了来龙去脉,有些了然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如意很可能是我的叔叔?”   “你没见过先帝……”   薛太妃有些出神。   “我大概能理解太后为什么对如意下不了手。”张太妃有些恻然地说道:“太后刚刚嫁给先帝时,也曾有过浓情蜜意之时,那已经是先帝没登基的事了……”   “太后有一次曾经怅然长叹过,先帝若没有断袖的毛病,会是全天下最适合她的男子……”   张太妃满脸唏嘘。   “以前都在暗室中进出,看不清楚,后来他到了冷宫,又渐渐长大,我们发现如意其实长得很像先帝,尤其是那双眼睛,还有看东西的眼神……”   刘凌想起如意拉扯蚯蚓时那种漫不经意的残忍,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恐怕还有他皇祖父的那种疯狂吧!   “很多事情,有时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我们能看到的部分,也不一定是真相。”薛太妃从不避讳自己也有力不能及的地方,“我能做的,只是尽心筹划、坚持到底,可很多时候,并不是你用尽所有力气,就能得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马姑姑其实很相信太后。我们那时候都相信她,她是那么好的一个人……”   张太妃至今脸上还是难以忍受的难过表情。   “如果父皇见到了如意,会认出他是谁吗?”刘凌有些不安地开口:“他……他记得祖父究竟长什么样吗?”   “就算他不记得,总有大臣能记得的。”   王姬嘲笑着开口。   “一旦被发现了,如意就肯定是要死了。可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会吃饭、穿衣、自己洗澡,他还能做些什么?还指望薛芳能照顾他一辈子不成?他总是要死的。”   刘凌抿了抿唇,没有回应。   “做好你自己,问心无愧即可。”   薛太妃摸了摸刘凌的头。   “像这样残酷的事情,每朝每代都不知道会发生多少,如意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们都已经将它放下了,你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呢?”   刘凌怔了怔,明白了薛太妃想告诉他什么。   如意的事,之前和他无关,之后也不过就是那个“如意”罢了。   也许他父皇会忌惮多出这么一个先帝血脉,可如意毕竟是阉人,就算是先帝血脉,又能如何?   他父皇,难道会怕一个阉人夺了他的位子?   “我明白了。”   刘凌点了点头。   “那个……”   “什么?”   刘凌抬起头,看向绿卿阁里的众位太妃。   “能让如意,去给马姑姑磕个头吗?”   那应该是马姑姑唯一的亲人了吧。   可是为了他的安危,她明明知道他就在薛太妃那里,却一刻都不敢去见一见。   即使见了,一个如此痴傻、又沦为了宦官的孩子,只要一想到这些,岂不是又往她心头扎刺?   可就算如此……   “那是自然。”   薛太妃露出温柔的表情。   “那是自然……” ☆、第55章 傲娇?洁癖?   三年后,麟德殿。   又是一年一次、避无可避的宫宴,即使所有人都不想参加这劳什子“袁贵妃哈哈哈哈哈大会”,可作为皇宫里最不受宠的皇子,刘凌不得不穿戴一新,领着王宁去麟德殿过这苦逼的日子。   “殿下长这么高了,万一大殿下和二殿下又不高兴……”   宋娘子有些郁闷地帮刘凌收拾着身上的披挂,虽然眼见得自己养大的孩子如今身体强壮、长相明朗讨人喜,可如今他越优秀就越招人恨她却是懂的,每次送他去出门,她总要担心一番。   刘凌已经习惯了宋娘子的这种嘘寒问暖,拍了拍她的手表示没问题,自己戴上小冠,领着王宁离开了含冰殿。   因为孟太医的关系,宋娘子前年就解了身上的毒,虽然身体还是不好,但能够下地自己走动、照顾刘凌的饮食起居还是可以的。   比起粗手粗脚的王宁来,自然是宋娘子更加合适和体贴。   可惜的是冷宫外殿和内殿的高墙早已经竖了起来,哪怕冷宫里的太妃太嫔们想念宋娘子的手艺想的流口水,大司命的人也不肯为了这种“小事”接宋娘子进去,如今刘凌已经能自己翻墙过去了,宋娘子却只能望墙兴叹。   不是奶娘小气,实在是在这种事情上,奶娘没办法给力。   刘凌出了含冰殿,一路离了静安宫,反射性地看了眼远处高高的围墙,忍不住摇了摇头,神情有些黯淡。   “至少殿下如今日子好过多了,陛下也没以前那样冷落您了……”一旁的王宁只能想法子安慰他。“殿下,大过年的,开心点吧。”   “嗯。”   刘凌点了点头,“你今日还在殿外守着。陆先生已经和沈国公约好了,沈国公夫人的随从也在殿外候着,到时候将东西给你。”   “是,奴婢会警醒着。”   沈国公夫人就是赵太妃的姨母,一年前,静安宫中的太妃们在观察陆凡几年之后确定他值得信任,便让刘凌告诉了他她们的存在,以及刘凌为什么会懂得薛门启蒙幼童的法子。   陆凡也确实是个厉害的人物,当他知道刘凌的背后是这么一群女人后,立刻不着痕迹的开始查找起当年这些太妃们背后可以动用的关系。   西宁伯府是赵太妃母亲的娘家,而如今的沈国公夫人是赵太妃母亲的同胞嫡姐,联系上沈国公夫人,就联系上了西宁伯府和沈国公府。   这两家,恰巧都是和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牌勋贵出身。大皇子认了袁贵妃为母之后,没了静妃筹划,又没有可靠之人可以沟通宫内宫外,渐渐变成了瞎子聋子一样的人物,和这些老牌勋贵慢慢断了联系。   陆凡原想着把这些关系想办法便宜了刘凌,只是刘凌毕竟名声不显,又被养在冷宫,除了几家表现出可以试一试的态度,其余不少家都是观望态度,很多甚至并不看好刘凌。   相比之下,若是能通过大皇子搭上皇帝的船,又或者靠上势力更强的二皇子,十几年的富贵日子还是好过的。   说到底,还是刘凌太弱了的原因。   “殿下,殿下您走慢点!奴婢跟不上啊!”   见刘凌谢绝了在静安宫门口候着的轿子,决定走到麟德殿去,跟着他的王宁忍不住暗暗叫苦。   他家殿下如今才十二岁,长得已经比他还高了,他想要跟上他的速度,就得一路迈开腿大步走,可他是宦官,到了冬天更是麻烦,一旦走快了……   啧啧,这说不得就要换裤子了。   可是不跟上又不行……   “我说王宁,让你平时多跑跑圈……”刘凌叹了口气,将步子放慢了一点,“敲你那脚沉得!”   “这不是殿下对奴婢恩重‘如山’嘛……”   王宁笑着揶揄。   这几年王宁过得滋润,原本就圆的脸越发圆的不像话了,肚子也隆起老高,看着像是尊弥勒佛似的。   王宁也聪明,大皇子不找他,他也就乐的装糊涂。   这几年他人脉越来越好,被袁贵妃召去的时候就大致说了下他在冷宫太清苦,所以设了赌局,捞点油水,愿意抽出八成孝敬袁贵妃,袁贵妃也就对他的“事业”睁一只眼。   到后来,油水越来越多,袁贵妃对他也就格外宽和,殊不知王宁从来不靠那点赌局的进益过日子,冷宫里那些太妃们手指头中漏下一点,就足够他过上好日子的了,就连他兄长当年的命案,用这么多年的积攒,也都给摆平了。   王宁原本就不蠢,当发现袁贵妃实在算不得什么聪明人后,自觉再无负担的王宁对刘凌越发恭谦有礼,一心一意将他当成了主子,只是在袁贵妃面前的时候会装腔作势一些。   一路过了西宫,到了祭天坛前,刘凌抬起头望了望祭天坛上,既没有看见太玄真人,也没有看到张守静,更没见到什么风云变色天地倒悬,微微有些失望地顿了顿脚步,又继续往前走。   “张小道长说了,最近殿下睡得不安稳,太玄真人都在帮着陛下推宫活血、疏通经络,所以不能出来。”   王宁见微知著,刘凌只是顿一顿足,立刻就凑近了解释。   “等上元节的时候,太玄真人就能来祭天坛‘赏月’了。”   刘凌点了点头。   “我知道,我只是随便看看。”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是从竖起围墙后和刘凌渐渐熟络起来的。   当日为了立围墙,便在外三殿和内三殿之间挖起了地基,结果却挖出了许多白骨,宫里将作监最忌讳这事,请来了太玄真人“镇邪”,太玄真人忙“做法”的正事,小道童张守静却无聊在外三殿乱溜达,就这么和刘凌成了好朋友。   张守静大概是刘凌交的第一个同龄朋友。两人只差三岁,张守静外冷内热,刘凌外柔内刚,可谓是一拍即合。   加上刘凌对“神仙天宫”有异于一般人的热情,熟知道家经典、传说、秘闻的张守静自然是更加投了刘凌的所好,虽然见面不多,却无阻与两人的友情。   对于这段隐秘的友情,无论是太妃们还是陆凡都十分赞成。皇帝这几年患上了头风,经常头疼脑热,太医局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太玄真人却有办法让皇帝睡上好觉,这几年越发得势。   张守静是太玄真人走哪儿带到哪儿的徒弟,但他毕竟还是个少年,在宫中没有太玄真人那么引人注意,太玄真人不主动接触刘凌,任何人都不会忌惮,可张守静和刘凌渐渐成了好朋友,太玄真人在关键时候总会有些爱屋及乌之情。   而且刘凌身边不是宦官就是太妃,有几个同性的童年玩伴,也有助于他的身心健康嘛!   刘凌没有大人们想的那么多,他只是觉得这个小道士懂得许多别人都不懂的事情,有时候两人天马行空地乱聊,对方也都认真的听着。   最主要的是,他是宫中唯一相信宫里曾来过神仙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听到后问他在哪里看见的,而不是嘲笑他或是认为他脑子坏掉的人。   就是太玄真人每次见到他,总是露出“哎呀我的跟班怎么就跟别人跑了呢”的表情,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只能在太玄真人不忙的时候想办法唤他出来相见。   今日宫中各方宴会,没太玄真人什么事,还想着是不是能在祭天坛偷偷聊上几句,看样子也是没戏。   刘凌不要轿子原本就是为了来祭天坛方便,如今见张守静没来,顿时意兴阑珊,脚步也更加快了,直急的王宁跟在身后狂追:   “殿下您慢点!哎哟!要把奴婢摔成个球啦!”   到了麟德殿,早有人在外面候着迎接三位皇子,他们都不是以前年纪小的时候了,万一冲撞到了哪位内命妇或外命妇,就是他们这些奴婢倒霉。   门口一个年轻的宫女指引着刘凌入内,原本那暖阁因为四皇子的事情早已经不用了,现在都是用配殿,刘凌来了好多次已经熟门熟路,完全不要那宫女带路,几个健步就到了偏殿门口。   宫女见刘凌完全没有和她搭话,有些失望地跺了跺脚,转身走了。   “我很可怕吗?”   刘凌等宫女走了,才悄声问身边的王宁。   “为什么她和我说话都不抬头的?”   哎哟我的殿下诶!   您看看您长得像是十二岁孩子的样子嘛!   宫里伺候的宫女许多才十四五岁,能见到的真男人不是侍卫就是皇子和皇帝,侍卫是根本不会跟这些宫女接触的,皇帝在宫中就是袁贵妃手上的一块肉,任她们见了哪位皇子,都要羞得抬不起头啊。   更别说他们静安宫这位殿下愣和其他两位殿下走的不是一个画风的……   王宁心中一阵苦闷,让他一个真阉人解释这个太苦逼了,只好语焉不详地说道:“大概是怕生吧……”   ‘当接引侍女还找怕生的?’   刘凌只是随便疑惑了一下,就把这个念头抛之于脑后。   “你去外面候着吧。”   刘凌低下声音,给了王宁一个眼神,掀开帘子就进了偏殿。   偏殿里空无一人,这倒让刘凌有些惊讶。   如今他大哥和二哥都住进了东宫,他这几年恐怕也要进去了,虽说静安宫比东宫离麟德殿近,可他二人从来不会比他晚来……   正在刘凌思考间,门外传来了动静,一屋子宫女都露出期待的表情,看向门外。   帘子一动,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宦官徐枫的脸露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弯腰为二皇子掀开帘子,走进来一个……   矮小的俊朗少年。   刘凌干咳了一声,站起身准备上前向二哥行礼,却被刘祁板着脸哼了一声:“哼,你还是坐着吧,到我面前来比长高多少吗?”   他是吃饲料长得吗?怎么每见一次就高一点!   说罢,刘祁也没多站一会儿,脱了外面的大衣服就寻了固定的位置坐下,让徐枫拿来随身带来的书读了起来。   听说东宫里功课都非常重,如今两位皇子又在明争暗斗,一点功课都不愿意落下。所以这两个苦逼的哥哥怎么看“悠闲”的刘凌怎么不顺眼。   对于这一点,刘凌也十分委屈。   还从他五六岁起,他就要从早到晚的上课了好吗,他也很苦逼的好不好!   无奈没人能听他吐槽,刘凌扫了眼刘祁手上的书,发现是高祖为当时还是太子的景帝所著的《帝范》,刘祁握着的正是第三卷“求贤”,忍不住心中惋惜。   这本书一直供在他父皇的内书房,东宫里也有抄本,但是外面很少能见。薛太妃的书单里有这一本,陆凡也想方设法想要为他弄到抄本,但最终只找到了序言和务农两卷,十二卷中只得其一,可见有多困难。   而到了二皇子那里,随随便便就能将抄本揣在怀里到处跑。   见到有一道目光凝视在自己的手上,刘祁微有所感地抬起头,发现正是那个“金玉其外”的三弟看着他手中的书,忍不住有些洋洋得意。   “怎么,想看?是了,你一直都是由‘酒肉博士’在教导,看不到这个也是正常,哈哈哈,你喊我声好二哥,我就给你看几眼!”   刘凌厚脸皮惯了,和生性高傲的刘祁自然不同,刘祁原本是挤兑他,谁料他张口就来:   “好二哥,让我看几眼吧!”   刘祁一僵,满脸不可置信。   你的脸皮呢?   节操呢!   “二哥,你看……嘿嘿……”   刘凌嘿嘿笑。   “别这么笑,恶心死了!”   刘祁对于这个对自己没有什么威胁的弟弟并没有太多戒心,将手中的书往他的方向一抛。   “接住了!”   刘凌是习过武的人,伸手看似很险的“捞”过了《帝范》第三卷,状似只是对这本书感兴趣一般从开头翻起。   真是用翻的,那看书的速度,没有一个人会认为他是在“阅读”,倒像是买了一本书在检查是不是破损似的。   ‘夫国之匡辅,必待忠良。任使得人,天下自治。故尧命四岳,舜举八元,以成恭己之隆,用赞钦明之道……’   刘凌心中雀跃无比,凭借着自己超强的记忆里将逐字逐句印到了脑子里,待“翻”到最后一页时,他闭起了眼睛,将所有的句子在心中默想了一遍,这才恭恭敬敬地捧着书,弯着腰走到刘祁面前:   “二哥,谢谢你的书。”   “你这就看完了?”   刘祁满脸恨铁不成钢。   “恩。我也就长长见识。”   刘凌又傻笑。   “把祖宗的圣训给你读,简直就是浪费!”刘祁不客气地将他弯腰凑过来的头推了过去。   “给我远一点,看你那眼睛,跟牛眼似的!”   老大和老二都长得清秀,远没有刘凌显得阳刚,偏偏刘凌身上又有种亲和之力,让这阳刚显得没那么粗野,倒衬得两个哥哥更加文弱。   “哪里是牛眼……”   刘凌露出有些受伤的表情,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什么牛眼?”   随着一身询问,披着黑色大氅的刘恒进了屋子。   这下刘祁不能再坐着了,刘凌也不能装傻,两人对着刘恒行礼问好。刘恒很坦然地受了,隐隐表现出以他为首的气质,扫了眼屋内……   “打扫偏殿的宫人是不是偷懒了?怎么屋子里还能看到灰尘?”   “大哥眼花了吧?”   刘祁撇了撇嘴,“我和三弟什么都没看见,是不是,三弟?”   “咳咳,呃,好像是没有……”   刘凌心中叹气,每年都来一次的戏码,如今又要再来一次。   刘恒也不多言,冷着脸坐到了他自己的位子上,在他身边伺候的随身宦官们把罗汉床擦了个遍,再将东宫带来的毯子在罗汉床上铺好,摆上自带的茶具、用器等物,这才敢立在大皇子身后听差。   刘祁见刘恒坐在那里,连看他们一眼都懒的样子,心中也有些不悦,硬邦邦地开口:“大哥今日来的可真晚,往日都是你第一个到。”   刘恒端起茶盏,眯着眼睛饮了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昨夜父皇头疼,召我去侍疾,陪了一夜。父皇怜惜我睡少了,特许我早上多睡一会儿,晚点来。”   “左右都是自己娘亲,晚点也没什么……”   嘎吱。   微不可闻地动静之后,耳力过人的刘凌笃定:   ——他二哥咬牙切齿,大概是用力过头了。 ☆、第56章 兄友?弟恭?   老大刘恒如今已经十五,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前朝和宗正寺已经提出过奏议,希望刘恒能尽早定下婚事,早日养育皇孙。   一旦皇子成亲,如果不是太子,恐怕就会封王,然后去封地上就藩,非皇帝召见,不得离开封地,度过没什么悬念的一生。   然而皇帝既没有对老大封王,也没有给他娶妻,依旧让他住在东宫里,似乎就像是忘了自家大儿子已经十五岁了一般。袁贵妃倒是积极的想为刘恒找个媳妇,逼得刘恒不得不对袁贵妃越发恭敬,生怕她一个不高兴,就在皇帝面前吹耳边风,给他娶个母夜叉或是家室单薄的女人来。   这几年,就算刘恒有什么脾气,也被袁贵妃和刘未磋磨的差不多了。   刘凌虽然和这位大哥见的不多,但每次相见,总是有一种异样的违和感。起先他以为是和这位兄长见的少的缘故,等过了一阵子后才发现,那股违和感不来自其他,而是这位大哥的言行。   他从打扮到举止,都学的是自己的父皇,无论是眯起眼睛微微看人的样子、还是愤怒时越发表现的嗤之以鼻的作态,都几乎和刘未一模一样。   这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但刘未却从未表现过不希望儿子学自己的样子,刘恒就越发觉得自己“儿肖其父”是一件好事。   只可惜皇帝的沉静和威压是多少年为帝培养出来的气度,而刘恒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哪里能有他的气势,所以只会让人觉得这孩子阴郁沉默,浑身上下流露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二皇子回宫后,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回道观“修行”,这是皇帝允许的。几乎宫中朝中每一个人都知道刘祁回道观是为了和自己外祖父家联系,可皇帝从未约束,其他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眼看着二皇子一天天壮大自己的势力。   大概正是由于这样的态度,大皇子越发抱紧皇帝和袁贵妃的大腿,尤其是对袁贵妃,几乎称得上“母慈子孝”。   大皇子越对袁贵妃表现的孝顺,二皇子就越对大皇子针锋相对,大皇子得圣眷,二皇子有势力,谁也不肯低过谁半个头。   对于刘凌来说,宫宴是十分无聊的事情,刘恒和刘祁如今同住东宫,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里针尖对麦芒多了,到了宫宴这种时候,越发不愿意互相多理睬对方,于是能化解尴尬的唯一渠道,就是找刘凌搭话。   “三弟今年可学了些什么?我和你二哥早就开始学骑射了,你如今已经十二岁了,没见过马,没摸过武器,白长了这么大的个子,为何不向我母妃求求亲,能够早点去东宫学习骑射?你若不好开口,我可以帮你……”   刘恒又开始刷着自己的优越感。   说到骑马,这倒是刘凌一直以来的遗憾。冷宫里是没有马的,君子六艺里的“射”他倒是学的很好,萧太妃为他做了一把弓,可是弓可以做,马总不能骑木马吧?所以马到底骑起来是什么样的,从未出过宫的刘凌根本不知道。   这大概是说到了刘凌的痛脚,所以刘凌只能苦笑,也不敢提真让这位大哥在袁贵妃那求情的事情,只怕一求情,这辈子都别想摸到马了,就跟当年静安宫里连一片有字的纸都进不来一般。   “有些人啊,总觉得自己一张口,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似的,都忘了自己当年什么样子了……”   刘祁听到刘恒对刘凌说的话,立刻嘲笑他“认贼做母”。   “那也不似某人,亲娘就在宫中,却连见一面都不敢……”   刘恒也不甘示弱,反唇相讥。   ‘真幼稚。’   刘凌头疼地坐在那里,恨不得赶紧听完袁贵妃“哈哈哈”完回宫去睡一觉。   两人含沙射影、唇枪舌剑了一番以后,像是又想起了刘凌,不约而同地拉拢起刘凌。   老二刘祁说:“你不是想看看《帝范》吗?我最近正好在跟先生学这个,回头我到西宫去找你,给你见识见识……”   刘凌当然高兴,连忙起身谢过二哥。   “《帝范》有什么,我那还有高祖的《禁中起居录》,当年在禁中和朝廷官员的问答、处理奏对的想法,都一一记录,这可是父皇亲自从秘库取出让我研读的东西,等你来了东宫,我给你看看。”   刘恒斜挑起眼角,傲慢地说着。   《禁中起居录》!高祖的!   刘凌眼睛一亮。   他终于明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意思了!   见到刘凌眼睛亮了,刘恒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刘祁气的鼻子一哼,冷声道:“你给他看再多《起居录》也就是翻翻书的料!我看你是白做人情。”   “我自家的弟弟,白做人情我愿意。”   言语间,竟不把老二当自家弟弟。   刘凌原本还有些高兴,这一争斗又把他放在火上烤了,顿时大感郁闷,只能两方拱手:“两位兄长不要老是调笑我……”   “父皇许你明年进东宫读书,听说你伺候的人只有一个奶娘和一个宦官,要不要多加几个人手?如今我和你大哥在东宫都已经有四个宫女四个宦官伺候了,伴读也有两个……”刘祁像是突然想起此事,“你毕竟没有亲娘,没有人张罗这些,等会宫宴若是贵妃娘娘提起你读书的事情,不妨提上一提……”   “这……这不好吧?”   刘凌露出犹豫的表情。   这种场合提这个事,越发显得袁贵妃苛待了他,没对他上心。虽然事实是如此,在内命妇的宴会上直接这么问,那是给袁贵妃打脸。   二皇兄建议他这么做,岂不是在害他!   “确实不好。”   刘恒出声制止。   “回头我私下里跟母妃提一提,今日内命妇都在,提这个不合适。说不定母妃都已经安排好了……”   “这时候你倒装好人……”   刘祁哼了一声,也没有再多劝刘凌去找袁贵妃要人。   刘凌对于“要人”这件事无所谓的很,给他他不能不要,不给他那是更好,多了几个人他就要一天到晚装傻了,谁愿意?   现在外面说起他,都是“草包皇子”,这就是袁贵妃身边一干狗腿子在外宣扬的结果。   正在说话间,外间有人来请,说是皇帝和各宫妃嫔都到了,三兄弟整了整衣衫,连忙出偏殿去前面。   出门的时候刘祁扫了下四周,不由得摇了摇头:“你身边伺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自己跑了个没影,还得皇子自己穿衣!我说三弟,虽说那王宁是袁贵妃派来伺候你的,该立起来的时候你自己也得先立起来,别让人看了笑话,丢了我们兄弟的脸面!”   “无妨的,二哥,反正我都自己穿惯了。”   刘凌这说的倒是实话,从小他就已经自理惯了,太妃们都不惯着他,即使王宁要伺候他,他也不喜欢他贴身伺候。   老大只是皱起眉头,也没多说什么,率先迈开了腿,走在了最前面。   他才不要吸别人脚踩出来的灰尘!   三人进了凌德殿,中规中矩的对皇帝和袁贵妃行了礼,刘未还没说什么,袁贵妃就热络地对着刘恒招了招手:“来,恒儿,坐到母妃身边来!”   大皇子身子微微一颤,大概是想到了以前王皇后坐在那里招手的样子,竟觉得身子有些动不了了。   站在大皇子身侧的二皇子见状不着痕迹地咳嗽了一声,小声嘲讽:“怎么,高兴地连迈脚都不会了?”   二皇子一声轻咳打醒了大皇子的幽思,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上去坐在袁贵妃下首,离刘未不过一臂远的距离。   袁贵妃无论在哪个场合都不吝啬表现出对刘恒的喜爱,哪怕刘恒不住在蓬莱殿,每个月各种东西都不停的往东宫送,刘恒每日早晚的请安也从不间断,吃穿用度都比二皇子要好一大截,更别说跟可怜蛋刘凌比那叫一个天一个地了。   最让人嫉妒的,就是他和刘未变得越发亲近。   刘未一般晚上都是在袁贵妃殿中歇着的,刘恒请安只要刻意去的晚一点,就一定能见到刘未,不像之前在中宫里,一个月见不到一次刘未。   袁贵妃和刘未笑吟吟地接受着各宫妃嫔的敬酒,袁贵妃意气风发,俨然就像是六宫之主,实际上,除了没有皇后那个称号,她和皇后也没什么区别了。   宫里份位高的嫔妃这几年都纷纷称病不怎么出门了,比如说刘祁的母亲方淑妃,来的都是些低位的妃嫔,对袁贵妃自然是各种曲意逢迎,对皇帝也是满腔期待,越发让刘凌觉得无聊,恨不得早点回去。   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刘未似是注意到了一脸木然跪坐在席后的刘凌,开口唤起了他的名字:   “刘凌,开过年你就要去东宫居住了,自己可准备好了?”   他能有什么准备的?难不成把几张比他年纪还大的破桌子破椅子扛过去?   刘凌无奈地站起身,弯腰回答:“儿臣都准备好了,无非就是些笔墨纸砚,贴身杂物。两位哥哥说东宫里什么都有,想来儿臣也不必再带什么。”   “说的也是,你那里的东西,还没有东宫的好。”刘未点了点头,“教你功课的陆博士曾是探花郎出身,学问很好,他在朕面前夸你一心向学……”   大概是因为陆凡“名声在外”,殿中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笑,袁贵妃眉头一皱,那声音马上就收了,也听不出是哪里传来的。   皇帝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继续说着:“他说你平日里也很勤奋,觉得你已经准备好去东宫了,朕便给你这次机会。但你要是跟不上功课,就给朕还回含冰殿去,别耽误你两位兄长的功课。”   刘凌这次去也不是准备藏拙的,闻言立刻点头遵命。   ‘父皇只字不提我二人帮衬他一把,到底是希望他不要在东宫里留下,还是担心我们拉拢与他?’   坐在袁贵妃下首的大皇子心中暗暗思索。   ‘我还想着能拉拢老三一起对抗日益霸道的老二,这么一来,倒不能操之过急了……’   殿下的二皇子想的和大皇子也差不多。   ‘听父皇那意思,老三倒像是随时要回冷宫去的。他从小在冷宫长大,又是那酒肉博士开蒙,哪里能跟得上我们的进度?这不是明摆着让他在东宫走个过场就滚回去吗?我要不要拉他一把,让他从此感激与我?只是得了他的感激,又有什么用呢?’   老三弟子弱、本事弱、没后台,帮他也没好处。   人总是会帮什么都有的人,这样才能互助互惠,而帮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除了让他从此赖上自己没什么好处。他身边又不缺狗,选择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什么问题,不是吗?   二皇子刘祁权衡了下利弊,发现自己得了老三的好感,除了让父皇和袁贵妃更讨厌他并没有什么好处,也就干脆放弃了帮他一把的想法。   剩下来的时间,自然是一副父慈子孝,妻妾和谐的和乐融融之景,刘凌气闷地大口吃着御厨做的御膳,两只手一直不着痕迹地把一些糕点用帕子包起来,塞到自己的袖子里和怀里。   一旁伺候的宫女很快就发现了,但看着刘凌轮廓分明的侧脸竟隐隐有些脸红,再想到这位殿下在冷宫里的经历,心中也有些同情,便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反倒将身子往侧面又挡了挡,防止别人发现这位殿下在做这么掉价的事情。   所以说,人若长得好,也有不少的方便。可惜太妃们和陆凡都算得上君子,从未教过刘凌如何善于利用自己的好相貌,否则哪怕刘凌只有十二岁,没事卖卖萌、装装可怜,也能骗取许多宫人的同情,给予一些方便。   刘未午宴完了还要去前面参加大臣们的大宴,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许多嫔妃顿时有些失望,但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继续互相吹捧,刘未走了,几个皇子倒是精神一松,尤其是刘恒,终于可以不必正襟危坐了。   袁贵妃见刘恒一下子瘫了下来,微笑着对他招了招手,让他靠着自己身边坐下,亲热地嘘寒问暖,刘恒也一一答复,待看到刘凌在那里闷头苦吃时,刘恒心中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声地问起了袁贵妃:   “母妃有没有给三弟准备东宫里伺候的宫人?”   “不是有王宁吗?”袁贵妃似乎没想过刘恒会说这个,有些不自然地回答:“怎么,你想帮他?”   “不是。”   刘恒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被质疑就缩回壳里的孩子了,他腹中早就想好了说辞,慢慢说道:“东宫里的太傅、博士们和后宫里的宫人们不同,有许多都是刚直不阿之辈,如果我们三兄弟明面上差的太多,恐怕又会引起言官的争议。既然父皇说三弟如果跟不上进度就要回去,那铁定呆不了几个月,反正也就几个月的事情,母妃赐他几个人做个样子,也免于父皇在前朝为这些小事烦神,岂不是两全其美?”   “你这孩子,思虑是越来越周全了。”袁贵妃和蔼地对着刘恒微笑,“还知道为母妃考虑……”   刘恒连忙跟着微笑。   “不过,我管他前面说什么……”   袁贵妃嘴角的一丝嘲讽,让刘恒脸上的微笑有些僵硬。   “他就是个废物,左右在东宫待不了几个月的时间,我何苦为他张罗这些人?我心力有限,管不了那么多人,你是我儿子,我在乎你吃穿用度,他又不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管他伺候的人够不顾……”   说到“肚子里爬出来”云云时,刘恒笑容越发不太自然。   “再说了,刘凌身边不是还有王宁吗?虽说王宁有些外务……咦,说起来,王宁要是去了东宫,还能不能开赌局了?”   袁贵妃说一半突然自言自语起来,脸色也有些迟疑。   王宁每个月“孝敬”的钱不是小数,袁贵妃虽管着后宫,但皇帝担心她算账本事不好,被人糊弄,派了不少得力的女官下来,所以她即使有心贪墨,也贪不了太多,王宁“孝敬”的钱足够她的脂粉钱了,当然不愿意断了这个财路。   ‘不行,不能让王宁一天到晚在东宫呆着,我得想个法子让他经常还回外三殿去……’   袁贵妃扫了一眼刘凌,一反刚才对刘凌的不屑一顾,突然热情地开口,学着刘未的口气点起刘凌。   “老三啊……”   刘凌吃的正舒坦呢,听到袁贵妃喊他,顿时一口银丝卷卡在了喉咙里,脖子到脸都憋得通红,眼睛都直翻……   旁边的妃嫔们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对着刘凌指指点点,她们越笑刘凌越急,那一块银丝卷噎的他痛不欲生,简直想要咆哮。   指什么指,给我口水啊!   笑什么啊!不知道从背后拍拍我嘛!   啊啊啊啊啊,他要是这么噎死在殿上,会不会成为代国的一大笑柄啊?薛太妃他们会从冷宫里跑出来把他尸骨都鞭烂了吧!   袁贵妃对这样的结果很是意外,但她也不多话,只是沉默着就这么看着刘凌,也没有唤人做些什么,大有噎死在这里也不会出手的架势。   一干嫔妃原本只是笑他这么大了还是个饭桶,可渐渐地看着刘凌眼皮直翻袁贵妃都没有出声,也开始觉得有些不太妙,笑也不敢笑了,连大气都不敢出,满是同情和恐惧地看着刘凌伸手在席上乱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年纪太小,没有备酒,冬日汤水易凉,都是干食。   “喝了它!”   猛然间,一只酒壶塞了过来,抓着刘凌的头发往后仰就把酒往里面倒。   酒壶里都是些喝不醉的甜酒,是给二皇子刘祁佐餐的。   他离得刘凌最近,出事时原本等着刘凌自己把噎着的东西吞下去,可刘凌一直没见咽下喉中的东西,袁贵妃又阴测测地看着刘凌,顿时心中一阵烦躁,抄起案桌上的酒壶就把酒给刘凌灌了下去。   ‘叫你这么蠢!’   二皇子心中快意地使劲灌着刘凌。   ‘叫你连吃饭都要噎死!’   刘凌原本就懂得一些自救的法子,他乱抓案席不是为了抓席上的东西,而是为了找到案角去冲击腹部正中脐上的位置,将异物冲出来,谁料他刚抓到桌角,头发立刻被人从侧面抓的倒仰,一大口酒就倒了进来。   刘凌哪里喝过酒?大皇子和二皇子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哪怕是祭祀时各种酒也喝的多了,这些甜酒根本不怕喝醉,刘凌却是滴酒都没有沾过的,一喝了酒立刻连眼睛都红了,那长长的壶嘴塞入了他的嘴里,顶着他的舌根,更是让他还有些反胃。   袁贵妃见老二出了手,知道老三是死不了了,有些失望地拍了拍刘恒的肩膀,“你过去看看你弟弟有事没有……”   她话音刚落,刘恒就应了一声,站起了身子走到刘凌席间,关切地一边拍着刘凌的背部,一边不满地斥责刘祁:“有你这么救急的吗?灌酒能管什么?应该拍他的背……”   刘恒不拍还好,这么一拍,原本就反胃的刘凌顿时更加忍受不住,刘祁抓着他头发的手一松,他顿时身子一颤,推开面前的酒壶,抓住身前什么东西就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呕……唔……呕……”   他刚刚闷头苦吃,肚子里也不知道塞了多少,这一吐何止是狼狈!   不过也多亏了他吐了这一通,噎住喉咙的银丝卷也吐了出来,其他各种食物也从鼻子里、喉咙里喷的到处都是,总算是活了下来。   “咳咳咳咳咳……呕……呼……呼……”   刘凌扶着身前的柱子,虚弱地向身前帮他的二皇子道谢。   “真是谢谢二哥,救了弟弟我一命……”   咦?   这柱子怎么有点软?   不对,他坐在大殿上,哪里有什么柱……子?   刘凌眼睛里都是呛出来的泪,伸出手揉了揉肉,再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柱子,而是被他喷了一身秽物的大哥!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刘凌有些担忧地伸手在老大面前晃了晃。   “大哥,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老大整个人呈现石化状态,一动不动,脸上还挂着几根刘凌喷出来的红的、绿的蔬菜。   刘凌心中大叫不好,连忙挤出惯有的傻笑伸出手想要去擦他的脸:“呵呵……大哥,实在对不起,弟弟我……”   就在刘凌将沾着眼泪鼻涕口水的手摸到刘恒脸上时,一动不动的刘恒终于有了动作……   他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 ☆、第57章 死谏?无能?   好好的一场宫宴,最终因为大皇子的晕倒而兵荒马乱,如果只是刘凌出事,袁贵妃肯定是眼睛眨都不会眨一下,可刘恒出事了,她连自己刚才准备让刘凌干什么都忘了,至于什么派人伺候刘凌、什么王宁每年的孝敬,更是抛之于脑后,只能大声叫唤着请孟太医。   刘凌整个人也懵了,更懵的是他一身秽物,而大哥倒在一堆秽物里……   “还好大哥晕了,否则看到自己所处之处,大概就要这么死了……”   老二脸上露出“我特么怎么就有这么一堆蠢货兄弟”的表情,认命的让身边的侍卫将刘恒移出一片狼藉,间或还能听到他两句训斥:   “就知道傻愣着,去给大哥和三哥去找替换的衣服啊!”   这种语气和话语中的内容,很容易让人感觉他其实是关心老大和老三的,但实际上的情况是,他不但站的远远的,而且还满脸嫌恶的表情,任谁看了他的态度都会觉得他是“嘴炮党”,感觉不到任何诚意。   他自己也所谓有没有“诚意”。   出事之后,袁贵妃从殿上高台下来,一路奔向“儿子”,两边的宫人嫔妃纷纷为她让路。   这是个得天独厚的女人,高龄、丧子,不但没见苍老,反倒有了种带着狠戾的气质,糅合着她本来就有的艳丽,越发让人望而生惧。   见到袁贵妃来了,老二和老三都隐隐往后让了一点,袁贵妃奔到老三面前,原本想冲上前去抱住他以示关心,只是到了他身前看到那一片黄黄绿绿,动作硬生生刹住,声音尖利地叫了起来:“脱掉他这一身脏衣服!难道还要我动手吗!”   伴随着她的尖叫、左右手忙脚乱的动作、二皇子越来越往后退的架势,孟太医带着两个少年踏入了凌德殿。   与刘凌交错之时,两人互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然后又状似无意地分开,可谓是天衣无缝。   所有人都围在已经晕倒的大皇子那里,俨然忘了刚刚噎的快死的是这位满身酒气的老三。刘凌也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抖抖手将已经脏污的外袍脱了下来,大步坐到远远的角落里,落个自在。   只是没一会儿,刘凌就觉得有些不对了……   头晕晕的就算了,怎么突然天旋地转的?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一道一道的光束,无数的光束和光怪陆离的扭曲物体重叠在一起,在刘凌的眼中,这个人现在还在这里,下一刻就到了那边,一眨眼又回到了原地……   难道我喝醉了?   刘凌揉了揉眼睛,抬起手掌,看见自己的手掌像是细砂一般流淌着活动着。   嗬!   刘凌吓了一跳,连忙甩了甩头,在仔细看去……   哪里有什么细砂,什么光束?   不过是一群胡乱走动的模糊人影罢了。   “看样子我是真喝醉了……”   刘凌哑然失笑。   “老三啊,你酒量真的不行,才这么点,就说自己醉了。”   刘凌身侧突然传来清亮的声音。   抬头望去,是和他一样选择站远点看热闹的刘祁。   “我是第一次喝酒。”   刘凌也没觉得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也是,父皇从未让你跟我们去祭过天地和社庙……”   刘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父皇会这么不待见老三,虽说他从小并不出众,但至少皮相不错,个子在兄弟几个之中也算是拔高的,要是好好教养,未尝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子。   不过也幸亏他不是个合格的皇子,如今的局面已经够麻烦的了,再来个厉害的,日子也不要过了。   “静安宫里没酒,我也对酒不感兴趣。”刘凌摇了摇头。“陆博士说酒能催人肝,也能断人肠,我可不想肠穿肚烂。”   “我也不喜欢酒……”   刘祁大概是想起了什么,神色变得微微有些柔和。   兄弟两人离得远远的,竟觉得从未有过的融洽,哪怕这种融洽是因为刘恒出丑而引起的,可这般安静地坐在这里,似乎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情了。   ***   “老大晕了?怎么回事?”   刘未听着手下的通报,压低着声音询问。   “听说是三皇子吃东西噎着了,二皇子帮着灌酒给他咽下去,结果吐了过来查看的大皇子一身……”   皇帝的贴身随侍岱山显然觉得有些好笑,只能拼命忍着。   刘未自然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是什么脾性,闻言了然地摇了摇头:“下次这种小事,不必特别过来通报。”   “这……”   “无妨,你在一旁候着吧,叫你那帮徒子徒孙也不必这么担心。”   “是。”   岱山汗毛一惊,担心这是皇帝变相地警告他不得结交皇子,只能越发小心地低着头退到了皇帝身后。   朝宴里请的大多是一些年高德劭却已经不在朝堂上任职的老臣们,也有各地政绩突出正等着升迁的外放官员。刘未不觉得几个儿子弄出来的闹剧是什么大事,只一心和蔼地和各位官员攀谈,间或聊聊各地的风情和人俗,俨然一副关心各地民间疾苦的样子。   京城里的大臣们都还好,毕竟皇帝每年都来这一出,可外地回京来述职的官员们有许多却不知道啊,顿时感激涕零大呼明君,回答起皇帝的提问也一个个“士为知己者死”的模样,将自己在任职之地施政的难处倒了个干干净净。   刘未起先还一本正经的听着,待听到什么“寒门潦倒,书院凋敝”、什么“大族侵占良田,强行蓄水屯田”云云时,顿时也感觉到隐隐的蛋疼……   寒门潦倒,书院凋敝,那是因为寒门学子出头无门,乡野间情愿让孩子去学手艺也不愿他们去读书……   但追根究底,还是权贵们希望把持着“科举取士”的上升之路。   至于蓄水屯田,侵占良田,这种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每年都用雷霆手段惩治一波,但治标不治本,所谓恶霸无赖都是这些大族的爪牙,砍了一波又生一波,除非彻底撕破脸,否则也是个痼疾。   宴请大臣、热闹欢庆的场面说这个,该说这些外放的年轻臣子们是“一腔热血”急着出头呢,还是当官当傻了一点都不明白人情世故?   看着有几个郡望在这些“告状”的官员辖管之地的元老宿臣们脸色已经隐隐有些发黑,刘未担忧这些年轻人出了这道宫门就被料理在哪条偏僻的巷子里,只能佯装头疼地拿出几个儿子来打断他们的“滔滔不绝”。   “朕想起来,刚刚还有人通报老大晕了过去,朕得派人再去看看……”   说罢,给了岱山一个眼色。   可怜岱山刚刚因为这个被敲打,皇帝眼睛一眨又变了主意,岱山只能在心中暗叹一声伴君如伴虎,乖乖地出去吩咐。   这原本只是刘未的托词,但也许是他之前过于和蔼放大了不少朝臣的胆子,再加上已经酒过三巡都喝的有些熏染,竟有胆肥的官员居然就在席间站了起来,直言上谏。   “陛下,既然说到几位皇子的事情,臣也要说上几句。我代国皇子人数稀少,仅有三位,陛下应雨露均沾,多多留下后嗣才是!陛下虽春秋鼎盛,但储君事关社稷,不可长期空悬。大皇子已有十五岁了,一没有成婚,二没有就藩,若说陛下有意让大皇子为储,也该早作考虑。二皇子与大皇子只差一岁,两位殿下比邻而居,明争暗斗……”   说话的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   “放肆!你竟敢窥探禁中之事!”   刘未脸色黑的不能更黑,一声疾喝立刻脱口而出。   “陛下,若说贵妃独占圣眷是陛下的家事,臣等不敢赘言,那储君之事却攸关国体,算不得什么家事。自古储君稳,则江山稳,储君悬,则江山乱,陛下难道要将三位皇子困在宫中直到成年吗?那岂不是代国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怪事!陛下若继续执迷不悟,那先帝之乱就在眼前……啊!”   乓!   刘未手中的琉璃杯被他掷了出去。   正在皇帝席下痛陈利弊的御史中丞只觉得风声扑面,还未反应过来就额头一凉,接着又热又冷的东西混合着流了满面,额头上也是剧痛,忍不住痛呼出声,又惊又惧地摸了把额头……   全是血。   “这里是举行宴会、观看乐舞的含元殿,不是听政的宣政殿!”刘未即使盛怒,也没有站起身子,只是瞪着眼睛,眼中的厉色犹如实质一般向御史中丞射了过去。   这御史中丞在御史台中资历最老,只是因为过于刚直,所以一直得罪了不少人,原本最该胜任御史大夫位置的他,到了四十多岁依然还干着御史中丞。   他此前就喝了不少酒,如今酒气上头,再听到皇帝不但不允许他直谏,反倒出手伤人,顿时倔劲上来,大怒道:“臣从未听过天子接受谏言还分什么地方!天子设公卿大臣,难道不是为了匤正错误难道是专作阿谀奉承的吗?臣既在其位,总不能只顾个人安危,见错不说,使皇帝陷于不义之地!”   刘未见他执迷不悟,抓着龙案的手掌都隐隐生疼,恨不得直接召进外面的武卫将他给拖出去。   有些和御史中丞关系还不错的大臣看情况不好,连忙离席上前拉他回去,给皇帝和他一个台阶,结果这位中丞见皇帝毫无反省地样子,更加气愤,在殿上就这么大叫了起来:   “陛下当效仿高祖,平衡后宫前朝,尽心抚育皇子,就算不能著《帝范》千古流芳,至少能保证储君是才德兼备、足以独当一面之人,陛下怎能一意孤行,将皇子们视作无物!这简直是罔顾人伦!”   “李中丞,你实在是太过放肆了!就算你是御史中丞,也不得对陛下如此无礼!”方孝庭忍不住站起身,左右看了看,连连叫道:“殿中侍卫在哪儿!还不把喝醉了的李中丞‘请’下去!”   许多大臣纷纷松了口气,刘未没有阻止,几位高大健壮的殿中侍卫立刻欺身上前,想要将御史中丞架出去。   “方尚书不必为我找台阶!”   面对周围冲上来的侍卫,李中丞长袖一抖,整理衣冠,众人还以为他要自己走出去,谁料他正完衣冠,突然脚下发力,身体猛地前驱冲到了皇帝面前!   刘未曾经历过魏国公夫人行刺之事,对这种事已经不慌不乱,随手扯了个侍酒的宫女就挡在身前,旁边皇帝的近身侍卫纷纷拔刀,眼见着这位御史中丞就要刀剑加身,却见他将头一低,一头碰在龙案之上!   皇帝宴饮所用的龙案乃是玉石所雕,何其坚固?只听得一声闷响,那红的白的溅出老远,御史中丞须发皆张,脸上却还带着“虽死犹荣”的笑容,眼睛瞪得老大,软倒在龙案之前。   到了这般地步,刘未哪里还能坐得住了,站起身子直冲到李中丞的身前,抓住他的手满脸骇然。   “储君……皇子……”   御史中丞口中吐出几个不清楚的字句,再也没有了声息。   刘未深吸一口气,重新站起身子,目光如电般射向方孝庭,方孝庭脸上还是一副怜悯的表情,待发现皇帝看了过来,连忙低下头微微躬身,避开了刘未的眼光。   “命人将御史中丞李源抬下去,此人直谏而死,理应厚葬。”刘未沉着脸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着太常寺官员进宫,议定李源的谥号和丧葬之事,其余诸人,即刻离开宫中……”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发展到这样,心中更是一阵挫败,只死死地看着李源的尸体,冷声命令:   “散宴!”   “是,陛下!”   “陛下请保重龙体……”   好好的宴席吃成这样,后面大皇子要知道自己晕过去能牵出这么桩事来,恐怕又要再晕一次。   待人都离开的差不多了,刘未召了身边一个侍卫,让他去请刚刚离开的沈国公回来。   他今日在麟德殿匆匆忙忙就走了,不仅仅是因为外朝还有许多大臣等着他主持宴饮,而是在等一位老臣打探来的消息。   沈国公戴胜一脉是开国国公,一直深受君恩,只可惜从第三代起,子孙多为纨绔子弟,大多不成器,在吃喝玩乐一道上门门皆精,什么文韬武略,是说起来人人都摇头。   正因为如此,虽然沈国公满门勋贵,但历经几代在朝堂上也没见过几位站的住脚的,子弟们一级级降袭下去,也都快不入流了,唯有嫡脉还顶着国公之爵。   但世间的事情有得必有失,也是因为沈国公一家都是昏昏碌碌的庸人,每次宫变、政变,这家人倒是没出过什么大麻烦,加上人脉颇好,亲友也愿意伸出援手,竟成为代国为数不多地一直到现在也还鼎立着的国公之府。   刘未找这任的沈国公戴勇来不是为了别的,而是相传沈国公府里藏着一卷高祖的立像,这幅立像作为家庙中主祭的神像一直承受香火,外人从未见过。   这幅画像乃是当年的画圣丹青子为高祖亲绘,后来由高祖亲自赐给沈国公戴胜,沈国公一脉皆将此画像视为珍宝,非沈国公家中嫡系,不得入家庙参拜此像。   可以说,这世上除了刘未,任何人想要将这幅画像请出戴家的家庙,那都是痴心妄想。   侍卫很快就把跑的满头是汗的戴勇请进了殿中,这位身材矮小的沈国公身后还挂着个小皮囊,入了殿中侍卫们先让他在门口开了皮囊、取出一个小筒,又从筒里倒出一副画来,直到把画卷全部展开确定没有任何武器,才对他放行。   那边刘未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还没等到画卷完全展开就已经几个箭步上前,劈手夺过了画卷。   这一天就没什么好事,刘未已经迫不及待的等着有什么好消息振奋精神,那戴勇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见家传的宝像被皇帝这么粗鲁地抢了过去,顿时也顾不上刘未是皇帝了,疼惜地大叫:“陛下,你轻点!轻点啊!哎哟,这样臣受不住!受不住啊!”   刘未哪里管戴勇叫什么,将那画像一展,一副栩栩如生的神仙画像就显现在了他的眼前。   说起这幅画像,其实是代国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丹青子擅长画人物,尤其是峨冠博带的仙人形象,高祖三十岁后寻仙,一直想要让丹青子画一张肖像,只是丹青子乃是前朝公主之子,刻意躲避高祖的寻访不愿进京,又喜欢游历名山大川,高祖遍寻不得,最终只能叹息无缘。   开国功臣戴胜也擅长画人物,了解到高祖的遗憾后,故意找人将“戴胜画人天下第一”的名头传遍天下,最终用激将法激的丹青子来京中“切磋画技”,并且以神仙为题,在道观中比试。   戴胜是个有德有智之人,丹青子入京后,他请了高祖微服出访,乔装成道人,假装要在道观里随便抓个道士,却指定了高祖为作画对象。   丹青子自然不明真相,但画神仙和画鬼怪不同,首先就要人物原型样貌出众,高祖身长八尺,相貌堂堂,哪怕穿着道袍也难掩不凡之气,丹青子要找原型当然愿意高祖那样的,而不是随便什么道人,见了高祖立刻就满是灵感,根本不用催促,立刻泼墨挥毫,成就了一副传世名作。   戴胜虽然擅长画人物,但他陷身于俗务之中,出身也并不优越,画神仙这种题材,自然比不上出身豪门大族之家、一生沉浸于“画之一道”,已然入圣的丹青子,更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来夺什么天下第一的。   这场比试,自然是以丹青子取胜。   高祖一见画中的自己腾云驾雾,佩剑服玉,手持琼玉之芳,礼容极为恭肃,当即就一喜。再见画中的自己身前有钟鼓、竽瑟、歌唱、舞蹈之人纷纷祭祀,灵巫艳装,蕙兰遍布,即使只是画卷,也觉得香飘满堂,更是连声呼“绝”。   戴胜画的是高祖飞渡升天之景,可谓是中规中矩,不过因为这是高祖心心念念的心愿,虽中规中矩,也算是讨人喜欢,也不失为一幅佳作。   但这意境和技巧,无论怎么比,高下立判。   戴胜输了也不恼怒,高祖更是心中欣然,这时候丹青子突然屈身跪拜,以下臣叩拜皇帝之礼对身着道士打扮的高祖三跪九叩,顿时惊骇了诸人。   原来高祖身为开国皇帝,浑身气势不同于一般,画神仙当然画不成散仙,但凡在任何一道上超凡入圣之人,在见识上都有不凡之处,这丹青子在捉摸高祖神韵之时察觉此人绝非普通道人,心中便隐约有了些猜测。   世上能让戴胜这般张罗,不惜自坏名声的,也只有那位皇帝了。   丹青子对政治毫无野心,否则也不会出身尊贵却云游四方,但他一方面不愿为自己和家族惹祸,一方面来高祖的气质确实适合帝君这样的人物,便画了先楚神话中统御天地的天君形象,其神名曰“东皇太一”。   画完之后,又立刻干脆地以俯首称臣之礼敬拜,告知皇帝刘志自己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且并非因为不愿称臣而数次推脱,实在是怕陷入俗世俗务之中,不能继续钻研于画之一道,这才不愿入京。   这世上的人,只要是听到别人说“你天生与众不同,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样的话的,没有一个会不高兴,高祖也不例外,不但没有怪罪丹青子几次刻意避开他的使臣,反倒赐下重赏,也没有强迫他入宫担当宫廷供奉。   戴胜算计了丹青子一把,也十分有风度地施礼求情,将高祖求才若渴、只是隐士们品行高洁,不愿入世,不得不出此下策的为难说的十分恳切。   丹青子见皇帝并没有强迫他留在京里已经是十分高兴,又得到允许可以入宫随意学习宫中藏画,当然是欣然接受了他的道歉,并且在后来和戴胜已画为友,成了莫逆之交。   只是丹青子这一副“东皇太一图”后自称再无超越的可能,从此不再画神仙像,而是改为画精怪山鬼之流,从此丹青子的“神仙图”在这幅“东皇太一图”后已成绝响,后来丹青子的“神仙图”也就成了可遇而不可求的神作。   当时百废俱兴,人才凋敝,许多前朝的官员和杰出之士碍于自己曾经的过往不敢出仕,哪怕朝廷数次下“招贤令”也不愿出山。   但这件事名传天下后,各方有所顾虑的人才纷纷接受了招贤令,高祖人才捉襟见肘的困局才慢慢好转起来。   后来,喜好云游的丹青子在一次登山的过程中失足坠崖,尸骨无存,在京中的戴胜得知消息后呕血不止,大病一场,半年不能离床。   高祖心中知道戴胜失了丹青子,就犹如俞伯牙失了子期一般,遂长叹一番后,将宫中收藏着的“东皇太一图”赐给了戴胜,以解他心中之悲戚。   从此供奉皇帝御像的延英殿里挂着的就是戴胜的那副“升仙图”,而不是丹青子的那副“东皇太一图”,虽然戴胜远不及丹青子画技高超,但高祖对戴胜的关心爱护之情,可谓是让人动容。   先帝宫变之时,延英殿里不知为何着了火,从高祖到恵帝的画像、以及那么多名臣良将的随像全部被付之一炬,无人再知高祖和其他列祖列宗的真容,就连刘未自己,都已经记不起先帝是什么样子。   如今刘未将这画像一打开,顿时觉得眼前一亮。他出身尊贵,从小就见识过了不少好东西,丹青子的真迹宫中也有留存,自然是一眼就看出这绝对是丹青子的手稿。   其画历经戴家六代,却依旧保存的极好,画面上的抚剑神仙不怒而威,见到人间祥和平静,眼神中还隐隐露出喜悦之意,加之画面中灵巫随神各个不凡,越发衬得这位东皇太一卓然不群。   最主要的是,这位以高祖为原型的东皇太一剑眉星目,五官深邃,身材高过身后的随神们大半个头去,显然不是一位文弱神仙。   刘未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太一眼熟。   他之前就听宫中曾打理过延英殿的老宫人隐约传出过,说是三皇子的长相有些像高祖的画像,只是这些只是私下的窃窃私语,若不是岱山当成闲话说给他听解闷,他根本就不会知晓。   刘未心中一直有着心结,当年四皇子被宫人传闻肖似先帝,他便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儿子拱上御座,如今这画像里的人和刘凌的眉目其实只有五分相像,可刘未心中也把它看成了九分。   尤其是那眼睛……   丹青子画人最传神的就是眼睛,刘凌的眼睛和这眼睛相比,足足像了八成!   “陛下!陛下!您别捏,别捏啊!”   见刘未激动的将画像的轴捏的嘎嘎响,戴勇在一旁痛苦的哀嚎,这声惨叫终于惊醒了刘未。   “这画像很好,朕留下了。”   刘未霸道地一挥手,就这么下了决定。   “啊?什么?陛下!这是臣家传的画像,是高祖当年赐下的啊!臣若失了这画像,怎有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戴勇痛哭流涕地跪地号角,甚至没有形象地左右乱抖,显然是极为不愿。   刘未心中高兴,见戴勇御前失仪反倒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人,不由得语气轻快地开口道:“怎么?你不愿意?也是,朕这样未免有些夺人所好,我记得你那小儿子已经成年许久了,身上还没个正经的官位,鸿胪寺缺个主簿之位,就让他去顶了吧。”   “呜呜呜,臣的小儿子不学无术,当不得如此重要的职位,陛下请勿如此厚待臣的儿子,那真就是个废物,当了主簿也要丢臣家中的名声,求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主簿就要我家的画?不干!   ‘你家还有什么名声!吃喝玩乐的名声吗?’   刘未头疼地看着戴勇一边哭一边在地上用脸蹭地,顿时觉得脚下都黏答答了起来,摸了摸下巴后沉吟着说:“朕记得你好土木山石,京郊有一处园子,朕嫌它实在太小,不过园中有温泉数处,又养着珍禽异兽,不如就把这处皇庄赐给爱卿,如何?”   “呜呜呜呜,如是这样,那别人更要说臣卖画求财了……”   一个破园子,我家也不知道有多少!   刘未叹了口气,想了想也没什么更能拿得出手的东西,索性咬了咬牙:   “今年直入金殿殿试的名额,好像还有两个没有赐下,原本是准备留着给功臣举荐所用,你既然不要园子,也不要为家中子弟谋取前程,就把这两个名额拿去吧。无论是做做人情,还是攀个交情,都是极好的。就算都不需要,你家小儿子不成器,总还有几个成器的子弟吧?”   陆博士真是料事如神!   戴勇心中一喜,顿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眼泪也止住了,立刻就地一滚,忙不迭地叩地谢恩。   “你这无赖……”   刘未哭笑不得,只觉得沈国公戴胜一世英名,留下这么一堆子孙,实在气的在墓里都要站起来。   戴家那么多草包,就算有了殿试的资格,也是要被刷下去的,只能上来走个过场,还不如拿个园子,或是干脆给小儿子谋个出身,省的一把年纪了连媳妇都讨不到。   不过草包总比包藏祸心好,想起方孝庭,还有那明显被人利用着死谏了的李源,刘未的眼神又冷峻了起来。   戴勇立刻后背一凉,脸上却露出一副“哎哟我家的画儿啊你让我多看一眼吧”的表情,眼睛不停地扫过那副神仙图,让刘未也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画轴,就怕戴勇突然一下子改变了主意,什么都不要了撒泼打滚要自己的画。   高祖和戴胜那是君臣相惜,若到了他这里就变成君夺臣爱,传出去他才是无颜见地下的列祖列宗。   想到自己的三子和四子,刘未心中松快,再见戴勇那眯眯眼都觉得可爱起来,正准备让戴勇赶快走别老盯着他手中的画了,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又开了口说道:“听说你家老大的长子,又气跑了几个先生?”   说到这个,戴勇心中一凉,连忙露出“家门不幸”地表情,满脸伤心:“臣的长子本来就没个正经,臣的大孙子也是从小愚钝,学什么都学不会,先生现在都不敢上门啦!”   “正好,朕那老三开过年就要去东宫了,身边一个伴读都没有,他一直没有正经上过学,估计也要从头学起,找个聪明的伴读倒要让他不自在,你那大孙子今年已经十三,和他年纪相仿,就进宫为他做个伴读吧,许他五日回家休沐一次。”   刘未说话的口气不是在商量,而是下命令。   戴勇的长子戴执没官没职,戴勇这身板看起来再当二十年沈国公不成问题,他没官职,又等不到继承爵位,一天到晚就带着夫人游山玩水,留下三个孩子在家中替他“尽孝”,这大孙子尽孝没尽到,反正全给京里的人“尽笑”了。   这样的孩子给刘凌当伴读,既不眨眼,也不会给刘凌树敌,而且教学相长,说不定也能有些促进。   刘未想的周到,那戴勇却是一脸无奈,就差没有哭天抢地了。   “陛下,陛下,臣的家训,不得结交皇子啊!陛下!”   “这不是你主动结交,是朕给你家孙子一个机会聆听圣贤之道。你就当是恩赐吧。”   他越不愿意,刘未越觉得他自己的选择正确。   “宫中的先生都是大儒和有德之士,你那孙子总不会也敢那么放肆吧!他日后说不得就是继承国公之位的人,怎么能如此不学无术?就算戴公你,当年的学识也是人人称赞的!”   “陛下您就别笑话臣了,若不是臣大哥逃婚跑了个没影,气的家父将他除了位,哪里轮到臣袭爵……”   戴勇的脸红到了脖子,显然刘未昧着良心说他学识人人称赞连他自己都受不住。   刘未又被他逗得发笑,挥了挥手,立刻让他下去,显然不想听他多提了。   戴勇期期艾艾,见刘未一脸不耐烦,只能满脸颓丧无奈地离开了殿中。   刘未最喜欢大臣在他面前一筹莫展、予取予求的样子,直到戴勇离了殿,依旧手中抚着画卷,面带微笑。   嗯,戴勇这般有趣,以前他怎么没发现?怪就怪他身上只有个虚职,不爱上朝,又不愿往他身前凑……   以后经常召他入宫聊聊,说不定能排解排解。   唔,长得那般矮,看着也比其他人顺眼些。   ***   这边被赶出殿外的戴勇满脸难过的拖着步子走了老远,沿途走过的宫人和侍卫都满脸不解,似乎不明白这个出了名的“宽心人”为什么会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难不成是被皇帝训斥了?   他垂头丧气地召来自己候在外面的随侍,低声吩咐:“去看看夫人那边好了没有,我已经准备出宫了,去后面求见下掌事的内侍,让夫人速速过来东内这边,我们一起回府。”   外命妇大部分是不会单独出宫的,毕竟有许多年纪很大了,她们一般跟着在前朝的丈夫或儿子一起回宫,外间宴会没散时,都有等待回去的单独阁间,有热水炭火,也有小食可以享用。   前面的宴会因为死谏的事情不欢而散,其他的大臣肯定都领着家中的诰命在宫门外汇合着回去了,唯有戴勇被留了下来,那沈国公夫人一直没有消息,自然是不愿出宫在冰冷的马车里枯等,必定在凌德殿外殿某处阁间里候着。   那侍从腿脚轻快,连忙扯上一个认识路的宦官,飞速前去传话。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麟德殿那边,毕竟沈国公夫人已经等得许久了,麟德殿里现在也是乱成一片,里外伺候的宫人们也很为难。   沈国公夫人这边得到了消息,确认了一遍:“你确定是东内那边?”   麟德殿掌事的宦官点了点头:“夫人家中的家人是这么传话的。”   沈国公夫人也不多言,起身就要出去,旁边伺候的宫人们连忙跟上,送这位国公夫人离开。   离开阁间时,一个身材圆胖的宦官冒冒失失地冲过走廊,惊扰了沈国公夫人,那掌事的宦官正要发火训斥,一看是在袁贵妃面前还算说的上话的王宁,顿时就有些为难地看向沈国公夫人……   “无妨,他恐怕也不是故意的。”   “是是是,谢沈国公夫人宽宏大量,奴婢伺候的殿下听说是噎着了,奴婢正要去瞧瞧!”   这焦急倒不是装出来的,他先听到刘凌噎着的时候吓得半死,无奈沈国公夫人还没出来,他也不敢随便离开附近,如今见她出来,立刻就跑。   “噎着了?那以后可要小心点。凡事都不能太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沈国公夫人矜持地颔了颔首,飘然而去。   “还不快走!”   掌事宦官瞪眼。   “是是是!”   王宁擦着汗连忙离开,待走出许远后,手中已然多了张纸条。   上面用果酱写着——   “大事已成。” ☆、第58章 真画?假画?   除夕当夜,一干留在国子监没有回家的博士们只好召唤三五好友,想法子不要让除夕过的那么无聊。   陆凡自然是没家室的,今日大事已成,他相约了几位同道在一起过除夕,朱谦家就在京郊,陆凡从沈国公那里得了两坛好酒,便定了在朱谦家喝酒相聚,权当是助兴。   陆凡家中早已经没人,薛门被灭后,他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遂回到家乡三年不出,因为确有才华,当地一位无子的致仕官员喜爱他的才华,将收做嗣子,何凡便改何姓为陆姓,继承了陆家的香火,并凭借这一层关系改换了身份,回到京中参加科举。   他是当年的探花,然而那时候王英把持朝政,他的义父并非王英一派,陆凡见上升无门,果断改入国子监,一边结交同样出身、满腔抱负的士子,一边想办法查探当年薛家被灭门后留下的遗孤,这一查,倒让他查出了几位莫逆之交来。   擅长绘画的王韬和能言善辩的朱谦便是其中之二。   “沈国公府的酒果然是好酒,不愧是以善吃喝玩乐闻名的人家,只是想想,就知道他家的日子过的是何等安逸……”   王韬喝着沈国公府特有的美酒“霜露白”,舒畅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我倒不觉得他家日子过的安逸,否则也不会听从我们的建议将那幅画交给我们做手脚了。”朱谦喜欢另一瓶“烈火烧”,辣的眼眶通红还忍不住要再倒一杯,“他家几代不敢恋权,如今总算是安定下来没有什么祸事了,自然要想着重回朝堂……”   “正是如此。”   陆凡胸有成竹的笑着。   “你莫小看沈国公府一门不务正业,京中那么多人家,有几家如他们家这样数代人都不出仕依然过的如此安逸的?正因为他们家的人精于吃穿用度,但凡有一点什么东西被他们家人夸过,那就是好东西。就如这霜露白和烈火烧,原本只是两处偏僻之地名不见经传的地方酒,就因为沈国公府的老大从外游历带回来各家送上,便成了京中炙手可热的美酒……”   “这不是很正常吗?这酒确实很好。”   朱谦挑了挑眉。   “酒香不怕巷子深嘛!”   “那你们有没有发现,一处是西境边关的陈酿,一处是南方泉眼里浸出来的甘露,如今京城中也买得到了……”   陆凡笑笑,“当然,没关系,没钱,还是买不到,但至少有了,而非只能听说,有价无市。”   “你是说……”朱谦倒吸一口凉气。“但凡他们家夸过好,在京中风靡一时的东西,都是他们有意而为之?他们家私下里在经商?”   “这也不算是什么稀奇事。沈国公府从景帝起就慢慢淡出朝堂,恵帝那般爱财,也不禁官员经商,他们家那时候指派一些家人和家奴出去去经商也没什么,沈国公府原本就是钟鸣鼎食之家,就算是经商,也比别人底子要好些,只是名头说出去不好听,所以知道的人不多罢了。”   陆凡啜饮了一口“烈火烧”,继续说道:“他们家讲究吃穿的名声在外,也是从恵帝时候开始的,几代下来,几乎成了京中最会玩乐、最能花用的人家。这吃喝玩乐都是要本钱的,如果靠开国时那些赏赐,还有那些爵封,沈国公府大概也就只剩个空架子了,可你们看,他们有一点要衰败的痕迹没有?”   “这……这倒是真的,到如今,沈国公府也还好好的在那儿。”   王韬也开始感兴趣起来。   “难怪你选择从沈国公府着手!”   陆凡笑而不语,没提冷宫里有赵太妃,而沈国公夫人正是赵太妃的姨母这一层关系。刘凌既然信任他,将最大的秘密告诉了他,他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   “我有些不懂,既然沈国公府一门都不掺合政事,安心做他的安乐公,为何如今又要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来支持三皇子呢?”   朱谦一直没问这个,“他们继续做安乐公难道不行吗?”   “这便是沈国公府最厉害的地方。”陆凡露出由衷敬佩的表情。“他们家很会审视夺度,因势而变,所以才能说拿出家传的宝物就拿出。”   “愿闻其详。”   “当年高祖有容人之量,善待老臣,一干功臣自然是荣华富贵享受不尽,但到景帝时,国库开始丰盈,但当年那些打天下的老臣却占尽职位之利,壮大家族声势,自然要引起景帝的忌惮,不着痕迹地消弱旧勋贵的力量,他选择了以后戚新贵来平衡实力,老牌勋贵纷纷下马,有些连体面的爵位都没留下来,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沈国公府的子弟开始表现出不关心政事的态度,也就避开了直接的冲突,得以保留下来……”   陆凡为几位好友指点迷津。   “到了恵帝时期,恵帝发现景帝确实将勋贵旧臣的势力压制的差不多了,但却扶植出后戚这股可怕的力量,甚至于后戚比那批开国功臣更热衷于干政,又想要重新重用勋贵的力量,同时借助寒门和商人的能力,堪堪达到平衡,这时候沈国公府应当是沦为皇帝的棋子的,但那一任的国公壮年而亡,只留下几个幼子,都尚未成年,又一次避开了斗争的漩涡……”   “我老师当年和我说,那任国公戴峰看出沈国公府的困局,是先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已经向同为开国功勋的世交们托了孤、订下了儿女们的婚事、起好了儿子们的字后,自己慨然赴死的。”   陆凡脸上的表情岂止是钦佩,简直就是敬若神人。   “他是自尽的??”   朱谦根本无法理解,一双眼睛瞪得浑圆。   “你们道沈国公府为何能屹立五代而不倒?沈国公府开国国公的家训之一,便是只要确有能够为世子的才能,哪怕是庶子,也能承袭爵位,所以对家中血脉一视同仁。哪怕他的子孙后代不能为官,只懂吃喝玩乐斗鸡走马,却也团结无比,借助着家族的力量,行事往往都事半功倍。是以沈国公府从未如其他人家一般今日闹分家,明日闹出头,无论何时都是铁板一片。”   “这任国公戴勇,当年只不过是老三,文不出众,武也不成,还貌不惊人,几乎是无人得知的人物,可原本是板上钉钉袭爵的嫡长子为了逃婚,爵位一下子就落到了他的头上,这难道是偶然吗?若是偶然,西宁伯府也不会把自家的女儿嫁给他这么个平庸之才了。”   “我还是不明白,戴国公既然是个厉害人物,这么多年不出仕也压着家中子弟不出仕,又为何在这个关口变了心思?”   王韬听得出神,连酒杯空了都忘了倒。   “是因为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吧。”   一旁心思明透的朱谦突然了悟地接话:“戴国公当年何等厉害,一眼看出勋贵之家不得长久,遂以退为进,但一旦退久了,假退也变成了真退,国公府的势力一旦不能保护到家中子弟,便成了人人可咬的肥肉,加之沈国公府经营这么多年,只要稍有留意的人家都能看出沈国公府其实家大业大,并未破落,图谋之心也会渐渐升起……”   “确是如此。”   陆凡点了点头,“一来沈国公府曾经积累下来的圣眷,经过这么几代后也就消耗殆尽了,二来子弟越来越多,家业越来越大,远没有当年寡母孤儿齐心协力撑着国公府那般的和谐……”   “戴国公压着子弟不准出头,可总是有想要上进的子弟的,他自己的儿子可以听父亲的话去游山玩水,那二房、三房等子孙,难不成就压着一辈子做大房的附庸不成?所以如今这局面,已经到了不破不立的时候。”   “难怪你借着国子监戴家子弟的路子见了戴国公后没多久,就迅速赢得了他的信任,想来你肯定是把刚才和我们说的那一番话,也分析给戴国公听了?”   王韬满脸佩服。   陆凡矜持地点了点头:“其实戴国公也早就看出了这局面危如累卵,只是苦于没找到破局的时机。他心中其实对子女有许多亏欠,戴家大公子并非无才,却因为家中守拙不能出头,只能以游山玩水、结交高贤来排解心中郁气,顺便为家中谋划。他家中几个孙子常年不见父母,以为是被祖父逼走的,对他也不是很亲近,性格更是执拗,好好的一家人,变得犹如路人……”   “呃,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朱谦有些庆幸地拍了拍胸。“还好我一人吃饱,全家不愁,也不必为谁谋划前程……”   “正是如此,世上的美人儿,又哪里有我画出来的美人儿更美?”   王韬笑着抚须。   “这事也多亏了王韬有这门手艺,只是你那‘丹青第二’的名头不能再用了,也不能让人知道你的这门本事。”   陆凡面色变得十分慎重。   “呜呼哀哉!我就这么一个赚钱的门路,还被你这厮活生生堵了!”王韬立刻做哭天抢地状,眼睛里倒是没什么不甘的神色。   “你喜好丹青子的技法,从小临摹,虽说有七分相似,但毕竟是假的,我当年就曾告诫过你,造假这种事只能骗骗外行,若真遇到大家,难免被识破,恐怕要惹祸上身。好在你一直是暗中假做丹青子的真迹,又有朱谦给你做托,做的比别人小心,如今借此机会正好罢手,左右赚的也够了……”   “真的够吗?”王韬突然露出认真的神色。“为薛家平反,为士林正名,为寒门立志,此路何其任重而道远……”   朱谦和陆凡皆露出肃然之色。   “……就凭我等,哪怕散尽家财,恐怕也抵不上那些权贵手指中漏出来的一点财富、一句关说……陆凡你资助着那么多寒门士子,朱谦你到处搜集书籍请人誊抄,若全凭俸禄,又能支撑多久?”   王韬眉头皱的极深。   “真的非要断了这条路,没有其他法子吗?”   “此乃违背君子之道,权宜之计罢了,我等如今想要匡扶大业,必须得小心谨慎,不能因小失大。虽说这样会穷一点……”陆凡苦笑,“穷就穷吧,我们再想办法。”   “你总是有道理的,既然你说这样不可,那我就罢手吧。”   王韬回的也干脆。“我临摹丹青子这么多年,神仙图也就只见过这一副,而且还是丹青子大成之作,已经死而无憾了。”   “……而且通过研究丹青子的《东皇太一图》,我已经对自己的画技又有了新的感悟,再给我十年时间,即使我超越不了他,未必不能成就自己的名声,仔细想想,也许这正是上天给我的一个契机,让我摆脱丹青子对我的影响……”   王韬反过来还安慰劝他如此选择陆凡。   “你说的没错,一直模仿别人,永远无法达到自己的‘道’,不过是跟风者罢了。”陆凡欣然长笑,“你画人的眼睛已经神乎其神,那副《东皇太一图》被你改了眼睛,看起来倒比原作更要传神几分!”   “惭愧!惭愧!”   王韬满脸自得,口中却答得矜持。   陆凡了却了一番心事,心中也轻松不少,趁着王韬和朱谦讨论别事,脑子里却开始思考起其他的事情。   陆凡和刘凌接触几年,越接触越发觉得这位皇子绝非寻常之人,就像是老天赐下来做皇帝的材料。   刘凌记忆力超群,不但过目不忘,还过耳不忘,而且喜好阅读经史著作,并非泛泛而读,往往都精通要领。他从小跟着冷宫里的太妃们学习百家之道,能文能武,身体又强健,若能继位,至少能坐在皇位上几十年。   别小看身体强健这一点,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明君仁主,可许多还没有改变天下,就已经崩殂,不是留下主弱臣强的烂摊子,就是留下一堆根本没有实施完成的政事,最终不了了之。   想要江山稳固,坐的长久,有时候还在做的漂亮之上。   更别说刘凌明显比两个哥哥的相貌更好、体格更加强壮,这世上没有哪个父亲会不喜欢仪表俊美身材健壮的儿子,可偏偏刘凌从小受到冷遇,即使每年都能见到亲父,可每年所得到的厌恶就会更甚一分……   这简直是不通情理的。   于是陆凡和一干好友就聚在一起冥思苦想,猜测皇帝为什么会不喜欢三皇子,就算三皇子小时候为了示弱表现的懦弱,但也不是没有可造之机啊!   他们这群人都算是胆大包天之辈,否则陆凡也不敢教导皇子还喝酒装疯,他们连三皇子生母是不是可能和外人有染都想过了,最后又一项项推翻各种可能,最终只得到了一种答案。   那就是“子不类父”。   子不类父这种事嘛,经常是有的。   譬如朱谦的父母都是常人,朱谦从小体毛过重,小时候诨号就叫“阿毛”,长大了被叫做“猢狲”,便是典型的例子。   即便是几位皇子,大皇子和二皇子也都长得更像各自的母亲一点。大皇子国字脸看起来稳重,二皇子尖下巴显得有些刻薄,只有薄唇都继承了皇帝的。   但架不住他们都矮啊!   和皇帝一脉相承的矮。   就连陆凡刚见到戴国公时,都狭促地猜想过当年是不是因为沈国公府的长子长得太高大俊美,所以才让身材矮小、长相老实的弟弟继承了爵位,因为无论怎么看,都是戴勇更容易得到皇帝的好感。   相比之下,刘凌除了薄唇,从眉目到体型,以及性格,都不像皇帝。岂止是不像,甚至和两个兄弟都没有一样的地方。   当年宫中那般混乱,皇帝能让狄才人生下孩子,显然笃定这孩子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为何狄才人一死,他就像是彻底忘了这个儿子呢?   似乎只能归结于长得不像,不怀疑也要怀疑上去了。   “血脉”上的猜疑,在皇家可谓是最大的忌讳,也是最容易引发正统之争的禁忌,哪怕不是为了给刘凌争得圣宠,就算是为了日后解决这个很可能产生的“猜疑”,他们也要想办法谋个周全。   陆凡将对于刘凌不受宠原因的猜测告诉了他,这位三皇子也很受打击,任谁知道自己因为“优点”而被人讨厌都会产生这样的挫败感。   但三皇子却给了他们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宫中曾有个恵帝时期的妃子说过,高祖便是剑眉星目,身长过人,三皇子长得和高祖很相似。   当年供奉着历代皇帝画像的延英殿外殿早就付之一炬,谁也不知道该从哪儿确认这个消息是不是正确的,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戴国公府中的那副画像上。   在经过大半年的谋划之后,陆凡终于看到了那幅画。   不得不说,高祖和刘凌确实在眉目之间很是相似,但有一个问题,大概因为刘凌的母亲有外族人血统,刘凌的眼皮是双的,而高祖虽然目若朗星,却和刘凌的眼睛在这点上还是有所区别。   难保皇帝看到这幅画,就因为眼皮又多想呢?   谁知道这位皇帝多疑到什么地步?   他们不能赌,所以只能借着王韬造假的本事,用古墨在原画上做了些手脚,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而后请孟太医在宫中传播刘凌长得很像高祖的消息,果真传到了皇帝耳中。   今日过后,皇帝对刘凌的感观恐怕会陡然一变,但问题来了。   为什么皇帝会那么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又为何会在意刘凌长得像不像自己这一脉?   正常人会想这些吗?   如同朱谦,他长得就不似父母,而且身上毛重,可他的父母也从未因此而嫌弃他呀!狄才人是被进献入宫的美人,从头到尾只能接触到皇帝,也曾受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圣眷,皇帝再糊涂,也不可能分不清刘凌是不是自己的血脉吧?   陆凡越是推想,心神就越是乱成一团,以他的聪明才智,竟然也想不到什么头绪。唯一能确定的是,等过一段时间,再看皇帝对刘凌的态度,就能知道他们对刘凌“子不类父”而遭厌弃的推测是不是正确的。   如果是正确的,想要改变皇帝的想法,那就再容易不过了。   将对刘凌的评价和名声,尽力往高祖的方向靠就是!   ***   翰林院。   “陛下将戴国公府上那副家传之宝借来了?”   翰林院里一干供奉们神情激动地围着画,有几个年纪极大的甚至潸然泪下,就差没有捧着画跪拜了。   刘未也没说是或不是,但见着这一群代表代国画技最高水平的供奉们露出这般表情,心中自然是更加愉悦,就差没大笑三声。   “如何?是真迹吗?”   刘未心情大好地询问。   他这话一问,一群丹青圣手们纷纷露出“皇帝你在侮辱我们”的神情,有几个耿直地更是直接脱口而出:“和这幅画相比,其他的画都是土鸡瓦狗一般,包括丹青子其他的真迹!”   他此言一出,供奉们纷纷称是,这个说线条流畅衣带当风,那个说难怪神仙图中此画公称第一,还有个指着这幅画的眼睛,有理有据地说道:   “启禀陛下,其实为臣家中便藏有一副丹青子早年的神仙图真迹,是臣父亲几乎散尽家财从一破落王侯家中购得。但和此画比起来,那幅画倒像是假的一般了。”   “哦?卿难道买了假画?”   刘未好奇。   “非也,并不是说臣家中的画不是真迹,而是因为即使是同一个画手,在技艺大成和摸索技艺之中都有很大的不同,这幅《东皇太一图》已趋大成,尤其是这眼睛,更加传神……”那供奉左右走了几步,“无论臣在哪个角度看它,那东皇太一的眼睛都像是在凝视着为臣,犹如真正的神仙一般明察秋毫,让人忍不住肃然起敬,仅仅这双眼睛,就已经证明此画必是真迹,因为这双眼睛,已经超越了丹青子之前所有的画作!”   “不但如此……”有一个垂垂老矣的画师指着这幅神仙图,“世人皆知,高皇帝之母乃是世代将种的萧家出身,萧家出身西北,为了边关平静,曾多次与羌人通婚,是以萧家男儿多异于汉人,或五官深邃,或身材健硕,或力气惊人,高祖有萧家血脉,从小身长过人,剑眉朗目,所以这幅画便突出了高祖的阳刚之气,将东皇太一的至阳之气表现的淋漓尽致……”   刘未听到“力气惊人”、“身长过人”云云就已经眉开眼笑,待这老画师将这幅画的人物形象和性格特征又结合起来夸了一遍之后,更是龙颜大悦,大手一挥:   “诸位如此沉浸于丹青之道,丹青子泉下有知,一定也十分欣慰。这幅画朕就放在画院里让你们观摩三日,三日后送入延英殿,朕要重新供奉列祖列宗的画像……”   一群画师们乐疯了,纷纷跪地叩谢君恩。有一个画师更是痛哭流涕,恨不得抱着刘未的大腿再多借几天。   刘未心情一好,留下几个细心的内侍照顾这幅画,免得这群画师太激动玷污了画作,便大笑着离开了翰林院中。   待到刘未走远,一干画师爬了起来,围着那幅画啧啧称奇。   “也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又想重起延英殿外殿,如今只有这一幅画,岂不是太过单调?哎,沈国公府供了这幅画这么久,陛下说拿来就拿来,这沈国公府,已不是当年的沈国公府啰……”   “慎言!”   一个老画师看了眼身边伺候《东皇太一图》周全的宦官,担忧地说道:“不要私下里议论别人……”   “无妨无妨,这延英殿里有了此画,就必定还要有历代皇帝的画像,恐怕还要配上那些名臣良将,复原这些画像是个大工程,说不得未来几年我们都要忙起这个,陛下不会为了些许小事怪罪我们……”   “先生,我们连先帝都没见过,怎么谱图?”   有个年轻点的画师愁眉苦脸道。   “有《禁中起居录》的记载,又有一些前代的画作,再说了,没见过先帝,可陛下不是活生生的例子吗?哪有儿子不像父亲的……”   人老成精的画师压低了声音传授经验:“你们只需把先帝和其他几位陛下画的与陛下有几分相像,若问起来,就说是照着从以前的宫人和起居录里的描述画的,绝不会有错!”   “原来如此,还是元老您高!”   “不愧是历经三朝的供奉,往日是小子心高气傲,如今真是要多多向您进学……”   刹那间,各种佩服声、求教声不绝于耳,翰林院的画院里顿时一团和气。   那被供在画室正中的东皇太一依旧睁着郎目,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是欣喜于如此和睦的一幕…… ☆、第59章 民贵?君轻?   元月是不开课的,所以即使刘凌得到了沈国公夫人的消息,也不敢确认是不是真的“大事已成”,心中兀自忐忑不定。   在他内心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该期待一切都是脸的原因,还是期待一切都不是脸的原因,所以即便消息没有到,他也没有表现出焦躁不安的样子,反倒安逸的等待着最后结果的到来。   然而他没等到陆凡入宫,却先等来了皇帝的恩旨。   上元节过后,东宫开课,令三皇子每日东宫上课,赐下侍读宦官舞文和弄墨二人,下诏令沈国公府的嫡长孙戴良入宫伴读。   而根据传旨宦官的消息,不仅仅是他,就连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被指定了陪读人选。大皇子的伴读是如今的方国公魏灵则家的小儿子魏坤,二皇子的伴读是大理寺卿庄骏家的长孙庄扬波,皆是累世公卿之家。   相比之下,刘凌身边跟着的是没有实权的沈国公府家长孙,倒并不起眼了。   刘凌恭恭敬敬地送走了传旨的宦官,待回到含冰殿,心中还是有些莫名。   他们的父皇从来不关心他们这方面的琐事,为何今年好好的,突然改变了主意,插手起他们的学业来?   究竟是为什么?   ***   “究竟是为什么!”   袁贵妃愤怒地摔烂了蓬莱殿里的杯子。   “为何不光恒儿,连老二和老三也有伴读!”   蓬莱殿里的宫人们对袁贵妃这几年总是莫名其妙的发火已经习以为常,连脸色都没有多大变化,唯有蓉锦耐下性子,上前慢慢劝导:“娘娘莫要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我能不气吗?方国公家破败的就剩一个还在灵州做太守的荫官了!可老二身边侍读的是大理寺卿家的!九卿之一!就算没有什么爵位,那也是掌着实权的官员!”   袁贵妃咬牙切齿,暗恨不已。   “陛下怎可厚此薄彼!”   蓉锦明白袁贵妃心中也许并非真是为了刘恒谋划,只是大皇子刘恒名义上是她的儿子,皇帝如此分配伴读,就等于是打了袁贵妃的脸而已。   加之昨夜皇帝居然去宠幸了以前从不问津的唐贤妃,袁贵妃更是心中不快,只不过是趁着这道旨意发出来罢了。   也是古怪,唐贤妃长得并不出众,如今也年过三十了,加之出身陇西大族,皇帝一直不喜,迫于他身份贵重才给了贤妃之位,那已经是袁贵妃入宫之前的事情。   如今这唐贤妃之位已经晋了十几年了,早不开花晚不开花,怎么好端端的成了棵老树的时候开了花?   想起袁贵妃如今的年纪,还有她的得宠时大陛下的岁数,以及陛下似乎好妇/人的传闻,蓉锦心中不由得有了个猜测:   ——难道皇帝就是喜欢三十岁左右的妇人,之前宫中只有袁贵妃年纪较大,所以皇帝就宠爱袁贵妃,如今她这主子已经年近四十,而宫中其他原本娇嫩如鲜花的妃嫔却大多年近三十,所以反倒讨了皇帝的喜爱?   也怪不得蓉锦这么想,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出什么理由,让皇帝从对后宫嫔妃不闻不问转而产生兴趣。   恐怕袁贵妃心中也隐隐有些猜测,所以才这般烦躁。   想到症结,这劝就更好劝了,蓉锦又上前几步,沉声说道:   “蓉锦向宣政殿伺候的内侍们打听过了,说是因为御史中丞李源在宫宴上以死相谏,直谏陛下不够重视几位殿下,又不肯立下储君安稳社稷,所以这段日子纷纷有大臣劝谏的奏折入宫,有劝陛下雨露均沾的,有劝陛下重视子嗣的,这奏折多了,而且大有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即使是陛下也要做出些回应,否则每天折子雪花片一样的飘进宫里,就更没法理政了……”   “这是陛下的私事,这些大臣们真是吃饱了没事做!下次见到那些诰命夫人,我倒要好好敲打敲打,管好自己家的男人。他们要是那么关心别人家要睡几个老婆,我就下令赐些年纪大的宫女去让他们睡!”   袁贵妃心中气急,还在民间时的浑话都说了出来,顿时引得皇帝派来协助理事的几位女官皱眉不悦。   这些女官年纪都比较大了,自然会想的多一些。   蓉锦眼泪都快下来了,摊上这么个主子,头发都要愁白,月事不准都算不得什么毛病了,她见几位女官脸色阴沉,连忙圆场:“话不能这么说,大臣们有大臣们的考量,他们是男人,自然不能理解女人的难处,娘娘又何必为难同样难做的女人呢……”   “那李源平日就是个刺头,死谏死谏,怎么不死了算了!”   袁贵妃冷哼。   “娘娘!”   其中一位女官实在听不下去了,“娘娘请慎言!李中丞为了进谏,一头碰死在御案上,陛下亲下的旨意厚葬,太常寺定了谥号‘忠简’,下令不得妄议此事。若外朝官员知道娘娘如此对待义士,恐怕折子进来的要更多了!”   袁贵妃听这位女史敢直接指责她的不对,脸色也变得铁青,只是她毕竟不是蓬莱殿的人,所以袁贵妃脸色又青又白变了又变后,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冷声道:“我知道了。去叫恒儿过来……”   “娘娘,如今并非早晚,大皇子已经十五岁了,长入后宫并非……”   “那是我儿子!”   袁贵妃像是突然爆发一般痛斥出声!   “谁见自己儿子还要等着早晚的!”   那直谏的女官还准备再说,却被身边的同僚拉了拉袖子,只好闭口不言。   但心里,对这袁贵妃的不满又多了一点。   这些女官不满袁贵妃的简单粗暴,袁贵妃也同样恨这些女官恨极。   当初皇帝刚刚赐下这些女官的时候,袁贵妃心中欣喜若狂,以为自己离那个位置更进一步了。   以为宫中即使是贵妃,也没有女待诏伺候,女待诏们一向是为了协助皇后治理后宫而存在的。那几年她盛宠之时夺了王皇后的权,皇帝也没让这些待诏入蓬莱殿,而是回内廷听宣。   当年不但她如此想,就连后宫里一干嫔妃都想的一样,所以那段时间各个对她服服帖帖,委实过了一番舒心的日子。   谁料这些女待诏一留就是几年,尚服和尚工的几人还好,尤其是尚仪,恨不得指挥她怎么走路才好。若不是她确实需要这几位女待诏辅助,恐怕早就找孟太医要一碗□□给她们灌下去了!   几年下去,她没被封后,反倒给自己添了一堆枷锁,连行事都要收敛几分。皇帝明显希望她能好好管理后宫,她又不愿给人看笑话,其实早已经没有前几年皇后没被废时风光。   有的时候,袁贵妃甚至有些怀念有王皇后在的那些日子,至少那时候皇帝和她同在一个阵线,虽然什么都要仰仗他,可他对她也算是予取予求,哪里像现在……   简直是第二个王皇后。   想到这里,袁贵妃忍不住激灵地打了个寒颤,又连忙催促了几声:“恒儿还没来?找几个腿脚利索的出去接应一下啊!”   不会的,不会那样的……   虽然她没有亲子,但至少还有个嗣子,只要他登上了皇位,哪怕是为了纲常,她的太后之位也跑不掉……   绝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   “阿公,我不懂,为何您非要弄出这么一场来!”   二皇子立在道观的静室里,对着阴影中盘腿而坐的外曾祖父方孝庭有些不满的出声质问。   “宫中已经够乱的了,我在东宫几乎是如履薄冰,您还逼得父皇对我们更加关切……”   “殿下如今出宫不易,将老臣叫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方孝庭有些失望。   “我不信李大人之死阿公你没有插手!之后那么多折子一同入宫,难道都是巧合吗?”   二皇子在宫中有自己的渠道,喝问起来掷地有声。   “殿下,您已经不小啦。若是再不出一点事分散对大殿下的注意力,恐怕被胡乱赐婚封出去就藩的就是您了!三殿下年纪还小,不用担心这些事情,到时候大殿下和三殿下尚在京中,您在藩地鞭长莫及,真的甘心吗?”   方孝庭叹了口气,颇有耐心的向这位尊贵的曾外孙解释着:“所以,这时候直谏是最必要的。越是一堆人劝着陛下立储,陛下就越不会在这时候立储!”   “李中丞什么时候成我们的人了?他不是孤臣吗?居然会为了此事送命?”   这也是刘祁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   “正是因为他是孤臣,所以他去死才最合适。”   方孝庭并不避讳自己的老谋深算,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曾外孙只能依靠他,知道也没什么:“所谓‘文死谏,武死战’,文官上书直谏,不算什么,为着劝谏死了才算不愧圣贤;武将流血疆场乃是应当,战死才是一代英豪……”   他捻着白须,“这李中丞做了一辈子御史中丞,自以为自己性格刚正处事公允就能坐上御史大夫的位子,却不知道任何人都不会喜欢一个咄咄逼人的御史大夫。他被压抑了十几年,半生经卷、得罪了无数人,就为了能得一个‘名’字,如今我略略激他一下,他终于可以完成心中的心愿。”   方孝庭一抖袍袖,有些嘲弄地说道:“我让他在黎民苍生、帝王将相的心里活成一座丰碑,他得偿所愿,理应谢我才是。若是他病死家中,可没有‘忠简’的谥号……”   刘祁沉着脸站在那里,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对李中丞满脸不屑,心中不知为何如同潮涌一般,似是非要发泄些什么,方能得个痛快。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李中丞是位好官!阿公不该如此嘲笑他!”   方孝庭挑了挑眉,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己扶植的这位殿下,约莫过了几个眨眼的功夫,他突然笑了。   “殿下本性果然是仁善啊,是不是觉得这李源之死和您也有些关系,所以心中愧疚?”   “不是,我只是觉得,人都已经死了,还在背后妄加评议……”   刘祁担心方孝庭认为他太过软弱,有些慌乱地解释着。   “就算您认为愧疚,那也没什么……”方孝庭脸上露出平静地笑容。“每一位殿下登上那个位子之前,都有过这样那样的迷茫。满朝文武,什么样的人都有,有老臣这样铁石心肠的,便也有李源那般宁为玉碎之人,殿下若是心有大志,迟早都要面对这些。”   刘祁微微放下了心来。   “老臣任着吏部尚书这么多年,是因为老臣才能有限所以不能升官吗?不是的,正是因为陛下知道没有人比臣更胜任这个位置,所以老臣拖着古稀之躯,依旧在为国效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没用之人,端看你怎么用他,放在什么位置上,能用作什么事……”   方孝庭抓住每一个机会教导刘祁。   “您看我在嘲弄李源,心中有些不平,站在您的位置,我自然能理解您的想法,但老臣确实并不认为他这样的人真的能改变什么……”   他顿了顿,木然地说道:“若真是一意孤行的昏君,一头撞死在堂上也不能改变什么,死了就是白死,反倒让世上少了一位敢于直言的义人;若是经臣子一撞而幡然悔悟的明君,那他即使不撞也能找到其他直谏的法子,一死只能凭白陷君王于不义,原本可以两全其美之事,偏偏弄了个玉碎昆岗。”   “老臣这一辈子,因着任职吏部,见过形形□□的人,有不少颇有名声的‘贤士’一生所求,竟无非是能‘轰轰烈烈’一死。殊不知求着轰烈去死的人,都是不敢隐忍着为了目的而生的懦夫罢了!”   刘祁瞠目结舌,不敢妄言,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位精神依旧矍铄的老人。   “死何其容易,难的是生!你问老臣为何嘲弄李源?”老人嘴角又露出一抹讥笑:“因为老臣明白他心中想什么,才能因势利导,让他求仁得仁。你倒李源真的是怒极而撞?非也,他有志不知该如何伸张,这一幕恐怕在心中已经反复出现过无数回了,也许在他死谏前的每一抬手,每一投足,那长袖一抖、整理衣冠,甚至欣然怒骂,都已经在心中演练过无数次,才能如此让人震撼,如此让人嗟叹!”   老人言之凿凿,少年五味杂陈,静室里陡然一片沉寂,就如同有什么凝重的东西混着在空气之中,让人根本无法透过气来。   刘祁隐约摸到了那“为君之道”的一丝影子,可那影子却让人不寒而栗,他仿佛已经看见无数枯骨铺成了那条道路,而那条道路上,是无数甘愿赴死、马革裹尸的“烈士”们……   君纲臣纲,当年创立出这一套规则的先贤,究竟有多么可怕!   “所以殿下,您会不安,是因为这件事完全出乎您的意料之外,又超出了您的掌控之外。其实对于老臣来说,那也是意外,不是老臣迅速了抓住了可以利用的时机罢了。陛下那一瞬间就明白了我们想做什么,可是也无可奈何,因为李源冒死直谏之事,正是他无法妥协却又不得不直视之事……”   “若不是老臣之后细心筹划,让其他大臣一一齐借机上奏逼迫陛下正视储位之事,他死,也就是死了,死的一点价值都没有。”   “殿下,这便是君臣博弈之道!”   须发皆白的方孝庭依旧静静立在那里,可这一次,他的身躯在刘祁面前仿佛无比高大,再不是之前走路都有老态龙钟之象的“老大人”。   刘祁知道他今日其实不必向他解释那么多,因为君臣博弈之道,正是日后他会用来“应对”臣子的办法,他知道的越多,其实对这些权臣来说越是不利,然而曾外祖父还是说了,并且说的无比透彻,自然是想要他日后的路走的更顺畅一些。   这便无关乎君臣之义,奇货可居之心,而是纯粹因为他身为后辈而淳淳善诱的长者之心了。   所以刘祁心悦诚服地一揖到地,满腔感动地颤声道:“谢阿公此番教导之言,让我解开心结!”   方孝庭对这一幕自然也是无比满意,伸出手搀扶起刘祁,笑吟吟地说道:“老臣帮着殿下,不仅仅是因为殿下日后可能有大器。老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余,还能再活几年呢?只有殿下过的好了,老臣的孙女才有好日子可活啊。权势虽然可怕,但有时候是唯一能够保护重要之人的东西,殿下虽然心地仁善,但切记身后还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保护,有些时候……”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当、弃,则、弃。”   ****   “弃?为何要弃?不能弃!”   薛太妃指着刘凌的功课,恨不得拍案而起。   “这陆凡就知道一派胡言,误人子弟!”   “我觉得说的没错啊……”赵太妃闲闲地打岔,“百姓多愚昧,而上意往往深远,若是一条条告诉他们上面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不是闲着没事找事做吗?我觉得弃之有理。”   “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话,原本是好的意思,也许也会误会成坏的意思,原本是好事的事说不定就会变成坏事啊……我觉得还是要多沟通好,不能弃。”   张太妃一脸理解地肯定着薛太妃的话。   “正是如此!百姓若愚昧暴戾的,要惩戒教导使其知晓过错,然后再使之,怎能不教而诛,直接放弃?那岂不是要教出一个暴君来!不可弃!不可弃!”   薛太妃连连反对,最后一瞪刘凌。   “你认为该如何评价这句?!”   刘凌就知道绕了一圈后肯定会绕到自己这里,这样的场面这三年来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了,不光是在薛太妃那边,就连陆博士那边也经常是如此,夹的他两边不是人,简直是痛不欲生。   大概是男人和女人的思维方式有问题,又或者是陆博士和薛太妃看待事物的观点不同,同样一句话,两个人解释起来大有不同。刘凌从小是跟着薛太妃学习的,一发现陆凡和薛太妃说的不同,自然是马上求证,于是乎,便引发了一场长达三年、旷日持久的“论战”。   更倒霉的是,他恰巧是这论战双方的“传话筒”加“出气筒”,偶尔哪方认输,他可能还要沦为对方郁闷而言的“垃圾桶”,简直是各种悲剧于一身。   偏偏两方都是他的先生,又是长辈,刘凌连腹诽都不敢啰嗦一声。   继上次“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所进行的长达两个月的“辩论”之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薛太妃这么激烈了。   而这次的策论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刘凌入东宫之前需要交给陆凡的答卷,很可能很长一段时间刘凌再无法这样接受陆凡的自然是慎重无比,所以才来找薛太妃求教,结果薛太妃一看陆凡给的这“点题”,顿时就怒了,认为陆凡也是个读书读的麻木不仁之人。   “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不需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这种愚民思想,恰巧就是薛太妃不能接受的!   “你别跟我嗯嗯啊啊的,你到底怎么想?你也这么认为?”   薛太妃继续步步紧逼。   “……咳咳,我觉得太妃您和先生说的都没错……”   刘凌模棱两可地说着。   “你别给我和稀泥!”   薛太妃柳眉倒竖:“你策论难道就准备和稀泥吗?!”   我的个祖奶奶诶!不能因为我记忆力好,就次次又是传话的又是纪录的吧!你们有这个精神,隔着围墙互相辨不成吗?   累死个人啰!   “那个……既然都不好,那百姓若能认可上令的,那就让他们按照上面制定的方法去做,那个……若是不认可的,就告知他们为什么如此做……如果每个都要解释,确实也不用做事了……但一昧说百姓都是愚蠢的不需要知道政令的含义,那个……也不能算是对的……”   刘凌被盯得冷汗淋漓,一旁的赵太妃嗤笑了起来:“这孩子倒是狡猾,也不得罪你,也不得罪陆博士,看样子日后也是个走中庸之道的!白长了一副血性的面孔!”   刘凌只能苦笑。   “那你准备怎么让百姓知道政令的含义?一个个去说吗?”   薛太妃看着刘凌。   “你觉得这样有效率吗?”   “……那个……张榜公告?发布像是邸报一样的东西?这个……”刘凌苦笑更甚,“薛太妃,我还没坐到那个位置,实在是想不出啊……”   “等你坐到那个位置在想就晚了!给我好好想!不要学陆凡那一套!对了,你策论写完了,记得也给我抄一份,让我看看你是不是有偏颇之处!”   薛太妃发泄完了对陆凡的怒火,干脆利落地对刘凌发了话。   不要啊!   刘凌心中呜呼哀哉。   早知道就不来请教您了!   他就知道会这样!   又是写两份!一份应付陆博士,一份应付薛太妃!   每次都身处两种立场写两种话,时间久了人都要得癔症了好嘛!   天要亡我!   可怜的刘凌握着文卷垂头丧气地离开了绿卿阁,只觉得生无可恋,就连不久以后的上元节都不怎么期待了。   “这日子没法过儿了……”   刘凌叹了口气,抬起头来,正准备往前走,却突然浑身一震。   刹那后,刘凌脸上的无奈转为平静,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去,只有眼底掠过一丝诧异。   不远处,抚摸着墙角、撅着屁股,毫无形象可言的神仙“瑶姬”一点点直起了身子,没形象地伸了个懒腰,自言自语着:   “呼……真累,这里果然有避雷针,真是不可小觑古代人的智慧……”   ‘难道她就这一身衣服吗?还是另有什么原因?这么多年了,她这一身衣衫就从未变过,面容也是……为什么这次是独自一人,没有其他古怪的神仙?难道她是偷偷下凡的?所以才没有那么大阵仗?’   刘凌心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依旧装作若无其事的打她身边走过,然后一屁股坐在她身侧的屋檐底下,展开了手中的纸卷,假装是在思考。   他这一番作态果然引起了瑶姬的好奇,缓缓地移步过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刘凌只觉得心中七上八下,耳边隐约传来珰佩之声,身边就多了个人影。没一会儿,他身后的人影蓦地变成了一片阴影,从他的头上笼罩下来。   一人立在阶上,一人坐在阶下,阶上的弯腰俯瞰阶下之人手中的绢帛,阶下之人却似乎毫无察觉,若有其他人看见,一定觉得无比怪异。   然而此刻的刘凌,直觉的心如擂鼓,后背上连汗都快要流下来了。   他听着身后以环抱姿势俯身的瑶姬有些困惑地读着他手中的题目:“民可使有之,不可使知之?不对,好像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这么说,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也说得通……这是玩文字游戏吗?这里句读都没有?”   刘凌眼中露出震惊之色,不同于薛太妃和陆博士,这位神女居然一张嘴就说出了三种解释!   像是刺激还不够似得,瑶姬伸出手来,轻轻地点着他手中的题目,手指像是融化一般在那句话上泛起一阵涟漪,随着她手指在不同位置的停顿,她的口中也开始喃喃自语……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呵……”   姚霁的嘴角泛出一抹有趣的笑容。   “这些读书人还真是有意思,这是为了迎合各种不同治国观念的君王而设下的语言陷阱吗?无论是何种治国之道,似乎都能从这句话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答案罢了……”   刘凌傻傻地听着耳畔的轻笑,第一次觉得圣人似乎也并没有在神仙眼里有多了不起,至少没陆博士或薛太妃心目中的那么了不起。   他听着这位神女轻动裙袂,发出一声轻叹。   “没标点符号啊,还真是糟糕呢。”   标点符号?那是什么?   神仙的文字吗? ☆、第60章 放松?紧张?   对于姚霁来说,她只不过半个月没来这里而已,这个世界就已经变化的十分快了,至少竖立在冷宫内外的那道围墙,上次她来的时候还没有。   终于拉到足够支撑很长一段时间的经费后,根据当年的“互助协议”,她可以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进行研究。   事实上,大部分的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们愿意为这个看不到曙光的项目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全都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的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   停留是有风险的,被历史学家停留过的世界,有很多最后都因为没有按照历史进程发展而被销毁,照理说双方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互相对对方都没有影响,但这种规律简直像是一种诅咒一般。   在科研人员们之中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有进入,其实就应该产生了干扰,只不过干扰有大有小。”   所以才会有的只是稍稍有了个拐点马上就拐回去,有的干脆就变得让人沮丧的面目全非——这也是让项目科研组的技术员们不愿意让“观察者”长期留在“推演世界”的原因。   但姚霁却觉得这种说法是无稽之谈,每个推演世界就和平行空间一样,会自然产生无数条道路,就如他们的历史若拐上哪个拐点,通向的是何方也不得而知,想要完全掌控,恰巧就需要“观察者们”长期观察,才能弄清楚到底是什么造成了影响,又是什么使得同一段历史产生了不同结局,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下一次失败。   这种观点正好和科研组的人员截然相反,却是得到数量众多的“观察者”们肯定的一种说法。   由于最近由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们组成的“观察者”都非常给力,拉到了不少赞助,所以项目组的主要负责人们也愿意接受她的观点,尝试下长期观察会不会对项目正确运行有所帮助。   姚霁作为主要维护区域的观察者,争取到了一次名额,她要观察的时代,就是推演世界正在进行的代国时期。   姚霁其实已经见识过整个项目经历四次失败了。   这个项目最让人沮丧的地方就是因为技术的限制,所有的发展只能按时间线的顺序向前进行,不可以倒退,也不可以进行任何逆向操作,所以一旦出现偏差,很多时候就宣告了整个实验的失败。   每一次实验的失败,都会让一些坚定的科学家们沮丧莫名,有的会申请离开这个项目组,有的因为失败的太彻底竟然会否定整个实验的意义,还有的科学家付诸一切的心血接二连三的以失败告终,长期压力过大后屡遭打击,最终走上了最绝望的那条道路。   对于这个项目,姚霁起初是不以为然的,也曾劝说过自己的父亲不要太过投入。虽说如果能够通过连接过去的历史和现在的历史来推算未来的历史,是一种有效规避风险和灾难的办法,但历史这东西,在姚霁看来有自我修复性和自我毁灭性,总是周而复始,人为完全掌握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大概搞科研的人都有一种执拗的精神,一头扎进去并付之心血后都不愿意承认是方向走错了,只觉得是技术还不够,数据还不够,所以哪怕是失败了也不气馁,爬起来重新再走,一次又一次。   姚霁从不干涉父亲的工作,但因为她是单亲家庭的原因,还是了解了不少父亲工作的进展。   第一次失败,是因为统一春秋战国的不是他们历史中的楚,而是西方一个以法家治国的“秦”,秦统一天下后二世而亡,并没有像先楚那样绵延几百年,成为一个庞大的国家,项目组的人员万念俱灰,销毁了这个世界。   第二次一切都很好,但是到了公元前后,一个在他们世界的历史上从未记载过的叫做“王莽”的人显达起来,篡位后建立了一个“新”朝,开始大肆改革,改革完全脱离了当时的社会情况,有些改革甚至让观察者们都瞠目结舌,到最后,一系列的错误改革引发了更恶劣的后果,试验也岌岌可危。   观察者们一开始还期望这只是一次小的“扭曲”,到最后可以渐渐回到正确的历史道路上,结果历史越来越偏,当时的“观察者”们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得出了结论——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参考价值,因为历史的发展完全不同了,而且毫无回到正轨的可能,最后选择了销毁这个世界。   第三次进行试验时,技术已经很成熟了,由于整个实验对研究历史也有很大的帮助,所以项目组申请到了政/府对项目提供的资金和人才上的帮助,一直发展的都很顺利。这一次也是成果最大的一次实验。   可惜好运不长,项目组推演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这段历史里应该有非凡成就的一位物理学家,突然将自己团研究出来的原子武器技术传送给了所有有能力制造该武器的国家,导致□□泛滥成灾,战争越来越恐怖,核武器摧毁了许多大国,最后严重的核污染和核辐射使得整个世界犹如地狱。   第三次实验得到的结果是诸次之中最可怕的,最后进入那个世界的“观察者”们无不掩面大哭,有很多甚至受到了很严重的心理创伤,从此不能进行“观察者”的工作,纷纷离开了项目。   政府也因为这次失败正式宣布撤离项目组,并认为这个项目毫无意义,反倒会对社会产生更加危险的“示范”,从而禁止任何机构和组织对项目组提供援助。   这一次的失败对整个项目的打击是毁灭性的,他们不但没有得到想要的“完美结果”,反倒因为这次失败彻底失去了可以继续的可能。资金的短缺、观察者们的减少、数据收集者和推算人员的渐渐离开,使得项目几乎到了停滞的地步。   最后是剩下来的骨干人员排除万难重新启动的项目,开始了第四次尝试。   可项目一开始就遭受了巨大的打击——和第一次一样,战国中期渐渐强大起来的不是他们历史中最终统一了七国的楚国,而是最西边的秦国。   这简直就像是噩梦轮回,两次的历史都选择了秦国来改变世界,说是偶然性也太难以解释了。历史一出现偏差后,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夜就有两个核心技术人员自杀了。   其中一人就是姚霁的父亲。   丧礼结束后,为了了解为什么他的父亲会为之付出生命,为什么这个项目会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姚霁申请了加入这个项目。   由于四次失败,这个项目已经遭到了灭顶的打击。没有资金支持、缺乏观察者和科研人员加入,所有还剩下来的人几乎没有报酬全靠义务劳动,诺大的研究所因为经费原因渐渐缩小,甚至不得不关闭一部分来节省开支……   最让人沮丧的是,由于不能接受任何组织和机构的资金支持,所有仅剩的“观察者”必须要放下身段,以导游和“业务人员”的身份而非学者的身份去想办法获取“个人”资金上的赞助。   因为姚霁的身份和历史学上的成就,她的申请几乎是被项目组欣喜若狂的通过的,这一留,就是好几年。   这一次项目的启动,用好几年的时间才进行到代国时期,相比于前几次的发展,恐怕只能以“龟速”来形容,但考虑到项目仅剩的设备和人员,能够无惊无险的进行到这个时期,并且还有越来越多的个人赞助以“观光经费”的名义汇入项目组,已经算是奇迹了。   甚至有不少人认为“推演”的时间放的慢一些,也会对项目的顺利进行有帮助,反正他们现在资金并不紧缺了,慢一点反倒有利于整个项目的有序运行。   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了“带队压力”的姚霁,才能够优哉游哉的带着控制器,以个人的身份进入代国的世界。   ***   “其实我也没的选择,我对那个穿内增高的矮子皇帝没有什么兴趣……”   姚霁看着面前低头看着绢帛的孩子,小声地喃喃自语。   ‘更何况这皇帝也活不久了。’   姚霁心里还有其他打算。   说到“穿内增高的矮子皇帝”时,刘凌手中的绢帛不由自主地一滑,一下子跌到了地上。   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又从地上将那绢帛捡起来,重新卷起,抬起头看向天空,掩饰着自己的尴尬。   只是他的掩饰还没做多久,更尴尬地又来了。   “这未来的代昭帝,怎么感觉有点傻?”   姚霁完美的五官突然出现在刘凌的面前,因为离得太近,这张脸变的硕大无比,若不是刘凌从小已经经历过各种艰难的局面,这时候恐怕要不由自主地吓的仰倒在地。   “咦?刘凌胡人基因很重啊,中原人士双眼皮可没这么明显,唔,睫毛也又黑又长……”   弯着腰的姚霁继续贴在刘凌脸边自言自语,就差没伸出手拔几根睫毛看看了。   ‘你的睫毛才叫长好吧!’   这么近的距离,近到刘凌都能看见姚霁眼睛上卷翘的睫毛,照理说应该也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吹拂在脸上的气息才是……   但什么都没有。   没有什么气息,没有什么气味,浑然不似活人。   刘凌又激灵灵打了一个哆嗦,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搓了搓手臂,已显示自己是因为冷才打了哆嗦的。   “说起来,刘凌能从冷宫一步步走上皇位也很不容易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他一飞冲天呢?”   觉得弯着腰很累,姚霁慢慢直起身子,偏了偏头看向面前的刘凌。   “仅仅以身体素质和外表形象来说,倒是超出他的两个兄弟一大截……唔,这么说起来,古往今来,似乎人们对继承人的身体素质也有很高的要求,难道是因为这个?”   应该没有这么荒谬吧?   姚霁皱着眉上下扫视着刘凌。   因为颜值上位什么的,太儿戏了一点,也不符合那位“成帝”在历史记载中表现出的神经质和矛盾性。   听到姚霁的“评价”,刘凌嘴角扬了扬,突然拍了拍屁股,一下子站了起来,却没有走动,而是一副不知道去哪里的样子。   这一站,倒惊得姚霁反射性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醒悟过来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吓我一跳,忘了他看不到我。”   神仙除了预言、穿墙、长生不老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刘凌心中迅速地思考着“神仙也会受惊吓”所代表的含义。   人会因为蚂蚁向前一步而吓一跳吗?   不,不会的,所以对于神仙来说,即使是他这样的人,也是足以让他们动容的,并非蝼蚁。   这样的推测让刘凌心中更加轻松,他开始坚定地认为自己只要朝着目标努力、成为一位好的帝王,肯定就会等到神仙主动“现身”接触他的那一天。   虽然他现在也看到她现身就是了……   他一定会得到这位瑶姬神女的肯定的!   刘凌悄悄握紧了拳头。   他要得到天书,求欢成功,和神女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嗯嗯!   姚霁看着突然有些兴奋起来的刘凌,难以理解地撇了撇嘴。   她是会家中的独女,很少和男人接触,所以一直不太能理解男孩子们为什么能一下子高兴一下子生气,偶尔还有类似面前刘凌这样的古怪行为。   不过她今天来的课题是研究“古代宫殿在失去维护的情况下会有什么样的衰败过程”,所以重点要放在冷宫上,对刘凌倒没有那么好奇了。   “乖孩子,好好长,也许等你长大了,我就会经常出现在你身边观察你,研究一个帝王是如何养成的……”   姚霁从广袖中伸出一只手来,虚虚地拍了拍身前男孩的脸颊,“姐姐要去冷宫里逛逛啦。”   她眯起眼,看了看远处,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看样子飞霜殿像是保存的最好的建筑,同样的宫殿,飞霜殿却保存的这么好……”   姚霁难掩心中好奇。   “就去飞霜殿吧!”   飞霜殿?   愣了会儿神,好半天才想起她要去哪儿的刘凌顿时心中大震,眼前浮现的是大司命们纷纷从暗处出手,将瑶姬大卸八块的情景。   那飞霜殿前的残肢断臂,似乎就还留在刘凌的面前。   然而随着姚霁一句“哎呀我不认识路好麻烦走直线吧”的自言自语,刘凌眼睁睁地看着她就这么穿过厚厚的宫墙,消失不见,终于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喘不过气来。   这场景太惊悚了,任谁看到一个好好的人(型)像是融化一般在墙壁上没入一半,都要吓得屁滚尿流吧?   他怎么忘了瑶姬不是凡人!   他该担心的是飞霜殿的萧太妃和大司命才是吧?!   ***   “飞霜殿,宫室的地底有温泉经过,形成水暖,故酷寒之时雪落于瓦却不堆积仅仅结霜,因此而得名‘飞霜’。建于代高祖时期,是当年的萧太后冬日居住之所……”   姚霁职业病发作,念叨完一大段介绍后回身想要领人进去,一扭身后面却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这次根本没有带团,也没有什么“赞助人”跟着。   “真是,这么安静,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姚霁摇了摇头,听着头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脸上自嘲的神色更重:“都没有人了,何必穿着这么一身进来呢?下次换回常服好了……”   她扯了扯衣袖,又摸了摸头上的华胜,带着“我是个笨蛋嘛”的表情,抬脚踏入了飞霜殿。   姚霁一进入飞霜殿,驻守在飞霜殿各处的大司命们纷纷有所感应,云旗更是一抖银丝,直接跳到了殿门之前,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居然敢擅闯飞霜殿。   然而他明明感觉到了有人踏入了警戒范围,跳到飞霜殿前却空无一人,只有他萧瑟的身影矗立在寒风之中,手中还傻乎乎地拉着一条细线。   “噗嗤!”   “云旗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下午张太妃养的兔子跑了进来,他也喊着什么‘杀无赦’,可惜主子出手相救,否则晚上就能吃红烧兔头了……”   一干大司命纷纷用“传音入密”调侃着云旗,让云旗呆滞的眼神更加呆滞。   是他感觉错了?   不会啊,自从他担任大司命一来,还从未出错过……   “哎呀呀,真吓人……”   姚霁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面罩人,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刚刚是被刘凌突然站起来吓一跳,现在是被突然跳到面前的黑衣人吓得差点尖叫,她的胆子也是越过越回去了。   难道说以前带着那么多人在皇宫里走嘻嘻哈哈感觉不到恐惧,现在独自一人,就被这巍峨皇宫的气势引得也小心翼翼起来?   这也太扯了吧,她一个历史学学者被古人接二连三的吓到!   嗯,一定是被这人诡异的身法所震撼,一定是!   “刚刚那个难道是传说中的轻功?”姚霁围着云旗绕了一圈,尤其对着他手中的银线多关注了几分。   “做针线的宫人?穿成这样是做什么的?”   她皱着眉头,对冷宫里有这么一群人疑惑万分。   冷宫明显是这个皇宫里犹如隐形人一般的存在,而这样的地方藏着一支武装力量,难道里面住的人并不简单?   之前她也带过几次团,里面住着的只是一位中年的妃嫔,除了看起来稍微英气点没有什么特别的。   哦,似乎还会武。   难道这些人都是那个太妃教出来的?   “看来我的课题里要多一个‘论失传的轻功与武术’什么的了……”   她有些唏嘘地点了点头,抬脚就从面前的黑衣人身体中穿过。   “啊!啊啊啊啊啊!”   本来就有些呆滞的云旗只觉得有什么从自己身边走过,可怎么看都没看到任何东西,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这声音这么尖细,大概是太监。’   姚霁心中暗想。   “哈哈哈哈,云旗居然会吓得大叫!”   “到底怎么了?”   一干大司命用“传音入密”笑着调侃。   只见云旗嗖地收起了银线,抱着手臂聚音成束大叫了一声。   “笑你个大头鬼啊!啊不对,是真有鬼啊!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云旗居然怕鬼……”   “死你手上那么多人,你居然怕鬼……”   “怕鬼就别当云旗啊,哈哈哈你云旗给我做吧……”   怎么感觉有点怪怪的嗡嗡声?   姚霁奇怪地掏了掏耳朵,踏入了飞霜殿中。   飞霜殿在冬日总是比别处温暖,就如含冰殿到了夏天一定非常荫凉一般。   对于古人的智慧,姚霁总是常常叹为观止,即使没有现代的科技手段,占据这个帝国最顶端的统治者们也能找出各种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加舒适。   “真是奇怪,照理说静安宫成了冷宫,飞霜殿的地热应该没有人再维护才对,为什么还有热水从地下通过?这种热度,应该连汤池都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姚霁步入飞霜殿,四周晃了一下,发现这里虽然有些陈旧,但远没有冷宫里很多宫殿那样又潮湿又墙壁斑驳,甚至连木柱都依然没有虫蛀的痕迹,更是啧啧称奇。   “这萧太妃当年一定很受宠……”   姚霁在主殿绕了一圈,没发现多少人,反倒接二连三碰到不知道从哪里跳出来的黑衣人,更是有些莫名其妙。   这里养着这么多人?这些人都吃什么喝什么?难道这里有自己的厨房和对外联系的门路?   姚霁心里疑云越来越重,而她知道想要知道答案的最好办法,恐怕就是花一段时间接近萧太妃,通过她日常和这些人的接触而得知一些答案。   就如上次在蓬莱殿一般,姚霁也没在正殿和寝殿发现萧太妃,姚霁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跟蓬莱殿一样直奔汤池而去。   蓬莱殿明显是按照飞霜殿的格局造的,两个宫殿汤池的方位都是一样,姚霁毫不费力地就摸到了汤池旁,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轻微声音。   “主人,真不需要我们给你搓背?”   一个柔柔的女声在低声询问。   “不用,我一个人就可以了,即使是你们,让你们看我‘放松’,也实在尴尬的很……”   萧太妃的声音带着笑意想起。   “那我们出去候着,您休息好了,就唤我们进来伺候。”   另一个叹了口气。   “主子最好多泡会儿,不然等下会很疼。”   “无妨,我已经习惯了。”   这什么和什么?   ‘放松’?   是什么?   看着两个中年宫女从汤池室中捧着脏衣等物从殿中出来,姚霁站在门口,反倒有些不敢进去了。   虽说都是女人吧,但这古代的女人,尤其是在冷宫里几十年都没和男人有什么和谐生活的女人,想要‘放松’一下,还担心宫女在身边尴尬,能是什么呢?   姚霁脑海中浮现无数香艳的情景。   “算了,还是不进去吧,怪缺德的……”   姚霁真准备转身换个地方,却隐约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动静。   不是想象中的呻/吟,也不是什么古怪的碰撞之声,而是犹如豆子爆开一般噼里啪啦的炸裂之声。   这声音太过古怪,姚霁长这么大,还没听过这样的声音,更别说是在古代了。   “难道这太妃所说的‘放松’之法,是一个人在宫中炒豆子?这未免也太奇怪了吧?”   姚霁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古怪的神色。   爆裂声越来越响,随着爆裂声,汤池所在之室又开始传出更可怕的声音。   既像是什么野兽在痛苦的嚎叫,又像是什么人饱受痛苦后压抑不住的低吼,最重要的是……   无论是野兽叫还是人在吼,这声音都绝不是女人发出来的。   出于好奇和担忧,姚霁毫不犹豫地开启“穿越”进了宫室,只见得在水汽蒸腾的汤池池畔,一道修长的人影趴在池子旁温暖的地砖之上,不停地抖动着自己的身体。   随着那道身影每一次抖动,那在氤氲之气中颤抖的身体都会变大几分,起初姚霁还以为是汤池里水汽缭绕产生的错觉,到后来她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爆豆一样的声音居然是来自这道趴在地上的声影,赫然就是从此人的关节各处发出来的声音!   天啊!这是什么情况?   姚霁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具不着寸缕的身躯,看着它一点点从一米七左右的身高渐渐暴涨到一米八左右,肩膀也从窄变宽,臀部却由宽变窄,渐渐拉长成一个宽肩窄臀腰身匀称的修长身体……   听着耳边瘆人的低吼嚎叫,即使身在暖室,也知道这个世界没人能伤得到她,姚霁依然毛骨悚然,那感觉就跟身处恐怖片的片场差不多。   不,恐怖片的片场哪有这么可怕,这就是恐怖片!   姚霁心跳过速,被眼前这诡异的场景惊得连动都不能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趴在地上的人影在抽搐了几下之后,突然翻过了身子。   嗬!   “我次奥!真是个男人!” ☆、第61章 法宝?神器?   姚霁被吓得眼睛差点脱窗是正常的,即使是科学技术非常发达的未来,也没有这种“一下子变大只”的技术,如果增高那么容易,也就不会有那么多科学家辛辛苦苦研究基因技术了。   但事实就明明白白的摆在她面前!   这具横陈在她面前的“玉体”,不但没有胸,而且还有丁丁!、比起之前她见到那个只是有些英气的太妃,这人只是五官和身材略略有了些变化,气质却陡然一变,变得阳刚俊朗起来。   作为一个在自己的时代连十八x虚拟成人游戏都玩过的主儿,姚霁“无意间”多看了这位男太妃几眼,这才转过身去盘膝而坐,脑子里混成了一团浆糊。   冷宫里有个男人,而且看样子已经存在很久了,能够一直将自己男人的身份掩饰下来,他的身份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再想想刘凌似乎是从小接受冷宫里的教育而长大,长大后更是成为了下一任的皇帝,说不定这冷宫里许多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本领……   说起来,那绿卿阁里看起来像是教导主任一样严肃的女人,似乎真的充当着教导主任的职责?她几次去冷宫,都看到她在给刘凌上课。   也许这也是个很有趣的研究方向?   “论冷宫中的女人们对代昭帝造成的影响”。   “一代帝王——冷宫太妃们身前的男人。”   “代昭帝和冷宫太妃们不可不说的故事。”   “冷宫太妃们的小鲜肉养成计划。”   几乎只是一瞬间,姚霁脑子里就已经拟出了好几个博人眼球的标题,远比她准备作为论文的“代国建筑演变史”、“论刘氏皇族的遗传性精神病基因”等等要更容易造成影响。   不过,若真是以这个为论题,她似乎已经来迟了一步,看这围墙围起来的样子,刘凌大概已经到了不能和冷宫妃嫔们接触的年纪,所以才以围墙确定内外有别,彻底将围墙内的太妃太嫔们隔绝和他了起来。   难道她要长期留在这里观察那位少年的成长?   她可不想那么狭隘的只研究一个人啊,她又没有恋童癖!   姚霁皱着眉想了半天,却听到脑后传来悉悉索索地穿衣声,终于松了口气,转身继续打量起这位“男太妃”来。   这位男太妃似乎一点走出这间汤池的意思都没有,身上披着的葛袍也宽大无比,看来正是为他“变身”后使用的。   穿好衣服的萧太妃胡乱擦拭了下自己的湿发,又从身边的玉箱里拿出一把小小的指刀,开始为自己修整眉毛,修整完美貌,他还顺便把刚长出来的几根稀疏的胡子根给剃掉。   萧太妃整理仪容的动作无比认真,就像是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除此之外,再无可以让他动容之事一般。   姚霁越看鸡皮疙瘩越冒个不停,满脑子都是“女装癖”之类的想法,若不是她还想知道一些这个男贵妃身上的秘密,恐怕已经掉头就走了。   好在她的坚持确实是有结果的,大约只是一炷香的时间,就有人在外敲门的声音响起,随着外面的敲门声,萧太妃拿着指刀的手突然一顿,淡淡地开口:“是谁?”   “是云旗。”   大司命之首的声音在外响起。   “什么事?”   “少司命那边的消息,紫宸殿那位强行要走了沈国公府上的那副高祖像,还给三皇子指了沈国公府的长孙为伴读,看样子,那位对三皇子的态度似乎有所变化……”   云旗的语气中也带着一丝感叹。   “这位殿下,总算是熬出头了。”   “可知是为什么?”   萧逸放下手中的东西,移步到汤殿门口,却没有打开殿门。   姚霁好奇地也跟在萧太妃身边,侧耳听着门外之人的汇报。   “听少司命说,似乎三皇子的长相很像高祖那副画像……”   “嗤,刘未那点心思,真是一猜就透。他还在怀疑自己不是刘家血脉?”萧太妃摇了摇头。“高祖的画像现在在哪儿?”   “在翰林院的画院里,供奉们在学习丹青子的技法。”   云旗的声音很稳,完全听不出刚才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   “问问少司命或云中君,能不能想个法子将那副画像给毁了。”   “呃?主子,那三皇子那,恐怕……”   “就算我们不毁,也会有人毁掉的。”萧太妃意有所指地说着,似乎并不认为毁掉一副高祖的画像有什么大不敬的。   姚霁叹为观止的在一旁看着这对主仆一唱一和,心中对萧太妃的复杂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大司命、少司命、云中君,这都是九歌中的人物,如果按照这种命名方法,难道这宫中还有其他以楚国神话里的神明命名的势力不成?   那统领众神的“东皇太一”又是谁?听起来,这些人似乎并不是和现任的皇帝是一路的。   姚霁这一天得知了许多秘密,脑子里一时还不能理清,只能冷眼旁观着这个男扮女装的中年男人发号施令。   “那主子,我这就去……”   “算了,你还是别去了,刚刚的话,就当我没说。”   穿着葛衣、披着湿发的男人突然开口制止。   “嗯?不用了?”   “罢了,如果是别人插手想要烧它,也稍微阻止一下吧。刘凌那孩子,过的也是不容易……”   萧逸幽幽地叹了口气。   “好歹教导了这么久,最终结果如何,就看天意吧。”   “是!”   云旗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如释重负。   “还有什么事吗?”   萧逸道。   “主子,马上就要天黑了,要不要云旗给您点个睡穴?”   云旗在外面犹豫了一会儿,才轻轻地开口询问。   “不用了,反正白天就回去了,刘凌最近都不怎么来,我白天正好可以补眠。”   “可是最近您休息的时间越来越少,若是身体支撑不住,那赵太妃又要唠叨许久,不如趁天没黑,抓紧时间多睡一会儿……”   云旗苦言相劝。   “我知道了,等会儿我就在暖室里稍微睡一会儿,也不用点什么睡穴。”   听到萧逸的回答,外面的云旗没有再说话了,大概是得到了满意的答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里。   汤池里又恢复了一片平静。   姚霁深吸了口气,在控制器呼出的面板上按下了“暂停”。这是她央求同事们在手表型控制仪上增添的一个功能,原本是当做记事本来使用的,却没有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因为两人的对话在她听来太过不可思议,所以她将云旗和男太妃的对话记录了下来,以备空闲时候可以细细分析话语中的意思。   现在她该做的事情,就是研究下整个汤池进水和出水的原理,然后再看一下旁边隔出来的“暖室”是究竟如何利用沐浴后用剩的脏水为屋子取暖的,这一切都做完,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那边的萧逸赤着足踩过温暖的地砖,向着汤池隔壁被隔出来的暖室而去,大概正如他刚刚所说的,要去暖室小憩一会儿。   姚霁则“跳入”了水里,蹲在比未来世界的浴缸大不了多久的汤池中研究着它的上下水系统,并且不时呼出控制器做着一些记录。   等一切都做完,她浑身清爽地迈出水池,也朝着隔壁的暖室寻了过去,待她细细观察地砖,才发现从汤池到暖室的方向修了一道“口”字型的沟渠,温泉水从这沟渠流向隔壁的暖室再流回浴池,最终加热了整个汤殿区域。   姚霁踏入约莫二十个平方的暖室,只见得地上铺着厚厚的软垫,上面侧卧着已经睡着了的那位太妃,他长长的头发被披散在软垫上方仅仅铺着布巾的地砖上,虽然依旧是湿的,但凭借地砖的热度,慢慢烘干也不过就是时间的事情。   在没有干燥设备的古代,这种暖室实在是再享受不过了。   姚霁甚至可以想象若是皇帝专用的汤池,说不定暖室更加宽敞,若是沐浴后召上心爱的妃子,在铺着软垫又暖烘烘的地砖上翻云覆雨……   打住!打住!   你才二十三,不是三十二!   一定是这个大叔太有气质的缘故,才会让她想些有的没的。   姚霁做了个深呼吸,慢慢退了几步,跪下来研究原始版的“水暖地砖”……   等等,好像有什么动静?   姚霁耳边隐隐约约传来稍显粗重的呼吸声,在这安静的暖室里分外明显。   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嗬!   他什么时候醒了!   这算是睡觉吗?顶多算是打了个盹儿吧?   只见得软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起身的男太妃满脸惊恐地打量着四周,不停地喘着粗气,那表情就像是在岸上睡觉的鸭子睡了一觉后发现自己出现在水里一般,除了惊恐,还有一丝无可适从。   姚霁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位太妃慢慢地摸起自己的脸,心中好奇他究竟还能表现出多少面来。   仅仅是今天这一个下午的时间,她就已经对这位男太妃升起了浓重的好奇心。   但哪怕姚霁再怎么想象力丰富,也没想到这位太妃居然会沿着自己的脸庞一直往下摸去,那手掌划过自己突出的喉结、平坦的胸部,最后落在了脐下三寸之处,然后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粗重”的尖叫之后,这位太妃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噤声了。他捂着自己的喉咙呆了好一会儿,才用着女人的声音伤心地哭了起来:   “呜呜呜呜,为什么会这样?我以为以后不会再出来了……”   “为什么又要让我死而复生!我不想活啊!!”   她幽怨的声音如泣如诉,配上那明显比刚刚的“太妃”娇媚多了的动作,更是让姚霁的背后冷气直冒。   “我次奥!男扮女装就算了,还有人格分裂!!!”   ***   飞霜殿外不远处。   刘凌在这里已经坐了两个时辰了。   他原本应该早点回到含冰殿,赶紧将应付薛太妃和陆博士的策论给写出来的,毕竟离陆博士和薛太妃要策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可是一想到这位瑶姬神女去了飞霜殿,而且明显是目的明确的,刘凌心中就一直七上八下的,就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似的。   上一次出现这种预感,还是袁贵妃派了宫正司的人想要杀他的时候。   刘凌不觉得这位神女会有什么危险,毕竟她是天上的神仙,而萧太妃武艺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一位凡人罢了。   所以为了担心萧太妃会出什么事,刘凌便找了这处离飞霜殿不近不远的地方,将自己藏在树荫之中,安静地等候着飞霜殿里的瑶姬神女出来。   他的预感一点也没错,大约只过了半个时辰左右,飞霜殿的方向就发出了恐怖的嚎叫声。   这声音刘凌其实听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在不远处的其他宫殿那边隐约听到的。事实上,从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起,就已经听说过飞霜殿里时常闹鬼的传闻。   赵太妃说萧太妃得了怪疾,发病时非常痛苦,那声音并非鬼嚎,而是萧太妃在压抑痛苦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太过让人难受,刘凌在“去看看”和“静观其变”之中挣扎了许久,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去飞霜殿的念头,继续静候。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冬天天黑的比较早,今日又是阴天,比往常黑的更快,饶是刘凌身体好,此时也觉得有些体寒,正在他考虑是不是该回去了的时候,他看见远处一个发着光的物体“飘”了过来。   这样惊悚的场景,吓得刘凌差点从树上滚了下来。   他强压着内心的惊恐,遥遥向树下看去,待那道发着光的身影从远处越来越近,刘凌这才松了一口气。   发光的不是什么鬼,而是浑身笼罩在光晕中的瑶姬神女。那柔和的光线,正是从她那身飘逸的宫装上散发出来的,所以看起来像是一道发光的白影在地上飘着。   然而他还没有轻松多久,树下喘着气扶住树干的神仙就冒出一句让他真的滑下去了的话来。   “萧太妃是男的?萧太妃人格分裂?搞没搞错,这里是代朝吧?不是什么志怪小说所在的年代吧?我特么真是活见鬼了!”   萧太妃是男的?   萧太妃是男的?   刘凌四肢并用的扒住身前的树枝,将脑袋扭成几乎九十度的角度往下望着,险之又险地倒吊在这棵树的树枝上,没有掉下树去。   不必照镜子,刘凌也知道自己现在这样子可笑至极,可是此时的他已经顾不得自己可笑不可笑了。   他不敢弄出任何动静,他只能祈祷着树下的瑶姬神女没发现在她正上方的自己,能够完整的给出他能理解的答案。   瑶姬神女没有离开,而是在心绪终于平静之后背靠着树干伸出了手腕,露出了手腕上一只圆形的“法宝”来。   他看着树下的瑶姬伸出食指在那法宝上点了一下,一道让人惊叹的光幕就凭空在法宝上竖了起来,光幕上浮现着许多的文字,是刘凌完全看不明白的蝌蚪文。   他见着其中几个蝌蚪突然变粗跳跃了一下,然后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和云旗的声音就细细地从那法宝里传了出来。   “是谁?”   “是云旗。”   “什么事?”   “少司命那边的消息……”   刘凌渐渐瞪大了眼睛,只觉得浑身上下密布着冷汗。   他觉得自己有些抓不住了。 ☆、第62章 逃避?面对?   被逼着一次又一次的接受过去和未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像是这样的经历,这世上除了自己,再也没有别人了吧?   刘凌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的眼睛与众不同。   姚霁播放的只是一小段声音,所以起先开始听的时候,刘凌并没有听出是萧太妃,反倒以为是哪里来的什么特殊势力,又或者是大司命们真正的主子,刘凌心中甚至还在为萧太妃担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在瑶姬播放录音的那段时间里,刘凌脑子里甚至闪过了许多猜测,他甚至想象着是不是还有一支力量隐隐控制着萧太妃,萧太妃足不出飞霜殿很可能就是被这支势力给控制住了。   可到了后来,那段声音里出现“刘未还在怀疑自己是刘家的血脉”以及“我好歹也教导了他那么久”云云时,刘凌就像是一下子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了许多以前想不明白的问题。   为什么他的父皇对他表现的那么厌恶。   为什么一张高祖画像能让他的态度迥然大变。   为什么冷宫里曾经死了那么多人,宫中却从未追究过。   为什么方太嫔窦太嫔赵太妃对萧太妃的态度都那么怪异……   刘凌不是笨孩子,相反,他有着这个年纪孩子少有的观察力和悟性。只是通过瑶姬法宝中记录的言语,就足以让他不寒而栗。   如今这位神秘的萧太妃,手中能够控制的宫中力量至少有三支,一支他见过的大司命,两支是他从未见过的少司命和云中君。   楚国神话里,大司命管死,少司命管降生和守护子嗣,云中君是云神,负责遮蔽艳阳、行云布雨,薛太妃曾提过高祖当年便召奇人异事以为己用,其中就有大司命这一支人马,那以高祖命名的方式,说不定少司命、云中君也是那些奇人异事中的一员。   很有可能,九歌里提到的其他神明,在这皇宫里都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存在着。   为什么萧太妃会是男人的声音?为什么这些奇人异事都听从萧太妃的命令?刘凌苦苦思索而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萧太妃对自己没有恶意,也不想伤害他。   有这一点就够了……   刘凌有些苦中作乐的想。   萧太妃有这些秘密,显然是收他为徒之前的事情了,他有这么多秘密还愿意教导我、帮他疏通经脉,对他来说,自己一定是很特殊的,值得冒险去这么做。   一个有秘密的人冒着暴露秘密的危险也要去帮一个人,被帮的人有什么资格去质疑他的好意呢?’   “冷宫里的太妃是男人,是男人就算了,还人格分裂,另一部分人格认为自己是女人,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在冷宫里的原因?他白天是男人晚上是女人?”   姚霁反复听了汤殿里的对话好几遍,咬着手指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没有得到什么答案。   这毛病搁在这个时代,根本治不好吧?   在冷宫里的太妃似乎都和当年宫变有关系?   姚霁越想脑子里越是一团乱麻,索性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   算了,反正也想不明白,回去翻翻书找找看看,看看有没有什么野史或传说里有这方面的记载,说不定她还能根据这些野史和自己看到的情况小心求证,写出一篇有意思的论文出来。   想到这里,姚霁看了看天色,也没有多耽搁,大步流星地一路穿墙而走,要从祭天坛的裂隙中回到自己的世界去,趁记忆还很鲜明的时候去寻找相关的资料。   她一穿墙离开,树枝上吊着的刘凌终于坚持不住,“嘭通”一声掉下树来,摔得咬牙切齿。   他面色复杂地看了眼飞霜殿的方向,也没有犹豫,穿过杂草丛生的小径,头也不回地朝着含冰殿而去。   这一点,他注定无法入眠了。   ***   无论刘凌经受了多大的惊吓,日子却还是要照常的过。   他的策论写的很成功,因为有瑶姬的“提示”,刘凌索性写了五六种不同断句后的解释,也写出了不同理解的释义,然后根据这些解释,写出了极为漂亮的策论,无论是薛太妃还是陆博士看了,都拍案称奇,陆凡甚至拿着那张策论直呼刘凌若是不是皇子,将来凭借策论的本事拿个状元榜眼什么的都有可能。   但刘凌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不但高兴不起来,而且还十分期待自己能早日去东宫读书,不必每日见着静安宫,想起萧太妃的事来。   他也不是害怕或者愤怒,只是有些难以接受,想远离她们一段时间清净清净罢了。   好在他在宫中还有一位好友存在,才没有真的被逼疯。   那位好友,就是太玄真人身边的道童张守静。   上元节那天,太玄真人在宫中为皇帝和贵妃等人举行“天官赐福”的仪式,这种大的法事张守静向来是不参与的,因为之前和刘凌有通过气,张守静早早地离开了太玄真人身边,溜到了祭天坛来,和三皇子刘凌相会。   对于并不知道张守静真实身份和本事的刘凌来说,张守静只是一个单纯的朋友。而对于张守静来说,刘凌却是泰山天师道复兴的希望,所以无论刘凌说什么话题,他都含笑听着,并不表示反对。   “我现在很想去东宫读书。”   刘凌望着天上圆圆的月亮,小声地嘀咕。   “她们一定很难过,今夜我没去和她们一起过上元节。”   他没有说“她们”是谁,张守静也从来不问。   “其实我很尊敬她们,也很爱她们,可是我太寂寞了。除了你,我没有同龄的朋友,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我甚至连西宫都没有出过几次。我不知道像我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都学些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也不知道我能够坚持多久……”   刘凌难得露出这样迷茫的表情。   “我娘亲去的早,父皇也很厌恶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能撑到何时。”   哎,明明龙气冲天,怎么还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   张守静心中有些苦闷。   他长在师兄弟都大的可以当他父亲的泰山上,比他小的全是他的徒孙,和他一样大的都是他的师侄,可他却从来没有过他这样的烦恼。   在山上,他烦恼的永远是背不完的经文,看不完的典籍,还有像是大山一般压在他背上喘不过气,随时准备将泰山宗干掉的元山宗。   “能撑到何时?”   张守静想到自己的重任,也露出像是刘凌一般的表情。   “大概是……能撑到何时,算何时吧……”   提到这里,张守静和刘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然后相视一笑,默契地笑了起来。   “说的是,能撑到何时算何时。”   刘凌打起精神笑道:“此时已经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正是如此。”   张守静的脸上露出坚毅的神色。   “这世上的事,都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老子云,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我们失去了什么,自然就会在冥冥中得到了什么,又何必看着自己失去的那部分垂头丧气呢?”   “看来你也有不少故事。”   刘凌突然感兴趣地说。“你难道也有什么烦恼不成?”   “我的烦恼太多了……”   张守静坚毅的气质一下子变得萎靡起来。   他有个间歇性不靠谱的师侄,还有一山上嗷嗷待哺就等着他们飞黄腾达好过好日子的徒子徒孙们……   想到这里,张守静看着刘凌的表情更加热切了。   “你这么看我干吗?我又不能吃。”   刘凌被看的一哆嗦。   “殿下刚刚说您想去东宫读书?那不是很快就可以了吗?”   张守静赶快岔开话题。   “说是上元节过后就要去东宫?”   “是啊,明天就要去了。东宫崇教殿已经备下了伺候我笔墨的宦官,父皇还给我指了个伴读,是沈国公府的嫡长孙戴良,比我大一岁,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府的嫡长孙,自然是悉心教导的人才,殿下不必担忧。”   张守静细声安慰。   “守静,你说一个人能见到神仙,是好事还是坏事?”   刘凌冷不防突然询问。   “啊?”   张守静一时没有心理准备,被问的一懵。   “你说神仙的日子会不会很无聊?因为神机妙算,什么事情还没发生就已经掐算到了,他们难道不会觉得厌倦吗?若一个凡人也有了神仙预知过去未来的日子,会不会疯掉?”   刘凌扭头看向张守静,脸上的表情极为怪异,像是他已经疯掉了,如今是个疯子在说话。   像是这样的怪异之语,张守静也听了许多次了,有几次是刘凌问人可不可以见到神仙,还有几次是问神仙要下凡能不能主动和他们接触什么的。   若是换成一般人,听到这种问题恐怕只会把对方当成疯子,可张守静是什么人?张守静的祖上可是出过一位天师,曾长年累月陪伴寻仙的高祖,甚至为高祖堪舆风水,定都临县的高人。   像是这样的问题,那位先祖张致虚甚至写过一本《答高祖》作为传家密卷,历数如何和高祖这样地位无上又容易奇思妙想的人打交道,其中有许多心理分析和应对之法都很有意思。   此书张守静自然也读过,所以听到刘凌如此说话,只是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顺着刘凌的意思说道:“我不是神仙,所以我不能回答殿下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就以我的想法,我宁愿痛苦的明白一切,也不愿糊里糊涂的活着。”   “不愿糊里糊涂的活着吗……”   刘凌少年老成的皱起了眉头。   “说的也是……”   “说起来,殿下就要去读书了,我这有个白玉葫芦的腰坠,权当贺仪,就当是庆祝殿下要去东宫了吧。”   张守静从怀里掏出一个被磨得圆润无比的白玉葫芦,大约拇指大小,颜色形状无不可爱,上面还有个小小的木塞,显然葫芦里是有东西的。   刘凌愣了一愣,手中已经被塞入了这个温热的玉坠,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辞:“看起来这个葫芦你已经戴了很久了,给我不好吧?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你要想给我贺仪,把那些润嗓子的药糖给我一盒就行了。”   “这里面装着的是我师门传递讯息的‘无色水’,你将这‘无色水’写在任何东西上,用火一烤,就能显出字来。这里面的无色水虽然不多,但它可以掺水使用,一滴可以掺上一盏茶的水,我觉得你需要这个。至于白玉葫芦,反正是身外之物,只是值些俗世的银子,对你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张守静的表情突然变得无比严肃,强硬地将白玉葫芦又推了回去。   刘凌看着满脸认真的张守静,心中一热,没有推辞,只是珍而重之地将白玉葫芦挂在了腰上以示重视。   过了一会儿,他想了想,从腰带里抠出一枚小小的宝石来,也塞到了张守静的手里。   “我得了你白玉葫芦,便给你这个。和白玉葫芦一样,这个对我来说,只是值些俗世的银子,你就拿去换银子吧。只有一点,这个东西比较扎眼,你最好小心点换钱,也不要让人家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我本意不是找你要东西……”   张守静送刘凌无色水真的也不是为了换什么东西。泰山上并不富裕,他和太玄真人身上能送的出手的东西总共也没有几件,白玉拂尘和七星剑都是天师道的宝物,这白玉葫芦是他小时候得到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东西和里面的无色水能够拿得出手了。   “无妨,你拿着。若是觉得贵重,就当成个纪念留在身上,那也没什么。”   张守静打开手掌一看,一颗青绿□□眼一般的宝石躺在他的掌心,在月光的照耀下,那中间的猫眼细细的眯成一条线,显得无比神秘。   张守静虽然见多识广,但毕竟只是个普通的少年,这青绿猫眼非大富大贵之人不能得见,他虽然从刘凌的话中听出这东西并不普通,但在刘凌十分坚决之下,也就小心翼翼地收入了怀中的布囊里,权当这是未来皇帝对他的赏赐了。   两人就着月色聊了好一阵子,直到值夜的巡逻守卫已经第三次路经这里,张守静才不得不赶紧赶回太玄真人身边去,免得被当做什么深夜里乱窜的宵小而丢了自己的性命。   刘凌站在祭天坛上,握着腰上的白玉葫芦,目送着张守静又一次走远,静立了半晌之后,方才满脸心事地往冷宫而回。   明天就要去东宫了,东宫里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呢?   那位沈国公府的嫡长孙,会不会是个和张守静一般好相处的人?   ***   东宫。   “你就是那位三皇子?”   瘦长个子,满脸戾气的少年面无表情地扫了面前的刘凌一眼,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一看就是个无趣的,我算是倒霉了。”   “放肆,伺候三殿下怎么能用‘倒霉’二字!”   被送来伺候刘凌笔墨的舞文呵斥出声,望着少年的眼神浑然像是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怎么,嫌我没规矩?”   那少年眼中戾气更重了。   “我再怎么说,也是个伴读,堂堂沈国公府的嫡长孙,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对我指手画脚?”   他果然是想的太好啊……   刘凌看着面前一脸“老子就是不好惹”表情的戴良,心中不由得苦笑。   看样子这位伴读一点都不想来陪他读书。   也是,虽然沈国公府愿意帮他,但那也是为了那几个殿试的名额而做出的交换,并不见得把宝压在他的身上。如今因为戴良成了他的伴读,整个沈国公府无缘无故被盖上了“三皇子党”的烙印,想来沈国公府也很不高兴,恨不得早点弄出些麻烦将戴良捞出去。   就如当年装疯卖傻离开了宫中的陆博士一般。   想到这里,刘凌更觉得头疼了。好不容易来了东宫读书。   “你们一大早杵在这里干什么?当柱子吗?”   一声不耐烦的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   第一天读书的刘凌自然是早早就来了,于是乎在东宫门口遇见了被舞文弄墨引来的戴良,四人在门口相见,刘凌免不得客套几句,这一客套,就又客套出事来。   认为被挡了路的二皇子刘祁满脸不耐,张口就是讽刺他们。   刘凌赶紧带着身后的人恭恭敬敬地向二哥问安,戴良即使再怎么桀骜不驯,也只能乖乖低头,随便敷衍了一下了事。   眼神扫过一早就来的戴良,刘祁脸上的不满更重。   他皱着眉,问身边伺候的宦官徐枫,“说是今日分给我侍读的那个叫庄扬波的,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这个……许是路上耽搁了?”   徐枫有些迟疑地回答。   “哼,连有人带路都能迟到,想来也是个缺心眼的。”   刘祁冷哼。   “什么缺心眼?”   就住在东宫里,本该最早到的大皇子却是最迟的一个。   出现在宫廊之下的刘恒丝毫不觉得自己来晚了,身边跟着一个黑脸健硕的陌生少年,大概是他的伴读。   见到眼前出现一大片人,刘恒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开口笑道:“你们来的好早,我刚刚在门外迎接我的伴读魏坤,所以现在才来。”   待扫到刘凌,他反射性地捂住鼻子退了一步,见刘凌要上前行礼,更是满脸不悦地连连摆手:“行礼就不必了,你离我远点就好!看见你我就恶心!”   刘凌露出受伤的表情,尴尬地顿住了脚步。   一旁以为自己又要折腰的戴良顿时松了口气。   他从知道自己要进宫后就一直烦躁不堪,平生最不愿意给人低头的他却到了一个处处要低头的地方,而且侍读的对象还是个不受宠的可怜虫,未来的日子多么痛苦简直可以想象。   这不,还没进学呢,这三皇子就先吃了两个下马威了。   可惜这戴良还没明白侍读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你行礼就不必了,就让你身边的侍读给我磕两个头,就当是你行过礼了吧……”   刘恒突然露出有些不怀好意地表情,指着戴良说道。   刘凌心中咯噔一下。   如果他让戴良这么做了,从此他和戴良的关系就不可能再和睦了,谁第一天来被逼着给别人下跪磕头都不可能有好脾气。   本朝重“士”,即使臣子上朝也不用对皇帝叩拜,仅仅长揖即可,位高权重的大臣甚至可以在殿下看座以示重视,就算是侍读,那也是臣,不是奴婢……   可若是不按照大哥所说的去做,和大哥的关系也就更加雪上加霜。   刘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正准备向办法婉拒刘恒无礼地要求,就见着戴良已经率先跳起了脚,瞪着眼睛梗着脖子道:“什么?管我什么事?凭什么让我提他……”   刘凌被这直脾气不怕死的伴读骇了一跳,正准备拉着他的袖子让他住口,猛然间听到东宫外礼官的唱礼声乍然响起。   “陛下到!”   他娘的,这下不想跪也要跪了,这破地方!   戴良在心中暗骂了一句,将口中的不敬之言活生生憋了回去。   听到父皇来了,三兄弟哪里还敢闹什么矛盾,连忙领着身边的伴读和小宦官们去门外迎接。   远远的,一脸轻松惬意的刘未踱着步子,在宫人的簇拥下不紧不慢地朝东宫而来,身边还跟着一个矮小的童子,满脸天真地不停扫视着宫中的一切。   待刘未走到了东宫门口,莫说三位皇子,就连东宫里今日要上课的博士和经师们都哗啦啦出来迎了一大片。   刘未这几天大概是睡得很好,还没等他们行礼就已经免了礼,然后将身边脸圆圆的矮小童子往前面一推,指着老二刘祁笑道:“那个就是朕的二儿子刘祁,也是你要侍读之人,刘祁,上来领走你的侍读。朕在东宫不远处看到他哭着找领路的宦官,一问才知道他和引路的宦官走丢了……”   说罢,他扭头吩咐身边的岱山:“找到那带路的宦官,送到宫正司去……”   “啊?陛下可不要怪他们,是我看腊梅看傻了,走偏了道,大概是因为我个子矮,所以一钻到树丛里他们就看不到我了……”   魏坤吓了一跳,圆圆的杏眼也睁的老大,看样子又要哭出来了。   ‘怎么我的伴读是个泪包儿?看起来好像还没老三大吧?’   刘祁腹诽了几句,认命地上前拉住了魏坤的袖子,对他解释着:“不管怎么说,他们看丢了你,那就是失职。你不要再多说了。”   “可……”   “宫中就是这样的!想要他们不受罚,下次就不要乱跑。”   刘祁用冷厉的语气在他耳边低声警告。   “……是。”   魏坤的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看了看刘祁又看了看皇帝,硬憋着把眼泪逼回去了,扁着嘴站在了刘祁的身后。   刘未露出欣慰的表情,看了看自己的三个儿子,眼神在长得最高的刘凌身上停留了片刻,笑着出了声:   “既然你们的伴读都到了,希望你们日后能好好相处,珍惜这段在东宫的日子。从今年起,东宫的校场将送入一批上好的战马,朕命了禁军中郎将王朗教导你们弓马之道,他性格方正,你们几个,休想能蒙混过关!”   最后一句话,是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在说的。   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刘未一直很忌讳让自己的几个儿子学习武艺,刘恒和刘祁都会骑马,但远没有他们像刘凌炫耀的那般神气,只不过是从宫中御马苑里牵出的几匹温顺的母马,定时在校场上遛一遛罢了,真刀真枪更是从未有过。   所以听到刘未意有所指的话,所有皇子没有一个害怕担忧的,反倒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神色。   哪怕是从一进宫就满是臭脸的戴良,都露出了“总算有一件好事”的高兴神色。   只有那站在刘祁身后的伴读庄扬波,那好不容易忍下去的眼泪珠子,“唰”地一下又流了下来。 ☆、第63章 包子?馒头?   三个伴读,都不是自愿来做侍读的。   甚至在皇宫的旨意下达之前,连他们的父母长辈都不知道皇帝会做这样的安排,更谈不上什么应对之策了。   刘未看着跟在自己三个儿子身边的伴读们,心里十分满意。   三人之中,老大的伴读魏坤,乃是方国公魏灵则的幺子,虽说是儿子,但他的年纪和他一母所生的大哥相差了二十多岁,所以大多数时候,是魏家这位世子照顾这个弟弟,而非方国公夫妻。   魏坤的胞兄魏乾除了是方国公府的世子,还是在鸿胪寺任职的典客,凡是进京述职的外地官员在京城的衣食住行、送往迎来,都归他管,算是个清贵的官职,却也没什么太大实权,不过托这一点的福,魏乾的人脉倒是广阔的很。   老二的伴读庄扬波,乃是大理寺卿庄骏的长孙。   如今的这位大理寺卿也是当年科举取士一路直入殿试的世家之子,要出身有出身,要能力有能力,要德行有德行。历经外放、宫变依旧不倒,而且凭着为人方正又公允的性格,在大理寺卿上一坐就是近十年。   庄家家风颇严,家中子弟大多成才,庄家长子在湖州任刺史,长媳和长孙留在京中算是尽孝,只带走了两个侍妾伺候起居。   庄扬波今年才八岁,三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祖父是个严厉的性子,祖母又是典型以夫为天之人,这庄扬波原本胆子就小,每天被祖父说自己这里不如父亲,那里不如父亲,渐渐的就自暴自弃,养成了个一说就哭的泪包脾气。   老三的伴读戴良,是京中出了名不学无术的粗鲁性子。魏国公家几代也没出过武将了,这位长孙却是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压根不愿意读什么圣贤之书。以魏国公府的家世,就算长孙要学武也没什么,尽力寻找些名师慢慢教导就是,可这戴良却因武废文,这就是大大的不对,足以让戴国公雷霆大怒。   家中强硬压制戴良的结果,就是把他的小弓小马小剑丢了个干净,也辞退了家中的武师武先生,只给他留下圣贤之书、笔墨纸砚,又延请名师为他教导圣贤之道,结果这孩子文不成武不就,还不尊师重道,活生生气跑打跑了许多先生,一时传为京中笑柄。   三位皇子之中,他大儿子性格最为中庸,但占了个名分,所以他便给了他空有名头好听实际上没有什么势力的方国公家幺子为伴读。这魏坤从小和长兄一起长大,他的兄长是个面面俱到之人,进宫伴读也不会出什么错,正好适合不出彩也不出错的刘恒。   他的二儿子刘祁除了比长子刘恒小上一岁,其他的倒并没有逊色老大多少,在处事的决断上甚至比老大更强。但背后扶植他的势力太强,日后难免沦为傀儡之流,而他对亲情还有不切实际的软弱和幻想,后戚能干涉前朝,倚仗最大的就是皇帝对母族的眷念,所以他一直对这个儿子很不满意。   他指给了他家世虽不弱,但在朝政上和他母族方家正好是政敌,本身本事又差年纪又小的庄扬波为伴读,不但不可能对他有所裨益,还很有可能拖他的后腿。   如果老二够聪明,就会干脆的抛弃庄扬波,那日后他也不是没有抛弃方家的可能,这才是真正的决断。   如果老二不肯抛弃庄扬波,那么方家势必不能坐视庄家借老二之力壮大,必定和庄家斗得更加激烈,日后的宰相只会有一个,方孝庭想坐那个位置,庄骏未必不想。   庄扬波的父亲也是能吏,今年任期届满他准备留他在京中,若老二没有抛弃庄扬波的想法,他就扶起庄扬波之父庄敬。   刑部尚书今年正好告老,大理寺卿之子在刑部,也算是相得益彰。   老三刘凌,原本是他最期待的孩子,也是他最厌恶的孩子,现在虽有高祖的那幅画,但已经冷遇了这么多年,再来培养感情也来不及了。   好在未发现他有先天之气之前,他对这个老三怀有许多期望,将他送去了冷宫,如今也得到了莫大的好处,也不是没有日后一搏之力。   沈国公府的家训是“有能者居之”,开国沈国公戴胜自己是庶子出身,受尽了嫡母的苛待,对长幼嫡庶之分看的不是那么在意,高祖对戴胜十分敬重,也就没有怎么干涉他的家事。   可他的后代却不能不在意这一点,毕竟娶回来的夫人是不可能愿意为别人做嫁衣的,所以家训越是不分嫡庶,几代国公也就越是谨慎,妾室几乎是没有的,四代人里站住的男孩子,也都是嫡出。   也正是因为都是同胞兄弟,沈国公府家中才这么和谐,换了别人家,早就闹着要分家离枝了。   但也因为“有能者居之”,每代的作为世子人选的长子似乎都对世子之位不怎么感兴趣,无论是如今的沈国公还是前代国公,都不是以长子之位继承的世子之位。刘未仔细想想,好像还真弄不明白沈国公府是以什么来确定何谓“有能”,在他看来,戴勇可一点也不算什么“能人”。   戴良简直就是中了沈国公府几代魔咒,其父爱游山玩水结交三教九流就算了,其子也是个混世魔王,在很多人看来,他是不适合进宫伴读的。但刘凌这孩子最大的问题是太过被动,有一个无事生非的伴读在身边,他再想守拙也守不住了,只要他的本事一点点露出来,他背后之人也就能一目了然,究竟日后有什么成就,就看这孩子能走多远。   刘未越想越觉得自己思虑的周全,看向三个儿子和他们伴读的眼神也越发和蔼,倒把很久没有见到过自己父皇这么温和的三个皇子吓得心惊肉跳,生怕还有什么后招在等着他们。   好在刘未早朝过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来东宫也不过就是来走个过场,对东宫里教导学问的各位先生交代了几句之后,人群便又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东宫。   “三位殿下,请入崇教殿读书吧。”   东宫教导几位皇子的太傅徐清同时也是国子监的祭酒,见三位皇子还凝视着圣驾迟迟不入殿,忍不住出声催促。   东宫如今并无皇储,自然就没有仿照前朝建立的东宫体制,也没有固定的教习,太子所住的三殿如今空出,仅仅用了偏殿的光大殿和作为教习之所的崇教殿给大皇子和二皇子读书与起居。   课程是由祭酒徐清制定的,每月月头会提前交给皇帝批示,待上什么课时,就由皇帝指定那几位擅长此科目的大臣或大儒前来教导,或者由徐青推荐合适的人选,这几乎已经成了教导皇子的一种惯例。   可如今徐清却发起了愁。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进度几乎一致,在一起读书就可以了,可如今来了个冷宫里长大的三皇子,据说学问是不怎么样的,琴棋书画恐怕也一窍不通,这课该怎么安排?   好在徐清在国子监也见识过各种良莠不齐的太学生,在进行过该有的礼仪和客套之后,开门见山地问起刘凌:“敢问三殿下,如今已经读了哪些书了?”   徐清对陆凡的人品和学问都很信任,否则也不会曾经将他推荐给两位皇子开蒙。只是这个人性格太不着调,是以连他也不确定陆凡到底有没有教给刘凌什么真材实料的东西。   刘凌来之前和陆凡已经商量过,所以回答很有意思:“徐祭酒,我这岁数该读的,都已经读过了……”   “我看是都翻过了吧。”   他话音未落,二皇子刘祁嗤笑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   只是崇教殿里十分安静,他这小声嘀咕,殿中诸人都听了个清楚,刘凌还好,徐清和戴良顿时都皱起了眉头。   “二殿下,此时是臣在询问三殿下,二殿下应当关注年前安排的功课才是。”   徐清性格方正,有话直言。   “难怪家里人都告诉我日子可能不太好过,叫我夹着尾巴做人,原来是这个意思……”戴良想,“看样子,要不要夹着尾巴做人,根本不由我说了算嘛,连这三皇子都得自己夹着尾巴做人!”   越想,戴良越觉得“前途无亮”起来。   徐清“点”过刘祁后,又转过头和蔼地问起刘凌:“不知三殿下具体读过什么书呢?只有知道三殿下到什么程度了,我才好安排教习的先生。”   “除了开蒙的那些,陆博士教过我《四书》了,《左》、《国》、《史》也都读过,就是囫囵着学的,也不知道程度如何。”   刘凌露出迷茫的表情,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学的怎样的不安表现的淋漓尽致。   徐清是个好人,一想到刘凌的遭遇,心中不由得一软,点了点头道:“那今日大殿下和二殿下由蔡博士指导年前的功课,三殿下随臣去偏殿,臣根据殿下的进度,再来斟酌该如何授课。”   说罢,起身做了个手势,示意刘凌和戴良跟上。   刘凌知道一开始不会跟两位兄长在一起读书,心中松了口气。戴良想法也差不多,他也不愿意一大堆人一起读书,干脆地站起身就跟着刘凌去了偏殿。   崇教殿里,大皇子和二皇子互视一眼,似乎对坐在上首审阅自己功课的那位蔡博士并不怎么在意,反倒自顾自地于身边的伴读聊了起来。   “魏坤,你在家时可读过什么书?”   大皇子温和地问起身边的伴读。   “读过。”   魏坤点了点头。   看来,他这伴读倒是个谨慎的性子。   好,谨慎就好。   刘恒满意地看了他一眼,“我上课时好安静,功课也不需要你帮忙,当然,我也很少惹是生非,不会带累你受罚。你不必担心宫中日子难过。”   “我不担心。”   魏坤依旧是惜字如金。   “这……话是不是少了点?”刘恒心中犯起嘀咕,“一般人即使不诚惶诚恐,也要多说几句‘多谢大殿下照拂’之类的话吧?算了,反正只是伴读,能这样就不错了,比起老二和老三……”   他悄悄用余光扫过老二,发现老二身边的庄扬波又开始满眶泪水,再想想戴良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心中反倒有种“我捡到了宝”的欢快,对魏坤的沉默寡言反倒没有什么不满意了。   “你哭什么哭,我还没哭呢!大哥和三弟身边的伴读好歹年纪都不小了,父皇给我指了你这么个小鬼,我都没意见,你哭什么!”   刘祁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他抽着鼻子,恨不得一巴掌将他的脸拍到桌子里去。   “我已经八岁了,不小了!”庄扬波虽在抽泣,可是说话的语调却不怂包,“我知道不能哭,可就是忍不住啊,呜呜呜,又不是我想哭的……”   “那你究竟在哭什么?”   刘祁咬牙切齿:“我觉得你和老三倒是很配,他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是一说话就掉眼泪……”   “诶?真的吗?”   庄扬波抬起头满脸惊喜。   “就是这……喂,我是在和你说老三吗?你重点弄错了吧!我问你为什么又开始哭了!”   “因为您学的东西我都看不懂啊,我在家刚刚学到《大学》,你做的功课我都看不懂,我都看不懂,怎么做伴读呢?我回家又要被祖父骂了,呜呜呜……”   一想到祖父的疾声厉色,庄扬波又悲从中来,吸着鼻子扁起了嘴。   “皇子都是要学这么多东西的吗?我五叔今年都十六了,也没有学到这么多啊,去年他才开始学策论呢!”   听到庄扬波的话,刘祁心情莫名其妙的好了一点,骄傲地挺着胸道:“那是,皇子就是要学这么多东西的,策论这东西,我从十岁就开始学着做了。”   他有些试探地伸出手,摸了摸庄扬波的小脑袋,语调也放的软了些:“也是,你只是个大理寺卿家的长孙,又不是什么国之英才,别哭了,你不会,慢慢学就是。看见三皇子了没?他九岁才有先生,到现在才学了三年,你总比他好些吧?”   “我三岁就开蒙了。”   庄扬波终于找到了一点自信,复又低下头去。   “可是我祖父说我就是个庸才,学了也是白学……”   怎么会有这样的祖父?脑子有病吗?难道是捡来的孙子?   刘祁想起自己的曾外祖父,顿时觉得大理寺卿庄骏也是个脑子糊涂的,忍不住在心中冷哼了一声,傲然道:“你是我的伴读,庸才又怎么了?放心,若日后你混不下去,我身边留个庸才也没什么……”   “咦?还可以这样?”   庄扬波揉了揉眼睛,一双杏眼瞪得像是猫仔。   “二殿下,您真是个好人!”   “不要撒娇!功课也是要跟上的!我可受不了留一个蠢人在身边!老三是我弟弟我尚且忍受不了,你要是不听话,我随时可以把你赶走,明白吗?!”   “哦……”   庄扬波点点头,心里却未必不希望自己被赶回去。   天天起早什么的,对他来说太辛苦了。   刘祁嘴巴虽坏,眼神还算平和:“你如今读了什么书了?我写的策论能看懂哪些?我得先知道你的程度,才能指点你去看什么书……”   庄扬波回想了一下,开口说起自己开蒙后度过的诗书。   “读的不少啊,以你的年纪,这样也算是不错了。你祖父到底是有多望子成龙?难道还想教出个八岁的宰辅不成?”   刘祁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说完后提起笔来,在面前的纸张上开始写写画画:“我给你写几本书,你去找来看看。对了,你刚刚说的《共工治》和《搜神记》是什么?”   说到这两本,庄扬波眼睛一亮,然后声音又低了下去:“是……是我打发时间看的杂书,我阿爹房里的,祖父不给我看,说是歪书……”   “我说呢,我怎么没看过也没听过。”刘祁点了点头,“既然你祖父说是歪书,那就少看点。”   庄骏可是他皇祖父时的金榜状元,庄扬波的父亲庄敬当年也是探花。开科取士得到的名次虽然有许多出身的水分在里面,但能进殿试那学问一定是很好的,这一点刘祁并不怀疑。   庄扬波听到刘祁的话,眼睛里最后的一点神采也消失了个干净,低下头“哦”了一声,乖乖地接过刘祁开过来的书单,定神一望,眼泪又要出来了。   “这……这么多?”   “这还多?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读的就比这个多了。后来我去了观中,早晚课还要读道家经卷,都没露出你这样的表情。”刘祁不以为然:“又没让你一天学会,在我身边当伴读,哪怕是庸才都无所谓,但不能是自甘堕落的懒鬼,明白吗?”   “明,明白……”   呜呜呜,他能不明白吗?   他从没想过日后能如何飞黄腾达,就像戴良那样做个纨绔子弟不行嘛?   ***   “谁是纨绔子弟!”   戴良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道:“不爱读书就是纨绔子弟?这是哪位圣贤立下的道理?有本事让他跟我打一场!”   刘凌头疼地看着面前满脸凶戾的戴良,不明白什么样的人家能养出这样脾气的孩子,还能好生生的长到这么大。   “徐祭酒也是好意,他是怕你荒疏了学业,才把话说的重了点。”   刘凌看了眼去给自己拿“课本”的徐清徐祭酒,小声安抚戴良:“你如今在宫中,不是家里,不要老是把打打杀杀放在嘴边,东宫里是有侍卫的,若你放肆,徐祭酒随时可以让侍卫把你叉出去。”   “那正好,我让他们明白我拳头的厉害!”   戴良变掌为拳,“赫赫”地挥舞了几下。   刘凌从小习武,他虽不知道萧太妃的身份和秘密,但不可否认萧太妃的武艺和眼力都是当世难寻,他跟着萧太妃和诸位会武的太妃学了这么久,别的不算顶尖,眼力却是有的。   如今见戴良出拳,他一眼就看出这戴良出拳虽然威风凛凛,其实外强中干,一拳打出去后力不足,力道又全部卸掉,根本没有什么威力,连花拳绣腿都算不上。   “你,您那是什么表情!”戴良瞪着眼,“您也觉得我是纨绔子弟?”   刘凌见他口气颇不客气,心中也有些不悦。他从小受诸位太妃教导,心中傲气并不比两位哥哥少多少,就算他是不受宠的皇子,戴良这样也未免太过不敬了点,而且许多观点也不能一致,日后想要相处恐怕多有磋磨,遂皱起眉头直言道:   “纨绔与否,不看读书多寡,而是看出事如何。你一不尊师重道,二不以礼待人,为何不算纨绔?”   “您说我没教养?”   戴良嘴里用着“您”,眼睛里火光已经直冒了,若不是碍于三皇子的身份,恐怕立刻挥拳相向都有可能。   “三殿下说的好!”   门边传来一声喝彩,刘凌扭过头去,发现正是满意地抚着胡须的国子监祭酒徐清,也不知道在窗外站了多久了。   徐清对刘凌客气,那是因为刘凌是皇子,在礼法上,除了师徒,还要讲究个君臣,可对沈国公府这位无官无爵的嫡孙可就没那么客气,当下胡子眉毛一动,冷声斥道:“戴良,你身为皇子伴读,当以德为先,如今以我看来,你不但性格乖张,而且分不清何为君臣,罚你在殿外跪上一个时辰,想明白了再进来。”   “弟子有何错?”   戴良不服。   “会问这句话,就是有错!”   徐清虽性格正直,可能身为祭酒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国子监里什么纨绔子弟他都看的多了,当下一指殿外,厉声道:“要么自己出去跪着,要么我请侍卫进来丢你出去!”   戴良深吸一口气,捏紧拳头剧烈抖着身子,终是丢下一句“我自己出去跪!”,大步流星地出去了。   刘凌看着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出了偏殿,越发觉得日后在东宫的日子不好过,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舞文弄墨两宦官倒是高兴的很,颇有些幸灾乐祸之意。   “殿下的书读得多,却毕竟学的时日还短,臣怕您基础不太扎实,所以拿了几本大殿下和二殿下几年来的功课借您您看过这些功课,就大致会知道皇子的课都是如何安排的,也好先适应适应。”   徐清给了戴良一个下马威,对刘凌却没有面对不得宠皇子的倨傲,递出来的几本册子也是厚重无比。   刘凌谢过徐清,眼睛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向殿外。   这些神情自然被徐清看在眼里,微微笑着解释:“戴良其实并不适合做伴读,臣虽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安排,但臣希望看到殿下能够有一个安心进学的环境,而不是找一个会带累殿下之人。谁知今日的伴读会不会是他日的臣属?如果现在分不清孰强孰弱,日后只怕会粉身碎骨。”   这话也隐隐有说给刘凌听的意思。   刘凌听出了徐清的话外之音,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面前的国子监祭酒。却见这位宽厚的老者对他偷偷眨了眨眼,指着那些功课笑了笑,就踱着步子出了偏殿,大约是回主殿督促其他两位皇子的功课去了。   刘凌压下对于徐清的疑问,翻开了手中的功课,他身边的舞文弄墨两位宦官想要拿出镇纸和笔墨等物伺候,却被刘凌制止,吩咐他们在殿门口等候,若要伺候再另行召唤。   两个小宦官都不过十来岁的样子,见刘凌对他们并不亲热反倒有些隐隐的排斥,眼神中都流露出一丝失望,但他们能够伺候皇子而不是做些贱役就已经很高兴了,虽然被吩咐在殿门口吹风,依旧还是依言守在门口,不时看看殿外跪的笔直的戴良,以及翻着厚厚册子的刘凌。   两位皇子的功课自然不会自己变成一本本书,这些都是东宫里历年教导两位皇子功课的先生做出的批示和记录,以及分析两位皇子思路的教学心得,和两位皇子的功课一起被装订成册,以便徐清和皇帝随时监督进度、确定方向。   刘凌一直认为自己在冷宫里的学习已经很苦了,他小时候甚至有一段时间觉得自己根本撑不下去,可如今看着两位哥哥、尤其是大哥读书后装订成的密密麻麻的册子,顿时生出了一股敬畏之心。   他们甚至起的比上早朝的父皇还早,上午学文,下午还要学习天文地理乐理及其其他修身养德之道,即使是酷暑和严寒也没有假日,唯有过年、生病和父皇的诞日能够休息几天。   相比起在冷宫里偶尔还能开开小差到处闲逛的自己,他的两位兄长是以一种严苛自律到近乎残酷的方式在生活的。   看着博士先生们一道道红色的驳斥,一条条父皇“糊涂,重写”的批示,还有那字迹端正清秀并不亚于自己的字迹,刘凌手抚着几本厚厚的册子,心中立刻警醒。   是他坐井观天,认为自己是在“守拙”,谁又能知道他这“拙”,是不是真“拙”?他自己在前进的时候,难道别人就躺在那里倒退吗?   为了那个位子,谁不是在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他有冷宫里的太妃们教导,可教导他两位兄长的先生,难道都是不如太妃们的庸才吗?   他除了一身武艺之外,究竟有多少胜过他的兄长?   刘凌将那几本册子翻了一遍又一遍,发现在两位兄长十二岁那年功课的那本封皮上有个折角,忍不住细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明白了徐祭酒这样做的原因。   他是在提醒自己,不可盲目自大,亦不可妄自菲薄,他所缺少的,只不过是时间而已,如今他已经进了东宫,就该努力缩短这些时间带来的缺憾才是。   刘凌将几本册子放在案上,跪坐着行了个敬礼。   为自己曾经努力过的那些时日,也为兄长们为他做出的榜样。   他有天命,可以为帝。   他信天命,却不能轻视别人的努力。   若日后他能为帝,一定要记住这几本册子,记住在他之前,他的兄长们为了这个位子多么的努力,如果他连他们的努力都达不到,又有什么资格称帝?   天命,绝不会赋予生而无知之人。   舞文弄墨有些莫名地看着刘凌神神叨叨的举动,心中都有些不妙之感。在他们看来,九岁才开蒙的三皇子学问绝对是不如大皇子和二皇子的,能同殿进学更是遥遥无期,如今他甚至对两位兄长的功课顶礼膜拜,就是最好的注明。   罢了,反正他们也没想过日后能怎么出人头地,只要离开洒扫宫人的行列,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舞文和弄墨看向殿外依旧跪的笔挺的戴良,心中也有些佩服。   无论这是不是浑人,这个少年能一跪一个时辰丝毫不见动弹,就算是个倔头儿,这毅力也足以让人叹服。   刘凌收起手中的册子,估算着已经到了一个时辰,便站起身来,走出殿中替徐祭酒免了戴良的责罚。   这应该也是徐祭酒为刘凌留下恩惠而准备的,否则只需派个人来支会戴良一声可以起来了,又何必不管不问?   若刘凌真是个不把戴良放在心里的,任他在外面跪几个时辰,也可以用一句“我不小心忘了”搪塞过去,说不定跪坏了,就要再换个听话的侍读进来了。   只是这样做,未免落下了“不仁不义”的名声。   “到一个时辰了,起来吧……”   刘凌弯下腰,伸出手递给跪着的戴良。   戴良抬起头来,露出一张依旧倔强的脸,脸上麻木一片,显然并不认为自己有错,只是畏于长辈的原因才不得不听由惩罚。   “起来。”   刘凌的手伸的更前了一些。   要他起来是吧,这皇子害他受了这么大罪,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戴良心中阴鸷地想着,干脆地递出手去,握住了刘凌的手。两人手掌一相握,刘凌天生高于常人的体温就传了过去,让在门外被吹了一个时辰的戴良手中顿时一暖。   可惜却没暖到心里。   戴良借力想要地站起身子,却假装脚跪麻了往后一倒,用出极大的力气拽着刘凌往墙上带去,若这一下刘凌摔到了,就算没有摔得头破血流,也会摔得鼻青脸肿,出个大丑。   这一下看上去太过偶然,就连舞文和弄墨都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失声大叫着冲出了阶下。   “殿下小心!”   “天啊,殿下快站稳了!”   戴良心中正在得意,手臂上却陡然传来一阵大力,原本该飞出去的刘凌非但没有撞向墙壁,却反手状似无意地扭过了他的手腕要害,震得他手臂一阵软麻,直直转了个方向,变成了他面部朝着墙壁撞了上去。   砰!   刘凌随之跟着撞上他的后背,但有戴良作为肉垫,刘凌一点损伤都没有的站稳了身子,随即露出温柔无害地笑容:   “多谢你以身相护,否则我就要摔个颜面无存啦……”   舞文和弄墨赶紧上来对刘凌嘘寒问暖,发现他只是被带的踉跄了一下,顿时都松了口气,心中也对这戴良有了极大的改观。   虽然脾气混账了点,倒是个有担当的!   戴良一头栽倒了墙上,手臂麻穴还在兀自疼着,鼻腔内更是火辣辣的。他伸出手抹了鼻子一把,只见得满手是血,再听到一旁刘凌满脸无害地笑着,岂止是鼻腔流血,喉间一口血都快呕了出来。   以身相护个鬼啊!   颜面无存个鬼啊!   他娘的是想害人,怎么反倒自己做了肉垫了! ☆、第64章 意外?故意?   是意外呢,还是这位三皇子其实是个面白腹黑的芝麻馅儿包子?   已经重新坐回偏殿的戴良小心翼翼的看向刘凌,发现他一点慌乱的表情都没有,反倒还能不时回头关切地看他一眼,露出歉意的笑容,忍不住心中直犯嘀咕。   应该是意外吧?   不是说冷宫里几年都没出来过吗?   戴良擦了擦还是火辣辣的鼻子,没形象地瘫坐在地上。   刚刚跪了一个时辰,膝盖有些受不住了。   没一会儿,徐清宣布休息一会儿,崇教殿里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已不是稚子,对这课间的一刻钟时间并不是很兴奋,反倒有些闲着无聊,索性领着新上任的伴读来偏殿看望第一天入学的弟弟。   这边戴良还没来得及正经地坐起身子,一副无状的姿态就被大皇子和二皇子看了个正着。   刘未虽然脾气古怪,但他们两个都是正儿八经接受皇子的训练长大的,即使是刘凌,有那么多太妃言传身教,举止也绝不粗鲁。   特别是大皇子,一见戴良这粗鄙的样子,眉头立刻蹙得极深,脱口骂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崇教殿是学习圣人之道的地方,怎能如此放肆!”   戴良刚刚跪了一个时辰,又摔了个脸贴墙,心情正糟糕着呢,被大皇子这么一骂,反倒气笑了,懒洋洋地爬起身,歪歪倒倒地坐了起来,将满是鼻涕和血融在一起的脸凑了过去。   “是,大殿下,我这就坐好……”   刘恒最是爱洁,看着戴良这张脸吓得倒退了几步:“你这是怎么回事!舞文弄墨呢,为何不给戴侍读净面!”   戴良还想上前恶心他,被刘凌抓住肩头往下一按,竟就站不起来了。   这三皇子好大的力气!   戴良有些意外地看向刘凌。   身量高还有这样的好处?   “两位哥哥不知,我这侍读刚刚冲撞了徐祭酒,被罚跪了一个时辰,刚刚起身时腿麻了没站稳,一下子撞到了墙上,鼻子给撞坏了,我怕他头晕,让他稍微歇息一会儿……”   刘凌腆着脸为自己的侍读说好话。   “舞文弄墨,快去拧条帕子来!”   “你从小就心善,可惜老被人骑在头上。以前是王宁那厮……”   刘祁斜眼看着戴良。   “咳咳。”   刘恒突然咳嗽了起来,“母妃是好意,我看王宁这几年,伺候的挺好的。”   “是挺好的,看他吃的那肥头大耳的德行,再看看我们家三弟瘦的就剩一把骨头的样子……”   刘祁也懒得和刘恒抬杠,横竖刘凌也不是他亲弟,他自然不会为了他瘦一点胖一点得罪如日中天的袁贵妃。   戴良在一旁听的眼睛都不眨,像是摸到了什么秘闻的影子。   难道这位三皇子身边还有个刁奴,饿的主子皮包骨头,自己吃的脑满肠肥?   戴良心中嫌恶地动了动手指。   在他家要是有这种刁奴,他肯定要揍得他满地找牙。   刚刚那事儿肯定是意外,嗯,意外!   这么怂包给奴婢骑到头上的皇子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刘凌听到哥哥们的对话也暗暗好笑。   他从太妃们通过王宁得到不少物资之后,就没有饿过肚子,个子也像拔苗儿一样的长,只是他长得太快,又在练武,这筋骨结实以后,看起来倒越发消瘦了起来。   如今他手长脚长,又喜欢穿暗色衣衫,和中年发福圆圆滚滚的王宁站在一起,越发像是王宁克扣了自己的口粮。为了这个,王宁没少被人横过白眼,宫中还是有不少公道人的。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偏瘦的事情也会被二哥记在心里,甚至对王宁产生了恶感。刘凌一直以为两个哥哥自四弟之死那时就格外讨厌他,有时候碍于面子才和他攀谈几句,如今想来,大概血缘之亲是抹杀不掉的,哪怕是异母,也和旁人有所不同。   想到这里,刘凌更加眼笑眉飞,即使被两个哥哥笑话无能,依旧丝毫不见羞惭恼怒之色。   “你笑的这么恶心做什么!”刘祁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就是因为你这么软弱,才会老是被欺负!”   “劳两位皇兄费心了,只是我真没觉得有被人欺负……”   “谁费心了!”   “你想太多!”   大皇子和二皇子异口同声地呼叱,又同时看了戴良一眼,那眼神中全是警告之意,倒把戴良看的背后一凉。   他们看他做什么?   现在鼻青眼肿满鼻子是血的是他,是他!   没一会儿,舞文不知从哪里弄来条帕子,只不过那帕子是冷的。偏殿里银霜炭烧的人昏昏沉沉,戴良接过帕子发现入手冰冷顿时大喜,对着脸上就擦了一把!   神清气爽。   他不由得又将一条帕子反复擦来擦去,看的大皇子直欲作呕,不明白都擦脏了的帕子为什么不换一条还要继续擦下去。   “你这侍读,看起来也是个不牢靠的,自求多福吧。”   大皇子感觉自己一刻都忍受不住了。   “我先带魏坤去熟悉熟悉崇教殿……”   “扬波,你看好这人,庸才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起身都能把自己摔的鼻青眼肿的蠢货……”刘祁临走还不忘讽刺戴良一句,“你要蠢成这样,我就只能让你日日跪在殿外了。”   “我……我没那么笨。”   庄扬波缩起脖子,看着戴良眼神凶悍地扫了过来,脖子缩的更短了。   呜呜呜呜,这人眼神好可怕!   跟看门的大黑狗一样啊!   “哼,就知道吓唬小孩子。”   刘祁拍拍庄扬波的肩膀。   “我们走。”   “哦……”   直到大皇子和二皇子离开了偏殿,戴良才龇着牙低吼了起来。“谁欺负小孩子!谁欺负小孩!那徐祭酒仗着自己年纪大让我罚跪才是欺负弱小!”   “咳咳,原来我是在倚老卖老……”   徐祭酒的声音幽幽响起。   赫!   戴良被吓得手中帕子都掉了,僵硬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这老货走路没声音的吗?   怎么一次两次他都被抓了个正着!   徐祭酒望着戴良见了鬼一样的表情,负着手悠悠地转了进来,语调平静地对戴良说道:“既然你说我倚老卖老,那我不欺负你一下岂不是白担了这个名声?看你摔成这个样子,也不必跪了,去门外站着吧。午时放课,你就站到午时。”   戴良只觉得一阵眩晕上脑,立刻识时务地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刘凌。还不待刘凌求情,徐祭酒就已经动了动胡子,音调也有些变高:“怎么,站到午时不够,还想站到申时不成?”   “我这就去!”   戴良识时务者为俊杰,也不求刘凌了,乖乖又爬起身,干脆地出去罚站。   刘凌微微张口,看向徐祭酒,却见他抚了抚须,反倒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这戴良不愧是沈国公府的人,知道多争辩无用的时候就该避重就轻,就是脑子不太灵光,缺心眼了点……”   听到徐祭酒的话,刘凌没忍住,鼻子里喷出了“嗤”的一声。   他从小跟薛太妃习文,听过许多国子监里的旧事,其中有一件是说当年国子监任教的司业、博士都有一个本事,能把脚步放的极轻,并且一定能站在学子们看不见的地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旦课中有人偷懒或者有意捣乱,一下子就能抓个当场,然后乖乖受罚。   国子监的学子们称教习们的这种本事叫“踏雪无痕”,实际上是暗自腹诽他们各个跟做贼一样偷偷摸摸的,一天到晚没事瞎转悠。   刘凌虽第一天上课,但当他知道掌管皇子们学业的是国子监的祭酒以后,就一直注意着窗沿廊下各处,果不其然,戴良每一放肆,立刻就被抓个现行。   这确实不是以大欺小,而是戴良太嫩了。   “三殿下和这戴良,还有的磋磨。只是二殿下说的没错,一昧的宽以待人,只会让人轻视而已,殿下和戴良有君臣之别,勿要太过放纵。”   徐祭酒说完,又对着刘凌笑了笑。   “殿下还要向臣求情吗?”   “要。”   刘凌也跟着笑了。   “哦?”   徐祭酒感兴趣地看着刘凌。   “春寒料峭,求祭酒允我差舞文弄墨为戴良摆两个炭盆在廊下。”刘凌拱了拱手,“若戴良第一天进宫就冻了场大病,沈国公一定会痛惜孙子。遣孙侍读原本是沈国公府的忠君之举,可要是真的病出个意外,未免不美。”   刘凌求情求的认真。   徐祭酒这下真的对刘凌刮目相看起来。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刘凌一番,连连说了几声“怪不得”,这才示意舞文弄墨去端炭盆。   “陆元常夸您是可造之材,臣原本以为他只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偷懒,在臣这里想办法为殿下贴金,想不到殿下倒真是心思明澈之人。”   徐清似乎对刘凌很有好感,溢美之词毫不吝啬:“若殿下刚刚要向臣求情,让戴良进来,臣回去倒要好好罚一罚元常了。”   陆博士名凡,他的字,正是“元常”。   “戴良不敬师长在先,是该罚。但惩罚的目的是为了让人警醒日后不要再犯,却不是为了伤害他人的身体,所以我才向您求情,给他添两个炭盆。”   刘凌从小也没少受过罚,但没有哪一次真的伤筋动骨,很能理解这些“先生”们的想法。   徐清不知道刘凌从小到大的遭遇,对他格外照拂也不过看在他是陆凡夸奖过的学生,以及他是龙子龙孙的身份上。   他将刘凌当做一位深宫里受到各种苛待而长大的孩子,原以为会遇见一个像是戴良那样浑身是刺满身戾气的少年,又或者是懦弱无能唯唯诺诺的点头虫之类,谁料一见面刘凌的气度谦和,长得又很爽朗,先天对他就有了几分好感,这才抱了两位皇子的功课来激励他日后努力进学。   而刚刚那一番对话,就不仅仅是聪明就能说出来的了,这说明刘凌既有仁厚之心,又明白“分寸”的重要性,并不是那种只知道施恩的滥好人。而作为冷宫里长大的皇子,处事不失偏颇,又不卑不亢,正是让人最惊奇的地方。   徐清不是什么神人,只会将刘凌的不凡归结在陆凡的教导上。他本来就欣赏陆凡,此时在心中赞叹这陆凡不愧是老祭酒夸为“白衣卿相”之人,即使是冷宫里什么都不明白的稚子,也能教的有理有度。   只是赞叹完了,他又不免在心中嗟叹:“只可惜陆凡脾气古怪,不愿意教导大皇子和二皇子,否则说不得就是代国的福气,能出好几位贤王。”   想到这里,徐清的面色更加温和,他甚至一改先生该有的态度,在刘凌身边跪坐了下来,几乎紧挨着身子,和他亲切的说话:   “听元常说,三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   刘凌一惊,没想过陆博士会把这个也告诉徐清。   徐清在宫中监督这些皇子读书已久,对后宫之事自然也明白个几分,见刘凌露出惊讶担忧的表情,声音放的更低,开口安抚:   “三殿下放心,东宫不比后宫,臣受陛下恩旨执教崇教殿,这里便不是什么耳目眼线能进来的地方。三殿下若有大才,不妨好生进学,不必担心有奸祟小人与您为难。”   “可是……”刘凌听他唤袁贵妃为“奸祟小人”,就知道他和大部分清流士人一样,视袁贵妃为妖妃之流,也就不掩饰地露出为难的表情,“我一贯示弱,此时表现的太过聪明,恐怕两位哥哥和父皇都会……”   他的担忧也很合理,他从小为了躲过袁贵妃的注意,恨不得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如果这时候徐清不能表现绝对庇护住他的实力,他是不敢冒然木秀于林的。   他二哥何其聪颖,不也只敢和大哥比肩,从不超过他去?   他过目不忘的本事要人人皆知,日后说不定连看书都要被贵妃掣肘了。   徐清只是祭酒,在国子监和崇教殿有崇高的地位,但是离开这两处就不算说的上话的,更提不出什么保证。   他伤脑筋地抚着胡子,看起来连胡子都要拔断了,最终还是只能叹了口气:“陛下其实是个英主,就是在贵妃这件事上……哎,三殿下的担心也不无道理,臣先想想,想想……”   刘凌心中感激这个老人的一片爱护之心,安静地跪坐在一旁,并不出声。   “依臣看,殿下想要藏拙也是藏不了多久的,循序渐进是最好。殿下在冷宫中能看到的典籍不多,在臣这里倒是方便,最近一段日子,还是以自学为主吧。”徐清想了想,“待再过一段日子,殿下再进崇教殿进学就没有那么突兀了,臣再为您多安排几个司业,想来也不算扎眼。”   “我明白了。”   只要他不掐尖冒头,维持个不好不坏,谁也看不出他的深浅。   待能看出深浅的时候,他已经“刻苦学习”这么久了,也不算扎眼。   徐清颔了颔首,站起身子,略微犹豫了下,又问起刘凌:“以陆元常的资历,其实也可入崇教殿教习,要不要臣再举荐一次……”   “那便是给陆博士惹祸了。”刘凌叹气。“贵妃娘娘可是一直夸陆博士‘教的好’……”   徐清顿悟,笑着摇了摇头,看了下外面的天色,站起了身子。   “快到午时了,臣要去宣布放课了,戴良那边,还是殿下看着办吧。”   说罢大袖一拂,仪态闲适地步了出去。   临出门前,徐清看着戴良用期盼的眼神飘了过来,心中一阵大乐,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一般从边廊穿了过去,走了老远,还能听到戴良不甘地跺脚声。   好久没教过这么笨的学生,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哈哈哈哈哈。   刘凌解决了一桩心事,又明白了徐清算是“中间派”,并不代表哪方势力,而且因为陆博士的原因还隐隐偏向自己,心中自然也是心情大好。   听到钦天监在东宫的五官司晨报了午时放课的号子,刘凌也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舞文和弄墨连忙在后面跟上,随着刘凌步出了偏殿。   另一侧,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了正殿,魏坤依旧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庄扬波东看西看,待看到廊下站着、脚边还两个炭盆的戴良,立刻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刘凌踱到戴良面前,笑着开口:“已经午时了,徐祭酒都走了,你自行方便吧。”   他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戴良身子一抖,脸红了一红,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方便?”   呃?   他说的话只是字面意思上的“方便”啊……   刘凌呆了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好笑地伸出手去牵他,好心掩饰他的尴尬。   “你也要方便?那正好,同去同去。”   戴良早上陷害刘凌却被那么一摔,对刘凌伸出来的手已经害怕了,条件反射地挥出胳膊大力地拂开刘凌的手,生怕又要摔个一跤。   “你不要过来!啊……”   有些事情就是这么奇怪,你越不想来什么就越来什么,戴良手臂挥动地太大力,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一个踉跄就朝着身边歪倒了下去。   这一歪吓得众人大惊失色,他脚下可摆着两个取暖的炭盆!   戴良眼见着自己就要和炭盆来个亲密接触,忍不住惨叫了起来。   “啊!!!”   他不要做戴大/麻子啊!   谁来救救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旁似乎吓傻了的刘凌伸出去的手臂突然拐了回来,手肘往戴良下颌那么一撞,戴良向炭盆扑去的姿势立刻变成了横着飞出,从那台阶上咕噜噜地滚了下去,摔了个气晕八素。   但无论如何,他那张本来就不算英俊的脸总算是逃过了毁容的一劫。   刘凌心中微微叹了口气,装作吃痛的表情揉着手肘,下了台阶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你没有摔的如何吧?舞文弄墨,还不快把戴侍读扶起来!”   说罢,屈身就蹲在了戴良的身侧。   “喂,要不要我拉你一把……”   “求您哩窝怨点……”   戴良抖着唇抬起脸,含糊不清地回答。   “什么?”   刘凌没听明白。   “嘶……咬到舌头了……”   戴良只觉得自己八字肯定和皇宫犯冲,或是和刘凌犯冲,要不怎么鼻子还没好,舌头又被咬?   他娘的,这几天别想好好吃饭了!   “咬到舌头了?快去请太医!”   刘凌吃了一惊,连忙叫唤了起来。   “什么太医?”   大皇子和二皇子看了这惊魂的一幕,匆匆地赶了过来,看着戴良一身又是土又是尘,鼻青眼肿还满脸泪的样子,顿时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去拿我的牌子请太医!”   徐祭酒不在的时候,就是大皇子主持大局了,转身立刻吩咐身边的宫人。   那宫人见情况确实怪异,拿着牌子拔腿就跑。   戴良原本只是皮肉伤,此时被一群人围成了一圈,又是羞又是气,干脆埋着头不起来了,恨不得干脆刚才一头撞晕过去算了。   他装死,二皇子那嘴毒的却不会放过他。   “我先前看你这侍读笨是笨点,至少还是世家子弟,现在看起来,岂止是脑子笨,身手也笨拙的很,摔了一次又一次……”   居然敢说小爷身手笨?   小爷要放开手,打的你下不了床!   戴良眯着眼睛心中腹诽。   “二哥不必这样,他只是……咳咳,不小心……”   “我看他是自作自受,你好心扶他,还被他挥了手臂,该有此一劫。没烫到怎么样,就算好的。”   刘祁冷哼。   “这么躺着算什么!魏坤,去把他扶起来!”   大皇子拍了拍身边黑壮的少年。   魏坤家也是戎马出身,只是后来都改了文,但从魏坤的身材依稀还能看出方国公家的家风如何,这魏坤弯腰去拉戴良,手中用了好大的力气,将他的半边身子拉离了地面。   无奈戴良觉得颜面受损,犯起了赖,就是不起,这魏坤也是个有趣的性子,拉他到一半他不起来,直接就松了手……   “哎哟!”   拉起一半又被丢到了地上的戴良左脸重重着地,顿时摔的眼泪鼻涕都和起了泥,更是狼狈。   “呵呵。”   “噗嗤!”   “你就起来吧……”   刘凌叹了口气,“地上凉啊!”   再不起来,他真怕魏良要一头撞死自己了。   “你们肯定是故意的……”   戴良旧伤未愈又添心伤,伤痕累累地爬了起来,恨不得甩手就回家去。   若不是怕走一半被侍卫叉回来,他真掉头就走了。   “早爬起来不就没事了。回殿中去候着太医。”   大皇子给了魏坤一个“干得好”的表情,伸手一指偏殿。   “你身上脏,莫去主殿。”   他身上脏是谁弄的!难道他自己愿意在地上滚吗?   戴良气结。   刘凌见戴良又要犯浑,率先上前一拉他的手臂,硬扯着他进了偏殿。大皇子自然是没有进去,二皇子也懒得进去看这浑人,就在这门口,两兄弟对着殿中的戴良热嘲冷讽了起来。   刘凌见戴良手臂上汗毛都竖了起来,眼睛里也凶光直冒,正大感头痛,却听得外面宫人禀报太医令孟顺之来了,整个崇教殿偏殿内外气氛顿时一凝。   这下子,外面还在幸灾乐祸的刘恒和刘祁也不说话了,其他宫人也都沉默不语,戴良原本听的恨不得冲出去跟他们拼了,见这般架势也不安了起来。   “这孟太医,是什么了不起的人不成?”   戴良小声嘀咕。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别人当然不是怕孟太医,而是因为孟太医在后宫中为袁贵妃做爪牙太久,又深得陛下和吕寺卿的信任,人人都忌惮他身后的势力,不敢得罪。   再加上孟太医浑身上下原本就一副“小儿止啼”的气势,见他来了,胆小的更是不敢嬉皮笑脸,生怕下次生病就被多扎几针,多喂几副苦药。   孟太医对三位皇子行过礼,挟着“生人勿进”的气势迈入了偏殿,一扫眼见到鼻青眼肿的戴良,再见到他身边一脸无奈的刘凌,心中已经有了八分猜测,再看看门外有些好奇不停伸着头看的大皇子和二皇子,八分猜测也有了十分,淡淡地开口:   “臣刚刚为陛下看过平安脉,正准备回太医院,看到大殿下的宫人举着牌子往太医院跑,就先过来了……”   大皇子名义上是袁贵妃的儿子,孟太医又是袁贵妃心腹,会格外重视亲自跑一趟也是正常。   大皇子和二皇子脸上顿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把舌头伸出来,再把头抬起来。”   孟太医根本都不必问谁得了病谁受了伤,径直走到戴良面前,抬了抬下巴指向他。   “我好的很,不必你看!”   戴良刚刚见一群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心中就已经不安了,再见这人张口就要“整治”他,更是想“垂死挣扎”一番。   “好大的口臭。”   孟太医皱了皱眉,伸出手捏住戴良的下巴,强硬地分开了他的颌骨,偏头看了看,点点头说道:“你肝火太旺,容易生气,一生气就失态,难怪摔成这样。”   “啊?”   还能这么诊断?   戴良偷偷对掌心哈了口气。   真的臭吗?   他每天都有用青盐蘸着柳枝好好刷啊!   “孟太医,那该怎么办?我看他不光是肝火旺,还有些缺心眼!”   大皇子在外面大着胆子打趣。   孟太医扫了眼大皇子,一本正经地跪坐在案后,写了一张长长的方子,头也不抬的吩咐:“他年纪小,泻火还容易,再大些就要伤肝了。这药方不必在太医院拿药,等会我吩咐医正送到沈国公府去,你在府里抓了药,慢慢吃就是。”   戴良听到吃药就已经头皮发紧,再一听直接送到家中“告状”的,心中叫苦不迭,眼泪真要下来了。   “我只是皮肉伤……不用吃药……”   他的口气已经软到可怜的地步。   “小孩子都这么说。”   孟太医嗤笑。“莫要担心,这药吃上二十副,保证你从此心平气和,再不与人争斗,更不会无缘无故犯什么口角。”   刘凌听到这里,知道孟太医误会了,以为是戴良和谁打架斗殴,惹得到处是伤,不过戴良这脾气确实有些鲁莽,若能因此吃些教训,说不定也是好事,所以刘凌便没有开口解释什么。   他没有看向孟太医,孟太医却没忘了他,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刘凌,突然皱起了眉头:“三殿下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啊……”   孟太医此言一出,满殿内外的人都对刘凌看了过去,直把刘凌看的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三弟这面色红润,哪里气色不好?”   二皇子眨了眨眼,满脸疑问。   “就是红润不好。他原本脸色苍白,那是长期虚不受补,如今突然红润,我怕是要大病,请殿下跟臣到亮处来看看舌苔……”   孟太医对刘凌拱了拱手。   刘凌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起身随着孟太医到了偏殿门外的院中,对着午时的太阳傻乎乎地张开了嘴。   “你们就别过来了,免得遮了我的光。”   孟太医丢下一句,走到刘凌身边,假装自言自语地为他看病,却小声地在他耳边说道:   “你该生病了。”   ‘为何?’   刘凌用眼神问他。   “你已经很久不病了,春季多雨,里面一定湿寒,得用些祛寒的药物,否则她要得了风湿之症怎么办!”   刘凌已经傻了。   搞半天他老人家纡尊降贵为了个侍读亲自来一趟就是为了提醒他“该吃药”了?张太妃这么多年都没除过湿,也没见得什么老寒腿风湿症的啊!   孟太医却没管他什么眼神,压低着声音疾疾地丢下这一句,没一会儿又大着声音说道:   “殿下果然着了风寒,大概是含冰殿太阴冷的缘故。这阵子最好用些暖身子的药汤,再多进些温补之物,唔……含冰殿湿气重,多用些除湿的药草熏熏,墙角撒些锯末,或许会好些。”   他松开按压刘凌舌苔的小棍,不给他反驳地继续说:“我会让太医院的医官给您抓好药送去,药渣记得留下让医官带回来。”   孟太医转过身,眼睛扫过大皇子和二皇子,把他们看的不由自主往伴读身后缩了缩,生怕也被看出个什么“肝火旺”、“偶感风寒”,吃下一肚子药去。   魏坤和庄扬波都不知道刚刚还气性极大的两位皇子为什么一个望天一个望地,只能傻傻地看着孟太医丢下一句“两位殿下也要保重身体”,就吩咐药童背着药箱这么施施然走了。   孟太医踏出崇教殿的时候,庄扬波发誓自己听到了二皇子发出了松了口气后才会发出的呼气声。   魏坤那边的表情也是很奇妙,大约大皇子也差不多。   刘凌在所有人“真是可怜啊明明是侍读吃药莫名其妙也要吃药袁贵妃果然不会放过你”的表情中回到戴良身边,忍不住摇了摇头。   再看身边的戴良,表情也从“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倒霉吗”变成了“果然还有和我一样倒霉”的表情。   奇妙的革命友情,就这么奇怪的建立起来了。   “放心,殿下,我也在吃药呢。”   戴良结结巴巴地安慰这个传闻中屡受苛待的皇子。   “我要吃二十副!”   他做出“二”的手势,着重地点明自己的惨态。   “是,吃吧,都吃吧……”   刘凌苦笑。   为了孟太医那点支持,他这药罐子的名声,恐怕要再顶一阵子了。 ☆、第65章 福气?霉运?   今日白天的课业算是无惊无险(?)的结束了,因为第一天戴良就弄了个鼻青眼肿,皇帝听说后特允了他回去休息一日,刘凌也得以回到冷宫,没有在东宫留住。   看的出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挺失望的,光大殿里目前只住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两位皇子平时对待对方还算客气,但下面的人早已经明争暗斗继续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住进去一个三皇子,对解决这样的局面要好的多。   不过想到明天刘凌还是要住进来的,刘恒和刘祁也就没说什么,只一心带着伴读熟悉自己住的宫室。   光大殿,左殿。   “魏坤啊,这就是我住的屋子,你就住隔壁吧。对了,我每日都要沐浴,你是侍读可能没有专门伺候的宫人,你就用我每天沐浴的水洗吧……”   刘恒指着连接自己寝殿的浴房,脸上颇有一副“跪下谢恩吧”的表情。   “……”   魏坤一言不发地望着刘恒。   “你放心,我每天都沐浴。而且我沐浴要用三次水,留给你的是最后一桶……”   都清清的,比新打的还干净!   宫中沐浴不易,像是他三弟,恐怕一个月都洗不到几次,这可是受宠的皇子才有的殊荣。   “……其实我可以不洗。”   惜字如金的魏坤终于吐出几个字来。   “什么?你不洗?那不行,我还想要和你秉烛夜谈呢!你若不洗,我可不准你进我的寝殿!我这人好洁,所以身边之人都是如此,你给我看看你的手……”   魏坤莫名其妙地伸出手指。   “还好,没有指甲,手也算干净。”   刘恒执着魏坤的手翻了几遍,松了一口气。   “父皇果真懂我,若真送了个邋遢的来,我还不知道怎么办。”   魏坤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笑。   “对了,等会陪我去给母妃请安,父皇也许会在那里,若问起白天的事情,不要说得太多,三弟第一天就学,若是第一天就出差错,父皇也许会不悦而降罪他二人,知道吗?”   他好好的说这个干什么,又不是长舌妇。   魏坤点了点头。   不过这位殿下,倒没有白天看起来那么刻薄了。   嘴上虽然将戴良说的一无是处,其实还是因为关心弟弟的缘故吧?   魏坤想起自家话痨的兄长,眉眼不由得柔和了一点。   若是一样的人,那大概不难相处。   “走吧,父皇若要也在蓬莱殿,我们就不能耽搁太久。”   “是。”   走一步,看一步吧。   ***   光大殿,右殿。   “你晚上就住我隔壁吧,父皇也是这么安排的。伺候我的内侍是徐枫,我从小受他照顾,不能让他伺候你,就把伺候我笔墨的青山分去伺候你。”   刘祁点了一个小宦官出来。   “我晚上一般是在看书,无事不要来打扰我。”   “哦。”   庄扬波看了看四周。   “这好大啊,比我爹我娘的主院,不,比我祖父的主院还大!”   “京中寸土寸金,庄寺卿虽然是大理寺卿,但要想置办个比宫中还大的宅子,却是不容易的。”   刘祁笑了笑,语气中颇有自豪之意。   临仙是高祖时新筑之城,当年最靠近皇宫地方的内城宅院都赐给了开国功勋和宗室子弟,恵帝之后得势的臣子大多住在东城。   在京中,只要一看住在哪儿,就知道是出身勋贵宗亲还是近臣,如果是外放了回京或后来调派入京的官儿,连东城都住不了,得住南城或城外的庄园。   庄家是锦州大族,但依旧是前朝时的外放官员后来调任回京的,内城的宅子是住不了了,就那处东城的宅院,还是大理寺卿庄骏动用了族中的资产在京中购置的。   也因为如此,一旦庄家的子弟上京读书、赶考,甚至庄家出身的外放官员回京述职,都是借住在庄家在东城的宅子,毕竟这宅子族中也算是出了大力。   所以,庄家的宅院其实还要分出一半做为客院以供老家来人使用,加上庄寺卿生了三子,三支同住一府,主子又多,庄扬波已经八岁了还住在父母住的院子里,如今见到刘祁住的宫室比自家的主院还大,自然是羡慕无比。   只是没有一会儿,刘祁就露出了有些伤感的表情。   “其实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更大的。我母妃是四妃之一,独住一殿,我当年起居玩耍的宫室,比我如今的寝殿还大。后来我去了观中,观主怜惜我年幼,将‘归真’一殿安置我居住,也不比这光大殿小。”   庄扬波听得似懂非懂,一双杏眼睁的滚圆。   刘祁接着叹道:“如今我想想,人住在哪里实在是不值一提的,关键得看和谁住在一起,否则哪怕坐拥整座宫殿,又有何用?我母妃如今倒是住着整座含象殿了……”   他语气渐渐低沉,竟有些说不下去。   庄扬波父亲外放,从小是跟着母亲在家伺候祖父祖母的,原本还听得似懂非懂,待听到“母妃”云云时,立刻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   “原来您是想娘了!”   刘祁眼眶有些红,却嘴硬地反斥:“瞎说什么!”   “我没瞎说啊,想娘不是很正常吗?我也想娘了。”庄扬波突然觉得这位殿下不太可怕了。“陛下的圣旨送到我家的时候,祖父非常高兴,我娘却抱着我哭了一个晚上呢。我其实对住在哪里并不在意,当知道不用每天被祖父盯着功课的时候还有些高兴,可一见我娘那样子,我就不太愿意来了……”   “能进宫侍读是一步登天的好事,你为什么不高兴?”   刘祁又闹起了别扭。   庄扬波站了许久,他年纪小,有些站不住了,刘祁看了出来,允他坐在自己外室的榻上,庄扬波高兴地坐了下来,嘟嘟囔囔地说着:   “我娘其实是很辛苦的。我爹纳了四位姨娘,最年轻漂亮的两位跟着我爹去湖州伺候了,把我和我娘留在家里伺候祖父祖母,我祖母其实想让我娘跟着去的,可我祖父不同意,说我离开了京城就更加荒废学业了,我娘没法子,只好留了下来……”   庄扬波说到这里时,颇有些觉得自己拖累亲娘的语气。“家里剩下的两个姨娘本来见我爹就少,我爹一走更是没了指望,三天两头哭哭啼啼,还要弄出些事来。梅姨娘生了我的庶妹,祖父担心她生母低贱日后不好结亲,也是抱到我娘院子里养。我娘要主持家务,还要照顾祖父祖母和我,我不争气老挨骂,我爹一年也回不了一次家,小时候我怕黑,经常晚上偷偷溜到我娘屋里,有时候夜里能听到她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偷哭,后来我再怕黑,都不敢去了,怕我娘更难受……”   庄扬波说的难受,引得刘祁也想起自己的母妃。   当年袁贵妃没入宫时,王皇后和他母妃关系不错,父皇也经常能来宫里坐坐,后来袁贵妃独宠,父皇来的越来越少,母妃也像庄扬波说的那样经常偷偷抹眼泪,可到了白天,还是要主持殿中事务、照顾他,还要每天去王皇后那里请安。   为什么宫里宫外都是这样呢?   庄扬波的母亲已经是嫡妻,还生了长子,尚且过的不痛快,他娘出身并不比皇后低,却被一个低贱的女人爬到了头上,占了“贵”的妃位,岂不是讽刺?   “我有时候想,我娘是很好很好的,人人都夸她,可她过的并不快活,有时候反倒没有我那两位随父亲上任的姨娘快活。去年过年我爹回来过一回,我家那两个姨娘穿金戴银,看起来似乎比我娘还要光彩照人一些。我祖母也说,若不是我父亲懂得分寸,两个姨娘都没有得孕,我娘恐怕过的会更加艰难。”   刘祁一怔。   “你家没有庶子?”   湖州刺史庄敬应该年近三十了吧   只有一子一女?还是庶女?   庄扬波点了点头。   “没有的,我行三,上面还有两个叔叔家的堂兄,但我爹这里我是唯一的孩子。我爹纳的妾大多是别人送的,我爹也不喜欢我娘跟他去湖州,说是外地有些不着调的人还要应酬,我娘做这个是辱没了她。可我见我娘,似乎是不介意为我爹应酬什么官夫人的。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娘到底是过的好,还是过的不好。”   “原来是这样……”   刘祁倒有些羡慕庄扬波了。   看的出庄扬波的母亲非常能干,家中处事也算公允,加上家中没有庶子烦神,庄扬波才能养的这么天真单纯。   虽说庄扬波的祖父可能苛刻了一点,但他作为大房唯一的嫡长孙,家中一定是细心教育的,哪怕天天骂也不可能真的放弃。   唯一的孩子啊……   刘祁想起自己,再想想如今天天能和父皇见面的大哥,心中突然冒起了阴暗的念头。   “若是只有我一个人……”   刘祁暗想。   “可我其实想要些弟弟妹妹,哪怕是庶出也可以。我一人承担着祖父所有的期待,实在是太累了。如果多些兄弟,也许我就不会养成这样的性格吧,说不定就能稳重一点,不会动不动就想哭……您看,我眼泪又下来了。”   庄扬波揉了揉眼。   刘祁摇摇脑袋,将自己脑子里的阴暗甩出脑外。   有了就是有了,大丈夫立身于世,应当想的是做的比其他人都好,而不是希望所有人都不如自己,或是所有人都不存在就好了,那样和懦夫有什么区别?   大哥并不见得优秀与自己,三弟又是个没出息的,自己只要做到最好,总会有出头的一天……   切莫再想了。   “殿下?”   “嗯?”   “其实我很想谢谢您。”   庄扬波忽闪着一双大眼,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羞涩。   “怎么,谢我没有第一天就把你赶回去?”   刘祁嗤笑。   “不是,呃,其实也是。”   庄扬波认真地点头,仰起脸谢道:“我祖父说,因为我给您做了侍读,所以我爹今年任满回京述职,很有可能就留在京中了。嗯,因为方老大人是吏部尚书……”   庄扬波很单纯的就把自己的祖父给卖了。   “呵呵。”刘祁失笑,“庄寺卿倒是个精明人。就是不知道曾外祖父会不会卖这个人情。”   “我爹已经在湖州任了两任了,我三岁以后就几乎没怎么见过我爹。所以我很谢谢您,也谢谢陛下给我家这个机会,真的……”庄扬波端端正正地跪坐在榻上,对着刘祁俯下了身子。   “虽然我很笨,但我会认真跟上您的,请不要嫌弃我。”   刘祁一下子怔住,心中油然升起了一阵暖流。   不是故作高傲,也不是装腔作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需要的感觉。   不是倚靠别人,也不是为了达到一致的目标而凝聚在一起,仅仅是作为被需要的一方,立下希望追随的誓言。   哪怕其实也是为了晋身的目的……   “说什么呢……”   刘祁眉眼间的高傲渐渐消失,流露出一种类似于刘凌的温和气质。   “你能不能离开,连我说了都不算。你忘了吗,你是父皇赐给我的侍读,这可是圣旨。”   “咦?”   庄扬波抬起头,撞进刘祁带着笑意的眼神里,眼睛顿时闪闪发亮。   “是!我不会让陛下和殿下失望的!”   “谁对你期待了,你别想太多!”   “咦?”   “喂,你别哭啊!你今天喝水了吗?怎么那么多眼泪啊!喂,喂!”   ***   沈国公府,主院。   “你怎么将自己弄成这样!还有,为什么宫里太医院会给你开了方子!你不是该在宫中居住,五日一休沐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被赶回来了?”   脸圆圆看起来和气无比的沈国公如今脸上乌云密布,恨不得摇着长孙的肩膀咆哮一番。   戴良和这位公认老好人的祖父从小处不好已经是京中不算秘密的秘密,他心中原本就委屈,被祖父这么一逼问,顿时逆反心理顿生,梗着脖子就是不说话。   “你如今在宫中侍读,行错一步就祸及全府,为何还如此任性!”   沈国公戴勇看着孙子这样的脾性,全身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是说不出的颓丧。   原本以为赌上一把,能让家中子弟重回朝堂,连家中祖传的东皇太一图都送了出去,看样子反倒是弄巧成拙,他家几代聪明人,终于生出了这么一个缺心眼的,眼看着全府的基业都要倒在他一人手里。   他是不是该再忍忍,也许再等一代再想法子振兴家业……   可想到家中蠢蠢欲动的族叔和族弟,以及分家后不甘心沉寂的那些堂侄,沈国公心中左右为难,一瞬间像是老了好几岁一般。   戴良原本跪在地上发倔,突然听到前方没有了声音,再抬头一看,永远笑眯眯仿佛天塌下来也没什么的祖父,居然闭着眼满脸颓唐地不发一言,心中渐渐升起了不安。   他是不是太任性了?   其实除了摔了几跤有些丢脸,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今天被徐祭酒罚跪了,然后又罚站了。起来时候没站稳,摔了一跤,跌到墙上,就成了这样。太医院的孟太医正好在附近,替我看伤的时候说我肝火旺,非要给我开药。陛下听说我摔了,就叫我先回府休息一天,明日再住宫里。”   他咬了咬牙,声如蚊呐一般说起了今天的丑事。   闭着眼睛的人原本听觉就会更灵敏些,饶是戴良声音极小,沈国公戴勇还是听了个明白,睁开眼睛追问。   “摔一跤摔成这样?”   戴良和戴勇对视了一阵,终于败下阵来,老老实实地回答:“摔了三次。”   “什么?”   祖宗能不能垂怜下他那大儿子,他戴家什么时候生出这么过这么个呆子!   摔一次就算了,还摔了三次!   “你是不是被人算计了?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好相处?”   沈国公想不到三皇子身上,毕竟三皇子没理由伤害自己的侍读,只能往大皇子和二皇子向三皇子撒气,撒不了只能在自家孙子身上撒上去想。   “是不好相处,嘴巴都跟刀子一样……”戴良撇了撇嘴,“不过真是我自个儿摔的,有一次是方国公家那魏坤扶我没拉好,滑下去的……”   听到这里,沈国公更觉得其中有诈,思咐了一阵后抬了抬手:“你别跪着了,白天跪的还不够吗?起来和我好好说说今天的事儿!”   戴良已经被罚成了老油条,一听不必跪了麻溜的站起来,想起祖父刚才那样子,他也顾不得丢脸,老老实实地说起白天的事。   “我早上被引去东宫……”   由于大部分时间他是在独自罚站或罚跪,在殿中的时间少,和刘凌更是没什么太多交流,所以说起来也简单,不过三言两语的功夫,就把白天的事情说了明白,包括陷害刘凌不成反倒摔了自己,以及后来说坏话被罚站等等。   戴家是代国勋贵里“闷声发大财”的代表,一家子从不张扬,但等闲人也别想他们吃亏,没见着皇帝要张自己祖宗的画还要拿留着平衡朝廷局势的殿试资格来换吗?所以听到这蠢孙子一天的遭遇,戴勇真是觉得老戴家几辈儿人的老脸都被这孙子一人丢尽了。   但好在这孙子心性并不狭隘,没养成太偏激的性子,就是个爆竹一点就着,着完也就没了,否则大祸还在后头。   沈国公一边庆幸着一边忧伤着,手指不停摩挲着桌角,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宫中侍读,果然并不简单,陛下似乎不介意你们是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只是为了填补三位皇子的不足的……”   “哈哈,祖父你也知道我比三皇子……”   “住嘴!就是因为你太蠢了,所以才被指给三皇子!连徐祭酒都对三皇子和颜悦色,难道是因为徐祭酒是个大好人吗?他能在祭酒的位子上坐了这么多年,若真是老好人,早就被撸下去了!”   戴勇眼睛中精光一闪,戴良摄于祖父的严肃,笑容一下子僵硬在了脸上。   “难怪陆凡那么劳心劳力的为他谋划,怕是士林已经倒向他那边了。奇怪,不过是个娃娃,哪里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戴勇在心里思索着,想半天也想不明白。   “还有陛下为何会那么想要高祖的画像,若是只为了好奇,何必费那么大心思?我家早已经淡出朝堂,怎么看也不是侍读的最好人选,除非陛下根本就没想过三皇子能上进……”   “三皇子为人如何?长得可是其貌不扬?”   沈国公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相问。   说到这个,戴良也是满脸迷惑:“说是三皇子,比大皇子他们还小两三岁,个子却比他们都要高,只是挺瘦弱的。我听大皇子和二皇子的意思,他身边那个叫王宁的宦官吃的滚圆,他们都觉得三皇子被奴才欺压到了头上,三皇子却安适的很。可我见他长得虽瘦长,可气色不错,又浓眉大眼,不似是什么受气包儿一样的……”   “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沈国公暴喝。   吓!   戴良被吼得一顿,期期艾艾道:“那个,不是受气包儿……”   “前面那句!”   “气色不错,又浓眉大眼……”   浓眉大眼!   浓眉大眼!   剑眉星目,身材高大!   那不是和高祖特征一样吗?   据说三皇子有胡人血统,难道因为这个,一直不得欢喜?   不,陛下不是这等肤浅之人,这皇子根基如此浅薄,其实正是继承皇位最好的人选,会这么不得宠,必定有其他原因。   陆凡为何要借了他家的传家宝去改动几笔……   陛下眼长眉疏,身量矮小,长得有些阴沉,当年他会继承世子之位,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大哥长得高大英俊,剑眉星目,每每见到陛下,陛下都面露不喜的缘故。   沈国公府挑选家主,最重要的是能够延续家业,一府之主不得圣宠就算了,若还有嫌恶之色,便是最大的祸端。后来他兄长假装逃婚离了府中,果然改立世子的请求立刻就得了批复,没有像他大哥那样耽搁了好几年。   陛下讨厌剑眉星目之人,为何?   明明长相如此之人,大多是相貌堂堂之辈,哪有人不爱气度伟岸的臣子?   沈国公想想朝中得到重用的近臣,竟没有一个是长相阳刚伟岸的,不是偏文弱就是长相端方,越想越是冷汗淋漓。   再想到前朝旧事,宫变秘闻,薛家、萧家和他夫人妹夫赵氏一门为何得了灭门之祸,更是不敢深想。   身为姻亲,他自然曾经听过许多耳闻,包括薛家满门忠烈偏偏不愿让刘未登基,赵家翻出宫中的谱牒推算继承的顺序,萧家和其他几家参与宫变的武将势力软禁了吕太后和当年还是皇子的刘未长达月余……   他们当年为何要坚持等几位藩王入京,才愿意议立新帝登基之事?明明就在眼前的从龙之功,弑君这样的罪过,如果一个兴废不慎,就会变成乱臣贼子……   这几位,都是从高祖起,对刘氏皇族最忠心耿耿的纯臣了,说他们会造反,哪个能信?   沈国公府当年已经是淡出朝政,上代的国公更是自尽而死,留下的子嗣年轻不能支撑门户,反倒逃过了当年的劫难。但相对的,许多□□消息和其中的变故,也是事后听到别人议论方才得知。   但戴勇交游广阔,三教九流都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没有听过,稍稍一想,似乎就窥探到了为何刘未执着于自己的身高和高祖的长相。   还有那位传闻长相肖似先帝,差点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的四皇子……   陛下居然还有这样的担忧?   这岂不是杞人忧天?他已经是一国之君了,就算有个什么,他年幼登基至今已经有这么多年,除了后宫之事,几乎毫无让人置喙之处,何惧什么流言蜚语?   难道这是出于什么心结?还是其实血统的威胁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藩王都死的差不多了啊,就剩当年年幼没有按时上京,最终被贬为庶人在城外皇观中荣养的那位观主……   “祖父,你为何不说话了?”   戴良立在一边,见自家祖父脸色又青又红,满头大汗,顿时心中不安,生怕自己在宫中惹出了什么大祸,急着出声询问。   “我在想你入宫,到底是福是祸。”   沈国公抹了把脸,只觉得手心湿漉漉的,可见他方才慌张成了什么样。   可面对孙子,他还是得和颜悦色,不但没有一开始愤怒颓丧的样子,反倒打起一百二十分精神,越发慎重地嘱咐:“三皇子虽然年幼又不得宠,但你不能太过放肆,徐祭酒说的没错,君臣相处之道乃是纲常,不得不尊。”   戴良以为会听到什么,一听又是让他服软的,立刻就皱起了脸。   “不过,我沈国公府想要重新振兴家门,也不能让人小瞧了去。你往日糊涂,文韬武略一概不如别人……”   “祖父,我功夫哪里差了!”   戴良不甘心地插嘴。   “你那半桶水的本事!若你真的武艺出众也就算了,大皇子身边那位方国公的幺儿我已经打听过了,他从小习武,能拉一石二的弓,十岁就跟在方国公身边出城打猎,你行吗?你要真要自取其辱,随时脸上都能开出染坊来!”   “……不过是一介莽夫。”   戴良小声自言自语。   “其实也是我耽搁了你,从小武师就说你根骨好,适合学武,是我想着我府上最好不要出什么武将,硬逼着你从文,否则说不得也能出个将才……”   沈国公没想过孙子能去当什么侍读,总想着军中由皇帝心腹把持,不会让勋贵后戚染指,也就想掐死孙子这方面的妄想,结果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您要早这么想就好了!”   戴良眉开眼笑。   “没关系,陛下说请了禁军中的将军教我们弓马之道,明日就来东宫,我还能学!”   “陛下竟请了禁军将领?!”   沈国公又是一惊。   因为前朝之事,皇帝是根本不允许皇子们接触武将的,连后宫里也没有将门出身的妃子。   为何会突然变了想法?   “是啊,嘿嘿,孙儿本事虽不如那魏坤,可比起连弓马都没摸过的皇子们和那个泪包庄扬波可好多了,祖父勿忧,待孙儿在沙场上光耀门楣!”   戴良笑的张扬至极。   不知为何,沈国公看着笑的灿烂的孙子,心中油然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应该没问题的吧?   好歹他这孙子,前几年也是骑过马耍过刀枪的……哇。   一定是错觉,错觉。   ***   第二日,东宫校场。   高祖能文能武,也从不重武轻文或重文轻武,无论文臣武将一视同仁,所以几代的君王都是能上的马,开的弓的文武全才。   这东宫的校场比起宫中的校场丝毫不小,只是马厩空无一马,但从明天起,这里的马厩终于不会再是什么摆设。   即使刘未年幼登基,但王宰相和宗室们当年也没轻忽刘未的武功,只是亲政以后时间越来越少,加之西边胡夏正被西域那边的战事弄的焦头烂额,已经六七十年没有侵犯过代国边境一寸,刘未也就慢慢放下了自己的弓马之道,一心一意的处理国中越发激化的各层矛盾。   只是正如沈国公所想,他自己登基得益于武将和文臣联合,就对文臣和武将一心一意越发忌惮,功勋后戚等官宦人家在军中屡屡碰壁,倒是草莽出身的百战之将和世代将门的人家更能在军中出头,而且兵符皆在皇帝手中,将领们只负责练兵,边关都是靠当年那些老将们镇守着。   大皇子和二皇子骑过马,也拉过弓,不过那都是小时候被刘未抱着骑的事情了,说起战场驰骋之道,那简直就是笑话。   三皇子刘凌更是凄惨,长这么大就没见过马,弓还是萧太妃拿一些竹木做的,和小孩玩具也没什么区别。   戴良就这样满怀着无限的优越感望着校场的入口,满心得意。   哈哈哈哈,小爷可是上过马,拿过弓的人!   等等,那是什么!   在所有人期待的眼神中,漫天的烟尘大起,那声势犹如整支骑兵的队伍驰向校场一般。   马嘶人吼之声大作,三位皇子和伴读们早就激动地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骏马昂着头踏着轻快的步子进入校场。   每只骏马上都坐着一位人高马大的马奴,入了校场,立刻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为三位皇子行礼。   当头一匹枣红马上跳下一个彪形大汉,下地抱拳而立,声如洪钟般长声道:“末将谢飞燕,拜见几位殿下。末将甲胄在身,不能向几位殿下行全礼,还请恕罪!”   见着这彪形大汉,再看那一群飞扬神骏的战马,哪里还有人管他名字是不是女气,能不能行什么全礼!   在东宫所有人里,唯有戴良瞪大了眼睛,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这他娘的是马?   他颤抖着看着身前足足有一人多高的战马们,再想想自己骑的家中那匹母马……   噗嗤!   其中一匹战马喷气,那戴良离得老远,都觉得脸上碰着了热气。   抹了把脸,戴良看着身边眼睛里都在冒着炽热神采的“同学们”,脸上的笑容和心中的雄心壮志,都犹如被戳破的泡泡一般……   裂了。 ☆、第66章 沉默?还击?   一身骑装的刘凌对眼前出现的一切都满意极了。   那四蹄翻腾的壮美姿态,那长长的马鬃和马尾在风的拂动下披散翻飞,战马们高昂着骄傲的头颅,抖动着优美的节奏,每一块肌肉都显现出极致的力量,让每一个看到它们的人目眩神迷。   刘凌没有见过真的马,但和并不妨碍他认出马。薛太妃的藏画中有许多幅都和马有关,他也曾在无数的诗词中揣测着马匹的样子,上天何其爱他,让他第一次见马,就看到了这样的神骏!   自称叫“谢飞燕”的魁梧将领摸了摸为首的三匹骏马,露出又羡慕又惋惜的表情,牵着最前方的三匹马来到三位皇子身前。   “这都是西域来的种马之后,和我中原之马大为不同。御马苑中仅有五匹,两匹是陛下的御马,这三匹由陛下恩旨由臣送来,交由三位殿下……”   他难掩担忧地摸着三匹马的马鬃:“自古宝马通人性,这三匹马都刚刚成年,性情未定,希望三位殿下能够亲自培养和它们的感情,而不是交由马奴饲养。虽说亲自照顾马有失几位殿下的身份,但臣保证,之后得到的好处必定是难以想象的。”   三人中包括最爱洁的大皇子都没有说出什么反对的话,只眼巴巴地看着三匹宝马,迫不及待的想要牵走自己的马。   这谢飞燕看起来是个十分识趣的人,说完话后微微抱了抱拳,便命令几位马奴伺候三位皇子挑马。   什么马跟什么样的主人,这是上天已经注定好的。虽说御马苑将这三匹马都驯养的很熟悉人类了,但马有自己的脾气,即使是皇帝也没有说明这三匹马分别给谁,谢飞燕更不会置喙什么,站在马匹旁边等着他们自己挑选。   刘恒仗着自己是长子,毫不客气的奔向最神骏的那匹黑马,实际上,兄弟三人都看上了那匹黑马,这匹马皮毛光滑身材魁梧,眼神坚定而有力,即使是在这三匹里,依旧是合理不群。   只是长幼有序,两位弟弟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刘恒将手伸向缰绳。   “此马名为绝地。足不践土,脚不落地,可腾空而起,是为绝地。”   绝地旁的马奴立刻解释。   “好马!”   “噗嗤!”   “哇啊!”   大皇子的手还没摸到缰绳,就被瞪大着眼睛转过头的绝地喷了一头一脸的口水,惊叫着挥起了手臂。   绝地被大皇子的惊叫吓得又打了几个响鼻,好在御马苑驯马是日夜有刀剑之声在马耳边让它们适应的,倒没被突然而来的声响吓得狂躁,依旧很有风度的站在那里。   可大皇子已经僵硬到不能动了。   “它……它喷我鼻涕……”   语气中颇有告状之势。   说话间,就像是还要再刺激刺激大皇子似的,绝地身边的黑鬃赤马突然放了个屁,从臀部滚出两块满是草渣的粪便来,就这么大喇喇地掉在了大皇子的面前。   黑鬃赤马身边的马奴腿肚子都在颤抖了,哆哆嗦嗦地说:“御马监知道殿下们要马,昨夜特地让小的们喂过夜草,这奔霄本就比其他的马吃的多,想是早晨跑动以后,肠胃蠕动的快了……”   他不解释还好,越解释大皇子脸越绿,被叫做奔霄的宝马又抖了抖臀部,惊得大皇子后退了几步,指着奔霄身边浑身披白,无一根杂毛的温顺白马叫道:“我就要这个了,就这个!”   “这是腾雾,乘云而奔,目力惊人。”腾雾身边的马奴面露自豪之色,似乎很高兴大殿下能看重这匹马:“腾雾年纪最大,而且性格沉稳,和大殿下正好相配!”   这就是在拍马屁,说大皇子挑年纪最大性格最沉稳的马,是因为他的身份性格和这马正好相配。   能伺候御马的马奴,果然都没几个笨人。   大皇子对腾雾并不是很满意,毕竟黑马和那匹赤马看起来都更硬朗一点。这白马虽然也是公马,但白马原本就阴柔,加之这一匹颈长腿长,看起来并没有身旁两匹马的彪壮气势,大皇子牵着缰绳时,心中其实还有一些不甘。   但正如谢飞燕所说,马都是通人性的,这匹白马在知道自己的主人是谁后,立刻表现出忠诚接受的姿态,甚至用自己的脸主动磨蹭了下大皇子的手,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和蔼,没有任何威胁的强硬。   大皇子和它目光相接,似乎在对方的眼神中都找到了共通的东西,他心中最后的那点不满也立刻挥之脑后,抱着它的脖子同样表现出亲昵。   见老大挑走了腾雾,二皇子立刻松了口气,当仁不让的伸手继续向黑马努力。   这黑马经过刚才大皇子一吓,已经对人有所警觉,看着二皇子伸过来的手,不但浑身肌肉紧绷,目光也紧紧逼视着他的眼睛。   二皇子眯起眼睛,用最为傲然的眼神和它对视,一人一马的眼中俱是骄傲的神色,那黑马甚至微微侧了侧脑袋增加气势。   “我就要你,你别想逃……”   二皇子冷笑着抓住马辔头,“看我如何驯服你!”   那马奴看他要上马,立刻跪在地上为他做马凳,二皇子踩着马奴的背靠近了马镫,刚一拉缰绳准备迈脚,身子突然顿了顿。   “罢了,何苦和它这般互相折磨。”   二皇子似乎想通了什么,跳下人背,走向绝地身边稍微矮上一点的奔霄。   奔霄还在嚼着马嚼子,看见他过来,一双眼睛瞪得贼圆,似乎大有你过来我一蹄子踢死你的意思。   仔细看去,那眼睛有些泛绿,和背上的黑鬃一映照,越发显得神异。   无奈二皇子现在心情不是太好,也没什么力气和这匹马折腾,眼神似刀一般向它扫了过去:“蠢马,你要是不让我骑,我就将你送去拉车,我说到做到!”   奔霄像是听懂了一般动了动自己的马蹄,最终还是四蹄如定一般立在了二皇子的面前,任由二皇子抚摸它的身体。   “奔霄,耐力极强,可日夜奔驰,就是……就是能吃了点。”   一旁的马奴不知道为什么二皇子看起来气呼呼的,只能小心翼翼地介绍。   “这匹马比腾雾小一点,比绝地要大,和……和二殿下正好合适。”   他也只能顺着刚刚的马奴一样说了。   “什么?你说那匹最高的绝地反倒是最小的一匹?”二皇子眼光一扫绝地,忍不住哼道:“还真跟某人一样,喝水都长……”   就这样,原本该是第三个挑选的刘凌莫名其妙的得到了最高大的黑马绝地,直到马缰绳送到刘凌手上,还有些云里雾里的,也没听懂二哥为什么要好好讽刺他一下。   牵着绝地的马奴递过缰绳时还有些不安地开口:“三殿下,这绝地有个毛病,那个,其实也算不上毛病,就是……”   他踌躇着该怎么开口,刘凌已经迫不及待地伸手摸向了绝地的脖子。   “汪嗷嗷嗷!”   绝地不悦地摇动脖子。   “噗!”   一旁等的都无聊的戴良听到绝地一叫,差点笑喷出去。   就连一贯沉得住气的刘凌都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望着那马奴的眼神完全不知所措:“它,它……”   “哈哈哈哈,这马居然叫的像是狗叫!”   二皇子心里的不悦完全没有了,反而庆幸自己没有选这匹马。   大皇子抱着腾雾的脖子不撒手,哪怕再像兄友弟恭也不愿说出什么谦让的话来,想象下吧,一匹马飞快地向前奔腾时,突然开口“汪嗷”了起来……   说不定确有奇效,能把敌人笑到马下?   刘凌牵着绝地的马缰绳,看着那马奴无辜的眼神,叹了口气,没有露出什么不悦的表情。   只能祈祷这是一匹性格内敛的马,不要没事就“汪嗷”几下。不管怎么说,总是匹好马,是吧?   他扭头看向一脸不屑表情的绝地,一口气叹的越发深了。   三位皇子用的是御马苑里的御马,三位侍读自然不能和他们一样的待遇,得到的也不是西域的宝马。   但御马苑挑来给侍读的依旧是千里挑一的战马,至少比谢飞燕座下的那匹黄骠马看起来更加神骏。   也越发让戴良愁眉苦脸。   魏坤得到的是一匹叫“雷吼”的乌骓马,四个蹄子白的赛雪,庄扬波年纪小,得到的还只是一匹马驹,但也能看出日后不凡之处,这匹胭脂马名为“朝丽”,和二皇子坐骑“奔霄”的名字倒像是相互辉映。   戴良年纪已经不小了,虽然他恨不得也给自己一匹马驹算了,但马奴牵来的依旧是匹成年的白马,名唤“赛风”,听说善于跳跃,灵活敏捷。听到马奴说面前的高头大马居然“善于跳跃”,戴良的脸当初就变得煞白,似乎完全无法想象它到底能怎么“跳”。   这坐骑一分,可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谢飞燕是个好教头,从如何熟悉自己的马开始教起,教他们如何和马培养感情,每匹马的特点是什么,适合用什么样的兵器马战,听得几个大男孩眼神灿灿,恨不得抱着马进寝殿算了。   谢飞燕被点来教皇子时就知道这是条腾飞之道,自然是使出浑身解数,他长得魁梧吓人,脾气倒是出乎意料的好,一个早上下来,几个男孩都很喜欢他,很快就“谢将军”长,“谢将军”短起来。   待熟悉了一些,大皇子才有些好奇的问这位将军为什么叫这个名字,谢飞燕似乎已经被问习惯了,不太在意地回答:“我父亲是庄稼人,我生下来时头上正好有燕子飞过,所以就叫飞燕了。”   幸好不是乌鸦飞过,麻雀飞过……   飞燕,咳咳,除了女气一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这一早上几个孩子就在熟悉马匹,中午匆匆用过了些点心后又迫不及待的来到了校场,在谢飞燕的指点下骑着各自的坐骑在校场兜圈,这一骑,顿时笑料百出,差点让谢飞燕肚子憋破了去。   “叫你走啊!不会走吗?”   二皇子坐在奔霄上,双腿一夹马肚子,那奔霄才有气无力地走了几步,而后又停了下来。   “它到底是怎么了!”   刘祁气急败坏地问奔霄的马奴。   “回禀殿下,看起来像是饿了……”   马奴轻车熟路地从腰下解下一袋东西,打开后竟是一包豆子。   “奴婢这就喂,这就喂……”   “什么毛病!不吃东西不走路的吗?这到底是马还是猪!”   刘祁看着身边的老大骑着腾雾不紧不慢地溜着圈子,眼睛都气红了。   刘恒骑着腾雾,自然很是为自己的选择得意。这马真是不错,跑的稳,身上也干净,等等,跑起来稳?   “天啊!天啊!”   小时候只坐在马身上“走”过的刘恒瞬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一抱马脖子。   “它在跑!它在跑!”   “不要紧张!不要勒马脖子!大殿下,腾雾很稳,很稳的!”马奴惊得跟着腾雾后面拔腿狂奔,谢飞燕见大皇子这般害怕,连忙扬鞭跟上,担心他突然坠马。   校场里,像是被拖着跑一半的刘恒依旧在大呼小叫着:“啊啊啊,它要跑到校场外面去啦!谁来拦一下,拦一下啊!”   “老马识途,大殿下,它是要回御马苑,你勒马停住啊啊啊!”   一群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大皇子就这么被“脚步沉稳”的腾雾一路小跑着带离了校场,朝着御马苑的方向而去,三四阶的台阶被它一下子就轻松跨过,完美的解释了何谓“乘云而奔”,如果忽略掉大皇子那恐怖的惊叫的话……   刘凌见谢飞燕跟着大哥跑了,二哥还在那喂马,看着身边的绝地,忍不住开始发愁。   他没骑过马,一次都没有。   这绝地身材高大,绝不是没骑过马的他能驾驭的。   可是所有人像是都忽略了这一点似的,没有人指点他该如何上马,如何驾马,如何让它停下,每个人都在关心自己的马如何,陷入了激动之中。   刘凌眼睛扫过校场,发现只有自己的侍读戴良没有上马,只是愁眉苦脸的握着马缰绳,不时用眼睛扫过自己。   没过一会儿,他一路小跑过来了。   “殿下,您是不是没骑过马,不知道怎么上马?”   听到他的话,一旁的马奴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嗯。”   刘凌很感激他给自己解了围。   “哈哈,骑马其实很容易的。不过殿下的绝地是烈马,一开始就从绝地练起会受伤的,不如先用我的马练练?”   魏良满脸“善解人意”地指了指自己的马。   “不,我想骑它。”   刘凌表现出难得的固执。   “那……”   戴良为难极了。   上马,应该没那么难吧?   刘凌回想着大哥刚刚上马的姿势,从左前方靠近它,马奴跪下为凳,刘凌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踩上了他的背,拉住马笼头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汪嗷嗷嗷!”   绝地突然一叫,吓得刘凌手中缰绳差点没有握住,但还是险之又险地爬了上去,喘着大气露出狂喜的表情。   他上来了!   骑马果然没那么难!   绝地并没有其他人想象的那般狂野,只是略微难受地摇动了下脖子,就像是它充满警惕性和烈性的外表都是伪装的似的。   “果然是好马啊……”   戴良羡慕地看着绝地,指了指马奴让他牵着刘凌的马缰绳,自己也跟在刘凌身边,就这么牵着马在校场里溜了起来。   能躲一时躲一时,让他先和那匹喜欢跳的马多培养培养感情再骑!   恩恩,就是这样!   ***   紫宸殿。   “……就是这样,陛下,三殿下有过目不忘之能,若只有臣兼顾着指导一二,不免荒废了学业。臣问过三殿下,三殿下似乎有许多顾忌之事,也不愿暴露自己的本事,所以……”   徐清在家中考虑了再三,还是决定让三皇子的本事先过个明路。   要是以后被发现三皇子记忆超群,而东宫诸位教习都只是敷衍了事,就该他这个祭酒失职了。   更何况,普通人家里出现一个记忆力如此惊人的学子都是难能可贵,更别说皇家之中出了这么一个天赋异禀之人,若不好好教导,徐清也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你说老三过目不忘?”   刘未有些意外地看向徐清,心中的懊悔无以言表。   刘凌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他发现有先天之气,是天生的武将,现在又告诉他,他其实过目不忘,从文也可以?   他自己亲手废了一个能文能武的天纵奇才?   想到五岁之前他连接触纸笔的机会都没有,刘未心头升起一股烦躁之气,强压着脾气向徐清说道:“朕知道了。只是按你的建议一枚让他看书没多大用,最多是囫囵吞枣。从明天起,徐祭酒就安排几位大儒轮流给老三上课,以免贪多嚼不烂……”   刘未头疼地揉着自己的眉头:“我只以为他运气好一点,没想到……哎,我是不是错了……”   徐祭酒眼观鼻鼻观心的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他也没敢耽误皇帝多久,很快就离开了紫宸殿。   刘未批复着奏折,批着批着就莫名想到了被他贬入冷宫的狄氏。   他其实喜欢性格刚强有狠劲儿的女人,只是王宰把持朝政的时候后宫里没有一个是武官家出身的妃子,很多嫔妃入宫的时候只有十三四岁,最大的也不过是十五六岁,他当然一点都不感兴趣。   袁贵妃入宫之前,他对狄氏曾略微动过心。   狄氏没入宫前,只是西域一个很小国家的公主,甚至连公主都算不上,因为西域有很多国家只有一座城,整个城里也没多少人,说是城主之女其实都算是抬举了她。   这个小国横在胡夏和代国之间,胡夏想对它出兵,他就命令边关守将先下手为强,狄氏也就这样入了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一身肌肤白的像是牛乳,五官深邃轮廓鲜明,身材又高挑丰腴,顾盼之间眼神里有流光闪过,看着就像是那种随时能拔剑杀人的女武士一般。   他爱上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不同于中原女人的强健,多次临幸于她,恨不得她能更加强势一点,不屈一点,让她在其他妃子眼中被抨击的“粗野”更加粗野一些……   可最终结果是让他失望的。   高鼻深目不代表就心性坚毅,她的脾性逆来顺受。   身材健壮,却连别人的耳光都不敢躲避,更别说还击。   在床/笫之间,她比中原女人还放不开,甚至屡屡用母族之语痛哭流涕的求饶,明明会说中原话,却胆小的连自己的意思都不能表达。   是什么时候,他放弃了呢?   大概是从袁爱娘的眼睛里看见和他母亲一般的野心时开始的吧……   但狄氏的外表却还是他很满意的样子,她的背景比袁爱娘更要单薄,所以他还是让她有了孕,并且抱有期待的将她贬去了冷宫。   他以为她会为母则刚,就像是自己的母亲一样,但她天天除了以泪洗面,再也没有做出什么能自立自强的事情。   她甚至连为孩子准备衣衫都没有做过。   渐渐的,刘未对她失望之极,甚至认为这样性子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也不会有多好,原本有的期待也都慢慢淡去了,只一心一意的享受着袁爱娘为了得到他的宠爱而做出的所有手段。   哪怕有些十分拙劣,也比只懂得逆来顺受的狄氏,以及一有事就想着把别人丢出去的皇后好。   至少她知道该如何取悦他。   刘凌被发现有先天之气,是个意外……   当时的他确实慌了,甚至生起就让他这么死了算了的想法,但不知为什么,到最后,他只是让那些会武的供奉们小心地废掉了他的经脉,将他还给了狄氏。   狄氏依旧没有为母则刚,太医都说她命不久矣。一个外强中干的妃子明显不是他需要的,这孩子日后想要平安长大,一定要靠其他人的庇护才行。   如果飞霜殿的那位发现了他断掉的经脉……   如果当年那位对孩子十分慈爱的薛太妃愿意伸出援手……   只要小小的诱导宋娘子带着孩子去冷宫里寻求帮助,他是不是就能和当年的他一般,得到她们的信任和爱护?   鬼使神差的,刘未就这么做了。   可他还是讨厌这个孩子,讨厌到看见他就想要让他离得远远的。   如此矛盾之下,什么布局和缜密都是妄谈,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乱七八糟的局面。   他是最艰难的帝王,也是最不被承认的东皇太一。   更何况,还有那个人像是悬在他头上的利剑,随时提醒着他,他拥有的一切很可能刹那间天翻地覆……   既然刘凌肖似高祖,是不是该拼上一拼?   没有了老四,至少……   刘未撑着下巴,因为专注而眉头紧蹙,周围伺候的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   但他们直觉的预感到,有什么大事,恐怕就在这位帝王的皱眉间,即将要开始发生。   这位陛下,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蹙过眉头。   “吕寺卿最近有没有坐班?”   刘未突然平静地看口问起身边的常侍。   岱山自然不能一口回答,但他很快就问出了答案。   “最近都没有进宫,陛下。”   “什么时候吕寺卿去宗正寺了,记得通……”   “陛下!陛下!翰林院的画院突然着火啦!烟腾的在中宫都能看到!”   殿外一位近身舍人气喘吁吁的惊叫了起来。   “什么?”   刘未站起身,语气有些慌张地喝问:“那张《东皇太一图》呢?我派去看管那张图的几个人有没有把图带出来!”   “臣不知晓,臣也是在中宫看到有烟……”   “去探!”   刘未面色扭曲地在紫宸殿里踱起了步子,片刻之后,他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似的一挥袖,大叫出声:   “摆驾翰林院!”   “可是陛下,那里起了火,一片混乱,陛下还是……”   岱山满脸担忧地劝谏。   “现在就去!”   刘未说走就走,快步迈出紫宸宫,脸色铁青地向着翰林院疾步而去,慌得身后一干宫人满头大汗。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先下手为强了!母后到底在宫中给他留了多少人!”刘未心中思索之后,背后不由得汗湿一片,被冷风吹拂之后,甚至生出了刺骨的冰寒。   “他既然要毁了那幅画,就说明老三肖似高祖确实不假,沈国公也不是他的人。他到底选择了扶谁?老大?老二?”刘未心中暗想,“他既然撕破了脸面,我是不是也该开始还击了……”   刘未脑中在不停思考,脚步却一直没停,直到了画院附近,才看见之前派去探查的宫人们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抱着《东皇太一图》的那位老画师。   刘未见到那熟悉的画轴,心中不由得一松,连忙迎了过去,语气急迫至极。   “高祖的画像呢!”   “陛下!”   老画师见了刘未顿时瘫软在地,“臣求陛下恕了老臣的欺君之罪!臣为了能多看《东皇太一图》几眼,偷梁换柱塞了一副画轴一样大小的画进了原本的画筒之中,原想着找个没人的地方看几眼就偷偷放回去,谁知道刚换走没多久,画院居然失火了!”   “看画的人呢?”   刘未看着来来往往忙着救火的宫人,劈手将老画师怀里的画抢到自己手中,展开一看,正是那副《东皇太一图》,画的右下方还有自己激动之下掐出来的破痕,他以后也不准备修复了。   “他们以为留在画筒里供着的那副是真迹,火一起就忙着救画,此时恐怕已经被困在火海之中了。”   那老画师如丧考妣,显然这样的结果让他心里内疚极了。   “都怪老臣,担心私下偷画会被责罚,火起时没有立刻明言画在老臣这里,是老臣害死了那几位内侍……”   “陛下,请重重地责罚臣吧!”   刘未看着面前原本须发洁白的老画师如今胡子头发一片焦黑,手上身上也多有烧伤,就知道他为了护住那幅画,自己受了多少罪。   刘未仔细看了看,认出这个老者正是之前说出“高祖有萧家血脉,从小身长过人,剑眉朗目,所以这幅画便突出了高祖的阳刚之气,将东皇太一的至阳之气表现的淋漓尽致”的那位。   这位老画师是恵帝时期的供奉,一生都在画院之中钻研画技,在画院中算是德高望重之人,他将画丢在画院供他们观看,其实也存着几分如果画有了差错还能临摹出的想法。   当时他寄予重望的,就是眼前这位擅长人物的老画师。   想到老者对这幅画的痴迷,大致也就推算出这幅画是如何阴差阳错的被他侥幸给救了下来。   要是当时他明言画在他那里,恐怕死的就该是他了。   想到其中关节,刘未神色渐渐恢复如常,看着地上一片颓丧的老画师,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微微笑了起来。   配合着画院一片狼藉、兵荒马乱的氛围,这样的笑容显得无比的怪异。   “怎么会责罚你呢……”   刘未扬起了嘴角。   “朕该赏你才是。” ☆、第67章 愿意?不愿意?   最近是多事之秋。   先是翰林院莫名起火,烧了画院里不少的画儿,还有几个宦官被着火升起的烟雾活生生熏死,惹得宫中人人紧张,生怕天子一怒浮尸千里。   还好,皇帝并未因此有何恼怒,反倒好生安慰了翰林院里的那些画师,其中那位救了《东皇太一图》的画师甚至还被赐下了一件宫中珍藏的丹青子真迹,虽然画的是山水,但也是外界难得一见的珍品。   然后皇帝就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大概是因为画在翰林院都不安全,又或者是皇帝想要其他人也领略高祖的风采,皇帝居然把那副高祖的《东皇太一图》挂在了宣政殿上。   宣政殿啊!那可是平日上朝、听政,以及举行朔望册封的地方,每天文武大臣都在这里上奏听宣,算是整个宫中人流最络绎不绝之处,结果皇帝就直接把《东皇太一图》挂在了宣政殿最显眼的位置!   许多爱画、善绘画的大臣为了这幅图,连早朝都来的早点,人没到齐就先进了殿中仰着头端详着这幅画,有的连上朝都走神,眼睛的余光不停的就往供在殿下的那副《东皇太一图》上飘……   听说有许多大臣已经在家中偷偷临摹了。   还有的老臣望着那幅画就痛哭流涕,非说这幅画挂在殿中以后,高祖向他们托梦了,还有的硬说上朝时觉得那高祖为原型的神仙太一眼睛老是看着自己云云……   其余的即使对画没有兴趣,但这幅百年前画圣丹青子的真迹实在名头太大,来来去去总要多看几眼,越看越觉得此画不凡,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宣政殿里挂上了丹青子《东皇太一图》的事情京中内外都知道了,许多对丹青子狂热无比的学子为了能看看这幅真迹,也挤破头想法子要得到举荐的资格参加殿试。   最近沈国公戴勇日子也不太好过,他没想到皇帝就这么大喇喇的把那幅画挂在那儿了。虽说见过他家这幅画的人不多,但因为这幅画名气太大,也不是没有交好的人家曾去求看过这幅真迹,有的人家想要炫耀自己和沈国公府关系好,都是用“我见过他家家传之宝”这样的噱头来吹嘘的。   好在以前是供在家庙里,光线昏暗又隔得远,几个老朋友居然都没看出这幅画动过手脚,有一位还感慨这幅画就得挂在亮处看,在黑乎乎的家庙里膜拜时,那眼睛都看不真切,原来这幅画最传神的地方居然是眼睛……   戴勇提心吊胆了许久,接受了无数同朝之臣或可惜或同情的安慰之后,一颗心才慢慢放了下来,也对和他家结盟的陆凡更加佩服。   也不知道他在哪儿弄到的手段,居然没有人生疑,反倒还夸赞这眼睛才是最传神之笔……   每个人都这么说,那这人画龙点睛的本事,已经超过丹青子了。   大约是这幅画太过让人赞叹,而又有太多的人想要瞻仰高祖的圣颜,对于皇帝用两个殿试的资格来换取这幅画的传言流出时,竟没有人嫉妒戴勇得了两个平步登天的名额,反倒有些可惜他换亏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把这幅画放在这里,皇帝的对大臣的回答也很简单——这么一副画,如果只放在内库里,未免可惜。当年《东皇太一图》是为了纪念君臣之谊而被赐下,如今也为了提醒皇帝和臣子们牢记当年君臣相得的感情而挂在这里,算是一种见证。   这种情怀自然得到了一片赞誉之声。   宣政殿日夜都有人值守,白天上朝理政,晚上也是重兵把守,莫说一幅画,就是一根针都丢不去,挂在那般显眼的地方,除了宣政殿也起了火,否则这幅《东皇太一图》再安全不过。   这算是前朝发生的事情,暂时还不算什么大事,但要说起后宫里皇帝突然开了恩旨遣散宫人,就未免有些耐人寻味了。   代国是没有什么宫人遣散制度的,偶有放出宫去的,那也是宫中的恩旨,算是特例。宫中有采选使,会在地方上采选十三岁以上的良家子作为宫女,这种宫女有月俸有地位,有时候还能升任女官,是宫女中最普遍的一种,如今宫中年纪最大的宫女是景帝时期的,在宫中已经呆了一辈子。   还有一种叫宫婢,是家人犯罪而没入宫中的良家子,或是主家犯罪后没入宫中的,这种一般从事着技术工或后宫中的下等劳动,宋娘子就是当年主家犯罪没入宫中,被挑选出来做奶娘的,这种在宫中也非常多,很多都是在做着粗使工作。   至于地方藩王进献、民间有特殊才能而进献的,大多是妃嫔的预备役,这种宫人也有不少,很多都很快从宫女成为低等级的嫔妃,从此摆脱伺候人的命运。   代国的高祖不爱用宦官,所以宦官的地位普遍不高,导致民间很少愿意把孩子送进宫中做宦者,宦官的来源大多是犯人和穷困潦倒不得不卖身入宫的,还有一些是天生就是天阉,被采选使或家人送进宫中的。   正因为宫中没有遣散制度,而采选的采选使却是三年一采选,后宫里的宫人数量剧增,即使经历过平帝时期的宫变枉死了不少宫人,到了刘未登基之后,人数也渐渐回到了过去的数字,并且越来越多。   为何景帝和恵帝要扩大宫殿的规模,就是因为后来宫中的人数已经渐渐超过高祖时期,宫中已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了。   这种事搁在恵帝时期,恵帝早就想法子裁人了,哪怕送也要送出去,一个方寸之间扫地的活儿都有四五个人干,让这位守财奴的皇帝看到了,恐怕要痛心地晕死过去。   当年王皇后治理内宫时也深觉开销过大,有些宫人是不必要的,如果实在不好遣散,送去冷宫也是一条路子,可皇帝都没有应允。   到了袁贵妃接手这个烂摊子时,更是对这么多宫人的吃喝拉撒头疼不已,俸禄虽然是国库出的,可是胭脂水粉膳食衣服和赏赐都是出自内府,这一大笔花销让刘未这个皇帝越做越穷。   恵帝当年钱不够用的时候,会荒唐到把宫中的东西拿出去让皇商去卖来补贴,他并不克扣后宫,恵帝时期的妃嫔宫人是过的最富裕的,而到了刘未这里,各种珍奇异宝虽然多,可是不能拿去换钱都是白搭。   宠妃袁贵妃的蓬莱殿算得上“人间仙府”,屋内珠光宝气,脚下踩着的都是狐腋之皮,喝水的杯子都是水晶盏,可她还是要克扣冷宫里的用度,看重王宁送上来的那点孝敬,为何?   因为刘未都没余钱,更不会让袁贵妃大手大脚的花。袁贵妃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闲钱,后来刘未派来了女官辅佐她,她连克扣宫人的用度都不敢明目张胆了,日子过得并没有别人想的那么风光。   所以,当袁贵妃听到皇帝要遣散一批年老的宫人出宫以减少内府开销时,眼泪都快激动的流下来了。   她又不是什么经营之才,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内府每月就拨下来那么多经费,她本事再强,还能生出钱来?   天知道她根本就没贪过什么好处,可日子还是没有王皇后在的时候好过,宫中许多人背后都骂她眼皮子浅克扣宫人,她自己也冤啊!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终于不必为那些杂事烦忧了……”蓉锦听到消息就忙不迭地庆贺,“西宫是冷宫,不能安置宫人,仅有的地方早就不够住人了,如今这些人一被遣散,娘娘压力就小多了。”   袁贵妃也难得露出快意的笑容:“可不是吗,那些老货每年还要胭脂水粉和新衣,简直就是糟蹋东西!”   蓉锦笑容敛了敛,复又带着一丝期望笑着说道:“娘娘,陛下可提了什么样的宫人能放出宫去?”   “宫女年满三十六岁,伺候过两朝以上的,可以出宫。这一次要放出三千人,宫女和女官都可出宫,宦官则是送往各地驿站、藩国为侍者,宦官恐怕放的不多。”袁贵妃顿时觉得自己扬眉吐气。   “淑妃身边那青鸾绿翠我早就看不顺眼了,可惜放的是伺候过两朝以上的宫人,否则这次我都给放出去。”   袁贵妃自从收了大皇子为子后,就一心一意将他送上皇位,尤其这段时间皇帝又开始临幸宫中其他妃嫔了,她的危机感更甚。   王皇后是间接因她而死,方淑妃因为她和被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三皇子从小受她苛待缺衣少食,除非大皇子即位当上皇帝,她成为太后,否则哪一位皇子上位,她都可能不得善终。   如今她已经年近四十,皇帝的恩宠还能占多久?就从去年起,皇帝已经没有像以前那般宠爱她了,随着后宫里高位妃嫔死的死退的退,他似乎也不需要借助她的蛮横再做什么。   可后宫里还有一大把正当华年的妃嫔……   如今借着放宫人出宫,也好对这些痴心妄想的女人敲打敲打!   袁贵妃只觉得毛孔都激动地战栗起来,眼睛里闪出慑人的精光,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开出一道名单,想要将宫中那些相貌出众的妃嫔身边的老宫人们个个遣散。   “启禀袁贵妃,含冰殿的王宁求见……”   殿外的宦官小声地通报。   “他来作什么?这个月的孝敬不是才给过吗?莫非是刘凌那……”袁贵妃奇怪地看向蓉锦。   蓉锦也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   “让他进来。”   总体来说,袁贵妃还是对刘凌身边这位宦官挺满意的,甚至有些庆幸当年被灭口的是刘赖子而不是这人。   那些宫人聚众赌博的抽成虽然不多,但每个月累积起来不少,最主要的是,王宁是个能干人,每个月都在逐增。   谁知王宁一进殿,行过礼,就满脸愁容地问起袁贵妃来:“娘娘,您可听说了最近要遣散宫人的恩旨?”   不等袁贵妃回答,一旁的蓉锦就翻了个白眼。   “还要你这奴婢问?这件事陛下已经交代给娘娘了!”   “那真是恭喜娘娘,贺喜娘娘了!”   王宁脸上笑容还没挤出多久,就又愁眉苦脸地说:“其实奴婢来找娘娘,也是为了此事。您也知道,奴婢是在冷宫外设局开场赚点小钱的,在奴婢这里寻乐子的,大多是宫中年长有些闲钱的老宫人,如今这一大批宫人放出去,以后的‘脂粉钱’恐怕就要少上不少。”   袁贵妃原本有些快意的表情渐渐收敛了起来。   “还有,奴婢以前能耳目灵通得到不少消息,概因这些老宫人的关系和人脉都千丝万缕,奴婢和他们常年接触,消息总能漏一点出来。如今这些老宫人一旦放出宫,奴婢可能就没有以前那么多消息递进来了。”王宁心中也是叫苦,他不必抬头都知道袁贵妃心情不会太好。   “   娘娘,奴婢怕过几个月后您会认为奴婢偷懒无能了,所以不得不先来做个报备,并非奴婢……”   “好了,你不必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袁贵妃有些烦躁地打断了王宁的话。   “最近三皇子有什么异动没有?”   “三皇子在宫中读书,并没有带奴婢伺候,陛下赐下了两个小宦官伺候笔墨,是以奴婢只能在含冰殿里等着,大多数时候在为娘娘赚点‘胭脂钱’。其实奴婢也想去东宫伺候三皇子的起居,但是这胭脂钱……”   “按你说的,人都少了,收益也不见得能有多少,你还是关心着正事罢。我会和太常寺说一声,让你也去东宫伺候。舞文弄墨还依旧伺候笔墨,你就伺候三皇子起居吧。宋娘子毕竟是女人,三皇子也这么大了,让她留在含冰殿。”   袁贵妃很快就做出了“决断”。   “是,奴婢也觉得娘娘说的对。不过奴婢为娘娘效力这么久了,如今却不能为娘娘分忧,实在是惶恐万分,奴婢思来想去,其实还有个赚脂粉钱的法子,而且比奴婢小打小闹得的更多,不知娘娘愿不愿意听一听?”   王宁在心中将已经繁复打腹稿打了无数遍的话说了出来。   “哦,你还有来钱的法子?”   袁贵妃疑惑地看了王宁一眼,见他肯定地点头,便看了看左右,对他一指。   “你跟我来。”   她让王宁跟着他去了偏殿,屏退宫人,只留蓉锦,这才让他细细说来。   王宁来,身后自然是有人出谋划策的,当下不缓不急,慢慢和盘托出。   “娘娘,如今陛下将遣散宫人之事交给了您,这便是最好的来钱法子。据奴婢所知,宫中年满三十六而历经两朝的宫人远不止三千这个数字,这次陛下有意放她们出宫,宫外早有鳏夫和想要续弦的富裕人家等着娶这批宫女子,这些宫人的家人很多都得到了消息,早就已经把婚约先定下了,就等着宫中放人……”   王宁心中叹了口气,但是不得不继续说道:“除此之外,宫中还有些宫人早就没了家人,出去也没有着落,爬了这么多年才升任女官或内侍,结果一朝散了,反倒没宫中自在,这些人是不愿出宫的,无奈名字又登上了名册……”   王宁说的浅显,袁贵妃立刻就懂了,眼睛一亮。   “宫中遣散三千人,这三千人陛下不可能人人都认识,人人都知道来历,到底怎么遣散?还不是看太常寺和内府送上来的名单?最终名单还是要娘娘批了改了才能放的,娘娘多添一个少放一个,也就是动动笔的事情。但对于这些宫人来说,却是倾家荡产也愿意谋算之事,更别说宫外还有那么多家人可以依仗。”   王宁笑的像是个和气的商人。   “而且,因为前朝的事情,很多宫人的名册早就毁了,到底是三十六还是三十五,连内府都不知道,这些人,内府肯定也是头疼的很,究竟怎么放,也得看娘娘的指示……”   “你是个宦官,倒是可惜了,否则恐怕也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袁贵妃心中畅快,揶揄起王宁来。   “不敢当娘娘的夸奖。不瞒娘娘,从宫中有了遣散宫人的传闻起,就不停的有宫人拐弯抹角的找到奴婢,想借着奴婢在娘娘这里微不足道的脸面求个情能确定放出去,许多宫人愿意倾囊来打点。但奴婢胆小,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应承这些事,既然求的正主儿是娘娘,劳烦的正主儿也是娘娘,那这些好处,自然也是娘娘得了才是。所以奴婢斗胆来见娘娘……”   王宁在袁贵妃面前一向说话“实诚”。   “其实就算奴婢今日不说这个,过几日消息传开了,也会有不少宫人想法子求到娘娘面前的。奴婢只是觉得这件事其实是个皆大欢喜的好事,既能得利,又能积德,娘娘若是觉得可行,奴婢就想法子牵线搭桥,娘娘派几个得利的心腹和这些宫人自己商议就是。”   这就是不会在袁贵妃这里得什么好处,就谋个“搭桥”的蝇头小利,剩下该如何雁过拔毛,就看袁贵妃身边人的本事了。   这样的结果袁贵妃心中自然是乐意之至,王宁说的也是实在,就算他不做这事,别人也会做,但王宁胜在知根知底,又没有什么野心和贪欲,袁贵妃用他自然最是放心。   “你这滑头,说了这么一大圈,还是想在我这里得点准话。”袁贵妃笑的艳光四射,“好了,你好歹也效忠我这么多年,这点老人的脸面还是要给的,你那里有什么宫人要求恩典出去,又有那些不要出去的,回头你给我递个名单上来,我看着能行的,就给她们办了。”   只要第一批人“合作”好了,还愁后面她的门槛不被人踏破?   陛下总算是给了她一个实际的好处!   王宁感恩戴德地磕了个头,仰起头来也是笑容满面,将一个得了好处又得了女主人恩宠的宦官形象演绎的淋漓尽致,直到被蓉锦送出殿外,脸上的笑容还依旧这么挂着。   蓉锦将王宁照旧送出殿门,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扭捏之色,将王宁拉到一边,小声地问道:“你说像我这样没到岁数条件也不够的,能不能求了娘娘,蒙混着被放出宫去?”   她说话时颇有些心不在焉,可见心中惊疑不定,又不敢和蓬莱殿里的任何人询问,只能拉了不太相熟的王宁商量。   王宁刚刚完成了太妃吩咐的事情,正在美滋滋的想着王太宝林这次又会赐给他什么好东西,突然被蓉锦抓到一边问起了这个,有些怔愣地看了她一眼,莫名地问道:“蓉锦尚侍深得娘娘信任,年纪轻轻就已经是尚侍了,为何要出宫去?这件事您又何必问奴婢,直接问娘娘不会更好吗?”   蓉锦红了红脸,好半天才说道:“娘娘以前说会在我三十岁之前赐我出宫,可如今我已经二十六了,娘娘似乎一直忘了这个事,我也不敢提。王内侍,你见多识广,你说我这样的该怎么提才好?”   王宁莫名其妙被抓成“妇女之友”,为难地摸了摸光洁肥厚的下巴:“奴婢觉得吧,除非内侍有特别合适的理由向娘娘求情,比如说父母病重,家中有了合适的婚配对象……”   说到“婚配对象”时,蓉锦的脸更是通红一片,心中自言自语:“心仪的对象自是有的,只可惜人家不见得看上我。孟太医那样的人一直没有婚配,肯定是有原因的,不知道娘娘能不能做了这个媒,若是娘娘愿意向孟太医说一说,她的面子孟太医一定是会给的……”   想到孟太医内敛沉稳的气质,蓉锦脑中的念头越来越深,抓着王宁衣袖的手也越来越紧。   王宁敏锐的察觉到了蓉锦是对他刚才的话有了反应,立刻装作不经意地问道:“要是有婚配的对象也是人之常情,您伺候娘娘这么多年,一定是会通融的,就是不知道是哪家有这么好的运气?”   蓉锦满脑子里想着都是孟太医,听到耳畔的问话,迷迷糊糊地说着:“孟太医还不知道我……”   话说一半,立刻收口,满脸惨白地望向王宁。   她在袁贵妃身边呆了许久,口风是极严的,也比一般女人沉稳多谋,所以在根基浅薄的袁贵妃身边很快就崭露了头角,成为了她的心腹,没有变成低人一等的普通宫女。   但思春这件事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身上发生是很正常的,尤其她贴身伺候袁贵妃,看着她和皇帝的床笫之事也不知见了多少,对皇帝怀春自然是不敢,久而久之爱慕起蓬莱殿里进出最多的男人——孟太医,也是寻常,思之过多又无法和任何人宣说,这王宁一刺探,压抑在心中的话竟就这么被套了出来。   王宁也没想到是这种结果,呆了片刻后扯了扯嘴角,立刻躬下了身子:“奴婢刚刚什么都没听到,尚侍请放心。”   蓉锦呼了口气,有些站不住身子,她根本拿不准袁贵妃这个忠心的内应会不会将此事告诉袁贵妃,只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开口:“你听没听到都无所谓,娘娘答应过我会赏我一门好亲事,孟太医虽然身为太医令,但他毕竟年纪大了,我也是三品女官,配他也不算什么,我只是想早点出宫去……”   这话说给他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就先预祝尚侍事事如意了。”   王宁也不敢再多呆下去,告了辞就往含冰殿而回。   蓉锦在门口立了半晌,脸色又青又红,旁边看门的宦官见了她神色这么差,好几次关心地上来询问,都被她敷衍了过去。   她在心中反复想了一遍又一遍,眼前不停出现王宁那呆住的表情,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提起勇气踏入殿中去。   也许娘娘现在心情正好,随口就答应了呢?   反正王宁也许很快就要告诉娘娘的,与其那样,还不如自己……   蓉锦知道自己不是想要找一个借口,搏上一搏而已,如今借口已经在了眼前,她还有什么好逃避的?   片刻后,蓬莱殿内殿。   原本心情大好的袁贵妃听了蓉锦的话,一张脸迅速沉了下去,眼神也流露出忽明忽暗的东西。   “蓉锦,我记得你今年二十六?”   她极其平静地问道。   跪在地上的蓉锦将头压的更低了点,道了个“是”。   “我是不可能把你现在放出去的,我没有得力的人手。”袁贵妃回答的冷酷无情,“我已经年近四十,别说等我死了的时候你都不算太老,现在还这么年轻,你就想出宫去嫁人?”   蓉锦心中一片绝望,低着头沉默不语。   “在宫中再伺候我一阵子,你有什么不满吗?我说了会将你放出宫去,就会将你放出宫去,你不必担心我会食言。”   “蓉锦不敢,蓉锦愿一直伺候娘娘。”   袁贵妃见她很快屈服,也就没有多费口水。   “还有孟太医,劝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我昔日在宫外的时候就认识他,他的未婚妻死于非命,曾经立誓终身不娶。他都这个岁数了从未见和任何女人来往,我即使给你赐婚他也肯定是不会愿意的。我在深宫不便,很多时候都要仰仗他,不会为了这种事勉强他,和他撕破脸,你明白吗?”   痴心妄想?   原来袁贵妃是这么想的?!   蓉锦捏紧了拳头,直把指甲掐入掌心,这才俯下身子。   “是蓉锦糊涂,蓉锦不会再想了。”   “这才对。”袁贵妃满意地笑了。“这次遣散宫人之事你要办得好,我重重有赏。你有钱财傍身,出宫后想要嫁个年轻英俊的都不在话下,何必嫁一个又臭又硬像是石头一样的男人?来,我们说说王宁刚才建议的事……”   “……蓉锦听娘娘的。”   ***   出了蓬莱殿的王宁一路迈着轻快的步子回了西宫,沿途的人都看出他得了什么好事,有些和他关系不错的宫人纷纷打探消息。   王宁在宫中混的好很大一个原因是嘴巴严,他也只笑笑,没说什么,但很多人已经打定主意去打听看看王宁在袁贵妃那是不是又得了什么好差事了。   就这样,王宁一路笑容可掬的回了含冰殿,在含冰殿里坐了一会儿,才收起笑容从后墙翻出含冰殿,直奔围墙边一个角落里,扒下了几块不起眼的石头,从里面钻了过去,再小心的掩上。   大司命没空天天接人,他就想了这个法子,挖了一个洞出来,供他为冷宫里传递消息和物资。   王宁一路小跑到绿卿阁,不必通传就直入阁内。薛芳、张茜和王姬早已等候了半天,见王宁奔了过来,立刻露出关切的神色。   “诸位太妃,王宁幸不辱命!”   王宁躬下身子,向着几位太妃行礼。   “太好了!剩下的就是把我们身边的宫女想法子送出去了。”薛太妃喜笑颜开,连连夸奖王宁,让他起身。   王姬也是心情大好,兜手就丢出一颗玛瑙。   “这个赏你了!”   王宁费尽唇舌就是为了这个,灵活至极的接过丢来的玛瑙,笑的像是尊弥勒佛一般。   “你真是接的越来越准……”   王姬笑着打趣。   “无他,唯熟尔。”   王宁嬉皮笑脸。   “谢王太宝林的赏!”   “想想看,好歹伺候一场,这么把她们送出去还有些不舍的。”   张太妃叹了口气。   “我们没人可用,三儿身边也没得力的人,不把她们放出去替我们积攒人脉,迟早是坐吃山空。”   王姬撇了撇嘴。   “比起这个,我反倒怕她们出去就跑了。”   “薛姐姐身边的可不会,称心原本就是薛家的人。我也不要白芷为我做什么,出去帮我找找看家里人还在不在就行,再说了,还有孟师哥能帮着照拂下她……”   说到孟太医,王宁身子颤了下,嘴巴动了动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薛太妃是何等人也?见王宁嘴巴动了一下,立刻就开口逼问:“你刚刚想和我们说什么?”   王宁嘴唇翕动了几下后,终是把袁贵妃身边那蓉锦的心思倒了个干净。   这话一说,阁中众人,齐刷刷向着张太妃看去。   只有张太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们看我干吗?”   “我突然有些同情孟太医了。”   薛太妃叹了口气。   “哎,这大概是他为虎作伥的报应。”   王姬连连摇头。   “孟师哥是个好人,一定有什么原因的。”   张太妃立刻为孟太医辩解。   “他那么好,有人喜欢他不是很正常嘛!”   薛太妃和王姬又唉声叹气起来。   “好人不好人不知道……”王姬笑着说,“其实若是孟太医不介意,这倒是可以使一使美男计,毕竟是袁爱娘身边的心腹……”   “你们好缺德!”   张太妃张大了嘴。   “当然,还得看孟顺之愿不愿意。”   薛太妃偏头又看了一眼张太妃。   “还有你,你愿不愿意?” ☆、第68章 杀人?毁容?   孟太医对张太妃的那点心思,可谓是天下皆知。就连刘凌这样的孩子,都能感受出孟太医对张太妃的不同寻常。   只有张太妃自己,心智仿佛一直留在少女时期。可怕的宫中时光像是禁锢了她的成长,冷宫里没有日月的日子更是让人忘却了时光,生性乐观豁达的张太妃并没有变成薛太妃那样变得越发沉稳,却越发像个山中不识岁月的局外人。   孟太医在宫中无疑是让人惧怕的那一群人。他不苟言笑,气质严肃,出入权贵门庭,传言中手上还有无数人命,更是袁贵妃这种奸妃的心腹。   但对于冷宫里根本出不了宫的这些太妃来说,孟太医做些什么她们是无法了解也无法同仇敌忾的,相反,因为孟太医的出现,冷宫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刘凌也得以认识了陆凡这样的名师,加之孟太医对张太妃人尽皆知的“企图心”,冷宫里的诸位太妃都爱屋及乌的将他当成了“娘家人”。   几位多愁善感的太妃,甚至都已经把孟太医当成忍辱负重、入宫打探张太妃消息,不得不在袁贵妃身边为虎作伥以得到信任和地位的“多情人”。   这能让冷宫多上好多年的谈资。   薛太妃说那番话,自然也不是真要孟太医使什么“美男计”。情之一字最是复杂,也许你以为是使计,时间久了就真栽下去了。说句凉薄的话,她还指望着孟太医对张太妃死心塌地好谋取更大的帮助,哪里会冒着这么大的风险?   无非是想刺激刺激张太妃开窍罢了。   可惜张太妃是个不开窍的。   “问我愿不愿意干什么?不过,师哥难道一直没娶妻?”张太妃瞪大了眼,像是才发现这个事实。   “咦,张太妃不知道?”王宁也是一脸奇怪的表情:“孟太医一直没有娶妻,而且也很少出宫,虽然在京中有宅子,可基本是常驻宫里。”   宫内除了宫女就是医女,都属于内府,自然是不能和太医有什么苟且的。   “难道那传闻是真的……”张太妃的脸白了白,“难道孟师哥真喜欢男人?”   “哈?”   “啊?”   “开什么玩笑!”   一干太妃啼笑皆非。   “我小的时候,孟师哥和我三哥最好,我记得孟师哥和我好的时候,三哥还去找过他麻烦,叫他离我远一点。以前我不明白,后来我想想,是不是三哥喜欢孟师哥,所以……”   “什么乱七八糟的!”   薛太妃实在听不下去。   “这话题赶快揭过,我头都痛了!”   “哦。”   张太妃声音渐低。   “刘凌如今在东宫之中和大皇子、二皇子朝夕相处,一定会有摩擦。皇帝见了那副高祖图,一定会对刘凌慢慢改观,这样的态度变化更会让他陷入危险之中,能否成败,就要看我们接下来的经营。他不在冷宫,和我们消息就断了,所以必须把王宁送到东宫去,但仅仅是这样还是不够的……”   薛太妃望着其他几位太妃。   “这几年,我们要艰苦一点。少几个伺候的人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给刘凌想办法找一些知根知底的可用之人才是关键。陆博士现在已经不能自由出入宫中了,孟太医就是唯一能沟通内外之人,但我还是不能完全信任他,我们不能只依靠这一个人……”   “你说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王姬满脸支持。   “接下来,就要看王宁的了……”   薛太妃意味深长的看着王宁。   ***   因为宫中要遣散宫人,所以变得格外“喧闹”,蓬莱殿前求见的人每天络绎不绝,就连许多一直和袁贵妃不对付的妃子,也避免不了各处的关说而上门求情,很是让袁贵妃扬眉吐气了一把。   除了扬眉吐气,袁贵妃的荷包也从未有过的鼓了起来。正如王宁所说,许多宫人在宫外其实有家人,家人也因为子女在宫中慢慢过上了富足的日子,如今想要回家的想法也越来越强烈,毕竟在宫中没有子女家人,一不留神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这种日子并非人人都喜欢。   宫中内外对陛下的德政自然是感激无比,可对着“雁过拔毛”的袁贵妃却是满腔怨恨。如果换了一个处事公允的皇后,一定是按照年龄长者先出宫的顺序遣送出宫,可袁贵妃现在是全看谁孝敬的多、谁来关说的来头大,卡着许多达到条件却一直是低位宫人的人不能出宫。   薛太妃和王宁也成功的让袁贵妃成为宫中最讨厌的人,没有之一。很多宫人说起袁贵妃就在暗处咬牙切齿,恨不得立个小人天天去戳。   这样的处境让大皇子很尴尬。   名义上自己是袁贵妃的儿子,所以也有不少人拐弯抹角地向这位大皇子求情,希望大皇子能在袁贵妃那里说动说动,将托了关系想要出宫的宫人放出来。   如果袁贵妃是他的生母,他肯定去求了。可袁贵妃却不是他亲娘,所以大皇子不敢拿这件事去劳烦袁贵妃,也不愿意拿这种和自己没关系的事情去试探两人虚假的母子情谊。   万一被拒绝了,这件事就是宫中的一件笑柄;要是她答应了心里却不快活,那就是给自己自找麻烦。   左看右看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只能敷衍了事哈哈过去。   从小来自于王皇后“权衡利弊”的教导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到了这种时候,立刻就做出了决定。   许多原本以为能够得到一些方便的宫人见大皇子丝毫不想管这种事,也渐渐心死,遂不愿再提。   有些求到二皇子身边的,二皇子也表示无能为力,但私下里还是给了这些求情的人一些金银,好让他们有办法去打点,赢得了不少好名声。   因为这个,大皇子有好多天不愿意给二皇子好脸色。他也想过干脆资助别人钱算了,可母族不敢接触、又在袁贵妃底下生活的他根本就没办法像二皇子那么出手大方,所以在整件事中,他塑立出来的形象是最差的。   唯一抽身事外的倒是刘凌。反正他是不得宠的皇子,袁贵妃又看不上他,谁也不会求到他身上。   找王宁也比找他有用!   就这样,原本还算和谐的东宫气氛一时间荡然无存,后宫的事情直接影响到了东宫,影响到几位皇子的学习和生活,一直在偏殿里自己读书的刘凌还好,可主殿里,刘凌已经看见过好几次庄扬波被大皇子讽刺的眼泪汪汪蹲在树下抽泣了,也曾见过魏坤被二皇子身边的人刁难结果不得不大打出手。   心中了解这一切的演变其实有大半是出自薛太妃的谋划,刘凌对于现在的局面非常矛盾。   他们虽然达到了想要的目的,可随着大皇子和二皇子关系的激化、袁贵妃越来越得势,氛围也越来越紧张了。   今日校场武艺课上,二皇子被大皇子用木矛扫落了马下,若不是一旁的谢飞燕眼疾手快,说不定他就要被马踩中落了个残疾。   看得出大皇子也吓得半死,但谢飞燕救下二皇子后,他还是冷哼了一声,连看都没看自家这位二弟,就打马离开了。   “三皇子,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戴良心有余悸地看着二皇子那边。   “还是我们也走?”   二皇子的表情,吓人的很啊!   “去看看。”   刘凌领着戴良凑上前。   “二哥,你怎么样?”   刘凌人高马大,从学习骑射起就比两个哥哥更出色。他又是学过射箭的,学起来比两人都要快。   刘凌并没有隐瞒自己在弓马之道上的本事,谢飞燕也对刘凌见猎心喜,悉心教导,亲自陪练。   相反,大皇子和二皇子因为程度相当,倒是经常互相比试,偶尔也和刘凌对上几局,今日之事,就是在两人比试时情绪没有控制好而发生的。   二皇子见到刘凌过来,难堪地把头一扭:“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应该没伤筋骨。”   “殿下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去召太医?”   谢飞燕心里七上八下,再见大皇子已经纵马走远了,更是一阵憋闷。   “你要全宫里的人都知道我丢脸了吗?”二皇子不悦,“我说歇息一下就好,不用管我,送我回殿里休息!”   其他人没法子,只能眼见着大皇子和二皇子一前一后离开了校场。   “这种事越来越多了。”戴良第一次庆幸自己跟着的是老三刘凌,“听我祖父说,前朝又在催促大皇子成亲的事情,许多大臣认为宫中遣送了人出去后压力就小的多,可以开始置办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了。”   现在许多消息都是戴良带进来的。   “越来越乱了……”刘凌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两位兄长的争斗变相地为他撑起了一张□□,但实际上,他怀念的却是在暖阁和宗正寺里三兄弟惶惶不可天日的等待着袁贵妃带来灾难的那些日子。   至少那时候是齐心的。   “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殿下,再射几箭回殿去吧,下午还有课。”   戴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下午的课是教《帝范》,就是刘凌一直想学却找不到课本的《帝范》。皇帝指派来教他上课的是朝中的礼部侍郎,对《帝范》最有研究,本人也极为仰慕高祖的德行。   刘凌正经八百地端坐在殿中等着这位侍郎来授课,待那侍郎被宦官接引着进入偏殿,一眼看到跪坐在那里的刘凌,顿时大吃一惊!   刘凌不知道这侍郎见他时为何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行过礼后就开始接受这位侍郎的教导,谁料这位侍郎上课时频频走神,还经常望着刘凌的脸就陷入了沉思,越发让刘凌不自在起来。   这种情况直到刘凌提起笔来写字方才有了些好转。   “好字!三殿下是跟着国子监博士陆凡学的字?”国子监归礼部管,所以这位侍郎对国子监的司业和教习都非常熟悉,一见刘凌握笔行书的姿势立刻就看出了来历。   “是,我在含冰殿是接受的陆博士教导……”   刘凌点了点头。   “陆凡的字乃是一绝,当年他金榜题名,这一笔字就占了很大的便宜。”礼部侍郎看着刘凌抄写的《帝范》,满意地轻笑着:“殿下习字三年就有如此成就,聪颖和毅力缺一不可,难怪长相肖似高祖,果真与高祖有共通之处!”   “高……祖?”   刘凌心中这才有所领悟,看向礼部尚书的表情依旧惊疑不定。   “殿下还未得知?宣政殿上如今挂着以高祖为范本的《东皇太一图》,此图天下闻名,却因赐予沈国公府而成为难得一见的真迹。如今这幅画就挂在宣政殿,来往官员人人可以看得。我等大臣与这幅画朝夕相处,闭着眼睛都能出现东皇太一的神情……”   这位礼部侍郎也是个随和的性子:“刚刚臣一进殿中,乍一望还以为是高祖重生,你和高祖的五官实在是太像了!若不是臣仔细看过殿下以后分辨出殿下与高祖的不同,恐怕还不知要走神到什么时候,希望殿下不要怪罪臣怠慢了您的学业。”   他拱了拱手。   刘凌压抑下心中的激动,连称不敢。   “其实殿下的长相和高祖那副画像真的神似无比,只是殿下年幼,五官还显稚嫩,待殿下年纪再大一些,恐怕其他大臣见了都要认错了。啧啧,这血脉渊源真是奇妙,已经传承了上百年后,高祖的容貌又在子孙的身上呈现……”   礼部侍郎连连称奇,语气之中多有感慨。   刘凌心中又激动又不安,他知道陆博士只是对画像的眼睛动了手脚,那就是说,他的长相确实是神似高祖无误的!这怎能不让人激动?   不安是因为这幅画毕竟动过手脚,难保没有利害的能看出来。就算看不出来,他如今这般出风头,也实在是太过危险了一点……   父皇究竟要干什么?   这画一挂出去,他恐怕就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因为《东皇太一图》的缘故,礼部侍郎和刘凌的课上的都浑浑噩噩,就连戴良在一旁看着刘凌如此走神都颇感奇怪。   他从小就跟着父母祭祖,自然见过那副传家宝,在他看来,这位三皇子虽然有些肖似那位东皇太一,却还没到礼部侍郎如此惊叹的地步。   至少眼睛上,那位东皇太一就没有三皇子这般有神,而更多的显现出一种老人的“沉着智慧”之感,眼角也比较狭长。   但这种话他当然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说出来,只是记在心里,准备回去问问自己的祖父究竟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刘凌肖似其祖的传闻果然传遍了宫内宫外,除了来东宫上课的礼部尚书,后来授课的几位国子监大儒和官员都对刘凌的长相表现出了无比好奇的姿态。   东宫就这么大,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很快大皇子和二皇子那边也得到了风闻,原本就紧张的气氛越发古怪起来。   “明明是端给我们殿下的热水,为什么要送到主殿去!”   舞文弄墨见热水被半途拦下送去了主殿,气的眼睛都红了。   “你们欺负人!”   “长幼有序。”   大皇子身边的宦官冷哼了一声。   “自从知道自己长得像高祖就开始注意仪表了?大白天还要洗什么脸!”   “你……你欺人太甚!我们殿下脸上蹭到了墨汁才要的热水!”   “那正好,我们家大殿下手上正好也染了墨。大殿下你知道的,最是爱洁,这盆水啊,你就别争了!”   那宦官支使着捧盆的粗使宫人就走,丝毫不给舞文弄墨一点面子。   等舞文弄墨回到屋子里,听完他们的解释,刘凌也只能在心中暗叹了句“果真如此”,让他们再去要盆水。   “对不起殿下,都怪我刚才打了个瞌睡将墨溅到了您脸上……”戴良一上课就犯困,刚刚就闯了祸。   “哎,看你上课,简直就跟打仗似得。”   刘凌也是无语,只能摇头。   舞文弄墨第二次去要热水倒没有什么麻烦,捧盆的和提水的粗使宫人很快就来了,那提水的宫人手中的汤壶还在冒着热气。   东宫里有个灶间,热水从早烧到晚,以保证三位皇子随时有热水可用,但热水易冷,一般都是准备冷盆热壶,随时添兑。   刘凌此时正在看书,见水盆来了,很自然的等着两个宫人在他面前跪坐伺候,那捧盆的将盆举在他的面前,另一个持壶的抬起手正准备倒热水到冷盆里,突然手一抖,那一壶热水就这么朝着刘凌的脸上泼了过来!   这一下太过快速,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刘凌凭着过人的反应立刻伏倒在案底,利用案桌的桌面挡住了向他泼来的热水。   一旁伴读的戴良却没有这么好运气,那水倾倒过来时他就在旁边,不免有一些溅到了他的身上,烫的他大叫了起来。   这水的温度何其高,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颈部就已经起了一堆水泡。   舞文弄墨已经被这出人意料的结果吓得僵硬住,殿中的先生早已经放课,只有几个不入流的小笔贴在里面,见到这种情况,立刻尖叫着大喊“有刺客!”   刘凌从案下翻出身子,另一旁捧着冷盆的粗使宫人也将手中的冷水向着刘凌泼去,刘凌再也顾不得藏拙了,一个滑步避开粗使宫人泼洒来的水,抬起一脚就踹开粗使宫人手中的铜盆!   哐当!   铜盆落地后,两个粗使宫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从怀中抽出武器——一双筷头磨的尖细的银筷,向着刘凌刺了过来。   “殿下小心!”   戴良忍着剧痛,随手抓起案上的砚台,向着此刻丢了过去。   这两人行动太快,偏殿里都是案桌和蒲团,可以躲避的地方不大,刘凌只能抄起案桌上的镇纸当做武器挥舞起来,抵挡着两位刺客的攻击。   一时间,金铁相碰之声不断。刺客拿着的是不像样子的武器筷子,刘凌手中举着的是一条铜镇纸,看起来都是怪异之极,又凶险无比。   舞文弄墨早就奔出殿外喊着“抓刺客”,抄笔帖的宫人们也纷纷学着戴良将手中的字帖和笔墨纸砚向着两个刺客的方向砸去,只为了阻挡刺杀之人的行动,能让刘凌好趁机逃走。   一旁的戴良目瞪口呆的见着刘凌神武无比地大战刺客,将一只细长的镇纸挥舞的犹如短剑一般虎虎生风,心中忍不住大叫:   “他果然是骗人的!我摔的那几下果然不是偶然!他娘的蛋!”   刘凌一身武艺乃是萧家精华,随着年岁越大,经脉过人的好处也越发显现出来,只是缺乏实战经验而已。这两个刺客起先还能在刘凌手上占到便宜,不过三招两式之后就越来越是吃力,心中的惊骇可以想象!   两人几招不能得手,又听到外面脚步声大起,知道已经逃不掉了,脸色顿时灰败起来,望向对方的神色一片决绝。   “不好!”   刘凌看出两人心中已存死志,手中的镇纸脱手而出,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两个刺客原本夹击刘凌的筷子突然转了个方向,就像是这一招已经练过无数遍似的,两人右臂长伸,双双用筷子的尖头将对方的喉咙刺了个大洞。   这一刺连气管加喉咙都捅了个通,就算不死也说不出话了,其狠绝凶残,连刘凌都惊得呆若木鸡。   “啊!”   “我的天!”   已经跟着侍卫踏入偏殿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见到眼前的一幕,大声惊呼了起来。   这一声惊呼倒是震醒了刘凌,立刻装出吓得不知所措的样子,哆哆嗦嗦地往后退着,像是刚才勇斗刺客那一幕只是“鬼上身”一般。   “抓住这两个刺客,居然敢在东宫里行刺,不想活了!”   二皇子的脸上一片厉色。   “叫太医来!死了也要给我救活!”   “是!”   刘凌见局面已经控制住了,这才跌坐于地,背后早已经汗湿一片,手臂也是酸软无比。   待他跌坐在地上,才发现臀/下湿漉漉的,不但触之生热,而且还带着一种滑腻腻的触感。   刘凌想起来这是那捧盆的宦官泼出去的冷水泼洒到的地方,可这坐下去感觉到的却不是冷水。   他伸手在地上一抹,手指搓动,才发现那滑腻的触感是油。恐怕为了不让其他宫人发现冷盆里装的不是热水,他们在盆上抹了什么油脂,热水被油封在了油下,不冒热气,看起来就跟冷水没有什么区别。   热壶里的水要泼不上就用不设防的冷盆,冷盆要再泼不上就动筷子。若他刚刚没看错,刺客每一招每一式看似对上他的要害,实则全是对着他的面部和眼睛……   那筷子上的杀招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毁了他的脸!   好狠的算计,好无聊的目的!   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若不会武,今日就要栽在这里了!   “三弟,你现在如何?”   大皇子奔到刘凌身边,并不踏足他身旁,而是隔着几步远问询他的情况。   刘凌知道这位大哥爱洁,心中也没有什么不悦,只苦笑着说:“刚刚太过惊吓,现在腿软了,起不来了。”   “那你就坐着,坐着……”   大皇子眼睛扫过地上死不瞑目的刺客,连忙收回了眼神,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在一旁静等结果。   二皇子倒是胆大,等侍卫们说两人已经死了才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了他们的手臂和指节,冷着脸说道:   “看他们的样子,倒真是做了许久的粗使宫人了。也不知道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能让这样的死士出来刺杀皇子。”   大皇子的伴读魏坤跪在地上看了一会儿,破天荒的吐出一大段话来。   “这两个刺客深谙人性,但凡自杀,总有些犹豫,可若是互刺喉咙,就没有那么难出手,这才死的这么干脆。”   刘凌越听越是心惊,再一抬头看见身旁的戴良痛苦之色,立刻想起他的脖子似乎是被泼了热水,赶紧大叫了起来:“快去几个人打点冷水来!最好去冰库司要些兵!戴良脖子被滚水烫了,要用凉水先镇一镇!”   舞文弄墨哪里敢坐着,顾不得腿软,连忙奔了出去。   “你这时候还关心别人!他身为侍读,应该保护好你,自己居然先倒下了!”二皇子用“怒其不争”的眼神看向戴良,关切地挤到刘凌身边。   “你可知道他们为何要杀你?你可是惹了什么人?”   一边说,余光一边向大皇子扫去,想要看看他的反应。   大皇子倒是没有任何异样。   “难道不是袁贵妃?不,就算是袁贵妃下的手,大哥也不一定知道。”   刘祁心想。   “那还有谁?”   刘凌比他们还迷糊呢,只能摇头。   没一会儿,太医院的太医匆匆赶到,宫正司也来了人,说是陛下接到消息已经摆驾过来了,东宫里顿时混乱一片,刚刚还被人嘘寒问暖的戴良又成了小可怜一个,捂着脖子恨不得哭天抢地。   他才进宫多久啊,已经见了两次太医了!   他一定是和皇宫八字相克!   谁来救救他吧,他可不想死在宫里啊!   ***   荣寿大长公主府。   满脸煞气的吕鹏程大步地朝着大长公主的院子前进,沿途伺候的奴仆婢女见着男主人那难看的脸色,无不吓得纷纷躲避,就怕一不小心触了霉头,卷进两位主人的漩涡里,撕得粉身碎骨。   吕鹏程显然已经气急,眼眶也是通红,待到了荣寿大长公主的院子,那上来问话的宦官还来不及开口,就被吕鹏程一脚蹬了个好远。   “滚!”   他瞠目切齿地吼道。   “全部给我滚!”   屋里的大长公主听到了屋外的动静,立刻站起了身子。屋子里伺候的侍者们心惊肉跳,纷纷用不安地眼神看向公主,却见主子抬手挥了挥。   “没听到吗?你们都出去吧。”   “可是驸马那样……”   吕驸马可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怎么能气成这样?   到底大长公主做了什么?   “我说出去就出去!”   “是……”   吕鹏程耐着性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等到屋子里侍者尽退,这才推开门进了屋子,见到荣寿大长公主面无表情地立在屋中,他的怒气更盛,简直是咆哮了起来:   “刘芳容!你究竟在干什么!你居然调动我的人乱来!”   “我在帮你。”   荣寿大长公主讥笑了起来。   “皇帝将高祖的画都挂在宣政殿上了,你居然还不出手?”   “与你何干!”   吕鹏程扬眉怒目。   “你我乃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年我就告诉过你,你不愿和我和离,就休想不顾我的生死去做你要做的事情……”   她的面容依旧姣好如少妇,只是那眼神里的怨气破坏了其中的美感。   “那幅画一出,又有刘凌肖似高祖的传言,你手中握着的把柄从此就没了。大祸就在眼前,你以为皇帝会就这么放过你,任凭你差遣太后留下的人?如今宫中已经在遣散宫人了!我现在若不拼上一把,难道等着那些人被放出宫去吗?”   “你怨我,我倒要问你……”   她的眼中怨毒之色更甚。   “你为何不杀刘凌,只是放火烧画?!” ☆、第69章 爱护?爱憎?   “你为何不杀刘凌,只是放火烧画?”   “你既然知道我只是放火烧画,还去杀人?”吕鹏程嘿嘿冷笑了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必倒无疑,惊慌失措到失心疯了?”   大长公主刘芳容的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你根本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就以己度人的替我‘扫平阻碍’,实在是太过自负!就算我吕家在宫中的人全被遣散,那也是我吕家的事情,倘若我真要倒了,会跟你和离的,你不必担心成这样。”   吕鹏程看着刘芳容的表情像是看着一个蠢货。   “刘凌并不是一个普通的皇子,皇帝也未必真的是冷淡这个儿子才把他丢在冷宫里,莫说是你,便是我,想要杀他也没有那么容易。你用了我在东宫最得力的两个人手,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我在东宫都再无耳目,你说你帮我?你究竟是帮我,还是害我!”   “只要刘凌死了……”   “宫正司派了二十个宦官去抓他,他都没有死了!”   吕鹏程一掌拍向旁边的方桌!   那张方桌应声而裂。   “我说这么多,不是要和你商量,下次离刘凌远点!”   说罢,拂袖而去,头也不回。   “什么为了吕家大业,你就是为了萧遥而已!”   刘芳容难以忍受地尖叫出声。   吕鹏程跨出门槛的脚微微顿了一顿,复又坚定地踩上了外面的地面。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派人关心刘凌的行踪,尤其是在冷宫里的行踪!三年前你为何要出手救他们,不过只是为了他一人而已!你根本就辜负了太后和吕家对你的信任!”   吕鹏程站定,从鼻腔里哼出几个字来。   “干卿底事?”   若不乐意,趁早和离。   他已经忍她很久了!   ***   东宫。   崇教殿内上演的刺杀太过骇人听闻,尤其刺杀皇子的明显是特别培养出来的死士,只是以粗使宫人来掩饰自己的身份,看他们的年纪,甚至有可能在东宫里已经隐藏了十几年以上了,怎能让人不寒而栗?   更让人怀疑的,是他们刺杀的目的。   一个冷宫里长大什么都不如别人的不受宠皇子,有什么好刺杀的?   所以事情一发生,大皇子和二皇子就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记一般。   他们都想登上皇位,他们身后的人更想他们登上皇位,有很多事情,在他们还未了解的时候,往往就发生了。   大皇子怀疑是袁贵妃下的手,二皇子则同样怀疑是自己曾外祖父动了手,然而他们只是怀疑了片刻,另一个问题就浮上了心头。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有这样大的本事,这样厉害的刺客,为何不刺杀老大/老二,而单单是对着最无威胁的老三下手?   刘凌在看到两个哥哥既关心又疏远的态度时就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心中没来由升起了一股伤感。   三人原本就没有多少的兄弟之情,怕是因为这场刺杀,不得不撕开最后的遮挡了。   不久后,皇帝的到来,更是加剧了这场紧张的氛围。   不但皇帝来了,得到消息的袁贵妃和方淑妃都派了人来求见,加上赶往东宫的几位太医令,原本就不大的崇教殿偏殿挤的满满当当。   刘未一进门,眼光就不停的在偏殿里搜寻,直到三个儿子都站在了身前行礼,眼神就直接定在了刘凌的方向,尤其是脸上……   “老三可有哪里受了伤?”   刘未偏头望向身边的孟太医。   “你去诊一诊。”   “父皇,儿臣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未受伤。倒是儿臣的侍读戴良,脖子上被泼了热水,求孟太医诊一诊。”   刘凌见到刘未这么关心他,颇有些受宠若惊。   “戴良?沈国公的孙子?孟顺之,你去看看。”   刘未随口允了刘凌的请求。   “是,陛下。”   孟太医眼睛在刘凌身上扫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哪里有不妥的地方,这才施施然向着倒霉蛋戴良走去。   此时戴良脖子上正压着个湿帕子,一旁有两位太医在讨论治疗的方案,见到孟太医来了,都恭恭敬敬地向他问好,将身边的位子让给太医令。   戴良眼睁睁看着“阴森恐怖”的孟太医在他身边跪坐下,随手打开捂着伤口的湿帕子,露出了一个“你怎么没死”一般的表情……   “唔,我们又见面了。”   孟太医很随和地打着招呼。   “还好,伤口没烂嘛……”   谁要见你啊!   见你就没好事!   戴良哆嗦着嘴唇看着孟太医从药箱里掏出一个盒子,打开盒盖,里面满是黑乎乎的药膏,散发着诡异的油腥味道。   “戴侍读脖子上的伤处理的很好,我这正好有一盒烫伤膏,对烫伤颇有奇效,待我给你敷上,就不会溃烂红肿了。”   他用食指在盒子里抠出一块来,伸出手指往戴良的脖子上一抹。   “就是会有点……”   “啊啊啊啊啊啊!”   戴良发出了一声惨叫。   “……痛。”   “痛!”   另一边,被戴良的惨叫惊得一震的刘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看了眼戴良的方向又招呼刘凌过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他的脸面和身体各处。   这样的举动让大皇子和二皇子心里吃味不已,恨不得今日刺杀的是他们算了。就连刘凌也有些手足无措,不停地解释自己并无大碍。   “你那伴读性格不稳重,而且警惕心不强,朕当时赐下他的时候,有些太随便了。”刘未一想到那些滚烫的开水就心有余悸,“这样吧,朕读书的南熏阁旁还有个书房,从明天起,你就改在那里读书。”   南熏阁!   书房!   改在那里读书!   大皇子和二皇子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皇帝身边的刘凌。   饶是刘凌从小惯于作态,听到这句话,也忍不住傻乎乎地仰起脸看向刘未。   皇帝眼中满是肯定和慎重,毫无敷衍之色。   一旁听到皇帝说话的孟太医手中一重,那戴良龇牙咧嘴差点又叫了起来,被旁边的舞文弄墨一把捂住了嘴巴。   皇帝在说话的时候还大呼小叫,真是不想活了是吧!   “父皇,我认为让三弟去您的南熏阁读书不妥。”大皇子难以忍受地开口:“南熏阁是您白天处理朝政的地方,出入之间皆是大臣,三弟在旁读书,颇不方便。更何况三弟刚入东宫不久,如今当以学业为重,去了南熏阁,东宫的教习就要分做两处,对儿臣们太不公平!”   “大哥所言正是。”二皇子看了一眼皇帝身边的刘凌,不紧不慢地说道:“东宫刚刚发生行刺之事,且罪人已经伏诛,三弟不可能再在东宫里遇到刺客,东宫此时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   刘未刚刚是心有余悸之下随口说出的决定,原想着先将刘凌带在自己身边,等宫中前朝的眼线探子清理的差不多了再送回东宫,却没想到两个儿子会有这么大的反弹……   刘未望着身边的刘凌,尤其是那肖似高祖的眼睛和眉毛,嘴角动了动,正准备坚持己见,却见一旁的刘凌突然跪行到自己身前,俯首说道:   “父皇,儿臣虽遇刺,但幸得老天庇护,已经没有大碍了。正如大哥二哥所言,东宫已经经历过一场行刺,恰恰是最安全的地方。儿臣一心向学,在南熏阁那般地方,反倒没办法好好读书,请准许儿臣继续留在东宫进学。”   去了前面,日后想要跟后宫的太妃们接触就难了。   无论是孟太医还是张守静,都是住在中宫附近的,一旦他去了东内,想见面也不容易。   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刺客,但此事之后,东宫一定是严加防守,刺客想要得逞更是难上加难,何必在父皇眼皮子底下行走?   见三个儿子都表示出反对的样子,刘未意外地挑了挑眉,故作不满地说道:“朕原想着东宫不安全,让你们去南熏阁读书,怎么,竟然一个两个三个的都不愿意,朕的身边就这么可怕吗?”   他轻轻松松的开口,就将带走老三变成了担心所有孩子。   三个孩子皆口称不敢。   “既然如此,老三也不要单独在偏殿读书了,你一个人留在偏殿,确实容易给心怀不轨的小人可乘之机。从明天起,你入主殿,和你两个哥哥一起读书。”   刘未望着老大老二满脸“这学渣要来带累我们”的神色,心中冷哼了一声。   ‘他过目不忘,假以时日……’   “东宫加强防守,朕会让禁中再派两支巡查的队伍日夜巡逻。你们三人从今日起吃住行都要在一处,防止再有刺客作乱。”   三个孩子虽然都不愿意吃喝拉撒和对方在一起,可皇帝既然说了就是圣旨,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应了。   安排好一切的刘未又在东宫绕了一圈,命令宫正司把东宫里所有的宫人换掉,换上紫宸殿派去的宫人,再妥善安排好了巡逻的侍卫,这才在所有儿子的恭送下准备回宣政殿去继续处理公事。   这位皇帝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突然又顿下,回身望向三个儿子的眼神有些奇妙。   老大和老二被看的噤若寒蝉,刘凌也是浑身都不自在。   良久之后,刘未清了清嗓子,做出了个惊人的决定。   “你们现在也不小了,该跟着朕看看如何处理国事了。等春祭之后,每日便去宣政殿听听早朝吧。”   宣政殿!   听早朝!   三人惊得是目瞪口呆,而后便是欣喜若狂,毫不掩饰心中喜悦地跪下来谢过了父皇的安排。   皇子可以旁听政事是成人的象征,其重要之处还在成亲之上!   天上下红雨了吗?   刘未见三个孩子高兴成这样,笑着摇了摇头,抽身而去,头一扭过方向,脸上顿时露出的阴沉的表情。   “你不是不想别人知道老三的样子吗?”   刘未心中一片暴虐。   “我偏让全天下都知道他长得像高祖!!”   ***   春祭,又称社祭、农祭,是代国最重要的祭祀之一。自楚国统一七国以来,曾经作为出国最重要祭祀的春祭也成了历朝历代最重要的祭祀。   春祭是为了祈求上天让一年都风调雨顺,农业兴盛,无论是皇帝还是文武大臣,甚至宫中的嫔妃和内外命妇,都要参与春祭。   春祭对于大皇子和二皇子来说毫不陌生,甚至他们的母亲都曾主持过宫中的春祭,唯有刘凌从未参与过任何祭祀,对这些祭祀也没有什么期待。   但是今年却不一样,皇帝亲口承诺春祭以后让三个皇子开始参与朝政。   皇帝答应此事时,东宫有不少司业听到,在场的还有许多宫人侍卫,一时间,消息就像插上了翅膀一般传遍了宫中内外,引起朝野间一片沸腾。   这么多年了,皇帝一直借故用各种借口制止大皇子和二皇子听政,也不允许他们和朝中的官员接触,就算不是太子,当年恵帝十二岁听政,平帝也是十三岁就开始和兄弟们一起听政,绝无养到十五岁还圈着的道理!   做学问和治理国家是两回事,若没有接触朝政的机会,怎能看出贤不贤明!   外朝的大臣们沸腾了,宫中的袁贵妃和方淑妃也都兴奋的多加了一碗饭。   多年都不和外界接触的方淑妃甚至破天荒把儿子召去了寝宫,好好的耳提面命了一番。   袁贵妃一心做着“太后”梦,听到这样的消息自然也是难掩激动之情,当日大皇子来请安,皇帝并未在蓬莱殿,袁贵妃竟然留了大皇子用饭,并且不停地对刘恒和魏坤嘘寒问暖。   “你便是恒儿的侍读魏坤?你长得真像方国公夫人……”袁贵妃满脸慈爱地吩咐蓉锦:“去把我前日得的那一枚饕餮环拿来,就给这孩子留着把玩吧。”   蓉锦略微惊讶地去了后殿,好奇袁贵妃怎么出手这么大方,竟将宫中孝敬上来的先楚玉环送了人。   袁贵妃这阵子得了无数好处,手头宽裕,又听到了这样的好事,心情自然是好得不得了,见刘恒和魏坤都有些拘谨,一边命令宫人给他们布菜,一边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听说前天,三皇子遇刺了?”   刘恒心中一惊,筷子上夹着的菜滚到了碗里,连忙应到:“确实如此,刺客先想用滚水泼三弟的脸,被避过后用一双磨尖的银筷行刺……”   “听起来,凶险的很,还好他吉人天相躲过一劫。”袁贵妃点了点头,“当时殿中留有侍卫?两个大人对付一个孩子,居然没得了手?”   她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一旁的魏坤和大皇子听见。魏坤手顿了一顿,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继续用膳,大皇子坐立不安地扒拉了两下碗里的米,终于咬牙露出犹豫地表情说道:“这也是奇怪的地方,从这两个刺客来看,应该是训练有素的死士,莫说是杀一个手无寸铁的少年,便是身怀武艺之人也可能中招,可听当日在殿中抄书的笔帖们说,三弟只是挥舞一块镇纸,就把他们的攻势挡了下来,反倒是他身边的侍读戴良中了暗算。”   他心中的疑惑早已经转了许久。   “而且三弟读书时几位博士都曾夸奖过,我看着似乎不像是奉承,可他读书才仅仅三年……”   他没说的是陆博士明明没有怎么认真教刘凌,他为何能迅速跟上先生们的进度,从未出过差错?   “你想说什么?”   袁贵妃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随即浮上来的是惊疑之色。   “我觉得……”   大皇子踌躇了一会儿,看了眼魏坤,咬牙道:   “我觉得三弟身上,有些古怪。而且,前天父皇担心三弟再遇刺,还想让三弟到南熏阁去读书。我和二弟从小到大,都没被允许进过南熏阁……”   说到这里,袁贵妃脸上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   “我知道了,等你父皇过来,我会帮着问问。”   她话音一转,开口安抚:“其实你也不必把这种事放在心里,莫说三皇子之前一直不受宠,就算现在受了宠,还能越过你们两个兄弟去?你曾是嫡,现在是长,外朝那么多大臣认你为正统,你只需稳稳的坐着,就没有人能说什么!”   她见大皇子终于轻松了一点,不着痕迹地点醒他:“你父皇其实最看重的是才能,等你去听政了,让他看看你的能力,我再帮你说说好话,先从不怎么要紧的政事做起,慢慢就能得到好处。你父皇年纪还轻,你也别那么急着出人头地,日子还长着呢……”   听到袁贵妃应允会帮自己说好话,大皇子脸上终于露出了宽心的笑容。   “多谢母妃!”   “乖,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霎时间,蓬莱殿里一片和乐融融。   唯有一旁不停扒拉着饭碗的魏坤,那碗底,其实已经空了许久了。   ***   “三弟身上有些古怪。”   正在光大殿寝宫里歇息的二皇子刘祁,对身边伺候的宦官徐枫吩咐:“你这次出宫后和阿公说一声,让他派人查查那位陆博士的底细,我总觉得三弟没有之前他表现的那么不学无术,至少宫中的博士们都没有什么怨言。”   徐枫是方淑妃亲自为刘祁挑选的贴身宦官,是方老大人从很早起为女儿预备着的自己人。   他的义父是出宫采买的总官内侍,所以徐枫每隔一月也能跟着出宫一次,替二皇子去城外的道观进行供奉。   这每月一次,便是刘祁内外交通消息之时。   徐枫帮着传话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闻言立刻记在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提醒二皇子:“上次方老大人说的事……就是庄侍读……”   刘祁的手在罗汉床上无意识的摩挲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来此事,有些迟疑地说道:   “和阿公说,最近因为三皇子遇刺的事情,东宫关系紧张的很,就算我想要想法子弄走庄扬波,恐怕也要等这阵子风波过后。而且庄扬波年纪虽小,但行事却没有什么差错,我要随便找点由头,父皇也不会答应的。”   徐枫听完,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可是殿下,老大人已经亲自上门向庄家提出结盟之意,是庄寺卿自己拒绝了老大人的好意。如果您继续将庄侍读留在身边,就等于是打老大人的脸,老大人为您辛苦操劳,您连个准话都不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到底你主子是我还是阿公?说了最近不方便,没看到戴良伤成那样都不能出宫吗?这时候人人都怀疑是我和大哥对三弟下的手,我突然把庄扬波给赶走了,岂不是更加此地无银三百两?”   刘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就照实说我的难处!”   徐枫见二皇子毛了,不敢再逼问准话,只能叹了口气,摇头晃脑的退下。   徐枫一走,刘祁一下子仰倒在罗汉床上,满脸都是挣扎之色。   他母族方家和大理寺卿庄骏有些过节,在政见上也颇有不合。   方家是大族,他曾外祖父又是吏部尚书,门生故吏遍天下,就算旁枝末节也不知道有多少。有时候某地一个官员犯了事,最后总是托庇到京中这层关系上来,所谓官官相护,方家也不能丢开不管,总要想着打点打点。   是以大理寺常年在办案之后被他曾外祖父的势力施压,案件往往不能秉公办理,这庄骏虽然不是什么刚正不阿之人,可屡屡受此掣肘,和方家的矛盾也就日积月累,不是一日两日能够化解的了。   庄家送了孙子进宫,却不一定就站在他这边,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看他如何承诺庄家日后的前程。   但看他曾外祖父那个意思,似是不想让他和大理寺卿府上有什么瓜葛,频频逼他想法子见怪于庄扬波,然后换个侍读进来。   这对于脾气本来就不好的他来说,原本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可是一想到一旦按照曾外祖父的意思做了,自己日后就真的只能依靠母族的势力了。   庄家也是重臣……   重臣的支持,总是不嫌多的,不是吗?   可如果曾外祖父因此而对他失望……   刘祁越想越是烦躁,大叫了一声将脸埋于靠垫之中,恨不得能有个智多近乎于妖的谋士为他参详参详。   可惜他身边除了曾外祖父安排的人,什么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   一瞬间,他似乎理解了当年父皇硬逼着他做个决断的含义。   依仗着母族的力量虽然能一帆风水,可到了不方便让后戚参与的时候,他霎时间就变成了孤家寡人,连个交心信任的都没有。   “殿下,庄侍读回来了!”   门外的宫人在外间通报着。   “这么早就回来了?”   刘祁奇怪地看了看天色,庄扬波五日一休沐,早晨走的,明天早上宫门开的时候再回来也行,怎么现在还是当日,宫门也没有落锁,就回来了?   “奴婢也不知情,不过看庄侍读的样子,像是不太好,是哭着进门的呢。”   刘祁原本还想再躺一会儿,现在实在是没什么心力去处理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听到宫人的话后还是打起了精神,从罗汉床上爬了起来。   “一天到晚就知道哭!难道又被他祖父骂回来了?随我去看看!”   这边刘祁起了身,去了前殿,一进门就看到庄扬波哭的浑身直抖,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显然哭了许久,伤心极了。   “你们看着做什么!去准备盆子帕子给庄侍读擦把脸!还有你,熬点糖水来,哭成这样别晕过去了!”   刘祁看着一屋子人无措的样子就来气,炸着毛将人人都臭骂了一顿。   这些宫人见刘祁来了,忙不迭地去忙吩咐的事情,待刘祁走到庄扬波面前,腰还没弯下,就见着庄扬波扑了上来,大哭着叫道。   “呜呜呜呜,殿下,我爹在回家述职的时候遇见了山贼,现在下落不明了!呜呜呜,家里现在乱成一片,我娘不让我在家里呆,把我赶回宫里来了!”   刘祁心中“咯噔”一声,顿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庄扬波还在伤心的哭着。   “您说我怎么坐得住?我回去时,我娘都病了!祖父也像是垮了一样,我去向他请安喊了好几遍都没有反应过来,根本就没骂我的那个力气了……呜呜呜,管事的说,消息传回来两天了,大理寺已经派了人去当地勘查,陛下也命令禁卫军一同去剿匪,可我爹还是没消息啊……”   刘祁心如乱麻地摸着庄扬波的小脑袋,口中随便安慰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真要是出了事,还能让你找不到人?”   “呜呜呜,殿下您真是好人,他们都只知道吼我,说我是小孩子,不用管那么多……”   庄扬波抬起头,鼻子哭红成了一个球。   “您说怎么会遇到山贼呢?我爹身边至少带着七八个家人,走的还是官道,偏偏春日连连下雨,官道半路被滑下来的山石堵了,就改了一小截路,就遇见了山贼……死了四五个人……呜呜呜,我爹身边的家人都是会武的,什么山贼这么厉害啊……”   刘祁越听心中越是可怕,只觉得手下摸着的不是庄扬波的脑袋,而是什么可怕的东西,竟有些伸不下手去。   这件事的手法……   倒是像曾外祖父一贯的手段。   难道曾外祖父得到了什么消息,庄扬波的父亲回来要受到重用?不但重用,还会影响到方家的地位?   不,是怕自己有了新的靠山吧……   刘祁的怀里,矮小的庄扬波哭的浑身滚烫,可拦着庄扬波小声安慰的刘祁,却感觉如坠冰窟。   他的眼前,浮起了父皇那张满是嘲讽之意的脸。   难道……   他才是对的? ☆、第70章 冲天?落地?   傍晚,用过晚膳的刘凌和殿中伺候的宫人说了自己要回含冰殿取些东西,带着两个侍卫就向着冷宫而去。   戴良的伤要好好休养,即使他很想跟着刘凌一起去冷宫看看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但还是不得不留在东宫休息。   原本,这样的行为是不被允许的,因为他才刚刚遇了刺,在外面到处走动,若是再被刺客寻到了可趁之机,就不是有惊无险那么简单。   可是现在刘凌的心乱的很,又没有什么人可以商量,王宁还不在身边,在东宫实在是坐不住,总是想要回冷宫去转转。   只有去冷宫,他才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为此,他磨了保护东宫的禁卫统领好几天的时间,对方终于答应派两个侍卫跟他一起去冷宫,只是天黑之前必须回来。   一踏入冷宫的大门,刘凌躁动的心就冷静了下来。   幼时的缺衣少食,少时蒙受谆谆教导,而后得遇名师,他的路,从来就不是走的一帆风水,窦太嫔说过,“当你处在最低谷的时候,无论往哪一个方向,都是向上”,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走到了自己都无法想象的明亮之处,不再是那个蜷缩在冷宫里的小可怜儿。   虽然自己现在遇刺,可若不是遇刺,他又怎么能得到父皇的重视,甚至得到可以旁听早朝的机会?   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   “殿下要取什么就尽快,天快黑了。”两个侍卫也曾听过冷宫闹鬼的传闻,一进入荫凉的含冰殿,只觉得身上毛毛的,不停的摩擦着手臂。   刘凌身负先天之气,从不畏寒,虽说春日潮湿含冰殿里更是如同水洗过的一般,他却没有什么不适应的样子,轻车熟路地朝着自己的寝室而去。   宋娘子一早得到了消息,从内室里奔了出来,对着刘凌嘘寒问暖,带着一丝惧意看向两个高大的侍卫,不明白自家殿下为什么突然回了含冰殿。   “奶娘,去把我以前做的功课都整理一下,让我带走。”刘凌抿了抿唇,“王宁去了哪里?”   宋娘子嘴巴动了动,眼睛向着内殿的方向偏了偏,示意王宁在冷宫太妃们那里。刘凌会意后便没有多问,只是大约说了几句责怪王宁偷懒的话,便留在屋中等着宋娘子收拾东西。   “殿下,倒也真是不容易……”   一个侍卫看了看能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屋子里潮湿发霉的偏殿,忍不住喟叹出声。   哪里是偏殿,简直就像是破庙。   “殿下可是龙子,飞腾之日就在眼前了。”另一个侍卫怕他乱说话,连忙打断他的话。   刘未想让他去南熏阁读书的事情还是传了出去,也让他在东宫的地位变得没有以前那么无足轻重了。   搁以前,哪怕他说破了嘴,统领也不会让他回冷宫里拿什么东西的,最多让宫人跑一趟。   没一会儿,王宁赶了回来,浑圆的身子跑的满身是汗,一见刘凌赶紧屈身行礼,嘴里还在解释:“奴婢不知殿下回来,要知道殿下回来,一定不跑远……”   “好了……”   刘凌“难掩”厌恶地开口:“我才不管你去哪里了,两位将军在屋里等的太冷,你带他们去隔壁喝杯热茶。”   “啊?哦,是是是。”   王宁笑着挤了挤眼。   “热茶有的,暖身子的东西更是不少!”   王宁在宫中也是小有名气,两个侍卫原本不想离开,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还有酒这种禁止在宫中出现的东西,意动之下为难地看了刘凌几眼,心中痒痒。   “劳烦你们在隔壁坐坐,我想在这里静一静。我从小生活在这里,乍去东宫,实在是对这里难以忘怀……”   他抚摸着坐下的长榻,幽幽地说道:   “我母妃,就是在这里去的……”   两个侍卫打了个寒颤,顿时觉得脚下生寒,连后背都是阴气森森,王宁在那边又做了“请”的手势,连忙就跟着王宁去了隔壁。   待两个侍卫走到没影子了,刘凌将手伸入枕中,从枕头里掏出一张纸条来。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大字——   “一飞冲天。”   刘凌一颗提心吊胆的心终于沉了下来,握着手中的纸条静坐了半天,才珍而重之地放入了怀中。   连最谨慎的薛太妃都这样说,那他也不必再藏拙了。   事实上,一进入东宫以后,他就感觉藏拙越来越难。   有陆博士对徐祭酒吐露过自己过人的记忆力之后,徐祭酒像是对自己给予了厚望,每日安排了不少司业指导他的课程。   这是在偏殿,所以两位哥哥才没有发现,事实上,刘凌已经开始怀疑教自己的先生人数其实超过了教两位兄长的博士。   不仅是如此,他更诧异的发现,徐祭酒给自己送来的“课本”里,有不少正是以前薛太妃为自己开的“书单”。   那些为帝者必学的经典。   包括那三匹马,刘凌都感受到一种异样的不和谐。他从小多思,刚得到绝地的时候只有高兴,可冷静下来后就发现了他得到绝地根本就是必然的。   没有人会比父皇更了解御马苑里这几匹御马,父皇挑走了两匹最好的自用,剩下的这三匹其实都是有瑕疵的。   大哥爱洁,吃多排泄也多的奔霄不会是他的选择,绝地太高大,除了自己根本无法跨上,奔霄这种温顺又中庸的宝马才是一切求稳的他最好的选择。   二哥性格孤傲,也许会喜欢绝地的高大神骏,但这种马会将他矮小的身材衬托的愈发明显,依他的个性,绝不会要一匹将自己比下去的马。   只有自己,个子是三兄弟最高的,又不会介意一匹马是不是会叫出狗的声音——事实上,除了叫声以外,绝地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在奔霄和腾雾之上,再过几年等它长大,是绝对不会逊色于父皇两匹御马的神骏。   而后他们练武时得到的弓,也都是特质的,他的那把,比兄长们的弓力都要强一些。   这说明给他准备弓箭的人知道他的臂力如何,仅这个,就够让他骇然的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觉得自己所有的举动都做的不着痕迹,无论是从小在冷宫里接受薛太妃教导,还是后来在萧太妃那里打通经脉,亦或者让王宁小心经营人脉,取得袁贵妃那边的信任,都做的小心翼翼。   可当他走出冷宫,真正的开始了解什么是“皇权”时,才发现自己身边似乎早就已经布上了一张无形的大网,那些曾经掩盖着的小心翼翼,都在这张大网下一览无遗。   他并不怕刺客,怕的是这背后的含义。   他怕那些冷宫里的太妃们,会在看见一丝希望之后陷入绝望,失去了最后的动力和温度。   前朝的父皇,冷宫里的萧太妃,一切都是谜。   而他,是包裹在谜团里的小小虫子,却还做着一飞冲天的梦。   “殿下,这就是你所有的功课了。”宋娘子很快就把留在含冰殿里的所有和字有关的东西整理了出来,放进了她缝制的书袋里。   书袋沉甸甸的,都是他这么多年来和陆博士、薛太妃学习的成果。   “殿下,您好好的要带走这些干什么?你以前不是说这些东西不能让别人看见吗?”宋娘子缺乏保养的脸上已经爬上了皱纹,不变的依旧是发自内心的关心,“东宫的课很难吗?”   “恩,很难,所以我得翻翻以前做的功课,想出其他回应的策略。”刘凌露出很满足的笑容:“但我还应付的来。”   “殿下是最好的孩子,哪里还有别的孩子能做到殿下这么好呢……”宋娘子双眼湿润地抚摸着自己做的书袋,“殿下要好好进学,让陛下知道您是多好的孩子,早点过上好日子……”   “我会的,奶娘。等我能有自己的地方时,我会把你接过去享福的。”刘凌从宋娘子手上接过书袋,同时拍了拍她的手。   “还有薛太妃、张太妃、赵太妃他们……”   刘凌心想。   他要把她们从这个牢笼里全部放出来!   ***   今年的春祭,因为春祭后三位皇子能听政的事情,成为了礼部和太常寺最大的事情,连不久后的殿试都被盖过了风头。   刘凌从未参加过皇家的祭祀,今年是他真正意义上走出冷宫的第一年,按理说今年的春祭他也是可以跟着两位兄长一起参与的,但事实却是他根本无法参加。   理由很简单也很可笑,他竟然没有祭祀穿的冕服。   后宫自袁贵妃独揽大权之后,除了大皇子以外,刘祁和刘凌的待遇都不算太好,但刘祁的冕服是一年两套从不会怠慢的,可刘凌从小到大就没有得到过正式的冕服。   原本今年刘凌前往东宫读书,袁贵妃就要安排宫中尚服局准备他祭祀时穿的冠服,可到了快祭祀的时候,袁贵妃突然派了人来道歉——因为最近遣散宫人的事情,宫中各处的女官都在做交接,有些宦官和女官都是几朝的老人了,乍要离宫,整个局里都一片混乱,这个冠服,就这么耽搁了。   这事要放在一般人家里,掌家的主母拿出幼弟兄长们以前的衣服改一改也就行了,可这种事情,在刘凌身上偏偏没办法做到,因为他比他的两个哥哥都要高。   这改衣服,只有从大往小改,没有从小往大改的。   马上就要听政了,春祭皇帝却没有带三皇子出行,就算宫外知道是这么简单的理由也不会相信,文武大臣和宫中之人恐怕会往更坏的地方想,比如说皇帝根本不将刘凌当做子嗣,又或者皇帝不认为刘凌有能耐一同行祭等等。   手段很简单,效果却很恶劣,而且连挽救的办法都没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哪怕皇帝也想把刘凌带上,却不能带着一个穿着常服的儿子去行祭。   于是,在大皇子幸灾乐祸、二皇子同情却平静的态度中,刘凌被留在了宫中,目送着大皇子和二皇子在人群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离宫,去京郊进行春祭。   “袁贵妃肯定是故意的。”   原本想着能长长见识的戴良满脸气愤地说道:“我敢打赌,大皇子早就知道!你看他那得意的样子!还‘三弟你就留在东宫好好看家’吧……他肯定觉得不用看你高他们一头太开心了!”   “你小声点!”   刘凌呼了口气。“你那么生气干嘛,就算能去春祭,你也不能一起去的。”   “咦?我不能一起去吗?”   戴良傻眼。   “没看到庄扬波和魏坤都留在东宫了吗?祭祀乃是大事,为了安全,父皇身边不会留外人。我们兄弟三个原本是要站在父皇后首的,你们当然不能靠近。”刘凌好笑地摇了摇头,“你还是去好好休息吧,脖子在结痂的时候,乱动会留疤的。”   “没破相都是祖宗保佑!”戴良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最近一直在痒,我又不敢抓。”   “你回家以后是不是又偷吃鱼虾了?”刘凌听到他说一直痒,眉头蹙起,有些不赞同地轻斥:“千万别抓,抓了疤痕会烂到脸上,你以后就不能出仕了!”   “什么啊,说的您好像看见了似得……”戴良欲言又止,“殿下,您是不是会医术?为什么会知道我吃了鱼虾……”   刘凌心中一动,有些吃惊与这位伴读的敏锐,脸上却敷衍地露出笑容:“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吗?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去躺着吧,我待着无聊,四处走走!”   “喂,喂,您是不是讨厌我,喂,您回来啊……”   魏良看着刘凌走的更快乐,愁眉苦脸地摸了摸脖子。   “一天到晚躺着很无聊的啊……”   刘凌离开了魏良之后,一口郁气终于吐了出来。   他虽然表现的很平静,但因为袁贵妃的从中作梗而不能参加春祭,说不郁闷是骗人的。   因为南熏阁读书的事情,大哥和他之间果然生出了间隙。尤其是这段日子他进入主殿读书,在进度上一日千里之后,连二哥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太友善。   虽说早就有所准备,可真到这时候……   张守静跟着他师父太玄真人去主持春祭了,所以他连说个话、吐个苦水的人都没有。“求雨”一直是春祭里最压轴的法事,以往都是由皇观的观主主持,这几年太玄真人在京中,就一直是太玄真人代劳了。   听宫中说,泰山周边今年春初地动了一次,太玄真人不放心泰山的基业,向皇帝提出了回泰山的要求。自古泰山象征社稷稳定,连皇帝也不敢轻忽,不但下令当地的官员积极赈灾,保证春耕不被耽误,还赐下了不少宫中藏着的法器和财物,派鸿胪寺的官员送太玄真人师徒回泰山祭祀。   这么一来,刘凌恐怕几年之内都见不到张守静这位小友了。   越想越是沮丧,刘凌心头压抑地在东宫里闲逛,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一处小池边,他原以为这么偏僻的地方绝没有人来,结果刚靠近西池,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子坐在西池的游廊之上,手里抓着一本书卷,看的津津有味。   是二皇子身边的庄扬波。   他好奇地走近庄扬波,伸出头张望:“你看什么书?”   “啊?哈!哇!”   被吓到的庄扬波发出一大串毫无意义的单字后手上的书也脱手而出,向着廊外的池塘掉落。   “啊啊啊我的书!”   幼年的经历造成刘凌对每一本书都很珍惜,眼看着庄扬波的书马上就要落入池塘,刘凌手臂一展,速度极快地在那本书掉下去之前将它抄回了怀中,眼光只是不经意地在书皮上一扫,顿时愣住。   这本书的名字叫《凡人集仙录》,且封皮上写着“第一册”。   《集仙录》刘凌听过,那是《道藏》的一部分,元山上有完整的经典,皇观之中也有收藏,记载着道家符篆上的各种神仙和司职,张守静说做天师道的道士,最重要的就是要记得符篆之道上的神仙司职。   可《凡人集仙录》?   刘凌感受到一种诡异的气息。   就这么拿着别人的书看是很不礼貌的,可是刘凌却像是着了魔一般伸手翻开了书册,随手翻了几章。   他一目十行,记性又好,虽看起来像是乱翻书,其实已经很快的就把前几页读了进去。第一页写的非常简单,“男子得道,位极于真君。女子得道,位极于元君,圣母元君者,乃洞阴玄和之气凝化成人,亦号玄妙玉女”,然后寥寥数语,介绍了圣母元君。   后面几页更加寻常,只是一些普通的神仙介绍,西王母以及她所统领的昆仑系女仙和她的女儿之类,看起来像是一本介绍道家女仙的名录。   只是这书到了后来,就有些不太对劲了,什么西王母座下女仙接受任务下凡无法回归天庭,一个凡人捡到了《集仙录》,要用自身的精血帮助女仙们回归天庭云云……   刚写到凡人捡到《集仙录》,第一册就戛然而停,让人抓耳挠腮,心痒不止。第一册的女仙也只是写了个名录,刘凌看到了“瑶姬”的名字,却无图无介绍,大概是在后面几册里有详细描写。   此时雕版还未普及,一般是给佛教和道藏做插图所用,大多数的书都像薛太妃那样一本本手抄而来。   这本书《凡人集仙录》也是手抄,而且看得出写书之人书法和绘画的造诣都极高,西王母的画像画的栩栩如生,文字也和时下的经典完全不同,倒有些像是志怪传奇一般的写法。   旁边的庄扬波原以为从父亲书房里“顺”来的书要掉进池塘里,心中悲痛至极,却没想到这三皇子随手一抄就救了回来,他还来不及道谢,就看见这位皇子旁若无人一般地将这本书翻了起来。   庄扬波一下子就僵硬了。   等刘凌已经翻了一会儿,庄扬波才像是突然醒了一般伸手去抢刘凌手中的书,无奈对方手长腿长,他只是个八岁的矮墩儿,伸手抢了几下都没有抢到,还是最后刘凌自己低下头来,满脸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肩膀。   “这书是哪里来的?后面几本在哪里?”   庄扬波张口结舌地抬起头,只见这位三殿下神光奕奕,浑身气势逼人,哪里有之前那个木讷中带着宽厚的样子!   “哪,哪本书,我,我……”   庄扬波眼泪又在打转了。   “您别抓我,我疼,疼!”   刘凌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连忙松了手向庄扬波道歉:“抱歉,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书,有些鲁莽了!”   庄扬波见那个熟悉的三殿下回来了,这才抹了把眼泪,摇了摇头:“还要谢谢殿下帮我救回了书,手长真好……”   说罢,他看了看自己的小短手。   刘凌忍不住轻笑,将那本《凡人集仙录》递给了庄扬波。   庄扬波此时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见刘凌也没有那么吓人了,这才小心翼翼的将书塞回怀里,难掩不安地喏喏道:“三殿下能不能不要告诉二殿下我看杂书的事情?二殿下不准我看这些杂书的。”   “杂书?我觉得挺有意思啊。”   刘凌不着声色地附和着庄扬波的话。   “我还没见过这么有趣的志怪传奇呢!”   “嘿嘿,殿下也觉得有意思?这书是我从我爹的书房里拿的。”庄扬波笑容突然顿了顿,声音逐渐低落:“我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本书还是我爹出事前从书房里取的……”   “庄大人出了事?什么事?”   刘凌一惊,连忙询问。   他在后宫虽有王宁这个耳报神,可对于前朝和外面,就是聋子和瞎子,什么都不知道。   戴良偶尔会带给他一些消息,都是他不想知道的,也是头疼。   庄扬波心里压着这件事很久了,二皇子每次听到他提他爹就满脸百感交集,他在宫中又无朋友和熟人,家里母亲不许他回家,祖父白天在大理寺晚上还要安排家中查探父亲下落的事情,他不敢回去添乱,只能一天一天在宫中提心吊胆。   今日二皇子去祭祀,他便溜了出来,将父亲房里的“杂书”看个几页,一来转移心神,二来期望于这些“神仙”能听到自己的祷告,保佑他父亲平安无事,安全的回到京中。   此时刘凌关心地问起他父亲的情况,庄扬波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抽抽泣泣地就说起了他父亲回京述职准备升迁,结果半路遇到山贼的事情。   刘凌冷静地听着庄扬波所说的事情,心中也是一片震惊。   官员回京,即使没有仪仗,旁人也能看出是官府中人,莫说是山贼,便是什么胆大包天的江洋大盗也一般不惹这样的队伍。   而且什么山石堵了驿道,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为之……   难道有谁是故意对庄敬大人下手,让他不能回京?   “三殿下,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庄扬波扁了扁嘴,抽泣着道:“跟二殿下一样……”   果然二哥也猜出来了。   “你父亲应该会没事的。”刘凌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他:“这一路上这么多疑点,庄大人一定是聪明人,可以看出其中不对,山贼没有得手反倒露了行藏,就说明庄大人肯定是逃出生天了,只是因为各种原因,大概是隐藏了起来,等待京中去救援……”   他推理了一番,觉得这样的结果才是最合理的,伸手替庄扬波擦了把泪:“为人子女,该做的就是不让家长长辈担心,你要相信你父亲才是啊。”   庄扬波听着刘凌的温声安慰,心中一暖,跟着点了点头:“二殿下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我最近都很少回家,只是心里实在害怕又担心,什么圣贤之道都看不下去,才拿了我父亲的杂书看看。”   他声音渐渐弱了下去:“我是无意间看了父亲的书,才知道他不是一个那么严肃的人。我祖父教导子弟十分严格,据说我爹小时候也是像我一样过来的,但他不像我,我天资愚钝,他却从小聪颖,学什么都快。我小时候一挨骂就偷偷流进他在家中的书房……我爹的书房是禁地,家中人都不准进去,只有我娘偶尔进去打扫……”   庄扬波像是回忆起什么美好的事情,脸上带着可爱的笑容继续说着:“也是那时候,我发现我爹书房里的垫子下、画筒里,藏着许多杂书。有些杂书还是他小时候看的,留了不少评论,我看着这些书,虽然一年也见不到我爹一次,却觉得离他近极了,原来他小时候也是和我一样,根本不爱读书,只想看些杂书打发日子……”   说到这里,庄扬波像是发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一般悄悄捂住了嘴,待看到刘凌只是嘴角含笑,并没有露出什么不赞同的表情,才接着回忆起小时候。   “我爹书房里关于神仙志怪的书最多,所以我从小看的多的就是这些。殿下刚刚问我这书是哪里来的,我偷偷告诉你——”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这书藏得可严密了,我拿它出来都废了好大的功夫,太高了我够不着……”   他嘿嘿地笑着。   “殿下是不是觉得这书很好看?比那些经典好看多了吧?”   庄扬波笑的像是个诱导别人学坏的小精怪。   “唔,各有各的好看。作为闲暇时的消遣,其实挺不错的。”   刘凌公允的做出了评论。   “这个一点都不精彩,我不太爱看,什么女仙之类的,太奇怪了。”才八岁的庄扬波自然对女仙不感兴趣。“上次我看的《共工传》才好看呢,共工和祝融打架打的天翻地覆的,有机会我找给你看……”   “好。”   “三殿下居然喜欢读神仙志怪,我爹应该会喜欢你……”   “你也喜欢,我觉得你爹会更喜欢你……”   “嘿嘿,我爹不知道我偷看他的书,否则我屁股要开花。我还是不告诉他我看了……”   说到这里,庄扬波渐渐扬起的笑意突然又敛了敛,幽幽叹出一口气。   “我要是能看到神仙就好了,见了神仙,哪怕是土地神,我就能求求他们,庇佑我的父亲……”   哪里是能看到神仙就好了呢?   刘凌眼神扫过庄扬波的怀里,那里藏着那本《凡人集仙录》。   他原本是想向庄扬波把后面几本借来看看的,尤其是记着瑶姬的那一本。可现在他家也是多事之秋,这话倒是不好提了。   神仙是不救人的,他们只会丢下几句似是而非的“谶言”,将你原本清晰明了的人生搅得满是雾水,然后潇洒地离开。   神仙都是这样的吗?   刘凌忍不住仰头看向天空。   在他身边坐着的,是同样仰头看着天空,口中不停祝祷的庄扬波。   那位神仙,瑶姬……   现在怎么样了呢? ☆、第71章 逐鹿?杀生?   春祭过后,曾经在京中和宫中轰动一时的太玄真人带着他的弟子离开了,去春初时地震的泰山周边地区安抚灾民。   在太玄真人祈雨的春祭之后,整个春天果然都开始下起了连绵不断的小雨,淅淅沥沥的小雨在保证了春耕的顺利以外,带给人的只有潮湿的居住坏境和分外低沉的心情,就和外面阴沉的天气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大皇子刘恒和二皇子刘祁的心情更坏了,整个东宫的气压低到所有的人都夹着尾巴做人。   校场。   刚刚下过雨的校场地面湿滑,脚踩在泥土上都有黏黏答答的感觉。大皇子刘恒嫌恶地看着自己的靴子,似乎那脚底下踩着的不是泥,而是更加恶心的一种同色物体一般。   二皇子刘祁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的谢飞燕。他是个外粗内细的聪明人,平日里像这样的天是不会让他们上武课的,今日这样的天气却让他们来校场,实在是让人深思。   刘凌最早到,他身着一身猎装,手里提着那把大弓,见到两个哥哥来了,从容不迫的行礼。   看到他从容不迫的仪态,两位皇子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不必这么客套,都是自家兄弟。”大皇子口不对心地虚扶起刘凌,“这几日你功课做的不错,连徐祭酒都夸你好悟性,我们做哥哥的,也为你高兴。”   “谢大哥夸奖!”   刘凌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心中却是一叹。   果然是因为前几天的功课让大哥忌惮了,连习武都要拿出来说一遍。若他真是那种唯唯诺诺胆小怕事之人,哪怕学的再好,就算为了日后的日子过得安稳一点,也要低调一些。   可惜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再藏拙,就算大哥再怎么不悦,都不能退缩。   二皇子没有和他们做这些口舌之争,仅仅让庄扬波拿来自己的弓箭,也学着刘凌安稳的立在靶场上,等待谢飞燕过来。   没一会儿,谢飞燕来了,命人牵着几只活鹿,一步步进入靶场。三位皇子见到那几只活鹿就是一怔,而后有些惊异地看向谢飞燕——不会是要射鹿吧?   “之前都是射死物,昨日陛下发话,该让几位殿下见见血了。”谢飞燕似乎也有些苦恼。   “春掌生发,原是禁猎的,可陛下有令,末将也不敢不从。这四只鹿都是温顺的母鹿,等会末将会命人将它们放入栏中,三位殿下谁射杀的母鹿最多,谁就是胜者……”   “只有我们?我们的侍读算不算?”大皇子刘恒皱了皱眉,看向身边黑塔一般的魏坤,“如果一人驱赶母鹿,一人射杀,算不算数?”   “大哥这话未免有些不公平,我身边的侍读庄扬波今年方才八岁,还没鹿高,戴良弓技也不精,你的伴读魏坤却是自小弓马娴熟,若是带伴读,自然不算数。”   二皇子刘祁一听这场较技是父皇所指定,心中明白父皇肯定是想看看他们学了一阵子的成果,无论是心性计谋还是武艺上的,当然不肯轻易让老大占据优势。   刘凌听到射鹿,不由自主地就朝着那些鹿看去。这些鹿都是母鹿,均没有角,眼神温驯可人,应该是御苑里观赏之用,被他父皇莫名其妙就派人牵来了这里。   看到有人,这些鹿不但没有躲,还往人身边直凑,显然已经被喂习惯了。   父皇让他们射这样的母鹿,究竟有什么意思?   那头谢飞燕听到二皇子刘祁的质疑,不慌不忙的回答:“启禀殿下,末将领鹿之前,陛下有嘱咐过,侍读也可加入。哪位皇子的侍读射杀的母鹿,也算是那位皇子的。”   听到这句话,刘恒果然大喜,得意地拍着魏坤的肩膀,似是大有得意之色。   刘祁气呼呼地看了身边的庄扬波一眼,庄扬波提着自己的小弓,见刘祁满脸嫌弃的神色,不由得鼓起勇气说道:“我射箭不行,但可以为您驱鹿,我,我尽量往您那赶……”   “免了吧,你那小身板,别给鹿踩死了!”   刘祁郁闷地吐出一口气。   “怎么父皇下了这么不公平的条件,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哥得利吗?”   刘凌摇了摇头,举起手中的强弓拉了几下,又将箭袋配在腰上,眼神直盯着那几只母鹿移动。   戴良兴奋地摩拳擦掌:“这么温驯的鹿,哪里需要用箭,殿下等会等着,看我去帮您牵一只回来!”   “呵呵,好。”   刘凌已经习惯了戴良的语出惊人,居然还能笑眯眯的应和。   在谢飞燕命令几位牵鹿的宦官将母鹿们赶到指定的围栏里之后,他请了三位殿下带着三个侍读进了栏,自己和几个宦官在外面等着。   三位皇子分在三个位置站定,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围栏里或趴或立的四只母鹿,心目中都已经有了想要射杀的对象,和自己身边的侍读商议好了。   随着鹿哨一声尖锐的鸣声,四只鹿都开始在栏中跑动了起来,也宣告了射鹿的开始。   刘凌此时不再掩饰自己的本事,将一把弓拉的犹如满月,对着一只满身白斑的母鹿射了出去。   箭如流星,那只箭犹如长了眼睛一般朝着白斑母鹿的脖子而去,可是那只鹿似有所感一般连连后退了几步,那支满弓之箭居然射偏了,斜斜地钉在了围栏上,入木三分,让人惊骇。   大皇子和二皇子没有注意三皇子的动作,魏坤和戴良却一直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见到那根钉在围栏上的剑,俱露出骇然的表情。   “魏坤,我要那只大的!”   大皇子一声轻叱惊动了魏坤,连忙回过神来,压低身子就飞快地朝着最大的那只母鹿扑去。   大皇子用箭支瞄准着最大的那只母鹿,魏坤的身体像是一堵墙一样阻挡在母鹿的身前,让它无法再向旁边再迈出一步。   大皇子的箭技不差,左右瞄准了一会儿后射出一箭,却见的斜里也飞出一根箭来,带偏了老大的那支箭。   那支箭带走了老大的箭后,从另一个方向射出一只小箭,直中大鹿的额头,母鹿吃痛,满场的狂奔起来,引动着整个围栏里的鹿都像是发了疯一般的乱跑。   “他娘的!”   戴良原本真想用自己的蛮力“牵”回来一只小鹿,结果他刚刚蹑手蹑脚地靠近一只鹿没多久,这四只鹿就开始受惊的狂奔。   就算都是母鹿没有角,被这么大的东西撞一下也是不得了的,戴良吓得不轻,迈开腿就一阵小跑避开了。   “老二,你耍诈!”   刘恒怒不可遏地大吼。   “大哥,谁也没有规定您看中的鹿我们不能射啊!”   二皇子刘祁得意地挑了挑眉,给了庄扬波一个赞许的眼神。   庄扬波抱着自己的小弓,傻兮兮的笑着。   刘凌被满场窜的母鹿绕的头晕,干脆扒着围栏爬了上去,站在围栏上一心一意地瞄准着,尝试先拔头筹。   他在冷宫里也曾射过活物,都是萧太妃命人抓来的黄鼠狼和老鼠等物,比起这些鹿,那些活物才叫难射,又小又狡猾。   就在老大和老二相争的时候,刘凌已经瞄准了一只鹿的脖子,手中弓弦一松,只听得低沉的弓鸣之声后,一支箭急速地飞了出去,插在了一只母鹿的脖子上。   那只母鹿一声哀嚎后向前扑倒,四只蹄子不停地使劲,就是站不起来。   戴良眼睛大亮地连忙跟着补上一箭,这一箭正中母鹿的大腿,那鹿更是站不起来了,只能发出一阵一阵的呦呦叫声。   见到老三先拔头筹,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急了。   皇帝的意思是“射杀最多者为胜”,一共就四只鹿,现在一只濒死,还有三只,他们两人想赢,至少要射两只,还得提防老三随时又射死一只。   “魏坤,帮我拦鹿!”   刘恒也顾不得和刘祁置气了,提起弓就向着最近的一只鹿射去,另一边的刘祁也是一样,举着弓就射向最近的那只鹿,都是想着越快射中越好。   刘恒的箭并没有正中目标,只是擦着鹿的身子过去了,刘祁那边却是正中鹿的肚子,带着箭的鹿像是发了狂一般在围栏里乱蹦乱跳,吓得庄扬波小脸惨白,连连惊叫。   整个围栏里的鹿都受惊了,还活着的两只和已经中箭却没死的那只简直就变成了怪物一般横冲直撞。   三位皇子的脸色均是一变,心头也蒙上了不安的阴影。   就在这个时候,围栏外观察着局势的谢飞燕突然开口喊道:“三位殿下,这几只鹿似乎是发疯了,你们还是出来吧!”   刘恒一听立刻露出喜色,但过了一瞬后他立刻意识到没有那么简单,抬头问谢飞燕:“如果我们出去,是不是就算输了?”   谢飞燕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就算是正常狩猎,也经常有猎物受惊的情况,如果出去了,就算是输了。”   几乎是同时的,三位皇子一起叫了起来。   “那我们不出去!”   这是皇帝对他们的考验,说不定考验的就是他们的忍受力,如果他们轻易就放弃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表达完自己的意思之后,刘祁犹豫地看了一眼小脸煞白的庄扬波,指了指身边的围栏:“你出去!”   “殿下不出去,我不出去!”   庄扬波连连摇头。   “出去!你爹下落不明,你不想出去,我还得给庄老大人留个后呢!”   一句话,说的庄扬波眼眶子又红了,满脸都是不敢置信。   “出去!”   刘祁厉色叫骂:“你留在里面我还要分心,你又帮不了我!”   “呜呜呜……我就站在围栏边,我不进去打扰你,可我也不出去……”庄扬波一抹眼泪。   “我是您的侍读,我不能出去……”   “算了,随你,你站远点!”   刘祁哼了一声,抓着弓箭疾奔了几步,离得庄扬波远远地,向着刘凌靠了过去。   就在这一磨蹭的时候,魏坤已经取下了背上的弓,开弓射箭,射死了一只母鹿。大皇子连连叫好,跟着补上了几箭,在这只鹿上留下了自己的印记。   开局,刘凌一只,刘恒一只,刘祁零只。   死了两只鹿,剩下的两只鹿感受到了浓重的杀意,再见面前五个少年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跑的越来越快……   就在这个时候,突变陡生!   中间个头最大的一只鹿不知道是生出了什么变化,竟不管不顾地朝着刘凌冲了过去!   一只鹿最轻也有几百斤重,全速疾奔起来的时候,那可怕的势头不亚于一匹矮马,别说刘凌只是个少年,就算是个成人也会害怕!   刘凌吃了一惊,连放箭都来不及了,急急忙忙跳上围栏,想要爬出围栏去,可是为时已晚,那鹿已经到了近前!   “殿下快跑!”   戴良也不顾会不会撕裂脖子上刚养好的伤口,握着自己的弓就当做武器一般甩了出去,然后把箭袋里的箭都往奔鹿的方向丢,想要阻止发疯的那只鹿的势头。   母鹿的脚步果然停了一停,但很快又朝刘凌追了过去。   刘凌此时已经半个身子扒在在围栏上面了,正想要翻越,那鹿“咚”地一声撞在围栏上,震得刘凌已经扒上去的身子又滑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突然从魏坤的方向射来一支箭,正中了母鹿的臀/部,母鹿受惊人立而起,那蹄子立刻朝着刘凌的方向踏去!   “老三!大哥你在做什么!”   刘祁的吼叫声响彻校场。   “不,殿下!”   戴良已经吓傻了。   刘凌爬上围栏的时候已经以为自己逃出生天了,可是很快那只鹿就追了上来,它一头撞在围栏上的架势,甚至让刘凌以为是一辆奔驰的马车撞上了木栏,连牙缝都被震得在打颤。   掉下围栏时,他甚至能听到耳边响起的喷气声、人们的呼叫声,还有空中弥漫着的尘土。这一切像是瞬间定格子在他的眼前,而后全部变幻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的一只鹿蹄。   “鹿的蹄子原来像是叶子。”   他想。   “还有四个脚趾……”   不对,现在是想这个的时候吗?   眼见着那只蹄子就要踩在他的头上,幼年时从萧太妃那里学到的“拼命三滚”自然而然的发挥了作用,刘凌抱着自己的头,用一种简直是狼狈的姿势滚到了一边,而后又滚了几滚,立刻干脆地爬了起来,向着另一个方向狂奔。   被大皇子刘恒射中的鹿臀部吃了一箭,胡乱地踢踏着,而后又开始漫无目标地狂奔,臀/部流下的鲜血像是打开了塞子的葫芦一般,沿着围栏里面的场地撒了一路,简直是触目惊心。   “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射出去的时候以为三弟已经爬出去了……”大皇子刘恒抖着身子望向身侧的魏坤。   “你你你也看见了是吧,在我这个方向是看不见三弟的……我真以为他出去了,我只是想再射中一只鹿好获胜……”   魏坤素来寡言,听到刘恒的话后还是不发一言,只是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弓箭,对着那只发狂的母鹿尽力瞄准。   留着这只鹿在场中,毕竟是个祸害。   一旁已经跑的气喘吁吁的刘凌终于奔到了戴良的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伸出手道:“把你的弓给我,我的在爬围栏的时候丢掉了!”   “殿殿殿下你还要射鹿?你刚刚命差点都没有了!”   戴良惊得敬语都没用了。   “废话,就是因为我小命都差点没有了,所以才不能输!”   刘凌眼中的怒火越烧越旺。   “难道要留下我差点被鹿踏死的名声嘛!”   “啊?哦,好,给您!”   戴良干脆地把弓给了刘凌,刘凌腰上还缠着箭袋,箭是不必再下了。   弓一入手刘凌就恼怒地瞪了一眼,因为这弓太轻了,和他刚刚抛下的弓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庄扬波的玩具。   但有弓总比没弓好,刘凌拉开弓,一步步地接近另一个方向的母鹿,估算着两者之间的距离。   一百五十步……   一百步……   八十步……   戴良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突然“勇敢”起来了的三皇子。   六十步!   嗖!   刘凌手中的弓弦迅速地放掉,箭头向着母鹿左边的眼睛飞去。   噗嗤!   箭头应声而入,母鹿一下子跌倒!   这时,另一支箭从另一个方向飞来,擦过跌倒的母鹿身子飞了过去,而后传来魏坤懊恼地一声叹气。   刘凌定了定神,复又开弓,对着眼睛受伤的母鹿又射了一箭,确定它倒下不能动了,又射了几件箭过去。   做完一切,刘凌只觉得全身酸痛,那是筋肉紧绷后突然放松产生的酸楚,他极少这样直面生死,乍一放松,只想瘫倒在地。   想到自己已经射死的两只鹿,场上只剩一只活鹿,刘凌原本该乘胜追击夺得胜利的,可是看着满脸紧张的大哥和握着弓嘴巴抿成一条线握着弓箭不知在想什么的二哥,刘凌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   父皇就喜欢看他们互相争斗的场面,过去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可他就不想让他看。   刘凌的叛逆心一起,完全不想再参与者无聊的游戏了。   反正他已经射了两只,别人射的再多,也越不过他的数目。   他提着弓箭,像是遛弯一样闲庭漫步地走回了戴良身边。   “咦,殿下你不射鹿了吗?”戴良正在兴奋他家殿下射中了两只鹿,见他没有再下场的意思,满脸诧异。   “嗯,手臂已经脱力了。”   刘凌敷衍地回答。   “没法再射。”   “哦,那真可惜。不过两只也很好了呢,二殿下一直都没有。”   戴良喜滋滋地扭头看了眼一旁的庄扬波。   “也是,就他一个人……”   场上的情景简直是一边倒,有魏坤的帮助,刘恒很快就射中了仅剩的那只母鹿的一条腿。   那只鹿原本已经从受惊的状态平复下来,围着围栏的边沿慢慢绕着圈子,腿部中箭后只能一瘸一拐地逃命。   没有马,围猎全靠人驱赶才能让鹿朝着要跑的方向走,大皇子和二皇子又矮,射鹿简直是拿命在博的事情。   之前刘凌还在怀疑父亲为何要用这么温驯的母鹿来试探他们射箭的本事,现在想起来,这些鹿哪里温驯,发起疯来简直是凶神恶煞一般!   魏坤艺高人胆大,大皇子又急于求胜,那鹿倒了之后刘恒赶忙补了几箭,奔过去要看个动静。   一旁的二皇子刘祁却抬起了弓,静静瞄准刘恒的方向。   这下子,满场皆惊。   “殿殿殿殿殿下……”戴良的牙齿在打架,哆哆嗦嗦地说:“二二殿下下在做什么……”   刘恒已经离垂死的鹿很近了,弯下腰想要检查它的生死确定所有权,突然感受到面前一黑,奇怪地抬起头来,却发现是魏坤挡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挡着我干什么……”   刘恒奇怪地将魏坤的身子往一旁一推,伸出脑袋一看,却见得日光之下,刘祁弓上的箭头反射着冰冷的光芒,直直地对着自己。   嗬!   刘恒还没来得及躲,那支箭就已经对着他射了出来。   老二是得了失心疯不成!   刘恒吃了一惊,偏了偏身子又想往魏坤身后躲,谁料魏坤大概也是想重新站回去替他阻挡,两人一个往左偏一个往右躲,又重新错了开来,刘恒的身子重新完全暴露在了刘祁的面前。   嘭!   一道鲜血飞溅出来,温热的鲜血撒入刘恒的身上。   腿部的滚烫让刘恒的腿一软,噗通一下坐倒在地。   “天啊!二殿下他……”   “殿下,您没事吧?”   就在每个人都摈住呼吸以为要看到大皇子血溅当场时,血溅当场的却不是大皇子,而是他面前已经濒死的母鹿。   刘凌诧异地向着二皇子刘祁看去,谢飞燕诧异地向着二皇子刘祁看去,庄扬波诧异地向着二皇子刘祁看去,就连原本隐藏在宦官身后一个带着帽盔的侍卫都古怪地伸出头来,向着二皇子刘祁看去。   谢飞燕原本准备上去阻止,毕竟二皇子或大皇子哪个折在这里都要倒霉,谁料他刚走出几步,身后那个侍卫就按住了他的肩膀,朝着他摇了摇头。   谢飞燕看了那侍卫一眼,站住了脚步。   只见场上,之前射鹿毫无成绩的刘祁眼睛亮的惊人,手中的弓弦声不断,箭袋里的箭被一支一支地射向地上的那只母鹿,每一箭都射的母鹿颤抖一下,也惊得大皇子刘恒颤抖一下。   刘祁每射一箭就向前走上一步,他射箭的本事在三兄弟里不算拔尖的,连谢飞燕都没看出有什么天赋,可现在这箭就像是自己有着意识一般向着刘恒面前的母鹿身上钻,飞溅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光。   刘恒面如金纸,两条腿像是灌了铅,根本站不起来。那些从鹿身上飞出的鲜血溅了刘恒一头一脸一身,鹿血的温热和腥气让爱洁的他喉头抑制不住有呕吐的冲动,恨不得晕过去算了。   可提着弓的刘祁太过可怕,就像是从地狱里踏出来的魔神,激的他后背一阵阵凉气,硬是晕不过去。   事实上,他甚至担心自己一晕过去,老二的箭就真的射到他身上去了。   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脾气?   难道因为一只鹿都没有射中?   “你你没射中鹿也不必……”   刘恒抖得有如筛糠一般。   一旁的魏坤将身子挡在刘恒面前,躬身长道:“二殿下,您要再上前,我只能动手了。”   “大哥,你还是这样的脾气……”   刘祁像是终于忍受不住一样,恨声道:“当年就是这样,你只看得见我出宫的好处,父皇问你我是不是病了,你一字不提我从未生病……”   “你……”   “刚刚你真是没看见三弟没爬出去吗?就算没看到三弟被撞了下来,出于兄弟情义,也不该射鹿让它更加受惊。你眼里永远只看得到你想看到的东西,什么兄弟之情,什么手足之爱,都要排在你想要的东西后面……”   刘祁尚在变声期内,这一压抑之下,声音更加沙哑,甚至还带着一种糙糙的音色。   他是在做戏!他一定是在做戏!   刘恒的心里在狂吼着。   他根本就不是这种多愁善感的性子,他为什么好好要说这些话!   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这么吓唬我,让我狼狈不堪地跌坐在地上,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他不想我也得了双鹿,想要用这种法子掩盖他什么都没收获的结果?   还是要挑拨我和三弟的感情?   刘恒不由自主地向刘凌望去,发现刘凌慢慢移开了眼睛,望向一旁。   “我……”   刘恒开口准备解释。   “你们都别胡闹了!”   一声熟悉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惊得刘恒魂飞魄散。   刘凌并没有太吃惊。   从二哥举箭朝着大哥谢飞燕却没有阻拦的那一刻起,刘凌就知道父皇肯定就在这校场某处。   只是他差点被鹿拱死父皇的人也没救援,实在太让他心寒了。   果不其然,谢飞燕身后一名侍卫摘下头盔,露出之前遮遮挡挡的身影,旁边的侍卫和宦官们都瞪大了眼睛,惊讶地叫了起来。   “陛下!”   “父皇!”   “父皇!”   刘未抛下头盔,在谢飞燕的保护下踏入围栏之内,眼神从浑身鲜血的刘恒和倔强站立的刘祁身上扫过,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老二,看起来你心头一直有怨?”   刘祁垂下眼眸,只字不语。   刘恒终于在魏坤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身上的鲜血已经冷凝了起来,腥膻扑鼻。   “老大去清洗一下,然后到东宫的丽正殿来见朕。”他指了指刘祁,“你跟朕去丽正殿。”   刘恒和刘祁都低头听命。   一旁略显冷漠的刘凌提着弓站在那里,刘未眼光从刘凌身上扫过,像是不经意地开口:“老三的猎装朕看起来颇有些不合身,贵妃最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刘恒的脸色又是一变。   “岱山。”   刘未唤起随身常侍的名字。   从校场右首的木亭内走出一个宦官的身影,遥遥俯身。   “领着三皇子去一趟尚衣局,按照皇子的仪制从头到脚、从里到外置办好衣冠。马上就要去听政了,朕不想再听到他没有朝服、没有常服、没有鞋子,不能出门。”   “是,陛下。”   刘凌意外地张开了嘴,倒是旁边的戴良,一副扬眉吐气苦尽甘来的小媳妇表情,差点把刘未逗乐。   刘未看了眼刘祁,抬了抬颚示意他跟上,连看都不看身边的刘恒一眼,就这么从他身边穿过。   刘凌被岱山引着往尚衣局而且,没走几步忍不住扭过头,只见着大哥似是恼羞成怒地甩开了魏坤想要扶着他的手……   而那位矮小的二哥倔强的跟在父皇的身后,身影毅然决然。   他为什么会突然发那么大脾气呢?   为他吗?   刘凌的心中满是疑惑,连继续走路都忘记了。   “殿下,请跟上老奴。”   岱山的声音尖细地响起在他的耳边。   “啊?恩。”   刘凌点了点头。   “我有些晃神。”   “殿下已经做的很好了,不必担忧。”岱山带着温和的笑意安抚着刘凌。“大殿下和二殿下自小一起长大,大了以后有些矛盾,也只是暂时的,三殿下才出含冰殿,不知道也是自然。”   只是暂时的吗?   刘凌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恐怕过不了多久,真的连什么兄弟情义都没有了……吧。 ☆、第72章 量体?裁衣?   这世上大概也没有几个皇子会如同他一般,会在后宫的六局里穿行。   六局历来是皇后的地盘,六局里的六尚直属于皇后管辖,辅助皇后治理六宫,现在六尚三位在袁贵妃身边,三位还在局内听从皇帝的调遣。   六尚各为其主,也算是代国立国以来少有的情况了。   六局在中宫之中,占据了极大一块地方,这里的宫人大多是宫女,偶尔见到几个宦官都是行色匆匆,应该干的是跑腿或出力的工作。   见到岱山领着一个半大的少年进入六局,不少来去的宫女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好奇的看着这位穿着猎装的少年,猜测着他的来历。能让岱山引着的绝不是什么普通少年,是王室宗亲,还是什么地位显赫之人?   刘凌刚刚猎完鹿,身上猎装护具未除,在地上又滚又爬,满身尘土,蓬头垢面,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往来宫人的眼睛又像是刀子一般在他身上来回扫过,更是不太自在。   偏偏岱山像是毫无所感一般在前面依旧走着他的路,完全没注意到刘凌在宫人们的指点下连脸都有些发烫了。   “田典宝,我知道您最近就要出宫了,可你手中的服契图籍也得给交接全了啊!容司宝让我跟在您后面学着处理宫务,您连服契都不给我,我怎么能学?”   一个声音粗哑的女子声音从宫廊另一头传来,显然很是气愤。   听到这样的对话,岱山的脚步突然顿了顿,扭过身对着刘凌做了个“嘘”的姿势,让他噤声。   刘凌听到出宫云云时候就已经警觉地停止了脚步,见岱山也有兴趣,更是不会再出声。   一宦官一皇子两人就这么贴在墙边,听着转角那一头的争论。   “你也知道我马上要出宫,不是现在出宫,没到最后名单下来,谁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走,服契图籍既然由司宝交给我掌管,事关尚服局司宝寺的大事,怎么能现在给徐典宝你?”   说话的人是个中年女人,语调缓慢,显然并不把什么“徐典宝”放在眼里。   尚服局掌管宫中皇帝妃嫔皇子们的衣冠服用,下有四司,分别是司宝,司衣,司饰,司仗,由尚服局的尚服女官统辖。皇帝下旨要给刘凌置办全套衣着,必须先去司宝司颁旨,由司宝司出具“服契”,然后交给司衣司饰量体裁衣按契制作,做完后衣冠配饰交由司宝司绘图留档,和当初的服契一起存做记录,叫做“合契合籍”。   这种做法是为了防止司衣和司饰粗制滥造,不按规定置办行装,又或者上下传递信息时出现错漏,最终出现衣不对板的情况,避免扯皮。司宝司作为尚服局最重要的统筹部门,留档着历年来尚服局出去的衣冠饰品情况,典宝女官作为辅助司宝女官的宫人,也握有一定的权利。   看样子这个要出宫的田典宝是得到司宝司司宝女官重用的那个,而徐典宝是在她出宫后接替她的人,只是她要出宫了依旧不愿交出权柄,所以引起了纷争。   这种事在宫中有许多,岱山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只是因为牵涉到“服契图籍”这种事情,岱山才停下来听了听。   没一会儿,两个女人的争论声越来越大,徐典宝嘶哑的声音越发低沉粗噶,几乎是吼叫一般爆发了出来:   “你是怕你和贵妃娘娘一起克扣衣冠上金丝银线并玛瑙珠玉的事情被捅出去,所以才不肯给我图籍是不是?谁愿意管你们那些破事!”   岱山一愣,刘凌也是一怔。   “我不是傻子,你不把这些东西给我,我造不了册,如果以后出了问题,这些黑锅就得我背!”徐典宝一点都不怕别人听见,“你若再不给我,我就要到吴尚服那里去给你抖出来了!”   “你以为我怕你?”田典宝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讽刺,“宫中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做,你以为容司宝为什么把服契图籍交由我留档而不是你?嘿嘿,你尽管去吴尚服那里抖,抖完了,你就去缝衣服边吧!”   “你!”   “我笑你在尚服局这么多年还这么天真,你要聪明点的,就该等着我把服契图籍交给你离宫后好好隐瞒着,说不定日后也能和我一样风风光光带着俸禄体己一起出宫去,结果呢,你眼睛里非要容不下砂子……呵呵,和你这种人争吵这种事都是浪费我的时间,少陪了,我还要去……”   田典宝将徐典宝奚落的一无是处,冷笑着转身走出角落,结果一转出来,就和外面廊上站着的岱山和刘凌打了个照面。   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尖尖的下巴,看着一副精干之气,就是颧骨高了点,显得有些刻薄。   见到岱山,田典宝的脸色唰的一下子白了,连嘴皮子都在哆嗦。   “岱,岱,岱,岱常侍……”   陛下身边的随侍!   “田芙蓉,你今天是给也得给,不给也得……咦?”   追着田典宝出来的女人身材矮胖,见到外面站着一大一小两人,也是傻眼。   刘凌听完了始末,有些好奇地看了看田典宝,再看了看徐典宝,见这两个女官都不是姿色过人之辈,大致就知道了六局里挑选女官并不看脸,大概是看有没有特殊的才能。   岱山眼观鼻,鼻观心,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地干咳了一声,开口解释:“老奴奉陛下旨意,领三殿下来尚服局置办衣冠鞋履并衣饰等物,现在正好要去司宝司领服契,路遇两位典宝正好,麻烦典宝们帮老奴带个路,也免得老奴一路通报了。”   田典宝原本以为肯定是完了,结果岱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脸上顿时露出了轻松的神色,那徐典宝眼睛里的怒火一点点熄了下去,变成了死灰一般的东西,干巴巴地随着田典宝向刘凌一起行礼。   刘凌虽是第一次来,但依旧从容不迫地接受了两人的行礼,也并没有说什么关于刚才发生的事情。   那姓田的典宝大概是想掩饰自己的慌张,表现热络地挤到了岱山旁边,开始滔滔不绝地攀起了话来:   “殿下实在是运气太好了,司衣司那边刚刚到了一批万载夏布,虽是苎麻纺成,但极为柔软,做中衣和常服都透气舒服……哎呀,三殿下身量真高,这肩背宽阔,穿衣服一定好看……”   徐典宝面无表情地跟在岱山之后,似是对一切充耳不闻。   岱山长相忠厚,“呵呵”笑了几声以后,像是无意一般问起田典宝:“听说田典宝是这次放出宫去的女官之一?外面可有了着落,老奴记得你的家人可都不在了啊……”   “可不是,”田典宝满脸感慨,“不过好在前几年我托人在外面认了个义子,以后是要给我捧盆的,现在寄养在别人家人,等我出宫去了,我就把他接过来,也算是有儿子的人了。”   她小心地看了看岱山的脸色,接着说:“就是娘娘的恩典一直不下来,我这颗心也提着,若是我没出去,这孩子恐怕就要一直寄人篱下。说起这孩子,也是可怜见的,父母双亡和我命是一样,若是我也不在了,恐怕就要沦为流浪子了……”   “田典宝仁心,那孩子日后一定孝顺。”   岱山随便敷衍着,回头又望了望刘凌。   “殿下可有偏好的颜色?”   “咦?朝服不都是朱衣吗?”刘凌不知道为何又提到了他,有些脑子转不过来的回答。   “殿下,陛下既然说让你置办全了,不能日后朝服没有、常服没有、猎服没有,那自然是什么衣衫都要备下的。常服是您日常进出所着,颜色自然随您的喜好。”   只是代国尚白,大皇子和二皇子平日里穿着白衣较多。   “我对颜色没有特殊偏好,若是可以,颜色请深一点,不要容易脏的颜色。”   刘凌想了想,老实的回答着自己的想法。   岱山知道这位皇子年少时冷宫里连洗衣的粗使宫人都没有,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转过头来向着徐典宝说:“既然田典宝要出宫了,那老奴和你说也是一样的,劳烦徐典宝记一下,殿下的常服尽量准备石青、绯红之类耐脏的色。猎服以炭黑、墨绿为主。”   徐典宝没想到岱山会提到自己,意外地抬起头,眼睛从刘凌身上扫过后点了点头:“殿下皮肤并不算白,穿墨绿未免气色不佳,还是用其他颜色比较好。”   岱山只是随便用个话题打断田典宝的攀附,这时候自然是没有意见,就算是揭过了这个话题,   司宝司里来来往往有不少宫人,有些宦官老远见到两位典宝引着岱山并一个少年来了,飞快地去司宝处事的地方通报,没一会儿,司宝就从一间宫室里迎了出来,毕恭毕敬地向岱山和刘凌行礼。   待知道岱山的来意,这位姓容的年老女官微微错愕地看向刘凌,开口询问:“是这位殿下?请问祭服、丧服、朝服、戎服、常服要准备几套?”   岱山笑而不语。   容司宝却像是知道了一般立刻做出了决定:“既然之前没有成例,那就按没有准备过的来备,祭服丧服春夏秋冬四季各四套,朝服四套,常服十二套,戎服六套,如何?”   刘凌闻言一呆,这套数,已经是按亲王的级别在准备了!   他可不是要开府出去啊!   “司宝是尚服局的老人,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劳烦司宝差人为殿下量体量身,老奴要去拜访下吴尚服,传达陛下的旨意。”   岱山笑眯眯的,“殿下,量体量身可是个麻烦活儿,老奴就不在这里陪您啦,您年少精壮,老奴却是朽木之躯,看着自惭形秽咧!”   “岱常侍说笑……”   刘凌有些赧然地抿了抿唇。   一屋子女人都笑了起来。   “老奴出去逛逛,逛逛,等会儿就来……”   岱山乐呵呵地出去了。   留下有些尴尬的刘凌,被一群司宝司的女人们目光扫着。   这些女人很少见到皇子,后宫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过去的皇后和现在袁贵妃,就算是皇子和皇帝要裁衣,她们每年至少会派四次宫人去给他们量体,当然没有哪个皇子会自己亲自来六局。   莫说刘凌,就连这些女人都新鲜的很。   田典宝有心想要和容司宝说刚刚发生的事情,无奈刘凌在场不敢多言,只能心急如焚地在一旁干笑。   屋内几个正在对照送来的衣衫画图的宦官局促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坐下继续画还是就这么站着,刘凌也站在那举足无措。   容司宝年纪比冷宫里的太妃们都大,头发已经花白,气度极佳,刘凌在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出田典宝刚刚嚣张喊过的那些意思。   此时这位容司宝,像是一个和蔼的老太太那样眯着眼睛看了刘凌半晌,微微点了点头:“殿下就这么站着,也能看出肩宽腿长,想来换了我们尚服局的新衣裳,会更加精神。”   不待刘凌谦虚几句,容司宝咧开嘴笑了起来,眼神里全是有趣。   “殿下请脱吧。”   “哈?”   刘凌眨了眨眼。   屋子里一旁的宫女有几个顿时红了脸。   “我说殿下,请宽衣。”   老太太笑的更慈祥了。   “不宽衣解带,脱履除冠,我们怎么帮您量体裁衣呢?”   刘凌环顾四周,侍女们虎视眈眈,女官们笑的暧昧,宦官们手中提着笔臂上持着册,就等着要描画刘凌的身形……   这……   这……   “请宽衣!”   ***   在此之前,刘凌从未想过量体裁衣是件这么累人的事情,难怪岱山要借故避开,因为实在太繁琐了。   等刘凌全部忙完,浑身上下都被人摸了个遍,就连尾骨都没有被放过。   那个看起来最多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摸上他的屁股时,真是把他吓了一跳,偏偏一旁几位女官还煞有其事的解释那是在测尾骨到腰部的距离,以防止玉佩组绶撞击后产生疼痛……   特么玉佩组绶又不是凶器,难道还能给他撞出一根尾巴来不成?   至于明明没有喉结却被人摸完脖子猜测喉结大概会生在哪里以确定交领的开口、伸开手做扩胸运动以确定手臂预留的宽度等等……   刘凌甚至怀念起袁贵妃之前故意冷淡他,给他赐下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成衣,虽然穿着不得体,至少不必这么折腾。   当他抬起脚由宦官仔细抠着脚丫量每根脚趾的宽度时,他发誓那位容司衣偷偷笑了,其他女官也憋笑憋的满脸通红!   父皇肯定是特意叫来他丢脸的!   还丢脸丢一六局了!   等刘凌如释重负的走出尚服局,一旁的岱山满脸了然地窃笑了几下,理解地安抚他:“殿下不必板着张脸,您从前没被量过身材,尚服局的女官们谨慎点是正常的,从此以后她们每年会来替您量几次身,那时候就不像今天量的这么细了。其实您这样已经算好的,当年陛下……”   这位老内侍原本露出怀念之色,突然一下子噤声。   岱山根本不是嘴碎的人,也从不会透露皇帝身边的事情,今日也不知道为何这么放松,竟放肆的跟刘凌说说笑笑起来。   他真是撞了邪了!   刘凌没问父皇当年是怎么了,他看出岱山有些不安,连忙换了个自己感兴趣地话题。   “岱内侍,刚刚田典宝和徐典宝争的事情……那些服契图籍……”   岱山没想过这位皇子会关心这种事,略显惊讶地看了眼刘凌,了然道:“殿下觉得田典宝做的不对?”   “如果按徐典宝所言,田典宝克扣宫中御用的材料为己用,当然做的不对。”刘凌皱起眉头。   “天子的衣冠饰物,便是给她们十个胆子她们也是不敢做手脚的,那位田典宝恐怕克扣的,是皇子和妃嫔们历年来的份例。二殿下好多年都在道观之中,宫中送去的皆是道服,那几年皇子的份例便会有所减,殿下在冷宫……”   岱山顿了顿。   “自然也不会完全按照份例来。”   “她们连皇子的衣冠都敢染指?”   刘凌眼中渐渐染上怒意。   “她们当然不敢。”   岱山摇摇头,伸出食指指了指天上,又笑而不语。   刘凌懂了,满腹的怒气却无处可发。   “宫中就是这样,有时候你并不想做这种事,但人人皆是如此,你也只能和他们沆瀣一气,否则便无法生存。现在宫中大量宫人遣送出宫,后宫里到处都在盘算过去的账目进行交接,有些人不敢揭露过去的劣迹,情愿老死在宫里。有的人想早些抽身事外,恨不得早早就离开宫中……”   岱山似是有感而发,啰里啰嗦说了一大串,等说的差不多了,这才拍了拍自己的嘴,无奈道:   “您看老奴这张嘴,都跟殿下说这些糟心的事情做什么!”   “无妨,我爱听。平日里都没有人跟我说这些。”   刘凌敏锐的感觉到岱山在讨好他,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向着这位父皇身边最得力的内侍讨教。   “按照岱内侍的说法,随着宫里的宫人进行着交接,这些问题迟早要暴露出来,那父皇会怎么做?让那些犯错的宫人不再出宫吗?还有以前克扣的那些财物之类……”   “陛下应当是不会管后宫的事情的,那于理不合。待东窗事发越来越多,贵妃娘娘自然就要主持大局。只是很多陈年旧账甚至都是静妃娘娘为后时留下的了,很多连贵妃娘娘都无法解决,怕是要请出当年其他几位夫人共同处理……”   岱山话说一半,又拍了拍自己的嘴。   “您看老奴这张嘴又浑说,老奴也只是猜测,猜测!”   岱内侍的意思是,方淑妃和唐贤妃恐怕要出来分权?   袁贵妃独占君宠十二三年,现在难道要失宠了?   为什么!   为什么?   “真是奇怪,老奴平日话是极少的,只是一见到殿下啊,就亲切的很,这话也就止不住了。殿下现在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日后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差个小家伙来老奴这里问问,老奴活了一大把年纪,见的也多,说不定能为殿下分分忧……”   他哪里敢结交父皇身边的宦官!   “不敢麻烦岱常侍,您位高事忙……”   “再事忙,陛下一句话,不还是陪着殿下来尚服局了么?”   岱山走的不紧不慢,像是随口而言:“陛下安排老奴做这么件跑腿差事,已经很久没见过了呢……如果不是老奴亲自来,您说不定还要被尚服局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刁难一番。陛下这样的关心爱护之情,连老奴都嗟叹不已……”   刘凌脑子里已经一片乱麻,几乎被岱山简直是直截了当的提示弄的满头雾水。   这位父皇身边跟着最久的内侍到底看出了什么?   刘凌不敢置信的看向岱山,岱山却将眼光看向其他之处,顾左右而言他:   “哎,这宫中老人一走,留下那么多生面孔,老奴也是感伤的很。老奴其实也想出宫去享清福,带着陛下这么多年赐下的赏赐,找个安静的农庄,买几亩水田,养几个义子,过过普通田舍翁的生活……”   “您深得父皇信任,又是出了名的德高望重,就算想要去享清福,父皇也不会同意的。”   刘凌笑着恭维。   岱山受用地笑开了怀,“老奴伺候陛下这么多年,总还有点情面,不过老奴刚刚说的话也是真的……”   他突然满脸深意地看向刘凌:   “就是不知道老奴想要享这清福,日后能不能如意哇。”   刘凌被他话中的意思惊得鸡皮疙瘩直起,瑶姬仙人那句“他就是日后的代昭帝”言犹在耳,连心脏都骤停了片刻。   然而只是几个眨眼的时间,刘凌就镇定了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岱常侍会如愿的。”   “那就借殿下吉言了。”   岱山眼睛都笑成了一条线。   “呵呵,老奴得想法子托个可靠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相看相看水田了……这水田啊,得细细相看,多相看一些日子也不嫌长……”   ***   蓬莱殿。   “你说什么,你和徐典宝争执时被岱山那老家伙听见了?”袁贵妃脸色铁青地瞪向地上跪着的田典宝。   “他可说什么了?!”   “岱常侍什么都没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但三皇子就……”   田典宝有些担心的低下头。   “哼,什么将全套衣冠都置办齐,陛下哪里是怕刘凌没有衣服穿,这是因为我没有给刘凌置办祭服而下我的面子!现在宫里肯定都传遍了……还让岱山领着……”   袁贵妃的脸扭曲的像是妖魔鬼怪一般。   “就老三那个胆量,就算知道了,他也不敢说什么。”   田典宝最怕的是事情发了以后将自己抛出去,所以才在刘凌一走之后急急忙忙地就来找袁贵妃。   好在袁贵妃似乎没有卸磨杀驴的意思,田典宝也松了口气,又从怀里掏出几枚红宝,恭恭敬敬地举手奉上。   “娘娘,老奴也快要出宫去了,这几枚红宝是昔年太后赐给司宝,司宝又赐给老奴的,就留给娘娘做个念想吧。”   “你这奴婢当得倒是滋润,好东西不少。”   袁贵妃撇了撇嘴,随手接过几枚红宝把玩,刚准备开口安抚她几句,却听得蓉锦慌慌张张地在外面求见。   蓉锦从不冒失,袁贵妃吃了一惊,也顾不得什么田典宝了,抬脚就迈向门口,打开门问起蓉锦发生了什么事。   蓉锦压低了声音,悄悄在袁贵妃耳边说道:“大殿下不知道为什么惹火了陛下,现在正在东宫的明德殿外跪着呢,听说什么人都不许求情,侍读魏坤也陪着跪下了……”   袁贵妃心情正在糟糕,听到这样的消息脸色更差,气的身子直抖。   “那不可能!老大最是稳重小心,怎么可能惹火了陛下!”   “听说是在校场射箭时,差点射死了三殿下……”   蓉锦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事情一发生后东宫就被封锁了,还是事情刚发生时大皇子身边宦官往外面送出的消息。   “差点射死了?”   袁贵妃气着气着,突然就明白了皇帝究竟怒什么。   怎么不干脆射死了!   他要干脆射死了刘凌,皇帝说不定还能高看他一眼!   果然不是她肚皮里爬出来的种,做事就是和那废后一般犹犹豫豫!   “娘娘,现在怎么办?是不是要去求求情?”   蓉锦心中不无恶意,想要袁贵妃去盛怒的皇帝那里吃个瘪。   自从她被袁贵妃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出宫的请求后,她对袁贵妃的忠心也渐渐淡了许多,甚至隐隐生出了一丝恨意。   “好,准备……”   袁贵妃原本想更衣去求情,手中的红宝像是突然长了刺一样提醒了她什么,让她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向屋子里看去。   屋子里,田典宝跪的直直的,脸上都是惶恐的神色。   “最近捞的也够了,该答应的也都答应了,现在忙那三千人出宫的事情,真是劳心劳力又容易出事。那么多人手脚都是不干净的,万一一个举发一个攀咬出我来,总是不好,现在老大出了这个事,我得赶快转移陛下的注意力,快点修复父子之间的情谊才好。”   袁贵妃心中盘算了一会儿,突然虚扶着脑袋痛呼了一声。   “啊,我的头好痛,痛的要裂开了!“   蓉锦先没反应过来,傻乎乎地伸手去扶,见袁贵妃“虚弱无力”却站的稳稳的,立刻就意识到她是在作态,不由得身子一顿。   “最近没日没夜地处理遣散宫人的事情,大概是着了风寒。老大也是,真是气死我了!我头好痛……我现在岁数大了,真是不如年轻时候,一熬夜就头疼欲裂……”袁贵妃摸着自己的脑袋,装腔作势地哼着:“请孟太医来帮我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   蓉锦眼睛一亮。   “是!”   “你别去,找个腿脚利索的去。你把田典宝送出去。”   自从知道蓉锦对孟太医有那种意思后,袁贵妃可不敢让她们私下里有什么相处,自己宫里出了丑闻,她在皇帝那边就站不住脚了。   宫女能和太医有私情,妃嫔难道就不能?   蓉锦毫无所觉一般,回答的一样干脆。   “是。”   袁贵妃摸着头,依旧哼哼唧唧地叫着。   “嗯……好疼,我要儿子在身边侍疾……我是不是病的快死了……找个人和陛下说一声,最近遣散宫人的事情臣妾真的是没办法处理了,有心无力啊……”   打了她的脸面,罚了她名义上的儿子……   老娘不干了! ☆、第73章 压力?动力?   孟太医很快就来了,一摸袁贵妃脉相,哟嚯,气血通顺,根骨强健,再活个二十年都没有问题,哪里有半点头疼欲裂的样子?   一宫里那么多嫔妃,健康状态能越过她去的,估计都没几个。   就连陛下这几年莫名罹患上头风后,身体状态都比这位袁贵妃要差的多。   这样的人,又想他为她做假?   要假,你至少先别红光满面啊!   “贵妃娘娘,您这头疼,看起来比较麻烦……”孟太医踌躇了一下,收回了按在袁贵妃脉上的手,露出为难的表情:“臣得再诊诊。”   袁贵妃知道自己没病,叫孟太医来不过是想要故技重施装病,可见他满脸犹豫收回手,心里一下子也没了底。   她难道已经生了病自己不知道?   这下袁贵妃可不敢再轻忽了,紧张地问:“什么情况,我的病难道……”   孟太医左右看了看四周,见只有两三个心腹,压低了声音和袁贵妃为难地说:“问题就在于娘娘太健康了。小皇子去的时候,娘娘确实忧思过重身体不适,臣诊断地重一点没问题……”   袁贵妃愣了愣。   “可如今无论是望还是闻,您身体都没问题。臣虽是太医令,但太医院并非每一个太医都听臣的。若您在遣散宫人的重要关头病了,陛下是一定要派其他太医来一起会诊的,到那时候,您装病的事情一定瞒不住。”   孟太医耐着性子和她解释。   “怎么会,你以前……”   “现在不比以前了,娘娘,您现在身负重任呢!”   孟太医最讨厌这种自作聪明其实很蠢的女人,以前她顺遂惯了,完全看不出是皇帝在陪着她玩这种“你不舒服我就让大家都不舒服”的游戏。   可现在皇帝无缘无故遣散宫人,一定是有什么愿意的,说不定就是为了肃清异己,能由得你说不干就不干?   “那我该怎么才能装病?顺之,你是不知道,恒儿刚刚被申饬了!我现在必须要让恒儿到我身边来侍疾……”袁贵妃有些六神无主,“还有,以前那些宫人满身的烂账,都求到我这里来,我也是没办法……”   “所以,娘娘是想避开最近的风波?”   孟太医立刻抓到了重点。   “正是!也不需要病的多重,只要不能理事就可以了。”   “这个蠢货,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权柄,皇帝会把这件事交给她也是因为在后宫里实在没有信得过的人,她居然就这么推了……”   孟太医心里冷笑。   搁在以前,刘未不痛快他就痛快,后宫里越乱他就越高兴,可现在他知道有三皇子、有张茜的存在,对于宫中生乱却没有太大的兴趣,只想着能早点把刘凌送上那个位子,好卖几个人情将张茜讨走,所以袁贵妃传达了她的想法,他只是踌躇了一下,就做出了回复。   “娘娘现在的身体状况,是不可能骗得过陛下的,不过臣有一个法子,能让娘娘迅速生病,并且越来越严重。等娘娘混过这时候,我再给娘娘施针,让娘娘回复正常,娘娘可愿冒这个风险?”   袁贵妃听到“风险”心中就一惊,攥着拳头问:“怎么做?”   “臣会施针让娘娘的气色大变,与此同时,娘娘会出现体弱乏力的征兆,臣再对症下药,假病也变成了真病。只是这阻断气血的法子有个麻烦,就是娘娘会愈见痰多。”孟太医的声音压得极低,“痰一多就会堵住呼吸,只能静卧,待这阵子过去,臣再来施针送药为娘娘祛痰。”   “为何说有风险?”   袁贵妃紧张地追问。   “痰在喉中原本并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娘娘在这阵子时间大喜大悲,可能会被喉中之痰堵住气管,有窒息的危险。”   孟太医说的也干脆。   “如果娘娘这阵子闭宫不见人,也无怒无喜,自然没有大碍。”   袁贵妃权衡了下利弊,点了点头。   “那就劳烦顺之了!”   孟太医一直是冷淡的表情,见袁贵妃做出了决定,也不再多言,取出金针就开始施为,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气脉被阻滞的袁贵妃脸色从红润变的苍白,整个人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   孟太医施完针,似是出于好心一般提醒袁贵妃:“陛下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未必会相信娘娘是真的大病,娘娘最好还是把自己心中的顾虑原原本本的告诉陛下。陛下爱重娘娘,一定能够理解。”   现在要她还有用,若她真倒了,二皇子就该起来了,刘凌更加艰难。   皇帝生性多疑,袁贵妃示弱,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袁贵妃没有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进去了,还是没听进去,大概是这种掩饰的方法对身体损耗太大,抬抬手请孟太医出去,自己就被人搀扶着回内室去了。   孟太医也习惯了袁贵妃这种态度,收拾收拾东西就准备回太医院。   只是待他在几个小宦官的指引下出了蓬莱殿以后,突然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同时还伴随着喘着粗气的声音,心头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是袁贵妃又有什么要求?   还是发生了什么其他?   “孟太医,请稍等。”   蓉锦?   孟太医回过头,态度和缓地问道:“可是娘娘又有什么吩咐?”   “不,不是,孟太医,可否借一步说话?”   “男女授受不亲,您还是就在这里说吧。”   他一向不近女色,最主要的还是怕麻烦。   蓉锦脸色红了红,发现几个小宦官都有眼色的离得远了一点,再想到这位孟太医是个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的人,咬咬牙鼓足勇气道:“孟太医,我上次听娘娘说,您的未婚妻去世了,所以您……”   “胡说八道!哪有的事!”   孟太医一点都听不得别人说她有个万一,哪怕是猜测都不行。   蓉锦先是一呆,而后转为狂喜。   没有这种事?   没有这种事!   “娘娘也是关心您,怕您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蓉锦不着痕迹地套着孟太医的话。   “您为何一直没有娶妻呢?”   关心他?哼哼,是想着怎么拉拢他,打主意到他的婚事上了吧?   这蓉锦是袁贵妃的心腹,还是借她的口,让她死了这条心最好。   “我自小父母双亡,而后祖父祖母也相继病故,像我这种天煞孤星之人,还是不要拖累别人才好。”   孟太医的气质变得孤寂而冷漠,眼神里也都是受伤的神色。   “先谢过贵妃娘娘关心,如果没什么事的话,孟某先告辞了。”   蓉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高高兴兴地送走了孟太医,脚步轻快地回返。   回到蓬莱殿,步入袁贵妃的寝宫,她依稀听到袁贵妃和身边的另一个心腹方内侍在说话。   “宫中那么多奉承之人,真正可以信任的只有孟顺之一人。我和他是在宫外的交情,我帮他重回太医令之位,他投桃报李帮我固宠,偶尔做些我不方便做的事情,但我现在能再提供给他的也有限,能不能一直拉拢住他,我心里也没底……”   袁贵妃的语气中充满了太多的不甘心。   “他不常回京中的宅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爱好,你觉得我该怎么拉拢他?”   “娘娘,男人要么爱财,要么爱色,如果都不爱,那就爱名。如今看来,孟太医那么想要做太医令,肯定是爱名的。他既然无家无累,钱财也就不会看的那么重,爱色也不像,否则早就妻妾成群了……”   “是啊,你说他图什么呢?”   袁贵妃好像突然抓住了重点。   “他帮我……”   “娘娘,您的美貌宫中无人能及,这孟太医也是个男人,又经常出入蓬莱殿,您说……”方内侍不露痕迹的拍这马屁,暧昧地嘿嘿笑着。   “休要胡说!”   袁贵妃虽然嘴上训斥,但心中似乎快活得很,语气并未特别严厉。   除了陛下,谁会喜欢你这个快四十岁的老妖精!   蓉锦的脸色变得像是锅底一样黑,心中的妒火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不停喷涌。   孟太医都说了他没什么死掉的未婚妻,贵妃娘娘为何要骗她,用这个方式来打消她的旖念?   她一定是不愿孟太医爱上别人。   孟太医会不会和方内侍所说一般……   蓉锦难以忍受地揉搓衣衫的下摆。   不会的,他那样深沉的男人,怎么会爱上袁贵妃这样的人!   一定都是贵妃娘娘的错!   ***   袁贵妃又一次报病,据说是累病了。   就如孟太医所说,皇帝很快就召了太医院几位太医会诊,得到的结果自然是袁贵妃操劳过度,以致气血不足,外邪入侵,最好静卧调养一阵子。   此时遣散宫人的事情只做了一半,各宫的老人都是在做着交接就等着出宫的时候,袁贵妃突然倒了!   刹那间,宫内宫外都炸开了锅。   有些已经上下打点花掉了大半积蓄的宫人当时就差点骂娘,还有些已经在屋子里打小人了,哪有这样收了钱不把事做完的!   与此同时,大皇子差点杀了三皇子的事情也从东宫传了出去,听说大皇子在东宫太子才能居住的明德殿外跪了一下午,最后是晕过去被抬回光大殿的,再联想到袁贵妃这时候病倒,顿时整个后宫都沸沸扬扬起来。   是袁贵妃失宠?   还是大皇子失宠牵连到袁贵妃?   就在人人都睁大了眼睛认为袁贵妃可能失宠,生病变□□,其他的嫔妃,包括已经和进冷宫没区别的方淑妃,都期待着宫务能分到四妃身上的时候,皇帝出人意料的没有将宫务分给其他人。   他安排了袁贵妃在宫中休养,遣散宫务的事情安排了六局主事暂时接手,直到袁贵妃病好。   最后,皇帝还安排了大皇子回蓬莱殿侍疾,晚上回东宫。   这么一来,无论是方淑妃还是其他妃子,统统都失望了。   后宫沸沸扬扬之际,唯有东宫还算是一片净土。   刘凌无权无势无根无基,也有它的好处,至少什么事都扯不到他身上。   二皇子和皇帝在东宫一次私谈之后,像是想开了什么,连行事都没有那么尖刻了,倒让他身边的人都有些不习惯。   “殿下,您别再这样笑了,笑的我心里毛毛的。”   庄扬波转个身,发现抓着笔杆子的二皇子突然微笑,惹得鸡皮疙瘩直起。   “什么叫别这样笑了?我笑起来很可怕吗?”   刘祁好心情地和庄扬波抬着杠。   “你知不知道那天要不是有我,你很可能就被鹿给踩死了!”   “是是是,殿下心疼我,我都明白。”庄扬波笑的明朗,“殿下真是面冷心热之人,对三殿下还那么爱护。殿下对大殿下射箭的时候,我都吓傻了呢,我还以为殿下您是失心……”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连忙惊恐地捂住嘴。   “以为我什么?以为我失心疯?”   刘祁冷哼。   “别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   “是是是,我瞎说,我瞎说。”   庄扬波嘿嘿地笑着,慢慢把头对着刘祁伸了过去。   “殿下,陛下那天到底和您说了什么,你回来这么高兴啊?”   “怎么,谁向你打听这个事了?”   刘祁斜眼瞟了庄扬波一下,表情说不出的嘲讽。   庄扬波露出“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是谁?徐枫?殿外伺候的小鹏子?还是……”   刘祁吐出一大串人名后,不以为然地丢下毛笔。   “算了,管他是谁向你打听,我都不会说的。你才当我伴读几天?下次有人问你,你就这么说。”   “哦……”   庄扬波有些受伤,闷闷地去收拾功课去了。   刘祁托了托腮,想到那天父皇和他的密谈。   说起那天……   丽正殿内。   “你对我一直有怨?”   面色冷淡的刘未用肯定的语气问着刘祁。   刘祁一言不发,只低着头,不愿回答。   “当年让你进道观,是为了护你,也是为了增长你的见识。”刘未突然幽幽地开口:“你以为你进了道观后,观主那么照顾你,又对你曾外祖父寻来的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是看在你曾外祖父的面子上不成?”   刘祁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   “你身上中了怪毒却毫无所觉,但到了□□岁上就会毒发,也许从此就瘫软在床。朕当初在太医院得到这个消息时,就开始着手让人在宫外寻找制毒大家,想要帮你解了身上的毒。可笑你母亲光想着借势,却从未想过自立自强,也没注意到你身上的不妥,朕恼她老和王皇后的人搀和在一起,索性便顺势把你送出宫去了。”   刘未语气淡然地继续说着。   “能在皇子身上下毒的人,必定在宫中有很多眼线和探子。朕怕打草惊蛇,慢性□□变烈性□□,只能让你在宫外慢慢调理身体。你曾外祖父家中那个被举荐去的‘名医’,也是朕安排的人送去。道观中教授你学问的名师,俱是快要外放闲赋在京中的官员……”   “你曾外祖父是如此老谋深算之人,如果朕的对你完全不管不问,即便你是他的曾外孙,他也不会伸手触朕的逆鳞。他知道朕有心护你,观主也知道朕有心护你,所以都顺势而为,想要接着你的位置更上一步。”   刘祁脑子里乱成一片,不知道自己的父皇说的究竟是真的,还是用来拉拢安抚他的话。   很快的,他就醒悟过来——他的父皇乃是一国之尊,无论是嫔妃还是儿子都只有迎奉他的份儿,他为何要好生生撒这个谎?   更何况他身上确实有毒,是在迁居道观后才由曾外祖父找到的名医慢慢清除干净的……   “朕小时候屡经磨难,又有权臣后戚掣肘,足足等了十几年方才能够执掌大局。磨难是最好的试金石,朕没有变成个懦弱无能之人,也没有在掣肘之下屈服,全靠着小时候的磋磨和昔日太后的教导。”   刘未傲然说道:“你和老大,实在过的太顺遂的,你们的母亲,又没有太后十分之一的才干,留在妇人宫中,只会养出两个唯唯诺诺的皇子。”   “可是我的母妃何其无辜!”   刘祁在心中狂吼。   他知道即使吼出来也无用。   他的父皇从未将自己的母亲当做什么人物。   “你如今也有十四岁了,庄扬波父亲的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   刘未一句话犹如雷击,震得刘祁不敢置信地张大了嘴。   “也是朕太过心急,想要扶植起庄敬,让你慢慢学会平衡之道。”刘未摇了摇头,“你曾外祖父年纪太大,怕自己撑不了几年,大好的基业便宜了他人,一窥得朕的想法就先下手为强……”   刘祁已经傻了。   “这件事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为了让你变成他们的傀儡,除了方家,你日后很难再得到其他的助力。庄敬之事已经给了朕一个教训,想必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后戚的力量……你不必否认,很长一段时间里,朕就是这么过来的。”   “你大哥是个不成器的,你身后的‘二皇子党’又太过根深叶茂。你若一直不肯解决这种尾大不掉的局面,哪怕去就藩,这些人最后也只会逼着你走上造反的路,哪里有什么善终。”   刘未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听政的时候,好好观察朝堂上的局势,看看你曾外祖父是怎么通过门生故吏左右朝堂的。”   刘祁僵硬着抬起头,只觉得肩膀上的手烫的惊人。   “父皇不是说我不可依仗后戚……”   “后戚可用,不可重用。你母亲太倾向娘家,现在这样的局面反倒是最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她就不可能吃什么苦,你心中的怨气,可以散一散了。”   皇帝不以为然地回应他。   “朕对你有很大的期望,老二,不要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刘祁心中又惊又喜,又喜又悲,最终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能变成一个……   “是!”   刘未露出欣慰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儿子能“迷途知返”。   “你最大的缺点是心软,我原本以为你在历经出宫、进宫之后,心肠会硬一点,结果你却还是一点都不懂取舍,方孝庭也是看出你这一点,完全将你牢牢地攥在了掌心。以后你自己要警醒一点,朕也会帮你。庄家门风严谨,也是可以信任之人……”   “是。”   刘祁眼眶渐渐湿热,忍不住泪如泉涌。   “父皇如此为儿臣谋划,儿臣却一次两次三次让父皇失望……”   刘未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   “只是父皇,当年究竟是谁那么恶毒,对儿臣下了那种毒?”   刘祁一直不肯甘心的就是这个。   他原本是一个宽心度日的皇子,从未肖想过那个位置。   他上面有身为嫡长子的哥哥,下面又无兄弟,每日没心没肺的过着,只想和母亲好好的在宫中生活,日后再就藩到一个富裕的地方,生了孩子再把母亲接过去享清福……   为了过上这样的未来,他和母亲都极力讨好皇后和大皇子,就是为了日后就藩能够顺利一些。   可忽一日,袁贵妃进宫了,生活突然掉入了水深火热之中,原本和蔼的皇后和大哥也换了个面孔,他被送出宫去,过着不知何时才能进宫的苦修日子,他的母亲幽居宫中,犹如无人问津的游魂……   下毒的,是不是袁贵妃?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可以告诉你,不是。”刘未见到刘祁惊讶之色更甚,忍不住笑道,“你也不要再胡思乱想,反正这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是能下毒的,一定是你身边之人。你去了道观之后,你身边的人也被朕遣了个干干净净,仅剩徐枫。只是徐枫毕竟是方家的人,该防备时,还是得防备。”   刘祁心中有些难过,又有些失落,更多的是一丝不敢相信的了然。   母妃当年对皇后那般恭敬……   他对大皇兄也曾真的满是仰慕之情。   刘未和儿子一番深谈之后,似乎也有些疲惫,不住的揉捏着额角。   刘祁感觉出刘未的不对劲,想要上前嘘寒问暖,却被刘未摆了摆手斥退。   “朕这头风患了不是一日两日了,待会歇歇就好。你若待的时间太长,外面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你先回去吧。”   “可您这样……”   “回去吧。”   刘祁满腔孺慕之情刚刚酝酿而起,刘未却一副“我的死活和你无关”的态度,如此性情多变,刘祁实在有些不太适应,只能依言而退。   只是待他走到殿门前,准备推门出去的时候,突然鬼使神差地扭头又问了一句话。   “您说让儿臣去道观修行是刻意磋磨,那三弟从小就在冷宫中备受冷遇,难道也是……”   刘祁问完话,看见刘未蹙着眉痛苦揉着眉角的样子,心中顿生后悔。   他不该问的。   问了又有何意义?   出人意料之外的,父皇居然答了。   他揉着眉头,像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说道:“你说老三?他就是一个错误。”   “错误啊……”   刘祁心生同情,想起当年一心想着就藩去个好地方的自己。   “等日后……对他好一点吧……”   他心中这样想着,对父亲行了一礼,倒退着退出了殿门,临出门前,耳边隐隐约约似乎听到父皇呢喃了一句什么,只是隔得太远,所以没有听清。   会是什么呢?   算了,大概只是病人的自言自语吧。   “所以,是该纠正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刘未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地又重复了一遍。   在独处中,再度陷入了深思。   ***   春祭过后没多久,宫正司就将第一批制好的朝服和常服送了过来。   皇子的朝服料子是宫中常备的,因为岱山亲自领着三皇子去领服契,谁也不敢怠慢,七十个针线日夜赶工,总算在皇子听政之前将朝服和常服送了过来。   因为尚服局要回去复命,所以派来不少人手,不但亲自伺候着刘凌将这些衣冠鞋袜一件一件地试过尺寸,甚至还带来了针线亲自在刘凌身上进行修改。   刘凌从未经历过这种阵仗,有些束手束脚,但很快就适应了起来。   大皇子白日不在东宫,二皇子经历过丽正殿之事对这个弟弟越发同情,哪怕他现在过得风光,心中却还是抱着“十二岁才穿上合身的衣服也是可怜”的微妙想法,竟也破天荒地没有对他的“小人得志”发表什么言论。   对刘凌来说,一切都顺遂的像是假的一般。   朝服和常服送来的时候,王宁也被袁贵妃一纸手令送来了东宫。外人看来这是袁贵妃给刘凌添堵,但刘凌却正在求之不得的时候。   舞文弄墨年纪小,又不知底细,刘凌不敢让他们接近,戴良又不是奴婢,东宫里为了避免皇子有什么丑闻,是几乎没有随侍的宫女的,他这么多贴身衣物和饰物需要自己处理,实在是捉襟见肘。   这些玉带、配饰只要流出去一件,都是无尽的麻烦。   王宁笑嘻嘻地接过了“重任”,登记造册,开箱收拾,一件不错。他为人老练手腕又圆滑,没几天就引得舞文弄墨“王叔叔”长,“王叔叔”短,亲热的像是一家人似得。   只有戴良还记得这人是欺负皇子的“刁奴”,对他一直冷眼以待,倒惹得刘凌心中感动了好几天。   就这样,袁贵妃在后宫“养病”,东宫经过射鹿之事也松松散散,好日子过了几天,终于到了上朝的日子。   上朝前一天,大皇子从蓬莱殿回来,说是袁贵妃病已经好了一些,不需要皇子侍疾了,显然是为了耽误他听政。   一大早,宣政殿派来的漏刻博士就早早侯在了东宫外,有鸿胪寺派来的三个礼官负责指导三位皇子去宣政殿,并在殿上的礼仪、站位等琐事,一并侯在东宫之外。   刘凌早就起了个大早,在王宁的伺候下换上了绯色朱罗蟒袍,脚上蹬了黑色朝靴,腰上佩着玉剑并玉佩组绶,头上束发戴冠,越发显得肩宽臂长,英姿勃发。   他的身材肖似其母,本就是个衣架子的身材,这一身衣衫又是为了体现他的好身材而一寸寸量过制成,待“全副武装”之后,莫说屋子里的戴良和宦官们,就连刘凌望向铜镜中的自己,都吃了一惊。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刘凌自嘲地笑了笑。   “穿上这一身,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殿下今日一定要沉着稳重。”王宁小声地叮嘱:“您不比大殿下和二殿下,在朝中并无认识的大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要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记得保持君子的气度……咳咳,这是薛太妃的话。”   刘凌心中一暖。   “知道了。”   他整整衣衫,从自己住的偏殿里前往门口,却发现大哥和二哥早已经到了,身上也穿着和他一样的朱罗朝服,神色中都有些紧张之态。   看到刘凌出来,大皇子刘恒招了招手,像是弥补之前的裂痕一般指了指自己身边笑道:“三弟出来了,快来,就等你了!”   “他是老三,理应走在最后,你让他在我前面算什么。”   刘祁不紧不慢地嘲讽出声。   “老三,你走最后。”   “两位兄长说的是,弟弟就跟在你们后面便是了。”   刘凌不想在门前僵硬起来,只能和着稀泥,乖乖跟在刘祁的身后。   戴良撇了撇嘴,挤到魏坤和庄扬波那里,小声嘀咕:“我们不会真要在殿外站一早上吧?”   魏坤是个沉默地性子,只点了点头。   庄扬波倒是高兴地很:“可以见到祖父上朝啦,站门口我也愿意!”   “嘁,上朝有什么好看的,先别说能不能听懂,听得懂人家也不会问你意见啊。”戴良摇摇头,“走了走了,殿下们都没影子了……”   “啊?快走快走……”   因为是第一天听政,礼官们特意领着三位皇子绕行,从宣政殿外的大广场上而入,让他们知道朝臣们一般是怎么上朝的。   此时天色还在蒙蒙亮,一路上只听得到礼官们的声音。   “陛下勤政,朝会一直按时举行,但无论陛下有没有先入殿,五更二刻敲鼓后,百官方可入殿。”   “陛下纷纷臣领着几位殿下走一遍朝臣们上朝的路,一同在殿外等候,以示陛下一视同仁之意。”   “殿外等候时,三品以上官员在阶上,三品以下官员在阶下,文臣在左,武官在右。几位殿下身份特殊,直接在殿门前等着就是……”   听到礼官们的话,三个皇子都松了口气。   若是就他们站在中间,那特么不就是给人围观了?   礼官领着三个皇子到了宣政殿前的时候,殿前已经稀稀拉拉聚集了不少人群,许多官员大概还有些犯困,靠着殿外的柱子正在小眯片刻。也有一些官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些什么。   见到礼官们领着三个少年来了,立刻有眼尖的官员推搡了下身边的同僚,对着前方指点了起来。   这一指指点点,站在台阶最下方已经见到三位皇子真容的臣子们顿时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哪怕最有城府的大人们,也都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大皇子和二皇子还好,一看就是陛下的儿子……   跟在他们后面那个高大的少年……   京兆尹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揉了揉眼睛使劲望了过去,惊得脱口而出:   “东皇太一!”   另一边,从踏上广场开始就觉得有无数眼神对自己射过来的刘凌,忍不住挺直了脊梁,心中却在不停发虚。   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脸上有什么吗?   还是说……   各种探究地、深思的、不可置信的眼神像是利箭一般向着刘凌射了过来,随着他们一步步踏上台阶,莫说刘凌,就连刘凌身边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有所感,跟着蹙起了眉头。   大皇子被盯得心头发毛,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二皇子也被盯得心头发毛,但是却上前一步,想要阻挡住其他大臣对刘凌的奇异眼神。   但是没用,他个子矮,刘凌的长相还是暴露无遗。   ‘本皇子不管了!’   刘祁回头看了一眼后,恼羞成怒地也学着老大往旁边退了一步,彻底暴露出站在最后面的刘凌。   “风度,我要保持风度……”   刘凌被看的汗流浃背。   那啥,薛太妃说了啥?   糟糕,脑子里一片空白了。   是泰山崩于色,还是泰山色在崩来着? ☆、第74章 争斗?平衡?   刘凌跟着两个哥哥一步步来到阶上之后,简直是度日如年。   那些大臣们用自以为别人听不见,其实大部分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议论纷纷,这让站在台阶上的刘凌越发局促。   “是不是太一?尤其那眼睛……”   “三殿下比大殿下和二殿下高那么多……此点肖似高祖啊!”   “我观此子,眼神清澈,举止有度,不像是冷宫里长大的皇子能培养出来的风骨,难道东宫的徐祭酒这么厉害?我家那不成器的儿子也在国子监,怎么整日还是一股纨绔习气?”   “听说方国公家那个幺儿去东宫侍读了?不是说等再大一点送到军中去历练的吗?”   “哎,陛下要他侍读,方国公还能如何?”   “也是,方国公在不在?上朝还能看看小儿子,也算是安慰了。”   一群人正在议论纷纷,刘凌好奇地随着议论的人群扭过头,顺着众人的目光在文官队伍里找到了魏坤的父亲。   魏坤是老来子,方国公魏灵则如今已经年近六十,方口阔鼻,丝毫没有老态龙钟之态,反倒有一种豁达的气度,魏坤眉目和他很像,一望便知是父子。   魏坤等几个侍读都在阶下候着,庄扬波紧张地在宣政殿前找着祖父的踪迹,魏坤和方国公目光有了个交接,互相点点头便再无交流,唯有戴良对着自己的祖父沈国公挤眉弄眼,祖孙两都没有个正经。   不过沈国公家向来如此,大家也见怪不怪,笑笑也没有议论。   “三弟的脸,倒是出众,让为兄的羡慕的很吶!”大皇子有些吃味地看了刘凌一眼,“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那么像高祖,竟然让这些大人们吃惊成这样!”   “我也不明白,约莫有哪里特别像吧。我倒是羡慕大哥,我也想长得像父皇一样……”   刘凌笑了笑。   三兄弟,论长相确实大皇子最像皇帝,论神态,则二皇子更像,刘凌这么一说,大皇子和二皇子眉头都展开了一点。   然而那些阶上阶下的议论根本没有断绝,反倒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直到五更二刻的更鼓敲过,赞者请了众朝官入殿,三兄弟被引着在殿下一个角落里站定,那些各处扫来的眼光还是不停的在刘凌身上穿梭。   一进殿,最显眼的位置就挂着那副《东皇太一图》,趁着皇帝没入座,这张图前又挤满了大臣,平日看这张高祖图看的眼睛都长茧子的这些大臣都是图新鲜,看看神仙图再看看刘凌,露出各种各样的神色。   “等这孩子长大了,这朝还怎么上……”一个年轻点的官员偷偷和上司吐槽,“就跟高祖看着我们上朝似得……”   “你说这是什么道理?都五世孙了,还跟祖宗长得一样……高祖的血脉就这么厉害?”   刘凌闭了闭眼,定神将将那些窃窃私语抛之脑后,不去考虑这些带来的得失。他根本不明白自己的父皇将这幅东皇太一图挂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又安排他们就站在这幅画下是什么缘故。   简直就像是插标卖儿画个图像似得。   看到以高祖为原型的那位神仙凝视着自己,刘凌觉得脸都有些烧,只能将眼神移向别的位置。   没一会儿,刘未到了。   这位陛下很少迟到,不过听说昨日他的头风又犯了,所以早上起的迟了点。这两年他夜里头风频频发作,能忍着一直不断朝,已经是少有的勤勉了。   刘未坐上御座,眼神从刘凌等三人身上扫过,待看到一身朝服的刘凌满身英气,再看看他们头顶上的《东皇太一图》,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岱山准备开朝。   随着赞者的唱和,今日的早朝开始了。   早朝一开始,就犹如宣政殿内被施展了某种法术一般,之前那些充满好奇和八卦的气氛顿时荡然无存,也没有人再看那副画,人人眼观鼻鼻观心,随着宰相出列开始一条条说着今日该议的事情,所有的大臣的心神完全被国政朝事所吸引,重新成为了刘凌和其他皇子们心目中向往的那种大人形象。   这就是我代国的朝堂!   这就是撑起我代国天下的能人志士!   凝望着大臣们一个一个出列各抒己见,有理有据,无论是大皇子还是二皇子,包括刘凌,都激动的整个人都在颤抖。   当今世上,除了他们这些皇子,还有几人能在十几岁的少年时期接触到代国最中枢的政治中心?   身为皇子,就算历经磨难,也能成常人所不能及!   刘恒和刘祁甚至已经开始幻想起自己可以从政的那一日了,到那时,他们该如何的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唯有刘凌,几乎是立刻被大臣们话中的内容所吸引,聚精会神地凝听着,希望能将自己学过的东西和这些大人话中的意思联系起来。   “……泰山年初地动,不仅耽误了春耕,还使不少百姓的牛羊受到了损伤,现在宋州、中州地方人心惶惶,全靠当地官府赈抚恐怕力不能及,两州刺史都希望京中能够赈济。”   奏事的是中书省的中书令柳原琮,也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   可惜中书令的话一出,马上就有户部的官员站出来反对。   “年初地动,又不是春耕之时,那时正在农闲,怎么会耽误了春耕?!春天耕种无非是耕田播种,又不是秋收,只要人力不损,就不会耽误秋收。去年和州发洪水,河工上花了不少赋税,今年各地都要春耕,若年头就掏空了国库,夏季再有灾害,岂不是更要危急?”   户部管着财政,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   “臣建议宋州地方官员向周边四州拆借粮草和物资,秋收后归还……”   “去年的赋税刚刚上缴国库,地方上也是内库空虚,拿什么来拆借!”   工部的大臣上前驳斥。   “地动毁坏了不少房屋倒是其次,中州有回报,中州的河渠也因为地动出现了损毁和破裂的情况,如果人力都用来修补地动毁坏的房屋以及忙着春耕的话,河渠的隐患就会在夏天集中爆发,如果黄河再度泛滥,就会和去年一样,仅仅治水和赈灾就要掏空国库大半的银两!”   “应该先救灾!”   “应该先修河工!”   “春耕要紧!”   “春日多雨,百姓流离失所,若身无可蔽,时疫必定横行,一旦蔓延开来,就不是一州一府之事了!”   “你们都是杞人忧天,泰山的地动只是小灾,当地自己就能解决,他们只是不愿意担这个关系,又想要京中发放赈粮和赈银好层层克扣!”   一时间,刚刚还肃穆庄严的朝堂,顿时吵得犹如集市一般。几位刚刚在阶下还勾肩搭背聊得火热的大人们就差没有挽起袖子干架了。   三位皇子叹为观止地看着他们进行着辩论,再看刘未,就像是没听见他们在吵什么一般冷静地开口:   “关于宋州和中州地动之事,诸位爱卿还有什么要奏的?”   随着刘未的一句话,原本并没有动作的刑部侍郎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立起了身子,虚弱地开口:“臣也有奏!”   代国律,朝臣七十而致仕,实际上,很少有人真的到七十岁才致仕,大部分在身体开始变差的时候,皇帝就会委婉地提醒他们该“致仕”了。   但当今的六部,有两位主事都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一位是二皇子的曾外祖父吏部尚书方孝庭,一位是刑部的尚书王昱。   方孝庭是一坐这位置坐了十几年,刘未曾经换过一位吏部尚书,结果根本镇不住吏部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我倒霉蛋的吏部尚书愣是被排挤的没几个月就称病还乡了,结果这个位置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位子,刘未只能把已经升到门下省长官的方孝庭再请回来主持大局。   这位刑部尚书则是年过五十才坐上这个位置,是个无功无过的中庸人物,既没有什么亮点升官,也没有什么错误可以贬下去,一坐也是十年。   如今王尚书得了风痹,上朝都要刘未看座,今年之内大概也要致仕了。   听到一般不发表意见的王尚书居然也开了口,皇帝意外极了。   “陛下,诸位同僚,你们都只注意是否赈灾,会不会有疫病,要不要春耕,却没想过如果春耕受阻,这么多青壮的年轻人无所事事,在乡野间会造成多大的麻烦。每逢大灾过后,地痞无赖路霸山贼越见增多,为何?其实大多数都是活不下去的苦人。为保国之根本,臣提议各地更要注意灾民流窜的问题……”   “正是如此,所以春耕决不能断!京中必须要调粮调种子,想法子租借农户耕牛!”   “户部没钱!”   “如果不能春耕,让年轻人去服徭役,修理河工,反正不能让他们闲着!”   “放屁!不春耕秋收收不上来粮食,国库还是没钱!”   “河工不修,夏天一场大水,种什么淹死什么,白费力气还没收成!”   “我就不信会年年大水!”   “三弟,你有没有觉得这些大人们,有些……”二皇子戳戳身边的刘凌,咋舌道:“有些太激动了?”   刘凌扫了一眼争得唾沫横飞的大臣们,赞同地点了点头:“肝火旺盛,这些大人们身体都很好。”   “他们说的是个死循环,根本没办法解决啊……”   大皇子听得头疼不已,也悄悄加入了议论,“地动之后房屋尽毁,劳力修了房屋就没办法春耕,没办法春耕秋天就没有吃的也没有税交,总不能饿一年吧?可不修房屋春雨连绵老人孩子就要生病,时疫传播开劳力生病还是不能春耕,不但不能春耕,说不定命都没了,还带累别人……”   二皇子点了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河工不修的话,夏天要是又洪水泛滥,连房子带地都没了……”   刘凌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户部不愿意拨银子,是因为如今才是年头,各处都要用钱,这些都是去年年末户部已经分配好的,一旦在赈灾上投入过大,没熬到秋收各地就要告急。   从户部之人的话中也可以听出,地方官员每次一遇到灾害就把事情往严重里报,好获得户部的赈济结果层层盘剥各级吃饱恐怕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户部根本不愿意再当冤大头动国库的钱,希望地方上各级想办法。   这件事,工部是站在户部这里的,所以将河道受损的事情扯出来,希望受灾地区放弃今年的春耕,将劳力投入到河工上去,靠借粮度过难关。因为河工关系到整个黄河沿岸所有州府而非受灾一地,各地的州府为了夏天不被水淹使春耕毁于一旦,多少都要借一点给地方度过难关。   而吏部和刑部恐怕是站在地方这边,刑部的意思委婉地点出了地方上的官员恐怕人手不够,如果赈济不够及时,暴民就要作乱,唯有京中传出会赈灾的消息,百姓们才会留在原地各司其职,不生变故。   吏部并未发言,但不发一言就是最大的支持。地方上的官员赈济出彩,政绩就会很出色,任满一定会得到升迁,但职位就这么多,平调或升迁都会破坏现在的格局,除非宋州和和州有必须要重用的势力,否则一动不如一静。   京中赈济属于朝廷援助,这样的政绩属于户部,地动是天灾不是*,当地官员既不用受罚也不会因为这个得到升迁,无功无过……   兵部和礼部的尚书都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底下各位大臣也都在直抒己见,分析厉害,希望皇帝能够听从自己的意见。   “这样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刘祁撇了撇嘴。   “又不是谁大声就听谁的!”   大皇子只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御座上的皇帝,似乎那样就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答案似的。   可惜这位陛下无悲无喜,坐在御座上稳如泰山,根本没有露出任何为难或者愤怒的神态。   刘凌虽然能够分析出各部的想法,但是他经验毕竟不足,又是第一次听政,自己脑中都是一团乱,一下子觉得户部的想法是对的,要是层层盘剥那些赈灾之物到不了百姓手里,还不如地方上自己互相拆借解决;   一下子又觉得如果处理不当时疫蔓延,就不是小事。   “可惜太玄真人不在京中,否则问一问他今年夏天可会雨水泛滥,就能知道是先修河工还是先春耕了。”   不知是哪位大臣提起了这个话头,一干大臣像是想到了什么,齐刷刷地看向文官末位里站着的钦天监监正。   可怜那监正被看的浑身冒汗,结结巴巴地说:“去年冬天天暖,雪水融化,多,多雨不能确定,水量量大是有可能的……”   “这般模棱两可!”   工部尚书开始怀念那位道骨仙风、每每准确预报灾情让工部做好准备的老仙人了。   “方尚书,你一向足智多谋,可有什么高见?”   刘未敲了敲御案,突然开口。   听到自己的曾外祖父被点到了名字,刘祁带着复杂的神色向着方孝庭看了去,好奇他会说出什么。   “高见不敢当,臣认为,当务之急,是应该知道当地的灾情如何,再决定是赈抚还是当地官员自行解决。”   方孝庭公允地回答:“如今京中各部的建议都建立在灾情严重或根本不严重的猜测上,但和州和宋州情况是否有地方官员汇报的那么严重,户部的疑虑是不是正当的,应当有御史台的御使去当地进行巡查,再做结论。”   御史台里最后一根硬骨头都死谏去了,现在御史台的御史大夫还是你的门生,还不是你说的算!   几个和方派不对付的大臣只能在心中腹诽。   刘凌原本推测吏部是倾向地方官员的,此时再听方孝庭说着很是公允,顿时有些奇怪。   照理说,应该夸大地方上的灾情,想法子牟利才是。   正因为猜不透,刘凌越发仔细地观察诸位大臣的神色变化,尤其是明显和方孝庭有矛盾的那些,当看到他们的神色不是不以为然就是隐有忿忿之后,便开始怀疑御史台其实也和吏部有所勾结。   往这个方向推断,他的思路也就越发清晰。   莫非御史台其实也受吏部控制,只要御史台派出巡查御史,得回来的消息一定是利于吏部那一方的?   六部之间本身就互有矛盾,御史台倒向吏部,对身为外戚派中坚力量的方孝庭有什么好处呢?   如果……   御史台弹劾谁德行有亏,那位官员肯定是要接受三司共审的。外台监察地方官员德行,同样有风闻奏事、弹劾官员的权利。官员在监察期间职位不能空缺,谁上就是吏部说了算,这么一来,官员的任免,无形中又受到了吏部的控制,方孝庭可以将附庸自己的人换上去。   即使那位官员被查明是冤枉的,为了避嫌也不能再在原本的职务任职,而是平调处理,所有的政绩和人脉关系就毁于一旦。   只是这样的手段不能重复上演,用上这样渠道的对象一定是难啃的硬骨头,可有了这样的能量,谁还敢忤逆这位原本就权势滔天的吏部尚书?   难怪二哥的曾外祖父有“隐相”之称,这样的能量,无怪乎父皇不敢宠爱方淑妃,也只能等着方孝庭到致仕的年纪。   就如同他当年等死了一手遮天的王宰一般。   有御史台的遮阳伞,地方官员也能做的稳稳当当,即使遭受弹劾,也能被御史台压下去,除非再上告到大理寺……   大理寺!   难怪父皇要将大理寺卿的孙子做二哥的伴读!   难怪庄扬波的父亲回京晋升的路上出了事!   不是为了平衡,是为了夺回官员任免之权!   刘凌恍然大悟地向着御座上的皇帝看去,眼神中油然升起了敬佩之情。   不说这他的父皇是不是无情冷酷,待他学到这般的帝王心术,不知还要多久。   就算学到了这样的帝王心术,他真的能如父皇一般运用娴熟,在这么多各怀心思的官员之中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在刘凌看向刘未之前,刘未就已经悄悄地对三个孩子进行了考察。方孝庭发言之时,他就已经装作换个舒服的姿势微微向着三个孩子的方向偏了偏,心中有了自己的考量。   大儿子刘恒只顾着对他察言观色,见自己看过来,还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去,言行颇有些猥琐,让他心中有些不悦。   昔日他跟着皇后时,因为皇后出身大家,还算是言行有度,现在越发鬼头鬼脑,不似正行。   二儿子刘祁则是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满脸迷惑,似乎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   这样的套话换了谁都能说出来,哪里需要一位大员和稀泥!   待看到刘凌时,刘未意外地眯了眯眼。   这孩子好像能听懂?   难道是他对老三抱有太大期望,又在高看了吗?   可是下一刻,刘未就被老三的举动惊得坐直了身子。   刘凌竟将眼神移向了大理寺卿,继而转向了刘祁,面上露出了思考之色!   他竟能想到大理寺卿去?   他到底想到了什么!   刘未根本连底下大臣在讨论什么都顾不得了,余光不停往刘凌方向乱扫。   然后就撞进了一双敬佩的眼神之中。   刘未莫名的产生了些微醺之意,有些像小时候自己做的出色时,母后那种高兴神采。   这么多年了,他又一次感觉到手握大权,运筹帷幄的成就感。   看着殿下在方孝庭的发言后突然默然一片,刘未突然高深莫测地笑了。   “不必让御史台兴师动众去一趟中州,朕这里已经得了消息。”   哈?   啊?   满朝大臣面面相觑,露出意外的神情。   方孝庭的神色倒是自若,可吏部有不少官员的表情却变得紧张起来。   刘祁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皇帝又看了曾外祖父,刘恒则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刘未接下来的话。   “年初朕送走太玄真人的时候,派了禁中侍卫和鸿胪寺官员护送他一程,朕劳烦真人在和州和宋州受灾区域盘桓一阵,细细查看受灾情况。太玄真人精通天文地理,河工水利,对渠道受损情况也会有所察觉,所以朕并没有太过担心此事,只等着消息进京。”   刘未的话如同石破天惊一般,惊起一片议论。   太玄真人春祭过后就走了,谁也没想到他的行程这么快,不过五六日的功夫就已经到了和州和宋州,还把消息送了回来!   那么大的年纪,快马加鞭还带着侍卫和鸿胪寺官员,莫非是用飞的不成?   一群官员想起太玄真人在京中各种鬼神莫测的传闻,顿时露出惊若天人的表情,对刘未不拘一格用了道门众人做耳目也深深地敬畏了起来。   天下道门,何止三千之数?   加上元山道门,崇道的代国在每州每府都有不少道观和信众,就连朝中大臣有许多都是天师道的信众。   难怪太玄真人以年朽之躯来了京中,一任就是这么多年,原来皇帝是等着用的这一天。   刘未见他们诧异够了,也享受够了各方敬畏或惶恐的眼神,微微一笑:“昨天傍晚,鸿胪寺已经用驿站快报送回了太玄真人一行人的查探结果,当地的灾情没有地方官员汇报的那么严重,不过是震塌了一些人的房子罢了,当地官员差用徭役就能修补……”   “陛下,那河工?”   工部尚书面露忧色。   “河道确实受损,但仅有宋州一段,动用千余人就能修复。”刘未昨夜自己估算过了,心中有底,直接点起大理寺卿的名字。   “大理寺卿庄骏!”   “臣在!”   庄骏立刻出列。   “和州、宋州以及各地流刑还未判决的犯人约有多少?”   “若只算和州和宋州,上半年约有三百多人,算上各地,千人绰绰有余,但大多数州府太过偏远,臣不建议千里迢迢调用流刑犯人前往宋州,以免延误河防。可以将重罪的犯人减罪一等,允许犯人戴罪立功,以劳刑替代流刑,在当地服刑,也算是人尽其用。”   大理寺卿庄骏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主意不错,死了或者关在牢里都是浪费人力,不如罚去做工。动用这些犯人,工期延误就罪加一等,不由得他们不加紧施工。”刘未心中宽慰,同意了大理寺卿庄骏的建议。   “刑部尚书王昱,你协助大理寺卿安排好此事,河道事关万民,并非小事,不得延误!”   “是!”   病弱年老的王尚书虚弱无力地回答完之后,有些迟疑地又开口:“只是陛下,臣从去年入冬以来,风痹越发严重,臣两次请求致仕,陛下都未曾答应,臣也想为陛下分忧,可臣的身体……”   这是不愿意得罪人了。   王尚书也是没办法,大理寺负责审讯裁断、刑部负责复核,若吏部希望他从中作梗,他帮了,就要延误河工,万一夏天有灾,他全家脑袋都不够砍的。   可要不帮,王家子弟又不是没人出仕,他自己也快要到告老还乡的年纪了,弄个晚节不保也是难看。   还不如急流勇退,赶紧跑了好。   偏偏皇帝不知道想什么,死活要把他在火坑上按着。   “这件事朕也思虑过好多次了,只是朝中还需要王爱卿这样的中流砥柱支撑大局,所以迟迟不肯放卿回乡。”   刘未话中颇有倚重之意,但很快就话锋一转:   “如今朕倒是寻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即将协助王爱卿你处理部中事务。待您将部中事宜交接完毕确定无误了,朕就命吏部安排你荣归故里,致仕还乡。”   如果说太玄真人早已经探查完了和州和宋州的情况像是往河里丢了一颗巨石的话,那刘未给几次致仕而不成的刑部尚书找了个接替人选,就如同天上掉下了个火球砸中了御座一般。   “陛下,这于理不合,没经过吏部考核、刑部行走就直接……”   方孝庭心中如同擂鼓,强抑着不安上前反对。   “所以朕才说让他先跟着王尚书学习一阵子,等到能够接手后再接替吏部尚书。吏部考核更是不必,此人为官两任吏部评级皆是上上,两任期间治下从无冤假错案,刑部也经过考核确认无误,最是合适的人选!”   刘未站起身子,一指殿外。   “来人啊,去把偏殿候着的湖州刺史庄敬请上来!”   “啊!”   站在刘凌身边的刘祁惊得发出了异响,然后连忙慌张地把嘴掩住。   刘凌也是松了口气,从皇帝开始说话起,他的神经就一直紧绷,生怕错过了父皇说过的每一个字,待听到这里,他便知道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再无反对的余地。   连传闻中已经失踪在半路上不知生死的庄大人都悄悄回了京中,他原本就是回京接任京中朝官的,资历和才干都足够了。   三个皇子都朝着大理寺卿庄骏看去,只见得这位老大人先也是露出迷茫的神色,然后就是狂喜,可见父皇连他都瞒住了,谋划绝不是一天两天。   随着刘未的声音,殿内的侍卫从偏殿方向请出一位官员来,右臂上还缠着绷带,一看就是受伤未愈,好在脚步轻快,显然不是什么大伤。   此人白面微须,气度闲适,又是在湖州那等富饶之地做官,通身一副富贵乡里养出来的精细,见到皇帝就跪下先叩谢过君恩。   整个早朝一波三折,朝中不少大臣都已经开始在心中默默念诵高祖保佑,要到了这个时候都看不出皇帝开始出手肃清吏治了,那简直就是见鬼。   只是这位皇帝每次不动作则已,一动作起来便是改天换地,一朝上的官员人心惶惶,甚至不知道明日开始如何站队才是。   方孝庭的脸色也是铁青,待看到御座阶下角落里站着的二皇子,神色才算好了一点,给了御史台御史大夫一个眼色。   想要老夫在增外孙面前失去威严,没那么容易!   “陛下,庄敬才干资历虽然足以胜任刑部尚书之职,但其父乃是大理寺卿,其子又是刑部尚书,岂非荒谬!就算为了避嫌……”   御史大夫出列,给出了一个根本无法反驳的理由。   “诸位爱卿不必如此紧张。”   刘未似笑非笑。   “庄敬协助王尚书理事至少还要半年才能接手刑部之务,这半年,大理寺卿庄骏也要渐渐将两位少卿培养起来,日后进入门下省时不会乱了手脚。”   门下省?   一干大臣倒吸了一口凉气。   “门下省江侍郎被太医院诊出患了心疾,已经不适合早起上朝,他提出致仕,朕已经准了,半年后庄敬接手刑部,庄老大人则接任江侍郎的职位,进入门下省,并无勾连之嫌。”   刘未看向同为宰相的江侍郎,这位是太后时期就当权的门下侍郎,他母后提拔起来的人才,也是斗倒昔日王宰的中坚力量,终于在今日步下了历史舞台。   他也算是贯彻了自己对母后的诺言,由始至终都辅佐了自己,并且以致仕离开朝堂成全了自己的道义,理应厚待。   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便是代国俗称的“宰相”,中书省掌管机要、发布政令的机构,门下省同掌机要,共议国政,并负责审查诏令,签署章奏,有封驳之权,中书省的中书侍郎被称为“宰”,门下省的门下侍郎被称为“相”,两职已经位极人臣。   为了提拔一个刑部尚书,平衡吏部权利过大的危机,皇帝竟硬生生提拔起一位宰相,让旧相回乡了!   一时间,所有大臣看向二皇子的眼神也愈发莫测起来。   未来宰相的孙子,父亲又是刑部尚书,家中一门纯臣日后前途无限,却留在他身边做伴读,莫非……   刘祁像是没有接受到他们的目光,自顾自的数着地砖。   大皇子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这场博弈,毫无疑问的由皇帝大获全胜,直到散朝以后许多官员都还犹如梦游,像是方孝庭一系的官员,简直是怒不可遏急冲冲地奔出了宣政殿,似乎是不想再呆一刻。   也能理解,失败者总是不愿意让人看到气急败坏的一面的。   三位皇子等群臣散尽都没有被允许离开宣政殿,只能紧张地等着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进行今日的考核。   第一次听政就看到这种大戏,也不知是惊吓还是惊喜。   殿外传来庄扬波抱着父亲又哭又笑的声音,刘祁忍不住会心一笑。只是没过一会儿,殿外内侍斥责他们御前失仪轰跑他们的声音就紧跟着也传了过来,刘祁忍不住捂住眼睛,对庄扬波那个爹也没了什么期待。   居然被宦官轰跑了!   刘凌倒是好奇的很。他心中已经盘算着若有机会,向那位大难不死的庄敬大人借来《凡人集仙录》后面几卷看一看。   也许对他或有裨益。   可惜那位庄大人刚才一直没什么话,还总是低着头,没什么眼神接触,也没混个脸熟。   为什么他的伴读不是庄扬波呢,这样接触那位大人,二哥一定会生气的吧?   不如直接向二哥求个人情?说不定二哥好借些?   三兄弟各有各的盘算,刘未在御座上等了半天没等到几个儿子敬佩万分马屁连连的结局,有些失望地开口询问:   “你们几个,可有所得?”   大皇子和二皇子张口正准备说出自己的领悟,刘未却像是只是随便问问一般摆了摆手,“第一日听政,没什么领悟也是正常,等听的多了,就能听懂了。朕今日教你们第一课,就是如何维护君臣的道义。”   我们有所得啊,父皇!   让我们说话啊,父皇!   老大和老二被硬生生打断了自己的话,心中泪流满面。   刘未的手指在御座上弹跳,颇为自得地说道:“对老而无用的官员优待致仕,体现的是皇帝的恩赐;不愿意尸位素餐,全身而退,体现的是官员的道义。有时候,道义更是对社稷的一种责任,你们回去后细细思量,好生写一篇策论来。”   咦?   咦?   为什么会转到官员致仕上去?   怎么还有功课?   刘凌听到“功课”头皮就是一紧,眼前显现出薛太妃和陆博士借由他作为传话筒据理力争的场景。   再加上一个父皇……   刘未见到三个儿子如遭雷击的表情,心中老怀大慰,挥挥手,让他们退下了。   “呵呵,你们还有的学呢……” ☆、第75章 良民?愚民?   宋州。   一场地动,使得泰山脚下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地动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地动前刚刚下过春雪,百姓们还没如何欣喜于“瑞雪兆丰年”,一场地动就让积雪和落石压塌了无数人的房子,地陷为坑,原本打的水井也混沌不可用,随着大的地动过去,好几次接连的地动更是让人心惶惶,指天骂地,恨老天不开眼。   人心一乱,必生妖孽。   但只有处于震中的宋州受灾严重,如和州和周边州府只是有一些震感,并没有向朝中通报的那么严重,反倒是宋州段的“共工渠”出现了大范围的破损,使灌溉农田的蓄水都出现了流失的情况。   田埂上,太玄真人维持着高人的风度,手持白玉拂尘,对着田间在指指点点:“这里,还有这个,地下应该有鼠洞,掘开鼠洞,找到鼠仓,能挖出不少种子。”   许多百姓留下的稻种、麦种因为房子倒了,都被接连的雨水泡烂了,即使人力有富余想要春耕也是没有种子,太玄真人一都宋州查探灾情就被乡间的信众请了去,正在想法子解决春耕的问题。   鸿胪寺官员和几个负责保护他安全的侍卫只能跟着他到处乱跑,心中其实焦急着京中回来的消息,好赶快返回京城。   田埂上簇拥着太玄真的百姓听到他的话,一干百姓涌下田间,按照太玄真人的指点挖开了不少地方,果真发现有巨大的田鼠洞。按照洞的方向一直挖下去,用烟一熏,跑出来许多田鼠。   “有田鼠,打死它们!”   “田鼠肥硕,何不食之?”   一群百姓们欢呼雀跃了起来,只是发现了小小的田鼠洞也能暂时平复他们失去家园的心情。   “快和他们说不行!田鼠食虫,草籽粮籽只是冬日的贮存,如果田鼠大量被抓走,第二年要闹虫灾的!”   张守静慌了神,连忙捅了捅在旁边满脸得意的太玄真人。   “你和这些人说这么远的他们听不进去的。”太玄真人抖了抖拂尘,微笑着说:“小师叔,你看我的……”   随着太玄真人和张守静的窃窃私语结束,太玄真人突然大步走下田间,声如洪钟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些田鼠将自己的粮食还给人救急,自己和后代就要忍饥挨饿,甚至有可能性命不保。诸位和这些田鼠如今一样是流离失所之身,又何必加害?万物有灵,今日你毁了它的房子,取了它的所有,他日说不得也会有一样的报应,何苦来哉?既然救了急,就不要再杀生了!”   正如太玄真人所言,你说什么“平衡”、“以防来年虫灾”之类的话,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百姓是一句听不懂也听不进去的,他们只知道田鼠肥硕可以加餐。   可太玄真人以天师之身说出“报应”的句子,这些百姓果然忌惮,一个个松了手,那些田鼠掉落在地上,顾不得被烟熏得歪歪倒倒,掉下地用爬的都要跑离人群。   有几个对报应不以为然的年轻人,待看到那些田鼠连眼睛都睁不开却往地洞里跑,最后叼出几只眼见活不成的小田鼠来,心中也莫名一软,叹了口气,随它们离开了。   “无量天尊。贫道不知道是造孽了,还是积了德……”   太玄真人念了句道号,垂下眼眸。   ‘有报应去找小师叔,是他让我指点百姓找田鼠洞的,无量天尊,我可是个积德的好道人!’   田鼠都跑干净了后,一群百姓跪倒在田中,用手臂掏,用棍子捅,终于掏出了许多种子,一个个保存良好,饱满无比,几个年老的农人当场就捧着粮籽跪倒了下去,对着太玄真人一行人嘭嘭嘭地磕头。   眼泪爬满了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他们的手掌上、脸上都是脏污的泥土,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这种光芒晃得站在田埂上,连脚都没有踩一下田间土的官员们,脸皮竟有些发紧。   饶是太玄真人老脸皮厚,见到这么大年纪的人对自己磕头还是避让了下,露出身后真正提出建议的张守静来。   这个少年如今已经有十五岁了,三年的宫中生活早已经让他变得稳重而机变,可来到乡野间,他几乎都是抿着唇一言不发的。   和宫里的生活比起来,这些百姓实在太辛苦了。   “不要这样,万物俱与天斗,只要有希望,明年他们就又能高高兴兴地全家人生活在一起。”太玄真人拍了拍张守静的肩膀,“在外面呆了这么久,我们也该回泰山去了。”   张守静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扭头望向共工渠的方向。   今年春季雨水这么多,不知道夏天洪水会不会泛滥,朝廷会不会安排人修理河工。这些百姓并没有想着靠京中的赈抚,而是希望用自己的力量重建家园,都是真正值得尊敬的人,如果一场大水……   “真人,你确定往京中的文书里写了共工渠的事情吗?”张守静放心不下,又问了一遍。   “放心,放心,老道不会耽误事的!”   接下来的一整天,太玄真人就领着张守静在田间地头到处寻找田鼠洞的踪迹,就算这样做弄的到处鸡飞狗跳,但还是成功找到了不少粮籽,到处都是欢声一片,泰山下的百姓们人人称颂着三清四帝的名字,将太玄真人更是视作天人一般。   回程的路上,鸿胪寺崇玄署那些管理天下道士、僧人的官员们对太玄真人满脸都是敬畏之色,就连一路上频频想要复命回京的禁中侍卫都对太玄真人越发恭敬了起来。   “太玄真人,您是如何知道从京中到宋州的捷径的?那条路如果修了官道,可以将送信的时间加快两天,实在是天大的功劳!”   一位官员实在难掩好奇,忍不住询问出声。   说到一出京就转走的那条捷径,太玄真人就忍不住龇牙咧嘴,屁股上和大腿上还是火辣辣的疼。   像他这样的年纪,若不是念着天下苍生,打死他也不走那条路,实在是太折磨了……   “我少时曾经是一游侠儿,跟着同伴游走山林平原,好生快活。那条道,就是我当年知道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道上杂草丛生,又有乱石碎片,远没有当年那么好走……”   太玄真人抚了抚须,打了个哈哈敷衍过去。   “还游侠儿,是地痞无赖或是满山林里躲债吧?”   一旁的张守静悄悄翻了个白眼。   听到“游侠”之名,几个侍卫顿时提起了兴趣,开始追问当年。太玄真人年轻时什么都做过,贩过布,做过打手,当过游侠,设骗局自卖自身再跑之,可谓是人生经验丰富,那些真正的游侠当然也是打过交道的,当下就开始了神侃。   “若说游侠,实在登不得大雅之堂,昔年最有名的,乃是一剑侠一狂客。剑侠是幽州章柳公,狂客是陇右萧无名,皆是以一当百的奇人……”   太玄真人见几个御前侍卫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有意卖弄:“你别瞧不起这两人,他们真正是出身大家。章柳公的父亲是范阳太守,真正的世家公子,少年得奇遇,一把分雪游龙剑北地无有敌手。陇右萧无名更是大有来头,昔日满朝将士出萧门的萧家……”   听到太玄真人说到萧家,侍卫们齐齐一震,用不敢置信的表情看向太玄真人。   在代国,只要从军,无人不知萧家。就算萧家前朝参与了谋逆之事,也有无数军中同袍不相信萧家一门英烈会做出这种事,灭门之前纷纷伸出援手,救出了不少子弟,在京中已经不是秘密。   更有人据称萧门祸起时,军中萧家的将领半是为了避祸,半是因为愤怒,均领着心腹亲兵和忠于萧氏的士卒离开了军中,从此后没有了踪影。   这一支人马数量不小,后来因宫变举国大乱,这些萧家军都没有出现,也是一段传奇。   有一个叫燕六的侍卫好奇询问:“太玄真人,那陇右萧无名难道是出自那个萧家?”   “正是如此。这萧无名当年在陇西一呼百应,一身武艺人皆称奇,游侠儿们都称赞他的义气。据说他出身武将之门,家风甚严,他又不服管教,少时逃出家门,从此浪荡天涯,为了不让家门蒙羞,从不说自己的名字。”   太玄真人见所有人都听得聚精会神,不免得意地摇头晃脑:“只有一次,神偷盗无痕和人打赌,为了取萧无名身上的一件东西,跟踪他整整一年,发现他居然在某年除夕去了京中,还在京中萧家过了年,他出身柱国大将军萧家的消息才不胫而走……”   “您老什么时候听到的这段传闻?”   燕六连忙追问。   “大概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太玄真人掐指回想,幽幽叹道。   “一晃都四十年了,我竟在山中做了道首,想当年……”   “咳咳!”   张守静连忙咳嗽。   太玄真人回过神,摇了摇头改口:“不提当年,只争朝夕!”   鸿胪寺的官员们听得津津有味,有一人打趣:“难怪天师懂得事情这么多,原来是也是在红尘里游走过的。听说真人在泰山的弟子三百,难道都是真人在红尘中游走带上山的不成?”   他们不提这些弟子还好,一提这些弟子,太玄真人原本还微笑的神情顿时一僵,像是突然想起山上还有一群好几年不管的“弟子们”……   说起来,他们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   没有他招摇撞骗,阿不,没有他四处“游方”,宗门里就那几位不食人间烟火的师叔们看着,会不会……   太玄真人眼前已经出现饿殍千里的画面,忍不住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年少的张守静却没想那么多,他从小出生在泰山上,在泰山宫里长大,一别经年,早就归心似箭。   若不是为了争取陛下对泰山宗的支持,他和师侄太玄真人也不会在宫中耽误那么多年。   如今他们总算是和皇帝达成了一致,想来过不了多久敕封的文书也会下来,元山宗牛鼻子气死的日子就在眼前,哈哈哈哈哈!   鸿胪寺官员和禁中侍卫们压着京中赐下的法器和道书等物送他们到了泰山脚下,原本还要再送他们回山腰上的泰山宫,却被太玄真人好言婉拒。   “到了这里就不必再送,泰山上行脚不易,更何况刚刚地动没多久,山石有可能松动,这么多人上山更是危险。我们自行上山就好。泰山民风淳朴,这些东西放在山脚,待贫道上山差了弟子下山来拿,也是一样。”   内心:“万一要给他们看见一群弟子抱着我哭穷喊饿,那我就真是晚节不保了!不行,赶紧打发走!”   太玄真人都说成这样了,这些人原本就是皇帝派来跟着明送暗查灾情的,目的达到,三推四送一番,拍拍屁股就走了个干净。   等人都走了个没影,张守静和太玄真人踏上了返回泰山宫的归途。   两人走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不对。   “山脚下应该轮班的接引道人呢?我们回山了都快走到半山腰了怎么都没人?你没送信回去吗?”   太玄真人皱着眉头。   “咦?不是你送信回去的吗?你现在是掌教啊!”   “啊?”   两人面面相觑,对叹了一口气。   “这些小兔崽子,告诉他们对待信徒要像衣食父母那样的亲切,结果我们才走几天,这光荣传统就忘了……”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一步步踏上台阶,隐约已经可见泰山宫巍峨的屋脊,心中忍不住狂喜。   “弟子们,为师回来啦!”   “徒子徒孙们!师叔祖我回来啦!”   中气十足的长啸声后,泰山宫里终于有了动静。   不是一人,而是一群。   “啊啊啊啊啊啊掌教回来啦!”   “天啊,太玄真人总算回来了!”   “师父救我们呜呜呜呜……”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心中欢喜,满带着笑容向前奔去,只是还没奔了几步,两人就硬生生刹住了脚步。   “等等等等,我是不是眼花了?我泰山宫屋脊上的镇兽呢?”   “小师叔,我眼睛是不是花了?那一群叫花子是什么人?!”   “师父!”   “师叔祖!!!!!”   一个时辰后,泰山宫正殿。   满脸梦游表情的太玄真人坐在一片狼藉的三清殿之中,脚下躺着“玉体横陈”的老君,身后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滚到那里的青牛,整个人看起来恍恍惚惚。   张守静也是差不多如此,他极目望去,原本鼎盛时期足足有上千人的泰山宫如今只有三四百人,还有一部分是杂道,就是那些做杂役的火头道士。   “怎么会这样?我们在宫中的赏赐每年都托人送回来,为何你们过的这般潦倒?”   张守静不敢置信地望着众人。   “地动怎么对泰山宫伤害这么大?”   太玄真人的师父已逝,如今在太玄真人不在时掌教的是他的两位师叔,张守静的师兄们。   两位老道听到张守静问话,满脸羞愧地回答:“年初地动,山上滚石滑落,毁了不少房舍,山下百姓求助观中,我们就送了些财帛粮食下去……”   “这是好事,我们平日受百姓供奉,灾祸时也援助一二,乃是道义。”张守静沉稳地点了点头。   太玄真人抬头望向三清殿的屋顶,顶上破了一个窟窿,应该是被什么砸破的。除此之外,三清殿内桌椅毁的差不多了,能做的唯有掌教的铁木椅,再看殿中一各个弟子,许多脸上都有伤痕,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是不是起了内讧?”   太玄真人幽幽叹气。   两个老道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源清,你平时伶牙俐齿,你来说!”   太玄真人指出一个眉清目秀的美少年。   那叫张源清的少年应声出列,只是眼角嘴角有伤,一说话忍不住嘶嘶喘气。   “泰山地动之时,我们正在师叔祖的带领下做早课,突然钟鼓自鸣有声,惊动了所有人。有经历过地动的弟子高声喊地动了,我们便跑到三清殿外的空地上,逃过了一劫。只是老君像在地动的时候倒了,配天门榻毁,城垣房舍皆有破坏,后来陆陆续续又有地动,我们便不敢入室休息,只能在空地上将就……”   太玄真人听的烦躁,一声厉喝:“说重点!”   “是!”   张源清吓得一抖。   “然后两位师叔祖就派人伐木头、修房子,后面的库房被震塌了,我们又开始搬库中的东西到安全的地方去,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没几天,山下就有百姓来借粮借钱,说是房屋尽毁,衣食无着,希望将以前供奉的符水钱拿回去。”   “因为上山的百姓有不少是平日里就认识的,又实在是可怜,两位师叔祖就命弟子们送了一些下山。可就从那日起,每天连绵不绝地有人上山,有些是认识的,有些是根本没见过的‘百姓’……”   “我们山上的余粮原本就不多,您从京中送回来的财物都是按季领取,还没换成粮食和布匹,我们帮了几次后就捉襟见肘,师叔祖见不能固本了,就命令弟子们关闭山门。可是没用,到了晚上,还有翻山来的人,借不到,就偷……”   “失窃了几次后,我们发现观中也有弟子监守自盗,师叔祖们发现情况不妙,准备将东西转走,不小心走漏了风声,结果……”   “结果不肖弟子勾结了外人,借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是不是?”   太玄真人的目光从所有弟子的身上扫过,见几乎人人带伤,留下来的人又不足三成,心中便已经了然。   张守静似乎完全不能接受一般张大了嘴巴。   “你是说,山上的弟子跟着那些暴民一起抢了东西,然后跑了?”   “是,而且,许多,许多……”   张清源看了眼太玄真人,有些慌张地低下头。   “许多都是掌教的弟子。”   “跟你说过,收人不能只看脸!看看你收回来的都是些什么货!”   张守静瞠目切齿,当场跳了起来。   太玄真人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其实原本也没有多少人做这种恶事,但是那气氛太可怕了……”说起那段时日,殿中的弟子们还心有余悸。   “库房里的东西被抢完后,又有闻讯而来的人想占便宜,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们得不到什么值钱东西,就把殿中的桌椅摆设都扛走了。铜香炉、铜灯、香油,都被搜的干干净净。就连弟子们平日的物什都有人抢。”   “我们和他们打,他们人多势众,有些弟子怕闹出人命,就跑了。还有些弟子被人抢了东西追下山要个道理,再也没有上山。我们剩下的弟子守着殿中的铜像物什,粮食又被抢光,只能勉强度日,有些人熬不住,又下了山。最后留下来的,就剩这么多人。有几个师兄说去京城找您,还有说下山去报官的,到现在都没回来。骡子被抢了,驴也被抢了,他们是用步行下山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   张清源每说一句,张守静的脸色就越灰一分,太玄真人握着白玉拂尘的手紧紧松松,原本出尘随性的气质一时间变得岳峙渊渟,余下的弟子们被这泰山宗这两位实际掌权人一镇,连大气都不敢出。   “罢了,人没事就好。财帛都乃身外之物,其实这也是上天警示,那么多不肖弟子日日和我们共处一室,就算没有今日之祸,他日也会有大祸。能留下来的人,就如大浪淘沙,皆是道心坚毅之辈。”   太玄真人缓缓站起身子。   “我与张守静进京三年,幸不辱命,泰山宗已经得了陛下的承认,不日就会有敕封并赏赐下来,只要熬过这一阵,重振门庭指日可待!”   “好!”   “我们就等着师父回来!我们就知道会变好的!”   “陛下万岁!”   殿中的弟子们无不欢欣鼓舞,气氛瞬间变得热烈起来。   “这件事和我有很大干系。我昔日我收徒不慎,宗门今日才有此一劫,他日我泰山宗再开山收徒,务必以德行为先,容貌其次……”   “什么容貌其次,修道就不该看容貌!”   张守静没好气地插嘴。   ‘小师叔,你在众人面前好歹给我点面子啊!’   太玄真人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极力维持着自己的风仪,胸有成竹地向众人承诺:“今日你们先好生安顿,修整山门、购买粮食和物资的事情,我自有办法。”   太玄真人高深莫测地捋了捋胡须。   “你们不必担忧。”   “呜呜呜,是说能吃上饱饭了吗?”   “我就知道我们在哪里还藏着钱!”   “地里菜已经熟了,我们摘了给掌教炒几个菜充充饥吧!”   “掌教您一路风尘仆仆,赶紧和小师叔祖休息休息吧!”   太玄真人点点头,和身边的知客道人吩咐:“山下还有些箱子,是京中皇帝陛下赠与泰山宗的,你去寻几个……”   “什么?掌教把东西放到山脚了?这阵子,有些弟子拿着自己的私房钱想下山买些粮食和盐,在半路就被人敲了闷棍,是以谁也不敢下山,连接引道人都不敢出门,您怎么把东西放到山脚了?”   老师叔祖急的连连跺脚。   “陆吾、衡越,快带七八个人下山去看看,看看东西还在不在!”   “是!”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互视一眼,没想到情况已经糟糕到了这种地步。   他们昔年出门游走,一路有达官贵人招待,财帛皆放在山下,由知客和接引带回山上。当年他们走到京城,一路都未曾遇见过这样的事情。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些百姓变得犹如盗匪一般?   还是他们就是盗匪?   约莫片刻后,飞速前往山下的道士回了山,那些东西果然不见了,只留下几箱子道经,引起一殿人的唏嘘。   “真是……”老师叔摇了摇头,“这些日子泰山宫遭劫,什么都被抢了去,唯有那些书无人去动。我原本想着这些人敬畏这些天地间的道理,现在想想看,大概是因为道经不好换钱……”   “空有宝山而不取,反倒取那些俗物,是他们有眼无珠。”张守静冷哼了一声,“话说回来,若是他们是抢道经之人,也不会做这种事了。”   “无妨,那些法器都有宫中将作监的印记,偷了东西的人卖出去只会给自己酿成大祸,回头清源骑着我的马,到山下官府去报个官,顺便将你师哥们找回来。事关内造之物,官府不会轻忽的。”   太玄真人却是一脸轻松。   听到太玄真人的话,所有的弟子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又愤怒又难过的心总算是定了下来,甚至还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希望那些敲他们闷棍的家伙拿着东西去卖最后被下狱才好。   处理过一些琐事后,太玄真人借口疲累,领着张守静就去了后殿掌教的院子,说是要休息一番。   一进了屋,太玄真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坐在椅子上,疲惫地抹了把脸。   “三四百人啊,总不能去讨饭吧……”   “你不是说你有什么办法吗?我还以为你藏了私房钱!”   张守静听到太玄真人的话,顿时瞪大了眼睛。   “我藏私房钱干嘛,我又不爱财!”太玄真人瞪眼,“除了皇帝赐的那些衣物,我什么都没留!”   哎!   呼!   这都叫什么事!   “那你之前还说有办法……”   张守静也要瘫倒了。   “我若不说我有办法,那真要散伙了。师祖和师父还希望我能把你拉扯大,再壮大师门,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总不能把这点基业都败了吧!”   太玄真人眉头又紧了几分。   “谁要你拉扯大!”   “你就是老道拉扯大的!你是有本事,可没老道的机变,早就宫中被砍死了!”   张守静无力地和他斗了几句嘴,感觉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了,呆望着天花板,不知道明天到底该怎么过。   就算官府能追逃到赃物,会给他们送回来?   天知道了。   忽然间,张守静感觉眼前一黑,莫名其妙地定神看去,发现是太玄真人腆着脸凑到了自己脸旁,有些心虚地笑着。   “怎么了?”   张守静被看了背后发毛,瞪着眼喊道:“你就是叫我去卖身,也卖不到几百人的口粮!我可没你当年那般好相貌!”   太玄真人一僵,恼羞成怒道:“你胡言乱语什么!我是找你借东西!”   “借什么?”   张守静心中升起不安。   “我知道三殿下给了你一颗瑰丽的宝石,我见你偷偷拿出来把玩过。”太玄真人大概打张守静私产的主意颇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说道:“老道虽不爱财,见识却是有的。你把那颗猫儿眼借我救个急,我有地方去拿它换钱。”   “……这是未来天子赠与我的东西,你可明白?”   张守静沉默了一会儿,向太玄真人望去。   “这不是猫儿眼,这是三殿下对我的爱护。”   这位老道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疲惫之色。   “我知道,可是现在我们不能再求道门的地位了,我们得先度过难关,不能让元山宗笑话。马上就要进行敕封……”   “不是因为他是未来的天子。”   他当自己是好友,自己却一开始就知道他会成天子。   自己待人不诚,却得到了那位殿下的信任和关心,原本就心中有愧。   现在……   张守静扶着胸口,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从贴身之处掏出一个布袋,像是无法承受一般扭过头递给太玄真人。   “你,你拿去……”   太玄真人接过布袋,深吸了口气,对着张守静施以一礼。   “小师叔,泰山宗上下三百余弟子谢过您的援手,只要老道还在一天,必定努力弥补这个错误,光大我泰山宗天师道的道门!”   “你走吧,我一个人安静会儿。”   ***   太玄真人带着几个会武的执刑道士下了山,没几日后,带回来一批粮食和御寒的床褥等物。   派下去报官的道士们也回来了,还在半路上截下了之前准备走去报官的师兄弟。得到泰山宗掌教回山消息、准备赴京找掌教的弟子们也陆陆续续回到了山门。   果真如太玄真人所料,官府里的人一听说是内造之物丢失,根本不该耽误,立刻应承下来寻找,找到后给泰山宫送去。   有了物资,又有了主心骨,加上留下来的弟子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了,一起都有条不紊的重建起来,反倒有了一番破而后立的景象。   也许是好人必有好报,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待太玄真人回到山中后,泰山附近宋州的百姓有不少竟然揪着家中的子弟,带着他们抢下山的东西,还了回来,并登门道歉。   “栓柱子,给俺跪下!知道你们抢的是谁的地盘吗?这位神仙就是给我们找到种子的活神仙!你居然抢他家里!”   一脸朴实的老人拿着藤条不停地抽着子侄们,脸上带着歉意地笑容:“天师,他们都不是坏孩子,都是被人撺掇的……村子里的泼皮赖头说带这些混小子发财,他们就跟着去了,他们是蠢货,您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听说您和皇帝老爷还有交情?千万别报官……”   “啊,那是我的棉裤!我的袜子!”   一个弟子冲上来,抱着自己的衣衫鞋袜满脸不信。   “哪里哪里,我和皇帝陛下只是略熟,住在一处住了三年而已……”太玄真人在老人“我的天还好把他带来了”的表情中颇有风度地摸了摸胡子,扭头小声嘱咐身边的张清源。   “记下,近岳村的泼皮赖头。”   “恩,记下了记下了。”   “百姓记着恩德,谁说都是暴民,嗯?”张守静撇了撇嘴,“不是有好多百姓来还东西吗?”   “可是基本没还什么值钱的东西,还有,我们丢的那些金银器都没有了,铜器也没人还回来,都是些杂物。”   张守静的大师兄愁着脸。   “都不能吃啊。”   张守静想到自己那颗猫儿眼,心中一疼,面上却淡然地道:“你们放心,太玄师侄既然说有办法,就不会饿到我们。”   那颗猫眼,养活他们月余够了。   太玄真人素来夸大惯了,张守静却从小是个老成的性子,听到他的肯定,泰山宫上下才算是真正定了心。   又过了几日,山下的百姓没有再来送还东西的了,路边反倒被人泼了粪尿,还有死老鼠什么的。   这把整个泰山上的人都郁闷的要死,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泰山宫重修山门需要人力,山上如今的人手根本不够,原本答应了回来帮忙的百姓突然一个个都没有了消息,即使泰山宫上捧着钱粮下山去请也请不到人。   “查到怎么回事了吗?”   太玄真人问起下山打探的道士。   那几个道士犹犹豫豫,最后是在太玄真人的逼问下回答:“他们说因为您向皇帝陛下写信说宋州无需赈灾,所以京中不批赈灾的粮饷和银子下来了,山下的人都在骂您呢!说您为了自己的宠幸,不顾乡亲们的死活!”   “什么?”   这下把太玄真人气了个鼻子冒泡!   “我拼死拼活累得像狗一样三天就从京城跑到宋州,还把信送了回去,结果我成了罪人?宋州不就塌了一些房子吗,东西都在房子里,扒拉出来就是了!地里种子都没撒下去,能有什么损失!”   一旁的张守静倒是想起一句话,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古人诚不欺我。对这些人,根本不需要告诉他们为什么要这样,让他们接受就行了,根本就说不明白。就算赈灾,钱粮也是到不了他们手里的,到了真有灾祸的时候,京中又无力赈抚了……”   “愚昧!人云亦云!都是这些狗官赈灾无力祸水东引的奸计!”   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出身蜀中的太玄真人在心中骂起了娘。   “掌教,掌教,又又又又来人了!”   突然间,张清源满脸惶恐地冲进了三清殿内。   “来人?来了什么人?山下官府把我们丢的法器找到了吗?”   太玄真人和张守静对视一眼,站起了身子。   “不不不不是……”   “好好说话!”   “王七郎来了!那个富商王七郎来了!”   太玄真人满头雾水,“什么王七郎?”   “掌教你久在京中,大概不知道。这几年西边新起了一支游商,头领人称王七郎,专门从西域诸国贩卖香料、牛马和珍奇异宝到代国,再将我国的丝绸布匹等物贩到西域去,人称王七财神。这王家商队也不知什么来头,西域各国的马贼盗匪都不敢动他的商队,看顾商队的护卫也各个都是硬手,所以没人动的,生意越做越大……”   张清源是商家出身,修道后改姓的张,天师道出家不脱世俗,他平时下山跑腿的多,又经常回家,消息灵通。   “商人?来我泰山宫干嘛?我们现在穷的叮当响,没有卖东西的地方。”   太玄真人皱着眉头,站起身。   “可他带了好多礼物!好多好多的礼物来拜访您!” ☆、第76章 助力?阻力?   古语云,大军未动,粮草先行。又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再再云,要想见太玄,先带见面礼。   反正,带东西准没错。   太玄真人是个真正八面玲珑的人,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没有认识什么富商,此时有富商带了重礼来见他,必有所求。   为了这些东西,太玄真人也得厚着脸皮见一见,所以在张守静和张清源的陪同下,太玄真人亲自前往已经倒塌的配天门去迎接传说中的王财神。   太玄真人以为一个闻名西域中原的富商,要么就富态圆润,要么就看起来就精明厉害,却怎么也没想到是一个外表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都找不到、而且外表游戏阴柔的中年男人。   真要硬说什么优点,大概就是一双眼睛还算是黑白分明,一看便不是蠢人。   此人一身黑衣黑靴,身上素净无饰,唯腰间佩着一把短剑,剑鞘上满布宝石,和一身朴素的黑衣相比,简直就像是从哪里偷来的宝贝。   这样的短剑更是很难想象有什么杀人的能力,更像是一把富人用来炫耀财富的装饰品。   太玄真人收徒喜欢看脸,但他自己就是个脸好看花架子的货,自然不会以貌取人,上前迎接时有节有度,既没有表现出特别热络,也没有表现出特别冷淡。   被称为“王七郎”的中年瘦黑男人从太玄真人出现起就开始打量他,不但打量他,还打量了他身边所有的人,最终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向太玄真人见礼!在下姓王,在家行七,凉州人士,冒昧来访,还望真人请勿见怪。”   王七的声音和他的外表相像,带着一种中性的特质,但音调低沉,倒不会让人想到女人和宦官,只是觉得他的声音有些奇怪而已。   “为表歉意,区区薄礼还请笑纳……”   他手一挥,立刻有一身绮罗的仆从送上礼单。   太玄真人身边的张守静上前接了礼单,还未细看,就已经被山下到山腰排成长蛇一样的挑夫给弄懵了。   双方都未曾谋面过,客套过一番后,太玄真人请他进了已经修理过的三清殿主殿,奉上茶汤,不着痕迹地问起他的来意。   “敢问王七郎,家中是否奉道?”   “惭愧,鄙人是个不敬鬼神之人。”   王七郎有些赧然道。   “那是和我泰山宫有故?”   “非也。”   “非亲非故,又不敬鬼神,王七郎又为何登老道的三清殿啊?”   太玄真人索性开门见山。   “既然真人询问,那鄙人也就不隐瞒了。”王七郎见太玄真人不似俗人,身后几个弟子也是气度不凡,便熄了以利动人的心思,从怀中取出一枚拇指大小青绿色的猫儿眼出来。   这猫儿眼一出,太玄真人身后的张守静就难以自持地“啊”了一声。王七郎心思何其细腻,见他惊讶,微微扭过头去,笑着说:   “看来这位小道长见过这个?”   小师叔什么都好,就是嫩了点啊……   太玄真人心中叹了口气,揽过此事。   “实不相瞒,这猫儿眼,正是老道迫于无奈之下,麻烦昔日的朋友转卖的。”   “原来洛阳白大善人竟是太玄真人的朋友。”王七郎肃然起敬,“人以群分,真人果真是品性高洁。”   “不敢当……当日泰山地动,我泰山宫首当其冲,损失严重,又有山下匪盗伙同观中不肖弟子强抢庙中财物,待我从京中回来,泰山宫已经不堪使用,只能卖了这颗猫儿眼救急。”   “便是如此。这颗猫儿眼乃是猫儿眼中的极品,一般人物不敢贸然出手,如果稍有不慎,反倒为自己招祸。我和白大善人有些生意上来的来往,前些日子,他拿出这枚猫儿眼来找我,让我看看所值几何。白大善人是宋州地界出了名的善人,从不替人销赃,我知道这猫儿眼来历大概清白,又是是有价无市的极品青绿,就收了他这枚猫儿眼……”   王七郎也不兜圈子。   “不是鄙人狂妄,这猫儿眼其他人不敢碰,我往来西域和中原,各种稀奇珍宝也不知见了多少,再妙的宝石都是拿来贩售的,也不怕给自己招什么祸。这样的猫儿眼若贩到西域各国王侯王庭之中,怕是争抢破头。但猫儿眼,猫儿眼,自然是要有一对眼睛才好有个名头卖上高价,所以鄙人厚着脸皮来拜访太玄真人,希望问问真人这猫儿眼的来历,也好让鄙人凑个一双之数。”   太玄真人听他说了这么一大通,眉头早就皱的死紧。   “白小楼答应过我,不会和别人说这猫儿眼的来历。”   “是,白大善人是信人,是鄙人求财心切,动了些手段,查出真人前些日子曾经拜访过白大善人,得了他一批存在白家粮庄的粮食。”   听到王七郎的回答,太玄真人的眉头总算是展开了些。   这王七郎说话毫无遮掩,根本不像是个商人。   “白大善人虽然有些家底,但只是以行善出名,肯定买不起您这枚猫儿眼,他应当是只给了您一部分财帛,待到猫儿眼出手再给你剩下的,是不是?我知真人如今应当不缺钱用,但真人现在光有钱也没用……”   他拱了拱手。   “若真人能告知鄙人猫儿眼的来历,重修配天门和各殿屋舍的人工、砖瓦、木料一应,王家商队都包了!”   说罢,王七郎爽利地一笑,一口白牙衬着黑皮,简直要亮瞎人的眼睛。   太玄真人从他开始说起白大善人时就一言不发,待他说完所有的意图,手中白玉拂尘一扬,幽幽问出一句话来:“敢问王七郎,你和昔日虞城侯皇商王家是什么关系?”   一句话,犹如石破天惊,震得出身商户的张清源呆若木鸡。   张守静虽不出身商户,但王家名满天下,何止百年?恵帝时闹蝗灾,各地粮荒,虞城侯家举王家之力就平抑了暴涨的粮价,在当年几乎是个传奇。   “鄙人不知道真人说什么。”那王七郎却摸摸鼻子,“天下姓王的人太多,鄙人只是和那王家恰巧同姓罢了,不敢攀附。”   “罢了,你不愿和老道说实话,必定有你的难言之隐。老道不刁难你,人工砖瓦也一概不用,实话和你说,这猫儿眼,你想要凑上一副,难上加难。这世上所有的东西你都能用钱买来,唯有此处,你便是有再多的钱财,也进不去。”   太玄真人看着王七郎紧张的表情,缓缓开口:   “我从京中来。这猫儿眼,是宫中一个人给的。”   王七郎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紧腰间的佩剑,握了又放,放了又握,几次三番后,终是咬牙开口:“鄙人想要见一见宫中那枚金绿猫眼的主人,不知真人可能想想办法?只要能见到此人,鄙人……”   “那是不可能的!”   一旁的张守静忍不住了,脱口而出。   “给我这枚金绿猫眼的,是宫中的三殿下!”   “守静!”   太玄真人蹙着眉头训斥。   “在客人面前不得无礼!”   屋子里没有外人,张清源算是太玄真人的心腹弟子,张守静更不必说,太玄真人很少严肃地训人,更别说训自己的“小师叔”,这般说话,多半是演戏。   殿中几位知情人心中通彻,甚至有些同情即将被敲诈的王七郎,只是现在泰山宫确实艰难,所以一个个都装聋作哑。   听到张守静直接说出谁是猫儿眼的主人,王七郎也傻了,呆了半天才问:“小道长说的三殿下,是那位冷宫里长大的……”   “王七郎消息倒是灵通。”   太玄真人面色古怪。   “鄙人行走在外,又常去京中贩货,这些消息自然是要打探清楚的。毕竟鄙人出手的都是些稀奇玩意儿,唯有王公大臣才会感兴趣。”   王七郎不慌不忙地回答,又惋惜地叹了口气。   “既然是宫中的三殿下,那鄙人确实是没办法凑成一对了。可惜,可惜……”   他站起身,对着太玄真人深施一礼。   “实在是打扰真人了。之前说的工人和砖瓦木材,依旧作数,明日鄙人便安排管事送人上山,为泰山宫修缮!”   太玄真人受了他这个礼,看待王七郎的眼神越发奇怪。   待送王七郎出去的时候,王七郎彬彬有礼地告别,太玄真人却犹豫再三后开口询问:“不知王七郎可听过王静娴的名讳?如果她还在人世,如今应该五十有六了……”   王七郎身子一震,讶然地抬起头看向太玄真人,上上下下扫过他后,眼中有了一丝了然和厌恶。   “没有。”   王七郎硬邦邦地说道。   “从未听说过。”   一旁的张守静有些诧异地看了看太玄真人,又看了看王七郎,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   一直没有正经的太玄真人脸上却是难得的肃容,听到王七郎的回答也不意外,只是捋了捋胡子,点点头。   “即是如此,大约是老道想多了。这位小友性情慷慨,老道也不能白占便宜。这样吧,若下次陛下再召老道进宫,小友要也想进宫长长见识,可以再来寻我。”   王七郎微微张了张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睁的浑圆。   太玄真人却像是这没什么似的一般继续承诺:   “以老道的随从道人进宫,虽不能保证你见到陛下,但设法见一见金绿猫眼的主人,应当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王七郎听到太玄真人的话,心中明明提醒自己应该走了,脚下却像是被钉在土里一般不能动弹,只一动不动地看着太玄真人。   良久后,王七郎取下腰间的短剑,递于了太玄真人。   “此乃鄙人的随身信物,这几年我不会亲自随商队去西域,应当留在中原。若真人真要进京,持此佩剑在任一家王家商行留信,鄙人三日之内,一定赶到泰山宫来!”   太玄真人欣然接受了佩剑,此剑入手极重,除却宝石,应当短剑本身也是利刃,否则不会有如此重量。   仅刀鞘上镶着的宝石,就有好几颗珍惜程度绝不逊色于那金绿猫儿眼,也越发让太玄真人肯定王七郎绝不是为了一颗猫儿眼而来。   王七郎得了太玄真人的承诺,像是解决了什么困扰的问题一般露出了轻松的表情,临走时大概是因为心情好,还丢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   “天师之前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还在世。鄙人告辞了!”   等王七郎和他那浩浩荡荡的挑夫队伍下了山,泰山宫上下的道士们才得了消息,从四面八方聚了过来。   “哇啊!这么多箱子!”   “好多东西啊!”   “啊啊啊啊啊!真人好厉害,认识这样的人物!”   欢呼声在山间回响,一群弟子高高兴西地奔去空地,围着箱子放声大笑。   多日来压抑又担忧的心情,总算是随着王七财神的到来扫荡一空。   张清源拿着从张守静手里接过的礼单,吆喝着赶紧奔了上去:“开什么箱开什么箱!小爷还没拿礼单对过东西,别给我伸手!丢了一件都算你们的!来来来,我们先箱子抬进库房,别在这里点!喂,说你呢……”   太玄真人摇了摇头,随手将那把佩剑别在腰上,回身往三清殿走去。张守静快步跟上,不解地问:“真人,为什么要带他入宫?”   “你不是说三殿下有为帝的气数吗?”太玄真人顿了顿,“我这是在帮三殿下啊。”   “他不过是一个商人……”   张守静和大部分的世人一样,对商人的成见根深蒂固。   “商人逐利,有什么能比支持一位皇子称帝得到的利益更大?恵帝时商人的地位那般高,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太玄真人小声地议论:“那位三殿下根基太过浅薄,既无外援,又无内应,这并非一日两日就能解决。但有了财帛的支持便不一样了,至少有了钱,很多事都会方便起来……”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更别说,王七郎能行走马贼横行的西域地方毫无所惧,必定有自己的本事。别的不说,能压制住马贼的人马一定是有的。他能监视白小楼,在各地也一定有自己的眼线。做生意的,耳目灵通,手眼通天,三教九流皆有交情,就算我不卖他这个人情,他也有法子和那位殿下‘相识’。”   “泰山宫如今实力大损,唯独留下名声。我在陛下面前有些脸面,可这位陛下并不遵道,而是实用之人,我的脸面能维持多久,还很难说。我卖他这个人情,是因为泰山宫需要他的本事来重振荣光。”   “真人……”   “恩?”   “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心虚的时候,就会滔滔不绝解释许多?”   “咳咳,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未来天子当你是好友,又对道教的神仙之道感兴趣,我是在给你积善缘!”   “我不必靠那些。不过你说的没错,三殿下确实需要人帮上一把。回头我给他写封信,说说这件事。真人,你会帮我往京中送信吧?”   “胡闹!”   太玄真人一吹胡子。   “我的信怎么送得到宫里去!”   “三殿下说将信送到陆博士府上,陆博士会想法子转交他。”   “我才不……”   “啊,那位虞城侯家的王静娴……”   “好好好,我送,我送就是!”   ***   曾经轰烈一时,争得朝堂上一片血雨腥风的“赈灾”之争很快就成了过眼云烟。自古成王败寇,早在刘未运筹帷幄的那一刻,这件事就注定了结局。   刘未想要提起庄骏庄敬父子,平衡日益失控的朝堂局面,这样的事情既然瞒不过人,刘未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当日明路上回京的是庄家人不假,其中却没有庄敬。庄敬是跟在后面慢悠悠回京的妾室和行李中回京的。   庄敬的队伍遇险后,载着庄敬妾室的马车就该走了水路,直到京中来人接应,悄悄入京回宫,连庄家人都不知道情形。   也是托庄敬“引蛇出洞”的机会,刘未才抓到了方家的把柄,挖出了一支和当地官府有所勾结的匪患,那处匪患自然是被剿灭干净,当地的官府官员也是被斩了大半,那位犯事的知府,便是方孝庭三子的门生。   因为这件事,方孝庭的三子被罢了官,方孝庭也称病在家休养了一月,一时间,朝中人人风声鹤唳,生怕沾上了什么关系。   也因为方孝庭托病不出,许多好事者想看的热闹也没看到,直到另一件更大的事情彻底吸引了其他人的视线,方党中人才松了口气。   说起这件事,也吏部也息息相关。   正是殿试。   自代国开国的高祖“开科取士”以来,科举制度几经修改,才成了现在的模样。各地书院、学馆的生徒,受地方官府举荐的“贤士”、国子监里的“监生”,还有蒙荫可以直接入礼部式的官宦子弟,共同组成了庞大的考生队伍。   朝中什么时候开科并无常例,通常是吏部发起,认为最近的官员空缺太多,需要补充,再经由礼部评议,上奏后请求开科。有时候三年一科,有时候五年一科,有时候五年两次,天下学子什么时候能机缘巧合,全靠运气。   是以没有一个学子会浪费开科的机会,只要朝中下令开始“科举”,立刻有无数有识之士纷纷参考。   其实从恵帝时起,几朝皇帝就都提出过将科举当做“常科”,经常举行,但很快就被朝中大臣反对而中止。   恵帝节约,不愿冗员,常常有状元甚至无缺可放,只能在国子监里谋个司业等候授官的事情。   平帝时礼部和吏部由吕家人和后戚家族把持,中举之人往往都是全靠关系,官位更是受到严重的控制,科举名存实亡,若不是还有薛家等大儒在各地学馆持续不断地培养着国之栋梁,到刘未上台时,估计都没人可用。   当年的吕太后也感觉到了科举被把持后对国家的危害,开始动手改革科举,到了刘未做皇帝时,这种“有官位无实缺”、“状元郎不值钱”的情况才渐渐好转。   可惜这种登天之路太过显赫,即使是皇帝也不得不利用殿试的名次来平衡各方势力的关系,“殿中直侍”的名额也就随之而来。   凡是被皇帝送出的“殿中直侍”名额,可以直接进入殿试,而且得到的名次都不会太低。一般都是已经进入壮年、年富力强,可以直接拿来用的官宦子弟。   朝中学中也都明白这个“潜规则”,只要直侍的本事不是太差,一般都能很快混到实缺的官位,慢慢走上平步青云之路。   这算是皇帝“赐权”的一条路子。   也是皇帝手中最重要的一项权利之一。   今年的殿试会这么惊人,是因为今年殿试的状元和榜眼,是少有的“殿中直侍”,而且都出身公卿之家。   要知道“殿中直侍”的名额往往是群臣博弈后为家中子弟谋出身的结果,需要这样得到出身的一般都不会是什么经世之才,所以即使能直接参加殿试,三鼎甲也向来是各地苦读的学子或贤士获得,“殿中直侍”也由此得了个“陪三甲面君”的笑谈。   可今年的状元,是靠献画得到名额的沈国公举荐入试的,入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沈国公戴勇游荡在外好几年的大儿子、世子戴执。   他今年都已经三十有二了,靠出身就能得个公爵,偏偏去和一群寒门学子去争状元,还抢到了,岂不是恨的一干学子咬牙切齿,恨不得拍烂沈国公府的大门?   偏偏戴执在金殿上的策论写的极好,又是六部共同选出的第一,想要认为他是因为沈国公拍马屁拍的好得到的状元名次都无从说起。   榜眼也是了不得的身份,是由国子监举荐的监生,虽年纪轻轻,却惊才绝艳,一笔薛体当场惊诧了所有的大人们,包括皇帝。   因为他的字,和当年的国子监祭酒薛太傅实在太像了。   此人得到名次之后立刻跪下向刘未请罪,直言自己并不姓辟,而是姓薛。   正是当年桃李满天下的薛门后人。   薛家并非当时的太后下令满门抄斩,而是被抄家抓人的勤王之军杀红了眼灭族的,若有一两个遗孤受到庇护流落在外,也是寻常。   更何况薛家因为拥立有失,虽有名声却不能出头,冒充薛家人只会有大祸,不会有好处,何苦要冒充?   这年轻人敢冒着杀头的危险直言自己是薛家人,仅胆色就足以让人敬佩。   可怜那探花原本也该是名闻天下的人物,此人是江州出了名的神童,十四岁便入京赶考,直入殿试,原本觉得自己凭着年纪和才学得不到状元也该是榜眼,结果最后还是因为年纪小长得俊秀被皇帝看顺了眼,直接点了个探花。   站在三十多岁的状元和气度不凡的榜眼身边,那小探花就像个走错了地方的孩童,真是鞠一把同情泪。   正是因为今年的三鼎甲太过有话题性,所以当刘家皇族三兄弟参加完为三鼎甲授官的早朝后,每个人都处在云里雾里,犹如梦游一般的状况中。   “刚刚那个一脸胡子、看起来像是武将多过文臣的,是戴良的爹?”   二皇子一脸“老子信了你的邪”的表情。   “不是说为人风流、游遍三山五岳吗?”   有特么像是黑面鬼的风流人吗?   “薛家人……薛家人……”   大皇子也是两眼放直。   “这世界疯了,死光了的人家也能冒出人来……”   大皇子和二皇子再怎么受震动,也不会比当事人的刘凌受到的震动更大。   若说刘凌听到戴执出仕时还只是有些讶异的话,当看到当年受到迫害的薛家人居然也能授官以后,那感情就不是讶异了,简直是活见鬼。   他父皇什么时候这么深明大义,恩怨分明了?   不是说当年薛家要拥护藩王为帝吗?!   而且,他发誓,刚刚那位薛榜眼谢恩的时候,偷偷向他的方向挤了挤眼!   他一定知道自己和薛太妃的关系! ☆、第77章 面首?朋友?   刘未点了薛棣为榜眼,朝中许多大臣都颇为不解。他们大概认为皇帝是不会点一个“乱臣贼子”之后来为自己添堵的。   只是他们却不明白,虽然那些人反对过刘未,但刘未从未憎恶过他们。   这世上,即使有些人曾经反对过自己,也依旧让人尊敬万分,这是很多俗人都无法理解的感情,但随着刘未年纪越大,为君的时间越长,越发对这种力量震撼和敬畏。   这种东西,正是这些人身上表现出的气节。   刘未至今记得那位老太傅指着殿上的御座,慷慨陈词。   “吾等难道是为了争权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正是因为陛下不仁、混淆血脉,使后宫沆瀣一气、混乱不堪,吾等才有此一搏!如果坐在这帝位上的人无法服众,日后不过是又要将这局面重来一回罢了,吾等正是为了殿下日后不遇见和今日同样的事情,才执意不让他登基!为帝之艰难,又岂止是坐上去而已!”   记得那位赵太史令在知道自己侍奉的君王因宫变而死后,当场高呼“弑君者吾也!”,在金殿上自刎而亡,以自己的死,去弥补犯下的错误。   当年他年纪小,只觉得这些大人们一个个面目可憎,逼死了他的父皇,又来逼迫他的母后,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狗屁不通的道理。   哪怕赵大人自尽了,他也认为他只是是假惺惺的虚伪。   这些个史官,是最害怕在史书上留下骂名的,不是吗?   然而当他长大,真正成为了孤家寡人,才开始明白薛太傅所说的“为帝之艰难,又岂止是坐上去”的真正含义。   如今的朝堂上,再也没有了对君王一言不敬立刻拔刀相见的萧老将军,也没有了会将弄权之臣口诛笔伐到天下共弃,不得不负荆请罪的清流谏臣。   当年即使是高祖、景帝想要看自己的起居录,都会被回以“以记人君言行,善恶必书,庶几人主不为非法,不闻帝王躬自观史”的赵家史官,再不复存焉。   如今他自己的起居录,想看就看,记录的那名史官,从不敢记一句不是之词。可有些时候,他也会莫名想起赵太妃那里,宁死也不会给他看一眼的那些先帝的《起居录》。   她身为一个女人,尚且能够坚持秉笔直书的史家气节,如今他堂下的堂堂七尺大夫,却似乎已经忘了个干干净净。   血洗之下,政权似乎是稳固了,可更大的危机也一步步降临,最终打了个死结,成了真正的不解之结。   那些操守、那些风骨、那些曾经让人荡气回肠的热血沸腾,也随着杀戮过后,被人们一点点遗忘。   当一切都消失时候,刘未明白了薛太傅痛心疾首的苦心,却从未后悔。   他的血脉里既然留着高祖的血,那个位子,哪怕是刀山火海,他也坐得。   这翻手为云覆手雨、运筹帷幄于宫墙之中的宿命,就是他刘未的宿命,哪怕是父母高堂,子嗣至亲,也不能动摇。   因为有着这样的心情,刘未又怎么会不让薛家遗孤出仕呢?   自从那张高祖的画挂在那里以后,他恨不得让当时所有反对过他登基的人都来看看,他刘未是不是坐的了这个位置!   薛家没了,萧家没了,赵家没了,王家四分五裂,这并不是他母后当时想要的结果,但就是切实的发生了。   想要一个人服你,杀了他是没有用的,唯一能够证明的办法,就是在他最信服的论点上反驳他,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可惜他可以反驳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机会。   刘未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如果当年几家纯臣还在,待看到肖似先帝的老四,看到和高祖几乎一致的刘凌,是不是痛哭流涕、挖心掏肺地自责于当年的有眼无珠,是不是会在他母后的灵前跪地致歉。   他想的太过痛快,以至于半夜里,紫宸殿里偶尔都能听到他的笑声。   但幻想就是幻想,当年代国的肱骨之臣,那些以自身性命捍卫刘家江山的大臣们,终是消逝在强权之下,灰飞烟灭,唯留下一段不敢直言的传说。   是他错了吗?还是他们错了?   刘未自己也没有答案。   他只知道,如今是该让天底下的人知道他们错的时候了。   薛家的薛棣,薛太傅的曾孙,那个在薛家昔日门生庇护之下,在明山书苑长大的年轻人,将是第一个见证人。   而第二个……   刘未转身看着密室里立着的吕鹏程,面上淡淡地浮现了一丝笑容。   “舅舅出面劝江颍容致仕,为朕空出门下侍郎之位,让朕很是意外。”   “三皇子也让臣很是意外。”   吕鹏程露出温和的笑意,说明了原因。   刘未第一次看到吕鹏程服软,心中快慰,忍不住笑道:“即是如此,舅舅是不是该将朕当年的谱牒添上去了?”   他以为即将解决一桩大大的心结,连面容都露出了异样的神采。   吕鹏程在刘未期待的眼神中,点了点。   “只要臣能见萧太妃和赵太妃一面,问清楚当年之事……”   “不行!”   刘未原本还兴奋的表情陡然一收,脸色也变得铁青。   “根本没有必要!”   “您明白的,高祖是萧家女所出,三殿下长得像高祖,也许像的是高祖的生母明敬皇后。虽说这种可能不大,因为三殿下样貌并不阴柔,可正因为有这种可能,即使臣愿意重请谱牒出来,但臣必须见一见……”   “此事不用再提!”   刘未坚决地反对了吕鹏程的要求。   “老三已经见过了朝中大臣,无人说他像是萧家人。您自己也是从小在萧家长大,应当知道老三长得不类任何一个萧家人。谱牒您愿意请就请,不请也改变不了什么。朕敬您是舅舅,是朕在世上最亲之人,一直对您很是尊敬,可您若还这么冥顽不灵,就继续抱着您的谱牒在墙角发霉吧!”   他瞪视着吕鹏程,步步紧逼。   “朕知道母后给舅舅留了人,但这些人,朕再也不会姑息了,日后宫中的老人朕会一点点换掉,直到再无老人为止!”   刘未丢下这句话,刚刚因吕鹏程服软而生出的好心情一扫而空,满脸愤怒地拂袖而去。   空空荡荡的静室里,只留下吕鹏程一人,满脸不甘之色。   ***   冷宫。   身手已经很不错的刘凌,趁着天黑的时分悄悄离开了东宫,避开了路上的侍卫,摸回了静安宫的边缘。   高高的围墙依旧竖在那里,隔绝了内外的联系,也隔绝了外人窥探的眼光。   但这对于刘凌来说,都不算什么。   翻墙对他来说,早已经是驾轻就熟。   越过冷宫的围墙,刘凌难掩心中激动地向着静安宫而去,怀中揣着陆凡托戴良带进来的书信,心中激荡着薛家人的消息,脚步轻快极了。   打探了这么多年,今日总算有了一点成果。虽说薛棣是送上门来的,可看他对自己的态度,保不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存在才冒险出山。   自己终于能给冷宫里的太妃们带来一些好消息了,怎能不高兴?   刘凌到达绿卿阁时,夜已深沉,即使是冷宫里也都闭门锁户,绿卿阁向来是没有人守夜的,当刘凌敲响大门时,顿时惊起一片灯火,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满脸疲惫之色的如意给刘凌开了门,见到刘凌时,还惊讶地揉了揉眼睛。   “三三三殿下?”   自从知道这位叫做如意的宦官可能是自己的某个叔叔后,刘凌对待他的态度也有一些别扭。不过大概是因为从小接触,这种别扭倒不是恶意的,只是感情上难以接受有一个亲人成了傻子罢了。   “如意,劳烦你去帮我通报下……”   “不必,太妃已经醒了。”   称心从内阁探出了个头来。   “太妃正在更衣,劳烦殿下在外面等会儿。”   刘凌点了点头,伸了个懒腰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自他九、十岁后,冷宫里的太妃们就开始避讳起他来,毕竟男女有别,太妃们虽然名义上都是他奶奶辈儿的人了,但还有很多还维持着少女时期的习惯,言行上对于这些特别注意。   这样的“避讳”也让他渐渐明白这些太妃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奶奶,几乎是一夜之间,刘凌就变成了彬彬有礼的孩子,不再腻在她们怀里撒娇嬉戏。   众位太妃之中,唯一对他态度不变的大概就是萧太妃,不过萧太妃原本就不是宠溺他的性子,变不变差别也不大,再加上“瑶姬”带来的秘闻,让他更加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太妃,哪怕他对自己的态度不变……   过了一会儿,刘凌被称心请了进去。看得出薛太妃也是匆匆而起,头发依旧披散,见到他来了,首先就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半夜来了?”   “我给太妃带了一个好消息。”   刘凌笑的明朗。   “我前几日早朝,见了今科的三鼎甲,见了一场好戏。太妃可知道这科的状元是谁?”   薛太妃摇了摇头。   “我多年不出宫,王宁现在又在东宫里,怎能知道?!”   “状元是戴良的父亲,沈国公的长子,戴执。”   薛太妃微微怔了怔,细细思量后了然道:“难怪沈国公愿意用那幅图换两个殿试的名额,一个名额估计做了人情,另一个是要让自己家的子弟风风光光的重回朝堂。有什么比先抑后扬更能吸引天下人的注意?这下子,戴家大郎的名声怕是要传遍天下了!”   “正是如此。殿中直侍从未有过中了状元的时候,戴执直升殿试,人人都以为他即使不是不学无术之辈,也绝不会多有才学,结果却独占鳌头,怎能不惊掉人的眼珠子?”   刘凌有意让薛太妃高兴,说的是眉飞色舞。   “但戴执再怎么让人吃惊,也没有这届的榜眼让人吃惊……”   “咦?还能有谁?”   薛太妃莫名地看着刘凌兴奋的表情。   “这届的榜眼姓薛名棣,自称父母双亡,所以无人取字。太妃,他是薛家的后人!”   薛太妃当场捂住了口鼻,身子忍不住颤抖了几下,强忍着维持在刘凌面前的风仪,没有哭出声来。   “那位榜眼授官之时拒绝了外放的官位,留在父皇身边做了一个近身的中书舍人,我早上回望他时,他还对我眨了眨眼……”   刘凌走近了一步,眼里满是欣慰的表情。   “太妃,您的子侄知道您在这里,重登朝堂来找您了!”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一大颗眼泪,像是从灵魂里结出的珍珠,慢慢地在薛太妃眼里出现。   “我的胞兄生有两子,长子薛棠,幼子薛棣……”   “老天多么仁慈啊……”   薛太妃轻声说着。   “他总是还给人留下一线希望。”   “您何必哭呢。”   刘凌抿了抿唇,伸手抹去了薛太妃脸上的眼泪。   “这是好事啊。”   “是,是好事。”   眼泪没有继续落下来,薛太妃将它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笑。   “既然是陛下身边的中书舍人,你也没法子和他接触,等着时机,慢慢来吧……”   “是啊。”   刘凌满是喜悦。   “你这孩子,乐什么呢?”薛太妃的微笑里带着一种不安,“我离家时,薛棣还没有出生,我和他毫无交集,不知道他的性格为人,也不知道他的品性志向。你心善,只看到他来了京中,我却担心他来京中为什么。我薛家一门皆亡,就算剩下的也都苟延残喘,不敢露出行藏,这孩子不但自己暴露了身份,而且还留在了皇帝的身边……”   她摸了摸刘凌的头。   “如果他是来复仇,你该如何呢?如果他就是来搅得天下不安的,你又会如何?”   “不会的。”   刘凌抬起头来看向薛太妃,眼中带着一种崇拜的神色。   “薛太妃教导我,‘有明白是非的聪慧而不至于被蒙蔽,能宽宥别人的过失不至于偏颇’。陆博士教导我,‘穷不失义,达不离道’,能教出这样人物的薛门,又怎会生出一个只想着私仇,却不顾苍生社稷之人?那位薛榜眼,必定也是和薛太妃一样出众的人物。”   “聪明人做错事,有时候往往比蠢蛋更有破坏力啊。”   薛太妃继续微笑着,这个温柔的微笑使她端庄的容貌越发有神。   “但不管怎么说,我长久以来背着的罪孽感,总算是能够松上几分……”   刘凌跪坐在薛太妃的膝下,静静地感受着她的喜悦和感恩,心中也熨帖一片。   称心站在一旁,忍不住地抹着眼泪。   没一会儿,被出门跑腿的如意喊来的王姬,迈步入了屋子,一见到这幅架势,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怎么了?小三儿在外面受了委屈,回来告状来了?”   刘凌这才不好意思的红了红脸,从地上站了起来。   “不是,我来给太妃们传个消息。”   “什么消息要你连夜过来?”   王姬打了个哈欠。   “你不知道冷宫里没消遣,我们都是早早上/床睡觉的吗?”   “回了泰山宫的太玄真人派人飞马送了封信来,看时间应该是半个月前的了……”   刘凌从怀中掏出那封信。   “信是我的好友张守静写的,说的是这几年在关中地区名声鹊起的王七财神。”   “嘁,这世上还有人敢自称财神?”   王姬龇了龇牙,接过那封信后看了下去……   “是,张守静说,那人默认了自己是王家后人。”   刘凌挠了挠头,不太明白张守静信中最后为什么要问一个叫王静娴的人。   “他姓王,自称行七,黑瘦身材,年约三十多岁。”   “行七?”   王姬露出一副“你开玩笑吧”的表情。   “除非我哪个姐妹生了个三十多岁的大侄子,又恰好行七,否则我王家和我同辈的,没有男人。”   “哈?”   刘凌傻眼。   “我王家要有男人,何必把我送进宫去。我祖父大概是造孽造多了,到我父亲这辈,兄弟三人,生的全是女儿。”   王姬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女儿家虽然可以从商,但顶门立户行走四方是差了点,我若不是进了宫,大概就要招赘个男人回家了……我妹妹七娘如今算起来,大概也是三十多岁,可惜她一身细皮白肉,从小丰腴,跟黑瘦完全扯不上关系。”   “所以那王七,不对,不对!”   这下子,一屋子人都沉默了起来。   “那,张守静说的那位王静娴……”   刘凌睁大了眼睛又问。   “这个,哎,这个说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家姐妹几个没有嫁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受这位姑姑带累。”   王姬摸了摸下巴,满脸感慨道:“别看我这位姑姑名叫‘静娴’,其实从小泼辣,跟着我父亲走南闯北,掌着家中所有的绣庄。也不知怎的,居然恋上了一个专骗女人财色的恶棍,花了三千两银子包了那个男人做面首。原本说,那恶棍也答应了入赘的,结果有一天,那个恶棍卷着我姑姑的所有首饰跑了……”   “呃……”   “啊?”   刘凌傻眼。   “结果你们可想而知。我姑姑后来一生未嫁,为了不带累家里的女儿,出家做了女冠。”   女冠,便是女道士。   “其实出家还是好的……”   王姬的脸上一片木然。   “总比后来,我家一门女眷都落入贱籍要强。” ☆、第78章 私语?密谋?   日子一天天过去,距离春天的话题已经渐渐远去,一切又似步上了正规。   沈国公家的世子戴执是未来的公爵,自然看不上什么外放的县令之类的空缺,他交游广阔,擅长吃喝玩乐,又喜欢机关营造之学,最后去了工部,任了虞部一员外郎,专司天下山川、矿产、湖泽之政令,从此以后,再游山玩水就算出公差了,也算是求仁得仁。   沈国公家对于这个结果也很高兴,还特意带着戴执去了方孝庭府中探了病,多谢吏部放的这个实缺。   虞部的员外郎虽然品级不高,却是很多官员求之不得的好差事。尤其是勘查各地矿产一职,举凡铁、铜、金、银、锡等矿藏,一旦当地发现,工部自己也是为了这种事会争夺不休,如果确认,就是大大的政绩。而虞部管着天下农林矿产水利之勘查,举凡开采、营造都是虞部的差事,虞部的员外郎不但清贵,而且富裕,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   不管方孝庭为何卖了沈国公家这个面子,戴勇和戴执都不能不为了这个好意上门。   薛棣就更不用说了,中书舍人掌管制诰、誊抄文书之事,算是皇帝身边的近臣,非文辞优美、性格沉稳之人不得担任。中书省的舍人虽然也是低品阶,但身为皇帝身边的“高级秘书”,也是大大的实缺,甚至比很多朝臣接触皇帝还多。   东宫里的人原本就因为皇帝对三皇子的态度渐渐改变而不敢再轻待他,如今戴执放了工部,沈国公府再也不是无权无势逐渐没落的吃喝公侯,就连戴良走路都有风了,刘凌在外界的消息也就更加灵通。   三位皇子原本蜷缩在皇宫或道观之中,除了那些固定的渠道,无疑就是聋子瞎子,可如今每个人都有了两条以上了解天下的渠道,是非曲折也有了自己的判断,不再是之前那年幼无知人云亦云的孩子。   可听到的声音多了,产生的迷茫多了,选择也就多了,再不复刚刚入东宫时的融洽气氛。   东宫。   “怎么又劳烦薛舍人为我们送功课来。”大皇子见到薛棣到来,连忙领着两个弟弟上前迎接。“随便让哪个内侍送来便是。”   “大殿下让臣惶恐,陛下让臣为几位殿下送文书,是臣的荣幸才是。”外表长得风流俊秀的新任榜眼,性格也如他的外表一样讨喜,毫无孤傲之情。   “这是几位殿下前日的功课,陛下已经批复过了。当然,陛下事忙,还是陛下口述、臣代笔的,惭愧,惭愧……”   薛棣打开手中的木函,从中取出几页卷起的纸页,躬着身子一一递于三位皇子,笑着又问:“敢问三位皇子,昨日的功课……”   “你稍等……”   二皇子吩咐身边的庄扬波。   “去把我昨晚写的功课给薛舍人拿来。”   一旁的大皇子早从魏坤手中拿过了自己的功课,刘凌也从怀里取出了准备好的功课,一一交予薛棣,放入手中的木函中。   三位皇子中,二皇子对于功课最是认真,每夜都要反复修改,往往到了清晨有了新的想法,又会重新修改,所以他的功课往往到最后一刻才能确定。   大皇子身边的魏坤虽然并不多话,却是个“好用”之人。无论是习文还是学武,往往大皇子还没吩咐,该做的就已经做好了,面面俱到之处,混不似他这个年纪的孩子。   只是随着日子渐渐过去,原本一天还能有几句话的魏坤,也越发沉默寡言,不是博士或大皇子特意询问,基本不会主动开口,安静的甚至让人认为他是个哑巴,这也使得大皇子大部分时候感觉很压抑。   虽然他有时候觉得庄扬波太没用、戴良又太闹腾,但毫无疑问,这样的侍读对于皇子的日常生活是有调剂作用的。   刘凌是三人之中最郁闷的,戴良一如既往的发扬着他不靠谱的“特色”,叫他磨墨能染了整章桌子,叫他帮忙准备书册总能丢三落四,久而久之,刘凌也就养成了什么都自己动手,不假于人的习惯。   戴良的长处在于他传承与戴家人的超强直觉,一件事往往还没结果,他心里就已经有了预感。   只是他又懒又随便,大多数时候这种预感就算是废掉了。   薛棣也算是见多识广之人,昔日在国子监中他是“掌议”,国子监里的监生有寒门庶士,也有宗室子弟、权臣之子,像是三位皇子身边伴读这样有“特点”的孩子,他也是没见过几个,每每见到,心中总是好笑不已。   这位好脾气的舍人收回三人的功课,稍微攀谈了几句,就抱着木函离开了。   夏日灿烂,阳光洒在这位这位身材挺拔的年轻人身上,像是为他笼罩着一身光晕。他的官服袍袖领带严谨,脚步坚定,毫无轻浮之色,即使是抱着一方木函,行走间的风仪也让人心生向往,更想效仿。   对这三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年轻人几乎是他们在宫中能见到的最优秀的同龄人之一了。   “呼……”   二皇子望着薛棣的背影,像是终于舍得呼吸一般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每每凝望这位薛舍人,我就能想象当年‘天下名士出薛门’的情景。不过是一个遗孤,能有这样的气度,那当年那些士子,又该是何等面貌?”   “听说连父皇都说,有‘薛舍人在侧,朕心旷神怡’……”大皇子满脸唏嘘,“现在所有抄卷、手谕似乎都是薛舍人在做,父皇身边的舍人们不但没有嫉妒,反倒一天到晚在他身后请教巴结……”   刘凌的心情也是非常复杂。   一方面,他认为寄托着薛家所有希望的薛棣自然是该有这样的人品和风华的,一方面,他接触的两个和薛家有关的人,无论薛太妃还是陆博士,都是骄傲又孤冷的性格,唯有同类能让他们交心而处。   相比之下,薛棣太“平易近人”了,八面玲珑到不像是薛家人。   “三弟觉得薛舍人如何?”   大皇子抬眼向一言不发的刘凌问话。   “我看你和他几乎不怎么说话,是对他有什么意见吗?”   “不,只是弟弟和他没什么可说的。”   刘凌露出有些不自在的表情。   “他的字很漂亮。”   “这还要你说?”   大皇子翻了个白眼。“他可是薛家人!书圣‘薛林’的曾孙!没看到父皇能不必自己写字的时候都让他代笔了吗?哪怕多看几眼他的字都是享受……”   大皇子说罢,抚了抚自己手中的功课。   上面认真的用小楷写着几排评论,都是他父皇对他的评价,大多是不好不坏的评语。   和薛舍人到父皇身边相比,也许是不必父皇自己写了,也许是薛舍人是个认真的性子,原本只是寥寥几语的评语也变得长了起来,让人产生了一种受到重视的感觉,而不是以前“已阅”那样敷衍,那般挫败。   仅因为这个,就足以让大皇子对薛棣产生十二万分的好感。   刘凌的功课一向写的不算出类拔萃,但往往能直击要害,另辟蹊径,所以刘未对他的功课也很认真对待,哪怕是刘凌的一些异想天开,也会认真的回复他为何可以这样做,不可以这样做,这是让其他两个兄弟最羡慕的地方。   刘凌说薛棣的字漂亮,那是真正的肺腑之言,却也是刘凌最不明白薛棣的地方。   薛太妃常言,字如其人。陆博士也说,薛家人习字之前,先正其心。   是以薛家诸人,虽然同出一门,但字体各不相同,往往和每个人的行为习惯、心性品格有关。   他的父皇虽然不是薛家人,但毕竟是正统的皇子,从小受到的也是这样的教育,所以字迹雄奇变化,如折古刀、如断古钗,一望惊人的气势便扑面而来,便是从小心中酝酿着冲天之志而致。   像是薛棣这样外表俊美,性格清雅,为人处世又让人如沐春风之人,照理说字迹应该也是纤浓合度,巧趣精细的,可是他的字却若山形中裂,水势悬流,雪岭孤松,冰河危石,虽精妙到让人拍案惊奇,但是字迹中那种银钩铁画的铮铮铁骨之气也能隐约窥见,和他平时的为人完全不同。   连刘凌这样半桶水的人都能看出他的字迹和他的为人似有出入,其他人也自然能看出其中的不合之处,可薛棣却像是无所谓也不认为这是什么不对的情况一般,坦然的就像是他生来就是写这样的字体的。   久而久之,有些疑惑的想法,也随着他这样的态度,而产生了“啊,也许他就是这样刚柔并济之人”的解释。   好在他在起草诏书、誊写文书时用的都是一笔疏密有致的楷体,非常规整又合乎他的外表,这样的违和感才会渐渐淡去。   三位皇子都是清早天不亮就起床,跟着朝中大臣和皇帝去上朝,站在殿角听政,然后根据听政的结果写功课,第二天送呈皇帝御览批复,第三天取回,送上第二日的功课,如此反复。   一开始,三个少年都写的是绞尽脑汁,又四处向博士和上课的官员们请教,务求能尽善尽美,可惜每次皇帝送回来的批复都能让人被泼一头冷水。   无论他们写的多好,刘未都能找到一大堆的诟病,有些甚至直斥“狗屁不通”、“画饼充饥”、“坐井观天”之类。   偏偏皇帝又不写解释,往往几位皇子第二天都腆着脸,捧着被骂的满头包的功课站在宣政殿门外,一个个的请教殿外等候上朝的众位大臣,才能知道自己的缺憾在哪儿。   这样的“教学相长”让所有的大臣都明白了三位皇子有多么不易,偶尔见到皇帝严苛的评语,也会生出感慨之心,回家对待自家的子侄越发严厉,简直是让这些纨绔子弟叫苦不迭。   也托这样的好处,三位皇子现在和亲近自己这派的官员也处的比较自然了,渐渐也能喊出朝下那些大臣的名字。二皇子的功课之所以每次写的都那么完满,也和他能得到最多的大臣帮助有关系。   薛棣每日来送功课都是趁中午午休的时候,工作时间他都是要随侍皇帝左右的,所以三位皇子也都很习惯送完功课后各自拿着自己前日的功课回到房间里的去看,顺便休息一会儿,准备下午的功课。   刘凌怀揣着那张卷子,领着魏良,回了自己住的偏殿,门一关,屏退左右,便点了一根蜡烛,将蜡烛立在案上。   大白天点蜡烛很奇怪,刘凌却十分熟练地将自己的功课放在蜡烛上微微烤了烤,显出了一行字来。   “凉州刺史遇刺身亡,疑似胡夏所为。吏部推举凉州别驾升任刺史,以下官员各升一级,再调任县令继任空缺,陛下未允;刑部尚书交接,冤假错案校验出一百三十多起,陛下留中压下;三位大臣请求确立储君,为大皇子准备大婚之事,折子投入‘待议’文堆……”   微黄的字迹消失的非常快,每每要刘凌重新熏烤才会出现。张守静送的“无色水”能保持七日,七日后再怎么炙烤也没有了字迹,十分隐蔽,所以也成了刘凌和薛棣互通消息最好的办法。   那个白玉葫芦刘凌早就借由戴良的手转交给了陆博士,而后又给了薛棣。刘凌有时候都佩服薛棣的胆色,仗着无色水没有行迹,他居然将无色水滴在了洗笔的笔洗里,为皇帝代笔的空隙时间,假装洗笔,继续在他的功课末尾添添画画,洗完笔,脏水立刻泼出,一点行迹不留。   就因为他的处变不惊,刘凌足不出户,已经知晓了大半前朝后宫之事,而且消息传递的都非常快速,不需要等戴良五天一休沐出宫去。   唯一担心接近火源会暴露的问题,也因为薛棣每日正午时分送来功课而完全不必担心。像他这样白天点蜡烛的,东宫里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刘凌现在还不能理政,这些消息对他来说只能增长见闻,但很多时候,没过几天,朝堂里讨论的都是这些折子里的内容,让刘凌有所准备,即使他没有二皇子那样的渠道,也没有大皇子有年长的先天优势,功课做的也不会太丢人。   现在朝中已经有不少大臣对他除了脸以外的地方有了兴趣,三个皇子里他询问功课的时候最少,但是却很少出错,也让许多人产生了好奇,偶尔还会主动看看他的功课。   外有援手,内有支柱,自己也不再是一无所知的稚子,刘凌如今已经对自己的一切很满意了。   一中午一晃而过,每日都要午睡一会儿的戴良揉着眼睛迈出自己的房间,打着哈欠跟着刘凌去上课。   “希望下午先生不要再打我的手板子……”戴良含糊不清地说着话,“我爹回京后,听说我天天挨打,一天到晚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娘更是直接上棍子揍,我以前天天想着他们回京,现在巴不得他们赶紧再出去游山玩水……”   “你下午不要在犯瞌睡,就不会挨打了。”   刘凌也是拿自己这个伴读没办法。   “所谓春困夏乏秋无力,冬日正好眠,怎么可能不犯困……”   戴良振振有词地辩解。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多歪道理!”   刘凌快被气乐了。   “你们两个,怎么老是在斗嘴?”   一句熟悉的调侃声从一旁传来。   “二哥。”   “二殿下……”   刘凌和戴良连忙向刘祁见礼。   自从二皇子的曾外祖父方孝庭称病在家后,大皇子在东宫里越发爱摆架子起来。庄扬波的父亲如今还没执掌刑部,祖父也还没有去门下省,刘祁的助力一时还不明显,也不愿和大皇子起冲突,只好避让着点。   刘凌则一向是与世无争的态度,不参与老大老二的明争暗斗。只是从猎鹿之后起,刘祁渐渐疏远大皇子,对待刘凌却愈发和蔼可亲,当知道庄扬波和刘凌偶尔还会聊聊天说些神仙逸闻之后,竟也不阻挡两人来往,只是自己不参与罢了。   刘凌对于这样的结果自然是求之不得,连带着庄扬波和戴良都熟悉了起来,平日刘凌和刘祁见面,也都是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   前几日,方淑妃给刘祁准备鞋履的时候,还特意从尚服局那里打听了刘凌的尺寸,为他也亲手做了一双丝履。   这就是看得起他了,那双丝履现在就穿在刘凌的脚下,合适无比。   “戴良,你脸上有眼屎……”   庄扬波一本正经地指了指戴良的右颊。   戴良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脸,没摸到什么东西。   “在哪儿?”   “我给你擦!”   庄扬波热心的抬起手,在戴良脸上随便擦了几下,将手上的墨汁擦在了戴良的眼皮下面。   “哦,谢谢啊……”   什么都不知道的戴良还在兀自感动,殊不知刘祁和刘凌都忍笑忍到肚皮发紧,只能扭过头去,寻找其他的话题分散注意力。   “老三,你那日托我向庄大人借那《凡人集仙录》的后几册,被庄大人拒绝了。”刘祁似乎对这样的结果也很是疑惑,“不但被拒绝了,庄大人还矢口否认有这样的书。”   他悄悄扫了一眼身边的庄扬波,压低了声音在刘凌身边说道:“我离开的时候,还听到庄大人说什么‘回去要狠狠揍这小兔崽子’、‘无法无天’什么的……我都不敢跟庄扬波提,怕他明天休沐不敢归家了。”   刘凌忍俊不禁,对自己的哥哥拱了拱手:“劳烦二哥费心,大概是什么珍本,庄大人借给我们又不好找我们要回来,怕有去无回吧。”   “什么样的珍本能扫皇子的面子,也是难以理解。”刘祁摸了摸下巴,“不过看不出来,一本正经的庄大人还喜欢看杂书。”   说到这个,刘祁用无比认真的语气提点刘凌:“你也是一样,扬波年纪小,又胸无大志,看些乱七八糟的书权当年少无知,你原本启蒙就晚,难得天资还算聪颖,更应当厚积薄发,不可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杂书上。你应该看的是经史子集、高祖的《帝范》一类才对。”   刘祁自然不知道刘凌从小的奇遇,会如此告诫,全是为了一片好心。否则换了其他人,巴不得自己的弟弟越愚笨越好,怎会说这样的金玉良言?   刘凌心中也是明白这位哥哥是好意,只是自己有太多的原因无法解释,只能腆着脸笑道:“不过是消遣一二,二哥说的太严重了……”   “那本《集仙录》那么好看?我也在道观里看过,无非是一些道人编来故弄玄虚的不知所云的故事……”   说到道籍,刘祁自然也很熟悉。他在道观里待了三年,接受的是和道门一样的教育,说起《道德经》等经典,比刘凌还要熟悉。   不过他也确实没听过这么古怪的书。   “不是《集仙录》,是《凡人集仙录》。”一旁戏弄完戴良的庄扬波返身回来,听到二皇子问起这个,连忙出声解释。“很有意思的,说的是神女下凡回不了天上,必须要凡人帮忙的故事!”   从没看过“课外读物”的刘祁也被两人说的意动,故作毫不在意地开口:“既然如此,日后若有机会,也让我看看,和集仙录有什么区别。”   庄扬波第一次听到刘祁这么“和蔼可亲”的评价他的“杂书”,闻言眼睛一亮:“您想看?放心,明日休沐回家,就算我爹不借,我想法子偷偷拿出来。他一定是藏在其他地方去了,但是他书房每一个藏东西的地方我都知道,到时候我找找!”   “这样不好吧?不告而取即为偷……”   二皇子挣扎着。   “看书怎么能算偷呢?偷也是雅偷,哎哟您就别操心这个了!”   四个少年说说笑笑,沿着游廊向着崇教殿而去。   随着他们离开这段的游廊,满脸无奈的魏坤从游廊背面的角落里走了出来,向着相反方向去了隔壁堆放杂物的宫室。   “他们走了?”   大皇子推开门,左右看了看。   “嗯。”   魏坤点了点头。他完全不明白这位大殿下见到两个弟弟来为何要突然闪身进入这个屋子,又为何非要他去偷听。   像是二皇子那样,大大方方的加入对话不行吗?   “方尚书失势,老二现在急着拉拢老三了……”大皇子烦躁地搓着双手,“老三一向不爱站队,最是狡猾,为何会突然和老二热络起来?难道就为了那双破鞋子?可恶!难道要我去向母妃求情也做套衣服?我都没穿过母妃做的衣服呢……”   魏坤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你可听见他们说什么了?是在讨论我什么吗?”   大皇子急切的问着。   一瞬间,魏坤突然觉得刘恒很可怜。   明明是这个皇宫里除了皇帝以外身份和血统都最为尊贵之人,宫中哪里都可以大大方方地站在那里,偏偏要揣测着别人是不是在议论着自己的是非,将自己缩在着昏暗不见天日的斗室里,心中忐忑不安。   袁贵妃的身边就像是有一个恶劣的气场,让每个接触过她的人,都会变成这样患得患失的性子。   难道是因为袁贵妃也是这样患得患失的人?   魏坤抬眼看向刘恒,心中的可惜越发强烈。   “怎么,说我什么了吗?”   刘恒见魏坤不开口,急的连连跺脚:“哎呀,你这个锯嘴葫芦,实在让我急死了!说话啊!”   “没有。”   魏坤言简意赅地回答。   “他们在说一本书。”   “什么书?”   刘恒急忙又问。   “《凡人集仙录》。”   “那是什么书?”   刘恒自认阅书无数,但是听都没听过这个。   他怎么知道!他可是立志日后在沙场杀敌之人!   魏坤摇了摇头。   “罢了,问你能问出什么。”   刘恒在原地踱着步子。   “他们一定不是在秘密讨论着什么,只不过用书的名义在掩人耳目!对!一定是这样!书里也许写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抓耳挠腮,喃喃自语。   “什么书?我得让小钱子盯着他们,一旦偷偷摸摸在一起看什么书,我就去抓个正着,看他们还敢再这样躲着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魏坤呼了口气,看向檐角上站着的信鸽,突然说了两个字。   “晚了。”   “你觉得晚了?难道我现在就要去……”   “上课晚了。”   “啊!天啊!我们快走!”   刘恒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似得,连忙疾步奔往崇教殿。   因为魏坤提醒的及时,大皇子总算是在下午授课的大臣到来之前进了崇教殿。由于他们很少迟到,崇教殿内伺候的宫人和侍卫们都略显奇怪的打量着他们,让大皇子有些局促。   踏进崇教殿,眼下画着一道黑痕的戴良首先印入眼帘,原来戴良担心睡着了又挨骂,索性自告奋勇坐在了门口,时刻注意先生什么时候来,恰巧和大皇子他们打了个照面。   大皇子刘恒素来正经,见到眼下画着黑痕,看起来可笑至极的戴良,顿时不悦地开口:“你这是什么样子,成合体……”   刘恒话还未说完,身边的魏坤突然伸出手去,在戴良眼下一抹。   可怜戴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先就被大皇子莫名其妙斥责,后又被魏坤一指戳在眼下。   他只觉得有些潮湿的手指在眼下动了一下,就看见这个东宫里公认的怪人若无其事的收回了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又继续沉默立在大皇子身边。   “你倒是好心……”   大皇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也没有再说戴良什么,率先迈脚进了读书的地方,找了自己固定的位置坐下。   一时间,崇教殿里唯有戴良自以为“小声”的声音在其中悄悄响着。   “二皇子,帮我看看,魏坤是不是在我脸上画什么了?喂,您别笑啊!是真画什么了是不是?我就知道,会咬人的狗都不叫,这小子忒坏了点吧?有没有……”   “喂,有没有啊!我不想再挨板子啊!” ☆、第79章 误会?捉奸?   休沐过后,三个伴读都重新返回了东宫。   皇帝允许伴读和官员一般“休沐”回家,一方面是怜惜三个孩子还正年少,一方面也是想提醒三位皇子,对待三个伴读要像“臣子”而不是奴仆一样,需要保持基本的尊重。   然而对于一个全年都不休息的帝王来说,让自己的儿子们能休息也是天方夜谭,即使三个伴读五天还能回家“放松”一下,三个皇子即使在伴读回家的日子也不能休息,要么上一些琴棋书画方面的“才艺课”,要么就去校场骑骑马,或是射射箭。   独处的“日子”其实没有三个皇子想象的那么好,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侍读”是和身边的宫人们不一样的。   哪怕大皇子和二皇子从小从者如云,又有父母呵护,但像是能和侍读这般平等的交流、接触的,从未有过。   正因为如此,哪怕是戴良这样不着调的,刘凌也从未生出过“他真没用要是不在就好了”这样的想法,加之他从小早熟,也确实不需要魏坤那样什么都帮自己做好的侍读,自然更不会后悔。   但是今夜,刘凌焦急地在东宫门前翘首盼望等着的,却不是自己的侍读戴良,而是二皇子身边的伴读庄扬波。   “你何必这么焦躁?那本书就这么好看?”刘祁陪着刘凌站在门前,“你放心,扬波肯定会在宫门落锁之前回来。”   夏天的夜晚总是很晚才天黑,所以夏天的宫门是戌时落锁,如今才酉时三刻,还早的很。   没一会儿,魏坤黑塔一般的健壮身躯先出现在众人的眼中,他到了门前,微微犹豫了一下,对着两位皇子行了个礼,便自顾自的进去了。   再过了一会儿,戴良来了,提着一个小包裹,满脸不高兴地表情,待看到刘凌站在门口等着,才露出兴奋的神色。   “殿下,您是专门在门口等我的吗?”戴良一阵小跑,“您不知道,我回家又被我娘训了,居然给我额外准备了这么多功课!”   他举起小包裹。   “门外的侍卫盘查我的包裹翻了好久,否则我早就进来了!真是的,都是纸,能藏什么?!”   刘凌等的不是他,只能敷衍地虚应过去。   戴良直觉惊人,马上就意识到了不对:“殿下等的不是我?您在等谁?”   “等他……”   二皇子笑眯眯地伸手指了指远处矮小的身影。   那身影一到了众人面前,顿时惹得几个少年大惊失色。   “你怎么回事!怎么成了这样!”   只见庄扬波的眼睛肿的像是两个核桃,显然哭的狠了,连说话声音都是沙哑的:“没事,被我爹打了一顿……”   “和你说了小棍则受、大棍即走!你哪里挨打了?你是侍读,好歹也是宫里的人了,怎么能下这种狠手!”   二皇子满脸愤怒。   “没有,打的是屁股,被按着打的,我为了让我爹心软,哭的狠了点。”   庄扬波不在乎地回答着,对着两个皇子眨了眨眼。   “嘿嘿,临走前,我把《凡人集仙录》第二册给偷出来了!”   这一下,刘凌和刘祁都笑了起来。刘祁知道第一册都是介绍神仙来历的,他看过《集仙录》,对这些神仙熟悉的很,自然可以跳过第一册,直接读他感兴趣的“凡人帮助神女回天上”内容。   戴良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是在等你!不对,是在等你那本书!”   “不要在门口说话,天色快暗了,我们用了晚膳,寻个安静地方看书。”   刘祁看了看天。   “先进去吧。”   四个人连忙称是,像是共同藏着什么秘密一般亲热地挤在一起,小声互相讨论着。   “庄敬大人没发现?”   “他白天在刑部忙呢,不知道我又溜进去了。他果然换了地方,不过他换的地方我都知道,嘿嘿……”   “你们说的那书好看吗?我能不能看?”   戴良叽叽咕咕。   “凑一起看应该没什么,要是不复杂,可以麻烦三弟再誊抄一遍我们看,三弟记性那么好……”   “誊抄倒是没什么,但是我记得第一册里许多画,我在画之一道上,实在是差劲的很……”   他们像是谈论着正常的书籍一般议论着这本“杂书”,好不容易等到吃过了晚膳、宫中四处开始掌灯,四个少年一碰头,决定去刘凌原来读书的崇教殿偏殿去看书,那里灯火足,清净,又凉快的很。   就这样去了偏殿,庄扬波神气地从自己系着腰带的肚子上掏出了那本《凡人集仙录》二,趾高气扬地抬起了手。   “为了这些杂书,我被我爹打得好惨!你们一定要记得我做出的牺牲,特别是殿下!您不许再骂我不务正业了!”   “好好好,一本杂书而已,要不要这么得意……”   刘祁嗤笑了一声,劈手抢下了那本书。   “不过是本志怪杂谈罢了,要不要……呃?”   刘祁随意翻开第一页,看到需要什么“精血”云云,忍不住蹙起了眉头。   “是什么邪门法术吗?你确定你们看的是神仙志怪?”   刘凌好奇地将头一伸,跟着刘祁看了下去。   他记忆超群,一目十行,原本一下子就能看完,无奈刘祁读什么书都是细细阅读,他也只能耐着性子跟着他的节奏一起看。   和读书速度不如自己的人一起看书就是如此,犹如小猫抓心,恨不得赶紧翻页,又不敢多提扫人兴致。   庄扬波凑着脑袋在刘祁肩旁看着,戴良则是站在坐在席中的刘凌身后,也津津有味地读着西王母如何“传授”那个少年帮助仙女。   “咦,还有集仙四十八式?每个神女用的招式都不同?写这个的人有些意思,至少想法与众不同……”刘祁自言自语地翻着下一页。   “下面好像是画……啊!”   刘祁像是被什么烫了一般,那书瞬间被抛到半空。   刘凌眼疾手快,伸手在半空一抄,那本书就到了手里。   总算能好好看个痛快了!   他伸手想要先去翻找瑶姬那页……   “二弟不能看!”   刘祁一声大喝,扑了过来!   刘凌的身手是已经养成条件反射的,二哥扑过来时反射性避开,二皇子就一下子跌入了席中,惊得庄扬波和戴良倒吸了口凉气。   “天啊,殿下!”   “哎呀,二殿下!”   什么内容,好看到兄弟二人不顾感情!   谁料刘凌粗粗一翻,一张脸红的像是猴屁股一般,看向庄扬波的眼神也越发不可思议。   “这书书书,你你看过吗?”   刘凌结结巴巴地问。   “没有啊,我在书房不能待很长时间,后来又塞在中衣里,拿不出来。”庄扬波搀扶起地上的二皇子。   “您怎么了?书有问题吗?”   “有问题,有大大的问题!”   二皇子一张脸冷了下来,露出惯有的孤傲表情。   “你给我出去!”   “有问题不管我的事啊,是三殿下要看的……”   庄扬波扁了扁嘴。   “您怎么赶我……”   “走!快走!”   戴良见刘凌抓着书跟抓着烫手山芋似的,心里被刚刚“集仙四十八式”没有下文弄的心痒痒,伸手想要偷偷抓走。   “您要不看,给我看一看好了……”   “你也出去!”   刘凌疾声厉喝,抓住戴良的手,手指在他的软麻穴一弹,戴良就酸软的将手收了回去。   “吼我干嘛,还动手……我又没做错什么……”   戴良委屈地揉着手肘。   “我说出去!”   “出去!”   ***   另一边,得到消息的大皇子完全坐不住了。   “你说他们进了偏殿?亲眼看见他们进去的?”   大皇子激动地站起身。   “有人看守吗?”   “除了门前的侍卫,没有人看守。”   大皇子身边伺候的宦官小钱子连忙摇头。   “他们刚刚进去,殿下!”   “好,好!回头赏你!”   大皇子连忙往外走去。   “魏坤,跟上!”   刘恒大步流星,魏坤叹了口气,跟在兴致冲冲像是抓奸一般的刘恒身后直奔偏殿,一路势如破竹地直入偏殿大门。   侍卫们还没来得及行礼,刘恒已经抬脚一脚踢开了偏殿大门,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推搡着两个侍读出去的皇子。   “哼哼,让我抓到了吧?你们果然在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四个少年都傻了,抬着头呆愣愣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大皇子。   刘恒眼光在偏殿书室里扫过,看到被刘凌丢在案上的《凡人集仙录》,直接过去抄起书,冷哼了一声:“就是这个?让我看看里面到底写着什么,让你们这样偷偷摸摸……哈?”   刘恒“啪”地合起书本,原本愤怒的表情已经可以用狂暴来形容了。   “你们才多大!居然躲在这里看着这种……唔唔唔……唔唔唔……”   哪个放肆的家伙!赶紧放开我!   刚刚刘恒翻开的一瞬间已经足以让他身后的魏坤看清里面是什么,忍不住以手扶额,头疼地揉了几下。   可怜刘凌像是做错了事被大人抓住的小孩一般,一只手环过老大的颈项捂住他的嘴,一边无奈地对二皇子打着眼色。   真要传出去,以后脸面无存啊!   “唔唔唔,唔唔唔!”   (还看着什么!给我拉开啊!)   大皇子以眼神这样对魏坤说着。   “得罪了!”   魏坤对刘凌拱了拱手,伸手去抓刘凌的胳膊。   然而也不见刘凌脚下如何动作,就像是心急之人胡乱躲避一样,魏坤不但连刘凌的衣服边都没碰到,反倒被刘凌的脚绊了一下,直接摔倒在地。   他从小还没拿筷子的时候就在舞刀弄剑了,后来有志疆场更是一直在习武,自诩即使成年人也没几个是他的对手,却根本没有摸到刘凌的衣服,自然是惊得躺在地上,半天忘了爬起身来。   一旁的二皇子刘祁原本还担心死心眼的魏坤伤了老三,见他居然故意装做被绊倒的样子躺在地上不管了,顿时松了口气。   还算是机灵的,没有狗仗人势真的冒犯老三。   “大哥,大哥,我们看的时候不知道是这样的,您先别激动,我们等下坐下来慢慢说,慢慢说……”   刘凌在他耳边小声地解释着。   “万一闹开了,学官和左春坊被请了过来,真是解释都解释不清楚了,万一父皇知道我们在看这个,以后怎么办啊!”   “唔唔唔唔唔!”   (我知道了,你先放开我啊!)   快要被闷死的大皇子是真的怕了,拼命地用眼神看向刘凌,刘凌会意,渐渐松开了手。   “你是想闷死我吗?用这么大力气?”   刘恒恼羞成怒地瞪了刘凌一眼,又看着已经坐起来的魏坤,恨铁不成钢道:“平时见你厉害的很,早上还要起来先打拳热身,怎么连拉开三弟都不行!”   魏坤没有回嘴,眼神若有所思地从刘凌的肩膀、大腿等处扫过,重新沉默的站在了大皇子的身后。   “你,你,你,你们三个都出去,去远点……不不不,守在门口,谁来都不准进来!”刘恒指着三个伴读。“现在出去!”   “什么?好好的……”   戴良正准备发表意见,却被从刘恒身后走出的魏坤大手一揽,直接捞过了脖子,按着肩膀往外带去。   庄扬波原本还想小小的抗议一下,以示自己“威武不能屈”,结果看到戴良龇牙咧嘴地叫着,彻底没了声音,再加上刘祁一推,乖乖地跟在魏坤身后走了出去。   啪嗒。   门被关上了。   “说吧……”   刘恒举起手中的书,左手在封皮上拍的啪啪作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祁自猎鹿以后对刘恒态度就很别扭,他越别扭,刘恒就越执拗的厉害,见刘祁一副“老子为毛跟你解释”的表情,刘凌叹了口气,认命地解释了起来。   “庄扬波爱看闲书,上次我在他那偶然看了本《凡人集仙录》第一册,就想要看第二册的内容,恰巧二哥听说这书不错,便约了一起看。因为书是庄扬波在家里偷偷拿的,所以我们只好避开别人找个清静的地方来看。谁知道一打开书,就是那个……那个……”   “神仙打架!”   二皇子冷哼着借口。   “是,就是……那个神仙光着身子打架……”刘凌脸红了红,“我们吓了一跳,正准备把戴良和庄扬波推出去,您就进来了。”   “他不是进来了,他是早就盯着我们,来抓我们呢!”   二皇子脸色更黑。   大皇子原本还想讽刺几句,看到老二的脸色,也就默然了。   满室俱静,刘恒将手中的书抛到案上,一时无话。   尴尬了一会儿后,刘凌眼神不停地向那本《凡人集仙录》瞟去,挣扎着问:“现在……现在怎么办……”   “这样的污/秽之物……”   “我们如今也有十四五岁了,三弟也有十二岁,若不是你那好母妃刻意忘了此事,我们三人都是有专门的教习教导人事的时候,这东西早看晚看都是要看,有什么污/秽的!”   二皇子逆反心一起,伸手拿起那本书,冷笑道:“我就是看了,大哥要觉得我丢人,大可满天下叫去。三弟,过来,我们一起看!”   刘凌咽了口唾沫,看了眼大皇子,吞吞吐吐道:“大哥,二哥说的没错,既然你也来了,要不一起看吧?”   “笑话,我怎会和你们……”   “他不敢看的,贵妃没给他看,他摸都不敢摸……”   “有什么不敢看的!不就是一本春宫图吗!”   大皇子怒火中烧。   “一起看就一起看!”   说罢,拉起刘凌,一屁股坐在刘祁身边。   “我们也看,你翻!”   刘祁斜眼看了老大一眼,从“集仙四十八式”第一式翻起。   只见书页上赫然写着:   “九天玄女含冤带恨,少年黄帝春风化雨”。   轰!   新世界的大门,向着少年们敞开了。 ☆、第80章 登徒子?采花贼?   偏殿外。   “怎么办?”庄扬波噙着泪。“他们怎么能这样,我白挨打了,还不给我看!不给我看就算了,还赶我出来把门!”   “就是就是!”   戴良同样义愤填膺。   你们不觉得三位皇子这样安安静静在一起“看书”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吗?能让他们这样在一起一刻钟也是一种好事啊……   魏坤看了眼两位同伴,最终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牢牢的把住了门户。   “魏坤,那书到底为什么不能看?”刚刚过了九岁生辰的庄扬波满脸不解,“就算是神仙打架,我又不学着打架,为什么不能看?”   戴良的眼睛更是贼亮贼亮。   “神仙打架?是不是记载着什么仙法,所以殿下们不许让我们看,怕我们偷学了去?”   “怎么可能有什么仙法,那是我爹的书!有仙法我爹还能不学?”   “你不觉得你爹已经很厉害了吗?未卜先知避开危险,又安全无恙地回到了京中,说不定你爹就能掐会算,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真的吗?”   庄扬波的脸上升起了憧憬之色。   不过片刻后,憧憬就变成了隐隐的失落。   “我爹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外放当官了,一年我也见不到他几回。虽说今年回了京,可我在宫中侍读,爹在刑部忙碌,我们还是见不了面。就算爹有什么本事,也没时间教我吧……”   “会教的。”   倚靠着门柱的魏坤突然淡淡地开口。   “咦?我爹会教我神仙打架?”   庄扬波一双杏眼瞪得滴流圆。   ‘不教你你怎么成亲啊!你又没有哥哥!’   魏坤心中叹气,抬起手揉了揉庄扬波的头发。细细软软的童发手感很舒服,让他想起了家中门房里养着的小黄。   这里真是无趣的很,他要什么时候才能上战场呢?   庄扬波等了半天也没等到魏坤的肯定回答,反倒被揉乱了头发,撅着嘴打掉了魏坤的手,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   不得不说,魏坤的不动如山让其他两个孩子躁动的心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不再想要破门进入了。   “罢了罢了,他们是殿下,我们是臣子,他们说什么是什么。”站了一会儿,戴良有些站不住,东扯西拉的想要找些话题聊。   “魏坤,我一直想要问你,你为什么话这么少呢?”   “疼。”   魏坤只说了一个字。   “哈?你说话会疼?”戴良马上意会了他的意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什么人说话会疼!”   “变声,说多了疼。”   魏坤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何况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性子。   “谢天谢地,我一直以为你就是个不爱说话的怪人……”戴良嘿嘿地笑着,凑去魏坤身边。“你长得这么高大,武艺又高,抽空教我两手?我也是从小学武,就是乱糟糟的学,都没有好师傅……”   魏坤上下扫了戴良一眼,又吐出几个字来。   “找三殿下。”   如果他猜测的不错,那位三殿下会武,而且很系统的跟着名师学习过,不但认穴精准,下盘也稳固无比。   他这战阵上的功夫,在自保上不见得有三殿下的精妙。   “你让我找三殿下?”   戴良用食指挠了挠脸。   “你不想教我也不必这样……三殿下能教我什么?”   “很多。”   “算了算了,刚夸你不是怪人,你就怪起来了……我还是看看殿下他们在干什么吧……”   戴良叹了口气,无聊地转过身,扒在门上透过门缝往偏殿看去。   只见偏殿中,烛火将所有的物件都笼罩出了一种微黄的色调,连人也不例外。大皇子刘恒和二皇子刘祁分坐三殿下的左右,头抵着头,以一种非常亲昵的姿势靠在了一起。   刘凌手中的书页翻动的很慢,大皇子和二皇子都间或用手指对着书页指指点点,发表着什么意见。他们每说一句,刘凌的脸就更红几分,渐渐的,就红到让人担心它会爆开的地步。   于是乎,这一片微黄之中,最不协调的色调,便成了刘凌脸上的颜色。大皇子和二皇子似乎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了起来。   “真是邪门,看书看到人发癔症……”   戴良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收回了自己窥探的视线。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   ***   刘凌从来没发现,两个哥哥其实在志趣上是相通的!   至少在看春宫图的审美上,喜欢的女人是差不多的。   好啦好啦,就是胸大腰细嘛!   “老三似乎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大皇子有些意外。   “他毛儿都没长齐呢,能有什么兴趣,看你的吧!”   二皇子刘祁嗤笑。   “什么毛没长齐?”   刘凌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头发。   见到刘凌的动作,老大和老二齐声笑了起来,边笑边拍着旁边的案几。   “哈哈哈,你看到没有,他摸着自己的头发说毛没长齐!”   “哈哈哈……哎哟我的天,冷宫真不是能待人的地方,待的人都傻了!”   “我猜他开始长毛的时候,要哭着去找奶娘……”二皇子绘声绘色地学了起来:“奶娘奶娘,我长毛啦!哈哈哈哈!”   刘凌被两个哥哥说的满脸通红,神色中还带着一股子迷茫。   在搞什么呢!   “哎哟我不行了……”   二皇子笑的滚倒在地,捂着肚子直抖。   大皇子比较直接,食指一戳现在正翻着的那页,指了指那男儿的某处黑影,笑着说:“这里,看到没有?这里!”   “这,这这里?”刘凌吓得结结巴巴地开口:“我还以为是画的时候为了遮丑涂黑一片!”   “哈哈哈哈!遮丑!哈哈哈……”   老大也不行了,支着肚子笑着摇头:“老三……你真是……罢了罢了,下次方便,你和我一起去……你看看我,你就知道了!”   刘凌被笑的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掩饰了,怒道:“有什么要如厕看的!厕房里看你屁股吗?现在就我们三人,你现在给我看就是了!”   “哈哈哈哈!是极是极!大哥,你就现在脱了给他看吧!哈哈哈哈!弟弟毛也没长齐,这教导弟弟的责任,就交给你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二皇子一改平时冷傲的样子,笑的满脸通红,连外面的庄扬波都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眼发生了什么。   大皇子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也被二皇子气笑了,假装生气地在滚倒在地的二皇子腰上轻轻踢了脚,骂道:“你这个没正经的!真该让那些夸你傲气的朝臣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说到朝臣,二皇子揉着的肚子突然没有那么疼了,就连刚刚的笑意似乎都减退了不少。   这两个就像带着某种魔咒,将掩饰在欢乐下的暗潮涌动又推送了上来,将一起看“书”的快乐冲去了几分。   刘凌见二哥捂着肚子的动作突然僵硬,身子一点点坐直起来,大哥的脸上也出现了后悔之色,连忙打起了马虎。   “这书也快看完了,看完了以后放在谁那里?这样的东西,肯定是不能给庄扬波留着的!”   他十二岁,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庄扬波才九岁!   刘凌的话一说,大皇子和二皇子也不再僵硬了,互视了一眼后,大皇子率先叫嚷起来:“不关我事!我身边都是母妃的人,知道我看这个就完了!”   二皇子直接望向刘凌:“我也不行!庄扬波会翻找出来的。你是不知道他的本事,跟田鼠似的,他爹藏的这么密,还是被他找出来了!”   话语间隐隐带着笑意。   “不是你借的吗?既然是你借的,你就拿去看!”   “啥?”刘凌像是抓着烫手山芋一般傻了眼。“可是我……”   “咳咳,老三,就放在你那吧,你身边人少。回头有空,我们再找你一起参详参详……”   二皇子有些坏笑地用手指弹了弹画册。   “这真是不错,庄大人收藏的果然是珍品!”   刘凌低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位“仙女”像是没骨头的蛇一般缠在画中少年的身上,浑身上下□□,有些头疼地摇了摇头。   这种书看了以后是长见识啦,就是这一册没有瑶姬。看来《凡人集仙录》似乎有不少册,这一册上只有十二个女神。   二皇子大概不会再让庄扬波偷这种书了……   “老二,回头让庄扬波把下面几册都‘借’出来。”大皇子有些食髓知味地看着刘凌手中的书。   “只看了一册没看下面的,总觉得一个故事没有说完。”   “咳咳,这不太好吧……”   二皇子为了庄扬波的童年着想,犹豫了。   “得了吧,你觉得庄扬波那个好奇心,你不给他看他不会偷偷回去看?拦不住的,我觉得你得好好说说他,以免日后留下什么麻烦。比如说这本书是大人看的什么……”   大皇子窃笑,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   这下子,连二皇子都跟着烦恼了。   三个少年围着一本《凡人集仙录》,说说笑笑间似乎忘了之前的那些龃龉,即使二皇子在猎鹿上差点吓死大皇子,但在这种事上,大皇子天然的要比刘祁和刘凌要有优势,也放得开多了。   这么多年,大皇子一直在宫里,自然不乏想要引诱他的宫女,也有热情的,只是他日日如履薄冰,看谁都像是袁贵妃或其他人身边居心不良的奸细,在男女之事上根本不敢热衷。   但他毕竟已经成年,天然对这种事比较好奇,偶尔书中看到,也会自己想象一番,比起两个弟弟,确实是呆头鹅中的战斗鸡。   不过也仅限于文字经验,像这样图文并茂的……   眼看着天色昏黑,再晚不回房伺候的人要找出来了,大皇子和二皇子都意犹未尽地多看了刘凌手中的书册几眼,大有“啊他占好大的便宜可以看一页哟”之感。   刘凌现在还是懵懵懂懂的年纪,虽然知道这个和男女之事有关,却没有大皇子和二皇子那么热衷,待看到他们的眼神,老实地伸出手。   “要不,你们再看一遍?”   “好!”   二皇子还有些扭捏,大皇子却一点都不客气的接过书,开始看了起来。   他这一看,二皇子也顾不得害羞了,也将头凑了过去。   两个少年脸碰着脸,眼角眉梢都极为相似,连兴奋时微微张开的嘴唇都是差不多的角度,刘凌退了一步,出神地看着他们,心中竟生出了岁月静好之感。   如果时间能一直留在此刻,就好了。   如果没有什么争权夺利,他们三人都是一母所生,早早就立好了储君,是不是就没有了这么多争斗?   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图册再长,总有看完的时候,走出房门,他们又是之前的关系。   人和人情感之间的维系,有时候来的那么容易,有时候断的又那么简单。   刘凌甚至对那个位子,隐隐有些厌恶了。   他不敢再想,自己是为什么被神仙肯定能“为帝”的。   是因为他惊才绝艳?不,自己虽然没有怎么掩饰自己的本事,但两位兄长都是三岁启蒙,学了十几载,他六岁方才发蒙,到如今才六年,惊才绝艳谈不上,只能说不弱于人……   他既不是嫡,又不是长,还没有表现出什么“贤”,若神仙的预言没错,他能坐上那个位置,必定曾经发生过什么可怕的变故。   想到这个,刘凌心情沉重了起来,之前一直刻意逃避的事实终于避无可避。   “老三,你自己不看的,又不是我们不给你看,一副哭丧脸做什么!”   大皇子抬头,见刘凌一副快哭的样子,忍不住发笑。   “来来来,哥哥们带你一起看!”   “好!”   刘凌收拾了下心情,挤出笑容凑了上去,坐在了老大身边。   大皇子的手臂自然而然地环上了他的肩膀,点着书中的图册,兴奋地说着:“看到这个没有?这个上元夫人?我就喜欢腿长的!老二好像喜欢酥胸高耸的?我看你刚刚看圣母元君看的手指搓动……”   “咳咳,大哥说笑了。”   老二转头赶紧岔开话题。   “老三,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刘凌被问的一怔,神女瑶姬和后宫一群太妃们的形象在他脑中晃过,最终使他缓缓地开口:   “就神仙那样的……”   ……的容貌。   最好再有凡人的性格。   “哈哈哈,老三不笨啊!”   二皇子一个弹指,大笑了起来。   刘凌看看大哥,再看看二哥,也跟着傻笑起来。   不管他们三人日后如何,刘凌觉得自己永远都忘不了今时今日。   过目不忘,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天赋。   从此以后,只要他再抬头,看到那昏黄的烛火,就会自然而然地想起此时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抬眼……   或每一声欢笑。   ***   怀揣着小黄书的刘凌,在一阵纠结之后没有选择再看一遍,而是将它放在了宋娘子缝制的书包里。   即便如此,到了凌晨时候,刘凌还是迷迷蒙蒙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在一群仙女中间乱跑,这些仙女有的穿着衣服,有的没穿衣服,有的凛然而不可侵犯,有些又邪魅好似妖精。   刘凌在其中不停的寻找,起初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等看到那一袭白衣后,梦中的自己冲了上去后,刘凌明白了。   他在找瑶姬。   《凡人集仙录》的第二册里还是没有瑶姬。这让刘凌一方面庆幸着自己不必纠结与大哥和二哥看到瑶姬后露出什么冒犯的神色,一方面又有些失望,他唯一知道的、见过的神仙,自己却对她一无所知。   刘凌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冷静地看着那个莽撞的自己——是已经大了很多岁、可以称之为成人的自己,一把拽住了瑶姬的衣衫。   瑶姬惊慌失措地逃跑,梦中的自己就这么追着,她的华裳被他一件件拽掉,直到最后再也无法奔跑,只能惊慌失措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   就在这时,一年四季浑身都火热滚烫的他,突然感受到了一阵冰凉。   这冰凉来自于脐下,黏腻无比,让他很不舒服。   只是一点不舒服,他很快就醒了过来。梦里滑溜溜的瑶姬、形态各异的仙女们,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皱着眉头的刘凌坐了起来,往冰凉的地方一摸……   “哈!”   刘凌看着满手的湿哒哒,吓得叫了起来。   “唔……唔?殿下怎么了?要如厕吗?”   殿中伺候着的王宁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起了身,强打着精神询问:“要不要奴婢伺候?”   “不必了!”   刘凌慌慌张张地用被子盖住自己,满脸通红。   他都已经十二岁了!   为什么会尿床?还尿这么大一滩?   看起来不像是尿,可不是尿,那能是什么?   刘凌心中一团麻乱,直觉告诉他在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而这件事他除了寻找真正的男人询问,得不到其他答案。   找大哥、二哥?   如果他午夜去寻找他们,整个宫中都会传遍他“半夜尿床”的消息。   找戴良?   刘凌赶紧将这个想法甩出脑外,这主意糟糕透了。   刹那间,曾经在冷宫中的记忆瞬间闪过脑海,超强的记忆力甚至让他记得当时张太妃那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还有那神神秘秘的嘱咐……   “要是身上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一定要来找萧太妃问个清楚,别到处乱跑,知道吗?”   找萧太妃?   刘凌犹豫着看了眼自己的腹下。   这种情况,难道和经脉通畅有关?还是自己的经脉阻滞的更厉害了?   算一算,已有几个月没去过萧太妃那了,自从瑶姬放了那段声音之后……   罢了,何不趁这个机会,将疑团索性解了,也省的心中留有心结!   一咬牙,刘凌爬起身,开了衣箱换过自己的中裤,找了一身黑色的常服轻手轻脚地换上。   临出门前,他将那条葬了的亵裤胡乱塞在自己装书的布袋里,连书带亵裤,一起背出了屋子。   “王宁,我要回来的晚了,帮我掩饰一二……”   “唔……唔?咦?殿下你去哪儿!”   “去趟静安宫!”   东宫内一片静谧,只有侍卫们巡逻换岗时偶尔发出的甲胄撞击之声。他身后敏捷,沿着一片宫墙寻了个最矮的地方,三两步助跑攀了上去,纵身跃出了东宫,直奔静安宫而去。   宫里防卫最严的是东内,也就是皇帝居住和行政的地方,其次便是东宫和中宫,静安宫和后宫不在一处,又荒废已久,倒是防卫荒疏。   刘凌从未想象过自己竟然这么胆大,居然孤身一个想要穿越过小半个皇宫摸到静安宫去,还不带灯笼烛火。   最不可思议的是,还让他成功了!   当刘凌站在静安宫内外之间的高墙下时,甚至生出了一丝玄妙之感。   就这么容易?   不管他了,先翻过去再说!   刘凌如法炮制,过了宫墙,到了冷宫里他才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将地上的枯枝败叶胡乱裹在一起,点着了脚旁一根枯枝,制了一根简单的火把。   他就举着这简陋的火把,轻车熟路的向着飞霜殿而去。   之前的顺遂感果然是骗人的,还未到飞霜殿外,空气中就传来了可怕的破空之声。   咻咻!   几根铁椎钉到了地上!   刘凌这才想起“大司命”们的本事,惊得一个翻滚避开,急忙尖叫了起来:“是我!是我!别出手!”   还好,在他的叫声响起之后,铁椎没有再被射出,刘凌胡乱爬起身,从地上拾起火把,朗声叫道:“我是刘凌,我有急事要见一见萧太妃!”   火把映照着的某处闪过一丝银光,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面罩的熟悉身影从黑暗中慢慢浮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三殿下,现在天色太晚了,你白天再来吧……”   “云旗,我白天来不了的,我早上要上朝,中午和下午都有课,晚上还要做功课……”刘凌脸上露出哀求的表情:“张太妃说我身上要有什么变化就来找萧太妃,我身上的经脉好像出问题了……”   听到他说的那么严重,云旗也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行,飞霜殿的规矩,晚上任何人都不得入内,违者死!”   “我也不行吗?”   刘凌看着静安宫里这座少见的巍峨宫殿,眼神越发怪异。   “前些日子我夜里去绿卿阁……”   “薛太妃是薛太妃,萧太妃是萧太妃,男女有别……”   刘凌看着云旗,脑中闪现着“大司命”、“少司命”、“云中君”云云,再见他这鬼鬼祟祟的神情,没来由一阵烦躁,冷着脸沉声开口:   “萧太妃不是男人吗?我早就知道了。既然是男人,有什么男女有别!”   一句话,竟惹得四周纷纷传来吸气之声,在这静谧的夜晚,吸气声越发明显,刘凌甚至可以指出几个“大司命”所在的位置。   若这是高手搏命,此番这些大司命们已经死了。   大司命是何等神出鬼没之人?白日里隐藏在各处尚且没有痕迹,被刘凌一句话竟说的暴露了行藏,可见心中有多么的惊骇!   “您在说什么!”   刘凌面前的云旗更是神色慌张,尖细的声音像是突然断了弦的胡琴。   “我说我知道了,萧太妃是个男人。”   刘凌更加清晰、更加用力地说着。   “而我,现在想要见他……”   “薛太妃答应过主子的!她们曾立誓的!”云旗咬牙切齿:“你们简直,简直是无赖,是……”   “不是太妃,我从其他地方知道的。”   刘凌迈步想要上前,却被云旗一把拦住。   “三殿下是从哪里知道的?还有谁知道?”   云旗抓住刘凌的胳膊。   “没有人知道,只有我。”   刘凌忍住胳膊上的剧痛,倔强地开口。   “三殿下,这事不是玩笑,一旦传出去,主子命就没……”   “云旗,她听到了动静,让你放三殿下进去。”   另一个粗噶的声音从飞霜殿的墙后传来。   “现在?现在可以吗?要不等到天亮……”   云旗顿了一下。   刘凌趁机拽出了自己的手臂,抚了抚身侧的书袋,抬眼看向飞霜殿的殿门。   那里,从里面被打开了。   焚琴和煮鹤举着灯笼,在门口有些不安地张望着。   “那位既然让他进去,就放他进去吧。何况他什么都知道了。”   里面粗噶的苍老声音接着说道。   “如果他日后……迟早也是要知道的。”   “算了。”   云旗负气地一甩胳膊,压低着声音警告刘凌:“我家主子待您不薄,冒着暴露身份而出事的危险给你一直续脉,又教你武艺……他从不出飞霜殿,你也别给他惹麻烦,行吗?”   “他是我的先生,又是我的长辈,我为何要给他惹麻烦?”   刘凌诚恳地说着。   他虽然不知道萧太妃是怎么以一个男人的身份隐藏了这么久的,但他眼睛不瞎,看的出萧太妃是个好人。   “你……等会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惊讶……”   云旗看了一会儿,觉得刘凌的眼神不似作假,再加上他们都是看刘凌长大的,自然对刘凌有些爱屋及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刘凌入内。   焚琴和煮鹤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迎到了刘凌之后,就领着他往汤池旁的偏殿而去。   “咦?萧太妃不在寝殿里嘛?也不去主殿?”   刘凌惊讶地问。   “……不在。”   焚琴停了下脚步。   “有时候,她会在偏殿里歇息。”   “哦。”   几人的身影渐渐走远了,飞霜殿各处才悄悄传来议论之声。   “他怎么知道主子的秘密的?”   “他说不是薛太妃说的,真的吗?”   “你说他知不知道那位的存在?”   “这些都是小事,他要知道主子‘湘君’的身份,会不会好奇问起其他人啊……”   “哎,三殿下大半夜来找主子,肯定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云旗用传音入密加入了讨论。   “我只希望,他不要让主子为难。”   会是什么事呢?   ***   汤池底下有温泉,一年四季都是温热的,冬天还好,到了现在这种夏天,刘凌一进去就热的汗流浃背,想把衣衫除了。   焚琴和煮鹤推开门,躬身请了刘凌进去。   刘凌进了偏殿,只听得背后“吱嘎”一声,门被关起来了。   他有些踌躇地按了按书袋,定睛一看,偏殿窗边的榻上背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头青丝披散,肩宽背阔,俨然是个男人。   萧太妃呢?   “你是何人!”   刘凌壮着胆子出声叱喝。   那窗边的人听到刘凌的叱喝,身子微微一震,偏过了头。   露出一张和萧太妃有八成像的脸庞来。   嗬!   刘凌吃了一惊,倒退了一步后脱口而出:   “您果然是个男人!”   难道是什么仙术或者戏法?   不不不,一定是太玄真人曾经说过的易容术!   听到刘凌的问话,“萧太妃”露出了委屈的表情。   “这些肯定说来话长,咱们稍后再提!”   刘凌见着这位阳刚沉稳的中年“萧太妃”,想要找些什么话题冲散现在的紧张气氛。   他按着书袋的手紧了紧,突然想起自己今晚的目的。   “您是男人就更好了!我正愁没人问去!”   刘凌眼睛一亮,从自己的书袋里抽出那条脏了的亵裤来,疾奔着到了中年男人的身前,将它往他的面前一递。   “您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得了什么隐疾!我晚上尿裤子了!”   只见得那被亵裤凑到鼻子下面的萧太妃一下子呆滞住,脸色由红转绿,由绿转黑,最终这个仪表堂堂的男子,竟“花容失色”地尖叫了起来:   “怎么有这么小的登徒子!”   刘凌被那尖利的女声吓得手中亵裤一落,骇然地捂住了嘴巴。   嘭!   “哪里!哪里有登徒子?!”   随着萧太妃的尖叫,偏殿的大门和左右窗户被人破门破窗而入,跳出三四个黑衣人来。   “敢闯飞霜殿,不想活了!” ☆、第81章 魂灵?恶鬼?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飞霜殿终于恢复了平静。   萧太妃是个性子爽朗的女人,但是却没有薛太妃身上那种刚硬的感觉。   她请了刘凌在偏殿里留下说话,刻意不再提刚刚那件亵裤的事情。   刘凌一想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就有想死的心,当然也故作遗忘地闭口不提,只和萧太妃讨论着“一身两魂”的事情。   “难怪萧太妃从不出去……”   刘凌盘腿坐在地上,满脸恍然大悟地看着靠在榻上的萧太妃。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萧遥不太好意思的笑了笑。   “无论是男身女心,还是男扮女装,都是见不得人的事。虽说我兄长用缩骨功能乔扮我的样貌,但毕竟还有许多纰漏和不便……”   “缩骨功?”   “是,缩骨功。”萧遥的魂魄点了点头。“我小的时候,和我龙凤胎的哥哥萧逸长得很像,即使是我爹娘也很难分出彼此。可随着年岁越来越大,我们便没有那么相像了,尤其是个子。小时候我还能跟着哥哥出门玩耍,可后来我娘一去,没有我娘领着,我爹便不准我出门了。”   萧遥的脸上是怀念之色。   “我大哥久在边关,我和二哥是龙凤胎,一起长大的,自然感情十分亲厚。我家是将门,家中又没有姨娘,我娘去后,满门里除了我,竟没有了正经的女主子。我被圈在后院之中,每天都不开心,不明白为什么长大了我就不能和叔叔伯伯们嬉闹,也不能随便出门了。”她顶着萧逸阳刚的脸,叹了口气,“后来我的小叔回了家……”   “小叔?”   刘凌眨了眨眼。   “外人很少知道,我萧家祖上,其实原是江湖出身,后来家祖因缘际会娶了身为官宦子弟的闺秀为妻,便金盆洗手,去谋了官身。家中沙场上征战的本事,其实有许多都是当年走江湖的本领,我这小叔,便是被家中长辈昔年的传说所吸引,从小渴望浪荡天涯,最后离了家门。”   萧遥对这位小叔十分有感情的样子。   “小叔后来真去混了江湖,也闯下了赫赫的名声,只是他觉得为家中丢了脸,从不提自己的真名。我爹知道他志不在沙场,也不勉强他。我和二哥很喜欢这位在江湖上闯荡的小叔,每次他回家,总要给我们说很多江湖上有意思的故事,又或者会带给我们有意思的礼物。有看起来像是玩偶,按动机簧却能射出几百根银针的暗器,也有刺不死人看起来吓人的匕首……”   “有一年,我小叔藏头露尾回来过年,二哥就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一个人能变成另一个人的样子。小叔先开始以为他开玩笑,后来知道他是认真的,便记在了心上,那年过完年他回陇西,派了一个弟子给我二哥送了几本秘籍,说是从一个叫盗无痕的神偷身上得来的,送给了我和二哥做生辰礼物。”   “给我的,是一本易容变声之术,给我二哥的,是一本缩骨功。原来那位神偷偷东西的本事那么厉害,是因为他可以乔扮成各种人的样子混进想去的地方,而这偷门中人都身材矮小,只要施展了缩骨功后,哪怕是极小的缝隙,也能钻进去。我们兄妹两原本对江湖十分感兴趣,知道那些神偷原来是这样偷东西的,一些童年的遐想也都被毁的一干二净,再没什么神秘感了。”   萧遥的脸上笑的十分温暖。   “我不爱在脸上涂涂抹抹,易容术和变声术都只学了个皮毛,而我二哥做什么事都认真无比,他和我从不分彼此,所以我二哥两样本事都学了。后来,我才发现我二哥原来是了为我,才向小叔要的秘籍……”   萧遥对刘凌眨了眨眼。   “他一直担心着我在后院里无聊,经常让我乔扮着他的样子出门散心,他替我在家里呆着。”   “天底下竟有这么神奇的功夫……”   刘凌叹为观止地感慨。   “萧太妃当年一定过的很快活。”   这世上有几个女子能像萧太妃一般,因为这两门奇妙的本事,可以随意出入家中四处游玩?   薛太妃曾说她的少女时代只能在亲眷家中来往,即使有母亲领着,去外祖家都要避开许多人,哪里有萧太妃当年自在?   “你道这门功夫神奇,却不知它有很大的坏处。易容术虽然高妙,但那么多粉膏油脂在脸上堆砌,久而久之,脸上就会长出疱疹,甚至坑坑洼洼。男子还好,女子脸上皮肤细腻,更是容易出问题,一个不慎,就会毁容。”   萧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而缩骨功,其实是让所有的关节和经脉压抑至极点,还有一些柔功的底子在里面,一个七尺的男儿,想要缩到五尺,那是不可能的,至多不过一尺多罢了。我身量比一般女儿家要高,但也和我兄长差了一尺有余,所以一旦锁骨之后,周身关节之疼痛,难以想象。”   “我没学过缩骨功,我二哥吓唬我半桶水练了也许变不回来,所以我从不知道缩骨功是这么疼的,直到我第一次还魂回来,周身疼痛无比,还以为自己是得了什么隐疾。恐怕他在我前面练这门本事,知道太疼,不愿我受这个苦……”   萧遥眼眶渐渐湿热。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我二哥为了让我能有片刻放松,像是男儿家一样行走,在后宅里承受着这样的痛苦,可笑我在外面玩的痛快,却不知道我的兄长却在受苦……”   刘凌听着萧遥和萧逸两位长辈昔年的兄妹情深,不由得悠然神往,羡慕地开口:   “萧太妃和萧将军的感情,实在是让人向往的很。我觉得萧将军那个时候,应该是不觉得痛苦的。比起看见自己的妹妹在家中愁眉不展,萧将军恐怕情愿用一身疼痛看您重展笑颜。血脉手足之情,大约就是如此了吧……”   “你实在是个心善的孩子,难怪我二哥那么喜爱你。”萧遥破涕为笑,擦了擦眼泪。   “他一直是疼我的,虽然我死后还魂,和他从没有过直接的交流,但我知道他总是放不下我。   萧遥的声音渐渐变低。   “因为我只有晚上出现,他晚上从不用缩骨功,哪怕每缩小筋骨一次都疼痛无比,却还是到偏殿里将最舒服的时候让给我,自己默默忍受痛苦。我几次留言都叫他不要这样了,但他还是在傍晚散了功后,才把身体交给我……”   “如果没人的时候,萧将军难道不会回复男儿身行动吗?”刘凌忍不住插嘴:“飞霜殿里有这么多大司命守着,即使不打扮成女儿家,也不会有人发现吧?”   “原本是这样的。”   萧遥笑着看了眼刘凌,又重复了一遍。   “原本是这样。”   刘凌这才恍然大悟。   “因为要教导我武艺,为我通顺经脉……”   他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我不过是冷宫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竟让萧将军为我牺牲至此!”   “我二哥对一个人好的时候,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不爱戴他。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劫数。其实,他只是不自觉的不希望别人不快乐罢了。甘郎……先帝他,便是这样栽进去的。”   萧遥见刘凌有些不安,又接着安抚道:“其实也不光是为了你,飞霜殿里这么多人,吃穿用度都比旁的殿要多,有时候内府会送东西过来,我二哥就要易容乔扮成我的样子,以免外人生疑。”   “我,我不明白,如果说您是鬼魂的话,那当年死的就是您了,为什么外人都传死的是萧将军?”   刘凌终于还是将自己的疑问问出了口。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我是鬼魂?张太妃和我二哥说,我不是鬼魂,而是我二哥得了一种病,我是我二哥臆想出来的……”   萧遥意外地望向刘凌。   “我以为你曾跟随张茜学医,会以为我是个病人。”   他神仙都见过了,鬼魂又算得了什么!   刘凌闻言摇了摇头。   “我不觉得您这样有血有肉的魂灵,是因为得了病所致。当年……”   听到刘凌的回答,萧遥似乎很高兴。   她摸了摸他的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可知当年,为何你皇祖母会在那时发动宫变?”   “不是说后宫的妃子们早就不堪……”   “既然早就不堪羞辱,那早一年,晚一年,都是要反的,多等几年把握更大,也不会有之后众王入京的情况……”   萧遥望着刘凌,满脸悲戚。   “……和当年发生的事情有关吗?”   刘凌是个捧场的聊天者。   “因为那一年,宫中有传闻,宫里还藏着一个陛下的孩子。”   萧太妃微微一叹。   “这件事传的太厉害了,连陛下都去质问过皇后,那时候宫中根本没有子嗣能活下来,宫人妃子有孕,往往被陛下送去宫正司,一尸两命……”   “皇后一直是贤良淑德的,宫里许多人都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但他们都当皇后想要保住陛下的子嗣,不让日益疯狂的陛下虎毒食子,所以对那位没见过的孩子都是心生同情,从不在公开的地方讨论他。”   “当年宫中人人都夸赞她温柔贤良,但越到后来几年,我每次见她都很害怕。我自己是个不完美的人,所以见到这样完美的人,从内心里就会恐惧。我刚入宫时,她还会怒会悲,曾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知羞耻,可到了后来,竟是变得如同完人一般。一个女人要怎样才能做到不喜不怒不惧呢?除非她心中有更大的追求……”   萧太妃的面色越来越白:“皇后和几家密谋之人说,如果再不下手,她的儿子和那位皇子都活不下去了。薛太师为了延续刘家的江山,便联合几家,发动了宫变。”   说完这几个字,萧遥晃神了很久,然后才像是终于鼓足勇气一般一口气说着。   “后来,到了宫变之日,我大哥跟着薛、赵几家人进宫‘清君侧’,他从小视我父亲为天神一般,我父亲因为我和我二哥的缘故抑郁而终,我大哥将我们也恨上了,一心只想着为父亲报仇。薛、张、赵等妃子知道此事,自然是早有准备,而我和我二哥却是什么都不知情的。皇后忌惮我和我二哥,大哥又不愿见我们,宫变之事,从未和我们提及过。”   “皇后为此事谋划了这么久,几家宫变的人马还没进入后宫,宫中就有许多宫卫已经先行起事,控制了后宫,我也差点命丧寝殿之内。那时候我这里形同冷宫,根本无法自保,宫中一片混乱,到处都是喊杀之声,我逃不出去,又想着皇后一直恨我曾经得了陛下的宠爱,只想着大概是要死在宫里了……”   “我萧门一门忠义,我父亲那时受着‘子女皆是妖孽’的骂名,可见多么痛苦。我大哥刚烈,又容易受人挑拨,他常年不在京中,和我们兄妹间关系并不亲密,甚至觉得我父亲的死和我们有很大关系,我也不指望他能庇护我一二。我二哥却是陛下的贴身侍卫,他看起来随和,其实本性和我父亲是一样的人。以他的性格,哪怕他死了,也不会让人动陛下一根汗毛。”   “他原本是该先保护陛下的安危的,可是为了我,他却没有坚持留在陛下身边……”   萧遥的脸上划过一滴热泪。   “这本是天下间最让人惋惜的事情,明明是骨肉兄弟,却不得不各自为敌,自相残杀……”   萧太妃说到这个时候,刘凌已经听到入神,再也不会注意萧太妃顶着男人的身子说着这样的话会不会诡异无比。   当年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自又是一番不同。   在薛太妃和张太妃她们那边,他的皇祖父是个荒/淫/无/耻之人,为了一己私欲搅动的后宫犹如地狱,人人都不堪重负,花了几年的时间设计,最终才成功宫变。   而在萧太妃的口中,这场宫变虽然酝酿许久,但其中还有许多隐情。萧太妃以为自己不知道如意之事,却没想到之前他已经见过马姑姑,知道那个密室里曾经藏着一个小孩,后来还刺伤了太妃们跑了。   原来当年也是有不少人知道的。   他的祖母当年留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呢?   “我一直很庆幸,我二哥来找我了。”   萧遥叹了口气,抬眼望向窗外。   她扭过头,刘凌才发现她的鬓角早已经白了,只不过焚琴煮鹤的手很巧,将黑发掩盖住了白发,才看起来毫无痕迹。   一个人每夜都会被另外一个人替代,即使是双魂,身体一定还是会很疲倦的。在萧太妃没有教他学艺的时候,萧逸一定是抓紧时间补眠,白天也很少在殿中走动,但教了他之后,每日休息的时间就会大大减少。   加上用缩骨功听起来十分痛苦,原本只是为了盗贼钻个洞偶尔为之被创出来的,这样的情况下萧将军还坚持教他武艺……   刘凌顿时觉得背上负着的东西太沉重了。   男儿身女儿心的太妃还在兀自回忆着。   “我不明白皇后那时候为什么要杀我,明明我还是吕郎的未婚妻时,她待我极好。后来我入了宫,对她也算是恭敬,哪怕陛下独宠我的那段时间,我也从不会恃宠而骄,陛下听得进我话的时候,我还曾劝陛下去她宫里……”   “那时候那些人想要杀我,我会些武艺,命焚琴煮鹤出去找救援,又关闭了四门,拖到了二哥带了人来,杀进了殿中。二哥为了护我,让我和他换了衣衫,他像是我还在家中那样乔扮成我的样子,又让我穿上他的甲胄,跟着他的手下回陛下身边,他朝另外一条路引开追兵。”   “我们少年时经常互换身份,那甲胄宽大,我在鞋里垫了东西,遮掩着倒看不出来。我知道二哥熟悉宫中环境,武艺又高我太多,带着我反倒累赘,便听了他的建议,跟着宫中侍卫杀回了殿下身边……”   说到这里,萧遥突然浑身一颤。   “……但等我到了陛下身边的时候,却发现陛下已经遇了刺。”   显然那日的事情对她打击太大,让她到了难以叙述的地步。   “您……要不要先歇息一会儿?”刘凌犹豫了一下,劝说道:“您和我已经说了这么长时间,应该是累了……”   “好孩子,我不累的。”萧遥突然对他温柔地笑了笑,眉角间依稀是刘凌熟悉的萧太妃样子。   他们二人,真的很像。   尤其是笑起来时那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我二哥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这些往事不一定会告诉你,而是任由自己扛着。人和人之间的矛盾,往往有很多时候是自己造成的,误会源自于各自的臆测,每个人都只看见自己看得见的事情……”   萧遥的眼神中俱是悲哀之色。   “今日机缘巧合,我能碰见你,便是上天的安排。我虽是个魂魄,却是个没用的鬼,除了带累我二哥,没有任何本事,能和你聊聊,能多一个人了解他,也许日后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误会,也就不会产生那么多的矛盾。”   “我明白。”   刘凌点了点头。   薛太妃也好、陆博士也好,萧太妃也好,每个人记忆中的宫变,都有着各自的故事,皆不相同。   如果说他之前不能明白萧太妃说的是什么意思,到了这个时候,也已经彻底明白“每个人只看见自己看得见的事情”是什么意思。   “我刚刚说到我去了陛下的身边,陛下已经中了毒。”萧遥幽幽地开口:“那伤人的不是别人,而是陛下身边的怀柳君。”   “没人想到一向顺从的怀柳君会做出这种事,连陛下自己也没想到。陛下准备逃离宫中,什么人都没带,独独带了怀柳君,显然是对怀柳君有感情的。可怀柳君的毒簪却暗算了陛下。”   “事情一发,大司命的人就疯了,将怀柳君毙命在当场,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她抱了抱自己怀中的软垫。   “怀柳君也是习武之人,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宠之流。陛下揽住怀柳君,恐怕是因为怀柳君表现出担忧害怕之意,想要安慰与他,谁料到偶尔间的温情,却藏着这样的心思……”   “陛下允许二哥带着人去找我,显然也是因为我二哥受陛下的重视,还有我这么多年来的陪伴……”   “然后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   萧遥满脸苦涩。   刘凌心脏砰砰直响。   终于来了!   萧遥那段回忆显然太痛苦,连五官都是扭曲的。   “当时情况太乱,所有人都把我当做我二哥,我还来不及告诉陛下我的身份,陛下一见到我来了,就命令大司命杀了我!”   “嘶……”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萧遥苦笑着,“我也不知道啊。”   刘凌听到萧遥的回答,都快要哭了。   奶奶,不带这样讲故事的!   这样会噎死人的!   萧遥见刘凌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摇了摇头。   “我那时候已经死了。死人当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哈?”   “大司命要杀人,一个指令即可。我又不是什么高手,陛下要我死,我自然是活不了片刻就身首异处。”   萧遥叹了口气。   “我死后的事情,是回魂以后,大司命们告诉我的……”   刘凌这才舒了口气。   如果熬了一夜得到的是这个答案,他恐怕自己真会郁结于心。好在还有当时在场的大司命们活着。   “宫变之前,一切都是很隐蔽的。陛下也许隐约知道其中有皇后的动作,但他却没想过就是皇后策划了这一切,还以为是宫外有人谋反,煽动了其他几家。那时候他还关心儿子,派了少司命去保护皇子,否则宫变一起,有大司命和云中君在,皇后早就活不成了。他遇了刺,知道大势已去,皇后必定成太后,儿子也会登上皇位,便有了一个心结,想要在临死之前解决。”   萧遥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软垫,一下一下。   刘凌听的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错漏了一句。   这段秘事,除了当事人的大司命和萧太妃,恐怕谁也不会这么清楚。   薛太妃等人仅仅知道先帝被萧逸杀了,却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连萧将军杀了先帝都不是真的!   “陛下对我二哥有些……爱慕,这件事,你应当知晓吧?”   萧遥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刘凌。   刘凌微微张了张口,点点头。   “感情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嗟叹……”   萧遥闭了闭眼。   “陛下好生生活着的时候,一直不敢对我二哥有什么不敬,后宫里再怎么秽/乱,待我二哥却是秋毫不犯。这其中固然有我二哥武艺高强、宁死不屈的原因,但更多的,是陛下自己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一步。”   “因为他待我二哥并不似娈宠之流,宫中的宫人和侍卫大多对我二哥抱有同情之意,也不敢轻贱与他。虽然我二哥和陛下寸步不离,但确实是没有外面传的那么不堪的。我二哥也感激与陛下,没有做到让人为难的那一步,使他不用玉碎瓦全……”   刘凌似懂非懂地听着,直将它记在心里。   “可当他明白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以后,却生出了魔障。”萧遥眼眶通红,“大司命说,他命令大司命们杀了我后,将我的头和他的头都砍下来带走,日后葬在一处,或烧成灰埋了……”   刘凌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何道理。   “你年纪小,自然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人活着时,对待对方如何温柔,那都是为了日后能够有机可趁,可一旦知道自己要死了,那理智也就走了,只想着自己死后别人就要霸占自己最心爱的东西……”   萧遥摇了摇头:“这种事,我说给你这样的少年听,原是极不合适的。可你若不听完,便不明白我二哥为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陛下讨厌女人,自然不愿死后和皇后同穴,但他死了,就由不得他做主了。皇后就算为了全礼法,日后也会躺在他的身边。所以陛下命大司命杀了二哥,其实是为了永远和我二哥在一起,他已经疯了……”   一旁的刘凌听得身子直抖,不知道该说皇祖父是个疯子好,还是该庆幸自己父皇至少不像皇祖父那般。   “其实我白死了。”   萧遥咬了咬唇。   “大司命们说,陛下下令杀了我后,立刻又后悔,放声大哭,状若疯癫。他那时候已经毒发,情绪大喜大悲都会加速毒发,却丝毫都顾不得了。这个时候,我二哥甩开追兵,找了回来……”   “我二哥看见我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隐约猜到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急忙追问陛下。他情急之下没有掩饰声音,陛下那时候在悔恨之中,又毒发上脑,脑子里一片迷糊,恍恍惚惚以为是我二哥又回了魂。”   萧遥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陛下不要大司命杀他了,却命令大司命们从此在我二哥身边寸步不离,任何冒犯他的人都要死。后来陛下又嘱咐了大司命和云中君一些事情,方才去了。”   “我二哥知道我因为他而死,当时就疯了,要拔剑自刎。云旗担心他自残就打晕了他,将他托付给了陛下身边的赵清仪,然后回来处理了陛下和我的尸身。我的尸身被大哥抢回去了,想来大哥后来发现了死的是我,但没有声张。陛下的尸身则被薛太傅他们带走。”   “赵太师发现陛下竟然因宫变而死,自尽而亡。从那时起,赵清仪就闭门不出,我二哥也就躲过一劫。”   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无奈道:“后来我醒了,就已经在我二哥身上了。”   “那时候宫变已经结束,我第一次回魂时,吓得赵清仪和其他宫人差点晕过去。皇后控制内宫后,派了太医想要治我二哥的疯癫,没人知道是我回魂了。但我大哥知道我们两人少年时那些互换的小把戏,大概明白活下来的是我二哥,便加以干预,索性以我疯了为名,不许皇后进入后宫。他手握兵权,皇后实在忌惮,加上赵太师身死,其他几家对萧家都有不满,皇后有意跳动几家不和,任由我大哥在宫中布兵,我二哥和赵清仪都没有出事。”   “所有人都太小瞧皇后了。”   萧遥面如深水地说。   “正因为我大哥一直在后宫里布着兵,让几家生了忌惮,以为他要谋权篡国,后来想法子解了我大哥的兵权。几家会倒的那么快,几近灭门,便是因为兵权那时已经不在我大哥的手里,想要救人也无力回天。”   “后来和我赵清仪曾经猜测过,怀柳君当年差点被折磨死在暗室里,他曾经欠了皇后天大的人情,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恐怕早就已经收拢了怀柳君,在救下怀柳君的那个月里,已经引得怀柳君恨极了陛下。他心中恨极陛下,却忍受着屈辱以‘佞幸’之名一直留在他的身边,千依百顺之后,等的,大概就是这个机会……”   听到萧遥的猜测,刘凌有些尴尬。   无论和太妃们再怎么亲近,也无法掩盖那位“心如蛇蝎”的皇后是他的亲生祖母。虽然他从未见过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样子的人,但从每一个讨论她的人嘴里,说出来的都不是什么仁善之举。   想来真正仁善的人,也不能在那样的乱局之中又重新翻天覆地。   知道自己的长辈是个很坏很坏的人,自然不是很有趣的事。一个薛太妃他们口中的皇祖父已经足够让他心情复杂的了,再听到今天萧太妃说的,刘凌都不知道该如何在家祭祀中面对皇祖父和皇祖母的排位。   萧遥没有发现刘凌的尴尬,只是继续说着:   “再后来,宫里后来又不知为何起了变化,参与宫变的妃嫔们被好生安置在了后宫里,薛家和其他几家人反倒把皇后和皇子给软禁了起来,皇后就再也顾不得动我二哥的事情了。”   她伸出手,动作优美地抚了下垂在肩侧的头发,嗟叹道:“我二哥原本已经存了死志,可知道我还活在他身上,便忍辱偷生,这么阴错阳差地留在了后宫之中。”   这一番往事太过惊心动魄,饶是刘凌记忆力惊人,也要消化许久才能全部理解。他自然知道萧太妃的话语中有许多语焉不详之处,比如皇祖父到底托付给了萧将军什么,比如为何萧太妃她们都知道萧将军的身份却不透露反倒遮掩……   但这些,都抵不上浮上他心头的这个问题。   “萧太妃,到底《九歌》是什么?” ☆、第82章 成亲?移居?   听到刘凌的问题,萧太妃浑身一震,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她也算是经历过许多事的人了,却有这样的反应,显然是对刘凌知道“九歌”的存在而震惊。   《九歌》,是代国人人知晓的诗篇。   昔年七国争雄,楚国最终统一七国,先楚文化成为日后历朝历代的正朔,楚国的楚巫之风也绵延千年,其中最负盛名和幻想色彩的,便是楚大夫屈原的楚辞《九歌》。   在代国,但凡是读书人,都能背出这首《九歌》来。《九歌》原本是上古先民祭祀天地众神的祭歌,后来屈原将其改编与加工,写成格调高雅的诗篇,也对上古的神明做了详细的描写。   而后历朝历代之刃人,一提起“神仙”,脑子里想起的都是楚辞中描写的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等神仙,并对此悠然神往。   就连后来兴起的道门,也都吸收了巫楚文化,在神仙体系中纳入了不少楚国传说中的上古神仙,使上古巫楚和道家的体系融合为一。   所以刘凌第一次听到“大司命”的名称时,就隐约感觉到以高祖的性格,绝不会只设立一支孤军。   果不其然,随后他问起薛太妃,也证实了他的猜测。   高祖能最终统一江山,不仅仅是靠着文臣谋士,还有江湖豪侠、道门高人,以及许多民间的奇人异士。高祖的性子阔达豪爽,大业一成便论功行赏,那些不愿得官的奇人异士也留在宫中作为供奉,为他们颐养天年。   这些奇人异士在宫中或宫外挑选了合适的继承衣钵的人选,一代代将自己的本事传了下来,以供代国所用,至于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人,就不为外人所知了。唯一被人熟悉的“大司命”,也是因为杀伐决断偶尔会暴露行藏,才在外有了凶名。   刘凌并不确定真的有《九歌》,他只是推己及人,想到自己遇险而求仙的经历,用《九歌》来试探萧太妃,然而一试之下,果然奏效。   附在萧遥身上的萧遥似乎并不具备萧逸的稳重和机变,这也是刘凌认为她真是魂灵而不是的病的原因之一。   虽说对长辈还用“假诈”的手段来试探有些不太妥当,但刘凌知道,如果不能在萧遥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在萧逸那边就更得不到了。   男扮女装的萧将军虽温和可亲,但这种小把戏在他面前是行不通的。   “你从哪里知道的《九歌》?”   萧遥蹙起眉头。   “你不该知道的……”   “薛太妃曾经告诉我一点……”   刘凌低了低头,语焉不详地说着。   “是薛芳?”萧遥并没有怀疑,以为是皇后或薛太傅曾经告诉过她,避轻就重地告诉刘凌:“《九歌》是一本名册,也是一群人的合称。这些人有些是共用一个名称,有的是只有一人。每一代的‘九歌’皆不相同。比如说我二哥身边的大司命,到了下一代,也许就不是这些人了……”   “有了下一代后,上一代的?”   刘凌好奇地问。   “自然是被荣养起来了。九歌一旦有了接任之人,就会恢复本来的身份。”   萧遥叹了口气,戳穿了刘凌的小心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可是我知道的也不多。一旦被立为储君,这些事情自然会有你父皇来告诉你,你又何必问我?”   “只要当上了皇帝,《九歌》就会为之所用吗?”   这么强大的一支力量……   “殿下,你没有弄清楚九歌和皇帝的关系。‘九歌’是高祖为了代国而立,不是为了帝王而立。九歌的每一部,可以听从东皇太一的命令,但东皇太一本身,也是九歌的一部分。”   一把苍老的声音在偏殿里突然响起。   刘凌一惊,扭头看去,却没看到什么人影。   “那是大司命的统领,云旗的师父‘玄云’。”萧遥见刘凌吃惊,压低了声音倒:“云旗是下一代的‘大司命’统领,可先帝一死,如今的这位陛下因为一些原因并不能让‘九歌’信服,所以下一代的大司命之首,必须要等到新的东皇太一出现,才会成为真正的大司命。”   “您是说,东皇太一都是君王,但九歌也可以不服从君王的命令”   刘凌明白了玄云的意思,却依然很是迷糊。   为什么九歌说不尊君就不尊君?帝王的身份,还不能够掌控这些人,那这些人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东皇太一必须是君王,但君王却不一定都是东皇太一。当年的景帝就没有得到《九歌》的名册,高祖将名册给了身为皇长孙的恵帝。所以恵帝必定为帝。”   玄云又说出了一些秘闻。   “殿下不必将‘九歌’想的太过神秘,我们并没有什么改天换地的力量。‘大司命’是刺客,‘少司命’是护卫,听起来玄乎,不过是名头好听罢了。”苍老的声音笑呵呵地解释着。   “其余诸人,有的甚至只有一个人,不是职责不同,名称不同。既然都是人,叫大司命还是叫刺客,叫少司命还是叫护卫,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这样一说,刘凌心中的神秘感和忌惮总算是减轻了一点,但他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一天接收这么多信息,头都快要胀开了,也没法子再和萧太妃谈笑风生。   “我的二哥对你抱有很多期待。”   萧遥对他笑了笑。   “他日夜颠倒,正在壮年却被困于冷宫之中,有志不得伸展,大好男儿身却要藏头露尾而活,是我连累了他……”   她站起身,摸了摸刘凌的脑袋。   “我其实不想再回魂了,我这一生虽然并不算美满,但我并无怨恨。如果我能见到神明,我一定求他让我不要再回魂,上天下地轮回转世都随意,就是不要再和我的二哥纠缠不休。如果你日后有了本事,能把我从我我二哥身上驱走,麻烦你留个心……”   刘凌想起了那道骨仙风的太玄真人,缓缓点了头。   “是,我认识天师道掌教的弟子,如果有机会,我会请他师父来看看您。”   “呵呵,我二哥说的没错,你真是个好孩子。”   萧遥移步到窗边,望着东方微微泛出的白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   “天快亮了呢,我也要走了……”   她转过头,对着刘凌说道:“我要休息了,你去殿外等候一会儿吧。等我醒了,起身的就是我的兄长了。有些问题,我不能解答,但他却可以……”   萧遥的眼神从他身边的书袋扫过,悄悄眨了眨眼。   刘凌一下子从脸红到了脖子,忙不迭地起身出殿,连告辞都忘了。   刘凌出了偏殿,也是意外。   偏殿外居然站着好几位大司命,领头的,便是那位云旗。   “你们这是……”   刘凌一开口,几位大司命望天的望天,搓手的搓手,云旗撇了撇嘴,丢出两个字:   “好奇。”   刘凌无语,索性在殿外坐了下来,和这些大司命们聊聊。   “这么多年了,你们就一直住在这里?不憋屈吗?”   他仰着脸,满脸好奇。   “我父皇知道你们吗?”   “知道。”云旗沉闷地说。“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现在这位陛下提供的。但是他知道也没办法,我们不听他的。”   “我皇祖父让你们一直这么守着萧太妃吗?”刘凌叹了口气,“那不跟坐牢一样?”   “殿下不必套我们的话,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   云旗硬邦邦地回答。   “我们的主人不是萧太妃,只是前任东皇太一命令我们暂时听从萧将军的命令,我们才寸步不离。”   ‘嘴里说着我们什么都不会说的,然后立刻就什么都说了啊!’   刘凌心中啼笑皆非。   看样子大司命们窝在这个地方,也窝的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他一进偏殿见了萧太妃的魂灵,大司命们才好奇地赶过来“听墙角”。   那位云旗的师父“玄云”大概也在哪里蹲着……   一想到自己在和萧太妃说话时到处都藏着人听墙角,原本好像神秘阴暗的大司命们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刘凌摇了摇头,好笑地和云旗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直到偏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萧太妃出来了。   不,应该说,萧将军出来了。   一样的衣着,一样的长相,甚至这位萧将军还带着一丝疲倦的气息,但他往你身边一站,你便知道他不是刚刚的萧太妃。   气质迥然不同。   曾经刘凌感慨于萧太妃的英挺坚强,如今一想,他从头到尾感慨的都不是萧太妃身上异于女人坚定的那一面,而是憧憬着对方身上属于“男人”的那部分特质。因为他从小生于冷宫之中,身边并无男性长辈和同辈,自然而然的,就对太妃们之中身上最有男性特质的萧太妃越发崇拜。   这种崇拜,和对薛太妃的亲近爱戴又有所不同。   萧逸站在偏殿门口,面色复杂地看了眼刘凌,显然在殿中的玄云那里知道了刚发生的事情。   但他没提刚才发生的事,只是对他抬了抬下巴:“先进来说话,蹲在外面,成何体统!”   他说的不是刘凌,是云旗他们。   见萧逸出来了,云旗他们立刻一个个站起身子,四散而奔,像是被猎狗驱赶的兔子。   刘凌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站起了身。   “进来吧。”   萧逸叹了口气。   刘凌低着头跟着萧逸进了殿,坐在了刚刚的地方。软凳上凹下去的地方都还没充盈起来,显然这位萧太妃一“睡着”,萧将军就“醒来”了。   “我原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事的……”   只见萧逸伤脑筋地抹了把脸,“你还是个孩子,知道这么多事,对你来说并不好。尤其是我这种情况,你日后必定要为难。”   后宫里混进一个男人,还是壮年男人,这是扰乱宫闱的大罪。刘凌现在才十几岁自然是没意识到这点,但日后……   他在外面,已经是个死人,若刘凌真能为帝,其他太妃还有出头出宫的日子,唯独他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得光了。尤其皇后恨极了他,将他安上了“弑君者”的罪名,就足以让有识之士对他人人诛之。   刘凌听到萧逸的回答,似懂非懂,但他听从于心中的本能,还是摇了摇头。   “我听萧太妃说,您用缩骨功很疼,可是为了教我练武、疏通经脉,每日不得不将自己缩小到萧太妃的身形,而后为了让萧太妃不受苦,傍晚时分又要恢复原样,如此反复,疼痛日益加重……”   萧逸有些意外的望向刘凌。   “如果是这样,我倒庆幸我知道了真相。我皇祖父欠诸位太妃太多,尤其亏欠您和萧太妃的,其他太妃好歹还活着,还有很多机会,萧太妃甚至连命都没了。您和其他太妃陷于这后宫,并非你们的过错,您却担心我因此而为难,实在是让我很是内疚……”   刘凌声音渐低:“您以后可以不必用这种损身子的功夫了,我既然知道了您的身份,你大可以原来的身份见我。外面的人不会随意进来,这样至少您在飞霜殿里,还能自在些……”   萧逸大概没有想到刘凌会说这样的话,眼中的错愕显而易见。当刘凌说到“并非你们的过错”时,他更是身子震了一震,满脸怅然之色。   “你……你真是……”   “我想,萧太妃大概是因为放不下您才会回魂,而您却是因为放不下她而不肯让她消失。你们都同样挂念着彼此,才有了一身两魂的情况。但萧太妃却和我说,她实在太累了,不想再留在这里……”   刘认真地承诺:“我现在还年小力弱,也没有什么助力,等我能够做主的时候,您也好,萧太妃也好,我会想法子让你们获得真正的自由!”   “傻孩子。”   萧逸眼角带着水色,轻轻叹出了声。   “你大可不必这样。做兄长的爱护弟弟和妹妹,原本就是应该的。”   刘凌见萧逸有些伤感,连忙想法子调剂气氛,想了想后,他从书袋里又扯出了那条亵裤。   “对了,萧……将军。”   “你还唤我萧太妃吧,我已经习惯了。”   “呃,是。萧太妃,我来这里,原本是为了这个,我昨夜……”他咬了咬牙,“好像尿裤子了!”   “咦?”   “是不是我的经脉出了问题?”   那亵裤原本脏污的地方已经干了,留下一片痕迹,萧逸看了一眼,忍不住捂住眼睛,无力地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这要是出了问题,那我岂不是经脉已经坏了多年?”   殿中,不知哪处传出了苍老的“噗嗤”声,应该是玄色听了他们的对话,忍不住还是笑了出来。   刘凌没听懂萧逸话中的调侃之意,惊喜地问道:“不是我身体出了问题?”   萧逸心中的躁郁终于一空,大笑着吓唬他:“哈哈哈,你身体当然是出了问题,大大的问题……”   刘凌的脸色由红转白。   见到刘凌这个样子,他嬉笑着摇头:“先天之气真是了不得,你才多大……哎,这事这么说不自在的很,玄色,你带他们出去一会儿,可否?”   “咳咳,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玄色苍老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主子不必太过认真,也要小心你自己身子……”   “你这老不正经的!”   萧逸笑骂。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脸红红的刘凌被萧逸满脸笑容地送出殿外。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摇了摇头。   “快到上朝的时候了,你最好早点回去。我让云旗背你,这样出去快些。”   刘凌得了萧逸的“教导”,满身燥热,被晨风一吹,总算是清醒了不少,低着头“嗯”了一声。   没一会儿,云旗来了,背上刘凌就往冷宫外疾奔,到了宫墙便将他放下,恭恭敬敬地拱了个手。   “殿下,我们只能将您送到这里。”   “谢过。你刚刚用的是轻功?”   刘凌感兴趣地看着他。   “不过是些杀人的微末功夫。”   云旗自谦地倒退了几步,只见他的脚在地上一个腾跃,手中银光一闪,又借着射入树干的银线飞远了。   “别人送人出门赶路用马,萧将军用大司命……”   刘凌也是好笑。   “真是暴殄天物。”   ***   刘凌回到东宫的时候,自然是已经时辰不早了,回去的路上偶遇见几个宫人,也被他用“起的太早睡不着出去走走”给搪塞了过去。   等他回到光大殿,屋子里伺候的王宁如临大赦,眼泪都快下来了。   再过一会儿就要上朝,大皇子和二皇子恐怕早就梳洗准备好了,刘凌却没有回来,他怎能不急?   刘凌也不和他废话,丢下书袋,脱下外衣,连忙在王宁的伺候下梳洗,更换朝服、带上朝冠,往铜镜边一站,自觉没有什么破绽,还对着镜子笑了笑。   一抬头,却见王宁在一旁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刘凌环顾自己上下。   “有什么不妥?”   “殿下半夜就起了,到现在也没睡过,眼睛下面有些发黑。”王宁指了指他的眼下,“而且,也不是很有精神。”   铜镜照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刘凌看自己没有问题,可王宁却看的清清楚楚,有些担忧。   闻言,刘凌揉了揉眼睛,确实觉得自己眼中有些干涩,但如今也没什么法子解决:“我等下上朝不抬头就是了。”   王宁自然不敢发表什么意见,送了刘凌出偏殿。他来的晚,住的地方离两位皇子有些远,也多亏了这样,才没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两位皇子的人。   院外戴良早就在候着了,两人直走到东宫的大门口,也没看到大皇子和二皇子的人出来,顿时有些惊讶。   今天天色不早,刘凌已经觉得自己来的晚了,怎么大哥和二哥来的更迟?   大约过了一刻钟,大皇子和二皇子才神色有些匆忙地快步踏出东宫,待抬头一看刘凌,两位皇子都哈哈大笑了起来。   “哈哈,我还以为只有我这样,看样子三弟昨晚睡得也不好啊!”   大皇子挤了挤眼。   再看二皇子,眼下也有深深的黑印,显然没有怎么好好休息。   听到大皇子的话,老二吐了一口气,有些烦躁地说:“看的时候爽快,回去麻烦。一晚上都没睡好,尽是怪梦!”   刘凌微微一怔,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晚上睡不好?   “殿下,你们昨晚看的书很可怕吗?为什么一个个都做噩梦?”   庄扬波好奇的接话。   “哈哈哈!噩梦?好梦,好的很!”   大皇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弟,三弟,你们说是不是?”   “别教坏小孩!”   刘祁有些无奈地反驳了一句,看了看天色之后大惊失色。   “你们还笑!坏了,早朝要迟了!”   这下大皇子也不笑了,刘凌也不看热闹了,三个皇子并三个伴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都是惊慌失色。   “现在怎么办?叫轿子已经来不及了!”   大皇子睁大了眼。   “跑。”   魏坤吐出一个字。   “罢了,我们跑!到了宣政殿附近在整理衣冠!”   大皇子一咬牙,率先开跑。   二皇子哪里这样没有形象的跑过?蹙着眉头不愿顺从。可是魏坤、刘恒、刘凌等人都已经跑了,他在后面就要沦为可能迟到的那个,他性格要强,只能跺跺脚,跟着跑了起来。   这一跑,三兄弟的体能就立刻看了出来。   大皇子虽然个子矮,但跑起来却不慢,脚步也算稳当;刘凌人高马大,又学过武,跑的优哉游哉,即不超过老大,也不掉到后面;二皇子刘祁后发却没有先至,远远地坠在后面,气喘吁吁,连庄扬波都比他跑得快。   “老二,你体力不行啊!昨夜是不是坏事做多了!”   老大跑着跑着,还能回头调侃。   老二倒是很想回骂,但实在没有力气了,只觉得吸进去的风都像是刀子在割着他的肺,再看看刘凌大长腿跑的轻快,只能在心中乱骂一通。   就这般气喘吁吁到了宣政殿不远之处,几个少年立刻在宫人们诧异的眼神中停下脚步,赶紧整理衣冠,平复气息,唯见刘祁拖着两条腿一下子蹲倒在众人面前,不想再起来了。   “二哥赶紧起来,这样等下真走不动了……”   刘凌上前搀扶。   “魏坤,把老二架起来,让他在你身上靠一会儿!”   刘恒发号施令。   魏坤面如常色地扶起刘祁,刘祁将他伸出去的手一打,冷声喝道:“不必,我在老三身上靠一会儿!”   说罢,他扶着刘凌的身子,慢慢站了起来。   一旁的刘恒面色有些难看,但大概从昨夜起气氛就变了不少,所以难看的脸色一瞬后就恢复了正常,只是看着宣政殿门口发怔。   “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聚集在一起交头接耳的大臣们特别多?”   他们离宣政殿外的广场还有些距离,但已经可以看清楚了。   听到老大的话,无论是刘凌还是靠在他身上的刘祁,都露出认真地表情看了过去。   大部分时候,大臣们是各自为政,在等候早朝的时间里都是各忙各的,除非上下级关系或者感情特别交好,否则不会主动去找人攀谈,以免落人口舌。   只除了一种情况。   “要发生什么事情了?”刘祁脸上露出了慎重的神色。“难道这些大臣要联名上奏?”   “没听说最近发生什么,今年似乎也没有哪里发了洪水……”刘恒摩挲着刚刚长出来的胡茬。   “春闱结束了……授官也结束了……边关没听说有战事……”   “反正我们是在听政,听一听不就知道了。”   刘凌见二哥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慢慢移开了身子。   “说的也是,我们又不能理政!”   老大失笑。   “还是老三心宽。”   刘祁看了眼刘凌,也露出了笑意。   不是他心宽,他既然不关心那个位子,又何必为它劳心劳力?   这个弟弟,日后恐怕是个“闲王”的料子。   三个兄弟并肩往宣政殿而去,身后跟着伴读,戴良、魏坤和庄扬波一到殿前,就被三位皇子支使着去各自的父兄那里打探消息,他们三人在殿门前一站,竖起耳朵想要听听,却没有听见什么。   自从他们来了,这些大臣们就停止了窃窃私语。   往日里,什么国政他们都不会避讳着他们,有时候为了在皇帝面前露脸,他们还会大发议论,刻意让他们听到。   而现在……   这让三个少年心头都升起了一丝不安。   早朝依旧按部就班,中规中矩,因为某个原因,三个少年昨夜都没休息好,听着东边西边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眼皮子一阵一阵发沉,全靠意志力强忍着才没有昏睡过去,在朝堂上丢脸。   “……夏季多雨,工部请各地勘查河工。”   “准奏。”   “陛下,宗正寺有本!”   随着吕鹏程的声音响起在朝堂之上,无论是刘恒、刘祁还是刘凌,都统统警醒了过来,满脸愕然地向着九卿的方向看去。   这位宗正寺卿一直是不言不语的,宗正寺也本就不是什么要职,早朝时只要在场就行,不发表意见也没人注意。   但宗正寺一旦开口,那就一定是和宗室皇族有关。   坐在御座上的刘未眯了眯眼,眼睛里露出危险的意味,向着堂下的吕鹏程望去。   吕鹏程并不和刘未有眼神接触,微微躬下身子,避过了他的视线。   “哦?吕寺卿有何事上奏?”   刘未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了敲,长声而问。   “启禀陛下,如今大皇子已到舞象之年,二皇子也年纪不小,宗正寺为保代国血脉延续,不得不提出建议,希望陛下能慎重考虑为两位殿下娶妻之事……”   他抬起头,不卑不亢地说道:“皇子十四五岁尚未封王,也无妻室,来往于后宫之中,这于理不合。”   “哦?有何不合?”   刘未冷笑了一声。   “他们不是住在东宫吗?”   “东宫乃是储君居住之所,皇子们在东宫读书是权宜之计,如果日后所有的皇子都长居东宫而不出,那储君又如何自处?东宫究竟是储君的宫殿,还是皇子们的起居之所?”   吕鹏程不依不饶。   “就算是陛下,十四岁时也已经有了妃嫔,两位皇子都到了知人事的年纪,敢问陛下,可有专门的教习教导两位殿下人伦之道?”   “这里是朝堂!你怎可提出此事!”   刘未一击御案,差点站了起来!   “天子家事,亦是国事。更何况皇子们的婚事,原本就和国事息息相关。”吕鹏程复又弯下身子。   “请殿下采纳臣的提议,确定几位皇子的婚事、尽早立储,这才是君臣应当相处之道!”   听到是这种事,老大和老二都惊得瞠目结舌,互相看了一眼,眼神中皆有忌惮之色。   成婚,就意味着必须要离开宫廷,能留下来的只有一个……   那就是住在东宫的太子。   除了太子以外,其他成了亲的皇子必须要去就藩,或去边关之地靖边,或去富饶之地监察,权看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如何。   刘凌年纪尚小,倒是避开了今日的“逼婚”,但既然二皇子十四岁都已经被群臣们视为了“成人”,那至多两年,他也避无可避。   “陛下,臣附议!”   “臣也附议!”   “陛下,储君定则社稷定,年初泰山动便是上天的示警啊!臣也附议!”   堂下刚刚“病愈”回朝不久的方孝庭,低下头的嘴角扯出一抹微笑,轻轻跨出一步,弯下了身子。   “臣附议。储君可以不定,但几位殿下却确实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就算连成亲都可以押后,但至少要相看各家闺秀,确定王妃的人选了吧?”   方孝庭在朝中何等能量?他一附议,顿时吏部、刑部等众多衙门的主官立刻站了出来,痛哭流涕地请求皇帝勿要再忽视这些问题。   一直被隐而不发、甚至连死谏都没有落下什么下文的问题,再一次被摆上了台面。而这一次,几乎大半地朝臣都已经加入了其中。   只有新升任的大理寺卿、两位宰相、以及少数纯臣派没有做出回应。   但局面,已经剑拔弩张。 ☆、第83章 母慈?子孝?   前一夜三兄弟还在一起看着春宫图册,第二天就遇上了人伦大事。   成亲,在这个时代,代表着能够独立,也代表着要肩负着许多责任。   无论是大皇子刘恒也好,还是二皇子刘祁也好,都没有做好成婚的准备。   但君臣的较量之中,明显是刘未占了下风。   一时间,山雨欲来风满楼。   袁贵妃自听说要为大皇子相看人选之后,立刻拖着“病躯”希望皇帝能让她帮忙操持此事。   皇帝对此事不置可否,但宫中内外就像是一滴水滴进了沸腾的油锅里一般,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宫人和大臣讨论此事。   有些家中有年纪恰好相仿的女孩的,已经开始想办法走通宗正寺和袁贵妃那边的关系了。   ***   东宫。   今年的夏季异常的炎热,三位皇子都已经换上了夏衣,可一到了正午以后,依旧浑身燥热到恨不得让人骂娘。   三兄弟之中,刘凌最是狼狈。   他体温原本就比一般人高,以前一直住在冷宫的含冰殿里,那里原先就是太后纳凉之处,一年四季都比别处凉爽,夏季也并不难熬。但到了东宫,就没有那么凉快了,他住的地方又靠南边,真是一日都撑不过去。   上课的时候还好,冰盆是由内府提供的,可一回到寝殿,三兄弟的用度一下子就有了区别。   大皇子身后有袁贵妃,冰盆和夏衣从不缺人,又有宦者执扇,一进了殿就将衣服脱到只剩亵衣,躺在摆着冰盆的席上,好生惬意。   “真是头疼!”   满头大汗的戴良从外面进来,将衣服一脱,索性坐到了石凳上。   “外面又吵起来了!”   “这次又是为什么?”   刘凌正在写昨日的功课,连头都没抬一下。   “说是二皇子的人把放在小膳房里的冰镇绿豆汤端走了。”   “就这种小事也能吵?”   刘凌皱眉。   “原本不算什么大事,麻烦就麻烦在那汤,是贵妃娘娘派人送来给大殿下解暑的。来问安的人一问,结果大殿下说没吃到,小膳房负责接东西的人就被宫正司给拖走了……”   戴良叹了口气。   “二皇子心善,想到中午喝了一碗绿豆汤,就派人去宫正司说情,说是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把那汤端错了。结果宫正司又把二皇子身边端汤的那位小宦官给提走了,现在这两个都在宫正司里待着。”   “贵妃娘娘已经把持宫正司多年,即使她现在‘报病’,其他人也指挥不动,难怪二哥那么生气。”刘凌摇摇头,“我看啊,这件事估计大哥也不知情,都是娘娘自己的想法,莫名其妙的,他就又把二哥得罪了。”   “可不是呢,现在外面含沙射影的骂着。我本来还想找庄扬波去聊聊天,给那阵势吓回来了。”   戴良也是满脸无奈。   “我还以为只有小门小户为了这种事争吵,没想到在东宫里也能为一碗绿豆汤打起来!”   “哪里是一碗绿豆汤的事,这婚事一日不定下来,大哥和二哥一日不得安心。”刘凌心烦意乱,功课也写不好了,索性丢开笔去。   “吕寺卿何苦要逼迫父皇为两位哥哥娶亲!”   在东宫里,三兄弟的待遇并不对等,围绕着“冰盆”、“凉水”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两殿之中从未停止过争吵。   上面的皇子也许是知道,也许是不知道,总之都当做不明白的样子,如此一来,下面的人像是得到了指示一般,争斗的更凶了。   三人之中,刘凌年纪最小,也没有这些问题,看起来像是不会卷入这些矛盾,但总有殃及池鱼的时候,弄的他也是苦不堪言。   “我前日休沐回家,听我爹说,外面倒都在夸吕寺卿敢于直谏。年宴上李御史死谏都没办到的事,吕寺卿一劝谏,结果就成了。”   沈国公府人脉广,沈国公又是公认的老好人,所以消息也比其他人要多些。戴良在外得了消息,就悄悄回来说给刘凌听。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祖父说,自陛下登基以来,只要是吕寺卿上奏的事情,就没有什么不能成的,只不过他很少反对陛下的意见。当年袁贵妃盛宠成那样,吕寺卿说不给小皇子上谱牒就不给上,陛下和袁贵妃都拿他没办法,显然陛下还是记得舅甥之情的。所以这次吕寺卿一劝谏,许多大臣敢跟着附议……”   刘凌怔了怔,没想到其中还有这层关系。   “而且,吕家也是后戚之族,虽然吕寺卿因为公主的原因没有儿女,但吕家还是有不少女孩的,吕家在朝中这么多年,根深蒂固,想要再进一步,家中再出个皇后,也不是不可能。”   刘凌不觉得吕鹏程是为了这个原因直谏。吕家已经很是兴盛了,再进一步不必靠家中的女儿。   他会这样做,必定是有着什么原因。   会是什么原因呢?完全想不出来……   如果薛太妃在就好了。   “殿下,屋子里太热了,我有些受不住……”戴良坐了一会儿,闷的不行。“您这屋子这么热,怎么住的了人!”   刘凌一边大汗淋漓,一边嘴硬地说:“心静自然凉嘛。”   “殿下,大殿下派人送了冰盆来。”屋外舞文的声音突然响起,“是不是让他们把冰盆捧进来?”   “咦?”   “什么?”   刘凌起身出了殿门,只见殿外站着几个跑腿的小宦官,抬着两盆冰盆,冰盆里放着满满的冰块,在太阳的照射下正反射着透明的光芒。   “赶紧到荫凉地方来,都化没了!”   戴良喜出望外,赶紧招手。   当头的一位小宦官弯腰禀告着:“三殿下,这是我家殿下殿中的冰盆,殿下说担忧您这里太热,所以给您送几个来。铜盆里的是泉水冰的,可以冰镇东西,铁盆里的是纳凉的。您看,给您放哪儿?”   “二哥那里有吗?”刘凌眼睛扫过两个冰盆,“大哥把冰盆给我了,他可够用?”   “三殿下,二殿下那里也送过去了。”小宦官轻轻地说:“我家殿下说,就是因为天太热了,所以东宫里的人火气才那么大,他殿里的冰盆够用了,也要让别人降降火气才行……”   这小宦官也是个人才,将刘恒的语气模仿的绘声绘色,戴良一下子就笑了出来,满脸期待地看向刘凌。   刘凌听说二哥那里也有,料想大哥估计也是被袁贵妃的小手段弄的烦躁了,索性将袁贵妃给的东西给他们兄弟也一人一份,免得别人多嘴。   这么一想,大哥倒是给袁贵妃背了黑锅还要再擦屁股,实在是可怜。   “端进来吧……”   “是!”   这边几个小宦官刚把冰盆搁下,刘凌还未吩咐弄墨将泉冰镇些东西,那头刘祁就气喘吁吁地进了他的殿中,一看到室中摆着的冰盆,顿时怒不可遏地骂道:“老三,你也被他这些小恩小惠给唬住了?!”   说实话,一个冰盆对整间屋子的降温其实起不到多大作用,老大将这些东西送来,刘凌就接着,原本是不想让大哥为难,此时见二哥这么气愤,心头讶异极了:“不是说给二哥你也送去了吗?”   “他以为几盆冰就能堵住我的嘴?”   刘祁气的眉头直跳。   “前面把我的人拖去宫正司,后面就送两盆冰来,这算什么!怕我不收,还给你弄两盆,装成一视同仁的样子!”   “我看大哥没这个意思……”   刘凌虽和两个哥哥相处不久,但知道大哥很多时候是不爱惹麻烦的性格,也许给冰盆只是为了怕再有今天这样的矛盾。   “老三,你也少给我和稀泥!最狡猾的就是你!老大差点射死你,平日也是对你不咸不淡,你还能为他说话,你是觉得他能当上太子,谁都不想得罪是不是?”   刘祁一时情急,顺口就把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刘凌原本还带着笑的脸,一下子就凝固了。   刘祁大概也觉得自己说的太过激进,重重顿了下足,一脚踢翻了装着冰块的铁盆,大叫了一声:   “啊啊啊!好烦!”   刘凌叹了口气,完全能明白他的压力。   “戴良,舞文弄墨,你们出去吧,我陪二哥聊聊。”   刘祁原本脾气就不好,这一发毛,更是吓得舞文弄墨等人忙不迭地离开了。冰盆倾倒,里面的冰块滚了一地,刘祁踏过一地的狼藉,随便找了一处坐下,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现在外面都传大哥要当太子了……”   “庄扬波说,最近京中的婚嫁都停了,有些本来相看中了人家的也不敢上门提亲,就怕女方拂了回来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他咬了咬牙。   “你心居然宽成这样!以他的性子,若当上了太子,日后真的能善待我们吗?一旦真有了什么威胁到他的,说不定我们就被丢出去了!想想猎鹿那次!”   “只是成亲而已,未必就尘埃落定了。”刘凌只能顺毛,“再说,定亲到成亲,至少要两年,礼部和太常寺都要做准备,待嫁的女儿也要在家中接受宫中教习的教导,你也急的太过了一点。”   他摇了摇头。   “如果父皇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听到父皇,刘祁身子震了震,脸色一下子颓然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吕寺卿为什么好生生要提起成亲立府的事情……   他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还离得很远……   两个孩子一时无话,就这样坐在殿中,约莫做了一刻钟有余,刘祁才缓缓地站了起来,温声说道:   “老三,你放心,不管日后如何,二哥一定不会不管你。如果父皇真属意大哥,也不会将我送去什么穷乡僻壤的封地,若是你以后过得艰难……”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说这样的话有些伤刘凌的自尊。   “……就派人给我送信。”   刘凌没想到二哥到他殿中,竟和他说了这个。   想到小时候二哥一开口就热嘲冷讽,对所有人都不算热络,至今依旧如此,能对他说这样的话,无论是为了拉拢他还是真的关系他,他都有些感动。   “放心,二哥,再差,也不会比我幼时在冷宫里更难。”刘凌微微地笑了起来,“二哥对我的关心,弟弟感激不尽。”   “我不是关心你,只是不愿意老大过的快活罢了。”   刘祁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衣角。   “我要再留下去,恐怕大哥又要来‘抓奸’了……”刘祁冷笑着,站起身。“我回去了,你最近也要警醒点。就算大哥并不是什么恶毒的人,那位娘娘可不是什么心善的,这些用来镇东西的冰不要真的丢到吃食里去,我踢了你的冰盆,等下让人把我的那盆送过来。”   “不必……”   “我还能占了你的便宜不成?”刘祁刚才心头烦乱不觉得,坐了一会儿就觉得这里闷得不行,忍不住摇了摇头。   “你这里没冰盆还真是不成,如果实在太热,干脆求父皇给你换间屋子算了。”   刘凌并不想换什么屋子,这里虽然偏僻又炎热,但也有偏僻的好处。无论是偷溜出去还是干些什么,都比在其他两位哥哥眼皮子底下好。   更何况王宁进进出出,依二哥目下无尘的性格,是绝对会受到斥责,甚至生出波澜来的。   看到刘凌无所谓的态度,刘祁更是恨铁不成钢,他从未想过刘凌也对那个位子有兴趣,心中就越发觉得这个弟弟从小被压抑惯了,连为自己争取一下都不敢,更别说和他一起对抗老大了。   如此一来,原本想要拉拢老三的心思也就淡了几分,有些话也就没有再提。   刘凌恭恭敬敬地送了二哥出去,立在门边,忍不住满面忧色。   连二哥都觉得大哥恐怕会得到那个位子,外面人恐怕会想的更多。   ***   正如刘凌所料,刘恒是长,又曾是嫡,他本身从未有过什么劣迹,在学问上又有贤名,加之袁贵妃如今正执掌着后宫,自然就成了一些希望借由嫁女飞黄腾达的人家最好的选择。   即使刘恒不能为太子,成为藩王的王妃,也是件荣耀的事情。   刘未并未对此明确有什么意见,但袁贵妃已经试探着召见一些命妇入宫,见刘未没有反对,召见次数也越来越多。   人人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些人家得了袁贵妃的召见欣喜若狂,有的见到宫中来人便大惊失色。   在这种氛围下,刘恒再怎么想保持平常心,也不可避免的有了一些想法。   偏偏袁贵妃又并非他的生母,有些话,他想说,也无法像是对着亲生母亲那样说个明白。   “你说昨夜老大去了哪儿?”   袁贵妃的手突然一抖,为她指甲染着茜草的宫女吓得连忙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   袁贵妃此时却顾不得这个了,眼神像是毒蛇一般盯着地上跪着的小钱子。   “你确定?”   “是,殿下昨夜偷偷起身,奴婢跟在后面看到的……”   小钱子神色诚恳。   “殿下确实是在长庆殿呆了一夜。”   长庆殿,是“自缢”的静妃,也就是刘恒生母被贬后居住的宫殿。   皇后所在的清宁殿如今已经封住,长庆殿里却还有些宫人在洒扫维持,离东宫也更近。   “娘娘,殿下去长庆殿而已,您不必这么挂怀。他毕竟快要成亲了,去长庆殿祷告一番,也是人之常情……”   蓉锦见袁贵妃脸色大变,心中叫了一声不好,瞪了眼地上狗腿的小钱子,赶忙低声安抚。   “放屁!他现在是我的儿子!连谱牒都记在我的名下了!”   袁贵妃脸色铁青。   “我平日里对他嘘寒问暖,又为他的亲事辛苦,他不来谢我,向我感恩,居然去了个死人住的地方!”   “娘娘,别忘了孟太医嘱咐过的,您现在不能动气啊!小心痰症!”蓉锦急的连忙给袁贵妃抚胸。   “也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您何不将大殿下召来问问!”   “问!叫他来问问,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   袁贵妃年纪越大,脾气越发喜怒无常,孟太医给她得了个“胸闷”之症,若她趁机修身养性,也许真的对身体大有裨益。偏偏她是个急性子,又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主儿,也只有蓉锦等人在她身边时时叮嘱,才能保证不会因为施针的后遗症一口气厥过去。   虽说孟太医之前用了法子让她能够顺利称病,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她并不能有效的控制自己的情绪。   此时正是下午,东宫里还有课,去的宦官谎称袁贵妃胸闷又发了,吓得刘恒连课都不上了,告了假就赶了出来。   现在正是为他选妃的时候,要是袁贵妃真病了,他就真变成聋子瞎子了!   等刘恒赶到了蓬莱殿,袁贵妃已经恢复了平静,脚下跪着低着头的小钱子。   看到袁贵妃派去伺候他的耳目跪在这里,刘恒心中咯噔一下,挤出笑容说道:“还好母妃无事,孩儿听说母妃贵体有恙,吓得连课都没心思上了……”   这话要是亲生母子,自然听起来亲昵无比,偏偏袁贵妃根本没这个心思,挑了挑眉头平静地开口:“昨夜你去了长庆殿?”   刘恒心中大惧,眼神里的厉色甚至让跪着的小钱子觉得背后生寒。   “这点小事,小钱子居然让母妃烦神,真是该死!”他冷哼着望向小钱子,“我不过是去和长庆殿里的奶娘说说话而已!”   “哦,真是如此?”   “确实如此。说出来不怕母妃笑话,孩儿从小是奶娘带大的,一直到十岁还和奶娘睡在一起,如今到了东宫,不许带身边的奶娘,有时候还是很挂念她,担心她留在原来的地方受委屈……”   刘恒也是机变,顺势就是一跪。   “正好趁了这个机会,孩儿向母妃求个恩典,让孩儿的奶娘能调出长庆殿,到母妃身边伺候,也能让孩儿偶尔能和她说说话。”   他学着刘凌经常露出的腼腆表情,不自在地笑了笑。   她说的话,袁贵妃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但她在私下里生气,当面却不会因为这种事撕破脸,敲打的够了,也就顺着台阶下来,笑着上前搀扶他。   “就这种小事,你之前要是说过,我早就给你办了。”她用染着茜草的指甲在刘恒的脸上点了点。   “你这孩子啊,就是脸皮浅。虽说你不是从小养在我膝下,但我对待你和亲生儿子也没有什么分别。最近我在相看各家的闺秀,好日后向陛下建言,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不要让我再分神了,行吗?”   刘恒低了低头。   “谨遵母妃教诲。”   “还有你两个弟弟那里,也不要太亲热了。我听说你把我赐下的冰盆给了他们?他们不会领情的,反倒还会认为你惺惺作态。反正都是得不了他们的感激,你又何必热脸贴冷屁股,自找没趣?你是老大,该做好兄长的样子,让他们服你,而不是用小恩小惠去收买他们,那是最下等的手段。”   袁贵妃的指甲慢慢陷入他的脸颊,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要‘狠’一点!”   刘恒身子一震,翕动了下嘴唇,最终只能点了点头,吐出个“是”。   袁贵妃见他对自己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心中也是得意,搀着他亲热的坐下,向他介绍最近召进宫中的几位命妇身份。   “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正经富贵出身,这些女孩的家世人品,还是我费了不少功夫从外面打探来的,也有些是后宫的妃嫔托关系到我这里的……”   她笑着开口:“虽说不能看见这些女孩的长相,但从嫡母的作风个性,也就大概能知道是什么样的性格做派。”   刘恒还是个少年,自然会对未来的妻子有不少憧憬,等听到袁贵妃介绍之后,脸上不由得露出犹豫之色:   “听起来都像是富贵人家……只是,是不是太……?”   好几个侯伯都没在朝中见过,显然家里连做官的都没有,家世已经凋敝,也没有什么可造之才出仕。   说不得都是些纨绔子弟。   还有几个干脆就是京官之女,品级是连上朝都不够资格的那种。   就算刘恒再怎么想忍耐住,也没办法接受家世这么差的未婚妻。   “你真是笨得很。”袁贵妃嗤笑,“你只想着家世相貌,却不想着你父皇愿不愿意把她们赐给你。假如你日后想要登上那个位子,最好还是不要娶什么家世显赫的人家,你父皇,心头最忌惮的,便是外戚。”   她好整以暇地玩弄着指甲。   “你倒母妃我为什么得宠,难道真的只靠这张脸?我身后无权无势,无家无累,这才是你父皇最放心的地方。如果你要不想再进一步,也可以,我这就召见一些国公夫人、一品大员家的主母进来……”   刘恒听得心花怒放,哪里还敢多嘴,连忙俯下身子行了个谢礼。   “是孩儿眼界不够,多亏了母妃想的周全!”   “好孩子,我是你母妃,不为你打算,还为谁打算?”袁贵妃笑的得意,“只要你日后记得我的辛苦,好好孝顺我,我也就安心了。”   “母妃放心,我一定侍奉您为生母!不,您就是我的生母!”   刘恒忍住胸中犯呕的郁气,连忙表着决心。   两人这里母慈子孝,那边蓉锦快步进来,朗声通报:“娘娘,西宁侯府和京兆尹府上的李氏都到了,是不是让大殿下回避一下?”   刘恒看了看袁贵妃,又看了看蓉锦,低头不语。   袁贵妃见他不想走,笑着说:“屋子里也闷热,烟波亭那凉快,请两位夫人去烟波亭吧。恒儿,我招待西宁侯夫人和李夫人,你在那里确实不合适,就在这里等等吧。”   刘恒顿时大喜,连忙称“是”。   袁贵妃命令宫人给她更了衣,整理了下头面,浩浩荡荡地带着一大群宫人,向着蓬莱殿后的烟波亭而去。   袁贵妃一走,却没说让小钱子如何,这小宦官自觉恐怕要不好,吓得身子直抖,全身都贴在了地上,犹如筛糠一般。   待人都走没了,刘恒狰狞的笑着,伸出脚狠狠地在他头上踢了一脚,厉声骂道:“贱人!你居然想离间我和母妃的情谊?!”   小钱子被刘恒踢得眼前金星直冒,抱着头滚到了一边,大声哀求着:“殿下,不管我的事,是娘娘说你有什么动静就向她禀报的啊!”   “哼,你倒是禀报了,可惜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如今母妃把你留下来就是给我泄火的!我不能怪她,难道还不能怪你不成!”   他压下身子,将手指扣在小钱子的眼睛上,狞笑着恨道:“你去通风报信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你猜猜看,我在这里把你打死了,母妃会不会怪罪我?”   “殿下,求您饶了奴婢啊!”   小钱子身子抖的越发厉害,没一会儿,刘恒的鼻端就闻到了一股骚气。   他忍住心头的厌恶,继续威胁着:“下次你还敢告密?”   “不敢了,我不敢了!”   “你给我去光大殿外跪着,回头我有话问你。”   “是是是,奴婢这就去,这就去!”   小钱子连滚带爬,面无人色地爬出了蓬莱殿。   刘恒直起身,看着地上一滩水渍,忍不住喉头作呕,“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也许是想起刚刚“母慈子孝”的那一幕,他越呕越是厉害,直把心肝脾肺肾都吐出去才舒服一般吐了半响,这才直起身来,扶着桌案,拭去了眼角渗出来的泪滴。   “再忍忍……”   他低下头,和自己这样说着。   “只要再忍忍……” ☆、第84章 遇刺?中毒?   进了宫的西宁伯夫人和京兆尹之妻李氏,心中其实是不愿意结这门亲的。   西宁伯府正是赵太妃的娘家,也是沈国公夫人的娘家。虽说只是个伯,但当年西宁伯府的开国伯也是高祖的好友,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甚至曾经管过军中的后勤。   只是那位西宁伯战死的早,高祖追封了他一个伯爵之位,而后由他的长子继承,如今一算,也有五代了。   老牌勋贵总是和同样的勋贵人家结亲的,一来都是祖上的交情,几代下来的世交,知根知底;二来不是你家有个侄女嫁过来,就是我家有个闺女嫁过去,总想着自家人能照拂,亲上加亲。   但一场先帝年间的宫变,让这些人家都不再敢和宫中扯上什么关系,更何况现在这位大皇子没了嫡长的名分,袁贵妃也不是什么贤德人,还不是亲母,就算这位皇子能坐上储位,也不一定坐得稳。   袁贵妃比皇帝大八岁,已经年老色驰,说不定哪天就没了,这样的“母妃”,有什么牢靠的?   所以京中除了那些眼皮浅的,或是想扒上大皇子一翻身成外戚好得其他外戚照拂的,都不愿意趟这个浑水。   京兆尹之妻也是小心翼翼。   她的夫婿是真正的寒门出身,在京中也算是少有的能吏,所以才坐得稳这个得罪人的位置,要知道在他之前,十年内,管理京畿地方的京兆尹已经换了六七位,没有哪个能坐满三年的。   天子脚下,随便骑个马都能撞到宗亲朝臣,离天太近,各种矛盾错综复杂,人际关系盘根错节,各抱地势,勾心斗角,治理这一方的治安特别困难,也就是如今的京兆尹冯德清骨头硬,谁的面子都不卖,反倒坐稳了。   毕竟放一个左右逢源的人在卧榻之边,还不如放个软硬不吃的,自己没办法用到,别人也用不到。   仅仅从这一点,就能看到冯登青不是个笨人,而且手段并不比京中那些王公大臣差,只不过弱在没有出身罢了。   而京兆尹和他的发妻李氏,也是京中一段佳话。   京兆尹冯登青少年家贫父母双亡,娶了同乡的郎中之女为妻,后得到当地富户的资助读书,直到上进赶考,从县令做起,方有了现在的成就。   虽说京兆尹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职位,动辄就有杀身灭族之祸,可对于一寒门学子来说,无权无势没出身,爬到这等品级,也算是传说一般了。   而更让人敬佩的,是这位京兆尹四十有余正当壮年,家中却无妻室,连伺候的丫头都没有,几乎都是些当县令时留下来的婆子,这位李氏因为丈夫得了诰命,既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对付妾室,虽是乡下妇人,却过的比许多女人还要舒服一点。   也不是没人给这位京兆尹送美妾良婢,却都被婉拒了,原因也很简单,他为官艰难,一点小差错都有可能让他万劫不复,女人虽好,但比起他的前程和性命来说,倒显得不足为道了。   正是因为他的谨慎,得到了天子的赞赏,也越发信任他,将京畿的门户交给他治理。   袁贵妃选择这两位命妇进宫,是经过再三考虑的。   西宁伯府已经没落,家中男丁又少,是肯定不成气候了,如果想要重振家门,就只能抓紧联姻的亲家一同向前。   但是西宁伯府的情况也没有几个鼎盛的人家看得上,沈国公府虽然是个助力,也多年没有实权人物,如果她家的女儿嫁了刘恒,西宁伯府的关系就为刘恒所用了。   京兆尹府也是如此。   冯家家风严谨,人口简单,只有两子一女,皆是一母同胞,京兆尹这官在平时没什么,可是到了紧要关头,谁能拉拢的住他,谁就能控制京中的局面。   无论京兆尹府是想女儿嫁给老大,还是不想将女儿嫁给老大,冯登青都要欠袁贵妃一个人情。这是重臣,袁贵妃是不敢勉强他的,可不勉强他,也是一种“恩德”不是?   袁贵妃在宫中素来肆无忌惮惯了,很少动脑,这次为了刘恒的前程,可谓是煞费苦心,更是细细问过了不少耳目灵通之人,才确定下这几个召见的名额。   她自认即使亲儿子在,也不过就做到如此了,所以听到刘恒夜祭生母,才会那么的生气。   她本就不是贤德人,何必要装那个样子给自己找不快活?   她劳心劳力,可不能让自己吃亏!   西宁伯夫人和李氏进了宫,一路上自然是小心翼翼。西宁伯夫人还好,宫宴时是要进宫的,也算见过袁贵妃几次,李氏却是从未进过宫,冯登青当上京兆尹没多久,前几年年底的宫宴,她还不够资格进宫参拜贵妃。   西宁伯夫人也是出了名的和善人,一路提点李氏一些要注意的事项,又告诉她袁贵妃的性格爱好,李氏一一记在心里,对她感激不尽,心中却是已经打定了主意,等回了家,就要让丈夫去登门道谢,感谢西宁伯府的照拂之恩。   两人在宫人的指引下进了烟波亭,只见袁贵妃已经在湖边的亭上等候多时,亭中的石桌上摆放着瓜果,桌子是圆桌,没有什么主次之分,见到袁贵妃摆出这样的态度,两个女人在受宠若惊的同时心下也有些不安。   皇子选妃,有时候并不是一个,除了正妃外,还有侧妃。如果是立储,那太子妃外,太子嫔、太子良娣等等也往往在大婚时一起册立,袁贵妃召见了两个人家进来,是不是打着一主一侧的主意?   想到这里,李氏像是吃了个苍蝇一般的恶心。   她自己做了一辈子正室,又没有妾和通房耽误人,自然希望唯一的女儿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女婿家室如何无所谓,只要人上进有原则就行。   她和丈夫原本已经相看中了宫中一个叫做燕六的禁卫统领,只是对方年纪大了些,还在考虑,遇见这么件事,肠子都要悔青了。   袁贵妃对待她二人可谓是春风化雨,一边言谈,一边不动声色地打探着两家闺秀的情况,不时给蓉锦一个眼色,显然是想让她记下。   西宁伯夫人身体不是太好,烟波亭虽凉爽,可一热一冷之下着了风,不由得咳嗽了几声。   李氏却是正好相反,她从小体热,坐在吹不到风的下首,热的满头是汗,加上袁贵妃话语里各种刺探之意,更加小心谨慎,重压之下,竟是挥汗如雨。   见到这种情况,即使袁贵妃并不是个体贴的人也看出来了,一边叫人把烟波亭靠西宁伯夫人那边的帷幔放下来,一边吩咐蓉锦叫人去把掌冰的宫人叫来,现做几碗“热冰”给两位夫人吃。   所谓“热冰”,便是将制好的冰用刨子刨出冰屑,拌上切好的果品,浇上熬好的糖汁,糖汁倒在冰上立刻受冷,冷却成了一层糖衣,用勺子舀出,糖衣冰脆,果品爽口,冰沙晶莹,是宫中解暑的佳品。   这热冰制作起来不麻烦,就讲究一个“时机”,糖汁熬好后,倒早了倒晚了效果完全不同,更能根据个人的喜好用糖汁在冰上浇绘出不同的图案,一直是袁贵妃小膳房中做点心的宫人们拿手的本事,不是皇帝或大皇子亲来,不会宣召她们当面现做。   西宁伯夫人见多识广,早就听闻过这道甜品,李氏平日里也用冰,但只是叫厨下刨了拌上糖给孩子们吃,自然不明白为什么西宁伯夫人一听到“热冰”,立刻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待一会儿,几个膳房点心间的宫人端着还在熬着糖汁的小火炉、冰沙、切好的水果等物来了,就侯在亭外不远的地方,将东西在亭外已经设好的席上准备制作“热沙”。   这本是大户人家都经常看到的场面,西宁伯夫人和李氏不该动容,可这些宫女们一来,两人忍不住都是一怔……   这些宫女头上光溜溜的,一根毛发都无,若不是穿着宫衣,还以为是哪个庵里偷跑出来的尼姑,哪里知道是御膳房的娘子!   有些年轻貌美的还好,虽然被剃了头发,依旧还算是标致,头皮上还有青茬,看得出剃了没多久,大概只是膳房里打下手的,为首几个中年的宫人却是头皮光光,显然已经剃了许多年,都已经光滑无比,也伤了头皮,再长头发出来没有年轻姑娘那么容易。   见到西宁伯夫人和李氏惊讶,袁贵妃得意地说:“在我的小膳房,留头发是不行的,我刚刚入宫的时候,膳房里没那么规矩,我还曾吃到过头发……”   她笑了笑:“后来我能管自己的膳房了,我就下令膳房里的人不准蓄发,也不准养指甲。膳房后面甚至有个浴房,专门就是让她们沐浴的。我可不准宫人脏兮兮的给我做吃的!”   她语气炫耀,西宁伯和李氏看着那一大堆光头心头却不自在极了,尤其是李氏,明明满身大汗,后背却冒着凉气。   “难道袁贵妃这是给我们下马威?”   她胡思乱想着。   “还是说单纯只是想要炫耀一下陛下对她的恩宠?”   袁贵妃可不管两位夫人怎么想,她下令让宫人们端来切好丁的果盘,由两位夫人任意挑选了几份,放入自己的冰沙之中,那边几个中年宫人从熬着糖汁的小火炉上用铜勺舀出糖汁,在三位夫人的面前用铜勺在冰盘上画出仙桃、芍药和童子的图案,别致极了。   袁贵妃先吃了几口,两位夫人才敢拿起勺子吃了几口。李夫人觉得热,一时贪凉多吃了一些,西宁伯夫人身子不好,只随便挑了几块水果吃了,那些冰更是碰都不敢碰一下。   “今天的糖衣怎么有些苦?是不是熬过了火?”   袁贵妃放下琉璃盏和水晶勺,由蓉锦伺候着抹了抹嘴。   “朱衣?”   被唤作“朱衣”的宫人连忙上前,在袁贵妃脚下跪下。   “娘娘,糖汁并未久熬……”   她在袁贵妃惊讶的表情中抬起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起身,一把逼近了袁贵妃,将她扑倒在了身下。   “啊!来人啊!有刺客!”   “快把她拖走!”   李氏见到这种情况,吓得赶紧站了起来,可是一站起身子,顿时觉得腹痛如绞,刚刚吃进冰的胃里火烧火燎,疼的根本直不起身子。   “啊……啊……”   她是郎中之女,马上意识到自己中了毒,而毒恐怕和刚刚吃进去的热冰不无关系,连忙趴在石桌上给自己催吐。   另一边西宁伯夫人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不但没有上前帮着拉那叫“朱衣”的宫女,反倒往后退了几步。   “你这个贱人!收了我们的钱,却甩手不管了!”朱衣从袖中抖出一枚尖锐的冰锥,将她抵着袁贵妃的喉咙,厉声喝道:   “你们都别过来!过来我就捅死她!”   膳房里虽有刀、剪子等物,但每次进出厨房都要搜身,由专门的人盯着在浴房沐浴过后换上膳房准备的衣衫才能做点心,莫说带走一样凶器或是带进一点□□,便是指甲缝里都藏不得一点东西。   但这冰锥却不是凶器,而是长得尖锐的冰块。朱衣等人要炮制热冰,冰块随取随用,朱衣从小膳房刚立之初就在这里,算是最老的一批厨娘,拿了一两块冰留着解暑,当然也不会有人去喝止。   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把冰块打磨成了冰锥!   尖锐的冰锥和匕首相差无几,唯一的缺点就是拖延久了会融化。   蓉锦自然是知道这点,强打着精神想要拖延时间:“你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如果娘娘能做到的,都会答应,是不是?娘娘?!”   袁贵妃已经吓得梨花带雨,连忙点头。   “是是是,我带你不薄,你何必要做这样的糊涂事!快把冰锥放下,我一定既往不咎!”   “呵呵,待我不薄?”   朱衣冷笑了一声。   “将我们像是猪豚一样脱皮拔毛,平日里除了膳房哪里都不准出去,克扣我们的俸禄、以膳房不需新衣和脂粉为由贪了我们应有的东西,也叫待我们不薄?哦,我忘了,你是待我们不薄,你吃不下的东西,就像是喂狗一般赐给我们,就算是厚待了!”   袁贵妃正准备再说什么,只见得李夫人“哇啦”地在石凳旁吐了一片,只不过人人都注意她这里,没人发现她有异样。   她心头一阵乱跳,安抚的话还没说出口,突然腹部剧痛,肠子更像是刀割一般让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啊!啊!”   朱衣是在厨房里打下手出身的,厨房里的东西动辄百斤,她力气大得很,一只手勒住袁贵妃脖子,一只手用冰锥抵着她的喉咙,袁贵妃娇弱又四十有余,自然比不得朱衣,连挣扎一下都做不到。   如今她腹部剧痛,更是恨不得弯下身子捂住肚子,却被朱衣拽着,只能疼的直叫唤。   听到她的痛呼,朱衣畅快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你这贱人也有今日!你不是问我那糖为何发苦吗?呵呵,那糖里,熬着厨房里药老鼠的饴糖!这热冰是不是很好吃啊?我足足收集了三个月,才收集了这么多饴糖呢!”   听到她的话,所有的宫人都吓傻了,西宁伯夫人赶紧抄起手边的茶水给李氏管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得见李氏剧烈咳嗽的声音。   现在局面是真正陷入了僵持,如果逼近,朱衣一定一冰锥扎死了袁贵妃,如果不逼近,袁贵妃中了毒,既没有催吐又没有急救,也要活生生拖到毒死。   西宁伯定下心神,暗自庆幸她从不用冰,逃过了一劫,那边李氏经此大劫,已经虚弱无力地滑倒在地,也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过去抱住李氏的头,在她的脉上探了探。   死是没死的,可情况也不算好,脉搏很弱。   三人之中唯有她没有中毒已经很有嫌疑,如果她猜想的没错,今日她是出不了宫了。   没一会儿,喧闹的声音传出,应当是禁卫军出动了,袁贵妃此时已经痛得晕了过去,身子完全靠在了朱衣的身上。事情一出,蓉锦就差人去请孟太医过来,也不知为何,禁卫军都到了,孟太医却迟迟不至。   她是随身伺候的女官,袁贵妃一旦这样出了事,她也逃不过去。就算她心里怎么恨她凉薄,希望她倒霉,也不希望她现在就死了。   那朱衣又拖了一会儿,看冰锥的尖头已经融化,再见袁贵妃已经人事不知,知道毒已经发了,惨笑一声,跑开了冰锥,引颈就戮。   见她丢开了冰锥,四周胆大的宫人们纷纷一拥而上,将朱衣压倒在地,待到禁卫军一来,就被捆成了粽子。   这个时候,太医们才急忙赶来,赶来的却不是孟太医,而是另一位太医局里德高望重的太医。   原来孟太医轮到今日休沐,昨日宫门落锁之前就出了宫。他在京中只有一处小宅,又没有家人,平时休沐很少出宫,其他人也就没想到这次休沐他居然会回家去。   蓉锦对孟太医抱有私心,哪怕能多见他一面都是好的,袁贵妃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蓉锦都假公济私去请孟太医。袁贵妃也确实除了孟太医不放心别人,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终于有了今日的阴差阳错。   如果蓉锦仅仅是去请太医来,太医院里的医正大概要来一半,只是蓉锦差人请人时不知道袁贵妃中了毒,便指定了叫孟太医。   孟太医不在宫里,太医院一边请人去宫外召孟太医回宫,一边看哪位太医在院中当值,那小宦官怕办错差,指定了要等孟太医,耽搁了一些功夫见孟太医不能来,心中害怕,才又拉了一位老太医过来。   是以等老太医过来的时候,袁贵妃脸色都已经发青了,一旁的李氏情况虽差,但却比袁贵妃好的多。   “一步倒?这不是宫中对付鼠害的药吗?”   老太医一诊脉,吓得身子一颤。   宫中毒老鼠有讲究,决不能让老鼠跑出几步,将□□和脏东西带到其他地方,所以□□务必要烈,剂量要准确,人吃了没什么事,但是老鼠不能走一步,必须死在当场。否则老鼠受痛还有余力乱跑,咬了其他人的话,就变成了大事。   非但如此,鼠药都要太医院专门的人管理,毒老鼠甚至还有专门的医官负责,管理之严,超出众人想象。   春季是鼠患多发的季节,老鼠产仔,一生一窝,这药春天配的就多写,这位老太医一见袁贵妃是中了此毒,还以为太医院药物管理不力,吓得差点晕厥过去。   鸡飞狗跳间,西宁伯夫人抱着李氏,壮着胆子开了口:“这位太医,京兆尹的夫人也中了毒,看起来没那么厉害,能不能……”   太医偏过头,看了眼李氏,摇了摇头。   “……我得等同僚来,我不善解毒!”   西宁伯夫人一听,就知道这位太医不愿担关系,忍不住一声叹息。   蓬莱殿里。   刚刚吐完的大皇子刘恒在宫人的伺候下漱口更衣,屁股还没坐下去,就见到殿外有人高喊着向着他的方向奔来。   “殿下!贵妃娘娘在烟波亭遇刺中毒了!”   “什么?!”   刘恒只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没坐稳,仰面摔倒在地!   ***   东宫里,大皇子被袁贵妃称病召去,刘凌和刘祁自然是免不了交头接耳一番,教课的博士见他们心思不在课上,知道这样上课也没什么效率,便令他们自己读书,他则抽空批阅国子监里其他学生的功课。   刘凌和刘祁不相信袁贵妃又病了,两人还在揣测着发生了什么事情,没一会儿,东宫里一阵嘈杂,还隐隐有呼喝的声音传出。   两位皇子一凛,连忙起身向外张望,只见得一群身穿甲胄的禁卫入了东宫,径直朝着南殿的方向而去。   “三弟,那好像是你住的地方?”   刘祁莫名其妙地说道:“为什么禁卫去你殿里?”   刘凌比刘祁还茫然呢,满脸都是“我怎么明白”的表情。   没一会儿,禁卫军从南殿里出来了,人群前压着个宦官。看到这宦官是谁,刘凌再也没办法忍耐住,连忙奔了出去。   “将军!将军!你们为何押走我殿中的王宁!”   几个禁卫军还算客气,见到刘凌奔来,拱了拱手解释:“殿下,蓬莱殿里的娘娘遇刺,伤人的是小膳房的朱衣。有人指认朱衣平时和王宁交好,我们也是例行公事,将王宁带走……”   刘祁也追了出来,拉了拉刘凌的袖子,低声说道:“王宁是袁贵妃的走狗,出了事正好,管他干嘛!”   刘凌心中焦急,一方面王宁是得用的人不愿意他出事,二来也担心他受不住刑把冷宫里的事都抖了个干净,只能抓着刘祁的胳膊,焦急地说道:“可我身边没人,就……”   “你别管,这是父皇身边的人,我们拦不住的。”   刘祁扯下他的手臂,挤出笑容替刘凌向他们道歉:“妨碍几位将军执行公务了,各位将军还请见谅。”   王宁嘴巴里被塞了东西,手也被反剪在背后,望向刘凌的眼神一片惶恐,还带着几分仓皇无措,对着刘凌不停地“唔唔唔”叫着。   刘凌眼睁睁看着王宁被禁卫军押走,再想起刚刚禁卫军们说出来的消息,脑中一片乱麻。   “那个奸妃,最好是死了!”   刘祁看着走远的禁卫军,眼神里满是阴鸷。 ☆、第85章 一石三鸟?   鲁元大长公主府   鲁元大长公主是现在京中最炙手可热的贵妇。   她是先皇的妹妹,现任皇帝的姑姑,她的胞妹嫁给了皇帝的亲舅吕鹏程,她的丈夫是太常寺的寺卿,掌管着皇家的祭祀和各种庆典,她的儿子是宫中的御前侍卫,无论于公于私,都和京中眼下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子娶亲”之事有大关系。   就连宫中的贵妃和皇帝,在商议选妃的人选时,都会找这位京城在京中召开各种花会、茶会的皇姑商量。   所以在最近这段时间,鲁元大长公主府外可谓是车水马龙,无论是打探消息的、想要关说的,还是家中有女儿想要得到举荐的,各方人马都想尽了办法想要见到鲁元大长公主。   在这种情况下,鲁元大长公主的后院里多出两个不经常来的人来,一点都不觉得扎眼。   “你怎么知道今日朱衣一定会下手呢?”   孟太医悠闲地煮着药茶,不时往小炉上的陶罐里丢上几味药草,慢条斯理地问着对面的好友。   “因为她忍不了多久了。一过立秋,小膳房就会停止供应‘热冰’,她作为小膳房里的厨娘,除了制作热冰外,没有其他机会靠近贵妃。”   吕鹏程喝着面前的清水,面带得色的说:“我为了这一日,已经筹划了多时了……”   孟太医笑而不语,用长勺在陶罐里舀出一碗药茶,递于吕鹏程:“秋燥易咳,喝一碗,保你秋天不会喉咙疼。”   “莫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除了水,我什么都不喝。”   吕鹏程笑着谢绝。   孟太医也不勉强,挑了挑眉,摇头道:“如果我要给你下毒,不必下在什么地方,哪怕你喝的是清水,我也能让你察觉不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以前着过道儿,喝惯了清水,再也不习惯其他的味道了。倒是你那边配的鼠药,能毒死人否?”   “那就要看朱衣用了多少。”   孟太医也不能肯定,“太医院毒鼠的药物管的很严,出去多少,回来多少都有成数。虽然我让药童无意间透露刚毒死的老鼠胃中之物也有剧毒,让朱衣小心,但她能收集多少,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只要太医院查不出药物的损耗,就没你什么干系。”吕鹏程点了点头,“如果是在‘热冰’上动脑筋,那毒不是下在冰中,就是糖汁中。”   “约莫会是糖汁中吧,从鼠胃里取出来的糖药想要混在冰里可不容易。更别说那些毒放了许久,恐怕已经有些苦涩之味,熬在糖汁里最不容易让人注意。”孟太医难得地笑了笑。   “就是不知道袁贵妃要知道自己吃的是从鼠胃里取出来的东西,会不会呕吐几晚。”   吕鹏程也跟着笑了,似很是畅快。   “你愿意冒险帮我,我很意外。”吕鹏程笑着开口,“你我多年的交情,但我很少动你的人情,怕的,就是还不起。更何况,要用到你这位太医令的人情,那必定是大得不得了。”   孟太医自然不会告诉他,当他找到张茜,知道她过的很好后,就没耐心在袁贵妃身边待着了。就算吕鹏程不找这个法子弄死她,他也是要把她弄死的。   她身上那痰症,就是自己故意给她留下的隐患。   因着孟太医帮了他最重要的一环,吕鹏程为了换他放心,也就把自己设的局说给了孟太医听,权当是给孟太医讲个故事。   论心机深沉,孟太医丝毫不会比吕鹏程差,只是他毕竟只是个太医,比不得吕鹏程能动用的人手多,背景深厚,所以乍听闻他的手法,也很高兴。   吕鹏程用的法子也很简单,无非就是诱之以利罢了。   朱衣入宫极早,七岁就因为家贫被送入了宫中,得了御膳房看重,从小在御膳房帮厨,和家中一直都有联系。   今年出宫大赦,朱衣年纪没打到要求,但也相差不远。自她入宫起,家中光景一年比一年好,哥哥嫂嫂都有了些家财,也养得起小姑子。加之宫中许多人都知道她的相好王宁是袁贵妃面前的红人,许多人认为只要她走了王宁的关系,提供些银钱,一定能出宫去。   出宫之年放出一堆大龄宫女,这些宫女有见识有教养,长相也比一般村妇漂亮,外面有很多富商和大龄的男人愿意娶这些女子为续弦或妻室,如果是有一技傍身的,像是厨娘、尚服局之类的,那更是有大把人捧着金银求娶回家去的。   朱衣也是如此,她是最得宠的妃子宫中专司糕点的厨娘,仅凭这一点,也不知有多少酒楼掌柜用金子等着求她回去。   吕鹏程先是找了一个家中的暗人,乃是一家酒楼的老板,命人带了不少彩礼去求亲,希望朱衣一出宫就能娶回家做掌家主母,并且承诺待定亲之日聘礼十倍,决不食言。   这酒楼的老板长得仪表堂堂,年约四十,哪怕没有诺大家产,去朱衣老家这样的地方去求娶哪个三十多岁的姑娘,都断没有推辞的,更何况当这个酒楼的老板带着马车、彩礼无数去朱家庄的时候,整个乡里的人都震动了,直呼朱衣家走了运。   朱衣家住在京畿,否则当年也不会进宫做宫女,朱衣兄嫂自然是养得起朱衣,但没想到朱衣回家还有这样的好处,加上那老板确实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他们都知道朱衣在宫里是剃了光头的,以后能不能长出来都成问题,而这老板却一点都不介意,自然是愿意的很。   至于听说朱衣在宫中有个对食的事情,兄嫂二人也就选择性遗忘了,王宁千好万好,也只是个宦官,总不上真刀实/枪的真男人,还能留下子嗣,一出宫,也就做不得数。   朱衣的兄嫂收了酒店老板的彩礼,已经是被这个阔绰吓到,再听到聘礼是这个的十倍,自然不停的托人带信希望妹妹能够回家,家中已经连房间都给她准备好了,回家就享清福云云。   朱衣心中虽有牵挂和忌惮,但她在宫中已经半辈子,人年纪大了自然想回乡,而她的兄嫂又表现出非常热情而非将她当做累赘的样子,不但没有打她傍身银子的主意,还为了她能顺利出宫托人送了不少钱进来打点,朱衣心中自然是滚烫一片,托了王宁想要出宫。   王宁这么多年来,和朱衣同命相连,早就已经对她动了些真感情,实在不愿意她出宫,加上可能还有些吕鹏程不知道的原因,更是推三阻四,这朱衣没办法,只好走了袁贵妃身边一位内侍的关系。   袁贵妃身边那位内侍就不是王宁这样好讲话的了,他狮子大开口,好几次要了巨款,朱衣思忖着兄嫂给的钱不少,一次次的填,总算是说动了这内侍,到了袁贵妃面前去关说。   那时正是春天,马上就要入夏,袁贵妃考虑这“热冰作画”的手艺一时半会小宫女们学不会,就给驳回来了,驳回来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朱衣还没有三十六岁,不到年纪。   此时宫中已经有许多年纪不到或没有两朝的宫人都通过关系确定了出宫,朱衣塞了这么多钱没有确定,心中焦急。那内侍就对她说,袁贵妃这话的意思是多要一点,你再给多一点,说不定这事就成了。   但此时朱衣的银钱已经被掏空了,她知道王宁对她的心思,但她和王宁确实不是对食关系,也对宦官这种假男人起不了牵挂,不愿意欠他的人情,只好写信回去找兄嫂要钱。   兄嫂已经把能变卖的彩礼都卖了还了钱给注意打点了,这时候要一大笔银子,还要尽快,当然是拿不出来。但那酒店老板的聘书都已经下了,就等了人出宫好结亲,眼看着朱衣不能出宫他们连彩礼都退不回去,只好想办法再去找那酒店老板。   酒店老板倒是答应了给这个钱,但他说的也明白,他是生意人,活钱都要进货和营业所用,需要再等一阵子,并给了个日期。   那兄嫂没办法,托了酒店老板的路子,向那利滚利放贷的暗商借了一笔钱,由老板作保,约定了还钱的日期,如果还不上来,就去找老板。   这笔钱后来进了宫,给了朱衣打点,这么一大笔钱,即使是袁贵妃也不由得动容,她没想到朱衣能拿出这么多钱来,后来知道朱衣家里家境还不错,还舍得为小姑子花,大概是想到自己的兄弟年幼时将她卖了的事,居然同意了她这个事。   可惜后来尚服局的事发,各宫中又有交接历年来帐对不上直指袁贵妃贪墨了的,袁贵妃怕得罪人,又怕引火烧身,索性装病,将这些事丢给了皇帝派来的女官处理,除了最早一批被登上名册的“例外”,像朱衣这样后来答应了的,几乎都被“秉公办理”了。   袁贵妃也没想得罪这么多人,她只想等“病好”,得了这些人钱的就还一部分回去,只是她称病时间一长,居然没人来要,她还以为所有人都怕了她,也就慢慢淡了还的心思,将这些银钱都放入了私库。   宫中像是朱衣这样遭遇的人还有不少,但没有几家像是她这样将家里的老底都掏空了还借钱的,朱衣心中又恨又气,恨不得杀了袁贵妃这反复无常的小人,但她在后宫呆久了,早就没了这种血气,虽说满身怨气,但还忍了下去。   吕鹏程便在火上浇了一把油。   还高利贷的日子到了,朱衣的兄嫂带人去找那酒店老板,却知悉酒店关了一阵子了,那老板回了乡没留下地址,派人去衙门告官,衙门是被上面打过招呼的不管这事,朱衣兄嫂这才明白自己被人耍了。   他们把家中田地房舍都还不上这笔钱,家里还有快要成亲的儿子,这利滚利一日日滚下来,那钱的数目已经极吓人,还有催债的凶神恶煞日日来找碴。   朱衣的侄子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某次和催债的争执了起来,这些催债的居然失手把朱衣的侄子给打死了。   独生子死了,朱衣的兄长也疯了,混乱之中也被打残,没几日伤重死了,朱衣的嫂子去官衙告,官衙见出了人命,去找那暗商,发现一府的人逃了个干净,那些催债的本就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地痞,弄出命案就逃,哪里还留在远处?   这一桩案子,竟就成了悬案。   等朱衣再托信回家,得到的消息就是侄子死了,哥哥重伤而死,嫂子失踪疑似投河,家中田地房舍的地契全被人收了,即使回乡也没有了根基……   好好一个大家,就在几个月之间,一下子落了个家破人亡的地步。   吕鹏程会选中朱衣,是因为他在蓬莱殿里也有内线,长期探查后发现这朱衣沉稳有度,做事有条有理,且很能控制情绪,是个内敛且思虑周祥之人。   但这种人一旦被逼到绝境,反倒比那性烈如火的更可怕。   因为冷静,所以更能压抑怒火,因为有条有理,做事一定能成;就像是一条毒蛇,隐藏在最阴暗的角落,就等着最后出来咬上一口,一口绝对能要人命。   果不其然,朱衣比平时表现的更加内敛、更加认命,也绝口不提回家的事,更不说家里人都死完了,让所有人都以为她不准备出宫了,小膳房的几位管事还心疼她的遭遇,这几个月更加器重她,露脸的事都让她去,也让她管了新进厨房的一批宫女。   当吕鹏程的内应告诉他朱衣不动声色的问过管事鼠药会不会毒死人时,他马上意识到孟太医能帮忙,便冒着极大的风险请他帮忙,并告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会选中她,是吕鹏程左右思量后的结果,为的,是一石三鸟。   他安排好一切的目的,是为了几个月后奏请两位皇子大婚之事。皇子十五六岁连未婚妻都没有,这是不合法度的,因为刘未自己子嗣不丰,至少要在皇孙上考虑开枝散叶,方能保证皇室安稳。   这件事一成,必定是年纪最大的大皇子先操持起来,操持的,就是袁贵妃。一旦待客多了,小膳房就要准备点心,朱衣就有了动手的机会。   如果朱衣得了手,大皇子首先就失了倚仗,就算贵妃不是他亲娘,也断没有义母一死马上成亲的,守孝三年不必,一两年还是要的,这就耽搁了亲事,让二皇子先于他成亲。   袁贵妃死了,原本就在后宫中无依无靠的大皇子再也没有了靠山,前朝的大臣虽然认为他是储君最好的人选,可方孝庭经营了数十年,势力那么膨胀,没个两三年也都斗争不出什么结果。   这最宝贵的两三年没成亲没开府,在外朝没人也联系不了外朝,内朝还没了支撑,撑不了多久,就要落得就藩异地的下场。   这便是其一,大皇子必败。   其二,是吕鹏程估计着朱衣并非普通的宫人,有可能是方孝庭或者方淑妃在袁贵妃身边设下的内应。   吕鹏程选了朱衣这个人选时,是曾派了探子去她家乡调查过的。朱衣的家人原本穷到连地都没有,可从朱衣入宫以来,家中不但置办了田地,还在乡间起了大房,用了粗使婆子。   朱衣是灶间的宫女,刚入宫时根本没多少俸禄,还要给上面的总管“好处”,能在家乡置办产业,只能是得了其他横财。   那时候王宁还没有得势,也没有设赌局,朱衣不是从这个对食这里得了的横财,而她家中有田有地的时间,正是她刚刚被尚膳局派去蓬莱殿的时候,也就不难想象为什么得了横财。   再联想到朱衣性子沉稳,做事从不张扬,低调到几乎找不到她的差错,就更让人觉得她是曾经被特意挑选过的“人才”。   如此联想,吕鹏程甚至认为连王宁都不仅仅是袁贵妃人,恐怕也是身负两层内应的身份。   吕鹏程不是没想过这二人有可能是皇后的人,但皇后已经死了好几年,如果他们是皇后的人,大皇子不可能不联络母亲旧日的人手,尤其是这种放在紧要位置的内应。   一个在膳房,一个在三皇子身边,这样得力的人手,吕鹏程自忖就算是自己得了也要利用起来,让他们知道母后虽死主子还在,否则辛苦埋的暗桩,岂不是就这么废了?   如此一来,只要朱衣不寻死,内宫隶属于皇帝的廷尉就能拷问出朱衣背后的方家,更有可能被屈打成招,招认是二皇子和方淑妃设计陷害的袁贵妃。反正朱衣家中已经没人了,也不怕幕后的主子再去拿家人做把柄,这么多年被人控制的仇怨,也可以一起发出来。   这便是其二,有可能牵扯出二皇子和方家,让大皇子和二皇子彻底不死不休。   至于一石三鸟的第三鸟,便是王宁。   吕鹏程知道刘凌绝不简单,至少他自己亲眼所见,刘凌在后宫中受到追杀,甚至能动用大司命救命,至少得了萧太妃的帮助,绝不是冷宫里凄惨度日的可怜孩童。   但只要他身边有王宁这个探子在,他做什么都会束手束脚,就算想要光明正大的和萧太妃等人会面,也会忌惮他告密。   吕鹏程见王宁又开设赌场,又长得脑满肠肥,再隐约听到说王宁有法子从冷宫里的太妃们手里掏到好处,更是对他厌恶无比,他没想过王宁可能是跟冷宫里的太妃们做了交易,只觉得他是趁火打劫,早就起了杀了他的心思,无奈一直找不到机会。   他是准备要扶助刘凌为帝的,刘凌没有后戚和什么助力,年纪又小,加上有孟太医和他好友的关系,日后他想要借刘凌的机会重登朝堂比在刘未身边容易的多。   他要和刘凌接触的前提,便是刘凌身边的人都必须是刘凌自己能够掌控住的人,即使他和他有接触,也不会有人告密。   朱衣和王宁是对食,朱衣对袁贵妃下手,王宁也逃不了关系,刘凌身边剪除了一个大害,他日他告知刘凌自己替他谋划过什么,料想刘凌也能感激涕零。   吕鹏程自认算无遗策,但他毕竟和三位皇子接触的不多,只是以自己的经验臆测一切,却没料到几件事情。   朱衣是别人的内应不假,却不是二皇子生母的,而是皇后当年还掌管宫务时派过去的。   如果是二皇子或者刘凌得到了这一支内应,当然是立刻利用起来,可皇后告诉儿子这些人的时候刘恒心神剧震,心中从未想过一直以“受害人”面目示人的母亲居然也是这样恶毒的妇人,加上他的母亲后来居然“自缢”而死,刘恒一想到那日,就对自己产生深深的厌恶之情,根本没心思去做这件事。   而且他母亲说二皇子和三皇子没几年就会死,可三年过去,两人还在活蹦乱跳,刘恒心里明白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些内应也不可信任了,越发不愿意去找他们,以免自投罗网。   他性格本就是一遇到危险就缩的性子,两个弟弟都没死后,他知道自己想要谋那个位子只能靠袁贵妃,便只在袁贵妃身上花心思。   他思忖着自己拜了袁贵妃为母,哪怕以后当不了太子,袁贵妃哪怕为了得个善终也会为他谋个富裕之地去就藩,好日后他接她出去养老,心里也就有了点底气。   吕鹏程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大皇子没有和这些人接触过的原因是他害怕得到“力量”而暴露身份,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有“畏惧”力量的时候?但凡有点优势,恨不得抓在手里榨干好处才行,自然只想到她和王宁是二皇子身边的人。   方淑妃身边的女官绿翠也曾是皇后的人,皇后死后,绿翠心中又恐惧又庆幸,曾经找过朱衣和王宁商议,蓬莱殿里到处都是各方的探子,这件事当然自然瞒不过吕鹏程,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   至于王宁,就算吕鹏程把头猜破了,也想不到他是“三面间谍”,又帮冷宫里的太妃们打探消息提供物资,又给袁贵妃出谋划策孝敬银两,那边还曾给皇后提供过消息。   吕鹏程是见过王宁在刘凌遇险后自己跑了的,虽说在半路上遇见自己还是说了刘凌遇险的事,可他不知道王宁是刘凌专门安排了去截他的,只以为这贱婢是贪生怕死之人。   王宁左右逢源,嘴巴又紧,还会做戏,连戴良都恨他欺负三皇子刘凌,二皇子恨铁不成钢日日劝刘凌处置他一回,袁贵妃这么多年都没看出他在替刘凌做事,吕鹏程这种外朝的官员,在冷宫里又没内应,哪里能知道王宁的底细?   这般阴差阳错,吕鹏程非但没有帮了刘凌,反倒让刘凌陷入了危险。   大皇子确实是设计到了,结局大概也和吕鹏程料想的差不离,可二皇子和方孝庭想要被伤筋动骨却是难了。   刘凌被砍了一只臂膀,最终得利的,反倒只是到了年纪就能马上娶亲出宫建立自己实力的老二。   如果吕鹏程要知道内中的机巧,恐怕肠子都悔青了。   而现在,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是:   ——袁贵妃,到底死没死?   ***   袁贵妃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她中了“一步倒”的鼠药,原本催吐加灌药也许还能救一条命,毕竟她热冰吃的多了,并不当做什么稀罕东西,吃的很少。   可她被朱衣挟持的时候又惊又怒,受了惊吓后痰症发了,一口痰卡在喉咙里,又因为蓉锦的小心思硬要请孟太医,耽误了救治的时机,现在什么药都喂不下去,只能躺着等死。   没一会儿,朱衣受了刑后,在神志模糊下招了许多事情,她家人全死,再也没有什么忌惮,更不会为已经死掉的皇后尽忠,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个遍。   但她也许是对王宁还有一些情谊,硬是咬紧了牙关,没抖出王宁来,只承认了她和王宁是对食。   刘未却不是好糊弄的,原本还在蓬莱殿,听到朱衣的招供,立刻派人去提了刘凌身边的王宁。   哪怕全太医院的太医都来了,什么独门绝技都用了,袁贵妃还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刘未勃然大怒,急召孟太医回来,看孟太医宅子的家人却道孟太医前几日就得一官员的请托,要去给他家的老母看病,辗转了大半天的功夫,才在城东一处官宅里寻回了孟太医。   这官员的母亲前几日得了中风,所以这官员已经四五日没有上朝在家侍疾,刘未批准了他的假,还夸他有孝心,现在自然不能怪孟太医在自己休沐的日子为其他官员的家人看病,但事情这么巧,他心中肯定也有了些心思。   这件事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就连东宫里的众人也人心惶惶。   刘凌身边失了王宁,舞文弄墨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宦官,戴良的长处是联络宫内宫外,他一下子就像是只无头苍蝇,恨不得长了千里眼顺风耳知道王宁的情况才好。   他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到了傍晚时分,王宁被几位禁卫又送了回来。   送回来的时候,面无人色,失魂落魄,几乎像是个游魂。   刘凌一见王宁,连忙将他拉到自己的殿中,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他门一关上,就看见王宁“噗通”一下跪倒在了地上,咚咚咚对刘凌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磕的其重无比,三下过去,王宁额头已经血红一片。   “你先别磕头,到底怎么了?怎么这件事和你还扯上关系了!”   刘凌急的直跺脚。   “殿下,奴婢没用,奴婢见了朱衣那个样子,又受了刑,没忍住,将冷宫里太妃教导您读书学艺的事说了……”   王宁泣不成声地拉开自己的衣襟,只见得胸前像是被巨大的针板印过一般,密密麻麻都是细小的针孔。   “奴婢也想学那不卖主的义人,可奴婢,奴婢真的没有那个本事……那边朱衣连人形都没有了,好生生的人啊,就在我面前被铁刷子一层又一层的刷,那惨叫声……”   王宁颤抖着身子,像是回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刘凌已经隐约有了猜测,王宁恐怕会受刑,却没想到曾经帮过他吃饱肚子的朱衣得了这个下场,脸上又是青又是红,惊慌中还带着几分不忍心。   “不过殿下您放心,奴婢耍滑头惯了,没什么都说,只说您从小遭遇可怜,得了冷宫太妃的恻隐之心,跟着她们习武学文,她们为了奴婢不说出去,所以给了一些银钱堵住奴婢的嘴巴,奴婢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拿了那些银钱去开赌局……”   王宁趴在地上,大哭着说道:“殿下勿要怪奴婢,奴婢,奴婢……”   “我知道你难做。”刘凌叹了口气,“怪只怪朱衣出了事,牵连到你。人人都只想到你是袁贵妃的人,谁能想到你还有这层关系……”   “是,奴婢吓糊涂后说了一点,就被人带去了陛下那里。见到陛下,奴婢马上就清醒了过来,只说了些能说的,陛下还反复问奴婢,又承诺奴婢照实说就给朱衣一个痛快……”   王宁不敢瞒刘凌。   “奴婢虽然只是个宦官,可以前也想过男女之事,奴婢和她相交一场,又料想肯定瞒不过陛下,便招了三分真,七分假……”   “你起来吧,我不怪你……”   刘凌搀扶起王宁。   “你胸前,是上了针板?”   王宁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不是针板,梳洗的刷子……”   所谓梳洗,就是一大片铁刷子在身上刷过,剥皮抽筋,拉出无数血痕,一直到“梳洗”完毕,只剩个骷髅架子,是宫中最厉害的手段。   刘凌听到“刷子”也不免胆寒,强忍着心慌意乱随口问了句:“父皇听到你说这些,有什么反应?”   听到刘凌问这个,王宁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陛下……陛下很是奇怪。”   刘凌一惊。   “怎么?难道勃然大怒不成?”   王宁摇了摇头。   “不是生气,看那样子……”他犹豫着说,“倒好像是很高兴。”   “高兴?”刘凌疑惑不解,“你没看错吧?”   “殿下,你已经不相信奴婢了吗?”   王宁脸上露出委屈的神色。   “我那时十分惧怕,陛下让我抬头说话,一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人心一般盯着我的眼睛,我那时紧张的几乎要昏厥过去,哪里能看错,我连陛下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说……”   王宁的脸色变了下,模仿着刘未的表情,挤出一个似想要大笑又强行忍住的表情,扭曲着脸庞说道: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果然如此!哈哈,哈哈哈!”   他垮下脸。   “他当时就是这样说的……”   刘凌心慌意乱,又六神无主,再见王宁狼狈不堪,简直像是从鬼门关里逃了回来一般,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辛苦了,我虽没亲见,也知道那里能出来的人没有几个,不管父皇为什么送你回来,我都很庆幸你没事……”   他拉起王宁的手,摸了下脉相,舒了口气说:“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好在只是皮外伤。但你受了惊吓,如果不休息好,日后可能会常有梦魇,朱衣的事……”   刘凌抿了抿唇。   “我会想法子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   王宁听到刘凌竟然没有怪他,当下嚎啕大哭,又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满嘴都是感激的话,直到刘凌赶他出去了,他才几近昏厥的回了自己的房里去。   他是和舞文弄墨住一起的,两小宦官见到他这个样子都吓得要死,又不敢去惹他怕惹祸上身,王宁去了一下午早就心神俱疲,哪里有心思管两个小宦官想什么,往床上一倒,就睡得像是死了过去。   弄墨想起有人受了刑当时没死,回去以后一觉却谁死了的,都说是吓破了胆,当时没事,回去后就死了,听到他的猜测,舞文吓的直哆嗦,壮着胆子摸了摸王宁的鼻息,发现还有气,才敢缩成一团躺在床上。   这一夜两小宦官倒是不敢睡了,不停爬起来摸摸王宁鼻息,就怕他死在他们身边,牵连到他们。   而除了他们,这一夜还不知有多少人不能入眠。远的不说,就整个东宫之中,能安心睡着的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刘凌也不例外。   王宁将他的底细兜了出去,虽说没扯出陆博士、孟太医这些人,但他父皇将冷宫的太妃们囚禁在静安宫里,总不是什么好意。   他得了冷宫太妃们的帮助长大,如果父皇忌惮,随时就能让他不得翻身,刚刚过上的好日子,调头就能还回去。   他心中如同乱麻,偏偏宫里各处都在戒严,他连溜回冷宫去找太妃们商量都做不到。一下子想着父皇发怒要斩了他,一下子又想到冷宫里的太妃会不会受到牵连,碾转反侧,陷入了极度的惶恐之中。   到了这时候,他才真正羡慕起神仙们隐身、穿墙的本事,恨不得向瑶姬仙子学会这些本领才好。   无奈神仙已经很久没来过了,他也大难临头。   如今是袁贵妃出了事父皇无瑕顾及到他,一旦袁贵妃的事一了,他恐怕在劫难逃,避无可避。   就在他胡思乱想间,刘凌浑身突然一冷,寒毛直立,一股莫名地压迫感从屋角传出,让他一下子坐起身来。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在飞霜殿外,被一群大司命盯着时的感觉。   “难道父皇派了人来杀我?”   刘凌心中这样想着。   他背后冷汗淋漓,强忍着惊恐之心,镇定地开口:“你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里。”   这是赵太妃和他说的笑话,说是高祖当年和人密谈之前,都会说上这一句,若是有哪里的探子潜藏着,即使不会被乍出来,那一下也会气息大乱,被高祖身边的暗卫抓出行迹。   刘凌这样一试探,果然有一个轻柔的女声传了出来。   “不愧是飞霜殿主教导的孩子,感觉真是敏锐……”   一个一身灰色衣衫的女子从暗处慢慢走了出来,露出自己的行迹。   此女一身灰衣,脸上带着一个和大司命一样的面罩,但面罩是个笑脸,看起来并不可怖。   刘凌眼睛的余光已经开始在房中不露痕迹地扫过,脑子里思考着逃出去的路线,以及哪些物件可以用作武器。   “殿下,我劝您不用再想逃出去的法子了,我们这些人,原就不是会动手杀人的人,您不必害怕……”   灰衣女子一眼就看穿了刘凌的想法,笑着安抚他。   “殿下不必惊惧,我来这里,是陛下想要见你。”   她看着刘凌一下子瞪大的眼睛,眼睛里笑意更深。   “……所以差我,将您悄悄地带去紫宸殿。” ☆、第86章 将错?就错?   灰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掌管少司命的首领,地位与大司命的云旗相当。   在《九歌》中,大司命是专门掌管阴司、报应和命运的神祇,少司命则是管着生育、恋爱、送子和保护儿童的女神。   历朝的少司命都是从宫女中选出,身份很少显露,平时伪装成宫女、奶娘或者其他女官贴身保护需要保护的人。   刘凌并不知道少司命的底细,但也根据灰衣女子和大司命们差不多的打扮看出了她是九歌中的一员,所以并没有很吃惊或惊慌,任由灰衣女子挟着他以极快的速度在宫群之中穿梭。   “我该怎么称呼您?”   刘凌不着声色的打探着灰衣女的情况。   那灰衣女子也不知道年纪有多大,笑着回答道:“殿下,您唤我素华就好。”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刘凌思忖着这大概是少司命,心中更加不慌乱了。   少司命,是九歌中专司护卫的。   素华也不知在宫中住了多少年,几乎从还记事起就在宫中,形形□□的人都见过了,像是刘凌这样镇定的小孩却是少见,心中不由得感叹静安宫中那些人养孩子的本事,脚下轻功却不停,带着刘凌毫无声息地就入了殿。   紫宸殿里皇帝的贴身内侍们似乎都知道素华的存在,见她带着刘凌来一点都不吃惊,岱宗反而弯了弯腰向她行了个礼,说了声:“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刘凌这才有点不安。   紫宸殿的寝宫,是刘凌一次也没有去过的地方。紫宸殿的前殿是皇帝下朝后理政的地方,还有一个很大的书房,后殿便是歇息之所。   本朝皇帝要临幸某个妃子都是去那个妃子的宫中,哪怕皇后也是一样,所以紫宸殿可以说是皇帝一个人的私人地盘,即使是袁贵妃这样得宠的妃子,一个月也不见得能踏足几次紫宸殿。   素华带刘凌翻墙越宫,直接从后宫的寝殿入内,刘凌心中正惴惴不安,还没一眨眼的功夫,带他来的素华就不见了。   简直就像是会飞天遁地一般。   刘凌入内时,皇帝正披着一件夏布做成的罩衣,仰面躺在殿中的榻上歇息,听到刘凌来了,也没有睁开眼睛,反倒有些虚弱地开口:“是老三?”   刘凌知道父皇这样绝不是拜什么架子,连忙跪下:“是儿子。”   “朕原本找你来,是想商议一些事情,无奈朕的头风突然又发了,只能在这里躺会儿。”   刘未揉了揉眉心。   “朕为什么将王宁放回去,想必你也知道了。朕只问你,他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刘凌将下唇咬的生疼,一言不发。   “哎……”   刘未叹了口气。   “你若矢口否认,恐怕王宁言辞有假,你现在一言不发,倒是告诉朕他说的是真的了。”   刘凌将眼底因惶恐生出的眼泪硬生生逼回去,掐着自己的大腿跪伏下身子。   “朕当年将你母妃送入静安宫,其实有其他的主意,只是后来我做了一件蠢事,这主意也打消了,就让你在冷宫里耽误了那么多年。”   刘未强抑着自己的头疼,语句缓慢地说道:“你若在冷宫里得了太妃们的教导,应该知道先帝年间发生了什么事,对吗?”   “……是。”   刘凌知道避不过,轻声回应。   “朕实在头疼,便和你长话短说,往日种种也不必再提,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刘未说的轻描淡写,就像是刘凌在冷宫里受苦的那么多年是喝西北风长大的一般。   “冷宫里那些人细心教导你,自然是对你有极大的期待。朕只和你说一句……”   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你去赵太妃那里,把先帝七年秋的起居录拿来,朕将来便将江山给你……”   “如违此誓,人神共弃!”   饶是刘凌从小经受过各种刺激,听到这句话,也吓得身子一凛,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是好。   刘未头风发作之时,断不会让素华以外的任何人在身边,此时的他最为虚弱,哪怕是最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也能轻易杀了他,所以吩咐完这句话,刘未便摆了摆手,让老三走了。   候在殿内隐蔽之处的素华又现出身子,原路返回将刘凌送回东宫。   皇宫中即使是夜晚也灯火通明,但素华就是有法子走在灯火根本照不到的地方,穿堂过室,好似暗影一般。   刘凌心中一乱团,见到她这般神乎其技的本事却半点好奇之心都没有,可见已经不安到什么地步。   一本《起居录》,对于父皇来说,竟是可以拿储君之位来换的……   如果今日得到起居录的不是他,而是二哥或者大哥,父皇是不是也愿意拿储君来换?   “刘凌,你醒醒,只是储君之位,古往今来,多少太子没登上皇位就死了,太子和皇帝骨肉相残的更是不知道有多少,怎能只为了一本《起居录》就自乱阵脚……”   刘凌手指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强逼着自己的心神从这件事中移开。   “陛下说的不是假话,殿下,你可要慎重考虑。”素华笑着放下刘凌,压低着声音劝他:“机会可只有一次!”   刘凌听到素华的声音,又被她从背上放下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了东宫,正踏在自己偏殿外的一棵树干上。   素华眼神中露出劝告的表情,但除了这句话外,也没再说其他,脚下在树枝上一个轻点,又没有了影踪。   刘凌左右看看,发现这棵树不是很高,抱着树干慢慢滑了下来,沿着宫墙自己房间打开的窗子又爬了回去。   也幸亏今日王宁出事刘凌心中烦乱,没有让任何宦官伺候,否则这样进进出出,就算素华再有本事,床上少个人却是不能隐瞒的。   就这样捱到了天亮,刘凌精神疲倦的起了身,听闻外面有司官来说今日的早朝皇帝暂停了,也免了三位皇子的听政时,刘凌才算是真的清醒过来。   “可知是什么事情免了早朝?”   刘凌急忙问道。   “听说昨日陛下头又疼了,贵妃娘娘也生死不知,自然是没休息好。后来下半夜陛下又被蓬莱殿里来的人惊动,去了一趟蓬莱殿,回来后睡下就起不来了。”   那司官大概在二皇子那里已经答了一遍了,回答刘凌回答的流利无比,就像是早就想好了应对之词一般。   刘凌听完了司官的话,自然肯定了昨晚的一切绝不是梦,再抬起手看了看掌心中月牙一般的掐痕,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   等司官走了,舞文弄墨小心翼翼地捧着洗漱的物品进来,舞文一边伺候刘凌洗漱,一般轻声开口:“殿下,王内侍从昨晚睡下以后到现在都没醒过。奴婢看他胸口似乎有伤,是不是去请个医官看看?”   王宁天生长袖乱舞,即使舞文弄墨再怎么小心谨慎,这几个月下来,也和王宁相处融洽,见他昨天被禁卫带走这个样子回来,说不担忧害怕是假的,但要有多关心也不尽然,只不过是想着法子在刘凌面前表现出心地仁善的一面罢了。   “不必,先给他睡着,醒了再说,他受了惊吓,现在应该多养养神。”   刘凌摆了摆手。   “那殿下,奴婢见您似乎也没睡好,是不是也休息一会儿再起身?”弄墨连忙卖好,“奴婢可以把早膳给你送进房里。”   “不用了,早起惯了,不管晚上多晚睡早上都是这个时候醒,再睡也睡不着,还是起来吧。”   刘凌随便洗漱了一下,命令两人给他更衣。   “我去和二哥一起吃。”   这个时候与其一个人独处胡思乱想,还不如和二哥在一起,也能排解排解。   就这样,刘凌整理好自己后,去隔壁喊上早就等着的戴良,径直出了门,直奔崇教殿。   他二哥也是自律的性子,刘凌觉得二哥应当不会趁父皇不早朝就赖床,此时应该在崇教殿里用膳,顺便在书阁看看书,或者在校场里练练箭。   果不其然,刘凌刚刚踏入崇教殿,就看到二哥正在门口和一个郎将打扮的禁卫在一起说着话。   他顿住脚步看了一会儿,发现二哥的表情很不耐烦,对着禁卫的态度也不是很热络,连带着他身后的徐枫和庄扬波也是一脸无奈的表情。   那禁卫却像是在求着他什么,不停地执手作礼。   可以看得出这禁卫不常求人,满脸都已经是通红,但依旧用他的身子拦住二皇子的去路,不让他进得门去。   皇子被禁卫挡道,在宫中算是大不韪的事情,刘凌见二哥马上就要发火,连忙三五步奔了过去,长声喊道:“二哥!你这么早也来了!”   一边说,一边挤到几人之间,硬生生逼开了已经贴的二哥很紧的禁卫。   他这一番动作,让二皇子和那禁卫齐齐一愣。   刘凌虽然心善,但也不是滥好人,随便什么人都为之解围,他会帮忙在二哥发怒之前逼开此人,是因为他记起了他是谁。   刘凌的记忆极好,先离得远看不真切,待离得近了,才发现这个禁卫他居然认识,而且还知道名字。   当年他去参加宫宴,正遇上窦太嫔的生母行刺,他受惊之后是被一个叫“燕六”的禁卫抱回去的,还得了他一个非常精巧的九连环。   那一日国公夫人身死让他深受刺激,愈发肯定了自己要想法子将冷宫里的太妃们都救出去和家人团聚的决心。   所以再见到这燕六,刘凌心中就想起了那一日他是如何闻言和气的安抚自己受惊的心,也就出面管了这档子闲事。   刘祁这边正要发火喊人将他轰出去,见刘凌贴了上来,只能将脾气压下,冷着脸开口:“三弟你来的正好,你看看此人是不是胆大包天,竟堵到门口求皇子办事来了!有这么求人的吗?”   刘凌闻言向燕六看去。   燕六此时也在打量刘凌,刘凌小时候将自己的脸刷的枯黄,又一副瘦弱懦弱的样子,燕六对他的印象还保留在那个才六岁的可怜娃娃身上,乍一见他,没将面前这个面如冠玉、身材颀长的少年和那个小娃娃联系在一起。   但眉目之间还是有些相似的,再听到二皇子喊“三弟”云云,燕六立刻欣喜若狂,连忙一揖到底,苦苦哀求起来:   “二皇子,三皇子,卑职实在是没有法子,才来求两位殿下开恩,求两位殿下行个方便!”   “到底是怎么了,你先起来……”   “老三,知道你心善,可你也别什么事都管,谁知道是不是哪个设下的局!”刘祁一把拉住刘凌,往后面一扯,继而对燕六喝道:   “你别觉得我三弟面浅好讲话就纠缠他,再多说一句,我让廷尉直接带你走!”   可怜燕六堂堂一健硕男儿,委屈地眼泪都要下来了,通红的脸色也一下子转的煞白,周身说不尽的颓然之气。   “二哥,我听听无妨,而且我还曾欠过这位燕将军一个人情。”   刘凌自己心中也是无助的很,自然明白燕六现在的心情。   他从刘祁的身后转出,缓缓搀起了燕六,满脸怀念地说道:“昔年受将军照顾送我回宫,又得了你一个九连环,让我在冷宫的日子没有那么无聊。如今你有什么麻烦,不妨和我说说,也许我帮不上忙,但听听还是成的。”   “三弟!”   刘祁又一次恨铁不成钢地大叫。   燕六却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二十有余的青年,却像是个无助地孩子一般抓住了面前的少年,生怕他反悔似的急忙开口:“是,是,求殿下借您宫中的腰牌一用,让卑职去请一个太医,为李夫人看个病……”   “看病?”   刘凌有些莫名地眨了眨眼。   “是燕将军令尊令堂……”   听到刘凌的话,燕六摇了摇头:“卑职命硬,从小父母双亡,由堂伯堂婶抚养长大,请太医也不是为了出宫治病,而是想请他去中宫救一个人……”   “咦?”   中宫自皇后被废移出之后,先是给大皇子当了一阵子的寝宫,而后就成了空置之所,如今燕六说要请太医去中宫里看一个人,怎能让刘凌不奇怪?   “我劝三弟不要管这麻烦事,他要去救的人,是昨日贵妃召见进宫的京兆尹之妻。昨日袁贵妃遇刺又中毒,那下了毒的热沙京兆尹夫人也用了……”   后面的话,不必刘祁说,刘凌也明白了。   在宫中,即使是同一种毒同一个人中了,也有轻重缓急之分,地位高的总是先得到救治,然后才是地位低的。   袁贵妃中毒,整个太医院所有的太医肯定都过去会诊了,留在太医院里的都是连开方拿药都没有资格的医官,李氏虽然也中了毒,但那时候肯定是所有人都在尽力抢救袁贵妃。   如果袁贵妃当时死了,又或者有了好转,李氏大概就能得到几分照拂,但现在皇帝下令太医院全救治袁贵妃,李氏当然得不到妥善的治疗,只能维持不死罢了。   有多少人原本可以活下来,结果却是被延误病情给耽误的?   这位燕六大概和京兆尹夫人有什么关系,所以冒着极大的危险,也要想法子为她找来太医医治。   他是宫卫,又是御前的禁卫,只能在前朝行走,皇帝头风犯了连朝都没上,他当然见不到皇帝求情,又没有其他法子调动的了太医,也不知是病急乱投医还是死马当活马医,竟找到和宣政殿不远的东宫来寻求帮助。   听到二皇子不停劝阻,燕六心中更是凄凉一片。   他到这里来,本是半分把握都没有的,只是觉得几位皇子年纪都小,也许能动了恻隐之心,帮他一帮,即使都不能帮,他努力过一场,至少日后不会后悔。   但他忽视了,宫中的孩子,是不能用寻常孩童的心智来对比的。他们从小就学会了审时度势,趋吉避凶,权衡利弊,他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一位羽林郎,宫中一抓一大把的禁卫,有什么好让他们行此“举手之劳”的?   刘凌看着燕六苍白的脸色,再想起魏国公夫人死时他那些充满侠气的言行,心中为之一动,从怀中掏出了属于自己的身份铜牌来。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   他日他落魄之时,可有人会这样伸出援助之手?   “你拿去试试,如今太医院里乱成一片,不见得有人会去中宫,我也不算什么要紧的人物,能让他们冒这个风险……”   刘凌自嘲地笑了笑。   “不过想来蓬莱殿里更乱,也许有哪位太医不想在蓬莱殿里待着,借着这个机会离开那里也未可知。”   燕六没想到刘凌真的给了他铜牌,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块刻着“东宫光大”的牌子,就像是看着什么天降奇迹似的。   “三……”   刘祁的声音一出,立刻打破了这个法术,燕六的手快似闪电地抓过铜牌,立刻塞入自己怀中,生怕刘凌又反悔了。   也许是觉得自己这个举动对刘凌很不礼貌,他感激涕零地又深施了一礼,“殿下,救人如救火,卑职这就去太医院!等卑职请完了太医,一定将铜牌送还!”   说罢,按着胸前,一溜烟就跑了。   刘凌看着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正在感慨间,小腿肚子却被刘祁狠狠踢了一脚。   “二哥踢我腿干嘛……”   “你这个蠢货,就让他把你宫中的牌子拿走了,你要想借他身份铜牌,不能让你宫中的小宦官拿着牌子陪他走一趟吗?你知道他是谁,在哪里当值,是不是叫燕六?万一他拿了你的牌子却做其他事,却诬赖在你头上,你冤是不冤?”   刘祁压低着声音又骂。   “现在宫中乱成一片,人人都恨不得离蓬莱殿那浑水越远越好,只有你赶着往上凑!”   他还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京兆尹横竖也不算什么大官,这个人情连卖的好处都没有。   不过他想到刘凌也不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估计也想不到这种事上来,只能把最厉害的关系给他说明白了。   闻言,刘凌苦笑。   浑水这东西,哪是你不想趟就不趟的,他早就泡在浑水里,爬都爬不起来了。   “三哥多虑了,我小时候跟着父皇遇见魏国公夫人行刺,是他帮了我的,我记得他叫燕六,是父皇身边的侍卫。”   刘凌挠了挠头。   “反正是去试试,太医见了那铜牌不一定就会救人,宫中其他人见了我的铜牌也不一定会给他方便,就算拿去了也没什么用。还不如试试能不能救人。”   “你啊,就是妇人之仁!”   刘祁连咬他的心都有了。   一旁的戴良和庄扬波互换了个眼神,戴良做了个鬼脸,庄扬波横起手掌往自己脖子上一抹,吐了吐舌头,表示刘凌要被唠叨死。   不过木已成舟,他们在门口拉拉扯扯也有一阵子,刘祁见不少人都注意到这边了,只能拉着刘凌的胳膊往里边走,十分关心地又换了个话题:“听说你身边的王宁又被放回来了?内尉没把他怎么样?”   刘凌想到“梳洗”,打了个寒颤:“胸口被铁梳子刷过一层了……”   刘祁脸皮动了动,又接着打探:“他被放回来,肯定是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牵连到你没有?”   怎么没有?   简直是大大的牵连。   刘凌笑的更苦了。   “也许有,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刘祁没听到什么答案,顿了顿后,只当刘凌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只能叹了口气,满脸愁容地望着漫天的乌云:   “蓬莱殿这时候出事,究竟是祸是福……”   刚刚提出成亲、立储,就出了这种事,宫中根本没有心思了。   偏偏后宫之中除了袁贵妃,他们的父皇又不放心让任何人去管公务。   到后来,说不定他们三兄弟的婚事,就这么胡乱的定了,储君之位也不知道能落在谁头上。   刘凌心中也把朱衣幕后的主使者恨极,若不是这股力量,静安宫里的事情他还能再隐瞒一阵子,他父皇也不会逼着他去拿劳什子《起居录》。   他从小受冷宫太妃们教导,是半点也不愿意让她们为难的,他也知道《起居录》是冷宫太妃们能够安身立命,不被迫害的保证,按照他父皇的性格,《起居录》拿到手的日子,就是太妃们危险的日子。   萧太妃的大司命再厉害,抵得过千军万马?抵得过放火烧宫?   如果真有那么大本事,他们早就出去了。   但是他要装傻充愣不拿《起居录》,想必父皇对他也不会有什么耐心,他自身难保之后,别说救太妃们出来,就连还留在宫里都未必。   就算神仙说他能成帝,谁知道是怎么成帝的?   也许神仙也有算错的时候?   想到这里,刘凌也长吁短叹起来。   刘祁还以为他和自己想的是同一件事,更觉得难兄难弟同病相怜,两人一起唏嘘,引得戴良和庄扬波大气都不敢出。   就这样熬到了近午时分,东宫外似乎乱了起来,又有许多人跑动之声,刘凌和刘祁心中大乱,忍不住命身边的宫人出去打探。   没一会儿,那宫人面无人色地跑了进来,咕咚一下跪倒在地,惊慌道:   “启禀两位殿下,蓬莱殿那位殁了!太常寺和尚服局在准备衣冠并祭礼呢……”   这一声,犹如晴天霹雳,炸的刘凌和刘祁双双呆住。   一人狂喜。   一人茫然。   ***   清晨,紫宸殿。   被悄悄召进宫来的门下侍郎庄骏、新任大理寺卿冯吉和刑部尚书候补庄敬听到皇帝的吩咐,惊得瞠目结舌,简直是心惊胆战。   好半天后,还是冯吉先回过神来,定了定神问道:“陛下,如今证据还不足,贸然动手,会不会……”   “朕已经忍了很多年了。”   刘未确实一夜没有休息好,说话时连声音都虚弱无力:   “朕原想着,朕连国丈都熬死了,方孝庭年纪那般大,朕总不会熬不过方孝庭。嘿嘿,哪知道此人老当益壮,莫说老死,就连病一年到头都得不了一回,他不死,哪怕致仕了,门生故吏也不会卖新的尚书什么面子,朕的头风却是一天比一天厉害,朕真怕……”   “陛下请保重御体!”庄骏声如洪钟地说道:“陛下勤勉与政,有时候对自己有些太过苛刻了,若是御体不适,偶尔像今日这样罢朝几天休息好身子也是情理之中,为国为民,陛下都不该逞强,须知陛下安,天下方可安……”   “正是如此。”庄敬点了点头。“头风最需要静养,陛下不必……”   “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但太医说,头风一旦患上,只会越来越严重,朕必须在静养调理身体之前,将朝中的隐患一举根除。”   刘未的手指在书案上敲了敲。   “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臣等愿为陛下分忧!”   三人见皇帝铁了心要动作,自知不能再劝,只能躬身请命。   “这件事,必须要大理寺和刑部配合,也是唯一能一举扳倒方孝庭的法子。但扳倒方孝庭容易,扳倒方党却难。常言道,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朕真能成事,天下的官位大概要空出一半,这可不是开科取士就能补上的,日后的路,恐怕比现在走的还要艰难……”   刘未身上的疲惫之色简直像是要压垮他似的,让他原本就不高大的身躯显得更加虚弱。   “陛下,臣就怕那一两件证据和一个犯人的口供,不足以让天下人信服。”   庄骏毕竟当大理寺卿久了,一开口就是“以法服众”。   刘未笑了笑,不以为然道:“朕要什么天下人服众,朕只要有个理由就行了。昔日薛门、萧门顷刻而倒,难道是靠服众的吗?”   他这话一说,庄骏等人只觉得一阵寒气直冒到头顶。   这意思,皇帝是要大开杀戒了……   “朱衣那边的口供朕已经命人安排好了,方淑妃身边的青鸾和绿翠都不是什么清白人,和朱衣多有私下授受,几个月前,绿翠还私下里偷偷找过朱衣,这都是证据。朱衣受人指使证据确凿,她家中一定是有人布局……”   刘未眼神扫过庄敬。   “刑部尚书候缺庄敬!”   “臣在!”   “刑部尚书已经数次告病要求致仕,明日朕便批准,你上任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设计朱衣家破人亡的幕后主使之人找出来。唔,豫州?朕记得那是方孝庭七年前点的刺史,当地官府既然坐视这种灭门的惨案发生,那就是监管不力,一并处置了……”   这就是灭口了。   “若是查出幕后之人和方家‘有关’,立刻搜集证据报上来……”   刘未这是不是方家做的也要按在方家。   “这件事,只有你等和朕知道,朕等这一日等了许久,甚至连心爱的妃子……”   刘未难掩悲音,抹了把脸,继续道:“不动则已,动则势如雷霆,朕三千禁卫军已经准备好了,就等各位的佳音!”   “臣等必不辱命!”   庄骏和庄敬心中惧怕地领了命。   他们若这件差事办不好,没有将方党连根拔起,让方孝庭反弹,那三千禁卫就是为他们准备,让他们背黑锅的。   这就是帝王心术,阳谋之下,避无可避!   那新任的大理寺卿是刘未的心腹,指哪儿打哪儿的一条狗,听到这样的大事,激动地浑身直抖。   正在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岱山惊慌的尖细叫声:   “陛下!蓬莱殿的贵妃娘娘,刚刚殁了!”   刘未哽咽一声,当着几人的面,居然落下了泪来。   不知是哀悼心爱妃子的枉死,还是哀悼日后血流成河的那些日子。   随着袁贵妃的“惨死”,刘未的“复仇之路”,才开始拉开序幕。 ☆、第87章 变天?换天?   自古有为的皇帝,不怕有官弄权,不怕有官贪腐,最怕的,是吏治不清,沆瀣一气,欺上瞒下,将皇帝架空成了瞎子、聋子、傻子。   昔日王宰还在时,虽一手遮天权势熏天,但也正因为如此,朝中所有想要得势的官员都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把他拉下马来,王宰在世的那么多年,刘未虽然过得隐忍,但还是和手下的大臣们拧成了一股绳,在这位宰相的眼皮子底下一点点夺回了权利。   王宰作为众矢之的,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刘未解决了许多麻烦,也通过帝王的平衡之道,在各个位置上都安插了自己需要的人。   但王宰一死之后,权利重新回到各方之手,朝廷行事的效率反倒变低了。等方孝庭利用科举、授官、资助等方式掌握了一大批基层的官员后,整个二十年间,刘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被他不放在眼里的芝麻小官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往上晋升,迅速地占领了一半以上的机要位置。   方孝庭狡猾的掌握了代国官场的规律,一开始就用一种不会引起刘未之流人警觉的方式慢慢经营,用二十年的时间布局,让人无法防范。   皇帝固然能封爵封王,赏赐百官,但官员的任免和升迁都是由吏部来主持的,三年任满,根据官绩和官声来决定留任或升迁。在方孝庭的收买和拉拢下,得到方家及方党庇佑的官僚根本不用靠盘剥百姓来取得政绩,上面有吏部放水,下面自己又没有什么天怒人怨之举,不升迁都是难事。   等刘未亲政,开始察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除非他冒着一亲政就无人辅政的危险,将代国那么多方党的官员换掉,否则他就只能忍着,用同样的手段再扶植一批人上去,和方党对抗。   在官场上,甚至有一句话,叫做“方家保,半朝不倒”,意思是只要方家愿意出面保你,哪怕半朝人都敌对你,你也不会倒。刘未在官员任免、考核上的权利被大大削弱,甚至不敢多开科举,因为即使是科举上升的寒门,在权衡利弊之后,也会迅速地倒向方党那边。   在这个官场上,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就要被无情地剔除掉。寒门读书十载是为了做官的,要是为什么气节,何必还来科举?   民间都对刘未不开恩科怨声载道,更有很多等着科举取士的士子直接说“若是薛门还在,皇帝必不会如此”,言语中颇有皇帝惧怕读书人之意,只有刘未自己有苦说不出,他不是不想开恩科,而是开了恩科进了金殿的人若不是自己人,只不过是给方党贡献力量,他又何必如此?   也许是皇帝不开科举的举动让方孝庭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操之过急,又或者是底下人的压力太大,他们自己也无法吸纳新鲜血液,几番博弈之后,才有了皇帝拥有“金殿直入”名额的事情,一场科举,皇帝至少还能安插几个自己的人进来。   但对于大局来说,全无用处。   方孝庭这局,还在他只是吏部侍郎、王宰一手遮天之时就在布置了。他年轻时好学有礼,在国子监和礼部都待过,拉拢了不少有能之人,待他上任,帮着刘未剪除了王宰的力量,刘未还一直认为方孝庭实在是大大的忠臣,甚至娶了他的嫡出孙女儿,很快就让她诞下了子嗣。   如果不是当年有被官官相护逼到家破人亡的官员上京告状,被大理寺卿庄骏悄悄带到刘未这来,也许刘未还一直没有警醒,任由方孝庭继续把持吏治,自己还会傻到忌惮王家余下的实力,真的去扶植老二为储君,以打消勋贵们辅佐老大的心思。   这方孝庭太过老奸巨猾,又太过能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何况他布局时已经是年近五十,有多少人能笃定自己布局二十年,不是为别人做了嫁衣?仅此一点,方孝庭就是世上难得的枭雄。   甚至于送性格最谨小慎微的嫡孙女入宫,从不出头也不争强,直忍到生下子嗣,大约都出于方孝庭的谋划。   那时候刘未内忧外患一堆,太后早丧让他错失了许多机会,若是他母亲还活着,以吕家为首的后戚未必不能和方家一较高低,有他母后作为中间的协调,也不至于让任何一家权利大到可以阻碍他施政的地步。   刘未活到今时今日,还没有见过哪个女人能有他母妃一半的智慧和城府。他年幼时,王宰气焰哪里有这样嚣张?方孝庭又何曾出过头?   而唯一的亲人舅舅,却是一个和方孝庭差不多的人物。   当年他母妃担心他不够沉稳,会让人看出端倪,便将宫中一些人手交给了自己的亲弟弟,谁料他得了人手,不但没有帮过刘未,反倒借用这股力量开始培养自己的人马,让刘凌又恨又怒,却被他抓住了把柄,无可奈何。   刘未忍了无数年,不动声色地扶起艳色冠绝后宫的袁爱娘,借她打压皇后,顺便削弱方淑妃在宫中的影响,甚至狠心把之前生的儿子都当做白生了,全是怕哪一日方孝庭掌握了宫中的权柄,索性也学前朝来个宫变,直接扶了老二上位。   他正值壮年得了头风,众太医都称他是多思多虑所致,需要静养,不费心神,否则头风日益严重,还会产生眩晕、痰涌,甚至引发中风。   可代国正值最关键的时刻,他如今丢开手不管了,日后无论谁坐上这个位置,都只是几家之人的傀儡,他又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更何况以刘未的自律和自尊,是断做不出罢朝不上,任由自己付之一切的大好山河被他人谋取的决定的。   所以,当袁贵妃之事一发,他心中虽然也很悲痛,却由衷的又松了口气。   随着袁爱娘年老色衰,他还保持着年轻时对她的*和感情已经很难。偏偏袁爱娘也不是优秀到足以让人忘却容颜的资质,这般来自感情上的变化,他自己自然也清楚的很。   更何况随着刘凌给他太多的惊喜,他最担忧的继承人之选也已经解决,他和方孝庭已经剑拔弩张到满朝皆知,也不必再隐忍隐瞒,袁爱娘对他的作用已经没有多大。   袁贵妃这个时候死了,还能永远在他心中保持当年的爱意,她的死还会带给他一个等了半生的机会,仅凭这一点,他就会永远记住她。   对刘未来说,他如今心神俱疲,再也没有力气如袁贵妃这般宠爱一个人、花那么多的心思,她在未老朽的年纪享尽荣华富贵而死,又死在他壮年的时候,没有过上失宠后任人欺凌报复的日子,难道不算是一种福气吗?   只是不知道袁爱娘会不会这么想了。   紫宸殿里,得到蓬莱殿通报后尴尬不已的三位大员,见满面是泪的皇帝突然怔怔地愣起了神,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究竟是退还是留。   此时应该是日上三竿的时辰,外面却阴云密闭,使得紫宸殿的内书房不得不掌上了油灯,灯影重重叠叠,让气氛越加低沉。   哐!   一阵惊雷响起,炸得安静的紫宸殿里众人俱是一惊,刘未这才像是幽幽缓过了神来,静静吩咐起门外的岱山。   “袁贵妃和朕恩爱一生,如今枉死,更不能薄待,命太常寺和宗正府好生操办丧事,丧事过后,葬入朕的帝陵。”   刘未擦掉眼泪,站起了身子。   “岱山,让尚侍这几天为朕准备素色的常服。”   “是,殿下!”   庄骏和庄敬听闻袁贵妃没有以皇后之礼下葬,也没有被追封为皇后,仅仅陪葬帝陵,忍不住心中一安。   如果袁贵妃被追封为皇后,那也是嫡命,大皇子生母曾是皇后,养母又是追认的皇后,在天下人的心目中,那就是正统。   好在刘未并未因爱乱了心智,也让担忧大皇子会因祸得福的庄骏庄敬松了一大口气。   他们家的嫡子正在二皇子宫中做伴读,虽没有得到刘未什么暗示,但心中其实是不希望二皇子出什么事的。   “让几位爱卿见笑了,朕就命人将你们悄悄送回去。凌胜,你留下。”   大理寺卿闻言应诺,立于一旁。   那边庄骏心中藏着无数心事,再见刘未搅动腥风血雨之日就在眼前,料想今日大概是唯一能问出口的机会,便强抑着不安,开口问道:   “陛下,动方孝庭不易,动方党更不易,但只要陛下一心去做,总是能成的。只是方党一倒,二殿下那边……”   大皇子明显已经被放弃了,难道二皇子也要倒大霉不成?   这位皇帝到底在想什么?不怕前朝不稳之后,后宫也乱成一片,最终天下大乱吗?   谁料刘未似笑非笑地看着庄家父子,轻笑道:“朕早料想到有这一日,所以不是把庄扬波送去了吗?一个没有后戚牵绊的老二,难道不比作为方党傀儡的老二更强。”   庄骏心中狂喜,仅这一句话,不知比多少承诺更有效,心中想要帮着扳倒方家的心思更加强烈了。   其子庄敬听到这句话,脸上却是升起了不安之色,但他从头到尾都不由自主,只能在心中长叹一声,告退之后搀扶着明显大喜的父亲,一起离开了紫宸殿。   出了紫宸殿,外面果然阴云密布,眼见着一场大雨就要降下,连空气中都弥漫着水气,庄家父子走到廊下,对着外面张望,并肩立着看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要变天了啊……”   庄骏的眼中豪气万千。   “是,要变天了。”   庄敬的神情忐忑不安。   “两位大人好雅致,这乌云密布,宫中人人都人心惶惶,您二人还能在这里笑看电闪雷鸣……”   “谁?”   庄敬目光如炬,立刻向身后看去。   只见紫宸殿的门口,抱着一大堆文书的年轻舍人倚墙而立,眼睛望着紫宸殿的入口,双目含笑,出声的就是他了。   庄敬这才发觉自己堵了紫宸殿的入口,但紫宸殿外已经被皇帝提早驱赶了闲杂人等,剩下来的岱山等人都是老滑头,根本不做这得罪人的事。   那舍人抱着那么重的文书站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面上虽然含笑,可手臂已经在颤抖,显然再不出声,这一堆文书落地,也是要惊醒庄家父子的,所以不得不出声打断二人的喟叹。   其他人如果开口打断别人的思考,自然是很得罪人又讨人厌的事情,只是这抱着文书的年轻舍人虽一身低级官员的青衣,却长身玉立,温尔而雅,先天就让人有了几分好感。   庄骏和庄敬都是见过各种人物的权臣,识人自然有独到的一面,这舍人贸然打断了两位高阶官员的对话,态度不见惶恐,眼神却落落大方,更加让人无法生出恶感。   庄敬更是让了一步,移开位置,不好意思地开口:“不知有人等着,一时被雷云所惑……”   庄骏却已经猜出了这个舍人是谁,仔细打量一番后问道:“你就是那……”   “我的祖宗啊,薛舍人,宫里现在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您还送这些来,陛下哪里有心思批啊!”   一旁的岱山这才发现另一个方向来了人,几步上前,赶紧叫身后的宫人替薛棣接过一堆奏折文书,絮絮叨叨地埋怨。   看得出岱山也很喜欢这个年轻人,嘴里虽然抱怨,但句句都是提点之意。   薛棣手中重负被接走,立刻规规矩矩地向庄敬和庄骏行礼:“下官中书省中书舍人薛棣,见过两位庄大人。”   “你竟认识我们?”   庄敬感兴趣地看了扫过薛棣的脸庞。   “你就是今科那位榜眼?”   “让两位庄大人见笑了。”薛棣有些羞涩地笑了笑,“下官随殿下在宣政殿里录过文书,所以远远见到过两位大人,只是两位大人不认识下官罢了。”   “你倒是好记性。”   只要是正经读书人,没有不敬仰薛家的,庄敬自然不会为难天子身边正得了信任的近臣。   “天色不太好,爹,我们还是趁雨没有下来之前赶紧回府吧。”   “好。”   两位大小庄大人别过岱山和薛棣,跟着一旁等候的侍卫,缓缓里去了。   “您现在来的可真是时候……”   岱山看了看掩着的门,连忙摇头。   “陛下和大理寺卿正在谈话呢,您不能进去。”   “陛下今日没有上朝,门下省那边让我把奏折和要紧的文书先拿过来了……”薛棣笑着和岱山搭话:“宫里怎么了?不是说陛下头疼吗,这几位怎么来了?”   “您真不知?”   岱山压低了声音,拉他到一旁。   “刚刚蓬莱殿的消息,袁贵妃去了!”   薛棣脸上的笑才收敛了起来,愣了愣道:“不是昨日还……”   “那么多太医在那儿,也不过就是吊着命罢了。”岱山惋惜地摇头,“陛下今日心情很不好,大理寺卿和两位庄大人就是清早被请进宫的。你候一候,等大理寺卿凌大人离开了,你再进去。”   “谢岱总管提点。”   薛棣满脸感激,不着声色的问:“这几位大人来宫中,是不是为了查袁贵妃中毒的事情?”   提到正事,岱山立刻一问三不知。   “哎哟,薛舍人,奴婢要知道这些国家大事,哪里还是个宦官!”   薛棣笑笑,一脸“您老就瞒我吧”的表情,也不多纠缠,眼睛直盯着庄敬和庄骏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是什么事,能让已经位任宰相的庄老大人面对狂风暴雨依旧面有喜色?   为何庄老大人面有喜色,庄尚书却一脸不安?   “难道……”   他陡然一惊。   真是要变天了?   ***   变天了。   前几日还还酷热无比的天气,一下子就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盛夏的天里,竟也让人冷的直打寒颤。   这样的天气,东宫里的人绝不会再为一盆冰一碗解暑汤争吵不休,但到了这个时候,东宫里想来也不会有人在这上面费什么心思。   谁也没有想到,曾经宠冠六宫,让无数女人恨之入骨又羡慕不已的袁爱娘,就这样死在了一个小人物身上。   蓬莱殿那位一去,对于后宫来说,无异于地震。即使对于前朝来讲,也足以改变很多局面。   而对于大皇子来说,更是无疑于天塌地陷一般。   他的生母为了他,死于长庆殿中;   他的养母为了他,还是死于自己的宫殿之内。   即使袁贵妃对他并不见得有多少真心,也曾敲打过他,往他身边放置自己的人马,但相处了这么多年的人就这么死了,刘恒心中还是有些痛苦。   “难道我是个不祥之人?”   刘恒跪在灵堂之前呆呆,身着祭服,满脸木然。   来祭奠袁贵妃的,大多是抱着“这妖精终于死了我得去瞧瞧”想法的妃嫔们,也有不少被袁贵妃得了便宜却没办法找回来的宫人,俱朝着蓬莱殿的方向暗暗啐上一口。   等刘祁和刘凌换上素服前来蓬莱殿拜祭之时,见到大哥这般面如枯槁的样子,也都只能升起同情之心。   见到这两兄弟来了,刘恒缓缓地抬起头来,木着脸问道:   “你们是来看我笑话的,是不是?” ☆、第88章 选择?绝路?   说实话,无论是刘祁,还是刘恒,都对袁贵妃没有好感,会换了素服过来祭拜,一半是为了做给皇帝看,一半心中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刘恒。   但见到他这个样子,又实在让人同情不了多久,就想骂爹。   “你有什么笑话给我们看?三弟从小没娘,难道我一天到晚笑话她不成!”刘祁没好气地冷哼,“再说,也不是你……”   不是你亲娘。   表现的那么孝顺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出口,刘凌就一拉他的袖子,匆匆忙忙往灵堂里添了把纸钱,牵着他出了灵堂。   刘恒从头到尾跪在那里,不喜不悲,就像是自己已经成了泥木捏成的人一般。   刘祁被刘凌拉出来了灵堂,忍不住一拂袖子:“你拉我做什么!看他那鬼样子就来气!”   刘凌叹了口气,知道这位哥哥是口硬心软,唏嘘着说:“就是因为大哥那个样子,我们更不能在那儿,他本就敏感,不会以为我们是去吊唁的,我之前就说了,最好别去,你非拉我……”   “不来拜祭一下,父皇还以为我们坐在东宫里高兴她死了!”刘恒看看四处无人,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听说父皇哀痛的夙夜不能安睡,发誓要查出真相,真是好笑,贵妃若不是自己好贪便宜又不给人活路,哪有人会冒着抄家灭族的祸事去行刺?这都是报应!”   刘凌却不觉得事情有这么简单,他总觉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不协调的气息。也许父皇猜测的没错,事情背后真有什么阴谋。   那么,又究竟会是谁做的呢?   如果贵妃死了,大哥没了倚仗,谁最终得益?   刘凌盯着蓬莱阁的檐角,余光扫过二哥,心中兀自思考。   可见二哥的样子,又确实像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二哥,大哥的母妃去的时候,父皇以‘自尽不祥’为由,没让他祭祀,也没让他为静妃戴孝,还没过几日,就让他去了蓬莱殿。这才不过三年,大哥又在守灵,为的,却不是生母。换了谁,跪在那里,脑子里都是千头万绪。情绪不好,也是正常。”   刘凌说这些话,是发自肺腑。   刘祁突然怔住,偏过头看他,“你说这个,简直是不知所谓!”   刘凌认真看着刘祁。   “我其实很羡慕你的母妃好好的,无论如何,二哥你的母妃如今还在宫中,仍还有你。”   他回忆起自己的往事。   “我生母原是小国的公主,战败而卑贱,被献入宫。我记事早,母亲去时,宫中宦官们派人来抬她,只用一卷草席随便裹了裹,就这么抬了出去。我那时候年纪小,不知道死是什么,还以为母妃是病的又重了些,想跑出去追他们,问他们为什么要把我母妃带走,结果却被奶娘紧紧抱在怀里,捂着眼睛,连送她最后一程都没有做到……”   刘祁面容复杂,不知该如何安慰。   “现在我的日子和以前比,不知要好多少,可有时候我却想,我情愿母妃还活着,一起住在冷宫里,过清苦的生活……”   他眼眶有些发热。   “我不是想说自己有多可怜,只是想以自己的例子告诉你,大哥虽然是有些让人讨厌,但这个时候,我们还是不要再刺激他了。”   “很多人,这辈子经历一次丧母之痛就已经刻骨铭心,袁贵妃虽然不是亲母,但在礼法上来说,他已经丧过两次母了。”   刘凌对着刘祁,缓缓地摇了摇头。   “离得远远的,这才是最好的安慰。”   你可知道静妃自尽是自作自受!   你可知道静妃曾经下毒害过我们,为的就是大哥能登位!   这都是报应,天理昭昭!   刘祁想对刘凌大吼,却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他这个弟弟还保有纯良之心,他又何必非要让他染成黑色?回首宫中,大概也只有他会想这么多了。   “罢了,我何苦来趟这个浑水,之前还在劝你离蓬莱殿远点,现在就眼巴巴送过来招人讨厌。”   刘祁撇了撇嘴,转过身子。   “这事我不管了,我们走!”   “好。”   刘凌点了点头,抬脚就跟。   “两位殿下,请留步!”   一声有些沙哑的少年嗓音突然在两人身边响起。   随着这道轻唤,从小道旁的树阴下走出一个人来。   是魏坤。   他站在那里,也不知有多久了。   “你竟偷听我们说话?”刘祁怒不可遏地骂道:“这样的时候,你不是应该陪在我大哥身边才对吗?!”   “我一直在这。”   魏坤的声音闷闷地传出,似乎在控诉着是他先来的。   “殿下不让我进。”   “你这……”   刘祁心情本就不好,见魏坤这样不以为然,更加暴躁了。   “那你又为何叫住我们?一直不在那儿不是更好?”   刘凌知道魏坤不是个轻浮的人,按住二哥的手开口问他。   “我原本想那样。”魏坤很少说废话,“但听了两位殿下的话,我觉得还是要说一说比较好……”   他有些烦恼地皱起了眉头。   “殿下从昨夜起,有些不太对劲。”   “咦?”   “什么?”   刘凌和刘祁露出莫名其妙的神色。   魏坤咳了咳,清了下嗓子,才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昨日,陛下下令让殿下守灵,我便陪着,半夜里,听着殿下嘀嘀咕咕说着什么诅咒,什么不祥之人……”魏坤眉头皱的更深,“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家是不信这些的,但殿下好像被魔怔了一般,一天都不太对劲,看人眼睛都是直着的……”   刘凌顿了顿。   听起来,像是心情极度哀痛悲愤之下的郁结之症。   这个时候若不能排解,恐怕要留下心病。   “你可跟太医们说过?”刘凌心中有些不安,“你和我们说,我们也做不了什么啊!”   “太医费了一天一夜也没有救回贵妃,陛下很生气,太医们很多累得不行,都回去休息了。孟太医因休沐不在宫中值守,更是被重重责罚,我想去请太医,一来没有殿下的腰牌,二来也确实不方便……”   他有些挣扎地翕动了几下嘴唇。   “贵妃出事,宫中已经有许多传闻说殿下命中克亲,如果再弄出什么神鬼之事来,恐怕陛下那边……”   “大胆,谁敢妄议皇子!”   刘祁瞪大了眼睛。   “蓬莱殿的人果真没有规矩!”   “你倒是心细,和你这黑塔一样的外表真不相似。”刘凌意外地看了眼健硕寡言的魏坤,“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本就该让太医看看大哥的情况,父皇现在心中悲痛,头风又患了,恐怕不会想到这种事。”   刘凌伸手入怀,突然一愣,“呃,我给忘了……”   他的腰牌也给人借走请太医去了。   刘凌扭头看向二哥。   “知道你什么意思!”   刘祁被刘凌恳求的眼神看的心烦意燥,从腰上摘下胸牌,往地上一掷,冷哼着说:“拿去拿去!别让他知道是我的腰牌请来的人,否则他还以为我要害他哩!”   铜牌哐当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魏坤闷不做声地弯腰,却有一只手抢在他前面将铜牌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递给了魏坤。   “你不要怪二哥脾气暴躁,他刚刚在殿中受了大哥的气……”刘凌温和地说:“大哥这里,我们不方便多来,劳你这段时间受累了,多看着他点。”   魏坤自然地接过刘凌递来的铜牌,点了点头。   “我是伴读,此乃职责。”   “看你不像是什么臣子,倒像是哪个将军底下的木头兵!”   刘祁也有些懊悔自己刚才的轻慢之举,连忙扯了一个其他的话题掩饰。   “谢二殿下夸奖!”   “我不是在夸奖你!你,你真是……算了!”   刘祁简直莫名其妙。   直到两人离开蓬莱殿范围,朝着东宫而返,还能听到刘祁在那里絮絮叨叨:“真是见了鬼了,我怎么跟着你做这种吃力还不讨好的事!这下好,我们两人的腰牌都没了,这段时间除了在东宫呆着哪里都不能去,三道宫门的侍卫不会让我们过的!你说说,这可如何是好!”   刘凌被训的一点脾气都没有,只能腆着脸笑:“二哥你平日也根本不离开东宫,左右只是借一下,魏坤性子稳重,用完了就会还回来的。再说了,宫中谁不认识二哥你的脸啊,还要什么腰牌!”   “你就知道傻笑!”刘祁翻了个白眼,“真是傻人有傻福,看你没心没肺,居然也能好好活这么大!”   哪里是傻人有傻福,明明是有贵人相助。   刘凌脸上带笑,却无人知道他心中的愁苦。   静安宫那一堆乱摊子,还不知道怎么办呢。   两人并肩回了东宫,忽见得外面跑过去一个宦官,满脸害怕之色,见到刘凌和刘祁远远地掉头就跑,刘祁见人看到他惊慌失措地样子,对守门的一个侍卫指了指那边,沉声命令:“劳烦将军把那鬼鬼祟祟之人给抓回来!“   那守卫也是干脆,应声而出,没一会儿就将那宦官抓了回来,按倒在地上。   “你在东宫旁边晃悠什么?”刘祁恶狠狠地逼问:“你是哪个宫的宫人?来这里干嘛?”   自从袁贵妃被刺之后,宫里对嫔妃皇子们的保护力度加大了不少,平时也禁止宫人乱窜。在这种情况下,出现一个面生的宦官就显得十分乍眼。   “奴婢,奴婢是乐隐殿的粗使宫人……”   他眼泪鼻涕糊的满脸。   “奴婢真不是什么……”   “乐隐殿的粗使宫人,我怎么不认得你?”   刘祁错愕地抓起他的手。   乐隐殿,便是他母妃所在的主殿。   刘祁抓起她的手,只见一双手上满是老茧、冻疮和裂口,果然是粗使宫人。再见他腰上挂着崭新的乐十七的牌子,便知道他是刚升上来没多久的正式宦官,恐怕不久前还操着杂役。   “怎么回事?”   听到和自己母亲宫中有关,刘祁也有些心慌意乱。   “你既然是后宫的宫人,窜到前面来会被如何没想过吗?”   “呜呜呜,奴婢原本觉得自己是不怕的,可真靠近了东宫,就害怕了,所以想回去啊……”那年纪不大的宦官哭的更厉害了,“奴婢原本想求二殿下救救奴婢的义母的,可东宫门口这么多侍卫……”   “谁是你义母!”   刘祁恨不得掐着他的脖子让他一次性把话说完。   “奴婢义母是殿下母妃身边的女官青鸾。奴婢从小受尽打骂,义母怜奴婢可怜,就收了奴婢做个义子,日子才算好过一点。今天宫里来了一堆人,将奴婢的义母和绿翠姑姑都带走了,陛下还命人封了乐隐殿,不准人进出。”   那宦官惊慌失措地继续说着:“奴婢正好在宫外办事,回殿一见义母和绿翠姑姑都被带走,就没敢进去,想来想去想找东宫里的殿下求救,可奴婢胆小,连乐隐殿都没出去过几次,等摸到东宫门口,就不敢再走了……”   “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母妃身边的青鸾和绿翠……”   刘祁心惊胆丧的松开手,倒退了几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他喃喃自语,“不会有事,我母妃深居不出那么多年,一定不会有事……”   他恍恍惚惚地朝着东宫外的方向走了几步,失魂落魄一般。   “二哥,你冷静点,也许有什么缘故!”   刘凌抓住刘祁的肩膀,想要惊醒他。   “我得回去找我的母妃,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刘祁打开刘凌的手,跌跌撞撞地向前。   “二哥,二哥……”   刘凌追出几步,又抓住了刘祁的手。   他力气比刘祁大得多,一双手紧紧箍住刘祁的手不让他动,刘祁扯了好几下都甩不开,对着刘凌怒目而对:“你干什么!你居然敢拦我?!”   “父皇不会无缘无故封了乐隐殿,也许是在保护乐隐殿里的娘娘呢?你应该去找父皇,而不是贸然冲到后宫里去,更何况……”   刘凌有些忐忑地看了看刘祁的腰侧。   刘祁顺着刘凌的眼神往自己的腰上看,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   “是了,我宫牌被魏坤借走了,你的也是……”   刘祁双手握拳,对着天空像是受伤的幼兽般嚎叫出声。   “啊啊啊啊啊!三弟你误我!”   ***   刘凌被刘祁赶走了,刘祁虽然容易暴躁,但大多数时候是很通情达理的,这次居然对刘凌口出恶言,可见已经心乱成什么样子。   他居然求东宫的官员带他去见父皇。   自然,没有东宫的官员愿意钻这趟浑水。   也许是刘凌之前对于“丧母”的话触动了他,又也许是他对刘未的喜怒不定没有什么信心,那个莫名其妙跑来的宦官将求救的话一说,他就彻底乱了方寸,根本没有之前训刘凌时的那种冷静和指点山河之势。   所以说,什么事情,摊在自己身上,总没有说别人那么容易的。   三兄弟,大皇子正在祭母;二皇子母妃的宫中被封,淑妃的贴身宫女被宫正司带走,眼看着要下内狱;刘凌看起来像是最没有什么烦恼的,实际上却被刘未逼着要找到《起居录》,根本不可能庆幸的起来。   他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您怎么出去一趟,跟魂儿被打飞了似的?”戴良不能随皇子进后宫,闲着无聊在屋里自己跟自己下棋,见到刘凌的样子,吓得棋子都抛下了,连忙挤到他身边来。   “出什么事了?”   “进来时遇见淑妃娘娘宫中的宫人,说是父皇将淑妃娘娘身边的绿翠青鸾带走了,又把乐隐殿封了不准进出。”   刘凌由着舞文弄墨替他除去素服,擦面净手,露出担忧之色说道:“二哥想去乐隐殿,我劝阻不成……”   “挨骂了吧?!”戴良愤愤不平地叫道:“谁知道那来的宫人是不是乐隐殿的,他说是就是?万一是不明身份的奸恶之人,二皇子这样贸贸然跑回去,陛下一定会震怒的!他该感谢您拦了才是!”   刘凌心中正对这一切的发展满头雾水,总觉得有什么迷雾就挡在眼前,就差一点就可以拨开,只是找不到关键,戴良这么一说,就像是被人指了明路一般,让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戴良,你真是聪明,我就没想到那宫人有可能不是乐隐殿的人!”   “嘿嘿,我这不是聪明,我爹说我们戴家人都有趋吉避凶的本能……”戴良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刚刚我就是那么灵光一闪,随口一说……”   “可惜那小宦官自称害怕牵连二哥,一放开后就跑了没影子,否则抓了送到父皇那里,就知道真假了!”   刘凌恍然大悟。   “难怪他跑了!”   “也不一定,不过就算是真的,既然陛下已经下旨,肯定不会是无缘无故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事。”戴良满脸感慨,“真没想到,大皇子的母妃刚刚出事,二皇子的母妃接着就出事了。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还说要成亲开府的吗?”   不是要成亲开府的吗……   大皇子母妃出了事,二皇子母妃就出事了……   刘凌心中越想越乱,直觉告诉他,他的父皇恐怕在布什么局,只是究竟袁贵妃是局中的一环,还是他们所有人都是这局中的一环?   如果连枕边心爱的妃嫔都能拿来布局……   那他这么个从小被冷落的皇子,怎么肯定父皇就一定会拿储君之位换他的《起居录》?难道凭脸吗?   “殿下,你怎么了,脸都白了。”戴良有些担忧地转过头:“舞文,给殿下端杯热水来……”   “不用了,我去看看王宁。”   刘凌站起身。   “看他做什么,要不是他和那宫人搞什么对食,也不会让禁卫到东宫里来抓人。真是的,我之前还不知道对食是什么,真是恶心……”   戴良扁了扁嘴。   “不要胡说,他好歹伺候我多年。”刘凌随口丢下一句话。“你们在这呆着,我去看看。”   刘凌起身去了偏殿里的小宫室。自王宁被送回来后,刘凌就没让他住在自己房里,不是疏远他了,而是他身上有伤,舞文弄墨和他一屋,好照顾他。   看的出来,王宁对他的决定很是松了口气,大概是王宁对还是忍不住刑透露了他的秘密而内疚的缘故。   其实刘凌一点都不怪王宁。他和陆博士、薛太妃这些心中有着强大信念的人不同,他原本就是在宫中挣扎求生的下层之人,是为了过的更好、让家人过的更好,才被薛太妃说动帮助她们的。   目的不同,决定了他在关键的时候肯定以自己的性命为优先,没有什么都说,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样,你越觉得不在乎,那些做错事的人就越惶恐,如果你将他打骂一顿揭过,或是干脆冷遇,说不定他们心中还好过些。   所以王宁一直没有主动来见他。   王宁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忠心虽不够,却不会无故出卖人。他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也明白自己的能力和身份,所以他不主动见刘凌,刘凌还是来了。   刘凌进屋的时候,王宁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双手抱膝,脸上还犹有泪痕。他原是个圆滚滚的富态身材,这么一抱,看起来倒像是个胖妇人坐在床上,刘凌怔了怔,才开了口:   “王宁,你好些了没有?”   王宁木然地回过头,流下两行清泪。   “朱衣已经死了是不是?奴婢刚刚梦见她来找奴婢,说是要去找兄弟和侄子去了……”   他的眼泪不停的涌出,像是从胸腔里喷出来似的。“奴婢叫她留下来,她不肯,只是摇头。奴婢和她一直是做戏,其实没有什么,可为什么她一死,奴婢的眼泪就停不下来了呢?”   他抬手抹着眼泪。   “奴婢只是个阉人,也会有这种时候吗?”   刘凌不会明白一个宦官的爱情,所以他只能干巴巴地安慰:“你也知道,朱衣那情况,去了反倒是解脱。你和她这么多年感情,会难过是正常的。”   “能有什么感情呢……”王宁幽幽地说道:“我们这样的人,在主子眼里,都是蝼蚁一般。奴婢和她当初会被皇后娘娘看上,就是因为我们谨小慎微,懂得分寸。可悲!在这宫中,如果你蠢笨了,会死的连渣滓都不剩。可如果谨慎了,又会被人当做识趣的棋子……”   “怎么也活不下来……人怎么这么苦呢……”   他声音越见细微。   “……怎么就这么苦呢……”   “方淑妃身边的绿翠和青鸾被带走了。”刘凌在床沿上随便坐下。“不知是什么原因,但大致和贵妃之死有关。”   “青鸾和绿翠?”王宁慢慢地抬起头来,“她们也被带走了?”   “是,今天才出的事。”刘凌咬了咬下唇,“我心里也有其他事情,烦乱的很,所以到你这里来坐坐。”   “青鸾和绿翠也是皇后娘娘安排的人,只是皇后一去,我们都以为以后不会有事了,这才过的轻松起来。青鸾不怎么和我们来往,绿翠有时候会来找朱衣聊聊,但她们心性都不狠毒,也没做过什么坏事。”王宁脸上挤出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坏人呢,如果有选择,当然希望做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必去害人,也不被别人害……”   “朱衣啊朱衣,你若知道有今日,还会不会做这种傻事?”他哽咽着喃喃低诉:“这几年奴婢和绿翠她们都在家乡置办了些田地,就是想着家人也有好日子过,可现在看看,还是不要再往外送东西了。想想朱衣,如果不是她太想着家人,又怎么会被捏住把柄……”   “如果她们都是皇后的棋子,为什么会被抓去?”刘凌百思不得其解,“照理说,要是审讯出她们的身份,乐隐殿不会有事才对,除非……”   喝!   刘凌惊得一下子蹦起来。   除非父皇想让乐隐殿有事!   父皇想扳倒方家不是一天两天了!   难道神仙的预言应验在这里?!   “啊,陛下要做什么了吧。”王宁不以为然地叹着气:“不动则已,一动天下惊……只是可怜了奴婢们这样的卑贱之人……”   “你们不是卑贱之人。”刘凌摇头道:“你从小护着我,朱衣赠你糕点,你又偷偷给我,让我不至于年纪小小就饿死。我和太妃们在冷宫忍饥挨饿,是你打通关系,给我和冷宫的太妃们送衣送食。这么多年,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看在眼里,不管你最初是为了什么来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照拂我,但你从未做过对不起我的事,我一直都把你当做可靠的长辈看待。”   他看到王宁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接着说:   “朱衣的死,我也很遗憾,但我目前还很弱小,做不了什么。但我却知道,我绝不会成为像是袁贵妃和迫害朱衣的那些那样。”   “整个代国,是由无数像是你、朱衣、绿翠这样的人组成的。如果百姓都被牺牲完了,那下一个被牺牲的会是谁呢?大臣吗?如果大臣都被牺牲完了,要轮到谁?难道要自己?防范于未然是必要的,可用这样下作的手段来得到结果,总有天下大白无法挽回的一日!”   “我绝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刘凌深吸一口气。   “绝不会!”   “殿……殿下……”   王宁结结巴巴地说。   “妄议朝政是有罪的,您可不能再这样说了……”   “就算父皇问起,我也会这样说。薛太妃和陆博士从小教我的,不是牺牲别人来成全什么,而是在平衡和尊重之中寻求相处之道。这才是‘王道’。”   刘凌的脑海里一遍遍出现跪在那里的刘恒,失魂落魄的刘祁,单膝跪下求着自己的燕六,还有那些被困在冷宫里的太妃们。   他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但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   是不对的。   如果靠牺牲别人得到的成功,那在成功之后,会不会人人都害怕自己变成下一个牺牲的人?人人都先想着自保,又如何能为百姓和其他人考虑?   皇帝若不能让自己的臣子安心,又如何让臣子们为这个国家付出一切?   刘凌闭了闭眼,来了王宁这里一趟后,他长久以来的思考使他终于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也许这个决定并不正确,但他至少能问心无愧。   如果神仙说的没错,他能够为帝的话,那么就证明他的选择才是对的,连老天都认可他的想法。   “殿下,你要去哪儿?”   王宁见刘凌突然要离开,忍不住叫了起来。   “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刘凌的声音遥遥传出。   “什么事……”王宁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破涕为笑:“殿下真是的,好生生喊出那么一句话,真是孩子气……”   他揉了揉眼睛。   “那样的‘王道’,哪里有那么容易实现……”   ***   回到房间里的刘凌,屏退了所有的宫人,静静躺在床上,等着夜晚的到来。   天色越来越黑,黑暗像是床厚重的棉被,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刘凌闭着眼睛,脑子里各种纷纷乱乱的想法在不停的浮现,又被自己被迫着放空出脑外。   蓦地,刘凌突然睁开了眼睛。   “素华,是你来了吗?”   “……殿下总是这么敏锐。”素华的声音悠悠地从房梁上传出,随着她的声音,一道灰色的人影像是鬼魅一般出现在他的床前。   “怎么,殿下是想好了,想让我送你去冷宫吗?”   “不是。”   刘凌坐起身。   “相反,我正要让你转告父皇,我是不会去冷宫找赵太妃要什么《起居录》的。”   “哦?殿下不会是一时意气吧?我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知道陛下对《起居录》有多么重视,如果您拿来《起居录》,陛下是一定会给您储君之位的。”素华的声音里带着错愕。   “您从冷宫里出来,如此勤奋勉励,难道不是为了那个位子吗?”   “诚然,如果我要那个位子,我当然可以去冷宫里偷、骗、抢,想法子谋取太妃们的信任,徐徐图之,我最后一定会成功,因为她们都是善良又真诚的人。然而如果我靠这样的手段得到了储位,我真的就能做的稳吗?如果那样的话,我和皇祖父又有什么区别?”   刘凌冷声开口:“我从来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而努力的,我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日子而努力的。”   “冷宫里那些太妃做错了什么事呢?想要活下去,想要过上有尊严的日子,是一种罪过吗?她们已经在冷宫里住了半生,即使我能得到那个位子,等她们迎来希望时,都已经老了……”   刘凌望着少司命:“我听说,高祖创立《九歌》的时候,那些奇人异士是抱着希望和这国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让代国越来越好的信念,才放弃自由进入宫中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代国真的变的更好了吗?《九歌》又做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吗?”   刘凌摇头。   “我虽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年,但我知道,这和沈国公与高祖一起携手赢得丹青子的尊重、景帝常常微服在臣子家住宿、恵帝变卖宫中珍藏用内库赏赐清廉官员的过去完全不同。从我听政以来,官员相互倾轧打压,吏治臃肿混乱,百姓之声无法传达天听……”   “这难道是百姓的过错吗?又或者是大臣的过错?我认为不是,而是人心变了。正因为父皇心中存有疑虑,所以不再相信臣属,也不愿交心而出,最终只会越走越远。”   刘凌深吸了口气。   “我不认为父皇错了,也不认为我是对的,但我只能坚持做我觉得对的事。冷宫里的太妃们认为自己手握《起居录》才能活下去,我不能为了自己的野心,将她们视作性命的东西夺去。我是她们养大的,她们都是我的皇祖母,这种事情,我做不出。”   “殿下的想法……很有意思。”   素华的语气没有变化。   “不过殿下说这么多,我有点记不住呢。”   “如果记不住,就这样去跟父皇说吧。”   刘凌挺直了脊梁,用锐利的眼神望向素华:“我原本是可以去向冷宫的太妃们说明此事,伪造一个假的《起居录》给父皇,也许这不容易,但比起从太妃们那里拿走《起居录》,用她们的性命作为赌注换取储位,这样在良心上更安稳一点,也更容易一些。”   “但就如我不愿意欺骗太妃们一般,我也不愿意欺骗父皇,所以我选择诚实以告。”   他自嘲地笑了笑。   “如果因为这个我继续被丢到冷宫里去,那我就只好去跟太妃们做伴了。我相信她们不会多了我这个吃闲饭的,至少我还有把力气能种菜……”   素华噗嗤地笑了。   “看样殿下会的东西很多。”   “为了活下去而已。”刘凌抿了抿唇。“更何况,我认为以父皇对代国的贡献,原本就不必担心什么《起居录》。百姓和大臣需要的,是一位为国尽心尽力,爱民如子的皇帝。父皇亲政以来,从未缺过早朝,赈灾救济,绝不犹豫,也许有方党之流玩弄权术之人,但也有更多是愿意为国效死的忠臣义士,像是父皇这样的皇帝,为何还需要什么来证明自己?”   他看着素华复杂的表情,继续说道:“父皇自己,就是最好的证明,高祖希望代国强大而富庶的信念,已经融于了父皇的血脉之中,就算其他地方有所诟病,难道就能掩盖住这最大的证据吗?”   “你这样说,很冒险。”素华叹了口气,“陛下会以为你知道他担心什么了。”   “即使我不知道,从父皇对《起居录》的在意上,也能猜出什么。还有为什么《东皇太一》那张图一出,父皇就突然对我温和起来……”   刘凌对着素华躬了躬身。   “希望少司命能为我转告。”   “你不后悔?”   素华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萧太妃对我说过,不能既配不上你的野心,又辜负了自己曾受过的苦……”   刘凌苦笑。   “但我觉得,就算是配不上自己的野心,又辜负了自己曾受过的苦,也不能做出违背自己信念的事情。如果那样的话,人就成了被野心和权欲折磨的怪物,变成可以将别人当做棋子随意牺牲的不仁之人。”   “我明白了。”   素华叹了一口长气,也不知道是在叹什么。   “我会转告的。”   “谢过少司命!”   刘凌露出像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用面对两难的选择。   因为他已经选择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至于未来?   但凭天命吧!   素华似乎心神很乱,以至于跳上屋梁的时候还能看到清晰的影子,但无论是刘凌还是素华,都已经顾不得这些细节了。   戒备森严的静谧宫廷里,一道灰色的影子在跳跃闪烁,快的仿佛像是宫廊的倒影,又像是无声的幽魂。   夜风中,传来细不可闻的喟叹。   “那小子,也许可为太一吧……”   ***   紫宸殿。   “他这么说?”   刘未停下手中的奏折,微微一怔。   “是的。”   素华叹了口气。   “……还是个孩子啊。”   “朕还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想法都不会这么幼稚。一旦有了机会,拼尽全力也要抓在手中,努力往上攀登,才是好男儿该做的事情。”刘未冷笑,“不愿意欺骗朕,也不愿意欺骗太妃们……”   “嘿嘿,还真是幼稚。”   “我觉得,三殿下的性格很像陛下。虽然他和您表现的不太一样,但你们都是同样固执的人……”素华犹豫了一会让,继续说道:“所以,既然三殿下这么说了,恐怕是真的对那个位置没什么野心。也许,他之所以一步步向前,只是因为背负着冷宫里那些女人的期待而已,就如同当年的您……”   ‘……如同当年的您,为了让太后和后宫的女人们过得有尊严而努力的您。’   素华心中不无感慨。   “没有什么当年的朕。”刘未打断了素华的话,“从薛家和萧家选择了其他路开始,朕就没有了什么选择。要么死,要么活。”   “治理国家如果只靠仁善和理想,那不过是空谈罢了。何谓牺牲?为了代国的稳定,为了不陷入灭国亡族之恨,就算让朕牺牲自己,也在所不辞!如果没有这样的觉悟,如何为帝?”   刘未站起身,在素华的伺候下披上衣袍,笑的张狂。   “他不想要那个位置就不要?他不愿意牺牲别人来成全自己?那朕就让他明白什么才是牺牲!”   “陛下早有决断?”   “一开始,老三本就是最合适的,不是吗?”   刘未嘴角带着笑意。   “他说的没错,朕本就不需要什么《起居录》,因为朕已经有了掌握代国的实力和忠于自己的臣子,所以朕一直想要销毁掉《起居录》,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将来可能坐不稳那位子的不肖后人……”   素华一惊。   “朕能保证自己是个能够掌控朝政的皇帝,但朕不能保证朕的儿子、朕的孙子不是这样的人。朕能在朝政崩溃之前解决掉吏治混乱的问题,但朕不能保证子孙后代也能。如果有一点把柄落在了有心人的手上,原本就已经危机暗藏的国家只会雪上加霜,朕如果不能在有生之年解决掉整个隐患,又以何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   刘未心中早已经被这些重担压得不堪重负,而今夜,终于说了出来。   “老三以为朕是为了自己让他去拿《起居录》,但他错了,朕是为了江山的稳定、为了他日后不会后悔,才去为之。但他既然不懂……”   他笑的无奈。   “罢了,他也该学着了解帝王的霸道了。他难道以为冷宫里那些太妃教的家家酒一样的东西是王道吗?从明日开始,恢复听政吧。”   “可是陛下,贵妃还没有……”   “正是因为还没过头七,所以才要让他们接着上朝。如果朕多日不上朝,他们只会以为朕为了个女人连朝政都不管了。朕封了乐隐殿,方孝庭他们迟早要动作的,朕不能让他们狗急跳墙。”   刘未说完,看向素华。   “素华,你是少司命,职责应当是保护皇子,但朕从小被你保护,朕成年后,也从未让你保护过谁……”   素华低了低头。   “陛下这么做,一定是有陛下的用意。”   “从今日起,你们便去保护老三吧。”   刘未说完这句话,便若无其事的低下头去继续批阅奏折了,就像是刚刚那句话只是随口之语。   但素华不可能将它当做随口之语。   这位少司命之首足足站了半刻的时间,在确定刘未绝不是一时冲动之后,方才躬身领命。   “少司命,接旨。”   既然已经被指定保护皇子,她便要立刻出去安排,在昏暗的夜色中,素华的身影化作一道跳跃的音符,欢快地投入了夜色。   这才是少司命该做的事!   是刻入他们宿命中的职责!   刘未批阅奏折时,一向不喜欢别人伺候,即使是最近皇帝身边最红的薛舍人也不能入内。   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位平日冷酷无情的帝王,居然会在素华离开后按着奏折,嘴角露出足以称之为“傻笑”的笑容。   “希望代国强大富庶的信念,就是高祖血脉的最好证明吗?呵呵……这小子真敢讲……呵呵……”   他是刘未。   刘未之子,刘甘之孙,高祖刘志的血脉。   毋庸置疑!   ***   “你说什么?二皇子没有回乐隐殿?不是安排了人去求救吗?!”   吕鹏程站在宣政殿外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看似和其他大臣一般在等候上朝,其实是在和身旁等候宣布上朝的赞者说着话。   他必须时刻警觉周围有没有人注意,还要做出一副只是闲聊的样子,神经已经崩的死紧。   但崩的更紧的,是他已经快要发泄出来的怒火。   “正如您所料,朱衣招供之后,绿翠就受了牵连,但没想到青鸾也不干净。陛下动了乐隐殿,我等立刻按您的吩咐派了人,可是听说二殿下被三殿下拉住了,没有去成。”   那赞者用轻松的表情说着一点都不轻松的内容。   “究竟是什么情况?”   吕鹏程咬牙。   只要老二去找皇帝争执,必定会引起皇帝的震怒,至少短期内,他是不会考虑立老二为储的事情。   他辛辛苦苦在为刘凌谋划,结果却被刘凌搅了局?!   “似是什么腰牌被借走了,三殿下又劝说二皇子也许陛下是在保护方淑妃。二殿下当时很生气,但应该是听了劝,一天都没出屋子,也没人让去打探消息。”   “二殿下腰牌被借走了?谁借走的?”   “已经派人打探过了,应该是大皇子身边的人借去请太医的。”   吕鹏程只是思索了片刻,便明白了。   “他接二连三受了打击,又熬夜守灵,应该是身体不适又逞强不愿请太医。唔,这倒是个好机会……”   他压低了声音,对赞者低声吩咐了什么。   那赞者连连点头,满脸敬畏。   “吕寺卿,站在那里干嘛?也不怕被露水打湿了衣服!”   宣政殿下来的大臣越来越多,有人见吕鹏程站在角落里吹风,自顾自地打起了招呼。   “尽快去办!”   吕鹏程丢下这句话,堆起满面笑容,走了出去。   “昨夜睡得太晚,早上脑子昏昏沉沉的,在这里吹吹风清醒清醒,让江大人见笑了……”   “哟,瞧你这神色确实不太好啊,怎么,大长公主又和你吵架了?”   “呵呵,是吕某做的不好……”   “算了吧,你是公认的好脾气。说起来,你也是不容易……”   皇帝已经罢朝两天,这在刘未亲政之后是很少发生的事情,让大臣们在感慨袁贵妃确实得宠的同时,也由衷嗟叹大皇子刘恒的命运。   遇到这么件事,想要再找个好亲事就难了。更何况在礼法上,除非立刻娶妻,否则至少要守孝一阵子。   就在大臣们的议论纷纷中,二皇子和三皇子领着庄扬波和戴良,从东宫的方向而来,径直到了宣政殿的门外。   两个皇子都像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互相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一到殿下就站定不语。三殿下起先还左右看了看,似乎是找什么人,二皇子却是两眼放空,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柱子。   没一会儿,吏部尚书方孝庭来了,也顾不得什么避嫌,上前直接拉走了二皇子,到了一旁去商议什么事情。   此时宫中的消息还没传到外面,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乐隐殿出了事。但作为经营几朝的元老,方孝庭不可能不清楚女儿宫里发生的事情,急忙忙拉走了二皇子,说明已经到了慌乱的地步。   宫内宫外,原本就有很大的区别,一道宫墙,任凭你手眼通天,该不明白的事,怎么你也不会明白。   方孝庭现在就是如此。   “究竟怎么回事?你知道吗?朱衣刺杀贵妃,怎么和你母妃扯上关系了?”方孝庭压低着声音询问自己的曾外孙。   刘祁原本已经乱了分寸,失魂落魄一般,但他被老三一阵劝告,脑袋也渐渐清醒过来,所以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   但除了保持冷静,他什么也做不了。   “说是绿翠和青鸾曾和朱衣有过接触。母妃没事,只是乐隐殿不许人进出了,连我都不可以。”刘祁态度低沉地说道:“昨天有个小宦官自称是乐隐殿的人来求救……”   “不要理他!”   方孝庭紧张地开口:“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什么都不要做!”   “是。可是阿公,我母妃那……”   “陛下一向多疑,老臣没在乐隐殿放任何自己的人手,所以当年那些宫人,都是层层选拔进入各殿的,具体什么情形,现在老臣也不得而知……”   方孝庭搓动了下手指,继续说道:“殿下这个时候最好和三殿下同进同出,不要单独做什么,以免被人抓了把柄。横竖这件事和我们没有关系,总会水落石出!”   听到曾外祖父的解释,刘祁这才打起了几分精神,有些惊讶地开口:“真不是您做的?”   “老臣没有动过手。”   他摇了摇头。   方孝庭不屑多做解释,但刘祁明白,以这位曾外祖父的性格,他说此时没有他做过的动作,那就一定没有人敢冒他的名义去做什么。   如果这么点掌控力都没有,那他也不是方半朝了。   听到方孝庭肯定的回答,无疑对刘祁是最大的安慰。他最担心的事,就是在袁贵妃遇刺这件事中方家插了手,如果是这样,祸及乐隐殿他也无计可施。   事实上,昨天一夜,刘祁都在想如果这是方家做的,他们也一定是为了自己能够顺利登上那个位置而这么做。   可是他们在没有询问过自己的意见和想法的时候就贸然这样做,对他来说就是一种危险。   方家如今和庄家已经到了水深火热的地步,大理寺和刑部不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无论哪边出事,亦或者两败俱伤,对他来说都如同自断一臂。   偏偏方党和帝党这边水火不容,根本不可能和平共处,这样的未来,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   刘祁只是想让这件事来的更晚一点,就发生了袁贵妃被刺之事。   方孝庭何其老辣,见刘祁松了一口气,立刻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   他心中有些不悦,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像是拂去他身上的尘土一般拍了拍他的衣衫,和蔼地说着:“您母亲是臣嫡亲的孙女,您又是一直受臣照顾的曾外孙,老臣虽然在政事上和陛下不肯相让,但从不会将手伸到后宫,因为朝臣干涉后宫之事是陛下的逆鳞。否则当年袁贵妃入宫,老臣若想要对她下手,早也就下了,何必等到今日?”   他见刘祁露出羞惭的表情,继续趁热打铁。   “殿下这次的应对很好,老臣甚是欣慰,宫中如龙潭虎穴,殿下应当加倍小心。”   方孝庭又仔细问过了给他传消息的宫人模样,什么身份,这才送他到了宣政殿外,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官僚圈中。   “方尚书,怎么样?”   几位大臣担忧地询问。   方孝庭摇了摇头。   “听起来朱衣的事像是意外,可陛下如此反应,实在让人不安呐。”   “这就奇怪了,宫中就三位皇子,袁贵妃是大皇子养母,他自然不会自毁城墙,您又没有出手,总不是那个一直幽居在冷宫里的三殿下吧……”   那大臣回头看了眼酷似高祖的刘凌,无法想象地连连摇头。   “不可能,他才出冷宫多久?要有那样的本事,早就离开冷宫了,何必受那么多年的蹉跎!”   “老夫也不认为会是三皇子。”   方孝庭捻了捻胡须。   “宫中若是还有其他势力,不知是福是祸。现在的水,够混的了。”   “其实这也是个机会,只要二皇子抓准了……”   “一派胡言!你这是找上去送死!最近都给老夫夹着尾巴做人!”方孝庭横眉怒目,“结果如何,就看今日殿下上朝要做什么决定了!”   “是……”   “是……”   一干大臣纷纷躬身示弱。   回到了宣政殿外的刘祁明显像是找到了主心骨,轻松的表情溢于言表,让刘凌也跟着轻松了起来。   “看样子二哥解决了一些困惑?”   “是!”   刘祁笑着回答。   “还要多谢昨日三弟提点。”   “没什么,二哥本就冷静,只是一时乱了方寸罢了。啊,大哥来了!”   刘凌偏头看去,见一身朝服的刘恒被父皇身边的宫人引着入了殿下,在他们不远处站好,忍不住一怔。   他没带魏坤。   发生了什么事?   “看样子,魏坤吃力不讨好了呢。”   刘祁有些为魏坤不值。   “他没来,我的宫牌找谁讨去?对了,老三你的宫牌那燕六还回来了吗?”   “也没有,不过我想……”   “陛下到!百官入殿参拜!”   赞者尖利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议论纷纷,刘凌也不得不收回接下来的话。跟着其他大臣入殿参拜高祖的画像,然后在熟悉的位置上,上朝听政。   入了殿,就由不得刘恒离他们远远的了,只见他两眼充满血丝,眼下俱是黑青之色,连气色都是惨白。   拜高祖和父皇的时候,刘恒甚至摇了摇身子差点栽倒,全靠刘凌眼疾手快伸手搀扶,才不至于让他出丑。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不少有心人的眼里,心中对大皇子的同情之心更甚,对于及时伸出援手的刘凌,也有了不少好印象。   可惜接下来的一幕,还是让许多大臣皱起了眉头。   刘恒甩开了刘凌的手臂,回身瞪了他一眼,才重新站直了身子殿下听政。   刘祁在一旁又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眼神里全是“我说过叫你不要管闲事”的表情,刘凌无奈地叹了口气,安分地在三人最末站好。   三兄弟的性格和为人处世的方式,几乎是一目了然。   刘凌收回手后,长长叹了口气。   他叹气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刚刚借搀扶的机会,摸了下刘恒的脉相。   这已经不是郁结于心了,而是神思不附,再这样下去,恐怕要出大问题。   但他学医的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也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让大哥去找什么太医,如果他对他说“大哥,你好像有病”的话……   他真怕大哥会暴起杀人。   刘凌甩了甩脑袋,将自己繁杂的思绪抛出脑后,用余光打量着父皇的神色。   他昨日说了那种话,以父皇的性格,一定会不以为然。   他但求问心无愧,可没有人愿意在努力后却被放弃,所以,他心中还是怀抱着一丝期望,希望能从父皇的神色中找到答案。   然而刘未一旦坐上那个御座,就坚如铁石一般,没有人能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想法,很多人甚至连直视的胆量都没有。   刘凌的眼神只是从刘未的脸上扫过,就已经被他无情的目光惊得一凛,连忙低下头去。   刘凌低下头去的时候,刘未满意地笑了笑。   “小子,和朕耍心眼?”他心情大好地扯了扯嘴角,心道:“还嫩了点!”   见到皇帝似乎脸上有了些笑意,原本已经几天没有上朝,又怕皇帝死了贵妃后正等着找人泄愤的大臣们总算松了口气。   难怪说男人三大幸事是升官发财死老婆,看来连皇帝都不能幸免。升官发财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幸事,但死了个嫔妃,却还没有到如丧考妣的地步。   刘未见许多大臣就因为自己晃了下神便露出侥幸之色,连忙肃容端坐,示意两位宰相主持早朝。   他前几日才犯过头风,又在昨夜赶完了几天积攒的奏折,其实已经很是疲惫。但在疲惫之外,刘未又因为即将发生的事情而激动着,这使得他的精神陷入了亢奋之中。   大臣们一边揣测着皇帝的心意,一边上长篇大论的奏着鸡毛蒜皮的小事,直到刘未已经不耐烦了地伸出了手,这才立刻刹住。   随着刘未越来越严肃的表情,所有的大臣们都屏住了呼吸。   “朕今日上朝,有一件事要宣布……”   刘未并未站起身,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刘恒、刘祁和刘凌三兄弟亦是如此。   “贵妃遇刺而亡实乃不祥,但朕不想因此耽搁吾儿的亲事。从明日起,由太常寺并宗正寺为大皇子刘恒选定王妃人选,交由朕亲点。此事要尽早,这门婚事,最好在四十九日之内办完。”   刘未一番话,惊得满朝文武人人瞠目结舌。 ☆、第89章 封王?放弃?   (前文缺失部分已经贴入前章,勿买重复的朋友请上章末尾看一更,下面的都是二更内容)   刘未一开口,刘恒当场晃了晃身子,呻/吟了一声。   “不……”   这下子,刘祁刘凌两兄弟怎么也不能抽身事外了,难掩着面上的惊讶之色,一左一右支撑住了刘恒的身子,没让他当场软倒在地。   一下子,宣政殿内“嗡嗡”之声不断,简直像是炸开了锅一般。   尽早成亲?四十九日之内能有什么像样的亲事?   莫说太常寺和宗正寺了,就连礼部的官员都有些犯傻,有几个还真的站了出来,询问道:   “陛下,四十九日之内筹办婚事,那就只能在京中的人家里选取闺秀。先不说诸多礼仪是否可以从简,可殿下在哪里举行婚事?”   总不能嫂子和弟弟都住在一个宫中吧!   “还有,陛下您刚刚说王妃……”   刘恒的身子剧烈地一抖。   “是,朕准备将封王之事和他的亲事一起定下来。婚事就在麟德殿里办吧,让唐贤妃主持。”   刘未命令身边的岱山捧来山河地理图,指了指边陲的一个位置。   “大皇子就封肃王,代朕镇守肃州。”   肃州,属于河西地区,县治在酒泉,是西边一个较大的州府。   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肃州地广人稀,十分贫瘠,由于西边的胡夏国一直向西征战,使得通商的道路十分不太平,这几年河西也萧条了起来。   根本不是什么富庶之地,民风还十分强悍,总有外族作乱。   对于从小习文不习武的刘恒来说,让他去江南鱼米之乡治理一地还有可能,在肃州这种动辄连长官都敢行刺的地方,几乎就是穷凶险恶之地了。   唯一可取的,大概就是能够领兵。   可话说回来了,一个听说武艺在三兄弟之中并不出类拔萃的皇子,还这般矮小……   咳咳,真的适合去肃州吗?   听到父皇连他封王何地都已经确定了下来,刘恒面如死灰,也无力抗衡。   作为三兄弟之中唯一一个封王的皇子,他原本应该高兴才是,可婚事被定的如此匆忙随便,就藩的又是那样的地方,对他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   他根本就是被父皇放弃了吧?!   “大哥,你莫这样,父皇看着你呢。”刘凌肩上用力,将刘恒又撑了撑。“父皇又没说你今年就去就藩,现在已经快到秋天了,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大哥,大哥你别这样啊!”   “是,也许还有转机……”   刘恒喃喃自语。   刘凌只觉得肩膀一轻,老大已经自己站直了身子。   呼!   刘凌松了口气。   “陛下,臣有异议!”   御史大夫得到方孝庭的眼色,立刻出列反驳。   “有何异议?”   “陛下,藩王就藩,向来是根据其所长确定藩地。大皇子勤学好读,如果在南方督促教化、兴文治之举,也许是适合的,但西部多战,又有贼寇横行,并非大皇子这般年纪的少年能够镇守。藩王之事事关天下安稳,希望陛下能够慎思!”   “请陛下慎思!”   “请陛下考虑其他州府!”   “臣认为大皇子可去湖州、晋州等地就藩!”   一时间,方党众人纷纷出声附和。   从他们站出来的时候,刘凌就知道大哥去肃州已经成了定局。如果他们不反对还好,一反对,父皇肯定是不会顺从的。   果不其然,刘未见这么多人反对,皱起眉头冷笑着说:“历来藩王去何地就藩,皆有皇帝自己决定,怎么,诸位爱卿是想称帝了吗?”   这句重话一提,出声的大臣都噤若寒蝉,不敢再言,生怕落了个“谋逆”之名,徒增祸端。   方孝庭在心中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   虽说让刘恒离开京中就等于是变相宣布了他与皇位无缘,但在西边镇守,他一个人肯定是镇不住的,说不得皇帝要为他选定忠臣良将一同前往开府。   在边关那种地方锤炼个几年,也许他的性子也会变得更加坚毅,也许他领兵之后,倒有了许多宫中皇子想不到的好处。   这个结果对于方孝庭来说,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结果是不是皇帝对于处置乐隐殿的补偿,是不是为了安抚他们才做出的决定。   毕竟大皇子一被放弃,二皇子就成了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他年纪和大皇子相近,正好是可以培养不至于无知的年纪。   但是边关……   哎……   方孝庭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他心中思虑纷乱,忍不住扭头看向诸位同朝的反应,这也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些大臣有的深思,有的同情,有的带着置身事外事不关己的神态,还有人……   如吕寺卿般眉头紧锁?   难道吕鹏程是支持大皇子的?   没听说过啊,不是说吕鹏程不管后宫之事,连袁贵妃的面子都不卖吗?   方孝庭将这个细节记在心中,慢悠悠地又把精神放在了皇帝身上。   刘未看来是决心已定,连让人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在确定了封王该有的议程之后,便仔细地安排了接下来该行的事情。   深思熟虑,安排妥当,让人无可反驳。   刘祁和刘凌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搀扶着大哥走出殿中的。   散朝之后,不少大臣出于这样那样的目的,都纷纷上前来对着刘恒道一句“恭喜肃王”、“肃王双喜临门,实在是可喜可贺”之类的场面话。   只是随着他们每一句道喜,刘恒脸上的神色就越发白上一分,到了最后,竟是半点血色都无。   衬着他那充满血丝的眼底、青黑色的眼圈,这样的样子简直就像是活死人一般。   刘凌和刘祁本该安慰或一同道喜的,可经历过昨日,两人根本没办法说出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送大哥回蓬莱殿。   他白天还是要在蓬莱殿里留着的。   “要是魏坤在就好了。”   刘祁暗暗心想。   “他虽沉默寡言,却性格可靠,这个时候,他在大哥身边比我们还有用处。”   刘凌却是一到蓬莱殿就四处张望,见魏坤没有前来,直接问出疑惑:“魏坤呢?见您回殿,为什么不出来?”   “你们是在找这个吧……”   刘恒顿住了脚步,从怀里掏出一枚宫牌。   “这个还你,还要多谢二弟的‘关心’。”   他将宫牌掷给老二。   刘祁抬手接住宫牌,心里也有些恼怒。   他被封为肃王明明是好事,为什么还一副全天下人都欠着他的表情?想当年他在宫中唯一盼望的事,就是父皇能把他封到好一点的地方,可以将母妃接出去颐养天年!   肃州虽不好,但昔日也是西域通商之路上的重镇,精心经营,未必不会比鱼米之乡差。   各州都有各州的好处,去哪里就藩,难道是他们能自己选择的不成!   这时候摔什么脸色!   简直是好心当做驴肝肺!   刘凌见二哥也已经变了颜色了,知道今天这种情况下再待下去实在是剑拔弩张,只能叹了口气。   “大哥你不要想太多,至少你已经封王,可以娶亲开府了。想想弟弟们,还不知道要熬多久才能出这道宫墙……”   “老三,你是好心,只是小心你的好心变成了别人利用的对象。”刘恒淡淡地说着:“大哥不能帮你什么了,你以后在宫中,要自己当心。”   “大哥,你这什么意思!”   刘祁顿时脸色大变。   “你还怪起我来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乐隐殿的事?”   刘恒眼眶里积蓄起了泪水。   “如果不关你的事,为什么方淑妃那里出事!”   “你这是血口喷人!你简直是不知所谓!”   刘祁恨不得上去咬刘恒一口。   “二哥,我们走吧!”   刘凌抓住刘祁的手,硬是大力地将他拖着往外走。   “刘凌,你给我停手,你让我把话说清楚!什么叫关我的事!喂,刘凌!你听到没有!”   刘凌充耳不闻,手上力气用的更大了。   “刘祁,我告诉你,就算我封了王,也不代表你就赢了!你也别想假惺惺拉拢我身边的人,魏坤我让他回家去了,蓬莱殿里不宜留男人!”   刘恒冲着刘祁阴测测地笑着。   “我看你是得了癔症!”   刘祁使劲挣扎。   “刘凌你放开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呵呵,我就知道你想全宫里的人都以为我疯了……”刘恒看着刘祁被刘凌直接拖走,笑的更加阴沉。   “你想让我疯,我偏不让你如意……什么太医,都是你们安排好的……我才不信你们……”   “我不信你们……”   ***   刘恒封王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乐隐殿那边又传来了消息,说是从乐隐殿里搜出了巫蛊和扶乩之物,诅咒的对象,正是死去的袁贵妃。   这件事一时惊起各方惊诧,甚至还在刘恒封王纳妃之上。   楚国好巫,楚巫之名天下皆知,以至于上千年间,层出不穷的巫蛊、咒杀之事在宫中屡禁不绝,有些巫女甚至就是以宫女的身份混入各殿,靠这些把戏获得主人信任的。   这种事一旦被发现,立刻就会引得宫中血流成河。   方淑妃信佛,自然是不会碰这些,但偏偏她的殿中就是搜出了这些东西。   此事一发,宫中顿时明白了皇帝为何要封锁乐隐殿。无论是要找出这些东西还是放入这些东西,这么多天里发生什么事,绝不能让别人知道。   被搜出的,除了巫蛊之外,还有几个带荆楚口音的宫女。没有刑讯多久,她们就招出了口供,一致指认是受了方淑妃的授意,所以才行压胜之术的。   得到事情的“真相”之后,皇帝勃然大怒,派出刑部并大理寺官员彻底彻查此事,包括巫女的来历,如何进宫,朱衣之死的幕后真相等等。   京中刑部和大理寺的差役频出京城,方孝庭也被下令休朝在家,不许出京,宫中的禁卫甚至把守了方孝庭所住的东城附近,连只鸟都飞不进去。   这种架势,任谁都看得出皇帝要对方党下手了。   值得讽刺的是,虽然京中到处戒严,可太常寺和宗正寺还是不得不为新任肃王的封王仪式和纳妃之事奔波劳碌。   一个藩王纳妃通常要经历一年甚至数年,往往也不会只纳一妃,在开府的时候还要确认王府官员的定员,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   如今吏部形同瘫痪,王府官员的事情自然又是皇帝自己操心了,藩王纳妃恐怕也不会太过顺利……   谁愿意自家女儿去西边那荒凉之地啊?   再等几年嫁二皇子不是更好?   如今二皇子的母族遭殃,此事又涉及到大皇子,人人都等着看热闹,没多久就传出大皇子在蓬莱殿中听闻巫蛊之后砸了满屋子东西,又去灵前嚎啕大哭的事情,可见大皇子心中的怨怼。   在一片混乱之中,东宫里三皇子的地位突然变得微妙起来。   随着大皇子被封王,二皇子生母牵扯到巫蛊之事很可能失德被废,三皇子无母族连累,年纪又小,似乎也有点“奇货可居”的意味。   三皇子性格如何?有何能力?和皇帝陛下亲不亲密,一下子成了无数人关心的问题。   可怜东宫任教官员和博士们,甚至都不敢返家,生怕家中的门槛被踏破了。   而刘凌,在心中忐忑不安,东宫人心惶惶后,选择了前往冷宫。   这个时候,他需要别人的指引。 ☆、第90章 骨肉?亲情?   去静安宫的过程非常顺利,顺利的像是有人在前方清扫过了道路一般,以至于刘凌甚至有些惊慌,担忧是谁设下的什么陷阱。   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翻过了宫墙,踏入了小径,直到进了绿卿阁,刘凌心中才算是定了定。   见到刘凌来,薛太妃非常惊讶,因为随着刘凌的功课越来越紧,他已经很少来了,上次来的时候,还是半夜。   现在虽然已经临近傍晚,可宫门还没有落锁,他来做什么?   刘凌没有说刘未向他要《起居录》的事情,只是把皇帝下令大皇子前往肃州就藩和二皇子生母宫中搜出巫蛊之事说了个详细,直让薛太妃眉头紧锁,脸色阴沉,竟领了刘凌去了飞霜殿。   显然这件事,已经不是什么小事了。   没过一会儿,几乎刘凌认识的太妃都到了,在飞霜殿里坐了个满满当当,有几个见了刘凌就又捏脸又揉头,引的刘凌连连求饶,气氛也总算是了些缓和。   “袁贵妃死了,王宁那个对食朱衣干的,大皇子没了倚仗,被封了肃州,方淑妃宫中搜出巫蛊,我估摸着皇帝要对方家下手了。”   薛太妃看向萧逸。   “你大概还能呆几个时辰?”   萧逸摸了摸鼻子,苦笑。   “怕是……最多一个时辰。”   在场的诸人都是帮着萧逸隐瞒过的,自然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对于这些事,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薛太妃接着问萧逸。   “没有。”   萧逸也答得干脆。   “难道还有其他人在谋划皇位?”   薛太妃的眉头皱的更深了。   “薛太妃,我不明白……”刘凌莫名道:“此事难道不是方老大人做的吗?”   “你不是女人,不明白女人的心思。方淑妃多年来甘居王皇后之下,王皇后将她抛弃后立刻避守宫中不再出现,显然是个非常理智且善于忍耐的女人,对皇帝也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才能撒手的这么干脆。”薛太妃说,“这样的人,是不会请什么神巫来行巫蛊之术的。   “吕鹏程谏言皇子们应该筹备婚事,皇帝没有反对,就已经是默认,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不会弄死袁贵妃的。且不提他这么多年来盛宠贵妃,一定对其有些感情,就算没有感情,如今后宫里的嫔妃压的压失宠的失宠,已经没几个能主持宫务了。”   薛太妃说到“感情”时满脸嘲讽之色。   “袁贵妃死了,对皇帝来说,麻烦更大,所以不可能是他下的手。”   “会不会真的就是场意外?”   张太妃突然插了一句。   一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纷纷露出“你是笨蛋吗”的表情,引的张太妃有些羞恼地皱了皱鼻子。   “我虽不太了解方孝庭这个人,但从方淑妃身上看得出,他是个非常能忍的人,这么激进的举动,也不太像是一个老奸巨猾之人的做法,倒像是个等着马上见到结果、也不管朝中后宫局势如何的毛头小子。”   薛太妃摇摇头,“不管怎么样,这下大皇子和二皇子都要倒霉。”   刘凌微微错愕。   “你父皇是将计就计,想趁着这机会扳倒方孝庭了。   ”萧逸慢条斯理的开口:“他应该为了这一天准备了许久,一直按而不发。大皇子如今已经被你父皇放弃,二皇子年纪也大了,大皇子一倒,就逼着你父皇必须下手剪除方党。否则方党势力越来越大,恐怕也由不得你父皇要选哪位儿子为太子。”   “就算你大哥或你坐上那个位置,方党一派为了日后的权势,也是要反的。”   刘凌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你父亲是个很自我中心的人。”张太妃脸上露出了不赞同的表情,“你大哥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历经两次大变,又没有什么外力可助,自然总是希望得到别人的称赞和肯定,这样他才觉得安全。如果我是你父皇,要培养这个孩子,总该多多夸他,让他得到鼓励,经常和他多谈谈,他才能上进。如今这么对待他,也不愿对他解释,这是把他往绝路上逼。”   “正是如此……”   刘凌将早上摸到的脉相说了一下。   太妃们面面相觑:“不过是一个孩子,竟然郁结到这种地步?”   窦太嫔叹了口气:“正因为是孩子,想的左了也没人注意。真是造孽,这宫中就是个吃人的地方,把好人都折磨坏了。”   “相比较之下,先帝好歹还没祸害过自己的儿子。”   赵太妃凉凉的说。   “刘未根本就是按照自己性子来。”   她们本质上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又经历过残酷的宫斗,格外珍尊重生命,所以才会有此感慨。   刘凌坐在她们之间,听着她们感慨着大皇子的命运,由衷的感激上苍的安排。   如果他不是得了这些太妃们的帮助,在冷宫里被忽视而长大的他,也许并不会比大哥好到哪里去。   也许他会敏感、愤怒、偏激,充满对人世间的怨恨;也许犹如自己伪装的那般,懦弱、胆小、无能,只能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里。   正因为这些太妃们都是心性坚毅又豁达乐观之人,他才能维持着对人生的希望而走下去。   “刘凌,接下来一定有一场大的变故,这样说虽然很薄情,但你要记住我的话……”   萧逸的语气无比的慎重。   “幕后之人还不清楚身份,这个时候,不管是谁,都不要相信!”   刘凌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皇帝要对方家动手,方家唯一能一搏的机会,就是在皇帝完全将他们连根拔起之前制造出更大的动乱,足以让社稷动摇的动乱!”   赵太妃的脸上也是一片肃杀之色。   “在这种情况下,方家也好,皇帝也好,都几乎要把自己全部的力量用在这一场角逐之中,谁输了,谁就万劫不复。你父皇是个自负又不愿意相信别人的人,更不要提在这场争斗之中保护好你们,即使他能胜,也是惨胜……”   赵太妃是他的权谋课老师,无数的历史典籍就是她最好的课本,在这一点上,连薛太妃都承认自己不如赵太妃多矣。   她说的这么慎重,让原本就紧张的刘凌更加紧张了起来。   “古人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句话不仅仅是指公侯之家,对于国家上也是一样。一个国家能经历五朝,原本简单的政局也会变得复杂,各方势力经营五代以上,有时候就会连成庞大的阀门,威胁到皇权的地位。所以处在这个时期的君主,不是亡国之君,就是变革之君,而你父皇,正是五世之君。”   赵太妃沉声说道:“你父皇是希望做变革之君的,可但凡变革,没有哪一次不是伴随着血流成河。如果你父皇半途而废,留给下任皇帝的就会是一个烂摊子。但即使他变革成功,若不能维持变法超过十年,成为朝中的惯例,否则也就是失败。”   “我父皇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刘凌明白赵太妃是什么意思,“所以……”   “他恐怕也是这么想的,才在现在动手。等他稳固了朝政,下一任的继承人也已经成年,可以平稳的进行交接。即使现任的皇子里都不气候,他毕竟年轻,后戚和吏治的问题一旦被解决,你父皇所在的后宫里子嗣们大概会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毕竟袁贵妃已经不在了,他可以从‘专宠’的名声中走出来……”   “刘凌,你要抓住这次机会!能不能成为东宫的主人,就看这一次机会了!”   赵太妃几乎是厉喝着:   “不要软弱,不要犹豫,我们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和自由都系在你的身上!”   昏暗的灯光下,只能听见油灯燃烧时灯芯炸裂发出的“哔波”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双眼闪着异彩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刘凌。   被这么多敬爱的长辈以这种目光看着,使得刘凌不得不想起自己刚刚拒绝父皇的事情。   很多事情,原本可以用最简单的方式做到,可他就是死脑筋,情愿自己一口一口去啃。   “我……我做错了件事,大概在父皇眼里,已经和废人差不多了。”   刘凌嗫喏着出声,满脸苦涩。   “什么?”   “咦?”   “你不是刚刚凭脸在你父皇那里留了个好印象吗?”   “天啊,这下陆博士要气死!”   一群太妃纷纷叫了起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   薛太妃寒着脸问出声:“难道袁贵妃遇刺之事你又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   “不是。”   刘凌低下头,反常地不发一言。   “但是我不能说。”   “你这孩子,真是……”   薛太妃柳眉倒竖,恨声道:“你居然也开始对我们不说实话了!”   “好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些秘密是正常的。”萧逸站出身,将刘凌护在身后,“你们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心性,他会做出的事情,绝不会是什么坏事。为了心中正确的事情而得到了不好的结果,我们应该安慰和鼓励他才是,怎么能反倒训斥他呢?”   “萧将军……”   刘凌心中滚热一片,刚刚升起的委屈也顿时凝噎成喉头的一声轻唤。   “世人还常说慈母多拜儿,你看看你,到底谁在败孩子!”   薛太妃一拂袍,像是所有看到孩子大了开始疏远自己的长辈一样,又感伤又生气地叹气。   “你知不知道你肩负着多少人的希望,走错一步又会遇到什么?如意的悲剧还不够让你警醒嘛!”   刘凌咬着唇,依旧一言不发。   好好的气氛,终于因刘凌一句谜语般的话,变得不欢而散。   薛太妃对刘凌抱有的期望最大,也是她用尽了办法将冷宫里的人联合在一起,共同养育这个孩子的,此时受到的打击最大,几乎是满脸失望之色地离开了飞霜殿。   她一走,其他妃子们看了看天色,发现萧太妃就要出来了,也就纷纷离开。   看得出她们都很敬佩萧将军,但是对萧太妃却感情平平,甚至称不上热络,否则也不会有这样的态度。   唯有赵太妃和萧逸还陪在刘凌的身边。   “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你既然还能好生生的来这里,情况应该没你想象的那么糟糕。你们,咳咳,你们刘家的祖宗们,脑子都和平常人有些不太一样……”   赵太妃面无表情地说着刘氏皇族的怪癖。   萧逸则是看了看殿中的漏刻,言简意赅地说道:“你现在这个情况,实在危险的很。如果宫中真有什么大变,不必再来冷宫,想法子去找看守延英殿的侍卫统领何新,他是《九歌》中的云中君,掌管着延英殿内的藏身之处。你只要唤他‘丰隆’,他就知道你是何人。”   “咦?”   刘凌惊诧地看向萧逸。   延英殿是祭祀刘氏皇族,安放历朝历代皇帝画像的地方,先帝宫变之时,有人一把火烧了延英殿,这延英殿是后来修缮的。   可萧逸却说延英殿里有《九歌》的人?   “云中君乃是云神,掌行云布雨,遮蔽天日。丰隆是先帝的云中君,延英殿地下有一巨大的宫室,原本是为了在紧急关头藏匿重要之人的,可惜先帝时期《九歌》分裂,山鬼、东君和河伯都不服先帝的德行,宫变之时趁机一把火烧了延英殿,逃出宫去,也毁了他安身立命之所。”   萧逸面不改色地说出了历朝东皇太一才能知道的秘密。   “后来延英殿重建,地下宫室没有被发现,丰隆花了十年的功夫才清理出入口。他名义上是吕太后的心腹,其实一直忠心于先帝,你找到他,他能保护你安全无虞……”   刘凌默默记下了萧逸说过的话。   “你且回去吧。”   萧逸突然甩了甩头,赶走困意。   “莫让我妹妹担心……”   “是。”   刘凌感激地行了一礼。   “多谢萧将军将秘密告之与我。”   刘凌说话间,萧逸已经有些摇摇欲坠,强打着精神往偏殿而去。赵太妃看了看刘凌,又看了看萧逸,最后还是选择了追随萧逸而去。   刘凌摇了摇头,心中纷乱的思绪已然理清,如今暮色将沉,他感受着迎面吹来的冷风,踏出了飞霜殿。   此时他已经快要走出飞霜殿的前门,即将离开之际,不知为何心神一动,突然扭过身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小子前几天遇见了一位少司命,自称名为素华,诸位大司命可认识?”   飞霜殿里许多大司命都喜欢爬树,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更诡异的是飞霜殿外还真种了许多树,郁郁葱葱,在整个静安宫中除了薛太妃住的地方,就属这里树最多了。   随着刘凌一声问话,飞霜殿的院内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因为太过震惊差点滑倒树下而不得抓住树干一般的扒抓声,刘凌甚至还听到了一声喘气声。   刘凌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只能摇摇头,自顾自离开了。   他沿着冷宫中的小道没走多久,却在路旁遇见了一个意外之人。   裹着斗篷,提着灯笼,在夜风中等候的,是很少主动找刘凌的王太宝林。   刘凌吃了一惊,赶紧快步上前,诧异道:‘这么晚了,您不回殿中,在这里吹风做什么?如有差遣,派人来唤我一声,我肯定去了……”   “我这人性子急,今天的事等不到明天,所以才特地在这里等你……”   王姬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一件衣服塞在刘凌手里。   刘凌低头一看,是一件无袖的夹袄。   “这是?”   刘凌莫名其妙地捻了捻手中的夹袄。   手感并不软和,做针线的人手艺也并不好,夹袄中夹着的不像是丝绵,倒像是什么粗线一般。   “这件衣服做了有一阵子了,只是没什么机会给你……”   王姬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肩膀上一处不平的阵脚。   “我曾听家中祖父说过,昔年有富人遍收累金,缝于衣中,可挡箭矢。我想你近身功夫是萧太妃亲传的,寻常刀剑应该伤不到你,索性就把剩下的累金全部给抽出来了,藏在这件夹袄的要害之处。之前累金拿去给王宁换东西用了不少,否则全身都织上应该也够了……”   说完,王姬拉开衣袖,亮出一只白嫩嫩的手臂,从手臂上褪下一支金环来,塞在刘凌手里。   “你一个人在东宫里,想来那些宫人也不会愿意白做事。这金环中空,里面都是不打眼的金银珠子和一些宝石,你留着差遣人的时候用。若遇见牢靠点的人,也可以拿这些让他帮你带些东西。左拧一圈,右拧三圈,就可以打开。”   自金绿猫眼召来王七之后,她们已经很小心的不出手这些扎眼的东西。无奈王家当年富甲天下,就算再不扎眼的,也不见得能有多普通,所以自刘凌去了东宫之后,她们又恢复了自给自足的日子。   刘凌接过金环,上面还犹有王太宝林身上的余温,烧的他几乎握不住,压的让他心头沉甸甸的。   “你别露出这样的表情,弄的我倒不好意思起来了!”王姬爽快地戳了戳刘凌的肩膀:“你都已经是比我高的人了,别这么扭扭捏捏的,只有你好了,我们大家才会好,薛太妃是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回去以后担心的站在窗前到现在都没进屋……”   “嗯,嗯……”   刘凌哽咽着,胡乱地点着头。   “你可要好好的啊,我们见过的祸事,实在是太多了……”   王姬手掌抚了抚刘凌的头。   “登不上那个位子也没关系,千万要保重好自己。如果你出了事,我们,尤其是薛太妃,一定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你也别怪薛太妃,你要知道,薛太妃是背负着做错过一次选择的经历,又一次选择重新站出来的……她身上背着的东西比我们都要重得多……”   唔……   眼泪自己流出来了,怎么办?   刘凌抹了把脸,拼命点头。   “天黑夜凉,你赶快回去吧。金环套在小臂上,回去找没人的时候再打开。”   王姬似是也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微微抬头退了一步,扭头奔入夜色之中。   刘凌静立了一会儿,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夹袄马甲穿在外袍之下,缓缓将金环套在臂中,重新迈开了步子。   他刘凌何其有限,竟生在冷宫之中!   ***   蓬莱殿里,刘恒守着袁贵妃的灵堂,心中一片冷寂。   两盏不能灭的油灯是他的职责,刘未坚持让他为袁贵妃守完头七。   其实不必他说,刘恒也会守着头七。说起来,袁贵妃若不是为了他的亲事,也不会给朱衣可乘之机。   那个叫朱衣的宫女其实他有印象。当年他母后临死之前,曾说过朱衣,还说过王宁,绿翠,青鸾,让他今早把他们抓在手里。   但是他没听,他太害怕了,那样的母后让他陌生到无法接近,更别提去接触她留下来的人。   更何况,他根本没办法接近朱衣,也没办法接近其他人。没有了母亲殿中宫人的帮助,他接近不了蓬莱殿的小膳房,更进不了方淑妃的乐隐殿。   有时候他甚至想,他的母后应该是糊涂了,所以才说出这么多话来,否则为什么二弟和三弟没事,她安排的内应也都一副对他完全没有什么异样的样子?   如今袁贵妃死了,刘恒又开始痛恨自己。   早知道如此,他就该想尽办法联系朱衣的……   如果朱衣想要离宫,他亲自去说,也许不会让别人利用。   他越想心中越是郁结,偏偏魏坤也给他赶回去了,没人排解,那股郁结到了让他几乎眩晕的地步,让他不由自主地想去灵堂外散散心。   “殿下,夜凉了,是不是让奴婢给您去找件披风来……”   “不必了,你就当没看见我,屋子里气闷,我出去走走,一会儿就回。”   “是,殿下。”   蓬莱殿里去了主位,如今也是人心惶惶。   他们往日里仗着袁贵妃的势头,在后宫里作威作福惯了,现在袁贵妃一死,他们都成了无主之人,还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会不会有人痛打落水狗,会不会有人借机落井下石。   宫中没有主子的宫人都是最惨的,即使分配到新的宫中,也不会有主子愿意信任和重用他们。很多人也许前半生风光无比,下半身只能做些打杂的粗使差事,甚至连主殿都进不去。   更多的,是留在已经无主的殿中,过着几近于苦修一般的日子,就如同长庆殿里那些曾经跟随静妃之人。   所以,即将封王的大皇子刘恒,就成了不少人希望能够攀上的人选。哪怕在穷山沟里风光,也不愿在这宫中落难,不是吗?   心中有事的刘恒自然感觉不到这些宫人态度的变化。他虽名义上是袁贵妃之子,但过继在袁贵妃名下时候已经十几岁了,不适合留在袁贵妃宫中,和他们的情谊也不过就是比陌生人熟悉上一点而已。   所以,当他听到偏室里伺候热水的宫人们在讨论自己时,忍不住就藏起了身子,将耳朵贴在门上,静静地听了起来。   “你说肃州那地方,能跟去吗?老邱,你见多识广,和我们说说呗?”   一道尖利的声音问着身边的宦官。   “肃州那地方,黄沙漫天,贼寇横行,胡族杂居,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牛羊的骚气,你说能不能跟去?”   被叫做老邱的人冷笑了一声。   “你们要去就去,反正我是不去。”   “哎,大皇子明明是长子,还是废后的儿子,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继承家业,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   另一个略显老迈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我看陛下啊……”   “你要知道陛下想什么,你就不用去了根到这里来了!”   另一个人嘿嘿地笑。   “去你的!我那是爹妈狠心!”说话之人压低了声音,开口问他们:“说起废后,你们听说过那个传闻没有?”   “什么?”   “你是说那个传闻……”   “嘿嘿,你也听过是不是?我估摸着,大殿下还不知道呢。”   “什么传闻,你说说……”   “神神秘秘,讨打,快说!”   “我听说,有人见到陛下身边派了一位少监去过长庆殿,出来之后,就传出那位自缢了。你说巧不巧,他前脚走,后脚那位就自缢了,而且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了……”   老迈之声中带着几分唏嘘。   “你是说……静妃是陛下给……”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老邱的声音响了起来。“不去母,怎能让大殿下安心到袁贵妃膝下为子?他又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儿,人家正儿八经当嫡长子养了十几年的,若不是没了指望,还不见得拿我们家娘娘当回事呢!殿下啊,说起来心也是狠……”   “大殿下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古怪了一点。你说他温和吧,我曾经挡过他的路,给他一脚踹了个狗啃泥。你说他性格暴躁吧,可他读书识字又能一坐一整天。当年袁贵妃那么折腾他们母子,他居然待我们娘娘跟亲生娘亲似的……我反正是想不通。”   “都是命,陛下要真想让他当太子,就不会弄出这么多事来了。这下好了,肃州那地方又不太平,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别把命都弄掉了!”   “你说会指什么人家的女儿给大殿下?如果嫁妆多一点,也许过的没那么苦。”   “得了吧,二殿下和大殿下年纪那么近,他今年娶妻,说不定明年就给二殿下指了。我看着啊,这太子的位置十有□□是二殿下的,好人选也都要给二殿下留着。我们这殿下不纳妃,下面的几个弟弟也不好纳……”   老迈之人连连叹气。   “能给个长得齐整的就不错了。京官里不是有一半都是家境败落的昔日侯爵吗?估计给配一个空头爵爷的女儿就不错了。”   “啧啧,你可别再说了,我还想走蓉锦姑姑的路子跟着殿下去就藩呢,听着你分析的,我怎么心惊胆战呢?”   “这些都是小事,说不定殿下都能忍……”   老邱嗤笑了一声。   “可惜这位殿下是个爱洁的……”   “怎么?这还有讲究?”   “你们是不知道,我便是来自西北。西北干旱缺水,寻常百姓很少洗澡,更别说洗头,头上又虱子那是常事,身上有跳蚤也不稀奇。到了冬天的时候,身上实在是脏了,就敞开衣衫,晒晒太阳,直晒的皮肤冒油,拿手那么一撮,搓下一大条泥条来,美名其曰‘洗旱澡”……”   “老邱你快别说了,说的我快吐了!”   “这就要吐?你都要吐,你想想看这位殿下如此爱洁,该怎么在那地方待下去!从京城到肃州要路过不少穷恶之地,驿站也不见得干净,这一路上有的折腾。你们要跟去?先跟着被折腾掉一层皮吧!我听说小钱子刚到他身边的时候,被殿下命人用丝瓜瓤差点挂掉一层皮!那位魏坤魏侍读,好歹也是累世公卿之子,每天要用殿下的洗澡水……”   老邱的声音冷淡的很。   “到时候,前不着村,后不着地,你去哪里找水?嘿嘿,他再爱洁,只能跟着洗旱澡!”   呕……   刘恒捂着自己的嘴巴,强忍住呕吐的冲动,扶着墙壁一点点挪开了这片角落,直走到没人的地方,才俯下身子大吐特吐。   他这一阵呕吐,直吐到心肝脾胃肾都快出来了,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这才抱住柱子,勉强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可是无论是他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无论是想如何将刚才的那些话抛出脑后,那些声音都一个劲儿的钻入他的脑海之中。   “……黄沙漫天,贼寇横行,胡族杂居,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牛羊的骚气……”   “……就算一家之中,也都是老大继承家业,怎么会混到现在这种地步!”   “你是说……静妃是陛下给……”   “家境败落之女……”   “洗旱澡……”   呕!   刘恒靠着柱子,喉中一阵腥甜,又呕出一大口东西来!   满眼间,只见得红色一片,浇在那些秽物之上,分外触目惊心。   竟是这样……   竟是这样……   他活着干什么?!   不如就这样死了算了!   “啊啊啊啊啊!”   刘恒心中大拗,又气又恨,仰天狂啸一声,直挺挺倒了下去、 ☆、第91章 病发?谋刺?   方国公府。   不在休沐日,方国公府的小郎魏坤从宫中回来了,惊动了方国公府一干奴仆。   此时方国公和方国公府的世子魏乾都在衙门里坐班,魏坤回到府中,倒床就睡,直到方国公从衙门里回来,命人叫醒了魏坤,才算是有了点眉目。   对外宣称的是,大皇子在蓬莱殿守灵,蓬莱殿里女官宫女众多,已经年纪不小的魏坤在蓬莱殿留着不合适,就被大皇子遣了回来休息几天。   倒床就睡,也是因为陪着守了几夜的灵,实在困得很了。   事实上嘛……   “你就这么被赶回来了?大皇子一点感激之情都没有?”   魏乾气的一拍桌子。   “弄半天,把我弟弟送进去给人糟蹋去了!”   “您又说笑。”   魏坤翻了个白眼。   “什么我说笑?送你去大皇子那的时候,我就郁闷着呢。我都已经给你跑通关系,要送你到宫中当几年御前的侍卫,然后入禁军,怎么也是随王伴驾的差事,不比这个好?一个毛头孩子,你还得小心伺候着,嘘寒问暖的,结果怎么着,还不是给人说赶回来就赶回来!”   魏乾是个话痨,一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   “你也是的,知道大皇子和二皇子不对付,还拿二皇子的腰牌去请什么太医,这不是缺心眼吗?”   “想借三皇子的,他的给别人借去了。”   魏坤也很郁闷。   “话说回来,宫中情况现在怎么样?怎么听说二皇子那边也出事了?这陛下是要做什么啊,袁贵妃死了,干脆也不要别的妃子了吗?”   魏乾压低着声音故作神秘地凑上前。   “阿爹找你是不是也是问这个事?”   魏坤点了点头。   “你别老点头啊!急死我了!我怎么有这么个锯嘴葫芦的弟弟!”魏乾抓住魏坤的肩膀摇了摇:“宫里乱吗?”   魏坤不开口。   “你怎么不说话?”   “我是皇子的伴读,便是大殿下的臣子,宫中的事情,我不能说给家里听,这是我为臣的本分。”   魏坤清了清喉咙,“便是阿爹问我,我也是这么说的。”   魏乾被弟弟弄的哑口无言,欲言又止几番,这才气笑道:“你以为你是古时候的士大夫么!宫中那点事情,已经满城皆知了!”   “那是你们听来的,不是我说的。我问心无愧。”   他答得严肃。   “罢了罢了,也是我前辈子造孽,自己儿子还没养大呢,先养出这么个气人的东西!强儿和凤儿都眼巴巴等着你休沐回家,你现在回来了,他们正高兴的很,你去后面见见他们吧。”   魏乾说的是自己的一双龙凤胎儿女。   说到自己的小侄子小侄女,魏坤才笑了笑,点点头离开了前院。   魏乾一直目送着魏坤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才叹出一口气来。   “怎么就这么闷的脾气,偏偏性子还倔强的很……”   他烦恼地抓了抓头。   “这次要去找谁打探消息?哎!准要给那群狐朋狗友们笑死,自己弟弟就在宫中当差,嘴里掏不出一句话,还要在外面打听!”   “不过这时候回了家,也许还是好事……”   书房里,方国公坐在书案之后,手中拿着一本《公羊传》,目光却定定地穿过书案,不知投向何处,显然在思考着其他的问题。   他的嫡妻三十七岁上怀了魏坤,那时他是半喜半忧。喜的是家中又要添一个孩子,忧的是老妻已经一把年纪,再生实在担心她有危险。   魏坤之前,他已有一子两女,大儿子虽不算什么旷世奇才,但性格和他迥然相反,自己性格过于沉闷方正,做不到长袖善舞,也不愿趋炎附势,所以方国公府一直深居简出,在京中也算不上什么说的上话的人家、   但他这个大儿子从小就主意多,又喜欢和各家郎君在一起厮混,竟比他更有人缘,也让方国公府渐渐在京中有了些熟悉感。   他已经很知足了,并不觉得儿子太多有什么值得羡慕的。有多少儿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成不成才。   但是怀了,又是意外之喜,肯定是要生下来的,担惊受怕了十个月,又去了半条命,才生了这个孩子。   他那时已经是足以当爷爷的年纪了,都已经忘了该怎么带孩子,大儿子刚降生时的喜悦也都快忘得光光,所以如今回想起魏坤生下来时自己的感受,除了担惊受怕,就是担惊受怕,竟没有什么更强烈的感情。   魏坤生下来那几年,自己正忙着户部钱粮的核算,小儿子几乎是被妻子和大儿子拉扯着长大的,等他有时间带儿子了,已经发现儿子变成了个闷葫芦。   “一定是魏乾的话太多,把魏坤的话都说没了,所以才是这样……”   有时候,方国公魏灵则会这么想。   魏坤虽然话少,但从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方家虽然是沙场上出生,但从景帝时起,老祖宗就下令家中儿女学文弃武,这么多代下来,虽然家中男子还是各个能上马拉弓,但和那些宿将人家比,已经是差得多了。他自己都在户部当差,更算不得武将。   但魏坤从小就爱往府里收藏兵器的地方跑,对祖宗们留下来的兵书和沙场战阵之法有兴趣。他并不拒绝读书,但明显对习武的兴趣更大,横竖家业是要老大继承的,他爱学什么就随了他,性子也就越发变得硬朗。   妻子说魏坤的性子像他,但他知道,他其实不及这个儿子。魏坤心中有另一番世界,也明白自己该如何立身处世,不像他,他是讨厌和惧怕那些推杯换盏、口蜜腹剑的应酬,才将自己变成这般无趣的性子。   如今大儿子任着鸿胪寺典客,负责迎送进京的官员和外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在十年前又得蒙陛下同意,被封了世子,这国公位妥妥的已经继承下来了,待他再过几年,精力不济了,就上表将这个位置教给魏乾,算是又传了一代。   虽然陛下将魏坤调去了大皇子身边做伴读,自己很是担心,可处在他的位置上,也做不了什么,惟愿他安全罢了。   天底下做父母的,恐怕在安全和富贵面前,都希望孩子能安全。至于什么夺嫡站队之事,恨不得子女能躲得远远的。   魏坤回来了,他问了几句,知道没有什么大事,也就放下了心。现在他在想的是,是刚刚小儿子对他说的话。   魏坤话少,自成人变声之后话更是少了,所以他不说废话。   他回家后没有长篇大论提自己为何回家,倒说了耐人寻味的几句话:   “大皇子喜怒无常又缺乏自信,总想着别人变弱而非自己变强;二皇子什么都想要,但每到关键时刻总是分不清主次;三皇子宅心仁厚、性情坚毅,只是当断不断,太过心软。不过儿子仔细观察过,三皇子似乎武艺不弱,至少不比儿子差,应当是另有奇遇。”   听起来,只是单纯的点评三位皇子的性格,既没说出什么要害,也没有什么□□的消息,可再仔细琢磨琢磨,却觉得魏坤这些话中有话。   他话少,是因为他想的多,这孩子因为少言少语,很多时候别人都不会在意他的存在,在他面前也更放松些,这让他能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事。   莫非是宫里已经乱到,他日要做出选择的时候了?   还是说小儿子是在提醒自己,三皇子表里不一,其实有可能是皇帝暗中培养过的结果?   如果说是皇帝暗中培养,为何要如此呢?放在冷宫里偷偷摸摸养大,不让外人知晓,是为了什么?   想到宣政殿里挂着的《东皇太一图》,方国公身子一震,惊得手中的《公羊传》都落了下来。   难道!!!   “何人擅闯书房!”   外面守着门的家丁大喝。   “是老奴!门房的老栓子!宫中来了人,要接小郎君,在门厅里候着呢!”   方国公心头正在巨震之中,还没从自己的领悟中清醒过来,猛听见外面有守门房的家人通传,更是纳闷不已。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深吸一口气,这才出现在门外。   “何事喧闹?”   老栓子给方国公府看了一辈子大门,见到方国公出来,连忙避到一边,恭恭敬敬回话:   “公爷,宫中来了人,说是大皇子病重,急召小郎君去问话。”   ?!   ***   东宫。   刘凌回到自己住的地方时,已经过了晚膳的时间。   不过因为蓬莱殿、乐隐殿接连出事,东宫人心惶惶,二皇子也不在东宫里,所以谁也不关心他在不在的事情。   戴良明日休沐,下了课就在整理回家的东西,见刘凌回来了,也识趣的没问他去了哪里,反倒问他有没有什么信要带出去。   刘凌闻言点了点头。   “帮我向陆博士送一封信。”   说完,拿出两条素帕,开始写了起来。   给陆博士的信,是将宫中发生事情说了一些,对薛太妃几位的评价也提了提。陆博士在国子监里颇得人望,认识不少有才有德之人,如果方家真要倒台,必定会空出无数空缺来,这个时候,倒是谋官职的最好时期。   只要没被牵连进去,过个几年,吏治清明起来了,晋升之路就没有这么艰难,上升的道路也不会像是这样被人把持,有识之士投效有门,当然就不会像这样闲散度日,做一隐士。   他相信以陆博士的大局观,应该也看的明白,但他要送信出去那便是宫中的消息,在士子之间也许更有说服力些。   这也是在为自己日后留下人情做打算。   如果还有日后的话。   戴良很少过问三皇子和家里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他只知道沈国公府肯定是和这位殿下绑在一起了,所以没有一开始满身是刺的叛逆,只是偶尔还是不着调罢了。   刘凌对他的粗心大意实在是不放心,亲自将素帕放到了他贴身的内袋里,又反复确定过了,才放心回去休息。   王宁伤还没有好,不过他说自己是闲不下来的人,伤还没好利索就来伺候刘凌了。王皇后死了,袁贵妃也死了,暗中控制他的两位主子都死于非命,他身上见不得光的部分也在皇帝那里走了明路,虽然人看起来有些萎靡不振,但精神上却振奋了不少。   任谁心中藏着许多秘密,都是过不好日子的。   碰上刘凌这样的主子,又阴差阳错避过了凄惨的命运,王宁是感谢上苍的,也就越发珍惜现在的生活,对待刘凌都比以前要更上心些。   “殿下在哪儿得的这么……”   咳咳……殿下脸色不对,看样子不能说丑。   “……奇特的马甲?”   刘凌摸了摸胸前略硬的填充物,嘴角咧出一丝微笑:“王……给的。”   听到刘凌说的话,王宁立刻伸了手舌头。   那位财神娘子给的,怎么可能是差东西!一定是他有眼不识金镶玉,说不定那粗糙的针脚只是掩饰,掩饰……   呵呵。   王宁伺候刘凌用了晚膳,又看了一会儿书,等刘凌做完了功课,洗漱过后,便喝退众人,自己上了床榻歇息。   他命人在床前放了一盏小灯,等一点动静都没有了,这才拧开胳膊上套着的中空金环,倒出一小堆东西来。   除了金丸、银丸之外,还有一些成色极净但颗粒不大的宝石。刘凌取了一些银丸放在身边,其他还依旧拧上,套回手臂。   三兄弟,各有各的烦恼,但比起老大和老二都是和自己息息相关的人出事,刘凌光棍一条反倒没那么担惊受怕,是以没有多久,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觉没睡多久,他就被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惊醒了过来。   他从小习武,敏锐异于普通人,一点小的动静就能让他清醒,此刻坐起身来,立刻就张口发问:“今日外面是谁在值守?”   “启禀殿下,是奴婢弄墨。”   “去看看外面什么动静……”   刘凌有些担忧地听了一会儿动静,实在无法安心,索性披衣起身,又将那金丝夹袄穿在外衣里面,才走出了内殿。   内殿的门外放着一张小几,旁边是弄墨打的地铺,防止他夜晚起夜没人伺候。其余的粗使宫人是连进内殿的资格都没有的,只在外殿和角房里等候传唤。   一时间,整座寝殿里空空荡荡,刘凌站在殿内,竟有些遍体身寒之意。   他先天体热,绝不会无缘无故觉得寒冷,更别说还披着衣。这样的预感让他心中更加不安,直到弄墨慌慌张张地回来,他的预感才算是真的得到了验证。   “是二殿下被带走了!被陛下身边的人领走了!”   “什么?!”   刘凌惊叫。   “可有什么消息?”   “奴婢不知道啊!奴婢出去的时候,二殿下已经被带走了!”舞文一脸惶恐,“奴婢瞧着,后宫那边的方向也有光亮,是不是谁又出事了?”   难道是方淑妃?   刘凌此时才格外觉得自己在后宫没有内应的坏处,一旦出了事,一点消息都没办法得到。   “你叫起戴良,去庄扬波那看看,他年纪小,别被吓到了。叫王宁和舞文过来我这。”   刘凌定了定神。   “是!”   没一会儿,外殿值守的王宁和舞文来了,跪在殿外等着刘凌吩咐。   “现在东宫里一团乱,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王宁你今夜受点累,约束好我殿中的宫人,不要让他们乱窜,也不要去打探什么消息。舞文,你安排人值夜,今夜都不要睡了,如果白天二哥没有回来,再让他们休息。”   刘凌怕他们半夜为了得知消息在东宫里乱跑,被人抓了把柄。   谁也不知道他殿中有没有哪方派来的内应,现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随机应变,以逸待劳了。   刘凌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殿中大小宫人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刚刚乱了的心也安定了下来。   左右天塌下来有主子顶着,大殿下和二殿下那边宫里没有了主子,他们殿里还有,担心什么!   做好各自的事情便罢!   刘凌也不敢真睡下,命弄墨点起了油灯,索性在屋子里打了一套拳,又练了练萧家逃命的步法,就这样折腾了一会儿,约束完宫人的王宁回来了,顺便也带来了一些消息。   “殿下,这次是真出事了。二殿下身边的宫人说,大殿下好像在蓬莱殿出事了,太医都过去了,二殿下也是因为这件事才去的。”   王宁满脸错愕。   “您说,怎么会大殿下和二殿下一起出事呢?真是……不是说大殿下马上就要封王纳妃了吗?这好生生的……”   “你说谁?大哥在蓬莱殿出事了?”   刘凌心头咯噔一下。   “是啊,奴婢也没敢细问。”王宁摸了摸头。“要不然,明天奴婢摸回后宫去打探打探消息?奴婢在后宫里还有不少认识的人。”   “以前你是在冷宫里,没人注意你这小卒子,而且你设的是赌局,打探消息只是顺带。现在你刚刚出了朱衣那事,袁贵妃又去了,你便是去打探,别人也不敢和你说什么。”   刘凌对于这些人情世故倒是通达的很。   “你就在殿中帮我安安下面人的心,就已经是帮了我大忙了!”   就这样直到了天亮,刘凌没有等到蓬莱殿或宣政殿那边的消息,却等来了一个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殿下,一个自称是燕六的禁卫在东宫外求见。昨晚宫里乱糟糟的,我们不敢放他进来,您看……”   一位守门的侍卫亲自来见刘凌。   “啊,是他。等我随你出去。”   刘凌没让人多等,立刻跟着那侍卫直奔东宫之外。   等到了东宫偏门,果见一身戎装的燕六守在了门边,眼中还有血丝,显然昨晚值夜,此时还未休息。   见到刘凌出来,燕六立刻从贴身之处掏出刘凌那枚宫牌,半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   “原物奉还,谢殿下救命之恩!”   刘凌听到燕六的话,立刻明白那京兆尹夫人是救回来了,脸上也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笑容。   “能派上用场,实在是太好了!将军不必跪我,谢就谢那位治病的太医,快起来吧。”   说实话,燕六见过刘凌小时候受冷遇的情况,陛下出事,贵妃拿他为陛下当挡箭牌,后来连重一点的话都没有,这几年虽然离了冷宫,但也没听说有多么受重视,之前还曾被刺杀过,显然还挡了别人的路。   得了他的宫牌,原本就是病急乱投医,太医也都是势利眼,不见得会为一名不得宠的皇子担这么大的关系,唯一能赌的,就是真有太医不愿在蓬莱殿呆着,找一个借口出去给别人医病。   但他拿着刘凌的宫牌去太医院之后,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怠慢,孟太医虽然不能亲自前去医治京兆尹夫人,可看到他拿来的宫牌后,还是指了个擅长医毒的年轻医官给他。   虽然不是皇帝身边的御医,但这人本事不错,加上李氏自己就是郎中家的女儿,一开始发现不对就催吐掉了大量的毒物,被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救了回来,脱离了危险。   这一场人情,无论是京兆尹大人还是自己,都是真真的欠下了。   燕六被刘凌虚扶着起身,满脸庆幸地说道:“卑职昨夜在紫宸殿当值,听说二殿下因为借腰牌的事情都被召去了紫宸殿,心中实在担忧自己擅自借了殿下的腰牌会给殿下惹祸,所以一到当班的时间结束,就赶紧给殿下还来了。此事知道的人不多,想来也没有什么大碍……”   虽这样说,但这个汉子脸上还是有些忐忑的神色。   刘凌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压低了声音询问:“昨夜二哥被带走了,又说大哥出事,我在东宫里一点消息都没有,心中实在是慌乱,将军可知道发生了什么?”   燕六这才知道刘凌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含含糊糊地开口:“听说大皇子昨夜满身是血的倒在蓬莱殿一处偏僻的地方,直到半夜没有回殿才被人发现,在殿中找到。陛下懊恼蓬莱殿的人伺候不利,很是处置了一些人……”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什么……”   “大皇子到现在还没清醒,也不知道他那样是自己所致还是别人伤的。蓬莱殿里有奴婢说,之前魏侍读借了二皇子的宫牌为大皇子请过太医,但是被大皇子赶走了,恐怕不是他人伤的,是有什么病发了,但陛下不敢确定,所以才连夜请了魏侍读和二殿下去了紫宸殿对质。”   燕六说了这么多,心中已经是很不安了,陡然住口,用为难的眼神看了看刘凌。   “我明白,谢谢将军解我心中之惑!”   刘凌躬了躬身子,将腰牌放入怀中。   “将军慢走,不送!”   燕六松了口气,这殿下如果是个不识趣的,拉着他非要刨根问底,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虽说他是一心想着要报了这位皇子的大恩的,但事关陛下身边的事情,他却不敢拿来做人情。如果只是让他这个人刀里来火里去,他是义不容辞的。   当下,燕六对刘凌的好感又加深了几分,如释重负地行过礼,又丢下几句“今日之恩来日必报”之类的话,这才满脸疲惫地向着宫门而去。   显然他卸了职,原本要离宫回家休息的,却担心刘凌这边会因为没有宫牌有麻烦,先来了这里。   也是个信人。   双方都有些惺惺相惜,无奈东宫这地方实在不是什么结交的好场所,两人一点缘分,竟就这么如此打住了。   回了东宫,刘凌脸上一片青白之色。   大皇子出事,二皇子出事,从今日起,他便要成众矢之的了。 ☆、第92章 冲喜?扯淡?   人们发现刘恒时,他倒在一片秽物之中,脸上身上洒满已经干涸的鲜血,因为是仰面倒下去的,翻过来时一片狼藉,谁也不知道这血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偏偏他还是在蓬莱殿里一处观荷的偏僻所在晕倒的,这黑灯瞎火,又是只剩残荷的季节,谁也没想到刘恒会跑到这里来,等找到他的时候,刘恒的脸色都已经冻到黑青了。   蓬莱殿是袁贵妃的宫殿,原本就不是伺候刘恒的,没有多少宫人对刘恒上心,他出灵堂的时候说到处走走,散散心,不让人跟着,也拒绝了宫人要去找披风的建议,到了半夜还没发现他回来,宫人们才开始担忧,四处安排人找寻他。   刘恒乍听得那样的秘闻,心情激动之下全身发烫,突然晕倒却被倒在四面无遮挡的湖边,吹了一晚上冷风,被抬回蓬莱殿的时候就已经不太好了。   若不是最后喷出一大口血,说不得当场也就气结而死。   皇子出事,在宫中是了不得的大事,可怜刚刚从蓬莱殿回去没多久、恨不得洗洗霉运的太医们,又纷纷被请回了蓬莱殿里,这一次要医治的,竟是从小到大几乎没生过病的大皇子刘恒。   “到底是什么情况?朕已经命人将他擦洗过了,他身上没有一处伤口,那么多血是哪里来的?”刘未想起那件血衣就觉得触目惊心,“是不是他遇见了什么歹人,和别人搏斗后敌人留下的?”   就大皇子那三脚猫的功夫,要多蹩脚的刺客才能被他伤成那样……   孟太医不以为然地默默腹诽,在仔细检查过刘恒的指甲、皮肤等处后摇了摇头:“大皇子身上没有与人搏斗后的痕迹,您也说了,他身体各处都没有伤口,大皇子手无寸铁,断没有和人打斗连一道淤青都没有的道理。”   孟太医小心地用被子掩好赤//裸的大皇子,示意其他同僚继续检查刘恒。   “臣看殿下这情况,倒不像是和人打斗过,倒像是……倒像是……”   一位年纪较轻的御医翕动着嘴唇。   “说!”   “倒像是和人争执之后,突然气结而倒!”   那御医一鼓作气地回道。   “什么?”   刘未瞪大了眼睛。   “那大半夜,老大能和谁争执!”   他们是太医,又不是大理寺和刑部侦查案情的官员!   众太医心中纷纷哀嚎。   “臣来自民间,医治过不少疑难杂症,民间常有乡邻间斗嘴,争着争着一方突然倒下的事情,有的甚至是倒下后就再也起不来了,这种事情见的多了,也就见怪不怪。”   年轻的御医咬咬牙,知道自己能不能升到太医这一阶,就看今日冒的险如何了。“争执而倒的,也往往伴随着许多征兆,有的是吐血三升,有的是泪涕横流,甚至还有抽搐不已的。臣想,殿下这种情况……”   “你往日如何医治的?朕允你在老大身上试一试。”   刘未虽没在民间留过,但心中已经有八分相信,让了位置让这御医医治。   那御医心中大喜,上前几步,从医药箱里取出自己的银针,抓起刘恒的手,便向着十指刺去!   刘未闭了闭眼,重新转过身来,满脸铁青。   如果说老大当时是和人争执,此人必定是能够自由来往于蓬莱殿之人,甚至有可能就是蓬莱殿里的人。   他宠爱袁贵妃多年,蓬莱殿里的人大半都是自己精心挑选的,有一部分是当年太后留下的得力之人,难不成,那些太后留下的得力之人里,又有听命于吕家的宫人?   自己身边有侍卫,老三身边如今也有少司命,可老大和老二身边却是没什么人手,今日他们能对老大动手,明日会不会图谋老二、老三?   他早已经想过这种情况,甚至将宫中的老宫人都放出去大半,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事情?   刘未千想万想,自然想象不到刘恒是受了宫人闲谈的刺激,径直往那位御医诱导的方向去想,越想越是后怕。   就在刘未思绪万千的时候,御医已经用银针刺破了刘恒的十指,挤出不少淤红色的血来。随着他继续施针,老大脸上青黑的颜色渐渐淡了些下去,开始变得像是常人的气色。   御医也很紧张,施完针连忙拭去满头的大汗,刘未见儿子似乎是救了回来,也是满脸喜色,连连称赞:“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种本事,太医局会征召你入院,果真是不负众望!你叫什么名字?”   “下官乃太医院太医参事李明东,胶州人士!”   “官升一级,升为太医,赐黄金百两。李爱卿,你如今也已经是太医了,好好照顾好大皇子。”   刘未轻飘飘就送出去一个太医,惹得太医院里不少熬了许多年才升为太医的医官们又羡慕又嫉妒。   李御医,不,李太医心中狂喜,他果然是赌对了!   这最难的一步竟就这么跨过去了!   李明东有些得意地看了身边的孟太医一眼,跪下谢恩的同时,又提出一件事:“陛下,下官认为大殿下会变成这样,并非仅仅是昨夜的刺激。早在前天,殿下身边的魏坤就拿着东宫二殿下的令牌来请过太医,那时候去的是陈太医,但陈太医没有诊到脉,就被殿下派人送了回来……”   李明东看着皇帝凝重起来的脸,继续上奏:“恐怕殿下之前就有些郁结的征兆,但没有人重视,昨夜被人一刺激,立刻发作了出来……”   刘未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情,眼睛扫过孟太医,冷声问:“太医令,可是确有此事?”   孟太医微微颔首:“确是如此,但因为魏侍读拿的并非大殿下的令牌,臣心中存疑,所以并未亲去,只是派了给东宫诊平安脉的陈太医去了。”   “为何不上奏?”   “陈太医并未诊脉,没有医案,无法上奏。”   “荒唐!”   刘未指着孟太医的鼻子破口大骂道:“皇子的事,岂是可以怠慢的小事?”   孟太医知道自己成了泄愤的对象,一言不发,只垂下眼眸。   “不仅如此,前几日还有人……”   李明东得理不饶人,想要把燕六曾经取了刘凌的宫牌来请太医的事情也说了,恨不得趁热打铁,立刻把孟太医从太医令的位置上拽下来才好。   “这些话日后再说!”   可惜刘未已经不耐烦听他在这里告什么恶状,招招手立刻把岱山叫来,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这才扭过头来,继续吩咐孟太医。   “你们看顾好恒儿,如果他清醒了,立刻派人来紫宸殿通传。”   “是!”   刘未眼睛扫过那新任的太医李明东,微微嗤了一声,大步离开了蓬莱殿。   等皇帝走后,所有太医们才陆陆续续抬起头,看向李明东的眼神里满是鄙夷。差点被他牵连的陈太医更是走到他身边,狠狠地“呸”了一口,抬起药箱就离了他远远的。   太医局中的派系争斗和地位之争向来是见不到血的战场,其残酷之处,更甚于朝堂。施针用药,可令人死,可令人生,但怕的是你明明是让人生的,最后却死了,有嘴都说不清。   像是这样未曾和其他太医一起商议过就擅自冒头用野方子的,在太医院是根本不允许出现的举动。   更别说他还试图拉其他人下水。   李明东做出这种选择时就已经想到了有这种后果。长期以来在太医局被打压的日子让他憎恨太医局里所有道貌岸然的老医官们,并将自己不能出头的原因视为他们嫉贤妒能。   孟太医这一辈子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李明东这样的年轻人,他挂着淡淡地讥笑,上前为大皇子把了一把脉,收回手后哼道:“你当我们不知道银针放心头血的办法?但心头之血乃是气脉运行的根本,你现在泄掉,大殿下血脉倒是能即刻畅通,可气血大亏,醒来后也不知还有多少毛病……”   孟太医脸上一片讥讽,心中其实已经乐的开了花。   不必他出手,李明东这蠢货就已经自作聪明把大皇子给毁了。   “你这般只看得到眼前之利看不到日后之祸的家伙,就等着大皇子醒来之后受罪吧。希望你到时候没事,李、太、医……”   他震了震袖子,负着手径自出了寝殿。   “呸!我是不会给你善后的!”   一位太医也跟着冷哼,骂骂咧咧地收拾起自己的医箱。   “年轻人,这么沉不住气!我们是医者,不是朝臣,不可以在医治病人之时做出主观的猜测。像你刚刚胡言乱语什么和人争执之类的话,很有可能在宫中引起一场血雨腥风,这话若传出去了,蓬莱殿里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恨死你!”   曾经教导过李明东的一位老太医难以接受地摇着头。   “作孽,作孽啊……”   李明东被众人这般奚落、羞辱,原本已经恼羞成怒,可如今被孟太医和老太医一说,竟吓得背后冷汗淋漓。   那心头血之法有弊端的事情是真的,还是纯粹吓唬他?为何他之前这般抢救别人,从未出过差错?   如果大皇子醒来后真有什么毛病,太医令会不会在陛下和大皇子面前告发他?他会不会因此倒霉?   李明东面如金纸,胆战心惊。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只要想法子让太医令不说出这件事,其他太医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说什么,只要能想法子找到太医令的把柄……   宫中没有哪个太医是干净的,他一定找的到!   一定!   ***   魏坤和刘祁被皇帝召去了紫宸殿,一夜未归。   这造成的结果之一,就是第二日上朝听政之时,只剩下刘凌一个光杆司令。   戴良今早休沐,宫门一开就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刘凌倒是想带上庄扬波一起去,可庄扬波害怕刘祁回来生气,根本不敢出门,一心一意要在东宫里守着,刘凌也只能随他。   所以,当刘凌换上一身朝服,在礼官的指引下到了宣政殿前时,那股不自在的劲儿,就不必再说了。   仅凭众人的眼光,他就觉得自己有些受不住。   朝臣们不乏消息灵通之辈,昨夜宫里连夜来了马车,将魏坤带走的事情许多人家都知道,也猜测出大概是大皇子出了什么事。   这些人有猜大皇子心中又气又苦,愤而自尽了的……   有猜大皇子终于被逼疯了的……   还有猜大皇子对二皇子、三皇子下手了的……   这时候见到了刘凌,哪怕是和他没有什么交情,连熟悉都说不上的朝臣,也都纷纷凑了过来,打探消息。   “三殿下,为何今天只有你一人来听政啊?”   “三殿下,二殿下去了哪儿?”   “三殿下,你可知道昨夜紫宸殿为何派人去了方国公府?”   “三殿下……”   刘凌被众人“围攻”,问的又是这种紧要的问题,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应付,饶是他定力过人,也觉得头晕脑胀。   那些大臣们还不肯放过他,眼见着有人数越来越多的趋势,刘凌正在心中叫苦不迭间,突然一只大掌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拽到了后面。   “诸位同僚,吕某有些问题要问三殿下,少陪,少陪……”   拉走刘凌的,正是最近为了大皇子婚事忙到焦头烂额的吕寺卿。   为了给刘恒找到合适的京官家女孩,连久不出门的荣寿大长公主都开始在各方走动,参加贵妇们举办的宴会了。   刘凌想过自己给一群大人们围着问东问西,狼狈是肯定少不了的,却没想过吕鹏程会插手。   他更没想到吕鹏程插了手,不但没有问他任何问题,反而温声安慰他,就和几年前宗正寺那晚一样。   “殿下不必理会这些人,于公说,他们是臣子,不可刺探宫内之事;于私说,他们议论的是您的兄长,你也没有回答的义务。”他微笑着,“您若觉得不自在,就站在臣的身边,等过一会儿陛下吩咐赞者唱朝了,您再过去就是。”   吕鹏程整个人,是很难让人产生恶感的。他出身名门,年少得意,力挽狂澜,中年清贵,加之人又风流潇洒、气度闲适,活生生就是贵人的典范……   但刘凌此人,天生对某些事有种直觉上的敏锐,以至于他每每见到吕鹏程,总生出一种对方将自己当做待价而沽的货物,对他千般好万般善,都是为了卖出个好价钱的奇怪感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凌非但没有受宠若惊地领了他的情,反倒生出一种不安来,忍不住左右张望。   在一群大臣之外,遥遥站在外围的方国公显得尤为显眼,只是他的眼神一直注视着刘凌,见到刘凌看过来,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另一侧,吏部尚书方孝庭的眼神也一直紧紧注视着吕鹏程,满脸若有所思。   “殿下?殿下?”吕鹏程没想到刘凌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失神,忍不住哑然失笑:“您在看什么呢?”   刘凌收回眼神,摇了摇头:“我在看方国公,他一直在看这边……”   吕鹏程闻言扭过头看了眼方国公,心中了然。   他家的小儿子昨夜去了紫宸殿,今早都没有回来,有心想要找三殿下打探一下,但又和三殿下并无深交,没好意思上来问,只能干着急。   “殿下真是心细。”吕鹏程叹了一句,“只是殿下,现在宫外宫内都乱的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就当做什么都没看到吧。”   “……是。”   刘凌点了点头。   “多谢吕寺卿提点。”   “您皇祖母是臣的亲姐姐,臣又没有子女,对臣而言,你们都跟臣自己的晚辈一样……”吕鹏程慈爱地说着:“如今大殿下要开府纳妃了,眼见着二殿下和您也这么大了,都快到了要纳妃的年纪,平日要多和老臣交流交流,老臣才好知道给你们找什么样的闺秀啊,哈哈……”   若是其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听到这句话,不是记在心里,就是面红燥热,这年纪正是对男女之事最懵懂向往的年纪,皇子亲王纳妃也确实和宗正寺息息相关,听到这番话,怎会不刻意结交这位寺卿?   偏偏刘凌有瑶姬之念,又因为后宫里一群太妃对三妻四妾没有什么兴趣,听到吕寺卿的话,也只能微微红脸地支吾了几声。   吕鹏程自以为说了个笑话,却得了冷场,大概也觉得有些没趣,和刘凌强行聊天,说了几句什么“有困难不妨来找我”之类的话。   刘凌从小在冷宫里长大,和袁贵妃做戏已经做惯了,当下摆出一副“受宠若惊我有事一定去找您”的欣喜表情,在吕鹏程既和蔼又自得的表情中,连连道谢,回到了宣政殿外。   其他大臣见他从吕鹏程那边回来了,还想围观,忽的从人群中走出一位老者,其余众人便纷纷止步,不再上前。   白发白须的方孝庭拦住了刘凌,行了个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敢问殿下,二殿下去了何处?”   刘凌被方孝庭如电一般的眼神逼视着,心头升起了一丝反感,冷了冷脸,沉声道:“不知道,一早起来,东宫里就剩我一位皇子。”   听到刘凌的回答,许多文臣倒吸了一口凉气,武将们倒是有些意外地看向刘凌,眼神中都颇有些赞赏之意。   方孝庭在刘祁面前恭敬,那是因为他想要拱卫刘祁登上那个位子,提前恪守君臣之道,这刘凌不过一冷宫里长大的不得宠皇子,竟然也敢甩他脸色,怎能不让他心中懊恼?   当下“嘿嘿”一笑:“殿下真是说笑,您是有多宽的心,才会一点都不在意东宫里发生的事情?老臣若是以前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这里给殿下赔个罪,还请殿下勿怪……”   “老大人让我惶恐了,实在是我真的不知道。”刘凌将声音又说得再大了些:“我住在东宫最南边的殿中,连伺候笔墨加起居的近身宫人一起也就三个人,二哥被陛下召走时,我正睡得云里雾里,值夜的宫人只有一个,睡得比我还沉,也无从得知什么消息……”   这一下,其他听到解释的大臣们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他们都听说过这位殿下幼年时的遭遇,袁贵妃出事时他身边一个宫人还因为是袁贵妃的心腹受了牵连,要想他耳目多么灵通,还不如找个普通宫人问问。   一时间,有些大臣就不免意兴阑珊,不再关心这边了。   方孝庭笑眯眯地看了刘凌几眼,“哦”了一声,对着刘凌拱了拱手:“即使如此,那老臣也明白了。殿下也莫怪老臣性急,实在是骨肉相连,人之天性,殿下和二殿下是手足,理应明白臣的心情。”   刘凌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二哥早上不在东宫之中,我也十分焦急,恨不得他赶快回来。”   这话是真话,情真意切,方孝庭仔细看了看刘凌的眼睛,发现不似作伪,心中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踱开了。   方孝庭走了后没多久,刘凌从未接触过的京兆尹大人也找了上来。因为之前有许多大臣好奇来打探过消息,这位大人靠近刘凌没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京兆尹冯登青是来道谢的。   “今日天不亮,燕六下了职突然登门,冯某才知道自己得了殿下这么大一个人情。冯某和贱内生活了大半辈子,早已经是谁也离不开谁,家中儿女知道母亲无事了,也俱是欣喜不已。宣政殿外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日若有机会,冯某必定报了殿下的大恩!”   冯登青不敢引起别人注意,只微微行了行礼。   “不敢当冯大人的谢。”刘凌赶紧虚扶:“大人该谢谢燕将军才是。若不是他冒着被重责的危险求到东宫里来,又苦苦恳求不肯放弃,也不见得能等到我借他宫牌。”   “话虽如此,但若殿下没有伸出援手,即使燕六再神通广大,也断没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冯登青被刘凌扶起,心中有些诧异他的力气,不过还是再三感谢:“燕六的恩是燕六的恩,冯某自有报答的法子,但殿下的恩情,也是不敢忘的!”   刘凌没想过随手一个帮忙,还给自己结了这么个善缘。不过京兆尹是外官,和他这样的深宫皇子是没什么接触的,他虽说了报答,也和燕六一样,只是被刘凌当做感谢的套话,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冯登青走后,刘凌靠着宣政殿外的柱子,闭起眼睛思索起来。   大哥肯定是出了事,否则以父皇的性子,不会这么大张旗鼓、弄得满朝皆知。二哥肯定和这件事没关系,就怕有人非要把这件事和二哥扯上关系,继而牵连到魏坤。   也有可能是父皇想借此做些什么,索性拉了二哥下水,但可能性不大。   三位皇子,原本自己实力最弱,登上皇位的可能性最低,但因为两位哥哥都变弱了,自己反倒变得显眼起来。   一旦大哥出事,二哥又有了什么麻烦,正如几位太妃所说,为了让二哥顺利上位,必须要做出更大的动乱。   父皇身边强手如云,兵部和军权又牢牢掌握在父皇的手中,方家掀不起什么惊涛骇浪,最有可能的,就是对自己下手。   无论他对方孝庭态度如何,方孝庭对他都不会留手,说不得之前他在东宫里遇见泼热水的那些死士,都有可能是方党的人马,现在自己除了小心谨慎,似乎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对。   “殿下,可否移步一叙?”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刘凌睁开眼,眼前出现的是一副和魏坤长相有七分相似的面孔,正是魏坤的父亲,方国公魏灵则。   “方国公有事?”   刘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跟着方国公到了一旁。   “实在让殿下笑话,臣并不是老找殿下打探什么消息的……”   老国公脸皮涨得有些发紫,显然是不好意思:“老臣的儿子既然被带走,一定是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老臣不愿问,也不会求情……”   “只是坤儿被带走时刚刚入夜,和家中几位侄子侄女玩的忘了进晚膳,如今又已经是进早膳的时候,估计也没有进食,人不是铁打的,几餐不用,精神又绷着,万一熬坏了身子……”   他叹了口气,对着刘凌连连拱手:“老臣想着,如果不肖子被陛下送回了东宫,就劳烦殿下记得膳食之事,为老臣那不肖子准备些吃喝……惭愧,老臣请求殿下的事情竟然是这么不……”   “没有,您是个好父亲。”   刘凌心中感动,并不觉得他小题大做,反倒记在了心里,对方国公也升起了好感:“我会记在心上,一散朝就让宫人准备好热粥和膳食。我二哥昨天半夜也被召去了,如果没有进食,这个时候应该也饿了……”   他对方国公回了个礼:“魏侍读对我大哥一直忠心耿耿,照顾他细心入微,人人都看在眼里,必不会出事,您且放宽心。”   “哎,我那儿子……”   方国公连连摇头。   “确实是个忠厚的人,就是八杆子打不出一个……一句话,就怕有话也说不清楚,反倒惹祸。”   “不……”   “陛下到!百官入朝参拜,上朝!”   赞者一声高唱,打断了方国公和刘凌的话,刘凌急急忙忙对方国公拱了拱手,返身就入了宣政殿。   方国公整了整衣冠,收起戚容,若有所思地也跟着进了殿。   会不会武,是不是宅心仁厚没看出来,但说话滴水不漏,又有礼有节,确实不像是冷宫里被苛待出来的。   莫非陛下早有安排,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只是幌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要早早安排了……   百官入了殿,参拜过后,还未等两位宰相奏读议事,坐在御座上的刘未就以及开了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他站起身,面若寒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之色。   最近一段日子,对他来说是多事之秋,先是袁贵妃出事,然后是刑部和大理寺共同搜集方党的罪证,每天都有无数证据和消息暗暗传进宫里,逼得他不得不连夜处理,昨日夜里又出了大皇子的事,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甚至都觉得是老天爷在玩弄他,好生生的事情,非要弄的一波三折,就等着他功亏一篑,好惹上天嘲笑。   想到这里,刘未心中生出一股郁气,眉头更是紧锁。   他紧紧注视着百官的神情,丢下一句惊天霹雳。   “昨天朕的大皇子在蓬莱殿遇刺,如今还在昏迷不醒中。”   喝!   “什么!”   “咦?”   霎时间,朝中哗然一片,简直像是炸开了锅。   刘凌没想到是这个结果,惊得张口结舌,看向父皇的表情也是不敢置信。   蓬莱殿是袁贵妃的地方,即使她死了,也都是她的宫人,谁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刘恒下手?   谁会这么做?!   谁又有这个本事?!   大概所有的朝臣想的都是如此,望着刘未和刘凌的表情也是各有不同。   刘未站在宣政殿最高之处,对殿下所有人的表情一览无遗,自然也不会放过方孝庭和吕鹏程脸上的错愕之色。   “大皇子遇刺”之事只是他用来诈人的,为的是看看朝臣们的反应,但现在见到所有人几乎都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弄的他也不太确定起来。   左右刘恒没有醒,刘未也不愿放过这个机会,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自朕下令为老大封王纳妃以来,先是袁贵妃遇刺,而后是老大在蓬莱殿里离奇出事,可见宫中已经大不太平,有不少意图谋逆之人正对着朕的卧榻之侧虎视眈眈!”   “陛下息怒……”   “陛下多虑了……”   “愿为陛下分忧……”   刘未深吸了口气,冷着脸继续说道:“既然有人不愿意老大纳妃就藩,朕就偏偏不能让这些宵小之辈如愿。民间素来有‘冲喜’之说,老大现在昏迷不醒,正是需要喜事冲一冲的时候,诏令宗正寺、太常寺今日便给出肃王妃的人选,由朕亲点,三日之内,举行大婚!”   哗!   大臣们简直要疯了,出列直谏之人此起彼伏,都是如此纳妃太过荒诞的意思。   “如果老大出事,连亲事都没有,难道是要日后九泉之下做一孤魂野鬼吗?”   刘未恨声开口,打断了所有人的谏言。   “就算他日要过继其他兄弟之子代为祭祀,也须得是个成年、有王位、有妻室的皇子,诸位爱卿大多都是已为人父之人,难道就不能考虑一下朕的心情吗?!”   “陛下,这样对于即将成为肃王妃的女子来说,是否有些不公呢?”   方孝庭下手一位官员冷不防出了声。   听到这样的话,刘未斜觑了他一眼,冷冷地开口。   “能为王妃,是被选中之人的荣幸。”   陛下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我们这些已为人父的人想什么吗!   在场许多官员家中都有女儿,闻言又气又悲,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得到这种“荣幸”?   气愤间,众人又忍不住频频看向太常寺寺卿和宗正寺寺卿,心中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下了朝就要和他们关说关说,哪怕欠下人情,或是破费财物,也千万不要将自家适龄的女儿名字报上去。   一时间,朝堂上人人无心朝政,不停分神,就连北方大旱这样的事情都没有提起多少人的注意,还是户部连续三次提醒,才重新回归到议程上来。   刘凌立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抚着腰带上的玉带扣,有些不敢相信大哥的命运就被这样随便的决定了。   父皇甚至连他死后以兄弟之子为嗣子继承香火的事情都想到了,还要和民间一般冲喜……   究竟情况已经坏到了什么地步?   ***   蓬莱殿里,像是荒唐的玩笑一般的冲喜旨意,竟像是有了用一般。   已经昏迷不醒到让人生不起什么希望的刘恒,静静睁开了眼睛。   “大皇子醒了!来人啊!殿下醒了!”   李明东又惊又喜,连连高呼。   “快去通知陛下!快去通知陛下!”   此时刚刚是下朝的时候,刘未一得到消息,连书房里的大臣们都没管,就立刻飞快地赶来了蓬莱殿。   只是片刻后,无论刘未再怎么有了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咆哮出声。   “你们给朕说清楚!为什么朕的儿子成了个木头人!!!” ☆、第93章 失魂?招魂?   刘恒醒来之前,李明东就已经陷入了惶惶不可天日之中。   他虽少年成名,家学渊源,但他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和历经三朝的太医孟顺之比,自己的经验还嫩的很。   孟顺之在杏林之中简直就是个神话。   他少年时深入各处毒瘴毒物横行之地,救治过无数百姓,后来秦州瘟疫,赤地千里,人人避之不及,他却孤身进入疫区,组织起当地的郎中们治病救人,成为人人敬仰的“神医”。   当年张家为杏林魁首,可他进入太医局后,不但没有受到打压,张家子弟反倒对他恭恭敬敬。他一步步登上太医令之位,几番起落,虽说宫里人人都说他给袁贵妃为虎作伥,坏过不少人命,可要能让这些贵人服气用他,没有真本事是不可能的。   从放完血让刘恒面色如常后,李明东就开始挣扎该如何让孟太医不去告发他这治法的弊端,虽然他也不知道孟太医是故意这么说吓他,还是真的事实如此,不过他知道,只要孟太医向陛下这么说了,不管他做的对不对,但凡大皇子有事,他就要被推出去做替罪羊、出气筒。   李明东端坐在大皇子的床前,脸上早已经没有了那般得意之色,眼睛一动也不动地望着孟太医的背影。   终于,当孟太医单独一人离开殿中,要去外面吩咐药童研磨一味药剂之时,李明东悄悄地跟上,半路上把他截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小子适才得意忘形,实在该死,求太医令救一救我!”   李明东要是从头到尾狂妄无比,孟帆反倒会高看他不少。李明东未满而立之年就能入太医局,本事肯定是有的,年轻人恃才傲物又不甘人下也是正常,但在人前狂傲在人后卑微,自是入不了孟太医的眼。   “李太医实在是太看得起孟某人,如果孟某有善后的法子,难道不知道和你用一样的办法救人吗?正是因为我也解不了这个弊端,所以才会一直沉默。”   孟太医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山脸。   李明东低下头,掩饰住眼睛里狡猾的光芒:“小子不是求太医令出手相救,而是陛下那里……”   “李太医,你是不是不明白太医局是什么地方?”   孟太医被气的笑了出来。   “这里是绝对不可能一步登天,但行错一步,却是在劫难逃之地!从你入太医局开始,多少太医对你耳提面命,你以为他们是啰嗦不成?!”   李明东听到孟太医的话,缓缓抬起头:“太医令的意思,是不会替小子掩饰,是不是?”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孟太医皱了皱眉。   “本官还要吩咐药童磨药,少陪了!”   “如果您要在陛下面前陷害我,我就把你给三皇子开补药,意图让他虚不受补的恶行告知陛下!”   李明东露出怨毒的表情,一点点立直了身子。   “你说什么?!”   孟太医的冰山脸终于有了些表情。   “我说,你一直给三皇子开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方,有些甚至是滋阴之物,根本就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   李明东自认为抓住了把柄,笑的也张扬起来:“鄙人有爱翻看医卷的情况,从一入太医局起,就将太医令您所有经手过的方子和医案都抄了一遍。原本,鄙人是敬仰太医令的医术,想要从中学会一些本事的,谁想到,杏林妙手的孟太医,居然也会开那种狗屁不通的方子……”   孟太医这才明白李明东在说什么,心中有些哭笑不得的同时,也为此人的性格和手段深深头疼。   这人既狡猾又愚蠢,既狂妄又小心,各种矛盾的特质居然都出现在他的身上,真让他这么留下去,假以时日,说不得太医局里都要翻个天地……   不能让他再留了!   孟太医心中冷笑,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用畅快的表情滔滔不绝着。   “三皇子才多大?恐怕都没有成人。您给他开那些药,恐怕是想他毛发不丰、声音尖利,丧失男儿的威武之气吧?那些滋补之物,都会让他出现阴阳失调的情况,说不得还会留下病根。啧啧,我知道孟太医您不是这么恶毒的人,那您是受了谁的指使?恐怕是袁贵妃吧?”   李明东笑的猖狂,“非但如此,之前您为后宫诸嫔妃开的补药,也有许多存有弊端,长期服之,反倒会出现反效果。这些不知陛下知不知晓?”   孟太医一言不发,面无表情。   李明东说了一阵,见孟太医既没有露出担惊受怕的表情,也没有恼羞成怒,就像是听着别人的故事一般毫无反应,脸上的猖狂之色也一点点收起,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为何他一点都不害怕?   难道这些事情陛下都是知道的?   还是……   刹那间,原本还胸有成竹的李明东,瞬间动摇了起来。   “不知所谓。”   孟太医丢下这句话,摇了摇头,负手离开了原地。   只留下脸色铁青、眼中满是挣扎之色的李明东。   午时过后,刘恒醒了,可醒了还不如没醒。   从醒来开始,刘恒没说过一句话,无论刘未也好,其他人也好,不管怎么和他说话,他都没有一点回应。刚开始的时候宫人们没有伺候好他,甚至还让他在身上便溺了,慌得一干宫人忙的焦头烂额,就怕皇帝发现出现了这种事情。   待刘未赶来,看到睁着眼睛,却像是失了魂一样的儿子,当然是根本无法容忍,当下里就咆哮着出声。   “你们给朕说清楚!为什么朕的儿子成了个木头人!!!”   在场的许多太医都是听到过之前孟太医和李明东的那场对话的,皇帝龙颜大怒,有几个太医忍不住就向孟太医的方向看去。   李明东太不得人缘,品性又差,只要他一出声将锅丢在李明东身上,他们几个就应声,一起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总要让他看看,这太医局里到底谁说的才算!   不但这几个太医,李明东自己也依旧是汗透了中衣,满脸紧张地用余光不停扫过孟太医。   他在赌。   赌孟太医不会一点都不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赌他会帮自己隐瞒!   刘未握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不停在他眼皮子下面挥舞,见刘恒的眼珠子连动都不动一下,更是烦躁不堪,再见一干太医都盯着孟太医,在他说话之前绝不敢开口,顿时一声大吼:   “太医令,你医术最高,你跟朕说说是怎么回事!”   “臣遵旨。”   孟太医搓动了下手指,思忖着开口。   “大殿下清醒之前,曾大量呕吐,又吹了一夜冷风,这最容易引发肝虚邪袭之症。此外,虽不知大殿下身上那些血是不是他自己的,但既然见了血,便曾有过神情不宁的情况,这也对心神最是损耗……”   孟太医斟酌着继续开口:“所谓肝藏魂,如果肝虚邪袭,神魂离散,则有可能患上‘离魂症’。此病暂时没有什么好的药物能够医治,可以先用独活汤、归魂饮先滋补肝肾,养血安神,再想法子。”   这些解释一出,竟是把李明东之前“放心头血”的弊端给瞒下了!   众太医心中疑惑万分,不明白孟太医为何要“手下留情”,明明将李明东抛出去是最简单的做法,有这不知分寸的小子在前面承担怒火,他们的压力也要轻的多……   孟太医何时这般“爱护后辈”起来了?   一旁的李明东一口气长长地舒了出来,此时他才觉得后背凉的刺骨,浑身上下也在不住的打着寒颤,显然后背濡湿之后又过了风,已经有些着凉了。   但他这时哪里顾得上这些,他只知道……   自己赌对了!   刘未将信将疑地问过好几个太医,这些太医上去轮流诊了脉,发现大皇子确实有“心肾两伤”的情况,而且大概是之前守灵通夕不寐,精血也损耗的厉害,只是因为年轻所以才没有留下什么隐患,不由得心头感慨,也同意了孟太医的说法。   刘未一听到“离魂症”云云,头部就不停的裂痛。他自己就有头风,也是心神亏损太过之故,可自己这大儿子才十几岁,况且还没有自己压力大,竟然也是心神上的毛病,怎能让他不又惊又气?!   “孟太医,以你看,老大在成亲之前能回复正常吗?”   刘未低下头,满脸犹豫。   “陛下,四十几日内,恐怕……”   “不是四十几日,朕刚刚在前朝宣布,婚事就在这几天。”   刘未冷着脸补充。   “这,这……”饶是孟太医常年和这位陛下接触,也被惊得半天才呐呐道:“陛下恕罪,仅仅几日,臣等恐怕无法彻底治好大殿下!常言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更何况皇子大婚礼仪繁琐,就算是寻常的健康人一天下来,也不免疲态丛生,更别说大殿下……”   他扭头看向刘恒,觉得这位皇子真是倒霉透顶。   “连站着行完礼都不行吗?”   刘未脸色难看。   “这……怕是……”   刘未见到孟太医脸上的难色,知道孟太医这里没有什么可靠的法子,只将眼睛一扫,眼神从屋子里所有太医脸上掠过,最后定定地留在了最末尾的李明东脸上。   他对这个年轻人有印象。   有野心,有想法,敢尝试,就是太过轻浮,欠缺磨练。   太医局里都是些老成持重之人,孟太医是从他母后时起就倚重之人,本事虽有,但不会冒险,其他太医也差不多如此,非常时行非常事,说不得此人还有些法子……   “李明东!”   “在!”   李明东听到皇帝唤他,茫然抬头,随后一阵狂喜。   伴君之人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本事?是官位?   不是!   是在皇帝心里留下名字!   皇帝居然准确无误的唤起了他的名字!   李明东欣喜若狂,连忙出列,听候刘未的吩咐。   “朕记得你是从民间来的,擅长各种疑难杂症。民间遇见这种情况,一般是怎么做的?”   刘未温声询问。   几个太医都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明摆着,皇帝不愿意听他们这些“正统”的诊断,反倒想要听一个冒进之徒的见闻?!   民间还有跳大神治病的呢,谁信呢?   “民间……大多是请神,招魂……”   因为不知道大皇子的失神是不是和他有关系,李明东心里也有些心虚,不敢再打这些太医的脸,只能模模糊糊地吐出几个字来。   刚刚还在想着“跳大神”的几个太医,脸上立刻露出了“真是滑稽”的表情。就连孟太医都有趣地看了李明东一眼,想看他怎么接着掰。   果然,刘未听到这个回答,立刻出现了不耐烦的表情,脸也拉的老长,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   李明东见皇帝似乎开始对他失望,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民间请神、招魂,大多是因为请不起什么名医,只能想办法心病还用心药医。”   “心病还用心药医?”   “正是如此。臣觉得请神也好,招魂也好,都是表现出至亲至爱之人对患者的关心。人即使在昏睡之中,也并不是完全丧失对外界的感应,是以常有亲人在病床前呼唤,濒死之人奇迹般清醒的事情。一般人觉得这是在‘招魂’,但在医家看来,让病人明白自己没有被放弃,从而升起求生之志,也是一种治病的法子……”   他乱七八糟的说了一点后,思路越来越清晰,口齿也越来越伶俐。   “况且,道人和巫氏者,多有各自神通之处,不为外人道也。在医家,像是大殿下这样的情况,便只能慢慢滋养神魂,见效极慢,但若是这些方家有什么管用的法子,也不见得就是谬论。医者医人不能医心,这些人却是修身养性……”   “李太医,你休要再胡言乱语!”陈太医实在按捺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你堂堂一名太医,病人患病不思医治,却让人去找道士和神巫去请神抓鬼,简直是荒谬!荒谬!你可对得起自己的医术和良心?!”   李明东被陈太医一骂,反倒激起了脾气,厉声道:“陈太医在宫中养尊处优惯了,是不知道民间的疾苦!您说的那些道士和巫氏,在不行法事的时候,大多是以郎中和医者的身份在各地行走的!他们见识过的病症,说不定比您老在宫里见过的还多,您怎么知道他们就没有办法?”   “你……”   “好了好了,别吵了!再吵都治个御前失仪之罪!”   刘未头风患上之后最怕喧闹,被两人像是市井无赖一般争执一番后,更是恨不得把这两个人都丢出门去。   孟太医听到李明东这样说,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一个能间接对刘凌大大有用之人。   “陛下,其实李明东所说也并无道理。其实有一个十分合适的人选,既通晓医术,又内功深厚,还懂得不少神仙本事……”   孟太医乍然开口。   听到孟太医说什么,李明东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   只见皇帝听到孟太医的话,几乎是顷刻间就明白了过来,两眼放光道:“你值得是太玄道长?”   孟太医连连点头。   “臣与太玄真人曾一起救治过四皇子,此人确是奇人,医术精湛且见多识广,又有不少道家独门的丹方,可以请他出山。再者,神魂之事,确实不是我们太医局的专长,但这位天师说不定有些法子……”   刘未迫切希望老大离开京中,听到孟太医也肯定了李明东的话,心中顿时大定,连忙吩咐身边的宫人去鸿胪寺,派专人星夜兼程去请太玄真人下山。   等一切安排完,刘未看着犹如活死人一般睁着眼面无表情的老大,捏了捏拳,竟扭头又问了李明东一句话。   “民间招魂,是怎么招的?”   ***   刘未政务缠身,根本没有什么时间在蓬莱殿里陪着儿子,安排好相应事宜后,就又匆匆离开了蓬莱殿。   李明东得了皇帝的肯定,亲自去操持“招魂”之事,满脸得意的离开了,临走之前,还“特意”谢过孟太医的“提携”之恩,眼中并没有什么感激的神色,反倒有一种理所当然的满足。   这样的事情在孟顺之看来自然是不知一晒,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太医院不少太医却实在忍不住,一个个义愤填膺。   “呸!小人得志,什么东西!”   “我等着大皇子招魂招不回来,让他倒霉!”   也有“恨铁不成钢”的。   “孟太医啊,您往日行事不是这样的,怎么帮了这么个人物!”陈太医连连摇头:“您听到没有?我们这些太医如今要做起‘招魂’之事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传出去就是杏林中的笑话!”   “这就叫病急乱投医,随他去折腾,折腾的不好,就算不得我们医治不利……”   孟太医避轻就重的揭过这个话题。   “陛下现在把他当成个人才,我们这时候打压他,反倒引起陛下的不喜。”   “话是这么说,可这样的人……”   几个老太医连连摇头。   说什么这样的人,无非就是怕人家得志罢了。若说人品,他这么多年帮着袁贵妃欺上瞒下,难道太医院就无人知晓?只是他的地位和本事在这里,没办法拉他下来而已……   孟太医对这些同僚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感情,随便扯了几个理由应付过去,回过头就去对大皇子细细诊脉。   大皇子既然已经清醒,虽然不死不活,但至少脱离了危险,几个太医安排好值班,各自回去休息、拿药、做医案,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寝殿,顿时空空荡荡起来。   来往的宫人进进出出,可看着躺在床上的大皇子却不敢上前,孟太医吩咐几个宫人熬一锅白米粥,再去御膳房寻几根芦苇杆,这些宫人终于如临大赦,不敢怠慢地匆匆而出。   一时间,蓬莱殿里竟生出寂寥之意。   孟太医用张家独门的探脉之法探着大皇子耳后的穴道,叹了口气,压低了身子在他耳边低低地说道:“大殿下,虽然臣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变成这样,但恐怕跟您不愿意离开宫中有关。可以如今的大势,哪怕您真是濒死,陛下也会给您开府纳妃,就是抬也要给您抬出宫中,您这样勉强,只是让自己受更多苦而已。”   他收回手,继续叹道:“臣和贵妃娘娘也是交情深厚,不愿见您这样自误。您出了事,很多人都要遭殃,说不得就会连累到无辜之人。还是见好就收罢!”   “如果您有什么需要臣帮忙的,可以来找臣,看在贵妃娘娘的面子上,臣一定会帮您。”   他丢下这番话,给刘恒重新拉上被子,站起了身来,走到门口去唤宫人为他添一个炭盆。   刘恒装病,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孟太医。   其他人也许或有怀疑,可不敢真的做出什么判断,以免又刺激了刘恒,心病变成癔症,又或者逼得他干脆轻声。   毕竟那郁结在心、神魂不附的脉相,做不得假。   孟太医不知道大皇子是遭受了怎样的打击,才会使他如此爱洁成癖的一个人,竟能忍受一醒来之后便溺在身的情况。   正是因为他做出便溺在身这种不可能出现的情况,伺候他惯了的那群宫人才觉得这位大皇子是真的脑子坏掉了,成了一个活死人。   死亡,真的是能让人迅速长大的一种法术。   孟太医甩了甩头,开始思索着该怎么将这种局面化为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又如何能把宫中的水搅得更浑。   刘凌不上位,张茜出不了冷宫。可拦在刘凌之前还有三座大山,要想一一除去,实在难度不小……   罢了,等用完了李明东,把他先处理了再说……   ***   紫宸殿内有一座“乐室”,原本是在皇帝办公之余让皇帝放松一二,享受歌舞的地方,但恵帝不爱歌舞(实际上是不爱一切要花钱的事情),平帝又曾拿这间钟室藏过怀柳君,这间乐室便成了紫宸殿里一处被闲置的所在。   如今,里面的乐器早就被清理到了库房,诺大的宫室空空荡荡,仅留下不曾除去的毛皮地毯,但因为多年来无人打理,地毯上积灰厚重,颜色也已经褪去了鲜亮,更显得荒凉罢了。   就在这间长期没有人逗留的“乐室”内,如今竟坐卧着两个少年。其中一人卧倒酣睡在另一人的腿上,另一人靠墙而坐,屋子里只能听见睡倒之人细微的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也许是坐着那人的腿部实在不适,只好轻轻换了个姿势,就这么一动,便将另一个少年给惊醒了。   “嘶……这枕头好硬。”   刘祁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脖子坐起了身子。“这下要落枕了………等等?乐室有枕头?”   刘祁慌乱地抬眼一看,只见满脸痛苦之色的魏坤扶着墙壁,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借着墙壁的支撑开始小心地活动筋骨,忍不住面色一红:   “对不住,昨天半夜被惊醒,到了清早就犯困,不知道怎么就睡在你腿上了,大概是滑下去的……”   魏坤没说他先开始靠睡在他肩膀上,他觉得实在别扭,才将他放在了自己的腿上,只小心地活动着自己的右腿,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无妨。”   “父皇说是去上早朝,回来后再来问话……”   刘祁也站起身,活动着手脚和脖子。   “现在什么时辰了?下朝了吗?”   “大约寅时刚过。”   魏坤走到门前,看了眼自己插在窗缝里的木簪,回答刘祁。   “你怎么知道的?”   刘祁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   “外面天还没亮呢!”   “月亮也有影子。”   魏坤没解释他为什么知道,只是很肯定自己的判断。   “寅时刚过,那父皇才刚刚上朝……”刘祁呼了口气,情绪低落地开口:“真是无妄之灾,我明明是一时心软……”   “殿下果然出事了。”   魏坤脸上有些不安。   “不知情况如何。”   “我发现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刘祁突然升起了招揽之心,“听说你原本想去投效边关的?你究竟怎么想的,边关有什么好去的,在京中做一个朝臣不好吗?”   魏坤没有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门外。   门上糊着的纸张上并没有显现出人的倒影,可见门外连看守的人都没有。   他拔下发簪,插回头上,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拉开门。   门果然是应声而开,外面没有侍卫也没有看守,只有几个大概是巡夜的宫人提着灯笼在宫道上行走,隐约可以见到一点光亮。   皇帝甚至不担心他们跑了,是不是表示他将他们召来,又留在这间僻静的乐室之内,并非出于恶意或者想要治他们的罪?   可防守如此疏忽,难道就不怕有人趁机行刺吗?   魏坤如此一想,眼睛立刻从乐室四周扫过,精神也绷的死紧,注意着每一处防卫的死角……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刘祁愕然地看着魏坤四处查看,奇怪道:“紫宸殿是我父皇起居之所,整个殿中固若金汤,连只鸟都没办法随意飞进来,你在找什么?难道是在出口吗?我可不想出去!”   “您多虑了。”   魏坤重新关上门,返回乐室。   也是,也许正因为陛下对紫宸殿的掌控有信心,所以才故意放松乐室的防卫。也许乐室周边外松内紧,真有刺客要闯,立刻就是天罗地网……   他这点小小的戒备,和陛下比起来,也许如同儿戏一般。   刘祁刚刚睡着了不觉得,现在醒过来了,脑中不免就涌入各种思绪,加上魏坤一向少话,他没人闲聊,想的更多。   如今他母妃出了事,被关在乐隐殿里已经算是优待,扯上巫蛊,被废了投入冷宫都是正常。他前几天还是袁贵妃死后的赢家,转眼就和大哥同样同病相怜。   相比之下,刘凌无牵无挂,反倒根本让人抓不住弱点来攻击。   这么一想,刘凌的运气也太好了点,从冷宫里出来开始,竟没有哪一天像是他们兄弟这么倒霉的。   他功课一直都跟得上,身体健壮、武艺课上也是出类拔萃,就天资而言,不在他们兄弟之下,只是这么多年被耽误了而已,一有机会,立刻飞速地进步。   东宫里的教习们都喜欢他,人人都喜欢这种不需要麻烦的学生。他们之前认为教刘凌有多吃力,之后发现不是这样就会更庆幸……   后来父皇又被沈国公府进献了《东皇太一》图,刘凌更是出尽了风头。   等等,为什么父皇好生生要那幅《东皇太一》?   刘祁突然一凛,开始细细思索,忍不住一个拍掌,心中惊叫:   “三弟运气实在是太好了!好的就像是上天在庇佑着一般!每一次他们兄弟倒霉,都伴随着他更进一步!”   就像这次宫牌之事,以他们当时的情况,如果不是刘凌的宫牌被借走,魏坤借去的就一定是刘凌的腰牌,也就没有今日他们连夜被召来紫宸殿一事了!   为什么借走的是他的?   王宁被召走,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的回来?   刘凌……   刘凌……   刘祁想的头疼欲裂,忍不住猛锤了一记墙壁!   “不要胡思乱想!”他对自己说着,“如果不是我自己心生疑虑不肯行燕六的方便,也就没后面的事情。说到底不是三弟运气太好,而是他与人为善,老天眷顾,怎可卑鄙地认为是别人的算计?”   只是虽如此自我安慰,但疑心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不是那么好拔除的,他心中乱糟糟的,一下子是各种阴谋之论,一下子是往日和刘凌接触时感受到的真实情意,竟不知道该和谁吐露心事。   魏坤肯定是不行的,哪怕他再可靠,那也是老大的人……   魏坤抱臂坐在一边,冷眼看着刘祁忽喜忽悲,缓缓闭上眼睛假寐一番。   大约过了大半个时辰,天已经亮了,乐室外来了两个侍卫,直接传唤走了魏坤,说是皇帝传唤,只留下了刘祁一人。   刘祁坐在乐室里,又累又饿,心中还惴惴不安,若不是乐室地上为了跳舞方便都铺有厚毯,就这么坐一夜,冻都要冻出毛病来。   就这样一直浑浑噩噩忍到了午时,待他从梦想中清醒,却发现一身朝服都未换的父皇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父……”   “你大哥昨夜晕死在蓬莱殿里,方才醒转。”刘未丢下这句话,直接打断了刘祁的惊讶呼唤。   他低头看着刘祁,接着道:“朕不知道你大哥是怎么在那里的,也不知他为何浑身是血,太医说魏坤之前用你的宫牌去请过太医,所以才召你们过来。朕刚刚从魏坤那边过来,事情始末已经知道了……”   “父皇,儿臣借魏坤宫牌,只是担心大哥的情况……”   “朕明白,朕叫你来,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的。这乐室虽阴森,其实是整个紫宸殿最安全的地方,四周皆有暗卫在无人可见之处,这已经是先帝时期的布置了……”   刘未微微晃了晃神,又重新提起精神说道:“既然将你带到这里,朕也不妨告诉你,朕准备动吏治这块了!”   刘祁闻言一震。   “你也听了这么长时间的政事,应当明白吏部这边有很棘手的症结。以你外曾祖父为首的文官相互朋党为私,已经阻碍了朝廷正常的取士和提拔人才之路,不动不行。朕虽动了方党,但必定会保住你母亲的性命,以待你来日荣养。你需忍耐再忍耐,不可学你大哥……”   刘未顿了顿,显然对刘恒的情况心有余悸,才有了今日这场长谈。   刘祁心中又悲又喜,喜的是父亲信任他,并不担心自己向曾外祖父通风报信,而是将这么大的事情告知他知晓;   悲的是天家无夫妻父子之情,自己的母亲入宫这么多年,竟是说舍就舍了,只能留下一条命,等待他日后成才才能过上好日子,又悲自己马上就要被剪除掉最大的倚仗,而看父皇的意思,竟对此毫无补偿之意……   难道非要他弱到只能依附着父皇而活,才能真正得手储君之位吗?   那样的储君,当了又有什么滋味?!   刘未没有注意到儿子的情绪波动,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敷衍地安慰着:“宫中日后动乱会越来越多,前朝后宫都有些变化,你们兄弟在东宫中一定要相互扶持,等朕将这些弊病处理干净,朝堂上才有你们兄弟施展抱负之地。所谓有舍必有得,你也不要耿耿于怀……”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像是不经意提起一般说着:   “如果你曾外祖父那里有什么地方不对,亦或者联络你要你做什么……”   “你可以先应承下来,但之后一定要告知于朕。”   刘未表情慎重。   刘祁错愕地张开了口。   “切记,吏治不清,则民不聊生!”   刘祁等了一天一夜,等到父皇对他说的是这个,忍不住心中大拗。   这是父皇在逼着他做出选择了!   同样的情形,三年前贵妃收养儿子之时,他义正言辞的拒绝了,甚至生出了日后就藩也不错的想法……   可现在父皇这言语中的意思,竟是告诉他,他已经没有退路,连藩王之路都不能再选。   刘祁咬的下唇生痛,直到嘴里充斥着血腥之气,方才认命一般跪了下去。   “儿臣……接旨。”   ***   午时过了没多久,魏坤被送来了东宫,说是皇帝体恤魏坤一夜未眠,安排他先到东宫休息一阵,稍作洗漱之后,才回宫返家。   刘凌估摸着,大概是魏坤气色太差,人又疲劳,父皇担心放回去要让方国公一家气愤担忧,干脆把他收拾收拾清爽了再回去,大约就是“看,我没把你儿子怎么样”的意思。   好在早朝时有方国公求助,刘凌早已经吩咐东宫里的宫人安排好了热水和膳食,命人赶紧送去。等刘凌起身到了大哥的殿中时,得到的消息是魏坤已经倒头就睡了,他命人准备了的东西,竟是一样都没有用到。   刘凌在哭笑不得的同时,也有些对魏坤心生同情,天子一句话,底下被折腾的人是连怨都不敢怨的。   只是还没有多久,该同情的人就换成了自己。   光大殿的厅堂之内,刘凌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的物件,难以置信地抬起手,哆哆嗦嗦地问:   “这,这,这……都是什么?”   面前的人自称是太医局的太医,是由紫宸殿的管事送来的,此外还带着这么一大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只见那年轻的古怪太医拿起身前的箩筐,又搓动着箩筐中的白米,咧着嘴笑道:“殿下,臣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大殿下得了离魂症,陛下命臣安排‘招魂’事宜,这些,都是招魂的东西啊……”   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招魂的东西!   ‘但他娘的……’   刘凌攥着手中的东西,心中已经歇斯底里。   ‘你拿个红肚兜来,让他穿在外面到底是要干什么?’   是要用童子,不是扮成傻蛋啊!!!! ☆、第94章 恶鬼?人心?   这代国的民间招魂,是要一个失魂者的血亲在外面呼唤失魂者的名字。   血亲是童子,便身穿红肚兜,手拿小竹箩,边走边撒米,一路撒到失魂者的床边去;血亲是老人,便用失魂者的衣服绑在扫帚上,边走边扫,一路扫到失魂者的身边。   这事要放在民间,家里孩子丢了魂儿,一定是父母或祖父祖母去招魂的,可这事儿摊到皇家,谁敢跟皇帝说“嘿,您扛个扫帚出去扫扫,您儿子也许就醒了?”   谁说了,恐怕谁就会先丢魂儿!   于是乎,李明东根本想都不想皇帝替刘恒招魂这事,而是用了第二种,让家中血亲的兄弟去招魂。   选中刘凌的原因也很简单,李明东根本不敢派人去问二皇子“您还是不是童子身呐”。   只是,即使是大户人家,家中男孩十四五岁已经偷偷摸摸知晓人事的情况也比比皆是,李明东不知道皇宫里情况如何,不过人总是越不了解越喜欢猜测,李明东想着宫里的孩子说不定比外面大户人家的孩子知晓人事的还早些,就跳过了二皇子,直接找上才十二三岁的三皇子了。   当然,三皇子在三位皇子中看起来最好说话也是一个原因。二皇子脾气冷傲是出了名的,叫他穿红肚兜,说不定会被踹死。   那边送太医来的官员一听到说是找三皇子,心里也松了口气,领着李明东就直入东宫,找上了刘凌。   刘凌心里是一点都不相信这样能招到哥哥的魂魄的。见鬼!要是他大哥的魂魄看到他穿着红肚兜在外面跑,恐怕吓都吓跑了,哪里还会跟着他的身影回去!   但这位太医口口声声是父皇的命令,而且父皇身边的随员们也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刘凌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脱下自己的衣衫,裹上了那个明显是小娃娃才穿的红肚兜。   这一穿上,顿时人人面色古怪,就连李明东自己心中也升起了不安。   虽说招魂是为了三皇子的兄弟,但让人这样在宫里跑,日后肯定会留下笑柄,这三皇子,以后不会恨上他吧?   刘凌抿着唇一言不发,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子很可笑。小时候为了“招弟”一年穿着红衣的记忆又浮现了出来,让抄起手边的外袍就把自己裹了起来。   “殿下,您还得……”   “不是要去蓬莱殿里招魂吗?难道你们要我一路就穿着这个过去?”   刘凌的眼睛里射出冷厉的光芒。   “等到了蓬莱殿外面,我会去掉外衣的!”   在殿中宫人的印象里,刘凌一直是温和而勤勉的,如今见到老实人发火,自有一番威严,其他人竟不敢再张口,只陪着刘凌向蓬莱殿而去。   出了东宫,刘凌正好遇上被护送着回来的二哥,双方见到对方的模样,俱是一惊。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衣衫凌乱?”刘祁板下脸,看了看刘凌身后护送的宫人,发现有几个竟是紫宸殿的,更是吃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二哥,魏坤已经先回来了,我让你殿里的人给你温着粥,你回去喝一碗快休息去吧……”刘凌见着刘祁下唇稀烂双眼通红也是吓了一大跳,“我这不是什么大事!”   “两位殿下真是兄弟情深,不过大殿下还在等着,请三殿下快点……”   紫宸殿里的宫人有些不耐烦,急着回去覆命。   “什么大殿下?大哥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三弟?三弟?说清楚再……”   刘祁看着刘凌被紫宸殿的诸人裹挟着而去,忍不住追上两步,直到刘凌对他笑着摇了摇手,示意他没什么事,才略微松了松眉头,停下了脚步。   罢了,东宫里肯定有人知道,回去问问!   刘凌被紫宸殿的人推搡着一路前往蓬莱殿,待进了安置刘恒的寝殿,看见屋子里黑压压一排太医,饶是刘凌再怎么冷静,也不由得僵了一僵。   看到刘凌真被李明东给弄来招魂了,后面的宫人手上还拿着一大堆莫名其妙的东西,屋子里太医们或多或少都露出了嘲讽或不屑的表情。   孟太医更是忍俊不禁地看着刘凌被催促着脱掉了上衣,露出连两/点都遮不住的大号红肚兜来。   “真是有辱斯文!”   一个太医叹息着扭过头。   “三殿下又不是黄口小儿,他身量比大殿下还健硕一点,穿上这个……哎!”另一名太医跺了跺脚。   蓬莱殿里许多宫人都忍不住开始窃笑起来,一时间,寝殿内竟有了难得的轻松气氛。   “殿下,您拿着这个……”李明东把米箩塞入刘凌手中,“里面是驱邪的糯米,从这里出发,您一路走,一路撒,边撒边呼唤大殿下的名字,直到大殿下出事的地方,多绕上几圈,再如此这般回来……”   他拿出一张写有刘恒名字的纸,将做药丸的蜡衣烤化,以此将纸粘在刘凌的红肚兜上,继续说道:“等回到大殿下身边时,您将这纸烧了,便算是招魂成功了!”   刘凌深吸了一口气,他得死命的忍住,才能让自己不对这整出一堆明堂的年轻太医动手。   “就这样吗?这样就行了?”   刘凌本着早死早超生的想法,看了看手上的米箩。   “那我去了!劳烦来个人引路!”   趁早撒完,还能少让些人看见!   “没有,殿下,这一米箩里的米是撒不到那么远的,您得带上这米袋,如果米撒完了,再倒入箩中。”李明东絮絮叨叨的把米袋递给跟着刘凌的宫人,“这么多米啊,可见民间要招魂也要下很大的本钱,这么多米,够一家人嚼用一阵子的了……”   那你就不要拿出来浪费啊!   刘凌眉头跳了跳,难以忍受的扭头出门。   “殿下,要喊:‘刘恒,魂归来兮’!”   刘凌闻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一个跟头。   如今已经是八月底,所谓“九月授衣”,刘凌上身只穿着一件可笑的、遮盖不住身子的红肚兜,被风一吹,身上顿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由于寒冷,他的肌肉无法控制地紧绷了起来,展现出锻炼后才能出现的结实线条,衬上那条童子才穿的肚兜,说不出的不协调。   蓬莱殿是后宫,是袁贵妃居住的地方,宫内伺候的皆是宫女和宦官,见到刘凌这半大的少年穿成这样一边撒着米一边呼着魂,原本只有三两个宫人看热闹的宫道两旁,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偶遇”的宫人。   这些女人们一边满脸通红眼睛发光地对着刘凌张望,一边自以为不引人注意的和身边的同伴对着刘凌指指点点,间或发出几声窃笑,直让人毛骨悚然。   这种事摊在刘凌身上,起先是愤怒,而后是羞腼,再后来就是麻木了。   现在,麻木的刘凌正手抓着糯米,沿途撒着,满脸木然地喊着:“刘恒,吾兄,魂归来兮!”   “刘恒,吾兄,魂归来……”   “大家仔细看,这就是代国一代宠妃袁爱娘所居住的蓬莱殿,这位妃子即使在历朝历代也不多见,本身大皇帝八岁,又是贫贱出身,却数十年,年……那是什么!”   姚霁介绍到一半的话突然卡住,整个人僵硬着站在抄手游廊之下。   什么情况?   放大版健硕款的哪吒?   古代的cosplay?   那不是该拿火尖枪吗?拿什么箩筐啊?   同样僵住的,还有正捏着米的刘凌。   “哈哈哈哈哈!大家快来看,这里有一个不穿衣服的男人!”   “哈哈哈,你别瞎说,这不还穿着一块布嘛,哈哈哈,这是什么鬼!”   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笑的弯下了腰去,另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也是笑的靠着身边的同伴,眼睛一眨都不眨地望着刘凌的方向。   “殿下,您还没喊……”   一旁跟着的李明东连忙催促。   刘凌呕血三升的心都有了,手中捏着的米像是泄愤一般掷于地上,含糊不清地开口继续喊着:   “刘恒,吾兄,魂归来兮!”   “喂喂喂,你看他胸前这是什么?贴僵尸的符吗?”马尾女孩凑到刘凌身前,低下头研究着他胸前的字符,慢慢念出声来:   “刘恒?刘恒?”   她指着面前的刘凌,“他叫刘恒?”   “不,他是刘凌。”   姚霁很正经地回答。   提到刘凌,队伍里不少女人都露出了“哦”的表情,看向刘凌的眼神也变得有些炙热。   来之前他们都知道是去代国,很多都做了功课,包括这座宫殿里有什么值得看的景色、有什么人比较出名。   “这就是代昭帝刘凌?史记上‘容貌绝异,矜严有威’的刘凌?这不还是个孩子吗?”   一个明显是学者的斯文男人看着他混乱的打扮,摇了摇头。   “哪里‘矜严’了,简直胡闹!”   “长得挺帅的啊!多帅气的小正太啊!”马尾女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就凭这个,值来一趟了!”   她露出垂涎的表情摸了摸刘凌胳膊上的线条,却发现自己的手掌从他的肩膀上穿了过去,顿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突然脸红了?!”   “好像不止是脸红,脖子也红了!夭寿哦,这么冷的天,让个孩子只穿一小块布!”   “这不是布,这是肚兜,上面绣着老虎,因为传说中虎吃五毒,这是给小孩子穿的典型图案。”   斯文男卖弄着学问。   “李太医……我觉得有些冷。”   刘凌被一群人围观着指指戳戳,面前的瑶姬更是饶有兴味地围着他不停绕着圈子,他更是想找个洞钻下去。   “殿下,不行您走快点,走快点就不冷了!”   李明东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前方。   “那莲湖还在前面,大殿下出事的地方在那儿,得绕过那里回来!”   “他们在说什么?”   “什么出事的地方?”   姚霁看着刘凌这一身,再听到他说什么“魂归来兮”,就已经有了些猜测,只是还做不得准。   她刚刚结束休假没多久,之前写的那篇《关于冷宫女人们对代昭帝继位所起的作用和影响》一文也得到了学术内广泛的好评,心情正是最好的时候,见到从小看到大的刘凌被弄的犹如小丑一般,也不免有些同情,帮着他说起了话。   “大家来的正巧,你们可能见到的是源自上古巫楚文化的一场法事……”姚霁拍了拍掌,吸引其他人的注意。   “这是民间广泛采用的一种招魂方法,一般由兄弟姐妹担任巫者。”   “什么招魂?”   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摇了摇头。   “真是愚昧!”   “您不能把他们和我们的时代比。”姚霁看着刘凌被几个宫人催促着不得不继续撒米前进,招招手,示意其他人跟上。   “在这个医疗技术不发达、对人体和自然的认识还不够深刻的时代,人们对上天和神明有着深深的敬畏,各种祭祀活动也因此而生。刘凌是这个帝国身份显赫的三皇子,即使从小并不受宠,他的身份也决定了他不会随便给别人招魂。这场法事,在宫中应该是看不到的,所以我才觉得我们很幸运……”   听到瑶姬在解释的话,刘凌羞惭恼怒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不少。   是啊,神仙觉得这件事可笑,是因为在神仙看来,凡人实在是太过弱小,只能用这种手段来达到心中的目的,可在凡人看来,这却是最后的希望。   父皇是不是也想着大哥能好,才同意了这种胡闹之举?   “这么说,被祭祀的对象地位很高了?”斯文男四处看了看,终于发现了不对,“你们看到没有,各处都挂着白幡!”   “是的,刚刚我就注意到了,我担心你们忌讳,所以没有说。殿中各处挂白幡,说明这座宫殿的主人死了,正在办着丧事。”   姚霁叹了口气。   “咦?袁贵妃死了,那我们来看什么!”   马尾女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们就是来看美人儿的啊!”   幸亏看不到,否则你更失望的要退钱。   姚霁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解释说:“我也是到了这里才发现袁贵妃居然在这一年死了。我每次降临的时间都没有什么规律,上次来离现在已经有一阵子了,哪里想到这么巧……”   “算了,看在看到了小帅哥的份儿上,就原谅了你!”   马尾女骄纵地扬起下巴,再看刘凌已经快没有影子了,连忙追上。   “喂喂喂,别跑那么快!喂!”   “你别跑那么快啊,我们老胳膊老腿,追不上!”   几位老人连忙叫唤。   “如果是招魂的话,他等下还会原路返回,以示将魂魄‘带回’。几位老人家要不想走,可以在这里歇息,顺便等他。”姚霁好脾气地笑着,指引他们在抄手游廊休息的地方坐下。   “这里原本是为了观赏荷花而设置的,下雨天可以遮风避雨,夏天还可以吹着湖面吹来的凉风,最是惬意。”   “是啊,古代的风景真是不错,到处都是一片开阔,看的我们心情都好起来了。”   几个老人对什么“招魂”有些忌惮,还是选择了坐着。   “姚博士,你也别陪着我们了,你去跟上那些年轻人吧,别让他们跑散了!”   “……那好吧。”   姚霁用指挥仪确定了几位老人的活动范围,然后打了个招呼,快步向着刘凌的方向追去。   “诶,你有没有觉得这招魂没意思的很啊……”马尾女问着身边的恋人,“就撒撒米,叫叫名字……”   “当然没用,有用现在一有植物人,满大街都是叫魂的了!”   她男朋友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你简直是花痴啊,这么小的男孩都不放过!”   “小有什么关系?没听到姚霁姐姐说嘛,我们那边的时间和这边是不对等的,下次再来可能他就长很大了。姚霁姐姐说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还一点点小,连路都走不稳呢!”   马尾女欢快地跳跃着。   “这可不是基因技术和整容过后的帅哥,是天然的!等他长大了,一定很帅很帅!你想想,这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那你跟他过吧,我反正不会投资了!”   男朋友大人吃醋了。   “哎哟哎哟,这不就跟最近流行的虚拟恋爱游戏一样嘛,你还跟我吃这个醋!”马尾女矫情这么久就是为了他这一句,“再说了,你看看他长大以后的样子,等以后整个古风的脸,不是也很有趣吗?”   “是哟,然后你就觉得自己在和古人谈恋爱了?叫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小说少看一点!”   马尾女的男朋友没好气地嗤了一声。   “呐呐呐,我可是服装设计师,我得从美和爱重寻找灵感……”马尾女陶醉地看着刘凌的背影。   “这可是皇帝,货真价实的皇帝!”   “算了吧,刚刚姚博士领我们去看的不也是皇帝!”男人嘲讽的声音略略大了一些。   “现在这个皇帝又瘦又矮,还是个单眼皮的小眼睛!”   刘凌脚步一顿。   “殿下?”   紫宸殿的宫人关切地询问。   “米没了。”   刘凌想要听到后面的神仙们在谈论什么,他似乎隐约听到了“皇帝”云云,就把手中的米撒的大把大把,直接撒完了。   “咦,怎么用的这么快?等等,卑职这就来装。”   装米的时候,其他“游客”已经跟了上来,姚霁追的太累,干脆使用了“无障碍”模式,直接踩着湖面抄近道过来了。   刘凌一抬头,就看见了“踏波而来”的姚霁,精神一震,差点握不住手中可笑的竹箩。   任谁看到一个人在湖面上如履平地的走,都会像他这样惊慌失措。   这就是神仙吗?!   除了穿墙以外,还能踏浪?!   她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没有拿出来?如果神仙人人都是这样,那做凡人还有什么意思,有这样的本事,天下哪里都可以去得,何必窝在这宫墙里做一皇帝!   难怪高祖要修仙,见过这样的神通,怎能不心生向往?   “你们走的好快。”   从湖上虚虚踩着阶梯一般登上游廊的姚霁,有些责怪地说着。   “姚霁姐姐,你刚刚怎么在飘!”   “一些方便导□□动的小把戏罢了。”姚霁不以为然地笑着,“你们要喜欢玩,御花园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湖,等下我给你们设置下,都去湖上走走。其实和湖底玻璃通道没什么区别。”   “好啊好啊,我们要玩。”   一群年轻人笑着点头。   我也想玩……   刘凌心中哀嚎。   “殿下,就是这里!”   蓬莱殿的宫人恐惧地指着地上一块地方。   “大皇子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发现的时候,地上全是……”   “咳咳!”   李明东使劲咳嗽了一声。   那宫人噤口不语,低下头去。   “殿下,请在这里躺下吧!”   “什么?”   刘凌不可思议地指了指潮湿的地面。   “这里?”   旁边还有一大堆人看热闹呢!   “是,请躺在大殿下出事的地方,闭上眼,默念魂归来兮,与大殿下通灵。”到了此时,李明东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把招魂仪式完成,还是单纯享受摆布皇子的快感,只想着把所有繁琐的步骤都进行一遍。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看样子不是给袁贵妃招魂啊!”   斯文男皱了皱眉头。   “是给什么大殿下?”   “应当是为他哥哥刘恒招灵。”   姚霁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位肃王少年得疾,后来似乎成了个痴呆,一生全靠肃王妃照顾,从此淡出了朝野间的注意。”   刘凌的身子震了震,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殿下?”   “没事,有些冷,还忍得住……”   刘凌咬咬牙,为了继续听这些神仙的“预言”,闭上眼朝着蓬莱殿那宫人指定的地方躺了下去,顿时觉得背后一阵阴寒之气沿着脊椎往上窜。   不是什么鬼魂作祟,而是地上湿漉漉的,似乎是被泼过水,泥土湿润,如今贴着后背,更生寒意。   他打起精神,聚集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不敢有丝毫放松地听着瑶姬神女接下来的话。   “关于肃王痴傻这件事,史学家们也是各有议论。有人说他当时实力最小,又恰逢袁贵妃遇刺而亡,为了自保只能装疯卖傻,以躲过后来的夺嫡之变;有的人说他生□□洁,听闻要去肃州那种地方后就装病想躲过去,结果却被人当做真事,直接剔除了继承人的人选,真的疯了;还有人说成帝年间淑妃宫中那场巫蛊之乱,方淑妃诅咒的是蓬莱殿主,结果袁贵妃已经死了,就落在了当时住在蓬莱殿的肃王身上,是以中咒而痴傻……”   这下子,姚霁就很明白的将这一系列事件串联了起来:“这么说,这位未来的代昭帝现在在做的,就是为已经犯病的肃王招魂。”   “还有肃王这个王爷?我怎么只知道有个秦王?”几个爱好历史、来之前也做过功课的游客好奇的问。   “肃王很早就退出了夺嫡的舞台,所以不如秦王出名。秦王是代昭帝的二哥,哎,说起来,这三兄弟也是命运多舛……”   姚霁摇了摇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殿下,该起来了。”   “哦……”   刘凌爬起身,背后一片湿润的泥土。   旁边那蓬莱殿的宫人喉头有些作呕,强忍着从怀中掏出帕子,小心地给刘凌擦去后背的泥土,颤抖着声音说道:“有,有些擦不掉,殿下晚上最好沐浴一番……”   “啊啊啊啊!他还要沐浴!姚霁姐姐,我能留下来看吗?”   马尾女尖叫出声!   看个鬼啊!   刘凌恼羞成怒地擦了把自己的脸。   这真是神仙不是妖精嘛!   还是神仙都是跟《凡人集仙录》里那些仙女一样豪爽的?!   刘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瑶姬,再看了看马尾女一身怪异的打扮。   算了,说不定神仙就是性格各异的,不是说西王母还是豹尾虎齿吗?没来个蛇身或是鹰爪的,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不行,天一黑我们就要离开。”姚霁摇了摇头。“这么多人,对设备负担太大,留不了太多时间。”   “这样啊……”   马尾女撇了撇嘴。   “算了,反正只是个小正太,以后来看大只的洗澡……”   她一旁的男人狠狠戳了戳她的脑袋。   “痛痛痛痛……”   刘凌听到了关于兄长的部分,不着痕迹地继续撒着米、呼喊着“魂归来兮”,往蓬莱殿一步步而返。   李明东见刘凌浑身泥土,头发凌乱,上身也狼狈不堪,心中也有些后怕,路上再没出什么“步骤”,任由他快速地回蓬莱殿寝殿。   半路上,几个歇息的差不多的老人回归了“神仙”的队伍,看着刘凌被折腾的更惨了,不由得大发感慨,用了些诸如“封建余毒”、“荒诞滑稽”之类的评价,更是说的刘凌面红耳赤。   连神仙都说这法子荒诞,可见得是什么用都没有的。那他身边那神神叨叨的李明东,显然就是个神棍而已。   如此一来,刘凌对李明东的轻视之心更重了。   难怪太医们都是那样的表情。   “姚霁姐姐,我还是不进去了吧,这里刚死过人啊……”   马尾女看着两边的白幡和白色灯笼,刚刚来的时候还觉得很好看很浪漫,一知道这是做什么的,顿时毛骨悚然。   “而且这孩子还刚招过魂!”   “是啊,既然袁贵妃都死了,招魂也看的差不多了,我们也看不到什么了。我对一个真死人和一个活死人不感兴趣。”   斯文男推了推做装饰的眼镜。   “是啊是啊……”   “我们去湖边踩一踩吧,趁天还没黑!”   姚霁心中其实是想跟着刘凌一起进去,看完正常招魂仪式的。可是她现在的身份毕竟是导游,而不是历史学者姚霁,当然是以投资者们的意见为上。   今天带来的投资人大多是新锐艺术家、对古风感兴趣的设计师,以及做古建筑修复和复原的老建筑学家,虽然没有之前那些财主们投资的资金多,但胜在和他们的业务息息相关,会持续地进行赞助以换取进入其中获得灵感的机会。   姚霁不能罔顾他们的想法,只满足自己的好奇*。   这大概是她最烦恼的一个地方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带你们去御花园吧……”   姚霁可惜地看了眼前方的刘凌。   这孩子每见一次,都长大不少呢。   下次再见,应该已经当上皇帝了吧?   她看着众人欢喜的眼神,伸出手来,碰了碰控制仪,计算了下时间。   “那接下来,我们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继续活动,大家跟我来,从这边走……”   刘凌已经见到蓬莱殿二门的飞檐了,却没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忍不住回身一望,发现那些“神仙”们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很早之前刘凌就发现了,这些神仙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也不会碰触到什么东西,当他们不说话时,自然是无声无息。   他明明还想多听一点……   刘凌可惜地叹了口气。   “殿下,你在看什么?”   李明东关切地伸过头。   刘凌心中对此人实在是有股说不出的嫌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听到他的问话,刘凌看了他一眼,幽幽地开口:   “我听到有人在喊我。”   “呃,什,什么?”   李明东打了个哆嗦,四处张望了一下。   “什么人都没有啊,殿下……”   “不,我听到声音了。有男有女,一大群人的声音。”刘凌脸上的表情认真无比,“我还听到有人在笑。”   明明是下午的光景,看着刘凌脸上认真的神色,再听着他幽幽的语调,李明东身上愣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难道招魂起效了,召来的却不是刘恒的魂魄?   听说这蓬莱殿的袁贵妃手上不少人命,还有许多没出生的皇子皇女也是……   难不成……   “三殿下说笑……”   李明东干笑着,指了指门内。   “就差最后一步了,我们去把名帖烧了吧。”   “好。”   刘凌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身后,才点了点头。   三皇子这样反常的态度,让李明东更是骇怕。   “我们走,我们,走……”   ***   尽管李明东信誓旦旦可以召一召魂魄,然而就如刘凌在“神仙”们那里听到的一般,这一切并无什么作用。   皇帝原本也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可刘恒没有恢复如初,依旧一副呆愣愣的样子,也只能失望而去。   刘凌召完魂,在孟太医的建议下于蓬莱殿沐浴洗漱了一番,换上了临时从东宫拿来的干净衣服,陪着“失去意识”的刘恒坐了一个下午。   因为有“神仙们”的推测,刘凌知道这位哥哥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以后似乎也不是过的很得意,而且他的“痴傻”,还有很大一部分可能是因为太过忧心而自己憋出来的“心病”。   所以刘凌临走前,抓着刘恒的手,絮絮叨叨地反复安慰着他。   “大哥,虽然说袁贵妃已经去了,但你至少还有父皇,有王位,以后还会有携手一生的妻子,并不是孤孤单单一人,你得振作起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想想魏坤吧,你如果变成这样,他该有多自责呢?你刚刚郁结在心的时候,他就已经找我们借宫牌了,你出了事,父皇连夜将他召进宫来审了一夜,今早才回东宫,倒头就睡,你可见过他这么失态?”   “天上的静妃娘娘也肯定希望你好好的,你从小勤勉读书,难道不是为了日后能成为对社稷、对江山有用之人吗?不要辜负了自己付出过的努力啊……”   “大哥,弟弟要走了,你好好休息……”   刘凌见刘恒一点反应都没有,心中也是一片唏嘘,只能趁着天色未黑,东宫没有落锁之前返回自己的住处。   出蓬莱殿时,是孟太医出门相送的。刘凌和孟太医小心地保持着一个不太熟络的交情应有的距离,小声地着聊着。   “那个李明东,什么情况?”   “殿下别理他,一个得意忘形的傻子。”   “我大哥他……”   “我看没有什么事,殿下也不必多操心。”   刘凌听到孟太医意有所指的话,这才放下了心。   “不过确实有心病……”   刘凌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他自欺欺人,不愿意醒罢了。”   “现在可怎么办,我早上上朝,听父皇说三天内主持大婚,明天就要确定肃王妃的人选……”   “那就草率着办呗。”孟太医不以为然地说:“娶妻这种事,要看娶的人如何,说到底,办得好办的潦草,都是一样过。大被一盖,连脸都不必看。”   刘凌哑然,“孟太医还真是……咳咳……懂的很。”   “没娶过,不懂,看别人娶,大致就是这样。”   孟太医言简意赅。   刘凌面浅,被孟太医戏弄的落荒而逃。   孟太医看着刘凌离去的背影,双手负在背后,对着静安宫的方向,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世上的男人,在没有确定的目标之前,大多想要娶得都是如花美眷、无双的丽人,最好再有良好的出身,优雅的举止谈吐,可真栽进去了,才知道有时候甚至不需要什么条件,只要她站在那里,就够了。   刘恒命是不好,可比起那么多命更不好的,他已经太过幸运。   ***   第二日。   正因为刘凌一场闹剧般的“招魂”,宫中人人都知道了大皇子得了“失魂症”的事情,有些消息灵通的京中朝官,也就立刻知道了大皇子已经形同废人。   在这种情况下,吕寺卿和太常寺卿的家门简直要被各方给踏破,不是为了说亲,而是为了想办法把自家女儿的名字给抹下去。   偏偏这两位寺卿也是满头包,正因为这么多人都盯着,他们反而谁都不好删去,只能原原本本地递上去一本京中待嫁年纪的官宦人家名册。   至于什么画影图形、什么性格调查,都来不及了,全是扯淡。能够写的,无非就是家庭情况,年龄和经历而已。   这种挑选王妃的方法,和闭着眼睛瞎选也没什么区别了,也难怪人人都担心会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一个活死人。   等到下了朝,刘未留下了两位寺卿并礼部的官员,确定王妃的人选。大概刘未也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果挑个好人家的女儿,那肯定要生出许多怨恨来,所以最后他再三思虑过后,为刘恒选了已满十八的昌平伯府之女。   前任昌平伯徐子谦已经去世七八年了,昌平伯夫人江氏在昌平伯死后没多久也跟着病故,留下了长女并两个幼子。   昌平伯去世时,两个嫡子没有一个年满七岁,最后在吏部的商榷下,昌平伯的伯爵之位由昌平伯的胞弟徐子勋继承,儿女也判由新任昌平伯抚养长大,属于公中的资产由徐子勋继承,私产归两个嫡子,江氏的嫁妆由江氏的娘家取回保管,待长女成年出嫁之时送回,当做长女的嫁妆。   这位长女为了抚养两个弟弟,一直不肯许给人家,曾发誓两个弟弟不能自立之前,不会嫁人。徐子勋自己还有儿女,这位侄女不愿意嫁人,自己女儿的婚事也要被耽误,所以肃王选妃时,他就把这位侄女的名字报了上去。   算起来,这也是真真的嫡女,从小按照伯府的嫡长女养大,只是父母双亡,自己也落下个“命硬”的名声,就算不是她自己不嫁,也不见得能找到什么好人家。   这样的女孩,就算点过来以后做了寡妇,也是没有什么人会有什么“不平”之气的。   更何况既然是“冲喜”,当然是命硬点好。   但是更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那就是以刘恒现在的身体情况,肯定是不能自己拜堂行礼的,能不能洞房都难说。   刘未召来了太常寺卿和几位朝官,最后下了旨,迎亲并行礼等事宜,由刘恒的两位皇弟协助,刘祁负责去迎亲,还未成年的刘凌负责代替兄长行礼,送入洞房之后,两位皇子再代替兄长在外面招待宾客。   旨意传到东宫的时候,刘凌和刘祁都变成了苦瓜脸。   刘祁更是头疼,他自己还没纳妃,倒要先替哥哥去吃什么“杀威棒”,做什么“催妆诗”。   刘凌只是觉得自己一个半大的孩子,要替兄长为自己的嫂子全礼,根本就是一桩酷刑。   然而圣旨已下,不容置喙,也只能认命了。   与此同时……   泰山下,一匹骏马飞快地向着山下的王家商行奔去。   马上的骑士年约十七八岁,皮肤黝黑,眼神清明,穿着一身天师道的道袍,正是道门中人。   到了王家商行,年轻的道士径直寻上了商行的掌柜,从腰上解下黑布裹着的一把佩剑,露出珠光宝气的刀鞘来,拍在柜上。   “告诉你们家主子,该赴约了!” ☆、第95章 新婚?心昏?   寻常贫穷人家里,即使是成亲,也断没有简陋到三天之内完成的,可圣旨一下,所有人也只能依照圣旨而行。   听说太常寺没有专门为刘恒置办什么,置办也来不及了,是开了箱子把皇帝当年大婚的东西更改了一番之后用上的,新郎官和新娘的婚服来不及,皇帝当年的婚服刘恒也不能用,尚服局又找了一件平帝早年还是皇子时的礼服,稍作更改,才将将用上。   至于刘凌刘祁两兄弟,一个是负责迎亲的,一个是负责拜堂行礼的,按礼也得身着专门的礼服,但时间也来不及了,兄弟两个都只能找件大宴时的礼服暂时充数。好在作为配饰的衣冠配饰等物都是皇帝赐下来的宝物,两兄弟又都是年少俊朗,穿戴一新后也称得上是仪表堂堂,没算丢了皇家的脸面。   原本按照礼制,肃王这样的开府亲王至少有三百随员、官员和仪仗、护卫人员随同一起去开府,婚事也由肃王府的官僚来协助操办,加上王爷开府都会有一大笔银两作为“添用”,婚事绝不会寒酸。   现在由太常寺和鸿胪寺办了,两个官衙要动的都是皇帝的内库和国家的公库,当然是抠着手指头省着花,加上上下克扣的那些潜规则,面子上虽然过得去,但要有怎么隆重都是妄想。   一般王爷纳妃,贺仪也是一笔很大的进账,王爷自掏腰包的钱都能通过宾客们的贺仪补上,但刘恒躺在床上不知生死,以后有什么前程还不一定,也就不会有多少人花大价钱买这个人情,想来收上来的贺仪,不见得珍贵到哪里。   更雪上加霜的是,蓬莱殿里的袁贵妃还没过七,新房自然不能设在蓬莱殿,东宫是太子居住之所,皇子们可以在未立储之前在里面读书、起居,但在东宫里大婚,就只有太子有这个权利。   皇帝和一干礼官商榷了之后,下令将招待入京官员的礼宾院腾空用作新房,直到刘恒身体稍好,便启程前往肃州的王府。   礼宾院是鸿胪寺管辖的地方,掌管京中三处招待宾客来使之地的,正是魏坤的亲胞兄魏乾,此人是鸿胪寺典客,管送往迎来,日后肃王前往肃州,也是由他相送。   有了这层关系,魏乾当然是尽心尽力,将礼宾院布置得喜庆端庄。   礼宾院虽不大,但绝不比东宫刘恒居住的地方小,又有亭台楼阁、厅堂水榭,还有现成的官奴和仆役,用这里暂时安置新婚的小两口,也算是刘未有心了。   就这样,一辆马车将刘恒送去了内城的礼宾院,宫内则由最近得宠的唐贤妃在麟德殿主持招待各方命妇,乱中有序之下,这婚礼居然也像模像样的办起来了。   到了成亲那天,刘祁和刘凌特别允许出了宫,骑着各自的宝马,帮着刘恒去昌平伯府迎亲。   其实若要是迎亲所用,那一定是老大的马最为合适,他的马一身洁白毫无杂毛,披红挂彩之下肯定是神骏非凡。无奈刘恒还在失魂落魄之中,只能由刘祁骑着他的马去迎亲,刘祁的马是个大胃口,走着走着就要刘祁塞一把豆子,看起来倒像是去游玩,而不是迎亲的。   刘凌是第一次离开宫中,看着宫外的一草一木都觉得稀奇。虽说只是从宫城到内城,连东西二市都没有到,总算是出过一次宫了。   到了礼宾院,刘祁黑着脸,跟着敲敲打打的人和仪仗去了昌平伯府迎亲,刘凌则留在礼宾院里看太常寺和鸿胪寺的官员来来去去地布置礼堂,赞者和歌者不安地互相闲聊,只觉得屋里实在是憋气的很,便带着戴良,准备在礼宾院里随便走走。   “二哥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刘凌叹了口气,“希望嫂嫂的家人不会多想。”   “肃王妃的家人才不会多想呢,有人娶走这位女郎,昌平伯家高兴的很。”   一声带着笑意的打趣回应了刘凌的话。   刘凌和戴良猛然一惊,扭过头去一看,原来隔着层层绿荫,有一青年坐在草中,四处都是修建到半人高的花木,他们是后来的,是以竟没有发现草丛里坐着个大活人。   “殿下您看,他和魏坤长得是不是很像?”   戴良凑在刘凌耳边窃窃私语。   “非也,非也,是魏坤和我长得很像才是,下官是魏坤的兄长魏乾,下官生的比他早,应当是他像我。”   那眉眼含笑的青年从草丛里伸出自己的脑袋,笑吟吟地望了望刘凌。   “您喊二皇子二哥,您就是今日替肃王行礼的二殿下啰?”   刘凌对魏坤印象极好,连带着对魏乾也爱屋及乌,笑着点了点头。   “正是。魏典客在这里做什么?您不该是正忙的时候吗?”   听到刘凌问起这个,魏乾一张讨喜的笑脸立刻变成了苦瓜脸。   “哎呀,殿下可千万别跟人提起下官在这里,就让我在这里偷一会儿闲。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来找我,连这根蜡烛比那根蜡烛短了半截都寻我想办法,他们难道就不知道把多的那截切掉一点吗?难不成我还能变戏法把短的那截变长?简直是苦不堪言、苦不堪言!”   刘凌和戴良都没想到那个老成持重的魏坤会有个这么有趣的兄长,性格不但不想象,甚至还截然相反,俨然是个话痨。   只见这话痨就以头伸出草丛外的惊悚姿势继续唠叨着:“肃王这个婚礼啊,办的实在是太仓促!要不是鸿胪寺里还有些仪仗能改了改用,礼宾院连像样的布置都没有。你们想想看,这可是安置来京官员和外族来使的地方,大多住的都是糙汉子,布置成新婚之所,简直是要急白我的头发!想想那位肃王妃也真是,自己新婚的新房和婚床,都是被人给用过的……”   他大概想起来面前的是皇子,连忙急急住口。   刘凌一怔,这才想起来这位魏乾魏典客是为何暴露了身份。他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魏典客之前说,我的王嫂嫁出去,昌平伯家反而高兴……”   “哎呀,那边又有来找下官的蠢蛋!”   魏乾急忙把头缩了回去,在草丛里急急喊道:“我现在不想出去,殿下若想问肃王妃的事,还是进来说话吧!”   刘凌好笑地摇了摇头,戴良倒是跃跃欲试。两人小心翼翼地按住身上的礼器,从花丛边跳了进去,一进去才发现这地方特地还种了草坪,草皮柔软,外面看起来杂乱,坐着倒不难受。   他们三人席地而坐,只听着外面鸿胪寺的小官大叫着“典客!典客!你在哪里啊典客……”,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就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踢踏踢踏地跑了过去。   一时间,三人都有种捉弄到人的快感,偷笑了起来。   有这样的经历,三人的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那魏乾笑着咳了几声,对刘凌拱了拱手:“多谢殿下掩饰,实在是我早已经把所有琐事都已经安排好了,偏偏下面的人却不愿自己动脑子,逼得我只能这般惹人笑话。”   “咳咳,其实也挺有意思的。”   刘凌露出少年人该有的笑容。   “刚刚殿下问我,为何肃王妃匆忙出嫁,昌平伯反倒高兴,这就要说到上任昌平伯和这任昌平伯的关系……”   魏乾肃着容,将新任肃王妃的来历说了一遍,尤其是父母双亡后的遭遇,话语中不免有些许唏嘘之意。   “那昌平伯府的长女原本也是金枝玉叶,珍宝一般的养大,一夕之间,昌平伯还是那个昌平伯,故人却都不是那些故人了。现任的昌平伯原本有些品行不端,所以才被上任的伯爷责令开府另居,这一下得了势,竟把之前几代的老仆都遣散了,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为的就是不让人知道自己之前的丑事。”   “这位贵女为了将两个弟弟培养长大,一刻都不敢轻忽,亲自督促两个弟弟的学问、管教院中的下人,一有人说媒,立刻以死相逼,绝不愿出嫁,一留就留到十八岁,竟连个未婚夫都没有……”   魏乾带着嘲讽的语气说着:“但凡娶亲,都是高门来往,她父亲虽是昌平伯,可现在这位昌平伯却不是她的父亲,自然没有堂叔的女儿们在婚事上吃香。加上还有两个弟弟做累赘,也不是人人都愿意提携小舅子的,就留来留去留成仇了。”   “她不嫁人,昌平伯家三四位女郎也不能出嫁。可若胡乱许人,真逼死了前任昌平伯的嫡女,先不说名声如何,两个侄子就要先成仇人了。这件事在京城中也算是出了名的笑话,人人都说现任昌平伯不肯善待侄子侄女,以至于这女郎情愿不嫁都不敢离开伯府……”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大致了解了王嫂的难为之处。   “所以陛下一位肃王纳妃,昌平伯就开始动起了脑筋。其他人都是求情不要把女儿远嫁,只有他上下活动,是要把这个烫手山芋给送出去。”魏乾摇了摇头,“所以,肃王妃是昌平伯家这位女郎,许多人都不意外。”   “说到底,就是那位昌平伯欺负人!”戴良气呼呼地说:“陛下的圣旨是不能违抗的,那位女郎若要抗旨,她的弟弟们也要倒霉,昌平伯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一定要把侄女嫁给肃王!”   “其实我大哥人很好的,也比其他同龄人稳重。”刘凌有些听不得其他人把嫁给刘恒当做进了火坑,虚弱无力地争辩道:“他身边也没有什么宫女侍婢,从小专心读书,做他的王妃,也不见得很差。”   “如果肃王没有得病,这确实也算是徐家女的一门好亲事。”魏乾摸了摸头,“殿下莫觉得我说话直,我自己弟弟就在大殿下身边当侍读,自然是希望大殿下万般都好,可现在这种情况,莫说别人为肃王妃可惜,就是我家……”   他望着刘凌,眼神熠熠生光。   “……也为我小弟的事情急得很呢!”   戴良还没听懂魏乾说这个什么意思,刘凌却已然明白。   原来这位鸿胪寺典客兜兜转转,先扬后抑,甚至引起他的注意,为的,只是这个。   他想知道宫中究竟要怎么安排这位侍读。   “我父皇的意思,似是要让魏侍读作为王府人员陪同肃王去肃州。”刘凌自己也有兄弟,当然明白魏乾为什么如此,也不为难他,据实以告。   “我听二哥说,去肃州这一路上多有匪患,虽说随同的侍卫和官员不少,但魏侍读武艺不弱,跟在大哥身边,父皇也能放心。肃州民风彪悍,我大哥性子温和,魏侍读稳重刚毅,正好辅佐……”   “竟是要在那山高水远的地方生根了吗?”魏乾难掩伤感之情地抹了把脸,颓丧道:“罢了,罢了,反正他的心愿就是去边关之地锻炼,肃州那地方,也算是边关了吧……”   “朝廷不会埋没人才,魏侍读一向表现出色,说不定还有调任的一天。”刘凌自己也知道没有说服力的安慰着。   “多谢殿下的夸奖,实在让殿下见笑了……”魏乾叹了口气,“实不相瞒,我父亲过了不惑之年才有我这小弟,从小他就是我把屎把尿给带大的,比对自己的儿女还要上心,说是胞兄,其实和亲爹也没差多少了……”   刘凌明白地点了点头。   “为人兄长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手足儿女能过的很好,最好是能出人头地、能靠自己的一身本领行走于世,魏坤他从小心中就有自己的主意,我们管不了他,只是希望他能平安罢了。”   魏乾正坐着,对着刘凌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伏地之礼。“魏坤若去了肃州,我等是不可能违抗陛下的旨意的,只希望他日若有机会,殿下能把魏坤记在心上,能让他得偿夙愿……”   “我不懂,我只是一个皇子而已,这种事,您不是该请求吏部尚书或是父皇才对吗?”   “潜龙总有升天之日,凤雏也有长成之时,魏坤常说殿下不同常人,下官也只是希望能多一分希望罢了。”   魏乾说的十分老实。   “肃州哪有你说的这么艰险!”刘凌哑然失笑,想了想,只能模棱两可的说着:“如果日后能有机会,我又帮得上忙的,只要魏坤愿意离开,我一定帮忙。我们好歹也是又同窗之谊的!”   “多谢殿下!”   魏乾大喜,连忙又行一礼!   如果父亲猜得不错,他这句请求,今后就是君子一诺!   不枉他如此煞费苦心!   刘凌应了魏乾的请求,又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自是不会在这花丛里多待,否则等会儿刘祁迎了亲回来,见不到刘凌,那这礼节也是行不下去了。   魏乾事情已成,偷懒也偷够了,便以护送刘凌的名义也前往正厅,走到一半就被发现的礼宾院官员给拉走了,只能苦笑着先去处理公务,没办法再和刘凌套什么近乎。   “这魏典客,似是个不简单的人。”戴良搓了搓下巴,“您有没有觉得他话中有话?”   “我也听出来了……”   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笃定自己日后不凡,就不怕压错宝吗?   “哎呀,这么多人,应该是宾客跟着迎亲的队伍一起到了……”戴良跟刘凌回到前厅,一看到门内门外黑压压都是人,顿时头痛。   刘凌比他还要头痛,等下要替大哥行礼的可是他!   被这么多人观礼,只希望不要弄出什么笑话。   见到刘凌从别处而来,立刻有眼尖的大臣看见,上前招呼起他来。平日里刘凌上朝听政,和这些大臣交流都少,最近宫中暗潮涌动,人人都有着自己的心思,对刘祁和刘凌也越发感兴趣,这里许多人来,倒不是为了刘恒,而是向借个机会和这两位皇子结交罢了。   一时间,刘凌被围在各怀心思的官员们之中,和这个闲聊几句,听那个说几句抱负,小心应对,处处留神,提起了十二分精神。   另一边,其他几位大臣的谈话也隐隐飘进刘凌的耳中,引得他心中对肃王妃的家人更加不满。   “听说之前纳彩的时候,昌平伯府还弄出了笑话,你们可知道?”   “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当年不是由徐子勋继承了爵位,将私产判给侄子,原昌平伯夫人的嫁妆由娘家拿回去吗?最近才知道,原来昌平伯夫人的娘家上门来要过数次嫁妆,都没有要到。徐子勋那位夫人的意思是怕长女的舅家挪用了昌平伯夫人的嫁妆,日后填补不上来,侄女出嫁时难看,索性就让长女保管。前昌平伯夫人的娘家也是心疼外甥女,就允了,后来没有再提嫁妆的事,结果那嫁妆也没交到长女手上,你们猜怎么着……”   “这还要猜?徐子勋得了爵位,要支撑一应公中,又没私产又没什么像样的官职,肯定是把昌平伯夫人的嫁妆挪着用了!”   “正是如此,徐子勋的嫡妻也是个狡猾的,没敢动嫂子的首饰珠宝,也没动昌平伯夫妻从小为女儿置办的家具和大件物什,却把那些良田和庄子给吞了,换了不值钱的薄田和年年亏损的庄子充数,以为肃王妃不知道。偏偏肃王妃也是个厉害的,从小就跟着母亲管家,知道母亲有的都是什么田地,趁着昌平伯府不敢在这个关头为难她,竟就在前几天发作了出来,逼着婶婶将吞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还把这么多年田里和庄子上的出产利钱都补了回来……”   说话的官员也是带着快意的语气。   “徐子勋虽得了爵位,但当年走动吏部的关系夺爵就几乎花了个倾家荡产,他自己也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这么多年不得重用,昌平伯府不过是个花架子罢了,以前还能挪用侄子侄女的财产补贴,现在侄女成了肃王妃,不敢得罪,反倒要大大的出血置办嫁妆,恐怕已经恨不得不把侄女的名字报上去了……”   “这件事一出,前任昌平伯夫人的娘家才知道所谓嫁妆由外甥女保管都是子虚乌有,也找上了门来,带着大理寺作证的官员要求核算两个外甥继承的前昌平伯家产。”   “哈哈,这么一说,难怪你说徐子勋出事了!”   “正是如此!这一核算不得了,当年昌平伯徐子谦名下的店铺、庄子、良田,并存在户部的银两,或被挪用,或被鱼目混珠,或被以次充好,转了大半到了现任昌平伯徐子勋的名下。私吞财产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这些东西很多都是恵帝时期就赐下的,不能转售,尤其是徐子谦存在户部的银两,那是自知病重时交由户部打理,陛下亲自恩批的,户部也有存证,到两个孩子十四岁后分家所用。这徐子勋把户部的存票都拿了去,可见不但贪婪,而且还蠢得很!”   那官员似是个性子直率的,话语中厌恶之情显而易见。   “这样的叔叔,我倒觉得肃王妃此事做的大快人心了!”   “周大人的意思是……这事是肃王妃……”   周大人?   刘凌暗暗将他的姓和声音记了下来。   这人性格正直,又难得还是个人情达练,是个人才。   “不然还能有谁?这么多年来都没管过肃王妃的舅家吗?!肃王妃实在聪慧的很,平日他们姐弟借人篱下,自然不能发作,可这时候再不发作,她远嫁了出去,两个弟弟就要活生生熬着受苦,不如就把这些丑事彻底抖了出来,也好让她两个弟弟早点分家。”   周大人快意道:“陛下点了徐家这位长女做肃王妃,就算亏欠,也是对他们姐弟有所亏欠,昌平伯自以为卖了侄女在陛下面前得了个人情,却不知道这人情,陛下就是给肃王妃的亲弟弟也不会给他的,你看着吧,肃王妃两个弟弟分家之后,成就不会太差,说不得以后就得到天家照拂了……”   “我说呢,怎么昌平伯府最近四处借钱,我还以为是想风风光光的把已故兄长的女儿嫁出去,还在家里赞叹这徐子勋为人仗义,现在想想,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个老者感叹道。   “你们不知道,徐子勋喜欢养粉头,这种事最花钱,他在外面那么多外室,人又抠门,家中自然不会是什么夫妻和睦的局面,克扣侄女的钱财也不奇怪。”   另一位官员冷哼着。   “就让他倾家荡产去填补这窟窿才好!肃王去就藩那地方,就算不荒凉也不是什么富饶之地,不思着给侄女在肃州多置办点产业,还弄出这种丑事,我明日就要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林御史,休怒休怒,大好的日子……”其他几个官员纷纷安抚,“就昨天,昌平伯府还在凑东西借钱呢,债台高筑之下,以后下场恐怕也不见得好。这样的名声传出去了,哪家还敢把女儿嫁进去倒贴嫁妆?谁又愿意娶他们家的女儿,昌平伯已经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刘凌也跟着暗自点头。   人心不足蛇吞象,老把别人当傻子,总有自己倒霉的一天。   “说起来,若知道这位徐家女是如此秀外慧中之人,当年我长子要相看亲事时,我就去寻官媒说媒了,家中有这样能干又聪慧善于忍耐的妻子,是家中的福气啊……”   周大人的声音又带着失望之意响了起来。   “得了吧,您的长子娶的也是贤妻啊,说这样的话,不怕陛下听见了怪你?”   “一家好女百家求,听到了陛下也只会觉得自己眼光独到,有什么好怪的?”周大人偷笑,“要是为了这种事怪我,大不了我这鸿胪寺少卿不做了!”   鸿胪寺少卿,姓周。   魏乾的顶头上司。   刘凌立刻想起了鸿胪寺卿后面常年跟着的一位长须文士。   难怪人情达练,这个位置上坐着的,自然是见多识广。只是他上朝的时候很少说话,远没有现在这么“善谈”,所以他竟没听出他是谁。   看见刘凌频频走神,正在和刘凌说话的沈国公戴勇也有些奇怪,一扭头发现是身后众官员的闲聊吸引了刘凌的注意,不由得压低了声音问道:“殿下,要不要臣为您引见……”   “不用,我就在这里听听就好。”   随意听到的,反倒是别人真实的意见。   这样想来,他日后是不是该和晚上那位萧太妃去学一下易容术?说不定以后能派上用场。   在这样的场合里,扮作其他人听听百官的声音,不是比朝堂上听得更明白吗?像是那位周少卿,他在朝堂上就很少发表什么意见,是以他听政那么长时间,竟也不知道他是个很长于分析的人物,甚至不记得他的声音。   “那殿下随便……”   “二殿下迎亲回来了!已经过了东城了!”   礼官焦急地在正厅外呼喊。   “三殿下,快出门迎接肃王妃,和迎亲队伍一起前往宫中行礼!”   亲王和王妃行正礼之前,必须先入宫参拜过延英殿和宫中的皇帝与主事的妃嫔,然后再回到礼宾院行正礼。   刘凌不是刘恒,只是代替刘恒行礼,所以不能直接在宫中接新娘子,而是在礼宾院以“仪宾”的身份领着肃王妃进宫去。   刘凌精神一凛,连忙整了整衣冠,带着身边的从者,跟着礼官迎出门去。   直到他出了门,屋子里还有不少官员在窃窃私语。   “连领着肃王妃行礼都做不到了吗?”   “没听说吗?是失魂症……”说话的人声音更低。“……就是傻了!”   “三殿下身量看起来真不像是个孩子,若不是年纪小了点,其人才相貌,其实……”   “慎言!”   “哎,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说……”   刘凌出了礼宾院,骑上自己的绝地,随着一应官员一直迎到礼宾院外的曲安桥上,方和臭着脸的刘祁做了交接。   想来刘祁去昌平伯府迎亲的经历并不怎么好,才会这么一张不耐烦的脸。   新任的肃王妃坐在宫中派出的凤台宝驾上,四周的纱笼和珠帘遮住了她的身影,厚重的礼服也让其他人看不出她的身材窈窕与否,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好在刘凌也是个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人,一板一眼的按照礼官吩咐的去做,战战兢兢地直把宝驾护送到宫门口,就由宫中派来的女官们迎接了出来,扶着肃王妃下了车。   听到刚刚那些官员的讨论,刘凌心目中其实已然有了一个性格刚强、聪明决断的王嫂形象,然而这位肃王妃一被扶下车,刘凌顿时有些错愕。   这位王嫂身材高挑的很,厚重的礼服穿在她的身上也不会给人要压垮的感觉,反倒把她衬得格外有气度。   她的脖颈细长,一头乌云般的高鬓和沉重的宝冠没有让她弯一下脖子,反倒让她将脊梁和脖颈挺的更直。   刘凌在礼官的示意下伸出一只手,要牵着她,却被她淡淡地拒绝了。   “殿下既然只是代替臣妾的夫君送亲,那这种虚礼还是不必了吧。臣妾走的稳,无需搀扶。”   听到她拒绝了,刘凌也松了口气,眼角的余光不由得打量了她几下。   听起来,似乎是和他接触过的宫人完全不同的性子。   这样的女子,应该能在肃王府过的很好吧。至少很多事,她能自己做主了。   就这样折腾了一日,刘凌像是个傀儡一般被牵着从这个殿到那个殿,又拜祭了先祖、祭过了天地,在父皇和麟德殿那边接受过大哥才应该接受的教诲,从天不亮一直到将近黄昏,大哥的婚事才算是完成了一半。   婚礼便是昏礼,代国的正礼是在晚上进行,接近黄昏时分,刘凌又和王嫂从宫中到了礼宾院,在京中官员并宗室宗亲的见证下替大哥行完了礼仪,才算是结束了这荒诞滑稽的人物。   这么一天下来,就连这种从小习武的人刘凌都汗流浃背,累的这辈子都不想成婚了,可再看身边的王嫂,全身衣冠配饰加起来恐怕都有几十斤重,可除了脸色苍白了一点以外,竟看不出多少虚弱之色。   就这份毅力,也足以让人敬佩。   临将王嫂徐氏送入新房之前,刘凌看着这位可敬的女子,由衷的希望她能够在嫁给大哥后过的幸福,所以真心实意地说道:   “我大哥其实是个很好的人,我从小住在冷宫之中,一年只有过年宫宴之时能见到他们,我曾经受过他不少关照,虽然长大后有了不少误会,但当年的照拂,我终生都会铭记……”   他说的是暖阁那一拉之情。   徐氏没想到刘凌会对他说这个,愕然地偏过头,珠冠上的珠挡立刻晃动起来,发出柔和的撞击声。   “人人都说大哥得了离魂症,但我觉得他应该是听得见的。即使真的失了魂,那魂也不会离得太远。他会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心中有太多的事情无法对人诉说,只能这么睡下去,自己说给自己听……”   刘凌叹道。   “有人对我说,父母会老去、子女会远游,唯有妻子能相伴一生。从此以后,你们都有了可以互相可以诉说心事的对象,各自的烦恼,应该也会少得多了吧。”   “我这做弟弟的,希望哥哥能早日醒来,和嫂嫂日后能白头到老,相扶相爱一生,肃州虽远,但身边人却近的很呐!”   刘凌恭恭敬敬地对嫂嫂行了个礼。   “我大哥,就拜托给王嫂了!”   此时两人身边还有不少宫人和女官,听到这样的祝福,都有些微微的意外。   “您的祝福,比今日其他人的富贵之言都要实在。”   珠冠后,清脆的声音静静响起。   徐氏嘴角抹出淡淡的微笑。   “所谓女子,不过但求一心人,相守到白头罢了……”   刘凌微微有些脸红。   这些话是以前张太妃说的,倒不是他的话。   “您的心意,臣妾领了。日子是要臣妾和夫君一起过的,自然是不能过的不如意。天色已晚,您还要和二殿下一起宴请宾客,还是请回前面吧。”   她微微屈身作礼,这才风姿卓绝地回过身,入了新房所在的主楼。   ‘王嫂果然明白我的意思。’   刘凌脸上浮起了笑意,脚步轻快地回过身,回了前面。   ***   刘恒已经“失神”了好几天了。   他其实听得到别人说的话,也明白所有人的意思,他知道父皇曾凶狠地训斥过太医们无能,也听到李明东那些可笑的主意。   他听到了孟太医对他的“建议”,也听到了刘凌沙哑着嗓子喊着“魂归来兮”……   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   从得知母妃是被父亲派去的人赐死,而不是为了他的前程自缢之后,他为之坚持的最后一点信念,都轰然崩塌了。   其实从母后被废的时候,他就隐隐明白自己继承皇位的可能性不大,他只是不服气罢了。   不服气一直是个跟班的老二怎么就能越过他……   不服气冷宫里的刘凌也能长得一表人才,比他更有皇子的气度……   当母妃死后,那些不服气就变成了“如果我没有登上那个位置,为我而死的母亲岂不是白死?”   可这一切都变成了可笑的一场布局。   所谓的“自缢”而成全原来就是父皇安排的一场戏罢了,欺骗的,是他这个蒙在鼓里的傻子。   袁贵妃也好,二弟也好,三弟也罢,他们最终互相争斗、互相折磨,他们输去一切或赢得一切,都不过是父皇的安排。   所有人都是棋子,他就像一个卒子,必须要跨过河去,才能选择向左向右。他自以为已经获得了自由,却不知道自己如何走,最终还是掌握在下棋之人的手上,说弃便弃。   他不想玩了。   什么皇位、名望、成才、期望,他都不想管了。   就让他这么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吧,这里没有人骗他,没有人在意他,也没有人想利用他。   他只要当个傻子就好,究竟是去肃州还是去凉州,是去天涯还是去海角,他都无所谓了。   哪怕让他睡在粪坑、污池之中,他也不会在动一动眼皮子。   他已经心死。   刘恒感觉到自己的魂灵飘飘荡荡在空中,无悲无喜地超然在外。   这是一种玄妙的感觉,他觉得活了这么久,都没有像这般觉得好极了。   突然间,好像有什么温润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柔柔的,温温的,带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   他感觉到有人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俯下了身子,倚靠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地颤抖着。   他竟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殿下,他们都一样,都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有什么带着哽咽的声音,细细地飘入他的耳朵。   “我今天是不是做的很好?我在外面一直很努力,没有丢脸。”   他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在沁入,一滴一滴,滚烫而酸楚。   “我们以后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让所有想看我们笑话的人气的嘴歪脸歪……”   轻轻颤抖着的声音渐渐平静了起来,还带着一丝隐隐的轻快。   “从今天起,我就有自己的家了。”   “我们关起门,过自己的好日子,好不好?” ☆、第96章 弊病?顽疾?   肃王封王后立刻成亲,算是了却了皇帝一桩心事,但肃王的神智依旧还未清醒,加上如今已经是秋末,到了西边已经是大雪封路的时间,路上不□□全,刘未再三考虑之后,还是选择了肃王第二年春天就藩。   内城那处的礼宾院,就成了肃王和肃王妃暂时寄居之所。   虽然肃王傻了,但刘未并未亏待儿子,给肃王定下禄米每年三万石,诏令肃州地方在酒泉修建一座王府,由于时间来不及,工部建议修缮前朝在酒泉的别宫以作王府,也被刘未同意了。   代朝之前的前朝贵族是非常穷奢极欲的,皇帝更是在各地都建有规模庞大的行宫。当年西域通商之路未断,酒泉是非常繁华的地方,有西域各国的商人和胡姬驻留,所以酒泉的行宫也修的很有西域特色,且占地宏大。   到了代朝,几代帝王在政事上都很勤勉,对出宫巡查这种劳民伤财的事情也不感兴趣,酒泉那处行宫渐渐荒废,但毕竟一梁一柱都是当年四处搜寻而来的好东西,底蕴还在,修一修,便可见的之前的容貌。   仅凭这一点,肃王在酒泉以后过的日子,想必也不会太坏。   因为贵妃死了,肃王的生母也不在了,自然没有什么嫔妃能跟他出宫,但刘未还是把当年皇后宫中的旧宫人挑了出来,包括他的奶娘和伺候他母亲的那些女官,加上亲王该有的配置,包括太监、宫女、婢女、女佣、内使、校尉、乐户、良医等王府从员,共定下了一千七百多人,共赴肃州。   魏坤果然被定为了肃王府的左长史,他今年刚十五岁,过了年也才十六,手中却掌管着肃王府将近一千的侍卫兵马,以及肃州封地地方的安全防卫,可见皇帝对他人品及能力的信任。   右长史由一位宗正寺的司官担任,掌王府之政令,凡辅相规讽,凡请名、请封、请婚、请恩泽及陈谢,进献表启疏书,皆是他的职责。   这么大的一批人马,当然是没办法住进礼宾院的,皇帝也只能让他们先各司其职,待春祭过后出发前往肃州,等到了肃州,那边王府大概也修缮好了。   没过多久,传出新婚的肃王妃非常能干,头脑十分清醒的动用了肃王府的赐银在京中置办了些产业,又和魏坤一同商量之后,开始采办京中的风仪土产并一些肃州难买的药材和物件,风仪土产是为了去肃州用作赏赐的,药材则是为了补刘恒气血大亏的身子。   刘恒本身的性格是很被动的,即使他醒了,也不见得会做的比肃王妃更好。皇帝显然喜欢这种性格刚强聪颖绝不轻言放弃的女子,竟然将肃王妃召进了府中好生嘉勉了一番。   等肃王妃徐氏出了宫之后,皇帝竟然命宗正寺插手了昌平伯家的事情,由礼部和宗正寺主持了肃王妃两个弟弟的分家,长子被赐了奉国将军的职位,入太常寺做了一文书,等来年开科取士再通过科举正式授官,也算是有了前程。   肃王妃知道这件事后,立刻送了折子想要进宫谢恩,但被刘未拒绝了,派了使臣传旨出宫,希望她能和肃王“相辅相成”,就算是知恩了。   肃王的情形虽然不见得好,但他无疑脱离了宫中的漩涡,过上了抽身事外的日子。对外界散失意识在贫民家中肯定是很大的打击,但在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家来说,无非就是麻烦一点,既然有了肃王妃这个主心骨在,整个班子还是能运转起来的,何况肃王妃确实很有能力。   而对刘凌、刘祁两个兄弟来说,今年的冬天过的比往年更要糟糕。   有些事情,是犹如堆雪球一般堆出来的。   袁贵妃在世的时候,虽然无数人骂她骂的牙痒痒,可她毕竟理了宫务十几年,宫里即使称不上井井有条,也是有人处理事情的。可袁贵妃一死,淑妃被幽禁宫中,德妃早丧,唐贤妃不能服众,这宫务由谁处理,就成了一个麻烦事。   宫里没有太后,也没有太妃,皇后被废又死,刘未即使想提一个人出来处理宫务,也不是一时半会提的起来的。肃王的婚礼其实就办的出了许多漏子,只是人人都能理解肃王婚事仓促,才没有成为笑柄,可到了秋末冬初正是准备过年的时候,没人处理宫务,就真要成笑话了。   东宫。   “殿下,今年的炭还没送来?”   戴良搓着手,不停地对着手哈着热气。   “再这么下去,要冻出风寒来了。”   “等一等吧,往年就在这个时候,今年就算略微晚一点,应当也晚不了多少。”刘凌写了几个字,手指也冻得僵硬的不行。   “我们是不是该和陛下提一提啊?要不,和薛舍人稍微说一说,让他替我们向陛下提提?”戴良素来怕冷,“二殿下毛裘都上身了,想来他那边殿里比我们这还冷!”   听到说起二哥,刘凌愣了愣,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那就提提。”   刘恒封王出宫后,东宫里就剩下了刘祁和刘凌两位皇子,从清早听政,到下午功课,两人都同进同出,可两人之间的情意,却莫名的疏远了起来。   方淑妃宫中被搜出巫蛊之后,淑妃就被幽禁了,身边的宫人削减到只剩十人,且不允许任何人探视。   袁贵妃被刺一案,大理寺的差吏前往朱衣的家乡查案,查出朱衣家人曾经向官府报过案,可是受理此案件的官员却将案子以证据不足打了回去。大理寺和刑部在搜查这位官员的时候在他家中发现了数目极大的私产,还没来得及审问,他就在狱中“畏罪自尽”了。   因为这件事,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将当地的官员从太守到县令县尉等上下一起彻查,果真查出许多官官相护、贪赃枉法的冤假错案来。   朱衣家乡所在之州就在京畿附近,实乃重要的州府,可天子脚下,却有如此多的冤情血债,欺男霸女,且桩桩件件都证据确凿,不容狡辩,于是引起了当地百姓的众怒。当时正是秋后,皇帝甚至没让刑部之人将这些官员押送回京,直接就在当地斩了,用以安民。   这件事原本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被斩首的官员之中,有一位是方孝庭的侄女婿,还有一位是上届科举刚刚外放的榜眼,在当地熬资历的,皇帝下令全部斩首,等于是直接打了方党的面子。   更耐人寻味的是,皇帝先是出手动了方淑妃,而后又动了方孝庭,是否是即将开始清理吏治的讯号?   如果皇帝开始动手清理吏治,那就代表着已经平静了近十年的朝堂,又要开始新一波的大换血了。   于是乎,京里京外都开始动作不断,昔日在吏部得过好处、如方党一流自然是四处打探消息,相互结盟或支援,京外的诸多官员也以“过年”、“送孝敬”的名义准备在年末回京,和方孝庭为首的吏部体系好好商议应对之法。   出于对方孝庭的忌惮,在皇帝的授意下,兵部的官员甚至频频入宫,京畿周边的大营也开始了名义上是“秋狩”,实际上是“练兵”的行为,更是扰的人心不安。   刘祁这段日子过的也不是很好。方淑妃出了事后,乐隐殿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来了,东宫教习的官员也隐隐分成两派,一派每日交头接耳,对刘祁和刘凌态度也为之大变,另一派则是每日上完课就走,生怕和两位皇子牵扯上什么关系。   在这种暗潮涌动之下,泰山上修行的太玄真人,带着自己的徒弟和道童等人,快马入了京,奉皇帝的命令,为肃王“治病”。   ***   紫宸殿。   “……仅以宋州一地来说,宋州一小县的县令,每年需孝敬上司并大小官员总计五级,每一层按照级别不同,孝敬的数目也不同,如此一来,每年的俸禄尚且不够年节孝敬的,更不要说生活。过不了这种日子的,或是性格刚直的,自然是辞官不做,可有心在仕途上向上走的,只能随波逐流,跟着填这个无底洞……”   “如果出仕的官员家中也是豪门大族,这些人情往来自然有家中支持,可若是寒门出身,亦或者家中并无如此实力、得不到家族的重视,这些‘立身钱’就得自己想法子谋取。”   在紫宸殿里陈词的,正是被皇帝以“暗使”名义下令探查各地情况的太玄真人。   “户口安存,在于抚育,移风易俗,亲民之官,莫过于县令。一旦治理一地的父母官开始想要盘剥暴敛,当地的民生必定苦不堪言。”   殿上坐着的刘未眉头紧锁,身边跟着的几位舍人并近臣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只能静下心听着太玄真人口中的恶迹。   太玄真人是道人,时人多奉道教,尤其是清贵阀门之地,更是修仙重道的多,加之太玄真人为人风趣,又通情达理,他的“天师”名号又是皇帝亲赐的,民间早就传的神乎其神,所以无论他游方到哪里,都能轻而易举的成为当地豪族和有名望的官员之座上宾,也就能看到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   “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刘未揉着额角,喃喃道:“朕原本还想着再等几年,等朝中再稳定一点再出手,如今看来,朕似是已经动晚了……”   “陛下,并非老道危言耸听,实在是如今世道之艰辛,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陛下可能不知道,在本朝之前,没有多少官员希望自己的治下出现灾荒、以及*,可在本朝,许多官员却是祈求上苍能够出现灾荒和混乱。”   “老道在各地游方时,甚至有官员毫不避讳的问老道今年会不会有洪水,会不会出现溃堤。老道原以为当地官员关心河防,后来经人点拨,这才知道,原来每有暴雨,沿河两岸的官员都十分高兴,因为可以巧立名目向京中索要加固河工的银子。一旦银两下拨,一百两里能有一两用于河工,就算是万幸,有些甚至干脆就变成了少量的黄沙和石子,直接倒入河中……”   太玄真人苍老的声音在殿中回响着。   “这样‘修理河工’,自然起不到任何作用,洪水一旦泛滥,各地就要成灾,此时官员再向京中要求赈济,赈灾的布匹、粮食、银两等物自然是逐层盘剥,到不了灾民手里。更可怕的是大水过后,即使是百姓担忧家园变泽国,想阻止乡民族中去修理堤坝、河防,这些官员也不会允许,只是为了来年再次成灾。如此一来,这就变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河工修理不力,洪水泛滥,百姓流离失所,第二年工部检查河工,自然是不合格,吏部将当地治水的官员撤职,再换上一批,另一批继续借河工或赈灾之款吃饱……”   “如克扣赈灾物资、私吞修理河工的工银、贪污受贿等等已经是司空见惯,有些官员根本不是为了仕途晋升而谋取私产,仅仅是为了私产而做官而已。上下互相包庇之后,人人都吃个满饱,只穷了国库和各地的百姓!”   “简直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未抄起手中的镇纸,狠狠地掷了出去!   铛!   镇纸落地,直接磕掉了一个边角,铜钮落地,滚去老远。   “朕每年派出去那么多御使,俱是报喜不报忧,该杀!该杀!”刘未咬牙切齿,“朕就说,年年修河防,年年处置那么多人,为何每到暴雨一至,依旧是各地频频报灾……”   “陛下,这不是最可怕的……”   一旁立着的中书舍人薛棣破天荒的插了嘴。   刘未心中正是又气又恨,听到薛棣开口,冷冷道:“怎么,薛舍人也有高见?”   “是,陛下……”   薛棣深吸一口气,拜伏于刘未面前,沉声开口。   “臣留意过数年来户部收缴的赋税,除了一部分确实评为‘下下’或‘中下’的贫县,大部分州府都能按照户籍记载的数字按量向国库缴足赋税,所以吏部任免评级才能如此顺当。因为作为考核最重要的‘赋税’这一项,都完成的非常好。”   刘未几乎是马上就听懂了薛棣的话,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按照太玄真人的说法,在县令及州府这般盘剥之下,百姓的负担应当极重,赋税很难收缴齐全,尤其是受灾过后又得不到妥善安置的灾民,更会无心于农务,亦或者流离失所,干脆失去田地,这种情况下,为何还能将赋税收齐?”   “你是说……”   刘未突然头痛欲裂。   “各地官员和豪族相互勾结,兼并了土地,将失去田地的百姓变为佃户?因此各地丰收之后,只要计算地税而不用计算户稅,所以才足税收缴国库?”   按代国的律法,对于税收,最重要的是人头税和土地税,既两税制。两税制合并了大部分税目,对于种田的百姓来说,主要缴纳的就是地税和户税。   其中,无地有户者缴纳户稅,并承担一定的徭役;有地有户着两税并交,可以用租庸充抵徭役;有地无户者除缴纳地税之外,还要按照佃户数量缴纳“均税”,并且一定租庸充抵徭役,以这些赋税支付无地有户之人服役时的消耗。   三种税收之中,对于没有土地的自由民其实最为优待。他们虽然没有田地,但富户不愿服徭役的需要交纳足额的“替金”,用来支付那些代服徭役的丁户之用,所以这些人只要去服徭役,耕种国家的公田、或是修缮城防、河工、修桥铺路等,在徭役时间内都由国家负担所需的粮食和的酬劳;   有地又人口多的富户,虽然要交纳两税,但因为田地毕竟不多,得到的收成又有大半是自己的,也能负担的起。   最后一种大多是大地主、各地的富户豪族等,他们土地众多,佃户、荫户也众多,瞒报情况严重,无法按照具体数字收税,所以按照田地数量估算,统一收取户稅,再按照土地的贫瘠肥沃情况情况收取地税。   地税虽交纳的多,但户稅却比之前一种少得多,毕竟这些的田户很多属于私产,是奴婢,并不能按照百姓的计算方式来抽税。   这个税收体系税制简单,负担合理,一直是代国历代君王最引以为傲的德政,可刘未如今一想到原本有地有丁的人家纷纷沦为佃户或奴隶之流,顿时怒不可遏。   “臣估计,有三种可能……”   薛棣心中快速地盘算着各种可能,理清了思路,有条有理地分析着。   “第一种可能,正如陛下所言,百姓流离失所后不得不变卖田地,沦为庄户或进入奴籍,是以每年应当缴纳赋税的丁户不增反减,但收缴上来的赋税却是足额。”薛棣冷静地说,“兼并了土地的豪族反过来再雇佣这些百姓耕种土地,获取大量的私产,但上缴国库的只是该缴纳的地税,庄户的数量很可能被隐瞒,或者以奴隶的身份交纳‘人头税’,无法再重复计税,国库虽然也很充盈,但国与官富,民依旧贫贱无依,甚至更糟。”   “继续说。”   “第二种可能,当地官员隐瞒治下丁户的具体数字,如某地应有一百户,五百丁,却只报五十户,两百丁……”   薛棣叹了口气,“那么,原本该缴纳的巨额数字的赋税,便只需一半便可以完成。原本这种情况是很难做到的,因为一个地方的人丁总是在增加,除非……”   “除非灾荒频生,又有动乱,百姓纷纷迁徙到他地,又或者伤亡惨重,便可向户部报减丁……”   刘未接着薛棣的话,将结果说了出来。   薛棣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难怪盼望着有天灾……”刘未面如沉水,“难怪遇见灾荒,不急反喜,原来不光是为了那些赈灾的物资和银子。”   他听着这两种分析,已经是揪心不已,再想到薛棣所说的“三种可能”,只觉得五内俱焚,焦急着催促道:“还有一种可能是什么?!不必跪地回话,起来!快起来说!”   薛棣跪地也是无奈,他职位低微,原本只是给皇帝制诰的,如此洋洋洒洒讨论起国政,属于一种僭越,当然要先认罪再说话。   如今皇帝允许他起身回话,便是承认了他的才能,给予他足够的尊重,他又不是傻子,当然立刻站起了身来。   薛棣起了身,微微躬了躬身子,不卑不亢地继续说道:   “无论是兼并了土地,亦或者谎报户籍,这种事情历朝历代皆有,只需派出值得信任的官员分赴诸州重新核算人口和田地就可以缓缓治之,所需的无非是陛下的支持和雷霆的手段罢了。陛下已有近十年未曾重新丈量土地并核计人口,如今重理黄册,也不算突兀,怕就怕的是第三种……”   他咬了咬牙。   “如果百姓缴纳不了赋税,但当地富户或官吏豪族之流愿意借租借钱帮他们缴纳当季的赋税,之后再收取重利……”   “什么?!”   “陛下,按照我国律法,多次逃税、漏税、拒不缴纳赋税的,可判杖刑、徒刑、流刑多种,具体如何量刑,皆有当地的官员来判定。如果官商勾结,明明该判杖刑的,被判了徒刑或流刑,又或者其中动用了严酷的私刑,那么无法缴税的百姓即使知道借了这笔钱结果绝不会好,依然还是会借的,这就是‘强借’。”   薛棣从小被薛门的门生们隐藏在书院中养大,但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穷酸,对于民间的疾苦也知道不少。   如今有了机会,自然是要直言。   “一旦借了他们的钱,利滚利之下,第二年就不得不再借还之前的债,如此一来,这债永远没有还清的一天,到了最后,连作为抵押的田地都要被收去抵债,原本的平民人家便沦为庄户或奴隶……”   刘未只觉得一阵眩晕,差点没有当场晕厥过去,全靠用牙咬破了舌尖才勉强维持住了神智。   “陛下,臣虽说有三种可能,但还有一种可能,便是臣所说的三种情况,其实都已经存在,相互交织,愈演愈烈……”   他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又问出一句话来。   “陛下,您可想过,如果现在情况真如太玄真人所言、臣所猜测的这般糟糕,那么官员和地方巧取豪夺、贪污受贿,侵吞的大量钱财,究竟去了何处?!又用来做了什么?!为何这么多年来,这些声音竟传不到您的耳朵里?”   薛棣这振聋发聩的数问,却让刘未彻底经受不住,闷哼一声,软倒到御座之上,半天不能立起身子。   “快来人啊,陛下……”   岱山急得尖叫起来。   “朕没事……”   刘未咽下口中的腥甜。   “不必召太医。这个时候,不能再生出什么枝节。” ☆、第97章 负心?薄情?   他按住御案,一点点坐直了身子。   “太玄真人,劳你帮朕看看……”   “是。”   “薛棣,你即刻拟诏,宣禁军统领樊琼进宫。岱山,你安排可靠之人秘密领诏出宫,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樊琼的手上。”   刘未伸出手,由太玄真人把着脉。   “臣领旨。”   “老奴接旨。”   有太玄真人在,刘未自然不会跟刘恒一般呕血三升躺在什么地方,但他比刘恒的情况复杂的多,他还患有头风。   风疾这种病,是刘氏家族遗传的病症。高祖刘志,当年服丹药后精神亢奋,高呼着“我欲升仙”狂奔到祭天坛,不顾周围侍卫大臣们的苦苦哀求,直熬到下半夜,结果就因风疾的旧疾猝死在祭天坛上,以至于祭天坛至今不曾再用。   后来的景帝刘玄、恵帝刘权,都有或多或少的风眩或风疾,身体也并不是很好,都不是很长寿。   刘未由于自幼生长在宫中,锦衣玉食,体质本来就不是很健壮,加上政事杂务极重,又一直承担着极大的压力,不过是不惑之年,竟染上了头风这种无法根除的顽疾。   刘未召了太玄真人来,除了之前曾请求他去各地巡查想要知道结果外,也有借助道家的办法治好自己和儿子的意思,但是太玄真人的内力在刘未身体里运行了一个周天之后就已经明白,刘未这头风,是治不好了。   人的身体极为复杂,但凡再高明的大夫,对于脑子里的问题都有些束手无力。昔日名医能够开颅治病,那只是个传说,真要对皇帝说“我要动你的脑子”,那百分百都是被砍头的命。   太玄真人的内力是道家无上的玄妙真传,内力一吐在刘未身体里运转,如果是健康之人,便会毫无阻滞地运行一个周天,滋养血脉后进入丹田,最是对人有好处,可如今太玄真人运气,到了刘未的脑补就无法再通畅地行进下去,说明刘未脑部的气脉已经有了血瘀,无法再用人力去除。   而且,由于刘未经常久坐,年复一年的低头批复奏折,颈部也已经形成了痹症,颈骨筋聚,压迫了正常的气脉,使得风疾越发加剧。   因为天子的身体事关国体,宫中内外也不知有多少耳目,所以刘未并未和谁切实说过自己的身体情况。   每日早起,他都会头痛眩晕,有时候四肢都出现麻木的情况。所以好几次未上早朝,都并不是因为前一夜犯了风疾,而是清早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能先躺着,对外宣称犯病而已。   除此之外,每日批阅奏折时,他的颈部和肩部的肌肉都常常酸痛到无法抬起来,一旦低头久了,还会呕吐不止,全靠岱山替他掩饰。会重视和提拔薛棣等一群近身的舍人,外人看起来是他想补偿、提拔薛门的门生,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因为他的身体再也不如年轻之时,什么事情都可以亲力亲为了。   而薛家的名士以前大多是天子近臣或太傅太师出身,又大多执掌山院,对于制诰、检阅文书、归档总结都有自己的一套本能,最是适合做这些辅助的工作。   刘未见太玄真人气色凝重,心中也七上八下,再顾不得保密,屏退了所有人,只剩下从小伺候他的宦官总管岱山,问起太玄真人:   “真人,太医们向来是报喜不报忧,朕就想知道,还能不能治好?”   太玄真人并不是什么真的得道高人,在这种情况下,第一个反应当然是自保。治是一定治不好了,可要说有什么生命危险,那也未必。   所以他没有告诉刘未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只是斟酌后开口:“陛□□内阴阳不调,阳气不能内敛,肝阳上亢,动则生风,所以风疾越来越严重。这种病最是折磨人,却还不到最坏的地步。”   刘未听到太玄真人的话,终于松了口气。   “不过这种病症,最怕的就是数病同发,又或者是外风引发内风。所以从此往后,陛下最好少食油腻、勿要疲累,也不要吹风。冬季虽将至,最好不要去泡温汤,一冷一热,最易引发风痹……”   “这些太医都和朕说过。有没有什么医治的法子?或者头风发作时能够减缓一点痛苦?”   刘未难得露出示弱之色。   “至少这几年,能够……”   太玄真人好歹也在宫中受皇家供奉过几年,脸皮再厚也做不出再忽悠着皇帝的事儿,更何况这皇帝为了江山确实是禅精竭虑,只是因为性格多疑,所以才留下这么一堆隐患,是以斟酌再三后,还是送出了金玉良言:   “陛下,其实只有保重身体,才能徐徐图之,贫道建议您……吏治之事,可以暂缓几年,待身体调养好了再……”   等不及了,再过几年,说不定都有人招兵买马,资敌造反了!   刘未心道。   “此事已经迫在眉睫,不得不发。”   方淑妃和方党都动了,动一半放弃,岂不是功亏一篑?   “我道门用方,讲究中正平和,颐养天年,如果陛下是想短期内能够振奋精神,确保国事,最好还是和可靠的太医商议……”   太玄真人说的也诚恳。   “只是这种药,大多是虎狼之药,一时用来提升尚可,但不可多服久服,否则有生命之危!”   刘未听了太玄真人的话,眼睛微微眯起,想起一个人来。   孟太医是他母后为他留下的人,后来又听从他的命令去辅助袁贵妃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正邪观念极为淡泊,且医术高明,见多识广,无家无累,不用担心他和谁结党谋私,原本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孟顺之这个人,性格太过古怪,他一向不喜欢用“无欲无求”的人,事关他自己的生死,又在这紧要的关头,一个无懈可击的人,用起来反倒危险。   更何况他当年是舅舅引荐入宫的,私底下也有些交情,万一……   但那个以“招魂”之说得罪于整个太医院的年轻人李明东,却是个可以利用的人物。   有野心,有机变,且以他这种张狂,日后肯定在太医院大受排挤,唯有紧紧抓住自己才能在宫中立足。这种人,不但不会想他出事,恨不得他能长命百岁,一直替他稳固权势,做第二个孟顺之,所以倒是可以一用。   说起李明东的“招魂”……   “太玄真人,朕的长子突然口不能言,木讷无神,太医们俱说是得了‘离魂症’。前些日子,太医局有人用民间的方法‘招魂’,但毫无用处,您看,是不是举行个法事,尝试着……”   刘未苦笑。   “肃州山高水远,他若想平安抵达,最好还是能好转一点。”   “离魂症,咳咳。”   太玄真人突然有些心虚。   “怎么?”   “没什么,敢问给大皇子招魂之人是?”   不会是皇帝亲自拿扫帚吧?   “是老三刘凌。”   刘未开口。   “陛下,那老道行法事的时候,最好还是三殿下在场。”太玄真人又开始卖弄神棍的本事。   “敢问大殿下如今在何处?”   “……在礼宾院。”   “这……”   太玄真人露出为难的表情。   “无妨,朕命人送刘凌出宫一趟,待道人行过法事后就回。”刘未叹了口气,“希望老大能好,否则……”   肃州民风彪悍,精兵猛将众多,其实他也留了后手。   只是老大出了事,他派去稳定肃州大局的人马,说不得会有自己的心思。   如今肃王妃看起来倒是个精明能干的,只是女人在兵马之事上天生就是弱项,魏坤年纪又小了点,等成长起来至少要几年……   刘未的思绪跌宕,不免对太玄真人有了些期待。   ***   礼宾院。   “守静兄,你怎么不去帮忙?”   被宫人送到礼宾院的刘凌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好友张守静,也见到之前王太宝林心心念念的可能是她七妹的王七娘。   由于礼宾院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人,所以刘凌没有办法单独去和太玄真人身边正在忙着架设法坛的王七说什么话,只能找了也闲在一旁的张守静聊聊天。   太玄真人做法,许多人都来看热闹,因为外人太多,肃王妃没有出面,只派了心腹的丫鬟花团和锦簇出来帮忙,实际上也帮不了什么忙,这种“专业性”太强的事情,只有道士们才能插上手。   “我学的不是这些。”张守静嘴角含笑,“而且太玄真人‘做法’,也实在是不需要什么人帮忙。”   就差没把跑江湖卖艺那套东西拿出来糊弄人了!   “我一直很好奇,守静你姓张,应该是天师道张致虚天师的嫡传子嗣吧?为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道童?”   刘凌看着一身普通道服的张守静,再看看穿着法服的太玄真人,十分好奇。   “谁叫我年纪小……”   这肤浅的世人啊!   张守静有些淡淡的忧伤。   “年纪小?”   “我问你,但凡做这种法事,你是愿意找太玄真人这样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道人呢,还是我这种貌不惊人年纪轻轻的道人?”   “……自然是太玄真人这样的。”   刘凌轻笑。   “那我和太玄真人站一起,你觉得是我像长辈,还是他像长辈?如果你有事要找天师道帮忙,是去通传太玄真人,还是我?”   张守静又接着问。   “你不用说了。”刘凌笑的眼睛都亮闪闪的,“我明白了。”   “哎!”   张守静摇了摇头。   “其实做道童也有做道童的好处,至少许多庶务翻不到我。”   刘凌哑然失笑,这张守静的口气老气横秋,俨然一副“要不是我年纪小这掌教都是我的”以及“虽然现在不是掌教但也少了许多麻烦事还是有些好处”的语气,就像是这掌教是他自己不要,当个道童玩玩罢了。   “说实话,我还要谢谢你和太玄真人……”刘凌抬眼望去,太玄真人脚踏七星,手持七星剑,正在祝祷着什么。   “你们一直关心着我,你送我的无色水,也派上了很大的用场。”   “这些不过是小道罢了。”张守静骄傲地说道:“所谓无根水,不过是借着植物的特性,我天师道兼容百家,但凡机关、符箓、医药、天文、地理、水利、农事、阴阳五行,皆有涉猎,等殿下登,等殿下成年,如有需要,可传召我等天师道弟子,三千天师道弟子,任您差遣。”   刘凌没想到他想说的是什么,但任谁听到这种话,心情都会大好。   “哈哈,借你吉言。不过可不是人人都是你,我一传召就来的,等你当上了掌教,我才敢说差遣三千弟子,否则三十个都不见得能用上……”   “那殿下可否和我打个赌?”   张守静笑着开口。   “什么?”   “如果我能在二十岁之前当上天师道的掌教,殿下便重新修缮祭天坛,尊我道门为国教,如何?”   张守静认真地说道。   “我不和你打这个赌。”刘凌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此事不是我能许下的,也不是我能用来打赌的事。”   张守静有些失望,但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既没有恼怒也没有气馁,只是微微点头。   “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刘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口气有些过于严肃,只好随便扯了件事来化解有些尴尬的气氛:“我看那王七在太玄真人身边跑来跑去,可态度却丝毫不见恭敬,还有些隐隐的敌视,这是为何?”   “您看出来了?”   张守静心惊于刘凌的心细如发。   “原本没太注意,可刚刚烧符篆时,太玄真人似乎也有些避着王七?”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能拿出去说的事,太玄真人和昔日的王家之间,有一些纠葛。”张守静也知道刘凌是从小由冷宫里的太妃们带大的,所以没有什么隐瞒:“说起来,这件事还跟离魂症有关。”   “咦?”   “当年王家大姑奶奶年过二十还未嫁人,王家为她招倒插门的女婿,引得四方来人。太玄真人那时候还没入道门,只是一四处游荡的游侠儿,便跟着一群朋友去瞧热闹……”   其实就是变了装束混进招婿的队伍,趁机进去敲诈勒索。   “后来人多生乱,来参加招婿的都想娶掌管王家绣庄布坊的王大娘子,就有人在王家闹了事,差点伤了王家那位大姑奶奶,太玄真人阴错阳差也不知怎么就救了她一命,只是头部也受了重伤,变得痴痴呆呆,看过的大夫都说他得了离魂症,怕是好不了了。”   “又是离魂症?”   刘凌吃了一惊。   “民间把失去意识或突然性情大变的人,都说是失了魂,离魂症也因此而得名。”张守静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总而言之,太玄真人伤了头后,性情变得犹如小孩,而且一直粘着王家那位大姑奶奶,走到哪儿跟到哪儿……”   刘凌想象着身高过八尺的太玄真人小鸟依人般跟着一个女子到处跑,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是救王家娘子而出了事,王家自然不能恩将仇报,也不差养这一个傻子。只是他跟着王家娘子进进出出,不免就传出不少闲话,再加上太玄真人的长相,你也知道……”   刘凌了然地点了点头。   即使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近七十,却依然相貌堂堂,面如冠玉,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想来年轻时更加英俊潇洒,神采飞扬。   “也许是太玄真人脑子坏了性情却讨人喜欢了,也许王家大娘子就喜欢太玄真人这样的,这位王家大小姐居然看上了太玄真人,要让他入赘,做她的夫君。”   “啊?可太玄真人那时候不是傻了吗?”   “正是如此。一个傻子,自然是写不得媒聘之书的,哪怕是要入赘,也得接受别人的同意。但这位王大娘一口咬死了他就是她的相公,哪怕没有媒妁之言也没拜过堂,她也不嫁别人。于是王家人无法,只好想了其他的办法。”   张守静摇了摇头。   “太玄真人当时是跟着几位朋友一起混入王家看王大娘子招婿的,用的是其中一位朋友弟弟的身份,王家人找到太玄真人那位假冒兄长的朋友,给了他一笔钱,由他代替太玄真人写了文书,自称愿意入赘王家,日后若生孩子姓王,生是王家人死是王家鬼云云。”   “太玄真人那时得了离魂症,按照民间的规矩,便是谁是他最亲近的血脉亲人,谁就可以为他做主。那朋友和他本就不是什么过命的交情,有那么一大笔钱,又思忖着太玄真人已经成了傻子,有富甲天下的王家照顾他,总比在外漂泊当个浪荡的傻子好,就冒了太玄真人兄长的名签了这纸文书,彻底将太玄真人托付给了王家。”   “那为何静安宫的王太宝林说她的姑姑被一恶棍骗财骗色,毁了一生云云?”   刘凌诧异连连。   “难道太玄真人的痴傻是装的?为的就是做王家的女婿?”   “要是为了做王家女婿,后来就不会逃了。此事说来话长。”   张守静想到这堆糊涂账就头痛。“太玄真人当年是真撞坏了脑子,成了一痴儿,一直这么痴傻下去,他那样真心实意地对待王家娘子,又对她服服帖帖,未必和她不是一对佳侣。毕竟当年王大娘子凶悍之名众人皆知,打理生意时又出入内外,抛头露面,也不见得什么男人都接受得了……”   “坏就坏在太玄真人后来脑子好了,恢复了记忆和神智。”   张守静挠了挠脸。   “他是个不受拘束的人,醒来后发现居然多了个未婚妻,屋里屋外全是奴仆,见了他就喊他姑爷,自然是吓个半死。”   “他昔年走南闯北,见识过不少怪事,先开始还以为自己是借尸还魂,后来一看,并未还魂,只是伤过一阵子脑子,丢失了许多记忆,也想不起和王大娘子如何恩爱,一心只想着出去,和那一群朋友们继续快意人生,不愿被困在王家……”   “难怪。”   刘凌叹了口气。   “那王家大娘子要伤心透啦!”   “正是如此。太玄真人变回了原样,其他人看不出来,王大娘子却是看的出来的。她也知道太玄真人要是清醒了未必愿意娶她,便拿出做商人时候的本事,一张文书拍在他身上,告诉他他已经被他的哥哥卖了她做面首,王家花了三千两买了这纸文书,给他在官府上了籍,他生是王家的人,死是王家的鬼……”   “太玄真人原本也出身大族,只是从小性情跳脱,有一日走出家门,便被拐子给拐了。他年岁太小,只记得家中是大户人家,却不知家乡何处,少时被卖来卖去,做过乞丐,当过铁匠铺、杀猪摊子的学徒,后来逃了出来,拜入一私塾习文学字,又认识了一群草莽朋友,学了一身本事,过的也算是快意。”   张守静撇了撇嘴,“他曾发誓一辈子就算穷死饿死,也不会再卖身给任何人,此时被人拿了身契要挟,怎么可能对王大娘子有好印象?更何况他神智刚清醒时,记得的只是自己舍身救了这女子一命,可刚刚醒来,这女人不思回报,反捏了他的身契说自己成了一面首……”   “然后他就跑了?”   “是,王大娘子也提防着他要跑,只是不愿意传出去丢脸,所以让自己的心腹看守他,寸步不离。她每日或软或硬,对太玄真人百般讨好,就为了他能留下来。太玄真人后来是得了王大娘子身边的一个侍女所助,逃离了王家……”   张守静还隐去了些话没说。   其实太玄真人也是个缺德的,竟靠着自己的脸引诱了一个王大娘子的婢女,骗她和自己私奔。   那女子是管王大娘子妆奁的贴身婢女,正是怀春的年纪,对太玄真人的话信以为真,竟帮着太玄真人离了王家。   她还指望太玄真人真能带她远走天涯,逍遥快活,却没想到太玄真人一逃出生天就去溜了个没影。   “太玄真人离了王家,想到自己的身契还在王家,便改名换姓,也不再和以前的朋友接触,一路流浪到了宋州。他力气大,干活利索,长得又好,倒也是不愁吃穿,后来遇见了我天师道下山游方的师,师……”   张守静将“师兄”二字咽下,“……师叔祖,便收入门墙,改了道号叫无尘子,四处游方,为人消灾解难。再后来,他回了泰山,得了上届掌教真人的青睐,负责泰山上的庶务和收徒教习之事,一留就是几十年……”   还靠着不要脸的手腕和一张确实出众的脸当上了新任掌教。   “这和我在王太宝林那里听到的不太一样。”   刘凌咋舌道:“我那边听到的是,有一恶棍用尽了手段,混到了王家大姑娘身边,伙同骗子演了戏,对王家大姑娘是又骗财又骗色,后来还挟持着王家一位家人,裹了王家姑娘所有的首饰跑了。”   张守静听到刘凌的话,忍不住面红耳赤,将太玄真人年轻时犯下的恶迹在心中骂了个遍。   刘凌回想着,继续说着:“随后王家派人去找,只找到了被挟持出城后放回来的那个婢女,珠宝首饰已经是被那恶棍带走了。再去找卖了自家兄弟的那位‘兄长’,却发现那人早已经没有了踪影。王大娘子派了人去打听那恶棍的身份,想要找回他来,才知道他是别地有名的骗子无赖,惯于敲诈勒索,于是气的一病不起,差点死在那年冬天……”   “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张守静蹙起眉,“太玄真人虽然不喜欢拘束,但从小苦惯了,却不爱财,也不好享受,我师,师叔祖收他为徒的时候,他饿的要和野狗抢饭吃,如果得了那么一笔横财,怎么会过的这么潦倒!”   “而且太玄真人其实很有分寸,他那时知道自己虽然经历荒诞,但是却已经是对不住王大姑娘,决计不会再占她一点便宜,更别说抢了她的首饰走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凌也想不明白。   “王家总不会说谎吧!”   “我也不明白。”张守静摇了摇头,“但我相信太玄真人……”   “我也相信王太宝林。”   刘凌孩子气也上来了。   “算了,当年的事,我们又不是当事人,有什么好争的……”   张守静连忙打着哈哈。   “其实后来太玄真人后来入了道之后,常叹自己当年不管不顾跑了,太过亏欠王家女郎,也曾派弟子去王家打探过,得知王家大娘子已经出家做了女冠,改道名‘静远’,早已经不理世事。当年还是无尘子的太玄真人有心想去见她一面,了却以前的宿怨,却得之她修道的地方是元山本宗的天师道,便按下了最后一点心思。”   张守静年纪还轻,也不明白什么男女之情,说出来的往事,带着一份轻飘飘的事不关己。   元山宗的天师道一向视泰山宗为叛逆,关系势同水火,要是太玄真人上了门去,见不见得到静远道人不说,很大可能是被守山道人当踢山门的给打出来。   “她本就是豪门贵女,即使是出家,也远比旁人要富贵的多,自然是拜入元山宗这种源远流长的大门大派。何况她当了女冠之后,再没有了旁人的指指点点,每年寄情山水,比困在山上教徒弟管事管的焦头烂额的太玄真人要快活的多。过了几年后,太玄真人也就放下了这件事,直到继任了掌教,无尘子的道号也被上任掌教真人改为了‘太玄’……”   等听完了张守静说出的往事,刘凌再看不远处施法的太玄真人,心中就有了些微妙的不平之气。   张守静和王家女素无相识,又和太玄真人朝夕相处,言语中自然对太玄真人有许多维护之意。   可世人对女子严苛,王大娘子当年以女子的身份行商理事,性格刚强,却不代表不会被世人的眼光和言语所伤,否则她也不必弄什么劳什子招婿了。   太玄真人痴傻之时却得了她的爱慕,这世上又有几个女人能做到下定决心和一痴傻之人相伴一生?   可太玄真人一醒来之后,竟惶惶不可天日,连句解释都没有,就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了。   刘凌见过静安宫中不少的太妃,但凡能过的潇洒豁达的,都是曾经没有对皇祖父动过情的妃子。   如桑昭仪、马姑姑那般,一旦动过心的,最后即使不是落入伤心欲绝的下场,也是幽怨一生,实在算不上什么好日子。   太玄真人还能安然一生,只是偶尔对王家女有些亏欠之感,那是因为他对王家女有情之时正在“痴傻”之中,对他来说,王家女并不比陌生人好多少,就像是有一块手帕,将脑子里的情意全部擦了个干干净净,也有了借口好逃离出去。   可对于王家那位出家修行的女冠来说,她真的能放下一切,走出去吗?   刘凌又一次感受到了世人对男女的不公。   因为是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守在家中,一旦用于追求自己的情感又受了挫折,便只能落到终生被误的局面。   而男人犯了错,只要日后改了过,便是“浪子回头”。等他洗心革面一番,出人头地之后,往日做过的那些错事,反倒成了他用于改正自己的证据。   这更提醒了刘凌,日后有关女子终身之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因为绝大数女人,根本没有像男人一般“再来一次”的胆量和能力。   即使有,也会被各种束缚所禁锢,做不出其他选择来。   刘凌忍不住遥遥地向着兄长刘恒的主院看去。   如今大哥也得了“离魂症”,甚至比当年的太玄真人更糟糕。太玄真人当年人是浑浑噩噩的,但至少只是有些痴傻,人还能自理,也能说话走路,可大哥就犹如木偶,对于外界一切毫无知觉。   如果他日他醒了过来,发现多了一个妻子,又身处肃州那陌生之地,会不会如同太玄真人一般惶惶不可天日,只想着逃离?   想到这一点,刘凌心头又揪了起来。   王嫂有一点比王家女要好的多,她和大哥的婚事虽然仓促了点,但也是正儿八经上了谱牒,皇家和世人都承认的婚约,断没有被轻易抛下的道理。   至于两人有没有感情……   刘凌抿了抿唇,没有多想。   “殿下,王七郎在那边等您……”   张守静看见法事已经进行了一半,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呼风唤雨的太玄真人注意了过去,连忙一指那边穿着道袍,捧着玉板的王七郎。   “殿下和他相处的时间不多,法事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王七郎可能要取你一点指尖血,而后你便可和他站在一起,沟通一番。”   张守静说出之前的安排。   “时间很紧,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之后王七便会住进京中的铺子。如果再有消息,就需要其他人带进宫中了。”   刘凌点了点头,整理了下衣冠,跟着前来请人的道士一步步走进了道人打扮的王七。   到了王七身前,王七一手持着银针,一手持着玉板,沙哑着声音低头道:“殿下,请挽起袖子,小道要取您一滴血给太玄真人招魂……”   刘凌仔细打量了王七郎几眼,发现他虽然晒得黝黑,五官也并不出众,但眉眼之中有几分像是王太宝林,恐怕真是王家遗孤。   他抬起手,挽起袖子,将手伸到王七面前,任他取血,腕间却滑落一枚古朴的金环。   只见这金环不但毫无装饰,而且式样还有些笨拙,和刘凌全身上下精致的配饰风格完全不符,可那王七见了这枚金环,激动的手竟哆嗦了一下,应该采无名指之血的,那银针竟滑了一下,戳进了刘凌的指甲缝里。   银针进了指甲缝,自然是疼痛难忍,刘凌痛得一缩手,嘶了口气。   一旁送刘凌出来的宫人吓了一跳,开口就要斥责:“你怎么回事,怎么取个血也笨手笨……”   “无妨无妨,是我手抖了下,不怪他。”   刘凌连忙打住了宫人的话头,将手指递到王七郎面前。   “指缝里的血也是指尖血,可以用吗?”   他苦笑了下。   “还是要再戳一下?”   “不不不,这个就行!”   王七小心翼翼地用双手递上玉板,接了刘凌手中滴下的鲜血,然后飞奔着送到太玄真人面前。   只见太玄真人剑尖一挑玉板,也不见他怎么动作,那玉板上的血滴像是自己有了意识一般,向着七星剑就逆着向上朝着剑身滑了过去。   “神啊!”   “好!”   一旁围观之人纷纷交好,就连刘凌身边那个陪同的宫人也忍不住频频回头。   “李常侍去那边看吧,我就在这里待一会儿,不会跑远。”刘凌自己会医,伸手掐住指节止血,笑着说:“你也难得出宫一趟,随意逛逛也好。”   “殿下真是善心人,难怪对刚才那道人也这么宽厚。”   这名宦官喜笑颜开,看看一同出宫的宫人礼官们早就已经凑到法坛那里去了,也心痒难耐,一听到刘凌让他随意,立刻就挤进了人群。   此时王七也已经送完玉板走了回来,放下手中的杂物,状似无意的站在了刘凌的身边,嘴唇翕动着问道:“敢问殿下,王姬可好?”   刘凌知道是王太宝林给的金环得了他的信任,微微点了点头。   刹那间,王七的眼泪潸然而下,像是难以自抑一般捂住了脸。   “太好了,太好了……大姐还活着……”   刘凌含笑看着王七流泪。   薛棣听到薛太妃无事时,也是这般情景。   想来骨肉至亲,是不可磨灭的深厚关系,一旦有所希望,便会披荆斩棘,不顾一切地伸出援手。   约莫几个眨眼的时间,王七已经平复了自己的情绪,擦了擦眼泪,丢下一句让刘凌如遭雷击一般的话来。   “殿下,这天下,恐怕要乱了!”   ***   法事结束,刘凌匆匆和王嫂打了个招呼,便跟着宫人回了宫。一路上,刘凌犹如梦游一般,好几次闪了神,差点从马上掉下,也没有了之前刚刚出宫时那种什么都感兴趣的新鲜劲儿。   几个宫人见了刘凌这个样子都有些害怕,再想到他是取了指尖的心头血后变成这样的,不由得生出了一丝恐惧之心。   难道说帮人招魂,是真的会对自己的魂魄有所损伤的?   一想到这个,他们看向刘凌的表情也变得古怪起来,生怕他一回了宫,也变成了活死人。   变成活死人却是不会,可刘凌现在脑子里犹如一团乱麻却是真的。   他的脑子里不停回想着王七对他说过的那些言语。   “殿下知道,鄙人是个商人,南来北往,互通有无,便是鄙人的生意,所以对市场上的动荡极为敏感。大约从四五年前期,市面上的粮食便一直在被人囤积,鄙人也曾探查过,发现各地都有人在囤粮,且做的隐蔽,看不出有什么不对,只是但凡囤积新粮,旧粮就要被抛出,市场上的粮价变动荡不大,可这几年新粮被囤积不少,旧粮却没有被大量抛出,导致粮价越来越高……”   王七的声音还犹如在耳边。   “恵帝时,天下设立十七处皇商,举凡盐、铁、铜、粮一旦价格有所波动,立刻便有皇商彻查清楚,或抛或购,平抑物价。可如今皇商已经名存实亡,天下商人争名逐利,粮价一高涨,许多人都看出这其中有利可图,于是乎从去年起,但凡大一点的商号都囤积了不少粮食,就等着囤积居奇。”   “今年南方大旱,秋收的情况不尽人意,加上赋税未减,民间已经有了许多摩擦,只是还没彻底爆发出来。现在市面上的粮食又被大商人囤积,等百姓没有了粮食又买不到粮食之时,恐怕会有大祸!”   “非但如此,鄙人做的是西域通往中原的生意,主营的便是马场。这么多年来,举凡有关马匹生意的消息,都比旁人更加灵通。”   “从前年起,从凉州、肃州各马场售往中原各地的马匹价格越卖越高,如果是西域的种马,更是百倍的获利。殿下,这行商犹如官场,也是有自己的规矩的,马匹价格变高,那是因为市场上有人在大量收购马匹,使得供不应求、有价无市,最终只能高价买再更高的价格转手的原因。如今连拖货的劣马都能卖到往年良马的价格,您说,有人又囤粮食,又囤马匹,是不是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   代国以前曾经发生过大旱,所以从恵帝起,京中就修建有十座粮仓,负责收储粮食,以备灾年所用。每年收入新米,再用陈米发放百官的禄米,已经成了定律。   就如肃王,一年的禄米是三万石,这么多米他自己肯定是吃不掉的,要么售出,要么就赏赐给其他官吏作为福利,对于所有的官员来说,肯定希望市场上的粮价越涨越高,而不是卖个贱价。   时人轻商,没有多少官员精通商道,即使是户部的官员,大多也只是精于计算,并非真的从过商。而所谓的“皇商”,因为先帝时“资助谋反”的原因,也不在得到重用,几乎名存实亡。   是以如今国中出现了这么多变化,竟没有几个人发觉,恐怕还有不少官员认为粮价升高是好事,至少每年吃不掉拿出去卖的禄米可以换到更多的钱了!   他该怎么办?   他要怎么才能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告之于父皇?   对了,有薛棣,还有陆博士,实在不行,还有沈国公!   一定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 ☆、第98章 夺嫡?谋位?   但凡改革,都是困难重重,其原因除了因为改革会触动到既定利益者的利益,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即使是皇帝,想要将政令完全正确的传达下去,也是很困难的。   无论改革者多么强有力,制定的律法多么的严谨合理,但只要执行的人出现了问题,就会从最下层分崩离析。   代国的律法和政策,无疑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律法和政策,但由于人是有私心的,再好的德政也会慢慢变得腐坏,原本是为国为民的律法,却成了祸国殃民的原罪。   到了这种地步,想要慢慢根除已经不可能了,但如果直接将根源连根拔起,就必须要动兵。   只有杀一片、灭一方,彻底将既得利益者完全洗牌,将土地收归公有,再还归与民,才能根本解决掉这个问题。   但是这些得到好处的势力,就会乖乖引颈就戮吗?   没有人会这么傻,这世上如同萧家、薛家、赵家这样的门庭,毕竟是少之又少的,大部分的家族依旧是以家族为先,所以从他们开始以国策横征暴敛之时,就一定料想到了天子最终会发现,雷霆震怒的那一天。   反抗和自保的力量,从刚刚开始“违法”的时候,就已经在积蓄了。而如方党这种想要浑水摸鱼的,不过是给这些人提供了□□,互相得利而已。   至于天下是姓刘、姓方还是姓其他,对于这些根深蒂固的家族来说,并没有太大差别,因为无论是谁在当政,都不可能小瞧了他们的力量。   腐化吏治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杀招,才是方孝庭真正的埋伏。   刘凌走向东宫的步子越来越快,他的思绪也越来越清醒,以至于到了后来,戴良见到他时,也吓了一大跳。   “殿下,您怎么了?”   “什么?”   刘凌的眼睛亮的可怕。   “殿下,您没发现您一直在抖吗?”   戴良捂着嘴,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要要要不要找个太医给您看看?今日招魂是把您的魂丢了吗?”   刘凌这才发现自己由于激动,身体一直抑制不住的在抖动,想必脸色也红润的可怕,所以吓到了戴良。   他打开窗子,站在窗边吹了好半天的冷风,直到心绪平静下来,才考虑着该怎么把这个消息传给父皇。   自己去说肯定不行。   王家当年被族诛,回京勤王的各路兵马当年对王家抄家灭门,此事便是太后下的令,如果暴露了王七的身份,说不定这王家的遗孤也就从此见不得光了。   告诉陆博士或是薛棣,都会让人生疑。他们一个是文士,一个是儒生,从未在民间计算过经商之事,如果突然有了这么多数据上报,那一定是非常突兀。   那就只有……   刘凌扭过头,眼神熠熠生光地望着戴良。   戴良胳膊上鸡皮疙瘩直窜,抱臂哆哆嗦嗦地说道:“殿殿殿下,您您您看我干什么……”   殿下是中邪了吗?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   他可没先帝的癖好啊!   “戴良,我记得你父亲未进入殿试、任工部官员之前,曾游历代国各地十余年,相交满天下?是否?”   刘凌没管戴良的表情,自顾自问道。   “是。”戴良听到刘凌是问这个,总算舒坦了一点,点点头,“我父母都爱游山玩水,代国各地,北至幽州,南至越州,东至胶州,西至凉州,他们都去过了。”   “沈国公府是不是一直都在经商?我曾听陆博士说,你家数代无人出仕而不倒,就是因为经商能力了得?”   刘凌继续发问。   “殿下,您问这个干什么……”戴良有些困扰地挠了挠头,“经商毕竟不是光荣的事情,这个,这个……”   就因为这个,加上他们家那些乱七八糟的家规,所以他们家的男人才一直娶不到什么好出身的姑娘。   “不,你家经商,实在是大大的好事。”   刘凌踱了踱步子,心中忐忑不定。   沈国公府真的值得信任吗?   沈国公府也在经商,粮价和马价暴涨不可能不知道,为何一直都不曾告之过户部?如果这种大事告诉了他们,他们没有出手帮他,而是私下开始囤积粮草,推波助澜,那他岂不是助纣为虐?   可如果没有沈国公府的帮助,这样的消息,是很难送到父皇那里的,很有可能折子到了一半,就被压下去了。   “殿下,您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让我家去办?”戴良敏锐的察觉到了刘凌心中的挣扎,直率地问出了口。   “如果您有什么差事,只管提就是。我爹说我做了您的侍读,我沈国公府一门就和您已经拴在了一起,一荣俱荣。我祖父也说,我这样的庸才,能跟着您就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只准给您帮忙,不准给您添乱……”   他是个直肠子,家中长辈私下里叮嘱的话,竟一下子倒了个干干净净。   刘凌听了戴良的话,忍不住啼笑皆非,就算沈国公和戴执大人不可考,以戴良的心性,确实是很难在他面前隐瞒什么的。   如果沈国公府真的在私底下做了些什么,他告不告诉他们,也没什么区别。   “戴良,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非常重要。重要到我无法用笔书写让你带出去,而是必须你休沐回家后原原本本的告之你父亲和你祖父。”刘凌看了眼王宁,示意他去把住门,继续说道:   “我知道你记性不好,我会说两遍,原原本本的分析给你听,你必须要记住……”   刘凌顿了顿。   “这关系到江山社稷!”   他重重地说道。   “那殿下,您还是不要跟我说了吧,我怕我记不住!”戴良不要脸地张大了嘴,“我祖父常说,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你这惫懒的家伙,说的都是什么鬼!”刘凌紧绷的情绪被戴良彻底给弄没了,哭笑不得地摇头:“沈国公都说了,你成了我的侍读便是我的人了,我让你在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为戴良说起这件事:“我今日在出宫,偶然知道了一个消息。这消息来源非常可靠,但是具体如何,还得麻烦沈国公府派人细细佐证……”   他没有说王七的身份,也没有说出是从哪儿得知,只是将粮食和马匹的事情之事和其背后的隐患说的非常明白。   “……正因为如此,我根本无法平静下来。如果一旦民间因为缺粮而动乱,那么只要有心之人加以引导,百姓不会对有众多家丁和护院的富商或豪族下手,只会冲击储存有大量粮食作为赋税的官府。一旦有官府出事,其他暴民便会纷纷效仿,等他们尝到了甜头,就会集聚起更大的力量……”   刘凌沉下脸。   “我不怕百姓造反会生出剧变,因为代国的吏治虽然出了些问题,但百姓对于官府依旧有着敬畏之情,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必定是俯首称臣。但我怕幕后还有用心险恶之人,趁机混入乱民之中生事,甚至资助有野心之人粮草、马匹和军备,酿起更大的灾祸。”   戴良哪怕再怎么资质鲁钝,听到这里也明白为何刘凌回来时不住在颤抖,因为他现在也已经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出口了。   “那我怎么办?和我爹、我祖父说了这件事,就有用吗?”   “我根本做不到什么,戴良,我能做的,只有借你父亲、你祖父的口将这件事告之我父皇。你父亲是工部大员,你祖父是国公之身,人脉广阔,无论是查证此事还是送呈上奏,都会引起重视。一旦这件事被发现,户部有许多经济上的人才,朝中又有众多能臣干吏,必定会想出解决的法子。再不济想不出什么法子,及早预防、想法子平抑粮价总是做的到的。“   刘凌只恨自己没有早知道这个消息,早一点见到王七。   “我明白了,我会一字不漏的告知他们的。”   戴良点了点头。   “殿下您放心!”   “我怎能放心……”   刘凌闭了闭眼,心中幽幽地叹气。   就算神仙的预言没错,他最终能够成帝,这交给他手中的江山,也是危机四伏,急需变革。   他父皇想要改革吏治,却恐怕没想过方党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把持朝政,富贵熏天,而是想要更进一步……   他想效法高祖之时,趁着天下大乱,再更近一步!   想起那位长相和蔼,总是慈爱地对着二哥谆谆教诲的方老大人,刘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此人最可怕之处,在于能忍,他如今已经年近致仕之年,却依旧忍而不发,等着的,恐怕就是一场足以导致天下大变的灾荒。   也是上天疼爱代国,代国国运昌隆,从父皇当政开始,小的洪涝或旱情一直都有,但大的天灾*却是从未有过。方孝庭恐怕已经等了很多年,终于等不得了,才开始想着人为的制造灾祸。   山崩、大雪、旱灾都不是人为能够控制的,但洪涝就不一样了。   只要地方豪强们在上游修起堤坝,竭泽而渔或引走河水湖泊里的水灌溉良田,必定就会使得河流改道、水枯泽困。   再加上调任河防的官员都是一些利欲熏心之辈,用不了多久,不需要等到天降暴雨,河防上就要出事。   今年关中又有旱灾,父皇如今动了方党,已经是对吏治宣战,他细细想来,如果今年没有动乱,明年春夏之际,恐怕方党也要放手一搏了。   什么储位之争,后宫之争,全都是虚的。难怪方孝庭根本不让淑妃娘娘在后宫里做什么,甚至不争权夺利以自保。   他着眼的,根本就和后宫、储位无关,一直在扶植二哥,也不过是障眼法而已!一旦方家真的成了势,就算二哥坐上了那个位置,日后也许就沦为傀儡,更说不得,可能还会被逼禅位给……   这一刻,刘凌由衷的感谢赵太妃和薛太妃从小对他的教导。若不是她们毫无保留的将自己学会的东西教导于他,以他今时今日的眼界,是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干系的。   若不是他从小在赵太妃那里听过众多朝代兴起的故事,他根本就不会知道很多时候那些“英主”根本不是乘乱而起,而是这乱世就是他们造成的,也许可能是两三代人十几年、几十年的“布局”。   若不是他得了薛太妃那张薛家历代先祖为帝王开出的“书单”,那么他应该和大哥、二哥一样,每日读着圣贤之道、治国之策,将《水经注》、《山河志》之类的书籍当做“杂书”,不屑一顾,更不会知道山河地理对于治理一个国家有什么样的作用。   若不是王太宝林教他经济之道,告诉他商人对一个国家的作用、物价对于百姓的影响,听到粮价和马匹的价格有了波动,也许他根本理解不了其中的奥妙,说不定还在懵懵懂懂之间。   若不是萧将军教他武艺,若不是陆博士细细为他搜寻书单上的书籍、为他和沈国公府牵线搭桥……   在冷宫里的那么多年,每当他学的心力交瘁、彻夜难眠时,他也曾常常问自己,学这些东西有用吗?如果他一辈子都出不了冷宫,学这些东西又有何用?   如果父皇一直不肯正视他,他满腹经纶,是不是会比懵懂无知更加痛苦?   而如今,他终于懂了。   他由衷的感谢那些严厉教导他的太妃们。   正是因为她们,如今的他,才能像是刘氏皇族的诸多祖先一般,为这个国家而贡献出自己的一份能力,而不是随波逐流,犹如被大潮推动的浮萍一般,只能祈求着上天给予一线生机。   薛棣为什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出仕、王家为什么会在隐藏身份这么多年后毅然回京,其中固然是因为他们从各个方面知道了亲人的消息,更重要的是,这个国家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   对于国家的责任,让他们摈弃了旧怨,没有冷眼旁观,而是选择了以身殉国的危险,来敲响最后一次警钟。   他们赌赢了。   直到此刻,刘凌才由衷的敬畏起这些士族的传承,即使被灭了族,薛家依旧有薛家的气节,王家依旧有王家的风骨。   如果这都不算是“国士”,那又有谁能够称得上“国士”?   这个国家曾经是无数个薛家、王家之流和高祖一起共同创立起来的,如今大厦将倾,他们对皇室纵有宿怨,然而对国家和百姓却不改初心。   如今的代国境内,也许已经到处都是方党之流,也许地方豪族列强已经摩拳擦掌着翻天覆地,但只要希望百姓安居乐业、国家兴盛和平之心不灭,则天地间的正气不灭。   在国运清明太平的时候,这股正气呈现为祥和的气氛和开明的朝廷;在时运艰危的时刻,胸怀正气的义士就会出现,用自己的力量力挽狂澜。   人为的引起灾祸,只会让上天所厌弃,唯有为生民立命之心,会凛然不可侵犯而万古长存。   “只要正气不灭,代国绝不会被这些奸臣乱党所覆灭!”   刘凌深吸口气,重重地呼出。   他一无知少年尚且会为了国家的命运为之战栗,那么多为了国家曾经呕心沥血的忠臣义士,只会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   这些人是不会得逞的。   他坚信!   ***   戴良是个心中揣不住事的人,当刘凌对他选择了和盘托出、托付重任时,他的身上就背上了重重的责任,这让他整夜整夜的都睡不着觉。   他曾是一个厌恶责任,只愿意及时行乐的人,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学会了去关心别人,站在别人的立场上考虑问题。   他甚至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如果祖父和父亲并不想管这件事,他该怎么办。   如果从家族的利益上来讲,他应该是站在家族这边,选择和家族共进退;可如果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已经是刘凌的臣子,应当以全君臣的道义来选择为了这个国家而鞠躬尽瘁。   他的人生阅历还太浅,甚至不如从小在冷宫里一步步走出来的刘凌,所以思考了几天这样的“人生大事”后,就连刘凌都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过乐观,将这种事情告诉戴良后,活生生把自己的侍读给折磨成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戴良还是在休沐那天起了个大早,穿戴整齐之后,像是上战场一般回了家。   那一天,连刘凌都坐立不安。   第二天,戴良回了宫,一见到刘凌就行了个大礼。   “殿下,臣幸不辱命!”   直听到他这句话,刘凌才算是真正的松了口气。   戴良用“臣”来称呼自己,说明沈国公府已经有了自己的决断。   他们选择站在皇帝,不,应该说,他们选择站在国家这边。   沈国公府虽然淡出政治核心很久了,但沈国公府历经五朝而未倒,必定是有些过人的本事是不为人所知的。   从戴良回家的第二日起,沈国公府就派出了家中四个管事分赴各地去查账,这件事对京中之人来说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因为现在已经快到年底了,各家都在查账对账中,沈国公府又是出了名的会经营。   除此之外,沈国公还悄悄拜访了好几个巨贾,其中有几家也是恵帝时期曾经任过皇商的,他的行动掩饰的很小心,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约见这些巨贾的事,只是这里毕竟是京中,有些消息传得比别人要快些,渐渐地,一股不安的气氛就在京中弥漫了起来。   刘凌每日听政,对朝政的变化最为敏感。最先起了变化的,便是朝中的争议变得越来越激烈,一件政事想要推行下去,往往要先扯皮半天,经过许多的阻碍,他的父皇才能够最终确定下来。   兵部和刑部还是像往常一般坚定地站在父皇这边,但礼部、户部都有些摇摆不定,工部则是事不关己的典型,一下子帮着兵部这边,一下子帮着礼部和户部这边。看得出即使是六部之中,也不是铁板一块。   这样的情况,使得两位宰相施政变得更加困难,尤其是是新上任没多久的门下侍郎庄骏。他毕竟是从大理寺卿担任的这个位置,过于讲究条理和证据,时日一久,未免得罪了不少人。   今日又是一个普通的朝会,刘凌在一旁昏昏欲睡地听着吏部奏着今年各地官员考核的情况,好不容易等到吏部奏完了,刘凌才忍下一个哈欠,悄悄抹去忍着哈欠留出的眼泪,强打起精神起来。   再抬头一看,自己的二哥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两兄弟相视一笑,还没轻松片刻,就听到堂上有朝臣提出了奏议,让气氛紧张起来。   “陛下,如今后位空悬,宫中又无太后能够理事,贵妃薨逝,方淑妃失宠,德妃之位无人,唐贤妃无子,其余众妃更不可能服众,竟没人能够管理后宫。”   上奏的是礼部的官员。   “陛下今年已经三十有五,却子嗣不丰,臣恳请陛下能够重开大选,选取有才有德之女入主后宫!”   选妃?   如今这时候,竟然要选妃?   刘凌和刘祁两兄弟皱起眉头,仰头悄悄向父皇看去。   只见皇帝的脸上不见露出什么喜忧之色,只是淡淡地说道:“真是奇怪,之前操心朕的儿子们的婚事,现在居然又开始操心起朕的!”   “后宫安稳,陛下才能够安稳,如果后宫混乱,则陛下便要将心神分散在治理后宫之上。陛下乃是一国之君,当对江山社稷负责,如果日日埋首于琐事中,又如何能够治理好国家?”   礼部的官员慷慨陈词。   “更何况,阴阳相合才是天地间的正道,如今乾宫强盛,坤级无主,岂非有违天和?哪怕百姓人家,失去了元妻也要纳一继室,更何况天子?”   这已经不是逼着皇帝开大选选妃,而是要早日确定皇后的人选了。   “此乃朕的家事。”刘未显然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爱卿的提议,朕会考虑……”   “陛下,臣认为礼部侍郎言之有理!”   一位官员站出身来。   “陛下应当重开大选,广纳有才德的女子入宫!”   “臣反对。”   一名官员站出身。   “如今储位未定,如果继后先有了名分,又生下了皇嗣,究竟是立长、立嫡、还是立贤?如果是立长,那身体有疾的肃王必定不是合适的人选,应当尽早立二皇子为储,以免日后因储位引起大乱。”   “臣反对!”   大理寺卿见刘未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立刻出声反驳。   “我代国立储,向来是先以嫡为重,而后以贤。如今二皇子和三皇子尚未理政,根本看不出谁更贤德,怎可草率的因为年纪就以长立储?这般视储位为儿戏,难道就是国家之福吗?”   刘未看到新任大理寺卿开口就知道坏了。大理寺卿凌胜虽然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实在年轻,又急着在他这里得到信任和宠幸,做事未免太过心急。   前面几位官员的奏议,明显就是在钓鱼。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的话音刚落,吏部尚书方孝庭就慢悠悠地开了口:“既然如此,那就请陛下让两位殿下早日协同理政吧。六部之地,皆可让两位殿下历练。”   刘凌心头巨震。   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如果他和二哥一起入六部历练,以方孝庭在六部中的人脉,二哥一开始身后就拥有巨大的助力,加上他身边的庄扬波之父乃是刑部尚书,其祖是当朝宰相,根本不用怎么“历练”,也知道谁更能表现出能力。   更何况他如今只有十二岁,即使过完年也才十三岁,但二哥已经十五了,无论在年纪、信任还是人脉上,都不是自己能够比的。   他甚至可以想象,一旦自己真进了六部历练,恐怕面临被冷遇或当做空气的局面,说不定还有更大的陷阱和危险在等着他。   一旁的刘祁听到了百官们的议论,眼神中陡然爆发出兴奋的神采,侧耳认真的倾听着众人的对话,显然对于“协同理政”这件事盼望已久了。   他知道此时父皇肯定在盯着他的反应,但他实在是掩饰不住自己的情绪。没有哪个皇子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他们从牙牙学语时就在学着如何治理国家,等着的,难道不就是这一天吗!   代国一直有皇子入六部历练以验明能力的传统。   先帝刘甘未登基之时,外戚干政的情况是历朝之中最严重的,可他依旧被选为了太子,并非恵帝心宽,而是因为刘甘在六部历练时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和狠辣的决断,在诸子之中实在是出类拔萃,让恵帝明知有种种困难,依旧选定了他为储君。   恵帝没有看错人,刘甘登基后根本没有因为母子之情放纵太后干政,不但重重地削弱了吕家等外戚的势力,更是一点点扶植起寒门和清流与外戚对抗。   但恵帝没有想象到平帝虽有帝王之才,却是个天生的断袖,他的一生也因为这一点,充满了矛盾和挣扎,根本无法安稳地坐稳那个位子。   由此可见,在确定储君之前,必须要经过漫长时间的考察,绝不能草率的决定。但代国成年皇子早早离宫就藩的传统,又决定了在皇子成年之前如果不能确定储君,可能这辈子就没什么机会了。   越早出生,反倒越是弱点。   毕竟没有几个皇帝希望自己还在壮年时,就有儿子盯着自己的位子,等着自己早死。   一直被皇帝淡忘甚至是刻意忽视的储位之争,终于以一种残酷的方式被揭开了虚伪的掩饰,赤/裸/裸地摆在了朝堂之上。   刘未几乎是立刻就出现了目眩头晕的情况,全靠着毅力苦苦支撑,他冷眼望去,只见朝中大半官员都双目有神地盯着刘祁和刘凌,就像是发现了猎物的鹰隼,又像是等候着奇货可居的商人。   即使最中立的官员,在听闻储君之事后,都表现出了和以往不一样的热情。太子之位毕竟是国家大事,即使是忠臣良将,也希望国家能够完成平稳的过渡,而不是争得血流成河。   刘未知道,这件事已经是避无可避了。   什么选妃立后,什么子嗣不丰,都是在逼着他早日做出决定!   “选妃之事可以暂议,立储事关重大,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确定的。”刘未冷着脸说道:“众位大臣有心思讨论立储的事情,不如先解决关中今年大旱的事情。已经有数州的刺史上奏希望朕能够减免百姓今年的赋税了,众位如何看待?”   他想转移众人的注意,先将这件事按下,可方党却不愿意如他的愿。   “陛下,先是泰山地动,而后是关中大旱,这就是上天的示警!无论是泰山还是关中,自古都是国家的象征,只要陛下早日立储……”   “朕还没死呢!”刘未气急地打断了御史大夫的话。“你就已经想着泰山崩了是不是!”   御史大夫咬着牙,硬着头皮继续说:“陛下应当以社稷为重!”   “你们也是这样的意思?”   刘未铁青着脸,望着殿下的众臣。   “陛下,立储是国之大事,也是陛下的家事,照理说,臣等不应该咄咄逼人……”   一直作为中立派的太常寺卿叹了口气,缓缓站了出来。   他是刘未的表兄,其母乃是大长公主,刘甘的姐姐,一直得到刘未的信任,就连刘未也不明白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他突然站出来支持朝中想要立储的一方。   只听得他斟酌片刻后,继续说道:“但陛下,自今年开春以后的近一年时间里,您已经罢朝了七次,头风发作了三十余次,平均每个月要发作三回以上。太医局的太医们都说您必须要静养,在这种情况下,臣认为您最好先确定储君,在您养病期间也可以代为监国,以免疏忽了重要的国事。”   “你居然敢刺探内廷!”   刘未怒形于色。   “陛下,非臣刺探内廷,而是太医局归属太常寺所管,每月的医案都会送呈太常寺核对,臣想忽视都难啊!”   太常寺卿面露委屈之色。   “陛下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哪怕为了保重自己的身体,也应该放下重担……”   不要再揽权了!   一时间,刘未最耿耿于怀的事直接被太常寺卿扯破摔在众臣面前,这句话一说,原本还站在观望态度的大臣们也纷纷求刘未立刻慎重考虑,最好提早先让二皇子和三皇子学着理政,直让刘未额上青筋直冒,恨不得拖出去几个杖死。   老三无依无靠,刚刚开始扶植起来的沈国公府和薛棣之流还不成气候,这个时候把刘凌丢入六部,无异于送羊入虎口。宫外可不像宫内,还有重重护卫,他们伸不进手去!   “今日天色已晚,这件事明日再议!”   刘未只能打出缓兵之计。“再说,自入秋之后,朕的头风已经好了许多,想来今年冬天不会再犯。这病又不是什么大问题,何至于让诸位爱卿当做不治之症?趁着还有些时间,我们先把关中大旱之事讨论了吧!”   方孝庭等人还欲步步紧逼,无奈刘未装聋作哑,任凭下面各种反对支持之声大作,咬死了就要听关中大旱的事情。   可想而知,这时候哪有几个人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什么旱情赈灾也就草草带过几句言语,就已经到了下朝的时间。   刘未几乎是像是热火烧身一般迫不及待地就退了朝,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刘凌和刘祁的方向,也没有让身边的舍人吩咐他们今日的功课,显然刚刚百官逼着立储之事,已经让他生出了慌乱和不安。   散了朝,刘祁被方孝庭喊了过去,刘凌站在原地观望了一会儿,见二哥对着方孝庭连连点头,脸上俱是欢喜之色,心中忍不住一叹。   就像大哥和二哥忽然就水火不容一般,只要自己对那个位子还有野心,他与二哥昔日的感情,恐怕就要慢慢被残忍的耗尽了。   如果是之前,也许他还会痛惜这样的局面,但到了现在,在知道了代国已经危机四伏、罪魁祸首有可能是以方家为首的各地阀门之后,刘凌已经生出了无比的斗志,绝不会让二哥登上那个位子。   通往那个位子的道路,对于自己来说,虽然可能犹如是刀山火海一般艰难,对二哥却像是唾手可得。   但一旦二哥真坐上了那个位置,恐怕就是改朝换代的开始。   为了那个位置,自己必定要和方家死争到底,这便是父皇想看到的局面。   如果二哥有先帝的决断和狠辣,硬得下心肠血洗自己的至亲,剪除方家的羽翼,那么恐怕不必自己想争什么,父皇就会将那个位子给他。   可他和父皇都明白,二哥并不是这样性格的人。   那他就只能沦为傀儡,任人摆布。   他不会让二哥走到那一步。   赌上一切,哪怕作为父皇的棋子,他也不会就这么认输。   他活,他赢,他的兄弟,冷宫的太妃,都能活。   他输,二哥赢,在方党的野心下,他和大哥必死,冷宫里的太妃们恐怕也不得善终。   他输不起,也不能输。   ***   宫中,内医院。   内医院是太医局在皇宫中的医疗之所,由八位太医轮流当值,其他太医可能还回去惠民局、御药局等下辖的部门当值,但太医令每日不得少于八个时辰在内医院内。   能在这里当值的,无一不是太医局中出类拔萃之辈,或有起死回生之能,或有妙手回春之力,哪怕是在太医身边辅助的一个普通医官,在宫外恐怕都是大名鼎鼎的良医。   所以每个医者都以能进内医院为荣,内医院简直就是医者们的圣地,因为孟太医好静,每日里内医院里都是安安静静的。   可今日的太医院,就像是一锅热油里滴进了一滴水一般,彻底沸腾了起来。   为的,还是最近太医局里的话题人物——李明东。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每日的平安脉,居然让李明东去诊了?”一直负责为皇帝诊平安脉的陈太医简直胡子都要气飞了。   “他何德何能!”   “没办法,谁让陛下看上他那些歪门邪道了呢?许是新面孔,陛下也正新鲜着,过一阵子就好了吧。”   何太医安抚着明显动了肝怒的陈太医。   “说起来,太医令已经很久没被皇帝单独召过了。”一位医官看了看在内室中批阅医案的孟顺之,小声地讨论着:“自从袁贵妃死后,太医令除了整理医案,就是为皇子们诊病,这可不太妙啊……”   难道孟太医失宠了?   “算了吧,孟太医这大半辈子几经起落,早就练得宠辱不惊,你真是杞人忧天,没见到孟太医自己都没急吗?再看看陈太医,就差没有下□□死李明东了。”   另一位医官笑着打趣。   “说实话,我也见不得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前些日子他还冒犯了太医令,也不知道太医令大人为什么那么忍着他……”   年轻的医官撇了撇嘴。   “也是出了鬼,合该他鸿运当头,继而连三的交好运!”   “嘘,别说了,李太医回来了。”   一个医官眼尖,赶紧打断了他们的话。   李明东替皇帝诊完了平安脉,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是得意洋洋,或是出言挤兑一直敌视他的陈太医几句,但今日却十分奇怪,他不但没有显现出什么敌视的样子,一回到内医院,反而满脸慎重地先对诸位太医行过了礼,才不紧不慢地进了内医院的书库,去翻看书库中的各种药典。   “咦,这小子今日转性了?难道去了陛下身边,知道伺候陛下不是什么好差事了吧?”   何太医摸了摸胡子,诧异道。   “我看,恐怕是在陛下身边受了训斥。他那一套用在皇子身上还好,用在陛下身上,就是自寻死路!”   陈太医幸灾乐祸地说着:“也该他长长心,灭灭那股子跋扈的气势了!”   因为李明东去了书库,几位太医议论的声音不免大了些,在内室中的孟太医听到了几句,手上的毛笔顿了顿。   人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哪怕是被皇帝训斥了,也断没有突然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   除非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不敢再生出一点波折。   究竟是什么事?   难道和皇帝召他诊脉有关?   孟太医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书库的方向,悄悄吩咐了身边伺候的医官几句。   ***   半夜,御药局中。   满脸疲惫之色的李明东握着一纸书页,不停地喃喃自语。   这地方是太医们试验药性的地方,养着专门的兔子和猪用以喂药,每个太医都有自己的一间,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并不希望其他人能够知道。   用药前必须先经过三轮试药的方法,还是杏林世家张家的规矩,如今所有医者在用新药新方之前,都会用这些动物做试验。   御药局也有御药局自己的规矩,所有试药的房子和残药都必须销毁,太医们仅着中衣入内,在御药局中换上专门的衣衫,出门之前也要脱到只剩中衣,再由专门的宫人查验没有夹带出药物,这才能够出去。   这是为了防止有医官倒卖药材,或挪用御药局中的御药以作他用。整个御药局被管理的滴水不漏,即使是孟太医想要给张太妃开些药,也得假借刘凌生病的由头。   而现在,李明东已经在御药局待了有一个多时辰了,看样子大有熬夜不出的态势,实在是令人生疑。   只见他不停的在药柜之间穿梭,偶尔取出一味和另一味研磨成粉,而后让兔子吸入,最后总是不住地摇头顿足。   “丹砂、雄黄、白矾、慈石……”   一声带着冷意的声音从药柜后出现。   喝!   “谁!”   李明东骇然地猛退了几步。   “我已经在这里看了你一夜了。”   孟太医无声无息地显出了身形,皱着眉头。   “你在配五石散?”   他看着李明东的表情,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不,应该说,你在尝试着改良五石散。” ☆、第99章 是进?是退?   若说政治倾轧、权谋决断,孟顺之不如这宫里绝大部分人,但要说到治病救人、用药用毒,那他在宫中绝无敌手。   他在太医局里经营了这么多年,耳目之灵通,影响之深远,绝不是一个后来的李明东可以想象的。在李明东还没有进入御药局之前,就已经有药童过来报信,又想办法支走了他一阵子,让他顺利先进入药室,可以看明白他在做什么。   他在配让人兴奋的五石散。   世人皆知五石散毒性极大,而且还会成瘾,这种药物已经被所有的方士和医者所唾弃,几乎不会有人去配他。   几乎是一瞬间,孟顺之就明白了,不是他要配五石散,而是皇帝要配提神之药,李明东来自民间,医术学的庞杂,这种有钱人玩的东西恐怕知道的不多,皇帝找上他,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皇帝的身体不行了。   这是一个重要的讯息,重要到孟顺之忍不住兴奋莫名。   即使心中心潮澎湃,孟顺之依旧压抑着自己的兴奋,看着像是见了鬼一般的李明东,他摇了摇头。   “五石散毒性太大,且每日都要发散,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如果五石散那么好改良,也不会被人当做洪水猛兽一般,这么多年提之色变。”   李明东紧张的神情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我不知你要将五石散给谁用,但如果他知道你用的是五石散,不但不会感激你,还会怪罪于你。”   没办法,谁叫五石散臭名昭著呢。   李明东早上被皇帝叫去问平安脉,原本是喜出望外的,他以为自己为大皇子放血、招魂等事在皇帝面前终于露了脸,让皇帝记住了自己,从此就踏上了一步登天之路。   结果皇帝将他找去,却递给了他一把双刃剑。   他说能保自己富贵,甚至可以让他当上太医令,但他必须要悄悄地为他配一副能够提神醒脑之药,至少短期内不会让他头风发作、手脚麻木的药。   但凡风痹、消渴之类的病症,除了家族通有,也绝非一日累积,是根本无法根除之病。更何况他翻过医案,知道皇帝的案牍劳累之症(颈椎病)也很厉害,几症并发,除了静养,别无他法。   这些话,他原本该诚恳的告之皇帝的,可看着皇帝期望的眼神,想着自己能坐上医者能够坐上的最崇高的位置,他竟鬼使神差地应承了下来,并且在皇帝地催促下,确定了十日之内必定把药配好。   但他自己知道,想要十日之内配成这种药容易,但皇帝身边不可能没有试药和验药之人,一旦药出了一点点问题,那富贵路就会变成抄家灭族之路。   可他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能咬着牙尝试。   一想到十日之后配不出药犯下欺君之罪,又或者十日之后匆匆配出来的药有问题,李明东就生出悔不当初之感。   这种对于未来的惶恐和对于自己的不自信,像是巨大的阴影压抑着李明东,根本没有办法像往日那般快意或是对外来充满憧憬。   他原以为自己能够扛得住,可是孟太医状似关心地这么一提,李明东的心防就彻底崩溃了,几乎是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地。   “太医令救我……救我!”   他嚎啕大哭。   “是我之前鬼迷心窍,竟想着一步登天,太医令救我,呜呜呜……我家中还有幼子和寡母,不能就这么赔上性命啊!”   ‘没有在宫中残酷的斗争里浸/淫过,又是少年得志,心性实在是太差了点。’   孟太医心中感慨。   他还没使出什么手段呢,他就已经崩溃了。   “陛下命我十日之内配成提神之药,我听他的意思,是要能让他精神振奋如常人之药。可我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到什么药既能压抑人的病痛,又没有什么损耗人精血和根本之隐患的……”   李明东见孟太医沉默不言,还以为他准备撒手不管了,连忙膝行过去,一把拽住孟太医的裤子。   “我知道孟太医您医术高明,请教教我吧!之前我猪油懵了心说的那些话以后再也不提了,我抄的那些医案等会儿就交给您……”   “我从不担心你会把这些事抖出去。”孟太医俯视着李明东惶恐不安的脸,露出了一个可谓是冷酷的笑容:“你能看到的那些不合规矩,往日里都是陛下授意我去做的。你说,你若抖到陛下那里去,先倒霉的是谁?”   “是是是,是我蠢笨如猪!求孟太医提点!”   上钩了!   “你先起来,我也极少接触这样的药物,让我好好想想。”   孟太医嫌恶地抖了抖自己的大腿,将腿部的挂件抖落。   李明东听到孟太医愿意帮他,哪里还顾得上他是不是嫌恶,连忙爬起了身子,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像是普通的医学生那样准备着聆听孟太医的教诲。   孟太医装作沉思的样子,低着头一言不发,实际上脑子里已经飞快地思索起来。   用“龙虎散”?   不,不行,龙虎散有亢阳的情况,皇帝如今没有心思沉溺在女色之上,如果用了龙虎散,恐怕夜间休息不好,他不会用的。   那就用“销金丸”?此药若煎酒服用,却有奇效。   不行,此药毒性太大,陛下身边试药之人用上个十几日,就会面如枯槁,骨瘦如柴……   一时间,孟太医也有些了解李明东为何会如此惶恐不安了。   给天子用药,绝不是在民间治病那么简单。   “我昔日在《药王录》里似乎见到过一剂药方,叫做‘八物方’,是道人‘升仙’之前服用的方剂,可保耳目灵敏,精神振作数月而不亏心神。只是其中需要的药材十分复杂,需得肉芝、独摇芝、云母、云沙等多种不常见的药材。有一些御药局里或有,但像是肉芝这种道门养生之物,御药局里却是不曾用得。”   孟太医思忖了一会儿,抿了抿唇道:“云母我那里还有一些,是上次给袁贵妃配药所剩,可以暂借与你。下次御药局进了药,你要用你的配额还我。”   李明东大喜过望,连连点头:“是,是,一定加倍奉还!那肉芝是何物?为何连御药局都没有?”   “肉芝是年岁老到已经发黑的蟾蜍,以药材喂养的虫子喂大,在五月五日日中时杀之,阴干百日,可得肉芝。这药剧毒,御药局是不会存的,但道家用肉芝炼丹制符箓却是常用,你需自己想法子解决。”   孟太医顿了顿。   “时日太久,我已经记不得具体了,你可以去书库自行寻找《药王录》。既然陛下让你配药,你要有什么缺少的药材无法凑齐的,也可以去寻陛下要。”   “是!谢孟太医!”   “我不知陛下配药为何不找我,想来这是机密之事,陛下不希望任何人知道。找你是因为你是新进的太医,迫切需要往上爬,而我已经任太医令许久了,不会为了富贵冒险……”   孟太医一句话戳破了李明东的野心。   “如果你想好好的谋这般富贵,最好不要让陛下知道是我帮你的,陛下生性多疑,一旦知道你不是嘴严心硬之人,你就有了杀身之祸,切记!”   李明东此时已经是进也有危险,退也有危险,皇帝随时都能杀了他,孟太医虽然不能信任,至少能让他把眼前的坎儿给过了。   日后的路,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李明东千恩万谢的送走孟太医,此时已经是快到拂晓之时了,他迫不及待地直奔书库,一刻也不愿意耽搁。   回到自己值夜之所,孟太医翻出自己柜中的云母,嘴角露出了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   云母有五种,人多不能分辨,用于药中多为药引,所用区别不大。可一旦用作‘八物方’,一旦用错,便成剧毒。   五云中,其中五色并具而多青者名云英,宜以春服之。五色并具而多赤者名云珠,宜以夏服之。五色并具而多白者名云液,宜以秋服之。五色并具而多黑者名云母,宜以冬服之。青黄二色者名云沙,宜以季夏服之。晶莹纯白名磷石,可以四时长服。   即使五云都分辨清楚了,这五云也不是能直接使用的,服五云之法,或以桂葱化之以为水,或以露置于铁器中,或以玄水熬之为水,或以硝石合於筒中埋之为水,或以蜜搜为酪,或以秋露渍之百日,皆有其法。   他会知晓,是因为当年在偏僻之地行医时,得遇一元山宗的老道,相处了百日有余,得以传授。那《药王录》也是一医道所著,只是“八物方”所著不详,李明东若想要配成药,还是得找他。   他这里的云母正是冬季所用的五黑之云母,如今寒露刚过,此时使用自然是毫无所害,反有裨益。   可等到冬日一过,依旧还用云母,不换成云英,就会积下暗毒,时日一久,便会精血耗尽、瘫软在床,彻底成为一个废人。   刘未得的头风虽然麻烦,却不至于立刻就亡,反倒是痹症更为致命。但痹症和风疾会不会致死都看运气,刘未毕竟年轻,说不得就能硬扛过来。   但他自己用虎狼之药,亏空掉自己的精血,那就是自寻死路了。   他不死,刘凌如何能有机会……   这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吕鹏程,但最终会有什么结果,就要看刘凌自己的造化了。   此外,李明东此人心性不坚,不能完全信任,必须留有后手。   “小七,你明日是不是休沐?”   孟太医唤起自己的药童。   “大人,您不会又让小的不准休沐吧?我这身上都要臭了!”   药童愁眉苦脸。   “不是,城西的富商老王托我给他儿子写一个方子,你明日休沐,帮我顺便送过去。”孟太医从匣子拿出一封书信。   “告诉他,他儿子的病拖不得,赶快照方抓药。”   “是。”   ***   第二日大朝,大臣们依然老生常谈,一面求皇帝明年春天大选选妃,一面求皇子们去六部历练,刘未依旧是推脱不行,想办法顾左右而严他,但是个人都知道他是拖不了多久的,因为这件事已经彻底被推上了台面。   多日博弈之后,刘未屈服了大选选妃的要求,正式下了诏令,从冬至起,禁止民间和官宦人家婚嫁,各地开始为了选妃做准备,凡三品以上官员的人家,必须送入入选。   选妃一定,储君的事情暂时被压了压,刘未还没松口气,沈国公进宫了。   沈国公进宫,自然是为了刘凌所告知之事,和刘凌只是得到消息不同,戴执和戴勇都是思虑周全之人,一旦开始调查,自然是遍访各地,向好多巨贾讨教,又悉心收录了这几年来粮价和马价的价格,这才上呈御览。   这其中的门道,连刘凌都看的懂,更别说是刘未了,他当时就差点掀翻了御案,心中明白此事已经避无可避,唯有你死我活而已。   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刘未自然也不会客气,一边下令让各地的军队戒备着可能发生的动乱,一边下令对关中受了旱灾的地区减免今年的赋税,又召了户部官员入宫,准备等冬天一过,就对各地的粮储情况进行彻查。   就在刘凌还没松一口气的时候,朝中出事了。   先是以方孝庭为首的吏部官员纷纷称病拒不上朝,而后各府衙的实缺官职都有称病的。   还有“告老还乡”的,请求“辞官回乡”的,一时间,早朝上居然有近半的官员罢朝了。   “什么?中书侍郎遇刺?”   刘未倒吸一口凉气。   “天子脚下,居然会遇刺?!你这个京兆尹怎么当的!”   “陛下,卢侍郎为京郊的亡父扫墓,刺客藏于坟茔之中,暴起伤人,这种事情,怪不得京中防卫不利。”   冯登青也是委屈无比。   “谁能想到会有人这般下手?”   “他如今伤的如何?还能上朝吗?”   刘未五内俱焚,中书侍郎乃是宰辅,中书省负责掌管机要,发布诏书,如彻查粮仓也好、减免赋税也好,都需要加盖御印和中书省的印记才能发布各州各府。现在正是需要卢侍郎的时候,他却遇了刺,其心可诛!   “肩部、胸部和腹部各中了一箭,凶手在极近的位置用手/nu行刺,能保下一条命就不错了,现在还在昏迷之中。”   京兆尹低下头,“臣入宫也是为了此事。我朝律法,nu与nu箭不得私下使用,私藏nu与nu箭者视为谋逆,如今京中出现了这等兵器,还用来行刺中书侍郎,臣担心是有人蓄养了死士。”   “死士?”   刘未脸色阴沉。   “正是如此。所以臣请陛下暂停冬日的一切祭祀和庆典,上元节宫门城楼前与民同欢今年也请歇止。如果陛下真的不能停下这些,可以请两位皇子代为祭祀和出面。有些死士善于易容改扮,陛下不能冒这个风险。”   京兆尹冯登青跪求。   “朕不能冒这个风险,朕的儿子们就能去?”   刘未蹙眉,“你可吩咐四门戒严,多方搜查刺客!”   “可是陛下,如今正是年底,京中多有返京过年的商人和官员,加之京中人口庞杂,想要找到一名早有预谋的死士,无异于大海里捞针。这样的死士,即使被抓到,也是立刻自尽在当场,不可能查出什么端倪。”   冯登青壮着胆子直言。   “陛下是万乘之尊,有心之人自然愿意花费极大的心血图谋不轨,可如果是两位皇子,就未必会用上所有的本钱了。”   在众军保护之下刺杀一个皇子和刺杀一个皇帝的难度一样大,养士不易,不见得就会用来刺杀皇子。   刘未心中挣扎了一会儿,在儿子的性命和自己的性命之中衡量了半天,最终壮士断腕般说道:   “既然如此,今年的迎冬之祭和明年的春祭,都让老二刘祁替朕去祭祀。上元节灯会登楼会万民之事,交由老三刘凌代为出面。”   春祭和冬祭都在城外的社庙之中,相比宫中登楼,危险更大。但刺客十有*是方党蓄养,他们想要扶植老二刘祁,相比之下,他主持祭祀的危险要比刘凌小的多。   登楼观灯是在内城与宫城之间,又是在高楼之上,刘凌有少司命保护,应当安全无虞。   冯登青听到皇帝做出了决断,舒展开了眉角,连忙领旨。   皇帝一旦在宫外出事,就该他丢官丢命了,他当然比所有人都要慎重,甚至比皇帝自己都怕出事。   “我将两个儿子的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   刘未压下心底的不安。   “如有不对,你提头来见!”   “保护两位皇子的安全,臣万死不辞!”   冯登青重重顿首。   东宫。   “什么?让我和三弟主持今年的祭祀和登楼?”   刘祁掏了掏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虽说祭祀需要穿着重重的祭服奔波辛劳一天,但除非皇帝老迈,又或者久病在身,否则哪任皇帝都是亲力亲为。   更何况冬日主“杀”,所以冬祭一个重要的内容便是祭祀亡灵,尤其是为国捐躯的将士,如此,冬季的休养生息才会安稳,这让迎冬之祭有别于其他几个季节的祭祀而有了一丝庄严的含义。   往日刘祁也跟随父皇陪祭过,但陪祭和主祭相差极大,刘祁不过是个连戴冠都没有的少年,乍听得自己要代替父亲去北郊主持迎冬祭礼,顿时瞠目结舌。   “登楼不是帝后亲临吗?我一个皇子去为百姓祈福,真的合适?”   刘凌比刘祁也好不了多少,眨了眨眼。   来传旨的薛棣笑了笑,为两位皇子解释。   “陛下的头风到了冬日更容易发作,太医们都建议陛下冬天不要着风。冬祭正在北面,冬日多挂北风,陛下如果吹上一天,恐怕头风要加重,因为太医局苦苦力劝,陛下只能择一皇子主持冬祭。”   薛棣给刘祁带了高帽。   “三皇子从未陪祭过迎冬之礼,陛下怕他去会有差错,便点了二殿下您主祭,三殿下陪祭。二殿下,京中您如今居长,为陛下分忧责无旁贷。”   刘祁听到又是因为头风的缘故,不由得升起焦急的表情。   “父皇头风又犯了吗?”   “那倒没有,但是小心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薛棣耐心地回答。   他又偏过头,细心为刘凌解释。   “至于登楼,往日都是陛下和贵妃一起在上元节会见百姓,共赏花灯,但今年贵妃娘娘薨了,陛下未免有些触景伤情之感,竟不愿形单影只的登楼了……”   薛棣言辞感叹地说:“登楼会见百姓,原是为了向百姓展示帝后和睦,朝堂安稳,但如今是多事之秋,两位殿下也知道,前朝百官为了立储之事,竟罢朝了过半,也不知上元节登楼会有多少官员前来。如果到时候楼上只剩陛下,楼下官员稀稀拉拉,未免难看,请三殿下主持登楼,也算是好看一些。”   至少可以对外宣布今年陛下触景伤情,不愿单独登楼,所以派了三皇子前往,既然不是皇帝亲至,百官来的少些,在家中和家人共聚,也是正常。   刘凌看了眼二哥,好奇地问:“那为何不让二哥主持登楼赏灯?”   薛棣看了看刘祁,摸了摸鼻子,有些难以开口。   刘祁看了看刘凌,再看了看自己,突然了然了原因。   只是这原因太过伤人自尊,所以他只是冷笑了一下,便摇了摇头,直率地跟薛棣说道:“劳烦舍人亲自过来传旨,既然立冬的迎冬由我主祭,那时间已经不到一个月了,恕我先行回殿,好生安排一下主祭的事情。”   别的不说,至少精气神上不能弱于刘凌!   “殿下请慢走……”   薛棣躬身相送。   等刘祁走了,刘凌还是一头雾水的模样,也不知道为什么二哥突然恼了,不由得满脸疑惑。   薛棣看到刘凌这个样子,哑然失笑,凑近了他的身边,小小声的解释着:“登楼观灯,自然是要站到高处,让百姓们看到楼顶之人的英姿。殿下从小身量便比同龄之人高大,又长相不凡,替陛下主持赏灯,百姓一见殿下如此俊朗,自然就对皇家生出敬畏之情……”   他眼睛都笑的眯了起来。   “二殿下长得也十分清秀,但,咳咳,总而言之,倒不如殿下适合登楼。”他顿了顿,又悄声透露了个消息:“您可能有所不知,往日陛下登楼,为了显示自己威武过人,鞋底比旁人要垫高些许,连冠冕都选择通天冠,您明年登楼,最好也和陛下做一样的打扮……”   至少看起来不那么稚嫩。   刘凌恍然大悟,又有些啼笑皆非,连连向薛棣道谢,谢过他的提点。   东宫里的人来来往往,刘凌想要再和薛棣说说话,无奈薛棣人才相貌太过出众,无论在宫里还是宫外,走到哪儿,无论是宫人也好、侍卫也罢,甚至连官员们都喜欢注意他的一举一动,根本做不到低调,更别说私下密谈。   刘凌搜肠刮肚想了一会儿,才用了一个没那么蹩脚的理由,缓缓道:“我这几日练字总是不得要领,薛舍人的书法是连父皇都夸奖过的,能不能向薛舍人要一纸墨宝,让我回去临摹?”   “殿下谬赞了,不过是从小苦练罢了。”薛棣顿了顿,笑着说道:“陛下还等着下官回去覆命,不能在东宫久留,这样吧……”   他看了眼刘凌身边的戴良,“劳烦戴侍读将背借给下官一用,在下以指当笔,给殿下写几个字。”   刘凌知道他是要用无色水给他传达什么消息,连忙点头,吩咐了戴良靠过来,弯下腰将背让给薛棣用。   薛棣从腰上取下一个鎏金的墨盒,在怀里掏了一会儿,苦笑着说:“殿下,下官的墨块用完了,盒中只余一点清水,我给您写几个字,你看我如何运笔,至于字帖之事,下次下官有时间,再给您认真写一副。”   什么?连墨都没有,用水?   戴良苦着脸弯下腰弓着背,只觉得那位薛舍人用手指沾了一点湿漉漉的东西,在自己的背上指指画画,痒的他不住的抽抽,又不敢动弹,只能咬着牙坚持。   “您这位侍读大概是在抽个子,老是抖。”   薛棣写了一会儿,挑了挑眉打趣戴良。   “戴侍读多喝点骨汤,也许这种情况会好点。”   你才老是抖!   抖你个大头鬼啊!这大冷天你用冷水在背上写写看试试!   戴良背着身,龇牙咧嘴。   “殿下可看明白了?”   薛棣打趣完,收回了手。   刘凌面色已经渐渐严肃起来,慎重地点了点头。   “是,谢过薛舍人,我已经看清您是怎么运笔的了。”   戴良闻言大喜,直起身扭了下脊背,只觉得冷风一吹,后背凉飕飕的,自己身体中的热量既像是被背上的水字给吸走了似的,让他十分难受。   薛棣没有多耽搁,也没和刘凌多做攀谈,写完几个字便施施然带着几位宫人回去覆命了。   刘凌送他到了门边,直到他和宫人都没了影子,才领着戴良回了自己的寝殿,对戴良抬了抬下巴。   “脱!”   “什什什么?”   戴良张大了嘴。   “你身上的外衣啊!”   刘凌有些郁闷,怎么这般没有默契!   “殿殿下,这这不太好吧?”   戴良看了看四周。   “这是冬天呢!”   “你外衣上有薛舍人的墨宝,我要看!”刘凌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你脱不脱?你不脱我就动手了!”   “啊?是这样?可殿下,他只是用手指蘸了少许的清水,这外衣给我穿了这么一会儿,水迹早已经干了,我脱下来您也看不到了啊!”   戴良一边唠唠叨叨,一边顺从地脱下外衣。   “薛舍人的字到底哪里好了,看着跟老树枯藤似的,您和其他人一个两个那么宝贝……”   “总比你的狗爬要好!”   刘凌嗤笑着接过他的外衣。   “话说字如其人,你那字才是要好好练练,日后出去说是我身边的侍读,我真丢不起这个人!”   “……您又笑话我。”   “你这外衣便给我吧,回头我让王宁取一匹贡缎还你,就当是补偿。”刘凌看了看他的外衣,笑着说道。   “好歹薛舍人在这上面给我赐过字,我留着做个纪念。”   “疯了,你们都疯了……”   戴良喃喃自语。   “不过就写了几个字……”   刘凌可不管戴良怎么诧异,提着那外衣就回了自己的主殿,命王宁守着门外,自己小心翼翼地打开外衣,仔细看着背上的水迹。   确如戴良所言,他身上的温度已经烘干了水渍,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想了想,点起一根蜡烛,将衣服小心的在上面烘烤了一会儿,果然显出清晰的几行字迹。   “宰相遇刺,陛下心忧。   方党难除,天下将乱。   小心自保,出入慎重。   静观其变,切莫妄动。”   刘凌看完这几行字,心头犹如坠了一块巨石,手中的外衣一时没有拿稳,掉到了蜡烛上,火舌舔了一下那件衣衫,顿时烧出了大洞。   刘凌想了想,干脆看着那火烧了一会儿,将写着字的部分烧了个干净,才对着屋外叫了起来:   “来人伺候!我不小心把衣衫烫了个洞!”   ***   不止宫中暗潮汹涌,朝堂上剑拔/弩/张,就连国子监中也比往日更加喧闹不堪。   国子监的徐祭酒压下了一批又一批想要去宫外“叩宫门”的学子,早已经是疲惫不堪,连脸色都比之前苍老了许多。   “去把陆博士叫来。”   徐祭酒吩咐身边的司业。   没一会儿,陆凡翩然而至。   “你究竟想做什么?”   徐祭酒叹了口气:“我年纪已经大了,唯有的心愿便是教书育人,保护好国子监中的学生,实在是不愿意这么折腾。”   “祭酒,雏鸟总是要学会飞的,老虎也不能一直困顿于围墙之中,如今有了合适的机会,您应当高兴才是。”   陆凡知道若不能说服这位老者,自己想图谋之事是不可能成功的。   “你入国子监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这里留不住你,可我却没想到,你志不在朝堂,竟在这国子监一留就是二十年。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不喜欢权谋争斗,只想要教书育人,继承薛家的门风,还想着再过几年,便请陛下将国子监祭酒的位置授之于,你却没想到你竟是以退为进……”   他的眼神中露出失望之意。   “你煽动那些不知世事的学子,难道就不觉得羞耻吗!”   “在下对功名利禄,确实没有兴趣。”陆凡眼神灼灼,“但在下不认为今日策动之事,乃是一桩罪过。在下在做的,正是为陛下排忧解难才是!”   “叫国子监的学子们去叩宫门,请求再开恩科,是排忧解难?我看你是唯恐天下不乱!”   徐祭酒怒喝道:“如果天子震怒,你是想宫门前血流成河吗?”   “祭酒,朝中已经有过半官员罢朝了!如今朝官罢朝,各地必定有地方官员纷纷效仿,文官一旦不作为,便无人治理国家,到时候代国将陷入一片混乱!”   陆凡毫不退让:“那些文官为什么敢如此逼迫陛下,正是因为他们笃定了自己无可替代!如果让天下人知道并不是只能靠他们才能治理国家,又有几个人会冒着真的丢官的危险继续罢朝?”   从地方官一级一级爬到京中,如果不是蒙荫入仕,至少要用上十几二十年,罢朝是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可如果假借罢朝让皇帝能顺理成章地借机辞了官,还有谁甘冒这个风险?   方党势力再大,那也是以利惑人,如果丢了官,一切都是白搭,还有什么利益好谋取?   “就凭国子监那些年轻人,能够治理国家?”徐祭酒痛心疾首,“所谓老成谋国,不是一群空有抱负而无经验的太学生,恐怕为一吏都不合适,更别说替代这些官员了!”   “在下知道,所以他们并不是去求官,而是去求恩科。”   陆凡意气风发,傲然应道:“只要开一场恩科,天下学子和有识之士便会纷纷应科入仕,就算不能填补高位,但如县令、县官、吏胥之流总是能解燃眉之急。以此为机,在对官职由下到上的进行调整,或许能暂解吏治之危。”   “更重要的是,太学生中不乏朝中官宦子弟,即使为了这些荫生的安全,朝中也不会对这些太学生施加毒手,此时除了国子监,再无更好的对象来振聋发聩了!”   “吏治之争,朝中自然会有办法。六部之中,并不是人人都屈从方党的威逼利诱,只要再等些时日……”   “等不及了,已经有太学生告诉我,家中有长辈在密谋着弹劾门下侍郎庄骏,让他为陛下顶罪,换取暂时平息局面。如今中书侍郎遇刺生死不明,门下侍郎再要下野,两位宰辅便都成了方党的囊中之物,陛下和朝廷也会变成方家的傀儡朝廷,到那时,除非杀一个血流成河,再不可能有所转机!”   陆凡捏紧了双拳。   “徐祭酒,你是知道的,以陛下的性格,最大的可能就是大开杀戒!”   “方党等着的,就是陛下将屠刀对准自己的臣子!所谓‘杀士不祥’,一旦这般杀伐开了头,那才是真的大厦将倾了!我代国历朝历代,除了先帝之乱时局面无法控制,何曾有过皇帝大量弑杀臣子之时?”   徐祭酒赫然起身,顿时明白了陆凡说的是什么意思,满脸不可置信。   陆凡从未如今日这般慷慨激昂,他一直是漫不经心的,放荡不羁的。   可现在,他的眼神中爆发出强烈地斗志,一股绝不会为任何人让步和低头的坚决。   “徐祭酒,你们都以为方党发动百官罢朝是在借机在逼迫陛下低头,我却担心方党是在一点点抹灭天下人对刘氏皇族的信任。这个头一开,日后无人再敢出仕了!”   他言语间有些咬牙切齿,在徐祭酒看来,陆凡的面容甚至因为激动而有些狰狞之色。   陆凡就这么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喝问:   “当年高祖为何而起义?百姓为何揭竿而起纷纷归附?不正是因为暴君弑杀高祖之父,弑杀了自己的臣子吗!” ☆、第100章 出兵?拉拢?   早朝前。   “方大人,见好就收,不要弄的大家都下不来台!”   门下侍郎庄骏见着方孝庭如今身边冷冷清清的样子,不但生不出欢喜,反倒更加忧虑。   卢侍郎被刺,他便是唯一的宰辅,但他身为朝中的宰相,一夜之间几乎成了光杆,实在是讽刺的很。   方孝庭似乎一夜没有睡好,这在他这个年纪是十分难以掩饰的,只见他微微打了个哈欠,对着庄骏拱了拱手:“庄相,老夫不明白您什么意思。冬季寒冷,生病的人多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嘛……”   “户部已经到了核算之时,秋收也已经结束了,这个时候生病,确实对朝政没有什么大碍……”庄骏气急,也撂下了狠话,“只是吏部这个时候撂挑子,明年是不准备再授官了是不是?”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方孝庭看着这个几乎和自己做对了大半辈子的新任宰相,心中升起一丝不屑,连敷衍的精神都没有。   “方孝庭已经开始傲慢起来了。”   另一边一直注意着局势的吕鹏程和身边的太常寺卿窃窃私语,“他似乎觉得胜券已握?”   “我代国立朝以来,哪一朝也没见过百官罢朝的,方孝庭自然有狂傲的资本。”太常寺卿叹了口气,“我有些后悔请陛下立储了,似乎现在的局面越来越僵啊!”   “立储之事,是躲不过去的。”吕鹏程沉声说道:“只是方党越是嚣张,陛下就越不敢立二皇子。三皇子势力单薄,很难和二皇子抗衡……”   他压低了声音:“若我们帮三皇子一把,来日说不得都是肱骨之臣,能再进一步。”   “你是说,帮三殿下?”太常寺卿有些犹豫,“现在提这个,还为时尚早吧?陛下拖着不立储,不见得就是属意三殿下啊……”   “总归就三位殿下,大殿下傻了,陛下又对二殿下身后的人大大的忌惮,除了三殿下,也没什么可选的人选。”   吕鹏程笑了笑。   “你看,兵部尚书在做什么?”   他指了指突然对刘凌走过去的兵部尚书,“看来和我一样想的人,大有人在啊!”   兵部尚书雷震是历经三朝的老臣,原是侯门出身,也算是一门富贵。皇帝对他一直很信任,他也一直保持着对皇帝的尊重,从不结党营私。   雷震突然向着刘凌走去,引的好几方的人马脸色大变。   “见过雷尚书……”   刘凌也很是诧异,他几乎和兵部侍郎没有过接触。   “殿下,从明日起,陛下嘱臣去东宫教授您兵法韬略,不知殿下可曾接触过兵法?”   雷尚书笑着询问。   “读过《孙子》、《吴子》、《六韬》,但都是囫囵吞枣,不曾深读。”刘凌满脸受宠若惊。   “父皇竟让您亲自教授我兵法吗?二哥那边……”   “如果臣听到的消息没错,那二殿下应该是刑部尚书教授刑名律法之学。”雷尚书小小的透露了一些。   “两位殿下所学的东西并不相同,恐怕也不在一处读书了。”   “您,您是说……”   刘凌恍然大悟。   “今天父皇要……”   “呵呵,老臣可是很严格的!”   雷尚书对刘凌挤了挤眼,笑着寒暄。   “到时候您别觉得苦。”   父皇妥协了?   父皇居然妥协了?   刘凌不敢置信。   究竟是为什么?   ***   “从明日起,二皇子刘祁入刑部历练,三皇子刘凌入兵部历练。”刘未看着殿下稀稀拉拉的人群,面无表情的开口。   “众位爱卿要好生督促两位皇儿学习治国之道,不可因他们是皇子的身份就加以迁就”   “陛下,臣有异议!”   一位大臣站出身,看了眼刘祁,继续奏道:“如今正是年底,刑部与兵部都在闲时,倒是吏部此时主管一年的考核,户部核计年底的赋税,礼部准备祭祀、使者入京等实务,最是可以锻炼,臣请两位皇子进入吏部、礼部或者户部历练!”   “正是因为其余几部正是繁忙的时候,朕才不想让两位皇儿去添乱。等到来年之后几部闲暇时,再让他们去其他几部锻炼。六部他们是都要去的,哪个都不可能拉下!”刘未完全不想理他,“他们如今既没有阅历也没有经验,如何进其他几部参与年底的要务?休要胡搅蛮缠!”   一国之君,连胡搅蛮缠都说出来了,可见有多不满。   其余几位大臣还想再奏,被方孝庭一个手势制止了,只能悻悻地端立于堂下。其他几位武官奏了一些朝事,都是关于来年修缮军备、操练新兵等事宜,刘未对于军队一向重视,一一应允。   由于礼部、吏部和许多主管实务的文官都罢了朝,许多事情根本没有进行下去。刘未原本准备讨论的关中减免赋税一事,也因为中书侍郎卢尚书不在而无法进行下去。   这件事迫在眉睫,刘未冷着脸命令户部派人去受灾的各州府调查当地官仓存量情况,还没有命人草诏呢,户部官员就出来反对了。   “陛下,年底的户部实在是□□无暇,没有多余的人手去检查官仓的情况。而且如今已经入了冬,关中各地存粮已经入库封存,此时彻查,来年春季稻谷容易发霉啊,陛下!”   户部尚书苦着脸。   “朕就怕官仓里已经没有了粮……”刘未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方孝庭,“没有粮食,何恐发霉!”   “陛下,关中往年的存粮都已经达到了朝中要求的数量,即使今年大旱收不上来租庸,也不至于无粮可用。”户部尚书觉得皇帝有些杞人忧天,“即使关中粮草不济,京中十座官仓皆是满仓,亦可调用!”   “既然如此,那就先抽派人手检查京中的粮草存储情况吧。”   刘未退而求其次。   “此事要尽快,如果京中的存粮数量不够,关中今年的灾情就不能姑息了。”   “是!”   “诸位还有何事上奏?”   刘未有些提不起精神地询问着。   “陛下,臣有本上奏。”   方孝庭破天荒地居然主动上奏。   “讲!”   “陛下,自入冬以来,臣就时常感到四肢乏力,且口舌发麻,身体实在是大不如前,每日五更之前起身上朝对臣来说已经是一种负担,臣请致仕,请陛下准许!”   一句话,惊得朝中还在上朝的官员如同听到了什么骇人听闻之事,甚至有几位官员直接大呼“怎么可能!”   “既然方爱卿身体不适,那这一阵子就告假回家,好生休息一阵子便是,何必请求致仕!”刘未眯着眼,不以为然地拒绝了他的请求:“我看方老大人身体还硬朗的很,略微休息一阵,便能继续为国效力了!”   “臣如今已经六十有九,即使今年不致仕,明年也是要致仕的了。老臣明白陛下的拳拳爱护之心,但臣如今病疾缠身,确实已经到了该致仕的年纪,还望陛□□恤!”   方孝庭继续请求。   “方爱卿再考虑考虑吧,今日不提这个。”   刘未依旧打出“拖”字诀。   “刘祁?!”   “儿臣在。”   刘祁一时没接受这突然转变的局面,还有些茫然地出身回应。   “方尚书身体不适,朕准他告假一月休养身体,这一个月,朕准你每日午时过后出宫去探望方尚书,宫门落锁之前回返。”   “……儿臣遵旨。”   刘祁一震,不知是父皇这道旨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用余光扫了下刘凌,却见他满脸深思的表情,心中更是不安。   “陛下深恩,臣实在是惶恐!”   方孝庭连忙谢恩,“只是陛下之前刚令了两位殿下入六部历练,怎可因老臣的病症延误了正事?还是请陛下收回成命!”   “方爱卿是国之柱石,朕若不是政务缠身,必定是要亲去你府中探望的,如今派老二替朕关心着,朕才能安心。方爱卿不必客气了。”   刘未笑着说道:“此事就这么决定了!”   方孝庭没想到皇帝竟然借着他生病的之事,直接让刘祁无法顺利进六部历练,忍不住在心中暗自感慨刘未的心机和机变,他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再拒绝下去,却在心中打定主意……   得加快动作了,否则迟则生变。   下了朝,刘凌像往常一般跟着二哥准备回东宫,却被父皇身边的宫人召了去。   见刘凌被父皇召走,刘祁脸上阴晴不定。   刚刚知道父皇终于妥协,准了他们入六部历练时,刘祁还有些高兴。他一直自诩自己的能力才干都不弱于任何人,只是没有展示的机会。即使不是为了夺嫡,能够好生锻炼一番自己,也是幸事。   然而曾外祖父想要告老,父皇就这么轻描淡写的缩减了他去六部历练的时间,让他升起了一股挫败感。   刘凌被父皇召走,更像是透露出某种讯号,让刘祁心中更加不甘。   “殿下,该走了。”   庄扬波仰起脸,看着脸色突然难看起来的自家殿下,心中有些忐忑不安。   最近几次休沐回家,祖父和父亲总是在府中长吁短叹,家中来往出入的官员也比往日更多了,这让庄扬波明白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年纪尚小,无法为家人排忧解难,也没办法为二皇子分忧,更不愿意见到两位殿下相争。   但眼前的二皇子,是这么的让他觉得陌生……   “你说,父皇找三弟过去,是为了什么?”   刘祁像是无意识一般问着庄扬波。   还没等庄扬波回答,他又喃喃地自言自语。“不会是什么大事,三弟一向过的浑浑噩噩,别人推一下才动一下,兴许父皇是要嘱咐他在兵部历练时勤勉一点,我又何必耿耿于怀……”   “兵部啊……”   他幽幽地叹出了一口气。   ***   紫宸殿。   刘未命身边的宫人去给刘祁送出入宫门的腰牌,脸上已经没有了上朝时郁郁的样子,反倒有些兴奋之色。   他见刘凌沉静地立在堂下,浑身上下没有年轻人该有的浮躁,心中十分满意,竟有些想不起他小时候那副懦弱的样子了。   那时候的他,似乎是让人讨厌的很,那般无能……   “朕已经秘密召了京畿几座大营的将军入京。”刘未望着刘凌,“朕准备对地方动兵了。”   “什么?”   刘凌一时没有忍住心中的诧异,惊得开了口。   “父皇准备对地方用兵?”   “不用兵不行,再不动地方,恐怕关中要乱。”刘未吸了口气,“前几日沈国公入宫,呈上了一本账册,关中六州今年受灾,粮价暴涨,又有商人囤积居奇,再过几个月,大雪若封了路,想要赈灾或运送粮草都不容易,朕必须在深冬来临之前解决掉可能引起动乱的根源。”   刘凌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又弄不明白是哪里不对,只能皱着眉头静静听着。   “方党蓄谋已久,地方上官商勾结,又有阀门大肆侵占良田,与其等到百姓被煽动作乱,不如朕先抄几家囤积居奇的商户杀鸡儆猴,如果他们真的反抗,朕再调大军镇压,顺势将关中方党的势力清理干净。”   刘未看着刘凌,突然问道:“你可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什么?”   刘凌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粮草和武备!”   不愧是萧家教出来的孩子!   刘未心中赞叹。   “正是,大军未动,粮草先行。朕让你此时入兵部历练,便是为此。”刘未说出了召刘凌的来意。   “方党最忌惮的,便是朕手中的军队,但军队作战,必须要保证将士们的粮草和军备齐整。关中是我代国重要的粮仓,一旦出了问题,假以时日,朕便无力支撑那么多军队的粮草和粮饷。如果朕便不能保证将士们的忠心,军心哗变,便是更大的祸端。”   “父皇希望儿臣做什么?”   刘凌开门见山的问。   “朕要知道兵部和军中有多少人不愿意对地方动兵……”刘未叹了口气,“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但这十几年来,除了边关,鲜有战事。高祖曾经说过,军中若久无战事,其贪腐之重,更甚于别处。朕要动兵,必定要明白各地兵马的情况,一旦进行彻查,这么多年来吃空饷、贪墨粮草兵甲的事情就会爆发出来,朕担忧的很……”   他并不是傻子,不是不知道军中这么多年来的恶习,但这种事情屡抓屡生,除非在大战之时用强硬的手段禁止,否则他也只能保证禁军和边关驻军的质量,无法让各地的军营一直保持着极强的作战能力和清廉的作风。   加之如今是募兵制,维持庞大军队的开销极大,唯有战时才会大量征召兵丁,禁军拱卫宫中不能轻易动用,地方上的部队若吃空饷的情况严重,战斗力如何还难以保证。   对关中用兵,一是为了练兵,二是敲山震虎,三便是到了不得不用的地步。   刘凌原本还以为最大的麻烦在土地兼并,在吏治*,在粮价暴涨,却不知道父皇最担心的,还是军中还能不能作战。   如果粮草出现补给不足的情况,确实就要一直削减军队的数量,这对现在的父皇来说,是致命的威胁,所以他必须要先用兵,以“抄家灭户”的情况来缓解来年粮食不足的情况,顺便给百姓一个发泄矛盾的通道。   杀几个富户、几个贪官,至少能让百姓没那么容易绝望而反。   “是。”刘凌点了点头,“冬天确实是用兵的时候,父皇的顾虑儿臣明白。但儿臣去兵部,一来初来乍到,二来兵部并非军队,能打探到什么,儿臣也不能保证。”   他顿了顿,又试探着问道:“父皇,已经到了情势这般严峻的时候,非用兵不可吗?”   “否则呢,你觉得还有什么法子缓解关中的危机?”   刘未好笑地说。   刘凌思忖了一会儿,想起王七和王太宝林,犹豫着说道:“父皇有没有考虑过重新启用‘皇商’?”   刘未正兀自好笑,听到刘凌的话,脸上的笑容突然慢慢收起。   “你是说,重新提拔一批皇商?”   “是。恵帝之时,曾有过好几次大的灾荒,全靠皇商们联手畅通商路,平抑物价,才没有生起大乱。如今比起恵帝时,已经好的多了。如今商人纷纷囤积居奇,一方面是为了逐利,更大的原因是因为已经没有了约束他们的力量。如果父皇重开商路,允许以抛售粮食平抑粮价换取商人经营盐、铁、铜的资格,儿臣相信有许多商人会暂时放下这祸国殃民的小利,而是谋取能够富贵数代的官职!”   由商入官,简直难如登天,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商人愿意倾家荡产,为的就是改换门庭,一跃进入“士族”。   昔年王家富甲天下,但经营国家的商业几乎是不赚钱的,到了大灾之年甚至亏本,却依然不肯放下身上“侯爷”的虚职,便是因为到了皇商这一部,商人已经不算是商人,而是天子的家人,无人敢随便动手盘剥他们。   刘未和这世上大部分人一样,从心里是瞧不起商人的,更看重农业和士人的力量,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按照刘凌的建议,双管齐下,一面对还怀有忧国之心的商人以利、以大义相邀,协助平抑物价,一面对冥顽不灵的商人抄家灭族,夺其家产填补空虚,其实比单纯的用兵要容易的多。   只是……   “户部如今实在是……”   “父皇,为何非要将皇商置于户部之下!”   刘凌一直不理解为什么名曰‘皇商’,其实却是‘官商’。   “官、商一旦勾结,便会欺上瞒下,甘冒欺君之罪。盐铁专营之权在国家,所以设立特许之商也就罢了,可户部的银两乃是国家的赋税,用来经营商业,实在是风险太大,也不合适。但父皇有内库和皇庄,大可以让这些商人来打理,让皇商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商’……”   刘凌头脑清楚,越说越有条理。   “更何况,一旦动用的是您的内库,百官便不能以其他理由制止您重用商人。而商人一旦违法,既然是您的家臣,当然可以不必经过吏部、大理寺,直接被您免职或处置,这些商人便会更加忠心,岂不是比受户部管辖,与民争利更强?!”   刘未望着侃侃而谈的刘凌,竟有些无法反驳。   他的想法虽然稚嫩,但已经隐约有了“集权”的影子,重要的不是他的话正不正确,而是他的大局观确定了他已经有了“为君”的潜质。   相比起刘祁总挣扎着是否要放弃一方而痛苦,刘凌的思路早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开始想着该如何让所有的势力发挥自己的作用,形成一个互助互利,缺一不可的循环。   这孩子天性厌恶争斗,所以总想着该如何避免争斗,从根本上解决掉争斗的开端,虽然说这种方法是施政之中最难的一种,可毫无疑问,这种方法也是最能保证国家长治久安的。   若在治世,这孩子一定不同凡响。   但如今……   “你的谏言,朕会慎重考虑。”刘未难得的露出了嘉勉的神色,“但确立皇商之事,非马上就能……”   “天下的商人,都是逐利而往,何须父皇自己操劳!”刘凌躬身奏道:“只要父皇在外面散出一点想要重建皇商,专营盐铁和内库的消息,全天下的巨贾都要疯了!到时候钻各种门路,便是挤,也要挤到父皇面前来的!”   刘未听到刘凌的说法,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道皇宫是杂耍班子吗?!”   “对于治国,儿臣远不如父皇,只是一些不周全的想法,该如何去做,还得父皇和众位大人们细细参详。”   刘凌也知道自己提不出什么太多的细则,脑子里也只有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具体落实下去,不知道还有多难。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刘未叹了口气。   “你先下去吧,待……”   “陛下!陛下!”   紫宸殿外突然响起高呼之声。   “是岱山!”   刘未面色一凛。   他绝不会随便大呼小叫,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刘凌也是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扭头向门外看去。   “进来!”   紫宸殿的内书房,没有刘未的旨意,即使是岱山也只能在外面伺候。   只见得满脸激动的岱山快步进入了书房,就地一跪,高声说道:   “陛下,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叩宫门了!”   什么?   什么!   刘未脸色一沉,刘凌也是错愕。   “怎么回事,为何太学生们要叩宫门!”   他既没有耽於酒色、又没有任用奸臣祸乱朝纲,为何高祖给予太学生们的特权这么多年都没人用上,偏偏这个时候被用了起来!   “说是如今百官们尸位素餐,置百姓与君王于不顾,已经引起了士族的不满。这些太学生们联合各地官学、书院的学子,递了血书进来,希望陛下加开恩科,向各州下达招贤令,重新广纳贤士,肃清吏治!”   刘未这才知道岱山为何满脸激动。   莫说是岱山,就连他都想对天大笑三声了。   他大喜过望,满脸快意地笑了起来。   “血书在哪儿?快快呈上!” ☆、第101章 福兮?祸兮?   国子监,脱胎于周代的“太学”,又历经春秋战国时期各国的“学宫”,历经上千年,方有了如今的格局。   在代高祖刘志之前,这世上是本没有“开科取士”的,官员全靠朝官子弟“蒙荫”入仕,亦或者各地“举孝廉”、“举贤达”,因为上位者代代为官,很容易就形成了门阀,致使寒门和仕族泾渭分明,朝政也被门阀所垄断,皇帝很容易变成傀儡。   刘家原本也是门阀出身,自然知道门阀之祸,不可不除,加之高祖用人唯才,知道寒门有许多人才无论是智慧还是能力远胜于常人,只是没有学习的机会,便顶住了重重压力,订立了“开科取士”的创举,使得平民通过自己的能力来改变命运和阶级的途径。   在开科取士之前,国子监便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地方,甚至时兴时废。因为高门大族完全可以靠着父母或门第的关系蒙荫入仕,根本无需考试,也就不需要如寒门一般刻苦读书,学习百艺来谋取出身。   而寒门因为上升无路,即使读书也只能屈为吏胥,很难做官,更进不了国子监读书,普通百姓对读书的*和热情就没有那么高涨,国子监沦为了闲散士族和纨绔子弟们混日子的地方。   但高祖开科取士之后,大大的刺激了各地百姓对读书的追求,进而为了适应科举的需要,地方上的官学、书院、私塾不断发展,原本无以为生的寒门文人也可以通过科举或者授徒来改变自己的生活,加上国子监中每年都有相当大的名额无须经过考试直接进入官僚系统,国子监才真正兴旺发达起来。   高祖开科取士,自然受到了门阀阶级大力的阻挠,事实上,从高祖开始,历经五朝到了刘未当政的时候,科举依旧不能形成常例,而且往往每科只能取几十甚至十几人,极少加开恩科,根本缓解不了朝廷对官员数量和质量的需求。所以除了开科之外,从国子监选取才德出众之士、地方推举“贤良”等等,就成了取士的不同手段,相辅相成。   国子监作为制定天下学子读书的标准规范,以及官学的最高管理机构,自然受到了高祖的重视。当年为了表示对国子监的重视,第一届的国子监太学生自然是人才济济,其中有宰相的子侄,朝中百官的子弟,寒门庶子,甚至还有宗亲后族,可谓是海纳百川。   当年的“太学生”,被民间俗称为“潜相”,意欲入了国子监,能一步步升为太学生,就等于已经踏入了朝廷的大门,“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生活引起人们的遐想,更加对读书趋之若鹜。   由于代国的国子监创立之初太学生出身不同,自然摩擦也不少,各种欺凌和不公之事时有发生,高祖为了让学子们不要过早学会倾轧和结党营私之道,也是为了兼听则明,便给了太学生们一项特权,那便是“叩宫门”。   国子监的太学生之首叫做“掌议”,掌议有直入内城的权利,太学生们如有对国家律法和皇帝施政的不满,或是有极大的委屈,可以联名上奏,由掌议“叩宫门”向内官递交奏疏,对天子直抒己见,任何被“叩宫门”的皇帝不得推脱敷衍太学生的请求,必须立刻做出批复。   一开始高祖的想法当然是好的,但是“叩宫门”一下子变成一种特权和时髦的事情之后,高祖就得自食其果,不停的接受各种异想天开或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来“叩宫门”的学子们。   到了最后,在百官的幸灾乐祸下,高祖只好又加设了一条——不到奸臣乱政、皇帝昏聩、朝纲不振的情况,太学生们不得无故“叩宫门”,如非情况危急擅叩宫门者,从此不得入仕。   因为有了“不得入仕”作为皇帝约束的手段,太学生们对“叩宫门”才没有那么热衷,也谨慎了起来。既然要“叩宫门”,自然是要抒发对朝政和皇帝的不满,但谁也不能肯定“叩宫门”的时候皇帝正好情绪不佳,又或者就是小肚鸡肠,虽然见了学生,也做了批复,但是就是不给你入仕了。   再说,做了批复也不代表就会听你的,说不定就是敷衍,何苦拿自己的仕途去赌?   所以自高祖之后,太学生们很少动用这个特权,不到了实在没办法的时候,没人去叩宫门。每朝的皇帝也往往拿自己担任皇帝期间士族不叩宫门作为治理国家还算平稳的标准,往往以此自得。   上一次太学生们“叩宫门”,还是恵帝给商人们封爵,以表彰他们在平抑物价、救灾修路上的功劳时,引起了士林的震动,叩了宫门。   那一次“叩宫门”的结果,以太学生们大获全胜结束,恵帝从此以后再未对任何商人封过爵位或者授过官职,那一批封爵的四位皇商就成了代国仅有的几位封爵商人。   刘未宠幸贵妃、子嗣不丰,乃是私人的事情,太学生们当然不会以这个来抨击皇帝当政不稳,也没有叩过宫门,即使当年刘甘有断袖之癖,也没让太学生们叩过宫门,概因皇帝的癖好不能够当做治国的弊端。   所以不仅仅是刘未,就连朝中所有的官员都没想到,在这种时候,太学生们居然叩宫门了,一叩叩的还是这么要命的事情。   方家。   “他们为什么会叩宫门,他们怎么敢叩宫门!”方孝庭脸色铁青,双眼中满是血丝,恨声叫道:“不过是一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孩子,绝不会自己做出这种事情来,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父亲,您看,是不是皇帝……”   方孝庭的儿子方顺德不安地开口。   “他若看得起这些太学生,也就没有今日了!”   方孝庭摇了摇头。   “没想到还有人能看出老夫的盘算,竟横插了一手!”   “现在太学生们上议要开恩科,儿子就怕皇帝真的开了恩科,引得其他人不安……”   方顺德并不担心皇帝真的能找到替代这些官员的士子,但不代表其他人不会担心。但凡当官的,没有不爱惜自己的官位的。   “就算开了恩科,也要吏部授官才能放任,有什么好担心的。”方孝庭刚刚准备讥笑,突然笑容一僵。   同样面色僵硬的还有方顺德。   “父亲,您刚刚才求了致仕……”   原以为是大局已定,想要抽身以便更好的控制局面的举动,如今竟成了作茧自缚之举!   “不仅如此!”   方孝庭寒着脸。   礼部管着科举,因为他称病还家,让刘祁错过了进入礼部历练的机会,这一科的恩科,刘祁怕是插不上手了!   这才是最大的损失!   ***   所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说不知道这般太学生身后怂恿之人是谁,有何目的,但这个时候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甩了百官一记巴掌,给的实在是太有力了!   所谓人要脸树要皮,一旦太学生们叩宫门,很快就成为全天下的话题,尤其是各地的官学和书院,几乎是地方上的喉舌,方党一流原本想要威胁皇帝的罢朝举动,很快就会成为祸国殃民的众矢之的,但凡哪里政不通人不和,大可以把祸水引到这件事上去。   什么?赈灾不力?   不是皇帝不给力,百官们不上班呢!   什么?说好了减免今年的赋税却没见到张榜通知?   不是皇帝不给力,百官们闹罢工呢!   什么?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不好过了?   不是皇帝昏庸,是官员们不干活,光拿俸禄,不作为呢!   总而言之,皇帝是圣明的,是勤奋的,都是官员不好!   官员不好,百姓没好日子过,怎么办?   换!   读书的老爷们都说了,民贵君轻,皇帝累死累活,也是为了百姓有口饭吃,凭什么你一个当官的比皇帝老爷还过分!   太学生们叩了宫门,没等一个时辰,皇帝身边的总管岱山就请了太学生们之首的秦掌议进去。   这位掌议见到皇帝反应的这么快,也是激动地红光满面,结果他不但得到了皇帝的嘉奖,还带出了皇帝正月初八即开恩科的批复。   这是自恵帝以来,太学生们的又一次大获全胜!   而且这还是最好的机会,吏部尚书报病,其他官员罢朝,皇帝完全有理由把主持开科的人选把持到自己的手中,包括授官的权利,也能顺手给夺回来!   这一届的恩科,将不是方党一流的囊中之物,各地书院的学子们出头有望,岂不是前赴后继?!   于是乎,这一届的太学生们被天下的学子当做英雄一般,即使京中的百姓在路上见到了身着白衣的太学生,也亲切的喊他们“潜相老爷”,送水送食,恨不得感恩戴德才好。   这样的结果,使得太学生叩宫门的第二天,就有近三分之一的官员销假回了早朝。要知道官员休假是吏部批复后才能同意的,这么多官员一起罢朝,自然有吏部推波助澜的结果,只要吏部不同意,你病死了也得上班,否则便是“渎职”。   但销假就不需要吏部同意了,你病好了就能回朝,吏部能管你退,不能管你回,这么多官员回朝了,可见他们心中也不是十分坚定,担心皇帝一时不管不顾,真顺应“民意”,把他们撂在那里了。   这回朝的三分之一官员中,又有大半是礼部和工部的官员。一旦要开恩科,礼部就要负责主持考试之事,所谓“座师”是一种很大的权力,礼部恨不得人人都争做主考官,这个时候在家称病,傻子才干!   即使是方孝庭威逼利诱,也不见得就能强迫的了所有人。   到了第三天,又有一小部分官员回了朝,虽然办事依旧不积极,但还是做出了霸定位子不放手的样子。   刘未几乎是立刻通过回朝的官员数量确定了哪些是方党的死忠,哪些是为了利益而屈从,又有哪些是观望着的投机者。   一道“叩宫门”,就犹如试金石,立刻试出了立场,这也算是意外之喜。   刘未立刻通过回朝的情况,迅速制定了或拉拢、或排挤、或直接杀鸡儆猴的方向,假戏真做的罢免了几位官员的官位,又对最早回朝的礼部官员进行了嘉奖,亲点他们做了主考官,主持这一届的恩科。   此时方孝庭再想力挽狂澜,已经是来不及了。   与此同时,刘凌带着戴良入了兵部,开始跟着雷尚书在兵部中历练,而太医局的李明东也有了一些进展,向皇帝做出了搜集药材的需求。   那一味肉芝实在是无处可寻,李明东将主意打到了天师道道魁太玄真人的身上,笃定道门肯定会有此物。   紫宸殿。   “太玄真人,这方子如何?”   刘未生性多疑,自然不敢随便用药,即使李明东再三保证此药短期服用绝无问题,刘未还是请了精通医理,又无什么利害关系的太玄真人来查验。   不仅如此,那肉芝他确实是从未听说过,真要配药,还得仔细搜寻。   太玄真人一拿到这幅方子,就露出了诧异之色。   “陛下何处得来的这个药方?”   “怎么,这药方有问题?”   刘未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太玄真人连忙否认:“不不不,此‘八物方’乃是天师道不传之秘,原本是得道真人兵解之前用以激发潜能之秘,能聚集天地间的元气以为所用,至少三四个月内,即使沉疴在身,也能如同常人。如传我掌教之位的前任掌教,便是服用了此药之后,安排好了后事,才安然升仙的。”   太玄真人如此一说,刘未就知道了这个药是做什么的,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既如此说来,这药用之不祥……”   临死之前才用,也太晦气了些。   “并非如此,此药对身体的负担不大,只是材料过于稀少,尤其是其中的肉芝和云母,非方士不可得之,凡人穷其一生恐怕只能配上一副,自然是留在最关键的时候用它。”   太玄真人明白刘未想要“八物方”做什么,所以说的非常明白:“这肉芝我泰山宗原有一副,前任掌教养了那蟾蜍四十年才得之,已经用掉了,所以老道也无能为力。”   刘未原还高兴着此药能用,一听到太玄真人说也没有肉芝,顿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实不瞒真人,如今正是朕最需要精神振奋之时,否则也不会用这种虎狼之药,可否请真人再制成一副肉芝?”   闻言,太玄真人笑了。   “陛下,您以为肉芝能随意得之?寻常的蟾蜍,能活十年就已经很难得了,往往养上几百只蟾蜍,一只肉芝都得不到!”   太玄真人摇了摇头。   “况且现在再制,已经来不及了,唯有一个办法,能最快的速度得来一只肉芝。”   刘未急忙询问。   “什么办法?”   “此‘八物方’,既然是天师道的秘药,自然是从元山宗传下来。我泰山一宗会用此药,概因开山祖师出自元山山门。如今元山宗的掌教已经继位三十多年,自然留有一副‘八物方’以备自用。虽说向元山宗要这副药有些,咳咳,不过陛下只是要只肉芝,而且也不会白拿,可以在元山宗想想法子。”   太玄真人轻笑着说:“陛下信任于老道,又给泰山宗诸般恩宠,元山宗恐怕眼睛都红了,您这时候向他们要只肉芝,必定是双手送上。”   “既然如此,那朕立刻快马派人去元山讨要肉芝。”刘未大喜,“朕要赐他们法衣三千件、法器三百副,以换取肉芝,不知可否?”   “哪里需要这么破费。”   太玄真人摸了摸胡须,笑的像是一只老狐狸。   “陛下只要手书一封‘仙山正宗’,就足够了。” ☆、第102章 历练?坐谈?   “汪汪汪!汪汪汪嗷!”   “蠢蛋,别叫!”   刘凌尴尬地一拍座下的宝马,脸色羞窘的通红。   绝地不知道主人为什么要打它,委屈地“嗷呜”了一声,垂着头拖着脚在兵部街上走着。   “三殿下的马,倒是有趣的很。”一大早就被兵部尚书派去宫门口迎接刘凌的兵部文书,笑着替刘凌化解尴尬。   “看着,像是汗血宝马?”   “是。”刘凌点了点头,“是父皇御马苑中的汗血宝马,名曰绝地。我们三兄弟一人得赐了一匹。”   身为皇族,还真是让人羡慕……   那文书还没资格在内城骑马,凭着一双脚在刘凌身边快步走着,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分,那马叫的怪异,竟也不觉得是什么缺点。   只要是男人,天性中都爱这种自由的生灵。   六部衙门在内城,与皇宫只有宫墙和宫门相隔,每部衙门都占有广阔的土地,内外城和宫城与六部衙门相通的那条路,就以该部的名称命名,譬如面前的这道“兵部街”。   和兵部紧紧相临的是工部,毕竟兵部武备的督造经常要和工部合作,两个衙门的官员也互相交好,比其他几个衙门要更加相处融洽一些。   内城只有极少数极受到皇帝信任、从开国就一直延续至此的公侯宗室人家住着,其余大部分地方是京中办事的衙门,人称“官城”。   既然是“官城”,来来往往的官员也不知有多少,刘凌骑着高头大马,又穿着皇子的常服,但凡脑子不坏眼睛不瞎都知道这是什么来头,绝地还未到旁边,就已经恭恭敬敬地避开了。   那文书平日里不是兵部衙门一个不入流的小吏,靠着好人缘得了这么个差事,狐假虎威的了一把,脚步都走的轻快了一点。   “三殿下去兵部上差?”   也有胆子大脑子又机灵的官员壮着胆子搭讪,混个脸熟,总是没错。   “是,怕误了点,一过午时就来了。”   “哈哈,兵部下午的点心可难吃了,殿下明日来,要记得自备些点心!”   “无妨,无妨,谢大人提点。”   刘凌笑着对马下的官员拱手。   “大不了,送做‘活人饭’去。”   那官员大概是没想到刘凌一住在深宫里的皇子还知道“活人饭”,忍不住微微一怔,再回过神来时,这位皇子已经骑着马走的远了。   长久以来,人们的习惯都是只吃朝食和晚膳,但对于早上要起早上朝、中午要在宫中轮值,下午又要回衙门办公的朝官们来说,只吃两餐实在是架不住。   于是乎,为了体现皇帝的体恤,京中各衙门在正午过后还会准备一餐,大多是方便边办公边取用又不会掉碎屑的食物,极少会喝到汤水,所以一到了冬天,各种点心被冻得硬邦邦的,被各部衙门戏称为“硬餐”。   硬餐对于当年大多锦衣玉食蒙荫入仕的官员来说,自然是不受欢迎的,但是百姓们对于官老爷们能被国家包一顿伙食都十分羡慕,即使在官员们看来难吃的硬饼、馒头等物,也被百姓们叫做“状元饼”、“宰相团”,意喻是只有当上官老爷才能端上的铁饭碗。   从赐下硬餐的福利时,就有官员们吃不下或是不爱吃这些点心,又怕被御史知道后弹劾自己浪费粮食,便包起来出去由衙门里的差人送出去,发给外城忍饥挨饿的乞丐或受难的百姓,引起一时效仿。   久而久之,送餐也已经成了一种传统,收到这些食物的人,都叫它们“活人饭”,又叫“皇帝饭”,因为为六部和其他衙门的官员加餐的福利是皇帝赐予的,最终却是百姓得了恩惠。   于是每到午时一过,总是有许多无家可归或穷困潦倒的流民早早等在内城入口的城门处,或坐或卧,安静无声。   没有人敢在这里生乱,也没有泼皮无赖会在这里骗官老爷的东西,只有最需要帮助的人,会聚集到这里来。   走投无路之下的流民,原本应该是最容易生乱的一群人,可因为有了希望,便能和平共处。他们之中大多数的人,都充满感激的熬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一段时间,积蓄了力量投入到为了未来而做出的奋斗中去,能改变自己颠沛潦倒的命运,全靠的是内城里送来的这些“活人饭”。   这也算是京中的一道景致。   刘凌会知道这么多,是因为刘凌曾经听赵太妃说过景帝时期的轶事。   据景帝时期的《起居注》记载,景帝经常微服私访,在六部下班之前于内城游荡,观察索要“活人饭”的流民有多少。   是人都要脸面,只有衣食无着、实在无以为继,才会出去乞讨,毕竟官府对于流民的管制非常严格,京城恐怕算是天底下乞丐和流民最少的地方。   如果天子脚下索要“活人饭”的百姓都开始增多了,景帝就明白国家最近一定出了什么问题,再去查找原因,也算是他自己了解世情的一个独特的法子。   皇帝微服,到后来肯定是瞒不住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多了,就有京中的官员开始暗中驱赶讨要“活人饭”的乞丐或流民们。   景帝知道此事以后,自然是大为感叹,认为他身为皇帝,想要了解外面的事情却如此艰难,可见皇帝高坐在庙堂之上,也有许多力有不及之处。   从知道百姓因他的微服而被驱赶之后,景帝便再不微服去内城“溜达”,以免“活人饭”成了“害人饭”。   断绝别人的活路毕竟是个缺德的事情,景帝不再微服,又有百姓和其他性格刚正的官员盯着,驱赶百姓的事情便慢慢绝迹了。   在民间的百姓们看来,当皇帝是天底下最好的一件事。皇子生下来就是锦衣玉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成为皇帝后又能睡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差用天底下最杰出的人才,所有人都要对他俯首称臣。   却很少有人明白作为一个想要有作为的皇帝,究竟有多么难。   刘凌原本也不明白皇帝的责任和无奈之处,他生于冷宫,长于冷宫,起初对于皇位的看法,便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能随意将别人送去了冷宫,又或者宠爱到宫中无人敢忤而已。   而他对皇帝的认识,是从幼时起听赵太妃一点一点说着历朝历代皇帝们的往事而建立起来的。   有景帝的欲兼听而不得,如何以军队部署对门阀进行制衡,也有景帝如何求美而被拒,最终养成恋足的毛病;   有恵帝的心算过人,如何设法填补国家财政的空虚,也有恵帝如何对锱铢必较,简朴到令人发指;   有平帝的杀伐决断,如何削弱后戚与权臣的实力,也有平帝性烈急躁后缺乏深思熟虑的那些举动对国家带来的灾难。   有时候刘凌听着听着,甚至觉得人生的目标不应该是当“皇帝”,而是当一个随心所欲的“暴君”才是。   否则如此劳心劳力,呕心沥血,其他人还有休沐、辞官和致仕之时,皇帝却不得休息,如此辛劳,做的又有什么滋味?   背负着无数人的命运和未来而活,一有不慎便是生灵涂炭,岂不是人世间最大的一种痛苦?   刘凌一边怀揣着对“硬餐”的好奇,一边不停的和沿途来往于官道上办差的官员们打着招呼,望着他们充满活力和自信的神色,那些对着未来怀揣着梦想和希望的笑容,刘凌也忍不住笑容满脸。   这些都是刘凌在宫中看不见的光景。   在宫中,宫人们都是严肃而谨慎的,即使有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之辈,向来也表现出的是一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并不是一种会让人心情豁达的氛围,有时候刘凌也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哥、二哥和父皇会养成一种无法站在别人角度思考的性格。   因为生活在皇宫里的人,是连求这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们为他们想一想都不敢想的,他们被这种氛围所感染,成为了更加卑微的样子。   连宫人们都表现出一种无需当自己是人的理所当然,又如何能让父皇和兄长们意识到他们也是人?   相比起宫内的宫人,宫外的官员们即使是有意交好,也是快乐的、充满着对于自己未来的自信而攀谈,这种交谈和搭话是一种充满智慧的,甚至能感觉到平等的交好,让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这大概就是仰人鼻息的奴婢与靠着自己能力生活之人其间最大的区别。   刘凌说不上自己喜欢哪一种。   他生来便是皇子,早已经习惯了前者,而未来,则是要慢慢适应和后者的相处之道。   养“士”,而非驭“奴”的道。   随着马蹄得得得得的声音,引路的文书在兵部衙门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   皇帝派出两位侍卫保护刘凌,又有刘凌身边差用的王宁和侍读戴良作为随从,一行五人还未站定,便有兵部的两位侍郎迎了出来,亲自接刘凌入部。   “三殿下,对不住,对不住,尚书大人被陛下留在宫中,嘱了我等先领着殿下在兵部中走一走,熟悉下环境,再过一个时辰,尚书应该就回来了……”   兵部左侍郎是一位性格爽利的中年人,留着一撇山羊胡子,边笑着让兵部门房的门人牵着刘凌的马去安置,边介绍着兵部的情况。   “我兵部有四属,分属四院,中央是兵部上官们的坐班之所,四属分别是兵、职方、驾、库各部,臣先领您去……”   “汪!汪嗷!”   兵部左侍郎滔滔不绝的声音突然一顿,疑惑着四处张望:“我兵部街上,何时来了野狗……”   “噗嗤!”   一旁的戴良实在忍不住,靠在王宁的身上抖着身子,就差没笑翻过去。   刘凌摸了摸鼻子,红着脸喊了一声。   “我那马不爱和其他马在一起,劳烦单独拴着,喂点豆料……”   兵部左侍郎这才发现叫的是什么,眼睛睁的浑圆,另一旁的兵部右侍郎大概是个爱马之人,已经满脸痛惜的叫了起来。   “兀那门子,你给我小心点!那可是大宛马!大宛马!不是你养的那骡子!”   原本还有些紧张和陌生的气氛,因着绝地叫唤了几声,顿时融洽了起来,那左侍郎也悄悄松了口气。   “看起来这三殿下果然是个好说话的。”他想,“想来他在兵部历练,也不会给我们添什么麻烦。”   右侍郎是个粗人,向来同僚说什么附和什么,心中想的大概也差不多。   然而没有片刻功夫,他们就知道自己错了。   “啊,原来这就是山河图志,咦,为什么这一大片都是红的?”   “原来职方是负责给武将授官的,那以什么标准授官?什么,等我再待一阵子就知道了?那可不行,万一父皇问起我今天学了什么,我该怎么回答?”   “哦,原来一般训练是没有真家伙的,都是木刀木剑,临出阵之前授予兵甲?不可能每个地方都这样吧?难道边关用兵,还千里迢迢运武备过去?什么?又要我再待一阵子?这不是一句话就解释完了的事吗!”   刘凌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恨不得连墙上多个钉子都要问一遍。   他来之前已经寻思过了,装傻充愣肯定不行,要表现出英明神武也不切实际,唯有一副什么都好奇的样子,才能打探到父皇想要知道的消息。   毕竟他是年轻人,平时又不出宫,好奇一点也不算突兀。   只是他玩“你问我答”玩的不亦乐乎,可怜两位兵部侍郎揪胡子的揪胡子,揉眼睛的揉眼睛,满头满身都是大汗。   这位皇子,麻烦倒是不麻烦,可架不住是个话痨!   他居然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问啊!   连吃喝拉撒都要问啊!   雷尚书,快来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们再也不想带小孩了!   ***   刘凌在兵部历练的还算顺利,刘祁这边却是一团乱麻。   和大多是武官的兵部,以及注重实务的工部不同,礼部是六部中公认的最不好待的一个衙门。   吏部是方孝庭的一言堂,你再有才干,不得方孝庭的法眼也是白搭,所以在吏部里混,只有两个字——“听话”。   因为没什么选择,混起来也不废心力。   刑部则是需要极高的刑名侦讯经验,哪怕你有大才,即使背完那本厚厚的《代国律》和各种量刑的案例,不历练个三五年根本不能胜任,所以刑部里人人都是擅长某个方面的人才,没有什么大错轻易不会动他们的位子,比如前任刑部尚书,就一直坐到了致仕才回乡。   人事是固定的,相处起来也容易。   户部则是朝中蒙荫最厉害的地方,几乎是三步一“公卿”,两步一“大夫”,人和人之间不能轻易得罪,每个人背后都背景深厚,相处起来也就特别客气。   加之户部掌管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轻易不可出错,使得户部的官员都十分谨慎,在这里也算是个美差。   相比之下,兵部直来直往、工部闷头做自己的事,各有各的风格,而礼部的风格,就是“文人相轻”。   所谓武无第二文无第一,礼部掌管吉、嘉、军、宾、凶五礼、管理全国的书院及科举考试,还有藩属和外国之往来事,可以说,随便哪个长官提出来,都是一方有名的大儒。   他们之中,有曾在国子监任过司业的学官,也有因为学问做的特别好而被特点的,还有通晓其他民族的文字、礼法而出名的,总而言之,就是有学问。   想在这里混,除了人要八面玲珑,还必须有让他们看得起的文采。   刘未的治国风格是注重实务,不重辞赋,薛芳和赵太妃也都是不善工辞之人,所以刘家这三兄弟,除了老大受母亲影响在这方面好些,老二刘祁和老三刘凌都是文辞并不华丽之人。   刘祁刚入礼部,来来去去每个见到他的官员都“好心”的考校考校他的文辞,聊聊他读过什么书,问问会些什么,直把这个明日里冷傲矜持的皇子问的是冷汗连连,眼睛充血。   他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极为出色的了,可考校他的都是什么人?这些都是当朝“状元”、“榜眼”们的主考官,他是皇子,便是天下同龄人的表率,这一考校完,有些老成的面上没露出什么,可有些轻浮些的,态度上对他有些轻视。   更有甚者,刘祁单独相处时,还能听到不少礼部官员的窃窃私语。   “这二殿下,学问似乎不怎么扎实啊!”   笑话!他在宫中人人称赞学问扎实!   三兄弟里,就属他对功课做得最为慎重和认真!   “那笔字也没什么筋骨,还不如在冷宫没发蒙多久的三殿下,是不是心性不太坚定?”   可恶,给他只软毫,却要他有筋骨!   怎么不干脆用筋骨来写算了!   “居然说不会赋诗!读史书使人明智,读诗书使人灵秀,身为皇子,必须脱离庸俗,使志向和情操得到陶冶与提升,怎能死读书?没灵气,没灵气!”   他就是俗人,愿意当俗人行不行!   做功课都做不过来了,哪里有闲情逸致去吟诗作对,伤春悲秋!   刘祁是何等骄傲的一个人,何曾被人这样嫌弃过?差点没跑出去当场翻脸!   还是庄扬波咬着牙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才没让他出去给别人下不来台。   原本,礼部和吏部关系极好,毕竟考完了的进士们等着授官,授出去才能当“座师”,否则收一个穷秀才做门生,对个人声望和日后的前途一点作用都没有。   在两部关系融洽的情况下,刘祁在礼部历练,怎么也会被给予各种方便。   偏偏情况和之前又不相同,闹出太学生“叩宫门”的事情后,皇帝加开了恩科。开恩科这种事情,明显是拉拢礼部、杀吏部威风的事,偏偏礼部这么多官员根本没办法拒绝这样的诱惑,又或者早就像找个理由不和吏部同流合污,竟甩开吏部操持起来年恩科的事情了。   一旦“加恩科”的情况增多,礼部顺势而起获得不亚于吏部的重要地位也指日可待,何必处处看吏部的眼色?   在这种情况下,刘祁就变得更加尴尬。   刘未将刘祁和刘凌送去兵部和礼部,是有着自己的想法的,但他没有想到原本清闲的礼部会因为叩宫门加开恩科的事情变得极为繁忙,这样难以自处的刘祁除了尴尬以外,也确实找不到什么人带他学习历练,倒变得进退为难。   礼部现在一部分人在忙着冬祭和来年的春祭,一部分人在忙着过年时各地藩属进贡和回礼的事情,剩下的则全部在忙活明年科举到的事情,一下子就把刘祁晾在了一旁,成了隐形人一般的存在。   于是乎,这两兄弟进了六部历练,都是人人避之不及。   兵部避之不及刘凌,是因为他太能问;   礼部避之不及刘祁,是怕他太能问。   刘祁比刘凌麻烦就麻烦在他性格高傲,还不愿意先低头去讨好别人,如是这般呆了三天之后,他彻底熬不住了,提了父皇给的出入宫牌,就去探望自己“生病”的曾外祖父去了。   方府。   “阿公,你怎么……”   刘祁望着行走如常的方孝庭,诧异极了。   他最是明白这位长辈的性格,那是行事从来滴水不漏的。   既然他向父皇是“报病”,以身体不适休了病假,那即便是什么病都没有,躺也在床上躺几个月,绝不给人指摘的地方。   可如今他气色如常,龙行虎步,哪里有半点“虚弱”的样子?   是因为他要“致仕”了,所以无所谓了,还是因为什么其他的缘故?   “殿下来了。”方孝庭微笑着,没有接刘祁的话,“您今日怎么来了?怎么不在礼部‘办差’?”   他在礼部也有不少眼线,这样说,自然是故意引起刘祁的不快。   刘祁即使知道方孝庭是什么意思,可还是抑制不住地吐起了苦水:“什么办差,我连礼部尚书房间的桌子都没摸过!他们一天到晚就让我读书读书,好似我把天底下的书全部读全了就能治国似的!”   “哈哈,对于礼部来说,还真是如此。”方孝庭哈哈笑着,“所以殿下当了逃兵,逃到老臣这里来了?”   “……”   刘祁沉默不语。   “殿下,老臣其实并没有什么病,只是陛下如今已经不信任老臣了,再在朝堂上留着也是徒增嫌恶,所以老臣不如在家中闲散闲散,对那个位子也看淡了许多……”   方孝庭慢悠悠地说道:“殿下反正也是闲着无事,不如跟老臣下盘棋?”   “我棋力远不如您,何必自取其辱……”   这几天被虐的还不够吗?   琴棋书画都被考了,就差没问会不会卖艺了!   “那就让你执黑,再让你五目!”   方孝庭干脆地堵了他拒绝的路。   刘祁无法,被方孝庭引着入了书房,上了罗汉床,两人开始了“手谈”。   执黑先手,所以占据了很大的优势,通常是水平低者执黑,方孝庭又愿意让子,这便是“饶子棋”。   三兄弟中,刘恒最擅音律,刘祁最擅围棋,刘凌最擅书法,刘祁虽然嘴里谦虚自己的棋力不如方孝庭,但他执黑又被让了五个子,便自诩有八成的胜算,一拿起棋子之后,不由自主的认真了起来。   他素来就是个对什么都认真的性子,所谓“手谈”,又是只用手中的棋子说话,双方一言不发,你来我往,庄扬波年纪小,没一会儿就熬不住了,看着看着,就坐在了罗汉床的脚踏之上,靠着罗汉床,慢慢地睡了过去。   刘祁和方孝庭都没有管他,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继续下棋。   刘祁一拿到黑子,立刻占据了有力的位置,开始慢条斯理的布局。   方孝庭也是浸/淫棋道多年,步步紧逼,不肯放弃。   刘祁占据优势的局面保持了很久,他有着有力的地盘、有着可供进退的活“气”,还有随时可以连纵的余地,而方孝庭却只能偏安一隅,保持着自己的实力不被蚕食,再一点点反击。   没过一会儿,刘祁的表情变得越发凝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优势局面被一点点扳平过来,除了左边的半壁江山,右边已经没有了什么气数,只能往左边尽力一搏,才有胜利的可能。   可等到他真的往左突进,放弃右边之后,方孝庭突然连连变子,右边被堵死的局面原来是个幌子,他在接连“杀”了自己白子的几个子之后,右边被堵死的路重新焕发了升级,可此时左边和右边之间的活路已经因为他放弃右边的举动被彻底截断。   堵在中间的刘祁进退不得,眼见着左边和右边都是活路,却没有办法再和任何一边连成一气,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曾外祖父慢慢收官,将整片江山都吃了下去。   不必一颗颗棋子数,刘祁眼睛一扫,就知道哪怕再让五目,自己也是彻彻底底的将这一局输了个干净。   刘祁连日来频频受到打击,先是在礼部被人小瞧的一无是处,又在自己最擅长的地方输得干干净净,加上方孝庭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让他胸中一股郁气顿时暴起。   哗啦!   暴起的刘祁伸出手去,将棋局直接掀翻了过去。   无数黑白交错的棋子像是一颗颗星子,瞬间飞散出去,洒落于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世界瞬间倾覆,山河从此倒转……   此一局,再没有回天之力。   随着棋子落地,庄扬波也被这么大的动静惊醒了过来,一头磕在了罗汉床的床沿上,迷迷糊糊地望向刘祁,顿时大惊失色!   只见刘祁捂着胸口的衣襟,面红耳赤,气喘如牛,看着那地上棋子的表情哪里像是看着什么物件,简直就像是洪水猛兽一般。   而一旁的方孝庭还像是刺激他刺激的不够似的,慢条斯理地弯下腰捡起棋盘,一边收拾着棋子,一边淡淡地说道:   “殿下一开始占据优势,又听老臣说让您五子,心中已经存了必胜的信念,所以开局随心所欲,再没有了平日和老臣对弈时的谨慎,此乃‘轻敌’,这便是大败的先兆,此其一。”   刘祁见了鬼一眼地望着地上的棋子,浑身不住地颤抖。   “诚如老臣所言,您确实占据优势,若是稳扎稳打,步步紧逼,老臣也会十分头疼,然而您却试图一下子吞下整个地盘,致使顾此失彼,首尾不能相连,前后恍如两人,此乃‘自大’,兵家之大忌,此其二。”   “不先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却先行退却另谋他路,置自己曾经的努力和步步经营的棋子于不顾,此乃‘不仁’,此其三。”   旁边的庄扬波听得懵懵懂懂,耳朵里停着的似乎是方老大人在指导二皇子如何下棋,仔细听起来又像是蕴含着什么大道理,一时间云里雾里,只觉得方孝庭说不出的高大和神秘莫测,心中油然升起了一种敬畏之情。   庄扬波尚且如此,身为当事人和被指导的刘祁会有多么受震动也可想而知。   随着“其三”被方孝庭说出,刘祁一下子瘫软在罗汉床上,整个人犹如被完全泄去了精气神,只能痴呆呆地仰头看着方孝庭。   “最让人可惜的是……”   这位年已古稀的老大人满脸惋惜。   “其实殿下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只要能坚持己见,不为老臣自找死路的举动所乱了手脚,只认准一条路缓缓图之,不管选择那条路,都能最后通向胜利。;老臣虽截断了你选择的‘道路’,但每条路的气数都尚存,可您总记着之前右边送死的那些棋子,每走一步,都要瞻前顾后,不愿意再送出一子……”   方孝庭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将地上的棋子捡起了大半,又拿了些棋盒里的棋子,开始一点一点复原起刚才的棋局。   “不是我不愿意在送出一子,而是我怕到了最后,虽然胜了江山,可收官之后棋子的数目依旧不及你的白子,是以格外谨慎,不愿意再有任何损失……”   刘祁苦笑着。   “比起之前执黑又饶子的优势,到了那时,已经再也损失不起了。”   “正是如此。您若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气,便不会被左边的大好局面所诱惑,左边和右边的大局都不会有失;若您已经选择了放弃右边,那应该索性经营左边,彻底绝了自己左右逢源的路,这样即使老臣在右边如何动作,也干扰不到您的决断,反倒该老臣左右为难……”   方孝庭意有所指地继续说道:“到最后,你生路已断,可也并不是没有能赢的法子,譬如到了这一步……”   他指了指其中几个位置。   “您若彻底堵死自己一边的道路,不再想着两边都顾全,臣即使胜了,也是惨胜,别忘了臣和您相比,先天就输了许多优势,还需要饶您几个子,所以即使臣赢了局面,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但没有终局,谁也不知道胜负究竟如何。”   刘祁到了这时,才真正是面如死灰。   “……可您却看着大局将定,一抬手将棋盘给掀了。”   方孝庭摇了摇头。   “自己先放弃了这盘棋……”   “殿下,您的棋,并不是臣教的,想来除了您自己的天赋以外,也受了不少环境的影响。老臣确实无病,在家中不过是偷懒躲闲,您即使来老臣的家中,也不比礼部里好到哪里。”   方孝庭见刘祁听懂了他的意思,笑的更加快意。   “向左或向右,一旦选择,便不可再行更改。无论选择哪条路,您都有一拼之力,只是切莫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更不要未战先败。”   “这便是老臣,在‘棋’之一道上给您的教诲。也是一位曾外祖父,对自己从小关心的曾外孙的教诲……”   刘祁的嘴唇不住颤动着,不知道是为了方孝庭的话,还是为了自己即将要做出的选择。   “臣不需要您侍疾,臣只问您……”   方孝庭竟是一点都不把身边的庄扬波放在眼里。   “您是继续在礼部历练,还是每日来跟臣学下棋?” ☆、第103章 向左?向右?   刘祁从方府中出来的时候,还是失魂落魄的。   这是一种自己所有的努力和价值被人全盘否定后的迷茫,这种打击对于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更加致命,以至于连他身边惯于撒娇卖傻的庄扬波都不敢和他说上一句话,只能默不作声的跟着。   会走到这一步,是刘祁怎么也想不到的。   他和大皇子不同,他的母妃从小并没有向他灌输“你一定要登上那个位置”的想法,所以他的童年虽然并不受什么重视,却过得远没有大哥那般压抑。   但万年“老二”的经历,也让他有时候生出一些不甘,这种不甘大概萌发在他发现自己比大哥更容易学会先生教的更多东西时。   后来老三出生了,对于大哥老说,老三更像是个符号、是个传说,是“我们有个弟弟”这样的证据,却看不见摸不着,更谈不上什么感情。   刘祁对于刘凌的态度是很复杂的。   天性希望自己不落于人后的他自然希望能多一个比自己更小的皇子,但刘凌从小表现出来的懦弱和无能正好是他最讨厌的一种性格,并隐隐以一种“兄长”的优越感照拂着他。   在父皇说出他为什么把他送出冷宫之后,他对刘凌产生了一种同情,甚至有了“日后我对他好点,送他去个富饶的地方就藩”吧这样的想法。   何其傲慢。   下完棋,被曾外祖父劈头盖脸的羞辱一番,刘祁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为自己,也为身边所有人那深不可测的心机。   他放手开始和大哥一争,并且对大哥寸步不让,表现出志在必得的态度,就是从父皇在东宫和他的一番密谈之后发生的事。   大哥并不是个蠢人,从那之后,他一定也察觉出了什么,所以也越来越偏激、越来越敏感,越来越疯狂,对他简直有一种刻骨的仇恨。这种悲愤和了然之下的情绪互相交织,将他逼成了一个活死人。   大哥傻了,刘凌势单力薄,自己又有父皇那般的提示在前,除了偶尔涌上心头的“真的会这么顺利吗”这样的不安,他得意的犹如刚刚在曾外祖父面前执黑一般。   他年纪比刘凌长,原本就有各种优势,更何况刘凌还是个没有野心而且性情温和的。这种温和并非他的伪装,是一种从小生活在没有冲突的地方的坦然,是他和大哥都不具备的豁达,这种性格让他和大哥都非常安心,从未将他当做一种威胁。   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将刘凌当做会让自己失败的原因,非但是他,包括他的曾外祖父,那位老奸巨猾的政客,所忌惮的也唯有父皇而已。   谁也不知道父皇这样的性格,上一刻是这样,下一刻会不会就变成那样。也许人人都争,他谁都不给;不去争的,他反倒看顺眼了。   曾外祖父像是讽刺一般敲打他的话,说的更是明白:“你本来就具有优势,只是你太笃定会是自己胜,先将自己摆在了不败之地去经营,一旦局面变化,你就会措手不及。其实无论你选择倒向母族势力,还是倒向你父皇那边,都有最终获胜的可能,但你左右不定,顾此失彼,两方之人都无法信任你,也没有办法完全为你所用,到最后你只能坐困围城,眼睁睁大好的局面被你自己一盘掀翻,再也无路可走。”   到了这一刻,他必须要做出选择了。   是跟父皇一起,全面肃清朝中的吏治、剪除母族的势力,还是干脆成为后戚势力的一面旗帜,靠外力自己坐上那个位置?   选择父皇,便是忍辱负重,母子离心,豪赌一场。   选择母族,便是父子反目,兄弟阋墙,孤家寡人。   他的曾外祖父看清了他犹豫不决的本性,逼着他不能再退,无论自己选了哪条路,他都不觉得意外。   只是选择了父皇,他就不要再想得到曾外祖父任何的帮助,反之亦然。   一时间,他甚至羡慕起老三来。   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选择,他只要一条道走到底就行了。   “殿下,我们这不是回宫的路啊……”   庄扬波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左右,冬日天黑的早,内城的天色已经泛黑,隐隐有些压抑的氛围。   “暂不回宫,我去礼部。”   刘祁一抖缰绳。   “礼部?可是殿下,这个时候礼部衙门也快没人了吧?如果回去的太晚,宫门会落锁的!”   庄扬波大惊失色。   “陛下会生气的!”   “父皇不会生气的。”   刘祁心中冷静无比。   “让父皇派出来的侍卫回宫说一声,就说‘儿臣下午去方府侍疾,耽误了在礼部的历练,今夜宿在礼部翻看宗卷,明日宫门一开,便上朝听政’。”   “天啊,殿下您要住在礼部班房?那里什么都没有!您不如住在礼部轮值在宫中的班房,也好有个照应。”   庄扬波哈了口气,看着自己呼出的冷气在渐暗的夜色中凝成一道白雾,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晚上会有多冷。   礼部可不是宫中,谁知道有没有炭盆!   在这个时候,不管他做的有多么任性,父皇都不会降罪与他。   因为他需要自己配合他下这一盘棋。   “如果你曾外祖父那里有什么地方不对,亦或者联络你要你做什么……”   “你可以先应承下来,但之后一定要告知于朕。”   他是故意将自己送去曾外祖父身边侍疾,曾外祖父也知道这一点。   他们都在逼他,逼他破釜沉舟,逼他壮士断腕。   他们猜中了他的性格、他的弱点,他的一切……   ——但他不甘心。   他要试一试,难道两边都顾全的路,就一定走不通吗?!   刘祁又重新回到了礼部,自然让所有人惊掉了下巴。   没有就藩分府的皇子,是不能在宫外留宿的,除非有皇帝的恩旨。眼看着宫门就要落锁,这位皇子没有回宫,却又重新返回礼部,自然引得在礼部衙门里留守的官员们一片慌乱。   这其中,有不少正是等着看刘祁笑话的人,有些人甚至开了赌局,赌这位皇子能忍几天。   刘祁下午终于出发去方府之时,不少人得到消息,都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并对这位皇子的忍耐力更加不以为然。   可是他又回来了!   而且一回来,就径直去了礼部多年来掌嘉礼、军礼及管理学务、科举考试之事的仪制司,入了放置档案卷宗和历年来殿试结果的档室,再也没有出来。   仪制司,档室中。   “殿下,您冷不冷?要不然,我出去找人要几盆炭盆?”   满放着宗卷、书籍和各种资料的档室里阴冷昏暗,庄扬波觉得自己的两只脚已经木了,完全坐不下去,只能来回跺着脚。   “使不得,使不得,这里满是卷宗,连用的灯都是特制的油灯,明火不能入内,万一撩出几个火星子,这一屋子里的东西就全毁了!”   两个管理目录和负责为案宗入库的小文吏满脸惶恐,连连摆手。   这位二皇子在他们这里留下了,而且大有不想离开的意思。可这里除了值班巡夜的差吏以外,哪里会有什么大人彻夜苦读?   莫说炭盆,就连能歇息的床铺都是没有!   刘祁此时正在拿着档库里的目录索引找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听闻两个文吏的话,一下子抬起头,对着身边的庄扬波歉意道:   “我只顾着自己找东西,倒忘了你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熬不得夜。左右这里是内城,不是宫中,我找两个人送你回家去吧。明日上朝之时,你再和你父亲、祖父一起入宫。”   这两个文吏早就听说二皇子身边的侍读是当朝宰辅的孙子,刑部尚书的独生子,比起皇子,其实他的身份更容易得到别人的迎奉。   但他们都没想到这位侍读是个这么小的孩子,还以为是刘祁身边的哪个小宦官改了装扮,如今听刘祁一说,才知道这个就是之前让礼部讨论纷纷的“宰相之孙”,忍不住眼睛瞪得浑圆。   “殿下既然不回去,我自然也不能回去。”庄扬波听着刘祁的话,连忙摇头:“魏坤哥哥曾经说过,我们一入了宫中,便是臣子了。哪有自己的主君还在工作,身为臣子的却只顾着自己安乐的道理?”   刘祁听到他的话,忍不住微笑。   “我只是担心这里如果太冷,您晚上着了风,生了病,就有些不好了……”   庄扬波摸着自己的小脑袋瓜子,眼睛突然一亮。   “对了,我有办法!”   他扭头问两位文吏。   “你们这里有棉被没有?厚毯子也行!找些被子毯子让殿下裹一裹,就不会受寒了!”   “有有有,下官值夜,自然是什么都准备的!还有个汤婆子!”   两个文吏连连点头。   “殿下和这位小,小,小大人要用吗?”   “什么小大人!”   庄扬波撅了撅嘴。   “大人就是大人,还什么小大人!”   “是是是,大人要用吗?”   “把东西都拿来吧。”他老气横秋地指挥着。“殿下是不会让你们白干的,不会亏待了你们!”   “是是是,就算没有赏,下官也不能让殿下和大人冻着!”   他模仿着他娘的语气说话,倒把一旁的刘祁逗笑了,心头沉重的压抑感也瞬间减轻了不少。   刘祁环视着身处之地,满目间全是书柜和书架,屋子里有一种书籍油墨特有的香气,以及一股同样难以忽视的霉味,整个屋子里只有正中央这处放着书案和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工作台上堆放着装订打孔用的锥子、麻绳、皮绳和封存绢帛的竹筒、纸筒等杂物,摆的满满当当。   比起他住着的冷宫和上学的东宫,甚至于在道观里清修的静室,这里的环境和它们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脏乱又阴冷。   可就在这间乱糟糟的档库中,埋首于这些卷宗里,刘祁却有了一种久违的平静,一种心灵上的祥和。   他竟不觉得冷,也不觉得苦,更不觉得受……   等等!   “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刘祁看着文吏们送过来的棉被和厚毯子,眉头皱的死紧。   被子倒是挺厚,只是原本应该是蓝色的,因为污垢和常年累月使用的关系,一部分有些隐隐泛绿,一部分已经全然褪色,露出了里面结了块的丝绵。   整个棉被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有些像是什么馊了,又有些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腥气,总而言之,刘祁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惯了,竟想象不出这是什么味道。   “这是去年上官给蒋文书赐下来的丝绵被,料子是好贡缎,里面也是干净,呃,干净的丝绵……”   其中一个文吏似乎是有些尴尬地开口。   “殿下见谅,我们这里留宿的极少,其他几位大人班房的棉被,咳咳……”   上好的贡缎?   干净的丝绵?   他该感谢自己不像大哥吗,否则岂不是要吐死?   “殿下切莫嫌弃,并非小的们不爱干净,只是但凡贵重点的料子,洗几次后就会褪色坏掉,丝绵也不再暖和。我等不过是吏胥,上官赐下的东西,一旦有所损毁,实在是有天大的不好……”   另一个文吏腆着脸说着:“另一床毯子也是如此……”   他指了指另一个原本是米白色现在已经成了驼色的毛毯。   “其实这是上好的毯子,只是太沾灰,既不能暴晒又不能重洗,多洗几回还会渣掉,所以我们就一直这么用着。其实像我们这样的身份,即使给我们好东西,我们也是维持不起的。”   他隐隐有些叹息。   “是什么样的身份,就用什么样子的东西,否则即使得了这富贵,在外人看来的富贵,反倒是种负担啊!”   “……在外人看来的富贵,反倒是种负担吗?”   刘祁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又抬眼笑道:“你这小吏,倒是挺有想法。”   “您别看蒋文书在这里做个小吏,其实他也是进士出身,只是……”   另一个小吏笑着插嘴。   “小江!”   被叫做蒋文书的连忙喝止。   听说蒋文书居然是进士出身,可没有当上官,却成了吏,刘祁也是吃惊不已,连连注目。   那姓蒋的大约认为自己沦落到这里十分羞愧,满面通红,不想再多说了。   一旁的庄扬波没注意到其中的暗潮涌动,拿起了他们送上的棉被和毛毯,左右看了一圈后,眼泪都泛出来了。   他和殿下何曾盖过这样的东西!   等下次休沐回家,一定要抱几床好褥子过来!   “你说,是什么样子的身份,就用什么样子的东西,言语中已经有了认命的意思……”   刘祁看着庄扬波手中的棉被,脸上突然升起了认真之色。   “既然如此,为何上官赐下丝绵缎被和毛毯等物,你却没有辞而不受呢?”   蒋文书身子一震,似是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思忖了片刻之后,才感叹着说道:   “一来,是怕上官不喜,辜负了上官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未必是真认命了,只是如果想的越多,伤的越重,索性一开始就不想。可毕竟努力过一场,一旦得了机会,都想要好好表现;三来,比起裹着麻布葛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即使是不可承受之贵重,也自然是接受了更为明智……”   他苦笑着摇头。   “说到底,殿下,下官也只是一介俗人呐!”   “原来人和人都是一样的,皇子和吏胥,也没有什么不同。”   刘祁心中感慨良多。   “来来来,听君一席话,比在这档库中翻看卷宗有意思多了。庄扬波,再搬个凳子来,我要和蒋文书好好聊一聊……”   “哦!”   “哪里要庄大人搬,下官来,下官来!”   叫做小江的文书十分机灵,立刻有眼色地去搬椅子。   “殿下真是让下官受宠若惊……”蒋文书看着面前的凳子,还有一脸为自己高兴的同僚,心中忍不住七上八下。   “下官实在是……”   “我久在宫中,对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反倒没有你们明白。如今我既然在礼部历练,自然是要多学点东西。无奈礼部如今要准备来年的恩科,都忙得很,我也不能给他们添乱,只能自己多看。只是术业有专攻,我毕竟没接触过这些,看是看了,有许多都看不懂……”   刘祁一反平日里高傲的性子,虚心向这位吏胥请教起来。   “譬如说,既然你是进士出身,那便是储官之才,为何做了一介文书?”   ***   紫宸殿。   “老二下午去了方家,然后又回了礼部?”   刘未有些错愕的看着面前覆命的宫卫。   他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现在宫门不是已经落锁了吗?晚上没有回来,住在哪儿?”   “陛下,殿下说是要宿在礼部。他说下午去了方府,拉下了在礼部的历练,晚上应该多看看书才是。”   那宫卫也是头疼。   这大概是代国开天辟地第一位不愿意回宫的皇子了吧?   老二突然心性大变,难道是在方孝庭那里受了什么刺激?   还是他有了什么决断?   刘未沉吟了一会儿,决定先静观其变。   “既然如此……岱山!”   “老奴在!”   岱山连忙回应。   “回头在紫宸殿中给他选两个可靠的伺候之人,再拨点银霜炭并棉被等日常用的东西过去,礼部那群大臣,叫他们吟诗作对行,记得老二还在挨冻受饿却不一定……”   居然没有受到责备?   为什么?!   “陛下慈爱,老奴记下来,立刻就去办。”   岱山有些诧异地怔了一下,但给出的反应很快。   “这孩子,真是胡来。”   刘未叹了口气,揉了揉眉角。   “老三这些日子如何?”   “启禀陛下,三殿下还在每天不停地问各种问题,兵部人人对他避之不及。”   一旁负责刘凌安全的宫卫笑着回禀。   “现在兵部私底下都唤三殿下叫‘三问殿下’,意思是问话不是一次问一句,是一次问三句。”   刘未摇了摇头,对刘凌的机灵又有了些新的认识。   相比之下,刘祁却像是重新在走一个很笨的路子,一个“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路子。   难道礼部那些家伙,真的让刘祁挫败了一番,知道开始自省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是他的福气。   只可惜了老大……   刘未越想越是头疼,连忙提醒自己现在不能多思,以免发病,揉着额角的动作也越发变快。   “肉芝的事情如何?”   刘未悄声问身边的岱山。   “还没消息,不过其他几味药李太医已经全部准备齐了,就等着肉芝送来。”岱山低声回应:“所以陛下,您这阵子千万不要劳神啊!”   “朕明白。”   刘未笑着站起身,左右动作了一下,扭了扭脖子,还没有如何伸展开筋骨,猛听得宫中的东南角传出几声浑厚的钟声……   咚!咚!咚!   “呃啊!”   只听得一阵“嘎啦”之声后,刘未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僵硬着捂住了脖子,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陛下请勿多思!”   岱山听到这一声钟声就知道不好,立刻跪下来一声尖叫,打断了皇帝的思绪。   满殿伺候的宫人们脸上涌起了各种不安的神色,侍卫宫中安全的宫卫们却是眼中升起了奇怪的表情,有些跃跃欲试之色。   “朕不多思,朕不多思……”   刘未喃喃自语,连连吸气。   也许只是不那么紧急的军报。   东南方向,怎么会是东南方向?   关中有战事,急报钟明明应该响在东边或北面!   “陛下!”   岱山膝行着过去,一把抓住刘未龙袍的下摆。   “先召集大臣们入宫,您别多劳神啊!”   “朕没劳神!”   刘未回过神来,捂着脖子,面色僵硬地看向岱山。   “但朕的脖子崴了!” ☆、第104章 结束?开端?   代国的历任皇帝都明白驿站的重要作用,代国境内几乎是每二十里一座驿站,在驿里服役的都是身份底下的驿卒,在烈日之下,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在倾盆大雨之中,都毫无例外地要身背文书袋,匆匆奔驰在驿路上,可谓苦差。   唯有一种驿使,谁要阻拦,那便是阻者死,逆者亡,这便是手持兵部火符文,背插彩旗的兵部加急快报使者。   兵部的加急快报,是加急公文里最要紧的一种,驿使过境不但要派兵保护,而且传递的公文一旦达不到每天三百里的速度,沿途所有的驿站都要受罚。   如果是紧急的情况,传递的速度甚至达到四百里、六百里,更甚者,能够达到八百里,也就是常说的“八百里加紧文书”。   除此之外,如果到了交战之时,为了避免有人半路截取军报,往往会派出几人甚至十几人携带文书以防万一,每到驿站都有记录过往,想要完全隐瞒某个消息,是不切实际的。   为了让皇帝警醒,即使是在休息之中也必须马上处理兵部送来的八百里加急,高祖还在皇宫的八个方向各设了一座钟楼,一旦入夜送报,宫门关闭,哪个方向的钟声响起,各门的宫卫就必须在查验火符之后立刻打开宫门,允许使者直入内宫,送上战报。   八座钟被称作“急报钟”或者“警世钟”,莫说刘未,便是平帝刘甘之时,除了边关,都少有战事,急报钟上次响起,还是宫变之后各地藩王入京时候的事情了。   宫中南边的急报钟一响,住在外城和南城的百姓听得还不算清楚,现在又是入夜之时,可是对于住在内城和东城的官宦人家来说,这声音无疑是惊天霹雳,只要但凡有些见识和权力的,都根本不可能高枕无忧,纷纷起身等候着宫中的召见,或是派人出去想法子打探消息。   东南方向,那是荆州、郎州、越州和崖州等州府的方向,除荆州等几座汉人为主的州府外,其余诸州境内土著众多,蛮族和汉民杂居而住。   因为高祖立下尊重蛮族生活传统的规矩,加之蛮族多住在山林里,而汉人住在平原耕种,双方互不侵犯,所以多年来两方相干无事,就算有些小的摩擦,往往也能在官府的调解下及时得到解决。   刘未一直警惕着关中因旱灾有人造反,或是湖州、扬州等州府因为土地兼并之时出现动乱,所以派了心腹注意着关中数州的情况,却没想到关中没出什么大事,南方却出了乱子!   战报入宫时,刘祁在内城之中的礼部,与蒋文书聊着士子科举后“有官无缺”的窘迫情况,而刘凌则在东宫中细细整理着自己在兵部的所见所闻,一一记录在案,准备他日为父皇所用。   警钟响起时,两人起先都是一惊,后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如今已经是宵禁后,两人都不能乱跑,更没有什么关系去打探消息,只能揣测不安地一直熬到了早上,等要到早朝的时间了,刘凌和刘祁两兄弟早早到了宣政殿外,向着相熟的交好官员一打听……   竟真是南方的蛮夷部族反了!   由于刘凌是在兵部历练的,所以等他绕一圈回来,消息已经了解的七七八八。毕竟有战报入宫,父皇肯定先传召的是兵部入宫,得到的消息也比其他衙门更要详尽。   到了这个时候,刘祁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凑到刘凌的身边就低声询问:“怎么回事?哪几部反了?”   即使是蛮族,也分很多部,从江淮之间,分布于数州,东联寿春,西通巴蜀,南至交趾,分为桂阳蛮、巴蛮、苗蛮、荆州蛮、南郡蛮、豫州蛮等数十支蛮部。   其中荆州蛮的土司向氏一直和朝中多有往来,算是亲汉人的一支,巴蛮、苗蛮则隐居山林之间,极少和汉人往来。   弄清楚是哪一部造反,就能知道很多事情,所以刘祁才有如此一问。   “是南郡蛮和苗蛮,杀了荆州蛮的土司向武龙满门,在荆州和豫州反了。”   只见得刘凌面色凝重,对兄长也不避讳。   “这下糟了,南郡蛮人多势众,苗蛮人人武勇,为何这两蛮会和荆州蛮斗起来?”刘祁听闻之后也是大吃一惊,“而且既然是内斗,怎么会是兵部的加急文书?”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和苗蛮境内的银矿,还有南郡蛮耕种的土地有关。”   刘凌突然想起了王七之前所说的粮价暴涨之事,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预兆,站在那里定定出神。   “三弟去了兵部,消息倒是比我灵通多了。”   刘祁见刘凌在思考什么入神,略有些酸意的感慨了一声。   刘凌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都是些人人都知道的消息罢了。我们虽身为皇子,但对这些大臣来说,却是外人,什么事即使你问了,也不见得就能得到答案。”   他一目十行,记忆超群,在兵部里翻看各方卷宗,可还是有许多不解之事。人人都说他是“三问皇子”,却是并非是他问题多,而是看的多,记得多,想要知道的事情也就更多,到了不问不行的地步。   只是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些潜规则和小九九,皇子乃是皇帝一派,除非真有什么利害关系,谁会将这些给你答得通彻?   比起来,刘祁找到两个熟悉礼部情况和卷宗详情的文书小吏,比起刘凌其实还算找对了门路。   在这一点上,刘祁和刘凌几乎是难兄难弟,所以刘祁心有戚戚焉地附和起刘凌的话,眼观鼻鼻观心的等候着上朝。   没一会儿,礼官赞者来宣百官入殿,所有的大臣们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进入了宣政殿,等候着皇帝商议昨夜钟声响起之事。   果不其然,今日第一件首要讨论的事情便是南方的战事,只见得门下侍郎庄骏和兵部尚书齐齐出列,兵部尚书言明军事,门下侍郎庄骏言明政事,两者互相补充,朝中众臣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几年江河流域频频受灾,夏季的洪涝延误了秋收,使得粮食稀缺,京中这几年又不赈灾了,连泰山地动都是责令地方上自己想办法,于是各州互相拆借存粮和租庸,等到秋收之时再还债,几年下来,粮仓已经渐渐没有往年丰盈。   加之有些官员总是从中获利,虽然是官府之中拆借,可是还是要加利息和差价,导致秋收之后粮价不减反增,百姓也是苦不堪言。   好在被称为“关中粮仓”的几个州府一直被皇帝重视,粮仓充足,也经常协助赈灾,这才没有出现什么大乱。粮价暴涨使得许多商人看出了其中的有利之处,开始纷纷想法子从其他地方搜集粮食,关中、江河所在的诸州粮价都太高,于是他们就把主意打到了南方。   南方地广人稀,但土地肥沃,阳光充足,其实若算起粮食平均的产量,比其他诸州还多些。只是南方人少,土地开垦又最费人工,南方住着的大多是土著,蛮族又不善经营,所以南方的粮价一直保持着稳定的价格和数量,并无大增。   直到商人们看到了其中发财致富的门路,纷纷走动了荆州蛮、南郡蛮的路子,开始在南方购置大量肥沃的良田,雇佣百姓开垦,然后收取粮食向北方贩卖,或是囤积居奇,以待他日抛售。   南郡蛮还好,他们汉化已久,已经习惯了耕种,但是南郡蛮大多有朝廷授予的土地,只有极少部分的南郡蛮愿意为别人耕种,渐渐的,这人力就跟不上了。   荆州蛮的土司家族向氏和汉人们合作之后,渐渐发现了这其中的暴利,先是让自己的族人去帮助这些商人耕种,后来人手实在不够,就把主意打到了其他蛮人的身上。   蛮族的生活方式落后,依旧还保有奴隶制,被打败后成为别人的奴隶是常有之事。譬如巴蛮、苗蛮都十分好斗,且性情骁勇无比,部落间常常发生争斗,有时候甚至是满族为奴,或是被屠尽全族。   向氏家族把主意打到这些蛮部身上后,就经常挑起各族的争斗,扶植一批,帮忙斗倒另一批,他帮助其中一些蛮部获胜后,作为获胜方的部族就将战败将部族的人口掠为奴隶送给荆州蛮作为感谢,如此一来,荆州蛮就获得了大量的人口,再由汉人的商人将这些人遣往崖州、越州各地耕种。   只是奴隶和佃户不一样,前往崖州、越州的道路蛇虫鼠蚁丛生,又有毒瘴和各种未知的危险,往往奴隶还未到这两州,就已经死了近半,再加上蛮族不善耕种,日以继夜的忙于田间,又会累死累病一批,可谓是惨烈之极。   也有些官员发现到这种苗头不太好,但高祖立下的规矩便是蛮人治蛮,汉人官员只能提供引导,为蛮人的头领授官、收取蛮人的山林税和其他赋税,像是蛮族自己的争斗,汉人不宜插手,只有起了大乱的时候会派兵镇压。   像是荆州蛮挑动其他蛮族争斗之事,就属于蛮族的内务,朝廷可管可不管,有些官员认为这种事不算什么大事,又有的官员受了商人巨额的贿赂,从下到上一起隐瞒,这么多年来,竟没有人发现。   直到今年关中大旱,荆州蛮和商人们的行动更加变本加厉,再加之他们劫掠人口时在苗部所住的十方大山中发现了大量的银矿,为了更大的利益,荆州蛮联合数十个部落屠尽了一支苗部,想要贪下这处银矿。   苗部平时虽然互相斗争,但面对外族时却特别齐心。这支白苗被屠,虽说鸡犬不留,但苗族自蚩尤起便生活在这处土地上,有着许多神奇的本事,在这支白苗被屠尽之前,消息就已经传了出去。   荆州蛮亲近汉人,早就引起了不少蛮部的不满,再加上荆州蛮四处挑起动荡,又有这么多年来的恶迹斑斑,三苗立刻暴动,出山向汉人的官员告状,想要让汉人的皇帝老爷伸冤。   管理苗部地方的官员姓冉,是汉人和南郡蛮的后代,在当地颇有人望,而且处事公允,被当地蛮部亲切的称为“汉人土司”,汉人和蛮人之间要有摩擦或有了冤屈,都向他伸冤。   这位冉姓的官员得知情况后,听说和银矿有关,又涉及到这么多年来的一系列复杂干系,自然不敢大意,连日走访当地各蛮部,结果还没有搜集到足够的证据,就在去巴蛮诸部的路上被刺杀了。   随从冉姓护卫的也是蛮族,拼着一口气回到族中,说出动手的是荆州蛮的向氏就死了。官员被刺自然是大事,当地刺史立刻派人去查,却发现荆州蛮的土司向武龙那段时间没有离开驻地,而且有多位证人,此事证据不足,便成了无头公案,向武龙也因此逍遥法外,只被当地官府没收了银矿的开采权。   然而这位官员太得人望,三苗也太过团结,有此血海深仇,又有天大的冤屈,冉姓官员治理之地的蛮部和其他受过压迫的蛮部齐齐反了,绑了“冉”字的血旗,操起刀枪棍棒,一齐杀向了该州的富商和荆州蛮得势之人的家里。   巴蛮、苗蛮一反,劫掠人口、侵占良田、官商勾结的事情就瞒不住了,东南诸州犹如薪火燎原一般,又有长期以来对于汉人不满的蛮部从中生事,原本是为冉姓官员报仇的举动,竟成了向整个汉人复仇。   汉人的商人也首当其冲,在诸州中纷纷遭殃,屠家灭族、掠尽家财屡屡发生。   事情发生后,当地镇守的武将不敢怠慢,一边组织起镇压,一边派出得人望的官员去安抚,八百里加紧文书急传,希望能平息这场灾祸。   于是便有了昨日急报钟响起的事情。 ☆、第105章 足够?不够?   像这种级别的政事,远不是刘凌和刘祁两个小虾米可以插得上手的,即使文武百官之中,能对南蛮子了解的大臣也是寥寥无几。   由于事关南方大局,即使南方没多少人,还是穷乡僻壤之地,可没有一个人会对南方轻忽,整个朝中泾渭分明的分成了两派,吵了个不亦乐乎。   主战的是以大理寺卿、兵部和刑部为首。   他们认为如果一旦让天下人发现朝廷不能打仗或是对军事上不够重视,百姓就会对朝廷彻底失望。而有了冤屈的人如果人人都杀官而起,实在是乱了天下的纲纪,开了一个极坏的头。   主和的是户部、吏部和御史台等重要官衙。   他们认为南方会乱,事出有因,不是当地官员不作为,而是蛮人治蛮的国策约束了他们,使他们束手束脚,加之商人逐利而行,往往罔顾人伦,终酿成大祸。   归根结底,是中原地方的乱摊子带累了南方,南方的百姓和蛮族还是信任朝廷的,不该让南方因此而起战火,所以主张以抚为主,在对荆州蛮加以惩罚,对个别冥顽不灵的部族,再出兵镇压。   此事在刘祁和刘凌看来,两方说的都有理,好像两方都能行。主战的和主和的两派官员昨夜大概已经碰过了头,双方的理由都有理有据,甚至有大量的数据支持,莫说两位皇子,就是刘未也头疼的紧。   对于南蛮部族,还是和他们打交道最多的鸿胪寺和礼部最有权威,遂刘未开始征求鸿胪寺卿和礼部尚书的意见。   “启禀陛下,下官并没有去过这些蛮族聚居之地,鸿胪寺也仅仅和荆州蛮接触的多些。荆州蛮聪明矫健,和汉人相差无几,但诸蛮之中,也属荆州蛮最为狡猾,庄侍郎所陈的事实,很有可能就是荆州蛮挑起的争斗。”   鸿胪寺卿看了眼自己右手边正在打瞌睡的魏乾,接着说道:“不过,我鸿胪寺中有一人曾经入越州数次,又接待过来往蛮族使者数回,陛下询问他,应当更为合适!”   “哦,是哪位爱卿?”   刘未好奇地问。   鸿胪寺卿胳膊一拐身边的魏乾,咳嗽了一声:“咳咳,正是我鸿胪寺的典客魏乾!”   魏乾昨夜被鸿胪寺卿等人拉去问了一夜南蛮的情况,早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睁着眼睛都睡得着,猛然被鸿胪寺卿一拐,立刻就地一倒,摔了个大马趴,引得满朝文武大笑了起来。   这是御前失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罪责,怎么看待全靠皇帝当前的心情如何,显然刘未现在的心情并不好,眉头一蹙,就要发难。   鸿胪寺卿也没想想到惹出这么个麻烦,在刘未发难之前急着叫道:“魏乾,陛下问你对南蛮是打是抚!”   魏乾虽然摔到了地上,不过脑子里还残留着前一晚其他同僚们类似的问题,迷迷糊糊地坐起身,茫然道:“当然要打,你要让蛮族服,说道理是说不通的啊……”   刘未正准备问责他御前失仪呢,结果他来了这么一句,顿时升起了兴趣。   “金吾卫,把魏典客带出宣政殿吹吹风,等脑子吹清醒了再带回殿中,朕有话细细问他。”   可怜魏乾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有两膀大腰圆的侍卫把他叉了出去,往宣政殿门口一按,那冷风呼呼的刮,吹得魏乾是鼻水直流。   别说,这效果确实是立竿见影,也不知道皇帝精神不好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吹过自己。   被吹清醒的魏乾立刻明白了鸿胪寺卿给他送了一场什么样的富贵,这对于他们方国公府几乎要没落,自己弟弟又被发往肃州的局面来说,真的是最能翻身的机会了。   他心中感激着主官对他的照拂,但他自己也不敢关键时间出差错,所以虽然已经是清醒了,但还是在殿门外多站了一会儿,想好自己等下要说什么,将条理整个清楚,这才返身回到殿中。   “魏典客,你这是清醒了?”   刘未似笑非笑地问道。   “是,为臣已经清醒了。”魏乾对皇帝躬了躬身子,“陛下适才问臣,究竟是战是和,臣的意见,自然是战!”   “蛮人生性倔强强硬,且不知变通,这让他们能保持自己的传统上千年不变,也使得他们很难接受外界的一切,加之语言、文化、生活习惯皆不相同,所以更难沟通。”   他侃侃而谈,“不止是对外族如此,他们本族之内,也极少有‘一言九鼎’的情况发生,同族、同胞之间意见不合怒而出手都是常事,要想彻底让对方弄清楚你的意思,只有一个字——‘打’!”   “打完了,然后再跟你说清楚,你输在我手上,就得听我的。这便是蛮族人根深蒂固的习俗。”   “荆州蛮受楚文化影响颇深,文字、习惯已经和汉人无异,依旧保持着这样的习性,其他诸蛮部族如何,众位可想而知。陛下若想先以抚为主,那是没有用的,此时已经造反的蛮人,不会接受任何安抚,也听不进去任何言论。反倒让蛮人们以为朝廷怕了他们,激起的血气更盛。”   魏乾对此似乎感触很深。   “但如果你打赢了他们,还对他们抱有该有的敬重和优待,这些直性子的蛮子就会从此心甘情愿的拜服与你,对你敬如天神。”他顿了顿,“当然,虽然要赢,却要赢得漂亮,大获全胜,且不能引起太多的杀戮,否则哪怕你再怎么优待他们,他们也会存着血仇之心,就如对待荆州蛮一般……”   “听起来,对蛮族用兵的方法,和对其他地方用兵也没有什么不同。”御史台一位御史不以为然道:“这不都是废话么!”   “正因为他们坚守传统和信义,又是一根筋,所以一旦他们对你信服,可能是世世代代都矢志不移。”   魏乾的眼神十分坚定,“昔年大汉代楚而起,楚国三壁皆失,各郡各府闻风而降,大汉得了大半的天下,唯有南壁这些蛮族依旧奉楚国为主,战至十不存一,最后躲入深山之中,血脉才得以保存。”   “即便如此,这些蛮部在日后数百年中都不奉篡楚者为君,直到汉末大乱,他们甚至还起兵跟着反汉,打的是‘为主复仇’的名义,可见他们的忠诚和恒心。”   “诸位同僚可能觉得这些人简直就是头脑僵化的傻子,但臣要说的是,正是因为他们这种性格,东南的蛮族生事决不可姑息。我代国历来对这些异族都十分宽厚,如果这次南蛮的事情处理的漂亮,一劳永逸也许不太可能,但数代之内不起争端却是可能的。”   魏乾看着刘未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乘胜追击:“此外,商人最是敏锐,我国缺粮,连朝廷都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他们却能另辟蹊径。虽说现在起了大乱,但未必不是给我们一种启发,南方大片土地空旷无人耕种,等安定下来,或迁罪户去安置,或给予政策鼓励迁徙,说不定可解粮荒。”   “好一个魏典客,果然是思维敏捷,头脑清醒!”刘未听得最后一句,重展笑颜,“鸿胪寺有你这等人才,何愁蛮族不定!”   魏乾被这么一夸,竟似有些心中不安,他平日里善言,此时却茫然地像是个孩子,呐呐着连客气的话都憋不出来。   但刘未最喜欢这种看似精明实际上没什么花花心思的,于是乎对这魏乾大为欣赏,不但赐了锦衣玉帛,还给了他在蛮族事务上入宫参赞的权利。   这便是等于御前行走了,大大的美差,足称得上是一步登天。   接下来的时间,便是在讨论这仗怎么打,派谁去打,发多少兵。按照魏乾和几个了解蛮族事务的官员的说法,这仗要赢,而且要赢得漂亮,赢得争取人心,不但不能多生杀戮,还得做好安抚工作。   朝中多年不打仗了,京中荣养的武官皆是宿将,但年纪已经老迈,经验是有的,论起兵法和大局也是头头是道,但现在到那山高水远的地方领军,未免有些鞭长莫及,体力不支。   而南方驻军的各地守将虽正在身强力壮之年,可要想打的漂亮,还是在那种穷山恶水之间,能力又都差了点。   一时间,刚刚决定是打是和的事情,反倒变成一件简单的事了。   更重要的是,这领军之人不但得有能,还必须有德,对待异族不能抱有成见,否则若打起仗来把蛮部当做猪狗,结下了不解之恨,就算时候再好好安抚,也是无力回天。   刘未的生性多疑在这时候又表现了出来。   事关军权,现在是在方党全面发难的时候,京官推荐的所有人选刘未都不置可否,生怕被方党钻了空子,掌握住一支军队,日后有力发难,然而地方上的守军刘未既不熟悉又不能肯定能力,左看右看之后,竟定不下人选。   皇帝定不下人选,百官们就轮流推荐,兵部也好、军中武官也罢,各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就想着夺下这个主将之位。   天下承平已久,武将们无仗可打,都恨不得以一战立下威名,更进一步。   武将们不似文臣,晋升更加艰难,皇帝把军权捏在手上,一直荣养着他们,却无法凭空从天上给他们送军功,没有军功,武将就不能封侯拜相,到了这个时候,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平日的同僚情义,一个个在朝上争得面红脖子粗,就差没有大打出手了。   此事虽事关紧急,刘未也不愿意把精兵强将全派出解决东南一隅作乱之事,到最后,还是点了军中颇有人望的一位宿将领军出征,又命了魏乾作为参赞,带了鸿胪寺五位精通蛮族语言的译官,一起随军出征。   为了担心士卒水土不服,刘凌只给了他一万精兵,又给了兵符一道,可在南方四州中调拨人马和随军的将领五万,六万兵甲齐整的大军对上一万的乌合之众,刘未思忖着怎么样人都够了。   刘凌和刘祁都对这位将军不太熟悉,但等候上朝时也经常能见到他和其他武将相谈甚欢,显然是个人缘很好的将军,料想心性也不会太差,心中总算是有了些数,父皇选他,大概是不用担心他会得罪人。   东南战事确定之后,百官们以为皇帝会说起明年年初开恩科的事情,谁料刘未手指在御座上摩挲了片刻,丢下了一个惊人的决定。   “东南之事,让朕越发觉得如今对待商人有所轻放。朕欲重新选拔皇商,约束天下商人,平抑物价,诸位爱卿可有什么意见?”   什么?   开皇商?   一时间,朝中炸开了锅,其讨论之热烈,甚至更甚之前对于东南战事的。   东南战事虽然十万紧急,但南方蛮部兵甲落后,人数又不多,起不了大乱,王师一至,收服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但皇商就不一样了,皇商就是国家聘用选□□的最优秀的商人,也许并非一开始就富甲天下,可有了官府的助力,但凡有些能力的,最终都能如当年王、林等数家皇商一般富可敌国。   最重要的是,皇商对朝中大臣们的“孝敬”,远远要比地方官员们孝敬的多,而且拿着还不烧手,但凡皇商存在的时候,官员们都过的很是滋润。   不过,总是有人不愿意重开皇商之路的,还没有等其他官员发表什么意见,吏部就已经跳出来反对了。   “陛下,如今已经不是恵帝之时,重新选拔皇商,绝非一日两日能够成事的,现在东南有战事,来年又有恩科,可否暂缓一段时日?”   “朕只是问问爱卿们的意见,自然不是马上就办。”刘未甚至还能挤出一丝笑容,“好在皇商之事早有前例,户部近期最好上个表,参照前朝时皇商选拔和罢免、惩罚的规矩,定下一个章程。”   “陛下,此事……”   “嗯,此事现在还只是提议,具体的事务,等户部章程出来了再行讨论。”刘未轻飘飘地将此事回了过去。   “户部尚书,这件事你先记下!工部尚书,你协助户部尚书订立章程!”   “是!”   “臣遵旨!”   最近吏部闹罢朝,礼部从中得了便宜,皇帝为了拉拢礼部,加开了恩科。户部作为一个重要的部门,却没有得到什么重视,原本已经已经有些不满,最近罢朝的官员也有许多没有回朝。   可就在这个时候,皇帝居然要重开皇商了!   历来管理皇商的都是户部,皇帝要重新选拔皇商,根本绕不过户部。昔年天下的商人为了赢得盐铁专营的权利,挤破头要走户部的路子,那时候的户部简直是横着走,吃的撑,谁人不羡慕?   至于让工部协助,是因为交由皇商经营的盐、铁、铜等矿产和井田都归于工部之下,由什么样规模的皇商获取哪几座矿产和盐田的经营权,则是工部进行审查,看这家商号有没有开采的能力。   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将原本如同铁板一块的吏部和户部就分了开来,人都有私心,户部的官员们但凡有点脑子,都要争破头促成此事,别说罢朝回家了,这个时候你让他休沐他都不会干的。   听到父皇一句话就重新把户部拉拢到了手里,刘祁产生了深深的敬畏之情。   这便是王权,这便是能使人一言生,一言死的权利!   就如同下棋一开始就执了黑子,又坐拥了天下,哪怕你手眼通天,布局数十载,一旦天子警醒,哪怕你再深思熟虑,可能伸手间,便满盘皆覆。   他不知道他曾外祖父最终想要什么,但他真的就敌得过父皇的帝王心术吗?   刘祁精神恍惚,竟没有发现一旁的刘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大气,脸上也浮现出兴奋的神采。   待下了朝,刘祁还有些神思不宁,刚刚走出宣政殿,就被一位宦官请了回去,说是父皇要见他。   待入了殿,那宦官将他引入了一间偏室,只见父皇已经换了一身常服,在屋子的一角逗着几只鸟儿,见他进来,皇帝丢下手中的鸟食,笑着接过岱山递过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问道:“在礼部历练的如何?”   刘祁脸色一红,他知道自己被人考问后愤而离开的事情父皇一定是知道了,只能羞惭地道:“儿臣不及礼部的大人们多矣,唯有勤奋向学,方能不让父皇失望了。”   “勤奋向学是好事,但朕把你送到礼部去,不是让你去做一个合格的礼部官员的。有些迂腐的酸东西,不学也罢。”   看的出刘未的心情很好,连语气都带着几分轻快:“明年要开恩科,礼部肯定事忙,没人顾得上你。你若真要晚上宿在礼部,最好多添几件衣服。”   “是……”   虽知道父皇恐怕会同意他住在宫外,但他这么轻易的就同意了,还是让刘祁有些受宠若惊。   等寒暄的差不多了,刘未才像是不经意般问道:“听说你昨日下午,去方府看望方尚书了?”   刘祁知道总避不过去的,心中叹了口气,点了头道:“是,去陪方尚书下了盘棋。”   “哦,下了盘棋?谁输谁赢?”   刘未挑了挑眉。   “儿臣棋力不及方尚书,……大败。”   刘祁闷声道。   “朕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下不赢方尚书。”刘未意有所指道:“不过下棋只是下棋而已,赢了输了,也不能代表什么。”   刘祁不好说自己被赢得差点丧失了斗志,只能低着头受教。   “既然方尚书在府中待着清闲,你便经常去陪他下下棋吧。”   刘未似乎无所谓地说着。   刘未的话让刘祁一震,几乎站不稳身子。   “不过正如朕所说,下棋只是下棋,你也别太认真,真当一回事。”刘未笑着看了儿子一眼。“谁输谁赢,那是在既定的规则上下,你若成了制定规则之人,你想赢就赢,想输就输,你可明白?”   刘未的话比曾外祖父的话不知深奥多少,刘祁似懂非懂,心中一片乱麻,再见父皇对他挥了挥手,又重新逗起了鸟儿,只能半退着身子,在岱山的相送下离开宫室。   父皇的话是什么意思?   是放弃他了吗?   还是希望自己能够更进一步?   他心头一片苍茫空白,表情迷惑的像是个无助的孩子。   见到他这个样子,一旁的总管岱山在心中叹了口气,好心地开口:“二殿下,历来还没有哪位皇子能长宿宫外的,陛下对您如此宽爱,定是希望您能早日成才,为陛下分忧,您可千万不要让陛下失望才是啊!”   岱山如此一说,刘祁立刻清醒了过来,连忙对岱山的提点道谢,脸上的迷茫之色也退去了一些。   怎可又被他人的言语所迷惑!   你不是已经决定了该走的路了吗?   刘祁甩了甩头,看着眼前层楼叠榭的宫阙,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下了朝,刘祁先回了趟东宫,让庄扬波和身边伺候的宦官收拾了些随身的衣物,并一些日常所用之物,当他得知父皇已经派人来过,礼部早已经安排妥当,也差了听用的宫人过去,心中不由得一暖。   徐枫是他曾外祖父的人,以往他对他多为重用,但现在肯定是不如往时了,除了庄扬波,刘祁不准备再亲近身边的任何人。   他回了东宫安排好一切,想要和刘凌打个招呼,却得之他根本没有回来休息,领了功课就去了兵部,更是不敢浪费一点时间,也学着他领着功课就准备出宫。   刘祁出了宫,直入礼部,因为有皇帝派来的人送了不少物件,前些日子还对刘祁有些轻慢的礼部官员们竟热络多了,连带着负责仪制司档库的两位文书都水涨船高,让上官叫去耳提面命了一番。   刘祁回到礼部,进了档库,让庄扬波先休息一会儿,自己却整理起昨日的所闻所感,开始伏案疾书。   “‘三千索,直入流;五百贯,得京官。’昨日尝与小吏闲谈,得知有官无缺之怪状,乃惊骇……”   ***   半月后。   正如刘凌所言,一旦皇帝想要重新选拔皇商,全天下的商人都挤破了头想要登堂入室。   昔年选拔皇商,是按经营之专项划分,有粮、马、铁、盐、铜、牲畜、官造器、珍货等十几项,由商人自己呈报资格,想要经营的项目,最多不能超过三项,得到每一项的经营权后,都要在户部留下巨额的“保金”,一旦经营国家资产出现亏损的情况,就在“保金”里扣除相应亏损的部分。   但凡做生意,没有只赚不亏的,这条规矩看起来简直霸道至极,国家只赚不赔,商人却要承担所有的风险,照理说商人好利,不可能接受这样的条款,其实却不然。   一旦握有“专营”之权利,以粮食为例,官仓之中的陈粮从此就由负责经营粮草的皇商售出,再根据当时的市场价格重新购置新粮填充官仓,这其中的差价,由户部负责弥补,此曰“收储”。   粮价是有波动的,陈粮购入之时,可能价格十分便宜,抛售到市场上时,陈粮和新粮价格却相差不大,商人却可以按之前陈粮购入的价格和如今购入的价格进行增补,获取差价,得到国家的补偿,这便是一笔巨利。   而从事粮食生意的皇商往往存有大量便宜的粮食,按照市面上的价格售给国家,便可获利巨大,加上陈粮经营的利益、朝廷补上的差价,只每年粮食的买卖,就抵得上往年数年的经营。   朝中补贴差价看似花了钱,但如果地方上自营官仓,常常有贪墨、以次充好、仓储数量不足等弊病,有时候甚至要花超过市场价格极高的钱,才能补满粮仓。   而陈仓里的陈米往往会被贱价卖出,换取商人的回扣,或是干脆不卖,假做账目,陈米当新米,最严重时,待开仓用粮之时,粮草早已经发霉,不能再用。   有了皇商之后,这种事情就被很好的杜绝了。皇商是要经营的,断不会让官仓里的米留置到不能出售的地步,为了赚取差价,也会按时督促各地官仓改换新米。   因为经营被垄断了,其他商人贿赂官员或者走通门路以谋粮草就成了不可能的事,效率也变得高效起来。   在加上有时候为了平抑物价,朝中特许皇商提前以官仓的粮草进行抛售,待粮价平抑后再补充,这种消息属于商人们最需要的信息,往往皇商们在还没有开始启动平抑之前,就把手中囤积的粮食大量售出,等朝廷平抑物价之后,再用低价购回,获利巨大,且没有风险。   除了粮食以外,盐、铁、马匹、牲畜等项亦是如此,所以商人们才会甘愿吃亏许多,获取这皇商的权利。   更别说一旦成了皇商,在社会地位上的提升了。   商人原是贱籍,不能科举,如今摇身一入“仕门”,子女的婚嫁都会水涨船高,家中子弟也可以读书入仕,不再只能做个不入流的小吏。   恵帝之时,宫中甚至有不少嫔妃是皇商之女,即使是平帝时,也有商家女入宫,使得许多商人一眨眼就成了“国丈”、“国舅”之辈,只为了这个,就有许多商户愿意为此劳心劳力。   户部疯了,工部疯了,天下的商人疯了,东南兴起了战事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个水漂都没泛起来,无声无息的就这么过去了,也不知气歪了多少有心之人的鼻子。   其中鼻子最歪的,恐怕就要属方孝庭了。   方府。   方孝庭见面前的刘祁眼睛已经慢慢闭上,忍不住弹出一颗棋子,惊得刘祁猛然惊醒,茫然四顾。   “该,该我了?”   刘祁睁大了眼睛,努力看向面前的棋盘。   “我刚刚走了哪一步?”   “殿下一步也没走。”方孝庭放下棋子,嘲讽道:“殿下早上上朝听政,下午陪老臣下棋,傍晚又回礼部留宿,一翻录卷宗就是大半夜,这么连轴转下去,老臣真怕哪天殿下病倒在老臣府中,还要被别人弹劾老臣过了殿下病气!”   刘祁这才知道曾外祖父在气什么,揉了揉眼睛,装傻笑道:“和您下棋,我所欲也;礼部历练,亦我所欲也。既然都为我所欲,就只能辛苦一点,想法子两全其美了!”   “想要两全的结果,往往是一头都抓不到。”   方孝庭最近有些坐不住了,语气也变得不那么从容:“您这样下去,不但得不到什么,到最后历练的结果,反倒会被三殿下压上一头。”   他顿了顿,面无表情地说道:“听说三殿下,已经开始在兵部,跟着兵部的左右侍郎学着调配粮草了。而殿下,还在礼部抄着过去的文书。”   一句话,彻底撕开了刘祁脸上虚伪的笑意面具,让他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   “您如今已经处处被他开始压制,想必这位殿下一直以来都在守拙,现在得了机会,立刻如鱼得水,崭露头角。”   方孝庭自顾自地说着。   “您若再不能让百官刮目相看,等你们在六部历练完了……”   他冷笑着。   “您大概也就可以去就藩了。”   刘祁心中一凛,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开口:“那也是以后的事了,眼下还是先顾好我自己的事情。不是您教我的吗?不可顾此失彼!”   方孝庭没想到刘祁居然会顶他的话,目光一厉,直盯着刘祁不放。   刘祁倔强地抿着嘴唇,没一会儿就败下阵来,先服了软:“阿公觉得我该怎么做?”   “您既然选择跟老夫下棋,就该明白,老夫总是希望您好的。”方孝庭抚着胡须,“您下午在老臣这里下棋,晚上在礼部历练,想法没有错,只是做错了。”   “愿闻其详。”   “礼部现在最要紧的,是明年的恩科。恩科一开,各地官员和书院便会举荐有才有德之士入京,这些人往往会来各部的主考官‘投卷’,亦或者向有能力的官员举荐自己。往年礼部和吏部每到科举之前都非常热闹,今年虽然是加开的恩科,至多再过几天,各地陆陆续续来的士子便会齐聚京城,开始‘投卷’。”   代朝的科举允许“公荐”和“通榜”,即允许名士向主考官推荐有才的的人选,称为“荐生”。而考进士科的考生可以将自己的文章和诗词择优编成长卷,投献给达官显贵或名士高人以求得他们赏识,提高自身的知名度和及第机会。   “投卷”对于努力想要进士及第的普通学子来说,即使投了也没什么用。但凡“投卷”的,都是对自身的能力极为自信,直奔着上金殿三鼎甲去的。   要知道皇帝和主考官们点三鼎甲,有时候看的就是此人的知名度、甚至是长相和年龄。每年金殿的殿试,考生们甚至要仔细打扮一番,有的还涂脂抹粉,就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器宇轩昂,更得欣赏。   方孝庭见刘祁似乎有些明白了,继续说的详尽。   “您和三殿下不同,三殿下从小生长在冷宫之中,虽天赋不错,但毕竟底蕴不够。而您后来虽然来了道观,但从小教授您的都是当世大儒和有名的文士,文之一道上远要比三殿下要出色,您在礼部里历练,自然也会有荐生和有才德的学子向您‘投卷’,您若想要渐渐有一些名气和人望,不妨在这里下手。”   “只是,虽然我是皇子,又在礼部历练,但并没有这样的权利……”   刘祁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   方孝庭傲然地一笑,见着刘祁了然的神情,缓缓地说道:“只要老臣还活着,想要得官的士子,便会向您投卷,努力得到您的赏识。”   如今他已经闭门不出,想要向他投卷的有心人苦无门路,莫说刘祁是皇位有力的竞争者,哪怕他只是无权无势的皇子……   就凭每日能够进方府侍疾,他便是天底下最炙手可热的行卷之人。   ***   紫宸殿。   “已经七日了,你可有什么不适?”   刘未看着面前为自己试药的宫人,满脸紧张。   试药的宫人是个沉疴多年的老宫人,如今已经年近古稀,是刘未精心从宫正司里挑选出的老宫人。   他想的很清楚,自己身体再弱,不可能比沉疴多年的老人还要弱,而且这宦官是无根之人,身体比其他人更容易受到药物的影响,但凡这药有一点不对,应当能够很快看出来。   这老宫人已经是将死之年,虽说要为皇帝试药,但皇帝保证了他身后的风光,又愿意恩赐他的家人,他也没有什么怨言,此时更不会说什么佳话,当下面色轻松地回复着:   “陛下,老奴从患病以来,从没有像是这几日一般,觉得自己像是个正常人。不但精神好多了,老奴的脑子很少像以前那样疼的厉害,只是隐隐有些疼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他头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头风比刘未厉害的多,还中了风,手一直在抖。   刘未听得他的话,再仔细观察一番,发现他果真是气色红润,两眼有神,和之前被岱山寻来时形如槁木、面有死气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   这么一比较,他的心中就安定了许多。再加上之前太玄真人和元山宗都肯定过这个方子没有问题,李明东配的药也是找太玄真人看过没动过手脚的,他终于下了决心。   “岱山,把那剩下的‘八物方’拿来吧。”   “陛下,是不是要再等一阵子,再看看他是不是……”   岱山谨慎的建议着。   “不用了,药不够了。”   一副费尽心思弄来的肉芝,配出来的药先给这老宫人试了一半,剩下来的,只够他用到明年春分过后。   如今局势紧迫,恩科在即,东南战事未定,关中粮价暴涨,皇商的选拔也迫在眉睫,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犯风痹。   若没有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怎么能度过这个难关?!   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足够! ☆、第106章 不行?不行也得行   这个冬天,二皇子和三皇子一下子从几乎只是宫中的符号,一跃进入了天下人的注意之中。   除去外界传闻已经成了傻子、被分封到肃州且已经成亲的肃王不提,皇帝让二皇子和三皇子一同进入六部历练,已经代表了皇位会从这两个儿子之中选取。   二皇子在年纪上、经历上无疑都是最合适的,但二皇子身后的方党让人细思恐极,皇帝也对二皇子身后的这股势力忌惮颇深,会不会最终上位,还得看二皇子能不能做到和当年的先帝一般,能够大义灭亲,以国家为优先。   三皇子算是一匹杀出来的黑马。   在三皇子未听政前,人们对于这位皇子的印象就是“冷宫里生,冷宫里长,被奶娘养大,耽于妇人之手,九岁才开蒙,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小跟班”这样的符号,寻常官宦人家的孩子都是三四岁上就开了蒙,一个九岁才有国子监博士启蒙的皇子,再有能力也积累不够。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想。   可这并不代表三皇子就不受其他大臣的重视。   一个皇子能不能登上储君的位置,有时候并不看他的才干,而是看他是不是符合各方的利益。   对于很多大臣来说,刘祁一生下来就已经盖上了“方党”的章,无论是与不是。这就和老大刘恒一出生就差点被王宰逼迫着立为储君一般,是每个后戚家族想要常保权势不得不行的一步。   但刘凌不同,刘凌没有母族(其母是外国人),除一个侍读戴良外,没有亲近的势力,他年纪尚幼,和他的君臣情义还可以慢慢培养,虽然说也许才干不及刘祁,可对于很多想要有所作为的大臣们来说,君王的才干越不优秀,就越容易吸纳他们的意见,也越容易出头。   否则像是现在这位陛下刘未似的,没人能欺瞒的了他,什么事都需要他同意了才能做,一不留神还要掉脑袋,这并不是大臣们希望的相处模式。   但凡“士”,都希望是被人所倚仗,所提出的谏言都会被认真听取和采纳,能够掌控住朝廷的大局的。一旦成为了皇帝的“老师”,有时候比权臣更加受到重视,也更容易青史留名。   所以在外界对两个皇子的期待之中,三皇子刘凌反倒有些微妙的更加受到各方的注意和迎奉,只是这种微妙非常的小心,没有人感大张旗鼓、旗帜鲜明的去支持他。   而对于很多怀念高祖德政的贵族勋臣来说,刘凌那张和高祖仿佛无二的脸,有时候也有一种很玄妙的作用。   当他用那张脸向你请教时,你若有一点敷衍,就总会油然生出一种负罪感,晚上做梦都能梦到高祖满脸怒容的训斥于人。   是人都有些对鬼神有敬畏之心,这种事情发生的多了,大臣们互相一讨论,心里也隐隐有些害怕,对刘凌更不敢怠慢。   这种变化来自于内心,而且羞于出口,可却客观存在,无法规避。   更何况,刘凌有一种先天上的优势,那就是他更符合世人对于“帝王”在形象上和性格上的要求。   在历代的典籍中,说到帝王长相,不外都会有这样一些描述:要么是“日角龙颜”,要么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要么“龙行虎步,龙睛凤目”,要么就奇骨贯顶,河目海口等等。   最后大抵都有一句“雄姿杰貌”做个笼统的概括。   总之,帝王之相貌,在于突出两个字:一个“奇”字,一个“雄”字。   刘未的长相和身高无疑是不合格的,但架不住上一代就剩他了,况且他性格坚毅,气质凌厉,倒也符合“雄”的标准。   但这一代,大皇子太过儒雅,二皇子太过清秀,这些都是属于贤王良相的形象,不是皇帝的。   刘凌长得像高祖,高祖是已经为帝的人,面相自然是贵不可言,刘凌比高祖的长相更奇,他有一双比高祖更神光异彩的眼睛,和比高祖更加挺直的鼻梁。这从《东皇太一图》里就能看的出来。   刘凌的眼睛漂亮,约莫是和来自西域的母亲有关,而鼻梁高挺,这是高祖之母萧氏一族的特征,萧家当年又被称为“凤族”,所以刘凌其实兼具了“龙凤之姿”。   加上他从小学武,气质和身材都不似两位兄长那般文弱,年纪越长,身材越发颀长,而且猿臂蜂腰,体态极为潇洒。   虽说他自己门清那是学武的结果,可满京城的文臣武将谁也不知道他学过武,还以为他天生就是这幅骨架,更是心中生奇。   从古时候起,人们就非常讲究和相信这方面的东西,很多自诩为“名士”的高门大族或学问不错的大臣,私下里连选婿和选门生都是要看面相的。   当年老三是留在深宫无人知,一旦开始在内城里行走,有些人看到了他的长相和外表,不免就议论纷纷,再加上陆博士等大儒们的推波助澜,刘凌面相“贵不可言”的传闻就被传播开了。   陆博士虽不是什么有名的人物,但他结交甚广,国子监中许多精通相书和易学的大儒名士都是他的朋友,而在城中,王七这样的富商又结交三教九流,加之经常高朋满座,在清流闲谈之间,在觥筹交错之际,一个负责在上层从玄学上宣扬,一个在市井集市中以童谣和“秘闻”的方式传的玄之又玄的,虽说都不是在明面上宣扬,但有心之人听到了,还是会记住三皇子的名字和长相,先有了个潜意识“不凡”的记号。   这便是“广而告之”的作用。   这些方方面面的优势汇集起来,立刻让刘凌有了一种无形的力量,这种无形的力量是无声的,是不能言传的,却又直指人心。   所以,就连方孝庭和其他人都没有想到,明明两相比较之下怎么样都是刘祁的人品才干更出色的,却似乎让刘凌占了上风。   方孝庭向刘祁说出那一番话,并非是为了威胁刘祁,或是逼迫刘祁早早下定决心,而是刘凌所带来的压力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让这位老谋深算之人都没有料想到一个冷宫里从未被当做一回事的皇子,还能带来这么大的变数。   所谓“相由心生”,在很快意识到刘凌有些不同寻常之后,方孝庭怀疑刘凌是皇帝潜藏的一步暗棋,又或者身后有“高人”相助,立刻派出重重人手去探查,可除了查到陆博士这重关系,其余的什么都查不出来。   也不怪他查不出来,又有谁能知道刘凌的关系网都在那废弃的冷宫里,在那重重封锁的禁地之中?   “父亲,怎么办?现在外面传的可玄乎了。”方孝庭之子方顺德满脸不以为然,“说他是高祖托世的都有了!真是莫名其妙,高祖要托世,也不会往冷宫里投胎啊!”   方孝庭捻着胡须,陷入了沉思之中,半晌后,幽幽说道:“其实到了这个时候,谁登上那个位置,对我们来说都没有什么不同了。除非真是高祖托世,否则这一团乱麻的局面,连我们自己都意料不到,更何况那位子上的人?”   方顺德面容一肃,低下头来仔细听着父亲的教诲。   “你弟弟做的很好,现在东南已经乱了。发了兵之后,陛下很快就会发现兵部多年来的不作为和贪腐情况比吏部更甚。”   方孝庭冷笑:“他生性多疑,从前对兵部有多信任,现在就会对兵部有多猜忌。这猜忌一旦开了口子,就不可能止得住,你等着,有刘凌难熬的时候。”   方顺德默然了一会儿,才带着一丝好奇地问道:“今年宜君回来过年吗?”   方宜君,是他亲弟的名字,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相差十岁,从小亲近。   由于他父亲所谋甚大,所以他娘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他上面没有亲母也没有继母,家中也没有庶子,只有几个庶妹,早就已经各自嫁人。这个兄弟,便是除了他父亲外和他最亲近的亲人。   方宜君年轻时游手好闲,不爱读书,有纨绔之气,父亲在外面都宣称自己不喜欢这个儿子,一到成年就给他赶出家门,时人还以为是气话,结果到了方宜君成年后,父亲果真既不给他谋官职,也不给他分家产,后来他结交狐朋狗友,斗鸡走狗,花钱如流水一般,顿时成了京中一段笑谈。   但没人知道,等他弟弟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之后,这位“浪荡子”便开始借助吏部的人脉关系操起了经商的营生,并敏锐的发现了商人和商道在国家局势上的作用,于是和父亲一起,慢慢布开了今日的局面。   若说父亲是在“朝野”间布局的圣手,那方宜君就是天生长袖善舞、一点点掌握庙堂之外力量的天才。   人人都知道他方顺德是父亲的左右手,是方孝庭的长子,他的女儿在宫中任淑妃,他的外孙是这个国家的皇子,所有人都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似乎忘了他还有个一样出身贵重,“不务正业”的弟弟。   父亲所谋之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并由衷的从内心里为之狂热,没有人不想那个位置,更何况他的父亲已经年近古稀之年了!   可随着布局一点点被真的实现,且朝着他们既定的目标越来越近,方顺德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不安。   皇帝立皇储,尚且不看嫡长,父亲这般虎狼之心的人,真会因为他是长子,便将他日所谋之位传给他?   他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也不是刘祁那般给点期待就忘了身份的单纯之人,他如今已经是知天命之年,家中又不是什么公侯之家,想要再进一步难上加难,而他的弟弟,却正值壮年。   多年来,方宜君在外积攒了庞大又根深蒂固的人脉,而他留在京中,以父亲马首是瞻,虽说也是身份显赫,一呼百应,但有几个人是看在他的面子,而不是“方孝庭之子”、“国舅老爷”这样的身份上?   不过,他们方家人最擅长的就是“忍”,他心中虽然不甘也不安,但依旧忍了下来,一点点蚕食着父亲手中的人脉和权力,如此一来,他日即使他继承不了父亲的家业和所图,至少还有自保后一拼之力。   只是听到“弟弟”云云,心中总还是有些不悦罢了。   听方顺德提到方宜君,方孝庭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些高兴之意,捻着胡须连连点头:“他在外奔走辛劳,已经有好几年没回京了,如今形势已经这样,不需要他在外继续冒险,眼见着已经年底,最多再过一个月,到了腊月,他应该就会回京过年。”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你和你兄弟多年没有相聚,应当好好相处,切莫生疏了兄弟的感情。我已经吩咐你媳妇将南边的院子收拾出来,等他们一家回了京,就住在南边。”   南边是父亲当年未成家住的院子,后来他娶了妻,又升了官,祖父做主让他住进了主院继承家业,南边就空了出来,后来当做父母闲暇时小住的地方。   方顺德自己如今住在东院,西院是他子女们住的地方,虽然知道府中也只有南院可以收拾出来给弟弟一家住,但是听到父亲将昔年所住的地方给了弟弟,心中的纠结更紧了一点。   方孝庭却没注意到儿子这点变化,接着感慨道:“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一点差错都不能出。这次老二回府,我准备让他一点点把家中和公中的财产都转移出去,你也选一个儿子和孙子送出去,我们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方顺德闻言一惊。   “这么快?不是说再等几年吗?现在这关头……”   “皇帝似乎已经知道了点什么,否则不会在这个关头要选拔什么皇商。他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若这点手段都没有,我还需要布局这么久?现在怕就怕他索性不管不顾,别忘了他是怎么坐稳这个位置的……”   方孝庭脸上升起后怕之色。   “我可不想我方家步上萧家、薛家的后尘。只要在外面还有子孙,我们所谋之事便仍有周旋余地。”   方顺德见父亲到了这个关头反倒有些患得患失起来,心中也只能感叹,恭恭敬敬地点头:“那我便将老大和琳儿……”   “琳儿愚钝不堪,不堪大用,把贤儿送出去。”   方孝庭摸了摸胡须。   “贤儿?可他性格顽劣……”   “你懂什么!他性格顽劣,是因为他主见过人,不肯人云亦云。这孩子心中自有丘壑,你几个孙子之中,唯有他能够成大器。他已经到了游学的年纪,就以这个名义,把他送出去吧!”   “……是。”   方孝庭说话向来说一不二,左右都是自己的孙子,又不是到了什么家破人亡的关头,他只是略顿了顿,就依了父亲的主意。   “礼部已经被恩科这根肉骨头引得忘了往日给他们好处的是谁,户部似乎也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皇商的主子,如今再罢朝已经没有意义,让他们都各回各位,准备打一场硬仗吧。”   方孝庭胸有成竹地笑着。   “开了恩科又有何用,我吏部有官无缺已经不是一天两天,这些人考功名又不是为了一个‘进士’的名声,最后还是得乖乖找吏部。皇商皇商,哈哈哈……”   他大笑着。   “皇帝以为这样我就没有法子,却没想到方宜君这么多年做的是什么。他这个时候选皇商,就是把鱼送到了猫面前,就等着下嘴了!”   方顺德一凛。   他知道弟弟改名换姓扶植了好几家商号,也有不少的产业,可听父亲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宜君也去争一争这个位子?   积攒了那么多粮草不够,还要把主意打到官仓上面吗?   若给他真的得了势……   “告诉下面的人,户部的事情,不必阻拦,关键时候还可以卖个好,要些方便。户部尚书柳思成是个明白人,知道该怎么做。”   “是!”   方顺德点了点头。   “那二殿下那边,不用帮帮他吗?听说已经有人向他行卷了。”   只要父亲在外传出几声称赞行卷人的话,这些士子就知道向刘祁行卷是最走得通的道,刘祁也会因此提高极大的人望。   “现在我们明目张胆的帮他,就是把他往皇帝背道而驰的方向推。不能这样帮……”   方孝庭摩挲着腰上的玉带扣,慢慢思索着。   “有了!”   他忽然眼睛一亮,大笑着说道:“人人不都说刘凌长得像高祖,是高祖托世吗?皇帝那样的性格,怎么能忍得了这个,你去多找些人,编些歌谣,传的越厉害越好,干脆说他明天就能当皇帝算了……”   “对了,还有他生母,编些其生母失德,淫/乱后宫之类。胡女妩媚,天生多情,用这个理由来作为她被打入冷宫的愿意。这种风月之事,有些酸儒就喜欢这个,保准传的比什么都快……”   捧杀!   失德!   方顺德有些头皮发麻,心中对父亲的狠辣和老练更加畏惧,除了诺诺言是,做不出任何其他的反应。   直到方顺德离开了书房,直走到院子门口,背后似乎还回响着父亲得意的大小笑,让他忍不住冷汗淋漓。   这样的父亲,真的是他能够挣扎的了的吗?   还有那个不知深浅的弟弟……   他正在忐忑不定间,却见着有一红衣的少年被家中的管家引着前来,沿路的下人见他经过,纷纷半跪在地上行礼,正是他的外孙刘祁。   方顺德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发现日已过中,都过了午时,他在父亲房中议事,竟已经议了两个多时辰。   刘祁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外祖父。曾外祖父年纪毕竟大了,许多事情都是这位长辈亲自操持,譬如人情往来等等,所以常常不在府中,又因为自己的母亲是妃嫔,他也不能太过干政,如今只领着一个清贵又清闲的职务。   不过也没有人会因此小瞧他就是了。   看着外祖父这和母亲有七分相似的清秀面孔,刘祁心中天然就升起了一股亲切,连忙躬身行了个晚辈礼。   “问外祖父安。”   这其实已经是不合规矩了。   方顺德却很吃这一套,有些感动地扶起了他,很自然地顺口问了句:“好好好,您吃过了吗?”   今日刘祁下朝出宫晚了点,礼部那硬餐他也是吃不惯的,是以真的没吃,原本想着胡乱忍过去算了,反正方府这里下午也有些点心,结果被方顺德这么一问,也傻乎乎地接话:   “没呢,没赶上……”   这祖孙两个一问一答,两人都突然愣住,有些尴尬。   不是寻常客气的话……   该说血脉天性,实在掩饰不得吗?   方顺德愣了一会儿后,大概也觉得好笑,哈哈笑了几声后亲近地摸了摸外孙的脑袋,慈爱地道:“可不能让殿下饿着肚子陪家中老父亲,否则那就是怠慢了。”   “走,和臣一起去用个膳,先垫饱肚子……”   ***   夜晚,因为最近比较顺利而终于得以不用通宵达旦的刘未,破天荒地临幸了后宫的妃嫔。   因为“八物方”的缘故,他一直不觉得疲倦,精神也变得十分集中,就连处理公务都前所未有的有效率。   这样的他让身边的舍人们都吃了一惊,毕竟皇帝精神不济颈椎又有毛病不是一天两天了,突然之间仿佛如年轻人一般,除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实在也找不到任何原因。   可皇帝去了唐贤妃宫中,没到下半夜就又回了紫宸殿,根本没宿在她那里,还是让不少宫人吃惊不已。   为了第二天上朝精力充沛,皇帝一旦宿在哪里,是很少再回去的,第二天都是从后宫妃子的殿中去上朝。   难道唐贤妃做了什么,惹恼了皇帝?   还是皇帝还在思念那位袁贵妃?   紫宸殿。   铁青着脸的刘未像是吃了苍蝇一般咬牙吩咐着岱山:“去悄悄把李明东唤来!还有太玄真人,让他不要再在皇观中了,从明日起,继续在宫中侍奉!”   “是,可是陛下,您这个时候传召李明东,是个人都会猜到……”   岱山欲言又止。   刘未破天荒地踱了下脚,恶狠狠地道:“是,是不能这个时候。那就明天下了朝后,让李明东来诊平安脉!让他给朕说清楚!”   说清楚老子精神这么好,为什么就是不行! ☆、第107章 官商?皇商?   突然不举,对一个男人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尤其这男人刚刚准备解决掉自己心头最大的问题,想要大生特生的时候。   李明东当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他这药都还是孟太医指引给的方子,自己更是没有用过,当皇帝隐晦地问出来的时候,李明东差点没有腿软,把幕后的孟太医给供出来。   若不是他还想着自己那副云母还要靠孟太医继续支持,而且说出去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恐怕他真就吓得什么都招了。   他只能支支吾吾地说自己也没用过这个方子,只知道此药无害,将刘未气的差点没一个巴掌甩过去。   那试药的老宫人都七十多了,又是个宦官,自然试不出这药的副作用,而李明东又语焉不详,刘未不知道自己以后就是这样了还是只有这个时候是这样,当然又气又急。   等到太玄真人来了,李明东一条命才算是保住了。   原来这种药是道家所用,讲究的是固精归元,而且一般是弥留之际用来交代后事用的,自然是一点精元都不能随意泄掉。而且道门魁首到弥留之际时都已经七□□十岁了,都快死的人了,谁还注意这个副作用?所以这其中的副作用也就没有记录过。   更不知道能不能复原。   太玄真人也只是半路出家,他好打听,身边又有张守静这位真正的嫡传,许多秘闻自然是知道不少,但这种事情也知道的不多,只能从这张道家方子用药的原因上推算出是这种原因。   这样的答案刘未自然是不能接受的,可他实在也没有什么法子,送走了李明东和太玄真人之后,他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御座之上出神。   也许这就是他之前轻视那么多没出世的孩子的原因?因为他间接害死了那么多自己的孩子,所以老天爷不愿意再给他孩子了?   刘未眼皮不自觉地跳动着,心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后悔。   老实说,如果以后半辈子无子来换取身体的状态一直这么好,他是愿意的。只是男人证明自己的方法,除了权势以外,男性的能力也是很大一个方面。   他现在可以无所谓,当后宫开始风言风语,传他不行时,他真的能顶得住这个压力吗?   当年父皇……   他懊恼地锤了御座一记。   如果袁贵妃还活着,以她对他的依赖,自己继续独宠着她,他这种毛病根本不会有人有意见,爱娘可以帮他抵挡掉大部分的闲言碎语,可如今贵妃死了,他虽然喜欢后宫里唐贤妃的品貌性格,可她对自己的忠心却是打个问号的,他不敢冒险。   难道要一直表现出勤政爱民,不近女色的样子?   刘未一时间竟有些惶恐。   惶恐之外,刘未又陷入深深的担忧之中。   如果说他日后不能有孩子了,那刘恒、刘祁和刘凌就成了他不得不确定的人选。老大成了那样,基本已经和废人无疑,就算日后好了,他也不能冒险选一个随时陷入离魂症的人为王储。   他想把老三送上那个位置,可万一老三英年早逝没留下子嗣,又或者其中出了什么问题,就只剩老二这个人选了。   老二和老三,都不能出事。   尤其是老三!   他决不能坐视自己的位子,因为最后他没有子嗣而拱手让人!   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   否则方孝庭和其他有心之人,一定会处心积虑也会斩草除根,让他无人可以传承帝位。   “可惜了大司命不在我手中。”刘未幽幽地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岱山:“我那药,让李明东想法子再配一些……”   “陛下,这药不是够用了吗?是药三分毒,能少用点就少用点,说不定情势大好,连这么多都用不完呢?”   岱山苦心相劝。   “太玄真人都说这个用久了,不太好……”   “你不懂。”   刘未接受了岱山的好意,但执意如此。   “叫他多配一点,早日送来。”   泰山宗一门的生死都捏在他手里,太玄真人不会乱说什么,但李明东却不一定。此人野心大,脑子又不是很灵光,万一被诈出来什么,想来就要出事。   不能留了。   “……哎,陛下真是……”   岱山连连叹气。   “身体要紧啊!”   “朕知道你从小看朕长大,不愿意朕冒险,不过宫里有这么多太医,连太玄真人都说此药没有什么致命之处,你也别瞎操心了。”   刘未坚定道:“你去吧。”   “……是。”   岱山只能一边摇着头,一边出去办差了。   话说这边太玄真人一离紫宸殿,就直奔他在宫里被供奉的道观,急急忙忙地找到了小师叔张守静,把皇帝的情况和他说了会儿。   “你说,要不要把这件事记在道籍之中?若是日后有后人不知道这药有问题,像是陛下这般用了……”   太玄真人有些担忧。   “这是害人子嗣的事情啊!”   “没听说这药还有这种作用啊。”张守静错愕,“会不会是药有什么问题?”   “我看过了方子,绝无问题。”太玄真人摇头,“肉芝是我检查过的,其他七味药我也看过,一点问题都没有。配完药后陛下也让宫人试过药,我想不出还能是什么原因。”   “陛下这是治标不治本,这一阵子熬过去,身体从极精神变为极糟糕,恐怕会有一场大病。”张守静摇了摇头,“总之他不是长寿之相,你也不要想太多,我等的任务是振兴泰山宗,这位陛下不是长主,我们跟好三皇子就是。”   “哎,总是受了这位陛下不少恩惠……”   太玄真人有些唏嘘。   “也是,我们只是道士而已……”   哪里管得了这些改朝换代之事!   第二天上朝之后,从两位听政的皇子,到满朝的文武大臣,都有些吃惊。   除了因为吏部为首的诸多罢官文臣终于上朝了以外,皇帝的情绪明显不是太好也是一个主要的原因。   这阵子皇帝可谓是顺风顺水,前往东南的大军虽然还没有到地方,但兵部已经安排妥当,南方诸地又有训练有素的府兵,人多势众又熟悉地形的情况下,一些小乱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   礼部为了恩科人人恨不得舔皇帝的腚,谋一个主考官之职,户部每天算盘打得啪啪响,得到消息的商人蜂拥而来,户部每天笑的都合不拢嘴,卯足了劲就要给皇帝一个最好的方案。   二皇子勤勉,三皇子聪慧,都被人称赞,今天连吏部一直硬着来的倔头儿都上朝来了,皇帝为什么还臭着一张脸,就成了个谜。   不过皇帝不高兴归不高兴,再不高兴还是要理政的。户部尚书强迫着自己忽略掉皇帝今日心情不好这一事实,拿出整个户部禅精竭虑累的半死洋洋自得的方案,开始一五一十的宣读。   整个选拔皇商的过程几乎和恵帝之时一般,先由符合条件的商号自己上报,然后派人核查资格,选取历年来经营的最好的几家,在缴纳过保金之后,“授缺”一年,算是实习,看看能不能胜任,待授缺委任期过了以后,再择优选择合适的皇商。   这整个过程要一到三年,其中的门道更是数不清,这一到三年里,整个户部都要吃个撑爆,恨不得审核的周期越长越好。   但刘未却是等不了这么久了。   他心情本来就烦躁的很,此时见到户部尚书洋洋得意,俨然一副将皇商们收入囊中指日可待的样子,心中更是厌烦。   等户部尚书说完整个长篇大论,刘未笑着挑了挑眉,点了点头:“整个章程不错,尤其是选拔诸地商人这块……”   户部尚书心中大喜,笑着回道:“谢陛下夸赞,这也是我户部同僚……”   “不过现在粮价暴涨,事急从权,朕不准备花这么长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朕需要马上就选拔出皇商来!”   刘未打断了户部尚书的话。   户部尚书的面色一僵,有些为难地开口:“陛下,即使选拔各地有资历能力的商人,也还需要一些时日,马上就选,万一选到了骗子……”   “敢骗朕,就让他满门鸡犬不留!”   刘未不见得对商人真的有什么尊重,加上心情不好,那一股煞气简直喷薄而出,惊得户部尚书鼻尖冒汗,连连吸气。   “是是是,自然没有人敢骗陛下,臣等也会把好关。只是户部存银事关重大,各地粮仓开储也不是小事……”   看到别人不开心,刘未就开心了。   他不露痕迹地看了眼刘凌,在刘凌诧异地眼神中点了点头。   “是,正因为皇商之制多年不存,朕也不能拿国家的赋税开玩笑。这次选拔的皇商,就先不记在户部名下,先给朕打理朕的内库和皇庄吧。待打理的好了,直接就从授缺到授编,再按照过去的惯例来……”   刘未轻飘飘地又丢下了自己惊人的决定。   “这这这这,这不合规矩吧……”   户部尚书岂止是冒汗,就快要大哭了。   整个部门累死累活,为的就是能捞上一笔,顺便得些政绩,如今皇帝嘴巴一开一合,就把皇商真的纳入“皇”商了。   经营内库和皇庄,那就和户部没半点关系,户部也不可能插手,商人们跳过了户部这一关,为了讨好皇帝,肯定是把原本用来打点孝敬各地的财帛直接用在皇帝身上……   这这这位陛下,比恵帝还狠!   自己吃肉,连汤都不要人家喝一口!   “朕自己的内帑,赔了也就赔了,至多不过少置办点东西,少吃几个菜,总比国家损失一大笔银钱才好。爱卿这件差事办的不错,户部也确实辛苦了,这个月午膳便加一道点心,从上到下多发三个月的俸禄吧。”   刘未心情大好,金口玉言就这么决断了,又笑着吩咐户部尚书:   “你等好生挑选出合适的商人人选,等过完年朕还要亲自接见这些商人,听一听他们准备怎么经营朕的内库和财帛。”   听到刘未的话,满朝哗然。   “不要嫌有些商人不够财大气粗就把人拒了,说不定也有些有经济之才的,只是苦无本钱……”   啥?   户部尚书眼睛一翻,差点没晕厥过去。   亲自接见?   那最后一点希望也……   不带这么玩的!   ***   不带这么玩的!   同样差点气的掀桌的还有接到消息的方孝庭。   “皇帝说这次挑选的皇商是经营内帑和皇庄的?”方孝庭不敢置信地咆哮道:“那还要兴师动众选拔皇商做什么!随便找几个宦官就能经营!谁敢让皇帝亏本!!!”   方顺德被父亲吼得满脸唾沫,可心中一想到自己弟弟的如意算盘恐怕要被打翻,心中又说不出的高兴。   他强忍着自己想要笑出来的冲动,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说着:“正是如此,应当是为了让户部不插手这一届皇商的选拔,怕是过不了一两年,还是要经营官银和专营之权的。只是这一两年内,是插手不了……”   “叫宜君不要轻举妄动!陛下性格多疑,多问几句,他手底下那些见钱眼开的家伙恐怕要露馅。这一次皇商选拔之事,就放一放吧,反正我们囤积的粮草也足够多了,谋划不到官仓之事也无伤大局!”   话虽这么说,方孝庭还是气的后槽牙直痒。   从收线开始,似乎总是不顺,就跟犯了太岁似的。   他心中冒火,像是解释给儿子听,又像是解释给自己听似的,咬牙切齿地恨声道:   “不能因小失大!”   “是!” ☆、第108章 童谣?预言?   兵部。   “三殿下,昨天那些算好了没有?”   一声超大的嗓门打破了安静的氛围,惊得满屋子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东西。   刘凌却陷入了耗费心神的心算之中,对这震天一般的响声没有任何回应,一只手无意识的在桌子上滑来滑去,间或着在一张纸上记录着一些数字。   兵部右侍郎是个糙汉子,喊过一嗓子后发现刘凌没有回应,向前几步还想再喊,却被一个小个子一下子拉住了胳膊,给拽到了后面去。   拽人的当然是刘凌身边的魏良。   “别叫,别叫,我们家殿下算东西的时候,一吵就错啦!”戴良有些不高兴地皱眉:“让皇子为你们算账就罢了,你们还真把殿下当账房先生了?”   右侍郎这段时间已经见识过了刘凌的出众之处,被戴良这么一挤兑,抓了抓后脑勺,委屈地埋怨:“我天生嗓门大,怪不得我啊!”   戴良看了眼刘凌桌子上堆着的案牍,努了努嘴:“你看,就剩那么一小堆了,等个一时半会儿就好。”   “那行,我再等会儿。”   右侍郎笑了笑,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椅子划过地面的时候发出刺耳的拖拽声,引得戴良又是一皱眉。   好在这些都没影响到刘凌,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刘凌将所有的账目算好,丢下笔长舒了口气,还没活动筋骨,突然眼前凑过了一颗大脑袋,明晃晃地络腮胡几乎扎到他的脸上……   “殿下?算完了吗?武库那边的令史已经在催了。”   刘凌往后仰过脑袋,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右侍郎脸上喜色更甚,拿过桌上一张明显是核算完毕的书稿:“殿下,是这一张吧?那我拿走了?”   “算是算好了,不过最好还是核……”   刘凌瞠目结舌的看着已经拿着算簿大步流星离开书房的兵部右尚书。   “……核算下。”   他一直都是这么急性子吗?   这种事也是能这么急的?   “殿下,您说这兵部的人做事,怎么都这么奇怪!”戴良有些埋怨地帮刘凌整理着书稿。   “您明天就要去祭祀了,今天不给您休息好,还让你算账!”   “无妨,现在什么时辰了?”   刘凌一站起身,才发现全身酸痛,书房里也黑乎乎的,所以才有此一问。   “快要落宫门了,殿下在这里坐了一下午。”戴良有些担忧地看着刘凌:“您还好吧?骑的了马吗?”   “哪有那么娇气!”刘凌笑着回答。“既然快关宫门了,我们现在就走吧。”   其实以刘凌兵部历练的身份,可以不必帮这种事情,算账这种事是书吏一流所为,刘凌亲自算账,算是辱没了身份。   但刘凌会这样做,也是没有法子。随着东南出兵,兵部已经随军调配了足够的兵甲和武备,可由于是紧急出兵,这些武备的核算和出库账目并没有完全整理出来,等到每月大朝之前,必须要把这些整理出来以呈御览。   往常这种事,兵部也不是自己计算的,而是从户部调配书令史专门核计,兵部只负责将出库的兵甲和账目计算出的数目对上就行。   无奈今年户部为了皇商选拔之事忙的焦头烂额,就连兵部的事情都再三搪塞,兵部尚书也是个暴脾气,在户部发了顿脾气,丢下了狠话,就开始回来让兵部的几个司自己算。   这几个司,就正好归兵部右侍郎管。   兵部大多是武将任职,说到计算,真没几个精通的,刘凌只不过看着乱糟糟的账目有些忍不下去,随手帮忙整理了一下,这整一下子不得了,马上就给人尽其用的兵部尚书给赖上了,开始帮着各部核账。   这种事情其实是非常敏感的事情,但凡精于计算之人,从调配的兵甲和马匹、粮草等数目上就能算出出征总共有多少人,准备作战多久,前方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粮草等等。   这些事情在一般人看来就是些无聊的数字,但在军中,也属于机密。若不是刘凌是位皇子,谁也不敢把这种事交给他。   如今离大朝已经没有多少天了,兵部等着交差,所以才对刘凌再三催促,引起了戴良的不满。   “话说回来,殿下居然精于算学,真让人诧异。”戴良有些感慨的说道:“谁能想到一位皇子居然会这个!”   “也不是精于算学,只是对这个有兴趣,所以比旁人下了些功夫。”   刘凌想起自己在冷宫里被王太宝林逼着学算账,并且被她吼“你想以后被人骗着花一两银子买一个鸡蛋吗”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含笑。   “没想到兵部居然连会看账的长官都没几个,倒真让我诧异了。”   “那些大老粗……”戴良撇了撇嘴。“莫说看账了,我看说话都有些乱七八糟的……”   “休要胡言,这些都是朝中的大臣,也是各层一级级选□□的人才,你文不能举武不能杀敌,有什么好说别人的!”   刘凌笑骂了一句,看着面前已经近在眼前的宫门,幽幽叹了口气。   “明天要和二哥一起去冬祭,看样子去不了兵部了,希望那些账目别出什么岔子……”   “能出什么岔子?”   戴良好奇地问。   “底下吃克扣的情况似乎很严重,我发现要调配一万人的兵甲,却出库了一万五千人的。起先我还以为是怕有损耗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后来一问兵部的老人,才知道各地的规矩,如果一万人的武备,须得准备一万三千人的,才足够层层‘损耗’,完全装备上一万人。”刘凌沉着脸,“如果加上正常的损耗,须得一万五千套,要是矛尖箭头等消耗量较大的,要出库的更多。”   对于这一点,戴良却是毫不奇怪。   “这有什么,我家给下面的人发东西,都还要多准备三成才够,管家和发东西的人总要分点好处,这上面要省了,下面人得不到足够的,就该闹事了。算是另一种优待。细想起来虽然令人恼火,可身为主家,哪里有那么多时间去管有没有面面俱到,还不是靠这些管事的?就当是花钱买个省麻烦了。”   “这种事怎么省麻烦……”   刘凌摇了摇头。   两人说说聊聊间,一路入了宫,回了东宫,却发现东宫里人来人忙,穿流如织,还多了许多不认识的新面孔。   刘凌怔了怔,和戴良看了一会儿,发现庄扬波不停的跑进跑出,才发现原来是二哥没有在宫外宿下,今日里回了宫中。   “明天要从宫中出北郊冬祭,二殿下怎么可能还住在宫外。”戴良了然地说道:“这些恐怕是明日的礼官,差来协助二殿下主祭的。”   刘凌只是陪祭,没有什么要准备的,只要跟着二哥身后洒几杯酒,站上一会儿就行了,无论是念诵祭文还是行祭,都是二哥的事情,所以刘凌有些新鲜地看了一会儿他们忙碌,就无聊的回到了房中。   到了第二日一早,天还未亮,紫宸殿里就来了人,生怕刘凌和刘祁误了点似的,一面提醒着祭祀应当注意的事情,一边领着熟练的宫人为两位皇子整理祭服、调配人手。   刘凌自然是很放松,刘祁却像是被这身祭服压的快要喘不过气来,连连松着颌下的丝带,还十分紧张地走来走去。   看到后来,连被吩咐来提点的礼官们都看不过去了,纷纷劝说刘祁先进行干粮,以免进行到一半体力不支,这时候刘祁才想起来要吃些东西,连忙匆忙派人去取,汤水自然是一点都不敢用的。   刘凌在一边看得直摇头,想到自己要主持上元节的登楼观灯,心中也是有些忐忑。就算与民同乐没有主祭这么大的讲究,人却是少不了多少的,可能更甚似冬祭,真到了那时,他说不定还没有二哥镇定。   冬祭因为还有着祭祀战死英灵的原因,无论是祭服还是依仗上都比其他几个重要的祭祀严肃的多。刘凌身上这一身祭服甚至干脆就是黑色的,腰上还佩戴了佩剑。   刘祁个子要比刘凌要矮,为了不刺激这位哥哥,刘凌选择离他远远的,一直到祭祀的队伍从宫中出发,在宫外和文武百官汇合一起出了宫,刘凌都没有接近自己的兄长。   无奈皇子的服饰太过显眼,而所有打头之人中只有他和二哥骑着的是神骏不凡的汗血宝马,一出内城,立刻就引起了无数人的指指点点。   为了弘扬天子的威严和国家的气势,祭祀的路上一般并不封路,只是派了京中的差吏和禁卫军沿途守卫,以人墙将祭祀的队伍和百姓隔开。在这一天,百姓可以上街瞻仰天子的圣荣,也可以看见平日里在朝堂上协助天子治理国家的朝臣们是什么样子。   自然也少不了许多怀春的少女,和一些看热闹的纨绔子弟。   因为刘祁和刘凌处于队伍的最开头,隐约可以听见人群中的议论纷纷。   “皇帝呢?皇帝老爷怎么不在,领头的是个毛孩子?”   “什么毛孩子,那是位皇子!听说皇帝得了什么毛病,头着不得风,就派了皇子来了!”   “皇帝老爷生病了?宫里的太医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前头的是二皇子还是后面的是二皇子?怎么看起来后面的个子还高些呢?”   “人也是后面的长得气派些!”   “还有那马!看到没有,二皇子那马一路走一路拉!跟个骡子似的!”   刘祁听到有关骡子的议论,恨不得回身戳刘凌的绝地一记,让所有人听听刘凌那匹蠢马的叫声。无奈今日绝地就像是嘴巴被缝上了一般,不但没发出一点声音,人越多它越是昂首挺胸,显得神骏非凡,让刘祁简直气煞。   相比之下,自己这匹奔霄就是个饭桶,从早吃到晚,从早也拉到晚,就连这时候也不得停歇。   如果说刘祁之前还没有感受到“脸”对于人气上的影响,那现在总算是有了深刻的认识。   而且关于刘凌的讨论还没有多久,就歪到了其他地方。   “三皇子长得俊是应该的,没听说三皇子的母妃是个胡人吗?听说三皇子的娘进宫的时候,从侍卫到宦官都看呆了,明知是陛下的妃子,还是找着法子想要接近……”   “这你也知道,你从哪儿听来的?”   “前阵子不是有一大批宫人放出来吗?我听那些放出来的宫人说的。还有更香艳的,你听不听?”   “看到三皇子的脸没有?听上朝的官老爷说,跟高祖一模一样!你说官老爷怎么知道的?金殿上挂着高祖的画像呢!你说乖不乖,这儿子像老子自然是正常,可隔了五代了,还是一样的脸,都说三皇子是高祖托世呢!”   “高祖托世?那以后不是要当……”   “我看着恐怕像……”   等听到这些,莫说刘祁,就连刘凌的脸都黑的要命。两位皇子坐在马上四处张望,只觉得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可真要去寻找声音的来处,却怎么也听不真切。   只是讨论这些的人一定不少,有许多声音还颇大,已经传进了后面一起祭祀的百官们耳里。   这些官员们有的眉头紧皱,有的望着刘凌若有所思,有的就是满脸气氛,恨不得出去痛斥一番。   好在这种混乱没有多久,因为有禁军开道,没多久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就出了城,直奔北面的郊庙。   刘祁做什么事都是十分认真,之前就把整篇祭文背过,此时用读的,更是一点差错都不会有。除此之外,相应的步骤一丝不错,也不见慌乱,让许多官员都露出赞许之意。   刘凌作为陪祭,自然没有多显山露水,中规中矩,总是找不到错处就是了。   一场祭祀还算是顺利的结束了,东宫众人都累了个半死,一夜无梦睡到了第二日早朝的时间,刘祁和刘凌从六部历练后难得早朝,两人匆匆忙忙上了朝,脚跟还没有站稳,几道折子就把刘凌惊的是满脸呆若木鸡。   “臣弹劾三皇子狂妄无礼,以鬼神之说愚弄百姓!”   “臣亦有奏!昨日冬祭,百官都风闻百姓谈论三皇子有‘天子之相’之事,京城百姓言语中言之凿凿,认定三皇子是储君的人选。臣认为其中必有蹊跷,须得细细探查其中的究竟!”   “臣弹劾三皇子妄议朝政,历练未过便插手兵部事务,视兵务为儿戏!”   一时间,三道弹劾接连而至,每一道弹劾的理由都是诛心之言,足以将刘凌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凡皇帝,没有一个听到这样的事情不会变脸的,就连刘未也不例外。   只见他满脸不悦,冷声开口:“如何狂妄无礼、如何愚弄百姓、如何妄议朝政?诸位爱卿不如细细说说!”   听到刘未支持他们的弹劾,御史大夫立刻面露急切地首先奏议道:   “根据御史台在京中风闻轶事的御史回报,如今京城中已经有了不少孩童在街头巷尾传唱童谣,曰:‘燕飞来,啄冰凌,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言语中大有隐射三皇子有问鼎帝位之言。陛下,臣弹劾的奏状在此!”   由于传承的是楚巫文化,诸多复杂的自然、社会现象,尤其是偶然性、巧合性而又频发性的事件往往令人无从解释,童谣和谶语便应运而生。古代一直有人认为,神灵有时会藉助童谣或民谣谚,来向人间暗示未来的吉凶祸福,这种预言性质的童谣,在历代史籍中多有记载。   纵观中国历史,从有明确文字记载以来,历朝历代都有不少的预言以童谣、诗歌、石碑等形式流传。这些预言往往都是以类似于字谜或其它的形式让人悟,而不直说。因此往往只有个别人能在事发之前了解预言的真实含义,而大众则只能等到事后才能明白。   这街头巷尾的童谣说着“燕飞来”云云,听起来莫名其妙,但燕子向来和吉祥的预兆是相连的,“啄冰凌”隐喻的便是刘凌,明白的人一听便知是什么意思。   奏状一送到刘未手中,刘未不置可否的看了几眼,继续望向其他人:“你们又有什么意见?”   刘祁也没想到局势会如此变化,但他心中有数,御史台和今日上奏的几位大臣都是曾外祖父方孝庭的嫡系,今日这件事少不了有他曾外祖父的手笔,所以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了父皇一眼,发现他面无表情,便扭头又看了刘凌一眼。   刘凌一改之前吃惊的样子,抿着嘴唇面色凝重,更兼有一丝疑惑的神色,就是不见慌乱。   听到皇帝的问话,另外一名官员立刻紧跟着启奏:“臣多日来,听闻有人以三皇子的长相为由,在朝中及民间传扬三皇子乃高祖托世之言。高祖乃是陛下及几位皇子的宗祖,以高祖的名分烘托自己的地位,实乃一种僭越!臣请求彻查此事,找出幕后指使此等说法之人!”   说罢,他的眼睛紧盯着刘凌,眼神中流露出的是一种“凶手就是你”的深意。   “臣除了这些,还听闻三皇子在兵部对户部多有不满之言,更是擅自插手兵部核计之事,未经过兵部其他官员的核算,便将核查的结果呈交中书省……”   那官员是个户部的官员,素有才干,弹劾起此事来,颇有些愤慨之意。   说到这里,皇帝才算是有了点兴趣,“哦”了一声后低头问殿下的刘凌:“老三居然已经在兵部理事了?”   刘凌没想到只不过是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就已经有各方拿来弹劾了,想来平日里他一举一动,更是都有人一直盯着,心中不由得庆幸平时没有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来。   “前阵子户部事忙,儿臣确实帮着兵部司库核计了一些账目,但并非主理,也没有发表过什么对户部的不满之言。”   刘凌回答的坦坦荡荡。“核计账目只是些琐事,并不关系什么紧要,况且按规矩,事后都有主事审计,所以儿臣并没有任意妄为……”   听到刘凌的回答,兵部雷尚书连忙出列附和:“确实如此,在户部发表不满之言的并非三殿下,而是老臣。老臣在户部数次申请调拨人手不成,暴脾气一上来,便骂了几句,陛下要罚,就罚臣无状吧!”   “雷尚书,你这脾气三十年不改,再这么下去,你就真要单打独斗了!”   刘未笑了笑,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笑笑便揭过。   众大臣见刘未还有笑意,便知道户部这官员不但没弹劾成功,还砸了自己的脚,其他两位大臣也相差无几。   果不其然,刘未笑了笑,摇头道:“所谓街头童谣,向来是一些语焉不详的话语,像是‘啄冰凌’一句,可以说是刘祁的‘祁’(冰冷)字,也可以说是刘凌的‘凌’字,朕一共就三个儿子,像这种预言,说是你也行,说是他也罢,全是穿凿附会,实在没什么意思……”   他又看了眼刘凌的相貌,露出更加愉悦的表情。   “至于老三长得像高祖,既然他是高祖一脉,是刘家子嗣,长得像高祖那也是寻常。什么‘高祖托世’云云,如果是真的,反倒是我代国之福。一个人若能和高祖一样的品行,对天下人而言,不是福气,又能是什么?”   这句话,说的堂下众人齐齐惊诧,刘祁脸色更是铁青,满是不敢置信地望向御座之上坐着的父亲。   刘凌看到二哥这样的表情,心中“咯噔”一下。   那神色若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伤心更多一点。   三兄弟中,他和二哥要更亲近一点,可从六部历练之后,两人接触越来越少,就算见面也只是点点头而已,感情已经维系的越发艰难。   按这种架势看,势同水火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之前御史大夫说的没错,一时间突然满天下都是风言风语,绝不是巧合,应该是有心之人有意散布,想要离间朕与皇子之间的父子情谊。京兆尹冯登青……”   刘未点起大臣的名字。   “臣在!”   冯登青出列,躬身回应。   “命你彻底彻查此事,务必细细查探谣言的源头来自哪里。”   “是!”   于是乎,一场声势浩大的弹劾,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的停了,三位递出奏状的大臣没有受到嘉奖,也没有收到责罚,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茫然地出了宣征殿,大约是没想到这件事就被这么大而化之了。   余下一干大臣,对于皇帝耐人寻味的态度更是议论纷纷,想到皇帝竟然对刘凌的脸和那种童谣都没有太大的意见,心中更是有了些主意。   在这么多人之中,最不甘心的大概就是刘祁了。他昨日主祭没有出分毫的差错,百官们也都夸奖他风仪有度,他原本想着今日说不定还能得到父亲的嘉奖和肯定,去没想到今天一早上提都没有提他主祭的事情,却整个早晨都围绕着那些愚民村夫的妖言惑众说事!   曾外祖父真是越来越老糊涂了,刘凌平日里根本和“狂妄”沾不上边,以这样的理由弹劾刘凌“窥伺皇位”,简直就是滑稽!   下了朝,刘祁忿忿地准备出宫,半路上却遇见了也正要出宫的外祖父方顺德,想了想,刘祁破天荒地没有选择避嫌,而是径直在宫外的驻马处里牵了自己的马,又叫庄扬波先去礼部等着,这才亦步亦趋地跟在方顺德的马车边。   “三弟被弹劾的事情,是不是有阿公的手笔?”刘祁终是没有忍住,靠着马车的窗边,低低的问着。   几乎是眨眼间,马车的车窗竹帘被人从里面掀起,露出方顺德的脸来。   他看着满脸不快的刘祁,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阿公为何如此做?这样做除了让三弟声望更高以外,起不了任何作用!”刘祁脸上的愤色更为凝重:“而且三弟素来并无野心,你们找了一群这样的生事之人大张旗鼓,说不得勾起他心中一丝侥幸,真要相争了!”   方顺德像是看着一个要不到糖的孩子那般露出无奈的表情,叹了口气。   “殿下,不会今时今日,您还觉得三殿下温和无害吧?即使我们有从中推波助澜,可绝不是无事生非,之前确实在市井间早有了这样的传言。”   他看着刘祁愣住的表情,继续说道:“三殿下也许不想坐上那个位置,难保别人不想让他上去。如果是陛下呢?如果是其他人呢?更何况,今日我们试探一二,也原就不指望能将三殿下弹劾下去。”   刘祁缓缓吐出胸中的浊气,冷声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一来是埋下怀疑和猜忌的种子,二来,也是为了试探陛下对三殿下的信任有多深厚。”方顺德为难地摇了摇头:“如今看来,情况不妙啊……”   刘祁原还对方家满腹怨气,听到外祖父的话,顿时愣住。   “先不提这些,您是臣等的血脉亲人,臣等自然不会害您。倒是殿下,您母妃被幽禁在宫中这么长的日子,可有什么消息?臣和贱内十分关心娘娘的安危,只是不能入宫探望,实在是心有不安……”   他面带愁容的看向刘祁。   “殿下有没有……”   刘祁听到外祖父说起母亲的事情,羞惭的神色立刻爬了满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自他去礼部行走之后,早上听政,下午在方家和方孝庭探讨些朝政问题,晚上又回礼部学习理政,已有许久没有关心后宫的事情。   大概是因为父皇应允了他母妃不会有生命危险,之后也可以让她颐养晚年,所以他便下意识的忘了母亲还在后宫中受尽委屈,却对自己的冤屈一言不发。   如今被外祖父关切的眼神一望,刘祁立刻想起自己在冷宫里的母亲,从脸烧到了脖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几乎是丢盔弃甲一般随便和方顺德寒暄了几句,就匆匆借口自己去礼部还有事,驾着马向内城疾奔而去了。   “还是嫩了点啊。”   方顺德收回脸上的愁容,长长地舒了口气。   “大人,我们现在去哪儿?”   马车外的车夫回身询问。   “宜君一家今日回来,估摸着要下午才到。今日下朝下的早,索性驾出城去,出城相迎吧。”   方顺德的手指在车窗的窗沿上弹动了几下。   父亲既然希望他们兄弟和睦,他就多做一点,反正也无关痛痒,不过是些面子上的事情罢了。   想要一点点掌握自己的力量,还不能操之过急。   如今父亲还想着宜君能把公中和族中的资产一点点转出去,他得想法子趁机挪用一些到自己的手里,这个时候不能和宜君撕破脸皮。   就怕宜君把主意也打到刘祁身上……   罢了,左右也翻不到天上去。   “出发吧!”   “是!”   ***   冬至过后没多久,东南战事就发生了新的变化,直搅得百姓人心惶惶,兵部人人唉声叹气,刘未即便是吃了秘药,乍闻得消息还是头痛地差点跳起来。   被封为“征南大将军”的苏武义,领了一万大军终于到了南方,命了传令官手持皇帝的虎符调遣各地将领率部来见,结果四道十二路兵马,零零散散应召而来的,人数不足三万。   人数不足三万也就算了,这应召来的三万地方乡兵,竟人人兵甲不齐,更有甚者,就是没有兵甲,而且还是步卒,穿着粗衣草鞋就进了军中,一进军营就嚷着要吃饭、要兵器、要甲胄,什么都要,就是不要操练。   更有甚者,不但自己来了,还拖家带口,这些像是流浪汉一般的士卒自己来当兵,还带了没人高的儿子、发落齿摇的双亲或是自家的婆娘一起当兵,口口声声称着这些都是入了军籍一直在军中效力的“编役”,也要一并带上,否则便不出征。   代朝的军制,除了边关上世代为兵将的世兵,大多采取的是募兵制,各地根据防务的需要募集士兵,统一有军中操练和指挥,闲时操练,忙时耕种,若有征召,立刻入军。   这样的好处是保证了农业生产,但士兵的素质就全看将领的水平。而且没有大战即使从军也不容易晋升,国家又承平已久,没多少人愿意当兵,情愿在家种田。   所以为了刺激男儿当兵,军中便有了种‘编役’,就是当兵后,当地军队可以征召一部分士卒的家属入军充当杂役,譬如厨子、马夫、传令官等等,没有粮饷,只管饭。   这原本是为了照顾士卒兼顾家庭的德政,可以让士卒安心在军中当兵,却渐渐成为了一种难以根除的陋习。   说到这种陋习,还跟军中普遍有吃空饷,拿空头的惯例有关。往往军中上报自己有三千人,能有两千个人就不错了,所以剩下那一千个人虚乌有的“名额”下面往往可以挂上一到两个‘编役’的名额。   军中但凡有些能力或是钱财的,都为家中的老弱病残觅了几个“编役”,或是挂了吃空饷的“人头”顺带再来个“编役”,如此一来,满营的那么多人在加满制的编役,就可能变成只有一半的兵丁,却有超过四倍的编役,满营都是老头老太太加光屁股小孩、体质柔弱的女人,也就不奇怪了。   像这种一打仗就拖家带口的,战斗力能强到哪去,可想而知。况且为了家小的安全,逃兵情况也非常严重,根本就是一战即溃。   苏武义年轻时是凉州名将,出身将门,从小受到的都是兵家的正统教育。成年后打了几次胜仗,又有家中余荫,很快就升入京中,成了禁军一名中郎将,也算是赫赫有名。   但他在行伍之中几乎混了半辈子,也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兵老虎”,所以当发现应虎符而来的都是明摆着谋取兵甲武器、占朝廷便宜的,立刻拿了几个想要看他笑话的地方将领来,拖出辕门外斩了,把人头挂在辕门上,想要杀鸡儆猴。   结果这一斩,顿时像是炸了营一般,不过是一夜之间,三万多来投效的士卒,竟跑了一大半。   苏武义得到消息后,命令看守营门的士卒和京中带来的禁卫军阻拦,却被“编役”们的屎盆子、烂菜、唾沫等物恶心的晕头转向,对方又人多势众,不但没有拦成,还在踩踏中被伤了近千人。   更可恨的是,这些“兵油子”子们走的时候还趁乱牵走了许多战马,搜刮了不少兵甲,等到苏武义第二天清点武备,差点没骂娘。   而那些剩下来的地方军,也不是就是为了杀敌立功,而是大多在地方上还有家累,不敢跟着一起跑,怕连累族中的。也有一部分想看苏武义的笑话,再趁机谋一些好处的。   苏武义虽然能打仗,在京中人缘也好,但京中为了在东南战事上打得漂亮,“以德服人”,所以挑选的这位宿将是个正人君子,君子遇见这样的事情,没气晕过去就已经是好事,更别说拿出什么手段来了。   还是随军过去的鸿胪寺典客魏乾帮着苏武义的几位副将收拢了残兵,清点了损失,又想法子安稳剩下来的地方将士,只是士气经此打击之后,一落千丈,恐怕没办法在短期内出兵剿灭叛逆。   而且那些“兵痞”和“编役”要真送去和蛮人作战,恐怕还不够蛮人下菜的,不经过操练,实在是用不得。   苏武义事后跟着魏乾仔细询问,才知道他之前杀的那几个将领虽然不是什么大将,但他们手下的士卒全是同族同乡,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有姻亲之谊,苏武义为了敲山震虎杀了几个敲竹杠敲得最厉害的,结果这些人的同族同乡就不干了,加上苏武义也不像是个“识趣”的,发财的路也被堵了,所以剩下的人再煽动了其他人,一下子就跑了没影。   苏武义还肖想着去找,却被当地的官员苦笑着制止了。   但凡在当地募兵的士卒,往往一出事就逃回家里或乡中,这些人全靠军中“蒙荫”生活,一人当兵,全家不愁吃穿,举族包庇之下,不但帮着隐藏踪迹,有时候还会驱赶官差,不准他们捉拿逃兵。   南方人数比关中和江河流域要稀少的多,这些逃兵逃回山中或家乡,军中没有了足额的士卒,只能继续招募,于是这些人再改名换姓,重新出来当兵,如此反复,根本没有办法彻底根植逃兵问题,除非你想当光杆司令。   大军未到战乱之地就停住了,周围驻军的百姓又听到军营里有冲杀喊叫之声,第二天当地的医官都被派去了驻地,又有说军营里少了不少人,立刻就有各种流言蜚语传出,弄的人心惶惶。   可怜苏武义出师未捷先出了大乱,一纸奏疏把兵部那些建议当地征召兵丁的官员们骂了个遍,又请求皇帝从京中出动精兵,数量不用多,再来一万就行,足够他去“剿匪”的。   奏疏中,简直是字字泣血,就差没直接说地方上的将士都是土鸡瓦狗,根本不堪一击了。   刘未原本以为自己掌控天下兵马,坐拥数十万大军,如今一听苏武义所说地方上的士卒都是这样的,而且应召入伍连甲胄兵马都不齐整,当场就雷霆大怒,宣了兵部所有主事进宫。   也就无怪乎兵部最近人人唉声叹气了。 ☆、第109章 兵老虎?小老虎?   从精兵强将到土鸡瓦狗,中间需要多久呢?   答案是一个月。   一个月前,刘未信心满满、意气风发;   一个月后,刘未暴跳如雷、灰心丧气。   苏武义已经是京中公认能打仗、品性好、对名利没有什么太大野心的将军,可是一到南方,就被一群兵油子们打击的体无完肤,几乎束手无策。   按照魏乾呈回来的奏折说,就是“此地风俗习性异于中原,须非常人行非常手段,方得统御。”   换句话说说,就是这里穷山恶水出刁民,当地的百姓还不如蛮族率直诚恳,最好还是换个花花心思多的将军来,治一治这些兵油子。   这就是直接打了苏武义的脸,想来魏乾发这封折子的时候苏武义也知道,可居然没有阻止,可见这位将军已经被打击到什么样子。   恐怕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到了此时,又有曾经在南方做过生意的商人陆陆续续传出一些消息来,朝中才知道那些商人们在南方大肆搜刮蛮人做奴隶耕田不是没有原因的,在越州、崖州各地,雇佣汉人耕种十分困难,而且这些汉人还经常讲各种条件,一旦不能实现,往往是一夜之间跑了个干净,临走还牵走你的耕牛、糟蹋你田中已经种下的粮食以做报复。   这些地方原本是没有汉人的,迁居过来的汉人不是罪人之后,就是中原地区实在活不下去的汉人。生活条件的艰苦和资源的匮乏让他们习惯了以自己的能力来解决问题,凡事以自己的福祉为优先,很多人不服朝廷教化,更不知皇帝是谁,以宗族长老为执牛耳者,聚族而居,举族抱团对抗世道的艰辛。   朝廷对于士卒的各种优待是皇帝为了控制军队的手段,到了这里,便变成了“有偏僻不占王八蛋”的典型,皇帝做了冤大头,除了要乖乖养军队,还得养军队上下老小,最郁闷的是,养完了他还不给你打仗!   不打仗,养着那么多兵做什么!   也无怪乎刘未这段日子脸色就一直是黑的,朝中大臣们都躲着走。   与此同时,东南的战事越演越烈,已经有商人举家逃回中原,连家财都不要了,而东南也有不少亡命之徒看出了其中的好处,跟随造反的蛮族人一起对商人和官府烧杀抢掠,巧取豪夺,甚至为他们通风报信、站岗放哨。   他们当兵不愿意,将刀子对准自己人却利索的很,要不是许多蛮子根本不信任汉人,恐怕蛮人造反的人数会大大多于现在的数字。   此时已经到了腊月,东南一地的战火居然烧了近两个多月还未平息,大大的超出了所有人的意外。尤其这动乱的消息还是在祭祀战死者亡灵的冬祭后不久传来的,这样的预示更是让人不安。   渐渐的,京中有了些流言蜚语,说是因为皇帝没有亲自主持冬祭,只派了个小娃娃出去主祭,所以老天爷才降下灾祸,警醒皇帝。   也有扯到二皇子刘祁主祭时心思不诚,招了天谴的,百姓向来迷信,这一传十十传百,到了最后,连刘未自己都没办法,下令太玄真人在宫中重新进行一次小规模的祭祀,他亲自主祭,刘祁陪祭,才压下一部分流言。   一个月前,人人还在笑话户部“竹篮打水一场空”,户部官员颓丧到恨不得重新罢工的地步,一眨眼间,就成了兵部人人夹紧尾巴做人,几乎每天皇帝都会把兵部从上到下训斥一顿,成为了朝臣们同情的对象。   相对于已经开始出入结交今科士子的刘祁,刘凌的日子确实不好过的很。   兵部。   “陛下让我们把历年来各地乡兵的消耗呈交上去,开什么玩笑!”   兵部左侍郎一把拽下官帽,往案桌上狠狠一摁!   “各地乡兵的损耗历来都由各州的刺史和都尉统计,都尉府又不是每年都会上报损耗,有时候一年数次,有时候数年一次,让我们把这十年间的全部呈交上去,再给我们几百个人也不够啊!”   “平时存在侥幸心理,真到大战的时候就出事了,本官以前就跟你们说过,刺史向来是报喜不报忧,州府都尉们都只希望不出乱子,时时要去各州巡查甲库兵马的情况,你们就只关心边关。”   雷尚书眼底全是红丝。   “这下躲都躲不过去了!”   “谁知道乡兵的情况这么差!去年陛下还在夸奖我们募兵和农事两不误,现在就骂都是群乌合之众了,又不是久战之地,不是作乱,哪里需要保持那么多的兵马,兵部的银子也不是大水淌来的!”   兵部右侍郎狠狠地拍了下桌子。   “这些兔崽子,吃空饷吃的这么狠!”   刘凌坐在一旁,没有参与到兵部的讨论之中,而是翻看着历年来的军册,按照最差的情况,既东南诸州三分之一空饷人头和四倍的编役的数字来计算现有地方乡兵的数量。   饶是他心算能力惊人,也不过才算了十分之一的数字,可这么一算下去,可谓是胆战心惊,越算越是握不住笔。   缺了三分之一的兵丁,就代表国家交给各地军营耕种的“公田”收益有三分之一中饱私囊到各地将领手中,因为将士们粮草的来源大多数来自于驻军所在之地划分给军营的“公田”,将士们农忙时种田,闲时操练。   公田的配给要大于军营将士的数目,所以多余的田往往还租佃出去,除了士卒们耕种后得到的收成用于军中,租佃出去得来的换做银钱,以高利贷的形式经营收取利息。这些收入用作军队的公用和将领们的开支,也包括平时维护兵甲、马匹的草料、武备等,所以兵部才说有的军府损耗几年才报一次,因为这一笔开销,很少是从兵部直接走的。   只有打仗时大量征召人手,需要新的兵甲和武备,才会由兵部统一调配,否则地方军日常操练都要从京中调拨这些战争物资,岂不是要活活累死?   “诸位大人,你们有没有想过,各地军营和都尉府不报损耗,不是因为军营中的损耗小,而是……”   刘凌丢下笔,重重抹了把脸。   “因为根本没有什么操练,或者是贪污倒卖军备太过,武备库里已经没有了东西,根本就没什么损耗,为了担心你们核查损耗数字,索性干脆不报损耗了?”   刘凌的话一出,兵部衙门里在尚书书房里齐聚一堂的主管们赫然一惊,兵部右侍郎更是直接大呼:   “那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我刚刚细细算了一下,就拿关中最繁华的秦州来说,镇守秦州的地方军数量是四千五百余人,这些还不包括守卫城池的士卒和地方上维持治安的差吏。”   性情温和的刘凌第一次露出这么冷厉的表情:“这么多军队,而且数量还在逐年递增,按照十年前兵部核算军队人数而授田的面积,能够维持军队日常的粮饷就已经很勉强了,更别说军中常备马匹、操练时箭矢和刀枪等日常的消耗……”   雷尚书听到刘凌的说法,难以置信地拿起他案前计算的稿纸,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堆数字,有的是一个成年男人一日的消耗,有的是刀枪箭支损耗的估计数字,然后是土地的亩产,粮食市价售出的数字,武备的市价等等,零零总总,写了满纸。   他并不精通计算,但粗粗一看,也知道刘凌用的是商家最常用的记账格式,虽然数字凌乱,但分类精确,往下一合计,竟估出近二十万贯的差额!   这还只是一州之地,只是差额而已!   整个朝中去年岁赋不过两千七百万贯,各地富州不过岁赋两百万贯,贫瘠的州府一年连五十万贯都没有,这还是包括粮食在内折价计算的。   就算秦州之地的都尉府自己铸币,一年也铸不出二十万贯来,这么大的亏空,他不但有三年没报过损耗了,年年报给兵部的存粮和武备都是充足的。   他底下的兵都喝西北风不成?   “这……这怎么可能……”兵部尚书咽了口唾沫,看着秦州都尉府几位主将的名字,苍白着脸道:“这几位都是老将,因为政绩突出,这几年损耗少、兵甲武备和人员操练情况都不错,陛下还下令兵部嘉奖过……”   兵甲报的损耗少,说明该地的将领已经自己通过经营公田,或是削减军营不必要开支等办法自行在当地补齐了日常的损耗,所以需要中央补贴的地方就少。像这样同时能够练兵又能会经营的将领在什么时代都是宝贝,所以皇帝才会下令嘉奖,以鼓励各地将领纷纷效仿。   可如果情况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要知道,各地军府一报损耗,兵部肯定要派出人马和工部一起核查兵库的损耗情况,然后根据损耗来调配兵甲。   如果真是这样糟糕的情况,这些地方将领自然不希望兵部来查库房,否则倒卖兵甲、不修武备、操练过少的情况一查便知。   这是个恶性循环,原本只是为了隐瞒兵库里数量不符的情况不敢让兵部来查,所以只能报没有损耗,但实际上一操练肯定有所损耗,为了不让损耗过大没办法平衡,索性操练都减少甚至不操练了。   再加上削减人头数量吃空饷来解决武备不全的问题,像是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一开始可能只是想小赚一笔,到后来被逼着直接走上所有恶形恶状全染上的不归路。   更可怕的是,这样的将领反倒因为每年损耗少而得到了嘉奖,像是这种不打仗的年岁,这种嘉奖就成了升迁的好路子,其他原本遵守规矩的武将看到守规矩仕途无望,可中饱私囊反倒可以得到嘉奖,就会纷纷效仿。   反正这么做,既能富得流油又能得到名声,何乐而不为?   一瞬间,兵部几位大员的脸色都黑了。   “也……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也许只是殿下,殿下想太多了……”   兵部左侍郎呐呐道。   “我也希望是自己想太多,是不是我想太多,只要诸位大人悄悄派出一支人马,以抽查的名义直奔秦州都尉府,不必和当地军营打招呼,开库盘查即可。”   刘凌心中一点都不乐观。   “四千五百人,就算有空饷,也应当有三千人吧?按照兵部‘以三取一’的规矩,武库中至少有一千副兵甲和弓箭刀枪库存,再加上每个士卒至少有一副操练所用的兵甲武备,合计四千多件,但我想来,恐怕能有一半就不错了。”   “还有,秦州是关中的大州,又是关隘之地,守军四千五百人,加上编役,秦州应该有一万士卒的日常消耗,一万人就算不发粮饷,就吃饭都能吃掉公田里所有的出产,毕竟那是十年前核定的田亩数量。诸位大人可想过,万一贪墨太过,兵士哗变怎么办?秦州离京中,可不过就是五日的行程!”   “不,不……”   兵部尚书面色晦暗,整个人犹如被霜打的茄子一般。   “我想,父皇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些,所以才下令兵部将各州府历年来的损耗情况统计上去。”刘凌跟着王姬和萧太妃学习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要想知道哪些州府还能打仗,看报上来的损耗数字就知道……”   那些损耗的多的、年年哭穷不够发粮饷的将领,才是真正一直在尽心尽力维持军队的战斗能力,并且坦荡无私到可以任由兵部前来核查的将领。   地方将领和京中的将领不一样,一旦有一环贪墨,肯定是上下一起贪污,但相反的,只要有一地主将不去贪腐,下面也不敢有人伸这个手。   但要顶住这样的压力,不知有多难。远的不说,皇帝前几年“助纣为虐”的嘉奖行为肯定寒了一片固守信念之武将的心。   “快快快!快叫职方去拿,去拿历年来的各地兵库的损耗情况!全部搬来,一本都不能剩!”   兵部尚书雷震几乎是咆哮着下令,连连点了七八个人去盯着兵部所有还当值的人去库部取军册。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还不知道情况多么严重的就是傻子。   雷震是先帝年间的京中宿卫军出身,又是大族子弟,对下面的情况恐怕不能明白的那么清楚,但兵部从地方上升上来的将领也不是没有,这么多主官,不可能没有知道下面情况的,说不定就有人已经被买通了,即使知道地方上贪腐的情况,也隐瞒着不发,甚至为他们提供方便。   雷震一想到这么多年来他像是瞎子聋子一样被蒙在鼓里,甚至还和陛下一起欣喜于军中兵强马壮,君子一声令下,数十万大军便可立刻动用,如今想来,皇帝没一怒之下砍了他们的脑袋,只是每天训斥上一遍,已经是极为克制的了。   还有这位皇子……   雷震心中敬畏地看向刘凌。   此时的刘凌似是很满意雷尚书的决定,隐约可见点了点头,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   因为是兵部内部的会议,这位皇子为了避嫌,连侍读戴良都没有带在身边,他们才能放开来直抒己见。   “殿下不过是十二岁的少年,却能一叶知秋,通过核算数目看出各地军中大有不对,实在是让下官佩服不已!”   兵部左侍郎和雷尚书一样,望着刘凌的表情已经是大为不同。   他走出案后,恭恭敬敬地对着刘凌行了一个重礼:“若不是殿下提醒,吾等还在这里埋怨陛下给我们新添了无数麻烦,又或者还在得意吾等往日的德政,连为虎作伥都不为所知。如果真是这样,待各地覆水难收之时,便是吾等灭族连坐之时。”   “殿下明察秋毫,救了吾等一命,实在是如同再造之恩!”   刘凌一直在兵部打杂,每天问来问去被人当做瘟疫一般躲避,要不是会算账,现在还在兵部闲晃,哪里想到自己会被这些“大人”们感激,一见到左侍郎行礼,连忙避让。   “殿下,您当得这一礼!”雷尚书声如洪钟,“钱侍郎说的没错,国之大事,唯戎与祀,陛下重视军中,所以才一直对军中施以仁政。有些人不思报恩,却总想着自己的好处……”   他的眼神如电地扫过其他几位有些缩头缩脑的主官。   “天子一怒,浮尸千里!虽说现在时日尚短,一时没有爆发出问题,但这种情况越来越多之后,上下一起牵动也就是个时间的问题。到了那时候,贪墨的那些黑心钱,可够买全家上下老小所有人的性命?”   他话说到此时,已经是狠戾至极。   “殿下救了我们一条命,不,是救了我们全家老小的命!军队出事,兵部上下就算被族诛,恐怕都不足以平民愤、平帝王之怒!”   雷尚书一声厉喝,从腰间拔出佩刀,只见一道寒芒闪过,面前的桌案被削下一块角来。   兵部主官的桌案何其结实,有些用上百年都不见变化,雷尚书一刀下去斩了一大块,固然有其宝刀锋锐的缘故,但他的臂力和爆发力也足可窥见。   刘凌不是不懂武艺的少年,当下眼神灿灿,望着雷尚书的眼神顿时有了几分兴奋。   “从今天起,在这里坐着的诸位同僚不准离开兵部!”   雷震手按佩刀,用威胁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屋子里所有的同僚。   “在军册没有盘查结束之前,在陛下没有做出定夺之前,一片纸都不准出去!除了殿下以外,你们吃喝拉撒住都得给我在这个房间里!如果给我发现有人偷溜出去或是夹带消息的……”   他将刀尖一指地上的案角。   “如同此案!!!”   到了这个时候,不少兵部的官员似乎才想起来,这位兵部尚书也曾是踩着无数的尸体,从勤王之军中杀出一条血路,最后才直达金殿的人物。   若没有杀伐决断的权利,若没有皇帝百分百的信任,皇帝又如何能任由他坐着这么重要的位置,一坐就是这么多年?   一时间,仅剩的几个还有其他想法的官员都收起了自己的心思,认命地准备迎接接下来没日没夜的日子。   正如雷尚书所言,别人的银子虽好,可命更重要不是吗?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能怪他们不顾别人死活了,毕竟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有了刘凌的提醒,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的多。   天下州府的数量虽多,但并不是每个州府都驻扎有那么多的军队,就算有的州府贪墨的多,可也有不少是只有一千甚至不到近千数字的戍卫部队,这些就算是劣迹斑斑,查起来也容易,也容易处置。   而有步卒、甲兵、骑兵、弓手的部队成了优先和重点彻查的对象。此外,驻军人数超过三千的大州也是重点核查的部分。   这些先被文书挑挑拣拣拿出来,就筛掉了一半的军册。   被提前先核计和查看的一半军册分到尚书、左右侍郎和刘凌手里,四人一起查看,再加上有其他各司主官在一旁记录、计算,很快就看出了一些端倪。   损耗数字变少、各地库存充足的情况,大约是从刘年前开始的,也就是刘凌刚刚得到冷宫里太妃们重视的那个时候。   而在三年前,皇帝嘉奖秦州经营有方的将领之后,达到了普遍的情况。   其中是什么原因,不言而喻,雷尚书的脸黑的都快和他的官帽一个颜色了。   比较重要的要镇大概有七十多座,这七十多座要镇中,唯有十四座年年报了损耗,请求兵部和工部派人维修器械、配发损耗的兵甲和消耗,有六地的将领年年都求着再多加“公田”。   往年兵部对这十四座城镇的镇军自然是没有什么好脸色,而要“公田”就涉及到户部、工部一起汇算,更加麻烦,也被兵部视若无睹,如今细细一想,不光是左右侍郎,就连雷尚书都成了一张大红脸。   如今军中的希望,竟都寄托到了这些往年的“刺儿头”身上。   刘凌看着手里的军册,见到赣州地方的将领毛小虎这个名字,差点喷饭,也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不得了,刘凌摸了摸下巴,看的不愿意放手。   “殿下为何看的满脸古怪之色?”已经开始注意刘凌一举一动的左侍郎凑过头来,一看到“毛小虎”的名字,脸上的表情也古怪了起来。   “我看他在赣州一地当了十年主将都没有晋升,年年要钱要粮,三四年前起更是向兵部申请便于在山地作战的皮甲,说是防卫南方荆州蛮造反……”   刘凌表情奇怪当然是有原因。“这是什么缘故?他难道能未卜先知不成?”   “殿下有所不知,这毛小虎以前也算是有名的人物,祖上世代都曾是萧,萧……”左侍郎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是萧元帅的家将。”   刘凌听到萧家的名字,十分亲切,了然地点了点头。   左侍郎发现刘凌没有露出什么不悦之色,这才敢壮着胆子继续解释:   “毛小虎其父在先帝之乱时,因殴打朝廷命官被罢了官,无颜得见主将,索性带着家小解甲归田,后来萧家出事,军中大批将领受到牵连,他因为已经解甲归田,反倒没出什么事。”   “毛小虎蒙荫在军中领了将职,性格和其父一样桀骜不驯,还贪杯好色,每每快要晋升就出些事情又丢了官职,到了后来,当地的地方官都换了三批了,他还在赣州当着镇将。”   “赣州多山,又是连接南北的要地,往来商旅不少,毛小虎在赣州主要就是剿匪,也算有些成绩,他的兵卒多是步卒,善于山地作战,大概是募兵不易,所以也用了不少蛮人。”   左侍郎叹气,“因为这个,兵部并不愿意给他皮甲,只有蛮人是用皮甲为主的,我们当心他拿皮甲去给蛮人做人情,收买人心。加之皮甲容易损耗,还要细心打理,赣州多山,又和越州朗州相连,士卒闲时打猎,自己就能做皮甲,我们想着田地足够用了,去山中打猎还能得到猎物补贴,就驳回了几次申请甲胄的请求。”   “现在想想……”   左侍郎原本还在唉声叹气,突然眼睛一亮。   “毛小虎虽然贪杯好色,但这几年来已经没有什么劣迹了,反倒因为剿匪有功,屡得兵部上评。只是因为他恶迹太多,我等一直不敢给他申请‘加田’,赣州又不是什么大镇,也养不得多少兵……”   他顿了顿,迟疑道:“殿下,尚书大人,蛮人好在山林走动,也许毛小虎正是因为得到了什么消息,所以才一直防卫着荆州蛮,苏将军能征善战,可过于端方,如果用了熟悉南方情况的毛小虎协同苏将军作战,也许能立奇功!”   “我不同意!他曾经因为贪杯丢了兵部的上任文书,这样的人,怎能大用!”   兵部右侍郎似乎对毛小虎印象很深,一口否决。   “还有,他强抢民女为妻,逼得人家未婚夫一家去赣州府衙告状,这样私德有亏之人,去南方不是搅和的更乱?!”   另一位负责每年给各地将领打分的职方连连摇头。   这就是兵部的内务了,刘凌插不上嘴,只放下手中记载赣州的军册,开始核算毛小虎手下兵丁人员的消耗和报上来的损耗。   兵部一干大员吵得沸沸扬扬,有的认为这样的人也许有什么奇用,这种不拘一格的怪人才能治得了那些兵痞;   有的人认为既然有十四座军镇贪腐都不严重,更有六地的将领要求增加公田,显然还有其他更合适的人选,大可不必用这么个有争议的人物。   还有一个无法诉之于口的原因,就是毛家一直是萧门的家将,萧家满门被屠尽,毛家对朝廷有没有怨恨很是难说。   这样的人执掌大军,哪怕只是作为副将协助,都不太可能让皇帝放心。   这边在吵,刘凌依旧大致计算出了数字,只是他算完没多久,戴良派来的小吏已经在门外请示,说是再迟就赶不上回宫了,所以刘凌也没有再参与进去这场讨论,匆匆忙忙和诸位主官告辞,就离开了这间书房。   而且过几天他也不太想来了,按照雷尚书的说法,这些人在父皇没有决定之前不能离开这里,以免向外通风报信,十七八位主将吃喝拉撒在一处,那味道能是什么样,可想而知。   刘凌匆匆忙忙和戴良汇合,趁着黄昏之色向着宫中回返,身后的兵部却是有些忙乱,向来是兵部尚书果真调集了人手把守住兵部班房的四周,不准留下来的官员出去。   只是如此一来,京中又要猜测发生什么事了。   刘凌走了,兵部剩下的这些官员们讨论事情也就更加自由而轻松,有几个脾气暴躁的干脆就站在桌子上大吼大叫了。   左侍郎是文官投笔从戎,性子没那么急躁,忍住耳朵的刺痛,好奇的从刘凌先前留下的一桌纸张上找出几张墨痕未干的,细细一看,顿时舍不得放手了。   原来刘凌刚刚计算赣州的人马情况,算出毛小虎经营赣州公田并未有太大贪墨,甚至稍有盈余,大概和他招募蛮人兵丁有一些原因。因为蛮人是不要钱饷,只要粮食或其他东西的,加上蛮人家属“编役”的情况极少,毛小虎的帐下居然让人诧异的达到了兵丁和编役只有一比一数字的比例。   要知道就算没有做过手脚的军营之中,一个兵两个编役都已经是常例了。   这样的比例既保证了作战能力,又保证了日常的训练不会失去后勤而一片混乱,也减轻了公田的负担。   但兵甲和箭矢消耗实在太大,尤其是靴和箭头,几乎到了让人吃惊的数字,也难怪兵部不理不睬,因为已经超过平日的消耗了。   想到兵部不批皮甲反倒发文嘲讽他不如自己行猎的公文,左侍郎摩挲着下巴,有些难以置信地猜度着……   难道他们真去打猎了?   哪里有那么多猎物!   “你在看什么?”   雷尚书也被吵得头痛,忙里偷闲凑到兵部左侍郎钱于安的身边。   “下官在看三殿下留下的账目。尚书请看……”   左侍郎将手中几张草草写就的纸张恭敬地递于雷尚书手中。   “殿下走之前,原来是在写这些……”   雷尚书一听“三殿下”的名字,连忙接过草纸,满脸严肃地看完了上面的数字,脸色变了又变。   这哪里像是一个少年能想到的东西?   时间那般紧凑,他估计是从听钱侍郎说起毛小虎来历的时候就开始计算了。恐怕正因为看出毛小虎没有什么问题,他才一言不发,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但凡精于计算之人,心智之成熟都异于常人,想到传闻这位殿下从小是在冷宫里长大的,雷震的敬畏之心越发深刻了。   难道真是高祖托世?   “三殿下哪里像是高祖托世啊……”像是知道雷尚书在想着什么似得,左侍郎低沉着声音幽幽地叹道。   “……这简直就像是恵帝附身!”   想到恵帝,雷尚书鸡皮疙瘩直起。   那位陛下,据说是户部十个人同时打算盘还没他心算的快的人物,从登基以来,在账目上就别想骗过他,一切都以数字说话,连开多少科多少门取多少人都可以用算学准确无误的计算出来……   举凡水利、河工、修桥、铺路,工部根本不用操心预算。   至于冗员的情况,更是极少。   这样的人已经不能用常人来形容了,刘家这么多位皇帝,几乎每一位都有些难以言喻的过人之处,是和凡夫俗子不一般的,也越发让人又敬又怕。   他们却不知刘凌并非和恵帝刘权一般生来心算能力超凡入圣,而是因为记忆力过人加上从小学过算学,可以比旁人更心无杂务的直接用商人算账的方式做复式帐目,若要达到恵帝那样一看数字就能查出不对来,根本是想都别想。   可是用来糊弄这一堆恐怕连算盘都不会打的兵部官员们,已经是足够了。   于是乎,一群担心明日刘凌来当差之后看出他们计算有所不对的主官们一夜没敢睡,挑灯夜战,照着刘凌之前核计计算留下的格式,算了又算,记了又记,忙的是焦头烂额,到了日出时分,才算是算好了一小半。   就这一小半,也已经足够让人触目惊心,雷尚书不敢轻慢,命令兵部的厨房熬了一大锅粥给同僚当早膳,结果粥到了房中,已经横七竖八睡了一地。   雷尚书也想倒地就睡,无奈这件事已经是迫不容缓,只能睁着满是血丝的一双大眼,倒头喝下一大碗稀粥,随便吃了几口干粮。   眼见着天色一蒙蒙亮,还没到开宫门的时间,雷尚书就拉起左右侍郎,三人怀揣着辛苦了一夜的成果,匆匆忙忙地驾马朝着宫中而去,在宫门前等着开宫门递折子,赶在皇帝上朝之前把这件事禀告进去。   好在刘未之前也已经吩咐了宫卫,如果有兵部的奏报立刻放行,等宫门一开,三人立刻登堂入室直接面了君。   兵部和皇帝商议了什么、商议出什么结果无人得知,但当日上朝之时,在百官还没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兵部和宫中一共派了四十余人齐齐出城,分赴各个方向的事情,却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   与此同时,刘未对着赣州下了一道圣旨,急召护军都尉毛小虎进京觐见。   那么,让无数京中大臣们疑惑不解的问题来了。   毛小虎是谁? ☆、第110章 点心?心意?   “毛小虎是谁?”   方孝庭咆哮着问自己的儿子。   “查到没有?!”   这么可笑的名字,又是个统兵不到三千、还在芝麻大的地方当将领的人物,怎么让久在宫中从不出巡的皇帝知道?   “是蒙荫到军中的,走的不是正常的路子,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况且……”方顺德为这件事也四处问过了消息,甚至打探了兵部一些旁枝末节的关系,可一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兵部现在戒严了!”   这个消息比毛小虎是谁更加让人重视,方孝庭几乎立刻沉默,用一种吓人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儿子。   方顺德被看的满头大汗,五十岁的人了,像是个孩子似的摩挲着大腿的两侧,期期艾艾地说:“不是我们消息来的太慢,主要是兵部戒严的太突然,又只有主官不见了踪影,寻常官吏还在办差,根本看不出异样。还是儿子去查探毛小虎消息的时候,知道大部分兵部官员都没有回家……”   “京城十六部,我都命人盯着一举一动,连飞进个鸟都有回报。现在我把花了那么久时间布的暗线一齐给了你,你却给老夫这样的结果!”   方孝庭眯着眼。   “顺德,你别让老夫失望!”   方顺德不安地翕动了几下嘴唇,似是要为自己反驳什么,到最后还是停止了这种想法,只跟着忏悔:“是,是儿子太过疏忽大意!”   “兵部反应比老夫快的多啊……”   方孝庭脸色有些难看的捋动着胡子。   “父亲,有没有可能,兵部已经发觉那些武备……”   方顺德心中不安之心更盛。   他以前是怎么觉得取得天下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呢?是因为父亲太过笃定的态度,还是这么多年来被潜移默化的结果?   皇帝和朝臣们就真的都是傻子吗?   “绝无可能!”   方孝庭摇了摇头。   “私卖兵甲是死罪,那些人也不是蠢货,卖给我们那些上等的货色之后,就会用劣质的替上,数量上总要数的过去。如果他们真要自己作死,想要找到我们安排好的那些‘商人’,也是绝无可能,你弟弟早已经安排好了。”   他冷笑了一下,身上散发出一股杀气。   “……死人,只能到地底下去找。”   方顺德这才知道为什么父亲这么自信不会被皇帝抓到把柄,因为所有扮作“黑市商人”都被陆陆续续灭了口。   而这些事情,父亲从没有透露给他半分,直到今天,他才听闻。   他按下长久以来日积月累的不满,依旧恭敬地接受着父亲的指示。方孝庭对这个儿子恭顺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到了后来,笑着说道:   “最近二殿下结交的几个年轻人不错,有野心,也有眼色,不过老夫没办法去见他们,你若有时间,就在家中主持个小宴,也不必多隆重,表现出该有的意思就行了。”   引来送往本来就是方顺德身为长子的义务,他自然是没有异议。   “对了,宜君那里住的可还合适?他也回来这么久了,还没拜见过二殿下,安排他们一家和二殿下见一见,都是自家人。”   方孝庭似是不经意地说着。   “宜君从小住在府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只是二殿下的事,这……这不太好吧。陛下只是让二殿下到我们府中侍疾,连儿子和殿下见面都要避嫌,没问过二殿下的意见就让宜君去见他,是不是……”   方顺德壮着胆子表明出自己的不满。   “你虽是二殿下的亲外祖,可宜君也不是什么外人!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和外家也没有什么区别,二殿下有什么见不得宜君的?”方孝庭脸色一沉,“我说见得就见得!”   我是他亲外祖,我女儿是他娘,所以我才当得他和我的结交,他方宜君何德何能,能和他算一家人?!   皇子之尊,除了陛下和娘娘,能有几个敢说是一家人!   方顺德的拇指紧紧掐着食指,要花费极大的力气才能让忍住自己不表露出异常来。   “怎么了?有困难?”   方孝庭有些意外地抬眼。   “……不是。”方顺德咬着牙,面色如常地说道:“只是儿子在想,该如何安排他们见面……”   “先安排他们一家来书房见我,等殿下进府的时候,照常引他们进来就行了,剩下的我自会安排。”   方孝庭不容犹疑地接口。   “你如今担子重,这种小事,和宜君说一声,他知道该怎么做。”   “……是。儿子这就去。”   方顺德低着头,额上青筋直冒,却还是躬着身子,一直退到屋子门口,才返身离开。   直到走出父亲居住的主院,方顺德脸色才变得难看至极,眼神中甚至有了几分怨毒之色。   老远的,一位管家匆匆忙忙地向着主院奔来,脚步仓皇不定,方顺德治下极严,见到管家这幅样子,立刻不悦地冲着远处高喊:“老吴,主院不准奔跑,你怎么这么没规矩!”   原本是斥责的话,那管家看到方顺德后却如蒙大赦,拐了个方向径直向方顺德走来,满脸慌张。   “大老爷,您在这里就好了!琳小少爷和二老爷家的琅小少爷在湖边吵起来了!”   “小孩子胡闹而已!”   方顺德不以为然。   他长子方嘉所生的次子方琳,天生是个淘气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种,好在还算有分寸,从没惹过大祸。   方孝庭对嫡长孙方珑只是面子上过得去,却一直喜爱这个顽劣货,方顺德却对性情稳重的嫡长孙方珑很是喜爱。所以长房的长子方嘉虽然体弱多病不曾出仕,但是嫡妹在宫中做淑妃,两个儿子又在府中得宠,一直也没人敢轻视。   “这次不是胡闹啊大老爷,琳小少爷要把琅小少爷的衣服扒了丢湖里去,珑小少爷一直拉着,命小的过来找人……”   管事的急得直蹦跶。   “老太爷吩咐过二老爷是贵客不能怠慢,小的实在也是没办法了!”   方顺德听到“贵客”云云眼皮子就是一跳,再看着这里离湖边没有多远,想来正是为了这个管事的才来父亲的主院求救,便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我去看看。”   方家并非累世公卿,也不是什么郡望显赫的大族,要认真说起来,也就是方孝庭这一代才名闻天下,所以在京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宅邸,府邸也不在内城,而是京中不少官员聚居的东城。   正因为如此,方家并不大,若不是老二方宜君成年后就不在家中居住,恐怕一个方家还住不了这么多人,迟早也是要分家的。   原本就有些拥挤的方府突然住进来一大家子人,自然就有了不少摩擦。加之方宜君也不是什么落魄亲戚,和方顺德是一母同胞,往常也回来过几次,最近听说在外面也颇有不少奇遇,回来的时候那十几辆满载的马车简直让东城巷里的人家都沸腾了,人家是衣锦还乡,老太爷方孝庭明显又极爱这个儿子,许多人也就只好忍了。   这忍着的人里,却不包括素来胆大包天惯了的方琳。   “你还敢不敢抓!”   方顺德还没靠近湖边,一声如雷般的咆哮就已经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随着咆哮声,一声哀嚎紧跟着传出。   听动静,方琳似乎是上了手。   方顺德不敢再轻忽,连忙快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奔了过去。   从他所在的位置通往两个少年争执的地方需要经过一道游廊,他领着家人刚走了一半,听到孙子接下来的怒喝,不由得顿了顿脚步,伸手制止了身后的家人,自己反倒往后退了退。   “你搞清楚,你是来做客的客人,不是这个府里的主子,凭什么指手画脚!要指手画脚回你院子里去画!”   方琳捋着袖子,坐在比他还大一岁的方琅身上,恶狠狠地啐了一口。   “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在我面前狂,我就让你知道小爷有几颗牙!”   到底是谁狂啊!   一旁苦苦哀求的家丁们满脸痛苦。   “小少爷,小少爷,赶快松手吧!三管家都去叫人了!”   不打你,会打我们啊!   “究竟是怎么回事!”   方顺德隐住嘴角的笑意,装作刚刚赶到的样子走了过去,满脸怒容。   “琳儿,你给我下来!”   一旁一直抱着方琳往下拉的方珑看到祖父来了,脸色顿时变得刷白,像是虾子一样跳了起来,松开了自己的手。   “不,不管我的事,我只是拉架……”   “伯祖父!您来的正好!这就是琳堂弟的待客之道!”方琅见方顺德来了,连忙尖叫了起来。   “祖父,你别听他鬼叫唤,他想把这湖里的天鹅抓了带回去养,还觉得湖边的梅树好看,要人把它们移走移到南院去,他哪里来的这个胆子!”   方琳不但不下来,反倒面目越加狰狞。   “我父亲身体不好,这天鹅是家母费尽心思找来给我父亲作画解闷的,你要挖的那两棵梅树,是家父为家母栽的!”   方琳狠狠地锤了一下方琅耳边的土地。   “你怎么敢!”   “我只是想抓去给我堂姐玩一玩,祖父不准她出院子……”方琅见方顺德脸色也突然不好了,心中有些害怕的解释着:“那梅树长得歪七扭八,我以为就是随便栽的,只是看它开了花,想要……”   “够了,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真丢到湖里去,你信不信?!”   方琳又抬起了拳头。   “你才是够了,叫你下来!”方顺德伸手把孙子从方琅身上拉了下来,又扭头对大孙子方琅说道:“你怎么带的弟弟!”   方琅一脸委屈。   两人打架,他当然是帮亲弟弟,难道帮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堂弟不成?   “方琳,你到那边去跪着思过!殴打堂兄,这是以下犯上!”   方顺德扯着孙子的耳朵,将他按倒在游廊一处避风的角落,面子上恶狠狠地,别人看不见的地方,脸上却对着孙儿挤了挤眼。   方琳一被按在避风的地方就知道没什么事儿,再见祖父这样子明显不是不高兴,恐怕也是雷声大雨点小,面上装着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心中却松了一口气。   早知道刚才多揍几拳头!   打了自家的给别人看,接下来的就是安抚别人家的,方顺德挤出和蔼的表情,一边拍着方琅身上的灰尘,一边揽着他往游廊外走。   “我这孙儿啊,最是顽劣,连你曾祖父都管不了他……”   见伯祖都一副不愿意惹到他们家的样子,素来在地方上自在惯了的方琅终于又露出了惯有的轻浮表情。   敢打他?   让他就在那里吹风吹冻死吧!   ***   二皇子刘祁最近是春风得意。   随着户部被人笑话,兵部倒了大霉,礼部便一枝独秀,在六部之中显得越发的得意洋洋。   恩科在刘未登基到现在只开过一次,是他大婚的时候,所以这一次的恩科显得格外珍贵,上一届落榜的士子们一听到开了恩科纷纷在各自所在的书院报名,也有不少家中想要为孩子谋个出身的权贵到处想法子走动,去谋一个“荐生”的名额。   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因为“叩宫门”一叩成名,皇帝亲自召见了这一届的掌议和几个素有才名的学子,希望他们能参加恩科,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原本就是可以直入省试也就是礼部试,免了乡试的,如今皇帝殷勤问候,显然是希望他们能给都考入殿试,方便日后给他们授官,自然是摩拳擦掌,兴奋连连。   不仅如此,陆凡在国子监这么多年,也不知培养了不少有为的寒门士子,这一届科举,吏部伸手的余地最小,许多寒门士子早就跃跃欲试,有些自觉自己的本事争不了进士科,但“明经”科还是容易的,最不济还有“明法”、“明算”,进刑部或户部、工部,哪怕只能做一幕僚,也不乏一条路子,所以纷纷参试。   所以这一届,是历年来所有科举中,人数最多的一届,可谓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难度可想而知。   即使是中了举,可历来中举者不知多少,除了名次排前的那些,连参加吏部选试的机会都没有,不经过吏部选试合格,就不能得到官职,在这种情况下,得到达官贵人的赏识,就成了想要高排名的一种选择。   于是乎,今年行卷的士子们也是绞尽脑汁,费尽心思,什么路子都试了。家里有关系的自然最好,没关系的就想办法在京中弄出极大的名声来,不是有什么惊世骇俗之言,就是有什么出众的本事。   刘祁的曾外祖父是吏部正在养病的尚书,又是当朝的皇子,有心人自然也少不了向他行卷。方孝庭为了让他结交士子,也让他不要日日都来方府,隔三差五去一次就行,所以刘祁每天从宫中前往礼部的路上,总是有不少早就等候着的士子拦住他的行驾,递上自己最得意、最具代表性的文集。   刘祁是个再认真不过的性子,递给他的“行卷”,哪怕熬得再晚,也仔仔细细的看完,然后做出批复,命礼部的差吏给人送回去。   如此一来,这一届等着礼部试的士子们都知道这位殿下是个好说话的,行卷更是递的接连不停,刘祁初来还新鲜,后来天天这样也是叫苦不迭,连抓了档库里蒋文书前来帮忙一起阅看,才算是堪堪应付的过来。   一半是为了拍马屁,一半是刘祁确实有真才实学,他的才名也就渐渐传到了市井坊间。   刘祁所学确实扎实,经史著作,都精通要领,只是往日在宫中,名声不显,现在被学子们这么一传,即使开过年他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可“贤明”的名头已经传出去了。   加之能过了乡试和推举进“礼部试”的,都是学问不错的士子,刘祁根据众人所投的行卷,闲暇时在礼部接触了几个年轻人,还真找到了两位有才华又有胆气的士子。   这两人是同乡,一同从柳州来京中参加礼部试,其中一人善赋,名曰孔清,一人善诗,名曰韩元林,两人行卷以诗赋咏胸怀和抱负,直叙自己的政见,写的颇有见地,就连方孝庭都觉得在同龄人中,有这样的见地已经很了不起了。   两人又是当地书院的佼佼者,有山长的推荐,更是让刘祁满意。   最主要的是,这两人知道方孝庭对他们看不上眼,其他人的关系也很难攀上,抱紧了刘祁的大腿已经誓死效忠,刘祁如今在宫外如果失了方家的帮助,简直就犹如瞎子聋子一般,现在有这两个人,至少街头巷尾的小道消息,最近京中的一些风闻,也有了自己了解的渠道。   相比之下,刘凌过的就比较苦。   南方诸州吃空饷、多“编役”的事情属于兵部监察不力,年尾事多又恰逢就要过年,不适合处罚朝臣,但开了年,处罚一定是少不了的,所以人人自危,在这种情况下,刘凌学不到什么东西,还要天天帮着别人收拾烂摊子。   今日里,刘祁在礼部和找上门来的士子孔清、韩元林聊了一阵子后,想到有好几日没有去方府了,便拜别两人,去方家探望曾外祖父。   这两士子接触刘祁,一大半的原因是想殿试之后吏部的“选试”能够轻松一些,可以谋个好缺,听到刘祁要去方府,眼睛都闪着精光,哪里还敢打扰,马上识趣就离开了。   刘祁已经有多日没来方家,皇宫里的刘未也沉得住气,看着刘祁在外结交士子、来往于方家和礼部之间,刘祁知道父皇是想借由自己试探方家接下来的动作,也没有什么忌惮,大大方方地和方家人继续结交。   但他没有想到,在曾外祖父的屋子里,却遇见了这么一大帮子人。   原本只是接待心腹之人和内客的书房里,如今坐了一位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人,两位二十多岁样子的年轻人,和一位最多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年。   最让人诧异的是,屋子里居然还有一位少女。   为首一身精干气质的人和他外祖父方顺德面目上有几分相似,刘祁早知道外祖还有一位亲弟弟,是他娘的叔父,见了这个人,心中就有了几分猜测,但不敢贸然询问。   “草民方宜君,给殿下请安。”   方宜君没有功名,只能对刘祁行跪拜礼。   “这是草民的次子方庆、幼子方吉,这是方庆的长子方琅。”方宜君顿了顿,指着后面的女郎说:“草民的长子方祥在外祖家中侍奉生病的外祖父,没有跟草民一起回京,这是草民长子的嫡长女,在家行三。”   这行三,自然是按族中排名来的,其上还有方顺德的两个孙女。未出嫁的女儿不能让外人知道名字,只能以排行笼统称之。   随着他起身下拜,屋子里其他几位跟在他身后的也接连下拜那少女一直低着头,也跟着跪拜。   一旁方孝庭微笑着看着,方顺德面无表情,只用若有所思的表情在侄女的身上一扫而过,便将注意力继续放在刘祁身上。   刘祁没真让他们叩拜,众人一跪下来就上去虚虚将他们扶起,方宜君几人推辞了一会儿,就顺势起了。   那站在少年前面的女郎趁着起身时眼神在刘祁身上定定看了几眼,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又低下了头去。   刘家三兄弟素来在这方面极为迟钝,自然不会注意。   “原来是叔公回京来了,我竟一点都不知道消息……”他有些羞蔹的在身上摸了摸,“来的匆忙,没带什么东西,竟没办法给方琅和三娘什么见面礼。”   他在礼部历练,最怕别人说他骄奢,是以珍贵的配饰都留在了宫中,身上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不过他内心里也不愿意把自己的贴身之物送给这些不熟悉的“亲戚”,也有绝大部分的原因。   骨子里,他其实是不把方宜君当做自己什么正经亲戚的,何况还没有功名。   方宜君心里有些失望,但还是极有风度的客套了几句。   方孝庭引着几个孩子郑重和刘祁介绍,又指了指方宜君的次子方庆说:“他今年也要参加恩科,殿下如今在礼部,还要请您多照应一点……”   刘祁笑了笑。   “不敢,我自己也还只是个打杂的跟班呢!”   自嘲的话一说,众人齐笑,都称他谦虚。   方顺德看着方宜君和刘祁在方孝庭的指引下越谈越投机,话题已经从京中风物说到了边关美景,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这便是他这位嫡亲弟弟的本事,上至王侯将相,下至乞丐地痞,他都能和别人说到一起去,而且相谈甚欢。   眼见着方宜君选择的话题正是刘祁这样的少年人最感兴趣的,刘祁已经满脸钦佩之色了,他的子女也有了插话的余地,方顺德只能暗暗感慨方宜君的好心机以及父亲的偏心。   没一会儿,方孝庭看气氛热络了,便给了旁边伺候的家人一个眼色。   那家人从外面端了一些茶点进来,刘祁好甜食,见其中一个果子长得精致,口感软糯味道又好,加之中午腹中空空,不免多吃了几个。   “曾外祖父家中的点心,是越做越美味了。这样下去,让我还怎么用的下礼部的硬餐!看样子,‘活人饭’又要多活一个人了!”   方顺德在一旁笑着摇头,方孝庭却有些得意地说道:“殿下现在在吃的点心,可不是我家厨子能有的手艺,这是南方的做法。我这重孙女的母亲是南方人,三娘知道我年纪大了吃不得硬点心,特地学了来尽孝的……”   他看刘祁拿着点心的手一顿,扭头看向角落里坐着的方三娘,笑容更是大有深意:“殿下如果觉得味道不错,走的时候带上一盒,在礼部里垫垫肚子还是不错的。”   方顺德的笑容也微微一僵,像是突然了悟了什么,不可思议地望向方三娘。   饶是方三娘从小被教的不畏生人,此时也忍不住被众人看的低下头去,只露出羞得通红的一截颈项。   “这太不好,我不过是以饱口腹之欲,却要方家妹妹洗手作羹汤,于理不合。”刘祁直觉不好,连忙推辞。   “就在这里吃几个,就不错了。”   “无妨,无妨,我年纪大了,这种东西吃了积食,殿下带走吧。她在府里也没什么事,殿下要爱吃,回头给您送到礼部去也行,横竖做不了多少,不算累。”   方孝庭笑笑便强硬地揭过这段话题,又谈论起其他的事情。   直到日渐西斜,刘祁被方顺德送出了方府,门口早有准备的管事送上了一方精致的漆盒,刘祁才明白曾外祖父刚才那话不是客套,是真的已经准备好了。   “外祖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祁抓着叶子造型的漆盒,脸色也有些茫然。   “先是叔外祖父一家拜见,又有……”   “殿下,此时臣也不知。”   方顺德脸色也不见得好看。   “恐怕是家父有什么安排?也许是怕愚弟在府中被人见外,特地……”   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这理由太奇怪了。   听见外祖父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刘祁也只能无奈地抓着手中的漆盒,放在马鞍后面的兜袋里,回了礼部。   一回到礼部,刘祁就被满桌的行卷惹得哀嚎了一声,再看着庄扬波一双杏眼已经困得眯了起来,想来是下午分拣的累狠了,不由得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带着歉意说道:“这些日子倒是辛苦你啦,对了,我在阿公那带了些新鲜的点心果子,就在奔霄身后的袋子里,你拿去吃吧!”   庄扬波原本迷迷糊糊,听到有好吃的眼角一亮,忙不迭地擦去眼角因困意产生的泪痕,起身向着院子外狂奔。   没一会儿,庄扬波捧着那叶子一样的漆盒进来,高高兴兴地吃着,幸福地眼睛都眯了起来。   就这样连吃了四五个,一盒六个的点心已经见底,终于露出底下一枚桃花形状的小签。   “这是什么?谁把纸条混里面了?”   庄扬波奇怪地从点心盒子的底部抽出那条小签。   “……孙女方婉敬祝曾祖松鹤长青?什么什么?”庄扬波口齿不清道:“这是送错了吗?”   刘祁正看着行卷,闻言赫然一惊,伸手从庄扬波手中抽过小签,只见纸上一笔漂亮的簪花小楷,顿时一惊。   他倒没有想太多,只以为这匣点心原本是为曾外祖父准备,曾外祖父又转赠了他,三娘不好开口说里面有自己的贺方,这才阴差阳错。   刘祁心里还为自己知道了三娘的闺名有些不安,连忙把那小签撕了个粉碎,丢到了废纸堆中,又叮嘱庄扬波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这是个误会,不能坏了人家女儿的名声。   私相授受可不是好玩的!   一不留神女人一辈子的好日子就没了。   刘祁没有多想,也不敢多想,可接下来几天每日按时送到礼部的点心匣子,就让他不能不多想了。   看到庄扬波兴高采烈地奔出去接食盒,刘祁的脸色凝重,嘴唇抿的死紧。   如果说第一次是巧合……   他看着庄扬波抱进来的食盒。   那这几次是为了什么? ☆、第111章 好色?好狠?   腊月十二,毛小虎奉旨入京,因为来的急急忙忙,甚至没有官员前去迎接,等到毛小虎持着圣旨进了内城,京中才知道“传说中”的毛小虎来了。   然而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各路想去长长见识的人马都扑了个空,毛小虎已经被紫宸殿的宫人引着直入内宫,也不知他和皇帝说了些什么,第二天早朝,刘未的旨意已经下了下来。   毛小虎被封为“征夷将军”,协助“征南大将军”苏武义讨伐蛮族叛乱,是为偏将。   更让人啧啧称奇的是,毛小虎年前在兵部做好手续,就直接从京中去东南地方,不带一兵一卒,只从宫中拖出来四五箱子的东西。   这四五箱子的东西据说极沉,宫中的马车都载不动,地上碾过深深的痕迹,宫中的侍卫将这四五箱子东西一直送到毛小虎暂时住的地方——鸿胪寺安排的京官下榻之所,居然都没有离开。   这几箱子东西出宫的时候动静太大,而且还有金铁碰撞之声,一时间各种传闻传的沸沸扬扬,有说那几箱子里全是招安用的金银珠宝,也有说那几箱子是宫中珍藏的兵甲,装备精兵强将的,还有一种最让人生畏的,也是传说的最广的,说那几个箱子里是代国目前最先进的一种器械——神机/弩/。   神机/弩/,是代国国库最丰盈的恵帝时期,由将作监的能工巧匠们打造的一种极强的/弩/。这种武器装有机关,只要拉动机簧便可发射,完全不用像弓手一样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就可以投入实战,而且一次可以发射四枚箭支,也使得它的机动能力大为提高。   但由于这种武器太过精密,制造每一处零件都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而且机簧一旦损坏,必须返回将作监维护,寻常匠人连拼装都不容易,所以虽然它射程极远、威力强大,而且连孩童都能操作,却无法在军中推广。   反倒是普通的弓箭,因为可以大批量生产,一直是军中神射营的主力武器。此外,普通的床/弩/、脚踩/弩/,因为杀伤力更大,也渐渐取代了这一种有些鸡肋的武器。   但它的便于携带性和随时可以装备出一支军队的属性,还是让它成为皇帝最为青睐的一种防身之用,从恵帝起,几代帝王都有秘密地命令将作监制作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实际上,这种武器是传闻的多,见到的人少,因为见到的少,被传的越发玄乎。有说是可以连发的强/弩/,有说每一支/弩/箭锻造时都淬有剧毒,还有说可射出四百步云云……   正因为如此原因,毛小虎成了许多好奇的达官贵人最想结交的对象,就算不为别的,如果能知道他那几箱子东西装的是什么,为何抵得过千军万马,也算是一种了不起的炫耀了。   可惜这位“毛小虎”将军一回了住处就闭门不出,也谢绝一切的会客,加上如今保护他的都是宫中禁卫,所有有心结交之人都铩羽而归。   就在人人都以为这位“毛小虎”将军恐怕要熬到出京都不出门的时候,他却十分“懂规矩”的在离京之前去拜访兵部了。   除了因为兵部相关的手续已经批复办好,他得去亲自领取以外,更多的原因是他能得到皇帝重用是兵部举荐的,他得去“报恩”,报答兵部主官的提点。   毛小虎去了兵部,从一进门起,就有许多好奇的兵部官员或近或远的围观,惹得毛小虎有些不自在。   当知道兵部所有的官员都在兵部尚书雷震的书房里“加班”时,这位毛将军更是眼睛瞪得滴流圆。   无奈他上门就是为了拜访兵部尚书并几位主官的,所以只好硬着头皮进了兵部的主官班房。   等他被引着进了门,莫说屋子里坐着的众人微微有些吃惊,进屋子的毛小虎也是吃了一惊。   兵部主官和刘凌会吃惊,是因为毛小虎身材瘦小,皮肤黝黑,长得并不起眼,要不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倒像是这次出去征讨的蛮人。   除此之外,他的身上有武人少有的精明油滑气质,但这种气质倒不让人讨厌,只是更加好奇罢了。   毛小虎因为长相受人轻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所以对众人的眼光是完全不以为意,他吃惊是因为这些掌管着代*事最高指挥权的主官们,居然一个个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眼睛里满是眼屎和血丝,哪里有半点“上官”的意思?!   说是一群叫花子还差不多!   除此之外,班房的窗户紧闭,除了他进出的小门,竟没有一处通风之处,大概是怕气闷,也没有炭盆,一群主官哆嗦着挤在一起,看到他来了,使劲跺了跺脚才能站起身子,显然已经是冻僵了……   更别说,鼻端还能隐约闻到一股熟悉的骚气……   别说他不明白那是什么,男人嘛,三急随意是正常的,想他的军营角落里经常有……   咳咳,走神了。   毛小虎打起精神,见雷尚书上前迎接,连忙纳头便拜。   “末将谢过兵部诸位上官举荐之恩!诸位对毛某有伯乐之情,再造之恩,末将日后必会报答!”   雷尚书臂力极强,心中也抱着试一试这个汉子的想法,伸手强硬地把他往上拽了起来:“提携举荐之恩不敢当,我等本来就是兵部主官,选拔英才是吾等的职责……咦?”   他又用了几分力,却发现提不起这个汉子,脸上立刻露出了诧异之色。   毛小虎却不管不顾,对着雷尚书和其他主官拜了三拜,这才直起身子,满脸感激之色。   等他站直了身子,眼睛的余光一扫,才发现屋子里还立着一个少年,穿着月白滚金边的皇子常服服色,顿时惊得脚下一软,又拜了下去。   “不知有为殿下在此,请恕末将无礼!”   刘凌本想不出声,多观察几下,如今被这武将一惊一乍倒是逗笑了,也学着雷尚书走了上去,虚虚扶起他。   雷尚书有意试探,他想要向主官表明自己的能力,当然是使出浑身的本事,可这位皇子搀扶他却是不敢使蛮劲的,一托就起,看的身边原本担心不已的雷尚书松了口气,继而更加放心。   有本事,有眼力劲儿,还有城府,是个能做大事的。   想到这里,雷尚书笑着开口:“你还真要多拜一拜三殿下,我们会发现你这么个人才,还是因为殿下从往年的军册之中将你挑出来的。”   他知道毛小虎进了宫肯定和皇帝就军中的陋习恶迹深谈过,也不避讳这些问题,将刘凌如何发现账目不对,亏空太过,兵部主官如何审计,查出十四座军镇抱过损耗,又如何从中挑出最合适的毛小虎来,说了个明白,也是有意为这位三殿下施恩。   兵部左侍郎也是个识趣的,从案上递上来刘凌那日计算出的赣州军营历年经营的情况,直看的毛小虎眼睛眨都不眨,背后却是湿冷一片。   如果他在这些年里账目有所不对,又或者动了兵库的主意,如今就不是站在这里等候重用,而是名字被送到御案上,洗干净脖子等着抄家灭族了。   想到这里,毛小虎干脆直接对着刘凌跪了下来,重重行了个大礼。   “将军不必这样,也是将军经营有方,操练得当,才有今日的机缘。如果你是个中饱私囊的蛀虫,如今也就在那一堆名单之中了。”   刘凌笑着又去扶他。   “只是我好奇的很,看将军也不像是荒唐之人,为什么会有贪杯好色之名,还屡屡不得升迁?”   说到这个,毛小虎不由得露出苦笑,挠了挠脸,说出了原委。   原来他从小顽劣,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游侠无赖,后来蒙荫入军,往日的朋友纷纷找上门来,他这人对朋友极为仗义,只要身家清白没有前科的,就一起收入了军中。   于是乎,朋友又带朋友,军营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刚开始的时候,贪杯是真的,因为朋友相聚,总是多喝几杯,后来因为这件事屡屡出差错,他便不敢喝了。可是他发现一旦他离任晋升,只能带走三百的亲兵,可他帐下的至交好友何止三百?一旦他走了,这些人前途未定,恐怕日子过得也和其他被克扣粮饷的兵卒差不多,他也就索性断了自己的念想,就在赣州一地慢慢熬着,每到要升迁的时候,就弄出点劣迹来,断了自己的前途。   至于好色更是冤枉。   他在家乡原本有一婚约,是父母生前定下的,只是他命苦,母死守孝三年之后接着父亲又去了,又守孝了三年,那女子从十四岁熬到十七,眼看着又要再熬三年,女方怕耽误了女儿的年纪,加之他那时守孝,刚刚混到手的差事因为守孝就被丢在那里,前途未卜年纪又大,婚事就被退了。   他被人退了婚事,原本也就淡忘了,可他那未婚妻死活不愿再嫁,在家中寻死觅活要履行婚约,自古婚姻之事是媒妁之言,这件事传了出去,女子家不仗义就人尽皆知,受不住舆论压力之后,这女方家就举家搬到了别处。   他的未婚妻僵了两年,终于还是被家人订下了婚约,那时候她已经是十九岁的老姑娘了,定不了什么好的亲事,将她许给了邻县一名三十岁还没有娶妻的告老官员之子为妻。   虽然对方年纪大了点,家里也只有父亲曾经为官,自己是个白身,但毕竟是官宦人家,说出去也算不丢人。   这件事本该就这么完了,但毛小虎朋友多,不少对这位有缘无分的“嫂子”关心着,知道这女人要嫁了,就给毛小虎报讯。他的朋友中有些人也常出入勾栏,探到了一个消息,便是他那黄了的未婚妻所许的男子之所以到了三十一直没有娶妻,是他日子过得极为糜/烂/,曾在在勾栏里得了脏病,一直都没有根除,所以没有女儿愿意嫁过去,连买妾都活不了多久。   毛小虎想着曾经有过一场婚约,且那未婚妻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女子,便上门去告知这男人的恶迹,结果女方家也不知是不信还是就是恨他,竟说他是胡言乱语,把他打了出来。   他那时年轻气盛,便带着一群游侠朋友齐齐去了那男人的家里,将他扒光了倒吊在女方家的门前,露出得了病的身子。这人家出了这么大丑,又不敢惹这一群亡命之徒,只好把婚约退了。   又过了大半年,毛小虎出了孝,回去回复了官职,便规矩的带着彩礼、请了媒人去向曾经的未婚妻重新提亲,希望能重续婚约,结果女方家情愿把女儿送到尼姑庵里绞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愿意许给他。   他得知消息后,暴躁脾气一发作,又大闹了尼姑庵一场,把差点给剃度了的未婚妻抢了出来,接到了赣州,找了几个媒人,又在昔日朋友的见证下,就这么和人家姑娘成了亲。   就因为这样,女方一纸状书送到了官府,告他强抢民女、无媒苟合,而曾经出了大丑的那浪荡子如今就算再往隔壁几个乡找都找不到媳妇儿,也有怨恨,也跟着一纸状书,把他绑票、殴打、威胁等恶状告了一遍。   毛小虎身上带着军籍,当地官府不敢擅自决断,就把状子递到了都尉府和军中,后来毛小虎因为这件事差点掉了一层皮,又很是艰难了几年,才渐渐又靠着自己的能力和昔日朋友的帮助慢慢爬了回去。   如今毛小虎和那位姑娘已经有了三子一女,十分恩爱,只是因为当年并没有通过父母之命,这“无媒苟合”、“私奔”的名头一辈子都背在毛夫人的身上,毛小虎也确实强抢了民女,这件事就这么越传越是不堪了。   毛小虎说出这段往事,只听得一屋子男人眼睛大亮,连连呼好。   刘凌是个少年,对这些乡野间的事情接触甚少,听到他扒了人家衣服倒吊在女方门前等等时更是眉头直皱,但不得不说这种事让人十分痛快,心里虽然知道是不对的、有违律法的,但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兵部这些汉子更是如此。时人从军的,除了将门之家,大多就是从小顽劣,好勇斗狠,留在乡间也是祸害,不如送到军中打拼的。他们大多年轻时都有一言不合呼啸众友打架斗殴之时,就连雷尚书这样看起来稳重之人都有过年少轻狂之时,听到毛小虎说起这件事情,自然是拍案击节。   换了礼部,估计就要骂寡廉鲜耻了。   因为这段往事,毛小虎在众人的眼中印象又好了几分,兵部诸人也对他不拘一格的行事风格有了深刻的印象,两方寒暄了一会儿,毛小虎突然面容一整,严肃地向着兵部尚书和刘凌拱了拱手。   “雷尚书,殿下,能不能请二位借一步说话?” ☆、第112章 穷逼?富婆?   毛小虎的为人,三言两语之间也就明白了,加之他是即将出京的征夷将军,苏武义的副将,自不会无缘无故要和他们私谈,两人自是允了。   雷震和刘凌随着毛小虎到了兵部一处四周空旷无人、绝无遮挡之处,只见他环顾四周后,对二人行了行礼,低声说道:   “末将接下来说的这件事,对陛下也已经说过,思来想去,兵部也应该有所准备,以免时候慌忙……”   他不动声色的卖了个好,继续说道:“大约是四五年起吧,各地的军中都有商人来收购兵甲武备,这些人常常都以购买公田收成、或是放贷的商人身份出现,席间推杯换盏之后,便透露出要买兵甲武备的意思,价格超过世面两倍,还可以不显眼的田产、珠宝等财物置换……”   “末将不是个不爱财的,也曾和这些商人打过交道,只是末将爱财之外,更加爱命,起先末将还以为他们只是一群投机之人,可末将去有旧交的将领那里打探之后,发现这件事绝不是偶然。”   毛小虎背后所表达的意思,让雷尚书和刘凌齐齐一惊。   “说来惭愧,末将去打探消息,原本是想知道这些商人给其他人的价值几何,可打探完之后,末将真是怕了!好处太大,大的让人心里不踏实!”   毛小虎摇头晃脑道:“但凡倒卖兵库中的兵器,多是以损耗严重为名义,即使捣腾出来,如何销出去也是个头疼的难题,可现在有商人送上门来销赃,又可以用贩售粮食的名义运送出去,大部分人都难以经受的住这种诱惑。加上这些商人又财帛惊人,一回两回,食髓知味,又有把柄在别人手里,越发收不住手。”   “末将拒绝了这些人的好意,却拦不住这些人年年上门,直到去年起,那些商人不上门了,末将却几次遇刺……”   他拉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一道尺长的刀痕。   “若不是有亲兵相护,末将差一点就横死街头!”   “想来末将是拦了别人的路,他们收买不了末将,干脆想在这个位子上换个好收买的人……”   他慢慢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   “雷尚书,殿下,这些商人绝不是什么普通的黑市商人,恐怕是一群真正的亡命之徒。他们有钱有门路,还有死士,末将甚至怀疑军中已经有人和他们狼狈为奸,一旦陛下发现了军中这些猫腻,就要立时发难。无奈末将人微言轻,名声又差,想要上折,一没有门路,二又怕打草惊蛇,实在是为难的很。若不是两位对末将有提携之恩,末将恐怕也没有什么门路把这件事说出来。”   “将军是位义士。”   刘凌施了一礼。   “我为天下的百姓谢过将军。”   “不敢当,我毛家是出自萧门,一门不是良将,便是烈士。如今萧家虽然已经没有人了,但真要做了祸国殃民之事,末将也无颜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和萧老将军。”   毛小虎难得地叹了口气,不过是六尺的身躯,在这一刻看起来竟无比高大。   “雷尚书深受陛下信任,殿下也是年少聪慧,末将不过是一介莽夫,对于此事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唯有尽心报国罢了。”毛小虎顿了顿,“只是山高水长,末将久在南方,又知道一些□□,对此去的境况实在有些担忧。如若末将此去有个万一……”   他眼眶通红。   “末将无用,为将这么多年,上不能报效国家,下不能养家糊口,得了一些银子也都每每和朋友及士卒们分了,当时觉得快意,但如今想来,竟没给家中留些什么。”   这汉子说到没钱,脸上升起一丝惭色。   听到毛小虎的话,雷尚书眼睛微微泛红,脸上浮现出追思之情,显然这一幕曾经也见过,一时引起了旧情。   刘凌更是年少情切之时,哪里见得了这个,一时间鼻子酸的不行。   “内子性子倔强,万一末将有个万一,是断不会改嫁的,也不会接受末将那些朋友的接济,想来日后过的恐怕很是艰难。若是,若是……”   当兵打仗的,都不愿意说那个字,免得不吉利,没有的事也被说成了,竟半天说不出全话来。   “若是……还望尚书和殿下看在末将为国……为国……”他声音有些哽咽,一张脸已经红到了耳根。   “……为末将多求些抚恤,好照料家人。”   他深深一拜!   雷尚书听了毛小虎的话,感慨不已,就差没拍胸脯保证了,只是担心这么保证一番触了霉头,所以没有言语,但红通通的眼睛却是出卖了他。   刘凌更是满脸感动,跟着回拜。   “将军的嘱托,我必铭记于心!”   怎么能让这样的义士又流血又流泪!   真不愧是萧门忠烈之后!   有了毛小虎犹如遗嘱一般的委托,雷尚书和刘凌送毛小虎出门时甚至多了几分“风萧萧”之感,兵部诸人看到尚书和皇子这幅眼眶通红,神色激昂的样子,都吃了一惊,不明白这位毛将军做了什么,让这两人变成了这样。   两人送了毛小虎出了兵部,看到他像是对前途一片不安的样子,刘凌突然福至心灵,不由地脱口而出:   “难道传闻里将军那几箱子的东西,确实紧要至极?”   此言一出口,刘凌连忙捂住口,左右环顾,还好除了雷尚书也没有什么旁人,唯有毛小虎瞪大了双眼,满脸震惊之色。   刘凌见到毛小虎的神色,心中更加确定,有些呐呐不能言。   雷尚书却像是出了神,喃喃道:“难道真是神机/弩?老夫出仕这么多年,只见过一把神/机/弩,还是在太后手中用的……”   没有人不对这件武器好奇。   这边毛小虎却像是生怕多说说漏了嘴一般,急急忙忙地向二人告别,跨上门外已经牵来的战马,急匆匆地向着内城外而去。   话说这边毛小□□着马一阵小跑,直跑到无人的地方,这才翻身下马,靠在墙角捧腹大笑了个痛快。   “哈哈哈,京中的大官和宫中的皇子都是这么单纯的吗?”   毛小虎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心想。   “还是老子骗人眼泪的本事越来越厉害了,他们居然一点都不怀疑!”   “不过正因为是这样的人,所以我才敢对他们这样啊……”   毛小虎慢慢擦去笑出来的眼泪,靠在墙上,幽幽地叹道。   “这样子,在皇帝面前应该有个好名声了吧?唔,希望日后赐下来的赏赐会更多点……”毛小虎喃喃着,“居然有人会相信地方的将领不谋私利?这时候没有好处当什么兵?谁饿着肚子办差啊!”   他抓了抓脑袋,四周看了看。   “这是什么地方?算了,反正内城就这么大,边找边看……”   “做作了这么多,又在外面留了这么长时间,大鱼应该上钩了吧?”   毛小虎想。   他牵着自己的马,走的极慢,想要再拖点时间才回去。   夕阳之下,一人一马,被拖成两条细长的剪影,像是两个怪诞的妖精,在内城不停的游荡着,引起不少人的注意。   夜晚,方府。   “你确定你的人看清楚了?”   方孝庭难以控制地从案后猛然站起。   “确定是神/机/弩?!”   “千真万确!”   方宜君重重地点着头,脸上也是说不出的喜色。   “他在礼宾院的仓库里也不知呆了多少年了,我都以为他派不上用处了,谁能想到他还有这个本事,在库房和他住处之间钻了个地道!”   恐怕也是为了能偷些贡品之类的东西,才有了这个心思。   不过这时候谁去管他,能带来好消息才是真的!   “父亲请看!”   方宜君从怀中珍而重之地捧出一块机簧。   他怕父亲不明白,指了指机簧的里面,刻着四个小小的字,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上面写着的,是‘神机十七’的字样。   “当年恵帝打造了三百神/机/弩,每部皆有编号和制造的工匠印记,我那暗人费劲心思开了一个箱子,因为时间来不及,拿不出整张弩/机来,只掰下了这个机簧……”   方宜君用狂热的眼神看着眼前几乎称得上巧夺天工的机簧。   “就是这处机关,能让它连发五箭,哪怕儿童的力气也能使用!”   他小时候在一处纨绔之交家中见过这种武器的图,那朋友的父亲是将作监的少监,家中世代在将作监为官,也参与了这种武器的研制和制作,自然比其他人都明白这种武器的可怕之处。   而且不知道是为了出其不意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明明可以射出五箭的机簧,从被制造出来起,传言都是说它可以连射四支。   想象一下吧,在你经受住四轮的射击,以为终于安全的时候,还有一箭等在后面,在你毫无防备之时正中目标,该是何等的让人胆丧心惊!   “如果是神/机/弩,如果是神/机/弩……”方孝庭难掩激动地捏紧了拳头,“只要给我五百甲士……”   “只要有五百甲士,足以冲上紫宸殿!   方宜君重重地做出结论。   “光冲入紫宸殿无用,守卫宫门的侍卫是我们无法插手的……”方孝庭摇头,“就算能有五轮齐射,但宫中还有不少弓箭手,这件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但是这批神/机/弩……”   方孝庭谨慎的性格让他在小心的分析之后慢慢恢复了冷静。   “毛小虎究竟有什么长处,居然能让皇帝拿出这种神兵利器运往东南?神/机/弩易得,难的是它所用的铁矢,就算箱子里装着的是/弩/,估计也是铁矢占多数。铁矢这东西,只要有一两只样本,我们就能自己造……”   方孝庭暗暗思索。   “难道毛小虎有什么过人之处?”   “父亲,毛小虎马上就要离京了,下不下手,我们必须得早作决定!”   方宜君却是完全抵挡不住这个诱惑,连连催促。   “去让你的人做准备吧,但先不要下手,我要再多查探两天消息。”   方孝庭摸着胡须。   “是!”   方宜君喜出望外,犹豫了一会儿,又说道:“父亲,您说二皇子会看上婉儿吗?她又不是什么角色,而儿子毕竟只是个白身……”   “他能做得了什么主?不过是逼着皇帝着急,赶快给他纳妃罢了。毕竟陛下也不想京中传出什么皇子臣女私相授受,矢志不渝的传闻来。”   方孝庭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做公主,比做皇后有时候更自在些,你说呢?”   方宜君不敢接话,露出了有些惶恐的神情。   “我年纪大了,能为你们谋划一天是一天,日后的路,还得你们兄弟自己走。”方孝庭看着屋梁,眼神中大有深意:“二殿下是个好孩子,让两个孩子多接触一些,也是好事,你也别太担心了。”   “……是。只是兄长那边……”   方宜君有些为难。   “你该做到的,尽力去做,在这一点上,你兄长做的比你好。”方孝庭有些不满地哼道:“听说你孙子已经把手伸到你大哥院子里去了?想要夕方湖里的天鹅?这种事,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头子都不好说出口!”   方宜君听到父亲说起这个,心中把小兔崽子骂了又骂,面红耳赤道:“儿子一天到晚在外奔走,他们在地方上无法无天惯了,是儿子管教不力……”   “这一点上,你大哥做的比你好。他其实更适合守成,只是现在这情况,也守不了什么,一不留神就是满盘皆覆……可我看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儿子孙子,也都是不成器的……”   方孝庭心中也有些动摇。   就算得了江山,总不能只稳一代。方顺德性格太稳,但至少儿孙养的都好;方宜君有野心有手段有能力,但在教子上,大不如方顺德……   况且顺德已经五十了,他眼光是不是该放长远点?   方宜君见到父亲定定的出神,哪里想不到他在想什么,顿时心中又气又不甘。   再想到自己冒着这么大的危险,放弃了前途和未来,在外面为方家和父亲奔波,方挣下了如此的局面,而兄长每日安宁的坐在府中,不过做着父亲的应声虫,就能得到诺大的名望……   不就是因为他生了个好女儿,嫁到了宫中吗?如果他的女儿也能嫁入宫中,那他也是名正言顺的国丈,有什么区别?   父亲明明答应过他……   真是人一老,就越发犹豫了!   方孝庭实在是一言九鼎太久了,两个儿子也乖顺太久,越到临近成事之时,越发看不出两个儿子之间的暗潮涌动。   甚至于,他还觉得他们还是小时候相亲相爱之那时,即使面对着他这继承人的位置,也会相互谦让,兄友弟恭。   他考虑的,永远只有方家的利益和自己的利益。   所以方顺德和方宜君开始为自己考虑,也就不足为奇了。   ***   城南,王韬家中。   “二皇子居然真收了他们做幕僚?哈哈哈!我根本没想过事情会这么顺利!”陆凡大笑着摇头:“我该说二皇子太过心急了吗?居然不去找几个人细细查过他们的出身和来历就用?”   “我看他未必是不查,而是没办法查。”陆凡被称为“猢狲”的好友朱谦也笑着说:“皇子不比其他行卷的达官贵人,手能伸到宫外的极少。我看他们两个恐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把行卷的对象对准了二皇子。”   “现在能和三殿下争夺皇位的只有这位了,此事应当何时才发?”王韬左右看看,苦着脸说:“还有,现在我等已经没有阿堵物了,就算那些孩子得了进士,甚至中了三鼎甲,我们也没钱给他们谋取官位了啊!”   昔日王韬有一手伪造名画的本事,他性格又放荡不羁,常常还做一些精品的春/宫/画/卷牟利,这些钱足够他们花用,顺便资助薛家那仅剩的传人在书院里读书。   遇到真的惊才绝艳却没有门路和财帛买通吏部授官的寒士,他们也能想办法资助打点,得了不少人情。   但自从王韬在《东皇太一》上动了手脚之后,再伪造丹青子的图是怎么也不能了,春/宫/画/卷得来的毕竟是小钱,只够日常花销的,这一次的恩科可以说是这屋子里的人共同推波助澜推出来的,但如果不能让那些太学生们得到自己想要的,他们迟早也就会被抖出去。   只有这一届的恩科,所有参试的太学生们都拧成一股绳,成为“同进”,日后才能在官场上相互提携,发挥最大的作用,否则就和之前那么多次科举一样,有钱有势有背景的去做了官,无钱无势的当了吏,还有有钱无势的一辈子在小官上打熬,到最后还是各自为战,不能站稳脚跟。   陆凡从不担心自己提点的那些学生们能不能中举,但过了“礼部试”和“殿试”只是开始,最关键的还是能不能在吏部的“选试”中脱颖而出,得到合适的官职。   代国的科举,中了举得了进士之后,除了三甲是皇帝亲自授官,其余进士都只是得到了为官的资格,必须要有“缺”方能上任。即使是上任,也分上等的肥缺和无人去的下缺,到底确认哪个缺授给谁,就看在吏部的“选试”成绩如何。   譬如那个在礼部里做着不入流小官的蒋文书,当年也是一介进士,只是没钱打点,成绩又不见得出类拔萃,连续三年在吏部的“选试”里落选,最终只能选择仅能养家糊口却没什么升迁前途的官职。   如果说礼部试和殿试还算是公平的话,那吏部的选试简直就是一场家世财力和能力的大比拼,选试的结果基本是吏部一手遮天,外界有‘三千索,直入流;五百贯,得京官’之说,可见吏部官员敛财之巨。   一向最能赚钱的王韬大呼“没钱”了,顿时憋死了一屋子赛诸葛。   他们再有本事,凭空造钱的本事却是没有的,可眼见着四处用钱的时候到了,刹那间,唉声叹气声不绝于耳。   “老陆,你在宫中教导皇子那么久,总有些所得吧?我记得你挺能占便宜的啊!”   “……囊空已羞涩,留得一钱看。”   陆凡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每次一占便宜,那女人就狠狠地嘲笑他,弄的他已有好久没有在那位殿下面前敲竹杠了。   “朱谦你呢?我记得你在外面还有不少门路……”   王韬升起一丝希望。   “别说了,在留春坊看上了一位娘子,没宿上几次,钱就没了。”朱涛掏出自己的钱袋,倒了倒,什么都没倒下来。   “我现在啊,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   “滚!”   “就你哭穷!”   “你能不能把裤腰带拴紧了!别死在女人肚皮上面!”   “哎,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啊!”   “哎!”   “这吏部,陛下就该把里面那些官员全都给砍了!”   “杀是杀不尽的,只不过会产生另一批同样的人。吏部的‘选试’如不更改规矩,吏部永远便是吏治的毒瘤。”   陆凡叹了口气。   “除非陛下……”   “先生,先生,外面来了许多人!”   王韬的书童慌慌张张地冲进了屋子,磕磕巴巴地叫唤道:“有有有马车进不了巷子,在外外面堵住了!”   “怎么回事?”   王韬大惊失色地站起身。   “我这地方这么偏僻,怎么会有马车来?”   “是不是你家什么亲戚来走动了?”   陆凡好奇地问。   “这里是我买来清净的地方,除了你们几个,根本没几个人知道,哪里来的亲戚走动!”   王韬直奔门外,边走边问。   “你可问过来人是谁?”   “问了,为首的相公自称是‘王七’。”   书童连忙恭敬的回答。   “王七?”   不认识!   王韬心中疑惑更甚。   陆凡和其余诸人跟着出门看热闹,只见王韬门前的巷子里卡了一架宽大的马车,马车上毫无纹饰,且是平民用的制式,丝毫看不出是什么来历。   马车不远处站着一位一身黑衣的男子,正指挥着带来的手下从马车上卸下东西,径直抬着箱子从巷子里走了过来,弃下了那驾马车。   从马车上卸下来的是商人常用来运货的樟木箱,四四方方,极为普通,抬箱子的看起来也只是一些普通的力士之流。   唯一引人注意的是这位黑衣汉子身边跟着的一条魁梧汉子,此人身高足有八尺,长得仪表堂堂,腰间隆起藏有兵刃,只是表情木讷,看起来应是保镖一流。   仅凭这两人的打扮和气质,就足以让陆凡和王韬等人皱起眉头了。   他们都是文人,极少和武人及商人打交道,性格里也有些文人固有的清高,不愿意和他们接触,此时乍见得来了这些个不速之客,当然有些奇怪的神色。   一群力士将箱子直直抬到了王韬家的门前,黑衣男人上前几步,对众人行了一礼,朗声问道:“请问陆凡陆博士可在此处?王某的家人在国子监得到的消息,说是陆凡博士来了这里……”   “咦,老陆,找你的!”   王韬正准备闭门谢客了,一听说是找陆凡的,连忙偏过头看向陆凡。   “找陆某何事?”   陆凡上下扫视了王七一眼,再看了看他身后的箱子。   “我和阁下应该素昧平生吧?”   “确实从未谋面过。”   王七笑了笑:“鄙人是酒泉王家商队的当家人,受三殿下之托,来找陆博士送几箱东西。”   “送东西?什么东西?”   “送……”   王七拍了拍掌,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身后的王家力士齐齐动手,掀开了箱子的盖子。   刹那间,箱内的真金白银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差点闪瞎了一干穷货的眼睛。 ☆、第113章 种马?皇帝?   今年冬天的京城,比往年来都要热闹的多。   先不提明年三月要参加“礼部试”的士子,因为皇帝想要召见商人重新选拔皇商的消息,使得京中商人如织,各方酒楼客店住满了来往的客商和士子,正所谓是一房难求。   有些住在东城或南城的人家看出其中的机遇,收拾了自家的院落,专门租赁给那些希望清净可以读书的士子,也是赚的盆满钵满。   士子多,青楼楚馆的生意就特别好,只是生意好的结果就是今日这里打架,明日那里争风吃醋,所谓“文人骚客”,许多文人不觉得这些是有辱斯文,反倒是风流韵事,也实在是让人叹息不已。   因为士子、商人、投机之人混迹京城,于是京城中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也在年底纷纷开始混口饭吃,京城治安变得极差,京兆尹冯登青这段时日可谓忙的是焦头烂额,即使京兆府全员出动,也总是应顾不暇。   只能庆幸还好今年陛下不准备登楼观灯了,否则这么乱的时节,发生踩踏之事都有可能。   年底不仅仅是普通人家和官宦人家事忙,宫中也是忙乱的很,只是宫里如今没有皇后和贵妃,无人理事,连今年的宫宴都免了。   肃王尚未清醒,肃王妃年前只能自己入宫请安,但肃王生母养母都死了,儿媳和公公接触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刘未下了一道恩旨,准肃王妃今年不用进宫,安心照顾肃王即可。   刘凌和刘祁都去拜见过自己的兄长,只是他一点起色都没有,对外界也没有什么反应,但看得出他被肃王妃照顾的很好,气色很是红润,也可以照常喂食、牵着出去散散步什么的,除了眼神呆滞了点,看起来倒和常人无误。   见到兄长这个样子,刘凌和刘祁也只能心中叹息。只是他们如今自己都是百事缠身,既要忙于功课又要参政历练,加上内忧外患不断,实在也为这位兄长做不了什么。   代国是有宵禁的,京城夜间不得出行,但宵禁在过年期间可以解除,所以还未过年,家家户户已经扎起了灯笼,做起了花灯,等着上元节挂出去,好一起乐呵乐呵。   即使是官员,过年也有六日的休沐,虽说作为京官,放假和没放假没什么两样,皇帝一声宣召就得入宫,但至少到了这些日子,衙门里事务便少了起来,也算是忙里偷闲。   只是这里面绝不包括刘凌。   “陛下,老奴今日看三殿下的袖管和裤腿,似乎又短了一点?”岱山伺候着刘未的笔墨,似是有些犹豫地说道:“三殿下的身量长得快,后宫又没人注意着,是不是要在东宫里调派几位伺候针线的宫人?”   “咦?老三衣服又短了吗?”   听到岱山的话,刘未抬起头。   “他可不能衣衫不整,上元节他还要替朕去参加灯会,与民同乐呢!”   我的陛下啊,天那么黑,谁看得到他穿的衣服短了截啊!   只是上朝看起来就太明显了!   “不仅是这样,冬日严寒,衣服短了就会着风,如果得了风寒就不好了。”岱山顿了顿,“宫里现在没有娘娘主事,两位殿下的衣食住行总有些安排不妥的地方……”   “你传朕的旨意,将尚服局几位主事罚俸半年。没有人主事,就不按四时为皇子们量体裁衣了吗?若有再犯,直接拖去宫正司,不必再禀报朕了。”   刘未精神全靠药撑着,哪有心力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现在再做已经来不及了,你等会儿去挑几件朕没穿过的裘衣和大氅给老三送去,应应急!”   “那二殿下那边……”   “……老二那边,也挑几件吧。”刘未摆了摆手,“这种小事不必问朕,你看着办吧!”   “老奴惶恐!”   岱山连忙低头。   “老奴一定给办妥帖了!”   “现在朕顾不上这些琐事,我知道你素来细心,如果有像这样朕没注意到的地方,你尽管去安排。”   刘未又追问了一句:“李明东那边的药,可送上了?”   “……说是在配。”   岱山有些紧张地回答。   “催他快点。”   “是!”   刘未安排岱山了一些琐事,这才埋首奏章之中,批阅着那些像是永远也批不完的奏折,只觉得心力憔悴。   他抬起头,活动了下筋骨,正准备继续再写,身边负责伺候他起居的内侍却有些不安地劝阻道:“陛下,虽说公务繁忙,但您已经忙了一天了,该歇息了。您晚膳还没用呢!”   刘未看了看天色,再摸了摸肚子,点了点头。   “朕就在这里用膳吧,吩咐传膳。”   “陛下,要不要在哪位娘娘的宫中用膳?”内侍试探着问道:“用完膳后,也好休息休息……”   刘未的脸色突然一下子黑了下来。   “朕要如何行事,需要你来指手画脚?”   那内侍见自己一句普通的建议竟引得天子勃然大怒,惊得连忙跪下。   “陛下,老奴不敢,只是陛下忙于案牍之中,一刻也不得放松,老奴担心您的身子啊!您总不能从早到晚都不休息吧!”   “滚!朕如今□□不暇,哪有时间去后宫里闲晃!要让朕知道你收了哪宫里的好处,剁了你的双手!”   刘未暴喝。   “老奴遵旨,老奴这就退下……”   刘未喜怒无常的时候没人敢招惹,可怜那内侍一把鼻涕一把泪,在宫人们同情的眼神中,连滚带爬的逃离了宣政殿。   刘未见他走远,一下子跌坐在御座之中,明明是刚刚看了一半的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越批越是烦躁,最终还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掰断了自己正在用的毛笔,一下子掷于堂下。   他以后的日子就要这么过吗?   每天每天和奏折为伍?   刘未寒着脸。   不行,他要再试试!   ***   方府。   “最近有什么消息没有?”   方孝庭站在一张地图前,一边指指画画,一边漫不经心地问着身边的儿子。   方顺德已经有几日没有睡好了,各方的消息都汇集到他这里,然后再进行筛选和分辨,最终将紧要的送到父亲这里来,他已经这样做了无数年。   只是今年年底各方人马都聚集在京中,又是收官的时候,方顺德毕竟已经有五十岁了,忙碌了一阵子后,就有些心力不济。   他揉了揉眼睛,强忍着困意说道:“京中有一位巨贾值得注意,此人名叫王七,是这几年突然冒出来的富商,经营的是西域到京城的生意。有传闻说此人和胡夏国的国主关系甚好,所以能在西域十二国畅通无阻,也有人说他的商行养着一群厉害的护卫,让关外的马贼闻风丧胆,从不敢动他商队的东西。他主要经营来自西域马匹和珠宝玉器,可以结交……”   他们缺马,任何经营马场或马匹的都值得结交。   “王七?这是什么名字?”方孝庭怔了怔,“他是想争这次皇商的位子?”   “应该是看上了陛下授出的官造织坊,西域那边的商人最青睐就是丝绸贡缎,方便携带又价值不菲。”方顺德对商人不算太上心。“要不要以这个为由头,让下面的人和他接触接触?”   “你看着办吧。”   方孝庭随意的点了点头。   方顺德记下这件事,又继续说道:“兵部那边也有消息,说毛小虎走后,雷尚书有好几日精神恍惚,有一次还喃喃自语‘居然不给兵部留几把’之类的话。儿子怀疑说的是毛小虎带出京的那几个大箱子……”   “这个我已经知道,安排宜君去查探了。”   方孝庭随口回应。   方顺德怔了怔,嘴巴张了又合,说出一个他认为最重要的消息:“还有就是,父亲,陛下已经有一个月没有临幸任何妃子了……”   听到方顺德呃话,方孝庭突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一个月前陛下曾经驾临过唐贤妃的宫中,但据说陛下和贤妃起了争执,很生气地离了后宫,没有宿下。之后一个月,更是未曾踏足后宫半步。”   方顺德有些难以理解地开口:“宫里的消息,昨夜陛下又去了后宫,这次去的是一位才人的殿中,但是那才人连夜被送去了宫正司,昨晚被杖毙了!”   “杖毙了?”   方孝庭摸了摸胡子,眉头紧蹙。   “陛下又在玩什么新花样?”   “儿子也不知道其中有何缘故,我们在宫中的人手大多在上次放宫人出宫时被清理了,消息并不确切。”   方顺德顿了顿。   “但陛下这么久不临幸妃子,我们是不是要发动百官催促选妃之事?”   “不,不不不……”方孝庭的手快速地在桌案上敲动,眼神也晦暗不明,“不但不要促成选妃,还要拖延此事……”   方孝庭抬起头,眼神中出现了一抹狠戾之色。   “我们该动了!”   “什么?”   方顺德一凛,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   “我要你和宜君,不计一切代价,杀了三皇子!” ☆、第114章 摘星?踏月?   腊月二十二,毛小虎带着浩浩荡荡的车队趁着天亮之前出了城。守城的卫士是京兆府管辖,却提早开了城门让他出行,显然是早就收到了消息,为他破了例,提早开了城门。   京城有宵禁,清早一支车队从南门出去,瞒得过普通的百姓,却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   一时间,京中暗潮涌动,气氛诡秘,显然都是对毛小虎带出京的东西抱有极大的兴趣。   另一边,因为元月十五上元节登楼之事,京中各部也在纷纷忙碌着。   上元节,又称天官赐福祭,是代国十分重要的一个节日,不亚于除夕。高祖信道,上元节在代国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一天,不但是全家团圆的日子,还是一年中少男少女们能名正言顺走上街头的日子。   从元月十日起,各家各户就要开始忙着悬挂和测试各家的花灯,即使是最穷苦的人家,也会在门前挂一盏灯笼。   有钱人家的花样更多,有所谓“斗灯”的传统,即使是同一条街上的人家,挂出去的灯也不尽相同,就为了让能多的人能驻足在自家门口。   对于商家来说,上元节的灯会是最容易赚钱的日子。由于赏灯的多半是拖家带口一家老小都出行,这一天集市上人群熙熙攘攘,边走边玩边买的比比皆是,而且很多达官贵人见惯了好东西,对这些新鲜玩意儿反倒比珍奇异宝更好奇,往往那些讨巧的手艺人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而对于一些想要在上元节有艳遇的男男女女来说,这个日子又是最让人雀跃而期待的日子。每年上元节之夜,大街小巷都是人,大家聚在一起游戏玩耍,敲锣打鼓,响声震天,火把、灯笼照亮各方。   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上元节的灯会,年轻男女大多带着面具,甚至还有女扮男装的大家闺秀和跳舞唱歌的歌伎戏子、杂耍子弟一起戏耍,却丝毫不会被人诟病。   正因为这一天是代国人可以名正言顺放浪形骸、惊世骇俗的日子,上元节就成了京中乃至全国最热闹的节庆,每年上元节皇帝都会出来“与民同欢”,也就不足以为奇了。   毕竟这一天京城四处锣鼓熏天,又有灯火耀京城,即使是皇帝也不愿意苦守在宫中,听着宫外热闹喧嚣,自己宫中冷冷清清不是?   “登楼观灯”正因为如此,应运而生。   你若问代国其他地方的百姓,皇帝是什么样子,大抵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的,但京中和别处不一样,每年皇帝和皇后或贵妃都会登高观灯,还会亲自在城楼上点一盏灯,为百姓祈福,虽说站的那么高也看不见皇帝长什么样,但至少见过了皇帝的真颜。   几代皇帝都热衷于上元节的登高,只有平帝时期因为帝后不和,曾经断了几年上元节的“登高”,但在刘未身上,是从未缺过一次的。   正如景帝所言,皇帝想要知道宫外的事情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只能从细微处推算百姓的民生。就拿灯节来说,城中挂的灯多不多、品种如何、歌舞伎班子够不够宏大,都能看得出民间的生计如何。   而那一天来“参拜君王”的百姓有多少,就直接关系到皇帝的人望如何。   皇帝出巡,在内城是看不到什么的,这登高的楼,是在内城和外城的交接之处,名曰“定安楼”。   此楼本身只有三四丈高,但到了上元节前夕,宫中将作监和工部会在这座城楼上搭起高高的“彩楼”,四周立有旗杆和梁木,其上缀满巧夺天工的宫灯,远远看去,火树银花,璀璨如天界宫阙,是京中四绝之一。   经过精心搭建之后,登高的楼能从三四丈直达六七丈,而且十分结实,所用的木材俱是宫中修建宫殿所用的木头,这些木头从恵帝时期就开始用起,年年拆拆搭搭,仅费些人工罢了。   “灯楼”搭好后,每一层阶梯踩上去如履平地,直达楼顶,皇帝和皇后在这一天会登上楼顶,亲自点亮最亮的两盏龙凤灯,然后和京中的百姓一起观灯、欣赏外城的歌舞伎班在安定门外的表演,直到亥时才回宫中。   等到上元节过后,灯楼上的宫灯会被悉数拆下,赐给京中大小官员,嘉奖他们一年来的辛苦,这些宫灯皆是内造,算是一件稀罕玩意儿,即使是朝廷大臣,也皆以得到灯楼上的宫灯为荣,竞相攀比自己得到的宫灯如何。   这样一件热闹的事情,对于京兆府来说却是一场噩梦。   每年上元节都有失火的事情,从腊月开始,京兆府就要走遍所有的大街小巷,在巷口摆上大缸,督促坊里时时放满可以用来灭火的水,到了上元节那天,因为出行的人太多,各种摩擦不断,京兆府往往要向军中请求调派人手支援才堪堪足够维持安宁。   除此之外,勾搭成奸的、拐卖儿童的、走丢了自家孩子的更是层出不穷,上元节的灯会,年轻人向来有戴面具的习惯,这就给许多有心之人可趁之机,往往在上元节发生的案子,到后来都成了无头公案。   譬如这家小姐在上元节被人掳走,那家公子在上元节被人捅死,也不是没有。   尤其到了帝后出行的时候,京兆府和禁中十二万分精神都在帝后身上,更是容易出事。   今年宫中的年节过的特别冷清,刘未并未在麟德殿举办宫宴,只按例宴请了朝中官员,刘祁和刘凌两兄弟去给父皇请了安,除夕守岁都是东宫里过的。   别人都可以休沐,这两兄弟过年还要做功课,给礼部和兵部的官员写谢帖,忙的焦头烂额。   忽一日,岱山领着紫宸殿的人送来了刘未用的大氅和裘衣,又有宫尚服局来量体裁衣,两人这才想起来,马上要到上元节了。   今年的上元节因为皇帝明确确定了不会去,只派了刘凌“代天子同乐”,所以预计去灯楼的百姓不会太多。不过这已经成了京中一道景致,也是彰显国力的时候,宫中和京兆府都不敢疏忽,不但刘凌的衣冠鞋帽并浑身配饰都是皇帝亲自过目的,京兆尹更是几次入宫,亲自给刘凌讲解上元节那天的行程和安排。   “登楼观灯”每年都来一次,无论是宫中还是百姓都已经习惯了,气氛倒是不太紧张,只是对刘凌来说,第一次被委以重任,还是在这么多百姓面前,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刘祁对于刘凌的差事并没有太多情绪,就如刘凌对刘祁主祭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妥一般,但实际上心中在想什么,谁也不得而知。   就这样既兴奋又紧张的到了元月十五那天傍晚,刘凌在宫中侍卫、宫人以及礼部官员浩浩荡荡地簇拥下,向着安定门上的“灯楼”而去。   ***   安定楼外。   已经早早到了安定门前占好位置、等着内城门打开的百姓们人山人海,直挤的维护秩序的京中侍卫们脸都绿了。   为了保护皇子的安全,清出足够的空场,刘未调派了三千兵马驻守在安定门前,之前早已经有京兆府差吏和军中人马清理了沿途的要道,百姓只能在安定门外共赏灯会,敢越过安定门前半部,立即就会被格杀当场。   由于今年皇帝和后妃都不出现,灯楼顶部安放的也不是龙凤灯,而是一盏足有人高的鱼跃龙门灯。   去年关中大旱,今年上元节布置的花灯大多是以行云布雨、龙腾虎跃为主题,希望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宫中和京兆府原以为今年的人数绝不会比往年更多,毕竟来的只是一位皇子,还是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很多朝廷官员都不见得会来陪同一起登楼,毕竟皇子结党是宫中最大的忌讳。   但他们错估了今年京中留下来过年的外地人数。且不说年后皇帝要亲自接见户部选拔上来的皇商人选,就那么多早早来京中租房定客店顺带行卷的士子都有不少,这些人并非京中人士,对这一年一度的盛况自然是绝不会错过,加上当日会有许多官员到场,说不得碰碰运气就得了谁的青睐,更是一个个打扮的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个屁啊!   “谁挤掉了我的帽子!啊!别坐我我头上!”   得,是个捡帽子被人干脆坐脑袋上的。   “我腰上的玉呢?哪个小兔崽子把我的玉摸走了!”   “别挤别挤!哎哟再挤过去我就要被城墙上的弓箭手射死了!”   这是被挤的滚出去的。   乱成这样,前面有持戈的卫士,后面有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的人,被夹在中间的最是痛苦。   有钱的达官贵人自然是早早派出了家人圈好了合适的位置,身边有身强体壮的家丁护院相护,自然是不会被挤出翔来。   “怎么这么多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吧?”王七皱起眉头,问着身边的护卫:“十四郎,去年有这么多人吗?”   那被称作十四郎的护卫正是和王七寸步不离的健壮汉子,闻言摇了摇头。   “我素来不爱这种热闹,若不是今年那位殿下主持登楼,我是万万也不会来的……”王七嫌恶的看着不停拥上来的人潮,往十四郎的怀里靠了靠,有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王七是商人,和百姓相比,自然是有钱有势,和丢在京中,却什么都不是,所以虽然在定安门外适合观灯之处占了一块地方,但并不算前排,有显要官员的家人前来,少不得为了人脉和人情关系,还要让一让。   这一让两让,原本就不算大的一块地被挤压的更小,原本带来的十二个护卫也不得不只留下八个,其余四人留在了外围,唯有十四郎紧跟着王七,寸步不离。   王七素来不喜和人近身,此时被人潮挤的奔向十四郎怀里,竟是让十四郎诧异到身体微僵,有些手足无措的地步。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有些迟疑地虚虚环过,隔开拥挤的人潮,一双原本平常无奇的眼睛突然迸发出凌厉的气势,震慑的原本还想继续挤过来的家丁护院之流顿在了当场,不敢再向前一步。   他眼神在周边扫视而过,发现最靠近安定门前的地方有一处空处,居然没有人占位,他想了想,给两个侍卫一个手势,让他们留在原地占住了现在脚下的这个位置,手臂却突然一舒展,拨开人群,硬生生在人堆中开出了一段路来。   “干什么?”   王七被十四郎右手一揽,带着向前了几步,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前面空畅,如果有人来了,我们再回原地。”   十四郎的胸腔一阵震动,浑厚的声音像是在王七耳边响起一般,王七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么挤确实不是事,便依着十四郎的意思到了前头。   这里视野开阔,左右都是王七能报的上名字的官员,最少也是户部侍郎那个等级的,再想到这里这般开阔居然没有人敢占,王七心中有些七上八下,不安地小声问道:“会不会占了什么了不得的……”   “马上都要戌时了,还没有来,再怎么了不得大概也不会来了。”   十四郎眼神警觉地望着四周,见其他人用好奇又啼笑皆非的表情看着他,只当看不见,继续站在王七的身后护卫。   就在王七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城楼后突然一阵喧闹,礼乐声和赞者高唱的声音直入云霄,原本嘈杂不堪的城楼外,竟蓦地静了一静,所有人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后面越来越近的声音。   刹那间,就像是突然被人施展了什么法术一般,随着“安定楼”上的赞者一声“吉时到,点灯!”,安定楼上百盏灯被一层层点了起来,只余顶上一盏鲤鱼跃龙门的巨大花灯未亮。   月色婵娟,灯火辉煌,宫中的来人还未走近城门,就已经在内城的街道上看到了这壮观的一幕。一时间,城门外吸气声、叫好声、感慨声,不绝于耳,仅此一景,就足以让之前等待的焦急和诸多不快全被抛诸脑后。   王七即使已经看过很多次了,见到这样的情景还是会被震动。她抬起头,似是想起了什么,眼眶渐渐湿润,喃喃自语。   “谁家见月能闲坐,何处闻灯不看来……”   十四郎听到王七的低语,忍不住心中一软,悄悄挺直了身子,替她阻挡着其他人好奇的视线。   好在看灯看到哭的,除王七外,大有人在。   毕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触景伤情,有一番感慨,也是寻常。   随着内城里的动静越来越大,百姓的期待之情也越来越是浓厚,有些小孩迫不及待地爬到父母或其他家人的头上,眼睛瞪得滴流圆,屏住呼吸等待着那道城门被打开。   “来了没有?皇帝老爷来了没有?”   “今年没有皇帝老爷,说是宫里死了娘娘,皇帝老爷伤心着呢,不愿意一个人来点灯……”   “死了娘娘也不能不点灯啊!这么多人等着呢!”   “得了吧,你当看猴戏啊,你等着就得出面?”   窃窃私语声不断,更有一些消息灵通的百姓洋洋自得地在卖弄。   “今年来点灯的是三皇子,皇帝老爷的儿子!”   “三皇子?就是那个传说和高祖长得极像的……”   “正是那位,不知道可看的清楚!高祖长什么样样子看不到了,三皇子长什么样总看得见吧?哎,能站到前去就好了!”   “得了吧,前面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去了也给赶回来,这里正好!”   百姓们交头接耳,京兆府差吏紧张地戒备着四周,就在这又紧张又肃穆的氛围里,内城的城门被缓缓地打开了。   只供皇帝出行的御道上,出现了两排执金卫士的身影,而后便是浩浩荡荡的仪仗,在一片甲兵之后,身着白色滚边礼服,头戴通天冠,身披着黑色大氅的皇子,因为有重重宫人簇拥,显得格外醒目。   “三皇子到!”   ***   刘凌以为自己会非常紧张,或是非常惶恐,然而当看着城楼上那一层层的灯接连亮起时,他的心中只有一片平静。   这样的景色,昔日他还在冷宫之中时,不知听见宫人们讨论过多少回,却一次也没有得见。他只能从他们的描述中、那些感慨的语气里,独自幻想着那“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场景,期待着自己也能亲眼目睹的那一天。   大哥曾问他,袁贵妃那样对他,他不怨吗?   他自然是怨的,但正因为少时的经历,使他分外感激自己所得到的每一分幸运,以至于见到这样的美景,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幸福来。   这曾是他儿时的梦想,如今已经实现。   不是作为观灯之人,而是作为点灯之人,他将要登上那座高楼。   老天毕竟是厚待他的,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怨恨、好紧张、好惶恐的呢?   剩下的,唯有一片平静了。   城门大开,刘凌踏着御道,走过列祖列宗和父亲走过的道路,沿着那层层的人障,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定安楼”。   石砖砌成的“安定楼”无比坚固,刘凌踩着坚实的石砖,仰头看向头顶的木楼。这是恵帝时将作监最得意的杰作,被称为“楼上楼”,今日亲眼目睹,看着那层层叠叠的梁木,刘凌不由得为之赞叹。   这样的晃神只是一瞬间的事,随着底下百姓抬头仰望,刘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旁伺候的宫人上前解下他身上披着的大氅,躬身看着他踏上了原本是为皇帝而设立的高台。   高台前数十宫人高举起手中琉璃宫灯的灯杖,将刘凌的身前映照的恍如白昼,刘凌扫视楼下的人群,既有身着官服的官员,也有长衫及身的士子,更多的,却是数之不尽的普通百姓。   按照往常的惯例,此时的赞者应该口称“山呼”,楼下万民齐声“万岁”,然而今日楼上立着的,却不是什么万岁金尊,仅仅是代替皇帝前来点灯的皇子而已,许多百姓有些不知所措地立在那里,不知道皇子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在万众瞩目之中,刘凌终于动了。   只见这个身材修长的少年突然伸展开双臂,双手合抱,对着城楼下神色各异的百姓,躬身长揖,行了一个恭恭敬敬地拜师礼。   皇子为庶民躬身,自代国立国以来,都不曾听闻。   刹那间,偌大的安定楼前寂静一片,许多离得远的百姓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踮起脚尖想要看个究竟。   安定楼前不远处的沈国公嘴角微微一扬,神色间满是感慨的笑了起来。   “您既然有视天地万民为师者之心,我便助您一臂之力!”   沈国公戴勇上前一步,高声诵道:   “愿我代国大兴,千秋万世!”   就像是终于接到了该如何行事的讯号,排山倒海般的呼声响彻云霄。   “代国大兴,千秋万世!”   “殿下千岁千千岁!”   “千岁千千岁!”   在山呼声中,定安楼上的赞者们拿着表词,在钟鼓奏乐声中,抑扬顿挫地念诵。   “……今事天以礼,立身以义,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内,莫不为州府,四夷八蛮,咸来贡职……与天无极,人民蕃息,天禄永得……”   听着这番熟悉的句子,刘凌慢慢直起了身子,凝视着灯楼下神色狂热的百姓。   深埋在他血液之中,属于刘氏皇族的那种责任,终于被彻底的惊醒。   那疯狂叫嚣着的*,存在于他每一个毛孔间,此时正畅快地呼吸,像是鱼儿终于游进了水里一般,推动着他向前继续。   蛟龙戏水怨海浅,鲲鹏展翅恨天低!   “戌时已过,请殿下登楼!” ☆、第115章 福地?地狱?   “请殿下登楼!”   刘凌从未想过只是登上一座楼而已,竟然会让他的身体不住的颤抖。安定门外成千上万人群的目光都在注视着自己,而他的头顶,便是他今日的责任,那唯一一盏没有点亮的明灯。   刘凌带着两位侍卫,踏上通向楼顶的阶梯,今日的风很大,刘凌踩在阶梯上,甚至有一种会乘风而去的幻觉,背后的两位侍卫见刘凌走的有些太过于轻快,有些担忧地开了口:“殿下,顶上风大,又是木楼梯,您最好还是稳一点。”   “嗯。”   刘凌点了点头,收起心中那些激动,从身后的侍卫手中接过高高的火把,向着那一人多高的鲤鱼跃龙门而去。   这盏灯最奇特之处,在于未点灯之前,这便是一盏巨大的鲤鱼灯,然而等点起了灯中的蜡烛,原本设置好的部分就会产生明暗变化,从远远的地方看去,就像是一条锦鲤突然越过了龙门,变成了一只金龙。   点着龙凤呈祥灯是每年的压轴,龙灯和凤灯也已经被将作监做的轻车熟路,但今年为了让百姓不至于对皇帝未来感到失望,重新制作的“鲤鱼跃龙门”其变化和气势还在龙凤呈祥之上,是将作监再三挑选后,最终选择使用的灯型。   刘凌跟父皇在宫中参与过一次这个灯的试点,虽说这种灯乃是民间征调的巧匠制作,但精致程度绝不亚于将作监世代为皇室制作灯盏的灯匠。   鲤鱼图案变成龙形的那一刻,两人都颇为惊叹,刘未还专门为此奖励过那几位灯匠,所以已经见识过这盏灯亮起的刘凌,很是熟练的举起火把,对着金鲤的胡须点了过去。   只要一点着那两根胡须,火焰跟着引线开始燃烧,内部就会一点点亮起,直到点燃最中央的油灯底座部分,整条龙就可以完全亮出自己张牙舞爪的身形,而灯楼各处亮起的宫灯,从远远的看来,就像是拱卫着金龙升天的星子。   看到火把一点点靠近楼顶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期待着最顶端那盏灯亮起的美景。   刘凌的火把几乎是刚凑近两根胡须的时候,火舌就立刻舔了上去,引线向着灯火中央燎起。   他几乎是面带微笑地看着鲤鱼的胡须一点点变成龙须、然后是龙额、龙睛、龙……   啪啪啪啪啪啪!   霎时间,原本应该变成龙吻的部分突然一下子爆裂了开来,炸的整个龙头部分一下子无比明亮。   楼下观灯的百姓齐声惊叹,看着这犹如龙吐火珠的一幕,还以为是什么特别设置的机关被出发了,还有人不停高声称赞将手都拍肿了的。   但将作监的官员和京兆尹见到这般变化,心中大叫不好,立刻叫喊起来,让身边的从员上楼去看看究竟,可身旁叫好声、叹息声、惊讶声不绝,即使他们大喊大叫,也传达不出去什么消息。   楼上的刘凌站在最近处,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得只来得及闭起眼睛,他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热浪向着自己迎面扑来,只来得及丢下手中的火把用右臂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面,就被人从背后直接扑倒了。   陪同刘凌上来的两位护卫和刘凌站在差不多远近的位置,龙头炸开时,两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巨大的气浪掀到了两边,顺着楼梯滚了下去。   刘凌因为站在最前方的中央,首当其冲的承受了所有的伤害!   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刘凌就感受到了右边小臂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痛,以及头发和皮肉上传出来的焦臭气味。   他身上的人应当伤的更重,虽然极力隐忍,但痛苦的呻/吟声还是传入了他的耳中。   “快来人!灯炸了!”   “殿下!快下来!天啊!将作监是怎么检查灯火的!”   “殿下,情况不对,快走……”   压在刘凌身上的人努力吸了一口气,将身子翻了过去,好让刘凌离开。   刘凌忍住手臂上的剧痛,勉力爬起身,往地下一看,发现替他挡住火焰的,是应当在他点完灯后引导其他人山呼的赞者,此前从未谋面过,不由得一愣。   “殿下,快走!”   那宦者咬牙催促。   “天啊,灯里有人!”   一声尖叫声划破了众人的叫好声。   什么有人?   声音往高处走,立刻就传入了刘凌的耳朵里。   他不由自主地向着鲤鱼跃龙门的灯火看去,刚刚灯盏是暗的,自然什么都看不清楚,可现在龙头虽炸毁,火引却按照既定的燃烧路线向着油灯烧了过去,立刻映出龙腹里几道人影来。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就是傻子了!   刘凌立刻掉头就往下跑,一刻都不敢犹豫,可他的速度虽快,却没有龙腹中藏着的人快,只听得“唰唰唰”三声裂帛之声,从那龙腹中跳出三个手持利刃的刺客,均是蒙面黑衣,如风驰电掣一般拦在了刘凌的面前。   除了定安楼上的人,没人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定安楼下观看灯火的百姓只能看到最顶端突然爆发出一阵明亮的火光,然后金鲤变龙身,龙腹里却跳出几道人影来,就再看不见其他。   龙腹里的人影犹如一道讯号,随着这些人影的出现,定安楼的四周,原本是为了趁机做些观灯人生意的摊铺上,突然也剧烈燃烧了起来!   今日正是东北风,火趁风势,迅速的蔓延。   “报!东边起火了!”   “报!南边也起火了!”   “报!西面也其起火了!”   “京兆尹大人,南边离开的方向,大量店铺突然起火!疑似有人纵火!”   “京兆尹大人,道路两旁树上挂着的灯笼被人射下来了,树上也被人浇了火油,现在烧起来了!”   “大人,怎么办?”   一干京兆府差吏看着浓烟四起的广场,惊恐地叫着。   “有人要封死回外城的路!”   “天啊!灯楼!灯楼底部烧起来了!”   有离得近的官员抬头看着定安楼上,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你们这些京兆府的官吏是吃干饭的吗?还不上去救殿下!”   “京兆尹大人!”   两个差吏艰难地看着楼下从火光亮起时便开始恐慌的百姓,满脸都是挣扎。   冯登青也是脸色铁青,他甚至已经能听到定安楼上的金铁相碰之声了。片刻后,他终于做出了命令。   “留两队人给我上楼,其他人去疏散百姓!请内城的侍卫开城门,让百姓去避难!”   “可是内城一开,大批百姓就会涌入宫城,无官之身未奉诏就擅闯宫城,这……也这是死罪啊!”   几个京兆府官员惊得脸色一白。   “不往内城跑,难道要这么多人被浓烟熏死在内城门外吗?”冯登青一声怒吼。“事急从权,不要啰嗦了,照做!”   “是!”   冯登青点起其他的人手,匆匆领着手拿哨棒的差吏们往内城的城门冲去。   刘凌是从宫城方向而来登楼的,刘凌一上楼,内城的城门就被关闭了,这是内城门官为了防止观灯的百姓太多而擅闯所做出的举措。   如今出了这种事情,内城的城门官越发不敢开门,生怕有刺客混在人群里进了内城,任凭冯登青手持令牌叫破了嗓子,也没有动静,更别说请求开城门让百姓避难了。   “至少让我们上楼救火!”   冯登青拼命地敲着城门。   “不劳京兆尹大人操心,宫中带来的侍卫足够,不会让殿下有失的!”城门官扯着嗓子在里面吼道。   “京兆尹大人还是想想怎么让百姓安稳下来吧!”   “你这个畜生!”   冯登青目呲尽裂,用力地啐了一口,转过身子。   “这群兔崽子关门了,所有人,跟我一起清理烧起来的道路!”   “是!”   ***   刘凌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此刻的自己有多么狼狈。   他的头发被火燎掉了大半,右手手臂上的衣服也已经被爆出的火焰烧的焦黑一片,如果不是那赞者拼命一扑让他扑倒在地,顺便压灭了火焰,只怕他手臂上的烧伤还会更重。   龙腹里跳出来的三个刺客俨然是精于合击之道的高手,纵身跃出之后,便立刻拦住了刘凌身后和身侧的三个方位,上面是熊熊燃烧起来的鲤鱼跳龙门的灯火,刘凌自然是不会投身火海。   只见得三个刺客堵住刘凌撤退的方向之后,站在最上方的那个刺客便伸手摸上了将龙灯固定在定安楼木楼上的绳索,使劲一拽!   犹如触动了某个机关一般,原本是为了便于拆卸和安装的固定绳一下子松动了起来,那龙灯被火燃烧原本就摇摇欲坠,此时被那刺客这么一扯,原本扣住的滑轨立刻滑动,偌大的灯架,一边燃烧着一边朝着下方跌落下去!   刘凌被三人包夹在灯楼的最顶部,虽然危险,可这三人都没有立刻出手,原本他还在兀自奇怪,不知他们在等什么,如今这刺客拉动机关让龙灯往下倾倒,刘凌顿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一声巨吼:   “不!下面的人快躲开!!!”   为了保护刘凌,宫中派出了五百多甲士护卫他的安全,安定楼的木楼不能承受太多人,所以大部分人在安定楼的城楼上等候,陪同他上去的只有两名身手最好的侍卫,便于在狭窄之地防卫。   这两人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士,木楼的楼梯道狭窄,哪怕有刺客,只要他们挡住去路,刘凌就能轻轻松松跑下楼。   谁知道刺客没有先出手,而是龙灯先炸了!   这三个刺客还没出现时,楼下的甲士们就已经发现情况不对,也不管后建的木楼能不能承受这么多人的重量了,蜂拥一般上来救人,这些人有些已经跑到了靠近刘凌的位置,有的还在登楼,眼见着就快要接近他们要护卫的对象,突然从天而降,压下了一座燃烧的大山来!   可怜靠的最近的甲士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剧烈燃烧的龙身压了个正着,痛苦哀嚎着滚落到楼梯之下。   这一下,犹如触发了连锁的机关,火龙一边燃烧着,一边从木楼上扫过诸人掉落在楼下,剧烈的燃烧了起来,阻断了众人上楼的道路。   火烧着了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火龙燃烧后冒着的烟。   刘凌精通药理,孟太医和张太妃碰上之后,对于各种药材更是透彻,那烟一起,熟悉的味道窜入鼻端,刘凌立刻神色大变,撕下了衣襟系在脸上,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草乌头、巴豆、狼毒、□□,皆是剧毒之物!   火油中掺有毒物!   “想不到殿下倒是机灵的很,只可惜命不好!”拉动绳索的刺客声音尖细,神色闪烁不定,持着长刀便向着刘凌砍来!   随着为首刺客的出手,三人齐齐向前,向着刘凌咽喉、胸口、后心三个位置刺了过去,封死了刘凌的后手,断无可避之处。   这便是合击的可怕之处!   这一击莫说是个少年,便是成年人也无计可施,然而三人的兵刃却扑了空,站在原地的刘凌像是突然消失一般不见了,几人定神一看,原来刘凌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仰倒,就地一滚,狼狈的避开了他们的杀招。   “铁板桥!三皇子会武!”   首领眼睛瞪得极大,口中一声唿哨立刻响了起来。   其余两人听到他的唿哨,立刻变招,包围圈从小变大,伴随着木楼燃烧“噼里啪啦”的响声,刘凌剧烈地喘着粗气,从地上爬了起来。   浓烈的毒烟不仅仅阻挡了刘凌的视线,也同时阻挡了这三人的,比刘凌更吃亏的是,他们大概是为了防止火龙燃烧时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所以穿着的都是厚重的棉衣,从上到下用水浇湿,应该是藏身于龙腹之中灯台下的暗箱里。   那地方狭窄逼仄,这三个刺客挤作一团时绝说不上舒服,但毕竟会暖和许多,如今他们一齐跳了出来,这寒冬腊月,浑身湿透,虽是防了火,可动作却因此迟缓不少。   在他们三人靠近刘凌之时,刘凌甚至看到他们身上雾气蒸腾,犹如冬日头顶出汗时看到的那种场景,那是身上热量在剧烈蒸发的结果。   “我只需要躲,不停地躲!”   刘凌咬着牙,心中给自己打着气。   “我武艺不及他们,他们人也比我多,我只要拖到他们也中了毒烟,力气耗尽就可以逃走……”   他心中这样想着,可背后燃烧着的木楼却提醒他时间实在是不多。不仅仅如此……   刘凌低头往下一看,只见得定安楼外的百姓高声惊呼着四散而逃,然而原本为了让百姓观灯方便而清理出的广场上火光冲天,连路边的树上都着了火,根本没有躲避的地方。   火趁风势,一下子就烧了起来,广场上浓烟滚滚,更似于定安楼上!   “该死!”   刘凌听着耳边的惨叫声,惊呼声,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的是你!”   唿哨声又变,为首的刺客以哨声为指令,指挥着另外两个同伴结阵杀人。   刘凌的武艺不弱,欠缺的只是实战的经验,此时身上被划了几刀,往日萧太妃的教导一下子涌上心头,脚下属于“萧门”的闪避步法自然而然地使了出来,一个滑步又避开了几人的合击。   如果说他们刚刚对刘凌的会武只是惊讶的话,如今见到刘凌的身影一闪,那简直就是惊骇莫名。   其中一位刺客更是脱口而出:“陇右铁骑山庄的游龙步!他是萧盟主的嫡传弟子!”   “嫡传个屁!萧家从不和官府打交道!这怕不是皇子,只是个替身!”   那首领一声粗鲁的喝骂,气的都快呕血了!   他们这样的江湖死士,收受重金,干的是刀口上舔血得勾当,但这血也要舔的有价值,如果为了一个冒牌货送了命,岂不是笑话?   这么一想,他手中的招式便慢了几分,让已经开始熟悉对敌的刘凌找到了个空档,一下子钻了出去。   “小子要跑!”   其中一个刺客大叫不好,伸手一抖,射出几枚铁蒺藜,直直向着正奔下楼的刘凌脑袋、后心、膝弯等处射去。   这三人乃是三胞胎,从小训练合击之术,配合默契无比,擅长暗器的那个射出了毒蒺藜,另一人立刻脚下运劲,追星赶月一般逼近了刘凌,出刀向着刘凌的腰部削去。   首领也不闲着,从怀中放出一道紫色的烟火,向雇主发出讯号,他们的目标失手了,立刻派人拦截。   刘凌原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然而后脑一阵劲风拂来,浑身上下的毛孔陡然紧锁,脑子里不停地响彻着警告的声音。   有危险!   后方有危险!   这是身体本能发出的警号,可刘凌此时已经奔到一半,哪里有可避之机!   眼见着面前下楼的楼梯被火焰所封,身后毒烟更是熏得他耳晕眼花,几乎站不稳身子,后方三个刺客却像是丝毫没受影响一般速度极快地追赶了过来,完全违背了他之前猜想的“拖”就行的推断。   刚刚能逃出来是他们走了神,现在却是必死之局!   只见着三枚铁蒺藜像是长着眼睛一般向着刘凌电射而去,另一个刺客的利刃也快要将刘凌劈成两半,刘凌怒吼一声,脚下陡然加力,也不管扑进火焰会不会被烧伤,从这么高跳下去会不是,直直朝着楼梯下方纵身一跃!   “拦住他!小子要跳楼!”   刘凌明白从这么高跳下去也是九死一生,可与其被人腰斩,还不如拼一拼,他抱着脑袋在半空中调整着姿势,以免自己被摔碎了脑袋,却突然感觉到腰部一紧,一股大力陡然袭来,将他甩上了半空!   难道他连跳楼都不成?   “自己荡到对面去,再顺着木梁攀下,下面有人接应!”   熟悉的女声在刘凌头上响起。   刘凌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只见一身宫女打扮的中年宫人一手攀着一根木柱,另一只手扯着一根银色的绸带,满脸焦急之色。   是素华!   少司命的素华!   这银色的光芒刘凌也是熟悉无比,大司命之首云旗的武器便是几根可硬可软的银丝,端的神奇无比,可这少司命居然有一整条用这种银丝制成的绸带!   那三个刺客也没想到居然会有个女人爬上楼来,一声唿哨过后,两个刺客转而奔向少司命所在的楼柱,首领则是挥刀不管不顾地向着刘凌腰上缠着的银索死命一砍!   杀不死你,摔死你也是一样!   谁料那吹毛短发的利刃砍上了看似丝绸一般泛着珍珠光泽的绸带,不但没有砍断那根绸带,反而发出了金铁撞击的“当”的一声,可怜那首领收回刀时刀上已经有了一个豁口,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他娘的干嘛要接这个生意?!   先是发现要刺杀的皇子会武,后来又发现这皇子用的是武林魁首铁骑山庄非继承人不可学的游龙步,还没郁闷自己遇到了个西贝货没多久,又碰上用天蚕丝做绸带的古怪女人!   这可是天蚕丝啊!火烧不断水浸不失刀枪不入的天蚕丝啊!   从来只是作为暗器和杀手锏使用的天蚕丝啊!   就这一根绸带,就足以搅动江湖腥风血雨了,他居然还拿自己的兵刃去砍!现在这刀都不能用了!   真他奶奶个熊的邪门,出门一定是忘了看黄历!   素华可不管这两个人想什么,她是女人,更擅长的是轻功和护卫之术,不是杀人的本事,如今见到两个刺客冲来,手中立刻用劲,将刘凌向着对面的方向送了出去,抖手松开了绳索。   刘凌反应极快,眼见着对面未燃烧的木梁近在眼前,立刻向前飞扑,他腰上拴着的力道蓦地一收,刘凌就这么直直地掉到了伸出城墙的木梁之上,手足并用地向着城墙爬了过去。   少司命这一阻拦,三个刺客离着刘凌已经极远,偏偏少司命的武功全是以缠斗和防御为主,素华将一匹银练舞的滴水不漏,那三个刺客左突右刺都冲不出去,只能咬牙切齿地暗骂。   “妈的!怎么来了只乌龟!”   “这娘们的打法好生让人厌烦!”   另一边,刘凌跌落的地方位于灯楼搭起的木质阁楼最底部,一根主梁伸出了城墙外,和下方的柱子一起支撑着整个右边的底部,但此刻因为各种震动和火焰的燃烧,已经不太牢靠了,刘凌只不过动了几下,就剧烈的摇晃了起来。   下方的甲士和护卫们早就闻讯而至,禁军中郎将在命令着侍卫去除甲胄,徒手攀爬已经燃烧起来的灯楼顶部去救刘凌,身手利索的士卒们还没有爬到一半,就看见半空中一道白色的人影突然飞扑而下,直直扑到一根梁柱之上,连忙惊呼了起来。   “白蟒袍!是三皇子殿下!快救人!”   “三皇子殿下,您有没有摔着?”   其他的宫人也飞奔而往,看着刘凌甩了甩头,从柱子上爬起身来,向着城墙这边一点点挪移过来。   “天啊,殿下您别动了,让我们派人去接您!”   “蠢货,这木梁哪里承受得了这么多人!殿下,您赶快爬过来,我们在这边接着您!”   一时间,沸沸扬扬地声音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这原本应该极为引人注意的声音,如今却被另一种声音彻底淹没。   先前在上面,又是生死时刻,刘凌自然是没有办法分神,可如今逃出生天,木梁下方就是忠于父皇的卫士,他的心神立刻就被这种声音所震慑。   他站在木梁上,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往下一看,顿时呆若木鸡。   刚刚井然有序、气氛热闹的广场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惊天的火光之下,浓烟和啼哭声冲天而起,原本是达官贵族所占据的最好位置,瞬间就成了夺命之地。   内城的城门方向,无数人嚎叫着、咒骂着涌了过来,手持刀枪的侍卫们神色戒备,立在城墙之上,更有弓箭手用箭指着越来越多的百姓。   可即使是这样,也阻挡不住潮水一般的人群。   “把那些官老爷推到前面去!他们不敢射这些官老爷的!”   “跟着那些达官贵人一起逃啊!”   顷刻间,那些官宦的家属首当其冲,被汹涌的人潮无情地推倒,又或者胁迫着向着内城逼近。到处都有人起哄“逃进宫去”、“后面起火了”,“他们想把我们烧死在里面”,还有人高声尖叫着“死人了!踩死人了!”,“救救我的孩子”,“到处是火”云云。   刘凌双眼充血,一口牙齿几乎被自己咬了个粉碎。   不久之前还是欢天喜地的福地,如今已成了……   ——修罗地狱。 ☆、第116章 乱民?棋子?   从仙境到地狱,需要多久呢?   答案是,不到半个时辰。   当刘凌手脚并用的爬下木梁时,所有人都恍如隔世。   浑身浴血的刘凌犹如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一般,头发一片焦黄,因为代国尚白而换上的绣金白蟒袍也被烧的到处是洞。   在他的背上、肩上都有刺客刺杀而留下的刀伤,好在他已经检查过,不知是刺客托大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那些暗器是淬了毒的,这些刀上却没有抹上毒。   “殿下受伤了,赶快请太医!”   “请什么太医,现在太医根本出不来,城门一开就会被踩死!还是赶紧从城墙另一侧下去,护卫殿下回宫!”   禁军负责保护刘凌这次安全的中郎将知道自己出了差错,丢官罢职已经是难免的了,但如果不能将刘凌送回宫,恐怕连命都保不住,只顾着推动着刘凌往城墙另一端走。   在他的料想中,这位年纪尚幼、又在冷宫里长大的殿下,此时应该吓破了胆子哭着回宫才是,然而这位殿下的决定却让所有人差点跪在地上找眼睛珠子。   “主持此地防务的冯登青呢?叫他立刻疏散百姓!”   刘凌铁青着脸,眼睛向着四处扫视。   “其他官员在哪里?”   “定安楼一出事,将作监的大人们就被统领大人下令抓捕,亲自捆送回内城里去了。其他大人们见定安楼火势惊人,大多已经从城楼另一侧去了内城。此地由末将暂时接管。”   那郎将年已三十有余,却不敢在刘凌面前拿大。   “今年陛下未至,很多大人都没登楼,仅带着家人在外观灯,火起时城门官下令关闭了内城城门,防止有人趁机闯宫,冯大人应该是被关在了门外。”   定安门是连接内外城的一道城门,可以从城楼上通往内城的城垛而下,直入内城,但城外的百姓却必须越过这道城门,才能进入城内。   刘凌听到冯登青被关在了门外,就知道局面已经没办法控制,否则京兆府那么多差吏连同禁军一起,不可能任由百姓这般互相践踏。   他奔到城墙旁边,踩上之前行礼的高台,尽力伸出身子对着远方眺望,喉间无法抑制地传出了一声呻/吟。   “老天,这明显是有人故意煽动生事……”   从他的位置往下看去,四周冒起的火光虽然惊人,但灯节每年都办,所以京兆府早有预防失火的准备,恐怕在突然起火的不久之后,京兆府就已经很顺利的将大部分的火焰都全部扑灭,只有树干上烧起的火无法马上浇熄。   仅仅是浓烟太盛,眼睛被熏得睁不开而已。   如果火烧起来的时候立刻有人组织疏散,京兆府清理出道路,恐怕广场上的人早就四散而逃了,可这些人群中混有不少有心之人,到处高喊“后面的路被烧没了”、“四周都是烟会被呛死”、“只有去内城这一条活路”这样的话,才会引起这么大的骚乱。   这是如此荒谬的一幕啊!京兆府的差吏们九死一生的熄灭了各处的火焰,拼尽全力清理出的道路,却被人不理不睬,他们被吓破了的胆子只能让他们看到眼前唯一的一条死路,即使偶有聪明人发现不对想要从别处离开,也只能被巨大的人潮裹挟着不自由自主地前进。   每个人心中的恐惧都被无限放大,他们已经停止了思考,只能靠着本能,朝着人最多的地方挤去……   “这样下去,不被踩死,也要被有心之人利用暴动了。”   刘凌偏头看向内城方向,只见得城头上的弓箭手弓弦已经拉满,表情严厉肃杀,只待一声令下,就要放箭。   “宫中有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内城吗?”   刘凌寒着脸问身边的禁军中郎将。   “并无。”   将军反射性地摇了摇头,又立刻有些迟疑的说:“不过也许宫中另有安排?今日看守内城的是洪将军,他是左右监门府的禁军,和吾等左右备身府的禁军并不是同僚。”   禁军六府,左右监门府是管理宫门和内城城门的,而左右备身府是保护皇族安全,自然是不同职责。   刘凌最头疼的就是各个机构和衙门之间消息不通的问题,忍不住摇了摇头。   “殿下,现在局面太乱了,您应当和我们回宫去。”   禁军将军比刘凌还头疼。   这时候还等什么呢!   “正因为现在情况急迫,所以我更不能走!”   刘凌神情严肃,眉头蹙得死紧。   即使浑身狼狈,也掩盖不住他的认真。   “我得设法联系上京兆尹安抚百姓。还有那位洪将军,我要问问他,何人命令他将弓矢对准百姓!”   “殿下……”   “不必再劝,跟我走。”   刘凌的眼神从禁卫军的身上扫过。   “我知道各位将军都是为了护卫我的安全而来,但身为将士,天职乃是保家卫国,而与其说是保家卫国,不如说,就是为了保护下面这些百姓……”   “天子尚且镇守一方,我身为皇子,怎能临阵脱逃?”   刘凌伸手抹去脸上的鲜血,神情镇定自若。   他并没有用什么煽情的语句,更没有表现的激愤无比,然而就是这态度坚决的几句话,在这浓烟滚滚、气氛紧张的境地中,却奇异的让所有人镇定了下来。   “我欲留下来维护局面稳定,何人与我同去?”   “我去!”   “誓死保护殿下!”   “我也去!”   “好,那我等就……”   “殿下!”   “什么人!”   一阵劲风从天而降,惊得底下的禁卫军们纷纷执起兵器。   待看见从天而降的是一位身穿宫装的宫女,不少人瞠目结舌,忍不住抬头望天,还以为自己眼睛看花了。   这位中年的宫女鬓发有些凌乱,怀中搀扶着一位宦者,一落了地后便放下那个宦官,显然已经有些脱力,忍不住气喘吁吁。   “殿下,此时情况未定,请让我护卫左右!”   素华见刘凌欲要下楼,连忙请求。   “上面的刺客呢?”   “他们人多,又留有后手,让他们给跑了,不过应该还在城墙之上,没有跑远。”素华将手中的银索缠绕在腰上,以衣服掩盖好。   “这是……”   刘凌定神看了看,发现那是刚刚在上面誓死一扑的宫人,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刚刚救了我的……”   接过那个宦官的禁卫,用手摸了摸这个皮开肉绽之人颈间的脉搏,对着刘凌摇了摇头,也不知是不能活了,还是已经死了。   刘凌心中一沉。   任谁知道有人为自己死了,都不会好过的。   “殿下,这是少司命的少三,负责护卫您的安全的。”   素华低低地叹气。“请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否则像是少三这样的人,会一直替您去死……”   刘凌紧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们走!”   城墙下乱成一片,城墙上倒还算是井然有序。见到刘凌被救下来了,沿路的宫人和禁卫都十分庆幸,连忙从各处向着刘凌身边汇集而来。   但当他们看见刘凌并没有向宫内而去,反倒准备下城墙前往城外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拼命劝阻的有之,惊讶大叫的有之,还有些胆小的宫人已经有些想要逃跑的样子。   如今城墙下那个样子,便是彪形大汉也会被踩成肉泥,谁敢下去?   下面的人简直像是魔怔了一样。   然而刘凌却不管不顾,一边往城门下走,一边和身边的禁卫将军们商议着什么。之间这些将军满脸犹豫之色,但因为刘凌十分坚决,也只能咬牙点头。   待下了城墙,刘凌直奔内城城门,能从城墙上下来的少年,又被这么多禁卫军保护着的,除了代国的三皇子不做他人,城门后的门官们虽然又惊讶又惊惧,却并未阻挡。   刘凌一路长驱直入,在城墙上找到了以手按剑的那位洪将军。   见到刘凌下来,洪将军满脸惊疑:“殿下既然已经脱险,为何不回宫里去?”   “让弓箭手收起箭矢。”   刘凌也不废话,“打开内城城门,宫城内另有侍卫,不会让这些百姓冲到宫里去的。”   “殿下,内城乃宫城的防线,又有京中各部衙门,如果暴民趁机闹事,只怕更会酿成大祸,恕末将不能开门!”   洪将军似笑非笑。   “您要命令末将,先请拿陛下的手令来吧。现在……”   他表情轻蔑地看了这个满身狼狈的皇子一眼,眼神里是止不住的恶意。   “这些狗官,就想着不出差错,把我们当做猪狗一般!”   一声凄厉的怒吼声后,无数人大喊了起来。   “冲!架着这些官老爷往前冲!”   “跑啊!跑到城门下面就安全了!”   “火要烧过来啦!”   这般剑拔弩张,所有人都忍不住捏了一把冷汗,紧张的不知所措,刘凌却提起十二分精神注视着这位城门守将,连他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都不愿意错过。   只见百姓终于暴动,挟持着原本广场最前端的官员及其家属们作为人盾,向着内城门冲去,镇守此地的洪将军不但不见惊恐,嘴角反而咧出了微微的弧度,抬起手就准备让弓箭手放箭!   刘凌的眼里突然迸出了一道闪光,用手按住了腰间刚刚要来护身的佩刀。   洪将军抬起手的一瞬间,空气突然变得沉重起来,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从刘凌身上散发出来。   在身边诸人的张口结舌之中,刘凌腰上的佩刀匡然出鞘,刀身划过一道耀目的光芒!   咚匡!   “啊啊啊啊啊!”   震天的惨叫声,吓傻了诸人。   洪将军的一只手臂,被刘凌活生生卸了下来。   只是一刀!   “谁敢放箭!”   刘凌突如其来迸出的说话声,简直就如打雷般惊人。   “啊啊啊啊!”   洪将军还在凄惨的叫着。   这时,已经换成刘凌轻蔑地踢开了洪将军掉落的手臂,转而肃然地望着城下。   那些在宣政殿里意气风发的朝臣们,如今犹如猪狗一般,被人驱赶着前进。   刘凌给了身边同来的禁军将领和宫人们一个眼神,一位声音高亢的赞者立刻登上高楼,大声高喊了起来。   “传三皇子殿下的命令,开城门!!!” ☆、第117章 战鼓?丧钟?   王七和十四郎是在定安楼上火焰爆炸的时候察觉到不对的。   两人都是走南闯北之人,十四郎更是身世复杂,眼界比寻常商人要厉害的多,只是生性坚毅,不喜多言,显得有些木讷罢了。   那一团火爆发出来时还带着巨大的声响和隐隐发绿的光芒,所以十四郎定睛一看后,立刻怒斥道:“这是雷火门的火弹!这些蠢货,居然把自己看家的本事卖给别人了!”   王七听到“雷火门”时就有些不安,刚刚抬起头没一会儿,就听到了四处传来的“救命”、“起火了”之类的呼声。   几乎是一瞬间,王七及十四郎就和自己的护卫们被冲散开了,若不是十四郎一直紧紧地抓着王七的肩膀往自己怀中带,恐怕王七那瘦弱的身躯也只有被别人挤走的份儿。   变故来的太快,即使最聪明的人也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人到了这个时候,只能一切依循本能,那便是抓住一切能自己抓住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   王七和十四郎原本站在队伍的最前面,那个不知是给哪位达官贵人预留的地方,先还以为会得到无数的便利,到了这时候,简直就跟催命符一般。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老大人被身边的壮汉推倒在地,这老人她认识,是户部左侍郎家的老父亲,一个非常和蔼的人,没有歧视她商人的身份,在她拜访户部左侍郎府上的时候温和的接待了她。   王七动了动恻隐之心,想去前面将他扶起来。   “你疯了!”   十四郎一把将她拉回怀中,难得失态地大吼:“你只要一离开我,就会被挤的找不到了!”   “可是他……”   王七扭头想要指指那个跌倒的老人给十四郎看,却一下子僵住。   她看见有无数只脚,从他的头上、身上踩了过去,户部左侍郎家的家人疯狂地叫着“老太爷”,那些家丁们拼命地想要挤过去,却被不停向前的人潮推倒了一边,再也见不到那个老人的身影。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这个时候,已经顾不得别人了!”十四郎环顾四周,面如沉水:“人群里混有高手,刚刚那老头是被人故意推倒的!”   “什么?”   王七一惊。   “这里是京城,发生什么都不以为奇。”十四郎难掩厌恶地说着:“有人混在人群里,专门对官员的家属下手,尤其是年老的那些。”   王七不是笨蛋,只是一想便明白了是为什么。   “你是说,有人想要这些官员丁忧?这……这太恶毒了!”   “不仅如此,我发现那些高手特意避开了这个地方。”十四郎抓着王七肩膀的手按得更紧了,“这个位置一定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这个容易!”   王七左右一看,抓住刚刚在他们身边站着的一位家丁,在他耳边大声地咆哮着:“这位置原本是谁的?谁的?”   四周实在太嘈杂,那家丁差点被人群挤倒活活踩踏死,突然被王七救了回来,自然是侥幸不已,王七一直喊了三四声,他才回过神来,也跟着扯着嗓子喊:   “小的谢过大人相救之恩!这里原本是吏部尚书方家每年观灯的地方,只是方老大人今年告病,方家人就没来,但也没人敢站这里!”   难怪!   难怪!   王七和十四放开那家丁,对视一眼,眼中都是了然。   “这老狐狸,必定是知道了些什么。”王七忿忿地出声:“否则每年都来,为什么今年连个小辈都没来!”   十四却是仰着头,极力地往定安楼上看去,只是这环境实在太吵,他运足耳力和目力也听不到什么看不到什么,不免有些灰心:“楼上似乎有人在动武,但我实在什么都听不到。”   “咳咳,咳咳咳,好多烟……”   王七掩住自己的口鼻。   “后面也起火了!”   十四郎也很着急。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哪怕现在是千军万马,他人高马大,又会轻功,也有七成把握能挤出去,可现在他带着王七,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让王七被挤跑,只能亦步亦趋地被人群推搡着向前。   “他们要干什么!”   王七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身边越围越多的百姓。   “哪里来的那么多人!”   “低头!我们站在官员之间,恐怕被当做哪个衙门的大臣了。”十四也脸色难看,“静观其变!”   此时广场的百姓何止成千上万,京城里只要无事的百姓几乎都来了,由于新年才过没多久,每个来的百姓都穿着新衣,只有一些看起来穷困潦倒的衣冠不整。   渐渐包围了官员家属方向的“百姓”都是一身葛衣布袍的普通打扮,但腰间、胸间都是鼓胀的,行家一看就知道揣了武器。这些人不但身材壮硕,眼神中也有着凶狠的神色,显然是穷凶恶极之辈。   王七此时才十分庆幸自己是和十四在一起,否则遇到这些人,被当成官员糊里糊涂砍了,岂不是更糟?   “定安楼烧起来了!”   “天啊!后面烧起来了,定安楼也烧起来了,大家往内城跑啊!内城里有皇帝老爷和官老爷,不会烧起来的!”   那些膀大腰圆的凶恶汉子们突然高声喊了起来。   要糟!   十四郎按住了腰间,那里藏着一把软剑。   他已经准备情况不对,就要立刻出手了。   “内城乃是拱卫皇宫大内之所,庶民岂可乱闯!”一位官员打扮的中年文士闻言立刻痛斥:“京兆府已经在着手灭火了,吾等应该留在原地,等着京兆府安定局面,然后返回,怎可擅闯内城!”   此人的话一出,大部分官员都纷纷应和。   原因也很简单,内城乃是三省六部和九寺五监所在之地,和宫城直接相连,是朝臣们办差的地方,属于城中和宫城的缓冲带,占地并不是很广。这么多百姓一旦涌入,宫城内外一定会乱成一片,如果这时候有心之人做些什么,比如放火烧门,整个内城都会毁于一旦。   他们大多是在内城工作的,自然不希望自己坐班的衙门出什么事,反之外面火虽然大,可这里是京中一处四处空旷的地方,并非什么围城,只要人群恢复秩序,就能顺利地离开。   这些官员们还抱着自己“一言既出四方应和”的想法,毕竟他们都曾是朝中说一不二的角色,却没想到这时候人类本能的求生欲/望早已经超过了一切,哪里听得进他们的话?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就有一个尖利的声音阴测测地传来:“是,我们是庶民,你们是官老爷,你们站在这里,等会就有人来救你们,就放我们在这里被活生生烧死!”   “是谁藏头露尾不敢现出真身!”   那官员气极反笑:“你我如今难道不是在一个地方吗?难道我们能飞出去不成!”   “他紧张了!他在说谎!大伙儿把这些官老爷带上,一起去敲内城城门!只有进去了才不会被烧死!”   “大伙儿并肩子上啊!我们人多!”   “这些当官的平日里就知道欺压我们,现在还不顾我们的性命,该是让他们偿还孽债的时候了!”   那官员义正言辞的声音立刻被潮水般险恶的话语所淹没,观灯的人里老弱妇孺大多被挤的不见踪影,剩下能冲到官员这边的都是年富力强之人,一听到好事之人的怂恿,立刻将这些官员围了起来,为首的赫然就是那些穷凶恶极的凶悍汉子们。   “谁敢动我的主子!”   匡匡仓仓声之后,有些武将家中的护院立刻拔出了武器。   “此乃宁国侯府的家人!”   持着棍棒的家丁们也在放声怒吼,希望能用家世喝退了他们。   听闻这些人是达官显贵人家,又有刀枪棍棒,许多百姓都犹豫了一下,可见得那群凶悍的汉子却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像是一辆牛车突然冲锋了一般将手持棍棒的那几个家丁冲倒在地,举拳就锤!   嘭嘭嘭嘭声之后,这些家丁被揍得脸上红红白白,眼见着血肉模糊,已经不能活了,那几个汉子才扯起他们身边已经吓傻了的官员家眷们,狞笑着往前推进。   “这时候还管是谁的家人!进去了咱们谁也别认识谁,能活下来再说!”   一个汉子贪婪的在某个女眷的身上乱摸,一边摸一边摘下她身上的珠翠首饰,惊得那些家眷又哭又叫又唾骂,无奈这些汉子人多势众,仅凭一府之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而其他人家的家将和护卫又要保护自家的主子,不能冲过来制止,只能瞋目切齿地看着。   “有人过来!”   王七见着有一群汉子向着他们前来,顿时紧张地握住手臂上绑着的袖剑。   那几个汉字扫了王七一眼,又仔细打量了魁梧无比的十四一会儿,大概发现他们既不是当官的,也不像是什么下人,约莫是被挤到前面的富商之流,加之十四也不像是好惹的样子,便没有节外生枝,只是对着王七和十四身边一群官宦人家下了手。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王七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   “他们在干什么?难道是要造反吗?”   “不……”   十四郎看了眼高大的内城,再看了眼内城不远处更加高大宏伟的宫城,摇了摇头。   “他们是想逼百姓和官员对立,让百姓再也不相信朝廷的话……”   他看着这些“暴民”压着官员及其家眷们奔到了城下,“语气真挚”地请求他们开放内城暂且给百姓避难,再看着城楼上一身金甲的将军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们,言语中大有“庶民和达官贵人不可同日而语”的意思,心中咯噔一沉。   到了这个时候,所有的百姓脑子里都像拉紧了一根弦,除了一开始觉得不对掉头就跑的人已经离开了广场,大部分都是乱事刚起的时候跟着人群盲目跑的,跑到了现在已经是又疲又累,有的甚至抛下或不小心丢了自己的家人,就为了能活下性命,所有人都只朝着一个目标,就是内城的城门下跑,希望能够进去。   轰!   突然间一声巨响,有一个女人的尖叫疯狂地响了起来:   “定安楼被烧塌了!!!”   人群一下子沸腾了起来,无数人胆战心惊地看着巨大的金龙从定安楼顶坠落,带下无数挂着的宫灯,摔到了定安门的城墙之下。   那些原本被盛赞无比的宫灯,如今却成了杀人的凶器,将城墙下许多百姓砸的头破血流,还有灯中烛火或滚油泼洒而出的,立刻就烧起一片,人群中到处是火,尖叫声和哀嚎声像是不停地拉动着人们脑海里那根弦,使得原本还有些理智的人也跟着疯了。   就像是一场集体催眠,一个人的危机感感染到另一个人,然后无限量的放大,不过是一盏顶灯的坠落,却被渲染成整座楼烧塌的样子,再加上头顶上人人可以清晰听到的“哔波哔波”声,都像在使劲地拉拽着弦线,要让人们疯狂。   一时间,人群之中到处都有叫喊声和怒骂声,也有很多人(大部分是女人和孩子),失魂落魄般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内城城门,整个人的表情就像是被一种绝望所包围住。   王七曾见识过马贼屠杀之下血流成河的场景,也见过瘟疫横行之后生机断绝的城镇,却从没有一次像是这样既失望又愤怒。   这不是天生的灾祸,也不是为了争夺生存资源而出现的残酷,这就是彻彻底底为了野心而酿造出来的灾难!   “不是说父母官,父母官吗!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这么糟践我们的!刚刚那位皇子呢?救救我们啊!”   一个女人疯狂地咆哮着,发出歇斯底里的声音。   “皇帝老爷呢?他听不到外面人的叫声吗?他是聋子吗?你们都是聋子瞎子傻子吗?!”   撞击城门的声音此起彼落,愤怒的人群寻找着一切可以用作撞门的东西,敲打着高大的城门,绝望的百姓再也不顾这些官员的家丁是不是会杀了他们,激烈的冲突不停爆发着,除了一些武官的家将,其他大部分的官员家眷都被数十、数百倍的暴民或拽、或拉从人堆里拉了出来。   王七和十四甚至看到一位长相清丽的贵族少女被七八个大汉硬扯着拉出了母亲的怀抱,双臂的袖管全部被扯掉,露出了光洁的手臂,像是快要死掉一般的颤抖着。   被绝望和各种*掺杂在一起的兴奋让人群中不停的发出恶意的笑声和恶劣的语句,也有尚有仁义之心的百姓和官员拼死拒绝这种暴行,可在转眼间就被揍得头破血流,淹没在如潮水一般的人群之中。   这是人性之恶彻头彻尾的胜利,哪怕如何正义的光辉,也会被这种巨大的黑暗所吞没。   “实在看不下去了!”   十四暗骂一声,反手抽下王七头上束发的金簪,手腕一抖,那枚金簪就射了出去,扎进了拽着清丽少女的那个大汉眼里,直直插入了脑中。   一片鲜血溅出,惊呆了拉着少女的汉子们,也溅上了那少女的脸庞。热血喷溅的热度让那少女终于恢复了神智,尖叫之后拼命的挣扎了起来。   “这里还有!”   王七从怀中抓出一把散碎的金银。   在这种拥挤又不停变换的环境里使用暗器是所有学武者的噩梦,十四手指连动,仅仅有十之二三正中目标,但这些已经足够了,那少女挣脱了恶人的手臂,返身就朝着家人的方向奔去。   人群中爆发出可怕的惊叫声,满脸是血的少女泪涕横流,耳边是无数人的窃窃私语,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谁也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以为是那少女反抗中用自己的簪子杀了人。   这样的情况此起彼伏的发生着,尤其是家中有着老人和女眷的官员家属,更是犹如进入了噩梦一般,他们身上珍贵的配饰被人拽下、衣衫被人撕得犹如碎布,再不复往日的风度和威仪。   没一会儿,王七已经头发凌乱,腰间怀中再无可取之物,十四郎也停止了这种贸然的暗中救援之举。   之前好几次射偏,已经误伤了不少其他的人。   “谁来想想办法……”   王七用无力地声音说着。   十四郎露出脖子被人勒住了的表情,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一个武林高手的能力能有多强呢?也许能在千军万马中夺取上将首级,但真的能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护下所有人吗?   如果真有这种本事,还何惧朝廷的铁蹄?皇帝早就换了人做了。   面对着这种可怕的情景,内城城楼上的城门官和士卒们也在无声地在颤抖着,那眼神仿佛看到的不是一群群纯良的百姓,而是无数的恶鬼。   守门的洪将军眼见着情况正朝他早已预料的发展,嘴角微微一扬,大声地咆哮了起来;   “不准放这些暴民进内城,否则被撕成碎片的就是我们!如果被他们夺了我们的武器,内城不保!”   “是!”   “吩咐善射营的弓箭手准备!听我号令!”   “遵命!”   若说刚刚城楼上的士卒们还于心不忍的话,现在这种情况简直就是吓破了胆子,恨不得将下面疯狂的人群统统射死。   啪!   弓箭手出现的那一刻,城楼下百姓们脑中的那根弦终于断了。   “大伙儿冲啊!”   “把这些当官的放在前面冲过去!”   “传我号令,城门甲士准备,以防他们冲破城门!”   情况一触即发,饶是京兆府在身后敲锣打鼓地要求百姓回到定安楼下原本的位置,那熊熊燃烧着的鲤鱼跃龙门之灯也让很多人彻底失去了信心,城楼上不停传出的“殿下被刺”云云的声音,更将京兆府的叫声衬得犹如讽刺。   连皇子殿下都自身难保,他们还能护得住百姓吗?   十四郎手中的兵刃已经见了血,王七袖剑也快要出鞘,因为他们发现自己的周围已经被不少人包围住了,刚刚十四郎用暗器伤人的举动终于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的眼里。   百姓已经冲到了城门的门楼之下,撞击城门的声音像是叩响着所有人的心弦,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叩门的举动里,更多的人想起的却是那次太学生们集体“叩宫门”的事情。   如果太学生们“叩宫门”的话皇帝老爷就能出来,那么他们这么多人“叩城门”难道不能把皇帝老爷叩出来吗?   该让皇帝老爷看一看啊!   他的将士如今正拿着弓箭对着他的子民!   “弓箭手准……啊啊啊啊啊啊!”   城门上突然传出了什么动静,从那高高的城楼上,有什么东西被人踢了下来。   一个面目狰狞地汉子正准备挥动手中捡来的棍棒敲打前方阻拦之人,却发现顶上一热,抬手将那热乎乎的东西捞了下来,顿时发出惨烈的尖叫。   “啊啊啊啊!手!手!有手!”   又有谁注意到这里多了一只手,少了一只手呢?有些人都已经被变成了肉泥。所有人都紧紧地望着那道门,那道会给他们带来希望的门,而如今,它被紧紧的关上了。   “放我们进去!”   人群之中传来一声又一声的悲呼。   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这么刺耳?   随着难听的拖拽声响,前方的城门突然开始晃动。   咚!咚!咚!咚!   于此同时,城楼上响起了巨大的锣鼓声。   有人在擂鼓。   有人在擂着战鼓。   鸣金,擂鼓?难道是有人要准备作战吗?   即使是再失去理智的百姓,在听到只有作战时才会发出的讯号时,都忍不住身子一僵。   他们是要逃命,不是要打仗。   他们不要和朝廷打仗……   “朝廷要杀人啦!大家快跑啊!”   别有用心的喊叫声还在不停的叫喊着,但所有人已经听不到这些夹在人群中的叫声。   那出战前振奋人心的惊天战鼓,那冲锋时刻才吹响的号角,那收兵时刻的鸣金,就这么乱七八糟的混在了一起,让人分不清楚到底是要出兵,还是要收兵,亦或者是其他。   “代军威武!”   城楼上响起赞者尖利的引导声。   “代军威武”   无数城门士卒跟随着开始山呼。   “武运昌隆!”   “武运昌隆!!”   “代军威武!”   “武运昌隆!”   威武威武威武!   昌隆昌隆昌隆!   哐哐哐哐哐!!!   内城城门的设计原本就有皇帝检阅部队之用,整个定安门附近的城墙上齐齐响起的兵戈震地声、将士喊叫声,撼动着整座城墙都在摇晃,所有的声音取代了之前嘈杂的暴动之声,和那些鸣金鼓舞一起,交织出一片悲壮的战场肃杀气氛。   听着这一片金戈铁马之声,萧十四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眯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身的血液突然沸腾,仿佛被无数先祖们指引着一般,来到了一片苍茫的战场上。   如果他身边跟着的,不是那些没有理智的暴民,而是无数并肩而战的同袍……   百姓们全部被这措手不及的变化惊吓的怔愣住了。   这震天的响动,只要在京城之中的人不是聋子,恐怕都听得见。   只要家眷在这里的百姓和官员,哪怕拼了命,也会向着发出金戈之声的地方援救。   终于安静下来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让人牙软的嘎吱声在一片肃杀之中响起,百姓们还怔愣在巨大的变故里,而那城门,陡不及防的就这么打开了。   城门中,身着甲胄的禁卫军们排列成威武的阵势,手中的戈矛森然无比地对着城外的无人敢动的百姓。   在禁卫军的重重护卫之中,身上披着黑色大氅,头顶却戴着一顶银盔的少年越过人群,来到了所有人的面前。   立刻有被挟持的官员几乎是痛哭流涕地叫了出来:   “三殿下!三殿下!”   “三殿下!”   “殿下,快制止这些暴民!”   人群中,有人眼神闪烁不定,推搡着几个百姓想要硬闯过这道城门,故技重施,却见得刘凌身后善射营的射手们弓弦一动,立时钉死了几个壮硕的大汉。   城楼上震天的战鼓还在擂着,而刘凌也犹如两军对垒一般谨慎严肃。   “京兆尹已经在外面慢慢疏散人群,至多半个时辰,就可以开始撤离。”   刘凌每说一字,身边训练有素的宫中赞者们就会高声呼喊着重复一句。   刘凌的目光扫过那些受寒冷和恐惧折磨的人们。   这些刚刚还充满笑颜的百姓,那些很多都带了小孩和老人的百姓,在走过这段艰辛的道路之后,个个都疲劳得不成样子。   能到这里的,已经没有多少老人和小孩了。   刘凌的眼神黯了黯。   不断增加的人潮之中传来了高喊声和不耐烦的命令声,偶尔还听得到斥骂的声音,但在战鼓声里,在那些甲胄齐整的禁军面前,任何不恰当的言行都是自寻死路。   他定了定心神,甩掉脑海里不该有的冷酷想法,继续开口说着。   “内城之内,并没有多少避难之地。但这道城门之后往右,便是京中卫尉寺的衙门,我已经命令禁卫封了其他道路,只余卫尉寺的方向可以通人,你们可以在那里稍作休息,等京兆府和禁卫军清理完定安楼外的乱局,再一一返回。”   卫尉寺是管理军器仪仗、帐幕锣鼓以及京中官员马车的地方,寺前极其开阔,是最合适的疏散地点。   许多百姓听到赞者们高喊的话,忍不住喜极流泪,又为和自己的家人走散、生死未卜而痛哭流涕。   “在你们安全撤走之前,我不会回到宫中。但要是有趁机生事者、内城中胡乱奔窜者……”   刘凌指了指身前几具尸体,默然不语,意思很是明显。   “禁卫军会引导所有人进入内城。”   随着刘凌的话语,禁军的人站出了十几个,和刘凌一起从宫中出来、伺候衣冠的宫女也站出来不少,在内城的入口之处设立了一个关卡。   “男左女右,无论是谁,需没有携带兵器,方得入内。”   “什么,还要搜身?”   “谁也别想碰我媳妇儿!”   “没看到有宫女吗?又不是我们摸你媳妇儿!”   几个禁卫军见有人反驳,怒声道:“不愿意就滚出去!进来了人以后,外面就不会挤了!随你来去!”   刘凌今日又是受到刺杀,又是死里逃生,早已经疲惫不堪,如今见到百姓们稍稍安定后又要动乱,忍不住舒出了长长地一口气,给了身边的城门官一个眼神。   只听得嘎嘎拉拉的声音不停响起,那内城城门的门道顶部机关打开,出现了无数洞眼。   城门果然有机关!   十四郎混在人群之内,满脸了然地抬头看了看头顶的窟窿。   那些黑压压密密麻麻出现的窟窿里,伸出来的,全是箭头足有几寸长的铁箭。   “不想进去的人就离开,要进内城的就给我排队!敢在门道里给我弄什么鬼门道,老子就叫人放这个箭!”   禁卫军统领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将军,他知道一来刘凌身份不合适说这样的话,二来刘凌是个少年也没他的话有震慑力,所以此刻他充满威胁地龇着牙。   “这可不是城楼上那些弓箭!   “现在,放开所有的官员和官员的家眷。我年纪还小……”   刘凌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不要让我见血。”   他简短而残酷地说道。 ☆、第118章 砸锅?卖铁?   刘凌受冷宫太妃和前朝博士官员们教导过许多,印象最深刻的,便是薛太妃和陆博士“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争。   不仅仅是因为两位值得让人尊敬的长辈在这句话上有着天差地别的差异,还因为那位瑶姬仙女,一口气做出了七八种断句方式。   陆博士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可以让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因为“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与其一个个解释活活累死,不如用霸道行之,强制让人们往既定的方向而行。   薛太妃嗤之以鼻,认为孔子乃是仁德之人,断不会说出如此冷酷的话,应而应该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当执政者认为老百姓的道德、行为符合“道”、“礼”的要求时,就随他去,不要管他。如果老百姓的道德、行为不符合“道”“礼”的要求,就要告诉他,引导他。   然而之后瑶姬仙女各种断句方法更是让这句话的可能性突破了天际,连刘凌都被解释的晕头转向,不知哪一句才是正确的,所以在薛太妃和陆博士之争中,薛太妃最终落入了下风。   刘凌是薛太妃教导长大的,虽然薛太妃在言辞和文辞上都输给了陆博士,但无论是从感情上还是从自己的性格上,都更赞同薛太妃的说法,认为百姓是需要引导和说服的,陆博士的说法过于严酷。   然而到了此时此刻,刘凌也开始犹豫了。   这些平日里老实敦厚的百姓,在这种时刻却恍如恶鬼投生,其中固然有蓄意挑拨之人的挑拨作用,但真的就仅仅是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难道这些闹事的、胁迫官员的、伤害无辜者性命、丢弃儿女妻子的,真的全是“不知”者吗?   刘凌有些寒心,也有些痛心。   正是因为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才让他一改往日的温和,在关键的时刻,用雷霆手段维护了局面的安定。   别有用心的人实在太多了,刘凌根本无法赌这其中有多少是逆贼恶党的党羽,有多少纯粹是一时恶意生气的附庸之举,所以他干脆给了这些人一条可行的路走。   要么怀揣武器、不管不顾地往内城里闯,最终被禁卫军搜出兵刃万箭穿心而死;要么掉头就走,离开内城,去找自己的主子乖乖领罚。   这也是无奈之举,他带着的人看起来多,实际上只不过是父皇派出来护卫他安全的那些人,全部加在一起也没有一千人,只不过甲胄威武,又是夜晚昏暗的时候,看起来浩浩荡荡,人多势众罢了。   刘凌要求百姓列队入内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人掉头往回走,等到百姓一个个被搜身入内的时候,又掉头了一批人。   这一批人的数量足足有近百之数,刘凌虽有心阻拦,但他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允许他这么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掉。   剩下的百姓经过此次的震慑,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恢复了之前绵羊般的温顺,在领头禁卫军的带领下,分批逐次的进城。   局面一安静,很快就有头脑清楚的人发现背后广场上的情况没有那么糟糕,京兆府派出的水龙车已经浇熄了不少突然燃起的火焰,只不过之前烟气太大,目不能视物,又有许多可怕的声响,才让他们吓破了胆子。   前面是明火执仗、枪林箭雨,背后是虽然凌乱但好像没有什么危险的广场,又有一部分胆小之人选择了掉头回去。   “让让,让让,我不要进门道,让我回去!谁知道门道里的机关年久失修会不会坏掉,我不要送死!”   “让一下,后面没火了,我得回去找我的媳妇儿!”   “你们要去内城就去内城,明天皇帝老爷要问罪下来,我反正不在里面!”   “还要搜身!谁知道会不会把身上值钱的东西搜去?我不去!”   “你们别挡路啊!让我走啊!”   一时间,刚刚还人人疯魔想要挤进去的内城,却成了避之不及的险恶之地,仅有不到四成的人选择进入门道任由搜身去内城歇息,这些人大多是真的已经疲累到站都站不住,实在没有力气返回的,也有吓破了胆子,再不敢乱跑,情愿让朝廷的部队保护着休息一会儿的。   对于这四成人,刘凌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他实在是又累又痛,却还要勉力打起精神,去安抚那些被“百姓”们放出来的官员。   这些官员们有很多都狼狈无比,一离开人群的禁锢,立刻像是疯了一样回头去找自己的家人,或是父母,或是妻妾,或是儿女。   找到了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抱头痛哭;找不到的,或是找到却没有好结果的,顿时面如土色,痛苦无比。   刘凌身边带的人里大多是禁卫军,但也有不少的宫人,素华是少司命,身边也有一群能人,在和仅剩的几个还算镇定的官员闲谈过后,刘凌决定把身边除素华以外的人派出去替他们寻找家人。   “殿下……”   沈国公戴勇衣冠鞋履尽失,有些尴尬地对着刘凌拱了拱手:“幸亏今日殿下在这里,否则怕是要酿成大祸……”   刘凌来找沈国公却不是为了这个,他在沈国公身后看了看,有些担忧地说道:“戴良呢?没有事吧?”   “说来也巧,戴良那小子这几日得了风寒,他娘不准他出府,戴良他爹怕他溜出去,也在家中看着他没有出门,这才躲过一劫。”戴勇用劫后余生的表情说道:“今日的事……实在是……”   他面色颓然,显然对刚刚的事情仍心有余悸。   “这不是意外,有人混在人群中煽风点火,我在安定楼上也遇见了刺杀。”刘凌面含杀气。   “这些人以百姓为棋子,以官员的性命为要挟,可杀,该死!”   戴勇哪里见过刘凌这一面,忍不住一怔,愣在了原地。   “殿下,殿下!三殿下!”   正在刘凌和戴勇说话间,一旁传来了熟悉的叫喊声。   刘凌过耳不忘,闻言扭过头去,却见是披头散发满身狼狈的王七被一禁卫军拦了下来要搜身,而她身钱的高大护卫却满是戒备的将他护住了,不然禁卫军上前一步。   那两个禁卫军也不是吃素的,当初抽出刀刃就要强制执行,只听得人群中一片惊呼,王七也是没法子,抬眼看到不远处刘凌正在和一位官员闲谈,连忙叫了起来。   刘凌眼睛一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无非是王七其实是个女儿身,所以他的护卫不给两个禁卫军搜身罢了。   王七的身份,刘凌之前已经在王姬那里听过,此时见王七那里气氛紧张,连忙和沈国公告了个罪,先去处理城门边的事情。   王七和他的护卫被混在官员队伍中,是最靠近内城的,所以此刻很快就搜查到了他们。只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们不方便被搜。   刘凌上了前去,两个禁卫军连忙恭恭敬敬地行礼,心中还在纳闷身为堂堂皇子怎么认识这样的人物,这边刘凌就已经出声询问了。   王七和十四郎一个从袖子里抖出袖剑,一个从腰上抽出软剑,其他禁卫军倒吸了一口凉气正要上前保护,却见王七和十四郎将武器拱手一献,低声解释:   “我等走南闯北,身上总是带着防身利器,实非心怀不轨之人。在下和在下侍卫的武器愿意先交由殿下保管,等明日过后,我等再派人去兵部衙门去取,可否?”   刘凌点了点头,命身边的禁卫军接过了此二人的武器。   “可是殿下,难保他们身上没有其他武器,而且,这让我等后面更不好做了!”一位城门官看着后面群情激奋的众人。   开后门这种事,千万不能开在明处。   “素华姑姑,劳烦你去搜一下‘他’。”刘凌指了指王七,又对十四说:“既然你身上已经没有了武器,就让禁卫军搜一下吧。”   十四抿了抿唇,一言不发,但神色已经动摇了不少。   素华听刘凌让她检查一男子,眉毛一挑,不过没提出反对,只上前正常地检查,待她的手在王七的胸部、腹部按住之后,不由得了然地笑了。   “没问题。”   “此人也没有问题!”   两人很顺利地就过了检查。   既然都查过了,又是熟人,刘凌很自然地就想要去其他地方看看,却听得人群里又有人在高喊:“殿下,我是兵部李主簿家的护院,身上也有防身的兵器,能不能先交了兵器,再检查进城?”   刘凌微微错愕,转过身去,只见得一个瘦小的汉子已经挤到了人前,手中挥舞着一把匕首,右手极力向前,似是想要递出给刘凌。   刘凌想了想,今日看花灯的也不知多少人家,家将护院之流藏有武器也是常事,万一被误会了反倒不好,不如像这样先交出来等日后再归还。   他有意开这个方便之门,便从善如流地开口:“既然如此,那你就……”   “殿下小心!”   十四郎这边搀扶着王七没走几步,眼见着一点寒芒冒着绿油油的光向着刘凌电射而来,惊得奔上前几步,想要上前阻挡。   “有毒!”   刘凌原本是好意,别人却不见得都是这样想。   那瘦小汉子拼命靠近刘凌不是为了其他,而是心怀不轨,此时手中的匕首突然像是意外脱手一般疾射出来,直直迎向他的面门。   他刚刚经过一场生死搏杀,五感早已经调动到极致,乍然间遭受威胁,脚下自然而然地一个滑步,像是福至心灵一般避开了那电射而来的匕首。   见到刘凌脚下踩出的步法,十四郎的身子如遭雷击般一震,倒比刘凌的反应慢了半截。   “素华!”   “是!”   素华手中长索甩出,将那匕首抽上了半空。   刘凌一声暴喝后,奔上前的十四郎也急急赶到,大喝一声,从半空中击出一道掌风,那劲风犹如实质,将已经飞上半空的匕首拂到了一旁,“叮”地一声扎入地上,整个匕身都闪着绿莹莹的光,显然是涂有某种药汁。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那瘦小汉子看一击没有得手,连忙挤入人群之中,想要借着密密麻麻的人群逃出生天,但刘凌身后突然闪出的黄色身影却掐灭了他这最后的一点希望。   那道身影形同鬼魅,速度快的惊人,不过是几个起落之间,这个汉子就已经被黄色的身影掷到了刘凌的脚下,身上捆着的,正是天蚕丝索。   “幸不辱命!”   素华心有余悸地向着刘凌行了个宫礼。   “将他捆起来,给他嘴里塞上东西,防止他自杀!”刘凌寒着脸看着那个汉子,“让内尉好好审讯!”   “是!”   一旁的禁卫们满脸庆幸地凑上前去。   “多谢壮士出声提醒!”   刘凌对着十四郎拱手行礼,然后有些奇怪地看着对面这个人傻乎乎的只知道看着他。   难道脑子有些问题?可本事不错啊!   刘凌不无可惜的想。   十四郎似乎还陷入在出神之中,呆呆地看着刘凌的脚出神。   素华用脚尖在匕首的把手上一挑,那匕首却纹丝不动,使她不得不弯下身去,把这把凶器用力□□,满脸赞叹地说道:   “阁下好深厚的内力。”   “这位大姐谬赞了,您的轻功也实在是高妙。”听到别人夸他,十四郎这才恢复了精神,和对方“心心相惜”一番。   大姐,大姐,大姐,大姐,大姐……   素华看着身前八尺多高的魁梧汉子,那张脸糙的似乎已有四十多岁,忍不住面色一黑,不再言语。   “十四!”   王七急急忙忙地赶了上来,将十四郎的手一握,有些紧张地向刘凌解释:“我这护卫生性木讷,见殿下危险便不管不顾冲了上来,还望殿下海涵……”   刘凌见自己遇刺一个两个都这么紧张,心中不由得一暖,笑着摇头:“我谢谢他还来不及,怎么会怪他?你多虑了!”   王七告了罪,再见人群都已经看过来了,不欲将自己的这点背景让其他人知道,便使劲拽着十四的手往卫尉寺的方向走。   刘凌见王七走了,也从面带笑意转而为面如寒霜,低声跟身边的素华吩咐着什么。   王七拽了十四好一截路,见他还在定定出神,有些懊恼地叫道:“你什么情况?刚刚也是,突然冲出去救人!三皇子出宫,难道皇帝不知道给他安排什么奇人异士吗?”   “不是奇人异士,他会游龙步。”   十四郎犹如梦游一般说道:“三殿下会游龙步!”   “游龙步?萧家老祖宗传下来的那种步法?不是说非萧家已‘入武’的嫡系不得学之吗?”   王七也是一怔,然后有些了悟地又开了口:“听说这位殿下是冷宫里的太妃们教导长大的,不是说你们萧家那位前贵妃娘娘还活着么……”   “你不懂!”   十四郎有些烦躁地捏紧了拳头,丢下一句让王七更加诧异的话来。   “游龙步乃是至阳之气催动,非萧家男子不可学。宫里那位是我的堂姐,她根本就不会什么游龙步,倒是她曾经的未婚夫吕鹏程学过一些皮毛……”   他激动地身子直抖。   “三殿下的步法如此熟练,所学绝非皮毛,此步法要配合许多机关一起学习才能大成,是我萧家不传之秘……”   “一定是有嫡系的萧家人教过他!宫中还有其他萧家男子活着!”   “就算如此,你现在也……”   王七有些吃惊地开口,真准备发表意见,却被大地突如其来的震动而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这种可怕的声音!   这种像是金属互相摩擦的声音!   “好多人!好多士卒!”   “天啊,宫中来人了!”   王七张大了口,和其他避难的人群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从宫城方向如潮水般涌来的金甲士卒。   “这是,是皇帝身边最精锐的……”   “是金甲卫。”   萧十四面色复杂。   ***   方府。   外人擅闯必血溅三尺的方家书房内,方家父子三人难得共聚一堂,面色有些紧张地等待着外面传来的消息。   方孝庭见老大老二都面色不安,为了安抚他们的情绪,微微带着笑意安慰道:“你们放心,这件事老夫已经谋划许久,这些人原本是准备用在皇帝身上的,这次用在刘凌身上,已经算是大材小用了。”   “不知为何,儿子的心一直跳的很快。”   方顺德深吸了口气,不安地开口。   “即使刘凌未死,对我们来说也是极好的局面。”   方孝庭按下心中也突然升起的不安,啜饮了一杯清水,幽幽说道:“安定楼上有老夫重金招募的高手,又有遇火即爆的雷火弹,刘凌不死也会颜面受损,一个破了相的皇子,如何继承皇位?”   “人群一乱,我们安排的亡命之徒就会想法子对那些官员的长者下手,一旦那些刺儿头的父母去了,势必要丁忧回乡,如此,又空出许多空缺来,来年吏部再安排官职,便能安排上去一批我们自己的人。等他们丁忧回来已是三年后,那时已经是尘埃落定,吾等又何惧之有?”   他放下杯盏。   老大依然一言不发,老二方宜君脸上的紧张却已经冲淡了不少,甚至还有些兴奋之色。   “这么一说,父亲除了刺杀三殿下,还另有准备?”   方宜君难以置信地开口:“难道还有其他杀招不成?”   “老夫准备引起京中的暴动,一旦大批平民百姓被朝廷的旨意加害,百姓就会对皇帝失去信心,日后即便内城有乱,也不会有人敢过问。”   方孝庭轻轻地笑了:“守城的洪彪因玩忽职守被皇帝贬去守城,心中早有不满,想让皇帝不得安宁。他父母双亡,家小又不在京城,少了许多忌惮,老夫为了这枚棋子,也不知道布置了多少年,花了多少功夫,今日只不过让他放箭射一射乱民,又有什么难处?”   “射乱民?”   方顺德微微错愕。   “不是说杀三皇子吗?”   “杀三皇子,此其一;趁机引起动乱,使皇帝失去民心,此其二;趁乱起之时设法除去朝中的官员,让陛下无人可用,此其三;撺掇对官员心怀不满的暴民对官员家眷下手,使得官员丁忧或丧妻丧子,不得安心理政,此其四……”   方孝庭笑了笑。   “此外,如果真有人脑子不好放了他们入内城,我也安排了人手,趁机火烧内城,从雷火门买来的火油和火弹,可是有不少!”   “内城衙门一毁,火势势必烧向四城,官员失却衙署,皇帝失却宫墙,无论是恩科或召见商人都要往后搁置,这边给了我等可喘息的机会,此其五!”   “一石五鸟,只要得之一二,局面就对吾等大大的有利!所以老夫才说,是动手的时候了!”   方孝庭有得意之时好为人师的毛病,老大和老二都已经习惯,只能满脸敬畏地看向父亲,神情有些呆滞。   他们的父亲是如此多疑之人!这么大的事情,竟然只对自己的儿子们透露出冰山一角而已!   ‘老爷子到底还暗藏了多少人手和势力?’   方顺德更是心中一沉。   ‘那些武林高手和火油火弹,为何从没有听说过?’   “也是皇帝今年太过小心,竟派了刘凌替他登楼,否则要想在龙凤灯中动手脚,可没那么容易。”   方孝庭神情兴奋,又问向二儿子。   “那些花灯匠人,你都安排妥当了吗?”   方宜君伸掌做了个“杀”的姿势,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们只要静下心来,坐等好消息便是。”   方孝庭眼睛微微眯起,安之若素。   他如此有信心,两个儿子也只能陪着坐在屋子里,没一会儿,三人突然听到了从内城方向敲响的鼓声。   “什,什么声音?”   方顺德有些诧异地仔细倾听。   “我听着像是擂战鼓!好像还有鸣金的声音!”   方宜君也跟着附和。   “城墙上一定是乱了!一定是冲进内城的乱民胡乱敲响了城楼上的器械!”方孝庭眼睛一睁,狂喜着站起了身子。   “大事已成!”   忽然间,方孝庭书房的柜子突然微微一动,惊得方宜君一抖。   “什么人?!”   方孝庭和方顺德见方宜君如此惊吓,忍不住相视一笑,方顺德更是遮了遮鼻子笑道:“弟弟莫惊,这是父亲房中的密道……”   书柜后响起了敲门一般的声音,方顺德微微靠近,问出一大串密语,密道那边的人一一应对,方顺德这才闪过身子,抽出书柜上一本书按下机关,滑出一道一人窄的小门出来。   这一人窄的小门里却跳出三个人,三人皆是浑身透湿,头发和颜面多有烧伤,狼狈无比,进了门就赶紧脱下身上透湿的棉袄,靠近了炭盆旁边取暖。   “怎么样,得手了吗?”   方孝庭已然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   “别提了,你给我们指的目标是错误的!那小子明明就不是三皇子!”   三胞胎中的老大往炭盆里啐了一口。   “定安楼上早有防备,做三皇子替身的那少年不但武艺不弱,还是陇右盟主铁骑山庄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个邪门的娘们拦着我们,我们差点就回不来,后来还是跳楼跑回来的!”   方宜君从听到开口的时候就想骂人,却被方孝庭一下子按住,摇了摇头。   “居然有替身?几位可确定?”   方老头面色难看地问。   “你说是皇子的那小子,被雷火弹炸了屁事没有,还能跟我们斗上七八个回合!我兄弟几人自出师以来,单打独斗不是高手的对手,可结阵对敌从无败绩,给一个少年拖住了七八个回合已经是丢脸了,更别说他用的还是游龙步!”   另一个刺客冷声道:“如果不是其他士卒都乱成一片,我还以为你故意耍我们,让我们去送死!”   这些江湖人士虽然好用,但性格乖戾无比,一言不合便会动手,浑然不管你是不是雇主。曾有人□□,结果贪了些便宜另请了一伙人,却引起之前要价较贵的那群江湖人不满,最终被杀了满门的事情。   不是为了必赢的局面,方孝庭也不会用这么一群臭名昭著的亡命之徒,所以他才不要方宜君口出妄言,因为这些人什么都做的出来。   此时三个江湖客失了手,方孝庭不但不敢训斥他们,反倒好言安慰,又拿出事先就准备好的金子,请了心腹的下人带他们去休息,承诺待风头过了,送他们离开京中。   “给他们好酒好菜,等他们吃好喝好再过一阵,下毒了结了他们。”等他们已经走远,方孝庭悄声吩咐外面的管事。   那管事似是做惯了这些,一点异样的表情都没有,只是点了点头。   等方孝庭回到房中,面色已经是大坏。   “皇帝居然对我们设下的杀手早有预备!”方孝庭气急败坏地说:“刘凌居然没有去登楼!”   “那也未必,也许是他们失手后随便找个理由……”方宜君还怀有一丝希望地听着外面的锣鼓声。   “否则外面为什么会乱成这样?”   方顺德点了点头,也是一样的想法。   方孝庭这才脸色好一点。   但没过一会儿,外面打探消息的家人回来,一张口就把方孝庭气了个半死。   “老爷,定安门那边起了火,不过火势已经被京兆府控制住,已经有不少人回来了!”   去外面打探消息的人自然不知道自家主子们在等的是什么消息,还一脸高兴地说出好消息。   “谁要听你这个!定安门那边怎么样,生乱了吗?”   方宜君火急火燎的问。   “说是有些乱,已经被三殿下带重兵控制住了。对了,主子们听到刚刚锣鼓震天了吗?听说那就是三殿下的示警。现在只要家中有人在定安楼那边的,都带了人手和水桶去救火救人了呢!”   “你给我……”   “好了安成,你再去打探打探吧,有好消息再回来!”   方顺德见事已至此,再破口大骂也是枉然,拉住了弟弟的袖子,打发下人再出门去。   那下人也是机灵,见自己带了好消息这几位大人不但不高兴反倒有些恼火的样子,摸了摸后脑勺就一溜烟跑了。   只余下屋子里脸色黑青的方家父亲。   “刚刚那几个江湖人还说三殿下是冒牌货!冒牌货能调动重兵吗!”方宜君恶狠狠地骂道:“一定是他们本事不济,又想要钱!”   “……现在要考虑的不是这个,而是洪彪现在如何了。”方孝庭头皮有些发麻,“还有皇帝那边,该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父亲,该考虑如何脱身了。”方顺德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心中反倒有些轻松。   “以陛下的精明,查出一切不过是时间的事,反正父亲已经报病,以现在的局面,我们在不在京中都已经无所谓了,正好宜君也回来了……”   这诺大的家业,几代人的经营,说抛弃就抛弃任谁也要考虑许久,更别说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方孝庭。   可诚如方顺德所言,形势已经坏到了他们不得不想退路的时候。他们既然要动手,自然是以大局为重……   方孝庭立了片刻,似是不太能接受这个建议。   但最终,他还是壮士断腕般地开了口。   “……宜君,你准备准备吧。”   “父亲……”   “你大哥说的对!去准备吧!”   “……是。”   ***   方府,东院内。   方顺德的长子方嘉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他先天就有心疾,心情不能大起大落,也不能久站或随意动作,好在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毛病,这个心疾也没有遗传给其他子女。   他生有两子,长子方珑,次子方琳,性格截然相反,是方嘉最珍视之人。   然而到了此时,他也只能嘱咐这一个。   “琳儿,上元节一过,你就要听从你祖父的安排去游学,有些话,为父今日要嘱咐你……”   方嘉微微喘着气,靠着床柱说道。   “父亲,您身子不好,还是躺着说吧。”   方琳有些担忧地上前搀扶着父亲躺下。   突然间,方琳突然直了直身子,有些困惑地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   “父亲,您有没有听到什么锣鼓声?”   “今日是上元节,有锣鼓声不是正常嘛!”   方嘉微笑着,拍了拍儿子的手。   “父亲说的是。”   一向顽劣的方琳在父亲面前却犹如猫儿一般乖巧。   “明日一早你就要跟你堂兄们走了,我知道你叔公已经安排妥当,不过你和他家的小子有过过节,我还是放心不下。”   方嘉从枕下摸出一叠东西,塞到儿子的手中。   “我不知道你堂兄们读书的书院在哪里,让你带许多金银出去也不合适,你便把这些带走吧。到了地方,拿着这些东西去找嘉庆楼的掌柜,他会帮你打理这些产业。”   方琳低头一看手中的那些纸和木头,赫然一惊。   “父亲,这,这不是田契和铺子的桃契么!怎么把这些给我!”   “我们在府里,用不上这些。我虽是你祖父的长子,但身子羸弱,也继承不了家业,长房的一切迟早是你兄长的,唯有这些,有你母亲的陪嫁,还有我私下积蓄的一些产业,并不在公中,就当提早给了你,让你分家不至于太穷酸了。”   他眼中微微泛红。   “你娘心肠软,明早肯定不会去送你,她舍不得你,但我们都会一直牵挂你的。”   “父亲,你还说我是小孩子,这话说的,跟孩儿以后不回来似的。男子游学乃是惯例,最多三年,最少一载,明年过年,说不得我就回来了!”   方琳看了看手中巨额的家产,心中有些不安。   “而且父亲私下给了我这些,哥哥要是知道了,恐怕心中要有心结,孩儿还是……”   “叫你收着,你就收着!”   方嘉难得严厉地板起脸。   “留在你这里,比留在我这里合适!”   “好好好,孩儿收着,孩儿收着,您别生气,别生气!当心心疾又犯了!”   方琳惊得连忙安抚,将父亲送出来的东西胡乱塞在怀里。   “我好生收着,必定不敢有失!您要的时候,尽管找孩儿来取!”   方嘉见儿子收起了田契地契,这才重新露出笑容,像是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   “琳儿,和你说了这许多话,我也累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城门一开你就走,不要睡过了头,耽误了事情。你叔公可没有祖父那么好说话!”   “嗯。孩儿退下了,父亲也好好休息。”   方琳点了点头,刚准备离开,又顿了顿。   “父亲,您真没听到外面的鼓声吗?怎么好像不太像是普通杂耍伎人敲的鼓……”   “没有,你去吧。好生收好这些东西,千万不要给叔公家的人看见。他们……他们靠不住。”   方嘉看着儿子,意有所指地继续说:“如果他们在路上有什么不对,你就自己走,不必非要看他们脸色,知道吗?”   “咦?可以这样吗?叔公和祖父不会生气吗?”   方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对于一个性子跳脱的少年来说,可以自己离家行走实在是太大的诱惑了。   “有什么不可以,你可是我的儿子,怎么能受别人委屈!”方嘉温柔地笑了,“你出门带好侍卫老铁,再带好你的两个伴当,他们都是稳妥之人,只要有他们在你身边,你想走就走,有什么训斥,我给你挡着。”   方嘉对儿子眨了眨眼。   “反正我有心疾,是不是?”   方琳哈哈大笑,对父亲长长地做了个揖,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太好了!   他早就看那些拿腔作调的堂兄弟们不顺眼,谁要跟他们一起走!   等出了城,他自己去白鹿书院,又不是没出过门! ☆、第119章 秃发?焦发?   金甲卫一出动,再无悬念。   刘未身边的金甲卫,是代国开国开始世袭的府兵,皆是深受数代皇恩的良家子出身,从可以拿得起兵器开始便开始训练,举凡骑射、步战、仪仗,样样精通。   他们的人数维持在一千以内,是精兵中的精兵,只负责紫宸殿和宣政殿附近的护卫工作,直接受皇帝管辖,当年先帝之时的宫变,金甲卫死伤惨重,成功的拖延了叛军的进攻,使得皇帝成功撤走,后来萧家、方家等将门想要收编金甲卫,这些卫士或自尽,或宁死不从,保留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现在的金甲卫是刘未登基后重新组建的,论精锐,虽不比前朝的同袍,但比起守卫京中的禁卫,却个个是强手中的强手,精挑细选而来。   方老贼为什么情愿舍近求远在各地引发动乱,也不愿意学萧、薛等家族一般逼宫造反,一来因为他们方家远不能和世代将种的萧家比,二来宫里也没有像是前朝太妃们一般的内应,更多的原因,是他们并没有能够敌过金甲卫的信心。   金甲卫出动,代表皇帝已经亲自过问此事,并且对待刘凌像是对待自己的安全一般慎重。   刚刚劫后余生的官员们,自此之后,要重新估摸下这位皇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远的不说,历朝历代,金甲卫甚至都没有派去保护过储君,可皇帝却让金甲卫出城了……   这值得让许多人深思。   金甲卫一到,刘凌就不能在此地继续主持大局了,皇帝派来替换刘凌的是朝中的宰相庄骏。   显然庄骏也没想到这位皇子能做到这种地步,他匆匆赶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要接手一片乱局,此刻却看到的是一片乱中有序的场景,自然是讶异极了。   “殿下做的很好。”   庄骏发自肺腑的赞叹道。   “即使是老臣在此,也不见得做的比您更好了。”   他是皇子,先天在身份上就有许多便利,自己即使是宰相,可是想要调动禁卫和城门官,甚至打开机关,那是想也不必想的。所以庄骏才有此一叹。   “还不够好。”   刘凌的眼神中有着哀痛之色。   这不是谦虚的话,而是他确实就是这样想的。   “下面的事情,就交给老臣吧。陛下在宫中很担心您的安危,还请殿下赶快回宫。”   庄骏看了眼禁军保护下或哭或怒骂的京中官员们,似是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事情,表情更是凝重。   刘凌抬眼看去,发现正在怒骂的居然是一位气质温柔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应当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此刻端丽温柔的气质和柳眉倒竖的痛骂糅合在一起,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刘凌侧耳倾听,忍不住也是一怔。   “……火起之时,你们人人往内城里跑,我夫君却是重回火场,组织京兆府的差吏救火,你们逃到此处,他们却到现在都没有休息,至今生死未卜。他们在舍生忘死的救你们,你们做些什么?你们在唾骂他们的家人、以他们的家眷骨肉为盾,你们欺凌我的女儿,又将各种恶行强加在我女儿的身上!”   妇人言辞激烈地训斥着:   “我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是她要别人把她拉走的吗?是她要别人欺辱她的吗?遇到此等恶人,自保又有何错?你们居然职责她是杀人的凶手!”   “娘,别说了……”   身上披着一件家人外袍的少女脸色苍白,虚弱无力地拽了拽母亲的袖角。   “你休要劝我,这件事不说明白了,与你闺誉有碍!”   那位夫人显然身体也不是很好,只不过是情绪激烈了一点,就不住的在喘着粗气。   刘凌听到这里,自然明白了这个夫人是什么人。他虽然不认识她,却和她大大的有关系。   这是京兆府尹的妻子李氏,曾经在蓬莱殿里和袁贵妃一同中毒,最后燕六借了他的腰牌才请来太医将她救活。   如今她情绪激动之后如此孱弱,说明余毒还未清,身体也没有完全大好。受到刚刚那般的惊吓和局面,能好生生站着,已经算是极为坚强的妇人了。   听到母亲为了自己如此生气,京兆尹家的冯姑娘眼中含泪,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围劫后余生的百姓和官员家眷们依旧在窃窃私语,刘凌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听起来像是她之前被暴民强行拽走过,然后又自保之后跑了回来。   “你们只不过是随口说说,就可能把一个好姑娘一辈子都毁了!那歹人眼睛里插入的金簪明明就是男儿束发所用,我女儿又手无缚鸡之力,哪里能将一根金簪从人的眼珠子直□□颅中!明明是哪位高人看不过去,救了我女儿一命,怎么就成了我女儿暴起杀人!”   李氏返身抱住自己的女儿,神情戒备。   “如果你们再要胡说,妾身只能去敲登闻鼓,向圣上求个公道了!”   谁也没想到外表柔弱的李氏如此刚烈,有几个刚刚说了几句闲言碎语的妇人被她像是刀子一般的眼神瞪了之后,嗫喏着嘀咕:“京中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丈夫的京兆尹还不知道保不保的住,喊个什么,到时候有的哭的……”   “就是,她家女儿在那么多人面前被人拉了去,摸也给人摸过了,袖子也被拽掉了,还不许别人说……”   “就算我们不说,大伙儿的眼睛是瞎的吗?还说我们把她女儿的一辈子毁了,现在看,哪个好人家还敢要她!”   见到冯登青的女儿被人诘难,有些在刚刚动乱中也被扯掉了随身配饰、甚至被人占了便宜的少女们默默低下了头去。   她们其实也被人欺辱了一番,但因为欺辱冯家女儿的那个恶汉被金簪捅死了,所以她们受到的委屈就被人自然而然地忽视了过去,只有冯家女儿成为了最明亮的靶子,替她们承担了所有的非难。   她们一方面对此庆幸,一方面又觉得有些痛苦,偏偏这种痛苦不知来自于何处,只在心底无尽的盘旋,压抑得她们不能言语,无法明言。   她们的母亲或家眷紧紧地抓住她们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们不要说话,用言语恐吓她们如果站出去的后果,面前硬生生的例子就在这里,由不得她们胡乱任性。   受到一次伤害就已经足够,不见得人人都是冯李氏,可以在大众广庭之下痛呼这种不合理。   庄骏和刘凌都极厌恶这种搬弄是非、坏人清誉的行为,无奈事已至此,能安然无恙已经是大幸,在动乱开始时,人人都只考虑着能活下来就好了,等动乱结束,便又开始胡乱计较着其他。   “劳烦庄大人,先安排卫尉寺的马车送各家的女郎回家。”刘凌叹了口气,“内城马车不能进入,安定门外又乱成那样,现在男女杂处在一起,容易生乱,我之前人手不足,没办法分开男女人群,现在只好劳大人多辛苦了。”   “殿下考虑的是。”   庄骏现在不敢再以普通少年的身份去看待这位三皇子,自然是一口应下。   天子脚下,民众尚且如此愚昧,那些乡野之地,还不知如此这般吞噬了多少无辜的妇人!   刘凌摇了摇头,心中实在是同情这位冯家的小姐,偏偏又做不了什么,只能惋惜的离开,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金甲卫出动是为了保护刘凌回宫不遇见刺杀的,定安楼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早就已经传入了刘未的耳中,让他完全坐不住了。   他如今无法临幸后宫妃子,膝下大儿子失魂落魄,仅剩二儿子和小儿子,如果“八物方”的弊病无法根除,说不得这两个孩子就是他这一脉仅存的希望,此时一点也不能有失。   什么百姓□□、刺客杀人,在刘未看来,都没有皇子遇刺更重要。   刘凌一入了宫,立刻就摘下了头上那顶银盔,露出被火烧的焦黄一片的头顶来。他从小头发就少,宫中太妃们还担心过他秃顶的问题,如今被火这么一燎,长发变短发,他自己都能想到削去这些枯发后自己的头发会有多短。   不过命能捡回来,都已经是老天开眼了。   今日是上元节,不但宫外花灯漫天,宫里也是到处都是宫灯,还有防火的火正宫人不停巡视,看到刘凌的头发变成了这样,路过的宫人们一个个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进了宫中,刘凌才发现宫里也全面戒严了,到处都是持戈巡逻的卫士,足足比平日人数多了几倍。想来之前宫外那场骚乱也影响到了宫里,他的父皇还要预防有人逼宫,所以让当值的禁卫军全部去巡视了。   他跟着金甲卫的几位统领直入紫宸殿,偌大的紫宸殿如今灯火通明,伺候皇帝的宫人们紧张的来去,刘凌一踏入紫宸殿的广场,岱山就已经领着好几位宫人过来迎接,等刘凌到了殿门前,反射性的想要整理自己的仪表,手掌一摸上自己的脑袋,忍不住就苦笑。   这时候还有什么仪表可言,失仪就失仪吧!   岱山替刘凌取下了皇帝赐下的大氅,见到里面的礼服满是被刀割破、在地上摩擦后蹭破的痕迹,忍不住也是一怔,面色复杂道:“殿下刚刚……凶险的很吶!”   受了这么多罪还能大难不死,不是运气太好,就是有什么倚仗。   不论是哪一种,都是大大的本事。   莫说登上那个位子不需要运气,有时候运气比实力还要重要,不是吗?   想到这里,岱山的神色更加恭敬了,亲自出手替刘凌推开了殿门。   刘凌举足踏进温暖的紫宸殿,这才像是重新回到了人间,屋子里为了配合上元节灯火通明,刘未早已经迫不及待,一抬头看见刘凌满身狼狈的样子,失声叫道:“怎么回事?不是让少司命去护着你了吗!”   刘凌这时候才明白少司命的出现不是偶然,连忙跪下道谢。   “先别弄这些虚礼,让孟太医给你看看有没有大碍,再包扎下伤口,让宫人们伺候你重新更衣!”   刘未下了一大串命令,这才又板着脸说:“洪彪被绑过来了,内尉已经在审。将作监里那些做鲤鱼跃龙门的灯匠全部死了,皆是一刀毙命。事情发生的太乱,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趁孟太医给你包扎的时候,你把你经历的跟朕细细说一说。”   刘凌这才发现孟太医早就已经在紫宸殿里候着,只是站在角落里,所以刘凌才没有发现。   孟太医也不敢耽误,靠近刘凌之后就开始为他把脉,听到刀上没毒,也没受什么内伤,众人才心中才放下一块大石。   孟太医是杏林圣手,处理这区区的外伤自然是小事,刘凌听到没有大碍,也就不把心思放在身上的皮肉伤上,坐在殿下任由孟太医施为,一边配合着他的动作,一边思路清晰的将今晚的事情一一说来。   从一开始鲤鱼变金龙时起火开始说起,到后来跳出三个刺客、有人在人群中造谣生事,煽动乱局,自己不得不斩断洪彪的手臂,刘凌说的极为仔细,足足花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才把所有事情说完。   其中的惊险和紧张之处,即使刘凌只是不带任何情绪地叙述,也可想而知。不但刘未抿着嘴唇面色铁青,就连替刘凌包扎的孟太医都有几次闪了神,包扎的手停了一瞬。   “儿臣认为,疑点有三:第一,楼顶的龙灯乃是此次点灯的重中之重,将作监和京兆府应该检查了无数遍,为何还会藏了人在灯中?到底问题是出在将作监,还是京兆府?”   “第二,儿臣开放内城之后,下令搜身,有百余人掉头就走,行迹诡异,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在百姓之中煽风点火,所图为何?”   “第三,儿臣遇刺,楼下同时火起,说明这些宫灯和摊贩早就被人做下了手脚,此人一定熟悉京中各路情况,又有能打通京兆府差吏的关系,如果细细盘问京兆府这段时间走动之人,说不定会有一些线索。”   在观灯的地方摆摊子,看起来像是什么人都可以摆,但这种地方人人都知道好赚钱,自然是挤破了头都要进去,能够混进去,还能摆在最热闹的地方的,不可能只是普通的小贩。   “哪里有那么麻烦,是谁动的手,朕心里清楚!”刘未狰狞地笑着:“他倒是想先发制人了,却没想到你不是什么无知的孩童,也没那么容易被杀了,此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恐怕在家里懊恼呢!”   刘凌听着刘未的口气,赫然一惊。   “父皇的意思是……”   “好了,你今日惊魂未定,还是下去好好休息吧。三日后开大朝,你再来听政。你二哥那边……”   刘未顿了顿,似是无意般说道:“就说你遇了刺,其他不用多说。”   刘凌怔了怔,俯身领旨。   “孟太医,虽说老三身上的都是皮外伤,但这个天气,身上有伤也不方便,你多操心下老三的伤口,勤给他换药清理,不要留下什么毛病。伤口如果处理不好,到了天阴下雨,难免麻痒,朕不想见到他日后说自己伤口有什么问题,你可明白?”   刘未郑重地吩咐着。   “陛下放心,臣一定亲自为殿下包扎清创,绝不假手于人,必不会让殿下留下疤痕。”   孟太医看了看刘凌的头发,嘴角难得的扬起一个弧度。   “殿下这头发,恐怕也要用些生发的汤药才好……”   刘凌见孟太医取笑他,烦恼地抓了抓脑袋。   “好了,朕现在没心情听笑话。”刘未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你们都离开吧,朕今晚还有许多事要做。”   “是!”   “是!”   出了紫宸殿,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两人俱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看着灯火通明的紫宸殿,刘凌和孟太医都不知怎么的,朝着宫中唯独一片漆黑的冷宫方向看去。   “……往年还有奶娘做一桌好菜,今年不知道怎么样了。”   刘凌语焉不详的叹息。   “竟已经像这样过了二十几个寒暑了。”   孟太医情绪有些低沉。   “还不知再要等几个寒暑……”   “会好起来的。”   刘凌长长地呼了口气,看着口中吐出的白雾在空气中慢慢地散开。   “人常言,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从代国开国以来,宫中恐怕也没有几个皇子,能像他这样多灾多难。   “是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孟太医看着刘凌,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他静静地立在刘凌的身边,随之附和。   “殿下必能一飞冲天!”   “哈哈,借孟太医吉言了!”   ***   刘凌出了事的消息,不必多久,就传遍了东宫。   刘祁听到宫外战鼓擂起的时候,正在和徐枫对弈,惊得手中的棋子掉了都没察觉,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他直觉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无奈刘祁不出宫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手,派出去的宫人们去打探消息,却被戒严后四处巡视的宫卫们赶了回来,连东宫的大门都没能走出去。   等前面隐隐约约传出消息说三殿下出了事,连金甲卫都触动了以后,刘祁心中咯噔一下,连安静地在屋子里待着都做不到了。   如果老三出了事,他便是最后得利的那一个,无论这事是不是他做的,父皇恐怕都要怀疑到他身上来。   他确实没这个实力,可难保方家……   如果真是他们做的,他该如何自处?   父皇真会相信他是无辜的吗?   刘祁心如乱麻,在屋子里实在呆不住,索性披起父皇赐下的裘衣,在东宫里吹着冷风,满脑子乱想。   他听得外面越来越乱,甲兵卫士不停地来回巡视,宫中一片灯火通明,却不似往年那般宫人们成群结队的出来观灯,反倒有一片肃杀之气,更是难以相信。   直到刘凌被紫宸殿的人送了回来,头发没了一半,束发的金冠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身上穿着的甚至是父皇平日里的常服,只有那件黑色大氅还是一开始出去时的打扮,不由得一惊。   再看老三脸上、手臂上多有伤口,神色也是疲惫至极的样子,刘祁忍不住奔出几步,貌似关心实则害怕地问道:“三弟,你这是怎么了?”   见刘祁奔了出来,刘凌脸上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半天没有言语。   就在刘祁被刘凌奇怪的表情望到有些尴尬和恼怒的时候,刘凌才神色如常地对着二哥行了一礼,淡淡地回应。   “没什么,登楼时遇刺了而已。” ☆、第120章 善后?乱局?   京城作为代国最富庶的地方,已经多年没有灾祸发生了。虽说历年来京兆尹如同走马观花般的换,但大多是政治上的考量,而非真的有什么大的失职。   但今年上元节,不但让身份贵重的皇子差点遇刺身亡,还使得百姓相互踩踏,死伤的人数甚至比去年泰山地动那次还要多。   定安楼上金龙炸开的画面让城中无数百姓仍心有余悸,而随后四处起火的场面更是让人许多百姓彻底对京兆府的能力失去了信心。   这些都还好,更可怕是之后层出不穷出现的问题。   定安楼上的金龙灯被人动了手脚,从里面跳出三个人来,是许多百姓都看见的,事情一发,就有聪明的禁卫军立刻捆了在场协助点灯的将作监官员,然而等到宫中派人去捉拿那几个做灯的匠人时,却发现这些匠人都已经死了。   杀人灭口,手段毒辣,根本不留下一点线索。   将作监的官员们因此受到了内尉严厉的盘查,有好几个受不住刑,就这么死了,还有硬撑下来的,也是回答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本就是管理匠人的官员,又不是亲自制作东西的工匠,真有什么猫腻,确实也是很容易就被糊弄过去。   皇帝刘未身边也不乏能人,在城楼上取下已经烧毁的龙灯残骸一盘查,发现这灯确实被人动过了手脚,灯油和引信里有硝石和硫磺等物,突然炸开的部分更是和江湖中一个以制造烟花爆竹、引线火弹闻名的门派有关,名唤“雷火门”。   这雷火门的祖师爷据说是炼丹道人,在炼丹的时候发现了“雷火”的秘密,便在江湖中创立了这个门派,并不在江湖中走动,只是以这个为手段营生和自保,并不是什么大门大派,但也算是别具一格。   刺杀皇子的人用的是雷火门的不传之秘,这一下子这个门派就倒了霉。刘未直接下了一道旨意,让雷火门所在的漳州当地出动兵马,剿平这个门派,将雷火门的门人和剩余的“雷火”带回来。   这东西作为武器太过危险,刘未已经决意不准让这种东西流入民间了。   至于后来刺杀刘凌的那个用匕首的刺客,一打开口中塞着的木条就咬舌自尽。内尉们检查时发现他的后槽牙被人掏空了,里面放了剧毒的药物,显然是早就培养好的死士,之前刘凌叫人塞上东西,自然是找不到机会自杀,可内尉为了审讯消息将木条一拿,那人就咬破假牙,中了立刻毙命的猛药,死在了当场。   至于那个被刘凌削了手臂的倒霉蛋,流血过多差点没活过当晚,整个太医院的人辛苦了一夜,才好不容易将他救回来。内尉担心他会这么死了,不敢强行逼供,仔细盘问了许久,他却一口咬定是担心暴民作乱,才要放箭保证内城不失。   洪彪已经是多年的宿将,当年也是禁军一名统领,只是曾玩忽职守耽误了刘未一件事情,才被贬去看守城门,除此之外,再无劣迹,平日也很少出内城,查不到什么交往过密之人。   一桩一件,几乎是滴水不漏,即使真找到什么证据,也是不可用的证据,扳不倒方家,更抓不住他造反的证据,刘未心中暗恨,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尉们想要撬开洪彪的嘴,却无计可施。   在这一点上,洪彪确实是个硬汉子,硬的刘未牙痒痒。   上元节的灯节出了事,除了无数无辜的百姓遭殃,更影响到了明年开科的士子们。   今年来观看登楼的除了普通的百姓、京中的官员,还有许多为了明年年初礼部试而提早来京城的士子,这些士子平日里舞文弄墨倒是可以,可遇到这种人挤人能把人踩死的局面,被推倒挤倒着不知凡几。   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子在踩踏中死的死,残的残,即便一点事情都没有的,也在精神上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想要用最好的精神面貌来对待明年的科举,显然已经是枉然。   礼部和刘未最惋惜的就是这一点,说起此事,简直是悲痛莫名。反倒是聚集在京中的那些豪商,由于带的家丁众多,商人又惜命,一见情况不对就先跑了,居然没损失多少人。   更可怕的是,这段时间京兆府天天有人奏鼓告状,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的门槛也差点被人踩破。   灯节之时失踪了不少人,尤其以女人和小孩居多。   每年灯节人贩子拍花子的人本来就多,混迹在人群中对着合适的人下手,是以每年京兆府在灯节过后都要处理不少这样的案件,今年局面更乱,京兆府的人忙着救火已经是焦头烂额,哪里管得到这些别有用心之人?更别说有的人不见得是失踪了,恐怕就是罹难了,只是家人不愿意承认,情愿他们是失踪了罢了。   京兆府没有办法,那些家中失了人的就一层层上告,状告京兆府不作为、草菅人命等等,所以御史台、刑部和大理寺均有诉状,可这些衙门心里也清楚地很,不是不作为,也不是草菅人命,实在是太多了管不过来,也没法子管,只能派出差吏们一个个安抚,但想要解决问题,也是太难太难。   踩踏之后,官员及其家属被暴动的百姓抓做人质、盾墙,企图抵挡城头的弓箭,这些观灯的人家里有些是举家出来共襄盛举的,家中长者有当场被人推进人群里踩死的,也有脱险回家后一病不起眼见着不行的,还有受伤的、受了惊吓的,太医院这段时间忙到日夜不休,全是为了这些老大人、老诰命们奔波。   吏部和太常寺递上了一本在灯节中痛失父亲或母亲的官员姓名,刘未草草一看,差点没又一口血喷到折子上。   虽说无人可用时可以“夺情”,可同时夺这么多人的情,哪朝哪代也没有出现过,真要这么做了,“丁忧守孝”就真成笑话了。   可如果真的同时损失这么多京官,就得临时在地方上征召官员回京填补,上下人员一动,又给了吏部许多可乘之机。唯一高兴的就只有来年考恩科的士子们,对他们来说,明年不但不会“有官无缺”,恐怕要缺多人少了。   一时间,刘未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京兆尹从出事第二天起被至少弹劾了十几次,全靠刘未以“现在无人可用”压了下来。   好在其他人都不傻,京兆尹现在是最忙乱的时候,从百姓到官员都对他没有好脸色,更没人觊觎他这个位置自讨苦吃,御史台和其他官员弹劾他,大多是有官员在那场动乱里吃了亏,想要在他身上泄愤而已,可平心而论,那种情况,冯登青能做到最快速度灭火,已经是很有能力了。   另一边,刘凌以一种简直让人刮目相看的方式登上了代国的舞台。关于他的一切,都被无数人津津乐道。   士子们说他登楼时向众人行师礼,是礼贤下士;武将们说他能在三个刺客手中逃出生天,有勇有谋;官员们说他临危不惧,调动兵卒,胆识过人;百姓们则夸夸其谈他的长相、威武,他身边跟着的宫女如何身手了得……   若不是刘凌如今只有十三岁,恐怕等他一纳妃的时候,各家女儿们都要挤破头。这一场应对实在是太漂亮,相比之下,之前主持冬祭的刘祁就显得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了。   因为官员出缺,吏部开始忙碌起来,而作为吏部主官的方孝庭却报病在家,许多事务无法处理,随着一个又一个的官员上奏请求方孝庭重新回到朝堂,刘未就算差点咬碎一口牙齿,也只能准了方孝庭重新任职。   当看到方孝庭得到诏令后的第二天,就和没事人一样开始上朝时,无论是刘未,还是刘凌、刘祁,心中都百味杂陈。   京中那么多人都出了事,方家却因为方孝庭报病全都没有去观灯,满朝文武之中,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没收到波及,这其中就有方家。   想到三皇子若有意外,二皇子就板上钉钉的储君,众人心中都有些了然,只是找不到证据,方党又一手遮天,加之这次祸事中出事的也不乏方党众人,也就没有人敢置喙。   只是方党和皇帝之间的氛围越来越剑拔弩张,连带着二皇子也在其中受到了牵连,许多痛失亲人或在那场争斗中受到刘凌照顾的官员,开始渐渐往刘凌身后站队了。   ***   下了朝,刘祁追上已经走远了的曾外祖父,满脸犹豫。   “怎么?殿下找老臣有事?”   方孝庭依旧还是那副沉稳有度的样子。   “是……”刘祁踌躇了片刻,这才挣扎着问出口:“上元节那天……那天……是不是阿公您……”   方孝庭眯了眯眼,笑着装傻。   “殿下在说什么?老臣可听不懂。”   “不是,您这样说,让我有些为难。”   刘祁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   “我想有个答案,哪怕是不是也好!”   “殿下多虑了,其实又和您有什么关系呢?”   方孝庭模棱两可地回答,突然顾左右而言他。   “咳咳,殿下觉得那些点心,可还合口味?”   他在这个时候居然还在问他点心合不合口味!   他居然在问他点心的事情!   刘祁瞠目结舌。 ☆、第121章 诬陷?意外?   皇帝这么容易就妥协了,不但刘凌吃惊万分,就连方孝庭都有些意外。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皇帝血洗满门的准备,开始让小儿子一点点转移自己的资产,甚至将家中有资质的第三代都送了出去,就是防止自家如同当年的萧家、薛家一般,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但他在内心里,是不相信刘未敢鱼死网破的。他看了他无数年,从还是个孩子看到现在,最明白他的性格如何,若是一开始就能鱼死网破,他早就这么做了,偏偏他想的太多,又太顾忌名声,没找到天日昭昭的证据,是不可能做出血洗满门之事。   他登上皇位便是通过这样的手段,到如今百官不能齐心,不无当年太后血腥手段镇压的结果,加上先帝的名声那样之坏,以至于刘未从登基之初,就格外在意自己的名声。   若不是他如此自傲,总想着能青史留名,拥有和高祖、景帝等贤明帝王一般的名声,他也找不到那么多可趁之机。   所以刘未下了征召令,他虽怀疑其中有鬼,但还是在谦虚的推辞几下后选择了回到朝堂。   如今的朝堂乱成一团,最是好施展的时候,方孝庭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但凡有“共处”的机会,他就不会想到最后鱼死网破的那一日。   但方孝庭回到朝堂后,却感觉到了和过去不一般的气氛。   往日的他,是一言九鼎的,是受人尊敬的,是从者如云的,而如今的他,虽表面上依旧风光,可他不是笨蛋,那些朝中同僚们眼神中隐隐的戒备,以及处理朝政时的小心翼翼,都告诉他,对于上元节灯会那件事,自己做的也许没那么漂亮。   都怪刘凌那替身!   “关于恩科的‘礼部试’,虽然是加恩科,但如今官员空缺众多,仅仅靠往年那十几个位置已经不够了,臣请‘礼部试’放宽条件,增加名额,允许各地的‘荐生’与考生一同参加礼部试,最终选拔出合适的人才……”   方孝庭心中不无得意的奏议着:“今年春闱之后,吏部的‘选试’也可以放宽条件。”   百官们有些议论纷纷。   在官员的任免、选拔和开科取士的问题上,吏部一直咬的死紧,可如今却同意皇帝放宽人数,并且明确表示吏部今年的缺员严重,允许荐才一同入试,这又无形中加大了寒门入仕的机会。   方孝庭为何要向皇帝是好?   而皇帝又会接他这个示好吗?   “即使是当科进士,也不能马上任用,荐才更是如此,吏部若觉得缺员严重,可以在经过历练的下级官员中提拔,没必要立刻从当科进士中选取。”   出人意料的是,刘未态度强硬地拒绝了方孝庭的示好,并且让吏部立刻提交可以提拔、晋升的官员名单以及历年来的考核情况等等。   刘未对待方孝庭,一向是又忌惮又重用,因为他已经当朝三十年,不说一手遮天,也至少占了半壁天下,有时候刘未不进行退让,政令甚至能延误许久才推行下去,让人不能不小心翼翼。   可现在刘未明显表现出对方孝庭的不客气,倒让其他官员吓了一跳,心中更是对日后要面临的站队问题头疼不已。   对于方孝庭来说,皇帝如果对他一直和颜悦色,他反倒要忌惮万分,即使还在朝中任职,也要准备好撒丫子跑了,可皇帝这样一面用他又一面恨他,恰恰证明了他心中有疑虑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方孝庭一颗心反倒定了下来。   即使被刘未当众甩了脸,方孝庭也没有因此脸色难看,反倒越发眉飞色舞,老当益壮了。   上元节虽然出了那样的事,可该坐班的还要坐班,该上朝的还是要上朝,只不过人手越发显得不够,每个官员都一副怨声载道的样子。   刘凌和刘祁第三天就恢复了六部的历练,刘祁依旧是投卷如云,刘凌则是每天埋首于卷宗之中,从浩瀚如海的各地将领中要找出情况没有那么糟糕的地区,然后整理好资料以供父皇参考。   就在京中官员惊讶于局面之平静时,在春闱之前,终于发生了一件事情,让二皇子刘祁和吏部尚书方孝庭突然身陷丑闻之中。   因刘祁在礼部历练,其曾外祖父又是吏部主官,所以向刘祁投卷的士子人数,要大大的多于其他达官贵人,其中有两位士子,一名叫孙清,一名叫韩元林的,所投卷的内容极为精彩,不似是他们这个年纪的士子所作,倒像是在官场上混迹多年的老辣之人一般。   最妙的是,这两人都并非年少气盛的年纪,一人三十有二,一人三十有四,稍作磨练,就可大用。   刘祁将行卷递给了方家之人,一开始方顺德还以为这行卷可能是有人代笔,所以召来了两位士子在方府做客,一一问话,其言谈举止,都不同于常人,而且为人处世落落大方,并不猥琐。   像是这样可用的人才,又是刘祁难得的请求,方顺德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向礼部做了推荐,为这两个士子谋了个“荐生”的位置,只要能过了礼部试,就板上钉钉的能去做官。   这一举动,自然是引起许多士子的羡慕和嫉妒,恨不得也能这样鸡犬升天,向刘祁行卷者也就愈发疯狂。而孙清和韩元林也犹如未来储相一般,不但在各方受到照顾,连同科们都对他越发追捧。   这两人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对刘祁和方家也就越发毕恭毕敬,俨然一副方家门生的样子,可这样的风光好景不长,上元节没过多久,有人敲响了大理寺门前的登闻鼓,一纸血书,将孙清和韩元林给告了。   案情并不复杂,不过就是状告在路上结伴同行的士子孙清和韩元林看上了他苦心炮制的行卷,在翻山赴京的路上趁机将他们推下了悬崖而已。   此事原本应该是一悬案,所幸的是那处悬崖下面有一棵古松,将此人拦在了树上,这士子坠下山崖,最终只不过是腿骨受了伤而已。   案情虽然并不复杂,但由于涉及到皇子和方家,便让这件案子变得有些棘手。而且这位士子年后才赶到京城,虽然状告的是孙清和韩元林两位士子,但手中并无证据,也没有人能证明那两本行卷是这两人写的。   况且他们遇害之地在离京三四百里的晋州深山,按照这位士子的说法,他跌下山崖后得山中的樵夫所救,在樵夫家中休养了一月,又求了樵夫为家中送信,一能够走动,就在当地雇佣了马车进京准备赶考,生怕耽误了今年的恩科。   可等他到了京中,却发现孙清和韩元林已经名满京城,而他们最得意的两篇诗文,竟是他随身携带的行卷中的!   这就不仅仅是谋财害命了,谋财害命不算,还要窃取名声,天下士子无人可以忍受这个!   此人原本就是捡回来的一条命,也不怕报复,连夜写好了诉状,就去大理寺门口敲响了登闻鼓。   这人原本就是当地有名的才子,只不过家境贫寒,一直得不到当地官员的举荐,在书院了五六年才得到富商的资助,否则也写不出如此漂亮的行卷来。   这一纸诉状文辞极为犀利,直把孙清和韩元林两人的恶形恶状描述的人神共愤,误交匪类的痛恨之情更是让读者直入肺腑,不由得悲愤填膺,自然而然的就对孙、韩二人的行卷是出自他手有了几分相信。   能写出这样状子的人,能写出打动皇子和方家的行卷,也是正常的。   出了这样的事,一时间满城哗然,京中无论是朝官还是士子,都对此事议论纷纷。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刘祁举荐的这两位士子,行为简直让人发指。   大理寺一直和吏部不对付,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自然是喜不自禁,立刻交到了皇帝那里。   由于事关科举,又是士子犯案,情节极为恶劣,刘未立刻下了诏令,要求三司共同调查此事,务必在最快的时间内查清楚真相。   举凡士子入京赶考,家境贫寒的,由当地的官服提供一部分盘缠,只够步行上京。寒士有时候为了赶上礼部试,往往要提前几个月出发,路远的,只能想法子找人资助入京,等待来年出息了再偿还。   像是受害士子这样的,家中虽然是清白人家,但毕竟并非什么大富之家,路上也只能去找家境富裕的同科士子拼车入京,提供一些车马费即可。   这样的事情太过寻常,赶考的士子有时候赶路到一个大镇,结交三五志向相投的同科士子,也是常事。   这一路合则投,不合则分,遇见对味的,一路讨论学问、聊聊未来的志向,即使是入京的枯燥行程,也变得没那么枯燥了。   孙清和韩元林是同乡,家境都很富裕,两个家族为了供给他们读书,都由族中出人为他们耕种土地、缴纳束脩,到入京赶考时,还提供马车、书童,在京中事先安排好客栈,只希望他们飞黄腾达那日,举族子弟也能有出息。   受害的这位士子,便是在半路上搭上了孙清和韩元林的马车。孙和韩仰慕他的才华,一路上好酒好菜照顾着,又有书童安排琐事,这寒门的书生一路上过的无比畅快,不愿离开。   他的学问好,又经历过一次科举,孙清和韩元林一路向他们请教,也算是半师半友。   直到有一次,这士子酒后失态,将自己精心准备的行卷炫耀给孙、韩两人看了,又言之凿凿这张行卷被大儒张子清称赞过,只要入京一投卷,必定有达官贵人奉为上宾。   于是也就有了半路上突然向两人下手,趁着两人内急下车方便的时候,伙同书童一起将两人推下山崖,将马车上的行卷据为己有之事。   虽说这位士子手中没有证据,仅有片面之词和他多年来精心写成的行卷内容,但孙清和韩元林却有个极大的纰漏放在了身边,那就是他们两人所带的书童,都不是什么硬骨头。   两个书童很快被带走,孙清和韩元林也被投入狱中,书童在严刑拷打后对半路上痛下杀手的事情供认不讳。   动机也很简单,他们的身契在孙清和韩元林手中,不得不伙两位主子一起杀人,否则就要被发卖到活不下来的地方去。   而后走访晋州山中的御使也快马派人回报,在上告举子所说的地方找到了那个救了人的樵夫,当地也有郎中和马车行可以作证,甚至找到了救他们的那棵巨松。   派去受害士子所在书院的特使虽然还没有回京,但京中亦有同一书院的士子做了证,证明其中几首意境深远的诗词他们曾经在书院中听先生赞叹过,这位士子在当地官学和书院都十分有名,并非恶意构陷之人。   这一下,人证物证动机口供都有,铁证如山,由不得两人抵赖。刘未立刻下旨,取消了两人“荐生”的资格,并下了“失察令”。   按照代国的举荐制度,举荐者和被举荐者是互相连带责任的关系,被举荐者如有才不符实、作奸犯科、品德低劣的情况,举荐者有失察之罪,需立刻辞官以儆效尤。   此举原本是为了保证举荐制度不成为互相攀附关系的保证,但其实已经多年没有真的下过什么“失察令”了。   数十年来唯一一次下“失察令”按实了连坐的,自然是推荐这两人之人。而推荐孙清和韩元林的,不是其他人,恰恰就是方孝庭的儿子方顺德。   虽说方顺德也是看在外孙刘祁的面子上进行的推荐,可失察就是失察,这件案子一出,顿时仕林大惊,连带着刘祁的声望也一下子一落千丈。   那位受害的士子却因祸得福,一时间名扬天下。由于他的行卷因为这样的原因提前被刘未看到,被刘未认为是志向高洁、文采出众之人,破格将孙清和韩元林削掉的“荐生”之位授给了这人,他便成了真正的“天子门生”。   方孝庭因为儿子犯下“失察罪”的事情奔走了好几日,无奈这件事情况太过恶劣,人人避之不及,饶是他权势惊天,也没人敢顶在恩科的关节上和皇帝及礼部顶撞,最终方顺德只能辞官回家,和其弟方宜君一般,成了一普通的白身。   而且看皇帝的意思,显然也不准备再起用他了。   这一击皇帝的反击,对于方党来只能说是不痛不痒的打击。但因为这件事,连带着吏部参与殿试的资格也被摘了,只能插手殿试之后吏部选官的“选试”。   年前还对方家趋之若鹜的士子,现在一个个生怕名声受损,行卷纷纷改投其他贵人,原本对韩、孙两人趋之若鹜、迎奉谄媚之人,如今也成为京中的笑柄。   最尴尬的,还是在礼部历练的刘祁。   他对孙清和韩元林的行卷的内容实在是倾佩不已,况且他羽翼不丰,偶得这样的助力,自然是不肯放手,希望能培植属于自己的官场力量。   谁知他刚刚迈出第一步,就被人直接撂倒在了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现实像是狠狠打了他一记巴掌,扇的他晕头转向,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且直到跌落谷底,他都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刑狱中。   “说,到底怎么回事!”   打通关系得以进入内狱的方孝庭,对着面前的孙清和韩元林满脸寒意。   “你们到底有没有杀人!”   对于他来说,方顺德便是他的左膀右臂,如今皇帝砍了他一臂,而另一只手臂还要打理外务,他毕竟年纪已大,日日操心琐事实在是力不从心,皇帝趁机摘了方顺德的官位,让他又惊又气。   更惊的是,刘未自上元节刺杀之后,开始摆明了打压二皇子了!   孙清和韩元林困于囹圄之中,哪里有了之前的意气风发,一听到方孝庭的话,忙不迭地摇头否认。   “方大人,我们真没有杀人!我们哪里敢杀人!”   “那行卷的事又是怎么回事?”方孝庭语气更坏,“你们休想要瞒老夫,若知道你们有半点欺瞒老夫的,不必刑部的人动手,老夫便先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敢欺瞒方老大人……”   孙清满脸愁容,有气无力地回道:“……那行卷,确实不是我们写的,是我们从柳兴那里,那里,拿的……”   “那行卷写的太好,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写不出那样锦绣的文章,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竟就这样拿去用了,将它拆分为二,添上一部分我们行卷中得意的内容,成了两封行卷。”   他们自然也是有真本事的,否则方顺德也不是轻易为人举荐之人。   “杀人的事是怎么回事?”   方孝庭烦躁地踱着步子。   “你将他们推下山崖的事情,你们的书童都招了!”   “这件事确实不是我们的干的,我们最多是见死不救罢了!”另一边身披枷锁的韩元林满脸后悔,“我们一同下车方便,他说要尿到山崖下面,也算是一种乐趣,我们没他那么大的胆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行此危险之举,结果他自己脚步一晃,就这么掉下山崖了!”   韩元林咬牙说道:“我和孙清虽然确实心术不正,但还做不出杀人夺书的事情。不过当时两个书童都说路上发生这种事情怕我们说不清,我们是要入京赶考的,背上这个官司就错过这次的恩科了,左思右想之后,我们就没有去报官。”   “正是如此。他和我们是半路结实,一路上也没有多少人看见我们同行,每年上京赶考路上出意外的士子也不是没有,我们心中虽害怕,不过……”   他红了红脸,没有继续再说。   虽然害怕,但和自己的前途比起来,别人的性命,自然就算不上什么了。   方孝庭见多了这样的人,闻言后脸色铁青,但翻来覆去没有问到什么,不过就是鬼迷心窍又中举心切,那个士子到底是故意投崖还是意外之举,连他们自己都说不清楚。   出了刑狱,方孝庭望着门口两尊獬豸,心中乱成了一团。   “查,速速去查!”   方孝庭恶狠狠地对身边的家人吩咐道。   “去查查那两个书童什么来历!” ☆、第122章 谢礼?人情?   方孝庭当然查不到那两个书童的来历,因为这两个书童,早就被大理寺保护了起来,担心有人灭口。   他们都是人牙子精挑细选识字的少年,专门培养来卖给大户人家做书童或账房先生的助手,但凡人牙子想要赚的多,普通的粗使下人是赚不了多少钱的,唯有这些挑选出来的少年、长相清丽的女孩等,才能够大赚一笔。   这样的人牙子一抓一大把,卖掉这两个书童的还是官牙,这两个书童就是培养出来专门在赴京赶考时听用的,不但熟悉入京的路线,还能伺候笔墨、处理琐事,甚至还会一点防身的本事。   不是这样,孙青和韩元林的族中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他们。   方孝庭相信韩元林和孙清的话,这样的人家,不可能从私牙里买小奴,而官牙都是过来明路的,最多能追查到是什么时候卖掉的,再查不到其他。   王韬家中。   “哈哈哈,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王韬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你那两个弟子居然真的见死不救了!”   “你们是不明白那边的传统,寻常乡里培养一个读书人不容易,往往私塾先生说谁有潜质,那便是举族培养。我没受征召来国子监的时候,便在当地的官学里做监学,负责各地私塾的巡视,我是亲眼见到当地人是如何让子弟读书的……”   朱谦摇了摇头,“为了不让这些学子有后顾之忧,他们的租庸和徭役都是由族中提供的,他们每个月能在族中领取米粮,甚至还能拿银子。一旦过了乡试,举族便敲锣打鼓,欢庆三天,流水宴摆上几天几夜……”   “那岂不是除了读书什么都不做?”   王韬错愕。   “正是如此。”朱谦有些不屑,“士子如果只懂得读书,也无非就是个迂腐的蠢人罢了,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果闭门造车,任他学问再好,谈吐多能打动人,一到处理实务之时,便是祸国殃民。”   “像是孙清和韩元林,是后来进的官学。他们在官学里的成绩不算太好,但好胜心极强,论刻苦,绝对在官学名列前茅,概因他们承担着整个族中的期望和人情,若不能出仕,便是辜负了族中那么多人的辛苦。读书是件极费心血和钱财的事情,孙清那族中,私塾里原有十四五个孩子,可能一直读下来的,不过是三四人而已,族中愿意供养的只有孙清一个,他每年应该服徭役四个月,皆有族中堂亲承担……”   “举族无怨无悔地提供便利,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他们能够出人头地,为族中设立更多的祭天、帮衬提携族中的子弟,让一族的人才越来越多。这便是宗族的力量,有时候甚至凌驾在朝廷之上。”   朱谦叹了口气。   “我一点都不怀疑孙清和韩元林会对柳兴的行卷动心,他们虽然有诗文之才,但毕竟是乡野出身,眼界并不开阔,写出的时务策并不能打动达官贵人,他们也清楚自己的不足在哪里,无奈人有专才,知道也无能为力,这并不是闷头苦读就能学成的。”   “更何况……”   朱谦看向陆凡。   后者正闭着眼睛假寐。   “……更何况,那篇行卷是陆凡写的。”王韬也露出复杂的表情,“陆凡捉刀的行卷,何止是万里挑一。只要一心想走行卷这条路的,怎会有不动心的道理?”   “其实这么一想,我们……未免有些,有些……”   “此乃阳谋。”朱谦并不觉得自己缺德,“如果孙清和韩元林是心性正直之辈,乍逢同伴遇难,哪怕冒着这届科举被耽误的危险,也会设法救他,即使不能救回他,哪怕寻到他的遗骨也是好的。虽说那两个书童怕事,有撺掇之举,但一个人的本质如何,决定了他会如何做。他们自己心术不正,即使没有今日之事,日后为官只会更加变本加厉,那才是大害。”   “那柳兴,又为何愿意冒着生命危险配合你演这场戏?”王韬满脸疑惑,“虽说得了陆凡的行卷日后一定名声大噪,可要是一个没跳好,掉到了树外,那就真死了!”   “这便是有因必有果。”   朱谦的神情更加复杂。   “我方才说,有时候举族之力,方能培养一个孩子一直就读,端看这个孩子的才情如何,有没有潜质,这柳兴,昔年便是被韩氏家族放弃的孩子,被迫中断了私塾的学业……”   “咦?”   “他原本姓韩,父亲早逝,母亲抚养他长大,进入乡中的私塾,但他小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多么的聪颖,所以族中选择重点培养的孩子时,直接放弃了他,按照族规,他家还得同时供养被选中的孩子日常用度。她的母亲性子也是刚烈,不服族中的安排,索性卖了他父亲遗下的田地和房舍,离开了丈夫的族中,改嫁一读书人做续弦,韩兴也就改名柳兴,在十一二岁时表现出惊人的才华,被收入了官学,恰巧也是我的学生。”   朱谦言语中颇有遗憾之意。   “这世上虽然也有神童,但毕竟是少数。许多孩子,小时候并不明白自己要什么,到了十一二岁的时才一飞冲天也是寻常,仅仅凭私塾先生的一面之词便断人前程,还不如一开始便不教他们识字读书,不给他们希望。韩兴便是如此,他心中一直对韩家有恨,也迫切的想出人头,好在祭祀生父时向族中控诉他们的不平。只是他毕竟是寒门出身,又没有什么门路……”   “他的继父当年和我是同进,他去世之前,写信希望我照顾这个孩子。我看过他的文章,才气是有的,阅历也比同龄人更加深厚,只是心中有一腔怨气,又太想要做官,言辞中总是带着一股偏激激昂之气,像是这样的性子,是吏部和礼部最不讨喜的那种寒门士子,落弟也是寻常。”   “我怕他是个容易走极端的孩子,原想着让他在外面磨练几年再举荐入国子监,却没想到他却想着继父的嘱托,求到了我这里来,希望我能给他一个前途……”   朱谦对着陆凡努了努嘴,“正好他需要下一盘棋,就缺棋子,柳兴身份正合适,也不介意‘剑走偏锋’,他果真是个容易走极端的性子,此事也就这么成了。”   “那两个书童?”   王韬对朱谦叹为观止。   “我虽识人,却没有那么大的本事,那两个书童,不是我找来的。”朱谦摇了摇头,“陆凡,是不是你的人?”   “是薛棣的人。”   陆凡缓缓睁开眼睛。   “我一直以为他是个谦谦君子,没想到他外表风光霁月,其实也有颗狠厉的心肠,如此善于猜度人心,若不用在正道上……”   “他可是薛家的后人,陆凡你多虑了!”   王韬笑着反驳他的话。   薛家后人的招牌,简直就跟天生带着“铁骨丹心”、“忠君爱国”的刺青一般,天下的读书人会如此崇敬薛门,可不仅仅尊敬的是他们的学问,更多的是他们的气节。   “现在这种局面,方老贼家一定是焦头烂额,二皇子恐怕要哭着鼻子找阿公了!”王韬挤眉弄眼地说,“我们是不是该乘胜追击,煽动士子们……”   “不可!”   陆凡连忙制止。   “我观陛下对方孝庭多有容忍,不像是忌惮他,倒像是怕逼急了把他逼跑了,说不得陛下还有什么后招,就等着收线。此时我们若行动过多,反倒会弄巧成拙。”   “你确定?”   朱谦也有些可惜。   “世上的事,就怕过犹不及。多少聪明机变之辈,都栽在画蛇添足上,反倒毁了一手好棋。其实就算我们不做这些,三皇子也有极大的可能登上那个位置,我们如此做,不过是希望日后夺嫡时对朝廷的动荡更小些,如今目的已经达到,又何必冒着危险去煽动其他的士子?”   陆凡正色道:“不要将天下人都当傻子,年轻的士子虽然年轻气盛,但这不是我们利用他们一腔热血的理由。柳兴是自愿入局,其他人却不一定是……”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用一种警告的眼神凝视两位好友。   “……是。”   “受教了。”   朱谦和王韬心中虽然可惜,但他们能和陆凡这么多年来一直互为知交,便是因为他这样的性格,此时不但不恼怒,反倒生出一丝钦佩来。   “你话说的不错……”   朱谦摸了摸脸上的毫毛。   “但你说陛下在故意容忍方党……”   “难道陛下要对方党动手了?!”   ***   “难道陛下要对方党动手了?”   工部尚书看着手中列出的单子,面色难看地问起身前的门下侍郎庄骏。   “突然要秘密准备这么多的攻城梯……”   京城中有许多守城器械,却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就算哪里需要攻城,这些器械也大多是在当地组装,断没有在京城中组装再运到各地的。   代国久不攻城陷地,宫中但凡有需要梯子等修葺宫殿的东西,大多是由宫中的将作监提供,不会走工部的路子。   而今天门下侍郎却突然带着皇帝密旨悄悄拜访了他家,要工部在限期内准备相应的攻城梯、撞木等器械……   由不得他多想!   “将作监里有不少细作,袁大人也应该知道上元节的事情……”庄骏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向工部尚书,“本官听闻令堂也在这场祸事中受了伤,至今昏迷不醒……”   听到这件事,工部尚书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望着那张单子的眼神也并没有那么像是面对洪水猛兽了。   “方党图谋之大,已经到了让人忌惮的地步。更可怕的是,方孝庭年岁已大,是个根本不会顾虑将来局面的人,这几年他身体越来越不如从前,行事也就越发百无禁忌,上元节之事,只要是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庄骏和方孝庭斗了一辈子,可能比他自己还了解他,“方顺德如今被罢官在家,他还在得意洋洋与陛下的退让,断不会想到陛下已经开始考虑剪除他的羽翼了,此时是最好的机会!”   “方家的府宅哪怕加高加固,也用不上这么多攻城梯,何况方家的宅邸并非当年赐下的王公府邸,檑木这种撞城门的东西……”工部尚书苦笑,“这种扎眼的东西,怎么可能‘秘密’地制造!”   “如果南方告急,兵部下了折子要求工部准备攻城器械呢?”庄骏胸有成竹地问:“能不能在兵部所要数目之外再多做几部?”   “可以倒是可以,可一般南方的战事,攻城器械都是南方自行组装,由工部和兵部共同派工匠去当地……”   工部尚书表情更加为难,“兵部器械司居然没有这些器械了吗?”   “多年不打仗,有些都腐了……”   庄骏默了默,居然吐出一句话来。   “圣贤曰,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我以前不理解,到老了,反倒受教了……”   “如果兵部还有存余,只是不能用了,兵部倒是能对工部下一个请折,要求工部检查入库的器械,更换新的。”工部尚书摸了摸下巴,想出一个办法,“不过维护旧有的器械不比造新的更省事,花费也颇巨,需要从户部走……”   “这笔钱,由陛下的内库出。”   庄骏难得也有这样愉快的时候,笑的轻松极了:“陛下已经在着手选拔皇商之事了,这保金的银子如今可不交到户部,暂时挪用来修一修攻城器械还是够的。”   难怪陛下敢动手,现在财大气粗了。   “既然如此,那我等可以商议下此事。除此之外,兵部也需要配合,这件事瞒不过器械司的耳目。”工部尚书有些担心,“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走漏了消息……”   “袁尚书放心,陛下正是担心这种事,已经派出了不少禁军乔装打扮,守卫在您宅邸的附近。您上朝下朝的途中,亦有专门的人保护……”   庄骏的话语中颇有一丝深意。   “保证您全家老小安全无虞!”   工部尚书听了庄骏的话,表情又青又红,像是开玩笑一般苦笑着开口:“庄大人真是说笑了,在下不过是区区一工部尚书,怎能让陛下如此劳心?您放心,下官一定尽快安排好这件事,绝不会出什么差错!”   庄骏了然地笑了笑,一拢身上的披风。   “袁尚书果然是聪明人!既然如此,本官也要回去了,陛下还在等消息。”   工部尚书不敢阻拦这位朝中仅剩的宰相,直将他送到了角门,小心翼翼地送上了马车,才倚在车窗边犹豫着开口:“庄相,如今京中这局面下官是越来越看不清了,到底陛下是……”   他伸出手,比了比二,又比了比三。   庄骏斜觑了袁尚书一眼,知道他心中实在没底,如今又被逼着投向了陛下这边,更是需要保证的时候。   他稍微沉默了一会儿,用手指在马车的车窗上轻敲了三下,转头吩咐车夫:   “走!”   “是!驾!”   ***   刘凌从未觉得日子过的这么“充实”。   几乎是从上元节过后,兵部的事情开始一下子多了起来,几乎每天每夜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刘凌甚至恨不得向父皇上奏,干脆让自己宿在兵部算了,只是这念头很快就被打消,因为他心里明白,父皇是不会同意他住宿在兵部的。   因为兵部发现了地方上将领的贪腐和荒疏武备、操练的情况,军队的改革就迫在眉睫,按照雷尚书的话,除了当将领的还能维持个人样,什么都不成样子,恨不得从上到下一起撸了。   雷尚书现在恨不得天天打起来,军队最好的试炼石就是打仗,甭管能打不能打人数够不够,统统拉到阵上去,用铁一般的手段约束着,大浪淘沙之后,总能留下一些可用的。   不可用的都死了,再招新兵,又是另外一副样子。   刘凌心中觉得这种说法有些问题,但看兵部似乎对此都深以为然,认为没打过仗的兵就不叫兵,也只能当做武将的想法和正常人不同,没有和他们争执什么。   除此之外,刘凌还比较困扰一件事,便是从他回到兵部之后,来拜访他的人越来越多了。   “殿下,殿下,外面又有人找!”   戴良匆匆忙忙从外面跑进了衙门中,上气不接下气。   “是太常寺卿大人!”   “太常寺卿?”刘凌困扰地皱了皱眉,“我和他只不过是宣政殿外见过几面的交情……”   “他说上元节那天你救下了他的侄子,所以亲自来道谢。”戴良也有些觉得匪夷所思,“您有印象吗?”   “上元节那天那么多人,谁能记得是谁?”刘凌不敢怠慢,叹了口气,在满屋子其他官员议论纷纷表情中站起了身,出门会客。   太常寺卿的母亲是皇帝的姑姑鲁元大长公主,其妹便是嫁给吕鹏程的荣寿大长公主,两位大长公主都不是先帝刘甘的胞妹。   刘凌其实很不愿意和吕鹏程一派打交道,从他知道这个人是萧贵妃以前的未婚夫后,刘凌就浑身不自在。   如今的萧太妃是个男人,这吕鹏程无论对冷宫里的什么感兴趣,都注定不能如愿,况且他的行为总是让自己觉得很危险,虽然他一向都对他表现出善意。   刘凌出了屋子,见到太常寺卿领着两个随员,手中捧着高高的匣子,就知道他和之前不少官员一样,是特地来送谢礼的。   这段时间刘凌已经接了不少谢礼,刚开始接到这些谢礼的时候,刘凌还有些担忧,还特意为此去请示过父皇,结果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收下吧,就当压压惊”,就这么打消了刘凌仅有的一些疑虑。   就因为最近送谢礼的官员太多,刘凌也没法推辞,以至于兵部他的班房里如今堆满了东西,每天晚上回宫时都要有专门的马车拉回,也算是一道奇景。   太常寺卿见了刘凌,也没有多做寒暄,大致介绍了下自己侄儿的情况,谢过刘凌那天当机立断的先救了官员,所以他侄儿才逃过一命。   刘凌自然也是客套了一会儿,命身后已经轻车熟路的戴良接过了这些谢礼,送回了兵部。   回了衙门,戴良已经在那里开始“拆礼单”了,并非他们眼皮子浅,而是有些太贵重的礼物他们也不敢收,还要记录下来,把单子送到皇帝那里去,好走个明路。   这太常寺卿不愧是宗亲世家,出手的礼物自然是不凡,更让人意外的是,这礼物里居然有一把可以做武器的簪刺,外面有一层玉骨包着,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发簪,用来束发的那种,但其实中间别有玄机。   刘凌和戴良检查了一会儿,发现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刘凌便随手抖开匣子,直接将那枚簪刺插入冠中了。   他今年才十三岁,还没有到束发戴冠的年纪。但天家的皇子和民间的皇子有所不同,在六部历练的皇子都是要穿官服的,戴冠就在所难免。   这太常寺卿竟然送了这般实用又不扎眼之物,也可见用心之处了。   两人正在议论间,又见外面来了一小吏,满脸疑惑了求见了刘凌之后,向他通报道:“外面来了一个大汉,自称是王家商队的什么护卫首领,来找殿下要回寄存在这里的兵器……”   商人和士族尚且很少接触,更别说是皇子,所以来了一个商家的下人,还直接点名要找皇子,为的不过是要回东西,也确实让人匪夷所思。   戴良并不知道刘凌和王七之间的关系,见刘凌有些发怔,便准备替他拒了:“什么兵器?我等会去帮殿下取了,给他送……”   “不必,我亲自还去给他吧。”   刘凌知道王七不会无缘无故派人来,当时故意交出武器在他这里保管,说不定都是为了日后找机会再见,所以只是思忖了一会儿,就起身又要出去相见。   他对那汉子印象深刻,当时他遇刺,幸亏他提早预警,刘凌才躲过了那一记匕首的攻击。连素华都盛赞他内力深厚,恐怕也不是什么普通人。   刘凌一向对奇人异士十分好奇,命人去他屋子的书柜里取回了那把软剑和袖剑,便提着两把武器去见他。   只见兵部衙门的门外,身材魁梧的汉子像是一尊铁塔一般立在那里,使得路过的官员和差吏都忍不住对他指指点点,还以为兵部新来了什么来报道的武将,只不过没过通报而已。   也怪不得他们这样想,时人选拔武将,兵法、韬略还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比身高、体格、膂力和武艺,毕竟帅才不易得,但猛将却是能后天培养的。所以无论是刘未的金甲卫,还是京中守卫京畿地方的禁卫将领,无一不是人高马大之人,连带着兵部的官员也比寻常官员要高大魁梧。   也亏得这汉子太像是武将,这么一个引人注目之人站在兵部门口,居然没让人觉得奇怪,只是看到这样一条好汉,忍不住多看几眼而已。   刘凌也是一样,虽然他身为皇子,却并没有倨傲之气。走到那汉子面前时,刘凌命戴良把两把武器送上,那汉子接了,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复又开始用和看兵器一样的眼神看着刘凌。   刘凌还未恼怒,戴良先恼了。   “有你这么看人的吗?你怎么回事!”   那人并不理会戴良,自顾自地收起软剑,而后对刘凌认真地开口:“殿下,在下是王七的贴身护卫,因为在家中行十四,别人唤我十四郎。”   这个排行自然是按整个家族算,同宗同族里所有同辈兄弟按年纪排行,以区分长幼。   能排到十四郎的,说明是一个大家族了,就不知为何他说起“十四郎”时,眼神中隐隐带有悲色。   刘凌忍住满肚子狐疑,拱了拱手:“幸会幸会。”   “殿下,在下姓萧。”   他突然认真地说道。   “陇右萧。”   刘凌一怔。   “天下姓萧的多了去了,哪里有你这样巴巴地凑上来自报家门的!”戴良傻乎乎地咋呼,“既然拿了武器,还请……”   “上次阁下出声救了我一命,我还没有谢过,能否请壮士移步入兵部,让我好好招待您一杯好茶?”   刘凌在戴良瞠目结舌的表情中“羞涩”地笑了。   “兵部没有酒,我也不擅饮酒,否则一定和壮士对酌几杯。”   “无妨,清水即可。”   那叫做萧十四的似乎也不明白礼法规矩为何物,迈脚就跟刘凌往兵部里走。   见这位“武将”跟着刘凌进了兵部,许多兵部小吏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就说是位将军吧!   之前毛将军也特意来拜访过三殿下呢!   入了兵部,进了班房,刘凌刚刚将他引入自己独处的书房,突见得这个汉子手臂一伸,竟直直地冲着他的面门打出一拳来!   “有刺客!”   戴良赫然一惊,拿起手边的玉雕就向着萧十四砸去。   刘凌听到“刺客”时就觉得不好,眼前一记砂锅大的拳头已经近在眼前,连忙使出萧家保命的步法急急退了几步。   而另一边,戴良举起一匹玉马已经朝着萧十四的头部掷了过去,这一记如果砸中了,不来个头破血流至少也是鼻梁尽断,萧十四一拳陡然收回,脚下滑步一带,也往后急急退了几步。   这一退,就连砸出玉马的戴良都愣住了。   只要不是个瞎子,都看得出,这位萧十四的应对方式及躲避的步法,和刘凌用的……   一模一样。 ☆、第123章 撒?收?   “您居然会武!”   戴良碎碎念着,又重复了一遍。   “您居然会武!”   刘凌此时已经送走了萧十四,见戴良已经念叨了一天了,烦恼地揉搓了一把他的脑袋。   “你知道就行了,别念叨了!”   “但是您为什么会武!”戴良瞪大了眼睛,像是白痴一样叫着:“您别糊弄我,我小时候可想学武了,我爹还真找了一个师傅来看过我,给我全身上下捏了一遍后,说不适合。而且一旦学武,没个三五年连花架子都不算,您和那位萧,萧,萧十四过了那么多招!”   “那是他让我呢。”刘凌哭笑不得,“他那是在喂招,互相试试对方的底细和路数,算不得什么!”   “您居然说算不得什么……”戴良深受打击:“可师傅们却不肯收我……”   他快要哭出来了。   “有些人适合学武,有些人根骨不合适,学武反倒伤了自己的身子。”刘凌见戴良苦着个脸,只能无力地安慰:“再说了,你不是还在东宫里学了骑射了吗?大丈夫学这个也够了。”   “说的也是。”戴良点了点头,而后一跺脚:“又给殿下您绕进去了!这能一样吗?您怎么会武呢?是不是和那些说书人说的一样,宫里有许多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您跟他们学的?!”   戴良满脸期待,就差没说“您就让我当了您的师兄弟吧”这样的话了。   “说书人?宫里有高手?他们怎么说的?”刘凌赫然一惊,好奇地问他:“你都听说过什么?”   “啊,殿下久在宫中,恐怕不知道……”戴良眼睛亮亮的,用着怀念的语气说着:“那是很多年前的传闻了,宫外的说书人一直用这个做噱头吸引别人听书。说的是高祖当年招揽了一群奇人异士,养在宫中,有杀人不见血的杀手,也有万人敌的侍卫……”   他抬起头,眼睛一下子变得更亮:“殿下,教您武艺的,是不是这样的人?您就告诉我吧,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我连我爹和我祖父都不说!”   刘凌知道他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性子,闻言语焉不详地点了点头:“嗯,约莫就是这样吧。”   教他武艺的有太妃,也有萧将军,虽说不是都是九歌中人,但好歹也确实是宫中的奇人异士,这种说法,倒也没错。   戴良简直要跳起来了。   “殿下殿下,教您的人还收徒弟吗?我很好学的!真的!我还可以端茶倒水!”   刘凌就知道他会这样,啼笑皆非地摇头:“收是收,不过除了皇子,他们只收做官的。”   “什么师傅,居然这么势利……”戴良腹诽了一句,扁了扁嘴,“要,要做到多大的官,才能学?”   他好歹也是皇子身边的侍从,日后也不是没可能当官,说不定还有希望嘛。   “官倒是不需要做到多大,只要是就行了。不过这官的名头不太好听,你若愿意牺牲,我可以先替你做主,让教我习武之人将你收到门墙之下。”   刘凌一本正经地逗弄着他。   “名声算什么,又不能当饭吃!殿下您说的可当真?什么官,会让您的师傅收我?”   戴良手舞足蹈的问。   刘凌摸了摸鼻子。   “宦官。”   “什么?”   戴良一僵,随即恼羞成怒。   “殿下!这哪里是要我的名声,这明明是要我的命根子!”   “咳咳咳咳咳咳……”   刘凌笑到咳嗽。   把活宝戴良想尽办法支了出去,刘凌关上门,脸上的表情也收了起来。   萧家居然还有人。   而他,根本不敢透露他萧逸还活着的消息。   刘凌在兵部待了好几个月,对于世代将种的萧家有了比之前更深刻的认识。这是个从代国还没建立时就已经名扬天下的将门,在军中的地位,不亚于“军神”,当年因宫变诛灭萧家时,京中禁卫军愤而辞官的足足有一半,各地曾在萧将军麾下当过兵的将领,从此对朝廷心灰意冷的,更不知有多少。   可以说,如今军队的*、吃空饷、疏于操练等问题,也不无皇帝诛灭将门的影响,至少当年萧老元帅还在时,先帝还时常令他巡视各地军营,一去就是一两年,从未有过这种上下隐瞒一气的情况。   萧家隐瞒的这么深,甚至淡出朝堂,进入江湖,恐怕是以为京中的萧家人都已经死了的缘故,如果这时候他们发现冷宫里还藏着一位萧家的嫡系,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会得知。   更何况那位“萧太妃”,还得了个一身双魂的毛病!   所以刘凌和萧十四私下密谈一番,实际上也没有谈到什么东西,刘凌只模模糊糊告诉他冷宫里那位“萧贵妃”精通武艺,而后让他摸了摸自己的脉。   刘凌的先天之气瞒不过学武之人,萧十四伸手一探,便知道了为何刘凌的武艺修为为何不弱,有这种血脉的人,原本就是天底下最适合练武的体质之一,哪怕经脉受阻,但先天之气早已经滋养了身体和骨骼,让他事半功倍。   而这种先天之气,可以说和萧家息息相关,无论在宫中的是哪位萧家人,遇见这样的体质,都不会袖手旁观,任由他变成一平淡无奇的庸人。   大概是这种血脉天然自带萧家人的好感加成,萧十四一下子就把刘凌当成了“自己人”,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原来萧老元帅有一弟弟,自小桀骜不驯,性格怪诞,又不喜朝堂,反倒从小追求志怪小说里的侠客生活,一成人后就离家出走,跑去追求他心目中的“江湖生活”去了。   萧家的祖上原本就是江湖人士,加之并无武林人士那般藏私的做法,家中子弟各个优秀,萧老元帅这个弟弟混了个几年,自称“萧无名”,原本的姓名摒弃不用,居然在江湖中混了个诺大的名头,还在陇右家中的祖地上建了一座山庄,成了“陇右萧”。   当年萧家出事,萧家上下都被族诛,连萧家的姻亲家中也没有被放过,萧家在江湖里的这位族人跑死了好几匹马,回到京中只看到昔日的柱国大将军府成了一片废墟,简直是痛不欲生,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便是把当年还年幼的小皇帝刘未想法子给杀了,替一家老小报仇。   他入宫行刺,却没料到宫中另有高手,露了行藏后受了重伤逃出宫中,得了少年时家中的世交保护,才算留下了一条命来。   这世交和薛、王几家都很好,萧家出事时还提早报讯,救了一群被太后征召入京却还没有到达的萧家嫡系军队。   非但如此,他还在大乱起的时候利用职务之便藏起了王家和薛家几位后人。   薛家的那个幼子,他用了一些手段,把他送到了薛太师曾经的弟子们那里。而王家那几位姑娘该如何处置,就成了一个难题。   那位世交当时年纪已大,家中不合适养着年轻女子,而且王家的名头太大,这几位女郎也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俱是像男子一般养着的,这位长者看出萧无名绝不会就此罢手,说不得哪一天命就送在了宫中,思来想去之后,便把王家的几位姑娘,托付给了萧家这位同病相怜的幸存之人。   王家是被萧家兵变所牵连的,无论是从道义上还是责任上,萧家都无法推辞,萧无名性格虽然桀骜不驯,但骨子里却是彻彻底底的萧家人,他领着王家几个女孩,又用自己的身份带走了驻扎在外的那一支萧家嫡系部队,带着所有人回了陇右,闭门立户,建立起了一座“铁骑山庄”。   萧家原本就是从陇右起家,当地人对萧家的敬仰更胜于对皇帝,所以即使有不少人猜到了“铁骑山庄”和萧家的关系,也没有一个人去检举揭发过,更何况萧无名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   萧十四便是萧无名的次子,萧老元帅有兄弟姐妹六人,多在军中,或嫁入将门,萧老元帅最年长,萧无名最年幼,萧十四在整个萧氏家族中排行十四,萧遥和萧逸都是他的堂兄和堂姐。   萧家被灭门后,萧无名为了记住曾经的亲人,不再让家中子弟用原本的名字,而一律也用排行称呼,所以萧十四虽然有本名,可是已经多年不用了。他自称“萧十四”,倒不是刻意隐瞒姓名。   萧无名回到陇右后,再也不能做浪荡天涯的侠客,却要担负起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只能想办法重操旧业,领着萧家那一支嫡系人马,做起护卫西行商路安全的营生。   陇右历来是西域和中原通商的要道,又是萧家兴起之地,他在江湖中有极大的声望,来往的贼寇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萧无名的长子后来娶了王家的女儿,继承了铁骑山庄,王家几位女儿都是善于经商之人,有了萧家这个便利,便开始着手经营,没几年,铁骑山庄的名头在西边,有时候竟比皇帝还要管用。   继承山庄的萧十郎自山庄坐大后便不在带着队伍走西域,王家摸熟了这条路子之后,开始试着借着铁骑山庄的名头自己经商,负责打理生意的,就是王家那位王七姑娘。   萧十四虽然是铁骑山庄的嫡系传人,但王七却是他嫂子的妹妹,也是庄主夫人的妹妹,萧十四并没有调动铁骑军的资格,就做了王七来往西域的侍卫头领,护卫商队和她的安全,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名头。   若不是刘凌露出了一手萧家的功夫,哪怕刘凌身为皇子,萧十四也不会跟他打交道。自从萧家出事后,萧无名简直是痛恨所有的官府中人,更别提皇子了。   他家与王家不同,王七是一心想要恢复王家昔日皇商时的荣光,不甘心就这样让王家没落于尘埃里,萧家却是再也不愿意和这个国家扯上一点关系。   即使萧十四露了面,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和身后站着的关系,却一点也没有透露当年那位“世交”是谁,铁骑山庄里究竟又有多少人马,显然还是防备着刘凌这位皇室中人。   他们实在是有不得不防的理由。无论是王家还是薛家,都是没有兵马的,若不是想要取得刘凌的信任说明自己的师承,恐怕萧十四连铁骑山庄的来历都不会说明了。   以萧十四的说法,萧无名一生的心结便是他大哥满门都没有留下遗孤,如今得了刘凌这般的线索,恐怕日夜兼程,也要从陇右赶来。   这才是刘凌现在头疼不已的原因。   那位“桀骜不驯”、“生性怪诞”的萧无名,只是听着,就让他觉得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啊。   ***   时间又过去了半月,上元节的阴影已经渐渐从人们的心中淡出,除了刘凌上朝时头上焦黄一片的头发,以及朝中频繁的人事变动还在提醒着那场灾祸的存在,人们最感兴趣的话题已经不再是这个。   方孝庭虽然回到了朝堂,但刘未已经不准备给他礼遇了,朝中局势泾渭分明,在这种情况下,要么投向皇帝这边,要么靠向方党那边,几乎没有中间地带。   方孝庭在朝中经营多年,原本占有极大的优势,可因为上元节一场灾祸,只有他家是无人遇难,在许多官员心中不免存了些疙瘩,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   人人虽然都希望和老谋深算的人做同伴,可这同伴如果存着的是随时可以反咬一口的心,就不那么可爱了。   刘未也是利用这种摇摆的心理,下达了一连串的政令,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让户部派出专使彻查各地粮仓的情况,问责管理粮仓不利的官员。   二月初,刘未又接见了有皇商资格的十七位商人,最终选定了八位,作为“候选”先任职皇商一职,打理各地的皇庄、牧场,以及内库所属的盐井、铜、铁等矿产等。   王七所在的“王家商行”,因为在经营西域商路上有得天独厚的优势,拿下了内府织造专营之权和牧场的经营权,代价是每年为皇家牧场提供优秀的种马二十匹,牲畜的死伤数量不得超过十分之一。   这对王家来说并不算什么苛责的条件,更何况真要死伤数量超过十分之一,他们也有办法从其他地方买来牲畜补上,算是得了极优厚的资格。   刘未敢先动各地的粮仓,是因为兵部早就为了粮草的事情准备好了兵马,只要哪里的官粮出了问题,立刻就就近调动兵马去查抄当地负责官仓的官员。如果有囤积居奇、中饱私囊者,一律抄没家产,押送进京。   如今还没有回来多少消息,但京畿周边粮仓的仓储情况却不是很理想,陈粮冒充新粮入库的事情屡见不鲜,天子脚下尚且如此,更别说其他地方了,以至于很多天里,刘未的脸色都是黑的。   二月初七,肃王刘恒的队伍向着肃州出发了。   刘未并没有亏待这个儿子,仅肃王府里,就定下了上千人的随员,其中还不包括护卫和家将的人数。   这近千人大多是仆役和伺候刘恒的宫人,也有工匠、幕僚和肃王府的官员。作为第一位封王的皇子,刘恒的规制已经抵得上先帝时期两位年纪较长的藩王,和他曾是皇后之子,后来又是贵妃嗣子的身份倒也匹配。   肃王妃据说领着肃王在出城时对着宫中磕了头,带走了一把京中的土。刘未并未出面亲自送行,只派了刘凌去。至于刘祁,自从“士子案”发了之后,他几乎已经被刘未雪藏了。   刘凌曾私下里思考过二哥被父皇厌弃的原因,思来想去,恐怕和那两位士子走的是方家的门路获得“荐生”资格有关。如果不是这样,想来父皇也不会这样生气这件事。   如果是刘凌在私下结交了两个有才能的士子,又苦无门路出头,恐怕会选择向父皇举荐,走“殿中直侍”的路子,就如当年戴良之父一般,未必不能夺得状元,也算是为国举士了。   这固然有自己没有多少外力可以依靠的缘故,但更多的时候,身为皇子,也要多方考虑造成的影响。   如果向父皇举荐,父皇自然会挑选合适的御史,详细调查被举荐者的出身和品性,即使出了问题,也不过是疏忽而已,但走了“荐生”的路子,摆明了是告诉天下人他情愿相信自己的外祖父,也不愿意相信父亲会选拔他举荐的人才。   也难怪会寒了父皇的心,彻底对他不管不问了。   如今据说礼部的官员都是绕着二哥走,犹如躲着瘟疫一般,而自己这边的人却是趋之若鹜,可见风向转的有多快。   即使这种局势是向着自己这边倒,刘凌也不免感慨几句,这京中官员察言观色左右摇摆的本事,实在是太让人叹为观止了。   二月十二,又是一次寻常的朝会,刘凌早早来了宣政殿的门外,却发现一直宿在礼部,清早才入宫的二哥居然不在,而他如今历练的兵部主官雷震,居然也不在。   二哥不在,还有可能是因为偶感风寒或者是什么其他的事情,可雷尚书也没来,就实在耐人寻味了,加之之前兵部频频动作,一下子请求修缮兵部器械司陈年的兵器和器械,一下子请求南边增兵,都让人心中不安。   是南方的局势又出现了什么变化,所以雷震被皇帝召去了?   还是雷尚书也生了病,告病在家?   一时间,各部官员交头接耳,相互打探着消息,就连最为沉着的方孝庭都露出了深思的表情,命了身边的心腹官员去打探。   由于刘凌是在兵部历练的,又好说话,自然有不少人问到了他的头上,只是刘凌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也只能无奈地笑着,说不出什么理由。至于众人信不信,也就不管他的事了。   对他来说,倒是二哥突然没有出现,更让他意外和在意。   就这样,宣政殿外的众人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跟随着引领朝臣的礼官入了殿,见皇帝正坐在御座上,才算是稍微松了口气,开始按本宣科的上起了朝。   首要的事务当然是下个月的礼部试和殿试,所有人耐着性子处理完恩科的事情,期间眼神不停从兵部尚书空缺的位置扫过,期待着皇帝给一个理由。   皇帝倒是不负众望,很快就给出了雷尚书不在的原因。   “就在昨天夜里,朕接到了一封急报,是从越州边境送来的。”   刘未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眼睛里有说不出的隐忍和杀意。   听到越州边境,众人都齐齐一震。   那里蛮人和汉人的乱事正陷入胶着之中,苏将军和魏乾两人极力控制局面,但成效不大,蛮人一战即退,苏将军的兵力也不足,他临阵杀将的行为使得招兵成了一件困难事。将士不能齐心,又在异地作战,自然没有那么顺利。   听到雷尚书没上朝和南方战事有关,一些朝臣自然就放了心,比如兵部的官员们,但也有其他人眼神中出现了不安之色。   譬如方孝庭。   “送来急报的,是朕派往苏爱卿身边的副将毛小虎。因为南部多山多灌木,弓箭使用不便,朕便拨了他三百副内库里的神/机/弩,前往南方装备南方的士卒。”   刘未一开口,满朝哗然。   神/机/弩已经成了代国的一个传说,人人都知道有这种神兵利器,但人人都没有见过。即使是历经三朝的老人,也说不出哪年哪月宫中动用过这种武器。   可如今皇帝竟然如此重视东南的战事,一出手就是三百副!   刘凌却身子一凛,不由自主地向着身边二哥该站的位子看去。   如果说二哥今日没来和这件事有关,那……   他猛然回头。   只见一向冷淡自持的方老大人,如今却鼻尖冒汗,身子也微不可见地在颤抖着……   “神/机/弩事关重大,弩/机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弩/箭。朕怕节外生枝,所以将弩/箭和弩/机分开运走,毛小虎负责带走神/机/弩,户部以运送粮草辎重的名义夹带出替换的弩/箭。”   刘未嘴角微微上扬。   “即使朕根本没有对外宣布毛小虎带走的是什么,可依然有居心叵测之人想方设法打探到了,并且在越州山地设下重重埋伏,想要抢夺这批神兵利器!”   代国律,携带弓箭甚至是佩剑都不触犯法律,唯有私藏弩/机和□□,一律按谋反论处。   这是大逆不道之罪,也是十恶不赦之罪,所以天下间兵将蓄养家将、死士者皆有,却无人敢大张旗鼓的购买弓/弩。   听到这里,还有谁不明白天要变了?   看着刘未眼中越来越盛的煞气,不少官员只觉得脖子一冷,不由自主地摩挲起颈间来。   “好在毛小虎运送这批器械,自是小心谨慎,每到一地,必有心腹前往下一地的驿站和官府通传。他寡不敌众,不得不退入困龙谷中防守。半日后有当地没迎接到毛将军的将领率部前往打探,在困龙谷中找到了大批人马救下,而后里外夹击,救下了毛小虎所部……”   刘未攥着御座的手紧的发白。   “两部杀死乱贼一千余人,活捉了百余人。”   “自陛下登基以来,还从未有过两千余人的乱贼埋伏山林,抢劫军中物资之事!究竟是谁吃了这个雄心豹子胆?”   沈国公戴勇不愧是深得圣眷之人,立刻出声迎合。   “朕也如此在想。”   刘未看着已经面如死灰的方孝庭,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表情。   “此人几代深受皇恩,居然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来人,将方孝庭除冠去衣,缚与殿下!”   终于抓住你了! ☆、第124章 断后?灭口?   刘未不是没有忍过。   当他还是个少年时,他就曾忍了王宰相整整二十年,忍到他已然身死,才开始动作。   但王宰相毕竟是靠着从龙之功起家的,和方孝庭这种经营了数十年、根深蒂固又枝繁叶茂的老谋深算之人完全不同。   要想对某个家族抄家灭族自然容易,可如果没有足够的把柄,贸然行动便只会让自己背上“暴君”、“昏君”的骂名。   他当然爱惜名声,若不是爱惜名声,若不是想做个明君,他早就砍砍砍了,何必把自己逼成这样?   方孝庭顺了一生,如今更是太过自满,只要有一点点可能,都能引着他飞蛾扑火,更别说那些神/机/弩都是真的。   真倒是真的,只是机簧全部都给破坏了,即使真抢了回去,也用不了,更别说没有了箭。   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是他布下的。   方孝庭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被皇帝就这么拿下了,被摘掉官帽和朝服时甚至高声喊冤。但刘未等这一日等了许久,好不容易拿住了确切的证据,怎么会让他继续翻身?   当下殿外守候的金甲卫一拥而入,不但绑了方孝庭,还绑了一干最铁杆的方党之人,其动作之迅速,超出了众人的想象。   直到这个时候,朝中的众人才明白兵部尚书去哪儿了。   皇帝既然对方孝庭下手了,那就一定会斩草除根,不但要解决掉方家,还要解决掉方党之患。   方党一派大多住在东城,要想全城戒严各家肯定有所防备,但如果趁着百官都在早朝、天色还未大亮的时候封闭东城,困难就会小的多。   能够从容调动京中城防和军队的,只有兵部尚书雷震,京兆尹冯登青能封路、差遣差吏把守各条要道,但是军队却不受京兆尹管制,这也就无怪乎大清早雷震没来了。   一想到其中的症结,众人齐齐变了脸色。东城里住着的官员不止一家两家,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一时间家在东城的大人们都满脸不安,恨不得赶紧下朝回家。   刘未却不愿让他们就这么离开。   “刑部尚书、大理寺寺卿!”   “臣在!”   “臣在!”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连忙出列。   “着令汝等搜集、整理方党造反的证据,公诸于众!此外,你二部协助兵部和京兆府控制方贼的家人,查抄方家,搜查谋反的物证……不得有误!也不得拖延!”   刘未表情严肃。   “是!”   这件事早在几个月前刘未就已经安排好了。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自然不会露出什么难色,胸有成竹的接了下来。   而后刘未连发几道旨意,有调动京中官员职位的,有捉拿地方上的方党党羽的,一道道旨意下来的时候毫不犹豫,显然早就安排,只等着今日发作。   此时明白过来的人静下心来想想,恐怕东南战事一起,兵部召毛小虎回京觐见时,这坑就已经在挖了。说不定钓的大鱼根本就不是方党,只不过鱼上钩后,这条鱼大的连皇帝都吃了一惊,到了不得不宰的地步。   再不宰,就要给鱼拖到水里面去了。   这么一想,众位大臣面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为官这么多年,能拍着胸膛说自己和方党一点瓜葛的人,恐怕是一个都没有。吏部管着官员的考核,又管着年节地方官员的炭敬、冰敬,除非个别刚正到极点的硬骨头,否则都本着“与人为善”的想法在和他们相处,不会轻易结下仇怨。   如当年的大理寺卿庄骏因为吏部总是官官相护而结下矛盾的,毕竟是少数。   皇帝一旦动手,和方孝庭一起被拉出去的肯定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但也不保证在殿里的没有秋后算账的,所以他们又敬又怕,恨不得撬开刘未的脑袋看看,看看自己的名字在不在他脑子里的那个“名单”上。   就在官员们东想西想的时候,皇帝却做出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   “刘凌。”   刘未在堂上喊起了刘凌的名字。   此时殿上正在一片低气压之中,刘凌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儿臣在。”   只见得刘未仔仔细细地看了这个儿子一眼,像是不经意地发出了一声喟叹,面对着堂下所有的朝臣,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他的诏令:   “二皇子德行有失,需挑选贤良之臣细细教导、耐心辅佐,方能大用。朕之前疏忽几位皇子的管教,如今想要再进行管束为时已晚,如今朕欲封刘祁为秦王,替朕镇守秦州一地,以安教化……”   这句话一说,所有大臣赫然一惊,带着各种表情和深意的目光都朝着刘凌面上射来,恨不得能在上面看出一朵花。   大皇子成了肃王,二皇子成了秦王,莫非皇帝是要趁热打铁,直接立储不成?   也有像宗正寺卿吕鹏程那样的,隐忍下急切的目光,只顾着看着刘未正在翕动的嘴唇。   似乎这样一看,就能读出他剩下来的话似的。   然而让所有的朝臣惊讶的是,刘未并没有直接立储,而是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肃王和秦王都离开宫中之后,东宫仅剩三皇子刘凌一人,未免孤单。刘凌尚小,不宜封王,着令他迁入东宫的明德殿内,除六部的历练外,由百官轮流教导学业,课业由朕和宰相及六部主官共同制定内容。”   “刘凌,你接旨吧。”   刘未似乎也并不能下定决心,逼着刘凌赶快接旨。   “儿臣接……”   刘凌心中并非没有野心,正准备趁热打铁接下旨意……   “陛下,不可!”   一位御史台的老臣顾不得此时会不会触怒皇帝,急忙奔上前来奏议:   “陛下,明德殿乃是太子接见群臣和处理宫务的地方,三皇子不过只是一名皇子而已,如何能住在明德殿中?如果陛下想要让三皇子入主明德殿,不如直接立下储君便是!臣等绝无异议!”   这老臣一声呼喊,许多大臣纷纷回过神来,七嘴八舌的附议。   进了明德殿,等于半只脚已经踏上御座了,现在皇帝摆明了是想要留下三皇子好好培养,却不肯立储,莫非还在忌惮有了太子,自己的权利会被分弱?   能够下手铲除方党的皇帝,又怎么会对自己这么不自信呢?   难道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此时方孝庭及其方党的党羽早被金甲卫捆了下去,能留在朝堂中的都是自认没在皇帝那里留下“秋后问斩”印象的官员,有些居然还敢在这个风头上和皇帝抗议这种事情。   刘未见有这么多官员居然会帮着刘凌说话,想要推他一把,心中有百般滋味,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显,只默默记住了带头发声的几个官员的名字。   对于一位皇帝来说,即使那个是自己属意的储君,看见这种百官迫不及待拥立储君的画面,心中总是会有一些纠结的。   这些官员里有大半是在上元节那天得到刘凌帮助留下命来的,也有一直就和方党不对付争斗了大半辈子的。   见到方党倒霉,他们就高兴了。方党下去了,他们就有更好的上升空间了,而只要不是方孝庭的曾外孙继位,那就是再好不过了——这些大臣推动的理由也很简单,简单到刘未都没办法失落。   他扯了扯嘴角,轻笑着摇头:   “朕心意已决,众位爱卿不用劝朕。至于立储之事,朕自有打算……”   他眼神似有似无地从刘凌身上收回来。   “刘凌,速速接旨!”   刘凌抿了抿唇,在众人如电光一般射过来的眼神中,躬下了身子。   这是真正的“恩旨”,其中蕴藏的深意,足以让一个刘凌这么大的少年动容。   “儿臣,接旨!”   ***   对于东城的居民们来说,今早发生的事情可以让他们拿来当谈资当一辈子。   天未亮时候的东城,是一天之中最嘈杂的时候,这里有十座官坊,里面住着的都是在京官们的官邸,每到上朝之前,骑马的大人们就会在马夫和随扈的陪伴下朝着内城而去,此时若有心等在路边,甚至能够和这些位高权重的大人们说上几句话,混个脸熟。   对于西城和南城的百姓来说,东城的“大人们”都是高高在上的人物,可在东城的居民看来,不过就是一群苦逼到天没亮就要去上朝的大臣们罢了。   但今日这群大臣们去上朝之后,东城连接三个方向的门,竟然被悄悄的封闭起来了。   起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更夫们,但这些人都是人精,当发现城门中守着一批京兆府的差吏之后,他们什么话都不说地掉头就走,权当没看到。   至于后来一群粗壮的力士们扛来了梯子,就更加视若罔闻了。   这些力士们背着的梯子足有几丈高,上面掺着灰泥和其他防火之物的涂料浆液甚至没有干透,一望便知是临时从哪里征用来的,所过之处,地上和墙上不经意间就会留下一些划痕。   在这些力士之后,是脚步匆匆的禁卫军们。这些禁卫军腰间别着箭袋,手中持着长弓,身上的甲胄尽除,应当是为了防止甲胄上的金属片互相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会惊动别人。   饶是如此,这么多人在街上走动,还是惊动了许多早起的人家,譬如说家中主人刚刚去上朝的。   在京中的老人,很多都还记得当年那场宫变。宫变之后,勤王的将领和地方官员领兵进了京,住着平民的南城安然无恙,可东城和内城却杀成一片,整个东城都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几个月不散。   如今又见禁卫军进入东城,许多人家立刻掩上了门户,惴惴不安地回报家中其他的主人,大部分人家都摸不清头脑,只顾着自扫门前雪,也有耳目灵便一点的,派了家人出去打探,但打探的就这么一去不回,任谁都知道情况不好,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没一会儿,这些人家听到方家那边传来了用木头撞门的声音,俱知道是方家出事了,一时间几家喜几家愁,有些和方家过从甚密的,甚至已经开始筹备着收拾细软,将自家孩子送出去了。   料想当年萧、王几家出事,恐怕也是同一番景象。   但方家能和萧家比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兵部尚书亲自带队,领了禁卫军将领、京兆府差吏并熟悉情况的几个耳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围困了方家,一小半人马撞门,另外四支队伍分别从东、西、南和角门方向爬墙而入,直接跳入方家,根本不给方家人反映的时间。   他们和之前血洗萧家、薛家的乱军不同,主要目的是为了拿住所有的方家成员,审讯出方家背后所有隐藏的棋子和布局,所以并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抓了七八个粗使的下人,再和熟悉方家的耳目一起,直奔方家各个院落。   由于这些人来的太快,方家家中大部分管事、方孝庭的几个子嗣和侄子都被抓住了,可等他们搜遍全府,却唯独不见了方家几个直系子嗣的影子。其中就包括国丈方顺德、方宜君,以及他们的家眷。   “报!我们在方孝庭的书房里找到了一面墙是空的,却找不到打开机关的办法!”   一名手下飞快来报。   “砸!找不到机关,直接砸开!带那么多器械来是干什么的!给我破墙!”   雷尚书寒着脸恶狠狠地怒道:“破开墙后带一队人进去,务必要给我查明方家人逃到了哪里!”   “是!”   “尚书大人,我们在方宜君屋子里的暗格里发现了这个!”一名内尉的官员匆匆赶来,递上一枚机簧。   “尚书大人请看,这是不是失踪的神/机/弩……”   “正是神/机/弩的机簧!方家果然对那几箱子东西蓄谋已久!”雷尚书接过机簧,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又将那枚机簧交给了内尉官。   “此乃重要的证物。务必要和好几个人一起保管,面呈圣上!”   “是!”   “报!方家的库房被砸开了,但是里面没有多少值钱的东西,留下的都是不宜搬动的屏风用器和玉石摆件等等……”   原以为会发一大把财的大理寺差吏们黑着脸过来通报。   “公中库房里的东西都不见了。下官已经让管库房的管事拿册目来,略略一对,就知道少了什么。”   “这个不是我们此行来的目的,你登记造册就好。”雷尚书对“抄家”并无什么兴趣。   “你可细细查过,还有哪里藏有暗格或暗道没有?”   “正派了将作监和工部擅长机关和营造的官吏细细盘查。”大理寺差吏们连忙点头。“只是方府虽然不大,但一时半会没那么快……”   “不需要快,我们这几日就在这里不走了!”   雷尚书狰狞着脸。   “有藏着的,除非不吃不喝,否则都得给我乖乖从暗格里爬出来!通知下面,日夜巡逻,一个角落都不准放过!”   逃,就算你们逃到天边去,也是个反贼的身份!   人证物证俱全,看哪里还敢冒着株连九族的危险窝藏你们!   方家通往东市的地道中。   “大哥,你怎么知道会有此一劫?”   方宜君一边走,一边在地道中匆匆换了一身商人装束。在他的身后,早已经没有了家中儿女的影子,显然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只来得及跟着兄弟一起逃出生天。   “我虽已经不上朝了,但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醒。平日里我醒了都会在外面转转,今天太过安静,连更夫和火夫都不见,我便留了个心眼。不过还是太慢了……”   方顺德脸色灰暗地行走在地道里。   “不知其他几个人……”   “无妨,父亲既然在府中修了那么多地道和暗房,他们一定会平安的。”方宜君心中也是七上八下,却要按下心中升起的负罪感硬着头皮道:“这种事父亲不是早预料到了吗?”   “只怪皇帝太狡猾,做出一副被逼无奈不得不重招父亲回朝的样子,否则父亲还在府中,哪里会这么狼狈!”   方顺德看了眼跟上来保护他们的侍卫,给了个手势、   他其实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儿孙们。   在今日抄家灭门之祸前,他就已经或明或暗的跟家人提点过,他的长子早就陪着他的儿媳妇回了一趟娘家小住,如今接到消息,应该是跑了。   其他几个儿子都知道地道在哪儿,情况不对,他就已经派了人去了各院送他们出府。   就连父亲最看好的曾孙方琳,都已经安排他单独出游,只要接到了消息,绝对会隐姓埋名。   最后被告知的方宜君,恐怕才是家眷尽丧的那个。   “我们如今这么一走,就只有靠外面的力量东山再起了。就不知公中那些东西被你移去了何处,如果没了那些东西,我们恐怕逃不到外面……”   方顺德皱着眉头。   “大哥放心,东市有几家经营珠玉的铺子,都是咱们家在外面的暗点。我穿成这幅打扮,也是为了好领着你们进铺子。等到了铺子,找到父亲留下的掌柜,他会送我们出京。”   方宜君叹了口气。   “父亲早就想到会有今日,却迟迟不肯离开京城。到了这个时候,留在京城又有何用?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你怎可对父亲不敬!”   方顺德假装不悦地抬起手,想要掌掴他一记。   方宜君吃了一惊,连忙后退一步,却发现身后站着几个家中的护卫,用身子抵住了他的退路,甚至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和腰背各处。   到了这个时候,方宜君终于察觉不对了,等他回过神,方顺德袖中露出的东西更是让他吃了一惊。   那是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   方宜君带来的侍卫们吃了一惊,在这昏暗的地道里僵硬如木头一般,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宜君睁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你我更应该携手共进退才是!”   “按理说,应当如此。可是你转走了公中的财产,在外面又有人手,我的势力却都在京中,等离了京,就没这么方便下手的时候了……”   方顺德慢条斯理地用匕首拍着弟弟的脸。   “要想调动父亲在外面的人手,恐怕我得是父亲唯一的子嗣才行啊……”   “你……你是故意的!你根本就不担心京中的家眷!不,方府的一切你都不在乎,你想要的是我在外面的人!”   方宜君终于懂了,一张脸变得煞白。   “什么你的人!”方顺德一抖手,在弟弟脸上划下了道血痕。“若不是我在京中苦苦筹划,为你提供银两和粮草,又为你打通人脉,你能有什么本事挣下家业?你得了财得了势,又想要名,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方宜君也是见多识广之人,脸上被拉了条豁口,却半点都不哼哼,只咬着牙威胁:“你莫忘了,你还有一个孙子在我手中,如果我有个万一,我的儿子和孙子不会放过他!”   方孝庭送出了几个有为的子嗣,正是由方宜君的儿子和孙子一起送出去的。   “还有我的长子……”   “这个就不劳弟弟你操心了。”   方顺德不愿再啰嗦,抬眼示意自己的心腹侍卫们抓紧了方宜君,手起刀落,一刀刺进了他的心窝,在里面搅动了几圈,这才拔出匕首。   方宜君心头中刀,喉间立刻一滞,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待方顺德拔出匕首的时候,只能像个破麻袋一般滑落在地。   “愿意跟我的,丢下兵器,双手抱头!”   方顺德抖落匕首上的血,淡淡地说道。   一时间,哐哐哐铛铛铛的声音不绝。   许多人虽然是跟着方宜君东奔西走的,实际上都是方孝庭多年来培养的可用之人,只不过是暂时给方宜君调遣。方宜君死了,方顺德便是名正言顺的主子,他们也没有多少想要替主报仇的念头。   可惜方顺德是个彻彻底底的方家人。   这些人刚刚把武器一丢,双手抱头,只见方顺德嘴角一扬,从口中吐出一个要命的字来。   “杀!”   霎时间,地道里惨叫连连,杀声震天,这阵子响动足足响彻了一刻钟有余才停下,狭窄的地道里唯有方顺德一派依旧站着,其余诸人全部死伤在地。   地道两壁点燃的火把幽幽地晃动着,给这可怖的气质又增添了几丝阴气。   几个侍卫在方宜君身上细细查找,把他身上揣着的所有令牌、信函、细碎银子等全部掏了出来,递给方顺德。   后者抓起琐物,一把塞进怀中,准备等出去了再细细查看。   “主人,后面好像有动静!”   断后的探子连忙飞奔而来。   “是不是朝廷的人马找到这条暗道了?”   “火速出去,放下断石!”   方顺德整了整身上的衣冠,让它们更加凌乱些。   “真是可惜……”   方顺德回看了一眼,对着所有剩下来的人说道:   “老夫和弟弟联袂逃出,谁料朝中的兵马追杀的太快,我等实在是无法抵挡……”   “宜君自愿带着人断后,拖延时间,才让吾等放下地道里的断石,逃出生天。这等兄弟之情,吾等当永远铭记。待他日有机会,吾等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   他擦掉了几滴眼泪,一挥衣袖。   “走!”   ***   礼部衙门里。   被一群金甲卫围在档库的刘祁,像是什么也没发现一般,看着礼部历年来的书案。   他身旁的庄扬波手中抱着一个包裹,隐隐可以看见包袱皮里包着的是几本书籍,眼泪在他眼睛里不停打转,还好没有流下来。   见刘祁没有挣扎,也没有喝问他们,金甲卫们松了口气。   皇帝给他们的命令是将刘祁困在礼部衙门里不准他出去一步,这些金甲卫也就寸步不离地挤在这间斗室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位皇子。   大约过了两个多时辰,已经到了快要下朝的时间,礼部档库外才匆匆赶来一个声音尖利的宦官,领着两个小宦官,在门外对着刘祁深深一礼。   “殿下,陛下请您去紫宸殿!”   刘祁顿了顿,丢下手中的案卷,站起了身子。   庄扬波踏出一步,刚准备跟上,却被刘祁按住了肩头。   “你不用跟我进宫了,回家去吧。”   刘祁叹了口气,从庄扬波手中取出被抱得紧紧的那个包裹,递给一个金甲卫。   “劳烦这位将军将这个包裹递交给那位内侍,让他送到东宫去,交给三皇子刘凌。我那三弟想要看这些书已经很久了,我的伴读千方百计才弄到,就这样拿回家去,怕是要挨打。”   庄扬波见他到了这个时候还想着自己,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呜呜呜,殿下您别说了……还管我挨打不挨打啊……”   那金甲卫为难地揉了揉鼻子,只能接过那个包裹,手足无措。   好在那个内侍是皇帝身边的近侍,知道皇帝的性格,知道这位殿下性命应当是无虞,率先让一个随从的小宦官接过了那本书,准备用这个给东宫里那位卖个人情。   他存了这样的念头,自然不觉得是烫手山芋。   “原来这样容易嘛……”   刘祁自嘲地笑了笑,整理了下自己的衣冠。   “走吧,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多时了。” ☆、第125章 认罪?伏法?   从皇帝身边的内侍手中接过这一个大包袱时,刘凌还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在打开这个书匣时,戴良甚至夸张的要求由他打开这个匣子,以防里面爬出什么毒虫蛇蚁。   他会这样想很是正常,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任谁都有可能愤愤不平,做出什么让人意外的事来,更别说这是夺嫡之争了。   然而刘凌却难得拉下脸,不但将戴良骂了一顿,甚至罚他去殿外跪着,丢脸丢的彻彻底底。   刘凌并不认为生性高傲的二哥是一个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的人,如果说他实在又气又悲一怒自尽了,自己都相信,可因为丢了皇位便去刺杀自己,那他在猎鹿的时候根本不必去阻拦大哥的行为。   所以刘凌几乎是毫无防备地打开那盒书匣的,而那一整套的《凡人集仙传》,就更加毫无防备地撞入了他的眼帘。   那一瞬间,那一夜里兄弟三人又尴尬又好奇地聚集在一起,在深冬的寒夜中挤在一处,一起看的面红耳赤的场景,瞬间就跳到了他的脑海之中,清晰的几乎让他痛恨起自己这绝好的记忆力来。   只凭这一套书,刘凌已经肯定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对二哥做出什么,只要一想到这套书,他就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寒夜,更忘不了曾经有过的那些兄弟之情。   他甚至可以想象在二哥的命令之下,庄扬波是如何既为难又害怕地从家中蚂蚁搬家般一点点“偷”出这些书来,冒着被揍成猪头的后果送到二哥手上。   拿到这些书的时候,二哥会想些什么呢?   会和他一般,喉头哽咽的几乎无法言语吗?   ***   刘祁的喉头当然会哽咽。   任何人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父亲却一言不发时,都会升上这种既委屈又痛苦的情感。   刘未是个不懂得什么是“温情”的人,或者说,他不需要有“温情”这种东西。他是皇帝,需要什么,自然有别人给捧来,他想要谁的好感,只要对别人好一点,别人自然就会感恩戴德。   他年幼丧父丧母,少年时在权臣的胁迫下长大,背负着父亲是断袖、母亲心毒手辣、牝鸡司晨的名声,对于父子之情、兄弟手足之情,全然陌生。   他自认自己虽然并非什么温柔可亲的父亲,但对于老大和老二,一直还算是小心谨慎,绝没有早年对待刘凌那么狠心。   可三个孩子,却一个都不像他,也不按他希望的发展。   作为一个皇帝,是不应该有“私心”的,也不可以有“私情”,只有明白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才可以心无旁骛的去做好一个皇帝。   如今的局面,比起他当年登基时已经太好,甚至于他已经拖着病躯开始为将来的储君扫清将来的乱局,为的,就是两个儿子能有一个能成为顶梁柱,在他轰然倒下之后,能够将这个江山扶持起来。   他是个极好名的人,以至于完全无法容忍自己死之前立下了一个昏庸的储君,让人在史书里添上一笔“识人不明”的糊涂账来。他的自负让他甚至不屑立一个稍微弱一点的,仅仅只为了各方平衡。   他要的,是人人交口称赞,是在他死后别人还记着他的德行,记得他如何谨慎的挑选自己的继承人。   他不要成为和他父皇一样的人,死了之后,成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所有人提起他,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用“那位”来称呼。   有人诟病他子嗣不丰,但生下来一群羊有什么用?哪怕只有几只狼,也顶上一百只羊了。后宫里有些女人,连给他生孩子都不配。   他和刘祁会有这一天,双方都自己明白是为了什么,所以闲的话,刘凌也不想多说。   他看着这个儿子,幽幽地开口。   “朕欲封你为秦王,去秦州以安教化。秦州的长安城是座大城,朕将你的王府立在那里。”   到了这一刻,刘祁反而坦然了。   “儿臣没有识人之明,能做一秦王,已经是父皇开恩,儿臣领旨谢恩。”   刘祁双腿一弯,跪地叩首。   “你和你大哥,都有不少让朕失望的地方。你二人性格外刚内柔,一点都不像我的儿子……”   刘未说了几个字,见刘祁俯首的身子不停在颤抖,心中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再教训下去。   “你大哥好谋而不善断,为人没有主见,又不愿见血光,一生中须得一个强硬的女子扶持,和他相濡以沫,处处维护他。”   也许是刘祁的样子让他想到了刘恒,刘未居然絮絮叨叨了起来。   “朕为他选的肃王妃,论出身虽算不得什么大族,但她能以年幼之身护住两个幼弟,在那般府邸之中斡旋十几年,实在是个既刚烈又有勇有谋的女子。这样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女人,嫁到其他人家去,未免只能落个玉石俱焚的下场,但你大哥在那般偏远之地,又无父母指手画脚,肃王妃反倒最好放开手施展自己的本事。她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断不会让别人瞧不起自己的夫婿……”   刘未看了眼刘祁,见他颤抖的身子渐渐停下来了,又继续说道:“你性子看起来高傲,实则最是心软,总想着照顾所有人的想法。这样的性子,最不擅长的就是处理复杂的关系,所以我将你送到秦州去……”   刘祁缓缓地直起身子,脸上无泪无喜地看向父亲。   “秦州各种势力混杂,又因连通西域,境内多异族和商人,秦州的刺史能力虽然平庸,却是一个十分长袖善舞之人。他治下豪族门阀不知凡几,这么多年来却一直相安无事,你和他学上几年,能会一些他行事的手段,日后再回到京中,也可做一贤王了……”   贤王吗……   刘祁点了点头。   “那位子三弟坐,儿臣服气。”   知道是三弟坐了那个位子,刘祁竟生不出什么怨恨之心来。   老人常说“吃多大苦、受多大的罪、日后就能享多大的福”,他从小吃了那么多苦,后来又三番五次遇刺,说明早就有人已经看到了他的不凡。   他恨大哥,那么不愿意大哥坐上那个位子,无非就是为了当年他的母后对他母子二人下手之事,如今他的外家对了刘凌下手,而他丢了这个位子,这便是命。   “那位子嘛……”   刘未摸了摸下巴,表情莫测。   “老三恐怕还要再等几年。”   他父皇居然默认了。   刘祁闻言一震,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   方家满门被捕,东城许多人家也受到牵连,朝中官员被抓去了一小半,奉旨出京抓捕方党党羽的御使也接连不断,毕竟方孝庭的势力并非只在朝中,更多的是这么多年来培养出的门生故吏。   刘未并未作出血洗东城的行为,但那日身负各种攻城器械奔走与东城的禁卫军及京兆府差吏,还是让许多人心有余悸。   方孝庭的党羽遍布朝中和地方,哪怕刘未真的对方党动如雷霆,后续的乱局没有三五年都不可能解决。   远的不说,这么多官职的空缺,就足以让刘未伤透脑筋。唯一觉得高兴的,恐怕就只有即将参加科举的士子们了。   好在现在冬季刚过,既没到春耕的时候,上一年的赋税和官员考核工作也已经结束,最繁忙的户部和工部因为皇帝刻意留人的原因还没有出现大的问题,但吏部几乎被摘了个遍,礼部也有一堆人遭殃,刘未甚至下了一道旨意,今年的“礼部试”通过的士子不必参加吏部的“选试”,直接由吏部和门下省商议后进行授官。   这便是要大量擢升地方官员,将背景关系复杂的地方官们切断其中的联系,直接升入京中,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   而新进的士子能够通过在底层历练快速累积经验,为日后进入朝廷做准备。   在这种情况下,刘未已经足足有七八天没有好好休息,几乎是睡不到两个时辰就要爬起来处理公务,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官员拿着各种问题来请求批复,大部分是因为在职的官员被处置后职位空缺,造成无人可用的情况而延误的。   就连宣政殿和紫宸殿的官员们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尤其是薛棣,甚至破天荒的去了一次太医院。   作为刘未的拟诏舍人,他的任务最繁重辛苦,一支笔从早到晚动不停,加上长期坐立,肩膀和手腕全部红肿。   他还十分倔强,忍着不和皇帝报病,直到去了太医院请了个医官稍微处理了下被报到皇帝那里,才被发现手腕已经没办法握笔了。   刘未发现之后,自然是立刻安排了一个舍人接替了他的抄写工作,但重要的传召和整理奏折工作,依旧安排给薛棣去做。   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薛棣这下子得了圣眷,恐怕是要一步登天了。   薛棣都把手写残了,更不要说刘未。这么多天来,他全靠“八物方”顶着,可再好的药这么嗑也是要出问题的,先是药很快就用完了不说,皇帝也长时间出现了无法入眠的问题。   按岱山的话说,简直就像是被人做了法一般,根本不知疲倦。   太医院。   满脸是汗的李明东研磨着手上的药粉,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不住的颤抖着。从前几天皇帝那边发出最后命令,派人来找他将药都送去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快要命不久矣了。   “八物方”虽然神奇,但它毕竟是道门中人为了方便安排后事所研制出来的猛药,因为作用的是虚弱之人,对身体的负担极小,可谁也不知道长期当补药这么嗑,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现在看起来好像没人知道他在为皇帝制药,但是他很清楚,一旦皇帝真出了什么问题,知道内情的人会毫不犹豫的将他抖出去,除了这些人,太医令孟顺之也知道他在配药,就算他能以“药是他告诉自己”的把柄将他拉下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一起死。   他要的是活着,不是一起死。   可是如果这药不配,不需要事后出事,皇帝第一个就把他灭口了。   他留着自己,本就是为了瞒着众人耳目制这副秘药的,孟太医能替他隐瞒一时,可归根结底,不是皇帝给了他许多方便和权力,他也没办法这么肆无忌惮的在太医院行动。   最近他太过得宠,不但皇帝所有的平安脉都是自己诊的,甚至还被皇帝在京中赐下了宅邸,别人都羡慕嫉妒他得了圣眷,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那是皇帝在警告他,他的家人都捏在他的手里,随着宅邸一起赐下来的那些下人,可没人知道是什么身份!   如今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李明东这时候才知道,通天路一个没走好摔下来也是会把人摔死的,就算爬上去了,那上面的风景也许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早知道如此,何苦要死要活爬上去?   肉芝、木灵、雄黄、巨胜,云母……   “咦?这云母的颜色好像和上次的颜色有些不太一样?”李明东擦了把汗,自言自语着将云母从铁器中取出,微微怔了怔。   随即之后,他就为自己的想法苦笑了下。   但凡是药,哪里有一模一样的,哪怕是同批入库的药,也有可能颜色不同,这批云母是他亲自去领的,除了还给孟太医的部分,都在这里藏着,绝对没可能被人掉包,何况云母产量极少,也不是常用药,能找到这么多已经是万幸,拿什么来调换呢?   李明东小心翼翼的将药一点点添入药引之中,用酒焙之,当放入最后一味硝石合入竹筒里之后,这八物方就算是成了。   他晃了晃竹筒,听着八物方化成水后“哗哗哗”的声音,不知为何眼泪一下子下来了……   这哪里是水声,这是他的命啊!   “横竖都是死,不如拿这个像陛下多求些财……”李明东心想,“至少有些财物,家中不会难熬。”   他捧着竹筒,呆呆地立在这里,恨不得能拖一阵是一阵。   然而外面不停的催促声却告诉了他再拖下去绝无可能。这里是最后一副肉芝,用完之后再无药可用,他的作用已经没有了,这副药下去,也许皇帝日后会因此有什么后遗症,到了那个时候,他不会想到此时自己费尽心思为他配了药,只会想到自己用的药让他变成那个样子……   “李太医,好了没有?”   外面的岱山不耐烦地询问。   为了他,岱山已经来回跑了无数次了。   这样重要的东西,他不放心交给其他人。   “好了,这就送来!”   李明东咬了咬牙,小心翼翼地捧着竹筒,送出门去。   取回了八物方的岱山连忙直奔宣政殿方向,而李明东为了配这些药,也有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此时重任一卸,立刻全身瘫软,扶着墙壁一点点移到了御药局的大门旁,拖着脚步往自己的住处回返。   他太需要睡一觉了,不仅仅是因为疲累,更是因为一旦睡着,脑子里就不会出现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两人离开御药局后不久,被封闭的小院里那些暗卫也就渐渐撤离,直到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院中处理药渣的小屋才“嘎吱”一声被人推开。   从屋中走出来的,正是一脸疲惫之色的陈太医。   李明东在配药室里待了多久,他就在隔壁藏了多久,如今众人都已经离开,他才敢进去查探一二。   “这小子,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一定是用了什么东西,才得了皇帝的青睐,夺了原本属于我的差事……”   陈太医精神疲倦,脸上却满是红光。   “我一定会抓住这小子的把柄!那些见不得人的媚上手段,我要将它们公诸于众!”   他一面在脑子里想象着李明东被千夫所指的样子,一面精神抖擞地踏入李明东刚刚配药的房间。   只是屋子里太干净了,干净的就像从来没有人待过一样。   原本应该放满药材的案桌上,如今清爽的似乎别人舔过一般。放眼看去能装东西的地方,里面都空空如也。   李明东很小心,将配药所有的东西全部带走了,而且还清理过了药室。   但有些痕迹,是根本遮不掉的。   陈太医是辩药大师,也是医毒大师,否则也不会由他来给皇帝诊平安脉。只见他使劲地嗅了嗅,闭着眼睛通过屋子里残留的气味分析着刚刚曾经使用过的药材,以及用什么方式处理过。   好在一般制药的屋子都是避风避光,整个屋子里气味还没散尽,虽然分辨的困难,可陈太医还是从器材残余的气味以及案桌上一些烧灼的痕迹里找到了刚刚李明东使用的药物。   “雄黄?巨胜?这两物是壮/阳的……要壮/阳的药物作甚?皇帝这时候哪里有功夫临幸娘娘?”   陈太医先以为李明东是以这种肮脏的药物谄媚于圣上,后来转念一想,不对,皇帝除了专宠袁贵妃,好像也没有什么耽于美色的癖好,否则也没有李明东什么事了,何况如今朝中这么乱,是个人都有心无力……   “为何有隐隐的铁锈味?什么药材是必须放在锈掉的铁器里的?”陈太医在药勺上细细嗅闻,满脸狐疑。   “难道是云母?可云母一般都是拿来做药引……”   陈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越探查越是迷糊,最后干脆将自己闻出来的气味强记下,准备回书库细细翻找用得上这几味药的方子。   这些药大多都是让人保持心力旺盛的,按照药性去找……   等等,保持心力旺盛?   难道?   难道是这个原因,陛下才用上了李明东?   那李明东正在配的,岂不是比壮/阳的药物更见不得人的东西?   难不成是铅丸之流?!   陈太医赫然一惊,连半刻都不敢耽误,急匆匆掩上门户,直奔书库而去。   这李明东如此喜欢用民间古怪的方子,说不得认识几个方士巫祝之流,在哪里知道了一些歪门邪道的本事。   如果从书库里“巫医部”和“道医”、“僧医”几个书部去找,说不得能找到答案。   他用的都是这么生僻的药材,会出差错的可能性极小!   陈太医已经是经年的老太医了,埋首于书卷之中后没多久,就两眼熠熠生彩地走出了“道医部”的小门。   找到了!   他一定要让这专走邪门歪道的家伙跪地求饶!   ***   刘凌在兵部的历练很快就被迫中止了。   他父皇每天的工作量太大,而中书省和门下省几乎所有的秘书郎都已经派去了宣政殿,可还是救不了急,结果皇帝从兵部那里听说刘凌的心算能力很强,而且很擅长整理案卷,干脆把大笔一挥,把儿子召到了身旁,美名其曰“学习”,实则处理着大量繁重的杂务工作。   直到刘凌跟在刘未身边之后,才明白为什么薛棣冒着手断掉的危险也不愿意离开近前,因为看似繁杂的杂务之中,却可以学到上朝时甚至书本上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无论是各地官员的奏议,还是门下省和中书省层层分拨下来的要务,每一桩皇帝要批的奏折,都蕴含着无穷的奥秘。   一张奏折,有时候能把千丝万缕的关系都连带出来,而皇帝的每一个批复,无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刘凌甚至看到父皇拿着一张奏折,足足思考了一个时辰才开始下笔……   批复了奏折不代表马上就这么去执行,到了第二天上朝的时候,两位宰相会根据皇帝的批复安排合适的委任之人,再进行讨论,最终才能推行下去。   现在的问题是很多时候已经无人可用了,朝中许多官员甚至人人自危,就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什么事情。   这段时间的御书房里自然是进出官员无数,每一个官员看到在皇帝身边不停整理卷宗的刘凌,都会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等东宫的明德殿一整理好,刘凌就要搬进去了,或者干脆说,自从二皇子被送入了宗正寺中由宗室官员们看管后,整个东宫就已经成了刘凌一个人的。   东宫的配置是和皇帝所在的大内一般的,东宫的官员配置完全仿照朝廷的制度,还拥有一支类似于皇帝禁军的私人卫队“太子卫”,如今皇帝并没有立下储君,但把明德殿赐给了刘凌,就几乎已经向天下宣告了储君的人选,只不过没有正式下诏罢了。   从现在皇帝带着刘凌寸步不离看,立下储君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如果和这位皇子打好了关系,日后东宫官员的职位少不得可以为自家的子弟活动一下,说不得日后就是随王伴驾之功。   因为人人都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对待刘凌也就越发和蔼可亲。   刘凌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们为何对自己另眼相待,所以态度虽然还是一贯的温和有礼,可在分寸上却把握的很好,几乎不和谁单独相处,也不承诺什么人什么,除了公事上的原因和薛棣走的近一点,几乎没有结交过什么外臣。   这一点看在有心人眼里,自然对这位皇子又多高看了几分,毕竟胜券在握却不狂妄,足以证明他的心性和气度了。   这一日,刘未正在小声和刘凌讨论着那些奏折要加急送到那些衙门里去,突然有一位内侍直奔殿门,在门前跪倒通报:   “陛下,毛将军押解回京的劫匪已经到了!正被京兆尹押解着送往大理寺呢!”   “太好了!”   刘未一下子蹦了起来。   “这下子人证物证俱全,终于可以三司会审了!”   他搓着手,在案前踱来踱去。   “薛棣!”   “在!”   “传朕旨意,三司会审后的宣判之地,就定在定安楼外!让全城百姓和官员都来听判!”   刘未意气风发。   “朕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方党一流是祸国殃民的罪人!”   “臣,遵旨!” ☆、第126章 诬陷?存疑?   刘凌从没想到父皇会让自己去听三司会审。   神/机/弩是代国的神兵利器,外面都传的神秘无比,但刘凌知道,这种武器在父皇和其他几位祖宗看来,只是一种糊弄人的玩意儿罢了。   不能量产的武器,只能作为一种收藏品,而恵帝当年命令将作监花了大价钱研制了这种武器,是为了能大量装备禁军的。   所以父皇用这种外面看来珍贵,实际上对于国家并没有多大用处的兵器做饵,赌的就是方孝庭一定会对这种外界传闻的无比玄乎的武器动心。   毛小虎是个聪明人,这么多年来,有人一直在腐化各地军府的将领,秘密收买着军备库的官员,甚至不惜花重金贿赂、利诱军中的将领把兵器武备卖出去,肯定是有人想要造反。   所以他见了皇帝之后,便和皇帝定下了这个计策。明里他是带着京中押运的箱子前往南方,并没有带什么军队,暗地里他的军队却沿着小道向着他的方向汇合,一路都有传信进行接应。   方孝庭的人栽了,栽的很惨,大部分被引入埋伏好的峡谷,伤亡惨重,还有一部分逃了出去,被毛小虎的人在故意放出的生路上抓了个正着。   能被人保护着安然逃离那死亡峡谷的,必定是首领头目一流,这毛小虎深谙兵法虚虚实实之道,虽然看起来挺不着调,但确实是个人才。   毛小虎也知道这些人对皇帝的重要性,所以一得了手,便星夜兼程的将这些人捆在马匹上送了回京,由于毛小虎太过“不拘小节”,这样赶路的结果就是回来的“人证”各个有伤,不是肩膀脱臼,就是双腿被绳子勒的坏死,考虑到抢劫军需本来就是死罪,也就没人去讨论毛小虎“仁”不“仁”的问题了。   三司会审放在了定安楼前,只不过这次是大白天。即使有定安楼曾经的祸事,可依旧挡不住观看的人潮。   囚车内一个白发苍苍、须发飘飘,皮肤白皙的老人正被押往内城外的会审场地,其身后是上百个和他一样命运的囚犯。   刘未下令对方孝庭家中抄家,甚至连地皮都翻了一遍,没翻到方孝庭的几个儿子和孙子,却翻出几个意外的人来。   方孝庭家中有几人明显是江湖人士,事发之时,这些人身中剧毒,被兵部尚书看出其中有所蹊跷,送到太医院紧急救治,只留下了一个人的性命。   原来中/毒的这三人,正是在定安楼上行刺刘凌的三个刺客。这三人刺杀不成,反得了方家的好处,好酒好菜供着,甚至有美女伺候,自然是不愿意离开方家。   原本这三人都是老江湖的,没那么容易中道儿,一直以来对于衣食住行都十分慎重,但方家人实在能忍,那一场刺杀过去了数月,他们依旧待他们如同上宾,事发时的前一夜,三人用了方家送来的晚膳,一时大意没有检查,用过晚膳后就腹痛如绞,这才明白方家为何一直对他们礼遇有加。   这三人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方家人也怕他们一时毒不死他们反倒引得他们杀性大起,所以送完晚膳后便派了家丁把整座屋子的门窗都钉了起来,准备等他们都死透了再行处置。   结果还没来得及处置他们,倒是迎来了刘未的“处置”。   这三人干的是替/人/杀/人/的买卖,仇家满江湖,身上自然也有一些保命的东西,方孝庭得来的毒/药/虽烈,却还是让他们支撑到早晨,但是最终只活下了三人之中的老二。   这三人是一母同胞,从小都没有分开过,不管是杀人还是放火都是一起,如今兄弟被方家所害,这三胞胎中的老二犹如死了两次,也顾不得刺杀皇子是不是会族诛,左右兄弟中也只剩他一个了,便竹筒倒豆子,把方孝庭的安排倒了个干净,甚至还把之前几桩安排他们刺杀的事情说了个明白。   原来连之前那位遇刺的宰相,也是方孝庭派了他们兄弟几个伺机下手的。除此之外,如今的刑部尚书庄敬遇袭、之前几位回京赴任的御史半路遇袭,都是方孝庭派人下的手。   这便是意外惊喜,刘未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人证”,所以命令大理寺细细录了口供,将方家的罪状又加了数条,随便哪一条拎出来,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正因为公布的方孝庭罪状里有“行刺皇子,纵火伤民,引发骚乱”等罪证,又有皇帝特意派出去通报四方的使者向百姓解释,方孝庭的囚车被压出内城时,不停的有家人在那场*遇难的百姓向着囚车里吐口水,还有丢烂菜叶子、臭鸡蛋、甚至是石头的。   方孝庭一生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没一会儿就被各方砸来的石头、铁丸等物砸的是头破血流。   皇帝有意让方孝庭出丑,命令他们的囚车沿着城中绕行一圈,高声怒骂的百姓群情激奋,加之还有以前有私怨的官员授意指使,囚车的速度越行越慢,到了南城之时,几乎是走不动了。   看押方孝庭等一干罪犯的差吏担心还没三司会审他们就被砸死了,急急忙忙回去回报自己的上官冯登青。   这冯登青恨方孝庭几乎恨的要死,之前他夫人中毒,皇帝曾隐隐透露给他调查出来的真相,说是朱衣和方淑妃身边的宫女有所牵连,他便心知自己的夫人是受了牵连,搅和到夺嫡之争里,对方想毒死的是袁贵妃,自己的妻子不是殃及池鱼罢了。   这种事情是没办法报复回来,他也只能咬牙忍下,却对方家和二皇子半点好感都欠奉。   而后京城里一场大乱,险些中断了他的仕途。京兆府收拾残局收拾了数月都没有收拾干净,自己的独生女甚至被乱民拉出去撕破了衣服,又背上了“杀人”的罪名,人言可畏,她受了刺激又受了责难,原本开朗的性子也变得低沉起来,越发让他痛苦。   冯登青性子圆滑,看起来很好说话,其实一生中唯一在乎的只有妻女而已,方家让他妻子和女儿都不好过,这时候差吏请问该怎么办,他当然是不会让方老贼好过,冷笑着一声回道:   “陛下的旨意是要绕城一圈,你们想抗旨,干脆现在就钻进囚车里和他一起,省的我还要再找一辆囚车把你们送去大理寺。都已经是罪无可恕的囚犯了,哪里管得到他好不好,舒不舒服!”   那些差吏不过是怕办砸了差事,如今得了上官的话,出了事也有上官顶着,谁也没想再顶撞下去,便硬着头皮继续把囚车往南城赶,龟速一般地前进着。   因为行车的速度太慢,到后来已经有人爬上囚车,竟朝一干囚官的头上、身上撒尿,方孝庭满身都是掷物砸出来的伤口,尿液含盐,当头泼下,受到凌侮还在其次,那伤口被尿一浇,顿时痛痒难当,让这位一直受辱却岿然不动的老人终于还是哀嚎着叫了出来。   方孝庭一痛苦,众人就高兴,后来还是闻讯赶来的禁卫军强硬地分隔开了人群,才保住了这些人的性命。   刘未的目的达到了,群情激奋之下,方孝庭的士气首先一蹶不振,等到三司会审之后,他便是大获全胜了。   “祖父,祖父……父亲,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方顺德长子方嘉十指在墙壁上无意识地抓挠着,直到指甲尽翻也没有察觉,他身子本来就羸弱,如今目睹祖父受辱,整张脸潮红不已。   “我就是怕你这样,才不愿意带你来。”方顺德站在高楼的雅座里,满脸泪痕地看着下面的场景。   “如今这种情况,我们唯有卧薪尝胆,你祖父的牺牲才不算白白浪费。”   “为何,为何非要反?徐徐图之不行吗?只做累世的公卿不行吗?天下哪里有千秋万代之王朝,既然最终都是要给别人做了嫁衣,何苦要一头扎进去!”   方嘉难掩激动地低吼着:“非要弄到家破人亡……”   “方嘉,注意你说话的口气!”   方顺德不悦地看了儿子一眼。   “事情若能尽如我所愿,也就不会有今日之事了!事情已经发生,想着为何会发生已经没有用,应该想着如何保全才是。”   他的眼睛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下面受苦的父亲,口中喃喃自语:“父亲不是束手待毙的人,他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   曾经一手遮天,权势惊人的吏部尚书,待送到三司会审之地时,已经没有人认得出他就是那位“潜相”了。   大理寺卿、新任的御史大夫和刑部尚书都对刘凌很是客气,定安楼前搭设了临时的刑堂,按照大理寺刑堂的布置,三司会审一定是有至少一位宰相听审,如今因为庄相是刑部尚书庄敬的父亲,为了避嫌,他并没有前来,而由皇帝派来的皇子刘凌坐在远处。   这是刘凌第二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主持大局,但即便他已经做好了各种心理准备,当看到那样的方孝庭被押到案前时候,依然恍如隔世一般。   那一刻,刘凌心中升起的念头,竟然是“幸亏二哥没来”!因为就父皇的脾气,如果是为了让二哥成长,完全有可能做出让二哥听审的事情。   该感激父皇仅剩的一点仁慈吗?   还是……   刘凌心中胡思乱想着。   “三皇子,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开始了?”一旁的大理寺卿向着刘凌微微轻声询问。   刘凌难掩震惊地将目光从狼狈的方孝庭身上移走,“可以……那个,是不是要把方老大人稍微整理一下?他毕竟……”   “不太好吧……”大理寺卿干笑着。“毕竟是人犯,而且这么多人等着……”   刘凌呼了口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今日方孝庭受到的一切,恐怕都是父皇授意的。   父皇忍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刻,几位父皇的心腹自然不愿扫他的兴。   “请开审吧。”   刘凌眼观鼻,鼻观心,点了点头。   “带人犯!”   “是!”   三司会审的过程其实很是沉闷,普通的百姓根本听不懂那么多《代国律》如何,他们只知道大理寺卿一桩桩报出来的罪名,每一条都足以让他们戳方孝庭的脊梁骨一辈子。   后半截的审判几乎是在百姓们轩然大怒中结束的,除了方孝庭脸上污浊太多看不清眉目,其他受审的囚徒各个面如土色。   皇帝这一招打蛇打七寸,时人多重门风,他们被定为“谋反”、“叛国”之罪,就算逃过死劫,整个族中的子弟再想走蒙荫或荐生的路子已经是绝无可能,再苦心的经营,除非真能改朝换代,就如代国立国那般,否则仕途已然断绝。   哪怕再鼎盛的家族,一旦子孙无法出仕,没落已成定局。   刘凌一言不发,因为他知道尘埃已然落定。   “罪人方孝庭,你可认罪?”   大理寺卿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样问他的一天,脸上不由得露出得色。   到了这个时候,方孝庭除了乖乖俯首认罪,还能做什么?   哪怕想要狡辩,也不过是徒增笑柄罢了!   所有的百姓和官员都屏住了呼吸。   他会说什么?   他会不会认罪?   方孝庭抬起头,看了眼满脸得意的大理寺卿,十分平静地道:“我不认罪。”   “罪证确凿,轮不到你不认罪!”   大理寺卿冷笑着说。   “这可不是你一手遮天的吏部!”   “我不认‘谋逆’之罪,也不认‘叛国’之罪,因为当今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根本就不是先帝的子嗣!他名不正言不顺,我方家不过是忍辱负重,想要匡扶正道罢了!”   方孝庭昂着头,几乎是声嘶力竭一般喊道:“当今圣上根本就不是先帝和太后的儿子,而是当年先帝近侍萧逸和太后淫/乱/后宫的孽子!先帝有龙阳之好,根本不愿意临幸女人,又何来子嗣!我为何要为篡位之人固守忠诚!我不是谋逆,我不过是忠于先帝罢了!”   在场的官员和百姓都被这样急转直下的场面吓呆了,就连三司的主官也是呆若木鸡。   刘凌皱着眉头站起身,喝令身旁的侍卫去堵住方孝庭的嘴。   “他在说什么,你听懂了吗?”   “好像是说皇帝老爷不是上任皇帝老爷的儿子?”   “咦?”   “喂,你知道龙阳之好是什么吗?”   “好像就是男人喜欢男人那个,那个那个那个嘛!”   “我的天,难道以前我听说的事情是真的?”   “你听说什么了?也说来给我听听啊!”   一时间,窃窃私语不绝于耳,百姓对于这种八卦其实比哪个谋朝篡位了还要感兴趣,更何况这还是关于前任皇帝和太后,以及皇帝身边的俊俏将军,更别提有多热情了。   刘凌吩咐的侍卫抽下腰带要捆住方孝庭的嘴,而他还怒吼般继续叫着:“你们以为三皇子像高祖,高祖之母本是萧家人,高祖长得并不像刘氏子孙!三皇子哪里像是高祖,根本是像萧……啊!”   他被侍卫一巴掌打的往后仰倒,口中的牙齿顿时落了几颗。那几个侍卫也是狠手,用腰带从他的唇齿之间勒过去,将他的舌头捆的抵住他的牙齿,口水直流,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可该讲出去的话,也讲得差不多了。   方孝庭被几个侍卫强行压倒在地,连骨头都被这种粗鲁的动作弄的断了几根,可他俯在地上的身子不停的颤抖着,不是害怕,而是在放肆的笑。   你们有没有听到我的呼喊!   虽然牺牲了我,但是……   不远处的阁楼上。   “父亲,父亲……”   方嘉抓着方顺德的手,身子害怕的直颤抖。   “您……您为何在笑?”   是气疯了吗?   “你没听见吗?”   方顺德微微侧着脑袋。   “什么?”   “我在笑,父亲果然是深谋远虑,难怪他执意不离开京中,却要我们都想法子转移出去……”   方顺德的眼睛里露出狂热的神采。   “他什么都想到了!他什么都算到了!他本就活不了几年了,唯有如此一搏……”   “父亲,您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懂?”   方嘉的心跳越来越快,快的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   “我在想,我们起事的理由……”   方顺德摸了摸下巴。   “不如就以‘还复正道’吧。”   ***   一场三司会审,最终以闹剧收场,方孝庭被判了斩立决,不必等到秋后处决,等到春祭一过,就要问斩。   除了方孝庭,方家的三族皆被诛连,原本盛怒之下的皇帝还准备赐深宫里的方淑妃三尺白绫的,结果白绫还未赐下,倒先传来了消息……   方淑妃吞金自杀,梗咽而死。   这位淑妃娘娘在后宫里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谁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也没有人关心她要什么。   她从不争宠,皇后在时,她虽家世不弱,又是四妃之一,却甘奉皇后为首;后来袁贵妃得势,她也逆来顺受的闭门不出,每日里吃斋念佛,将自己过的像是个心如死水的尼姑。   她无疑是个悲剧,可至少她还有个儿子,有个盼头。   如今方家满门抄斩,剩下的“余孽”皆是受到官府通缉之人,她的儿子远走秦州,她的丈夫视她为仇人……   几乎不必怎么细想,宫中每个人都能编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无非就是“深宫闺怨”那一套。   只有方淑妃近身伺候之人才知道,她吞金而亡时,脸上是带着笑意的。   也许对她来说,听到儿子被放弃,家人被诛灭,反倒是一种解脱吧。   她没有选择生的权利,但还是有了一回选择死的权利。   但朝中的乱局还远远没有结束,随着方孝庭在公审时吼叫的那一嗓子,许多事情也渐渐浮出水面。   就像是宗族们商量好的一般,一群宗亲希望请出先帝当年的《起居录》,查阅当年皇后受孕的日期、地点、何人伺候,还希望找到当年宗正寺为刘未上的谱牒。   先楚的遗风使得巫乩之术十分盛行,所带来的遗留之一便是人们十分小心的保护着自己的生辰八字。即使是寻常人家,孩子出生之后父母也要把生辰八字锁在命盒里,过的生辰不是提早一天,便是晚上一天,只有到了要成婚之前,双方父母会拿着命盒去给专门合八字的人去合一合。   皇帝的生辰八字更是如此,这几乎是没人知道的秘密。巫蛊之祸几代皇帝都十分重视,除了宗正寺的寺卿,以及记录着皇子出生的谱牒,几乎没有人知道皇帝的生辰是几何。   这些宗族的想法自然也很简单,如果皇帝名不正言不顺,先帝的兄弟们虽然不在了,但往上数,刘氏的宗亲还是有不少的,恵帝也还有兄弟,恵帝的血脉也是刘家人,如果刘未并非刘氏皇族,便可以在宗族之中寻一子嗣继承皇位。   他们当然惧怕皇帝的权利和手中的兵马,可面对着皇位的诱惑,没有几个人能够抵挡住它的迷人魅力。   更何况这只是十分合理的诉求,如果皇帝的身份没有什么问题,只要请出《起居录》和谱牒,一看便知。   刘未揣了这么多年的心结,竟然大众广庭之下,在他最不希望的时刻,用一种如此不堪的方式被揭了出来!   听闻宗族入宫是为了什么的那一刻,刘未只觉得四肢麻木,舌根一紧,根本没办法站住,还是薛棣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搀住。   “你,你给我滚!”   刘未看到薛棣的脸,猛然想起薛家当年为什么突然改换门庭,心中一口郁气无法驱散,对着薛棣恶狠狠地一推。   “是,只是陛下……”   薛棣被推开后,还好脾气地往后退了几步,不愿刺激他。   “您……”   说话好像有些大舌头?   “滚!”   “……是!”   薛棣大概能猜到皇帝在想什么,叹了口气出了殿外,倚靠着宫栏定定的出神。   方孝庭喊得那些事情,他其实小时候就知道了。   他被家人抱出去送给故交时,父亲在他的衣包里塞了一封信,大致写了薛家改拥藩王为帝的原因,其实从内心里,他觉得家里人有些迂腐,明明已经有了从龙之功,只要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恐怕薛家的声望日后便会到无人能及的地步。   但长大之后,他便知道,如果父兄和祖辈是这样投机之人,那薛家就不会是这个清流的薛家,也不会是这个让世人敬重的薛家。   他改变不了什么,他不过是一个“遗孤”。   他走到这里,其实也还怀着几分探究真相的意思,他想知道薛家满门的坚持,是不是一种无畏的庸人自扰,还是坚持的真有价值。   可现在离真相已经一步之遥了,他却又不愿意再探寻什么真相了。   这个国家千疮百孔,皇帝独立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不容易。坐在那个位子上的,到底是姓刘还是姓萧,其实对百姓来说毫无不同。   虽然施展抱负的时机看起来还遥遥无期,可薛棣希望自己登上的舞台,不是一片破烂不堪的废墟。   薛棣站在紫宸殿的角落里,一站就是一个多时辰。由于他的手腕和肩部都疲劳成疾,在他被皇帝赶出来后,也没有人特意去召他做些什么。   然而没过一会儿,薛棣看到紫宸殿走出了一个内侍,其人眼神阴骘,表情冷肃,正是皇帝身边的心腹,专门负责传达一些见不得人的命令。   薛棣心中一个咯噔,心跳的无比迅速,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迫使着他小心翼翼地尾随着这个心腹,看着他去见了一支金甲卫的首领,而后领着这群金甲卫……   等等?   这群金甲卫是去冷宫?   “坏了!”   薛棣一跺脚,掉头就往紫宸殿的小书房里跑。   大部分时候,刘凌都在那里替皇帝分类公文,分发内城各衙门。   此时刘凌眼睛酸涩,正在不停地搓揉,见到薛棣像是见了鬼一样扑进书房,倒被他吓的站了起来。   “怎么了?是父皇身体不适吗?”   刘凌道。   “不是!殿下,快去冷宫!陛下派了一支人马去冷宫了!”   他把刘凌拉出门外,向着冷宫的方向一推!   “快去救人!”   ***   太常寺。   “你说的话,可有证据?”   太常寺卿寒着脸,眼神肃然地问着面前的陈太医。   陈太医捧出那本《仙家药集》,翻到《八物方》那一页,送呈太常寺卿看。   “这本书曾经被李明东借阅过,借阅过之后不久,太医院里有好几位太医见他询问过别人肉芝是什么,还曾向御药局一位药官打听过云母。除此之外,李明东配药那天,下官进去过药室,药室内残留的气氛,定然是八物方的炮制方法无疑!”   太医院归太常寺管辖,医官任免文书、考核结果、医案的重审,一律都从太常寺中进出,所以一旦太医院中有用药不慎的情况,陈太医自然是向太常寺卿禀报。   至于为什么不向太医令这个名正言顺的长官禀报,一来陈太医发觉孟顺之有点由着李明东的意思,怕是李明东捏了他什么把柄,二是怕孟顺之其实也是皇帝的人,参与了此事,如果报了上去,便是“打草惊蛇”。   但凡皇帝被“蒙蔽”,直接和皇帝直谏便是自寻死路,只有借助外力,将皇帝身边的“奸险小人”铲除,才能以畅君听。   除此之外,陈太医也有些私心。在太医院中,除了孟顺之之外,他资历最老,如果孟顺之有了什么不对,他便是当仁不让的太医令人选。但孟顺之的医术确实超出他不少,又是两朝的老人,很难自己出什么差错。   但如果他治下不严,用人不慎,太医令的官帽就要被摘掉了。   太常寺卿翻了翻那本《八物方》,被开头的功效吓了一跳。   “什么叫为升仙之人料理俗事而设?”   陈太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道家之人,临死之前都有预感,很多道门的魁首甚至能推算出自己还有几天阳寿将尽。这药便是道门鬼才葛元子创出来的,可让身体极度虚弱之人如同常人,也可以让将死之人一直维持回光返照的身体,用以交代后事……”   太常寺卿手中一抖,那本医术啪嗒落地。   “什,什么?你说陛下他快要……”   “不不不!”陈太医吓得连连摆手,“此药即使是普通人用也无什么大害,只是不能长期服用。依下官看,陛下只是拿这种药提神罢了。只是这样的药用的时间长了,会有极为可怕的后果。须知一个人的精气神是有限的……”   陈太医正准备以医礼的角度长篇大论,最烦躁太医院这点的太常寺卿连忙伸手打住:“好好好,你别说这么多,你的意思是,李明东给陛下长期服用这种药,对陛下有大害,是不是?”   “正是如此!”   陈太医赶紧点头。   “本官明白了,你这本书留下,等明日其他同僚都来坐班了,本官再和他们商议下该如何处置那李明东。”   太常寺卿拍了拍陈太医的肩膀。   “此事你做的很好,只是这李明东恐怕是受了陛下的命令才配置此药,若让陛下知道是你举报的此事,恐怕你会有大祸。为了保护你的安全,本官暂时不能告诉别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你也不要乱说。等那我等清君侧之后,必定会为你论功行赏!”   他露出一个“你知我知”的表情。   陈太医跑这一趟,原本就只是为了踩下李明东。得了这个保证已经是极为满意,自然是千承诺万肯定,满脸笑意地离开了太常寺。   待陈太医一走,太常寺卿从地上捡起那本医书,在手中拍了拍,若有所思。   “来人!”   “在!”   “去请宗正寺卿吕大人来!” ☆、第127章 皇子?皇孙?   吕鹏程现在也是焦头烂额。   皇帝谱牒的秘密,以及起居录的事,原本是绝密之事,当年他的姐姐为了保住吕家,不让刘未长大后如同刘甘一样动手对付吕家,才将这样的把柄交给了自己。   正因为他持有这个秘密,刘未也一直不敢对吕家动手。   吕鹏程是个聪明人,既然皇帝对吕家没有了恶意,吕家人也就安安静静的做着他们的后戚,极少揽权或生事。   他根本不知道方孝庭是怎么会拿这件事出来闹出轩然大波,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的结论。   如果方家有什么把柄,早就拿出来用了,还用得着走到今天这一步?   更要命的是,在其他人看来,他吕鹏程和皇帝是在一条船上的。皇帝无论是谁的种,都是从他吕家女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他拿出的谱牒也好,他说出来的话也好,都不足以让人相信。   如果他说皇帝不是先帝的子嗣,那说不定大半的人都信了,可如果他说皇帝是先帝的子嗣,别人只会觉得他要保住自家姐姐的孩子。   更别说宗室和后戚还一向对立。   “谁来找我都说我不在!”   吕鹏程听说外面又有人来找他,终于坐不住了。   他拿起一旁帽架上的官帽,起身戴在头上。   “我现在要回……”   “寺卿大人,是太常寺卿大人相请,说是有要紧的事情。”   宗正寺的小吏大气都不敢出,低着头回话。   “知道了。”   吕鹏程点了点头,正好借了这个由头,离开宗正寺这个多事之地。   太常寺卿蒋进是子承父位,和吕鹏程是姻亲。其父尚的公主和他家的妻子是姐妹,按照辈分来说,太常寺卿要喊他一声“姨夫”。   正因为这样的关系,两家私交很好,在朝堂上也能互相扶持,不过此人一向中立,很少站在哪一边,越发显得“独”树一帜。   吕鹏程到了太常寺,却见太常寺上下见了他都眼神闪避,心中不由得一闷,知道外面那些关于皇帝身世的传言大概已经在京中传了个遍了。   饶是吕鹏程如今已经觉得自己虱子多了不嫌咬,待听到太常寺卿的话时,忍不住也是一僵。   “什么?陛下在靠禁/药提神处理国事?”   吕鹏程从不质疑太常寺卿消息的来源,但他却对太医局里发生了事自己却不知道而感到奇怪。   “此事太医令知道吗?”   毕竟太医令孟顺之和他是盟友的关系。   “我看恐怕是不知。李明东是突然在陛下那里得势的,得势的原因就是因为这个……”蒋寺卿随口说,“孟顺之毕竟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哪里似乎不对。   只是眼下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吕鹏程没有深想,摸了摸下巴,皱着眉头道:“皇帝的头风已经重到这种地步了吗?需要用药提神?”   “不仅如此,这药用久了对身体有害。如果按照李明东得宠的时间来算,陛下至少已经用药三个月有余了。怎么办?如果将此事压下,陈太医自己也会嚷嚷出去,如果不压下……”   太常寺卿愁眉苦脸。   “陛下要靠药提神的事情传出去绝不是什么好事,会让人对他身体的状况有诸多臆测。而且因为高祖之事,服‘仙药’毕竟还是让人诟病。可要是任由陛下这么用下去,就怕有个万一……”   “不能捅出去,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吕鹏程脸色凝重,“方党作乱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马上又要礼部试了,东南的战事还没有结果,现在人手严重不足,春耕还要分出精力……”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陈太医那里?”   太常寺卿意有所指。   “我派人去稳住他……”吕鹏程搓动着手指,“不,现在动了他更让人怀疑,我这里现在许多人盯着……”   吕鹏程也一样为难。   他总算知道太常寺卿为什么要请他来了。   “不如,和陛下聊聊吧。”   太常寺卿叹了口气。   “告诉陛下,他服药的事情已经有人知道了,那药能不服,就尽早不要服……”   “让我想想……”   吕鹏程摇了摇头。   “我来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   刘凌在向着冷宫的方向拔足狂奔。   从他离开冷宫以后,想要再回去就变得非常困难,但这不代表他就遗忘了高墙里那些可爱的长辈们。   他正是怀揣着要把她们从那里放出去的心,才如此拼命的努力的。如果她们不存在了,那他再怎么努力也没有了意义。   宫中发生的事情大多是黑暗的,当的延英殿不见得真是突然失火,自缢而死的静妃娘娘也不见得真是自缢,如果皇帝真想对宫中做些什么,只要一句话的时间,有无数人会替他将事情办成。   如果冷宫“意外失火”怎么办?如果父皇真的准备拼个鱼死网破又怎么办?   外面的人开始逼迫着请出《起居录》,父皇除了再去逼迫冷宫的太妃们,没有任何办法。   刘凌痛恨着自己的无力,他已经竭尽全力的奔跑,一路上看见他的宫人都为之侧目,也有惊慌失措想去阻拦的,全被他手臂一拨,轻而易举地推离了开来。   这也是这些宫人们第一次亲眼目睹刘凌“霸道”的一面,那推开其他人的力气,大的不像是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   刘凌却管不了他们在想什么,也想不到父皇会不会因此而惩罚他,他一口气穿越过半个宫城,直直奔向西宫。   路过祭天坛的时候,刘凌反射性地看向了天坛的顶部,上面一个人都没有,更别提神仙。久未擦拭的灰尘使得汉白玉的栏杆都变得灰扑扑的,就犹如他现在的心情……   刘凌奔到西宫时,西宫的大门已经大开,原本看守西宫大门的守卫和宦官们也不见了人影。   听到动静从含冰殿里跑出来的宋娘子见刘凌来了,忙慌慌张张地迎上前去,一把抓住刘凌的手,急切地说道:“殿下,刚刚有一队金甲卫进去了!是静安宫的侍卫和内侍们领着进去的,我听见金甲卫要他们指路,问明义殿在哪儿!”   明义殿,是赵太妃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了,奶娘你先回去,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刘凌焦急地丢下这一句话,也顾不得走门了,直奔向王宁平日里进出的“狗洞”,低着头钻了进去。   如今正是春季,静安宫里的花草树木没有人修剪,一个劲的疯长,刘凌为了抄近道,也不知钻了多少个树丛,浑身上下都布满了荆棘划出的口子,身上、头发上都是苍耳并各种树木的枝叶,样子极为狼狈。   更别提他的发冠在钻树丛的时候被卡在了树丛里从而摘落,露出半截烧的枯黄的残废乱七八糟地用小夹子夹在那里了。   所以当他以这样的面貌出现在明义殿前时,将一干上元节曾目睹他临危不乱的金甲卫们都惊呆了。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金甲卫这一支的首领叫刘升,和刘凌也曾攀谈过几句,见他喘着粗气用像是要杀人一样的目光奔了过来,微微错愕。   “你们的人呢?进去了是不是?”   刘凌看着硬生生被撞开的明义殿大门,又急又气,怒吼出声。   “殿下,我们是在秉公办事。”   金甲卫皱着眉头。   刘凌不愿在在这里多费口舌,正准备去明义殿里,却见得金甲卫们阵势一变,将明义殿的大门堵了起来。   “你们居然拦我!”   刘凌厉声喝道。   突然间,一声惨叫划破明义殿,传了出来,听这声音,正是明义殿里的宫女管娘子。   刘凌听到里面有人惨叫,便知道父皇不是要找什么《起居录》,而是准备杀人灭口了,一口牙被自己咬的发酸,再也没办法控制住情绪。   “你们居然敢在静安宫里杀人!这里面住着的可都是先帝的嫔妃,是我代国的太妃们!”   刘凌的目光择人而噬。   “你们以下犯上,是想要被抄家灭族不成!”   金甲卫原本忌惮于刘凌的身份,又因为他住进了明德殿,不免对他客气了一点。但金甲卫的身份一直超脱于众宫人之上,除了皇帝谁的命令也不用听,客气虽客气,可刘凌对他们说出这样的话,即使是泥人也起了脾气。   当下刘统领面容一板,硬邦邦地道:“殿下,我们是忠于王事,哪里会受到责罚?陛下有令,明义殿内鸡犬不留,如有阻拦,一概杀无赦!请殿下速速离开静安宫,否则吾等只能不客气了!”   明义殿里的杀声还在继续着。赵太妃不是一文士家庭出身,一不像窦太嫔他们会武,二也没有什么健壮的身体,金甲卫却都是千里挑一之士,刘凌只要一想到这个,恨不得变成萧家那位“万人敌”的祖先,一杆□□直直杀进明义殿里去,而不是站在这里瞠目切齿。   金甲卫派出的人数足足有几百人之众,明义殿里所有宫人加一起还没有十个,这一场杀戮自然是片刻间就结束了,明义殿里的金甲卫们手持着武器从殿中退出,当头之人手中还提着一个宦官。   “刘统领,赵太妃不在明义殿里。从里面抓出个会武的宦官,自称是太后留在这里看守赵太妃的旧人,该怎么处置?”   那金甲卫显然也是头疼。   “既然是太后看守赵太妃的旧人,为何不看管好赵太妃?”   刘统领满脸不耐。   “这样办不好差事的草包,还不如杀了!更何况陛下的命令是鸡犬不留,何况是人!”   刘凌心中一松,至少赵太妃不在明义殿里,逃过了一劫。只是赵太妃不在名义殿里,恐怕就在飞霜殿中,刘凌刚刚松了心不由得又是一紧。   果不其然,金甲卫得了统领的指令,杀了太后埋在赵太妃身边的暗人之后,立刻向刘统领回报:   “刚刚明义殿里的宫人吐露,说赵太妃不是去了拾翠殿,就是去了飞霜殿,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刘凌听到“拾翠殿”云云时就已经有些头晕目眩,不待这位金甲卫说完,立刻掉头就跑。   有几个警醒的金甲卫怕这位殿下节外生枝,连忙伸手去阻拦,可是手臂刚往这位殿下伸手一搭,他就像是身上长了眼睛一般,油滑至极地闪过了身子,向着另一侧一个滑步,冲出了包围圈内。   他这一跑,金甲卫们不知该如何是好,刘统领吩咐一个金甲卫回去宣政殿禀报皇帝,继续发号施令:   “所有人分成两组,一组去拾翠殿查探赵太妃的下落,一组去飞霜殿!”   “统领,陛下说能不惊扰飞霜殿就不惊扰飞霜殿……”   “这个时候,要跑了赵清仪,陛下恐怕更加不喜,也由不得我们不惊扰了。”刘统领顿了顿,“你们去拾翠殿,我亲自领队去飞霜殿吧。”   “那刚刚跑走的殿下……”   “无妨,外面的出口有我们的人看管,就算他去通风报信,也跑不出静安宫去。叫其他兄弟们打起精神,一定要把人搜出来!”   “是!”   刘凌一听到拾翠殿云云时,就知道那明义殿里回答了金甲卫的宫人是说了谎。赵太妃从不主动去其他宫人住的地方,以免给她们惹祸,向来只是在明义殿和飞霜殿内来回。   虽不知那个宫人为什么要这么说,但刘凌只要一想到拾翠殿里的绿卿阁住着薛太妃和从小照顾他长大的如意、称心,就忍不住心头乱颤。   只要他跑的快,只要他跑的再快一点……   刘凌喘着粗气,只觉得喉咙都要被呼吸进来的风割裂,一直在狂奔的结果便是他的肺部火辣辣的疼痛,还没有看到绿卿阁的那片竹林,刘凌的双腿就像是灌了铅一般,怎么也迈不出去了。   他抬起腿,想要大力地迈出一步,却不知怎么被路旁的残枝绊了一下,一下子栽倒在土里,整个人都无法动弹。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皇宫何其大,他先是疾奔跨越了半个宫城,又一口气跑了大半个西宫,是匹马都还要喘几下,何况只是个少年?   如今一旦跌倒,怎么也爬不起来。   想到金甲卫一会儿就会赶到,刘凌忿恨地锤了几下自己的腿,咬牙心想:   “我便是爬,也要爬进去!”   一抬头,面前竟多了个人影!   难道是金甲卫?!   刘凌已经做好了被金甲卫拎回去的心理准备,却见面前站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薛太妃身前养着的痴人如意。   “如意,你来的太好了,快去告诉绿卿阁的薛太妃和称心姑姑,宫里面来了歹人,赶快去飞霜殿……不,不要去飞霜殿,赶快从围墙那边的缺口出去,先躲在我那含冰殿里再说!”   刘凌一把抓住如意的袖口,快速地吩咐着。   谁知如意的痴劲现在却犯了,不但没有掉头回跑,反倒抓着刘凌的胳膊将他一口气提了起来。   他自小力气就大,一直替薛太妃做些力气活,拽起刘凌也毫不费力,笑呵呵的胡乱给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殿下来找薛娘娘玩?薛娘娘在里面写字呢,不许人打搅,叫我出来玩儿……你也别进去玩了!”   “你病又犯了?”刘凌知道他一犯糊涂绿卿阁的人就叫他出去散散心,疯跑到好了再回来,不由得升起一股绝望:“你往飞霜殿玩去?知道飞霜殿怎么走吗?”   飞霜殿里有大司命,金甲卫应该知道大司命的存在,也许不会打起来。   “什么飞霜殿?我是住在清宁宫的啊。”如意摸了摸脸,奇怪地说:“我哥哥不见了,我去找我哥哥,你看到了吗?”   “什么哥哥?”   刘凌愣了愣,而后反应过来。   “你是说父皇?”   “对啊,你是殿下,我也是殿下,那你是我什么人?”   如意开始犯浑,抓着刘凌的手不放。   “你肯定是冒充的,走,跟我去见薛娘娘!”   刘凌正要去绿卿阁,脚下又没力气,被如意拉着这么一走,不惊反喜,任由被他拉着跑。   可还没走几步,身后铁甲哐当的声音就传了过来,显然是明义殿捉拿赵太妃不成的金甲卫们,在冷宫宫人的指引下分兵来了绿卿阁,这铁甲哐当之声,便是甲士奔跑时发出的声音。   “快走,快走!”   刘凌赶紧催促如意。   谁料如意一回头,居然不拉着刘凌走了,见着金甲卫们露出了身形,竟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喜色。   “咦?父皇身边的侍卫们派人来接我了吗?”   刘凌顿时大感头痛,使劲扯了如意一下,可如意力气不比他小,挣扎几下竟从他手中挣脱了开来,迈开脚步就回头朝着金甲卫迎去。   边跑,嘴里还边喊着:“我在这里!你们速速来接我!”   刘凌回头看了看如意,再往前看了看绿卿阁,一咬牙深吸了口气,大步地朝着绿卿阁挪去。   这些金甲卫是来抓赵太妃的,未必会对冷宫里一个疯子做什么,可如果再不让薛太妃们离开,说不得也要和明义殿落得一个下场。   父皇下的命令可是杀无赦!   这些金甲卫们一路过来,冷宫里见到的宫人无不纷纷退避,还有吓得尿了裤子的,可他们找到绿卿阁来,这里的宫人不避反迎,几位金甲卫自然是极为好奇,偏头问身边指引的宫人:“这跑过来的是谁?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几个冷宫里的宫人在这里熬了几十年,看了一眼就笑道:“这是薛太妃身边的内侍如意,是个傻子!”   “薛太妃?”   几个金甲卫顿了顿。   “就是薛棣薛舍人的?”   “啊,是那个薛家的娘娘。”   那宫人点了点头。   这些人来绿卿阁是为了搜赵太妃,搜不出也不会真对绿卿阁做什么,眼见着一个傻子奔上前来,当先一人自然是随便一拦,正准备呵斥,那傻子一开腔,众人却吓在了当场。   原来那傻子喊的是:   “你们是父皇派来接我的吗?”   刘统领已经领了另一支金甲卫去了飞霜殿,这些人中官职最高的不过是一副将,乍闻这样的秘闻,吓得魂飞胆颤。   人人都知道冷宫是禁地,他们之前的金甲卫死了不少,也知道一些秘闻,明白先帝的宫变其实是这些冷宫妃子们做内应才那么顺利,所以皇帝登基后认为这些弑君之人不祥,将她们关在了冷宫。   这傻子看起来和皇帝差不多年纪,自然不可能是皇帝的儿子,若称呼父皇,那父皇只能是先帝。   就在众人错愕间,如意已经上前几步,抱住了一个金甲卫的胳膊,天真无邪地说道:“我很少出来,母后说外面不安全,哥哥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你们知道父皇和母后在哪儿吗?哥哥又在哪儿?”   冷宫里竟藏着一位先帝的子嗣!   听见这段话的人都立刻想起了外面方党散布的谣言,有些脑袋清楚的,立刻明白了自己遇见的是什么事,脸都吓白了。   “蒋蒋蒋大哥,他他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蒋副将面如沉水,一扭头看见身边指引道路的宫人也是满脸震惊,突然“仓嗡”一声长刀出鞘,手起刀落斩下来那宫人的头颅。   其他金甲卫还在哗然,却见蒋副将沉声说道:“不管这个傻子是谁,就凭他说的这段话,如果传出去,我们这些人就不能活了,如同刚刚被我灭口的宫人一般……”   他手中刀上鲜血滴落,甚是狰狞。   可如意见了这种惨态,非但不害怕,还好奇地踢了几脚掉下来的头颅,痴痴地笑着拍手:“啊!头掉下来了!头掉下来了!明天会不会长出来?”   见到这傻子如此态度,其他金甲卫心中有些发毛。   “大哥,他好像是真有些傻,说不定是乱说的,我们还是走了吧。”不是每个人都敢和蒋副将一样决断,有些胆寒地指了指绿卿阁:“我们是来找赵太妃的,不要节外生枝。”   “你们不懂,现在外界都在传陛下……”他隐晦地压低了声音。“如果这时候被人知道冷宫里还有一位先帝的子嗣,不管陛下知不知道,他都没办法活。与其那样,不如我们先动手。”   他看看了看众人:“这罪责我一个人背了,但今日在场的众人也要管好自己的嘴巴。夺嫡争位之事向来搅进去就是抄家灭族,若让陛下知道我们见过了此人,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东西……”   蒋副将说的话这般明白,其他人再又不忍或害怕,如今也只能望天的望天,望地的望地,任由蒋副将施为。   这姓蒋的也是狡猾,怕如意见了刀光乱跑,小声哄骗他说:“殿下说的没错,这头掉了,过几天还是要长出来的,到时候就有两个头了,你想不想看自己再长个头?”   如意素来喜欢扯断蚯蚓,拉断一个是一个,过几天还有能活的,此时听到这金甲卫哄他,连忙点头:“好啊好啊!再多个头,我就能自己跟自己说话了!你们不知道,在那小黑屋子里无聊极了!”   他如今已有三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却像是个无知幼子,总有几个金甲卫心生不忍,却不好多言,只能一言不发,满脸愁容。   蒋副将一面冲他笑,一面抬起手,将如意的脑袋砍了下来,将头砍下时,如意还在傻笑,那颅中掉落的各色肉块哗啦啦掉了一地,引的蒋副将也深吸了一口气。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真知道怕了。   “你,和你,把这个人和带路的都埋了,地上的土再埋几层,找些烂叶子盖上。”蒋副将擦去身上的血迹。   “原本是来找赵太妃的,现在绿卿阁里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什么?”   “蒋头,还要杀?毕竟是太妃啊!”   “是啊,薛太妃和其他太妃不一样,薛舍人要知道了……”   “知道了我们也是奉命行事!陛下有令,有阻拦者,杀无赦!”   蒋副将皱着眉头。   “她们藏了先帝的皇子在冷宫里,万一他不见了她们闹起来……”   “可总有人知道,总不能一冷宫里的人全杀了吧。”   有个脑袋清楚地吃惊地叫着。   “现在这人都被我们杀了,做得做,不做也得做!”   蒋副将手按血刀,冷冷地开口。   “不想被陛下找个由头杀了,留几个人处理尸首,其他人跟我进去杀人!”   ***   刘凌冲进绿卿阁的时候,薛太妃还在写字,称心在一旁磨墨。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刘凌了,见到刘凌来了,先是高兴,可再见他满身都是苍耳绿衣,头发也没了一半,忍不住倒吸口气,脱口而出:“谁造反宫变了吗?”   “没,不过也差不多了!”   刘凌苦笑,焦急着说:“此事说来话长,此处不能久留,太妃和称心姑姑快跟我离开!”   薛太妃也是个经历过大场面的人,闻言毫不拖泥带水,丢下笔点了点头,束起衣袍就领着称心跟他走。   只是走了几步,她突然又想起如意:“刚刚如意那孩子出去了……”   “我来的时候遇见了,他在外面,应该没事。”   刘凌安抚着薛太妃,“父皇的人在冷宫里到处找赵太妃,赵太妃宫里的人说她可能去了飞霜殿或您这里,金甲卫马上就到。”   薛太妃立刻明白了发生什么,领着刘凌往后面走:“走这边,这边有条路通湖边。”   冷宫里的人都防着这一天,《起居录》虽然是个好的保命符,可总是有不灵的时候。如果皇帝真恼羞成怒或是完全掌握了局面,她们的末日也就到头了。   所以冷宫里每个妃子的住处都有逃生之路。   刘凌跟着薛太妃左拐右拐,从厨房拐了出去,称心走的时候还不忘把暗门拉上,看起来像是没有人来过的样子。   所以等金甲卫解决完如意之事,到了绿卿阁时,只留下一个空空如也的屋子,纸上墨汁还未干,可沿着后门出去,却什么影踪痕迹都没有。   蒋副将没想到里面的人居然会提早离开,略微想了想就明白了过来。   “是殿下来过了!”   “怎么办?蒋副将?”   “去飞霜殿找刘统领!”   蒋副将咬了咬牙,继而扫视身后的队伍。   “都记着,绿卿阁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里面的人全部跑了,我们一个人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是!” ☆、第128章 幼狮?爪牙?   这群太妃们在静安宫里住了几十年,对这里的熟悉程度更胜过自己的娘家。她们很多人可能已经记不得自己小院里种的是什么花,栽的是什么草,却对冷宫里每一条小道、每一个可以藏身之处了如指掌。   起初,刘凌并没有意识到这代表着什么,然而接二连三的而被薛太妃带上小道时,刘凌一下子就明白了,鼻子忍不住一酸。   当年被背叛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豁达坚强到薛太妃这般,当年的事情依然让她留下了阴影,她们会不自觉的记下自己住处附近可以逃生的路径,也许还曾经一遍遍地走过,只为了用在这种时候。   父皇的耐心像是一把悬在他们头上的剑,随时都有可能斩下来。而他,是深宫里的她们唯一可以一搏的机会。   如今,他依旧是年幼的狮子,仍然抵抗不了霸主的爪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走投无路的到处乱窜。   “刘凌?刘凌?快跟上!”薛太妃见刘凌愣了一会儿,赶紧回身催促,“赵清仪如果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正好在折返回明义殿的路上,那就糟糕了!”   刘凌一凛,连忙甩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跟上薛太妃的脚步。   绿卿阁所在的拾翠殿离飞霜殿有一段路,尤其冷宫里的道路没人维护,很多都杂草丛生,不是在冷宫里生活过的人,都不知道哪里曾经是路。   这也给刘凌和薛太妃争取了时间,踏着小道过去的他们,和金甲卫们到来的时间不过是前后脚而已。   “先看看情况!看样子赵清仪没有被抓住。”薛太妃伸手按下刘凌的脑袋,三人蹲在草丛之中,看着前面金甲卫的人上前去飞霜殿叩门。   金甲卫的人数足有几百,这样的人马在冷宫里可以横着走了,也许冷宫里所有活着的太妃和宫人加一起都没有这么多,所以那个叩门的金甲卫根本没有预感到有什么危险已经来临。   他来到紧闭的殿门前,不过刚抬起手,就听到“噗嗤”一声闷响,那个金甲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老胡!”   “出什么事了!”   惊恐的金甲卫们四下张望,刘统领当先一步接过倒下来的兄弟,却见此人的额头上被什么东西钻破了一个孔,从前额到后脑贯穿直出,叩门的金甲卫几乎是毫无反抗地就这么被人杀了。   这样鬼魅的手段,这样快的速度,而且悄无声息,让人遍体身寒。当下就有几个金甲卫想起了冷宫里闹鬼的传闻,自言自语了起来。   “鬼?是冷宫里的厉鬼?”   “休得胡言!这大白天的,哪里来的鬼?定是有人装神弄鬼!”刘统领放下手中的兄弟,拔出腰间的佩刀,指了指一个同袍。   “你,继续去叩门!”   那被指到的金甲卫也不推辞,全身戒备着走上飞霜殿前的台阶,正欲再向前一步……   嘶,嗤!   刘统领眼睛一眯,手中长刀向着声音出现的方向一个疾撩,只听得嗤嗤一声之后,长刀撩到了半空中一根透明的丝线,却意外的没有把它斩断,反而在一声让人牙软的“吱呀呀”声后,长刀被丝线崩出了一道细不可见的缺口。   以为一击能够得手的刘统领露出了意外的表情,抬头立刻向丝线射来的方向看去——那是一颗高大的柏树,枝繁叶茂,看不清里面藏没藏人,但方向应该是那里无虞。   刘统领这时候才明白皇帝为什么说尽量不要惊扰到飞霜殿。这飞霜殿的殿主是昔年军神薛家出身,又极为受宠,一入宫便是贵妃,身边一定有不少奇人异士保护,连皇帝也清楚其中的奥秘。   但如今事到临头,刘统领根本没法子退避,只能硬着头皮朗声道:“末将奉陛下谕旨,前来静安宫带走赵清仪赵太妃,还请太贵妃娘娘不要为难!”   他的话一说完,那棵树上果然传来尖利的声音:“什么赵太妃李太妃的?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你们速速回去吧,不然休怪我们不客气!”   听到是人不是鬼,金甲卫们心中大定,刘统领强迫自己不去想死掉的那个兄弟,冷着声音继续开口:“我等从明义殿来,明义殿的宫人说赵太妃来了这里,所以末将才领人来此。如果太贵妃娘娘执意阻拦我们搜人,那我们就只能硬闯了!”   他“了”字才刚刚出口,松树上便传来一声嗤笑声,不过是一扎眼的功夫,从四面八方的树上射出无数暗器,多是细如牛毛的银针。   刘统领见势不好一个翻身避了过去,可被他指出来敲门的那个金甲卫却身中七八针,有一针从眉间钉了进去,他痛得“啊”了一声,就轰然倒地,再爬不起来。   金甲卫身披铠甲,仅有脸面露在外面,若是寻常的士卒,在战阵上见到这样一身重甲的战士,根本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刀劈不进弓矢不入,简直就是怪物。   但这些大司命都是从小学习各种杀人方法的刺客,战场上取敌将首级也是常事,对付这种重甲士卒也多的是办法,这飞毛针便是一种。   在场的金甲卫很多是没有经历过前朝宫中之事的年轻人,阅历未免不够,眨眼功夫又见死了一个,顿时怒火中烧,伸手拂向头盔,只听得“哐哐哐”之声不绝,他们已经放下了面上的护具,遮的自己只剩一双眼睛,三三两两就要去撞门。   这些金甲卫穿上金甲以后连铠甲到自己的体重足足有两三百斤,时人都传金甲卫从来只选择身材高大、膂力过人的成年男子,却不知若不是身材高大、膂力过人,恐怕连穿了这身重铠走路都不行,更何况作战?   这几个金甲卫加一起足有上千斤,口中喊着号子“一二三”就开始撞门,刘统领面露冷笑也不组织,只是让其他的金甲卫带起面罩,准备门一开就跟着他冲杀进去。   在草丛里蹲着的刘凌急的想要出去喝止,却被薛太妃一把捂住口鼻拉住:   “你不要给他们添乱!飞霜殿以前是太后居住的地方,怎么会一点防卫都没有!大司命要是那么容易对付,当年也不会让人谈之色变了!”   只听得金甲卫们把门撞得咚咚响,震的飞霜殿周边都清晰可闻,这样的声音聋子都听得见,更不要说飞霜殿里的人了。   金甲卫们只撞了三下,大司命就有了动作,飞霜殿门边探视的小窗突然被打开,几道细细的丝线从中射出,直入金甲卫们的眼珠子里,只是一招,将他们的眼睛全都给废了。   其手段之毒辣,出手之迅速,简直骇人听闻。   那几个金甲卫也是血性汉子,眼珠子被废,口中大喝不止,肩膀撞击门闩的动作却不停,随着他们被暗算,从卫队里又站出几个汉子,显然是顶替他们轮流撞门的,一点都不畏惧可能被刺瞎眼睛的局面。   “这一代的金甲卫里,居然还有几个能看的。”   一把苍老嘶哑的声音幽幽地叹起,一听便知道是那种上了年纪的老宦官。   只是在这种气氛里听到这种声音实在是有些让人毛骨悚然,那几个撞门的汉子动作微微滞了滞,让身后的同僚将他们换了下来。   撞门依旧在继续,越来越多的金甲卫也投入了撞门的动作中,不过一刻钟的时候,门后那道门闩就被撞断,一群金甲卫见大门开了,顿时狂喜着挤成一团,齐齐奔了进去。   刘凌已经抑制不住站起了身子,踮起脚尖往里张望,这一张望,便让他看到了终生难忘的场景!   当先冲进去的金甲卫们就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巨斧拦腰劈中了一般,从中间直接断成两截,饶是穿着精铁铸就的铠甲,却依然是身首异处!   那和身体一起被断成两截的铠甲哐当落地,像是嘲笑着铠甲主人对自己的信心,不是片刻的功夫,那体腔里的肠子之流哗啦啦落了一地,简直犹如刘凌之前见到宫正司人闯殿的那一幕一般。   许多人没有当场死绝,即便是金甲卫这种训练严酷的精锐,在见到自己的下半身落在了自己的身边时也猛然崩溃,吓得大叫了起来。疼痛和濒死还在其次,这种视觉上的震撼对精神上的打击实在太巨大了。   更何况被活活“分尸”了的还不止一个两个!   刘凌见了里面的情况,忍不住喉头一涌,朝着旁边呕了出来。此时正是最紧张的时候,刘统领所有的神经都在紧绷着,听到这一声呕声耳朵一动,朝着刘凌的方向大喝:   “什么人,给我滚出来!”   薛太妃捂住了嘴,满脸担心地抬起头。   “薛太妃,你和称心姑姑在这里藏着,我出去。”   刘凌知道自己暴露了行踪,不可能再藏下去了,继续留在这里还连累薛太妃,索性从草丛里走了出来。   “是我,我听到这边有动静,过来看看。”   刘凌满脸苍白地看向飞霜殿。   刘统领见到是刘凌,表情也不是太好看。他是金甲卫,是宫中最精锐的部队,却在未来的储君面前吃了这么一个大亏,他日后在心里就会永远留下这个印象,对他的仕途来说并不是好事。   但皇帝明摆着是要栽培这个皇子的,刘统领也不敢得罪刘凌,只能让金甲卫将刘凌“请”到一边,免得他又乱跑,等事情了解后,再领着他回去向皇帝覆命。   刘凌一出来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跑的掉,见几个人高马大的金甲卫一左一右将自己夹在中间,只能苦笑着束手而立。   刘统领强忍着心中的悲痛,领着几个金甲卫小心翼翼地走进飞霜殿的殿门,才发现从殿门通向中门的道路上,竟密密麻麻布满了透明的丝线。   这些丝线显然和之前钉死叩门卫士的丝线是同一种东西,刘统领用刀尚且劈不断它,自然明白它的坚韧和锋利。   这些丝线被密密麻麻布满了道上,那些金甲卫终于撞开了门,正急着冲进去,哪里看得见前面的埋伏?这些丝线原本就能洞穿人/体,金甲卫们前后一起加起来那般重,又有往里冲的冲力,这一下直扑到透明丝线之上,被割的身首异处或拦腰中断的,自然不在少数。   只有几个还算幸运的,不是被割掉了臂膀。   此时正当正午,刘统领微微偏了偏脑袋,只见得横七竖八的银丝被拉满了两侧的墙壁之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不时反射出类似金属的银光。   之前他还有些奇怪,这飞霜殿的殿门到中门之间为何距离如此狭长,和宫中大开间大进深的气象完全不符,如今再见到这些密密麻麻的“杀/人武器”,顿时全身上下冷汗淋漓。   这根本就是为了防御而准备的!   这座飞霜殿,绝不是太后御寒之地这么简单!   刘凌之前在少司命手中见过一整条用这种丝线制成的银绸,那是连刺客的武器都被其崩坏的古怪材质,那时候刘凌还感慨,少司命手里有一整条银索,不知耗费了多少银线,而大司命这里只有云旗和寥寥几个大司命那见到这种材质,也不知是不是高祖偏心。   如今再看这密密麻麻的“线墙”,刘凌再也说不出高祖偏心的话来。原来并不是少司命和大司命的地位不对等,而是作用不同,这丝线的用法也不一样。   刘凌甚至能想到大司命要去杀人之前,只要在此人必须经过的地方钉上这丝线,如果是光线昏暗之处,这些透明的线是根本看不见的,被刺杀的人以为前方没有东西,只要照常向前走,仅凭这些丝线的锋利程度,就能把他的头或身子在不经意间给锯下来。   这是何等可怕的武器?如果像是少司命那般制成银索,反倒不好施展了。   刘统领也是和刘凌差不多的想法,他咬了咬牙,从腰上摘下刀鞘,伸手将那刀鞘投了进去,只听得一声闷响,那刀鞘落地之时已经像是散了架一般变成了数块。   他的刀鞘也是包有铁皮的厚重之物,并不是寻常的木头,可只不过是一个坠地的功夫,这刀鞘就已经被毁的差不多了,如果是一群人硬闯……   “统领,怎么办?”   几个金甲卫面露恐惧之色地看着前方的“丝线阵”。   “您的佩刀是御赐之物,尚且斩不断这些丝线,更别说我们的,难不成要翻墙……”   他打了个哆嗦。   还不知道墙后是不是到处都布置了这种东西!   难怪要大门紧闭,原来是在做这种准备。   刘统领也是个枭雄一般的人物,只见他顿了顿,退着身子缓缓离开了那座满是杀机的院子,小声和其他的金甲卫吩咐道:“这里面的人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我们既然进不去,就不如让她们出来。你带一队人,去将这冷宫里所有的太妃都抓了来,我就不信里面的人一点都不在乎。你,你去找些火油火箭来,反正陛下的意思是杀无赦,那这里人人可杀,不必忌惮什么!”   这几个金甲卫原本杀心没这么重,可是莫名其妙就折损了这么多人,死的这般凄惨,还有不少是同吃同住的兄弟,顿时满脸狰狞地点了点头,眼见着绝对不会对其他的太妃有什么客气。   刘统领吩咐的声音自然是极轻,可他却没想到刘凌也是习武之人,而且从小习得的皆是上等的功夫,耳目比一般人都灵便,如今听到刘统领的话,顿时大吃一惊,出声大叫:   “不可!按照祖制,连帝后都没有权利处置太妃,能处置太妃的,唯有皇太后和太皇太后而已!”   宫中现在一个像样的长辈都没有,这冷宫里住着的,就是辈分最大的了!   听到刘凌的呼喊,刘统领微微讶然。   “殿下您说什么?”   他那么小的声音,他都听得见?   刹那间,他想起了这位殿下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后来一出冷宫便表现出极其聪颖的天赋,不但学问和武艺都不弱于几个从小开蒙的兄弟,而且几次在刺杀里死里逃生。   莫非……   他不敢置信地看了看飞霜殿,又看了看刘凌。   刘凌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身子左右扭了一下便挣脱了两位金甲卫的包夹,闪了出来,动作称得上是一个行云流水,快如脱兔。   金甲卫们防御力极强,论身手灵敏却不尽然,见刘凌这么一扭一跨便挣脱了包围,连忙要追。   然而刘凌计算这几步的距离何止片刻?只见他抬手从头顶抽出一根发簪,也不知怎么一抖,那外表像是美玉一般润泽的玉簪便从中分开,从里面露出一根金刺出来。   刘凌将毕生所学的武艺都化入了这眨眼之间,他的精神力无比的集中,血液也犹如沸腾了起来,眼睛只直勾勾地盯着刘统领。   在他的眼睛里,万物似乎都停止了动作,就连自己金刺带出的轨迹似乎都能肉眼可循;他的耳朵里甚至听到了风吹动叶子的声音,金甲卫们紧张的喘气声,还有……   自己嘭嘭嘭嘭剧烈作响的心跳声。   “嘶!他入武了!”   随着一声云旗不知在哪儿传来的轻呼,以及被人勒住脖子一样的吸气声,时间和空间加诸在刘凌身上的法术似乎被一下子打破,那种玄妙的感觉瞬间从刘凌身上像潮水落潮一般褪了个干净。   但这并不妨碍刘凌露出胜利的表情。   ——因为他的金刺,已然抵在了刘统领的眉间。   “叫你的人全撤了,父皇那边,我会去说。” ☆、第129章 是取?是舍?   刘统领也不是什么庸手,但刘凌那一击飞身而刺的速度太快了,快的实在违背常理,加之他也没想到一位堂堂皇子居然会做出刺杀朝中武官的事情,所以当那把金刺戳在他眉间的时候,他还没回过神来。   这样的身手和这样的眼力,这位三皇子要不会武,他就跟他姓!   呃,好像有点不对……   刘凌要不会武,他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刘统领想要试一下刘凌的武艺如何,能不能在他手上挣脱,所以用了全身力气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刘凌环住他脖子的那只胳膊,有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力气,顿时骇然。   刘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力气变大了,但他完全不敢对这位禁中第一高手掉以轻心,手中金簪一用力,立刻就在他的额间戳了一个血洞。   “我劝你别动,我杀了你,顶多被我父皇罚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去做藩王,你要动了我,恐怕整个金甲卫都得为我陪葬!”   刘凌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父皇心里的地位有没有到这样,但是狠话不说一点,就怕金甲卫们不把他当一回事。   只是他恶狠狠的表情还没有一会儿,就凝固在了脸上。   那远方拿着各种奇怪东西过来的都是些什么人?   “居然敢在飞霜殿动土,都活腻歪了!”   “他娘的蛋!萧太妃这么多年没出门,都忘了萧家的名声是不是!”   “就知道现在这皇帝还惦记着咱们,快我……咦?那不是小三儿吗?”   刘凌看着持着鞭子、棍子、棒子等各种“武器”从各处奔过来的太妃太嫔们,忍不住无力地哀嚎了一声。   我的祖奶奶们哇,没见着又是刀子又是枪的吗?就不能安分一点不要乱跑?   他父皇要真干什么,拿些竹竿子长棍子就真能做什么吗?   窦太嫔看到面前这局势也感觉到了不对,狐疑地问了句:“三儿,你在干什么?”   “没看见吗?我在要挟人。”   刘凌有些硬邦邦地说。   “哦,哦,你继续啊……我们去看看‘萧太妃’怎么样了……”   窦太嫔干笑着提着鞭子,朝着飞霜殿走。   “不要进去!”   刘凌想起门里的惨态,连忙提醒。   “什么不要……啊啊啊啊啊!”   窦太嫔见到一地肠子胳膊吓傻了,连忙惨叫一声跑出门外。   “……有,哎,算了。”   刘凌被这些太妃一弄,什么紧张的气氛都没有了,吐了口气,沉声和被自己拉的往后仰倒的刘统领说道:“你也看到了,这飞霜殿没有这么好进,而且冷宫里干系之大,不是你一个金甲卫能承担的起的。我刚刚有一句话说的肯定没错,那就是你们稍有不慎,全军覆没都有可能。我说的不是飞霜殿里那些人,而是我父皇,你应该听得懂。”   刘统领一言不发。   “如果你聪明呢,就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来,你说我用自杀要挟你也行,说飞霜殿里到处都是机关也行,等我父皇想明白了,必不会让你再到冷宫里来。刘统领,你觉得呢?”   刘统领能当上金甲卫,当然不仅仅靠他宗室的出身和一身武艺,他只是在脑子里想了想,便闻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殿下,如果你愿意担着此事,末将愿意给你个方便。”   他也是刚刚想起来外面都在传闻什么,如果说陛下真是萧将军和皇后的……那这飞霜殿里这位……   他们只是来抓赵太妃的,皇帝也说了没必要就不要闯飞霜殿,万一怪罪下来,说不定他们更麻烦。   如今接着台阶下坡,正合适。   刘凌也不敢就这么轻易相信他们了,一路挟持着刘统领望着西宫外面而去。没有刘统领的命令,其他金甲卫不敢造次,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凌用刘统领做威胁,逼着他们一起撤离西宫。   其余众太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知道这种情况,肯定是三儿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忍不住在后面为他喝彩。   “三儿干的漂亮!”   “小三是大丈夫了!”   “回头太妃给你做好吃的!”   “不要顽皮,跟着太傅们好好学啊!”   “小三儿,要是被你父皇打了,千万可被哭啊!”   刘凌被身后的话说的脚步一绊,险些跌倒,手中的金刺也动了动,刘统领眼睛差点被戳瞎,吓了个半死。   刘凌回头恼羞成怒地吼了一声:“你们能不能别说了!飞霜殿门前站好了别乱跑,等会和其他太妃们都支会一声,都待在飞霜殿里别回去了!”   草丛里,“其他太妃”之一的薛太妃擦了擦眼角,叹了口气。   难为这孩子还记得其他太妃们的安危。   其他金甲卫见刘凌这么“明目张胆”,都有些咋舌。   刘统领一世英雄,被个毛都没齐的孩子拽着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虽然有几分是自己刻意为之,但面子上总还是有些过不去。   这种面子上过不去在蒋副将率队回来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刘统领!殿下!你们这是……”   蒋副将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绿卿阁那边怎么样?”刘统领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地开口询问:“我们这里遇见了些小麻烦。”   他意有所指地对自己额间的金刺努了努嘴。   蒋副将也是人精,也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点头说道:“我们去绿卿阁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一路上什么人都没有遇见。大概是我们进静安宫的时候动静太大,她们听见动静跑了吧。”   这时候刘统领也不管什么薛太妃张太妃了,示意蒋副将收队。   唯有刘凌眉头突然蹙起,眼神如同冷箭一般对他射了过去。   “敢问蒋副将,去绿卿阁的路上没有遇见其他人吗?”   他明明看着如意朝着他们的方向奔过去的,那里只有一条道儿,怎么会说什么人都没有遇见?   他为什么要撒谎?   见这位可能会是储君的殿下开口询问,蒋副将心中咯噔一下,但是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但他身后一些金甲卫的脸上,已经隐隐露出了端倪。   刘凌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有些眩晕。   如意果然是出事了!   他应该拉住如意的!   他不应该那般麻痹大意的!   “希望事情真如蒋副将说的这样吧。”   刘凌的眼神如电般在蒋副将身上刺了一下,复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收了回来。   只留下冷汗淋漓的蒋副将,以及一群已经被吓得面色煞白的金甲卫们。   ***   刘未其实在派出金甲卫后不久就后悔了。   在这种局面下,宗室和外面的闲言碎语根本动摇不了他什么,他从一登基就知道头上顶着这个随时会掉下里的包袱,几十年来已经布置了许多先手,就为了等着这一刻。   但不知为什么,当宗室联名入宫要来起出《起居录》时,刘未脑子里似乎像是有根筋断了一般,就像是惊慌失措的小女孩突然在路上遇见了害怕已久的大灰狼,一下子就乱了分寸。   赵清仪这么多年来没拿出《起居录》威胁他什么,他也渐渐就不去想他了。刘凌对少司命的那一段话,实在是说到了他心里头去,他自认自己勤政爱民,即使私德上并不完美,那也是为了避免外戚坐大的牺牲,他心性本就凉薄,对情爱并无什么炽热之情,后宫和前朝,在他看来,也没有多大区别。   他认为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并没有什么问题,至于出身与否,绝不是什么问题。   然而无论他对少司命说的多么风光霁月,事到临头之时,他发现自己还是惧怕,还是担忧,还是不自信,这已经像是个魔怔,紧紧锁住了他的判断力。   所以哪怕他知道此时应该以静制动,此时应该先将宗室应付过去,可他还是派出了金甲卫去灭口。   派出去后又后悔了,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赵太妃当年记载的就是《起居录》,此事不少人知道,要想让冷宫出事,大可暗暗放火,或是在食物中投毒,何必做的这么大张旗鼓?   可他想要再召回他们,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当外面的人说出刘凌跟在刘统领后面前来领罪时,也不知道是失望更多一些,还是庆幸更多一些。   金甲卫都是忠于皇帝之人,只要他不让他们说出去,宫中没几个人知道今天的事,此事也就像是没有发生。   一瞬间,刘未甚至觉得刘凌就是上天派来弥补他所有缺憾的孩子,只是他之前太过自负,将这个孩子蹉跎了许多年。   不过话说回来,不是蹉跎了许多年,他也就没这番奇遇了。   刘统领领着刘凌回来,显然是刘凌阻止了金甲卫闯宫灭口的事。   他毕竟是皇子,金甲卫不敢和他来硬的也是寻常。   刘未心中有些轻松,岱宗甚至发现皇帝现在的情绪反倒比刚才好多了。   刚刚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阵势,实在是吓死人。   “宣三皇子刘凌进殿!”   ***   刚刚搬进明德殿的三皇子刘凌就犯了错被罚跪在宣政殿外,整整跪了一夜的事情,一下子就传遍了满朝上下。   这让人由衷的感慨帝王真是息怒无情,眼看着就像是要立储的架势,突然又像是失宠了,听说刘未痛斥他“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你就是个莽夫”,而后足足骂了一个时辰,骂的宣政殿上下都听得清清楚楚。   似乎隐约还和冷宫什么事有关,但消息既然没透露出来,也就不明真相,不予置评。   只有一部分人得知了真相,当场惊得面无人色。   宗正寺。   吕鹏程:“什么?金甲卫去了冷宫,被三皇子拦回来了?”   难道陛下终于要对冷宫动手了?   他明明刚刚按下了宗族闹事的事情,结果却迎面来了这么一记当头棒喝!   不,不能让他对冷宫动手,不能让他知道事实的真相……   如果他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吕氏危矣!   太医局。   正在批着预备医官们医案的孟太医见自己的心腹进了屋子,皱着眉头听完他说完的消息。   当听到三皇子挟持着金甲卫统领从冷宫出来的时候,孟顺之手中的笔杆嘎吱一声,竟被他从中折断了。   那心腹吓了一跳,连忙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老不死的好不容易死了,这小不死的用了药还没完!”   孟太医心中恨道。   皇帝已经有了对冷宫动手之心,恐怕拖下去冷宫里的人都有危险。其他人他管不着,唯有张茜……   不能再拖了,刘凌必须想法子上去!   这次能把金甲卫拖回来,保不准哪天没注意冷宫就被血洗!   孟太医不知道冷宫里的张太妃被金甲卫吓到没有,心中七上八下,满脸都是狠戾之色,整个屋子里的气氛也是陡然凝滞。   “你派个人去问问,三殿下在宣政殿外跪了一夜,要不要请太医看看。春季潮湿,砖石地又阴寒,虽然他年轻,但留下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   孟太医丢下笔,平静地说道。   “如果需要人看看的话,我就亲自过去一趟。” ☆、第130章 造反?生事?   和刘统领一起去覆命的时候,刘凌还以为自己即使不被杖责,恐怕一顿打也少不了,更有可能干脆去宗正寺内狱里和二哥一起做伴。   谁知道父皇雷声大雨点小,只是把他痛骂了一顿,让他在宣政殿外罚跪了一夜而已。   刘统领折损了不少人手,似乎是受到了责罚,如今已经暂时卸下统领一职,暂由蒋副将代任,能够何时回复原职,就看陛下的心情。   但罚跪一夜之后的后遗症也是很明显的,具体就表现在第二天上朝之前,那些在宣政殿外表现热络的臣子们,突然又回复了之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样子。   刘凌心里明白,他们是担心父皇觉得他们结交皇子是图谋皇位,如今宗室正在闹,外面传闻又沸沸扬扬,他这皇子位置大半是靠长得像高祖得宠,难保父皇责罚他又是因为这张脸坏事——他是知道不是这种原因挨罚,但大臣们不知道,谁知道会想些什么?   这些聪明人,总是能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了。   刘凌一夜没有休息,虽说他罚跪时有岱总管给了个软垫子,可一夜下来膝盖如同针扎般的疼痛,脖子也像是要断掉一般抬不起来。所以当太医院问需不需要宣个太医来看看的时候,刘凌还没开腔,岱总管已经做主去请孟太医来。   如果真留下什么毛病,到时候又不知道传出什么风言风语。   所以刘凌今日破天荒的缺席了早朝,改在隔壁的宫室中推拿筋骨、揉搓开跪肿的淤血,时不时就能听到刘凌发出奇怪地闷哼声。   “疼疼疼!好疼,轻一点!”   “孟太医你太重了!要断了要断了啊啊啊啊!”   一干伺候热盆热水的宫人们脚步匆匆,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的走出宫室,几个宫女甚至捂着脸,满脸都是滚烫。   “孟太医,我不过是伤了膝盖,为何要脱成这样被你折腾?”   刘凌坦着胸,面露无奈地看着在他身上忙活的孟太医。   “殿下,您身上的经脉已经通了。”孟太医也是满脸诧异,“只是您的经脉是从小被废,虽然后来有人帮你接续,但毕竟没有常人那么坚韧,此时乍一通畅,必须有人为你推宫活血,以免日后留下什么隐患。”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的牛角片在刘凌大腿的经络上刮动。   “而且您刚刚通了经脉,就遇见罚跪一夜的事,寒气自然是随着大开的经脉侵入体内,这般一热一冷,更容易留下暗疾。”   “您说我从小断掉的经脉突然通畅了?萧,他说,我得到成年之后方能有回复的希望……”   刘凌没想到自己会因祸得福,顿时有些茫然。   “这先天之气能有几个人有?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也不为奇怪。阳气主生发,也许您身上有了什么变化,连带着气脉也畅通了。”   孟太医一辈子行医,什么奇怪的事都见过,也就见怪不怪。   他左右看看,发现伺候的人都没注意到这边,终于忍不住压低了声音,一边推拿着刘凌的左腿,一边小声地询问着:“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凌知道孟太医是关心张太妃,小声安慰:“父皇要召明义殿的赵太妃,赵太妃去了飞霜殿,所以起了一场争执。张太妃好生生待在她的宫中,没有受到惊吓。金甲卫离开后薛太妃肯定是把张太妃接去飞霜殿了,飞霜殿里有人守卫,你请放心。”   他怎么可能放心!   孟太医心中一沉,半点也高兴不起来,心中反倒坚定了一定要让皇帝快点完蛋的想法。   刘凌见孟太医面沉如水,知道他心中肯定焦急。实际上他也焦急的很,不知道如今冷宫里的众位太妃们如何了,却一点消息都打探不到。   一老一小各怀心思地在宫室里熬了一早上,直到刘凌实在忍不住困乏沉沉睡去,孟太医才收拾好药箱离开。   孟太医没有让刘凌留下什么病根子,但刘未训斥刘凌一顿的后遗症却没有消失。虽然第二天中午刘凌还继续在父皇身边办差,但像是之般那样细心教导的大臣们,也一夜之间改换了态度。   加上最近在忙恩科的事情,父皇忙的越发分身乏术,看在其他人眼里,就变成刘凌失宠了。   刘凌失宠,有些人暗暗焦急,有些人却恨不得他千万不要翻身,最好为了祖宗江山的大计,把皇位传给他们算了。   紫宸殿。   “陛下,为何不可以启出先帝时期的《起居录》?如今外面的传闻沸沸扬扬,正是需要证物平息谣言之时,陛下为何却不管不顾?”   一位宗室长者领着族中子弟愤愤然道:“宗正寺的吕寺卿也是荒唐,居然也不准我们去请谱牒!”   “放肆!历代天子的生辰八字皆不可外传,帝王的谱牒更是非太上皇与储君不可阅览,您虽是王爷,却一不是太上皇,二不是储君,如何能让吕寺卿交出谱牒?如果今天有人质疑便拿出来看看,明天质疑便拿出来看看,那还有纲常可言吗?”   堂下的太常寺卿皱着眉头,出声反驳。   “如此说来,各位宗老是在质疑朕的血统?”刘未的眼中闪过一丝阴狠,“父皇当年虽然荒唐,可却从未有什么男人踏足过母后的清宁殿一步,这样的谣言,也未免太荒唐了。而且皇家血脉不容混淆,李代桃僵之事绝不可能在宫中发生,你们都当朕的父皇难道是傻子不成?”   宫外的老百姓总是传说一些臆测宫中生活的故事,其中不乏类似“赵氏孤儿”的版本,更有什么李代桃僵,王子换公主的故事。   其他类似于后宫混乱之类的艳闻,也没有少过。   但事实上,宫中嫔妃从受孕开始,到诞出婴儿,皆有专门的宫人记录,皇后身为一国之母,更是百般受重视,哪怕是先帝那时候那般荒唐,皇后出入皆有大批人马伺候,别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和其他男人交/合,便是和男人说上一句话,都会有人记着。   宗室族老们自然也不敢直接说怀疑先帝戴了绿帽子,只是未免还是有不死心的,将当年另一桩秘事牵扯了出来。   “您说没有男人踏足过太后的清宁殿,可据老臣所知,当年先帝藏匿起怀柳君,是太后娘娘将他救出,安置在清宁殿照顾,养好的伤势。此事在太医院中也有医案记载,陛下该如何解释?”   那宗老年纪不大,却一口一个老臣,显然是半点都不惧怕刘未在这个关头真砍了他。   真砍了他,便是他心虚,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吞了。   刘未就知道这些人会拿这件事出来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既然咸安王知道的这么清楚,那一定知道太医院还记录了一件事,那就是怀柳君从父皇那里被母后救出时,已经是不能人道的废人了。母后当年救他,和救其他嫔妃没有任何区别,虽说怀柳君是男人,但被那样对待后,母后很难再对他生出什么恶感,这是母后的慈悲!”   听到刘未说吕太后“慈悲”,许多知道吕太后手段的宗室暗地里撇了撇嘴。   那咸安王也是道听途说,不知道其中的真相,如今被刘未这么一顶,脸上又红又白,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   一个废人,自然是不能让皇后有孕的。   “但当年萧小将军确实是和先帝寸步不离,虽说赵家如今已经后继无人,可当年的事情,许多老人还记得清楚。正是因为萧小将军可以随意进出后宫,流言蜚语才屡禁不绝,萧老将军也是因此郁郁而终……”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身为先皇的禁卫,贴身保护有何不可?”吕鹏程终于忍无可忍地站了出来。   “诸位难道以为后宫全是靠宦官和宫女在巡视安全不成!”   刘未见吕鹏程站出来维护他,也很是吃惊,甚至有些隐隐的感激。   “吕寺卿,您是太后的亲人,要维护太后的名声也是人之常理。而我等如此催促陛下拿出《起居录》,查阅皇后受幸之日的事情,和您想要维护太后名声的心情并无不同。陛下即是一国之君,也是一族之长,哪怕民间出了这种事情,族长也是要尽力洗清自己的嫌疑的。”   年已七十的阳平王刘房沉声说道:“更何况高祖有训,凡是刘氏宗族子弟,皆可调阅内府的书库,《起居录》属于内库之书,吾等也可借阅。”   被逼迫至此,刘未终于忍无可忍地恨声道:“没有什么《起居录》,父皇当年的《起居录》,都已经被毁了!”   “什么?”   “陛下此言可当真?”   “为何?”   一时间,殿下众人哗然。   不仅仅是宗室子嗣,太常寺和宗正寺两位寺卿也是满脸不敢置信。   “父皇死前曾留下遗训,希望死后的谥号不要太坏。可当年薛、赵两家以父皇生前《起居录》中记载的事迹太过荒唐为名,要为父皇立下恶谥。”   刘未丢出这个让人震惊的消息。   “母后平乱之后,曾和百官争执过此事,阳平王叔应该还记得这件事。后来此事,以母后毁了父皇生前的《起居录》,定下‘平’的谥号为结果,不再提起。”   谥号,是对死去的帝王、大臣、贵族、高士按其生平事进行评定后,给予或褒或贬或同情的称号,可谓是一个能人一生最简短的总结。每一位帝王都希望自己死后留下的是美谥,至少是个平谥,不愿遗臭万年。   太后当年毁去《起居录》的原因听起来有些存疑,但是在情理上,是完全站的住脚的。   她的儿子虽然是逼宫而上位,可她死后一定是要陪葬在先帝的陵寝之内,一位“平帝”的皇后和一位“幽帝”的皇后,至少前面那个更有尊严一些。   更何况她还是胜者,理应得到胜者的待遇。   皇帝说的如此光棍,倒让一干宗室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有些宗室的王侯心中更是大叫着“果然是做贼心虚”云云,连脸色都坏了几分。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刘未反而完全放松了。   他一直等着这一天来到,如今只要赵太妃手中那几本《起居录》不要面世,这世上就没人知道那些起居录是不是全部都给毁了。   虽说他也不知道赵太妃手中的《起居录》里写的是什么,但从母后烧掉《起居录》开始,就已经将他逼入了一个死局,他没有办法证明自己的身世,也没有办法相信冷宫里的太妃们,更何况……   他已经是皇帝了,何须向人证明什么?   宗室们有些骑虎难下,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皇后和皇帝不同,宫中讲究“内言不入外”,皇帝有史官记录言行,那是为了给后来的子孙一个警惕和学习的范本,但皇后、妃嫔的起居*却不能外传,所以历来史书里所有的皇后和皇妃都只有封号和姓氏,少有名讳的,便是因此。   如果按照皇帝所说,当年先帝时期的《起居录》都为了遮丑而被毁了,那皇帝的身份确实也无从查起,即使找到了谱牒,也对不上日子。   这招釜底抽薪确实厉害,有些宗室们一下子泄了气,不愿再得罪皇帝,想要撤了,还有几个宗室不死心的,依旧不依不饶。   “虽说如此,但方,方孝庭在定安楼前所言,道是三皇子长相像是萧家人而非……”   “荒唐!你是想说高祖也不是刘家人吗?那你不如说自己也是萧家人算了!”   这下,连刘未完全不能忍受了,一拍御座跳了起来。   “来人啊!把这目无祖上,狂妄无耻之徒拖出去杖责五十!给朕重重的打!”   左右的金甲卫一得旨意,立刻大步向前,一左一右将那位稍微年轻一些的刘氏王族子弟给架了出去。   有皇帝这句话,“重重打”的后面,就是“重重打死”了。   一时间,殿中“陛下开恩啊!”、“请陛下息怒”之声不绝于耳,无奈刘未已经执意要杀人立威,那倒霉蛋被拉了出去,噼里啪啦的廷杖声就不绝于耳,引得屋子里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这时候他们才想起来,这个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其实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许久了,久的已经到了不容别人质疑的地步。   他确实是从未杀过士,但是就如之前的宗老所言,他即是一国之君,又是刘氏皇族的族长,杀一两个族中的不孝子弟,是不需要为那些言官解释什么的。   这下子,许多宗室都感觉自己的后背凉飕飕起来。   原本所有人以为这件事恐怕就要这么揭过了,却没料到这时候确实吕寺卿开了口。   只见他微微思忖了一会儿,开口奏道:“陛下,其实要证明三皇子和萧家人一点都不像,还是很简单的。”   “哦?吕寺卿有何意见?”   刘未古怪地看着吕寺卿。   大概是因为吕寺卿曾经和萧家女有过婚约,从小一直自由进出萧府的缘故,他说出这番话来,自然就带着一丝暧昧的色彩。   许多刘家人都知道他这一段,也知道他和萧家女当年已经谈及婚嫁,聘礼都已经下了,却被先帝担忧吕家和萧家结姻会引起军中不稳,最终乱点鸳鸯的事情,此时表情更加微妙。   发生在吕寺卿身上的缺憾,却正是当年后戚、军中和皇帝三方博弈的结果,换成其他人,恐怕也不会坐视后戚和军中联合,所以他的悲剧,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照理说像他这样的聪明人,和吕家当年那样的强盛的家族,居然会做出这么危险的决定,可见先帝时的吕太后如何猖狂,这吕寺卿年少之时,恐怕也有着赌徒的心理。   不过话说回来,这满朝文武里,恐怕没有谁能比吕寺卿对萧家的事,更能说上话了,所以连刘未都古怪地问他有什么意见。   吕寺卿微微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外人常道萧家人长得不似中原人,但事实上,并非每一个萧家人都是如此。冷宫中的萧太妃和当年的萧小将军是龙凤双胎,长相颇为相似,只要将她从冷宫中请出来,和三皇子一起出现在人前,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三皇子身上和萧家人毫无相似之处……”   吕寺卿顿了顿,继续说道:“依臣所见,三皇子的长相,其实要比萧家几位郎君同样年纪时更为出色。即使是当年公认是美男子的萧家大郎,也没有三皇子如今这般的眉目出众,只要是经历过两朝的老臣,都能分辨得出。这般不凡的相貌,自然是继承自高祖,而非萧家。”   “荒谬!   听到吕鹏程的话,刘未勃然大怒。   “冷宫里住着的都是罪人,怎么能随便放出!”   “可是……”   吕鹏程还想再努力一把。   “此事休要再提!刘凌长得像高祖,毋庸置疑,方孝庭随口扯出几句污言秽语想要抹杀自己的罪责,你们不去追究方孝庭的问题,却不依不饶质疑皇室血脉,与那些借机生事的叛贼有何不同?”   刘未眉上青筋跳起。   “何况萧太妃早年就已经疯癫,根本就不能出现在人前,你是想要严肃的朝堂变成让人笑话的地方吗,吗?”   听到刘未的话,殿下的人都忍不住一怔。   皇帝的话说的太急,但还是很清楚的,只要耳朵没有问题,都能听得见皇帝最后一个字说了两遍。   倒不像是口误,也不像是情急之下结巴,倒更像是……   舌头打了个卷?   刘未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身上发生的不对,一拂袖子就要送客。   “好了,朕还有许多公务要理,如果你们还是因为这些无稽之事入宫,就不要再进来了!”   “把外面的不肖子给朕带走,不要留在外面脏了朕的地,地!”   ?!   刘未感受到舌根的僵直,心头犹如雷击。   ***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未现在就是这样的感受。   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他现在只要一发怒,舌根就一定僵硬的不行,舌头也没办法控制,经常会出现结巴的情况。   但若要说多严重,也是未必。   他不敢召太医院其他太医来看,好在还没下手把李明东弄死,便命人宣他来诊“平安脉”,把发生在他身上的情况说了出来。   这一说,李明东顿时吓得面如土色,刘未是何等城府之人?一见之下便知道其中必定有猫腻,三两下便把事情诈了出来。   当知道可能是自己用药量太大、时间太长引起的后遗症,刘未倒是放心了。   如今四处已经在风风火火地抓捕方党之中,朝中几乎也听不到什么反对的声音了,偶有几个宗室蹦跶,一无权,二不是藩王,几乎都是景帝、恵帝时期的兄弟之后,闲散宗室而已,脑子里做着春秋大梦,也不怕把自己吃撑死。   他当场差点杖毙了一个,也没见谁真的就和他死磕到底。   说出去,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   既然这些都不足为虑,等春耕和恩科之事忙完,这药就可以停了。之后再慢慢养身子,正好可以锻炼刘凌。   如此一想,他倒把李明东的命暂时先留下了,毕竟真要治病的时候,还是得有个自己人。   他想的倒是很简单,可形势总是朝着不尽如人意的方向发展。   先是金甲卫中出了事,有一个金甲卫在宫中休憩时说了梦话,说自己杀了皇子,罪该族诛云云,惊坏了一屋子里的同僚。   金甲卫在宫中值守,但并不在宫中操练,只是每日换防,有的金甲卫家不在京城的,自然就在卫寮里休息。这卫寮多则七八人一铺,少则三四人,左右都是同袍,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这说梦话的金甲卫,正是那日跟着蒋副将一起去绿卿阁的百人队之一。由于刘统领领着的人办事不利,又折损了不少,蒋副将反倒得以出头,让这些跟着蒋副将、有共同秘密的卫士们也跟着水涨船高,可以从八人一间的屋子分到三四人一间的屋子里。   但他们毕竟杀了一个可能是先帝子嗣的人。金甲卫与其说是效忠于皇帝,不如说是效忠于这个皇室的正统继承人,外面传扬刘未的血统存疑,传的是沸沸扬扬,金甲卫们自然也有不少知道一些风闻,心中本来就烦躁。   再加上蒋副将那天做的事太过干脆利落、动手动的太快,许多人觉得不妥,可一来来不及阻止,二来蒋副将说的也在理,只好强忍了下来。   但凡秘密,你反复强调不要说出去,更让人有倾诉的*,这一群金甲卫也是如此。   心中压着这样的秘密,偏偏三皇子刘凌那天被带出冷宫之前还特意问起了那个傻子,让这些金甲卫更是害怕。   这位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储君,而那个出了事的,却有很大可能是他的叔伯之类,也许他从小在冷宫里长大,和这人还有些感情……   他们一起杀了那傻子,纸包不住火,日后总有秋后算账的时候。   弑杀皇族,在普通百姓便是死罪,而对于必须对皇室保有绝对忠诚的金甲卫来说,是比死罪还要更可怕的罪责。   这般大的心理压力,但凡年轻点的都承受不住,只是晚上说梦话的时候吐露几分,已经算是很能扛的了。   起先这屋子里的人还以为他是做噩梦了说胡话,可是接连几晚都是如此,到后来还喊起“不是我杀的!是蒋副将杀的!不要找我!”这样的话,那就简直是骇人听闻。   即使是金甲卫里,也分成好多个派系。   蒋副将出身低微,但素有才干,在金甲卫中很得人望;而刘统领老练沉稳,又是刘氏宗亲出身,深得皇帝信任,统御部下的手段也比较强硬,自然有不少跟随之人。   如今刘统领因为被刘凌挟持之事闲赋在家,但明眼人都知道这错并不在他,心中便有不少同情,加之蒋副将乍然上位,自然有些轻狂,也引起了刘统领一派的金甲卫有些不满。   蒋副将拉拢自己的小圈子排挤刘统领派的人的行为,在不少金甲卫看来就是一种挑衅,早已生出不满。   这个金甲卫说梦话的事情很快就传给了好几个刘统领派核心人物知晓,为了帮助刘统领重回金甲卫首领的位置,他们将消息透了出去,刘统领闻言后果然大惊,召了几个素日里对他恭敬、但那日跟着蒋副将一起去绿卿阁的金甲卫询问一番,三吓两诈,便把事情问了出来。   这不问出来还好,一问出来,顿时就成了左右为难的烫手山芋。   刘统领原本还以为是蒋副将留了什么把柄在外面,可一知道事情经过,便知道此事不但关系到上下两代的皇帝,甚至跟夺嫡之变、冷宫里的太妃们,甚至那位冷宫里长大的皇子有关。   那傻子,既关系到先帝,又关系到现在的皇帝,甚至还可能影响未来的皇帝,这样的麻烦事,谁敢去接?   哪怕真能把他扯下来,自己也要掉层皮,说不得还讨不到好,这般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刘统领有些不想干。   但金甲卫如今的构成太过复杂,有些风言风语,还是就这么传了出去。   原本最早的金甲卫,是从军中武将或善战殉国之人的遗孤中挑选,从年幼时培养,也有善待抚恤国之英烈的意思,是以这些长大的金甲卫人人都对皇族及国家极为忠诚,因为他们自己便是英烈之后,断不能堕了先人的威名。   到了后来,国家打仗少了,战场遗孤和忠烈之后便少了,时人又轻武重文,这金甲卫的来源便大多在宗室子弟、功勋未能继承家业之后、以及军中良家子中挑选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之事充任。   所以像是蒋副将这样出身微寒之人,也能因为身材格外高大、膂力出众而得以成为金甲卫的候选,而刘统领这般宗室子弟,原本可以轻轻松松蒙荫得勋的,也在军中效力。   寒门和名门本就有所比较,金甲卫再不复往日的单纯,也是正常。只不过训练的强度依然摆在那里,战斗力并没有削弱,又因为是皇帝近身侍从,在身份和地位上也比其他武将更有认同感,金甲卫的忠诚度也一向极高。   可一旦有了间隙、有了出身的比较,有了家室的羁绊,即使是铁板一块也会出现裂痕,更别说原本就并没有那么稳固。   这其中有不少人是宗室子弟,家中又在沸沸扬扬谈论着皇帝出身、宗族入宫、被杖毙族人的事情,两相一联系,有些宗室出身的金甲卫顿时懊悔。   不是说先帝不近女色吗?那冷宫里还藏着个傻子,如果没死,正好可以证明先帝不只有一个儿子!   反正是傻子,也不会威胁到皇帝的皇位。   还有些人想的深沉,觉得冷宫里那个未必是傻子,装傻只不过是试探,结果一试探便被砍了脖子,死的也算是冤枉。   不管冷宫里那些太妃藏着这个可能是先帝子嗣的人是为了什么,这个人皇帝肯定不知道,否则这世上有另外一个可以继承皇位之人,按照吕太后和皇帝的手段,怕是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么一想,其中的隐秘,更是让人不寒而栗。   于是乎,局面一下子就乱了,有金甲卫为了表明自己忠心或是立功心切的,将这个秘密告之了皇帝,还有想看蒋副将倒霉的,也是如此。   更多的,是保持沉默,可即使只有一小部分消息不胫而走,也足以让天下大乱。   宗正寺。   一回到衙门的吕鹏程,直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抬起头,看了看四周,发现整个宗正寺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往日里宗正寺虽然清闲,但因为如今幽禁着犯事的二皇子,侍卫比平时要多了不少,加之年初不少事要忙,想要清闲也清闲不下来。   感觉到情况不对的吕鹏程连忙回身就跑,还没跑几步,便发现宗正寺的大门被人从里面关上,其内站着一群不明身份的壮汉。   几位宗正寺的官员这才从衙门中缓缓走了出来。   “你们在干什么?是要造反吗?”   吕鹏程疾声厉色。   宗正寺里的官员也分两派,一派是宗室族老、功勋之后,一派便是他这样闲散的后戚,或是正在壮年的少壮派士人。   如今跟随他的少壮派和后戚一派都不见人影,出来的几个却是往日里并不理事的宗族族老,而且还带着这么多家丁之流,实在是太让人诧异了!   “吕大人,我们虽敬佩您的人品和才能,但在有些立场上,您就不太方便了,请相信我们绝无恶意。”   说话的是宗正寺的寺丞,也是一位刘姓的郡王,其祖乃是代景帝的弟弟,按照辈分,也算是皇帝的小功亲,属于高祖一脉。   “刘寺丞,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林泉呢?刘潞呢?”吕寺卿大声怒吼:“挟持朝廷命官,可是罪加一等!”   “吕寺卿稍安勿躁,等我们找到了东西,自然就放您离开。”刘寺丞摸了摸胡子,“至于少卿林泉,大概此时正在和刘潞喝茶吧……”   “刘潞也是你们的人?”   吕鹏程赫然一惊。   “吕寺卿这话下官就不明白了,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刘少卿是宗室出身,自然要忠于刘氏江山,怎么能说谁的人呢?”   他继续和吕鹏程不紧不慢地拖着时间。   此人绝不是普通的宗亲,必定是得了谁的授意。   他做出这种事来,就算达到了什么目的,将来也必定不能得到什么好果子。   吕鹏程虽然后无退路,前有未知的危险,但他出门一直都有暗卫跟随左右,此番被困,暗卫一定回返去找救兵。   只是不明白他们是在做什么,实在是让人气闷。   然而不是片刻之间,吕鹏程就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寺丞大人,我们没有在吕寺卿的班房里找到谱牒!”   “放谱牒的录事库也没有!”   刘寺丞有些诧异,微微思考了一会儿,吩咐这些侍卫:“去找找看吕寺卿经常待的那间书房,在各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暗格。”   刘寺丞扭过头,有些不高兴地开口:“吕寺卿这就不对了,祖宗规矩,凡年满三岁者,图以岁、牒、谱、籍修纂成册,此乃署寺之物,怎可任意藏匿?您这算是欺上瞒下了吧?!”   吕鹏程懒得看这些人虚假的惺惺作态,冷哼一声,不愿逞口舌之利。   终年打雁,如今反被雁子啄眼睛,他认栽!   刘寺丞遍找寺中也没找到先帝时的谱牒图册,一时不免气急,连忙命人去抓吕鹏程审问。   谁料吕鹏程滑不留手,几个壮汉居然抓不住他,直急的刘寺丞胡乱大喊。   “那边那边!拦住他!”   “你们都是吃干饭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都抓不住!”   “包住他,别伤了,别伤了!”   刘寺丞带出来的都不是庸手,但他们都没想到吕鹏程居然会武,而且武艺不差,一时大意之下,反被他逃到了门口。   门口堵着的家将想要捉拿,此时宗正寺外却有了动静,咚咚咚地锤门声猛然响起,还有人跟着大喊:“大白天的,宗正寺大门怎么关了?里面有没有人!开门啊!”   听声音,外面的人不少,而且吕鹏程嘴角含有笑意,显然是相识之人,刘寺丞思索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咬牙。   “抓了吕鹏程,我们走!”   吕鹏程笑容还没在嘴角浮起多久,眼见着面前七八个粗壮地汉子向他扑来,将他锁得死死的,除非是上天入地,恐怕是再逃不掉。   眼见着救兵就在门外,吕鹏程却无路可逃,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群人扑将上来,将他按倒在地。   他只觉得一双大掌捂住了他的眼睛,另一个人往他口鼻上蒙了什么东西,鼻端阵阵恶臭传来,熏得他意识模糊,眼前发晕。   这是什么迷/药?   吾命休矣! ☆、第131章 要名?要命?   吕鹏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从宗正寺绑走了,满朝皆惊。事发之日刘少卿和刘老寺丞封锁了前衙,事发的又快,饶是吕鹏程身边的随扈发现不对去找人,也已经来不及了。   但皇帝的兵马也不是摆设,两位宗室带着的人根本逃不出城外就被抓住,吕鹏程虽然吃了点苦,但至少性命保住了,之后又是一场兵荒马乱,抄家的抄家,审讯的审讯,倒审讯出另外一件事来。   这位姓刘的老宗室在审讯时不停哀嚎,说是当年先帝记录皇子的谱牒上,记的不是皇帝的名字,而是另外一个叫做“刘意”的皇子。   为这位皇子上谱牒的,正是当年的太史令赵太傅。   这一审讯,倒像是顺藤摸瓜一般,拉出许多的藤蔓,再加上金甲卫们传出冷宫里有一位皇子的事情,之前方孝庭被三司会审时吼叫的话,似乎是一一应验了,弄的京中上下人人自危,生怕皇帝一怒之下,又杀出一片血流成河。   因为宗室闹事的事情,刘未担心背后有方家的指使,索性全城戒严,将有可能掀起风浪来的京中宗室都控制了起来。好在宗室大多都在封地上,在京中的不是闲散宗室就是年纪已经老迈的,宗正寺几位宗室族老已经是难得爬到高位的了。   这也是让刘未想不清楚的一件事。如果他们能忍住这么久不发作,如今并没有手握胜券的把握,为什么会急着发作?   就算他们拿到谱牒,想要让天下人都相信这件事,那需要花多大的功夫?几位闲散宗室,无兵无权,能用的也不过是一二百家家丁而已,拿到谱牒,也是插翅难飞。   反常即为妖,宗正寺里一场风波,犹如沉甸甸的大石,压在了刘未的心头上。   紫宸殿中。   “你说过,这件事天底下无人得知,除非是死人复活了!”刘未望着殿中一脸病色的吕鹏程,勃然大怒道:“如今你既然违背了约定,朕是不是也可以违背誓约!”   “陛下,这件事臣从未透露给别人过!”吕鹏程强忍着头部的不适,咬牙道:“臣甚至将谱牒藏在一处隐秘之所,外人根本不得而知!否则昨天就不是臣被掳走,而是被灭口了!”   “那你如何解释!”   刘未深吸了口气,脸色铁青,如果不是顾及着吕鹏程的身份,换了别人,他恐怕早拖出去砍了。   “臣还是当年那句话……”吕鹏程低了低头,小声说:“只能是死人复活,或是当年的人……”   “没有死绝。”   吕鹏程的话一说出口,刘未的脸色已经不是铁青了,而是又红又白,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罢了,你先下去吧。”   刘未揉着眉间,“连宗正寺里都有人起了不臣之心,更何况外人?舅舅本来就不怎么理事,宗正寺里的事情也怪不得你。”   “臣惶恐。”   吕鹏程心中叹了口气。   皇帝这还是不肯相信他。   吕鹏程正要慢慢退下,却听得皇帝用着几乎是哀求一般的声调,问了一声话。   “那本谱牒……真的有吗?”   一时间,就连吕鹏程都生出了几分同情。   无论外人看这位皇帝是如何手段老练、喜怒无常,在他看来,他似乎还像是那个一直生活在他姐姐阴影下的男孩,即使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依旧无法让他完全安心。   吕家想要的是生存,不是逼迫死皇帝,所以吕鹏程顿住了脚步,回过头去,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回答道:   “陛下,代国的皇帝,只会是您,只能是您。无论有没有那本谱牒图册,都不能改变什么。臣不得不手握这个,和冷宫里的赵太妃不得不手握那个是一样的,您问臣有没有,臣只能说,有。”   刘未从未想过吕鹏程会正面回答这个问题,竟怔在了当场,就这么目送着吕鹏程离开了紫宸殿中。   宽大的御座上,刘未一边扶着御案,一边不能控制地抖了几下。自前几日听金甲卫报,说是杀了冷宫里一个傻子喊“父皇”的傻子开始,刘未就开始了这种征兆。   然而他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就连李明东,到了这个时候,他都不能信任。最近一段时间,他已经把“八物方”给断了,只希望能够慢慢恢复平常时的模样,只是没有了药,最近总是犯迷糊,头痛也发作了两次,根本理不了什么事。   刘未感觉到一种力不从心,若他身体还是好好的,他肯定自己一定能够支撑到尘埃落定,大局稳固,可现在……   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二日上朝,刘凌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即使他和金甲卫并无来往,也不在宫中窥探什么机密,可金甲卫在冷宫里杀了个自称“皇子”的傻子的事情,还是通过各种渠道传到了他的耳里。   他终于可以肯定,那个经常在土里挖蚯蚓扯着玩,小时候曾照顾他的“傻如意”,竟就这么糊里糊涂的死了,死的委委屈屈,连个水花都没有溅起。   他不知道父皇知不知道如意的存在,但从上朝的情况看来,无论他存不存在,父皇似乎都不把他当做什么需要打起精神来的对象,甚至不会对此作出什么应对。   这对朝政来说是件好事,但越是当做不在意,越是引发别人的好奇,刘凌直觉的觉得这样很危险,却没有办法提醒父皇什么。   朝上还在无休止的讨论着官员空缺所以什么什么不能做,将近期很多差事办不好都归结于没人用,莫说是皇帝,便是许多大臣都被吵得昏昏欲睡,反正绕来绕去总就是那么几件事,不过是逼着皇帝赶快封官罢了。   刘凌努力观察着此时朝臣们不同的反应,心中已经有了些自己的想法,然而还未等到他将这些心得有个总结,就被宫外传来的钟声吓了一大跳。   警世钟,又是警世钟。   而且同时是从南边和东边响起的警世钟。   刘未当场惊得从龙椅上一跃而起,惊叫道:“怎么回事!”   临仙的南边是关中所在的诸州,东边是胶州、齐州等地,皆是富庶之地,已有多年久不起战事,警世钟响起实在太让人意外。   没一会儿,令使便飞奔而来,将两张八百里加急战报送往了金殿,交予了皇帝之手。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家狼子野心!”   皇帝看完战报,狠狠一锤御案,将那两封战报揉成一团,掷了出去。   见皇帝如此失态,朝臣们面面相觑,还是宰相庄骏壮着胆子,将地上的那一大团纸拾了起来,用手展平。   从皇帝的态度上,其实众大臣也能猜得出大致发生了什么,可庄骏看完两封急报,竟不敢开口奏读。   “刘凌,你读!”   刘未咬着牙,一指殿下的三皇子刘凌。   庄骏如释重负,连忙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刘凌。   刘凌眼睛一扫,见开头就写着“胶州盐工造反”云云,心中一惊。   再看另一张,写着的竟然是方顺德在关中晋州起了反军,竖起了“还复正道,均田免赋”的大旗,关中八州数地豪强纷纷响应,许多去年旱灾衣食无着的灾民都为加入了反军,晋州的晋阳城里应外合,如今已经被方顺德占下了,这一封急报,便是希望皇帝能下旨让关中其他几州的兵马去收复晋阳的。   随着战报一起附上的,还有一封檄文,字字句句,皆指向当年先帝时后宫之乱,是因为先帝发现了皇后所生之子并非龙种,于是皇后先下手为强,逼宫临朝,扶植起并非刘氏子孙的孽种,甚至不惜族诛知道真相意图而拥立其他藩王的忠臣良将……   檄文中方家一句“奉兹大义,顾瞻山河,秣马厉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势未集,忍辱至今”,直欲把自己比作卧薪尝胆的勾践,不得不隐忍至今,最终惨遭和“薛”、“萧”几族一样的下场。   刘凌一边读着,一边冷笑连连。   方家知道自己的人望不够,便只能硬往自己脸上贴金,想把自己比作是薛门和萧门一样的“忠臣良将”,百姓可能没听过一手遮天的“方潜相”,却不可能不知道绵延了三百多年的薛、萧之家,这种老辣的行为,几欲让刘凌以为方孝庭死而复生,在关中写下这檄文了!   朝中大臣们听得也是怒发冲冠,有几个性子暴虐的武将,更是当场跳出来自动请缨,要去平叛。   刘未见朝中并没有因此动摇了士气,高兴地一拍龙椅,连声赞道:“好好好,这才是我代国的大好男儿,入能为君分忧,出则能为君杀敌!”   他激动之下,连脸色都变得通红。   “来人啊,传朕,朕……”   ?!   刘凌捏着檄文的手一抖,赫然抬头看向突然不语的父皇。   只见皇帝张大了口,连连做出了口型,却没有发出一句声音出来!   “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孟太医!”   岱山大惊失色,扶着刘未重新坐回龙椅上,连连安抚。   “陛下?陛下您还好吗?可能是急着了,先歇息歇息,想些别的事情!”   “父皇?”   刘凌三两步冲上殿,伸手去探父皇的脉相,然而父皇身边一个宦官有意无意地伸手一挡,将刘凌的身子格了回去。   这一下极为老辣,刘凌立刻心知这恐怕是会武的少司命,怕有人趁机行刺,也不敢再冒进,只能退了一步,改在一步之外大声询问:“父皇?父皇您是舌头不适,还是嗓子不适?”   如果是嗓子不适,恐怕是中了毒,若是舌头不适,就有可能是得了病了。   只是他一直只是有头风的毛病,为何如今看起来倒像是中了风?   岱宗看了看刘凌,又看了看刘未,脑子灵光一闪,连忙伺候起笔墨来。   此时众大臣已经纷纷围上,七嘴八舌的议论着是怎么回事,毫无仪态可言,倒像是集市买人,围着奴隶评头论足。   刘未向来心高气傲,怎能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他不停地张口又闭口,拼命想发出声音来,却什么都发不出,越是发不出越急,眼见着脸皮子红的都像是要烧起来,额头上青筋也不停浮起。   他越生气,刘凌越是着急,连连叫喊:“父皇休要动怒,平心静气等候孟太医来,如今外面的军情十万火急,都在等着您主持,您一定要保重龙体!”   其他人惊吓的无法言语,一旁站着的太常寺卿却拉了拉宗正寺卿吕鹏程的袖子,露出担忧地表情。   “是不是那个……”蒋寺卿不安地小声说道:“就是那个药……”   “我不清楚。”吕鹏程表情也很凝重,“但十有*是。”   “到了这个时候,还不把此事揭出来吗?如果孟太医来看不出什么,我们又瞒着这件事,恐怕会延误了陛下的病情。以陛下的性格,是不会承认自己用了虎狼之药来提神的,如今又是这个情况,只有赶紧找到化解的法子……”   太常寺卿皱起了眉头。   “后戚依附君王而生,君王不存,则后戚不存,该到了为君分忧的时候了。”   吕鹏程看了看刘未,又看了看跪在刘未下首满脸担忧的刘凌,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   “你放手去做吧,我全力帮你!”   “当务之急,是不能让陛下再用这个药了。”蒋寺卿压低了声音,悄悄开口:“我去安排太医院的事情,免得李明东听到消息跑了,此处你多照拂……”   他丢下这句话,不但不跟着其他大臣们往皇帝身边挤,反倒不动声色地往后退去,叫上了几个门前的禁卫军,一起急匆匆朝着太医局而去。   他们的言行自然是瞒不过有心之人的眼睛,但一来皇帝突发急症,他们也不能跟太常寺卿一般不管不顾的离开,二来皇帝的身体攸关社稷,在没得到太医们的答复之前,谁也不想缺了这些消息。   没一会儿,孟太医匆匆赶来,身后跟着陈太医和方太医两位常年为皇帝治疗头风的老太医,三个太医分别诊过脉,看过了皇帝的舌头,脸色都变得煞白。   刘未此时口舌已经歪斜,口涎不停往下流淌,可右手却是好的,在岱山的服侍下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刘凌留,其余人等散朝。”   显然是不愿意见到自己病弱的一面给外人看见。   皇帝下了手谕,岱山立刻召了金甲卫进来,将一干或担忧或焦虑的大臣们赶出了殿外,可这些大臣被赶出了殿外,却都没有离开,以至于孟太医在诊脉的时候,还能听得见外面悉悉索索的窃窃私语声和各种争论的声响。   刘凌见孟太医来了,心已经定了一半,但见孟太医神色不是太好,连忙焦急地问道:“孟太医,我父皇到底是怎么了?”   “陛下肝阳暴亢,风火上扰,如今气虚血瘀,滞于脑部,引发了头风。风火一起,陛下的舌根僵硬,所以无法言语。”   孟太医看了刘凌一眼,语气沉重地说道。   “如果只是这样,好好歇息一会儿慢慢就能回复,但陛下最近身体亏损太过,臣担心风邪下侵,使得肢体不调,如今只能暂时先清熄风阳。”   刘凌也是学过杏林之术的人,一听之下顿时头晕耳鸣。   他父皇还不到四十岁,竟已经中了风,脑部有血瘀了?!   刘未更是气息不稳,攥着孟太医的袍袖紧紧不放,眼神中俱是厉色。   孟太医已经伺候刘未二十多年了,对于他的性格很了解,只是微微叹了口气,对着他肯定道:“陛下放心,臣一定尽力将您调养好!”   另一边的陈太医和方太医却已经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尤其是陈太医,几次欲言又止,却都没有开口。   反倒是一旁跪着的刘凌发现了,疾声问道:“陈太医是不是有什么好办法?不妨先说出来,众位太医可以相互辩证!”   陈太医脸色一白,还未说话,刘未刀子一般的眼神已经射了过来。   只见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小声说道:“陛下是不是服了什么提神的药物?虽说操劳于政务有损精神,但寻常人只要睡上一觉,便能补充精、气、神,长期睡眠不振,精气便会损耗,使得风邪越发容易入侵。以陛下的身体来看,定是熬不住这么久不睡的,可……”   刘未闭了闭眼,心中已经又是后悔又是恨极。   那李明东明明说此药对身体并无损害,只是不能久服,他已经停药三四天了,吃药的时候没出事,一停药反倒不能说话了!   刘未捏了捏拳头,在纸上写下:“朕几日能说话?”   三位太医面面相觑,俱是苦笑。   孟太医心中比其他人还要诧异些,因为他更换云母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他最近还在想着该如何催发药性让皇帝早日出问题,谁料他还没有动手,这皇帝身体就先熬不住,倒让头风先加剧了!   有了这个引子,他趁着诊治之便,只要将皇帝按照风火上扰来治,便能催发云母的毒性,加快他身体崩变的过程。   他城府过人,心中盘算着其他的事情,脸上的沉色却一点也看不出作假,反倒让人越发觉得发生在皇帝身上的病情难以治愈。   刘未原本想听到好的结果,如今却见着三位太医一言不发,心中一点点沉了下去,面色也变得颓然。   一个哑巴,如何能做皇帝?   一个随时可能半身不遂的哑巴,又如何能够服众?   “父皇,即使太医的医术再高明,也要您先打起精神才是,否则病痛未将您击倒,您自己却先灰了心,又让其他人如何能放心医治?”   刘凌见父皇眼睛里的希望已经一点点熄了下去,不由得暗自着急。   “先别说您这也许还是急症,就算不是急症,您能写字,大不了儿臣辛苦点,做您的口舌,为您宣读旨意便是!”   刘未原本已经陷入了“我要变成残废”的低落之中,如今听了儿子的话,慢慢也打起了一些精神。   他这句话倒是说的不错,就算不能说话,写字要慢点,但十万火急的事情先批了却是没问题的。   他平日里批奏折,也不是靠嘴批!   孟太医见刘凌居然在这个时候为皇帝打气,恨不得往他头上拍上一记,连忙出声制止:“不可!”   殿中留下的众人吃了一惊,齐齐向孟太医看去。   “陛下心神亏损太过,如今不但不能理政,甚至连坐卧都要注意,说不得起身起的急了,都有可能出问题……”   他用帕子抹去皇帝嘴边慢慢流下来的口水,见他自己都没注意嘴巴已经歪了一小半,又继续道:“此时要先养神,再治病。”   这建议几位太医都是支持的,连忙附议,尤其是陈太医,恨不得李明东赶快倒霉,直把皇帝病情的严重性更多说了几分。   刘未已经慢慢从绝望中摆脱出来,可口不能言的焦躁还是让他无法安心听从几位太医的安排。   他想了想,伸手召了岱山过来,写了一封手谕,当着几位太医和刘凌的面,让他读给殿外一心候着的众位大臣听。   刘凌和其他太医倒是没看到这封手谕,但是外面宣读的赞者声音实在是太大,以至于宣政殿内的回响犹如雷鸣,想不听见也没办法。   这手谕也不长,只不过写了两条,可这两条,都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其一,他养病期间,由三皇子刘凌监国,命门下侍郎庄骏、六部尚书辅佐监国。组建内议阁,在六部九卿中挑选十人作为“殿前参赞”,有随时奉诏入宫,为刘凌参赞国事之便利。   其二,令幽居在京中的二皇子刘祁,由禁军保护,三日内立刻前往秦州就藩,不得留在京中。   这两条诏令一下,刘凌不是太子,更胜太子了。   按照惯例,皇帝下令刘凌监国,刘凌应当推辞一番,然而还未等刘凌开口表示自己资历不够云云,殿外已经有内侍跪着通报太医局的动静。   “陛下,太常寺卿带了内卫去了太医局,将李明东太医抓起来了。说是李太医用药不慎,有损龙体!”   不!   刘未瞪大了眼睛,脑子里“嗡”的一下。   他不要留下“嗑药”的名声!   “陛下!陛下!”   岱山只觉得身上一沉,大惊失色。   “孟太医,陛下晕厥了!” ☆、第132章 救兵?克星?   这世上有皇帝爱财,譬如说恵帝;有皇帝爱色,比如说为了男色将江山几乎倾覆的平帝;也有爱名声到几乎要把自己逼死的皇帝,就如这刘未。   方家的布局虽然隐秘,但也不是一点端倪都没有,在庄敬、庄骏父子为此斗争、在薛棣为强取豪夺而担心银两流向的时候,如果他能动若雷霆的抢先将方家拿下,控制起满门上下,也就没有后来方家长子率家人出逃的事情,就算有什么风浪,后面也好收尾。   正因为代高祖乃是因父亲被暴君杀害而起义,历朝以来一直认为“杀士”是一种非常不祥的事情,刘未又是踩着尸山血海登上王位的,更怕留下暴虐残酷的名声,直到后来活活忍出了头风,年纪轻轻要靠虎狼之药支撑身体,不得不令人唏嘘。   比起他为了朝政而服药勉力支持,之前他专宠袁贵妃一人以至于后宫子嗣不丰,倒算不得什么私德有亏了。至少他没把虎狼之药用在男女之事上,做出让人不齿的事情。   可皇帝先哑后晕,已经足以引起朝中大乱,为了维持京中和宫中的稳定,防止有人趁机生事,禁卫军几乎遍布京中和宫中,闲杂人等无法迈进内城一步,更别提宫城。   而宫城里,因为皇帝突然中风病发引起的骚乱,也在剧烈的产生着后续的可怕影响。   内尉署,是大内刑讯关押犯人之处,内尉直属于皇帝,刑讯得到的结果也不必告之三司,一向属于说不得的地方。京官有一种说法,你入了三司,还有办法给你捞出来,你若入了内尉,那就只能听天由命。   此时内尉署里,太常寺卿、三皇子刘凌、宗正寺卿和奉旨来听审的岱山等人坐在刑房之外,听着李明东几乎是痛哭流涕的在嚎叫着。   内尉们即使不是酷吏,也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进了这里的人,不是掉了一层皮,就是逼得快要发了癔症。   “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药?”   “你知不知道这种药会让陛下出事?”   “这药有解药没有?”   “你受何人指使?”   “你从何处弄来的药材?”   “太医局其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问题在过去的两天两夜里,已经被反过来复过去问了无数遍。李明东几次已经睡着,突然又被刺骨的冰水浇醒,继续反复询问。   到了后来,李明东自己已经是麻木的在回答着,夹杂着求饶要睡觉的痛苦哀嚎之声。   刘凌不知道一个人无法入睡是怎样的痛苦,但刘凌一点都不同情他。   这种药必然是父皇找李明东要的,但李明东身为御医,应当知道御医的作用不仅仅是替皇帝治病,更重要的是要让皇帝的身体保持在最健康的状态,任何可能造成玉体违和的事情都需要谨慎对待。   这种药,只要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肯定用多了不好,李明东为了前程和名利,不但配出了这种不该用的猛药,还毫无劝谏的让皇帝服用过量,已经不是用药不慎能够处置的了。   而且在现在这种关头,很难不往李明东是受人指使方面去想,就如年前那些被安排进将作监制灯的能工巧匠们,若不是上元节那场祸事,谁又知道这些心灵手巧之人都是些心怀不轨、暗藏杀机的逆贼?   为了尽早想法子中和药物带来的毒性,太医局已经从太常寺卿那里得到了“八物方”的方子,日夜寻求缓解药性带来伤害的办法,但收效甚微,不得不从李明东这里想办法。   这也难怪,道门中人制出这种药来,原本就是在大限到来之时好交代后事的,都已经是快死的人了,谁还在乎这药用久了对身体好不好?   刘未可能是第一个把这种药当做补药在嗑的人。   被审讯的李明东,如今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每答一个字都带着哭腔。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   “陛下要我制药,我想要改良五石散,无果,查找书库,寻得八物方。”   “药材不够,大部分是陛下寻来给我的,一部分是御药局的内藏,还找其他御医拐弯抹角借了一点。”   “找孟太医借过云母,找方太医借过石芝,没有说明是用作什么。”   “太医局的人素来和我不合,不过问我的事……”   “真没有,求你们让我睡一睡吧!我也是听从陛下的旨意炼药啊啊啊!”   “他一直就是这样。”站在暗门边示意几位贵人看完的内尉摇了摇头:“他不肯承认这药动了手脚,也不是别人指使的,他坚持太医局的人都不知道此事。药里有两味,一味云母,一味石芝,是找别人借来。是不是该把孟太医和方太医‘请来’问问?”   内尉说“请来”,那手段却一定不怎么好。   “不可。”吕鹏程听到孟太医也参与了其中,心中猜测这事情怕是不太单纯,不过他毕竟和孟太医是盟友,连忙出声阻止。   “如今没有确切的证据,你们又不能将太医令和方御医如李明东一般严刑逼供。陛下身体违和,还需要孟太医、方太医和陈太医主持大局,轮流值守,此时要因为方子的事情把他们召来,怕是有些不妥……”   御医都统统下狱了,谁来治病?这理由已然足够。   刘凌也同意吕鹏程的意见,认为当务之急是治好父皇的病症,他的风症实在是拖不得了,这李明东看起来不像是受人指使的,倒像是自己利欲熏心,一有出头机会就往上爬。   但刘凌也不确定这药方子是不是有问题,于是乎找内尉抄了一份方子,准备有机会就去请教请教张太妃。   可惜的是父皇为了不落下话柄,让李明东把所有的药渣都毁了,否则要有残存的八物方,就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现在还未用的药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不对,试药的人也表现正常,真要是药的问题,恐怕也是出在皇帝之前用的药上。   这也是李明东为什么倒霉的原因。   太常寺和宗正寺为了这件事几天都没有休息,太常寺管着太医局,出事之后立刻全面戒严太医局;宗正寺负责安抚宗室、安排刘凌监国时听差用的人选,这原本该是皇后做的,但后宫无主,也只能让吕鹏程先接过重任了。   休要小看这担子,刘凌身边如今只有王宁和舞文弄墨几个品级不高的宦官,王宁还好,另两个实在上不了台面。戴良毕竟是臣子,虽然任着侍读的差,跑腿打杂的事情是不可能让他去做的,这些都需要用人。   刘未如果好好的,这些事肯定已经安排好了,现在刘未出了事,刘凌身边的人选,就必须择优在禁中侍卫和能干的内侍里挑选。   吕鹏程也有意卖刘凌一个好,出了内尉署的门,他低声问道:“殿下,关于明德殿侍卫统领的人选,您可有什么中意的?”   刘凌正准备说自己不认识什么统领,更无从自己挑选,突然脑子里电光一闪,想起一个人来。   “……如果可以的话,问问左身备府禁军燕六愿不愿意来。”刘凌顿了顿,“如果他不乐意,也不用勉强。”   他小时候受他照顾过,后来燕六又冒着生命危险闯东宫救人,应该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只是这样的人也许有自己的抱负,如果不愿意,强求反倒不美。   刘凌也认不得几个侍卫,只是随口这么一提,谁料吕寺卿和蒋寺卿齐齐一怔,继而笑了起来。   “怎么,您还认识‘护花将军’燕六?”   “哈?”   刘凌微微错愕。   “两位大人说什么?”   “看来您是不知道,其实此事也和您有些关系。”   蒋寺卿笑着打趣:“燕六将军的父亲是奉旨剿贼战死,得了一个蒙荫入军的名额,原本该是在边关当兵的,幸亏得了当年外放为官的冯登青举荐,这才上了京来。后来冯登青被征召入京为京兆尹,燕六自然是奉冯登青为恩人,逢年过节时时孝敬,后来更为了冯夫人闯了东宫,要来您的腰牌去请了太医,这件事您也是知道的……”   “正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此人为人还不错……”   刘凌点了点头。   “冯家只有一个独生女,从小受尽宠爱长大,冯大人也没有纳妾,自然是把这个女儿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已经相看了好几年的人家,燕六出入冯家,自然也算是个合适的人选,只是他年纪大,又父母双亡,外界都传他命硬,冯大人也就一直犹豫着。”   吕鹏程似乎也喜欢听这些儿女□□,难得露出轻快的表情:“后来上元节定安楼前出事,冯大人率部救火,将冯夫人和女儿留在了定安楼钱,恰逢暴民作乱,惊扰了冯家女郎……”   刘凌“啊”了一声,想起了那位袖子被人扯掉的清丽少女。   “也不知当时是哪个高人出手相救,那折辱她的汉子被一根金簪从眼中没入,直插入脑中,死在当场,让冯家女逃回了家人身边。可之后各种流言蜚语接连不断,有说冯家女失了清白的,有说她心狠手辣当街杀人的,还有说她在外面早有情郎,若不是如此,断没有人会冒着人命的干系杀人解围,这女子原本死里逃生是大幸之事,可逃出生天后,却是名声丧尽,再无媒人登门。”   蒋寺卿摇着头,似乎也觉得这些人实在是无稽。   “自上元节后,原本求情的人家纷纷表示出后悔之意,京中闺阁之间原本互有往来,之后也将她排斥在外。你也知道,像是这样的人家,说媒说亲全是靠长辈带着互相走动了解的……”   这姑娘的婚事,等于就这样断绝了。   刘凌满脸唏嘘。   “说燕六是‘护花将军’,也是有原因的。之前我说,燕六将军如今已经二十有七,年纪比冯家女大了十岁,如今又太平,武官很难晋升,本不是夫婿的如意人选……”   蒋寺卿带着兴味的表情说着:“谁料此事发生之后,京中人家各个都对冯家女避之不及,他却倾其所有,备了重重的聘礼,请了禁军中郎将侯青做媒,敲锣打鼓的去冯家求娶。”   “这还不算,他当着媒人和众人的面,立誓这辈子绝不纳妾,日后所有家财也全部交由冯家姑娘打理,绝不会生出贰心。说实话,除了没说孩子姓冯,这已经不像是娶媳妇儿,而像是入赘别人家了……”   刘凌“啊”了一声,似乎是没办法把那位看起来老实的燕六和这般痴情的形象联系起来。   “现在冯家女和燕六已经过了三媒六聘,就等着定下婚期了,冯夫人之前中了毒,身体还不是很好,准备等她身体养好了点再操办婚事。这也是没办法,燕六父母双亡,少不得还是冯家夫妇张罗婚事。”   蒋寺卿说完燕六的趣闻,表情更是放松。   “所以殿下说要召燕六到身边做侍卫,臣看八成他是乐意的。与其在宫中做个普通的校尉,不如在您身边做个实打实的统领。”   说不得日后就是东宫身边的太子卫率,和禁中统领是同样的地位。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刘凌点了点头,有些意外蒋寺卿解释了这么多,“不过蒋寺卿的消息,还真是灵通的很,连些个闺阁秘闻都知道。”   他只是无意感慨了一句,蒋寺卿立刻脸皮发红,一旁的吕鹏程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哪里是对闺阁秘闻感兴趣,他娘鲁元大长公主最爱热闹,今日一小宴,明日一大宴,京中哪家女儿有什么优点,哪家儿郎爱慕哪家女郎,找大长公主一打听,准能知道个清清楚楚。他从小听她母亲絮叨,如今有些人家说媒不好找大长公主,都拐弯抹角求到他这里去问!”   刘凌这才知道为何一个大男人会明白人家姑娘如何如何,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这阵子宫中一片凄风苦雨,像是这样轻松,倒是难得的清闲了。   然而老天爷注定不会让刘凌清闲,说笑间还没过一会儿,提前回了紫宸殿回禀审讯之事的岱山就心急火燎地跑了回来,抓起刘凌的手就往紫宸殿赶。   “殿下快和老奴走,陛下病情又加重了!”   ***   皇帝病情恶化的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快,虽然太医局已经极力诊治,既用过了药,也施过了针石,可他口不能言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还隐隐出现眼前重影,无法视物的问题。   若说口不能言还能通过别人转述、仅批阅奏折来处理国事的话,那眼睛看不见,对刘未来说简直是巨大的打击。   孟太医和太医院七八位御医一宿未睡,剩下的八物方也是验了又验,都没验出不妥,反倒一致认为这药并不算太猛,只是不宜长期服用罢了。   “简直是一群废物!”   刘未咬着牙,恨不得将这群太医都杖责一顿。自发病后,他就格外易怒,早上还杖责了一个服侍的宫人。   刘凌不明白这是不是药物的作用,还是他心情真是不好,只能极力安抚,然而病人的情绪都不甚稳定,尤其刘未身上还压着其他重担,更是没办法好好休息。   想到太医院的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刘凌跪坐在皇帝的身边,心中也暗自焦急。虽说他现在监国,可这一摊烂摊子,以他现在的本事和人望,不添乱就已经万幸,莫说是力挽狂澜了。   皇帝沉默不语,刘凌满心焦急,御医们出出进进,刘凌看了一会儿,也许是病急乱投医,突然冒出了一个冒险的想法。   他站起身,走到了父皇身边,悄声说道:“父皇,有一个人,也许对您的病有些法子,可是……”   刘未猛然睁开眼睛,两眼迅速地望向刘凌的方向。   “你此话当真!”   刘凌咬了咬唇,低声说道:“不知父皇还记不记得当年的太医令张老太医,就是……就是……”   刘未眼睛里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了下去。   “记得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还是他母后下的诏,屠灭了他满门上下。   “张老太医虽死了,可他有一嫡传弟子,医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是,只是不太方便出来见您。”   刘凌在心中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此方可不可行。   “儿臣能说服她过来替您看一看病,却还得您下个旨意才行。”   刘未一下子就明白了刘凌说的是谁,露出了百感交集的表情。   “她,她恐怕恨不得朕死了……”刘未竟然有些难过的样子,“莫说让她来替朕治病,恐怕她听到朕的名字,就会将你赶出去。”   刘凌一听父皇这语气就知道有戏,连忙膝行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   “父皇,听说您幼时还受过她照顾,理应知道她本性极为善良,真正是仁心仁术之人,如今万千重担压在我的身上,外面局面又如此乱,如果她,她知道国家已经到了危难之时,必不会只顾着私仇,忘了大义。”   他紧紧地攥着皇帝的手,几乎是哀求道:“她是张太医的女儿啊!当年张太医如何妙手回春,起死人而肉白骨,你应当是知晓的!如今与其张榜天下寻找奇人异士,如此舍近求远,不如一纸诏书,请她出来!”   刘未的手被儿子攥的生疼,一下子陷入了怔愣之中,已经渐渐看不清东西的眼角也茫然一片。   良久之后,他轻轻地笑了。   “寻常皇子,到了你这个时候,肯定恨不得朕死了才好,也只有你这个傻孩子,会冒着惹朕生气的危险,要把这个人请出来。”   刘未脸上显现出难得的温情,似乎这场病让他的各种情绪都无限放大了,怒就极怒,安就大安。   刘凌从未见过皇帝这样的态度,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   “罢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如果她真不愿意来,也是朕的命数。”这世上其他事请都能强行要求别人去做,唯有医病治人,如果不是真心想救人,只会弄巧成拙,病上加病,是以刘未才会说出“命数”云云。   刘凌何曾见过父皇如此软弱的时候,忍不住心中一阵酸楚,点了点头。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将她请来!”   刘未眼中含笑,点了点头,伸手召来了岱山。   “岱山!”   “老奴在!”   刘未指了指刘凌,开口说道:“朕让老三拟诏一封,去冷宫召见一个人前来紫宸殿,待会儿你把朕的用印取来,让他领旨去静安宫。”   岱山错愕,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连忙回应。   “是,老奴这就奉印。不知陛下要召静安宫中哪位?”   “宣太妃张茜入殿。”   哐当!   一声瓷器坠地的声音突然从寝殿门前传来。   除了眼睛不能准确视物的刘未,所有人都诧异地望向门口,只见素来沉默寡言的孟太医握着右手不停吹气,见其他人看向他,竟躬了躬身子。   “陛下,微臣刚刚失手摔了药碗,请恕微臣失仪之罪!”   “无妨,这种伺候人的事情一向是药童在做,孟太医也是关心则乱,竟亲自端药,失了手也是正常。”刘未如今心情大好,看什么都顺眼。“你吩咐药童再端一碗来才是。”   “谢陛下宽恕之恩!”   孟太医露出感激的表情,也不多言,返身就出了门。   刘凌看着孟太医失态的样子,忍不住微微一笑。   大概是知道张太妃可能要来,激动地失了态吧。   也是,自他出师离开张家之后,恐怕已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了。   上次见时,两人还正值年少之时,蓦然回首,已经是半生过去了,自然会激动万分。   想到孟太医一直为他忙前忙后,明里暗里照拂他,还为他找来了陆凡这样的名师,刘凌心中突然豪气万千。   别说是为了父皇的身体,就算是为了让孟太医一尝夙愿,他这次也要拼了!   他一定要把张太妃请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133章 相遇?相知?   飞霜殿。   “什么?要我们去救你父皇?”王姬的眼睛睁的大大的,满脸都是嘲讽,“救他做什么?让金甲卫把我们都杀了吗?”   “就是就是,前几天还凶神恶煞的,要不是大司命结了阵,说不得赵清仪就被杀了!”窦太嫔简直觉得刘凌有些不可理喻。“你父皇病了不是正好吗?你都监国了,你就好好干,要治你父皇干嘛?”   “窦银屏!不要在刘凌面前胡言乱语!”   薛太妃突然出声训斥。   “我又没说错嘛……这不是傻缺么……”   窦太嫔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   薛太妃这几天恐怕也没有休息好,在刘凌没有来之前,她已经求了大司命在冷宫里找了好几天,都没有找到如意。刘凌来了以后,除了带来了刘未病重的消息,另一个便是如意已经死了。   其实在找不到如意的时候,薛太妃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可听到刘凌肯定如意已经死了的消息后,她还是忍不住陷入了低落之中。   她养了如意这么多年,已经不仅仅是陪伴的感情了,如意和称心,几乎已经像是她的家人。   在内心里,薛太妃其实和窦银屏一样,是不愿意救刘未的,可她也明白,刘凌并不是个会将她们置于危险之地的性子,如今求到冷宫里来,恐怕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刘凌见在飞霜殿的太妃们各个群情激奋,即使之前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还是有些羞愧。   他的父亲是让她们陷入到如此局面之人,而他是从小被她们带大的,如今只不过出去了几年,反倒跑回来求她们去救自己的仇人,而且是很可能一回过头就伤害他们的仇人。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一匹白眼狼。   “窦太嫔说的不错,你们一直细心呵护我,教导我,是希望将来我出宫后不至于懵懂无知,成为一个废人。如今父皇得了急症,我被委任监国,按理来说,我应当是最不希望父皇养好身子的人……”   刘凌叹了口气,表情平静地说道:“但现在外面的情况很不好。方家在关中和北方反了,东南也有战事。各地豪族几年前起就有目的的囤积粮草、私下里收购兵器马匹,恐怕是准备打持久战。”   “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关中和河东都是京畿地方重要的产量之地,一旦在春季的时候打仗,明年一年几乎就没有了什么收成,就算对朝中没有什么影响,民间的百姓却很可能遇见人为的粮荒。一旦发生饥荒,百姓只能靠卖儿鬻女或是加入反军换取活命的机会,这就给了方顺德可趁之机。”   随着刘凌清亮的嗓音,屋子里的人都渐渐沉静了下来,就连最义愤填膺的窦太嫔都悄然不语。   “父皇动了方党,朝中几乎空了一半,地方上的情况更糟,方党结党营私已经不是一年两年,许多官员闻讯而逃,有大半走的时候卷走了官库里的所有财产,很有可能已经去投奔了方顺德。马上就要开恩科了,东南战事又没有结束,不宜两线开战……”   刘凌疲惫地说着:“就算我真是高祖托世,天纵奇才,我连朝中大臣们的名字都不能说全,这时候要想如父皇一般游刃有余的处理朝政,无异于痴人说梦。”   “你们问我为什么想要父皇的病快点好,甚至不惜来冷宫求你们,那是因为我在朝堂里听政越久,越觉得皇帝难为。人人都认为登上皇位就能随心所欲,但能随心所欲的皇帝是暴君,并非明主。而想要成为明主,就等于自己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了个项圈,被永远拴在了那个位置上,呕心沥血,致死方休。”   刘凌环视众人:“我的父皇私德固然有亏,在各位太妃看来,还十分的冷血无情,但他的身后如今拉着的是江山社稷,一旦他倒了下去,则社稷不稳,江山倾覆,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   “如今的我,不是以刘未之子的身份来请求诸位施以援手,而是以一位普通的代国人的身份来求张太妃和各位太妃。我知道让大家放下怨恨很难,可……”   他顿了顿,声音渐渐低沉。   “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你是在欺负我们。”   坐在萧逸身旁,一脸疲惫的赵太妃闭了闭眼,“你知道我们的性格,知道用百姓和天下兴亡来请求我们,我们就会动摇。君子可欺之以方,刘凌,你跟薛太妃学的很好,简直是太好了。”   刘凌红了红脸,朝着赵太妃躬了躬身子,顺从的承认了。   “是。刘凌惭愧。”   “你可知道,如果张茜出了冷宫,去了你父皇身边,如果治不好你父皇的病,很可能就回不来了?”   赵太妃看了眼一旁一副“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的张茜。   “我会用性命保证,一定让张太妃平安无事。”   刘凌重重起誓。   “萧太妃,你怎么看?”   赵清仪很自然地继续用“萧太妃”称呼已经恢复男儿身的萧逸。   萧逸很坦然地接受了她的称呼,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其实这也未必不是一个机会。”   “机会?”   “你说什么?”   王姬和方太嫔同时开口。   “你们如今活在冷宫里,犹如活死人一般,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人记得你们,还知道你们的存在。一直以来,你们都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刘凌身上,希望他能够早日登上那个位置,能够解救你们出去,几乎忘了你们也曾是巾帼不让须眉,让男儿也为之羞愧的女丈夫,你们也是曾经努力抗争过,才把自己救出火坑的人……”   萧逸不动声色的夸奖着她们,听得方太嫔等人眉开眼笑。   刘凌叹为观止地看着萧逸一句话就把气氛说的暖烘烘的本领,心中又对他多生出了几分敬仰之情。   “但皇帝现在病重,突然想起了张茜,说明他还记得你们的本事,不敢小瞧你们。今日他会因为张茜善医而宣召于她,明日就有可能因为薛太妃善谋而继续宣召,这是一个开端,一个有可能化解双方矛盾的开端。”   萧逸笑了笑:“为何只想着让刘凌替你们发声?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刘未,究竟要如何才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向冷宫里递过一句话,送过一片纸,唯一一次出手,就是上次金甲卫,可我见他的动作,也不是很坚决,这不是很矛盾吗?真要想你们都消失在这世界上,你们还能活到今日?”   薛太妃一怔,王姬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赵太妃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唇。   刘凌听到萧逸的话,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   “正是如此!”   “不管你们怎么说,我是不可能同意的!”王姬难以容忍地站了起来,“他和吕后杀了我王家上下那么多人,怎么能就这么算了?我不需要他承认我什么才能,我也不会为他所用,想都别想!”   她跺了跺脚。   “要去你们去,我情愿老死在冷宫里,也不愿意摇尾乞怜的出去!”   说罢,王姬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我也不愿意。”窦太嫔垂下眼眸。“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我娘是被皇帝下令杀了的,我不愿帮他。”   “我也不愿。”方太嫔恨声道:“刘凌,你也莫让我们寒心。我们把你像是亲孙儿一样的对待,却不代表就不恨你的父亲和祖母,如今他要杀我们,我们不得不避守在飞霜殿的,究竟为何?还不是因为你那父皇毒辣的手段?依我看,他这就是遭了报应,活该有此一劫!”   刘凌听着其他太妃们不停的发声,眼神里的光彩却丝毫不见黯淡,反而越发激起了斗志。   如果连这一关都过不了,如何能在朝堂上舌战群臣,站稳脚跟?   那些大臣们,不见得会比太妃们更加好说话!   “至少能让张太妃走出这冷宫一次吧!”刘凌捏紧了拳头,突然高声道:“张太妃在冷宫里待了几乎大半辈子,孟太医就这么在外面等了大半辈子!至少能让她出去,见一见孟太医吧!哪怕治不好父皇的病,能够出去一次,不好吗?”   一旁的张太妃闻言瞪大了眼睛,一副“什么叫孟太医在外面等了大半辈子”的表情,隐隐还有些惶恐之色。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微微颤抖着身子:“我不说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也不说诸位不可放弃大好之才而不用,可我那么想要出冷宫去是为了什么?我想要登上那个位子是为了什么?我最早时候想的,不过是能让诸位太妃联系上自己的家人罢了!”   “我是为了不让魏国公夫人和窦太嫔这样的憾事发生,才这么拼命的。父皇和皇祖母犯下的罪孽,我想在有生之年,尽力去弥补,我想让诸位太妃都能和自己的家人团聚……”   窦太嫔听到自己的母亲,突然嘤哼出声,靠着方太嫔的肩头就抽泣了起来。   “现在薛棣就在父皇身边,王七已经上了京城,萧家的无名老先生恐怕正在向着京城星驰电掣之中,如果你们不能出去,我又谈何让你们团聚?哪怕有一点机会,有一丝丝的可能,能先暂缓思念之苦,不可以吗?”   刘凌眼眶红了一片。   “先放下那些私怨,让张太妃出去看看,难道不行吗?”   一时间,飞霜殿内鸦雀无声。   “说什么不好,说起薛棣……”薛太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有生之年,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我那侄儿。”   “小叔叔……”   萧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也露出苦涩的表情,心中叹道:“如果他知道我是以这样的方式苟活,不知会不会骂我是为萧家蒙羞……”   “罢了……”   薛太妃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张茜。   “你自己想不想去救刘未?我们一直都在自说自话,却忘了问你自己的意见。”   张太妃似是没想到薛太妃会问她的意见,微微张大了嘴巴,愣了一愣。   她看了看眼眶通红的刘凌,又看了看表情沉重的萧逸,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想去。”   “咦?”方太嫔一惊,“你居然敢单独出去?”   “我小时候还照顾过刘未哩,他那时候才那么点大……”张太妃抬手比了个大概到大腿的高度。   “我还记得他被先帝失手推下了阶梯,把腿摔断了,我替他接骨,那么小小的人儿,强忍着一声都不吭……”   随着张太妃的话,薛太妃也露出了伤感的神色。   她们这些人,原本便是围在那个睿智沉稳的女人身边,一心一意想要辅佐出一位合格的君王,摆脱那水深火热的日子,才聚集在一起的。   如今变成这样,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我想,如果是为了他自己,他是不会低头来求我去救他一命的。他情愿杀了我们,或是自己病死,也不会承认他也有求我们的一天。”   张太妃软软的声音在飞霜殿里回响着。“也许刘凌说的没错,外面的局面已经坏到他连自尊和名声都不顾的地步了,他才会让刘凌来。”   “孟师哥的医术和眼界都和我不相伯仲,我胜过他的,唯有比他涉猎更杂而已。孟师哥都治不好的病,其实我也没什么自信能治好,不过三儿说的也没错,就算什么都做不了,出去看看也好,看看紫宸殿还是不是那个紫宸殿,外面有什么变化,权当是透透气,也是好的。”   张太妃故意面露轻松的表情。   “说不定我出去后一看,啊,这病我治不了,就又被皇帝赶回来了!”   “你这惫懒家伙!”   “喂,你是有多不想留在冷宫里啊!”   “你们说,刘未会不会赐我一顿好吃的?天天在这里待着,吃的几乎都是一样的东西,都快吃吐了。”   张太妃吐了吐舌头。   “这么一想,我都有些迫不及待了!”   “出去了你就别给我回来!”   窦太嫔气的唾沫都喷出来了。   “那可不行,我不回来,谁给你们治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我的兔子还等着我回来喂呢。”   张太妃笑着回她,转身向着刘凌伸出了手。   “走吧,三儿,我跟你出去看看。”   刘凌看了眼薛太妃,又看了看其他太妃,只见她们虽面色各异,但一个个却看天看地就不看他,也不提出异议,说明她们已经默认了张茜的选择,不准备再加以阻拦了。   “好。”   刘凌有些哽咽地伸出手,牵住了张太妃。   宽恕是一种人间至善的东西,这种美好的事物,永不会消逝。而冷宫里的太妃们,总是在不停的让他感受到她们的伟大之处。   他想,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敢站在这里苦苦哀求的原因吧。   赵太妃说的没错,他是在欺负她们,因为他站在这里,说出自己的理由时,他就已经知道她们会心软。   因为,她们都是真正让男人都羞愧的、当之无愧的……   ——君子。   ***   紫宸殿外。   “你们绝不觉得孟太医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很焦躁?”   在偏殿里煎着药的药童悄悄问着身边的小药童。   “你也发现了?”   另一个药童窃窃私语。   “刚刚我问碎掉的药碗是不是要收回来,问了三次他才回答我。”   “你说,陛下是不是……”   药童面露惶恐之色。   是不是快不行了?   “不要乱说,小心太医们听到了,拔了你的舌头!”   两个药童一边摇头晃脑,一边看向屋子里正在辩证八物方的太医们。   “你说什么?皇帝让一个女人来治病?真是荒唐!”   方太医难以接受地低吼。   “而且还是后宫里的女人!”   “不是后宫里的女人,是冷宫里的。”   孟太医像是随便纠正错误一般冷然地说道。   “那有什么区别!都是女人!”   方太医冷哼。   ‘当然有区别!’   孟太医捏了捏拳头。   “姓张,又在宫中,应该是前任太医令的女儿,当年也是素有名声,被称之为女扁鹊的那位。”陈太医对这位杏林里少有的女医还有印象。“当年被太后看重了她的医术,召到宫中,替后宫妃嫔们调理身子的。”   “看妇人病的?那更荒谬了!”方太医已经不能用气急来形容,他扭头看向孟太医:“孟御医,您是太医令,又历经两朝,应当知道张家那位医术如何吧?”   孟太医磨着墨的手一顿,继而若无其事地摇头:“不知道,我和张家关系素来不好。”   一旁另外几位老太医连忙向方太医打着眼色,孟太医和张家一门不太对付在宫里已经不是秘密,听说先帝时张家似乎排挤过刚刚进太医院的孟太医,让他几乎整个先帝时期都只是个没有得到重用的小医官而已。   此时说起这个,岂不是挑拨?   “那您更应该劝阻陛下,不要任用可疑之人!李明东当时也是信誓旦旦,结果呢?丢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们!”   方太医一拍案几。   “这简直是荒谬!”   “我出去透透气,熏了一天的药味,有些犯困。”   孟太医终于有些难忍地丢下纸笔,不在掩饰自己想要出去的心情。   “少陪!”   孟太医一出去,剩下满屋子的太医们面面相觑,齐齐埋怨起方太医多事来。   皇帝要用什么人,原本就不是他们这些太医管得到的,就算他再气愤又有什么用?气愤管用的话,李明东那种人也不会得势了!   孟太医出了偏殿,自然有进进出出的太医院医官和其他宫人对他侧目,然而他就像是一座雕像一般,将面朝向紫宸殿入口的方向,几乎站成了永恒。   孟太医有一个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医官,拐弯抹角的和孟太医也算是同乡关系,旁人都怕孟太医冷面冷心,唯有他敢和他打趣,见着孟太医站在门口发呆,忍不住关切地靠了过去。   “太医令,可是在烦躁陛下的病情?”   李医官故作轻松地开口问道。   “你觉得我现在看上去如何?”   孟太医见他过来,没有回答他的话,反倒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医官被问的一怔,上下扫了他两眼。   “太医令还是一如既往地……”   他骚了骚脸,想了半天,想出一个词儿来。   “……稳重?”   果然还是太严肃了吗?   孟太医有些头疼地摸了摸脸颊酒窝的位置,努力挤了挤脸。   一旁的医官露出见了鬼的表情,赫然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刚刚那是想笑吗?”   他心中狂吼着。   “我到底说了什么好笑的笑话,让从未笑过的孟太医想要对我笑一笑?”   那医官有些哆嗦地退了一步。   孟太医挤了几下嘴角,发现不太容易笑出来,心中不免有些苦闷。再低头看自己一身黑色的太医令官府,心头的烦闷愈发沉重。   张家人素来不喜黑色,他当年到了张家,为了讨得众人喜欢,一直都穿着鲜嫩的颜色,尤其是张茜好绿色,他几乎是常年一身青衣……   其实他最喜欢黑色,所以入了太医局之后,无论是常服还是官服都是黑色,让他很是满意。   “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孟太医喃喃自语。   “呃……什么可来得及?是要催催药童吗?”   李医官满脸迷惑。   “不知可来得及,去换身衣服。”   孟太医缓缓说道。   “是刚刚打翻的药碗弄脏了衣服吗?”李医官热情的去摸着孟太医的袍服,“让下官看看脏了哪里,也许整一整,不需要去换衣服。”   他一边摸着孟太医身上的官袍,一边笑着抬头:“陛下现在是一刻都离不开您,您最好还是不要在这个关头离开才好。啊……衣襟确实有些歪了!”   孟太医皱了皱眉头,很是不喜李医官的热情,但想到自己已经几天没有回过住处,身上衣衫凌乱倒是真的,他理一理也好,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去沐浴更衣,这一身熏出来的药腥味儿……   另一边,张茜在刘凌的指引下,二十年多年后,第一次迈出了静安宫的大门。   她十几岁入宫,进宫时还是个豆蔻少女,一晃过去,都已经年过不惑,活生生熬成了老婆子的年纪。   可这道宫门,这道宫墙,甚至连宫墙上停着的鸟儿,都和当年没有什么区别。   张茜就这么一边摸着沿路各种熟悉的事物,一边露出怀念的表情,缓缓地跟着刘凌穿越大半个宫城,向着紫宸殿而去。   刘凌此时在宫中的地位,已经和储君无异,路过的宫人和侍卫见了他,无不遥遥行礼,甚至有避让到宫道之外的。   正因为如此,这位让刘凌甘愿屈居身后,甚至露出恭敬表情的中年女子,就越发让人觉得好奇。   张茜心思单纯,又善医,所以已经年过不惑,可从外表看起来,不过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妇人,尤其如今这初春时间,她身着一身绿色的宫服,举止静雅,根本无法让人将她和奴婢差役之流联系起来,有些宫女已经在猜测是不是有什么宗室公主或封地上的国公夫人入了宫了。   但看这方向,又不太像是从宫外来的。   就这样,张茜一路带着好奇地神色跟着指引的宫人及刘凌到了紫宸殿,一踏入紫宸殿里,廊下那个形相清癯的黑衣男人就这么跳入了她的眼帘。   几乎不需要言语,哪怕隔着几十年的时光,双方一望彼此,便知道了对方是什么人。   孟太医的脸朝向张茜的方向,努力地挤了挤嘴角,最终却挤出一个能让小儿止啼的怪异表情。   孟太医专注着殿外,所以一眼就发现张茜来了,可絮絮叨叨的李医官还在帮孟太医整理着身上的衣袍,满脸都是热络的迎奉神情。   这一幕看在张茜的眼里,忍不住让她瞪大了眼睛。   刘凌和孟太医都以为张茜露出如此“惊喜”的表情,是因为终于见到了相熟之人,心中都大感温暖。   原本还满脸怪异的孟太医不知怎么的,自然而然的露出了他那久违的酒窝,浅浅地笑了起来。   可原本应该“激动”的张茜,却在心中难以置信的咆哮着。   师哥居然让男人为他亲昵的整理衣袍!   有男人为师哥整理衣袍居然会让他笑的这么含情脉脉!   他刚刚看她的时候还是一脸被“抓到了”的古怪表情,那男人一拍拍他的衣袖,他就不在意了!   我的个神仙啊!   张茜努力压下心中因先帝时对断袖之癖而生出的厌恶,不停地劝解着自己。   那是师哥,那是师哥……   就算他都四十好几都没成亲,你也不能歧视他……   张茜哆嗦了几下嘴唇,也挤出一个近似“惨烈”的笑容,心中大叫。   “哪怕他真有断袖之癖!” ☆、第134章 甜的?咸的?   刘凌领张太妃来紫宸殿之前,曾经想过很多。   他琢磨着,自己的父皇恐怕会对张太妃的到来有些不喜,也许还会表现出别扭的态度,更有甚者,可能旁敲侧击的问《起居录》的事情。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独独就没有想过父皇会如此兴平气和的张太妃见面,甚至见到张太妃来了,破天荒起了身去迎接。   要知道即使是吕寺卿和几位朝中的老臣,只要一进了紫宸殿,都断没有父皇去迎接的份儿,哪怕张太妃有可能看出父皇的病灶在哪里,也不见得父皇就为此纡尊降贵。   究竟为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张太妃一进了紫宸殿,并没有急着向皇帝行礼,而是环视了一圈,露出“原来这里是这样”的表情,才不紧不慢地按照礼仪去行礼。   此时刘凌才想起来,张太妃从未得过宠,一直居住在后宫,可能是没有来过皇帝起居的寝宫的,更别说进入内殿了。   在她们那个时候,被召去皇帝的寝宫,恐怕还是一件人人避之不及的事情。   刘未搀扶起张太妃,提起手边的纸笔,在纸上书下:“虽多年不见,张姑姑风采一如往昔。”   没有女人不喜欢这样的话,张太妃顿时笑的眉眼弯弯:“您倒是长到这么大了,一时差点没有认出来。”   气氛居然这么融洽,刘凌在啧啧称奇的同时,不动声色的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托腮看着父皇和张太妃一人写字,一人回应。   也许用纸笔抒发自己的想法比用嘴说更自在,也更容易表达出自己的情感,刘未很坦率地写出了自己的意思:“张姑姑,御医们都说朕这病治不好了,您若有法子,想治,您就治;如果您也治不好,告诉朕毛病在哪里就行,不必忌讳。”   “我会尽力。”   张太妃看后点了点头,又继续问:“您现在的眼睛似乎也出了些问题?”   刘未苦笑,点了点头。   张太妃也不啰嗦,伸手就去拉刘未的手腕。一旁的宦官吃了一惊,连忙伸手去挡,却见刘未左手一抬,制止了他的动作,反倒顺应她的动作,把自己的两只手臂都送了过去。   张太妃似是没有看见这些小动作,一手抓着刘未的一只手腕,悬腕于上,开始诊起脉来。   满殿中雅雀无声,刘未为了避讳其他人刺探的目光,早把闲杂人等都屏退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心腹宫人,如今这些人齐齐看着这位老太妃,希望她能说出什么激动人心的消息。   然而张太妃诊了一刻有余,眉头越蹙越深,到最后甚至摇了摇头,对着刘未露出了同情的表情。   “也不知道您用了多少药,已经坏了身子的根本,如今只是视物模糊,口不能言,再过一段时间,恐怕您的鼻子将闻不到气味,耳朵听不见声音,嘴巴也尝不出味道,一点点变成木头一般的人。”   张太妃叹了口气。   “你的五脏六腑已经都衰弱的很厉害了啊。”   刘未听到张太妃的话,如遭雷击,眼神一下子涣散了开来。   没有一个太医告诉皇帝接下来发展会变成怎样,他们只是语焉不详的说风邪入脑后可能会瘫软在床,最好静养,却没说的张太妃这样可怕。   想想也很正常,御医是捧着皇帝的饭碗的,一旦皇帝震怒,官没了是小事,很可能命都不保,何必让皇帝更加烦忧,惹祸上身?   张太妃也没想到刘未的情况这么糟糕,遥遥看向刘凌,见他已经惊呆在了当场,心中也有些惋惜。   这孩子心善,知道后总要难过一场的。   刘未出神了一会儿,在纸上写了四个字。   “还有多久?”   “为陛下治病的几位御医都是圣手,已经减缓了您病情的恶化速度,但天下没有哪种毒/药是能把人的五脏六腑一起损坏的,这毒性如此古怪,如果找不到原因,恐怕陛下坚持不到半年,就会变成活死人。”   张太妃大概是觉得刘未可怜,继续说道: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听三儿说过了,八物方是道门用的方子,有许多奥妙不为外人得知,您能让人把您服的药拿来,再把配药之人请来和我见一见吗?”   事关性命,哪里有什么不能见的,刘未立刻命人去内尉里提李明东来,又让岱山拿了剩下的八物方给张太妃去看。   所谓八物方,不是药丸,也不是药散,而是一种药液,用一根竹筒封着,摇之无声,似是很粘稠,可打开一看又稀薄的很,煞是神奇。   张太妃向来喜欢偏门奇方,见到这样的方子,自然是见猎心喜,摇晃了几下之后,伸进手指蘸了些药出来,含着手指舔了舔。   “张姑姑小心,还不能确定这里面动没动手脚。”   刘未抿了抿唇,提笔疾书。   “陛下放心,我张家辨毒,向来是亲自尝试的,毒死了,那是学艺不精。”张太妃自信地笑着,砸吧了下嘴,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怎么是甜的?”   刘未不知为何就笑了出来,大约是想到了小时候的事,写了一封手书,递给了身边的岱山。   岱山原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低头一看,皇帝竟只是让他命人去端几种点心来,又命几位御医进殿“共同讨论”,满头雾水的奉着手谕去忙活了。   没一会儿,太医院的孟太医、陈太医、方太医、孙太医几位太医入了殿,见张太妃吸着手指,犹如孩童一般,忍不住都是一怔。   孟太医常年冷面冷心,如今见了张太妃样子,似是异常不喜,那表情又严肃了几分,常人看了,还以为他对张太妃有什么意见。   陈太医和方太医对皇帝召个“外人”来对他们指手画脚都有意见,但是一向处事严谨的孟太医却似乎没有什么异议,本来就让几位太医诧异,如今见了孟太医这个样子,心中总算是大安。   刘未见他们进来了,也不写什么,只是指了指张太妃身边的位置,示意他们一旁旁听。   辩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只见张太妃一点一点地蘸着药,细细分辨。   她虽已经年过不惑,但外表却不显老,而且能进先帝宫中的,无一不是长相出众的美人,这么一个成熟的妇人在殿中舔着自己的手指,没一会儿,几个太医就有些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去。   孟太医莫名有些烦躁,喉咙也痒的很,又痒又紧。   “肉芝、独摇芝、云母、云沙、巨胜、石芝、雄黄,还有一味不知是什么。”张太妃舔了舔唇。“这方子真是古怪,一边泄气一边补气,居然还能阴阳平衡,创下这方子的一定是个高人。”   听到张太妃的结论,陈太医连忙接话:“还有一味是钟乳,只是用的极少,又是石液,所以不易尝出。”   张太妃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钟乳石液啊,如今的太医局真是厉害,这样稀少又不易保存的药材也有。这个当年是不会存入御药局里的,都是临时要用,再去为宫中置办药材的皇商那取。”   “这都是太医令大人的建议,自十年前起,宫中御药局就一直常备各种稀有药材,每年将那些不易保存替换出去,所以大部分药材,太医局里都有备下。”   陈太医笑着指了指身边的孟太医。   张太妃扭过头看了自己的师哥一眼,笑语吟吟道:“有备无患,太医令大人倒是知道救人如救火的道理。”   孟顺之嘴角动了动,最终却只是对着张太妃拱了拱手,算是谢过她的夸奖。   没一会儿,李明东被内尉的人提了来,一进了屋子,顿时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他被内尉署审讯了几天几夜,进来便是遍体鳞伤他们也不会诧异什么,可如今被提进来的李明东,哪里还有半点那个得意洋洋的影子,不过是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罢了!   李明东两眼无神,因为太长时间没有睡觉,眼下黑青的吓人,头发也落了大半,脸上更是呈现出一种吓人的死色。   若说刘未是五脏六腑虚弱的厉害,这李明东就是精气神亏损到了极点,能站在那里,都已经是奇迹了。   刘未见了这人变成这样,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张太妃大概是想问他一些什么,看他变成这样,心中也有些为难。   孟太医曾答应过李明东会照顾他的家人,并发了重誓,以换取他在关键时候不说出是自己提供的方子,如今见李明东还没有死,也有些诧异于他求生意志之顽强。   “把八物方给他喂一点,让他回话。”   刘未提笔写道。   李明东被灌了一大口八物方,只不过片刻的功夫,脸上的死色就褪去了不少,气息也平缓了不少。   张太妃心中虽然反感这样的审讯方式,但她现在已经学会了视而不见,只一心一意的问李明东当时是怎么炮制的药物,在什么时辰炮制,用了多少药材,多少时间等等。   李明东在内尉署里几天,早已经回答问题回答成了条件反射,几乎是张太妃一张口问完,答案立刻就说出,半点没有犹豫的样子。   张太妃问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后,叹了口气,扭头看向刘未。   “陛下,此人已经离死不远了,让他睡上片刻,蓄养些精神吧。如果治病时还用的上他,他却死了,那实在是遗憾的很。”   刘未厌恶地看了眼地上立着的李明东,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立时就有宫人上了前去,将他五花大绑,拖去了门外,大约是在紫宸殿里寻一无人的宫室看管,以备随时问话。   张太妃得了方子和结果,和几位太医辩证了一会儿,商议了几套治疗的方案,眼下只能一个个试,哪个效果好用哪个,没有别的法子。   “我道这位女神医能有什么法子,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罢了!”   方太医满脸嘲讽地反驳。   “我们现在做的也都是这些,现在想要的是能让陛下赶快好的法子!”   “方太医此言差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位,这位,呃,能够独自判断出这么多,已经很是厉害了。我们也是几个人一起辩证,才得出这么多结论的。”   陈太医持有不同的意见。   “而且她提出的方法颇有奇特之处,我们试试也无妨!”   他扭过头问孟太医。   “太医令,您觉得呢?”   孟顺之看着张太妃一边从盘子里若无其事地拿着点心吃,一边坐在皇帝赐下的座位上和他们商议药方,略略走了走神,听到陈太医问他,微微怔了一会儿,才点点头: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   孟太医都表现出了肯定之意,方太医即使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挥笔写了几个方子,和太医院其他几个太医商讨用药事宜。   刘凌也懂医术,在一旁听得茅塞顿开,刘未表情也越来越轻松,无论如何,现在的情况都还算是乐观。   没一会儿,诸位太医都面露颇有收获之色,匆匆去偏殿准备新的方子,孟太医临出殿前,似有眷念地看了张太妃一眼,这才踏出了殿中。   从头到尾,也不过只和张茜见了两面而已,单独说话,更是没有一句。   紫宸殿里又安静了下来,刘未看了看张太妃,还未提笔准备写什么,却见得张太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怔,放下手中的蜜酪酥,脱口而出:   “啊,难怪是甜的!”   “什么?”   刘凌刚刚送走诸位太医,一回到殿中,见张太妃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有些愕然。   刘未更是紧张地看向张太妃。   “是蜜酪!蜜酪!”   张太妃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的蜜酪酥。   刘凌无奈地捂了捂额头:“张太妃,我知道这是蜜酪做的,您不必说好几遍!”   难道冷宫里连点心都没的吃,把张太妃彻底憋坏了?   父皇不会怪她御前失仪之罪吧?   “用的是云母,不是云英,所以出事了!”张太妃丢下手中的蜜酪酥,“还有石芝,石芝也不对,石芝性苦,这八物方甜而带涩,难怪我尝不出钟乳石液的味道!”   刘未这下子总算是听出了张太妃在说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匆匆拿起纸笔写下:“张姑姑的意思是,这八物方果然被李明东做了手脚?”   “云母倒不见得是做了手脚,只是那石芝,绝对是有问题。”张太妃一生诚于医道,最恨有人使药变成毒,说话自然也就不再遮掩。   她知道以刘未对医道的了解,是不可能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的,于是说的也就越发清楚明白:   “云母有五色,一般的医者,五色都称云母,只是颜色不同,也有略微的不同。青色名为云英,以桂葱水化之而用,春季服用;赤色名为云珠,置于铁器之中,夏季服之;五色并具而白色名为云液,玄水熬之位水,秋天服用;五色并具而多黑者为云母,以蜜搜为酪,冬季服之;晶莹纯白名磷石,最是少见,可以四时长服。这八物方里仅仅说‘云母八钱炮之’,制药之人可能用的是五色并具多黑的云母,而陛下刚刚用这药时恰巧就在冬日,自然是符合时宜,没出什么问题,可现在已经到了春天……”   刘未张了张口,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张太妃,您的意思是,现在用的八物方,应该改用桂葱水浸泡过的云英才是,是不是?”   刘凌立刻领会。   “是这样。如果有磷石,倒也不必改变方子。”张太妃呼了口气,“五云之事记载甚少,一般医者很难获悉,但凡药方,五云虽有区别,也笼统以‘云母’概称,只有道家方士为了阴阳五行变化,详细的将它们区分为五行类属,我极少接触这个,所以一时没有想起来,直到吃了这盘蜜酪酥……”   “我少时最喜欢以尝药之名去家中药方拿佐药的东西吃,记得家中曾经用蜜酪浸泡过云母,我吃完蜜酪后才知道闯了大祸,好在当时正是冬天和春天相交之时,我父亲换了一味云英,这才没误了别人的病情。”   张太妃继续说。   “所以我才说八物方中云母出错有可能只是偶然,因为他用的确实是‘云母’。可那石芝,若合君臣佐使之道,应当是苦中带酸,如今却满是涩味,应当是被人用硝石埋于地下过,改了它的药性,所以乱了八物方的阴阳平衡,使大补之药变成了大毒之物!”   听到这里,刘未依旧是瞠目切齿,额上青筋直冒,口中“嗬嗬”不停,提笔写下几个字。   字迹力透纸背,显然心神极受震动。   一旁的岱宗接过纸,抬起头来,读出纸上的旨意。   “陛下有令,让内尉继续审!” ☆、第135章 谜语?故事?   孟帆一生从不信命。   当年他父母双亡,家中找人为他批命,算命的先生说他命犯天煞,孤苦一生,无儿无女,六亲断绝,他一直觉得是无稽之谈,即使到后来张茜入宫,祖父祖母病逝,他从此孑然一身,他也不认为是自己“煞”到了他们,只能怪时也命也,机缘巧合罢了。   他救过无数人,也害过别人性命,他行事随心所欲,但也很少主动去妨害别人,一直以来,除了“张茜”这个心结,他几乎没有什么在意的事情。   然而直到见到张茜的这一刻,他才知道,他其实也会害怕。   孟帆万万也没想到,皇帝居然会底下身段,从冷宫里把张茜请出来,如果这世上有谁能看出八物方的手脚,便只能是她。   他这一身本领,这偏门的手段,原本就是从张家学来的,年少时他好奇的东西,她统统都或多或少的涉猎过,她就像是注定要来克服他的,每次他做了什么坏事,最终她总能发现。   可每次发现,她都执意认为他是“无意”的,哪怕为此吃了大亏,也绝不会怀疑他的“善意”。   听到皇帝要宣张茜入紫宸殿时,他手中正端着一碗催发云母药性的药,在听到她要来后,他干脆利落的把它打翻了。   如果在张茜为皇帝医治的时候皇帝出了差错,她会没命,他不能冒这个险,哪怕是他也不能伤害她一分一毫,连掉根头发都不行。   年少时疯狂的占有欲和得不到的那种刻骨铭心,在漫长的等候中,他其实已经渐渐淡忘了,他一直在苦苦等候的,不过就是紫宸殿外她对他的“激动”一笑,让她知道他一直还在等她而已。   如今愿望已经达成,刘凌登基不过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他已经满足了。   所以当内尉府的人凶神恶煞的冲入偏殿时,孟帆只不过是整了整身上刚刚换过的绿色衣衫,对着身边的李医官微微颔首:“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李医官几乎是孟帆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替他回太医局的住处拿来更换的衣袍不过是半个时辰之前的事情,半个时辰后却看到了宫中人人避之不及的内尉们冲来抓人,根本无法适从,只能惊慌失措地不停呼喊:   “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太医令大人兢兢业业,为人最是严谨,怎么可能弄错药?你们要找也是找李明东啊!或者去找供药的药商,买药的又不是我们孟大人!”   “你滚开!”   内尉一脚踢开这烦人的医官。   “陛下有令,所有相关人等都得严查!不光是孟太医,方太医、陈太医都得进去,你再烦人,连你一起抓了!”   “你们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李兴,出去吧,在过两年,你也要升任太医了。”孟太医叹了口气,“我去去就来,没有事的。”   “可是孟太医……”李医官怆然涕下:“这叫什么事啊!这叫什么事啊!”   皇帝还在病中,太医局里的太医几乎被绑了一半,里面只留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这女人一句话,太医局就被毁了!   可孟太医却吩咐他,让他嘱咐太医局的人不要为难她,还要多多协助她,甚至让他……   这女人是妖精吗?竟能翻手成云覆手成雨?!   孟帆看李医官的表情都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在一干医官和药童的目送下,顺从的跟着内尉们离开了偏殿。   孟太医的时代,已然落幕。   正在紫宸殿里检查刘未眼睛的张太妃听到外面的吵闹声,忍不住扭过了头,好奇地问道:“外面在吵什么?”   刘未没有提笔,刘凌心中有些不安,但还是老实地开口:“李明东供出了八物方里两味药方的来历,跟太医局里的太医有关,大概是内尉在抓人。”   即使是张太妃少女时的年代,太医局也经常有太医犯事,有时候是用药不慎,有时候是倒卖药材,有时候则是谋财害命,她的父亲是太医令,这些事情听得也多了,倒没有什么不忍的表情,反倒点了点头。   “如果真是八物方有问题,确实该细查。只是用药行医这种事,有时候也有不少机缘巧合,万万不可错怪了好人。”   听到她的话,刘未嗤笑一声,似乎觉得“错怪好人”这种事在宫中是不可能存在的。   “好了,陛下可以睁眼了。”张太妃也是随口一说,没放在心里,“您这情况,想要大好是不可能,病情可能还会一步步恶化,但一两年内应当没有性命之忧,不过如果大喜大怒,恐怕还是有危险,还是静养吧。”   她郑重道:“您想要理政是不可能了,就算想要理事,也只能让让身边的人读给您听。我听三殿下说,外面的情况十分糟糕,如果您真想力挽狂澜,维持现在这种情况半年不恶化已经是极限,如果您硬要坚持,怕是撑不到两年……”   “半年吗?”   刘未心中思忖。   半年的时间……   恐怕是不够。   他偏头看向刘凌。   但老天有眼,还能给他半年,够自己将他送上那个位子!   所谓子嗣,不就是为了这个而存在的吗?   张茜虽然心思单纯,但她却对病人的心理有一种天然的直觉,见到刘未露出这种若有所思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不会在半年后乖乖静养。   不过她也不愿意劝解,这种事情,还是让给忠臣良相、佳儿佳女去做吧!   八物方的毒性已经入了刘未的身体,想要弥补缺憾,除非真有神仙降临凡世,施展仙法才行。所以张太妃能做的,唯有“将错就错”,设法找来新的云英和石芝,剔除八物方里有毒的部分,重新配置正确的“八物方”。   这药原本就是拿来吊命的,刘未拿它提神,只能说是用了它其中一种功效,但刘未现在真正是病入膏肓了,再用这药,也是正好。   只是八物方只是道门之药,不是什么神仙方,能维持几个月的时间,就已经到了极限,所以张茜才有此一语。   刘未心中已经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心理预设,此时倒也看开了一点,还能提笔和张太妃寒暄:   “如今太医局不可信任,全靠张姑姑照拂,您想要什么赏赐,不妨说来,如果朕能做到的,一定如你所愿。”   刘凌不知道刘未写了什么,可看到一旁的张太妃眼睛里突然爆出灿烂的光彩,便知道是大喜事,忍不住屏住呼吸听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要求别的您也为难,我也没什么要求,陛下能不能给冷宫里赐一些珍馐佳肴、新鲜蔬果呢?”   刘凌一怔,刘未也是一怔。   张太妃却并不觉得自己说这个有什么丢人的,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心思之中。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什么新奇的蔬果了,以前三儿,三殿下在的时候,有时候还会送些频果和橘子进来,但毕竟数量太少,一个还要好几个人分。静安宫的果树早就死了,也结不出什么果子……”   她伤感地说道:“薛姐姐她们都觉得这些口腹之欲,并不是我们最困难的地方,可我一直认为,人要吃的是人该吃的东西,才有人的尊严。逢年过节,应当是欢庆之时,我们却只能粗茶淡饭,不,有时候甚至无米下锅,陛下,您没有饿过肚子吧?我以前也没有过,但自我们进了静安宫后,饥饿和寒冷就一直和我们为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以后我们都不必饿肚子。”   刘凌听着张太妃的话,想起自己当年在含冰殿饿到不行,不得不卖乖去静安宫里讨饭的日子,忍不住鼻中一酸,落下泪来。   宫里有多少人真的饿过肚子呢?她们原该是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的名门贵女,如果不是嫁入了宫中,恐怕此刻要么儿女承欢膝下,要么家中兄弟姊妹和乐融融,又何必如此煎熬?   刘未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张了张口,才想起来自己说不了话,提笔在纸上写道:   “当年……”   当年二字落下,刘未突然顿住了笔,将那两个字重重划掉,又重新书了一个大字。   好。   张茜欣喜地对着刘未行了个礼,一丝奇特的微笑挂在她的脸上,她似乎已经能想象到薛芳摇着她的肩膀大骂“你那么辛苦出去一趟丢人丢到姥姥家结果就着刘未要来这些破东西”的表情,可她却一点都不后悔。   王姬为碧梗米落过泪。   薛芳为一条火腿任由宫中的内侍拿走了她最爱的画。   窦太嫔头上的首饰一点点没了,换来的只不过是一筐梨而已。   她们想要的根本就不是那些食物,而是借由这些东西,回想起还自由的时候,那些当年吃着这些时的场景……   自在的,仿佛还在自家的闺房之内,可以肆无忌惮的大快朵颐。   刘未吩咐岱山记下赏赐之事,立刻去办,又嘱咐刘凌将张太妃送去紫宸殿的偏殿先住下,直到他身体安稳一点,再送回冷宫。   刘凌明白他的意思,太医局出了事,太医们群龙无首,张太妃无论是医术还是资历都足以震慑这些医官,况且她还有杏林张家传人的身份,翻不出什么风浪。   可他无法告诉自己的父皇,刚刚被内尉压出去的孟太医,曾是张太妃青梅竹马的师哥,留在宫中的原因,还很有可能就是为了这个师妹。   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张太妃这件事,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面貌去面对孟太医。   他的初衷原本是好的,可如今……   “三儿,怎么看你心事重重的?”   踏出寝殿的张太妃纳闷地看着刘凌。   “没什么,我在想太医院里的太医们都在协助内尉彻查八物方之事,张太妃最近恐怕要累一点。”   刘凌冷静地道。   “我累什么,不是还有师,呃,孟太医吗?”   张太妃看了看左右,发现一直都有太医来来去去,没敢喊出那个称呼,只是高兴地笑着。   “明天开始,我是不是就可以跟他一起炼制正确的八物方了?”   “这个……”刘凌为难地摸了摸鼻子,“他是太医令,局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恐怕要先去处理李明东怎么做手脚的事。”   张太妃“啊”了一声,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   “我先送您去父皇安排的住处,然后去内尉府看看……”   刘凌感觉自己快要说不下去了。   “您跟我来……”   “殿下,您看那边。”   张太妃好奇地指了指廊下转弯处抱膝而坐的一个医官。   “那医官是不是我们刚进门时,帮孟太医整理衣冠的那个……”   ……相好?   刘凌闻声看去,点了点头:“那是李医官,当年是孟太医召入太医院的医学生,算是半个弟子吧,已经跟着孟太医许多年了。”   “许多年了啊……”   张太妃又多看了他两眼。   也许是对张太妃的目光有所感,那医官也看了过来,当见到张太妃时,他怔了怔,突然一下子跳起了身子,朝着刘凌和张太妃就走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自然不会让他这样冲到皇子的身边,连忙出列阻拦,张太妃心中有其他猜测,对待李医官倒有些“自己人”的亲切,低声和身旁的刘凌说:“你让他过来,我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难道是来认师叔的?   吼吼吼吼,她可从来没有过小师侄啊!   刘凌从善如流地吩咐侍卫放了那个医官过来,却见李医官径直到了张太妃身前,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直接递于张太妃之手,硬邦邦地说道:“太医令大人离开之前,嘱咐下官交给您的,说是他研究了许多年的一副方子,听闻您是张家传人,想要和您‘探讨探讨’。”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尤其是刘凌。   “太医令说,这是他一辈子的心血,希望您能保密,不要让别人偷了去。”   张太妃云里雾里的接过了那张纸,还未打开,就听见李医官接着既道:“既然是太医令的心血,您还是在无人的地方再看吧!”   “你这医官,我难道还要偷学什么医术不成!”刘凌好笑,“你不必这么小心,我明白你的意思。”   李医官对两人也没有多热络,东西递完转身就走。   “一辈子的心血?”   张太妃突然感觉那张纸沉甸甸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疑问。   “他为什么不亲自来跟我说?”   ***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闻讯赶到内尉署的吕鹏程满脸震惊。   “这根本不像你会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孟太医冷淡道:“李明东找我要云母,我知道他在为陛下看脉,所以就卖了个人情,我怎么知道云母还有这么多种。”   “你会不知道?”   吕鹏程压低了声音。   “我信你才有鬼!”   孟太医一言不发。   “陛下到底还有多少时间?”   吕鹏程凑到栏杆旁,小声地询问着。   孟太医看了吕鹏程一眼,挑了挑眉。   “如今我不在紫宸殿当值了,您该去问当值的人。”   “孟顺之!”   吕鹏程有些烦躁地一拍栏杆。   “事情有轻重缓急你知道吗?我也得想法子保证冷宫不会出事,我得有时间!”   “吕寺卿,三殿下奉陛下旨意来了。”   内尉署的内尉长匆匆下了囚室,面露为难之色。   “您看您是不是……”   “我知道了,我这就从后门走。”   吕鹏程郁闷地回身看了孟太医一眼,连忙跟着差吏从另一条路离开。   吕鹏程走了不过半刻钟时间,刘凌在狱卒的指引下,一步步下了石阶,来到了内狱之内。   孟太医有些讶然地看着刘凌,似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让他来。   “我骗他们说父皇让我来看看的。”   刘凌挤了个鬼脸。   孟太医露出了然的神色。   他如今视同储君,随便说一句话,自然和以前大是不同,而且也不会有人真去皇帝身边核实情况。   谁都知道皇帝现在身体不好,一点就着。   “我不知道孟太医知不知道‘八物方’的事情,也不想问李明东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凌的表情突然正经了起来,他侧了侧脑袋。“但张太妃若知道你下了狱,肯定会很伤心。”   孟太医的神色黯了黯。   “张太妃说,云母和云英时令不同的事情,世上极少有人知道,云母用错,是情有可原,石芝出了问题,却一定是有人蓄意做了手脚。方太医身份不明,但您也摘不干净,最好的可能,就是父皇罢免了你的官位,将你流放到边境之地或军中去做军医。最坏的可能……”   刘凌欲言又止。   “不要让她知道我的事,我走之前已经让李兴吩咐太医局其他人,为我留最后一点颜面,对外便说我去协助内尉安排李明东的事情,横竖皇帝也留不了她太久,她又不爱打听什么,能瞒一时瞒一时吧。”   孟太医苦涩一笑,“如果我真有什么意外,就和她说,李明东的事情牵扯太大,我办事不利,用人不慎,被罢了官,已经回乡去了。”   “……我懂了。”   刘凌点了点头。   “我会尽力遮掩。”   唯有这样,张太妃的内疚之心会少一点。   “您保重。”   ***   偏殿里,张太妃满脸紧张的打开了那张满是药香的方纸,心中嘭嘭嘭嘭乱跳。   什么“毕生心血”之类,张太妃心中是不怎么信的,更有可能是借药方的名义,要跟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薛家、赵家、王家都有遗孤,张太妃心中其实也有一点期盼,希望当年祸起时,能有谁也藏起了一两个张家人。   她觉得这世上既有办法又能冒着危险做这个的,恐怕只有从小在张家长大的师哥,说不得这封信,写的就是张家后人的消息。   然而打开这张药方,张太妃却是满脸迷茫,因为里面只写着半阙词。   她莫名地瞪大了眼睛,最后忍不住读了出来。   “悬壶远志天涯路,半夏里,莲心苦,月色空青人楚楚。天南星远,重楼迷雾,青鸟飞无主。”   “清歌断续宫墙暮,薄荷凉,浮萍渡,腕底沉香难寄取。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这……这是什么?   “莲心,半夏,空青,天南星,重楼,青鸟,续断,薄荷,浮萍,沉香,生地,当归,茴香……”   全都是药名,不过依现在的张太妃看,全都是“要命”。   张太妃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越看脑袋越疼,最终烦躁地往将头往桌上一磕。   咚!   “嗷啊!”   张太妃哀嚎。   “我笨整个张家都知道,你都费了这么大心思送了信进来了……   特么你写的明白点会死啊?!!!!   这么难的谜题,她猜得出来才有鬼啊! ☆、第136章 中毒?自尽?   刘凌并不想问孟太医的动机是什么,也不想问他为什么对李明东不管不顾,因为这些内尉们都会问出来。   刘凌隐约能猜出孟太医突然出手,和父皇往冷宫里派金甲卫有关。如果父皇有可能危害到冷宫里的张太妃,孟太医乱了阵脚,也是自然。   这世上想要他父皇死的人太多了,应该说,从坐上那个位子的那天起,御座上的人就注定了跟明枪暗箭一生为伴,所以他父皇在听到“失误”的时候,才会笑的那么讽刺。   但内尉们在李明东那审讯出结果时,还是让刘凌忍不住吃了一惊。   原来“八物方”竟是孟太医指点李明东去找的。   原来“八物方”的云母满太医局只有孟太医有。   原来孟太医早就安排好了李明东全家的“后事”,所以李明东才撑死不愿意供出他来。   这消息传出来的时候,莫说刘凌,就连刘未都有些接受不了。   毕竟对于刘未来说,他待孟太医,实在是不薄。   母亲当年留给他的老人,他一直是很客气的,哪怕袁贵妃在世时孟顺之帮着做了不少手脚,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想过要将他如何,所以他才能在那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几十年。   正因为刘未给了他那么多的优待,如今被孟太医反插一刀后,他才会那么失望和愤怒。   相比起来,那个方家一直放在太医局的内线,反倒算不上什么了,至少连让刘未动一动眼皮子的功夫都没有。   “岱总管,父皇那……”   刘凌见岱山从紫宸殿出来,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凑了上去。   “有没有说如何处置……”   “我的殿下哟,这件事您就别管了,要避嫌你知道吗?”岱山压低了声音,拉着刘凌到了一边。   “那位张太妃医术了得,太医局如今又不被信任,陛下更不愿意姑息了!”   “方家反了,到处都有战事,陛下心情原本就不好,孟太医……哎,是不是误会,都木已成舟了。”岱山带着不赞同的语气,“他谨慎了一辈子,怎么到头来这样糊涂!”   刘凌抿了抿唇,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岱总管!三殿下!啊!”   一位内尉慌慌张张奔来,还没到殿下,脚下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   “何事慌张!实在是不成体统!”   岱山皱着眉头,看那内尉连滚带爬的站起来,满脸都是慌张之色。   “死,死了!”   “什么死了!”   刘凌莫名其妙。   “孟,孟太医死了!服毒自尽了!”   那内尉一脸“见鬼了”的表情。   “我们还没给他上刑呢!我们只是拿了那夹板吓了他一下!”   “快去报陛下!”   岱山也慌了,一下子拽起那个内尉。   “进去说!”   刘凌站在廊下,完全不敢置信。   孟太医就这么死了?   还是自尽的?   “张太妃现在在哪儿?”   刘凌询问身边的戴良。   戴良也是一副云里雾里的表情:“太妃娘娘?应该在太医局的药房吧?”   “你过去一趟,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胡搅蛮缠都行,跟在她身边,不要让孟太医死了的消息传到她那里。”   刘凌压低了声音嘱咐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怕张太妃接受不了。”   戴良了然地点了点头,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包在我身上,殿下放心吧!”   说罢,转身就走。   刘凌如今奉命监国,这时候正是上朝的时间,刘凌请过安后是要去宣政殿的,可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的脚怎么也迈不动,大约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等见到紫宸殿里薛棣和岱山两人匆匆忙忙出来,才算是心中定了定。   “殿下,您还在这里?赶快去上朝吧!”   岱山招呼他。   “陛下命我和薛棣去太医院召两个太医,到内尉署验尸。”   “啊?”   刘凌愣了愣。   “孟太医进去时是被搜了身的,全身上下没有带任何东西,连根针都没有,怎么会无缘无故中毒?陛下怕是内尉署有人灭口,借刑讯的机会给了他□□,所以命老奴和薛舍人去看看。”   岱山对刘凌很是恭敬。   “殿下等着也没用,还是先上朝吧!”   “好。”   刘凌看了看天色,天已经亮了。   “我先去宣政殿。”   薛棣看着刘凌一步步走远的身影,心中若有所思。   岱山和薛棣到了内尉署,早有诚惶诚恐的内尉长出来迎接,看那个表情,简直就要哭出来了。   也难怪他是这个表情,内尉在朝中内外皆有凶名,进去的能出来的极少,即使出来也要掉一层皮,但正因为如此,他们刑讯都很有技巧,有时候还要太医局帮忙配置一些吊命和止血的药,在审讯过程中死掉的人几乎是没有。   谁知道这孟太医还没被折腾呢,自己就死了!   两个跟来的太医都是太医局的太医,但资历都不高。因为八物方的原因,太医局里的太医被抓了一半,多是为皇帝治病的御医,来的太医听到孟顺之死了就已经被吓得不行,更别说是来内尉府验尸。   岱山和薛棣被人引着走到拷问的刑房一看,地上直挺挺躺着的,不是孟顺之还有谁?   两个太医壮着胆子凑近一探,孟太医的脉搏气息全无,脸色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黑,显然中的毒极为猛烈,一瞬间就毒发了,根本不给人救命的机会。   想到孟太医平日里对待医官向来严厉,如今却死的如此窝囊,两个太医一边检查孟太医的情况,一面窃窃私语,表情很是唏嘘。   “如何?有没有可能是别人……?”   岱山关切地询问。   “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一个太医叹了口气,“这毒不常见啊,这么烈的毒性,显然知道孟太医是杏林国手,一点给他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薛棣蹲下身子,仔细检查了孟太医的指甲、手臂等处,发现胳膊上有些淤青,遂让另一个太医把他的衣服脱了下来,只见得胳膊、腰上、腿上等处都有青色的条状痕迹,“啊”了一声。   “他被人捆过?”   内尉长表情更加惊慌了。   “这……这是正常的啊,刑讯过程中怕犯人挣扎,或是咬舌自尽,嘴里要卡住衔木,身上也要被捆绑……”   “那就是说,他根本不可能自己服毒自尽。”   薛棣冷笑了一声。   “你让一个嘴巴里塞着东西,身上被绑着的人,如何服毒自尽?只能是先被喂了□□,然后才上了刑!”   “劳烦两位将军了!”   岱山看了看身边两位金甲卫。   “带走!”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在外间看着小的们上刑的,我没进去啊!”内尉长被两个金甲卫像是提小鸡一样提了起来,冤枉地大叫:   “我和他无仇无怨,我为何要害他!”   “你和陛下去解释吧!”   ***   宣政殿。   宣政殿的御座之下,如今被安放了一张椅子,这张不起眼的楠木椅子,正是刘凌“监国”时的座位。   说是“监国”,其实大部分时间刘凌都排不上用场,只要听着殿下百官们的奏报,然后看着庄骏和其他几位主官一一分析利弊,然后刘凌会命身边的舍人逐一记下,带回去读给皇帝听,这便是“监国”的过程。   不过其中也有好处,这些大臣们为了让刘凌听懂,说的都很是浅显,解释的也十分仔细,以前刘凌听政时,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所以,三月十七的殿试,殿下一定不能疏忽。今年各地都有战事,殿试的题目不妨从这个方面选取。”   兵部侍郎谏言道。   “正因为各地都有战事,士子们可能早有预备,所以题目不能用这个,而应该从吏治着手!”   礼部尚书不高兴地说:“现在吏部缺员厉害,应当及早培养可以派上用场的官员才是!”   “就算三鼎甲,要想入吏部历练也还要几年,出了吏治的题目又有什么用!”   “怎么无用?你问学文的士子如何打仗,那才是荒唐!”   眼见着几部大员要吵起来了,刘凌赶紧发话。   “诸位大人的意见,本宫已经全部记下了,至于殿试的题目,待下朝后我会去紫宸殿和父皇仔细商议。换下一个奏议!”   “是,殿下。”   “哎!”   几个大臣见又这么和稀泥过去了,只能叹了口气,看着庄骏开始下一个话题。   由于皇帝已经病了好几天了,朝政也有了章程,倒没有多少混乱,只是朝会到了一半的时候,中书省来人在外通报,这种事情也很寻常,往日刘未上朝时,要遇见紧急的奏折,中书省也会派人送来,让皇帝能立刻在朝会中处理,算是加急文件。   只是现在是刘凌监国,加急的朝政并不能得到批示,照理说中书省不该送来,而是等庄骏下朝后送递紫宸殿才是,所以朝中的大臣们才满是疑惑的表情。   奉旨协助刘凌监国的门下侍郎庄骏出了门去,接过外面的急报,脸色一下子严峻起来。   只见这位年过半百的宰相迈进殿中,环顾四周,脸色苍白的可怕。   他看着殿上的刘凌,微微躬了躬身子。   “殿下,舒州的急报,秦王殿下在前往秦地就藩的路上遇袭失踪,如今生死不明。”   “什么?”   刘凌惊得从座位上猛然站起。   “这不可能!” ☆、第137章 生地?当归?   二皇子失踪,宰相脸色白的可怕,自然是有原因的。   刘未指给三个皇子读书的伴读,老大的是方国公府的魏坤,已经跟随肃王去了肃州,跟着老二就藩的,就是才刚刚满九岁的庄扬波。   庄扬波年纪尚小,若是庄家父子求情,其实也是可以不用去秦州的。只是大皇子已近废人,方国公府家都没有求情,庄骏身为宰辅,又了解皇帝的心思,断不会在这种关头提出这样的要求,只是准备日后再徐徐图之,想法子将孙子调回京城。   就为了这个,庄家儿媳妇哭的死去活来,给儿子带走的东西是恨不得将家里搬空了的架势,庄扬波是家中独苗,年纪又小,庄骏给儿子带了七八个下人,光身手不错的护卫就有四个,就是怕他路上出什么问题。   二皇子离京和大皇子不同,大皇子是先被封的肃王,各方都有准备,按照礼制有条不紊地预备就是,连王妃都娶了,是要主子有主子,要府臣有府臣,只不过路途遥远,路上辛苦些。   可秦王出京是在方孝庭犯事之后,在三日之内出京,等于是被流放的,带的人马不及肃王一半不说,就连沿路迎接都安排的是慌里慌张,加上有方党这层关系,沿途官员都不敢攀交。   所以说秦王出事,是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   得了这么个消息,朝也不必上了,提早散了朝后,庄家父子同刘凌一起,去向皇帝回报这件事。   当年庄敬也曾在路上被方孝庭的人马袭击过,全靠皇帝提前准备才没事,而后神/机/弩送往南方,也是皇帝提早的布置,此时他们都有些侥幸心理,希望其中又有皇帝的动作。   然而刘未惊得摔了手中的杯子,顿时让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二皇子刘祁,是真的出事了。   “陛下……”   岱山搀扶住满脸不敢置信的刘未,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吃惊。   如今他病入膏肓不能生育,三子之中,大皇子已傻,三皇子年幼,二皇子还需历练,可一转眼过去,二皇子也出了事,三者去二,只存其一。   如果此事不是三皇子动的手脚,那他的运气,未免好的让人觉得可怕。   “如果此事是三皇子动的手脚……”   岱山身子微微一颤。   那二皇子出事,陛下也只有一个人选可以选择了。   天命是什么?   天命有时候不是胜者为王,而是剩者为王!   “陛下,现在是否该调动禁军去舒州查找秦王的下落?”   事关自己的儿子,庄敬没有他父亲那么沉得住气。   “秦王的护卫既然说是‘下落不明’,说不定和臣当年一般,侥幸逃出了生天……”   刘未踱了踱步子,和身边的一位老汉动了动嘴唇。   这是朝中特意为刘未找来的“异人”,原本是在京中卖艺的,他的本事是“读唇”,虽不能百分百正确,但说出个大概意思却没有问题,至少眼睛开始视物模糊的皇帝,不用时时都提笔写字了。   “陛下说,各府张榜,私下也派人去打探。”   “各府张榜?”   庄骏愣了愣。   “那天下人岂不是都知道秦王出事了!”   刘未点了点头,又动了动口。   “陛下说,如有逆贼借秦王生事,则秦王已死。”   那老者满脸惶恐。   这一下,刘凌心中一寒,脸上不免表现了出来,惹来了刘未的不快。   他看了刘凌一眼,突然望了望身边的老者,很是郑重地缓慢动着自己的嘴唇。   那老者静静等到刘未说完,又喃喃自语复述了一遍,才开口重复:“陛下说,这道旨意,由殿下拟诏,盖中书省的章,昭告天下。”   “父皇,如果二哥没有出事,只是藏了起来,而逆贼却借二哥的名义生事,又该如何?”   刘凌想了想,提出一种可能。   “张榜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先暂时缓一缓?先命人征召幸存的护卫进京,再在舒州打探二哥的下落,如果……”   刘未摇了摇头,伸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指了指门外。   他竟连让刘凌解释和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令他马上去做。   刘凌看了看像是苍老了好几岁的庄老大人,再看了看眼眶已经湿热的庄敬,咬了咬唇,只能领命。   咚!   出了紫宸殿的刘凌,不甘心地锤了外面的宫柱一记,传出了好大一声声响。   来往过路的宫人吓了一跳,恐惧地看着面色难看的刘凌,惊得躬下身子退避三舍,根本不敢上前一步。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发现这位性格温和的殿下,也是有脾气的。   “殿下!”   在廊下候着的戴良连忙上去劝阻。   “不要伤了自己的身子!”   他拉过刘凌的手一看,只见右手的指节处已经红肿的厉害,慌里慌张地要去请张太妃,却被刘凌突然一把拉住,摇了摇头。   “这是小事,父皇有令,我们先去找薛舍人拟诏。”   皇帝身体出了问题,身为中书舍人的薛棣便受到了极大的重视,他原本就是伺候皇帝笔墨和拟诏、抄写奏折的舍人,皇帝眼睛不好,又不能说话,现在他便成了皇帝的眼睛、皇帝的手,一些机要的折子,都是由他出于中书省安排妥当的。   当听到刘凌说出秦王的事情后,他思忖了一会儿,说出了和刘未一样的结论。   “我知道殿下可能很难接受,但陛下的决定是正确的。”   “不管是什么人因为什么目的袭击了秦王的队伍,他的意图绝不会是好意。如果秦王殿下没有死在当场,有很大的可能便是被他们掠去了。现在方党正在各地兴风作浪,要是反贼在攻城略地时将秦王当做人质,沿途的地方官到底是开门,还是不开?”   薛棣说道。“如果开了,则城池不保;可不开,秦王如果有失,皇帝怪罪下来,恐怕就不仅仅是丢乌纱帽的问题……”   “薛舍人说的,我也明白。但如果二哥没有被抓住,朝廷却对天下昭告他已经死了……”   刘凌皱起眉头。   “岂不是……”   “如果秦王没有死,朝廷却宣告他已经死了,秦王殿下便成了没有什么用的庶人。一个没有什么用的庶人,谁又会去伤害他的性命、限制他的自由、胁迫他去做什么事情?唯有让所有人都以为秦王死了,秦王才能浑水摸鱼的返回京中,又或者寻求可靠官员的帮助,逃出生天。”   薛棣轻笑。   “殿下,陛下如此做,不是在伤害秦王殿下,而是在保护他啊!”   原来如此,他还以为父皇放弃了二哥!   刘凌恍然大悟,羞愧地对着薛棣躬下了身子。   “多谢薛舍人替我解惑!”   “下官惶恐。”   薛棣赶紧上前搀扶。   “殿下宅心仁厚是好事,可有的时候,看似无情的手段,才是唯一能解决问题的方法。从方党起了反心之时起,秦王殿下就已经处在进退两难的局面,即使他平安到了秦州,也许未来也会有许多变数,如今这样,您大可不必内疚。”   “话虽如此……”   刘凌黯然。   薛棣何等聪明,一眼就看出刘凌对于自己“监国”后,必须要放逐二皇子出京的结果一直抱有内疚之心,如今二殿下又出了事,皇帝却执意要让他亲自去处理此事,更是让他心中煎熬。   刘凌确实不是行霸道的材料,但他却懂得时时自省,察纳雅言。代国这几代的皇帝的政治才能都极为出色,然而从恵帝起,历经三代的帝王,均是固执己见之人,手段也绝不温和,所以刘凌这种“仁厚”便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只是现在天下处在风雨飘摇之际,靠温和手段已经不管用了,他年纪小,没有见识过多少“帝王手段”,教他的人恐怕也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发展,教导刘凌未免太过中规中矩,恨不得往“圣人”方向引导,偏偏皇帝时间也不多了,圣人手段一点用都没有,如此之下急于求成,恨不得一夜之间将他磋磨成什么枭雄君主,也是自然。   莫说皇帝了,现在这局面,让外人看了也分外着急。   薛棣摸了摸下巴,心中有些担忧。   现在这父子两还没发现问题的严重性,等再过一阵子,皇帝能理政的时间越来越少,恐怕只会对刘凌越来越苛刻,越来越心急,到时候,恐怕还要出更大的矛盾。   皇帝都希望儿子能像自己,可一旦臣子都开始协助储君,皇帝心中的落差便开始难以平衡,这也是历来储君和皇帝必须要走过的一道坎,只有迈过去了,国家才能平稳的过渡。   然而从现在的情况看起来,无论是皇帝也好,刘凌也好,都没有做好准备。皇帝身体抱恙是突然而来,并没有一段时间的铺垫,自然死活都不愿意放权;刘凌虽在“监国”,但没有储君的名分,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大臣们也不敢太尽心尽力。   说到底,不过是皇帝不死心,又或者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将这个位置就这么交给别人,总想再挣扎一下。   如此一想,薛棣隐隐觉得当时李明东的药直接毒死了皇帝,说不得局面虽坏,却不会埋下这么多的隐患。   他也就不必这么担忧了。   “薛舍人,既然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拟诏如何?”   听了薛棣一番话,刘凌已经明白父皇其中的深意,自然不会再心生排斥。   “我该如何写?”   “殿下可以这样写……”   薛棣收起心中各种心思,开始耐心地教导起刘凌。   ***   内尉署。   孟太医究竟是服毒自尽,还是遭人杀人,如今已成了无头公案,因为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而当天的行刑之人都一口否认曾经对孟太医做了手脚,即使是内尉长因此被罢了官,都得不到其中的答案。   但太医院充当仵作的太医及薛棣的推论却做不得假,孟太医那天既然被人塞住了嘴巴、又被捆绑了起来,十有*不是自杀,而且手段极为严酷,几乎是当场毙命,回天乏术。   以往内尉署里死了人,都是犯人的家人上下打点、内尉长拟写条陈,由家人将尸首领走,也算是内尉署一项发财的“生意”,如今内尉长因为此事都下了狱,内尉中一片混乱,也就没有人管孟太医尸首的事情,还是太常寺卿怜悯孟太医一生孤苦,最后还不得善终,冒着被皇帝迁怒的危险亲自去求了道恩旨,给他留了个全尸。   只是孟太医从小父母双亡,祖父祖母也已经去世很多年,他无妻无妾,无儿无女,连个领尸身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太医院里以李医官为首的一干徒子徒孙们攒了些钱,将孟太医的尸首从内尉署“买”了出来。   京郊外的“义庄”里。   “李兴,你真准备扶孟太医的棺椁回乡?”一位医官难以置信地惊呼。“我们冒着陛下震怒的危险把孟太医的尸身捞出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你都快要升任太医了,何苦这时候扶灵回乡?他又不是你爹!”   扶灵回乡说起来容易,可路上遇见棺材是很晦气的事,很多时候甚至因此产生争执,所以大部分扶灵的人都选择傍晚通晓赶路,日出后在义庄或荒郊野外露宿,请这些专门负责送灵回乡的力士也是花费不菲。   民间对这些专门送灵的人有个称呼,叫做“赶尸人”,倒不是说他们真的赶着尸体走,而是他们夜晚扛着棺材赶路,白天又住在义庄里,实在是太过诡异,各种穿凿附会也就越发多了起来。   相比较之下,如果朝中有为国献身的、又或者德高望重的官员去世,大多可以由各地驿站的驿馆逐站护送,直至从官道回乡,甚至可以停灵在驿站,就绝没有这样辛苦了。   如果孟太医没有犯事,还是太医令的身份病故,以他的资历和身份,皇帝是绝对会下令由朝中之人扶灵的,可现在他是“罪人”的身份,谁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就代表谁要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还要散尽家财耗费许多的时间,去做这件晦气的事情。   “你们不懂,我当年医死了人,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争相喊打,是孟太医为我辩驳,说我那般用药并无不妥,而是病人身体异于常人,所以突然暴毙,我才没有落得以死谢罪的下场,从那以后,孟太医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李医官哽咽着说道:“我入太医院,原本就是为了报恩的,只是我本事实在是不济,说是要报恩,结果还是孟太医照拂我多一点。我这前途原本就是因孟太医而得,如今为他丢了,也没什么。”   “你自己想好。”一干和他共事多年的医官纷纷劝说着,“我们都花了钱买了棺材,你将他葬在京郊就是了!孟太医家乡已经没有人了,就算葬回祖坟说不定也断绝了祭祀,还不如葬在京郊,你还能时时去扫墓。”   “他一直记挂着家中那棵山楂树,我送他回乡,把他葬在那棵山楂树下,也算是了了他的心愿。”   李医官坚持己见,“你们不必劝我,我已经想好了,也递了辞书给太常寺卿,他已经准了。”   “你啊!哎!”   同进的医官们恨铁不成钢,又骂又劝,见他吃了秤砣铁了心,只能作罢。   眨眼间天色近黑,义庄里全是尸体,实在是丧气,其他医官见李医官还要为孟太医守灵,一个个都觉得他是魔怔了,又怕是中了邪,劝说无效后,便纷纷告辞离去。   待人全部走了,李医官擦掉脸上的眼泪,面容一下子慎重起来。   他警觉地出了门,四周左右看了看,见义庄的守夜人在远处打着瞌睡,连忙返回屋里,用一根木棍闩好门,这才小心翼翼地走回棺材旁边,从怀里取出一根连着小球的带线签子出来,放在棺材旁边的灵桌上。   这些签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打造的,约有食指长短,看起来像是郎中用的银针,却要粗上不少,李医官将东西放好,立刻探身入棺材,深吸了一口气将孟太医从棺材里抱出,并解开了他的上衣,令其赤/裸着上身趴在地上。   孟太医是个成年男人,李医官又不是什么体力过人之辈,这一番动作后累的不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伸手在孟太医脑后的头发里仔细寻找。   “找到了!”   李医官露出激动的表情,从“脑空”之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针来。   长针一被拔出,李医官丝毫不敢迟疑,立刻将那根长签子扎在刚刚细针埋着的位置,用手指捏了捏鱼鳔胶做成的小球,将其中注入的药液挤进中空的签子里。   动作完这处,李医官又如法炮制,在手臂、额头、手背等各处的经脉里注入了药液,直到小球中空无一物,这才瘫坐在孟太医的身旁,满脸疲惫之色。   这种“死遁”的方法十分危险,一百个人里能有一个最终清醒过来已经是老天开眼,而且虽说是“假死”,但心跳却不是没有了,只是极其缓慢,只要验尸的人有些耐心,一直监听着,总能察觉到脉相。   只是那时候情况已经非常危险,孟太医甚至已经料到自己九死一生,更何况在死之前遭受极大的折磨,索性孤注一掷,把这般危险的法子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李医官其实也不知道孟太医为什么数十年如一日的在私下里寻找让人“假死”的法子,他甚至早就安排好了太医院里几个专门负责检验尸首的太医,明面上和他们没有什么往来,实际上却对孟太医俯首帖耳,几乎能用诚惶诚恐来形容。   事发之前,他指点自己在他死后去找吕寺卿求情,让他看在昔日的交情上,想法子让自己能回乡安葬,所以李兴才能借由吕寺卿的路子,让太常寺卿“大发慈悲”,安排好了后事。   李医官曾猜测过,孟太医是不是想“暗渡成仓”,从宫里用假死的方法偷一个人出去,但后来想想看又觉得实在是无稽,所以从未深想过。   谁能料到这偏门的法子,如今却是这样派上用场?   李医官按着自己的脉搏,紧张的计算着时间,然而几千下过去了,孟太医脸上的青色并没有减退,手臂和额头等处注入的药液也像是毫无作用,甚至开始慢慢往外渗出。   李医官用手指堵了这处,堵不住那处,越堵越是心焦,心中大拗之下伏倒在孟太医的身上,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假死的方子,向来只存在于民间的志怪奇谭之中,就算孟太医所学甚杂,也只能提前在脑后埋针,延缓药性发作的时间而已。   然而这种时间难以预测,也许审讯第二天就到来,也许审讯拖了数日也没有开始,要想抓准时机,除了对医术的自信,还要有足够的运气。   李医官听到孟太医在“刑讯”过程中出了事,便知道他忍到了那时才催动药性,可他却没想到将他的尸身弄出来没那么容易,原本该是三日之内“唤醒”的,硬是拖了五六日!   一个好生生的人,五天不吃不喝也离死不远了,更别说还几乎没有呼吸。   见孟太医醒不过来,假死变真死,怎能让他不悲从中来?   李医官这么一哭,外面原本还在疑惑的守夜人才算是放了心。但凡义庄里守尸的,不声不响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要大哭特哭一番,没声响的,说不得第二天就跑了,丢下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听说生前还是给皇帝看病的……”   守夜人摇了摇头。   “还不是要找赶尸的走!”   李医官大哭特哭,将心中的惶恐和悔恨都哭了出来,直哭的眼睛刺痛,鼻腔生疼,连呼吸都肺痛,都不能停歇。   然而他毕竟是医者,对于人的身体情况有一种天然的敏感,哭着哭着,却感觉身下孟太医的“尸身”似乎是渐渐软和了起来,连忙抹着眼泪将耳朵贴在了他的胸膛上。   只见孟太医脸上的青黑正在一点点褪去,但心跳依然是微不可闻,他摸了摸颈后的脉相,怎么摸都是死了,忽悲忽喜之下,连自己的呼吸都忘了,直到憋得不行,才狠狠吸了一大口气。   “也许能活!”   他咬了咬牙,取下腰间的针袋,抽出一根银针,直接扎进孟太医的人中。   “死马权当活马医了!”   ***   义庄不能停灵太久,好在李医官之前就请好了“赶尸人”,等人手一到,便抬起孟太医的棺椁,向着他的家乡回返。   孟太医生前并不清贫,他无家无累,袁贵妃和皇帝的赏赐、自己的俸禄等等,这么多年积攒下来,也有不少,加之他死后,虽然因罪人的身份颇多忌讳,可当他的友人们知道李医官要扶灵回乡时,几乎都派了人送来厚厚的仪礼,这些财帛如今都在李医官的身上,用来支付孟太医的丧事,剩下多的,便是在孟太医的族中置办一些祭田,用祭田的出产换取族中对孟太医的祭祀。   李医官并不是个稳重的性子,但孟太医死后,他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手寻找“赶尸人”、置办棺椁、找套车,里里外外,十分妥当,就连太医局都很惋惜,毕竟太医局现在人手少了大半,而这位医官跟着孟太医这么多年,医术还是靠得住的。   但他们心里也明白,孟太医因“八物方案”身死后,他即使能当太医,想要再进一步或得到皇帝信任也是不可能了,如今送孟太医回乡好歹还得了个名声,日后被哪家权贵请去做个家医,不见得就比宫中差,所以并没有怎么挽留。   李医官扶着孟太医的棺椁,领着一群赶尸人,披星戴月的离开了京城,向着南方而去,只是离开京城后不久,那群赶尸人就辞别而去,独留这位“义人”在荒郊野地的乱葬岗里,守着一具薄棺。   月光下,李医官小心地从棺椁里连拉带抱出一个人来,赫然就是之前“中毒而亡”的孟顺之!   “师父,您小心!”   像是闻到了什么,李医官鼻子动了动,再看向孟顺之的腰下,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怎么又……哎!这可没干净的洗换衣服了!”   孟顺之两眼呆滞,嘴巴不停翕动,可对李医官的话却充耳不闻,古怪的犹如之前得了“离魂症”的大皇子一般。   然而大皇子还有奴婢侍奉,好歹锦衣玉食,而棺椁里出来的孟顺之,哪里还有一点点像是个活人?   “师父您再坚持几天,待我在这里刨一具尸身,再换一批赶尸人扶你的‘灵’回乡,就去安置好你……”   他深吸了口气,看了看月光下的乱葬岗,脸上的苦涩更重了。   “悬壶远志……”   “咦?师父你在说话?”   李医官一喜。   “青鸟飞无主……”   “什么?什么?”   “彷徨生地……”   “师父!”李医官眼泪潸然而下,“您究竟在说什么啊!”   死里逃生的孟顺之形容枯槁,满头白发,整个眼眶全部凹了下去,俨然像是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他的表情却异常的平静,只是不停在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自言自语。   苍冷的月色下,含着泪在掘尸的青年,随意摆在乱葬岗中的棺材,下身搭着一块白布坐着的枯瘦老头,组成了一副诡异又凄凉的画面。   夜风中,隐约能听到被风吹到破碎的嘶哑诗句,飘荡在乱葬岗的上空。   “……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第138章 尊严?性命?   庆州地界。   人说春雨贵如油,然而对于此时的庄扬波和刘祁来说,这春雨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淋的他们瑟瑟发抖。   离之前那场屠杀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两个少年在禁卫的保护下往西奔逃,一路都有人追赶,禁卫越来越少,到了庆州地界时,最后一队的禁卫只来得及将他们藏到一户乡野间的农家里,接着率队去引开了追兵。   刘祁不知道来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但他知道这些人并非普通的山贼流寇之流,普通人绝没有那样的身手。   那一群黑甲骑兵倒在其次,为首那个高大的黑衣人一出手就飞剑摘了禁卫将军的首级,这已经可以称得上“神乎其技”。而后黑衣人身后那群装扮各异的怪人或撒毒、或用暗器,一个照面又放倒了一片。   若不是副将看情况不对立刻带着他们撤走,说不得他也就和那位禁卫将军一般,被黑衣人御剑钉死在了当场。   只是这些人似乎极为擅长追踪之术,他们一路上的行踪总是被不停发现,好在他们藏身于农家之后开始下雨,雨水冲刷掉了他们路过的痕迹,这才总算是逃过一劫。   “阿嚏!”   庄扬波一边哆嗦着,一边委屈地哀求:“殿下,我能不走了吗?这鞋好磨脚……”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草鞋,眼泪都快下来了。   他出门时,家里人怕他吃苦,身上穿的、身上带的无不是上等货色,一双鹿皮小靴还是他母亲亲自做的,可如今,他也只能穿着路人好心施舍的草鞋走路,将一双脚磨的又是水泡又是血痕。   “不要喊我殿下,喊我二哥。”刘祁皱着眉头看了看天色,狠心摇了摇头:“不能停,看天色这雨要下大,再找不到躲雨的地方,我们会被淋出风寒来的。”   “呜呜呜……我要找个驿站……呜呜呜……”   “可恶!都怪那些刁民!等本王到了庆州府,一定要派人去把那一群寡廉鲜耻之徒统统抓起来!”   刘祁恨声道。   “他们都跑了……”庄扬波拆台,“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我知道他们跑了,你不必提醒我!”   刘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   “快走快走!”   “可是我脚疼!”   庄扬波翘起脚丫子给刘祁看,原本白白嫩嫩的脚趾头已经不成样子,白嫩的脚趾上满是鲜红的血痕、水泡,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算了,我背你!”   刘祁自己也穿着草鞋,当然知道庄扬波如何痛苦。   “你到我背上来!”   “那怎么行,我爹要知道了,肯定揍死我!”庄扬波猛地摇头。“我还是自己走吧!”   “叫你上来就上来,怎么那么啰嗦!”   一番拉扯后,庄扬波满是内疚和害怕的趴在了刘祁的背上,和他一起朝着庆州府的方向而去。   他们原本没有这么狼狈,虽说是逃命,两人身上银钱还是有的,刘祁身上更是有证明身份的符牌,只要找到官道上的驿站亮明身份,自然有驿丞亲自保护他们去最近的州府衙门。   然而他们错误的低估了人心的可怕。   他们躲避黑衣人和黑甲骑兵的追杀时,仅剩的几位禁卫军担心他们会出事,只能就近将他们藏在了一处农家的废弃屋子里,连托付给可靠之人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分兵几路引开追兵后就没有回来,庄扬波和刘祁实在饿得不行,只好出去找吃的。   这一走出去,就遇见了这个村子里的村民。   刘祁和庄扬波虽然一路逃命样子极为狼狈,但他们毕竟从小锦衣玉食,身上的衣着配饰又极为富贵,竟引得这村子的人起了坏心,以好心给他们吃的为名将他们骗到了自家的家里,不着痕迹的打探他们的身份。   刘祁自然不敢说自己是秦王,只说和家里的弟弟一起出来玩,跟家中侍卫奴仆走散了,所以只能在原地等他们找过来,这一说就坏了事,听说是跟家人走散的,那户收留他们的人家趁夜就把刘祁和庄扬波就寝后脱下的衣衫鞋袜并细软财物全部偷了,卷着他们所有值钱的东西跑了路。   第二天刘祁庄扬波醒来,只见得借住的农家里空空荡荡,无论是身上的衣服还是脚下的鞋子,甚至于玉带、发簪、贴身的银袋和身上表明身份的信物全部都被偷的干干净净。   最惨的还是庄扬波,刘祁还算警觉,贴身放着几片金叶子没有被摘走,庄扬波却是只剩贴身带在脖子上的玉佩了。   两个少年遭遇此等恶意之人,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可当他们赤着脚出去想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时,这个村子里的人却纷纷矢口否认这户人家里住过人,还将他们赶了出去。   这初春时节,虽说没有冬日那般严寒,可春寒料峭,两个少年没一会儿就冻得浑身发冷,幸亏路遇一个善心的老婆子,将他们带回家去,给他们吃了一点吃的,将家中早丧之子的衣服给了他们两件,又给他们编了两双草鞋,这才算是有衣服蔽体、有鞋子可以走路。   他们原本想要去最近的城镇找太守秉明身份,可是他们没有沿路的路引,连官道都上不去,也进不了城。就算有路引,他们也没办法支付进城的“买路钱”,□□门都进不去。   刘祁最后只能一咬牙,将身上藏着的金叶子拿去贿赂城门官,可老天爷就像是想教两个孩子什么叫“人心不古”一般,守城门的门卫收了他的金叶子不但不放他们进城,反诬赖他们是偷了富贵人家的小贼,要把他们抓起来搜他们的身,还是刘祁见势不对拽着庄扬波就跑,才逃过了一场牢狱之灾。   一路几番波折,刘祁再也不敢拿出仅剩的那片金叶子,甚至让庄扬波也把自己的玉佩藏好,不能给外人看到。   这时候他们已经在庆州边境,庄扬波想起他的姨夫在庆州府做官,有这层身份,应当好通报一点,两个孩子便一路问路,朝着庆州府而去。   只是他们从小到大哪里吃过这种苦?若不是两个孩子体质都还不错,这一路饥寒交迫又饱受惊吓,早就已经病了。   “殿,二哥……”庄扬波趴在刘祁的肩头,软糯的声音轻轻响起:“您说那些要杀我们的是什么人?看起来好像我爹书里的那种剑侠……”   “自古侠以武犯禁,不是一群胆大包天之辈罢了。”   刘祁闻言冷哼了一声,有些不甘心的说。   “大概是哪里来的反贼,集结了一群江湖人士,想要我的性命。”   “如果是要您的性命,你的行驾那么明显,直接一剑飞来对着您就是了,何必要杀了卢将军?”   庄扬波一想到卢将军在他面前身首分离的场景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谁知道,也许是他一直护卫在我身前的原因?”   刘祁道。   “上次刺杀三,三哥的也是一群江湖人士,为什么这些草莽之徒会做这种事……”庄扬波扁了扁嘴,“在他们自己的地盘玩儿不好吗?”   “我倒不惧怕那些江湖人士,这些人虽有自己的手段,但都是乌合之众,人数也不会多,我反倒在意那些黑甲骑兵。那些骑兵看起来都是久经征战的老兵,那些马也不像是临时调来的马,这么一大批人马是怎么进入舒州地界的……”   刘祁顿了顿。   “看样子,舒州也不太平了。禁卫军护着我往西走是对的。”   南边是秦州,北面是京中方向,这两边都说不得还有人在前面等着截他,往东边,方党正在造反,他更不可能自投罗网,唯有向西迂回前进,设法回到京中。   舒州死了那么多人,瞒是瞒不住的,父皇肯定要派人出来寻找,他只要不离的太远,接洽到可靠的官府中人,就能跟随京中的特使回去。   庄扬波的姨夫既然在庆州府,便可以冒险一二。   刘祁也是少年,一直背着庄扬波很快就吃力到站不住,好在前面终于看到了一个街亭,有不少路人在歇脚,刘祁松了口气,将庄扬波放了下来,牵着他走了进去,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窝着。   两个孩子到了街亭第一件事就是脱掉了脚上的草鞋,这草鞋不碰水还好,一碰水就无比磨脚,要不是脚底踩了硬石更疼,他们情愿赤脚走。   他们虽生的不错,可衣着一看就是贫苦人家的大人改了自己衣服穿的,浑身上下蓬头垢面,和乡野普通的小子也没什么区别,进了街亭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只是庄扬波一碰到脚就哭,引起几个人回头,也没更多的风浪。   刘祁一颗心提着,生怕其中有追杀他们的歹人,但见街亭的坐着的大多是行脚的商人和普通的赶路人,和他们一样避雨的,面色上放松了一点,但警惕之心却一点也没少。   庄扬波抹着眼泪捂着肚子喊饿,刘祁见躲雨的行人们大多拿出了自己带的干粮在啃,腹中一时雷鸣如鼓,羞的满脸通红,只能小声安慰庄扬波,其实自己也饿得够呛。   这雨一时半会下不小,坐在街亭里避雨的又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说着说着不免就开始扯起自己沿路的见闻来。   “你们听说没有,舒州地界好像出事了!”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到事情和舒州有关,刘祁立刻竖起耳朵仔细听着。   “我本来是要运货去舒州的,可是舒州有一段的驿道被封了,来回都有官爷把守,根本不给过去,可凶了!这不,我只好去庆州府看看,有没有相熟的生意人把我这点货收了……”   “可知道是什么事?”   有人好奇的问。   “听说是死了人,连路都染红了。我就是个走脚的,又不是官老爷,谁会跟我说啊。”那商人摇头,“死在驿道上,也是走了背时的。”   驿道也是有专门的军队维护的,每日都会巡视,所以但凡有点钱的,情愿花点钱买条路引,在驿道上通行,不会去走那些偏僻的小道,被贼人打劫了还是小事,许多山林里是真的有狼和老虎的,真是用生命在赶路。   “舒州出事没什么,你们听说没有,梁州也反了!”一个中年男人神神秘秘地说:“听说里面还有个王爷呢!”   “什么?”   “王爷?”   “王爷不都在京城和封地里呆着呢嘛,哪里冒出来的!”   “二,二哥……”这下庄扬波也不哭了,“他们在说什么!”   “嘘,别说话,听着!”   刘祁难得对庄扬波疾声厉色,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我从梁州过的时候,梁州好几个县都反了,梁州本来贼寇就多,官府又不作为,前一阵子不到处抓方党抓方党吗?好几个县令和太守都被抓了,隔壁州的人反了,抢了官府的官仓和武库,这梁州一帮子人也跟着学,趁官府里没长官,挑了旗子反了,领着一大伙人抢了官府里的粮食和银子……”   那人说到这等敏感的事情,也不敢高谈阔论,压低着声音,表情有些不安。   “这梁州反了的头子有个诨号,叫霸王山,梁州多山,据说每个山里都有他的人,来往客商不花钱打点,就别想过梁州地界。这人抢了官府里的粮食和银子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干脆带着大批的人马,去投奔隔壁徐州的陈武去了!”   “哈!”   “嘶,陈家怎么可能收土匪!”   徐州的陈家也是大族,当初听到徐州也挑了旗子反了刘祁还十分吃惊。和那些因为连连灾荒买不起粮食而反的暴民不同,陈家数代经营,田地开阔,家中又一直有子弟出仕,不是什么穷困的人家,会反,出乎了许多人的意料之外。   陈武举族反了,理由是当地官府盘剥太过,抢占佃户,致使他们大批田地无人耕种,赋税又重,他们有人有钱有地盘,很快就和方家搭上了头,虽然没有在一条船上,但要说没有什么“盟约”,那就是笑话了。   “陈家原本不会收土匪,好歹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但不知怎么就是收了。他收了没多久,陈家就对外放了话,说是秦王在他们手上,他们要保护秦王回京,要沿路官府行个方便……”   他摇了摇头。   “我都不知道哪里居然冒出来个秦王。”   有从京城方向来的行路人,立刻满脸得意地开口解惑:“你这就不知道了,还真有个秦王,就是当今天子的第二子,最近刚被封了秦王,出京就藩去了!”   “咦?真有?”   “怎么封王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那位方……的二皇子?”   一群人小声地窃窃私语。   “二哥……”庄扬波看着刘祁铁青的脸色,不安地拽了拽他的袖子。“他们也许说的是别人?也许是别人冒名……”   刘祁默然不语。   “这些人沿路还在贴文书,我读书少,反正是看不懂,听别人说,这些人说京中的皇帝被三殿下给害了,还派了人去杀就藩的秦王。秦王死里逃生被他们救了,他们一路要护送秦王回京,要,要什么来着……”   他揉了揉脑袋,一拍巴掌!   “叫‘清君侧’!”   “胡说!”   庄扬波难以忍受地叫了起来。   刘祁见势不妙,连忙捂住庄扬波的嘴巴,傻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弟弟小时候烧坏了脑子,总喜欢胡言乱语,勿怪!勿怪!”   见是两个一身破衣的少年,也没几个大人要特意为难他们,嘲笑了几句就继续高谈阔论。   “……这天下,要乱了。”一个老者感慨道,“安定了这么多年,好好的太平盛世……”   “太平个屁,都快吃不起饭了!”   “就是,现在这粮价高的,老子都想骂娘!”   一群人骂骂咧咧,刘祁越听越是烦躁,庄扬波见他表情这么阴沉心中也是害怕,不停地拽着他的袖子。   好不容易等雨小了,刘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扯着庄扬波就走。   “二,二哥,你慢点!慢点!”   庄扬波眼泪都下来了。   “天都快黑了,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赶路!”   这处街亭已经离最近的城镇不远了,但由于下雨之后道路泥泞,其中的艰辛可想而知。刘祁原本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待庄扬波很是宠溺,可从街亭出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面对庄扬波的痛苦和求情充耳不闻,只是不停催促他走快一点。   到了这个时候,庄扬波终于也不喊苦不喊累了,擦干眼泪拖着脚步跟在刘祁后面,路上有人骑着驴子从他们身边过,见庄扬波双脚磨的稀烂,好心想要载他一截,却被刘祁拒绝了。   他拒绝这种好意也是没法子,自他带着庄扬波上路以来,因为庄扬波长得特别玉雪可爱,老是有人打探他的事,还问能不能卖了他的。似乎因为先帝,时下各地都有断袖之风,长得漂亮又年纪小的男孩子比女孩子能卖的价钱更高,便有奇货可居的专门去各地“淘换”这些男孩子。   刘祁原本不理解,还以为他们是要买庄扬波去当下人,只能用“自家弟弟不卖”来搪塞,后来想买他的人穷追不舍,又想要下手去抢,刘祁才隐约明白买奴仆不会花这么大心思,从此不敢让庄扬波离开他眼皮子下面一时一刻。   庄扬波是他的侍读,不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原本应该在京中好生生过他宰相之孙的日子,如果他逃出生天,却把庄扬波给丢了,先别说自己良心这关可过得了,日后庄家父子要知道其中的隐情,他也没什么好日子可过。   短短几日的功夫,无论是刘祁还是庄扬波都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无论是警惕性还是对这人世间残酷的认识,都不再是刚刚离京时那种模样。   刘祁甚至觉得自己离京时诅咒父皇和刘凌有些幼稚,和民间这些卖儿鬻女、饥寒交迫的贫民比起来,父皇将他送去秦地为王,已经是再优待不过了。   若是贬为庶人,流放乡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己不一定受得了这个苦。事实上,要不是想要回京讨个公道以及不能让庄扬波出事的念头一直激励着他,他也早撑不住了。   两人几乎是毫不停歇的赶着路,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了最近的城镇。说是城镇,其实也不过就是个没有多少人的下县,只不过在连接庆州和舒州的道上,所以有些人烟。   刘祁和庄扬波一没有路引二没有余钱,只能缩在城门的门洞下,盘算着明日怎么混进城去。   再拿金叶子是绝对不可能了,他们这般衣衫褴褛,拿出去也只会被人当做是偷的抢了金子,说不定还会被抓起来。   可没有钱,又没有路引,想进去根本不容易。   咕咕咕咕。   咕咕咕咕。   庄扬波的肚子突然像是打雷一样又响了起来。   刘祁扭头看了他一眼,为难地看了看四周,见四周都是和他一般等着明早开城门入城的各色人等,有人已经在啃着吃的,想要上前讨吃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忍一忍……”   他安慰着庄扬波。   “明天,等明天,我一定给你弄些吃的。”   刘祁只可恨自己没有三弟的身材和力气,否则去卖把苦力也能赚些钱。如今他拖着庄扬波,根本都没有人会请他做工。   他将庄扬波抱在自己怀里,像母亲小时候对他那样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头发,温声细语地安慰他,告诉他到了庆州府,就不会再挨饿了。   庄扬波抽抽啼啼,却没有像白天那样大哭或埋怨,只是小身子一抖一抖的,看起来格外可怜。   两人窝在门洞下凄凄惨惨,突然间听到哐当几声,落下几枚铜钱来。   刘祁诧异地抬起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衣着褴褛满身怪味,脸上的表情吊儿郎当,一见刘祁抬起头来,有些兴味地挑了挑眉。   “见你也不是个蠢的,怎么出来讨饭,都不带个碗?”   “啊?”   刘祁闻言一呆。   “想进城讨饭,行头得先带齐了,否则城门官再好心也不会放你们进去。”那少年皱了皱鼻子。   “没见过这么笨的同行……”   刘祁眨了眨眼。   “把衣服扯的再破点,去找个破碗破棍子,讨饭就要有讨饭的样子,肚子都叫的像是打鼓了,还要什么脸面!”   少年摇了摇头,边朝着门洞另一侧走,边自言自语:“老子也是中了邪,自己都是讨饭的,还给他们送钱……”   “二哥,我们是不是被人当叫花子了?”   庄扬波看着面前几枚铜钱,眼泪又哗啦一下下来了。   “呜呜呜,我被人当叫花子了吗?祖父要知道一定打死我……”   “哎,哪里会打死你,心疼死你才是啊。”   刘祁看了看身前的几枚铜钱,几次伸出手去,又缩了回来。   “庄扬波,你饿不饿?”   “嗯,好饿,肚子都疼了……”   庄扬波抹了抹眼泪。   刘祁的手张开又握拳,握拳又张开,最终还是弯下身子,把地上那几枚铜钱捡了起来。   另一侧面前支着碗的少年看他拿起钱,脸上露出了既失望又后悔的表情,间或着还仰头望天,长吁短叹。   刘祁将几枚钱捏在手里,苦涩一笑。   “想不到,我也有讨饭的一天。” ☆、第139章 秦王?乞丐?   刘祁和庄扬波在门洞下窝了一夜,多亏门洞下人多,大伙儿一起挤一挤,虽然春寒料峭,但也不是很难熬,至少比前几天露宿野外要好的多了。   因为受到那乞丐的启发,刘祁拿着乞丐施舍的几枚铜钱跟人换了个破烂碗,满是缺口和裂纹的那种,又在外面捡了一截枯枝当打狗棒,居然顺利的跟着几个乞丐混进了城。   刘祁是进了城之后才知道,原来各地官府对于乞丐都很是关照,不但入城不用买路钱,官府还会好心指引他们城中惠民局在哪儿,有哪些人家施粥,不至于让他们真的饿死。   上位者都明白流民作乱的坏处,对于乞丐,只要让他们到人口汇集之处,有一条活路,便不会走上极端的道路。而且城里可以糊口的差事也多,只要不是缺手缺脚、年老体弱,哪怕干苦力,也能混到饭吃。   刘祁要进城,为的是打探消息。   朝中若有什么通报,一般都会在县衙的门口张榜公告,有的甚至就是在入城的城门口张榜,刘祁先前听说“秦王回京”云云,就想到最近的城镇去看看情况,谁料等他进了这小城,却发现县衙门口空空荡荡,连个缉捕江洋大盗的画影图形都没有,便知道这个城恐怕太小,连政令下达都要等许久。   “看样子还是得去庆州府啊……”   刘祁喃喃地说道。   “二哥,我饿了,能去找吃的了吗?”庄扬波看了眼衙门前的牌匾,痛苦的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快两天没吃东西了……”   “我们去问问看,哪里有要用人的。”   刘祁脸上升起自信的笑容。   “好歹我们都识字,还能算账!”   难道还能饿死不成!   一个时辰后。   “走开走开!小孩子不要来捣乱!”   路旁食肆的主人将两个孩子赶了出去。   “既没有路引又没有籍书,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谁家的逃奴?!识字也没用,窝藏逃奴是要一并入狱的!”   “谁是逃奴!”   刘祁怒了。   “不是逃奴,哪里有你们这么细皮嫩肉的乞丐!”   食肆的掌柜继续驱赶他们。   “走走走走,别给我惹麻烦!”   刘祁第一次低三下四去求人,结果却得到这样的结果,恨不得找个墙壁乱锤一通才好,但顾及到庄扬波还饿着肚子,不宜和人起争执,只能拽着他满脸沉郁的离开。   一早上的时间,刘祁辗转问了许多家,不是不敢收来历不明的人的,就是用不着写字算账的,大部分人,是听都不听,就将他们赶走。   刘祁和庄扬波辛苦了一早上,也白费了一早上,最终只能无力地坐在闹市的街头,将碗放在身前,去做一回真正的乞丐。   “原来流民是这么难的吗……”   刘祁抹了把脸。   “连识文断字都要饿死?”   庄扬波已经饿的没有力气哭鼻子了,连说话的力气都几乎没有,只能靠着墙壁,回想着家里准备的好吃的,画饼充饥。   刘祁摸了摸怀里的金叶子,怎么想也想不出把它换钱的妥善办法,这边庄扬波不吵不闹了,他却害怕起来。   “我说你们两个,怎么一早上一个铜钱都没有讨到?”   熟悉的吊儿郎当声响起,刘祁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发现又是昨天给他铜钱的那个少年。   “我们不是叫花子!”   庄扬波哼哼了一声。   “你们确实不是叫花子……”少年恶劣地笑了一下,“叫花子都没你们混的这么惨!”   “你!”   刘祁气急。   “你都到了要饭的份儿上了,就得有些要饭的样子,哪有把碗丢在面前这么懒洋洋坐着就有饭吃的?”   满身怪味的少年吐了口口水,龇了龇牙。   “你这样要把你弟弟饿死的!”   “你……”   刘祁又是气,又是悲哀。   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滩被虾戏,不过就是如此了。   “你们看我的!”   那少年撇了撇嘴,举着自己的碗,跳了出去。   “这位慈眉善目的大婶,小的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小的还有两个弟弟在那边饿着肚子,大婶大富大贵行行好,可怜可怜小的……”   “大爷这长相一看就是大慈大悲的神仙托世,一定见不得小的这样的苦人受苦,施舍小的几个……”   “大娘……”   “妹子……”   庄扬波和刘祁叹为观止的看着他几乎是换了副表情出去说着讨饭话,那讨饭话简直是一套一套的。   那少年一边打着拍子,一边唱着歌,在这人来人往的道上来回走了一圈,不停地伸出碗。   “种豆子,种麦子,春夏秋冬四季忙。牛出力,来吃草,做官的吃米我吃糠。铺着地,盖着天,花子要饭走地宽。财主你不给,咱也不能怨,身上无衣怨天寒……”   少年的声音有一种隐隐的悲愤。   “皇帝爷,来行善,半饥半饱度荒年。这边赈,那边截,眼下有几个不搂钱。去年淹,今年旱,树根草皮全吃完。菩萨你不给,咱也不能怨,腹中空空怨无钱……”   等听到这里,刘祁终于有了点兴趣。   “庄扬波,你听到没有,他好像在讥讽朝事。”刘祁拐了拐身边的庄扬波,“他说这边赈,那边截,眼下有几个不搂钱……”   庄扬波又饿又困,昏昏欲睡,闻言点了点头。   “嗯,他在骂贪官。”   “不知是谁教他的。”刘祁叹了口气,“倒也有点意思。”   他在嗟叹间,那少年已经在外面转了一圈,碰了个半满的碗回来,还得了几个好心人塞给他的炊饼。   他一走回来,立刻得意洋洋的把炊饼给了庄扬波一个,笑着说:“看到了没,讨饭要这么讨!你一张仇大苦深脸,谁敢给你?”   庄扬波见这少年给了他一个炊饼,眼睛都亮了,可没有刘祁的话,他又不敢接,可怜巴巴地看了看炊饼,又看了看刘祁,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这种粗糙的硬食,往日里礼部衙门做出来都是送给外面的乞丐吃的,刘祁原来是沾都不沾一下,如今却腹中雷鸣,恨不得三两口吃下去,以免他变了主意。   少年见庄扬波明显饿的不行却不伸手去接炊饼,脸上表情更是古怪:“你这人是怎么养弟弟的?怎么把弟弟养的跟狗似的!连饼都不敢吃?”   刘祁努力将他那些粗鲁的话抛之脑后,只对着庄扬波点了点头,庄扬波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就从少年手上接过了那饼,掰了一半递给了刘祁,剩下的几乎是狼吞虎咽的塞进嘴里。   “你这小伢子,倒是乖巧的很,要是你哥哥养不活你,你干脆跟我走算了,我别的本事没有,不让你饿肚子没问题。”   少年嘲笑地看了眼身材矮小表情寡淡的刘祁,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我打架也很厉害!”   刘祁接过庄扬波递来的饼子,呆了一呆,不知道该不该啃。   “吃吧,吃吧,不吃饱了哪里有力气讨饭!”   少年就地一坐,将剩下的炊饼包了几个在怀里,取出一个,也啃了起来。   “遇上送炊饼的好心人可不多,大多是给馊饭馊菜的,还有施粥的,你们赶紧吃吧!”   这种炊饼最是经饿,就是太硬了,必须得救着水喝。两个孩子连碗都是白天现买的,之前下雨都是喝雨水,哪里弄的到水,庄扬波没吃几口,就噎的白眼直翻,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   刘祁是从小在宫里养大的,什么时候吃饭都不会狼吞虎咽,哪怕快饿死了都不行,他吃东西的仪态实在太过不群,引得乞丐少年都傻了眼,嘀嘀咕咕道:“不会真是哪家落难的公子吧?不过落难落到饭都没的吃的份儿……”   刘祁三两口把半个饼吃完,擦了擦嘴和手,感激的对少年拱了拱手:“昨天和今天都承蒙兄台照顾我们兄弟两个,还不知道兄台尊姓大名?”   “哈?胸抬?”   乞丐少年摇了摇头。   “我不叫胸抬,我叫赵狗蛋。”   “赵狗蛋?”   刘祁傻眼,“这是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爹娘,生下来就被人送到和尚庙里养,主持说我姓赵,没有名字,后来庙里老主持死了,寺里养不了那么多人,就把我送出去给别人家做儿子,结果那人家自己又生了个儿子,把我赶了出来……”   赵狗蛋吸了吸鼻子,语气很是淡然。   “养我的那个人家给我起名狗蛋,他自己那儿子叫狗剩,说是贱名好养活。”   他看了看刘祁,又看了看庄扬波。   “你们叫什么?看你们这样子,也不像是从小就吃苦的,是逃奴,还是家里犯了事?”   赵狗蛋似乎这种事见的多,一点异样的神情也没有。   “在下叫齐二,这是家弟,齐扬波。”   刘祁把自己的名字化了下。   “说来惭愧,家里出了些事,我们现在是要去庆州府投奔亲戚去的。”   赵狗蛋一脸“我就知道你们不简单”的表情,挠了挠自己的脸说:“你弟弟名字怪好听的,倒是你的名字,还不如我的。”   刘祁一噎。   “你们要去庆州?正好,我也要去庆州,那里有家布行听说招学徒,我去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卖几年,学个手艺,也省的一直讨饭,逃不到媳妇儿。”   赵狗蛋是个有思想的好乞丐。   “你们干脆和我一起走吧,免得路上饿死!”   “……这,方不方便?”   刘祁心中有些不安地看了看赵狗蛋。   “真是,你们两个一穷二白,我还能骗了你们去卖掉不成!”赵狗蛋翻了个白眼,“你们跟我走,准没错!”   庄扬波拉了拉刘祁的袖子,小小声地在他耳边说着:“二哥,我们跟他走吧,他肯定认识路,还会讨饭吃。大不了我们到了庆州府找到我姨夫,送他一笔钱,好好谢谢他……”   刘祁看了看庄扬波的脚,再看了看赵狗蛋有些紧张的表情,缓缓吐出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如此,那就有劳赵兄了。”   “什么赵兄赵兄,我今年十四,你应该比我小几岁,喊我赵大哥、狗蛋哥都成!”赵狗蛋嘻嘻地笑着。“我就喊你齐家老大啊!”   “我行二,大哥在肃州。”   刘祁摇了摇头。   “你唤我齐二即可。况且,我比你大一岁,我今年十五。”   “不是吧,你这么矮,已经十五了?”   赵狗蛋露出“你骗人”的表情,瞪大了眼睛。   “狗蛋兄要这么侮我,我是宁愿饿死,也不愿意和你一起上路的!”   刘祁也恼了。   “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赵狗蛋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刘祁,又看了看庄扬波,指了指他。   “那他呢?不会也……”   “家弟今年九岁。”   刘祁摸了摸庄扬波的脑袋。“你喊他扬波就行。”   “羊波?”   赵狗蛋将这个名字在心里读了几遍,觉得庄扬波的样子和咩咩叫的小奶羊倒是配的很,笑嘻嘻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那好,齐二,羊波,我们再讨点吃的和盘缠,这就上路。”   赵狗蛋不愧是从小混迹街头巷尾的人物,没一会儿就拽着刘祁和庄扬波东讨细要,要来了不少吃的。他看庄扬波长得可爱又乖巧,刘祁却是个满身酸味的书呆子,便总是拽着庄扬波说是自家弟弟,还教庄扬波装饿装病,骗取别人的同情,给他吃的。   庄扬波天然呆,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看人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眼泪也是说来就来,自然是“战果”丰硕,只是刘祁一想到宰相之孙如今和他一起落难到这种下场,不免有些难过。   有赵狗蛋在,前往庆州府的旅程一下子就顺畅多了,他是个人精,又会插科打诨,是以两个孩子虽然还跟之前一样又累又饿,两只脚都是伤,可心情和之前无衣无着,前途未卜时实在是天壤之别。   三人朝着庆州府的方向足足走了五天,才走到这座以庆州为名的府城,赵狗蛋给城门官塞了些铜钱,又说了许多好话,三人才以乞丐叫花子的身份进了城。   等一进完城,赵狗蛋身上也已经没有任何铜板了,吃的也被吃的空空荡荡,只能端着碗苦笑。   “哎,只希望这庆州府的善心人多一点,否则我们说不得要饿几天肚子。”   庄扬波进了庆州府,忍不住东看西看,脸上也有了鲜活的表情。到了这个地方,他总算有了点“自己地方”的感觉。   听到一直照顾他的赵狗蛋这么烦恼,庄扬波挺了挺小肚子,满脸得意地说:“狗蛋哥,你放心,我的姨丈在庆州府当差,我们先去找我小姨,一定饿不到你!不但饿不到你,我还会让我小姨给你封一笔大大的银子,谢谢你送我们过来!”   赵狗蛋肯这么帮这两个少年,也是看出他们是个人物,不像是寻常的穷苦人家孩子,如今一听这“羊波”家里的正经亲戚居然是个当官的,自然是喜笑颜开,连连点头。   “嗯,嗯!要真是这样,那就是老天爷照顾我,让我走了大运了!既然你姨丈家在这里,那还等什么,我们快走啊!”   刘祁也要去州府衙门看张榜的通告,了解最近发生的事情,闻言脚下也加快了速度,找路人问明了衙门的方向,便一刻不停。   三人边走边问,待到了衙门口,就见到门口一侧的墙上贴满了告示,不少文士打扮之人一边对告示指指点点,一边大声将告示上的字读出来给其他不识字的人听。   由于官府每次贴告示都是有新鲜事,寻常不识字的百姓为了显示自己消息灵通,也总是隔段时间就来衙门口转一转,打听打听。   刘祁挤了半天,总算是挤上前去,抬头往上一望,就看到了那张最显眼的张榜文书。   只是这抬头一看,这位路上还坚强无比的少年,突然就面如金纸,哆哆嗦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怎么了,跟死了爹似的!”   赵狗蛋见刘祁脚步一个踉跄,连忙伸手去扶。   “总不会是你成了通缉犯吧……”   赵狗蛋随口说完后也有些不安,抬起头把那江洋大盗、采花蟊贼的图像看了个遍,没看到十四五岁的“娃娃贼”,总算是松了口气,低头再想问几句,却见刘祁的身子凉了一片,简直就跟中了邪似的,终于还是嚷嚷了起来。   “你怎么了?撞鬼啦?哎哟,看你个头不大,怎么这么沉呢?”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刘祁,拍了拍他的脑袋。   “醒醒嘿!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哎,真是可惜啊,可惜!听说没有多大,怎么就死了呢?”   “老天也是不长眼,大皇子傻了,二皇子死了,这都叫什么事!”   “什么老天不长眼,就是老天太偏心了,现在就剩三皇子一个,看样子要被封太子爷了!”   一旁看到文书的百姓们议论纷纷,恨不得能说出个花儿来。   “……就藩途中不慎坠马,跌落深谷……今昭告天下,秦王已薨……”   庄扬波抬起头,努力地辨认着张榜文书上的字,小声地读了出来。   还没读完,已然吓傻。   ***   “大哥,怎么办,皇帝张榜天下,说秦王已死!”   霸王山急急忙忙地带着几个人手进了大营,一入军帐就慌里慌张说道:“现在底下人都在问怎么回事,要我们给个说法呢!”   坐在大帐里的陈武却是丝毫不乱,放下手中的军需账簿,语气不紧不慢:“我早料到有这一天,无妨,只要对他们说,是京中的三皇子怕秦王殿下杀回京里,想出来的奸计而已,我们只要一杀上京城,那娃娃就会吓破胆子!”   “可是陈大哥……”霸王山压低了声音:“那些乡下人说的话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一秦王没死……”   “被铁骑山庄的人追杀,还能活不成?”陈武冷哼,“他们做事也是不够利落,还让秦王跑了。”   “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总是不踏实。只是找到几副禁军的尸体,算不得什么证明。您家那位公子爷性子又有些古怪,说他是秦王……”   霸王山有些迟疑地说着。   “怎么,霸兄害怕了?当初你拿着那些秦王身上的东西来找我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陈武似笑非笑,“既然都上了同一艘船,现在想要下去,已经晚了。”   霸王山脸色难看,但也没跟陈武顶什么。   “方家那边可说了什么?”霸王山苦着脸,“这么大一块肉,他们不咬一口?不是说秦王还是他外孙吗?”   “他们打的是‘匡扶正道’的旗号,可不认这个皇帝是先帝的儿子,那秦王也就算不得什么龙子龙孙,哪怕是他家外孙也不行。”   陈武摇了摇头。   “这件事只能我们自己干,不过方家既然和我们结了盟,便不会撒手不管,你只要带好你那些兄弟,不要生事就行!”   “哎?哎!”   霸王山叹了口气,怏怏地出去了。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他霸王山的凶名,偏偏在这陈家老大这里,他是一点脾气都没有。   现在想想,他抓到那几个带着秦王衣冠和金牌的臭小子时,不贸贸然来陈家销赃就好了。   谁知道那是块王爷的金牌呢?   谁知道那些东西摸不得!   他还以为那就是一大块金子!   要不是怕把那些没见过的好东西卖贱了,他又何必去陈家,还被陈家给拿捏住把柄,不得不一起做着掉脑袋的勾当。   好在陈家倒不小气……   罢了罢了,当山贼本来就是脑袋别在裤裆里,现在想这些也没意思。   还是想想,该怎么拿下庆州府吧! ☆、第140章 倒霉?走运?   “什么,让我出考题?”   刘凌看着手中的诏令,眼皮子猛然跳了几下。   “这,这行吗?”   “陛下的意思是,您既然已经监国了,便要学着独立处理朝政。”薛舍人一板一眼地解释:“陛下既然让您出今年殿试的考题,就是想知道您认为眼下治国最需要的是什么。”   这不但是对今科士子们的考验,也是对刘凌的考验。开科取士最后一关放在金殿之上,正是因为只有皇帝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方面的人才,只有皇帝知道接下来的几年他要偏向于什么方向施政,他所要选拔的人才,也必须贴近时务,符合接下来的朝政变化,才能胜任。   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寒门苦读之士得个进士容易,能混上三鼎甲的,却往往都是名门大族出身的原因。学问这种事,天赋和努力就能弥补,可对朝政的把握及在政治上的眼界,非得耳濡目染或在这方面极为敏锐才有可能。   有些状元、榜眼、探花,本身不见得就有这种敏锐,但家中有人在朝中做官,或是了解时势,提前根据皇帝最近的需要和朝政的变化猜题,让家中子弟不停去做,说不定就正中了皇帝出的题目。   像是上一科的三鼎甲,拿了状元的是沈国公府的戴执,戴执本身才华就不弱不假,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因为他见多识广,又没有明确站队到哪边,比当科许多士子的家世、背景、见识都要强很多,不要说这些不算本事,君不见纨绔子弟千千万,有几个能真正靠推荐名额当上状元的?   那个世人称赞的神童,最后不也就泯然众人矣了吗?   皇帝放手把科举殿试的考题交给刘凌,也是抛砖引玉,让大臣和天下人明白自己的儿子最需要的是哪方面的人才,他的治国方策是什么样子的,这对于朝臣来说,已经和“放权”无疑,所以其中蕴含的深意,让刘凌也为之惊讶。   薛棣却不以为然,当年高祖在晚年时服食仙药,频频药发,又老生灾异,也没有在病痛和灾异面前动辄杀人,而是很快选定了储君,完成了国家的交接。   对于一个脑子理智的君王来说,事情既然已经无可挽回,只能选择损害最小的方式处理问题,毕竟这国家他治理了这么多年,临到最后“晚节不保”,是谁也不能接受的。   刘凌捏着那张诏书,仔细看了几遍后,开口向薛棣讨教:“舍人认为我该出什么样的题目呢?”   奇怪的是,一向对于刘凌知无不言的薛棣却摇了摇头,委婉地拒绝了他。   “殿下,这是您该交给天下人和陛下的答卷,不是臣的。如果臣帮你选了题,对您百害而无一利,您该自己思考才是啊。”   “是,是我想的太浅了……”   刘凌的脸红了红。   “不过殿下在决定考题之前,可以多征询下大臣们的意见,听听他们认为目前最要紧的是什么,代国如今面临着什么困难,又有什么问题悬而不决,然后再做出决定。对于一位君王来说,可以不善谋,却一定要善断,因为百官可以替君王思考,却不能为君王做出选择,这是您自己必须要走的路。”   薛棣的语调非常温柔。   “上位者的一个选择,有可能至上而下对很多人都造成深远的影响,所以不可不慎重。但经过慎重考虑后还出现了问题,作为上位者,只要选择承担它会有的后果,并改正错误即可,因为人无完人,即使是圣人,也有出错的时候。殿下不必如此紧张。”   “谢薛舍人提点。”   接下来的几天,刘凌在听政监国之余,从善如流的询问各部大员和其他官员的意见,听听他们对于眼下各方面困难的想法。但凡坐到这个位子上的大臣,无一不是希望能够施展自己的抱负的,刘凌愿意询问,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恨不得谈上三天三夜。   六部之中,礼部认为人才的选拔很重要,只有不拘一格的选择人才,才能使国家不会偏斜到不正确的方向,因为官员是百姓的领路人;   吏部则认为,对于官员的考核是非常重要的,如今三年一考,考绩主要和地方上的刑案、赋税的征收情况有关,这样未免太过偏颇,仅仅从刑狱和税收上看,无法衡量一地官员真正的能力,也就出现许多克扣重税、屈打成招的庸官、恶官。   工部、户部、兵部皆是如此,都认为自己部门下辖的事情是眼下最重要的,国家如今陷入混乱局面,也跟各部有些关系。   工部认为水利如果修的好,农田灌溉容易,就不怕旱灾,洪涝之年也不怕良田变泽国,也就不会有这些百姓因无法生存而闹事,被人乘虚而入,各地频频生乱的事情。   兵部认为国家一直没有仗打,也不愿意开拓疆土,将士们渐渐荒嬉武艺,也疏于武备,最终军中*横行,又有吃兵血喝兵血的将领引起军中矛盾,使得军心不稳,士气大跌,最终导致军队作战能力不强,不打仗还好,一打仗,必当溃败。要知道,一旦兴起刀兵,那就是关系到国之存亡之事,如果战斗力不强,还提什么保家卫国?   户部认为田地户籍已经很久没有重新丈量核实过,还按照开国不久的黄册来确定天下诸州的税收已经很不合时宜,因为有些过去富裕的州县,如今已经渐渐衰败,而过去人烟稀少的地方,也开始重新繁衍生息。   各地以“上上县”、“上中县”“上县”、“中县”等等方式来区分税收的条件,却不考虑人口变化带来的影响,长此以往,富县更富,穷县更穷,甚至有顶着“穷县”帽子少交税却粮仓尽满的,都是很大的隐患。   唯一没有以自己部中事情发表意见的,便是刑部,但刑部尚书庄敬也提出一点非常担忧的事情,那就是现在无论是百姓也好,大臣也好,都不敢说实话了。景帝、恵帝时期文人的风骨荡然无存,官员结党营私,士子拉帮结派,只说对自己有利的事情,死谏之臣越来越少。   这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并非好事。   刘凌在问政的过程中,越听越是心惊,越听越是害怕,虽然其中不乏朝臣们故意夸大其词引起他重视的部分,但大部分事实还是摆在那里,而且短期内都不可能解决的。   他的父皇最多半年后就要静养休息,可六部提出的问题,没有哪一个是三五年内能够完成的,尤其是兵部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四处都在打仗,可各地府兵都快拿不起武器了,何谈打仗?   父皇让他自己考虑殿试用哪个题目出时务策,现在放在刘凌面前的问题,不是该用哪个问题出时务策,而是问题太多,一个题目已经不够用了!   他恨不得把全天下的有识之士都找来,一个个回答他心中的问题才好。   不仅仅刘凌关心这届恩科殿试的题目,满朝文武和全天下的士子都密切关注着这位“未来储君”将来的施政方向。   六部之所以这般卖弄自己的学问见识和自己部中的重要性,也都是为了努力在他的面前刷存在感,希望日后对自己更加重视。   可以说,刘凌每去问询一部,当日京中所有消息灵通的举子们都会多添几道关于该部的时务策,当刘凌问遍六部之后,这些人的答案也出了几十篇了,包含吏治、水利、农事、兵事、刑狱、教育、民心等等等等。   当他们发现刘凌还接连造访御史台、鸿胪寺,甚至于京兆府之后,这些苦逼的举子们发现他们越来越看不懂这位“殿下”的心思,而他们模拟的考卷也是越堆越高,到了他们自己都记不得自己曾写过什么的地步。   好在刘凌对他们无形中的折磨没有多久,很快就到了殿试的时候。   今年的礼部试因为很多原因,最终选拔的人才要比往年多的多。   往年七八百人入礼部试,有可能只有几十人进入殿试,有时候甚至更少,只有十几人,但今年进入殿试的,足足有三十多人。   能进殿试的,都是在礼部试里的试卷为“上上”的,在殿试之前,还要在宫中的前殿“复试”,核对笔迹、相貌特征,以及之前表现的才学可否匹配入宫殿试,然后才能入殿。   今年的殿试因为不是皇帝主持,殿试被安排在麟德殿,应试者自黎明入,历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等礼节,好不容易进了麟德殿中,却看到主座之上坐着的是个剑眉星目、身着紫衣的少年,有些免不了脸上就带出几分失望之色来。   在很多人看来,一个十几岁、小时候还是在冷宫长大的少年是不可能有太高的才华的,如果他们写的太深奥了,有可能还面临因为他看不懂而被摘下来的选择,就算有十分才华,也不能完全施展。   如果坐在那里的是皇帝本人,那他们肯定是施展浑身解数,希望引起皇帝的注意,最终一飞冲天。   刘凌不是没看出这些人的心思,不过对于他们的想法,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在接受过士子们的礼拜之后,刘凌说了一番劝勉的套话,便让礼官们颁发策题。   策题的卷子一发到众人的手中之后,无论是经历过数次科举的白头老翁,还是第一次参加殿试却志得意满的青年,都人不住齐齐一怔。   只见光洁的试卷上,薛棣颇具特色的银钩铁画赫然书之其上,写着一段话:   “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   《孟子》中的一段话,简单到凡是读过经义的人都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偏偏是最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让众位士子难以下笔破题。   刘凌今日所问的策题,可以说是一句打脸的话,将国家的矛盾归结于国家自己出了问题,而不是造反的乱臣贼子、*的官僚、愚昧的百姓的问题。   莫说刘凌现在还不是皇帝,即使是皇帝,要写出这样的句子,也是需要一番勇气的。   现在他不是皇帝,甚至连储君都不是,出了这样的题目,就算“对策”写的再好,如果一旦触犯了皇帝的尊严,让皇帝生出怒气,恐怕这辈子仕途都没了。   可如果不好好写,就此敷衍一番,在百官和刘凌心中留下了“投机取巧”的印象,日后的仕途说不得也没了。   遇到这样的局面,即使这一科的官位有大把大把的空缺,应试的士子们也觉得自己算是……   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了!   刘祁怒不可遏地看着面前张牙舞爪的葛家家丁,恨不得把他按倒在地揍上一顿才是。   如今他千辛万苦到了庆州府,却连庄扬波姨丈府邸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说找到庄扬波的姨丈葛宁想法子回京了。   都怪这狗仗人势的奴才!   “看什么看?再看小心我喊官兵来抓人!”   那门子被刘祁凌厉的眼神看的心中发憷,色厉内荏地叫道:“我们家老爷可是庆州府的通判,和当今宰相的儿子是连襟,不是你这叫花子撒野的地方!想冒充老爷的亲戚,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的身份!”   “你这人……”   刘祁火了,正要跳上去分辨,却被一旁的赵狗蛋一把拉住,拼命往后拽。   “别争别争,争不出什么道理的,说不得还要挨打,我们先走,慢慢想办法。”   他不停地劝说。   “这可是通判的府上,抓你走是很容易的事,我们进了大牢,甚至庆州通判都不会知道,那才是真的损失大了!”   庄扬波也不太愿意走。   “我们能不走吗?我们就在对街坐着等我姨夫下差不行吗?”   “你看那几个家丁,像是会让你等的样子吗?”赵狗蛋有些埋怨,“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自己的姨丈,却连家丁都不认识你们这种正经的少爷,难不成是远房亲戚不成?”   “谁说是远房亲戚?我姨丈每年都给我送好多东西,堆都堆不下!”庄扬波反驳着,“这些打杂的门子肯定是到了庆州任职后才找的,不然不会连我都不认识!”   “现在是,他们狗眼看人低,就是不愿意帮你们通报,等也没用!”赵狗蛋看惯了世态炎凉,表情不由得带出几分同情。   “如果你们穿的好点,在后门或角门塞点钱进去,麻烦后院的婆子丫鬟们给主母传个话,说不定还有些希望。走大门,肯定是走不进去了。”   刘祁和庄扬波被赵狗蛋一直拉到看不见葛府的街角才停了下来,听到赵狗蛋说的话,忍不住都有些气馁。   尤其是庄扬波,听闻赵狗蛋的话立刻张大了嘴巴:“可,可是我姨母还在京中家里伺候公婆,没到任上来啊!”   “咦?你姨母在京城?”   赵狗蛋被庄扬波一句话说的狐疑无比。   “齐二,羊波,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历?既然家在京里,为什么会跑到这老远的庆州来?”   刘祁和庄扬波对视了一眼,庄扬波见刘祁面露难色,当先掩饰:“我二哥惹了父亲生气,被赶出来了,我也跟着出来,然后就和家中保护的人走散了,落得现在这幅模样,连去投奔姨丈都不行,我是不是要饿死冻死累死了,呜……”   “你别哭,你别哭!哎哟我的天,哪里找来你这个说哭就哭的主儿?你是不是投胎的时候投错了,该投女胎入了男身啊!”   赵狗蛋快要给庄扬波的哭功搞疯了,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眼泪。   “我不问,我不问就是了!”   刘祁悄悄松了口气。   幸好庄扬波这招“一哭了得”的本事解了围。   “只是他现在年纪小还好,等他年纪再大点,这样说哭就哭,该怎么办呢?”   还是少年的刘祁,心中突然一阵愁闷,莫名其妙的就陷入中年人的忧愁中去了,还是当爹的心情。   这厢里赵狗蛋手忙脚乱地安慰完这个好哭鬼,那边刘祁却捂着自己的心口,心中做出了一个决定。   “赵兄……”   “嗯!都说了多少次了,喊我狗蛋就好!”   赵狗蛋有些不能适应地挠了挠头,应了一声。   “我适才想了想,你说的没错,就算是去投奔亲戚,也断没有我们这样穿的破破烂烂,连个表礼都不带就要去见家主的,这件事,倒也怪不得那几个门子趋炎附势……”   刘祁探手入怀,从中衣缝着的地方取出最后一片金叶子,慎而重之的将他递给赵狗蛋。   “我知道赵兄有些自己的办法,可以化开这个,劳您想个办法,把我身上这片叶子换成散碎的银子,可以置办几身看得过去的衣服,备一份薄礼,好正儿八经的去见亲戚。”   刘祁叹了口气,将金叶子又往前递了递。   赵狗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立刻伸手去接那片金子,而是看着刘祁露出的中衣一角,怔怔的出神。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布料,薄的像是雾,还反射着月亮一般的柔和光线,只是领口露出那么一小块儿,他也能看出这块布料不是等闲人家用得起的,就连他家乡那个出了名的大财主,穿的也不过就是普通的绸缎而已。   刘祁递过去发现他没接,心中有些不安,只能硬塞在他手里。   赵狗蛋这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般,有些愣愣地举起来看了一眼,眼睛里突然发出“啊我被刺瞎眼睛了”的表情,直接闭起了眼睛。   接下来,他像是有些没有自信能拿得住那片厚实的叶子似的,哆哆嗦嗦地开了口:“这,这个颜色,这个,如果我没看错,是金子?”   他擦了好几下,大概又想用牙去咬,被慌张的刘祁赶紧拦了下来。   这虽然是给人把玩的金叶子,但因为是官造所以做的并不像民间那样轻薄,这一片足足有二两多重,说是一枚小金饼也不为过,被赵狗蛋这么用力一咬,不把牙磕了才怪!   然而赵狗蛋还在翻来覆去的看着那片金叶子,发出赞叹的声音,大约把玩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   “哈,那个,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金子,就在戏文里听说过,丢人了,丢人了!”   他抓了抓头,有些紧张地问刘祁:   “这么一大块金子,你就不怕我拿了金子,丢下你们兄弟俩跑了?我就是个臭要饭的,万一拿了金子就走,你又能去哪儿找我?”   刘祁看了赵狗蛋一眼,充满自信地笑了。   “仗义每多屠狗辈,门洞下那么多人,只有你对我们兄弟俩伸出了援手,可见你胸中自有一番正气……”   他认真地说着。   “你不是那种人。”   一时间,赵狗蛋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神色,捏着那块金子的手更加紧了。   他站起身,背过身抬手擦了一下什么,头也不回的往前走。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赵狗蛋走了有好一会儿之后,庄扬波才蜷缩着身子有些不安地问:“二哥,您就那么相信他吗?万一他真拿了金子跑了呢?”   刘祁将身子靠在墙上,眯着眼睛淡淡地道:   “他不会的,他有名有姓,看样子又跟沿途几个州府的城门官相熟,应当是常在这几地讨营生的,一问便能知道。他知道我们的亲戚是在庆州府做通判的,我们又不是普通人家出身,无论是为了不惹麻烦,还是为了让我们找到亲戚后得到更大的奖赏,都不会拿了钱就跑。”   他顿了顿。   “毕竟一个落难都能随手拿出一块金叶子的人,又怎么会是不用重金善待恩人的人呢?”   庄扬波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咦?不是因为您相信他的人品?我看你说那样的话,他好像都快哭了呢!”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自然是也发自内心的。他那一刻的受触动,也是真的……”   刘祁不无伤感地继续说着。   “但人的感动和相信,往往只有一瞬,当他离开我们,手中又握着金子时,其他念头就会纷涌而出。到那个时候,还能不能坚守心中的道义,就要看其他了……”   “正如我所说的,我们身世不明,又有做通判的亲戚,他权衡利弊后,不大会因为几两金子让自己抛弃熟悉的地方,甚至惹下更大的麻烦。”   刘祁叹了口气。   “脑袋清醒之后想到的东西,会比感动之时想到的更多。”   庄扬波几乎是从头到尾张大了嘴巴听完这一切的。   听完刘祁的话后,他有些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殿,殿下……”   震惊之下,他连二哥的掩饰都忘了,直呼“殿下”。   “殿下,您,您,好像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他带着敬畏的表情低语。   “啊……谁说不是呢。”   刘祁抹了把脸,望了望天。   按照张榜的说法,他现在已经死了。   “也该不一样了。”   ***   虽然话是这么说,利害关系也分析的很清楚,但若说刘祁一点都不心慌,那肯定是假的。   尤其在赵狗蛋一去就没有回来的时候。   他们几乎是从天亮等到了快天黑,都没看到赵狗蛋的身影,而庆州府和其他州府一样,晚上是有宵禁的,这意味着他们如果不赶快离开,继续在街上逗留或游荡的话,就会有官府中人把他们抓到衙门里关上几天。   “二哥,上次我们拿金子出来,差点被人丢到牢里去,硬说我们是小贼,你说赵狗蛋会不会……”   庄扬波有些害怕地搓着衣角。   “不会的,像是这样一直在三教九流中混的儿郎,自有一套销赃的办法。昔日我在观里时,就见过这样的人,虽然麻烦,但一点金子,不至于让他脱不了身。”   刘祁说给庄扬波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那为什么……”   庄扬波不怕他们丢下那点钱跑了,也不怕找不到姨丈,他只怕二殿下那么相信一个人,又把自己全副身家都托付而出,最终却落得个失望的结果。   赵狗蛋是个很好的人,他也很喜欢他,正因为如此,他希望他不是那样的人。   二殿下虽没说出来,但心中的想法应该也差不多。   好在,老天爷没有再继续折腾他们。   踏着漫天的红霞,换了一身灰色布袍的少年,干净的恍如是邻家的兄长,怀抱着大小几个纸包,朝着两个孩子走来。   他走到两人的面前,放下手中的纸包,嘻嘻地笑着。   “小爷太俊,把你们看呆了?我特意换了身干净衣服去店里给你们买成衣的,不然又给店家赶出来。”   他有些不太自在地摸了摸身上的衣衫。   “我对庆州不熟,摸到地头蛇那花了好些时候……”   庄扬波感觉自己眼泪又要下来了。   赵狗蛋摸了摸庄扬波的脑袋,看着他们的表情,心中一片了然。   “那个,你们……”   “……等急了吧?” ☆、第141章 真秦王?假秦王?   赵狗蛋回来了,带回来了干净的成衣和换掉的散碎银子。但因为是“黑钱”,所以找地头蛇化成散碎银子要收两成的“洗钱”,二两金子换完后,平白折了两成,原本赵狗蛋还有些过意不去,生怕他们觉得是自己吞了,但见庄扬波和刘祁听到后都没表示出什么不满,心中也是一松。   二两金子能换二十多两银子,折了洗钱也有十几两,放在普通人家里,过上一年是足够了,但三个孩子换了成衣、买了些普通的布料做上门的“表礼”之后,其实也没剩下多少。   如果庄扬波的姨夫不接纳他们,那就真是熬不下去了。   这时候天色已晚,刘祁和赵狗蛋商量了一下后,拿着些散碎铜钱在街边食肆随便糊了下肚皮,又找了家客店沐浴了一番,整理好仪表,第二天退了客栈,去街边随便扯了几块布包好,就去再探葛府。   好在刘祁、庄扬波和赵狗蛋三人长得都不像山野村夫,刘祁从小在皇宫里熏陶长大,气度自然不凡;庄扬波则长得十分可爱,圆圆的眼睛看着人的时候十分讨喜。   赵狗蛋身上有一种异味儿,可五官十分端正,还带几分英气,并不像许多乞丐那般贼眉鼠眼,三人换上干净的衣服,抱上扯好的几捆布,至少表面上,再也和叫花子扯不上关系。   赵狗蛋之前说的没错,虽然是正经亲戚,可平日里来往并不密切,想要人家大开正门迎接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昨天也已经吃了闭门羹。   所以这一天,刘祁领着赵狗蛋敲了葛家的一处角门,开门的是个年纪不大的门子,刘祁斯斯文文地上去将情况说了一遍,又塞了一块最小的银角子,那门子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进去通报了。   正巧今日葛通判正好休沐,就在府中。   通判是景帝时期增设的官位,在州府的长官下掌管粮运、家田、水利和诉讼等事项,对州府的长官有监察责任的官职,虽然并没有刺史那般有实权,但是却可以上达天听,地位并不比刺史差。   这位葛通判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之时,他和当朝的刑部尚书是连襟,其妻和庄敬之妻是同胞姐妹,说起来他喊当朝宰相庄骏要喊一声“家公”,年节走动也十分频繁。   正因为这层关系,他在庆州当通判当得顺风顺水,没人敢给他什么气受,就连现在的庆州刺史心里都明白,若自己升迁或降级,这刺史的位子就是葛通判的,如果自己在庆州刺史位置上不下来,这位通判恐怕也要因自家的姻亲关系调回京去,不会和其他人一般紧紧盯着他的位子,所以对他也很客气。   葛通判到庆州上任,原本是该带着夫人一起前来的,只是他需要有人留在京中维持家中的关系,时时走动,他的妻子因有宰相府这层关系,和他一起去庆州好多年就不合适。   葛通判留下妻子固然是为了连襟关系更紧密,对外却还要名声,只说自己走了,妻子和儿子要留在京中替自己尽孝,否则庄扬波的姨母在府中,也就没那么难见家中的主人了。   此时葛峰正在读着京中送来的家书,看到庄扬波随着秦王一起前往秦州时,忍不住“啊”了一声。   秦王已死的张榜公告已经下达诸州,他身为州中通判,当然清楚秦王的情况,既然秦王已经遇害,那庄扬波就绝不可能幸免,想到庄家的独苗儿就这么没了,葛峰也陷入焦虑之中。   他能和庄敬来往密切,其原因就是庄敬的妻子是管家娘子,而且早早就生了个儿子,地位稳固,家中也没什么可以争宠的狐媚子,但是庄敬人到中年没了儿子,说不得就要广纳妾室为其留后,在这一点上,已经人到中年的庄夫人是不占优势的。   如果庄夫人失了宠,自家夫人去宰相府也就尴尬了,倒像是娘家人去示威撑腰似的,他现在需要庄家这层关系,不能和庄家有任何矛盾,可要对自家大姨子不管不问,又未免让人觉得趋炎附势,心生芥蒂和轻视,对官声并不好。   想来想去,葛峰只希望庄扬波那小子大吉大利,千万别出什么事,否则乱的可不止庄家,连带着几个姻亲家里都要受到波动。   所以在这个时候下人通报夫人的外甥来了,葛峰的心情可想而知。   “什么?夫人的外甥?夫人哪个外甥?”   葛峰嗤笑:“夫人的外甥现在根本就不可能……等等……”   他皱起眉头,仔细问那门子。   “你在角门遇到的自称我内甥的那个,什么模样,多大年纪?”   “回禀通判老爷,外面站着三个少年,为首的十四五岁,狭长眼睛,个子不高,长得倒是白净斯文……”   那门子小心翼翼地回报,话还没说完,就见葛峰眉头蹙得更紧了,脸上也露出不耐之色,心中只能惋惜一声。   不是他收了钱不办事,而是这忙他确实帮不了。   想想怀里的钱,他还是硬着头皮把话全部说完了。   “另两个,一个是杏儿眼的小孩,脸圆圆的,九、十岁的模样。一个是方脸的少年,十七八岁,浓眉大眼,三个孩子穿的都很普通,不太像是什么富贵人家的……”   “杏儿眼,脸圆圆?”   葛峰一呆。   “是不是眉毛弯弯的,菱角一样的嘴巴,脸颊也鼓鼓的,很是乖巧的样子?”   “是是,正是这样!”   那门子见有戏,顿时连连点头。   原来为首的那个不是表少爷,圆圆脸的孩子才是!   葛峰大惊失色,哪里还能坐得住,几乎是狂奔着跑出内院,直奔角门。   他平日里是十分稳重的人,否则也坐不稳这把交椅,这时候拔腿狂奔,几乎把满府的家丁、奴婢吓了个半死,俱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葛峰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角门,一抬眼就看到了无聊的蹲在地上的庄扬波,几乎是喜极而泣地冲上前去。   “扬哥儿!扬哥儿!”   他眼里哪里看得见另外两个孩子,此时兴奋的劲儿,比起看见自家孩子也差不了多少了。   庄扬波其实和这位姨丈见的不多,可见这位姨丈这么热情,倒把他多日里一肚子委屈给勾了出来,站起身掉着眼泪也朝着葛峰的方向猛跑。   “姨丈!姨丈!呜呜呜呜呜!”   葛峰速度何其快,三两步跑到庄扬波面前,蹲起一抱,竟把庄扬波抱了起来,犹如哄三岁孩子一般。   “不怕不怕,姨丈在这里!不管出了什么事,姨丈送你回家!”   两人这般夸张,倒让无父无母的赵狗蛋看得心中有些毛毛的,扭过头看了眼“齐二”,发现他嘴角含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忍不住有些同情起他来。   “我说齐二……”   他骚了骚自己的脸。   “你是不是捡来的?”   “啊?”   刘祁愣了愣。   “你看你家那姨丈,恨不得羊波是自己亲生的似的,再看看你,明明是兄弟,连看都没看你一眼。我说你在家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给自家父亲赶出去就算了,连姨丈都不睬你?”   赵狗蛋恨铁不成钢。   “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太傲了,又扭捏的很,你看羊波,哭着就冲上去了,这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就不能撒撒娇?”   “咳,咳咳咳……”   刘祁被赵狗蛋的话逗得连连干咳,笑着解释:“那什么,虽然我们是兄弟,但我和他不是一个娘,那是他的亲姨丈,和我却算不得什么亲戚。”   听到两人是不是一个妈的兄弟,赵狗蛋露出“你们城里人真会玩”的表情,了然地点了点头。   “难怪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一个鹅蛋脸,一个圆脸,一个眼睛长,一个眼睛圆。也怪不得路上的人问你卖不卖羊波,你们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兄弟。”   刘祁笑了笑。   那一边,抱着葛峰脖子的庄扬波突然伸手朝着刘祁的方向指了指,在他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只见得葛峰身子一震,差点没抱着庄扬波的身子,幸亏他反应快,很快就把他放下来了,否则庄扬波还要摔着。   此时已经有不少下人闻讯聚集到了角门附近,见自家老爷确实是认识这三个孩子的,心中有些庆幸没把人赶走,有些从家里出来的老人看到庄扬波,也惊得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这位娇客可不是普通人,每年老爷回京,恨不得把市面上能找到的新鲜玩意儿都给这位表少爷搜刮了去,他们送礼上门都不知道跑过多少次了。   葛峰放下庄扬波后,先嘱咐家里的家生子准备三间相连的客房,再准备热水和伺候的下人,安排在主院附近,方便照顾的,这才整了整衣冠,朝着刘祁的方向走去。   “不知是二,二……”   葛峰二了半天,还是庄扬波在旁边小小声说:“你就喊二郎算了”,他才从善如流地继续说道:“二郎登门,实在是让寒舍蓬荜生辉。”   “不过是一落难之人罢了,葛通判客气。”   刘祁微微颔首。   “我和扬波这边,要多麻烦通判照顾了。”   在君臣名义上,他是朝廷册封的秦王,正儿八经的亲王之尊,葛峰是臣;以家中关系来看,庄扬波是他的伴读,又是葛峰的晚辈,自己也算是他的晚辈,这关系说亲也亲,说远也可以远,端看刘祁自己怎么放自己的位置。   见刘祁并没有颐气指使,而是很客气的任由自己安排,葛峰也松了口气,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伸手往里面一引。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儿郎你们先进来休息。舒州离这里颇远,想来你们一路也辛苦了,到了这里,就当是自家,不要客气。”   庄扬波小小地欢呼了一声,可怜巴巴地向葛峰要吃的。   葛峰从小看着庄扬波长大,知道他祖父对他虽然严,可物质上从没有亏待过他,见他居然饿到要吃的,眼眶也是一热,摸了摸他的头,又吩咐身边家人去街上最著名的铺子再买几道点心。   赵狗蛋是庆州下辖到处跑的,自然知道那个有名的铺子,见那下人得了令就出门,一时间只觉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脸上也是喜笑颜开。   “这位是?”   虽然赵狗蛋看起来不太像什么达官贵人,可葛峰也不敢怠慢,跟秦王出京的都没有什么普通人物,万一是谁家的公子,得罪了也不太好。   “这位是我们在路上认识的朋友,如果不是得到他的照顾,我们也进不了庆州,这是我们的恩人。”   刘祁非常慎重地介绍了赵狗蛋。   “既然是二郎和扬波的恩人,就是我葛某的恩人,请进,都请进!”   听到是半路认识的,葛峰也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神色,脸上依旧带着客气的微笑,一手牵着庄扬波,领着几人就往安排好的院子里走。   赵狗蛋听到刘祁和葛峰这么评价他,心中一片滚烫,只觉得自己没有帮错人,这齐家兄弟都是讲义气的汉子。   只是他从来没进过这样的大户人家,莫说是通判府了,他这种乞丐遇见县府都绕着走,此时跟在葛峰身后,未免面露拘束,束手束脚,一路上还忍不住好奇的东看西看,直到看到几个穿着绫罗的侍女,终于忍不住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连头都不敢抬。   一切都看在葛峰眼里,他人情达练,自然猜出了赵狗蛋大概是两个孩子落难时交的朋友,心中虽然没有嫌恶他,但却已经做了决定,决计不会让他乱跑,将秦王和庄扬波还活着的消息送出去,抢了这份搭救的恩情。   在他想来,笼络这种人也容易的很,好吃好喝供着,过个几天,送他走都不愿意走了。   秦王虽然政权失败被就藩秦地,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龙子龙孙,如今方党乱成一片,秦王的地位就变得“奥妙”起来,葛峰这人不愿意多生事端,可送到手边的富贵也不会推走,将刘祁自然照顾的是无微不至,对庄扬波更是恍如亲生父亲一般,恨不得带到自己屋里歇着算了。   庄扬波也是个爱撒娇的脾气,一下子给姨丈看看自己磨烂的脚,一下子给他看看自己身上摔出的伤痕,看的葛峰大惊失色,又把家里备下的家医请了来,仔细给三个孩子都检查了一遍。   刘祁和庄扬波都还算是皮肉伤,就是吃了些苦,那赵狗蛋最是尴尬,他头上身上有虱子,家医自然不愿意这样的人住进府里,私下里悄悄建议葛峰让两个好好的孩子离他远点,又希望赵狗蛋把头发剃光,再用药粉细细擦上几天,把身上的虱子都灭了再说。   赵狗蛋一听要剃头发就使劲摇头。他是叫花子出身,冬天没头发要冻死,有虱子倒没什么,不过考虑到富贵人家恐怕忌讳这个,也答应了一定会泡药浴,再擦药粉除虱,只是面上还是露出了几分不痛快。   晚膳一过,庄扬波给葛峰带去问清楚情况去了,刘祁留在自己屋里给京中写信,葛峰是通判,有直达天听的渠道,用这个送信倒是正好。   也是因为这个,他才同意和庄扬波冒着危险来找这位姨丈。   赵狗蛋吃也吃饱了,喝也喝饱了,他是个受不得伺候的性子,被婢女一个“少爷”长一个“少爷”短喊的鸡皮疙瘩直起,随便往身上拍了几把药粉就去隔壁房间找刘祁去了。   待见到刘祁在写信,赵狗蛋不无羡慕地开口:“你还会写信?我现在终于相信你们都是大户人家的孩子了。”   “会写字又如何?还不是找不到差事,混不到饭吃?还是你有本事多了。”刘祁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我这还有一点写完,赵兄你自己找地方坐。”   “啧啧,不一样,真是不一样。”   赵狗蛋边摇头边找个凳子一屁股坐下。   “你这到了亲戚的地方,顿时就有公子哥的气派了。”   “是吗?”   刘祁忙于将自己的经历回报于京中,有些漫不经心地搭着话。   “我说齐二,羊波被他姨丈带走了,你就一点都不好奇?”   赵狗蛋满足着自己的好奇心。   听到这里,刘祁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   “你想问什么?想问就问吧。”   “你既然说了,那我就问了。”   赵狗蛋也面色一整。   “我看葛通判对你比羊波还客气,但是对羊波却很亲密……”   他眨了眨眼。   “你是不是你爹前妻生的?羊波是后娘生的?”   “你这都什么和什么!”   刘祁大笑。   “不是,葛通判好像有些怕你,我以为你是那种大户人家可以继承家业的儿郎,所以……”   赵狗蛋开始漫无目的地猜测。   “还是说你其实还有个大哥,你们都不是正室生的,你大哥要继承家业了,所以你们都被赶出来了?否则你们这样的人家,怎么会在外面流浪呢?”   听到赵狗蛋开始猜测自家的事情,刘祁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我大哥并不会继承家业。”他木着脸说着:“不过我确实不是正室生的。”   赵狗蛋只是随便猜猜,见刘祁好像有些不太对劲,连忙打住了话头。   “咳咳,是我不好,乱猜猜。你们接下来怎么办?回家去?”   “是,我原本是从家里出来,去继承家里一处产业的,只是走到半路上遇见了歹人,和家里人走散了。现在再去原本要去的地方,身上也没了证明的东西,只能回家去,叫我父亲再派人送我过去。而且我家里人死了不少,这件事也不能随便算了。”   刘祁脸上露出肃杀之气。   “陪伴我出门的家人都是家中可靠的人才,我不能让他们枉死!”   赵狗蛋听到刘祁这样说,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失望。   “哎,你要回家去啊?那我们就处不了多久了,我不能离开这里太远。”   “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家去。我父亲要知道你救了我,会好好谢谢你的。”刘祁怔了怔,“何况你也没什么亲人了……”   “这便是我不能走的原因啊……”赵狗蛋满脸迷茫之色,“养大我的主持跟我说,我其实是被人寄养在寺里的,家里发生了些变故,说好了等我大一点就来接我回家,可是主持得了恶疾去了,谁也不知道我家在哪儿,我只能在寺里留了消息,若有人来找我,就留下地方,我好找回去。”   他露出惋惜的神色。   “我若跟你走了,家里人找来,我该怎么办?”   “那倒是可惜。当年收留你的寺庙叫什么?寺里说不得有知道你家消息的老和尚,到时候我求葛通判派几个人帮你问问,他是官府中人,比你要方便的多。”   刘祁也尊重他的选择。   “就在阳平县,叫般若寺。”   赵狗蛋笑了一声。   “赵家在阳平是大姓,说不得我家也是什么大族呢!”   “呵呵,看你的长相,父母定然不是平庸之人。”   刘祁这话倒不是恭维,赵狗蛋的长相确实不俗,他这还是从小喝西北风长大营养不良,如果吃的好喝的好,再识文断字,说不得也是一条磊落端方的汉子。   “嘿嘿,你也这么想?所以我更要找到家人啦。”   赵狗蛋灿然地笑着。   “我肯定不是给人丢了的,家里人一定还会找回来。”   刘祁心中何尝不挂念宫里?一说到家里人,刘祁忍不住也悠然神往,两个少年都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屋子里也陷入了一片安宁之中。   到了葛通判的地头,刘祁和庄扬波才算找到了往日的感觉。   他们身上都或多或少有轻伤,身份又不适宜暴露,葛峰怕打草惊蛇回京之时又遇到追兵,所以一边快马加鞭把刘祁的消息送回京中,一边打探着外面关于秦王的消息,想要弄清楚到底是哪一方的人马在追杀秦王。   他治家很严,家中消息是一点都透不出去的,所以外人除了知道他换了两个家中看大门的门子以外,都不知道他家里多了几个客人,只是觉得他最近心情好了许多。   说来也巧,通判平时事务繁忙,原本是顾不上照顾刘祁几个的,可这几天庆州刺史不知为何放了葛峰几天假,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处理好家中的事情,准备应付接下来巡查庆州诸县的事情,真到巡查开始的时候,就没时间休沐了。   葛峰正好□□乏术,庆州刺史一让他“安排家事”,他立刻谢过他的好意,真回家去“休沐准备”,正好顺便“照顾”好秦王和庄扬波。   这一等消息就是好多天,刘祁和庄扬波住的还好,可赵狗蛋这边却不干了,吵吵着要走。   “葛通判,你真奇怪,我只是个叫花子,如今也把你们家亲戚送来了,住也住了,吃也吃了,为什么不给我走?”   赵狗蛋看了刘祁和庄扬波几眼,脸上表情更盛。   “你们呢?你们也不想我走?”   “这位小兄弟,不是不让你走,你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这是天大的恩情,二郎的家人和羊波母亲肯定是要好好谢谢你的,你这么走了,他们岂不是要扑个空?”   葛峰咬死了不能让他走。   “不如等他们的家人带着礼物到了,你再走?”   “你们把我当成挟恩求报的小人不成?我帮他们两个,是因为看他们还算顺眼,又处得来,就顺手帮一把,现在帮完了,客气话也听了一箩筐,我得回阳平去了!”   赵狗蛋满脸不可思议。   “讨饭的也有窝,我在这里待的不自在!”   “是不是舍下照顾不周?还是奴婢们伺候的不好?我这就派人去罚……”   “不是不是,就是伺候的太好了,我才要走!”   赵狗蛋连连摆手。   “我受不住这个,我得回去了,真要回去!”   “狗蛋哥,你再住几天嘛,等我家人来了,我让他们送你一匹马好不好?”   庄扬波知道赵狗蛋最羡慕别人骑高头大马的。   “要什么样颜色的都行!”   “不行,我得回寺里看看。”   赵狗蛋扭头看了看刘祁,眼中都是恳求。   他是真的怕了。   “齐二,你也不给我走?”   刘祁大概明白葛峰为什么不给赵狗蛋走,毕竟他身份敏感,外面又都传秦王死了,他出现在舒州边境,扯着一个少年,又那般潦倒,这件事听了多的,也许会猜出来他的身份。   他现在是“已死”之人,最是安全,可是要活了,反倒惹出无数麻烦。   但刘祁对于葛峰的做法却不太赞同,有些以怨报德的意思。毕竟这赵狗蛋明显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虽草莽出身,却有自己行事的准则,这般以利相诱,倒有些小瞧他了。   所以刘祁思忖了一会儿,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赵兄,你看外面天色已晚,你现在走也来不及出城了,要不然这样,等明天天亮,我请葛通判送你些盘缠,再赠你一匹骡子,你先回阳平的般若寺留住一阵子,等我家人从京中赶来,我再派人将谢礼送去般若寺……”   刘祁知道他肯定不会接受葛峰派人送他走,看他现在的表情,倒像是害怕有人要杀人灭口似的,恐怕是误会了什么。   “好好好,谢礼就算了,能回去就行!”   赵狗蛋连连点头。   “谢礼还是要的。如果以后你家人回来找你,你有些钱财傍身,日子过得很好,家里人也会放心,总比你落魄天涯要好。”   刘祁劝他。   “因为变故将你托付给别人,你的家人一定心中愧疚不已,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却过的不好,岂不是更添伤感?”   赵狗蛋微微错愕,显然没想到刘祁会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天人交战一番之后,咬了咬牙。   “既然如此,那我就厚着脸皮承下了!我明日再走!”   他从小在江湖中混,自然是聪明无比,连连看向葛峰,对他拱了拱手:“葛通判放心,你家表少爷落难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跟外人说,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葛峰没想到一个讨饭的少年也能猜出他的想法来,连谢礼都不要了也要回家,心中不由得惭愧自己一把年纪都活回去了,也有几分脸热,呐呐地随便迎合了几句。   赵狗蛋吵着要走,庄扬波自是难过,但他也知道秦王殿下是注定要就藩的,赵狗蛋如果不愿意去藩地,几人最终的结局无非就是天各一方,说不得他连他们的身份都不知道,忍不住又泪眼婆娑,拉着他的手有无数要说。   此时天色已晚,葛峰吩咐家人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宴,就当给赵狗蛋提前践行,刘祁能喝酒,赵狗蛋出人意料也是个能喝酒的,葛峰和两少年喝的有些微醺,竟笑着夸奖赵狗蛋:   “你这少年,长得端方,性子也仗义,什么都好,唯有这名字,实在是登不上大雅之堂。你于我家有恩,日后说不得也是有大造化的,我忝为长辈,腹中也还算是有些学问的人,我给你改个名字如何?”   这时代,能给人起名或起字,那得是家中十分有交情和声望的长辈才行,否则没人愿意捞这种事,赵狗蛋哪里还有不愿意的,连连点头。   可刚点完头,他又看了看齐二,再看了看庄扬波,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怎么?你还不愿意?”   葛峰意外地问。   “不是不愿意,只是想到羊波这名字,还有他那齐二……”   赵狗蛋有些害羞地笑了笑。   “那啥,嘿嘿……”   葛峰一下子就听懂了。   “呵呵,这两位的名字,哪里轮得到我来取?扬波的名字是他祖父起的,取自《楚辞》的少司命一篇,少司命是保护孩童的女神,他家人是想少司命能护庇自己的子孙,取其‘冲风至兮水扬波’一句,是期望他骨气委和,迹不举物,心不扬波,成就大才。至于齐二……”   他看到刘祁,酒醒了几分,连忙刹住话头。   “他只是行二,不叫这个的。”   “哦。”   赵狗蛋识趣的没有问刘祁叫什么,心中大定地站起身,给葛峰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民间的规矩,给自己取名或取字的,那是半个父亲的恩情,是要行大礼的。   葛峰已经打定主意要派几个人远远跟着赵狗蛋,盯着他的行踪不让他乱说话,此时想要多卖卖好,以免日后有什么龃龉下不来台,毕竟他和秦王也算是落难之交的交情。   “好好好,你先起来。”   葛峰扶起赵狗蛋,开口说道:“你这名字虽然有些俗气,不过倒可以化个字用……”   他微微沉吟一会儿,一击掌。   “有了,化为丹如何?你性子直率,有一片赤忱之心,正合‘丹’字。丹又是美石的一种,君子如玉,日后你的表字,便叫‘明玑’吧!”   这是连名带字都一起取了。   赵狗蛋连书都没读过,自然不知道什么丹,什么赤忱,什么明玑。那边庄扬波却是兴高采烈,比自己有名字了还高兴,叫下人取了纸笔来,在纸上端端正正的写了“赵丹,字明玑”几个大字,笑着凑到他身前,指给他看。   “你看,你看,这个字念赵,这个字念丹。这是明玑,等你到了戴冠之年,我们喊你就要喊明玑了。对了,明玑是一种宝珠,长得跟丹药一样……”   赵狗蛋见庄扬波一个小小的孩子也能写字,还懂这么多,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拿着那张纸,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用手指在那些字上划来划去。   只是墨痕未干,他手指这么划几下,顿时满是黑色,但他却一点也不嫌脏,只顾着傻笑傻看,似乎这样做,就能立刻学会这些字似的。   葛峰也是厉害,一顿饭的功夫,几个字的情谊,就让赵狗蛋之前对葛家的不满一扫而空,反倒还要感恩戴德地叩首,感谢他给自己起了新的名字。   无论怎么看,赵丹这名字都不错,至少比赵狗蛋不知道好多少倍。   所以直到赵狗蛋回了屋子里,那笑容都没有褪去,明明第二天要赶路的,躺到了床上还爬了起来,索性就着屋子里的茶水,在桌子上描画了一夜的“赵丹,明玑”。   他本来就不笨,相反还很聪明,等到了快下半夜的时候,那字已经写的像模像样,而且隐隐有几分庄扬波字迹的影子,绝看不出是个连字都不会写,只会写自己名字的人。   “呼……”   赵丹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忍不住困意袭上,准备脱衣去睡,却听得外面一片嘈杂之声,像是许多人跑来跑去的声音。   “怎么回事?庆州府晚上不是宵禁,任何人都不准出门吗?”   他疑惑地自言自语,探头探脑地走出屋子,想去看看动静。   内屋里没人伺候,外面却一直有人守夜的,见赵丹出来,连忙上前伺候,把赵丹惊得连连摆手。   “不不不,我就是听到外面吵闹,出来看看,不要如厕!是是是,也不要喝水!更不饿!真的,我什么都不要!”   不光赵丹惊讶,葛府变故一起时,立刻就有门子拔腿就跑,去主院里通报。   这里是通判府,历来是在庆州任职的通判居住的,倒不是葛峰的产业,之前的门子也是庆州府衙随宅子一起送来的,葛峰刚来时人手不足,看那几个门子也称职,就没换掉。   直到他们阻拦庄扬波投亲,葛峰心中不喜他们狗眼看人低,这才找了个由头给打发走,换了几个家中的老人。   这门子才当值没几天,就遇见城中突然灯火通明,隐隐还有大批人进城的声音,顿时吓得不轻,连回报的时候舌头都在打卷。   “报报报老爷,外面突然来了许多人,看样子,像像是去府衙的!”   现在正是下半夜,葛峰睡得正酣被弄醒了,但是依旧很是警觉,听到门子的回报,一边询问详情,一边让伺候的随从赶紧为他更衣。   “什么人?大概多少人?有没有兵刃?骑马还是步行?”   “看不清人,但是一直没有断过,有马蹄声,但不大,马大概不多。有兵刃,像是,像是……”   他顿了顿。   “像是外面哪里来的兵卒!”   “兵卒?庆州的府兵总共都没有一千,都在守门,哪里来的马!”   葛峰心头升起不安。   “和我出去看看……不,先不看,先叫齐所有的家丁护院,随我去保护两位表少爷。”   “是!”   葛峰脚步匆匆,往隔壁的院落里赶,好在他为了方便照顾庄扬波和刘祁,把他们都安排在自己的隔壁,转眼间就到。   这么大的动静,刘祁早已经醒了,已然更好了衣冠,还去隔壁屋子里叫醒了庄扬波,指挥着下人们给他更衣。   那边赵丹更是索性没睡,探头探脑地走了出来,一见葛峰也起来了,还带着家丁往刘祁屋子里跑,顿时知道肯定是出了什么事,更不要睡了,反倒回屋把一碗冷茶水全泼在脸上清醒清醒,顶着一头一脑袋水也往刘祁屋子里跑。   “葛通判,外面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祁焦急地问。   “我也不知,下人说是有一支兵马入了城,我已经派人去打探了。以防万一,几位都跟好我,如果情况不对,我就护送你们……”   “老爷,老爷,不好啦!刺史府来了一群差吏,把我们府里围起来啦!”   另一个门子急急忙忙冲进正院,高声喊着。   “什么?”   葛峰气急败坏。   “洪刺史派差吏围我府邸干什么!”   “不光是围了我们府里,我看这条街上官爷们的屋子都被人围了。”   那门子惶恐极了。   “我听外面人嚷嚷,说是秦王进了庆州府,‘请’诸位大人去迎接秦王!”   “秦王?”   葛洪大惊。   “好一个秦、王!”   刘祁咬牙切齿,脸色铁青。 ☆、第142章 生疑?生变?   麟德殿。   刚刚结束完主持的殿试,并根据时务策的水平和六部主考官一起选出了“上上”的佳作五篇,刘凌觉得很满意。   至少还有五篇能看的,没有全军覆没,被自己的题目吓傻到什么都写不出来,说明这届的士子中颇有一些胆量和见识均为不凡的人物。   其中最受赞赏的文章,是陆凡的一个学生做的,他是国子监里太学生们的掌议,也是当时叩宫门的那个青年。   另一篇上上的笔者其他人也很熟悉,就是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被两个举子谋财害命也要得到行卷的那位士人,被皇帝亲点的直入殿试的“门生”。   虽然说他们的文章都有些言辞激烈的毛病,但确实直击时弊,从各个方面揭出了代国如今的问题,并直言朝中大臣多年来报喜不报忧是造成国家沉积诟病的主要原因,而一直没有外患的环境,也是让朝中内斗不停,无法齐心协力的原因之一,其思考的方向让人拍案叫绝。   加上刘凌是个少年,正喜欢这样热血的文章,在征求多方意见都没异议后,刘凌便在他的文章上连划了好几个圈。   只是他只是主持“殿试”,真正定下“三甲”还要看刘未,于是乎刘凌带着礼部几个官员拿着殿试中的上上之作直奔刘未所在的偏殿。   刘凌在前面主持殿试,时间太长,刘未如今的身体是撑不住的,只能在后面边休息,边等结果出来,让其他人读出这届的佳品给他听,然后再订立名次,确定三甲。   刘未其实已经等得很急了,之前他想保留一些惊喜,并未问刘凌定的是什么题目,当听到身边的薛棣读出殿试的考题时,刘未鼻子都要气歪了,哪里还顾文章好不好,张着嘴就开始无声地大骂。   可怜那传话的读唇者嘴巴动来动去,怎么也不敢复述,气的刘未嘴巴又大动,这下所有人都看懂了。   他是在喊,“说!”   读唇的老头已经满头花白,看着满头雾水的刘凌,哆哆嗦嗦吐出两个字。   “逆,逆子……”   一下子,礼部那几个官员都明白为什么这老头不敢再传。换了他们,他们也不敢对皇子喊“逆子”。   好在有了这个开头,那老头也就破罐子破摔了,有些结巴地继续复述:“朕,朕自登基以来,勤勤恳恳,无一日懈怠,你这逆,逆子居然认为国国之生乱,居然错不在乱臣贼子?”   刘凌自出了这个考题之时就知道父皇肯定要生气,早已经想好了对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   “父皇,儿臣出这个题目,除了是希望痛斥时弊,也是想考验考生们的胆量,如果连直面时弊的胆量都没有,又何谈改革?”   他接着说:“父皇立志改革吏治,可推行下去的时候却遇到诸多阻拦,为何?概因这么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并且因此而受益,不愿意去直视他。要想解决问题,首先得先找出问题的原因,并且让天下人都知道为何不得不变才是!每一届前三甲的策卷都是天下文人士子的范本,儿臣这是在振聋发聩,惊醒天下所有的有识之士,告诉他们,父皇很重视这些问题!”   “诡辩!”   老头被刘未暴怒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复述。   只见刘未举起手边的砚台,朝着刘凌就砸了过去。   他知道刘凌从小学过武,这么慢的砚台一定是躲得过去的,却没料到刘凌不闪不避,硬生生用额头吃了皇帝这一记,顿时脚步踉跄,满头是血。   砸坏了儿子,刘未也是愕然,张口大叫,那老头喊了一半“去召孟太医”然后又突然改口,变成“快去请张太医”来。   刘凌却面色自然地拂袖抹去了头上的血痕,跪地叩首。   “父皇,‘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天子乃是承受天下的福祉与不幸之人,又有什么不能承担的呢?您乃是代国的天子,又有什么听不得的呢?”   没一会儿,地上的鲜血就流了一大滩。   “儿臣也不希望听到的全是歌功颂德的声音,有此一例,百官和士子们就更敢在儿臣面前说实话,而不是那些冠冕堂皇之言了!”   “你这逆子,别再跪着了,你们都是死人吗?把他扶起来先止血!”   读唇的老头一副“我死定了”的表情,带着哭意复述着皇帝的话,再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在家乡炫耀的优差,恨不得挖个地洞跑了。   这边刘未气虽然没消,但刘凌那一大摊血也确实触目惊心,他锤了锤桌子,扭头指了指薛棣,又指了指礼官们手中其他的卷子,意思很是明显。   薛棣摇了摇头,被这生了病后脾气越见暴躁的皇帝弄的哭笑不得,连忙上去接过所有的试卷,开始一篇一篇的读。   “应殿试举人秦春霖,年二十九,河间府肃宁县人,礼部试中试第一,忝应殿试。”   薛棣按照卷式的制式细读着。   “臣对:臣闻王者不吝改过,故盛世有直言极谏之科;学者义取匡时,故贞士有尽忠竭愚之志……”   “……其于任官治兵之要,裕财正俗之方,类能指陈利害,上广人主聪听,下系四海安危,非仅在词章之末也。夫殷忱所以启圣、多难所以兴邦,势有必然,理无或爽。”   “钦惟皇帝陛下,践阼以来,勤求治道,惟日孜孜者,三十年矣。然而,治效未彰、外患日亟,意者因时制宜之道或有未尽焉……”   刘未不愧是一位尽职的帝王,无论他有多厌恶这届的试题,又有多讨厌他们正在讨论的议题,但一听到这科公认第一的卷子上的内容时,还是立刻陷入了认真地倾听之中,对于刘凌的冒犯也没有再提及。   刘凌被几个大臣搀扶到一旁,草草用帕子捂住了额头,看见父皇已经开始认真听取举子们的策论,心中已然大定。   如今内忧外患,内从冗员变成缺员,外有乱臣贼子兴兵起乱,实在已经有了国破家亡的先兆,可是因为父皇刚刚杀了一大批人,朝中又缺员厉害,是以从上到下都粉饰太平,甚至继续歌功颂德,以为这些乱象不过是蚍蜉撼树,只要王师一至,必定天下靖平。   如果不撕开这层假象,逼所有人看清楚现实,则问题永远得不到解决。   没有人比刘凌的内心更焦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接下这一团烂摊子的人。   皇帝正在听着策题,那边岱山拆去的宦官已经请来了张太妃。   张太妃自那日被请出冷宫后就再也没有回去,领着几个年纪较轻的太医钻研着八物方,因为没有了肉芝,所以只能用刘未剩下的那一副有问题的八物方改良,进展很是缓慢。   听说刘凌被皇帝打的头破血流,护短的张太妃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奔进殿里。   于是乎,殿中这届的主考官们就看着一位中年妇人进了紫宸殿,径直奔向三殿下刘凌,从身后药童背着的药箱里拿出包扎伤口的药,开始为刘凌裹伤。   她的动作很是利索,显然这种小伤完全不看在眼里,三殿下被这个妇人训的头都抬不起来,连声道歉以后一定会躲,而那边正在听着策题的刘未似乎也有些不自在地看了这边一眼,当然,他眼睛是糊的,也看不到什么就是。   等刘未听完了所有的策题,张太妃也忙活完了,移步走到皇帝面前,态度温和词锋却不温和地劝谏着:“陛下,您身体违和,头风又重,如果不能静心安养,至少要保持心情的平静,无论是发怒还是忧思,都会让您的病况加重。三殿下仁孝,您拿东西掷他,他不敢躲,可如果您因为这个生气又再次病倒,您让天底下的百姓和朝臣怎么看待三殿下?”   张太妃深吸了口气。   “您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三殿下气病了您吗?”   听到张太妃的话这么不客气,满殿里的人都大惊失色,有些人甚至已经想象着殿中金甲卫将这个妇人拖出去杖责的场景了。   奇怪的是,刘未听到张太妃的话,不但没有生气,反倒露出讨饶的表情,伸出手来拱了拱,满是无奈之色。   这下子,原本大惊失色的,更是眼睛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然而就像还没有把人刺激够似的,张太妃依旧不依不饶。   “哪怕寻常人家里男主人生病,也是将家业先交给家中的孩子照料,自己颐神养寿。您可好,已经病成这样了,今天要理政,明天要听事,天天起的比鸡还早!”   张太妃继续唠唠叨叨着,“您还让太医们为您调养身体,您这个样子,请神仙来调养也没用!您要再这样操心,干脆把我送回去吧,否则别人不会认为是您自己不爱惜自己的身子,而以为是我们张家没本事,把您给治坏了!”   听到张太妃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口气,殿中吸气声不止,有几个礼部官员则露出深思的表情,琢磨着她那话中的意思。   刘未被张太妃说的也是啼笑皆非,但他知道张茜整个人心思单纯,向来是有什么说什么,加上他从小丧父丧母,也没有哪个正经长辈和他这样说过话,内心里竟有些新鲜和触动,竟一言不发,将她唠叨的话全受了下来。   等他看见张太妃已经拔针要去给自己几下的时候,刘未求饶的神色更加明显,几乎是要夺路而逃了。   刹那间,所有大臣都以为那读唇的老头是说错了,因为他们听见那老头说:   “朕看秦春霖那篇文写的极好,就点他为状元吧。榜眼和探花的人选,让老三和主考官们商议后订立,这等小事朕就不操心了,你们自己决定。朕确实累得很,来人,送朕回紫宸殿休息!”   说罢,站起来就要走。   皇帝要摆驾回殿,宦官宫人们自然是连忙跟着,只见得张太妃一副“您别跑我还要和您谈谈人生”的表情,皇帝的脚步走的更快了,显然张太妃的针灸之术有什么实在“惊人”的地方,让一向高傲的刘未都顾不得面子的问题。   皇帝落荒而逃了,这边张茜才呼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继续训斥着刘凌。   “你说你,砸别的地方就算了,砸你的脸面也不躲不避,如果你脸上破了相,日后如何自处?你见满朝文武大臣,哪个是五官不正的?”   张太妃一边说,一边对着礼部几个主考官指了指。   “就拿这几位大人来说,至少年已不惑,可依旧保养有度,风清神俊,你再看看你,活像外面淘气的野孩子!”   张太妃随口一提,几个被夸赞的主考官自然是面露得色,礼部官员向来注意形象,莫说男人不爱美,其实比女人也不逞多让。   “是是是,我下次一定躲,不躲也挡一挡,您赶快回去吧……”   这下子,刘凌也想和父皇一样抱头鼠窜。   父皇太狡诈了,居然自己跑了!   “我知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嫌我啰嗦,可我平日里也不是啰嗦的人啊!”张太妃提早进入“奶奶”状态,叹了口气。   “行了行了,您前面还在举行殿试吧?您头上这个样子,让殿上的士子们怎么想呢?还是找谁送一顶发冠来,把额头遮一遮吧。记得让太医给您天天换药,别留了疤!”   她嘱咐了好几遍,见刘凌有些焦急之色了,这才带着几个太医局的药童和医官告辞离开。   等张太妃一走,殿中的主考官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刘凌:“三殿下,刚刚那个是谁?太医局现在有女太医了?是接替孟太医的吗?她自称张家,和前代太医令张太医有什么关系?”   刘凌和刘未不同,他并不想让冷宫里的太妃们活成“鬼魂”,所以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缓缓开口。   “那是我的一位长辈,确实是前太医令的家人,家学渊源……”   刘凌笑了笑。   “刚刚离开的那位,是张太妃。”   “张……”   “难道是……”   在朝的文武大臣也许不知道张太医,可说到“太妃”这两个字,却是人人谈之色变。   先帝之时的宫变,说到底就跟后宫里的女子们有关,先帝崩后,那些太妃们从此不见人影,生死不知,有人说被幽禁在冷宫之内,有的说太后早就把她们杀了个干净,还有说太妃们早就以死殉葬了的……   正因为消息不通,之前魏国公夫人才冒死进宫哀求,最终玉石俱焚,因为宫里其他消息倒能透出一二,可关于先帝时期的时期,几乎是人人避之不及。   刘凌说的轻巧,其他官员却不敢再问了,甚至连提都不提,刚刚皇帝认可了这一次殿试考题的事情,也被抛之脑后。   所有人的脑子里只疯狂的联想着这件事。   皇帝要放太妃们出来协助治理后宫了?   三殿下和这些太妃们到底什么关系?   三殿下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身后有没有这些太妃们的影子?   细想起来,简直让人胆战心惊!   ***   刘凌乍然监国,便遇上了主持殿试这种要紧之事,更让人敬佩的是,由于这一届恩科的殿试没有多少倾轧,所以入试的士子是从刘未登基以来人数最多的,便是刘未亲自主持也十分头疼,刘凌却没有出什么岔子。   虽说他给的题目太过让人牙痒痒,可正因为题目太过直白,倒让许多只懂得做锦绣文章的士子被大浪淘沙一般淘了出去,留下的都是真正有见识又有才华的读书人,就连生病的刘未都认为这一届士子的学问和见识之高,已经不亚于许多浸/淫朝政许多年的官员。   而随着礼部官员们的宣扬,刘凌在偏殿中劝说皇帝所说的“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以及对于内忧外患表现出的忧虑之情,也渐渐都传扬了出去。   刘凌在民间的声望原本就很高:   他从小在冷宫里艰难长大,却没有放弃自己,入东宫读书后博士们都夸奖他博闻强记,让人对他的勤勉和天赋由衷的敬佩。   他长得像高祖,民间早有童谣预言他要当皇帝,上元节时定安楼前临危不乱,使出了杀伐手段,又显现出他决断的一面,更是让人诧异不已。   现在他忧国忧民,又有年轻人积极进取的一面,让很多希望朝中扫尽浊气能面貌一新的大臣们也抱有了期待,面对监国的刘凌时态度更加恭谨,俨然已经将他当做了储君对待。   但朝外的乱局并不会因为刘凌年少英明而有什么好的变化,关中和胶州各地造反的人马还是不停的在代国制造着战火,各地的官员纷纷上奏求援。   民间的情况也是极差,这些造反的人马为了补充兵丁,已经开始去乡里村里抓人,眼下正是春耕的时候,男丁被反军抓去强征为兵,一来耽误了田中的收成,二来也让民间人心惶惶。   代国承平已久,没有人愿意打仗,也不愿意成为战火下的牺牲品,各地开始有良民大范围的逃离原籍的情况,很多百姓担心兵祸来临,拖家带口的躲入山中、野地,情愿露宿山野也不愿意回家里,就是怕哪天就被乱军洗劫一空。   这些造反的人马可不像官军,对待百姓比敌人还要狠,有些人打着“义军”的旗号,其实根本就是土匪,拉个旗帜给自己壮胆,好有明目去打劫而已。   而各地官府和镇戍兵也不敢贸然出动,一旦城池有失,损害更大,只能牙痒痒地看着这些乱军危害乡间。   庆州通判葛峰的信,就是在这种局势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况下送入京中的。   代国州府众多,一个小小通判的信件原本不会进来的如此之快,更别说刘未如今生着病,大事小事都是门下省及六部官员和刘凌一起处理。   但葛峰还有另一层关系,他和当朝宰相是姻亲,陆宰遇刺身亡后,中书侍郎的位置迟迟没有候补,身为门下侍郎的庄骏实际上已经位极人臣,在这上面小小行个方便,甚至连假公济私都不算。   所以葛峰的信送进来时,从刘未到刘凌都以为庆州也和其他州县一样出事了,通判不得不写信入京求援,可再看庄骏喜气洋洋的神色,又不太像是坏事,顿时满心惊疑,恨不得赶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庄骏知道皇帝着急,他趁夜入宫送信也不是为了吊人胃口的,当下打开密信,便开始一五一十地为皇帝诵读。   这一读,皇帝和刘凌也和庄骏一样满脸轻松,刘凌甚至毫无仪态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下拳头,可见心情之激动。   “陛下,以上便是庆州通判葛峰的密信。这封信是通过驿站秘密送回京中的,路上没有拆阅,直接送入门下省。因为此人和犬子是连襟,所以为臣稍稍关注了一下,一见之下,自然是大喜。”   庄骏笑着恭贺:“陛下洪福齐天,秦王殿下也是有苍天庇佑,虽受了点苦,但至少性命无虞。”   刘未已经听了半个月的坏消息,京中起了反心的宗室只抓了一半,还有大半在宫中发作之前就用各种方法逃了出去,而各地的藩王后裔有些被叛军胁迫、有些干脆投奔了叛军,可谓是七处冒火八处冒烟,让刘未有时候甚至生出独木难支之心。   正因为如此,现在听到庆州来的好消息,刘未也就越发高兴,他的二儿子没死,宰相家的孩子也没受牵连,他的内疚之心总算是少了一点。   刘凌也差不多如此,当即开口询问:“父皇,既然知道二哥和扬波在庆州,是不是派兵去迎接他们回京?”   现在庆州相连的舒州、徐州都乱了,战火还有慢慢往黄河下游蔓延的趋势,如果时间拖的再长一点,庆州可能也陷入包围之中。   索性趁此机会对南方用兵,以平定舒州之乱的名义绕道庆州,将秦王和庄扬波接出来,也算是一举两得。   刘未动了动唇,正准备开口应允,突然却顿了顿,露出思考之色。   皇帝在上面思考,庄骏和刘凌都不敢打扰,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只见刘未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什么,让岱山送了过去。   刘凌和庄骏凑在一起一看,只见皇帝在纸上写的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八个大字。   “父皇的意思是,让葛通判派人秘密送二哥他们上京,再派人马以平叛的名义出京,在半路上迎接?”   刘凌只是想了想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可如果二哥在路上再遇见了危险……”   “庆州还算太平,更何况庆州现在并没有生乱,如果让大军特意绕行,不免让有心之人猜出庆州有什么不妥,陛下的建议十分英明。”   庄骏却出言附和。   “只是究竟在哪里会和,需要好好商量,否则三殿下说的也没错,万一在路上又遇袭……毕竟现在连袭击秦王的人马都没查出是哪方势力,能在中原腹地来去自如,恐怕不是寻常的山贼匪患之流。”   他看了刘凌一眼,心中隐隐有些戒备。   说实在话,就算他以前有拥立秦王的心思,在皇帝这么一番动作,以及方家反了以后,他的心思也淡了下去,死了心一心一意的辅佐刘凌了。   可自从孙子出事后,他对刘凌隐约有了些心结。   大皇子和二皇子出事出的太蹊跷了,大皇子据说满身是血的倒在蓬莱殿,至今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变得疯傻;二皇子出京没多久就遭遇袭击,连他家的这一根独苗都受了牵连,如果说是意外,脑子有病都不会相信。   更何况现在连皇帝都身染恶疾,虽说是皇帝自己用了禁/药所致,可孟太医为何而死,李太医和方太医为何被族诛,细想之下,也是让人毛骨悚然。   要是没人指使,又有天大的好处让人铤而走险,谁敢犯下这种诛九族的事情?   现在又有传闻说三皇子身后其实有一股潜藏的力量,正是这股力量推的他一步步登上那个位置,那么看起来像是意外的那么多“偶然”,也许并不是偶然,而是人为设计的结果。   这么一想,这么多偶然也就有了答案。   庄骏也是在朝堂里打滚了一辈子的人物,他并不怕奸诈无耻或老奸巨猾之人,怕就怕那种看起来忠厚仁善,心中却没人看的明白的那种人,而刘凌如今没有被立为储君,也没有登基,所以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谁知道等他登了那个位子,会不会和代国历代君主一般,有什么奇怪的毛病?   他要是个连兄弟、父亲都能下手的人,恐怕只会被现在这位多疑的陛下更难伺候。   刘未是和这些大臣们勾心斗角了一辈子的,几乎是一听就明白了庄骏是什么意思,刘凌虽然乍一下没听出来,仔细琢磨琢磨也明白了过来,忍不住哑然失笑。   这位庄老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在防着他呢。   刘凌是个心宽的人,对这位老大人关心则乱也能理解,加之他也想兄长快点被救出来,立刻善解人意地拱了拱手:   “父皇,儿臣突然想起兵部里还有些事情,请恕儿臣先行告退之过……”   “这孩子……”   刘未心中有些不悦,认为他对臣下过于宽容了,这种事要在他身上,不但不会出去,还会更加积极的把这件事揽下来,漂亮的完成,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然而他已经准备“避嫌”了,刘未也不会勉强,随意地颔了颔首,挥手准了他离开。   等他离开之后,庄骏这才躬下身子请求皇帝宽恕自己的罪过。   “陛下,非老臣不相信三殿下,只是如今秦王殿下死里逃生,实在是不能再生出任何波折,三殿下身边人多口杂,就算三殿下没有把消息透露出去,万一偶然说漏了嘴,都会打草惊蛇,是以老臣才这般慎重……”   他心里不是不怕,不过想要救孙子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   “无妨,爱卿也是关心则乱。”   刘未吩咐读唇的老人说了这一句,便屏退了所有宫人,只留下庄骏和自己两人在殿中。   这一天,两人商议了什么,又安排了什么,谁也不清楚,只知道当天下午庄骏出宫时,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中,而是径直向着管理来往驿站的兵部而去。   两天后,一纸御令送往河东汾阳,京中也点了五千骑兵,由京中宿将率领,要去与汾阳的兵马汇合,一起平定舒州、徐州之乱。   这是京中自各地告急之后第一次派出兵马,以往都是就近在当地调兵平叛,是以更加受到各方的关注。   有些人认为皇帝对造反人马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了,接下来恐怕是大范围用兵的时候,一时间粮价飞涨,带动着盐、铁、铜、马甚至药草的价格都到了一种骇人听闻的地步。   好在年后已经定下了皇商,这些皇商已经开始牵动各地商人联手平抑物价,虽然成效不快,但至少不是只能干瞪眼。   原本京中出兵的消息还能振奋人心,可就在出兵的第二天,从庆州城外驿站送回的战报让所有人再一次陷入了混乱之中。   庆州刺史马维投敌,连夜开了城门,迎了徐州造反的陈家军入城,并打出了秦王的旗帜,要护送“秦王”去秦州接管当地的兵马,杀回京城“清君侧”。   陈家反了的家主并非一般的高士,而是当世有名的兵法大家。他的母亲是当年镇守代国的三位大将,和萧老元帅几乎齐名的平威大将军元推之的长女。   元家是兵法大家,和萧家专出猛将、无敌之将不同,元家擅长的是治军和领军的“艺术”,尤其在兵法上的造诣,就连萧家都十分称道。   元大将军是徐州人,一生无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嫁给徐州当地世交大族陈家长房的嫡次子,小女儿嫁给京中同袍的魏国公世子,他知道皇帝不会允许他将女儿和军中名门联姻,所以无论是陈家还是魏国公府,皆不是什么领着太多兵马的显要人家。   元大将军本人非常淡泊名利,将两个女儿都嫁出后就告老还乡,马放南山,回了徐州老家安养晚年。   由于无子,他便把大女儿生的儿子陈武当做亲生孙子一般照料教导,将一生戎马所得、以及元家家传的所有兵书、家财全部留给了这个孙子,所以陈武虽然出生徐州豪族,可从小却不像其他兄弟一样只读诗书,而是能文能武,十四岁时就得了徐州刺史的推荐成了“荐生”,有入京参加科举的资格。   只是那一年开科取士因为吕家太后和皇帝的争斗被耽误了,再过三年后陈武已经因为兵法上的造诣得了元老将军旧部的推荐,入了军中训练徐州乡兵,没有再去参加过科举,也就没有得到正儿八经的功名。   但有元老将军嫡传弟子的名头在那里,元老将军临死之前又把元家所有的家将、家兵以及老人全部托付给了这个外孙,这些都是久在战阵的元家嫡系,随便哪个出去都是能独领一个百人队、千人队的悍将,徐州当地谁也不敢小瞧他、   连陈家家主也都早早就点了这个堂侄为下任族长的人选,就是为了他的家将家兵能够护住陈家的地盘。   陈家平日不似许多豪族那般嚣张跋扈,在乡野间民声极好,造桥铺路、施粥接济,从不落于人后,所以陈武反了的时候,很是让许多人惊讶,甚至生不出什么恶感来。   陈家昭告天下的檄文出来之后,矛头直指京中如今炙手可热的刘凌。   檄文中称刘凌残害长兄致他痴傻、陷害秦王使他被流放出京,而后又下毒使皇帝恶疾缠身不得理政,终于独揽大权,祸国殃民。   若是说方家的檄文是把刘未的身份说的像是路边捡来的野种的话,那陈武的檄文则句句刺探着世人们最关心的“夺嫡”秘闻。   很多人对刘未是谁的儿子并不关心,却对刘未要留哪个儿子很是在意,毕竟“从龙之功”向来都是泼天的富贵,多少累世公卿都源于此功。   陈家要扶秦王,遂将秦王写成了逃出京后被刘凌秘密派出的人马追杀至走投无路的小可怜,而自己起兵则是倾尽家财、襄助秦王回京“报仇雪恨”、“拯救父兄”的大义之举,竟比方家那套冠冕堂皇的东西更得人心。   只是方家质疑刘未的血统后,高祖之后那些龙子龙孙们几乎都沸腾了,拼命跪舔方家的腚,希望他“起事”之后能拥立自己为帝,并一个个都跳出来说自己才是离平帝最近的皇室血脉,从上而下的得到了“正统”的支持。   藩王经营藩地,许多没有权势却有钱财兵马和粮草,这么一资助,方家顿时如虎添翼。   而陈家拥立的“秦王”恰巧又是方家淑妃所生的皇子,正因为如此,原本该一山不容二虎的局面,倒变成了方、陈两支人马相互谦让,你抢你的地盘,我抢我的地盘,秋毫无犯。   紫宸殿。   陈武?   陈家为什么会反?   刘未心头一阵剧痛,无声地嘶吼着,痛得弯下了身子。   他的眼前,突然晃过了一张脸孔。   那位被乱刀砍死在麟德殿前的魏国公夫人,那位希望能见一见宫中窦太嫔、年年哀求,最终铤而走险的老夫人。   听闻魏国公夫人和陈武之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从小感情极好,陈武小时候随母亲来往于京中和徐州之间,待大元氏犹如亲母。   魏国公夫人死的时候,小元氏甚至领着徐州家人前来京中为大元氏操办丧事,将那位继承魏国公府的庶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更将姐姐的棺椁送往了徐州与父母同葬,没有留在魏国公府的祖坟,当时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   陈武之父早死,徐州陈氏几乎是小元氏和陈武顶了这么多年,难道说是这么滑稽的原因?   不,如果是亲母还有可能,谁会为了姨母……   他不承认,他绝不承认老二是因为他……   可恨!   到底陈家那个“秦王”,是不是老二!   老三又到底与追杀老二的人马有没有关系!   “陛下!陛下!”   岱山见刘未弯下身子后再也没有起身,顿时大惊失色。   “快请张太妃!快!快啊!” ☆、第143章 报仇?雪恨?   短短几个月内,皇帝病情数次有变,朝中上下各种猜测,无奈宫中得了严令,人人都不准提及皇帝的病情,所以各种议论纷纷之下,这一科三鼎甲的事情,反倒没那么多人讨论了。   国子监那位掌议原本就名声在外,如今得了状元,也算是实至名归。他是寒门出身,得地方推荐入国子监,学问人品都极好,虽然家贫,却没有酸腐或自傲自卑之气,国子监里无论是寒士还是名门子弟都很欣赏他。   若是往日,即使得了状元,如果不在吏部打点好关系、拜好“座师”,想要得到什么好差事也是很难的,除非皇帝愿意破格提拔,但今年方党一倒,继而让吏部里空了大半,也没人敢冒着这个危险去刁难进士们,是以这一刻的进士只需花费一点钱财上下打点一二,吏部里的官员也乐得行个方便,将他们送去各地为官。   据外界传闻,今科的三鼎甲都得了富商的资助,不但谋得了好差事,而且都是在要紧的位置,一步登天指日可待,于情于理,他们都是要进宫去拜谢主持殿试的刘凌的。   然而不知宫里出了什么变故,凡是想要去东宫求见刘凌的,一律不准,只有每天上朝监国时可以看见刘凌的影踪,其余时候,俱在“侍疾”。   而宫外,无数人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宫中出了什么变化。   ***   京中酒楼,将和楼。   将和楼是京中有名的产业,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处产业是最近才名声鹊起的皇商,王七财神的家业。   此时将和楼顶楼的雅间里,王七面对着面前一位满头白发的老者,连头都不敢抬起,恭恭敬敬地聆听着他的教诲。   这位老者身材高大,站起身来足足比王七高上两个头,身材又十分魁梧,加之虬髯满面,天生就让人生出几分敬畏之感,更别说如今他太阳穴高高隆起,眼睛里神光湛然,显然是内外兼修的高手,自身也是极为厉害的人物。   王七从小被他抚养长大,王家几个幸存者都把他当做真正的祖父一般敬爱,所以即使如今她心中有许多不赞同,依然不敢顶嘴,只是等萧无名一番训斥完了,才平静地开口:   “阿叔,我不觉得您这么做,三殿下会感激您。恰恰相反,如果他知道您做了什么,恐怕还会疏远您。依我看,这件事您已经做下了,索性就将错就错,勤王殿下也不必找了,对外也别宣扬,瞒着就是了。”   “这些当皇子的,还真能有什么兄弟情义!”   萧无名也是个偏激的性子,尤其当年闯宫行刺不成之后,更是性情大变,说起刘家这些子孙满脸不屑之情:“只可恨让那小子溜得快,否则我提着他的头来见刘凌,他还能不感恩戴德的说出宫里那位萧家子的底细!”   “阿叔行事太冒险了。”   王七只觉得一阵阵头疼。   “陈叔叔也是随你乱来,居然还给你开道!”   “我没跟着他一起造反,就已经是给刘家面子了。”萧无名倒觉得自己很识大体,“当年我身受十三箭逃出宫中,曾发誓要屠尽刘家子孙为我萧家满门上下报仇,结果被你们一群小丫头拖拉着,只知道去赚钱了……”   他摸了把自己的大胡子。   “哎,这天下好不容易乱了,终于等来了合适的机会,你们几个倒好,没一个愿意听我的!你说,你们几个姐妹当年努力经营铁骑山庄,还和胡夏通商,难道为的不就是这一天吗?还是你们已经把王家上下的人命都忘了?”   “不是忘了。”王七叹了口气,“只是现在并不是动兵的时候。”   “方家反了,陈武也反了,我们陇右再反又能如何?”萧无名年纪大了,越发听不见别人的话,抬起一掌,将面前的桌子拍了个粉碎。   “你们别忘了,我还没死,铁骑山庄的庄主是我!”   “是是是,是您,一直都是您,我们那里敢违抗您的话!”王七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上前顺着萧无名的背。   “只是现在宫里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如果陇右一反,萧家的底细肯定要被扒出来,到时候要连累了宫中那位萧家嫡系,未免就不好了。”   听到王七这么说,萧无名总算脸色好了点,冷哼着说:“所以我才派人去截那个秦王。只要那位三殿下跟我们上了一条船,由不得他不把宫里那位放出来,否则我就对天下人公布,秦王是我们受他指使杀的,我看他可坐得稳那个位子!”   王七几乎有些绝望了。萧家这位老爷子年纪越大,越发老糊涂,有时候做事也是颠三倒四,还固执的可怕。   偏偏他掌着铁骑山庄几乎全部的武装力量,不盯紧了,很快就要出事。   王七有时候在外面奔波,还要操心着庄里,终身大事更是想都不敢想,因为铁骑山庄上下都是背负着国仇家恨之人,一旦起事,随时都可能又是被抄家灭族,她也就不愿意带累别的无辜之人。   “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为什么外面有说秦王死了,有说秦王反了,还有说秦王失踪了的?”   王七见萧无名的情绪已经平稳的差不多了,连忙问出心中的疑惑。   这件事大概办的不太漂亮,所以萧无名的脸色也不太好看:“铁骑已经久不入中原,路径不熟,虽有陈家的人带路埋伏,但还是让秦王逃走了。老四带了人去追,只杀了几个调虎离山的禁卫军,恰巧路上又下了大雨,猎狗没用,鹰隼也飞不上天,就这么让他不见了。”   王七悄悄松了口气。   “后来陈家专门给人洗黑货的铺子里收了一面金牌,那卖东西的山贼不认识字,把秦王的腰符当做金块给当了,惊动了陈武那小子,顺藤摸瓜摸到了梁州一个山大王那里,才知道是前几天有几个男人从山脚下过被他们打劫了,东西是从他们身上搜出了来的。”   萧无名也觉得巧的可怕。   “秦王身上的值钱东西自然不是凡俗之物,土匪想要找那两个被偷东西的少年去向其家人索要赎金,结果却扑了个空,将那全村的人都问了一遍,才知道两个少年被剥得光光的,赶到村外去了,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王七只是听着,就觉得秦王和庄扬波的日子过的也太惨了点,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同情之色。   这同情之色被萧无名看到了,顿时怒不可遏。   “怎么,你还觉得那娃娃无辜?我萧家十几个儿郎,哪个不比他更无辜?我侄子的幼子刚刚落地不久,居然也被他们钉死在萧家门前,谁又去可怜他?”   王七心中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是,是我想多了。”   “舒州一带都不太平,山贼横行、官府严厉,秦王显然是落了单,还拖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想要千里迢迢回京城去,无异于痴人说梦。而沿途州府陈家都已经派人在衙门前守着了,只要有两个少年去投奔衙门,肯定会提早拦下来,但两人迟迟不见,不是死了,就是另有什么遭遇。”   萧无名撇了撇嘴。   “陈武心大着呢,他让家中子弟冒充了秦王,准备去秦州招兵买马,以秦州、庆州、舒州、江州为根本,往南发展,将中原一份为二。”   王七赫然一惊。   “往南?”   “他恐怕早和方家有过什么勾连了,你以为他只找了我们?”   萧无名露出可惜的表情。   “我自己的儿孙们,没一个能有陈武那样天赋的,幸亏当年他没入仕途,否则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造化。”   王七一下子得知了这么多秘闻,有些难以接受,花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理清思绪,不可思议地说道:   “方家从胶州往南,陈家从庆州往北,中原腹地岂不是……?”   萧无名得意地点了点头。   “啊,是啊,东边是无尽的汪洋,如果我们陇右再出兵反了,中原顿成死地。”   王七听到这里,知道这位阿叔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保不准陈武还和他说了什么,说动了他的心,也没有任何如何劝他,答应了会帮着他找个机会见到宫里的刘凌,就退出了屋外。   萧十四在门口等了许久,他担心王七和自己的父亲会吵起来,所以迟迟不敢走开,毕竟王七那薄弱的小身板,还不够其父一巴掌的。   好在王七不愧是父亲最宠爱的孩子,除了中间似乎传出一掌击碎桌子的声音,再也没有什么其他动静,让他略略松了口气。   可当王七从屋子里走出来时,刚刚还是满脸轻松,霎时间就换了一脸凝重,看到萧十四等在门口,顿时错愕。   “怎么了?父亲他……”   萧十四口舌木讷,大概比划了一下,王七点了点头。   “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   ***   皇帝又发病了,而且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从之前的口不能言、目不能视,到如今下肢完全不能动弹,简直是雪上加霜。   更让人无所适从的是,随着皇帝不良于行,他之前多疑的性格特点又一次暴露了出来,他几乎不让其他大臣近身奏事,也不许其他人靠近他的寝殿,金甲卫从三班一值变成两班一值,来回巡视宫中的次数变得更多,连刘凌进入内殿,都要从头到尾被搜一遍、披头散发才得进入。   与此同时,张太妃研究“八物方”却没有什么进展,肉芝用完的结果就是少了一味关键的药引,孟太医又没有留下云英,临时去外面搜罗,速度也没有这么快。   “我一个人不行。”张太妃找了个空档,将刘凌偷偷叫到私下:“你等想法子把孟太医找来,和我一起想法子。”   “非得孟太医不可吗?”   刘凌露出为难的表情,“他,他被我父皇厌弃……”   张太妃一惊。   “什么?不是说去内尉处理李太医的事情了吗?”   刘凌之前和太医局吩咐过,其他人也都俱向张太妃保守秘密,她为了不暴露自己和孟太医的关系,也很少去询问他的事,于是此事竟隐瞒了这么久没有让张太妃知晓。   然而随着刘未的病情越来越恶化,当世两位杏林国手必定是要齐心协力才能日夜兼顾的,张太妃提出请孟太医的要求,也符合当下的局面。   只是孟太医……   刘凌心中很是复杂,面上却还要装出有些惋惜的样子,开口对张太妃解释:“像是李明东这样用药和下毒无疑的,在宫里也是非常大的罪责,孟太医身为太医令,治下不严,用药疏忽,按照规矩,必须要罢官立刻送出宫去……”   “啊?什么时候的事?”   张太妃讶异极了。   “我说怎么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他,原来是丢了官了!”   ‘何止是丢了官,还丢了命!’   刘凌想起自己和孟太医之间“男人的约定”,回应的越发小心翼翼。   “是这样的,孟太医怕您失望伤心,又觉得伤了脸面,就没让我告诉你他丢了官出去了,现在算算,大概已经回乡去了吧。”   刘凌心脏跳的噗噗噗,也不知道这漏洞百出的借口会不会被张太妃戳穿。   “那倒是可惜了,他在太医局毕竟待了半辈子……”张太妃有些失望地低语,不过很快又振作起了精神。   “他这时候离开也好,你父皇的身子一天差似一天,他又不像我,左右这辈子是出不去了,他这时候还乡,也不过就是提早了一些致仕而已,若是你父皇有个万一,说不得他丢官都是小的。”   这样一想,张太妃又觉得孟太医运气极好。   “他肯定不知道你父皇又怒极攻心了一回,病上加病,否则还不知该如何自责。这种事,他管不上也好。”   “这么想也没错。”   刘凌心头百感交集,一时无话。   “好了,既然你没办法把孟太医召回来,那我只能自己想法子了!”   张太妃搓了搓手,“太医局剩下的医官其实都不太听我的,只是迫于陛下的旨意,不得不配合罢了,现在八物方进展缓慢,我得用些虎狼之药以毒攻毒,我得劝他把药吃进去。”   “那我也……”   “你就别插手了,用药的事情最得谨慎,我也不能确保万无一失,万一真出什么问题,你也劝过,说不得还要牵连你,不如让我自己去试一试。”   张太妃说这种话已然透露出几分悲观。   “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刘凌心中一沉,压抑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拖着脚步走出屋子。   一个时辰后,张太妃给皇帝诊了脉,详细地告诉他,以他如今的情况,肯定是无法逆天的,只能延缓病情的恶化,并且和其他几位太医一起,向他提供了另外一种稍微有些毒性的药方,在征得他的同意之后,张太妃配齐了所有药材,命御药房的药童去煎药。   用过晚膳之后,御药局把药给刘未端来了,刘未此时正在听岱山回报宫事,让那医官把药放在案上,便命了他出去。   等他出去以后,刘未对岱山抬了抬下巴,岱山立刻意会,端着那晚药去了后面,半晌才回。   “陛下,其实您可以不必这么小心,太医局所有太医都见过的方子,定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岱山虽然替刘未办了事,可他毕竟关心刘未的身体,见他如今不能动弹,却连药都不愿意吃了,心里也是暗暗着急。   刘未也没说什么,躺在床上,在自己手心里写了个“李”字,岱山立刻意会,一口气终于叹了出来,没有再劝。   皇帝的意思很容易猜透,当年李明东拿来的八物方,起先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连试药的人都恍如新生,谁又知道几个月过去,神仙方变成了要命散?   这医术一道,既可救人,又可杀人,皇帝不知为了什么,竟连三殿下和张太妃也不相信了。   之前皇帝虽然限制张太妃的行动,但对这位太妃娘娘毕竟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大部分时候都和颜悦色,甚至有些隐隐的尊敬,可现在看来……   希望不要牵连到三殿下才好。   如今这多事之秋,是再也承受不起更多的麻烦事情了。   岱山如此想着,又为刘未读了几封信件,见他写了一个秦字,一个方字,连忙摇头。   “方家最近按兵没动,秦王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陛下,太医们都说您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少思,还是不要想太多了,有三殿下监国呢。”   听岱山说到这个儿子,刘未脸上露出复杂的神色,长出了一口大气后,对着外面招了招手。   “是,陛下。”   岱山连忙躬身退出,三两步走出寝殿,对着外面的宦官询问:   “陛下困了,三殿下在哪儿?”   “在侧书房里看折子呢。”   那宦官心中一喜。   “去,把殿下叫来,陛下让他今夜侍疾。”   “是!”   哈哈,他终于可以在三殿下面前说上话了!   没一会儿,满脸喜色的小宦官领着刘凌匆匆赶来,刘凌之前已经守夜了两天,早已经有所准备,连洗漱都提前用过了。   他和岱山一碰面,立刻跟着进了寝殿,熟门熟路的在龙床的踏板上跪下,亲自伺候刘未就寝,而后才在龙床下宫人们铺好的地铺上坐下,靠思考刚刚折子上的问题打发这个长夜。   刘凌不知道父皇为什么突然开始让他守夜侍疾,之前他病的不厉害的时候,他还心疼自己要起早上朝,免了他从东宫到大内来回奔波过来请安,是他谨遵礼法,每日上朝之前必定来请个安。   可他腿不能动后,他几乎是时时刻刻都要自己陪在他身边,除了沐浴、如厕、吃药以外,自己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他还要抓紧时间把朝上议论过的折子再梳理一遍,时间根本不够,全靠他强悍的记忆力将所有折子全部死死记住,然后守夜时在脑子里梳理,趁清早用早膳的时候再用纸笔复录出来,白天上朝时才没有出什么差错,或闹什么笑话。   刘凌身体一向不错,又是年轻人,熬夜倒是没什么,苦就苦在父皇几乎不给他什么补眠的时间,他只能抓紧每一刻的时间补觉,几次坐在恭桶上都睡着了,几乎不想起来了,可见情况有多糟糕。   然而他只以为父皇态度变化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就如同冷宫里那久病之后脾气古怪的马姑姑一般,所以不但没有沮丧或愤怒,反倒更加耐下性子,用极大的耐心去对待自己的父亲。   他越宽容忍让,刘未就越发胡搅蛮缠,连许多宫人都看了出来。   这一夜倒还算是安稳,刘未只起夜了一次,是刘凌亲自用夜壶接的,中间要了两次水,俱是在上半夜。   到了下半夜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出了汗,刘未用手挥开了被子,一旁的宦官想要上前替他盖上,刘凌没让小宦官靠近,而是亲自去盖。   之前就有宫人替皇帝洗脚,结果皇帝感觉不到水的温度,以为用的是冷水,将那宫人活活打了三四杖的事情。   果不其然,刘凌只是靠近后一抬手,连被子还没碰上,皇帝立刻醒了过来,眼神如电光一般凌厉地射向刘凌,张口就欲喊。   他已经口不能言,但口型却还是有的,在不算微弱的灯光下,刘凌看到父皇喊得是:   ——护驾!   这让刘凌又是委屈,又是伤心,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算睿智的父皇,为什么好生生就变成了这副疑神疑鬼的样子。   然而他还是在刘未警惕的目光中将他的被子给盖好,低头有些失落地解释:“父皇,您出了汗,又不盖被子,会得风寒的。儿臣惊醒了您,扰了您休息,是儿臣不对,这就到一旁自行跪着。”   他往后退行了几步,在离皇帝足有一丈远的地方跪了下去,态度恭顺至极。   刘未定定看了刘凌一眼,见他表情还算平静,望了床幔好一会儿,又幽幽地睡去了。   一旁之前准备盖被子的宫人从头看到尾,忍不住暗自庆幸,对于体贴入微的刘凌越发感激,等皇帝慢慢睡着了,连忙去寻了一个软垫来,给刘凌垫在膝下。   皇帝没免了他的“罚跪”,让其他人也是一阵后怕。   如果打扰了皇帝睡眠,连皇子都要跪一夜,那他们这些人凑过去,岂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到了第二天,刘凌是被岱山推醒的,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靠在一个年轻的宫人身上,居然就这么跪着睡着了,也是吃了一惊。   他见皇帝睡得很沉,身后的宫人一副苦楚的表情,赶紧准备站起来去上朝,不料腿上一软,根本直不起身子。   “殿下莫慌,莫慌……”   岱山吓得连忙伸手搀扶,小声说道:“您腿已经麻了,老奴让几个宫女为您腿开血脉,您别乱动,否则要留下病根的。”   刘凌自己就懂医术,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任由岱山派了人为自己活血,折腾了好一阵子,才勉强倚着岱山的身子起来,开始更衣戴冠,洗漱整理,准备去上朝。   岱山昨夜并未守夜,也不知道刘凌为何会跪在床前,不过他还是夸了那自作主张为刘凌当了肉墙的宫人,刘凌也连连道谢,赏了他一枚玉佩,这小子虽吃了一夜苦,但也算是投机得当,入了两个大人物的眼。   “殿下辛苦了,陛下最近情绪不稳,希望殿下多多担待。”   岱山亲自送了刘凌出寝殿,有些感慨地叹道。   “人老了生病都是这样的,老奴家中的老祖母当年生病,也是这么折腾老奴的娘亲,在这一点上,天子和庶民,并无分别。”   “我懂。”   刘凌点了点头。   “我去上朝了,父皇还麻烦岱总管照顾。”   “请殿下放心。”   岱山站在殿外,直到将刘凌目送到看不见,再回到寝殿时,皇帝已经睁着眼睛等候他多时了。   岱山心中的惋惜之情更甚,他走到皇帝的床边,用极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耳语。   “陛下,昨晚试了药的猫,早上连转了十七八个圈,发狂而死了。”   他顿了顿,有些不安地解释。   “人和猫毕竟不同,而且张太妃用药之前就说了这药有微微的毒性,是为了活动您麻痹的经脉才以毒攻毒……”   刘未闭上眼睛,嘴唇紧抿,显然一句话都不想再听。   岱山动了动手指,有眼力劲儿的什么也不说了。   刘未就这么闭着眼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整个寝殿里的宫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句,没一会儿,刘未睁开眼,伸手让人送来纸笔,在纸上写了些东西,递给身前的岱山。   岱山接过,脸色一变。   “送张太妃回静安宫,召金甲卫统领蒋进深入殿。” ☆、第144章 刘未?刘意?   蒋进深在冷宫里杀了一个人,此人被传是先帝之子,原本杀戮皇族原本该是死罪,可天威难测,蒋进深不但没有因此而获罪,反倒平步青云,彻底将头顶上那一个“委”字给去掉了,成了真正的统领。   而原本那位宗室出身的刘统领,先是因为办事不利被要求“病养”,之后又因为宗室绑架吕鹏程不遂而受了牵连,不再受皇帝信任,干脆就闲在家中,彻底失了势。   蒋进深因祸得福,没有受罚反倒重重得了奖赏,和他一起杀了如意的那帮子人也就越发气焰嚣张,彻底成为了刘未手下的一群忠狗,皇帝便是要他们杀了家中妻儿,都不会眨一眨眼的那种。   可刘凌还是恨他们,即使知道他们是宫中最精锐的武装力量,依旧恨不得道不同不相为谋。   蒋进深大约也知道这位皇子不待见他们,平时尽力避免在他面前出现,可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一丝恐惧。   这位说不得就是未来的储君,无论皇帝如今多么信任倚仗他们,可总有他登基继位的一天。这位皇子是在冷宫里长大的,和如意还有可能感情深厚,他是皇族,又是刘凌的叔叔,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秋后算账?   好在蒋进深是个老谋深算又当机立决之人,与其想这些未来还没发生的事,不如现在就抓住这到手的富贵,能爬一步是一步,便没有被这些杂念纠缠多久,一心一意的为皇帝马首是瞻去了。   蒋进深来皇宫的时候,刘凌正好已经去上朝了,紫宸殿里散发着一股沉郁的气氛,连蒋进深心中都有些不安。   待他跟随者岱山到了皇帝身边,接过岱山送过来的密旨时,惊得倒吸了口凉气。   “这……这?”   “已经着钦天监问过了,最近几天刮得是东风,你只要在西宫的西侧……就能得手。”岱山满脸挣扎地复述着皇帝的吩咐。   “这件事是意外,任何人都不得提及,陛下希望你能和你的人能够保守这个秘密。”   “是,陛下。不过如果风继续往东刮,会不会牵连到其他……”   蒋进深也怕一下子失了手,酿成大祸。   “不会,祭天坛那里极为空旷,和四周俱不相连,到那里就已经是极限,到不了这边。”   岱山对于此倒是不怎么担心。   “而且宫中卫队都在巡查,不会出事的。”   “既然如此,末将立刻去安排。”   蒋进深没什么异议地点了点头。“末将会带嘴巴最严的几个去,陛下请不必担心。”   刘未闻言点了点头,又特意多写了一句。   自从他口不能言,也有了个好处,那就是他传达出去的旨意,几乎已经没有办法传到其他闲杂人等的耳里了,只要毁了那张纸,除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完全不必担心隔墙有耳的问题。   蒋进深接过纸,见上面写着的是绝对不能让三殿下刘凌知晓,心中咯噔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自己简直倒霉透顶。   皇帝认为三皇子不该知道的,恐怕是三皇子深恶痛绝之事,至少也是不会赞成的,加上他杀了如意,如果这件事又暴露出来,他等于是把三皇子忌讳痛恨的事都做了个遍,能有什么好下场才有鬼。   哪怕是为了自己,他也会小心小心再小心,脸上的肯定之色自是不用多说。   刘未见了蒋进深的表情,就知道这件事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转而闭上了眼睛,继续养神。   自他腿不能动变成废人之后,他就很讨厌别人盯着他看,但他又不能阻止伺候他的人看向他,加上他的眼睛已经看东西模模糊糊几近失明,这眼睛有和没有意义,也就越发不愿意睁眼,能闭着就闭着。   这样的皇帝更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蒋进深毁了那张纸,对皇帝行了个半礼,立刻退出了寝殿之中。   “陛下,这样做,哎。”   岱山有些伤心。   “您现在生了病,外面已经有不少风言风语,如果宫中再出了事,预兆就更加不祥,何必在这个时候……”   刘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知道刘凌的心性,要他做出弑杀父亲、追杀兄弟的事情,绝对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自己就是被人推着上了那个位子的,自然知道有时候你心中想着什么,和实际上发生了什么完全不是一回事,只要有人想要你快点坐上那个位子,不必你自己说,就有大把大把的人去做。   刘凌十几年来几乎没出过宫,在宫外能够培植力量的,绝不是他,而是其他的势力,而这些势力必然和宫里有某种联系,所以消息才能这么灵通。   他闭着眼睛也能想出刘凌身后站着的那些人是什么关系,无非就是先帝时那些后戚的余孽罢了。   他必须要让他们看看轻举妄动的后果,要想让他的儿子沦为傀儡,首先就要有牺牲一切的气魄。   又想救出亲人,又想得到天下,还想得个名声,将老三架在火上烤?   门都没有!   ***   静安宫。   张太妃这么快就被送回来,也出乎所有太妃们的意料之外。   毕竟刘凌亲自来请,皇帝的身体应该是出了很严重的问题,但凡有病,要治好都需要漫长的过程,戏文里那种药到病除的事情,往往也只能是戏说。   王姬对此倒是很满意,连连大笑:“哈哈哈,你是不是办事太毛躁,连刘未都忍不了你,把你赶回来了?”   薛太妃倒是注意了其他部分:“你有没有见到你的师哥?他可说了些什么?”   随着薛太妃的问话,一群人都围了上来,好奇着这两个人之间的纠葛。毕竟那些补药、那些兔子、那些给她们做零食的陈皮山楂,让许多一辈子没有尝过情爱滋味的太妃们都暗暗羡慕不已。   薛太妃虽然外表冷傲,但内心也是有柔软一面的,自然希望能听到什么好消息。哪怕没有什么可能,只是有个念想,对于她们这些一辈子困在冷宫里几近凋落的女人来说,也算是不枉来过这尘世一回。   张太妃一听到说孟顺之,脸上就露出了几分惆怅之色。   “皇帝的药被人下了手脚,他身为太医令,有失察之过,被罢官逐出京城了。”   “什么?”   “那你见到他没有?”   一群太妃急死了,恨不得把张太妃肚子里的货全部倒出来。   “见是见到了……”   张太妃想起了紫宸殿外师哥和那男人的“深情对视”,忍不住拼命摔了下脑袋,把那可怕的画面甩出去。   “哎哟,急死我了,你嘴里说是,头却摇头,到底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   方太嫔吼了一声。   “给个干脆点的!”   “见到了,见到了,在殿外见了一面,他在和其他医官商议什么,和我对视了一眼。之后我给刘未验毒,讨论药方时,他也在。不过他比我沉得住气,脸上看不出什么。”   张太妃有些内疚地说:“说起来,如果不是我查出刘未的药有问题,说不定师哥还好生生的做着他的太医令,根本不会耽误他的前程。”   一旁的赵太妃却撇了撇嘴,吐出一句话来。   “你那师哥,未必是不查,说不得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着皇帝早点死,好把你捞出去。这姓孟的也是倒霉,盘算了一切,只等着捞人就行了,谁知道你一时心软答应了刘凌去救他父皇,就把你师哥给坑了。”   赵太妃读遍史书,有一种“人性本恶”的观念。   “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算是好的……”   她还想再说,却见对面坐着的萧逸对她摇了摇头,只能一下子刹住自己的话。   但是张太妃听完之后,整个人都怔愣住了,脸上浮现的已经不是内疚,而是惊惧交加的表情。   薛太妃心中叹了口气,有些怨怪赵太妃将事情戳破,但她心里也清楚,张太妃这样一直犹如赤子其实也很有些问题,她一直把自己当成十几岁时没有经历过一切还在张家的那个少年,未必不是因为宫中的生活太痛苦,所以自行将自己封闭的结果。   她们每个人都有问题,可每个人的痛苦都无法和人诉说。她原本想着孟太医也许是能是张茜的解铃人,可现在看来,张茜能不因此而钻牛角尖,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窦太嫔和方太嫔没见过张茜如此迷茫惊惧的样子,心中都有些不安,想要上前安慰。赵太妃那张嘴确实讨人厌,可她说的又总是实话,让人反驳都不能,此时只能越发惋惜孟太医这个人。   没一会儿,张太妃几乎是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了那张药笺,递给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薛芳。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我时,托弟子给我送的药方子,说是他毕生的心血。我以为他藏了我家哪个后人,又或者有什么要嘱咐我的话藏在这词里,只是我太笨,实在看不明白。薛芳你学问好,你帮我看看。”   薛芳云里雾里的接过药笺,拿到手里惊讶地张了张口。   “这……这全是药名?”   张太妃点了点头。   “是。”   “看不出,你那师哥还挺……”薛太妃想了半天,没想到什么合适的形容词,只能低下头去继,口中念念有词。   “悬壶远志天涯路……”   一时间,飞霜殿里只听得到薛芳念诵那阙词的声音,所有人都安静无比,就连王姬和窦太嫔这种平日里不爱酸腐诗文的,亦默然不语。   “悬壶远志天涯路,半夏里,莲心苦,月色空青人楚楚。天南星远,重楼迷雾,青鸟飞无主。”   “清歌断续宫墙暮,薄荷凉,浮萍渡,腕底沉香难寄取。彷徨生地,当归何处,忘了回乡路。   虽然只是些毫不缱绻的药名,甚至半句相思之意都没有,可大部分人还是透过这半阙词,听出了孟顺之求而不得的痛苦心意。   是盼望配得上心上人的“远志”,是遥望远方、心念伊人的“月色空青人楚楚”,是佳人无踪,最终为何“飞无主”的困惑。   是希望送去思念却只能看见“宫墙”的绝望,是不愿“回乡”宁愿老死宫中彷徨“生地”的偏激……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认识孟太医,可只是通过这一阙词,却似乎已然碰触到了那个孤傲绝望的灵魂。   赵太妃更是当场泪湿眼眶,也不知脑子里脑补出了多少爱恨情仇,引得萧逸叹息一声,伸手挽过了她的肩头。   “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一阙词。”   赵太妃擦拭着眼泪,满脸感动。   “张呆瓜,你那师哥,一直爱慕着你呐!”   “哈?不可能,我从小和他一起长大,他怎么从来没和我,和我说过?”   张茜吃了一惊,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儿女□□,即使有意,若私相授受,也只是坏你名节。他要有意,定然是向你父亲提亲,而后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能成事。”   薛芳也是怅然。   “他是真的在乎你,所以没有让你徒增烦恼。当年你父亲应该是答应了他什么,希望他能成才以后回来娶你,词中才有‘悬壶远志’一说。”   萧逸原本并不想和这些女子讨论这种闺房秘话,感觉颇为尴尬,待听到薛芳的分析,突然想起一事。   “张太妃,我记得令尊的字号,似是天南先生?”   “是,我家里的人起名字都是以药材为名,我是茜草,我兄长是蒲草,我父亲是天南星……啊!”   张太妃也懵懂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   “真是可惜。”   “可惜,可惜啊……”   “可惜啊,一份相思空付了……”   满殿太妃们都是读过书、习过文的女子,午夜梦回,也不知盼望过多少次上天能赐下这样的良人,如今红眼睛的红眼睛,感慨的感慨,也不知是可惜孟太医回京之后佳人无踪,还是可惜他这一辈子简直活成了个悲剧,亦或者……   如赵太妃所说,一份相思空付了个呆子。   “他,他恋慕我?”张太妃似乎陷入了什么迷惑之中,“可,可我已经嫁人了啊!我,我……”   窦太嫔似乎也想到了什么,突然将头一扭,靠在方太嫔身上泣不成声。   这一屋子里的女子,又有谁没有几桩伤心事?   此时说起“已经嫁人”这个事实,顿时生出“还君明珠双泪垂”之感。   萧逸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一贯沉稳的他居然也叹了口气。   就在飞霜殿里一片愁云惨雾之时,黯然神伤之时,飞霜殿里的大司命们却满脸惊慌地冲了进来。   “主子,主子,静安宫起火了!”   “西侧有火箭射入!”   “静安宫宫墙四门都被把守住了!”   “有毒烟!”   “三殿下进出的洞被人堵住了!”   大司命们都是素有经验之人,虽然惊慌却没有失措,不但立刻分人出去打探四周情况一点点送回消息,甚至还设法探明火起的方向,想要去劫杀放箭之人的首领。   然而火箭射入的方向在更加废弃的西面,尽是一片残垣断壁,如今又是夜晚,让人只能气的牙痒痒却无计可施。   “刘未想烧死我们!”   赵清仪恨声道,“他找不到《起居录》,又人之将死,什么都顾不得了!”   “怕不是如此。”   萧逸脸色也是铁青。   “他开始觉得我们对刘凌的影响,要大过自己的……”   张茜原本还满脸愁容,见外面火光冲天,立刻清醒了过来。   “快快快,快去找帕子多叠几层,用水浇湿捂住脸面,火不怕,怕的是烟。现在得想法子自救才是!”   至于师兄什么的,反正他只是回乡了,等日后有机会,让刘凌去寻就是!   ***   宫中突然起火,起火的又是西边,一开始几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临仙的皇宫处于临仙城的正中,对应着四个方向,除北面是禁卫军大营的方向,东宫毗邻达官贵人居住的内城,已经荒废的西宫毗邻百姓做买卖的西市,南面则是正对着内城。   而临仙城,晚上是休市加宵禁的,这也意味着西市没有多少人能察觉西宫起火了。   然而当火光冲天而起的时候,即使是瞎子也看出了宫中有变,在夜色中,火光那么明显,看得人心慌慌,不停有京官爬起身,穿好外出的朝服,骑着马就直奔内城宫中。   有些人还担心是京中有人造反,又或者是宗室或方党余孽在京中起事,不但自己起来了,还叫醒了家中所有的家人,准备好护身的武器和甲胄,随时准备进宫救援,顺便保家护院。   然而等这些满心赤忱的官员们奔到了内城之后,却发现内城大门紧闭,墙头上站着京兆府的府尹冯登青,对着城外的大人们朗声安抚:   “诸位大人,请休要惊慌,本官已经入宫问清楚了,只不过是年久无人居住的西宫荒草太多起了火,宫中已经有人去灭火了,没有什么大事情,各位大人还是回去安歇吧!”   “冯登青,不是你说没事就没事的,我等必须入宫见驾!只有陛下无事,我等才会回去!”   “就是,谁知道宫中是不是生了变,你又是不是信口雌黄!”   “快快快,你不放吾等进去,明日小心吾等参你一本!”   冯登青在内城的城头上被骂个狗血淋头,有些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从善如流道:“好吧,诸位大人执意要入宫,下官也只能让道。城门官,开门!”   只是他这么拦了一会儿,西宫的火势更大了,几乎把整个西边都映到通红的地步,让人越发觉得触目惊心。   随着一声“开门”,一道身影骑着高头大马如风般首先窜入了内城,入内城不得骑马奔驰,可这人大概是太过着急了,连这个都顾不上了,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了进去。   京兆府的差吏和城门官们都骇了一跳,刚想派人阻拦奔马,却发现马上的骑手是一向深居简出的宗正寺卿吕鹏程,犹豫了一会儿,居然没敢阻拦。   待吕鹏程一骑奔出了老远,其他许多原本准备下马步行的朝官们也就纷纷效仿,哪里管什么规矩不规矩,都跟着驾马而入,一边骑马,一边还议论纷纷。   “不愧是有血缘的,平日里沉稳极了,到了这个时候,比谁都急。”   “看吕寺卿衣冠不整,说不定衣服都没换就这么出来了。”   “原来吕寺卿的马骑的这样好,为什么平日其他同僚请他去打猎,他都说自己不精骑艺?”   可惜吕鹏程对这些议论都充耳不闻,几乎是以要跑死马的速度直奔入宫城,跳下马就拿出自己的官符。   “下官宗正寺卿吕鹏程,有要事要进宫面圣!”   “大人是为宫内起火来的吧?刚刚陛下已经派人送过手谕了,说是西宫只是偶然起火,烧不到外面,现在救火也来不及了,干脆就给它烧完重建……”   几个宫内的内侍讪笑着解释。   “左右西宫里也没有人住……”   “谁说没有人住!”   吕鹏程一声怒吼!   “让开,别耽误我面圣!”   就是因为皇帝送过了手谕,才十万火急!   “这……您又没有奉旨入宫,又没有诏令……”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不敢放他进去。   后来居上的官员们听到了,心中大定之后也开始劝解。   “既然陛下都下了手谕说没事,那应当是没事,宫中失火虽然麻烦,但废宫起火也没什么……”   “就是,知道陛下无事就好,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鹏程脸色一青,三两步走到一个侍卫身边,低声和他说了几句什么。   那人呆了呆,似是不敢相信,又觉得是天上掉了什么陷阱,望了几下头后,一咬牙。   “好,我给您去通报!”   紫宸殿。   刘未一夜未睡,等候着西宫送来的消息。   他让金甲卫们从西市翻墙而过,又吩咐西门的侍卫给他们方便,得手自然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   刘未这次执意不再姑息,连里面住着是谁都不管了,至于《起居录》、萧家兵马的秘密,《九歌》的秘密等等,他都不愿再等。   这些人根本就是不可能束手待毙之人,莫听张太妃说的那么凄惨,只要给她们一点机会,她们就唯恐天下不乱。   没一会儿,西宫火光终于冲天,刘未听到岱山的回话,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之前预定的计划。   东宫已经被金甲卫封锁,老三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宫中四门差了侍卫打了招呼,京兆尹也在主持大局,必然不会生出什么乱来。   静安宫更是有层层把守,连只兔子都蹦不出来,除非她们有遁地逃生之能,否则就是烧死在里面的份儿。   就在这时,岱山匆匆入内,在皇帝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引得几个宫人十分好奇,却不敢凑近了去听。   只见得皇帝听完岱山的耳语之后脸色大变,连忙屏退其他宫人,令人召吕鹏程入内。   不过是片刻功夫,吕鹏程气喘吁吁地跑进了殿中,一下子瘫软在地,跪坐在地上,长声大叫。   “萧家在外面还有兵马,除了萧太妃,无人知道萧家掌着兵的人是什么身份,又在哪里,陛下不可烧了西宫!”   岱山看了眼刘未写的东西,垂目道:“陛下说,他贵为天子,握有天下兵马,岂有惧怕萧家余孽之理?”   “《起居录》怕是在外面,如果赵太妃一死,起居录就要传遍天下了!”   吕鹏程气喘吁吁。   “陛下说,《起居录》之说不是无稽之谈,三殿下肖似□□,便是最好的佐证,实在不值一哂。”   吕鹏程早已料到皇帝不管不顾烧了西宫,是觉得如今什么传闻都已经传出去了,有没有《起居录》都没办法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恐怕已经到了疯狂的边缘,只能咬牙从怀中取出一本四四方方的册子,颤抖着声音道:   “陛下,这是臣从太后那里得到的谱牒玉册,上面记载的东西是薛太师亲笔所录,当年宗正寺卿做的旁证,如果陛下愿意下旨立刻让开西宫四门,派人救火,臣,臣就……”   刘未到吸了口气,眉毛一挑,伸手正准备指向吕鹏程说什么,却见吕鹏程将玉册打开,伸手抓向其中几页,厉声叫道:“陛下也知道臣的身手,如果您想硬抢这谱牒,臣就将这谱牒毁了,让您百年之后无谱牒入葬!”   谱牒、墓志、壁书、碑文,向来是记录一位君王生平的最好证据,代国从高祖起,帝王下葬便是四者皆有,以示正统,刘未一生的心结,莫过于此,此时听到吕鹏程的威胁,顿时又气又急,一张脸忽而赤红,忽而煞白,看的一旁的岱山担心不已。   刘未只恨自己此时有口不能言,恨不得把满肚子话全吐给自己这位舅舅听了,什么威逼利诱统统上来都好,就为了他手中那小小的册子。   吕鹏程却咬死了皇帝根本不可能在这关节做出什么,只能妥协,或是干脆拿出什么都不管的魄力。   无论是哪一种,明日之后他的结局,都不会太好。   但吕家的结局,却又未必了。   刘未心情激荡之下,喉咙里嗬嗬之声不绝,伸出手掌急切地想要抓那谱牒在自己的手里。   一旁的岱山看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吕寺卿,您这是何苦,您可是陛下的亲舅舅啊,为什么不帮着陛下,却帮着外人?西宫里到底有什么重要的,让您这么逼迫陛下?陛下,陛下他如今已经是病入膏肓,您就不能随他一回吗?”   他几乎是一直照顾着刘未长大,看着他从被人控制的傀儡一步步长成如今名副其实的帝王模样,又见着他不生不死,犹如废人,他虽是一宦官,将刘未视若亲生,心头的痛苦比其他人更甚。   如今见吕鹏程又拿他最大的秘密威胁他,岱山连咬死他的心都有了,心中的恨意更是不停升起。   刘未又哭又笑,又急又气,拿起纸笔匆匆写下一纸手谕,盖上自己手边的御印,右手颤动着递给岱山。   岱山拿着那手谕,见上面的内容正是吕鹏程要求的,知道皇帝终于是没有抵挡得住这个诱惑,甚至连为儿子清除以后可能的桎梏都顾不上了,眼下只想看到那本谱牒,只能含着对吕鹏程的恨意,小心翼翼地揣着那张纸走到了他的面前。   “吕寺卿,老奴只是个阉人,断不可能在武艺高强的您面前弄出什么花样,还请您拿那本谱牒给老奴,老奴就将手中的手谕和您交换。”   他把那纸在他面前晃了晃,让他看清上面写的确实是那些内容无误。   吕鹏程伸手递出谱牒,兜手就将岱山手中的手谕拿了过来,岱山年纪虽大,却很是精明,趁着这关头也抢下了谱牒,两人一来一去,双方要的东西都已经到手。   只见岱山连退几步,害怕吕鹏程仗着身手过人又抢了谱牒,反手就把手上的册子抛给了龙床上不得动弹的刘未,而吕鹏程也是拔身而起,丝毫不敢耽误地握着那张手谕就奔出殿外,显然是去颁旨去了。   接到谱牒的刘未哪里还管的上吕鹏程能不能救下西宫里的人,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记录着上代皇子名录的谱牒打开,翻到其中那几页,连触手去摸都觉得会碰坏了上面的字。   岱山见皇帝抬起头来,无言地喊了声“灯”,连忙拿起案旁的琉璃盏,为他举高,让他看的更加清楚。   其实皇帝的眼睛已经差到不行,即使靠的很近,也只能模模糊糊的看到一些痕迹,可他依然不依不饶地趴在那几张纸上,抚摸着泛黄的纸张,双手不住发抖,抖得那册子也跟着在被子上滑动。   岱山掉着眼泪,举着宫灯,看着皇帝嘴巴不停翕动,那口型的形状是“是未,不是意,是未,不是意……”   刘未猛然抬起头来,喉咙里嗬声大气,竟嘶哑着嗓子,硬生生嘶吼出一个“未”来。   岱山眼泪夺眶而出,那宫灯一时没有拿稳,哐当倒地,他竟完全管不到地上琉璃盏的碎片,一膝盖跪了下去,跪在皇帝的床头哭着连连点头。   “是,陛下,是未,记的是皇长子刘未,记的是您的生辰!老奴眼睛不花,老奴看的真真的!”   他擦着眼泪。   “是太后骗了您,不是您的错,薛太师和上任的宗正寺卿都查明白了,您确实是皇长子,是先帝的嫡长子!是太后骗了您,是太后骗了您啊!”   刘未握着那谱牒,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眼泪晕着满眶,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他一生的命运似乎就是个笑话,明明是货真价实的龙子,当年薛太师明明已经查清了,只要纠正他们的错误就行,事实上,薛太师可能已经知道自己出了错,想要尽力弥补,所以才记下这谱牒,却因为母后执意要铲除所有反对她的力量,将错就错的以“勤王”的名义召集天下兵马入京,将薛家屠戮了个干净。   他想起年幼时,他以弟弟刘意的身份被护在薛太师那里,看着他指着母亲大喊:   “吾等难道是为了争权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吗?正是因为陛下不仁、混淆血脉,使后宫沆瀣一气、混乱不堪,吾等才有此一搏!如果坐在这帝位上的人无法服众,日后不过是又要将这局面重来一回罢了,吾等正是为了殿下日后不遇见和今日同样的事情,才执意不让他登基!为帝之艰难,又岂止是坐上去而已!”   他想起那位耿直闻名的赵太史令为了谢罪,自刎在他们面前,鲜血溅满一地……   他想起萧家忠臣良将,最终引颈就戮……   他想起曾为他医腿的张太医和张太妃……   “啊……啊!啊!”   刘未揪住自己心口的衣襟,疯狂地嘶吼了起来,口鼻七窍中不停涌出鲜血,吓的岱山一声尖叫,连忙奔出寝殿。   “来人!传御医!传三殿下侍疾!来人啊!召门下侍郎进宫,禁卫军统领进宫!速速去人!”   刘未手中握着那本谱牒,将它攥的死紧,就着口中喷出的鲜血,在身边的床单上写了几行字,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闭目侧卧而去。   待到岱山进来,刘未已经口鼻流血,气绝而亡,只有手边的床单上写着几行字,其字血迹未干,斑斑点点。   岱山不敢置信地摇动着刘未的身子,顿时失声痛哭,刚刚哭泣又想起眼泪可能会弄花了床单,只能强忍着眼泪又直起身子,压抑到身子都在剧烈颤抖的地步。   那床单上的鲜红渐渐转为褐红,却依旧刺眼至极。   “传位三皇子凌,诸王不必入京。”   “秦王无罪。”   “切记,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 ☆、第145章 卫士?刺客?   西宫火起时,刘凌是被身边值夜的王宁摇醒的。   他睡觉很是不沉,这大概是源自于童年的经验,因为身边睡着两个袁贵妃派来的眼线,他的睡眠总是很浅,也不似很多人还会赖床,他总是一喊就醒。   当王宁简直吓傻了一般告诉他西边起火的时候,他立刻想起自二哥失踪后他突然对自己大变的态度,继而明白了为什么起火的是西宫。   父皇想活活烧死他们!   “王宁,换衣,跟我走!”   刘凌也不需要王宁和其他两个宦官伺候更衣,几乎是立刻抓起手边准备明日上朝的朝服,手忙脚乱的把自己的衣衫穿好,就这么披头散发的跑了出去。   “殿下,东宫四门被人守住了!”   已经调来东宫任守卫统领的燕六满脸焦急。   “谁守了门?”   刘凌脸色铁青。   “是陛下身边的金甲卫,说是奉旨保护东宫安全,不得闲杂人等出入。”   燕六以前就是宣政殿当值的,自然对金甲卫很是了解,并不觉得他们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刘凌抬起头,眺望着西边的宫墙,估算了下从东宫到西宫的距离,忍不住有些绝望。   火烧的这么大,必定已经不是烧了一刻两刻了,说不得西宫已成一片火海。   可东宫离最西边的静安宫,距离已经不是穿越大半个宫城那么简单,如今是深夜,又起了火,宫中肯定到处戒严,他如果盲目乱窜,很容易被人当做是刺客或有嫌疑的人给误抓,有可能甚至会被误杀。   但如果不出去……   “燕六,你曾说我帮过你,你必会报答,此话还当不当真?”   刘凌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凌厉的光芒。   燕六一愣,当下点了点头。   “殿下若有差遣,万死不辞!”   “那好,我现在必须要到外面去,但是外面金甲卫众多,靠我一个人是出不去的,我要你领着东宫的侍卫们一起,护我出去!”   刘凌脸色慎重,已经有了属于成年人的威严。   听到刘凌的话,燕六身后好几个侍卫都露出不安的表情。金甲卫是宫中最精锐的将士,所受待遇、信任,不知要高出宫中普通禁卫军不知多少,要和他们为敌,自然有许多侍卫心中有些不满。   然而刘凌是东宫实际上的主人,虽无储君之名,却有储君之实,他提出的要求,宫中侍卫不敢不听,唯一能寄希望不爆发冲突的,便是燕六统领能够拒绝。   不过很快的,燕六就让他们失望了。   “殿下既然想出宫,吾等必定送殿下出去!”   燕六点了点头,吩咐几个兄弟去打探四门哪个门的人最少,而后选择了从东门突围。   这燕六也是个有意思的人,没一开始就明火执仗,而是假装带着几个兄弟去打探消息,举着一盘糕点就过去攀关系,待到对方放下戒心,抬手就把对方撂倒,剩下的东宫禁卫立刻亮家伙的亮家伙,按人的按人,让刘凌在戴良和王宁的保护下跑出了东宫。   只是东宫外看守的人太多了,刘凌还没跑出多远,立刻就有金甲卫追了上来。   “殿下,您带着侍读和内侍先走,后面我们拦着,拦一会儿我们自己会跑!”   燕六一声怒吼,为刘凌断后。   燕六不是笨人,虽然因为恩义的原因原意帮助刘凌,但如果刘凌真做什么造反谋逆之事,他是肯定不会乖乖赔上一切帮他,毕竟他现在也是有家累的人。   但这位皇子一出东宫就往西边跑,他的心倒是定了定。如果他往紫宸殿的方向跑,那燕六还真为自己鞠一把泪。   去西宫,明显是去救火的,人说救急如救火,这殿下在东宫里坐不住想亲自指挥去救火也没什么,就算皇帝知道了,事后也不见得罚他,毕竟关心则乱嘛。   王宁和戴良则是知道刘凌为什么这么焦急,撒开步子就跟着他后面狂奔,他们想尽办法避开巡逻的人马,全捡着宫中的小道走,就是为了避开有心之人的探视,能够顺利前往静安宫。   又过了一会儿,到了一处三叉的关口,眼见着对面来了一堆巡逻的禁卫,王宁和戴良都齐齐变了颜色。   “什么情况,这才多久的功夫,过去三波了!”   王宁跺了跺脚。   “这还没跑到中宫呢,这得要跑到什么时候!”   他一直受冷宫里的太妃们照顾,一直以来以物易物过的这么滋润,也全是靠王姬的教导,当然是不希望冷宫里的人出事。   刘凌也是黑了一张脸,如今看情况是避无可避,只要被禁卫发现了,盘问还在其次,说不得就要被抓到父皇那里去。   父皇如今是铁了心要西宫里的人死,不可能再放他出来了。   就在这个时候,王宁突然把手中的灯往戴良手里一塞,带着有些颤抖的语调说着:“殿下,戴侍读,我身子重,是跑不动也不想跑了,你们沿着西边小道赶快过去,我往那边走,替你们引开巡逻的卫兵。”   刘凌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婆妈的时候,王宁有东宫的腰牌,在宫中人面又广,不见得会出事,当机立断的点了点头,掉头就走。   戴良左右看了下,见王宁已经往巡逻的禁卫那边过去了,也只能一咬牙,跟随着刘凌而去。   没了王宁这个地头蛇引路,刘凌不时就要停下来辨辨方向,但一路行来,越到西边,越是静的可怕,连戴良都察觉到其中不对。   “殿,殿下,你有没有觉得太安静了?”   戴良哆嗦了下。   “守夜的没看到,连个宫人都没撞见……”   “西宫的火绝不是偶然,这边都被人封锁了。”刘凌淡然地说,“如果是其他几宫起火,宫中数司一定是开始调派人手救火了,可今晚越往西越没人,说明有人担心万一火星子趁着火势飘出来误烧了哪里,索性把这边本就没有多少人的地方全部撤出人手,也不准备救火……”   刘凌看了看火光的方向。   “父皇这是准备等火烧光西宫,日后重建了。”   “天,天啊!”   戴良张大了嘴。   “就给它这么烧?烧不过来吗?”   “有祭天坛挡着呢!”   刘凌叹了一声,面容更加烦愁地闷头苦走。   ***   蒋进深和一干心腹兄弟差事办的很好,几乎是完美的完成了皇帝的意思,他们等到火彻底烧了起来,这才沿着宫里预先留下的小道偷偷摸摸地回紫宸殿交差,因为路上已经被紫宸殿派去的人提前支走了,这一路上他们走的很是顺畅,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但蒋进深心里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   今日这样的事情,金甲卫怎么也脱不了干系的,如果皇帝愿意庇护他们还好,如果他不愿意,又不想父子隔阂,说不得就要把他们丢出来当替罪羊,给三殿下泄气。   当他们是金甲卫,皇帝但有驱使,莫不敢从,哪怕知道会得罪下一任的皇帝,也只能咬牙应着,但仔细看向每个人的脸上,俱是一副沉重的表情,甚至连差事办得很好,一路上所有人都还是无话,更不要说有什么笑容了。   “嘘,有人来了!”   没一会儿,蒋进深身边一个警觉的兄弟突然顿住了脚步,招呼众人闪身躲在了一处遮掩之地。   火烧宫殿也是杀头的差事,能少一个人看见就少一个人看见,他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是对这晚上还从偏僻小道来的人十分好奇。   “是不是陛下派来……”   一个兄弟有些担心地开口。   “嘘,别瞎说,要灭口回紫宸殿灭也是一样,何必在半路上劫杀。”   蒋进深心中一冷,但马上就否决了兄弟们的说法。   “是两个人。”   之前提醒他们警觉的金甲卫偏将是斥候出身。   听到是两个人而已,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静下心来等着那两个人从这边走过。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让几个金甲卫心头恐惧的那个人居然走了过来,不但走了过来,而且脚步匆匆,显然直奔着的是西宫的方向。   “是……”   一个金甲卫张大了嘴巴,不敢置信地看着来人。   他应该好生生呆在东宫里,金甲卫已经守住了两道门,为什么他会到这里来?   蒋进深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睁睁就看着刘凌带着戴良,轻车熟路地朝着西宫的方向跑去。   他环顾四周,夜色之中,漆黑一片到伸手不见五指,他们深夜里为了不显露行藏,穿的都是黑衣,当安静地静候在夜色之中时,任何人也不能发现他们……   蒋进深站在那里,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浮上了心头,让他后背冒着冷汗,被夜风一吹,冷的打了个寒颤。   “兄,兄弟们……”   蒋进深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越发阴森。   “其实等陛下一去,我们也就离死不远了。”   “大哥,你莫不是撞鬼了吧。”   “大,大哥,你别吓我……”   “我们杀了先帝的皇子,又烧了西宫,你看那位殿下,情愿冒着被陛下责难的危险也要偷偷跑出东宫,可见对西宫里的人有多么在乎……”   蒋进深越说头脑越是清醒,当时杀如意的果决也一下子激起。   “所以,如果你们还要更多的前程,更长时间的富贵,刚刚那人,就留不得。”   “嘶……”   “大哥,你疯了!”   “我没疯,还记得我杀冷宫里傻子那次吗?你们也是完全不能理解,后来呢?你们要想要更大的富贵,就得听我的。”   蒋进深狰狞着表情,从腰中抽出佩剑。   “宫中只有更乱,陛下才会越发依仗我们。对我们金甲卫来说,左右都是护卫皇帝,护卫一个信任我们的皇帝,不比护卫一个随时想要我们命的皇帝好?”   他提起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和我操/家伙上!”   “我……”   “这……”   “我也去,反正这里四下无人,谁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个金甲卫拿出蒙面的布巾,将自己的口鼻蒙住,又从背后取出刚刚射火箭用的弓,整理好弓袋,大步追随蒋进深而去。   黑夜中,只听见他阴测测的笑声。   “大皇子出了事,到现在不也是找不到真凶吗?”   有一个人附和,其他人也就陆陆续续跟上了蒋进深,其实在这里的都是和蒋进深有莫大关系之人,也都是原本金甲卫中出了名的心狠手辣之人,他们都明白蒋进深是什么样的人物,除了跟着他干,没有其他路走。   刘凌和戴良完全没有察觉到从后而来的危险,在他们想来,就算遇见阻拦,恐怕也是要到西宫旁边的事情了。   侍卫们就算抓住他们,也只是会把他送到父皇那里,断不会有什么杀生之祸,这也是刘凌为什么同意王宁引开巡逻之人的原因。   所以当他们的脑后射来一阵劲风,直直射落了手中的灯笼时,两个少年心中顿时卷起了惊涛骇浪,戴良更是大叫了一声:   “是谁!”   不会有任何人回答他话,那风灯落了地,其中的烛火立刻倾斜着剧烈的燃烧了起来,火舌像是一张无情的大口,直接舔舐掉了灯罩。   曾经的灯笼变成一团火球剧烈的燃烧着,刘凌愕然地看了眼地上的箭支,立刻意识到自己遇见了什么,对着戴良大叫了一声:   “走!”   说罢,也不管什么灯不灯了,拖着他的胳膊就拼命往前奔。   刘凌心中清楚,袭击他们的人是为了等一片漆黑后再动手,这样夜色漆黑,又无月光,即使他们近在眼前,他也不知道是谁。除了此刻赶紧跑到有人的地方去,别无什么自救的法子。   袭击他们的人可是有弓箭的!   大概是没想到这两个少年反应的这么快,下一波袭击等他们跑出一丈多远了才第二次袭来。   求生的本能让刘凌的精神高度集中,上一次面对金甲卫统领时玄妙的感觉又一次降临在他身上,让他直接拉着戴良扑倒在地。   只听见“噗噗噗噗声”不绝,七八支箭从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飞了过去,或钉在地上,或钉在树中,吓得戴良差点尿了裤子。   刘凌站起身,低声对戴良说道:“我拖着你跑不远,你看到前面那个屋子没有?等下我们站起来一起跑,你跑到那屋子后面去,等人走远了就去替我找帮手。”   “啊?殿下,我不能……”   “你跟着我也是拖累!休要争论!”刘凌难得语气这么不客气,“你去叫人,到延英殿救我!”   “延?延英殿?可是延英殿平日里都没人的啊?”戴良眼泪都下来了,“您去那儿干嘛啊?”   刘凌哪里有时间和他解释,爬起身把他往阴暗的地方一推,大叫了一声“救命”,就朝着西北方向跑了过去。   戴良今日穿着一身灰衣,刘凌却是随手抓的朝服,紫色的朝服十分显眼,这么短的时间也断没有换衣服的道理,这些刺客只要不是瞎子就不会认错人。   戴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进一处草丛中,只听着身后一片脚步声跟着刘凌的方向疾奔而去,眼泪夺眶而出,却要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趴在地上匍匐前进,边爬边咬住自己的嘴唇,没一会儿,下唇已经被自己咬的稀烂。   另一边,刘凌却是调换了个方向,直奔着西北方向而逃。   在他遇袭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思考过了,这些人无论是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必定是想要置他于死地。   去西宫的沿途都被父皇封锁过,他从东宫方向来尚且有空子可钻,可这些人却不知是不是早就得到消息在这里埋伏,如果往西宫去的路上还有其他人在接应,那他一头栽进去就等于被人瓮中捉鳖。   就算前方没人埋伏,这里离静安宫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又要途经开阔的祭天坛,后面人多势众又有弓手,自己哪怕武艺惊人也不见得能够逃出生天,唯有朝最近的地方寻找帮手,方可活命。   而离这里最近的,是同样已经废弃许久,差点毁于火海的延英殿。   刘凌几乎把自己从萧逸那学来的所有本事都用上了,在后面追赶的蒋进深等人只见得他的身体诡异的扭来扭曲,脚步也不停地变换方向,那些箭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射出去就没有了踪影。   他们都从其他金甲卫那里知道三殿下可能学过武,可没有人认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又是在冷宫里长大的,能学会什么高深的武艺,还以为不过是东宫里武教习教的一些沙场保命手段罢了,此时见他居然能避开三波箭矢,一个个心中慌乱不已。   难道这世上真有天命这回事?连老天都在护佑着他?   “大哥,他这是往哪儿跑?”   “我看大概是慌不择路了。”蒋进深若无其事地开口,“收起弓箭,我们追上他!”   弓手不可能一边射箭一边追人,这夜色昏暗虽然隐藏了他们的行踪,也让他们无法准确的瞄准目标,还不如追上去一阵乱刀将那人砍死。   蒋进深也发觉兄弟们有些惊慌烦躁,有意将他们这股子慌张之气抒发出去,当先疾奔,挥舞着手中的长刀就冲了出去。   刘凌体力再好,却不可能跟这群常年负重锻炼的精兵强将相比,只不过跑了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是气喘吁吁,而后面的追兵已经赶到,甚至都能听到嘈杂的的脚步声……   好在这时已经奔的足够远,延英殿屋顶上高高的脊兽都隐约可见,刘凌也不知道这一搏是赌对了还是赌错了,可眼下已经无路可走!   “高祖之后刘凌在此!云中君丰隆救命!”   刘凌用尽全身力气,气沉丹田,狂吼了起来!   “云中君君君君……”   “命命命命……”   少年略带着几分仓皇的声音从层层叠叠的宫殿中传了出去,惊起一片回响。   而最靠近他的刺客刀尖已经近在眼前,刘凌喊过之后已经虚脱,只能就地一滚,狼狈地从他的刀下逃过。   刹那间,刘凌只觉得黑暗中四面八方都是人影,杀气迎面扑来,逼得他浑身一凛,竟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一只手臂,用力一折!   “给我撒手!”   随着刘凌的一声巨吼,那人像是承受着莫大的痛苦,忍不住闷哼了一声,随着闷哼一起传出的,还有犹如梅枝被折断一般嘎吱的闷响。   那被刘凌抓住手臂的人,手臂以一种诡异的样子当中折断,那刀也不知怎么到了刘凌手里。   刘凌接了刀,反手一划,当当当当当几声金铁相撞之声过后,刀身上激起的火花,甚至让彼此看见了对方的面容。   这群刺客都穿着黑衣,但他们的身形太过好认,在宫中,有这样魁梧的身材,有这样强壮的体魄的……   “金甲卫!金甲卫居然敢袭击皇族,你们是想造反了吗?”   刘凌怒发冲冠,挥舞着手中的长刀,犹如一座煞神。   “你们入金甲卫时发的誓呢!”   刺客们被乍然一吼,顿时惊得一顿,就是这一顿的功夫,刘凌已经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破开了一条道路,大步朝着延英殿奔去。   “追!”   手臂被活生生折断的蒋进深心中后怕,越发不敢让刘凌活着离开。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杀!   不用他说,其他人从刘凌喊出“金甲卫”时就已经感觉到大事不妙,恐惧和惊慌让他们比平日里更加凶狠,甚至有人把手中的长刀当做暗器朝着刘凌的后心射了出去。   刘凌此刻已经进入一种玄妙的入武状态,浑身上下犹如长了无数只眼睛,只不过微微一侧身,就把那把长刀避过。   只听得“珰”的一声轻响,长刀已然坠在刘凌不远处,刘凌脚尖一挑,将另一把长刀也挑起,双刀相击,竟用双刀使出了方太妃所教的“剑器”功夫。   剑器是女子所学的舞剑之术,讲究“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其中之奥妙,不过一个“快”字,一个“放”字,舞动起来时,杀伤力倒在其次,其炫目之处,泼水不漏之难缠,几乎让所有对手感到棘手。   若是平时,刘凌这样一个毫不女气的少年脚下踩着碎步挥动着双刀犹如跳舞,恐怕要笑掉不少人的大牙,可如今围着刘凌的几个金甲卫只觉得被人搅进了漩涡,明明那人就在眼前,可自己的刀无论从哪个方向砍过去都会被拨回……   而且从刀身相碰之处还会反馈回来一阵极大的力气,震的人手中的武器好几次险些脱手。   刘凌所学甚杂,他学过“袖里剑”,学过“舞剑器”,学过萧家的保命步法,还学过窦太妃家传的枪术,但正因为他所学甚杂,往往不能融会贯通,又拘泥与招式,如今正在生死之际,竟福至心灵,融会贯通,那痛快的感觉,无异于传说中被人打通了“奇经八脉”,突然一下子迈入第一流的高手之中。   先天之气乃武人求之不得的天赋,诚不欺我!   可惜围攻者刘凌的人数足有七八人,没有一会儿,刘凌觉得手臂越来越累,脚下也越来越慢,显然是身体疲累之后,那种玄妙的通畅之感正在渐渐过去。   “大伙儿再加把劲儿,他已经不行了!”   其中一个刺客故意捏着嗓子叫着,加快了手中挥刀的速度。   “贼子敢尔!”   忽然间,从不远处传来一阵火光,和火光出现的方向同来的,还有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为首之人一身银甲,头盔上的红缨在火把的映照下赤红的犹如饱饮过鲜血,只见他伸手提过身边之人递上的长/戈,抬手一掷,那杆长戈划过一道银光,就将一个刺客活生生钉在了地上。   “啊!”   其力气之大,速度之快,简直骇人听闻。   终于来了!   刘凌欣喜若狂地向火把亮起的方向看去。   延英殿有这么多守卫?   蒋进深露出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哪里还顾得上再杀人?   他手臂折断,没有上前围剿刘凌,如今也就不在包围圈内,见到延英殿方向来了足足近百人,蒋进深当机立断,直接抛弃了那些“兄弟”,扶着自己折断的手臂身子一扭,就调头投入了夜色之中,自顾自逃命去了。   已经老迈的将军笑着抚动自己的胡须,大手一挥,立刻有数十甲士挥舞着兵器冲锋上前。   “殿下莫惊……”   冲锋的呐喊声中,老将军的笑语声却愈发明显。   “丰隆在此。”   ***   戴良逃出生天搬来一队救兵时,延英殿中大局已定。   延英殿是供奉代国历代皇帝和忠臣良相画像排位之处,虽说因大火废弃了一阵子,但里面排位后来却又重新请了进去,所以无论是吕太后还是皇帝都没有撤走守殿的甲士,权当是为这些昔日的将士们“养老”。   就连宫中人偶尔提起守着延英殿的这些老卫士,都戏称他们和那些达官贵人坟前的守墓人差不了多少。   这一群人中,年纪最小的也有四十多岁,年纪大的如云中君这样的,已经是年过六十,在这个人均年纪不过也就三四十岁的时代,他自称一声“老将”,没有人会反驳。   就是这么一群“廉颇老矣”的甲士,却犹如摧枯拉朽般就将这一代的金甲卫翘楚揍得连狗都不认识,要不是“云中君”丰隆想要为刘凌留几个活口,恐怕这些人当时就死在了戈下。   刘凌将他们脸上遮着的面巾一扯,露出几张还算眼熟的脸来,这让他的脸色更加冷冽,已然到了骇人的地步。   “戴良,你带着人把他们捆了,先暂时看管,不要让任何人提走。我现在没时间审问,等西宫之事了了,我再细细查问。”   “好,殿下。可,可是现在这么乱,您还要去西宫?”   戴良结结巴巴地说。   “正是因为这么乱,我才要去西宫一趟。”   刘凌蹙着眉头,迈步走到延英殿禁卫统领何新何老将军的面前,深深一躬。   “谢过云中君救命之恩。”   “呵呵,知道老夫身份的,定然也是太一之后,此乃职责所在,何来救命之恩?”老将军人很慈善,笑着扶起刘凌。   “您就是那位三殿下吧?老夫听素华说起过你。”   听这位云中君是和宫里其他九歌有联系的,刘凌定了定,连忙开口:“我今日到此,实非偶然,相信老将军已经看到了西边的火光,希望您能助我一臂之力,送我去西宫去救‘湘君’!”   刚刚还在微笑的老将军突然笑容一凝,脸上露出愕然的神色。   “什?什么?西宫里的人还没有出来?”   刘凌重重地点点头。   “那您还等什么!”   那老将军一拉刘凌的手,几乎是立刻奔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将军您慢点!小心闪了腰!”   刘凌见这须发皆白的老将军突然就拔腿狂奔,吓得连连大叫。   “放你……胡扯!老夫一口气跑百八十里也不会闪到腰!儿郎们,快走!快走!”   “是!”   一群四五十岁的“儿郎”们哄然大笑,认命狂奔。 ☆、第146章 死地?生天?   有些时候,太妃们实在是厌烦萧逸和萧遥的双魂一体,尤其在逃命的时候。   上一刻,萧逸还在有条不紊地指挥大司命如何准备下一步行动,在什么地方逃生,下一刻,萧逸突然头痛欲裂,浑身颤抖,萧遥就冒了出来。   萧遥出来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为什么这么热?”   薛太妃实在是不耐烦和萧遥解释什么,好在萧逸刚刚也已经安排好了逃生的路线,现在只要照做就行了。   “你跟好我们。”   薛太妃头疼的揉了揉额角,耐心询问身边的大司命云旗。   “萧将军说的温泉道在哪儿?”   “跟我走。”   云旗一拽手边的萧遥。   “地方比较窄,可能要委屈几位太妃了。”   “这时候还谈什么委屈不委屈!”方太嫔嚷嚷起来,“先保命重要!”   可怜萧遥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就被一群人扯着往飞霜殿的浴室里跑,可她也不是蠢人,见到每个人都表情冷凝,便知道冷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人惊骇莫名的事情。   飞霜殿之所以被命名为“飞霜”,是因为宫中每到飘雪之时,每个宫中的屋顶都会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可飞霜殿由于有地热通过,每年冬天极为温暖,即使是下雪的天,屋顶上最多结冰,绝不会积雪,故名“飞霜”。   这里以前是历代太后养老的地方,“含冰”避暑,“飞霜”过冬,皆有说不出的好处。   此时四处起了大火,乱跑乱窜不是被火烧死就是被烟熏死,更何况大司命的回报告诉他们冷宫周边留有守卫的人马,皇帝放火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烧死他们,还有杀了幸存者以后毁尸灭迹的原因。   所以一旦火势减小,外面皇帝的人马必定会进来搜寻,到时候冷宫里被烧成一片废墟,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大司命再厉害,没有地利、人手不够,也阻挡不住数倍、数十倍的敌人。   萧逸在权衡利害关系后,当机立断的让所有人避入飞霜殿的温泉道中,先在这条地道里躲过一劫,而后再沿着温泉道想法子出去。   飞霜殿温暖的奥秘就在遍布整个飞霜殿地下的温泉道。此处有温泉通过,每到冬日,从西山上下来的温泉水经过飞霜殿流向东边,再循环一圈,回到飞霜殿,是以飞霜殿周边都比其他地方温暖。   西山的温泉源头在西宫这边有一道闸门,到了春夏时节,闸门会被宫人们关闭,整个温泉道就是空的,另有地下的水系引入,到了夏天,地下水十分阴凉,又环绕飞霜殿的地下,让飞霜殿比其他地方都凉爽些。   春天因为水位高涨的缘故,轻易不会打开水闸,以免造成殿中潮湿生霉、回溢漏渗的情况,但半人多高的空旷水道藏人却是没有问题的,加之温泉道四通八达,在整个静安宫中多有分布,通风透气也不成问题,绝不会让躲藏其中的人闷死,确实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大司命们曾经想过从温泉道逃出西宫,不过设计这座静安宫的人大概是考虑过这个问题,也害怕有刺客或宫中的宫人通过这个水道逃出或进入,四边源头都有铁网石门做屏障,根本无法进出,只能通过水道在静安宫中打转,能够出入的,只有寥寥几座宫殿而已。   薛太妃自听萧逸说水道里可以暂时藏人,避开火情,就知道这是个好法子,但飞霜殿是萧逸居住之处,除了萧逸和萧遥兄妹两,谁也对这里不熟悉,一大帮子人未免都希望依仗萧逸来躲过这一劫,可此时换了萧遥,所有人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连萧遥都感觉了出来。   一路上,萧遥一声不吭的跟在大司命身后,看着他们掀开浴室各处的地砖,露出一道黑黝黝的通道,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不常说你自己是鬼吗?哪有鬼还怕黑的!”窦太嫔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别拿萧大哥的身子做这么娘娘腔的动作好吗?我都快哭了!”   “可我现在是女子打扮啊。”萧遥有些郁闷地回话,“而且我一醒来就在我兄长的身体了,我又不知道鬼是怎么生活的!”   行走在幽深的地道中,仅仅靠大司命和王姬拿出来的夜明珠照明,萧遥和窦太嫔居然还在讨论着“鬼不鬼”的问题,让人不由得生出毛骨悚然之感。   胆小的张太妃当即环抱住自己,不敢再往前爬了。   “你们两个,跟上别掉队了好不好?这时候是讨论鬼怎么活的时候吗?再不跑快点,我们都要变成鬼了!”   方太嫔听着头顶上嘎啦嘎啦的声音,知道这座静安宫中最宏大的飞霜殿还是没有逃过火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以前我们虽然过得像是活死人,但至少还有栖身之地,可过了今夜,我们连能在哪里安身立命都不知道了。”   方太嫔伤感地说道:“刘未不会让我们活的,我们就算躲过了火海,迟早也是饿死、渴死。”   静安宫火一起,大司命们就已经奔波于冷宫中,将能带来的人全带来了,此时足足有七八十人之多,都在这并不算宽大的水道里爬行。   幽深狭长的通道将她们的对话远远地传了出去,没一会儿,就有心中惧怕又痛苦的宫人咿咿呀呀的哭了起来,还有些年老体衰的,在这闷气的通道里呆了一会儿,连气都喘不过来,只能不停的粗喘。   一时间,悲伤绝望的气息笼罩着她们,让她们甚至生不出继续爬行的力气。   王姬握着夜明珠,恶狠狠地拍了方太嫔脑门一记,怒其不争地骂道:“我们的命是多少人牺牲了才换回来的,不到最后关头,岂能轻言生死?老天都给我们留了条地道让我们逃,你自己不爬了,能怪老天不开眼?”   她扭过头,咬牙大骂:“你们要哭就在这里哭,我反正就是爬断了腿也要爬出去,我家还有后人,在外面等着和我团聚呢!”   王姬此言一出,薛太妃、赵太妃精神都是一震,心中升起的丝丝沮丧顿时一扫而空,继续闷着头跟着大司命的后面爬行了起来。   王姬说的没错,其他人都有资格放弃自己的性命,唯有她们不能。   她们的命,早已经不属于她们。   “是我不好,我不该乱说。”方太嫔甩了自己一记耳光,回头喊道:“大家再加把劲儿,万一飞霜殿烧起了起来,这水道也会烫的吓人,我们必须先去宽敞一点的地方透透气,否则火没烧死我们,蒸也把我们蒸死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被方太嫔这么一吓,整个地道中通行的速度顿时快了不少。只是这水道常年有水通过,底部湿滑黏腻,还老是有不知名的东西在其中蠕动,加之水道昏暗,爬行又困难,时不时哪里就传来一声惊叫,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根本无法放松,一个个弱质女子,各个都快到了崩溃的边缘。   大司命们也是心中暗暗叫苦。   他们曾经打过水道的主意,自然熟悉水道的分布,此时领着太妃们是想通往静安宫一处地下水源通过的湖边,在湖边稍微小憩片刻。   火焰无论怎么烧,就算将整个草木都烧了个干净,连大地都烤的赤红,却一定是烧不干湖水的,静安宫当年是太后和太妃们荣养之所,湖泊自然也是宫里数一数二的规模,湖中甚至还有一处亭子。   那亭子,便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可现在水道的温度越来越高,而且随着越往前爬,坑底开始出现积水,一开始水深只到膝盖,而后越来越高,已经到了大腿,这水道总共就半人高,站直了不过腰部,万一是大火烧开了哪处闸口,地下水整个倒灌进来,也不必等着被火烧死了,所有人全部要淹死在这里。   就算不是闸口出了问题,这地上有水,到了后来更难爬行,这一堆太妃们年纪最小的也年近四十了,有些宫人甚至五六十的都有,万一爬不过去就筋疲力尽了……   大司命们越想越是头疼,偏偏现在是半夜时分,萧逸不见了,他们连个主心骨都没有,薛太妃虽然平日足智多谋,可体力却不是长处,现在也累得够呛,随时都可能倒下来,更别说商讨什么大事了。   他们完全不敢跟后面的太妃们说起水道可能有渗水的事情,只能硬着头皮往前爬。整个队伍原本就拉的极长,再加上有人体力好有人体力差,这通道就更是两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心中焦急如焚,恨不得所有人赶快爬出去逃出生天以免遇见什么意外,却不得不时不时停下来拽这个一把,提醒那个一下……   看着比乌龟速度都要慢的人群,大司命们已经有些绝望了。   “我不爬了!根本没办法爬!这地上都是些什么!我都摔倒几十次了!”   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声音尖叫着。   “你们先走吧,等我歇息一会儿再去追你们,你们给我们留一颗夜明珠!”   “就是就是,爬不动了!”   “刚刚还有东西从我脚上爬过去了,不是蛇吧?万一被蛇咬了……”   “不是蛇,我觉得是虫子!”   “啊!别说了!”   “不光是这个,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一种臭味一直熏着我们的喉咙?像是臭鸡蛋一样的味道,我现在眼睛全部都红了,喉咙和肺也火辣辣的疼。”   另一声沙哑的声音也从后面幽幽地传来。   “这里面不会久不通气,留了瘴气吧?”   “是硫磺。”   薛太妃停下来略略歇息了一会儿,嗅了嗅手中的味道,摇头道:“这温泉水中大多有硫磺,如今温汤虽然没了,可水流经过会积攒大量的硫磺干涸在坑底,所以才有这种气味。不是瘴气。”   听到最博学的薛太妃声音冷静,一些慌乱的太妃总算是安稳了一点,可消极的想法还是环绕在她们周围,让她们不愿再爬了。   此时外面恐怕已经烧得寸草不生,即使躲在离地底有一段距离的水道中,依然能听到上面哔波啪啦的燃烧声,让人心里一阵阵发毛。   但正是因为不会亲眼目睹那些烟雾、那些烈火,许多人没有办法感受到那种“死里逃生”的急迫感,反倒认为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没什么关系,反正地下水系足够扎实,又有各处道路能出去,说不定等火完全烧完了再走才好。   大司命们是有苦说不出,前面探路的云旗回来后更是一身透湿,不住地摇头,显然前面的水更深,而且有越来越深的趋势。   除了习过武的太妃,其他太妃们确实已经大多体力不支了。这不是她们意志不坚定,而是身体素质和常年缺乏营养后身体并不健康的结果,有时候不是意志坚定就什么都能做到的。   萧遥被大司命们护着在最前面,自然对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清楚,见云旗一身湿的回来,她脸色一变,小声问道:“是不是哪里进了水?”   玄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小声把前方探回来的结果告诉了萧太妃,满脸急迫:“实在是拖不得了,现在速度再快点,前面的人还能冲出水道,至少在水下屏息一阵子还能出去,后面的人,可能要被淹没或者冲走……”   “这怎么可以!冷宫里幸存的人原本就不多,当年发誓同进退,现在断没有独自逃生的道理!”萧遥难以置信地往后一看,只见得后方稀稀拉拉拖了一条看不到尾的长龙,顿时明白了大司命们在担心什么。   “把沿途的顶部砸开,让水出去呢?”   萧遥也是病急乱投医。   “外面火大,万一哪里的残垣断壁沿着砸开的部分倒了下来,就要把水道给堵了。以我们现在的工具,是根本移不开堵住坑道的东西的,后面的人可能要被活埋,更有可能被弥漫进来的浓烟呛死。”   玄云摇头打破了萧遥的幻想。   “而且坑道里有硫磺。”   已经爬到了大司命们身边的薛太妃已经无力再爬,一下子瘫软在坑壁上,幽幽地吐了一句。   “这条水道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进明火。”   “薛妹妹,你听到我们说的了?”   萧遥有些不安地开口。   “不必听,看你们的表情,再看看云旗,猜也能猜到。”薛芳苦笑着闻了闻身上可怕的气味。   “想不到我挣扎一生,从不肯认命,最终还是要葬身在这条通道里。若我们真死在这里,外面的人恐怕都不知道我们在这,还以为我们在大火中被烧的飞灰湮灭了。”   “我阿兄既然选择让你们走这里,必不会有错的!”   萧遥也是累的够呛,不过这是她哥哥的身体,所以除了有些疲累,倒没像是其他太妃们那么虚弱,声音还算铿锵有力。   “一定是有什么缘故……我阿兄肯定也想到了这些变化,只是来不及和你们说,我就出来了……”   一想到这个,萧遥满脸内疚地敲着自己的脑袋,好似这样就能把自己敲回去似的。   “都怪我!变成鬼了还连累别人!老天啊,让我走!快让我升天吧!”   她将自己的头敲的梆梆响,在这黑暗中很是刺耳,没一会儿,终于也爬到了这边的赵太妃像是看傻子一般看着萧遥,错愕地大叫:“你怎么回事?你好生生打萧大哥干什么!”   萧遥敲了七八上十下才想起来她现在敲得不是自己的身体,忍不住掩面哀嚎起来,声音绝望至极。   赵太妃这样更是难以接受了:“萧姐姐,你可别给我哭啊!萧二哥从来不哭的!”   “前面怎么了?我怎么听到萧太妃在哭?”   “好像赵太妃也在叫!”   “萧家姐姐,前面怎么了?是不是路没了?”   “难道前面有火吗?”   一时间,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传了进来,恐惧像是递加一般迅速蔓延着,没一会儿,惊叫声、哀嚎声、询问声以及已然崩溃后不愿再动弹的声音满布坑道之中,几乎到了让人恨不得撞墙自尽以图清净的地步。   这些人在大灾大难面前向来坚韧,可是现在面临的情况是体力几乎耗尽,所处之地又是昏暗狭窄的地方,前方不知目的地在哪儿,后面又有火势不停蔓延,这一条其实并不算太长的通道,竟被她们爬出了几生几世也爬不出的感觉。   大司命们都是阉人,被后面这么多女人一吵,脑子都快炸掉了,尤其前面前途未卜,心中之压抑可想而知,年纪稍轻点沉不住气的大司命立刻怒吼:   “你们还叫!还哭!再往前坑道里就有水了,更加难爬!你们再爬慢点,说不得要被活活淹死,现在有力气在这里叫,不如到那时候多吸几口气吧!”   “剑生!”   “我艹你就不能少说几句!”   玄云和云旗同时喝止。   但此时喝止已经是太晚,整个水道中默然了一瞬后,爆发出更可怕的尖叫。   “什么?萧太妃是想淹死我们不成?”   “不会的!不会的!难道没烧死,却要被淹死?”   “呜呜呜,我不想死,我家在外面说不得也有人活着,我还想去找家人的行踪呢!”   “啊……”   薛太妃头痛地以手扶额。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到了这个年纪,是易怒易燥,只是我没想到她们情况这么厉害。”   张太妃有些吃惊地捂住自己的嘴。   “这……这是全部都要疯了吗?”   “莫说她们,我听了都燥热的很。”   赵太妃摸了摸手中的佛珠,一咬牙。   “人定自救而后天救之,她们要这么自怨自艾,我们也别管她们了,先爬出去再说!”   萧遥揪着胸口的衣襟,发现因为自己的一个举动,导致整个队伍都不再动了,心中的内疚已经到了有自毁念头的地步,她的眼睛定定盯着坑道的坑壁,一眨都不眨,顿时引起了身边王姬的注意。   王姬手握着夜明珠,莹绿色的光芒在水道里发出幽暗的光泽,照的她的脸庞一片青森,倒比萧遥更像个鬼魂。   她悄然无声地凑到萧遥身边,悠悠地开口:“萧遥,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每次我一睡着我二哥就回来了,我如果一头撞上去,把自己撞晕了……”   “你不要胡说!你这么重,撞晕了谁拖你出去!”   “万一没撞好把自己撞死了怎么办?你脑子坏掉了!”   听到她在想什么,王姬和薛太妃气急败坏地叫了起来。   “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萧遥已然到了崩溃的边缘。“如果要坚持的话,我就是把腿爬断了也会继续爬,可现在这么多人都生死未卜,万一有个什么,做出这种选择的二哥会后悔终生的!他会认为是因为选择让你们进了水道,才会让你们这么多遇险!”   萧遥尖叫着的声音传遍水道之中。   “我二哥从来不会做出鲁莽的事情,他选这里一定有原因!可我不知道啊!你们若出了事,让我二哥如何活!如何自处!难道让他觉得自己害死了妹妹以后,又害死了这么多朋友?”   她的声音中难掩悲意。   “我二哥的身子,可容得了这么多人附身?难道今日过后,一体双魂不算,我们这么多人都要住在二哥的身子里吗?”   静安宫里不是每个太妃都知道萧遥和萧逸的事情,如今听着女身女声的萧遥说着“二哥”、“身体”云云,一各个都背后生寒,不知道是萧逸的鬼魂回来了,还是萧遥的鬼魂回来了。   有些宫人吓得更是咬着自己的手指,惊慌失措地环顾四周。   然而除了漆黑就是漆黑,唯一有些光源的,就是王姬带出来的那一袋鸽蛋大小的夜明珠,身处水道各段的大司命们佩着那些夜明珠,沿着长长的水道散发着绿油油的光芒,越发衬得这里像是黄泉路、幽冥府,连大司命看起来都像是幽冥路上接引的鬼卒。   “你放心,我若是变成了鬼,怎么也不会往你二哥的身子投的。”   赵太妃凉凉地声音传了出来。   “不过变鬼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先爬吧!”   “呸,我才不要跟萧将军住在一起!”   方太嫔羞红了一张脸。   “万一要内急,我肯定是让他尿裤子的!”   “我也不干!”   窦太嫔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发狠,爬的更快了。   “你这话说的,比死还让人觉得可怕啊。”   薛太妃啼笑皆非地叹了口气,认命地直起身子,也准备继续爬了。   “咦,萧太妃的意思是,如果她睡过去了,萧将军就会回来?”   张太妃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那不是容易的很吗?何必要撞头?我在他睡穴上扎一针,让他睡过去,再刺他人中让他醒过来就是了!”   张太妃的话像是一颗石激起千层浪,顿时让所有人哗然。   “张茜,你有这个好法子刚刚为什么不说!”   “天呐!我们是为什么浪费这么多时间啊!赶快让萧将军回来!”   “我也受够了!快点动手!针有没有带!没带我给你绣花针!”   “你这人,逃命带绣花针干嘛?”   “起火时,我不正在缝衣服么……”   听到张太妃的话,萧遥喜极而泣,眼泪汹涌而出,薛太妃和王姬也是小小地欢呼了一声,眼巴巴地盯着张太妃,就等着她动手。   张太妃也知道不能再拖了,从怀里掏出不离身的针包,拔出一根银针,借着王姬手中幽暗的光芒,边摩挲着萧太妃后颈上的凹陷处,边抬起手中的银针。   就在张太妃扬起手中的银针时,萧遥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如果这些人都得了救的话,她可能不会再出现了。   她会附身在二哥身上,大半是因为死的太过冤屈,又对于家人十分挂念的缘故。而对于二哥来说,恐怕是对于自己不能拯救大部分人而生出的无力感,所以才和一母同胞的自己遥相呼应,将她召了回来。   可如果这次遇险,二哥要能救下所有人,那他之前欠下的债,等于是通过另一种方式偿还了。   她这一辈子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如果能以她的消失换来所有人活命,她也是愿意的。   再见了,各位……   再见了,二哥……   萧遥感觉到张茜触摸到自己颈后的冰凉手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呼……她睡得好快。”   张太妃有些惊讶地看着应针而倒的萧太妃,心中有些不安。   “……不是我刺重了吧?”   “刺重了会怎么样?”   窦太妃好奇地询问。   “大概会永远醒不过来?”   张太妃讪笑着。   “你别吓唬我们!”   “呵呵……”   “你别傻笑啊!”   “应当没事,你看,她还在笑呢。”   薛太妃摸了过去,看着萧遥嘴角边凝固的笑意,心中一定。   “如果很痛,是不会笑的。”   “那我继续施针了。”   张茜抹了把汗,重新抬起手……   大司命和所有近处的太妃们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张茜蹙着眉头,将那根银针猛然刺进萧逸的人中。   会不会醒过来?   醒来的是谁?   萧逸会记得自己之前做过什么决定吗?   因为气氛有些紧张,许多人甚至生出了度秒如年的错觉。   “呼……”   只不过是一瞬间,地上的人就幽幽转醒,睁开了眼睛。   大概是气氛太压抑了,见到萧逸醒来,赵太妃竟然喜极而泣,好似他刚刚经过了什么生死大劫一般。   眨眼间,那躺着的人有些迷糊地望着坑顶,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摸着坑壁支撑起身子,甩着头问道:   “你们现在爬到哪一段了?”   “嘤嘤嘤,萧大哥!”   “呜哇啊啊啊啊!真的是萧将军!”   “萧将军,好黑!好多水!有烟!跑不回去了!我们也爬不动了啊啊啊!”   方太嫔也语无伦次地哭了起来。   薛太妃看着像是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的诸人,掩去嘴角苦涩的表情,无力地仰望着坑顶。   她果然,还是不能让所有人依靠吗?   在这种时候,果然还是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男人成为所有人仰望的目标?   为什么她会生出这样空虚的挫败感呢?   “薛姐姐,还好你在这里……”   张茜软糯的声音悄然传了过来。   薛芳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的胳膊。   “比起萧将军,我还是更喜欢萧姐姐,男人什么的……”   张茜颤抖着身子。   “还是不要同处一地好。”   半个时辰后。   “呼!老娘终于活着出来了!”   窦太嫔一个猛子从水里扎出来,兴奋地大叫。   “凫水果然比爬省力多了!”   “你是省力,累死我了,我要带三个!”   方太嫔嚷嚷着从水道里钻出来,没好气地浮出水面,连拖带拽地拉起水中的张太妃和王姬。   “还有一个呢?还有一个呢?我的天,我不会带丢了一个吧!”   “我在这儿……”   另一个有气无力地伸出一只手。   “我实在抓不住王姬的脚了,还好有人在后面托了一把。”   “嗬!”   一个巨大的水花激起,身上拖着三四个人的萧逸满脸通红的浮出水面,频繁地喘着粗气。   “好了,你们快上去,我还要回去再接人。”   赵太妃和其他几个被拉上来的太妃使劲地咳嗽,将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随便乱招着手,那意思是你去你去。   已经解除“缩骨功”恢复了男儿身材的萧逸根本没有耽搁,猛吸了一口气后继续扎进水里,又摸回水底去了。   “谁能想到这条全是水的路是萧将军故意选的。”   赵太妃语气中满是逃出生天的欢快之意,手指不知为何,不住的在自己的嘴唇上摩挲着。   “好了,赶快走吧,先到湖心的亭道上才算是逃过一劫。”   薛太妃环视四周,眼见着整个静安宫已成火海,明明是清明使节,却有了夏初的炎热之感,心中不由得暗自庆幸。   静安宫多年没有修整,草木之繁盛外人难以得知,几乎是一着火火势就迅速蔓延,如果她们没有走这条路而是在静安宫里乱走,不是给烧着后倒塌的树木和建筑压死,就是要被浓烟熏死。   但这里有湖,四周又开阔,浓烟侵蚀不过来,也没有东西燃烧,只要静静等到静安宫能烧的东西烧完了,她们就能出去。   如果那时候还没有被皇帝派来的人找到的话。   薛太妃想起大司命说四门都有人把守的话,心中又是一沉。   罢了,走一步看一步,说不得刘凌就在外面设法救她们呢?   她们没死,不就是老天开眼么?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萧逸醒过来后,不但没有让她们另走别路,反倒让她们继续往前爬了一阵,而后便可以休息了。   原来当初设计水道时,为了让水往低处流最终完成一道循环,这水道的高低是不一样的,所以水才能流动,云旗去了前面一段发现有水,便是因为这一段地势非常低,所以积水很多。   但过了那一段之后,就是较高的地势,只要憋着气冲出那一段较高的地势,就能游到和活水汇集而成的湖泊相通的水系,从而游入湖中。   而这个湖,便是静安宫中心的那座湖,因为多年没有打理,湖底淤泥厚重,水底又抬高了几分,倒给了她们不少方便。   大司命们先是下水用身上带着的天蚕丝锯断了拦住游鱼的铁网,留出能让几个人通过的缝隙,而后又分批返回,将不会游水的太妃们想法子带上去。   对于这些太妃们来说,会游泳的只要沿着水道蹬一蹬腿就能飞射而出,基本不需要花费什么力气,而到了湖里,只要把人丢在淤泥里,那泥已经很高了,还很结实,被带着的太妃们只要踩着泥站起来,水都没不到脖子。   这还是雨水多的春天,若是秋冬,恐怕连腰都不到。   唯一浪费的,不过是时间而已。可对于这些爬的已经快要吐血的太妃们来说,只要不让她们继续爬,等一等又有什么要紧?   水道里一共被困了七十多人,却只有十来个人会水,萧逸和其他会水的人足足来回了四五趟才把所有人带出来,除了几个太妃体力实在不支憋不住气在水道里晕了过去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大碍。   她们之中有一位杏林国手,别说只是呛了水或憋晕了过去,就是差点憋死了,也能救的回来,故而几乎都是有惊无险,一个个逃出生天后都相拥而哭,恨不得将那幽深水道中的恐惧倾泻个干净才好。   “萧将军呢?”   方太嫔缓过气来,身上透湿的衣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好奇地张望。   所有人都在,就是没见到萧逸。   “不会……”   “呸呸呸,不要乌鸦嘴!”   赵太妃翻了个白眼,伸手一指水里仰倒着飘在水面上的人。   “不是在那儿吗?”   将水道里的人全部带出来的萧逸,其实已经到了力竭的边缘。   大司命们虽然杀人厉害,但体力并不是他们的强项,而且俱是宦官出身,这种重体力的活,自然是他分担的最多。   游泳并不是蹬蹬腿就好的事,更别说他身上还带着许多不识水性的人。饶是他在带人下水前已经再三警告过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扶着他的肩膀或抱着他的腰就好,还是有出于害羞的、或是实在是怕水的,一到了水里不是松了手,就是死命抓住他不放,都给他救人带来了困难。   只有那个没脸没皮的,还能抽空揩点油……   但不管怎么说,总算是有惊无险,他也没辜负所有人的期望,这种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感觉实在是太好,几乎让他忘了之后可能还要面对金甲卫无休无止的追杀,放松地漂浮在了水面。   炎热的空气让湖边都比平日里要温暖不少,萧逸飘飘荡荡在水面上,脸上显露出舒畅地笑意,犹如重回了母亲的怀抱,只想着睡上一觉才好。   忽然间,他只觉得被人一扯,突然从水里拉了出来,直往着亭道方向游了过去。   “主子,你现在已经累狠了,如果睡过去的话恐怕醒不过来,你再坚持一会儿……”云旗倔强的声音幽幽地在他的耳边发出,“我这就将你带去赵太妃他们那里,你稍微歇息会儿就好了……”   “啊……”   萧逸轻笑着出声,任由云旗环着他的脖子往亭子的方向游。   “那就有劳你了!”   萧逸被送上亭子时,已经密密麻麻满布着人的湖心亭里发出轰然的感谢声和欢呼声,一个个俨然将萧逸当成了救命的英雄。   这亭子连亭道俱是上好的石材所作,莫说是大火,便是整个丢在火里烤都不会有事,她们逃出生天心中欢喜,对萧逸的敬佩就越发加剧,就连不知道为什么“萧太妃”变成了“萧将军”的宫人和太妃们都满脸激动,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对萧逸抒发着自己的感情之情。   “还说睡一会儿……”   萧逸心中嘀咕。   “这般吵,连想闭会儿眼都难啊……”   四周的火焰依旧在熊熊地燃烧着,但湖心却犹如龙卷风的风眼般安全,太妃们挤在湖中长长的亭道上,看着远处连那些空气都扭曲起来的光线,脸上的激动渐渐不见了,转而浮现上来的是一种不知何去何从的怅然,以及不知未来将通往何处的不安。   她们得罪了这个国家里最有权势的人,就算逃得了一次,又能逃得了第二次、第三次吗?   等待她们的,将是……   “萧太妃!张太妃!薛太妃!你们在哪里!?”   在不停燃烧的噼啪作响声中,数十人一起吼叫的声音遥遥地传了过来,惊得所有人骇然地对视。   “是……是谁?是不是皇帝派人来杀我们了?”   王姬抖动地犹如秋风中颤抖的落叶,一半是吓的,一半是冷的。   “丰隆求见湘君!湘君若在,请回应在下!”   苍老而有力地声音传了出来,似乎已经开始靠近湖边。   “三殿下刘凌求见各位太妃!太妃?有没有人活着!”   狂吼的声响随着敲锣声传出老远。   “是刘凌,是刘凌搬到救兵了!”   薛太妃和张太妃一下子跳起,奔出亭中,对着声音的方向也叫了起来。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一时间,亭子里的人一齐大叫了起来,这宫里已经烧得差不多了,其实不必她们叫,也会有人摸到湖边来看看情况,听闻湖边有声响,无论哪个方向的救兵都齐齐向着湖中猛跑。   最先赶到湖边的,却不是刘凌,也不是云中君何老将军,而是一赶到西宫就迫不及待持着手谕,调动护卫搜寻幸存者的吕鹏程。   “主子,有外人来了,您还有力气吗?”   云旗有些担忧地看向靠在石桌上的萧逸。   “缩骨功靠的是内力,又不是蛮力。”萧逸懒洋洋地笑着,暗运内劲,熟悉的剧痛立刻传遍了全身,让他笑容僵硬在嘴边。   一旁没有力气出去看热闹的太妃们也有幸亲眼见识了什么叫做“大变活人”,什么叫“男扮女装”,一各个都睁圆了眼睛。   “还望诸位保密,我家主子一直靠萧太妃的身份活到现在,若被人发现了,恐怕有大祸临头……”   大司命们拱手向四周行礼,凡是听到的人,纷纷称“是”,承诺绝不会说出去。甚至还有宫人大着胆子为疼痛难忍的萧逸整理头发,用头发半掩住没有画过妆容稍显硬朗的脸庞,再将衣衫也拉到合适的位置,绝不会让人看出底细来。   萧逸又累又痛,实在没有力气抬手,也没有力气开口,只能无声地道谢。   眼见着远处衣冠不整、焦急万分的吕鹏程像是一阵风一般冲上了亭道,他从小在萧家习过武,游龙步熟练无比,也不见怎么动作,就像是人群为他特意避开一般,竟让他很快挤入了亭中。   这时候,大部分侍卫还在湖边徘徊呢。   只见吕鹏程一进了亭中,眼睛就像是自动锁定目标般看向了斜靠着石桌的萧逸,脸上涌现出狂喜,直奔萧逸的方向。   “你是谁,为何……”   “走开!”   吕鹏程粗鲁地推开挡路的女子,三两步冲到萧逸面前,大司命们刚刚抖出天蚕丝,就见着吕鹏程一把抱住了萧逸。   “遥儿?你没事吧遥儿?”   他深情地握着萧逸的手,满脸焦急。   “我是吕郎啊,你怎么了?说说话!”   我*&……%……¥#!   旁边亲眼见到“大变活人”的女子们,纷纷或露出受惊讶、或是恶心的表情。   “遥儿?你怎么翻白眼了?遥儿?”   “离我们主子远点!” ☆、第147章 爱慕?私情?   吕鹏程要比刘凌先进入西宫,自然不知道刘凌一路上有那么多惊险,但当刘凌找到一群太妃们的时候,还是为吕鹏程在这里、并且拉了萧太妃到一边去“密谈”而感到不可思议。   就算两人年幼相识,又曾是未婚夫妻,可这一晃多少年过去了,又各自男婚女嫁,居然这般“要好”,实在让人难懂。   “他们怎么在那边?”   刘凌表情有些古怪地看向薛太妃。   薛太妃也知道萧太妃的身份,表情比刘凌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太妃’脱力动不了了,大司命又要跟吕鹏程动手,‘萧太妃’就说跟他好好谈一谈,让大司命们退下了。”   “哦……”   刘凌似懂非懂的点头,看着一干太妃们都浑身湿透,但至少没有少了谁,心头一颗大石陡然放下,恨不得跪下来感激上苍怜悯。   “薛太妃,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   “刘凌,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两人异口同声的询问,又同时笑了起来。   “你先说吧。”薛太妃摇了摇头,“你的经历肯定没有我们的刺激,你三言两语说完,我就说说我们这边的。”   “那却未必。”   刘凌笑了起来,“我这惊险刺激,未必弱于你们。”   “愿闻其详。”   “是,事情要从今晚突然起火开始说起……”   另一边,一群浑身湿透的太妃执意不肯上岸,要等衣衫稍微干一点,没有那么曲线毕露才愿意回岸上去,在那之前,就这么在亭子及亭道里待着。   可光这么呆着也是无聊,很快她们就找到了新的乐趣。   “哎哟,这小子就是三儿的侍读?长得……怎么虎头虎脑的?”   窦太嫔摸着戴良的脑袋,笑眯眯地问。   “多大了?说了人家没有?”   戴良被摸的心里发毛,刚战战兢兢地想说“没有,有也不会考虑您的”,就被王姬一把带入了怀里。   “窦银屏,你不要吓唬人家小孩子,你看把人家吓成什么样子了!”王姬笑着伸出手,从怀里掏出一枚夜明珠,递到戴良手上。   “来,婆婆拿这个给你压压惊,不值什么钱,你拿着玩儿吧。”   沈国公府善于经营,戴良也不是什么不懂的小孩子,触手一温,再见这主子幽幽的发着绿光,顿时张大了口。   “这这这这,这是夜明珠?”   自西域和中原断绝商路以来,夜明珠这种东西就很少见到了,民间即使有,也是来往两地的商人高价买来,卖的自然是天价。   而这位太妃居然一出手就是夜明珠!   “咦?现在外面这玩意儿卖的很贵了吗?我小时候还只是晚上图新鲜的玩意儿啊……”   王姬立刻看出戴良的诧异是为了什么,暗自嘀咕。   “谢谢谢过这位太妃……”   戴良攥紧了珠子不撒手。   “太妃……”   “我可不是什么太妃,商人轻贱,我到先帝死,也不过就是个宝林。你喊我王婆婆就是!”   王姬笑着逗弄他。   “你那是什么婆婆,正经婆婆在这里呢!”   萧逸身边的焚情和煮鹤搀扶着一人过来,在戴良身边站定。   只见一身素衣的赵太妃站在那里,露出一副想认又不敢认的样子,目光不停地在戴良身上上下扫过,像是透过他去寻找什么人的影子。   戴良被赵太妃这副“温柔”的眼神吓得够呛,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王太宝林也是厉害,寻常人下个水身上东西早被冲没了,你怎么还能带着珠子?”   方太嫔也是诧异。   王姬但笑不语,将手一抬,露出手臂上明晃晃一排金钏。   “好你个王姬,我说你怎么沉得我都拉不动!”将王姬从水里带出来的方太嫔一口银牙险些被自己咬碎。   “搞半天你把家当全带身上了!”   两人在那嬉戏打闹,大概是受这轻松的气氛影响,赵太妃似乎是做好了心理建设,温声对戴良开口:“好孩子,你祖母姜氏是我的姨母,和我母亲是一母同胞,嫡亲的姐妹。我喊你父亲喊表兄,你不该喊我婆婆,你应该喊我一声表姨。”   戴良已经被这一大圈绕晕了,但他从小在府中长大,对家中至亲的出身来历自然是再清楚不过,顿时失声惊叫:“啊,啊,你是赵太傅,赵家的太妃……”   赵太妃一听到父亲被人提起,顿时眼泪濡湿,边擦着眼泪,边点了点头。   “是,那不孝女就是我了。”   戴良咽了口唾沫,恭恭敬敬地跪下来给赵太妃磕了个头,喊了声“表姨”。   赵太妃多年幽居宫中,哪里想过还能见到亲戚的一天,顿时又惊又喜,连忙伸手将他搀扶起来。   她和王姬不同,除了明义殿一屋子书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即便是有,历经两次劫难,身上也没留下什么来。   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她咬牙从手腕上褪下那串沉香木做的佛珠,递到戴良手中:“表姨身上没什么好东西,就这一串佛珠还算是个东西,就与你做个见面礼吧。”   戴良见赵太妃浑身上下配饰全无,就一个手串一直带着,知道是她珍惜之物,万万不敢接受,赵太妃和他推辞了一会儿,眼眶越发红润。   “你,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表姨太落魄了……”   “表姨不用担心,有殿下在,以后必定不会让你们受苦的。”   戴良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   “好孩子,好孩子……”   “萧太妃和那吕鹏程到底在说什么呢,说了这么久都没回来!”   方太嫔有些心痒难耐地踮脚眺望。   “跑到那么个小角落里,还不让人听,急死我了!”   “是啊,在说什么……”   窦太嫔也忍不住往那边的方向眺望。   “要是给萧姐姐知道了……”   刹那间,好几个太妃都往角落的方向看去。   亭道的拐弯处,吕鹏程温柔地凝视着面前的“女子”,小声地诉说着自己的思念之情。   可怜萧逸强忍着胃中的不适和身体的无力,倚在亭道的栏杆上,伸出手来打住:“吕……吕家大哥,以你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些已经不太合适了。我找你私下里谈一谈,也是为了此事。你如今也是有妻室的人,即使不想想我的名声,也要想想你的妻子……”   萧逸不说那位大长公主还好,他这么一说,吕鹏程顿时露出喜色:“你可是吃醋了?你不必这样,我和她只是有名无实的挂名夫妻,只不过为了双方的家族而不得不……”   这人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呢!   “噢……”   萧逸都快被逼疯了,难以忍受地哀嚎出声:“谁会吃这种醋啊!你娶了谁管我什么事?”   这都是些什么烂账!   “好好好,不提这些,不提这些!”   吕鹏程从善如流地立刻打住,脸色一肃,开始说起正经事来。   “如今我虽然设法在皇帝那里颁了恩旨,但帝王心思难测,说不准今日饶了你们一命,明日又调动金甲卫来杀你们。我手中留下的底牌已经用掉了,再有此事,已经保不了你们的安全……”   他说的很是慎重。   “而三殿下年纪尚小,又没有掌握军权,想要在宫中护住你们,非得借用外力不可……”   来了!   萧逸精神一震,面上却依然是那副无辜的表情。   “那我们该怎么办?”   吕鹏程面色颓唐,似是也被这样的局面压得无计可施,竟上前一步执起了萧逸的手,低声问道:“我知你萧家的黑甲卫当年没有入京,想来是有人提前联系,让他们逃过一劫。我记得当年我在你家……学武的时候,曾听闻你有个叔叔人在江湖,地位崇高武艺高强,不知可联系的到他……”   萧逸并不出声,似笑非笑的看向吕鹏程。   吕鹏程看着这熟悉的表情,心中竟油然升起一股怀念来。   萧家兄妹从小性格并不似一般凡俗,同胞哥哥外刚内柔,妹妹则是外柔内刚,萧遥看起来和一般的大家闺秀没有什么两样,可有时候做起决断来,完全不似普通妇人。   昔年他出入萧家,有时候恰巧那护妹狂魔萧逸不在,也能“偶遇”个几回自己的未婚妻,只是每当发生这种“偶遇”之时,萧遥即使见到了他,也常用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自己,那意思是“你想什么我都知道”,让他颇为下不来台。   但他在意她,便是在意这种不同于寻常闺阁妇人的通彻和若即若离,这让他感觉很新鲜。   自己的未婚妻今日可以温柔似水,明天突然又冷若冰霜,换了一般人肯定消受不起,可对他来说,却甘之若饴。   看她如今对他恍如外人,岂不是就和当年一般?   吕鹏程在萧逸了然的笑意下,并没有退却,而是硬着头皮继续请求:“遥儿,我知道你要护着你的家人,但你们现在的形势很是危险,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说不得还要宫变才能将你们救出去。我吕家的势力大多在宫中,只要有一支人马,随时能把三殿下送上那个位置,到时候你们的危险自是迎刃而解。”   他顿了顿。   “我也不是要你们萧家把那支人马交出来,只要你告诉我收留了萧家黑甲卫的是谁,我去找他商讨合作之事便是。”   吕鹏程的表情诚挚,神情自然流露出一股救人心切,若是萧遥在这里,说不得也许会动摇,可他恰巧倒霉,遇到的是心思比他更加复杂的萧逸。   只见萧逸听到“黑甲卫”后脸色突然一变,对着吕鹏程傻子一般笑了起来,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嘀嘀咕咕。   “咦?黑甲卫?啊!大哥!二哥!你们死的好惨啊!”   吕鹏程被萧逸直勾勾盯过来的眼神看的发毛,还没开口,萧逸的尖笑声越来越响:“咯咯咯,大哥,二哥,哪里来的人把你们杀了?什么?有人送了诏书去勤王?”   “咯咯咯,你们勤什么王呢?没有人想杀了谁啊……咯咯咯,皇帝又不是我们杀的,我们也没想过杀皇后和皇子,咯咯咯,二哥你别跑,二哥你等等我!”   其声音到了最后,简直凄厉至极,莫说吕鹏程被吓得倒退了几步,就连亭道外守卫的延英殿甲士和宫中的侍卫们都看了过来。   “我,我不知那是勤王诏书,我当时只是想救家姐,从宫中得了兵符就去搬救兵了……”   吕鹏程有些慌张地上前去扶走得跌跌撞撞的萧逸。   “你怎么了?外面说的那些传闻难道……”   “吕大人,请放开我们家主子,她发病了,受不得刺激!”   云旗手腕一抖,一道银丝缠绕在吕鹏程的胳膊上,眼见着吕鹏程只要再前进一步,那银丝就要让他的胳膊与躯干分离。   一时间,杀气弥漫,一触即发。   这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吕鹏程环顾四周,除了水就是水,他想不到这人还能藏到哪儿,见到其如此神出鬼没,简直骇然。   “她,她一直如此吗?”   吕鹏程呐呐道。   “她不能听关于先帝宫变的事情,毕竟萧太妃的兄长死在自己面前,一家老小又尽数被屠灭,而去搬勤王救兵的,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云旗言语不尽地看了一眼吕鹏程,声音越发冷厉。   “感激吕大人的关心,但是您真的不能再上前了。”   吕鹏程看了眼胳膊上的银丝,心中暗恨不已,却只能沉默点头,眼睁睁地看着云旗将一路怪笑的“萧遥”搀走,忍不住一拳锤向廊柱。   嘭!   “啧啧,别把自己手打坏了。”   云旗热嘲冷讽着。   “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害了人家全家,还一副情深似海的样子。”   萧逸不住地发出怪笑,嘴角旁却满是嘲意。   这世上也许有孟太医对张太妃那样至纯至上的爱慕,可像是吕家人这样天生就隐忍又善谋的血脉来说,这种纯粹的爱慕简直就犹如笑话。   吕太后何等人物,吕鹏程也许心思手段并不差他姐姐多少,但若论大局,却差的不是一星半点,他萧家那些没浮出水面的兵马,想来早就已经被她记挂在了心上,只是先帝派出的大司命太忠于职守,她才一直没寻到机会,也不敢对飞霜殿逼迫太过,就怕外面的萧家反旗一举,各地将门纷纷响应。   但他家那点人悬在外面,总归是桩心病,吕鹏程握了太后留下的宫中内应,自然是想更进一步,只是女人揽权可以,想让吕家插手军中却是极难,何况她英年暴毙,也算是老天开眼,根本没时间给她谋划如何让吕家人得到军权。   更何况刘未不是傻子,不可能让吕家这一代的族长就这么肆无忌惮的发展自家在军中的势力,必定是把吕鹏程死死按在眼皮子底下,不准他离开半步。   病急乱投医之下,吕鹏程想起宫里的“萧太妃”恐怕知道“铁骑无敌”的黑甲卫下落何处,也是自然。   只是他,实在太小瞧了萧家人。   武人,不等于没脑子的莽夫。   ***   静安宫的大火没有燃烧太久,毕竟都是土木结构,烧掉了上面的木质部分,下面的土层、石坡和基石是烧不动的,而真正让火势变大的,是冷宫里没人修剪而一直疯长的草木。   待火势渐渐变小的时候,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静安宫没了,以后该何去何从?   这么多太妃、宫人,又该安置在哪里?   刘凌环顾四周,只见大部分侍卫看见他望过来连忙慌张地避过他的目光,唯有延英殿一干老将士还算沉稳,站如金钟不倒,那位云中君何新更是从头到尾好奇地望着自己,似乎想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决定。   “殿下,现在这种情况,您该如何安置这些太妃和宫人?陛下给臣的手谕是让臣打开四门救火,却没有写这些人该安置到哪里……”   实际上,吕鹏程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在他想象中,乍然遇见这么大的火,能跑出几宫的主位就已经很不错了。   更别说如果他来晚了,说不得皇帝派来的人就要大开杀戮。   然而局面现在变成了这样,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这么多人的衣食住行,全靠一个还没有完全掌握大局甚至连自己的宫人都没有多少的皇子,基本是提供不了什么帮助的。   “何老将军!”   “末将在!”   云中君立刻上前一步。   “你先带着你的人,护送受惊的太妃们去延英殿。延英殿里空处多,先把她们安置下来,我再想办法周全。”   刘凌吸了口气。   “其余人,跟我……”   “殿下,你要去哪儿?”   吕鹏程有些着急,回身看了眼人群中的萧逸,又转过头来问询刘凌。   “我去解决下金甲卫行刺之事。”   刘凌面沉如水。   “然后……”   “向父皇负荆请罪。” ☆、第148章 发丧?不发丧?   紫宸殿里,面对皇帝突然暴毙的岱山六神无主。   门下侍郎庄骏还未进宫,禁卫军统领今夜也被安排全城戒严,不能马上赶来,皇帝是秘密接见吕鹏程的,这情况变化太快又没有证人,即使是岱山这种当了几十年大内主管的宦官也不免心中凄惶,想要找个依靠。   实在无奈之下,岱山只能找来了今夜在紫宸殿轮值的舍人薛棣,共同商议该怎么办。   “薛舍人……”岱山泣不成声,“陛下,陛下……”   薛棣根本没想到岱山找他来是这种事,岱山在紫宸殿宫人之中几乎是说一不二,瞬间封锁消息之后,所有人都以为皇帝还在休息,哪里能想到皇帝居然暴毙身亡了?   “陛下为什么……”薛棣看着刘未鼻口流血的样子,再看看床前的血字,大感头疼。   自古以来,皇帝没有下遗诏、也没有招顾命大臣临终受命就死,是最让人无法信服的。尤其今晚西宫还起了火,宫门四处封锁,就怕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趁机起事,要知道方党的余孽还没清理干净呢……   “先把陛下口鼻之中的鲜血擦净,收拾下仪容,否则其他大臣到了以后,怕是要想的更多。”薛棣当机立断,“陛下为何而崩?去之前有没有其他人?”   “陛下是在接见吕寺卿后去的,吕寺卿走了后没多久,陛下突然口吐鲜血,老奴只好出去召太医和几位大人回宫,等老奴回到殿中,陛下,陛下……呜呜呜呜……”   岱山心中恨极了吕鹏程,嘴里没有说是吕鹏程干的,只说是见过吕鹏程后吐血的,却不免让人想到吕鹏程是不是说了什么气死了正在犯头风的皇帝。   “吕寺卿?皇帝临去前身边有人就好。”   薛棣不是没听懂岱山的意思,但他聪明的选择没有多言。没一会儿,他眼睛的余光从皇帝手中捏着的东西上扫过,忍不住一怔。   “那……那是什么?可是遗诏?”   怎么会有本册子?   “不是遗诏……”岱山边抹着眼角,边从刘未手中取下那本谱牒,递给薛棣:“这是先帝时期几位皇子录入的谱牒玉册,是吕寺卿晚上送来的。”   “谱牒?”   薛棣恭敬地接过册子,打开翻了几眼,眼眶突然红了。   “这,这是家祖……”   “是,这上面的名字,是薛太师亲笔所提,由前任宗正寺卿和几位宗亲做的见证,留了印鉴。”   岱山从皇后时期就在伺候皇子和皇后,对许多事情都有所耳闻,也明白薛棣为什么会突然红了眼眶。   “陛下就是看到了老太师的字,太过激动,所以才引发了旧疾。”   薛棣含着泪,摸着玉册上刘未二字,似乎通过这样,就能触摸到那道早已经逝去的忠烈之魂,至于究竟写着什么,反倒在其次了。   岱山明白薛棣为什么会这么失态,满脸感慨地端来了清水,开始为刘未擦去鼻腔和口腔里的鲜血,将身上血迹斑斑的外衣脱下,丢进熏炉里烧掉,忙活了好一阵子才停住手,脸上悲戚之情更甚了。   “老奴已经收拾过陛下的龙颜了,老奴是不是该去敲四楼的丧钟,召六部官员及九寺五监的官员前来处理陛下的后事?”   “暂时秘不发丧,等三皇子和庄相到,有人主持大局,尘埃落定,再行发丧。”   薛棣一边回着,一边将谱牒又翻了一页,又是一怔。   只见谱牒的第二页,记着“二子刘意”的字样,看其生辰八字,比刘未要小上七个月……   宫中之前盛传金甲卫在冷宫里杀了一位先帝的皇子,许多人都认为是无稽之谈,因为先帝并不爱女人,太后是用了药才得到皇子的事情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又怎么能再留下一位皇子呢?   可他祖父绝不会随便乱书这种事,既然他在谱牒上为先帝的两个儿子都留了名字,就一定还有一位皇子存在。   皇帝会吐血而亡,难道是因为这位皇子?   不,不,这位皇族都已经被金甲卫杀了,一个死人而已,任他是什么身份,还能撼动皇帝的地位不成?   “岱总管,带总管……”   皇帝的寝殿外,有人小声地喊叫着。   岱山脸色一变,连忙走到殿外,伸出头去,见他身后空旷无人,脸上表情更坏了几分。   “人呢?不是让你去东宫请三殿下来侍疾吗?”   “爷爷诶,不是小的偷懒,而是三殿下根本就不在东宫里啊!”   那小宦官眼泪都要下来了。   “什么?!”   “岱总管,要不您去看看把,说是三殿下突然带了一群人杀出了一条路,就这么不见了。现在宫里到处都乱着,金甲卫都在东宫和西宫,您说三殿下能跑去哪儿?会不会给金甲卫误伤啊!”   小宦官正是扶了刘凌一夜而受到青睐的那个,自然比其他人都关心刘凌的安全和未来。   “跑了?还动了手?我的个亲娘诶!”   岱山吓得魂飞魄散。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啊!快去把三殿下找回来!就说陛下身体不适要见他,十万火急!”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那宦官见岱山脸色都变了,哪里还敢再找借口,拔腿就跑了。   待岱山回了殿中,已经听到了所有始末的薛棣表情凝重,皱紧了眉头:“三殿下不在东宫?”   “是,不在。”   岱山叹了口气。   “那就麻烦了,如果三殿下来的快,我们发丧时还可以说是因为西宫失火引发陛下的怒气,陛下突感身体不适,三殿下侍疾一夜,送走了陛下。”薛棣看着床上那几行血遗书。   “可现在东宫之乱瞒不过有心之人的耳朵,怕是有许多人要多想了。”   “您是说,大臣们之中会有人怀疑殿下引起了宫变,才……”   岱山倒吸了一口气。   “那怎么可能!殿下都已经在监国了!陛下本来就属意三殿下为储君啊!”   “属意不代表是。”   薛棣没有多解释。   “速速将殿下找来,殿下不到,绝不能发丧!”   就这样心急如焚的过了许久,岱山秘密派去找刘凌的人都没有找到他,倒是找到了保护刘凌安全的统领燕七。   但据燕七说,刘凌只带了戴良,一路奔西宫去了,他们留下来断后阻挡金甲卫追赶上来的人马,并没有和他在一处。   听闻燕七居然放刘凌一个人离开,岱山当场就黑了脸,若不是宦官不能干政,说不得他就要破口大骂了。   “知道去哪儿了就好,至少是去西宫,一路上应当有人看见,也算有了证人。”薛棣倒是处变不惊,还能抽出时间安慰岱山。   “派人去西宫找吧!”   “好好好,老奴这就再去派人。”   也可怜岱山辛苦一晚,皇帝已经驾崩的事情谁也不能传出去,他守着这秘密一夜,还要装成是皇帝下令做这个做那个的样子进进出出,能调动的人手更少,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薛棣心中也是焦急万分,他原本以为静安宫起火只是意外,为了防止其他宫阙被一起烧着,必定是要组织别人灭火的,如今看来,这火倒不像是意外,三殿下情愿冒着被厌弃的危险冲出东宫去西宫,也能说明其中的一些问题。   这么一想,他在西宫里那位姑姑的安危,实在是让人担忧。   前有皇帝暴毙,后有亲人遇险,就算薛棣再才华横溢,他也只不过是二十出头的青年,哪里还能沉得住气!   “岱总管,江太医已经到了,樊大将军和庄相也已经入宫了,正在紫宸殿外求见。”   “立刻宣三人觐见!”   岱山强忍着表现出镇定的情绪,走到殿前宣旨。   “是!”   一回到寝殿里,岱山立刻吓傻,抓着薛棣的手不放:“薛舍人,怎么办,我之前没想到陛下会驾崩,命人去召了他们入内,现在怎么办?怎么办?”   “岱总管,您镇定,镇定一点,您做的很好。”薛棣反握住这位老总管的手,“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来办就好了,您只要如实说出当时的情景就行。”   江太医、樊大将军和庄骏来的都很快,西宫里出了事,三人原本就醒着,一接到宫中的消息马上就赶了进来。   可饶是他们再怎么镇静,当见到床上躺着的刘未尸体时,也忍不住生出天塌地陷之感。   好生生的,陛下居然就这么驾崩了!   而且还是在西宫起火的这一夜!   “薛舍人,岱总管,你们做的很好,现在如果发丧,会有更大的乱子。别的不说,金甲卫现在大半不在紫宸殿里,如果宫中起了乱子,我们都无法调动金甲卫,殿下又不在东宫,万一让有心之人知道陛下已经崩了,殿下这么在宫里乱跑,情况更加危险。”   禁卫军护国大将军樊琼在听到两人一直秘不发丧之后连连点头。   “只是这种事瞒是瞒不住的,最迟在天亮之前,必须要报丧……”   现在皇帝病重,虽然一直没有上朝,可每天清早还是有不少大臣前来问安,皇帝很受用这种“尊敬”,只要有人来问安,总是要岱山请人进来,留几个字给别人,才会休息。   所以刘凌虽然监国,但皇帝什么事情都知道,除了有折子和朝后的批复的原因,还有大臣们会不停觐见,和皇帝议论朝事有关系。   可如果刘未突然一下子不见任何人了,就算没人猜到他是驾崩了,也会引起一片恐慌。   庄骏也是一样的想法。   “现在,就等……”   “陛下,三殿下到了,说是小纪子去西宫的路上把人迎到的!”   所有人大喜。   “还不快请三殿下进殿!”   “可,可三殿下不进来啊!”   “什么?”   岱山傻了眼,急得连连跺脚。   “为什么不进来!”   “三殿下在寝殿外跪下了,说是要请罪!同跪的还有宗正寺卿吕鹏程!”   “什么时候了,这两人还在添乱!”   庄骏眼泪都快气出来了。   “快让他们进来!不进来,拖也给我们拖进来!”   ***   刘凌嘴上虽然硬气,让云中君将太妃等一干人送去了延英殿,心中却明白,即使自己救下了所有人,可要想她们能一直生存下去,必定还是要做通父皇的工作。   国无二君,家无二主,他一日不能做主,一日就不能掌握大局。   所以在回紫宸殿的路上,吕寺卿在一旁长吁短叹,感怀于明日之后他父皇还不知道如何处置延英殿里的众人,刘凌也只能一言不发,内心痛苦。   “如果殿下能够……”吕鹏程在他身边小声地感慨,“如果不是监国,而是掌了权,也就不必当心……”   “吕寺卿,这样的话,还是休要再说了!”刘凌一惊,“隔墙有耳,你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殿下言重了,臣只是想到静安宫中这么多人,恐怕要落到衣食无着,饥寒交迫的地步,不由得忧心忡忡。”   吕寺卿只是稍微一试探就发现刘凌如此抵触他说这种事,心中有些失望,但还是好脾气地做着解释。   “陛下病情严重,老是用这些事情让他烦神也不好,您监国做的也不错,何不求陛下彻底放权,让您直接接管朝政呢?如此,陛下也好安心养病。”   “父皇自有父皇自己的道理。”   刘凌用警告的眼神看向这位“舅爷爷”。   “我虽是儿子,但也是做臣子,哪里有臣子逼迫主君的道理!”   吕鹏程心中冷笑刘凌妇人之仁,若换了他,父皇病重,自己想要权利,肯定是调动兵马控制紫宸殿,逼来“传位”的诏书登基即位了,何必还假惺惺让自己焦头烂额?   静安宫那么多条人命,如果有个万一,也是因为他太过懦弱无能的错!   刘凌可想不到吕鹏程心里想什么,他只是为身边这些人的想法感到吃惊。   吕鹏程和他几乎没有什么利害关系,尚且想着让他快点逼宫登位,那其他支持他的人呢?冷宫里的太妃们呢?   是不是更加着急?   是人都有野心,刘凌也不是圣人,走着走着,不免开始想象如果自己真能“求权”成功,让父皇禅位给他,说不得太妃们也就……   只是没一会儿,刘凌又被自己的想象给逗笑了。他父皇性格那么倔强,又为这个江山操劳了一辈子,不到临死之际,是绝不会放手的,他没有以皇储身份监国就是最好的证明。   与其想着父皇能开开恩,还不如等到父皇病……   赫!   刘凌突然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   他究竟在想什么?   难道静安宫出事竟真让他失了心智,心中竟开始希望父皇早点死?   “三殿下!三殿下您在哪儿!”   “三殿下!陛下召您入殿!”   “三殿下!殿下!!!”   刘凌刚离开西宫没多久,就听到了沿路宫人们叫唤的声音,赫然一惊。   “殿下在此!”   戴良见有人来接,立刻大呼小叫了起来。   “殿下在这里,在这里!”   没一会儿,听到声音的宫人们立刻跑了过来,几乎是喜极而泣的围着刘凌:“殿下哇,可让奴婢们找到您了!快快快,您快跟奴婢们走吧,陛下都差岱总管找您一夜了!您怎么不在东宫呢!陛下会震怒的!快走吧!”   震怒吗?   刘凌摸了摸鼻子,苦笑了下。   “休慌,我这就跟你们去。”   “殿下等等臣。”   吕鹏程犹豫了一会儿,突然也跟在了其后。   “臣跟您一起去。”   “吕寺卿为何……”   吕鹏程见到刘凌这般吃惊,也是苦笑。   “臣也做了件错事呢,正好和殿下一同去请罪。”   希望刘未能看在谱牒内容的面子上,心情大好,放他们一马!   ***   可以想象刘凌和吕鹏程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跪在紫宸殿外的,而刘凌被岱山略带慌张的引入寝殿之内时,又是如何的惴惴不安。   吕鹏程被禁止入殿时,已经开始在思考接下来的后路了。   吕家不会因此而倒,因为这么多年来,吕家子弟已经很少再参政涉事,大多是清贵却不显要的职位,皇帝也一直很放心。   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直欺骗了皇帝的自己被贬官流放,也有可能随便找个错处,一命呜呼。   刘凌在入殿的路上已经想到了最坏的打算,有可能因为今夜的鲁莽而从此失去父皇的信任……   当刘凌进入殿中,看到父皇床边一字排开的庄骏、护国大将军、中书舍人薛棣时,心中就已经升起了不安的预感。   即使他父皇不能说话,也绝不会让人像是围观一样毫无礼法的站在他的床前,遮挡住他的视线。   一时间,刘凌的心跳如鼓,眼睛里也似乎弥漫上了一层氤氲。   还未走到皇帝的床边,他就听到门下侍郎庄骏,这位代国最为位高权重的宰相,对着自己悲恸地开口:   “殿下,陛下已经……”   “……崩了!”   不!不!不!   他只是随便想想,他只是无心想想!   不要跟他说出那个字!   然而庄骏却完全听不到他的心声,依旧在他的耳边不停发声。   “大行以宗庙、社稷属殿下,殿下,宜速即位!” ☆、第149章 矫诏?遗诏?   西宫起火的第二天,几乎所有将要上朝的大臣都齐聚在紫宸殿外,却被满脸沉重的岱山请了回去。   没有一个人见到了皇帝。   没有人能给他们什么答案,但如果昨夜宫中起了火,皇帝辛劳一夜清早不愿见人,也算是说的过去,所以即使官员们心中都疑惑不解,甚至有些不祥的预感,却也都按着岱山的建议继续去上朝了。   可一到赞者引人入内后,这些大臣们明显感觉到了不对。   且不说每天早早会来的三殿下并不在殿中,就连文官之首的门下侍郎庄骏都不在殿中。   “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们看见没有?吕寺卿和蒋寺卿都没来……”   “我早上去给陛下请安,也没见到陛下的面……”   百官们议论纷纷,各种不安的情绪迅速弥漫,有些性子急的大臣忍不住,已经开始催促礼官去喊人了。   “肃静!三殿下到!庄相到!”   从后殿里首先走出的是庄骏,手中捧着一卷三尺见方的布,而后走出的刘凌一身孝服,更是让人赫然一惊。   众所周知,这位殿下从小就丧母,宫里正儿八经能让他戴孝的几乎都死的差不多了,唯有……   “昨天夜里,陛下驾崩,临终前留下遗诏,让三殿下即位。”   庄骏根本不给其他大臣反应或质疑的时间,当场将手中从床单上裁下来的布一抖,露出上面写着的字来。   只见布上血迹斑斑,让人触目惊心,当下大理寺卿就一声大叫:“为何有血!既然是遗诏,为何是用血写的!”   “就是,那血是谁的!陛下为何会流血!”   “哪有遗诏不是制诏,而是用一片破布写的!简直荒谬!”   “庄大人,如果陛下驾崩,为何宫中不报丧,不鸣钟,不发讣?如今只凭这一片布,谁能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   大臣们纷纷提出质疑。   “昨夜静安宫起火,陛下下令宫中戒严,宫门原本就紧闭,恰逢陛下操劳一夜,引发头风,吐血而崩,当时仅有大内总管岱山和寥寥几个人在场,连制诏都来不及,只能匆匆宣本官和樊将军入宫,在床单上写下这封血书。”   庄骏神色严肃。   “不是吾等不愿意发丧,而是昨夜那种情况,一旦发丧,京中内外都要大乱。诸位有所不知,昨天夜里,三殿下在去静安宫主持救火的路上就遇见了行刺的刺客,差点命丧当场!”   “什么?宫中还有刺客?”   “不是说让静安宫的火烧完就行了吗?为何殿下还要去救火?”   “三殿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臣等想听您说。”   大理寺卿凌胜是刘未一手提拔起来的,自然不会轻易被说服。   “父皇的头风忌情绪不稳,昨夜静安宫起火,使得父皇病情又起反复,等我赶到的时候,父皇已经驾崩了……”   刘凌满脸悲戚。   “昨日火一起,我就去了静安宫救火救人,去静安宫的路上,遇到了刺客,后来几近波折,终于将刺客一举拿下,独独跑了贼首蒋进深。”   “蒋进深,那不是新任的金甲卫统领吗?疯了他!”   “怎么可能!”   “诸位臣公,诸位臣公!”   庄骏见局面越来越乱,连忙出声安抚。   “现在陛下已经驾崩,可国不可一日无君,吾等该做的,应当是立刻让三殿下奉遗诏即位,让陛下驾崩的告书和殿下登基的诏书及早传告四方,迅速安定臣民之心才是啊!”   “但这遗诏一没有制宝制诰,二没有御印封藏,还是写在布片上的血书,让我等如何信服?”   一位大臣极为激愤。   “而且陛下如有身体不适,应当立刻召见顾命大臣入宫才对,为何只有庄相和樊将军在宫里?为何只听陛下调遣的金甲卫会在半路伏击殿下?最后见到陛下的,究竟是何人?遗诏又传给了何人?!”   他几乎已经是冒着杀头灭门的危险上前几步,大声吼道:“谁知道昨晚起火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逼宫,又是不是有人逼着陛下不得不写下这封伪诏?”   “秦峦,你好大的胆子!”   庄骏怒发冲冠。   “你是暗指我等逼宫刺驾不成!”   “不敢,但不无这种可能!”   新上任的御史大夫激动的满脸通红。   刘凌听得堂下一片争吵谩骂,他继位的正统性和合理性也受到质疑,心中只觉得一片悲哀。   当年他的父皇,是不是也是在这样的一片质疑之声中登位的?如今他只是被人冤枉误会就已经心中悲伤,那父皇这么多年来坐在这个位置上,是不是也是一般的心境?   如果有人此时站出来仗义执言,刘凌觉得自己真的会感激那人一辈子。父皇为何会为了一本谱牒激动到气绝,他似乎也已经能够明白几分了。   刘凌放眼看去,支持他立刻即位的寥寥无几,还有在讨论昨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的,不由得一片烦躁,大吼出声:   “我即位的事情可以稍后再议,但我父皇尸骨未寒,诸位臣公难道不该先讨论如何让我父皇尽早大行才是吗?”   刘凌一贯是温和有礼的,如今一声大吼,震得朝中突然都安静了一瞬,就连吵得最凶的几位大臣都突然没了声音。   “昨夜静安宫大火,是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之后父皇会驾崩,更是无法预料,我等为何秘不发丧,难道诸位臣公会不明白么?无非就是稳定人心罢了。”   刘凌表情沉痛。   “现在内忧外患,京中又不安稳,诸位这样无休无止地拉扯下去,与国有何益?与朝中又有何益?”   他心中悲怆,到了几不能言的地步,朝中大臣们虽然心中各有想法,但见到京中如今唯一的一位继承人如此悲痛,心中也不由得感慨万分。   皇帝应当是早已经属意他了,否则也不会让他监国……   西宫起火,既然这位殿下去救火了,那宫中看见的人应当不少,说不定并非是逼宫刺驾……   金甲卫那位蒋统领也是新进晋升,说不得还有什么隐情……   一时间,刚刚还在思考着各种谋逆、逼宫、暗算、杀人放火等隐秘之事的官员们,突然又被这种悲怆所震撼,脑中又升起别的东西。   被刘凌用话这样一挤兑,如果此时再谩骂下去,似乎就成了不忠不义的罪人,于是乎,朝中的氛围一变,再也没有人提起之前那些诛心之言。   “敢问吕寺卿和蒋寺卿在哪里?陛下已经大行,宗正寺卿和太常寺卿怎能不在朝中?”   一位老臣立刻发问。   “昨日陛下见的最后一个人,便是吕寺卿。”庄骏冷着脸道:“吕寺卿如今在内尉府中,接受内尉的问话。蒋寺卿已经入了宫,在安排发丧和哭丧之事……”   没有立刻让刘凌登上皇位,这位老臣心中十分焦虑,但面上却不能显现出来,还得从容逼迫的应对。   “诸位臣公,既然殿下已经发话,那就让宫里发布讣文,全国入孝。京中全城戒严,文武百官并内外诰命入宫奔丧。”   庄骏开始安排皇帝的后事。   “中书省拟告书,从大丧之日起,民间禁止婚嫁喜庆,直至出国孝。鸿胪寺拟发告书,全国寺庙道观安灵祷告,敲钟百日。太常寺、宗正寺并六部准备新皇登基事宜……”   他以一种完全不允许任何人违抗的态度开口:“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之乱正是前车之鉴,诸位臣公请以大局为重!”   庄骏深深一躬。   ***   皇帝驾崩,储君未至,京中内外甚至国中上下,一片哗然混乱。   各地反军听闻了这等消息,简直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开始攻城略地,方党一脉更是将“上天诅咒”的谣言传的沸沸扬扬,恨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是老天开了眼,收了刘未上天。   因为皇帝驾崩的前一天静安宫正起了火,又遇见只听命于皇帝的金甲卫劫杀刘凌,而最后一个见到皇帝的吕鹏程后来也离开了紫宸殿,所以皇帝之死就成了一个谜团,犹如大皇子为什么会傻了一般。   私下里的窃窃私语自然是少不了,但是京中禁军统领听命于刘凌,京城内外戒严,又有以庄骏为首的大臣力挺刘凌即位,这些风言风语明显撼动不了刘凌即将即位的事实,怕是七日之后皇帝停柩待葬,刘凌就要登基即位。   与此同时,京中连发两道诏命,一道是通缉原金甲卫统领蒋进深,并以谋刺皇子的名义抄家灭门,一道是下诏诸地宗室、藩王不必回京奔丧。   因为皇帝驾崩,刘凌的一举一动都被所有人紧盯不放,而他也确实不负众望,在皇帝驾崩后的两日里,雷厉风行的处理了二十多件要事,三分之二都和葬礼直接有关,其余皆是无法推脱的国事,没有让朝中出现混乱。   他如此出色的表现,也让许多朝臣心中的天平稍稍倾斜了一点,至少这位皇子确实是个有能力,也有精力处理政事之人,比起让一个傻子即位,又或者一个母族是乱国逆贼的皇子即位,至少这位皇子没那么让人绝望。   而之后刘凌做的一件事,让京中上下一片哗然。   他竟对天下宣布,因为自己自幼得静安宫中诸位太妃抚养长大,所以将奉西宫中诸位太妃为祖母,移于后宫颐养晚年。   如此还不算,宫中更隐隐透出消息,这位皇子意欲让他父皇的妃子出宫。如果这些妃子家中还有亲人且无子女的,允许家人接回荣养,不必入庵堂或道观为尼为僧。   如果无处可去或不愿意离宫的,可留在宫中,和其他太妃一般,颐养天年。   虽然只是宫中透出的消息,但因为消息来源于太常寺卿,据说太常寺卿以此事不合规矩为由和刘凌争吵过数次,所以应当不会有假。   与此同时……   靖国公府。   “我不知道你那什么一片忠心,陛下都已经死了!”靖国公府的老太君拄着拐杖,拼命地打着儿子。   “陛下死了,新君就该即位!你是想要傻子登基,还是想要个傀儡登基?”   “我的个娘亲诶,您小声点!隔墙有耳!”   “传出去我也不怕,我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还怕什么!可是你别忘了你妹妹当年为什么入宫的!被那姓袁的逼迫了那么多年,她一点好日子都没过上,现在又无儿无女,你要不将她接回家里来,我就一头撞死在门上给你看!”   老太君哭的眼泪鼻涕满脸。   “我就生了这么个女儿,当做眼睛珠子一样捧大,你祖父说让她入宫就入宫了!可怜见的,她在家里一直享福,到了宫里去给别人作践!”   靖国公其父早亡,几乎是被老太君一手拉扯大的,见老太君哭的几乎晕死过去,哪里还敢说别的,连连跺脚。   “好好好,祖母您别哭,等陛下小敛一过,孙儿就和几位同僚一起请殿下早日登基,您别难过,我一定把妹妹接回来!”   真让老娘一头碰死了,自己也要丁忧,到时候别管谁当皇帝了,自己都要在家里蹲着!   这老太婆,啊啊啊啊,真气死人了!   西宁伯府。   “清仪终于可以出来了!”   西宁伯府的太夫人喜极而泣。“老天保佑,让我老婆子一直没死,终于等到了这天!”   来西宁伯府报讯的沈国公夫人也是喜气洋洋。   “何必要出宫呢?在宫中也是享福。赵太妃毕竟没有子女,家也没了,西宁伯虽说是她的外家,可多年来没有联系,也谈不上什么情分,还不如让殿下荣养天年。毕竟是从小带大的孩子,比亲孙子还亲,宫里难道还能比西宁伯府还差吗?”   沈国公夫人有些不太好意思地继续说着:“再说,您能看顾她几年呢?哥哥他们不见得希望她回来。”   妹妹的女儿,还是和先帝之死有关的妃嫔,想要接回家中养,是要一些勇气和豁达的。   而她的哥哥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哎,不管怎么说,我们西宁伯府也有希望了。”几乎已经沉寂了大半辈子的太夫人又重新露出喜悦的笑容。   “我们家虽然没有出什么皇后太后的,至少出了一位太妃,而且还是养过皇子的,等这位即位,我们家也算是跟皇家沾亲带故了!”   “话是这么说,可是朝中许多大臣都拦着这位赶快即位呢。”沈国公夫人露出无奈的表情:“说是血书算不得遗诏,又说当日没有顾命大臣在宫里,口口声声都跟那位作对,还不是就想压一压他的威风,让他日后乖乖听他们的?这一套啊,从先帝起就被他们一直用,也不怕遇到个脾气差的,真来个血洗满门……”   “呃……”   西宁伯府的太夫人被她的话惊得心惊肉跳。   “有人,有人不愿他登基?可,可他不是已经监国了吗?”   “就是啊,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些男人的事儿啊,说不清楚。”   沈国公夫人挑了挑眉。   “反正我们府里是支持那位的,毕竟家里小子给他当伴读,怎么也得算个近臣,您说是不是,娘?”   “是……”   太夫人敛眉思忖了一阵子,突然抬起头来。   “哎,说的也是,为了清仪日后能有好日子过,那些老姐妹那里,我少不得要去走动走动了……”   “娘早该这么做了,娘,我陪您去!”   王七商行。   “主子,您准备这么多金银玉石是为什么?”京城铺子里的掌柜愁容满脸,“从前年开始,您就开始往京中运这些东西,这可是我们铁骑山庄五年里全部的利润啊,您要动,总要老庄主……”   哐当。   一枚铁牌被王七拍在案上。   “这……这是老庄主的铁骑令?”   掌柜的拿起锈红斑版的铁牌,瞪大了眼睛。   “难道是……”   “经营这么久,为的就是今日。没听到吗?萧家姑奶奶和王家姑奶奶都在宫里,就等着出来呢!”   萧十四冷哼了一声。   “抬,全部给我抬出来!”   “是,是,我这就让人去抬。”   掌柜的一阵肉痛。   “这么多金银啊,七爷,十四爷,你们到底要做什么啊!”   王七双手抱胸靠在柜台前,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干什么?去喂狼。”   “啊?”   喂那些怎么都喂不饱的白眼狼,让他们把嘴堵了,乖乖把刘凌给送上去!   国子监。   “先生,真要这么做吗?这么短的时间,又叩宫门?”   这一届国子监的掌议满脸惊慌,看着陆凡等夫子提笔挥墨,心中惴惴不安。   除了掌议,屋子里还有十七八个士子,皆是国子监的太学生,前途大好,意气风发,各个都怀有凌云之志。   “国不可一日无君。”陆凡低着头,在纸上写着呈书,“你等日后说不得就是未来的朝中大臣、国之肱骨,应当以天下为任。如今风雨飘摇,内忧外患,如果帝位一直空悬,则国无宁日。就算不是这样,你们想一想……”   他抬起头,笑着说:“少帝登基,肯定需要大量的自己人,可朝中大臣多是老臣,他必须要培养一班自己的班底,到哪里找那么多少壮派?京城中除了国子监,又有哪里能接触到那么多年轻有为的士子?你等如今在新帝面前露一露脸,以后就不是露脸了,说不得登云路就在眼前。”   “原来如此!”   掌议恍然大悟,跪伏与地。   “多谢先生提点!”   其余士子也皆是摩拳擦掌,似乎已经看到在他们的联名叩宫门之下,皇帝如何登基即位,对他们好生嘉奖,从此之后年少成名,仕途平坦,就跟那位叩宫门后一步登天的新任状元一般。   “先生果真是大才!”   “先生呈词写好了吗?吾等什么时候去叩宫门比较合适?”   荣寿大长公主府。   “什么?驸马被关在内尉了?”   大长公主倒吸一口凉气。   “他不是好好在寺里吗?怎么去了宫里?是给陛下护丧吗?”   她就说去内宫哭丧的时候怎么没看到他人,照理说他身为宗正寺卿,应当是护丧之首才是!   “前几天西宫火起,主子急急入宫,就再也没出来!”   吕鹏程的心腹说起来也是一脸惊慌。   “吾等不能入宫,只能目送他进去,之后的事情,我们也不明白,只是宫里派了个人来……”   “又是西宫!嘿嘿,又是西宫!”   大长公主听到西宫火起是起因,顿时柳眉倒竖,连连冷笑,对宫里派来的人毫不关心。   那心腹却不能当做不知道。   “三殿下派了中书舍人薛棣前来,就在门外。”那心腹有些语焉不详,期期艾艾说:“说是,说是有话要跟大长公主说……”   “三殿下找我?”   大长公主冷下脸。   “找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什么?”   “您,您还是见一见吧,主子还在内尉府里困着呢!”   吕鹏程的心腹眼泪都要下来了。   “不见!就说我病了!让他去西宫,自找的!”   大长公主气的拂袖就要走。   “大长公主!公主!您得想办法救救我们主子,我们府里现在都已经被禁军围了,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啊!”   荣寿大长公主没走几步,也不知为何又突然掉回了头,眼眶赤红。   “他就知道那个贱人!出了事,哪次不是靠我!以前那时候也是……我,我……”   “您和主子毕竟是夫妻……”   那心腹左右为难。   “夫妻,哈哈,好一个夫妻,夫妻本是同林鸟……”荣寿大长公主喃喃自语,心中好一番挣扎,最后还是咬了咬唇。   “罢了,我命中欠他的。去把薛舍人请来吧。”   没一会儿,一身缟素的薛棣翩然入内,他原本生的就好,面如冠玉,长身玉立,一进入厅中,竟连心中一片犯愁的荣寿大长公主都赞叹他的人品相貌,生出几分好感。   只是寒暄片刻之后,她那几分好感也荡然无存。   因为她听见薛棣带着一丝笑意说道:“大长公主,吕寺卿隐匿谱牒,企图混淆皇室血脉,又间接导致陛下驾崩,我们殿下看在吕寺卿是陛下亲生舅舅的面子上,愿意饶他性命,但是……”   他的笑容越发高深莫测了。   “如果殿下不能即位,那他就没有权利放吕寺卿离开内尉。您也知道内尉的手段,说不得还有什么其他罪证,审着审着就审出来了……”   “你敢!”   亏他还是薛门后人,怎么如此无耻!   薛棣见她外厉内荏,也乐了。   “是是是,在下当然不敢,可是事情怎么发展,有时候往往出人意料,您说是不是?”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三殿下到底要我做什么!”   荣寿大长公主恨的牙齿嘎吱嘎吱作响。   “不敢,只是国不可一日无君,宗室那边,就要麻烦大长公主多多走动了。”   薛棣笑的可恶至极。   “只有这样,吕寺卿才能安然回到您的公主府。”   ***   刘未驾崩后的第三日,正是“大殓”之礼,在百官的护送下,刘未的尸身被放置入棺椁之内,进行大殓。   大殓之礼在含元殿的阶前举行,按制,必须由储君盖上衾被、棺盖,如今这一项,自然是由刘凌代劳。   棺盖盖上的那一刻,刘凌心中一片苍凉,因为从今日起,他便是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而他的亲生兄弟如今和他天各一方,等接到父皇驾崩的消息,说不得还会生出恨意。   父皇走了,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德政佳臣,只留下一大片烂摊子和心中各怀心思的朝臣。   这几日来,他一直逼迫自己做到最好,可几天几夜几乎不合眼的日子,还是让他身心俱疲,恨不得也钻进那棺椁之中,和父皇一起长眠才好。   可站在他身侧的薛舍人,还有不停跑前跑后的戴良却在提醒着他,现在还不是他倒下的时候。   他的身后站着无数人,他的身前还有无数人等着他发号施令,一旦他倒下了,局面只会更混乱。   没有人会同情他有多疲累,他们只会认为他这个新君是如何的不称职,他父皇的选择也是个笑话,甚至他能够登基都是老天瞎了眼。   他不能做别人的笑柄,他还要……   “殿下,您怎么了?”   薛棣有些担心地悄悄推了推他。   “嗯?”   刘凌努力睁大红肿的眼睛。   “薛舍人你说什么?”   “马上是哭礼了,您得在灵柩前东阶答礼,您这一副马上要倒的样子可不行。张太妃给您的薄荷油呢?赶快抹一点在鼻子下面。”   薛棣看左右没人注意,往他身前挡了挡。   刘凌苦笑,在袖底事先抹好薄荷油的地方擦了一把,又揉了揉鼻子,顿时一股辣气直冲上脑,整个人也清醒了一瞬。   恰逢此时,相者高喊:   “置祭礼!哭踊之礼!”   刹那间,所有的文武大臣并宗室子弟,按照身份尊卑高低,轮流上了灵柩之前,顿足拍胸而哭,更有一头撞在灵柩之上,抱住灵柩不撒手,哭的背过气去的。   这些大臣们有些受过刘未的恩惠,有的和刘未博弈了一辈子,眼见着改革未行、江山未定,就这么撒手丢个烂摊子去了,很多人心中都生出不知何夕之感,哭的越发真实。   这三日里,每日朝夕朝臣都要去灵前哭灵,刘凌作为嗣子,一直也都在场,不但要主持丧礼,还要号恸擗踊,终日不食。   如今大殓之礼,储君需要哭的比百官还要伤心,刘凌心中其实十分痛苦,可日日这样撕心裂肺的哭泣,有再多的伤怀也哭的麻木了,连眼泪几乎也要流干,眼睛眨一眨都是刺痛,开始有些厌恶这些繁文缛节。   可礼法在此,礼不可废,他再怎么有苦难言,也只能将袖子往眼睛上一揉,大哭特哭是也。   就在百官大哭特哭的时候,由内侍匆匆忙忙赶来,一膝盖跪倒在含元殿前,大呼起来。   “启禀殿下,启禀诸位大人,国子监的太学生们又在叩宫门了!”   “这时候添什么乱!”   “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士子,是想要被叉出去吗?”   “如今又没有陛下阅呈书了,呜呜呜,陛下,陛下,呜呜呜,这些士子还来叩什么宫门!”   “叩的是什么?”   一身祭服的庄骏着急的问。   “这些太学生们大喊‘国不可一日无君,三殿下应于柩前即皇帝位,否则先帝之灵不宁,国之重器无主,乃是大祸之兆!’”   那内侍口齿极为伶俐,一句话说的掷地有声,竟是一个字都没错。   他的声音太大,喊得含元殿前的广场都有了回声,诸多哭灵的大臣们眼泪都还没有擦干,听到那内侍的话,顿时一怔。   忽然间,就犹如这位内侍念了什么咒语,正在行哭踊之礼的百官们突然一改之前在宣政殿中的态度,竟前赴后继地对着东阶前的刘凌跪拜了下去。   “殿下,这些太学生们奏呈的不错,依周、楚旧制,即使皇帝驾崩,但军国大事不可停阙,寻常闲务任之有司,长期辍朝,有伤国本!”   “殿下,人死不得复生,殿下虽仁孝,但若您太过哀伤以致坏了身子,就是国家的不幸了,您应当早日即位,早日为先帝出殡才是!”   “正是如此!宗室也希望殿下能早日即位!”   “臣等希望殿下早日即位!”   也有完全摸不着头脑的大臣不明白情况为什么会如此变化,可身边的人都跪了下去,他们左右看了一番,露出一副“我要不跪是不是不太好”的表情,莫名其妙也跟着跪了下来。   其中不乏前几天在宣政殿跳的最厉害、恨不得直接指着刘凌鼻子骂他谋朝篡位杀父矫诏的,只能说气氛这种东西真的有一种可怕的作用,让心智最坚定的人,也能为之屈服,晕头转向。   原来被众人齐齐叩拜,万万人之上,是这样的感觉。   刘凌怔怔地立在东阶之上,看着阶下跪倒一片,局面突然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心中突然就涌起了一番豪气。   神仙说过,他有帝命,可为昭帝。   既然连上天都决定让他做皇帝,让他肩负起代国的兴衰,他还有什么退却的?这世上又能有几个皇帝如他这般,还没有登基,连谥号都已经知道了?   他扶着父皇的灵柩,看着底下百官痛哭流涕请求他立刻即位,脸上的神色变的越发坚毅。   “诸位臣公的谏言……”   他目光坚定。   “本宫不敢推辞。” ☆、第150章 往事?未来   宣政殿。   “老奴最早便是伺候先帝的,他小时候身子瘦弱,又着不得风,无论吃什么都长不了肉,一副养不活的样子,反倒是密室里的那位皇子,哪怕吃些粗茶淡饭,也长得壮壮实实,而且长得还像先祖。”   刘未已经死了,岱山留着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也是无益,不必刘凌细问,自己就把这件事抖了出来。   “太后那时候怕是想着万一有个什么,她还能把刘意抱养到膝下养的念头,所以对两个孩子都是一碗水端平,白天照顾先帝,晚上会去暗室陪伴刘意……”   所以无论是父皇还是刘意,其实都认识薛太妃等人。   不,大概白天不方便陪伴刘意的时候,太后是托几位知情的太妃照顾的,否则薛太妃不会照顾刘意那么多年。   “后来宫中大乱,太后和先帝被侍卫和少司命护着去见陛下,却在半路上被萧大将军的人马截下,太后不能确定萧将军会不会对先帝不敬,便让心腹带着先帝伺机逃走了,对外只说宫中大乱,和皇子走散,正在找他……”   “薛太师他们便派人在宫中四处寻找陛,先帝,最后找回来的不是先帝,而是被清宁宫里的侍卫们保护的刘意殿下。因为他也喊太后母后,又是被清宁宫侍卫们护着回来的,而且长得极像先帝,自然一下子就被当成了大皇子。太后也不知为何就将错就错了,将刘意殿下当做亲子,一直被萧将军等人护卫在宫中。”   “你们是不知道刘意殿下有多可怕,这样说也许有些不敬……”岱山露出可怕的神色:“当年老奴是贴身伺候先帝的,后来自然也就被调去伺候刘意殿下。听说宫乱时,他被其他太妃救出暗室,却杀了救他的人,而后命令清宁宫的侍卫带他去找太后,手段之果决,连侍卫们都吃了一惊。”   “他住在先帝的寝殿时,但凡是先帝心爱的东西,他必定会毁掉,而后让人换新的。先帝身边伺候的宫人,也不许近身。老奴虽然是伺候他的,但除了给他端茶倒水,并不能接近他,可当年他那种眼神,老奴却记得清清楚楚……”   岱山打了个哆嗦。   “而且他很聪明,在太后面前极为乖巧,也会刻意去讨薛太师和其他人的欢心,人人都喜欢他,甚至已经开始准备登基大典了……”   “到了这个时候,人人都以为太后要立这位刘意殿下为帝了,可事情就是这么巧,偏偏这个时候,几位老大人不知道在哪里听闻了谣言,说是皇子们都不是先祖的子嗣,因为先祖根本不碰女人,也不能生育……”   刘凌一惊。   “不能生育?”   “是啊,伺候先祖的内侍们都一口咬定先祖不会留种给女人。既然不会留种,又怎么能生出孩子?”   岱山自以为说的很清楚了,笑的极为勉强。   只是刘凌虽然看过《凡人集仙录》,但在男女之事上还是懵懵懂懂,岱山说了种不种的,居然没有听出来,只以为是赐了汤药之类,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查验的结果不太好,身为‘皇嗣’的刘意殿下就被大人们带走了,先帝倒还藏在宫里。之后几位大人们要召藩王入京,刘意殿下不知说了什么,太师和萧将军他们又要太后将先帝交出来,太后就说,就说……”   岱山一咬牙。   “就说刘意殿下才是她的亲子,先帝只是从小养大随时准备做替身的孩子,宫乱之后,为了防止他妨碍到亲生儿子的地位,已经送出宫去了。”   刘凌听着这一波三折的故事,心头砰砰乱跳,不由得为当年的明枪暗箭心惊肉跳。   虽只是三言两语,但当年逼宫改朝、气势凌人的“大人们”的形象,一下子就鲜明生动了起来。   或许这些老大人在忠心和才干上都是不可指摘的,可对待太后和皇子的态度,却不见得十分恭敬。   尤其在怀疑皇子血脉的正统性之后。   “在之后,宫里上下乱的不得了,老奴当年还不是这样的官职,许多事情也都是一知半解,只知道有一天清宁宫突然被把守住了,所有人不得出入,太后派人出去送信,走到一半就被抓了回来,那人还被砍了脑袋丢在清宁宫前。那时候人心惶惶,足足熬了一个多月,才听到禁卫军勤王入城的消息,太后那一个多月里瘦的形销骨立,也没有人看见过先帝……”   “而后便是你们知道的,禁卫军回京勤王,吕寺卿手持虎符回宫,救出了被幽禁的太后。后来情况越演越烈,萧将军又要起兵,薛太师和其他几位大人意见不和,最终入京奔丧勤王的各路人马都入了京中,太后下令抄家灭门,刘意殿下据说在赵太傅家人的保护下逃了出去,一直没有找到,但那个时候,哪里跑的掉什么人?”   岱山突然身子一抖。   “后来京中有传闻说,刘意殿下才是真正的皇子,《起居录》中有明确记载皇帝何时临幸马氏的手书。反倒是太后得孕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记录,而且当时和先祖一起在清宁宫的,除了先祖,还有萧逸统领,当时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岱山叹了口气。   “先帝就是在那个时候留了心病。”   “太后在大局已定之后,确实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去找《起居录》,还三番五次去找太妃们的麻烦,甚至将她们关入静安宫之内,不许她们再见外人。”   “再到后来,先帝又怀疑自己是马氏的子嗣,刘意殿下才是太后的亲子。只是因为太后想要发动宫变,怕事败之后迁怒到亲子,索性替换了孩子,待到大局已定之后再昭告众人,换回身份。只是因为刘意殿下现在不见了,所以才让他登了位。”   “先帝年幼时沉不住气,曾经问过太后自己的身世,可太后却没有正面给他答复,只是随便寻个理由把他打发了,而后先帝就再也不问了。”   岱山絮絮叨叨说了老半天。   “您问老奴当年发生了什么,老奴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这些大人物的事情,只凭老奴的一面之词是不会那么详尽的,您不妨多问问少司命等人,也许会知道的更多。”   听到少司命,刘凌心中也是一叹。   原本父皇是派了少司命保护他的,只是二哥出事后,父亲竟将少司命们派出了大半,由素华姑姑领着去二哥失踪的地方打探消息,如今还没有回来。   要是他想从素华那里知道什么一鳞半爪,那恐怕也是二哥的消息传回来之后的事情了。   “吕寺卿为何会藏起着谱牒这么多年而不受责罚,甚至还顺理成章的当上了宗正寺卿?”   这是让刘凌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   “太后临终前,曾嘱咐过先帝要好好为‘帝’,否则人心一旦不稳,刘意殿下恐怕就会趁乱而起,又说先帝年幼,怕有人又借机生事,就让吕国舅暂时保管着薛太师和上任宗正寺卿记录的谱牒,直至先帝成年。”   岱山在心中恨极了间接气死刘未的吕鹏程,话语间自然有些意有所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谱牒一直都没有还回来,当时谱牒上记着的到底是几位皇子,也不得而知。先帝少年之时,一直活在有人用刘意殿下兴兵造反的阴影之中,可很多年过去了,都没有刘意殿下的消息。若问先帝为何对吕寺卿如此敬让……”   岱山咬了咬牙:“在蒋统领杀了冷宫里的如意殿下之前,先帝一直担心太后将刘意殿下藏在了吕家,对吕寺卿又惧又恨又惊,吕家子弟人人身居清贵官职,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刘凌惊讶地张大了口,满脸震惊。   吕寺卿居然敢要挟皇帝!   居然用身份这种东西要挟皇帝!   他就不怕父皇一怒,将吕家抄家灭门,犹如今日的方家一般吗?   岱山自然看得出刘凌在想什么,幽幽叹道:“吕寺卿毕竟还是先帝的舅舅,先帝父母双亡,太后娘家虽不凋零,可能说得上血缘亲厚的,就只有这一个舅舅了。再说先帝是被吕寺卿搬了救兵救出来的,太后未薨之前,吕寺卿也颇为照顾先帝,无论怎么说,真的就是真的,这就是血缘亲情,就算所有人都想抹杀、利用,真到了临要动手之时,总会动摇。”   他想起二皇子,又叹了一声:“秦王不就是如此吗?如果他疏远方大人,泾渭分明,又何来今日这场灾祸?”   说不得连皇位,也都轮不到三殿下坐了!   “二哥若和方大人假装做戏互相疏远,其实也没什么……”刘凌想到自己的经历,“但二哥何其骄傲的一个人,他只是不愿意骗父皇而已。”   他顿了顿。   “他把选择的机会交给了父皇,是希望自己能够成为父皇慎重考虑后的最终人选,是希望父皇认为他这个人是能够配得上那个位子的,而不是靠什么其他的原因。但为君者,又岂能只看个人的才干?”   “这都是时也,命也。”   岱山不敢对这位秦王殿下发表议论,只能沉默不语。   “好了,我明白事情的始末了,岱总管为我父皇操劳一生,我也深感您的功劳,愿意在宫中奉养您,您意下如何?”   刘凌直视岱山,希望他能同意。   “老奴只想常伴先帝,请殿下允许老奴在先帝的皇陵前搭一庐舍,为其守墓。”岱山擦了擦眼泪,“先帝去的不甘心啊!他好好的身体,突然就如败絮一般坏了,留下这么多未尽的事业!老奴想要陪伴他更久一点,请殿下应允!”   “父皇的事业,自然有我来完成。如果父皇在九泉之下知道我没有善待你,一定会怪罪我的。”   刘凌当然不会让岱山去守墓,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道:   “当年在尚衣局时,你曾说希望自己能回乡养老,抱养一同宗之子为嗣子,安度晚年。既然如此,待登基大典之后,我会封你为忠宁伯,由内府官员送你回乡。你离家这么多年,乡中的土地恐怕已经慌了,我将赐田两百亩以作供养,你的嗣子亦可降三等承袭你的爵位和家产,如果他确实是个人才,你可将他送入京来,在宫中任一近身的舍人。”   “殿下天大的恩德,叫老奴怎么敢受!田地老奴可以愧领,爵位,爵位就罢了吧,老奴只是一阉人而已啊!”   岱山诚惶诚恐。   “只是个虚职,说是伯爵,一无封国,二无租税,名头上好听,让你回乡不必为他人屈膝罢了。好歹你也伺候过父皇一场,若被其他人小瞧了,让我如何能忍?”   刘凌是真的感激这位一辈子对父皇忠心耿耿的总官。   “您就不必推辞了。”   “殿下……呜呜呜,殿下大恩,老奴永世不忘!呜呜呜……”   岱山痛哭流涕,纳头便拜。   “王宁,王宁!”   刘凌和岱山谈的是秘闻,自然不能有人伺候,如今岱山哭的不能自已,刘凌也是头疼,只能大喊王宁的名字,让他将岱山扶出去。   等王宁将谢过恩的岱山扶了出去,刘凌一个人坐在静室里,思绪半天都不能平静。   十日之后就是他的登基大典,如今内忧外患,时间仓促,父皇的丧事又没有办完,他也实在是受够了这些繁文缛节,便命令登基大典一切从简。   可再怎么从简,身为一国之君,该有的一切都必不可少,所以如今宫中内外忙成一片,倒是他到了夜里反倒能忙里偷闲,找出时间来静一静。   等到了白天,量身的、确定礼器的、安排流程的,以至于所有臣子们都会找出各种理由来见他,而他身边人手不足,能够仰仗的只有中书舍人薛棣并几位熟识的大臣,确实是捉襟见肘。   他今日已经对国子监下了令,命自己的老师陆凡入宫参赞了,只是多一个人对于大局亦是于事无补,刘凌在此刻愈发觉得处境的艰难。   他和历代先被立储,有了自己的东宫班底,在父皇驾崩后立刻转为自己人马的储君不同,他虽有储君的名义,却没有储君的实质,东宫里尽是些教导学业的司业,能够在朝堂上有大用的,几乎没有。   甚至登基这样的事情,他也只能仰仗九卿而已。   想到自己身边没人,父皇这么多年来甚至生活在谎言里,刘凌更是越想越是烦躁,遂站起身来,命令摆驾昭庆宫。   “殿下去找几位太妃?可,可现在的时辰……”   舞文吃了一惊,看了看天色。   “都已经过了晚膳的时候,诸位太妃应当是睡了……”   “哪里会睡了!”   刘凌笑着摇头。   “摆驾吧。”   “是。”   刘凌虽然还未登基,但他已经是实打实的皇帝了,只是他考虑到父皇还没有过停灵之期,自己及早登基也是权宜之计,这么急吼吼的就自称为“朕”,未免有些让人觉得焦急,所以依旧让身边的人称呼他“殿下”,自己也还是以“我”自称。   但自称为“我”的日子,也没有几天了。   一路上,被众人拥簇着的刘凌穿过东内,中宫,直达原本该是太后居住的西内昭庆宫,眼见着远处灯火明亮,声息不绝,刘凌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意。   他从小丧母,也没有皇祖母,两位兄长还能在西内母妃居住的宫殿中长大,经常出入内宫之中,他却一直跟着宋娘子住在冷宫里,既感受不到母亲的温情,也不能自由和兄弟们交际。   他的兄长们能兴高采烈地去后宫,那是因为后宫里有着在等他们的人,而现在他也有了一个可以随时可去的地方,有一堆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太妃奶奶,有了可以倚靠之人。   昭庆宫的灯火通明,主殿里欢笑不绝,离得老远都能听到王姬张狂的笑声。这座原本只该太后一人享受的庞大宫殿,因为太妃们爱热闹不愿意分开,如今全住在里面。   也幸亏她们都住在里面,又避开了昭庆宫的主殿庆阳殿,所以还算没有违制,又是新帝即将登基的时候,也没人触这个霉头。   门口守卫的侍卫和宫人见到他来了,慌忙要进去通报,却被刘凌伸手制止。   宫人们意会了他的意思,没有人特地去通报,任由这位未来的皇帝带着笑意像是寻常孩童一般蹑手蹑脚地摸到殿门口,晃个身子躲在了一处帘幔之后,伸出半个头看着她们开怀欢笑的样子。   殿内,王姬高举着一盏酒杯,眉飞色舞地嚷嚷道:“我们这一干老姐妹,熬了这么多年,总算能过上不缺衣少食的日子了!虽说先帝驾崩禁止饮乐,不过这玫瑰露多年后再喝上一杯,比酒还美味!”   “菜,菜也好吃……”   张太妃嘴巴鼓得多高,吃的满脸笑容。   “宋夫人手艺原本就不错,冷宫里食材太少,不够她发挥的,现在东西一够,简直过的是神仙一般的生活!”   同席一起庆祝的宋娘子听到张太妃的夸奖,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其周身玉翠锦缎,和这些太妃们的打扮也差不了多少。   “哪里哪里,我也久不下厨了,还怕糟蹋了东西,张太妃爱吃就好。”   “宋夫人坐,你现在也是功臣,不要老是一副惶恐的样子,否则倒让想看三儿笑话的人看轻了去。”   薛太妃按住宋娘子,往她手里也塞了一杯玫瑰引。   “你啊,就安安心心享福,等着三儿生了孙子,你再给他带孙子吧!”   “是,是……”   宋夫人高兴地擦拭着眼角。   “是这个道理!”   冷宫着火,也波及到了刘凌从小长大的含冰殿,好在宋娘子及早被刘凌接了出来,才没有酿成什么大祸。   他被遗诏立为新君,一直在冷宫里不得入东宫的奶娘也就鸡犬升天,宫人们不敢再称呼她“宋娘子”,而是改称“宋夫人”。   面对众人的恭敬,这位一手带大了刘凌的妇人十分不安,也不愿意刘凌一直供养着他,偏要去给诸位太妃作伴。   刘凌拗不过她,只好送她去了昭庆宫,冷宫里的太妃们和这位妇人相处多年,也还算和气,如张太妃几个好吃的太妃更是对她热络的很,渐渐的,宋娘子也能如同寻常夫人一般大大方方的面对奴婢的伺候了。   只是一旦太妃们对她表示出好感,她还是会受宠若惊。   “坐坐坐……”   “哎哟都是多少年老邻居了,你还客气什么!”   霎时间,诸位太妃都叫了起来,又开始拿着玫瑰露做酒,提杯换盏,表情中是说不尽的畅快兴奋,语气里是道不完的扬眉吐气,简直是自己的亲生孙子要去做皇帝一般。   刘凌眼睛一扫,见殿中萧逸不在,知道他是为了避嫌没有和她们同进同出,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见太妃们终于重获自由,对未来又升起了无限的希望,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意。   气氛正在最好的时候,张太妃一边嚼动嘴里的东西,一边笑着说道:“等三儿登基上位了,我就求他送我去一趟师兄的家乡,好让他也安安心。他那封信,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她想起和师兄似乎“感情很好”的那位李医官,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也许我张家,还有人?”   张太妃一席话,像是打破了欢快的魔咒,整个席间都静了一静。   “哪里有那么容易。我们这些人,想要顺利的出宫去,不知道还有多少麻烦。宫里刘未的妃子如有母家,还能回家接受荣养,我们这么多人,有多少都是无家可归之人,按制按例都是不该出去的。”   良久之后,赵太妃带着有些失望的表情。   “我自己便是记史的,自代国立国以来,除了藩王在皇帝登基后接出母妃去藩地养老,就没有哪位无子的太妃能出宫。”   赵太妃的话,就如同之前无数次她说的不讨喜的话一般,再一次让人笑容凝固,无法再展笑颜。   “我想要出去,我妹妹还活着呢!我还有地方去。”   王姬抚摸着手臂上的镯子,表情倔强。   “你们都是太妃,我只是个宝林,宫里有我没有一个样,三儿要不给我出宫,我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看他心里可过得去!”   “王姬!”   “你这张嘴,又在说什么浑话!”   刘凌站在布幔后,只觉得背后冷汗淋漓,心头也一阵阵狂跳。   “我们这一生,在冷宫里住了一辈子,如今出了冷宫,进了昭庆宫,几乎已经是一个女人能够达到的顶点了,能不能出宫,又有什么关系呢?”   薛太妃慢悠悠地说道。   “那是你,你就是奔着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入了宫的,我们可不是!”王姬重重地顿住酒杯。   “我是被我祖父卖进宫的!就为了给家里的爵位再进一步!我在这里做了一辈子牢,我只想出去!”   “我也想出去。”   窦太嫔食不知味。   “我想去我娘坟前上柱香。”   “我……我家里没人了,在宫里也没什么,出了宫,反倒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方太嫔有些手足无措地看了看薛太妃,又看了看王姬。   “可是要能出去祭拜下父母家人的话,自然是更好不过……”   “如果我是三儿,我是不会放你们出去的。”   薛太妃慢慢地啜饮了一口杯中的珍露,平静地道:“如今萧家和王家都找上了门来,我那侄儿听起来也是个人才,这些对三儿来说,都是可用之人,沈国公府和西宁伯府也是一般,全因为赵清仪的关系和三殿下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出了宫,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那我可以求三儿送我出去啊!”   张太妃没心没肺地抬头一笑。   “反正我师哥也已经被罢官了!”   听到张太妃提起孟太医,刘凌心中一紧。   如果让她去了孟太医家乡,却面对一座孤坟,她肯定……   “三儿不会送我们出去的。”赵太妃绝望地捂着脸,“他马上就要当皇帝了,当皇帝的,都是铁石心肠,能够善待我们,就已经是万幸……”   “如果诸位太妃想出去,我会设法送你们回去。”   刘凌见气氛突然从热闹喜悦变得满是悲音,最终还是走了出来。   见刘凌突然从暗处走了出来,几个胆小的太妃甚至尖叫出声,等看到是刘凌,这才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   “天啊,三儿,呃,陛下来了!”   闻言,刘凌摸了摸鼻子。   “不必叫我陛下,还喊我三儿就好。”   薛太妃第一个不赞同地站起身:“您马上就要登基了,不在宫中沐浴斋戒,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还有,您是未来的天子,理应现在改口称‘朕’,怎么还用‘我’来自称?”   薛奶奶哇,你怎么又来了!   刘凌有些头痛。   “为君者,需注意形象,绝不做猥琐之事,您居然躲在布幔之后,偷听别人的闲谈,这也是一国之君该做的事吗?”   “您的父皇驾崩,这个时候您应该在灵前守灵才是,这才是进了孝道,怎么能在夜里乱跑?”   “你祷词背了吗?流程记住了吗?明早要不要上朝?这个时候来,有没有吩咐起居官记下,以免宫人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   哇啦哇啦哇啦,所有太妃叹为观止的看着薛太妃自动进入老妈子模式,将刘凌说的鼻端冒汗,几乎不敢再开口回话了。   原本还凄风苦雨的气氛,顿时有了回转。   “好了,薛太妃,我正是因为马上要即位了,心里惴惴不安,所以才来看望你们……”   刘凌苦笑着说着:“我已经累得都没有力气去听那些繁文缛节了,心想着只要看你们一眼就好,哪怕看一眼,就又有了往下走的力气……”   “我看你们欢声笑语,怕打扰了你们的兴致,才没敢立刻进来。谁知道听到你们讨论以后的日子……”   刘凌挠了挠头。   “我没想过让你们在宫中关一辈子,只是现在事情太多,我还顾不到这上头。等我登基之后,如果有想留在宫中的,我自然是当做亲生祖母一般奉养,如果想要回家和家人团聚的,待我为诸位太妃的家人平反之后,就请太妃的家人们接你们回去就是……”   刘凌看了眼张太妃。   “像是张太妃这样没有了家人的,我就让人在京中修个宅子,经常来宫中小住,就当是做客,也没什么。”   他傻笑着。   “我没想把你们关一辈子,真的。我当了皇帝之后,要在这里住一辈子,想想就已经觉得很惨了,你们已经在宫里蹉跎了大半辈子,也该出去走走。”刘凌露出“牺牲我一个,造福一大群”的表情。   “你们只要记得宫里还有个你们的晚辈还在挂念你们就好,谁说你们走了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我还要给你们养老送终呢……”   一句话,说的太妃们眼泪汪汪,有几个感情丰富的,眼泪当场夺眶而出。   “三殿下,您这哄女人的本事,等您长大了,可怎么得了!”方太嫔又哭又笑,“说的我们心中滚烫呐!”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刘凌啼笑皆非。   赵太妃和薛太妃却敏感的抓住了刘凌话里的意思,当场失声惊呼:“您要为我们家族平反?!”   “是,薛家、赵家和萧家虽然确实逼宫有罪,但罪不在臣,而在君。死了那么多人,就算有罪,也已经够了,更何况薛舍人如今在朝为官,身上还顶个罪臣之后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刘凌笑着开口:“我也不愿诸位的亲人来接你们时,还得遮遮掩掩,不敢告诉世人自己的出身,是倒了该赦免的时候了。”   这下子,就连赵太妃和薛太妃都想哭了。   一时间,屋子里又哭又笑,所有人心中的大石都被放了下去,和刚刚虽举着杯子却不知前途何处不同,如今这些太妃们是真的对未来生出了无尽的期望,看向刘凌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能滴出水来。   饶是刘凌哄惯了这些太妃,被这么一屋子人这样看着,也生出不自在来,有些尴尬的坐立不安。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解了围,一旁一直沉默寡言表情平静的赵太妃突然拉了拉刘凌的衣角,示意他跟着自己去她的住处。   刘凌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赵太妃去了,看着她进了内室,没一会儿,从手中拿出个油蜡的布包,递给了自己。   “这是?”   刘凌莫名其妙。   “这一本,就是你祖母和父皇心心念念,希望从我这里得到的《起居录》。”赵太妃犹如完成了所有的心愿一般,脸上也露出放松的表情。   “现在我们不必整日活在惶惶不可天日之中,这本《起居录》也没有了用处。当年出事时,我将它藏在静安宫湖心亭的底下,用布帛、油纸和油蜡层层封起。火起那日,我又折返将它取了出来。”   刘凌闻言一惊。   “您,您会水?那天您不是……”   “嘘……”   赵太妃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不要乱说,尤其不要告诉‘萧太妃’。”   刘凌心中一乐,笑着讨赏。   “那可不行,除非你多告诉我点前人的故事。”   “你这孩子……”   赵太妃笑着摇头,将布包塞在他手里。   刘凌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看着手中的布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刘凌突然拆开那层层的包裹,露出其中已经泛黄、甚至还有些油光的发脆册籍,大步走向前殿的灯下。   他抬起手,将那《起居录》往灯油之中一递,就在赵太妃倒吸一口凉气之后,《起居录》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浸染油脂了几十年,这本《起居录》燃烧的十分剧烈,刘凌见火一下子就撩到了手指,立刻撒手,任凭已经成了一团火球的书册落到了地上,放肆的燃烧着。   “你……你不看看里面写的什么?”   赵太妃愕然叫道。   “父皇被先祖所累,几乎痛苦了一辈子,上一代的事情,就该在上一代终止。诸位太妃被过去之事牵绊了几乎半生,难道还参不透这个道理吗?”   刘凌看着地上很快就烧成灰烬的《起居录》,淡然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自我之后,一切重新开始,我现在要做的是重整山河,至于这些……”   刘凌看向赵太妃,眼神里满是豁达的笑意。   “该翻篇了。”   ***   刘凌在昭庆宫中一直呆到了深夜才回,几乎和所有的太妃们都聊过了天,听完了她们的心愿。   在其他人看来,刘凌如今已经是太妃们在宫中的支柱,也是她们日后前进的有力依仗,只有刘凌知道,自己如今和儿时并无什么不同,他依旧是不停的从这些太妃们身上汲取力量,才能有动力继续前进。   毕竟未来的担子,已经不是用一个“重”能够形容。   四日之后,太阳还未升起,刘凌已经在宫人的伺候下穿戴好了衮服,静静的立在殿外等待。   清晨的寒风拂过他衮冕上的珠串,偶尔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让他越发变得冷静,也越发明白自己将登上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从今日开始,他将是这个国家和这个宫殿的主人,肩负起天下人的期望和信任,成为能让所有人看见背影之人。   咚咚咚。   四门八方传来的钟声打破了东宫的宁静,也打断了刘凌的思绪。他听到阶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王宁跪在阶下,熟悉的声音有力地响起:   “陛下,时辰到了。”   “好。”   刘凌应了一声,那为是人称赞的星目之中神光奕奕,满是坚定。   待他走出东宫之时,礼部的官员们已经结束了京城四郊对天、地、社稷的祭祀,齐聚在东宫的门外,等候着新君的驾临,一同前往延英殿祭祀历代先帝。   在他们的翘首盼望中,满身威严的刘凌终于出现,欣喜的官员们还没在心中赞叹他的威仪,就见到他左脚绊了一下右脚,差点没有站稳。   ????   刘凌的脸隐藏在衮冕的珠串之后,所幸没有出什么大丑。可即便是如此,当他看见……   东宫出口的广场上,黑压压的一群“神仙”或爬到廊柱上,或踩着同伴的肩背,神情狂热的注视着他。   待看到他在宫人们的仪仗之下出现,这群前所未有之多的“神仙”如潮水般向他涌来,一个个嘴里还念念有词。   “出来了出来了!瑶姬果然说的没错,元平元年四月十七登基啊啊啊!”   “啊啊啊啊,好帅的衣服!昭帝我要给你生猴子!”   “登基大典,登基大典!我要看很多很多的帅哥!拒绝糟老头子!”   猴,猴子?   敢情这是位猴仙儿。   好吧。   刘凌苦笑着站直了身子。   他有预感,代国历史上最苦逼的一位皇帝,恐怕就在今日诞生了。 ☆、第151章 顺贞?元平?   “陛下,陛下,该颁诏了!”   登基大典上,薛棣见刘凌举着诏书突然愣住,忍不住急着小声吩咐。   礼部官员们早已经焚香设案,刘凌也祭祀过先祖,登基大典的开端,将从   “颁诏”开始。   诏书自然不是刘未留下的那个床单遗诏,既然刘凌已经要登基了,诏书也就被重新制作,重新制诏,加盖代国的御印,等登基大典一完,礼部的官员就要将诏书誊抄若干份,传遍各州府。   这一封诏书在朝中大臣们的商议之后并没有把后两句写上去,只是以刘未的口吻写了些勉励新帝的话,既然是安稳人心所用,也就不存在什么矫不矫诏,当然是怎么有用怎么写。   此时,奉诏官捧着木盘,脸上的表情已经僵硬,就等着皇帝接诏后递给宣诏官当众宣读,只是刘凌迟迟不伸出手,他也只能这么硬生生托着。   “姚霁姐姐,昭帝怎么不动了啊?是不是紧张?”   双马尾的刘家妹子好奇地戳了戳刘凌身上的衣衫,其结果自然是手指穿入了他的身体里。   被人用手指戳穿的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可怕,这也是让刘凌无法动弹的原因。   任谁身边突然围了七八上十个人,而且每一个人都一副“让我摸一把吧摸一把好不好”的样子,都会像他这样突然僵住。   “他也许是在难过吧,他爹不是刚死了没多久吗?”   另一个老人同情地说:“没爹没妈的孩子,以后就没人疼了!”   “不是说从小冷宫里长大的吗?本来就没人疼没人爱。”   一个声音小小声的反驳。   刘凌在冠冕后的脸微微扭曲了一下,咬着牙伸手从奉诏官手中取过诏书,一旁宣诏官欢喜的差点哭出来,连忙大声喊道:   “陛下奉诏,百官拜!”   刹那间,整个含元殿前可容纳上万人的广场中跪倒一片,上至宰相,下至侍卫,瞬间只看得到头顶,其动作之迅速、之严整,让一干异世界来客们叹为观止。   “怎么跟蚂蚁似的……”   围观的“游客们”有些手足无措。   他们是第一次感觉到“氛围”的可怕,近万人齐齐跪倒,只有他们这近百人站在皇帝身边,虽说他们知道其他人看不见他们,可还是忍不住心惊肉跳,有种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感觉。   “这就是皇权……”   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站在刘凌的身前,深吸了一口气,张开了双臂。   “万人臣服!至高无上!”   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野心,这让一旁的姚霁感到深深的担忧。   他们来自于一个已经没有国家和君王的时代,民主的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像是这样突然召集上万人来做一件什么事,而且又跪又拜,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正因为从未接触过,一生下来便是自由之人,不曾奴役过别人,也不曾被人奴役,自然不能理解这个时代的残酷。   这些是姚霁为什么反对扩大参观人数的原因,除了设备难以支持以外,如果是价值观并未成型的年轻人在体验过这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实后,很可能产生错误的价值观偏差。   以往她领队带来的都是富商或社会的精英阶层,已经有了自己成熟的价值观和处事风格,也不过就是来图个新鲜,可如果像是今天这样为了能够得到足够的赞助什么人都拉来……   “陛下,陛下,把你手上的诏书给宣诏官啊!”   薛棣又急了。   “我是想给,你倒是让这个人滚开啊!”   刘凌心中大骂。   “挡了我的视线,我连宣诏官在哪里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登基,不是你们这群猴儿仙!”   挡住刘凌的青年闭上眼睛,还欲更进一步,他身边一个古灵精怪的少女悄悄上前,伸出手在他的肩上推了一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刹那间,那闭着眼睛享受着“臣服”快感的青年,顿时大叫着滚下台阶,像是个巨大的人肉皮球般落了下去。   “哈哈哈哈,这么高的台阶,你下次要小心啊!”   “哎哟哎哟,这么大个子,摔了该多疼啊!”   “一人之上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你看,摔了吧!”   那古灵精怪的少女将他推了下去,立刻满脸高兴地又凑到刘凌身边,露出花痴地表情,在他身边左蹦右蹦。   叫他杵在小帅哥身前跟个棍子似的!   都耽误她看小正太的脸了!   见挡在自己身边的“神仙”滚下了台阶,刘凌忍不住轻笑出声,将手中的诏书递给身边的宣诏官。   那宣诏官擦了一把冷汗,展开诏书,大声唱道:   “百官,再拜!”   刷啦啦啦。   原本只是跪在地上的文武百官兼宫中部队、内外诰命等,齐刷刷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又重新叩拜,三礼三叩之后才起身,双手合抱放于上腹处,恭敬地听着先帝的“遗诏”。   这遗诏是重新润色过的,并非刘凌知道的内容,所以刘凌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身旁一直站在那里的姚霁所吸引。   和那些莫名其妙的“神仙”不同,她总是安静的、睿智的,充满着和其他女子不一样的自信和沉静,似乎因为她能掐会算,知道代国的古往今来,所以让她比其他人少了一份好奇心,面对着登基大典这样的盛事,也只是不停的在自己手腕上划来划去,间或解释几个小神仙的问题,既没有之前那个青年表现的那么激动,也没有面前这几个蹦来蹦去的女子那样好奇。   刘凌又瞟了眼面前试图想要掀开他冕冠却数次无果的女人,心中叹了口气。   都是神仙,怎么差别就这么大呢?   “你们发现没有,后面那个穿红袍的小哥儿也挺帅的!就是那个!那个!姚博士,那个是什么人?有名吗?”   一个中年女子好奇地走到薛棣的面前,比了比两人的身高。   “哈哈,还没我高!”   “这个时代的男子平均身高不到一米六五,他已经算是长得高的了。”姚霁认命的叹了口气,看着一群女人呼啦啦又围住了薛棣。   连,连他的舍人都不放过吗?   刘凌背后冒着冷汗。   “那这小皇帝现在身高就已经达标了?”   其他几位游客对着刘凌指指点点。   “不愧是皇子,吃的比别人好,长得就是高!”   喂喂喂,你这“这头猪吃的比别人好就是强”的口吻是怎么回事啊……   刘凌左边耳朵里是宣诏官读着诏书的声音,右边耳朵又要勉力听闻这群人的议论,可谓是一心二用,痛苦至极。   “那倒不是,代昭帝的母亲是西域小国战败入宫的公主,可能混血之后基因会比较优良一点。”   另一个对这段历史有些了解的男人开口解释。   混,混血?   刘凌大怒。   是在骂他是杂种吗?!   “据说昭帝身高八尺,姿容俊美,这代尺一尺是二十三厘米,在这个男人普遍不高的年代,一米八四的个子,已经称得上是‘伟丈夫’了。”   男人说完之后,看了下自己,表情中颇有自豪之色。   直到这时,刘凌才发现这群来的神仙无论男女身高都极为高挑,别说男人身高八尺俱是普遍,就连姚霁等众女仙都有七尺以上,也无怪乎他们居然觉得薛舍人矮了。   神仙就是神仙,怎么能这么比,也许化形之时要高就高,要矮就矮……   刘凌甩了甩脑袋,将心中的杂念赶紧甩出去。   “陛下莫要胡乱动弹,冕珠摇摆,很不庄重!”   薛棣对刘凌今日的发挥很是失望。   “该叫‘起’了!”   刘凌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慌张地开口:   “众卿平身!”   冷汗淋漓的宣诏官:“陛下曰:众卿平身!”   “谢陛下!”   山呼之声不断,广场前的人们齐声大喊,恭敬地起身。   宣诏之后,在礼官的引导下,人群开始走动起来,按照各自的品级和地位,以事先规定好的位置,站在含元殿两侧的御道台阶之上,拱卫刘凌入含元殿继续进行仪式。   这时候文武百官便开始纷纷接近刘凌,对文武百官好奇的“游客们”也像是发疯的猴子一般在台阶上呼啦啦乱跑。   “哈哈哈,快看,这个老爷爷胡子好好笑!”   “我的天,大家快来看啊,这有个大帅哥!”   “这人是男的还是女的,怎么比女人还好看?”   “姚霁姐姐,这宦官是不是真的没有小jj啊?有什么办法能看见吗?”   刘凌被左右拱卫,正要跨过含元殿的门槛,闻言差点一脚踩空,全靠王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有出丑。   这时候离得近,已经有很多官员眼尖看到皇帝脚步不稳,即使大典庄严肃穆不能交头接耳,可眼神接触却是可以的,此时眼睛里全是疑惑和莫名其妙的神色。   姚霁也快被这一群投资者给弄晕了,有些胆子大的还真去未来的代国大内总管王宁的身前不停伸手,似乎这样做就真能摸到什么似的。   然而她带团这么长时间,早已经练得处变不惊,甚至还能苦中作乐,对着刚刚跨进含元殿的刘凌耸了耸肩。   “虽然知道你看不到,不过还是很抱歉,带了一群小屁孩给你添麻烦……”   她站在刘凌的身侧,微微地笑了笑。   “今日是你的登基大典,我好歹看着你长大,这样的盛事总是要凑凑热闹的。结果知道的人多了,消息传了出去,都想来看。”   “折腾了一早上,大多数时间是在磕头,这刘凌站了一个早晨,腿脚不稳也是正常,又没有真摔倒,为什么都是这幅表情……”   她喃喃自语。   “不过这群老头老太太身体真好,这么磕一早上还有力气走路。”   一旁搀扶着皇帝的王宁突然听到刘凌发出轻笑声,忍不住背后一寒,环顾四周,除了空旷的大殿和殿中的金椅,再无旁人。   宫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臣们都在殿外,皇帝好生生自己笑什么?   没一会儿,姚霁似乎是对那把金椅产生了兴趣,领着不少人去参观去了,刘凌站在原地,看着门下侍郎庄骏领着诸大臣入殿,一步一步,稳稳地向着金椅的方向走去。   “你们说,这椅子真是金子做的吗?”   一个少女跪在巨大的龙椅旁,不停打量。   “这要多少金子啊?”   “金和铜有时候不分,都称‘金’,这椅子应当是黄铜铸就,鎏金其上。”姚霁虚虚摸了摸椅子上的龙头。   “这么宽大……”   “这么宽大,坐起来应该很舒服!”   刚刚滚下台阶的青年大笑着上前,一屁股坐在龙椅上。   “告祭礼成,请即皇帝位。”   赞者站在东面,大声传赞。   刘凌此时已经到了龙椅之前,知道按照接下来的程序,他应当坐上金椅,接受百官的朝拜和恭贺,可如今应当他该做的位置上,却大喇喇地坐着一个大马金刀张/开/着/腿坐着的青年。   “陛下,坐。”   王宁小声提醒。   “唔。”   刘凌心中叹了口气,硬着头皮转过身子,稳稳当当地……   往青年身上坐了下去。   那年轻人也是胆大,见少年皇帝坐了下来,居然也不让位,就这么和刘凌叠在了一起,刘凌只觉得心理上有些不适,可身体并无什么不同之处,加之刚刚已经差点出丑,再不能出差错了,只能不停提醒自己集中注意力在朝臣身上,再不可东张西望、动作迟疑。   只是在姚霁等人看来,此时的刘凌如同三头六臂,偏偏那年轻人身材高大,刘凌并没有他魁梧,乍一看来,就像是年轻人抱着刘凌坐在御座上一般,越发显得怪异。   赞者却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依旧按部就班地唱到:“排班!唱和!”   唰唰唰,所有已经入了殿的文武百官立刻如同上朝般排定站次,宰相庄骏入班站在最前方,率领大臣们鞠躬,开始奏礼乐。   礼乐一响,大殿中的气氛立刻变得欢快起来,大臣们的表情开始也变得轻松,唯有皇帝还是一副拘谨的样子,坐在原地连动弹一下都没有。   乐声响起之后,执事官们捧出一个小案,上面放着一方宝盒,恭恭敬敬地送到刘凌的身前。   见到有人捧出个盒子,围绕着御座指指点点的“游客们”纷纷议论,猜测里面是什么,有人说是御印,有人说是宝珠,还有人说是神像,吵得刘凌头晕脑胀,几乎是急不可耐的打开宝盒,取出玉玺来。   他将玉玺刻字那一面亮给百官过目,而后授予身前左侧已经等候多时的庄骏,庄骏捧宝转身,言道:   “皇帝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太常寺卿立刻上前接过玉玺,收入盒内,站在皇帝的右侧。   赞者又开始指引百官们参拜,这一次更加缓慢,是一个个大臣轮流上拜,出笏报出自己的姓名、年资、官职,恭贺新君登基,鞠躬之后,还要配合礼乐在御座前跳上一番古怪的舞蹈,引得游客们哈哈大笑。   “这,这人怎么还跳舞!”   一个老夫人笑的倚在丈夫身上。   “跳的怎么这么古怪!”   “这是代国的礼仪承袭先楚文化,以前楚人遇到喜事要载歌载舞,所以历代以来,大臣们为了表示自己心中的喜悦,顺便取悦自己的君王,每逢喜事、大事,也会在帝王面前跳舞。”   姚霁眼睛的余光从还倔强着不愿意从龙椅上离开的年轻人身上移开,心中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这一轮礼仪时间最长,恐怕要持续数个时辰,有可能中午都不会停歇,你们还要这么看下去吗?”   为了让新君能够快速熟悉所有的大臣,御前听贺是最长的流程,每位朝臣要鞠躬、拜兴、通报、平身、出笏、三舞蹈、三叩头等等,每个人至少五分钟。   刘凌登基时正好遇见“方公案”发,即便如此,这么多大臣一个个通报姓名、出身、来历,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毕的事情,并不如之前去延英殿祭祀先祖、或在开阔的广场中颁诏来的有观赏性。   果不其然,一听说这些大臣们要在这里一直絮絮叨叨到下午,而且都是些游客们都不知道的人,许多人立刻兴味索然,纷纷要去出去到处逛逛。   之前姚霁早已经料到会是这样,给他们划定在含元殿周边范围内游玩,到登基大典礼毕的钟声响起再回,瞬间就跑了一大半人。   留在含元殿里的,大多是对刘凌确实感兴趣的,已经那个倔强到依然坐在刘凌身上的大个子少年。   “你不无聊吗?”   姚霁无奈地叹气。   “我看着都要睡着了。”   “无聊?为什么无聊?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对我叩拜跳舞,恍如拜的是我一般。我就当自己在玩个扮演游戏正在过剧情了,有什么无聊的?”   年轻人眼神熠熠生辉。   “我要是穿着他这一身坐在这里,绝对比他还要威严!”   “哼!”   刘凌眼神一冷,冷笑出声。   可怜那正贴着刘凌面前手舞足蹈的刑部左侍郎,还以为自己以前曾攀附过方孝庭的事情被刘凌知道了,所以其他人拜贺都好好的,到了他跳舞时突然就发作了起来,好生生的舞蹈顿时同手同脚,扭的不堪入目,料想到了明日,恐怕也是要被御史弹劾“御前失仪”的主儿。   这可怜蛋出了丑,倒引起一片哄笑,刘凌没想到是自己那声冷笑的错,心中还有些同情这个紧张过度的朝官。   正如姚霁所说,这种冗长的礼仪最是浪费时间,也最是枯燥无趣,除了记忆惊人可怕的刘凌正在拼命记住这些人的脸和名字为日后临朝做准备意外,其余所有游客听着礼乐,都有些昏昏欲睡。   和刘凌叠坐在一起的青年一开始还兴致盎然,一个时辰之后屁股就开始扭动了,到了一个半时辰的时候,他忍不住一跃而起,气呼呼地道:“这哪是做皇帝,这简直是‘坐皇帝’!我看这昭帝,日后也就是个长痔疮的主儿!”   “哈?”   姚霁被突然暴怒的“游客”吓了一跳。   “我不干了,我出去走走!”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大步大步离开这念咒一般的朝堂。   年轻人走了,没一会儿瞧过热闹也逛完了含元殿的游客们也走了不少,就剩几个好奇昭帝长相的等了这么久也没见那衮冕动上一动,露出他的脸来,也有些失望地不想看了。   “姚霁博士,你怎么不走?”   最后一个忍受不了这繁文缛节的游客也要离开了。   “我再等一会儿,等他这边礼毕。”   姚霁靠在刘凌身边的龙椅上,大概是觉得有些疲累,索性坐在了宽大的扶手之上,笑着遥遥和她招呼。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自己都说看的要睡着了。”   “你们是第一次来,我对他却已经有了些感情了。”姚霁抚了抚头发。“有始有终,我陪他走过这一程。”   那游客露出一副“你也太入戏了”的表情,摇了摇头走了。   坐在御座上的刘凌只觉得右手边的余光中多了一抹白色,知道这位瑶姬神女在陪着他,心中不知为何滚烫一片。   等他微微偏头侧过去之后,发现瑶姬神女正坐在他的右手臂上,他的胳膊正触碰着她的臀,臀……   嗬!   滚烫的已经不是心了,刘凌的脸上、脖子上霎时间都烫的惊人,像是御案的扶手是铁板一样突然缩回了手,装作若无其事的搭在了御案之上。   感受到身边陪着的神女,回忆着她刚才说的话,刘凌觉得一片安宁,竟然生出几分岁月静好之感。   是不是所有新君登基,其实都有天人相护,只是凡夫俗子看不见这个场景,所以并不明白?   难道说“得天所授”、“天子之尊”,竟是这般由来不成?   刘凌身前恭贺的官员们依旧还在行着礼仪,之前还在努力记着官员们名字的刘凌,渐渐的就走了神,仗着带着衮冕,眼睛不停的往右边斜瞟。   姚霁只是单纯的陪伴刘凌一会儿,脑子里其实是放空的,只是坐在那里发呆而已,自然注意不到刘凌频频用余光看她。   可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一直随侍在刘凌身旁的王宁。   “陛下刚刚是胳膊抽筋,现在轮到眼睛抽筋了吗?”   王宁心中大叫。   造孽哟!   看把他们家陛下累成什么样了!   ***   一场朝贺到了下午时分才完全结束,礼乐一结束,所有大臣们都如释重负地向北面的皇帝而立,神情肃穆。   宗正寺和太常寺的人奉上册、谱、牒、宝,追尊刘凌四代考、妣,定驾崩的先帝刘未谥号为“成”,追封刘凌早亡的母亲为“恭慈太后”,刘凌起身亲自颁布追封的谕旨。   礼乐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他父皇矜矜业业一辈子,在位期间,至少没有礼崩乐坏,也没有断过大朝,一个“成”字,足以够了。   至于追封亲母为“恭慈太后”,只是为了好起出他母后的棺椁与父皇合葬,日后好享受刘凌祭祀的香火罢了。   这都是之前确定好的程序,只不过走个流程,百官们都没把心思放在上面,执着笏板,低着头,一个个看似神情肃穆,其实已经不太站的住,只想着赶紧弄完,早点下班。   到了确定年号的时候,刘凌在殿下鸣鞭之后缓缓开口,正准备说出之前定好的年号,脑子里却鬼使神差般的想起之前神仙们说过的话。   “瑶姬说的没错,是元平元年四月十七登基啊啊啊!”   元平?   元平!   “自今日起改元,年号……”   刘凌深吸口气,缓缓吐出。   “元平!”   哈?   什么!   正在昏昏欲睡的大臣们赫然一惊,一个个眼睛瞪得滚圆。   有几个已经站的不太站的住脚的老大人,顿时脚下一软,全靠同僚搀扶才能站稳。   元平是什么鬼?   被吓到的官员们一个个心中歇斯底里。   说好的顺贞呢!   “为什么一个个吓成这个样子……”   姚霁原本错愕地站了起身,好奇地观望。   “哪里出了错不成?”   “朕意已决,改元元平。”   刘凌语气毅然决然。   这是登基大典,平时不给皇帝面子就算了,这个时候要出声反对,那就是厕所里打灯笼,没人敢这么干。   之前才通宵达旦吵成一团最后确定了年号的苦逼官员们,不明白好生生的“顺贞”为什么变成了元平,可到了这个时候,又是自己推上去的皇帝,也只能含着眼泪跪着认了。   只是再看到傲然而立的刘凌,百官们心中还是油然升起了一阵不安。   这,这位看起来最温顺宽厚不过的新帝,总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吧?   难不成刘家人那毛病,都是一登上皇位才开始犯的?   刘凌君临殿上,见百官们无人反对,跳的嘭嘭嘭的小心肝才算是缓缓地放回了原位。   “元平中兴啊……”   姚霁带着淡淡笑意的声音在刘凌的耳边响起。   “好好干哟,代昭帝!” ☆、第152章 狂人?暖男?   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宣政殿外,熙熙攘攘。   “你们说,吕寺卿进去了,怎么就没出来呢?”   一帮朝臣交头接耳。   “之前不还是说保护谱牒有功,先帝还嘉奖过吗?”   “别打听,里面的水深着呢。”   一个官员有些不安的开口:“听说先帝最后一个见的人就是吕寺卿,也是问他要谱牒。先帝大殓的时候,那供出的谱牒就是宗正寺那本……”   “咱们别提这个了,左右是国舅老爷,出不了什么事。”一个官员左看看右看看,“你们听说没,如今这位陛下,是冷宫里的太妃们带大的……”   “你也听说了?”   “啊,你也知道?不仗义啊,怎么吧和我说?”   “冷宫里那群嫔妃,那都是牝鸡司晨,一群女人都造反的主儿。”几个大臣露出不齿的表情,“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还要荣养她们,明明都是乱臣贼子之后。”   “嘘,小声点,别让薛舍人听见了!里面可有他嫡亲的姑母呢。”   “呸,我有什么好怕他听见的?枉我还以为他是清流,看样子,还是奔着后戚的身份去的!”   一个性子直的老臣瞪着眼。   “薛太妃,那个妇人不就是之前在后宫之中出谋划策的……”   “这世上的男人一旦无能,就总把错误归结在女人身上。可笑啊,可笑,其实只不过是懦弱自私,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女人罢了。”   狂狷的声音突然从这几个大人的身边响起,引得众人大怒,扭头去看。   只见在他们的身侧,一身儒衫的中年文士抱臂而立,见他们看过来,不但没有露出尴尬的神情,反倒越发坦然自若。   “你是何人?这里是宣政殿,早朝的地方,你不穿官服出入,成何体统!”   被反驳的老臣老羞成怒,痛斥出声。   “休得无礼!”   当朝门下侍郎庄骏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向着白衣文士微微颔首。   “陆博士,陛下等候你多时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刹那间,所有人都向着被称为“陆博士”的白衣文士看去,满是猜测之色。   “刚刚走过去那人是谁?”   “此人我认识,是犬子的先生,国子监博士陆凡。”   “国子监博士陆凡?那不就是陛下在冷宫里启蒙的先生吗?难怪现在这么大胆……”听到只是个普通的博士,几位刚才参与议论的大臣心中才略微定了定。   哼,陛下登基,什么和陛下有关系的阿猫阿狗都跟着抖起来了。   然而等上了朝后,大臣们就开始不淡定了。   “什么?让这个连官身都没有的人做太傅?陛下,学问和治国之道是两回事,您应当挑选贤明的大臣……”   譬如我。   “……来做太傅才是啊!”   “臣附议!”   “臣也认为太傅的人选,应当慎重!”   刘凌端坐在御座之上,等到下面反对的大臣们都说完了,才对着国子监祭酒徐清露出请求的神情。   徐祭酒今年已经五十有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个老者了。   只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接到了刘凌的眼神出列之后,开口为陆凡辩解:   “陆博士在我国子监中十余载,他的才华品德臣最为清楚,如果只是做个博士,确实是委屈了他。只是他性情豁达,对于功名利禄并不在意,所以十数年来,臣屡次想要为他举荐,都被他拒绝了。这次恩科的状元便是他的关门弟子,之前数位国子监的掌议,也俱是他的爱徒。在答疑解惑这方面,陆博士是绝对称职的。”   “教导圣上,又岂能和国子监教导普通学子相比?”   一群大臣群情激动。   “他甚至没有外放的经验,如何教导您治理国家!”   刘凌没想到反对之声如此剧烈,再见陆凡表情平静,似乎早有预料,心中更是过意不去。   他刚刚登基,希望身边有靠得住的人,陆凡便是他用的最放心的一个。   只是他这么多年都在国子监,确实名声不显,如果让他顶了之前遇刺身亡的中书侍郎的职,大臣们肯定不干,于是就想封他为可以御前行走的太傅一职,随时向他请教学问。   毕竟太傅只是个虚职,并无实权,只是名头好听。但他却错估了文臣们对于“太傅”的执念。   这几乎是最有学问的一群人才能拥有的头衔,可自古文人相轻,又怎会轻易相信别人的才华比自己的更好?   “陆凡,你自己说,你自己的学问,可配得上坐着太傅之位?”   一位大臣怒不可遏地指着陆凡的鼻子骂道。   任是菩萨脾气,遇见人这样说话也要跳脚,陆凡虽然涵养好,但他放纵无忌惯了,被人指着鼻子一吼,牛脾气便上来,挑了挑眉,笑道:“在下的学问好不好,诸位臣公若不知道,不妨考校考校。若在下确实胸无点墨,当不得这太傅之位,自然是立刻跪地领了这欺君之罪。”   “荒唐,这里是宣政殿,又不是殿试的金殿之上!”   “你这狂人,把这里当做国子监考试的课堂了不成!”   也有不服气,存心想让陆凡出丑,捏着声音在人堆里细声细气地道:“既然如此,在下想考考陆博士,‘周外重内轻,秦魏外轻内重,楚外轻内重,最终得天下者楚,而非秦魏,为何?如果皆是因为外重内轻,为何周不得长久?”   “礼法重而百姓轻,周亡。法度重而人心轻,秦魏之败。帝王轻而臣民重,楚得天下。是以外轻内轻、外重内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认清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一昧施展仁政或一昧集权,皆不是长久之道。”   陆凡意态闲适,气度俨然。   “施展仁政,无条件的满足百姓的愿望,国家必定不堪重负。天子和臣子对百姓若充耳不闻,则内外不通,必生动乱。说到底,不过两个字,平衡而已。”   那提问的官员想要辩驳,却发现此人却有急智,不过片刻之间,已然解释通透,想了想还是不自取其辱,只用眼神示意同僚上。   礼部一官员有些不悦,接着上来刁难:“国子监养士无数,可数十年来,三甲者寥寥无几,圣人曰……”   “在下对:学与士,道不同……”   “江阴侯有一御赐的仙鹤,有一日奴仆带鹤出门,却被王大人家的黄狗咬伤。仆役告到大理寺,状词上写着八个字‘鹤系金牌,系出御赐’,认为王大人藐视先帝,如何判?”   刑部尚书庄敬原本不想凑这个浑水,只是看陆凡一双妙口舌战群臣而不败,一时间心痒,也扯出最近一桩最近引起争议的案子,看陆凡会如何反应。   别以为当皇帝就只处理些国家大事,有时候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经常斗到皇帝面前,很多有关朝臣的尊严与宗室的威望,怎样能平息怒气又伤了大臣们的颜面,便成了一个很大的学问。   刘凌想要成长为一名合格的君王,仅仅会治国是不行的,有时候还需要有取舍的决断和和稀泥的厚脸皮,庄敬觉得这陆凡学问是够了,就不知道是不是只知道恃才傲物,如果是这样的人,反倒对新帝有害无益。   庄敬是相国之子,又是刑部尚书,他一发问,大臣们自然双目放光地看着陆凡,等候他的答案。   陆凡被庄敬问的一怔,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开口:“鹤系金牌,犬不识字;禽兽相伤,不关人事。”   “好!好一个不关人事!谁‘关’了,谁就是禽兽!”   一个大臣不满江阴侯的跋扈奢靡许久,无奈他的祖母是恵帝之妹,京中人人忌惮。如今听到陆凡的回答,顿时一声喝彩。   这判法倒是不稀奇,如果给庄敬来判,也是王大人无罪的。只是陆凡这判词给的巧妙又合情合理,还隐隐有训斥那奴役的意思,自然是非常难得。   庄敬当场拜服地对陆凡笑了笑,拱了下手,表示自己承认了他的学问。   见庄敬不再刁难,朝中许多文臣就老实了许多,只有几个寥寥无几的大臣还在问难。   有一个性子刁钻的,心想这些只会死读书的博士必定对算学不精,开口就问:“枯木一根立地上,周三尺,有葛藤自根绕上,七周达其顶,问葛藤之长几何”   陆凡掐指算了一会儿,笑着回答:“这有何难,藤长二十九尺。”   这人是算学大家出身,当年家中出了这道题,他和弟弟研究了几天才给出正确答案,如今见到陆凡只不过掐指用手当木算了一会儿就给出了答案,当下惊为天人,不再刁难。   时下的文人大多可爱,一旦他们反对你,那是是撞墙自尽也要反对你,可如果你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得到了他的认同,他也会死心塌地的认可你。   陆凡在朝堂上以一博士的身份舌战群臣,不卑不亢,原本就引起了许多大臣们的赞赏,之后的回答有理有据,有节有例,更是让人心折。   这些大臣还是没见到陆凡的书画本事,否则时人好字,见到陆凡那一笔好字,恐怕又要折服不少。   刘凌想要封陆凡“太傅”之职,原本也有几分投桃报李之心。他知道他登基那天国子监学生齐齐去叩宫门绝不是偶然,自己这位“先生”少不得有在后面推波助澜。   加之他从小时候受他教导,后来又因他的原因受了国子监祭酒徐清不少照顾,更是心中感激,遂和庄骏商议之后,将陆凡召进宫来。   但他没想到即使他是皇帝了,有些事情也不是能那么容易做的,几乎有些在百官面前下不来台。   好在陆博士是真正有经世之才的人,如今洋洋洒洒大获全胜,没有让他的“恩典”变成笑话,也让他由衷生出了“与有荣焉”之感。   他恨不得想向所有人大吼:“看朕的选择!朕绝不会选错!”   此时朝中气氛已经非常热烈了,许多官员看向陆凡的表情是又怒又惧,但死缠烂打又不符合他们的风仪,也只能忿忿接受。   就在此时,国子监祭酒徐清又起身上奏:“启禀陛下,老臣自去年以来,风湿频发,双眼也时常昏花,头痛不能站立,已经不能再为国效力、为陛下效忠了。如此尸位素餐,臣实在愧疚,如今还请陛下同意臣告老还乡。这国子监祭酒一职,老臣认为陆博士是最合适的人选。”   徐清虽然官职不高,但国子监祭酒掌管着全国官私之学,并刻书、刊印等学务,是天下学子的楷模,他任职以来,行事从不偏颇,又豁达有度,受众人的尊敬,连刘未也常常请他教导自己,可见一斑。   如今他却未满致仕之年而告老,显然是想为后辈让路了,怎让人不错愕?   刘凌也没想到徐祭酒突然想要致仕,几番挽留,徐清辞不肯受,加之刚刚陆凡表现的太过惊才绝艳,余威未决,这么一件在平日里恐怕要争论好几日的事情,竟然就在朝廷下定下了。   国子监祭酒是从四品,在京官之中算不得什么大官,但已经可以每日听朝议政,也肩负着为国家举荐贤才的职责,陆凡先是领了“太傅”一职,如今又领了国子监祭酒这一清贵的职位,可谓是今日最大的赢家,让人又羡又恨。   好在好事年年有,登基特别多。   陆凡的事情确定之后,刘凌也没忘了扶他上位的那么多大臣,新帝登基,原本就该大肆封赏,刘未的内库又很充裕,刘凌也就没有多么抠门。   薛棣在中书舍人的基础上又加了一官,兼任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一职。这职位说起来挺讨人厌,是负责对皇帝的言行进行谏诤的,所以这职位不是皇帝信任之人,往往干不长,就被皇帝嫌弃而换人了。   但同样的,殿中侍御史有进出大内的权利,而且御史有自己沟通皇帝的渠道,不必走门下、中书两省上递奏呈,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再加上他担着为皇帝草拟诏书、传宣诏命的的中书舍人一职,可以日日参与机密,几乎已经是一步登天之兆。   可以想象,明日之后,朝臣们但凡有女儿的人家,恐怕都要盯上这块小鲜肉了。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刘凌先是就“大赦”之事和三司议论了一会儿,定下了章程,又确定了“罪无可恕”的几大罪行,就开始和礼部并其余几部商议再开恩科的事情。   所谓“恩科”,全称是“朝廷加恩赦免科赋”,一旦开了恩科,上届落地举子并各地旧任考生都可参加,直入正科,而且一般都能入礼部试,录取人数也比其他时候要多,故曰恩科。   刘未要动方党之时开过一任恩科,就是为了吏治改革做准备,只是如今壮志未酬身先死,留下一个人手严重不足的烂摊子给了刘凌,刘凌一登基就想立刻再开恩科,也是自然。   这几年对于天下学子来说,可谓是他们的盛宴,往常十年也开不了几科的科举,如今三年已经开了两科,而且得官率还极高。   而且,上一次的殿试是刘凌主持的,而刘凌如今已经登基,上一任中举的便是两届“天子门生”,好处比旁人都多些,直叫上次没有参加科举的悔断了肠。   恰巧徐清和陆凡都在,徐清即使告老,也还要交接完后才能卸职,这次恩科,陆凡正好可以跟在徐清身后熟悉人事,待到再开恩科,便是能用之身。   这一番又是议论了半晌,已经到了下朝的时候,可刘凌还有许多未尽事宜,索性罢朝休息一会儿,在宫中赐下午膳,下午继续干活。   只见得“散朝”之声一起,多少老大人抖着双腿拼命往殿外跑,还有些脸色都已经发红的,跑的大汗淋漓。   刘凌有些不解,好奇地问身边的薛棣:“薛舍人,他们为何如此匆忙?”   薛棣摸了摸鼻子,哭笑不得。   “陛下,您年轻,肾好,甚好。先别提这些老大人站了一早上,是不是已经体虚乏力,就算站的住,这些大人早上出门多是用的粥饭,到了这个时候,那个,那个……人有三急啊!”   刘凌恍然大悟,思忖了一会儿,将带着王宁做徒弟的岱山总管叫来,吩咐了些什么。   等到要臣们在宫中用过午膳点心,下午由礼官引着继续“开朝”时,却发现诺大的殿中放着不少椅子,大多是在前排。   这百官上朝排位的位置是固定的,有心之人眼神一扫,立刻就看出排了座位的都是些老臣,年纪已经超过五十有余,已经不适宜长期站立的,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莫觉得这些小事不值一提,这证明了皇帝有没有把臣子放在心里。   想到这位陛下还是皇子时就以仁厚著称,许多已经被几代帝王喜怒无常折磨已久,又被刘凌一登基年号就不按理出牌引得心烦意乱的臣子们,重新又对这位皇帝生气了信心。   直到刘凌又一次坐上御座,带着腼腆地笑容丢下一句。   “今日事务繁忙,诸位爱卿就不必回去了,晚膳就在宫中用吧。晚上国事商议完毕,朕就派禁卫送诸位回府。”   晚,晚上……   一群大臣们心中哀嚎。   这才刚刚下午啊祖宗!   这难道要站在晚上!   一群四十出头还没到五十的大臣抓耳挠心,恨不得自己再多个几岁就能坐上那些个椅子,至少不用站到腰酸腿软。   没过一个时辰,这些大臣们又见识到了什么“喜忧参半”,刘凌和大臣们议事议到一半,发现又有老大人坐立不安,遂叫了王宁上前,让朝会休息一刻钟的时间,稍微歇息歇息。   这宝贵的一刻钟又给了大臣们喘息的机会,透气的透气,议论刚才朝政的议论朝政,放水的放水。   如此反复两次之后,再蠢也能发现皇帝是为了照顾臣属才不停休息了,不由得更加百感交集。   待到了天黑,新朝初定的各项事宜终于出了个轮廓,剩下的只要命人去执行,刘凌对着禁卫细细嘱咐,又命宫中开了通向内城的那道门,让禁卫执灯护送朝臣们回府。   这事情虽不算大,但皇帝亲自派人护送回府,说出去那是天大的脸面,至于夜间到底看不看得见路,倒是其次了。   新朝初立,无数大臣站在府门之前,遥望着打着灯笼的禁卫们远远向着宫城返回,心中生出无限的期望来。   这位陛下,一定是个待臣宽厚、重用贤良的……   ——正常皇帝!   ***   庆州府。   因为有秦王和庄扬波在府上,即使葛峰身为庆州通判,依旧没有怎么抵抗的就向着庆州刺史马维投诚了。   顺利的连马维自己都不敢相信。   好在葛峰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耿直刚烈的人物,恰恰相反,他十分懂得与人相处之道,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样的人在一团乱局中识时务为俊杰,也算不得太过出格。   庆州府如今内外被封锁,那假秦王领着庆州的兵马日夜操练,说是要去秦州接管属于“自己”的人马和王府官员、侍卫,更是在庆州官员之中挑选优秀的子弟以作随员,名为“随官”,实为人质,人人避之不及。   庆州通判葛峰的儿女家人皆在京中,通常情况下,像是他这样的臣子,是不敢跟随反贼一起造反的,否则事发之下,皇帝震怒,有可能将他京中的家人满门抄斩了。   只是他比旁人又有个保障,那就是他是门下侍郎庄骏的姻亲,又是刑部侍郎的连襟,本身又是大族出身,倒不怕就这么被夷灭了三族。   也正因为如此,那假秦王的人马盯上了葛峰,每日里都要召见与他,嘘寒问暖,意图拉拢,若不是葛峰知道这十五六岁的少年秦王是假的,恐怕心中也要做一番打算。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刘祁自告奋勇要去假秦王身边做“随官”时,葛峰差点没晕厥过去。   “我的殿下诶,这可不是戏文里那一套,什么不得虎穴焉得虎子,那秦王虽然是假的,可身边的仪仗和人马和您这位真的相比也差不得多少,您是没看到他身边那些骑兵,一个个彪悍精壮,一望便是久战之士,哪里是您能对付得了的!”   葛峰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劝道:“别说您身边只有庄扬波这个孩子,就算有什么利害的侍卫,我也是不敢让你去的!”   “我不准备带庄扬波去,太危险了。”刘祁冷着脸,“我也不准备去做什么蠢事,我只是去看看,那‘秦王’是何方神圣,又如何去秦州骗取我的藩臣。”   刘祁的声音大概大了一点,门口突然传来一声粗喘,葛峰脸色大变,三两下奔出门外,从院子里抓出一个人来,丢入房中。   正是之前陷入府中,如今也一同被软禁出不得门去的赵丹。   “我已命家丁守住大门,你是怎么进来的!”   葛峰脸色铁青。   “我,我想自己溜出去,翻了墙过来的,正好在这后面听到你们,你们说什么秦王,好奇就多听了几句……”   赵丹吓得满脸煞白。   “别,别杀我灭口!我不会把齐二是秦王的事情说出去的!”   “你果然知道了!”   葛峰眼皮子一跳,从怀中就掏出一把匕首来。   见葛峰动了兵刃,莫说赵丹,就连刘祁都吓了一跳,连忙伸出双臂挡在赵丹面前。   “葛通判莫要冲动,赵丹是我的朋友,又与我有大恩,万万不可恩将仇报!”   “殿下,若您的身份走漏了出去,你可知道有什么祸事?陈武那帮子人狼子野心,弄出真假秦王来,就是为了借您的名义起事。只是假的毕竟是假的,您毕竟是听过政的,为了防止有京中见过您的官员戳穿了他的身份,如果找到真的秦王,您就逃不掉这‘谋朝篡位’的罪名了……”   葛峰对着赵丹抬起匕首,面目狰狞。   “为国为家,都不能留下他!反正时局这么乱,就算我一刀捅死了他,也没有人注意少了这么个人……”   赵丹见之前还和颜悦色给他起名字的通判大人突然就变得犹如地府的夜叉,惊得软倒在地,只顾着抱着头痛哭流涕。   “我不会通风报信的,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还要去找家人!”   “好了,葛通判,您就别吓他,也别在火上浇油了。”   刘祁叹了口气,从地上拽起赵丹。   “莫害怕,葛通判是在吓唬你!”   这哪里是吓唬他,明明是真的起了杀意!   赵丹虽只是个乞丐,但也见过为了一碗饭、一块肉置人于死地的事情,有没有杀意,又岂能看不出来?   可他如今除了跟好刘祁没有第二条路走,只能靠在刘祁身旁,不停的颤抖,生怕他一时变卦,就把自己推给了葛峰。   “葛通判,假秦王那里我是一定要去的。何况既然已经有人通风报信告诉马维你有个侄子来投奔了,我们想躲也躲不掉,不如就将计就计。”   刘祁揉了揉鼻子。   “再说,陈武不是朝廷众人,庆州府也无人认识我,他既然要让我做人质,我的性命应当无碍。”   “殿下,殿下……我的信早已经入了京中,京里的援兵一定已经到了,您只要拖上一段时日,说不定就能获救,又何必……”   “如今有乱臣贼子造反,又打的是我的旗号,我又怎么能置身事外?”   刘祁板着脸。   “天色不早了,葛通判还是去休息吧。庄扬波胆子小,等我走了之后再告诉他。”   “殿下……”   “您请休息吧!”   刘祁将“休息”重重说道。   葛峰又气又惧,看了眼赵丹,又看了眼刘祁,最终只能收起匕首,气呼呼地走了。   “你莫怪葛通判,他一家老小都在京中,一个行事不稳,全家老小就有可能没命,他在官场混迹多年,见的各种事多了,心中越发不安……”   刘祁见赵丹一副随时会昏死的样子,拍了拍他的手安慰道:“你要真怕他会伤你,这几日你就跟我同吃同睡吧,他总不会害我,也要给我几分面子。”   “你,您真是皇帝老爷的儿子?”   听到刘祁的话,赵丹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那,那您还饿的还要讨饭……”   “我的部队在半路上遇袭,我和庄扬波被侍卫护送着逃出,但是却和其他人走散了。人心不古,我们借宿的人家又偷了我们所有的东西,身无长物之下,我们只能饥一顿饿一顿投奔庆州通判。”   他看向赵丹,温声道:“你不必担心我会害你。”   “您说您是被父亲厌恶所以赶出家门的……”   “此事说来话长……”   刘祁现在心里压力也大,庄扬波年纪又小,还是朝中重臣的孙子,刘祁一点也不想他涉险,心中的重担无人可以倾诉,遇见赵丹,倒是能说出些不太重要的。   这赵丹虽是草莽人物,可却不是无知之人,听完刘祁说的便知道他是在安自己的心,心中越发感激,当下纳头就拜。   “我虽只是个草民,但也知道真打起仗来百姓会有多苦,您放心,我就是被千刀万剐,也不会提及您的身份来历!”   这一夜,刘祁和赵丹都没有怎么休息好,半夜里庄扬波倒是偷偷摸摸的摸到刘祁的屋子里来过一回,见赵丹和刘祁在一起没带他一起玩儿,小家伙生了气,撅着嘴跑了。   到了第二天,葛峰和刘祁猜测到的最快情况果然发生了。   好几家官宦人家都没有交出陪伴秦王的“子弟”,那位假秦王终于不耐,命人前去之前推脱敷衍的人家“相请”。   葛峰家中并无儿女跟来上任,整个府中年纪和投奔的“少爷”对的上号的,也只有刘祁和赵丹一人。   庄扬波年纪太小,之前又被葛峰刻意做了书童打扮,自然不似少爷。   赵丹一看就不是好人家的出身,满手是茧,葛峰好歹也是大族,前来投奔的人家再怎么差,也不至于让族中子弟去做粗活。   所以刘祁被人搜出来带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位差爷,我这侄儿父母双亡,族中将他送来,是想给家中留个希望,您看,能不能……”   他一边讪笑,一边往为首的武将手中塞了一块金锭。   谁料那武将眼睛一瞪,竟硬塞上来的金锭在众目睽睽之下抛之于地,大声笑道:“想贿赂我?管你是谁家的子弟,死了爹还是死了娘,都得去服侍秦王!能够跟随秦王左右,那是天大的造化!”   说罢,将手一抬。   “带走!”   葛峰脸色大变,看着被人拽着离开的刘祁,气的咬牙切齿。   如果他一点变化都没有,其他人倒要担心他拿个假货充数,只是这刘祁气度不好,葛峰又是这般模样,自然不会有错,就等着回去领赏。   只是刘祁被拽出去没多远,从廊下突然冲出来一个一身布衣的少年,大叫着“不要带走我们家少爷,要带带我一起走!”,直直冲入了人堆之中。   正是赵丹。   那武将不耐烦地抬脚欲踢,赵丹却机灵地就地一滚避过了他的腿脚,反倒抱住他的大腿嚎叫道:   “大人,大人带我们家少爷走可以,只是我们家少爷从小锦衣玉食,做不得活儿,更照顾不好别人,请大人将我也一起带走吧,让我去伺候我们家少爷!”   那武将已经准备拔腿再踢,听到他的话,再想想这些人家的少爷都是娇宠着长大的,这话确实在理,想了片刻,颔了颔首。   “行了行了,别嚎了!葛通判,我看你追随秦王也算是痛快,就破例让你这侄儿带个下人,你别说我不近人情。”   他冷哼了一声,命人一起带走了两个少年。   等这群人出了府,被下人们捂住口鼻、满脸涕泪的庄扬波狠狠地瞪着面前的葛通判,简直是恨不得咬下他一口肉来。   那葛通判擦着庄扬波的眼泪,一声一声地劝着:“好孩子,好哥儿,秦王殿下不会出事的,假秦王很快就要走了……你莫哭,等局面好了点,我就把你送回去,送回你祖父身边去……”   庆州府衙外。   “你跟着来做什么!”   被带上马车的刘祁看着跟上来的赵丹,恨不得一脚把他踹下马去。   “嘿嘿……”   赵丹干笑着搓了搓手。   “这不是怕您一走,葛通判就把我大卸八块吗?想一想,还是您身边安全。”   “你真是……”   “再说了,您毕竟不是在外面长大的,时间久了,肯定露馅儿,有我跟在身边……”   赵丹笑的眉眼弯弯。   “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第153章 抽丝?剥茧?   内尉府。   吕鹏程靠在囚室的墙壁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他什么都猜到了,却没猜到自己给了皇帝谱牒,居然会让皇帝激动吐血而死。当他知道了这件事后,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荒谬!”   在他想来,刘未心志坚定,也是个善于忍耐之人,得到了谱牒至多会对吕家不利,但他那时已经谋取了萧遥的信任,内有宫中内应,外有萧家外援,吕家再不济也就是和方家一般,损失些不重要的人物,留其根本,静待来日。   谁也没想到,萧遥的怪病居然一听到萧家人就会发作,而刘凌又这么快登了基,安全没有倚靠他们吕家的能力,更谈不上什么从龙之功了。   他在囚室里冥思苦笑,却想不到任何能够逃出生天的办法,照理说他间接害死了皇帝,即使死罪能逃,活罪也难免,可现在这样……   “陛下居然不是赐死他?不是说有谋害先帝之嫌吗?”   一个狱卒的议论声从墙外传了出来,惊得吕鹏程赶紧将耳朵贴在墙上。   内尉的囚室极为牢固,连个窗子都没有,但隔音却很差。有时候内尉里的狱卒打呼噜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后来吕鹏程想了想,这大概也是防止犯人逃狱,亦或者在牢中有什么动作,所以墙壁并不厚重,只是坚固而已。   正因为内尉府囚室有这种特点,吕鹏程如今听起别人的议论毫不费力。   “听说是荣寿大长公主求了情,让陛下能够饶他一死……”   “吕寺卿倒是娶了个好媳妇儿,这个时候除了她,也没人敢开这个口了。”   吕鹏程听到自己逃过死劫,顿时松了一口气,瘫软在囚室的墙壁上,只觉得一阵庆幸。   然而庆幸了没多久,接下来两个狱卒的话让他彻底僵住了。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听上面说,恐怕要对这位国舅施宫刑……”狱卒的声音带着笑意。   “听说他还没后,啧啧,这下想要有后都不行了!”   宫刑?   宫刑?   “不是说新帝大赦天下了么?吕寺卿的宫刑赦不了?”   “十恶不赦,谋反、谋大逆、大不敬,他一人犯了三条,赦个屁啊!”狱卒冷哼,“就不知道他这样的贵人撑不撑得住宫刑,也不知道是谁想的,用这样的刑,这不是让他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   “哎,换成是你,有人气死了你老子,你怎么办?”   “怎么办?千刀万剐!”   一声一声的诛心之言透过墙壁传到了吕鹏程的耳中,让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寒颤。   他自己也是心狠手辣之人,扪心自问,如果是他,宫刑都算是轻的……   正因为如此,吕鹏程更是无法冷静,满身大汗地靠在墙上,不由自主地往自己的腹下看去。   不,不能这样……   他堂堂吕家族长,若是……   囚室另一侧。   从铜管旁边走开的两个内尉对着面前的舍人躬了躬身,露出古怪的笑意。   薛棣听到他们如此唱作俱佳,也是大感兴趣,凑近了铜管看了看,发现这根铜管是嵌入墙中的,设计的极为精妙,显然内尉中多有善于刑讯之人,这种攻心之策,不得不说很有意思。   这里自然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个内尉和薛棣到了另一间房间坐下,其中一个内尉才笑着说道:“吕寺卿住的那间囚室,非达官贵人不能住进去。这样的人,背后势力庞杂,又有各种倚仗,嘴都很严,如果严刑拷打,不但得不到什么东西,反倒让他们生出恨意,憋着一股劲儿就为了日后出去好报复……”   另一个内尉敲了敲墙壁。   “我们这内尉府,非谋反大逆是不会进来的,那道墙的秘密,除了内尉府的老人,没有几个知道的。许多尉官都以为那间房间必须要宗室贵戚才能住,里面环境也好,却不知道住进去以后,日子比其他陋室的要难过多了!”   “我也是刚刚见识了你们的手段,真是好技巧,好本事!”   薛棣笑着回答。   “没有几个男人受得了这样的刑罚,想来吕鹏程只要脑子还好使,就要想着自保之法了。”   “确实如此。”   两个内尉官也跟着笑了起来。   “大人,大人,住在内囚室的吕寺卿求见陛下!”   话音刚落,屋外就传来狱卒的声音。   “告诉吕寺卿,陛下日理万机,十分繁忙,没空见他。”薛棣眼中都是坏笑,“告诉他,再过几日就能出去了,不必着急。”   噗嗤两声,内尉官们大笑。   当年薛家、赵家等家惨遭族诛,最大的原因就是吕鹏程假借几族谋反之名逃出京城让各地人马勤王,而勤王的人马入了京,就将这几族杀了个干干净净。   若说薛棣对吕鹏程一点芥蒂也没有那是不可能的,否则他也不会领了这个差事,亲自督办吕鹏程一案了。   他是答应了荣寿大长公主,如果她说动宗室支持三殿下,就留吕鹏程一条性命,可如果他自己不想活了,那也怪不得他,不是?   几位大人都说不见,那狱卒自然回去乖乖传话,一字不差。   这一字不差,又把吕鹏程吓得不轻。   可怜吕鹏程在囚室里又惊又怕,偏偏自那日之后,原本好酒好菜待着他的内尉府送来的尽是些清粥软食,皆是好消化的东西,更是让吕鹏程捧着碗脸色铁青,恨不得砸了碗大叫一番才好。   但凡宦官净身之前,也是不着油荤,此为“洗肠”,是担心去势的时候有脏东西喷出来,二来去势之后要静卧许久,排/泄过多也不方便。   也不知吕鹏程在牢中受了多少煎熬,偶尔夜里还能听到隔壁窃窃私语的说“你说干净了没有”之类的话,甚至隐隐有磨刀之声,骇的他整夜整夜不能安歇,活生生瘦了一大圈,眼睛里也俱是红血丝。   终于,就在刘凌登基后的第四日,吕鹏程终于彻底崩溃了,对着囚门大声叫了起来:   “我要见陛下!告诉陛下,我知道方家和陈家为什么造反,我还知道萧家有一支人马!!”   门外守着的内尉相视一笑,眼睛里都是欣喜的神采。   终于成了!   ***   刘凌接到薛棣的通报时,正在和几位大臣商讨春耕之事,他登基没有多久,监国时间也不长,很多时候还要仰仗老臣们悉心教导,才能独立完成一件政事。   也因为如此,刘凌一点也不敢出错,因为上行下效的原因,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但凡有一点偏颇,到了下面的时候,就可能有天壤之别。   譬如昨天他只是说了句“不可杀耕牛”,到了下面,就变成了“杀耕牛者死”,此事也给了他一个警醒。   有时候多说不如不说,沉默是金。   薛棣进来时临空写了个吕字,刘凌立刻示意,告诉几位大臣他要休息一会儿,领着薛棣到了后面。   待听完薛棣的话,刘凌满脸厌恶地开口:“朕实在是不想见这口蜜腹剑之人,如果不是朕刚刚登基,还用的上宗室,朕早就赐他三尺白绫了。”   “但是陛下,吕寺卿是太后的亲弟,岱总管也说太后当年在宫中的心腹俱给了吕寺卿,这些人隐藏在宫中,总归是祸害。还有他所说的方家和陈家造反的理由,也不妨听听……”   薛棣耐着性子。   “臣知道您事务繁忙,但只是见一见,应当还是可以的吧?”   “行,朕知道了,等晚上朕把公务忙完,就去见他一面。”刘凌皱着眉头,“什么萧家的人马?萧家不是已经满门遇害了吗?”   “臣不知。”   薛棣摇了摇头。   在内心里,刘凌是不希望后宫里的太妃们再搅和到什么谋反的浑水里去的,可是吕鹏程如果每天这样嚷嚷,隔墙有耳,外面总是要有些风声,到时候麻烦就更大了。   想到这里,刘凌对吕鹏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说对“萧太妃”余情未了吗?   不是表现的“含情脉脉”吗?   不是说“萧太妃”就是他的命根子吗?   这真要动此“命根子”了,彼“命根子”就不要了?!   深夜里,刘凌批完奏折,在王宁、薛棣和燕六的陪伴下,一同去了宫中的内尉府,去见求见他的吕鹏程。   等刘凌见到吕鹏程时,饶是心中早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   这蓬头垢面、满眼血丝、几乎像是个骨头覆着皮一般的行尸走肉,哪里还有半点之前丰神俊逸的吕寺卿的样子?   这才不过十几天而已!   “陛下,陛下,臣求您赐我一死,臣求不要祸及家人……”   吕寺卿被人带到和刘凌之间有栅栏相隔的子母间里,一见到穿着龙袍的刘凌,顿时屈身下跪。   “吕寺卿,你该当何罪,朕自有定夺。朕今天来,不是听你为自己求情的。”   刘凌在王宁设下的座位上坐了下去。   “朕这阵子忙的焦头烂额,你有什么要说的话,长话短说吧。”   吕鹏程看了看左右,见刘凌没有把他们屏退的意思,一咬牙,就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吐了出来。   他不怕刘凌知道了将他问罪,就怕刘凌根本不来,任他被施展宫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过一辈子。   这破地方连睡觉都有人看着,想要寻死都不成,如果他真被拖了去,想寻死也只能在肢体不全之后了。   刘凌坐在椅子上,耐心的等着吕鹏程供出一切,吕鹏程也明白“长话短说”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会儿,刘凌就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方家当年刚刚发迹之时,也和许多人家一般去找有道之人批过命,询问自家的前程。   当年元山宗和泰山宗正是争正统最激烈的时候,大多传承久远的人家都信任元山宗,方家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但正好和元山宗那一代的道宗有些交情,便求上了元山宗去。   这一求,让元山宗也吃了一惊,私下里偷偷告诉方家那一代的族长,说是他家两代之后,竟有帝命。   这种话说出去就是抄家灭门,元山宗说的小心,方家听的更加小心,对待自家的孩子也越发严苛,这才有方孝庭一枝独秀,出人头地之事。   天师道批命极少出错,更别说是道首。   当年在泰山开支立派的泰山宗宗主便是批出刘志有帝命才一直追随左右,最后成为了国师。   吕鹏程原本也不知道此事,但方家起事之前,也曾经拉拢过吕家,只是吕鹏程有自己的打算,所以将他回绝了。   方顺德方为了取信与他,隐约提过元山宗批过命的事情,吕鹏程一向不信命,当然只是当做笑谈。   至于陈武起兵,倒也不是很难猜的原因。   当年元将军留给外孙的人马,皆是百战之师,陈武继承了元老将军的财产和人马,也继承了他当年在军中的人脉关系。   先帝之事,萧门、萧家军和曾经一起参与过起事的将门有大半受了牵连,武将毕竟和文臣不同,逃出去的也多些,这些人最后投奔了各处,其中就有曾是世交之后的陈家。   至于萧家当年赫赫有名的黑甲铁骑是不是去了陈家,吕鹏程也不得而知。   陈家是豪族,仅仅在徐州一地,同族就有陈姓三千余户,加上陈武又是在徐州练兵多年的兵法大家,这些人马改名换姓,在他的安排下混入各地军中,也是容易。   那些人都是混迹军中多年之人,得了陈家的举荐,在徐州想要东山再起也是容易,到陈武起事的时候,一位混入军中的将领原本可能只是孤身一人,投奔他时却可能带着数十、数百甚至数千的人马,这么多人聚集起来,便是一股可怕的力量。   武将战死沙场以报君恩乃是天经地义,可如果君王昏聩残害忠良,这些武将也会变成一把双刃剑,以武力重新振兴家门。   所谓改朝换代,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而且陈武自幼有一青梅竹马的表妹,当年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两家父母也已经都有了默契,可先帝选妃时,那表妹不知如何也入了宫中,而且还是当年家中说一不二的老国太亲自做的主、递的贴,毫无挽回余地。   这陈武生性倔强又孤傲,受此打击,连当年的科举都不参加了,也不愿再入京中,一心一意回到徐州练兵。这件事虽然只是小部分人知道的绯闻,但拜荣寿大长公主的姐姐好交际的关系,也让吕鹏志知道了些端倪。   只是他没想到陈武会恨朝廷这么多年,方家一反,也毫不犹豫的反了,其声势,丝毫不亚于打着“匡扶正道”旗帜的方家,反倒更有声威。   他干脆是以秦王的名义,准备杀入京中、抢下帝位的。   至于“萧家”的人马,那也是一段阴错阳差的旧闻。   当年高祖建立代国时,代国有三支赫赫有名的人马,禁军中的精锐金甲卫,陇右骑兵出身的黑甲卫,和北方边关的重步兵铁甲卫。   铁甲卫时存时无,因为代国强大富饶,游牧民族纷纷采取交好或远离的态度,每到战起便重建铁甲卫,战事完毕就解散,不为国家增加负担。   而黑甲骑兵则是举全国之力建立的一支游骑兵队伍,由萧家一直统领,人数并不多,仅仅七千人而已,但加上伺候骑兵的马奴、侍从,足足有近两万人。   当年河套牧场所出的良马一直都供应黑甲骑兵,一人三马在很多军中都是可望不可即的事情,这一支部队也不负众望,但凡哪里起了战事,立刻飞速去援,由于是骑兵,机动性极强,往往冲锋陷阵,扰敌烧营,很是立下了赫赫大功。   当年萧家起事时,知道黑甲卫太引人注意,怕引起皇帝的戒备之心,没将他们召入京中,也正因为如此,黑甲卫逃过一劫,从此不见踪影。   但其他人不知道,萧家人不可能不知道黑甲卫去了哪里,因为黑甲卫的前身陇右骑兵,原本就是陇右萧氏的私兵。   陇右强门林立,民风彪悍,街上儿郎人人配剑,豪族养着两三千家丁护卫的也都常见,吕鹏程几次派人去陇右打探黑甲骑兵的消息,均是无果。   也无怪乎吕鹏程打探不到消息,他一直在军中和私兵上去找,又怎么想得到他们早化整为零,匿入江湖之中呢?   昔日赫赫有名的铁甲卫,竟成了江湖草莽之徒,也算是一桩奇闻。   “黑甲骑兵?”   一听到是黑甲骑兵,刘凌一愣。   他二哥刘祁遇险,最后传回来的消息,便是遇到了一支骑兵。   因为没有活口,又连日大雨,现场的痕迹早已经被破坏,还是从遇险之地找到的马蹄铁上看出袭击禁军的不是普通山贼,而是早有准备、训练有素的骑兵。   如今有了黑甲卫的消息,刘凌不得不往这方面去想。   “正是如此。”   吕鹏程自觉已经言无不尽,可再看刘凌,却没见他脸上有宽宥之色,看着他的眼神反倒越发深不可测,心中突然一沉。   “朕的父皇当年散尽宫中老人,怕是也是防着吕寺卿吧?太后在宫中究竟给你留了多少人?”   刘凌看着吕鹏程,幽幽开口:“只要你把宫中之人的名单告知朕,朕便饶过吕家上下,只是你的性命……”   吕鹏程咬了咬唇,跪伏于地。   “宫中内应先帝之时已经遣散不少,其余人等,多在后宫之中,与陛下无碍。臣家中二门有一石狮,狮子口中的石球乃是中空,内有名单,陛下可以派人去取。”   “臣求速死,勿要牵连旁人!”   ***   从内尉府出来,刘凌心中一片烦躁。   先帝之乱,皇祖母丢下了一摊乱摊子,仅仅为的只是吕家的地位和权力罢了。   他不是笨蛋,从长久以来皇祖母的各种做法里,刘凌触摸到了那位长辈隐藏在心中可怕的一面:   ——也许是皇祖父伤透了她的心,亦或者她原本就是不甘寂寞之人,从她一步一步的手段来看,皇祖母从未想做什么贤良太后,倒像是朝着“临朝称制”的路子上在走。   若不是她英年早逝,说不得也没他什么事,这江山,恐怕都改姓吕了。   正因为皇祖母事业未竟,所以即使军中和朝中的力量被屠戮一空,吕家还没来得及把握住军权和政权就被勤王的人马摘了果子,导致父皇被王宰、方家等权臣把持朝政多年。   多年后,父皇忍辱负重,好不容易积蓄起了力量准备开始肃清朝野,又遇见“八物方案”,含恨而去。   留给他一个内忧外患、积年含恨的江山。   “陛下,吕寺卿虽然说的明白,但吕家不可不察,是不是……”   薛棣做了一个“砍”的手势。   “所谓后戚,荣辱接和皇族息息相关。朕并非皇祖母带大,又和吕家没有瓜葛,即使动他们也无关朕的名誉。但君子一言九鼎,朕既然答应了吕寺卿只要他照实吐露,朕便不祸及吕家,如今也不能食言。”   刘凌望着天,吐出一口气来。   “正是因为皇祖母手段毒辣,总想着斩草除根,才有今日之祸。吕家如今虽然没有败落,但没有了朕的照顾,败落也只是顷刻之间的事情,俗话说墙倒众人推,朕不用对吕家做什么,等朕发落了吕寺卿,自然有人会去踩几脚。”   他说着这样的事情,表情却很是平静。   “吕寺卿当年在宗正寺中也护过我们兄弟一次,名单拿到后,确认没有什么遗漏,就赐他个全尸吧,不要太痛苦。”   “是……那大长公主那里……”   “朕那姑奶奶一生也是多灾多难,遇人不淑,不必重罚,就让她去皇观中做个女冠,清修去吧。”   既然是“清修”,自然是不会再出来了。   薛棣见这位少帝如此“心慈手软”,心中叹了口气,却没有劝谏什么,只是默然跟随。   成帝刚去没多久,为了显示孝道,刘凌并没有居住在紫宸殿里,而是避居宣政殿后殿,也是为了召见群臣容易,可眼见着刘凌一脸沉思继续往前,没有进紫宸殿,反倒往后宫而去,薛棣突然停住了脚步。   “陛,陛下,前面就是后宫,臣……臣不太方便……”   “后宫里如今没有朕的嫔妃,有什么不方便的?”   刘凌回过神来,听到薛棣的话,随口说道:“朕这是要去昭庆宫和太妃们商议……”   他一怔之后,又看了眼薛棣。   “说起来,你和薛太妃还没有见过,这么多年了,她应该很想念家人。既然已经到了附近,你也不必避让了,跟朕一起去吧。”   “咦?可这,这于理不合……”   “昭庆宫空了这么多年,又没有太后,俱是年老宫人,有什么好避讳的。朕说可以就可以。”   刘凌总算又露出了开怀的表情。   “走吧,一起。” ☆、第154章 君子?小人?   刘凌还没有习惯用“朕”这个字眼,尤其是在昭庆宫里。   就和很多人跟父母在一起自然而然就用起家乡话而不是官话一样,刘凌一到了昭庆宫,就放松如以前的小孩子一般。   到了昭庆宫,他就自然而然的改变了自己的称呼,改用“我”来称呼自己,就连王宁在旁边连咳嗽加拽衣袖,他依旧还是我行我素,到后来王宁也没办法了,索性随他去了。   “长得真俊啊……”   王姬条件反射的想在身上摸些东西做见面礼,可遇见的是这样如珠似玉的君子,她只感觉身上那些东西都是俗物,无端的折辱了对方,竟有些拿不出手来。   被这么多太妃围观,薛棣也露出尴尬的表情,红着脸被这个抓一抓,那个看一看,反倒是正儿八经的亲戚薛太妃一脸“我亲人来看我了”的傲娇表情,端坐如山,只有那弯弯的眉眼和不住上扬的唇角泄露了她的心情。   “好了好了,别把他吓得下次不敢来了!”   薛太妃咳嗽了一声。   “你们想孩子们了,就叫陛下召见你们的家人来见!”   “可以吗?”   其余几位太妃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刘凌。   刘凌被看的心中一软,笑着点头。   “好,我会记着的。”   这下其他太妃也高兴的险些叫了出来。   她们得到自由之后,却发现不过是从冷宫住进了昭庆宫,虽然衣食无忧了,也如几十年前那般有宫人伺候了,可举目望去,物是人非,自由了和没自由,也没有多大区别。   家中还有亲人的,自然是希望亲人能接她们回家,即使不能,哪怕能见上一面,也是好的。   赵太妃见戴良如此激动,便是如此原因。   薛太妃见到薛棣,自然是有说不尽的话要说,而刘凌来昭庆宫,要见的也不是薛太妃他们,而是萧逸。   所以只坐了一会儿,刘凌把薛棣留下来陪伴诸位太妃,自己站起身,去了后殿寻找“萧太妃”。   自从“萧太妃”从冷宫里逃出生天,刘凌就在想怎么对待这位“太妃娘娘”。   西宫起火,她们从水中脱困,性命无虞了,却已经暴露了萧逸的身份。现在大家众志成城,自然都愿意保守萧逸的秘密,可他日如果大家离宫的离宫,回乡的回乡,又或者受人胁迫,说不得哪一天“萧逸”的秘密就会被透露出去。   到时候萧将军以女人之身苟活的事情传了出去,身败名裂不说,冷宫里那么多太妃的清誉也要受损。   因为萧太妃是男人,所有太妃即使住在一座宫中,也有意无意地离他的距离颇远,只有赵太妃比邻左右,但也隔着一殿。   是以刘凌踏入殿中的时候,还反射性地四处望了望,希望找到大司命的踪影。可跟以前无数次一般,刘凌抬起头看到的只是一片树影,丝毫没有什么人的影子。   “陛下是在找咱们几个吗?”   一声戏谑的笑声传来,从树荫之中露出半个身子,正是云旗。   刘凌微微动了动嘴角,安抚身边的燕六等人。   “这些都不是歹人,你们就在门口等朕,朕去坐坐就来。”   “可是陛下,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还是……”   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根本不愿意刘凌单独行动。   那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人一看就会武,万一欲行不轨……   “无妨。”   刘凌摆了摆手,十分自在的进去了。   直到他进了殿中,燕六等人还能听到树冠上隐隐传来嬉笑的声音,引得他们面皮发紧,心中更是恼火。   都是什么鬼!   刘凌进殿的时候,萧逸正在看一部兵书,见刘凌来了,笑眯眯地放下手中的书,前来迎接。   因为刘凌同意他在殿中的时候可以恢复男儿身,所以萧逸一直没有出殿过,只在殿里活动,也换了一身男装。   不用缩骨功每日缩小自己的身形,萧遥也多日没有出现,萧逸如获新生,得到了充分的休息和调养,无论是气色还是身体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他也不过是四十多岁的年纪,男人这个时候还是壮年,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全部蹉跎在冷宫之中,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   刘凌跟着萧逸坐下,随手拿起他在看的兵书,见是兵法大家元斐所著的《元斐子》,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   “萧将军在看元家的兵法,是对庆州、徐州的战事十分关心?”   陈武便是元家兵法的传人,萧逸这个时候看《元斐子》,当然不是随便抓到一本书就看看。   “元家兵法讲究‘以正为胜’,作战皆是按部就班以强打弱,或占据地利,或守城不出,像是这种战法,打起仗来最是无趣,也有人称之为‘铁乌龟’战法,但也因为这种战法几乎没有什么破绽,最是难以攻克。”   萧逸似乎对元家的兵法并不怎么推崇:“我个人偏好《孙子》,虚虚实实,以正立,以奇胜。但也不能否认,但凡当世兵法名家,尤其是历代天子,更喜欢用‘元法’的兵家,毕竟这种战法极少失败,也不冒险,最是稳妥。”   天子喜欢也能理解,谁也不愿意拿出大军就为了孤注一掷,“以强打弱”自然是最好的战法,损失也少。   “这么说来,陈武的军队很难攻克了?”   刘凌挑了挑眉?   “非也,元家兵法之所以可怕,乃是因能够得到极大的支持,这是堂堂正正的‘国之战法’。《元斐子》中最多的,是如何排兵布阵和练兵之法,所以才得到兵家推崇,但无论是征兵练兵也好,保证这么多大军的粮草也好,势力若弱小的,根本负担不起。”   萧逸嘲笑着说:“徐州陈氏确实是豪族,但是再怎么有能力,要按‘国士’的水平养兵,那也是不行的。所以他要做的,一定是先抢下地盘,再征兵敛财,给养军队,然后继续作战,只要中间有一环出了差错,不必别人打他,他练的这么多精兵就要活活耗死他。”   “相反,方家接受各方豪族宗室来投,虽大多是乌合之众,但他不必自己负担这么多的军队,只要按照军功给予各方在军中和势力中的话语权便是,他自己不能完全掌握这些军队,可也不会被这些军队拖垮,所以方家军能慢慢拖,一步步蚕食各地的地盘,陈家军则必须不动则已,一动必成,速战速决……”   刘凌所学甚杂,对兵法韬略也不是一窍不通,一听就明白了萧逸在说什么。   “所以对于陈家军,要做的就是拖,拖到他们自己把自己耗光。对于方家,则必须动如雷霆,令其溃败,使得人心异动,不战而败?”   “是啊,道理是这个道理,不过要做到,不怎么容易呢。”   萧逸叹了口气。   “拖嘛,只要陛下愿意背负骂名,在陈家扩张的路径上坚壁清野,命擅长守城的将领坚守不出,拖上个一年两年,先耗死的就是陈家军。可要找能够破方家大军并且将其大败的,就必须是惊才绝艳、手段非常的将领,而且所率的部队必须是久战之士,机动灵活……”   “如果是黑甲卫呢?黑甲卫俱是骑兵,来去如风,最是适合各个击破。”   刘凌冷不防突然冒出一句话。   萧逸怎么也没想到刘凌会说到黑甲卫上,顿时错愕。   “黑甲卫?”   他怔了怔,有些不太自然地说:“如果黑甲卫在,择一名将,对付方家那些乌合之众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骑兵对步兵,又是在胶州、幽州那样利于奔驰的地方,有着天然的优势。   “萧将军,如今能打仗的将士已经不多了,各地将领长期荒疏军务、武备败坏,这时候想要再重新训练兵丁,根本来不及。南边又有战事,苏将军和毛将军也不知何时能班师回朝,我心中实在是着急……”   刘凌见萧逸什么都不愿意说,心中一叹,站起了身来。   “我知道萧家有一支黑甲卫,皆是精壮之士,萧将军出身萧家,应当知道黑甲卫如何训练,我想请萧将军……”   他对着萧逸躬了躬身子。   “……为我练兵。”   饶是萧逸冷静非常,听到刘凌的话也吓了一跳:“为您练兵?可是‘萧逸’已死,活下来的是‘萧遥’,如何为陛下练兵?”   他露出又疑惑又不安的神情。   “如果‘萧遥’变‘萧逸’,天下人该如何看您呢?”   “我也想过了,您毕竟是男子身,一直在昭庆宫住着,实在是不太方便。‘萧太妃’已经死了,您现在也回复如常人,不必日夜牵挂着双魂一体的事情,理应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刘凌抿了抿唇。   “您是萧门的后人,在军中天生就有号召力,这便是最好的招牌。我准备让‘萧太妃’病逝,安排您假死出宫……”   他看着萧逸渐渐严肃起来的脸,继续说着:“您再以萧家嫡系的身份回京奔丧,回复男人的身份。”   萧逸长大了口。   “萧家嫡系?您……您知道我们萧家还有……”   “萧十四郎曾经找过我,说是萧家这一代的执掌者想要见我,我思忖着,此人大概是您的长辈,又或者,黑甲卫就在他的手中。”   刘凌脸上的疲惫之色连瞎子都看的出来。   “我是您看着长大的,也不愿骗您,像是这样一支能征善战的部队还流散在宫外,我极不放心。黑甲卫原本是为国效力的忠良之士,如果沦为被乱臣贼子利用的棋子,我相信萧老元帅九泉之下也不会安息,我也没有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为今之计,只有让黑甲卫化暗为明,重新为国效力。”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的是和他的年纪完全不符的成熟。   “黑甲卫只有在萧家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如今掌着黑甲卫的那位萧家人,显然并不愿意为代国出力,或者说,不愿意为刘氏出力,否则父皇当年重用薛棣时,他就应该率部来归了……”   “但是您不同,您的父亲和兄长皆是执掌萧家黑甲卫的主将,由您继承黑甲卫各方抵触最小,而对我来说,您从小看我长大,和我的亲人没有两样,我也放心将这样一支军队交给您掌管。”   萧逸站在那里怔怔的出神,似是被刘凌这一番话震惊的完全无法动弹,又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的六神出窍,半天没有回应刘凌。   半晌之后,萧逸吐出一口气,缓缓问道:“您当真放心我?不担心我领了军,直接去投奔叛军去了?”   “萧将军,萧氏一门,是以弑君乱朝之名被抄家灭门的,这样的冤屈,仅凭我下令免除萧家人罪臣的身份,并不足以抹去。唯有萧家军再一次屹立在代国的军中,重振门庭,萧家才算是洗刷了过去不光彩的一幕……”   刘凌眼神认真:“更何况,您如今还在壮年,难不成真要在后宫中困守一生,有志不得伸展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他手指一弹手边的《元斐子》,嘴角扬起一抹狡猾的笑意。   “您又看这本兵书做什么呢!”   “……您让我考虑考虑。”   萧逸心中暗叹这孩子成长的实在是太快了。   “我已经是这把年纪了,和您不同,已经折腾不起。能够苟活性命,已经是平帝陛下开恩。”   他苦笑了下。   “更何况,人都是有私心的,我萧家的黑甲卫这么多年都沦落在外,无论谁掌握了他们,想要交出来都没有那么容易。您又怎么会觉得黑甲卫会被我顺利的接手呢?”   “那我们来打个赌如何?”   刘凌脸上写满了年轻人的倔强。   “什么赌?”   “赌如果外界有传闻您在宫中‘大病不起’,必有萧家人想法设法来见朕。如果得到黑甲卫的人私心甚重的话,是不会去找什么萧家后人的,他只会想方设法将这支人马控制在手里,不愿有一点动摇军心的可能。”   刘凌的话有理有据。   “如果萧家后人来见了我,就请您助我一臂之力,接管黑甲卫……”   刘凌的语气,简直不是在打赌,而是坚信不疑。   “请让萧家军的黑蟒旗,重新出现在我代国的军中!”   ***   从昭庆宫出来,任谁都看的出刘凌和薛舍人的心情很好。   薛舍人心情很好自然能理解,毕竟他是去见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刘凌进昭庆宫之前刚刚审问完吕鹏程,出来后脸色黑的可以,这昭庆宫里的太妃们就这么神奇,能让人的心情由阴转晴?   “陛下心情很好。”   薛棣用的是肯定句。   “唔。”   刘凌笑着点了点头。   “你心情也不错啊。”   “说来也奇怪,臣记事前就被人抱走,和这位姑母从未见过面,可一见到她,心中就很是欢喜和亲近,只能说,血脉亲缘实在是不可思议……”   薛棣幽幽说道:“她的性格,几乎和所有人和臣说过的薛家人该有的样子是一模一样的。”   “臣小的时候,若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好,所有人都会露出失望之色,告诉臣,‘您身为薛氏之后,应当如何如何’。每到这个时候,臣都会想……”   他对着刘凌挤了挤眼。   “也许臣的先祖和亲人根本就不是他们说的那种样子,只不过是为了督促臣上进,所以刻意美化罢了。臣又没见过真正的薛家人是什么样子,又怎么能信服呢?”   薛棣开心地一笑。   “但臣现在知道,他们说的没错,因为薛太妃一见到臣,就是问臣功课做了没有,学了那些东西,家中藏书可救了出来,读过多少,又有什么志向……”   听到薛太妃问薛棣什么,旁边的宫人都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几个不爱读书的侍卫更是连脸都皱成了菊花一般。   “哈哈哈,听起来像是薛太妃会问的事情。朕小时候读书不努力,也是薛太妃日夜提点……”   刘凌露出了怀念的神色。   “一晃过去,朕都虚岁都已经十四了,八年多了……”   刘凌在怀念往事,还是别人俱不知道的往事,自然没人敢插口,等刘凌回过神来,已经走过大半个宫中了。   夜晚的宫中灯火通明,因为丧事还没有操办完成,所以紫宸殿方向尤为明亮,那是因为日夜点着长明灯的缘故。   在明亮一片的宫中,唯有静安宫的方向一片漆黑。   他儿时的囚笼,同时也是儿时的净土,已经不复存在了,唯一留下痕迹的,只有那从高祖时期一直矗立在那里,高高在上的祭天坛……   想起之前数次的经历,似乎神仙们很少去冷宫玩耍,下凡大多是在宣政殿、紫宸殿和贵妃娘娘所在的蓬莱殿中穿梭,似乎只有时间还充裕的时候会去冷宫晃一晃,但因为冷宫实在太破败,待的时间也不太长。   如今他已经成了帝王,想来神仙们以后会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他的眼前,这么一想,还不知道是福是祸……   至少目前他们的预言,都一一成真,但因为他远在冷宫之中,能听到的“预言”也极为少数,大多是和己身息息相关。   像是“改元元平”这样的事情,以后可能发生的更多。   到那时,他会不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没有人会明白他那样做是为了什么,更有可能,别人会以为他专断孤行……   “陛下又为何高兴?”   薛棣见刘凌的表情又沉郁了下来,有意转移话题。   “朕在想,难怪后戚之祸屡禁不绝,后戚也每每受到帝王的重视……”刘凌想起萧逸吃惊的神色,轻笑了起来。   “呃?”   “因为有人依靠、可以托付信任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即使知道也许并不能完全为己掌握,也会生出愿意一搏的心思。”   刘凌幽幽叹道。   “寡人,寡人……”   “朕才登基没几日,已经感到寂寞了呢。”   ***   这才离开几日,他就觉得寂寞了呢。   刘祁站在空旷无人的庭院中,露出无可适从的表情。   长久以来,他和庄扬波几乎是孟不离焦、焦不离孟,哪怕庄扬波经常抽抽啼啼,可在宫中,他唯一说的上话,也身份相配的朋友,唯有他而已。   所以当父皇下令庄扬波也必须和他一起就藩时,他明明知道这样做可能耽误了庄扬波一生的前程,可还是可耻的没有做出任何为他求情的举动。   不仅仅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庄扬波伴读的日子,还因为他离家到秦地去,所在之处一片陌生,即使只有一个孩子是熟悉的人也是好的。   至少能在某个片刻,让他觉得还在东宫之中,在崇文殿里,在那些他还在拼命的做着功课的日子。   所以他的队伍遇袭时,他无论如何也要将庄扬波救出来。他原本是不必受到这样的祸事的,只是因为他的一己之私,所以才落得如此下场。   庄扬波不能因为这个丧命,他必须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来到他身边之前的“原点”,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甚至是纨绔子弟,过完他安宁的一生。   至于自己……   刘祁按住了胸口的金簪。   他决定潜入假秦王的身边,也并非他所说的那么大义凌然……   他已经把这枚金簪的尖头磨得极为锐利,他是从曾经用筷子刺杀三弟的刺客那里得到的灵感,知道有些东西看起来不起眼,也能杀人。   父皇已经昭告天下“秦王已死”,便是担心有人用他的名义无端生事。   他已经让父皇失望透顶,不能让世人也为他感到失望。   他实在是太骄傲了,根本不能接受任何人用他的名字活在这世上。   即使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可从他被“请”进庆州府衙开始,他根本就没有见过“秦王”,更别提靠近他身边,要了他的性命。   同他一样被“请”进庆州府衙的还有七八位公子,大多是庆州地方上豪族权贵、官宦人家的子弟,有些人家是迫于陈家的兵马,不得不把人交出,有的则是心甘情愿送出的子弟,就为了保住家中一时的安全。   谁也不知道朝廷的大军什么时候来“平乱”,说不定皇帝心疼儿子,还想着“招安”,到时候他们拼命反抗一场,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皇帝拍拍手就赦免了秦王,那岂不是白死?   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送出“质子”的行为也就不难理解了。   七八位公子之中,他用“葛齐”的姓名进来,又是庆州通判的侄子,门第自然不算低。和他同住的还有一人,是季阳田氏族长的嫡长孙,家中伯父在京中任工部侍郎,陈家大军压到田家庄,直接从田家把这个孙子给绑来的。   刘祁原本担心同住的这个田家子是个懦弱无能、或性格有违常人之人,好在这个叫田湛的少年性格还算沉稳,而且并不多话,知道他不愿和人合住之后,夜里都睡在外室,也从不打探他的身份。   只是他年纪也不大,最多十二三岁,再沉稳也不过就是个孩子。一看到他,刘祁老是想到三弟刘凌和庄扬波,偶尔会有些伤怀。   现在刘祁最头疼的就是赵丹,他原本是怀着行刺假秦王的想法进来的,孤身一人,死了也就死了。可赵丹如今以他下人的名义进来,无论他行刺成功或失败,赵丹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也是他为什么时常站在庭院之中,夙夜忧叹的原因。   赵丹还以为他是担心落在这里出不去,每日里想尽办法到处溜达收集消息,却完全不明白他是在担心什么。   不过也亏得赵丹靠着在乡野间混迹出的好手段,没过一阵子就跟庆州府衙的下人们打成一片,套到了不少消息来。   在这府里,像是自己和田湛这样是硬绑来的,地位相当于人质,庆州刺史马维和“秦王”并不怎么亲近,只把他们养在偏院里,饿不死也受不了苦,只能在院子里走走。   而其他大族主动“献出”子弟的,这些公子多能受到照顾,甚至可以在旁听取一些事情,由于有他们背后的家族支持,据说“秦王”率领的部队短时间内不会缺粮草辎重,这些人恨不得多送点东西,让他们赶紧走,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   待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刘祁一阵后悔,早知道就不为了真实而故意反抗,就让葛峰将他“献”出去以求自保得了。   至少行动自由,想要施展什么也是容易。   刘祁在院子里烦躁地踱来踱去,简直就如笼中之鸟。可就像还没有刺激够他一般,从院墙之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嘈杂声。   伴随着嘈杂声传出的,还有下人们大喊“挂这边!还有那边”之类的吆喝,间或着传来几声啼哭。   挂什么?   要挂什么?   刘祁恨不得自己有三丈高,能够一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动静。   “少爷,少爷……”   赵丹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内院中,脸上还有惊慌之色。   “你果然在这里!”   看到赵丹,刘祁心中一定,知道他来找他,必定是探到了什么消息。   “少爷……”   赵丹见到刘祁,反倒犹豫了,有些踌躇不定。   “什么?”   刘祁现在哪里是忍得住的时候,眉头一皱,立刻追问。   赵丹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一咬牙开口:“听洗衣房几个进出送衣服的婆子说,外面已经传开了,说是皇帝老爷,老爷……”   “皇帝怎么了?”   刘祁脸色大变。   “说是皇帝老爷早些日子驾崩,留下遗诏让三皇子继位,朝廷已经昭告天下……”   赵丹见刘祁面色刷白,有些说不下去。   “现在,现在……”   “外面的人都说,现在已经是元平年了!”   驾崩了?   驾崩了!   他离京时,父皇的身体明明还是好好的!   “啊啊啊啊!”   刘祁心中大痛,伏在赵丹身上,强抑住悲痛低声地哀嚎。   从今日起,他便是无父无母之人了!   “您,您别难过……”   赵丹磕磕巴巴。   “整个府里都在挂白幡呢,毕竟那‘秦王’是皇帝老爷的儿子,明面上还是要守孝的。听说我们也要服国孝,洗衣服那边浆了一批白麻布,就是给我们改衣裳的。”   哎,至少还能为自己的老子披麻戴孝,总比什么都做不了强。   听到赵丹说“守孝”,刘祁心中更悲。   他竟然连回京奔丧,为父皇磕个头都做不到!   “别,别难过了,要是那假秦王知道您这样,肯定会起疑心……”   赵丹的话音刚落,从花丛之后,突然传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吸气之声。   赵丹何等精明?如果没有这份机灵劲儿,早就饿死在街头了。是以那声音一响,赵丹顿时脸色大变,三五下窜到花丛边,从花丛中拽出一个蹲着的人来。   “娘娘腔,怎么是你!”   赵丹嫌恶地看着面前唇不点朱而红、面不敷粉而白的少年,咬牙问道:“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他早就觉得这叫田湛的少年缩头缩脑,偏偏秦王殿下觉得他还算沉稳。   哪有人睡觉都恨不得缩在小角落里的?这样的人一定大有问题!   秦王殿下之前不是说过,说过什么来着……   哦,君子坦蛋蛋,小人藏*!   这连衣服都不脱了睡的货,肯定是假秦王派来的卧底!   被人硬生生扯出花丛的田湛通红着脸,不知道是被赵丹一句“娘娘腔”气的,还是被他扯住手臂痛的。   见赵丹还要无礼,他眼睛一瞪,另一只手指着刘祁冷声哼道:“你以为我愿意跟着他不成!”   “你什么意思?”   刘祁心情实在不好,即使对他感观还不错,语气也不甚客气。   田湛一把甩开赵丹的手,冷笑道:“你每天拿个金簪左右摩挲,一脸恨不得舍生取义的样子,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我要不是一时烂好心,担心你会去寻短见……”   他何必鬼鬼祟祟蹲在这个花丛里?! ☆、第155章 哭灵?哭己?   田湛被抓出来的时候也很烦躁。   她根本就不是田家那位大公子,只是同族的堂妹,姓田名珞,只不过恰巧她从小生的高挑,又有七分长得像是族中最受宠爱的那位堂兄,在家里还算说的上话,家中身为族长的祖父也很喜欢她。   只是那位秦王殿下的人马一到田家,往日和蔼慈爱的祖父就变了模样,一边派人将堂兄送走,一边召了她那胆小怕事的父亲去,也不知说了什么,自己就被削短了头发,打扮成男子的模样,当成了堂兄被送入了庆州府衙,跟这个据说是庆州通判的侄子丢在了一起。   她倒不怨家人,她爹不争气,一直附庸着家里的伯伯们,她还有两个弟弟,日后也要靠家里伯伯提携,他们一家子往日受了那么多照顾,尤其是她,因为虽非一房恰巧长得很像也受过不少的优待,所谓有得必有失,往日因长相得到的福气,到今日要还,倒是因果循环。   只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哪怕她个子再高、声音再像怎么平和,有些事情还是她不能做到的,比如说站着如厕,又或者说洗澡的时候不被人看到。   如今天气是越来越热了,现在穿着春衣还好,可到了夏天,又该怎么办呢?总不能天天不洗澡,一直臭下去吧?   还有这位秦王,据说等粮草补充完了之后是要去秦州接管秦州王府的,如果她被他们带去了秦州,少则几年多则半辈子都要陷在其中,不是被当成乱臣贼子就是当成墙头草,这辈子也就等于毁了,思来想去,实在是丧气。   偏偏这和她同屋的男子长得倒是一副清秀文弱的样子,但性格实在是古怪,尤其是他那个下人,不分尊卑又多嘴多舌,怎么看都不像是哪个大家培养出来的伴当,倒像是市井无赖一般。   今日这事,她原本是不准备管的,毕竟她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自己也有一堆麻烦,可如果真让他自尽了,保不准自己就要被拉去问话,想要好生生做个透明人的想法也要泡汤,只能硬着头皮伺机待发,准备夺下他自尽的“凶器”。   哪知道这两人议论的事情太过可怕,无论是皇帝驾崩,还是如今这府里的“秦王”是假的,都让她太过吃惊,不由自主露出了马脚来,才落得现在被人逼迫进退不得的地步。   果不其然,听到自己指控他拿着金簪一天到晚表情严肃,原本还拉着他手的那个叫赵丹的随从立刻大惊失色,惊叫出声:“少爷,他说什么?您身上藏着金器想要自尽?吞金自杀用的是金粒,那么大的金簪可是吞不下去的!”   看看看,看这伴当多蠢!谁会吞金簪自尽?!   到底哪个不像话的人家会用这样的伴当?真是有辱门风!   听到赵丹的话,刘祁叹了口气,白着脸摇头:“我只是留了个物件自保,没想过自杀。我们家的家风严谨,是不准我们自己放弃性命的。”   赵丹也只是故意转移话题,想让刘祁不要想太多,插科打诨了一会儿,拽着刘祁絮絮叨叨,没再管身边的“田湛”。   等等,不是自杀,那就是……   田珞脸色更难看了。   “你是想刺杀秦王?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秦王出入动辄一二十人保护,莫说我们这样被强行请来的绝不会得到信任,就算他有朝一日信任了你,你也想不到出手。”   她话音刚落,刘祁就面无表情地看向她,眼神里满是激愤和痛苦,竟逼得她说不下去,只能转过头去。   “罢了,你我本是萍水相逢,言尽于此,也算是全了同室的情谊。只是你在动手之前,请想想你的伴当,再想想我,算是积德吧,我全家老小还都盼着我有朝一日能够脱困回去,万一要被当做同党死在这里,也算是我造化不够。”   她越想越是心伤,原本心中就忐忑不安,这同居一室的也不像是个安分的,何止是沮丧,都恨不得把那金簪抢下来自己捅了自己算了。   刘祁大概没想到田珞把话直接说破,一时怔愣住,就这怔愣的一会儿功夫,田珞已经拂袖而去。   “您真这么想?我的天,您以为没几份胆量和功夫,敢冒险当‘秦王’?”赵丹压低了声音,急的直拽刘祁的袖子。   “那可是灭九族的事情,身边放几十个人都是少的!您就歇了这个心思吧!”   刘祁一日之内受到几次冲击,先是父皇驾崩,又是被人说破心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眼看着摇摇欲坠,都快站不住了,还是赵丹扶着才回到了房。   那一夜刘祁是怎么过的,可想而知。   偏偏老天残忍,第二天一早,马刺史府里的下人就给他们这小院送来了孝衣,上衣下裳俱是最粗的生麻布做的,只是看得出赶得匆忙,两件大小都不合适。   送来的下人还嘱咐他们尽早穿着,稍晚点有人领他们去秦王为先帝设立的灵堂哭灵,算是在这里也要为君王戴孝。   见到下人催促他们赶紧换衣,刘祁倒是不啰嗦,当场就脱下了一身外衣,换上了粗麻衣,只是田珞皱着眉头,有些不高兴地说:“我们一不是朝廷命官,二不是诸侯藩王,为何要换这斩缞之服?”   这般重孝,原本就不该是他们这样的人穿的。   “小的要是知道,小的就不是个下人了。既然秦王殿下吩咐,您就赶快换上吧!”   那下人嘴上恭敬,眼神中却颇为不以为然。   “您倒是快穿啊!还是您想让小的伺候您?”   田珞被说的脸色一黑,恶狠狠接过衣衫,自发换了起来。并不是每个人都像是刘祁那么幸运,准从家里带小厮的,她又是女扮男装,更不方便带伺候的人进来,什么事情都只能自己动手。   只是粗麻布本就粗粝又单薄,这孝衣又是赶着做的,大概是想着刘祁小个子,把田珞的也按照他的个头做了,这衣衫一换,顿时断了半截,露出一截手腕和小腿。   田珞当场脸就黑了,看着露出来的脚踝几乎有抓狂的冲动。   “田少爷,你是不是五谷不分四肢不勤啊?怎么这么白?”   赵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的,又开始嘲笑她。   “赵丹,休得无礼!你以为大家子弟还跟你一样每日里到处乱跑不成!”   刘祁见田珞眼睛已经瞪得快要出火了,连忙和稀泥。   “您也是大家,那么大家,也没见白成这样……”   赵丹喃喃自语地低下头,没再啰嗦。   “既然二位都换了,那小的任务就算是完成了,秦王殿下说了,等会哭灵的时候,务必‘情真意切’一些……”   下人讪笑着丢下这句话,就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田珞皱着眉头在前厅找了张椅子坐下,翘起二郎腿,就仔细观察起自己的下裳来,不停地摸来摸去。   “你到底在干什么?”   见她露出这样不雅的动作,连刘祁都好奇了起来。   “我看看怎么能把这件给弄长点……”田珞有些犯愁,粗麻衣做孝服,边是不锁的,也没办法把边放下来加长。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向着刘祁。   “劳驾,把你那金簪借一下!”   “哈?”   刘祁一怔。   “要那个干吗?”   “你给我就是,反正我不会拿它自尽的!”   昨日话说开了,田珞反倒自在了许多。只要这人脑子不蠢,大概是不会做什么傻事了,真要做什么傻事,她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到了这里,脑袋就是挂在房梁上了,生死都要置之度外。   但是要让她就这么光着腿死……   她一咬牙。   她不干!   刘祁被田珞的话说的脸上一阵发烧,也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地从怀里掏出视若珍宝的那枚簪子,递给了他。   霎时间,两个少年傻乎乎地看着她用尖锐的簪头一点点挑着麻线,将断续处的线头挑出、往下拽出来,中间断断续续,下围却长了一截,犹如流苏一般,遮住了露出来的小腿和布靴。   看到还可以这样“增长”,赵丹和刘祁都露出了“好厉害”的表情,再见田珞却是很自然地把簪子往怀里一揣,狡猾地笑了起来:“这金簪暂时由我先保管,等你从秦王那边‘哭灵’回来,我再还给你。”   如果给了他,谁知道他会不会做什么傻事!   就算行刺成功,命也没了!   “你,你这人怎么这样!简直是奸诈小人!”   刘祁刚刚还满脸敬佩,立刻变了脸色。   “小人就小人,小人比死人好。”   “你!”   “葛少爷,田少爷,请随我们去灵堂。”   两人正在斗嘴,冷不防门突然被人推开,走出来一个看起来是管事的并几个膀大腰圆的“家丁”,说是“请”,那表情大有不愿意就绑的意思。   刘祁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作罢。   两人被这些人裹挟着往府衙里面走,路上还遇见了几个一样被请进来的各家人质,都换了麻衣,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国孝虽然全国默哀,禁止婚嫁,但也没有规定每个人都要服孝的,也难怪他们会是这样。   这些引他们来的管事的见他们都在一起了,顿时趾高气扬了的拿出一封帛书来,洋洋洒洒说了一通,道是秦王殿下的“意思”。   那内容也很简单,大约是说朝中有残暴阴险的三皇子杀父继位,秦王身在庆州无法回京奔丧,只能在这庆州府衙中效仿京中含元殿为先帝设立灵堂,庆州官员及其“秦王殿下”的伴随们都是为人臣子的,应当效法京中大臣,一起为先帝“哭灵”祭祀。   刹那间,许多年纪轻轻就被逼得来做“质子”的公子们齐齐变了脸色,就连刘祁身边的田珞都“啊”了一声。   因为一旦皇帝驾崩,主持“祭祀”的,就是即将继位的“储君”,即使是藩王,也没有权利要求藩地里所有的臣子来自己府中为先帝祭祀,除非他起了不臣之心,想要试探有多少人愿意跟他造反。   虽然都知道秦王和三皇子不对付,迟早要打到京里去的,但如果皇位上是先帝的话,他还有一搏之力,一旦天子驾崩,京中继位的是三皇子,两兄弟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秦王一旦输了,所有人都要完蛋。   这时候,有几个愿意真跟着他提着脑袋造反的?   于是乎,被领着进了“灵堂”,被迫要在先帝的灵位前大哭特哭之人,声音虽然悲戚,可眼神中却都是不安和惶恐之色,哭声也是时断时续,若说有多悲伤,确实未必。   田珞原本还担心有人注意到自己,等进了灵堂,却发现所有人都是跪伏在地,在那赞者的引导下又跪又拜,还要痛哭流涕,每个人都是一脸便秘的表情,哪个有心思看她?   顿时一颗心就放回了肚子里。   除了大哭特哭的,还有几个透过余光悄悄打量着也是一身麻衣,哭的不能自已的“秦王殿下”,其中之一便是刘祁。   由于离得远,那人又伏在灵堂上嚎啕大哭,刘祁看的并不真切,但仅从背影上来看,这人身形和自己极为相似,甚至连哭泣时会不由自主抬头让眼泪流回去的习惯都一模一样。   刘祁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不是极为熟悉和为他亲近的人,是不会找到身形这么相仿之人的,甚至连他的小习惯都知道。   身形相仿还能说得过去,毕竟他也是临朝听政,在礼部出入过的。可他性子并不软弱,长这么大,哭的次数屈指可数,能知道他这习惯……   唯有母亲、曾外祖父、外祖父和大哥而已。   大哥傻了,母亲死了,曾外祖父也死了,外祖……   外祖反了。   都说这假秦王是得了陈家的支持,但陈家人没有在朝中当官的,陈家除了能在外祖那里得到提示,再无可能。   陈家和方家结盟了!说不得自己差点被追杀致死,也有母族的一份功劳!   可恶!   可恶啊啊啊啊!   一想到自己当年出入方府和礼部,将自己逼得犹如废人一般是为了什么,刘祁心中悲拗不止,一口血活生生被自己憋住,几乎就要晕厥过去。   田珞表面上伏地跟着干嚎,实际上一直注意着刘祁的动静,见他偷偷看完秦王后脸色刷白,表情也开始抽搐,惊得连忙抓住他一只手,悄声询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什么隐疾犯了?”   “我,我心痛……”   刘祁哽咽着说道。   “心痛?心痛可不能忍,发出来吧。”   田珞慌了,只觉得这葛家公子手心里全是冷汗,唯有将他的手攥的更紧。   “反正大家都在哭,你就嚎几声,千万别把自己梗死了!”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嗷!!!”   刘祁也知道自己这情况很危险,不知道多少人就是因为郁结于心而产生的毛病,顿时也顾不得要不要掩藏自己的行踪了,大哭特哭,大嚎特嚎了起来。   他死了父亲却不能为他守灵戴孝,如今虽然阴差阳错,但至少也算没有枉为人子一场,原本就比整个屋子里的人哭的更加情深意切,再加上知道自己一向重视的母族居然有可能是对自己痛下杀手的真凶,更是难过至极。   天上地下,他孤家寡人,坐困围城,有志不得伸,有家不能回,有亲朋不得团聚,人生之痛,为何就他全部尝遍?   刹那间,刘祁哭声越见悲戚,甚至勾起了身边田珞心中的苦楚,原本只是假哭的,倒变成了真哭。   刘祁一边哭,一边还要提醒自己不能将自己和秦王相似的小动作暴露出来,只能倚靠在田珞的身上,借由他的身形挡住自己的动作。   田珞哭着哭着,突然觉得肩膀一沉,而后滚烫的泪珠子沿着颈项就滑进了衣服里,顿时吓得身子一抖,反射性想要推开刘祁的脑袋。   可也许是女人天性,等她低下头,看到刘祁眼中血红一片,整个人像是突然失去了什么支柱一般,那手,怎么也推不下来了。   罢了,年纪轻轻却要投奔家中叔父,可见也有一段伤心的往事,况且还有心疾,何必再大惊小怪?   好在这是哭灵,本来就该哭的悲伤不已,没见到那假秦王哭的都要瘫软过去了,更别说他们二人。   也许在其他人看来,他们只不过是哭的大声些罢了?   这屋子里嘈杂不已,那假秦王原本是陈武的侄子,也是从小养在膝下和亲生并无区别的,心计、沉稳俱是向伯父学来,表面上哭的伤心,其实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屋子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动作都看在眼里。   他见大部分人都是哭的迟迟疑疑,还有的表面哭泣,实则面露不安,边哭边偷偷看别人,猥琐至极。   还有干嚎连样子都做不好的、看着先帝的灵位犹如眉毛顿时蹙在一起。   他虽是跟从伯父一起起事,但心中也有自己的小九九,希望能培植一班自己的人马,不需要太多,够精明、能明白处境为他所用就可以。而他自己的人马,自然不能用伯父那边的人,唯有寻找愿意一搏富贵的年轻人。   所以他建议伯父的心腹马维刺史,将庆州有名望有能力的名门子弟“请”来,倒不见得全是为了要“质子”,也有想要从中寻找聪明人放在身边,日日洗脑以为己用的想法。   只是这些人都出身大族名门,还都是年轻的可造之材,怎么看起来都是些蠢的……   等等,还有能用的!   假秦王看着哭的发出一阵阵悲鸣之声,简直就如死了自己老子的刘祁,以及哭的满脸通红,身子不停颤抖的田珞,眼睛突然一亮。   能哭的这般伤心,想来也是个有眼色的!   他悄悄召来庆州府衙的管事,指了指刘祁两人的方向,轻声询问:“那两个少年是什么人?”   管事自然不敢怠慢,将他们的出身来历都说了。   “田家那墙头草的嫡孙?父母双亡投奔伯父的孤儿?”   假秦王陈源心中更喜,可他忘了自己还在“哭丧”,脸上犹带着泪,心情波动之下,表情越发显得古怪狰狞。   “去跟他们说,他们哭的很好,我心中很是宽慰,要见他们。”   ***   京城四处,突然张榜贴出了许多公告。   先帝刚刚驾崩,新帝也才继位,由于少帝十分勤勉,无论是百姓还是朝臣都有了奔头,虽然外面很乱,四处都有人造反,可只要皇帝不昏聩,官员不拖后腿,百姓就有了王师可以平定叛乱的信心。   如今京中一派生机勃勃,除了先帝驾崩民间不准婚嫁有些让人头疼,但无论是新帝希望“从今日起天下太平”的年号“元平”,还是大赦天下又加开恩科的举动,都能冲散掉很多人心中的不安。   正是因为如此,宫中突然张榜出了公告,自然是引起许多人的好奇,纷纷围观,有些人不识字,甚至还求着识字的人为他们解释。   “说什么的?说什么的?是皇帝老爷要做什么了吗?”   一位中年的文士看完了宫中的公告,脸上一副不赞同的表情。   简直是胡闹!   昨天还和朋友讨论说这位新天子是个靠得住的样子,眼下这位天子就来了这种病急乱投医的招数。   “这是宫中张榜求医的告书。”   他皱着眉说。   “说是宫中曾经教养过天子的萧太妃生了重病,太医局束手无策,天子向民间张榜公告,寻求良医。能医好萧太妃者,赏赐黄金百两,直入太医局为太医。”   “咦?太医局里太医们这么没本事吗?”   公告前,百姓们议论一片。   “连太医都治不好,民间郎中哪里行!”   “你们是有所不知,先帝之前病重的时候,太医们没治好,哎哟,给先帝杀了一片啊,那位大名鼎鼎的孟太医都死了!话说现在太医局里,应该已经没有几个良医了……”   有消息灵通的悄悄解释。   “这就是因果循环啊,杀医不祥,不祥!”   霎时间,七嘴八舌的百姓们议论的话题从“为什么要找郎中”偏移到“先帝得的是什么病”、“萧太妃是哪尊神仙”、“天子到底是谁养大的”等各种奇怪的方向去了……   人群中,唯有一个身材高大、须发虬髯的老人没有加入众人的议论,抬头望着那张皇榜,面色凝重。   片刻之后,他轻声吩咐身边的下人。   “你去把那皇榜揭了,我入宫去给人治病。”   “治,治……”   下人吓得有些口吃。   您老就做好杀人这份有前途的事业就行了,救人?   那不是药到命除吗?! ☆、第156章 埋伏?治病?   “什么?阿叔揭了皇榜入宫去了?这不是添乱吗?”王七刚刚从外面回京,屁股还没坐热听到这个消息,急的一蹦三尺高。   “还有谁跟他一起入宫的?小九他们跟着吗?”   “没有,入宫治病的郎中不许带随从,老爷子自己去了,临走时让我转告您,说是不必担心,他去看看二姑娘就回来。”   那下人也是一脸痛苦表情。   “您也知道,老爷子要做什么,哪里是我们拦得住的……”   “进宫看什么二姑姑!他要见陛下,我下次以皇商身份入宫对账时带着他就是了!他懂什么医术啊!”   王七难得有些慌乱。   “你别急。”   一旁如铁塔般站着的萧十四抓住了王七的肩膀。   “我爹性子虽然古怪,但不是个莽撞之人,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更何况那位萧太妃生了重病,对我们来说只是素未谋面的姑姑,对他来说却是看着长大的侄女,关心则乱也是正常。”   王七烦躁地扭动着自己的肩头。   “我能不急吗?他可是曾经入宫行刺过的主儿啊!眨眨眼砍死三殿下我都信!”   ***   再看我!再看我眨眨眼砍死你啊!   满脸大胡子的萧无名被面前一堆“郎中”看的心里发毛,心里大声咆哮。   偏偏这些看起来文弱的郎中们面上很浅,却一个个都是胆大包天的主儿,趁着宫中的宫人没来,一群人互相交头接耳,互相打探着消息。   毕竟都是竞争者关系。   “这位老,老伯,在下青州江世友,在青州开了一间医馆,擅长风科,此次进京乃是访友,恰逢其会,不知老伯尊姓大名,擅长哪一科?”   “老子擅长武科!”萧无名天不怕地不怕惯了,当场眼睛一瞪。“管你是开膛破肚,还是卸胳膊卸腿,手到擒来!”   这叫江世友被说萧无名冲的一噎,有些悻悻地讪笑:“这,这位老伯,就算您想对自己的出身本事保命,也不用说的这么吓人……”   他摸了摸鼻子,以为自己打探别人*的事情触怒了人家,也不敢再多言,屁颠屁颠跑回人群之中去了。   “怎么怎么,打探到了吗?什么本事?”   几个医者站在一起窃窃私语。   “没打探出什么,他戒心很重。不过从他语气中,听得出大概擅长的是外科。”江世友摇了摇头:“萧太妃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如果是风疾,我们几个还能施展,要是其他……”   这世上有很多本事,是年纪越大、从事的时间越长越受到尊重的,其中一门便是医术。   萧无名看起来虽然不像是郎中,但他头发已经花白,至少有六十岁以上,却皮肤红润舒展、气血充足眼神有力,丝毫不见老态,显然是个极会保养自己的老人,或是有什么养身之术。   对于这一屋子揭了皇榜进来的郎中来说,没有几分真本事是不会进宫的,否则治下个欺君之罪,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正因为他们是有本事的,一见萧无名才觉得压力山大,这萧无名年纪资历看起来在他们之中是最大的,又有一股子“舍我其谁”的气势,不是在某一行业到了极崇高的地步,养不出这样的气势来。   有些上了年纪的郎中,犹记得当年张家太医令还在时,领着几十个徒弟在京中义诊,身上就有这么一股子气势,在他面前,任谁也不敢说出“您这病看的不对”这样的话。   听到是“外科”,好几个大夫当场就变了脸色。   医门一道,无论是内、妇、伤、风,俱是高手如云,唯有“外科”,非胆量、本事都是人中翘楚者不得精通。   常听说有人掘尸研究人的内脏器官并身体构造结果被官府拿住法办了的,在医门之中也是谈之色变。   刹那间,他们的眼前出现这个老者挥动铁锹,在乱葬岗中挥汗如雨,发掘出一具一具尸体开膛破肚的样子,顿时齐齐打了个寒噤。   再见萧无名虎背熊腰,人高马大,让这股子想象越发生动真实,再加上之前江世友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再也没有人敢上前。   萧无名年纪越大,脾气越是古怪暴躁,年轻时人人都喊他一声“好汉子”,等他老了,背后都称他“老爆竹”,自然耐性也大不如前。   他进宫来,是想用医者的身份见萧太妃一面的,谁知道被人丢在这间屋子里,根本没几个人招呼,还被一群人离得远远的指指点点,跟耍猴一般,恨不得掀了这间屋子,自己去宫中找去。   就在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卷袖子,悄悄数着屋子里多少个侍卫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噼啪的鸣鞭之声,更有赞者大声通传。   “圣驾到!诸君迎驾!”   于是乎,一个个医者满脸欢喜,几乎是迫不及待的跟着屋子里的侍卫和传召官出了屋子去迎驾。   老远的,只见得皇帝的仪仗浩浩荡荡地过来,为首八个一身金甲的侍卫,俱是身长过九尺的巨人,犹如两扇门板一般遮住了来人的视线。   哼,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浪费钱!   萧无名眼睛从这些金甲卫身上扫过,心中不屑地哼哼。   他在萧家被灭门时曾经夜闯深宫过,金甲卫在他手下没有几个是一合之敌,最后倒是有一个妇人手持银索将他逼退,不认识路又被困在角落里,差点被箭射死,憋屈至极地逃了出去,所以对金甲卫很是看不上。   但他身边的郎中们早已经被皇帝仪仗部队的威仪吓傻了,不必别人提醒,那皇帝离得还远呢,就已经有人吓得陆陆续续跪拜起来,留下萧无名心中实在是不想跪,可要想见到侄女,就必须跪不可,老爷子左右挣扎一番,最终还是跪了下来,可心中的憋闷,可想而知。   在他心目中,自己跪的不是皇帝,是杀了他一家老小的仇人之孙,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憋屈的?   就因为都跪着,刘凌一句“起身”之后,直到进了殿中,众位医官才看到这位皇帝的真容。许多人还因为胆怯,连头都不敢抬。   但这其中肯定不包括萧无名。   萧无名对刘凌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太年轻了,年轻到自己对他动手,都有些“欺负小孩子”的意思。   此时刚过完年没几个月,刘凌才刚刚十四岁,他做他曾祖都够了。   罢了罢了,今日看侄女儿要紧,不跟这娃娃皇帝一般见识!   刘凌在殿中坐定,眼睛也开始在所有揭榜入内的郎中扫视,想要找寻出自己想要的人选。   萧无名的身形样貌太过特殊,刘凌自然是一眼就注意到了他,再见他的眉毛和脸型都和萧逸有几分相似,更是确定了自己这“愿者上钩”是成了。   刘凌也不啰嗦,伸手召来王宁,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王宁会意地点了点头,站至殿中,开口说道:   “诸位既然揭了皇榜,应当明白为什么会在这里。萧太妃突然恶疾缠身,来势汹汹,非良医不得医治。诸位并非太医局的太医,陛下也不知各位的根底,唯有考验一番各位的医术,才能领各位去见萧太妃。”   这话说的也是合情合理,否则什么阿猫阿狗都揭了皇榜入宫,谁知道会不会混进歹人?   这群郎中自然是连连称是,任由刘凌派出的医官提问。   萧无名听到要“考验”,当场脸就绿了一半,胡搅蛮缠道:“所谓望闻问切,陛下都不让吾等看见病人,怎么知道能不能治病?问问题?死记硬背医术要是有用,那人人都是扁鹊一流了!”   唰唰唰!   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聚焦到了萧无名身上,想看清这胆大包天的人是谁。   刘凌心中乐开了花,知道这位长者恐怕是不懂什么医理的,现在也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连强词夺理都出来了。   几个宫人见到萧无名如此大胆,立刻怒不可遏地想要上前训斥,结果刘凌将手一抬拦住了,笑着点头。   “这位老人家说的是,不能望闻问切,确实看不出本事。这样吧,朕小时候住的地方阴寒,担心身体留有什么隐疾,诸位大夫不妨为朕瞧瞧,顺便考验考验诸位的能力。”   他抬起手腕,大大方方地对下面十几个医者颔了颔首。   “请便吧。”   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给萧太妃治病吗?怎么变成给皇帝诊脉了?   难道萧太妃有疾是假,其实是皇帝得了什么隐疾?   我的天,这要诊出来,会不会被杀人灭口啊!   已经有郎中开始后悔为了一鸣惊人揭了皇榜。   不过好在也许是刘凌的性格十分和善,又或者是刘凌的年纪比较小看起来没有那么吓人,渐渐的,就有想要谋取富贵的郎中壮着胆子上前,开始为刘凌诊脉。   因为刘凌之前有说自己小时候住在“阴寒”的地方,好几位大夫都往这方面去表达自己诊出来的脉相,有一个不知道是危言耸听还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本事,甚至说皇帝小身体亏损严重,需要好好调养,估计是听说过皇帝小时候被贵妃迫害冷宫里成长的故事,已经自行脑补出缺衣少食的童年生活。   也有几个性子正直或聪慧的,诊完脉连连摇头,直称皇帝身子没有问题,不但没有问题,还比旁人更好一点,气血充盈,身体强健。   刘凌不管听到什么都是但笑不语,也不发表意见,等到那位满脸胡须的萧老爷子上来,对着刘凌随便拱了拱手:“陛下金安,老朽姓萧。”   刘凌心中又确定了几分,笑着点点头,伸出手。   自古武者大部分都通医术。   一来,学武之人好狠斗勇,许多伤是不方便也没办法去医馆诊治的,自己必须得学着处理,二来,但凡上乘的内功和武学,都必须要认穴、识脉,像是太虚真人那样的内家高手,甚至能以内力为人推宫活血,减轻风疾。   所以只是诊脉,对于武道上已经达到巅峰的萧老爷子来说,绝不在话下,可让他治病开药,那就是干瞪眼了。   萧无名抬起手指的时候也只是想随便诊一诊胡乱敷衍下刘凌就好,谁料手指一搭上脉门,他顿时一怔。   没一会儿,似是为了再确定一遍似的,他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一只手按着脉门,一只手甚至在刘凌的手臂经脉上探了起来。   “放肆,怎可冒犯陛下御体!”   王宁眼皮子一跳,急的上去阻止。   你懂个屁!   萧无名抬起头眼睛一瞪,吓得胆量不小的王宁都忘记了呼吸。   这这这这人太可怕了!   怎么会把这种人召进宫里!   “无妨,医者本事不同,也许这位老者就是如此诊脉的。”刘凌没有动弹,任由他继续试探。   只是他暗自里也做了戒备,如果萧无名要对他的经脉中运气,他却是不干的。   萧无名的手段,他小时候也经受过一次,那一次,“萧太妃”动的更加过分,恨不得把他全身上下都摸个遍。   小时候他不懂,以为萧太妃性子古怪,后来学了武才知道,原来学武之人讲究“根骨”,越是高明的功夫,对身体素质要求越高,否则贸然学之,反倒对身体有害,无论是将门兵家,还是江湖门派,择徒都有自己的手段。   萧无名摸来摸去,当然也是因为探出了萧家先祖才有的先天真气之故。等他摸过几处根骨,眼睛里的神采越发炽热,简直到了要跳起来的地步。   极品!这么一副极品的身子,怎么就糟蹋在这里了!   萧无名抬起头,把刘凌的胳膊摸来摸去。   要是早十年知道冷宫里有这样的玉质良才,他就是拼了半条命不要也要把他从宫里抢出来,管他是不是什么皇子!   这样的胚子,放在江湖里,那几个大门大派的老怪物为了收为徒弟,肯定要打成一团,说不得还要来个“元山论剑”,这可是继承衣钵、发扬光大的绝好苗子啊!   刘凌先开始随他摸,可等他露出一副“老子恨不得把你扒光”的表情时,鸡皮疙瘩忍不住爬了满臂。   其他的医者们也是眼神古怪,见过诊脉的,没见过这么诊脉的,这哪里像是望闻问切,简直就是在调戏大家闺秀!   “你这厮要再摸,老奴就要找侍卫把你叉出去了!”   王宁一阵悲愤之气大起,连连跺脚。   “哦,陛下脉相确实不同常人,所以一时忘形。”萧无名装作若无其事地收起手,“陛下小时候经脉似乎受过损?”   “然也!”   “就是恢复的不是太好,看样子给您调养的那位郎中,也是个庸医。”   萧无名脸上有着惋惜之色。   他们萧家留在宫里的那位嫡系子弟到底是什么笨蛋?这么极品的体质,竟然这么多年了才刚刚有恢复如初的苗头?   换了他,药浴针石,再加上武林高手日夜用内力冲刷经脉,早就已经成就了一位绝世高手了!   “倒不是庸医,而是缺少医药,只能用最笨的法子。”   刘凌想起冷宫里无药可做药浴,只能有什么用什么的日子,天天都要受几百针,他这经脉,活生生是用各种痛苦保住的。   萧无名略微一想,就明白了是为什么,心中对于他的憎恶倒是少了几分。   也是个没受过刘家什么好处,小时候一直受苦的,要不是有他们几家在后面出谋划策来回奔波,也不至于坐上这个位置。   这么一想,萧无名的自信和骄傲莫名又扬起了头。   老子萧家能扶起高祖,也能扶起个少帝来!   刘凌进老先生莫名其妙高兴起来了,也是无奈,咳嗽了一声,吩咐其他医者:“之前说朕身体大好的,去太医局接受考试,如果考试通过,赏赐黄金十两,留在太医局做一医官候补。其余众位郎中也辛苦了,由内侍好生送出宫外,赏赐宫绢五匹。至于这位萧郎中……”   他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道:“说起来也巧,您和萧太妃同姓呢。”   萧无名心头一跳,有些犹豫地看向刘凌,不知道他是看出了自己的来历,还是没看出。   “您老本事却是不凡,随朕去看一看萧太妃的病吧。您都这把年纪了,倒也不必避讳什么。”   他说罢,便站起了身。   听到皇帝的旨意,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咬死皇帝无病的,自然是庆幸无比,说皇帝有隐疾的,投机不成的,心中大是后悔。   之前许多郎中将萧无名当做劲敌,果不其然,让他一举成名了!   只是再郁闷再懊恼,皇帝发了话,也只能各去各地,唯有萧无名被刘凌亲切的留在身边,边走边聊。   刘凌虽然宽厚,但和人并不十分亲热,乍见他对这老大夫这般态度,许多宫人都心中不解,只以为萧太妃确实病得不行了,刘凌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所以不得不如此拉拢他。   他们又怎么能想得到,刘凌拉拢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大夫,而有可能是执掌一方兵马的隐形将军呢?   “萧太妃这是思念成疾,希望萧老先生能治好他。”   刘凌见宫人都避的很远,说话间也就不再遮掩。   “所谓心病还要心药医,还请您多劳神。”   萧无名一点就透,当场就眉目大展:“您放心,我呃,草民这里就心药最多,保管药到病除!”   刘凌点了点头。   “陛下,草民刚刚为您诊脉,发现您是先天体质,敢问您可有什么学武的师父?”萧无名憋了半天,实在被刘凌的体质勾的心痒难耐,忍不住问了出来:“可曾练过武?”   “小时候胡乱学了些,算不得什么高明功夫。”   都是你们家的家传功夫!   萧无名把胡子捋了又捋,吞吞吐吐,想跟他说如果他皇帝不做了,可以跟他学几手高明的功夫,保准天下无敌。   可转眼一想,天底下有几个像他这样,不学沙场万人敌的功夫,跑去学什么拳脚搏击之术?   更别说这人是个皇帝,练的那是万万人敌的本事了!   “哎,可惜了!”   萧无名皱着眉头,连连叹气。   刘凌没听懂他“可惜”什么,也不多问,只是含笑一直引着路。   “可惜啊,真可惜!”   “哎,可惜!”   这萧无名也是可爱,之前把刘凌当做刘家子孙,心中对他几分厌恶、几分想要利用他救出家中子嗣,可一旦知道他有先天之气,立刻就像是动物闻到了特殊的气味一般,顿时将他当成了萧家先祖的后人,“自己人”,看他也就和其他刘家人份外不同。   更别说这皇帝一副好相貌,看起来不像是从小奸猾之人,颇对他的胃口。   就是不能离开宫廷随他去学武,太是可惜了一点。   两人就这么一个含笑不语,一个时不时锤头顿足被人当做老疯子,还算顺利的到了昭庆宫,早已经有宫人等候多时,上前接应,三拐四拐,去了里面最深的一座偏僻宫殿。   “萧贵太妃就住这里?”   老子萧家的侄女儿,当年也是一入宫就是贵妃,不住在昭庆宫最大最好的主殿,住在这偏僻小旮旯里?!   这皇帝欺人太甚!   萧无名眉头一皱,好感度顿时降低不少。   “为何住这儿,老先生一会儿便知。朕不忍进去见萧太妃的病容,就在这里等你,请你好生诊治。”   他在萧无名意外的眼神中指了指两个出来的宫人。   “这是焚琴、这是煮鹤,是萧太妃贴身伺候的宫人,她们会指引你去见萧太妃。”   “老先生好,奴婢是焚琴。”   “奴婢是煮鹤。”   “焚琴煮鹤?”   萧无名心中一阵迷惑。   他记得当年那侄女儿身边的贴身宫女,好像是叫冰肌、玉骨啊。   罢了,或许是宫中换了伺候的人?   萧无名按下心中的疑惑,跟着焚情煮鹤进了殿中。   不入殿还好,这一入殿,萧无名顿时雷嗔电怒,运劲于身,浑身上下犹如爆豆一般啪啦啦响了起来。   这是外家功夫运用到极致的表现。   小皇帝是故意设计诱杀我?   萧无名又气又怒又恨,一双蒲扇大掌猛然捏成了拳头。   否则这殿中,为何有这么多高手的气机?!   他抬头四处望去,那柱子后、幔布边、屏风之侧,甚至梁顶之上,都有数一数二的高手,若不是他闻风辨位的功夫已臻化境,说不得都不能发现这些藏匿了行踪之人。   但凡豢养的这样的高手,十个里九个都是刺客,这般埋伏在他侄女儿的宫中,不是为了刺杀又是什么?   难怪把他引来这样偏僻的角落,还说一进去便知!   想到那心机深沉的小皇帝还没有走远,萧无名哪里还要再进一步,当下脚步一蹬,整个人犹如电射一般调头而回,就要奔出殿外。   老子杀了那个小混蛋!!   敢骗老子!   有先天之气算个鬼,果然不像他们萧家人,跟他祖父和父亲一个德行!   萧无名在江湖成名多年,俨然就是这一代的武林盟主,他杀心一起,整个殿中杀气犹如实质般凝固了起来,让一旁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焚琴、煮鹤血脉不畅,掩着胸口觉得呼吸不顺。   其余隐藏在殿中的大司命对杀气最为敏感,一看他突然起了杀气就扭头往外走,知道他肯定是误会了什么,云旗当场传音入密:“兄弟们,快把他给拦下了,不能让他跑出去!”   “想拦我?你们这群兔崽子也要看看有没有这样的本事!”   也不知道萧无名是怎么听见了传音入密的声音,居然运劲用狮子吼向着发出声音的云旗方向大叫了一声。   这一下狮子吼震得云旗气脉一滞,竟从梁上掉了下来。   好在其他几位大司命眼疾手快,迅速奔到门前,伸手一抖,封住了门口。   “天蚕丝?”   萧无名看着射入木柱中封住门口的天蚕丝,冷笑一声:“这小皇帝为了杀我,好大的本钱!”   说罢,扬起一掌,直接拍向一位大司命,将他打的吐血倒仰了出去。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云旗一擦嘴角的鲜血,当场嚎了出来。   “主子!您快出来!兄弟们罩不住,您这位长辈太能打了!”   “哼哼,打了老的,又来小的?”   萧无名蒲扇大的手掌一挥:“来多少,打多少!”   “多年不见,您果然威风不减……”   说话间,一声爽朗的笑声随着一道人影从内室出来,不是萧逸,还有何人?   “只是我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皇帝赐下的,打坏了要去报备,实在是麻烦的很……”   说话间,一声爽朗的笑声随着一道人影从内室出来,不是萧逸,还有何人?   走出内室的萧逸恢复了男人的打扮,否则不必说云旗,恐怕这老爷子生气起来,连他都一起打。   “你,你是……”   看着出来的人影,萧无名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副活见鬼的表情。   ***   庆州府衙。   悄悄将刘祁和田珞召来的假秦王陈源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很好,很好,就凭这长相和身材,收入帐下也不算堕了他的威风。   这一群少年公子里,还就这两人个子比他矮些。   刘祁再过一个月就十六,这假秦王既然要找身材相貌都与他相仿的,当然年纪也在十六左右,也是清秀的长相,斯文的气质,只是眼睛里隐隐含着一股自负之色,有些让人不喜。   话说回来,刘祁自己也是以冷傲出名,找一个看起来自视甚高的,倒也符合他的气质。   好在陈家不愿意在外面找个长得十分像刘祁的替身,只愿意用族中子弟,否则如果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恐怕刘祁立刻就要露馅。   即便是如此,田珞心中也升起诡异的感觉,总觉得这秦王和刘祁有些相像,但再看其他人的态度,似乎又没像是她这样敏感。   也幸亏陈家家主陈武不在这里,他是见过刘祁画像、知道刘祁习惯相貌的,要是见了刘祁,立刻就能看出真秦王在这里。   也因为如此,刘祁心中更加七上八下,直觉告诉他,假秦王身边不能久待,不然恐怕要出事。   但陈源可不管他们想什么,他用一种奇货可居的表情看着两人,笑着点头,用一种老气横秋的语气开口。   “本王平生最喜欢聪明人,尤其是年轻的聪明人!本王决定要重用你们……”   “从明日起,你们就跟随在本王身边,同进同出吧!”   “啊?”   “啊!”   假秦王看着两个年轻人“欢喜的傻了”的表情,笑的更加高兴。   “不必感激本王,本王最喜欢提携同伴,呵呵,呵呵……”   呵呵你娘的大头鬼! ☆、第157章 青天?白日?   皇帝大肆张贴皇榜的行为并没有挽救得了宫中萧太妃的性命,不过是半个月的功夫,萧太妃就薨了。   据说皇帝对这位太妃的去世十分痛苦,伤心的几夜不能入睡,更是亲自为其守灵,直到被言官劝谏悲痛过度有伤龙体,才勉强离开昭庆宫处理宫务。   虽然在这一点上退让了,但另一点刘凌十分坚持,他要开其祖平帝刘甘、恵帝刘权的陵寝,将当年在冷宫中仙逝的老太妃们入陵陪葬,却被众多朝臣制止,认为于理不合。   代国的礼法,除皇后外,妃嫔不得和皇帝葬在一起。这据说也是高祖当年的旨意,为的是怕后人不仁,宫斗之中拿捏未亡人,以嫔妃殉葬,索性干脆只让皇后陪伴身侧。   没有谁敢让皇后殉葬。即使是平帝之时,皇后犯下如此重的罪责,她死之后,也是同葬平陵。   马姑姑临死还记着恵帝的好,听到刘凌许诺等她死后会让她与恵帝同葬,激动的连死都不怕了,可见对于有些妃嫔来说,死后能躺在丈夫的身边,哪怕是和别人分享,也是好的。   刘凌这么做自然是做戏,不以“合葬”为由将“萧太妃”的棺椁在昭庆宫中多停灵一会儿,哪有时间为萧逸将军“死里复活”做准备?   是以无论这些大臣劝谏也好,哀求也罢,甚至吕家上奏表示不满,刘凌依然咬牙扛着,就等着萧无名的人马快点化暗为明。   昭庆宫。   “祝您武运昌隆,攻不不克。”   薛太妃知道萧逸此次出宫,恐怕再也不会踏足后宫,从此之后战场就是他的天下,又要重新恢复那睥睨沙场的男儿之身,心中也为他高兴。   萧逸在冷宫里熬了半生,说不期待出宫那是假的,可一想到自己要离开这么多“姐妹”,心中也有些难过,听到薛太妃的祝福,只能红着眼眶点头。   “此番出宫,我是决意死也要死在沙场上了!”   他再不想困顿于宅院卧榻之间。   “不要说死啊死的!”方太嫔哭的像是个泪人儿:“你们说三儿怎么那么精明啊,抓到能用的人都拿去用了。张茜被指派去教导新的医官,薛芳要每日审阅他的功课,免得在太傅们面前丢脸,现在连你都要假死出宫为他打仗,他就这么少不得你一口饭吃吗?”   “休要胡说,萧大哥大好男儿,难道真困死在这宫中不成?我们该为他高兴才是!”杨太嫔也是眼泪汪汪,不过泪中含笑:“等萧大哥出去出息了,我们这些‘妹妹’出宫,也算有个照应,这是好事!”   “是,萧某早已经把你们都看成了我的亲妹子,如果你们要出宫,萧家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谁敢欺负怠慢你们,黑甲卫绝不饶他!”   萧逸摸着新生出来的胡子,笑的温和。   胡子,是为了他再次示人时,能和后宫那位“萧太妃”的样貌区分开,掩护自己的身份而蓄的。   那一天,萧无名发现自己最喜欢的二侄子没死,自然是欣喜若狂,恨不得对天狂吼三声,可当他知道萧逸为什么能活下来后,表情却变得极为凝重。   《缩骨功》和《易容术》自然是江湖上两大奇术,它在隐匿行踪上的好处,不必多说。只是凡事有利就有弊,这两种本领用来救急应变可以,长期乔装改扮,反倒对身体有害。   为了假扮妹妹的身份,他白天里要用缩骨功,还用胭脂水粉和各种染料“易容”,胡子这种东西,还未长出来就要处理掉,从未留过,好在他毛发并不茂密,不算太大的问题。   只是长期缩骨、易容,早就给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尤其是他的下肢,骨节和筋腱都磨损的极为厉害,到了五十岁左右,恐怕就要不良于行,其余颈椎、手臂各处,更是不必多提。   跟缩骨比起来,脸上皮肤看起来白皙实则粗糙这种长期敷粉涂面留下来的毛病,倒算不得什么了。   萧无名当年将这本书给兄妹俩的时候,还以为他们只是淘气用来交换身份,两人都是名门大族的佳儿佳女,自不会将这些江湖草莽的东西长期用着,当然也就没有告知过他们长期这个的坏处。   但他没想过自己的侄儿未来会因为这个而留住性命,甚至一用就是几十年,当他知道这结局之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又是内疚,又是自责,可想想至少命是保住了,越发百感交集。   所以当萧逸说自己想恢复男儿身份,堂堂正正地带着黑甲卫重回京城,重立门庭时,萧无名几乎是立刻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我背不住你咧!当年哥哥对我百依百顺,连我任性离家后家中那一百杖责都替我背了,险些被打死!俄只不过是代为照顾黑甲卫这么多年,怎么就能当成自己的东西咧?”   萧无名心情一激动,陇右口音就不住往外冒:“你放心,等你出了宫,我接了你去见黑甲卫,大张旗鼓的回京!”   就连萧逸都没想到这件事就这么顺利,在他想来,这位叔叔接管黑甲卫一辈子,又在陇西创下了那么大的家业,怎么说放手黑甲卫也得想一想。   他却忘了,这位曾经也是萧家的嫡系公子,当年若是想带兵打仗,也是独领一方兵马的大将,黑甲卫是精锐,可他这么多年若不是为了养活黑甲卫上下留在陇右,早就过上了他江湖扛把子的日子,何必又做生意又立什么铁骑山庄?   他是想报仇,可如果萧逸不愿意报仇,而是想重新让萧家回复原样,他也是鼎力支持的。   在这位老人看来,这些东西都是哥哥的,他不过是代为保管。如果萧家没人了,他就领着一群兵马杀上京城给全家上下报仇,现在萧家还有人,而且是他嫡亲的二侄子,自然是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至于他,卸下这副担子,终于可以完成少年时拔剑走天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杀人如麻刀头舔血的日子。   何不快哉!   萧逸听说能执掌黑甲卫,也很是高兴。   黑甲卫,本就是他的兵马。   当年他还未入禁卫做禁中左右身备府的统领之前,便是黑甲卫的主将骠骑将军,领着八千黑甲卫骑兵和两万余服务于黑甲卫的步卒、马奴和后勤人员,堪称年少得意,意气风发。   只是当年妹妹入宫,父亲蛰伏,他和大哥商议一番后,认为皇帝恐怕是对他们家领军的将领太多而感到忌惮,否则不必在搅黄了萧、吕两家的亲事后又顺利成章让妹妹入宫。   他们那段时间,一直想着该如何让皇帝放松戒备,当时大哥是一方大将,父亲更是不必说,柱国大将军在代国只有一人,他父亲被四十万大军称做“萧元帅”,自然不同于普通将领。   思来想去后,即使是萧逸,也明白只有自己放弃这一支黑甲卫,不再在外领军,方得皇帝的放心。   况且黑甲卫不受外人辖制,在他手中,和在族长其他长辈手中,也并无什么不同。   所以皇帝下令召他入京为禁军统领时,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领命了。   时光荏苒,这么多年过去,黑甲卫兜兜转转,俱从精壮之士变成了“老将”,拳怕少壮,恐怕如今这支黑甲卫里还有不少是以前那些部将的儿子一辈,如此想来,萧逸又有些伤感。   “方姐姐,这样的时候,赵姐姐怎么不在?她不是最喜欢……唔唔唔!”   窦太嫔说到一半被方太嫔捂住了嘴,拼命地挣扎着。   “呵呵,窦太嫔在说笑话,笑话……”方太嫔干笑着,“赵清仪许是太难过,找哪里偷偷哭去了,等你要走的时候,应该会来……”   萧逸听到赵清仪的名字,面上一怔,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直到宫中那顶秘密接人的小轿移到了昭庆宫的门口,赵清仪才顶着一双核桃大的眼睛追了出来,眼见着轿子已经走远,这才扑倒在殿门的柱子上,大哭特哭,简直像是丢了自己的魂儿似的。   “我第一次知道,你这般爱哭。”   从柱子后突然转出一道人影,望着赵清仪的哭脸,戏谑地笑着。   “萧逸!”   赵清仪抬起头,不敢置信地傻愣住,鼻子下面甚至还挂着鼻水儿。   然而这样的傻相却没让萧逸露出嫌恶的神色,甚至宠溺地举起手抹掉了她的鼻涕,笑着说道:“虽说是半夜,可从大门口走太大张旗鼓,我让轿子在后殿门口等去了。”   “你……你这人……”   赵清仪看着四周无人,还以为她们早就把萧逸送走了,心中对自己的倔强和别扭懊悔了半天,如今才知道这人又是在开玩笑!   必定是他知道她一定会追出来,特意支走了她们!   他简直就是个芝麻馅儿的包子,除了外面是白的,里面腹黑的可以!   “我这人虽不好,可还是可靠的。”萧逸在赵清仪傻呆呆的表情中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亲了亲。   萧逸新长出的胡子有些刺手,扎的赵清仪手掌不由得一抖,想要抽出去藏好,去而被萧逸紧紧抓在手中。   “前些日子见了我叔父,他跟我说……”   萧逸的语气中满是笑意,脸上却认真至极。   “我们萧家被灭了满门,我这一支只剩我一人,虽说我已经四十多岁了,但生孩子还是没问题的,开枝散叶的事情刻不容缓……”   赵太妃听到萧逸的话,脸色一白,犹带着泪痕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我就先恭喜您能逃出生……”   “我琢磨着,虽说四十岁生孩子是危险了点,但我萧家有不少强身健体的功夫,如果再请叔父给你推宫活血调养身子,我们留下子嗣却是不成问题的。最不济,不还有个妇科圣手张茜吗?让她照顾你养胎,她应当乐意。”   萧逸语气一转,引得赵太妃被咬的生疼的后槽牙突然痒痒了起来,恨不得咬他一口。   “女人被娶回家去就是为了开枝散叶?你说要我生我就生?”   赵太妃瞪着眼睛。   “你问过我愿意不愿……”   “那你愿意吗?!”   萧逸捏着赵太妃的手已经有些颤抖,这是他控制着力道不会捏疼她以至于肌肉紧绷的缘故。   赵太妃被问的脸色从白变红,看着萧逸以前没有的胡子,更加是呆得可以。   似乎从萧无名入宫之后,有什么东西跟着萧逸的胡子一起,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看到赵太妃平日里贼心都写到了脸上,临到关头反倒退缩起来,萧逸叹了口气,又换了种说法。   “是我太自私了,光想着你能陪我度过下半生,却忘了我这一身毛病,能不能活到知天命之年都难说。也罢,我祝你……”   “什么叫活不过知天命之年?你有什么毛病?”   赵太妃眼睛一眯,眼神也凛然了起来。   “你瞒了我什么吗?”   “倒不是瞒,只是那缩骨功长期使用,对身体负担极大……”   萧逸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不过也不会死就是了。   “所以我才说,不能拖累你伺候我这个可能下半辈子残废的废人,说不得以后还会再做一次寡妇……”   “做寡妇怎么了,做寡妇就是惨事吗?我若死在你前面,这是闭着眼睛都不放心哩,还是你走在我前面好!”   赵清仪抽回手,有些不自然地说道:“三儿已经答应我过几年假死回家去,你,你这几年要做大事,不要记挂我。我会,我会……”   “我会让张茜给我调养身子,放心,你不会绝后的!”   她说完这句话,扭过身子,捂着脸就奔。   “两年后,我会去西宁伯府接你。”   萧逸笑的眼睛贼亮亮的,对着奔离的张茜低声喊着。   待发现赵清仪突然踉跄一下差点跌倒,他的笑意更盛了。   “主子,我说你不必叫萧逸了,叫笑意得了,你看你笑的……”随着一声埋怨的声音,从梁上跳下来三四个大司命,一下来就搓着胳膊。   “您说你说起这要命的话,怎么一套一套的!”   “从此之后,不必喊我主子了。‘湘君’已经奉了新任的陛下为太一,你们以后也都是要跟随太一的人,怎么还能喊我主子?”   萧逸转过身来,脸上有一些伤感。   “日后,该改口叫东皇了。”   云旗有些黯然神伤的低下头,大概还不能适应。   “你们不跟我离宫才是最好的,少司命和大司命原本就是依靠而生,你姐姐素华这么多年没见你,应当十分想念你。我已经卸任‘湘君’,赵清仪即使跟了我,也不会是‘湘夫人’,九歌其实已经名存实亡,而这位又是个宽宏的,说不得再过几年,你们也可以得到自由……”   萧逸接过云旗预先替他保管的布袋,在手中捏了捏,也有些怀念之色。   “这么多年了……”   “主,呃,萧将军,轿子在后殿已经等了许久,该走了。陛下还在宫门边等着送你出去呢。”   “看看,刚刚还舍不得,现在就催我走了。”   萧逸笑着摇了摇头,顺从地跟着大司命去了后殿,登上了后宫里高级女官才能被赐坐的轿子,一直到了皇宫侧门的门口。   正如那位大司命所说,刘凌早已经在宫门口等着了。   这边镇守宫门的都是他信得过的禁卫,大多是燕六的班底,如今放一顶轿子出宫,谁也不会问什么。   轿子在刘凌身侧停了一下,从墨绿的轿帘中伸出一只手来掀起帘子一角,有好听的女声在轿子中传出:“我多受陛下照顾,如今要出宫去了,还望您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身边那些人,也厚着脸皮祈求陛下能继续看顾……”   刘凌知道他说的是焚琴煮鹤和那些大司命,点了点头。   “朕明白,必定不会让您担心。”   没一会儿,那一角中又递出个布包:“思来想去,我也没什么好留给陛下做个念想的,这几本册子,只是我一些拿不出手的小小心意。此外,陛下若还想学一些高明的功夫,可以去陇右铁骑山庄送信,里面那位庄主,可是心心念念要教出一位叱咤风云的徒弟!”   这话,就是带着玩笑了。   刘凌天不亮就起,所有人都睡了才睡,连每日里练骑射的时间都没了,哪有什么时间学什么高深武艺,闻言顿时苦着脸,接过书以后哼哧哼哧了几声:“这,这还是改日再说吧,等朕有空的时候……”   “您多保……哎!”   萧逸叹了口气。   “我又何必做这女儿状,他日再见,皆大欢喜,岂不是更好?”   “陛下,我去了。”   “愿您一路顺风,早日归返。”   刘凌心中也有些伤感。   随着他日渐长大,太妃们必定是要一个一个离开,寻找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又是孑然一身?   轿子里,属于萧遥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必不辜负陛下的嘱托……”   刘凌目送着轿子用极快地速度离开宫城,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才打开布包,露出里面的东西。   王宁用余光好奇地瞟了一眼,看出似乎是书册。   刘凌摩挲着放在最上面已然发黄的《九歌》,轻轻打开,第一页映入眼中的,便是东皇太一的画像。   然而这东皇太一,画的却不是他的高祖,而是曾祖恵帝刘权,因为那下面的注释写着:“东皇太一,太者广大之名,一以不二为名,言大道旷荡,无不制围,囊括万有,通而为一,故谓之太一。东皇刘权,立吾长子刘甘为储,统领九歌,继任太一……”   他一点点看下去,只看了几页,便明白这是本《九歌》的传承名册,如果是正常继承的储君,应当一并领了的还有提前已经做好储备的《九歌》,就犹如玄云和云旗老少两代大司命,一个服务于先帝,一个要到新的东皇继承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司命”之首。   由于皇祖母不能再忍,储君之位及早确立,到后来宫变先祖枉死,这九歌就断了继承,甚至出现了有人叛逃在外,不复回返的情况。   大司命、少司命等有所传承的还好,册子中俱有名录、来历、擅长何等本事,像是负责刺探民间消息的“山鬼”、负责监视漕运的“河伯”,负责代替国君出国担任使节的“东君”,都已经不知所踪。   云中君廉颇老矣,湘君萧逸已然卸任,湘夫人是伴随湘君而生,他一辈子未娶,也就没什么湘夫人,这九歌名存实亡,一本名册而已,只有这曾祖的字迹,可以由人凭吊,也难怪萧逸说“留个念想”。   将厚厚的一本《九歌》放在一边,刘凌在往下一看,眼睛一亮。   下面两本薄薄的册子显然是匆匆默出,墨色甚至还带着水气,绝没有超过这几日,两本册子一本上面写着《缩骨》,一本写着《易容》,不正是萧逸在冷宫里藏了这么多年的绝学吗?   有了它们,他又何必担心自己如同当年的先祖们一般出不得宫去探访民意?   乔装成燕六或其他侍卫,找一份宫牌来,他想怎么微服私访都没有危险!   好一个萧将军,真是给他送了份大礼!   ***   庆州府衙。   话说这边,假秦王打着“替父报仇”的名号在庆州招兵买马,又四处搜刮粮草,势力一步步壮大,照理说皇帝一定是坐不住,要派人马来攻了,可朝廷的王师却一直没有动用大军打过来,反倒按兵不动。   这种事不但没有让陈家的人松一口气,反倒更加不安,总觉得这位少帝似乎是酝酿着什么可怕的事情。   陈源毕竟不是他那老谋深算的伯父,伯父如今坐镇徐州大本营,第一次让他出来显露本事,虽说有伯父的心腹马维时刻监视,但毕竟不如之前陈家时那般谨小慎微,一心只想做出点成绩来。   正因为如此,陈源在积攒了足够的实力之后,立刻对所有人下达了自己的命令。   好消息是,他要去接受秦州兵马,离开庆州了。   坏消息是,他走的时候要带走庆州那些“质子”,以及“质子”家中送来的财物和人马。   听闻假秦王走时要带走所有的“公子哥”,自然是各家都在忙活,打点的打点,托关系的托关系,凭借着这套手段,倒让陈源又敛了一大笔财。   其实他也没想把所有人都带走,有些家族势力不显,只是在庆州当地有些本事,打打秋风占些便宜可以,要带走,他们自己都嫌麻烦,还要防着守着。这么做,只是最后敲打一次众人罢了。   在这么多打点的人家之中,几乎没有人管的田珞和刘祁就显得越发可怜。几乎所有明眼人都看的出来,他们大约是给家族抛弃了,连想办法“赎身”都不必,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其他人可怜这两人,陈源却是心里乐开了花。葛峰和田家那老狐狸越是明哲保身两面讨好,越是将这两个少年越推越远,对家族彻底寒心。   像是“葛齐”那样一看就是心高气傲的,说不得从此就恨上了家中这位冷酷无情的伯父,想要混出头来报复也不一定。   没错,“葛齐”表现的就是这么的心高气傲,傲的让陈源有时候也受不了。   这时候刘祁也想通了,与其当个“质子”,不如混在假秦王身边当个可受信任之人,日后做什么都方便。   就算想玩一票大的,被关在那陋室之中做一“质子”,连消息都传不出去。   “葛齐”毕竟是刘祁,那是正规受过皇子的教育,也曾当做皇储培养了这么多年的,学识才华眼光经验都有,当年东宫密密麻麻的功课就是证明。   莫说这个假秦王,就算在陈武面前也不会露怯,傲有傲的本钱!   有时候连陈源都想,这葛峰是眼睛瞎了,这么一个厉害的侄子,又没了父母,养的好了,和自己的儿子也没什么区别,日后出息了,难道还不能提携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把?   偏偏鼠目寸光,说抛弃就抛弃了。   也就便宜了他。   田珞虽然不如刘祁表现的才华惊艳,但她心思细腻,做事稳重,而且她的男装扮相实在是赏心悦目,人皆爱美,陈源也是一般,外事有时候让刘祁旁听,内务却一直让田珞学着,看样子是想栽培她往管事的方向发展。   也不管人家田家的大家公子,愿不愿意做一个“王府幕僚”一般的内臣。   于是乎,就在众人都在同情刘祁和田珞被放弃的时候,假秦王越发对他们嘘寒问暖,今日送珍宝,明日送布帛,一直在施恩,表现出自己对他们的赏识之意。   大概是什么人提醒了他,说是这两个少年都是十六七岁的“成人”了,可身边却一个可以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派了人去城中青楼里搜罗了两个还未开/过/苞的美姬来,给他们送了过去。   想这边刘祁和田珞从外面回来,一进了在假秦王隔壁的偏院,就被立在院中两个衣着轻薄的女子吓了一跳。   “两位回来的正好,秦王殿下说的果然没错,你们一会儿就回!”   说话的是秦王身边的“内侍”,看起来确实像是个宦官,声音也如女子般奸细。不过刘祁总觉得他和宫中的宦官不太一样,也太干净了点也太从容了点,身上也没骚味,估计是个假货。   刘祁不动声色地给了田珞一个“你上”的眼色,却发现田珞眉头紧皱,满脸“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的表情,丝毫没看到他的眼神。   刘祁叹了口气。   还是得我来。   “吴内侍这是?”   他笑着拱了拱手。   “哎哟,这难道看不出来吗?两位都是大家公子,难道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我家殿下也是疏忽,所谓红袖添香,两位离开家中来到秦王身边,自然是思念家中思念的很,我们秦王殿下虽然什么都能赐给你们,可家中的贴心人却是招不来的,所以啊……”   那“内侍”吃吃的笑着,指了指两个艳丽入骨的美人儿。   “给您二位送两位贴心人来了!”   刘祁错愕,嘴巴张的多大,而田珞的眉头则因为厌恶皱得更紧。   “这两位啊,都是此地花楼里的头牌,挂了牌子还没破身的,也不必要什么名分,两位在庆州时,可以陪伴一番。如果她们伺候的不好,你们去秦州时不愿意带走,再还给花楼便是,左右也算不得什么。”   江内侍对两个“花魁”的态度可见一斑。   “在下谢过秦王的好意,只是在下家中家风严谨,并无什么通房丫头,伺候的全是仆人小厮。这番心意在下心领了,不过这美人……”   刘祁咬着牙说道。   “在下实在是无福消受!”   “哎哟,难怪秦王殿下一直说您傲的很!是不是觉得她们配不得你的身份?您的话我都懂,可是这是秦王殿下的命令,我可不敢违抗。人给你们留下了,你们自己挑选,不愿意陪伴的,留在后院洗洗衣服做做粗活都行,反正人在这里,随你们的意!”   那江内侍似乎不耐烦跟这两个不识好歹的家伙再纠缠,见两个美姬一听到说“做粗活”齐齐变色,心中大为满意,拍拍手,带着一班侍卫就离开了。   留下刘祁和田珞面面相觑,被留下的两个美姬也是看看刘祁在看看田珞,似是用眼神在沟通该如何“分配”。   “怎么办,真拿去做粗活?”   刘祁头疼地小声问着身边的田珞。   “你舍得?”   田珞眼睛一瞟刘祁。   不知为何,这一眼把刘祁看的脸皮有些发红,明明那两个穿着暴露的美女都没让他动一下眼皮子。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刘祁咳嗽了一声,义正言辞道:“我刚说的不是托词,我家里是不准女人坏了人的品性的。”   她母亲最怕宫女弄出什么丑闻让袁贵妃抓住把柄,在他身边放着的都是年纪超过六十的老宫女和宦官。   “何况我要取用什么人,也需要我日后那妻子的同意,她若不同意,我先领了人回来,以后家宅不宁,我可不愿意。”   像他父亲那样宠爱袁贵妃,以至于后宫之中子嗣不存的事情,他不想历史重演,即便他不是皇帝。   嫡妻没有生子之前,他是不会弄出什么人命来的,也不要什么通房之人。   “你已经娶妻了?”   “现在是没有,不过总会有的,这不是防范于未然吗?”   刘祁很理所应当的说。   “谁知道我日后的妻子介意不介意?为了一时快活,一辈子不快活,这不是犯傻是什么?”   田珞面色好了点,至少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少年不是个猥琐的色胚子,对她来说也是个安慰吧,所以点了点头赞赏道:“你倒是个正人君子。”   “不过这两个人也确实棘手……”   她扭过头看着有些哀求之色的两个美人儿,心中也是犹豫。   她怕这两个人,是秦王送到他们身边监视的眼线,如果送回去了,惹恼了秦王,恐怕更是麻烦。   如果她是男人,挥挥手也就留下来了,但她是女人,要是……   “罢了,先让她们睡在下人房里,我来的时候没来奴婢,既然吴公公说让她们做粗活也可以,那就不如……”   “这位少爷,我们被送进来的时候,可没说要被你们两位一起‘用’啊!”其中一位美女梨花带雨地哭着:“明明送我来的时候,说是要送给一位葛郎君的,怎么就都成了您的下人了呢!”   这位美人儿长的小巧,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而且动作很快……   咦?   动作很快?!   刘祁还没料想到这意味着什么,就见着一道身影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玉燕投怀”,一口栽进了刘祁的怀里,紧紧抱住不放。   另一个美人见“姐妹”如此聪明,咬牙也拼了,效仿着她也猛扑田珞,把田珞吓得满院子转。   “你怎么回事,放肆!”   刘祁被人抱住,眼睛一眯,一股子冷意就从身上散发了出来。   然而无论他怎么挣扎也挣脱不了那“美人儿”的怀抱,反倒让外人看起来像是“欲擒故纵”,却不知刘祁有苦不自知……   他就没见过力气这么大的女人!   就在他正在挣扎间,那女人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一句话,突然让刘祁一下子愣住了。   “秦王殿下,属下叫铅华,是陛下临终之前派出寻找您保护您的少司命。您在宫中长大,应当听过少司命的名头。”   另一边躲避美女“飞扑”的田珞见了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冷笑。   刚刚还义正言辞,被美女在耳边吹了口气,就不动了。   果然是伪君子!   “你怎么知道……”   “属下们先去找了葛通判,知道您落入假秦王手中,只是少司命俱是女子,不好混入这里,只能出此下策。外面有人接应,等庆州府衙的人放松了警惕,属下就带您出去。”   这女人说话又快又急,更可怕的是,也不见她嘴唇怎么动弹,那声音就直往刘祁耳朵里钻,犹如鬼魅一般。   正是《九歌》不传的私聊本事,传音入密。   刘祁和刘凌不同,他从小在宫中长大,宫中秘闻是当做床头故事听的,自然也包括父皇身边一班专司护卫的少司命。   传说中大司命杀人如麻,少司命救人活命,之前三弟在灯节上逃出生天,也是靠的少司命的帮助,只是没人敢问。   一想到父皇驾崩之前甚至把少司命派了出来接应他,大概是因为庆州和舒州轮番陷落在叛军手中所以才浪费了许多功夫,京中更是换了位天子,心中又是内疚又是感动,几乎要落下眼泪来。   “被美女摸了几把,居然激动地要哭出来!”   田珞不可思议地看着突然一改往日冷漠的刘祁,心中大叫。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田珞落入了一个“雄伟”的怀抱里,这“花魁”用自己傲人的上/围不停磨蹭着自己的胸/前,还用着娇滴滴地声音说道:“公子不要让奴家去做粗活儿好不好?奴家会暖床,会唱曲儿,包您满意……”   “这马上入夏了,暖你个……不对!”   现在是辩论这个的时候吗?   田珞一撇头,看着刘祁突然一把拉住抱住她的那位身材玲珑的美姬,径直朝自己屋里去了,忍不住抬头看了看天色。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葛齐!葛齐!你给我出来!把我身上这一坨东西给拉走啊啊啊啊啊啊!” ☆、第158章 自救?救人?   刘祁那一封求救的信函,是在庆州陷落之前送出去的,而少司命奉命出京接应刘祁,任务也只是从庆州通判的家中将他捞出来,而后送到收复庆州的禁军手中。   只是假秦王背后的陈家早有预谋,先图舒州、江州、徐州,而后是庆州,彻底切断了京中三个方向的补给,若想先通畅这四州的道路,就得一点点打通,等到了庆州,假秦王早就带着搜刮一空的民脂民膏走了。   刘未当初派出少司命时,其实是在防备刘凌身后的人,所以并没有让刘凌知晓,少司命和京中断了许久的消息,素华担心京中有变,便去打探京中情况,就留下爱徒铅华和少司命里的好手,继续前往庆州通判府去迎接刘祁。   也就有了刘祁遇见秦王赐美姬之事。   “你能带我出去?”   刘祁按捺下心中的急躁,小心问铅华。   “这假秦王身边人马虽多,却没什么真正的高手,我可以来去自如。”铅华点了点头,“如果是深夜,带上殿下,虽然有些风险,想来也是可以出去的。”   “咦,另一个美姬不是你们的人吗?”   “前来庆州的少司命中,年轻貌美、能伪装成风尘女子的,只有我一个。”   都是中年妇人,如何伪装?   刘祁听到只有一人,不由得头痛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心中思索:“在假秦王身边一直留着肯定是不行的,绝非长久之策。可如果我现在走了,赵丹和田珞肯定要糟糕。如今这假秦王想要去秦州……”   有了!   他想了想。   “你说,父皇已经派出人马来收复庆州,只是路上道路被叛军毁了,所以前来庆州的速度就慢了,是不是?”   代国还是以步卒为主,遇到道路毁坏,肯定是要遇断桥修桥,遇阻路移石,速度缓慢也是正常。   “是这样。”   铅华不明白刘祁为什么问这个。   “外面既然有少司命的人接应,你又能进出自如,我便不必出去,在府中做个内应更好。我手书一封,你替我送出去交给其他少司命,务必用最快的速度转交京中来的将领,让他准备在去秦州的路上伏击这位假秦王。”   刘祁打翻茶水,用手指在桌上画着代国的疆域图。   “这里是庆州,从京中过来,要路过舒州,只是舒州道路已阻,又有陈家军的叛贼重重把守要道,不如从这边……”他手指一划,指了指江州一处地方。“从这里顺流而下,直达西边的梁州,在此埋伏。   “顺流而下?要渡河?”   铅华一惊。   “现在是春夏相交之时,水流充沛河道畅通,陈武的叛军人数不多,必定不敢偏离主道,也想不到京中人马会设伏。”   刘祁也不是一点兵法都不懂。   “从梁州伏击,便可把假秦王与陈武之间的援军切断。拿住那假货,我可以回复我的身份,让由朝廷的官兵护送前往秦州搬援军,再掉头反攻,和南方正在收复荆州几郡的苏将军、毛副将一起夹击陈家的人马……”   铅华看了半晌,点了点头。   “只是这假秦王什么时候出发根本无法预料,我信是可以送出去,可万一堵水而下的军队速度太快或太慢,都要出问题。如果假秦王的人马迟迟不来,埋伏在梁州的人马又没有补给,迟早是要暴露的。”   听到铅华的分析,刘祁摸了摸下巴,思忖了一会儿说道:   “留在秦王身边的这些人,也不见得都是誓死效忠之人,只不过家中有质子被他控制在手里,陈家的兵马又和庆州府的府兵勾结,这些人无非就是自保罢了。如果我们能设法弄出一场骚乱来,让庆州府衙里的人质趁乱跑掉,庆州地方豪族必定要发动反攻收回庆州地方,假秦王不得不仓皇前往秦州。”   “只要我们能成功在庆州引起骚乱,使假秦王无法控制局面匆忙出走……”   他手指一划。   “而此时朝廷的兵马已经在梁州边境伏击,前往秦州必定要路过梁州,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里会突然‘变’出一群朝廷的兵马,前有伏击,后有追兵,只能乖乖束手就擒。说不得,除了秦州的兵马以外,庆州这些人也可以为我所用。”   他们既然能效忠假秦王,难道还不能效忠真秦王不成?   朝廷的兵马,可是比假秦王领着的兵马要多!   铅华是素华的爱徒,如果不出意外,日后恐怕是要执掌少司命的,她只是负责保护人,不懂多少兵法韬略,但听到这位秦王殿下说的有理有据,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一丝敬佩。   只是少司命的职责时刻提醒着她,让她还是挣扎说道:“殿下,这些部署,不如等殿下脱困后亲自去和禁卫军将领沟通,我等奉命出京,是为了平安的将您送回京中,如果您有个万一……”   “你自己也说了,四方道路受阻,我和你们即便能离开庆州府衙,如果假秦王关了四门,我们就要一直被困在这里,而且还会打草惊蛇。”   刘祁摇了摇头:“现在无人知道我是真秦王,我在这里是安全的。有你们从中策应,又能来去自如,在这里和在外面没有什么区别。”   铅华听到刘祁如此信任她,忍不住甜甜的笑了起来。   刘祁没注意到铅华的表情变化,当下往桌边一坐,开始奋笔疾书。他身上印信全无,也不知这朝中派来的兵马会不会信他,唯有赌上一把。   好在少司命既然是和京中人马一起离京的,父皇应当有交代过什么……   想到已经驾崩的父皇,刘祁手微微一顿,头低的更低了些,继续书写。   刘祁将信写完、吹干,珍而重之地递给铅华,却看见她笑着将信折好塞到胸前的襦裙里,还用手拍了拍,似是确定不会掉出去,引得刘祁脸色大红,立刻扭过头去,不自在地说:   “我出去看看田珞怎么样了!”   刘祁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已经没见到田珞和那美姬的身影,想了想,抬脚往田珞住的屋子而去。   到了屋子门口,刘祁正欲敲门,却听得田珞大叫一声:“你要做什么!你不要胡来!”   难不成遇到了行刺之人?   刘祁顿时吃了一惊,抬脚便踢门,一下没踢开,他咚咚咚连踢两三下,终于将那门踹开,冲入屋子里。   “你要将田弟……呃?”   “啊啊啊!”   “你进来干什么!”   假秦王赐下的“美人儿”和田珞一起叫了起来。   刘祁看着面前脱得白花花一片的美女,猛地甩了甩头,掉头就出去,那女子大概先是被拒后又被人踹门看了干净,心中又窘迫又伤心,顾不得穿衣服,捂着脸就大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田珞跺了跺脚,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连忙几步追上刘祁:“哎!你等等别走,等等我!”   刘祁闷着头只顾着往前走,冷不防背后被人一拍,立刻戒备地往后一看,见是田珞跟上才松了口气。   他也不知道见到那女人□□田珞为什么心中会有些发闷,只能装作打趣一般笑着调侃他。   “你屋子里那个,好生热情……”   “比不上你热情,一见面就把人拉进了屋里!”   田珞翻了个白眼,讽刺地说道。   “就是你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吧?这才没过多少时候,你就出来了……”   刘祁一时没反应过来田珞说的是什么,过了半天才听出来,哭笑不得地开口:“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拉她去屋子里是怕在外面闹起来难看,在屋子里好好说,免得秦王的人听到了麻烦。”   田珞上上下下地扫视了刘祁几眼,发现他的衣冠鞋帽都很整齐,气息也平稳的很,不像是刚刚被翻红浪的样子,挑了挑眉:“你说是就是吧,秦王的人听到了又有什么麻烦,他自己说可以当粗使下人用的。”   “我以为我够不怜香惜玉的了,田兄比我还不怜香惜玉。”   刘祁笑着摇头靠近田珞,突然在他耳边悄悄说道:“田兄,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什么?!   田珞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刘祁声音更低,慢条斯理地说道:“如今秦王不愿长留庆州,整个府中的人质都人心浮动,我看还有府衙里的差吏和下人不愿意离开此地,只是不敢说而已。如今正是最好的谋划之时,说不得我们不必等候家人周旋,自己就能有法子逃出去,可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是没什么用的……”   他叹了口气:“这么危险的事,原不该拉上田兄,只是我毕竟不是本地人氏,对此地的权贵人家毫无所知,即使贸然想去接触别人,还要引起别人的疑心。倒是田兄如今跟着秦王出入内院,又熟悉此地情况,比我适合和他们联络……”   “怎么,你想挑动府衙里闹事?”田珞左右看看,脸色凝重,“我怕不成,我看有几个蠢货不像是被逼的,倒像是心甘情愿要跟着秦王。一旦走漏了消息,我们都不能活了。”   “所以才要小心小心再小心,我那随从赵丹可以帮你。”   刘祁笑的自信。   “你考虑看看,和不和我一起干?再拖下去,我们就都要被秦王胁迫去秦州了!”   田珞想起家中的母亲,再想起弟弟,心中挣扎不停,却迟迟不肯做出答复。   没一会儿,她凝视着刘祁,眼神凌厉:   “之前我在花丛里,听你和赵丹说,这秦王是假的,你为何知道?”   她终于是问了!   刘祁眼中含笑,开口回道:“那自是因为,我见过真的秦王殿下,当然知道此处这个不是真的。”   他天天照镜子,说是见过“亲王殿下”,也不算骗人。   田珞听到他说见过真的秦王,微微错愕,回头一想,他既然是葛通判的侄子,在哪里见过秦王也有可能。   不对,差点给他绕进去了!   “你之前明明没有见过秦王,你我哭灵那次,是第一次见秦王,为何你之前就知道秦王是假?”   田珞眼神一沉。   “你不告诉我真相,我是不会帮你的。”   刘祁见田珞心思如此细腻,也是大感头痛,犹豫了一会儿,终是叹道。   “我是秦王……”   田珞惊得以手掩口。   “……身边的侍从。”   刘祁补全整句话。   “咦?”   田珞一颗心高高提起,又慢慢落下。   既然开了个头,刘祁也就不介意继续胡诌。   他将田珞拉到无人的角落,和她头靠着头,低声说道:“我其实是从京中出发跟随秦王去就藩的随员。我们在途中遇见不明人马的袭击,我和秦王失散孤身一人,只能去投奔身为庆州通判的伯父,再设法回京。”   “谁知道我一到了庆州,正好遇见庆州刺史马维开城迎接反贼,被困此地,又被抓入庆州府衙,成了威胁我伯父的质子。”   刘祁看着田珞若有所思的表情,心中有些不安,继续说道:   “其实朝廷已经派了兵马西行收复庆、舒二州,只是道路遇阻,花费了许多功夫。这假秦王从入城以来,到处搜刮民脂民膏,又抢劫富户豪族,早已经惹得怨声载道,如今又想劫掠一空前往秦州,恐怕怨愤会更大,你我只要小心纵横,和外界取得消息,想要出去,也不是如何难。”   “难的是出去后如果没人接应,不过是白忙活一场罢了!”   田珞定定看了刘祁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的刘祁有些发毛。   片刻后,田珞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盯着自己的脚缓缓开口。   “庆州豪族有四,田、林、王、姜。我田家和王家交好,向来共同进退,我祖父不愿反击,他认为秦王只不过是路过这里,只要将他敷衍走了,便可恢复往日安宁,所以我才在这里。王家也是一般,如今抱着陈家人的大腿,恨不得上一条船,和他家公子联络也是无用……”   刘祁眼睛一亮,努力记住。   “林家五代单传,这送来的虽然是庶子,不过却是独苗,林家人不可能让他跟着‘秦王’去秦州,如果‘秦王’强迫,说不得林家就要动手,可以从林枫那里切入,想办法寻求帮助……”   “姜家在此地扎根百余年,攀枝错节,势力最是惊人,但也因为如此,他们最怕打仗。一旦打起来,他的商队、生意和产业都要完蛋。‘秦王’的粮草大多由他们募集,我跟着秦王进出,发现他们虽是以‘买’的名义收购粮草,可却没有按时付钱,一直在拖延,姜家不堪重荷,已经有了意见,说不定也可图谋……”   “陆家……”   “刘家……”   刘祁越听越是欣喜,从田珞的话语之间不难听出,田珞一直在注意着各家的动向,似乎也是在寻找自保之道,只不过他的自保之道不是和他一般想办法引起骚乱,而是想要投靠一大族子弟结成同盟,共同进退,所以对各家公子在假秦王身边的动作才极为关注。   他们被秦王重视招揽没有多久,可他已经记下了这么多事情,可谓是心细如发,见叶知秋之人。   听到后来,刘祁一阵激动,情不自禁地抱住了田珞,大笑道:“有田兄在此,何愁大事不成!”   田珞扭了几下愣是没扭出来,伸手在刘祁脑门上一拍!   “你先别说这个,我问你,你那没大没小的赵丹,今日怎么又没回来?这人可靠么?为什么老是不见踪影?”   她不自在的转移话题。   听到田珞的话,刘祁收起笑意,摸了摸鼻子。   “他野惯了,大概又去哪里野了吧……”   “我跟着你在秦王眼皮子底下活动,这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你的人可要约束好,别到时候惹出什么事情,害我们枉死。”   她眼睛朝着刘祁房间的方向瞟了瞟。   “……特别是你房中新添的那个……”   “什么房中,哦,你说那个!”   刘祁笑着摇头。   “哈哈哈,田兄何必担心这个!所谓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我自然是……”   “谁跟你如手足如衣服!”   田珞脸色突然说变就变,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踢了刘祁一脚,掉头就走!   刘祁傻眼。   “喂,喂,我这哪说错了?你别走啊!总不能女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吧!喂,喂!我事情还没和你商量完呢!”   ***   宣政殿。   “陛下,今年北方雨水稀少,尤其是胶州、涿州、燕州各地,去年便大旱,今年春天又没怎么下雨,可谓是可喜可贺啊!”   工部一大臣在早朝上连连道喜,脸上满是兴奋之色。   “姚博士,这国家北方在大旱,为什么这工部大臣笑成这样?”   一个中年美妇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这笑的幸灾乐祸的大臣。   “因为北方胶州、涿州已经落入叛军手中,去年大旱,今年又大旱,土地便没有出产,王师有朝廷供应粮草,又有各地皇商调度运送,作战自然是不愁粮草,可叛军得不到及时的补给,军队就会大量出现逃兵,所以这个工部大臣才会这么高兴。”   姚霁轻声和她解释。   “他们的智慧不比我们差,只不过缺的是时间带来的积累。多听听他们的朝议,有时候连我都觉得他们实在是厉害到让人敬佩的地步。”   刘凌坐在御座上,听到瑶姬仙人如此夸他们,嘴角不由得升起一抹微笑,看在堂下朝臣眼中,还以为工部那位大臣拍对了马屁,立刻将大旱的情况提了又提,恨不得将旱情再说严重几分,好让这位皇帝更高兴。   然而他们重提旱情,刘凌脸上却突然出现了悲戚之色,哀声道:“虽说北方落入叛贼手中,可那是吾等无能,百姓是无辜的。叛贼没有了粮食,自然会设法去抢去夺,对百姓的残酷越发变本加厉。原本方家的叛军只是抢人入伍,如今怕是要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了……”   工部大臣脸色的笑容一凝。   这小皇帝也太难伺候了吧?刚刚还笑的得意,一眨眼又满脸悲容,哪有人变脸变的这么快的?   “这皇帝是个好皇帝。”   围着刘凌欣赏龙椅的几个年纪大的游客,都纷纷点头。   刘凌眼观鼻,鼻观心,尽量不去看他们,和身边的庄骏商议了几句,开口说道:   “让受灾几州附近的州府做好大量流民涌入的准备。春夏大旱不是小事,到了秋天颗粒无收,恐怕要有大乱。如果流民日渐增多,叫当地的父母官多多劝人为善,广设粥厂,壮丁如果数量多了,要防他们游手好闲闹事,可以分配他们去服徭役,养家糊口。”   “可是陛下,如此一来,国库就吃紧了。”   户部官员上前诉苦,“如今各处都在开战,南方苏将军刚刚收复蛮族三州,正是要趁胜追击的时候,要用大笔的银子;收复庆、江、舒、徐四州的人马刚刚到江州,这一路困难重重,花费的时间太长,也浪费了不少粮草……还有北面正和方家叛贼作战的将士……”   钱!钱!钱!   到处都要用钱!   刘凌心中呻/吟了一声,突然明白恵帝为什么拼命敛财了。   “着户部先削减不必要的开支,而后上呈收支,朕要看看还有多少可用之粮。”   刘祁头痛地看了一眼殿下的神仙们,恨不得他们能变出成山成海的粮食给他们用才好。   就算看耍猴,都还要丢几个铜子儿给耍猴人,这些人隔三差五来“围观”自己,除了一些让人听得云里雾里的“预言”,就是些让人心中不爽的废话,比如说面前这位……   之前登基大典时坐在他身上的那个魁梧男人又来了,这次他站在他的身侧,又在大放厥词。   “这皇帝真是无用,要是我,北方大旱人心惶惶,干脆御驾亲征,领大军压境,将方家揍得跪地求饶……”   那男人自言自语。   “小孩就是小孩,一点胆量都没有。”   御驾亲征?   大军压境?   刘凌哭笑不得。   神仙里也有这么幼稚的?   “陛下?陛下?”   薛棣见刘凌突然怔住了,连忙提醒。   “兵部雷尚书问您该怎么办?”   刘凌回过神来,用询问的眼神看向薛棣,薛棣小声解释:“苏将军和毛将军破了七十二寨,荆州蛮也已经归顺,兵部尚书接下来是镇守当地以安教化,还是班师回朝讨伐叛军……”   听到兵部尚书的问话,那男人的眼神大亮,望着刘凌的眼神满是兴奋,嘴中更是不停重复:   “打啊!回去打!杀个回马枪!”   什么跟什么!   刘凌舒了口气,正色回道:“蛮人反复无常,眼下又快到夏季,南方酷热,让苏将军不必赶路,命将士们在当地继续驻扎,直到秋季炎热过去再班师回朝,以免没有折损在蛮人手里,倒中了疫症。”   他通医理,知道南方多瘴气和毒蛇毒虫,蛮人眼下是退了,说不得要趁着花草茂盛毒虫频出的时候做什么手脚,还是稳扎稳打比较好。   而且战后那么多残局要收拾,打了一巴掌还要给个甜枣,这正是苏将军和毛小虎的长处。   “这怂包!”   听到又不打,男人挤出几个字,掉头就下了金座。   “真是憋屈,懒得看了!”   “秦铭,你做什么!”   见到秦铭突然跳下金座往宣政殿后跑,姚霁脸色一变,赶紧追上:“你不能掉队,等下要一起去昭庆宫的!”   “有什么好去的,左右不过是些老女人,我都来过这么多次了,有什么好看的,看都看烦了!”   秦铭停下脚步,回身还算是冷静地回答:“我就在四处走走,姚博士你不必跟着我到处跑。”   “这人怎么这样……”   “就是就是,一起来的一起走,就他能耐!”   “来了许多次了了不起啊,不耐烦你就别来啊!”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音此起彼伏,引得那叫秦铭的青年脸红一阵白一阵,鼻子里哼了一声,再也不管不顾地向着殿后奔去。   见姚霁如同一阵风一般从他身边跑了过去,刘凌突然有些坐立不安,他看了这么久,已经渐渐有些明白,似乎“瑶姬神女”并非这些神仙的“头目”,而是一个引导带领之人,其他神仙地位并不在她之下,偶尔还会给她惹麻烦。   天上,似乎是没有什么尊卑之分的……   “朕有些乏了,先歇朝一刻钟,一刻钟后再开朝。”   刘凌心神不定,索性去后面看看。   “陛下,您这是……”   王宁听到刘凌下令传诏官说什么,不由得一惊。   底下的朝臣也是不知所措,不明白怎么回事。   “怎么了?”   “咦,这皇帝怎么好好休息了?难道跟上课一样还有下课休息时间吗?”   刘凌对着王宁揉了揉肚子,露出一个内急的表情,引来王宁恍然大悟,连忙上前搀扶他去后面“方便”。   有眼尖的大臣自然也看到了刘凌对王宁做出的“暗示”,不由得露出些笑意,有了些了然。   刘凌沿着瑶姬追走的方向急急而去,没看到人影,倒先听到那大个子的咆哮。   “其实你这不是什么推演世界,根本就是虚拟的模拟游戏是不是?我告诉你,这种帝王养成类扮演游戏我玩的多了,没见过哪个玩的这么差的!你们那个扮演刘凌的工作人员到底会不会治国?”   秦铭满脸戾气。   “秦先生,你误会了。在这个世界里,除了我这个‘引导者’,没有其他的工作人员……”   “不就是要钱吗?你要多少钱你说,你们要多少钱,我才能扮演那个皇帝!” ☆、第159章 生意?朝政?   即使离得极远,刘凌也为这青年声音中的戾气而震动不已。   所谓“扮演”云云,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轻蔑,即使刘凌已经习惯了被神仙们“耍猴戏”,也接受不了这种侮辱。   “陛下?您不是内急吗?”   王宁见刘凌突然停住,左右看了看,为难的说。   “要不然,奴婢去给您找个金壶来?”   “不必,朕自己去。”   刘凌沉着脸,一步步向声音发出的方向走去。   “秦先生,这里和你说的虚拟世界是不一样的技术,不一样的您懂吗?在一定意义上,这就是穿越时空!您所看到的一切,是曾经发生过的、真实的事情,我们作为‘旁观者’,能做的不过是静静等待而已。”   姚霁最烦这种有钱以后恨不得将天上地下都买下来的中二,还好她带的团大部分都很有素质,这样的人这么久了,也才遇见一个。   她已经算是脾气很好的人了,此刻也被秦铭的态度气得不轻。   “而且,来之前我们是签过协议的,你们作为‘游客’,不可以干扰我们项目上的任何进展,更别说取代谁!别说这在技术上做不到,就算做的到,被更改的‘历史’,我们要来何用?!”   被更改的“历史”?   历史?   刘凌一惊,眼睛瞪得极大。   难道这些神仙可以自由穿梭过去和未来,而他现在发生的一切,并非他们能掐会算,而是因为他们也去过未来,所以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   “我爸爸都说了,你们这种技术毫无用处,无非就是图个新鲜罢了。就算你们推算出未来天上掉下个陨石,我们能做什么?还不是睁大了眼睛等死?!好吧,如果推算出外星人袭击,我们也许可以做个准备,可这不过是一套纯粹建立在‘数据’上的推测,当政者真的会相信吗?”   秦铭激怒之下,终于把心中的实话说了出来。   他看到从后面走来的刘凌,伸手一指。   “譬如他,这个皇帝是你称赞不已的明君,如果让他全靠‘预言’治国,你看他会不会干?如果有人跟他说,陛下,我看见天上要掉陨石了,我们快跑吧,你看他是把预言者杀了,还是真的跑!”   秦铭冷哼一声:“对了,还有种可能,先把预言者杀了,再自己跑。”   “您说的太悲观了,而且我们怎么用它,也是我们的事,您若觉得我们的项目毫无意义,又何必一次又一次的来?”   姚霁也被说的动了真火,抬起手腕召出腕表。   “我现在就送您回……”   “你敢!我可是投资了大价钱的!你们新添的设备全是我赞助的!”秦铭速度极快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姚霁的胳膊。   “我回去要投诉你!”   “投诉我?”   姚霁突然对秦铭做出了一个和她一贯温柔形象不符的动作。   她抬起腿,恶狠狠地踢了一下秦铭的下/身,趁他又疼又怒的时候,从他的手中挣脱出,快速地呼唤出腕表的一个界面。   随着她“确认”的清冽声音传出,秦铭突然被一团绿色的光芒裹住,绿色的光柱直直通向上空,隐约可见其中有一道人影。   “你别得意,我会让你们求着让我回来的!”   光柱中,男人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走好,一路顺风!你还是我第一个用上‘强行遣返’的游客,你应该高兴才对!”姚霁对着天空挥了挥手。   “再见!这个是免费服务,不要钱!”   等那光柱骤然而收,姚霁拍了拍手,翻了个白眼道:   “呸!投诉我?我们这组里穷的就差没啃干粮了,把我换了,让他们一群科研人员应付你这种极品?你投诉你的,我带我的团,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   姚霁一转身,和迎面而来的刘凌打了个照面,连忙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这昭帝看不见我,否则教坏小孩子了……”   “陛下,您,您为什么又站着不动了?”   王宁眼泪都快下来了。   “您,您不是尿,尿……”   尿裤子了?!   姚霁闻言一怔,眼睛瞟向刘凌的下/身。   刘凌一见瑶姬看自己那里,顿时想起刚刚那位坏脾气的神仙被她做了什么,下腹不由自主的一缩,看在王宁眼里,越发像是那么回事了。   “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你,你你,快去后殿给陛下拿干净的衣衫!你,你去打盆水来!还有你,和我一起伺候陛下更衣!”   一旁原本不太方便伺候的岱宗见王宁还是这么生涩,甚至差点喊了出来,有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亲自开口指挥,甚至上前伸手去摸刘凌的腰带。   姚霁原本“解决”掉了秦铭,正准备返回宣政殿去集合其他游客,去其他地方转转,却发现刘凌突然休了朝,心中也有些惊讶。   她一直以为皇帝上朝是一口气上到朝散的,没听说过还跟课间休息似的还能停几次,再见王宁说那种话,心中也就了然了。   原来如果皇帝尿急,也是可以暂停一下朝会的。   她在心中记下这个“小冷门”的知识,还没走两步,就见着小皇帝恼羞成怒地抓住了身边那个老太监的手,羞红了脸道:“岱总管,您这是做什么?我没有……”   “王宁,你还干看着!”   “呃?是!”   刘凌不敢用力挣扎,怕伤了这位父皇身边的老人,可岱总管已经是人精了,认定了皇帝尿了裤子又不好意思,早就支走了不相干的人,被抓住手反而借势一抵卡住刘凌的视线,让王宁顺利的摸了上来。   王宁上来也没干别的,他伺候刘凌穿衣脱衣习惯了,手脚灵活的摸上刘凌的腰带,蹭蹭蹭几下,就扒下了刘凌的裤子。   “陛下,您别倔了!满朝文武还等着您……咦?没,没湿?”   “湿什么!湿什么!你们,你们这是欺君!”   刘凌被人当着姚霁的面把裤子扒了,眼泪都快下来了。   “不,不是欺君,是辱君!”   王宁和岱山自诩都是皇帝一抬眼就知道他要什么的人物,如今却闹了这么个大乌龙,而且刚刚被指使去拿干净衣衫的宫人们回来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顿时膝盖一软,跪倒在刘凌身前,连称该死。   刘凌又羞又愤地提起衣衫,手忙脚乱的穿好,看也不看跪着一地的宫人,大步流星地跑了。   除了溜,他不知道该用什么面目来面对这样的情况。   他闷着头走,姚霁看他过来,反射性让了下身子,让他在自己身边擦身而过,甚至于刘凌贴着她过去的时候,还能听到她小声的呢喃。   “呃,原来欺君之罪的欺,还能做‘欺负’来说?”   欺负你个头啊啊啊啊!   丢了大脸的刘凌,接下来的时间都是臭着脸色,弄的王宁和岱宗,生怕撞到了枪口上。   送走了“秦铭”的姚霁,正如她之前所说的,并没有害怕被秦铭报复到,而是继续带着她的团,在金殿上到处转悠,让大伙儿参观刘凌主持朝会。   已经慢慢习惯了上朝之时突然窜出来一帮子人东走西逛的刘凌,涵养是越来越好了,即使这么一大帮子人绕来绕去,刚刚还有个被“遣返”的曾说他治国治理的烂,依旧能够安心处理朝政。   只是偶尔有时候,刘凌也会失态。   “亲爱的,你说在金殿之上亲吻,我们的爱情会不会天长地久?来,亲一个吧……mua!”   “mua!”   ……   大众广庭之下私相授受,还正好站的面前,好羞耻!好不要脸!   “哎呀?不是说金殿吗?哪里有金子啊!这不都是铜吗?”   “‘金’有时候也指铜,这里说的是它的颜色为‘金’,俗称‘金殿’。”   “上当!太上当!”   “我不介意你点石成金,真的……”   刘凌不由自主的扭头看向一群围着铜鎏金香炉绕圈圈的游客,心中腹诽:“我现在穷的恨不得把那层鎏金都给刮下来融了……”   各地战事吃紧,他登基又不得不大赦天下,减免赋税,加上登基大典、父皇的葬礼,甚至私下资助萧逸重建黑甲军也是一笔大的开销,这些都花费了国库里不少的银子。   现在户部尚书见了他就哭穷,想要从他的内库里掏一点东西出来,却不知年初时他父皇已经和皇商们定了契约,让他们调动了大半内库的银子和皇庄里的出产去经营,最快也要到秋后才能回返。   换句话说,不光国家没钱,内库其实也不丰裕,唯一能动的,只有皇商们作为质押的“保金”,不到万不得已,刘凌不想动这个钱。   从瑶姬仙子的话语中,他听得出她也很缺“钱”,每次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神仙”下界来,就是她通过这种方式来卖个人缘,得些好处。   就是不知道神仙的“钱”是什么钱,如果他们人间的金玉之流仙界也能通用的话,他倒不介意将内库里的东西都给她,换取她庇护代国国泰民安。   可从她甚至能从自己身上穿过去看,似乎凡间的钱,不是那么容易能“收”到的。   想不到做了神仙,依旧能被一文钱憋死,这么一想,倒也不觉得神仙有什么好的了。   “陛下,如今国库空虚的紧,这样下去,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了,陛下!”户部尚书和礼部尚书齐齐叫嚷。   “卖地吧。”   刘凌头疼的揉了揉自己的额头。   “朕记得在郊外还有一处园子,是方家在京外的私产,除此之外,方家在京中还有不少产业被查抄了,统统收归了国有,这些产业放在那儿还要人经营,一时半会变不成钱,着户部牵头,御史台监督,将它们都卖了。价高者得!”   “咦,这小皇帝要搞拍卖?这时候就有拍卖了吗?”   “哇,这些人这么先进?现在就知道国有资产拍卖换钱。”   几个“神仙”满脸震撼的呼出声来。   什么拍卖?   边拍桌子边卖吗?   刘凌又听到一个新鲜词儿。   “可是陛下,这种事从无先例啊……以往收归国有的犯官财产,不是成为天子的私产,便是赏赐有功之臣,从未有过,有过……”   几个大臣痛心疾首。   “从未有过价高者得的事情啊!”   万一给那些浑身铜臭味儿的商人住到了自家的隔壁,岂不是有辱斯文!   先例?   穷的都快没办法发粮发银了,还要什么先例!   是要一朝的人和他一起喝西北风吗?   “恵帝当年连后宫里的金银器都拿出去换钱了,别跟朕提先例!”刘凌不以为然道:“只是一些空的产业,还有一些朕根本不会去的庄子,如今爱卿们都快没俸禄了,让朕如何能安心享受?统统卖了,都卖了!”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扭头问身侧的大理寺卿。   “还有年前犯事的那些宗室家中,似乎也查没了不少产业和宅子?如今都是封着的吗?”   “是,陛下。”   大理寺卿点了点头。   “都封着,有些是恵帝甚至是景帝时的赏赐,属于敕造,只能封存。”   “将那些不是敕造的都一并卖了吧。”   刘凌也是不拘小节了,他甚至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地看了下朝中面色各异的官员。   “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如果你们旁边突然住进了一家贩夫走卒或是商贾之家,会丢了你们的脸面。但如今国家急迫,朕财务也吃紧,顾不得什么面子,不能让朕一登基,就断了官员的俸禄。从高祖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他摸了摸下巴,接着说道:“但朕也不能不顾及你们的感受,这样吧,朕知道东城和内城的房子是寸土寸金,有价无市,根本没人卖,爱卿们如果家财丰厚,想要换个大一点的宅子,不如优先购买,与其让外面的富贾商人买了,不如爱卿们换个住处?”   “我靠,内部认购!这皇帝绝了!”   一名游客瞪大了眼睛。   “真是活到老学到老,想不到我还能看到代国时候的人搞这一套!”   “是啊,每看一次,都极为感慨。”   姚霁也没想到这个小皇帝“变通”到如此地步,几乎不像是个古代人,每每做出让人意想不到之事。   比如说,尿急了休朝去方便……   想到刚刚被太监扒掉裤子的一幕,姚霁忍不住笑了出声,眼神中都是笑意。   不过,这小皇帝脾气倒是挺好的,比起那个失手摔了杯茶都要被杖责几十下的刘未,他好像只是臭了一张脸而已。   刘凌坐在金殿至高之处,自然对台下的一切一目了然,他看到有许多官员窃窃私语,表情已经有些动摇,再见瑶姬看了他一眼后满是笑意,似乎在笑话他掉到了钱眼里,不由得心中叹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你没钱只能带仙人到这污浊之地来玩耍,我没钱,自然只能把好东西贱卖了,又有什么办法……   想到空空的国库,刘凌一咬牙,干脆像是个商贾一样开始吆喝:   “各位想好,宗室里不乏享受之辈,那宅子必定是置办的极好的,尤其是那些湖石、假山并花草树木,无一不是从全国各地采办来,又有名师造景,这些都是有钱买不到的。今日是国库无钱,朕将这些宅子放出去了,否则这些宅子都是国有,爱卿家中不知要子弟出人头地到何等地步才能遇到朕赏赐一间,如今只要破费点钱粮就能购置,子孙也有了传家的产业……”   他看着百官们像是看怪物一般看着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着:   “再说,这样既能为朕排忧解难,又能为在外南征北战的将士们增添一份助力,是于国有功,于民有益的事,又何必扭扭捏捏?想当年恵帝卖出的摆设,不都是王公大臣们争相竞买吗?”   大臣们不敢开这个口,无非是“财不露白”的心思作祟,生怕别人将自己当做了贪赃枉法、*奢靡的贪官,可也有不怕的,譬如说沈国公府世代经营其实富得流油的戴勇戴国公。   他有意给皇帝开个头,上前一步大大方方地开口:“陛下,臣家中人丁众多,从未分过家,如今已经人满为患,有时候隔壁拌个嘴,这边都听得见。恰巧臣隔壁住的荥阳侯因‘宗正寺案’被贬为庶人,荥阳侯府也被查封,臣有意购置此处,将家中几个不肖子移出去,也算是公中置办了个产业。”   刘凌见终于有人开了头,眼睛一亮,立刻扭头问身边的大理寺卿。   “荥阳侯府可是敕造?”   “启禀陛下,并非敕造,荥阳侯并非开国侯,这是后来置办的产业。”   “准了,念在爱卿一片赤诚之心,就比市价低两成与给爱卿吧!回头朕就召几个皇商来,给这些产业估个价!”   刘凌准备把王七召进宫来处理这什么“拍卖”,什么“内部认购”的事情了。   “臣替家中不肖子,谢过陛下的恩典!”   戴勇一听少两成,顿时眼睛都笑眯了。   京中任何一处宅院都是天价,这两成可不是普通宅子的两成,会乐成这样自然是正常。   戴勇一出头,原本还扭扭捏捏的官员们哪里还按捺的住骚动的心思,急忙一个个跳了出来。   “启禀陛下,臣家中在京城住了有近百年了,如今还住在西城啊陛下!臣家中没有什么余财,一直置办不起东城的产业,望陛下垂怜,售一处便宜的给臣!”   “你走开,没钱买个什么房子!陛下,臣家中的老母腿脚有疾,一到天阴下雨就疼痛不已,京郊那处带温汤的庄子最是适合老人养病,臣愿为国分忧,盘下那处庄子!”   “陛下,臣也愿意买那处庄子!”   “方家在东大街上的四家商铺,原本就是从臣的夫人家中购去的,臣想再买回来送给夫人,望陛下成全!”   一时间,朝中气氛热烈,哪里还有刚刚还矜持地一个劲儿说“这没有先例”的那些大人们的样子?   每个人都争得脸红脖子粗,恨不得把真金白银堆在殿上,拿了房契地契回去。   刘凌也没想到这些大臣一旦放开了这么“疯狂”,方家一处带温泉的庄子,还算不上京中顶好的,这家报价那家抬价,都已经上了三千两银子。   时下一斗米不过八文钱,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文钱,一亩上等良田也不过五六两而已,买那一处庄子,都够置办六百亩的良田了!   更别说这些人有许多甚至都知道哪个犯事的罪臣家中有什么产业,连他都不清楚的事情都能一口报出,想来早就知道哪里赚钱,眼热不已,只是没机会买下来罢了,现在有了机会,恨不得大打出手强抢下来。   就连一向老沉持重的宰相庄骏都悄悄在他耳边咬耳朵,说是哪里有一处酒楼位置最是好,不能贱卖了,说罢还抹了把眼泪,说可惜家中孙子失踪,就算买了也无人继承云云,明显是在打悲情牌。   刘凌听了一会儿,总算是听出了门道:这争得人最多的那几处产业,恐怕是位置最好也最能生利的,其次便是那些被人抢的脸红脖子粗的庄子,大抵是有温泉的京郊庄子不是宗室享有便是有功之臣的私宅,有钱也买不到,是身份的象征,能有一处,冬日里招待亲朋,那是天大的面子,也能扩大交友的圈子。   其余宅邸或商铺,倒不算什么抢手货。   刘凌凭借着过人的记性,抬手在案上铺着的纸上写下了争得最凶的几处,准备让王七按最高的价格估算,好好赚上一笔,价高者得。   其余无人问津的,可以租赁给无钱购置别院的低级驻京官员,毕竟不是每个都家中殷实到买的起豪宅,也算是一个恩泽。   他写写划划,下面打成一团,姚霁带来的“游客”们看的起劲,议论纷纷又欢声笑语,哪里还记得队伍里少了一个阴沉的青年?   这场朝会破天荒的比平日里长得多,刘凌看了看,因为自己的原因还有许多事情没议完,像是不经意地扫了殿下和游客们在交头接耳的姚霁一眼,笑着说道:“诸位爱卿,诸位爱卿,朕知道你们一片拳拳之心,不过现在已经是午时了,各位还是休息一会儿,用过午膳,再来讨论剩下来的议题。”   刘凌心中坏笑。   这是他平日里最喜欢的一项“活动”。   “既然事务繁忙,诸位爱卿就不必出宫了,在宫中用完膳食之后,下午继续朝会吧。王宁?”   “奴婢在。”   “记得给诸位大人添座!”   “是!”   “啊?下午还在?陛下,能不能让老臣先回家一趟,吩咐家里人准备银子……”   “是啊,陛下,这……”   “不急,不急,朕先让诸部把可以售出的产业名单拟出,再估算合适的价格,而后才能动作,哪里是这一下子急的!”   刘凌笑眯眯的就把主动权又抓回了自己的手里。   “当然,荥阳侯府那处产业,朕已经允诺了,是跑不掉的,几位爱卿等下对哪里有什么想法,可以去岱总管那记录,朕会酌情处理。”   哈?   我?   岱山本来看着热闹看的起劲儿,闻言老脸一垮。   他本来都是要告老回乡的人了,只是刘凌觉得王宁还没有多少经验,求着他教导他两年,所以他才留下,算是王宁的师父。   既然王宁接他的班,自然把他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岱山平日里几乎不做什么,只有王宁做的不好的时候,稍微做些提点。   如今刘凌玉口一开,又给他添了一桩麻烦事。可他扪心自问,朝中这么多大臣,还确实没哪个像他这样,对每个朝臣都熟悉,知道大部分朝臣的底细,也能应付的。   “老奴接旨……”   岱山叹了口气,苦着脸领命。   于是乎,一下了朝,岱山就被一群大臣们团团围住,倒让应该被人抓住的刘凌给跑了。   “岱内侍,来来来,快记着,我要梅岭的那处庄子!”   “什么你要,我要!”   “岱总管,那个东大街的铺子……”   “真是没劲儿,皇帝上朝的宫殿,倒跟菜市场似的。”一个游客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姚霁姐姐,我们去其他地方走走吧?”   “啊?”   姚霁目送着刘凌离开金殿,匆匆去了后面,知道他是怕被大臣们拉住求情,心中不由得好笑。   “好,那我就带你们去后宫里走走。”   ***   且不说这一顿午膳众位大臣吃的是如何茶饭不思,许多关系好的官员已经在私底下偷偷讨论着拆借银子,好“竞价”买下庄子的事情。   还有些想着能托什么关系,在皇帝面前走个方便,将产业顺利盘下来。   在一群大臣之中,安心吃好喝好的戴勇自然是最让人眼红不已,他沈国公府是开国公,隔壁的宅子自然也不会是什么普通货色,他素来不出头冒尖,今日一开口,竟得了个天大的便宜。   可不甘心归不甘心,这便宜换了他们也得不来,他们可没那样的胆量,一开口就把公中产业拿出去买一处宅子,许多人家公中分配不均能闹到分家,像是沈国公府这样,兄弟之间几乎都是一母同胞,家中几代都未分家,公中也不分彼此的,几乎是没有。   沈国公敢开口说我买,他们还真不能不管不顾就买了。   于是乎,到了下午上朝的时候,早上被皇帝抛下的重磅炸弹炸的头还晕晕沉沉的大臣们明显不在状态。   而且如今正是初夏之时,所谓春困夏乏,下午上朝更是哈欠把泪眼都能逼出来,一各个无精打采,心里都在盘算着要不要“为国家添一把力”的事情。   所以当兵部的雷尚书出列禀奏,说随州附近出现一支黑甲骑兵,打着“萧”字旗号,自称是京中萧太妃的亲人,希望准许天子让他们入京拜祭萧太妃时,一个个都像是梦游一般抬起头,向着雷尚书看去。   什么萧太妃的亲人?   等等,萧太妃的亲人,那不是……   哈!   嗬!   天!   刹那间,朝臣们一个一个清醒了过来。   “陛下,此乃大喜之事啊!必定是陛下大赦之时,下令赦免成帝时叛乱诸臣的命令传到了各地,让萧元帅的后人知道了!”   一位将军眼睛发光,连声音都在颤抖。   “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时,如果此事不加,陛下将新添一员大将!”   “岂止是大将,黑甲骑兵定是黑甲卫无疑,恭喜陛下,贺喜陛下,黑甲卫重返朝中,这是天大的喜事!”   “陛下,臣认为,应当应允萧家人入京,但黑甲卫不可入京,可驻扎在京郊禁卫军的营地左近,以免突然生事。”   “陛下,臣亦认为不可全部入京,可令三百人入京,其余人等原地待命。”也有大臣觉得不妥的,纷纷奏议。   “如果是吊唁的话,三百人都嫌多了!”   “陛下……”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   刘凌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发现只要神仙们一来,就总有好事发生。   “传朕旨意准萧家人带三百骑兵入京祭拜!” ☆、第160章 开端?结束?   谋反是十恶不赦之罪,即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能赦免,所以皇帝在登基后赦免了平帝时期共同参与宫变的谋反人家,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争议。   但鉴于皇帝是在冷宫里吃冷宫太妃们的百家饭长大的,没有人忘这些人家还有遗孤上去想,只以为皇帝想让这些太妃们过得体面些,不置于遭受非议,所以争议的虽多,反对的却少。   可就是这赦令下达的没几个月,就冒出了一个“萧家”的后人来,还带着昔日战功赫赫的黑甲卫回京归顺,这简直就是人瞌睡了送枕头,正需要“祥瑞”来振奋人心,立刻就来了“弃暗投明”的事情。   且不说萧家在军中的影响,如今这几千黑甲卫在如今局面纷乱之时,无论落入哪一方的手里都是极大的威胁,可现在回京“归顺”,却就是大大的好事了,比落入敌人手中强。   于是乎,朝廷为了宣扬君威浩荡,向天下诸州发布了诏书,宣传萧氏后人领兵来投效朝廷的事情,甚至连已经造反的诸州都飞箭射入,就为了安定民心。   此举果然搅动的方家和陈家的反军大乱,尤其是陈家的陈武,已经到了坐立不安的地步。   徐州。   “这个无赖!”   陈武接过京中的来信,气将桌子一拍。   “什么叫黑甲卫给侄子了,所以之前的盟约一笔勾销?有这般便宜的事情吗?!”   “父亲莫急。”   一身戎装打扮的女郎顺着父亲的背。   “说不定萧盟主只是坐地起价,又想要我们给些好处……”   “不是要挟。”   陈武甩开手中的信,抹了把脸。   “舒州那边送来的消息,黑甲卫早在半个月前就不知所踪,那边的蠢货还以为他们提早出发去接应陈源了,所以迟迟未报,等到一点消息都没有了才开始着急,往我们这边送了信来……”   “已经走了半个月了?萧老爷子一声招呼也没留啊!”   陈武之女陈伍燕似乎对萧无名很是熟悉。   “照理说我们两家也是世交了,断不会这么……”   “这份世交,倒是我攀上他较多。”陈武苦笑,“他和其他萧家人不同,满身江湖习气,之前恨皇帝恨的要死,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为萧家人报仇。如今刘未一死,他不知在哪儿找回了家中嫡系的血脉,居然对那怂货言听计从……”   陈武苦笑之后,连连摇头。   “他是忘了萧家吃过的亏了,当年那位太后何尝不是信誓旦旦造反是为国为民,是为了大局,结果呢?江山还没坐稳,就迫不及待开始杀人了,也就是他这武夫觉得还可以再信一次。”   “父亲,现在说这些都已经无用。我们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堂兄恐怕已经出发前往秦州了,可接应的黑甲卫不会来了,这可怎么办?”   原本还抱有一丝希望的陈伍燕听到父亲这般说,心中焦急万分。   “萧无名虽背信弃义,不过不只是小皇帝有人雪中送炭……”陈武捻着颌下的胡须,笑的得意,“当年我还在徐州练兵之事,曾资助过一位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入京,后来他果真不负众望,凭借过人的武艺和城府一路升入金甲卫,成了统领……”   “啊,您是说那个蒋进深,他不是行刺皇帝不成……”   “他如今已经走投无路,人人喊打,我陈家反了,别人害怕他连累,我却是不怕的,他投奔了我,愿意听我差遣,我便告诉了他我的计划,请他为我领兵,辅佐‘秦王’。”   陈武语气平静。   “他一身武艺,又精通兵法韬略,会处事有决断,当年我便看出他并非常人,只是我没想到他还有一副狠戾的性子,天王老子挡了他的路都敢下手。”   “这样的人,会乖乖听从爹的话?他连皇帝都敢杀……”   陈伍燕心中惴惴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好掌控,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法子。”陈武看向自己的女儿,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   陈伍燕先是没有意会,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待反应过来之后,顿时脸色一白,整个人像是被人一棒子敲晕了。   一时间,她的耳朵里只听得见父亲厚重的声音。   “他不是我们陈家的人,想要用什么功名利禄捆住他,自然是收效极小,我能许给他再多,也不会比金甲卫统领更高了,所以只有联姻。”   “我一生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虽说是通房所生,可我从小教导你习武学问,将你养的和世间男子并无不同,也让你心高气傲,到了这把年纪也不愿成亲。如今家中正是用人之际,你莫怪爹爹要把你配给他为妻。对他这种寒门出身之人来说,娶到你这样的女子,自然是求之不得。你且放宽心,他妻子早丧,又没有子女,你虽名义上嫁给他,但该如何过还是如何过,他是聪明人,不会干涉……”   陈伍燕心中七上八下,只觉得天旋地转,父亲后来还说了什么,似乎一点也听不见了。   “怎么,你不愿意?”   陈武的语气中隐隐有着威胁。   半响之后,陈伍燕才回过神来,看着自起事之后头发已经渐渐花白的父亲,她的鼻子不知为何突然一酸,心头也软了下来。   罢了,横竖这世上的女子都是要嫁人的,嫁谁不是嫁!   她点了点头,颤抖着跪倒在父亲的膝前。   “……女儿,女儿愿为爹爹分忧。”   ***   庆州府中,正如刘祁所料,“秦王”还想再捞一把,对于马上离开庆州并没有很迫切的心情。   刘祁和田珞分析过,假秦王这么急急忙忙要去秦州,说不得是已经和方家联合了,一旦占据秦州,便和北边方家占据的地盘接壤,可以互相策应,端的是一步好棋。   再加上“秦王”毕竟是方淑妃的女儿,方家的人伸出手帮这“假秦王”一把,也算说的过去。   由于绝大部分的“人质”都不愿意和假秦王一起去秦州,刘祁和田珞私底下联络的几位公子回应都很积极,这些公子有的家中有好几个兄弟,一但真去了秦州,恐怕家中势力就要重新划分,有的纯粹不愿意跟着造反,想要设法一搏,所以一切都进展的很是顺利。   刘祁明面上有到处乱跑的“下人”赵丹,可以通过洗衣房和灶间在下人里传递消息给他们的主子,暗地里则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少司命铅华传信,联络内外,更是便利。   庆州通判府。   一夜之间,家里被突然冒出来的几个女子持着圣旨“征收”了的葛峰,终于露出了一个月来唯一的一个笑容。   “你们终于联络到秦王殿下,实在是太好了……”他双手合十,谢天谢地,“既然秦王需要调兵遣将,诸位少司命大人何时去送信?”   “如今城中四处戒严,城门许进不许出,我等出门还得费些力气。”少司命的首领素华不急不缓地说:“此次出城,我还要带上一个人……”   葛峰错愕。   “带一个人?”   “我要带走庄骏大人的孙子庄扬波。”素华点了点头,“秦王殿下陷在庆州府衙中,有铅华照顾,应当是安全的,但你府中总有假秦王的人马来来去去,我担心庄扬波出事,反倒拖了秦王殿下的手脚,不如我出城时将他一起带走,将他送回京里。”   “素华大人要回京?”   葛峰傻眼了,“那秦王殿下谁来救?”   “并不是我要回京,到了李将军那里,我会向他借一支人马,送庄扬波回京,顺便向陛下告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除此之外……”   素华顿了顿。   “要调动兵马接应秦王,没有虎符恐怕难以说服李将军。而且秦王殿下的手书李将军并没有看过,要想用一封信调动兵马,更是难上加难。但带上庄扬波就不同了……”   她语气认真道:“李将军是京中人士,和庄家也是世交,自然是认识庄扬波的,有他作证,就有信服力的多。只要李将军愿意看在秦王和庄相的面子上调动兵马,秦王的奇袭之计才能奏效,否则都是空谈。”   “少司命大人,非本官不信任您,您武艺高强,一人飞檐走壁自然是稳当,可再带个孩子,万一暴露了行藏……”葛峰语意未尽,又说:“再说,庄扬波年纪太小,随您长途跋涉,还要说服李将军出兵,这样的重担,是不是太……”   “姨丈,我愿意去!”   刹那间,一声清脆的童音从屋后传来,又冒出一个小小的声音,正是他们正在讨论的少年,庄扬波。   “你,你怎么躲在后面!”   葛峰看了看后屋,脸上现出怒容:“我们在厅中说话,你怎么能偷听!”   “姨丈,我要跟素华姑姑一起去!”庄扬波冲上来就抱住素华的腰,“我不怕危险!”   “听话,不要胡闹,你父亲要知道我将你送入险地,我以后就真没脸见他了!”葛峰其实一直对这些突然冒出来的天子暗卫很有戒备心,谁都知道现在的天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位天子了,谁知道这些人还关不关心秦王的性命?   万一她们明面上是来保护秦王的,实际上是要将秦王除掉的,作为知情人的自己和庄扬波就都有危险。   他不能把这孩子交给这些人,决不能!   “腿长在我身上,我要去就要去!”庄扬波见姨丈满脸不赞同,小脸一垮,眼泪又开始打转,“就是因为我太没用了,秦王殿下才带赵丹去,不带我去的,我,我什么都帮不上忙,亏我还是他的侍读……”   “你这孩子,你才九岁,说是侍读,和玩伴也差不多……”   “甘罗十二为相,我虽九岁,可也有甘罗之志!”   庄扬波语气颇大,可惜脸上还有泪痕涟涟,说服力实在不强,引得素华和葛峰嘴角含笑。   “我想为秦王殿下分忧解难!一路上,都是他照顾我,保护我,我一直都拖累他,可他去做人质,还怕连累了我。”   “我父亲和祖父都说过,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如果我这个时候退缩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秦王殿下不管不顾,我父亲才真是要怪罪您啊……”   他哽咽着说:“他们会怪罪您,让我一辈子都陷入不义之中!”   庄扬波的话,让两个“大人”渐渐收起了笑意。   庄扬波怕他们不相信自己的决心,匆匆抹掉眼泪。   “我相信素华姑姑的本事,我以前听殿下说过的,少司命主生,从没有在她们保护之下还死了的人,不过是跑一趟江州大营,有什么好危险的呢?”   “庄哥儿,你没听素华大人之前说过吗,她是翻墙出城,你也知道现在城头上多少人马,只要一个不小心……”   “说起来,葛大人还是不相信我的本事。”素华听到这里心中也有些着恼,“你莫弄错了什么,我等只听命于天子,天子下令让我们救出秦王和庄扬波,将他们送回京中,我们便必定拼死而为,你虽是此地通判,可也没权利对我们指手画脚!”   “既然庄侍读愿意跟我走,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出发吧。”她和蔼地摸了摸庄扬波的头顶。   “庄侍读,我陪你去换件好出门的衣衫,乔装打扮一番,和我一起出门,可好?”   庄扬波点了点头,拽着素华的衣角,有些不安地看了葛峰一眼,支支吾吾道:“姨丈,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一辈子都感激您,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这件事只有我能做,我必须去做。等我去了李叔叔那里,一定求他到庆州来,把你从这地方救出去……”   葛峰原本见庄扬波听一个外人的却不听自己的,已经有些寒心恼怒了,可如今听他这般软绵绵地说着对自己的担忧,心中又是伤心,又是熨帖,竟不知道该如何劝服他。   就这么一个愣神的功夫,庄扬波已经跟着素华离开了,葛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心中实在放不下这根庄家的独苗,踱了半天还是一咬牙,直奔庄扬波住的屋子。   结果还没靠近庄扬波的小院,就凌空抽来一条银索,逼得他后退几步,差点出了丑。等他站稳脚步,从角落里走出一个蒙面的女子,微微颔首,对他说道:“请葛大人暂时等等,素华大人和庄公子一会儿就好。”   “我要嘱咐哥儿几句,就几句……”   “等会儿就……”   “素华姑姑,我穿这样,真的能赶路吗?”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来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姑娘。   “穿裙子是不是不太方便……”   葛峰一下子僵住了,不敢置信地看向前方。   “不会,我选的女童样式都利落的很。前几天我就想该怎么带你上路不显眼,还好提早置办了衣衫,否则临时去找,还不知道到哪儿去抓来。还好,还合身,多亏你身量小……”   “嘿嘿。”   被扎了两个小包包头的庄扬波傻兮兮地笑着,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打扮成女孩的样子有什么不对。   这样子绝不能让李将军看到!   绝不能!   要是传到他那连襟那里……   葛峰打了个哆嗦。   “扬,扬波……”   ***   几日后,庆州府衙突然失火,据说火是从居住着“质子”们的客房方向烧起来的,火势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顿时烧掉了半边府衙,浓烟滚滚,引得庆州府衙左右都来救火。   一起火便烧成这样,也是有原因的。   庆州府衙是官造的衙门,从高祖起至今,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但论格局,从高祖起开始到现在,一点都没发生过变化,而且很是破败。   倒不是庆州历代的刺史官员太穷,而是“官不修衙”的传统由来已久。   所谓“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官员费了不少钱,花了好大的劲儿,倒底是为了谁修呢?能保证自己享受得着吗?说不定哪一天,一个“升迁他处”,或是“降等送外”,打背包就出发了,“不修衙”的官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他“不修衙”。   另外,更多就是“不敢修”,所有的衙门也一律都是朝廷的财产,多大尺寸的衙门里,坐着多大的官,是什么样的形制、多大的规模,都是有规定的。你动了衙门,修得与你的官位不相称了,那是“僭越”,说不得脑袋要搬家,也不敢修衙门。   至于财务状况不好,有这个银子不如中饱私囊等等,也俱是其中一部分原因。   刘祁曾经和不少小吏相处过,又和自己身为吏部尚书的曾外祖父学习过一阵子,自然在他们那里听得不少关于官员的轶事。   莫小看这些轶事,有些时候,这些是花钱都买不来的经验,比如如今,就派上了用场。   庆州府衙看起来气派,但假秦王的人马入驻又加上这些个质子,早就人满为患,更别说还有原来的差吏等人,住的是满满当当,之前就有了许多矛盾和问题。   这火要是从任何一个方向烧起来,恐怕立刻就被人发现,烧不起来,可当时烧的,是早有逃跑之心的各家公子,火被点起来后,他们不但没跑,还往里面丢了许多助燃之物,更是不让人去救火,这一下子烧的火光冲天而起,整个庆州府的人都看得见。   当天晚上假秦王的心腹、庆州刺史马维并不在府中,而是被姜家族长请了去,自然,这姜家族长会请人,也是刘祁和其他公子们事先约定好的。   假秦王毕竟年轻,又不是本地的地头蛇,火起之后一点经验都没有,立刻叫人救火,加上火一起整条街的人都在救火,乱的是整个城中水泄不通,谁也不清楚谁是救火的,谁是捣乱的,等救完了火,这年久失修的府衙墙壁早就被烧出了几个大洞,周围到处都是窟窿,等事后一清点,“人质”们居然跑了大半。   马维听闻府衙起火,哪里还能在姜家坐得住,等他回到府衙,只见到半片残垣断壁,这庆州府衙一半是被烧的,一半是被“救火”的人恶意拆掉了还好的柱子倒塌的,府里死的人倒没有多少,堆积如山的粮草、皮甲以及准备运往庆州的物资都被烧掉了大半,只救出来三分之一。   至于那么多苦心绑来的“人质”,怕是都跟着四方涌来“救火”的人跑了。   假秦王听闻随着庆州府衙被烧掉的还有大半物资,当时就犹如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傻了,要不是有马维主持大局,恐怕更加混乱。   回到府衙的马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还剩下的“人质”都控制起来,这些剩下的人倒是值得信任,要想再打“秋风”,少不得还要从他们身上着手。   刘祁和田珞自然在“被信任”的人群之中,甚至因为他们平日里受假秦王重视,还破天荒在已经烧的断壁残垣的府衙里得了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   毕竟田家还算富甲一方,在这一点上,倒是刘祁占了田珞的便宜。而田珞对他起火后,还不忘把那“美姬”带在身边小心照顾,已经起了一肚子火,却迫于“同盟”关系,不好明言。   就在七处冒火,八处冒烟的时,马维和假秦王还来不及发作,已经有不少人精更快一步,涌入了庆州府衙……的废墟。   “呜呼!府衙烧成这样,秦王殿下您可住在哪儿啊?”   “我的儿子啊!我可怜的铆儿!我把你送到秦王身边是让你学着如何做人,怎么做着做着人没了哟!”   “孙儿啊!孙儿,你是死是活?天啊,殿下,难道是哪里来的歹人趁乱把我那孙子劫了去?殿下,您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啊!”   早已被人踏到凌乱不堪的门槛下,马维和假秦王陈源脸色铁青。   一群男人而已,又不是什么美人儿,谁会趁火打劫专抢年轻的男人! ☆、第161章 螳螂?黄雀?   梁州的小道上,一行长长的队伍打着秦王的仪仗,声势浩荡的行进着。   自从庆州一场大火烧掉了府衙,又有庆州豪族大户逼迫假秦王和马维交出家中子弟,他们便知道此地不可久留,再待下去,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只能带着仅剩的物资,匆匆忙忙地往秦州方向而去。   田珞的家人并没有趁机发难来赎回她,也许是把节外生枝露出马脚,也许是认为一个女儿家不值得再被讹诈上一笔,总而言之,田珞离开庆州的时候,表情很是难过。   任谁知道自己被家族放弃了,大概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吧。   刘祁则是自愿跟着“秦王”去谋前程的,按照他的说法,“秦王”送他的美人儿很合他意,所以他愿意报答秦王的器重之情,鞍前马后,为秦王效劳。   陈源自己都没想到,只不过随便送了个美人儿,竟然让这少年英雄难过美人关。有弱点可以控制的人才是最为上位者放心的,当下陈源便连连保证,等到了秦州,再送他四个美人儿,让他“玩”的尽兴。   现在,刘祁就混在假秦王的人马里,悄悄和身前同乘一马的铅华商议着什么。   “就在前面吗?”   刘祁看了眼前方的岔路。   “假秦王带着这么多物资,应当是跑不快也舍不得,难免束手束脚,只希望李将军能大获全胜。”   “与其考虑这个,不如想想等下乱起,殿下该如何脱险……”铅华在刘祁耳边悄悄耳语:“李将军并不认识殿下吧?一会儿您得跟紧了我,那个叫赵丹的小子和田家那个郎君,让他们自己妥善照顾好自己。”   刘祁明白铅华的意思,李将军顺流而下在此设伏,是为了将叛军人马一举成擒,肯定是动如雷霆,即使知道里面有他,也顾不到,只有靠铅华在乱军之中护好他。   但她一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如果要同时照顾好田珞和赵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铅华受皇命来保护刘祁,自然不会管其他阿猫阿狗的死活,能提醒他们照顾好自己,已经是谢天谢地。   一旁的田珞看着刘祁热络地环着铅华咬耳朵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极为刺眼,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别扭,所以只能自己跟自己生闷气。   倒是旁边的赵丹还在刺激她:“嘿嘿,是不是看我家公子在这时候还有美女投怀送抱,送给你的美女却跑了,心里难过啊?难过你就说出来,憋着不好!”   “你才难过,不过是个女人,有什么好难过的!”   田珞不知道赵丹为什么老喜欢撩她,眉头一皱,矢口否认。   “你就装吧,看你看着我家少爷眼睛珠子都要瞪出来的样子,你敢说你不是嫉妒的不得了?哎哟都是男人,我明白!别难过了啊……”   赵丹难得说话的声音这么温柔。   “送你的那个美人,是她有眼无珠,你样貌也不差,个性也还算温和,跟了你多好,偏偏要趁乱卷了你的东西跑掉,这种人,不留也罢!”   “我都跟你说了我没有……”   “赵丹,田珞!”   刘祁和铅华说了几句之后,伸手对两人招了招:“过来一下。”   赵丹和田珞对视一眼,田珞哼了一声,率先策马跟上,赵丹没骑过马,骑的是只青驴,也吭哧吭哧跟了过去,两人在刘祁身边刚刚跟定,就听见刘祁小声说着:“前面三岔路口不怎么太平,等下要是有什么不对,你们都跟好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他在说这个话的时候,铅华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神色,显然是做出了什么妥协。   赵丹不明白刘祁为什么要这样说,咋咋呼呼正准备仔细询问,却听得身边田珞很平静地应诺了声“好”,倒不好再刨根问底,只能满脸迷茫的跟在刘祁的身边。   好在这三人向来同进同出,关系亲密,如今凑在一起,也不怎么打眼,只是队伍最前方的假秦王偶尔回头看了几眼,见他们说说笑笑,也就没好召他们上来搭话。   就这样一路平静的到了那处三岔路口,还没等刘祁戒备,他先发现队伍突然停下来了。   这队伍一停,所有人都露出迷茫的表情,却听得前方有传令官在叫唤:“原地休息,听候命令!原地休息,听候命令!”   “什么情况?”   刘祁悄悄问身前的铅华。   “会不会是发现了伏兵?”   “我也不知。”铅华侧过头,耳朵微微动了动,“声音太嘈杂,听不到我们的人的声音,传音入密也有极限。不过,看起来不像是发现了敌袭。”   哪有被敌人袭击这么悠闲的?!   等到传令官传到这边队伍里来,田珞看了两人一眼,凑上前去套了一会儿话,返回时告诉他们道:“说是辎重太多,人手不够,陈家派了人马来接应,所以在这岔路口等待援军。”   她看了刘祁一眼,扯着嘴角说:“这下你不必担心前面不太平了,陈家放心不下那些东西,肯定是派了不少士卒来护送‘秦王’,区区山贼土匪,还不在他们的眼里。”   田珞说的轻松,刘祁和铅华却突然齐齐变了脸色,刘祁更是脱口而出:“援军?哪里来的援军?”   田珞见到刘祁这个样子,就知道他肯定是有什么谋划出了错,心中叹了口气,摇头说道:“从徐州方向来的,应该是陈家人从徐州发的嫡系队伍。”   徐州?   那不就是三叉路口另一个方向?   徐州、江州、庆州都和梁州接壤,所以刘祁看过地图后才选择在此地下手,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徐州会再派人来,也是在此地汇合!   赵丹见两人脸色古怪,有些茫然地开口:“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出了什么事吗?”   “还来得及吗?”   刘祁扭头望向铅华。   铅华摇了摇头:“姐妹们应该已经动手了。”   “那就坏了,现在……”   两人云里雾里的对话还没有说上几句,猛听得车队后方发出几声惨呼:“哪里射来的火箭!来人救火啊!来人啊!起火了!”   之前庆州府衙就是被火烧掉的,人人谈火色变,一听到起火了,立刻纷纷扑向队伍最后方的车队,队伍的前方顿时空虚了不少。   刘祁看了看赵丹,又看了看田珞,满脸挣扎之色。   田珞心思细腻,原本就有些怀疑铅华和刘祁的感情好的未免太过微妙,如今听完铅华和刘祁的对话,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知道两人可能是“合作者”的关系,她的心情反倒好了起来,微笑着说道:“你要做什么?放手去做吧,不必担心我和赵丹,我们等会找个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刘祁满脸感激,拽着铅华的手就跳下马来,向着人群相反的方向,直直朝队伍最前方的秦王方向跑去。   “少爷,少爷,您别跑啊!您等等我!”   赵丹连滚带爬地从驴背上滚下来,想要追上二人的脚步。   “你不能重色轻友啊!哎哟!田少爷你打我干什么!”   “打你没眼色,你家少爷要做大事,我们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别给他扯后腿才是。”田珞翻了个白眼,上前拽住赵丹的手,牵着自己的马,往岔道两旁的高山背面而去。   此时正满营里忙着救火,也不知道车队里火势如何,只看得见烟很大,弥漫了一大片,恐怕几里之外都看得到,这么大的烟,不像是放火烧辎重,倒像是……   传递消息?   田珞拽着缰绳,疑惑地环视四周的青山,见到江州方向那边的山坡上绕下来一群步卒,身背长弓,腰佩箭袋,在山林间奔跑如履平地,正在快速地往山下疾奔,眼睛顿时睁的极大。   看这些人的打扮,竟是代国的官兵?!   “那些在晃的是人吗?还是我眼睛花了?”赵丹揉了揉眼睛,反抓住田珞的手,忙不迭地询问:“你是不是也看到那边山上奔下来一群人?!”   “不管我们事,我们走!这里要乱了!”   田珞厉声道。   “啊?哦,不对!少爷还在……”   “这就是来接应你们少爷的人,你还记得他刚刚和我们说什么吗?他说前面三岔路口不太平。我先以为他是担心土匪或黑吃黑的叛军,现在想想看,应当是他提前获知了什么,提醒我们要照顾好自己。”   田珞闷声道:“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就不要给他添乱了。”   就在两人说话间,从山阴处突然窜出岔道的人马已经有了上千人之多,这些人从假秦王队伍的侧面杀出,一个照面,就射出了两轮箭雨,打的假秦王的人马措手不及。   在此之前,少司命们已经将传递信号的烟火用暗器手法射/入了车队之中,因为之前闹过火灾,让陈源的人吃了很大的亏,所以烟一起,人人避之不及,以为是起了火,再加上之前起火烧了大半物资,这些剩下的是绝对不容有失的,整个队伍里的人都急急忙忙去救火,反倒忘了莫名起火必有问题。   后方人多,两侧空虚,他们又是驻扎在三岔路口短暂休息等待援军,自然不会太过戒备,这一阵箭雨射完,顿时各个懵逼。   “是哪路人马?”   被人差点奔到面前的陈源和马维黑着脸,提着手中的佩剑恶狠狠地问:“难道是家中派来的援军不可靠?”   “穿着代国将士的衣甲,看起来不像是家里的人啊!”   陈源的心腹也是满脸惊慌之色。   “是不是方家人知道了什么,要来黑吃黑?”   “不管怎么样,先往徐州方向杀出去,等陈家主派来的援军到了,我们再反身杀回!”马维当机立断。“不管后面的辎重了,左右飞不掉,我们先走!”   “好!”   于是乎,所有陈家的嫡系人马护着陈源和马维往徐州方向走,那些从山上杀下来的士卒人人能征善战,和之前他们遇见的那些一战击溃的乡兵截然不同,还没有一会儿功夫,就被这些凶狠似虎的陌生军队杀了小半。   “哪里冒出来的!这是朝廷的精锐军队!方家也养不起这样的精兵!”   马维当了十年的刺史,自然是见多识广,心中越发惴惴不安。   王师为什么会杀来?   王师为什么会越过庆州和舒州突然出现在这里?会飞不成?   现在看起来只有几千人,可前面会不会有几万人等着他们?   他们越逃越急,越急越乱,偏偏后面跟着的官兵像是猫捉老鼠一般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后面,渐渐将他们包围了起来,更是让人心焦。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传来一声“保护秦王”的高吼,只见得一个少年领着一个红衣的娇小美人,带着一小队人马,竟不知怎么杀入了包围圈,朝着秦王的方向靠近。   “秦王殿下,到我这里来!从这里走!”   那少年厉声叫着,将那包围圈撕得更大。   马维和陈源已经逃得心慌意乱,突然见得包围圈破了个口子,他们一向器重的葛齐又带了一支人马过来“救驾”,当然喜不自禁地就往刘祁的方向直奔。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带着人出现,他们还会有些担心,毕竟这人并非陈家嫡系,信任自然要差些。   但他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还带着一个姬妾,显然也是极乱的时候收拢的人马,连自己的女人都没办法安置,只能带在身边,可信度便提高了几分。   两方人马匆匆相迎,眼见着就要汇合,从徐州方向突然传来了地动之声,显然是有骑兵到了,陈源的脚步突然一滞,不由自主地望向徐州方向。   “秦王殿下莫慌,末将蒋进深前来救援!”   原来是约定好在此处汇合的陈家兵马远远看到有黑烟升起,连忙加快了行军速度,冲了上来。   “好好好!太好了!家主安排的人马到了!”   陈源脸色一下子激动的通红,对着已经就在眼前的“葛齐”喊道:“快快快,不要往外杀了,朝蒋将军的方向杀过去!”   刘祁听到来人高喊“末将蒋进深”的时候脸色就变得犹如见了鬼一般。他从宫中来,自然知道父皇身边有一名金甲卫的将领叫蒋进深,只比刘统领低一级,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此人应该在京中辅佐三弟,为什么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梁州?难道是被人糊骗了,以为这里的“秦王”真是他不成?   不,不会的,父皇既然派出了李将军来,就不会再把金甲卫派出来。三弟刚刚登基,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绝不会随便派金甲卫出京。   难道蒋进深也反了?   “现在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   铅华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我们时间不多,给那些人赶到,李将军他们恐怕要陷入苦战,毕竟是步卒,不能和骑兵对抗的!”   她话说完,跟着刘祁已经到了陈源身边,陈源正陷入狂喜之中,一边夸奖着刘祁一边往蒋进深的方向逃命,原本走的好好的,却听到刘祁身边那个娇弱的美姬突然嘤哼一声,脚下似是一崴,向着陈源的方向倒了过去。   陈源自然不会让这陌生的女人近身,皱着眉头正准备把她推搡开,这手臂一伸就坏了事,红衣的铅华身体突然像是只毒蛇般一扭,就缠上了陈源的身子,手臂轻轻一环,已经用双手将他抱住。   莫说别人,就连陈源自己都没觉得这“头怀送抱”有什么不对,概因铅华的身材丰腴玲珑,长得又太过柔弱的缘故,至多觉得这女人真是“聪明”,知道在大乱的时候巴上最有权势的一个保命,连一只护着他的痴心书生都不要了。   陈源只觉得后背有两团软绵绵的东西贴了过来,男子天性,这时候总会略一分神,就一分神的功夫,一只柔若无骨的小手已经贴上了他的喉结,耳边传来一声清亮的娇喝:   “你们都给我站住,再多走一步,我把他的喉管扯出来!”   刹那间,柔若无骨的手指变成了阴森森的铁爪,紧紧地卡住了假秦王咽喉上的要害,眼神也变得杀气森森。   没有人会怀疑她手指一用力,真能把陈源的喉管拉出来。   随着铅华动手,跟着刘祁“杀入重围”去“救秦王”的人马突然一下子散开,将铅华和刘祁紧紧保护在其中,身上的彪悍之气喷薄而出,显然并非什么庸手。   到了此刻,还看不出自己中了计,这陈源就是个傻子。   ***   蒋进深的日子过的憋闷无比。   杀刘凌不成,他从宫中逃了出来,在京中藏了半月,最后才逃出京城。那时他手臂有伤,连自理尚且不方便,更别说是匆匆逃命。   一路上,他不敢入城,不敢住客店,不敢进驿站,就怕张榜海捕的文书已经发往天下,一旦被抓住就要被凌迟处死,就这样兜兜转转逃了半天,始终找不到落脚之地,只能一路往西南跑,后来是逃到了阳平县的一个偏僻的和尚庙里,将整个和尚庙里的和尚杀了个干净,而后关闭起庙门自给自足,才算勉强度过了那最难熬的时候,堪堪将手臂上的伤养好。   只是离了那山间野寺之后,他根本不知道去哪里,出京时带的金银已经花了大半,那和尚庙地方偏僻,香火自然也不盛,搜刮不到什么值钱的东西,身上的财帛根本无法支撑他继续亡命天涯。   无奈之下,他想到了之前资助他、一直照顾他的徐州陈武,他逃命时在路上听说他已经反了,自己一身武艺,又精通兵法,而他造反,肯定没有几个敢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他干的,自己去投奔,必定能受到重用。   接下来的事情自然是无比顺利,陈武果然对他的到来兴奋不已,除了许以功名利禄,更是定下了他和其女的婚约,俨然将他看做了“半子”。   他其实对陈家那个凶巴巴的女儿并没有什么爱意,但既然是代表着一种新关系的联系,爱慕不爱慕什么的也都是小事情,只要他成了“陈家人”,自然就能接触到陈家人的权利核心。   如今来援助陈武这位最为看好的侄子,便是送他一条青云梯。   正因为青云梯就在眼前,蒋进深绝不允许其中有失,远远看到三岔谷的方向起了黑烟,立刻就急行军速速救援。   然而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奔到了三岔谷中,却已经尘埃落地。   人群之中,一个红衣的娇小女子强硬地拽着一个比她高一个头有余的男人,右手环过这个男子的脖子直直卡在他的咽喉上,另一只手捏着一把金簪,抵着他的心口。   无论陈源是低头还是挣扎,只要那一只手动一下,必定是没命。   在这种威胁下,假秦王的人马全部投鼠忌器,丢下了手中的兵器,退避开三丈远,空地中只留假秦王、铅华和满脸严肃的……   秦王?   真秦王怎么在这里?   活见鬼的蒋进深将手指放在嘴中一撮,吹出一声长哨来。   听到哨声的骑兵立刻齐齐变阵,做出冲锋的姿态。   “谁敢上前,我让这秦王死!”   铅华此时被李将军的人马护着里三层外三层,假秦王的人马则已经退避三丈,任由李将军后至的队伍开始捆绑他们,自然是有不少底气。   哪怕又来了一支人马,但此刻只要“假秦王”在手,谅这群陈家人不敢拿家中的重要棋子如何。   “秦王殿下,别来无恙!”   蒋进深高深莫测地看向队伍中央被层层保护着的刘祁,大声叫道。   刘祁知道是蒋进深认出了他,忍不住苦笑。   被铅华控制住的陈源脸色灰败,完全不明白第一次见面的蒋进深为什么来这么一句。   而另一旁见势头不对趁机逃了出去的马维,见陈武派来支援的蒋进深这时候还有空说笑,立刻恼火道:   “你是家主底下那一支的人马?怎么这么没有眼色!”   对于陈武的心腹,蒋进深还是要给几分面子的,挑了挑眉,接着笑道:“马刺史,是不是觉得眼下很棘手?”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那‘假秦王’现在已经没有用了,当断不断,有碍大局。”   蒋进深伸手让随从递上自己的铁弓,拉弓搭箭,直直对向人群之中的假秦王陈源。   “你?你做什么?”   马维吓个半死!   “你是哪里来的莽夫,休得……”   只见得弓弦之声大响,一道疾矢向着铅华手中劫持着的陈源飞去。   铅华大叫一声不好,狼狈不堪地扯着“假秦王”躲开那一道冷箭,左手的金簪顿时一乱,从陈源的心口移了下来。   “这秦王并非本人,乃是陈家家主担心路上有失安排的替身,不必在意他的死活,速速反攻!”   蒋进深吼声如雷。   “拿起武器,杀回阵中!”   随着他的吼声,陈源手下的人马将信将疑地又将脚下的武器握在手中,正准备束手就擒的也反抗了起来。   武器一入手,自信心立刻回来了,无论如何,能够自保总比引颈就戮的感觉要好,刹那间,接二连三有人反抗,挣脱了李将军人马的桎梏。   “蒋进深,你这个杀千刀的!死不要命的!等我回了徐州,我让你不得好死!”被射了一箭差点爆头的陈源杀猪般诅咒着蒋进深,心中的恐惧无以言表。   一旦没有人把他当回事,两边都可能随手杀了他,有谁会顾及他的性命!   “现在怎么办?”   铅华心如乱麻的望向刘祁和一旁的李将军。   “我们的人数不如他们多……”   刘祁看了眼远处的蒋进深,越发为这人的狠辣感到可怕。陈家军得了此人,简直就如同给毒蛇安上了更为致命的毒牙,让人不寒而栗。   “撤吧。”   刘祁原本还以为自己能顺利接管假秦王的人马,和李将军一起顺利反击回去,收复庆州府。   如今看来,能安全逃走就已经是不错了。   他看了眼铅华手中还在咒骂的李源,随手一个大耳刮子上去,世界顿时清净。   “将他绑起来,我还有话要问他。”刘祁看着已经冲杀上来的骑兵,语速极快,“李将军,我们立刻离开,回到山上去。铅华,你让几个少司命去找到田珞和赵丹,带他们和我们汇合。”   “是!”   铅华突然尖声长啸,声音有高有低,四周山谷中似是有声音回应,树上几个黑影起落,一闪而逝。   刘祁回望越来越近的陈家人马,伸手一指江州方向的山林。   “骑兵入不了山,我们原路返回!”   “末将也正有此意!”   李将军微微一笑,传令官立刻鸣金,原本还在各处戒备的精兵犹如潮水般涌回他的身边,护着他们杀回刚刚前来的道路。   此地是三岔路相通的山谷,李将军的人来时是下山,奔来极为迅速,回返却是上坡,人走尚且不易,更别说是骑兵。   没一会儿,刚刚还杀的假秦王部队人仰马翻的精兵一下子撤了个干净,只留下一地辎重粮草和满是狼藉的残臂断肢、尸首分离,陈家损失惨重。   “陈源给他们带走了,蒋将军,你惹得的祸,你得自己填!”   马维看着满地狼藉,怒声大喝。   “你懂什么……”   蒋进深轻蔑地看了马维一眼。   “那假货永远是假货,这么轻易就被人翻了盘。这时候,只有抓到真的,才有大用处。”   “什么真的?”   马维错愕。   “他们从江州方向而来,必定是顺泗水顺流而下,走的水路。他们攀山越岭比我们骑马慢,儿郎们,急行军绕行江州,去山那头的河道沿路寻找,必定能找到他们的泊船。”   蒋进深狰狞地一笑。   “把船都给砸了,我看他们陷入腹地,还能去哪儿蹦跶!”   他杀过一个先帝的皇子,刺杀现在的皇帝不成,也不差再多抓一个皇子,过过人上人的瘾。   秦王到手,就连陈武都得看他的眼色。   他笑得越发狰狞。   “老子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守株待兔!” ☆、第162章 绝地?逢生?   三岔谷临近的山坡上,田珞和赵丹小心的藏在初夏越发疯长的灌木之中,伸头探脑地看着山下的一切。   田珞远远的看着刘祁身边那个美貌的花魁挟持了“秦王”,用作人质命令众人放下兵刃,忍不住大吃一惊,心中暗自嘀咕。   这女人是什么人?难道是葛齐那边的人?有这样的武艺和胆量,又怎么可能是风尘女子?   可看葛齐一开始抗拒她的样子,又不像是认识的,真是古怪……   “那那那女的在干吗!”赵丹吓得口齿不清,“不会连累我们家少爷吧?”   “笨!”   田珞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赵丹一眼。   “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必定是你们家少爷指示的!记得他刚才和我们说什么吗?等下不太平,叫我们走,肯定是知道要发生什么!”   “哦,哦,那我们只要等就好了,等到事情完了,我们下去找他。”赵丹是知道刘祁的真实身份的,有人来助也不吃惊,反倒比田珞更快安静下来。   田珞看了看赵丹,心中对“葛齐”身份的猜测又多肯定了几分,却也并不多言,只静静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只见得又来了一支人马,为首那凶神恶煞的将领开弓就射假秦王,惊得田珞和赵丹一声低呼,恨不得化身成风,将那支箭挡下。   看到红衣美姬险之又险的避过了冷箭,两人终是惊呼一声,庆幸不已。   “这贱人使贱招!肯定是窝里反了!”   赵丹一急就把江湖上混的浑话骂了出来。   田珞也是揪心不已,她心里明白,葛齐那支奇兵能奏效,全因为借用了人心惶惶时候对熟人的不提防之心,又仗着其他人重视那假秦王,一旦假秦王一死,别人也就肆无忌惮,那点奇兵,还不够两支人马塞牙缝的。   果不其然,假秦王虽没被射死,但那新来的将领也不知喊了些什么,大抵是不顾秦王生死之类的话,其他人等于是放开了手脚,又开始对刘祁带来的人横道以对,后面发展的事态,简直让两人不敢置信。   “他,他们走了?”   赵丹眼泪都快下来了,紧紧抓着田珞的手。   “那我们怎么办?我们要被丢下吗?”   田珞也是脸色难看,反手甩开赵丹的手:“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不是你们家少爷么!”   这种局面,想要再顾及他们二人,也确实是困难,理解归理解,可心理上总还是接受不了……   葛齐竟然就这么把他们丢下了!   丢下了!   这前有追兵,后有援手,他们两人躲在山上,是要自谋生路的意思吗?   “我不知道啊,他没和我说过……我都不知道他今天在哪里弄出这么多人来。你说他是不是自顾自,不,不,他不是这样的人……”   赵丹先是一慌,后来又自己说服自己。   “他之前那么困难,都没把羊波留下……”   “羊波?”   “呃,他的伴读。”   赵丹捏紧了拳头。   “现在不是考虑这个的时候,我们得记住他离开的方向,等下好追啊!!!”   两人傻乎乎地看着刘祁和一个中年将领领着上千步卒退回了山上,直往山后去了,不知道去向哪里,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再等一会儿,那后来的骑兵将领领着一支轻骑直奔江州方向,更是让人看得云里雾里。   若论庆州的势力划分、各家门第的情况,田珞作为一个日后肯定是要联姻的嫡女,自然是如数家珍,可作为一个极少出门的女郎,她对于方向位置却是懵的,眼见着骑兵走了,刘祁也走了,六神无主地喃喃自语:   “他们,他们去了哪儿?”   赵丹是叫花子出身,这附近的方向是了如指掌,当下一跺脚:“哎呀,少爷这不好,那山背后大概是通往江州的,他们爬山太慢,这骑兵不去追赶,反倒绕路远行,就是要去山背面抓他们!”   “我们先静观其变,也许他们走的不远。”   田珞看了眼山脚下,假秦王的人还没有走,依旧留在原地慢慢检查车队里辎重的情况,由马维留下主持大局,可那后来的将领确实是不见了。   至于“假秦王”,已经被刘祁的人带走,不知了踪影。   下山的路已经被假秦王的人马堵住,他们又没有胆量往山后走,这时节,山里是真有老虎和狼的,田珞正在烦躁间,突然面前就多了几个人影。   “啊!”   田珞被这白日见鬼的情况吓得一声尖叫。   “我们是秦王殿下派来接应二位的,请跟我等离开!”   蒙着脸的几个女子行踪诡异,连站都是战在树荫底下,随时会“飘”走的样子。   “什么秦王殿下!我们不……”   田珞皱着眉刚刚开口,却被旁边的赵丹拍了下肩膀。   “你傻,她们明显和那叫铅华的美人是一起的!她们说的‘秦王’是我家少爷!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他为什么肯定那个是假秦王,因为他才是秦王啊!”   赵丹将头点的像是小鸡啄米。   “走走走,我们现在就走!”   田珞还没有发表什么意见,其中一个女子已经突然伸手袭向她的腰肢,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倒悬在了肩膀上,显然力气极大。   再看赵丹那边,也是一样,他身量比肩扛着自己的那个女子还要高大些,被人倒挂着看起来无比的诡异,吓得连连叫唤:“哎哟姑奶奶,别背别背,可不可以背着?横抱也好,这样我要吐啦!”   那提着他的妇人显然年纪不小,犹豫了一下还是将他放了下来,让他爬上了自己的背。   田珞被人一下子头部向下放倒,也是一声低呼,但她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背她的女子已经开始跑动了起来。   田珞和赵丹只觉得头顶有风呼呼地刮过,在林间穿梭而过的速度像是鸟儿张着翅膀一般轻快,更奇的是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犹如鬼魅。   田珞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鬼怪,当下里又打了个哆嗦,只觉得身下这具身子都是冰的,不似活人。   “我们要怎么过去?”   眼见着几个女子已经背着他们跑下了山间,直直冲入假秦王的队伍,赵丹吓得眼睛紧闭,连连低呼。   “前面全是人啊啊啊啊!”   为首那几个没有背人的女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扬手飞出一蓬细针,细针在阳光下映出一片绿油油的光,显然针上抹有剧毒,一飞出去射倒了一片。   见到这几个杀神能够飞针杀人,哪里还有人敢硬抗,连忙四散而逃,硬生生给他们几个冲出一条路。   赵丹吓得张大了嘴巴,直到已经跟着刘祁的方向踏上了另一侧的山谷,还没办法回过神来。   一个蒙面女子看赵丹吓成这样,有意逗他,娇声笑着说道:“既然都不是自己人,自然是全杀了过去啊!”   田珞哪里见过这样的女子,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个女子脚下使着轻功,哪怕身上背着两个大活人,速度依然快的惊人,没一会儿就赶上了刘祁和李将军带着的人马。   赵丹一见刘祁在前面,连忙大叫了起来:“少爷!少爷等等我!少爷!”   刘祁命令队伍暂停,回头见少司命扛着两人上得山来,心中也是一松,“你们总算是赶过来了,少司命果然名不虚传!”   少司命们听到秦王殿下夸他们,齐齐笑了起来,放下田珞和赵丹的动作也是轻柔无比。   赵丹一落地,拔腿就往刘祁那放下跑,却被李将军的人马出手拦住,还是刘祁开口说“李将军不必阻拦,他是我的随从”,李将军脸色才好一点,放了他过来。   田珞看了看李将军的人数,再想想之前离开营地去拦截他们的那些骑兵,连忙警告:“那些骑兵没有追击你们,绕过山崖,朝江州方向去了!”   “什么?”   李将军也是宿将,略微一想就变了脸色。   “他们是要去江州拦我们的后路!”   刘祁也没想到这蒋进深如此毒辣,蹙着眉看着山下,脸上露出了后悔之色。   李将军话一说完,有一小卒失声叫道:“将军,我们还有人留在船那里,他们会不会杀了我们的人,毁了我们的船!”   从江州顺流而下是一件冒险之举,既然是奇兵,人数便不能过多。他们从江州水军那里借了船,带足了十天的干粮,总数不过一千人余人,加上留下来看管船只的两百人,来袭击假秦王的不足千人。   原本刘祁想的很是周全,趁乱一起,他伺机靠近陈源,铅华是女人,别人少有对她提防,只要一出手必定能生擒陈源,到时候以他做人质,就能降服假秦王的人马,让他们束手就擒。   可现在前路不通,后路已断,难道要困死在山上不成?   “只有兵行险招了。”刘祁叹了口气,回身望向其他人,“我们的后路已断,如果退回水边,那些骑兵比我们快,肯定已经守株待兔,说不得李将军那些人马,都已经遇难……”   刘祁提到那些看守船只的人恐怕已经死了,立时有几个汉子难掩悲容,闷声抹起了眼泪。   李将军是从京中来,带的是精锐的禁军,和地方上疏于训练的乡兵不同,那是同吃同住一起出生入死熬出来的情谊,谁知道看似安全的守船差事,如今却成了催命符?   刘祁心中也不好过,这些人若不是听了他的建议,也不会千里迢迢分兵从水路而往,若是上万人稳扎稳打从庆州一路打过来,虽然费些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危险。   自古奇兵大胜,原本是为了少付出点代价,可一旦奇兵遇见意外,也就更加凶险。   刘祁如今就被蒋进深狠狠上了一课。   “我们没有补给,又不能回返,只有从陆路绕回江州。眼下只有一条路……”   他回过身,指了指来时的路。   “蒋进深带骑兵走了,以为我们要回岸边取船回返,却不知道田珞和赵丹早把他们的方向看的一清二楚,告诉了我们。如今三岔谷中刚刚经过一场大乱,人心未定,这假秦王又被我们生擒……”   刘祁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绑的陈源。   “我们架着这假秦王,杀他们个回马枪,抢了他们的辎重粮草,擒获他们的人手,按照他们原定的计划,直奔秦州。”   他伸手翻出自己的王印和腰牌,笑着说道:“这假货把本王的王印、腰牌和证明文书都带在了身上,如今也算是完璧归赵。本王被封王之时,□□就已经由父王派出太常寺和宗正寺的人手去新建,宗正寺的人都认识本王,哪里是拿着本王的东西就能冒充的。本王原本就是被禁军护卫去就藩的,现在正好打出旗号,就说李将军救了失踪的我,送本王去藩地就藩……”   刘祁说话的语气太过自信,加之“本王”一出口,自然有一种天生的威仪,顿时欢喜的众人眉眼大展,纷纷叫了起来。   “咱们跟着您干了!这些假货肯定得了不少好东西,统统给他抢过来!”   “山下那些人都是软蛋,杀!杀!”   “去秦州!左右不过六百里路,要不了多远!”   “有秦王殿下,又有李将军,沿路州府哪不敢行个方便!”   刘祁见士气大震,顿时傲然一笑。   “好,这便随着本王,杀他个回马枪!”   “走!”   “下山杀他个痛快!”   刘祁在赵丹和假秦王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拔出李将军给的佩刀,率先冲下山坡。   他路过田珞之时,田珞定定看了刘祁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你果真是那位秦王殿下?”   刘祁顿了顿脚步,笑着点头。   “如假包换。”   “好,你既然是秦王,我也不算跟错了人。”田珞叹了口气,伸出手:“给我一把刀,我也去。”   他一向文文弱弱,如今却如此硬气,刘祁放声大笑,把自己手中的刀递给了她。   “我就知道你也是条汉子!来,咱们并肩子上,把这阵子在庆州府衙的窝囊气,全给它发出去!”   田珞刀一到手,差点沉得脱手,只能咬着牙倒提着,不伦不类的跟着刘祁一起往山下跑。   几个少司命自然是围绕在刘祁身侧,不敢让他有半点疏忽。这一护卫,也让紧紧跟着刘祁的田珞和赵丹得了便宜,这么一群人突然冲下山去,他们竟然连跟头发丝儿都没掉。   可怜马维刚刚招呼起人手收拾好从庆州搜刮来的民脂民膏并粮草辎重,命令所有士卒原地休整,等候蒋进深大获全胜而返,却见得刚刚那一伙杀神又折返了回来,将陈源架在最前面当做肉盾,齐齐向着山下发起了攻击,顿时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那些以为安全了的士卒们才“救”过火、抬过货、又和李将军的人抵抗了那么久,刚刚卸下甲胄躺在地上小憩一会儿,就见到又有人杀到,连兵甲都来不及穿上身,胡乱提了个武器就去迎击,自然是被打的丢盔弃甲,晕头转向。   这些禁卫军都是一同训练战阵训练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配合间无比默契,一杀入阵中,立刻结起阵来,将假秦王的人马两头分开。   马维也是通晓兵法之人,无奈有诸多前因后果在,没一会儿功夫还是兵败如山倒,近万人被近千人杀的狼狈奔窜,甚至还有当场就吓跑了的。   陈家的嫡系人马倒是不怕这些禁卫军,只是陈源在他们手中,不由得投鼠忌器,根本放不开手脚,没过一会儿,也被分而吞之。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一场战事已经结束,李将军和刘祁的人大获全胜,将不能动弹的陈家军补上几刀,让他们死了个干净。剩下来能走能跑的战败士卒,李将军命人解下他们的腰带捆好,一个拴着一个,栓成了一条长龙。   至于截获的粮草辎重并金银财宝,足足够他们这群人用上好几个月,走到秦州已经绰绰有余。   刘祁看着这大胜的局面,心中一阵快意。虽说岸边可能损失几十条船并几百人马,但比起如今的战果,还是值得的。   不知蒋进深砸完了船没等到他们的人,去而折返又发现他们辛苦几个月的心血全都没了,会有什么感想。   哈哈哈哈,光想想就快意的很!   此时田珞跟在刘祁身后,手已经累得举不起来。那把佩刀对她来说原本就太重,挥舞它抵挡敌人更是辛苦,田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混”过来的。   倒是赵丹当乞丐时经常和地头蛇相斗,也有乞丐为了一碗饭打架的时候,躲避攻击的本事厉害的紧,即使没有武器,也没伤到分毫,还抽冷子踢碎了好几个敌人的蛋蛋,插爆了几个人的眼珠子,端的全是阴招。   如今刘祁大获全胜,俘虏了马维不说,还捆了几千个投降的败军,声势浩荡地压着战利品,从三岔谷往官道而去。   等上了官道,找到驿站,交出信物,由驿站向京中和沿途各州报信,自然有官兵前来护送他们去秦州、接管俘虏,不需要他们操心。   他们要做的,就是带着战利品到秦州去,点起人马,只要京中一声令下,立刻配合王师,准备反击。   田珞死里逃生,累的半死,刚跨上一片敌人的马匹,就见得长长的队伍里露出一片光屁股,阳光下晒的白花花一片,甚至还有那难以描述之物在身前甩荡,顿时满脸通红,尴尬地扭过头去。   “嘿嘿,说你是个娘娘腔吧,不过是光屁股,他有你也有,有什么不自在的……”   赵丹边将指甲缝里的血块剔掉,边笑嘻嘻地说道:“这些人的腰带都被除了个干净去当绳子绑人了,当然挂不住裤子。再说了,成这个样子,羞也羞死了,必不会逃跑,要想借小解的名义离开那也是不能的,是不是内急一看□□就知道,想造假不可能,真有尿没裤子也能就地解决,懂吗?”   他看田珞脸色更红,又嘀咕了一声。   “果然是富家公子,这有什么好脸红的。没解过手吗?”   “好了,你被老逗他,他和你不一样,锦衣玉食长大的。莫说他不自在……”刘祁看了眼那长长的光屁股队伍,也是好笑。   “我这么看着,也不自在的很。”   此时他们是胜者,心情当然和之前大为不同,还能说笑。李将军的人马来回巡视,确保没人掉队也没人伺机逃跑,极为井然有序,也让刘祁和少司命们放心。   话说回来,有擅长轻功的少司命在,想要在他们眼皮子地下逃跑而不被追回来,也是痴心妄想。   就这样安全的行了一路,眼看着前面就是驿站,赵丹突然摸了摸鼻子,有些挂念地说道:“也不知道羊波怎么样了,假秦王的人走了以后,他有没有回到家里。听说假秦王一走,庆州由几家大户接管了,葛通判应该不会有事……”   一旁骑着马跟着他们的李将军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脸上表情一变,犹豫再三之后,有些不安地开口。   “秦王殿下,之前事情紧急,有些事情末将没有说明,其实……”   这位老将性格沉稳,刘祁见他露出这般为难的神色,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其实末将会同意兵行险招,除了殿下深陷敌营不得不尽快解救以外,还因为京中少司命和庄相之孙庄扬波一直苦苦相劝。末将乘船西下的时,素华大人和庄家小公子放心不下殿下您的安慰,也跟着末将一起来了,只是末将怕小公子年纪太小,在乱军中照顾不周,便让素华大人护卫庄公子在码头看守船舶……”   李将军每说一句,刘祁脸色就多灰暗一分。   “末将原想着在水边安营最是安全,待我等救下殿下您就可乘船离开,谁料到追兵恐怕朝那边去了……”   李将军心中也是惴惴不安,他和庄家算得上世交,此番阴错阳差让庄扬波陷入死地,他也不知道以后如何面对庄骏。   说不得两家就要结仇。   刘祁看着江州方向,眼眶红的几乎要滴血。   “庄扬波……”   他那么胆小,是怎么会千里迢迢去找李将军,还说服他出兵救人的!   此时被丢在人生地不熟的码头之中,见到蒋进深凶神恶煞般的杀来,会不会吓得魂飞魄散?   是他不好,又连累了他!   “不行,我得……”   刘祁一咬牙,正准备命人回返,肩头上却多出了一只手。   刘祁抬头一看,正是那红衣的少司命铅华。   “秦王殿下莫小瞧了我们少司命之首。”   铅华对着刘祁摇了摇头。   “您别自乱阵脚。”   她自信地笑了起来。   “也许保不下所有人,但专司护卫的少司命在乱军之中护卫一个人的周全,那是绰绰有余的。” ☆、第163章 回归?祭奠?   初夏时节,已经骄阳似火,晒得人人昏昏欲睡,恨不得躲在阴凉的地方不要出来。于是乎,停在阴凉的水边的船舶内,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当敌人来袭时,很多人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没有了性命。   蒋进深的人来的太快了,他原本就是徐州地方的人,对于周边的地理情况远胜于刘祁和李将军诸人,在他到达这处可以停泊数十条船的岸边时,只有几个站岗的士卒示警,但已经来不及了。   屠杀几乎是一面倒,蒋进深本身就是一员猛将,带着的人数又数倍于留下来看船之人,更何况好手早就被李将军带走,留下来的原本就是实力较弱又或者晕船厉害已经无法作战的。   看守船舶的士卒一被解决,蒋进深就下令凿船,所有的船工都必须屠尽,不能留下一个活口。   “蒋将军,不好了,有一艘船入了江了!”   某个凿船的小头目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   “我们的人被人杀了十几个!”   “怎么回事?”   蒋进深握着满是鲜血的长刀,凶神恶煞地朝着这小头目叫道:“凿船还能把人放跑?还不快追!”   “追不上啊!现在是南风,一下水就顺流而下了!”   蒋进深这杀神不仅敌人怕,自己人也很害怕他,那小头目吓得口齿不清。   “有,有个妖怪,一抬手射出一条飘带,就把人全部扫到树上去了,我我我们还没靠近船,就莫名其妙死了好几个兄弟……”   “什么妖怪!”   “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那小头目哆哆嗦嗦,显然这件事已经大大违背了常理。   “我们靠近不了她们,她们是飞上船去的!不是妖怪是什么?”   “什么妖怪,你遇见会功夫的江湖人士了!”   蒋进深不耐烦地将他一脚踹开,奔到江边。   不远的江心地方,一艘大木船正飞快地驶远,隐约可见船头位置站着一个白衣的女子,远远看来,像是什么特殊的船首像一般,让人油然生畏。   “跟着她的小女孩什么样子?多大年纪?”   蒋进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岁模样,圆圆眼睛小巧的脸蛋,长得很可爱。”   那头目愣了愣,回忆道:“女人蒙着脸,看不见长相。”   “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跑了就跑了,我们还是……”   “蒋进深!”   一声女人的怒斥声突然炸响在他们的耳边。   蒋进深被这声音惊得一抖,不敢置信地望向江心。   这么远,声音还能传回岸上?   这已经不是神乎其技,而是让人感到可怕了。   江船上,素华站在船首,用尽内力对着江岸方向传声。   她明明就在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几百位士卒被这些骑兵屠杀殆尽,杀人者还是金甲卫过去的统领,算得上她半个同僚,心中的悲愤可想而知。   “蒋进深,你深受皇恩,却犯上作乱,罪当万死!你且等着,今日这笔血仇,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如今新皇登基,大司命已归,洗好脖子等着受死吧!   ***   京城西郊,刘凌一身戎装,亲自领着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前来吊唁“萧太妃”的萧家黑甲卫,许多在各地接到消息的武将们都匆匆赶往京城,为的,只是想看看那位萧家后人是谁。   萧家在代*队中的影响力外人很难想象。   当年萧家先祖萧擎风乃是一代军神,有“万人敌”的称号,一生之中几起几落,曾被仇人废过经脉,又受尽千辛万苦才接续好,即便如此,也从未有过败绩,被俘也是受人陷害。   那时候代国还没立国,刘家也不过是代州一大族而已,萧家却已经名声响彻三国,公认的世代将种之家。   代高祖起义,萧家是高祖的母族,自是举族鼎力相助,战死者不知凡几,所以立国之后,萧家即是后戚,又是开国功臣,成为了当仁不让的代国第一门阀。   后来只要是武将,没有没在萧家学过艺的。萧家人是出了名不藏私,只要是好苗子,送到他们府上,必定尽心教导,所以萧逸才知道那么多武将之家压箱的绝技,概因当年都曾在萧家切磋求教过,对外人来说是不传之秘,对萧家来说却没什么。   平帝时一场浩劫,不知多少武将挂冠求去,多少军人从此冷血,军中如今人人敛财,不思操练,也跟成帝时屠了萧家一门使得将士寒心有关。   如今少帝大赦天下,赦免当年平帝时期参与宫变的诸族,召告天下,寻找各家遗孤返回京中,为国效力,于是黑甲卫重回代国,无论对于代国还是对于代帝来说,都是一剂强心针。   甚至还有已经告老回乡的武将和许多刘凌都不认识的老兵挤在临水桥边,遥望着护城河外的大地,希望能第一时间看到那熟悉的身影。   当第一匹神骏的生灵撕裂大地踏足在京郊的土地上时,当那黑色的甲胄颜色渐渐映入人们的眼底,一声歇斯底里地呼唤响彻临水桥边。   “萧老元帅,魂归来兮!”   一个满头花白的年迈将领跪倒在临水边,声泪俱下地嚎哭着萧逸之父的名字,当年萧门遇难,萧老元帅早已经故去很久,可萧家满门的尸骨全部被勤王之军挫骨扬灰,再也找不到一点痕迹。   萧老元帅的坟茔上茅草如今已经老高,因为没有人祭祀,这些老兵便年年都去老元帅的坟上收拾,可每见一次,便痛心疾首一回,如今见黑甲卫重现,一想到当年萧老元帅领着黑甲卫驰骋疆场的场景,心中更加难以抑制的痛苦。   如果萧家人还在,哪里有方家、陈家什么事?又有谁敢造反?   刘凌是君王,不能迎出临水桥外,只能看着一个个老兵和将领奔出三五里,向着黑甲卫的方向魔怔一般涌去。   “陛下,是不是要派出禁卫阻拦一二?这样也太有失体统了……”   一位御史不安地打量刘凌的表情。   “无妨,让他们去吧。”   刘凌不想承认自己的眼底也热热的。   “他们等这一天,也等的太久了。”   如今这些人之中,年纪最大的已经是耄耋之年,恐怕自己都不敢相信还有几年的时间等候这迟来的“赦免”,看到萧家平反的这一天。   他们之中很多都是萧门的将领或士卒,当年也曾为了国家征战沙场,血洒河山,可因为萧家担着“谋反”之名,已经久不敢堂堂正正说自己曾在萧家帐下从军很多年,如今又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情绪激动,也是寻常。   其实已经年迈的又何止这些老将士们,当萧逸领着两百黑甲卫出现在人前的时候,望着那些已经头发斑白、身材不再健硕的“老黑甲卫”们,许多老将眼泪潸然而下,似是不明白岁月这把杀猪刀怎么就把代国最赫赫有名的铁骑磋磨成了一群糟老头子。   其实黑甲卫并没有断了传承,这些黑甲卫们都有子侄已经继承了他们在军中的位置,黑甲卫们护卫西域商队的那群人马全是彪悍的年轻人。   可如今是皇帝赦免了萧家、重新让他们回返京中的时刻,这些当年的幸存者们没有人愿意让家中子侄代替他们回京,哪怕有些年纪已经到了不适合征战的时候,为了回京祭拜早已经故去的老元帅,他们硬是拖着残躯要回京中。   不知道这些内情、只是来看热闹的百姓,看到一群可以称得上“老头子”的老将士穿着甲胄,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来到这里,甚至发出了一阵失望的嘘声,可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冲出去的身影。   “老刘,老子还能活着看到你!”   “方老二,老天没收了我,能让老子再见你一面,真是老天有眼!”   “姜娃子!!!”   黑甲卫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黑甲卫,都是从萧家将领在各地军中选取骁勇善战之士,有许多人之前也是各营小有名气的“精英”,此时再见,顿时泪洒满襟。   看得出这些黑甲卫心中也是难忍激动,只是他们还牢记着要先跟随主将参拜过皇帝才能“认亲”,一个个眼眶通红,从马上一跃而下。   看到这样的场景,萧逸心中也极为难受,他根本没想到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还有这么多人记着萧家,记着他的父亲,记着黑甲卫。   难受之余,他的心中又涌上一股豪气。   杀人,谁不会?可杀了人,又能杀的掉他的名声,杀的掉他的过去,杀得掉几百年来积累下来的威望吗?   有些人生而如史,而碑文太短,记不完一生。   看到萧逸滚鞍下马,领着两百黑甲卫牵马过桥,刘凌难掩心中激动,领着文武百官前往迎接。   此时的萧逸已经蓄起了胡须,不再用易容术掩饰刚硬线条的他,已经看不出一丝女人的痕迹,见到刘凌前来,他在桥上纳头便拜:   “罪臣萧九郎,叩见陛下!”   “吾等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百黑甲卫齐齐跪下,山呼万岁。   随着他们的山呼声,所有前来迎接的武将和百姓们也跟着一起跪了下去,向着刘凌的方向山呼叩拜,一座宽大的临水桥上,只有刘凌和战马是站立着的,就连护城河上的临水桥都被这山呼万岁之声震得微微颤抖。   刘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搀扶起萧逸的,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一一扶起的黑甲卫们,他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在抖,在微不可见的颤抖,并非害怕,并非紧张,而是一种难言的激动,他甚至有一种父皇似乎在冥冥之中在对他微笑的感觉。   代国在外人看来还是那般兵强马壮,可是很多都清楚,军中早已经没有了脊梁骨,以至于南方蛮人作乱,一个素有威名的苏将军被兵痞们逼得无计可施,只能找比兵痞更油滑的毛小虎对付这些人。   许多老臣都在擦着眼泪,也有些老人想从站起来的萧逸身上找到昔日萧家人的影子,渐渐的,已经有记性好的叫了起来。   “你,啊!你是,你是萧,萧逸!”   “天啊,你是萧二郎!”   对于这种情况,刘凌和萧逸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毕竟时间只过去二十多年,萧逸又是在京中长大,萧家进出的武人不知多少,有人还能认出他来,自然是寻常。   可他对外早已经死了,此时“死而复活”是不合适的,萧逸也只能拿出事先商议好的托词解释。   “在下并非萧逸,在下是萧无忌的儿子,在家行九,只是长得像堂兄罢了。”   萧无忌,便是那个从小浪迹江湖的萧家嫡幼子的真名,萧无名只是他在江湖中浪荡时候起的化名。   萧逸一口咬定自己并非萧逸,这大喜的时候,许多人也不愿惹出什么麻烦,也只能将信将疑地看着萧逸的脸,面上什么表情都有。   一场入城的仪式在萧逸和刘凌执手进入城门之下时到了高/潮,城内城外欢呼之声不断,有些人似乎已经开始想象萧家后人领着黑甲卫出京杀敌,将方家叛军和陈家的叛军杀的片甲不留的样子。   然而只有兵部尚书和户部尚书等极少数的官员心中忧虑,如今黑甲卫重回代国,一应补给和后勤肯定是由朝廷供应的,现在是只有两百人入京不假,可黑甲卫原本有五千多人,加上萧家这位将军肯定要扩人,又不知道要忙活多久。   养一个骑兵,等于同时要养两个养马之人,一个杂役,三匹马,相比起步卒,代价太大了。   但又有几个人会考虑养活黑甲卫、扩大黑甲卫有多少困难?人人看见的只有黑甲卫重回代国之后,代国将重新迎来战无不克的日子。   当日几乎是武人们的狂欢,大街上四处可见喝的烂醉如泥的彪悍之士,有些年老的糟老头子,看起来丝毫不起眼,也能趁着醉意在空地上持着一杆竹竿舞的有模有样,引起阵阵叫好之声。   萧家人的威名一次又一次的被提起,黑甲卫来去如风、千里奔袭的本事被夸大了一遍又一遍,以至于后来消息传到了刘凌耳朵里,都引起了阵阵不安。   如今黑甲卫回归后初战不利,怕是对国家和军中士气的打击,也是极为可怕的,甚至于哪怕是小胜,都不足以满足这些人对于黑甲卫的期待。   刘凌将自己对于此事的担忧对萧逸说了,引来萧逸一阵轻笑。   “陛下,如果是小胜,莫说是您,就是臣,也不会同意的。”   他和刘凌并肩站在城楼之上,眺望着远方的大好河山,呼吸着自由的空气。   “我萧氏一门既然重现于世,自然只有拿敌酋的人头来祭旗,才不负萧门昔日的威名。”   话语间,杀气森森。   “所以,只是小胜,又怎么能够呢?” ☆、第164章 恋童癖?异装癖?   梁州府。   “你,你你你说什么?”   梁州刺史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驿使。   “什么叫秦王抓了一群叛军,跑到你们驿站叫你们送信?秦王不是死了吗?现在作乱的不是假秦王吗?”   “小的也不知,可是确实有两个秦王,一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持着秦王殿下所有的印信,自成是秦王殿下。还有一个是被五花大绑,说是‘假秦王’的少年。”   那驿使壮着胆子又说:“而且率部从官道入梁州的,是京中的飞骑大将军李克,兵符不可能作假,叛军也拿不到禁军的兵符。我们驿丞不敢做主,一边安顿人马,一边派小的飞马来报。”   “你确实当真?真看到有上千人被俘虏了?”   梁州刺史来回踱着步子,有些不敢置信这样的好事居然掉到了他身上。   作为梁州刺史,他最近很是烦恼。   十分十分的烦恼。   梁州作为数州交界之处,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往西的秦州人口众多,又在黄河口边,算是比较富庶的大州,但最近因为秦王失踪的事情,也是人心惶惶。   往东的庆州已经被叛军诈了城,庆州豪族趁乱瓜分田地、人口,已经到了一片混乱的地步,就算那陈家叛军走了,一时半会也恢复不了元气。恐怕就算朝廷派了新任刺史收复了此地,也要被这些大族刮下一层皮。   至于情况更糟的舒州、徐州等地,自是不必再提。   梁州刺史心里明白,这战火迟早要绵延到梁州来,而梁州的人马还没有庆州多,能依仗的,不过是邻州秦州的支援和梁州城高大的城墙。   如今驿使带来的消息,让梁州刺史是又惊又忧,惊的是飞骑大将军李克既然在这里,那大军必定离梁州不远,梁州安全是保住了;忧的是被先帝下令“已死”的秦王殿下又重新复活,又闹出“真假秦王”的事情,他恐怕已经掉进了一潭浑水之中,不知道未来怎么发展。   谁都知道秦王是被先帝“流放”就藩的,现在这位皇帝作为胜利者,不见得就想要见到这位兄弟还活着,万一猜错了圣意……   一时间,梁州刺史又觉得刘祁是个烫手山芋,不想接纳了。   “刺史,怎么办?”   驿使眼巴巴的等着梁州刺史给他回信。   虽说是官办的驿站,可呼啦啦涌进来几千人,再怎么大也装不下,现在许多人马还在外面露宿着,也亏现在是初夏,要是冬天,冻也冻死了。   更别说这么多人吃喝拉撒,其中还有俘虏。   “您倒是给个准话啊!那些俘虏的裤子都被扒了,裤腰带做了捆人的绳索,现在过往的旅人看到了都,都笑话,总要给个主意吧!”   使者都快哭了。   梁州刺史思来想去,觉得这“功劳”不能要,否则小皇帝秋后算账,他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犹豫道:   “如今梁州城因为舒州和庆州的战事在戒严,本官作为父母官,不能贸然将这支不明身份的人马放入城中。这样吧,本官会命人开仓,派人给这支人马送去粮草,其余的,就恕本官不能多做了。”   “光粮草怎么济事!再说,来来往往,早有不少赶路的看到这群人了,秦王活着的消息迟早要传到京中去的,您不赶在京中知道之前报讯吗?”   使者傻了眼。   你这傻子!   梁州刺史心中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就是活着才糟!   “本官只信先帝的诏令,既然京中说秦王死了,那就是死了,本官不可能冒这个风险,万一和庆州一样,是使诈入城怎么办?那本官万死难辞!送点粮草,已经是出格了!”   他皱起眉头,派人叫来主簿。   “来人啊!把余主簿叫来,让他点人去提粮草,跟着这位驿使给送出城去!”   “可,可,刺史,刺史大人!”   一天后,梁州官道驿站。   原本宽敞安静的驿站内,如今人马喧嚣。驿站里来往的官员早已经被驿丞“请”了出去,只剩下自称是“秦王”和“飞骑大将军”的人马,征用了驿站周围所有的空地和房间。   驿丞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经迎出百里,核查过刘祁和李克的身份印鉴后,一边飞马去梁州府衙送信,一边又派出兵部八百里加急特使,往京中去送信,传达秦王还活着的好消息。   在他看来,秦王无论如何都是龙子龙孙,又是正儿八经的藩王,和当今天子是兄弟,不管外人怎么看,这都是他们刘氏皇族自家的事情,他一个不入流的驿丞,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就可以。   可难保有人不这么想。   “什么叫送来粮草,我们自便?”   刘祁听到使者回来的回话,怒声道:“他梁州刺史难道不是朝廷的官员吗?不来迎接就算了,没经过朝廷的允许就私开官仓,他当梁州的官仓是他家的私库不成?”   听到刘祁震怒的是为了什么,李克心中叹息了一声这少年的正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好像也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如果梁州刺史不来迎接,他们进不了梁州府,在外人眼里他们还是“假秦王”啊。   此时最需要的,是朝廷命官为他们“正名”才是。   毕竟他出京的时候先帝还在,现在已经换了位天子了,这风向哪边吹,所有人心里都没底。   只要京中给秦王正了名,给秦王送了援,这秦王才能名正言顺的领着秦州兵马便宜行事,否则只能是个“死人”,走到哪里都跟梁州刺史现在这般,人人避之不及。   一群人中,田珞的身份最是尴尬。   她不似赵丹,是刘祁的患难之交,也不像李克,是奉了皇命出京的将领,她甚至不是个女人,长期厮混在刘祁身边,有家归不得,名声如今大概也毁得差不多了,完全不知道何去何从。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秦王刘祁既有智谋又有才干,就是性格太过瞻前顾后,未免有些天真,如今这世道如此动乱,连一个梁州刺史都敢拿捏他,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苦头吃。   她跟在他身边,怎么看都不是条好路,还要蹉跎了自己的年华。   可莫名的,她似乎又能理解他心中对这个国家的忧虑和那一腔抱负,她能感觉的出他是个私心很淡的人,做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也正因为如此,他的路就更不好走。   偏偏她想看看他,能走到哪一步。   她见刘祁又憋又气,一旁驿丞和李克都是愁眉苦脸,踌躇了一会儿,突然开口建议道:“既然梁州刺史摆明了不想和我们扯上关系,即使在这里生气也是无用,而且梁州刺史是这个态度,周边诸州的刺史态度应该都差不多,为今之计,应当领了那些粮草,早些到秦州去,秦州是秦王的封地,于公于私,当地的刺史都不敢怠慢。”   “理是如此,可这么多俘虏……”   李克叹了口气。   “带着这么多人,实在是走不快。”   “那就别带啊!”   赵丹一脸茫然地看着其他人。   “丢在这里让当地官府管就是了!抓了这么多人,朝廷总要派人押回京里去吧?到时候让别人带回京啊!”   赵丹从没有当过一天官,想的自然很简单,可正是这很简单的一句话,引得刘祁等人眼睛大亮。   “是,赵丹说的没错,我们要这些俘虏干吗?我们又不是出京来打仗的!如今尽早去秦州才是。”   刘祁重重一点头。   “只把马维和陈源两个首领带走,其他杂鱼,不要也罢!”   “秦王殿下,秦王祖宗诶!你不能把这么多人丢给我们啊!养不活啊!”   驿丞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不用你养。”   李克也对那梁州刺史恨的牙痒痒。   “我会派人把这群人送到梁州城下,众目睽睽之下,我们送去俘虏,如果梁州刺史将他们放跑了,又或者处置不当,有他受的!”   饶是刘祁这样性子的,听到李克这种挤兑梁州刺史的做法,也是大觉痛快。   既然定下来要去秦州,李克和刘祁一行人便跟着驿丞一起研究路线方向,如何联络京中,李将军又该如何通知自己剩下的人马去秦州汇合等等。   李克出京时有皇帝的手谕在手,但先帝并没有说明他救出秦王以后该怎么办,想来皇帝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还没来得及跟进事态就驾崩了,丢下这么个烫手山芋。   现在李克已经被绑在了刘祁的船上,刘祁一日不能安全,他一日不能回京,所以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赶紧前往秦州,自己也好回京覆命。   只是想到庄扬波,李克觉得自己的胡子都要抖三抖。   好好的世交之情,真是……   “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外面有一个女人领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要见您!”   一个驿站的小吏满脸好奇地进了驿站的大堂,向他们通报。   “女人?什么女人?”   刘祁皱眉。   那小吏也是满心八卦,他早听闻皇家的少年知晓人事早,却不知道可以这么早,这秦王看起来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居然有个这么大年纪的……   ……女儿?   似乎看起来也不像啊。   听说先帝好熟/妇,难道这秦王和他爹一样,也喜欢年纪大的,惹的桃花债都是大龄女子?   田珞听到两个女人眉毛就一跳,有意无意地看向刘祁身后紧紧护卫着的铅华。那铅华感觉极为敏锐,见田珞向她看来,眉毛轻轻一挑,直勾勾地看向田珞,倒把田珞看的收回了视线。   “来人自称素华……”   “素华?是素华大人回来了?”   铅华一改之前的冷艳之色,笑着引颈往外看。   “殿下,快让我师父进来!一定是师父看到了我沿路留下的暗记,找上来了!”   “快快请他们进来!”   刘祁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奔了出去。   “肯定是扬波回来了!”   “啊?羊波?”   赵丹眼睛一睁,也跟着冲了出去。   “哪里有羊波?”   田珞叹了口气,跟着这两个风风火火的少年一起走出了驿站,只见得一身白衣的蒙面女子牵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孩,见了刘祁出来,连忙屈身行礼。   刘祁却看也不看那妇人一眼,揉了揉眼睛,似是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小女孩。   是女子总爱比较,哪怕那小女孩年纪尚小也一样,田珞略略看了一眼,承认这小女孩杏眼桃腮,论可爱比自己女装胜过不止一倍,只是身量大概没有长开,不怎么窈窕,倒像是个小包子。   平心而论,遇见这么可爱的女孩子,是谁都想捏上两把的。   而刘祁也确实这么做了。   “痛痛痛痛!二哥你干嘛!”   庄扬波眼睛里噙满泪水,歪着脸颊含泪叫道。   “我看看你是不是换了个皮子!”   刘祁看着一身女装,风尘仆仆的庄扬波,错愕地看向素华。   “您为何让他这幅打扮!”   “殿下,您不觉得他这样打扮,谁也不会想到庄家那位小公子上去吗?”   素华微微笑了笑,悄悄地在刘祁耳边说。   “而且一个妇人带着男孩子赶路,也确实不方便啊。”   男女七岁就要分席,庄扬波这么大了,住在一间房里,岂不是要让人留意?   刘祁见到庄扬波没事,心中一颗大石立刻放了下来,紧紧抱住庄扬波,摸着他的小脑袋瓜子就不放。   “太好了,你没事!”   另一边奔出来的赵丹看着女装的庄扬波,脸刷的一下红了。   他们逃难去庆州的时候,因为老是下雨,赵丹也不知道多少次光着身子在庄扬波面前跑来跑去,有时候夜里冷,也是赵丹抱着庄扬波取暖的。   现在看着庄扬波一身女装,他声如蚊呐地自言自语。   “原,原来,羊波是女的……”   这么可爱,果然是个女孩子!   田珞看着和庄扬波抱在一起的刘祁,微微抬起了头。   何须在意,他是秦王殿下,日后三妻四妾是避免不了的。就算他不是秦王,世间男子,一心一意的又能有几个,更别说眼下……   她看着庄扬波笑着回抱住刘祁的脖子,将头埋在刘祁肩头磨蹭,又哭又笑,又见赵丹像是丢了魂一般就知道红着脸发傻,无论怎么提醒自己,那酸气还是不停的冒上来。   他娘的蛋,她男装也很可爱很秀气好不好!   抱个大头鬼啊!   还有那赵丹,指着她骂娘娘腔,却对着一个小女孩红个毛的脸!   这一群有眼无珠的蠢(痴)汉!   恋童癖! ☆、第165章 长史?王妃?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已是盛夏。   今年的夏天热的让人咋舌,每日上朝时百官犹如进了蒸笼,就连刘凌都将衣服一减再减,恨不得只穿一件中衣上朝。   偏偏刘凌早上在上朝,下午还要和兵部官员及其萧逸等人商议重建黑甲卫的事情,陇右铁骑山庄里的年轻人们都野惯了,愿意投效朝廷的不足一半,而黑甲卫的老将们年纪又太大,要想要等秋收后上阵杀敌去征讨叛军,必须得重新打造出一支精兵强将来。   刘凌选择的是在禁军中抽调人手,辅以黑甲卫原来的人马,一齐交由萧逸训练,并在京外设置专门的大营,供新的黑甲卫操练。   如今这大热的天,在烈日下操练简直就是一种酷刑,不说人,就连马也受不了,所以从黑甲卫进入京郊大营之后,城中百姓常常能在夜晚听到大营方向发出的呼喝之声。   一开始,这些百姓还心惊肉跳,以为有乱军杀到了京中,到后来知道是黑甲卫趁夜操练,也就习惯了这种声音,没了这种声音伴着入眠,甚至还有些不适应。   萧家最出名的就是骑兵,陇右那种地方开阔无垠,最适合培养骑兵,所以黑甲卫才在陇右有战无不胜之命。   但到了中原地区之后,地势复杂,情况多变,一昧地冲锋陷阵已经不太合适,必须要让骑兵适应所有的可能性,方可重振黑甲卫的威名。   在衡量过各方面的因素后,萧逸选择了将目标放在方家身上。   一来方家在北方诸州作乱,这些地方都地广人稀,利于骑兵作战;二来去年北方大旱,今年夏天如此酷热,料想西北至北方都不会有多少雨水,秋后无粮,对于方家来说也是巨大的打击,此时正是他们士气最为不振的时候。   最主要的是,方家毕竟几代出的都是文臣,论打仗,反倒是陈家军棘手一点。   如今黑甲卫有了目标,京中上下都知道黑甲卫到了秋后就要协助北方大军征讨方家,也一各个精神抖擞,从兵部到工部、户部,各个都是厉兵秣马,甚至还有京中武将家的子弟自告奋勇投奔黑甲卫的,就为了一睹昔日黑甲卫的威名,好穿上那一身黑甲显摆。   刘凌有时候也会更换便衣去京郊大营走走,但这个天太热了,他出去一次,还要惊扰到黑甲卫的将领们放下手中的事陪他在营中乱逛,去了几次后,他就不再过去添乱。   等所有事情都走入了正规,刘凌常常有一种感觉,认为自己是不重要的,其实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谁都可以。   只要那个人勤于政事,愿意倾听别人的声音,可以处事公允,所谓的治国才能,更多的不过是用人才能。   政事处理的多了,不过是套例,按部就班而已。   “陛下怎么能这么想!”   薛棣吃了一惊。   “为君者的选择,有时候会决定国家的方向,不可不慎重。您说谁坐在那里都行,可如果坐上去的人只有私心,不思社稷,那就是国之大祸了!”   “一个人私心如何,又岂是能看的出来的。”刘凌老气横秋地摇头,“登基前宽厚仁爱,登基后横征暴敛的皇帝,史书上比比皆是。皇帝可以罢免不合格的臣子,可要是有不合格的帝王,又该如何呢?”   薛棣听到刘凌的问题,自然不敢做任何回答,缄口不言。   “你们也许知道答案,但是你们却不敢说。昔日朕还是皇子时,你们都愿意教导朕,并不避讳这些,可当朕登上了皇位,你们却一各个拘谨起来了。”   刘凌叹了口气,心中有种一拳打到棉花里的感觉。   有些事情,非为君者不能教导,即使是陆凡那样的狂妄之人,有些话还是不敢说出来,又譬如后宫中的薛太妃,虽然见识眼界都有,但毕竟与时事脱节这么多年,有心教导他,也不再符合时宜。   到了这时候,刘凌才感觉到那些父亲尚在位就被立为储君的皇子们是有多幸福,有一位已经为君那么多年的长辈悉心教导,传授经验,可以让继位者规避掉很多错误的道路,并且告诉他大臣们哪些话是正确的,哪些话随便听听就行。   登基不过几个月的功夫,刘凌已经开始疲惫。   他的性格原本就不是过于刚硬的那种,大臣们大概也是看着他这一点,频频提出各种要求。   不停的满足大臣们的各种“为代国好”的要求,最后产生的结果就是让刘凌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非代国的君王,只不过是替这些大臣们“工作”的小弟,他的任务就是不停地批奏折批奏折批奏折,写条陈写条陈写条陈,在他们提出意见后表示同意而已。   至于颁布下去的政令究竟达到了什么样的效果,自己批复的奏折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变化,身处深宫里的自己,也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来获知一二。   刘凌现在需要的已经不是下位的臣属和随从,而是强有力的、有着丰富治国经验的长者,能立刻给予他指导,让他走出迷惑的那种。   很可惜的是,他无父无母,无祖父无祖母,宗室人人居心叵测,冷宫中太妃们一各个都希望早日出宫,唯一愿意留下来在宫中安度晚年的薛太妃,最近似乎也有了些变化……   “呼,今日太傅批复朕的功课,有没有送去昭庆宫?”   刘凌想到每日里又开始隔空“相斗”的薛太妃和陆太傅,就有些心力憔悴。   “回避下,抄录了一份,送过去了。”岱山等秋后就可以回乡,如今走路都是笑眯眯的,说话自然也是满脸笑容:“薛太妃亲自收的,说是陛下辛苦了,要保重龙体。”   “她要少给朕布置些功课,朕睡得时间就能更长些。”刘凌扑在桌子上,满脸疲惫,“她和陆太傅都太要强了,偏偏朕又见不得太妃在宫中无聊,居然还同意给他们传递书信。”   “陛下,其实奴婢一直觉得这么做有些不妥。薛太妃虽说知识渊博,但毕竟是一介女流,要让外人知道了您身为天子每日都还在做薛太妃布置下来的功课,怕是要招惹不少人的非议。”   岱宗并不能理解刘凌为什么这么累着自己。   “就算您对外说那些功课是陆太傅布置的……”   “此事你就不必再提了,朕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刘凌想到当年在冷宫里的“密集训练”,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朕已经习惯了。”   “哎,是,奴婢不该多提。可看着陛下每日里休息的时间这么少,奴婢心中实在焦急。陛下还是多保重龙体吧,每日就睡一两个时辰,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顶不住啊!”   “朕知道岱总管是为了朕好,不过……”   “陛下,有梁州的消息到!”   宣政殿外,有舍人入殿禀报。   “什么消息?宣!”   梁州虽不算什么大州,但因为地理位置重要,京中自然不能疏忽,等那外面送信之人进殿将信一读,刘凌和岱山都怔了一怔。   “你说什么?秦王在庆州俘虏了假秦王,一路往秦州去了?消息可切实?”   刘凌三两步走过去,一把抓过那张信函,待看到末尾处印有秦王和飞骑大将军印,心中已经信了三分。   “可还有其他消息?”   “有有有!这是秦王殿下的亲笔手书,通过梁州驿站送过来的!”   那舍人连忙又奉上一封信函。   刘凌接过信函,展信一抖,见到熟悉的字迹,眼眶不由得一热。   三兄弟里,老大痴了,老二失踪,他登上帝位虽然还算顺利,可他心里明白,私底下大臣们的议论是少不了的,正因为他这帝位来的太过顺风顺水,巧的让许多“聪明人”都不相信。   陈家说他“弑父杀兄”,其实许多人也都这么认为,只是不敢说罢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些人擅自揣摩他的心意,从不敢在他面前说起肃王和秦王的事情,甚至对离家许久的李克也只字不提,权当这些人是消失了一般。   直到今日里拿到这两封书信,刘凌心中一股郁气才慢慢吐了出来。   “来人,宣门下侍郎庄骏、六部尚书进宫!”   “是!”   刘凌宣这些人进宫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很多大臣正在用晚膳,嘴巴都没擦就被宫中来人召了出去,急急忙忙换了官服就往宫中赶。   朝中大员住着的地方都相去不远,这有心之人一看,就知道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否则皇帝也不会在这点上把人急急忙忙召走。   这些大臣心中想的也差不多,一进了殿中,例行行礼完了,听刘凌把事情一说,将两封信一传,顿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这其中的曲折和巧合实在是已经到了让人咋舌的地步,尤其是秦王落难流亡到庆州投奔庆州通判,却被假秦王作为质子扣押那一段,仅仅从只言片语中就能看出其中的凶险。   这刘祁在京中长大,许多大臣对他也颇为了解,印象中就是性子外冷内热,有些拎不清方向的这么一个人,如今见他出去一趟,居然有这样大的胆量和决断,做出这样的事情,也是惊叹不已。   可惊叹归惊叹,等刘凌询问该如何处置时,一群大臣都哑了火,没人敢提。   刘凌在死一般的寂静中坐了一会儿,这才幽幽开口道:“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你们在想,先帝昭告天下,说秦王已死,说不得是已经放弃了这个儿子。朕如今登基为帝,真假秦王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谁也猜不透朕在想什么,也许根本不愿意见到秦王活着,所以不敢发表任何意见。”   刘凌抹了把脸,满是疲惫。   “你们不敢说的话,朕替你们说了。朕不但说了,朕还要告诉你们……”   他缓缓站起身子,用眼睛一一扫过低着头的大臣们。   “先帝没有放弃秦王,朕也没有!”   ***   秦州府地界。   早已经接到消息迎出秦州边界的秦州官员们,满脸惊疑不定的表情。   年后没多久,他们就收到了京中的谕旨,说是二皇子刘祁要来秦州就藩,望他们做好准备,自是早就已经打探过了这位秦王的消息。   代国的藩王和前朝不同,藩王不但有爵位、有封地,还肩负着国难之时保家卫国的重任,所以一旦到了战时,也可以便宜行事,历代藩王的封地封去何处,便能看出皇帝对这位藩王的重视程度。   譬如说肃州那地方,看起来并非富庶之地,但西北地方地广人稀,几个州本来就不富庶,但肃州身处西域通商要道之上,又产马匹和玉石,已经是西北最好经营的一个州府,仅次于凉州。   凉州卫戍西境,防卫西边的胡夏,当年高祖曾留下祖训,凉州不得封国,也就没有哪一位王爷能够在凉州就藩,肃州自然就是西边最好的州府。   更别说肃州民风彪悍,男女皆可上马控弦,真打起仗来,不见得弱于富庶之地的乡兵,其实刘未对肃王,也不算太过绝情。   秦州也是如此,秦州地接巴蜀,位于关中地带,人口众多,民风淳朴,只是当地各族杂居,语言、风俗、习惯均不相同,又有专行巴蜀的富贾与世居于此的豪族盘踞此地,情况更是复杂。   在这里为官的官员,不懂得如何“平衡”,自然是给人卖了还要数钱,当然也就不愿意从京中跑来一位“秦王”,打破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   偏偏皇帝将这位二皇子封到了这里,一些商人和大族甚至早就把礼物准备好了,就等着秦王来就藩,谁料秦王没等到,倒等到了秦王在路上死了的消息。   可想而知,当这些人知道秦王莫名其妙又“死而复生”,甚至领着大队人马前来“就藩”时,这些人如何措手不及。   当地官员是没办法,印鉴文书俱全,又有宗正寺官员验明正身,他们身为代国官员,必须得硬着头皮出城迎接,可那些富贾和豪族却不想搅到这种皇族兄弟相争的事情里去,没听外面都传秦王遇难是京中那位已经登基的“陛下”所为吗?   所以不但没有出城相迎,甚至还警告了交好的官员,让他们不要随便牵线搭桥,让秦王跟他们扯上什么关系。   刘祁到了秦州,并没有感受到秦州官员对他的热络,恰巧相反,他感受的到所有人都对他一种暗暗的提防,甚至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太常寺和宗正寺派来建府的官员,更是将刘祁领到半半拉拉的秦/王/府就走了,连正常的介绍都没有,更别说此时空荡荡一片的王府了。   “这怎么办?这怎么住人啊!”   赵丹在空荡荡的秦/王/府里绕了一圈,满脸愤怒。   “连窗户都没糊上,这天气,是要我们被蚊子咬死吗?”   他指着秦/王/府/里一丛一丛乱七八糟生长的灌木。   “你看看这些草,这些草里面蜘蛛网都多厚了!”   “往好处想,蜘蛛好歹能吃蚊子。”刘祁苦笑着,“而且秦/王/府/是按照我这个藩王的规格修的,也不知道征用了谁家的宅子,这地方,倒是够安置下我们这么多人了。”   “光安置有什么用,我们从京中带来的王府随员、奴仆和杂役全部都被那群强人给杀啦,难不成让我们自己动手糊窗户不成?”   已经恢复了男装的庄扬波撅着嘴。   “还有吃的,等梁州那坏刺史送的粮草吃完,我们是不是要饿肚子啊?”   “饿肚子倒不会。”   刘祁抿了抿唇。   “我就藩,除了京中给了安置银子,秦州也有我的封田。除此之外,为了照顾藩王府里这么多官员、奴仆、宫女太监们的衣食住行,秦州府需提供我每年八千石的粮食,还有秦州府六品以上官员,每岁要向我支付两贯五百文钱的供养,这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两贯五百文?近三两的银子?我的个老天爷,我一年也见不到三百文,他们每个人都要给你交钱?”   赵丹眼睛都红了。   “八千石?八千石米是多少米?是多少啊?是不是像山那么高?”   “八千石米,是整个藩王府中所有官员、侍卫、将领和奴仆一年的俸禄,但如今……”刘祁叹了口气,“就我们这么多人,没更多了。”   他看着李克,面上露出恳求之色,拱了拱手。   “李将军,我看此地官员对我并不怎么热络,这岁米恐怕也要三催四讨才能要来。您是京中大将军,手中又有人马,只能劳烦您的部下和我走一趟库司,去把我该得的岁米和岁银讨来……”   李克现在和刘祁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刘祁如果是就剩几个人的光杆司令,根本不必考虑粮草经营的事情,就是因为有他和他的上千部下在,所以才急急忙忙要去讨岁米。   他当然不会说不好,当下领着人马,就跟刘祁去了趟秦州衙门。   好在秦州府不敢贪墨秦王这笔岁银和岁米,早在几个月前就准备好了,只是之前存有侥幸心理,以为秦王死了,这笔花销可以充入公库,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又有人兵卒虎视眈眈等着他们交东西,他们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在宗正寺官员的见证下,刘祁用了印信、领了呈单,将自己藩王府里这几个月的用度给领了回来。   八千石米不是小数目,如今各地都在缺粮,这就是实打实的硬通货,更别说还有那么多贯铜钱。   就算秦州府也不能一时拿出这么多粮食,只能按月奉上,饶是如此,这几个月累起来上千斤米也不是一时能领回去的,李克的人马和秦州府衙的差吏一起抬了许多趟,才把这么多东西抬回秦/王/府里,屋子里根本放不下,只能堆放在没窗有门的库房中。   看着库房里满满的米,无论是刘祁还是赵丹,甚至于连李克和田珞都露出了踏实的笑容。   秦/王/府/是简陋,什么东西都没有,甚至也没有随员和奴婢,但只要有地有粮有钱,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家徒四壁,无钱无粮,堂堂一秦王过的犹如乞丐,那才是笑话。   “秦王殿下,秦王殿下,外面有一位姓郑的管事求见您……”   李克派去为秦/王/府/守门的卒子前来回报。   “求见我?所谓何事?”   刘祁奇怪地问。   “他自称是秦州郑家粮行的管事,说是愿意收购殿下手中的岁米,价钱好说,还愿意提供其他方便。”   卒子送上拜帖。   “这是那家管事的拜帖,他说他们家主事郑大富如今在外出行,还未回返,如果殿下愿意长期合作,他们家主事这几日就回,必定登门拜访。”   刘祁接过拜帖,见上面的字迹倒是清秀的很,不似寻常商贾,心中有了几分好感,可听到那主事居然不是亲自上门,只是派个管事的上来送拜帖,还须得他肯定合作方才登门,脸顿时拉的老长。   “哦?登门拜访?”   刘祁淡淡一笑。   “你去跟那主事说,本王这门庭如今破败的很,就不必登门了。本王那点粮食,还不够李将军这些人马嚼用的,不劳他费心了。”   “咦?这……”   “你且一字不改的去告诉他!”   “是!”   那卒子忐忑不定地奔回门外,刘祁待他走的没影,才一声冷哼。   “岂有此理,梁州刺史想要拿捏我,这区区一个商人,甚至不是皇商,居然也敢用这种手段探我的底细!”   刘祁越想越气。   “本王就是这种破落户,要靠他一介商人来接济不成!”   赵丹没听懂刘祁说的是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多米吃也吃不完,堆在那里生虫甚是可惜。   庄扬波也是懵懵懂懂,但他心思单纯,秦王说对的就是对的,说错的就是错的,如今秦王这么生气,那就一定是错的无虞。   李克看着这几个少年跟办家家酒一般在这里怨声叹气,心中也是有些烦躁。   按照先帝的旨意,他救出秦王,将刘祁送到藩地安置好,就该回京去了。   可如今京中到现在也没送来旨意,也没有什么传闻能让他知道御座上那位对这位兄弟是什么态度,他要真拍拍屁股把这位光杆王爷丢在秦州走了,日后要两兄弟真好起来了,他这仕途就到了头了。   自古是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他折损了两百多个人手,又废了这么大功夫,最后一步没有送到底,岂不是可惜?   李克这边正想着两百多个人人手的事情,却见得刘祁突然对李克躬了躬身子,温声说道:   “李将军,今日若没有您出面,本王这岁银和岁米不见得能这么顺利领回,您救本王与水火之中,甚至为此损失了兵马和船只,虽说战死者有朝廷抚恤,但这些人都是为本王而死,本王实在是过意不去。”   “秦王殿下千万别这么说,大丈夫马革裹尸,岂有可惜之理?战死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李克被刘祁的话说的心中大暖,哪怕知道这其中恐怕有几分是作态,心中也舒坦至极。   “话虽如此,但知道有人为本王而死,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平复的。本王想了一下,死在江州岸边的士卒也实在是冤枉,本王愿意抚恤每位战死者两贯,以作安葬之用。”   刘祁脸色郑重,不容推辞。   代国是募兵制,禁卫也是如此,领有俸禄,为国征战,但因为天下承平太久,平日里也不打仗,所以除了禁卫军和极少数精锐部队外,其余乡兵战死是没有抚恤的,即便是禁卫,战死后抚恤也不过每人三贯。   不过,禁卫军一旦战死,可准许子侄兄弟顶替入禁卫,家中遗孀和孤儿可以免十年徭役和赋税,也不算抚恤太薄。   刘祁并非拿不出更多的银子抚恤战死者,毕竟也只有两百多人,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就是有钱。   只是按照惯例,他哪怕再有钱,抚恤的数目也决不可超过朝廷抚恤的定额,所以朝中给一人三贯,他便只能给两贯,即便如此,有也总比没有好。   李克带兵打仗,靠的就是威望和处事公平,给为兄弟们谋得福利,当下也不矫情,大大方方地替战死者的家人受了刘祁的好意,也算是两相欢喜。   这其中有这份“人情”在,李克也就越发愿意帮上刘祁一把,先不说少帝不一定就将刘祁当做眼睛里的沙子,就算是这样,秦王并无过错,反倒有大功,短期内不会有什么杀身之祸,自己只是忠于职守,不算站队,也不怕秋后算账。   心中有了这样的计较,李克已经做好了在此地盘桓一阵子的打算,更没有主动提出要辞行回京。   而刘祁的目的,便是拉拢了这位李将军,让他能多留一会,为自己撑腰。毕竟现在这秦/王/府/只是个花架子,什么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吃饭要穿衣要洗漱要休息,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你们谁会操持庶务啊?”   庄扬波从小跟在母亲身边,见惯了母亲主持大局,看着诺大的秦/王/府连个使唤的下人都没有,恨不得从京里把自家那些下人都拖来。   “这……只要有钱,应该好办吧?”   赵丹也傻了眼,有些迷迷瞪瞪地开口。   “末将虽然不通庶务,但也知道打理一府之地不是那么容易的,就以末将家中来说,上下只有四十几口人,可是事情已经绝不算少。更别说我们还要添置秦/王/府/的文书、师爷、门子、厨子、马夫、车夫……”   李克也露出愁容。   “末将在家逍遥惯了,虽然有心为殿下分忧,可是末将连买一个人要花费几何都不知道,更别说……”   “不必买,秦王殿下既然就藩了,京中迟早要再派人来。租些人用,也就足够了。”   一旁站着的田珞见一群汉子没被钱憋死,被怎么用钱憋死,也是哭笑不得。   “马车倒是需要买新的,马匹也是,这些用租的还要另外租马车夫,不牢靠。”   “至于如何布置/秦/王/府,也不必太发愁,现在要打现成的家具已经来不及了,直接去找城中的木匠行,和定下家具的人家商议一下,提前让我们高价买了先用,他们若不急的,再打一副,既可以赚个差价又能卖个人情,料想也不会有太大问题。其他被褥用具也是如此。”   田珞有条不紊地说着。   “不过李将军说的没错,要用人必须用好,前期租人当粗使,当以工匠为主,会些手艺活的优先,这样府里连园丁、木匠、瓦匠、泥匠等供奉的钱都省下来了。这些会手艺的大多不愿签死契,租用几个月是最合适的。”   她看着一群睁大了眼睛,渐渐露出崇拜之色的男人们,掐指算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叹道。   “只是殿下,如果按这样下来,就算你岁银都到了也不够用的,毕竟还要抚恤战死士卒,我还是建议你卖掉一部分岁米,趁着现在米价高涨的时候……”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刘祁激动地眼泪都快下来了。   什么叫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什么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上前几步,紧紧抓住了田珞的手。   “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嘴,就全部交给你了!你可以全权处置!请千万不要把自己当外人!”   “啊?”   “等事情过了,本王一定上奏朝廷,请封你为秦/王/府的长史,你这样的人才,不做长史实在是太浪费了,你这架势这哪里像是大家族里交际的公子,简直就像是一家之中泼辣能干的主母!”   刘祁想起那位厉害的肃王妃,不由得悠然神往。   “你要是女人就好了……”   田珞被刘祁说的一愣一愣的,脸上爬满了红霞。   因为被人说成女人而恼羞成怒气红了脸也是正常,所以没有人觉得怪异。   “你要是女人,本王就娶了你,连长史的俸禄都省了!”   刘祁长叹道。   省,省俸禄?   为了省口粮食?   田珞脸上红霞一收,顿成黑青。   “在下突然想起来,在下名不正言不顺,既不是官员,也不是您的随从,不过一介草民而已,越疱代俎管理秦/王/府的庶务,实在是不合适的紧。”   她冷笑着。   “您还是赶紧大婚,早日娶、个、王、妃……”   她看了一眼“女扮男装”的庄扬波,此时“她”正露出一副“怎么办他不管我们了我们是不是要饿死”的蠢萌表情。   “也好早日打理这些杂务。” ☆、第166章 情深?意重?   肃王府。   肃州地方一向没有太多的利益纠葛,因为如今的肃州,和前些年相比,也太过萧条了。   近百年前,在西域地方,有一个古老又年轻的王国正在冉冉崛起,这个国号为“夏”的国家以羌人、戎人和少部分汉人为主,境内另有西胡各族十几族,一直不停向西扩张,几十年来已经吞并了西域十几个小国,这些年,版图更是有渐渐向东发展的趋势。   只是他们动作的很小心,除了惠帝时期在边境曾为了附属国交战过一场,以代国大胜告终以外,大部分时间两国都相安无事,并无太多接触。   胡夏公认最有战功的一任国王叫胡力范,刚刚去世没几年,新国王叫做摩尔罕,今年仅有十七岁,和刘凌一般,也是年少登基。   据说他是胡力范九个儿子无论长相还是性格里最像老国王的一个,又有天神护佑,胡力范重病将死之时,被国内大臣们拥护上位。   这位小国王五年前登上王位时,还曾向东边的代国派出过使臣,只是胡夏和代国久不来往,而他们虽是一王国,却不愿意用对待“上国”的身份对待代国,希望能和代国平等相处。   代国一直受藩国朝贡,自然不愿意和边陲一曾经战败过的胡国平起平坐,两方使臣都拒不让步,最后胡夏的使臣在请示过国内后,在边境就决定返回胡夏,不去临仙受这种侮辱。   胡夏曾经是西域边陲小国,说是吞并了西域十几个小国,可西域那些国家虽称之为“国”,大部分就和代国一个城镇差不多大,加起来也还没有代国三个最大的州大,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位小国王是个记仇的。   也许是刚登基之初就被代国甩了一记耳光,又或者历经两代积累胡夏的实力已经很强,摩尔罕从登基之初就对代国表现出了一种很强硬的态度,不但一直不与代国官方接触,甚至对走西域通商之路去通商的代国商队一直课以重税。   更让人感到棘手的是,这几年开始,胡夏境内出现十分彪悍的马贼团伙,专劫各国商队,世人都知道代国盛产黄金一般贵重的丝绸和各种让人叹为观止的货物,即使代国商队是诸国商队之中最为强悍的,也屡屡有马贼得手,一旦得手,这些商人便是倾家荡产,甚至是性命不保。   久而久之,即使西域获利巨大,代国人也渐渐不愿意去西边经商了,原本繁荣无比的西域三州也渐渐萧条下来,首当其冲的是身处边境的凉州,然后就是肃州,至于甘州,据说已经有过好几次汉人和当地居民的□□了。   原本陇右地方出了个铁骑山庄,专门保护代国来往的客商不受侵犯,即使在胡夏境内也是让马贼闻风散胆,但从去年年底开始,铁骑山庄突然暂时闭庄,铁骑护卫队也不再接受委托,许多以前和铁骑山庄来往关系良好的商人虽又怒又悲,可因为铁骑山庄素来信誉良好,实力又强,没有人愿意得罪他们,也只能苦苦等候他们重新“开张”。   这一等,便是大半年过去了,铁骑山庄没有什么动作,就连和陇右铁骑山庄关系密切的王家商队都不再跑西域,居然领了皇商一职,开始专心在国内经营,也让许多商人吓掉了眼睛珠子。   无奈之下,开始有商人把目光转到了新来的肃王身上。   护卫商队这种事,不是有人马有本事就行的,还必须有别人不敢触动的背景。陇右铁骑山庄的主人萧无名是江湖宿老,和西域胡夏的国师有以武会友后惺惺相惜的交情,所以铁骑山庄的人马在胡夏国走动,西域各国的人都要卖他们这个面子,并不为难。   更何况陇右富裕,萧无名又慷慨,每年各地送出去的礼物不知有多少,人人都爱这个粗豪的汉子,以和他结交为荣,不是一般武人能比的。   肃王自然没有这样的背景,据说这个从不见人的肃王还是个傻子,肃王府一应事情都有肃王妃和肃王身边的心腹魏坤处理,由于肃州地方地广人稀,也没那么多纷争,倒是最适合这样的藩王,也没出过什么事。   不过,新来的肃王妃却是个厉害的。   正因为肃州萧条,对肃王府的供养也就没有那么及时,藩王的待遇要看藩地的情况,肃州官员自己都穷巴巴的,还如何去孝敬别人?肃王妃看着坐吃山空的日子即将到来,又不愿辞退肃王府里的人手或去向京中哭穷,便只能想着开源节流。   节流,当然就是省吃俭用,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开源,便是想着能从哪个门路来钱。   肃州不像秦州,有大量良田封赐给藩王,这地方土地并不肥沃,可以种植的粮食有限,但是瓜果却可以大量成熟。   苦闷的是,瓜果易熟也易坏,售不出太远,当地瓜果过剩,靠这个也不是什么得利的生意。   刘未为了儿子能好好生存,自然也是煞费苦心,赐给肃王府的不是瓜田果园,而是大片的牧场。   肃州产一种十分优良的马种,体格高大,身体结构匀称紧凑,大眸明亮,头颈高昂,四肢强健。当它颈项高举时,有悍威之感,加之毛色光泽漂亮,外貌更为俊美秀丽,在代国几乎是一马难求。   这种马原本是天山下一种野马品种,当年萧家建议将此马套回大量留种繁育,以供骑兵之用,在高祖同意之后,代国花费了无数人力物力甚至许多士卒的性命带回野马的种马,经过几代繁育,始有这种名马出现在肃州。   更重要的是,这种马身体强健很难生病,又能适应各种环境,母马还十分能产奶,几乎是没有一匹不是宝贝。   代国历代君主都在肃州和河曲地区大量放牧这种马匹,并设立官办的牧场,其中百分之四十的牧场是国家的,用以向军中输出良马,而百分之六十都是帝王私有的,负责赐给功臣良将、充盈内库等等。   如今赐给肃王的,就是这些私有的牧场,大约每年能培育可供战用的良马两三千匹。   若是寻常妇人,得了这么一大片牧场,肃王府中又开销巨大,恐怕就要做起马匹生意,经营牧场。   然而肃王妃却不是普通妇人,她敏锐的看出了如今代国商队对护卫的需求,又因为先帝派给肃王府的卫队都是禁卫中精锐的骑兵,便打起了自己培养骑兵护卫的主意。   只要有了自己的武装力量,身后又有藩王的身份,行走西域经商便不必求人,即使自己不经商,有这么一支骑兵在手里,商人们也会纷纷求她入股,她只要坐在府里获利即可。   最主要的是,她和魏坤都对正在崛起的胡夏忧心忡忡,这几年突然出现的大量马贼让他们觉得其中绝不简单。   听闻胡夏国也不太平,老国王生了九个儿子,这上位的小王摩尔罕只是第六子,前面还有王妃所生的三个儿子,都是新王的兄长。   新王的兄弟们虽然在国中都被委以重任,往西继续征战西域各国,但优厚的待遇之下,这些亲王对弟弟坐上这个位子却很不满,一直有不恭之举。   她虽然只是女人,但在府中各种宅斗都看遍了,王位争斗大抵也是人的争斗,不会有太多差别,这新王虽然放了兵权给兄长们,可一直遏制住他们财政的来源,让他们只能打仗没钱养兵,西域各国又并不富裕,即使破国,得到的战利品也不够长期养兵的,他们的人马一直不多,而且一应供应全靠国家,哪怕为了能够吃喝养家,这些亲王的将士们也不会违抗新王的命令,这胡夏新王的手段,可见一斑。   然而这些亲王就会乖乖地等着新王卡住他们的财政,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吗?这些让胡夏新王都头疼的马贼,真的就是突然出现的贼寇之流?   也未免太巧合了。   要知道马贼骚扰之下,受影响的不仅仅是代国的商队,来往通商所有的队伍都对这些马贼产生忌惮。胡夏历来富裕,靠的就是占据东西经商的要道和沿途城镇,一旦商人不来了,胡夏的国势也要减退。   更何况,年年打仗,要花费的军费数字也极为巨大,向西扩张说是为了扩张疆土,其实都是在以战养战而已。   肃王妃和魏坤觉得胡夏国内的局势不稳,所以才想要用肃王府的骑兵建立一支强大的人马,在西域一条路线上长期来往,一是为代国打探胡夏的情况,知己知彼,好作为代国的耳目,二也是为了长期发展。   肃州富不富裕,不在藩王经营如何,而在商道繁荣与否,只有胡夏的新王摒弃对代国的成见,不再诸多刁难代国商人,又忌惮代国的武力,才会重新回复昔日西域商道上的繁华。   只有商人富了、西域富了、肃州富了,两国都尝到交好的好处,才不会产生矛盾和争端。   肃王妃的选择是正确的,不知是不是怕引起更大的麻烦,胡夏那些“马贼”都没有去碰这背后站着庞大帝国的肃王府队伍,肃王妃派出去的骑兵非常顺利的护送着短途的商人返回了肃州,过程顺利的几乎让这些已经受尽刁难和折磨的商人们都不敢相信。   肃王府尝试着派出的护卫队伍从胡夏回返,带来了丰厚利润和商人们的信任的同时,也带回来了不少消息。   胡夏国内形势比代国还要复杂。   老国王太能生,子嗣又多又杂,活下来的儿子是九个,死掉的儿子还不知道有多少,仅公主就有二十多个。   这新王据说只是一个宫奴的儿子,虽然这宫奴曾经是西域姑墨国的公主。   当年代国和胡夏争夺西域疆土的时候,恵帝时期,姑墨国作为夹在两国之间的国家被一朝灭国,先是被代国吞并,后来又因为代国无力管辖这么远的边境,放弃了这处并不富裕的领土,姑墨国慢慢并入了胡夏国境。   这位战败国的公主便是如此没入胡夏宫中的。   然而这位公主在长期颠沛流离的过程中锻炼出了极为圆滑的手段和刚强的心性,在老王的宫廷中凭借美貌和智慧一步步爬到仅为王妃之下的“大夫人”份位,又得到不少西域战败旧国贵族们的支持,才将原本就极受老王宠爱的儿子送上了王位。   这位“王太夫人”自然有极厉害的手腕,而她和他的儿子,正是胡夏吞并西域后各方旧势力的代表,所以新王上位后面临的众多威胁里,最困难的就是来自于胡夏本国贵族们的质疑和来自王妃一脉宗室贵族的刁难。   如今王太夫人和王太妃并存,后宫里情况也特别复杂,理论上,应该是王太妃主持宫务,但王太夫人作为夏王的生母,也握有相当大的权柄,甚至有自己的卫队,两人在宫中关系势同水火,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   肃王妃是为了打探消息而派出的骑兵,骑兵只是打着护卫商队的旗号,所以向胡夏贵族赠送的礼物也准备的十分充分。   一开始肃王妃并不知道王太夫人和王太妃是怎么回事,只是按照国内惯例,对“太后”的礼物准备的厚一点,对其余掌权太妃的薄一些。   后来跟随商队出行的魏坤发现胡夏的王太夫人不但势力有隐隐高于王太后的样子,甚至对代国人也表现出了友好之意,便私自做主将货物取出一部分增添入送给“王太妃”的礼物中,使得两位后宫之主的礼物数量和质量都相等,果然规避了不少麻烦,在通过胡夏王都流波的时候得到了很大的方便。   正因为肃王妃第一趟胡夏之旅太过顺利,所以一直通行于这条商路上嗅觉敏锐的商人们发现了他们还有更好的选择,纷纷闻风而来,将肃王府当成了他们接下来可靠的合作伙伴人选。   他们根本不怕肃王府在其中抽成获利,因为成功行走一次西域的获利实在是太巨大了,十匹骆驼的丝绸过去,回来有可能带着的就是十匹骆驼的宝石和香料,和这些利润比起来,抽成简直微不足道。   哪怕肃王府得到的是大头,那手指头里流下来的一点财富也够他们好几年内不必出门了。   在这种情况下,肃王府就成了人人眼热的对象,许多官员家中有子侄亲戚经商的,都借由各种关系找上门来,希望能捎带一程,一起组成商团,好从中获利。   之前门庭萧条的肃王府立刻变得炙手可热,可肃王妃毕竟是个女人不宜抛头露面,所以结交的官员也少,轻易不愿意承诺什么,许多别有意图之人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渐渐的,也就对肃王府关起门来独自赚钱一肚子火。   这一天,天气太热,肃王妃正在府中伺候肃王刘恒沐浴。   肃王虽然变得又痴又傻,但并不是完全失去行为能力瘫软在床,他能睁开眼,能自己吃饭,能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你要牵着告诉他往哪儿,他也会木木地跟着,只是从来不说话,也不会有什么表情,只像是个木头人一样看着人。   肃王妃徐氏有两个弟弟,父母早亡,两个弟弟几乎是自己一手将他们拉扯大,所以对于照顾肃王的事情,很是熟练,并没有什么怨言。   两人相处了这么久,即便肃王已经成了根木头,肃王妃也不将他当做痴傻之人,知道他爱洁,肃王府每日都会让下人打扫好几遍,早晚也都伺候他沐浴,根本没有外人传言的那般“洗旱澡”。   此时也是一样,过了正午之后,肃王府里十分炎热,而刘恒和徐氏都有午睡的习惯,起床后必定是要沐浴一番,而徐氏并不喜欢宫女近身伺候刘恒,每每沐浴从不假手于人,都是自己亲自照顾。   肃王府的浴室非常宽大,徐氏通常和刘恒一起沐浴,自然是不着寸缕。一开始时她还有些羞涩,毕竟是从未经历过人事的女子,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甚至每日和他肌肤相触,感觉到这世间还有人能与她如此亲密无间,也会变得十分甜蜜。   每日里两人沐浴的时光,竟成了徐氏最为放松和幸福的时刻。   徐氏先清理好自己,而后才贴在丈夫的身上,仔细的为他擦洗。她的手一路顺着他的脸颊,再到颈脖,而后是胸口,腹部、腹下……   和往常一样,徐氏清理突然精神起来的某处之后,脸上微不可见的红了红。   仗着四下无人,丈夫又得了离魂之症,徐氏笑着揉搓把玩了刘恒一会儿,看到他的脸上露出和平时木头人并不一致的潮红之色,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好笑的表情。   “明明是个痴人,每次还那么有精神!”   徐氏擦干净丈夫,在他身上倚靠着,闭着眼睛养了一会儿神。   “你倒是舒服,每天能吃能睡,还有我亲自伺候你,倒苦了我,每天那么多不怀好意上门的,叫我一个人怎么对付……”   她想到以一女子之身支撑门户有多艰难,心中又有些气愤,伸手弹了几下小刘恒才觉得解气,换了个姿势之后,转而在刘恒身上寻了个舒服的地方,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着他的头发,絮絮叨叨起来。   “这胡夏国确实是一大患,魏坤隐姓埋名化入商队之中,所见之处极为繁华,尤其是胡夏国连连征战,民风极其尚武,人人以文弱为耻,不似我国久不征战,已经无人愿意送家中孩儿去当兵。”   她虽是一闺阁女子,却也知道什么是家国责任,尤其如今身为王妃,代国的兴衰与她来说更是责无旁贷。   “不过因为连连战乱,百姓又不服教化,胡夏国内形势其实并不算好,百姓和贵族之间矛盾重重,一引即发,夏王其实并不愿长期征战消耗国力,无奈夏国贵族的权力皆来自于战争,推动着夏王必须征战各国好谋取各方利益,这样的国家,能坚持这么多年,也是奇迹……”   她性格坚强,但这种坚强是多年来无人依靠被迫熬出来的,在没人商量的时候,她常常会对着房里的花瓶自言自语,如今刘恒是“木头人”,她也就养成了对木头人自言自语的习惯。   徐氏说着说着也打起了精神,渐渐站直了身子,边挽着刘恒脑后潮湿的头发,边把自己对胡夏的担忧仔仔细细地说来。   正因为她站在刘恒的身后,所以并未发现丈夫的神色从一开始僵硬呆木变得慢慢严肃起来,就好似听得懂似的,眼神里也有了担忧之色。   然而这抹担忧之色只是一闪而过,等徐氏转过身子开始为刘恒穿衣时,他又恢复了那个什么都不管、任你洪水滔天他兀自呆木的肃王,只会配合徐氏的动作或抬手,或抬脚而已。   徐氏结束了和丈夫的私人时光,挽着刘恒的手,离开了浴室,刚刚走出来没多久,就见一侍女匆匆忙忙而来,正是她陪嫁的心腹丫头软香。   “王妃,魏大人已经在前厅等候您许久了。”   软香有些羞涩地曲了曲身子。   每次看到王妃和王爷挽着手出来,她总会产生一种肃王其实还是好好的人的错觉,只是这种错觉总是维持不了太久就会被戳破。   其实若肃王不痴傻,两人倒也是一对璧人,只可惜……   “魏坤这个时候来前厅?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有,但看神色,不太像是好事……”   “知道了。”   徐氏知道魏坤是个稳重之人,绝不会贸贸然在午睡后的点来求见她,所以连头发都没整理,就这么牵着肃王刘恒往前厅而去。   待到了前厅,早以等候多时的魏坤恭恭敬敬地站起身,向着王妃和王爷行礼:“见过王妃,见过王爷。”   “都是自己人,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这么客气。”   徐氏看着魏坤因西域烈日暴晒而一身古铜色的皮肤,有些后悔地说道:“早知道西边日头那么毒,让王府的医官给你配点防晒伤的药膏走就好了,听说背后都晒伤了,到现在还没好?”   “劳烦王妃惦记着,快要好了。”   因为徐氏散着头发,魏坤有些不自在地将目光望向别处。   “今日来,确实有要事。”   徐氏迟疑着屏退了外人,只留下肃王,悄声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素来是个沉稳之人……”   稳的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倒像是个老头子。   “这次出行西域,我偶然结识了肃州刺史的小舅子,他性格十分仗义,早上他来见我,悄悄跟我说……”   他顿了顿,有些不忍心地开口:“说是肃州刺史不满你行商西域,已经将您训练骑兵、以商队名义西出胡夏的事情上奏了朝廷,说是要参你牝鸡司晨、里通外国、与民争利之罪。”   徐氏耳边哄的一下,几乎站不稳身子。   “肃州刺史的小舅子知道我在肃王府当差,怕我受了牵连,晚上在姐夫那边得到了消息,清早就悄悄来见我,和我说了此事。”   魏坤见徐氏满脸震惊,心中也有些不忍。   这人倒也不是全为了一点商路上的情谊,而是这趟出去获利不少,得了甜头,想要长期得这个好处。   他那姐夫平日并不怎么照拂他,反倒把他当做打秋风的亲戚经常呼来喝去,他早心有不满,有另起灶头的想法,投奔肃王府就成了最好的路。   徐氏头晕目眩,心中之悲怆,几乎难以自已。   在京城时,人人都在背后笑话她嫁了个傻子,她性格要强,一心想要活出个幸福美满来,到了肃州也是努力打理王府,开源节流,对国关心国外形势,对内挂念家中弟弟,可谓从没有什么私心。   可无论她做的多好,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一句牝鸡司晨,就足以将她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说到底,在外人眼里,这王府真正的主人是她的丈夫,即使她和他份位夫妻,她做了他丈夫该做的事情,就是不对。   这世道,究竟要如何逼迫女子屈服,它才满足呢?!   想到从小到大的遭遇,徐氏又是委屈又是心伤,长久以来的容忍在这一刻终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堂堂一州之长凑不出肃王府上下的岁银和岁米,居然还参我与民争利?我保护代国商队安全,让他们能安全回到代国,哪里争了利?他不过看肃王不能做主,想以此逼迫我低头分他好处罢了!”   徐氏脸上泪如雨下,头脑却十分清楚,抽泣着说道:“什么小舅子仗义,我看两人不过是串通好的,想试探下我的态度,愿不愿意登门妥协,息事宁人,说到底,都是奸诈之人……”   徐氏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昂着头恨声道:“我偏不让他们如意,惹毛了我,我就上京也去参他一本,等他那两贯钱,都快把我们饿死了!我看京中那位陛下是护着他的兄长,还是护着一个无能又贪心的蠢货!”   她嘴上硬气,心里却明白肃州刺史的手段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王府的侍卫是先帝给刘恒的,用以保护王府和封地的安全,她让他们训练私兵,若是有肃王的命令倒也算不得什么,可偏偏肃州刺史就是抓住她没办法让肃王说话赞同她这一点,想要彻底击垮她。   至于与民争利,里通外国,也是说大可打,说小可小,全看皇帝如何处置的事情。   她虽认为皇帝是个温和的性子,心里也不能保证登上皇位后的刘凌是不是还如昔日一般,记得那些兄弟情义。   君不见,连秦王都“失踪”了吗?   魏坤是个外冷内热之人,见肃王妃心中悲苦,却硬要挺直着脊梁说着狠话,心中一软,想要伸出手去搀扶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心中那把尺却让他几次伸手,又几次默默缩了回去。   他毕竟是外臣,而她是主母,不能逾越这道沟堑。   徐氏想到这么多月来见到的各色嘴脸,胡夏国对代国商队的不怀好意,那么多觊觎肃王牧场的丑恶心思,原本觉得天掉下不过就拿身子顶的她,也觉得疲惫至极,甚至一点意思都没有。   她到底图什么呢?   图她和肃王平安喜乐?   即使她什么都不用做,她和他也能平安啊……   她望着身边的肃王,如此告诉自己,可是不甘心的情绪充斥她的胸臆,让她无法放下自尊对着这些丑恶之人屈服。   她该怎么办?   她到底该怎么办啊!   魏坤沉默,徐氏拭泪,谁也没有注意一直一动不动看着王妃的肃王突然眨了几下眼睛,也把魏坤几次伸手都看在眼里。   “罢了,不过就是想要几分利而已,我就……”   她想到肃王府上下那么多张嘴还在等着她这个主母做主,只能咬牙壮士断腕,可屈辱的感觉还是萦绕不去。   “别、哭……”   沙哑的声音像是沙子在石头上摩擦一般粗粝,惊得徐氏喉头突然一噎。   “谁说话?”   “别、哭……”   肃王艰难地翕动着嘴唇。   “殿下!”   “夫,夫君……?”   徐氏和魏坤身子一震,惊喜地叫了起来。   “不哭,要笑。”   肃王像是刚刚解冻的雕像般缓缓地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   “我去和他们说,我还在呢。”   刹那间,徐氏的眼泪像是要彻底流干一般汹涌而出。   不是悲愤,而是喜极而泣。   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也能有这样的一天,能在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候,在最意外的时候,遇到生命中第一个骑士,会跟她说:   ——“我在”。   ***   秦州。   最终还是为刘祁的软语苦求而屈服的田珞,一点点将秦/王/府的日常拉上了正轨,她也确实能干,虽然也是第一次既跑外务又跑内务,但至少还是让秦/王/府变成了该有的样子。   但有些事情,是她根本无法做到的,就连现在的秦王也做不到,那就是萦绕在秦/王/周围的猜忌和各种揣测的目光,以及那些隐隐想要看着他被皇帝厌恶,好跟着落井下石的险恶用心。   所有人都明白,即使他们做的如何好,如何妥当,只要那位远在京城的少帝一张“秦王已死”的旨意下来,刘祁就会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庶人,甚至连庶人都不是,因为在法律上、在人们的心里,他已经死了。   他虽是活人,但却会彻底死亡,因为他将被抹去的不是性命和躯体,而是他作为一个人在这世上所代表的一切。   所以无论是刘祁也好,李将军也罢,甚至连草莽出身的赵丹都隐隐感觉到了这种可怕的氛围,这种头上悬着巨剑的压迫之感。   只有性子单纯天真的庄扬波肯定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他的心目中,刘凌还是那个温和的和他坐在水边讨论神仙的三皇子殿下,而那样温和宽厚的少年,是绝不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的。   其实刘祁又何尝不是这样想?他正是靠着心中对刘凌最后一点信任,才硬生生逼着自己从舒州到庆州,从庆州到秦州,若无其事的挺直着脊梁,争取着自己身为秦王应有的一切。   这样压抑的日子,直到京中快马传来皇帝的旨意,才彻底解除。   刘凌恭喜了刘祁逃出生天,并对他俘虏假秦王的行为表示了赞赏,由于秦王有着卓越的才能和机变的能力,刘凌不但让刘祁作为监军监管李克的兵马,更委任他为“西南兵马调度使”,募集当地乡兵武勇,一齐协助李克收复舒州、庆州地方,等于是将关中地方大半的兵马都交由他监管了。   除此之外,京中已经另外派出秦/王/府应有的侍卫、宫人、奴婢以及王府官员,帮助刘祁支撑秦/王/府的大局。   这样的旨意,如果不是绝对的信任,又如何能下达?   一时之间,秦/王/府上空漂浮了许久的阴云终于散去,原本根本不踏足秦/王/府半步的官员们突然纷纷求见,奉上各色孝敬。   然而此时应当扬眉吐气、傲然藐视众人的刘祁,却一反常态的将自己关在屋里,抱着一张布片,泣不成声。   “他到底怎么了?陛下给他单独送来的是什么东西?”   田珞第一次见刘祁露出这么脆弱而且不愿见人的样子,放下身段询问除了吃喝卖萌什么都不会做的庄扬波。   “是陛下写的一封信,信我没看到,不过那布片我眼尖,看到写的是什么了!”   庄扬波能隐隐感到田珞有些不待见他,于是有些讨好地说着:“是先帝的亲笔哟!三皇子,呃,陛下送了一封先帝亲笔的布卷过来。”   “亲笔?”   田珞一惊。   不会是什么遗书吧?   那也难怪秦王哭成这样了,毕竟是亲父。   卧房里,秦王刘祁用手摩挲着父亲的血书,泣不成声。   一看到这熟悉的字迹,刘祁首先想到的不是别的,而是父亲当年无穷无尽地给他们批阅的功课,那些让他们下朝后挑灯夜战的经验,如今正让他受益无穷,却又更加心酸。   看着上面那三行字,刘祁心中又悲又悔。   悲的是自己没有看见父亲最后一面,悔的是他当初太过自作聪明,一直再而三,三而四的伤了他的心。   如果当初他能放下那幼稚的两相成全之心,是不是那时就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外祖父,终究是反了,以那样的形式,给了他一记重重的耳光。   如果他当时选择没错,至少能留下来。   不是以储君,不是以秦王,只是单纯以儿子的身份见上他最后一面,为他哭一场,守一夜,尽完做儿子的本分。   而这封血书,终于将他长久以来心中的压着的大石猛然击碎,让他重新相信世上还有亲情的存在。   三弟确实是父亲最终属意的人选,他没有做出什么不义之事,父亲最终还是选择了最有利于国家的那一个。   直到父亲临终时,他还记挂着自己日后的安危。   而三弟,依旧还是那个三弟。   三块大石如今已成三缕清风,扫去他胸中的阴霾。   俯首,明黄色的布片之上,三行褐红发黑的血书,依旧能让观者触目惊心。   “传位三皇子凌,诸王不必入京。”   “秦王无罪。”   “切记,治天下者惟君,乱天下者惟君。”   秦王无罪。   呵呵。   秦王无罪! ☆、第167章 心疾?累病?   门下侍郎庄骏最近是有喜有愁。   喜的是小孙子没事,一路跌跌撞撞居然跟着秦王顺利就藩了,愁的是秦王在秦州监管兵马,这是很容易上前线的差事,他家那个小兔崽子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在那边也不知有事没事。   如今已经是秋天,最炎热的时间已经过去,而北方连续两年大旱,方家已经有自乱阵脚的趋势,年初南方几蛮安定下来后,苏将军决定让大军协助当地开垦,夏季过后居然也有了很好的收成,足够大军在南方自给自足。   夏天南方不宜行军,现在到了秋天,刘凌已经下旨南方苏、毛二人的部队在秋收后班师回朝,立刻投入到北方的战事中去。   庄骏现在就想着苏毛二将赶快赶赴关中,将陈家之乱赶紧平反,他也好派家人去秦州看看扬波,否则道路不通,没有官军护卫,连通过庆州和徐州都不成。   不过现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陛下,秦州来人了,李将军的人马押送假秦王和造反的庆州刺史马维入京了!”   门下侍郎庄骏恭敬地禀报。   “大理寺询问此案是直接移交内尉府,还是由三司督办?”   “三司会审,朕会旁听。”   刘凌对这种唯恐天下不乱之人一点好感都无。   “审讯结果昭告天下,朕要让那陈武臭名昭著!”   “是,陛下。”   庄骏谨守本分,说完此事之后,又取出一封折子。   “陛下,这是肃州刺史的折子,是参肃王妃的。”   他有些犹豫地说。   “臣认为这虽关系到肃州地方,但也是陛下的家事,就让门下省按下了,由臣送了过来。”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在朝上议论的好。   “肃州刺史的折子来的好,朕这里也有一封肃王府来的家信。”刘凌冷笑了一声,从案牍之中拿起一封信函。   “信件,是我皇兄亲笔所书。”   “肃王殿下?肃王殿下安康了?”庄骏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月前吧。”   刘凌让王宁把信递于庄骏,语气渐冷。   “除了皇兄安好的消息,肃王妃也送来了关于胡夏的情况……”   “朕还是第一次知道,胡夏国原来对代国商人和其他国家的商人是有所不同的。难怪皇商们都说西货不好做了,情愿去做粮食生意。”   “臣惶恐,是臣的疏忽。”   庄骏连忙递头接过信,飞快地阅读了起来。   庄骏并非经济出身,没有在吏部和礼部熬过,擅长的是刑狱和民生之事,对行商就算不是一窍不通,也好不到哪里去,所以当看到肃王妃的“生意经”时,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也觉得有些不妥。   但看到之后肃王府对胡夏传回的各种消息,庄骏也没有太过重视。   新王登基,国内不定,马贼横行,后宫倾轧,争权夺利,每一项似乎都十分重要,但对于如今的代国来说,却没有什么作用。   左右胡夏再乱,也乱不到中原来,他胡夏便是打仗把人全都打死了,又管他们什么事?   这西域边陲之地,就算送给他代国,也没办法经营,实在是鞭长莫及啊!   “这,陛下,难道您想支持肃王府经商?”   庄骏观念里始终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想法,难以苟同地摇了摇头劝阻:“这肃州刺史的奏言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肃王府以藩王之身与民争利,并非是藩王该有的举动。而且西域之行虽然获利巨大,可对于我们眼下的困难来说毫无益处,我们现在缺的是粮,而并非香料宝石。”   “朕担心胡夏如果兴起,恐怕就该图谋中原了。”刘凌幽幽地叹出自己的顾虑。“摩尔罕新王登基,胸有大志,国中情况虽复杂,但他们常年征战,一直都在获胜,无论是士气还是国运都在最鼎盛的时候,反观我代国……”   “陛下!”   庄骏大惊失色。   “不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   “这和志气、威风又有什么关系?”刘凌失笑,“朕和肃王妃想的一样,胡夏这水还不够浑,应该再搅浑一点。”   刘凌搓了搓下巴。   “明面上,让肃王结交胡夏尊王派的势力,再与宫中王太夫人打好关系,私底下,借商队之力,资助倒王派为主的宗室势力吧。”   “陛下?陛下,此事须得三思而行啊!”   庄骏觉得脑子有些跟不上了。   “两国相交,怎可用这种旁门左道……”   “再乱五年,胡夏再乱五年,让朕能腾出手来处理掉国内的叛逆,就足够了。”刘凌声音有些疲惫。   “这时候内忧已经够烦人的,若再有外患,你们是想逼死朕吗?”   “陛下……”   “朕每日只睡两个时辰,实在是难以支持,胡夏若趁我国内乱突然来袭,致使我国腹背受敌,朕是不是从此不必睡了,累死在这御座上才好?!”   长期睡眠不足加被官员左右的无力感让刘凌彻底爆发,怒吼了起来。   “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臣不敢!”   庄骏哪里见过这样突然露出狰狞爪牙的刘凌,吓得一下子跪倒。   “望陛下保重龙体,以御体安康为先!”   “这件事庄相就不必再操心了,朕会和太傅、几位尚书一起参详,你退下吧。”刘凌疲惫地揉着额角。   “朕先趴一会儿,下午还要批阅奏折。”   庄骏的嘴开合了一下,想要劝谏他对待国之外交一定要慎重,可抬头见到小皇帝满眼红血丝,心中终是有些不忍,只能叹着气告退。   刘凌见老相庄骏颤巍巍的走了,心中也有些不是滋味,但他的担忧却绝非空穴来风。   他从小记性极好,所以有些事情一直都不会忘掉。   譬如说,他还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看到神仙们“下凡”时候,那位瑶姬神女向其他神仙介绍,说的是……   “两国争霸”时期的代国。   两国争霸。   如果不是方党或陈家自立为王,占据代国国土自立一国,那就是西边那个和他一般年少登基的夏王,日后也有一场大造化。   他现在,实在是经不起什么变数了。   庄骏走后,后殿中缓缓走出一道身影。   正是刘凌的随身舍人,薛棣。   “庄大人毕竟年纪大了,一昧求稳。当初父皇让他当上相国,是希望他和庄敬能够齐心协力推动吏治改革,可如今看来,父皇人倒是没选错,只是没想到后来主持改革的是朕。”   刘凌叹了口气。   “朕,似乎不得庄侍郎信任呢。”   “陛下言重了,此时国内人人都希望早日平定战乱,又有谁能想到在遥远的西边,又有猛虎正在蠢蠢欲动?”   薛棣不明白刘凌为何突然情绪低落。   “等战事平靖,庄大人他们自然就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了。”   “就怕那个时候,朕是刚打完豺狼,又迎来猛虎。”   刘凌摇了摇头。   “许多事情,是绕不过庄相的。可他如今倒越来越保守,任何事情都不敢轻易发表意见,也不知道在提防什么。”   薛棣看了刘凌一眼,心中暗暗叹气。   这位少帝哪里是不知道庄骏在提防什么,只是不愿意说罢了。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天子登基之后,几乎没有调整朝中大臣们的官位,只提拔了一位陆太傅,但人人都知道,随着皇帝渐渐长大,势必是要用起大量新臣的。   庄骏心中也明白这一点,庄家如今有一位宰相和一位刑部尚书,其威望还在当年的方孝庭之上,只不过如今吏治正在改革,吏部的“选官”制度正在一点点化繁为简,吏部尚书的权利已经没有那么大了而已。   可宰相毕竟是宰相,庄敬想要再进一步,他这个老子就必须让位。   庄骏才当上宰相没多久,当然是不愿意立刻就让位的,可刑部侍郎庄敬的行事风格明显更受到刘凌的认同,新旧之臣也就有了些小小的龃龉。   偏偏两位庄大人都是自家人,这种事情,说出来也是复杂,简直是拎不清的一笔账,也没人愿意提。   在这种情况下,庄骏一方面不想挡了儿子日后升迁的路,一方面又不愿意到老才得来的权柄,只能小心小心再小心,一点把柄都不想落在别人手上,行事也就没有了先帝那时的大刀阔斧。   加上六部官员如今尚有几位官位空悬,中书侍郎这另外一位宰相之位也隐隐为陆凡留着,随时都有人会终结他“一人之下”的势头,庄骏心中的压力,自然是可想而知。   然而刘凌什么都不说,所有人也就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薛棣,你上前来,为朕读一读这一叠折子,朕这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   “是。”   薛棣叹了口气,从书案上拿起一本折子,慢条斯理的读了起来。   “臣张兴飞今有一本启奏:臣近闻湖州之地珠户哭诉……”   ***   宣政殿。   “宁州秋收入库一万四千三十六石,赋税八千五百七十三贯……”   早朝中,户部尚书清了清嗓子,开始报着由户部主簿计算出来今年将得的赋税,眼睛不住地瞟向御座上的刘凌。   只见这位天子眼睛半睁半闭,一只手撑着太阳穴的位置,微侧着头,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让人心中有些不安。   要是皇帝睡着了,他读了这么一大通他全没听见,岂不是自讨没趣?   “怎么不读了?”   刘凌慢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提醒他道:“八千五百七十三贯不对,朕记得今年宁州有报新增五千七百多户,今年的税钱应当比去年要多,为何去年有八千二百多贯,今年就张了三百贯而已?这五千七百多户难道不用交税吗?”   可怜这户部尚书被问的冷汗淋漓,连连看着手中的账簿,颤声道:“或,或许今年死了的人数也有不少,所以才……”   邪门了,陛下怎么知道宁州今年新增了多少户?   连他都不太清楚具体数字,只知道增了五千多户而已!   “荒谬!宁州一没有征战,二没有遇灾,怎么会死的人比新增的户数还多?你是觉得朕是傻子吗?必定是其中有所错漏!”   刘凌半睡半醒似的说道:“让户部四位主簿重新核算一遍,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下次这种算都算不清的帐,就不必在早朝上浪费时间了。”   户部尚书被训斥了一顿,再见同僚们都用嘲笑的目光看他,只能唯唯诺诺地称是,退回班列。   户部尚书被骂了回去,兵部尚书雷老大人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陛下,苏将军的平南军已经开拔回京了,只是此次南征,毛将军收编了蛮军一万三千人,这些人都是蛮人,虽说协助平乱有功,但以苏将军的意思,蛮人不可与代*中同等赏赐和待遇,否则军中要生乱。请陛下定夺,该如何赏赐……”   “汉人赏钱,蛮人赏田。南方地广人稀,将无主之地赏赐下去,不想打仗的,回乡耕种去吧。”   刘凌只觉得头晕眼花,昏昏欲睡,连说话都像是在空中飘着。   “毛将军收编蛮军于国有功,这一支蛮军也是我代国的功臣,准他们入京接受检阅。”   “但是陛下,这样的话,辎重粮草就跟不上了!多出一万多人啊!”   户部尚书不顾刚刚被训责,连忙哭穷。   “挤一挤,挤一挤总会有的,实在不行,走水路,水,水……”   刘凌头部越来越沉,越来越沉,实在是坚持不住,一头栽倒在了御案上。   “陛下!陛下!来人啊!请太医!”   “陛下!你们给我散开点,给陛下身边透透气!”   “快去请张太妃来!快去请张太妃来!”   见刚刚还在闭目养神的刘凌晕倒,一群官员们吓了个半死,鸡飞狗跳地呼喝着。几个略懂医道的大臣连忙将御座旁边的空场给刘凌清出来,又伸手一摸刘凌的额头和脖子。   “天,这么烫!陛下在高烧!”   庄敬像是被烫到了一般收回自己的手掌。   “王内侍,你是怎么伺候陛下的,怎么连陛下在发烧都不知道!”   “奴婢,奴婢早上就察觉陛下有些不对劲,可陛下说自己无事,不让奴婢去召太医啊……”   王宁委屈地扶着刘凌。   “诸位大人怪奴婢,奴婢还想问问大人们呢,明明是五更上朝,为什么大人们三更了还往宫里递折子!陛下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就是铁打的也熬不住啊!”   “你个内侍懂什么!那都是十万火急的军情,怎能过夜!”   被点到名的武将恼羞成怒。   “耽误了战事,问题更麻烦!”   王宁撇了撇嘴,心中不以为然。   江州早被李克将军的人马收复了,只不过是李将军例行上报的军报,此人为了邀功,却当做军情送了进来,让陛下才刚刚睡下又要叫起。   这日子过得,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当年在冷宫里太妃们轮流教导,也没有这么辛苦啊!   一群大臣又忧又怕,看着趴在御案上不省人事的刘凌,也不知道是怪他太努力,还是自责他们这群人太苛刻。   一直以来,这位少帝表现的十分勤勉,对于政事几乎是一点就通,再加上如今重担太多,他们也就有意无意的忘了他才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怪只怪他也太温和了,当年先帝在时,谁敢这么没头没脑地递折子?一旦发现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叨扰,轻则训斥,重则罚俸降等,更别说有直言劝谏地太厉害的,通通都送去扫宫道的事情。   无论是先帝还是平帝,都不是温和之人,以至于他们好不容易过上“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日子,各个都想过一过“帝师”的瘾。   况且,这位陛下身边除了宫人,竟连个贴心照顾的人都没有。   听说那些太妃们也都是想要出宫去荣养的,自然也不会将皇帝当做亲生孙子那般的嘘寒问暖。   这,这么一位好不容易盼来的宽厚君主,不会就这么累死了吧?   一想到这里,许多人都慌了。   “李太医呢?张太妃呢?人呢?再去催催!” ☆、第168章 日劳?夜劳?   张太妃从来不觉得刘凌会有“身体不适”的这一天,因为他从小是她照料的,就以他的底子而言,实在是强健的很,更何况他从小学武,筋骨是萧门正统锻炼武将的方法打熬出来的,哪怕丢在战场上也不见得就会吃亏,怎么会突然就给一阵风寒给打败了呢?   “你们还敢问陛下如何?我从未见过一个好生生的人,能一年之内身体亏损成这样!”   张太妃发了飙,简直是在歇斯底里。   “人是在睡梦之中养精蓄锐的,你们都不懂吗?我可总算是知道先帝为什么一直长不高了,被你们这么摧残,能长得高才有鬼啊!”   一群老臣被张太妃噎的直喘粗气,无奈这话张太妃可以争论,其他人却争论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发飙。   “张太妃,现在争论谁是谁非已经不重要了,陛下身体到底如何?”   庄敬担忧地看着卧榻之上昏睡着的刘凌。   “会不会和先帝一样,年纪轻轻就患上头风?”   “如果再这样下去,头风?我看他猝死都有可能。”   张太妃冷冷道:“好在他年轻,身子骨又扎实,这次发现的早,好好将养一阵,不要劳神,至多三五日就能恢复过来。”   飙也发完了,可千万不能说他病得严重,否则朝中又该不稳了。人多口杂,说不定一场风寒传出去,就变成了濒死。   “三五日?那就好,那就好……”庄敬喘了口气,连忙安慰其他大臣。“只是三五日而已,我们暂时处理下国事,切莫让陛下劳神。”   早干什么去了!   王宁等宫人齐齐翻着白眼。   庄敬等要臣在天子的卧榻边陪伴了一会儿,询问了些他身体的情况,就匆匆忙忙离开了寝宫,要去给前面的同僚通报消息。   等庄敬他们走了,张太妃脸上端着的冷肃神情突然一垮,对着一处帐子叫了起来:“薛姐姐,我这样做行吗?”   “你做的很好,必须要让他们知道,皇帝虽然好说话,但把皇帝累死了,说不得就有的罪受了。”   薛太妃一掀幔布,从后面走了出来。   “陛下现在如何?”   “其实我刚刚说的话也不全是吓他们,这孩子从小心思重,而且也不愿意诉苦,什么事都自己扛着,久而久之,总有心结。”   张太妃摩挲着刘凌头上细软稀疏的头发。   “他这是活活累出来的病,如果不能自己想明白,只会逼自己更紧。”   “他到底在急什么?为何要这么逼自己?”薛太妃心中难过,“他小的时候,虽然也急着救我们出去,可还没有这么强逼自己。为什么现在日子好了,他却变成这样?”   “也是我的错。”   赵太妃叹了口气,数着佛珠。   “是我告诉他,恵帝时没有人能在财政和内务上骗过他,是因为恵帝凭借对数字的敏锐,每每在户部上朝议事之前就已经做足了功课,待上朝的时候,就可以直接通过自己了解的数目得出答案。次数久了,就没人再敢在账目上做什么手脚,将他敬若天人,实际上恵帝也不是全然无错的。”   “他听进了我的话,将户籍账目、渔猎工事、来往钱粮都无所不览,然而我却忘了……”赵太妃满脸后悔,“三儿并不是天生对数字十分敏锐,只是记忆力超群而已。他强记下所有的资料,想要比别人先知先觉,免得别人哄骗他,可强记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耗费心血,他才多大啊,就这么耗神……”   “他这样,我怎么放心出去。”   张太妃的神情黯了黯。“太医局如今留下的几个都是不顶用的,诊平安脉连三儿身体有恙都没看出,我虽然想去师兄的家乡看看,可这么一出去,两头牵挂,还不如不去。”   “我本来已经答应了西宁伯府接我出去,这下,我也不想走了。”赵清仪也点了点头,“他十分聪慧,就因为太过聪慧,一口吃成个胖子的事情很危险。我要领着他去看看历代先祖的起居录,让他看看如景帝一般才能并不突出的皇帝是如何治理天下的。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会长成第二个先帝。”   “这不是你们的责任,你们走吧。”   薛太妃的眼神扫过屋子里留下的太妃。   “我留下。我的梦想原本就是能不必屈服与人下,能尽情施展我的报复,三儿后宫中缺少能理事之人,我悠闲了这么久,也该做点什么了。”   她笑了笑。   “别的不说,这些我确是做的顺手的,当年在吕太后身边,我做的还不算多吗?现在的后宫,可比那时候轻松多啦!”   “薛姐姐想好了?你不出去?薛棣还想接你出宫奉养呢。”   张茜吃了一惊。   “你不出去,他会不会伤心啊?”   “我出去做什么呢?外面已经不是我们曾经留过的那个外面,薛棣也总会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嗣,我这么一个惹人讨厌的糟老婆子,何必给他们小两口添堵?何况以我的性格,让我受人恩惠是肯定接受不了的,可薛棣要把掌家的权利给了我,他们夫妻肯定要失和,不如留下来帮助陛下,在他娶后之前先料理后宫的琐事。”   薛太妃笑的和煦。   “至于你们,都有了自己的归宿和目标,还是出宫去吧。”   “我不走,我要陪你。”   张茜猛地摇头,又看了看刘凌。   “我也要陪着三儿,他可是我们一起养大的孩子,怎么能就这么丢给那一群虎狼一样的大臣们!”   “你……”   “咳咳,你们都走。”   一声剧烈的咳嗽之后,满脸绯红病容的刘凌侧过了身子,看着床前的一干太妃:“我这只是小病,将养一阵子就好了,你们想要出宫去就不要拖,都耗了大半辈子了……”   趁着还能走得动,去看看代国的大好河山,多好?   “你这个样子,叫我们怎么能放心!”   薛太妃怒容大起。   “国事虽然重要,但我们从小教导您‘君子固本’,您这是在‘固本’吗?”   “薛太妃……”刘凌苦笑,“我……”   “此事不必再提了!”薛太妃凤目含怒。“您这后宫理事的太妃我是坐定了!谁也别想抢了我这‘哀家’的位子!”   她定定地看向刘凌。   “至于您,从明日开始,每日必须给我睡足四个时辰!谁要半夜吵扰您睡觉,您就不必上朝了,拿上朝的时间补觉!”   “我看谁敢再来!”   ***   宫中,大内阁班。   “陛下现在情况如何?”   一干大臣看着庄敬等人进了班房,连忙凑上去纷纷询问。   庄骏坐在上座之上,眼睛半眯半张,看起来似乎在假寐,其实心神也全部放在儿子那边。   皇帝会累到病倒,其实也有他一部分责任。   如今负责决策和拟议的中书侍郎自上任那位遇刺身亡后就再也没有补缺,中书省是负责答复皇帝的咨询,负责起草诏敕及阅读臣下的表章的,中书侍郎一缺,中书省等于陷入瘫痪,偏偏他出于不愿让人□□的私心,迟迟没有推荐合适的人选,也一直压着朝中不给出决定,这位置一空就是近半年。   中书省草拟、决策,门下省审核、报批,再向下执行,如今最关键的一环断了,许多该中书省的事情由皇帝来做,自然是累的不行。   所以,一阁班里的大臣们明面上是在问儿子皇帝情况如何,余光却一个个都瞟向自己,就是想看他是不是愿意趁着这个机会退上一步,早日将中书侍郎的事情步入议题,以免日后君臣失和。   刘凌一直顺从隐忍地不提,想要庄骏作为宰相提出来,何尝不是在给庄家父子脸面?   庄敬比任何人都知道父亲心中的矛盾,一方面,他确实是为国为民,也希望能辅佐好皇帝,另一方面,他又知道自己和少帝没有没有跟先帝那般几十年互相扶持的感情,生怕他有了倚仗的人选之后,就将他这位老臣弃之不理。   在这种矛盾的心理下,他总是有意无意的忽略掉皇帝的感受,自欺欺人的觉得皇帝是个重情的性子,必不会给他难看。   然而一旦皇帝真因为这个有了个万一,第一个饶不过他的,就是他自己。   为了不让父亲走错那一步,庄敬一咬牙,将情况又说的更严重了几分:“张太妃说,陛下这是睡觉的事情太少,思虑又过重而引起的心神亏损,并不容易补回来,如果再得不到好好的休息的话,先帝的头风他也很有可能会患上,甚至,甚至有可能……”   “有可能怎样?”   “有可能……猝。”   庄敬面如金纸。   刹那间,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更有大臣突然泪洒衣襟,大叫了起来:“是吾等无能啊,竟要到了累死君王的地步!”   “先帝,是臣等不忠,竟罔顾了您的嘱托!”   “陛下勤勉,倒显得我等太过懒惰。一想到陛下还在挑灯理事的时候,下官却还在被窝里酣睡,简直是禽兽不如!”   一阵一阵的自责之声犹如刀子一般剜在庄骏的心上,他知道他们骂的不是自己,而是他这个文官之首。   这样的哭诉声让他无法再装着假寐,渐渐坐直起身子,咳嗽了一声。   “既然陛下的龙体抱恙,我等身为臣子,该做好的就是为主君分忧。这几日,除非真有十万火急的八百里加急战报,都不得送入宫中,就让陛下好好静养一阵子吧。”   庄骏看着泪珠还挂在睫上的几位御史,幽幽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如果中书侍郎的位置不再空悬,至少陛下还有个商议咨询的人选……”   “下官不敢!”   “下官绝无此意!”   “有什么不敢的,此事下官早就不吐不快了!”   大理寺卿凌胜板着脸,“先帝山陵崩,很多事情没有交代就去了,譬如这空悬的中书侍郎之位,众人都不敢去提,就怕新帝有自己的想法,犯了这位陛下的忌讳。”   他一字一句,犹如诛心。   “可您不同,您是文官之首,此事别人不敢直言,却是您的分内之事,如今到了这般地步,下官有罪,你们有罪,庄相您更是有渎职的罪过!长此以往,恐怕不必别人挑拨,只怕在陛下眼里,我等就是另一群方党之流!”   满屋子的文武大臣,顿时齐齐变色。   “此事下官吐也吐完了,要打要骂,要杀要剐,庄大人请便。只是新帝登基不久就累倒,天下人会如何看我们,史书中会如何记录这件事,还请各位多多三思!”   凌胜一席话说完,拂袖就走。   直到他走了出去,众人还回不过神来。   “他,他以前有这么刚直吗?”   几个大理寺的官员窃窃私语。   “我一直觉得我们寺卿性子挺圆滑的啊……”   庄骏被人当面呛声,简直像是被甩了个巴掌,脸色又青又红。   礼部尚书和工部尚书对视了一眼,像是下定了决心,突然开口道:“庄相,我等觉得凌寺卿说的没错,明日我等就草拟个折子,请陛下早日裁定中书侍郎的人选,如果庄相您有什么好的人选,也可向陛下举荐……”   礼部尚书顿了顿。   “这先行裁决、分定轻重缓急的位子,实在是拖不得了。”   “本官明白了。”   庄骏知道大势已去,所有人都已经被皇帝的病症震得慌了手脚,此时自然不愿晚节不保。   “本官明日就草拟章疏。”   呼!   气氛凝重的班房内,顿时渐渐有了些生气。   “不过,这件事暂且放下,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诸位同僚怕是疏忽了。”太常寺卿看了屋内大臣们一眼,压低了声音悄悄地说:“陛下已经十四了,知人事了……”   “蒋寺卿,这时候怎么是说这个的时候!不嫌臊!”   沈国公戴勇一直冷眼旁观,见突然提到这个,立刻打断。   “不是啊……”   蒋寺卿委屈地说:“陛下身体不适,倒是提醒了下官。这君王的子嗣,向来攸关国体,陛下若能早日诞下皇子,也好……”   他语意未尽,但大家都听得懂。   看得出,许多人都被蒋寺卿的话说的意动,开始打起如果皇帝身体不好,至少还有个皇子可以备选的想法。   十四岁,也不算早了。先帝大婚时,不也才十四岁吗?   “放你娘的狗屁!”   沈国公戴勇见许多人开始想着皇帝的婚事,顿时一声大喝。   “就陛下现在的身体,你们还想让他日也操,夜也操?你们是想把陛下榨成人干不成!”   “你你你你你,沈国公,你忒粗俗!”   “老子哪里粗俗了,白日里操心国事,夜晚还要操,操,操……你受得了?”   沈国公瞪眼怒骂。   “你受得了,你他娘的能到现在都没有儿子?!” ☆、第169章 人事?人干事?   刘凌的毛病说到底不是累出来的,是困出来的,睡眠一旦充足,立刻就养了回来,只是所有人都不放心,非让他多养了几天。   皇帝一旦生病,小病也会变成大病,外界穿的沸沸扬扬,每天求见龙颜的臣子和宗室络绎不绝,就是怕朝臣为了安定人心隐瞒病情,将大病说成小病。   刘凌是个责任心极重之人,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愿将养,身体一养到能够理政的时候立刻又重开了朝会,处理秋收赋税之事。   其实这个时候刘凌也确实没办法休息,秋后是整个代国最为繁忙的季节。   秋主肃杀,刑部和大理寺关押了一年的死囚犯要在秋季问斩,其中就包括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方家余孽以及其他犯人;除此之外,各地秋收入库、赋税租庸,还有皇商们到了秋后要回京向皇帝复命,俱要刘凌主持。   其余诸如即将到来的冬祭也得提前准备,千头万绪,都得刘凌处置。   就在刘凌觉得自己恐怕又要活活累病的时候,朝中突然联名上奏,请求提拔人才填补中书侍郎的空缺。   这件事来的让刘凌几乎不敢相信,中书侍郎缺了半年了,朝中无人敢提,他每次想提都屡屡被打岔,就连陆凡和薛棣都劝他不要在刚登基的时候刺激先帝旧臣的神经,可突然一下子,朝中的大臣们就开窍了?   为什么?!   为什么?   怕您累死呗!   几个大臣看着御座上这位年少帝王满脸疑问的表情,在心中默默腹诽。   这边庄骏在有理有据地说明着中书省没有主官的坏处,那边刘凌大病初愈精神尚有不济,有些粗鲁地打断了庄骏的话。   “庄相说的这些朕都懂,你们给出的中书侍郎人选是谁?”   刘凌用疑惑的眼神从东看到西,又从西看到东,不明白到底谁合适。   在他心目中,陆凡自然是最合适的,但他也无法否认,陆太傅没有多少官场上打熬的经验,怕是无法服众,甚至连中书省的事务都摆不平。   最合适的,就是将中书中丞提拔上来,顶替长官的位置,但这位中丞才能平平,行事手段上也无法和庄骏想比,相比也是要被压上一头,万年老二的命。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庄骏推荐的人选,既不是那位中丞,也不是当朝哪位老臣,而是一直打酱油打了十几年的沈国公戴勇。   这人选一出,无数人讶然,就连刘凌都有些莫名。   “臣认为,沈国公为官二十余年,无论是资历、人品、能力,都足以胜任中书省中书侍郎一职。不仅如此,戴公交游广阔,人脉极广,京中内外的官员皆有熟识,又通经济、算学,可为陛下咨询所用。”   庄骏看着同样惊讶的戴勇,顿了顿,又说:“最主要的是,戴公可以服众。”   听庄骏说起戴勇能够服众,许多经历过那场话糙理不糙的辩论的大臣们都露出古怪的表情。   庄相说的“能服众”,不会指的是他嗓门儿特别大,会吼吧?   说实话,刘凌没想过沈国公会被提起。   他是“蒙荫”入官,承袭他父亲的爵位,任着并不十分显要的官职,只是因为是京官,所以可以日日上朝听政,比起他这位不显眼的国公,他的儿子戴执倒是从中了状元以后能力突出,引起不少人的赞赏。   提起这位沈国公,人人都伸会说“他是个厚道人”,又或者“是个对胃口的”,先帝当年用他,也夸他“为人忠厚,有其祖遗风”,但若回想起他干过什么漂亮的差事……   呃,献出了“太一图”,让所有人都能观赏这件宝贝,算不算?   有些人甚至暗自猜想,是不是庄骏故意选了这么个人和稀泥,既填补了中书侍郎的位置,又不用担心会和他争权。   戴勇每天乐呵呵的,不像是个会争权夺利的性子,他要是个野心过人的,则沈国公府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沉寂。   庄骏大力支持戴勇,刘凌瞟了王宁身边站着的戴良一眼,见他也是满脸惊讶,还隐隐带了些期待,心头也有了些想法。   见到刘凌眼神扫过自己,戴良双手合十,突然对刘凌做了个“拜拜”的动作,也不知道是求刘凌成全,还是求刘凌别准。   刘凌显然是当成了第一种,以为他想要自己的祖父当上当朝宰相之一,忍不住哭笑不得。   但好笑过后,他沉吟了一会儿,也开始思考了起来。   自己能坐上这位子,其实是从沈国公府和陆太傅送“太一图”开始谋划的,在立场上来说,陆太傅和沈国公戴勇都是“新皇派”,而且是同盟的身份,陆凡如今资历不够,坐不稳这个位置,但戴勇资历、关系都硬,还是开国国公之后,身份也够,坐这位置也不是不行。   戴勇年纪毕竟大了,等他精力不济的时候,陆凡资历经验也都就够了,再加上有薛棣鼎力相助,中书侍郎的位置也能顺利过渡。   如此一想,刘凌觉得戴勇这个人选,实在是再好不过。   所以,当满朝文武一片议论纷纷之时,刘凌却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朕准了。”   ***   下了朝,人人都在恭喜戴勇“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只有戴勇不但不见高兴,反倒愁眉苦脸,活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庄骏在众人各色的眼神中下了堂阶,往宫外走去,却见得戴勇斜里突然窜出,拦住了庄骏的去路。   “怎么,中书大人想要向本官道谢?”庄骏和蔼地笑着。“戴公就不必这么客气了,本官这也是……”   “您这是把我往火堆里推!”   戴勇一句话噎的庄骏差点翻了白眼。   “您说说您,推举谁不好,为什么要推举我?我无德无能,又没什么长处,选我不是坑人吗?”   戴勇表情极为丰富。   “到时候陛下日夜找我咨询,我是去呢?还是不去呢?我这把年纪了,比不得年轻人,熬不得夜啊!”   “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你身为陛下的臣子,理应为陛下鞠躬尽瘁才是!怎可躲懒!”   庄骏会推举戴勇,一来戴勇身份特殊,孙子又在皇帝身边做近臣,拉拢了他,也能为庄家结个盟友。二来这戴勇性子直,又素来没有什么野心,沈国公府也没落许久,他也不怕有个掣肘。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戴勇是个这么无赖的人!   “我是愿意为陛下鞠躬尽瘁啊,可我有自知之明,我没这个本事啊!”   戴勇碎碎念碎碎念:“您说您怎么想的呢?满朝文武这么多人,就我最怕麻烦,您选谁不好……”   “好了好了,本官没功夫听你这些唠叨!你简直是不知所谓!”庄骏皱着眉头呼喝:“不管你想不想当中书侍郎,陛下都已经准了,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不要那么多话。还有……”   他犹豫了一瞬,硬着头皮说道:“那天蒋寺卿说的话也言之有理,如今中书省有主官了,陛下休息的时间也够了,该考虑考虑陛下日后成人的大事。就算陛下现在不愿意选妃娶后,但人事总是要知晓的。”   庄骏也不能确定刘凌到底知不知道“人事”。   “什么?庄大人的意思不是叫我……”戴勇傻了眼,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不是叫我去教陛下那个吧?我怎么有脸……”   “能说出日也操夜也操的人,能没脸?”   庄骏冷哼:“陛下在冷宫里长大,从小接触的只有一些老太妃,身边宫人也都是些太监,你觉得他会知道吗?若是先帝在,吩咐几个教导宫人去也就知道了,现在先帝不在,也没有太后,你觉得谁会操心这件事?后宫里几个太妃?”   他原本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如今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   “人伦之道攸关社稷,万一陛下还未通晓人事之前就被人带上了歪路,你想见到平帝之祸吗?魏公身为中书侍郎,是要常常伴君的,趁着无人的时候,稍微提一提就是了。”   看到戴勇的脸变成了苦瓜脸,庄骏心中突然说不出的痛快,刚刚被戴勇呛声的不快也无影无踪,随便拱了拱手算是道别,脚步轻快地就转身离开了。   待庄骏没有了影子,戴勇的苦瓜脸陡然一变,笑得极为狡猾。   “嘿嘿,觉得我是个没用之人,所以选了我?”戴勇眼睛里尽是嘲笑,“要不是我戴家向来没有十足把握不出手,还有你们蹦跶的份儿?给我这个机会,我就要你们知道老狗也有几颗牙!”   不对,好像不该这么说自己。   戴勇搓了搓下巴,走出几步,眼中的野心渐渐也被烦恼替代。   “不过庄老头说的也没错,陛下要是不明白……”   “哎呀,我家那蠢孙子不会也还什么都不懂吧?他日夜和陛下相处,同进同出,可别……”   戴勇突然脚步一顿。   “不行不行,我得找个机会跟陛下谈一谈这事……”   回家之后,戴勇把孙子召了来,仔仔细细地问了一遍,当知道皇帝和戴良在一起的时候没聊过女人,甚至连那方面好奇都没表现出过,更别说趁机揩一把宫女的油,盯着宫女不放之类,脑子都快急抽了。   就陛下这年纪,正是知好色而慕少艾的时候,他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偷偷把侍女给办了,新帝却连女人的手都没有摸过?   不得了,这是要鸡飞蛋打的趋势!   ***   十日后。   戴勇入主了中书省,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他居然做的还不错。他原本就是三朝的老臣,听了这么多年的早朝,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他又没有什么架子,一不懂就到处问,居然渐渐赢得了中书省上下的交口称赞。   就连中书省最难降服的那一班子吏官,也因为戴勇为人慷慨大方,今日一宴请,明日一做媒,给收拾的服服帖帖,有些人见了戴勇都不称呼“中书大人”,而称“戴大善人”,可见小吏们对他的迎奉。   对于这一点,刘凌自然是乐见其成的,而且有了戴勇,批阅奏折的效率确实快了一倍不止。   那些无关紧要的问安折子和写着鸡毛蒜皮小事的奏疏在戴勇这边就已经被过了一遍,只留下紧急的和复杂的,其余并不重要的以中书省的意见做好处理意见,再留待皇帝和门下省审核批复,刘凌只要负责同意或不同意,不需要没完没了地召人开会讨论,自然是轻松许多。   这一日,刘凌将戴勇单独留了下来,商议假秦王陈源的口供一事,这厮并不是个硬汉,几番手段一出,什么都招了,正因为都招了,刘凌才觉得棘手。   “他说陈家一直和黑甲卫所在的铁骑山庄有联系,就连上次二哥遇袭也是他们联手做的,魏公你说,朕要不要将萧将军召来问明此事?”   刘凌心中实在无法接受这么荒谬的事情。   “铁骑山庄以前一直想要造反……”   对于这件事,戴勇不好置喙,只能建议皇帝先把萧将军召来问清楚再说,也有可能是攀咬,想要让君臣失和的手段。   但两人心里都明白,这种可能不大。   虽说都是支持刘凌上位,但谁能没有私心呢?无论那位萧庄主以前是怎么想的,现在必须都要将态度弄明白了,否则背后一枪,无论在情感上还是君臣大义上,都是说不过去的。   “朕也明白……罢了,不提这个。”   刘凌摇了摇头,继续提起其他事情。   就这样一直谈到了傍晚,旁边也无闲杂人等,戴勇终于找到了个机会,将心中的疑问问了出来。   “戴公问朕可知男女之事?”   刘凌眨了眨眼,“戴公问朕这个……”   “咳咳,陛下,开过年您都十五了,臣关心下您的身体是否康健不是很自然吗?”戴勇挤了挤眼,他一把年纪了,也不好说的太直接,“经常憋久了,容易伤身子啊!”   “哦,你原来说的是这个。”   刘凌想起当年拿着亵裤去萧逸那里的事情,脸上浮现出怀念的神色。   “不劳戴公挂念,这个朕知道该怎么办。”   “您知道?”   戴勇一喜。   “那就太好了。男儿若休息不好,伤身伤肾啊!”   伤身伤肾?不就换条裤子吗,有什么……   “咳咳咳,我们还是聊点别的。”   “陛下是从哪里知道的?”   “……从一个长辈那里。”   长辈?莫非是先帝?   戴勇脑子里浮现出先帝教导几位皇子人事的画面,那画面太美他不敢看,只能连忙又岔开话题。   “陛下知人事了就好,这皇嗣之事嘛,也攸关国体,陛下也不必憋着,如今虽然无后也无妃,但是有几个伺候的人也是正常的……”   戴勇没多说,再说多就不是他这个外臣该管的了。   要伺候的人干嘛?   刘凌无辜地眨了眨眼。   撸啊撸还要专门伺候的人动手帮忙,那多别扭啊?   《凡人集仙录》上说,那是精华,可以帮助仙人增加修为的,尤其是帝王的……   他可不能浪费在凡人身上了。   回头瑶姬神女认可他时,他再问问她要不要。 ☆、第170章 失控?偶然?   一年后。   和过去一样,天不亮,刘凌就已经在王宁和舞文弄墨的伺候下起了床,换上了上朝的冕服。   此时已经过了孝期,刘凌自然不会再避居宣政殿书房,已经搬到了紫宸殿里。   紫宸殿是薛太妃带着王姬亲自布置的,原本属于刘未的一切都被丢了个干净,王姬亲自开了刘凌的内库取出了珍贵的布料和一应陈设,薛太妃亲自打理,整个紫宸殿雅致温馨,和之前刘未在位时的华丽大气相差甚远。   “陛下,是不是传早膳?”   王宁弯着腰询问。   岱山已经回老家去了,现在的内侍总官是这位从小伴着刘凌长大的王公公。王宁手段圆滑有余决断不足,这也是让刘凌有些头疼的地方。   好在现在宫里称得上“主子”的也没几个,王宁这样的才干,管理个紫宸殿还算是可以相称。   “张太妃是不是又起早了?”   刘凌喝了口清水润了润喉咙,问身边的弄墨。   “回陛下,是的。”   “那摆驾昭庆宫吧。”   刘凌无奈地笑了笑。   “省的等下她再派人送来。”   自从去年刘凌累病了一场,后宫里的太妃们就挖空了心思想着如何把他补回来,王七这皇商已经过了考核期,在一众皇商中出类拔萃,又有和王姬、萧家的关系,刘凌也越发信任她,将近半的产业都交给了她打理。   王七也是个不忘恩的,各种奇珍异宝,珍馐佳肴,每年都不停往宫中孝敬,连带着王姬也水涨船高,手头上宽裕了许多,又成了后宫里最受宫人们欢迎的主子。   这珍馐佳肴送的多了,就有许多上好的补品,张太妃就和其他太妃商议了下,开始折腾各种药膳,想要为刘凌食补。   也是从张太妃折腾药膳开始,刘凌各种好东西不知吃了多少,有时候寒冬腊月还浑身火热,非要穿着单衣围着宫中跑上几圈才能消散,算是彻底沦为了张太妃试验品。   但张太妃不是庸医,一年调理下来,刘凌的头发终于水亮丰盈,身量也长高了不少,已经比宫中大部分侍卫还要高了。即使长期劳累于案牍之中,也没有四肢无力两眼无神的情况出现。   唯一不好的,大概是他现在实在太不像是个少年了,引得宫中许多宫女和女官都产生了不好的心思,上个月王宁才拖出去一个想爬上刘凌床的女官,那女官都已经二十有二了,比刘凌还大上六岁。   刘凌昏昏沉沉间就感觉有人在揉/弄他,心头刚犯上一阵恶心,那人就被王宁发现,唤来侍卫拉了出去。   这女子后来的结果也算不上好,虽然没死,但被宫正司杖责一顿后发出了宫中,想来也没几个正经人家会聘她做教养娘子,还不知道结局如何。   也因为如此,现在紫宸殿里伺候的宫人不是宦官便是年纪尚小的宫人,正当思春之年的一个都不敢用。   现在皇帝还没有纳妃,先弄出什么不好的传闻,恐怕有损他的清誉。   即便是如此,有些时候还是无法阻挡别人炽热的眼光。   譬如刘凌去昭庆宫的时候。   “陛下来了!陛下来了!”   几个宫女雀跃着、欢笑着互相转告,明明天还没亮,就已经出现在了宫道的两旁,假装出打扫宫道的样子。   这时候已经是初冬,天气极冷,刘凌披着鹤氅从昭庆宫过,见打扫宫道宫女们忙不迭地跪下行礼,避开他的行驾,脚步微顿了顿。   “天气太冷,现在三更刚过没多久,天尚且未亮,你们就出来打扫,这安排差事的也太过不近人情了。”   冬日的早晨,地上冷的犹如生铁般透彻寒心,有时候还会结霜凝冰,见他来了就要避让,跪倒在地上,留下了病根,倒显得他这皇帝太过残酷。   几个宫女爱慕皇帝的姿容和雅量,所以才每天天不亮就在外面“扫地”,就是希望偶尔能碰上刘凌清早来昭庆宫和太妃们一起用早膳,好多看他几眼,至于其他,却是从未妄想过,这时见刘凌体恤她们,心中又是惊喜又是不安,哆哆嗦嗦间,一个胆大的低头道:   “陛下常常上朝前就来向太妃们问安,冬日地上常常结霜,奴婢们担心天黑路滑,是以一早就过来打扫,撒些细盐,乃是自发,并非有姑姑或内侍们苛待。”   “你们多费心了。”   刘凌没有多想,如今他已经坐稳了皇位,登基至此已快两年,宫人人人对他恭敬,也只是点了点头,便又重新迈步离开。   留下一堆宫女跪在地上,兀自按耐不住心中的欣喜。   “你胆子怎么就这么大,还跟和陛下撒谎……”   “哪里是撒谎,本来就是担心陛下会脚滑啊!像我们这样的奴婢,即使能扫一扫陛下走过的路,都是好的。”   “你说这个又不嫌臊!”   “你臊,那你还不是每天天不亮就来?”   王宁跟在刘凌身边,见他从一个瘦小伶仃、连饭都吃不饱的孩子,长成这般身长八尺、朗朗如日月入怀的少年帝王,心中也是无限感慨。   虽不知高祖年轻时是不是这样,但如果刘凌长得有七分像高祖的话,那当年高祖娶妻时无数少女碎了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   “陛下真是天姿秀出啊……”   王宁喟叹出声。   “王宁你这是……”刘凌看着前面打着灯笼的舞文,哭笑不得,“怎么好生生来这么一句。”   “您当那几个宫女真是怕您脚滑在那撒盐?那是专门等着您路过,好看上您几眼。这宫里的女子啊,为了得到您的注意,都快魔怔了。”   王宁打趣着。“您说国孝期间不愿选妃娶后,这京中大人们家中有女儿的,连私底下结亲的都没了,就是等着您选妃的那一天呢。”   “别胡说,民间禁婚嫁是因为国孝,和朕无关。”刘凌摇了摇头,“你们这些内侍,老是想着这些男女之事,也是让人头疼。”   “内侍也是人,不能人道,看着别人成双成对,也是好的嘛。”王宁腆着脸干笑,“您嫌奴婢话多,奴婢就不多嘴了。”   说说笑笑间,刘凌已经到了昭庆宫,按照惯例,还没等他入内,张太妃和薛太妃就已经迎了出来。   “不必客套了,朕吃完早膳就要去上朝,先将早膳上了吧,朕都闻到香了。”刘凌笑着在称心姑姑的照拂下脱下大氅。   “陛下鼻子好灵,正炖着苁蓉羊腰粥,点心是枸杞紫米栗子糕。”张太妃叫人上了粥点,“冬天阳气闭藏,正是补肾的时候。”   刘凌听到“羊腰”眉头微不可见的皱了皱,他其实一直不太爱吃动物的内脏,不过张太妃一大早起来忙活的,他也不好挑三拣四,心中对早膳的期待倒是减了大半。   等药膳上来了,刘凌硬着头皮喝了一碗羊腰粥,眼泪都快下来了。   这股子熟悉的骚气啊……   如果今年冬天和去年冬天一般,一整个冬季都是羊腰、牛腰、猪腰来补肾……   刘凌下意识地擦了擦鼻子。   他是不是干脆趁着冬猎,避去行宫里住一阵子比较好?   罢了,先吃两口栗子糕压压惊。   带着骚气什么的,喝快点就感觉不到了。   张太妃含着笑看着摘了冕冠的刘凌“大快朵颐”,心中十分满足。她不似薛太妃能够打理宫务,也不如王姬会帮刘凌处理一些账目之事,只能为他诊诊平安脉,做做药膳。   偏他身体十分强健,其实这些用处都小的很,自己也渐渐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想到赵太妃已经被西宁伯府接了出去,方太妃、宋娘子等人都离了宫,只有她们几个放心不下三儿还留着,可她们这把老骨头,能做的又能有多少呢?   “慢点吃,没人跟您抢。”   薛太妃笑着开口:“我们都是肾阳虚的人,吃不得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的。”   薛太妃话音刚落,只见得刘凌持着调羹的手僵了僵,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露出眼泪都快掉下来的“惊喜”表情。   “张茜今天做的粥这么好吃?”见到刘凌这幅表情,薛太妃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一大盆粥。   “喜欢吃就多吃点,反正粥多。”   张太妃也是一副与有荣焉的表情。   在各位太妃殷勤的“劝粥”下,刘凌含泪吃了两碗粥,还是王宁上前劝说,说是粥吃多了容易内急,上朝一上就是几个时辰,实在是麻烦,张太妃才忍着可惜没再多劝。   等用完早膳,刘凌在宫人的伺候下洗漱,整理好朝服,正准备离开,却见张太妃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不知想说些什么。   刘凌和她们生活了那么久,尤其是张太妃,一看表情就知道在想什么,他不由得好笑地问:“张□□妃,您想求朕做什么吗?”   张太妃点了点头。   “是有事,但不知道该怎么跟您开口。”   刘凌笑着说:“您还有什么不好对朕开口的?直说无妨。”   张太妃见刘凌心情还算好,自己的“羊腰粥”早上又得到了他的喜爱,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就是费些时间。”   “您也知道,我从冷宫出来医治先帝时,我师兄因为我的事情被罢免回乡了……”   刘凌听到张太妃说起孟太医的事情,微微一怔,面露难色。   张太妃以为自己说的不太详尽让刘凌误会了,连忙解释:“我不是想为师兄求情,让他官复原职。只是他因为我离京,我心中存着内疚,一直过意不去,现在宫中事情已经不忙了,我想让陛下派些人送我去师兄乡中看看,亲自跟他道个歉,看看他过的好不好。”   “张□□妃,您不管三儿了?”   刘凌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撒娇。   “您是让三儿天天早上饿肚子吗?”   “陛下这话说的,您的御膳房有几百人,难道就让您饿着了不成?”张太妃啼笑皆非:“师兄住的又不远,来回至多一个月,您有什么不放心的?过完年我就回来。”   “不行不行,朕过年想跟你们一起过,朕不准你走!”   刘凌露出“恼羞成怒”地表情,一口否认,像是背后有人追赶一般急急忙忙就要走。   “时候不早了,朕要去上朝了!”   “陛下,陛下……喂!”   张太妃追了几步,见刘凌脚步飞快,没一会儿功夫已经离开了殿外,不由得满脸纳闷。   “他今天怎么了?方太嫔她们出宫的时候,都没见三儿这样啊。”   薛太妃却是从刘凌的惊慌中窥见了些什么,见张太妃纳闷,笑着岔开话题:“不一样,你我是从小照顾三儿的,朝夕相见,他怕你一去不回来也是正常。毕竟你师兄对你情根深种,说不得你一去,两人破镜重圆……”   “薛姐姐说什么呢!”   张太妃一老太太的年纪,闻言居然露出了小姑娘的表情。   “我真就是去看看师哥!”   “是是是,就去看看,看看……”   ***   刘凌出了昭庆宫,脚步一直不敢停歇,直到了远远地可以看见宣政殿了,才算是停下了脚步,望着天叹了口气。   “陛下一直瞒着张□□妃也不是事,宫中人多口杂,总有走露了风声的时候。”王宁是知道事情始末的,心中也不免唏嘘。   “不如让张□□妃去一次孟家庄,等见到了孟太医的坟茔,就说孟太医回乡之后得了病去了,也没有那么难过。”   “朕又何尝不知这样最好,可总觉得孟太医一场情念,最终两两相忘,很是可惜。”刘凌年少不识情滋味,但并不妨碍他为之所动,“与其让张□□妃以为他病死了,还不如就这样牵挂着,想着他在家乡如何,也不枉孟太医……”   他没有再说。   王宁看着说着大人话的刘凌,眼前莫名浮起朱衣的面容,心中突然也有几分酸楚,喉咙一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好在刘凌的感伤只是片刻,没有一会儿,他又重新振作起来,摇着头笑道:“是朕太过女儿态了,应当想想好的。听说窦□□妃回魏国公府省亲,将如今的魏国公世子给打了?”   “可不是,听说是窦家没将老魏国太和窦□□妃的父亲合葬,她父亲身边葬着的是如今这位魏国公的祖母、那位生下前魏国公的妾室,窦□□妃一怒之下,差点把魏国公府给掀了。”   王宁说着说着也是脸上带怒。   “好在魏国公府知道这位姑奶奶是什么身份,没人敢还手还口,否则陛下您也饶不了他们!”   当年魏国太在他面前行刺先帝不成,被侍卫乱刀砍死,他就在当场,对那位夫人的死印象深刻,也是那惨烈的结局坚定了他要出人头地的信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去的魏国太对他有恩。   因为宠妻灭妾,导致魏国太宁愿死在宫里也不愿接受压了她一辈子的女人生下的儿子供养,魏国太最后会铤而走险,也有庶子不孝家中不和的缘故。但凡会顾及一点家人,也不会做出这些事来。   后来先帝果然恨极了魏国公府这一摊破事,下旨送回了魏国太的尸身,但同时也赐下了让继任魏国公自缢以保全府的命令,所以魏国太的大殓,其实是和那位庶子一起办的,三代人的悲剧,皇帝的厌恶,导致魏国公从此销声匿迹与京城望门之中,人人避之不及。   如今这位魏国公世子,是那位庶子的儿子,还没有向皇帝正式请封承袭爵位。因为这其中零零总总的关系,魏国公府上下无法甘心恭敬地对待已经升任窦□□妃的窦太嫔,而窦银屏也不稀罕魏国公府接她出去供养,她此番省亲,是为了祭祀家中先祖的。   这一祭祀坏了,她父亲的坟茔和牌位都在,祖庙里也有香火,她娘的没有了!   她娘才是父亲正儿八经娶回来的嫡妻,却整个人几乎就等于被魏国公府除名了,连尸身都不在祖坟里……   窦银屏原本就是炮仗脾气,这还得了?不闹魏国公府一个人仰马翻,是不可能的,连带着魏国公上下也得重新立一番规矩。   “魏国公府实在是没落了,这样不分尊卑的失仪之事,居然都没有御史参他们家一本。”   刘凌也是第一次听说窦家祖庙里都没有魏国太的位置,居然让一个从未扶正过的妾室就这么登堂入室了。   “这样的人家,朕也不想让他们袭爵了,到时候窦□□妃要想出宫,就让她领养一个窦家旁系的直系男丁,朕把这魏国公的爵降袭一等,让她的义子承袭了吧。”   “陛下还是心疼窦□□妃了。”   王宁笑着应和。   “陈家把魏国太的尸身抢走了,这件事窦□□妃应该也知道了。陈家造反闹得举国不宁,窦□□妃本来就尴尬,现在恐怕更加难以开口祭母的事情。”   “看窦□□妃想要怎么做吧。”刘凌头疼地揉着额角,“要是陈家不愿意还回魏国太的尸身,窦□□妃又想祭母,朕只能派兵护送她去徐州陈家了。”   “陛下是想招安陈家?”   王宁一惊。   “方家战事不顺,被黑甲卫和毛小虎的蛮兵打的丢盔弃甲,眼看着就是强弩之末,陈家独木难支,相信看得清如何选择对他们才是最好的。”   刘凌淡淡地说道:“朕派窦□□妃去,是先礼后兵,给他们个台阶下,也好少些伤亡。否则大军压境,也由不得他们归降不归降了。”   “陛下威武。”   见到刘凌态度强硬,王宁为之叹服,连忙躬身。   “好了,上朝去吧,不能让朝臣们久等了。”   ***   又到了一年的冬季,地方上的秋收、徭役和政事都告一段落,冬天是一年之中最闲的时候,百姓在天寒时避之不出,谓之“农闲”,军中在冬天也暂停征战,谓之“养兵”,地方上五品以上的官员则趁着此时陆陆续续回京述职。   按照惯例,可以在京中停留五日,向天子和吏部叙述一年来的政绩,顺便回京孝敬打点,以便三年任期一满,可以得以晋升。   官员回京述职的日子不是按照统一时间的,而是地方上的事情暂告一段落,先向京中提出申请,在批准了之后,由鸿胪寺负责安排好官员回京的食宿行程等等,才准许官员回京。   今□□中回京述职的官员是甘州刺史,今年四十有余,正当壮年,是朝中寄予厚望的外放官员之一,三年一述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新任天子,心中不免忐忑不安。   甘州刺史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朝臣们进入宣政殿,先在两位宰相的引领下拜过挂在最显眼位置的“东皇太一”图。   他也是爱画之人,对于这幅以高祖为原型的稀世珍品早已经神往已久,如今见了真迹,可谓是见猎心喜,直到一旁的朝官催促几番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画像之前,跟着站在了入京述职官员所在的那一列。   “陛下到!”   随着唱礼官的高声提醒,朝臣们立刻肃静了起来,随着唱礼官的提示叩、拜、起身,开始了一天的早朝。   冬天事情并不繁忙,和往常一样,所有的大事主要集中在北方和徐州的战事上。随着陈家人丢失了“假秦王”,真秦王又在秦州募兵帮助禁中将领李克练兵,陈家人募兵的动作就慢了下来,听说已经到了要靠抓壮丁才能支持人马的地步。   而方顺德更是凄惨,他策反的领地连续几年大旱,民间纷纷传说是上天惩罚他起兵造反,人心大失,军中早已粮草不济。   加之刘凌又派出大司命连续刺杀了几位方顺德扶植的宗室和扶植方家的巨贾,这些人接连“暴毙”的结果让这种传闻更加沸沸扬扬,陈家只是募不到兵,方家那边却是每天都在不停地抓逃兵。   黑甲卫在代国如今也是使敌人闻风丧胆,他们原本就是训练有素的骑兵,又有昔日的萧门后人为将,正所谓人的名树的影,他们作战能力本来就强,对抗的又是方家招募的亡命之徒或久不训练的乡兵,当真是一击则溃。   所以从今年夏天起,战事上都是连连报喜,节节胜利,只是收复失地虽难,收复失地后恢复民生、休养生息到原本的地步更难,现在朝中官员头疼的都是如何安抚当地因战乱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百姓,尤其是大旱的北方,粮食已经缺到一贯钱都买不到一斗的事情。   听说在方顺德控制的那些地方,已经开始出现人吃人了。   “陛下,臣认为应当让商人们暂时停止对胶州等几地的限粮,并且开放周边几州接纳灾民。如今方党余孽已经到了无路可退之时,以防他们鱼死网破,最好还是以釜底抽薪为主。”   户部尚书劝谏刘凌。   “此事非同小可,等会散朝你留下,和庄、戴二相一起讨论下此事。”   刘凌听说情况如此恶劣,即便还有其他人在场,也不由得为之动容。   “姚霁姐姐,什么叫限粮?姚霁姐姐?”   几个随姚霁来参观的游客好奇地询问,却发现姚霁频频走神。   “啊?哦。”   姚霁回过神来,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   “说起限粮,我也没有什么头绪。不过元平年间,商人的地位很高,甚至皇商再次复苏,有可能是为了抵制方顺德大军的扩张,皇商牵头带动各地商人对此地禁止通商。在这种生产力条件下,一旦禁止通商,对当地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不说其他,如果出现灾害又没有了粮食供应,就会有饥荒。”   “饥荒?”   从没有饿过一顿的未来人们纷纷露出不解的表情。   “不能吃其他东西吗?”   “能。”   姚霁叹了口气。“动物、植物、树皮、泥巴,有什么吃什么,到后来,什么都没得吃,就……”   “天啊,怎么能这样!”   一群“游客”愤愤不平。“这皇帝也不管管?”   管?怎么管?   坐在御座上的刘凌心中冷笑。   他如果心疼百姓,尝试着赈灾,那些粮食就会被方顺德的军队抢走供应军队,到最后百姓饿死了,他还资了敌。   如果不限制当地的商业,方顺德有其父其弟经营数十年累积的庞大资产,用来高价购置兵器粮草,各地商人都会纷涌而至,必须要有所限制,不能让他们越打越强。   但谁也没有想到,方顺德实在是太疯狂了,居然把人肉做成肉干,在隐瞒其来历材质的情况下分发给手下的士卒食用,硬是又顶住了几个月。   难怪此人能在方孝庭和方宜君都死了的情况下,硬是将方家所有的势力整合起来,果然是够狠。   姚霁其实也心烦不已。   前不久,她狠狠教训了那个叫秦铭的年轻人,谁料这年轻人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居然又是投钱,又找了科研部的人去找所长求情,说自己对这个项目很感兴趣,希望给一个机会参与其中……   这秦铭前后一共进了这个项目十几次,除了华夏组,罗马组、埃及组、中东组都去过,要是说他对这个项目不感兴趣,那是不可能的。   他本身家产丰厚,属于什么都不用做也能吃喝几辈子的那种,在各方面信誉都很良好,最终还是靠诚意和实力打动了项目组,让他加入了项目组,成为了姚霁的同事。   是的,姚霁的同事。   中东组的引导人怀孕了,并不能再胜任中东那边的引导任务,而秦铭居然是研究中东史的专家,别看他外表长得像东亚人,其实他有中东血统,母亲那边是中东富豪,只是父亲这边是华夏人,又喜欢整容,才弄成了那样。   姚霁所带的团都是来看代国这边大名鼎鼎的美男子代昭帝的,秦铭那边则带团去看“两国争霸”时期,横扫亚、欧的摩尔罕王,和代昭帝同样出名的那位美男子。   这位国王后来在征服邻国的过程中染上了疟疾而死,算是英年早逝,但也无法掩饰他惊才绝艳的能力,从他十四岁开始亲征西域各国开始,几乎没有败绩。   他一生中和代国都没有什么大战,双方各自为战,所以说是“两国争霸”,但只有政治上的较量,战事上能够分个高下的事情却一直没有。   和姚霁一样,秦铭刚刚开始接手这个工作时不具备独自带团的能力,必须单人在摩尔罕身边研究一阵子当时的风俗人情、王宫情况才能开始上任,所以那位怀孕的引导者这段时间频繁带他熟悉摩尔罕王宫的情况,就是为了他能早点胜任这份工作,自己好休假回家。   因为姚霁和他有矛盾,所以每次见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可是其他人却对他都交口称赞,都认为他是一名很优秀的引导人,甚至连这个项目的负责人都曾经私底下找过她,问他是不是和自己有什么过节,如果有的话,既然现在都已经是同事了,最好还是互相“谦让”一点。   在理性上,姚霁能够理解所有人的想法,一位投资者恰巧又是这个项目的工作人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实在是好极了,更别说这个人在各方面都有实力,又愿意不要酬劳的“体验生活”。   可在感性上,姚霁却无法接受将所有的一切都当做游戏的这种人。他没有经历过这些“古人”的挣扎,没有见过他们的爱恨情仇,只因为每次“降临”时看到的一些片段,凭什么就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   她是如此想的,但结果却一次又一次给了她打击,事实证明,绝大部分“穿越者”抱着的都是同样的想法,所以“引导者”和“游客”在某种方面引起了共鸣,使得中东组这边的游客一下子暴增,比刘凌这边的华夏组人数多了几倍。   也因为如此,那位怀孕的同事终于可以回家休息了,最近是秦铭一个人在摩尔罕王宫中做“研究”,深挖“游览热点”。   不是姚霁小心眼,她总觉得最近姓秦的对她隐隐表现出恶意,甚至有几次她都生出不寒而栗之感,可因为她和他有矛盾在先,这种预感她倒不好和其他人倾诉。   在这种情况下,姚霁按捺着心中不安的预感,领着众人跟团“围观”刘凌上朝,屡屡走神,也就不奇怪了。   没一会儿,到了甘州刺史述职之时,他满怀着兴奋之情走上殿前,好奇地一抬头……   顿时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他怎么了?”   几个游客看着他如遭雷击一样的表情,叽叽喳喳:“怎么看起来像是傻了?”   “大概是之前看过《太一图》,现在见到代昭帝长得那么像代高祖,所以惊讶吧。”姚霁对这幅画面已经见怪不怪,“经常有回京述职的官员见到皇帝的长相惊讶不已,这代昭帝还是个少年,再过几年,恐怕更像。”   “那这皇帝不是自恋吗?自己坐在殿上,还挂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画像让人跪拜……”   一个女孩笑着说道。   “呃,这个……”   姚霁无法回答这个女孩的问题,一旁的刘凌也哑然失笑,咳嗽了一声提醒甘州刺史回神。   那甘州刺史被皇帝的咳嗽声惊得回过神来,有些像是梦游一般的述着职,期间还好几次像是若无其事一般打量着刘凌的脸。   他在甘州地方的“业绩”不错,只是在殿上的表现太让人扼腕,已经有好几个官员露出“他到底在说什么”的不满之情。   倒是刘凌耐着性子听完了甘州刺史磕磕巴巴地话,又询问了几处他说的太过磕巴的地方,待明白他这一年做了什么,做出了嘉许的表情。   甘州之地并不富裕,又位于边陲,能够做到这样,这甘州刺史其实是个能干之人,只是今天状态实在是太差了。   那刺史原本想着今天已经嗝屁了,没想到皇帝不但没有生气,反倒还嘉奖了他,顿时泪流满脸,发誓肝脑涂地鞠躬尽瘁为国、为主君效劳。   刘凌虽然年纪不大,不过遇见这种事已经很多了,笑眯眯地让王宁去搀扶起他,继续听他“感激涕零”。   在“神仙们”面前遇见这种事,还是面上有光的。   甘州刺史谢了又谢之后,想起了一件事,也不知该讲不该讲,大概是觉得刘凌性子和善,他犹豫了一会儿,开口禀奏道:   “启禀陛下,臣在甘州之时,听到西域的胡人说了一件奇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哦?奇事?说。”   “臣听闻人说,西方胡夏国的国主最近得来了一种‘天火’,可以装在罐子里用投石机发射,那‘天火’见光就燃,水扑不灭,还有一种刺鼻的气味,能让士卒双目流泪,喉咙肿痛,无法作战……”   甘州刺史继续说着:“只是臣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也不知道这西域胡人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是臣觉得,如果胡夏国有了这种武器,那攻城略地实在是太过凶猛,虽然胡夏国离我代国千里迢迢,但……”   甘州刺史还在源源不断的说着,可姚霁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听下去了。   她听到了什么?   “天火”?   见光就燃,火扑不灭?   用投石机发射?   “姚霁博士,他说的天火是什么?怎么听起来像是火药?”几个男人露出奇怪的表情,“这时候就有火药了吗?不是说两百年后才开始用于战争吗?”   时间线又出问题了?难道这一次“推演”又失败了,就和上次第一次工业革命的时候就出现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一样?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一直以来都是好好的……   姚霁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秦铭的面孔。   他一直在胡夏国考察没有回去,他一定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为什么没有回报组里?出现了这么大的历史偏差……   姚霁无法再呆下去,突然使用了腕表上的“集合”技能,每一个游客都突然看见自己的身上闪烁着金光,那颜色炫目极了,简直譬如一个个小金人。   刘凌是第一次见到神仙们施展“仙技”,震惊的目瞪口呆。   “陛下?陛下?”   “陛下怎么走神了?”   一时间,朝臣们窃窃私语。   “各位游客,各位游客,因为终端出现故障,本次游览提早结束,请所有的游客在宣政殿门口集合,请所有的游客在宣政殿门口集合。重复一遍,由于终端出现故障……”   姚霁一遍播放着广播,一遍快步走门口,神情严肃至极。   到了门口的游客们惊讶的发现自己身上的金光游离出自己的体表,渐渐形成一层类似于金光的泡泡,带着他们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他们很多人都坐过飞行器,可这样真人漂浮在空中是第一次,一个个露出好奇的表情,触摸着体表的泡泡。   姚霁是第一次使用“强制脱离”功能,她一点都没有这些游客的闲情逸致,心中烦躁无比。   每一次项目组的失败,对于所有的人打击都是巨大的,至今为止的每一次失败,并不仅仅是失败而已,更多的是对研究人员信心的打击,以及那些无数个日日夜夜辛苦的白费。   火药和原油提炼的技术,代表着冷兵器时代进入□□时代的开端,这样大的偏差,如果不及早解决,对科研组的打击是致命的!   该死的秦铭,他为什么不回报上面,他是将所有人的辛苦都当做笑话吗?!   姚霁仰望着天空,使用终端操作将一个又一个游客“送返”,直到天空中再没有一个金色的气泡,才伸出手来,开始脱离这里。   ???   为什么不能脱离?   姚霁心中咯噔一下,不敢置信地又点了几下。   不仅仅是仪器故障了,怎么天好像也开始黑了?   姚霁猛然抬起头。   “陛下,陛下!”   与此同时,紫宸殿外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尖叫。   “天狗食日啦!!!” ☆、第171章 温故?知新?   天狗食日,在古代被视为极度不祥的之兆,甚至可以看做是亡国的开端,他们认为日食之所以发生,乃上天的意志干预人间、警示君王,只有“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太平盛世”。   所以站在殿外的姚霁,很快就听到了从皇宫里各处传来的敲门击鼓之声,简直震耳欲聋。   姚霁从未真正的见到过日全食,在她的时代,她所居住的地区日全食不过是八十年前的事情,要再想看到日全食还得等几百年。   所以当天突然一下子黑下来的时候,连姚霁都有些惶恐。   这种无边无际地黑暗是真的黑暗,伸手不见五指都物不足以形容。明明刚刚还是青天白日,霎时间像是被老天爷抽去了所有的光线,深沉地让人战栗。   毫无准备的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难,有人以为末日来临,惊恐得匍匐在地;有人以为天降处罚,跪地求饶;有人不知所措,号呼奔走;有人举火照明,有人鸣锣击鼓。   看着周围的人放声大叫,亦或者疯狂地敲着殿门、锣鼓,甚至有人抽出武器用剑身敲打着剑鞘,对着天空大吼大叫,姚霁并没有觉得可笑。   她感同身受地,对于这种特殊的天象,产生了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之心。   因为她知道,在代昭帝年间,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没有记载过日全食的事情。如果有这样的天象,哪怕是为了增加“游览效果”,她也一定会记住这个日子,好带游客们来看的。   推演中最害怕的是什么,就是偏离历史轨迹。   一旦偏离,之前的辛苦等于白费。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呢?   姚霁捂住脸,想起了自己自杀的父亲,心中的悲怆难以言喻。   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奔走呼号的人们在她的身上穿来穿去,敲打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企图吓跑天上的天狗,殿中的官员们大声喊着“护驾”、“陛下切莫乱动”之类的话。   因为是白天,谁也没有点起灯盏,宣政殿里如今一片漆黑,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行刺,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然而对于刘凌来说,他思考的问题并不是这时候会不会有人行刺,在那一瞬间,他担心的事情比其他人更多。   对于至今还在造反上蹦下跳的几家来说,日全食简直就是他们“替天行道”的最好证明,百姓是容易被煽动的,几家之言就能引起大乱,更别说现在已经很乱,日全食之后,叛军们恐怕要发起疯狂的反扑。   而日全食之后,对于代国上下军心、民心也是很大的打击,不宜再用兵,可如今收复失土的军队节节胜利,在这个节骨眼上休战,实在是让人懊恼。   别的不说,明明可以短期内结束的仗拖的一长,不但要生出无数变数,粮草补给也会成为极大的负担。   在这种又惊又恼的情况下,代国的肱股之臣、这些位高权重的文武百官们,却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乱冲乱撞,胡言乱语,怎么能不让刘凌气急?   黑暗中,他起身踢倒了一处铜香炉,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在惊得大臣们齐齐向发声之处看去的时候,刘凌急吼道:“点灯!诸位爱卿先冷静下来!”   被皇帝这么一吼,有些大臣不由得羞愧地躬身不语,宫人们有了主心骨总算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第一盏灯点起时,已经平复了不少人的恐惧,没有一会儿,宣政殿里的灯火一盏盏点了起来,映照出众人惊恐交加的面容。   这其中,忧色最重的不是别人,而是门下侍郎庄骏和刚刚走马上任没多久的中书侍郎戴勇。   一旦天狗食日,就是老天提出的警示,刘凌刚刚登基没多久,肯定是不能承认自己施政有错误,这两位宰相就必须承担起责任,自请下野,替皇帝承担这一罪责。   虽然过去像这样完全天狗食日的情况没有几次,但仅有的几次,哪怕不是日全食只是日偏食而已,都是宰相一肩扛了,乖乖辞官归故里。   庄骏和戴勇自认自己在德行上并无亏欠,也没有做过多少阴私之事,即使在政治上有做的过的地方,也是为了朝堂平衡考量,并非出于私心,所以日全食的时候,他们心中生出不甘之情,也是自然。   随着灯火一点点亮起,刘凌铁青的脸色也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惊得大臣们更加不敢吱声。   刘凌就这么一动不动地站着,他不动,所有人都不敢再多做动作,只有宫外不停响起震耳的敲击声,说明这有人在锲而不舍的试图赶跑“天狗”。   直到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外面有宫人惊喜地大喊:“天狗把太阳吐出来了!天亮了,亮了!”,刘凌的脸上才重新又出现了一丝变化。   大臣们纷纷喜极而泣,对着殿外东边的方向叩谢不止,感谢上苍的庇佑将太阳还了回来,也有人依然忧心忡忡,为日食之后更多的麻烦事情。   刘凌看着大臣们悲极而喜的样子,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惊慌失措的大臣们,他朗声开口,声音响彻金殿。   “日变修德,月变省刑。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   听到刘凌说什么,大臣们齐齐吃惊,甚至有几位大臣当即失声喊道:“陛下不可!不可啊!”   大臣们担心刘凌,不愿让刘凌在史书上背上这一个污点,刘凌却知道在这时候,朝廷不能再有一点动荡了。   外面在打仗,两位宰相还要处理繁杂的公务,这时候无论是休兵还是大规模辞退官员所带来的后果,都比日食更甚。   所以即使大臣们痛哭流涕,甚至有人愿意辞官以免天罚,刘凌还是态度坚决地站在那里,准备继续开口。   “陛下,您即位以来,勤勉于政,宽宥有加,怎可认为是自己引起的灾祸啊!”   “陛下,陛下!错的是那些狼子野心之人!北方有日食,正是因为北方出现了人吃人的罪过,所以老天警示,和陛下无关呐陛下!”   “朕的治下有如此倒行逆施之事,即便并非出自朕的意思,但朕治理不周,征战不力,指使百姓受此劫难,正是朕的罪过。”   说着说着,刘凌甚至也有些相信是自己动作太慢、能力太差,没有尽快平定北方的战乱,才引起天地间的异变。   在这样的心理下,刘凌半是自责,半是为了大局,壮士断腕般继续说道:“肤获保宗庙,以微眇之身托于士民君王之上,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   “朕,欲下罪己诏。”   “陛下!不可啊陛下!”   “怎能让陛下罪己?臣等无能,愿意为陛下承担!”   两位宰相心中一惊,膝盖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这世上只有臣子替皇帝承担罪责的,哪里有皇帝替社稷背负天罚的道理?   “朕将素服斋戒、拜祭天地,避居减膳。诏令中书、门下彻查冤狱,赈济贫弱,以平天怒。”   刘凌想起那一大盆羊腰粥,突然觉得避居减膳也没有什么,心情居然莫名好了一点。   “宣泰山天师道太玄真人入京,主持祭祀。”   ***   刘凌发表欲向天下人下达“罪己诏”的感言时,姚霁并不在宣政殿中。   那时她正迈着步子,拼命地向祭天坛的方向狂奔。   这一套系统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在运作,远不是她一介历史学者能够明白的,但她知道每次都将领在代国的祭天坛上是有原因的。   这是一个“翘曲点”,也是最容易接收到信号的地方,换句话说,在情况并不紧急的情况下,在这里进出最不容易出现失误,成功率几乎为百分百。   然而到了祭天坛上,姚霁的希望却一点点地熄灭了下去。   无论是声控、遥感、触摸,甚至姚霁强制重启,整套系统还是处于完全失灵的情况,无论是通讯、控制还是录入、读取,都呼叫不出来。   她被彻底抛弃在这里了,不知道下一次开启这个时空还需要多久。   姚霁又拨弄了一会儿,发现再怎么着急也无济于事,只能叹着气默默收回了自己像是神经病一样到处找着信号的手臂。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强制脱离”的游客能够反馈她还没有回来的事情,如果有其他同事发现她迟迟未归,应该会查找数据异常的地方,派人将她带回。   接下来的时间里,姚霁像是游魂一般在整座皇宫里到处走来走去,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腕,希望能发生什么奇迹。   两个地方相差的时间实在是太大了,姚霁也不知道那些同事们什么时候才能发现故障、排除故障,也许在外面只是几天,在这里已经过了几个月,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她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的准备。   第一天。   姚霁这一天几乎都是坐在祭天坛上的,无聊的时候,就躺下来小睡一会儿。   秦铭一直觉得这里就是个虚拟游戏也不是不无道理。   也不知道这套系统究竟是怎么运作的,当“引导人”和“游客”身处其中时,除了两边互相不能接触以外,所有人既感觉不到饿,也感觉不到冷,哪怕身处酒池肉林之中,也闻不到任何香气,更加勾动不起食欲。   不困,不累,不饿,不渴,不垢,不知冷热,不为外物所诱惑……   “感觉像是神仙啊。”   姚霁翻了个身,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嗤!哪里有我这么凄惨的神仙,女鬼还差不多……”   她苦笑。   “过不了几天,我大概会疯吧?”   她太高估自己了,根本要不了几天,只是天一黑,她就已经有了压抑的感觉。   冬天总是黑的早一点,因为白天发生过日食,晚上根本没有月亮,四处一片漆黑,西宫又早已毁于大火,几近死地,所以祭天坛周围几乎就如鬼蜮,姚霁坐了这么久,连巡逻的侍卫都没见到一个,更别提其他人影。   姚霁现在和当时单独留在这里科考又不一样,那时她有腕表,可以照明,也可以随时放点音乐解乏,实在无聊还可以随时回去,不似现在……   她看了看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就连莫名传来一阵风声,也能让她皱半天的眉头,狐疑地左右张望。   她自认是很耐得住寂寞的人,可只是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实在坐不下去了。   “算了,这么呆着挺傻的,等他们来的时候我的导航仪就能用了,不必傻乎乎守在这里……”   姚霁自言自语。   她抬起头,看向整个宫中灯火最为通明之处。   ***   紫宸殿中,刘凌正在舞文弄墨的伺候下宽衣解带,猛然间身子突然一震,准备抬起宽衣的胳膊也一下子落了下来。   “陛下?可是舞文的伺候有所不周之处?”   舞文见刘凌突然不动,拉了一半的袖子也没办法带出来,只能低声询问。   舞文和弄墨伺候刘凌有一阵子了,算是天子身边的“老人”,才敢这样直接询问是不是哪里不对。   被这些“神仙”历练了这么多年,刘凌早已经练就了处惊不变的心态,他暗暗深吸了口气,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没什么,刚刚抻了下筋。”   见皇帝重新抬起胳膊,舞文这才小心翼翼地继续为皇帝宽衣,边解边笑着说:“这也正常,陛下正在长身子骨的时候,老人说,抽一抽,长一长,说不定陛下刚刚抽那一下,又能长几寸呢。”   “明明是缺钙。”   姚霁面不改色地从刘凌身边穿过,淡淡丢下一句,直奔宽大的龙床。   虽然说一点困意都没有,不过在一个有床有人的屋子里小憩片刻,怎么也比在祭天坛那冷冷清清的地方要好。   这整座临仙皇宫,最宽大最舒适的床就是龙床了,这么大的床,她在角落里窝一会儿,好歹有些人气。   至少这座寝殿里夜里是有人值夜的,也不熄灯。   听到瑶姬的话,刘凌愣了愣。   何谓“缺盖”?   是说被子不够厚实吗?   可是屋子里到处都有火龙,根本不必盖厚被子啊。   他微微扭头,看向自己的龙床,却见那位瑶姬仙女不知为何小心翼翼地坐上了自己的床铺,试探着伸出一只手……   她拍了拍床,露出像是掉入陷阱的幼兽一般惊慌失措的表情。   “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弄墨正在给刘凌散发,见到刘凌的脸部肌肉微微抽搐,吓了一大跳。   没听说过长个子脸还会抽筋啊!   刘凌强忍住笑出声的冲动,眼睁睁看着瑶姬懊恼地在床铺中滚了一圈站了起来,使劲地跺了几下脚。   “为什么能躺?到底哪里坏了?我明明应该穿过去才对!”   瑶姬自言自语,像是情绪很坏的样子。   不对……   他现在应该在意的不该是这个!   刘凌突然神色一凛,表情也严肃了起来。   白天日食之前,他还看到她带着一群“神仙”在宣政殿里闲逛,怎么日食过后,那些“神仙”回去了,独独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   难道?   刘凌想起《凡人集仙录》的情节,心中咯噔一下。   难道天生异象,不是因为他失德,是因为天门关闭了?   所以……   不知为何缘故,瑶姬仙子被滞留在了这里?   “陛下,热水已经准备好了,您是在这里沐浴,还是移步去汤池?”   王宁从紧邻着寝殿的汤池过来,满头满脸的水气,显然亲自去督促汤浴之事了。   沐浴?   刘凌余光扫过无奈地坐在床边地毯上,满脸好奇表情的瑶姬,临要说出口的话突然打了个滚,换了一个想法。   “罢了,今日不沐浴了。”   王宁听到刘凌的话语,大惊失色道:“万万不可啊陛下!您今日在朝中说要斋戒沐浴,避居减膳,虽说过几天真元观那边才能打扫好,但是这沐浴斋戒却是不能出尔反尔的!”   哪有早上说我要斋戒沐浴,晚上就不洗了?   一直到太玄真人赶到京中主持大祭之前,每日都要保持身心的洁净啊!   否则御史们知道了还不闹翻天?   “哦,朕忙晕了头,都忘了此事……”   刘凌懊恼地拍了下脑袋。   “走吧,去汤池。”   他当然不愿意当着神仙的面左搓搓右擦擦,转身就要跟着王宁去汤池。   然而他刚刚迈开步子,就见到余光中多了一抹白色,这瑶姬仙人又跟了上来。   老天爷啊,不带这么玩人的!   他只想安安静静地洗个澡啊!   见瑶姬大有“围观”到底的意思,刘凌叹了口气。   “哎,今日早点休息,就不兴师动众了。命人把浴桶抬来,朕在这里沐浴。”   “呃……”   陛下今天怎么说变就变?   王宁等人对视一眼,心中纳闷。   算了,白天都天狗食日了,把他们几个都吓尿了呢!这陛下如今心情不好,想早点休息也是正常。   “是!来来来,叫几个力士抬水!”   寝宫里温暖如春,偷懒的时候设立一布幔,在室中沐浴也不是没有过,刘凌这番澡洗的可谓是心惊肉跳,生怕半途中布幔上突然出现个脑袋……   别怀疑,能穿墙的仙人怕麻烦穿个脑袋也是寻常。   好在那位瑶姬神女似乎只对他去汤池沐浴感兴趣,见一个大木桶进来,只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就径直又双手抱膝在床边继续坐着了,才让他松了口气。   “还以为能看到古代帝王沐浴的排场,结果变成木桶搓澡……”姚霁从几个内侍突然挽起袖子开始就失了胃口,心中腹诽。   “居然还不是美女侍浴,找几个太监搓泥算个什么意思?”   想到一个俊美的少年被一群太监围着又擦背又打胰子,姚霁“嗷”了一声,摇了摇头把这幅画面从脑袋里甩出去,闭着眼睛继续养神。   没一会儿,她感受到身边传来阵阵动静,抬起眼一看,原来是那个胖乎乎笑脸的大内总管命一群小宫女揣着汤婆子过来,将这些暖炉塞到丝绵被子里,替皇帝弄暖被窝。   姚霁感受不到冷热,所以即使坐在床边也没有什么不适,自然更感受不到屋子里地砖下地龙传出的热气,以及因此更加显得冰凉的床铺。   只是她一直以为皇帝都是有真人帮忙暖床的,如今见到是一堆暖炉,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龙床极其宽大,姚霁估算着至少有三米的宽度,两米有余的长度,六柱飞檐,床幔遮蔽,她也不明白这皇帝睡这么大床,就不觉得瘆的慌吗?   就跟被灯罩罩住的蛾子似的。   想到前一位皇帝刘未至多一米六出头的个子,却睡在这么宽大的龙床上的样子,姚霁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难怪刘未喜欢留宿蓬莱殿,蓬莱殿那张卧榻,倒比这张“紧凑”多了。   这一边,刘凌被小心伺候着沐浴完毕,散着微微有些被打湿的湿发出来,就看见瑶姬侧着头打量着自己的龙床,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以至于满脸微妙地笑了起来。   他有些不自在地看了会儿自己的床,没看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床上所有的摆设都是薛太妃亲自布置的,以紫色为主,点缀着银色,虽说在冬天看起来有些冷冽的气质,但他喜欢这两个颜色,倒不觉得太过寡淡。   刘凌心中七上八下地来到了床前,立刻有宫人掀起被子,露出已经被汤婆子暖的十分舒适的床褥,请他就寝。   刘凌余光一瞟,见瑶姬半点没有离开的样子,还在床尾柱子边坐着,无奈之下,只能赤着脚钻入了被中,倚靠在床柱上。   “今日朕还不算疲乏,把朕案上那一叠奏折送来,朕看完再睡。”   咦?   王宁一愣。   刚刚还说自己乏了,不去汤池沐浴,怎么突然就要看折子了?   难道洗着洗着洗清醒了?   “陛下还是不要太过劳累。您从明日开始避居宫中庙观,那里没有紫宸殿这么舒服,恐怕会休息不好,还是多养养神罢。”   王宁近身劝谏。   避居宫中庙观?   姚霁以手支颐,挑眉看向刘凌。   斋戒沐浴,避居减膳,这是请求平息上天震怒的做法。   白天日全食,让他下罪己诏了?   想到罪己诏,姚霁突然眉头一挑,诧异地坐直了身子。   继从未出现的日全食之后,历史又出现了偏差?   这位代昭帝在历史上口碑极好,几乎跟圣人一般,可从没有罪己诏这回事啊!   刘凌原本已经准备接受王宁的谏言了,可见着瑶姬仙女一副“你敢偷懒试试”地表情坐了起来,面色也为之一整,义正言辞道:“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朕又怎能懈怠?不必多言,把折子拿来!”   这位神女是专门辅佐有德之君的,除了下凡游玩以外,他难得有这样在她面前积极表现的机会,一定要表现出自己的勤勉才是啊!   说不定这神女一高兴认可了他,就开始教导他升仙,啊不,治国之道了呢?   王宁愁眉苦脸地应了一声,命人把厚厚的一叠奏折抬了过来,又将摆着笔墨的一张小几放在了刘凌的枕边。   姚霁看了一眼,这才明白龙床为什么会这么宽大,原来是随时准备着变身办公桌用的。   刘凌披着衣,和姚霁一般,一个斜靠在床头,一个斜靠在床位,想着各自的心思。   大概是养成了条件反射,无论屋子里是不是坐着个神仙,外面的事情有多纷扰繁杂,拿到奏折的刘凌迅速沉浸入案牍之中,物我两忘,浑然忘了外界的一切。   屋子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这种氛围,都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霎时间,满殿中只有刘凌翻动奏折或偶尔抬笔批复的沙沙声。   姚霁心中其实一片混乱,今日发生的事情太过突然,已经完全违背了她的理解,彻头彻尾的是一场“事故”。   除此之外,历史偏差带来的恶劣后果也让她无法静下心来,只能靠放空自己的心神来镇定自己的情绪。   然而此时此刻,她坐在宽大的床尾上,耳边听着这位少年帝王批阅奏折发出的细微声响,竟渐渐生出一种安宁之感。   她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代国的百姓实在是十分幸运。   她是从刘未登基之后担任引导者的,她所亲见,无论是刘未还是继任刘未的刘凌,都是极为勤奋之人。   百姓并不能知道,在他们忧心于明日的着落在哪里的时候,在遥远的临仙皇宫之中,也有人在想着和他们同样的事情,真心实意的希望在自己的“辛劳”之下,他们能过的比往日更好。   恍如这天大的事情,这世上也还有更可靠的人在顶着、在忧心着,只要这样一想,心中就会生出无限的期盼来。   这大概也是一种安全感吧。   所以历朝历代以来,百姓才那么渴望明君的出现,宁愿相信是臣子奸人蒙蔽了圣听,也不愿意相信是君主昏聩无能。   因为有一个人能犹如在世神明一般祈祷着、期盼着,实在是自救不得之后,能怀有的唯一希望。   那她的希望在哪里?   难不成还是那个恶劣的秦铭不成?   可笑!   姚霁嗤笑了一声,调整了姿势,卧倒在龙床上,蜷缩着闭上了眼睛。   刘凌批阅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把那些奏折批完,当他从肌肉酸痛的紧张感中解脱出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之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脚边睡着一个“神仙”,身子不由得一僵。   今日值夜的是舞文,见皇帝抻个懒腰也能“抽筋”,心中暗暗担忧,琢磨着明天是不是要去昭庆宫一趟,让张太妃吩咐膳房炖个牛骨髓汤什么的,好让皇帝好好补补身子。   好在皇帝“抽”了一下后就恢复了正常,没有闪到腰,也没扭到脖子。   “陛下,是不是要更衣?”   舞文见皇帝咬着唇坐了好一会儿,连忙上前。   “要不要奴婢去取龙壶来?”   龙壶,即是尿壶。   “不不不……”刘凌赶紧摇头,余光扫过床尾,见“神仙”似乎是真睡了,声音放得更缓了些。   “给朕披衣,朕自己去。”   “欸?是!”   舞文赶紧伺候。   刘凌起了身,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方便完了回来,正准备上床休息,两只脚却怎么也迈不上床去了。   大抵只要是男人,心中都期盼着有一场艳遇,譬如说小憩之间,于朦胧中,见一女子飘然而至,自称“我帝之季女,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实曰灵芝。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   如果不是这样,又怎能解释楚怀王梦游云泽,遇见神女?   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然而刘凌不是男人,只是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少年,所以他首先注意到的,并不是被间露出的那张倾国倾城的侧脸。   ——而是这张侧脸上,突然划过的一滴晶莹泪珠。   神仙也会想家吗?   他又能为神仙做些什么呢?   刹那间,刘凌突然明白了《凡人集仙录》里的那个凡人为何坐拥数美,却还是愿意将她们送回天上。   因为留在人间的神仙,实在是太寂寞了。   “陛下?您不就寝吗……”   舞文觉得今天一天简直过的是多灾多难。   罢了!   刘凌叹道:“睡不着,朕要去书房坐一会儿。”   “可是陛下,夜已经深了,您去书房做什么?”   做什么?   把二哥临走留给他的《凡人集仙录》拿出来仔细翻翻!   上次两个兄长将他挤在中间,实在是太难受,而且他们看的太快,自己不求甚解,只随便看了几眼,如今囫囵吞枣,竟想不起到底说的是什么。   现在这位瑶姬神女也不知为何滞留此处,说不得哪一天那本书就能派上用场……   自己该温故知新才是! ☆、第172章 妖孽?预言?   “陛下?陛下?”   “怎么了?”   “陛下好像睡着了。”   “在这里睡着是要得风寒的啊!还是将他唤起吧?”   “把炉子送过来,让陛下多睡一会儿再喊吧,今日也是太过疲累了。”   昏昏沉沉中,刘凌隐隐约约听到似乎有人在他耳边说着什么,可他实在是太困,心思根本没办法集中,只想睡一会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摇动了下他的肩膀,将他推醒,他坐起身,才发现面前书案上的《凡人集仙录》濡湿一片,连那几页的图页都糊了。   旁边叫醒天子的王宁装作没看到刘凌嘴角的痕迹,只低着头轻声提醒:“陛下,夜深了,再睡下去要着风寒的,您还是回龙床上休息吧?”   “朕睡了多久?”   刘凌颇有些不好意思。   “刚进书房没一刻钟,您就睡过去了。”   王宁脸上露出不赞同的表情。   “您竟然困了,就应该好好休息才是,怎么能还继续读书呢?”   他眼睛扫过那本《凡人集仙录》。   何况还是闲书!   等等,好像还不仅仅是闲书……   王宁忍不住嗟叹。   陛下果然已经长大成人了啊,累成这样,还要到隔壁来看这种小册子。皇帝这差事真不是人做的,累的连实战的精力都没有了,只能看书解乏……   刘凌不知道王宁一副便秘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但他确实累的厉害,只能摇着头回去就寝。   瑶姬还蜷缩在床尾,不过已经换了个姿势,刘凌不知道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只能轻手轻脚地上了/床,钻进被子里。   “好梦。”   ***   第二天,刘凌醒来后觉得睡得十分安稳,和其他时候虽然起了床但整个人却恨不得再睡一会儿不一样,有一种精神满满的感觉。   难道神仙陪伴,还有这种妙处?   刘凌不由自主的看了一眼身侧,突然怔住。   床脚无人。   “陛下,今日您该避居真元观了。”   王宁小声提醒。   “您有什么东西要挪过去吗?”   “既然是为了表示斋戒的诚意,就不必锦衣玉食了。”   刘凌想了想,摇头道:“清扫干净就可以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倒有些后悔当时说出斋戒避居的事情,也不知道这些天上的神仙是不是挑剔惯了,只在龙床上休息。   “陛下?陛下?”   王宁察觉皇帝又在走神,连忙轻声提醒。   “恩,摆驾上朝。”   日食后的第一个早朝,对刘凌来说滋味并没有那么好,无论是朝臣还是刘凌,在向天下人下“罪己诏”的时候,心头都难免有一丝悲愤和不甘。   明明他们都这么努力的去匡扶社稷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认可他们?要弄出这么一场日食来?   然而所有的过场还是要走的,从今日的早朝以后,刘凌就要罢朝避居,不着鲜艳衣服,不享乐,不食荤腥,减少用膳的次数,在高祖清修的宫中小观里斋戒思过,直到太玄真人主持的祭天仪式结束。   日食带来的可怕影响,在很长时间内都萦绕在所有人的心头。   等到刘凌下了朝,还没离开宣政殿,后面又有人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宫中出现了怪事。   原来今天早上,御膳房里突然闯进了一只大蛇,这季节蛇都是冬眠的,也不知道哪里出来这种大蛇,顿时闹得沸沸扬扬,谁也不敢动那条蛇,用草筐给框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先太皇太后就是在游览御花园的时候被蛇咬死的,宫里一直有传闻说这宫中的蛇是冤死的平帝魂灵变的,他一股怨气不散,所以常常伺机出来撒气,传的多了,宫人之人对蛇都有了敬畏之情,即使看到也不敢打,就连先帝在时,御膳房屡有家禽被蛇祸害的事情往上报,到最后也总是不了了之。   御膳房出现大蛇的事情报道刘凌这里的时候,刘凌实在是觉得荒谬。现在事情这么多,哪一件都是十万火急,一只蛇的事情居然要报到他这里。   然而等到消息灵通的王宁悄悄和他说了“蛇灵”的事情,刘凌才明白为什么一只蛇会惹得宫中人心惶惶,只好忍住心中的荒谬之感,遂派了王宁去看看情况。   人常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连续出现的日食和大蛇简直要逼疯人的神经,就连宫中规矩极严的地方都到处流言蜚语,更别说民间了。   刘凌一想到今后的担子,心情就更加烦躁。   偏偏像老天爷故意要雪上加霜似的,怪事越来越多,之前只有一只蛇乱跑,到了下午的时候,皇宫各处的蛇纷纷出了洞,跑到宽敞的宫道上聚集成一团,皇宫上空麻雀和乌鸦黑压压一片乱飞,哪怕宫中放出专门赶鸟而养的鹰隼也不离开,惊得人心惶惶。   到了这个时候,王宁知道即使自己出面也没用,尤其是那些蛇,看起来让人慎的慌,只想掉头就跑,连忙跑去了宣政殿,去请圣驾。   此时,唯有皇帝自己亲自在宫中转转,才能明白什么叫眼见为实,而不是其他人妖言惑众。   王宁去宣政殿找刘凌的时候,姚霁正在宫中闲逛。   昨天天生异象,姚霁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历史出现了偏差,出现了史书上从未出现过的日食,却没有想过是不是因为设备出现了问题而导致发生的这一切。   如果将天空当做两个“节点”连接的渠道的话,一边强制关闭,天空也有可能出现一片漆黑的样子,并不见得就是日食。   至于“天火”的事情,也有可能是以讹传讹,或者火药的出现在这个时候就已经产生了萌芽,只不过一直没有记载。   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故事实在太多了,谁又能知道史书上没有记载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没有发生过呢?   因为不停的这样催眠自己,姚霁被单独留在这个世界的惶恐才渐渐安定了下来,能够一大清早就打起精神在宫中乱逛。   她坚信如果是设备出现问题的话,等同事们修理好设备就会派人来接她,在此期间,她需要做的就是冷静以待,权当是又有了一次单独科考的机会,继续她之前未完成的工作。   姚霁一边这样想,一边沿着宫道往前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却发现一堆人围在宫道上。   她好奇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人群的中心,却突然一怔。   冰凉的砖路上,互相纠缠着几只灰蛇,冷血动物在冬季是根本活不下去的,所以即使它们团成一团,却依旧冻僵住了,有两只看起来是已经冻死了。   “你们说怎么回事?昨天天狗吃了太阳,今天这么多蛇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非爬到最显眼的宫道上死……”   一个侍卫小声地窃窃私语,这么小的声音除了他身边的同伴没有人听得见,偏偏这里有一个不算“人”的人,将它全部听到了耳朵里。   “他们说先帝和平帝都是暴毙而亡,所以宫中有怨气不散……”提起先帝的死,每个人都有些畏畏缩缩,“是不是,是不是……”   “现在这位陛下这么仁厚,一定不会是天谴的。再说了,先帝是传诏让陛下继位的,哪里能有什么怨气?”   “可是无论是天狗食日还是蛇出洞,都不是吉象啊!”   这下代昭帝有□□烦了。   姚霁叹了口气。   即使在史学界,对于这位代昭帝也有不同的结论。正史上对代昭帝的记载,自然是风光霁月,圣人一般,甚至连他那与众不同的英俊外表都成为了皇帝仪态的典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代国的男子都以“剑眉星目”作为美男子的标准。   然而这个时候的中原还没有经历过西胡乱华,大部分男人都是单眼皮,偶有几个长相不凡的,也都是古代美男子那种斯文的标准,鲜有阳刚的。   但是在很多野史和传闻里,这位代昭帝却是一位外仁内奸,逼疯逼走两位兄弟,又偷偷弑杀亲父,最后才登上皇位的少年。   史学家们都认为正史中的代昭帝才是历史上那位皇帝的真面目,阴谋学家和一些特立独行之人却不认为历史上会有这么完美的皇帝,认为这些史书都是代昭帝用来为自己遮丑的遮羞布。   这类人持有的最大依据,就是代国上下所有的皇帝都著有《起居录》,就连宫变而死的平帝都有年少为帝时的记录,只有这一位皇帝,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过关于他的《起居录》的记载。   这也是她为什么对代昭帝一直这么好奇的原因,一个疑点重重又颇有传奇色彩的皇帝,难道还不够吸引人吗?   “陛下到,众人叩拜!”   哗啦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就在姚霁一晃神的功夫,身边已经亮了许多,原本围做一团的人群全部伏下了身子,恭迎皇帝的到来。   可以看得出刘凌的情绪也不是很稳,向着这边行来的步子极为快速,甚至带着一丝慌张的感觉。   “陛下请看……”   王宁尖细的声音轻轻响起。   “这就是下午发现已经冻死多时的灰蛇……”   “有没有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刘凌沉吟了一会儿,询问身边的钦天监监正,“比如说昨日天狗食日,有人想要引起宫中不安,故意掏了几个蛇窝,将这些蛇放在此处?”   真是个机智的少年!   姚霁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的表情。   看见“神仙”也表现出了赞许之意,刘凌心中更定,蹲下身去摸那些蛇的身子。   “陛下不可!让臣等来就行了!”   钦天监的监正吓得半死,连忙伸手去阻拦。   太皇太后就是死于蛇吻,遇见蛇的事情不吉利极了,谁能想到皇帝会大着胆子去摸蛇?   万一这些蛇突然诈尸,又或者被人做了手脚,岂不是要糟?   可惜他的动作太慢,他叫唤出来的时候刘凌手指已经触碰到了蛇腹,就这么一戳一看,刘凌心中凉了半截。   蛇腹还是软的,而且鳞片掉落大半,这些蛇真的是硬生生爬上砖石铺就的宫道,宁愿蛇鳞尽褪也要离开蛇窝。   见到刘凌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其他人也噤若寒蝉,连头都不敢抬起来。   良久之后,刘凌似是收拾好了心情,满脸震怒地站了起来。   “果然是有人搞鬼!命人彻查宫中所有的蛇窝,看看有哪些人在附近出没!”   “是,陛下!”   皇帝有了结论,反倒比刚刚只黑着脸不说话好,满地跪着的宫人们松了口气,眼睁睁看着刘凌派人拎走了蛇,继续向着群鸦乱舞的地方而去。   “原来是有人搞鬼,我就说嘛,大冬天哪里无缘无故出现蛇!”   “就是,此人其心可诛,居然趁着天狗食日人心惶惶的时候搞鬼,要被抓出来,千刀万剐!”   见着众人义愤填膺的样子,姚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也跟着追上了刘凌。   姚霁在宫中也没有什么事情,就这么跟着刘凌四下里转了一圈,看了宫中发生的诸多怪事,譬如鸟不归巢,马挣脱缰绳乱跑等等,心中大概也有了结论。   “陛下,臣觉得,这些实属不祥之兆,是不是……”   钦天监官员一脸惶恐。   “是不是,最好马上在宫中举行一场法事?”   刘凌再怎么冷静自若,那也是个受到时代局限的古人,眼见着这么多怪事一件件发生在眼前,而且还看不出什么人为的痕迹,心情更是糟透了。   更别说,一旁原本还好整以暇的站着的神女瑶姬,面色也突然凝重了起来。   这种凝重,犹如一块大石,压的刘凌几乎要喘不过起来。   他看着这位神女突然仰头看向鸦群,口中像是宣告着什么一般开始吟唱着……   顺口溜?   刘凌傻眼。   “震前动物有预兆,密切监视最重要。   冰天雪地蛇出洞,大鼠叼着小鼠跑。   兔子竖耳蹦又撞,鱼跃水面惶惶跳。   蜜蜂群迁闹轰轰,鸽子惊飞不回巢。”   什……什么?   原本应该是让人好笑的顺口溜,却在这位“神女”的喃喃自语下听的刘凌毛骨悚然,犹如什么可怕的恶兆,正在一点点降临。   “什么法事……”   刘凌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不是设备故障,是真的变了……”   姚霁露出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悲声大叫。   “老天啊,你还想怎么玩儿我啊!先是天火,然后是日食,现在告诉我,在平原地带的临仙城要地震?你怎么不干脆掉下一颗陨石,直接将地球毁灭了算了!就和之前的恐龙一样!”   地震!   天火!   陨石?   龙……龙什么?   刘凌不可思议地随着神仙的视线向上看去。   黑压压一片的鸦群像是带来死亡的使者,一边“呱呱”乱叫着,一边不停地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   神仙说,临仙会地动。   神仙说,这件事连她都没有预见。   刘凌久久地凝视着脸色煞白的瑶姬,内心震动不已。   是继续装作看不见神仙,堂而皇之的接受着神仙“预言”不时预言所带来的好处……   还是……   冒着被瑶姬仙女发现自己可见“神人”的危险,将天机泄露出去,救下可能在地动中倾覆的万民?!   他究竟该怎么办! ☆、第173章 清净?处?   一个地方会被选做帝都,自然不是随便拍拍脑袋想的,除了风水好、位置显要易守难攻,并且利于扩张和发展以外,安全也是首要考虑的问题。   泰山宗的开山祖师不是草包,相反,他是得到道门尊崇的一位有道之士,当时对高祖刘志提出在临仙建都的建议时,其中有一项理由就是这里地处平坦,几百年来未曾有过洪涝,上千年未闻地动,此地宜城。   所以就算是泰山宗和元山宗的道首在这里,也不会认为当年张致虚的结论是错的,更别说是普通人了。   除非他凭着一国之君的身份,用极其强硬的手段逼迫人们提前预防地动,否则一旦没有发生地动,他很可能从此被当做疯子,更有可能就这么被臣民所抛弃。   在这一刻,刘凌不出意外的动摇了,心中疯狂的挣扎着。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就如同他所说,是有心人之人想趁着天象大变捣鬼?也许是吕鹏程的爪牙依旧藏在宫中,就等着为自己的主子报仇?   然而迄今为止,瑶姬所预言的每一件事都成了真,如果真有地动?   作为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一旦地动了,会有什么后果?   刘凌看了眼宫墙边不安走动的姚霁,心中做出了决定。   ***   不光刘凌焦心于地动的问题,同样的问题,姚霁也在密切关注着。   地震对于古人来说,不仅仅是一场灾害,更是一种上天的预示,从周代开始,地震就有明确的象征。   “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蒸,于是有地震。”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天地间的阴阳之气,是有平衡有序的;如果乱了,阳气沉伏不能出来,阴气压迫着它使他不能上升,所以就会有地震。   这里的“阴气”、“阳气”,指的正是正气和邪气的较量。   正因为如此,在古时候,发生地震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并不能仅仅以灾害一笔带过,哪怕小到县里微微有点地动,也会记载在县志之上,上报到朝廷,更别说大的地动了。   刘未死前泰山地动,预示着储位空悬上天不满,这件事就明确记录在史书之中,成为后来数朝面对泰山震动乘机逼立太子的依据。   然而以现在的科学技术和人们的认知,并没有人能够把这些异常的情况和地动联系在一起,第一个撰写自然格物类书籍并且将动物的异常现象和地震联系起来的,是一百二十年后天师道一位很有名的洪姓道人,离现在的时代颇远。   可以预见的,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即将给这位年少的君主带来致命的打击,已经远远不是“罪己诏”能够解决得了的。   接下来的第二天,宫中依旧开始不停的出现怪事,蛇群成群冻死在砖石上已经是寻常,御兽苑豢养的几只防黄鼠狼的大白鹅居然飞上了树,成夜成夜的惊叫,宫中七十二处泉眼,有不少出现发浑或者冒泡的情况,让人不敢使用。   姚霁从乌鸦乱飞那刻起就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刘凌,就是想知道他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历史上对这位皇帝的评价很高,她想知道他是会像他的父亲那样,在长久的重担之下越见多疑和古怪,还是真的能做到“元平中兴”,让代国由盛转衰,力挽狂澜。   毕竟历史已经改变了,不是吗?   姚霁有些同情地看着这位年少俊朗的帝王。   他是多么辛苦的走到这一步,刚刚登基为帝,意气风发,正准备进行改革,未来还会成长为代国有名的皇帝,就因为设备出现了故障……   恐怕等她的同事到了以后,整个世界都没有未来了。   “陛下,已经有大臣开始罢朝了。”   宣政殿中,薛棣匆匆忙忙捧着一叠奏折从外殿进来,一进门就凑到刘凌身边小声说道:“说是天地之间频生异象,是陛下身边出现奸人的缘故,希望陛下能够‘清君侧’。”   刘凌眉峰一挑,冷着脸道:“什么清君侧,无非是想要把庄骏和戴勇拽下来,好自己上去罢了。”   “话虽如此,陛下,如今人心惶惶,如果什么都不做,恐怕情况更糟。”   薛棣从外面来,又是天子近臣,很多人见到他都会有所回避,可饶是如此,还有许多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可见外面的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   “朕心中有数。”   刘凌轻飘飘丢下一句话,让薛棣眉头皱的更紧。   然而君臣有别,薛棣叹了口气,只能什么都不说,默默将马上需要批复的折子呈到案上,眼睛从桌边一扫,心中更加了然。   以皇帝平日处理政事的速度,几个时辰过去却只动了这么一点,可见他心中有事分神,并不如表面上这么镇静。   只是因为宫中内外都有动乱的迹象,他才必须逼着自己如此冷静罢了。   都怪该死的日食!   “阿嚏!”   姚霁在一旁盘坐于地,突然鼻子一痒,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喷嚏。   “奇怪了,我又接触不到灰尘,更不会生病,为什么会打喷嚏?”   姚霁意外地揉了揉鼻子。   “不会再过几天,我突然会又饿又冷吧……”   薛棣知道皇帝心中烦闷,而天象之事事关重大,朝臣们纷纷递折子觐见,这位陛下却一个人都不宣,只有自己还能在宫中行走,已经是皇帝对他十分信任,他这时候再给皇帝压力,不符为臣之道。   可如果皇帝再不给出指示,自己每出去一次,就要被无数大臣团团围住问情况、递消息,更是头疼,此时只能眼巴巴等着皇帝批完折子,好给他个准确的答复。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皇帝不但没有搭理他,还让王宁将他送了出去,没有一会儿,薛棣看见宣政殿里的宫人们陆陆续续都走了出来,显然皇帝将所有人都赶走了,一个都没有留下。   “王总管,这……”   薛棣吃了一惊。   “陛下身边无人伺候,这怎么行?”   王宁也是表情骇然,三两步奔到殿门前:“舞文、弄墨?燕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舞文和弄墨的表情都快要哭出来了。“陛下突然站起身,就跟魔怔了一样,叫我们全都出去。”   “殿中侍卫也一个不准留。”   燕六似乎没见过刘凌这么任性的样子,表情犹豫不安。   “陛下说他想一个人清静清静。”   “不行,我得进去劝谏陛下,要是……”   薛棣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要是陛下承受不住压力,因为天象而否定自己,做出什么令人生憾之事,那就是他们这些人没有失察的罪过了!   “薛舍人,奴婢从小照顾陛下长大,陛下是什么性格奴婢最为清楚。他并不是会自暴自弃之人,如今让他们出去,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王宁却一把拉住薛棣,缓缓摇了摇头。   “陛下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可是……”   “薛舍人……”王宁见薛棣听不进去,一脸神秘地凑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道:“薛舍人,好让您知道,陛下身边有一群奇人异士,名曰‘九歌’,也许陛下是在见他们,不方便让人进去……”   薛棣看了王宁一眼,露出将信将疑的表情,但毕竟没有闯进去,只是缓缓走近了殿门边,屏住呼吸听着殿中的动静。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但凡殿中有一丝不对,他就要冲进去。   然而殿中极为安静,隐约可以听到皇帝自言自语之声,却听不到第二个人的声音。   这样的情形让人心中更加不安,薛棣甚至已经毫无形象地趴伏在殿门上,在其他人惊恐不安的表情中,蹙着眉仔细倾听着。   刺探皇事,说大了说,连死罪都有可能。   也亏这位舍人兼御史是辅助刘凌有功的近臣,姑姑还是如今后宫理事的薛太妃,否则被谁抓住参一本,至少一个“失仪”之罪是跑不掉了。   细碎的声音极为模糊的在殿中轻轻响动,想要听全了却是不行。就在薛棣收回了耳朵已经放弃之时,却突然传来大步走动的声音。   薛棣赫然一惊,连忙后退几步,只是一个动作的时间,殿门就极为大力地被人从内拉开了。   刘凌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前。   “陛下!”   “陛下!”   王宁和薛棣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只见得刘凌满脸潮红,身子也在微不可见地颤抖着,显然心情正陷入激动之中无法自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皇帝激动成这样?   王宁和薛棣面面相觑。   “来人。”   刘凌的声音几乎是从牙齿中咬出来的一般用力。   “选禁卫军统领入宫觐见。” ☆、第174章 遮天?蔽日?   这是姚霁被遗留在代朝临仙皇宫的第二天,只不过是第二天而已,她已经无聊到坐在皇帝刘凌的脚旁,趴在地上研究他的鞋子是不是和他的父亲一样,里面其实垫着内增高的问题。   一位神仙没有形象的跪坐在自己的脚边,而且对着自己的脚产生了无限的兴趣,这让刘凌根本没有办法好好批阅奏折,尴尬的连笔都不知道该怎么提才好。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想象。   “我昨晚沐浴的时候脚底板有没有打胰子?”   “这双靴子我穿了多久?宫人有没有拿出去洗晒?会不会有异味?”   “听说明主都是脚踏七星,难道这位神女是想看这个?我是不是要装作抠脚,把自己的袜子脱了给她看一看我的脚?我脚底下可什么都没有啊!”   刘凌想象着自己边若无其事地抠脚边批阅奏折的样子,恶心的打了个寒颤,将手中的奏折重重丢进了故纸堆里。   瑶姬突然对他的脚产生了好奇就已经够烦心的了,偏偏更让人烦心的是进屋回报外面情况的薛棣。   刘凌知道薛舍人也是好心,不必他说,自己也知道外面会乱成什么样,连宫里都蛇鼠乱走,民间不可能没有异象。   天生异象,国之不祥,外面还在打仗,日子本来就不好过,再来个天灾*,什么人都接受不了。   正因为他比谁都明白其中的严重之处,所以当薛棣絮絮叨叨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里不妥那里不妥,哪个大臣又趁机罢朝要“清君侧”平息天地之间的怒气时,刘凌嗤笑着出声。   “什么清君侧,无非是想要把庄骏和戴勇拽下来,好自己上去罢了。”   看的出,薛棣很少见到自己如此“不近人情”的一面,硬是愣了一会儿,才开始继续絮叨。   偏偏瑶姬已经渐渐因为他们的对话好奇地站直了身子,大约因为薛棣长得实在太风姿俊秀,这位神女走近了一些,前前后后地开始打量着他,让刘凌莫名生出了些不悦。   “朕心中有数。”   刘凌第一次这么冷淡地对待薛棣。   “朕要批阅奏折了,王宁,送薛舍人出去。”   见到薛棣走了,瑶姬露出有些失望的表情,但毕竟没有跟出去。   一时间,屋子里又重新安静了下来,刘凌叹了口气,继续批复着奏折,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像昨夜那般沉浸进去,手中拿着一本京兆尹请求拨款加固城南的房屋,以防冬日大雪压塌贫民茅屋的折子,半天也没看进去几个字。   没一会儿,他听到瑶姬衣袂轻动的声音,一声叹息随之响起,刘凌觉得自己左边的光线突然一暗。   “城南茅屋?城南百姓住的还多是草屋和木屋吗?”   瑶姬似乎愕然。   “临仙是都城,怎么……”   刘凌有些羞愧。   “哦,是了,外面有战乱,百姓自然都希望往安全的地方跑,临仙现在恐怕人满为患,南城都是临时搭建的房屋。”   瑶姬马上又明白了过来,口中喃喃的猜测。   听到瑶姬的话,刘凌心中不由得赞叹,能从折子上的一句话就想到源头,不是这位神仙见识极广,就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所以一叶知秋。   “这皇帝当的,也太可怜了。外面的战事刚刚有气色,就遇见日食,现在这么多乱象,恐怕地震就在这几天,只希望他运气够好,别老在屋子里呆着,万一哪里的房梁砸下来,这历史上也就没代昭帝什么事了……”   刘凌听着瑶姬的自言自语,身子猛然僵硬。   “最可怜的就是城南棚户区的那些百姓,一旦地震,房子动辄倒塌,要是晚上地震,怕是都要压死。茅屋反倒好一点,可惜大部分房子都是木质结构,也不知地震是几级,震级要高了,整个临仙附近恐怕都要出事。”   地震就在这几天?   都要压死!   刘凌血气在胸中一阵阵翻涌,眼前已经浮现出屋宇猝遭倒塌,压毙官民,被压身死者不计其数的场景。   “如果是地震的话,要怎么才能避免伤亡?”   刘凌眼睛望着折子,佯装镇定,也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低喃。   果不其然,这位“瑶姬神女”很自然而然地和他一应一和。   “虽然说天很冷,但如今屋子外面比屋子里面要安全的多了,尤其是人口密集的地方。越是空旷的地方越安全……咦?”   瑶姬说着说着,突然明白过来什么,眼睛瞪得极大。   “你们都给朕出去,朕要清静清静!”   刘凌突然烦躁地摘下了头上的发冠,松开系冠的缨绳,恶狠狠地对着屋子里的吼道:“全部给我出去!”   舞文和弄墨被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   “陛,陛下……”   “全部出去!”   刘凌站起身,突然一指殿门前护卫着的燕六。   “燕将军,领着你的人,将他们都带走!”   “这……”   “走!”   “是,陛下……”   燕六只是犹豫了片刻,立刻开始指挥所有人离开。   满殿中的宫人如潮水退潮般散了个干干净净。   等所有人离开了,刘凌揉着额角,定定地向着姚霁所站着的方向看去,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样的情况,就算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到不对了。   瑶姬露出了一个几乎算得上是惊慌失措的表情,抬起她欺霜赛雪一般的手腕,伸出手指,指了指刘凌。   “你,你,你……”   她骇然地惊叫着。   “你是不是看得见我?”   ***   这两日对于京兆府来说,简直是噩梦般的日子。   从昨日起,京兆府就陆续接到各方百姓上报的“异事”,不是谁家的公鸡上了树,飞到别人家,结果别人家赖下不还,就是哪家的井突然混了,怀疑是邻家有人下了毒……   再到后来,什么蛇群钻到了人被窝里,把人惊得不敢归家,什么恶犬满街撵着人咬,京兆尹的差吏过了两天自己腿肚子都吓得打颤还要为别人排忧解难的日子,回到府里一各个哭爹喊娘,均说长了这么大,就没在一天之内见到这么多怪事的。   也不是这时候的人爱稀奇,毕竟从未发生过地震,许多百姓甚至连“地动”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说明白这些预兆是怎么回事。   他们能看到的就是不停的出怪事,出怪事,出怪事……   而且每一件怪事,都是在日食之后出现的。   这样的情况,让京兆尹冯登青根本不敢上报。   “陛下刚刚下罪己诏,你们就要跟上面报又出妖孽了?滚滚滚,你们不想活了,老子脑袋还想多待在脖子几天!”   京兆府的主簿听到差吏们纷纷抱怨事情太怪之后,恨不得拿棒子把每个人都敲一遍才好。   这关头上报“异象”,是赶着给皇帝添堵吗?   就在京兆府上下齐心咬着牙硬扛着这些烂事的时候,御座上那位从来不给大臣们添乱的皇帝,却突然命禁军统领持着一封皇帝亲笔的手谕,来到了京兆府。   这封手谕的内容,荒谬的冯登青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这位陛下哪里是不乱来,乱来起来的时候根本架不住好吗?   “刘将军……”   冯登青为难地看着这位前金甲卫统领,后来调任禁卫统领的皇室宗亲,“您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吗?这,这么来,是要激起民变的啊!”   刘将军的脸色比冯登青也好不到哪里去。   “末将也不知,末将只知道,陛下派出三万禁卫,专门就做这个。”   虽说现在已经不是金甲卫了,可禁卫军也是有尊严的!   欺负良民这种事,都是那些恶吏混账们干的,怎么能让他们……   “本官真的为难,能不能让本官先进宫去求见陛下一面,问清楚原委在……”冯登青升起一丝希望。   毕竟他女婿如今在皇帝身边当近身侍卫统领,进去通报一个,也比别人方便。   “陛下有令,接到手谕后立即出发,一刻都不能延误。”   禁卫们也很头疼。   “冯大人的人马只是去城南,末将等还要去东城和西城,您也知道,这才是难办的事情……”   东城是大多是官员和士子居住的地方,西市是市集,所以富贾商贩大多聚集在西市,情况比城南的贫民也不知复杂多少。   “哎,正是贫苦之地出蛮横刁钻之辈,将军不会明白。罢了,罢了,都是食朝廷俸禄,理应为陛下分忧,只是从此陛下这名声……”   冯登青大叹一声,简直像是瞬间老了好几岁。   “刘头,李头,叫起所有的差吏,跟本官一起去城南。”   ***   城南,乱棚子巷。   刚刚发生过天狗食日,城南的百姓还在对这件事津津乐道,有些年纪大的老人反复嘀咕不是好事,多半还要被家里的儿女埋怨几句,只是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天变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钱老,你有没有觉得今天这天黄蒙蒙的?”   几个在棚屋间闲逛的老者闲聊着。   “而且我今天一天啊,都心惊肉跳的,总感觉要发生什么坏事……”   “别瞎说,才送走天狗!”   被称作钱老的老人大概是其中最有见识的,满是不赞同地说道:“不是说皇帝老爷下了那个,那个什么诏,还要严查冤狱吗?上面想要办好事,这就行了,我们管不到老天爷的事。”   “钱老钱老,外面突然来了一堆差吏,提枪拿棒的,看样子来者不善啊!”   “张老,快去看看吧,外面打起来了!”   “李家当家的,外面到处都是官兵啊!”   刹那间,鸡飞狗跳,乱声四起,到处都是人,京兆府的差吏们凶神恶煞一般冲入贫户区里,口中称着是皇帝老爷的命令,一家一家的将人从屋子里赶出来,让他们按照规定的地点,去南边大庙子坊或其他各个地方的空地。   虽说这些人家中贫寒,可破家也值万贯,绝没有这么轻易就抛家弃口的,男人的呼喝声、婴儿的啼哭声,妇人的哭泣声,此起彼伏,哪怕只是从这些声音之中,脑海里也都能浮现出惨绝人寰的画面,疯魔到犹如乱世。   然而随着进展不太顺利的局面屡屡发生,京兆府的差吏们已经渐渐压制不住场面,京兆府要修葺房屋防止大雪压塌的理由完全无法让百姓信服,有些人情愿被大雪压塌了也不愿离开家里,抱着家中那些在京兆府差吏们看来丢上几个铜子都不会买的家产,要和官差们拼命。   眼见着局面越来越紧张,人们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甲胄碰撞后才有的独特声音,而后是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城南,每个人都挺拔健壮,城南这些饭都吃不饱、或是整日游手好闲的贫户,根本无法撼动这样壮硕的卫士。   “我的天!禁军!他们动了禁军!这绝不是修房子!”   “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吧!这是要把我们往死路上逼啊!”   惨叫声此起彼伏,更多的人选择了屈服,带着或是仇恨的眼神,或是颓然的态度,脚步沉重地跟着禁军和差吏一起去那什么都没有的大庙子坊。   大庙子坊原本是一场极大的市集,然而随着外城渐渐扩展,这里已成废弃之地,只有一些流民搭着一些破棚子,像是野狗一般的度日。   即使空地上已经有禁卫开始搭建军中才有的帐篷,百姓的脸上也没有一丝宽慰的意思,人们屡屡回头看向来时的方向,担心这家中几捆柴火,或是几个箩筐会不会被人趁机拿了去,也有拖儿带女只拽着一床棉被的,满脸泪痕的考虑着该如何度过这漫漫的长夜。   城南不大,可人数太多,又情况复杂,有许多人看到情况不对当时就跑了,这外面的世道那么乱,许多人早就已经胆寒,不会再相信官府一句话、一个字。   他们情愿靠自己东躲西藏,也不要跟着官兵走。   一开始差吏和禁卫还能克制,随着不断增加的人潮,越来越多的高喊声和不耐烦的命令声此起彼伏,甚至还能听到动手后伴随的斥责声,百姓们像是被牵到集市的牛一般露出无措的表情,忍气吞声地接受着唾骂。   整个城中到处都传来喧嚣的声音,似乎城南大部分地方都在大搬迁,可是没有人能给他们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强加给他们的只有铁腕的手段和只能绝对服从的武力,除非真是不要命了,谁也不敢用肉身和全副武装的禁卫军去拼。   一场灾难一般的闹剧直忙到天黑还在继续,京兆尹的差吏们已经累到嗓子里都发不出声音,甚至连手都抬不起来,只能无力地挥舞着哨棒,咬牙切齿地让人跟着自己走。   帐篷里能安置的只有一小部分人,京兆尹冯登青亲自巡视,将紧急从已经闲置的黑甲卫大营里拆来的行军帐篷竖起了一部分,先安排了老弱病残进去,但杯水车薪,大部分人只能一家人挤在一起,因为寒冷而在夜风中瑟瑟发抖,等待着“灾难”的过去。   看得出冯登青情绪也不是很好,面色铁青,眼眶通红,脸上也没有一贯的坚毅表情,反复背着沉重的包袱,根本就打不起任何精神。   谁又能在这种时候打的起精神呢?   许多差吏根本就是被人戳着脊梁骨、吐着唾沫在干活。   “救救我媳妇儿!救救我媳妇儿!”   男人的大吼声突然从人群聚集之处响起。   “我媳妇儿要临盆了!有没有热水!救命啊啊啊!”   一声高吼,像是往烧热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盆冷水,立刻沸腾爆炸了起来,冯登青看见好几个女人站起了身子,往那个男人那边张望。   “去,找热水送过去!”   冯登青指着几个差吏,命令道。   “是,大人。”   几个差吏露出为难的神色,但还是顺从地去了。   然而事情似乎进展的并不顺利,女人痛苦的嚎叫和男人的咆哮声像是锥子一般刺在冯登青的心头,让他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不停地张望。   这种情况实在太过可怕,许多男人捂住自己儿女的眼睛或耳朵,也有些小孩被这种叫声吓到,立刻哭了起来,一个孩子啼哭,无数个孩子都跟着哭了起来,刹那间悲声一片,哪里分得清是小孩在哭,还是大人在哭。   “大人,大人……”   京兆府的主簿突然也开始擦起眼泪。   “陛下,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几个京兆府中的官员露出屈辱的表情,不发一言。   “本官也不知道陛下为什么这么做。”   冯登青捏着拳头,颤着声说道。   “但你们想想那年中元节灯会,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四城会鸣钟击鼓,可事实是,所有人都得救了……”   他不停地用这件事来说服自己。   “一定是有原因的……”   “啊!”   女人的惨叫声到了一个极点,惊得所有人一抖。   “生了!生了!”   一个大婶高喊了起来。   一时间,“生了”、“生了”的窃窃私语声不停的在人群中想起,可随即又有一个更大的疑问浮现在人们的心头。   为什么听不见婴儿的啼哭声?   “孩子,孩子……啊啊啊啊啊!”   男人嚎啕大哭的声音像是惊雷般炸响。   “我的孩子啊啊啊啊!”   没有小孩的啼哭。   在穷人家,死上几个孩子,甚至孩子没生出来就死,实在是太普通了,有时候早上死了孩子,下午还要下地干活。   可在这种情况下,死了孩子,简直就是家破人亡,雪上加霜,一想到有家归不得,妻子临盆在野外,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有声息,这个男人佝偻着脊梁,抓着离开家门时就准备好的襁褓,泣不成声。   小孩子们害怕的啼哭声,妇人们哼哼唧唧的闷哭声,以及越来越多的咒骂声伴随着男人凄厉的嚎啕,犹如尖刺一般戳着所有京兆府官吏和禁卫们的心。   为什么?   为什么?   “昏君啊!昏君!难怪天狗食日,难怪到处打仗,难怪蛇鼠一窝!原来老天爷早就预示!”   一个喝醉了的莽汉跌跌撞撞地爬起身,大声地咒骂着。   “昏君啊!要亡国啦!”   “去把那醉汉拿下,把他的嘴堵起来!”   冯登青赶快应变,语气中有懊恼之情。   “也是本官疏忽,应该调一些医官协助办差的。”   “不能怪大人,时间这么仓促,又要准备帐篷,又要去分散驱赶百姓,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主簿挥舞着手掌,满脸是汗。   “也是奇怪,这大冬天,怎么这么燥热?也还好今日并无酷寒,否则这么多人,准备再多的柴火也不够取暖的。”   胡乱咒骂着国君的男人很快就被拿下,堵上嘴,像是拽野狗一样的拽走了,禁军中一个穿着郎将将服的男人露出悲痛的表情,微微移动了下脚步。   “陛下,是不是把他的名字记住,等事情过后彻底盘问一番?”   云旗不安地看了男人一眼,小声询问。   用易容术将自己打扮成中年男人的刘凌像是脖子被人勒住一般摇了摇头。   “是朕没有时间解释,怪不得他们。事急从权,朕考虑的时间却太久,如果能更早一点……”   云旗不明所以地低下了头,满头雾水。   包括他们这群临时护送皇帝微服出宫的大司命在内,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禁卫军掌握在皇帝手中,就算他要倒行逆施,京中也没有反抗的力量。   在所有人都在注意着“昏君”和“孩子”的时候,已经昏黑低沉的夜空中突然出现了一抹红光,几乎没有人注意到。   就算注意到了,也来不及了。   因为已经有轰隆隆的声音从东南方向响起。   “什么声音?在打雷吗?”   “他娘的,都被赶到这里来了,要再下雨,真是要出人命了!”   “孩子他娘,咱们带蓑衣了没有?孩子他娘?”   “陛下……”   云旗感觉到身边突然升起的威势,惊得寒毛直立。   打雷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频繁,有些有见识的人立刻趴伏了下去,用手臂或耳朵贴紧了地面。   “从,从地下……”   “天……”   顷刻间,鸡鸣犬吠之声大作,帐篷的立柱开始剧烈摇晃,杯盏翻倒,一些流民搭着的棚子突然一下子倾倒又突然站了起来。   尖叫声此起彼伏,人人都开始头晕目眩,根本站立不住,人们终于开始听见墙倾屋塌之声,儿啼女号,喧如沸鼎。   “地龙翻身啦!!!”   “天啊!是地龙!地龙动了!”   “老天爷,你到底要做什么啊啊啊啊!给我们一条活路吧!”   “陛下,这里不安全了,我等护送您回宫。”   云旗是武人,五感比其他人要更为灵敏,地动一起时就已经抓住了刘凌的胳膊,想要将他背负在身上用轻功离开。   然而刘凌却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如同定在了地上一般,任谁想要搬动都纹丝不动。   “朕先不走,从这震动上看,似乎不算太大的地动。”   刘凌下盘稳当,但上半身随着震动也已经像是随风拂柳一般摇晃,口中说着这样的话,实在让人难以信服。   轰隆隆的地动声响彻了一刻有余,城内房屋之倒榻者不计其数,尤其是城南地方,这里的房屋最为破败,如果说西城和东城的官员们早就把自家修葺的固若金汤,那南边的屋子几乎不能称之为“屋”,有些说是“棚”都不为过。   人们惊骇莫名地看着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一点点地矮了下去,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伴随着梁柱断裂倒地的声音像是为轰雷声伴奏,震得人心中发闷。   也不知从哪里吹起一阵劲风,从北面向着南方疾扫而来,霎时间遮天蔽日,仿佛妖风一般黑压压地盘旋在人们的头顶。   “下,下雨了?”   云旗颤声说着。   “不是雨。”   刘凌此时已成土人,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从空中掠过,带回满掌的灰尘。   眼泪从刘凌的眼眶慢慢溢出,在他满是灰土的脸庞上划出两道泪痕。   “是他们的家。” ☆、第175章 后悔?选择?   地震在昨日夜里发生,震塌城南房屋不计其数,西城百姓也多有死伤,而宫中纷乱则为最烈,刘凌出宫之前曾留下燕六的人马强行让宫中所有妇人、宦官和太妃们离开殿中,在寒风中露宿于空旷之处。   也幸亏如此,那些奴婢们的命才留了下来。地动之时,宫中年久失修的房子大多都是奴役宦官们居住的下房,倒塌变形的梁柱也多是这些房子里的。   其他例如昭庆宫、紫宸殿之流,只是震塌了一些屋瓦。   这一次地动之后,接连又发生了两次小的地动,整个京城里无论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之流,都不敢回到屋子里,街头上到处是人,代国上百年来维持的宵禁传统也在一夜之间彻底结束。   据说许多人逃出来的时候都没穿衣服,光着身子的男男女女窜上街头以后羞于见人,全靠别人提供衣衫蔽体御寒。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京中会地动,这根本就是上千年都没发生过的事情。   城东还好,临仙城东是达官贵人聚居之处,房屋间隔较大,地广人稀,房屋又多为砖石硬木所筑,又有家丁奴役之流值夜伺候,伤亡并不大。   城西住着的大多是经商之人,晚上宵禁,禁止营业,西市空旷,发生地动时候,城西的商人和匠人们都纷纷逃往西市,房屋倾倒不计其数,但大多是店铺之流,其中并无多少人居住,伤亡也没有那么可怕。   城北是京中驻军所在,当夜城中驻军倾囊而处,安全无虞。   唯有城南,因为人数庞杂,房屋粗陋,地动来临之时,几乎是天地浩劫一般的场景。许多关于城南百姓藏在家中地窖或床底之类躲避官兵,却最终被压死的倒霉事情四处被人提起,也有被飞出的瓦片或门板砸破脑袋流血而死的。   可正儿八经算起来,因为官兵突然出来驱赶百姓,才没有让城南十几万百姓覆亡于地动之中,仅仅损失了一小部分人。   一时间,关于城南百姓为什么逃过一劫的各种传言沸沸扬扬,让不安稳的民心更加动荡。   ***   宣政殿中,一场小的余震刚刚过去。   朝中官员心有余悸地望向头顶,总觉得殿顶那些粗壮无比的屋梁像是要塌下来一般,簌簌抖落的灰尘充斥着殿内,被殿外射入的光线一照,每个官员身边都像是环绕着无数星星。   刘凌却没有心思去“数星星”,他毕竟刚登基不久,从未经历过大的灾祸,在这方面并无多少经验,只能多方询问他人的意见。   “谁能告诉朕,受灾人数几何?”   他的眼睛直直向着殿下的京兆府尹看去。   京兆府尹冯登青站在那里已经几乎是摇摇欲坠,还是身边的同僚戳了他好几下,才把他弄醒。   刘凌昨夜也在城南,自然知道冯登青有多辛苦,并没有怪罪他,自顾自又把问题又问了一遍。   冯登青早有预备,可是上报的时候还是有些犹豫:   “陛下,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间隔的时间又短,臣和京兆府不能完全统计出城中受灾百姓的人数,只能从此差吏们提供的数目中得知大致的受灾人数。更详细的数字,须得城中统计后方能知晓。”   “朕知道了,报吧。”   “是。昨夜临仙城中地动,屋宇倒塌,压毙官民,……仅仅以城南计算,除外来客民被压身死者不计外,共计受灾之户一万七千八百八十户,灾民八万五千三百八十二口,压毙青壮三千八百六十七口,老弱妇孺四千七百余口,倒塌损毁瓦屋、草房近两万间,陛下……”   冯登青几乎是眼中含泪地奏道。   “……整个城南已成平地啊陛下!”   饶是刘凌知道哪怕自己做出了动作,伤亡人数也不会太少,听到这样的人数,还是心中大震。   方家和陈家造反,数地沦陷,收复州府的过程中也没有损失这么多人数的人马,一场地震,竟使这么多百姓受灾!   听到死掉的青壮人数比老弱妇孺少这么多,刘凌便知道地动时正在夜晚,年轻人还能极快反应,老人和孩子却腿脚不便,有的可能是活活被压死,有的则是被飞出来的异物砸伤受伤而死。   这还只是草草报上来的数字,实际受灾人数,只可能更多!   刘凌脸色煞白,根本无法想象他要没有得到神仙的“谕示”,京中会发生多大的动乱。   整个临仙城常住人口三十余万人,城南就占了一半,如今受灾之户虽多,但大多是家中财产受损,好歹人活着。   冯登青上报完后,大臣们脸色虽然依旧凝重,但眉间的担忧之色却去了不少。这受灾的人数和伤亡的人数之比,倒不是很可怕。   昨夜那么大的地动,十个受灾之人里只有一人死亡,比起当年泰山地震每三个就要死一个比起来,已经是好太多太多。   更别说泰山附近人口并不如京中如此聚集,这已经算是奇迹了。   皇帝半天没有言语,庄骏作为宰相,静静等了一会儿,见皇帝没有说什么,才上前奏道:   “启禀陛下,此次地动,城南损失最为严重,房屋几近全毁,井水枯竭,地面下陷,无法通行人畜,好在城南伤亡并不惨重,此乃不幸中的大幸……”   庄骏说到这里,和殿中大部分官员一样,用余光悄悄看了刘凌一眼,才又继续说道:“但上万户百姓房屋尽毁、无以为继,赈灾取暖之事,刻不容缓。”   和朝中许多官员一般,他实先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秘密调动禁卫军去驱赶百姓,等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他们家房梁都快震塌了。   刘凌眼下黑青,显然一夜都没有休息,听到庄骏的话,他继续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可否先让灾民清理南城,以工代酬?”   这么多灾民,要修房子,要将残垣断壁清出去,要让他们不饿死,不冻死,还要在废墟上将新房子建起来,是极大的工程。   设立粥厂赈济更是需要许多厂役,这些厂役所花费的酬劳比施舍米粮所用的还多,可不用这么多的人手,又会有灾民哄抢米粮之事。   而目前京中的人手,根本做不了这个。   除此之外,还需要担心百姓居无定所、男女混居引起的麻烦,大量的人聚集在一起会不会引起瘟疫等等,千头万绪,说上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臣认为,倒是可以。”   庄骏看似赞同刘凌的观点,可接下来话锋立刻一转。   “但也有不妥之处。”   “说。”   刘凌侧头揉了揉眼睛。   “启禀陛下,城南居住的百姓原本就是贫苦潦倒之人,身体并不健朗。这些人昨夜刚刚经历地动,并没有得到休息,又缺衣少食,风餐露宿,能不得病已经是万幸,此时要求他们服徭役,一来不近人情,二来大灾刚过,人心惶惶,并不适宜征调民夫。”   庄骏是刑狱出身,对于人心的把握还在内政才能之上。   “陛下此时应当赈抚灾民,设立粥厂,稳定民心,才可征调民夫处理灾情。”   “朕几日前刚刚发了罪己诏,此时也不怕再来一道。命中书省早日拟诏吧。”刘凌苦笑,“等太玄真人来了,也不只祭天了,京中附近的山川河流并祀典所载神祗皆要祭祀,京中内外死者收殓为厉坛以祭之。户部尚书……”   “臣在。”   户部尚书也是满嘴是泡,一旦出现灾害,他们户部就是诸部之中最忙的。   “命户部左侍郎邹峰、右侍郎曹灿查探灾情,和工部一起查明灾民受灾情况,而后定出个赈灾的条陈,要快!”   刘凌就怕大臣们互相拖拉。   “立刻开常平仓取粮,先设立粥厂,所以厂役和赈灾官员不得归家,就在粥厂进食,如有克扣米粮、滥竽充数者,一律族诛。”   常平仓是朝廷设立的粮仓,朝廷于丰年购进粮食储存,以免谷贱伤农,歉年卖出所储粮食以稳定粮价,乃是恵帝时极力推行的政策,全国上下有常平仓共计两百余座,仅仅京中就有二十余座。   京外的常平仓可能还有与民争利、克扣粮草的情况,但京中常平仓是历代皇帝都极为重视的,年年都要亲自探查,所以粮仓必定全满,如今拿出来赈灾,也是无奈之举。   “是,陛下。臣认为,也可以同时倡导京中富户共同捐资买粮,或施粥赠米。京中有做饭的百姓,可以多放点水,把米汤舀出来,施与饥寒之人,又能救活不少人。”   户部尚书已经是救灾小能手,当场又提出了好几种想法。   刘凌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随着官员们各抒己见,刘凌或同意或否决,效率极快的解决了不少问题。   见皇帝心情渐渐好了,官员们才开始敢说出心中的想法,而此时所有官员们最想解决的却不是如何平息灾情,却另有其事。   这其中,又以门下侍郎庄骏、御史大夫江帆最为迫切。   “陛下,您说请太玄真人祭祀天地神灵并枉死百姓以安抚百姓,以臣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庄骏咬了咬牙,突然开口。   满朝讨论的声音突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又惊又怕的看向庄骏,像是他突然变成了什么打开妖怪封印的胆大之人。   果然来了!   刘凌心中一紧,面无表情地看了过去。   “陛下,京中上下传言一片,说您在地动之前就已经调动禁卫、下诏让京兆府的人驱赶城南百姓至京中空地。陛下,臣能不能认为……”   庄骏心中也在打颤,这种猜测任谁都觉得惶恐。   “能不能认为,您在地动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会发生什么?”   刘凌眼神清澈,但不发一言。   庄骏眼光坚定,抬眼视君,誓要得到一个答案。   另一旁,新任的御史大夫江帆移步出班,朗声进奏道:“陛下,并非臣等有意逼迫您,而是外界之传闻,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人说您在地动之日于宫中遇见蛇仙,蛇仙出洞警示于您,所以您才驱赶南城百姓……”   蛇仙之说,是基于宫中早有传闻的“平帝冤魂变蛇”一说,倒也算是有些依据,并不过分。   然而……   “可还有些传闻,臣不知该说不该说。”   御史大夫的脸色并不好看,但还是壮着胆子仗义直言。   “你不必说,朕都知道。”   刘凌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清早才回宫,从城南到正中的宫城,几乎穿越了大半个京城,什么流言都听了个遍,哪里有知道的。   “他们说朕是妖孽托世,克父克母,克兄克妻,命犯孤煞。朕为帝位,则天下不宁;朕处朝堂,则庙堂不稳……”   刘凌每说一个字,每个大臣的脸色就白上一分,有些已经抖成了筛子。   “他们还说,这场地动,原本就是想震死朕,但朕命硬,又有龙气护体,所以上天降下灾厄,以万民之命抵之。朕是天子,天人感应,早有预感,所以早早让人离开,自己也避开一劫……”   御史大夫心中对这位少帝大为同情,因为仅仅是他们在一旁听着,都能听出其中有多少否定之意,更别说不知从何处得到这些传闻内容的刘凌。   但有些话,原本就是忠言逆耳的,他身为御史大夫,便是要让君王和官员明白自己的不妥之处。   “陛下,谣言这东西,正是因为不清不楚才越传越烈,臣与庄相之所以询问陛下如此做的原因,并非是要逼迫陛下给出一个让臣等满意的答案,而是城南那么多的百姓,天下的那么多百姓,都在等陛下一个答案。”   御史大夫说的十分明白了。   “在等一个,可以让万民从惶恐之中生出希望的答案。”   “所以臣等想要知道,陛下为何要让百姓迁离城南?”   ***   下朝后,百官们并没有走远,纷纷聚集在宣政殿外的广场上,互相小声的讨论着什么。   一方面,因为地震刚过,还频频有震,从皇帝到后宫嫔妃宫人,谁也不会长期留在房子里,纷纷长时间逗留在屋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只有所有人聚集在一起,消息才算是灵通。   “方侍郎今天怎么没来?”   “哎,别提了,地动时他往外跑,家中假山倒了,砸断了一条腿。”   “李大人怎么也没来?”   几个好奇的人指指点点。   “地动时把他房门和窗门的门框都震歪了,卡住了没出去,现在也不知是生是死。你们也知道,他家儿子多,成亲时家产都分了出去,住的地方并不结实。也是飞来横祸啊……”   地动之时,倒霉的不仅仅是贫民,即使是官宦人家,也有遭遇不幸的。   人们在唏嘘着这些官员之时,不免也会对刚刚皇帝给出的答案窃窃私语。   “陛下说梦见高祖托梦说将有地动,你信吗?”   庄骏笑着问身边的戴勇。   戴勇自上任以来,一直担任着和稀泥的职责,这一次也不例外。   “庄大人信,在下就信。”   “我嘛……我信不信,不算数。”   庄骏捻了捻胡须。   “要怎么让百信相信,才是大问题啊。”   “百姓知道什么,都是别人说什么信什么。”戴勇吹胡子瞪眼,眼睛里密布血丝,“找几个能说会道的,在城中转悠一圈,明天这妖孽托世,就该改成‘高祖有灵’了。”   不是他们瞧不起百姓,而是有些时候,实在是不必跟他们解释什么。   “这时候人心惶惶,找到嘴不严的,没法澄清谣言,恐怕还要生事。我觉得,京中应该还有方党的余孽在作妖。”   庄骏面色沉重。   “就算不是,也肯定是来者不善,外面传的每一句话,都恨不得让陛下自裁以谢天下……”   如果说一开始“蛇灵”云云还有些谱,后面的谣言文雅周全的简直不像是愚昧的百姓能够推断出来的。   “要找能说会道嘴巴严的?”   戴勇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   “那您还在这里站着干嘛,去国子监找国子监祭酒陆凡啊!他能在国子监给您拉一马车来!”   “戴公所言甚是!”   庄骏眼睛一亮。   “本官这就去国子监!”   ***   回到宣政殿后殿的刘凌,不必易容出门也知道大臣们会说什么。   他知道这理由很无稽,可真实的答案,要比这个理由更加无稽。   “薛舍人,朕如果要说朕是因为神仙而得到的警示,你会信吗?”   刘凌突然开口。   薛棣刚刚在京城置产没多久,他俸禄不高,只能在西城买下一处还算清净的小院,昨夜地动,小院震塌,瞬间破产,所以,如今他也算得上“灾民”之中的一员,。   只是他毕竟是官员,这种哭穷的事情自是不好多说,心中之苦闷,难以言喻。   此时又听到刘凌拿这鬼都不信的话搪塞他们这些近臣,薛棣苦笑:“陛下说什么,臣等都信。”   换言之,换了其他人说,就肯定不信了。   “那朕要说,确实是宫里的蛇、天上的鸟告诉朕要地动的,你会信吗?”   薛棣露出一个“您就别逗臣了”的表情。   “罢了罢了,你出去吧,朕静一静。”   刘凌憋闷,只能心灰意冷的让他出去。   等到薛棣离开,刘凌抹了把脸,强行打起精神,回到自己在宣政殿的书房。   书房中,瑶姬神女正视图拿起书架上的书本,而手掌却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地穿了过去,脸上浮现出懊恼的神色。   见到刘凌进来,她慢慢收回了手掌,有些掩饰地咳嗽了一声。   “那个,一个人留在这里太无聊了,但是又碰不到书……”   在看不见刘凌之前,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从不必忌讳形象是什么,也不用在意这些人的想法。   可当她知道此间有人可以看到她以后,长期以来接受的教育让她无法心安理得的翻动“别人的东西”,只能露出抱歉的笑容。   从刘凌向瑶姬神女表现出自己能看到他以后,他还没有和她怎么沟通过。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   年少时她煞气无比地那句“将一切抹杀”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以至于他在她的面前谨慎又谨慎,恨不得这些神仙都不要知道他的特殊才好。   即便如今为了百姓,他不得不摊开底牌,可他还是没有想好该和他说些什么,该说多少。   对于姚霁来说,也同样如此。   她根本无法向一个古人土著解释什么是“推演计划”,什么是“未来来客”,什么是“引导者”。   如今他似乎把她当成了神仙而非妖怪,已经是万幸了。   见到刘凌冷漠对她,姚霁有些不太适应地眨了眨眼睛,挑起了另一个他们两个都感兴趣的话题。   “我早上出去走了走,听到了不少。”   姚霁欲言又止。   “你昨日匆匆离开,吓了我一大跳,但是你做的很好。在发生紧急情况之时,只有用雷霆手段才能奏效。但是后来……”   她看着刘凌一点点惊讶起来的神色,叹息道。   “你不后悔吗?”   对于很多昏君来说,看到神仙之后,唯一要做的就是“求仙”、“长生不老之方”,哪里有他这样,对她行了大礼求她说明白地震之事的。   历史上几天之内遇见地震和日食的皇帝不是没有,这些皇帝无一例外都是昏聩之君,有些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但刘凌如今才登基一年,想说他怎么昏君误国根本就是天方奇谭,可偏偏这时代的人就吃这一套。   无论他做的多好,只要他开始做,就开始错了。反倒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当做没人能预料到的天灾,更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   如今恶果已经渐渐呈现,这少年尚且青涩的面容上也出现了冷凝的表情,怕是不太好受。   听到瑶姬的问话,刘凌一怔。   后悔吗?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   但当时那种情况,他也顾不得会不会后悔了。   他也曾想过,先召集群臣,以天象大变恐有灾厄为由让城南之人离开,但很久就否决了这种想法。   京中一道诏令传达下去,有时候都要好几天的功夫,更别说瑶姬说连蛇鼠都出洞,地动必定已经开始发生,只是没有大动作了。   一旦天地倾覆,哪里有时间和人慢慢解释?城南上万户人家,挨家挨户去传达消息,又要多少时间?   只有用“倒行逆施”一般的手段,才能让人敬畏。   然而明明是他力挽狂澜,拯救万民与水火之中,却被人骂做昏君妖孽,说不生气、不沮丧、不后悔,那一定是假的。   但他毕竟不是父皇。   “名声这种东西……”   刘凌微微扬起脸,笑着说道。   “和那么多条人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第176章 朋友?孩子?   见到这样的刘凌,姚霁的心头浮现了一个大写的“幼稚”。   和无数站在前人肩膀上的人一样,姚霁对古代人也有一些居高临下的傲慢,这种傲慢和教养与性情无关,纯粹就是见的太多听得太多有又了自己成熟价值观的表现。   “想法很好,只是你是皇帝啊。”姚霁叹了口气,随意地席地而坐。“地动之时,事急从权,事情过后,你要做的,是想办法维护自己的统治。”   姚霁知道历史已经出现偏差,这个世界会往哪个方向滑落也未可知,第五次的失败已经注定。   所以……   姚霁惋惜的看向刘凌。   这么帅气的一位少年,又是历史上极为出名的皇帝,以后她就看不到了吗?   听到神仙对他的否定,刘凌并不气氛懊恼,反倒大喜过望。   他还记得幼年时太玄真人和他说过,瑶姬曾向帝王传授治国之策,是愿意辅佐有德帝王的神仙,他曾经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内忧外患,虽有大臣辅佐,但总有些使不上力的感觉,如今瑶姬既然开了这个口,是不是就表示她愿意传授他真正的治国之策了?   刘凌看了眼瑶姬,见她很自在的盘膝而坐,想了想后也一拂下摆,在她身边盘膝而坐。   “维护自己的统治?此话何解?愿闻其详。”   刘凌有些羞涩的看了眼两人并肩的肩膀,轻轻说道。   “治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姚霁并不觉得少年贴坐过来有什么不对,在她的脑海里,是没有“皇帝是神圣不可侵犯”这一观念的。   “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了,无论是冷宫里的妃子也好,还是你的太傅与臣子们也好,都在想尽办法把你往一位诚实端方、温厚宽仁的帝王方向上诱导,以至于你的治国方向也是如此,我并不是觉得你的治国之策不对,毕竟我也没有治过国,但我见过许多类似的史实……”   姚霁撇了撇嘴。   “你听过‘君子可欺之以方’吗?”   刘凌一怔。   “在我看来,天上降下灾厄,以你们的眼光来看,自然是大大的祸事,甚至是君王失德的象征,但现在又有所不同,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你能看见我……”   姚霁顿了顿,脸上浮现出痛苦的表情。   “你知道我的存在,明白了各种启示是来自于地震,在一开始要求京兆府和禁卫军调动百姓的时候,就可以用‘受命于天’的理由。如此,京兆府和禁卫军的行动就会顺畅很多,百姓们在经历天灾的时候也不会那么痛苦。”   “我不懂,仙人,我是真的认为是自己失德了……”   刘凌在姚霁的面前彻底卸下了心防,露出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该有的迷茫:“北方大旱,大臣们告诉我,北方已经出现了人吃人的惨状,可朝中所有的官员都告诉我,北方叛军会让我知道有这种惨状看,就是因为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一旦真的对北方赈灾,又或者下令让各地商人放松对北方的封锁,敌人就会将百姓的财物掠为军用,到时候既不能赈济灾民,还资助了敌人,所以反对了赈济……”   “我心中知道他们说的都对,可是每每入夜之后,我的梦里都是北方大地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的景象。他们都曾是我父皇治下的百姓,因为方党叛乱才从富庶的生活中变成这样,我作为父皇的儿子,有责任还他们一个太平。可现在的我,除了袖手旁观,等着北面所有人,从百姓到叛军全部饿死以外,竟做不了什么。”   他闭了闭眼。   “我确实失德了,一个失德的我,又怎么能得到上天的帮助?”   姚霁没想到刘凌的自责心理这么重,不免有些惊讶。   “很多时候,我觉得那些事不对的,臣子们告诉我那是对的。我认为是对的,臣子们告诉我不对。地动的事,实在是太难以解释了,如果我是如高祖、恵帝那样有德有为又有经验的帝王,说‘得自天授’一定会得到信服,可换成我,就会变成‘妖言惑众’……”   姚霁听着“少年帝王的烦恼”,脸上的傲慢也渐渐消失.   他虽然没有掉眼泪,但是她却听到了他心中的哭泣。   这个少年,是真心为治下的百姓而痛苦,然而所有人都在教导他做一个宽厚的好人的同时,又在劝他做一个为了政治目的而不管百姓死活的人。   长期以来建立的价值观和臣子们以经验为名灌输的治国经验产生了剧烈的碰撞,让这个少年产生无可适从之感,   “北方战事并不顺利,南方的蛮人之乱也才刚刚平定。代国武备荒疏已久,官兵作战能力也不高,全靠朝廷的精兵带领地方上的乌合之众平乱。但无论是禁军也好,还是黑甲卫也好,都不曾和地方军队配合过,情况不是很好。萧将军曾给我写信,说是三万地方将士,及不上三千黑甲卫一轮冲杀杀敌数多,除此以外,地方上的士卒普遍好逸恶劳,贪生怕死,一打仗就当逃兵的极多,对士气是极大的打击,他情愿带领全是精锐的黑甲卫以一敌十,不愿意带着这样一群没有训练、没有士气的拖油瓶上战场……”   刘凌恨不得趁着这机会将自己心中的苦闷倾诉而尽。   “我想早一点平复北方之乱,方顺德自己也知道自己蹦跶不到几天了,将家人和财产都往其他地方转移,殊不知朝廷早已得知,可是仅凭黑甲卫,收复北方四州根本没那么容易,我只恨铁不成钢,大旱地区的百姓也是因为王师来的太慢,才会遭此浩劫。”   “你没有想过,让官府在几州边境的地区赈灾吗?只要有人能逃过来,就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姚霁沉思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你的臣子们顾虑的不无道理,但你可以折中。你就是太好说话了,君臣的博弈之道极为复杂,你可以漫天要价,他们也可以坐地还钱,赈灾入战区当然不可以,你在边境赈灾,吸纳流民,不用太久,方党的叛军里就会开始大量出现逃兵……”   说到这里,刘凌真是委屈的不能再委屈了。   “我其实也提过,可是却被户部尚书否定了。”他有些羞愧地说道:“国库……国库并不富裕,从各地调粮去赈济,一旦有大的灾荒,就会到捉襟见肘之境。各地动乱,去年一年岁赋已经大不如前,如今又遇见京城地区地动……”   他越想越是痛苦。   “大军需要粮草支持,赈灾也要粮草,没有银钱和粮食,我想做什么都难。”   治国,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千百年积攒下来的治国智慧,那些所谓的历史,何尝不是这些帝王和臣子们长久以来的困惑,以及面对困惑后不停尝试而产生的或正确或错误的道路?   是她想的太容易了。   “也罢,反正我留都留下来了。”姚霁偏了偏脑袋,看向身边满脸委屈的少年,“我也不懂治国,但我可以帮你想想看前人和后人遇见这种事时是怎么做的。”   既然历史已经改变,这个世界与那个世界中断连接也就是迟早的事,她回去之后,是不可能再来了,项目说不定要重新开始。   亦或者,人心离散,资金断裂,再也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仅剩的一些时间,她也许可以对他好一点?   神仙就神仙,让他这么认为,或许在他的心理上,也是一种支撑?   至少得到神仙的帮助,比得到女鬼的帮助,听起来要靠谱那么一点。   想到这里,姚霁动了动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对着身边的少年伸出了手。   “你一直用‘神仙’称呼我,其实我不叫神仙,我叫姚霁,你可以喊我姚霁姐姐,姚姐,或者直呼名字,哪一种都可以。”   她看着刘凌怔愣着看着她的手,突然意识到他不明白这种来自现代人的交往习惯,所以主动向前又伸出了一点,轻轻地虚碰在他手上。   手掌和手掌交叠,刘凌并没有感受到任何触感,但是他还是从内心里感到一阵喜悦。   “您,这是认可我了吗?”   刘凌微微张大了嘴。   “相信我,刘凌,你的帝命来自于天授。”   姚霁微微笑着,并不觉得自己说的有什么错误的。   在历史上,他就是一位明君,毫无疑问的,他和众多才能出众的君王一般,天生就具有治国的天赋。   “所以不是我认可你了,而是上天都认可你了。”姚霁看着露出惊喜表情的刘凌,“我会在你们这里留一阵子,在此期间,我可以和你聊聊天,做个朋友。”   权当休假吧。   “聊天?做朋友?”   刘凌被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云里雾里,好似在做梦一般。   这么容易,这位神女就认可他了?   还夸奖他?   “你别想太多,我虽然是神仙,却是个什么用都没得神仙,既不会长生不老的办法,也不能渡你成仙。我现在因为一些失误逗留于此地,回不了自己的地方,更施展不了什么仙术,要等待我的同伴来接我离开……”   姚霁看着刘凌一脸“我懂我懂”的表情,笑的更加和煦。   “不管你放心,我也不是一无是处,以你们的话来说,我在我那边,属于‘史官’之流,看的多了,背得多了,知道的也多,帮不了你,找到相应的例子给你做参考,还是可以的。”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就已经很高兴了,又怎会嫌弃其他呢?”   刘凌兴奋地一跃而起,对着姚霁深深一躬。   “瑶姬仙子,既然如此,我要向您求欢!”   “等等等等,我叫姚霁,不是瑶姬仙子,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和楚国王室不可不说的那个瑶姬不是同一个人……”   姚霁先是愕然,后来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的名字让这位少年君主起了什么误会。   “更何况,我不喜欢小孩子。”   原来神仙也会同名……   刘凌脑中想着。   “不喜欢小孩子?”   刘凌也愣了愣,“我只是向您求欢,希望能和您一辈子交好,并没有想生小孩子啊。”   想求欢,想一辈子好,但是不想要小孩子。   姚霁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宽厚老实的少年居然能说出这么不知耻的话。   “我还以为你是被臣子们教木了的老实人,想不到……”   姚霁露出失望的表情。   “罢了,让我再想想吧。”   说完,她失望地看了刘凌一眼,掉头就走。   呃?   欸?   刘凌看着姚霁怒气冲冲地走了,一片懵逼的表情。   她为什么一脸嫌弃的跑了?!! ☆、第177章 士气?民心?   陆凡如今也是一头包。   国子监的建筑大多是木质结构,地动的时候,国子监监生的住区镇塌一片,当场就死了十几个学子。   好在国子监的学生都是青壮,跑的快,又你搬我抬,倒还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可是楼阁坍塌了大半,已经没有办法在正常使用。   如今寒冬腊月,许多儿郎逃出来的时候不着寸缕,而且国子监除了是教书育人的地方,还肩负着为全国所有官办学馆刻书的职责,所以最让陆凡心疼的就是印书和存书的屋宇全塌了,一间未存。   这天气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下雨,但也难说是不是一直都这样,万一没有救出那么多孤本古籍,突然来场雨,这些书就全毁了。   偏偏如今全城到处都是难民,国子监也死了不少人,陆凡试探着向京兆尹请求人手救书,给出的答案却是“救书?书会死吗?还有不少人压在下面呢”,一句话就把陆凡顶的灰头土脸的回来了。   这种情况下,陆凡听说当朝两位宰相都来了,一点受宠若惊的感觉都没有,反倒越发焦头烂额。   他这两日吃住都在国子监,消息来的比别人都慢,竟不知道皇帝在地震之前就派人把城南的百姓赶走了,所以当他听到戴勇和庄骏说完此事之后,面色沉重了起来。   “陛下给的理由是?”   他心中震惊不已。   说到这里,庄骏和戴勇就要苦笑。   “……高祖托梦。”   陆凡愣了愣,突然大笑:“陛下还是这么有趣,给理由都不给的上点心……”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找你想辙来了。”戴勇叹了口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民心肯定不稳,恐怕陛下也正不安和自责,这时候但凡有个好消息,都能让他好受些。您是陛下的太傅,应当知道他的性格……”   陆凡哪里不知道皇帝的性格,思忖了一会儿,“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只是现在国子监里也是人心惶惶。”   他将国子监的情况略微提了提,引得戴勇和庄骏也是眉头深皱。   连国子监都是如此,陛下如果不是即使将城南的百姓移了出去,后果可想而知。想到这里,三人突然面面相觑,对刘凌升起了一层敬畏。   “其实也容易。”戴勇见多识广,又有急智。“国子监现在这种情况,去找京兆府要人是不可能的,京兆府尹已经几天没合眼了,更别说下面的人,你只有另辟蹊径……”   他摸了摸下巴。   “从外面找人吧,朝中给你批银子。”   他理清了思绪之后,越说越是顺畅:“现在城南大批灾民无处容身,空地虽多,但不是长久之计,他们需要的是有屋顶可以遮蔽,有食物可以温饱的地方,国子监虽然震塌了不少房子,但学宫和孔庙等几座大殿都没有倒,陆祭酒可以派人去城南雇佣一批壮丁,清理书库和刻书坊、舍馆等地,开放学宫和未塌的地方收容做工者的家人居住。”   庄骏听到戴勇的想法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让百姓们住进来?现在国子监也一片狼藉,监生们恐怕也只能暂时在几座大殿里留宿……”   “正是要他们在一起。”陆凡渐渐明白了戴勇的意思:“普通百姓对‘读书人’有敬畏之心,如果是街头巷尾的风闻,不见得会相信,可如果从‘潜相’们嘴里说出来,又不一样。百姓和监生们朝夕相处,由他们传达陛下乃是天授的帝王,所以提前对天地之间的灾祸有所预感的讯息,更容易被百姓接受。”   “这便是儒家所宣扬的,‘天人合一’,‘天人感应’了。”庄骏也反应过来,捻着胡须笑道:“如此甚好,士林这边,也可以用这个来解释。”   “既然国子监可以用这种方法来辟谣,索性内城所有受损的官衙都雇佣灾民修缮吧,内城不能让他们居住,但内城外几座空下来的仓库可以容纳一些百姓,到时候找几个能说会道的,也住进去。”   戴勇一拍掌:“回头我去跑跑几个同僚家中,问他们要不要招募人手修房子,从‘大官’和‘读书人’口中传出来的消息,站得住脚。”   “这主意甚好,有工可做,一来防止灾民无所事事闹事,二来全靠散米施粥赈济怕是常平仓开完都不够用,也该让六部和这些‘大人们’为百姓做些事情,分些预算或家财修理房子。”   陆凡很是赞同这个想法。   “主意虽好……”庄骏叹了口气,“怕是国库空虚啊。”   他此言一出,三人齐齐沉默。   如今到处都要用钱,现在京城及其周边全部地动,修缮房屋也好,散米赈灾也好,都是要用银钱的。明天一开春又要春种,百姓受灾,田地一定也损毁不少,少不得还要减赋、发放种子或开仓贷银给百姓渡过最苦难的时候,谁也不知道这无底洞的底在哪儿。   他们不是财神爷,也许能借助国子监祭酒或宰辅的权利行不少方便,却变不出钱来。   “向商人借,向官员借!户部打欠条!”戴勇也非常人,一咬牙,“陛下不是说还有许多房子要售出去吗?先把银子拿回来,就用地契和房契做抵押,他们肯定争着借钱……”   “你,你真是……”陆凡哭笑不得,“这样下去,你的名声就没了。”   “我的名声没了算什么,陛下的名声要没了,天下才真要大乱了。”   戴勇突然说了一句让陆凡和庄骏肃然起敬的话。   “陛下养着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时候用的吗?天狗食日的时候,我和庄相本就该下野了,能还站在这里商议后事,原本就是陛下牺牲名声下罪己诏替我们兜回来的,既然陛下愿意为臣子背负恶名,做臣子的,为何不能为君主承担骂名?更别说,还不见得一定是骂名。”   戴勇看了看陆凡,又看了看庄相。   “论能说会道,锦绣文章,安抚民心,我没有陆太傅的本事,论调度六部、指挥若定,我没庄相的本事,但怎么让别人乖乖听话,两位却不如我。”   戴勇龇了龇牙。   “灾民一旦乱起,可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大人’,饿了肚子,为了能活下来,铤而走险也是有的,就算保家宅安宁,这时候也不能袖手不管。”   他对两人拱了拱手。   “这恶人,戴某做了!”   ***   地震后的第三天,朝中已经极快的在各地设立了粥厂,雇佣了不少厂役散米施粥,但依旧杯水车薪,救不了那么多无家可归的灾民。   更可怕的是,由于冬至渐渐到来,气温越来越低,城中缺少炭火和木柴,炭火的价格已经比平日里高出一倍,百姓们只能靠互相依偎在未震倒的屋檐下取暖,京兆府早上巡逻,发现一夜过去,竟出现了不少冻死的百姓。   在这种情况下,修缮房屋和赈济灾民已经不是燃眉之急,如何能让这些灾民不在寒风中冻死,安然活过这个冬天,就成了迫在眉睫的事情。   国子监第一个做出了“表率”,祭酒陆凡带领着十几个博士亲自去了城南,在京兆府的帮助下,在城南雇佣了几百个壮汉帮忙清理国子监的书库和学馆等处,允许做工之人带着家属在国子监空余的房屋内度日,且提供早晚两餐的粥食.   一时间,报名做工的百姓挤破了头,有些甚至一家子都愿意帮助国子监清理废墟、熬制粥食,打扫杂役,连再请人的功夫都省了。   陆凡领着工人并工匠们的家属近千人回到了国子监,将学宫和孔庙等宽阔的殿堂安置灾民,允许他们夜晚在期间留宿,但不许在这些地方生火、排泄,白天这些雇工去做工时,国子监会派无事的学子帮忙看管他们的孩子,教他们识字、给他们读书,算是做个启蒙。   这个消息传出去,一下子让全城的人沸腾了,有些人为了能让孩子们在国子监接受几天“熏陶”,频频问国子监还需不需要人手,甚至不需要提供食宿,无奈国子监现在废墟一片,能容纳的人不多,也只能敬谢不敏。   国子监的监生们和这些百姓同处一个屋檐下,又老有人偷偷去听孩子们上课,慢慢就从国子监中传出去一个传闻,并且越传越广……   原来自古明君英主都是和上天之间有所感应的,所以高祖能在临仙见仙人而筑城,如今也有少帝感应到天地之间将有巨变而提前安置百姓,救了数十万百姓的性命。   天人感应之下,不但天子能够逢凶化吉,在天子治理下的百姓也能遇难成祥,虽说现在房子没了,但人还在,有什么事情会比人命更珍贵吗?   许多工人本来就是从城南来的,对那日地动之前差役凶神恶煞地赶他们离开城南还心有余悸,地动之后,百姓们倒感激起一定要拖着他们离开的差吏,不少人还为京兆府尹冯登青立了长生牌位,却很少有人想起皇帝。   因为离得太远,反倒无法感激。   在国子监的带领下,六部和京中所有受到地动影响的受损房屋都开始雇佣灾民修缮房屋、清理杂物、修补城墙等等,朝中银两不够,无法提供酬劳,就将各处库房和空房开放给工匠们及其家属居住,算是“以房代酬”,官员们的“活人饭”这段时间也全都给了灾民。   所有朝中的官员都不愿意天下大乱,民心离散,自然也是在宣扬皇帝“天命所归,逢凶化吉”,略有一两个百姓心中生疑,也被其他人狂热的氛围所带动,竟觉得自己没死,全是靠皇帝和“天地”之间玄妙的感应了。   局势突然开始向天子这边倾斜,加上刘凌赈灾及时,太医院又举院出动义诊施药,防止时疫发生,刘凌的声望又进一步得到了提升。   与此同时,戴勇每日穿着官服,开始在京中巨贾和朝中官员的住处来回奔波,一家家的去打秋风。   “什么?您说您家房子也倒了?掉了几块瓦也算倒了?您看看,陛下都拿出内库里的积蓄散粮了,您这积善之家,就不捐些银粮出来?”   “李大人,您想想看,您家在西城,这走几步就全是灾民,如果灾民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却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吃好喝好,您家做饭的香气一散,会不会有吃不上饭的多想?到时候爬墙的、翻院子的、铤而走险的……什么,您说您捐三千石?太好了,本官替全城的百姓谢谢您!”   “王大人,上次那房子,陛下让我替他问问,还要是不要?现在朝中太缺银子,哪里都要用钱,能不能先把那房子的钱先结了,等事了了,再交割?您说什么,现在就要房子?哎呀,这不到处都震了吗,房子也要修啊,您要房子也行,那这修缮的费用您自己出,过几日在就让户部把地契和房契给您……哈哈,我就知道您是聪明人,这样,我明日就让户部来个文书和您将文书签好,先付钱,唔,干脆就写以房子为抵押借钱,半年之后交房……放心,不会一房抵给好几家(才怪)……”   戴勇不要脸面跑遍全城为朝中借银的消息很快就不胫而走,觉得他有如官身的有之,觉得他不拘小节的有之,也有如同王七这般,接到消息后捐出钱粮的各地大户。   朝中官员或是为了名声,或是为了不落于人后,或是为了自身家宅的安宁,几乎都捐出了银子或粮食,朝中雇佣的灾民越来越多,已经开始修补受损的城墙了,工地是最好的消息传播的地方,皇帝“君权天授”的传闻也传的越发神乎,茶余饭后,甚至还有“高祖升仙记子孙,下凡托梦报天劫”的话本,有鼻子有眼。   这一切,避居宫中道观斋戒减膳的刘凌一开始自然是不会知晓,可有戴良和薛棣这两人在,刘凌总是不会缺少消息的。   当知道朝臣们为了他随口一句“高祖托梦”的托词,究竟做出了什么样的补救之后,刘凌静静立在简陋的卧房之中,久久不能言语。   “为君者,不必什么都亲力亲为,只要方向不错,自然会有无数能人志士为你奔波效劳,替你查遗补缺……”   终于搞明白刘凌说的“求欢”大概是误会了什么的姚霁,由衷的为这位少年高兴。   “就像我说的,救人和竖立你‘天命所归’的地位并不冲突。”   她看着嘴角一点点扬起的少年,笑着说道。   “接下来,就是该你发挥的时候了。” ☆、第178章 真人?真话?   地震后的第四天,天师道太玄真人进京。   太玄真人来往于泰山与京城之前无数次,没有一次像是这样面色凝重。他从北方而来,一路看尽房倒人散,家破人亡,在满目疮痍之后心中也不免升起这样的想法——难道今上终于失道,引起上天不悦了?   可按照张守静的说法,这一代的帝王明明是有道的明君,所以他们当年才会下山入宫寻找机会为天师道谋取从龙的机会。   “小师叔,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这天下还有救吗?听说北方连续三年大旱,叛军已经开始吃人了……”   太玄真人看着已经远远能看见的护城河,问起马车里闭眼假寐的张守静。   “天狗食日,不过是太阳和月亮的轨迹在天空重合而已,祖师爷已经在‘天行论’里说过。至于临仙地动,倒确实是少见,不过非要扯到失道上去,就是言过其实了。”   张守静慢慢睁开眼睛。   几年过去,他已经从一个黑瘦精干的孩子长成了性格越发沉稳的少年,就连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也因为那双深黑到几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睛而变得格外与其他人不同。   有王家商行的帮助,泰山宗的山门和道观在地动后得以重新修建,山下官府因为泰山丢失的都是御赐之器,东西很快都被找了回来,香火也越见鼎盛。   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过七十,在这个时代,算是高寿,他又长的像是神仙一般,还有先帝御封的“国师”身份,自然是常人难得一见的“高人”,就连刘凌如今想要请他,也要派出鸿胪寺的官员亲自领旨去宣。   但没几个人知道,太玄真人的精力其实早已经大不如从前,除了一些重要的法会和法事以外,山上的杂务都是由其弟子们完成的,而教授学问、接待道友,都是张守静在做。   他如今已经是泰山上下有实无名的“影子道首”,只是在外界名声不显而已,和太玄真人在一起的时候,依然是执弟子礼。   当初刘凌登基,第一个想起的就是这个少年时的好友,曾经写信希望他能入京,想要特点他到鸿胪寺掌管天下道人户籍和祭祀诸事的崇玄司里任职,可张守静知道自己未来一定是要在太玄真人死后继承泰山宗道首一职的,就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只是以“才干不够,不愿愧领”拒绝了刘凌。   现在,出现天狗食日,他的朋友需要他帮助,所以他跟着太玄真人下来了。   “不是失道就好,这世道,不能再乱了。”太玄真人轻叹一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马车就这样沿着官道进了京城,随着官员的指引,一路向着宫中而去,沿路所见,倒是让人心中一松。   虽说房倒屋垮,甚至很多地方都有地陷,但临仙城的秩序还是丝毫不见混乱,偶尔走过的百姓脸上虽有愁容,却并不绝望,在寒冷的冬日里,城中有好几处有巨大的蒸汽蒸腾而起,犹如仙人在腾云驾雾,指引着不少人拿着锅碗往那边聚集。   太玄真人掩饰不住内心的好奇,询问身边的官员,才知道那些是京中人家凑钱凑粮在各处施了的粥棚,朝廷也建了粥厂,用来赈济灾民。   因为粥厂和粥棚附近还有人家挑选差役去做工,所以许多有手有脚的年轻人在喝饱了饭之后都去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做工的地方。   年底了,用人本来就紧张,许多百姓房子被震塌了,无处安身之后情愿去做工也不要在风口上闲坐,整个城里修复房屋的速度倒是挺快。   “这都要感谢我们的陛下,在地动之前发现情况不对,将城南的大半百姓都赶了出来。”崇玄司的官员激动地说着:“太玄真人,你是得道的真人,应该知道为什么又是天狗食日,又是地动吧?是不是造反的人引起了上天的震怒?”   太玄真人是个人精,自然不会把张守静拿来解释的话向他解释,敷衍着说道:“这自然是上天向陛下示警,得快点剿灭叛军了。”   崇玄司的几位官员兴奋起来,也顾不得太玄真人在旁边,顿时窃窃私语。   “我说吧,真要是老天降灾,还会让陛下有所感应,先救出那么多人?”   “就是,日食发生在北方,还不知道逆贼那边有多慌呢,我看我们只是被叛军牵连了……”   “可是地动之前又是蛇鼠同窝,又是蛇行路上活活冻死,还有那么多泉水一起变成毒水……”   “哎呀,真人都说没事了,那就一定不是什么坏事。”   几人的窃窃私语引起了张守静的注意,对着其中一位官员行了个礼,好奇问道:“诸位大人刚刚说到,地动之前大有异象,陛下命令百姓离开屋子,所以保全了百姓,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   几个官员露出得意的表情,纷纷笑着说道:   “自古只有圣贤明君能‘天人交感’,如今天下虽不太平,但我等依旧是信心百倍啊!”   太玄真人笑着跟几位官员应和,张守静却摸了摸下巴,开始进入深思。   等到了宣政殿,一身粗糙葛衣的刘凌亲自迎出殿外,迎接两位道人。   “太玄真人,别来无恙。张守静,你如今长得越发像是大人了,倒衬的朕像是没长大。”   他笑着扶起正准备行礼的太玄真人。   “进去说话吧。”   刘凌打量两人,两人也在打量刘凌,见他一身粗衣,心中都隐隐有些同情。   身为皇帝,连守孝都不必按照全制,只需以月当年,服孝三个月而已,披麻戴孝更是不必,纯看个人心意,能让皇帝粗衣陋居的,唯有上天。   这一场天狗食日和地动,恐怕不仅仅让这位少帝下了罪己诏,更是带来了不少麻烦,衣食住行上的反倒是其次了。   等几人在殿中就座,刘凌就之前的灾祸和他的想法说了一遍,请求太玄真人的配合,太玄真人思忖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   “陛下想要祭祀天地并山川河流之神,无非就费些功夫,这并没有难的,但祭祀山神,首先就得拜泰山和元山,老道能为陛下祭祀泰山,却上不得元山。”   泰山是万山之首,元山是万山之宗,两座山川相传都是道家无上天神居住的洞天福地,刘凌要祭祀山川,名山大川俱要跑得,所以太玄真人才会如此犹豫。   “除此之外,老道年纪已大,有些法事做下来,精力已经很是不济了。”太玄真人说话间,指了指身边的张守静:“京中慰灵的法事,老道准备让守静去主持。”   祭祀山川河流之神,与其说是向上天请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不如说是借着盛大的法事想天下传达皇帝想要天下安稳的希望,告诉百姓天子心中有他们,这样的法事,张守静这样身份年纪的道士“压不住场子”。   但京中祭祀亡魂,张守静以“真传弟子”的身份去做,倒是绰绰有余了。   一旁的张守静听到太玄真人举荐他的话,微微一怔,向着刘凌单掌行礼,眼神中有些不安和期待。   他知道太玄真人是想让自己和这任皇帝更加紧密的联系在一起,只有这样,泰山宗才能发扬光大,然而他的年纪永远是个硬伤,如今只能赌刘凌也是少年,愿意重用同样的“青年才俊”了。   于是乎,太玄真人和张守静眼巴巴地等着刘凌做决定。   他们看见刘凌微微偏了偏头,用奇怪地眼神瞟了身边的空处一眼,又向着张守静看来,露出诧异的表情。   这表情实在太过古怪,让张守静忍不住蹙了蹙眉,微微向那空处看去,但是确实是什么都没有。   “朕相信名师出高徒的道理,更何况朕和张守静也算是好友,明白他素来稳重。”   刘凌笑着将自己刚刚诧异的表情掩饰过去,声音越发温和:“那朕就替那么多百姓谢过二位了。太常寺的官员已经等着你们,王宁,带太玄真人和张道长去太常寺!”   王宁应诺了一声,连忙出来接引。   等几人走出殿外,刘凌脸上又露出刚才那诧异的神色,坐在龙椅上,用奏折掩饰住自己翕动的嘴唇,对着身边悄悄说道:“您确定您说的没错?守静可以主持这样的法事?”   岂止是可以主持。   瑶姬笑了笑。   这可是记载在历史中,说是后来成了神仙的人啊!   “啊,是这样,所以你可以放心将祭祀的事情教给他。”   瑶姬点头。   “张守静为枉死百姓做法事的时候,你其实也可以在场,你是天子,当初无缘无故让这些百姓离开家中去外面躲避,有许多人不会了解你的苦衷,但是如果你亲自祭祀这些没有救下来的人,对他们的家人表示你的遗憾,至少会安慰到这些未亡人。”   “我?我亲自去?”   刘凌想起那个嚎啕大哭的男人,以及那个大骂着“昏君”的醉汉,少见地沉默了。   “我怕我安抚不了他们,反倒引起他们的愤怒和伤心。”   良久后,他缓缓说道。   姚霁并不知道刘凌在宫外遇见了什么,她以为他只是不自信而引起的低落,笑着给他加油打气。   “怎么会……”   姚霁用着一种再理所当然不过的表情笑道。   “你可是命中注定的皇帝。”   刘凌手中的奏折慢慢放了下来,迷茫的表情也渐渐被坚定的表情所替代。   姚霁很高兴看到他能够重获自信,伸出手虚虚地摸了下他的头顶。   “这样才对,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刘凌的脸上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是。”   另一边,王宁领着太玄真人和张守静出了宣政殿,脚步举起又顿,犹犹豫豫,欲言又止,看的太玄真人和张守静都微微蹙眉。   “王总管有什么想说的,但说无妨。”   太玄真人还想去太常寺商议祭祀之事,可这位大内总管突然不动了,也是让人头疼。   王宁左右看了看,见没有人注意,凑了上前,对太玄真人小声说道:“真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太玄真人颔首,老少两道人跟着王宁到了宣政殿另一侧的窗下,只听得王宁犹豫了好半天,才低声问起两人:“不知真人,皇宫中会不会有妖精鬼怪?”   这问题在宫中问简直就是大忌讳,妄议鬼神之事绝对非同小可,况且王宁还是刘凌身边的近身之人,两人都谨慎的不开口,只是看着王宁,露出吃惊的表情。   王宁见他们这样子,就知道他们不会随便回答,一咬牙,将心中的担忧全吐了出来:“太玄真人是有道之士,奴婢也就不兜圈子了。从地动那日开始,陛下就有些不太一样……”   他将太玄真人拉到窗前,打开一条小缝,让他们看了进去。   “有时候,陛下会无缘无故对着空无一人之处说话,还有几次……”   王宁话没有说完,却也不必再说了。   因为太玄真人和张守静,都已经看见……   少帝放下了手中的奏折,对着面前的茶碗,开始傻笑。   ***   肃州。   天地昏暗一片的时候,肃王和肃王妃正在府中盘点这一年来盈利的账簿,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总算知道恵帝爷为什么有喜欢盘点内库的爱好了。”   肃王低头望向窝在自己怀里的妻子,低下头去啄了口她的红唇。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肃王妃懒洋洋地动了动身子,“通商获利之大,简直出乎意料之外。那摩尔罕王是什么毛病,竟然将国内能找到的上品丝绸都买了。”   “听魏坤说,他好像鼓捣出什么厉害的东西,但是所需的材料要从远方另外一个大国购买,那国家不缺其他,只对我国的丝绸感兴趣。”刘恒似乎对这个也很感兴趣。   “毕竟是蛮夷之国,没见过好东西。”   “偏是偏了点,但不见得是蛮夷。”肃王妃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他知道拉拢我们,就是怕我们被他两个兄弟拉了去,只要不是好勇斗狠之徒,都不可小觑。”   “是是是,夫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刘恒宠溺地笑着。   “王爷,王妃,魏大人领着一位胡商求见。”   门外有侍卫传来通报,   肃王和肃王妃收起脸上温柔的表情,互相替对方整理了下身上的衣冠,这才对外面不紧不慢地回复,让人进来。   没一会儿,魏坤领着个头顶皮帽的西域商人进了屋,只是这人一进屋,肃王和肃王妃表情都是一怔。   他们府中经常来往的西域商人两人都认识,这商人绝不在这些人之内,而且看魏坤这慎重的态度,这商人来头还不小。   果不其然,只见这位胡商以手抚胸,用发音有些生硬的代国话开口说道:“尊敬的肃王殿下、肃王妃殿下,在下马土尔,谨代表我国的摩尔罕大王,向两位敬上最诚挚的问候,愿两位身体安康,恩爱如意。”   摩尔罕大王?   肃王看向魏坤,却见魏坤微微摇了摇头,似乎让他稍安勿躁。   “本王和摩尔罕王素未……”   铛!   铛铛铛铛!   突然间,铜锣钟鼓之声大作,还有拍着门板等物的声音。   “怎么回事,哪个下人在放肆!”   肃王看着渐渐黑起来的窗外,表情变得十分奇怪。   “这是怎么了?要下雨了吗?”   这里一年四季干旱少雨,但即便如此,要下雨了也不会高兴到敲锣打鼓的地步。   肃王妃是第一个发现不对的,三两步窜到床边,一把推开窗户。   “天狗出来了!天狗吃太阳啦!”   肃王府里的下人奔走嚎叫,声音吓人。   “去准备火把,点起蜡烛,不要乱跑!”   肃王妃站在窗边,看着乱跑的府中家臣,出声厉喝。   那胡商站在屋中对着窗外一看,见太阳一点点被吞噬,惊得跪倒在地,将脑门紧紧贴在地毯上,大声地称呼他们的神明的名字,请求宽恕。   胡夏国大部分胡人信仰的都是光明神,也是火神和太阳神,太阳不见了,在他们那边,是比中原地区还可怕的诅咒,在代国,日食皇帝要下罪己诏,在胡夏国,国王要去神殿接受祭祀的鞭笞来请求光明神的宽恕,也无怪这胡商吓成这样。   天黑下来的过程很快,屋子里完全漆黑的时候,肃王根本看不见肃王妃在哪里,未免有些惊慌地四处张望。   在他“失魂”的那段日子里,肃王妃的声音和气味已经成了他心灵上的支柱,以至于现在全府上下都经常调笑他们好的跟一个人似的,只有他知道,不是妻子粘着他,是他一直紧紧抓着她不放,不愿意她离开自己的视线之外。   天狗食日过去的时间很快,府里的人早已经习惯了肃王妃坐镇指挥,天刚黑下去的时候各处就点起了烛火和灯笼,等到天亮了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混乱的迹象。   然后等刘恒看清楚屋子里的一切时,心头还是泛起了微酸。   不知什么时候,魏坤移步到了他夫人的身前,眼睛还警惕地望着地上那个胡商的方向,显然天黑的时候,他在防备着这胡商突然暴起伤人。   这一刻,刘恒突然有些难过自己当年没有学武,甚至骑射都是平平,以至于自己在这个时候只能做个睁眼瞎,连自己的妻子都不知道在什么位置。   如果这商人真是个刺客,能救下她的,必定不是自己。   魏坤很快就发觉了刘恒那边气氛的不对劲,悄悄往前走了两步,离开了保护着肃王妃的范围。   当年肃王失魂落魄,他早已经习惯了身兼管家和护卫的双重身份,陪着肃王妃处理府内府外的事情,现在肃王清醒了,自己也恢复了长吏的身份处理外务,见肃王妃少了,还以为会从这张习惯中摆脱出来……   然而情况一旦有变,他身为肃王的幕僚家臣,竟然第一个想到的是保护肃王妃,却不是肃王,他自己心中也是巨震。   只是他从小性格沉闷,虽然心中也受了惊吓,却依旧面色如常的开口说道:“马土尔?天狗食日已经过去了,你能起来说话吗?”   那商人也不顾失态不失态,在地上足足五体投地了一刻钟有余,才抹着汗站起了身子。   “失礼,失礼,太阳消失在我国是非常不祥的象征,在下请求光明王在上保佑我国度过这场劫难,花费了点时间……”   马土尔边擦汗边说。   肃王脸色不太好看,但勉强维持着仪态点了点头:“本王尊重你们的习俗。不知你千里迢迢而来,所为何事?”   也许是日食折腾了马土尔太多的心力,又也许是所有人都心不在焉,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满屋子里的人都像是梦游一般。   然而马土尔和大部分西域男人一眼,对女人抱有一定的不信任之心,无论如何都不愿在肃王妃在的时候说出来意。   “本王听闻贵国的国主遇见犹豫不决之事时,还会向王太夫人请教,在本王这里,也是一样。”   肃王执起肃王妃的手。   “什么话,她都可以听得。”   以胡夏国王亲信名义拜访的胡商见坚持不成,也只能恭恭敬敬给肃王妃也行了礼,说出了来意。   倒是魏坤,也许是刚才气氛尴尬,又或许是避嫌,很快就出了屋子,自觉站在门口把风。   肃王和肃王妃耐着性子,等马土尔说完了一切,被魏坤送出屋子之后,满眼诧异的肃王才如梦初醒一般,扭头看向肃王妃。   “他,他是什么意思?”   肃王面如寒霜。   “是本王意会错了,还是他说的就是那种意思?”   肃王妃的手指紧紧捏着椅背,为摩尔罕的大胆震惊不已。   “您,您没听错……”   她抬起头来。   “胡夏,确实想怂恿您趁势而起,造反篡位。” ☆、第179章 天火?雷火?   胡夏王摩尔罕,并不是一个特别会冒险的人,他虽然颇有勇武之名,但和她的母亲一样,喜欢用圆滑的政治手段来谋取胜利,而不是对单纯的以武力屈服别人。   正因为如此,肃王妃才放心让肃王府的人马在胡夏通商,毕竟谁也不愿意刚刚有些起色的生意却因为胡夏国内突然开战而毁于一旦。   肃王府现在有人,有马,有钱,有势,还有皇帝的信任,在肃州地方已经是人人巴结的一番实力,如果是方党或者陈家人找上门来心怀不轨,肃王刘恒根本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可如今找上门来的,却不是代国之内任何一方势力,而是一直对于代国内政没有任何兴趣的胡夏。   是摩尔罕王对代国国运会衰败太过自信,还是代国的情况如今真的糟糕到连外国都想插一手?   “我得写信给三弟。”   肃王坐立不安道:“胡夏野心勃勃,妄图插手我国内政,绝不止联络了我一人。说不定二弟那边也有人手接触……”   他们用商人刺探胡夏国的国情,谁知道胡夏国是不是一样?也许代国境内那么多西域胡商,大半都是摩尔罕的亲信。   有官方支持的通商买卖,永远是稳赚不赔的。   “王爷别急。”   肃王妃想了一会儿,不紧不慢道:“这时候肯定有不少眼线盯着我们府上,贸然打草惊蛇,有害无益。那胡商说会给王爷看一样胡夏国的神兵,有它在手,必能成事,我们不如将计就计,看一看到底那神兵是何物,再来斟酌如何应对。”   肃王却第一次和肃王妃表现出不同的意见:“不,即便真有什么神兵,我也不想看到。瓜田李下,如果我们频繁和胡夏人接触,原本没有反心,也会被人当做有反意。三弟如今在京中如履薄冰,我们不能再给他加重负担。胡夏人那边,也要直接拒绝,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侥幸之心。”   “陛下如此信任王爷,只要王爷去信表明您是为了刺探胡夏国虚实,陛下必定不会猜忌……”   “此事不必再提了!我也不愿意再见到那胡商!”   肃王语气激烈,惊得肃王妃往后退了一步。   刘恒本性并不是很激烈的人,相反,在平时的时候,兄弟三人之后他最为温和,所以他乍然发火,发完了以后立刻察觉到自己的错误,满脸歉疚地安慰妻子道:“是我太心急了,你别怪我,我,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肃王妃愣了一会儿,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我,我会仔细想想王爷的话。”   “那就好。”   肃王叹了口气。   “刚刚天狗食日,还不知道京中如何,三弟刚刚登基不久就这样,宰相肯定是要辞官的,这个时候,实在是多事之秋。你刚刚说的也没错,就这么派人去送信,肯定不行,我们此次在胡夏不是得了许多奇珍异宝吗……”   “是,王爷想做什么?”   肃王妃有一点不同于其他女子,她对外物看的很淡,努力经营王府也是为了让府中人不被外人笑话,肃王一说要动胡夏的珍宝,肃王妃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想了想,我们在这里闷声发大财,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红之人,就算三弟信任我们,可挡不住流言蜚语多了,也会生疑,这一次去胡夏收获之丰,实在出乎人的意料之外,我们的商队入城时那么多人看见了,免不了胡乱猜测,索性将这一趟的收获全送入京中,进献给三弟吧。”   肃王的行事风格越发沉稳。   “一来堵住悠悠之口;二来朝廷肯定缺银子,虽是杯水车薪,但我是兄长,带头捐献财帛,各地藩王必定效仿;三来,也是间接地告诉胡夏王,我们没兴趣掺和这趟浑水。”   肃王妃心中叹了口气,知道丈夫太过求稳,不愿意采纳她的建议,也只能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   “都听王爷的。”   肃王满心感激的将肃王妃搂在怀里,抚着她的背,喃喃说道:“委屈你了,这商队大半都是你在打理,我一开口,说送走就要送走……”   “我们原本也不是为了富可敌国在做这个。”肃王妃淡然道:“国安当头,你我身为宗室,自然是要为朝廷出一份力。”   “是这个道理。”肃王顿了顿,有些犹豫地说:“只是从西北一路回中原,路上颇不安宁,我们的人马也不能全部都用来押送这笔财宝,得找个可靠的人将这些送回临仙,我想……”   他微微抬头,看向怀中的妻子。   “我想让魏坤压着这些东西回去。”   肃王妃身子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肃王:“让,让魏坤去临仙?那我们府里怎么办?”   肃王心情复杂,没有正面回答妻子的问题。   “以前让魏坤进进出出,是因为本王病了,这一年来,我身体强健多了,府里的事情也俱都熟悉,魏坤可以安心外务。这么多东西,我托付给谁都不放心,只有他,和我从京中一直到了肃州,人品才干武艺我都了解……”   他轻轻地说着:“难道你不认为,唯有魏坤,可以担负此任吗?”   肃王妃思考了一会儿,渐渐明白过来。   其他人回京,自是不好说摩尔罕王派人来收买刘恒的事情,而且这种事原本就是大忌讳,一旦传出去,就会成为别人的把柄。   但魏坤不同,魏坤一直谨守君臣本分,又有和三位皇子从小一起读书的感情,加之口风紧,行事稳,由他入京传达胡夏国不安分的消息,最是不容易横生什么枝节。   见爱妻没有说话,肃王心中也有些不安,继续说道:“而且魏坤年纪已经不小了,肃州这地方根本没有什么合适的姑娘,你我又不好给他做媒,趁这个机会,让他回京,由他家中将他的终生大事给解决了,我也好了了一桩心事。”   “原来王爷想的这么多。”   肃王妃笑着摇头,“您可真是个爱操心的命,连府中臣子的婚姻大事都要记挂。我身边两个侍女都快二十了,我都没顾上她们……”   “那怎么一样!”   见妻子笑了,肃王心中一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魏坤说起来是我的侍读,其实和我兄弟也没什么不同。我已经想好了,这几次经商所得,我赐下一部分给魏坤做娶妻的彩礼,就当是我们夫妻的感谢,还有一部分,我让魏坤送到你们府上去,你两个弟弟年纪也大了,也该是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时候,做什么都要银子……”   他揽着妻子,开始一点点考虑如何花费这些意外之财,安置妻子在京中的亲人,以及二弟那边的事情。   两人平时做什么事都是有商有量,如今揽在一起,似又回到了以往的时候,刚刚有些古怪的气氛也渐渐冰雪消融。   等刘恒兴致勃勃的安排完一切,带着兴奋的表情出去找魏坤商量之后,肃王妃才慢慢转回房中,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她遥望着丈夫离开的方向,深深地叹了口气。   “居然还会对魏坤升起嫉妒之心,真是……”   ***   大约从小是在宫中锦衣玉食长大的,刘未也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刻过刘恒,所以刘恒对于“钱财”看的并不是很重。   如果不是肃州这地方实在是苦寒,以他堂堂一宗室亲王之尊,是断不会操持经商这种有辱身份的事情的。   所以将自己得来的大笔横财,大部分送去给弟弟救急,剩下的赏赐辛苦已久的魏坤,以及送给自己的内弟们,肃王一点心疼的意思都没有,反正通商来钱很快,又是稳定的生意,他倒不怕胡夏王会给他穿小鞋。   把他逼急了,他就真倒向他两个不安分的哥哥那里,相信那摩尔罕也不是这么愚笨的人。   当魏坤得知自己身负重任要回京一趟时,心中既有些酸楚痛苦,也有些如释重负。   面对肃王的委托,他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往常那般,重重地回应了一个字。   “好。”   他从小就比兄长显得呆板,又不爱说话,感情也比别人慢热些,所以当他渐渐发现自己对肃王妃越发在意时,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不过正因为魏坤的性格太过内敛隐忍了,所以他自信全府上下,没有人能看得出他这隐晦的感情。   而他,也不准备对肃王妃有任何的行动。   就像他之前曾对父亲说过的那样,既然是君臣之份,便要谨守君臣的相处之道,虽然肃王犹如痴儿,可肃王妃依旧是主母,不容亵渎。   这世上,或许再也找不到如她一般既豁达,又聪颖的女子了,不过那又怎么样呢,这世上好的人,好的东西那么多,并不是什么好的东西都需要占有的。   有些欣赏,只要站的远远的,就已然满足。   后来,肃王醒了,所有人都欣喜若狂,肃王府两位主人也不负众望,如胶似漆,恩爱异常,而他,为之高兴,远走大漠,也未尝不是一种全身而退。   直到今早天狗食日。   魏坤知道肃王会有芥蒂,即使不是察觉到他对肃王妃有一丝恋慕,也会为他选择保护王妃而不是主公而心生不悦,所以肃王希望他回京一趟的要求,也就那么顺理成章。   肃王见他回应的干脆,反倒心生内疚,嘘寒问暖了好一阵子,又表现出自己对他终身大事和长期未曾返家探望亲人的关心,才终于离开。   魏坤送走了肃王,看着周围侍卫们对他露出的或羡慕或嫉妒或向往的眼神,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难不成真要随便找个人成亲?   成亲,找到合适的那个人,又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魏长史。”   远远的,一个宦官对着他招了招手。   王妃身边的人?   魏坤一愣,缓缓走上前去。   “魏长史,王妃让奴婢问您,方不方便现在去蔚然亭那边,关于胡商的事情,她还有些话想要问您。”   这宦官是刘未指派的心腹,早已经被肃王妃收服,一心一意地伺候她,连肃王有时候都感慨,说她实在是好大的本事,能收服父亲的人。   像这样议事的时候,过去有很多,大多是在四周人来人往的地方,好避嫌,所以蔚然亭这种任何人抬头就能看到的地方就成了既不会被人偷听、又有人能看清动作以示避嫌的好地方。   魏坤听说是“蔚然亭”,心中百感交集,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拱了拱手,就算是知道了。   才天狗食日没多久,肃王这时候多半是去肃州刺史那里了,毕竟天狗食日攸关社稷,当地百姓也需要得到安抚。   魏坤几乎是立刻就抬脚动身,去了蔚然亭。   到了蔚然亭,肃王妃果然早已经提前到了,此时正坐在亭中饮酒。肃州地方有西域来的上好葡萄酒,王妃住的久了,也爱小酌几杯。   两人一见,到没有多做寒暄,肃王妃就开门见山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听得魏坤眉头大皱,担忧不已。   “王妃的想法,王爷可曾知道?”   他难掩忧色。   “既然王爷请我送走他,必定是不欲和马土尔合作。”   “你见我,可是眷恋权势之人?”肃王妃突然放下酒杯,面色一整。“我是会因为想要权势,就鼓励肃王行大逆不道之事的人吗?”   “不敢,王妃绝不是这样的人,可是我们私下里去接触马土尔……”   魏坤抿了抿唇。   “万一要是让王爷知道了,我受责罚也就算了,可为这个影响了王爷和王妃之间的感情,就是我劝谏不力的罪过了。”   “这件事请你务必要帮我,不但要帮我……”   肃王妃站起身,向着魏坤福了一福,掷地有声道。   “还请把消息带到京城去。”   ***   两日后,酒泉府外的荒郊之中。   马土尔领着几个汉子,驱赶着几辆马车,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左右四顾。   没一会儿,树林中传来马蹄阵阵之声,马土尔眼睛一亮,奔出几步,果看见魏坤亲自赶着一辆马车出现在道路的尽头。   见魏坤下马停车,马土尔大笑着说道:“我就知道,肃王必然不是甘于人后之人!”   可见着魏坤伸出手从马车上搀扶下的人,马土尔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表情也越发狐疑。   “这……为何是王妃殿下……”   “我家夫君贵为王爷,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看着,而且这种事情,他能少出面就少出面,我替他来,也是一样。”   一身斗篷包裹的肃王妃掀起风帽,让马土尔看了看自己的脸,又将风帽重新带了回去。   “夫君曾和你说过,我们夫妻本是一体。”   马土尔看看魏坤,又看看肃王妃,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来往代国已久,自然是知道肃王“痴病”的期间,都是这位“王妃娘娘”主持中馈,处理肃王府和藩地上下的事务,在外人眼里,很长一段时间只知肃王妃,而不知肃王。   这种局面从肃王妃通商有成,各方势力突然想要开始咬这块肥肉之后开始变化,先是肃王突然清醒,而后京中派来招抚使和太医表示信任和庆贺,许多不安分的人也渐渐收敛起那份心思,只能眼睁睁看着肃王府继续咬着这块肥肉。   但也因为肃王醒的时机太过巧合,渐渐也传出一些风声,说这位肃王殿下当年乃是装疯,因为当年他已经见弃于先帝,在夺嫡上也没有优势,很容易枉死在宫里,所以只能“病遁”肃州。   马土尔不知道他们伟大的摩尔罕王是不是因为听到这个风声,所以派他带着“天火”前来试探,但这时候只看到肃王妃,看不到肃王,还是让他举棋不定。   就在这个时候,魏坤朗声开口:“我奉我们王爷的命令护送王妃而来,你有什么东西,不妨拿给王妃看看,说句不客气的话,在我们府里,什么事情王爷同意了,王妃若不同意,王爷也不会去做的,我相信你也有所耳闻。”   也许是之前肃王对王妃表现出的重视和信任,又也许是魏坤对王妃的尊敬和肯定给了马土尔一些诱导,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请二位看我带来的东西。”   他抚胸行礼,而后对着马车旁看守着木桶的力士点了点头。   几个力士都是西域健壮的胡人,听不懂代国话,龇牙一笑后从马车上扛下一只桶,放在了马土尔之前。   又有几个力士,从另一个巨大的桶中拿出几个陶罐,小心翼翼地端在手上。   “接下来,我要请两位看的,是我们光明神对我国伟大的恩赐,‘天火’和‘雷火’。”   马土尔骄傲地仰起头。   “这两样东西,除了我们至高无上的摩尔罕王,无人可以制造,他是天纵的奇才,受明神护庇的勇士,有着太阳一般明亮智慧的帝王,我们尊敬他,崇拜他,希望他像……”   “好了,请你给我们看吧,王妃能出来的时间不多。”   魏坤最怕人啰嗦,一听到马土尔开始流利的拍马屁就脑门子疼,连忙打断。   马土尔有些不悦地看了魏坤一眼,似是责怪他没有耐心,但好在没有多说什么,只拍了拍掌。   “天火!”   一声令下之后,一个力士劈开大桶,从其中流出许多刺鼻的液体,又黑又稠,瞬间倾泻而下,洒满了一地。   另一个力士对着那黑油点起了火,瞬间火焰呼啦一下弥漫开来,张牙舞爪地剧烈燃烧,同时伴随着可怕的气味和蒸腾的烟气。   “这烟有毒。”   魏坤大叫一声,回身护住肃王妃。   肃王妃早在烟雾腾起的时候就已经用帕子蒙住了鼻子,眼睛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那些燃烧着的火油。   “二位放心,因为要给贵国的肃王观看,所以天火中并没有添加多少毒草,只是气味难闻罢了。当然,你们要是用这个攻城略地,将这些油泼洒出去,哪怕是护城河水也能燃烧起来,而且……”   他笑了笑,接下身上的水囊,将水倾洒在黑油上。   嘶啦啦!   从来只听过“火上浇油火更高”,没听过“火上泼水火会烈”的,然而如今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还是出现了两人的眼前,水囊里的水一到了火油上,立刻让黑油燃烧的越发剧烈,甚至窜起了半人高。   “两位请看,这是根本无法用水熄灭的‘天火’,遇火既燃。”   马土尔见魏坤露出震惊的表情,笑得更加得意。   肃王妃将披风裹得更紧,沉声问道:“那‘雷火’又是什么?”   马土尔又对几个力士颔了颔首,笑着说:“雷火嘛,顾名思义,如同打雷一般……说起来,这东西还是贵国一个西行的江湖人带来的……”   他击了击掌。   两个力士拿着陶罐,看了身边的人一眼,于是有人拿起火折火绒,点燃了陶罐下面的引线,没一会儿,一个力士就像是拿着什么烫手山芋一般将陶罐使劲丢了出去。   轰!   如同九天惊雷一般的暴烈声炸响在所有人的耳边。   “嘶咦咦咦咦咦!”   魏坤驾来的马车上,两匹良马被吓得人立而起,带着马车开始乱晃,不停蹦踏嘶鸣,恨不得拔腿狂奔。   魏坤刚刚被陶罐爆炸的威力吓到,又见马匹要逃出此地,赶忙上前几步去牵马的缰绳,以防它们被吓到逃窜而出,不见踪影。   这个时候,魏坤眼神从马土尔带来的马车和马匹上扫过,才发现他们的马耳中都塞了东西,显然早已经有了防备,是故意不提醒他们,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这便是‘雷火’了,战阵之中,可以惊马惊人,如果材料够多,可以将这雷火装入巨大的陶罐中,用攻城器械发射出去……”   马土尔舔了舔唇,似乎脑海里已经浮现出迷人的幻想。   “二位可以想象,这威力……”   “这东西,好做吗?”   肃王妃突然像是升起了极大的兴趣。   “你们愿意无条件提供给我们?”   “当然不会,这两样东西,只有伟大的摩尔罕王会制作,我们只能提供成品。如果你们同意和我们合作,可以将天火和雷火当做美酒和货物,送到贵国来。而贵国只需要支付我们相等的报酬,就可以获得这样伟大的奇迹。”   马土尔难掩激动。   “肃王妃意下如何?”   “我很感兴趣。”   肃王妃放下兜帽,露出明艳绝伦的一张脸来。   “你们要什么?”   “王妃快言快语!”   马土尔兴奋地搓着手。   “十斤硝石五颗雷火,十匹丝绸一桶天火!”   硝石?   莫非是更厉害些的雷火弹?   肃王妃想起当年上元节灯会的那场骚乱,眼中若有所思。   “好,我明日就让魏坤送去硝石和丝绸,买下你的雷火和天火。”   “王妃殿下,我们这次来,天火和雷火带的不多,只有这一桶和三颗雷火……”   马土尔继续搓着手。   “一样,给你十斤硝石,十匹丝绸,你拿给我。”   两人很快就做成了交易,约定每次先给丝绸和硝石,然后运来天火和雷火。   “把东西带去京城,给陛下看看。”   回去的路上,肃王妃对着驾马的魏坤说道。   “让陛下,小心硝石的去向。” ☆、第180章 亲人?朋友?   秦/王/府。   “听说黑甲卫要来?”   秦王刘祁如今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郎,由于经常来回奔波,个子也抽高了不少,不再是少年时矮小的样子,骑马在秦州府街头出现,也常常会引起女人们的频频回首。   然而比他更受欢迎的,却是秦/王/府被称为“珠玉长史”的田珞。   这位长史性子温和,风度翩翩,又善于经营,手段圆滑,在秦州地方很是受人喜欢,加上刘祁并不耐烦和各级官员以及商人之流打交道,秦/王/府内外的府务其实都是田珞在操持。   陈家现在节节败退,舒州和庆州已经被收复,秦王往外跑的时间更多,今日会回府里,也是因为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回。   田珞合上手中的账簿,一双丹凤眼向刘祁的方向一挑,不紧不慢地说道:“明日就到秦州外八十里,王爷回来难道不是为了去迎接他们的吗?”   “当然要迎接。”刘祁打了个哈欠,“这几个月累的晕头转向,李将军的人马都逼到徐州了,我刚好能歇一歇。”   “怕是歇不得。”   田珞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账簿合上。   “我们府里又没钱了。”   “怎么又没钱了?”刘祁哈欠连天的在身边宦官的伺候下擦了把脸,脱去在外穿的衣袍,换了常服。   “听说前几日你家中又来了人?”   “恩。”   田珞心情不怎么愉快地“嗯”了声。   “我让庄扬波把他们打发回去了。”   “虽说当初你家中把你送去当质子是不对,可你现在已经是我府上的长史,也是朝廷的命官,他们也不敢再怠慢你,何必连家都不回。”   刘祁不是很认真地劝说着,“不过田家这几年内斗不断,确实乱的很,你不回去,留在我身边,我很高兴。”   田珞脸上一热,掩饰地将账簿往刘祁面前一摔:“我说王爷,您能不能不要天天往外跑,偶尔也看看账簿?让我给您算账没问题,可这些账目不经过您手批复,我算的再怎么详尽也没用啊。”   刘祁干咳了几声,没敢再提方家的话题,接过账簿点头:“赵丹还没回来?不是说回阳平看看就回来吗?没他在身边,怪不习惯的。”   “算日子,也快回来了。”田珞掐指算了下,走了已经月余,来回已经够了,“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吧。”   刘祁和田珞商议了一些府内的内务,尤其是明日和秦州官员迎接黑甲卫的事情,才算是彻底放松,一下子仰倒在榻上。   “这阵子把我是累死了,三弟给我府里的那点钱粮,根本就不够做什么的。现在黑甲卫要从秦州过,秦州各地官员还要接待好大军,听闻黑甲卫统领萧将军不是好说话的,还是三弟的心腹,少不得又得破财送些粮食出去劳军。”   他抹了把脸。   “只盼着黑甲军早点和李将军汇合,将徐州人马给打退回去,陈家也就不成气候了。”   田珞听到刘祁并不以“陛下”而是“三弟”称呼那位天子,心中觉得有些不妥,略微皱了皱眉头。   刘祁没察觉到田珞表情的不对,闭着眼睛含糊不清道:“最近又有人给本王做媒了,送侍婢的,送美人儿的,还有自荐枕席的,也不知是哪方势力,现在都什么时候,本王连觉都睡不安稳,哪里有时间折腾什么美人……”   田珞翻了个白眼。   刘祁实在是困极,眼睛都已经闭了起来。   “素华姑姑领着大司命的人去刺杀陈家几员大将,全靠铅华贴身保护我,怕是让那些人误会了什么,觉得我走到哪儿都带着美妾,一定是好色之徒。哎,我在想,是不是该把少司命送回京中了,从下半年起,也没什么人刺杀我了,留在我这里,不如还给三弟。”   刘祁絮絮叨叨,大部分倒不是说给田珞听,只是自言自语罢了,没有一会儿,头一偏,就睡了过去。   田珞站在榻边,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叹了一声,弯腰想去将榻上的毯子给他盖上,却猛然间觉得背后一凉,像是被毒蛇之流盯住,那手怎么也伸不出去。   等她回过头,果不其然,一身黑衣的铅华坐在屋梁之上,冷冷地看着她的手,那股子杀气就来自于此。   “你们这些少司命,实在是太过多疑。”田珞疲惫地放下手中的毯子。“我只不过给王爷盖个毯子,又不是要行刺,何必如此吓唬我这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先帝有命,让我们保护秦王殿下。”   铅华淡淡丢下一句,抱臂倚靠在房柱上。   “田长史无事,还是……”   “王爷!王爷!二哥!王爷!赵丹回来啦!”   铅华不太客气的话还没说完,门突然被人在外面“嘭”一声推开,一道身影像是乳燕投林一般撞了进来。   “王,王……咦?田长史也在?”   庄扬波瞪着圆圆的杏仁眼,看了眼榻上已经睡着了的刘凌,顿时露出不安的表情:“呃,呃……我是不是……可是……”   “可是个什么……”   刘祁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我这才睡下,就被你大呼小叫吓醒了!”   庄扬波见刘祁醒了,反倒没有不安了,挠了挠头踱了下脚:“哎哟,我不是故意大呼小叫的,您去看看赵丹吧,他回来是回来了,可还带着好几个人,说是要把赵丹带走呢!”   “怎么回事?”   刘祁一怔,“把赵丹带走?带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啊,说是赵丹的家人找来了!”   庄扬波眼眶通红。   “您说,他怎么回阳平一趟,突然就找到家人了呢?我不是说不想让他找到家人,可他家里人怎么一开口就说要把他带走啊!”   “走吧,去看看,知道先到府上拜见我而不是不告而别,至少说明还把我看在眼里。”   刘祁认命地坐起身,高声唤来身边的随从,重新洗漱更衣。   “早知道刚刚就不换衣裳了,还省的折腾,哎……”   刘祁在秦/王/府下人的伺候下,很快就变成了外面那个精干冷傲的贤王模样,领着庄扬波、田珞两人,就去前厅会客。   前厅里,两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站在厅内,欣赏着墙上的字画,听闻有人通报秦王到了,连忙整理了下衣冠,安静的到门口去迎接。   刘祁原以为将赵丹寄养在山野间小庙里的人家,不是什么贫苦人家,至少也不会太过富贵,可一见伴在赵丹身边的两个老者,虽一身棉布衣衫,可表情不卑不亢,气度大方得体,显然不是什么贩夫走卒之流,也忍不住一怔。   “老夫赵兴,是赵丹的叔祖父,听闻赵丹一直受秦王殿下照顾,特来府上道谢。”   他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章。   “只是我府上家道中落,也没什么谢礼好送,这一枚闲章,是老夫的弟弟当年把玩之物,还请秦王笑纳。”   下人接过印章,送与刘祁,刘祁也没太当回事,接过随手一看,却大吃了一惊,连持着章的手都拿不稳了。   “心血为炉熔古今?这是赵,赵老太史令的引荐,难不成您是赵老大人的家人?”刘祁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向赵兴,“阁下难道是当年的鸿胪寺卿赵兴赵老大人?不是说您……”   “惭愧,惭愧,正是老夫。当年老夫为了保全一家老小,放了一把火,烧了自家的屋子,只是老夫兄长自绝于金殿之上,二房中人都乱了分寸,等老夫得到消息赶到时,只来得及抱走六郎。”   他指了指赵丹。   “他正是老夫送入阳平乡中保全的遗孤六郎。”   赵丹似是不知道赵家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懵懵懂懂地看着刘祁满脸惊叹、田珞瞠目结舌,心中隐隐约约明白,这两个在般若寺里住了许久等候自己的老人,恐怕真是如他们所说,来自于一个了不得的家族。   阳平赵姓乃是大姓,有赵姓三千多户,赵丹对自己是阳平赵家的人一直深信不疑,却不知道自己是来自于哪一户,所以渐渐对认亲的事情已经绝了心思,直到这次回般若寺……   他见刘祁还在兀自出神,咬了咬牙,突然跪了下来。   “赵丹这么长日子以来,受到王爷照顾,又是教我读书写字,又是提拔我出人头地,只是赵丹心中念念不忘的,一直是找到家人,赵丹希望王爷能准我告假一阵子,随我叔祖父去临仙一趟,祭奠我家中的先祖和亲人。”   赵兴一怔,看了看赵丹,也满怀期待地看向刘祁,见刘祁捧着印鉴傻傻站在那里,以为他是不愿,便叹了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原来当年赵家确实被太后下令族灭了,连家中藏着修史的“造化阁”都被烧的干干净净,赵兴那时候刚刚操办完兄弟的丧事不久,见家中实在是保不住了,就命令家中的忠仆老人带着孩子们分散逃出京外,送回阳平老家,交予族中藏匿,自己则躲在京中,观察京中的局势。   赵家七八个孩子,成功逃出去的只有三人,其余两个都是女孩,但那时候太后不知道在赵家找什么,不但烧光了赵家的家业,还派人去阳平县中搜查了好几回,赵家族老怕牵连到赵家,只好把两个女孩和还在襁褓之中的赵丹都送了出去,给别人家抚养,因怕有眼线盯着,就连探望都不敢。   几年过去,两个女孩都好生生长大了,只有寺中出了变故,老主持死了,赵丹也不知所踪,寺里的人都说赵丹已经夭折,赵兴等族中老幼虽然痛苦万分,但遭此大祸,孩子能不能活下来都是看天意,也只能扼腕叹息。   然而去年阳平县的般若寺发生了一件大事,般若寺上下被人杀了个干净,当地县令查案的时候,从老主持的禅房里搜查出一本册子,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赵家托孤之事,这阳平县令的妻子也是赵氏族人,仔细一查,又探问了几个曾在寺中做杂事的妇人,才知道那赵六郎不是死了,而是以前的老主持一死,寺里香火不盛养不了那么多人,将还是孩子的六郎赶走了。   那孩子被赶走之后,还经常回寺里探望,希望家人能找回来,留下讯息,也不敢走远,只在阳平附近乞讨为生,赵老大人得知这件事之后,双泪纵横,恨不得将那继任的主持从土里刨出来,再砍杀一阵才好。   赵家托孤之时,每家都托付了不少的财帛,老主持不曾苛待过六郎,那金银肯定是留给了继任的主持,可这主持吞没了财物却不肯养大别人家的孩子,必定是心术不正,又或者怕给寺里惹什么麻烦,并非什么好人。   赵兴得到族中的消息之后,连忙赶回了乡里,恰巧又遇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还赦免了平帝时期参与宫变的几姓大族,允许他们的后人祭祀先人,赵兴顿时觉得是天意,是京中的兄长和家人等着他有生之年能够带着子孙回去祭祀,所以从此借住在般若寺中。   这一住就是一年,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等来了又回寺里打探消息的赵丹,有了后来之事。   赵家乃是以笔著史的大家,家中子弟即使不是博学鸿儒,也至少是满腹经纶之士,赵兴年事已高,教导子孙已经力不从心,可听闻赵丹开蒙不过一年,以前是连书都没有读过的,更别说学史,心中也有些惋惜,决意回到京中去,为他择取一名师,细细教导,也算是没有辜负了兄长的后人。   然而赵丹虽然目不识丁,但现在也已经是秦/王/府上小有名气的门客,专门负责采买之事,他如今算是秦王的心腹,要不告而别,于情于理于道义都说不过去,所以赵丹才一意要取得秦王的同意,才愿意离开。   听到赵丹寻亲还有这样的内情,甚至费了这么一番波折,所有人都是感慨万千,刘祁握着那方印鉴,只觉得有千钧重,手中滚烫一片。   屋中一片静谧,良久之后,刘祁动了。   他上前一步,搀扶起地上的赵丹,又将手中的印鉴塞入他的手中。   “君子不夺人之所好,也不会将人囚禁于屋檐之下,即使你离开,也依然是我刘祁的救命恩人和莫逆之交,秦/王/府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赵丹被刘祁用力拉起,又听闻刘祁如此说话,鼻子顿时一酸。   “王,王爷……”   “你救我于危难之中,又一路扶持我走过来,说起来,倒是我欠你许多,赵老大人的人品天下皆知,我也素来佩服。”   刘祁很是舍不得这个好友。   “你等我修书一封,你带回京中,递于宗正寺内,自会有人面呈陛下……”   “为你寻觅良师。”   ***   赵丹历尽千辛,终于找到了家人,其中甚至还颇有传奇之处,自然是让人感慨不已,当天夜里,赵丹和庄扬波念念不舍,抵足而眠,约定好了来年在京中相见,他也正好顺便回乡省亲,才算是解了一番离愁。   第二天天不亮,秦王刘祁就穿戴整齐,领着府中臣属和秦州官员一起迎出城外,接应远道而来平乱的黑甲卫,留下了田珞招待府中的赵家人。   谁知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差错,一干官员从清早等到日上三竿,才听到阵阵马蹄之声,等到了迟来的黑甲卫。   刘祁按下心中的不悦,领着秦州官员将领上前迎接,只见得为首一匹高头大马缓缓而至,身后十八匹骏马相随,见秦王到来,这些人倒没有拿大,纷纷滚鞍下马,为首的黑甲将领和其身后的亲兵们纷纷取下头盔。   其中面目最为清逸的那一位,正是萧逸。   “秦王殿下见谅,行到一半,不知为何马匹纷纷受惊……”   萧逸话说到一半,只觉得天色突然阴沉了下来,忍不住抬头一看。   嗬!   萧逸瞳孔一缩,不敢置信地惊呼出声:“天狗!”   刹那间,天昏地暗,斗转星移,马匹一个个为突然暗下来的天色嘶鸣不已,更有官员惊声大呼,秦/王/府的侍卫纷纷将刘祁围在其中,以防有人趁机行刺。   黑暗中,刘祁只感觉有一只手抓住了的自己的胳膊,紧紧攥着他的衣衫,身子忍不住在颤抖。   “扬波?”   刘祁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天狗食日一般很短,马上就过去了,勿怕。”   他心中其实也十分惊惧,只是不愿暴露出心中的恐惧,所以兀自强撑着,见庄扬波吓成这样,原本有几分害怕,也不敢露出一分了。   没一会儿,刘祁感觉到庄扬波的身子晃了晃,像是在摇头,随着他的动作,刘祁感到庄扬波似是踮起了脚尖,在他耳边小声地开口:   “殿下,我不是怕天狗食日。”   刘祁意外地一挑眉,好笑道:“是是是,你不怕,你什么都不怕,是我想太多了……”   “殿下,我怕的是黑甲卫……”   庄扬波的声音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怎么办,我好像在黑甲卫里看见之前追杀我们的那些人了……” ☆、第181章 杀人?偿命?   庄扬波胆小,所以他对于任何会伤害到他,曾伤害过他的人或事都会印象深刻,下意识里就会远远避开,他胆小,但也正因为胆小,庄家人从不担心他会主动惹出什么祸事来。   当同龄的孩子上书掏鸟蛋,被家里人打断腿会自己掉下来摔断腿时,他还乖乖跟在母亲身边看她绣花;当同龄的男孩子恨不得下水捞鱼上天摘月亮时,家中大人们还快慰不已,直道这孩子让人省心。   然而等他年岁渐大,这种省心就变成了“没有血性”,反倒成为他不如别人孩子的地方。   但性格是天生的,庄扬波这种自发避开危险的性格,在让许多人头疼的同时,也让他减少了许多危险,没有遇到过什么大灾大难就平安长大。   如今也是如此,庄扬波在当初遇险时被几个黑衣骑兵吓到,所以牢牢把那几双吓人的眼睛记在了心里,如今他跟着刘祁一起迎接黑甲卫,眼神和那萧将军后面的亲兵刚一接触,顿时浑身战栗。   人的五官和身形都有办法改变,唯独那双眼睛,那种可怕的眼神,是不可能改变的,庄扬波心思单纯,没有想太多,第一反应就是紧紧抓住刘祁,可刘祁却不是心思单纯的庄扬波,在听到他话的那一刻,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许多东西。   所以,当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天狗终于离开时,刘祁的表情也已经从一开始的好奇,变的神情莫辨,再看向萧逸时,脸上的笑意也就不再那么真实。   虽然外界都说萧家是三弟赦免罪臣之后诚心归附的人马,得知这些人可能是曾经在庆州追杀过他的人,刘祁已经无法掉以轻心。   皇祖父毕竟对萧家有灭门之举,谁知道这些“黑甲卫”明面上归顺代国,实际上是不是就等着在代国最危急的时候背后一刀?三弟宅心仁厚,愿意毫无偏见的接纳他们,可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   刘祁被曾外祖父反了的事情刺激已久,对于这些手握大权之人都有着深深的忌惮,他并不知道三弟刘凌和萧家人私下里有什么往来,也只知道宫里有一位已经疯了许久的萧家太妃,想来一个已经疯了的人也不会密谋什么。   只怕是人的名树的影,三弟求才若渴,被这些艰险之人蒙蔽了双眼。   想到这里,萧逸那一身器宇不凡的气势,也成了“伪君子”的象征,刘祁连敷衍他一下的心思都没有。   萧逸是何等的人物?刘祁在天狗食日后突然对他态度有变,他自然能感觉的出来,只是他只是过路的兵马,按照礼制路过秦州时获取补给,本身既不愿意也不能和地方藩王、地方官员势力结交,这么一位藩王不愿意对他表现的热络,倒少了些麻烦,两方都心照不宣,这面子上过的去就可以了。   唯有庄扬波害怕不已,一直紧紧贴着刘祁,不时回头看看黑甲卫,露出惧怕的表情。   不过由于他年纪尚小,黑甲卫们无论是气势还是身形都十分威武,他这样的表现倒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更想不到是何原因。   黑甲卫来秦州,只是借道去徐州做援军,然而天狗食日,军心不稳,萧逸思考了一会儿,决定接受秦州官员的建议,让黑甲卫先在秦州府外驻扎,接受补给、休息两天,而后再行出发。   实际上,不过是秦州官员希望以黑甲卫的出现稳定民心罢了。   这件事于情于理都是应当,刘祁也说不上什么反对的话,也只能附和了当地官员的意思,快马加鞭派人先回王府通报,让府中“田长史”去准备宴席。   如今是国孝,萧逸又领兵在外,酒是免了,这么多人的饭菜要备下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好的,田珞又不是田螺姑娘,要做什么多人的饭菜,恐怕也要在秦州府的酒楼里四处张罗。   萧逸对于这种官场上的应酬,一年来早已经很司空见惯,安置好麾下的黑甲卫安营扎寨,便只带着几个亲卫,跟着刘祁和秦州官员入城。   一路上,人人都纷纷谈论着刚刚天狗食日之事,并对京中和反军的局势做出各种猜测,自古天道和人道息息相关,也不怪这些百姓想的太多,只是一些细碎语言传来,就足以让许多人紧皱眉头。   等到了秦/王/府,田珞早在门口相迎,萧逸在刘祁的指引下正准备入府,一见长身玉立迎在门口的田珞,不由得怔了怔,多看了田珞几眼。   萧逸就皮相而言,绝对是第一流的人物,否则年轻时也不会引起那么多爱恨情仇,如今年纪大了,俊朗之气不减反增,更多添了一股成熟男人的魅力,田珞毕竟是女人,被萧逸仔细打量,忍不住红霞渐渐爬了满脸,目光立刻从萧逸脸上移开。   在外人看来,这无非就是一个面浅的年轻人被一位稳重的宿将看的有些腼腆罢了,可不知为何刘祁心中一阵膈应,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萧逸和田珞之间,笑着说道:“怎么?萧将军觉得本文府中的长史面善?”   萧逸又看了看刘祁,目光中升起一抹了然,对着刘祁的笑意也越发有了些深意:“不不不,并不是面善,只是秦王身边这位长史‘玉树临风’,‘仪表不凡’,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刘祁皮笑肉不笑:“哦?这倒让本王有些吃味了,本王还一直以为自己才是秦州第一美男子呢。”   田珞听到这不要脸的话,撇过头去暗暗翻了个白眼,旁边官员们见气氛不对,干笑的干笑,说两人风趣的风趣,总算是把这小小的风波揭了过去。   等萧逸顺利地踏入秦/王/府,这一群随从官员欣喜的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然而这些人还没有松口气,突然又横生波折,还未走进宴饮厅,众人就听到一把苍老的声音带着极为欣喜的语气响了起来。   “来者可是萧家二郎?”   萧逸身子一震,朝着响声的方向扭过头去。   只见一位老者领着一个少年,站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之下,显然是得到消息后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只为了和这群前来赴宴的人马“偶遇”而已。   没人知道这老者是谁,但见刘祁并没有什么懊恼或生气的表情,也就不好呵斥他的失礼,倒有些好奇地来回打量。   “天狗食日,国家到了危难之时,老夫就知道一定会有名臣良将相继出世,扶危救困,却没想到是你领了黑甲卫。”   赵兴满脸欣喜地走了出来,想要与他相认。   昔年赵家、薛家、萧家等世代功勋之家,原本就是世交,赵清仪当年也曾在家中见过这位二郎,所以才在宫中对他颇有照顾,如今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这些未亡人见了故交,自然是难掩心中的激动。   萧逸也是一般,然而他如今领着的却不是那位“萧二将军”的身份,所以也只能强按下心中的激动,淡淡地向赵兴拱了拱手:“这位老伯大概是认错人了,家父是萧无忌,在下只是恰巧和二郎长得相像而已。”   “怎,怎么会有人如此相像……”   赵兴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明明……”   他怔了怔,似是想到了什么,只能叹了口气,对着萧逸拱了拱手:“是老夫认错了,老夫年纪大了头脑也糊涂了,那故人早已逝去许多年,又怎会还活在世上……”   萧逸见赵兴面露失望,心中有些不忍,笑着道:“在下看老伯身子还硬朗,脑子糊涂怕是未必,只是心中记挂故人,所以看谁都像罢了。望老伯好好养好身子,虽故人已逝,但儿孙满堂,旧友往来,岂不快哉?”   赵兴一听此言,忍不住看向身边满脸迷糊的赵丹,也跟着哈哈大笑:“将军的话甚是有道理,老夫记下啦。”   “秦王殿下,这位是……”   一位官员心中狐疑,好奇地看了赵兴一眼。   “这是本王的一位长辈。”刘祁替他圆场,“大约是有什么事来找本王吧。”   赵兴其实是听到萧家来人了的消息,专门带着赵丹在这里“等故人”的,这么做其实很是失礼,毕竟他们也是“客人”,心中早就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可他没想到刘祁这么宽厚,不但没有露出不悦,还替他掩饰,表情更是感激。   “老朽承蒙王爷款待,只是离家已经太久了,归心似箭,所以特来向王爷告辞。”   赵兴拍了拍身边的赵丹。   “等老朽这孙儿成了材,老朽再将他送回王爷身边鞍前马后。”   秦州官员大部分人都认识这位猴儿一样精明的赵采买,一听这“长辈”原来是这么来的,一个个也就对赵兴不太在意了,由着他向刘祁告辞,领着赵丹向着府外而去。   只有萧逸在临入饮宴厅时回头看了一眼几人的背影,眼眶通红,似是有满腔心事,如今却唯有一声叹息。   这一顿虽无推杯换盏,倒也谈得上是宾主尽欢,宴饮到最热烈之时,刘祁举起茶杯,似是无意一般向着萧逸开口询问。   “听闻萧将军在未入京投效朝廷之前,是在陇西地方经营?”   萧逸没想到刘祁会问起这个,忍不住愣了下。   “是,说来惭愧,家父从小浪荡,当年遁入江湖,黑甲卫也都隐匿于江湖之中,做些经商护卫之类的事情。”   “原来一直在江湖之中。”   刘祁挑了挑眉,放下杯子,笑了一声。   “本王听说江湖上的人,不惧官府,无法无纪,视杀人为家常便饭,不知道萧将军久在江湖,可曾见过这样的江湖人士?”   这话极为刺耳,一时间,宴饮中的官员顿时懵逼,露出或不安或茫然地表情向着刘祁看去,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对这位朝中当红的将军如此针尖对麦芒。   “萧将军,江湖上的人滥杀无辜,是否同样要以命偿命?” ☆、第182章 误会?心结?   关于江湖人士的讨论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田珞看情况不对,安排舞剑的伎乐班子进来助兴了。   若论皇帝驾崩最悲伤的是谁,必定是各地青楼楚馆里的女子和各地的伎乐班子。国孝期间,民间的婚嫁和宴饮欢乐都被禁止,许多达官贵人养着的乐人和舞者都纷纷被解散或是充做普通奴役,民间的伎人更是如此。   当初刘祁在假秦王那里做质时,假秦王能够那么容易的就买下铅华和其他几个花魁,就是因为那时候除了这些逆贼,也没有人敢光明正大的出入青楼。   等国孝过去,原本还像是花一样娇嫩的花国魁首就要变成老姑娘了,能趁着还算当红的时候转手,便宜卖了也不亏。   在刘祁这里也不例外,更别说驾崩的还是他的亲生父亲,他自然没有什么心思收什么美女舞姬,铅华要不是少司命出身,他身边都不会留女人。事实上,若不是皇帝对刘祁表现出信任之情,就凭他出入带着个女人这件事,官员们就可以一本把他参的从此无法翻身。   黑甲卫入城,田珞担心冷场,没有去请什么歌姬舞姬,而是请了在关中地方非常有名的一个武生班子,因为国孝,他们都已经纷纷改成舞剑或是说书之类的营生,不过因为功底很好,即使不是打打闹闹的戏码,也还受欢迎。   言官对于这些倒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田珞才敢请了一支舞剑的班子来。   黑甲卫的人原本看到一群身材魁梧的汉子提着剑拿着盾上来了,注意力也从刘祁咄咄逼人的口气中转移了出来,开始期待着接下来的表演,结果这些击剑手架势好看,可剑盾一交,所有人都纷纷扭过头去自顾自干什么去了。   大部分持剑者都脚步虚浮,握剑用力,持盾的姿势也很僵硬,一看就不是练家子,大概是舞者转行。   自然也就没什么期待。   然而精心编排的“破阵乐”还是很受男士们,尤其是文官的欢迎,叫好声不绝。尤其那为首领舞的剑士,身形并不是很魁梧,可动作流畅有节奏感,剑光吞吐,颇有气势。   刘祁却是例外,他并不擅武,兄弟三人之中,他的射术不错,骑术尚可,近身肉搏的本事也就仅限于自保,对于这种本事也就仅限于看个热闹,反倒由于心中对萧逸有所症结,对   剑盾交击之声已经到了最急促的时候,只见领舞者伸手抛盾,猛掷于天,所有观者都屏住呼吸,仰首看着那面盾牌滴溜溜地飞上天空,想象着它该以何种方式,何种精彩的样子坠落下来……   “咦?”   萧逸端着杯子的手突然一滞,右手迅速地抽出佩剑,一下子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抛盾上天的剑士将右手的剑正握变反握,朝着刘祁的方向就飞掷了过去,又疾又猛,快似流星,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除了萧逸。   仓嗡嗡……   拔剑的龙吟之声绕梁不绝,刘祁没注意到刺客掷来的佩剑,他光顾着看萧逸去了,所以在他的眼里,看到的不是刺客飞剑,而是面如冠玉的中年将军突然一下子杀气冲天,拔出佩剑就气势汹汹地向他方向上前一步。   剑是好剑,萧家家传的“龙吟”,萧无名闯荡江湖时萧元帅担心弟弟在外吃亏借给他用的,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宝剑出鞘,剑气冲霄,刘祁被剑气和杀气同时摄住,顿时胆丧心急,心中只想着一句话。   他终于动手了!   他终于还是动手了!   “小心!”   装作侍女蒙着面巾在身后坐着的铅华脸色大变,伸手拿起身边的茶盘就挡在刘祁面前,同时间,萧逸的剑鞘也已经飞出手,人却疾风赶月一般奔入了舞剑者的人群之中,抬剑向着已经伸手接了盾的刺客手臂削去。   铅华的茶盘没有挡住任何东西,因为“龙吟”的剑鞘后发先至,撞歪了那柄飞剑,将它撞得钉在了柱子上,入木三分,显然剑鞘和飞剑的力度都极大,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   黑甲卫的将领突然拔剑去了宴厅中央砍杀舞者,而舞者又突然变成了飞剑伤人的刺客,这其中的变化让人目不暇接,刹那间,只看到剑盾飞舞,你来我去,两人“铛铛铛铛”已经过了好几招。   “看你的路数,应当也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奈何为贼!”   萧逸惊讶于此人将一身功夫藏得如此完美,再看他年纪轻轻,相貌英俊,身材健硕,称得上一表人才,居然做出刺客这种阴私之事,顿时心中起了爱才惋惜之情,杀气也收敛了几分。   “我呸!”   刺客和萧逸交上手就被剑上传来的雄浑内力惊到,知道自己今日再无可逃之机,也不求饶了,一口唾沫就飞了出去。   萧逸偏头避过唾沫,斜剑一挑,刺中他的手腕,那人“啊”的一声,手中圆盾落地,只剩一双肉掌对敌,很快就满身血迹。   这时候刘祁听到厅中人人惊慌失措大呼小叫,哪里还坐得住,仗着铅华在身边应该无碍,将那茶盘一把推开,伸出头去就叫了起来:   “抓刺客!抓刺客!把萧贼给我抓起来!”   “萧贼?”   萧逸哭笑不得。   他手中剑花连抖,早有黑甲卫上前接应,连踢带踹,顿时将一个好好的宴饮之厅弄的犹如沙场,这些舞剑的伎人未必都会武,哪里是这些手毒的黑甲卫敌手,霎时间,到处一片鬼哭狼嚎之声。   刘祁对萧逸误会颇深,一心一意以为刚刚萧逸是想要行刺,可见着他带着黑甲卫的人马将舞剑的伎人砍了个人仰马翻,又有当先领舞的那青年被萧逸用剑抵着咽喉跪倒在地,心中也疑惑起来。   这看起来,不太像是要行刺他啊?!   “殿下,萧将军救了你一命,若不是他反应迅速,以我的功夫,不见得能拦得住这飞剑。”   铅华心有余悸地看着只剩剑柄部分留在柱外的飞剑。   “这人是专门学飞剑伤人的大家。”   “什么飞剑伤人?”   刘祁目力有限,特地转过去看了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在飞剑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柄剑鞘,浑黑颜色,朴实无华,可莫名就让人觉得心血沸腾,刘祁不由自主地从地上捡起剑鞘,双手捧在手里,这时候刷白了脸的田珞已经走了上前,仔仔细细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她是女子,有这么多身材健硕赤着上身的男子上来舞剑,自然有些不好意思,并没有专心看剑舞,也幸亏这样,她将所有的始末都看了进去。   听到萧逸刚才做了什么,刘祁意外地抬眼向他看去。   这位看起来就像是一员儒将的将军性格却似乎并不斯文,几近粗鲁的将手深塞入了那个刺客的嘴里,完全不顾他会不会咬破他的拳头,一只手抓住他的下巴,直接将这人的下巴卸了下来。   “别让他咬舌自尽或服毒。”   萧逸卸完他的下巴,将两排牙印的手掌抽了出来,皱着眉头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抹去手上的唾液和血痕,那表情倒不像是吃痛,更多的是恶心。   男性魅力这种东西有时候不仅仅是吸引女人,对于正在建立起自己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少年来说也同样适用,所以萧逸动若雷霆手段俐落的气势也同样震撼到了刘祁,双手捧着剑鞘站在萧逸面前愣愣地出神。   萧逸一抬头,看见刘祁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突然就想到了从小照顾的刘祁,不知为何心中一暖,对着刘祁温柔一笑。   “有劳秦王殿下了。”   他抬手从刘祁手中取过自己的剑鞘,还剑入鞘,耐心地说道:“这种有名的伎班不可能随便从外面弄什么人进来,他们一定是早就潜藏了很久的厉害刺客,靠伎班隐藏身份,还请秦王殿下立刻派人去搜捕伎班的师父和其他管事的,必能抓出一大串来。”   说罢,低头看了一眼脚边满面怒色的刺客。   “这个刺客,在下就交给秦王殿下了,小心他自尽。”   刘祁脑子里一团浆糊,心中不断地在回想。   他怎么会救我呢?   他怎么会救我呢?   他们之前还明明想杀我!   为什么?!   刘祁发呆,萧逸以为他吓得有些懵,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也越发低沉。   “秦王殿下,其实在下一直想问了……”   他笑的有些无奈。   “您,是不是对在下有什么误会?”   ***   宣政殿外。   “你们最近有没有觉得陛下怪怪的?”   “你们也觉得?”   “我发现陛下的眼神总是乱飘……”   几位朝中官员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向殿内的表情也多了几分担忧。   也不怪他们多想,老刘家有个传统,就是无论在登基前表现的多么优秀,一登基后,总有些或多或少的怪癖,比如高祖寻仙,景帝恋足,恵帝爱钱,平帝断袖,成帝专宠,谁知道到了这位陛下这里,会是什么样子?   一时间,唉声叹气不断,有几个心思细腻观察入微的官员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你们最近有没有发现,薛舍人也老是若有所思,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咦?有吗?”   “薛舍人从先帝时期就是天子近臣,现在又和陛下有半师之谊,有什么不愉快的?以他的才干和受到的信任,将来前途必定不可限量啊。”   刹那间,众人浮想联翩,也不只是谁提了一句:“薛舍人算算已经年纪不小了吧,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娶妻生子?”   “而且似乎也没对女人表现过十分感兴趣的样子,上次我邀他去,啊,那个……”   这个官员大概是觉得自己说漏了嘴,就没有继续,但其他官员早已经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容。   “嘘,不要再多言,薛舍人来了。”   几个官员连忙提醒同僚,指了指北边。   老远的,抱着一堆奏折的薛棣匆匆从他们身边走过,擦身而过之时,还不忘对着几位大人们颔首微笑,脚步轻快地穿了过去。   “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一位老臣忍不住望着薛棣的背影叹气。   “这样相貌双全,才德并重的年轻人,居然没有人为他做媒吗?”   “薛舍人父母族人尽灭,听说是薛老大人原本的弟子们一起抚养长大的,毕竟不是正经长辈,大概是找不到张罗之人。哎,说起来也是……”   几个家中有适龄女儿的人家窃窃私语。   “真可惜,先是不知道先帝会如何对待他,后来又遇上国孝,否则这样的大好儿郎……”   人群中,几个经历过几朝的朝臣却面露忧色。   这,这……   另一边,抱着一大堆奏折的薛棣心中也是苦恼无比。   前几天,他去给陛下送折子,陛下不知为何,对他十分温柔的笑了一下,而且眼神还颇为依恋的样子。   他虽年纪一大把还没娶妻,可并非因为对女人没兴趣,而是之前一直存着随时会株连到族人的念头,所以不敢娶妻,以免害了人家姑娘,后来入宫,先帝器重,每日事忙,也顾及不到这些事。   本来吧,他也准备国孝过了就想法子找一可靠的朝中老臣替他说和一桩婚事,甚至还拿出这么多年为官的积蓄和两任陛下的赏赐买了一座院子,成家立业是够了,结果……   一场地动,院子塌了,他现在虽不穷也不富裕,眼看着连修葺重整房子的银钱都拿不出来,要想有个体面的样子娶妻,还不知道到哪一年。   偏偏又让他发现陛下似乎苗头有些不对……   薛棣见着近在眼前的书房,深深地叹了口气。   人人都道他年少得志,丰姿出众,谁又明白这人长得英俊,是当不了饭吃的,他,他,他……   他苦啊!   薛棣按下心中的不安,在宦官的指引下伸手推开了殿门,只见殿上坐着的皇帝见到他来,原本还没有什么表情,可没过一会儿,他突然侧了侧头,看了自己一眼,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笑容出来,直看的薛棣背后一寒。   “这么英俊的帅哥,怎么就喜欢男人呢?”   姚霁想起野史的传说,绕着薛棣晃了几圈,又看了眼刘凌。   “他当真他到现在都没有婚配?”   刘凌揉了揉鼻子,微微点了点头。   “啊,那大概真不是野史了……”   姚霁失望的叹息声在殿中飘荡。   ‘陛下不但对我笑,还摸着鼻子点头!’   薛棣冷汗直冒。   他,他得想办法求见姑母!   姑母,侄儿的终生大事,您到底是管不管啊!   再不管要出事啦! ☆、第183章 虚拟?真实?   几个月后。   灾难总会过去,人还是要向前看,所以无论是地动还是天狗食日,都会慢慢被人淡忘在心底,努力的振作起来,迎接新的一年。   在忠臣良相和皇帝的齐心协力下,京城没有造成更大的动乱。国子监的学子们有许多都已提早回乡过年,遇难的只是一群极为倒霉腿脚又慢的。   陆凡为了皇帝的名声,让百姓住进了国子监,又找了几个能说会道的弟子每日说说这个说说那个,让许多难民都对刘凌留下了“圣明”的印象。   反过来说,这些士子几个月来和百姓频繁接触,听闻了不少百姓疾苦,还未入仕,就已经有了一些心得,对日后来说,也未必不是一种历练。   内城那么多雇佣百姓修缮房屋的官员也是一般。朝官不同于外官,平日里只上朝参政,久不接触民间,不如地方官员一般直接接触到百姓,也许对他们来说,“百姓”也快要成为他们在朝堂上向对手博弈时的一个托词而已。   可真当这么多衣衫褴褛、衣食无着的难民出现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时,只要不是心思狠毒、麻木不仁之人,总会为之动容。   看着这些将自己当做最后依靠的“百姓”们,有些官员想起了自己还是地方官时,和百姓相处的点点滴滴,那一颗铁一样的心也渐渐也冰雪消融,用那些小吏的话来说,是“更有人情味儿”了。   冬季地震,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房屋倒塌,饥寒交迫,百姓难以过冬。好则好在冬季并非农忙时候,又不容易引发时疫,朝中赈灾得力,也没有引发大规模的恐慌。   刘凌偶尔也会易容改装出去走走,看看京中情况如何,结果倒很是让他松了口气,没有太糟糕。   上个月,太玄真人带着祭品、领着相关的官员离京祭祀山川河流之神,留下张守静在宫中任供奉,张守静性子沉稳,很快就赢得了宫中不少宫人的尊敬,都喊他为“小天师”。   行走在皇宫里的张守静对这座宫殿并不陌生,毕竟太玄真人深受先帝敬重,当年曾经为早夭的小皇子留在宫中许久,他经历过皇子早夭,发现真命天子、皇帝嗑药,皇室中人的神秘感早就在他面前荡然无存。   说到底,皇帝也是人,有人的七情六欲,会喜会怒会怖罢了。   只是……   张守静垂眼,听着面前王宁的唠叨,静静开口:“这件事还有谁知道?”   王宁知道张守静和太玄真人都是得道的高人,而且口风很严,也是逼于无奈,才不得不这样求助。   “除了陛下身边之人,目前还没有几个发现的,但是老奴就怕……哎!陛下无缘无故发笑的次数太多了,老奴也实在是没办法。宫中又不能轻言巫蛊鬼神之事,老奴就是琢磨着,您能不能和陛下说道说道,万一真有什么……”   王宁是看着刘凌长大的,比其他人更加了解他,他知道自己这个大内总管的地位全是靠刘凌撑起来的,就越发担心刘凌出事。   鬼神之说虽然无稽,可这皇宫里枉死之人太多了,谁也不能保证就有什么妖物作祟……   王宁也是没办法,才会接二连三的向刘凌求救。   “这宫里应该是没有鬼祟。”   张守静纳闷。   非但没有鬼祟,而且气场极为干净。   “不过,我会旁敲侧击的问问陛下的。”   “那真是谢谢张道长了!”   王宁高兴地挤出一个笑容。   “就怕陛下失态多了,其他大人们看出不对,惹麻烦啊!”   与此同时,宣政殿里,刘凌面红耳赤地看了眼身边的瑶姬,有些举足无措地对着庄骏连连摆手。   “庄相,你怎么突然就说起纳妃的事情,朕,朕还没有……”   “陛下,天子不守国孝,当以留嗣为重,其他大人们不好意思问,只能让臣来问一问,请问陛下,可知人事?”   庄骏面色严肃,正因为严肃,才让刘凌越发不自在。   “知,知人事。”   刘凌用余光瞟了眼,脸色更红。   “陛下,既然知人事了,就当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臣听闻您就寝时,屋子里不留值守之人,甚至连宫人都屏退出去,这是为何?”   庄骏深深的陷入担忧之中,以至于连君臣之间该有的距离都忽略了。   “庄相从何得知?”   刘凌听到这里,脸上的红意渐渐收起。   刺探禁内,对于外臣来说已经是僭越。   庄骏显然不想告诉皇帝自己消息的来源,只硬着头皮继续规劝:“陛下一举一动,自然是万众瞩目。臣只是想知道,为何?”   “朕睡得太浅,一有动静,就会清醒,所以不得不屏退宫人。”刘凌毕竟不是蛮横暴虐的君王,只能随便找个理由。“朕想好好休息,不愿有人打扰。”   “那为何又有人说,陛下的殿内,夜间常传出有人交谈之声?”   “庄相,你已经过了!”   刘凌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这是朕的私事!朕要打呼噜磨牙说梦话,你也管?”   噗嗤!   “哈哈哈哈!”   一旁的姚霁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庄骏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自以为自己了解了什么真相,苦口婆心的相劝:“陛下,虽然臣不知道您为何如此,但如果您真有了什么心仪的女子,大可不必如此遮掩,就算是粗使宫人之流,留下来做个良人御妻之流也无人敢置喙,何必藏于殿中……”   “庄相!”   刘凌余光扫过姚霁,连一头咬死庄骏的想法都有。   见殿内剑拔弩张,舞文弄墨头皮发麻,对视一眼,弄墨一咬牙,悄悄出门去找薛舍人。   等薛棣气喘吁吁从隔壁的书房跑来,就见到堂堂相国和皇帝脸红脖子粗,正就着什么“侍寝”不“侍寝”的问题针尖对麦芒,也是一阵头疼,连忙上前去“劝架”。   庄骏原本并不是这样的脾气,然而如今内忧外患,又是地动,又是天狗食日,全天下的人都等着看刘凌接下里如何“失德”,皇帝这时候有一点不对传言出去,则天下危矣。   “陛下,地动那时,戴公脸面皆失,为您奔波京中,为的是什么?国子监里那么多士子和贫民同食同住,是为了什么?六部官衙外睡着的那些百姓,又为何愿意听从朝廷的调遣?”   庄骏的面容犹如老了好几岁。   “您是天子,一举一动关乎社稷,为何就不能明白臣等的顾虑?!”   他见刘凌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头一片失望,竟当场拂袖而去。   “陛下既然拒不纳谏,那臣也只能告辞了!臣叩别陛下!”   庄骏走了,留下薛棣和刘凌面面相觑,薛棣犹豫了一会儿,轻轻说道:“陛下,庄相担忧的不无道理,您,您若有了心仪之人,不妨正大光明的纳之,何必屋中藏娇……”   “没有什么娇不娇,你们多想了!”   刘凌恼羞成怒,大声叫道。   “你们都出去,让朕静一静!”   薛棣叹了口气,只好也谢恩离开。   薛棣一走,刘凌看了眼殿下站着的舞文弄墨,面容一冷。   这两人看见刘凌突然变了脸色,心中一惊惧,顿时抖得像是筛子。   “是你们,对吧……”   刘凌表情更冷,明明是初春时节,殿中气氛却犹如冬天般充满肃杀之气。   舞文第一个受不了这氛围,当先往地下一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弄墨也是满脸苍白,后悔为什么为了想要讨好两位宰相,回应他们的问题。明明陛下睡得好不好,一点都不关他们的事。   “内宦结交外臣,乃是重罪。来人……”刘凌一声大喝,“将舞文弄墨带到宫正司去,让司监好好教会他们!”   殿中侍卫一惊,却不敢忤逆刘凌的命令,提小鸡一般提起舞文和弄墨,就朝着宫正司走了。   这些都是他还是皇子时伺候的老人,今日说办就办了,殿中人人自危,看着刘凌的目光也越发惊惧。   舞文弄墨求饶痛哭的声音一路清晰可闻,刘凌定定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拖着脚步回到后殿,又屏退所有人,坐下来定定发怔。   “是我连累你了。”   姚霁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叹息响起。   “我夜晚不用入睡,你担心我太过无聊,硬要撑着和我说话,时日一久,自然会让人看出不对。”   “并非如此。”   刘凌抿了抿唇。“您说的都是天家奇闻,各国仁君名帝的治国之道,是其他大臣们没有教导过朕的东西,朕恨不得夜夜不睡向您讨教,他们又怎能知晓。”   “可惜我不能书写下来留给你。”   姚霁心中有些疼惜这小皇帝,自从有一天她见他难以入眠,好心将一些历史故事改名换姓化入其中改为床头故事后,刘凌就像是突然吸了水的海绵,开始想尽办法想从她这里听得后世那些明君治国的范例。   原本这些故事说出来,每一件都是足以改变历史的事情,然而姚霁却丝毫不怕泄露“天机”的后果。   如果刘凌看得见她,这个世界注定是要被关闭的。   就像是之前无数次被“摧毁”的那些世界一样。   “我……”   刘凌张口欲言,却看见门外有人影靠近,蓦地一惊。   “何人在外面!”   “陛下,是奴婢,王宁。”   王宁刚刚从外面跑来,还有些气喘吁吁。   “在肃州的肃王殿下给陛下送东西来了,魏长史也一同入京了,说是有要事要通报。”   刘凌听说是远在肃州的大哥送东西入京,也兴奋了起来,刚刚染上的坏心情也一扫而空。   “魏坤回来了?摆驾,一同去见!”   他兴奋地走到殿门前,一把拉开了殿门。   魏坤?肃王?   姚霁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历史中,肃王这个时候应该还没清醒……   到底是设备出错引起了历史线的紊乱,还是历史线的紊乱引起了设备出错?   如果是后者,那那么多次失败之后出现的资金短缺,其实并非是计算推演所需要的资金,而是因为其他原因?   每一次,都或多或少有一位研究人员因此而悔恨失望到自杀……   姚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后背突然一寒,不可思议地望天空看去。   “仙人?”   刘凌见姚霁没有跟上,忍不住回过身,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来了。”   姚霁按下乱七八糟的想法,悄然跟上。   王宁自然是没错过皇帝的变化,脸上忧色更重,不过他毕竟不是舞文弄墨那样的年轻人,此时更沉得住气,等刘凌进了前殿,连忙去传唤魏坤。   在西北历练多时的魏坤早就褪去了年少时的青涩,身材也越发挺拔,苍劲如坚毅的青柏一般,刘凌和他也算是少小相识,见到他的变化,心中也尤为欣慰。   魏坤并不是啰嗦多言之人,见了刘凌,先传达了下肃王夫妻对皇帝的思念之情,而后命人将自己从肃州千里迢迢带来的银钱、珠玉和胡夏国的“天火”、“雷火”都带了上来。   “这些银钱……”   刘凌看着一条条已经被熔炼成官银样式的金银砖,表情动容。   “肃王殿下说,天有异象,陛下要用钱的地方必定不少,特命下臣将这些银钱送入京中,听凭陛下用度。”   魏坤大致说了下银钱的来历,又指了指身后的大桶并用丝绵层层包裹的几个大陶罐,继续说道:   “这两样东西,是肃王妃殿下命臣带入京中的。”   魏坤从王府在西域经商说起,直说到胡夏形势,而后话锋突然一转,说道胡夏商人突然联络肃王的事情。   “……正因如此,所以臣带着这两样东西千里迢迢入京。”   莫说刘凌听完所有过程面色冷峻,就连一旁原本还好奇地东看西看的姚霁,在听完“天火”和“雷火”之后,都突然神色大变。   “刘凌,立刻让魏坤演示给你看,这两样东西到底是什么!”   姚霁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身体忍不住颤抖。   刘凌见神仙如此失态,哪里不明白是出了事,连忙催着魏坤演示“武器”,魏坤担心皇帝安全有失,特意带着所有人去了一个极为宽敞的地方,又让刘凌离得远远的,这才燃起“天火”,掷出“雷火”。   雷火炸响的同时,刘凌和姚霁脸色都是一白。   刘凌想到的是当初遇袭时,那几个藏在花灯里的刺客燃起的雷火弹,而姚霁,则是捏紧了拳头,不由自主地朝着西方的方向看去。   “石油冶炼……”   姚霁喃喃自语。   “□□……”   她面色煞白。   这些是绝不会在现在现世的东西,尤其是在西边。   中亚地区,是缺乏硝石的!   这种被称为“华夏雪”的东西,要到一百多年后,才从中原控制的凉州等吐哈盆地所在地方被方士发现,然后大量开采,进入中亚地区。   姚霁的眼前突然就浮现出了秦铭的面孔。   如果说,这边的皇帝能够见到自己的话,要是那时天地异变,秦铭也没有离开,而是滞留在胡夏皇宫……   她想起他那难以言说的控制欲和对治理国家表现出的野心。   姚霁的背后突然一片凉意。   不,更可怕的不是这个。   姚霁想起被誉为绝密的那几个部门,心头疑惑更重。   如果仅仅是电脑推演,数据形成的人,怎么可能和他们这样真实意识进入的人产生互动?   就算推演的世界真的是从无到有,也绝没有这样的可能。   想到天地突然同时出现异动,想到莫名可以看见自己的皇帝……   “不……”   姚霁心头剧震,嘴唇翕动。   “他们到底是创造出了什么东西……” ☆、第184章 失道?神授?   火药的诞生,可以说改变了整个战争的模式,东方很早就已经发现了火药的用处,因为中国的炼丹方士为了寻求阴阳五行变化之道,敢于向一切物质的变化形态提出疑问,可以算得上化学的前身。   道士这个群体,实在是很有意思,他们创造了火药,却用来做烟花爆竹和各种鬼神戏法;他们很早就用磁铁制造了罗盘,发现了地磁的秘密,却用来看风水……   其实爆竹和火药做的把戏一直都有,太玄真人甚至都能用硝石等物弄出些烟雾来,所以当第一个“雷火”爆炸的时候,众人第一反应是捂住耳朵蹲倒在地上,只以为是像辞旧迎新的爆竹一样的东西,第二个“雷火”爆炸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大惊失色地叫喊着“护驾”了。   刘凌曾经见识过“雷火弹”的威力,先帝甚至因为这个派铁骑踏平了雷火门,夷灭了雷火门上下上千人,将火引硝石等物尽毁,所以众人惊慌失措的时候,唯有刘凌还算冷静,只是想着当初如果雷火门拿的是这个刺杀他,估计就不是手臂血肉模糊这么简单了。   但是随后他就是一哂,既然是刺杀,自然是越隐蔽越好,拿着这么大的一个陶罐,任谁都知道躲。   刘凌能看的见姚霁,可毕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古人,一开始见到火油和火药弹,虽然也吃了一惊,却没有立刻就意识到它代表着什么。   但刘凌心细如发,一看到“瑶姬”仙子脸色大变,立刻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但如今校场里人来人去,都为雷火弹的威力吓得惊慌失色,他这时候要去询问瑶姬发生了什么,一定会被人以为自己吓到精神失常了。   “慌什么,不过是魏长史在试新鲜玩意儿,都各司其职,不要慌乱!”   刘凌一声大喝,震得校场里的人弯腰的弯腰,跪地的跪地,哪里敢再乱跑乱窜。   魏坤已经见识过这两样东西的威力,饶是如此,再见雷火弹爆炸,依然还是心有余悸。   他想起那个胡商的话,如果用投石车将这些陶罐点燃,如雨点般投入敌人的营地或城池……   “陛下,这种东西在胡夏应该不是稀有之物,听他们的口气,只要原料充足,可以大批量的制造。王妃娘娘让臣带话给陛下,让陛下注意硝石的去向。除此之外,这种东西,似乎来自中原,是一些逃避追杀到西域的江湖人带去的配方,得到胡夏国主的改良后制造的。”   魏坤看着最后一颗雷火弹,犹豫一会儿,开口道:“最后一颗雷火弹……”   “这颗留着,让张小道长看看,天师道涉猎极广,也许能知道如何复制。”刘凌现在不敢再把它当成什么新鲜玩意儿,转头问面前匆匆赶到的工部官员:“朕记得先帝时,剿灭雷火门收缴的配方和东西全都封存在工部库部了,是不是?”   那工部官员也是能吏,见微知著,立刻擦着汗回应:“启禀陛下,正是如此,因为那些东西容易燃烧,工部小心封存,一直没有开启过。”   “着将作监和工部的能匠将那些东西启出,朕有用处。”刘凌看了看那一桶火油,皱起了眉头。   这些火油点燃时冲天而起的黑烟和呛鼻的气味让人印象深刻,如果用来守城,从墙头浇下去点燃实在是可怕的很。   “这油,还有这雷火,一定要弄清楚是怎么如何弄出来的,如果是雷火门的余孽……”   刘凌正准备嘱咐其他人,只听得一声幽幽的叹息声传来。   “不必问他们怎么来的。”   瑶姬走到了刘凌身边,眼神里满是痛苦之色。   “……这东西叫火药。”   ***   姚霁从未像是今天这般痛苦,她隐隐有种预感,一旦她明白了这个世界是什么,或是表现出对这个世界的怀疑,回去之后,她就会和他的父亲一样,因为整个世界再次崩溃而“内疚自杀”。   她的父亲是十分有名的学者,也是这个项目的是顶尖科学家之一,自然比她更容易接触到这个世界的“真实”,如果说当年……   想到这里,姚霁看向刘凌的眼神更加富有深意。   胡夏那边应该也出现了什么问题,也许设备突然出错她被困在这里也跟秦铭有关,因为秦铭比她这个纯历史学者要博学的多,眼界也更开阔,被困在这里这么久,她只是陪着一个半大的孩子讲故事,可那边,秦铭说不定已经开始自己的“攻略之旅”了。   在这个时代,华夏文明无疑是最先进、最伟大的一颗璀璨明珠,胡夏虽然在几百年后横扫欧洲和中亚、西亚地区,但无论从生产力、人口数量还是从文明程度来说,都无法和这个时代的代国相提并论,而且两国除了通商以外,一个偏安一隅,一个向西发展,从未有过碰撞之时。   秦铭如果想要加快胡夏的发展,只能另辟蹊径,提高生产力是行不通了,胡夏的地理位置和政治形态决定它不可能成为一个农耕国家,所以只能往“战争机器”上发展。   火药其实很早就已经被制造出来,在代国后期传入胡夏,并且在胡夏西征的时候传入了欧洲,但是当时处于蒙昧时期的欧洲人根本没有能力仿制这种武器,他们只是把这种东西当做一种恶魔的法术,火药所到之处,或纷纷溃不成军,或跪地求饶,根本不需要派出多少人马。   所以早期的火药,更多的是一种吓唬人的东西,大部分战争还是以冷兵器为主,但“士气”这种东西,有时候直接就和战斗力画上等号,秦铭打起火药的主意,自然很正常。   刘凌在历史上是个明君,但远没有到“英主”的地步,说起他,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被人津津乐道的好相貌,以及宽厚待人的性格,而他的“中兴”之治,很多时候都被淡忘了。   面对这样的乱局,他真的顶的起来吗?   “您说,这些东西……”   刘凌露出复杂的表情。   瑶姬虽然对他算是“温和”的,但自从知道他看见的自己后,从没有主动告诉过他未来如何,偶尔开口,也只是一些不太重要的信息。   比如说他身边这位薛舍人,有可能有断袖之癖。   比如说太玄真人和他那位好友张守静,是算得上得道的真人。   然而像这样……   “我说,火药和火油这种东西,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它们应当在很久很久以后才出现,你明白吗?”   姚霁无法解释清楚,只能这样模糊其词地解释。   什么叫原本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   刘凌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有些天真的语气问她:“您是说,这些东西,不应该是凡尘的东西,而是天界的宝物?又或者,这些东西,是一种错误?”   姚霁明白古人对很多自己不能理解的东西都会揣测成神鬼之说,顿了顿,摇头:“不是天上之物,而是人间之物。我这般说吧,三皇五帝之时,并没有铁剑,然而如果此时有人授予黄帝轩辕氏一把铁质宝剑,你说会发生什么?”   为了让刘凌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姚霁用了还算贴切的方式,但是她却低估了刘凌的联想能力,在那一瞬间,刘凌从九天玄女下凡传授黄帝战胜蚩尤的方法想到黄帝身边那把著名的佩剑轩辕剑,刹那间,似乎有许多东西让他茅塞顿开。   如果说得到天命的皇帝都能看到这种“神女”的话,那黄帝能够得到九天玄女的帮助,传授黄帝兵法、战鼓制造之法,甚至得以神兵利器,也是寻常。   在那个没有鼓的年代,九天玄女告诉黄帝如何剥皮制鼓,大战之时,擂鼓的一方自然是声威大震,气冲霄汉,另一边则是士气大跌,神魂颠倒,至于兵法云云,也就事半功倍。   以兽骨、木棍为主要兵器的年代,有一把宝剑,自然是视皮甲无物,身先士卒,当前砍杀,所向睥睨。   所以说……   刘凌表情凝重,声音也前所未有地低沉:“仙人的意思是说,胡夏那边的国主,得天所授,得到了不该这个时候有的神兵利器……”   他想起黄帝战蚩尤之时,蚩尤身为九黎族的首领,坐拥八十一个部落的人马,曾驱逐炎帝,力敌黄、炎二帝,可见其势力之强横,可涿鹿之战,蚩尤身死,部族大败远遁十方大山,只因为一个“九天玄女”,显然是不可能的。   难道代国要成为当年的“九黎部族”吗?   姚霁没想到刘凌这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过来,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正如铁器战鼓之如兽骨牙矛,你看到的那‘天火’和‘雷火’便之如现在的铁剑长弓。当年的蚩尤部族会因为战鼓而惊惧逃窜,马匹野兽无法参战,今日这雷火天火也会让你们的兵马胆丧心惊,骑兵无法正常作战,若论杀伤力,倒是其次……”   然而她却错估了古人对于“正统”的重视,她的本意是想告诉他,这些东西虽然可怕,但真正可怕的地方不在于杀伤力,而是会引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也许也会对马匹等造成惊吓而无法正常作战。   然而一旦了解这些东西的真实威力和作用,就会如同当年黄帝的部队无惧战鼓一般,反倒将劣势扭转成助力。   可此时刘凌满脑子想的都是“难道胡夏那边的国主才是真命天子得神人相助而朕是失道之君所以天昏地暗地动山摇将有亡国之象吗?”之类的想法。   以至于姚霁虽然说了这么一大串,他的心情却压抑到无法好好思考,心中一阵阵地委屈。   他做的还不够吗?   他做的还不好吗?   他一登基就是一片烂摊子,好不容易撑到现在,为什么上天还要这样惩罚他?他登基才这么短时间,怎么就能算的上“失道”呢?   好在很快就有人打破了这凝滞的氛围。   “陛下,张道长奉诏前来。”   一个宦官在门外通传。   刘凌召张守静来,是为了看清这陶罐中的方子能不能仿制,然而此刻的姚霁却不止想做这些。   “刘凌,你听我说,现在情况很糟糕,胡夏那边可能有我一个同事,呃,有一个和我一样的人,但这个人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情……”   姚霁走到刘凌身前,抓紧时间快速说道。   听到瑶姬的话,刘凌心头突然一震。   “莫非那位仙人是不该下凡透露天机的?”   那得道失道之说……   “陛下,张道长奉诏……”   外面的宦官还在不依不饶的通传。   “让他在外面候着,朕会传唤!”   刘凌顾不得外面的人怎么想,对着外面叫道。   姚霁思忖了一会儿,继续说着:“我那位同僚不见得知道我在这里,所以才会折腾出这些不该现世的东西,按照我们的规矩,我必须要阻止他的行为,然而我必须在这里等待我的其他同伴接我回去,不能离开这里太远,而且胡夏山高水长,我也没办法转瞬即到,所以我必须要用一种办法让他知道,我也在这里。”   她也顾不得这是不是胡来了。   “刘凌,你会帮我,是不是?”   姚霁透露出来的东西前所未有的多,刘凌一边消化着她话语里的意思,一边惊喜与自己居然能够帮助仙人,顿时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仙人是想让我帮你回天上吗?是要龙精还是……”   “什么龙精?”姚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去的事情你帮不了我,按照你的说法,那是‘神仙’的事情。”   她露出严肃的表情。   “我需要你快速结束代国国内的叛乱,平定国中的乱局,然后向胡夏派出使臣,表达自己对他们插足代国内政的不满。”   “快速平定内乱……”刘凌苦笑,“那谈何容易?”   “原本是不容易的。”   姚霁高深莫测地笑着,看了眼案上放着的陶罐。   “但现在不同……”   她指了指那陶罐。   “你现在有雷火,还有我。”   “仙人的意思是?”   刘凌露出惊喜的表情。   “您愿意帮我?”   “是。”   终于还是要走这一步。   “这雷火弹的方子,胡夏那边迫于原料不够的缘故,自然不能大肆制造,但代国地大物博,所需之物,应有尽有,如果用火油和火药配合代国将士攻城拔寨,则叛军必大乱阵脚,以为天兵已至,就如当年黄帝得九天玄女所授一般……”   她知道没有皇帝能够抵抗的住这样的诱惑,果不其然,刘凌已经露出了兴奋又欣喜若狂的表情。   罢了罢了,有这陶罐在此,想要破解出□□,对于刘凌来说,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秦铭,你想用火药做筹码,搅得天下大乱,可曾想过,我也在这里?   我又岂能让你如愿!   “你且拿纸笔记下,等下那道士进来,你便假托早有方子,让他为你做个幌子,命工部和兵部秘密研制这些火药,托付给可靠的将领,让他用于战事。”   她看着刘凌急忙提起笔拿起纸,不紧不慢地背诵起来。   “蒺藜火药,焰硝二斤半,硫磺一斤,粗炭末五两,沥青二两半,乾漆二两半,竹菇一两一分,麻菇一两一分,桐油二两半,小油二两半,清油二两半。放置铁刺,遇火炸裂,尖刺可伤人……”   随着宣政殿书房内女人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刘凌奋笔疾书,因为心情激动,握着笔的手都在剧烈的颤抖,鼻尖上也满是汗珠。   这一刻的意义,除了无异于黄帝得授天书,也像是给刘凌注入了一剂强心针,通过这位神仙的口,传达出一种讯息。   “我并非失道之人,也没有做错什么,而是神仙打架,祸及凡人。”   他笔酣墨饱,意气风发。   “爆裂火药,焰硝二斤半,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麻菇一两,乾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竹菇一两,磺丹一两,黄腊半两,清油一分,桐油半两,松脂十四两,浓油一分。遇火爆响,犹如天雷,伴有剧烈浓烟,可以惑敌……”   “如今我拨乱反正……”   他笔走龙蛇,剑拔弩张。   “毒烟火药,川乌、草乌,南星,半夏,狼毒,蛇埋,烂骨草,金顶砒,牙皂,巴霜,铁脚砒,银绣,乾漆,乾粪,金汁,石黄各一……”   “成了!”   刘凌掷笔大笑。   看他还世间一个……   朗朗乾坤! ☆、第185章 杀熟?杀生?   青州边界。   方顺德的嘴上起了一大串泡,脸上也满是菜色,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他保养得当的面容已经是老朽干枯,头发也已经花白,和当年在京中那个春风得意的“方老爷”再不可同日而语。   他的儿子方嘉在他下令秘密将死人做成肉干的时候就愤而出走,也带走了他自己的几个儿子。方顺德派出不少人马去追,都没有追到,想来他早就有了去意,而且已经安排多时,所以一旦离开,就毫不牵挂。   加上之前送去书院却在半路失踪再没有联络的孙子,方顺德仔细想想这几年来的日子,可以称得上四个字:   ——众叛亲离。   然而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他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要再拖一阵子,再拖一阵子……   “老爷,方大将军传回来的消息,说是临近几州的州府开了城门收容逃难的灾民,又在城外设了粥厂,消息一出,青州胶州两地的人逃得厉害,现在连军中都有些控制不住局面了,每天夜里都有南逃的……”   方顺德的心腹见到主子一嘴的泡就不想上去触霉头,可又没人愿意接这烂差事,只能硬着头皮上。   果不其然,他话一说完,就听到头顶上传来嘎啦嘎啦的咬牙切齿声,没一会儿,方顺德冷笑着开口:“跑?往哪儿跑?既然他们不想活了,就别活了,告诉祥儿,逃兵全给我杀了做肉干!”   这话实在太过血腥,那心腹喉间一阵作呕,却只能做出一副面色如常的样子连忙点头,带了他的口令下去。   待自己的心腹走远,方顺德口中一阵搅动,突然“呸”地一声,吐出了一颗带着血沫的牙齿。   原来之前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心情大为忿恨之下,竟咬松脱了一颗牙齿。   他原本年纪就大了,北方接连两年大旱,庄稼和蔬菜半点不生,今年冬天更是连野草都恨不得都啃了,长期没有食青除了让他满嘴是泡,面色蜡黄,牙齿还经常出血,松脱,但他身为主帅,一直隐忍不语,等到心腹走远了,才敢呸出那一颗被自己活生生咬脱的牙齿。   之前那心腹所说的“方大将军”是方宜君的长子方祥,方宜君和他一起死在密道里,可除了一些死士,没人知道方宜君是死于他手,方家上下皆以为方宜君是断后时被皇帝派来的人马追杀而死。   方顺德和其父是一个类型的人,杀了方宜君,却依旧善待方宜君的后人,对子侄堂孙比亲子亲孙还要妥当,方祥当时没有入京,留在胶州料理其父的“生意”,听闻父亲遇难,伯父带着自己一家老小并妹妹等人逃出京中,心中大为感动。   在家中无主又大难临头之时,方祥变卖家财,将其父这么多年经营下来的一切都托付给了伯父,自己则一心一意带着手下人马为方顺德攻城略地,誓要杀入京中为父报仇。   方宜君若泉下有知,一定会气的爬出坟墓,然而世间没有如果,他也只能看着自己的儿子孙子为虎谋皮,活生生断送了一家的生路。   当初大旱之下遭遇饥荒,各路人马补给食物太过困难,方顺德下令死士杀死平民以作军粮的时候,率部来投方顺德的人马都无法接受,有的离去,有的拒绝,只有方祥心中被仇恨的怒火吞没,第一个接受了那种可怕的“干粮”,没有告诉自己麾下的将士那些是什么肉,就这么硬生生又撑了三个月,直到攻下青州半州的城池,得到粮仓的补给。   但无论如何,这样那样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方顺德“暴虐弑杀食人鬼”的名声是跑不掉了,这也造成了方军第一次大逃亡。   有些人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之后,当夜就自尽了。   可惜饥饿是比吃人更加可怕的痛苦,当无法得到食物补给,又没办法像灾民一样逃之夭夭时,这些“吃人部队”变得越来越麻木不仁,成了一群只会杀戮的机器,不但对敌人狠,对自己也狠,似乎就等着入土为安的那一天了。   方祥带着的那一群人被百姓成为“吃人军”,方祥在方军中被称呼为“方大将军”,百姓却叫他“吃人将军”,叫方顺德“吃人老鬼”,每一个都不是什么好名头,可治小儿夜啼的那种。   正因为这一支部队十分可怕,到现在青州人人自危,方家却还没有崩溃,再加上先是天狗食日,后又有临仙城地动山摇,方顺德乘机又宣扬了一番刘未血统不正,老天也会震怒之类的观点,才堪堪稳住已经濒临哗变的军心。   而且按照惯例,日食之后不得动刀兵,方顺德居然就这样又苟延残喘了几个月,但也是强弩之末了。   “报!报!西边来了一支人马!”   突然间,战鼓声大作,青州益都城外大营里乱成一片,震得方顺德心惊肉跳,当下将嘴一擦,连忙奔上墙头。   只见得西面方向尘头滚滚,看着倒不像是骑兵或步卒,而像是……   城墙垛口上有一斥候定睛望去,眼泪夺眶而出。   是被吓的。   “是冲车和霹雳车!来了攻城兵!”   冲车和投石车是代国两样十分先进的攻城器械,平时多拆卸后保存,待到攻城略地之时,立刻就地组装,就地取材,大多是在多山地方采石为弹。   只是代国久不攻伐,国内又太平,已经很久没见这么多霹雳车出现了。   方顺德一看这么多霹雳车同时出现在益都城外,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为的不是别的,而是后面斥候接下来说的话。   “主公,来的人马打着‘秦’的旗号!”   在代国,只有一支人马敢用“秦”字的旗号,不是秦州的刺史,而是……   方顺德又开始觉得牙床剧痛。   “秦王刘祁!”   ***   相比于焦头烂额,七处冒火八处冒烟的方顺德,陈武的日子就要好的多。   但那也仅限于和方顺德的人马比较。   方顺德毕竟有方老贼折腾了几十年的家底,本身又有门生故吏,他输就输在拼不过老天。   而陈武的野心,是一点点壮大的,他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称王称霸的野心,只不过对平帝、对朝廷恨之入骨,积蓄力量,也不过是为了自保。   然而随着追随他的人越来越多,不满的人越来越多,他敏锐地发现到“门阀”的力量也有左右天下的影响,之后便开始不动声色的招揽人才。   他身为元家的继承人,元推之的外孙,原本就有许多便利,其中之一便是人脉。萧家出事时,有不少将门中人托庇到他门下,就是为了其外祖父的名望和人心,至于之后铁骑山庄主动联系,那就更是意外之喜了。   说实话,陈武被萧无名坑的不轻,他当时铤而走险准备劫秦王而起事,除了有种种巧合以外,更多的底气来自于萧家铁骑。   陈武只是母族亲戚被牵连,萧家却是满门皆被屠戮,萧无名对代国朝廷和皇族的恨意可想而知,那时候两家都集聚了不少财富,萧无名想反也不是一天两天,只是却一个契机,而他思忖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可对临仙成包夹之势,便顺而结盟,意欲从中获利。   谁能想到萧无名恨了一辈子,蓄意了一辈子,临到他动手的时候,却突然反悔了?   不但反悔了,还带走了萧家铁骑,不但带走了萧家铁骑,还弄出个萧家九郎来,领着铁骑归顺了朝廷,又成了新的黑甲卫!   萧家九郎他也认识,那孩子和他爹一个德行,不耐烦在铁骑山庄里闷头发财,年纪尚小的时候就去闯荡江湖去了,只不过他爹闯荡江湖时有萧家做后盾,混的风生水起,他混江湖时萧无忌不愿帮他,到如今也就是个小虾米而已。   又哪有那样的本事去领什么黑甲卫!无非就是和皇帝做戏罢了!   “报!”   一声通报之声,打断了陈武的思绪。   陈武揉了揉额角,命下人将人领进厅来。   “又是何事?是谁又出事了吗?”   陈武看到来的是谁,脑门一阵炸痛。   “是,主公,支持我们的徐州刺史遇刺,身首异处,脑袋被人摘了,装上了一颗狗头。”   探子声音低沉。   “又是那一群用丝线的黑衣人?”   陈武心中闷极。   他自认一直处事低调,从不好勇斗狠,也没有得罪过什么江湖人,可是从去年起,不知从哪里出现了一群神秘人士,各个身手毒辣,出入府邸犹如无人之境,连连刺杀得手了他这边好几个重要人物,引得人人自危,出门动辄带上十几个护卫,更不敢独处。   好在这群人并不多,后来他们又有所防备,否则这么刺杀下去,不必他再支撑,他底下的人都走完了。   “是的,他们还留下了一些东西……”   那探子抬起头,伸手在怀中开始掏起什么。   陈武心中急切,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伸了伸。   “主公危险!”   一旁护卫陈武的老将突然感受到一股杀气,心中大叫不好,猛地扑上陈武的身子,将他往后一推。   陈武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摔的头晕目眩,但他毕竟是学武之人,立刻警醒到情况不对,扭头一看,顿时怒发冲冠!   已经忠心耿耿护卫了他几十年的老家人,就这一眨眼的功夫,已经没了脑袋,轰然一声倒地,只留下一大滩血渍。   那“探子”眼中露出懊恼之色,一击没有得手,立刻抬手射出一根天蚕丝,飞身上梁,轻轻巧巧地从屋顶撞了出去,逃出生天。   “乱臣贼子,洗干净脑袋,等着吾等大司命取尔首级!”   一声长啸从屋顶传来,之后是整个陈府里兵荒马乱抓刺客的喧闹嘈杂之声,一切都犹如劈头盖脸给了陈武一击巴掌,烦躁的他恨不得捶胸顿足一般。   “老付,老付!”   陈武捡起滚落在脚边的头颅,发指眦裂。   “主公,这里不安全,那些刺客随时可以去而复返,他今日能变成老猴的脸行刺,明日有可能就变成其他人,主公还是小心为妙。”   闻讯赶来的武将们忧心忡忡。   “您还是暂时不要出现了!”   “他们就是想要逼得我不再出现,好使大军神龙无首。”陈武怒火中烧,“我偏不如他们的意,我不但要出现,还要出现在前线!我就不信他们能独闯大营,在万军之中取吾首级!”   “主公!”   几个武将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   “此事休要再提,让蒋进深准备接应,我要去庆州大营。”他珍而重之的捡起地上老将的头颅。   “命人厚葬付将军!”   “是!”   大司命……   陈武望着头顶屋檐上撞出的窟窿,用怒火掩饰住心中的恐惧。   能够易容换脸,又有削铁如泥的利器,还有一身出神入化的杀人功夫……   到底是什么来头?   ***   去刺杀陈武的,正是从刘凌那里得到易容之术的大司命之首云旗。   蒋进深当初差点让少司命素华翻了船,素华撂下了狠话,命铅华在秦州继续保护秦王,自己却立刻入京,告知皇帝蒋进深已经投奔了陈武之事。   刘凌并没有把二哥身边的少司命都召回来,有意让她们在外面锻炼,只是命令少司命素华替他再训练一批可靠的护卫,也不必非得和少司命一般从小培养,至少懂一些护卫之道便可,素华就这样留在了宫里,开始挑选合适的苗子。   云旗和素华原本是亲姐弟,当年两人家贫,云旗又从小生的就瘦小不像是能活到长大的样子,于是姐弟两人年幼时就被父母卖入宫中,云旗净身做了宦官,素华就去当了宫女,直到被上一届的少司命和大司命看出根骨不凡,一个成了大司命,一个成了少司命,也算是有了一番奇遇。   姐弟两个分离了这么多年,也算是造化弄人,所以当刘凌终于决定将大司命派出去干老本行刺杀时,云旗就一心一意想着要替姐姐出口气,不但要杀了蒋进深,还要让陈武也吃吃苦头。   不过陈家的名头不是假的,他们做了那么多谋划,设了一道又一道的连环计,直到将易容的他送到陈武面前,还是失手了。   “怎么,云旗你失手了?”   一位接应的大司命见他满脸不甘的出来,慎重问道。   云旗接过同伴送上来的松油水,在脸上一擦,用帕子将脸上易容的粉油等物擦拭干净,这才点了点头。   “是,失手了,陈武身边的人很谨慎,我只杀了一个护卫。”   他想到那人居然用自己身子去挡,心中也不免为之感慨。   这样的一条汉子,怎么就跟了乱臣贼子呢!   “陛下只准我们试一次,他说刺杀始终不是正道,不可长久,只是动摇陈武的信心而已,如今不成……”   那大司命提醒云旗。   “我们该去保护太妃娘娘会见陈武了。”   云旗长舒一口气,心中仍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嗯,走吧……”   他叹息。   “我们去窦太妃那里。” ☆、第186章 攻关?攻心?   窦银屏如今已经年纪一大把,搁在这个时代,连做曾祖母都够了,而她到了这个年纪还孑然一身,无子无女,虽有家却面目全非,虽有至亲却已成乱臣贼子。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个谦谦君子的表哥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在她的印象里,他甚至还是那个被她捏起下巴还会脸红的大男孩,是明明打得过她也不敢动手的那个大哥,是会想尽办法为她搜罗新鲜玩意儿的贴心朋友,她无法将他和“乱臣贼子”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然而事实在这里,表哥陈武已经给刘凌惹了大麻烦,作为亲人,她自然是不希望表哥冥顽不灵,玉石俱焚,不过她更明白,在权利和野心面前,男人的“感情”有时候根本不值一提。   “太妃娘娘,很快就到庆州边境了,我们是休息一下再走,还是……”、   工部陪同窦太妃一同前来的官员满脸小心。   不小心也不行啊,这位可是抚养天子长大的几位太妃之一,虽无血缘之亲,却有养育之实,没见到魏国公被这位姑奶奶暴打都不敢动手吗?   早几十年,也是一位巾帼豪杰啊!   不不不,就算是现在,也是一位巾帼豪杰!   工部官员堆着笑看着骑在马上满脸怀念表情的窦太妃。   “直接去吧,派个信使过去,让他和陈武送个口信,就说是故人来访。”   窦太妃根本半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   “还有多久到?”   “还有半天的路程。”   “那就不用休息了。”   “是!”   大司命里有一人得令而出,转瞬就没有了身影。在场的许多人都听说皇帝派了一支人马护卫窦太妃,如今见窦太妃身边果真有能人异士,一个个表情各异,对于窦太妃带来的那几马车东西更加好奇。   这些东西被一层层湿润的棉布包裹,来的时候为了保持平衡不至于太颠簸,一路都是水路,到了江州才上岸改为行陆路,除了几个负责照看这些物资的工部官员以外,其他随扈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窦太妃本人对于这些东西也是重视无比,早晚都会检查,路上但凡颠簸,必定先停下来让人弄平道路再走,也不怪这些人都好奇那几个马车里是什么。   已经有押运的士卒在私底下讨论里面装着的是贿赂陈武的金银财宝之类了。要不是刘凌给窦太妃挑选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勇士,就这些流言都会让路上生出许多是非。   饶是如此,队伍里的斥候也发现了好几次队伍有人盯梢,显然这一支官兵一样的人马押运不知什么东西前往庆州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现在庆州徐州各地到处都是马贼山匪之流,似乎说这两地的山贼原本就是受陈家资助的,所以乱象伊始的时候,两地的毒瘤就全投奔了陈家。   这些人如今还在赶着不干净的勾当,或抢劫官府粮草,或图谋来往客商,会打窦太妃押运的东西的主意也是自然。   好在大司命们很快就到了,几个夜晚过去,各处的声音也小了不少,倒是第二天清晨经常看到大司命们在马车上补觉,有心人立刻猜想到应该是这些大司命们出去“料理”了那些不安好心的人。   有这样的高手压阵,连休息都会比往日更沉一些,就这样一路小心谨慎,又有官军护卫,竟也快到了庆州地界。   庆州如今正被蒋进深带领的陈家军控制。   庆州有一座天险,名唤牛头谷,是易守难攻之地,两侧山高崖深形似牛角,又有陈家收拢的土匪贼寇占据,朝廷的官军几次出击都没有冲破关隘,山崖之上滚木巨石下落,还有山谷中的敌人策应,很是折损了不少人手。   官兵也想过从山侧绕过去,无奈蒋进深的人十分恶毒,竟放火烧了另一侧的山林,山阴处寸草不生,根本无着手攀爬之处,也无遮掩之物,只要一试图登山,立刻就会被万箭穿心,局面一时陷入僵局。   正因为如此,攻打此地的将领也是无法,他也惜兵,不肯硬碰硬来,又不好翻山,只能命令大军在牛头谷外驻扎,派出斥候调查情况,伺机而动,但长此以往不是办法,这里硬是被陈武拖了一个多月未向前一步。   从半个月前,牛头谷外的大军终于有了动静,从北方押运来的器械陆陆续续运送而来,在谷外就地组装,有巨大的云车和投石车等器械,俨然像是要发动一场攻城战一般。   此举让得到消息的蒋进深哈哈大笑,直言刘凌这小皇帝简直是昏了头脑,攻打关隘不同于宫城,上再多的投石车又有何用,山上的树木巨石都是天然的屏障,而且这时节就算烧山都烧不起来……   随着山脚下的攻城器械被一点点组装起来,就再无动作,好似在等着什么一般,让人越发心中沉重。   牛头谷大营内。   陈武听闻蒋进深的回报,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安,但他城府深厚,只是淡淡地问道:“哦?已经有半个多月了?你们就看着他们这么装?”   “我们的人马不多,贸然出去,怕有伤亡,而且您也知道,那些山上的都是粗人,叫他们动作没有好处是不会动的……”说实话,蒋进深有些害怕陈武,“末将已经派了人日夜查探,他们只是在装车,没见到运石弹。”   附近山上的巨石早就给他们搬去山上防御所用了,这些土匪都是山大王,谷外的投石车想要找到石弹,必定要从外面去找,这一来一去又浪费不少时间,蒋进深倒不担心他们很快就能攻进来。   陈武听到没有石弹,心中才松了口气,只是他还未坐定,就突然感到大地颤抖了一下,惊得一跃而起。   “怎么了?地动了?”   不是他杞人忧天,临仙那场地动已经传遍天下,加上前进泰山也地动过,民间总在传这几年地龙一直在翻身,保不准就翻到哪里了。   他们在谷地之中,最怕地形变化,如果真的发生地动,说不得这么多人马全部都要葬身在这里。   渐渐地,震动声越来越明显,还带着一阵焦臭的味道,简直就像是地火随着地动一齐冒出来似的。   这样的想象让所有人都沉不住气了,蒋进深更是一声大喝。   “斥候呢,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牛头谷地形显要,但谁也没指望就靠着这个守一辈子,陈武不过是仗着天险拖上一阵时日,好让他招兵买马,筹措粮草,否则和代国官兵打消耗战,他肯定比不过举全国之力的官兵,在他料想中,只要再给他半年的时间,他就能往南进军,将刚刚安定下来的南方蛮州拿下,用作后方粮草保障之地。   他现在缺的就是时间,时间,还是时间。   然而老天爷连这一点希望都要将他无情打破。   “主公,主公,有火!外面山崖方向起火了!”   吓坏了胆子的士卒连滚带爬的跑了进来。   “什么情况,去找人来说清楚!”   蒋进深抓住那人的肩膀,一把将他推了出去,随后钻出大帐。   这一出去,顿时吃了一惊,只见西边谷口方向浓烟四起,火光大盛,更有鬼哭狼嚎之声,随着风声飘散在山谷之中。   谷内是藏兵布阵之地,可险要却在两侧山崖,蒋进深忍耐了一会儿,见终于有人一身狼狈地前来禀报,立刻迫不及待地将他提到了账里。   “外外外面投石车,往两边山上偷了好多大陶罐,大木桶,都都都是火,都是油,好多火,火!”   逃回来的士卒满脸黑灰,已经语无伦次。   陈武脸色难看,急忙追问:“有火?准备的水呢?怎么会让火烧上来?”   他们都预防过官军趁夜烧山,所以山上常常准备着许多灭火之用的水缸,好几座山头上更是有水源,蒋进深更是将敌人容易攀爬上来的地方树木都砍光烧完了,也没有多少易燃之物。   可那士卒接下来回答的话更是让人觉得他是得了失心疯。   “不,不是凡火,是天火!天火!从天而降,一到地上就烧了起来,水扑不灭,有毒烟,还有刺鼻的气味,溅到人身上,还皮开肉绽,一下子就烧成了黑灰……”   他双手胡乱挥舞。   “那是三昧真火,是天上的火,是,啊!”   原来是蒋进深听得心头火气,一把扇晕了他,将他丢到了一旁。   “什么天火……”   陈武心中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   已经几个月过去了,他在京中也有探子,自然将刘凌提早得到感应发现会有地动而迁走城南百姓的事情传了回来,只是各路反军都以为这是皇帝掩饰自己失道得到上天惩罚的幌子,没几个尽信的,甚至还有人以此反讽,又写檄文。   但陈武却不认为这件事是假的,当然,他也不会认为真有什么“天人感应”,只以为皇帝身边有什么能人异士,比如说那位太玄真人,恰巧预言了地动,让临仙大部分百姓逃过了一劫。   可现在连最忠心的士卒都大喊“天火”,惊慌失措,那外面已经乱成了什么样子?   陈武心惊肉跳,连后背都起了一身冷汗。   “走,蒋将军,随我出去看看。”   陈武如此说着,气急败坏地出了营门,甚至不顾左右护卫之流的劝说,执意要登上高处。   这一登上高处,陈武大呼了一声“不可能”,差点一头栽下。   只见得谷口前架起的投石车竟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投弹的位置正对着两侧山上,无数的木桶和陶罐像是雨点一般被发射出去,滚落到山上后流出无数黑色的液体,到处一片漆黑腥臭的气味。   更可怕的是那些陶罐,一摔碎后立刻腾起巨大的火焰,引燃了那些黑油,铺天盖地般弥漫开,有许多人避之不及,当场就被火舌舔成了火人,痛苦嚎叫。   刹那间,一片人间地狱的景象,让人忍不住寒毛直立。   “什,什么鬼东西……”   陈武打了个哆嗦。   “这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有人杀上来了!有官军趁着火气从山下爬上来了!”   蒋进深却伸手一指山上。   “他们趁乱而入了!”   此时山上一片火海,火焰蒸腾浓烟滚滚,自然没有多少人注意有人摸上山去,更不会有人放滚木巨石,山下的将领也不知道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带领的士卒全是口鼻遮有蔽物,浑身上下更是裹满了不知何物。   许多人齐齐从山下杀了上去,原本就已经痛苦奔逃的陈家人马顿时溃不成军,蒋进深和陈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因为他们都知道,一旦两侧关隘被突破,谷底大营里的那些人马,还不够外面围困的大军一口吞的。   “怎么办?我们是不是……”   蒋进深眼露凶光,语意未尽,可陈武却很明白。   他想建议他抛弃那些山上的弃子,反正也不过是些流寇之流,现在应该收拢剩下的精锐,立刻撤退。   “我在想,敌人有这样的东西,如果突破了牛头谷,庆州府能守得住多久……”   陈武看着那由黑烟组成的可怕龙头,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宣政殿里坐着的那位年少帝王。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就在此时,突然有震天的大呼声响起,犹如几千个士卒齐齐开喊,那声势连牛头谷中一片喊杀之声都无法掩盖,像是从四面八方而来一般,轰入了陈武的耳中,也直接撞入了他的心上。   “他们在说什么?那人是谁?”   蒋进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扭头问起陈武。   “他们在说……”   陈武突然弯下身去,似乎心口突然剧痛一般抓住那个位置的衣襟,不敢置信地轻声重复。   ——“故人窦银屏前来拜访,陈武可敢一见?” ☆、第187章 救人?救己?   陈武对窦银屏并非一开始就有情意的,等很多很多年后,他仔细想想,自己会对这个表妹上心,其实是从大人们有意无意提起他们两个胸口的胎记开始的。   是的,他陈武,和表妹窦银屏,在心口的位置,都有一枚红色的胎记,而且胎记的形状十分怪异,看起来就像是有一根箭从两人身上穿过,将两人交叠着一箭穿心一般。   她是女子,陈武再怎么好奇,也不好去看女孩子心口的胎记是什么样的,只能从大人们一次又一次自以为很隐秘的闲聊中听出两人这种奇怪的吻合。   在他还尚未知道爱恨情仇的年纪里,就已经将两人“前世有缘”的论断记在了心里,等到了知道“爱慕”是什么滋味的时候,会恋慕上这位性格爽朗长相妩媚的表妹,也是自然。   大人们都察觉了他的这种心思,并乐见其成,他的姨母将他当做亲生儿子一样看待,他的母亲也将银屏视若亲生,两家都以为等银屏一及笄,等待着的将是亲上加亲的日子,谁有能想到,魏国公府的老太君居然能偏颇至此,为了一个庶出的孙子,将亲生孙女当做了惩罚的筹码。   图册被送入宫中之后,姨母几近疯狂,将魏国公府上下闹得鸡犬不宁,越发让魏国公府上下厌恶姨母,等他和母亲得到消息立刻往京中赶之后,木已成舟,等来的只是宫中来人接走了银屏的消息。   其实姨母并不笨,只是她的父亲、他的外祖父元推之是一个极重情义又有信义的男子,一辈子也做不出魏国公那样的事,更别说宠妾灭妻。   一个从未学过如何和姨娘斗的嫡长女,又怎么能学会如何伏低做小?   在这一点上,他的母亲遇上了性格敦厚随和的父亲,倒是万幸。   他回到乡里,不再出仕,也不愿意成亲,人人都说他是为情所伤,是“前世情缘”注定的劫数,两人必定在哪一世曾经留下过什么遗憾,以至于几生几世都无法在一起,否则怎么会眼看着就要成神仙眷侣了,突然来个棒打鸳鸯?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未必真是因为情伤如此,京城里,他面对无法控制的局面,以及面对强权不得不低头产生的耻辱感,都更胜过那一刻的“情伤”,也正因为无力去挽回什么,让他由衷地对掌握自己的力量和权力产生了兴趣,和这些比起来,女人和美色,反倒算不得什么了。   他虽然没有娶妻,却从不缺女人,他的母亲和父亲都很担心,可他手握陈家大权,又有外祖父的人马做倚仗,根本不需要联姻再来扩大自己的实力,虽无子嗣,但有一女,又有族中子侄各个成器,不愁陈家后继无人。   回首想想,唯一的遗憾,似乎只有窦银屏这一块心口上的胎记了。   而现在这位“老相识”,带给他的惊吓,却远远多于惊喜。   “岳父大人,真要去吗?”   蒋进深不可思议地看着甚至有些紧张的陈武,只觉得他是不是给什么妖魔附身了,如今局势如此不利,但凡脑子清楚的都选择立刻撤退,他居然要自己护送他去见一个女人?   要是个貌美如天仙一般的女人也就算了,不过是个半老徐娘,再有姿色也比不上妩媚多情的少女,怎么就……   “那是我表妹。”   陈武整了整衣冠,摸了摸心口。   “我们走……”   “可……”   “我说走!”   蒋进深无奈至极,他这人说好听是识时务,说不好听是自私惜命,别说只是岳丈,就算是亲爹会让他陷入危险,他抛弃起来眼睛都不带眨的,更别说只是一个“表妹”了。   如今碍于“翁婿”这样的关系,蒋进深也只能强忍着心中无稽之感将他送去见那所谓的“表妹”。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即使他们想逃,也未必真能逃得掉,牛头山易守难攻,可一旦攻破,山后就是一马平川,花费不了多少时日就能兵临城下。   就算谷外大军带着那么多攻城器械行军速度缓慢,可只要是平地,肯用马,总有将这些器械运送到城下的那一天。   从雷火轰鸣出现的那一刻起,陈武就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胜算了。   自己手下那些惊慌失措的士卒就像是瘟疫一般,会加倍地将这种新武器的可怕传染给别人,直至士气崩坏。   所以他只能去见窦银屏。   窦银屏倒是没有那么多负担。   她一回魏国公府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家姨母和表哥曾经来过魏国公府,后来被她祖母“好言”请回去的事情。在她看来,没有哪个男人受了这般的屈辱还能对魏国公府有什么好脸色的,更别提她入了宫,两人早就没有了可能。   她在刚刚情窦初开的年纪,被长辈们默认着可能嫁给表哥,还没来得及花落他手就阴差阳错,更谈不上什么情深似海,刘凌将这项重任托付给她的时候,她甚至还松了口气。   在刘凌这边的阵营里,除了她以外,再也没有任何人会似她一般在意他的性命,愿意和他周旋了。   其他人若手握重兵利器,又务求一胜赢取战功,牛头谷一战,有火药黑油这样的东西在手,肯定是趁胜追击。   窦银屏根本不怕表哥不来见他,他那么聪明,应当想的清这个道理。   两人的会面是在傍晚,此时已经红霞漫天,到处都在燃烧的火焰和几十里外都能看到的黑烟使两人的会面气氛变得越发怪异,然而陈武和窦银屏却像是什么都没有察觉一般,自顾自的向着前方走去。   甚至没有带上侍卫。   在此之前,陈武想过许多要说的话,他甚至想过该如何表现出自己的淡然,好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狼狈,那么没有风度,然而当看着一身朝服站在那里的窦银屏时,千言万语只变成了一句话。   “你,你倒是没什么变化……”   陈武嘴唇动了动。   还和当年一样,站在那里,满脸没心没肺。   窦银屏没有那么多感春悲秋,就算有,也在那些冷宫里缺衣少食的日子里磨平了,此时见了陈武,甚至还能笑得出来,上下扫了他一眼,打趣道:“表哥变了不少啊,看起来没操心,额头都有褶子了。”   这一句玩笑话,顿时让陈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   “银屏……”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感慨的光芒,“我没想过你会来。”   “表哥,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需要长话短说。事实上,陛下让我来这里,京中有许多人都表示出了反对。但我不得不来。”   窦银屏叹了口气。   “表哥,你降了吧,你赢不了的。”   “男人可不能随便承认不行。”陈武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开了句玩笑,“不到最后,怎么会知道结果如何呢?”   “你等不到最后……”   窦银屏的表情中渐渐出现了同情,同情里还有一丝哀伤。   “向今天这样的火药,那位御座上的少年天子,可以让工匠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来,你明白这种东西对军心的打击有多大……”   “刘家毁了你一辈子,你为什么还要为刘家谋划!你又不欠姓刘的什么!”陈武看着窦银屏努力劝解的样子,心中无名火起,一声怒吼。   “你连姨母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姨母是谁下令斩杀的,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   窦银屏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顿时吼的比陈武还要大声。   他踩中了她的痛脚。   她的母亲因为她而落寞一生,承受世人的笑柄,因为她而冤死宫中,连尸身都不得葬入祖坟之中……   她需要他来提醒?   “你要弄清楚,表哥!”   窦银屏开始觉得有些不耐烦,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的表哥像是个不讲道理的小孩?   她瞥了他一眼。   “老娘来这里,可不是为了帮三儿……”   陈武错愕。   她摇动着自己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对面的“表哥”。   ***   益都城外,领军的李将军看了一眼身边监军的刘祁,试探着开口:“殿下,如今火药和云车都已齐备,我要开始攻城了。”   刘祁坐在奔霄上,深吸了一口芳草和泥土散发出的洁净芳香气息,又缓缓将那口气吁了出去。   他是为数不多的见识过火药威力之人,知道这种声音和气味、声势远大于杀伤力的武器一旦用出,这样干净的气息就再也荡然无存了。   可能有好几天,充斥在鼻端的,只有刺鼻的焦臭味,以及在硝烟弥漫之后始终刺痛的双眼。   他们尚且如此,躲在那座城墙之后的人,只会更糟。   刘祁静静地向着益都城并不算高大的城墙看去,他开始静静想象,那位对自己一直宽厚甚至有些宠溺的外祖父,到底会在哪一处,在看见他的大旗扬起时,又会有什么想法。   曾外祖父对他一直是抱有期待的,并且他从不掩饰这种对自己的期待,从他以为自己被父皇放弃开始,母族就成为他仅有的倚仗和精神支柱,陪伴着他走过了在道观中的每一个日夜。   而外祖父和其他人都不同,他从不向他索求什么,也不提自己的任何抱负,在很长一段时间,所有人对他的印象,只不过是站在曾外祖父背后的影子,既无声又无息,安静地停留在那里。   谁也没有想到,曾外祖父没有反,或是说来不及反,他的外祖父却反了。   如今,他身上属于方家的血脉让他痛苦万分,而他却一直将这种痛苦深埋在心中,他不能表达,甚至不能允许自己去感受那种痛苦,因为他害怕这样会影响他履行对刘氏皇族、对代国百姓的责任。   “去吧,祝李将军旗开得胜……”   刘祁感受到所有的痛苦都如同洪水一般倾泻出去。   “从南门……”   片刻间,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强烈的情绪让他有些哽咽。   “是。“   李将军心中叹息了一声,毫不拖泥带水地举起令旗,向下一挥。   嘎嘎嘎嘎嘎嘎。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起的声音和攻城器械被启动的声音同时响起,犹如惊醒了什么洪荒巨兽一般,开始狰狞着显现出它的爪牙。   “我会让错误结束的。”   刘祁摸着身下的奔霄,喃喃地说道:“也许在这里战死,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刘祁抬起头,眼神重新坚定起来。   他还有兄弟。   他还有百姓。   他还有秦/王/府上下所有关心爱戴他的同僚。   朗朗乾坤,吾道不孤。   “发射!!” ☆、第188章 尴尬?移情?   “陛下,陛下,大喜,大喜啊!”   兵部雷尚书在得到通传之后,大喜过望地奔入殿中。   此时刘凌正在殿中讨论如何收容北方灾民的消息,见雷尚书大步流星的进来,连手中的折子都顾不得了,站起来就问:   “什么大喜!”   虽然这么问,但刘凌心中已经有八分肯定和战事有关,而且是哪里打了个大胜仗,否则雷尚书不会如此高兴。   之前他秘密送走的火药和火油,虽然朝中知道确切的人不多,但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有不少人都知道小皇帝折腾了一种什么新东西,带着将作监和工部披星戴月了几个月,京郊外被隔绝出来的柳山那边也经常能听到雷鸣之声,甚至百姓们都说那几个月雷公下凡了,可见动静之大。   火油这种东西并不产在中原,不过劳动人民的智慧是伟大的,愣是用桐油和火漆制出了差不多的东西,泼水火势更盛,并且还伴有巨大的黑烟,刺鼻至极,刘凌已经去信给了大哥肃王,希望他能在西北留意下“石油”的事情,这东西既然神仙都说有用,就算不能“炼化”,用作防御还是不错的。   果不其然,雷尚书一开口,说起的就是北方反贼的事情。   “陛下,秦王在青州的战报,益都城拿下了!”   雷尚书声音就如同他的姓一般,在殿中炸响。   “方顺德在城楼上指挥守城,被火弹砸中当场身死,益都城守城将领见势不妙,弃城逃跑,益都百姓开城投降了。”   刘凌终于笑了出来,看向身边。   等身边没有那道熟悉的人影,刘凌才想起来,她可能又去祭天坛那里闲逛了,她一向不耐烦听这些文绉绉的奏折。   于是雷尚书就满脸莫名地看着刘凌突然笑着扭头挑眉,眉毛刚刚挑起又转了回来,对他笑了起来,笑得雷尚书心底直发毛。   “秦王大获全胜,值得嘉奖!”刘凌心情大好,“薛棣,拟旨一封,兵部安排好犒赏将士之事!”   “是!”   “是,陛下!”   雷尚书将刚刚的违和感强压下去,继续奏道:“陛下,贼首虽死,但余孽犹存,方顺德之侄方祥收拢了残兵,向北边逃去了。秦王来信,除了报捷以外,也有询问是不是继续追赶……”   “不可追赶。”刘凌摇头,“火药是奇物,但不方便携带,攻城掠地虽好,可穷寇轻装逃命,带着这些东西不但追不到对方,如果方祥孤掷一注回身一击,朕担心秦王会有危险。收尾的事情,交由黑甲卫处理,还是让秦王原地收复叛军占据的几座城池,安抚百姓,赈济灾民吧。”   刘凌一想到北方已经易子而食的事情,心中就沉重无比。   “臣领旨。”   雷尚书点了点头,也觉得这样安排是最妥当的。   北方大捷的消息很快就在京中传了开来,同时传出的,还有刘凌得到天神相助,教导工部造出“天火”和“天雷”的事情。甚至连还在外面祭祀山河之神的太玄真人都被传的玄妙无比,俨然皇帝能够感应天地,接触仙人的原因都是来自于这位神仙。   朝中官员自然不会如民间百姓那么人云亦云,但也有聪明的立刻想起了当年上元节那场大火,当年雷火门协助方党造反,整个雷火门后来被先帝连根拔起,从中得到一两种雷火弹的配方并予以改良也是正常,更没有往鬼神之事上想。   到后来,不少官员果然从刘凌那里得到了确切的答案,说是方子原本确实是雷火门的,正好泰山宗道人们平日里也有研究雷火丹方,这两者一结合,又有工部巧匠研究,果然制出“火药”这种大杀器来。   没过多久,庆州又报大捷,让朝中煞费苦心的牛头谷也被拿下了,据说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几十里外都看得见,浓烟散尽之后牛头谷两侧的山上寸草不生,已经成了焦地。   窦太妃亲自去徐州招安表哥的事情也被朝中许多大臣们知道了,对此,大臣们褒贬不一,有的认为窦太妃重情重义,称得上巾帼英雄,也有的人认为女人容易感情用事,加上窦太妃的母亲是死于先帝之手,皇帝这么做实在是冒着极大的风险。   但不管怎么说,庆州大捷之后,叛军是节节败退,负责平叛的几位将军在牛头谷被“憋”了许久,早有一股气堵着散不出去,如今抓到机会发泄,恨不得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收复失地才好,火药和火油更是频频用出,听说庆州、徐州地方的叛军听到雷火之声都会吓得缩脖子,可见这两样武器在打击士气上的作用。   陈武最终还是借由窦太妃向京中送回了口信,打探他如果归降,京中会如何处置他和他的部下。   作为一军统帅,如果降了的下场和战败一样,那就不如死战到底,这道理也说的过去,刘凌召集大臣讨论了几天,得出了最终的结果。   陈武谋反,这属于大逆不道之罪,即使死罪可免,活罪却难逃,幽禁在京中是少不了的,这辈子也别想回徐州了。他的子侄冒充皇族、劫杀秦王,按罪当诛,罪无可赦,麾下将士是听命行事法不责众,但手中人命太多的几位大将,也免不了流放边境的命运。   可是考虑到如果官军获胜,徐州被收复,这些人都免不了身死族诛的下场,这样的结局也算是不错了。   这其中有一人,刘凌对其深恶痛绝,甚至还在对陈武的痛恨之上,就是蒋进深。这人心毒手辣、性格暴虐,最可怕的此人毫无是非观念可言,一心只为名利和前程,是个发起狠来六亲不认之人。   这样的人比陈武这种老成谋国之人要棘手的多,一旦不能将他一下子拍死,日后必定祸患无穷。   自此,从先帝时期开始的祸乱开始渐渐消弭,终于有拨开乌云见青天的迹象,无论是朝中文武还是民间百姓,都极为振奋,甚至自发往受灾最严重的几州捐献财物、造桥铺路,也算是尽了绵薄之心。   ***   徐州。   “伯父要降?侄儿不懂,为何要降?”陈颖听说陈武已经起了决心要降,不敢置信道:“就算朝廷用了那种雷火弹,那也只能吓唬吓唬人,不是说连城墙都击不穿吗?”   “我也不懂,我们举族反了,为的可不是让朝廷招安的。”   几个陈家的族老满脸阴骘,他们豁出身家性命跟着陈武造反,为的是能够鸡犬得道,不是为了归顺朝廷得个“无罪”的结果。   “可怕的不是火药,而是人心。”   陈武慢悠悠道:“朝廷弄出了雷火,徐州上下已经人心惶惶,皆说代国仍有苍天庇佑,才会降下如此神器。现在徐州刺史遇刺身亡,徐州内部也是乱成一团,已经有好几位官员想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了,这样下去,很快我们就会陷入孤军作战之中……”   陈武知道说服这些人比和朝廷作战还难,“既然前景不太明朗,做几手准备还是可以的,我们可以先探探朝廷的口风……”   “放屁!”   陈家族老怒发冲冠。   “我是第一个不同意!朝廷要招安我们,先派出正儿八经的使者来,派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那是当朝的太妃。”   陈武也板起了脸,“是抚养现在这位太子长大的太妃。”   “什么太妃,我看是你的老相好!你老相好来了,要送你前程,你就不管我们死活了是不是?陈武,我告诉你,当初说要反,说动我们徐州三千户陈家一起反了的是你,现在你说要归顺朝廷,行,不给我们个说法,我们是不会干的!”   陈家族老一口唾沫差点喷在陈武脸上,他年纪长辈分高,当场拂袖而去,也带走了七八个陈家人。   其他众多的陈家人也是如此,他们个个都有无数盘算,陈武当初能振臂一呼反了,除了他自己没儿子,以后继承人肯定是要从这些人家的子弟里挑选的以外,很大的原因是因为他每一次选择,都能给族里带来无数好处,人人都信服他。   可现在看来,无论怎么算,都不觉得投降朝廷有什么好处,反倒有不少祸患等着他们。   哪怕陈武现在说打不过官军,举族逃到海外去,他们说不定都跟随了。   一场讨论之后,陈家人不欢而散,唯有陈武的女儿陈伍燕表情复杂,犹豫了一会儿,上前给陈武揉了揉肩膀。   “父亲,如果大家都不愿意归顺,不如就……”   “银屏,你也看到了,并非我不愿意,而是事已至此,必须从长计议!”   陈武闭着眼,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屏风后,突然传出一声幽幽的叹息,随之步出一道人影。   正是应该在代*营之中的窦银屏。   陈伍燕见了屏风后转出一道人影,赫然一惊,他父亲是个性格十分谨慎之人,往日里除了付老将军,就没人能近身,怎么会……   更何况还是个女人?!   窦银屏走出以后,陈伍燕和她俱是一愣,没一会儿,陈伍燕放在父亲肩膀上的手越来越僵,表情也变得有些怪异。   窦银屏也没好到哪里去,神情尴尬至极。   这陈伍燕,眉目之间极像窦银屏年轻的时候,此时站在一起,倒宛若母女一般。 ☆、第189章 嫉妒?怨恨?   陈伍燕和窦银屏自然不会是母女,窦银屏自十五岁入宫,到如今这一把年纪,都没有和男人怎么接触过,更别说生下这么大一个女儿了,所以最有可能的事情,要么就是陈伍燕长得像祖母,要么就是陈伍燕长得像她母亲,又或者两者皆有。   窦银屏从小被人和陈武凑成一对,怎么会不知道表哥那点心思,只不过她从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去了,陈武还会把当年那些儿时的情谊记在心里,也就更没想到……   陈武也有一些不自在,不过他对窦银屏那点心思也不怕她知道,只是担心她会不高兴罢了。   当初陈伍燕的生母之所以能够近了他的身,也是因为她的眉目之间特别像窦银屏,有一阵子他很新鲜,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她不是窦银屏,也变不成窦银屏,所以等她生完孩子,他在征求过她的意见之后,给了她一大笔钱,放她离开了。   陈伍燕也是因为眉眼间那些相像,才从小得宠。   看着一身劲装的窦银屏,陈伍燕的脸色也无端难看起来。   以前她一直觉得父亲最为疼爱她,从小将她当男子一般养大,家中兵法韬略也都教了她,她习武识字,虽是女子,样样不弱于他人,就连家中姐妹都羡慕她,甚至以前,还有过父亲想为她招婿继承家业的说法。   她虽是庶女,却从未吃过苦,众星捧月一般长大,父亲起兵,她鞍前马后,也得了个“飞燕女”的称号,每次她随军归来,父亲总要定定看她好一阵子,露出满意的笑容,这也是让她最自豪之处……   所以当父亲想要拉拢蒋进深,提出让她嫁过去时,她心中即便惶恐万分,还是答应了父亲,她迟早是要嫁的,蒋进深也算是个枭雄,嫁给她,总比那些妹妹被胡乱拉出去联姻要好。   婚后,蒋进深和她聚少离多,可这个夫君,她还是大体满意的,之前那些惶恐和埋怨,也就渐渐散去了。   然而看到窦银屏之后,她什么都懂了。   为什么父亲爱让她穿劲装,让她学武,骑马,打猎。   为什么父亲不拘束她进出家门,让她结交朋友。   疼爱也许也有几分,但更多的,恐怕是一种移情。   陈伍燕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厅堂的,只知道她走出房门时,还能听到背后那位窦太妃幽幽地叹息:   “你这是何苦……”   你这是何苦……   陈伍燕眼眶含泪,倚靠在门上,鼻中又酸又涩,一会儿觉得父亲疼她未必就是因为长相,一会儿又觉得若没有这个长相,说不定都活不下来,脑中一片浑噩,心如乱麻。   家中几个护卫见陈伍燕没有离开,原本想劝她走的,见她这幅模样,也不敢上去再强劝,她素来得宠,别人都不能去的地方她进出自如,陈武也几乎不瞒着她什么秘密,他们也就随她去了。   陈伍燕靠着门,迷迷糊糊间,听到里面似乎提到了蒋进深的名字,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陛下的意思是,你入京后,依然可得封官爵,只是不可随意出京。”窦银屏声音很是冷静。   “他的性子我知道,他不会做出背后暗算的事情,我保你安全无虞。”   “你说的我都明白,可要蒋进深的人头……这……”   她听见父亲踌躇着说:“燕娘才嫁过去没有多久……”   “那样的禽兽畜生,你居然肯愿意下嫁女儿!那样心性的人,抛妻弃子杀人如麻,哪里会因为一个女子就愿意俯首称臣,你女儿现在早点与他和离或分开,反倒是一件好事。”   窦太妃一想到蒋进深的所作所为就肝火大动。   “他什么人都敢杀!”   陈武苦笑,若说想要弑君的,他何尝也不是?秦王他都差点下手干掉了,若刘凌真出外巡视,说不得他也敢下手。   京中居然这样忌惮蒋进深,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可见蒋进深也是一员悍将,让京中也不敢姑息。   “我……我想个周全的法子。”   陈武一没有说动族老,二还需要多方调解,他知道大势已去,如今只有妥善收拾好残局才能全身而退。   他如今就像是拉着千钧重担的马车,一直狂奔的时候还好,万一突然要停下,说不得连自己都会被马车无情的碾压过去。   窦银屏当然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离京时就已经做好了在这里耗上十天半个月的准备,当下就陈家归顺后的条件和陈武语意隐晦的商议起来。   “银屏,我已经让人给你安排了住处,就在我屋后偏院,那里清净无人打扰,不会有人发现你在。你要是想出去,院后沿街有个小门,可以从角门出去。”   “表哥安排的妥当,不过我在这里也留不了多久,还要回营里去,不必这么麻烦……”   “留不了几天也不能怠慢,你我几十年没见,我还想和你好好聊聊……”   陈伍燕靠着门,眼睛半开半合,听了半天发现也没听见什么,才慢慢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的走了。   陈伍燕走后没多久,窦银屏在陈武的指引下回了“隐居”的小院,陈武知道窦银屏身份敏感,一路上十分慎重,她身边两个跟随的侍从皆是大司命,行事又小心,所以几乎没人知道那座空旷的小院里住进去了一位“娇客”。   虽然年纪有些大。   屋子里,窦银屏完全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她坐了一会儿,等到屋顶上有瓦片轻动之声,才打开了一扇窗子,跳进来一个人。   正是大司命云旗。   “娘娘,你们在屋子里议事的时候,陈武那女儿在外面一直听着……”云旗满脸嘲讽的表情,“这陈武对他女儿倒是信任爱护,我看那些侍卫,没一个敢上去拦着。”   不知为什么,窦银屏听到云旗说“信任爱护”的时候,耳朵有些发热,掩饰似的开口:“她要是听到我们说起蒋进深……”   她原本只是随口一提,说到这里时,突然一怔,不知思考起什么。   云旗见她这样,也不敢打扰。良久之后,窦银屏叹了口气,可惜道:“世间女子,嫁了人之后,总是要把夫君记挂在心上的。这蒋进深人品太差,心思又恶毒,可他现在要依靠陈家,必定对陈伍燕千依百顺。”   她回想起上次闯宫的那位统领,摇了摇头:“能做金甲卫将领的,体格、相貌、才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蒋进深相貌堂堂,身材魁梧,正是女儿家容易仰慕的类型。两人现在又是新婚燕尔,我料想着,陈伍燕肯定不会舍得其父杀了他送去京城表决心,恐怕要生出事端来。”   云旗是宦官,对这些情啊爱啊的看的不太明白,窦太妃说什么,他就是什么。   “那我去把陈伍燕……”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陈武现在还在为了归顺的事情举棋不定,此事我们动了他的女儿,就算他和我沾亲带故,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我看……”   她咬了咬下唇,对云旗招招手。   “你附耳过来,这样……”   ***   陈伍燕心思不宁的离开了父亲的小院,正如窦太妃所料,心中乱成一团乱麻。   她下嫁给蒋进深没多久,夫妻又聚少离多,谈不上感情多深,但毕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乍听得京中一定要其夫的人头,自然是心惊胆战。   心惊胆战之后,又生出一股怨气来。   当初父亲想要反了,说动家中族里并旧交故友一起反了,大家都是将头拴在裤腰带上随他去走了这一糟,无论是他们还是她,都牺牲了不少,盼的就是父亲能成就大业。   虽说蒋进深狂妄肆意,可若他没有本事,也不可能惹下这么大的罪责后还能顺利从京中跑出来,更何况他跟了父亲之后,一直忠心耿耿,攻城拔寨、杀人放火,好事坏事都一肩扛了,身上血债累累,倒有大半是父亲犯下让他背黑锅的,如今父亲要归附朝廷,这么多旧债,足够他死上七八次。   如果父亲当时没想好要不要一条道走到底,又为何要匆匆忙忙将她嫁出去?虽说现在战局不利,可也没坏到那种地步,这窦银屏一来,他说降就要降……   再想到自己和窦银屏相像之处,陈伍燕心中犹如吃了苍蝇一般,一进自己住处就伸手召来一个家人,让他去把“姑爷”叫到外面去。   自从牛头谷大败,蒋进深就被陈武召回守徐州大本营了,所以现在陈伍燕和窦银屏夫妻两难得也算是在一处。   不过一个在大营里,一个跟随父亲在府里,还是聚少离多。   陈伍燕虽然下嫁,可并没有离家跟丈夫在一处,府里没有女主人,她有时候还要帮忙理事,进出府中是常事,所以她出了府几乎没惊动多少人,只有二管事觉得必须得通报一声,要去告之陈武。   谁料这二管事刚走几步,就被家中几个护院架住了,捂着嘴捆起来就丢进了柴房里,这几个护院,正是陈伍燕的亲信,留下来“收尾”的。   这厢里陈伍燕在约定之处等了丈夫好一会儿,才等来从大营里急匆匆赶来的蒋进深。   蒋进深这个人虽是武人,却不是莽夫,知道夫人急忙忙命人悄悄将他叫出来定有大事,等到陈伍燕将今日所见所闻一说,蒋进深脸色顿时大黑。   “岳父怎么说?”   蒋进深更关心这个。   陈伍燕自然不会说父亲犹豫不定,很坚定地摇了摇头:“父亲说我们新婚燕尔,你又是我的夫君,没有答应。”   她也是聪明人,此时不把自己的地位抬高点,还更待何时?   只有让蒋进深知道自己意味着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蒋进深才会死心塌地,她不蠢,知道蒋进深对她的感情,还远没有到“生死相随”的地步。   一旦他感觉到父亲或陈家要抛弃他,说不定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现在没答应,就怕以后多说动几次,心思动摇了。”   蒋进深烦躁地在屋子里踱着步子。   之前就有传闻,说陈家大败,朝廷军队节节胜利,北方方家也如强弩之末,陈武生出了收手之心,但蒋进深其实是不当一回事的,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再想收手,已经是太难了。   莫说他,就陈家那么多人,一旦窝里反,陈武第一个众叛亲离。   所以他才能安稳地继续练兵,继续做他的陈家姑爷。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朝廷会派出“使节”游说陈武。   蒋进深虽然带兵,但他心里清楚,若陈武一旦收回兵权,这些当兵的不会有一个听他的,他越想越烦躁,忍不住伸手往墙壁上重重一锤!   嘭!   “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陈伍燕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查看丈夫的手。   蒋进深却似是无知觉一般,冷声道:“大不了我走就是了,天大地大,何处不是我容身之处?”   “夫君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又没有答应……”   陈伍燕看了看蒋进深,突然想到窦银屏那张脸,无端地心中生出了一股恶毒心思。   人实在是很奇怪的东西,一旦发现自己是可以被替代的,这世上还有另一个“自己”,就会生出摧毁掉另一个的想法,甚至更甚。   “夫君,其实有个办法,不但能保你安全,还能一劳永逸,让父亲息了归顺朝廷的心思……”   “什么办法?夫人快快说来!”   蒋进深眼睛一亮。   “那窦太妃如今住在我父亲住处后面的偏院里,那里就靠着府外的小道,最是偏僻,现在没有几个人知道窦太妃被我父亲藏在府中,她秘密来访,又没带几个随从,如果我们将她杀了……”   陈伍燕快意地笑了起来。   “这窦太妃据说是抚养皇帝长大的,一旦她出使不成反死在徐州,朝中必不会再派人来招安。你说,这釜底抽薪之计……”   蒋进深是何许人也,那是连皇帝和王爷都敢杀的人,更何况一位太妃?顿时大笑了起来。   “若说其他,我蒋某可能还得皱一皱眉头,可要说杀人,我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家中家将护卫那么多,我要想杀进去……”   他突然想到当年皇帝让他往西宫放火的事。   “啊,我可以趁夜从街那边翻墙而入。不过,即使如此,如果府中没有接应,就靠你我二人,在岳父眼皮底下杀人,必定是不能的。”   陈伍燕欲言又止,心底大约好生挣扎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说道。   “如果叔叔伯伯们都肯帮忙呢?”   蒋进深愣住了。   “叔叔伯伯们才不肯归降呢,如果父亲一意孤行,最终也落不到什么好下场,现在叔叔伯伯们已经对父亲生出了不满,还有那么多经营了许久的官员门人,都不会放过抽身事外的父亲,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陷下去……”   是,她是为了父亲好……   她要救父亲,不能让他一条道儿走到黑。   陈伍燕心中道。   “联系叔叔伯伯们,想法子杀了窦银屏吧。”   陈伍燕说。   “杀了窦银屏,断了父亲的念想!” ☆、第190章 将死?将善?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陈武都在试图说服家中的族老们同意归顺,府里接待的来人络绎不绝,一半的时间还在外面,窦银屏看着陈武来来去去,忙的脚不沾地,不但没有同情,反倒生出一种怒其不争之感。   野心固然是让人进步的最大动力,可多少人毁就毁在一个野心上,多少人即使半途醒悟,也会有各种原因让他无法终了,最终万劫不复?   窦银屏对陈家并没有什么感情,她只对陈武和自己的姨母、姨丈有感情,姨丈和姨母已经仙逝,如果事情真的无法善终,她已经打定了主意,哪怕刘凌不高兴,用大司命抢也要把人抢走。   陈武来来去去,窦银屏也没有闲着,有大司命在,一些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回大营,大司命,尤其是云旗,已经将陈府四周摸了个遍,几乎到了闭着眼睛都能走出去的地步。   前几日,陈武苦请几次都不至,已经陷入僵局的几位族老终于有了松动,领着家中子侄和几位亲信随从,愿意松口谈判,陈武大喜过望,提前将宴席备下,又怕局面尴尬,还请了几位两方都熟悉的朋友作陪。   今日一早,陈武和窦银屏大略说了下谈判的事情,就离开了后院。没有一会   她早就料到蒋进深夫妻不是束手待毙的人。   “我倒要看看,蒋进深是怎么准备对付我这个老婆子!”   窦银屏短/枪入手,袖中藏着两枚雷火弹,示意大司命们不必阻拦。   她年纪大了,火气却不小,可大司命们却不敢让她有事,早就隐藏在偏院各处,严阵以待。   没一会儿,大司命们听到有轻微的跃动声,抬眼一看,果真有七八个汉子从墙头翻身而下,看身手应当是训练有素的武士,蒋进深当初是单身逃出京城,绝不会有这么多武士附庸,大约是陈伍燕的人。   夫妻两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偏偏还以为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七八个人翻身入内,一位大司命手中暗器捏了半天,见他们没有摸进室内,一脸疑惑地蹲在树上,完全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   窦银屏也是如此,在屋中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也没见人进来,刚要发作,却听得一位大司命传音入密道:“他们摸去了前院,把门闩闩上了。”   原来是要大的!   窦银屏脸上冷笑更剧。   “让他们闩,要不让他们觉得胜券在握,怎么能引来大的!”   陈武为了不让陈家人知道窦银屏在这里,偏院里都没有伺候的人,窦银屏来的时候带着几个侍女和随从,都是刘凌特意挑选出来习过武的,伺候不假人手,如今都给调进主房,倒给了这些宵小方便。   那七八个人闩上门,从怀中或腰袢掏出武器,绕到屋子后面,一个纵身纷纷破窗而出,窦银屏给“侍女”们一个眼色,几人立刻按照之前约定的尖叫起来。   若是不声不响,这些人肯定要生出疑心,几个侍女叫起来,他们反倒大喜,当下兵器一晃,立刻朝着当中站着的窦太妃砍去。   窦银屏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脸上甚至还有讥讽的微笑,不待人杀到面前,手中兵刃已经斜斜指向几个刺客,哪里像是被刺之人的样子?   然而比窦太妃更快的是大司命,只见得空中银光一闪,如丝般柔韧如刀般锋锐的丝线已经布满窦太妃的四周,大司命们手中劲气一吐,当先那个倒霉蛋一头撞在银丝网上,就被割成了七八块。   这般场景再见多少次都让人心惊肉跳,更何况第一次见到的刺客们,当下一个刺客惊呼一声,已经跃到半空却拼命往一边闪去,就怕也撞进了这张杀人于无形之中的大网。   “别让他们出声。”   窦太妃见根本不需要她出马,有些扫兴的倒提着兵刃。   “控制住一个人,喊蒋进深进来!”   她一句“别让他们出声”开口,顿时好几个人头顿时飞起,诺大的一条汉子,就这么像是破败的布偶一般轰然倒地,发出好几声闷响,那被留下的唯一一个活口正是之前跃向一旁的那个汉子,此时已经浑身血沫,脸上哪里还有狠戾之色,抖得像是个筛子。   “我我我……”   他觉得一根滑腻的什么东西绕上了颈项,连说话都在哆嗦。   “蒋进深有说过得手后如何吗?”窦银屏嫌恶地看着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突然怂成了绵羊。   “烧,烧,院子……”   察觉到脖子上已经开始有痛感,软滑的东西也变得坚韧起来,刺客忙不迭地开口。   “只要院子一起火,后门的门闩打开,他们就进来。姑,姑爷说,要留活的。”   “正好,我也要留活的。”   窦太妃笑着。   “照他说的去做!”   “是!”   为了让戏演的更逼真些,云旗将天蚕丝缠在那刺客的脖子上,遥遥指挥他出去烧偏院一处下人房,窦银屏和侍女发出几声惨呼,再没有了声音。   这几下实在装的太像,没等火起多大,后门就传来甲胄碰撞之声,身高九尺的蒋进深像是一尊杀神一般手持着兵刃领着一群武士杀进院里,只是不见陈伍燕的踪影。   “将那老贱人的尸身提着去前面见族老!”蒋进深面容狰狞,“其他人放火把后院烧了!”   “是!”   蒋进深大步流星地踏进主屋,只见屋中横七竖八倒了一片,当中血泊里躺着一位浑身华服的老妇人,正是窦太妃本人。   “哈哈哈!”   蒋进深狂笑不已。   “你这老恶妇,居然还想提我的人头去京城,就算刘凌那小儿在我面前也只有乖乖抱头鼠窜的份儿!”   他向前几步,正准备弯腰去抓地上的尸体,余光却瞟见几具尸体俱是身首分离,心神突然一震,一种极其惶恐的感觉涌上心头,让他直直往后跳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地上躺着的窦太妃已经等到了足够的距离,抬手就向着蒋进深的面门射出一枚暗器。   蒋进深是实打实在战阵中练出的身手,对付刺客却不见得有多高明,见暗器来袭,直觉抬手用武器去挡,就如同抵挡普通的流矢一般。   然而窦太妃发出的这枚暗器是当初在雷火门里收缴的杀手锏“雷火弹”,总共也没几枚,刘凌给她压箱底救命的,蒋进深这一劈顿时坏了事,原本该触身才炸开的暗器被刀一削,在半空中立刻炸裂!   “啊!”   蒋进深顿觉面门一阵剧痛,脑袋像是被一记重锤击中,让他几乎无法站直身子,而伴随着剧痛的是鼻端传来的烧焦气味,一双眼珠子更是火辣到无法视物,他横行到如今,除了在刘凌手中吃过亏,哪里受过这样的伤,手中宝刀一松,捂住脸面就狂叫了起来。   蒋进深带来的人马被这一系列的变化惊得措手不及,见头领受伤,立刻齐刷刷提着兵器上前救人,屋外听到蒋进深惨叫的也开始往屋内涌。   “活捉蒋进深!”   窦太妃生怕暗器直接炸死了他,一声厉喝。   “我们杀出去!”   蒋进深眼睛不能视物,耳边轰鸣不已,窦太妃这声活捉却是领悟了,凭着本能转向房门的方向,拔腿就是狂奔。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斯文的长相,如今脸上血肉模糊,表情狰狞,又像是困兽一般狂奔,简直骇人至极,窦银屏自负自己的身手不如蒋进深,没有贸然追赶,而是把这差事交给了大司命们。   云旗早就看蒋进深不顺眼已久,无奈窦太妃开口要抓活的,只能手中银丝一抖,将他的一条腿缠住,用力往后一抖!   只见得这个九尺大汉像是被人欺负的小孩一般被绊倒在地,摔的头晕眼花,挣扎了几次都站不起来,后面又有大司命杀到,只能连滚带爬向前,寄希望于接应的手下们。   可他的手下们也已经自身难保,这一代的大司命们俱不是年轻人,年纪最小的在杀人一道上也浸淫了几十年的功夫,手中天蚕丝犹如阎王手中的法宝,每挥舞一下,便是一声惨叫,刹那间一间好好的屋子便成了修罗地狱一般。   直到蒋进深被云旗用天蚕丝捆住手脚倒拖着拉回到窦太妃身前,这场杀戮才算是结束。   “你倒是能跑!”   外面火光大起,窦太妃却视若罔闻,一只脚踏上蒋进深血肉模糊的脸面,脚下一个用力,蒋进深顿时闷哼一声,昏死了过去。   “绑了他,送回京去!”   ***   偏院火光大起的时候,陈武正在和一位族叔“晓以大义”。   “我们原本是和萧家的铁骑山庄、方家拉拢的几位藩王一起起事的,如今铁骑山庄归顺了朝廷,方家眼看着也是自身难保,只要朝廷腾出手来处理掉北方的战事,眼见下一个就要对准徐州,此时京中有使者来招安,我等明哲保身,以待来日……”   “哦,来日?什么来日?族中举全族之力,在此一举,你说降了就降了,朝廷给什么封赏?拿什么补偿?不要给我们说这些虚的,你陈武万户侯跑不掉,我们这些人难道一个个就成流寇贼首不成?”   陈家一位族老嘿嘿冷笑。   “堂伯到底有什么想法,直说便是。”   陈武见这些人嘴上说来“商议”,一个个却咄咄逼人来者不善,也有些着恼。   “你说我此番得个万户侯,就算我得了什么侯爵王爷,这辈子也是出不得京的命,有什么好说道的!”   “既然你也知道出不得京,这陈家下一任族长的人选,你还是早早指定吧。”陈家资历最老的族老指了指身边站着的一位中年男人。   “陈兴年纪、资历、才干都够了,又是你堂弟,族中基业交给他,我们也算是放心。”   陈武一生经过多少风浪,哪里会被这种阵仗吓倒,摸了摸胡子,敷衍道:“堂伯这话说的就早了点,如今正在商议如何对待朝廷的招安,还没到那一步,谁知道下面如何,我若卸了族长的位子,元家那么多旧部,难道陈兴使唤的动?”   “你让他们听陈兴的便是。”   几个年轻一点的族兄沉不住气,抢着开口。   “你去了京里,难道还要把这些人马便宜京中不成?”   “铁骑山庄成了黑甲卫,我这些旧部为何就不能成银甲卫、青甲卫?”陈武自负一笑,“就算我蛰伏京中,这些人也不见得就会蛰伏,待我他日东山再起,这些就是我陈家的根本。”   “说到底就是好处你一个人占了,亏我们来吃!什么都捞不到!”   一个小辈阴阳怪气地开口。   “真当我们是要饭的,打打闹闹一场就讨口饭吃!”   陈武知道不放点血摆不平这些人,思忖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陈家根本,不在外祖留给我的那些人马,而是两处银矿,若诸位能随我率族人旧部一起归顺,他日我入京之时,这两处银矿的收益,日后就由各位平分,如何?”   “你当真舍得?”   几个知道关系的族老齐齐吃惊,其余挺都没听过这秘闻的小辈更是满脸震惊,竟不知道族中还有这种生钱的所在!   “有什么舍不得,我陈家根本未损,之前冲锋陷阵的都是些收拢的流寇贼首,牛头谷一战也损得七七八八了,再打下去就要伤本家的元气,何必死斗,打仗可不只是打人,打的是辎重粮草,北方大旱,如今皇商重起,限制我们的粮草,难道真要打去南方蛮夷之地掠粮不成?不如现在起出银子买些粮草,等乱局平复,抛出粮食,也能添补些损失。”   时人买卖多用铜钱,银子是官府和经商所用,若逢乱时,银子反倒吃香,趁着这时候最后再赚上一笔,也算是发了一笔战争财。   这话说的几位族老心中痒痒,可一想到陈伍燕之前跟他们说的话,这些人却不得不将心一硬,猛然摇头。   “不行,你若归附了朝廷,势必就会想着自己的前程,今日这族长之位,你是卸也得卸,不卸也得卸。要想继续坐下去也行,你就休要再提归降之事!”   他们尝到了打仗的甜头,手下人马四处劫掠,与盗贼无异,各个如今家财万贯,财产也都渐渐转移了出去,自然是不愿意看到就此收手的结果。   “我还以为各位族伯兄弟来是想好好商议的,却没想到竟是为了如此!”陈武眉头一拧,不愿再多费口舌。   “既然如此,那就请各位自行……外面是怎么回事?”   陈武听到外面有喊救火之声,几步奔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看,只见西北小院方向火光大起,女儿陈伍燕指挥着家人灭火来回奔波,心中一慌。   西北小院的方向,正是窦银屏的住处!   “你们要降要战,悉听尊便,但我麾下儿郎和我一起是要降了。陈某说话算数,归附之日,族中公产与那两处银矿还于族中,我那些人马是当年外祖所留,和陈家无关!”   他匆匆丢下此句,抬脚就要离开。   “大伯,你为何急着要走?”   那阴测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陈武脚步不停,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我看您是担心藏在小院里那招安来的朝中来使有事吧?她要是有个万一,你就做不了万户侯了是不是?”   那晚辈越说越是激动。   “当初您说拿下天下,陈家共分之,这才多久啊?”   “你……”   陈武面如沉水,蓦地回首。   “你这小辈,也敢如此和我说话?!”   “你这样降了,可还记得被你扮成秦王的那个可怜虫?我哥哥就是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才去做了那掉脑袋的勾当,现在你说走就走,也要问问我们答应不答应!”   面容阴骘的男子突然上前几步,将手一抬,亮出藏在宽袍大袖中的小/巧/弩/机,连发出四枚弩/箭。   这弩/箭既短又小,偏偏快若闪电,陈武是突然顿足,没想到还有这等杀器等着他,当下立刻扑倒,却已经来不及了,胸前、腹部各中了一箭,满脸不敢置信地倒了下去。   “主公!”   “族长!”   “你疯了!”   “天啊!是神/机/弩!”   陈武倒地之时就觉得胸口一阵酥麻,他所学甚杂,对医毒之理皆为通晓,知道那箭支上抹了剧毒,只能苦笑一声,闷哼道:“以为我死了,这陈家就是你们了?儿郎何在?”   “主公!”   几个彪形大汉扑在陈武身边,大声嚎哭。   “主公,你稍微坚持一会儿,带我等去找家医……”   其他族人没想到有这样的变化,再扭头见那带来的小辈,只见他满脸疯狂,被陈武的家将乱刀加身,不叫反笑,犹如鬼魅一般。   “我哥哥死啦,你要招安,又何必匡他?你又何必匡他?!可怜我那哥哥啊……秦王该死!你更该死!啊哈哈哈哈!”   “杀,杀了他!”   几个家将听得眼眶通红,直把一口牙齿险些咬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不,神/机/弩只有方家和朝廷有,留下,留下细细盘问……”陈武已经觉得自己正在渐渐变成一块石头,连舌头都在打抖。   他不肯相信表妹先来招安,又安排了这么个人来给他一柄神/机/弩,死死要留活口。   “主公,你且别说话!”   家将和护卫们将已经吓得呆若木鸡的族老们控制住,其中一位最为魁梧的家将将陈武一把抱起。   “我们带你去寻郎中!”   陈武此时浑浑噩噩,哪里还听得见什么声音,腹部和胸前的麻木不停的往上蔓延,他连脖子都已经僵了,料想到了头部的时候,就已经离死不远。   哪家将也是一条大汉,胡须都已经花白,却一边抱着陈武猛跑一边流着眼泪,口中不停反复着“若是付大哥在此,怎么会如此,怎会如此”,身后一群甲兵仓皇跟随,直奔中院郎中住处。   陈伍燕此时在外面佯装指挥家人救火,实际上早就把前后院的人都指挥调开了,见着父亲亲信之一的孙老将军抱着父亲出来,顿时吃了一惊,连忙迎上前去。   “孙伯伯,我爹这是怎么了?”   若是平时,这家将恐怕会停下脚步和颜悦色地回答一番,如今却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脚下脚步不停,把挡在身前的陈伍燕直接撞了出去,闷头只顾着往前跑。   后面几个甲兵见陈伍燕捂着肩头满脸愕然,好心匆匆说了几句。   “主公被厅里的族人行刺,中了毒,孙将军去找人救命,大姑娘,你就别添乱了,去厅里看看吧,那些人还被我们的人围着呢!”   陈武要有个万一,陈伍燕作为他唯一的子嗣,也就是他们日后的主公,所以这些甲兵也没想太多,只觉得此时要有人主持大局,作为血亲的陈伍燕最为合适。   陈伍燕听到那甲兵说什么,当场呆若木鸡,身子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只是人人都当她是听到父亲遇刺害怕,还有下人好心想要上去搀扶。   “行刺?怎么会行刺?说好只是绊住他不让他离开的……”   陈伍燕喃喃自语。   “不,不会,不会……”   她向着厅堂疾奔。   父亲才是她最大的倚仗,蒋进深也好,那么多家人也好,皆是因为她是陈武的女儿才会听从她的,如果父亲有个万一……   陈伍燕心中苍冷一片,脸上表情却越来越麻木。   她本就不是闺阁中娇滴滴的什么女儿家。   院子那边已经起火,夫君那边应该得手了,不管父亲如何,她现在该做的,绝不是问明白答案。   她要把父亲的人马牢牢抓在手里才是!   ***   后院起火,陈家的下人被陈伍燕一阵胡乱指挥,等到了小院的时,下人住的房舍早已经烧了个干净,所幸主屋和几座库房都未烧毁,只是烟和火光看起来吓人罢了。   可等他们一进入主屋,却吃了一惊,只见满地横尸,大多是陈家人马,还有几个甚至能喊上名字的,都是陈伍燕夫妻身边的亲信,见着这幅惨状,当场就有下人大喊大叫着直奔前院,要去找陈武禀报。   然而陈武这边却已经是自身难保,被打横抱着的陈武一路直入中院家医的住处,那郎中也算是鼎鼎有名的良医,一看到陈武灰青的脸色就吃了一惊,再伸手探脉,脸色倒比陈武中毒的颜色还要难看。   “还能……”   孙姓家将是眼睁睁看着陈武的脸色从红到白再到青的,心中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只是不敢相信。   “是苗疆蛮人用的毒,无药可医,我先阻滞他的血脉,让毒不能上行,留口气安排后事吧。”这郎中在陈家伺候了几十年,也不是什么外人,说的直接。   他取出银针,将陈武的心口附近连刺了十七八针,又拿出一根长针从他头顶插/了进去,这才感慨一声,渐渐退开身子。   陈武只觉得脖子上的麻木稍微好了一点,舌头也不在僵直,左右环顾一周,轻轻问:“我是要死了吗?”   “主公,你这毒并非中原常见之毒,如果有时间让我慢慢研究,也能找到解药的方子,现在却是来不及了。”   那郎中悲戚之色大起,似是无法接受一代枭雄落得如此下场。   “我阻滞了你的气脉,可人的气脉不顺原本也是活不成的……”   总而言之,怎么都是离死不远。   陈武又悲又悔,似是不能理解为何会是如此,大约过了几个眨眼的时间,他脑中晃过无数东西,最终只开口说了一句。   “西院那边可好?去个人看看,若见到我表妹,让她来见我最后一面罢……”   “什么最后一面!”   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欢快的笑声。   “你是知道我抓了蒋进深,要求情吗?”   原来是窦太妃解决了蒋进深的人,准备离开陈家了,却听大司命说陈家突然起了乱子,过来看看究竟。   她有大司命作为底牌,陈家来去自如,几下翻墙走壁,就找到了乱起之地。   陈家的家将不知道这群人什么底细,拔出兵刃就要阻止这些擅闯院子的不速之客,却听到“吱呀”一声,孙家将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前。   “主公有令,放他们进来。”   这些甲兵护卫刚刚遭遇主公行刺,不知未来如何,惶惶不可天日之间突然听到主公还能下令,顿时露出喜色,让开一条道让窦太妃领着几个大司命和侍从进了屋。   这一进屋,窦太妃吃了一惊。   “表哥,你怎么了?”   她几步奔到他的榻前,伸手一摸脉门,入手几近无息,触手又是冰凉,身子猛地一抖。   “你,你怎么会……”   “我活不成啦。那群兔崽子反了。”   陈武苦笑,“家中有内贼,我终日大雁,反被雁啄了眼睛。”   “你先别说话。”   窦太妃低头一看,见他腰腹之间两根短箭,倒吸一口凉气。   “神/机/弩!”   她昔年也是跟着皇后参与过宫变之人,又出身将门,这种武器自然不会不知,当下眼泪潸然而落,胸中一片憋闷。   陈武心机深沉,面上装着可怜,其实眼睛一直盯着表妹的表情,见她痛苦吃惊之色不是作伪,轻轻叹道:   “看到你这么吃惊,我,我心中实在是松了一口气,我很欢喜……”   究竟欢喜什么,一切尽在不言中。   窦银屏命大司命回来看个究竟,其实已经生了情况不对就把陈武打晕掠走的念头,就算他日后再怎么怪她,也算是留了一条性命,他已经是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人,恨她也恨不了多少年,大不了余生她陪着他一起幽禁着过,也算有个伴,所以才能尽快赶来。   “我还想着就算打晕了也要把你带走……”   窦银屏咬着下唇,脸上泪涕横流。   “我造反,原本就是不成功便成仁。”陈武眉间倒豁然开朗,“没我夹在中间让你束手束脚,你倒好做。”   “有什么束手束脚,我会对你客气吗?我已经把蒋进深捆了,你女儿算是解脱了。他居然放火烧院,还想杀我,也不看看我是谁,这种把戏……”   窦银屏又哭又笑。   “你留点力气,我让大司命带你回京,张茜医术超绝,一定能救你……”   “进深?燕娘?”   陈武听到蒋进深烧院,脑中灵光一闪,前后因果立刻联系了起来,顿时心中一痛,面色也变得越发痛苦。   “表哥!”   “罢了,都说儿女是前生的孽债,原来果真如此。”   陈武万念俱灰,抬头看向身边的孙家将,指了指窦银屏。   “我死后,你们去把大姑娘擒住,交给表姑窦太妃,让她好好教导她做人的道理,前尘往事,就不必再提了。你们都是我外祖的家将之后,她也是外祖的外孙女,说起来也是一家人,以后,你们就跟了她吧,不要再管陈家的事。”   “主公!”   “主公,呜呜呜……”   霎时间,屋中悲声一片。   窦银屏被这悲愤的氛围引得也抽泣不已,自母亲惨死宫中,家中面目全非,她这世上还算得上至亲的就认这个表哥,如今亲眼目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即使是善言,也无法让她开怀。   “你自己的女儿,你自己管教!”   已经管教不了啦。   陈武感觉刚刚还能微微转动的脖子又开始僵硬,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没有多少时间能浪费了,左右环顾了一圈。   “你们出去守着,等下护着我表妹离开。现在,我有些话想和她单独一个人说……”   “是!”   家将们虽然不放心,可听着这算是遗言的吩咐,一个个抹眼泪的抹眼泪,咬牙切齿的咬牙切齿,效率极快地执行了这最后的命令。   大司命们却是不听陈武指挥的,磨蹭了一会儿,见窦太妃执意要他们离开,才一个个离开了屋子,耳朵却竖得极高,一刻也不敢轻忽掉屋中的动静。   只要有一个不对,他们就会杀进屋子里。   然而一干宦官出身的大司命们听了一会儿,各个脸上都露出羞意,云旗更是啐了一口,扭头不愿意再听了。   只是耳根却已经通红。   屋子里,已经是回光返照的陈武只剩一双眼睛还精光四射,他像是少年时逗弄自家表妹时那般笑着,轻轻说道:   “姨母和女眷们都说你心口那颗朱砂痣和我的一模一样,那时候,我每天都在想,如果我能见到的那一天,该是如何心旌摇晃,又该如何丢盔弃甲,这一晃半生已经过去了,少年时的美梦,从未成过真……”   他的嘴巴已经开始歪斜,说起话来的样子说不出的可笑,然而窦银屏泪眼模糊,哪里看得见他是什么模样?   “表妹,你就让我见见你那颗痣,和我的是不是一样罢。” ☆、第191章 温柔?决断?   刘凌从来没想过再见窦太妃时,她会是这样的。   后宫里的女人都深谙保养之术,哪怕是方太嫔这样不修边幅的,他初初见到她们时,依然能感受到这些长辈们年轻时是如何风华绝代,如今她们一个个都是已经可以做祖母的年纪,头上却毫无银霜,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   她们是如此坚韧不拔,即使处在人生的泥泞之中,依然也要保护好自己的脊梁和风度,绝不肯将自己变成悲悲戚戚的妇人,有时候刘凌甚至觉得,被这样的太妃们养大,他对于另一半的要求已经在无形中拔高到寻常女子无法满足的地步,尤其在他一直处于深宫之中,原本也接触不到什么女子。   会对那位“神仙”如此关注,何尝不是对“不寻常”的一种憧憬。   然而窦太妃会一副失去希望的样子的回到京城,实在是一件太不同寻常的事,要知道她出发时,还是信心满满,趾高气扬,活脱脱像是个……   要去抢亲的山大王。   当窦太妃对刘凌折身微微下拜,口中说着:“陛下,老身无用,没有成功劝服陈武……”时候,刘凌甚至惶恐的搀扶着她,满脸不知所措。   “窦太妃,您在牛头谷大败敌军的事情,京中都已经传遍了,怎么能说……”刘凌无措地看向窦太妃身后的云旗,只见他悄悄摇了摇头,心中隐约大概知道了是为何,只能叹了一口气。   “没能成功招降陈武,朕心中也很遗憾,不过陈家那些败军之将不足为患……”   刘凌突然顿住了。   因为窦太妃突然开始落泪。   这位太妃向来是“喜怒形于色”的,哭也哭的洒脱,笑更笑的爽朗,可像这样双泪垂落面色晦暗却是从未有过。   刘凌心中揪的死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召来宫人,先送窦太妃回昭庆宫和薛太妃她们团聚,只留下大司命们问话。   云旗按年纪算,都可以当刘凌的爷爷了,可他内力深厚,看面容至多三四十,说起话来条理清晰,不愧是萧逸身边最得用之人。   刘凌静静伫立在那里听了一会儿云旗的回报,不知是该庆幸这样的人物最终死于内讧好,还是该感慨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   其实陈武这样的人,是没有多少人敢重用的,之前刘凌和陆凡他们都讨论过如果陈武归顺如何安置的问题,答案均是一个字——“困”,困在京中,困到死为止,也许可以用来练兵,但绝不能重用。   相比起幽禁至死的结局,如今死在自己人手里,也不知道算是死得其所,还是死的及时。   “太妃将元老将军给陈武留下的家将都带回来了,蒋进深也被一并绑了回来。陈武的女儿陈伍燕和蒋进深一起密谋擒杀窦太妃,结果引狼入室,之前假扮秦王的陈家子弟陈源正是凶手陈淸的一母同胞,从小被其兄带大,感情深厚,所以才受人煽动……”   “受谁煽动?”   刘凌奇怪地问。   “说起来也是奇怪,竟是方顺德之子方嘉派出去的人,弩/机也是从他那里得到的。”   云旗留在那里已经有一阵子了,为了刺杀徐州各方势力也打探了不少消息,他现在只恨“山鬼”的人不在,这些人才是专门刺探消息的探子。   “方嘉?不是说已经失踪许久了吗?”   刘凌眉头紧蹙。   方家盯着神/机/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否则毛小虎一记引蛇出洞也不会引出暗处的方家人马,当初将作监遗失了好几把神/机/弩,俱是以报损糊弄了过去,如今想来,方家大概早就得到过这种武器,只是这种武器制作复杂,无法大量复制,所以才动了其他主意。   方嘉再怎么体弱多病,也是方顺德的长子,或者正因为他体弱多病,方顺德要为他的防身之策多做考虑,有一把神兵利器傍身也是自然。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这样舍得,又这样毒辣,打蛇打七寸,一举得手。   刘凌也是从小在这种氛围里浸淫出来的,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为什么。   方嘉虽然离开了其父流浪在外,但毕竟还是方家子弟,自然不愿意见到方家那么快落败,他出逃时未必知道朝廷会有火药火油这样的神兵利器,只是期望南方局势更乱,让朝廷首尾不顾,所以才会行此一招。   方家和徐家早就结盟,这件事并不稀奇,稀奇的是方顺德这个儿子从不显山露水,外人提起方嘉留下的印象也就是体弱多病连出仕都不能,谁能想到方家之人一各个都不是什么可以小觑之辈?   现在陈武遇刺,陈家必定乱成一团,急着争权夺势,也无意顾及什么江山大事,而这样的陈家自然不会被刘凌放在眼里,即便是想要接受招安刘凌都不会要,势必要力战到底,这样就又给了方家许多喘息的机会。   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方家再也不是以前的方家,陈家也不再是以前的陈家。   不过是小小的“火药”而已,竟搅得一朝风云变幻,两个无论是心计、手段、势力都胜过当世大部分人的枭雄,一个死于城头火弹之下,一个死于至亲族人之手,实在是让人无限唏嘘。   “你看起来并不高兴?”   嗬!   刘凌吃了一惊,猛然扭头,发现姚霁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走到了他的身边,适才正是她发出的疑问。   对于这位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仙”,刘凌如今已经很适应了,也不会像是以前那样只要长时间不见就心神不宁。   并没有人能看到姚霁,所以她无论去哪里都毫不顾忌别人的眼光,有一次刘凌正在方便,她甚至就这么走了进来,很是随意地问他宣政殿外几个铁疙瘩是做什么的,当得到答案之后就又扬长而去,让伺候的宦官们差点得出个“陛下方便时候喜欢自言自语”的结论。   这一次也是如此,也不知道姚霁在那里站了多久了,恐怕是等听完了所有才开口相询。   刘凌叹了口气,屏退宫人说自己要到处走走,借了这个托词离了众人一段距离,才敢和姚霁畅所欲言。   除了她,他也不知道对谁倾诉。   “几位太妃之中,我其实对窦太妃的感情最复杂。”   刘凌寻了一处石凳,一拂下摆,翩然落座。   “当年窦太妃的母亲,魏国公夫人,是死在我的面前的。”   刘凌正处在变声期,太医反复嘱咐他平时能少说话就少说话,所以这段时间他说话向来很简洁。   “后宫的太妃们都活的不容易,窦太妃以前只是太嫔,份位不高,甚至都没见过我皇祖父几次,却注定后半生要孤苦宫中,但凡为母之心尚存,都会如魏国公夫人那样忧心不已。”刘凌声音有些嘶哑,“我父皇对冷宫里的太妃们感情复杂,我那时身处冷宫之中,对我父皇也颇多怨恨。”   “而今我坐上了这个位子,才发现这世上有些事,是不能两全的。就像如今的窦太妃,她离京时,我就曾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即便陈武不死,若是她不能成功劝降陈武,又或者他日陈武和她战场相见,都是亲人相残的结果……”   “但我若不让她去,无论让谁前去,都会留下遗憾。”   窦太妃已经做的很好了,她顾全了大局,完成了她能做到的最好,可惜时也命也,陈武不能归降,也是天意。   “你现在该想的,是如何趁热打铁,平地乱局;是如何处置后事,巩固自己的名望;是如何将陈家的旧部势力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姚霁有些残忍地提醒他。   “做帝王,要学会因势利导。”   刘凌怔了怔。   “不过,刘凌……”   姚霁看着刘凌,轻轻笑了。   “你很温柔。”   ***   “身为帝王,要因势利导才是!”   庄骏站在殿下,一声疾呼。   “陛下此时再不清扫残局,更待何时!”   群臣们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   “陛下,黑甲卫应该出动了!”   “秦王殿下离开藩地已久,虽说是身为监军,但藩王离藩极为不妥,应当让秦王殿下回返秦地才是!”   一时间,朝堂上议论不断,各抒己见,吵得刘凌眼皮子直跳。   就在所有人都在议论着该如何扫清贼寇,如何宜将剩勇追穷寇之时,偏偏从人群中颤颤巍巍走出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石破天惊地奏了一本。   “陛下,如今国孝将除,连连报捷,您也该下令选妃了!”   他每说一字,朝臣们就沉默一分,等到他一句话说完,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   这奏本的,正是如今的宗正寺卿,一位刘氏皇族的宗老,按辈分,是刘凌的祖父辈,也是少数没有牵扯到宗室之乱的老人。   但也因为他年纪大了,所以做不了什么正事,宗正寺里的事情,都是由宗正寺少卿们处理的,他不过是辈分高,姓氏又在那里,所以挂个名头罢了。   若是平时,这位宗正寺卿只会和历任宗正寺卿一样,做个泥菩萨,现在一开口,内容说的是什么不重要,这背后是谁建议的,倒成了真正让人在意的问题。   霎时间,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向着刘凌看去,直看的刘凌汗流浃背,不知该如何是好。   国孝不除,官眷子女不可婚娶,而这位少帝年轻“貌美”又颇有才干,难得是性子也和顺,不知道让多少朝臣记在了心中,就等着他选秀纳妃的时候将家中女儿送入宫中,如今好不容易有个人开了口……   “是啊陛下,该纳妃了!”   “陛下如今正值慕少艾的年纪,理应有人服侍才是!”   “陛下,您如今也快十七了……”   “等等等等,咱们还是先讨论怎么剿灭方匪的事情……”   刘凌的呼喊声被吞没在一群大臣们狂热的议论声中。   “喂,喂!” ☆、第192章 偏心?偏情?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姚霁好奇的问着顶着一张臭脸的刘凌,伸长脖子看了一眼。   已经被像山一样高的卷轴淹没的刘凌难得露出恼羞成怒地表情,将手中的卷轴往桌上一摔,大叫道:“朕还要看多久!一个个长得都一样,有什么可看的!”   那长长的卷轴在案桌上重重弹起,最终滚落在地,露出一张典型的仕女图来。只是画师大概是想刻意美化这个姑娘,让她手握如意,脚踏祥云,俨然一位神仙妃子,仔细看看,倒看不出这姑娘长成什么样了。   王宁见刘凌炸了毛,连忙小跑着跪倒在案边,捡起地上的画卷,心疼的要死:“哎哟陛下,这一个个贵女都跟天仙儿似的,您怎么能说摔就摔呢!要把这画儿摔烂了,多可惜啊!”   天仙?   一个个画的都看不出长什么样子也叫天仙?   要说天仙,至少也得……   刘凌不由自主地看向凑在王宁手边观画的姚霁一眼。   霞裙月帔,仙袂飘动。   庄子曾言: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刘凌小时候读到这一句,不由自主就会想到瑶姬和她带来的那些“神仙”,他们每一个的眉目都如描似画,久而久之,旁人再用“天仙”这样的词来形容什么人,刘凌竟生出无法苟同之感。   此时王宁刚刚捡起画,见刘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向自己,以为他又舍不得手中画卷上的女郎了,连忙讨好地把画送到他面前,笑着道:“谁也没想到长得端方严肃的江侍郎竟能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女儿,陛下您看看,是不是……”   “我不要看!”   刘凌又恼了起来,把画轴往旁边一推。   “拿我的奏折来!”   闻言,王宁脸上愁得满是褶子:“这,这个,陛下,薛太妃娘娘和两位相爷都吩咐过了,这段时日的折子都由中书、门下理了,您就安心看这些画卷就是。这些都是百里挑一的闺秀,您要有相看着中意的,就跟老奴说声,保证不会第一轮就落选!”   说罢,挤眉弄眼,似乎觉得这样开后门很是有趣。   刘凌哪有这个心思,那画卷更是看都不想看,掩着面烦躁地坐在那里,直逼得王宁手足无措,悄悄推下,才哀叹一声,认命的又拿起一张卷轴看了起来。   皇帝开始大选,选择的并不仅仅是妃嫔,还有后宫相对品级较高的女官和女宫人,否则那么多嫔妃入宫,没有人伺候也是个问题。   官牒会先下发到官宦人家,家中有适龄未婚女子的,皆要参选,像民间戏文里常说的那样先行婚配或用侍女顶替的事情基本不可能发生,因为宫中会有专人阅视各家女子,先行录谱、制册,凡是世人,皆有户籍,除非她这一辈子不想婚嫁了,否则一旦欺君,这辈子也就毁了。   民间采选美人又是另一套程序,多选贞静好德之女,容貌倒在其次,一旦入宫,也不见得就能成为妃嫔御女,大多都是宫人。   每到采选之年,无论是民间还是宫中都会暂停婚配,彻查户籍,采选女子,官声好一点或有些仁心仁德的官员,大多还能秉公办事,要是遇见性/好盘剥的恶官,肯定会趁机大敲竹杠,搅弄的民不聊生。   所以但凡明君,后宫妃嫔都不会太多,亦或者并不经常选秀,并不是他们不好美色,而是知道人性贪婪,天子一个好恶,有时候导致的恶果不是多几个美人能弥补的,权衡利弊之下,只能放弃掉一些私欲。   但刘凌却不同,他年轻,后宫空悬,上无太后管束,又无权臣兄弟宗亲掣肘,一入后宫,哪怕不得封后,只是作个妃子,比起前几朝来,也是快意的多了。   更何况但凡男人,对发妻还是颇有特殊感情的,这第一个女人,也比其他女人更为不同,且别提这位皇帝还并不丑。   总是要送家中女子入宫的,不趁着皇帝还正值“芳龄”下手,难道要等到后宫佳丽三千的时候吗?   也正是如此,刘凌一开选秀,竟没有哪个人家怨声载道,这画卷也堆的像山一样高,往日里选秀,那名额各家推来推去,现在一宗几族都眼巴巴望着那几个名额,同族里为了入宫参选的名额甚至有大打出手反目成仇的,可见刘凌有多炙手可热。   刘凌自然不知道连自己长得英俊身材高大都能成为大臣们嫁女儿的原因之一,他只是单纯的觉得这么多画卷堆上来,每一张都是大差不差的仕女图——大抵也都是出自宫廷画师之类的手笔,哪怕有一点点绮思,都被这些奇怪的仕女图给破坏干净了。   姚霁身为历史学者,自然也会对古代帝王如何选秀十分感兴趣,所以这段时间才和刘凌形影不离,想要看看一位少年帝王会如何面对他人生中第一场集体相亲——请原谅她不厚道的这么想。   然而她没看到刘凌露出少年该有的羞涩,反倒看到一副……呃?宁死不从的表情?   姚霁看到了王宁手中的画像,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等她踱着步子往刘凌身后一站后,那笑意顿时了变成了大笑。   “哈哈哈哈,这个,这个是什么!”姚霁笑得前俯后仰,“刚刚那个腾云驾雾我还能理解,这个?这个算是虎啸山林吗?”   姚霁指着画卷上的“骑虎少女”,不客气地大笑:“你们这里的画师都是这个风格的?”   刘凌本来只是觉得有些荒诞,听到姚霁笑的这么“不客气”,再一看手中的画卷,又好气又好笑,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于是乎,一屋子的宫人就诧异地看着他们的皇帝陛下翻看画卷也不知看到了哪位闺秀这么“开心”,竟扶着桌子捧腹大笑,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王宁稍稍留了个心眼,记住了那画卷上“骑虎少女”的名讳出身,准备回头偷偷去告诉薛太妃,让她留意。   这一次选秀,薛太妃和张太妃、赵太妃共同主持,以薛太妃为首,三位太妃早就摩拳擦掌要为刘凌挑出“好媳妇”,反复叮嘱王宁注意刘凌的动向,看对画卷上哪位姑娘“在意”了。   这刘凌还不知道自己被惦记上了,抱着案角笑了一会儿,擦掉流出来的眼泪,开口叹道:“这,这也不知是哪位画师的想法,好好的仕女图,竟有腾云驾雾的,驾鹤西行的,骑虎下山的,活生生一出《山海经》!”   姚霁也乐得不行,笑了一会儿之后,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旁伺候的舍人还以为皇帝是自言自语,连忙回禀道:“启禀陛下,陛下选妃,宫中画师不够,向国子监借了一些人手,刚刚您看的那张,正是陆祭酒推荐的博士王韬,王博士擅长画像,尤其是人像,速度也极快……”   刘凌怎会不知道王韬是谁,听后更是大笑。   “哈哈哈,原来是王博士,也无怪王博士,他确实是擅长人像……”   就是擅长的都是神仙山鬼之类的人像!   两人好笑了一会儿,姚霁笑着用手虚虚拂过那一片画卷,摇着头:“你要想从这些画卷里看出女子的样貌性格,是不可能的。可怜孩子,难为你选个嫔妃,找的都是这么不靠谱的画师。”   刘凌笑也笑过了,表情微微收敛,慢慢露出几分犹豫。   若说刘凌有多爱慕姚霁,那肯定是假的,他如今还没有开窍,身边接触的女性无一不是出类拔萃之人,眼界高了,普通的庸脂俗粉就看不上了,这“瑶姬”仙女可以说间接改变了他的一生,又是他从小到大见过最美的女人,朦朦胧胧生出一份不同于一般人的好感,也是寻常。   但她毕竟是不可触不可见的神仙,仙凡有别,除非刘凌想学高祖一般“寻仙得道”,否则他自己都清楚,和她有所交集的时光,不过也就是她“下凡”的这些日子罢了。   至于姚霁,更是想都没有想过和这位小皇帝发生点什么“人鬼情未了”,在她眼里,这还是个孩子呢。   正因为带着一种宠溺孩子的想法,姚霁脑子里一个念头一转,立刻就坏笑了起来,怂恿刘凌道:   “看这些死的画像有什么意思?你不是会易容吗?闺秀入宫初选那天,你易了容去见见她们呗。”   “呃?”   刘凌愣了。   “没人能看见我,我去先帮你看看。要有哪几家姑娘真的很漂亮性格又好,你就易了容去看。”   姚霁越想越觉得有趣,对着刘凌挤了挤眼。   “反正看看,又不会有什么,是不是?”   ***   北方大获全胜,刘祁作为一军之监军,即使没有冲锋陷阵,也得到了赫赫的战功,算是没堕了刘氏皇族的威风。   然而正如朝中所言,藩王离藩太久、又掌兵权,毕竟不祥,所以方党一败,余孽逃窜,这收尾的工作就交给了黑甲卫和李将军的人马,刘祁必须将剩余的火药火桐油等辎重送回王府,这诺大的战功,却要分掉一半。   刘祁却不太在意这些,在他看来,三弟将这么厉害的杀器托付给他,又放心让他带兵征讨自己的亲外祖父,已然表现出极大的信任,如果他再贪功□□,就是辜负了这份信任,日后想再弥补,已经是更难。   让黑甲卫和李将军的人马追击余寇,未必不是三弟的仁慈。方家那些人,毕竟是他的血缘亲人,要他继续赶尽杀绝那些曾经照顾、亲近过他的母族亲人,并非常人能够忍受。   三弟从来都比他们要温和的多,也体贴的多。   就连及时离开,也是杜绝了一些言官弹劾的理由,刘祁在京中被刘未悉心教导了那么久,怎会不明白?   所以在许多人看来,刘祁是拱手将大好功劳让了出去,几乎什么便宜都没得的离开青州的,只有一小部分明白人心中赞叹,料定这位“秦王”将来必定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小部分人里,就包括奉命而来的黑甲卫统领萧逸。   萧逸和刘祁曾有矛盾,可谓是不打不相识,不过萧逸这样的人物,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对他生出好感来的,刘祁也不例外。   等萧逸直接说开黑甲卫前身“铁骑山庄”的庄主萧无名因灭族之恨曾经助纣为虐过,只是如今掌管黑甲卫的人已改,皇帝也赦免了萧家谋反之罪,族中不准备再复仇了之后,刘祁心中虽然还有些疙瘩,但比起一开始总是不停暗自揣测萧逸的“阴谋”,总算是豁然开朗。   “祝秦王殿下一路顺风!”   萧逸笑着送别刘祁。   “等秦王入京述职之时,萧某再和殿下一醉方休!”   “好,甚好!萧将军定然是海量,到那时一定要饶我几杯!”   刘祁是春风得意马蹄疾,无奈拖着太多辎重,等回到秦地之时,恐怕前方战局都已经尘埃落定了。   挥别了送别的诸人,刘祁回程之旅一点也不匆忙。秦/王/府的事务有田长史管着,又有庄扬波专门推走难处之人,他一路又是大捷,不会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触秦/王/府的霉头。   他又是难得离开藩地,这样的机会以后也不知道还有几回,这么一想,回程时更加慢慢悠悠,加上那几车剩余的火药也不是好伺候的东西,越发有了理由。   于是刘祁还没回到秦地,就先等到了各地传报的消息。   这段日子又是地动又是天狗食日,虽说后来战事频频传出捷报,但毕竟还是人心惶惶,好在朝里终于有了应对的办法。   天子开始选妃了。   地动再动,没动死他们。   天狗再吃,没吃了天去。   百姓没时间关心这些“小”事了,怎么把自家女儿送到宫里去做个“娘娘”才是正经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刘祁表示很忧伤。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忘了他才是老二,老三上面还有个哥哥没媳妇儿呢!   我死去的父皇啊,您给咱哥挑了个好王妃,您老留遗旨的时候怎么就没记得给我也留个王妃人选啊!   哦,对,他那时候生死未卜,说不得都要冥婚了,哪里有什么人选……   但是,但是!   没爹没娘的孩子也不能就这么忘了阿喂!   刘祁泪流满面,恨不得找个地方给自家父皇烧几柱香,问问他为什么就那么偏心,都是就藩,一个带着媳妇儿走,一个就给个庄扬波。   因为没人关心他的婚事,刘祁一路上都闷闷的,游山玩水的心思都淡了不少,整个队伍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竟在年底返回了王府。   “这么久不见田湛,倒有些想他了。”   刘祁一早已经通知了差人去传达自己要回府的消息,他知道以田湛的细心,必定早早已经在秦州府外迎接,这段时间来的坏心情倒稍减了几分。   等他紧赶慢赶,连秦州府的城墙都看见了,却只看到一个半大的少年领着一干府中的护卫来迎接时,心都凉了半截。   不是说见到庄扬波不好,只是……   刘祁环顾四周,心情越发沉郁。   “田湛呢?病了?”   他沉着脸道。   如果是病了,那就算了。   庄扬波见了刘祁回来,高兴地连马都不骑了,一路小跑着冲了过来,听到刘祁一张口就是问田长史,身子突然一瑟缩。   不是委屈,是害怕的。   “您总算是回来了!田长史最近都快疯了!”   庄扬波眼眶都红了,“田家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最近一个月来,天天派人来找田长史回去,一会儿说是家中父母重病,一下子是说要回家相看亲事,每次田长史都把他们赶出去,脾气也越来越不好了。”   岂止是不好,简直是可怕啊!   他都快架不住了,怎么撒娇耍泼逗开心都没用啊!   “……今天更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来了一对夫妻,抱着田长史哭着就要拉他回家,田长史又不敢赶,又不能走,被活生生拽下了。”   田湛要回家?   要成亲?   刘祁心中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挖掉了什么东西,一股莫名的惶恐笼罩住了他,让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中的缰绳,大喊了一声。   “回府!”   秦/王/府的偏院里,田珞看着抱着自己一直在抹眼泪的母亲,又是悲又是不甘,可却什么都不敢做,只能任由她抱着自己大哭特哭。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堂伯竟然会把她的爹娘送过来劝她回家。   其实当时她装扮成堂兄出来当人质时,对族中是并没有什么怨恨的,也从没有想过报复之举。   只是她那时阴差阳错当了这破败王府的长史,一点一点的从无到有将秦/王/府撑了起来,眼界、心胸、格局都与当年困于后院之中的“珞娘”再不一样,曾经领略过自由的鸟儿,是再怎么也不会愿意回到笼子里去了。   更何况,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也对那位外表冷傲,其实内心柔软无比的少年王爷起了一丝情愫,只是隐藏的很好罢了。   她以为像她这样田家一抓一大把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弄到田家和秦/王/府闹出矛盾的地步的,毕竟无论是祖父也好,还是堂伯也罢,都是利益为先之人,更不会让家里闹出这样的丑闻。   田珞心里很清楚,只要自己再撑几年,撑成了老姑娘,秦/王/府里“田长史”的名头越来越响,族里更会明白到底是一个能给家中谋取好处的“田长史”重要,还是田家一个微不足道只能联姻的女儿重要。   但她千算万算,没想到皇帝要选秀了。   国孝一开,皇帝大选,从民间到官宦人家,户户都要核查户籍,核对未出嫁的女子身份,以作记录。   像他们田家这样家中有人做官、当地又是望族大户的人家,更是有专人前来“阅视”姿色是否端丽、言行可否合体。   田家有女名田珞,这是她一出生就上了籍的,她的姐姐们如今应该都成了亲,像她这样还待字闺中可以入选的没有几个,更别提还是嫡女的,这采选使一至,家中隐瞒未婚配女子的事情就要暴露出来,如果再被有心人知道她女扮男装混在秦/王/府这么多年,家中莫说选秀了,一家子女眷的名声都要玩完,更别提日后婚配。   田家人如今急了,急得什么都顾不得了。   田珞如今已经年纪不小,她和刘祁同进同出,吃的好动的多,身量已经和刘祁不分上下,在男人中当然不算高的,但有长相清秀肖母的刘祁陪衬,也无人觉得这田长史不似男人,或是太过阴柔。   田母抱着英姿飒爽的女儿,那眼泪倒不是为了女儿受的苦而流的,更多的却是害怕,因为她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女儿的不耐烦,这样的女儿让她感到陌生,也越发为出发时大伯所丢下的威胁感到恐惧。   “你要不回去,叫我们怎么办?你不婚配,你的两个弟弟怎么办啊!他们至今都不敢相看人家!你不回去,我们全家老小都要跟着吃干系的!”   田母一边抖着,一边将大伯的话复述出来。   “我们都不能活了啊!”   “什么不能活了!”   哐当一声,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   风尘仆仆的刘祁甚至连骑装都没换,就这么闯了进来。   见到“田兄弟”被一娇小的妇人挽着手臂大哭,屋子里还站着一位一见他进来就吓得差点跪下去的中年男人,刘祁眉头一蹙,却稍稍将骇人的脸色收敛了一些。   毕竟是自家人的父母,不能吓着他们不是?   “本王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听得云里雾里的。虽说兄长没有成亲,这下面的弟弟也不好成亲,但说亲这种事却是没关系的,怎么就弄到不能活了呢?”   刘祁找了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眉毛一挑。   “没看到当今天子都要成亲了,他亲哥的本王我都还单着吗?” ☆、第193章 单身?贵族?   刘祁如今已经不是那个在宫中瞻前顾后的少年,在藩地的这么多年里,和形形□□的人打交道,早已经把他察言观色的本事磨练了出来,仔细端详之后,也看出一点不对来。   就算田家以前将“田湛”送来当质子亏欠过他,也绝不该这么害怕担忧,尤其田湛的父亲,见到他一副曾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一般,老是想跪他,不但让“田湛”满脸尴尬,弄的他也不自在的很。   既然如此怕他,温和的肯定不行,不如来“豪放”的!   刘祁板起脸,看着抱着田长史一直在哭的田母,冷声道:“你也别哭了,本王是不会放田长史回家的。”   刘祁原本在三兄弟里之中就是最冷傲的,这一板起脸来更显气势惊人,田母原本泪珠子流了田珞一衣襟的,被刘祁一吓,硬生生缩了回去,惶恐不安地翕动着嘴唇。   “可,可她总是要回家的啊!”   “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更是以功业为重!”   刘祁“豪气干云”地将田珞从田母怀里拽了出来,皱着眉头“批评”田母:“又不是鸡窝里养着的小鸡,他已经不小了,还护在怀里!”   田母听到刘祁说到“好男儿”和“大丈夫”时脸上的表情都已经不是惶恐,而是骇然了。   刘祁没注意到田母的表情,他和田珞平日里笑闹惯了,又见不惯田父田母护小鸡一样的态度,伸手一揽田珞的脖子,拍着她的肩膀继续说道:   “虽说田长史名义上是本王的幕僚,但他对本王有襄助之恩,本王当他如亲‘兄弟’一般……”   田母看着和刘祁并肩“好哥儿们”一般站着的女儿,露出被勒住了脖子快要晕过的表情。   刘祁平时走的不是“奔放”路线,只是偶尔会发发疯,田珞不自在地扭动了下,想要从他的怀里钻出来,谁知道刘祁还似不够似的,伸手将田珞的胸脯拍的“嘭嘭”响。   “两位放心,本王一定给田兄弟说个如花美眷,德才兼备的那种,京中如今选秀,就算两位想要现在给他说个好姑娘也不容……咦?”   不是该“嘭嘭”响吗?为什么没什么声音?   田兄弟身子太弱?身板不够结实?   刘祁纳闷地当着田父田母的面在田珞的胸前捏了一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就说嘛,他每天既不举石锁也不练射箭,平日里出门都坐马车,哪里能有他这样的好身板……   别看他长得这么清秀,可是胸肌还是练得不错的,比“田湛”看起来瘦弱,其实胸前都胖到能捏出肉了……   呃?   捏出肉?   刘祁虽是个童子鸡,可他的母亲担心他被人勾引,从小就让嬷嬷之类告知过他女人的事情,又有宫女伺候,绝不是刘凌那样整个被《凡人集仙录》带偏了的无知少年,这下手感觉不对,立刻就僵硬住了。   莫说刘祁,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的田珞,当场就露出了女性应有的正常反应——双手环胸。   她毕竟只乔装改扮没多久,女性本能更多点,想要完全像个男人一般被人“袭胸”都没反应,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嘶……”   田母被这样的变化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当场两眼一翻,就软倒了下去。   “你,你,你们……”   田父火冒三丈,可面对着“皇亲贵胄”又不敢发火,又气又堵,一张脸憋的通红,最终还只是一把抱住田母,哀嚎了起来。   “真是不能活了啊!”   ***   “真是不能活了!”   刘凌捂着自己的脸,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   “噗哈哈哈……”   姚霁放声大笑,用宽大的袍袖遮住自己的脸面,以免太过跌下“神仙”的身段,可即便是如此,那抖来抖去的肩膀还是暴露了她心中愉悦的情绪。   因为没有太多人知道刘凌会易容术的事情,所以今早刘凌下了朝借口自己要午睡,难得偷得一点闲工夫,易容成宣政殿里一个传唤内侍的样子,想要和姚霁一起去见识见识选秀的姑娘们。   倒不全是对未来另一半的好奇,泰半是突然生出了一些少年人的叛逆,往日里他的日子过的太过沉闷,除了奏折就是政事,被姚霁这么一“引诱”,立刻就“堕落”了,想出去放放风,找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以前怎么没有想到还可以这么做呢?   然而事实证明,在宫中这种地方,除非你是皇帝,可以随意来去任何地方而不被阻拦,其余时,不小心谨慎就要出事。   比如说现在这般。   “早就听说陛下仁厚,所以宣政殿的宫人越养越没有规矩,你一没有手谕,二没有传召,就这么贸贸然往汀芳殿跑?”   身着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可不管刘凌为什么要捂脸,抓起他的胳膊就开始训斥,之前姚霁大笑,也是因为这个略显肥胖的女官一直在戳刘凌的额头,将他的额头戳的满是红痕,他却丝毫不敢反抗的缘故。   眼见着围观的人原来越多,再这样下去丢脸要丢到全宫里了,实在没辙之下,刘凌将声音捏到尖细,遮遮掩掩地在中年女官的耳边说道:“姑姑行个方便,不是奴婢乱闯,您也知道,我们这样的内侍没有陛下的吩咐是不会乱走动的,实在是,实在是,哎……”   他欲言又止,语焉不详,却成功让这女官渐渐收了脸上的怒容。   她再怎么蠢,也不至于听不出这小太监语气中的意思:“你说的当真?”   嘴上说着“当真”,其实手上已经渐渐放开了刘凌的胳膊,甚至还露出有些了然的表情。   这小皇帝第一次大选,身边又没有女人,好奇进宫的女子们是什么样子的,派个心腹来打探打探也不是没可能。   陛下腼腆,又怕言官直谏,这种事情自然不太好说,王总管也不好打招呼,这样偷偷摸摸倒是最方便……   不过,找个身量这么高的内侍过来,真能“偷偷摸摸”吗?   这女官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刘凌,直看的刘凌鼻尖冒汗,这才点了点头。   “你说的我懂了,不过我身为汀芳殿的管教女官,是不能看着你就这么乱跑的,这样吧……”   她顿了顿,之前她以为只是宣政殿哪个没什么干系的小宦官在乱逛,自然恨不得将他抓住送去宣政殿去问责,毕竟天子身边得用的几位总管她都认识,没见过这位。   可一旦听说有可能是皇帝派来打探消息的,她有意向宣政殿示好,面上也就越发和颜悦色。   “这样吧,南方进了些上好的龙眼,昭庆宫那边赐下来的,薛太妃让我们给每个殿里的贵女们都送一些,你跟着方嬷嬷一起去送,把你那块宫牌给收起来……”   她是有意示好,可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   “多谢了,这位,这位,呃……”   刘凌还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这女官就等着这一句呢,矜持地接过话头:“喊我秦赞仪就好。”   正是负责教导后宫妃嫔规矩的赞仪女官,说起来也是辛酸,刘未当年就专宠袁贵妃,没有大选过几次,后宫里都是入宫早份位高的妃嫔,也轮不到这些赞仪教导。   后来先帝驾崩,这几年刘凌都没进过妃嫔,连伺候的人都没有,更别说这些女官的差事了。   好不容易出了头领了这份差事,不但不想办砸了,还想做的更好。   刘凌脑子里只是想了想就想清了这些干系,对秦赞仪行了一礼:“承蒙秦赞仪照顾,小的会向陛下说明今日的情况,定不让赞仪为难。”   两人心照不宣,刘凌被她引着去了后面,跟了一位姓方的嬷嬷去送东西。   那姓方的嬷嬷看起来就是个不多事的人,见多了一个面生的宦官,不多问也不多管,叫什么做什么,只是见他个子大,让他捧着果子筐。   姚霁若有所思地跟在刘凌身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这在宫里的,果然都是聪明人。”   刘凌碍于方嬷嬷和几个宫人在身边,不好接姚霁的话,但心中也是一样的想法。他幼年在冷宫长大,见过宋娘子如何艰难地在夹缝里生存,也见过冷宫里那么多缺衣少食的太妃如何勉强度日,对这些并不能混到最顶端的那些宫人也存有着爱护关切之心,并不觉得他们的“小聪明”如何可笑,反倒对他们在宫中生存的智慧若有所感。   看来,以后有必要经常易容在宫里走走。   方嬷嬷领着在气质格外不像是宦官的刘凌一路走到汀芳殿的中殿,才稍显嘶哑地开口:“住在这里的,都是一品以上文武官员及功勋公侯出身的选女,否则也不会赐下这些龙眼来。但龙眼只有这么多,薛太妃让老身去领的时候并没有告知婢子这些龙眼该怎么分,老身只能让你一筐抱来。等下无论见了什么,看了什么,不要多言多事。”   她说这话的时候,方嬷嬷身后两个宫人嘴角微微扬了扬,似是觉得有趣,刘凌这才注意到这两个人,正是分去薛太妃身边伺候的两位女官。   刘凌顿了顿,突然就觉得手中一筐龙眼重的要命。   “呵呵,那位教养你长大的薛太妃还想试一试这些姑娘的脾性?”姚霁打趣道:“这些小姑娘在家里锦衣玉食什么没吃过,真会稀罕这一点龙眼?”   刘凌没多说话,只拿这一筐龙眼遮着脸面,跟着方嬷嬷进了汀芳殿的后殿。   后殿的正殿中,十几位气质各不相同的贵女早已经等候多时,这些官宦功臣之后不比其他,入宫后有专门的宫人伺候,还能从家中带衣物首饰两箱,自然是各个争奇斗艳,恨不得将对方都比下去。   见方嬷嬷进来了,一个长得娇俏的女郎笑了起来:“来了来了,我们等的脖子都长了!”   她看起来年纪还小,脸上还胖嘟嘟的,吐语如珠声音清脆,听着就让人由衷的心情变好,所以即使她这么嚷嚷显得有些没规矩,几个教养宫人竟也破天荒地没有在众人面前让她丢人,只是咳嗽了几声。   听到旁边的宫人咳嗽了起来,这女郎立刻变成一张苦瓜脸,撅着嘴玩起了手指头。   “诸位姑娘安康如意。”方嬷嬷不咸不淡地行了个礼,示意刘凌上前。“薛太妃让奴婢们为诸位姑娘送些龙眼来。这些龙眼是泉州贡上的贡物,陛下不爱吃这些连皮带子的水果,就都送去了昭庆宫,太妃娘娘疼惜诸位姑娘,留了一整筐送过来。”   刘凌很少从这种角度听到别人议论他,觉得怪新鲜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一拍。   这慢了一拍,立刻就有两三个姑娘皱起了眉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高大的内侍。   宫中宦官身量普遍不高,据说是净身的缘故。也有一些年纪大了以后才净身的罪臣之后个子会高些,但这些大多是充当杂役,能跟着方嬷嬷出入汀芳殿的,又不太像是杂役,一时间,几个极为聪明的姑娘顿时就对刘凌上了心。   能在这个时候还走神,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内宦,这宫里的宫人各个都修炼成了精了。   这么一想,几个势在必得的越发打起了精神。   刘凌没想到这些女子能聪慧成这样,自然也就没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愣了下就能让人看出不对。   他过完年才十七,官宦人家选的女孩从十四到十八,民间从十一到十六,年纪都不大,他接触的女子又少,总觉得要一叶知秋的,至少也得是薛太妃她们那般经历过不少事的,就算不是,也大约得和王嫂徐氏一样在家中受过磋磨。   他又怎能想到,这些达官贵胄的家里,哪一个后院里没几个省油的灯?就算那么多亲戚下人凑起来,足够唱几台戏了。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若真是什么天真不知世事的才叫奇怪。   她们进了宫之后,更加如履薄冰,以往有十分才智见识,现在也要拿出十二分来,不多想的也要多想,更别说刘凌这散漫劲儿太扎眼了。   这厢里人人若有所思,唯有那小姑娘听到方嬷嬷的话满脸好奇,脱口而出:“为什么陛下不爱吃连皮带子的水果啊?”   这一问,顿时殿中咳嗽之声不断,有些姑娘心中笑话这姑娘竟是个傻的,但更多的姑娘却是感激她当这出头鸟把自己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方嬷嬷垂下眼帘,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指了指那装龙眼的筐子:“诸位姑娘,龙眼俱在这里,请诸位分了吧。”   这分龙眼的事情得罪人,但做的好了,也是一桩露脸的事情,于是乎一群姑娘们在一旁你推举我我推举你,明争暗斗折腾了半天,推举出一个年级稍大的黄衫少女来分这龙眼。   姚霁之前也不知道来了多少趟了,见刘凌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悄悄走到他耳边说道:“他们推选出来的这位姑娘,是你那侍读戴良的堂姐,因国孝误了相看人家,今年十八了。”   刘凌微微“啊”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看向那黄衫少女。   这少女正当韶龄,因年纪比其他女孩都大一些,越发显得有一种沉稳高雅之气,非但如此,她眉间似是罩着一股轻愁,比起其他姑娘更显成熟,也难怪你推我我推你,推出这么个女孩来。   见刘凌看他,姚霁笑的越发狡黠。   “怎么,你喜欢这种含羞带怯、柔情绰态的?”   刘凌将手中的筐子递到那黄衫女子的面前,他虽是易容成殿中那个身量最高的宦官模样,可让他卑躬屈膝却是做不到的,所以在其他人看来,就有些无理。   好在这些女子还不是嫔妃,按理也确实不必跪她们,只是被恭敬惯了乍有些不适应,还没到怨怪的地步。   刘凌递完筐子,好整以暇的站在方嬷嬷身后,等着看这女孩怎么分,突然听到姚霁问他这话,摇了摇头,如自言自语般小声说:“不喜欢。”   他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但肯定不喜欢这样的。   姚霁失望地“哦”了一声,又像是突然响起什么似的继续问道:“刚刚我也想问,你为什么不吃连皮带子的水果?”   “不方便批折子。”   刘凌闷闷地回答。   姚霁一怔,看向这个少年的眼神突然变得有些敬佩。   需要何等的自律和责任心,才会让一个这么大的孩子彻底改变自己的喜好和习惯,将所有的一切都奉献给国家和百姓?   他还正是应当享受和欢笑的年纪啊。   想到这里,姚霁看向殿中女郎的表情就越发认真了。   他值得一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为妻,相伴一生。   为什么……   姚霁叹了口气。   他这样的皇帝,应当算的上明君了,怎么就一辈子没纳后呢? ☆、第194章 可惜?可怜?   一屋子人都等着看戴盈盈如何分龙眼,被推出来的戴盈盈却不见得就高兴露这个脸。   她原就不想出这个头,更何况如今这局面,一看就是昭庆宫里那几位“无冕太后”在考验参选闺秀的。   无奈人人都看得透,看的明白,精明又家事显赫的不愿贸然出头,家世低胆子小的又不敢出头,竟就把她这么推出来了。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更何况戴盈盈不见得就是个蠢的。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低头看了看那一筐龙眼,命身边协助的宫人去找了十二个一样大小的玉碗来,用最笨的法子去分这些龙眼。   见戴盈盈用平均分配的法子分水果,无论是方嬷嬷还是她身后的两个宫人,都露出失望的神色来。   “我记得七娘你喜欢吃龙眼。”   一个声音爽朗的高挑姑娘道过谢,让伺候她的宫人接过给她的那一碗龙眼,笑着对眼圆圆的小姑娘招招手。   “这几日上了火啦,这热性的东西不宜多吃,我们两个合在一起吃。”   小姑娘正是之前好奇问天子为什么不吃带皮水果的那位,闻言拍这掌笑着:“难为卢家姐姐还记得七娘爱吃龙眼,七娘先谢过啦!”   另几个认识七娘的闺秀心中暗暗气恼,一下子后悔自己为什么想不起来李七娘爱吃龙眼,一下子又觉得这卢婉宁实在是外表爽朗实则狡猾,知道李七娘性子单纯,就拿着她做筏子,在这几个昭庆宫的下人面前出头。   比起像是木头人一样空有外表的戴盈盈,卢婉宁自然是更高一筹。   宫人们来也不是为了一筐子龙眼的,等看到戴盈盈将龙眼分下去后,拿到龙眼好奇的有之,淡然的有之,表情感激的有之,便一一记在心里,准备回去回话时细细道来。   刘凌跟瑶姬站在方嬷嬷身后,眼睛扫过一屋子里的莺莺燕燕,心中突然升出一股荒谬之感。   他根本就不认识她们,他甚至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性格、人品,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就要准备着和她们度过接下来的人生了?   当年皇祖父、父亲第一次大选的时候,想的都是什么呢?   看着眼睛圆圆的李七娘似乎只顾着手中的龙眼,再看看一殿中女郎暗潮涌动,刘凌渐渐没有了再去了解他们的心思,连注意力都不再放在屋子里的姑娘们身上了。   “怎么了?”   姚霁敏感的注意到刘凌的情绪突然低落下来,好奇地开口:“怎么突然就无精打采的?”   刘凌不可能再自言自语,于是这种低落一直维持到殿中“龙眼”分完,方嬷嬷带着众人要走了,姚霁都没有等到答案。   方嬷嬷等人要回昭庆宫覆命,刘凌却是不会去的,他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走,想等身边的人都没有了,好问问姚霁几个问题。   结果身边的人是都走完了,却没等到和姚霁说话的机会,因为从汀芳殿那边匆匆忙忙赶过来一个小宫女,满脸惶恐不安地把他拦下了。   “这位,这位……能不能,能不能……”   看着比一般宦官要高大的多的刘凌,小宫女结结巴巴地开了口,一边挡着他的去路,一边不停地往后张望。   刘凌蹙起眉头,刚准备张口,却见从不远处的墙后绕出来一个姑娘,身上披着件斗篷,见到宫女将他拦下了才松了口气。   “这位内侍……”说话的正是之前分龙眼的戴盈盈。   她娉娉婷婷地走上前,对着刘凌屈身一礼,温柔道:“看这位内侍面生,想是不是汀芳殿的执事?”   刘凌越发纳闷,尖细着声音点头:“不是。”   “敢问这位侍者……是在哪一殿哪一处?”   戴盈盈紧张的抓着斗篷的系带,满脸都是期待。   若是平常的女子,这般私下里会见宦者,刘凌一定会生出厌恶之心,但这人是戴良的堂姐,刘凌存着几分“熟人的家人”的想法,难得有了些耐心,竟还回答了她。   “我是宣政殿的传唤内侍。”   戴盈盈捏着系带的手指顿时攥的发白,她咬了咬唇,似是用尽所有的勇气,从手腕上摘下一只光润无比的镯子,轻轻递到刘凌手边。   “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请你替我向宣政殿里的堂弟传个话。”   她大概是完全没有法子了,眼睛里几乎要滴出泪来,她原本就是气质怯弱不胜的样子,此番泪盈于睫,越发惹人怜惜。   刘凌原本没有什么变化的表情突然有了些动容,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   “是你!”   那个被王韬画成腾云驾雾而去的女仙姿态的女子!   想必当时戴盈盈表情也是这般满是情愁,似有“奔月”之意,善于绘画神仙像的王韬才会将她画成那副样子。   他原本有过目不忘之能,这猛然惊醒,那些看过的画像一一从脑子里闪过,立刻就将她们的神韵气质和之前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仕女图”对应了起来。   骑虎的少女,是眼睛大大的那个李七娘,她家是武宁侯府,将门出身,被画成骑虎少女……   ‘不会当时她正好在盘弄一只猫吧。’   刘凌暗自腹诽。   戴盈盈不知道刘凌说“是你”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是指知道戴良有一个堂姐被选为“不弃选”的选女,递镯子的手已经微微发抖,态度却更加坚决。   刘凌伸手推过镯子,淡淡开口:“姑娘想要请我做什么,可以直说,这贴身之物,还是请收回吧。”   被刘凌拒绝,戴盈盈从耳根红到了颈项。“这,这不是贴身之物,是家中备着随时……”   她觉得话说出来有些伤人,只默默地收回了镯子,声音越发轻柔:“劳烦这位内侍大人替我向戴良带句话,请他想法子见我一见,我,我有话要告诉他……”   “恐怕不行,汀芳殿不能有男人出入。”刘凌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戴盈盈的请求,连最后一点耐心都快没了。   “这话,恕我不能传。”   “不,不是要他来汀芳殿。三日后是赵太妃的生辰,我们要去昭庆宫拜见赵太妃,听说那日陛下也会到……”   戴盈盈长话短说。   “我堂弟戴良是陛下身边的近身舍人,那日一定也会去见赵太妃,我想请他那时见我一见。”   “她胆子真大。”   姚霁绕着戴盈盈走了一圈,感慨道:“她一点都不怕你这乔装改扮的宦者是皇帝派来的?”   刘凌面无表情地抬眼看了戴盈盈一眼,直看得她脸色由红转白,才木然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见到戴舍人时,我会帮你传话的。”   “多谢了。”   戴盈盈喜出望外,声音颤颤巍巍。   “这位内侍,还不知如何称呼……”   她有意想要再攀谈几句,刘凌却完全没有再留下来的心思,敷衍地点了几下头,掉头就走,似是不能再留一刻了。   姚霁迷迷糊糊地跟着刘凌一直走出了汀芳殿的范围,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问:“你怎么不和她多说几句?”   “你刚刚不是问我她为什么不怕乔装改扮的宦者是皇帝派来的吗?”   刘凌停住脚步,悠悠地望向宫墙外的天空。   姚霁眨了眨眼,静静等着他接下来的答案。   “她根本就不怕这件事揭出去,或者说,她就等着这件事揭出去。”刘凌叹了口气。   “她想用最不毁坏清誉的法子犯错,好被送出宫去。”   “哈?”   姚霁傻眼。   刘凌心情越发差了,被人嫌弃的感觉总是不好的。   回到宣政殿,他在少司命的帮助下悄悄回了自己的寝殿,去了易容,将那个和自己身量相似躲在被子里乔装自己的宦官叫过来,悄悄说了几句话。   那宦者正是今天刘凌乔装成的那个,一听皇帝去了哪里,当下腿就一软,至于叫他去对戴舍人传个什么话,反倒没有那么吃惊了。   没一会儿,满头大汗的戴良经过通报进了殿,一见到刘凌就满脸紧张,“陛陛陛陛陛下,我我我堂姐……”   刘凌看着慌张的说话都哆嗦的戴良,立刻就明白了戴良知道些什么。   这位伴读,向来是没什么城府的。   “到底怎么回事?”   刘凌压下心中生气的烦躁,口气也有些不客气。   “朕可不想宫中弄出什么笑话来!”   戴良终于绷不住了,“噗通”一下跪地。   “陛下,我那堂姐,心里有人了!”   “咳咳。”   姚霁扭过头去,干咳了几声。   刘凌“呼”出一口气,不怒反笑。   “有人了?”   “单单单单单相思!”   戴良结巴了,没顶住压力,全招了。   “她心慕薛棣已经很久了!我家原本想着等国孝结束去探探底,结果正遇上您大选,族里又没几个适龄的嫡女……”   姚霁听到这等八卦,眼睛晶晶亮。   刘凌原本有几分气恼,可一听到戴盈盈喜欢的人是谁之后,那气恼顿时消了,露出几分同情来。   “真是可惜……”   刘凌满脸惋惜,自言自语。   薛棣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是个女郎见了他都会心生爱意。   只是自瑶姬仙子向他说过那件事后……   刘凌摇摇头,决定不在追究这件事了。   和断袖之人,注定是没有什么好结果的。爱慕上薛棣这样的人,只会越发心伤。   为了让她逃离火坑,回头等大选结束,他还是和戴家人好好聊聊,让他们为她择一佳婿婚配吧。   另一头,戴良也是满脸迷茫。   什,什么可惜?   戴良又惊又怕,突地心中咯噔一下,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陛下看画册,看上了我堂姐,结果我堂姐心里又有了人……   不会这么倒霉吧?!   戴良心头像是被一千只奔牛踏过,整个人都僵硬了。   这,这也……   太可惜了! ☆、第195章 王妃?王爷?   肃州。   肃王府里,肃王和肃王妃很少见的陷入了冷战之中。   肃王本性并不是尖锐难相处的人,恰巧相反,在宫中长大的肃王,在三兄弟里是最容易妥协和最温和的那一个,宫廷生活早已经磨平了他的棱角。   即使在外人看来肃王妃徐氏想法太多作风很强硬,可夫妻两个却好的如胶似漆,肃王甚至觉得这种“大事听我的小事听你的”的相处之道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相处方式,从未有过和肃王妃闹矛盾的时候。   直到前几天,胡夏又一次派来了来使,这一次是直接质问他为何要把他们胡夏国秘密的“雷火”和“天火”的秘密泄露出去,言辞之激烈,简直让肃王怒火中烧。   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雷火”和“天火”的秘密。   他一直以为自己和王妃之间是没有什么秘密的,他在肃王府也很少管府外的事情,肃州还是偏远之地,是以直到北方方军和徐军都因为火药而士气大跌纷纷溃散的时候,他竟一点消息都没有。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自己为什么“痴傻”那么久肃王府依然运转正常,因为如果魏坤不告诉他外务,妻子再不告诉他内务的话,以他的随性,简直就跟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一样,什么都不会知道。   胡夏一来使,徐氏就知道什么都瞒不住了,将几个月前私下见了夏王使者的事情和盘托出,也将自己为什么和对方阴奉阳违、骗取胡夏信任的原因说了个清楚。   在她心中,这种事即使被揭穿,丈夫应该不会有多生气,毕竟此事利国利民,自己做的也算是漂亮,没留下什么把柄,雷火和天火的秘密迟早会被暴露出来,语气让给别人捡这个便宜,不如由肃王府得利。   可肃王却没办法像她一样安心。   在宫中过的日子,已经让他变得像是只惊弓之鸟了。   他甚至没有办法告诉妻子自己为何而不安、愤怒,因为倾诉出自己内心的懦弱和痛苦实在是一件太羞耻的事情。   刘恒还记得自己“醒来”以后。见到妻子趴在自己身上,像是得救了一样嚎啕大哭时,心中简直要被满满的柔情塞住,一种被需要的感动让他脱胎换骨,让他记起的责任。   正是这种“被需要”的感觉让他被满满的安全感包围,无论外人如何诋毁,他依旧站在自己妻子的身边。   他的妻子再强势、再能干又如何,她需要他。   做丈夫的,不就是在这个时候为妻子遮风挡雨的吗?   “王爷,王妃娘娘熬了鱼羹来……”   端着小案的侍女走起路来毫无声息,缓缓来到刘恒面前跪下,举起面前的鱼羹,满脸娇羞。   刘恒爱吃鱼,但肃州地处西北,并不是鱼米之乡,偶有鲜鱼送上,总不是那个味儿,肃王妃知道丈夫爱吃鱼,却怕这里所产之鱼的土腥味儿,每每得到好鱼,总要亲自洗手作羹汤。   可见徐氏也不是个盲目心高气傲的,还知道递个台阶,希望得到丈夫的注意。   果不其然,刘恒看到那一碗鱼羹,表情异常复杂,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将那莲瓣造型的玉碗抄到了手里。   玉碗莹润,鱼羹洁白,看起来异常清爽,见着这一碗鱼羹,看着刘恒的肚子突然咕咕直叫。   吵架的人,自然也是没什么胃口的,这番见到爱吃的食物,鼻端又闻着熟悉香气,饿意席卷而来,几乎让他丢盔弃甲。   “伺候本王用膳。”   刘恒决定等这一碗鱼羹用完就去王妃那里坐坐。   “是!”   侍女见肃王居然将他留下,俏脸一红,细心地伺候起来。   说是伺候,其实刘家三兄弟都自理惯了,还没到饭来张口的地步,无非就是吃完了漱口擦面这类的活计。   那侍女依偎在刘恒身边,正准备去接刘恒递过来的面巾,可鼻尖闻着刘恒身上衣物高雅的熏香气味,也不知道是腿软还是走神,居然就这么往刘恒身子上一倒……   “哎哟!”   侍女的酥胸一下子落在了刘恒举着面巾的手臂上,撞得她满脸羞红,几乎要抬起不起头来。   来这套?   刘恒面色晦暗地看了一眼姿容姣好的侍女,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他看起来性子温和,就可以随便在他面前玩这种小花样吗?若是当年在母后身边,这样的侍女早就……   罢了,正觉得一碗鱼羹就找个台阶去妻子那里显得有些掉价,瞌睡就有人送来枕头了。   “我记得你是王妃身边的侍女?”   刘恒面不改色地看向面前美貌的侍女。   那侍女羞怯地点了点头,小声回答:“是。”   “即是王妃身边的人,那就和本王一起去王妃那里吧。”刘恒一句话彻底让侍女含羞带怯的脸变得苍白僵硬,眼睛里露出不敢置信的光芒。   “本王想问问看看,她为何派了这么一个毛手毛脚的下人来伺候本王!”   明明该亲自来才对!   ……   肃王夫妻两人是从不分开居住的,一般王府里还分主院和后院,可因为肃王刚刚就藩时是个木头人,也就省了这些,由王妃亲力亲为,照顾丈夫,住进了主院。   在后院也确实不方便打理府中上下,主院则不然,久而久之,无论是朝中派来辅佐顺便“督促”肃王言行的官员,还是府中最粗鄙的粗使下人,都不觉得王妃住在这主院里有什么不对。   夫妻冷战之后,刘恒天天住在书房里,徐氏则还在主院没动,只是向往常那般和丈夫一起踏出主院的时候少了,根本不会离开主院抛头露面。   就连送粥这种事,都是让身边侍女去做的。   但肃王妃怎么也没有想到,她和肃王夫妻恩爱,几乎每夜都在缠绵,她身边的侍女们都已经到了怀春的年纪,日日伺候他们起夜进出,心中早就萌动了一些心思,只是他们夫妻两每日形影不离,想要做些什么都没机会,也就把这些心思给按了下去。   两人第一次冷战,一冷战就来势汹汹,也就给了其中一些胆大的可趁之机。   这绿衣就是如此。   看着面前瑟瑟发抖的绿衣,徐氏面凝寒霜,周身上下的气势压的一屋子下人恨不得夺门而出。   刘恒倒是一脸自在的样子,甚至生出几分悠闲来,欣赏徐氏墙上新挂的一副苍鹰搏兔图。   唔,这兔子好可怜啊,这老鹰画的也太凶猛了……   “你回京中去吧。”   毕竟是从小伺候陪伴长大的贴身侍女,徐氏怒其不争地恨道:“回家去,我让婶娘给你配个良人,好好去过日子。”   “王妃娘娘,是奴婢一时不小心,并非故意的啊……”   绿衣听到“婶娘”、“京中”脸色就一变,一下子扑到在徐氏身上,将她推的往后踉跄了几步。   刘恒看似在欣赏墙上的画,实际余光一直在妻子身上来回晃呢,见着这色/诱不成反装无辜的下人居然对妻子动手动脚,当下怒吼一声“贱婢敢尔!”,几步上前就将徐氏带到了自己怀里。   绿衣已经吓傻了,她和徐氏主仆一场,知道徐氏面冷心热,其实最是恋旧,估摸就算不成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才会动了贪心,谁又能知道主子居然让她回去?   就不说回去后下场如何,这里离京城千里迢迢,外面又在打仗,万一……   还不如挨上几十板子呢!   想到这里,绿衣哭的撕心裂肺。   “娘娘您就把奴婢打死在这里吧,奴婢没有那种想法啊!奴婢真是不小心!”   “你给我滚开!”   刘恒见她还想爬过来,嫌恶地一脚将她踢开。   “再过来一步,不必王妃脏了手,我先让人把你拉出去!”   肃王妃被绿衣猛地一扑,当下就眼前一花,一阵黑一阵白的,正在踉踉跄跄间突然被熟悉的怀抱圈住,那升上来的恶心感也就压下去了不少。   可刘恒抬脚踢人,带着肃王妃又颠簸了几下,那眩晕感又排山倒海而来,加上这几日两人冷战独守空房没有睡好,额头和鼻尖顿时冒出了不少冷汗。   刘恒叫侍卫拖走了绿衣,低头一看身子向来强健的妻子突然满脸大汗,眼睛半睁半闭,立刻惊得要死。   她素来镇定,就算那时候被内外逼迫也不过只掉了点眼泪,哪里会被一个没成事的丫鬟气成这样!   “穿府中医官来!立刻!马上!”   刘恒叫完之后心中越发心乱如麻。   “算了,本王亲自跑一趟!”   他将妻子打横抱起,连奔屋外。肃王妃是丰满高挑的体型,并非弱不禁风的小姐,刘恒又并非刘凌那样从小练武的,所以跑了没几步路就实在是吃力。   可他又逞强,死活不愿意将肃王妃放下来,就这么跌跌撞撞,跑到刘恒自己也眼前一花,往前跪倒了过去。   这一下,将侍卫下人们惊得半死,肃王妃只觉得自己被往上重重一抛,而后被什么稳稳地抱住转了个圈,就跌在了一个温暖结实的垫子上。   不,不是的垫子……   “嗷呜,嘶……”   刘恒一声痛呼,拥着身前的娇人坐起身,伸手往后脑勺一摸,顿时一手鲜血,倒吸了一口凉气。   “王爷,王妃……”   “天啊,医官!医官!”   “你何必如此逞强……”肃王妃心中乱成一团乱麻,“你病了那么久才好,不好好调养,还抱着我这么跑……”   “我要把你摔了,这辈子就没脸见你啦!”   刘恒龇牙咧嘴地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鬓。   “你刚刚脸色难看的要命,有没有好一点?”   肃王妃虽然很想说自己已经好一点了,但那胸间翻涌的感觉和眼前黑一阵白一阵的不适依旧还在,还未张口,就立刻又闭上,扭过了头去。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医官被慌慌张张的王府侍卫连拽带拖的到了两人跌倒的地方,满脸惶恐。   “给他先看!”   “给她先治!”   夫妻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   医官“啊”了一声,满脸为难。   “我这是皮肉伤。”刘恒用帕子捂着脑袋自己站了起来。“你先看吧。”   肃王妃扭不过他,那医官也怕王妃出事王爷心情更不好,当下仔仔细细地探起了脉,探了一只还不够,又换了一只,几次三番之后,表情越来越是严肃。   他探的仔细,刘恒一张脸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   “怎么了?”   “王妃娘娘这几日没有睡好?”   医官收回手,笑着问。   肃王妃不好意思地看了丈夫一眼,点了点头。   “王爷,这段日子顺着点王妃娘娘吧。”   医官好笑地收回手,笑着说道。   “恭喜王爷,娘娘有喜了。” ☆、第196章 发糖?甜心?   “有,有喜了?”   刘恒鹦鹉学舌般开口。   “是,已经有……”   “王爷,王爷,前几日来的胡商又来了,要求见您!”   远处,府中的门子老远就在通报。   “什么胡商?!让他们统统都走,府中今日有事!”   刘恒哪里还有什心思管胡商不胡商,他的眼睛里如今只看得见肃王妃一人,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惊喜,恨不得抱起妻子转上个十七八圈才好。   肃王妃和丈夫冷战、遇见心腹侍女勾引自己丈夫,又有胡夏咄咄逼人,原本已经很糟心了,可太医一句话,突然就将所有局势向她的方向扭转了过来。   便是判了死刑的女囚遇见有孕,也不可能再执行死刑了,更何况她是肃王之妻,位同一品的王妃?   莫说刘恒欣喜若狂,就连徐氏自己不由自主地摸着小腹,生出庆幸之心来。   这个孩子来的太是时候了。   “去说王爷身体抱恙,让他们明日再来。”   肃王妃见刘恒这傻乎乎的样子也不像是能和人好好谈话的样子,连忙吩咐门子:“对他们客气点,好好说。”   那门子也不是笨蛋,见地上有一小滩血,自家王爷头发都散开了,就知道肯定是跌到了哪里,应“是”了之后一溜烟就跑了。   得知妻子有孕,之后恩爱缠绵自是不必多说,就连之前犯了事的侍女绿衣也因为“积德”逃过一劫,没有被送回京去,只是叫来了王府里一个还算年轻的管事,让他把绿衣带走,是妻是妾都由他。   当夜,徐氏爱娇的躺在肃王的怀里,把玩着刘恒的头发,舒畅的像是一只在打盹的母猫,肃王几日没吃好没睡好,躺回熟悉的大床上顿时像是鱼儿游进了水里,被徐氏磨蹭的也连连犯困。   “胡夏那边,王爷明日准备和他们说什么?”   徐氏不紧不慢地开口。   刘恒已经满身心沉浸在“我要做爸爸”的快乐之中,突然听到妻子又提起胡夏的事情,瞌睡虫顿时抖落了一半,皱起了眉头。   “你现在不要费神,好好安胎。”   “可是我怎么能不不费神呢,我给王爷弄出这么大麻烦。”徐氏叹了口气,反趴在刘恒身子上,将脸蹭着他的胸膛呢喃道:“我把胡夏的大杀器送回京里,陛下果真也制了出来,还用它们打了仗。胡夏国把这两样东西当做是天赐的神物,还不知道要如何对待王爷……”   她想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您说,他们会不会对王爷……”   “他们不敢。”刘恒好笑,“胡夏人要刺杀了我堂堂代国的王爷,就算三弟饶的了他们,肃王妃难道是吃素的不成?”   他一边笑,一边捏了捏肃王妃的下巴。   “何必说这么不吉利的话。”王妃叹气,“说起来,这火药和火油还是我国雷火门里逃窜的余孽带过去的东西,他们被先帝灭门,心中对代国一定仇恨不已,誓要报复,才宁愿投效胡夷,如今我国也有了应对的法子,可西域诸国却不见得见过这种利器,夏王怕是要实力大增了。”   “不是说没有硝石,做不了太多吗?”   刘恒撇撇嘴。   “毕竟是蛮荒之地,给他好东西也做不出来。”   肃王妃心中还是不安,可夫妻两个提到胡夏之事还是有些不自然,她好不容易凭借腹中的孩儿揭过了这一张,不想再自讨没趣,话提点到了,不好再多说,只能带着心事拥着丈夫睡了。   也许是怀孕的原因,又也许是多日来终于睡了个好觉,素来并不赖床的肃王妃居然没有起早,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可刘恒心中有事,却不能一起大被同眠,早早就起身去会客。   来的自然是胡商打扮的胡夏国来使,只是这一次他们来却不是来表达什么愤慨之情了,一见到刘恒,他们就提出了一个要求。   一个让刘恒也愣住了的要求。   “我们伟大的光明王摩尔罕王,希望能和贵国的皇帝一唔。”   啥?   王对王?   ***   秦/王/府。   田长史躲着秦王走已经有好几天了,照理说这样无理的举动,秦王应该气恼无比才是,可让人纳闷的是,秦王不但没有生气,这几天里反倒心情大好,见谁都喜笑颜开。   他原本就立功归来,无论于情于理,秦州地方和他自己都要宴请宾客,每日里宴来宴去,田珞就算想暂避一阵子,也不得不和秦王亲密接触。   “永寿县江县令送美酒三坛,风羊两只,庆贺殿下大胜;千阳县李县令送马上封侯屏风一件,庆贺殿下大胜;长武县费县令送……”   田珞握着礼单,不紧不慢地读着,眼皮一刻都没有往刘祁的脸上瞟去。   一旁的刘祁面带笑意地托腮坐在案后,脸上完全没有认真的神色,似乎完全不关心田珞读的是什么。   田珞再怎么迟钝,也能发现秦王心思根本不在宴请名单上,一张粉面越读越红,到了后来根本读不下去了,索性把手中的礼单往刘祁桌子上一拍,恼羞成怒道:“这些回礼怎么办?请还是不请?怎么请?!还请王爷定夺!”   刘祁依旧是那副闲适的表情,笑吟吟道:“‘田长史’看着办吧,开府以来,一直都是你看着办的,你身为本王的贤内助,可不能偷懒啊。”   谁是贤内助!   妈蛋这油腔滑调的货是谁啊?哪个妖怪附了他的身吗?   田珞哪里见过这样崩坏的刘祁,一句话堵在喉咙里愣是吐不出去,把自己堵了个半死。   半天之后,她吐了一口粗气,无奈说道:“那就回礼重一倍,不必宴请了吧,都是些小官,送些风羊腊货就是意思,请他们来就真坐实敛财的名头了。不过这回函还得王爷您写,这个在下代劳不了。”   她已经被刘祁揭破了“女儿身”,再说“在下”有些不太自在,可依旧硬着头皮继续详细告知刘祁回函该如何写,哪些亲那些疏,哪些要拉拢哪些要分化,说的认真无比。   现在这种情况,她只有认真起来转移注意力,才能把那种尴尬而暧昧的气氛给忽略过去。   “你这么厉害,我怎么能把你给三弟……”   刘祁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身子也渐渐直了起来。   “选入宫去的女子成百上千,可我只有你一个。”   田珞的脸“唰”一下全红了。   “您,您别老开属下玩笑……”   “我没开玩笑。”刘祁神色认真无比,“我知道田家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家中少了一个女孩,怕大选核查的时候查出来出事而已。你且放心,田家那边我去说,他们也怕你是女人的事情暴露出来有损家声,肯定不敢声张,等核查秀女的时候你悄悄回家去,报病不出等落选,我会给选秀使送一封信,就说你是我的心上人,他必不会在这个时候触我的霉头,你定然落选。”   “心,心上人……”   田珞慌里慌张地“啊”了一声。   “不这么说,选秀使一定还要再斟酌斟酌。”刘祁从小见惯人情世故,自然知道这些人下来办差除了想吃拿好,还不想惹祸,他毕竟是皇帝的亲兄长,又刚刚得了功劳,一个女人而已,能卖个人情比结下梁子要强。   这种事情,除非秦王亲自去打招呼,否则哪怕田家手眼通天,也没办法去撼动这些人精。   田珞心中何尝不明白不这样做的话,自己是怎么也躲不过入京的命运的,然而就这样莫名其妙定下了“名分”,总是让人有些不悦,就像是千辛万苦想要逃避一个宿命,虽然兜兜转转,可结局还是不如人意。   “那,那是不是给属下一些时间,好交接好府中的事务……”   田珞有些不甘心的咬了咬唇。   “不知王爷准备让谁接替……”   “什么接替?”   刘祁轻描淡写的将手中的东西放下,莫名问道:“找什么人接替?你装完病糊弄过去,再回来接着做我的长史。”   田珞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你虽是女子,却做到了许多男人都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比男人做的更好。我开府之后,庄扬波年幼,我年轻气盛又初来乍到,全靠你一力协助才把王府撑了起来,没人能替代你,即便你是个女人,也不会有人做的比你更好了。”   刘祁眼神中满是认真。   “我思量过了,陛下大选,我就算再怎么心急,至少也要等一年半载再成婚,无论是册立还是求封都不是一时半会能成的,那采选使也不会费心就在这里等着验证我的话是真是假。到时候与其荒废这段时间让你在家中不快活,还不如让你到我身边来,继续做你的长史。”   “你‘养病’的时间,就说回家探亲去了,府里少你几个月,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他烦恼地挠了挠脸。   “只有一样,你别拖延,糊弄完了就赶紧回来,我这里少不了你。”   田珞听着刘祁的话,眼眶渐渐湿热,心中五味杂陈,有喜,有惊,更多的还是庆幸喜悦。   这世上,有几个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属下是女人之后,会想到的是她“快不快活”?   她毕竟没有看错人。   “我见惯了宫中的女子在后宫里痴痴的等我父皇前来,获得那一时半会的相聚,那时候我就在想,我日后若有了妻子,必定不让她日日等我,我走到哪里,就将她带到哪里。”   刘祁耳根也有些发红。   “田长史,你我如今也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了,我也心慕与你,你……”   “你愿不愿意和我并肩前行?” ☆、第197章 相亲?相爱?   孤魂野鬼是什么样子的呢?姚霁思忖着,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的吧。   被人当成“神仙”,老实说,还挺满足虚荣心的,可她毕竟不是神仙。   夜深人静时,刘凌和其他宫人都陷入了睡梦之中,唯有她始终清醒,不冷不困,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不停地问自己:   我还活着吗?   还是我已经死了?   我的父亲当时死于非命,会不会其实和我一样,只是意识陷入这个系统之中,其实人还活在某处?   只要一这么想,姚霁就会陷入到无尽的后悔和愤怒中去,脑子里各种纷杂的想法充斥其中,让她无法轻松起来。   而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已经大半年了,项目组的同事依旧没有修复错误前来接她,让她的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日子久了,就连刘凌都无法忽视她越来越多的走神情况,心中担忧无比。   “瑶姬,你在担心什么吗?”   作为唯一能看见姚霁的人,她的情绪很多时候会影响到他的心情。   “你的眼神里满是忧色。”   “我在想,他们为什么还不来。”   除了刘凌,姚霁再也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他们是不是忘了我?他们是不是没有办法带我回去?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脑子里全是这样的胡思乱想,所以才很是担忧。”   “……”   刘凌看着忧愁的瑶姬,脑子里想到的却是那本《凡人集仙录》。   那本书中的仙女,就犹如现在的瑶姬,由于犯了错,丧失了一切的仙力,既不能升天,也不能如凡人一般生活,不得不借由和凡人亲吻、拥抱甚至是亲热来获得回天的仙力。   然而书里的仙女们一个个热情似火,一旦发现男主角可以帮她们重返天庭,便前赴后继地“邂逅”、“偶遇”,然后如胶似漆。   可瑶姬却不是如此,她虽然也表现出很深的担忧,可对他的态度,比起那些仙女们对待书中男人的态度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想到如此,刘凌试探着开口:“咳咳,那个,瑶姬仙子,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什么其他办法能让你回去?”   姚霁没想过刘凌会想这种问题,愣了下。   “其他办法?”   哎呀原来问题出在这里!   她就没想过也许还有其他办法能回去!   刘凌恍然大悟,红着脸点了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能让你回去啊?”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办法。”   在这一方面,姚霁自然地表现出一种不以为然。   “你想想,你下凡来这里,这么多人都看不见你,为何只有我看得见?”刘凌脸红红地再次提醒他,“必定是我身上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而这个不同于常人的地方,说不定可以使你找到你要的答案。”   他都说的这么清楚了,赶快反应过来啊!   快热情似火啊!   姚霁果然愣住了。   只见她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像是第一次看见刘凌那样仔细地打量着他,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这样认真的注视目光让刘凌不由自主的挺直脊背,露出期待的表情。   “你,要不要试试……”   刘凌小声嘀咕。   “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姚霁眉头渐渐蹙起,一点点地靠近了刘凌,伸出了手去。   刘凌一动也不敢动,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跳的极快,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他向着姚霁拉了过去。   明明是她在向自己接近,可他却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到发疼,因为不如此做的话,他可能已经先行一步靠近了过去。   只是一个呼吸间,姚霁已经近在眼前,她白皙修长的手指已经轻点上了刘凌的脸庞,一点点地划过他的鼻子、嘴巴、颈项、胸膛,一直向下。   正如之前无数次那样,姚霁只觉得自己的手触碰到的是空气,并没有感觉到刘凌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无论是面门、咽喉还是心脏,她的手指都能轻而易举地陷入进去,一次又一次的提醒起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为什么刘凌能看见他呢?难道身为皇帝,真的肩负天下的“气运”,能看见不同于常人的东西?   可她之前带团带了那么多次,围观刘未和刘凌那么多次,也没看见他们能看见自己和那些游客啊?   还是说,他身上的“数据”在系统出错的时候也出现了错误?   姚霁的手掌像是在检查刘凌有何不同一样,在刘凌身上摸了个遍,可怜刘凌只觉得像是有一阵清风拂过一般,僵硬的一动都不敢动,直到姚霁摸完他的脚背站起了身子,她已经满脸是汗。   “并没有什么不同。”   姚霁站起身,有些失望地自言自语。   刘凌所在的地方并没有什么“次元门”,也没什么肉眼可见的不同寻常,可他的眼睛却偏偏能看见自己,他的耳朵能听见自己说的话。   “你能闻得见我身上有什么气味吗?”   姚霁有些着急地向着刘凌更靠近了一些。   “气,气气味……”   刘凌结结巴巴。   姚霁话一出口,才懊恼地跺了跺脚,自言自语道:“又没有自带香味系统,只是衣服变了,他能闻到什么?我又没狐臭……”   对了,可以这样!   姚霁蓦地靠近刘凌,脸贴着脸,鼻对着鼻,近到刘凌都能看到姚霁眼睛里闪烁出的期待之意。   “这样呢?”   她对着刘凌的脸庞轻轻吹了一口气。   刘凌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姚霁的举动让他的腹下的某处突然紧绷到发疼,这一口气就像是施展了什么仙法,终于捅开了刘凌某方面一直没有打开过的心窍,让他醍醐灌顶似的猛然明白了那本书里那些举动、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   为什么那些仙女能让凡人发狂。   ***   几日后,昭庆宫。   赵太妃的生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远没有到整个宫里都庆祝的地步,只有刘凌和原本冷宫里的太妃们一起准备乐呵乐呵。   恰巧又逢汀芳殿中的选秀之女入宫十日,规矩也学的差不多了,薛太妃她们也有意让这些女子见见她们家“三儿”,特意嘱咐紫宸殿里的宫人将刘凌一大早就折腾了好一阵子,然后吩咐汀芳殿里的闺秀们在前朝下朝之后来昭庆宫庆贺赵太妃生辰一事。   为了让戴盈盈能够见到戴良,他带来了戴良和薛棣。   若是之前,刘凌可能还会有些好奇这些女子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模样、什么性格,可他已经去汀芳殿绕过了一圈,不但没有发现什么让他能长久注视的女子,甚至还知道了这些女子也并非各个都想入宫,心中已经没有了太多期待。   况且之前因为姚霁“探索”之事,他的心思如今也并没有放在那些女人身上,而是……   如今在昭庆宫,接受着诸位“太妃”们的“关心”,刘凌却老是走神,心中挂念的,也是桌前那些折子什么时候能批完。   “陛下,听说您前几日派了人去汀芳殿那打探,怎么样,有没有喜欢的,悄悄和我说……”   薛太妃派人送去的龙眼,多了一个内侍的事情自然瞒不住她的眼睛,但她也没往刘凌自己易容打扮去想,只以为是他好奇,派人去看看。   作为一个少年人,会这样做也是寻常。   刘凌一直以来都要比同龄人早熟,尤其是童年时,这让薛太妃她们欣慰的同时也产生了忧虑,担心他太过老成,会丧失许多属于年轻人的乐趣。   比如对异性的憧憬和爱意,比如偶尔的淘气和释放。   也许是长期以来都是和太妃以及宦官们接触,刘凌似乎对女性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好奇,而唯一一位可以做出引导的萧逸又是那种特殊的情况,能提供的参考和示范也是有限。   刘凌听到薛太妃问得这么暧昧,有些不自在地摇头:“不是,就是去看看,没,没有什么……”   一边说,他的眼睛一边不由自主地望向殿中某个角落。   在那里,姚霁正好奇地看着几位太妃围着他说话。   不知为何,只是看着她,他的心都突然会砰砰乱跳起来,脑子里老是回想起   这孩子,还说没什么,脸都红了,眼睛还发直。   “好好好,您的心思我们都明白,您也不必多说……”   薛太妃挤了挤眼。   “我都会安排好的。”   什么心思?   刘凌的眼神从姚霁身上收回来,闻言错愕。   “转眼间,您也这么大了。”   张太妃也露出一副“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样子,“眼见着您要娶妻生子了,我们几个心里也高兴。”   她有些兴奋地笑着建议:“您看,这阵子您是不是好好补补……”   补补?   刘凌想到那些羊腰羹、药膳汤,顿时苦了一张脸。   “别添乱,年轻人又不是老头子,乱补什么!”   王姬脸也黑了。   “可,可那么多女孩,先别说封后不封后吧,就算那么多妃嫔,他一个人真能应付过来?”   张太妃满脸担心。   “什么应付啊,哪个年轻人能面对美色坐怀不乱?他才十七,又不是七十一!女色就是最好的补药!”   王姬信誓旦旦。   “他要有什么地方有毛病,你诊了那么久平安脉能诊不出来?”   几个太妃围着刘凌,开始对着他的“健康”问题展开了讨论,刘凌稍稍听了一会儿,顿觉架不住,只想着打断几人的讨论。   因为他已经看到姚霁露出感兴趣的笑容了。   “陛下,太妃娘娘们,汀芳殿的贵女们已经到了宫外,正在等候传唤。”   “来的正好!”   薛太妃笑着吩咐宫人。   “传她们进来给清仪贺寿吧,也不知道她们都准备了些什么贺礼。”   她扭头对刘凌挤了挤眼。   “陛下,您也该看看这些女子,一各个鲜花一样的年纪,将我们这些老家伙都衬得越发老朽了!”   刘凌有些尴尬地笑着,看着姚霁好奇地张望,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阵心烦气躁。   若知道是这样,不同意大选就好了。   若知道自己会升起这样的心思……   想起明明喜欢的是其他人却还时广选闺秀入宫,最终使皇祖母和太妃们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的皇祖父,刘凌眼神黯了黯。   然而事已至此,再想也是无用。   随着宫人传召这些女子入殿,一字排开向着御座上的皇帝和两侧宴席上的太妃们行礼,刘凌脑子里纷乱的想法也不得不压到心底,开始正视面前这些女子。   “见陛下,叩!”   赞者的高喊引导着这些女子们的动作。   听见皇帝在这里,即使有些女子之前已经有所猜测,临到这时,还是有些紧张不安,甚至于叩拜的动作都出现了些瑕疵。   等到她们起了身,可以正大光明的直视“龙颜”之后,这种紧张不安的气氛,正悄悄的发生着变化。   被这么多人看着,刘凌有些不自在地蹙起了眉头,这让他原本就俊朗的容颜,显现出了往往在成熟男人身上才有的威仪。   不约而同一般,一个又一个的女子难掩娇羞地低下头去,眼睛里泛起无尽的惊喜。一朵朵红云像是会传染似的,在这些妙龄女子们的脸上、脖子上缓缓绽开,渲染出一片粉红,越发撑得她们娇艳明媚。   见到这些女孩们的反应,无论是薛太妃还是其他太妃,纷纷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微笑,似乎对自家养大的孩子会被这么多女人肯定极为满意。   刹那间,就连刘凌都觉得有些不太对了。   这……   这到底是谁相看谁? ☆、第198章 女人?善变?   姚霁一直认为刘凌的长相属于古代“优生学”的一个成功案例。   他有着中原人少有的双眼皮和高鼻梁,却又没有像是京中经常出没的胡人那样粗犷到让人觉得不适。   身处中原的代国人五官轮廓偏向扁平,刘未、刘未的父亲都是狭长的单眼皮,可刘凌的五官和轮廓明显像是母亲,年幼时尚且看不出来有多出色,只是比其他男孩子看起来漂亮一点,可随着他年纪越大,脸上的稚气一点点褪去,越发让人觉得“剑眉星目”确实是老天对刘凌的一种眷顾。   当刘凌看向你的时候,那深邃的眼眸里像是对你有无数的期待,无论是一个挑眉,或是一个凝眸,都让人觉得他在专注的看你。   这一点连刘凌都没有察觉到,他一直以为自己看向某位大臣,那位大臣总是会立刻给出回应,是他因为他是九五之尊的缘故,却错估了自身气质带来的好处。   从长相上来说,他确实是无愧于“昭”这个谥号的,就连见惯了未来世界基因改造技术的姚霁都不得不承认,刘凌的长相丝毫不逊色与他们这些未来人,也无怪乎那么多“游客”到来后对袁贵妃很是失望,对刘凌却很宽容。   只是刘凌毕竟是男人,又是天子,这长相如何,只能算是加分却算不得什么必备的才能,身为帝王,他需要的是卓越的政治才能,要有决断、够勤勉,知道如何进退取舍,最重要的是,不能刚愎自用。   所以刘凌长到这么大,除了几位太妃开玩笑的夸奖他长得好看,没有人多少正面称赞他的长相,大概是刘未留下的老臣都很稳重,面对刘凌时,他们反复提及的都是“陛下你能够做的更好”的,甚少夸奖他“你做的很好”,更不会提到他长相如何。   也亏刘凌素有雅量,又善于排解,换成其他什么正值叛逆期的中二少年,每天听到大臣们说“陛下这个不可以”、“陛下那个不可以”、“陛下你虽然做的不错但是还能更好”,恐怕就要开始怀疑人生,并且往对着干的道路上一路狂奔下去不回头了。   如今也是如此。   刘凌心里清楚这一场“相亲”是无可避免的,太妃们会费心操办这件事,也是希望他能好好选择自己想要的女人,不至于留下和她们当年那样的遗憾,这是好意,哪怕他被这些女子看似无意实则失礼的目光盯到后背发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坐在那里。   “今日里是赵太妃的生辰,本来嘛也没想怎么庆祝,不过我们这些老婆子年纪大了,总希望看到些小姑娘在身边乐呵乐呵,见到你们如花一般的容貌,就让我们想起我们当年……”   薛太妃笑语吟吟。   “来来来,还不上前给赵太妃见礼!”   既然是要相亲,位置自然安排的也很微妙,赵太妃的年纪不大,但她是刘甘生前亲封的四妃之一,除了皇后和萧贵妃,就属她和薛太妃的份位最高,也是唯一坐在刘凌左右下首的,这些佳丽们上前向赵太妃见礼,就等于是在皇帝面前绕了一圈,也难怪薛太妃笑的这么暧昧。   这真是瞌睡送了枕头,殿中被召来的女孩各个都知道自己入宫是为了什么,虽说在家里也听过身为朝官的家人夸奖过如今的皇帝德才兼备,绝对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良人,可她们心中难免猜度这是家人希望她们心甘情愿入宫的说辞,如今见到刘凌果真丰神俊秀,一颗心才算是慢慢放回了肚子里。   这个时代还没有那么多男女大妨,虽说面对的是皇帝不免收敛一点,可事关自己下半生的幸福,想要矜持这时候也不是时候,一时间,有向赵太妃献上字画的,有向赵太妃献上绣品的,还有进献歌舞的,可谓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各家闺秀都有自己的拿手绝学,也有什么都不擅长只好拿其他来补的,比如李七娘就娇娇俏俏地唱了一首《无衣》,应该是从军中的家中兄弟长辈那里学来,一首军中战歌,被她唱的发自内心的感受到了暖意,可见这姑娘必定也是个心胸开阔、充满善意之人。   刘凌耐着性子看完了她们对赵太妃献上的各色贺礼,也接受完了十几位少女对他或爱慕、或好奇的目光,见殿中气氛差不多了,轻轻咳嗽了一声。   这一咳嗽,昭庆宫正殿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只见得刘凌站起身,遥遥走到了赵太妃面前,轻声说道:“今日是您的生辰,我也为您备下了一份贺礼,您一定高兴。”   赵太妃一愣,而后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什么贺礼?”   嘴里虽问着什么贺礼,眼睛却已经不由自主地往殿中能藏人的地方扫视了。   一旁的王姬见了,满脸都是打趣的表情,方太平也似乎是猜到了什么,左右看了一下后没发现什么,脸上满是失望。   只有窦太妃一天似乎都不在状态,无论是看到这些明媚的少女们在面前欢歌还是讨好,她都老是在出神,等见到赵太妃的样子,眼中甚至还流露出一抹黯然神伤的神情。   刘凌见赵太妃那带着一丝羞意的期待神情就知道她是想岔了,脸上也有些尴尬,干笑着说:“呃,那位,那位还在带兵,而且这里是深宫,也不方便……”   他声音极小,也只有几个人听得见,所以不怕旁人听见了有损赵太妃清誉,可赵太妃还是红了红脸,似乎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小辈面前做这种儿女态实在是羞耻的很。   刘凌笑了笑,和身边的戴良吩咐了几句什么,戴良笑着答应了一声,往殿外而去,引进来两个人来。   为首一人白发苍苍,老态龙钟,走路还要靠身边的一个年轻人搀扶着才能走的稳,由于心情激动,他走路的速度极快,这让他身边的年轻人十分担心,不得不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连连劝说。   赵清仪性子寡淡,甚至有些冷情,宫中除了几位还算交情过得去的太妃,她很少和谁相处,可如今一见到进来的这个老人,赵清仪却连坐都坐不住了,几乎是一跃而起,满脸不敢置信。   殿中的女子们都被这种场面惊住了,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似乎不明白刘凌为何在后宫之中放进来两个外男。   “阿,阿叔?”   刘凌听到了身边传来一阵急速的吸气声,他面带笑容的看着赵太妃迫不及待地从他身旁擦肩而过,向着那个苍老的身影迎了上去。   赵清仪根本没有想过赵家还有人活着。对她而言,她的母族娘家西宁伯府还在就已经给了她很大的欣慰,至于“赵”姓一族,她根本不敢奢望。   知道薛芳和萧逸家中都还有人的时候,她也曾羡慕过,然而赵家不似薛家桃李遍天下,也不如萧家毕竟武将世家能够保留元气,是以现在看到了这张熟悉的面孔,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已经湿热。   这真是惊喜,是比萧逸进宫还要更大的惊喜!   “陛下,陛下……”   赵清仪擦着眼泪要向刘凌施礼。   “太妃不要和朕客气。”   刘凌温柔地笑着,嘴角的笑意和煦的犹如春风。   好几位女子——包括卢婉宁和戴盈盈在内的许多女子见了他这样柔情的一面,都不由自主地羞红了耳根。   刘凌并不知道自己又在女人们中狂刷好感度了,他笑着继续道:   “这位赵兴赵老大人自是不用多提,您该见见他身边这位年轻人。他叫赵丹,字明玑,是您的亲侄儿。赵家出事那天,赵老大人将他带了出来,托付在山野庙宇之中寄养,才得以幸免于难。”   吕太后和刘未毕竟是他的生父和亲祖母,他不欲多说当年的是非,只一句带过,“这位赵丹曾经在路上救过朕的二哥,后来在他府上当了一幕僚,兜兜转转一圈,又和赵老大人相遇,到了京中来。”   赵清仪的耳朵里已经听不见刘凌的话了,她的眼睛里如今只能看得见那位老人,还有老人身边有些局促不安的赵丹。   她怎么会没有发现呢?   赵清仪拼命地回想着兄长的长相,然而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远到一想起来,心脏就会一阵阵抽痛。   她的心思飘回了那些与家人共享晚膳的时候,兄长高谈阔论的笑声、父亲训斥其无状的责怪声,母亲在一旁圆场的求情声,似乎犹然在耳。   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幸灾乐祸地靠在母亲背后,津津有味地看着家中热闹无比的场面,间或落井下石几句,引来兄长恼羞成怒的埋怨。   是啊,哥哥当年举足无措时,也会露出这样局促不安的神情。   “你叫赵丹?”   赵清仪的心神又猛然回到了现在。   她对着面前的年轻人伸出了手去,微微踮起脚尖,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她的微笑中带夹杂着一种悠远的怀念,恍惚之间,这位太妃之中公认的不好相处、性情古怪的女人,像是又变回了当年待字闺中的那个小妹妹。   “你长得很像你的父亲。”   赵丹的心突然就颤抖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说话。   “其实,我觉得我长得也很像您。”   赵清仪愣住了,刹那之后,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是的,也像我。我和他一母同胞,你自然长得也像我啊。”   ***   原本莺歌燕舞、花团锦簇的场面,因为赵太妃认亲的情况而走向了有些怪异的局面——作为主角,赵太妃如今一手挽着赵老,一手牵着赵丹,已经到后面去叙旧了,什么都不再顾得。   主角走了,薛太妃有些尴尬地说了些圆场话,心中大概有些嗔怪刘凌留着这么大一个“惊喜”不告诉她们,害她们这时有些抓瞎,索性冷着脸将刘凌凉在了一边。   在场的女郎们都曾听说薛太妃虽不是太后,但威仪不弱于真正的太后,后宫事务也一直由她打理,如今见到她连皇帝的脸色都敢甩,心中自然一个个都有了计较,打定了主意回去好好打探薛太妃的喜好,也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薛太妃看了看一屋子莺莺燕燕,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个主意,说是昭庆宫中风景不错,又养着不少珍禽异兽,安排了些宫人领着她们四处去逛逛,也好欣赏欣赏宫中的美景。   这些女孩又不傻,一听就知道薛太妃是在安排机会让皇帝和她们单独私下见见,一个个又是期待,又是雀跃,勉强抑制住心中的激动,在和太妃们行过礼后,三三两两的离开了。   一时间,殿中美人儿走了大半,倒让刘凌松了口气。   “您还愣着做什么!”薛太妃见刘凌居然还坐在她身旁稳如泰山,急的翻了个白眼,“出去晃晃啊!”   “啊?这里挺好,外面风大,朕就在这里……”   “出去出去,好生生的年轻人,不要养的跟个老头子一样!”薛太妃怒道:“您不出去,我怎么和薛棣好好聊聊?您杵在这里,他还能和我这老婆子好好说话吗?我和他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难得有机会您带了他来,行个方便可好?”   刘凌看了看薛太妃,再看看殿角和宫人们留在一起的薛棣,轻轻叹了口气,认命道:“好好好,您聊,您嫌三儿碍眼,三儿走就是了!”   说罢,哀怨地瞟了几位太妃一眼,拂拂衣衫起身就走。   由于想要给皇帝最大的“方便”,直到刘凌出了正殿,也没几个宫人跟过来,刘凌扫视一圈,见王宁不见了,戴良也不见了,有些哭笑不得。   一个人都不跟着,是笃定他一定会去来一场“偶遇”不成?   “戴良跟着那戴盈盈往那边去了……”   刚刚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姚霁突然从廊后闪了出来,往一个方向悄悄一指。   “啊?”   刘凌呆了呆。   “我刚刚从那边绕过来,见戴良找人去把戴盈盈叫走了,这时候应该在前面的梅树下说话呢。我们从这边走,可以躲在墙后听他们说什么。”   姚霁露出八卦的表情。   “一起去听听?”   如果依戴良所说,戴盈盈心中爱慕薛棣的人才相貌,此时和戴良能说什么他猜都可以猜到,无非就是些央求他将她送出宫去的话罢了。作为被嫌弃的对象,刘凌这时候跑去听那些话,也是自讨没趣。   只是姚霁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刘凌心中懵懵懂懂对她有了些情愫,却完全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讨她的欢心,此时只觉得只要和这瑶姬现在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好的,哪怕是被人背后发“好人卡”也不觉得难堪。   见她难得露出感兴趣的笑颜,刘凌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好啊。”   姚霁果然兴奋地一击掌,当先开路,领着他从一处宫人才走的侧门穿过,绕了几下,到了一处矮墙下,让他蹲下。   这矮墙是为了分割两边不同颜色的梅树而建,刘凌人高马大,往后一蹲,得把头重重低下才能不露出马脚。   他是皇子,虽然在冷宫长大,可薛太妃等人一时都不曾忘记过教导他的仪态,等他到了东宫之后,宫中更是严厉的约束过他的行为,眼见着自己竟然毫无形象地和这位谁也看不到的仙人蹲在墙角之下“听墙角”,刘凌心中啼笑皆非。   啼笑之余,他心中不知为何又有些酸涩。   带着这样“少年的烦恼”,刘凌静下心来,将耳朵微微靠向墙边。他从小习武,耳力远超过旁人,而姚霁仗着别人看不见她,更是无所畏忌,直接站在矮墙之后,耳朵竖的高高地听着八卦。   静静地,刘凌听见戴良问:“盈盈姐,你让陛下身边的宫人把我叫来到底是干嘛啊?”   还能干嘛,求你想法子送她出去,又或者刻意弄出些动静,让我动怒呗。   刘凌撇了撇嘴角。   然而墙后头,戴良对面那人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久到戴良已经有些不耐烦,微微清了清嗓子准备再问的时候,飘来了一句有些娇羞的回应。   “没,没什么事。”   咦? ☆、第199章 出事?凶案?   从昭庆宫回来之后,汀芳殿里之前还算“和谐”的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停产生的摩擦和冲突。   所谓“大选三千,小选三百”,三千名闺秀,能入宫的甚至不足三百,这三百人里,又要经过“选貌”、“选才”、“选德”、“选家世”,一层层剔下去,最后能进入汀芳殿的,绝不到二十人,便是说大浪淘沙也不为过。   可以说,能进入汀芳殿的姑娘,只要自身不出什么差错,一个妃嫔是绝跑不掉的。   然而妃嫔也分很多种,除最高品级的皇后外,四妃、九嫔还算是主子,到二十七世妇已经算不上什么,再往下,几乎就和普通宫女没什么区别了。   这汀芳殿里的姑娘们原本就是为了那个让无数女人为之疯狂的位置来的,如今再见到刘凌如此英俊,五成兴趣也变成了十成,原来那种“姐姐妹妹”和和气气的情况,在这种人人都将对方当做竞争者的情况下,自然就变了味道。   汀芳殿偏殿里,卢婉宁和已故门下侍郎江侍郎的孙女紧邻居住,两家门第其实相差不远,只是江侍郎遇刺而亡,家中子弟还没有混到那个地步,江侍郎的嫡孙女就隐隐有些依附着卢婉宁。   “你说的是真的?”   卢婉宁听着江家凤娘的话,脸上露出不悦的表情。   “那戴盈盈和李七娘哪里值得陛下另眼相看!”   “千真万切,现在都传遍了。”江凤娘说话轻轻柔柔,“戴盈盈的堂弟就在陛下身边做舍人,又是东宫侍读出身,自然是亲厚无比,戴家让戴良在宫中照顾照顾家姐也是寻常。陛下和戴良是少年时就有的情谊,这点脸面还是要给的,听说上次赵太妃生辰时,那戴盈盈还去找了戴良……”   “不是说盈盈心慕的是薛御史吗?”卢婉宁满脸错愕,“听说被选中入宫的时候还闹了一场,这都不是什么新鲜消息了,要不是这样,谁愿意让她去出风头,不就是看她根本就不想那位置!”   “一进了宫门,都是为了给家人挣前程来的,哪由得你想要如何。”江凤娘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更何况薛御史这么多人没有娶妻,外面不都传他……”   “这种事情,提它干嘛,脏了耳朵!”卢婉宁岔开话,“现在我想知道的是陛下有没有真的许诺戴家什么!”   这她哪儿知道!有这种本事她还在这逢迎她!   江凤娘心中暗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陛下见入选的仕女图时候,见了戴盈盈的时看了许久,见了李七娘的时候放声大笑,爱不释手,这都是宣政殿里的人传出来的消息,我看是没假。”   江凤娘想起那位年少天子,脸上不由得一红。   “如果说看戴盈盈是为了照顾戴良的脸面,那陛下想必、想必是更喜欢李七娘那样的女子一些吧。”   这话一说,她心中的惆怅立刻呼之欲出,卢婉宁听得心中也不是滋味,看着殿中的熏炉直直出神。   李七娘那样的姑娘,寻常人家里是养不出来的。李家是将门,她父亲少年时拜了她外祖父为师学习武艺,所以母亲和父亲是亲梅竹马的师兄妹,两人感情甚好,长大后自然也就亲上加亲结为夫妻。   李七娘的母亲肚皮也争气,上面生了四个儿子,她是最小的,算上李家三房所有的姑娘一起她行七,可其他姐妹不是庶女就是已经嫁了人,李家算来算去能入宫的,就只有三房七娘这一人。   她父母不是继承家业的长房,她从小也就没被那么严厉的对待,甚至还跟父兄学过武艺,出过远门。   再加上上面四个哥哥,让她做什么都比别的女子更有底气些,也就越发养的天真烂漫。   她们这一群姑娘常常在背地里笑话她又粗野又笨,而且什么话都敢说,其实心里未必不羡慕她可以养成这样,若没有倚仗,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想养成这种性子没那么容易。   宫中女子规矩多,性格更是循规蹈矩,皇帝要看上这样“天真可爱”的姑娘,也是正常。   “我爹也托了王博士关照,让他将我画的好看些,那画我也看了,难不成李七娘那张画的更好不成?”   卢婉宁暗自生着闷气。   “可知道是什么样的画儿?”   让她像李七娘那样是不可能了,只能问问陛下喜欢什么样的风格。   “听说,是骑着一只老虎。”江凤娘嗤笑,“她哪里敢骑老虎,她家倒是有一只琥珀眼儿的大猫!”   骑虎?   卢婉宁思忖了一会儿,等消息知道的差不多了,把江凤娘送走,开了自己的衣箱翻找了一下,找出了几件利落的骑装来。   原本以为用不到的。   卢婉宁对着铜镜,比了比身上的衣衫。她四肢修长,比其他女孩看起来要高瘦些,如果穿的利落,再打扮的素净一点,应该看起来也有几分英气吧?   她对着镜子看着看着,似乎那镜子里浮现的不是自己的脸,而是刘凌那张俊逸的脸庞,忍不住面红耳赤,开始幻想起自己和刘凌共骑踏青的场景来……   …   汀芳殿里姑娘们少女怀春,却有一个姑娘至今还没有开窍,更不明白为什么从昭庆宫回来之后人人都对她态度大有不同,心中委屈极了。   这个人自然就是宫中被传“陛下对她的骑虎图青眼有加”的李七娘。   她今年才十四岁,在家中跟哥哥弟弟们打闹惯了,无论是家中还是她自己,都是不愿意入宫的。   可家中再不舍得,也不敢在这时节抗旨,只能进宫混个过场,事实上她大哥和嫂子都已经打点好了,等天气转寒,她就想法子得场风寒,移出宫去。   不仅仅是她,在没见过刘凌之前,有好几个姑娘都是抱着这样的想法。   “我又没想画什么大猫!”   李七娘被屋子里的人夹枪带棒说了一阵子,郁闷地跑了出来,没形象的蹲在宫廊边揪着地上的野草喃喃自语。   “我只不过抱只猫而已啊!谁知道他画成那样!”   怎么就传成陛下对她有兴趣了!要说有兴趣,大概也就是觉得骑个老虎的姑娘很好笑的兴趣吧!   李七娘懊恼地拉了拉野草。   “我何苦来哉去搅混水!”   屋子里气闷,宫人女官们又管的严,她只能偷偷溜出来,蹲了一会儿心中又有些害怕女官们也对她起了意见日子更不好过,只好摔下手中的野草,正准备站起来……   咦,天黑了?   李七娘见光线突然一暗,站起身的动作不由得滞了一滞,还未等到她反应过来是什么事,后脑勺就是一阵剧痛。   她出身将门,也跟着父兄学过几招,此番一遇袭,身体自然而然地有了反应,猛地往前一扑,恰巧躲开了被敲击的第二下。   无奈她原本就蹲了许久,后脑勺挨了一下又猛然动作,等她转过身来,眼前一片漆黑还头晕眼花,还未看清是谁对她下的黑手,前额又挨了一下。   那袭击她的东西已经到了眼前,她才反应过来,这人用的“凶器”居然是一块大石。   “你,呃……”   还未出口,那块大石又迎面而来。   嘭!嘭!嘭!   接二连三的击打终于让李七娘晕厥了过去,一动不动地卧倒在草丛里。   对李七娘动手的人似乎情绪也有巨大的波动,不停地喘着粗气。   没一会儿,草丛里传来了窸窸窣窣地声音,再过一会儿,彻底没有了声息。   ***   宣政殿。   今年开春之后雨水不丰,刘凌和几位大臣都担忧着今年会不会又大旱,散朝之后便召了户部几个大臣商议春耕之事,刚商议到一半,外面匆匆忙忙跑来一位内侍,在殿外就跪下了,急着要面圣。   刘凌在议政的时候很不喜欢别人打扰,还是王宁急急忙忙出去拦下了此人,等问清发生了什么事,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说什么……”   王宁惊慌失色。   “怎么会!”   “宫正司那边已经过去了,太医局也去了人。奴婢来的宣政殿,还有位同僚去的昭庆宫,现在汀芳殿一团乱!”   那宦官压低了声音小声通报。   “你且等等,我这就去向陛下通报!”   出了这种事,王宁也不敢压下,一路小跑着到了刘凌身边,附耳告之。   刘凌素来沉得住气,即便听到这般骇人听闻的消息,依然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说了声“朕知道了”,又随口托词昭庆宫里有事,先让金甲卫送了几位户部官员回去。   等外臣走了个干净,刘凌才火烧火燎地站起身来,皱着眉头询问:“怎么回事,什么叫汀芳殿里李家姑娘出了事?汀芳殿里的选女不得擅出居处,进出都有宫人跟着,怎么能出事!”   王宁听到刘凌责怪,皱着脸道:   “陛下哇,这些一各个都是天之骄女,身边伺候的宫人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哪里能像是对待手底下的人那么严厉!”   刘凌哪里不知道这其中的猫腻,只是一时心急,说完了也明白过来此时多说无益,思忖了一会儿后吩咐道:   “你派人去把张太妃请到汀芳殿去,宫正司那边和内尉那边叫他们口风紧点。李家那位闺秀现在怎么样?”   “听说血流了太多,似是救不回来了。”   王宁也很惋惜那位唱起歌来像是黄鹂鸟一样动听的少女。   刘凌面色黯了黯,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居然敢在宫中行凶,对付的还是一位手无寸铁的女子!让朕找到了凶手,定将他严惩示众!”   “陛下现在……”   刘凌脸色铁青,在殿中扫视了一圈,没看到姚霁的身影,也不知道她晃去了哪里,又见薛棣和戴良满脸好奇地看了过来,伸手对他们招了招。   “你们,跟朕去汀芳殿!”   “陛下,臣去汀芳殿真不合适!”   薛棣吃了一惊,“里面住着的都是……”   “一起去吧,汀芳殿出了事,朕实在没心思考虑什么防不防的事情。戴良,你姐姐也在汀芳殿,和朕一起去也没什么。”   他看着怔愣的两人,若无其事地开口。   至于薛棣,既然是断袖,那就更不必忌讳什么了。 ☆、第200章 母猪?山?   刘凌认为姚霁不知道又溜达去哪儿了,其实并非如此。   事实上,事情发生的时候,汀芳殿正起了一场小小的闹剧,当时姚霁十分好奇,所以怀着对宫斗的无限好奇,以一种“古会玩”的心理活动,从头到尾围观完了。   看完之后,顿时很是失望,只能感觉到这些女孩子们的幼稚。   后来李七娘气的跑出大殿,自己寻个地方排解,姚霁当然八卦地跟了过去,最终目睹了整个犯罪现场。   她恐怕是唯一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的“证人”。   正因为她知道凶手是谁,所以姚霁整个人都迷茫了,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实在是透露着各种古怪。   古怪到她根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这样。   一直以来,对于刘凌的妻子,姚霁有着莫大的好奇,不在于刘凌之下。   这位代昭帝一生没有封后,后宫由薛太妃执掌宫务一辈子,民间甚至直接称呼她“薛太后”,而他为什么没有封后,各种理由也层出不穷。   有说他曾经有过心爱的女人却不能在一起的,从此为她后位空悬的。   这种猜测是史学家最嗤之以鼻,也是各种文学创作经常拿来做题材的“原因”,甚至因为刘凌是历史上出了名的美男子,所以更具有观赏性和艺术性。   就姚霁自己,从小到大,就看过不下十个版本的“代昭帝和心爱的女人不可不说的故事”。   有说薛太妃是个厉害女人,知道一旦有皇后入宫,她在宫中的权利势必会被分薄,甚至权柄全部会被皇后拿去,所以屡次出手,让刘凌无后的。   这种阴谋论在一部分史学家中很是得到肯定,因为薛太妃作为宫斗中存活下来的女人,手腕、才干和智谋都绝非一般女人能比。   理由也很简单:薛太妃毕竟不是皇帝的亲祖母,她想要在宫中活的尊贵,就必须紧紧靠住皇帝这棵大树,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后宫里的女人都不能越过她去。   如果皇帝足够尊重这位“太妃”,为了照顾她的情绪,不愿意封后来让她添堵也是可能的。   但很多史学家也对这种理由嗤之以鼻,因为皇后的存在关系到国祚,甚至是减少皇储争夺最终国家内耗的关键,如果说是曾有过皇后,结果皇后薨了,为了后宫平衡暂不立后也能理解,可这刘凌是从来没有封过后!   至于皇帝不举、刘凌有断袖等等其他野史和偏门猜想也是众说纷纭,还有人认为刘凌小时候受到袁贵妃和皇后的迫害,对于女人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无法接受女人的靠近,属于心理性疾病等等。   姚霁在没进入这个世界之前,是比较倾向于第二种说法的,这也是她为什么在能够单独活动的日子里留在冷宫里研究这些太妃的原因。   可随着她关注她们的一举一动,了解她们的人品性格之后,却又开始迟疑了。   这几位太妃,无疑都是很可爱的人,也是很可敬的,而且因为一生不得自由,所有人心中的梦想都是能够离开这座皇宫,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无论是窦太嫔也好、方太嫔也好,甚至于王姬和张太妃,都并不喜欢皇宫,而作为留下来执掌纷杂宫务的薛太妃,在其他太妃看来,是抱着一种“牺牲”的心理、因为放不下皇帝而留在宫中。   人会在别人的面前作假,却不会在人后一直保持着虚伪的态度,没有人能够看到姚霁,所以姚霁可以十分肯定,薛太妃几人独处时那种对自由的憧憬和向往,绝非做戏,而是发自内心。   姚霁隐隐觉得原因恐怕并非出在太妃们身上,说不得真是因为刘凌心理上对女人有什么抵触情绪。   她留在古代的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他对女人表现出任何兴趣或好奇,宣政殿和紫宸殿中挑选的美貌宫人何止上百,也没见他有特别留意过哪个女人。   在他眼里,似乎没有男人、女人的区别,只有可用和不可用的区别。   这已经不是“不近女色”能形容,更像是视“女色”为无物。   况且,姚霁和刘凌接触下来,发现他恐怕是从小被教育的太好了,以至于有一些道德洁癖,而他从小就有的一种强烈的自律性,让他很多时候做不出任性的事情。   这少年太努力了,他天然地对这个江山抱有一种“背负”的精神,很多时候姚霁甚至觉得,如果为了江山的长治久安,就算牵一头母猪给刘凌告诉他必须要爱“她”,他都会牺牲掉自己的情感去选择迁就母猪。   百姓有这样的皇帝是很幸福的,可作为恋人,这样的对象肯定并不能给人带来多少幸福感。   姚霁开始对他没有封后的原因越来越好奇,也就越来越接近刘凌、接近汀芳殿,用各种研究的目光去审视其中的女人们,思考着她们为什么不具备“成后”的潜质。   可所有被她质疑的结论,因为她目睹了一切,又渐渐偏移到人们推论的那个方向上去,让姚霁更加迷惑。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难道真是这样的人?   ***   汀芳殿里,所有参与选妃的女子都被集中在了大殿里,由宫正司的总管和内侍官们一个一个的询问李七娘受伤当天的行踪。   选秀不比其他,能在汀芳殿里住的已经算是半个主子,伺候的宫人和女官几乎和她们寸步不离,就算遇袭的李七娘,出事的地点离她居住的地方也不过一墙之隔而已——她原本就只是想单独找个地方透透气,跑远了被发现更加被人抓住把柄说闲话,她也不想。   宫正司的询问很快就有了结果,当天所有人,除了戴盈盈、卢婉宁和江凤娘不跟宫人们在一起,其他人都有人证可以证明当时并没有一个人出去。   卢婉宁和江凤娘虽然没有宫人证明她们那时在哪儿,可双方都说自己在屋子里聊天,因为说的都是些姑娘家的悄悄话,于是便没有让宫人陪着,此事宫人们也可以证明,当天江凤娘确实来拜访过卢婉宁,而后虽然没有女官们陪伴左右,但她们也寸步没有离开,只是在屋外伺候罢了。   有两个宫人证明自己曾进去送过茶点,宫正司反复录过口供,又征询了十几个人,证明她们当时一直在屋子里,没见到从任何一道门离开。   “张太妃,您确定一定是女人所为?”   刘凌脸色很差,这样的结果让他有些不敢置信。   汀芳殿里除了那些严格教导出来的宫人,就是参与选妃的闺秀。除了家世以外,这些姑娘平日里的名声、家中的教养,也是宫中选择的重要原因。   李七娘虽然年幼,却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可张太妃言之凿凿,让他不能不信。   “她头部被重物击打了很多下以致昏迷,加之流血过多,所以一直不能清醒。我看她的伤口后脑勺和额前都有,如果是成年男人,砸这么多下,她应该当场就死了。”   张太妃最厌恶这种后宫的争斗。   “最大的可能,当时动手的是女子,而且是临时起意,所以连将她拖到其他地方去掩饰都顾不得,一旦得手就匆匆忙忙走了。”   张太妃一得到消息马上就来,和太医们一起处理的李七娘的伤口,她年纪轻,平时身体又好,流了那么多的血,居然没有当场就死掉。   即便如此,性格纯善的张太妃眼睛里全是愤怒之意:“好生生的孩子,长得又漂亮,此番我将她从鬼门关里拉回来,就算养得好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这额头和后脑上的疤,是不可能好了。”   女子重视容貌更甚于生命,她能入宫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如今破了相,是怎么也不能在宫中留了。   后宫妃嫔,至少长相要齐整。   听到张太妃的话,屋子里的几个女孩推推搡搡了一会儿,有一个女子大着胆子说:“启禀陛下,张太妃,李七娘出事的时候,江凤娘和她刚刚有过争执,李七娘是被她气走的!”   这话一说完,江凤娘脸色就是一白。   她那时确实因为陛下对她另眼相看的事情挤兑了她几句,挤兑完了也没拿它太当回事,当时就直奔卢婉宁那了。   “我,我只是和她起了几句口角……”   那女孩见她居然认了,眼中闪过一丝狡猾:“你那是口角吗?是你在不停地羞辱她吧?还说她外表天真,心中最是狐媚,把她气走了之后,你不也跟着就走了!”   “我气跑了她难道还要去追不成!”江凤娘眼睛一瞪,“我后来直接去找卢姐姐去了!”   她有些慌张地抬眼向卢婉宁求助:“卢姐姐可以证明的,我去的时候,身上干干净净,哪里有打死了人,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的事情!”   卢婉宁愣了一下,半天没有说话。   江凤娘和李七娘起了口角,当时闹得挺大,甚至惊动了几位女官,只是李七娘看起来爽利其实脾气很软,被挤兑得不能还口只能热泪盈眶,倒没有这些女官想象的大打出手出现,也就没有太过在意。   至于江凤娘占了口舌之利后得意洋洋去了哪里,既然都说是去了卢婉宁那里,那卢婉宁应当不会为她撒谎。   怕就怕她是先干下了恶行,再去的卢婉宁那,利用她做掩护。卢婉宁在女孩子们之中颇有人望,她说的话,很多人都会相信。   江凤娘自己做没做过这种事心里自然是清楚,她怀着哀求和恳切地目光看向卢婉宁,想要她为自己说句话,可等了半天,卢婉宁只是用一种复杂地目光看了自己一眼,良久没有说话,让江凤娘一颗心渐渐冷了下去。   她退缩了,选择了明哲保身,不趟这场浑水。   江凤娘看了看卢婉宁,眼眶通红:“卢姐姐,你好,你好狠的心……”   卢婉宁毕竟是没有经过什么事的少女,就算有各种谋算,她和江凤娘也是手帕交的情谊,心中自然有些内疚。   见江凤娘的话语中居然还带着几分恨意,她咬了咬唇,嗫喏道:“凤娘,你来的时候一进门就更了衣,净面洗手,我实在是不知道你身上是不是没有痕迹。我只能证明我在屋里的时候,你是和我在一起的……”   她每说一次,江凤娘脸色就越白一分,她身子纤长,如今站在人群之中,被人用各种怀疑的目光扫来扫去,越发抖动的像是无依无靠的浮萍。   刘凌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几人的对质,眼神像电光一般从江凤娘和卢婉宁身上扫过,卢婉宁当初就瑟缩了一下,江凤娘却是心中莫名生出了一丝苦涩。   她原本是顶顶的豪门贵女,家中出了一位宰相,又被人捧在手心中长大,家世最胜之时,卢婉宁来江府见她,都要经过好几道通传。   然而一夜之间,顶梁柱就倒了,等她过了孝期和国孝,这亲事也被耽搁下了,竟成了人人惋惜的对象。   第一眼见到刘凌时,她和其他女孩一样,不可避免的对这样英俊爽朗、性格温和的少年天子所吸引,虽说她卖力打探消息也有和卢婉宁结成同盟后撺掇她出头的意思,但更多的,却是她对刘凌上了心。   可如今她只因为一点口角就被人诬陷、百口莫辩,结交了十几年的姐妹也选择冷眼旁观、抽身事外,江凤娘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不甘像是苦水一般不停往外涌出,涩得她鼻腔都一阵阵泛酸。   等刘凌严厉地目光扫过来时,这个平日里性子并不算刚烈的女孩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倔意,咬着牙恨道:   “你们一个一个攀咬是我干的,无非就是想着那个位置,想要把水搅浑,好少一个对手罢了……”   她语气森然,眼神狠戾,扫视过众位女孩之时,有几个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竟浑身震了一下。   “我江家世代忠良,家祖当年刚正不阿,才遭逆贼谋害。我生为他的孙女,就算口舌不饶人,也绝不会做出这种狠毒无情之事。我祖父死于刺杀,我便是死了,也不会做个不忠不孝之人,去刺杀别人不成!”   她的眼睛因为怒火充满了血丝。   “这个锅,我是不背的!”   说罢,扭头便朝着殿前的柱子一头撞了过去。   嘶!   “我的天,快拦住她!”   卢婉宁放声尖叫。   她动作太快,加之她平日里八面玲珑惯了,谁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决绝的一面,是以她起身撞柱的时候,竟没几个人反应过来   江凤娘的压抑是长久以来存在的,今日之事不过是压死骆驼的一根稻草。   她深知这个污点只要沾一点点在身上,不但不能留在宫里,出宫后恐怕也没有几个人家敢要这样的“毒妇”,女孩子家嘴巴厉害能说会道不算什么,谁家贵女当姑娘时没有几分脾气,可动手害人,那就不是“脾气”了。   非但如此,她祖父死的不明不白,家中叔伯父亲刚刚丁忧完正当复起之时,如今新帝登基没几年,他们只比当年刚踏上仕途时更加小心翼翼,如果皇帝此时也把她当成心狠手辣之人,势必会怀疑江家的家风,这番下来,全家男人的仕途也算是给她毁了。   江凤娘不是不聪明,恰恰相反,正因为她太聪明,太爱自己的家族,才会心甘情愿在卢婉宁身边做那个陪衬,甚至听从卢婉宁话中隐约的意思为难李七娘和戴盈盈,可除此之外,她牢牢记得自己入宫的理由。   她不是来和皇帝赏风赏月的,就算有这样的结果,那也是意外惊喜。像她们这样的女子,进宫本来就只有一个目的。   兴盛家族,提携兄弟,光耀家门!   谁说女子不能为家中挣得前程!   要么就被拦下,得一个刚烈的名声!   要么就一死以正清白,也不算带累了全家老小! ☆、第201章 猪猡?猪倌?   “拦下她,她不是凶手!”   姚霁刚刚从李七娘那里出来,一进殿就看见有个姑娘“以死明志”,顿时对着刘凌大叫了一声。   即使姚霁不叫,刘凌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那女孩就这么撞死在自己面前,学武之人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五感都大大优于常人,江凤娘几乎是刚起步的时候,刘凌已经准备出手了。   但刘凌会武的事情可谓是他最大的杀手锏,宫中内外总共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一旦他出了手,在场这么多闺秀和家中关系千丝万缕,少不得就会透露出去。   萧逸曾经反复叮嘱过他不要让太多人知道他会武的事情,是为了预防有人刺杀时可以出人意料,没人会把深宫里长大的不得宠皇子和武艺高强的江湖人联系起来,刘凌上次灯节遇刺能逃出生天,也全靠这个。   只是一个呼吸之间,刘凌就做出了决定——救人可以,但是却不能明目张胆的救。   刘凌眼睛余光往身边一瞟,便看到了已经傻愣在那里的戴良,当下脚下运起内力,抬起脚就悄悄往戴良的下盘一踢!   戴良正在心中震撼这姑娘怎么就想不开了,突然腿弯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跌了出去,踉踉跄跄地往下一倒。   江凤娘原本就不是做戏,奔的既快又心无旁骛,他这一倒不要紧,江凤娘想过会有人拦她、有人拽她,也想过也许会没有人管她,就是没想到半路上会伸出来一根“人棍”绊倒她。   戴良斜着跌倒在地,摔了个晕头转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同时眼前一片黑影,什么东西黑压压地罩了下来,脚下也一阵剧痛,似是什么人踩到了他的脚踝。   他有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怕压下来的东西撞破头脸,伸手就要去挡,触手却柔软至极……   什么东西这么软?   戴良下意识的捏了捏。   “啊啊啊啊啊!”   这一捏不要紧,女子的尖叫声更加剧烈,几乎要冲破戴良的耳膜。   “搞什么鬼!”   戴良被尖叫声吓得一哆嗦,那手马上收了回来捂耳朵。他手一收回来,原本撑着的重物向他压了下来,戴良感受到人体的温度,鼻端又闻到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这才明白压下来的是什么东西,立刻如同见了鬼一般也尖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两人都在放声尖叫,一边尖叫着一边滚做一团,那场面实在太过滑稽,明明刚刚还是“以死明志”的刚烈场景,刹那间就犹如一场闹剧,引得殿中人嘴角开始不停扯动。   江凤娘当时脑子就一片空白了,除了尖叫实在想不到其他,戴良毕竟是男人,吓了一跳之后慢慢回过神,扶起江凤娘的肩膀,整个人如同石化一般僵硬在那里。   什么情况?好像刚刚腿软了一下就飞出去了?   “你怎么不让我死了!”   江凤娘又羞又气又恨,眼泪夺眶而出。   那么多人看见他,看见他……   江凤娘跌跌撞撞从戴良身上站起身,环顾四周,眼看着人人都带着笑意,有几个女孩还露出鄙夷的神情,当下脸上一烧,一咬牙,继续向着近在眼前的柱子栽了过去!   可这个时候已经不是刚刚不提防之时。   “素华!”   随着刘凌一声轻喝,一道银练如月光般倾泻而出,裹住了江凤娘的腰肢往后一抖,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恰恰又把江凤娘抛到了戴良的身前。   可怜戴良脚踝被江凤娘踩了一下,疼到站不直身子,好不容易爬了起来,又见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反应,两人又撞做一堆,含恨带怯地倒了下去。   这下子所有人实在是忍不住了,哄然大笑,就连戴良脸皮一直很厚的人都被笑的面红耳赤,更不用说江凤娘。   戴良本质上还是个好小伙儿,见江凤娘露在外面的脖子和耳根红的都能滴出血来,结结巴巴说:“你你莫气,她们笑的是我,不是你,是我笨手笨脚,三番两次挡了你的路。”   “你一定是故意的……”   江凤娘抬起头,原本清丽秀美的脸上已经是泪痕满布,“你一定是故意的……”   “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我那个……”   “不是故意的,哪里能三番五次倒在我身前,还那么准!”   江凤娘咬牙切齿。   “你一定是知道我为难过你堂姐,故意害我!”   “我,我我这是……”   戴良百口莫辩,不知道自己一片好心怎么成了驴肝肺,加之之前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误碰了女孩柔软之处,越发像是做贼心虚,只能一个劲地“这这这这这”个没完,一点都没有其祖父、父亲的聪明劲儿。   “咳咳,好了戴良,你还要把人家抱到什么时候!”   刘凌假嗽了一声,揉了揉鼻子。   他出脚的时候也没想到事态这样发展,他原本想着只要阻一阻江凤娘自尽的势头,之后再由扮作普通宫人的素华救下便可,谁能想到这般阴差阳错?   江凤娘受到这般接二连三的打击,真是死在当场的心思都有,她既然存了死志,浑身上下便充斥着一种“殉道”一般的氛围,连眼睛里都是让人胆寒的决绝神情,别人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戴良却是看的清清楚楚,哪里敢放手?   他心中有些惋惜这姑娘一条道儿非要走到黑,竟不知怎么摇了摇头,第一次忤逆了刘凌的话。   “我,我不放!不,不是,我不能放!不是我不能,我,我放不得啊陛下!”   戴良一急说话就颠三倒四,此番更是如此。   殿中其他人看笑话看的够了,听他这般说话,还以为他看上了江家姑娘,一个个露出看好戏的表情。   只有卢婉宁和其他几个平日里和江凤娘有些交情的女子皱着眉头,其中一人朗声道:“她是选秀之女,岂可让你一直这么揽着!快快放手!”   “啊!”   戴良左右为难,低声说:“我放手,你别……”   他正准备说“你别自尽了”,就见得江凤娘冷冷一笑,微微轻启朱唇……   那一刻,戴良福至心灵,眼见着江凤娘洁白的皓齿下方露出一小截殷红的舌尖,立刻不管不顾地把自己的手指硬生生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这是出门没有看黄历啊啊啊啊啊!”   江凤娘闭眼使劲一咬,舌头上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道来,可明明又有一种铁锈般气味的液体充斥口中……   铁锈气味?   江凤娘动了动牙齿,轻轻一叩。   “啊啊啊啊啊姑奶奶你别再咬了,我那是手!手啊啊啊啊!”   戴良不敢把手指抽出来,又疼的紧,另一只手立刻没出息地向着刘凌的方向伸出。   “陛下救命啊啊啊!陛下我这手指还有用呢!”   没娶媳妇儿之前,这可是他的媳妇儿啊!   “这都叫什么事!”   刘凌呼了口气,又好气又好笑。   “成何体统!让他们安静下来!”   “是!”   带着笑意的女人应声出手,又见银光闪过,那一道素绸犹如长了眼睛一般向着江凤娘脑后袭去,只见银索前端轻轻往江凤娘脑后一点,江凤娘身子突然一震,就这么软绵绵地瘫了下去。   她被点了睡穴,既不能自杀,也咬不了人了。   汀芳殿里居住的大多是名门闺秀,就算有将门出身的,那见识的也多是沙场上的功夫,哪里见过这样鬼神莫测的武林功夫?更别说点穴了。   当下有人以为刘凌已经下令让人杀了江凤娘,吸气声、尖叫声、惊吓到牙齿打架的咯咯咯声接连发出,越发将这气氛引得让人头皮发麻。   戴良却没想这么多,他是见过素华的本事的。   他见江凤娘整个身子向自己软倒下去,手足无措地用左手将她一揽,而随着她松口,戴良在她口中的手指似乎触到了什么,软软的,热热的,湿湿的,轻轻地抵着他,让他的指尖一阵酥麻……   几乎是呼吸之间戴良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手指像触了电一般猛然抽回,心跳的快要蹦出来。   没人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脸红,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那么痛苦地想要把江凤娘抛出去了,只有他自己。   直到素华接了圣谕去接戴良手中晕倒的江凤娘,见戴良这呆样不由得发出一阵若有若无的轻笑声,那笑声才让戴良如梦初醒一般,四脚并用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刘凌身边。   “陛下,你真是害死我啦!”   戴良苦笑着抹了把脸,却忘了手中的手指正在出血,这一抹,立刻将自己的脸抹成了张狰狞的血脸。   戴家所在的沈国公府能够一直存在,绝不是靠着开国国公那些余恩,至少几任国公在“揣测君意”上都有着非凡的本事,即使这戴良看起来废材一个,可也是深得刘凌信任,不但留他在身边差遣,还费心让大儒教导他,让他可以听政,如果只是个傻子,又如何得到皇帝如此的信任。   会不会是扮猪吃老虎,其实他厉害的紧?他这么一番插科打诨,江凤娘自是不必死了,皇帝也不用背上一个“逼死”官宦之女的名声。   几个女孩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向戴良看去,却只看到一张血糊糊的脸,顿时骇了一跳。   几个女孩们见他这幅可怕的模样,一个个忙不迭地转过头去,心中有什么想法,看着那张脸都想不下去了。   真是狡猾!   他一定是“扮猪吃老虎”,一定是!   …   且不管女孩子们想些什么,刘凌见没闹出人命,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时候姚霁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看着他旁边的戴良一副好笑的表情,待扭头看向刘凌时,眼神已经变成了探究。   古人有很多东西是不及未来之人的,但有一样东西,她在自己的时代闻所未闻。可如今她已经见了好几次了,无论是刘凌快的肉眼都看不清的那一脚,还是后来那中年宫人手中射出的白色绸带,都让她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   “刘凌,你是不是会武功?是不是有内力,能飞檐走壁?”   姚霁只在文学作品和影像作品中见过这种东西,但她到了古代当“导游”之后也没见过几次什么武功,缩骨功和易容术倒是见过一次,对这个越发有兴趣。   刘凌没想到姚霁会对这个好奇,他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自言自语,只能若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姚霁眼睛顿时一亮。   “太好了,日后有机会你要给我说说武功的事!对了,那凶手是……”   她正准备和刘凌说凶手是谁,殿中却传来一句带着迟疑地质问。   “江姐姐一心寻死以证清白,恐怕不是凶手,那凶手莫非是当时也不在场的戴姐姐不成?”   这话一出,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向着戴盈盈的方向看去。   薛棣和沈国公府有旧交,也曾见过这位少女几回,印象中是非常守礼安静的女孩,闻言眉头一蹙,向着提出质问的姑娘看去。   这女孩是宋州刺史的幼女,家中也是侯爵府出身,长得倒是漂亮的紧,只是下巴过于尖锐,看起来有一股刻薄之气。   所以说相由心生,这时候说这种话,是要再逼死一个人啊……   薛棣在场的时候,戴盈盈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如今又多了一个刘凌。   她自觉自己这样不太好,可她这春心却是自己没办法控制的,只能一边痛苦自己居然“三心二意”,一边期冀着两个男人都能关注到她。   她要的可不是这种关注!   戴盈盈见到江凤娘被人怀疑时心中还有些庆幸,因为她那日确实不在随侍的宫女身边,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如今怕什么来什么,怎么都绕不过去的坎儿就这么过来了。   “我,我我没有……”   戴盈盈心中一慌,脸色顿时煞白。   “我那时候见了一个人,她可以作证的!”   “咦?”   “她私下能见谁?”   “谁?谁那时候不在的?她不会说她也和卢婉宁在一起吧!”   一时间,窃窃私语声不绝与耳。   戴盈盈越听越是害怕,尤其刘凌突然以一种又是失望又是痛惜的表情向着她们看了过来,让她心中慌乱不已,她看了看刘凌,又看了看刘凌身边一言不发的薛棣,眼泪突然汹涌而出。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凶手不是她!”   姚霁见这个女孩被逼得只在哭,还不如决绝的江凤娘,幽幽叹了口气。   “凶手根本不是汀芳殿的人,我那时看到……”   “你们不必再怀疑其他人了,凶手在此!”   一声厉喝之后,两排宫娥簇拥着一位身着朝服的端庄老妇人进了汀芳殿。   “薛太妃!”   刘凌吃了一惊,连忙迎了上前。   “朕刚刚还在想,为何张太妃到了,您却没到,您可是有什么线索,所以耽误了?”   这走近一看,刘凌更加吃惊。   薛太妃是一个素来最要“风骨”的人,无论是落难之时还是富贵之时,浑身气度一望便不是寻常人家出来的,刘凌甚至从未见过她失态的时候,哪怕火烧冷宫那日也依旧将自己打理的清清爽爽才肯去见来救人的侍卫。   可如今薛太妃眼眶通红,眼中满布血丝,连鼻子都微微泛红,明显大哭过一场,哪里有平日里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样子?   “您……”   “陛下,老身有罪!”   薛太妃一见到刘凌,竟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刘凌身子一抖,往旁边让了让,没接她这个礼。   “薛舍人,还不快把你姑母搀起来!”   薛棣早就凑到了她面前,只是刘凌没旨意他不敢动作,刘凌旨意一传,立刻伸手就去搀扶薛太妃。   “你不必扶我,你也需同我一起跪!”   薛太妃拍开薛棣的手掌,眼睛如利箭一般向薛棣瞪了过去。   薛棣不太明白姑母什么意思,眨了眨眼满脸迷茫。   “陛下,当日戴姑娘确实不在汀芳殿中,因为她听到昭庆宫里老身派了身边人去解决女孩们的口角,所以私下里去找了那人,想要打探一二消息,接个善缘。这种事自然不能在人前去做,所以她那时是避开众人去的。”   薛太妃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才来,正是因为她在这件事上花费了一些时间。   只是这结果让她痛心疾首,又怒其不争,简直堵得心痛。   戴盈盈听到薛太妃在众人之前明晃晃地将这事说了出来,顿时一张俏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白,几番变换之后,羞愧欲死。   戴良也没想到堂姐居然真敢私下去找昭庆宫的人打探消息,一双眼睛瞪得多大,恨不得将她拖回家去让叔父好好揍上一顿重新学学规矩。   她当薛太妃身边的人都跟汀芳殿的宫人似的,塞点钱什么好话什么消息都能打探,啊?   这世上,刘凌最叹服的两件事,一是薛太妃的骨气,二是萧逸的坚韧,如今薛太妃跪地请罪,刘凌心中委实难过,可再见她毅然决然要跪在那里,心中也渐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薛太妃回身给了一位女官一个眼色,那女官心情沉重地点了点头,从众宫娥之中推出一个捆绑了上身的妇人出来。   这妇人年约四十出头,一身高级女官的服侍,在宫中有这样份位的无一不是年老资深的宫人,汀芳殿里许多女子都经常见她,见到是她被推了出来,都讶然地呼出声来。   “称心女史!”   “称心姑姑!”   刘凌错愕。   “启禀陛下,您不必再找凶手了,老身自言有罪,是因为老身平日德行有亏,竟使后宫蒙羞……”   她颤巍巍地伏下身子。   “陛下,凶手是……”   与此同时,姚霁也叹了口气。   “凶手是称心。” ☆、第202章 揣测?事实?   薛太妃在没进宫时候,也是奴婢成群,从没有考虑过这些下人想什么。在很多家中的家生子看来,她已经算是很好伺候的主子,只要不耍什么小心眼,她也乐于慷慨大方。   像薛、赵这样的门阀,说累世公卿也不为过,那是代国之前就已经存在了几百年的家族,家中女子必定是娇养的,所谓居移气、养移体,世族女子,原本就和旁人不同。   只是后来入了宫之后,自然是不能再带家中的侍女,那些原本养着准备做陪嫁或管事娘子的奴婢们都已经派不上用场,入了宫之后宫人全是上面分下来的,能不能拉拢为其所用,就看各人的本事。   很多女子在家中颐气指使惯了,一进了宫中,从主子变成皇帝和皇后的“附庸”,心态许久都调整不过来,对宫人更是不知道如何拉拢交心,遇见格外蠢的,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薛太妃自然不在此列,她入宫就是为了给家族带来更多的荣耀、以高尚的贤德辅佐皇帝的,更何况薛家名头太大,很多时候给了她无形的方便,一开始进宫就得到了皇后的支持更是让她很多时候无所畏忌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基本没怎么被“磋磨”过。   但世上很多感情和关系都是由利益牵扯在一起的,在没有利益牵扯的情况下还能不离不弃的,才是真正的知心人。   譬如说宫乱之后被打入冷宫,陪着她们一起的那些宫人们。   称心就是这样的一个宫人。   她从小就在宫中长大,那时候她名字还不叫称心,称心是到了薛太妃身后改的名字,在如意还是刘意的时候,如意的名字属于一个胆小的宫人,她和如意不是薛妃身边最能干的人,却是最受她信任的人。   因为他们忠心、胆小、沈默寡言,从不生事。   刘凌小时候成长的十分坎坷,全靠冷宫里吃百家饭长大,在他启蒙阶段,这位称心姑姑一直极其耐心的伺候他,给了他许多的温暖。   刘凌感恩,所以一登基后,不但太妃们得以移居昭庆宫这座只应该由太后享有的宫殿群,那些陪着太妃们一起数次死里逃生的宫人们,也都得到了足以让人尊重和安身立命的身份。   薛太妃是后宫实际上的“掌权人”,称心作为她的心腹,可以说在后宫里人人巴结,薛太妃不方便出面却很重要的事情,大多是让她去办。   譬如说李七娘出事那天,才刚刚起了一点矛盾,汀芳殿的主事女官就已经派人去了昭庆宫禀告此事,希望得到帮助。   倒不是这些人不能弹压这些女孩,只是能在汀芳殿的,各个都是人精。她们不过是奴婢之流,可这些女子进宫却是等着封后立妃的主子,提醒她们的言行举止、教导她们宫中的规矩尚可,一旦真起了什么口角争端,这责任她们是不愿意背的。   她们也不敢真做出什么,得罪这些未来可能对她们掌有生杀大权之人。   汀芳殿离昭庆宫极近,这原本就是为了选妃方便,薛太妃不愿意太多管这些女孩们吵架斗嘴的小事,又怕她们闹大了宫里宫外都不好看,就让称心去看看,也算是镇个场子。   只是江凤娘那一张嘴太厉害,李七娘又是个在家中娇惯过了的,完全不知道怎么和人争执,没两下就被撕得仓皇而逃,根本就“争”起来,什么大打出手恶言伤人拉帮结派更是没有。   所以等称心赶到汀芳殿的时候,李七娘已经被气跑了,江凤娘大获全胜得意洋洋地离开,只有戴盈盈另有所求,和她攀谈了一会儿,试图塞上几件“大礼”,谈谈口风如果她落选了,有没有可能求个恩旨被配给薛棣。   毕竟薛太妃是薛棣的亲姑姑,如果她愿意出手,她有八成的把握能够得偿夙愿。   只是之前刘凌的相貌人品带给了戴盈盈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和称心说话时就有些不自然,再加上称心姑姑实在算不上是个圆滑的人,她甚至连东西看都没看一眼就走了,留下难堪至极的戴盈盈。   她对李七娘下手,便是在和戴盈盈离开之后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样做,是把朕置于何地,又将薛太妃置于何地?”   刘凌脸色铁青。   别说是刘凌,殿中上下都有些懵。   “薛棣,你跪下!”   薛太妃突然朝着薛棣一声怒吼。   薛棣错愕万分,可对姑母的顺从让他怔了一怔后还是一抖下摆,就这么跪了下来。   薛棣在满朝文武之中,论皮相是一顶一的,而且他不似刘凌还是少年,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散发着成熟的魅力,汀芳殿不少女子以前只听过他的名头没见过他的长相,如今见了之后心中大为叹服,眼见着这样的美男子被薛太妃一声吼连犹豫都没有,心中对薛太妃更加敬畏。   就在薛太妃准备继续谢罪的时候,嗓子有些嘶哑的称心姑姑默默抬起头来,从喉咙里吐出几个沉闷的字。   “不怪薛大人,是奴婢鬼迷心窍,上了心。他那时,只不过是玩笑。”   今日事情若得不到水落石出,这汀芳殿一殿女子背后的家族必不能罢休,刘凌知道事已至此,哪怕是为了受害的李家人也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只能叹了口气,先搀扶起了薛太妃,而后才让她们道出事情的原委。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权”字罢了。   皇帝选秀,喜的不只是文武百官、民间有女之人,还有一位翘首盼望皇帝赶紧封后娶了媳妇儿好放出薛太妃,然后解决自己人生大事的“老光棍”。   薛棣就是这位老光棍。   因为刘凌信任薛棣,薛太妃也时不时来宣政殿嘘寒问暖,替张太妃送些滋补的药膳,这两人见面的机会很多。   有一次,薛太妃和皇帝在殿中讨论选妃之事,薛棣和称心便在殿外等候,两人都是薛太妃的至亲之人,自然少不了攀谈,就在攀谈间,薛棣大概是有些放松,笑着玩笑道:   “等陛下封了后,就用不着姑母了。新婚自是如胶似漆,新后又可以管理宫务,到时候姑母被冷落了,肯定不愿在留在后宫里……”   “那时候,我就把姑母接回家去。”   他那时候还在嗟叹,说是自己买的小院在地动之中震塌了,可他的俸禄和赏赐勉强只能修缮好府宅,没办法再扩几分,就怕姑母住起来没宫中舒服。   况且他还要攒日后成亲那些聘礼的钱,这日子过得更加紧巴,看样子有好一阵子,他得过上“食无肉”的日子,才能面面俱到。   当称心姑姑说到这一段的时候,刘凌和宫人贵女们都“啊”了一下,意外地看向薛棣。   薛棣没想到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自己“穷的裤子都没的穿了”的事情就这么明晃晃被揭露了出来,就连当众下跪都没有这个让人羞惭,一时间,他如玉般的脸庞渐渐染上了红色,明明是个已近中年的男人,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姿态。   刹那间,有些耳目灵便的便想到了诸如“薛舍人和少帝不可不说的二三事”之类的传闻,似乎找到了一些可能的理由。   刘凌却没想到薛棣居然这么穷,因为代国的俸禄并不少,过年过节还有赏赐,他不知道薛棣的屋子在地动后一直没有完全修缮好,心中还在暗暗自责,责怪自己没有太过关心身边的人。   其实薛棣的收入并不低,他兼着门下省和御史台两份差事,俸禄也是双份,以他一个单身男子来说,自然是够用了。   只是京中地价实在太高,他又好清静,选的位置自然不错,这花费就多了。再加上当年宫乱之后,他是由父亲和祖父的弟子们轮流抚养长大的。   这些人虽拥有气节,却未必都是达官贵族、官宦子弟或是乡绅之人,有些不过就是普通的书生或读书人,薛棣也算是兜兜转转吃百家饭长大,长大之后自然尽力反哺,这每年的俸禄和赏赐,有大半就耗在了年节是对他们的礼物和奉养上。   再加上薛家被灭之后,他的心愿就是将当年薛家遗失的那么多本典籍慢慢收集回来,这又是一笔巨大的开销,有时候哪怕是借书去抄都要花费无数功夫,越发存不住钱。   京中无数人以为薛棣没娶妻要么就是眼光太高,要么就是等着薛太妃做主不敢擅自娶妻,要么就是待价而沽准备娶个对自己仕途有帮助的,甚至还有传闻他有断袖的,却独独没想过他是因为“穷”,所以没考虑过婚事。   毕竟在世人看来,薛棣这样的女婿,哪怕是倒贴也能找到大好女子,有些家中只有独女的,恐怕更是趋之若鹜,然而薛棣也有自己的骨气,他已经是薛家仅存的继承人了,所谓娶妻娶贤,更要不堕家风,如果他“卖身求贵”,又怎么对得起家长列祖列宗?   可他有个硬伤,那就是他是个男人,哪家女子贤不贤,他实在是没有渠道知道,更不能去打听。   如果他有女性长辈在身边,还能经常出入各家的后院做客,顺便相看,可他去别人家做客,见到女眷那都是要避让的,说实话,他见过戴盈盈几次,都没去注意她长什么样,更别说攀谈了解品性了。   古人能够“自由恋爱”的可能,实在是太小太小。不仅仅是女人希望能找到良人,男人其实也天天在心里憋着大招,等着天上掉下狗屎运找个好媳妇儿。   在这种情况下,他眼见着薛太妃终于可以有时间和精力将功夫放在自己的婚事上,又加上称心绝对忠心不会乱嚼舌根子,竟把心里的话就这么开玩笑般说了出来。   只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不关薛太妃的事,也不管薛大人的事,是奴婢自己想左了。”称心直挺挺地跪着,面色木然。   她知道自己死也不能将薛太妃她们拖下水,没等薛太妃开口,就又快又硬地说道:“奴婢这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宫里,薛太妃要出宫,奴婢势必是要跟着一起走的。可出了宫,奴婢却不知道怎么活啦……”   她闭了闭眼。   “所以奴婢想着,只要这次选妃出事,这选妃之事就不能继续了,陛下第一次选妃就遭此挫折,必定更加倚仗太妃娘娘,奴婢也就不必出宫去。”   她说出的理由竟然这么简单,没有受谁收买,没有和谁结仇,只是不想出宫去!   在场就算性子最为凉薄如卢婉宁等少女,也没见过这样不把人命当回事的,当场就变了脸色,而其他心思玲珑机巧的却不会认为就是这么荒谬的原因,看向薛太妃的表情也就渐渐起了变化。   “称心姑姑,你从小照顾朕,就算你不想出宫,求个恩典朕也能荣养你下半生,你看着朕长大,也清楚朕是什么性格……”   刘凌闭了闭眼。   “你这理由,朕不认!”   刘凌很少给别人当面难看,他如今当场怒喝,显然是对称心姑姑失望至极,连面子上的掩饰都不愿意去做了。   正如皇帝所说,称心从小看他长大,哪里不知道他的性格,见刘凌如此,心中苦涩一片,脸上却露出决然的表情。   “奴婢只有这个理由。”   “称心,你不必再辩解了,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明白。”薛太妃是个自尊心高于常人之人,正因为如此,她分外不能接受任何一点“妥协”。   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你会对李七娘下手,固然是因为李七娘那时候落单,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你曾在我身边听过那些传闻……”   因为薛太妃管理汀芳殿的一切,各种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她的眼睛。而王宁当年是她“策反”的,天然就对她有种敬畏,皇帝身边的事有些不太重要的,也能漏到她这里。   她虽没有揽权之心,但在有意无意之中,已经成了后宫最有权势之人。   “你听说陛下曾经看了戴盈盈的画卷许久,又对着李七娘那张画大笑不已,而其他人的画卷陛下只是草草略过,便想着这两人必定是陛下相看中的人……”   她一声长于宅斗和宫斗,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见过多少。   “李七娘那时落单,又没注意到你,戴盈盈先前找过你,必然是避开旁人,其他女孩都有宫人陪伴,一旦李七娘出事,所有人只会怀疑戴盈盈。”   她每说一字都越发艰难,正因为做错事的是和她手足无异的贴身侍女,所以撕开真相的时候也越沉痛。   “也许只看到李七娘落单,你还不会动手,可就是这么巧,戴盈盈私下找过你,可你是绝对不会为她作证的,她百口莫辩,只能背了这个黑锅,无论她是不是凶手,也都晋升不得。”   薛太妃像是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陛下的性格外柔内刚,宁缺毋滥,他自己中意的姑娘必定是宠到天上去,可没有另眼相待的女子也不会蹉跎别人的一生,你想着她们出了事,我便能一直留在宫中主持宫中事务,继续过着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非太后,却实为太后的日子……”   “奴婢没有这样想过!”   称心是何人?那是经历过残酷的宫变,知道如意是什么人,依旧能够守口如瓶几十年的坚毅之人。   “你怕连累我,却不知道我不在乎这些。称心,我说这一番话,不是为了让你认罪,而是说给陛下和在场的女孩子们听的。”   薛太妃语气一如往昔,镇定执着。   “人必自悔然后人悔之,家必自毁然后毁之,国必自伐然后人伐之。是我立身不正,让人认为地位对于我比尊严与良心还重要,这不是称心的错,而是我不停以‘陛下还需要我’为安慰暗示自己,得以忝居后宫的错。”   “薛太妃!没有这样的事!”   刘凌心中惶惶然不可天日,一种马上要被人抛下的预感袭上心头。   “陛下,您已经大了,大到足以自己去选择可以托付信任的女子。老身总想着能多帮您一年就是一年,却忘了,既然您已经成长到足够支撑起整个国家,又怎么会没有在后宫之中选贤求德的识人之明?”   薛太妃屈身一礼。   “老身失察、失德、失义,自请离宫入皇观修行。”   这一声自请离宫,正犹如晴天霹雳,惊得众人瞠目结舌!   “主子……”   称心已经做好了以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的心理准备,但她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   薛太妃是如此高傲的一个女人,当年和吕皇后相比也丝毫不差,她输就输在一生太过在乎“风骨”,任何脏了手的事情都不屑去做,而吕皇后却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所以她们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凄凄惨惨的住在冷宫里,过着缺衣少食、猪狗不如,如同孤魂恶鬼一般的日子   既然她做不了这种恶事,就由她来!   既然她觉得这样是种罪过,就不让她知道!   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   怎么能蹉跎在后宅里,为着几两银子斤斤计较?   陛下不是薛太妃的亲孙儿,那薛棣难道就能比陛下更亲厚?谁知日后他娶了娇妻,还能不能善待她?   可如今见到薛太妃屈身下拜,称心的心里却隐隐觉得自己错了,但她既然做了,自然是无悔的。   她一生活在宫中,离了宫去,不知该如何生活。她没有儿女,没有家人,她在宫中是皇帝和太妃的奴才,出去了却是一大家子的奴才,她根本不愿意出去。   和如意一般,生于斯长于斯,最后死在宫里,才是她最好的归宿。   “请陛下责罚老身与称心!”   薛太妃一直不愿意自称“哀家”,除了实在对刘甘“哀”不起来,也有时刻提醒自己身份的关系。   “既然是称心姑姑……”   刘凌刚刚开口,就听到身旁的姚霁幽幽一叹。   她这一叹,倒让刘凌接下来的话卡住了。   “所以称心必须第一个受到责罚,第二个便是老身。”薛太妃语气铿锵,“老身曾教导过陛下学问,如今德行有亏,恐怕不适合教导陛下了,但有些话,陛下可以听听,在场的诸位也都可以听听。”   她的眼角扫视过大殿里的众人,尤其是在王宁、卢婉宁和戴盈盈身上多注意了片刻。   一旁的张太妃紧握着王宁的胳膊,已经哭成了狗,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有人认为,坐在高处的人,是最尊贵的,最有能力的,甚至有些人将成坐拥高处当做人间的极致……”   薛太妃脸上有一种隐隐的讥诮。   “有人认为富贵就等于才能。有人认为爬上去就等于才能。无论是阿猫阿狗,无论是阴谋手段,全无关系,关键只在于成功。一个宫人乱了宫闱,一个流氓成了将军,一个满身铜锈的无良商人靠盘剥厚利积聚起不义之财,凡此种种,反倒被人称赞。”   薛太妃看着刘凌,笑道:“偏偏这世上,大部分人都是如此,大家只能看见坐在高处的人,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即便是枕边之人,心腹之人,种种揣测还是会因此而来,种种因果也因此而生。”   “陛下,老身确实不能再留在宫里了,坐在那个位置上,越发无法让人保持清醒。今日我尚且能保持自身之正直,可明日如何?后日如何?一旦心中有一丝缝隙,这世上想要‘成功’之人便会延缝而上,将你变得面目全非。”   “历史便是这样创造的,最终的结果总是由许多似是而非的意志相互冲突而生,没有人能够完全控制什么人,也休要企图完全掌握什么事,因为强行揣测别的人结果,就是出现谁也没有希望过的事物。”   “我已经老了,老到不愿意‘晚节不保’。我薛家人一生俯仰无愧于天地,我一生亦求如此。只盼陛下牢记今日之事,在场各位牢记今日之事……”   她一字一顿。   “唯有心如磐石,不偏不倚,才不会让任何人有‘揣测’之心!” ☆、第203章 成长?阵痛?   姚霁在刚刚学习“历史”的时候,就听过一句话,那就是“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历史的真相是什么,根本已经没有人知道,人是会造假的,史官也是人,自然会粉饰和抹黑,很长一段时间,历史学是在不停的怀疑、重建、再怀疑、再重建的过程中前进。   但有一点,未来世界所有的史学家都承认如此。   那就是历史具有修复性和前进性。   人类社会的进化,一定是向前前进的,随着民智开启的程度越来越深,历史的潮流总是裹挟着所有的人往好的方向发展,因为在“人”的内心深处,是希望过上“更好”的日子的。   一旦出现丑恶的、倒退的、影响人类发展的短暂停滞,历史的“修正性”就会出现干涉,从人类社会上表现出来,那就是“革命”。   所以每一位暴虐者都怕“革命”,因为大部分倒行逆施之人,都是违背历史发展的必然性的,所以大部分掌权者坐上那个位置,第一个想到的是“维持稳定”,而非国家的长久发展。   在他们看来,权利应当为获得胜利的人服务,为最终“成功”的人服务,而不是为了整个社会的前进而服务。   姚霁一进入这个系统作为导游,来到的就已经是这个时代里最文明和最发达的国家,而无论是刘未还是刘凌,不提私德,在对于百姓的态度上,都不是严苛和残酷的。   她在西方组和北方组的同事,曾经有过回来会大吐特吐,甚至去寻找心理医生调剂的过去,听说系统刚刚开始进行推演之初,有观察者好奇进入,甚至见过人吃人然后把人皮剥下来做衣服的事情,也有见过一次殉葬上万人被活生生用石锤砸死,自那以后,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不再进入蛮荒时代,直到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才敢带“游客”进入。   即便如此,作为“历史”已经前进到很远处的观察者们,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是不自觉的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就犹如让现在的人去看穴居时代的野人如何茹毛饮血,其实那时候捕猎已经算是很进步了,可你会因为他们会使用骨枪去打猎就觉得他们很“先进”吗?   姚霁一直带着游客进出代国,见过刘未、见过袁贵妃、走马观花一般的游历过无数次皇宫,却一直对这个时代人人畏惧的“皇权”不以为然。   不是是投胎投的好罢了。   不过是比谁更心眼手辣罢了。   封建集权制度这种东西,实在太看人,如果摊上一个昏庸无道的皇帝,势必天下大乱,哪里是什么先进的东西?   可如今她却被薛太妃深深的震撼了。   在见到称心下毒手杀害李七娘的时候,姚霁曾经下意识地大喊大叫着呼救,她受到的良好教育和她的良心都让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凶杀案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然而无论她如何呼救、如何试图救下这个姑娘,都是徒劳。现实一次又一次的告诉她,她就是个“观察者”,做不了任何事。   像姚霁这样的人,根本不愿意接受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却无力阻止的事实,她那时甚至厌恶起这个时代,厌恶起这个人吃人的愚昧社会,厌恶这为了一己之私可以随便将其他人的性命置于死地的恶毒。   她揣测过薛太妃在幕后指使,也揣测过称心是被人买通的内应,甚至揣测是不是那位选妃的女子给了她什么好处,然而揣测到最后,她心中却隐约知道,如果是这个“人治”大于“法治”的时代,这姑娘很可能最后就白死了,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她是史学家,不是游客中那些“傻白甜”,知道历史中有许多真相最后被掩埋的原因,不过就是“真相”大不过“权利”罢了。   是的,她一面觉得薛太妃不是这样的人,一面又觉得没有她的“指使”,一个年老无依的宫人,断做不出这样的事情。   至于结果,在她看来,一方是素昧平生只是有些姿色的天真少女,一方却是帮他处理宫务将他一手带大传授他知识、护庇他前行的长辈亲人,所谓帝王权谋,自然是以利为先。   也许抓不到凶手,也许抓到了,然而最终被牺牲的,不过就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和可能会为幕后真凶顶罪的替罪羊称心。   所以刘凌壮士断腕的一声“既然是称心姑姑……”,让姚霁发出了“果然如此”的叹息。   果然无论刘凌再怎么温和,他也是帝王,是一个有着自己软肋、会护短的少年,一旦事关挚爱之人,就会……   可薛太妃接下来的话和行动,却大大出乎姚霁的意料之外。   她居然自动担下了罪责,并且将错误归集与己身,自请出宫?   身为长辈和宫中女人们的典范,薛太妃用自己的担当,教导了她们什么是“责任”和“气节”。   “原来是人……”   姚霁脑子里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刹那间融会贯通。   为什么历史会不断前进,为什么即使再落后的时代,亦会有层出不穷的光辉,是因为……   时代不一样,人是一样的。   希望身边的人能更好,希望这个国家能更好,希望这个时代会更好,每一个抱有如此想法的“人”,犹如黑暗中指路的明灯,指引所有人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也许会迷茫,也许会走失,也许明灯也会熄灭,前途一片灰暗,可只要曾有过光在那里,提醒所有人还有路,路就会不断的被人开拓出来。   刘凌是有缺点,他不是完人,更不是完美的帝王,可就如薛太妃身为“后宫之主”,会有称心这样的宫人揣测她的想法,去用阴暗的手段维护她的地位一般,也会有前赴后继,用自己的言行和担当,去引导这位帝王向正确的方向前进。   他完不完美,有什么重要呢?没有一个皇帝是一帆风顺的,薛太妃在用李七娘的人品、称心的人命,以及自己的一切来教导刘凌。   有些错误,是不能姑息的。   有些事情,不能看表面。   身为帝王,一举一动,已经不在代表那举动本身。   薛太妃不爱名声吗,不,薛太妃爱惜名声,但她更怕皇帝因为包庇他,而助长了“逢迎君王”的风气。如果人人都认为为了权利可以不择手段,那么刘凌一旦开了这个头,就再也止不住了。   正因为如此,原本可以在私下里悄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事情,薛太妃却兴师动众地带着宫人和称心,在当今天之骄女齐聚一堂的汀芳殿将这件事撕扯开来,即使对自己也毫不留情面。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留在宫中了,这汀芳殿里这么多闺秀,很可能其中就有一位是这后宫的未来之主,她只是希望自己上的最后这“一堂课”,不仅仅点醒的是皇帝,更是那位刘凌不知道在何处的人生伴侣。   这番良苦用心,刘凌懂了,姚霁也懂了,但还有很多人不懂。   薛太妃离开皇宫已经第三天了,宫中内外依旧弥漫着一种仓皇之气。   往日里有条不紊的后宫,因为突然失去了主事之人,似乎一夜之间就冒出了许多根本解决不了的事情,让暂领宫务的张茜和王姬焦头烂额。   每天请求“批复”的条陈随着快马直奔郊外的皇庄,希望得到薛太妃的“指示”,然而皆被薛太妃以“方外之人不敢涉足”的理由拒之门外,连面都没有见到。   称心姑姑蓄意杀人,按律当斩,但李七娘毕竟没死,她也照顾皇帝有功,加之代国律对于五十岁以上的女囚有所宽松,称心得以逃过死刑,却依然要流放千里,用余生来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此时正值选妃之时,宫中却出了这种事,满朝文武也是密切关注着后宫之事,恨不得弄清楚事已至此,皇帝究竟会选哪家闺秀。   戴盈盈向称心打听过薛棣的事情、并且私下行贿的事情,在大众广庭之下被称心说了出来,她德行有亏,心中另有所爱,自然不能再作为角逐后位的有力人选。   另一位传闻中受到皇帝注意的贵女李七娘才刚刚从昏迷中死里逃生,她流血过多,要想养好身子至少要调养半年,而且额头已经留下个很大的疤,算是破了相,没有了选妃的资格。   宫中并不是养身子的地方,张太妃已经决定等她能够被搬动的时候,就将她送回家去,定期派御医去诊治。   江凤娘“以死明志”,得了个“刚烈”的名声,可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接二连三被戴良轻薄,有了肌肤之亲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   大户人家娶妻,首选淑德,江凤娘在“德”这一项上保住了名头,可她伶牙俐齿骂跑李七娘,还能豁出性命自尽的决绝却让很多人家不喜,就算罢选后淘汰出宫,除了戴良,竟也没有什么可以嫁的余地了。   转眼间,汀芳殿中家世最好、容貌最出众的几位姑娘,竟各自失去了选妃的资格,更无望后位。   剩下最为出彩的卢婉宁,却因为性格“凉薄”,不惹刘凌欢喜。   就连这“凉薄”的评语,都是出宫之前的薛太妃留下的原话,可见薛太妃虽然离开了,心里却门清,并不认为卢婉宁是刘凌的良配。   薛太妃走了,剩下的太妃们也没了心思去好好“管理”这些闺秀,甚至隐隐还有些迁怒的意思,放她们自生自灭了,倒是对地方官们选入宫中充斥宫廷的女官、宫人备选悉心教导。   在这种情况下,各家反倒观望起来,谁也不敢先出头去催促,生怕捅了马蜂窝,惹了皇帝不快,反倒给自家女孩添乱。   紫宸殿。   正在批阅奏折的刘凌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他的嘴角紧抿,脸上有一种自己和自己较劲的倔强,任谁都看得出他现在心情不快。   薛棣和戴良都被他放了假。   放薛棣出去,是因为刘凌不放心薛太妃出宫去皇观中修行太过清苦,让他前行前往照应。   江凤娘寻死不成被点了睡穴,为免她醒来尴尬继续寻死,刘凌让素华将她送回了江家。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戴良的祖父戴勇就已经进宫请了旨,希望能为江家小姐和戴良求个恩旨定下婚事,刘凌自然是准了。   如今戴良被放了假,自然是被戴勇捉回家忙活议定婚事的事情。再拖几天,江家小姐被坏了名节的事情传出去,以她的“刚烈”,沈国公府说不定就要落个“逼死无辜女郎”的业障。   因为跑腿的戴良和起草文书的薛棣不在,刘凌批阅奏折、处理政务的时候越发吃力,然而更吃力的却不是他的身体,而是内心。   这一种吃力,到张太妃求见,向刘凌求去的时候达到了顶点,犹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让刘凌面如土色。   “张太妃,连你也要离开朕吗?”   刘凌眼中一片自我厌恶。   “是三儿哪里做的不好……”   “陛下,并非如此。”   张太妃对刘凌一向温柔,其他太妃在他登基之后已经渐渐改掉了喊“小三”、“三儿”、“三郎”的毛病,只有张太妃还经常用“三儿”称呼他,一如往昔。   然而薛太妃的事情一发,就像是为她们敲响了一记警钟,往日里亲昵甚至有些对待晚辈的随便态度,顿时收了起来。   她们不觉得什么,可看在别人的眼里,却是一种“皇帝对我家主子也服服帖帖”的错觉,今日是薛太妃,明日说不定就该轮到她们了。   这也是刘凌为什么心情不好的缘故,似乎随着薛太妃出宫,那一些温柔的、和煦的、让人想起来就心中温暖的东西,也渐渐跟着她一起离开了。   张太妃了解刘凌不是任性的性格,从小到大,哪怕他再伤心,再愤怒,也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脾气,所以她说起自己的原因时也没有什么遮掩。   “我这几日思来想去,薛姐姐的话说的是对的,我们毕竟不是您真正的皇祖母,一直行着太皇太后才该做的事情,其实是一种僭越。您长大了,该寻找自己值得互敬互爱的女子……”   张太妃看着刘凌满脸“你就是要抛弃我还找这么多理由的表情”,心中更加痛苦了。   “而且,我们如今都已经年近五十啦,这个年纪,实在能活多久全看老天,说句大不敬的话,我们这些老姐妹,等闭眼了之后,是万万不愿意陪葬在平帝身侧的。”   她咬了咬唇。   “可我们都是有品级、有封诰的妃子,如果我们死在宫中,无论礼法上还是情理中,我们都是要随葬在皇陵的。”   刘凌动了动唇,理智上明白她说的都是实情。她们出冷宫时,刘凌愿意让她们的家人接她们出宫荣养,除了为了放他们自由的原因,更多的考量,也是因为他的皇祖父毁了她们一生,她们死也不愿意再躺在他身侧的缘故。   可在感情上,她这个时候想走……   “而且,我在外面还有牵挂呢,我师兄出宫了这么多年,连封信都没捎进宫过,我一直担心他那边,趁我现在还不算太老朽,我想出宫去他的故乡探望探望他,也算了了我一桩……”   张太妃笑着解释自己想出宫的愿意,语气中满是“你看我真的不是不要你了”的安慰之意。   可刘凌这个时候却失了态,重重地锤了一下桌子,几乎是蹦了起来。   “没有什么孟太医了!”   刘凌攥着拳头低吼。   “您就算出宫去了,也看不见孟太医!”   他猛然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意,犹如受了伤的幼兽,对着这个世界张牙舞爪,恨不得撕碎一切。   张太妃见刘凌突然发怒,甚至迸出这么一句话来,笑意顿时凝固在脸上,满脸震惊。   “他死了!”   刘凌从牙齿里挤出这句话来。   “他谋害先帝,已经服毒自尽了!”   “不……”   张太妃捂住嘴,长久以来心中的不对劲感终于被人捅破了窟窿,抖得犹如风中的一盏孤灯。   “不!”   她哀嚎一声,看也不看刘凌一眼,就这么调头径直跑了出去,生怕再听到更多残酷的话语。   刘凌见张太妃仓皇跑了,狠狠地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部拂下桌去,惊的王宁和其他宫人连忙上前阻拦,生怕他伤了手或手臂。   “走!你们都走!一个都不要留!”   刘凌喘着粗气。   “全部都到殿外去守着!”   “这……陛下……”   一个宫人正准备劝谏,却被王宁悄悄拉住,摇了摇头。   “是,陛下,我们这就离开。”   他听见这位皇帝身边最受信任的大总管如此说道。   霎时间,宫人鱼贯而出,紫宸殿书房内空空荡荡,再无人烟。   姚霁在祭天坛例行“查探”一圈之后回到紫宸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名贵的笔墨纸砚散落一地,刘凌最喜爱的一枚小印也被摔出去好远,孤独地躺在阴暗的角落里。   屋子里的门窗被紧闭,门帘子被放了下来,只是王宁担心里面没有人照顾,如今正掀开一条小缝紧张地向内张望,姚霁正是从这里进入的书房。   所有门窗都被紧闭的房间里暗无光线,即使是白天也是如此,刘凌静静趴在已经空无一物的桌上,将头埋在两臂之间,一动都不动。   “发生什么了?”   姚霁心想。   “这样睡着了,会感冒的吧?”   她惊讶地蹙起了眉头,无声无息地走到了刘凌的身边,条件反射想要拍拍趴在桌子上的刘凌。   但她忘了她依旧没有实体,伸出去的那只手从刘凌的肩头上没入,在这漆黑一片的房子里,看起来格外妖异可怖。   可刘凌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直直地从臂弯中抬起了头来。   “王宁?朕不是说不准……”   嘶……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   啪……   刘凌僵硬了一下,像是被吓到了一般,一头又扎进了臂弯里。   装死。   姚霁瞪大了眼睛,虽然屋内光线昏暗,但她却相信自己在那微弱的光线下绝没有看错……   “刘凌,你在哭?” ☆、第204章 道路?歧路?   刘凌并不怕王宁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因为他知道王宁即使看到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他是自己的总官,一荣共荣一损俱损,即便是薛太妃在时,想要问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也许会透露几句,可说到一些有关皇帝颜面的事情时,他的嘴巴比蚌壳还紧。   但他没想到来的是瑶姬。   他一直认为瑶姬是下凡的仙人,是辅助人间君王走上“正道”之人,她辅佐的君王应该无坚不摧、英明神武,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一遇到事情就缩到壳里,只会哭泣。   气走了张太妃让他既伤心又后悔,被姚霁看到这幅模样则让他羞惭无比,恨不得地上开个缝,将自己埋了。   仙人看到自己这幅软弱的样子,是不是会对自己失望?   他满心里都是这样的惶恐,以至于无法正视自己的软弱和无能。   如果姚霁是真正的仙人,见到这样的刘凌自然会很失望,但姚霁毕竟不是仙人,而只是个女人而已,所以看到这样的刘凌,她只是愣了愣神,心中一下子就柔软一片。   “你怎么在哭?”她声音轻柔。“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姚霁并没有嫌恶的语气,也许是刘凌独自舔舐伤口十分难熬,他缓缓抬起头来,运足目力看了姚霁一眼,见她真是没有什么看轻他的态度,才仍由眼泪在脸上流淌着,轻轻开口:   “我刚刚做了一件错事……”   他顿了顿,一提起这件事,他心中依然痛苦万分。   “我伤了一个我不该伤害的人。”   “愿闻其详。”   姚霁并没有多说什么,昏暗的书房内,她施施然在刘凌脚边盘腿席地而坐,如烟如雾一般的裙角甚至在刘凌脚上拂过,引的刘凌将脚缩了一缩。   她没有实体,无法像是正常人一样坐卧,能够安歇的只有宣政殿里那张不知为何她能躺下的龙床,以及随处可以坐下的地面。   大概是因为姚霁坐下后只能看到头顶,让刘凌渐渐放松了下来,将头轻轻扭向别处,开始将孟太医在先帝时的故事一一说来。   他之前情愫未开,对于孟太医这么多年来忍辱负重只为见张太妃一面,只当做是同门情谊,甚至不太能理解孟太医在父皇之死中究竟是站在什么样的位置,可如今他隐隐对“情”之一字有了些了悟,如今再次说来,竟有些唏嘘。   说起来,这些太妃们都是很好的女子,值得这些男人对他们真心以待,蹉跎半生,可既然一开始就错了,能够团圆美满的,又有几人?   刘凌想起窦太妃去招安陈武,回宫后从此郁郁寡欢经常发怔的事情,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情深不寿,他已经开始有些畏惧感情这种东西了。   “难怪你和孟太医都一心想要瞒着张太妃,这样重的‘牺牲’,对于张太妃来说,实在是不可承受之重。”   姚霁对后宫里的太妃们也有些了解,那张太妃虽然年岁已高,却心地纯良天真烂漫,她少年进宫,遭遇灭门,能够一直保持这样的心性没有偏激,可见确实天性便是如此,很难改变。   她在谈笑中总是不时嬉笑,有些孩子气,但那也是她的魅力之一。和她接近就会感到身心舒畅,被她注视就会觉得如沐春风,这种坦率而平易近人的气质放在一个中年妇人身上无疑是“不合时宜”的,可反过来想一想,这样的人作为一个胸襟开朗的长辈,确实是值得小辈们维护和关心的。   大概正是因为如此,刘凌伤害了她,才会觉得越发难过吧。   果不其然,刘凌见姚霁回话,犹如得到了鼓励,继续将心中的软弱倾诉了出去。   “我小时候在冷宫里长大,薛太妃严厉,一开始其他太妃都因我是皇祖父和皇祖母的孙子而不待见我,只有张太妃对我温柔体贴,犹如亲生祖母一般。在我心里,最敬佩的女人是薛太妃,最爱戴的女人却是张太妃……”   刘凌抹了把脸,“若是平时,我便是自己吃苦,也是不愿意让她们有一点不高兴的,可刚刚我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总觉得她们是不要我了,是因为我没帮得了薛太妃而生我的气,我心中又气又痛,竟想着让她们也和我一样难过才好……”   他会痛哭流涕,大半竟有发现自己也这般“卑劣”的缘故。正如姚霁所感受到的,从小接受各种有关“德行”上的监督和教导,让他已经有了一点道德洁癖,一旦发现自己也有了“污点”,就越发自我嫌恶。   姚霁却只是微微“啊”了一下,连眼皮子都没抬,只不以为然道:“我一直觉得你比同龄人稳重,如今看来,原来是你叛逆期来的比较晚。”   “什么?”   刘凌完全听不懂姚霁的话,只是怔愣。   “刘凌,在我看来,你完全没有必要将这么多人的生死情感往自己身上背。张太妃当年入宫,必定是家族有所取舍,既然舍了,有今日这般结局,也不算完全是别人的过错。孟太医痴心一片,可他手段错了,以医者之名行姑息之事,和谋杀无疑,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既然他选择了这种手段,事发之后会有这种结果,也是自然。”   姚霁并不知道孟太医这么年做了什么,和大多数人一样,只以为他是见死不救故意坐等刘未病情恶化而已。   “就你的复述来说,孟太医进入内狱之时,似乎也早已经想明白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怨天尤人,反倒从容安排好后事,甚至连受刑的苦楚都以自尽避过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成长的,但你总是在别人的角度上看问题,总希望事情有个圆满的结局,人人都很好,每个人都平安喜乐。”姚霁皱了皱眉头。“但我若站在你的角度来看,这些太妃们密谋策划杀了你的祖父,孟太医间接造成你父亲英年早逝,就算有因有果,你不怨恨他们,但想着人人都好,实在是一种,一种……”   她眉头蹙得很紧,却半天想不出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踌躇了一会儿,才想了个中性点的词汇。   “实在是缺乏安全感。”   安全感这个词,说起来还是“新鲜词汇”,但刘凌实在是太过聪颖,几乎是从字面上就已经明白了是什么意思,霎时间,泪痕满面的脸庞蓦地一白。   姚霁见他这种被“一语中的”的样子,又幽幽叹了口气。   自被滞留在这里之后,她叹气的次数,加起来快要比自己活过这么多叹的气还要多了。   “我也母亲早丧,由父亲抚养我长大,后来并没有再娶。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即使在我们那里,也享有极高的声誉和威望,所以很忙。所以我小的时候和你一般,是被很多同样了不起的长辈带大的。”   不知是不是物伤其类,姚霁开始说起了自己的往事。   “在我父亲的那个领域,我认识的长辈都是其中拔尖的人物,天然就有高高在上的自信感,但我从小就被察觉并不具备这方面的天赋,和你从小过目不忘聪慧无比不同,我稍微强于他人的,只有一种几乎没有什么用处的才能……”   她苦笑了下。   “我特别能忍受枯燥,也特别能忍耐,一般孩子无法耐心做下去的事情,我却能一直机械地进行下去。”   “在我没找到我的方向之前,我和你一样缺乏安全感,我认为父亲对我的‘冷落’是因为我没有天赋的缘故,拼命的在我父亲的领域去努力,希望得到所有人的夸奖,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可最终结果很是明了,那个只属于天才的领域,是容不下一个普通人的,我不但没有得到该有的赞许,反倒将自己累的身心俱疲,几乎绝望的地步。”   姚霁席地而坐的身子突然动了动,伸出一截洁白的皓腕来。   “太黑了,你怕是看不到,要不要点盏灯?”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手中的“腕表”。   “不必。”刘凌抿了抿唇,“我从小学武,可以在黑夜中视物。”   “啊,又是武功,真是神奇……”姚霁有些羡慕地将表盘遮住的部位给刘凌看,“你看,这就是我叛逆期的产物。”   刘凌在姚霁脱开仪表盘的时候就已经隐隐有了些猜测,饶是如此,待看到那些手腕上纵横交错的丑陋伤疤时,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那次我差点死……魂飞魄散了。”姚霁呼了口气长气,“可当我醒过来后,我就想,我一直在为追着别人而活,在别人的期待下而活,希望所有人都喜欢我,我把自己累得犹如一只死狗,可到头来,我不快活,别人也不快活。”   “我那时候找不到答案,我就想,我这样的烦恼,也许别人也有过,也许过去的人也曾经历过,那他们是怎么排解的?那些生来就‘普通’的‘普通人’,要想变得‘不普通’,究竟是怎么做的?大概是出于这样的想法,我就走上了今天的道路,一直到现在。”   “你称呼我为‘仙子’,其实在我们那里,我这样的人实在是很多很多,我只是在我的领域里已经有了些成绩罢了。我之前说过,我很能忍受的住枯燥,而我擅长的领域,是公认最枯燥的领域之一,因为‘人’繁衍进化的时间已经太长了,所留下的知识和记载也如皓月繁星……”   她眨了眨眼睛,“我是我们那的‘史官’,而我们那的‘史书’如果摞起来,足以把一个有心学习的人吓跑。”   她不能暴露自己来自于未来的秘密,说话语焉不详,可刘凌的脑回路却自然往那个方向转了过去。   “我明白,仙人不死不灭,活的时间太长,如果什么都记的话,那记下来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啦,我明白的。”   刘凌露出钦佩的表情。   “您实在是很厉害!”   不知为何,姚霁心虚地红了红脸:“这个,死记硬背的本事,算不得什么,你过目不忘才叫厉害,如果你在我们那里,也一定是了不起的人。”   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更加羡慕地看着刘凌:“不,你无论在那里,都应该是了不起的人,等你长大了,应该会更加优秀。”   刘凌轻轻地笑了,被人赞许总是让人高兴的。   “仙人不死不灭……”姚霁喃喃了一会儿,“不,真正不死不灭的人。一代代繁衍,一代代将自己的所学传递下去,就如薛太妃、张太妃她们对你做的一般,你已经成为先人意志的延续,在某种意义上,人类已经‘不死不灭’,直至再无意志传承……”   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并不想刘凌理解或明白,所以很快又转回了原来的话题。   “等我再大一点,我就明白了,被人需要固然是一种‘安全感’,但能清楚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是一种安全感。”   姚霁仰起脸,看着黑暗中一言不发的少年。   “聪明人其实在某种意味之下也和笨蛋没有两样。不同的是,想到过去的错误,能够在未来不再犯错,这就是聪明人,聪明人其实和普通人在这一点上一样。不论是笨蛋还是聪明人,都是过去的时间产物。笨蛋被过去所牵制住,普通人和聪明人则是从过去学习,不同之处就是在这里。”   姚霁的眼睛从未有过的闪闪发亮,在这一刻里,在每个人擅长的领域里,每个人都自信的犹如神明。   “笨蛋好像相信只要一直拼命思考,过去的错误就会被纠正过来。其实,过去是绝对不会改变的,是完全既定的事实。历史也是如此,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发生了,它既然已经存在了,就只能接受。”   “只能……接受?”   刘凌有些不甘。   “可……”   只能接受?!   同样被触动的还有姚霁。   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论是什么原因,它已经存在,为何不能接受?   观察一种错误如何回到正确的道路上去,岂不是比起一帆风顺更加符合“正道”?她的同伴们一直希望能够亲眼看到未来发展到极致,以避免所有的风险,难道不是一种邪路吗?   人尚且犯错,如果历史是映射出“人类行为”的聚合体,那这世上哪里有绝对不会出错的“过去”?   秦统一七国,和楚统一七国,也许殊途同归,最终将指向同一个叫做“汉”的国家。   第一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或第二次世界大战提早爆发,也许殊途同归,最终都将走向人类的“联盟”。   历史的拐点为何不能作为研究的依据?全靠“理科生”精准而残酷的试验天性,真的符合“历史”的真谛吗?   这一刻,刘凌的震撼绝对没有姚霁受到的震撼大,他只是在姚霁的“点拨”下理解了“人要允许自己有错误,但被过去的错误束缚住就是一种错误”,可姚霁领悟的东西,对于他来说,已经类似于“天道”的范畴了。   那是属于“掌控者”的领域!   刘凌见姚霁说话说一半突然愣住,而后闭上了眼静静思考,就犹如佛家或道门突然的“顿悟”一般,也不由得摈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个大气,就把姚霁的领悟给“吓”没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姚霁才面色复杂的睁开眼,眼神很是难过。   一个时辰前,刘凌还心痛的几乎要熬不下去,可看到姚霁这幅样子,他却觉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一定没有这位“仙人”所经历的痛苦。   好在“仙人”就是“仙人”,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样子,只是周身的气质更加沉静,就犹如武人突然入武,文人突然入圣,终于找到了自己的“道”,进入了宗师的境界,也就越发坚定了。   她轻启朱唇,像是对刘凌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你别对自己太严苛。” ☆、第205章 别离?相见?   “你别对自己太严苛。”   短短几个字而已,却说的刘凌喉间一咽,鼻子里酸涩无比,几乎说不出话来。   从小到大,无论是薛太妃也好,还是后来东宫里的博士、大臣们也好,包括后来对他另眼相看的先帝刘未,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   “你太松懈了。”   幼年时那么多太妃的殷切希望,东宫里两位刻苦用心的□□以继夜的努力,朝堂听政中每次听得囫囵总是要下课后问遍大臣的迷茫,他不是不刻苦的,可还是“太松懈了”。   有时候他想想,作为一个出宫在冷宫里、生来就被人废了经脉,母妃早亡又默默无闻的皇子,能坐上这个位置,除了运气和各种贵人,更多的,大概就是这种“不松懈”。   只是有时候午夜梦回,精神却怎么也松不下来,就像是一头拉着许多货物的老牛,低着头一直朝着某个方向使劲走,可那尽头太远,负担太重,他已经渐渐失去最早的信心和乐趣。   刚刚叱喝走张太妃,让他猛然发现了内心的阴影,随着他一日又一日的“不松懈”,心中的黑洞也随之变大,随时有择人而噬的趋势。   今日他能因迁怒而让张太妃心中痛苦,明日会不会就轮到其他大臣、后天会不会就变成天下苍生?   那么多暴君,难道一开始就是残暴的吗?   姚霁似乎在那一瞬间悟到了什么,此刻有些魂不守舍,看向刘凌的表情也有些微妙的转变。   刘凌能够感觉出来,姚霁这种转变是更类似于有了些“人气”,却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心中已经决定明早去找张太妃道歉,然后再去解决掉这次选妃引出的争端,现在这些大臣顾及着他的想法没有闹将开来,可拖不了多久,肯定还是要扯出来的。   哎,千头万绪,当皇帝真就这么好命吗?   这边刘凌向姚霁倾诉了一番,心情终于晴转多云,那边张太妃被刘凌“一语道破天机”,几乎是仓皇失措地奔回了昭庆宫。   昭庆宫里如今失去了薛太妃这个“主心骨”,大有些不知明日何夕的意味,这座宫殿原本就因为太后的去世空了许多年,只有一些年老的宫人打理照料不至于荒废,好不容易迎来了一线曙光,住进了许多“主位”,让昔日已近黄昏的昭庆宫重新在黑夜里昼夜通明……   可没有多久,昭庆宫又要没落了。   这些宫人都是人精,自然看的出薛太妃一走,其余几位太妃原本坚持下来的心也有了松动,尤其是王姬和张太妃两位,已经传出她们开始让宫人收拾原本就不多的东西了。   如今张太妃一大早去了皇帝的寝宫紫宸殿,突然梨花带雨地奔了回来,后面还跟着几个一脸惊吓表情的宫人,足以让这些宫人遐想连篇,脑补出几千字的宫廷秘闻。   也有心中实在担忧的,转过身就去寻觅各家的主子,告知张太妃从紫宸殿哭着回来的事情。   所以张太妃在昭庆宫的主殿还没站稳,已经就有得到消息的一干太妃们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哭了?”   已经升为方太/祖/妃*(注)的方太嫔性子最急,人还没到声音就先到了。   窦太妃也是如此,大约学过武的都有些风风火火,一把凑到张太妃身边就拿出帕子将她脸盖住。   “别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什么年纪了,也不怕小辈耻笑!”   张太妃已经被这些姐妹们笑话了一辈子,也不怕再笑话一次,用帕子将脸一抹,哼哧哼哧地委屈道:“三儿,三儿刚刚吼我……”   这话一出,太妃们顿时一愣。   刘凌性子温和是有目共睹的,他对待女人和小孩尤其有耐心,看他对庄扬波和张太妃就知道了,结果现在张太妃说他吼了她?   “我不是让你好好跟他说嘛!”   王姬是知道张太妃去紫宸殿干什么的,当下心中就一急。   “他本来就准备放我们出去的,不可能这个时候改了主意,是不是你说的急了点,薛姐姐刚走,我就说你不要在这个时候去提这事,你非说……”   “呜呜呜呜,他说我出宫也没用,我师哥已经死啦!”   张太妃又开始呜咽。   “他还说,还说我师哥谋害先帝,是,是服毒自尽的……”   她一边哭,一边看其他人的反应。   这样惊人的消息,竟没有一个人露出诧异的表情,王姬和方太嫔眼神有些躲闪,赵太妃松了口气,窦太嫔却是一副“了然”的样子,微微叹了口气。   张太妃人是单纯点,可又不是傻子,见到她们这样,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们,你们果然是知道,你们居然一个都不跟我说!”   “你说刘未的丹方有问题的时候,薛太妃就已经猜测出孟顺之一定是动了什么手脚……”这里宫人太多,人多口杂,王姬没有说的太详细,“如果你没看出来还好,这事也就这么糊弄过去了,孟顺之说不定还在好好的当他的太医令,可谁能知道三郎请出了你,你又看出了其中的猫腻,以刘未的性格,无论孟顺之有没有做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都是在劫难逃……”   她每说一字,就如同一把大锤敲在张太妃的心上,让她脸上血色尽失。   “后来你想给你师哥写信,又想回你师哥的家乡去看看,三郎总是打断,那时候我就猜想着,他肯定已经不在了,想必是怕你难过,所有人都不敢和你提起。”   王姬索性将话一次揭开。   “忍到这时候才说,三郎一定知道再瞒也没有用,哎,可苦了他……”   张太妃随着王姬说完最后几个字,身子忽地一软,滑坐在地上。   “我,我不知道那样会害了他,我要知道会害了他,我才不去看什么方子。刘未根本就不信我,我也没治好他……”   这话已经有些大不敬了,屋子里的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当做没听见,赵清仪眼神犀利地在殿中扫了一圈,满是警告之意。   其实太妃们话都没说完,也不忍心再说下去。   正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可想而知孟顺之是用什么心情给张茜留下那个‘方子’的。他是知道张茜一出山,他必不能活的,但他还是装作若无其事,没有给张茜任何压力。   被捕之后,他知道如果死不认罪,皇帝想要彻查他,顺着源头找过去,总能查出张茜和他的关系的,到时候张茜更加危险,所以干脆就认罪自尽了。   这一番推测,窦太妃和方太嫔这样的人自然是猜不出来,可是赵太妃和薛太妃却是一眼识破,所以在背后已经唏嘘过很久,只是没人想告诉张茜罢了。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快乐,唯有张茜一直活得没心没肺,又何必毁了她这份天真呢?   也是刘凌素日里表现的太好了,他偶尔阴暗一会儿,竟没人觉得他是故意要刺伤张太妃,只以为张茜想要出宫表现的不依不饶,让他急了而已,所以一个个安慰的安慰,开解的开解,话题都没转到刘凌那里。   “我原本想着薛姐姐在一天,我就陪她一天,准备出宫去见过师哥,就去皇观里陪她的,现在想来,我还陪什么薛姐姐啊,就在师哥坟前立个草庐陪他,就算是了此残生了!”   张茜哭的说话都在颠三倒四:“三儿放我出去也好,不放我出去,我就死在宫里,魂儿陪我师哥出去,我欠他一条命啊!我张家从不欠人命!”   “张茜!”   “哪有那么严重!”   “薛姐姐天天累得连觉都睡不好,终于能出去休息将养,你就行行好别再去烦她了,她说不得在皇观里日子过的好的很呢!”   几个太妃围做一团,七嘴八舌。   没过一会儿,也许张茜哭成狗哭的太惨,竟一个个都勾动了出宫的思绪,殿中的气氛也越来越凝滞,王姬性子又急又烈,第一个撂开手不劝了,还有些生气地说:   “哭哭哭,哭有什么用,一把年纪都活在了狗肚子里!我们这一群人能出冷宫都是天大的造化,还真想留在宫里享老太后的福不成?我们能走出来,都是不知道多少人命堆出来的!得了自由,趁早离了宫里这个漩涡才是!”   她搓着手,喃喃自语:“我是一定要回去的,我那卖了我的祖父和家人如果坟头上有草,肯定都亭亭如盖了,不,有七娘她们在,大概没那么惨,可我也不知道我能再活多久,总要出去给他们磕个头才好。”   岂止是她,方太妃也是差不多的想法,她家人已经全没了,可外面还有祖宅在郡望所在,当年家中也办了不少祭田在族里,到时候收养个小女孩,在家乡安养晚年,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比在这宫中一点点老朽要有意思的多。   这地方再大,想要偶尔出去走走,呼吸呼吸“人气”都不行。   赵清仪想到的是自己和萧逸的“约定”,如果刘凌已经一步步坐稳了江山,方党溃散,陈家军自陈武暴毙后内斗不断,已经不成大器,他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后宫又人数稀少,也不是离了她们就不行。   到了该走的时候了,她们年纪已经这么大了,还没有出去好好看过万里江山,见见外面的风景。   窦太妃想的是被软禁在京城里的陈伍燕,那孩子一直那么恨她,根本不愿意和她好好相处,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依从表哥的“遗愿”教导她,只能在禀报过刘凌之后让陈武留下的心腹家将看住她,就这么软禁在京中。   如果她能出宫去,该用什么态度对待她呢?她的丈夫蒋进深一入京就被斩首示众了,她又怎么可能被“教导”好?   表哥不会在死之前坑了我一把吧?知道皇帝看在我的面子上肯定是要留他这一点骨血的,哪怕是乱臣贼子?   窦太妃心中有些恼恨陈武连他的死都算计了,可想想他最后的遗愿,忍不住还是苦笑了一下。   就算那荒唐的愿望很有可能只是陈武想要最后装一下可怜,让她心中留下他的痕迹,好照顾自己女儿的“计策”,可她听到那一番话,还是心甘情愿地认栽了。   这世上,不是只有爱人是需要力气的,被爱也需要力气。   在那坟墓一样的冷宫中枯耗了半世,知道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在想她,思念她,在乎过她,哪怕有可能只是昙花一现,哪怕可能还夹杂着私欲,心中也会暗自高兴,感慨自己总算没有枉来这人间一趟。   所以孟帆虽然死了,可张茜却永远忘不掉他了,实在是很好,很好……   不往那个孤苦无亲的男人来过这世间一遭。   ***   在那座皇家供奉的道观里,薛芳并不知道自己的离宫引发了一连串反应,引得刘凌自怨自伤,其他太妃们纷纷生出了离意,她初来乍到,日子不见清苦,反倒出人意料的舒坦。   高祖信道,指使许多皇族成员年纪大了之后纷纷修道,这也是道门香火如此鼎盛的原因,仅仅这处著名的“乾元皇帝观”,就曾安置过“出宫养病”的二皇子。   除此之外,在先帝、平帝甚至是景帝时期因为政治斗争而落败不得不避世救命的皇室宗亲及其后人,在这道观里也有不少。   人的名儿树的影,薛家名气太大,即便薛太妃年纪这么大了还来当“女冠”让人有些诧异,但她入了皇观之后,还是有不少风雅之人频繁请她做客,她一直在宫中操劳,心中又挂念刘凌和宫中那么多宫务,有心做些事情分散注意力,便只要有约,必定欣然而去。   她本来就是一等一的风雅人,又有薛家熏陶出来的风骨和讲究,只是在宫中没什么余地发挥,到了这一堆要钱有钱有时间有时间可着劲“作”的道士们堆中,一下子就有了许多“粉丝”。   如果仅仅是这样,她也不会得到这么多人“热情相待”,皇帝在宫中一天一封的问安书信,还有后宫里暂领宫务的太妃们天天送来请求“教导”的信函,才是他们对薛太妃态度如此热诚的原因。   有什么,能比一个身在权利中心之外,却能影响到权利中心的人,而且交往起来又不让人忌惮的人相处起来更让人高兴?   如果薛太妃因罪出宫真的就被宫里人淡忘的话,就算她是薛家后人,也断不会有这样的好处。   这里的原因,薛太妃明白,但她是聪明人,并不戳破,每天还乐呵呵的去画鸟谈花,赏风赏月,过她“风雅人”的日子。   只是宫中来“求教”的信函,却全部拒之门外了。   不仅如此,许多前来打探宫中发生什么的人家、想另辟蹊径为自家女儿在皇帝面前露脸的人家,还有看上了薛棣想要想法子从她这突破的人家,一个个都在皇观外求见薛太妃,都被薛太妃挡了回去。   直到有一天,天色刚刚拂晓,道观的大门才打开不久,一个一身儒衫的中年男人递出了自己的名帖,想要求见“避居”在皇观里的薛太妃。   在这之前,来找薛太妃的大多是各家的官夫人,倒从未有过老男人来找她的,那门口的接引道童心中一时好奇,多看了他几下,好心提醒他:   “薛太妃从不见外人的,只有陛下的信使来时,能得一碗茶,那也是因为薛太妃要他送回信回去……”   “我明白。”   男人负手而立,笑得自信。   “你只管去通报,告诉她,有故人来访,想要手谈一局便是。”   那道童见他这般自信,想着他大概有什么来头,又是故人,便将信将疑地去通报了,只是走在半路上实在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了下名帖,确实吃了一惊。   刚刚那男人居然是国子监祭酒,名声在外的“狂生”陆凡。   听说他曾是薛老太师的关门弟子,说是“故人”,却也不假。   想到这里,小道童的步子迈的越发快勤快了。   没一会儿,那接引道童脸色古怪地跑了出来,一口气跑到陆凡面前,踌躇着就是没有开口。   陆凡眼睛扫了道童身后一眼,脸色也渐渐僵硬起来。   “怎么?薛太妃可是要梳妆打扮?”   还梳妆打扮?   您真当您是什么贵客啊!   接引道童心中翻了个白眼,理了理跑的有些快而喘的急急的粗气,开口道:   “薛太妃叫我告诉您……”   他干咳了一声,捏着嗓子学着薛太妃的语气。   “什么故人?我可没有这么俗气的故人!”   说罢,有些同情地看向陆凡。   陆凡:……   小道童抖了抖。   憋笑憋的。   哎呀,他好像看见什么东西碎了一地呢。   一定不是自信,恩,一定不是! ☆、第206章 后宫?前尘?   陆凡最后还是见到薛太妃,道童在门前和陆凡说的那一番话,自然是玩笑话,故意噎他一噎的,那小道童也是有趣的人,寻常接引道童被指使做这种得罪大官的事情,一定是惶恐极了,偏偏他不但做了,而且做的浑然天成,差点让陆凡气死在当场。   薛太妃和陆凡其实是没什么交情的。   当年薛太师提倡有教无类,又是国子监祭酒,号称“门生三千”,陆凡虽然是他当上太师后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但薛太妃对祖父这个弟子并没有什么印象。   他春风得意的时候,自己早已经奔着“出人头地”的奋斗目标一头扎进深宫里宫斗去了。   这两人虽然同为“薛门”中人,真正熟悉起来,还是陆凡和薛太妃在宫中以辅导刘凌功课的时候,那时候两人意见相悖,薛太妃嫌陆凡俗不可耐,陆凡觉得薛太妃妇人之仁,每每在刘凌的功课上意见不同,可怜那刘凌为了让两个“师傅”都高兴,只能写两份主题思想完全不一样的功课,在其中周旋。   现在想想,刘凌能应付的了朝堂上那么多意见不同的声音,并且左右逢源让意见不同的人都觉得皇帝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就是那时候锻炼出来的本事。   但这不是薛太妃见陆凡的原因,她见陆凡,是因为他狂虽狂,却不鲁莽,会来见他,一定是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   接引道童将陆凡送入前厅,遥遥向对着厅门正在屋子里煮茶的女道人一指,便道了句“无上天尊”,便缓缓退下了。   那女道人,自然是薛太妃。   陆凡其实对薛太妃是只知其人,未见其身,一个在深宫内院,一个在国子监内,怎么看,都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两个人。   在陆凡心目中,薛太妃是个刚正无趣,类似酸儒之女那样端方周正的中年妇人,颇有几分“老师太”的感觉;   而在薛太妃心里,陆凡则是一个敲诈勒索皇子、好色(?)贪杯、自身不端行为不端,只是有几分歪才的浪荡子,就算再怎么有本事,也一定是满身油滑之气,蓬头垢面之身。   所以当薛太妃抬起头,和这位一直都在争执的“老冤家”打了个照面以后,双双都愣住了。   薛太妃当年作为薛家那代女孩里第一人,必定是德言容功兼备,否则薛门一脉女孩何止上百,就算是嫡女也不下几十,轮不到她进宫去得谋这个富贵。   陆凡发怔,是没想过这位薛太妃不但没有半点“师太”的灭绝之气,反倒沉静典雅,容貌甚美。   但凡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又曾经苦难半生,总有些偏激刻薄之气,可她在眉目上虽然看得出已经上了年纪,却青丝缱绻,加之身着一身蓝白色的道家法衣,雅致出尘到越发像是神仙中人。   若是年轻女子,倒没有这样的气质了。   薛太妃则更是直接,别看她面上冷静,心中其实早已经心痒难耐,直骂“这无赖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周正!”   陆凡当年是被盛赞“白衣卿相”的人物,即使远离京中,多年后再回,也难保没有人在薛门之下见过他的样貌形容,他这人心中高傲,又想替师门平反,自是不愿意毁容的,那就只能让自己的气质和以前大相径庭,让人无法往“薛门”出身上去想,所以才有了后来放浪不羁的“狂生”陆凡。   可如今他是国子监祭酒,是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每日里要为弟子们授业解惑,再那般不修边幅肯定是不行,所以此时的他,其实是模仿着当年师父薛太师的一言一行、穿着打扮担任着这个位置的。   只是人后嘛,咳咳,依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但仅仅如此,也已经足够了,陆凡的皮相原本就好,否则也糊不住那么多国子监的太学生,一直将他当成什么“世外高人”,加上他学的是薛太师的气质,那是薛太妃嫡亲的祖父,自然就又生出几分好感来。   两人虽不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其实早有互分高下之心,可这“伸手不打笑脸人”,世人皆是如此,两人颜值如此之高,一望之下,原本准备的尖酸刻薄之言居然生生卡住,吐不出来了。   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俱是心性高傲之辈,竟谁也没有开口,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等着对方先开口,似乎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了。   过了一会儿,大概想到是自己求见薛太妃的,又或者薛太妃毕竟是女人,陆凡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还是先开了口。   “我听说了宫里的事,所以找个理由过来见你一面。”   “我倒不知陆祭酒还有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够把手伸到后宫里去……”薛太妃终是没有忍住口舌之利,刺了他一刺,只是刹那之后突然就变了脸色,心中暗骂了一声。   “是我那不成器的侄儿?”   薛棣在先帝面前坦诚身份之前,是隐姓埋名在国子监内读书的,从十三岁起直弱冠之年,一直受薛门众人的照顾和护庇,陆凡对他来说亦师亦友,遇到这种烦心的事,跑去求教也是正常。   陆凡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轻捻着自己的短须,沉声说道:“你应当明白,后宫和前朝遥相呼应,如今少壮派和老臣派已经隐隐有了对立之势,你是后宫中唯一可以平衡各方势力之人,如今又是选妃之际,你就这样出来,给陛下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实在是不智!”   选妃选妃,说起来是选家世才干容貌,其实选的还是各方的势力。四位有望“夫人”之位的佳丽,李七娘代表武将武官,戴盈盈代表勋贵旧臣,卢婉宁代表地方上的少壮派,江凤娘则是文臣清流之后,这四人一旦入宫,勋贵与武官常常有所亲故,而地方官员和朝中文臣又多有交替,正是一种隐隐的平衡之势。   其他诸多佳丽,自是各有各所代表的势力,或依附文臣,或攀附武将,或和勋贵有仇,或和少壮派看不对眼,绝非随便挑选出来。   否则王韬这样的画师,也不会特意将李七娘、戴盈盈、卢婉宁之人画的与众不同,或如山鬼,或如仙人,显然是为了从一开始就引起皇帝的注意。   能看中眼最好,看不中,留个印象,也比泯然众人矣好。   至于日后谁能为后,就看前朝四种势力之中谁一家独大,只要扶起相抗衡的一方所出之妃嫔,立刻就可以从后宫子嗣中平衡前朝之事。   当年刘未还没有一心宠爱卑贱的袁贵妃,选妃后没多久就有了子嗣,那时候王宰相既是地方上少壮派出身,又有武将相助,将朝中所有其他势力压的抬不起头来。结果两位皇子迟迟没有被立做储君,前面方孝庭通过吏治和勋贵捆绑在一起,和皇后一派斗得天翻地覆,直接在皇帝的授意下把王宰相干倒,为的就是把皇后拉下马。   所以说这皇帝的后宫,其实不亚于前朝,不过是博弈的另一处战场。   他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有些责难的表情看向薛太妃,他明白薛太妃听得懂他所说的意思。   果然,薛太妃面容突然变了脸色,眉头紧锁,似是觉得他这番“兴师问罪”,有些交浅言深了。   然而陆凡却不会眼见着朝中辛辛苦苦努力权衡后的“妥协”,就被薛太妃这么打破,硬着头皮继续道:“其实‘称心’做的事,在后宫里倒不算稀奇,您原本便是无辜,为她避宫自省也就是了,实在没必要出宫避居。朝中大臣们都明白您的品性,相信您是清白的,也绝不会有言官……”   “原来你是说客。”   薛太妃讥讽道。   眼前这个满身儒雅的男子,突然就在她心中变得一文不值了起来。   “你怕你们好不容易‘瓜分’好的地位,就因为我这个糟老婆子一出宫,就变得不受控制了。你们知道皇帝不知道……不,你们根本不敢让皇帝知道你们那些心思,因为没有哪位天子愿意被臣子牵着鼻子走,名义上妃嫔是自己选出的,其实早已经注定好了……”   陆凡一向信奉“阳谋”,这一次也是亦然,完全不怕别人看出来。   当时选妃之前,朝中内外各家势力私底下也不知道推杯换盏了多久,哪怕昔日仇敌,那时候都坐在一起,各自心照不宣,就是为了这第一次选妃的“合理”。   只有武将一方经过这几年的征战实在是伤筋动骨,又有地方上武备空虚兵力虚弱的情况,不愿意搀和这事情里再自损实力,几家名声煊赫的武官人家都推说家中没有适龄女子,就连陇西李氏也只是意思意思派出了个年幼天真的女孩出来,准备选妃到一半就想个法子让她出宫。   只是没想到出宫是出了,也未免出去的太“惨烈”了些。   这世上哪里有完全算计到所有的“计策”,人心和人性,实在都是不可估摸之事。   “我原本以为你是明白,也默许了的,所以才有后来宫里的各种传闻,你对各家姑娘的试探……”   陆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薛太妃。   “你既然知道这其中事关‘平衡’,哪怕除了‘称心’的事,也应当隐瞒下来,又或者早日将自己摘出去,为何一力扛下所有事情,让后宫之中再无可以对皇帝婚事做主的主事之人?”   薛太妃听完了陆凡的所有话,突然冷冷一笑。   “你模仿的再像,也变不成我的祖父,因为你和他根本就不是一种人。”   这话简直就是诛心,陆凡眼睛一眯,一股恐怖的威势突然从这个刚刚还算温和的男人身上散发了出来。   然而薛太妃周身的冷意和他的威压相比,丝毫不逞多让。   “如果今日是我祖父在这里,他根本连问,都不会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的神情傲然极了,下巴扬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你说的我都明白……”   她并不比陆凡高,可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那是心灵和心灵上的较量,只需一眼,陆凡便明白他遇到了一位非常强硬的对手。   而且是女人。   “可我偏偏不愿意那么做!”   看,女人就是这么胡搅蛮缠,毫无大局观可言!   陆凡心中哀嚎一声,整个人都僵硬了,满脸都是“你简直无理取闹”的强烈愤慨。   “上一代后宫影响前朝的结果,是先帝不敢宠幸出身高贵的女子,皇后一党固然和方党斗得鱼死网破,可代国的元气一直都没有恢复。而后先帝子嗣不丰,宫中朝中内斗不断,袁贵妃残害后宫贤良女子,无数皇嗣胎死腹中,前朝方党左右逢源,从中渔利,直至酿成动乱……”   薛太妃咬牙笑道:“再往前数,平帝之时,平衡之策已经炉火纯青,三批入宫的嫔妃,没有哪一个不是巾帼龙凤,皇后睿智,四妃各有所长,我们身后站着各大势力,可又如何……”   她想起自己的一生,眼中更是泪花点点。   “可皇帝不喜欢,任你娘家势力多大,前朝作用多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让朝臣和皇帝的矛盾越来越深。”   她有时候想,皇帝喜欢男人就让他喜欢男人,又有什么不行呢?平帝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帝王,在没登基之前,他的才干让景帝和朝中臣子们都为之赞叹,可就因为那不可告人的“癖好”,他这一辈子都已经止步于此了。   没有子嗣又如何,宗族那么多,抱养一个细心抚养,未必不必皇太子强。   可她自己也知道,这些都是大逆不道的想法,如果真有这么容易,当年皇后为何要百般筹划,平帝又为何要隐忍那么多年?   “我的祖父告诉我,天下许多士子,起先只是想做‘士’,士为知己者死;等做了‘士’,就又想当‘相’,手握能左右朝堂天下的权柄;等当上了‘相’,就开始肖想不属于‘相’的东西,不是‘王侯’,就是……”   她看了陆凡一眼,直看的陆凡胆战心惊。   “权利会奴化一切,等你习惯了权利,你就会觉得所有人为你服务、为你牺牲是理所当然,你的眼光彩夺目仰望云宵,瞧不起从前所恃为凭借的那些低下阶梯。”   “你在说我?”   陆凡有些好笑。   “我从未想过要牺牲什么人,又或者当什么王侯将相,陛下迟早是要封后纳妃的,前朝和后宫一致平衡,只会让他的治国之路越发平坦。”   “一个英明的君主,是不会带着对臣子的防备之心来治理国家,也不会带着对妻妾的防备之心来经营一生!”   薛太妃不假思索地打断了陆凡的话。   “我出宫,是要告诉陛下,没有什么人能够帮他一辈子,他自己首先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需要的是什么样的帮助……”   “我从小看到大的三郎,值得最好的女子!” ☆、第207章 归零?无趣?   陆凡一直没有娶妻,是真的看不上普通女人,而世间女子,大凡想要嫁的也是英武刚正又身家丰厚的男人,他年轻时将自己的名声糟蹋的太过,又养了太多人,实在是穷,又穷名声不好还是个酸博士,眼见着以后也不见得能上进多少,更不是良配。   但他这样的一个人,什么乡野村姑之流,自然也是看不上的。   再加上他身上背着无数的秘密,一怕连累别人,二怕别人连累他,就这么拖着一直没有娶妻。   陆凡看待薛太妃和其他女人不同,一是她是薛家出身,先天就有了敬畏之心,二来薛芳毕竟是太妃,“阶级”这一套,不是你狂不狂就能忽视的,至于薛芳的才干智谋和心胸,只不过是在这两点上因为有了这些优点,所以越发显得难能可贵罢了。   薛太妃觉得他瞧不起女人,那是真的。薛太妃认为他“俗不可耐”,也是真的,不是为了出人头地有所抱负,谁会蛰伏这么多年,就等着这一鸣惊人的一天?   所以如今陆凡被说的脸色僵硬,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有些羞恼道:“陛下纳妃,和值得最好的有什么冲突吗?如果太后或太皇太后还在,一定是会给他选择最能够帮衬他的人选!”   “你那就最好的人选?呸!亏你有脸说的出来!”   薛太妃斜瞟了他一眼,脸庞因为愤怒而染上了一抹红霞:“戴盈盈顾首顾尾,心中爱慕我侄儿的容貌,却又不敢于家中言明,满脸委屈的入了宫来,活像是被强抢的民女!嘿嘿,还想和我接触,让我成全她和薛棣的好事?!她心有所属,又求之不得,又如何向陛下交心?更别说她看似稳重,实则无趣,根本不是个灵活人儿,就算德行无亏,在宫中也只有被刁钻宫人摆弄的份儿!”   “江凤娘压抑太过,性子偏激,之前太过卑躬屈膝,之后又太过刚烈性急。这么一个神神叨叨又愤世嫉俗的人,只有性子粗爽的人才能和其相处,像陛下那般心细如发、洞若烛火的,和这样喜怒无常的人相处实在太累。更怕的是用不了有多久,不是江凤娘吃醋弄死其他妃嫔,就是其他妃嫔弄死她,这样的性子,简直像个爆竹,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   陆凡没想到薛太妃居然将这些女孩们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露出错愕的表情,像是听着天书。   “李七娘还是个孩子呢,什么都不懂,若再给她几年,好好长大,也许还算个合适的人选,可现在陛下已经没时间去哄孩子了……”   “卢婉宁,哼哼,看似是个聪明的,其实也笨得很,私心太重,只知道施小惠而不愿许大恩,到最后什么人都抛得开去,这样的人,真要有大难临头,只顾得上自己,什么家族、仁义、国家、感情,统统都是虚的。”   陆凡听着薛太妃面带不屑之色将这一代最出类拔萃的几个孩子说的一无是处,忍不住摸了摸鼻子,不知该回什么话才好。   他是男人,各家推出自家的女孩是知道的,可她们是什么性格却不可能知道,不过他也是爱操心的命,还特意让王韬以画画像的名义去看了看几家姑娘,确实俱是容貌丰美、举止娴雅之人,这才放了心。   如今听薛太妃一说……   什么?戴家姑娘还有心里还有其他人?   江家姑娘动不动就觉得全天下人负了她?   听薛太妃的意思,李七娘就是个没脑子的孩子?   卢婉宁……就是个凉薄鬼?   陆凡眉头紧锁,心中又开始念叨“女人就是麻烦”之类的话了。   这些姑娘一入宫,还没接触多久,薛太妃和其他太妃就已经发现她们都是些不靠谱的货,大概是因为生活的环境太过安逸的缘故,被养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唯一一个还算脑子聪明又能忍耐的江凤娘,又大约是大起大落一番后有些矫枉过正,多了几分偏激怨怼之气,很容易伤人伤己。   “这些人家根本不会养女儿,一各个还是需要别人哄的孩子呢,送进宫来就想为家里邀宠,也是笑话!莫说我现在不在宫里,就算我在宫里,你口口声声为了‘平衡’送进来的这几个女孩,我也是一个都看不上,想尽法子也要搅黄了的!”   “你!”   陆凡被她的理所应当说的瞠目结舌。   “你之前还说我为了权利随心所欲,你这岂不是更加任性!”   薛太妃也真是气人,当下就露出一副“你在说笑话么”的表情,有些嘲讽地扫了陆凡一眼,似乎觉得他脑袋实在是不聪明。   陆凡何曾被女人这样轻视过?鼻子都要气歪了,偏偏薛太妃身后有诰命在身,他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只能干生气。   “罢了!”   陆凡大叹一声。   “事已至此,你既不愿意入宫,我也不能强压你回去。”   他认怂。   他摩挲着下巴,似是无奈地说:“李七娘出事,戴盈盈德行有亏,江凤娘自尽明志,就剩卢婉宁还好生生立着,可其他几家不会坐视她一人独大,轻轻松松坐上那个位置的……”   薛太妃挑了挑眉,一点都不意外他的推断。   她自请出宫出来“避居”,也是料到这选妃之事到最后肯定是一场闹剧,既然是闹剧,她们这些老家伙也派不上什么用处,出不出宫,也没什么区别了。   “既然如此,干脆谁都不要选了!”   陆凡说出一句让薛太妃也意外的话来。   “现在已经一团乱了,武将还好,闹不起来,可江凤娘身后站着的可不是一家两家,卢家娘子关键时刻捅了她一刀,如果在宫中再得了好处,朝官对地方官员一定有所不满,平衡随时都会打破。倒是李七娘那里,虽说是破了相,反倒没有什么问题……”   陆凡突然想到什么,有些怪异地看了薛芳一眼:“我说,你不会是故意让你那侍女去敲破李七娘的头,再栽赃给其他人,弄的一团乱的吧?”   他话还没说出来,薛太妃已经气的肝火大动:“你这狂生乱说什么!我若是这样的人,还用把称心绑去汀芳殿!”   “随口说说,说说而已……”   不知道为何,陆凡见到这样的薛太妃,倒觉得有意思多了,忍不住笑着说道:“知道知道,我这人以恶意揣测别人惯了,不过就算是你做的,成王败寇,也没什么……”   他是隐隐点出以薛太妃的身份,就算想保护自己的权柄而做出此事,也是人之常情。   可惜以薛太妃的高傲,是连这样的玩笑都开不得的。   “你,你这人……”   薛太妃瞪着眼睛。   “你倒是狠!”   “有什么狠不狠,总没太妃娘娘您的侍女差点砸死人狠哇!”陆凡一路没占到口舌之利,如今找个机会能得些便宜也是好的。   他已经习惯了为这些“感情用事”的“大人们”擦屁股。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既然如此,我们就通通都别选了!”   他恶狠狠地开口。   “啊?”   薛太妃倒没想到他变卦的这么快。   “不过薛太妃,卢婉宁是不能留在宫里了,其他女子最好也不能再留在宫里,在下倒是有法子摆平之后诸位大人们的怨声载道,只是我对后宫不熟,可有什么法子能让后宫里起些‘动静’?”   陆凡含笑询问。   陆凡能出手帮她,已经超乎薛太妃意料之外,但她转念一想,几家入宫,这陆凡也不知道在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不过以他的性格,少不了和以前一样,隐在幕后出谋划策、合纵连横,他走的是这样的路子,就不希望朝廷里出什么大乱。   薛太妃何等聪慧,脑子里灵光一闪,似是抓住了什么,片刻之后恍然大悟,指着他怒骂道:   “你根本就不是劝我回宫的,你早知道我死活不会回宫,想搅得我肝火大起,把这场选妃搞黄了!”   陆凡拍了拍衣襟,无赖道:“哎呀,在下觉得已经和薛太妃您达成共识了,既然你我目的一致,又何必这么较真呢?”   薛太妃呼了一口气,忍住不悦说道:“我会给宫中的张太妃去信一封,告诉她如何去做,只有一点……”   她抬眼看他:“你我做此手脚,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陛下。我要原原本本的将事情告知陛下,以免陛下生疑,你可同意?”   陆凡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说起来,他也是我的弟子,权当又上了一课罢。”   他对着薛太妃躬了躬身子,行了一礼。   “劳烦太妃多多费心。”   ***   陆凡从皇观离开后不久,张太妃和刘凌就各收到了一封来自薛太妃的信件。   昭庆宫里对薛太妃的来信很是在意,然而信中内容不知是什么,居然半点风声都没透露出来。   宫外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汀芳殿和昭庆宫,对这封信自然猜测纷纷,有的说是薛太妃合意的妃嫔人选,有的说是给薛棣看中亲事请做媒的,却无一人能够猜对。   “我没想到,薛姐姐居然让我做这个……”   张太妃看了看信,口中叹息。   “这种东西……”   “相信我,薛芳让你做这个,必定是救人,不会是害人。”   赵清仪不以为然。   “做吧!”   几日之后,汀芳殿里的卢婉宁在花园里散步后偶感风寒,回到屋中后发起了高烧,并伴有热疹。   这热疹来势汹汹,一下子就传染了所有伺候卢婉宁的宫人,一时间宫中人人自危,即便当天宫中就将汀芳殿封了起来,并且隔离掉卢婉宁所住的偏殿,汀芳殿中还是有许多姑娘一起得了这个毛病。   所有具有传染性的病症都不能在宫中留下,即便是太后、皇后这样尊贵的人得了会传染的病,一样是移出宫去休养,为了防止天子之尊的刘凌和昭庆宫中的太妃们受到影响,太医局派了医官和马车将患病之人一车装上,送去了京郊的行宫养病。   卢婉宁得了恶疾,又使宫中恶疾传播,汀芳殿里即便没有得病的姑娘,但凡和卢婉宁结交过的,都不能在宫中再留。   卢婉宁交游广阔,又好施些小恩小惠,细细算下来,竟和几乎所有的女孩都有过接触,这一下子,无论是言官还是朝臣,纷纷都上书直谏,请求让所有女孩先回家“养病”,待他日恶疾没有复发,再行选妃之事。   这时代,一旦有什么瘟疫恶疾传染开来,往往让人惶惶不可天日,刘凌这第一次的选妃,竟然就在这种雷声大雨点小的结局中结束了。   这一次,可以晋妃的人选几乎全军覆没,反倒是选来充斥宫廷的女官、宫女之流并没闹出什么风波,倒有几个上好的可以做女官们副手的苗子。   宣政殿。   刘凌只身站在窗边,手中握着薛太妃的书信,默默地一言不发。   这已经是他这几天来第无数次读这封信了。以他过目不忘之才,原本只读一遍便可记得倒背如流,却依旧不停的反复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每一个隐藏在字里行间的意思,都让刘凌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实在是很多。   他有些感激薛太妃给了一次让他自己选择的机会,可心里却又明白陆凡所说的那些才是对的、是适合时宜的、是国家需要的,也是大臣们乐于见到的结果。   情感和理智在这几天内不停的拉扯着他,让这个刚刚经历过别离痛苦的少年又走入了成长的迷茫之中。   而对于姚霁来说,事情发展到这个结果,实在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汀芳殿里居然起了恶性传染病?   所以刘凌第一次选妃根本就没有什么结果,后位空悬更是自然?   她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便直入宣政殿,准备问问刘凌这葫芦里面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只是刚刚踏入宣政殿,姚霁却突然有些发怔。   和煦的日光透过宽敞的窗子洒满书房,站在窗前的少年英俊而沉静。   微风逸起他的衣袂,使他有着乘风归去般的风姿,他的眼神毫无焦点地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样子,竟像是迷了路的孩子。   姚霁被此情此景所惑,心头软成一片。   “你在想什么呢?”   她放柔了嗓音,低低地问道。   刘凌缓缓回过神来,看了身边的姚霁一眼,并没有太过意外。   他早已经习惯了这位“仙子”走路悄无声息,来去更无痕迹。   “我在想……”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书信,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那信揉作一团,随手放入了案上设着的香炉里。   那信就算拿出来没被烧坏,也会熏的黑漆漆一片,再也看不出其中的端倪了。   “我在想……”   他说。   “这世上会不会有什么人,只因为我是刘凌而选择我。” ☆、第208章 选择?注定?   刘凌第一次选妃,其实动荡了许多地方的利益,而且是有益于王朝的稳固的,因为皇帝选妃的同时,也可以兵不解刃的瓦解许多势力的结盟。   就如当年吕鹏程娶不到萧遥,徐州陈家娶不到魏国公之女,这种打破联盟的手段几乎是致命的,而且无法可解。   一位聪明的君主,必定是连自身都拿来当武器,莫说这些大族里的姑娘已经算是漂亮有些见识的了,就算不漂亮,硬着头皮也要娶了,这时候人已经不是人,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物件。   身为男人,早已经习惯了牺牲女人的一切去维系什么,习惯了物化一切,可教导刘凌长大、如何能在后宫里掌有话语权的太妃们,却都是女人。   她们吃够了“被牺牲”的苦,见多了后宫里的血和泪,自然而然地就将看问题的角度放在女人的方向,而不是男人的希望上。   如果入宫的女子各个都有当年吕皇后那样的决断、野心、才干和坚韧,或者没有吕皇后,哪怕只有薛芳和王姬这样的本事,薛太妃她们一点都不会拦着人家姑娘的登云路,这样的女人,不但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还会为了把自己的日子过好而让刘凌的日子也过的很好。   偏偏这一批进宫的莫说没有吕皇后的本事,恐怕连张太妃的心性都没有,进了宫不是被吃的渣滓都没有,就是将后宫搅得一团乱,反倒给刘凌添麻烦。   虽然同为女人,可这样的女人,她们也是看不上眼的。   刘凌原本以为是自己运气差,所以从这些女子一入宫开始,各种情况就一波三折,到后来连恶疾都出来了。   可薛太妃的信却告诉他一个事实——“所有的一切,都是早已经安排好的。”   刘凌心中的那些不快和惋惜,在知道所有的“□□”后都已经烟消云散,更何况,他现在也还没有做好为工作“献身”的准备。   朝堂上如今也弥漫着诡异的气息,怎么说后宫里“妃嫔预备役”出了事,按照平常的尿性,言官之类的早就跳起来了,就算不进谏什么,至少也要把薛太妃拉出来至少扒拉掉一层皮,可一直到那些女孩们出宫已经半个月过去,言官们依旧不痛不痒的在进奏着哪个官员狎妓,哪个官员受贿的事情,对于真正紧要的是闭口不提。   这让刘凌彻底明白了原来言官们不是什么真的“刚正不阿”,而是看人下菜,对于这种一扯就犯众怒的问题,也是遮遮掩掩的。   一想到这个,刘凌更是有气。搞半天平日里他多吃两口肉都要被“劝谏”一番,是欺负他好说话?   一这样想,他就越发没有好脾气了,他没有好脾气,其他官员就越夹着尾巴做人,更别说那些言官,这段时间更加噤若寒蝉。   其实刘凌也是冤枉了这些御史和言官,倒不是他们趋吉避凶,看人下菜,而是他们真的不敢在这个时候提这个事。   你说好好一个童子鸡,十几年都没开过荤,好不容易盼到要“大婚”了,各色如花似玉的美女进了宫,洗吧洗吧地花枝招展的就等着你临幸,从此过上“金枪不倒”的生活,这时候来了一个女官,把你最满意的那个用石头砸破了相,又差点砸死,然后你另外一个满意的被曝出喜欢的是你近身侍奉的近臣,你就是个“备用品”,你能受得了?   两个最喜欢的是没戏了,剩下一个长得漂亮的闹自尽,好嘛,一头撞到你另一个近臣的怀里去了,还有了肌肤之亲;另一个得了恶疾,还以一种“我不会好了你们也别想好”的气势走遍全汀芳殿,将所有的女孩都传染了个遍,以至于全体都成了大花脸……   我了个去,怎么想想都糟心好嘛?   这到底是皇帝选妃呢,还是月老牵线呢?   这简直是命犯天煞孤星的节奏啊!   还没娶妃,就已经把各家姑娘克了一圈了!   更别说后来因为这个,将皇帝一手带大的薛太妃出了宫,听说宫里的太妃们现在也各个求去,要去陪薛太妃玩乐,都要罢工了……   皇帝这时候能心宽气和?   言官是不惧死,可不代表上赶着求死。   这么多糟心事碰一起就算是个泥人也有脾气,说不定一开口“直谏”脑袋就被咔嚓了,被咔嚓了之后皇帝还后悔地痛哭流涕,这死都白死,连个“死谏”的名声都没有。   反正木已成舟,虽然提升自己这一派声望和权利的希望是落空了,可所有人都没得到好处,一增一减之下也没什么损失,干脆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吧。   至于那些女孩,听说张太妃亲自去医治了,这位可是先帝都敬佩的“国手”,一定能让她们活蹦乱跳的回家。   比起李七娘,她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话说刘凌在朝堂上没好脾气,民间越发欢天喜地。   皇帝选妃选完了,最顶尖一个没选上,可民间的婚配却重开了,不必再因为“选美”而禁止婚嫁,这些人家原本就因为国孝耽误了家中孩子的婚事,又摊上皇帝选妃,女孩还好,有了青云之路,那些家里养着男孩子的,真是一口银牙都咬碎:   ——该成婚的年纪没成婚,熬成了大龄男青年,好不容易熬出来了,又得捡皇帝挑剩下的,怎么想都呕得慌。   这下好,满天下好女子,又可以任凭挑选了。   皇帝都享不到这等好事!   至于其他在民间“采选”来送入宫中做女官和宫人的,俱是在地方上细细挑选的女子,不是家世不够却德行确实出众的,就是容貌极美又谈吐不凡的,这些女子在民间也是普通人家求而不得,豪门贵胄嫌弃门第低的,在寻常要么做贵妾,要么做续弦,又或者围着柴米油盐一辈子,能入宫来,好歹多了一条出路,说不得哪天也能如袁贵妃一般,一朝得势宠冠六宫。   而对寻常百姓来说,这些姑娘都跟“天仙”似的,配了皇帝,那是一点怨言都不敢有,也提不上什么惋惜不惋惜。   如今婚配一开,许多人家担心皇帝第二年单身寂寞空虚冷又开“选妃”,一个个急急忙忙就开始为自家子女相看婚事,大有“一年成亲,三年抱两”的趋势,刹那间,满朝官员上朝都眼下黑青,不是累的,是忙的。   这种忙是高兴的忙,谁家有喜事不高兴?于是乎,大臣们一边瞌睡着一边红光满脸地议论朝政,连说话都带着喜气,这段时间朝中一片和气,谁也不愿意在这个时候触了霉头,连见面打招呼都是:   “嘿,你家那位xxx娘婚配了没?”   “听说令爱许了人家了?”   “哎呀,令郎一表人才,才德双全,和xxx真是天作之合,恭喜恭喜,少不得叨扰一杯喜酒……”   至于请婚假的、请事假的、请“病假”的,更是忙的吏部官员这阵子脚都不沾地,如果遇见其中还有王侯公卿的,鸿胪寺和太常寺也要忙碌不停,但凡王侯公卿的红白喜事,鸿胪寺都要帮忙打理,这阵子用来观礼和协助祭祀的鸿胪寺典客都不太够用。   在一片“春天来了”的粉红气息中,孤家寡人的刘凌和形单影只的薛棣就被衬得越发可怜,就连宫中的天子近臣们最近见到刘凌都绷着脸,非得把那都喜上眉梢的劲儿给收回来,省的刺激到他们温和的皇帝陛下,将他彻底逼黑化了,又将那些刚刚治的有些起色的女孩们召回来。   对于大部分还没爬到足够高度的臣子们来说,最上面那一群“大人”们的博弈还不是他们能给参与的层次,日子过得依旧充实而充满对未来的信心。   沈国公府。   今日恰逢戴良休沐回府,国公府里几房小辈见了戴良回来,一个个都来打听戴盈盈的事情,被戴良三言两语劝回去了。   戴良已经不再是当年让整个沈国公府头疼的“混世魔王”,随着戴执夫妻回京,戴良心中那根长歪了的筋好像也渐渐拢了回来,刘凌又是个看起来温和,其实心里有大主意的人,逼得他只能越来越上进。   表现在为人处世上,就是废话越来越少,嘴巴越来越严,出手却越来越阔绰了。   打发掉几个打听戴盈盈的,几个好奇八卦这次选妃的女郎们哪几个漂亮的,戴良就被祖父召了过去。   戴勇如今已经是“戴相爷”,平日里大半都不在家里,今日却在府中,肯定是特地等着戴良休沐回家的。   戴良心里也隐约知道大概是什么事,心中又有些羞涩,又有些发蒙,也不知是怎么走到祖父的书房的。   正如戴良所料,礼一行完,戴勇就放下手边的折子,揉了揉眼睛,对戴良说道:“我已经央了陛下,求了你和江凤娘的恩旨,如今纳采、问名、纳吉都算完了,你们两人八字合的很,等下次休沐,你就请个假,去江家纳征请期吧。”   戴良嘴巴翕动了几下,终是什么都没动出来,脸红红的应了个“是”。   戴勇原本有些担心戴良就因为救了个姑娘连终身都被搭进去会不高兴,已经做好了这混小子要闹腾的准备,谁料戴良闹了个大红脸却还算干脆的应了,戴勇顿时老脸开怀,满脸逗趣地开口:   “怎么?竟不是阴错阳差,你看上那个性烈的姑娘了?”   戴良性子憨直又没有心眼,可脸皮却薄,当下脖子一梗:“都这样了,我要不干,不是逼死人家姑娘吗?”   “这只是其一。”戴勇见这小子看起来上进又聪明了,其实也没比以前聪明多少,心中就有些叹气。   不过沈国公挑选家主只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能得圣宠,能得到皇帝信任,这一代中,其他几个毛都没长齐,凑都凑不到皇帝面前去,戴良脑子笨,反倒让刘凌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提点,误打误撞成了家中毫无争议的未来世子。   “我先前怕你嫌江家姑娘性子烈,如今看来,倒是白担心了。但有些话,我也该让你知道。”   戴勇对这个孙子可算是颇有耐心。   “你该知道,我们沈国公府祖训,无论嫡长庶幼,只要才德出类拔萃之人,皆可继承家主之位,这规矩当年高祖也是同意了的,所以从不干涉我沈国公府封袭之事……”   戴良点了点头:“是,这是高祖对公府的厚爱。”   “家祖当年立下这规矩,是因为他本是庶子出身,少时受多磋磨,担忧日后过身,家中嫡母苛待庶子,致使才德出众的子孙湮没后宅之中,最终骨肉相残,兄弟离心。可几代过去,我家这名声却坏了,没哪个好人家敢把女儿嫁过来,生怕主母位置没坐稳,一个庶子踩到了头顶上……”   “为了家中子弟婚嫁顺利,从我叔父开始,这几代国公一系只要是有儿子的,都没有纳过妾,而且除非无子,也不想再纳妾了,所以你若娶了江凤娘,除非没有儿子,休要在外面沾花惹草,弄出个庶子回家,你可懂我的意思?”   戴勇语气极为严肃。   “我天天住宫里,哪有时间沾花惹草……”戴良咕哝了一句,见戴勇要瞪他,连连摆手:“懂懂懂,我要乱来,祖母要念叨死我,母亲要念叨死我,你和父亲要抽我!”   “你现在还不明白,等你大了你就知道了,其实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子嗣太多反倒不是好事。我们勋贵人家,全靠圣宠和开国公的那点余荫过活,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家中要庇护的子弟越多,福泽用的就越快,如果没有逆天的机运,还是要渐渐衰败的。还不如专心培养自家的子弟,花的心思越多,越容易成才……”   戴勇见戴良满脸自傲,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别高兴,说的不是你,我和你爹花在你身上的心思,养一百个成才都够了!”   这话说的太损,引得戴良一噎,差点背过气去。   “我们家一不靠治世之才,二不靠征伐,全靠抱住皇帝的大腿过日子,这日子久了,也未免让人轻视。原本我想着你父亲一点点升上去,日后扭转别人家对我们的看法,可如今看看,你确实是个不成器的,也别想有什么文治武功了,你父亲就算爬到我现在的位置,到你这也算是毁了,思来想去,只有把希望寄托到曾孙身上……”   “我哪里有您说的这么不顶用!连陛下都说我最近长进不少,可以和薛棣一样堪大用了!”   “哼哼,我看你是用脸接姑娘的大用吧!”   “您!”   祖孙两个抬了一会儿杠,戴勇叹了口气:“你别觉得我是为了那女孩的名声才为你求这个亲的,我这老脸皮厚,如果是不合时宜的,别说你只是摸了人家姑娘身子几把,就算是当众扒了那姑娘衣服,我也会装聋作哑。实在是戴家如今烈火油烹,对你的婚事,要慎重再慎重,这江家的,确实是个良配。”   他怕戴勇只是贪图人家姑娘相貌好看,一时新鲜,日子久了又会觉得自己是被迫娶的江凤娘,夫妻两个之间有所龃龉,其用心只良苦,也只有为人长辈的,会思虑这么多了。   戴良原本真以为戴勇是为了沈国公府的名声才要他娶回江凤娘,张了张口,讶然地“啊”了一声。   “我们戴家,几代已经没正经的出过什么实缺,我能当上这‘相爷’,多半是因为方党之祸后实在无人能用,我又脸厚心黑,素来会和稀泥,说我有当年江相公或如今庄相公的本事,那都是高看了我。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家就更要小心谨慎,忠心侍君,断不能搅和到和陛下争权夺利的事情里去,就连为你结亲,也不能找太富贵的人家。”   戴勇慈祥地拍了拍戴良的肩膀。   “江相爷如果要活着,你还配不上人家江凤娘,就算配得上,我也是不敢为你求这个亲的。她祖父历经景帝、平帝、成帝三朝,又得先帝信任,家中虽然现在没什么撑得起门面的男子,可那是因为他们丁忧守孝,错过了最好的时候,可家风在那里,迟早是要起来的,他家的女孩根本不愁嫁。”   “你倒卢家那姑娘为什么和江家女孩走的近?那是因为江家如今男人都在地方上拼命往上爬,卯足了一口气回京光复家门,卢婉宁祖父、父亲、伯父俱是执掌一州一地的显要,江家想要卢家现在的声势,卢家又想要江家以前的人脉,两家守望互助,女孩们自然也要交好。”   戴良脑子里顿时糊成一锅粥,满脑子都是“江家”、“卢家”、“我家”、“你家”、“他家”,感觉脑袋要炸了。   戴勇说的正在兴头上,哪里注意的到孙子听不听得进去,继续说着:“江家靠着卢家,可卢家那姑娘是个脑子糊涂的,宫中那一场闹剧,卢家等于直接把江家撩开手了,还好江家那姑娘格局不小,知道以自己的死保全家中的名声。要不是薛太妃后来出面澄清了事实,这一盆脏水泼下来,江凤娘恐怕死了也死不安生,卢家算是把江家得罪完了。”   “如此一来,卢家痛失一大助力,当年江相爷的门生们恐怕也不喜这种凉薄之人,如今也要观望观望。其实事情一发生,卢家就知道挽回不了,我从别处得来的消息,卢家想要为卢婉宁和庄家那小公子撮合,被庄相以‘家孙的婚事须得请示陛下和秦王’给拒绝了。”   “庄扬波?那还是个奶娃娃呢!”   戴良不可思议道:“他就是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的泪包!”   这两人订了亲弄什么?姐姐带弟弟扮家家酒吗?   “但他是宰相家的独苗,他姓庄,这就足够了。”   戴勇一针见血的向孙子说明了“联姻”的残酷,管你多大年纪,会不会情投意合,两人合不合适。   “我们家,底子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家世算的上一等,势力其实未必。我这相爷做的摇摇欲坠,无论是陆凡还是薛棣,资历够了,随时都能把我顶下去,寻常有些想法的人家都看不上我们家,差点的说实话我也看不上人家。江家这样的门第和境遇,和我们家倒是珠联璧合,而你性子野脑子不清楚还没啥决断,遇见这样的女孩,其实是你的福气。”   戴勇笑着继续损自己的孙子:“能为了家族牺牲自己的姑娘,必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女孩。我们家人口简单,对媳妇也没有外面那一套磋磨的功夫,时间久了,她一定真心实意认同了我们家,到时候,那一份心气,就会用在你和我们家身上。”   “别老看人家姑娘刚烈,有志气的人比软骨头强,只有这样的娘才会教出好男孩来。”   戴良见戴勇夸江凤娘,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嘿嘿傻笑了一会儿,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赶紧抿着嘴。   “盈盈那心思,你当我们都不知道吗?我们知道也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薛棣那样的人,我们家不能高攀,那是天子近臣,我们家出了你这么个走了狗屎运伴君的就够了,再来个这样的女婿,还不要成了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就连时日久了,陛下都要生出疑心来,你说我们这么做,是不是窥探君侧啊?”   戴勇的话让戴良恍然大悟,那愚笨的脑子简直一下子开了窍。   难怪!难怪!   我的天,她那堂姐根本参不透,还在痴心妄想呢!   戴勇还没说出来的是,这薛棣这么多年没成亲,又和陛下同进同出,谁知道怎么回事?刘家那些怪癖,向来是登基之后才显现端倪,他虽然想的太多,但最好是想的太多,万一的万一中了呢?   他们戴家的宗旨就是,凡是皇帝看上的,死也不能碰;凡是皇帝不喜欢的,他们就要誓死抵制。   这世上有几个开国公还能混的风生水起的?要的就是这份谨慎!   有了戴良和戴勇在书房里的这番促膝长谈,戴良心中原本有的一点点小疙瘩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其实也是慕少艾的年纪,心中对美丑自然是有所分辨的,当日在汀芳殿上,江凤娘虽然牙尖嘴利将卢婉宁撕了个底朝天,但她盛怒之下艳光四射,也着实让戴良记忆深刻,所以之后他阴错阳差拦住了江凤娘,其实心中知道以后要有□□烦,还是揽住了她死都不松手,生怕她一头撞了柱子。   什么叫做天作之合呢?大概就是哪怕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遇见错的人,可她恰巧就落在了你的怀里,撞在了你的心里,就连你的家人,也鼎力支持你,终是将那些错的,一一都扭了过来。   至于名声这东西……   戴良挠了挠脸。   他家有吗?   ***   “名声这东西,和命比起来什么都不是!”   江府里,江凤娘的娘亲揽着一言不发的女儿,感觉自己的眼泪珠子都流干了。   “你祖父要活着,知道你这么做,一定把卢家闹个天翻地覆!这群见利忘义的东西,当年……”   “娘,别提当年了。”   江凤娘突然出声打断母亲的话,“现在这情况其实已经是最好的了,我看陛下也瞧不上我,进了宫说不得还要熬多少年。戴家是开国国公,祖孙三代都深得陛下信任,多了他们的襄助,叔伯们都能调回京里,一旦回了京,再不必顾及卢家的关系,凭叔伯们的本事,还怕出不了头吗?”   江凤娘语气毫无怨怼之意,有的只是冷静。   “墙倒众人推,我再也不想去攀附谁家女孩了,嫁到戴家去,好歹也是正经的主母,比我日日在这些‘姐妹’圈子里厮混好!”   “只是苦了你了,沈国公府那个破规矩……”   江母又怎么不知道江凤娘嫁去戴家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只是天底下的母亲都巴不得自己的儿女得到都是最好的,那戴良虽是天子近臣,却只是以伴读之身混上去的,听说没什么本事,长得也不见得多俊秀。   那天子虽然日后肯定嫔妃众多,可一旦入宫,毕竟是少年恩爱,听说长得又丰神俊秀,好歹是天底下一等一的人儿了。   江凤娘历经几番大变,心思早已经透彻明白,反倒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转而安慰起她来:“不是说,他家几代都没纳妾吗?我这性子,现在哪家敢正经的让我当主母?还不怕我把那些通房丫头、妾室小星都收拾了?”   江母愕然。   “再说……”   她面无表情地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那戴良,也没您说的那么一无是处。” ☆、第209章 使臣?和亲?   宣政殿里,刘凌放下手中的的信函,有些哭笑不得地自嘲道:“朕哪里是一国天子,朕应该是月老红娘吧?”   姚霁此时正百无聊赖的研究皇帝的龙袍,她作为一个虚体,既不能看书(不能翻页),也不能做大部分事情,闲得发慌之下,只能去找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研究刘凌的衣食住行变成了她最近的兴趣。   “又是哪位大臣求恩旨赐婚了?”   姚霁见怪不怪地接口。   照理说皇帝选妃被搅黄了,大臣们也敢为自家子女婚配了,不过也不知道是聪明人都太慎重还是怎么回事,这些大臣们非要一各个试探过了,求恩旨的求恩旨,找人探口风的探口风,确定皇帝没什么“意见”,才敢真正去下聘。   不过刘凌今日收的到信却不是哪个大臣的。   “这是直入京城的信函,倒不是哪个大臣的。”刘凌将函盖对着姚霁晃了晃,将那烫金的印信给姚霁看。   “秦?是秦王的信?”   这下子姚霁也起了兴趣,丢下罗汉床上铺着的衮服,满脸好奇地走了过来。   “你刚刚说月老?总不会你那二哥也好事近了吧?”   “啊,咳咳,是的。”刘凌带着笑意说道:“他之前在外的患难之交,那个请旨封为长史的田湛,竟然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田家为了保护自家的嫡长孙,将家中一长相和其兄极为相似的女子扮成男儿给当了质子,阴错阳差和我二哥相识,又一路辅助他开府立功……”   姚霁向来爱听这些正史上没记的东西,听得是津津有味。   “如今我遴选妃嫔,各家闺秀都必须经过核查,这件事就瞒不住了,而以她的条件,是要入京经过‘筛选’的,田家女孩不愿意入宫,身份又瞒不住,我二哥方知她是女人。”   “这经历,都可以写一本书了。”   姚霁自动脑补出“霸道王爷俏管家”、“我与傲娇王爷不可不说的二三事”之类的东西,满眼精光。   “我二哥信里写的不多,大致是说他府里找不到那么合适的人顶替她的长史之位,田家这姑娘性子又太倔强不适合入宫,思来想去,反正他王妃之位空悬,索性向我求个恩旨,把这姑娘赐给了他,就不要再入京折腾一遍了。”   刘凌哈哈大笑。   “他是怕我把他看上眼的姑娘搜罗到宫里去,先下手为强呢。”   “说起来,你那二哥如今无亲无故,估计也没有人为他张罗婚事,他要不写这封信入京,说不定要打多少年的光棍。”   姚霁突然想到秦王一生颇多波折,有意无意地就为他说起了好话:“他那样的身份,想要找好的家臣幕僚也是不容易,你若为他赐人,他还要担心是不是京中派过去的眼线,既然这个田家姑娘又能干又才貌双全,你就成全了他们的好事吧。”   “你不说好话,这事我也不会拦着我二哥的。”刘凌想起当年他在猎场中射鹿之时对自己的维护,心中一暖,当下就执笔准备写一封信,顺便下道恩旨。   刘凌写着写着,不知怎么笔锋一转,将那恩情又加重了一分。   他准了秦王明年入京成亲,随便祭祖。   没过几天,西北的肃王府也送来了信,大概是这世上的好事总是要一箩筐的来,肃王府的信里报的是肃王妃有喜了,刘凌眼见着要当“皇叔”,可以开始准备给小侄子/侄女的赏赐了。   作为这一代第一个孩子,无论肃王妃生的是男是女,恩赐都必不得少,如果是女儿,虽然按规矩应当是郡主,可是以刘凌的脾气,大约一个“公主”之位是跑不掉的,肃王也清楚皇帝在这种事上不会小气,才眼巴巴送了信过来,顺便催魏坤回去。   肃王府里以前外事不决问魏坤,内事不决问王妃,现在王妃怀孕,肃王一个人又忙外又忙内,大概是架不住了。   一时间,刘凌有了种“全世界都在谈恋爱只有我在倒霉”的感觉,就连姚霁这几天看着刘凌,都隐隐有些同情神色。   和“敌众我寡”相对的,是刘凌有时候在宫中闲逛时,“偶遇”各路宫女和女官的次数越来越多,很多一看就是在那里特特等的,偏偏还要做出一副“陛下你我有缘”的姿态,几次下来,刘凌越发不愿意走动了,一天到晚不是在宣政殿批折子,就是回紫宸殿和姚霁聊聊古往今来。   这下可好,原本不郁闷的刘凌,一下子又成了京中议论的热点,朝堂上私底下到处都是关于“陛下是不是受了打击从此不爱女人”、“论刘家皇帝登基后的二三怪癖”、“女人对人格健全的重要性”云云。   一群大臣们忧伤了。   听到风言风语的刘凌也忧伤了。   不过这些“儿女情长”很快就随着一件事情而被刘凌和朝臣们抛之脑后了。   随着肃王的信件进京的,还有几位来自“胡夏”的使者。   肃王在收到了胡夏国的意向之后,并不敢擅自做主,而是立刻飞鸽传书,向刘凌告知了胡夏派出使臣想要进京朝见皇帝的意向。   刘凌接到胡夏使者来访的信件后,自然是允诺了胡夏国的请求。   他还记得姚霁说过的话,对于摩尔罕王身边可能也有“神仙”十分在意。   姚霁更是吃惊不已,因为就她所知,代昭帝时期和胡夏国是没有什么邦交的。   不过无论是天狗食日、胡夏国弄出火药,还是薛太妃出宫,这些历史偏差已经多到连她都已经麻木了,惊骇过后,竟也期待起胡夏国的使者来。   她有种预感,等这些使者来到代国,她就会明白秦铭那边发生了什么。   刘恒亲自派出肃王府的侍卫,沿着官道,一路接受驿站和沿路官员的接待,速度极快地在盛夏来临之际,将这一群胡夏使臣送入了京中,也将自己的“家书”送进了京中。   对刘恒来说,这些“烫手山芋”多留一天,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因为刘祁执意要为刘未守孝满三年才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所以这些使臣入京的时间,竟比被准许“入京成亲”的秦王刘祁还要早到京城。   不过听说刘祁已经出发动身了,此时正在路上,想来他到了临仙的时候,这些胡夏的使臣还没有离开。   对于许多代国来说,他们并不清楚胡夏国的事情。作为一个经常征战、由无数个小邦国慢慢建立起来的那个遥远国家,几乎就是一些大臣们卖弄自己对于生僻知识了解的噱头,又或者是一些志怪杂谈里那些遥远来客的“故土”,除了景帝年间儿戏一般的打了一架,就再也没有什么接触。   即使是民间,也因为这么多年来通往西域的商路不太平的原因,断了这条商路久矣。   肃州苦寒,肃王夫妻靠行商西域“补贴家用”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也有人知道胡夏国的国主对他们很是客气,所以他们这几趟商路走的都很顺利,赚了不少金银的同时,也把胡夏国的风土人情、社会情况传回了代国。   但能够重视这个正在快速崛起的国家的,寥寥无几。   如果刘凌不是先前在姚霁那里得知也许还有个“仙人”留在那位摩尔罕王身边,准备和瑶姬“斗法”,说不定连他都不会太关心胡夏的问题。   不过以中原“远来都是客”的习惯,鸿胪寺还是妥善了安排了这些使者,并且在大朝的时候准许觐见他们的皇帝。   到了大朝那一日,甭管谁家哪个要成亲,朝臣们都没有请假或休沐,十个里倒是有八个是带着“看热闹”的态度上朝围观这群使者的。   在他们想来,这西边来的使者,不是样貌怪异,就是衣着古怪,却没想到几位使者一上殿,且不说其他如何,这相貌外表,到让人生不出粗鄙之意来。   胡夏来的使者一共是四位,为首的黄须鹰鼻,名唤阿古泰,看起来四十多岁,一身华服,头戴皮帽,自称是胡夏国的一位‘省长’,大约就是代国一州一地的长官一般;另外两人是这位的副官,也是胡夏负责主管外交的官员,皆是虬髯碧眼。   最后一位使者最是古怪,他一头黑发,长相身材皆于中原人无疑,只是瞳色发绿,看起来三十多岁了,却毫无胡须,相貌虽然英俊却极为阴柔,说起话来声音尖细,让人生出怪异之感。   随着胡夏使者首领的介绍,众人的疑惑才为之而解——原来胡夏国有三分之一都是汉人,所以胡夏的王庭也有使用宦官的习惯,这位长相阴柔的使者是胡夏王庭的宦官,地位相当于代国后宫之内的主管。   说实话,即使是鸿胪寺对胡夏的资料都很少,听说使者里居然有个宦官,当时就有几个古板的大臣变了脸色。   阉人并非“完人”,作为使者出使他国,是一种“冒犯”的行为,即便是代国派出去出使别国的使者,无论是外表还是辩才都必须是一等一之人,胡夏这般“轻视”,自然让他们不太舒服。   可他们看看御座上坐着的皇帝,似乎并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反倒在这位胡夏宦官起身时表现的很是客气,倒是大跌眼镜。   “不要小瞧胡夏的宦官,这才是胡夏宫廷里真正的无冕之王。”姚霁对秦铭极为在意,自然也跟来了大朝,此刻正站在刘凌的身边提点。   “胡夏的后宫拥有比代国皇宫里皇后和太后更大的权利,她们的随身伺候的宦官可以自由出入宫廷。作为胡夏国王都满心敬爱的‘王太妃’,她重用的宦官不但可以出使其他国家,还可以作为使者巡视国境,作为王太妃的耳目,这位宦官的才干和城府不见得会比那位首领差,只不过他毕竟不是胡夏国王的人,所以才只能作为副使。”   刘凌在胡夏的使者们入宫之前就已经从肃王和鸿胪寺那里得到了资料,知道胡夏的宦官地位并不低,阿古泰的两个副手还要站在他的身后,可见他在使团中的地位,然而若不是姚霁说起,他还不知道原来不止宦官地位不低,胡夏后宫里的女人们居然也有这样的权利,实在是让人诧异。   这些人虽是胡人,却并不粗鲁,也在鸿胪寺官员的指导下知道该如何“面圣”,规矩做的极好,而且人人都会说汉话。   等他们一一行过礼,在赞者的指引下直起身,那叫“安归”的宦官一看见刘凌的脸,顿时一震,用胡夏国的母语脱口而出地冒出一句话来。   “怎么这么像?”   莫说安归,就连那使团里其他几个使者一抬起头来,余光在这位代国年少天子的脸上一触,各个都露出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朝中通晓夏国话的人极少,是以除了几位鸿胪寺的译官,竟没有人知道他们叽里呱啦说些什么,见到这群使者突然抽风,大臣们也是面面相觑,刘凌皱着眉头,看了鸿胪寺一位译官一眼,那译官硬着头皮站出列,向众位官员和皇帝答疑解惑:   “他们是说,陛下好像某个人。”   刘凌的眉头蹙得更深了。   这时候,站在刘凌身边的姚霁突然想起一种并不受到史学家们认可的猜测,突然“啊”了一声,仔仔细细地看起了刘凌的相貌。   人都说刘凌长得像高祖,又说他有胡人血统所以五官极为英挺,但姚霁还真看过刘志长什么样,她第一次完成“实习”任务时,降落的地点就是刘志的时代,那时候上任“观察者”带着她从刘志身边经过时,还夸奖过他长得比其他男人好看。   刘凌和他的长相的区别,其实只有大概“都长得像混血儿”这样的程度,只不过这时代没有照片而画像又根本无法看出一个人的外貌特征,也不知道是何种巧合,竟让刘凌和刘志的长相从三分相像变成了八分。   见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失礼之极,安归也变了变脸色,忙抚胸行礼道歉。   “陛下的相貌实在是英俊威武,让小人一见惊为天人,所以方才失态,请陛下和诸位大臣海涵。”   他的汉话说的极好,只不过大概是很少用的原因,语调有些生硬。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如此恭维,其他几个使臣又低下头平复了心中的情绪,再抬头时已经面如常色,这件事就这么轻轻地揭过了,想来也不是什么能在大众广庭之下讨论的问题。   胡夏的使臣来是为了好几个目的来的,一是希望和代国恢复通商,在凉州、肃州和甘州开放通商的互市,可以让两国的商人互通有无;   二是胡夏的国王仰慕中原文化,希望两国能够互相派出使者了解彼此的国家,并且建立“使馆”在两国长期进驻,胡夏想派出“学生”学习代国的文化和各个方面的知识,作为感谢,胡夏愿意提供代国马匹、珠宝、金银和来自西方的消息。   第三点,则是让许多大臣都意外的,这些胡夏使臣竟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人,其中一人,乃是胡夏国的一位公主,随着车队一起来到了胡夏,想要看看代国的风土人情。   这么一位身份尊贵的公主,餐风露宿历经旅途上的危险和劳累来到代国,自然不仅仅是“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这么简单,几乎不需要解释,人人都能猜测到她来是为了什么。   这位公主是胡夏王摩尔罕的胞妹,据说长得倾国倾城,比胡夏国那位外表出众的王太妃年轻时还要美丽几分,性格也极为聪慧贤明,曾几次代替母亲赈灾和安抚战败国的王亲,堪称胡夏的“国宝”,在胡夏国求娶者趋之若鹜,人称“流风公主”。   摩尔罕王想和代国达成“友好邦交”,竟愿意让自己的胞妹出嫁代国,和亲刘凌,作为两国交好的桥梁。   胡夏国的使者在说这个的时候,整张脸皮都在抽动,一副痛惜扼腕的表情,只是从几个使者的表情里,就可以看见这位公主在国中的地位和受到的爱戴。   随后,那叫做“安归”的宦官又表达了王太妃的意思,如果代国不愿意接纳流风公主作为妃嫔的话,胡夏国愿意让流风公主作为常驻代国的“使臣”,为之后前来代国的“学生”和商人提供方便。   而有这位公主在,代国如果派出使节,也会得到很多的方便,毕竟她是位货真价实的公主。   纵观历朝历代,还没有哪位公主能作为常驻国外的“使臣”的,不过随后安归便一脸自信地告知所有人这位公主能通六七国的文字,精通绘画、文学和音乐,也接受过骑射上的训练,并不是养在深闺里什么都不懂的公主,比胡夏国很多男贵族还要能干,足以担任这个“使臣”的职位。   这件事让满朝文武一时哗然,代国不是没有接受过藩国的“朝贡”,其中也不乏进献美人的,但大多都是作为宫人或者教坊司的舞姬、伎人出现,也有被赐给臣子的,这样的身份,不会让什么正经的公主愿意前来。   如今刘凌还没有选妃,胡夏国的公主一来,难道要拔得头筹,第一个拿下皇帝的童子身,竟要以胡人的身份占据后宫主位不成?   刹那间,好几个大臣都满脸惊慌失措,连忙准备出来“进谏”,也有一心想着下次选妃时将女孩送入宫的官员心急如焚,各个的眼神恨不得都是想将那几个使者给撕了。   居然藏着一个女人上京,什么公主,简直就跟嫁不掉硬塞的老姑娘一样,实在是胡闹!   刘凌也没想到胡夏王还想“和亲”,事实上,他根本摸不准胡夏国来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说开放互市是为了得到中原的硝石、派“学生”来中原学习是为了学习中原的文化和各种制度,那和亲能得到什么呢?   代国向来没有异国人能够得据高位的例子,就连他的母亲,那位因战乱入宫的小国公主,一开始也是以宫奴的身份存在。   难道说,那位公主真的美好到让胡夏王都满怀信心,笃定她能够赢取自己的宠爱,从而稳固两国的关系?   想到那位使者说那位公主长得“倾国倾城”,刘凌就忍不住看向身边的姚霁。   就以长相来说,刘凌觉得这世上已经没有哪个女人能比瑶姬仙子更加美貌了,有时候,刘凌甚至觉得姚霁的长相完美的只能是“仙人”。   作为一个人,是不可能有这么毫无瑕疵的相貌的。   姚霁敏锐的感觉到刘凌在看他,随即也注视了过去,两人目光一接触后立刻分开,刘凌有些不自在地将脸正了过来,姚霁却若有所思地看向胡夏的几位使臣,轻声说道:   “刘凌,先别说同意或不同意,敷衍过去。等会在私下里再见见这些使臣,问问他们之前说的‘好像’,到底是像什么。”   刘凌没想到姚霁会说这个,他正在大朝之上,自然不能自言自语,只能用“有必要吗”的眼神向姚霁询问。   姚霁居然看懂了,笑着点了点头,她头上戴着繁复的“华胜”,这么一点头,头上的珠玉不停轻摇,整个人顿时有了生气。   “我曾听过一种传闻,不过一直当做是穿凿附会之言,如果真有可能的话,它就和如今的公主来和亲大有关系。”   姚霁见刘凌挑了挑眉,大约是同意了,心中叹了口气。   她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跟一个古代人,要怎么才能解释清楚近亲生育的坏处?   这可是个姑表亲都能够结婚生子的年代啊! ☆、第210章 姑墨?姨母?   鸿胪寺卿亲自登门拜访方国公府来找他时,魏坤实在是惊讶的很。   不过等他说明了来意,魏坤也就明白了他为何而来。   鸿胪寺里会胡夏话的通译有,可真正去过胡夏的人却没有,如今胡夏国派来了使者并侍卫、随员共一百多人,安置他们很容易,想要安置的不出错就要费一番功夫。   更别说使者里还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   鸿胪寺知道魏坤去过胡夏,和胡夏商人和王室都打过交道,想要请他做个参赞,陪同一起接待胡夏人,也算是煞费苦心。   这委托,魏坤原本是不用做的,他是肃王府的臣子,说起来倒不算是京中的命官,而且鸿胪寺的差事,原本也派不到他头上。   可魏坤还是同意了。   一来,他兄长是鸿胪寺的少卿,这几年混的更是风生水起,眼看着寺卿致仕后他板上钉钉的这个位置,对于这位老寺卿的委托,他就算看在兄长的面子上,也不敢把他的顶头上司给得罪了。   二来,这胡夏使者是走肃王府的路子给送进京来的,如果真出了什么岔子,肃王府也要吃干系。   最主要的是,在见过“雷火”和“天火”之后,魏坤总觉这胡夏人来京城的原因没那么简单,他就是个操心的命,心里放不下,得了个机会,索性就跟在旁边看着。   他现在是入京送东西,顺便解决自己的亲事,只不过正好赶上陛下选妃,断了民间婚配,他才滞留在京中等选妃结束好议定亲事。   他不是方国公府的世子,不能继承爵位,本身又是家臣幕僚一类,如今满城的适龄男子都在议亲,他这样的其实不太好相看姑娘,方国公夫妻也是知道,所以对他的亲事更加慎重,生怕给他订下的亲事不是良配。   其用心之程度,还超过对他的兄长魏乾。   可惜有些事不是用心就行了,虽说不是每个人家都市侩又看重家世财产,可谁家真有好女儿,辛辛苦苦养到那么大,都是希望能当个管家娘子,不用看兄嫂公婆的眼色,最好夫君又上进的,魏坤长相普通,在胡夏一趟回来已经晒得黝黑,和代国“主流”的审美观相悖,又什么都不拔尖,也无怪乎不好议亲。   就算看的上的人家,一想到他是肃王身边的,又怕搅和到皇室里争位的那么些事里去,越发小心翼翼了。   正因为如此,魏府里一片沉闷的气氛,压的魏坤心里也不太舒服。   他在肃州那块地方天大地大,王府里除了王爷就是他说话算数,已经习惯了独当一面,回了家事事都要妥协,还被人嫌弃。   有心想回肃王府,又没办妥王妃那边的差事——王妃的两个弟弟都已经到了婚龄,她嫁出侯府之后担心弟弟们被婶婶苛待,可又无法回京亲自操办两个弟弟的婚事,就求了刘凌的恩旨,希望魏坤能够协助侯府里婶婶和叔叔解决掉两个弟弟的人生大事,实际上就是给自家弟弟撑腰来了。   魏坤自己都还没成亲,说能“协助”也是虚的,但他长得黑塔一般,性格又沉闷,每日里准时去肃王妃的娘家报道,往侯府大堂一坐,先问问今天婚事有什么眉目吗?若说没有,喝水坐那也能坐一天;   若说有,细细问来,边问还边记,别提多认真。   就因为他实在太“闷”了,还不按常理来,侯府里原本想要敷衍的也没办法敷衍过去,肃王妃的婶婶实在怕了这么一个凶神恶煞的汉子天天守在她家,已经开始带着家中女眷走动各府,为两个大伯留下的侄儿去相看人家了。   肃王妃也算是找对人了,就算换了刘凌亲自来过问这事,也不见得有这么伤心,这么个“倔”劲儿。   现在肃王妃的两个弟弟都上门来谢过魏坤,只不过魏坤这性格,不是特别豪爽的或者特别圆滑的人都很难适应的了他的沉默寡言,也只能谢上几句,把他的恩情记在心里。   鸿胪寺卿请了魏坤去做参赞,其实让魏坤也松了口气,他在京城里的朋友也没多少,每天留在府里,见着他亲娘唉声叹气,他嫂子每天串门给他打听哪家有好姑娘,他就有种自己的“小事”拖累了家人的感觉。   之前还能去徐家一坐一下午,徐家人还以为那是他“逼迫”的一种手段,殊不知他是真害怕回家,一听有理由待一会儿心中立刻大喜,这一“盘桓”就“盘桓”到吃晚饭。   只不过他从小不爱说话,脸又黑,说他不是“威胁”别人,都没人相信。   魏坤也是个“敬业”的,鸿胪寺前一天刚来请过,第二天就甩甩袖子去鸿胪寺帮忙了。   到了鸿胪寺,他才知道他来的恰巧,如今这第一件事,便是要给胡夏使馆里的一群人挪地方。   之前不知道来的人里有个公主,这对待胡夏使者的待遇自然也并不相同,只是将礼宾馆里一个较大的院落分给了胡夏人,再由鸿胪寺派了典客、译官和通传几人过去,教导他们代国的规矩、领他们在京城各处转转。   可现在为数不多的侍女里居然有一个是公主乔装打扮的,这院落就不够规格了,礼宾院清出了半个使馆,又将最好的一栋给了公主居住,一边向魏坤和其他熟知胡夏习俗的人打听胡夏人的习惯和禁忌。   胡夏原本只是小国,是靠和亲和征伐的手段一点点攻打周边的国家渐渐壮大的,所以国民的组成很是复杂,但总体来说,分为商人、神职者、军人、贵族、平民和奴隶几个等级。   贵族又分胡夏原生势力的贵族,以及通过外交或战争手段而被征服最终归入胡夏的其他国家的贵族,以及靠战功晋升的军人阶级,他们是新生贵族的预备役。   流风公主的父亲是老王,亲哥哥是国主,流风公主自然是代表着王族和守旧派的势力,母亲王太妃因为出身原因,无疑是代表外来贵族的,如今出使胡夏的阿古泰却是军人一派的,这关系错综复杂,莫说鸿胪寺里头疼,魏坤一听到这么个公主居然来了,也是头疼。   “这公主……哎!”他素来不爱在人背后说是非,如今表情就有些挣扎。“胡夏公主不一样,她能出宫,声望很高……”   鸿胪寺的官员们都没接触过这样的女子,一个个听的浮想联翩,正准备听魏坤多说几句,却发现他不说了,急的要命:“怎么个声望很高法?你倒是多说一点啊!怎么是个锯嘴葫芦!”   魏坤素来话少,见这一群男人撕了他的心都有,只能绞尽脑汁往外蹦词。   “她替王太妃劳军、赈灾,军中很爱戴她,将她视作神人一般。胡夏好战,欺负了她,唔,大概要打仗……”   他这话一出,众人齐齐变色。   “荒唐!”鸿胪寺典客皱起眉头:“哪有一个国家会为了一个公主被欺负就会打仗的!”   他这话一出,在场几个被请来的参赞纷纷露出“真的会这样”的表情。   鸿胪寺也是能人辈出,除了请了魏坤以外,还请了曾经去过西域的商人、僧侣,以及知识广博之辈作为参赞,其中一个商人见鸿胪寺的官员们似乎不明白真有人会为了这种事开战,连忙解释:   “胡夏信仰的是火神,也就是太阳神,这位神祇同时也是战神,胡夏的男人有一个理由就可以引发战斗,他们将战死当做取悦神的献礼,这也是这个国家为什么越战越强,最终吞并西域各国,并一路往西横扫的原因。”   他们就等着没理由干架呢!   魏坤也点了点头。   “血气方刚,为女人打架,寻常。”   “这就……”   几个官员有些棘手地搓起手来。   鸿胪寺卿更是当机立断:“去宫中请太妃们相助,这公主娇贵,礼宾院中大多是粗使役人,从宫中调些伺候的人来!”   “是!”   ***   刘凌却不知道一个“公主”会让鸿胪寺如临大敌,更不知道这个公主的来头之大,如今他正依照姚霁的建议,私底下召见了这群使者。   对于刘凌和大部分朝臣来说,胡夏只是个遥远的、没有什么接触的国家,而刘凌相信对于遥远的胡夏国主摩尔罕来说,代国也应当如此。   两国之间有浩瀚的沙漠和无数个小如城镇的国家相隔,又皆是可以自给自足的国家,刘凌想不到有什么理由需要摩尔罕千里迢迢从胡夏国送来一位公主,要建立两国的邦交。   一番寒暄之后,刘凌在姚霁的鼓励下,开门见山地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安归总管在见到朕时,脱口而出说朕长得像谁,虽然之后阁下用赞美的话巧妙的将此事引了开来,但朕认为,阁下必定是有什么所得?”   几位使者怎么想也想不到他竟然问的是这种旁枝末节的小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相貌阴柔的安归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陛下长得,实在是不太像中原人的样子。”   “大胆!”   “你这使者,太过放肆!”   刘凌的母亲不是汉人在宫中并不是个秘密,先前方党反了的时候下的檄文里,就有刘凌是胡狄之后这么一宗罪,所以京中也好,宫中也好,很少提起刘凌母亲的事情。   左右那位可怜的夫人早早亡故,根本就没有抚养过刘凌,就算她是胡人,对刘凌的影响也不大,萧家不也还有胡人的血统吗,也没见怎么就成罪过了。   但是这么直截了当的说“你实在不像是中原人”,就太过冒犯了。   安归被殿中薛棣和王宁异口同声地喝住,面子上有些过不去,他在胡夏大概也是有权有势的,很少被人这样当面顶住,那脸色由红转白,咬了咬牙,竟又说出一句话来。   “伟大的代国陛下,在下并没有胡言。陛下的鼻子和眼睛,长得很像我国的王太妃殿下,而您的身形高大,也很似我们胡夏……”   “安归!”   使团首领阿古泰吓了一跳,连忙喝止了安归接下来的话。   安归说这话倒不是乱说,王太妃相貌绝美,当然是五官不俗,但胡夏王摩尔罕长得却十足像是父亲而不是母亲。   他和王太妃朝夕相处几十年,其他人恐怕仔细看才能看出来,可王太妃脸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轮廓,他不但看过,甚至还亲手摸过、伺候过,所以乍一件刘凌的眉眼,就变了脸色。   姚霁在一旁听了,心中却越发肯定了。   刘凌的心头也渐渐升起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   “刘凌,你问问他,他们的王太妃是什么出身?”   刘凌定了定心神,依言询问。   安归见这位代国的皇帝突然起了兴趣,有些讶然地开口:“陛下竟对这个感兴趣?我国的王太妃来自于姑墨国,原是姑墨国国主之女,因战乱进入胡夏王宫,得幸与大王。”   他每说一字,刘凌的表情就古怪几分。   待他说完,刘凌竟咽了一口唾沫,有些僵硬地向姚霁看去。   “你的母亲,也是姑墨公主,是不是?”   姚霁叹了一口气,无力地闭了下眼。   “秦铭肯定也发现了你和王太妃长相上的相似,推测出某种原因。他是故意的,他想要确定我在不在这里,还想要世人知道你和胡夏王有亲。这家伙……”   “他在向我挑衅。他要向我证明,那些人的猜测是对的!” ☆、第211章 惊天?秘闻?   说实在话,虽然这个秦铭又讨厌,情商又低,还是个中二青年,可真要摸着良心说的话,他的脑子实在是很聪明,而且并不是那种人情世故完全不懂又没有本事狂妄自大的那种人。   他正是因为知道的多,又觉得自己能够做到,才越发喜欢指手画脚。   他为了能进入这个项目,对这个阶段的历史可以说了解的滚瓜烂熟,无论正史、野史还是戏说,都看了个仔细,其中当然也包括刘凌的血统和同时代另外一位伟大的君王摩尔罕有可能相关的推测。   那时候他还状似无意地问过她对这种推测怎办看,而她只是秉持着一个历史学者应有的态度,顺带着小小地刺了他一下。   “所谓历史推断,要靠实物资料和文献资料相互佐证才可以确定结果,如果纯靠‘假想’或‘传说’,是不能当做正史的。”   “我如果要能找到证据,证明给你看呢?”   “那我就要当面祝贺你,秦先生。你会成为史学界新研究发现的提出者从而被载入史册。”   那时候秦铭的表情很有些挑衅的意味,姚霁却没有太放在心里。她很是瞧不上秦铭将这个世界当做游戏的态度,所以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很僵,两人针锋相对的时候反倒是正常。   现在想想,秦铭那时候作为西亚地区的观察者候选进入胡夏,一定也和她一般在宫中闲逛时发现了王太妃和刘凌在长相上的相似,所以才在那时貌似要挑刺的一般问出了那个问题。   作为一个自尊心颇高的中二青年,他一定也把自己的回答记在了心里,心心念念要将“史学界新研究发现”送到自己的面前,让自己肯定。   想到这里,姚霁心中各种奇怪的感觉都有。   看样子秦铭不但留下了,而且在那边混的不错,已经到了他的建议会被国主采纳并且积极执行的地步。   也是,摩尔罕比这边的刘凌更是艰难,他和他的母亲王太妃在他未继位之前尚能算得上是同生死共进退,可一旦他继位了,就要面临更复杂的王权和贵族权力的博弈,更别说国内还有军人派、元老党和各方面的矛盾。   他比刘凌要稍微要强一点的就是他可以经常出王宫,也可以自己带兵出战,西域复杂的局势让国主必须能征善战、身先士卒,像刘凌这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皇帝,因为听不到墙外面的声音,很容易被人给蒙蔽。   这也是为什么代国历代国主又要给“活人饭”,又要给国子监监生“叩宫门”的权利,说到底,不过是想要广开言路罢了。   宦官安归说出了刘凌像谁,刘凌变了脸色,薛棣尚且不知道为什么,可一旁的王宁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他和薛棣不一样,他是袁贵妃刚刚得宠的时候就已经在宫里的宫人,后来又被派去伺候刘凌,自然知道这位长相异于中原人、曾被宫中嫔妃宫女们称呼为“胡姬娘娘”的采女,正是姑墨国战败后由凉州进献的美人,据说还是一位公主。   只是这公主可分得宠的和不得宠的,所以这位不得宠的公主在国破之时并无侍卫仆人保护,差点落得一个凄惨的下场,若不是长相太过出众,恐怕也不会引起将领们的争抢,最终被当做“奇货可居”送入了宫里。   什么“公主”身份,在将胡人都当做蛮夷的宫中,丝毫起不到任何帮助。   安归他们都不是蠢人,原本心中有三分的猜测,如今也有了八分的怀疑。只可惜他们都不知道这位异国皇帝的出身,也不敢怎么开口。   “在你们的世界,有胡人的血统是一件会动摇声望的事情,是吧?”姚霁看了刘凌一眼,便知道他在担忧什么。   “百姓并不知道他们的陛下,身上有着胡人的血脉。”   刘凌岿然不动,似乎没有被姚霁的话触动到,可他紧抿的嘴唇却还是暴露了他心中的想法。   姚霁虽然觉得他身为代昭帝,根本不必担心这种关于声望的问题,可他又是遇见叛乱又是遇见地动日食的,最近选妃还选出个“天煞孤星”、“全世界都婚我在单”的名声,对于这种事可能是稍微敏感了一点。   “你们这里的说法是不对的。”   她让自己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以免这位少年天子心中留下什么疙瘩。   刘未就是一个从小有心结而引发自卑情结最终变成自大刚愎还多疑的例子,刘凌现在还是个好苗子,如果再这么折腾下去,说不得历史一偏差,明君就变昏君了。   刘凌被姚霁的声音惊得一震,眼睛的余光往身边看去。   “我的话也许说来你不懂,但是确实存在的,那就是‘远缘优势’,两个结合者的血缘关系越远,两者结合产生的后代越加优秀的可能性就越大。你说你生来记忆力不同于常人,又说你从小就有一种可以习武的天赋,都有可能是你父亲和母亲血统遥远之后结合产生的好处。”   姚霁的脸突然放大了出现在刘凌的面前。   为了节约时间,她的语速极快。   “人不是动物,不可以用纯种或杂种来界定一个人的出身和未来如何。别人这样想是别人的事情,如果你也这样想,就对不起你的母亲从西域千里迢迢如何流落中原受过的罪,否定了你的母亲,也就等于否定了你自己的过去。”   姚霁是女人,所以她的语气就越发严肃。   “你得到你父皇重视的好相貌、你这幅健壮的身材,都是从你母亲那里得来的。你的父亲刘未给你的,只是你龙子龙孙的身份。”   刘凌并不是一个小心眼或自卑的、容易自惭形秽的人,相反的,他有时候缺乏的只是一点点拨,一旦点拨过了,很快就能想通。   作为一位合格的政治家,他心中只是稍微想了一想,就知道这件事迟早瞒不住的,宗正寺那边有自己的谱牒,而他也确实不认为自己的母亲是位胡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表情也就渐渐舒展开来。   “朕的母亲,正是来自姑墨的公主。”他的脸上露出惯有的外交表情,微微地笑着。   “说起来,贵国国主和朕还沾亲带故,想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你我两国虽身处东西两地,可总有一丝亲缘在其中牵系着,否则胡夏和代国已有多年不相交,为何贵国的摩尔罕王突然兴起要和代国结成‘兄弟盟国’的想法?”   这些胡夏使者没想到刘凌这么快就自己说出了自己的出身,而且还一副“啊这样很好”的表情,不由得齐齐一愣。   “想必正是我母后在天有灵,让要让朕向远方的姨母致上问候吧。”   刘凌脸上满是怀念之色,眼里升起一抹忧伤。   胡夏国派来使节,大半原因是想和中原建立通商之后,通过正规的通商手段获取中原的硝石。   如今摩尔罕王因为“雷火”和“天火”的作用在国内声望已经到了如日中天的地步,因为“雷火”带来的巨大声响和光芒,已经出其不意地击败了好几个以骑兵为主的国家。   他们在西边最难啃的几个国家遭到挫败,眼看着接下来吞并也就是时间的事情,可“雷火”没有硝石不能大规模制造,这东西越用越少,只能作为奇兵使用。   偏偏中原又得到了消息,提早卡住了硝石出口的渠道,商人原本就少,肃王府还不愿意以硝石换雷火,更没有叛乱的心思,摩尔罕王之前挑拨的计策落了空,只能走明路得到这些东西。   所以胡夏必须要带着诚意与和平而来,因为代国也掌握了火药的制作技巧,明白他们要硝石做什么,摩尔罕王的意思,既然暗地里想要走私是不可能的,不如大大方方表现出自己并无战争的意思,和代国结成“盟友”,用金钱和其他资源换取硝石,好快点结束在西边的战争。   阿古泰是军方的代表,自然明白火药对于他们的作用,此次态度就放的很低,胡夏在西边是说一不二的国家,国民也彪悍骁勇,使者像是这样表现的“温和”很是少见。   但他们也并不准备低三下四地逢迎这位代国的皇帝,只想用一种平等的、友好的态度达到他们的这次的目的。   刘凌对于出身并无遮掩的态度无疑让他们心中都是一阵熨帖,而且还把两国基于“利益”和“战争”目的的邦交美化到“上天安排”的地步,更是让人由衷生出佩服和好感。   远的不说,阿古泰已经满脸笑容了。   “这样说来,你们护送前来的流风公主算起来还是朕的表妹。”刘凌偏过头,对身边的薛棣笑了笑。   “朕记得,如果是后戚的话,也可以拜祭帝陵里的先祖?”   “是。”   薛棣不知道刘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点头称是。   这是一种对功臣的恩赐,拜祭不是主要目的,而是证明他们和皇室的关系有多紧密。   所以每年上奏请求拜祭家中先辈的后戚还是有不少的,能不能恩准就端看皇帝的心情。   阿古泰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深,看着御座上的代国皇帝,满脸迷茫。   “朕的母后已经多年没见过亲人,既然如此,就让朕那位表妹,去拜祭下朕的母亲,也算是告慰了母后的在天之灵吧。”   阿古泰的笑容一下子僵硬在脸上。   “拜,拜祭?”   这是要认亲?   不是要纳为妃嫔?   …   皇帝在宫中的一番接见并没有做刻意隐瞒,所以京中许多人还是知道了皇宫里发生的事情。   对于刘凌用一种委婉而隐晦的方式拒绝了胡夏的做法,满朝文武隐隐松了口气,并在私下里讨论过做的确实漂亮。   攀亲戚好啊,那胡夏十万八千里,攀个亲戚又不会少块肉,可要这公主真嫁进来了,打脸的就是这些女儿没嫁成的大臣们了。   如果刘凌现在选了妃,立了后,后宫充盈,再多这么一个异国的公主,自然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不过是个消遣的玩意儿,哪怕是什么公主,只要进了宫,都是一样的。   可现在刘凌后宫里没有正经的妃嫔,这公主听说长得很美,又精通汉话,如果她成了刘凌的第一个女人,难保刘凌对她不会特殊对待,那时候就不光是打了满朝文武的脸的了,也会影响到胡夏和代国两国之间的外交关系。   而且这位公主明显是个有手段有能力的,否则胡夏也不会放心送她来代国做使馆的常驻使节,从她一路隐瞒身份长途跋涉却毫无怨言也没有暴露行踪来看,还是个善于忍耐又能吃苦的,这么多情况都说明了一件事:   ——这公主绝不是个省油的灯。   更何况随着鸿胪寺打探到的消息越来越多,许多人也知道了这位流风公主在国内的地位确实不凡,胡夏军中许多将领为了获取她的芳心,愿意将灭掉一城一国的功绩当做奉献给她的礼物,所以这位公主才年方十五,已经拥有了五座城池,几万个奴隶,即使在胡夏国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贵族了。   听那些商人话中的意思,这位流风公主被送到代国来,说不定还有将她嫁给国内哪个势力都有可能惹出战事,他的王兄才不得不“祸水东引”。   一旦远嫁东边,这些男人就算再精/虫/上/脑,也是鞭长莫及,总不能一路打到代国来抢人吧?   只不过对代国的印象,恐怕就没那么友好了。   刘凌向胡夏使者表达了想要“表妹”拜祭亡母的意向后,流风公主那边很快就做出了答复。   她非常乐意去祭拜那位姑墨王室的姨母。   知道了刘凌的想法后,后宫里的太妃们也是高兴极了。   虽说她们对刘凌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并不想置喙,不过她们心里还是希望刘凌能找个贤良淑德、出身良好的大家闺秀,而不是传闻中可以随意出入宫廷和城邦,可以在军中和地方上代替王太妃行走,最终追求爱慕之人满天下的异国公主。   见刘凌没有直接答复胡夏使者关于“和亲”的决定,几位太妃当然是松了口气。   然而就在所有人觉得那公主应当是死了要和亲的念头时,胡夏使节却通过鸿胪寺传达了一个请求。   这位流风公主,想要在拜祭姨母之前,去皇观拜访薛太妃。   紫宸殿。   “你居然同意了?”   姚霁意外的看着正在更换宦官服装的刘凌。   “你这是要做什么?”   “流风公主去玄元皇帝观,观中已经被清理过了,没有外人。”刘凌正在少司命素华的帮助下为自己易容。   “为了保证路上的安全和我代国对公主的礼遇,今日朕会派出宫中侍从和护卫一路保护流风公主前往皇观。”   素华依旧沉默而安静,以为这些话是对自己的说的,低低地回了声:“是,陛下,对待这位公主,是要慎重些。”   他的语气中颇有期待,连用易容术遮蔽住的眉眼都无法掩饰他眼角眉梢的欢喜之意。   不但是素华,就连姚霁都以为他此番易容是为了看传说中的“美人”,带着一种淘气似的兴奋。   “你要见流风公主了,这么高兴?”   姚霁表情有些古怪。   之前她就已经告诉了他近亲通婚后的各种危害,他那时还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似是想到了什么,现在怎么突然态度就变了?   刘凌见素华接话,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眼睛全看着身边的姚霁。   “不是朕对那素未谋面的什么流风公主好奇,而是薛太妃自出宫之后,就拒绝了朕偶尔接她入宫小住的建议,也不愿意见朕,朕想着去皇观看看她,又知道她肯定闭门不出,好不容易寻到了这个机会……”   刘凌闭上眼,在眼皮上贴了些什么东西,顿时一双神采飞扬的眼睛就变得肿了一点,掩住了眼睛里的光彩,也让他的眼形变得普通起来。   “朕准备混在宫人里进皇观去,看看薛太妃好不好。只要看到她过的还算舒坦,朕也就放心了。”   刘凌解释给素华听,也是解释给姚霁听。   “城门傍晚关闭,流风公主天黑前肯定要回内城的礼宾院,朕那时正好跟着回宫覆命的宫人回来。”   他将自己乔装打扮完毕,咳嗽了一声,再开口时,已经是一把中性的嗓音。   “朕已经让王宁给安排过了,朕今日就和你贴身跟在流风公主身边伺候,你照顾朕的安全,朕去见见薛太妃。”   素华依旧是一身女官的打扮,刘凌身着的也不是普通的宦官官服,而是殿中内侍的官服,也有六品官衔,只要那流风公主研究过代国的官制和官职,等闲不会将素华和刘凌当做普通宫女和太监差使。   万事俱备之后,刘凌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对着姚霁的方向轻轻开口。   “一起走?出去看看吧。”   “自然是您在哪里,婢子就在哪里……”素华还以为又是和自己说话,“您不必问婢子的。”   姚霁愣了一下,反射性地向着祭天坛的方向看去。   她日日都在等着同事们发现错误,好把她接回去,可是连秦铭派出使者从胡夏都走到代国了,那些未来的同事们还是没有任何要来的迹象。   她不知道秦铭是如何忍耐下来的,还是他对这一切都不在乎,可她天天等,夜夜等,已经有些惶恐了。   如果她今天跟着刘凌出去了,他们刚好来的话,怎么办?   如果他们没有接到她,以为她并不是逗留在这个世界,从此以后不再来了,又怎么办?   她满脸挣扎之色,来回思量,直到刘凌眼睛里隐约的神采一点点黯下去,了然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那我们走吧。”   “是,陛下。”   素华轻轻一礼,紧紧跟随着刘凌一起出去。   两人已经走出了紫宸殿,往宫人们集合的地方而去,刘凌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清脆地呼喊声。   “等一下,等等我!”   刘凌的脚步突然顿住,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去。   一身宫装的姚霁即使是跑起来依然还是气定神闲,她大步流星地来到刘凌身侧,认命地呼出一口长气。   “我实在是好奇那位‘流风公主’是什么样子,反正天黑之前就会回来,我想就这么一时半会也不会有什么,我就跟你去吧。”   姚霁见刘凌还是一副呆愣愣的反应,不由得红了脸。   “我还从来没有出过宫呢,出去,出去见识见识,也算是来过一趟。”   她一定是疯了,才放弃有可能错过接应人员的危险,跟着刘凌出宫去见劳什子流风公主!   她一定是本着历史学者严谨的考据态度才出宫去看看胡夏使者的,一定是!   毕竟这可是没出现在任何史料记载里的两国接触啊!   “陛下?陛下?”   素华见身前的刘凌突然停下了,还用一种非常震惊地表情看向背后,满脸担忧地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了过去。   什么都没有。   除了干净地光可鉴人的青石宫道,没有任何人的影踪。   曾听说陛下经常无缘无故地自言自语,还经常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长久注视,以前她还以为是宫人闲着无聊的碎言碎语,现在看看,似乎这传闻不是空穴来风。   王宁知不知道他这个毛病?   素华心中有些惊惧。   看样子,她要好好和王宁“谈一谈”了。   ***   刘凌和素华混入宫中派出队伍的过程非常顺利,毕竟他和素华在明面上和暗地里都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流程,手持昭庆宫宫牌的他们如今就是昭庆宫里两个有些身份地位,又不是地位顶高的宫人,又都易了容,不上不下最是不扎眼。   这些宫人中还混入了不少随时待命的少司命,用以确保刘凌的安全。   不仅仅是他们,其他的宫人和侍卫一到礼宾院后,胡夏使者都很客气的接纳了他们,毕竟是宫中派来给自家公主撑场子的,姿态当然要做足。   只是当宫中的总管说明昭庆宫派出的宫人是要贴身伺候流风公主的时候,那位叫安归的同行露出了犹豫地表情,试探着说道:“我们公主不习惯陌生人伺候,而且我们从胡夏出发时,也已经带了贴身伺候的阉人,能否……”   那总管是得到陛下的旨意一定要将这些宫人送到公主的身边的,面色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国和贵国风俗习惯完全不同,那玄元观里除了我国的薛太妃以外,还有不少皇亲宗族在其中清修,陛下的意思是,带着宫里的宫人,也好随时提点,以免冲撞了那些真人。”   这理由给的倒是无法反驳,安归叹了口气,登上胡夏出使用的那辆华丽马车,大概和车里的公主说了些什么,出来时领了几位身材瘦长的胡夏武士,向着昭庆宫的宦官总管歉意道:   “流风公主感激宫中几位太妃的好意,愿意接受他们的‘照顾’。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公主希望这几位侍卫可以检查一下近身伺候的宫人们,以免携带兵刃和不该出现的东西……”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们站在我代国的国土上,还担心我们要对你们行不轨之事不成?如果有这样的念头,我们也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那总管被气笑了,一指整整一队金甲卫。   “这可是保护陛下的卫队!”   “确实现在也是在保护你啊。”   姚霁闲闲的在一边吐槽。   刘凌皱了皱眉头。   “这公主戒备心好重,也不知道遇见过什么。”   即便那总管这样说了,安归还是一定要求先搜身才能让他们靠近流风公主,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以后,整个队伍里的人都已经有些躁动了,昭庆宫的宦官总管才不情不愿地指出七八个有品级的宦官和宫人来,让他们去接受胡夏武士的“检查”。   刘凌当场脸色就是一变,给了素华一个眼色。   “怎么能让男人搜我们的身!”   素华意会地叫了起来,花容失色道:“这于理不合!”   她这一喊,几个混入队伍的少司命也跟着附和。   安归似是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微微一笑道:“我们流风公主身边的武士,俱是身心无垢之人,这些人原本都是成名已久的武士,为了近身伺候公主,皆自愿净身,并不是男人。这位昭庆宫的大人可以验明身份。”   听到安归的话,昭庆宫的总管大吃一惊,张大了嘴巴看着面前的几位武士。   但凡从小净身的男人,很少能长得高大魁梧,体质也远比寻常人弱,就连神出鬼没的大司命们,也是长于速度和技巧,而非力量。   可面前这几个胡夏武士,却一个个都是身材结实,孔武有力的武士,看起来并不像是安归那样阴柔的阉人,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们是后来去势的!   什么人会因为想要接近一个女人,而把自己变成不男不女的人?   在场的宫人们都觉得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间,各式各样的表情都向着那几个胡夏武士扫了过去。   那几个胡夏武士大概已经习惯这样那样的打量目光,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任由代国的宦官总管将他们摸过一遍后,见了鬼一般地对着素华她们点头。   “是……是……是真的。”   刘凌和素华脸色都有些不对,但因为他们都易了容,所以表情有些僵硬,外人也看不出差错。   那几个胡夏武士开始了“搜身”,对于女人,他们并没有很猥琐的乱摸,只是微微一碰就离开,但他们和宫中那些柔弱阴沉的宦官实在相差太多,所以女官和宫女们被搜查过后,有的露出敢怒不敢言的表情,有的则是满脸红意,羞得抬不起头来。   到了素华时,她几乎是全身紧绷着接受了一个胡夏武士的搜身,要靠全力抑制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出手打死他的冲动。   武人和武人之间都有所感应,所以那胡夏武士自然而然地抬起头,用生涩的中原话开口:“会武?”   素华知道自己瞒不过去,索性光棍地点了点头。   “我是后宫里专门保护妃嫔安全的,这次来也是如此。”   “你们,用不到。”   那个胡夏武士似是瞧不起素华这样的“女武士”,他对中原的“内功”毫无了解,当然也不会知道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其实有搏虎斗熊的实力,   他的手从素华明显比别人厚一点的腰带上拂过,冷着脸问:“这是什么?拿出来看看,是不是藏着兵刃!”   素华从善如流地从腰上解下天蚕丝带,大大方方地交给他:“我的腰带,主子赏的,不是便宜货。”   天蚕丝在没有注入内力的时候软如轻云,柔似肌肤,即使长长的一段也没有什么重量,只是长度太长,素华多缠了几道,看起来就厚些,如今一抖开,就和一条长长的绸带无异,那人摸了几遍,确定没有夹层和什么可以利用之处,便又将它还给了她。   总不能让素华提着裙子和裤子去伺候吧?   这么一截绸带,就算她想要抽出来勒公主,也能给他一刀砍了!   素华有惊无险的通过了“搜查”,还被允许在马车上伺候。   大概是会武的原因,她被几个胡夏武士隐隐围在中央,无论有什么异动,都随时会被拿下。   素华对此很是不屑,不过也不愿意刺激他们,只沉默坐在马车前方。   等到了宦官的时候,刘凌和宦官们俱是一惊。   他们居然摸遍他们的全身,连鞋底都不放过,甚至连那里……   “你,你们做什么!”   一个小宦官被摸到全身发毛,跳着脚大骂。   “奴婢从小去势,没有□□!”   “会有男人,冒充阉人靠近公主!”搜他身的护卫板着脸解释:“是不是阉人,要摸!”   “你们脑子坏掉了,昭庆宫里会有男人嘛?整个后宫里除了陛下,哪里有男人?就连侍卫都只能在宫墙外面巡视!”   小宦官尖细着嗓子又骂了一遍,无奈力气没对方大,被强按着搜查了一遍,满脸怒意地通过了胡夏武士的阻拦,去了公主的车队里。   可以看得出昭庆宫那位主管也是气的很,只是考虑到之前鸿胪寺官员和昭庆宫里的提醒,所以强忍着不发而已。   刘凌见连下/身都不能放过,已经生出了退意,苦着脸对身边的姚霁说:“这样搜查,我可混不进去,这公主也是个心细的。”   “是啊,你准备怎么回宫?”   姚霁想笑又不敢大笑,只能抽搐着脸皮轻声道。“也闹开来回去吗?”   谁料刘凌一副骑虎难下地表情,满是悔意:“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到了这般地步,难不成我要装病?”   “你,自言自语说什么呢?请张开手!”   一个高大的胡夏武士站到了刘凌面前,伸手搭在刘凌的肩膀上。   刘凌反射性就想抖动肩膀滑步出去,硬生生忍住,尖细着声音说道:“奴婢誓死不受这样的侮辱,奴婢回宫领罚……”   “不由你。”   那武士一只手强硬地按住刘凌,另一只手就往刘凌地身/下探去。   嘶……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   嗬!   马车夫身边坐着的素华惊吓地张大了嘴巴。   什么!   一群混入人群中的少司命眼睛快要掉下来了。   刘凌黑着脸,感受着那胡夏人手上很是轻巧地在他要害之处蹭过,连停都没停的就往其他地方摸去了。   刘凌自然没有带什么武器,所以这例行的“搜查”很快就结束了,那位胡夏武士用汉话和胡夏话各说了一遍“一切正常”,就头也不回的返回了自己人的队伍。   只留下一群吓傻了的不明群众。   好像,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了呢。   难怪,难怪陛下没有选妃……   后宫里没有女人受宠,后宫里没有女人受宠……   “你特么还不如当场说我不对把我赶走呢!反正赶回去也没人敢把我怎么样!”   刘凌整个人石化了,心中狂躁地咆哮着。   他扭过头,几乎可以肯定有什么误会一定是让瑶姬仙子误会了。   呜呜呜呜,不要啊!   好在姚霁是一个见多识广,也不认为刘凌有哪里的短处异于常人,只是带着满脸的好奇和惊讶,悄悄问他:   “你是不是会什么缩阳入腹的武功?”   缩阳入腹个鬼啊!   神仙都学的是些什么玩意儿啊!   刘凌感觉自己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他悲愤欲绝地看着姚霁,再见着那么多少司命和素华满是八卦的眼神,嘴唇翕动了几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怕再说,“陛下羞愧欲绝突发癔症自言自语不能自已”的传闻就要传遍九歌了,别以为他不知道,九歌里的人都会那种完全不会让人听到的“传声入密”的本事!   说不得现在这一群人现在就在悄悄“私聊”呢!   老子不管了!   刘凌无语凝噎,默默摇头。   于是乎,刘凌看到姚霁也张大了嘴巴,眼睛向着自己的腹/下看去。 ☆、第212章 神功?邪功?   刘凌自然没学过“缩阳入腹”,他连缩骨功都没有学过。萧逸走时,只留给了他易容术和变声术,理由也很简单。   缩骨功是非常疼的,只有从小学习柔功的弟子可以用这个而不伤到自己,但凡成年男人,根骨已成,筋骨骤变,都会有难以言喻的疼痛和对身体不可逆转的伤害。   萧逸舍不得自己的妹妹学这个,自然也舍不得刘凌学这个,所以刘凌易容向来都不能遮掩自己的身形,更别说什么“缩阳入腹”的邪功了。   刘凌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他没办法解释。   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个胡夏武士的手在他身上实在了摸到了某物,可他就这么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一点异样的表情也没有。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啊啊!   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啊啊啊啊!   刘凌就这么一副自己也愕然的表情和其他宫人一起随着马车一起前往玄元观,连姚霁都若有所思的表情,但并没有问他什么。   事实证明,这位流风公主并不是一个脑子不太清楚的,之前为了安全考虑所以必须要求随侍在旁的人都没有武器,一旦确定了结果,就不再折腾了,一路几乎没有闹出什么事情的到了玄元观。   姚霁和刘凌并没有进马车伺候的权利,只能步行,不过一个是虚体,一个年轻力壮又学过武,马车行进速度很慢,两人都没觉得这样有多么辛苦,直到马车停下,安归突然从车子里出来,刘凌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们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能“作”的。   刘凌以前觉得安归是王太妃派来的“眼线”,监视使团里的使臣们的,又或者是代表国中王太妃那一脉的权利,来争夺话语权,直到安归指挥着一群胡夏奴隶从后面的车子上取下厚厚的幔帐,刘凌才一下子意识过来。   这些目的肯定也有,但这位叫“安归”的总管,最重要的任务是来伺候流风公主的。   或者说,是来协助她“装逼”的。   马车的车门打开了,传出一阵如兰似麝的香气,刘凌站在旁边,只觉得鼻端传来一阵幽香,似有似无,还未闻个仔细明白,那味道就如朝雾一般渐渐飘离。   有许多京中的达官贵人之后早就知道今日流风公主要去皇观,早早就在沿路等候,刘凌甚至在玄元观门前的一棵大树上窥见有几个眼熟的儿郎骑在树头,应该是同时担任着宫中的禁卫,否则过目不忘的刘凌不会觉得眼熟。   这“香气”确实让人未见其人先生出好奇,刘凌耸动了几下鼻子,身边的姚霁立刻敏感地察觉到他这个动作的原因:“是有什么香味?”   刘凌点了点头。   “听说夏国那边盛产香料,这应该是异国的熏香。”   香气渐渐弥散,从马车里当先跳下来一个穿着胡夏紧身服饰的红衣侍女。   这个侍女皮肤雪白如霜,眉目深邃,唇色檀红,也不知那红色是描画出的,还是天生就如此。   只见得那侍女往四周环视一眼,抬起自己的手臂,轻轻做了个手势,就见得一群胡夏来的奴隶用力抖开自己手中的幔帐,将整个马车围了起来……   围了起来?   在各处张望,等候着看到这位流风公主的众人,齐齐发出惋惜声。   “我过去看看?”   姚霁见幔帐还未合围,身子犹如游鱼一般挤了进去。   刘凌却眯起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向幔帐。   代国女子出行也有用幔帐围绕的,不过却不是在出行时遮蔽,而是踏青或游玩时防止别人闯入,用一种布幔将四周遮挡起来,以作提示作用。   他却不知道夏国居然也有这样的习惯。   而且和中原用轻纱布帛做幔帐不同,胡夏的幔帐是一种类似于羊毛毯子的白色织物,其中混织有金银丝线,绣着飞天的神女和各色刘凌不知道的神怪,在阳光下被这些身着黑衣的奴隶一抖,顿时流光溢彩,闪瞎人眼。   最神奇的是这种应该并不透光的织物被阳光一射,居然能够隐隐约约显现出里面丽人的影子,三四个身材极为窈窕的身影簇拥着在某个女人的身边,影影绰绰间,让人无限遐想,还未见其人,已经生出各种幻想出来。   刹那间,银铃乍响,香气袭人,提着布幔长杆的黑衣奴隶们随着主子的动作缓缓向前,从流风公主下车已经过了一刻钟的时间,竟没有人能看得见流风公主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又是什么身形。   骑在树上的年轻人们都急的伸长了脑袋,有的看的太过仔细,一时没有察觉,猛听得几声“嘭咚”、“嘭咚”的声音,随后“哎哟”声不断,竟就这么坠落到树下,引得四周哄笑大起。   可人不轻狂枉少年,谁怕?   刘凌为人低调,向来不喜这种先声夺人的声势,可他又拿不准是不是这个国家的公主出行的架势就是如此,只能带着一肚子的惊疑跟在那幔帐之后。   如果是这样的声势,又何必接受昭庆宫派来的宫人?就连素华也只能在幔帐外不紧不慢的跟着,哪里又能如何“近身伺候”?   刘凌以为这公主这样已经够是大场面了,谁料更让人浮想联翩的还在后头。   随着这位流风公主移步前往玄元观,一片片细小的花瓣从帷幔内随风吹散飘逸,从她经过的地方飘散于各处。   这些花瓣细小轻碎,被清风一吹,有的在天空打着漩儿,有的洋洋洒洒飞向天际,更多的是落在地上,零落成泥,洒成一片粉红,犹如飞天临世,天人下凡,让许多男人露出有些恍如隔世的神情。   京中那么多大家闺秀,还没有哪一个,敢这样“玩”的。   这时代的男子也大多单纯,有几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抬手从空中一掠,捏住了几枚细小的花瓣,只觉得既轻又柔,凑到鼻端一闻,还有股淡淡的香气,似是檀香,又像是兰香,悠远高雅,动人至极。   刘凌也是一样,他倒没有伸手从空中去捞,他离得近,有花瓣飘洒到他的身上,发上,他就随手摘了一朵在手心细细观看,端详这是什么花的花瓣。   仔细一看之后他才发现这些居然不是花,应该是某种丝绸或绢帛剪碎后制成花瓣的样子,再用熏香或香粉熏制过,是以散发着奇想。   之前那副“仕女出行”的画面太过震撼,刘凌也有一些动容,如今见着这花瓣,再看到这帷幔,如果刘凌不知道这公主是有备而来,那就是他傻了。   他抬眼望去,举目之处皆是京中游人,一各个窃窃私语有之,高谈阔论有之,吟诗作赋有之,还有高声长歌试图引起这异国公主注意的,忍不住哑然失笑。   笑的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姚霁在那帷幔之内不停的高喊着。   “这公主长什么样样看不到!用面纱和珠冠遮的严严实实的!”   “这些花瓣是从她的袖子里漏出来的!她这袖子好能装,我都看到落了一路了!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门口!”   “她身边站着好几个拿扇子扇风的侍女!这也太能折腾人了!”   “刘凌,我跟你说,这女孩走路太妖娆了,并非良配啊!她才十五啊!十五岁就这么妩媚,这是怎么练出来的!”   姚霁一边感慨,一边叹息,引得刘凌的脑海里也浮现出生动的画面。   那些旖旎梦幻的泡泡,一下子就被戳破了。   可其他的男人们和女人们却不是如此。有很多女子并不是单独前来,这时候女子单独出府是很被人诟病的一件事,有些是跟随着父兄或者干脆是相公来看热闹的,不仅是男人好奇女人会美成什么样,也有女人会好奇女人如何出色。   然而这些女人无力的发现,这位公主还未露出真容,她们看起来就像是在瞬息间失去了自己身旁的男人。   这些男人失魂落魄般看着那在阳光下不时闪耀着金线的帷幔,就像是使劲看下去就能看穿那些遮蔽一般,不过是从坊门到道观这一段短短的距离,突然就变得很是安静。   道观里的道长和监院领着不少道人已经在门口等候了,他们似乎也没有见过有哪位是用这种架势前来“会客”的,为首的道长低声吩咐了句什么,立刻就有个小道人往观里猛跑。   然后,男人们突然都屏住了呼吸。   那张几乎快要被视线烧穿的帷幔,在奴隶们随着两边分开的举动下,缓缓露出了一道口子。   夏国信仰太阳神,尚白和红,皇室皆为白服,平民则不敢穿白,所以如今这位流风公主,是着一身白裘白衣出现的,浑身上下,除了头顶的珠冠嵌金镶玉,一头卷曲柔软的黑发,再也没有一丝杂色。   皇观阶下,流风公主背影妙曼,见道人们前来迎接,她也往前走动了几步,腰肢纤细如柳,姿态优雅动人,让几个道心不稳的道人连忙低下头去,眼观鼻,鼻观心。   这公主却没觉得自己引起的骚动有什么不对,只抬头看了一眼玄元皇帝观的匾额,复又微微侧了侧头,对着面前迎出观外的道长轻语道:   “流风求见薛老太妃,不知太妃如今身在何处?”   声音并不柔媚,反倒带着一丝少女才有的天真好奇,和她那比同龄人明显妩媚的身段比起来,这种声音反倒造成了一种反差,自然而然的觉得那珠冠面纱之下掩盖的,是一张媚而不艳的少女面庞。   这是她露在众人面前的第一面,也是所有人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   老道长如今年逾古稀,对什么美人都已经不感兴趣了,还算是自在地念了声道号,朗声回道:   “如今薛太妃还在观中清修,听闻流风公主要来,自是不胜欢喜。只是她出宫自省,不愿在众人面前露面,公主如要见她,请自行方便。”   他为难地看了一眼道门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那些胡夏和宫中派来的宫人、侍卫等,眉间的为难更甚了。   “只是玄元皇帝观已多年没有接待过这么多的客人,恐怕不方便让诸位全部入内,薛太妃喜静,也见不得这么多人,流风公主还是请带上几个得力的人选,其余人等就在外面等罢。”   安归听玄元道长这么说,正欲上前说些什么,却见流风公主将手一抬,银铃轻响,打断了他上前的举动。   “代国有句话叫‘客随主便’,既然如此,请观主稍等片刻。”   她附耳到安归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又对队伍里的人指指点点了片刻。   安归诧异了一下子,伸手在队伍中请出几个胡夏阉人武士并昭庆宫里派来的几位宫人、金甲卫,让他们随公主一同入观。   姚霁离那公主和安归只有半步的距离,可两人说的是她并不理解的胡夏语言,所以也只能一副迷茫表情。   正如刘凌所料,流风公主入观,不可能全部只带自己的人,还需要昭庆宫中的人提点监护,他身着的宦官服侍在诸多宦官中算是品级最高的那一批,所以和同样如此的素华一起,被安归好言请了上前。   刘凌按捺住心中马上就要见到薛太妃的雀跃,整了整衣衫,态度“恭敬”地跟在了那流风公主的身后,还未靠近,就已经闻到了之前衣袖上被风吹拂而上的花瓣清香。   眼光一扫,只见流风公主的金靴旁果然散落着一些细小的花瓣,看来姚霁所言不错,那些花瓣都是被她放在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的,所以她身上才沾染着如此的香气。   似是察觉到了有人在悄悄打量她,流风公主若有所感地回过头来,对着刘凌凝眸一笑。   阳光照射在她的脸上,映的她越发肤色晶莹,柔美如玉,而那露在面纱之外的眼眸的颜色极淡,此时带着笑意,眼波似水,淡淡的眸子里似有水雾升起,美妙难言。   刘凌当时就呆了一呆,心头突然巨震,难以抑制地狂跳起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想要多看她一眼,再看她一眼,好像活了这么久,花费了这么多的力气走到哪个位置,就是为了她今日这一笑,让她能够站在那里等着自己似的。   可理智之中,又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狂吼:“这是不对的!你努力至此,不是为了她,不是为了什么美人,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竟一下子也想不起来了。   “陛下,请闭眼,这女子似是学了什么邪功,专门惑人心智的!”   一声似男似女的细小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震得混乱的神志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   是了,他是为了冷宫里那么多“亲人”不再受苦,才努力前行的。   ‘就算是为了哪个美人儿……’   刘凌看了一眼还在研究胡夏服饰的姚霁,眼神回复了清明。   ——也不是为了她。   震醒他的是“九歌”们的不传之秘传音入密,用内功聚成音波,传入别人的耳中,声音和用嘴巴发出来的声音完全不同,难辨身份,所以经常被九歌里的人拿来“私聊”。   刘凌不知是谁出声提醒了他,但是流风会特意用自己的媚术去诱惑一个宦官,实在让人背后生寒。   尤其他扮演的还是品阶不低的宦官。   那流风公主也是个人物,见刘凌很快恢复了常色,只是挑了挑眉,既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惊讶好奇,就像是刚刚那回眸一笑就仅仅是个错觉一般,又重新看向前方。   “劳烦道长,带路吧。” ☆、第213章 求生?求存?   事实证明,皇观里对流风公主好奇的人也不少,只不过因为皇帝下令肃清了道观无关人员,所以很多小道士和心有好奇的道士们都藏在了墙后,想要看清这位公主的真面目。   刘凌跟在流风公主身旁,见姚霁对胡夏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准备多搜罗一点关于胡夏的书籍,晚上读给姚霁听。   这已经是他晚上的一项消遣,姚霁摸不到东西也感受不到什么触觉,刘凌偶尔会抽出一本随便什么书,给她读上两页。   她似乎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也许仙人们正是对凡人也充满好奇,才会有那么多仙人前赴后继的“下凡”来看他们这些凡人吧。   刘凌有些无力地仰望天空,不知道是为“仙人们”对他们这些凡人的照顾高兴呢,还是对这种像是查看稀有物件那样的猎奇感到被冒犯。   他正在感慨呢,那前方不急不缓走着的流风公主却突然一顿,对着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我?”   刘凌盯着无数人好奇的目光,满脸疑惑地走到流风公主的身边,并不用目光直视她的眼睛。   好在以他如今扮演的身份地位,不去直视一位公主,也是寻常。   “我见你比其他人都要高一些,是因为你比其他人入宫晚吗?”流风公主像是和寻常人聊天一样和刘凌攀谈。   “是。”   刘凌将身子弯的更低了一点。   “是你比别人都要高,还是你比其他宫人入宫晚?”   流风公主带着笑意继续问。   刘凌皱了皱眉,语气带了点惶恐:“都,都是。”   听到他态度惶恐,流风公主笑意突然收起,转而淡然地“嗯”了一声,“你很有意思,就跟在我身边吧。我对中原的风土人情,也不是很了解。”   姚霁此时就在一旁,闻言上下扫了刘凌几眼,小声地提醒他:“你有没有觉得她对你怪怪的?之前还对你笑。你是不是被她认出来了?”   刘凌用余光看了流风公主一眼,眼神里也是担忧,并没有张口回答姚霁的问题,但那表情一看就是如此。   “这么说,刚刚那武士摸到你却没有任何声张,也有可能是知道了你不是宦官,但没有吵闹起来让两国关系尴尬,只是悄悄告诉了那位流风公主,所以她干脆就把你看在身边?不对啊,你要是居心不良,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危险?”   姚霁越想越是古怪。   “她到底图什么啊?”   图什么?   弄出这么大排场的“公主”,所图能小?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吧。   **   薛太妃并不明白一个异国来的公主为什么要见她,也不想见她,即使她有可能是刘凌的表妹,又或者可能是用来和亲的妃嫔。   但事关外交,不可任性,薛太妃无论多么不乐意,她都想听听这位公主到底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总不能和戴盈盈一样,是来求做媒的吧。   流风公主似乎似乎对所有的神祇和神明都有一种奇异的尊敬,明明知道薛太妃就在静室中等她,依旧还是先去拜见过了三清四帝并道观中所有的神仙,而后才去见薛太妃。   她见薛太妃,自然不能也和外面一样头戴面纱,一进静室,便伸手将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向着薛太妃学着中原女子一般屈身下拜。   这面纱一摘,顿时满堂生辉,只见她眉目如画,雪肤高鼻,浑身上下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高远气质,一屋子人里,一眼望去,独独就看见她一个人来。   当她对着薛太妃盈盈下拜,口中称着:“夏国女子哈塔米娅见过太妃殿下,愿太妃殿下寿体安康,青春永驻”时,就连薛太妃也为之震动。   这种震动不是来自于视觉上的冲击,而是每个看到她的人都由衷的觉得眼睛被她给吸引了过去,除了她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   流风公主不过是她的美称或封号,就像是鲁元大长公主或荣寿大长公主那般,寻常人不会直呼其名,她的名字正是哈塔米娅。   流风公主似乎对这种情况已经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心虚,就这样大大方方的接受着薛太妃将她搀扶起来,左右仔细端看。   “长得如此美貌,怎么一路藏过来的?那些驿站和使馆里的人都是瞎子吗?”   薛太妃对长得漂亮的女子自然也是爱不释手,“真委屈你了,为了两国的友好,竟要牺牲一国公主的幸福,实在是太过自私!你放心,我代国没有这种拿女人来换取富贵平安的做法,你依旧好好的当你的公主,没人敢强迫你!”   听到薛太妃明显已经对自己生出了好感,心智却依然坚定,流风公主一呆。   那边薛太妃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摸着流风公主的手和蔼可亲地絮叨了起来:“我代国的高祖曾留下祖训,无论什么情况下,我国的公主不和亲,亦不远嫁他国,所以你的遭遇让人十分同情。听说你还和陛下有亲?哎哟,你是陛下的表妹,那就也算得上我国的公主了……”   她字里行间句句不离“你不用嫁过来”,让流风公主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僵硬,几乎快要到端不住的地步。   所有人都能被她如梦似幻的气质所摄,唯有姚霁完全感受不到那种魅力,还能不厚道的哈哈大笑:“嘿嘿,这就是姜还是老的辣,她千里迢迢来和亲,自然是希望能在你的后宫中占据一席之位,可薛太妃生怕她在自己这边开口求情,一开始就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   刘凌得以见到薛太妃,心情也是极为激动,哪里顾得上什么“魅力”不“魅力”,一双眼睛只顾着看着薛太妃,心里不住想着“啊,她头上又生白发了”、“她看起来精神还不错”,“皇观里总算还没有苛待人”之类的想法。   哈塔米娅被薛太妃“先声夺人”噎的竟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半晌之后,才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顺势往薛太妃身上娇憨地一倚,俏声道:“来之前听鸿胪寺的大人们说您慈爱又温柔,贸然求见,我心中原本还忐忑不安,见您果真如旁人所描述的那样,我实在是快活极了。”   她软软地贴在薛太妃身上,像是个天真不懂世事地小姑娘一样说着:“路途遥远,又多是男人,我连车子都不能出去,实在是闷极了。听说贵国的皇帝陛下比我哥哥尚小一岁,却能统治这诺大的疆土,实在让我敬佩不已。我连区区五个城池都管不好呢……”   她仰起头。   “我能向皇帝哥哥请教该如何治理地方吗?”   来了!   果然是为了这个!   姚霁和刘凌的眼神在空中一触,两人眼中都是一片了然。   “咳咳,这个……”   薛太妃没想到她问的这么直白,有些尴尬地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抚摸了几下。   “各国国情有所不同,与其舍近求远,不如问问你的兄长,那位夏国国主。”   流风公主听到“夏国国主”几个字的时候,眼中突然弥漫起雾气:“我哥哥不要我啦,他听了别人的谗言,认为我对他的王位有威胁,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您不知道,在我们夏国,公主也是有继承权的……”   姚霁“啊”了一声,连忙向刘凌解释:“她真的有继承权,几代之后摩尔罕的孙子暴毙,当时就是他的孙女继位……”   她心头突然想起这个人来,立时脱口而出,但她不敢再多说,怕让刘凌知道太多反倒乱了他自己的想法。   姚霁说的摩尔罕的孙女叫做塔利亚女王,在位二十一年,算是守成之君。   但胡夏历史上更神秘的女人却是一位被称为“祸国公主”的人,这已经是个传说了。   在传说中,胡夏原本有一个公主,原本是胡夏拜火教内定的祭司,供奉光明神的,从小生长在寺庙内,后来不知为何又回到王宫,因为长得美貌又长袖乱舞,曾经引得军中差点动乱。   摩尔罕为了平息军中的骚乱,将这位公主嫁给一位国内新晋升的大贵族,可那位大贵族在迎娶她的路上就被强盗杀死,于是这位胡夏公主就成了未成婚的寡妇,反倒继承了这位贵族的领地,加上自己原本的封地,一起成为了胡夏新崛起的贵族。   后来的经历,无非就是这位公主和其他兄弟一起想要篡位不成,最终在政治斗争中失败。   所有的传说结局都是摩尔罕非常痛恨这位公主的行为,不但将她从王室中除名,而且没有留下的尸体和一切,又命令将她的名字在所有典籍和记录中除去,此人成为夏国的禁忌,再也没有了任何存在过的证明,只有相邻几个国家记载了一些有关这个公主的只言片语,可却也不知道她究竟叫什么,又是哪一位妃子的女儿。   因为历史上语焉不详,也没有实际考古得到来的实物证明这位公主的存在,所以姚霁根本没有将“流风公主”和那位祸国公主联系起来,按照时间推测,那位公主嫁给大贵族是摩尔罕亲征之后的事了,怎么也要再过两年,谁知原本应该在国内引得四方骚动的美人儿,没继续留在夏国,跑来代国了?   这又是蝴蝶扇动的翅膀吗?   还是秦铭知道这个女人有可能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被除名公主,干脆劝说摩尔罕王将她赶出了国度,祸水东引送到代国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姚霁被秦铭逼得烦躁极了,她甚至顾不上刘凌会不会惊讶,几步走到刘凌的身前,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他看向流风公主的视线,很是慎重地对他说道:   “这个女人不是个简单的女人,你看她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但在他们国家的宗教里,一百个女孩里只能有两个女孩成为祭司,而且成为祭司后,代表‘善’的希望的那个女孩必须要杀掉另一个代表‘恶’的女孩,因为太阳神信仰是认为万物都有善恶和光暗的两面,人要靠战胜黑暗和恶来获得‘光明’的……”   她看着薛太妃虚虚揽着的那个女孩,眼神前无所有的冷冽。   “无论流风公主是作为善的祭司离开了她的宗教,还是作为恶的祭司逃脱了她被杀掉的命运,她都是一个很有手段的人。我怀疑她到这里来并非被迫,也许是自愿的。”   刘凌听得眼中精光忽闪,一下子明白了姚霁想提醒他的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被自己拒绝,她就会变成被软禁和限制在代国不能回国的“失势公主”,一辈子也回不到故土,而是在这里为两国的通商和友好做出贡献。   可嫁给他之后,她根本就无法离开代国的宫中,代国和胡夏是完全不同的国家,女子并没有自由进出宫廷、管理自己封地的权利,更不要说以女子之身掌握治理国家权势。   她只有靠生出有继承权的儿子来赢得自己的地位。   但这里是哪里?一个胡人想要生出孩子,甚至还想让他成为皇太子,谈何容易?说不得比她在胡夏国内得权还要困难。   安归大张旗鼓,是想把她嫁出去;   军中出身的使者们却一脸惋惜,宁愿她成为驻留在代国的使臣。   这女孩进退两难,除非坐以待毙,否则只有从他这里找到突破处,才有回国的可能。   她知道自己不够分量,所以她来了,来找薛太妃,甚至有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故意装作不知。   好一个聪明的女子!   好一份死地求生的勇气! ☆、第214章 双生?善恶?   哈塔米娅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她觉得她的人生,就像是被天上的魔神诅咒过的一般,明明投胎没有问题,出身也没有问题,可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各种错误和苦难。   夏国人都知道宫里曾出生过像是月亮一般美丽的公主,却不知道那月亮一般美丽的公主不是一个,而是双生子。   王室的双生子生来不祥,就如太阳有光明时也有被黑暗笼罩时一般,双生子通常被认为一个是极恶,一个是极善,就如光明教的教义,善和恶永远都在不停的斗争,恶的永远会战胜善的一面,天和人会遥相呼应。   她和她的妹妹,于是就这么被当做了献给了至尊光大的太阳神、光明神“明尊”,成为了极善和极恶的化身。   她和妹妹小时候的生活,和大部分在光明殿长大的贵族女孩并无不同,接受着一样的教育,享受着一样的供奉,但是从七岁起,她们就迎来了分开的时刻。   每一天,她们之中必有一个在光明殿深处的地下,漆黑不见日光,另一个在地上,像是正常的祭司候选般生活,两人在光明和黑暗中交替生活,有无数祭司在黑暗和光明中观察她们,试图从两人的灵魂中找到“善”和“恶”的影子,从而将两人区分开来。   每月她们只有完全看不到月亮的那几天才能相聚,倾诉自己的痛苦和不甘。   她们被教导着如何“指引”教众,从刚刚记事起,她们就开始学习如何行走、微笑、言语,知道自己从哪个角度看最让人感到美丽,再大一点,她们学习只有最神圣的女祭司才会学习的一种技巧,这是一种从精神上让人觉得信服的“神术”,每一位最高女祭司都会有成千上万的拥护者,其中不乏国王、王子和将领,这种神术起到很大的作用。   她们被要求用这门惑人心智的本领收服身边的人,从侍卫到侍女,从低阶祭司到高级祭司,而最后的试炼是用这门本领去迷惑同样学习这个的“同伴”。   一百多个祭司候选,只有一个人能登上大祭司的位置,无论是放弃还是死,只要其他候选们退出这个竞争,最后剩下的人就是大祭司的候选。   也不知道是“双生子”天生就有这样的天赋还是她们就是异于常人,一百多个女孩里,只有她们将这门迷惑人的本领练到随心所欲的地步,等到她们已经可以随意让第一次见到她们的人都为她们疯狂时,一百多个祭司已经只剩二十多人了。   相比于自己的妹妹倾向于煽动他/她们进行内斗,哈塔米娅更擅长的是自保之术,她更愿意挑动他们内心深处的*和恐惧,从而让他/她们或追求自己内心的渴望,或被自己心中的恐惧吓退,她们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又淘汰了十几个人。   她觉得自己并不违背“善”和“恶”较量的教诲,她只是给了他们一个自己和自己“试炼”的机会,如果连自己都无法战胜自己阴暗脆弱的一面,又何谈笑到最后?   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到了试炼的最后,她居然成为“恶”的代表,要被自己的妹妹亲手除去。   后来的往事,在她想来是一段痛苦的回忆,其中的凶恶之处,让她经常在半夜里还会惊醒。   危险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醒来之后无人可以相信的孤独。   她的妹妹果然是“善”的化身,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用神术催眠了现任的大祭司,让她以为自己才是妹妹,而且已经除去了“恶”的化身,成为最后留在人间的“光明神化身”。   而她,“恶”的哈塔西娅,将永世不存。   无论是王家的记载,还是教内的典籍里,都不再有“哈塔西娅”这个人。   是的,哈塔米娅是她妹妹的名字,她是哈塔西娅,应该被称为辉月的公主。   成为光明神在人间行走的化身,继承哈塔米娅的她得到了许多的方便,先是王室重新对她敞开了大门,她的母亲和兄弟也重新接纳了她,就如同她从未离开。   她用她的那些技巧和能力,以及从小受过训练的一颦一笑帮助兄弟收服桀骜不驯的将领、反对他的战败贵族,甚至是唯利是图的商人。   也帮自己的母亲去安抚动乱的暴民、收拢流亡的亡命之徒,“流风公主”的名字成为夏国最受追捧和狂热的名称。   在这几年里,她感受到的除了光明,就是光明,她曾以为自己将像是大祭司说的一般,成为永远被太阳和光所眷顾的人。   顶替了妹妹的身份,成为了“善”的使者,似乎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年纪虽小,却已经规划好了未来,明尊虽不禁婚嫁,但她这样以魅惑人得来的感情必不能长久,她已不准备嫁给谁,而是借由这些男人的风险积攒自己的实力,等到了她不必再倚靠谁的时候,大可在自己的领地里过着安稳又快意的生活,再养上几个女孩,将自己的衣钵传授给她。   只是所有的一切,都在那次日食之后变了。   天狗食日之后,国内对明尊的信仰出现了动摇,她未来祭司的地位也不再能在周边的国家内自由行走,很多原本年计划内的事情都不能达成了。   因为国王代表光明神眷顾的对象,摩尔罕的正统性也得到了质疑,国内各种反对势力蠢蠢欲动,摩尔罕也一天比一天更加暴躁,她的母亲和兄弟冲突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而且随着她年纪渐大,她原本“安抚”过的将领和信徒对她的情感也越发出现激烈的变化,原本还可以平安共存,如今却经常因为争风吃醋发生激烈的冲突,有时候甚至会死人。   她很享受男人对她的追捧,但如果过激到影响她的生活,那就是一种困扰了。   最可怕的是,就如同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当成“恶”的化身一般,从日食之后,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兄弟摩尔罕对她生出了杀意。   她身为祭司,从小在神殿长大,又接受着试炼成长,对于感情和性格上的变化尤为敏感,尤其是杀意和爱意,几乎从未分辨错误过。   正是这一股杀意让她一下子从“美梦”之中清醒,她的人生似乎又回到了幼年时生活在光明殿中随时准备着被“淘汰”的梦魇中,她曾试图去寻找摩尔罕对她产生杀意的原因,可她根本找不到。   每一位国主身边都有许多能人异士,她可以对其他人用那种催眠的技巧,可是对于国主和自己的母亲,她是不敢的,那是一种僭越,一旦被发现,曾经拥有的信任都会荡然无存。   她并没有做出过任何会威胁到他的举动,也从没有冒犯过他。   然后渐渐的,她发现母亲也变了,她开始越来越多的利用她去牵制男人,尤其是军方和新兴的贵族。母亲察觉到摩尔罕对她的杀意,利用自己的权柄作为庇护让她远离自己的兄弟,可付出的代价却是她可能永远也洗不清的“祸水”名声。   她挑拨离间,她煽动人们对她的疯狂的爱慕,为了自保,她接纳了别人奉献的城池,许诺会给他们自己的爱意。   她对摩尔罕越忌惮,越做出自保的举动,摩尔罕就对她杀意越重。   就像是对待一个判了刑的犯人,无论你如何申明自己无罪,既然已经被定了罪,做什么都越发像是垂死挣扎。   到了后来,她已经根本无法圆谎了,“流风公主”只有一个,摩尔罕无论将她嫁给都会引起争端,而摩尔罕对她的忍耐也越来越低,已经到了随时都可能对她下手的地步。   到了这个时候,她只能选择逃,抓住一切机会逃。   好在摩尔罕的“雷火”突然出现了问题,她的追求者之一告诉她雷火的原料只有遥远的代国有,而他用雷火换原料的要求被拒绝了,甚至还被人骗去了雷火和天火,让代国学会了制作同样的武器。   摩尔罕想要和代国结盟,他迫切的需要打开西面的通道,征服更广袤的疆土,而在那之前,他要得到的不仅仅是武器原料,还有更多的财富。   连连的征战除了对国家造成巨大的负担,也掐断了许多国家的商路,原本可以靠贸易得到更容易的财富,如今却不得不以战养战。   这是一个最好的契机,他需要得到商人们的支持,唯有开放更多的通商渠道。   而她也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留在这里,不知哪一天摩尔罕就对自己下了手,又或者被自己的母亲利用不剩一点残余,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她想要的。   之前在光明殿时,为了传教的需要,她学会了好几种语言,也包括曾经来夏国通商的中原话,作为出使友好的“象征”,她无论是形象还是地位,都足够担任这个“使节”之位。   如今她历尽千辛万苦站在这里,是为了能够活下去,可到了这里,她却知道,活下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如果她试图想要逃回去,安归有无数方法可以让她死在原地。   但她也知道,她的母亲没有完全绝情,对于她的自保举动,她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换句话说,只要她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也许她可以光明正大的回到她们的面前,想必那时,他们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哈塔米娅已经死过一次了,如今站在这里的是哈塔西娅。   她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杀死哈塔米娅一次。   无论以什么样的方式。   ***   流风公主向薛太妃以及其他“别有用心”前来刺探的人,表达了自己想要和皇帝接触的想法之后,和薛太妃还算相处融洽。   薛太妃是个很聪明的女人,而且将“宽容”和“坚持”像是刻入了骨子里,流风公主在和她闲谈间,似乎找到了久违的那份自然和平常心。   她是自己从未接触过的女性类型,给了她一种像是明尊一般温柔的感觉。   但她也明白,这种温柔,是在两者没有利益冲突之下才展现出来的。她既然能够以冷宫里的失宠太妃一步步到达今天的特殊地位,绝不会比她的母亲从宫奴跻身王太妃容易。   她的魅惑之术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只有乍不及防或已经先入为主对她的容貌和形象产生好奇之人,才更容易中招。对于那种意志坚定的、或是心中并无太多破绽抱有赤子之心的人,很难得手,或者得手后很快就恢复了心神。   像是这样的人,流风公主对于女性大多抱有敬畏之情,对于男性,她则更倾向于去征服他、摧毁他的防线,享受其中征服的过程。   比如说现在这样。   马车车厢里,已经踏上归程的流风公主看着面前拘谨的刘凌,伸手从马车中央的小案上捻起一枚樱桃,递给刘凌。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从薛太妃那离开,薛太妃答应了她会修书一封带给皇帝,而负责带这封书信的,就是事先被王宁嘱咐过的刘凌。   所以回城的路上,流风公主便将刘凌唤到了马车之中,大约是想要套套近乎。   被递上樱桃的刘凌,其实并不爱吃樱桃,更别说旁边还坐着个满脸好奇看着他们的姚霁,越发觉得不自在。   “我见你对薛太妃很是关心,应当是有什么缘故?”   流风公主有意无意地刺探着刘凌的底细,身子更是凑得很近。   “咳咳。”   姚霁看着刘凌因为流风公主突然放大的脸庞出现在面前,而骤然红起来的脸,突然干咳了几声。   刘凌也觉得自己这样特别丢脸,但他很少和同辈的女性如此“共处一室”,而且对方也确实美丽的惊心动魄,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正常的生理反应。   对于美的事物,是人都会有向往和被吸引的一面。   只是刹那间,刘凌立刻就又警醒了起来。   随着流风公主望着他的眼神越来越柔媚,他的心脏也跳的越发快速,浑身上下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凝滞的半固体里,软绵绵的根本不想动弹。   又来了!   她又要用那邪门的功夫!   这里可没有再对他提醒的少司命或大司命,如果中了招,自己岂不是任由她摆布,陷入爱慕之中无可自拔不成!   刘凌猛地将舌尖一咬,满脸通红地大叫了一句“奴婢内急,公主等奴婢回来再来请罪”,头也不回的冲出车厢,直奔车辕附近。   流风公主大约也是被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停车,这才免了刘凌惊慌之下掉下车去被马踩死的遭遇。   堂堂一国皇帝被女人的媚术吓到如此地步,若被人知晓,也算是奇闻一桩。   姚霁完全不知道他为何突然这般慌张,等追出身去,只见他轻巧地跳下马车,做出一副内急的样子,直奔路边的树林去了。   安归用一种疑惑地表情看向流风公主,却见流风带着笑意对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表现出刚刚失手的惊慌失措,也便没有多问,只安静地坐在马车夫的身边,似是对车厢内发生的一切都不好奇。   刘凌逃出“生天”,钻入一片树林之内,倚着树干长呼了一口气,擦了擦鼻尖冒出来的冷汗,心中后怕不已。   这女人三番四次想要见他,必定是觉得自己只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一见到她的容貌,再有这样的功夫,想要将自己迷的神魂颠倒,玩弄于鼓掌之间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的问题是,他还真对这种邪门功夫没有什么抵抗力。   “我不是让你离她远一点了吗?”   一声又急又狠地怒吼突然在刘凌耳边炸响。   传音入密?   刘凌一骇,擦着冷汗的手突然僵住,满脸愕然地往四周看去。   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准备隐藏太久的身份。   只见之前那个将他搜过身的胡夏武士突然从侧面一棵大树下转出,显然跟着他已经有一阵子了,只是他的轻功了得,刘凌和其他少司命竟没有发现他一直紧随着刘凌。   “你到底是萧家哪一个的徒弟!”那胡夏武士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要不是你有卵蛋,我还以为你是大司命里哪个没本事的家伙被派来做这种差事。”   刘凌的脸刷地一白。   胡夏人忽然知道大司命?   那胡夏下却完全不管刘凌脸色难看不难看,依旧不依不饶地以长辈的口气继续训斥着:   “那种蛇蝎美人的车,你也敢上去!” ☆、第215章 湖?东君?   刘凌虽然温和,却也不是没有脾气的,传音入密听不出年纪,几乎所有人的声音都差不多,他也不能确认对方就是长辈,当下眉头一皱,冷声问道:   “阁下哪位?阁下什么时候叫我离她远点?”   “我给你搜身的时,不是用萧家传讯的法子在你身上连拍了几下,让你走远点吗?你是真不知还是给我装糊涂?”   胡夏人见他还有些不高兴,顿时翻了个白眼,继续传音入密道:“我是萧九!教你易容术的没提过萧九吗?萧家十七郎,萧九最是强。”   什么乱七八糟呃?   刘凌木然地摇了摇头:“我是萧逸的徒弟。”   然后那人就像是活生生被卡住一样噎住了,刘凌似乎看得出他的腿弯还抖动了一下,然后露出不知是笑还是悲的表情。   “您,您是那位?坏了,我师父肯定要揍死我!”   自称是萧九的胡夏武士抹了把脸,突然递给刘凌一根细小的尖针。   “我们是去胡夏查探雷火门门人失踪之事的,无意间发现这公主身上有些古怪,便潜伏在她身边,跟她来了中原。”   他的内功似是非常深厚,和“九歌”之人一般,传音入密这种江湖中极为困难的功夫,在他用来就似是吃饭喝水一般的容易。   刘凌看着那根尖针,满脸迷茫,也并不伸手去接。   “陛下,我刚刚不知道您是陛下,所以造次了。”他嘴巴未动,如果有外人看来,就像是两人相对无言,眉目传情一般。   “但我们对你绝对并无恶意,否则刚刚我给您搜身之时,便已经叫嚷出来。那妖女的功夫并不是某种武功,对于咳咳,对于那个不曾人事的男人,越发难以抵挡,这小针您握在掌心,不得不看她时,便刺自己一下,切莫中招。”   刘凌接过那细针,发现它犹如牛毛一般细小,造的极为精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才藏在掌中。   “多谢。”   谢完之后才察觉不对,他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是九歌或是萧家的人,却在搜身时……   他抬眼,见到对方眼中戏谑的表情,立刻秒懂。   他绝壁是故意看热闹的!   “我倒不知道,你们为了查事情,会牺牲这么大。”刘凌被激的少年好胜之心大起,用眼睛在萧九的裆//部扫了一圈,满脸诡异。   萧九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声音清朗雄浑,正是本来的声音。他笑了几声,揉着鼻子传音道:“陛下,你不会真以为我们……嘿嘿,陛下,我们也是会易容术的,这些武士原本都是男人,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搞的不男不女,他们的人也不见得就瞧得起他们。我们乔装成他们的样子混进那公主身边就是,也没必要非要当个阉人,装阉人的法子多的是呢……”   至于被替代的那些人是死是活,萧九没有说,刘凌也不想问,那样愿意为爱寻死觅活的人,大抵是被灭口了之后李代桃僵。   刘凌是出来“方便”的,两人闲话不能多说,少司命的人放心不下刘凌,也开始有些按耐不住。   萧九环视了一圈,似乎很看不上“九歌”的样子,龇了龇牙:“下次您再出来,叫九歌的人别那么明显,否则您的身份根本瞒不住。尤其是那位少司命,恨不得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那条是天蚕丝似的。我且去了,我的时间太长别人也会怀疑。”   他撇了撇嘴,扶着腰上的弯刀,像是故意挑衅一般嘿嘿笑了几声,便倒退着离开了此处。   这人一走,刘凌耳中顿时响起四五个人的声音,都是询问那胡夏武士的,刘凌不会传音入密的功夫,只是随便摆了摆手,表示并不危险。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牛毛针,想想车中的那位美丽公主,顿觉头痛。   只是看着这针,手就开始疼起来了呢。   ***   从刘凌身边离开,萧九脸上嬉笑的不正经神色一点点收敛了起来,紧抿着嘴唇满脸忧虑的走回车队。   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自然不是口中说的那么简单。   江湖是个不亚于朝堂中复杂的地方,朝廷灭了雷火门上下,对于整个江湖的格局也产生了极大的动荡。   对于江湖上的人来说,一个门派覆灭,他们最觊觎的东西不是人也不是财富,而是秘籍,记录着整个门派绝学的秘籍,朝廷收走了大部分的东西,但雷火门中总有还有漏网之鱼,江湖上的人对他们不死不休的追杀,就为了他们身上带着的制作雷火弹和其他各式暗器的秘籍。   雷火门和江湖中大部分的门派并不一样,他们的弟子不需要太好的根骨和悟性,所以从者如云,但因为制作暗器和火药买卖更需要的是嘴严、忠诚,外门的人虽多,那是为了做“生意”供养他们核心弟子研究火药的秘密,真正受重视的都是内门弟子。   内门外门矛盾重重,又掌握着不需要太高的功夫就能使用的武器,在这种松散的结构下,出现一两个败类很是正常。   雷火门本来也就没什么大野心,却因为一两个为了钱财铤而走险的弟子被灭满门,也引起不少人的唏嘘,加上江湖中对朝廷动辄灭人满门的做法很是愤怒,就有人明着暗着帮着雷火门的核心弟子逃跑。   当年萧无名和雷火门的门主有些交情,加上铁骑山庄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和朝廷不对付,雷火门的门人一逃出生天,第一个就是向铁骑山庄求救。   萧无名嫉恶如仇,也不怕惹到朝廷,就把这些人收拢了起来,妥善养在西边边境里,以山庄的商队护卫的身份隐藏了起来。   可没多久,萧逸出现了,铁骑山庄为了保住萧逸这个萧家唯一的血脉,整个山庄都向朝廷投诚,铁骑山庄的家底也彻底露在人前——什么和朝廷素有矛盾都是笑话,铁骑山庄原本就是朝廷的黑甲卫建起来的!   被朝廷灭了满门的雷火门门人自然不能接受投诚的结果,加上雷火门的核心弟子在门中呼来喝去惯了,也忍受不了在沙漠之中来去行商的辛苦,便以这个为理由和铁骑山庄划清了界限,从此分道扬镳。   这件事原本到了这时,已经算是告一段落了,只是没过多久,雷火门的弟子却突然在中原销声匿迹,完全失去了踪影。江湖中开始有传闻,说是铁骑山庄觊觎雷火门的绝学,诱骗不成之后痛下杀手,雷火门的失踪和他们有关。   此时铁骑山庄已经退出了江湖,原本不想理会这样的传言,可随着铁骑山庄西行经商的弟子和门人不停的在路上遭到伏击,萧无名也动了真怒。   他收拢了所有的门人,不再经商谋生,并且亲自带着萧家几个儿郎,开始调查雷火门门人失踪的真相。   萧无名毕竟在江湖中身份极高,雷霆震怒之下,自然有不少人卖他的面子,消息一点点的传了过来。   所有搜查雷火门的人里,数萧九最为上心。   这萧九和他父亲萧无名当年一样,从小就是个静不下来的,年纪轻轻就去混了江湖,只是他父亲当年离家时一身武艺已经大成,他却是个根骨不算顶尖的,性子又跳脱,在江湖里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各种三教九流的朋友倒是认识了不少。   不过也许是老天总是偏爱这种不安于室之人,这萧九到了中年时居然得了奇遇,才学了一身不亚于江湖一流高手的本事。但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许多人想起那位萧九儿,总觉得还是那个跑江湖的小虾米。   这萧九得了一身绝技,却依旧藏拙在江湖中游荡,铁骑山庄藏书极杂,他少年时武艺不算高,却学了一身谋生逃脱的本事,靠着缩骨、易容和变声,过的倒比别人快意。   雷火门的人一失踪,他得了家中和江湖中朋友提供的线索,追随着蛛丝马迹,一直查到了胡夏国。   原来雷火门的人因为掌握了制作火药和各种暗器的本领,一离开铁骑山庄的庇佑就又被人盯上了,他们在代国境内都是被通缉的要犯,又被江湖上不怀好意的人盯住,只能借着还在铁骑山庄时的经历打扮成商队里的人,一路往西躲藏。   只是这条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走的,他们又不能暴露雷火门的雷火弹和其他暗器本事,雷火门原本就不是以武艺见长,这一路走的凶险至极,在路上还遇见了沙暴,等到达胡夏时,已经和难民无疑。   胡夏年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或战败的国家沦为奴隶、难民的不计其数,这一群雷火门存留下来的精英当年无一不是天之骄子、门中的希望,到如今仓皇奔走,穷困潦倒,心中还要存着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振兴门庭”的希望,其压抑痛苦之处可想而知。   而胡夏国中那位“流风公主”,是个经常出来赈济灾民、在普通百姓之中有着很高人望的王室众人。   也不知道是雷火门的门人那一手玩弄火焰的本事被拜火教的教众盯上了,还是就是那么阴差阳错他们最潦倒的时候遇到流风公主出来安抚百姓,这一群雷火门的精锐,竟就给流风公主收拢了过去,入了夏国王宫,进献给了夏王摩尔罕。   而后摩尔罕在西域弄出什么劳什子“雷火”、“天火”,让西边诸国都震惊无比,可江湖中人早就见识过或听说过雷火门的“天雷地火”,心中隐约有了猜测,那些雷火门的人是投靠了胡人了。   江湖中你灭我门,我灭你门,各式仇杀极为常见,就算同门相残,徒弟弑师,也只是别人门内的事情,唯有两件事,是要在江湖中被除名,让人看不起的。   一件是铁骑山庄这样,整个脱离江湖,投靠了朝廷。   还有就是以汉人的身份,为外族人做了狗腿,反过来对付自己人。   如此一来,莫说原本就觊觎雷火弹的江湖人,就连武林中久不出动的耄耋宿老并隐居高人,都已经存了要替雷火门清理门户,毁了秘籍,除了这些“不肖弟子”的想法,决不让外族人学去了中原的绝学。   只是胡夏国重兵坐镇,摩尔罕身边多有奇人异士,雷火门人又深藏宫廷,等闲人等入宫也找不到他们的藏身之处,反倒为自己惹出无穷祸端,这些高手们在胡夏伺机已久,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   那流风公主原本虽作风不正,但依旧算是个爱民爱国的王室宗亲,并不参与争权夺势之中,只一心一意发展信徒和收拢安抚各方领袖,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密切的和军中之人接触,又四处收买拉拢武艺高强之人。   胡夏各族杂居,有西域三十六国之人,也有汉人、身毒人等,这些武人有不少是年轻气盛之辈,被那公主的媚术迷得神魂颠倒,竟一个个愿意自宫陪伴在她身旁,听候她的驱使。   萧九就是这个时候“料理”了一个已经效忠了流风公主的“自宫”武士,易容改扮,混在流风公主身边的。   只是流风公主收拢这些武士,不过也只是为了他们的忠心来护卫自己的安全,平日里并不将他们当做心腹,大概是对自己的“媚功”有信心的缘故,对他们也不假颜色的时候居多,萧九在她身边混了一阵子,只摸清那些雷火门的门人被摩尔罕藏在一处山谷里制作“雷火”,其中似乎少了一处关键之处,就再打探不出来什么东西。   其余和他一样混入胡夏的江湖中人有些也有些自己的门路,摸出了雷火门藏身的地方,可是还没进去,就被各处设立的火药机关给逼退了出来,再也不敢打草惊蛇。   这种情况下,眼见着一人之力和举国之力抗争无疑是痴人说梦,许多武林中人纷纷打消了原本的念头,铩羽而归,唯有萧九总觉得那“雷火”对中原有着巨大的威胁,愣是硬着头皮坚持了下来,而且还引起了自己“恩师”的注意,亲自来了一趟胡夏。   萧九中年时得过奇遇,奇遇便是遇到了他的恩师。这位自称“东君”的老者已经在山中隐居多年,自称原是“九歌”的一员,只因主君被弑,无法报仇,羞于再见世人,便苟延残喘避居在山林之中。   “九歌”的武艺大多是从小习得,只有“东君”不是如此,而是用一种雄浑无匹的内力冲入继承者的经脉,冲脉成功则筑基而成,得以学习东君的各种武功和绝技,如果不成则血脉暴涨而死,变成一蓬血雨。   这萧九从小经脉坚韧,就是根骨太差,恰巧对了东君的路子,加上这东君年事已高,自觉自己已经活不了太久了,萧九脾气对他的胃口,他对他冲脉一成,立刻就将一身绝学传授了给他,也告知了他“九歌”的存在。   只是无论是老的还是小的,都对报效朝廷没有了什么兴趣。   东君,太阳之神,每日东升西落,驱车照耀大地,扫荡群魔。九歌中的东君更像是监察御史,专门替天子巡视代国领土,调查一些寻常官员难以调查的案子,更有杀伐决断之权,可以立斩贪官污吏并穷凶极恶之徒。   刘未继位,除了少司命一宗,其他九歌自然不承认这位主君,东君日日在山中修身养性顺便等死,突然听说胡夏弄出个什么“雷火”,可以百步之外伤敌,也不只是好奇心大起还是和萧九一般起了忌惮,拖着苍老之躯去了一趟胡夏。   雷火门隐藏的山谷对于别人来说是龙潭虎穴,对于这位高人来说却如履平地,他很快就见到了雷火门中人,并且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火药的威力并不强,强在声势惊人,对付骑兵更是有所奇效,摩尔罕准备用它往西征战,却缺了其中一种原料——在中原随处可得的硝石。   为了得到这种硝石,摩尔罕想要以火药为引,挑动中原各处自相残杀,并已经派出使者接触过了方家、陈家、肃王和几位野心勃勃的宗室,确定了以硝石换火药的合作关系。   就算代国知道了火药制作的法子,也只会当做绝密的武器不会告知于众,尤其代国在牛头谷一战以火药之功一鸣惊人,各方势力更是蠢蠢欲动想要得到这火药的方子,明面上刀光剑影,私底下暗流涌动,绝非外人可以想象。   雷火门的所有秘密都被流风公主以那门“邪功”诱了出来,雷火门的门人早已经没有了用处,只不过是个熟练工而已,东君花了一些功夫,帮他们逃了出来,可也知道只要流风公主还活着,这些人就依然会对她死心塌地,便想要下手除去流风这个“祸水”。   萧九此时还在流风公主身边“卧底”,已经察觉出流风和摩尔罕王之间出现了裂痕,摩尔罕对她突生杀意,流风公主欲抓紧一切可用的机会自保,自请去和亲代国换取硝石通路,萧九担心流风公主一死,摩尔罕真要扶植中原各方势力造反作乱,伺机谋取好处,便劝服了东君,随流风公主一起回到中原,伺机示警。   他们想要示警,又不愿意和朝廷扯上关系,原想着只要跟湘君萧逸通上信函就可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又或者想法子告知值得信任的高官显要,却没想到肃王妃聪慧过人,早已经从胡夏对硝石的急切中推算出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可怜江湖中人前赴后继出生入死想要为代国除去这一未来大患,刘凌却已经靠着姚霁和肃王府的关系接二连三的化解了危险,到如今流风公主来中原似乎另有所图,而且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姚霁也提前提醒了。   这萧九一见到刘凌时就知道他可能是萧门出身,萧家练基本功的法子和寻常人家不一样,脚下功夫是千锤百炼而来,游龙步一望便知。他原想着可能是朝廷派人刺探这公主的底细,有心帮他一帮,顺便将消息传出去,谁料自己在他身上摸了又掐,用萧家独有的传讯法门警示与他,他后来却一点回应都没有,萧九便觉得自己是想岔了。   不是萧家人,又会易容术和变声术,还会萧家家传的游龙步,又不是阉人,只能是那位。   他最不想扯上关系的那位。   那么问题来了,他该如何提醒这位“陛下”,既要小心这位蛇蝎美人,又不能把这邦交做绝了以免胡夏狗急跳墙,还要提防着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和东君给搭了进去?   能收服大司命和少司命,甚至让他那顶替了自己身份继承黑甲卫的兄弟萧逸为他卖命,这位“陛下”绝逼是现任的“太一”。   他自在惯了,可不愿意当什么东君啊!   ***   回到了车上的刘凌自然不知道在胡夏国内,曾经因为火药的缘故,发生过那么多的故事,引出了那么多的奇人异士。   他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是如何撑过回到礼宾院的这一段路程。   流风公主是个聪明人,没有问刘凌为什么突然“内急”,她似乎已经笃定了刘凌身份不同于寻常宫人,而且意志力极强,对自己有了防备,正因为如此,她的斗志越发昂扬。   但凡男人,对女人都有憧憬,无论是耄耋的老人,还是被去了势的阉人,皆是如此。   而且越是没有接触过情爱之人,一旦勾动□□,越发一发不可收拾。   流风公主在这里逗弄刘凌打发时间,就连姚霁都渐渐看出其中的意味,惊讶地叫了起来:“我的天,她不会是在勾引你吧?”   刘凌苦笑,面红耳赤地抵挡着流风若有若无的诱惑视线,只要心头跳得厉害,立刻就用那根细针戳自己的大腿,用痛觉提醒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在赌流风公主不可能知道自己就是皇帝,她身为和亲之人,总要保留自己的名声,绝不会做出真刀真枪上阵诱惑的举动,。   而且以她的排场和姿态,应该走的是“冷傲不可欺”的路线,用媚术和言语、眼神挑逗他可以,其他却绝对有所底线,否则他抵抗住了诱惑,回去将这公主人尽可夫的事情向皇帝一传,她也就不用入宫了。   事实果真如此,流风公主逗弄了刘凌一阵子,发现他虽然面红耳赤,而且连头都不敢抬,可居然真的抵抗住了□□,嘴巴也管的死严,反倒不敢再随便做出什么。   没有了流风公主的动作,刘凌和姚霁都松了一口气,姚霁若有所思地看了刘凌一眼,有些好心地提醒他:“你对女人这方面这么没有抵抗,以后若是谁使出个美人计来,你岂不是要糟?守身如玉虽然是好事,但至少要有些相关知识吧?”   刘凌想起那本《凡人集仙录》,脸色更红。   大约女人都有这种逗弄“无知少年”的恶趣味,姚霁也不例外,见刘凌越发不自在,反倒笑了起来。   “是了,你们这种事情封闭的很,你又没有什么长辈指派几个教人事的宫女什么的。哈哈哈,回头咱们晚上不要读书了,我给你上几趟青春期生理卫生课。不要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嘿嘿嘿……”   刘凌懵懵懂懂,不知那“生理卫生”是什么,心中又是期待,又隐约有些害怕,就这样颠颠当当地倒了礼宾馆门前,流风公主倒像是实在忍受不了车厢里静谧的氛围了,抢先在侍女的伺候中下了车。   流风公主一下车,刘凌也立刻下了车去,却见礼宾院门口站满了迎接的礼宾馆官员,当先那个官员身边站着的,倒是刘凌的一个熟人。   ——是魏坤。   流风公主刚刚从皇观回来,心情还算和悦,那礼宾馆的管事官员是个五十出头的精干官吏,见她已经回返,领着魏坤上前引见。   “流风公主,安归总管,这是鸿胪寺请来的参赞,肃王府长吏魏坤魏大人,曾经多次前往胡夏,对胡夏最是了解。如今他在京中替肃王办事,鸿胪寺特地将他请来为诸位联络内外的。诸位在礼宾馆里若有什么住着不方便、或是想要出门办的事情,可以拜托这位魏大人。”   他怕流风公主不把魏坤当回事,又特地追加了一句。   “魏大人在陛下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说起来,他还算是陛下的同窗呢。呵呵,呵呵呵呵……”   魏坤在人前永远是冷着一张脸,如今也不例外,礼宾院的管事介绍完他,他便中规中矩的上前拜见流风公主。   当他刚拱完手,抬头气啦准备说几句客气话时,却见到流风公主闻言突然对他轻轻一笑,一双妙目光芒流转,犹如星辰璀璨,他陡不及防,竟被那光彩摄地不由得呆了一呆。   刹那间,流风公主那被面纱覆盖的面孔,似是被一张永远傲然昂首的艳丽面容取代,有什么在他眼前不停闪过,不停勾动他心底那隐藏在深处的恼人情愫。   远远的,似乎有什么在他脑海中轻唤,让他认为流风公主就是他那一心仰慕、尊重,并为之倾倒的女人,他的一切都应该为之奉献。   可又有一股理智带来的力量不停地拉扯着他,告诉他君子当自持,无论是人前还是人后,无论是希望还是妄想,都不该想起。   两股力量不停拉扯,不过是刹那之间,似乎瞬间变成了永恒的角斗,分不出输赢来。   在外人看来,就是魏坤看了流风公主一眼,突然就愣住了。   刘凌此时就在不远处伺候,见魏坤就要中招,心中焦急无比,急切之下,手中牛毛针一转,竟就这么对着魏坤的下//身//射了过去。   这针又细又短,刘凌与他离得又近,是以他的动作没有几个人看见,魏坤正在一片挣扎之中,鼠/蹊/处/陡然一阵刺痛,神智登时从那种可怕的幻觉中脱离了出来。   他双腿抖了一下,满脸不敢置信。   刘凌这才回味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心中只祈祷那牛毛针够短,不要伤了这魏坤那里,否则他真是要成了方国公府的罪人了。   魏坤素来感情内敛,遇人遇事都是点到即止,绝不放肆,可如今他再怎么蠢,也知道是面前这个名声遐迩的“流风公主”对他做了什么。   一想到自己压抑在心底苦苦克制的不臣之心竟被她勾动了出来,让他差点因此而失了操守,魏坤就满腔怒火,但凡老实人发火越发可怕,魏坤捂着肩头,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射向流风公主,眼中难掩嫌恶之情。   流风公主对魏坤施以精神幻术不过是条件反射,用自己的本事和相貌为自己谋取好处已经是她的本能,所以术法一被打断,流风立刻就收敛了过来,并没有再多动作。   即便如此,也已经够让她诧异的了。   真见了鬼了,一个宫中内侍能抵挡的住她不停的试探和诱惑就算了,薛太妃是女人能够抵住也不是太出人意料。   可这么一个长相平平气质平平甚至连官职都平平的男人,凭什么能抵抗得住,甚至还一副嫌恶的表情看她?   一阵慌乱涌上哈塔米娅的心头。   这代国,难道克她不成? ☆、第216章 双喜?临门?   “放肆!”   “魏长史,你失礼了!”   见魏坤一只手已经捏成了拳头,紧紧按在自己的肩头,似是随时会挥出去一般,几个胡夏侍卫心中大骇,分列左右护在了流风公主的身前。   流风公主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靠自己”便能挣脱幻术的人,对魏坤不免好奇地多看了几眼。   只是魏坤毕竟长相普通,又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也仅仅就是看几眼罢了。   魏坤是个很会调节接自己情绪的人,他虽然知道自己刚刚肯定是中了什么招,而且身上的痛苦让他有些难以抑制轻微颤抖,但依旧还算是“亡羊补牢”的行过了自己该行的礼节,说完了一切官面上的客套话。   到后来,是刘凌看不下去了,有些僭越地走上前去,一把搀扶住魏坤,有些担忧地开口:“魏长史身体似乎有些不适,大约是等的时间太长,累到了。公主也出去了一天,需要休息了,不如就让魏长史先行告退?”   他这圆场打的及时,就连礼宾馆的几位官员都露出了解了围的表情,纷纷附和着让魏坤下去休息。   魏坤正好疼痛难忍,向刘凌道过谢,忙头也不回地走了,走的时候还有些外八字,颇是不稳。   “陛下的暗器手法不错,看起来像是从飞剑中脱出来的本事?”带着笑意的传音在刘凌耳边响起,不必听出音调,就这不正经的语气,刘凌便知道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萧九。   “只是陛下得找个好点的太医去给他看看,别留下什么病根,就……嘿嘿。”   刘凌暗地里龇了龇牙,后悔自己内力并不深厚,也没跟大司命们学过传音入密的本事,如今只能被迫单向接受他们的“传讯”。   “贵国的参赞,实在是傲慢的很。”安归当然知道魏坤为什么脸色大变,为了掩饰流风公主失败后的无措,不客气地对着代国人哼了一声,就要伺候流风公主回使馆歇息。   宫中这么多宫人,一半留在使馆中伺候流风公主,一半就和刘凌一般,要回宫中覆命,必须立刻启程。   刘凌和姚霁一路马不停蹄的返回宫中,回到宫里,刘凌一边清理着脸上易容的脂粉颜料,一边抖开薛太妃写给自己的信,仔细地读着其中的内容。   薛太妃虽并不是长于朝堂争斗之人,但对于流风公主的意图并不看好。   摩尔罕本身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又已经接管了胡夏国这么多年,无论是人望还是人脉,都足以服众,而流风公主毕竟是女人,先天就占有劣势,在摩尔罕还在世的情况下,她几乎没有一搏之力。   而对于代国,正如朝臣们分析的那样,流风公主并不适合被选做和亲的对象,所以对她的去留和安全问题,代国需要越发谨慎。   最好的办法,便是提供流风公主所需要的帮助,扶植她回到胡夏,让原本就复杂的夏国局势搅得越发混乱,这样代国就可以更好的从中获利。   这么做的风险是有可能惹火摩尔罕,让两国正常的经商和贸易受到阻挠,不过代国原本就不缺这块的收益,商路不通这么多年过来也好的很,更何况现在是胡夏求着代国需要硝石和丝绸等稀缺品,倒不怕摩尔罕彻底撕破脸。   流风公主也是笃定了这一点,拼命的想获得刘凌的好感,可以得到他的支持。   “信里写的什么?”   姚霁好奇地看着刘凌脸上的易容被一点点去掉,实在是赞叹古人的神奇。   “薛太妃叫我见一见流风公主,也许可以有什么新的收获。”刘凌好笑地抖动了下信纸:“另外,她担心我迷上流风公主,反复提醒我此女不是合适的妃嫔人选,合作即可,不必谈什么感情。”   刘凌哭笑不得地伸出手给姚霁看:“我哪里敢娶她,你看我手中这些针孔,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学了门邪门功夫,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迫于无奈,我只好用针刺自己来保持清醒。这才半天功夫,我已经满手是洞了,再来几次,我岂不是要千疮百孔?”   “邪门功夫?”   姚霁对所有的功夫都感兴趣,连忙细细问来,待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了然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倒像是一种催眠术,而且是一种意识极为强烈的催眠术,你用针刺自己的做法没错,而且如果你对这种催眠抱有极强的戒备,对付也很难成功。”   “我心里其实是对她戒备的,只是不知为何,她一靠近我,对我或颦或笑,甚至只是不经意间和她的目光有所碰触,我都会感到一阵心烦气躁。”刘凌对着姚霁实话实说。   “这,这催眠,实在是邪门的很。”   刘凌也是心有戚戚焉,心中又揣着“萧九”的事情,只觉得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奇妙又大感头痛,唯一还算欣慰的,大概就是看到了薛太妃,并且发现对方过得不错这一点了。   姚霁和刘凌正在闲聊间,少司命素华突然在外面敲起了门。   她今日一天都在负责戒备,是在胡夏武士们的虎视眈眈中度过的,这个时候前来求见,倒是让刘凌很是好奇。   刘凌开了门,请了她进来,却见她一脸严肃,对刘凌行过礼后,直接开门见山道:“陛下,属下今日在胡夏人中,发现了几个可疑之人。”   刘凌“啊”了一声,想起那假扮成胡夏武士的“萧九”来,点了点头:“是,其中有一个还替朕瞒住了身份,后来朕与他在林中见了一面,他自称‘萧九’,是去西域查雷火门事情时,乔装打扮混入胡夏人队伍里的。”   “不,不,陛下有所不知,九歌首领大都互有感应,因为我们的功法虽然各有不同,但大多来自于同源之处,你说的那武士我一开始就察觉出武功路数和我们同属一脉,所以并没有阻止他搜查您……”   素华说着自己的发现。   “我说的是替那流风公主驾车的老车夫,似乎也是九歌中人。”   “你是说,萧九是九歌里的人?”刘凌惊得从桌边站起,“那不可能,如果萧家还有九歌中人,萧将军不会瞒着朕!”   “萧将军毕竟在宫中多年,能知道的事情有限,如果对方有意隐瞒与他,他又怎么能知道?”素华说,“属下相信那老者也察觉到了我的身份,但我们双方互有默契,都没有揭穿彼此的身份。”   “可属下事后一想,九歌中山鬼与河伯叛出,是并不把先帝当做主公看待的,隐隐还有些敌视。东君的行踪也是下落不明。如果他们对陛下有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属下岂不是要犯大错?左思右想之际,只能请陛下来定夺了。”   素华满脸忧色。   “就怕来者不善。”   “九歌的人不少啊。”   姚霁心道。   “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里,都没有‘九歌’的存在,究竟是这个演算的世界自行发展出来的,还是其实历史中就有只是我们并不知晓?”   她心中对于这个“系统”越发敬畏了。   他们自以为是“观察者”,以一种造物主的姿态观察着这个世界,实际上这个世界表现出来的那一面,真就是他们以为的那样吗?   姚霁在这边思考着“九歌”和代昭帝之间的关系,那边“代昭帝”刘凌却在头痛素华说的话。   说实话,他并不像他父亲那样野心勃勃,什么都想掌握在自己的手上,在他看来,九歌被创立出来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更好,而不是沦为皇帝的某种手段的,所以才有大司命掌死,少司命掌生,各司其职的局面。   东君也好、河伯也好,他们离开了宫廷,固然有先朝宫乱的缘故,也未必没有他们对宫中失望,又或者想要重获自由的想法。   只有心中先埋下了这样的引子,才会一有机会,立刻爆发出来。   第一代的九歌是心中有大志向的人,第二代、第三代也许还能传承下来,到了第四代,第五代,甚至后来,说不定已经只是为了“传承”而“传承”,为了服从而服从了。   但是刘凌不觉得先祖建立的“九歌”中会有为胡夏卖命的后人,无论对朝廷多么失望,又或者对先帝或自己这位皇帝多么失望,他们毕竟还是代国人,是承载着“九歌”意志之人,断做不出卖国求荣的事来。   素华心中实在是难掩不安,踌躇之下,长叹了一口气:“哎,如果湘君在就好了,湘君应当知道那一支是何人。我的师父走的早,我学艺不精,无法分辨出那到底是哪一支……”   素华已经是当世少有的高手,可她依旧说自己“学艺不精”,那当年那些“九歌”们一身的本事,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是天意如此,还是冥冥之中有高祖庇佑,正在说着萧逸,就听得门外王宁突然来求见,说是兵部送来了大捷的战报。   如今四方战事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但能听到“大捷”,要么是生擒敌酋,要么是大获全胜,刘凌此时已经将易容清除了大半,刚刚在素华的伺候下脱下外衣,连中衣都来不及穿好,急急忙忙就开门奔了出去。   王宁知道今日皇帝有要事要办,便在此处偏殿附近带人守着不准闲杂人员出入,可这战报属于八百里加急,他也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硬着头皮前来禀报。   刘凌伸手接过战报,展开移开,顿时喜笑颜开,随手就将战报递给了身侧的素华。   那素华受宠若惊的接过一看,除了心道天意,也再说不出其他了。   萧逸奉命清剿方党余孽,率领黑甲军一直追赶方党残部直至北方边境,终于在方家逃出代国境内之前将其一网打尽。   方家恶名昭著的杀人将军方祥被生擒,俘虏七千余人,萧逸让黑甲卫和代军在后面押送着俘虏班师回朝,自己先率部两百人回京述职。   自萧逸出山领军以来,从未有过败绩,直至今日剿灭方党,一直都是大获全胜。如今生擒方家最后一员将领方祥,可谓是已经到了功勋卓绝的地步。   素华掐指算了算日子,这信是从青州七八天前送入京的,就算萧逸并未急行军,最多不过几天的功夫,也就应该到了京中了。   他们刚刚还在想着无人能够摸清那胡夏车夫的身份,老天就把萧逸送了来,岂不是瞌睡就送了枕头?   刘凌接了信,心中实在是愉悦,连今日被流风公主戏弄了一天的憋屈都一扫而空,大笑着出门,宣召朝中大臣商议犒赏三军并庆功宴的事情去了。   待到了宣政殿,刘凌刚派出宫人去传话没多久,连屁股都没有坐热,又有宗正寺的通报传来。   秦王奏请入京成婚,宗正寺和鸿胪寺已经派人先行去田家迎接未来的秦王妃田氏,刘凌上个月刚批复的条陈,如今秦王已经率秦/王/府中王府官员启程前往京中,到送信之日,离京不过六百里了。   刘凌和这位二哥自方孝庭被斩之后就再未见过,如今眨眼间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如今终于又有了见面的一天。   这下京中,要热闹起来了。   ***   因为白天刘凌“溜号”去了趟皇观,又有黑甲卫大捷和刘祁将要入京的事情,刘凌一直忙到天已经全黑才回到寝殿,回到寝殿的他已经累得半死,正准备召唤宫人去汤池沐浴一番解个乏,却突然一愣,环视周围一圈,露出纳闷的表情。   “陛下,是有哪里不对吗?”   王宁见刘凌似是在找什么,连忙低声询问。   “哦,没什么,朕要沐浴,你去准备吧。”   刘凌虽然好奇这个时候姚霁去了哪里,可她到处乱逛已经让他习惯了,而且有时候她在旁边很多事情都不方便。   就比如要如厕和沐浴之时。   刘凌在宫人的伺候下到了汤池,刚刚解开外袍,还没散落头发,就见得姚霁一副脸色沉重的表情,进入了配殿之中。   她脸色沉重不是没有原因的。   就在刚才,她将刘凌近身伺候的人看了个遍,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事情。   刘凌身边伺候的宫人里,除了大大小小的宦官之外,就只有些上了年纪的女官并宫女。   什么年轻貌美的小宫女。   什么野心勃勃的侍寝御女……   统!统!都!没!有! ☆、第217章 成熟?妩媚?   紫宸殿曾是刘未的寝殿,也是每一任皇帝居住的寝宫。   说是殿,其实并不正确,就跟清宁殿一样,紫宸殿最初也许只是一座以主殿为基础的宫殿,可经过这么多代皇帝的扩建,已经和一座独立的行宫没有什么区别了,仅紫宸殿而言,就有宫人上千,主殿里从洒扫到伺候的宫人,至少也有三百余人。   可这三百余人里,确实没有什么年轻貌美的女人。   刘未虽然独宠袁贵妃,但也不代表他兴致来了的时候不会临幸别的女人,否则那些被袁贵妃逼迫到无法安全生下孩子的女人也就不存在了。   因为刘未对后戚干政的提防,他兴致来了临幸的女子份位都不是很高,大多都是即使被临幸过了也和没临幸一样的宫人,所以原本的紫宸殿里,倒有不少女子曾经被宠幸过。   刘凌登基时,岱总管还没有回乡养老,作为在刘未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人,他自然知道这里有多少女子曾经得过宠幸,又有多少女子虽没得过宠幸,但也可能和先帝发生过什么,所以在征求过刘凌的意见之后,紫宸殿里得过幸和稍微年轻美貌些的宫人,都被送去后宫“厚待”,成了教导年轻宫人的女官之流。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那时候刘凌年纪还小,难保就没有几个尝过雨露滋味的动了春心,对年少的帝王做出什么来,如果闹出个“父子共女”的丑闻,对于登位之初就焦头烂额的刘凌来说绝非好事。   所以大浪淘沙之下,主殿里伺候的宫人里,竟只留下了一群年过四十、性格沉稳的女子。   后来薛太妃掌管宫务之后,也曾给紫宸殿送过来一群年轻貌美的宫女,但少女怀春,刘凌比同龄人早熟,又是宫里所有成年女人的希望,他白天处理宫务,夜里批阅奏折,经常还有女子有意无意投怀送抱,在被王公公明里暗里敲打过一次之后,一各个都学乖了,皇帝忙于政事的时候就离远一点。   谁也没想到刘凌是个真工作狂,忙起来的时候根本心无旁骛,而且不分白天夜晚都会召见臣子议政,有时候即使关了宫门,也会派出宫人专门开了旁门去外面接人,这些臣子通宵达旦,很多时候就宿在紫宸殿的配殿里,一来二去,又出事了。   刘凌是好,可肉太大,只能看不能吃,这些进出的臣子们来来去去,每次宿下都要宫人伺候,其中不乏小鲜肉大肥肉,就算没有什么结果,*一度也是好的,无论怎么明令禁止,还是出了几件事情。   虽然最后结果以刘凌大度将这些宫女送给了那些臣子,但薛太妃却再也不送年轻宫人过来了,不但没有送年轻宫人过来,还将紫宸殿里的年轻女子全部调回了昭庆宫,另找了又得用又能干的大龄宫人过去。   若换做一般皇帝,一座寝宫里一个年轻女人都没有,满眼都是半老徐娘和宦官内侍,早就要发脾气或生出疑心,可刘凌从小就没跟什么年轻人相处过,所接触的女性全是薛太妃这样年纪的女人,反倒跟年长的宫人接触起来自在些。   再加上能在宫中熬上这么多年的无一不是人精,做人和做事都是顶尖的人物,比起那些新入宫或自持貌美心高气傲的年轻宫人,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于是乎,紫宸殿里贴身伺候刘凌的,也就成了如今这样的面貌。   只是这样做的结果却是给薛太妃无形中竖立了无数的敌人。   没有人认为这样的决定会是刘凌喜闻乐见的,毕竟男人都好色,不能进入紫宸殿的女人们只会觉得是薛太妃意图在刘凌封后之前紧紧握住后宫的权柄,连年轻女子都不愿放在刘凌身边,就担心后宫中有了和她抗衡的女人。   可以预见,即使薛太妃没有趁现在急流勇退,在这种传闻和恨意之下,未来刘凌的妻妾们会天然的对薛太妃产生敌视,薛太妃又是高傲到不屑解释之人,在遇到能够配得上刘凌的靠谱女人之前,她也不会轻易将手中治理后宫的权利随随便便放出去,在那种情况下,后宫会是什么情况,可想而知。   所以以称心这样心性和阅历的宫人,尚且会为了有女子入宫后宫而担心薛太妃的安危,正是因为她已经见过了太多残酷的宫斗,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你愿不愿意,而是因势利导的结果,到了最后谁也没想到会变成那样,可悲剧就是已经发生了。   薛太妃现在出了宫,正是给刘凌一个建立正确的对女人的看待方式的时候,而没有了她的“阻拦”,宫中的女子们可以更方便的接近刘凌,况且如今大选之年,宫中进来了各种德才容貌都顶尖的女子,未必不是小皇帝的春天。   她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现在刘凌身边跟着一个阿飘。   莫说刘凌在男女□□上还没有开窍,就算开窍了,身边跟着这么个女神仙,想要随时随地的把女人放倒,还是需要再厚一点的脸皮的。   所以对于姚霁“我勒个擦他身边居然没有年轻女人是个什么鬼”的疑问,莫说姚霁没有问,就算姚霁问了,刘凌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好像不知不觉间,他身边就这样了。   此时刘凌正准备沐浴,却突然见到姚霁满脸严肃地进来,心中咯噔一下,连脱衣服都顾不得了,几乎立刻面如沉水地开口:“你们都先出去,朕累了,自己泡一泡清静清静。”   在宫中,刘凌很多事情是可以自己做的,比如自己穿衣、洗漱,有时候他甚至不必别人伺候,自己梳洗完毕早上去小校场举举石锁练练骑射后回来自己用膳,等到换朝服的时候才让别人伺候。   但沐浴洗头这种事,他一个人完成……   几个宫人脑海中浮现起皇帝一个人蹲坐在汤池里低着头吭哧吭哧洗头发的场景,顿觉那画面实在太惨烈,有些宫人当场就石化了。   王宁更是脸皮跳了几下,几乎是马上反对:“陛下,如今夜色已深,请让奴婢们为你伺候吧,现在耽搁了,容易着凉啊!”   他看了看雾气蒸腾的汤池,虽然觉得自己这么说有些昧着良心说话,但是如果他真只穿这么点自己清净,明早是一定要得伤寒的。   刘凌却一点都不敢懈怠,上次见到姚霁这个表情,还是胡夏“雷火”出现之时。   “都出去!”   刘凌一声厉喝,震得整个汤池殿中都抖了几抖。   见皇帝如此坚决,素华给王宁打了个眼色,做了个出去的手势,这位从小照顾刘凌长大的宦官居然擦了擦眼泪,抽抽泣泣满脸委屈带着其他人出去了。   “陛下,陛下怎么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王宁从温暖的汤池中走到室外,被冷的打了个哆嗦,难掩伤感地说:“刚刚还好好的,说是困了,要尽快沐浴休息……”   “陛下年纪大了,有了些自己的想法也是寻常。”素华却没王宁那么杞人忧天,她伸手点出几个少司命,让他们在汤池各处戒备。   少司命都是耳目出众之辈,汤池殿内外但凡有些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更何况皇帝本身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王宁却不这么认为。   人不会无缘无故性情大变,就算刘凌真的是有自己的什么原因要所有人都出去,但那个急切劲儿却是伪装不了的。   等不到明天,这件事肯定又要传的沸沸扬扬,什么“陛下有隐疾”、“陛下阴晴不定”、“陛下中了邪”的各种议论都要冒出声来。   是祸非福啊。   ***   姚霁也没想到自己进来刘凌会动这么大的排场,看着刹那间空空荡荡就剩下两人的汤池,姚霁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刘凌再年轻,也已经是个少年了,在这个十三四岁就能结婚生子的时代,他已经算是个成年人。   如今汤池水烟氤氲,只着中衣的刘凌披散着头发孤零零站在那里,竟奇异的有了些楚楚可怜的感觉。   越发衬得在别人洗澡时候闯进来的姚霁像是个大龄女变态。   姚霁不说话,刘凌越发觉得事情严重了,将头发随意往后一拂,试图让自己的表情没那么急切:   “瑶姬这时候进了汤池殿,必定是有什么大事,我洗耳恭听。”   姚霁看着“亭亭玉立”的刘凌,嘴唇翕动了几下,竟有些没办法开口。   她能怎么问?   直接问“你是不是对女人没兴趣”?   还是问“你是不是性向比较奇怪,只喜欢年纪大的女人?”   姚霁想起他爹、他祖父的毛病,有些表情复杂。   小时候的经历有时候会影响到长大的人生观和性取向,这刘凌现在年纪还小,说不得还能够掰回来,说不定他自己还没发现自己这些问题。   是了,也许他自己都还没有发现,她绝对不能将它当做一件不好的事情直接了当的说出来,万一反倒提醒了他该怎么搞?   她要旁敲侧击、徐徐图之。   对,徐徐图之。   想到这里,姚霁精神一震,登时生出无穷斗志,看向刘凌的表情越发“和颜悦色”:“我来,是想和你聊一聊白天那流风公主的事情。”   “咦?那流风公主有哪里不对吗?”纯洁的刘凌惊讶道:“是您突然想起来什么了吗?”   “我和你外表上也差不了多少。”姚霁厚着脸皮笑道:“不必您来您去的,平辈论交就好,我就和你随便聊聊,你不必紧张。”   随便聊聊?   刚刚那一脸慎重,不,一脸沉重的进来,只为了随便聊聊?   肯定是出大事了!   而且是什么不好和凡人明说的大事!   刘凌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如临大敌地点头:“是,你想聊什么,我听着就是。”   对方配合就好!   配合是心理辅导的关键啊!   姚霁心中大喜,只觉得自己要能回去,一定去学学青少年心理健康方面的课程,以后肯定有大用。   “流风公主那催眠术,说起来可怕,其实要对上也很简单,那就是视而不见,不被她所暗示你的信息迷惑便可。我想她那样美貌的女孩,暗示你的必定是让你认为她是天底下最美丽最可爱的女人,是不是?”   姚霁准备先摸清他的性取向问题。   如果他喜欢的是男人,对这种暗示应该没有什么反应。所以说,八成有可能是喜欢女人。   果不其然,刘凌回答的很快:“是,每次一见她,我便心跳不已,总觉得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充满魅力。”   姚霁“啊”了一声,打了个响指。   “我白天跟你说,我要教你上一堂课,让你对女人具有抵抗力,我现在要上课了……”   她话音未落,刘凌突然打了个寒颤。   原来这汤池殿雾气蒸腾,无论什么人站在其中,没有一会儿身上脸上都会被蒸汽沾染,刘凌只穿着一身中衣,如今中衣已经湿了,就算里面温暖如春,这湿衣总是贴着身子,站的久了肯定还是冷。   姚霁虽然没有冷热的感觉,但用小脑想也知道是怎么回事,立刻体贴地摆了摆手:“你下池子去吧,我们在池子里说一样的,别着凉了。”   “这个……”   刘凌皱了皱眉,“能不能请你,先转过身去?”   “你还怕我看你?”   姚霁正准备好笑的说自己玩虚拟乙女游戏的时候见到的各种帅哥果体不知多少,想了想似乎也没办法和古人沟通这个问题,摇着头忽悠:“你看,你连我在我面前都会不自在,更别说在流风公主这种天生的尤物面前了。拜火教的圣女很有可能从小就学习如何展现自己最美好的一面,你得先学会面对女人的诱惑也面不改色才行。”   刘凌见姚霁居然自顾自在汤池旁的暖砖上盘腿坐下了,叹了口气,只能三两下除掉身上的中衣,只余亵裤,一下子钻入池水之中。   他原本就困乏,热水最是能解乏,一进了水里便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只觉得毛孔都舒畅了不少。   这一声实在是叫的人心痒痒,姚霁不知为何觉得脸上也有些烧,咳嗽了一声,继续给刘凌上课。   “我刚刚转了一圈,发现你宫中居然没有几个年轻女人,是你自己不喜欢年轻女人,还是有什么其他缘故?”   刘凌懒洋洋地泡在水里,实话实说:“没有什么缘故,我不太喜欢用那些年轻的宫女,想的太多,做的又少。”   姚霁心里一凛。   坏了,这果真是和成熟厉害的祖母辈待久了,有了恋母情结?   不对啊,流风公主明明是年轻女人!   对了,催眠术,催眠术。   “我问个私人的问题,你也有这么大了,不是说宫中会有专门教导那方面知识的女官吗?你到现在还是童子身?你没和女人亲热过吗?”   姚霁支着下巴,好奇地问他。   “这个和流风公主有什么关系?”刘凌撩了下水,还是老实地说:“没有,以前袁贵妃在的时候,根本不会在乎我和二哥要做什么,父皇更是不让其他女人靠近我们。我没和女人亲热过。”   他说着说着,突然想起了一种可能。   算一算,瑶姬仙子在人间已经过了有不少时日了,以往她下凡,多则一年两次,少则几年一次,她这么久没回去,天上的人应该早就发现,可到现在也没下来,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差错,没办法来接她?   平日里这位仙子和自己说话,倒隐隐有点将自己当晚辈的意思,想来就算她有什么回天上的办法,也不太好意思求助自己。   尤其是那么亲密的办法……   刘凌心脏跳的厉害,一种又期待又自惭形秽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让他燥热地动了动,将身子往水里又埋了埋。   “没有亲热过?那你平日怎么纾解?”   姚霁眉头皱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是盈满自……”   果然是要龙精!   刘凌的脸红了红,“知道,我有的。”   至于是有龙精呢,还是有纾解过呢,就是天知道了。   姚霁想起白天那武士摸过却没反应的事情,虽然刘凌后来解释说是那是个萧家人,但她还是有些担忧。   这皇帝不会先天发育不良导致后天对女人有些不太正常,只有靠催眠术什么的才能提起“兴致”吧?如果真是这样,那流风公主和刘凌倒是绝配。   要不是怕吓到刘凌,姚霁都有点想让他起身看看尺寸的冲动。   “咳咳,那样就好,其实憋太久了也伤身子,你可以让太医定时给你瞧瞧……”   有没有发育不……   刘凌咽了口唾沫,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对了。   眼看着回天无法,瑶姬仙子要用不得已的办法,靠《凡人集仙录》里的办法回天上去了,又不好明说。   他是装傻充愣让她自己说出来呢,还是主动点表示自己能够帮她呢?   看她平时里冷淡出尘的样子,自己要是太主动应该会吓到她吧?还是装什么都不懂算了,说不定她不会那么不自在。   于是乎,刘凌眨了眨眼睛,一副好奇宝宝地样子等着姚霁继续说下去。   看着刘凌这样子,姚霁倒真是没有不自在了。   她有种同情刘凌的感觉。   这孩子也真是可怜,三岁死妈,之后有爹跟没爹一样,一群长辈全是奶奶辈,估计也不会跟他说什么青春期知识,现在都十几岁了,眼看亲哥一个要有孩子一个把到了妹,这位后宫里三千佳丽还是……   姚霁想到那么多老宫女,打了个哆嗦。   “罢了罢了,我就好人做到底。你见到流风公主不自在,是因为你没见识过真正的成熟女人,所以对她那种从小学习的妩媚和艳丽越发没有抵抗力罢了……”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女子的长相要比流风公主更加妩媚、更加动人,那就只有……   通过未来基因技术塑造到完全适合古人审美观的自己。   姚霁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腕表上拨动了几下。   这件仪器有很多复杂的功能,总的来说,类似于一个小型的终端系统,只不过如今外界系统关闭,它接收不到外面的信号,许多功能就为之失灵了。   但有一些小的功能,比如涉及到她自身并不需要什么复杂操作的,其实还是可以使用的,只不过她节约最后一点能量,总是省着点用罢了。   比如说……   她回身看了眼浴池里的刘凌,轻轻开启了“换装”功能。   没有什么声光电效果,也没有虚拟动漫里夸张到吓傻人的“美少女变身”特效,姚霁只是站在那里低个头再抬起来的功夫,头上戴着的华胜,身上穿着的宫装,就一点点消散开来,像是化为烟雾般融化在了空气里。   虽然说为了配合古代人的审美,她借鉴了西王母的造型穿了一身“仙人”该有的服装,可里面贴身的衣物,却不是什么肚兜亵裤,而是未来职场女性常有的一身利落内衬。   塑身连体衣加吊带丝袜,在姚霁看来并不算太暴露的打扮,却让汤池里的刘凌从头红到了脚,耳朵更是似乎要滴出血来。   姚霁平日都是云鬓高耸的打扮,如今头上的华胜并钗环尽褪,自然一头青丝披散下来,全然像是另一个的样子。   夜幕笼罩着宫城,全无一人的汤池殿中,没有金碧辉煌,没有人声鼎沸,烟气弥漫的宫殿中只有朱红的柱子是唯一有亮色的装饰。   但突然间,云烟缭绕之中又出现了另外一抹色彩。   鸦羽,黑衣,从未见过的奇怪黑□□格紧紧地包裹着“仙人”的皮肤,勾勒出极长极白的诱惑来。   在刘凌眼里,这平日里似乎凌然不可侵犯的仙子高贵的气质陡然一变,像是坠落凡尘的狐媚精怪,朝着自己弯下腰来。   她噙着笑容的朱唇微微开启,对着水中的自己调皮地眨了眨如画的眉眼。   “你觉得,是流风公主比较美?还是我比较美?”   轰!   刹那间,刘凌觉得自己的耳边似乎炸响了玉碎昆山之音,眼前的女人眼若秋波醉,腰若云山倒,什么流风公主,什么魅惑之术,都似乎成了天大的笑话。   只要她一句话,自己立刻躺平了任她施为,随便怎么“升天”!   绝不扎手指,绝没有二话! ☆、第218章 欲望?本能?   姚霁的想法很简单,刘凌见识的年轻女人太少,而他爱惜名声又出于各种原因无法对女人做出非份之事,那恐怕真要等到大婚之夜才能真正的见识到女人。   想知道他是不是对女人没有反应,唯有用最简单的办法。   而结果让姚霁很是放了心。   因为刘凌突然流了满脸的鼻血,直接仰倒了过去。   姚霁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可惜自己没有来双高跟鞋,因为“换装”的缘故所以是光着脚穿着丝袜的,否则再来双高跟鞋,气势更足。   刘凌泡在水里,原本就热的身子越发热了,几乎是手足无措地仰头看着姚霁,一边胡乱擦着鼻血,一边又觉得自己太过丢人,恨不得沉进水底。   “陛下?陛下?”   外面的素华听到里面突然传来水花乱溅的声音,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敲了敲外面的殿门。   “没事!你们别进来!”   刘凌慌乱地叫着。   “朕就快好了!”   “……”素华沉默了一下,“是,陛下。”   “生理卫生课第一课,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是不同的。”   姚霁大大方方地站在刘凌面前,在他面前转了个圈,让他看清楚□□的曲线。   “你会动心,会流鼻血,说明你对女人有兴趣。如果是你祖父,即使我这样站在他面前,他连眼皮子都不会抬一下。”   姚霁看了看刘凌,只觉得这样的少年实在是可爱的紧,对他勾了勾手,示意他走出浴池。   刘凌憋红了脸,拼命地摇头。   他现在不敢出来,出来怕出丑,虽说穿着亵裤下的水,但现在他浑身上下都在水里,布料贴在水上,这种状态很是尴尬。   “啊,明白了,那今天课就上到这里吧。”   姚霁跪坐在水边,轻轻弯腰撩了下水,一双手不出意料地从水里穿了过去,连水花都没有溅起一个。   “我们改日再上,你再泡下去……”   她坏笑着指了指刘凌的某处。   “你身上哪里都要皱完了!”   刘凌当下喝了一大口水。   姚霁只是逗弄刘凌,她是虚体又不可能真做出什么,一旦知道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没有再多做些什么,用“换装”功能换回自己的宫装,施施然地出去了,将空间留给刘凌。   她一离开后,刘凌几乎是立刻纾解了出来,汤池中一片狼藉,他原本就很疲惫,如今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受到了刺激,一放松下来后立刻倚着池边昏昏欲睡,提不起一点精神。   王宁和素华虽然在外面等候,却一点也不敢真就什么都不管了,素华每隔一阵子就要仔细听一听,待听到没有任何声音了,有些犹豫地对着王宁问道:“陛下是不是睡着了?”   于是乎,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睡得昏昏沉沉的刘凌被宫人们从水中唤起,又是擦身又是擦头,为了担心他生病,还紧急从小膳房叫来了姜汤,一直折腾到半夜才算是上/了/床。   姚霁此时坐在床尾,却换了一身睡袍,满头青丝披散,见他来了,微微一笑,对他颔了颔首。   “我仔细想想,如果想让你对女人有抵抗力和好奇心,我还是不要吝啬这点能量,尽量让你习惯‘女人’不同的状态比较好。”   刘凌看见姚霁这个样子,又开始觉得鼻腔酸胀了。   “陛下!天啊陛下沐浴时间太长了还是姜汤喝多了,流鼻血了!太医呢?太医!!!”   ***   在家中养伤的魏坤觉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先是家中请来的医官用磁石从他的要害之处取出一根细小的牛毛针,虽说暗算他的人还不算歹毒,这伤势没有大碍,但伤在此处,怎么说也都不利于行,走起路来扯到蛋更是寻常,没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想要好完全没什么可能。   这种情况下,魏坤应该在家中好好休养,可那使馆中的流风公主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似乎是和他卯上了,但凡使馆里有什么事情,非要人去“请”他出面,这三天两头,倒是耗在礼宾馆里了。   随着流风公主的艳名在京中传播开来,这位流风公主也一下子成了临仙的风云人物,尤其是各家的女眷和闺秀,纷纷以能够邀请到这位“胡夏第一美女”为炫耀的理由。   即使流风公主以身体不适或其他原因推掉了不少邀请,但有些邀请却是很难推辞的,随着她出现在这样那样的聚会中,她的美名也就一次次被人不停提起,京中许多子弟甚至还没有见过流风公主,一提到她的名字已经色授魂与,有些文人骚客甚至纷纷为她写诗,称赞她的容貌和神韵。   至于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偷偷进入礼宾馆,见一见这位美人“芳颜”的,更是不计其数,听说宫中派去守卫礼宾馆安全的侍卫已经不够用了,流风公主身边那些阉人胡夏武士日夜巡视,依旧还是能抓到不少胆大包天翻墙进入礼宾院的各家子弟,其中还不乏江湖中人,或是雇佣江湖中人带他们进礼宾馆的“主顾”。   这被抓起来的“墙上君子”有些可以直接送到京兆府去,有些却来头不小,就连胡夏使团也觉得难办的很,所以他们找魏坤,大半还是觉得棘手的缘故。   可是对于魏坤来说,也不想和这些人家交恶。   “这是江侍郎家的小儿子。”魏坤板着脸将一个看起来还没长成的少年从胡夏武士手里拎了出来。   “你大哥呢?他知道你这么胡来吗?”   那少年像是吓傻了,哆哆嗦嗦地左右看了一眼:“我我我我是被人撺掇来的,刚刚他们还在,这些侍卫一出来,人就都不见了!”   “快去告诉其他人,可能还有人跑进来了。”   听到江家小公子说了什么,安归脸色一变,连忙吩咐其他人去彻底搜查礼宾馆的周围。   魏坤叹了口气,拍了拍手上那倒霉蛋,对安归颔了颔首:“他还是个孩子,肯定是好奇才哄骗来的,这个交给我处理吧。”   安归也知道这种在京中家世背景都算是雄厚的少年,即使他们抓到了也没什么好处理的法子,虽然心中有些不太甘愿,也只能按照魏坤提议的去办。   魏坤提着那孩子,到了礼宾馆的边门,将他往外一推,冷着脸训斥:“别被人一撺掇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今日是翻墙,明天要你刺驾难道你也去吗?我和你哥哥平日里还有些交情才揽这种事,要换了别人,直接送去京兆府,明日你爹就能抽死你!”   那少年似乎也是吓坏了,红着眼眶只知道点头,天色已经渐渐要转黑,魏坤正准备找个宫人送他回家,这宵禁乱跑不是好玩的,却听见礼宾馆里传出一声汉人的尖叫:   “有刺客!”   有刺客?   魏坤一惊,当下也顾不得什么江侍郎不江侍郎的公子了,掉头就往礼宾馆里流风公主的住处奔去。   他倒不怕刺客真把流风公主怎么了,她身边高手如云,他就怕是京中哪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糊里糊涂真闯进了流风公主的院子里,被哪个不长眼的胡夏武士一刀给咔嚓了,那这那就是一团乱账了。   即使是魏坤这样被请来的“参赞”,在礼宾院里乱跑也是不行,也不知道那个“刺客”是怎么潜入流风公主的院子里的。   等魏坤到了流风公主住的院落,就见到胡夏武士们早已经制服了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全身上下浑身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潜在了哪里,此时正剧烈挣扎,满脸狂热兴奋之情。   “流风公主,我从看见你的第一眼起就知道你肯定是我的!啊哈哈哈哈你看我一眼啊,看我一眼啊!”   流风公主头发尚是湿润的,身上披着一件斗篷,满脸潮红之色,显然刚刚沐浴完没多久,见到这种可怖的情况,难掩厌恶地后退了一步。   那男人还在不管不顾地大叫着:“你看我一眼啊!你为什么不看我?是不是你身边的男人都不想让你看我?他们都该死,都该死啊哈哈哈哈!”   他拼命扭动着身体,脸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身上湿漉漉的地方突然冒出青烟,几个压着他的胡夏武士抓着他身体的地方突然剧痛难当,凄惨地尖叫了起来,其他几个武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束手无措地看着同伴们像是中了邪一样痛苦挣扎,疼的满地打滚,所有触碰到这个男人的地方都开始溃烂焦黑,如同被烈火灼烧过一样。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群惊慌仓皇的胡夏武士中,有一个武士从男人身上开始冒青烟时就已经变了脸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挡在了刺客和流风公主之间,恰巧又躲过了后面那一劫。   “哈哈哈哈,那天你在玄元皇帝管的门口,我就躲在不远处的树上,还在想着什么样的美人,会有这么大的排场,突然见你回首对我一笑,我心里从此就只有你了,只有你!”   他笑的连眼泪都流了出来:“什么公主皇后,哪里有做我化骨毒郎的夫人逍遥快活!这天下这么大,你我哪里都可以去得,岂不是比在这宫里当个深闺怨妇好?”   他每说一句,身子就越往前几步,也不知他是怎么办到的,从他的皮肤表面不停地蒸腾起雾气,让他被笼罩在一片绿云之中,但凡身侧有人吸进去一点点那种怪异的雾气,便喉部犹如火烧火燎一般,疼的直欲昏厥过去,有些更是口吐白沫直接瘫倒在地。   “快拦住他,他全身是毒!”   萧九躲在胡夏武士之中,满脸焦急。   “把公主带走!”   怎么会把这怪物给惹来了!这可是将同门上下全部毒死的恨绝人物!   即使有催眠的法子诱惑这些胡夏武士为自己卖命,可在生死面前的时候人的精神都会有所松动,所以萧九虽然这样大喊了,扑上去的也没有几人。   而这扑上去的都是平日里对流风公主最为忠心耿耿的武士,可化骨毒郎不过一抬手的功夫,身上的雾气就犹如实质般电射而出,让那几个奋不顾身的武士迎头撞入绿雾之中,纷纷中招倒毙。   流风公主没想过还会有这样的局势变化,惊得花容失色,事情发生的太快,损失的又是她最为得力的侍卫,心中又恨又痛,不明白自己明明那天是对那位宫中性格古怪的内侍施展的媚术,为什么会招来这么一个怪东西。   但是现在想这些也已经是枉然,流风公主当机立断,走,马上走!   她果断地将斗篷上的风帽戴上,以免那怪物看见自己疯病更厉害了,在一群护卫和武士的包围下匆匆忙忙往内室而走。   刚刚她在沐浴,被突然从屋顶上闯入的这个怪人吓了一跳,却没想到刚刚不是他们制服了这怪人,而是他“怜香惜玉”怕自己将这美人一起毒死了,所以才任由他们抓住没有施展自己的本事。   现在这处空场不大不小,倒正好是他的主场。   流风公主想的简单,可这化骨毒郎既然能趁礼宾馆乱成一团时,无声无息地潜伏在流风公主所居院落的屋顶之上,轻功的造诣可想而知,流风公主才刚刚转过身,就见到这面目可憎的瘦小男人身子鬼魅地一动,竟化作一段残影向着流风公主袭了过去。   萧九知道此时不能再藏着掖着了,否则这公主不给掠了去也要给这心理扭曲的老怪物毒死,当下拔出腰间的佩刀,大叫着一声用尽全身内力将自己的刀鞘对着化骨毒郎甩了出去。   那毒郎心理是瞧不起这些胡人的,就算他们身手再好也不过就是些练练外门硬功夫的汉子,至多沙场上能砍杀一番,对付毒术和他一身邪门的功夫绝非一合之敌,只要想法子靠近了这流风公主身边,怎么都是手到擒来。   谁料他手已经伸了出去,迎面却飞来一截刀鞘,带着一股可怕的气劲直朝着他的面门激射,登时脸色剧变,侧着身子滑开老长一截,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一把刀鞘。   “竟然还有内家高手随侍公主身边?呵呵呵呵我中原武林竟还有比我老毒怪还不要脸的人!”   他尖声冷笑,想要用言语激怒萧九,可萧九却不吃他这一套,当下屏住呼吸劈头对着他错开的身子就是一刀,将他逼退了出去。   “尼日勒,干得好!”   流风见还有人能制得住他,呼出一口大气。   她正准备离开回屋里去,萧九急的眼睛都红了:“他一身是毒,我也不能近身,公主往外逃,这种用毒之人最怕开阔的地方,外面有代国的侍卫,或许有人能有法子制住他。你若跑到屋里,他毒气一散,所有人都要毒死在里面了!”   这一番话是用夏语说的,又急又快,化骨毒郎听不懂胡夏话,手中雾气向着萧九一推,阴森森地道:“你们这些胡人崽子叽里呱啦说些什么?不用挣扎啦,要再倔下去,通通都给我死在这里吧!”   他用淫/邪地眼神看了流风公主一眼:“至于你,就算毒死了,那身子也能好好用上几天,不过我还是喜欢活的,所以劝你不要乱跑才好!”   流风公主就算再怎么见识不凡,那也是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何曾见过这样可怕的人物?此时下唇已经被她咬的殷红,后背升起一股战栗,竟有些迈不动腿。   “公主,尼日勒说的对,我们护着你先离开!”   几个武士里一个身材特别健硕的连忙一把抱起流风公主,用自己的身子替她遮蔽住满院子的雾气,护着她没命地穿过已经快要满是绿雾的院落,穿过这片“死亡地带”奔向院子的另一头去。   “想走?”   化骨毒郎嘿嘿一笑,咬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满布手掌,向着奔走的流风公主方向一挥,那些隐隐有些发褐的毒血如同漫天花雨一般射向护卫们的后背。   “快走!”   萧九脱下身上的外袍,运足内力张成一张大网,兜手往化骨毒郎身上一罩,只是饶是他动作飞快,那些毒血也已经飞出去不少。   抱着流风公主的武士后背被暗器一般的毒血溅了满身,嘶啦啦让人心惊肉跳的融化声从他的身上不停响起,他只觉得上一刻还是肉疼,下一刻脊柱上就已经没有了知觉,双腿不由自主地往地上一跪,竟将怀里的流风公主给抛了出去!   “走!”   这是流风公主听到的这位高大武士的最后一句话。   几乎是扎眼的功夫,他的身体就已经从中断开,被融化成了两截,其中之歹毒可怖之处,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流风公主倒在地上,被几个尚在后怕的武士一把拉了起来,没命地往院子出口推了过去,眼见着化骨毒郎又追了上来,满院子里伺候流风公主的胡夏侍者、武士都像疯了一般扑向他去,连命都不要了也要阻他一阻。   这番殊死相搏果然让化骨毒郎的动作缓了一缓,流风公主噙着泪已经奔到了门口,一头撞在闻声赶来的魏坤身上,心中又惊又惧,抬起头来悲声道:“使馆里进了个怪物,你们代国的高手到底在哪儿!”   “什么怪物?”   魏坤在什么时候都是不慌不忙的,他将撞在自己胸口的流风公主往身后一拨,定睛往院子里一看,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只见萧九假扮成胡夏武士和一群护卫将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干瘦男人围在院字之中,满院子里都是腥臭的绿色雾气,闻到这股臭味的汉子一个个都脸色煞白,只是勉力支撑,那武艺最高、和干瘦男人斗成一团的武士脸色倒不是白,而是一种憋得快要爆炸一般的红。   看到这里,魏坤还有哪里猜不出来,眼见着身后一干和他一样闻讯赶来的胡夏使官也是惊慌失措,立刻用胡夏话说:“你们先走,我看我们拦不住这人,金甲卫有的带了长弓,流风公主设法将他引到开阔的地方,用弓箭射杀之!”   “我?我?我不行的!”   流风公主双手捂着嘴,反射性地就要对魏坤用出媚功求饶:“不,不可以,我不想再看到他,你们快带我逃,逃的越远越好,我不要引他……”   她那媚功原本是极少失手,可魏坤原本就是心智坚定之人,之前被流风公主引出心中“心魔”,那一点执念竟被他自己渐渐看开了,心思比之前越发豁达,这法子对他竟没有什么用。   这媚功本来就不是什么邪门功夫,而是她所信仰的宗教让人破除心中迷惘而创立的一种先破后立的功法,只不过因为诱惑人们陷入心中最原始的*和执着时被有心之人发现而利用,反向而行,不但不引导别人破除这种“恶”,反倒沉迷进去,才成了拜火教最特殊的一种“秘术”。   更别说魏坤现在一看到流风公主就各种蛋疼,实在对她没办法生出什么绮思。   “这样的怪物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必定又是你乱用什么办法引来的!你看看他们!”   魏坤的手搭上流风公主的肩膀,重重一握。   流风公主被握的肩膀生疼,抬起因泪水而糊得看不清东西的眼睛。   “你看看里面这么多人,这些人为了护送你到代国,赌上了自己的性命,没死在阴谋诡计、刀枪棍棒之中,却被你招来的烂桃花害了性命。你现在固然可以逃,可从此之后,你想在让他们这样为你效命,是再也不可能了。”   “什,什么?”   流风公主茫然地望向魏坤。   魏坤无力地叹了口气。   “我说这位公主,你除了用你那漂亮的脸蛋和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诱惑人的功夫以外,就不会用你自己的本事让别人敬重了吗?现在你的那些本事只会让这个怪物更加疯狂,你速度快点的话,还能少死几个人。”   他又重新看了一眼院中的情况,眼看着萧九似乎也是撑不住了,而且也不拼命了,隐隐有朝着院墙贴去翻墙而走的样子,忍不住嗤笑。   “唔,我看那个最顶用的似乎也清醒过来了。”   “放肆!”   “你居然敢对公主无礼!”   “那你们继续用命去挡吧!”   魏坤越发觉得好笑,刚准备甩手就走,袖子却被流风公主一把拽住。   “我听你的!礼宾馆哪里空场最大?”   “过了前面那个桥,往右走有一处专门停放马车的空场,你用你那惑人的本事将他引过去,多绕几条路,我立刻去找金甲卫布置!”   魏坤用胡夏语继续跟吓傻了的胡夏使臣们说道:“安归总管和其他侍卫还在满使馆找翻墙进来的一群纨绔子弟,短时间内抽不出手过来,你们护着公主去吧!我先行一步!”   他也是学过武的,腿脚极快,当下拔腿就跑,直奔金甲卫首领们值守的小亭。   此时萧九果然翻墙走了,毒郎已经桀桀笑着奔出了院子,流风公主将碍事的斗篷直接抛掉,仅穿着一身贴身易行的单衣,拔腿就向着魏坤所说的小桥而奔。   胡夏人尚武,就算是使臣也不是手无缚鸡之人,见那毒郎过来,一群人呼喝着指挥侍卫挡住他的去路,护送着流风公主往马场方向。   流风公主只觉得两条腿已经跑的不像是自己的,肺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就连呼吸进的空气都如同有一把尖刀在剐着自己的喉咙,可即便是如此,她也没有停下脚步,这其中固然有停下来就万劫不复的缘故,魏坤那嘲笑的声音也一直在她脑子里不停回响。   “你除了用你那漂亮的脸蛋和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诱惑人的功夫以外,就不会用你自己的本事让别人敬重了吗?”   “你就不会用自己的本事让别人敬重了吗?”   “他们没死在阴谋诡计、刀枪棍棒之中,却被你招来的烂桃花害了性命。”   她使劲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让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继续兜着圈子往马场方向而奔,根本不敢回头看看那怪物已经跟到了何处。   其实不必回头,那怪物像是故意逗弄自己的猎物一般嘿嘿怪笑着:“公主啊,你别跑啊,你穿的那么少,跑起来不冷吗?哎呀呀呀,你怎么不把那几件绸衣也脱了呢?光着身子跑的话,说不定跑的更快哟……”   “哎呀公主,我已经看见你胸前那两团小兔子了,呜啊,这蹦的我好想将它□□吃掉,一定很是美味吧!”   他的话既可怕又淫//邪,听到的人无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即便是对流风公主没有什么爱慕之心的,也无不义愤填膺。   流风公主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以至于连肌肉的紧张感都消失了,只有心脏还在剧烈的跳动,她的嘴里似乎有什么烧到了喉咙,满脑子只有一个字。   跑!   跑!   跑到可以将他杀了的地方,她才算安全!   否则这样可怕的东西,除非永远生活在团团包围之中,迟早要被他得了手去!   另一边,魏坤已经沿路纠结起所有能看到的人手,一边急急地让他们入宫去报讯求援,一边让所有人去将礼宾馆里救火的水枪水龙等东西扛到马场那边去。   马场是礼宾馆里马车和马匹出入的地方,四通八达,否则马车还得从前面绕一圈才能去后面,魏坤选择那里也是看所有的方向都能通向那里,而且道路并不曲折狭窄,方便布置。   这些下人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水枪水龙水桶等救火的东西,但因为魏坤的哥哥魏乾就是他们的顶头上司,又怕公主真的出事出了挂落,一个个卖力的搬着东西狂奔。   金甲卫被派来这里值守的当班卫士原本只是应付差事的,这位流风公主的安危一直都是胡夏武士负责,他们为了避嫌也很少靠近她的院落,只是户外在外围防止闲杂人等擅闯,一听到出了这个事,当下点出十几个带了弓箭的善射卫士疾奔马场方向。   由于流风公主多绕了一截路,路上又损失了大批胡夏好手,所以魏坤他们做了各种准备反倒比流风公主先赶到马场地方,金甲卫率先占据了高处和视野开阔之地,已经张弓做好了准备。   这时候流风公主已经“溜着”化骨毒郎到了马场边沿,她见到马场开阔的空地上此时隐隐约约有不少人影,心中一喜,使劲最后一点力气奔了过去。   化骨毒郎见流风公主和他的距离越拉越大,心里也越发焦急,将自己的轻功用到了极致,眼见着和她的距离又接近了几分。   可他在江湖之中打滚,臭名昭著又满身血债却能活到如今,自然不仅仅是胆大包天这么简单,他本性狡猾又谨慎,此时心中一突,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抬头一看,发现那马场之中有不少人手中拿着竹筒做的水枪水龙,脸色陡然一变,竟停下脚步,不再朝前了。   是谁如此聪明?   他心中犹豫不定,面前的流风公主似乎伸手就能抓到,可前面的人又不是傻子,真有那么容易吗?   刹那间,□□和理智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多年来的经验占了上风,他皱了皱眉头,料想这公主身边高手折损了这么多,自己改日再来也能得手,就想离开了。   “公主!”   魏坤见这贼子想跑,一声咆哮响彻马场。   流风公主只觉得自己已经离死不远了,可身后突然没有了那恶心的声音,被魏坤一吼立刻回头一看,见毒郎满脸踌躇不停看向四周,心中明白发生了什么,当下凄然一笑,拢了拢跑散的头发,“哎哟”一声娇娇娆娆地跌落在地。   她的声音果然引起了化骨毒郎的注意,那毒郎直直往跑到脱力已经软倒在地的公主看去,面露喜色,只是还是没有真的扑上前去。   隐藏在不远处的魏坤心中隐隐焦急,这毒郎还没有跨进弓箭的射程范围,现在他要跑了,他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死了这么多人,如果不能有个交代,不知道这些胡夏人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剧烈奔跑过的人一旦停下是真的跑不动的,流风公主回过头,不但没有避开毒郎邪恶的眼神,反倒直直看了上去,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用上了所有的意志,拼命向着那恶心的男人传达着自己的讯息:   “我就在这里等你!只要你伸手,我就是你的!”   只要他伸手,她就是我的!   化骨毒郎眼神乍然迷离起来,迷迷瞪瞪地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流风公主就像是被毒蛇盯上的白兔,抖动着身子满脸泪水,却依然动也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继续向他施展着“神术”,让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眼见着化骨毒郎已经靠近到真的伸手就能碰到流风公主的距离,甚至流风公主都已经能闻到那可怕的腥臭气息,不知哪里传来魏坤一声“滚开!”的叫声,流风公主精神顿时一松,依言真不顾形象地往旁边一滚。   这一滚,更加恶臭的味道就传入了她的鼻腔,原来她竟滚到了一匹刚卸下辔头和马套的马匹旁边,这马满身泥巴,身后还堆着粪便,此时正甩着尾巴像是看着不知从哪里闯进来的小动物一般温和地看着她。   流风公主滚开了,那魅惑人的功法自然也就有了一丝破绽,化骨毒郎霎时间清醒过来,心中大叫不好,浑身的毒功立刻全部散发出来,手掌破开的口子也是毒血横流,将他原本惨白的脸庞映的绿茵茵的,犹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一般。   不是每个人都见识过他的毒功,可正常人身上是不会有什么绿雾笼罩的,一些举着水龙水枪的普通下人吓得腿肚子直打颤,就连胡夏人都惊慌地往后齐齐退了好几步。   他们在护着流风公主过来的路上,就因为这诡异的绿雾莫名其妙地折损了好几个武士。   说时迟那时快,魏坤见到这毒人伸手就又要散开毒雾,大叫了一声:   “朝他洒水!泼水!”   众人本来精神就绷得死紧,此时被魏坤一喊,手中已经满是水的水龙水枪立刻往前不要命地狂洒,有些端着水桶水盆的下人也是大叫着将手中的各种水盆水桶朝着化骨毒郎浇了过去。   魏坤的想法很是简单,但凡有雾,不是水气遇热蒸腾而起,便是他浑身上下有某种剧毒的粉尘,靠什么奇妙的法子随时洋洋洒洒。   但无论是水雾也好,还是粉尘也好,被这么多水喷个满头满身,必定被水凝固在一定的范围内,想要像之前那般随意施展开没有那么容易。   金甲卫都是善射之士,只要他能中上一箭,又能被人近身,就算抓不住他能把他吓跑,也逃不出城去。   “放箭!”   哗啦啦,墙头上、屋顶后出现十几个汉子,将弓拉到满弦,“嗖嗖嗖嗖”地弦惊之声不停响起,带着疾风的劲羽雨点般向着化骨毒郎射去。   化骨毒郎轻功极高,但绕了这么长时间,又和萧九这样的练家子拼了不少内力,此时已经也累的不行,他强于毒术和轻功,却不是什么内力高强之辈,短时间内躲避这么多精准的箭矢,几下过去就有些左支右拙。   这时候他要再不知道自己中了陷阱就是傻了,生死交关之际竟有些诧异起自己为什么好好的日子不过冒着生命危险来抓一个异国的公主。   他踩着轻功,有意想用毒血箭射死几个最近的弓箭手,却发现不断有礼宾院的杂鱼将各种扫帚、马缰、辔头等东西朝着自己扔来,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力,活生生成了被痛打的落水狗,心中又气又急,偏头看向躲在马后已经几近虚脱的流风公主一眼。   这一眼怨毒至极,眼中像是燃烧着火焰,流风公主后背上突然升起一股毛骨悚然之感,一抬起头,却发现那道梦魇般的身影拼着身上挨上好几箭,竟不管不顾地向着自己冲来。   “贱人,给我过来!”   生死的威胁和被人羞辱逗弄的羞耻感让化骨毒郎破开了自己的欲念,化为了满腔的仇恨和怒意,要将这让他中招的女人一举成擒,再用她作为盾牌杀出这里去。   至于她粘上了自己身上的毒水毒血和毒雾还能不能活,到了这事也已经顾不上了。   “要糟!”   魏坤脸色巨变,只身向前扑去,要将那毒郎身子撞开。   可他哪里有趁着箭劲入体的劲头使出轻功往流风公主方向的毒郎快?眼见着那毒郎的身子离流风公主不过几尺,可她却连爬都没有力气爬了,所有人都死死的睁大了眼睛,一声声痛呼挤出喉咙。   “不!”   “公主!”   “不不!”   “驾!”   咦?谁说的驾?   这时候喊“驾”不是胡闹吗?   不少人露出了万念俱灰的表情。   可随着这一声苍老的“驾”,原本还温和的在流风公主前方甩着尾巴的马儿却突然支起了耳朵,拔腿就奔了起来。   化骨毒郎满脸狞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柔弱的公主被他抓在手中作为人质的样子,到那时,他一定要反过来好好蹂/躏/他们一顿。   那个敢指挥人对他洒水的黑脸小子,他一定要他割了自己的舌头,挖了自己的眼睛珠子!   一定,一定要……   咦?   他的幻想还只是起了个开头,眼见着一个巨大的怪物迎面向他撞了过来,那怪物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铜铃一般的眼睛上似乎还有睫毛……   等等,睫毛?   不是怪物,是……   马!   “呜咴儿咴儿!”   夏国精心挑选的马匹体格健壮、身材高大,每一匹都有几百斤重,这么一匹马匹被人解开了拴着的绳子驱赶着全力奔跑,当下就把那毒郎撞飞了出去。   “啊啊啊啊!”   咯啦啦啦。   可怕的惨叫声和什么断裂的声音同时响起,许多人听到那声音都觉得牙疼。   这毒郎君一身武艺,可身材却不是健硕一类,当下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一般,仰面倒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试图站起身,可只是一动弹,肺部立刻痛得他眼冒金星,他知道自己是肋骨已经被撞断了,插入了肺里,再乱动有可能捅穿,心中又是绝望又是觉得荒谬,捂着胸口满脸不甘。   他还能逃……   还能逃的……   毒郎君逼迫着自己冷静地看向全场,试图抓住每一个可趁之机。   很快机会就来了,那匹撞了他的马身上沾了他的毒水,正痛苦地满场中乱奔乱踢,许多人见识到了它发足狂奔时的可怕,哪里敢这时候迎上去套它,只能四下里远远避开,倒让毒郎君身旁再也无人,而流风公主逃过一劫,正抓着拴马的柱子试图让自己站起来,如果这时候他能……   他刚运足了力气,正准备殊死一搏,却感觉到头上突然一暗,面前出现了一张老者颇有精神的面孔。   “你……”   咚!   一声可怕的生铁撞击之声伴随着威猛无匹的内力,向着毒郎君的额头拍去,这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子,一身马夫打扮的老者,竟用清理马粪便的铁铲一铲子将这个让无数人头疼的毒物给拍死了过去。   然而除了已经不可能再站起来的毒郎君,谁也不会知道这一铲子里看似用力挥出的力道蕴含着什么样的秘密,这个刚刚还眼神中闪耀着精光的老人突然像是吓傻了般一把丢掉了手中的铁铲,用着不知哪里的土话颠三倒四地说着:   “你这恶人吓坏我照顾的马儿哩,你不赔马我要被主人打死地!”   边说还直哆嗦着往后退了几步。   谁也没想到一匹马和一个马车夫会成了最后的功臣。   “他,他死了吗?”   开始有人如是说道,语气中带着一种犹如梦游般的不敢置信。   “能,能过去了吗?”   这语气里都是解脱。   慢慢地,有胆大的人靠近了那地上的毒郎君,用穿着靴子的脚将他踢了一踢,才兴奋地大喊大叫了起来。   “不动了!不动了!没死也差不多了!”   全部的人都发了疯似的开怀大笑,他们谁也没想到不过是一个江湖人士,竟然能把这些号称精锐的武士和护卫们逼到如此地步,金甲卫这支护卫队的队长和胡夏武士的首领像是至交好友一般突然互相拍着肩膀,胡言乱语地表达着自己的兴奋和愉悦之情。   马场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水渍和奇怪的恶臭气味,可现在谁也顾不得这个,只有一种“战斗”胜利之后的放松。   那“功臣”马听到各种唿哨和大笑声蹦跶的更厉害了,可怜的马车夫一边哆嗦着一边不知所措地去抓自己照顾的马,满场大叫“别吓唬它,它害怕”之类的话语。   说也奇怪,谁也抓不住的发疯奔马,到了他手里却像是绵羊一样乖巧,他不过是上前揽住了马脖子,那匹毒的乱抖的马儿就像是脚下生了根一样不动了,任由他摸着它的耳朵安抚着它的情绪。   一片大笑大闹声之中,扶着木柱终于站起身的流风公主似乎第一次退出了所有人的视线,不再是人群中的焦点。   她晃晃悠悠地站直了身子,突然生出些恍若隔世之感。   “您受惊了。”   脸色苍白的魏坤伸手递出一件黑色的外袍,那是从他自己身上脱下来的。   他面带和煦的微笑,将那平凡无奇的面孔也衬得也顺眼了起来。   “您做的很好。”   流风公主低头看了看自己,原本掩着的衣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散开,露出小半个肩头,因为在地上又滚又爬,身上、脖子上到处都是稀泥和草屑,想来脸上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长了这么大,从未像是今天这般狼狈过,脸上不由得一红,伸手接过那件黑色外袍,却哆嗦了好几下也披不到自己身上。   “哎!”   魏坤这时才想起来她其实也还是个还没多大的女孩子,虽然说有那种恶劣的习惯和古怪的本事……   “得罪了。”   他叹了口气,认命地上前抖开自己的衣袍,将流风公主整个裹住,这才拘谨地后退了几步,重新不言不语。   他本来就寡言少语,在院落门口劝她死地求生的那一番话,已经算是他说的极多的时候了。   流风公主拢起衣衫,闻着自己身上沾染上的气味,刚刚皱起眉头,就听到一阵脚步匆匆之声。   魏坤面色沉郁地抬起头,果然是安归带着四处搜查的胡夏精锐武士敢到了此处,一见这满眼狼藉的迹象,安归张大了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   终于,他的眼神望向了不远处的流风公主,脚步极快地向她走了过去,带着一种焦急又愤怒地语气大叫了起来:   “竟然让您在京城的礼宾馆里遇见这样的事情!在这里,泱泱大国,天子脚下!先是有宵小贼子,而后是纨绔子弟,现在连亡命之徒都有了吗?这就是代国的待客之道?我要向代国尊贵的陛下问一问……”   他的声音既高亢又尖锐,像是突然打破了什么美好氛围的奇怪法术一样,凝固了刚刚还热烈的氛围。   抱着终于安定下来的疯马的老者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表情,刚刚还勾肩搭背庆贺“胜利”的胡夏武士和金甲卫队长突然僵住,靠的很近的身子各自向着相反地方向不着痕迹地移动了几步。   他的话让站的最近的魏坤有些难堪,就连披在流风公主身上的衣服都让他觉得刺眼起来,他闭了闭眼,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沿路无辜倒在毒雾之下的无辜奴役们,也不去想为何这个江湖上肯定臭名昭著的怪人会在京城中撒野。   就在气氛已经僵硬冷凝到快要让人窒息的时候,刚刚还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的流风公主却突然发出了一声娇叱。   “住嘴吧!”   安归被流风公主噎的一呆。   “是我之前太过孟浪,才会引出如此祸事,怪不得别人。”流风公主慢慢挺直了脊梁,满是泥灰和红痕的面容依旧惊艳到让人窒息。   可再也没有人一看到她的眼睛就面红耳赤,或呼吸不稳了。   他们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流风公主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着压抑过的悲伤。   “现在不是怪罪或庆祝的时候,全力救治还活着的人,我将他们从夏国带来,也希望能让他们安然的回家。那些之前惨遭这怪物毒手的武士和使官,要好好地收殓,将他们的尸骨带回故土……”   “我是大夏的公主,也是使团地位最高之人,这件事……”   她咬了咬下唇,看着惊讶的安归,重重地继续道   “我会亲自去向代国的皇帝陛下去说。”   你现在可以闭嘴了! ☆、第219章 适应?别扭?   “早上好。”   “早……呃啊!”   迷迷糊糊睡醒的刘凌被眼前出现的“美人春睡图”吓了一大跳,赫然往后仰倒,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做梦。   姚霁晚上向来是睡在床尾的,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   “陛下,该起床准备上朝啦。”和往日一般叫醒皇帝的王宁堆着脸笑道:“今日天气阴沉,似是要下雨,您还是不要去小校场……陛下!您怎么了!”   王宁傻眼的看着刘凌睁开眼睛后定定看向前方,而后像是蚂蚱一样一蹦而起,猛然往后挪去,险些掉下床头。   “陛下!”王宁慌得往床前一站,高声喊了起来:“来人,都瞎了吗?还不过来伺候?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刘凌还是有些懵逼,甩了甩头自己坐直了身子,伸手止住宫人们涌上来的动作:“没什么,还以为在做梦,眼花了。”   “吓死奴婢了,还以为您……”   王宁想起这里是哪儿,吞下接下来的话。   ……被鬼压床了。   “你们让朕坐一会儿。”刘凌装作一副试图清醒的样子,眼角的余光却不住地看向坐在他枕头旁边的姚霁。   后者倒没有再着一身宫装,而是一身简单的襦裙,头发直直披散下来,斜靠在他枕边的锦被上,说不出的慵懒。   姚霁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玩具的顽皮女孩似的笑了起来:“每次都缩在你的床尾,感觉凄惨极了,我琢磨着你这龙床这么大,我稍微在里面挤一挤也没什么,反正我也不会真的挤到你。”   她用发尾在刘凌刚刚才枕过的枕头上划来划去,眼睛里满是揶揄之意:“你不会残忍到拒绝我吧?要是你害羞,可以直说,我还睡在床尾。”   什么?   以后就睡在一起了?   刘凌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陛下,您还去校场练骑射吗?”王宁见皇帝好像清醒了不少,打起精神继续追问:“还是用过早膳看完折子直接去上朝?”   “行,还是不行?”   姚霁伸了个懒腰,玲珑有致的曲线一览无余。   她看着面前仅着中衣却显得极为挺拔的少年,只觉得自己一颗早已经不知道丢到了哪里的少女心似乎被她又给捡了回来,正吊在面前这个名为皇帝实为青涩少年的面前晃荡。   他到底是会咬呢,还是弃如敝履地丢回来呢?   姚霁微微按着自己的心脏位置,紧张极了。   她的这种既紧张又试图装作这实在没有什么的态度却映入了刘凌的眼里,让他觉得这位平日罩在一身“仙衣”之下的仙女实在是可爱的很。   还有点强装镇定地呆愣。   “呵,好!”   刘凌嘴角挑起一抹弧度。   “呃?陛下是说去比武场好,还是去用早膳好?”   王宁被刘凌突然的好心情弄的满头雾水。   “朕说好,什么都好。”   刘凌的笑容也是充满着他独特的特质的,那是一种并没有什么侵略性、温和的让人觉得如沐春风的感觉。   这笑容……实在是太令人心动了……   姚霁觉得自己的心都停止跳动了一瞬。   在宫人们举起宫灯、快速又充满条理性地开始新的一天的时候,刘凌的脑子里却在想着该如何才能对姚霁表达出自己愿意配合将她送回天上去的意愿。   他能治理好一个国家,能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大臣和百姓,没道理做不到让瑶姬知道他的意思,对吧?   刘凌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紧不慢地伸开双手,任由宫人们将绛纱单衣、绛纱袍、革带、假带、蔽膝一件件穿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因为刘凌已经站在这里被伺候了无数次。   姚霁却很少认真去看这位少帝是怎么去上朝的。   她其实根本不需要睡眠,也不需要休息,只是她自己也清楚,如果她不眠不休地这样游荡,迟早有一天她会疯掉,所以每当刘凌睡着到他上朝去的这段时间里,她都会闭目养神,有时候脑子里想一些东西,有时候则不想。   她喜欢研究皇帝的朝服,却更喜欢铺在桌子上或是案几上可以任她随意翻看的,她对皇帝服饰的穿戴顺序烂熟于心,更甚于这些宫人,自然也就没有了什么新鲜感。   直到今天。   这充满仪式感的更衣过程竟让姚霁产生了一丝敬畏,即是对皇权,也是对待这些恪守着职责遵守这一切规范的宫人们。   生活在她那个时代的人很难理解这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制度,可她在这个时代停留的时间越多,越发感慨在一个信息不通、生产力低下、天灾*全靠人自己扛的世界里,一个负责任的皇帝和朝廷究竟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很多时候,真的只能靠道德和自制力来约束,因为他们大可不必如此这样委屈自己,在强权的时代,什么都不做也能生活的很好,而更多的人恰恰就选择了什么都不做。   刘凌穿完所有的内衫,并没有套上外面的罩袍和配饰,披散着头发,先行洗漱用膳,而后再任由宫人们为他束发戴冠、“披挂上阵”。   他从未觉得穿衣洗漱像是今天这样艰难过,因为背后一直有道视线紧紧凝视着他,将他看的都要烧起来了。   直到他整装待发,已经行至寝殿门口,却发现姚霁似乎没有跟上的意思时,刘凌才停下了脚步,又一次回头向姚霁的方向看去。   她正坐在龙床上,双腿自在地垂在床沿边,面带微笑地回视着刘凌。   ‘不跟来吗?’   刘凌带着小心翼翼和一丝期待的眼神,一下子撬动了姚霁的心。   她觉得自己这时候要笑的话,一定笑的很是恶心,所以忍住笑的冲动,硬生生挤出一个严肃的表情,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了一个口型。   “我就来。”   就在姚霁的话说完之后,刘凌那被盛赞为“犹若朗星”的瞳孔仿佛陡然收紧了些,透出一股极为摄人的气势。   他微微颔首,无声地动了动唇,挥袖而去。   “我等你。”   ***   今日的早朝,所有的大臣们都一副梦游的样子,频频用眼睛不住地瞟向宣政殿大殿里最显眼位置的高祖画像,想看看画像上的高祖是不是跑了下来,坐到了上面那张龙椅上。   否则那一副“我勤政爱民心忧天下”的表情,那腰板挺得直直的几乎可以当神像的架势,是闹什么鬼?   哪怕这位陛下刚刚登基之初,内忧外患交加的时候,上朝也没有这样的架势啊,就跟□□和高祖、先帝显灵了,就围在他身边站着看他理政似的。   难道最近出了什么大事,陛下没透露出来?   听说兵部有急报,可是是捷报啊。   还是胡夏那批人又弄出什么事来?   总不能是哪里又出了什么事吧?   因为皇帝的态度,也不知多少朝臣又陷入了惶恐不安之中,恨不得敲开皇帝的脑袋看看里面放了什么,为什么今天突然态度大变。   而皇帝脑子里现在放着的东西,若是给朝臣们看到了,估计连罢朝的心都有。   “她看着我笑,是因为我哪里说得好笑?”   担忧。   “她靠近了!靠近了……什么啊,原来是看我手中的折子。”   失望。   “她皱眉头了,难道我做错了什么?哦,原来是我手上的折子拿反了。”   难堪。   刘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结束这患得患失的早朝的,总之下了朝后,他是忍不住想要保持自己最“伟光正”的一面,恨不得让瑶姬早点发现他其实是个可托付之人。   姚霁却一路笑的像是个抽风的疯婆子,那头上簪着的步摇几乎都要挽不住她的头发似的上下摇动,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这让刘凌更加窘迫了,中午用午膳的时候简直有些不知所措。   这种又羞又窘迫的气氛一直到刘凌午间小憩之后终于达到了顶峰,一下子引爆出来:“你能不能别看了,我到底哪里做错了!”   “没有,没有。我这不是想让你早点适应女人的目光吗?”   姚霁靠在软榻旁的小几上,笑的像是只无辜的狐狸。   “你连我看你都适应不了,还怎么适应流风公主?那可是用眼神的高手!”   刘凌心中哀嚎了一声,转头翻了个身,对着好奇探头进来的内侍一声怒吼:“看什么看!没看过朕休息吗?出去!”   那小宦官吓得一哆嗦,“吧嗒”跪倒在地,就这么跪着爬出去了。   “虽然你是皇帝,但这么吓唬人也不好嘛。”姚霁点了点小几,“他只是听到你说话,以为你有什么需求。”   刘凌又羞又气,将自己的手掌往脸上一捂,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他原本以为瑶姬就在身侧,怎么也休息不好的,结果出人意料之外的,他这一觉倒是醒的很快。   醒来时,姚霁也没有像是早上那样特意抵在他的床头向他道着早安,而是站在一副挂着字画的墙前面,也不知道是在看墙,还是看画,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研究着什么。   刘凌不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了,照理说天上的世界应该比人间繁华而精致的多,可这位瑶姬仙子却经常能仔细观察着在他看来很是普通的东西看一整天,而且还一副又感动又兴奋的表情。   就像是饕客看到了美食,色中恶鬼看到了美女,实在是让人难以捉摸。   大概是感受到刘凌的视线,姚霁很自然地收回放在墙上的目光,回过头来对他微微一笑。   “你醒了?该起来批折子了。”   刘凌如梦初醒般坐了起来,一句“批折子”震退了所有的迷茫,他动作极快地位自己穿上常服,套上靴子,几乎不需要宫人的伺候,就已经站起身自觉的准备出去书房批阅奏折。   姚霁已经习惯了他的生活节奏,指了指墙上的字画,还没有说出口,刘凌已经会意地点了点头:“我明天会让人换上新的。”   她已经看了好几天,大概看腻了,是该换副新的了。   还有那些摆在宣政殿和紫宸殿各处的摆设,说起来已经好久没换过了。   算了,干脆趁着换字画的功夫,让王宁带人去把内库打开,将所有摆设都换过一遍吧,免得他在处理朝政的时候她会闲着无聊。   又有新鲜的东西可看,应该能打发不少时间吧?   他摩挲着下巴上冒出来的细小胡茬,如是想到。   这奏折一批阅又是一下午,作为朝政参赞的大臣们也不停来来去去,姚霁从不在他做正事的时候打搅他,她抽空出去了一趟祭天坛,不出意外的发现没有任何变化,又在宫里四处逛了逛。   等回到宣政殿的时候,她却发现殿中正屈身站着几个武将和一名满头大汗的大臣,再见刘凌也是一副脸色凝重的样子,顿时愕然。   刘凌见她进来,只是抬了抬眼,铁青着脸继续对地上文武大臣怒道:“什么江湖人士,明明是你们疏忽大意,没有将礼宾馆放在心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你们居然等到宫门快关了才来禀报!就算朕现在调了高手过去,黄土都埋半截了!”   两名武将脸色更白,其中一人似是不能接受皇帝的责备,硬着头皮反驳道:“陛下,非吾等无能,这流风公主时常出入礼宾馆,美名四播之下,引得京中纨绔子弟并有心之人前赴后继地闯入礼宾院里。这礼宾院又不止胡夏使者一国之人,臣等既要防卫各处安全,又要阻拦擅闯的宵小,再加上有些已经混进来的,实在是捉襟见肘,人力不足啊!”   话语间,大有埋怨流风公主“抛头露面”太过的意思。   只是京中谁不知道这位流风公主来代国是想做“娘娘”的,虽然都心有不满她为自己的衙门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却没几个敢当着面说她“不守妇道”的。   “流风公主,又是流风公主……”   刘凌头疼的揉了揉额角,只觉得什么事和这位公主扯上关系都棘手的要命。   “过几天她就要去拜祭朕的亡母了,太常寺和宗正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罢了罢了,让素,不,云旗,云旗何在?”   不知在何处传来一阵又细又小的回应,惊得两个武将面面相觑。   “云旗在此。”   “你带人去使馆看看,若能生擒,将那贼人拿下。”   “是!”   刘凌发号施令之后,又继续对着殿下的京兆尹冯登青吩咐:“这礼宾院现在太乱,胡夏人住在里面也不安全,传朕的口令,让那流风公主住到宫里来,暂时给几位太妃作伴吧。”   “可是陛下,流风公主入宫……”   “那些大人们要再不看好自家的孩子,这么爬墙下去,朕只能一视同仁了!你是想让朕为了杀鸡儆猴将他们一个个棒打一顿吗?流风公主住进宫里来,我看他们还敢不敢爬宫城的墙!”   “哎……臣领旨。”   冯登青苦着脸,只能接旨。   刘凌原想着闯进去个江湖人士至多不过像是上元节行刺他的那几个刺客一般,却没想到闯进去的却是中了媚术后心性狂乱的江湖巨恶化骨毒叟,等云旗和京兆尹回宫回报时,其结果将刘凌吓了一大跳。   “什么叫胡夏使者伤亡惨重,流风公主受了惊吓,身上带伤?”   姚霁倒比刘凌先一步跳了起来。   “流风公主怎么会带伤?她身边那么多人!”   她要有个万一,这历史这是乱成一锅粥,连她都没办法往下推测了!   “只是皮肉筋骨伤,那江湖人,哎……”冯登青习惯性叹了口气,“那江湖人是施毒的,使馆上下陡不及防,枉死不少。再加上他对流风公主穷追不舍,那些胡夏武士就跟发了疯似的用身子阻拦,又出事了一波,现在活下来的只剩十之三四,而且有大半还是安归总管管着的。”   他想起礼宾馆的惨状,语气更加唏嘘。   “陛下,流风公主想要求见陛下,说是有要事相商。”   “要事相商?”   刘凌反射性地看了姚霁一眼。   姚霁满脸慎重地对刘凌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那就……”   流风公主,刘凌的掌心还觉得一阵阵刺痛。   哎!   “那就宣吧!” ☆、第220章 特训?适应?   宣胡夏人进宫那也得是第二天的事情了,否则大半夜召别国公主进宫,怎么看也是暧昧的紧。   除此之外,第一件事是找了解的情况的人问问情况。   皇帝就这一点不好,什么都要通过别人的转述,不能出去看看,也无怪乎景帝曾嗟叹过“天子不过一囚夫尔!”的话。   当日就在那里的,当仁不让的是魏坤。   魏坤被召进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而他看起来的情况也不是很好——外袍已经不知道了踪影,身上到处都是水渍和灰尘,这还是已经“整理”过仪容以免御前失仪的结果,如果就从礼宾院直接过来,以后也不要进宫了。   刘凌在东宫时和大哥二哥并几个伴读朝夕相处,戴良耿直,庄扬波单纯,而这位魏坤,刘凌其实一直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他。   说他出色吧,他不显山不露水,平时也沉默寡言,跟在本来就不爱掐尖要强的大哥身边,就跟隐身人似的,不出差错,也不会出手做什么出格的事。   可你若说他就是个庸人,可凡是和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无论是父皇还是宫人,甚至就连最挑剔的二哥,都说过魏坤留在大哥身边可惜了。   以当年东宫祭酒的话来说,魏坤是个有“大器量”的人。   只是这样的人,配上那样的性格,往往不知道能把他放在什么位置。   刘凌知道他的父皇其实是个很自私的人,自私到也许知道这个人是个人才,放在其他位置更好,可为了能为自己所用,或是为自己在意的人所用,他的父皇是不在乎这个人才能不能物尽其用的。   他也许觉得在大哥身边放上魏坤这样的人会让他更放心,又或者觉得魏坤是目前能找到最好的选择,所以即便当时大哥几乎和活死人没有区别,父皇还是一纸诏书,让他做了长史,开府肃州。   也因为他去了肃州,刘凌并没有更多的机会去接触这位“同学”,只知道肃州最艰难的时候,是靠他撑起了肃王府的外务,使得肃王府在贫瘠荒蛮的肃州能够成为说得上话的一方势力。   归根结底其实还是大哥的血脉起了作用,可如果没有魏坤不畏“功高盖主”的流言自愿当那把可能被人卸磨杀驴的枪,也不见得会在这么快的时间内站稳脚步,至少没那么容易。   他父亲的选择没错,魏坤是个值得托付,也不用担心忠心和后路的,但刘凌没想到他还有帅才。   是的,帅才。   能够在礼宾馆一出事时就发现敌强我弱,并且力劝流风公主作为诱饵引君入瓮,能一眼看破那江湖高手所用毒术的弱点,立刻针对其弱点做出布置,刘凌觉得即使是自己就在当场,也不见得能做的比他更好。   有时候要的不是决断,也不是聪慧,而是如何让别人都听的,尤其是在你身份不高、也没有什么特别让人信服的地方的时候。   就算他的哥哥是鸿胪寺的“自己人”,能在最快的时间说服礼宾馆的所有仆役去收集水枪水龙、让金甲卫那些生性高傲的侍卫乖乖爬上墙头,甚至能让那位不那么简单的公主听他的话当那种随时可能玉石俱焚的诱饵,都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更何况他还不居功。   刘凌登基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看人却已经很是犀利了,一个人是故意不争功想要赢得名声和尊敬还是真的就没把这件事当做功劳,他自然是一眼就能看的出来的。   等听完他毫无特殊修饰和夸大其词的叙述完整件事中他知道的部分,刘凌陷入了深思。   魏坤真的就是个平庸无能的方国公次子吗?这样的性格,放在大哥的身边做一个管家,会不会太过浪费?   如果他将他放在合适的位置磨练,假以时日……   大哥会不会生气?   刘凌思考的时间有些长,但好在人人都以为皇帝在思考礼宾馆发生的事情,也没人敢打断他的思考,大概过了一会儿,刘凌的手指在龙案上敲了敲,开口询问:“你是说,出事的时候,安归并不在流风公主身边,而是带走了大批好手搜查什么翻墙的公子哥?”   魏坤似乎也和刘凌曾经想到过一样的问题,只是不愿意搬弄是非,听到皇帝问起,立刻很自然地就接了上去:“其实臣去礼宾馆时也是处理这件事情,很多翻墙跨院的不乏京中显要子弟,礼宾院也不敢擅自做主就把人押送到京兆府去,臣少时一直住在京中,和各家子弟又多有交情,所以……”   才适合出面做这得罪人的事。   他其实何尝不知道鸿胪寺和胡夏人都是把他当做冤大头,都是仗着他和皇帝有同窗的关系,又不会在京城中久留才让请他“出山”,他也确实无所谓,因为他比其他人更明白刘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如果这位陛下还是先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下这个“参赞”的。   “让臣感到疑惑的是,礼宾馆虽然并非什么重要的关防衙门,可事关外交,守卫也算森严,而且那些胡夏武士更是骁勇善战,说句不好听的话,京中那些‘公子’臣识得大半,自己能上墙的都少,更别说顺利地翻入馆中去添乱了,这几日臣越是处理这种事情,越是觉得怪异……”   他肃了肃容,尽量言简意赅。   “不像是拦着不给进,倒像是故意放进去的。”   “这样就说得通了。”刘凌叹了口气,手指微动,“看来胡夏人之间也不是一块铁板,安归带走好手,只留那些没办法控制的阉人武士,又放些孟浪之徒进来,也不见得是安的什么好心。只是他也没想到,进来的不光是色胆包天的纨绔子弟,还夹着这么一个危险的人物。”   “夏国的主使和副使都对这位公主恭谨有加,又是军权派的代表,今天这事一出,他们可以直接调用的人手损失了大半,流风公主身边的人也都已经所剩无几,这使团,还不是安归说了算?瑶……有人跟朕说在胡夏国里,宦官也能独当一面手握大权,朕原本还将信将疑,现在看看,有这样的成算,又怎么愿意做个普通下人?”   他对着魏坤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流风公主无事,那歹人也被立毙当场,至少对胡夏还有个交代。只是这件事恐怕会给胡夏追究的借口,朕思来想去,既然魏爱卿这段时间在使馆里很是熟悉,接下来交接和安置的事情便着你协助鸿胪寺一起去办。”   魏坤“啊”了一下,没想到刘凌居然直接掀了担子给他,他定了定神,想起家中父母兄弟日日犯愁他婚事恨不得拉着他到处去相看的样子,觉得和那个比起来,好像和胡夏人打交道反倒更容易一点,居然心甘情愿起来。   “臣愿意为陛下分忧。”   魏坤答应的顺当,刘凌反倒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因为他想到了自己之前做了什么,似是不经意地询问:   “你身体好些了吗?办差要不要紧?”   魏坤下意识地回答:“是,已经……呃?”   他吸了口气,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向皇帝。   刘凌摸了摸鼻子,和他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魏坤只觉得今天一天实在是太过荒谬,已经超越了他的理解范围,可无论是她还是他都是他不能置喙的人物,也只能缓缓呼出一口气,沉声说:“臣谢陛下提醒之恩。”   “咳咳。”   刘凌干咳了几声,才命令宫人将他送离了宣政殿。   这一夜自然是兵荒马乱,宫里要安置一位异国的公主、用什么仪制、什么规格,安置在哪儿,都不是简简单单的事情。   薛太妃不在,几位太妃共同理事,效率却不见得比薛太妃在的时候快,最后还是刘凌抽空去了趟昭庆宫,才算安排下。   当夜,刘凌安排好一切,终于回到寝殿时,竟有些莫名不敢迈进去。   “陛下?”   “哦,朕今日不必沐浴了,天气有点燥热,你去把朕的被子换薄一点的。”   瑶姬如今睡床边,他能不燥热难当吗?   “可是……”   现在根本不……   “……是,陛下。”   王宁立刻给两个内侍使了眼色,示意他们去安排。   刘凌回了自己的寝殿,见姚霁没有再一身黑色暴露衣衫加奇怪黑网的打扮,总算是松了口气,虽说这袍子看起来奇怪的很,交领之下只是在腰间系了一根大腰带,但至少什么都遮着,只有一截洁白的颈项露在外面。   可是当姚霁从跪坐的姿势变为站立而起时前来迎接他时,刘凌才知道自己是在是太嫩了。   那古怪的衣袍下面,似乎是什么都没穿的!   当她一迈开腿的时候,从那宽大的衣袍之中便露出一截修长的*,刘凌羞得满脸,眼神只从那雪白的小腿上划过就不敢再往上了,只能把视线往下挪走。   可这往下挪去却更让他迈不动步子了,因为瑶姬又没有穿鞋,只赤着双足,踏在紫宸殿的地毯上。   刘凌从未见过女人□□着的脚,如今见那足踝纤纤秀美,能够看见的一双脚儿如玉般柔润,十个脚趾犹如透明的粉嫩花瓣,只觉得是升平从未见过的可爱景色,霎时间,竟让他想起景帝来。   这位祖先,当年似乎有个古怪的癖好,便是喜欢漂亮的女人玉足,以至于景帝时期即便是三九寒冬,宫中的妃嫔也喜欢穿着造型各异的木屐,将自己一双纤纤玉足露在身外,一时间,这种爱好传至宫外,各种女人穿着的木屐也被称作“玄公屐”,概因景帝刘玄当太子时被称为“玄郎”。   直至今日,女子是否算得上美貌都还有个评判标准,那便是一双玉足必须生的好看,太瘦不行,太胖也不行,必须秾纤合度,而且对尺寸、大小脚趾甲的形状、色泽都有评价的标准。   这些美人轶事甚至被许多文人墨客吟成诗作了赋,也有许多杂谈中提到过,而刘凌在赵太妃那里知道这个典故的时候,心里甚至还嫌恶了半天,完全不明白穿在鞋里踩在地上的一双臭脚丫子有什么好喜欢的。   美?不嫌有味吗?   可现在再看到瑶姬这一双雪白赤足,刘凌似乎能够理解刘玄为什么偏爱美人足了,因为如果是眼前这一双脚,刘凌觉得自己也能把玩一整天。   姚霁看到刘凌不敢看他腿,却把她的脚看了又看的时候,就知道史书上的记载都是真的。   一个朝代一种对美的爱好,“昔日楚王爱细腰,可怜宫中多饿殍”便是如此,“细尺裁量约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也是一种,不止一本书里对代人喜欢美足做重重描写,甚至还有诗词将女人一双脚分作三六九等。   姚霁的脚原本就非常好看,再加上她为了追求完美,符合代人的审美要求,特意将脚趾甲的形状和颜色修成了第一等玉足的模样,就越发晶莹可爱。   她原想着刘凌接触女人少,又没有多少男性长辈“熏陶”他,应当是对这些并无所知的,却没想到这时代的价值观也许真是有惊人的一致性,自己从浴袍里露出的腿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让他先注意的倒是脚。   姚霁踩着轻快的步子踏到刘凌的身边,很高兴自己又发现了代昭帝的一项“爱好”,只眯着眼笑着。   “明天流风公主就要进宫了,你得表现的自然点,她那双眼睛太魔性,万一看出你就是那个伺候他去的宦官,还以为你早就看上她了,岂不是更不好?”   她咳嗽了下。   “为了让你明天能够发挥超常,我决定今天牺牲下自己,再换一次装束。”   刘凌知道今天她这样多半是开玩笑,可他眼睛确实老是不由自主地往她脚上瞄,于是自己看脚也不是,看人也不是,看天也不是,看地也不是,居然被逼得抬起头皱着眉,像是个烦恼的老人家那样“哎”了一声,引得姚霁笑的前俯后仰。   玩笑过了,姚霁也没多逗弄她,等到刘凌洗漱结束上了床,便和他并肩在龙床上坐好,明面上看起来似是刘凌在翻一本生僻的书籍,其实是姚霁在看,每看完一页,姚霁食指便晃晃,刘凌再翻一页。   一开始刘凌找的都是两人都没看过的书,这样便能一起看,可后来刘凌发现自己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姚霁看着这些字似是非常疲累,偶尔还嘀咕什么“繁体看死人”之类的话,便去找一些自己看过的,或在之前便看过一遍,能够一边和她看书,一边向她解释一些其中的内容。   最近姚霁对胡夏起了注意,刘凌便找了一些关于胡夏的书,只是关于胡夏的书籍实在太少,而且似乎书上有的和书上没有的姚霁比他还要更清楚,所以反倒是姚霁说的更多些。   “国都苏利城,城方十里,户十余万,土地平正,出产金、银、黄铜、珊瑚、琥珀……俗事火神、天神,……百姓女年十岁以上有姿貌者,王收养之,有功勋人以分赐……有知丧葬之事的人,号为‘不净人’,若入城市,摇铃自别。每年以六月为岁首,尤重七月七日、十二月月首,每逢此日,互请作乐……”   等过了大半时候,刘凌才明白过来。   “你是因为明天流风公主要入宫觐见,所以在帮我临时补一补胡夏的风土人情并各类习俗?”   刘凌心中一暖,偏头望去,见瑶姬眉眼间肃穆无比,毫无之前逗弄他时的媚态和捉弄之意,到有着对待知识和书籍无比的虔诚之意,心中对她又敬又爱,不知该如何表达才好。   “你天赋异禀,博闻强记,多听多记一点,总没坏处。”姚霁想了想,又问他:“我看白天那青年,似乎是当年东宫里跟在大皇子身后的伴读?”   刘凌点头。   “是,如今是肃王府的长史。”   姚霁见白天那青年似乎很是能干,可是她使劲想也想不出代昭帝时期有哪位名臣良将是叫魏坤的,他那哥哥魏乾倒似乎是些印象,应当是出名的使臣一类。   但凡能干却没有记载于史书的,不是一生不得重用,便是英年早逝没有来得及大放异彩,看刘凌的样子不像是不会重用有才有德之士的,那便有可能是后面一种。   她原本有心提醒刘凌几句,可现在历史的脉络已经是乱七八糟,连原本该在后宫里荣养一生的薛太妃都出了宫,胡夏出使也根本不是这个时间段该发生的事情,她也开始不确定这个魏坤到底会是什么情况。   万一弄巧成拙,岂不是更糟?   “看起来是个能吏。”   最终,姚霁只吐出这么几个字,她决定再观察观察。   “睡吧。”   ***   到了第二日,流风公主果然力排众议,入宫觐见,听说安归当天是气的甩了马鞭,他大概觉得以这件事为由可以逼迫代国给出个交代,也许能让流风公主入宫也不一定,却没想到流风公主并不准备追究代国的责任,反倒想要入宫去致歉,为了那些枉死在礼宾馆的无辜官吏。   因为她的名声在外,又有昨日一场动乱,宫中内外对她褒贬不一,所以可以说是顶着胡夏和代国双重的压力来求见这位代国年少的皇帝的。   流风公主为了担心胡夏的爱慕者节外生枝,当初是是秘密出国的,来到代国之后也没有和使臣们一起入宫参与朝见,此时是第一次入宫,当看见那座巍峨连绵、似乎无穷无极地蔓延开来的庞大宫殿群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夏国的王宫叫做“金花冠”,因为从远处看去,灿烂的金顶和美丽的宫楼看起来像是美丽的金色花冠一般。她一直认为那是她见过最宏伟、最美丽的建筑,即使出使过周边几个国家,也再也没有见到可以和其媲美的宫殿。   而今她站在这里,看着那广阔的几乎到骇人的庞然大物,霎时间就理解了代国人为何不让她在内城居住,也总是劝她不要登高望远。   不是为了安全,不是为了她的出行方便,而是他们担心她一旦看见了这座美丽又宏伟的宫殿,会生出想要成为它的女主人的心思,赖在这里这里真的不走了。   如果是以前的她,也许会,但现在嘛……   跟着像是宫中接引的使者身后,流风公主亦步亦趋地迈向这个国家权力的最中枢之处,经过层层检查、严明身份,流风公主终于被带到了刘凌面前。   这位历史上被称作“胡夏最神秘美女”和“代国美男子之典范”的两位之见面,是紧张无比的。   刘凌担心自己会中招,手里还扣着一根针,身侧站着随时准备出声喊醒他的“无影仙人”姚霁。   流风公主担心自己的来意不够诚恳,不能打动这位皇帝的心,让他提供帮助送她回国去。   在刘凌恩准她抬头见她时,这位刻意修饰过自己的绝美丽人缓缓地抬起头来,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心中都是一松。   流风公主原本有些担心这位代国皇帝,是去皇观那日的那位奇怪宦官,可抬头一看,这位年轻帝王也不知比那个宦官俊朗了多少,而且气度更为坦然放松,浑然不似那天一被她逗弄就惊慌失措像是只兔子般落荒而逃的样子,一颗心也就放了下去。   而刘凌再见流风公主,觉得她美则美矣,艳则艳矣,可那种让他心惊肉跳的古怪感觉却是没了,见着她,再看看身侧的姚霁,刘凌心头只升上一个字。   淡。   那种让人面红耳赤的奇怪吸引力,就这么淡了。   可他看看身侧的姚霁,耳朵还是有些发热。   姚霁感觉到刘凌在看他,也对他含蓄地笑了笑,表情有些自得。   她的特训,看起来还是有些成果的嘛!   看刘凌,都能对流风公主泰然自若地说着“公主远道而来,实在是招待不周”之类的套话了,哪里是之前那个嫩头鸡的样子!   已经放弃下意识就对男人施展媚术的流风公主却不知道刘凌和姚霁之间的暗潮涌动,当下双手抚胸,屈身下拜,对着刘凌施了个大礼,盈盈道:   “尊贵的代国皇帝陛下,我愿献上我所拥有的城池里所有的财富,换取您的帮助,助我返回夏国。”   “我愿成为代国永远的朋友,帮助代国的商人和使者自由来往于夏国境内。” ☆、第221章 撕开?隐藏?   流风公主知道自己所拥有的东西代国人不见得看得上,而且代国人也不一定会关心遥远的夏国会发生什么,可流风公主已经无路可退了。   摩尔罕想以她来换取硝石贸易,这也是他给她的唯一生路,若是她真要留下来作为两国交好的“使者”,大概不是死在回国的路上,就是死于暗箭之下,成为胁迫代国国主负责的“早逝”公主。   但她偏偏不愿意屈服。   “朕不明白,流风公主为何觉得朕不帮助你的话,你会很难回去呢?就算你不能和亲,你也是夏国的公主……”   刘凌看过了薛太妃的信,但是还是很难理解,一个公主怎么会威胁到一个成年国王的王位。   流风公主见刘凌没有那么好说话,只能犹豫了一会儿,将自己现在的困境说了一遍。她避过了在光明殿里的生活,只说了自己作为“使者”和“沟通者”所做的事情,而后摩尔罕不知为何忌惮起她,她的母亲也开始提防她。   都是成年人了,都明白流风公主有些事情肯定没说全,但就从她话语里传达出的信息,也足够让人吃惊。   “原来那些雷火门的人不是直接投奔胡夏王庭的,而是这位公主招揽下来后摩尔罕看出他们大有用处才收揽的。”   姚霁在刘凌身侧表情复杂地说道:“以这个时代的火器技术,那位西边的国王看不出这种东西的威力,只能是有什么其他缘故……”   刘凌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听着。   “我只是个女人,我的其他兄弟们比我更有权势也更具有威胁性,但我拥有其他兄弟都不具备的一样可怕武器……”   流风公主端庄地笑着。   武器?   莫非是美色?   刘凌心中有些不太相信一个女人的美色能掀动国家大乱。   “我知道陛下在想什么,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流风公主妩媚地笑了一下。“我拥有的最大武器不是美貌,而是神权……”   她十指做火焰翻覆状置于胸前,神情傲然:“我是光明教的大祭司候选人,如果我没嫁到贵国,能够返回我国,我会进入光明殿,将自己奉献给明尊,为自己换来可以不惧怕王权的地位。”   “夏国摩尔罕王朝是整个高原的霸主,而他们所在的高原上数十个国家都信仰光明教,我们称呼它为‘拜火教’。神的祭司可以随意进出各国传教,在民间和贵族之中都有广泛的信徒。而拜火教是有自己的护卫队伍的,如果哪位国主视图谋杀神职人员,在他们的国家里是非常罪恶的事情。”   姚霁叹了口气。   “可是,拜火教虽然不限制婚嫁,大祭司却必须是保持纯洁的处子,按照中原人的说法,是圣女。”   每一个拜火教的圣女入世时都是一片腥风血雨,她们大多有高贵的身世,不凡的容貌,出色的谈吐和优雅的气质,即使是俗世中,也是最优秀、最值得被追求的女子。   这样的女子,又会学会了这样的催眠术,将自己的美貌和所有的优点打磨成一种武器,自然是有原因的。   入世的圣女很多都嫁给了世俗中地位极高的男人,成为宗教和俗世结盟的象征,但很多却选择了回到教派里,成为无数男人迷恋若狂却得不到的女人。   这个女人永远不会被其他人得到,因为她已经将自己奉献给了神,保持永远的纯洁时,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俗世的代表,而是所有被诱惑的男人们心中永远的净土。   他们也许会在俗世里结婚、生子,可在心中最特殊的地方,永远会留着这位圣女的一席之位,直到她对他们发出召唤和求助,他们必定会为了心中那份特殊的情感做出回应。   姚霁曾经看过有关方面的研究文献,所以对这个宗教稍微有些了解,也越发觉得这个宗教的神职人员实在是太了解人性,尤其是男人的天性,这样入世又出世的神职人员,远比一直呆在神殿里学习“经典”的宗教领袖更可怕。   “皇帝陛下可能觉得我这是说大话,又觉得我做不到我兑现的事情,但如果我能回到夏国,成为祭司,我能帮助代国的绝不会比我国国主更低。神殿也需要财富,为了扩大我教的影响,我们也希望能往东方传教,这些都使我们也迫切需要与代国合作……”   流风公主顿了顿。   “如果陛下怀疑我的诚意和能力,可以先派出一支使团,随我回国,我相信陛下一定会满意我的答复。”   刘凌只是犹豫了一会儿,立刻就给出了答复:“公主的建议,朕会认真采纳,但国之大事不可疏忽,朕需要跟诸位大臣讨论过后才能给公主答复。”   流风公主早就料到最好就是这种结果,没有一口回绝,就已经是有很大的希望了。   当夜里,刘凌没想到这位流风公主的地位如此特殊,摩尔罕居然选择的不是拉拢她而是对她抱有敌意,也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是秦铭……”   姚霁头疼的闭眼揉了揉自己的鼻梁。   秦铭比他更加了解胡夏史,而且他是男人,出于对女人的好奇心,肯定对这位在摩尔罕王朝有着无数神秘名声的“胡夏第一神秘美女”有过许多研究。   这位神秘公主在出嫁之后引得摩尔罕王朝一片内乱,摩尔罕在宫中遇到公主的爱慕者行刺,几乎身死,后来这位骁勇善战的帝王不得不因为这个缠绵病榻之上,对于一个尚武国家的领袖来说,绝对是种耻辱和痛苦。   秦铭和姚霁不同,他学习历史纯粹是因为爱好,未来特殊的教育方式使得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学者,而只有其中最有天赋和最能坚持的人才能成为某方面顶尖的天才和专家,秦铭有天赋,但他心性太过活跃,并不能甘于寂寞,也就自然没有什么“尊重历史轨迹”的想法。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享乐主义、利己主义者。   如果他和自己一样,是站在夏国的国主身边,而那位国王可以看见他,很可能就从他的身上得到了一些关于这些公主的只字片语,所以摩尔罕对于自己这位亲妹妹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古怪,甚至产生了杀意。   他本来就是踩着一堆尸山肉海登上王位的,先王留下那么多子嗣却是他当上国王本身就表明了他不会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作为一位立志有为的王者,听到自己会落得再也不能骑马驰骋疆场,最终郁郁而终的结果,大概都会有这样的反应。   也不知道是摩尔罕对这个妹妹还有一点感情,又或者怕逼得太紧真的会让她“黑化”,他还是给她留了一线生机,将她放逐到这个遥远的国家来。   也许秦铭也有些坏心眼,想要给她送来一个“祸水”,看看会不会让代国的后宫里也是一片腥风血雨。   “太乱来了……”姚霁越想越是头疼,慢慢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并提醒刘凌:“你要幸亏我那同僚并不是在代国,胡夏离这里距离遥远,否则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也不知道你们的世界要被搅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你也对我有许多猜测,你的猜测没错,我也知道很多你们的未来,但我不可能告诉你,并不是因为什么天规天条,而是我告诉你的未来,有可能会干扰到你的现在。谁也不知道你改变的结局会造成什么样的结局,我能提醒你一次,两次,可当你的未来完全改变了,我所知道的东西也就变成了毫无用处之物。”   姚霁索性一次将话说明白,省的他对自己这样的“神仙”抱有期待。   “我一句话,很可能让一个人万劫不复,也能让一个人从此时来运转,但在我不确定这种变化是不是好的之前,我不会随便开口。”   “可你那位同僚……”   刘凌有些不甘心。   “他这样来乱,我其他的同僚不会饶了他的,我们曾经签过合……我们有过协定,一切的行为都不能干扰到整个……”   整个项目的运行和安危。   “其他仙人啊……”   刘凌还是第一次和姚霁提到这个话题。   “他们要来的时候,我是该举行祭祀迎接他们呢,还是装作看不见呢?”   姚霁愣了愣。   “我曾听说过高祖遇仙的故事,说明像你这样的神仙还是有不少的。也许我刘家的血统有什么独特之处,能够看到你们。”   刘凌组织了下语言,提出自己一直埋在心中的想法。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知道我能看到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地方?比如说凡人触犯了天条……”   姚霁的表情越来越古怪,身子也开始微不可见的颤抖。   “高祖一生都想寻仙问道,升天成仙,我知道凡人想要成仙没有那么容易……”   刘凌自嘲地笑了笑。   “我只是凡人,就算仙子愿意和我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又能相处几年呢?也许用不了多久,你依旧恍如少女,我却已经是鹤发鸡皮,再过几年,更是黄土一坯。”   “是人都想长生不老,但凡有一点机缘……”   他咬了咬牙。   “我也想试试。”   姚霁心中不知为何突然抽痛起来,那痛苦来得太快,也太让她不知所措,她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而痛。   那酸楚到极点一般的痛楚揪动着她,让她喉中咯咯作响,可半天也无法吐出半个字。   直到刘凌已经从她那满带着同情和痛苦的表情中看出了什么,眼神里希望的光芒也渐渐灭下去,空荡荡的宫室中才传来姚霁迟疑地声音。   “刘凌,我说的话你一定要记住。”她的声音颤抖着,“一旦发现天上出现异象,你切莫跟来,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做你的事情,更不要和刘志一样,出来寻什么仙人给你机缘……”   “那你呢?回去后,你还会再来吗?”   刘凌像是无意问出一般,并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   “我记得你以前多则一年几次,少则几年一次,总会下来。我其实很好奇,你到底是以什么规律来的,我想着,就算我表面上不能当做看见你的样子,至少没人的时候,我们还可以说说话,叙叙旧什么……”   他的话一下子停住了。   姚霁脸上突然涌出的两行泪珠,让他如坠冰窟之中。 ☆、第222章 天地?圣人?   这个项目创造之初,原本就不是为了什么慈善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带人过来游览什么古代的皇宫的,耗费这么多人力物力和精力,是因为科学家们想根据整个世界的演变过程,从而正确的揭示未来的发展方向,在现实中对于各个学科方向做出启发,避免各种灾难的发生。   这是真正的“预言未来”,就如姚霁能够向刘凌谕示“地震”,秦铭能向摩尔罕王提示将要到来的危险,如果能从一开始就掐灭掉源头的话,有很多悲剧都会被阻止。   所有项目中的同事都认为这是一项伟大的工作,并为之付出一切,却没有人关心过每一个“世界”里的人。   这其中固然有人员进入的太频繁、人数太多,整个系统会支撑不住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没有人去关心这个。   实验室的小白鼠,也许人人都知道它很可爱,但因为知道它的结果必定是很痛苦的,真因为它可爱而对它投入感情的人,必定会得到伤心的结果。   这样的伤心经历过几次后就麻木了,所以实验室里很多研究员都能做到一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可爱”,一边随手就将这些很可爱的小白鼠给人道毁灭了,再也生不出什么痛苦之心。   难受有什么用呢?这些都是无用的情绪。和对人类带来的好处比起来,这些牺牲是微不足道的。   姚霁原本也属于这样的一群人,无论她带了多少次游客来,她都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带着人们去游览而已,哪怕见到漂亮的人和有趣的事,也不过将它们当做“导游”过程中的一段谈资,并不会带入什么感情。   隔壁埃及组的同事曾经有一个对埃及王室里的小公主产生了好感,倒不见得是爱上了,只是因为看着她长大而心中亲近,可是因为时间不对等的关系,他眼生生看着那个小公主才十三四岁就嫁给了自己的亲兄弟,然后生出一群畸形的孩子,在第五个孩子死去后痛苦自尽,死的时候正好就在那位同事的面前。   那位娇美可爱的公主死时才二十出头,正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   不是每个“观察者”都天性凉薄或像研究人员那般狂热,很多“观察者”都是普通的历史学者,不要报酬的进行这份工作是为了多一种可以研究学术的渠道,埃及组的“观察者”后来辞去了这份工作,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辅导才能正常的生活,一时让很多“后辈”引以为戒。   姚霁没想过自己也会要过这种观察者最难熬的“坎儿”,她是女人,虽然喜欢长的英俊的男人,可从未想过在这个犹如游戏一样的地方“看上”什么人,她更多的兴趣甚至不在人身上,而是建筑、摆设、礼仪、制度、习俗等方面。   但从她滞留在代国皇宫开始,这种情况开始渐渐变了。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为人有情感,有“同理心”存在,姚霁虽然超脱于这个时代,可她也依然是个人,不是真正“太上忘情”的神,自然会有喜,会有忧,会有愁,会有怖。   怎能将他们都当成一团数据呢?他们会哭、会笑、会杀生成仁、会舍生取义,不知什么时候起,姚霁已经开始将他们看做有血有肉的人,和她一样的人,会担忧他们的未来,他们的人生……   就在刘凌说到“你再来时,依旧恍若少女,而我已鹤发鸡皮,黄土一坯”时,姚霁突然就想到了尼罗河畔癫狂痛苦的那位同事。   在时间之下,没有永恒的事物。   她算是看着刘凌长大的,和她的那位同事一样,她看着他从粉妆玉琢的一小团,如何得到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群人的帮助,一点点的摆脱泥沼一样的困境,走上自己人生的巅峰。   而且她也知道,这不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巅峰,数年后,代国将迎来元平中兴,士农工商各司其职,临仙城中来往络绎不绝,代国的粮仓充盈饱满,系着铜钱的绳子都要霉烂,对外战争节节胜利,对内官员齐心协力,前几代因为战争和残酷的政治斗争造成的动乱,都会被一点点平复。   这曾是代国最美好的时代之一。   可她现在也不确定这一切还会不会存在了。就算外面的同事们没有发现历史的轨迹不同了,就算她愿意隐瞒一切,可以秦铭那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只要一回到他们的世界,就立刻会将这一切都嚷嚷出来。   他的任性而为,原本就是建立在笃定这个世界会被“摧毁”,他怎么乱来也没有关系上的。   埃及组的同事会痛苦,是因为他看见了美好的事物如何被可怕的人性所摧毁的,那些腐朽、愚昧又罪恶的行为就在他面前发生着,他却无力阻止也无力提醒什么,他甚至连替她伤心都做不到,告诉她自己什么都理解都做不到,因为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姚霁心中的痛苦比之更甚,因为她能感受到。   她能感受的到刘凌对她若有若无的暧昧好感,感受到薛太妃的坚持是为了什么、感受到这个国家对这位好不容易才期盼来的有为皇帝给予的厚望,感受的到这个世界为了迎接新的时代而散发出的勃勃生机。   他们是没有错的,有错的是她,还有“他们”。   然而所有的错误却需要这些这个世界的人来承担。   面对着刘凌的疑问,她甚至没办法回答他。   她是以什么频率来造访这个世界的?   “哦,我们没钱的时候,就会接待来宾。”   她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来告诉他们不过是一群饲养在玻璃箱里的小白鼠的事实?在他们以为“上界”是一个更美好的世界的时候?   当他说他能不能像是高祖一样在祭天台上寻找“仙缘”的时候,姚霁甚至打了个哆嗦。   她的工作,是为了接替一个据说“犯了重大错误”的观察者而“提前上岗”的,刘志起义的时候,她还是个实习者,能进入的机会极少,忽然有一天,那个观察者就再也没来过了,华夏组的同事们都说他犯了错误,已经递交了辞呈离开了组里,她第一次正式带团,降落的就是刘未所在的成帝时期。   刘志是可以看见神仙的,但因为各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他没能让“神仙”们知道,或是他也得知了什么,不敢让神仙们知道他的存在,直到他年岁已高,再也拖不起了,终于在喝醉了之后奔上祭天坛,奔上那个他们用来“起降”的平台,吼出了他对“仙缘”的渴望。   她的记忆里是没有这一段的,虽然她知道这一段“野史”,也只当做是后人的穿凿附会,可从刘凌这里得到真实的答案,她才开始恐惧。   刘志真的会这么早死吗?他是弓马出身,刘氏皇族又没有什么遗传性的家族疾奔,为什么会在祭天坛上吹了一夜冷风就死了?   那个观察者犯了什么“重大错误”,如果结合时间的话,他犯错误的时候应该就是高祖到景帝时期,但是被发现的时间加上中间各种流程的时间,恰巧产生了一段“空窗期”,所以在恵帝和平帝时期,是没有“观察者”造访这个世界的。   刘志对着祭天台大喊大叫求神仙带走,只要她那位同事眼睛没有毛病耳朵没有聋就一定会发现,为什么她和她的同事们从来不知道有这一段?   她咬了咬唇,心中一个又一个的疑窦让她根本无法面对刘凌的种种疑问。   “……我下来,没有什么规律。有人想来这个世界看看的时候,我就会提供帮助,为他们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在我们的世界,也是需要钱来交换日常所需、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这一点,和你们的世界并无不同。”   她挣扎着解释:“你能看见我们是一个意外,我们会进出这个世界,是因为不必担心会干扰到你们的生活,可一旦被人发现你们可以看到我们,甚至因为我们而改变了历史的轨迹时……”   她沉默着,没有说出残忍的话。   可刘凌不笨,他马上就明白了她未尽之意,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会被抹杀?”   他想起小时候曾经听过的只言片语,一贯温和的脸上突然露出讥诮嘲讽的尖刻表情,声音低低地笑着:   “天道呵,怎么能让凡人窥见?”   “被抹杀,怕是不容易,我原本以为这个世界是很容易被摧毁的,可现在看来……”姚霁垂了垂眼。   她现在越来越怀疑这是“那些人”找到的什么平行空间。又或者他们发现了如何找到空间入口的法子,只是需要的条件太苛刻又或者是什么原因,需要大量的资金,以及不停地销毁之前的数据。   如果是一个个空间的,他们以“销毁”为理由就很简单了,因为被销毁的数据是没有人想到找回的,更不会在意一堆已经被格式化删除的东西。   “……现在看来,即使没有被抹杀,对你们的世界也会造成很大的影响,而且,不是好的那一面。”   她知道隐瞒无用,这层假象不揭开的话,连她自己都过不去心中的这个坎儿,说不得下一个需要心理辅导的就是她了。   “就算一切都没变化,可你问我什么时候会再来……如果我和你接触、帮助过你的事情被发现,也许我会被认为‘犯下重大错误’,从此不能再来,由其他人接替。”   姚霁叹了口气。   “我们也有我们的规矩,我并不是有决定权的人,能够留下来是个错误,可和你做一辈子‘朋友’……”   姚霁想到在最美好年华死去的那位公主,竟有些羡慕起那位同事来。   他至少陪伴她度过了她的一生,哪怕短暂,哪怕痛苦,他毕竟送了她最后一程,虽然她完全不知道有这么个人来过。   可她,也许连他娶妻生子都看不到。   如果这个世界还在的话。   从头到尾,刘凌毫无表情地听着,就像是姚霁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只有说到“被认为犯下重大错误”的时候,眼皮子微微跳了跳。   在这之前,姚霁已经换了一身便服,和刘凌依偎在宣政殿的书房软榻边,可随着这个话题的渐渐深入,书房里的氛围越来越糟,仿佛充满了尴尬和僵硬的空气。   “被发现了,天神会怎么惩罚我们呢?”   刘凌缓缓抬起头来。   那双永远让人觉得温暖璀璨的星目之中,如今黑幽幽犹如深渊,放射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凌冽。   “会像之前一样,天狗食日?还是之后那样,地动山摇?”   他突然之间像是瞬间进入了叛逆期的少年一般,让姚霁一时间有些难以适从,尴尬的表情爬满了脸庞。   “还是会洪水过境、天空开裂、山河倒转,斗转星移?”   刘凌每说一个字,脸上的表情就越见不甘和狰狞。   姚霁想想系统出问题时出现的各种异象,如果说关闭通道的方式如此粗暴,这个世界出现各种异象,以至于天地倾覆,也不是没有可能。   女娲补天,大禹治水,这样的灾难,从来不是只存在于传说中过。   每一次灭顶之灾,都足以让人间满目疮痍。   姚霁的又一次沉默似是承认了什么,让刘凌像是竭力压抑着什么似的喘着粗气。   “瑶姬仙子,我这不是迁怒,可是,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我既没有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为何天地不仁,要以万物为刍狗?还是只要我死了,让神仙们认为不会引起更大的错误,就会饶过这世间的一切生灵……”   刘凌气喘吁吁间,脑子里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向着姚霁看去。   刹那间,他的视线冷冽到令姚霁的背脊顿然泛起凉意。   “牺牲……错误……高祖……” ☆、第223章 瘟神?霉神?   刘凌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是正常的,莫说是刘凌,就连姚霁在一开始的时候都产生了同样的联想,觉得刘志是不是和她那个“犯错”的同事有关系。   但很快,她就否认了那种想法。   “我们没有在这里杀人的能力。”   姚霁伸出手去,想像是之前无数次那样去触碰下刘凌。   但是刘凌却闪开了,脸上带着戒备的表情。   姚霁愣住了。   刘凌也愣住了。   如果说刚刚的气氛是冷冽的话,那现在的气氛根本都待不住人。   “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姚霁伸手做示范,这一次刘凌没有避开,所以姚霁的手很容易地从刘凌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我们是无法接触到你们的,自然也就更没有像你想象的那种会做出什么。某种意义上,我和你们甚至不在一个世界里,你能看见我就是个意外。”   昨日还敬若天人,今天就恍若瘟神,说心里不失落尴尬是假的,可姚霁觉得自己有必要让他明白“他们”,至少是“她”,是不会随意抹杀人的生命的。   “我知道高祖不是你们杀的。”刘凌嘴角动了动,扯出了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们这样的‘仙人’,要倾覆山河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怎会在意一个区区凡人的性命?”   他木然道:“如果有仙人和高祖说,你能看见我们,所以这一切都是错误的,要么你死,一切回复远点,要么世间万物为你陪葬,你说高祖会怎么做?”   “这只是你的猜测!”   姚霁皱着眉头:“刘凌你别钻牛角尖,事情还没严重到那个地步……”   “瑶姬仙子,我想静一静。”刘凌说:“请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吧。”   姚霁脸色变了又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长久以来,刘凌给她的感觉,几乎能用“乖巧”两个字来形容,她会恶趣味的逗弄他,也是心中笃定他不会生气,越发觉得逗弄他有趣。   可他毕竟是皇帝,真板起脸来六亲不认的时候,姚霁竟也只能重重叹了口气,拂袖而去。   离开灯火通明的宫殿,不知怎么的,姚霁竟觉得自己有点冷,明知道没有人会看见,她却还是伸出手,欲给自己换一身狐裘华衣,似乎这样她就会暖和点。   可一伸出手,她又想到刘凌闪避她的样子,连换上裘衣的心情都没有了,独自在宫檐下矗立了一会儿,遥望着眼前似乎无边无际的宫城。   丝绒般的夜色下,没有繁星点点,却有宫灯辉煌,仪仗幡飘,丝毫不见冷清,但姚霁知道这都是暂时的假象,一旦刘凌要回紫宸殿休息,一声“摆驾回宫”,顿时从者如云,宫娥、侍者人头攒动,拥驾而去,于是这座巍峨庄严的宫殿就会彻底静寂下来,直到第二天这位皇帝重新开启早朝。   离了刘凌,她竟有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没有人,没有人能看见她,刘凌就是她和这世界唯一沟通的桥梁,宫灯、广屋、鹤嘴焚香炉、屋子里多宝阁上琳琅满目的“古董”,每一件都是她喜欢的,可是每天每夜的只有它们,也会将人逼疯。   “希望他能想的通吧。”   姚霁回身看了一眼,喃喃自语。   “希望他能想得通。”   …   刘凌想不通。   他当然想不通,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够看到“神仙”,他甚至将之当做是他的“天命”,曾经对着薛太妃说出过“我能成帝”这样的豪言壮语。   然而今时今日,这位仙子告诉他,他所猜想的一切都是错误,这天道视万物是平等的,无论你是帝王还是百姓,一旦出了错误,都能抹杀?   那他们算什么呢?   他们的世界又算是什么?   即使刘凌知道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是凌驾在这个世界之上的人,刘凌还是觉得自己的自尊和信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他甚至已经提不起精神来了。   “陛下,薛舍人来了,说是萧将军的人马已经离京城只有二百里了,中书省问后日要不要百官前往迎接。”   屋外的王宁知道皇帝还在里面“看书”,不敢打扰,不过薛棣今日在宫中当值,有事情要报他也不能拦着。   王宁的通报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着兵部前往迎接,此次大捷有大半是秦王的功劳,等秦王入了京,一并庆祝。让薛棣回去,这件事朕知道了。”   刘凌沉稳的声音传出书房,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回应,可王宁却有些诧异地愣了一愣。   外人不知道这位“萧将军”是什么来头,王宁却模模糊糊知道一点,只是从来也不说,自“萧将军”以萧家后人的身份出现掌管“黑甲卫”以来,皇帝就像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一般,但凡有大仗硬仗都是交给黑甲卫去啃,举凡后勤补给、军中军需、战后赏赐,从来没有缺过,而且给的更多。   如大军开拔、班师回朝等等,更是皇帝经常亲率文武百官誓师、迎接,朝中都已经养成了习惯,只要是和“黑甲军”有关系的事情,都不敢当小事办。   这也是为什么天黑了,薛棣还要向宣政殿送消息的原因。   可皇帝突然说等秦王入京了一起庆祝?   朝中大臣们不是说秦王乃是藩王,得军功不妥吗?   “是,陛下。如今天色已经不早了,是不是该起驾紫宸殿歇息了?”   王宁觉得自己真是操碎了心,当年在袁贵妃那里做双面内应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   “也该歇着啦。”   “朕再……”   刘凌原本想说再留一会儿,可脑子里突然浮现了黯然离去的姚霁,那句留一会儿竟说不下去。   她曾说过,皇宫之中,数夜晚最为冷寂,整座宫中,除了昭庆宫和紫宸殿外,几乎没有灯火,而宫楼繁复,几乎像是一座迷城,一旦迷失在其中,几乎要让人有失声尖叫的冲动。   “起驾紫宸殿。”   刘凌站起身,压下心中乱糟糟一片烦躁的情绪。   “让宫人们点亮沿路的灯笼,今夜不必熄了。”   “是,陛下。”   深夜。   “陛下,该歇着了。”   王宁一脸担心地看着似乎心事重重的皇帝,连皇帝都出现这种表情了,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靠在床柱上假寐的刘凌其实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他半眯着眼睛扫了空空荡荡地身侧一眼,紧抿的嘴唇越发用力。   “只剩两个时辰了陛下,您明日还要早朝呢。”   王宁每日都是等到刘凌睡了之后再休息一会儿,清早在刘凌醒了之前准备他早起的事,皇帝不睡,他也不能睡,他年纪大了,比刘凌不经熬,如今说话都像是脚踩在棉花上飘着。   刘凌手中攥着的《使西域记》被越捏越紧,已经几乎对折成两半,紫宸殿近前伺候的几位宫人目光扫过那本可怜的藏书,吓得噤声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是怎么了?前几天陛下还看的津津有味,面带笑意,好多人还在猜测陛下是不是对那流风公主起了兴趣呢,怎么一下子就怒了?   难道书里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哎,伴君如伴……   啪!   猛地一声爆响,吓得殿中抽气声不绝,还有胆小的直接就跪了下来。   “把这书给朕烧了吧。”   刘凌从被自己摔到地上的《使西域记》上收回自己的目光,他已经疲惫至极,刚刚摔书的那一下似乎用尽了他全身所有的力气,此时力竭,连抬眼都不想耗费心神,就这么闭着眼睛懒洋洋的开了口。   “明日早朝,往后推一个时辰,就说朕不舒服,要多休息一会儿。”   天都要塌了,任性就任□□。   “可是,哎,陛下,可……”   王宁吓得一哆嗦,正准备劝谏,走上前一看,龙床上的年轻帝王已经两眼紧闭,竟是说睡就已经睡了。   “这都是怎么了啊!”   王宁揉了揉已经忍到发红的眼眶,唉声叹气地摇着头。   “王总管,陛下已经睡着了,这屋子里的灯芯,是不是要拨暗一点?”龙床边跪着伺候的中年宫女,迟疑地问着。   “暗什么暗!”王宁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听见陛下说吗,今夜灯火不准灭,都亮着!”   “……是。是奴婢多嘴了。”   现在都已经四月底了,眼见着都要入夏了,灯火都这么通宵达旦地一齐点着,屋子里该多热啊?   陛下奇奇怪怪的,连王总管都跟着奇奇怪怪的,哎!   “小钱,出去和前面燕统领通报一声,就说陛下夜里着了点风寒,睡得比较晚,明日早朝往后推一个时辰,让燕统领安排守门的宫卫和诸位大人传达一下,明日清早谁来都挡了,让陛下休息好再来,别吵着他休息。”   王宁出去看了下屋子外放着的漏刻,心里也是心疼皇帝。   自刘凌登基以来,已经有三年了。   代国的朝会是每月一大朝,要进行一天,每日一小朝,小朝时间则根据当天政事的多少而变化,这三年来,无论是大朝还是小朝,刘凌除了累病了的那段日子,几乎就没有缺席过,有时候政务繁忙,还会将小朝的时间延长,几乎和大朝差不多了。   正因为皇帝太过勤勉,有些年纪大的朝官根本支持不住,还有些习惯了小朝一个时辰就散的官员谈及上朝就色变,但不管怎么说,有一位勤政的年轻皇帝在,所有人也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懒懒散散的官员是要被所有人瞧不起的。   然而第二天的清早,却破天荒了出现了百官聚集在南门外,却进不去的事情。   “到底出了什么事?”   以为自己要迟到的兵部尚书快马到了宫外,见宫门前聚了黑压压一片同僚,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立刻差随扈去问。   “老爷,好像说是陛下昨日身体不适睡得晚了,今日早朝推迟一个时辰,那些大人们不依,在门口闹起来了。”   没一会儿,那随扈挤回来了。   兵部雷尚书年纪也大了,身体却还不错,否则天天上朝也架不住,听得皇帝病了,顿时一惊,后来一听只推迟一个时辰,料想不是什么大病,这才松了口气,满脸不以为然地下马往前挤。   “这些小兔崽子就是日子过的太好了,先帝在时,酷暑寒冬,哪一日开过小朝?上次就已经病累了……”   他自以为心疼皇帝,上去想要活活稀泥,可一挤上前,赫然一惊。   这哪里是闹起来了,明明就是大臣们在央求宫门口的侍卫。   户部尚书跟在两位相爷的后面,态度根本不是“闹”,说是“求”倒更多些,尤其是户部尚书,满是焦急地神色,又像是压抑着什么,根本不敢放开声嚷嚷。   “我等真的有急事,必须立刻面圣,请让我们入宫!”户部尚书抓着宫卫的手,“我知道陛下身体不适,还望通融一下,让两位相爷进去亦可!”   “不是末将不给几位大人通融,实在是早上紫宸殿和燕统领那边都来人打过招呼,说是陛下昨晚没有好好休息……”   那宫卫充其量就是个守门武将,可他拦的都是朝中位高权重之人,越说越没有底气,劝的冷汗满脸,腿肚子直打哆嗦。   代国久不闻战事,方党作乱之前,文官对武官高高在上的态度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臣们都已经习惯,见户部尚书居然拉着一个守门的武将“低三下四”的求情,当场就有一个御史犯了“职业病”,上去拿腔作势地指着那宫卫吼道:   “皇上御朝则天下安,不御朝则天下危,早朝则救天下之全,迟御则救天下之半,若终不御朝,则天下终无救而已矣!”   他是御史,是言官,说这些没有什么不妥当的,那宫中守门的将军听得眼皮子直跳,心里直想骂娘。   皇帝想睡个懒觉跟我有什么关系?指着我骂什么骂?   谁料这御史的话一说,庄骏、戴勇两位宰相并户部尚书齐齐变色,脸上的表情也越发严峻,倒迫得那御史不敢再跳了。   这下子,一群老人精纷纷琢磨出不对味来,有些消息灵通已经知道了些传闻的眼中也难掩不安之色。   咚!咚!咚!   突然间,宫城城楼上的钟声大作,哗啦啦拍动翅膀的声音此起彼伏,一干刚刚还在吵闹的大臣立刻反射性捂住脑袋,缩起脖子,往宫墙根下躲。   平时这时候都进了二门快到宣政殿了,哪有这样在南门外钟楼下候着的。   由于上朝的时间太过准时,宫里鼓响列队,钟响开门,钟鼓齐鸣上朝,所以每日里响鼓时鸟雀惊出,钟响时整个宫中的鸦雀全部黑压压飞起四散而去,被京中的百姓称之为“鸟朝”,只要一看到天空中鸦雀四飞,百姓就都知道官老爷们开始办事了,心中也是大定。   京中有时候打孩子,都是一边拍着一边骂“鸟儿都飞了三圈了,你比官老爷还能耐?”   鸟群大片飞过,落下一地狼藉,有些躲避不及“中了弹”的官员哀嚎着掏出帕子收拾,也有见到身边有人沾染上了连忙躲开生怕也将自己沾臭了的,一时间,南门外更是喧闹不堪。   “末,末将去紫宸殿问问看。”   这下子几个守将也顶不住了,敲门让门内的宫卫赶紧去皇帝那问问,真要再等一时辰,他怕宫门给人推了。   “这位将军,你且慢着,请将这封折子给带去紫宸殿,交由殿中值夜的薛舍人,他一看就知道怎么说。”   戴勇见里面的人有声音,急忙忙从户部尚书怀里掏出一封折子,往那宫门的门缝里塞。   没宫中下锁的信物来,里面的宫卫也不敢开门,但接个东西还是可以的,没一会儿就听见里面甲胄碰撞之声响起,应该是里面的门卫急忙忙通报去了。   那宫卫一路跑向紫宸殿,路上连喘口气都不敢,一到紫宸殿内就被燕六拦下,因为皇帝曾下过“谁来都拦着”的命令,燕六也不敢让他入内,只在外面等着,自己拿了那封折子进去,去找薛棣。   薛棣此时早就换好了一身朝服,就等这皇帝起身一起去早朝,他倒没像其他人那样担忧太多,反倒巴不得皇帝多睡一会儿,昨日里灯火通宵达旦,薛棣就在紫宸殿中,知道他睡得晚熬得很,皇帝难道任性一回,倒有种“他终于有了点人气”的感觉。   只是那道折子往薛棣手中一递,薛棣就绷不住了。   薛棣几乎是火烧眉毛地往皇帝的寝殿跑。   “哎哟薛舍人,您催我也没用,陛下还没醒呢,这才睡下没到两个时辰!”王宁愁眉苦脸,“您就是……”   薛棣却不管不顾,扯开嗓子就喊:“陛下!请起啊陛下!有青州的折子,急报!急报啊陛下!”   “薛舍人,薛舍人您别喊啊!哎哟我的祖宗喂!”   王宁拉着薛棣就往外拖。   “你们几个怎么还傻站着,快把薛舍人请过去啊!”   此时虽是四月底,可清晨的风还是很凉的,薛棣被冷风一吹,越吹越是清醒,喊起来的声音也就越发高亢。   “陛下,殿内御史薛棣求见!陛下!有急奏啊陛下!”   门前顿时乱成一片,有拉薛棣的,有苦苦哀求的,直到薛棣喊到第二遍的时候,那门突然嘎吱一下打开了。   只穿着中衣,眼下青黑的刘凌面色沉郁的站在门后,身后有好几个宫人诚惶诚恐地在后面捧着什么跟了过来,嘴里小声唤着:“陛下,您的鞋……”   薛棣见刘凌来了,咬着牙往地上单膝一跪,就将手中的折子往前递,那递折子的架势,倒像是要把身家性命都托付出去一般。   一时间,无数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那封折子上,眼神中又惊又惧,连带着被惊醒了的刘凌都生出几丝胆怯。   “呵呵,朕连造反日食和地动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自嘲地自言自语,伸手向前一探,接过那封折子,打开只是看了两行,身子竟晃了两下,骇的捧鞋的小宦官们把鞋都丢了,大喊着“陛下”要上去扶。   好在刘凌不是什么身娇体柔的弱鸡,那股子眩晕过去后,他稳稳地站住了,捏着手中的折子,一声冷笑。   “朕倒要看看,老天还想怎么逼死朕……”   “陛下!”   “慎言啊陛下!”   “陛下息怒!”   薛棣是在场之中唯一一个看了折子的,脸色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但还是违着心劝说:   “虽说情况是糟了点,但现在还没到盛夏,如果处理得当的话……”   “处理得当?消息到京城的时候,北地说不得已经赤地千里了,你们还想瞒,瞒什么?怕朕得罪了上天,又要下罪己诏,有损声誉?”   刘凌将那折子往地上一扔,冷哼着转身回去更衣。   薛棣一愣,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来。   他突然感觉皇帝有些破罐子破摔的赌气,和上次地动时恨不得绝食以求天地比起来,反倒坦然起来了?   是在坦然什么?   “薛舍人,朕来不及再去前面了,就让大臣们来朕的寝殿上朝议事吧……”   转身回殿的刘凌下了令,薛棣甚至能从那未关的殿门里隐隐约约看到幔帐后依旧点着的灯烛。   这都什么时辰了,没熄灯?   白昼中的光芒总是让人觉得怪异的,在那怪异的烛火中,一身白衣的皇帝看起来脆弱又单薄,浑然没有宣政殿上的英气勃发。   他的声音在冷寂的寝殿里回响着,平静下似乎藏匿着什么择人而噬的深渊。   “呵呵,闹蝗神?下次是不是该瘟神下凡了?” ☆、第224章 苍天?蝗神?   姚霁当晚没有去紫宸殿,她怕两人见了尴尬,徒增厌恶,便在宫中到处游荡,最终还是去了宫里唯二的热闹光明之处。   昭庆宫。   昭庆宫里此时住进了一位娇客,正是流风公主哈塔米娅。   这位公主虽然有诸多毛病,还喜欢用自己的魅力去影响男人为之所用,可在人际交往、心思细腻的程度上绝对是人中翘楚,她是为了为自己谋取利益而来,对待昭庆宫里的诸位太妃也就格外用心,她长得貌美,又是西域人,有说不完的故事,而童年的遭遇也让这些太妃升起同情之心,各个都乐意她去自己那里坐坐。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喜欢跟漂亮的人打交道,流风公主知道自己此来能不能回去还是个问题,出门时随车带了不少贵重之物,即便是些不贵重的,因为是从西域来的,也算是稀罕玩意儿。   没有多久,昭庆宫宫中上下人人都交口称赞这位公主是好的,当然,也这大半是知道这位公主恐怕是嫁不进宫里,否则哪怕她再怎么施恩,宫女那么多年轻的宫娥也是要看她不顺眼的。   姚霁在昭庆宫游荡了一夜,东晃晃西晃晃,窥见了不少*,倒有些不敢游荡了,只好去了那流风公主住的殿中窝了一夜,就睡在伺候她的那些宫人值夜的地方,倒是一夜通明。   也许是在别人的地方提防隔墙有耳,也许是流风公主心里有事,她倒是睡得很早,也没有让姚霁听见什么密谋或是看见什么不该看的*,流风甚至比刘凌更安静,这也让姚霁松了口气。   她现在就怕热闹,别人越热闹,映的她越可怜。   到了第二天清早,姚霁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前往宣政殿,想要知道刘凌有没有打起精神,却扑了个空。   看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再看看平日里最有精神的传赞官都无精打采地站在角落里闲聊,姚霁心中升起一阵不妙的预感。   难道昨天她说的真相太重了点,刘凌索性放弃了自己,不再励精图治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她脸色难看地转过身去。   一个突然勤勉的皇帝突然开始不上朝,甚至变成了昏君的话,是个傻子都看的出历史改变了!   “不,不能这样,我还说要帮他瞒一瞒……”姚霁自言自语,“也许是我多想了,也许他只是没休息好,等一会儿就会上朝……”   姚霁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不但没见到刘凌上朝,连大臣们都一个没来,心中更是不安,连连在大殿中踱着步子,思考着各种可能。   好在她是隐身人一般的村子,不必多做波折,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别说她奇怪为什么皇帝没来上朝,宫中上下猜测的也有不少,这不,宣政殿外起了个大早却清闲下来的宫人们此刻正闲坐着七嘴八舌地讨论这这件事情。   “你们说,陛下是不是昨夜临幸了哪个宫娥,早上起不来了?”   一个年级较小的小宦官挤眉弄眼地笑着说。   “陛下都快十八了,搁一般人家里,孩子都满地跑了……”   “不是说流风公主现在在宫里么?你们说,嘿嘿……”   另一个胖点的宦官也坏笑着讨论。   “不会吧……不是说那位住在昭庆宫吗?”   “就是就是……”   “你们懂个屁,胡女多情,我们陛下长得好看又洁身自好,那公主一时看对了眼,说不定当时就和陛下看对了眼,就等着夜黑风高,嘿嘿嘿……”   “嘿嘿嘿你个鬼!陛下才不会看上胡女呢!我看那公主,长得跟妖精似的,鼻子那么高,皮肤那么白……”   “是妖精也是狐狸精,狐狸精最会迷惑人,听我的错不了!”   姚霁无语地站在廊下,听着几个无根之人有鼻子有眼的说着“陛下和多情狐女,阿不胡女翻云覆雨的一整夜”,要不是她昨夜就在流风公主那里歇脚,怕是听都听的当成真的了。   “我觉得你们说的不对。”一个侍卫不知什么凑热闹加进了他们闲谈的队伍,“如果陛下昨晚临幸了哪位,大臣们也不会不来上朝啊?要是说陛下不上朝罢了朝,可刚刚那钟鼓可都是响了的!说明陛下没罢朝!”   “没罢朝,那你跟我说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没上朝?说不定敲钟敲鼓的不知道……呃……”   那宦官自己也说愣住了。   “今天有鸟飞……”   “哎,当年哪位陛下刚登基时不是勤勤恳恳的,就先帝没亲政时,不也是很少罢朝吗?后来亲政了,酷暑寒冬都休息,那些大臣们也轻松,现在很多大人们嘴里不说,背地里都在埋怨呢,说是五日一休沐不够用,谁家里没几件事,可陛下自己勤恳逼得他们也没办法……”   有个满头白发的宦官颤巍巍说:“人啊,太勤快或太放松了都不好,太勤快了,招人怨;太懒了,又招人骂。哎,偶尔歇歇其实也是好事……”   姚霁原本听那些宫廷艳史听得有些烦躁,可此时听老宫人说起皇帝勤快不勤快的事情,反又听得津津有味,她从来没觉得治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却不知道原来从上往下看和从下晚上看,因为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和得到的体悟又不相同,此时已经记到了心里,准备晚上当成趣事说给刘凌听。   刘凌应该谢谢她,有她这个透明的耳报神在,宫里哪里还能有什么秘密,只要她稍稍上点心……   呃……   姚霁又一次愣了神。   他已经把自己和自己的那些同事都当做无情无爱的神仙,以为他们将天下人一视同仁,都是可以随时摧毁的土鸡瓦狗之流,真的还能和以前一样秉烛夜谈,聊些治国之策吗?   “你们几个在这里干什么!别傻站了,跟我去紫宸殿!”   一位穿着蓝色服侍的宦官急匆匆从前面过来,脚步匆匆满脸急迫。   蓝色官服的宦官是宣政殿殿中总管的官服,都是以前曾经伺候过先帝的老人,见到那一抹明蓝过来,小宦官们自然是鸟兽散,有些品级和脸面的留在了原地,心中也有些惴惴不安。   “敢问陈总管,我们几个都是宣政殿里伺候的,紫宸殿那边自有伺候的,要我们过去作甚?”   有个相熟的壮着胆子摸了上去询问。   其余人等将耳朵竖的高高的,也在等着答案。   “陛下昨夜着了风寒,起的迟了点,偏偏又来了急折,索性就让大人们都去紫宸殿外听朝了,紫宸殿里人手不够,王大总管吩咐我们几个从紫宸殿调人,你们几个都是得力的,别这个时候给我掉面子!”   被称作陈总管的三言两语交代完前因后果。   “陛下着了风寒?这都要入夏了,怎么着风寒啊?”一个宫人小声嘀咕,没一会儿脸上又起了坏笑,似乎想到了什么猥琐的东西。   听到这里,其他有头有脸的管事宦官们自然不可能再怠慢,唤徒弟的唤徒弟,找帮手的找帮手,刚刚还在宣政殿外聚成一团三三两两闲聊的人手顿时散了个干干净净,比之前姚霁来的时候还要冷清。   姚霁耳朵里听到的却不是着了风寒,她见过刘凌那身材,肌肉结实又勤于锻炼,恐怕就站在外面吹一夜冷风也不见得会得风寒,此时她满脑子里已经被“急折”吸引了注意力,不自觉的就跟着一群宦官宫人们也奔向了紫宸殿。   她一路奔到了紫宸殿,只见得从门口开始,三五成群的沾满了朝官,一些品级低点的或是领了虚职的,连紫宸殿的二门都进不去,就在那门外空场的地方站着,不是焦躁地惦着脚尖往里眺望。   武将和一些京官倒有些进了二门的,可离刘凌住的寝宫大门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紫宸殿里的宫人们客客气气地“陪着”他们,还有端茶递水的,就是不让他们再往里面迈进去一步。   姚霁脚步不停地穿过这些或气愤或担忧的官员,心中的不安也越来越剧烈。   这都已经分级听政了,绝对是出了大事!   等她沿着熟悉的宫道进了紫宸殿大门,也是赫然一惊。   两位相爷、六部尚书、三省里大半的实权朝臣、一些虽官位不高但资历不浅的实干官吏,甚至还有几个看起来像是吏官的小吏,就在紫宸殿门口或站或坐,满脸惊忧地在说着什么。   他们面前站着完全看不出表情的刘凌,这位年轻的皇帝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个人,变得寡言少语起来。   可在场的官员们没有一个觉得他这样的变化是奇怪的——说老实话,他们都觉得他们的皇帝实在是太倒霉了,别说是这么年少的君王,就算真是高祖在世摊上这三年他遇见的事,怕是都有了上吊抹脖子的心,他只是摆着一张臭脸,已经算是能经事的了。   站在高阶之上的刘凌垂着眸听着老寺卿痛心疾首的奏议,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黑,猛然抬起眼来正要发作,眼睛却不期然而然地望向了前方,正和匆匆进来的姚霁打了个照面,仿佛他视线就知道了她会进来似的。   如果说刘凌刚才还能压抑地住自己情绪的话,如今看到又恢复一身高高在上的神仙妃子打扮的姚霁进来时,那股子不平之气又冒了出来。   她看起来毫无困扰,这一夜下来,倒像是过的很是愉快似的。   而他……   看到皇帝的目光突然在前面停住了,几个大臣似有所感地往同样的方向看去,却只看到一大丛开的正好的木槿,各个疑惑地收回了目光。   只有那位老寺卿还在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陛下,所谓天人感应,蝗神不会无缘无故出现,陛下应当以德治妖,沐浴戒斋,向上天求得恩悯,如此以来,蝗虫自会趴在地上不动,最终远离而去!”   姚霁听到这里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是傻子,当下里骇然地望向最高处站着的刘凌,满脸不可思议。   蝗虫?   蝗灾?   她静下心来,努力去思考这方面的记忆,这才终于想了起来,在这段时间确实好像发生了这场灾害。   北方大旱,赤地千里,方党又作乱挑起战乱,致使黄河以北无数良田□□在外任其荒废,后来旱灾发生朝廷无法及时赈灾,方党又到处搜刮粮草和可食之物,以至于方党为害的州县里饥民无一为食,将能吃的全部都吃了。   后世的史书里认为出现这场蝗灾根本就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大旱之后容易出现蝗灾,更何况这种战乱饥荒的情况下使得草皮树根都被掘了,蝗虫的天敌也被吃了个干净,给蝗虫提供了快速繁殖、短期内迅速爆发的客观条件。   也许早就有人注意到惊蛰一过虫子多的不像话,可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百姓自己都惶惶不可天日,去镇压战乱的武将和一些官吏要么不懂,要么看见了视而不见,要么就当做方党的“灾劫”,谁会往上报这个?   姚霁彻底忘了这场蝗灾的原因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历史发生了变化,应该在今年冬初才彻底镇压干净的方党居然提早就已经被消灭了。   历史上方党不是因为什么火药和“萧将军”的黑甲卫被灭的,正是因为他们占据黄河北方数州之后接连遭遇干旱、饥荒、蝗灾,弹尽粮绝连人都没的吃了,活不下去的造反军和百姓反倒把和造反有关的将领和方党党羽全给用大锅煮了,向官兵投降换取朝廷的赈灾才提前结束的。   正因为方党作孽太多,没有人责怪皇帝“失德”,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认为是方党灭绝人性惨无人道引起了各种灾祸,哪怕因为蝗灾、旱灾、饥荒、战乱等原因让这些地区已经白骨露於野、几乎是死地,可皇帝德政一下,百姓们还能找到主心骨,在几年之内陆陆续续往北迁徙,重恳荒地、重建家园,响应皇帝的旨意恢复这些地方的生机。   但死的人太多,蝗灾在古代又是皇帝失德严重的证明,所以连正史上都遮遮掩掩,没有提及有这场蝗灾,只有一些地方上的县志和家载的家史里提过当时出现大规模的蝗灾,以至于“蝗飞蔽天,人马不能行,所落沟堑尽平”的情况。   姚霁再怎么博闻强记也是人,不是电脑,这一点不见于正史只是一小部分学者曾经讨论过“久旱必蝗”的“偏门知识”,若不是这时候正当面才是乍然想了起来,恐怕一辈子都想不起。   一想到北方的惨状,姚霁顿时又是惊又是忧,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   如果方党这时候还没灭,蝗灾自然是方党要头疼的问题,而蝗虫这种东西吃完了要吃的东西自然要迁徙,可那时候到处战乱灾民又多,这些蝗虫在春夏相交之际成灾,还没往南方怎么蔓延已经被饥民全部捉来吃了,甚至有不少人就是靠这些蝗虫活下来的,各个都拜祭起“蝗神”,谢谢这位神明送来食物。   但火药的出现提前中止了战争,方党北逃,萧逸率部追击直至幽燕之地,没了方党到处抓壮丁、派兵封锁阻止百姓逃窜,那些受旱灾和战乱蹂/躏的地区的百姓早就逃离了不能活的家乡,直奔没有受战乱影响的地区而去,整个战乱区域十室九空,春天惊蛰一过,蝗灾便起了,可没人去管。   吃光了所有东西的蝗虫们铺天盖地地就往有食物的地方去,旱地里能有什么草皮可食?自然是往南方庄稼未成的地方飞了。   朝廷还在想法子想要恢复这些地区往日的安宁繁荣,谁能知道灾祸就在眼前,甚至连萧逸率领的黑甲卫大捷,在幽州偏远之地抓获了方党仅存的余孽都无法使人心里能好半分。   姚霁没见过蝗灾,她甚至没见过蝗虫,但哪怕是百科图书上的一鳞半爪,也足以让她动容了,更别提这个时代视蝗虫如神罚妖祸一样的人们。   那老寺卿还在叨叨着该如何祭祀天地,该向神请罪,刘凌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姚霁,冷冷地开口:   “薛棣,把那封折子再念给刘寺卿听。”   薛棣应了声“是”,低沉有力地声音便在紫宸殿门外缓缓响起。   “青州蝗初生如粟米,数日旋大如蝇,能跳跃群行。又数日,即群飞,所止之处,喙不停啮……又数日,孕子于地矣。地下之子,十八日复为蝻,蝻复为蝗,于此,遮天蔽日,旬日不息。所至草木及畜毛靡有孑遗,饿殍枕道。初苗田稼食尽,百姓跪哭流涕,流民谈之色变,又有流亡者聚啸山林……”   写这封奏折的官员必定是到了恨不得拼死上京的地步,一封奏折写的让闻着无不感之触目惊心,那老寺卿梗着脖子,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说法有错,可被其他官员像是看老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那股子心气也一点点就给磨了下去。   听着奏折再一次被读起的刘凌更是发指眦裂,他从小学习治国之道,自然明白蝗灾是什么样的东西,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其他州县的官吏忍不住越级上报的地步,可见已经瞒着不是一天两天了,那底下已经发展成什么样子可想而知。   这一切都在他面前张牙舞爪,让他心胆俱裂,闭上了眼睛,他从心灵的最深处喊道:   “天地何其广大,朕用一点点祭祀的东西,天地安能饱食?你们难道觉得要朕以自身之血肉祭祀,才能平息天地间的怒气不成?”   “陛下,请息怒啊陛下!”   “陛下多虑了!”   听到皇帝喊的是什么,所有的官员心中都颤了一颤,惊得当场就跪倒了一片,不是吓得,是怕这皇帝心中大悲大怒之下,真寻了短见。   更有脾气暴躁的当场瞪向那位老寺卿,大有他再说一句就揍死他的意思。   “刘寺卿,你见过蝗虫吗?”   刘凌睁开眼睛,颓然地问着。   那老寺卿虽是宗正寺卿,可是真正的宗室出身,连田都没下过,更别说看见过蝗虫,当场面红耳赤,讷讷不能言。   “江爱卿,你见过蝗虫吗?”   “庄相,你见过蝗虫吗?”   刘凌一个个的问了过去,有的摇头否认,有些任过地方官的却点了点头,说了些蝗虫的危害。但因为这几朝风调雨顺,都没见过蝗灾,只知道蝗虫出现时于夜间祭祀蝗神,蝗虫自然会跳入火种之类的“神怪知识”。   刘凌问遍众人,对着姚霁的方向,似是加强语气般又问了一遍:“你见过蝗虫吗?”   姚霁似是想要解释什么,可她刚刚张了张口,却像是泄了气一般又闭了起来,只轻轻摇了摇头。   “臣见过!”   一直默默站在那里没有发言的戴执终于忍不住了,上前几步,高喊了起来。   “臣游历曲阳之时,曾见过蝗灾!”   他如今是工部侍郎,但他早年游历代国各地,颇为“不务正业”,见识倒比很多资格老的官员更广一些。   此时他高声说道:“蝗灾之祸,最可怕的便是无人敢治。百姓将其称之为‘蝗神’,见‘蝗神’过境,虽知可扑而灭之却不敢动作,眼见着无数大好庄稼任其吞噬干净;地方官员明知有蝗灾而不敢上报,概因哪里生蝗便是哪里失德,一旦无法隐瞒之时,早已酿成大祸……”   “历朝历代一来,一旦有了蝗灾,无不将责任推卸给天人感应,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而天乃先出灾害以谴责之。不知自省,又出怪异以警惧之。尚不知度,而伤败乃至。’此轮导致无论百姓还是官员皆谈蝗色变,或故作不知,以至于蝗灾猖獗,眼看禾稼被蝗虫啮食无收,百姓饥饿死亡,人君这时再深自谴责,下诏罪己,又何补于抗灾?”   “戴执,你大胆!”   一旁听着的庄骏见他直接说蝗灾之祸大多是朝臣和百姓将罪过推卸给皇帝,自己故意装作敬畏天神的样子,顿时怒发冲冠,眼睛都气红了。   “正是因为大家都遮遮掩掩,都不敢说,才会到现在都说不出个东西,在扯什么祭祀不祭祀的事情!”   戴执的父亲也是宰相,儿子还在皇帝身边当伴读,哪里怕什么冲撞。   “臣以为,陛下当下诏让各地官员带领百姓扑灭蝗灾,蝗虫喜火,可用火烧之……”   听到这里,刘寺卿惊了个半死,竟大叫了起来。   “不可!不可!此乃大祸!蝗灾本来就是上天预警,怎可和上天相斗乎?天狗食日和地动还不够警醒吗?”   有些官员虽然知道戴执说的是对的,可从小受到的观念根深蒂固,听到要直接扑灭蝗虫和天相斗便赫然变色,生怕有报应在身,这寺卿一喊地动日食,更是心中剧跳,根本不敢开口说上半句,生怕惹了报应。   这样的想法甚至连庄骏都有,此时他便是带头不发一言的。   “蝗虫食朕百姓五谷,如食朕之肺腑。”   在一片呵斥和质疑声中,原本立于高阶之上的刘凌缓缓动了。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在众人疑惑不解的眼神里,向着那几丛木槿而去。   所有人都紧紧盯着皇帝,似乎这样就能明白他到底在做什么似得。   “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刘凌站在姚霁面前,目光里又升起了那种叫做“悲悯”的东西。   但“悲悯”之外,更多的是“自弃”。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连连摆手。   “不不不,你想的太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等会解释给你听……”   刘凌的声音有些凄戾,可表情又如此镇静,以至于完全摸不清情况的官员们虽然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走到他们之中说这么一段话,却依然屏息无声。   刘凌没有理会姚霁在说什么,只一个字一个字地重重说着。   “苍天有眼,若有天神在此,请向天传达朕意:朕欲灭蝗,若有灾厄,尽降朕身。”   他已经明白了高祖的心意! ☆、第225章 脆弱?坚强?   姚霁知道刘凌是说给谁听的,他是想借她的口告诉天上那些“神明”,如果是他这个错误导致世界一片灾厄的话,他愿意经受三灾五难,只求放过那些百姓。   这是天大的误会,可这个误会她却没有办法一下子澄清。   因为享受“神仙”身份的虚荣,因为没有办法说明白来历的“麻烦”,因为没有必要让他知道的“傲慢”,因为知道了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处的“先入为主”,所以才会让他们如今陷入这样尴尬的局面。   姚霁想起前几日自己逗弄他的日子,何尝不是因为心底空虚慌乱而给自己找的理由?   是该导回正途了。   她看着已经做好“取义”的准备甚至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的刘凌,尽量让自己轻描淡写地开口。   “蝗灾是注定要发生的,但不是因为你。这场战争原本该进行到今年冬天才结束,可因为我教了你火药的方子而提早结束的了。原本是应该毁灭方孝庭余孽的灾厄,却变成了你要收拾的烂摊子。”   姚霁学着古人那样,对着刘凌盈盈一拜。   “刘凌,该‘抱歉’的不是你,是我。”   刘凌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听到姚霁的解释,刘凌眼睛蓦地一亮,浑身气势大振,就连他身边站着的几位大臣也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向着刘凌躬下了身子。   “有如此之陛下,乃我代国的福气!”   “陛下洪福齐天,必定能否极泰来!”   “若上天因此而降罪于陛下,请让臣等一同承担!天人共鉴!”   也许最开始的几位大臣是发自肺腑的佩服皇帝的决定,之后的倒大多是识时务或思咐着皇帝既然愿意一肩挑了,自己最好也不要扫兴之类,纷纷为此折腰。   对灭蝗触怒上天依旧心有余悸的庄骏和刘寺卿等人虽然不愿意附和,但形势比人强,如今诸臣一片狂热地看着皇帝,他们还直着腰一脸不赞同,显然是给皇帝添堵,最终也只能迎合。   屈身下拜的动作像是会传染似的,一个又一个的继续了下去,原本为了离“神仙”近点而走到大臣之中的刘凌一下子变成了众人的中心,成为紫宸殿外唯一还傲然立着的人。   许多宫人看见这番气势,听到皇帝说的话,都忍不住抹起眼泪。   他们虽然很多是自幼入宫,但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也不会让孩子给宫中的采买使带走,有些家乡就是在闹灾的地方,听到外面起了蝗,心里也是慌突突一片。   有些根本不在意外面起不起灾,料想着自己肯定是老死宫中的,见所有人都拜了、哭了,也开始擦起眼泪。   人心这东西,很多就是这么“齐”起来的。   等姚霁直起身时,见刘凌神色复杂地站在原地,旁边的大臣们歌功颂德声一片,脸色也是一片凝重。   “此事错在我身。天道循环,自有规律,我帮了你,想让你提早结束战争,以免枉死更多的百姓,但所谓因果,又岂是那么容易解得了的。你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就会又更大的麻烦等着你。”   她施施然道:“对于如何消灭蝗虫,我知道的不多,但我知道的都会告诉你。‘老天’和什么‘蝗神’不会因为你灭蝗就厌弃你,你大可放手去做。”   放手去做?   不会厌弃我?   刘凌心中已经不太信了,可他也没有什么可以选择的余地。   “准备灭蝗吧。”   刘凌挥臂振袖,指着紫宸殿前关闭的内门。   “开门,让百官进殿商议灭蝗之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与此同时,滞留在二门外的朝臣们都在纷纷打探门内的消息,只是宫禁森严又等级分明,能进去议事的都进去议事了,在外面的都是不够资格做决策的,只能纷纷干瞪眼,竖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我好像听到刘寺卿的声音了?这老大人不是平时不爱说话吗?”   “是不是陛下召见的事□□关宗室?还是秦王和肃王那么又出了什么事?”   刘寺卿是宗正寺卿,他们会这么想也很是正常。   “我听着好像戴侍郎也在说话啊,难道工部……”   “今年春天雨水不多啊,总不能又要修河防吧?还是哪里大旱了要救灾?”   “说起来有点像啊,早上户部尚书那样子都要哭了,是不是哪里大旱?我的天,我是不是该囤点粮?”   “囤什么粮,这节骨眼你想被人参一本吗?”   站在外面的大臣们无所事事众说纷纭,一边估摸着出的是大事一边又希望大事不要太大。   现在好不容易战事靖平,方党和陈家造反虽然大有不好,可正所谓不破不立,他们造反却把这么多年掩埋下来的各种积弊都硬生生拔了出来,许多都是不重视后终要酿成大祸的,现在发觉还不算太迟,百官都大有作为,卯足着一股劲想要解决这些陈年积弊,好借此平步青云。   要立功光靠熬资历还不够,得等机遇。什么是机遇?眼下正是机遇!干得好了,少奋斗二十年!   “哎呀,里面在喊什么?陛下说什么了?”   高呼万岁之声刹那间传出宫墙之外,震得文武大臣们面面相觑,刘凌素来是个不怎么张扬的皇帝,也不喜欢这样歌功颂德,也无怪乎他们满脸惊讶。   然而等那道宫门缓缓打开,一脸沉重的天子近臣薛棣走出来时,许多大臣们已经在心中打好了各种腹稿,或是惴惴不安地看着其他同僚想着该有什么反应,饶是已经做好了许多心理建设,当两位宰相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还是腿软了一片。   “什么,蝗,蝗灾?”   这是后知后觉的。   “陛下不可啊!天有灾厄,应当反思己身,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这是干什么!”   这是想学刘寺卿“直谏”直接被不耐烦的刘凌派人叉出去的。   “招众位爱卿来,不是问你们如何祭祀天地的,那是太常寺的事情。朕诸位臣公已经决定齐心扑灭蝗灾,希望众爱卿也能集思广益。”   紫宸殿并不是商议政事的地方,书房又太小,刘凌命令宫人把外殿的所有熏炉摆设并东西腾空,清出一个空空荡荡的地方,让大臣们站着议事。   “哪位爱卿愿意前往灾区主持灭蝗?”   也因为紫宸殿的前殿没有宣政殿广阔,所有的大臣不得不按列站的极近,脸上有什么表情、身体有什么动作都能看的一清二楚,有些鼻尖冒汗的、将身子往后缩的,几乎不需要摇头晃脑就能看见。   刘凌铁了心要灭蝗,那就是一场硬仗。   如今是春夏相交之际,一旦灭蝗不利直接影响到秋收,这几年都在打仗,国库不丰,各地官仓又大多放空了去赈灾了,去年冬□□中就没有额外放官员“年粮”,让许多朝臣好一阵腹诽,就等着秋收满了慢慢缓过来,眼看着出了蝗,蝗虫可不认人就认地,好地都要给啃没了,没治理好秋收不利那大帽子就要扣下来,谁也不愿意接这硬差事。   有些想着富贵险中求的倒是愿意拼一下,可一来知道对蝗灾毫无经验,二来资历不够就算想主持也没人信服,那跃跃欲试地劲儿也就冷了下来,倒有些犹豫不决。   刘凌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好几个人选,他也知道这种事没有后台硬资历老又不怕得罪人的做不了,眼神往最前排一个扫过,大有鼓励之意。   看到皇帝的眼神,庄敬踌躇了一下,欲要自动请缨,却感觉到一道目光射向自己,抬头一看正是其父庄骏,那脚动了动,终是没有迈出去,只在心里一声叹息,知道自己家的圣眷大概是到了头了。   他知道他父亲想什么,庄家一脉单传,他的儿子还在秦王不知道何时才能熬出头,如果这时候出了什么差错,扬波无人庇护,父亲又年迈,等扬波长成之时,恐怕庄家也就跟之前的陆家一样,到了子孙要仰人鼻息的地步。   罢罢罢,他虽然看的明白,可却还是做不到,他父亲那一点私心,何尝又不是老人为了儿孙着想,他又何必惹他伤心!   见场面一下子僵住,有些平日里附庸庄家的大臣自作聪明地站出来奏言:“陛下,一虫治死百虫来,岂将人力竞天灾?不如……”   “陛下,臣愿意前往受灾之地主持灭蝗!”   见刘凌眉头越皱越重,当朝两位相爷之一的戴勇知道不能再等了,出列说道:“主持灭蝗,非得力者不可服众,老臣才干虽不足,但自诩威望经验都有,愿意为陛下分忧。”   戴勇在朝中算是“纯臣”派,位子虽高却很少争权夺利,他会出来替皇帝解着尴尬也不出奇。   当场就有好几个官员松了一口气。   “陛下,臣愿意灭蝗!”戴执几乎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家父年迈,这几年受风痹影响,一劳累偶会风眩,知蝗之事事关大局,忙起来不日不夜,若因家父的旧疾耽误了大事……”   他顿了顿,“臣虽是工部侍郎,但早年游历时对蝗灾有所了解,又年轻力壮,可为陛下分忧!”   戴执的话引起一片沉默,人人都知道他会扛下这事大半倒是不愿意戴勇离开京中舟车劳顿。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让戴勇去做确实太辛苦了,哪怕他是宰相,资历足够,可奔波于几地之间日夜宿在田头不是资历够就行的。   刘凌看着这位虽以状元入仕却很少显山露水的戴家世子,也陷入了思考之中。   戴良的婚期就在最近,这位沈国公府的嫡长孙要办人生大事,作为他的亲父,这时候派他出去灭蝗,其实是有些不近人情。   但戴执又确实是最好的人选了,他是宰相的儿子,累世公卿之家,又在朝中民间故交众多,刚刚一番言论,也说明他是心系百姓不怕因果的。   怕遭天谴的人灭不了蝗,他曾经直面过地动,知道在这种灾害面前,人只会生出对天道和自然的敬畏之心,如不是心志坚定之辈,不但没办法救人于水火之中,自己反倒会崩溃。   更重要的是,蝗虫马上就要袭去的关中等地,正好是江家几位刚刚出孝还仕的子弟治理之地,他们也算倒霉,丁忧才过好不容易走动关系托上旧日的人脉去了人人觊觎的富庶之州,就迎来了蝗虫南下,眼看着马上就要直面灾厄。   在这种时候,戴家和江家毕竟是儿女亲家,有地头蛇帮助,就算地方上担忧“蝗神”降罪,还是会帮他一把,共同进退,别小看这一把,百姓不见得会卖京城来的大官什么面子,可父母官的话却是听的。   刘凌看了一眼戴执父子,又看了一眼庄骏父子,心中叹了口气,感慨沈国公府能立足这么多年没有衰败下去,除了能体察圣意以外,实在是运气也太好的缘故。   戴良娶了江家女,许多人背后都议论不够门当户对,也有认为江家快要败了的,可如今蝗灾一起,原本只在地方上等着升等的地方官便举足轻重起来,沈国公府有了江家这层人脉,两家的关系网就能交织起来,有共同抗灾的情谊,以后谁也不会忘了拉谁一把。   他的运气这么差,已经差到自己都已经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地步,既然沈国公府有气运,就借借他们府上的气运,说不得会有惊喜。   自己的脸黑的够久了,总有白的吧?   至于庄骏……   刘凌眼神黯了黯。   “工部戴侍郎的奏请,朕准了!”   刘凌面色疲惫,心中却如明镜般清楚,又张口点出七八个刚刚有跃跃欲试之心却面露并无自信之人的朝官,让他们辅助戴执一起出京灭蝗。   “灭蝗之事刻不容缓,戴侍郎奉朕旨意,明日便出京吧。若有什么需要,可持朕手谕便宜行事。”   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姚霁,话语突然顿了顿。   “诸位爱卿一早上就颇多波折,想必都已经累了饿了……”刘凌终于露出些轻松的表情,“朕会让宫人准备些膳食,诸位爱卿可在偏殿休息一会儿,进些汤水……”   百官跟着也嘴角一咧,还没有笑出声来,就听刘凌话音一转。   “休息之后,继续商议蝗灾之事!”   百官:……   已经站不住的百官:……   快被尿憋死的百官:……   皇帝下了令,哗啦啦出去了一片文武大臣,也有没有出去的,三三两两往偏殿走,边走边商议着什么。   刘凌却似是要去后面更衣,对着姚霁招了招手,屏退了宫人,对着姚霁凝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开口:   “你之前说,这蝗灾该抱歉的不是‘我’,而是‘你’。”   姚霁愣了愣,继而点了点头。   “我改变了既定的事实,使得这场灾祸绵延开来,错在我。”   “如果当初知道你给我火药会让后面出现这场蝗灾,我大概依旧会选择这么做。”刘凌揉了揉额角,“是救正在眼前苦难的人呢,还是明知之后会有更大的灾厄却放着眼前的人不管不顾,这实在是个两难的决定。而做出决策的人是我,想要眼前的得利的人也是我,所以收拾残局也好,承担责任也好,都应该是我,我不该怪你帮了我。”   姚霁没想到他竟然沉着脸说出这么一番话,原本已经做好他会怪自己没有“预言”蝗灾,或是痛斥“苍天不公”心理准备的她,居然有些不敢看刘凌的眼睛。   她是真的觉得有些自惭形秽。   刘凌心中却是沉静一片。   若说没有怨怪之心,那是不可能的,可他明白凡人和“老天”作对,最终只会落得个以卵击石的结果。   瑶姬仙子是个心软的,而她对苍生依旧还有怜悯之心。   他要有耐心一点,再有耐心一点,这不是欺骗,而是只要有一点差错,无论是江山还是百姓,甚至连他自己,都要万劫不复了   再多的怨怪,此时都要给生吞了下去,嚼碎了扯烂了,压在心底。   “但百姓无辜,社稷无辜,望仙子再帮我一帮。”刘凌的声音带着颤抖之意,眼眶里也有泪水在积蓄。   “这是蝗灾啊,我代国立国以来,已经有七十余年没有见过大范围的蝗灾了,朕愿意灭蝗,可却不得其法……”   “我帮你!我知道蝗虫的习性和历代皇帝是如何灭蝗的!”   姚霁没见过刘凌这样“脆弱疲惫”的模样,心中一时激动,竟脱口而出。   她说完之后却又有些迟疑。   之前火药的事便是她有意敲打秦铭不要太过,可最终的结果却是让蝗灾快速蔓延开来,可见世事无常,历史这种东西的走向实在是不可测,有时候可能最后的结果导向都是一样的。   无论选择什么结果,都要死同样的人。   要经历同样的灾难。   要维持同样长时间的不幸。   但刘凌完全没有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   “朕替江山百姓,谢过仙子大义!”   刘凌正容敛眉,双手覆于胸前,对姚霁行了个大礼。   以皇帝之尊,向仙人下拜,对刘凌来说毫无困难,他如今已经将所有的都看淡了,只余下一腔不甘。   “请仙子同朕一起参朝,议事时若有可用之言或不妥之处,还请不吝赐教,为朕查遗补缺!”   既然老天让他不好过,他偏要与天斗,为人间争出一口生气来! ☆、第226章 著书?立传?   “臣以为,蝗虫怕火,应当放火烧田,虽说会损失一些粮食,但与其被蝗虫吃掉,不如一起烧了。”   一位大臣小心翼翼地开口:“烧死的蝗虫化为灰烬,也会肥了耕田,来年收成会更好……”   “他说的是对的,不过蝗虫只有晚上会扑火,所以必须有人组织在夜间烧虫,如果没有监管的人,火势会控制不当,焚毁民居。”   姚霁想了想,“最好要有地方上有威望的人手组织。”   “准奏,薛棣你记下。”刘凌点了点头,“夜中设火,火边掘坑,且焚且埋,命当地乡老望族协助。”   “是,陛下。”   薛棣连忙在手中的册子上记下。   “陛下,臣以为,蝗虫虽然可以用人力捕之,可百姓的惶恐之心却不会因为捕灭了蝗虫而得到安慰,反倒会认为惹祸上身,补蝗时不会有那么积极。应当对捕捉蝗虫较多者给予奖励,如此一来,为了自身得利,也会积极捕蝗。”   户部尚书想了想,上前补充。   刘凌想了想,担心国库支持不了如此大范围的奖赏,余光扫过了姚霁。   姚霁在脑子里回想了一会儿,肯定了他的做法。   后世七百年,有一位地方官曾鼓励过百姓去捕蝗虫。   “是有过这样的举措,可大蝗一斗,给钱一百文,小蝗每升给钱五十文,虫卵另算。其实现在还未入夏,消灭虫卵当放在首位,否则一到夏旱成虫又生,扑不胜扑。”   姚霁见刘凌皱起了眉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见刘凌提起笔,在纸上写了两个字,姚霁凑近案前一看,上面写的是“费钱”,忍不住莞尔一笑,摇了摇头道:“自然是在灾害最严重的地方用重赏,其余地方可以用徭役抵上。”   这时代徭役很重,成年人都要为国家服几个月的徭役,能够用蝗虫抵掉徭役,相信很多没有受灾地区的人也会前往蝗祸的地方帮忙抓捕。   “陛下,臣曾记得有雀鸟喜食蝗虫,臣觉得可以大量张捕鸟雀,在蝗虫祸害粮食之地放出,吞食鸟雀。”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官员,话一说出口就有许多朝官露出讥讽的神色。   “荒唐,哪里有那么多鸟!”   “我们在讨论如何除灭蝗虫,怎么谈到鸟上!”   “蝗虫一起,铺天盖地,该有多少鸟才够食尽?又是劳民伤财之举!”   出声反驳的都是朝中有经验有才干的老臣,那愣头青被劈头盖脸一顿骂,整个人都蔫了,没敢再继续说出话来。   刘凌也觉得有些荒谬,他挑了挑眉,以手托腮,看似悠闲的在思考,其实面向姚霁那边,在等待她的答案。   有这么一位神仙真的很好用。虽然作为神仙似乎对蝗虫的危害知道的也不多(不食人间烟火吗),但大概是活的久了(?),能知道很多凡人不曾知道的事情。   她知道蝗虫的习性,也知道别人是怎么灭蝗的,有些大臣看似有理的方法被她直接就否决了,说是会“破坏水土”,可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却又得到了赞同,认为可以一试。   这种鸟雀捕蝗的提议,是不是也有可能得到赞同呢?   真是好奇啊。   姚霁自然感觉到了刘凌注视的目光,不由自主抬头看了过去。   已经成长得英俊稳重的少年帝王侧着头似是悠闲地出着神,眼睛里有一种疏离的冷淡,就像是听着大人们吵架的孩子根本不会把这些吵架的内容放在心里,只等着结果出现的那一刻。   疏离和认真两种氛围奇妙的围绕着刘凌,将这个原本就相貌出众的帝王衬托的越发高深莫测。   如果说之前的刘凌还像是个认真学习努力追赶着“大人”的孩子皇帝的话,似乎接踵而来的灾难一夜之间就将他催成了,让他明白了用不急不慢的态度掩盖自己内心的各种情绪,也越发容易让人镇定下来。   实在是进步的太快了,快的让人觉得有些可怕啊。   姚霁心中叹了一声,缓缓道:“那个官员很聪明,已经明白了一物克一物的道理,只是他经验不足,没想到那么多鸟雀就算要捕捉也没有那么容易,而且根本来不及送到蝗虫频发之地就饿死了。”   她摸了摸下巴。   “不过,鸭子和鹅都喜欢食虫,尤其是虫卵。鸟雀难找,鸭子和鹅却是好找的,而且容易放养和运输。如果你愿意试试,可以尝试下大规模放养驱赶家禽食虫、或在虫祸肆掠之地放出家禽翻找虫卵。只要让它们饿着,它们会比鸟雀更加凶猛,尤其是鹅,本就是猛禽。”   说着说着,她也来了兴趣,继续说道:“其实蝗虫和蝗虫的卵晒干后也可以喂养家禽和家畜,只是你们害怕蝗神,不敢亵渎罢了。蝗虫的蛋白质含量很高,油炸了以后味道和虾子差不多……”   她说的正起劲,突然见到刘凌脸皮抽动,有些欲要作呕的样子,只好讪笑了一下,闭上了嘴巴。   姚霁其实也没吃过炸蝗虫,但犹太人的菜谱里有炸蝗虫这一道,据说味道不错和虾子类似,她才随口这么一提。   刘凌听完了姚霁的话,直起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对那已经快要蔫成白菜的官员笑了笑,赞赏道:“其实你的法子也有些道理,只是诸位爱卿说的不错,太过兴师动众,成效也不见得有多少……”   那年轻官员如果说刚刚是蔫了,现在已经是惊恐了,不住地擦着头上冒出来的冷汗。   “不过鸟雀难寻,鸡鸭鹅之类的家禽却好找,戴执……”   “臣在。”   戴执心头一动,连忙出列。   “你到了灾区,去买上几百只鸭鹅,将它们饿上一饿,然后放入蝗虫群中,看它们食虫几何,如果吃的够快,就多买些,雇些农人放鸭鹅吧。等他们发现鸭子和鹅可以靠吃蝗虫长肥时,不用你驱赶,也会有人去放的。”   刘凌见那年轻官员一副惊讶地表情抬起头,还有好心情对他笑了笑。   “朕不是不会纳谏的人,你想法很好,就是胆子小了点,朕记得你是户部的官员,应该是没有资格上朝的,是因为蝗虫之事被特点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臣,臣叫田匡!”   参朝官都是五品以上大员才能上殿,这年轻官员原本确实是没有上朝的资格的,即使能来都是忝居末位连队尾都不能站,哪里想过会被皇帝记住,当场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胸中满是肝脑涂地以报伯乐之恩的想法。   “臣的曾祖是著有《救荒活民书》的田青林,所以微臣被召来参赞此事……”   “啊,田太守的曾孙。”刘凌也错愕了一下,他能记得他是因为他过目不忘,每次户部有什么事情,经常能看到这年轻官员捧着大量案集跟在几位户部主官后面,能得到这样的栽培,不是出身很好就是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所以才记住了他的样子。   听说他是恵帝时期农学大家、曾官居青州太守之位,被百姓称为“活人太守”的田青林之后,刘凌也了然地点了点头。   这位太守,确实在救灾和赈济上有独到之处,如今代国各地赈灾设立的“粥厂”管理办法,便是他整理出来推行的。   “既然如此,那戴执……”   “臣在。”   “这次救灾灭蝗再多带上这个田仪吧。放鸭的事情可以教给他去办。”刘凌露出自己的招牌微笑。   “朕相信田大家的后人必定也是能活民救灾的能臣。”   “微臣万死不辞,一定不负陛下厚望!”   田匡热泪盈眶,抽泣着跪地接旨。   “嗯,到了那里,记得送一袋子蝗虫入京给朕。”   “咦?”   田匡抹着眼泪疑惑不解。   “百姓怕蝗神,朕必须做个表率。朕准备炸一盘子蝗虫吞了,若朕食了蝗虫安然无事,百姓也就知道杀蝗虫没有什么了。”   刘凌像是开玩笑一般说着。   “朕吃都吃了,喂鸭子也就没什么了。”   呃?   刚刚不是还要吐的样子吗?   姚霁赫然看向刘凌,满脸古怪。   其实仔细看看,刘凌笑着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虽然很放松,可是喉间却不停抖动,应当还是觉得恶心吧?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吃虫子什么的……   姚霁一眼扫去,见许多大臣已经捂住自己的口鼻,想来光是想象就已经让他们难以忍受了。   但刘凌这样的态度确实让不少大臣敬佩,眼神里全是赞许之意,那田匡原本就抹着眼泪,现在更是恨不得一副生吞几个蝗虫陪皇帝以示决心的样子。   这样的事情刘凌已经做的很顺手了,半点看不出刻意或有施恩收买人心的端倪,自然对田匡好言鼓励了一番,又继续听从其他人的意见。   “臣以为,刻意预掘长沟,每隔一定距离掘沟一条,发动百姓敲锣,驱赶,蝗蝻受惊,跳入沟内,即以泥土填入掩埋……”   瑶姬仙子点了头?   “准奏”。   “臣以为,虽然已经有蝗虫祸害,但蝗虫不食芋、桑、菱芡、豌豆、绿豆、芝麻,可以多种这类作物,以防虫害不尽,来年又生……”   瑶姬仙子笑了?看样子是个有见识的。   “准奏,爱卿的提议很好,稍后去和户部商议明年劝种之事。”   “臣以为,在蝗灾过后,还要检查冬月有蝗虫产卵处。冬闲除子一石,可敌治虫千石……”   “他说的没错,虫卵一旦不除尽,明年惊蛰一过还会复出。”   姚霁嗯了一声。   “准奏,冬闲除虫卵者可以虫卵当徭役,这个工部安排。”   “臣领旨。”   原本在朝臣们预想中会进行一日一夜甚至更久的议会竟然只用了几个时辰就结束了,很多得到旨意各司其职的官员离开紫宸殿时还迷迷瞪瞪地,像是刚刚梦醒了一般。   而留在紫宸殿里继续议事的都是有更多众任在身的,刘凌见他们疲累命宫人设了座,备了点心茶水,继续议政。   关于蝗灾的讨论一直到月上中天才结束,可因为刘凌“胸有成竹”,决断极快,虽然时间冗长,大臣们却没有几个露出疲惫的样子,更没有如往常一样陷入到无休无止地讨论和扯皮中去,每个大臣都神采奕奕,眼神里充斥着“大有可为”的光彩,倒像是意犹未尽,可以再议论个一天一夜的样子。   他们还想再“谈”,刘凌却笑着摇了摇手:“朕昨日着了风寒,一夜没有休息好,连早朝都险些误了,诸位爱卿还想再议,朕却是熬不住了,诸位还是饶了朕吧,朕可还是个孩子呢。”   他打趣的话一出,所有紧绷着精神的大臣们纷纷笑了起来。   这一放松,倦意也就随之而来,几个年纪较大的官员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   “诸位爱卿一日的辛苦,朕不敢或忘。等明日,朕就让薛棣将诸位和朕的答问录下来送入刻书院,制成《除蝗疏》一书,存入各地官学的书库,并发往各地的地方官,务必让他们通晓除蝗之法。”   刘凌轻飘飘的一句话,立刻让几个打哈欠的官员惊得嘴巴都没有合上,露出有些可笑的表情。   但几乎是一瞬之后,所有人都狂热了起来。   士人都爱什么?有人说爱财,有人说爱权,但其实都不是,但凡出仕之人,都求的是“名垂千古”,即使不是千古能臣,哪怕能在史书上留下“有德政”的一笔,都足以为之赴汤蹈火。   文死谏,武死战,盖因如此。   如今刘凌要以皇帝之尊为他们著书立传,每一个给出了有用建议的大臣都会留下姓名、当时奏言的有用之句,所有官学里的学子要向他们学习,地方官要领会他们的精神,日后千秋万代一旦到了除蝗的时候,都会想起这本《除蝗疏》,以官身著书立传,岂不是快哉!幸哉!   刘凌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再见有些之前没有说出什么有用之言的大臣捶胸顿足恨不得再说出二三四五六条来,啼笑皆非地连连做出招架不得的手势。   “好了好了,知道诸位的热情,不过朕真是要休息了。这样吧,明日清早戴执他们才会出发,今夜诸位爱卿要有什么可以补充的,明日可以写了送来朕这,如果有更好的,朕会着人在《除蝗疏》后面添上《补遗》。”   刘凌一句话,许多大臣摩拳擦掌,看样子回去说不得要挑灯夜战,哪怕没有什么主意也要想出几个主意来。   此时夜已经深了,刘凌派了金甲卫打着宫中的仪仗和灯笼送这些大臣出宫,将他们送回各自的府上。   临仙城是有宵禁的,这也是显示皇帝的恩宠,大臣们自是感恩戴德的去了。   出宫的路上,这些位高权重的大臣们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小声地讨论着今日的事情。   “陛下,哎,越发了不得了。”   “谁说不是呢,那样子,有些像是高祖了。”   “你着说的,像是见过高祖似的!”   “高祖谦虚纳谏,知人善任,而今陛下才多大?我家那十七八岁的孙子还翻墙头偷看隔壁女郎,陛下已经能独当一面处理蝗灾了,所以说天纵奇才还是有的。”   因为金甲卫就在执灯,大臣们讨论也俱是些刘凌的好话,至于刘凌“御下有术”、“城府渐深”的话自然不好当面说,但表情里也能带出一二来。   在一片小声议论里,沉默的庄骏和庄敬父子就越发显得寂寥。   两人没有回应刘凌求助眼神的事情当然瞒不过许多大臣的眼睛,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平时非常温和几乎与温柔,即便被臣子苛待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击的皇帝,今日却给了庄相父子一个软钉子。   或者说,给了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今天一天关于除蝗的议论里,皇帝没有问他们哪怕一句关于除蝗的意见,也没有开口像以前一样问庄骏“庄相怎么看?”   他就这么任由百官像是儿戏一样七嘴八舌的发言,觉得有用的就让薛棣记下来,觉得无用的立刻就驳回,似乎不需要问庄骏的意见可以做出决断。   而结果是,其实大部分决断百官们都是信服的。   如果说这样还只是让庄骏父子面子上下不来的话,皇帝结束奏议时说会著《除蝗疏》的事情就足以让庄家父子羞愧欲死,扼腕终身了。   后人会怎么想呢?除灭蝗虫,举朝议论,就连户部一个不知名的小吏都给出了有用的意见,中书侍郎的儿子都去主持灭蝗了,可整本《除蝗疏》里找不到另一位宰相和刑部大员的任何一个字?   是虚食重禄,素餐尸位,还是就是草包一个,给不出什么建议?   这比当面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他们良心狗肺还要软刀子掏心。   是以这一路上,庄骏和庄敬的脸色都难看极了,以至于其他大臣都不敢往他们身边凑。   父子俩沉默着回了相府,送走了金甲卫,这才对视一眼,眼神中满是苦涩。   “是为父太过谨慎,带累你啦。”   庄骏似是现在才想通了,捂胸长叹,面有痛色。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儿子觉得没什么。”   庄敬能说什么呢?虽说心中惋惜,脸上却还不能表现出失望,以免父亲心中更痛苦。   月色下,已值壮年的儿子搀扶着人人都要弯腰尊称一声“庄相”的老父,互相倚靠着往后院而去。   如霜的月色映照着庄骏长长的剪影,让他的身影显得更加单薄而蹒跚,似乎一下子苍老了好几十岁,连走路都不会走了。   所谓时也,命也,运也,可机会这东西,明明是给了所有人的,能不能抓住,就怪不得别人了。   ***   大臣们都离开了紫宸殿,空荡荡的前殿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净,只是大殿里的东西为了方便议事被搬了一空,如今人烟散去,显得有些狼狈和冷清。   刘凌心头重担放下了一半,却没有那么多感春悲秋,表情也没有昨夜那么激愤,倒像是恢复了平日里温润如玉的样子。   这样子的刘凌是姚霁最为熟悉的,而之前刘凌像是单纯“学术顾问”一样的相处模式,也是身为学者的姚霁最为享受的相处方式。   没有了刘凌那些仰望神仙一般的期待、没有了对她的暧昧和隐隐的孺慕之情,姚霁反倒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真实的人,这小皇帝也是个真实的、一步步学着如何做好帝王的聪明人,一切的感觉都好极了。   所以等人潮一走,她竟没有形象地伸了个懒腰,笑着对刘凌说道:   “你今天好厉害啊,那一招《除蝗疏》让他们都快乐疯了,谁这时候敢再说蝗神不可亵渎,怕是要被人撕烂了。”   刘凌笑了笑,有些害羞的摸了摸鼻子,似乎觉得这样的夸奖有些让他不好意思,又似乎觉得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有本事”。   姚霁一见这样的刘凌心中就落下了块大石,她现在才发现自己居然喜欢这样透彻明朗又带着点羞涩的少年,逗弄之心又动了动,只是现在不是流风公主那时,少了些名正言顺的理由,又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转而提起其他的话题。   “只是制度再好,也要人执行,现在只希望那戴执是个能干的。”   应该能用吧?这名字听起来也耳熟啊。   “朕相信他。”   刘凌又露出温暖的能让大臣融化、恨不得赴汤蹈火的笑容。   “呵呵,你的臣子,你相信就好,我也只是这么一说而已。”   姚霁果然被这样的笑容秒杀了,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耳朵还有些发热。   “嗯,现在夜已经深了,我们明日还要早起上朝。”   刘凌似是不经意地随口说着。   “我们该就寝了。” ☆、第227章 蜕变?潜力?   不是只有女人会利用的容貌来作为武器的,在这一点上,男女并无不同。   装小可怜这种事,在刘凌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宋娘子的教导下学的炉火纯青。靠着这几乎是天生的演技,他骗过了心思恶毒恣意妄为的袁贵妃,也骗过了他心思莫测的父皇,和那些有可能隐藏在各处的明枪暗箭。   他的“可怜”和“温和”让他们放下了提防,也放下了戒备,从未想过这也许是个从小就能说出“我能成帝”的孩子。   就连刘凌自己,都快忘记那段需要靠伪装成无知稚子的日子了。   大概是幼年时无助的痛苦铭记的太深刻,以至于刘凌长久以来竭力想要摆脱自己“年少无知”的样子,他勤奋苦读、礼贤下士,他学习大人的做派,可他心里明白,即使他做什么,他的年纪依旧是他无法摆脱的“缺点”。   在那些老臣眼里,他并不是一个有着思想的人,而是一个正在学着大人做派的娃娃皇帝,他想着什么并不重要,他做的是不是合他们心意才最重要。他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也尽力去做了,将自己累得身心俱疲……   可他现在不想什么都依着他们的了。   他还没有给国家留下子嗣,就算留下了,臣强主弱,想必那孩子也会很是艰难才能长大,太妃们都年事已高,他根本找不到值得信任的托付之人。   他是个随时可能被天神抹杀之人,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他如今还不到弱冠之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留下后代后后代会不会也被神仙一并抹杀了,而从目前看来,他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就是瑶姬了。   可这位神仙,现在似乎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烛火摇晃中,刘凌不着痕迹地打量身边的这位“神仙”,此时她正“闭目养神”,并没有想睁开眼的样子。   刘凌以前问过她,她似乎是不用睡觉的,但是如果一直闭着眼的话,也能得到一种和睡觉差不多的状态,可以养足精神,那时候刘凌对神仙满是敬畏和憧憬没有敢多问,现在却很好奇。   神仙不老不死无垢无尘,不用吃喝拉撒也不用睡觉,日子过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也难怪会带着一批批人来看他们打发时间。   “你为什么老看我?”   换了一身睡袍的姚霁有些不自在地睁开眼睛。   据说人被人注视的时候是没有办法睡着也很难毫无反应的,她以前一直没经历过,原来竟是真的。   刘凌的脸都埋在了被子里,外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烛火下显得朦朦胧胧,他很老实地说:“因为仙子你很好看啊。”   “你没有发现吗?我们那的人都很好看。”姚霁听到是这个原因,懒洋洋地笑了:“你既然能看到我,自然也就能看见和我一起来的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丑陋之人,甚至不乏比我更漂亮的……”   “但我还是觉得,你是最好看的。”   刘凌想起那些红的绿的蓝的头发,穿着各色奇装异服的“神仙”们,也许他们之中有五官更加出色的,可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姚霁最好看。   小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是他娘派来的。   ‘那是因为我是按照你这个时代的审美设定的啊。’   姚霁心中叹息着审美观的强大,在她的时代,只有五官立体发色鲜艳的模样才是最吸引人的,对于未来的人来说,她这样的长相和发色眸色,有些过于“寡淡”了。   可对于古代人来说,却是“神仙中人”该有的样子。   “仙子,和我说说你们天上的生活吧。”   刘凌以前一直没有正面问过关于姚霁“天上”的事情,因为《凡人集仙录》里曾写过神仙如果透露太多关于天上的事情是触犯天条,他怕姚霁会因此而得到责怪。   可既然她曾经帮助他就已经犯了天条,现在随便聊聊天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姚霁躺在床上,感觉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这样聊过天,长到几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   她露出惆怅的表情,定定地看着屋顶,表情有些黯然的开口。   “我的世界里,有着可以带无数人上天的飞行器,也有能让人潜入深海的船只,我们能让花朵在冬季开放,也能让夏天变得犹如冬天一般寒冷……”   刘凌没想到姚霁真会说“天上”的事情,愣了一愣后,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听着她在耳边的低喃细语。   “我们那里,几乎已经没有了战争,大型的战争已经遥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我们能在千里之外互传讯息,上一刻发生的事情,下一刻对方已经分毫不差的知道……”   在姚霁温柔的低语中,原本就没休息好的刘凌感受到眼皮子越来越是沉重,浑浑噩噩地睡了过去。   在睡梦中,他似乎已经飞升到了“天上”的世界,高祖笑容满面的在天门之前迎接他,仙人们踩着可以飞上天空的“飞行器”跟在高祖身后,他一步步踏上那登天的云梯,向着浑身散发着耀眼光芒的瑶姬仙子走去……   “陛下,陛下,该起身了!”   是谁在打扰朕的美梦?   刘凌正在和瑶姬仙子游览仙界,却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人推搡了几下,恼怒地皱起了眉头。   “陛下,大臣们早就已经在宫门外等了,宫卫来了好几趟,说是有大臣送了灭蝗的奏折,想要递进来,陛下!”   王宁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过来似的。   “陛下!”   “朕知道了!”刘凌没好气地睁开眼,梦中的光怪陆离也随之抽身而去。“什么时辰了?”   “已经丑时了,陛下!”   王宁低着头回应。   刘凌身边的姚霁从假寐中睁开眼,下意识看了下手中的仪表盘,咕哝了一声:“什么嘛?才两点半啊,这时候进宫?”   “啊,昨天朕答应他们有好的灭蝗之法可以上奏,他们真的一夜没睡啊?”刘凌有些郁闷地揉了揉眼睛。   从姚霁的角度看去,揉着眼睛的刘凌有几分属于少年人的可爱,让她的表情也不由得放松开来,向他打趣。   “成长期的少年如果一直睡不好的话,会长不高,还会秃顶……”   刘凌张了张嘴,露出一副“真会这样吗”的表情,引得姚霁放声大笑。   “哈哈哈,别以为我在开玩笑,是真的,哈哈哈哈……”   被姚霁这样笑话,刘凌也有几分恼羞成怒,沉着声催促王宁为自己洗漱更衣,离开紫宸殿的速度比往日里还要快上几分。   这些宫人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皇帝脚步如此轻快,嘴角又为什么含着笑意,如果他们能听到另一个世界的声音的话,他们肯定能听到宫道上洒落的一片笑声,和属于年轻女人的爽朗声音。   “其实除了起早以外,熬夜也会引发一系列的毛病,比如说……喂,你别跑啊,你走那么快小心被言官说啊……喂,哈哈哈……”   ***   不管刘凌如何盘算,如今是个人都看得出这位陛下心情很好却是真的,皇帝心情好,那些天不亮就在宫门前等的大臣们心里也不发慌了,脸上也带笑了,还敢谈笑着说着昨日自己在《灭蝗疏》里哪些地方不够详尽,言语中都是想要弥补之意。   如今还没到上朝的时,不过刘凌知道他们想要表现心切,没有按照平日上早朝的时间开朝,而是提早了半个时辰,是以准备出京的戴执等人也都入了宫觐见刘凌,领了昨日薛棣连夜整理抄出的《灭蝗疏》出了京。   等天色一亮,城门一开,北方起了蝗灾的消息恐怕就要传遍各地,可这些大臣们却各个胸有成竹,似乎都已经看到了蝗灾如何在他们的“建议”下被有条不紊的实施,最终除灭的未来。   现在刘凌倒有些担心他们“盲目乐观”了。   而萧逸和萧逸率领的黑甲卫亲兵,就是在这种既紧张又狂热的矛盾氛围中回了京的。   萧逸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经对青州大旱之后出现蝗祸的事情有所耳闻,因为事情关系方军,他又是刚刚剿灭方军回来,所以萧逸对于自己没有及早发现蝗虫增多的事情很是懊恼。   兵部派来迎接萧逸的官员将他们接入了京中、通过了通报,才领进了宫。   往日里萧逸所率领的黑甲卫享受皇帝的各种优待,他们这次大胜而回,黑甲卫浴血奋战的卫士们原想着即使皇帝没有率百官在城外亲迎,至少也会派上宗亲权臣代为迎接,谁知道竟像这样只有几个无名卒子迎他们入京,所以见到这种情况,几个黑甲卫的亲兵忍不住露出了愤慨和受到怠慢的表情。   兵部迎接的官员又不是傻子,见到他们这样陪着小心解释:“蝗灾的消息入了京,陛下要灭蝗,从昨日起大臣们就不日不夜的在讨论除蝗之法,昨日深夜才回去,今天天不亮就已经入宫了,我等还是因为是兵部的官员不用商议除蝗之事,才能得空出来迎接各位将军,其他大人和陛下就……”   就没有功夫了!   “萧某明白。”   萧逸倒是好风度地没有计较什么。   “虽说是得胜班师回朝,但大军还在后面,萧某是入京来述职的,既然是述职,也不必兴师动众。”   他身后的黑甲卫不满之色虽然减轻了不少,但总还是让人觉得不太舒服。   兵部之中一位老官员心中暗暗担忧,这黑甲卫虽然会打仗,但毕竟不是京中禁卫出身,萧家以前又满门遭到牵连,虽说有这位萧将军制约着,恐怕什么忠君爱国之心是极淡的,一个处置不好就生骄狂之心,也不知道陛下察觉了没有。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回去以后就要和兵部雷尚书好好禀报此事,万万不可废国家粮草财帛养出一群后患来。   萧逸领着一群黑甲卫进了宫中,直等到刘凌散了朝,王宁才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满脸喜悦之色。   “陛下听说萧将军回来了高兴极了,连午膳都顾不上用了!萧将军来的正好,正好和陛下一起用膳!”   萧逸只是微微犹豫了一会儿,便点了点头。   “陛下隆恩,不敢推辞。”   “那就好,您跟我来!”   王宁笑着要领萧逸去后殿,却见几个黑甲卫亲卫还跟在萧逸身后,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好脾气地提醒道:   “几位将军,后殿没有通传不得擅入,待会会有宫人领诸位在宫中用饭,诸位在此地稍等片刻便好。”   萧逸这才想起来和他一起入宫的还有其他人,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吩咐几位亲兵:“你们就在这里等吧,我去去就来。”   “将军……”   亲兵们担忧地看了眼萧逸已经摘除武器的腰间,终是没敢多说什么,只能应诺:“是!将军切莫担心吾等。”   “哎呀,真是一群忠心的汉子!你们放心,陛下翘首盼望萧将军已久,绝对不会怠慢你们家将军!”   王宁话中带着些软绵绵的刺意,萧逸自是听出来了,几个黑甲卫的亲兵却没听出来,反倒还对他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就这样兜兜转转进了宣政殿的后殿,萧逸还没在殿外整理好衣衫,就已经看到刘凌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   殿门前,姚霁好奇地倚门眺望,待看到来的是谁,满脸都是错愕。   这不是在冷宫里玩“变男变女变变变”的那个太妃吗?   她她她她是不是又一个不小心知道了什么惊天秘闻?   萧逸没想到刘凌就这么跑了出来,心中一惊,正准备弯腰行礼,胳膊却感到一阵拉扯之意,抬眼一看,原来是年轻地皇帝拉住了他正准备行礼的胳膊,眼眶泛红还带着疲惫之意。   “陛下……”   萧逸太熟悉这个表情了,恍惚间似乎回到了他教年幼的刘凌习武的时候。   那时候刘凌经脉未通,每当被他疏通经脉之时,总是一边竭力支撑一边小声地呼着疼,又怕他瞧不起他不待见他,萧逸每到那个时候,总生出一副“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了刘家的”的感觉,总是不能甩开手去,反倒要好生安慰。   刘凌果然是一副委屈的表情。   “萧将军,方家造的孽让旱地生虫了!丢给朕一堆烂摊子!”   萧逸见他还是小时候心中难过告状时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点头道:   “臣在回京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您别急,还没那么糟糕。”   “前阵子朕选妃,可妃子全都病了,没留下一个。”   那股委屈的劲儿,就差没撒泼打滚了。   “咳咳,天涯何处无芳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萧逸有些架不住,继续安抚。   “胡夏来了个倾国倾城的公主,胡夏想要将她嫁给朕以求两国交好通商,朕没答应……”   刘凌扁了扁嘴。   “朕就是想答应,那些没嫁成女儿的大臣们也不会答应的。”   “呃……陛下,胡女虽多情,但娶妻娶贤,您和其他大人们的选择是对的。”   萧逸笑道。   哎,还是有不同的,当年那小小少年长大了,也知道思慕佳人了。   想起当年那惊慌失措提着亵裤来飞霜殿问怎么回事的刘凌,萧逸的表情越发温柔,看着刘凌的眼神也仿佛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可是朕听少司命说,胡女身边有‘九歌’的人。”   刘凌动了动握着萧逸胳膊的手掌,攥的更紧了。   “朕不知道该怎么把他找出来。”   “九歌就九歌,陛下总……什么?”   这下,萧逸没办法继续微笑了,眼睛瞪得浑圆。   “胡人身边有九歌?!” ☆、第228章 萧九?萧九?   萧逸不是刘凌,身为九歌里掌管名册的湘君,他知道的关于“九歌”的事情,远比刘凌要知道的多的多。   九歌之中有一条决不能触犯的规矩,就是不可叛国,如有叛国者,大司命格杀勿论,不死不休。   如果说九歌刚刚建立的时候人人都万众一心,到了恵帝时,其实已经有不少人生出了离开的心思,只不过恵帝惯于收拢人心,没有人抹得开面子去说。   到了平帝时期,除了大司命和少司命是因为每代皆是宫人为徒,对皇帝抱有绝对的忠诚以外,九歌已经把皇帝能不能胜任“东皇太一”当做一种值不值得臣服的标准。   前代湘君临死之前将“湘君”的位置交给了他继承,那时候很多人惋惜他成了皇帝的“禁脔”,却不知道他寸步不离皇帝的原因除了要保护他的安全,还有一层原因便是他肩负着传递宫内宫外九歌消息的任务,已经不能轻易离开京中。   前代的河伯监视漕运,如今已经不知身在何方;山鬼是查探民间动乱的探子,一般不是以猎人身份掩饰,便是混入聚啸山林的土匪强盗之中。   “湘夫人”历来是由皇家身份高贵的公主继承,负责交好朝中命妇宗亲,那嫁给吕鹏程的鲁元大长公主便是前任的湘夫人,当年皇帝为了让她更好的完成使命,将她嫁给了一身体孱弱的勋贵之子作为掩饰,作为京中地位最高、最尊贵的女性,拉拢各家主母、夫人,替皇帝收拢人心。   没几年那驸马病死,平帝又将她下嫁给吕鹏程,一来是为了打破萧吕两家的联姻,二也有监视吕家的目的,结果不知是假戏真做她真的爱上了吕鹏程,还是鲁元大长公主已经不甘心自己身为棋子的命运,平帝在和鲁元大长公主彻底撕破了脸,平帝在剧烈的争执之后终于妥协,将她从九歌的名录之中抹除,也彻底将她排出了可信任的人选之外。   鲁元大长公主之后,再无湘夫人。   东君是巡查的御史,总不在京中,唯有出现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却不可追查的难办之案时才会插手,一年之中倒有大半时间不在,萧逸对前任的东君也并不怎么熟悉,只能算是点头之交。   九歌之中,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都在宫中,他在外征战,湘夫人空缺,能在胡夏人身边的,只有“山鬼”、“河伯”和“东君”的可能。   河伯因为所学功法的缘故,离水不生,一身武艺在水边方能得到最大的加强,断不会去黄沙遍地气候干燥的夏国,在那里,他连三流的高手都不是,所以河伯的可能已经被排除。   山鬼和东君,哪个更有可能呢?   又或者,是哪个继承了他们衣钵的后人?   萧逸正在思忖间,刘凌已经亲热的拉着他的手,走进紫宸殿中了。   皇帝和将军有些话不方便外人听,将所有人屏退也不算扎眼,加之刘凌为了方便和姚霁说话,早就有了个“喜欢独处”的毛病,萧逸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殿中之人就已经退了个干干净净。   速度也太快了。   萧逸是一叶知秋的人物,忍不住叹道:“陛下君威日重,臣心中甚是欣慰。”   刘凌只怔了一瞬,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他们都习惯了。”   他的表情有些惆怅:“朕有些时候,实在是不想让人看见,尤其是烦心的时候,或是疲累的时候,每到那时,朕就叫他们下去,让朕静静。”   姚霁原本还老老实实在里面待着,可听到刘凌开始向萧逸“撒娇”了之后,一时倒有些自己不识趣非当“电灯泡”偷窥别人*的尴尬,等到刘凌开始诉说自己的脆弱之处时,更是浑身都不自在。   这个时候,她再呆着,就有些没心没肺了。   “那个刘凌,我出去逛逛,一会儿再回来。”   姚霁说。   “你们慢慢聊。”   刘凌微微点了点头,姚霁忙不迭的跑了。   萧逸却不知这屋中还有“第三人”,见刘凌比上次见时果然瘦了不少,脑子里只要一想,便知道为什么屋子里的人走的飞快。   想必他这样的“独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国家内忧外患,满朝文武他虽不熟,但想来也不全是什么忠肝义胆的纯臣,他一个半大的孩子,撑到这样,也不怪他偶尔发发脾气要独处了。   这孩子好强的那一面还在啊。   想到这里,萧逸不由自主想起他侍奉的平帝起来。起初之事,他也是很有为的,只是心中有不容于世的念想,又担着千钧重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后还是走上了歪路……   万万不可把这个孩子也逼坏了。   “陛下与臣细细说说那胡夏公主的事情吧。”萧逸有意岔开话题,“臣离开京中太久,消息也不灵光了。”   刘凌笑着将自己如何好奇流风公主的容貌,如何混在队伍里易容改扮去见她,发现她有一门古怪的魅惑人的功夫,又被人出声提醒等等事情说了一遍。   姚霁不在这里,他更是无所顾忌,将一个心中对美人怀有恋慕好奇之心却发现是碰不得的有刺毒花的失望说的活灵活现,就连萧逸听着听着都觉得这刘凌实在是太倒霉了……   在大众广庭之下被胡夏武士搜查过却没查出是正常男人,萧逸想都能想到那时候传音入密的人肯定都炸开了。   “萧家十二郎,萧九最是强?”萧逸听到刘凌说起胡夏武士自报的来历之后,忍不住大笑着解释:“臣如今顶替的身份就是萧九的,他在兄弟们之中行九,从小浪荡江湖,臣假死出宫,用他的身份最是合适,现在顶着的名头就是他的。这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刘凌也猜到了大概是这样,没有露出什么意外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臣就去会一会胡夏人身边的九歌。”   萧逸的声音很是和煦。   “臣愿为陛下分忧。”   “您亲自去吗?这……您准备?”   “山人自有妙计!”   萧逸狡黠地一笑。   ***   礼宾馆。   因为一个江湖人士,胡夏使者伤亡惨重,礼宾院里也损失了大半的护卫和洒扫粗使下人。流风公主已经从宫中请来了太医给大部分伤者医治过,可中毒和一般的伤还不太一样,驱毒之后尚会虚弱许久,很多当时吸了毒雾的胡夏武士甚至还下不了地。   流风公主入宫,自是不能带自己的武士的,只带了几个随身伺候的婢女,安归想要入宫,却被昭庆宫的几位太妃拒绝了——她们知道胡夏国中宦官权利极高,她们不愿意让宫中的宦官有样学样,起了野心,坏了规矩。   这一点正中流风公主下怀,此次主使的阿古泰是军方势力,和身为外来贵族派的王太妃素来不对付,两人互相提防,所以才有那次阿古泰领着的武士伤了大半,安归却姗姗来迟的事情。   这次阿古泰损失惨重,安归却实力不减,流风公主有意将自己的人留给阿古泰作为平衡,却又不能做的太明显惹怒了安归,昭庆宫留下自己却拒绝了其他武士入宫正好给了她这个借口,将自己身边所有的阉人武士都留给了阿古泰。   虽说大多还是中了毒伤,但人数却比安归带着的王庭武士要多一些,级别也更高,勉强算是势均力敌。   胡夏使者们还在养伤的养伤,缅怀的缅怀,宫中京里每天都有礼物和探望的官员,安归和阿古泰虽然不对付也都还收敛着没有斗起来,翘首企盼着流风公主能凭借美貌和“魅力”拿下代国的皇帝,却没想到“皇帝”没盼来,却先盼来了一个煞神。   穿着一身普通劲装的萧逸提着自己的剑,笑容可掬地递上自己的名帖。   “呃?这位萧,萧将军……”   礼宾馆的门官眼珠子都要爆出来了。   “您,您不在宫中待着,来这里做什么?”   “唔,听说这里来了一群胡夏高手,萧某自幼好武……”   萧逸摸了摸自己地下巴,笑眯眯地说。   “这不,以武会友来了!”   以武会友?   您老开玩笑吧?   您老现在都快成代国的军神了,谁敢跟你真动手?   那门子心中泪流满面。   就算真动手,这一群中了毒的老弱病残,还不一上去就趴下啊!   无奈这位黑甲卫的首领实在是位高权重又深得圣眷,那门官毕竟是代国人,虽不知他来礼宾馆所为何事,还是愿意行个方便,连忙跑去通传。   这萧逸一来,整个使馆里的胡夏人都疯了。   代国人之前还客客气气,怎么突然就踢馆了?   而且还派了个军中大有名气的老将,以什么“私人身份”以武会友……   公主在宫中干了什么了?是把代国惹恼了所以派人来给他们下马威了吗?   为了这个,安归和阿古泰难得坐在一起,快速地讨论了一番,终于得出了结论:肯定是要打的,不能让人说夏国怂,可是不能赢,也不能输的难看,要照顾对方的面子,也要赢得别人的尊重。   那么问题来了,他们之中哪里有这样的高手?   “啊,还有他!”   “公主身边那位!!”   两人一起想到了拖住那毒怪很长时间甚至全身而退的阉人武士,在仅剩的阉人武士之中,属他的武功最高,而且受伤最轻。   就是他了!   礼宾院后院里,懒洋洋晒着太阳的真萧九享受着难得的惬意时光,屁股还没晒热,就被人扫了兴致。   “什么?有人以武会友?”   萧九没好气地睁开眼。   “我们又不是什么野武士,理这些无聊的人干什么?”   “不是啊,武士大人,来的是位代国的将军,自称萧九的……大人?大人你怎么滑下来了?”   “大人?!” ☆、第229章 接头?组织?   说实话,萧九对这位“命运多舛”的堂兄并没有太相熟,他父亲虽出身富贵,可一心一意往江湖里钻,又生怕带累了家中的名声,从小他们兄弟几个,是很少涉足“柱国大将军府”的将府的,只知道那位名声煊赫的堂伯家两个儿子都从小天赋卓越,无论是悟性还是根骨都不是他们兄弟几个比得上的。   换句萧无名的话说,这么好的两个学武的绝世奇才,就特么一心一意地往战死沙场的路上奔,一去不回头了。   这其中,萧家二郎萧逸最受父亲喜爱,他每年出去,有时候自家子嗣都忘了带什么东西,却总忘不掉给这位侄儿捎一些新鲜玩意儿。   有时候是几枚少见的暗器,有时候是偶尔所得的什么秘籍,又或者是哪里听来的奇人异事,小时候他大哥和二哥没少因为这个在夜里偷偷扎萧逸的小人,那时候他还没多大,对这些倒不怎么在意。   他那时候想着,他爹不给他弄那些玩意儿,他就自己去那个叫“江湖”的地府去找,到时候家里人要什么给什么,才不用跟堂伯家那几个孩子抢什么。   他们都以为他从小立志闯荡江湖是憧憬父亲在江湖中的叱咤风云,却不知道他对江湖的执念,是从一个小小的暗器开始的。   只可惜他并没有更加的惊人的才华,武艺也只是平平,脑子还不算太灵活,那“萧家十四郎,萧九最是强”倒不是虚言,只不过说的是他小时候跟父亲学过一门偏门的内功,经脉比较粗又抗击打,家里儿郎都不愿意和他比武罢了。   后来他浪荡江湖,没扬名立万,只结交了不少狐朋狗友,也算是有了些奇遇,若不是遇到师父,大抵也就是最后惨死在哪个街头的命。   萧逸没死,家里人都是高兴的,谁都看得出他爹原本一心是奔着造反的路去走的,说不得就要搭上全家人的性命,现在终于有个能劝得动他父亲的人放下仇恨,莫说只是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给了他,就算要的更多,萧九也能接受。   只不过……   “大人,总管和阿古泰将军有命,您的意思是?”   想到那一把他求之不得的寒光梭,萧九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望了望天,叹了一句:   “去吧去吧,去看看他有多厉害也好。”   顶着他“萧九”的名头,怎么也不能太差劲是不是?   ***   萧逸倒没想到见到这位堂弟居然这么顺利,在他的想象里,自己恐怕要较量上好几轮恐怕才能见到萧九,而他多年没有出宫,甚至不认识萧九长什么样,只知道他和自己有几分相似,武功也算是平平。   这样的人能够混到胡夏武士里一直没穿帮,光会易容易声之术还是不够的,除了得了“九歌”里的传承,再没有其他可能。   只要一交手,他就知道对方是九歌里哪一位的弟子。   胡夏最终派来的是一个皮肤白皙,长相平庸的武士,属于丢在人堆里都认不出的那种,萧逸原本还以为这个武士只是前行来试探的普通武士,谁知一个交手,萧逸就被震得几乎拿不住剑,顿时大吃了一惊。   他虽然在冷宫里荒废了几十年,可武艺却从没落下过,日日受缩骨的痛苦折磨却给他了一个巨大的好处,便是他的内力变得极为深厚,可如今跟这番邦武士一交手,却差点被他的力道震得站不住脚?   他紧了紧心神,拿出十二分小心来,用了一招萧家的家传剑法“瞒天过海”,直削对方的顶心,实际上剑身斜晃,意图取的却是敌人的咽喉。   铛!   刀剑互击之声传来,那胡夏武士直接横刀护住自己的咽喉,反手将刀一撩,砍向他的胸口。   这也是萧家家传的剑法“反客为主”,两人招式一喂各自退开,心里都有了数,接下来的打斗,看似凶险,其实两人都悠闲的很。   “你是萧九?内力这般霸道,是东君的弟子?”   萧逸一脚踹向萧九的腰侧,传音入密过去。   “啊,堂哥居然也是九歌?”能传音入密的必定是九歌之中的核心,萧九当场傻眼,被萧逸一脚踹了出去。   “哎呀!”   刹那间,围观的胡夏武士们发出失望的唏嘘声。   比起刚刚看起来不分胜负,这一脚下去飞多远也实在太难看了点,萧逸虽然没真用力,可一脚下去也不是假的,好在萧九就是能抗打,一个鲤鱼打挺又爬了起来,举刀又战!   “好!”   “这才是我夏国武士的风采!”   风采个鬼,跟你们一点关系都没有好不好?   萧九翻了个白眼,乒乒乓乓又和萧逸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传音入密之声不断:   “堂哥你是九歌中哪位?”   “堂哥你是不是知道我在这里才找来的?”   “堂哥我跟你说出大事了,那胡夏王弄了一帮子人在折腾什么‘雷火’,看样子要有大动作!”   “堂哥那流风公主学了一门媚功,眼睛邪门,你别跟他对上啊!”   萧逸原本一把剑舞的密不透风,结果耳边来了这么一通狂轰乱炸,脑子里顿成一片浆糊,精神一个恍惚,萧九一记肘击已经撞上了肩膀,萧逸踉跄了出去,全靠以剑顿地才堪堪停住。   再抬头,萧九满是狡猾得意的表情,还在用传音密语碎碎念着。   “堂哥我说你不行啊,是不是装女人装久了身子虚啊?这么一下子就掀翻了?哎呀堂哥你别瞪我……”   说他体虚?   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萧逸眼睛一眯,手中长剑一荡,只见得一片残影掠过,原来是剑势太快,竟只能看到一片浮光掠影而已!   “哎呀呀堂哥你居然是湘君!哇你别用‘势如破竹’砍我!你居然用‘刀过竹解’赐我的小萧九你太不要脸了,你可是将军!”   萧九见萧逸来了真格的头皮发麻,慌乱地格挡掉几招湘君才会的“幽篁剑法”,忙不迭的求饶。   这世上,能这般打架的,也只有萧九和萧逸二人而已。   传音入密是九歌中的一门绝学,用内力模仿声波的震动送入人的耳内,非内力高深精通法门者不可学会,这个绝学也有一个缺点,就是调动内力时一口真气不可泄掉,所以如果在打斗中想要用传音入密聊天,除非在招式的间隙之中,恰好不需要换气之时,否则一口内力用于拼斗都尚嫌不够,谁会闲着没事做拿来一边打架一边聊天?   真气泄了,说不定命就没了。   就算不是在打斗,这样高深的功夫也不可能像是话痨一般碎碎念,对内力消耗太巨有损经脉,平时无聊时闲磕牙没什么,其他时自然是谨慎再谨慎。   东君是“太阳”,光芒浩瀚无边,其独门的功法练成后便是内力高深到让人惊骇的偏门高手,也有几个因为内力深厚另辟蹊径练出几门需要耗费大量内力的特殊功法的,却没人想过在“传音入密”上这么花功夫。   看他这传音不带喘气的架势,练这种“嘴皮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湘君的“幽篁剑法”却恰巧是东君功法的克星,这门剑法专克人身上的各处经脉要害,绵里藏针,说是剑法不如说是用剑法代替指法的封穴之法,萧九只挨了几下就发觉自己内力受滞,再这么下去说不得经脉被封连一丝内力都用不了只能被动挨打,连忙见好就收,又挨了几剑后束手认输。   “萧将军武功高强,在下不是您的对手,就不自取其辱了。”   “堂哥喂你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当个内应也不容易,我好不容易才树立起自己胡夏高手第一人的形象,总不能两三下给你打的跪地求饶吧?”   萧九一脸凛然地用传音入密求饶。   “好了,别耍嘴皮子了,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萧逸还剑入鞘,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传音入密。   “还不和我英雄惜英雄,不打不相识,叫我以后怎么光明正大来见你?”   微微一拱手,更加凛然道:   “承让,承让。”   两人相视一笑,萧九上前用胡夏人的礼节拥抱了萧逸一下,萧逸豪爽地回抱,这下胡夏人和代国人面子两不相伤,还没弄出什么“血案”来,让围观的胡夏使者都松了一口气。   当日胡夏人设宴重重款待“以武会友”的萧逸,宾主皆欢,自是不用多提。   胡夏人原本就是准备来临仙开辟商路的,自然是什么人都不愿意得罪,反倒还要客气对待。   他们从魏坤那里得知这位“萧九将军”原本是江湖草莽出身,练武成痴,倒不见得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来的,铁骑山庄又常年往来西域,名头即便是胡夏人也都知道,萧逸人又有趣,几番往来,胡夏人对这位铁骑山庄出身的将军自然又生出几分好感,阿古泰几人更是经常邀请这位将军前来礼宾院做客。   萧逸有自己的心思,胡夏人也有胡夏人自己的心思,几番来去,“萧九”和阉人武士“尼日勒”竟成不打不相识的事情也传了开来。   萧逸是得胜回朝的,大军未回到京中之时算是悠闲,除了入宫面圣,便是去各处赴宴或行猎。   投桃报李,萧逸得了胡夏人的款待,行猎时便邀请了使馆里的胡夏汉子,还特特点名邀请上萧九乔装的“尼日勒”。胡夏人乐见其成,反倒嘱咐萧九小心逢迎,至于他们出门打猎时,尼日勒点了几个照顾负责驮猎物之马匹的“马奴”,更是毫不阻拦。   不过几天的功夫,东君便和湘君见了面,那些不方便传出去的消息,也源源不断地传入了宫中。   ***   紫宸殿。   刘凌看着萧逸送回来的书信,脸上全然放松之色。   知道胡夏身边的是“老东君”和“新东君”,说刘凌不动心,那是不可能的,不过这两人既然这么多年没有回京,更没有想要露出自己的行藏,说明对他这个皇帝并没有什么归属之心,强扭的瓜不甜,他也不必摆什么皇帝的架子,让他们回来再当这个“东君”。   只是知道他们还心系社稷,愿意为了胡夏国一点风吹草动千里奔波,就已经足以让他意外和佩服了。   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   “瑶姬,和夏国的通商要尽快确定,流风公主也可以送回了。”刘凌挑了挑眉,“我这里得了消息,摩尔罕王不知在哪里得到了消息,知道了身毒国也有硝石,已经派出了使者。”   身毒?印度?   姚霁一惊。   一定又是秦铭!他那么热衷于制造热/兵/器是干什么?   “摩尔罕王野心勃勃,若他统一了西境,再无可以征战之地,说不得会把目光放向东边,既然他要通商,要硝石,我便给他硝石,我不但给他硝石,也给他的兄弟们硝石和□□……”   他挑了挑眉。   “既然水已经混了,不如更混点,让他们内耗个干净。”   姚霁微微一想便明白了。   “你准备派出使者随流风公主回去,搅浑这潭水?这流风公主也是夏国人,怎会坐视自己的祖国四分五裂?”   姚霁有些不可思议。   “等她入了光明教,做了那什么圣女,胡夏也就不是她的国家了。”   刘凌合起信,在烛火上烧了个干净。   姚霁还在思考刘凌这么做可值得。   “我记得你那同僚便是留在那边,引得你经常彻夜难眠……”   刘凌的声音乍然响起。   “呃?是的,按照你们的说法,他……他触犯了‘天条’。哎,其实何止是他,我也触犯了天条。”   姚霁苦笑,他们都违反了合同,回去后有的受了。   “既然他让瑶姬你不快活了……”刘凌的声音很是平静。“我也让他知道,不是每件事情都能尽如他意的。”   “咦?”   姚霁茫然地眨了眨眼。   立在案后的少年收起了脸上属于帝王的威严,露出“我要不讲道理的护短”的表情,对着姚霁微微笑着。   “仙子被他气得夙夜忧叹,我便也不让他好过!” ☆、第230章 希望?盼望?   蝗灾的事情毕竟是瞒不住的,就算这个时代信息多么的不发达,可朝中不少大官在那段时间被皇帝送回家、天不亮就有朝官出京、还有京中越来越多涌入的难民,都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个讯息——哪里遭灾了。   代国自恵帝以来,几乎没有遇见过什么大的天灾,这也是为什么平帝时期发生那么大的动乱,可百姓还是能活得下去的原因,哪怕政治斗争再残酷,底下的百姓靠天吃饭,日子就能过。   可从成帝开始,就像是老天爷终于突然想起来下面还有一块地很久没遭过灾一样,先是泰山地震,而后河堤震坏、日食、地动、大旱,加上战乱,百姓也惶惶不可天日。   即便是原本风调雨顺的南方,也因为蛮族作乱而变得人人避之不及,连天子脚下的京城都遇到了地震,许多百姓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才是安全的了。   各种古怪的说法弥漫开来,寺庙道观的祭祀法会也越来越多,粮食几乎在三年之内暴涨了一倍有余,若不是皇商们竭力控制物价,还不知道会涨到多少。   蝗灾的出现,彻底让户部的官员懵逼了。望着几年来内忧外患而空空荡荡的官仓和常平仓,那些指望着秋收回来能够满仓的官员们,已经开始盘算着该怎么跟皇帝和其他官员交代今年可能连禄米都发不下来的原因。   而对于即将抵达梁州的戴执来说,蝗灾是一个有可能让他走上人生巅峰的转折,也有可能是让他从此万劫不复的深渊。   “大人,该启程了。”   戴执的随扈从驿站外进来,面带忧色地说道:“外面天气似乎是不太好,山那边雾蒙蒙的,似是要下雨。”   “要下雨?”戴执放下手中收拾着的行囊,走到窗边将信将疑地往外看:“闹蝗灾还会下雨?”   蝗虫都是旱出来的,有种说法蝗虫是旱魃的化身,蝗虫出没之地,绝不会下雨,戴执只是稍微愣了一会儿,便展开了笑容。   “下雨说不定是好事,一旦下雨,蝗虫便无法进食,刚出生的小虫被水一冲就要淹死,看来老天还是佑我百姓的。”   他心中存着喜意,连动作都快了几分,外面天还没大亮,就已经催促着所有官员和差吏立刻出发。   戴执从京中一路马不停蹄过来,所带的官员小吏皆是年轻力壮之辈,就连马都是能扛会跑的健马,为的就是早一点能赶到最近的受灾之地,好在所有人都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赶路虽苦,也都咬牙忍着,就怕耽误了大事。   他们身上还带着晨露,沿着官道往北而去,果见天空中黑云压顶,整条官道除了他们这群打着朝廷仪仗的官使,竟看不到一个商队或旅人,他们便是再不通世事也察觉到了不对,一个个越走越是心头疑惑,连纵马的速度都慢了不少。   “起风了!好大的风!”   田匡斗篷上的帽子一下子被吹的往后倒了去,他忙不迭地用手按住,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生怕风沙迷了眼睛。   可只有风,没有沙,伴随着清晨的大风的,还有几个官员充满骇然的大叫声。   “天啊!云在动!云在飞!”   “哎呀,落下去了!云掉下来了!”   一片乱七八糟地呼喊声,若不是直面如此情境之人绝对想象不出“云在飞”、“云掉下来了”是什么意思,还以为是哪个发了癔症的人在胡言乱语,可抬起头看着云端的官员们却没有一个觉得这句话是玩笑,反倒一个个露出了天塌地陷一般的表情。   哪里是什么云,那一片片移动的,明明就是蝗虫群!   “为什么蝗虫会过山?不是蝗虫不过山吗?”一个官员露出绝望的表情看着官道前方连绵不断的夫子岭,跪倒在地,祝祷不止。   “老天啊,千万不要再让蝗虫继续往南了?”   梁州以北难道已经没有可吃的东西了?   “还,还有风!不见得飞的过去。”   田匡咬着牙红着眼看着山谷间刮起来的大风,沉着声说着。   蝗虫起飞后,多的地方阳光透不过来,天地为之暗色,远远看去便像是云。蝗群从山头上飞过时,毕竟有力穷之时,等到力尽便要歇脚,于是那草地上,树枝上都落满了,看上去就象一座座蝗山。   蝗虫落下时,天空就为之一晴,正是因为突然看得见太阳了,他们才发现那不是云而是蝗虫,黑压压地成群结队想要飞过山谷,到达山的另一边去。   风的流动是人眼看不见的,可被风裹挟着的东西却不一样,他们眼见着山谷间的冷风忽忽的把蝗虫吹了下来,不久后蝗虫冒着冷风又翻了上去,这样翻了几次,是人都看的出是风在抵挡着不让蝗虫南下。   “现在快入夏了,刮得是南风,蝗虫一时半会下不来,可要再不灭就难说了!”   戴执最后看了眼那一座座“蝗山”,脸色已经铁青。   “我们没时间磨蹭了,从现在开始,不到梁州绝不休息!”   如果说在京中时,和满朝文武大臣彻夜讨论如何灭蝗,就像是做着各种战略部署的话,那么看到了那铺天盖地的蝗虫的戴执一行人,已经明白了他们将要打的是什么仗。   进入梁州地界之后,眼见之处飞蝗遍野,他们从京中带来的斗篷原本只是因为早晚太凉用作保暖的,如今一到了野地里便人人都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连眼睛都恨不得合上。   明明已是初夏,禾苗茂盛之时,可他们眼见之处无一是青,田间枝头只余枯枝,满眼都是光怪陆离的景色,看的人浑身鸡皮疙瘩直起,不停的打着寒颤。   天空中蝗虫们在不停地盘旋着,呼啦啦一阵飞上天去,又呼啦啦一阵飞下地来,间或在人畜之间跳跃,浑然不怕这些比自己庞然无数倍的巨/物。   “他们在干什么?烧虫吗?”   田匡看着不远处腾起青烟的田地,心中有些宽慰。   “知道烧地去虫,还算有些见识。”   “大人实在想的太好了。”   梁州府派来接应他们的主簿叹了口气:“那是在烧香礼拜,求蝗神让它们去其他地方呢。”   “去其他地方?”   田匡面容一变,脱口而出:“去其他地方吃别人的青苗吗?”   “啊,飞了!飞了!”   一个老农操/着当地粗噶的方言叫了起来。   “蝗神显灵啦!”   “蝗虫飞啦!”   “老天有眼啊!”   一群农人看着那群蝗虫吃干净了田地中最后一丝绿意,终于盘旋着飞上了天空,遮天蔽日的而去,不但没有惶恐不安,反倒激动的热泪盈眶,跪地叩拜不止,大声呼喊着“虫王”的名字。   “他们,他们就这么看着……”田匡似乎没想到这些农人根本没有一点救苗的意思,心头犹如压上了一块沉重的大石。   所谓主持救灾,肯定是要地方官指引、百姓辅助的,如果就他们几个人,便是把一身血肉都饲了蝗虫也灭不干净。   可现在他们亲眼所见,百姓宁愿求蝗虫吃干净了禾苗去其他地方做害也不敢出去扑灭,那些幼虫甚至还在田地中跳跃密密麻麻仿佛锅中的粥米,田匡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间,怎么吐也吐不出来,活生生要把自己憋死。   再看其他被皇帝钦点出京治蝗的官员,无一不是满脸铁青,甚至还有瞠目切齿似乎想要上去喝问的,被梁州府的主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好生劝慰,口中无外乎就是“乡民愚昧,只知自保”之类的话。   “老农顽愚不识事,小不扑灭大莫追。”   戴执心情也很是不好,他以前也游历过大好河山,见过蝗虫成群,却从未有过这么大规模的泛滥。   如果只有一小片一小群时,人们扑灭时反倒没有这么犹豫,可是人毕竟都有惧怕之心,不识字又不知相生相克之理的普通乡民在看了这铺天盖地犹如天神降罚一般的场景时,会生出无法抵挡之心也是寻常。   可祝祷着希望它们去吃掉其他地方的东西,不要留下来,就有些过了。   “我们的差事,重的很啊。”   一位户部的曹官沉重地叹了口气,只觉得背后行囊里自己抄下的《灭蝗疏》似乎像是一个笑话,心中根本没有了自信。   梁州不是什么富足的州县,由于和方党占据的青州离得不远,所以这几年青州遭罪都是梁州在擦屁股,先是收容难民,后又为前来剿贼的大军提供粮草,原已经不堪重负,这位来接应他们的主簿年纪不大,却已经有了老年人才有的沧桑眼神,一身皮肤黝黑粗糙,一看便知道很少“坐堂”,天天在外奔波。   他见这些京中来的“大人们”只不过看了一片田地,就已经将他们打击的体无完肤似乎失去了信心,嘴唇翕动了几下,欲言又止之后,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来。   前往梁州府城和顺的路上,他们看到的情况越来越糟,遭到连那马儿都是走走停停,因为蝗虫太多了,是不是就扑倒马儿的眼睛上,让马惊上一回。   梁州尚且如此,青州如何?沧州如何?只是想想,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也许是气氛太过沉重,也许是怕这些京中的大人物们丧失信心后彻底失去了斗志,那看起来像是农人更胜过官员的主簿骑着马,壮起胆子和几位京中的官员聊起了天。   “诸位是不是觉得这蝗虫铺天盖地,根本没办法除尽?”   他笑的很是无奈。   几个京官唉声叹气,谁也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既不说他猜的没错,也没说什么大话。   那主簿见自己起了个头却硬生生卡住,没人接这话茬,只能自嘲地笑了笑,自顾自地说下去:“不瞒诸位大人,在下虽然官位低微,但自觉见多识广,可这几年所见所感,几乎要把人的意志都硬生生给磋磨了去……”   “在下想,世间万物创作之始,每一种都能够推究出天道赋予的规则。四只蹄走路的便不再给它翅膀,头上生角就让它缺少牙齿,可为什么蝗虫就单单不同于其他?老天既让它跳跃又让它能飞,吃起东西来几乎是寸草不生。”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表情。   “麒麟也许千年才出现一次,仁兽的脚都不忍把草踏得枯死。凤凰偶尔出现就是吉祥的征兆,也只不过吃着竹米在梧桐树上栖息。为什么那些好的鸟兽极少,害人的蝗虫这么多?比起凤凰和麒麟来,蝗虫吃掉的五谷粮食不计其数……”   “于是在下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遇见蝗灾的百姓仰面哭叫着天公过分偏私,而我却狂妄着想要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表情平静,明明口中说着“我很狂妄”,整个人却给人感觉沉稳的像是一潭深泉,早已经见过了水面的波澜涟漪,如今水波不兴。   王匡听的渐渐入神,接口便问:“那你明白了什么道理吗?”   说完自己也是一愣。   如果他能参透这天地间的道理,岂不是和圣人无疑?他若有圣人的智慧,又如何只是在梁州做着一个引路的主簿而已?   “在下想不明白。”   这位主簿很直率地坦言。   几位官员“啊”了一声,显然已经全部被他的话吸引住了,所以才如此失望。   “但在下想,虫害也好,天灾也罢,也许真的在人而不在天。就如同跳蚤虱子会长在人的衣服上,要捕捉便一定要彻底干净。跳蚤和虱子哪里是人们喜欢的,然而人身上常常难以绝种,因为有污垢把它们招来此地。鱼和肉腐烂便要生出蛀虫,这是人人看来都寻常的道理,从不会怀疑。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蝗虫才会出现。”   “老天是以蝗虫的出现来提醒我们什么。可在下愚昧,想不出到底提醒我们什么,所以在下也就不在纠结,就留给聪明的人去想吧。”   他低了低声音,鼓足勇气又说道。   “但不管怎样,知道陛下没有放弃百姓,是比蝗神庇佑还要让人感激涕零的事情。所以哪怕梁州已经不堪重负,刺史和县令们都已经焦头烂额,一听到陛下决意除蝗,京中天使将至,依旧让在下放下手中所有的差事,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   戴执若有所思,田匡满脸激动,随戴执一起出京的大臣们想起紫宸殿里那位强忍着疲惫之体,说出“让所有责罚降于朕身”的皇帝,也俱是满脸感慨。   “在下之前问诸位,是不是觉得这蝗虫铺天盖地,根本没办法除尽。其实在下自己都觉得,除是除不尽的。”   主簿满脸无奈,其余人微微一怔。   “可是要连除都没除过,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蝗虫将人的最后一点活头都踩在脚下,连一点骨气都要啃食干净,那我们岂不是连蝗虫都不如?”   “一只蝗虫独来独往,逃避人畜鸟兽,危害有限,可一旦聚集在一起,便形成令人生畏的‘蝗灾’,成了神明一样的存在。我们是人,数量难道会比蝗虫更少吗?蝗虫能做到的事情,我们为什么做不到呢?拿虫子做比方虽然有些不合适,可在下确实就是这么想的。”   他那满是沧桑疲累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最真切的笑意,像是从层层的乌云之中看到了日光一般的充满希望。   “所以能见到诸位大人来,实在太好了。”   田匡突然鼻子一酸,自己也不明白这份压抑从何而来。   “江主簿,敢问阁下大名?”   戴执突然停住了马,认真地看着这个小官。   那主簿愣了愣,之后恍然大悟般回答:   “下官江令,字逢源。”   “你很好。”   戴执点了点头。   “日后必成大器。”   “下官已经不求什么大器啦……”   江令在马上对戴执拱了拱手,算是谢过他的褒奖。   “下官只求天灾*尽早过去,换天下一个太平,足矣。”   “会的。”   田匡握紧了拳头,激动地身子直在颤抖。“有陛下在,必能除灭蝗害!你说的对,人岂能不如蝗虫乎!”   “就是就是,我们可是熬了一天一夜研究怎么灭蝗的!”   “咱们从京中千里迢迢来,不就是为了灭蝗的嘛!”   “老天爷不叫人活了,我们偏要活给它看看!我们还没死绝呢!”   七嘴八舌的声音渐渐响起,队伍里沉闷的气氛也算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对蝗虫的憎恨,以及想要实现“上能安邦侍君,下能赈灾救民”之志的雄心。   “驾!”   “驾!”   一匹又一匹的骏马撕裂了大地,头也不回地向着北方奔跑,将一只只蝗虫抛之脑后、或撞入地下,碾成肉泥,犹如是对老天无声地抗议。   每个人的耳边,都仿佛响彻着那位少年天子不甘地怒吼,敲打着他们同样痛心疾首的内心。   “人以谷为命,百姓有过,在予一人。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   “苍天有眼,若有天神在此,请向天传达朕意!” ☆、第231章 能吃?好吃?   戴执派人从蝗虫受灾地区送来的活蝗虫马不停蹄地入了京,递送到了刘凌的案前,一尺来高的草筐里,密密麻麻地挤满了蝗虫,他们的个头极大,身体还生出了飞翅,一望便知曾经祸害了多少粮食,才能长得如此肥硕。   正在批阅奏折的刘凌只是看了一眼,淡淡丢下一句“吩咐御膳房将它们炸了,送给政事堂的大人们添菜”,便又低下头去批阅奏折了。   在一旁安静闲坐的姚霁心中有些不安,她担忧这炸蝗虫没有炸蚂蚱好吃,也许味道不像虾子……   大概会不好吃吧?在这个没有辣椒也没有孜然的时代……   可刘凌表现地太过冷静和理所当然,让她这些矫情的话反而说不出口了。   若说是“政治作秀”,自己一个人吃就行了,拉着这一大群大臣一起啃蝗虫到底算是什么?   …   这一群人一起啃蝗虫到底算是什么?!   看到面前端上来的盘子,坐在“政事堂”里的大臣们齐齐露出了“□□”的神情。   刘凌是代国立国以来都算难得的勤快皇帝,以至于朝参官们在宫中进食已经成了一种惯例,级别低的官员就在宣政殿的飞檐下坐地吃饭,公款备餐,露天明食,大多是三菜一汤,冬天加一碗热汤饼,夏天来一碗凉面,配上写水果或额外的赏赐,算是一种赏赐。   而地位较高的官员则可以进入“政事堂”吃饭,除了两位宰相以外,凡是被赐予“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官员都能进“政事堂”开小灶,跟宰相们边吃边谈工作,有很多棘手的事务,在这种轻松平等的范围中吃吃喝喝就解决了。   如果没有什么棘手的政务,诸位大臣在吃饭时聊聊奇闻异事、新鲜消息,也能增进情感,增加见识,对于这一点,戴勇戴相便是活跃气氛的一把好手。   可现在,就连戴勇都有些觉得自己活跃不下去了。   洁白如玉的盛器里,被炸的外焦里嫩(?)全须全尾的蝗虫瞪着巨大的复眼死不瞑目地保持着被油炸时的姿态,细细一闻,还带着一种焦香的味道,只是再诱人的香味,等他们一见到这盘子褐黄的东西,都顿时没有了遐想。   “诸位大人,陛下赐下的,御膳房说这是‘飞黄腾达’,请各位相爷慢用……”   那宫人战战兢兢地将这盘“飞黄腾达”端在他们的案前,硬着头皮继续说:“陛下说,都,都要发到……奴婢是从哪位开始……”   已经僵硬住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便是戴勇这样的“老江湖”都觉得头皮发麻,没办法自告奋勇地说自己先来。   “陛下到!”   赞者的高喊声突然乍响,惊得政事堂的大臣们一个个也像是蝗虫般跳起,忙不迭地按照参朝的顺序列班相迎。   刘凌进了政事堂,见他们正在开饭,眼睛一扫就立刻注意到了那盘蝗虫上,笑着开口:“朕估摸着这时候蝗虫还是热的,果然还冒着热气。咱们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罢,当先走到那宫人面前,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一个蝗虫,像是吃黄豆一般丢入嘴中,细细地咀嚼了起来。   一旁的姚霁还好,其余众臣却是看的喉头滚动,差点要吐出来。   刘凌吃完之后,不但没有露出恶心的表情,反而挑了挑眉毛,笑着叹道:“倒是出乎意料的美味,味道确实像是虾子。你们说,如果是很少吃到肉食的百姓吃了,会不会喜欢上它的味道?”   他神色认真,不似作伪,甚至还伸手又拿了一个,吃的嘎吱作响,焦香的味道也四散开来,让几个平日里好美食的大臣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刹那间,几位素来聪明的灵光一闪,立刻明白了皇帝这么做是为什么,可抬眼看向那盘子蝗虫,却还是觉得失去了勇气。   站在皇帝身边的庄敬看了眼那盘“飞黄腾达”,想起自家在灭蝗疏中已经几乎是站错了队,咬着牙也学着皇帝的动作捻起一只蝗虫,闭着眼丢进了嘴里,面无人色地干嚼了起来。   油炸蝗虫一入嘴,庄敬已经做好了呕吐的准备,可预想中的泥土腥气却没有出现,御膳房的御厨们在“吃食”一道上已经入了化境,这些鲜活的蝗虫到了他们的手里除了还保持外形以外,已经丧失了它们原本该有的所有恶劣味道。   被炸得焦脆的蝗虫尚带着油温,细心调制好的味盐洒在外壳上,嚼动起来时,还带着一种油炸食物特有的酥脆香气,等再嚼动几下,弹牙可口的味道充斥于口中,比虾子更要鲜美。   庄敬竭力不想它是蝗虫,只是一只虾子,再三这样想过以后,心中的抵触顿时少了不少,一只吃完之后甚至又去抓了一只塞进嘴里,附和着回应。   “确实美味!”   有了庄敬带头,其他和庄相交好的官员想要卖他一个面子,也哆嗦着拿起油炸蝗虫吃了起来,一个个和庄敬差不多,先开始觉得恶心,后来吃一吃觉得还不错,也没那么恶心。   最惨的是最后吃的一群官员,他们好不容易鼓起了勇气,可食用蝗虫最好的时候已经过去,原本酥脆的蝗虫壳被热气熏的发软,里面的肉质也不再弹牙,只能胡乱地嚼着几下将它咽了下去,心里还在暗骂:   “哪个龟儿子说好吃的?难吃的要死!”   刘凌并不勉强所有人都吃,可吃了的官员名字都记在了心里,等他看到年事已高的庄骏最终也都闭着眼取了一只吃了,心中不知为何一软,前几任的怨意似乎都减退了几分。   “太医局的人说,蝗虫也是一味药,味甘、辛,性温。能健脾消食,息风止痉,止咳平喘,通络,御膳房的御厨也说味道并不比肉食差,这位爱卿若是有谁爱吃的,可以让厨子进宫跟着御厨学着做。”   刘凌笑着像是随口丢了下这句话,便领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又离开了政事堂,犹如刚来时一样。   留下一群满脸恍惚的大臣。   刘凌走后好一会儿,这些大臣们才似如梦初醒一般,纷纷议论起皇帝这么做的深意来。   然而“油炸蝗虫”给人带来的震撼太大,有些说着说着还是面有菜色,干脆就揭过这话题,借口出去“散散食”,避了开来,以免产生什么不好的联系。   如今“政事堂”的廊下,就有几个正在“散食”的大臣。   “你现在就去送一封信,让你堂兄在闹蝗的地方,想法子搞几车蝗虫回来。”戴勇压低着声音,吩咐着刚刚唤人叫来的侄儿。   “悄悄地送,别太引人注意。”   “堂伯,要那个做什么?”   戴家的这位侄子堪堪有了参朝的资格,可入政事堂还没有影子的事,被急着从“廊下食”的队伍里唤过来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可一听戴勇在说什么,顿时怔住了。   要蝗虫干嘛?   一路还要费心养着不能死。   “陛下刚刚赐了一盘菜,叫‘飞黄腾达’,还准我们送厨子进宫去学,不管大家爱吃不爱吃,肯定都要送厨子进来的……”   戴勇看着侄子欲要作呕的表情,惊得连忙急道:“你别在这里吐了!那油炸蝗虫味道还可以,没你想的那么难吃……”   “呕……堂伯您言简意赅的说吧!”   戴家的小辈都不怕这位家主,愁眉苦脸地求饶。   “咱们家不是还开着那么多酒楼么,我琢磨着陛下是想让下面的人都敢吃蝗虫,所以带头吃起这炸蝗虫来。京中向来是我代国效仿的源头,陛下一举一动又是百姓和臣子关注的中心,今日陛下和我们带头吃蝗虫的事情传开,必定也有心思灵慧的想要效仿,只是我们京中毕竟没有蝗虫……”   那戴家子弟也是一点就通。   “您是说,我们家酒楼可以卖炸蝗虫?堂伯您也太会做生意了!”   “咳咳,我怎可与民争利?”戴勇老脸一红。“我不过是想为陛下分忧解难罢了!京中一旦有人带头卖蝗虫,肯定有人跟着做,只是他们毕竟没我们找蝗虫那么方便。”   他儿子在灭蝗,有哪个有他蝗虫来的便宜。   “只要有人要,就会有人卖,到时候自然有商人操心拾掇这事,哎,只要京中贵人们都吃起了油炸蝗虫,百姓就敢碰它,日后再有蝗灾,不必这么麻烦,自有嘴馋的乡人去解决。”   戴勇也是佩服皇帝的勇气和眼界,换了他,就算知道这东西能吃,也是绝想不出让所有人都想要吃蝗虫的。   “小子明白了,这就去送信!”   戴家郎知道戴勇是宰相,一举一动都有人盯着,自己却不然,接了话立刻麻利地跑了,连个影子都没留。   可聪明的难道只有戴勇一人吗?不过片刻的功夫,许多官员也都明白了过来,唤家中子侄的唤家中子侄,出去“散食”的“散食”,没一会儿功夫,政事堂里倒空了大半。   想来今日一过,用不了多久,京中各大酒楼饭庄里都要多一道猎奇的菜肴,名唤“飞黄腾达”了。   什么,你不敢吃?   陛下和宰相们吃了都说好吃的东西,不吃那就是赶不上潮流,又没有胆子!   所谓上行下效,难道是能避的开的吗?   ***   回小书房的路上,刘凌想着大臣们“拼死吃蝗虫”的表情,一时间心情大好,连走路都轻快了不少。   姚霁如今已经很习惯和刘凌寸步不离,没事聊聊天,虽然大部分时候因为周围有人的缘故只是他含笑听,自己在旁边说,但因为心态已经大不一样,日子比之前要好熬了不少。   进了小书房,宫人们识趣地全部退下,让刚刚用过膳的皇帝“休息”片刻,屋子里一片安静。   刘凌坐到案后,看着已经在“观赏”屋中换过的陈设的姚霁,微微笑了笑,低下头去批阅奏折。   刚刚中午折腾了一会儿,已经耽误了不少奏折的批复,尤其是关于蝗灾的。   后日是流风公主祭祀他生母的日子,他已经吩咐太常寺和宗正寺做好了准备,并不准备大办。   先帝废掉了皇后却没有再立后,袁贵妃至死也只是个贵妃,他登基后将母亲追封成了太后,迁葬在父亲的身边,那些宫中斗得你死我活的妃子们恐怕死也没有想到,最终能够陪伴先帝合葬皇陵的,会是一个连尸骨都要费力寻找才找得回来的失宠女人。   姚霁以前听说过皇宫里的陈设会随着四时变幻,如今真的见到,不由得咋舌“特权阶级”的奢华,研究了好一会儿后又好奇地转到了刘凌的身边。   待看到刘凌握着什么在发愣之后,姚霁也露出意外的表情。   历史上对于这位恭慈太后所书极少,只知道是“狄氏”,还能从对代昭帝外貌的描述以及语焉不详地几句话里知道她可能不是中原人。   大抵是皇帝出身胡人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这位太后的生平也成了忌讳之事,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看刘凌的表情,似乎是对这位生母有所印象的。   “你,还记得她?”   姚霁有些试探地小声询问。   刘凌猛然从失神地状态中抽离出来,闻言“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自然是记得的,我记得她是在我三岁生辰之后去的,走的时候很是……”   他顿了很长时间,才吐出两个觉得自己合适的字眼。   “……憔悴。”   “我记得你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原来记事也那么早吗?”   姚霁有些感慨。   “这也未必是福啊。”   这刘凌,已经有些像是后世的超强记忆症候群的患者了。   “是的,很多时候,我不得不强迫自己不去想一些悲伤的事情,否则就会被困在昔日的记忆之中,就像是‘被迫’在看永远不会完的一本书,我既是记忆的看守者,又是记忆的牺牲者。”   刘凌似乎很少和人说起自己“过目不忘”的烦恼,所以脸上的表情甚至说得上是痛苦。   “我在知道自己过目不忘之后,就知道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有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记住有意义的事物,更重要的是学会忘记不重要的事情。”   他苦笑。   “但谈何容易。”   在知道刘凌有着这样可怕的困扰后还能正常长大成一个健康阳光的少年,姚霁的内心十分复杂。   如果真如他所说,他经历过的悲伤和不甘只要稍一回想就在眼前不停重放的话,那么他一定是具有强大的自控能力和豁达的心态,才能迅速从这些负面情绪里走出去。   更别说他从小经受的都是并不公平的待遇,她是亲眼见过袁贵妃如何苛待这个冷宫中的皇子,让他三九寒冬穿着不合身的轻薄衣物,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   想到这里,姚霁的眼神更柔软了几分,能够走到现在,这个少年已经是一个足够顶天立地的成年人了。   “你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   姚霁席地而坐,好奇地托着腮。   刘凌闭了闭眼,似是在回忆着关于她的一切,良久以后,他竟露出一直奇特的犹豫神情。   姚霁看着刘凌缓缓地抬起左手,在那道太常寺询问祭祀之事的折子上摩挲了几下,抬起头,对她轻轻地说道:   “她是个,和仙子你的性格正好相反的人。”   姚霁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很美,见过她的人都感慨她雪白的皮肤,花瓣一样的嘴唇,还有那充满风情的容貌,可她也像是一朵必须娇养的名贵花朵,如果失去了细心的呵护,便会枯萎而凋零。”   “她既不能像你一样,在无人可以看见的寂寞中坚忍,也不能像你一样,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自得其乐。我从未见过她笑过……”   他应该是难过的吧?   他的母亲既不坚强,也没有什么动人之处。   甚至没有给他留下什么不可磨灭的回忆。   “可即使如此……”   刘凌低下头,微微颤抖着摩挲着那张纸,就像是摩挲着什么人的面庞。   “我也很是想她。”   “想她如果能和冷宫里的太妃们一样熬过最艰难的时候就好了,想她如果能活在现在,知道故国姐妹的消息,会不会很高兴;想她会不会如其他太妃一样,担心我吃不好睡不饱,身体会扛不住……”   姚霁默然无语。   刘凌会对冷宫里的太妃们如此孺慕,未尝没有移情的作用在其中,而他身为“天子”,已经注定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你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皇帝。”   姚霁似是预言,又似是单纯夸赞一般说道。   “我知道,我可是被神仙眷顾的人啊!”   刘凌轻轻笑着,抬起了头。   他的眼神清澈温柔,好像他生来就有这种本事:只要和他接近就会身心怡畅,和他说笑就能满座春风。   再悲伤和烦躁的情绪,在他坦率而平易近人的神气里,都会慢慢地沉淀起来。   昭帝容仪恭美,智能察微,德辉内蕴。   不是史书上短短的十二个字,读来如此简单,却概括了他的所有优点。如今他就站在那里,似是一卷娓娓道来的长卷,缓缓对你展开了他的所有隐秘,那内蕴的德辉便渐渐地显露出来,有了光彩。   姚霁又一次被刘凌介乎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特质所吸引,几乎有些转不开眼去。   刘凌似乎也因姚霁这样的目光而羞腼,微微避开她眼神的方向,胡乱扯了一个话题。   “我还要谢谢你……”   “嗯?”   姚霁一愣。   “油炸蝗虫,果然味道肖似虾子。”   他胡言乱语地说道。   “很是美味。”   “哈?”   他到底在说什么?   “下次有什么可以吃的,都告诉我吧。”   刘凌的胡言乱语似乎还在继续着。   “田鼠能吃吗?田鼠也挺能糟蹋粮食的。还有蚂蟥……”   喂喂喂,田鼠还能理解,蚂蟥是什么鬼! ☆、第232章 人为?意外?   梁州的百姓自然不知道京中的达官贵人们注定要为一盘“飞黄腾达”疯狂,如今他们在乎的是这些京中来的“大官们”要逼着他们得罪蝗神。   “大人啊,这大半夜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不满族老们将他们聚集起来,不甘心地看着前方燃起的巨大的火堆,嚷嚷起来。   “杀了这么多虫,有伤天和!这要遭报应的,我不干!”   “我也不干!”   “各位大人,你们烧就烧,为什么非要把我们拉来……”   此起彼伏的埋怨声伴随着各处飞来的蝗虫振翅之声,实在是让人心头烦躁,几欲大叫才好。   田匡和几个年轻的官吏恨不得用鞭子抽一顿这带头嚷嚷的人,然而他们却知道如今不能将矛盾激化,能把他们召集起来都是事先找了乡里的族老强压的结果,再逼下去怕是要出事。   只点起火来是没办法消灭蝗虫的,火光虽然能引来蝗虫,可扑杀被吸引来的蝗虫却要靠人,像今天这样的火堆整个刘家集已经点了五处,每一处都有官员和族老之流监督,并将壮丁们压上田间,一起扑灭蝗虫。   可是像是横肉男那样的百姓不计其数,他们一方面认为蝗虫已经吃掉了自己的庄稼,即使再损失也没有什么好损失的,一方面又觉得杀虫会遭报应,既然朝廷已经派了官员下来,迟早会有赈灾,何必去沾这个因果。   有一些想要去扑灭蝗虫的年轻人还没走出去,就被身边的人拉了回来,然后就再也迈不出步子。   这一切都看在戴执和其他官员的眼里,他们面前巨大的篝火散发出耀眼的光芒,熏得每个人都汗流浃背。明明应该是充满希望和温暖的场面,可这些京官们却有种如坠冰窟的感觉,一个个僵硬着看着所有人持着一样的表情。   那是一种,既不支持也不抵触的表情,如此麻木、如此超脱,就这么看着火堆,看的让人如此毛骨悚然。   连蝗虫都知道飞蛾扑火一般扑向热源,他们的“热源”去了哪里?   然而沉默冰冷的氛围没有持续多久,从人堆里突然冲出来一个汉子,手中挥舞着破麻袋,状似疯癫一般将半空中的蝗虫拍进火堆里。   “你们这些吸血鬼!害人精!都给我去死死死死!”   犹如凶神降世一般的动作骇住了许多人,当然,更震动的是之前已经“怒其不争”的官员们。   随着他的动作,火堆边的蝗虫霎时间少了小半,可蝗虫实在太多了,一个人的力量到底有穷尽之时,他没有扑几下已经累的要命,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倒进火堆里。   “你辛苦了,接下来的我们来吧!”一只有力的大掌拽住了差点“以身殉蝗”的年轻汉子,将他往身后轻轻一松,便捡起地上的麻袋,开始使劲的挥舞了起来。   拽住那乡民的汉子一副魁梧的身材,此时已经扒了上衣,露出健硕的肌肉,挥动着手中的麻袋,又快又狠地将在火堆上盘旋的蝗虫给拍进火里,没一会儿就如杀神临世般浑身沾染上虫子烧焦的气味。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刘凌从宫中派来护卫这些官员的禁卫军之一,平日里并不爱说话,只是永远警惕着四周的动静,一副十分可靠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有这两人领头,那些之前觉得自己要憋死的京官们喉咙里发出了几声古怪的声音,最终变成了喷薄而出的血性。   “我们千里奔波,就是为了你们这些懦夫!”   “我等在京中饿不着冻不着,为何而来?蝗虫吸你们的血吸你们的汗,你们竟不知反击吗?”   “陛下还说尔其有灵,但当蚀我心,无害百姓!百姓无辜就可以干看吗?”   “他娘的!你们不扑,我扑!”   田匡红着眼,也学那禁卫军将自己的衣服扒了一半,露出半边白皙精瘦的身子,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也从地上捡起一个麻袋,疯虎一般舞动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的官员脱掉了自己的衣衫,赤膊上阵,明亮的篝火照耀着他们的身体,将每个人都映照的像是一个个迸发着红光的神灵,只是这些神灵面对的不是妖魔鬼怪,而是铺天盖地一般无穷无尽的蝗虫,他们在怒吼,他们在不甘,他们要将满腔的怒火全部发泄出来,为不公的天道,也为麻木的人群。   杀!   杀!   杀!   虫子不尽,他们不停!   “这些大老爷们都上去了,我们,我们站着是不是不合适啊?日后要问起罪来……”   一个农人不安地问着身边的同伴。   “要不,我们也去挥几下?”   “问罪个什么啊,我们这么多人,能一起抓啰?”   旁边的同伴也有些架不住这阵势,可还咬牙死守着,只是明显不淡定了。   “会,会遭报应的……”   一个年纪大些的汉子拉住子侄的手。“杀蝗虫会惹怒蝗神的啊!”   下一刻,他就感受到一道可怖地目光看向了他,让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一动也不敢动地看向目光的来处。   只见那位细皮白肉的京中“大官”死死地看着,露出一个嘲讽的眼神,突然伸手从头顶上抓下一只蝗虫,用手活生生捏死,丢进了嘴里。   这举动实在太可怖了,当场有好几个人露出了要晕过去的表情。等他们看见那青年“咬牙切齿”地嚼动蝗虫,甚至从嘴角流出一道绿色的汁液时,更是有人扶着身边的人大吐特吐了起来。   “呕!”   “嘶……”   生吞了蝗虫的田匡也并不觉得好受,他当时听到“杀蝗虫遭报应”时实在是气急,随手抓了只蝗虫就给吃了,想和所有人证明杀了蝗虫不是立刻就死,只是这东西味道恶心,嚼动起来时甚至能感受到蝗虫的口器刮擦舌头时的痛苦感,蝗虫的血液更是带着一种可怕的泥土加铁锈的气味,让他喉头欲呕,活生生强压了下去。   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恶心的东西面不改色地吞下去的,吞完后还张开满是绿汁的嘴巴,沙哑着声音吼道:   “我吃都吃了!要报应先报应我!打不死这些蝗虫,饿死的是你们!朝廷粮食不养闲人!”   一旁的戴执等人心头巨震,似乎从他的身上看见了他那位曾祖“活人太守”的风采,心中不由得暗暗佩服,又有些觉得后生可畏。   无外乎皇帝爱用年轻人,有时候年轻人的胆气和血气已经不是他们这些老成谋国之辈可以想象的了。   也许是田匡满嘴绿液的样子太可怖,也许是他“饿死闲人”的话像是一种恶狠狠地记仇举动,之前面目和善的“官老爷们”没做到的事,倒给这官位低微的愣头青做到了。   随着一个又一个汉子迟疑地捡起地上的麻袋,扑灭蝗虫的人越来越多,火堆边的蝗虫有些未死的,被蹲在地上的汉子用木板、重物拍死,扫入提前挖好的大坑里,边烧边埋,短短半个时辰,竟已经把半人高的深坑给填满了。   而举目望去,被火堆吸引来的蝗虫不计其数,想来其他地方也不会太少。   最重要的是,今日放火烧蝗之事会很快传扬开来,只要有人做了,百姓就敢下手,之后推行就会更容易。   青州已被蝗虫啃空,急忙去救于事无补,可梁州情况还没有糟到那样,蝗虫如今正陆陆续续从北方往这里飞来,只要在梁州堵住去势,蝗虫必不能南下。   戴执他们已经决定在梁州拦截蝗虫,和它们死磕到底了。   这一场“恶仗”一直进行到天色将明,所有人都累摊在大坑旁的地上,双臂沉重的像是灌了石头,腰背更是直不起来。   “哈哈哈哈,痛快!”   “痛快!”   天亮了,自然有官衙来人计算灭蝗数量,并做好后勤工作,京中来的“官老爷们”都已经累得骑不得马了,梁州府衙的差吏们见势不好,赶紧套了几辆驴车,将这些官员们给乱七八糟的抬了上去。   只有那些禁卫军还尚有余力,自行爬上了马,不过也速度极慢地控着缰,不紧不慢地跟在驴车之后,好生生的马走的比驴还慢。   躺在驴车上,从京中来灭蝗的官员们虽然身体已经疲累至极,可精神却还在亢奋着,仍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昨夜灭蝗之事。   说着说着,众人便开始夸奖起田匡来,直夸得田匡满脸通红,声如蚊呐般说道:“小子,小子那是一时红了眼,其实论胆色,我还没第一个上去扑虫的那个汉子强……”   “哎,哪里是胆色强,那是有原因的。”   靠坐在车厢里的戴执带着笑摇头,“那汉子是我让江主簿找来的,不光我们这里,每一处篝火燃起之处都放了两三个这样的人,一旦局面真的僵了,至少还有敢上去打蝗虫的。”   “啊?可看他口音架势,明明是本地人啊!”   不明所以的人纷纷发问。   戴执也无意瞒着他们,在颠簸的驴车中将原因娓娓道来。   原来梁州刚刚闹蝗灾的时候,蝗虫吃光庄稼和青苗之后,又象洪水一样涌进村庄,连窗户纸,房檐草都吃光了。此地有一户人家,白天大人们出去忙活庄稼,把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放在了家里,蝗虫袭来这个村子的时,这户人家的大人们见势不好就往回跑,回来时老远就听见孩子哭叫,进屋一看,屋里到处是蝗虫,孩子脸上、身上都爬满了,等他们抱起孩子,孩子的脸和耳朵都被蝗虫咬烂了,鲜血直流,如果晚来了一步,恐怕就要活活流血流死,真可谓是死里逃生。   可即便如此,这孩子原本长得白净可爱,如今也是满脸坑洼,鼻子也落下了毛病。   这一家人恨蝗虫恨的要死,朝中还没下令灭蝗时,孩子的父亲就已经把田里的蝗虫一把火都烧了,每天举着火把四处灭蝗。   “……那不是什么‘义士’,而是已经结下了深仇浑然不怕‘报应’之人……”戴执眼神中有些惆怅之色,复又看向田匡。   “所以,你和那个禁卫,都很好。”   戴执是个情感很内敛的人,夸奖人的时候,总说:“你很好”,当他夸谁“很好”时,那多半是非常欣赏那个人了。   田匡却没想到真相是这样的,原来所谓的“血气上涌”也有可能是事先安排,他睁着眼,脑子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就这么摇摇晃晃地,由着驴车将他们拉回了梁州府衙。   到了梁州府,梁州通判却已经等候多时了,待看到戴执一露面,连忙如释重负地凑上前去,在他耳边附耳轻言。   “戴侍郎,江主簿探到的消息,似乎有人在民间煽动不利朝廷的言论,弄出一个‘天道宗’来,四处传言杀蝗有罪,背后却有其他人在装神弄鬼。”   戴执心中一凛,知道这消息绝不是江主簿才刚刚探来,而是那位老成的主簿并不确定朝廷灭蝗的决心如何,一直观望到现在,才敢说出真相。   此人是细心如发又有大器量的人,如此慎重之下方敢说出口的真相,必定是绝非小事,更有可能会有杀身之祸。   戴执此时已经累到站立都需要人搀扶,可脸上却没有一丝疲惫懈怠之意,反倒一拉那通判的手,轻声道:   “此地不是说话之地,你要说什么……”   通判了然地点了点头,领着戴执去了一偏僻的角落,左右看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方才面如沉水地开口。   “戴侍郎,是粮商。”   粮商?!   ***   刘氏皇陵。   刘凌此时正在宗庙内祭祀生母,不远处的流风公主按照姑墨国的习俗,将一身华丽至极的丝袍烧于庙前,是为“烧葬”。   姑墨国的女子一旦早逝,家人是要将她生前所有的衣衫全部烧掉陪葬的,其他亲戚朋友也会准备一件漂亮的衣衫为她随葬,当年宫中没有人知道她来自哪里,更不会知道“烧葬”的习俗,自然没有人为她做过什么祭祀的举动。   刘凌虽博闻强记,可对于这些西域小国的习俗也毫不知情,听闻还有这种习俗时,他情绪低落了一整天。   狄氏去世时,她仅有的几件衣衫被来收殓的宫人一扫而空,首饰和值钱的东西也被宋娘子拿去打点,希望能让她走的时候干净体面一点。   她是穿着一身中衣去的,裹着一条已经洗到发白滑丝的丝被。   如今刘凌已经富有四海,便是将内库里所有的丝帛拿出来给她的母亲做衣衫都可以,可子欲养而亲不待,再来烧葬已经毫无意义。   他定定地看着流风公主的背影,一言不发。   流风公主是真正的祭司出身,超度亡灵、安抚亡灵的灵魂也是她学习的内容之一,今日流风公主便换了一身白色的祭司袍,头发高高挽起,用一顶金冠压住,显得高贵无匹。   由于姚霁想见识一下最原始的拜火教祭祀仪式,刘凌允许她用“光明教”的祭祀方式先祭一遍生母,再由太常寺主持祭礼。   宗庙前的空地上,有大风不停吹动,可流风公主四周竖立的四根火柱上却火焰升腾,毫无被火吹熄之态,隐隐还带着一丝绿光,看起来就像是从幽冥地府召魂的真火,越发让人敬畏。   流风公主在一干官员宫人或敬畏或惊艳的眼神中毫不为之所动,她只将双手做火焰升腾状,不停地默祷着什么祭词,四根火柱上不停跳跃的火焰仿佛是在回应她的悼词,不时变换着自己的身形,衬得那原本就美艳绝伦的流风公主越发神秘恬静。   所有看到在那火光闪烁的中央里站立的美貌少女时,都不由得发出一声声赞叹,心灵也越发平静下来。   在一群人目不转睛地眼神里,却有个身背法剑,一身法衣的年轻道人只是看了一眼四根火柱,便默默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我以为有什么秘法,原来是添了磷火。”   已经帮着太玄真人装世外高人许多年的张守静,自是看不上这年轻的“同行”,一看破了奥秘便没有了什么精神。   太玄真人奉命祭祀代国所有的名山大河、水泽山川之神,尚未回返,太常寺便请了他的“弟子”张守静来,但皇帝发了话让已故太后的“外甥女”先祭祀亲人,所有人便只能在旁边先等着。   流风公主的祭祀依旧在继续着,等到她念完祭词,陡然分开双手,做火焰上升状向外挥舞,那四根火柱上的火焰猛然火光大盛,最终随着她的动作归于静寂,霎时间同时熄灭,引来一片惊呼之声。   “咦?有点意思!”   张守静突然提起了点精神,开始仔细打量流风公主,猜度是不是她宽大的衣袖里藏了什么东西,还是金冠中有什么奥秘。   刘凌也是诧异惊异的人群之一,他深受震动地看着已经结束了祭祀的流风公主,除了那种脱俗的美貌以外,她的脸上隐隐显出满足、乐观和安详的表情,虽然满是疲惫,可还是容光焕发,就犹如她本身是光明剔透的,所以也就越发显得灵光四溢。   刘凌不由自主地扭过头去,看向也是同样一身白色“仙衣”打扮的姚霁。   一位是真“神女”,一位是“女祭司”,两个同样出色的女性同时并存与一处,明亮的几乎要让在场的其他人沦为陪衬。   不同于流风公主的表情中满是对信仰的依归和满足,静立在那里满脸肃穆观礼的姚霁有一种说不出的奇妙庄严神态,这是一种并不会信仰任何“神明”的超脱神态。   刘凌自然不会知道,姚霁早就通过自己所学的知识知道了拜火教的“祭祀”是一系列对火的应用手法,就像是原始的化学家玩弄火焰、温度和燃点的把戏,也就越发显得平静和理所当然。   所以在刘凌看来,此时的姚霁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祇好奇的观望着下界的凡人如何向她礼赞和祈求,她站在那里,就像是看穿了一切,让他莫名的生出一股……   烦躁。   这种烦躁让他轻轻移动了几步,走到了安然站着的姚霁身边,与她并肩而立,咳嗽了一声。   姚霁立刻扭过了头来,疑惑地看向他。   “我的母亲,得到安息了吗?”   刘凌的眼睛没有离开姚霁。   “她到了天上,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吗?”   在其他人看来,这也许只是皇帝的一种疑问,一种自言自语,可一旁站着的姚霁却知道,这是刘凌想要问她的话语。   与其寄托于女祭司,直接征询“神仙”的话,也许才更能慰藉他的心灵。   姚霁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点了点头。   “我想是的。”   她抬起头,看向无边无际的苍穹。   “心中无恶的人,最后都能找到自己依归之处。信佛的,将去西天;信道的,羽化飞升;信上帝的,去了天堂;她信仰什么,便去了哪里。”   刘凌重新将目光放在已经结束祭祀,被胡夏人搀扶到一旁的流风公主身上,轻轻低喃。   “能让我看看吗?能看一瞬也好,让我知道我的心意已经传达到了我的母亲那里……”   姚霁幽深地叹了一口气,似是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举起了手腕。   她的导向仪并不是完全失灵了,只是她也不知道没有办法补充能量和设定程序的导向仪究竟能坚持多久,所以很多功能譬如“穿墙”、“漂浮”之类的功能全部被她关闭了,连照明都不敢用。   因为一旦系统重新开启,她还是要利用最后一丝能源回到自己的世界的,如果将所有的能源全部消耗干净,那她就彻底没有了回去的希望了。   可她看着刘凌那祈盼的目光,却犹如触着了电似的,竟壮士断腕一般地调动了起导向仪的“系统内功能”。   姚霁自知自己没有什么惊骇人的“神力”,便只能用了仪器中最基本的能力,来扮演世人心中最符合“神仙”的样子。   她漂浮了起来。   长久以来,刘凌知道她是神仙,但因为姚霁表现的十分“低调”,也再也没展示过以前那般的“仙法”,他已经几乎快要忘了她是个如何不凡的人。   他已经几乎把她当做丢失了法力,已经没有办法回到天上,需要他的龙精体魄来拯救的“可怜人”。   可那高高在上、犹如奔月嫦娥一般的姚霁,让刘凌难以自抑地颤抖了起来。   姚霁低头有些担忧地看了刘凌一眼,犹豫了一瞬,又抬起手腕,开启了“集合”功能。   一束极强的金黄光柱冲天而起,直直伸向天际,以几乎要把天空捅/穿的气势不停向上伸展,与此同时,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从高空中汇聚到刘凌耳边,像是轻叹,又像是预言,带着让人几乎要热泪纵横的确定。   “汝之意愿,今已传达。”   广播功能,开启!   刘凌就这么仰着头,定定地看向天空,脸上蓦地有泪水划过。   皇帝的异状自是引起了有心人的注意,然而他们只以为皇帝是思念生母,又不愿意让人看见他流泪的样子,所以才仰首看天,以掩饰自己的脆弱。   很多人心中一软,便将目光移到了别处,不想让皇帝尴尬或不自在。   唯有张守静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古怪的气息,向着皇帝注视的方向抬头看了过去,犹豫着要不要开一次天眼。   姚霁知道能量不能浪费,乔装完“神仙”后立刻关闭了光柱和广播功能,像是一根羽毛般飘然落下,轻轻落在刘凌的身前,伸手虚虚地抚了抚他的脸庞,温声安慰:   “你该高兴才对,为何会哭呢?”   刘凌自是不能告诉姚霁自己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只轻轻闭上了眼,不愿她看见自己眼中的情绪。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   “嗬!”   刚刚闭上眼睛的刘凌突然听到姚霁一声轻呼,声音却瞬间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猛然睁开眼回头!   只见西方的天空方向,赫然出现了一道极高的红色光柱!   张牙舞爪的红色光柱形状和样子是如此的让人熟悉,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是从远处看刚刚瑶姬仙子放出的“仙法”一样! ☆、第233章 误会?问道?   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能表示秦铭也被留在了这里,但无论是从火药、违背历史的发展轨迹,以及来自姚霁的属于女人的第六感,都让她确定秦铭和自己一样,被留在了这个世界。   而如今那冲天而起的红色光柱更加确定了她的猜测。   当初观察者们进入系统时,集合光柱的颜色是自己设定的。   姚霁喜欢金色,便设定了犹如金龙升天的金黄色光柱,而秦铭似是很喜欢张扬的红色,他自己便是一头红色短发,犹如火神一般,所以光柱便像是红莲业火一般的炽热之红。   从那么远的西方发射而出的光柱,到了东边的代国这里,已经看不见红莲业火的形状了,只能看见西边远远的天空之上出现了一根细长的红色光柱,料想姚霁刚刚使用光柱的时候,西边看的也不是升龙,而只是一根金色细柱而已。   但这样已经足够了。   刘凌用一种奇异地表情看着西边的光柱在不停的闪烁着,先是快速地亮了三下,接着亮了三次长的,就像是有个小孩子在随便玩着神仙的“神器”,这样反复几次后,姚霁的表情越发沉重,眉头几乎都打出了个结来,眼睛却越睁越大。   “那……那是什么……”   刘凌收回目光,小声询问。   “是我们那通用的求救信号。”   姚霁随口回答。   “求救什么!”   姚霁心中暗骂了一声。   “他能求什么救?他可是新人,能源比我多多了,只要不浪费……”   只要不浪费?   姚霁一呆。   难道他浪费了导向仪的能源,能量已经几近枯竭了吗?   姚霁凝神看去,只见红光急速闪烁了几下后,就像是被人掐断了喉咙一般立刻停止了启动,西边归于一片静寂,再也传不出更多的讯息。   她和秦铭原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入口,通讯系统也根本不是一个接口,完全无法联络,她既没有办法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也没有其他办法沟通。   除非她也豁出能源,但她很自私,她不愿意这么做。   刘凌却很是敏锐的发现了姚霁话中的意思,立刻追问:“神仙也会有危险吗?我们都碰不到你们,谁能给你们带来危险?”   “危险来自于自身。”   姚霁回答后,警觉地看了刘凌一眼,冷淡地说道。   “那是他自己的问题,我现在帮不到他,我只能知道他出现麻烦了。”   秦铭虽然中二,但绝不是笨蛋,他会在这个时候提醒她,他还在,肯定是有什么目的。   只是她实在领会不了,只能静观其变了。   两人闲谈的不动声色,却没看到太常寺那边有一个人突然捂住了眼睛,惨叫一声蹲了下去。   原来是流风公主祭祀结束之时,张守静终于没有忍住,悄悄开了天眼。   所谓天眼,就是能够看见不属于这世上东西的一种法门,大部分天生开了天眼的都是天盲,就是瞎子,天师道却有一种特殊的法门可以让人强行打开天眼,虽然只有一瞬,也能做到很多事情。   张守静想过各种可能,却根本没想到自己一睁开眼,看到的却是一条金色的巨龙冲天而起!   如此粗壮!如此强健!那不同于此界的力量彰显出自己可怕的力量,满满“仙气”几乎要到溢出来的地步,以至于张守静明明已经眼睛剧痛,却还是满心欢喜,几乎要狂叫出来。   每一个修行之人最怕的是什么?最怕的自己的信仰会动摇。   张守静是天才,正因为他是天才,在他尚且年幼之时就已经知道了太多东西,越发对自身、对“天师道”产生了怀疑。   如果一切都可以用某种方式解释清楚,那神仙到底存不存在,天道存不存在?如果这世上既没有神仙也没有上界,那他们这些修行之人最终会归向何处?   他们学习道法,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在人间获得富贵吗?   不,他们是要飞升的!   “小道长,你怎么了?突发恶疾吗?”   一旁的太常寺官员吃了一惊,连忙弯腰询问发生了什么,却被张守静的举动给吓了一大跳。   这位天师道未来前途无量的小道长,居然一边流泪,一边在无声地大笑,身子抖动的犹如发了癔症,让人望之便生出退避之心。   那官员吓得倒退三步,像是看着疯子一般看他,却见他哭哭笑笑,浑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直到那双眼睛从赤红回复了正常的样子,张守静方才撑着地站了起来,望向流风公主的眼神也满是复杂。   为什么一个胡人教派的胡人祭司,居然能引起天象变化?   为什么?   他一定要弄个明白!   ***   流风公主祭祀刘凌生母的举动,除了向代国示好以外,更多的是展示她作为神职人员一面的力量。她必须要将自己的砝码放的更重一些,才能获得代国朝廷上下的支持。   她赌赢了,她向代国提出的“请求”,很快得到了代国朝廷的回应。   刘凌谢绝了胡夏的好意,并没有将流风公主收入后宫,而是因为她的生母与自己母亲的血缘关系,将她封为了代国的“武威公主”,并赐下金银绸缎和代国所产的各色风物,决定派出使臣亲自送她回国,向胡夏的摩尔罕王表达愿意两国交好、通商互利的意愿。   如今流风公主既是胡夏王的妹妹,又是代国皇帝的妹妹,身兼两国公主的身份,众所周知先帝刘未的女儿都没有活到成年的,这位番邦公主是这一代里唯一有公主封号的女子,声望和地位的特殊更不必多说。   流风公主几乎是被流放而来,众人都已经做好了她“和亲”以换取两国通商中更好话语权的准备,却没想到代国皇帝根本没接受胡夏丢过来的球,而是轻轻一拨,将主动权递到了流风公主手上,要借助她的声望和地位将代国的使团送到胡夏国去。   在流风公主的计划里,等她回了国,自己便会宣布前往神殿成为“圣女”,到时候,她世俗的身份将是夏国的公主、代国的公主,又是拜火教的大祭司,无论到哪里都是从者如云。   无论代国的商队和使团想要在西域哪个国家通商,拜火教的信众都要给予他们无数方便,岂不是比嫁到刘凌的后宫里只得一个名分要好?   而代国的臣子们人人心中也都有一个算盘,他们不愿意见到刘凌的后宫里进了这么一个会“法术”、能“魅人”,又倾国倾城的胡女,袁贵妃的前车之鉴足以教会他们很多事情。   流风公主一得到了代国的支持,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去,但两国交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无论是选拔使团成员,还是和朝臣们议论在凉州、肃州互市的具体细节,都是一件非常需要时间的漫长拉锯。   流风公主得到消息之后自然也是心急万分,每日都在求见刘凌,可刘凌也没有多少时间用来接待这位公主——北方的蝗灾就够他操心的了。   这一日,流风公主又来求见刘凌,刘凌恰巧手中事情刚忙完,心情又还算不错,便准了她的觐见。   “你说什么?你请求让魏坤当主使?”   刘凌皱起眉头,完全不能理解流风公主为什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哈塔米娅皇妹,魏坤虽然是我代国的臣子,但他实际上是朕兄长的家臣,他来京中并非述职,而是运送一批东西的,等他的使命结束,就要回肃州去了,并不能作为使节出使胡夏。”   流风公主一怔。   “他不是鸿胪寺的参赞吗?”   “参赞是事急从权之职,乃是虚职。”   刘凌不愿欺骗这位公主,便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她:“他并非鸿胪寺的官员,资历也不够,即便朕钦点他为主使,也不能服众。”   流风公主在代国待了这么些时日,也知道代国的国情和胡夏有很多不同,他们的官员是通过考试挑选出来的,又经过一级一级的选拔和历练,最终才能进入政治中枢,和夏国官员只能从军中或贵族出身,然后选择队伍站队并且往上爬完全不同。   她原本也没有抱太大希望,可饶是如此,还是想努力几分:   “尊贵的皇兄陛下,您也知道我是为什么来到代国的,我身边的武士已经损失惨重,安归受到我母亲和我兄长的指示,必定不会让我安全回到夏国,可您指派的使臣我一个也不了解,并不敢完全托付自己的安危,我希望仁慈的陛□□恤一个惶恐并且急切想要回家的女子的心情,指派给我一个足够信任的勇士作为随行之人。”   “魏坤虽然武艺不错,但他所长不在拼斗,朕的顾虑也和你说明白了,如果你希望能够安全回国,朕可以在禁军中挑选武艺高强之人护送使团一起出发,你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   刘凌蹙着眉想要再说什么,却听见身边姚霁突然一声轻笑。   “你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的心,流风公主哪里是怕路上有危险,她恐怕是注意到魏坤啦!她此番回国就要成为‘圣女’,一辈子也不能和男人有更亲密的接触,这段路程恐怕是她最后一段能够自由的日子,所以无论如何也要争取一下……吧?”   姚霁没有谈过几次恋爱,说起恋爱经来也没有什么底气。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   “何况魏坤去过夏国,又会胡夏话,自然比那些禁卫军更能解闷。”   解闷?   那个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的楞木头?   刘凌想到魏坤的沉默寡言,忍不住失笑。   他自己已经动了情愫,自然对流风公主的“小心思”有一份同情,可他身为皇帝和主君,却不得不为国家和臣子考虑。   如果魏坤对这位公主没有什么私心还好,如果他真的恋慕上了这位公主,她是要成为“圣女”的,魏坤的结果如何想想便知。   他觉得魏坤是个无论心智、品性还是才干都不错的可靠之人,如果一生为情所困,实在是太过可惜了。   可私心里,他又觉得如果流风公主心中存有对代国官员的爱意,对于未来两国使者的交好、以及代国使者在西域诸国的行走也有莫大的方便,至少为“情郎”的故国行些方便是无伤大雅的事情。   刘凌的内心挣扎了好一会儿,手指不停地在龙案上敲击着,发出毫无规律的“哒哒哒”声,流风公主也静下心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张龙案,等候着刘凌最后的决定。   片刻之后,刘凌迟疑地说道:“让魏坤作为主使是不行的,朕兄长的王妃已经有孕,肃王府等着魏坤回去襄助,朕不能在这个时候调走肃王的人……”   流风公主里霎时间流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她五官最出色的地方就在那双眼睛,此时水气蕴起,莫说刘凌,就连姚霁看了都生出我见犹怜之感,恨不得催着刘凌赶紧从了,别棒打鸳鸯。   “不过魏坤也是要回肃州去的,你要回国必须路过肃州,朕可以让魏坤与你一起出发,护送你直到肃州。到那个时候,你和我代国的使团也熟悉起来了,大可放下心将自己的安危交托给他们。”   刘凌话锋一转,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流风公主哪里想到刘凌还有这样的退让,此时又惊又喜,眼睛里的氤氲也顿时散了,那双明亮璀璨的美眸神采奕奕地看向皇帝。   “陛下此言当真?”   她本就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如今心防大开,倒像个含羞带怯的普通女子,越发觉得娇俏可爱。   刘凌怕她又不自觉地用那种媚功,眼神从越发明艳惊人的流风公主上移开,看向身旁的姚霁。   姚霁知道他在想什么,对他眨了眨眼,做了个诱惑的姿势,对刘凌丢了个飞吻,倒把刘凌又弄了个大红脸。   “咳咳……”红着脸的刘凌开口:“不过此事朕还要召来魏坤问一问,若他有其他安排,朕也要顾及他的感受,公主可明白?”   流风公主笑了笑,在她看来,这世上没有几个愿意拒绝她的男人,哪怕她不用媚功也是一样。   美貌有时候不用靠其他辅助,就已经有了许多先天的便利。和她的车队一起回肃州,百利而无一害,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对?   刘凌命人去召了魏坤过来,便安心和流风公主商议出行路线的问题。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魏坤满头大汗地赶来了宣政殿。   见流风公主也在这里,魏坤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眼睛没在她身上盘桓哪怕一下,只是中规中矩地行了礼,询问皇帝召他的来意。   当刘凌说出流风公主的请求时,魏坤垂下了眼眸,一言不发。   殿中无人开口,流风公主的右手捏住了自己的心口的衣襟,屏住呼吸等待着他的回答,刘凌却只是伸手托腮,似乎对这暧昧的气氛毫无所觉。   “臣……”   魏坤深吸了口气,缓缓地吐出。   “愿为陛下、公主分忧。”   流风公主嘴角轻扬,整个殿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欢快的气息。   “既然如此,魏爱卿便护送流风公主回昭庆宫安歇吧,你们即将同行,此时正好多交流些启程前要做的准备。”   刘凌随意地摆了摆手。   “朕这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你们退下吧。”   “是,陛下。”   “哈塔米娅遵从您的吩咐。”   流风公主脚步轻快地跟着魏坤出了宣政殿,早有接到命令的宫人上前引路,送他们回昭庆宫去。   一路上,流风公主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跟在魏坤的身后,乖巧的像是陪伴着丈夫出行的小媳妇,倒是魏坤总觉得浑身不太自在,走了没一会儿,终是停下了脚步,对天叹了口气,无奈地回过身来。   “公主就没有什么要对在下说的吗?”   魏坤用胡夏语问道。   “没有!”   流风公主欢快地笑着。   “皇帝陛下十分仁慈,十分好心,十分伟大!”   她的欢乐哪怕是个瞎子都看的出来,她的美丽和她此刻的欢乐糅合在一起,越发有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任何人似乎都不愿在这个时候做出让她伤心的事、说出让她难过的话。   可魏坤一见到她的眼睛里散发出动人至极的光彩,就深深的觉得蛋疼,各方面意义上的……   他是正常的男人,当然也不愿意让她伤心,可他却不得不这么做。   “您不必这样做的。”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下太阳穴。   “我们的陛下,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流风公主的快乐突然定格了。   魏坤并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这让他在很多时候说话都只能平铺直叙,可平铺直叙的话语却也有着能够打动人心的力量。   他用胡夏话言简意赅地说:“您觉得您并没有值得让我国信任的地方。您必须表露出弱点,让陛下觉得能够和你有除了利益以外维系的东西。”   流风公主的快乐在一点点消失。   “您的美貌打动不了陛下,最有利的尝试行不通,而您和其他代国男子几乎没有接触,所以只能想到在下。在下性子木讷,却好说话,看样子对您也不抗拒,如果您爱慕上在下,继而对代国有了一种好感,也未必不是一种牵挂,您想让陛下这样觉得……”   魏坤并没有什么看破了什么的得意洋洋或者被侮辱的恼怒之意,只是淡淡地说着自己的猜测。   “原来你是这么觉得的。”   流风公主轻轻地咬了咬下唇。   “是啊,我是心机深沉,惯会玩弄人心的胡人公主,也无怪乎你这么想。”   “哎……”   魏坤望了望天,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罢了,您和陛下如果觉得这样会更好,就这样吧。”   魏坤摇了摇头,“您的猜测和顾虑并没有错,如果从您和我国私下的交/往来看,恋慕上在下会更有利的话,就恋慕吧。在下相信您对代国的善意和请求相助的迫切并不是虚情假意,如果这样能让您有些安全感,在下可以配合您。”   流风公主的脸突然一下子烧了起来,她望着魏坤,羞恼地“呸”了一下。   “谁说要恋慕你了!”   嘴里说着不要恋慕,脸上的羞红却已经暴露了她所有的心思。   这一瞬,就连魏坤都不知道流风公主是听懂了他的话迅速进入了“爱慕模式”,还是真的对他有了旖旎的心思。   这个只动过一次心还动错了人,硬生生脱离出来的年轻人像是个看破红尘的老头般露出烦恼的表情,像是再次提醒她般又说了一句。   “真的,其实没必要。陛下不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谢谢你的好意。”   流风公主嘻嘻笑着,将手背在背后,一下子越过愣在原地的魏坤,轻快地越过她往前而去。   她像是一只天真的小鹿般清点着步伐,跟随着宫人们一路穿过中宫,向着更后面的昭庆宫而去。   就在路过中宫供奉三清的三清殿时,却从天空中传来了一声轻喝。   “前面可是流风公主?请留步!”   咦?天上的声音?   流风公主疑惑地抬起眼,却见三清殿的屋檐之上站着一个抱剑而立的年轻道士,见她果然停住了脚步,那年轻道士立刻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啊!”   流风公主没想到他居然选择从几丈高的屋檐上直接跳下来,吓得倒退了一步。   “宫中怎可带剑!”   魏坤一个疾步向前,将流风公主护在身后,满脸警惕地望着这个年轻道人。   他昔日也在东宫伴读,自然知道太玄真人的弟子代替其师在宫中作为供奉,也知道这个道人便是那位张小道长,可他却半点也不敢轻忽。   虽说他没有表现出杀意,可他那双眼睛满是红丝,瞪着流风公主一眨也不眨,浑似有什么深仇大恨,万一他是恨她抢了自己“超度亡灵”的生意,生出什么歹意……   张守静听说流风公主去了宣政殿之后,就上了屋檐一直等着她回返。爬上高处也只为看的远点,这里又是中宫离昭庆宫最近之处,她势必要从这走,总算是让他等到了这个时候!   见到魏坤用看什么凶犯一般的眼神看着自己,张守静愣了愣之后便失笑了起来,拔出剑让魏坤去看。   七七四十九枚铜钱被特殊的绳结编制在一起,形成了七星剑的剑身,铜钱上铸着北斗七星和无数符文,突出的符文均用朱砂染色,一望便是道家的法剑。   铜钱剑自然是伤不了人的,魏坤“啊”了一声,对着张守静拱了拱手致歉。   “这是我泰山宗的镇山宝剑,真人离开时交予了小道,所以小道从不让它离身。”张守静又揉了揉眼睛,不好意思地说:“至于这样,不是小道生了气,是……”   “是你强行用了不该使用的法门,所以遭了反噬。”   流风公主的目光从那把古朴的法剑上移开,淡淡地道。   “敢问这位……唔……”   “称呼小道为道友便好。”   张守静还想从她那知道那金龙的秘密,对她自是很是客气。   能掌握“仙术”或得到“上界眷顾”的人都是同道中人,称呼“道友”也算是合适。   流风公主缓缓地从魏坤身后走了出来,好奇地看着这位异国的“祭司”。   “那敢问这位道友,你找我是为了何事?”   张守静哈哈一笑,反手还剑背到背上,丢下铿锵有力地两个字。   “问!道!” ☆、第234章 死路?生路?   “问道!”   张守静的眼睛炯炯有神。   可他太高估了流风公主的汉话水平,对于这种“宗教术语”,她立刻表现出一脸懵逼的表情,呐呐地说道:“可,我也不认识路啊……”   张守静一呆。   他在来之前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公主不但是祭司,而且还很有可能继承“大祭司”的地位,也就是相当于他们的“道首”,这已经是修行之人最大的肯定。   所以他根本没想过流风公主是真的不知道,而是以为她不愿意说,换了他若了解了某种道的“轨迹”,他也不会说。   张守静很是了然地点了点头,行了个道礼:“那这位道友是不是要先考验小道一番?小道虽然年轻,但……”   他这边还在喋喋不休,魏坤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   “张道长,下官奉命送流风公主回宫,这里不是你的泰山宗,流风公主也不是什么女冠,你要想谈玄问道,最好去玄元皇帝观,说不得能找到同道……”   魏坤往流风公主面前一挡。   “现在,下官要送公主回宫了。”   一个道士和外来的祭司谈什么“大道”?这不是瞎扯淡吗!   必定是因为什么来搭讪的!   张守静吃了个软钉子,心里也有气:“道还分男女老幼、胡人汉人吗?大道殊途同归,你这人怎么这么偏颇?我此时是以一个道人的身份向另外一位正行走在道上的同道求道,不是来找什么世俗的流风公主、一个什么女人!”   “下官只知道下官要奉命行事。”   魏坤伸手去推搡张守静。   张守静也动了真火,反手一格,反倒上前一步,越发向流风公主靠近:“公主,我知道你的火柱是用了磷火,磷火要用人骨……”   他话说到一半流风公主就已经变了颜色,张守静这才反应过来此时说这个不合适,懊恼地止住话头,复又开口:“但那上界气息是怎么回事?为何西域法事引来的却是金龙?是你们胡教的祭司做法事都会引发,还是只有你会这样?如果公主愿意告知小道诀窍,在下愿意以天师道‘开天眼’之法交换!”   “什么上界气息,什么人骨,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流风公主有些惊慌,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魏坤:“魏大人,这人太奇怪了,我想回去了!”   “公主可是不知道‘天眼’的好处?小道……”   张守静欲要再言,魏坤却点点头已经护着流风公主离开了。   “公主!公主!小道可以先为你卜卜吉凶,如果应验,请日后公主记得小道的请求!小道在泰山随时恭候您的消息!”   张守静知道以自己的年纪和资历说这样的话很难让流风公主信服。如果他不拿出真本事来的话,恐怕他只有等到自己成为道首那天才能和她有平等对话的资格和机会。   但他已经等不及了。   他知道短暂时间内连续开天眼对他的眼睛有很大负担,而且做的是窥探天机的事情,可他也顾不得什么了。   轻念法决,张守静的眼睛一阵剧痛,几乎快要狂叫出声,却还是强忍着疼痛向着正要走远的流风公主看去。   天眼的视界和普通人的视界是不一样的,在一片混混沌沌中,张守静寻找到了想要的目标,却被目标身上弥漫的死气吓了一跳。   难道是哪里出了错?   他咬着牙,向着队伍中最高大最显眼的那人看去。   ……依然是一片死气。   死气,死气,还有死气。   “你们都是将死……”   张守静不甘地提醒顿时噎在喉咙之中,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坤和流风公主的身影越走越远,随着两人越靠越近,死气也越来越强,耳边还飘来魏坤和流风远远的说话声。   “这个是不是和之前那毒物一样,是您从哪里招来了?公主那邪门的眼睛又用了吗?”   魏坤话语中带着几分不赞同之意。   “哪有,差点被那怪物害了,我哪里还敢招惹谁,这人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流风公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   “既然我和你们要同行一段时间,我也不想看到您时不时招惹些麻烦来,不是每次都那么幸运,能有个马夫歪打正着的……”   不能走!   不能去!   张守静捂住流血的眼睛,千言万语都卡在喉咙之中。   你们去的是死路!!   ***   “是吗?魏坤和哈塔米娅说了这些……”   刘凌听着少司命的回复,脸上不由得露出放松的表情。   自从他知道“天道”不容他这种异类之后,行事就越发小心翼翼,尤其瑶姬几乎和他寸步不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一起,有些不太光明的事情就只能在瑶姬不在的时候才处理。   比如他明面上允许魏坤和流风公主来往,其实也担心他们私下做出些什么脱离控制的事情,于是送他们回去的宫人里安置了一个会胡夏话的少司命,即是监视也是提醒。   如果真的太过了,会胡夏话的少司命就会稍微“打断”一下。   但主君监视臣子总不是什么磊落的事情,刘凌不太想让瑶姬知道他这些手段,所以等瑶姬不在的时候才召见了少司命。   他没想到魏坤能猜到流风公主和自己在想什么,而且丝毫不在乎被“利用”,魏坤是个实在奇怪的人,总是能够猜到别人在想什么,别人要做什么,可即使是利用、即使心里有芥蒂,他还是会守住君臣之义,就如同此人心中有一杆秤,轻易不愿意偏移。   比起很多聪明绝顶却心怀偏激,或忠心耿耿却愚笨不知变通的人,魏坤实在是特立独行又一用就放不开手,刘凌倒有些可惜让魏坤离开了。   至于后来张守静出来问流风公主的事,刘凌更是哑然失笑。   “他找流风公主?朕记得他不近女色,在公主做供奉的时候也只是在三清殿里清修很少出来啊。”   对于这位年少时的好友,刘凌是有感情的。   “是,所以魏大人和流风公主没有理睬,径直走了。张道长说的也太玄乎了,他说愿意以‘天眼’之法相换什么引出上界金龙的办法,换了是谁,谁都不会搭理这种事……”   “这不可能!”   这位少司命还在回报着,却见皇帝已经惊得一跃而起。   “什么,金龙?”   “是,张道长是这么说的……”   少司命呆了呆,回应。   “他为什么看得见金龙?”   刘凌坐下身,失神地自言自语。   “当年高祖遇仙,举朝举荐,只有张致虚一力支持并且主持修建祭天台,难道不是偶然?张致虚,张守静……”   刘凌反复重复着两个人的名字,突然想起天师道泰山嫡系后裔才姓张,如太玄真人这般及时已经当上了道首,依旧只能用道号,不能冠以张姓。   莫非……   刘凌将自己的猜测按下心底,决定等瑶姬在时召张守静看看。   但现在最要紧的事,不是和胡夏通商交好,也不是什么神仙不神仙,而是……   “粮商……”刘凌看着手中捏着的密折,发出一声冷笑。“朕倒不知道,现在的商人已经大胆至此了!”   “来人,召皇商王七入宫!”   ***王七已经很久没有得到过刘凌的召见了,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王七背后的靠山是皇帝,可如今皇商不止一位,为了避嫌,刘凌还是尽量表现出一副一碗水端平的样子,若非大事,不会招她入宫。   王七现在已经是国内有名的巨贾,她主要经营皇家牧场里的马匹生意,此外粮食、盐铁都有涉及,只是比起马匹的生意,并不算最强的。   皇商中经营粮食最厉害的是湖州黄家,朝中几次需要平抑粮价,都是靠他大量抛售粮食,而且他声誉很好,但凡造桥修路、赈济灾民,从不落于人后,民间都称黄家当家的族长黄本厚为“黄大善人”,不是他声望太高,也不会轻而易举就拿下皇商之位。   但刘凌这时候却不能召他来询问这件事。   王七自从当上皇商,又知道姐姐还在人世之后就常驻京中,家中生意已经渐渐交给底下的管事去打理,只有大事才“出山”,得闻皇帝召见,急忙入宫觐见,一番通传之后,得知了刘凌召他来的来意,王七也是吃了一惊。   “蝗灾不曾一开始就被人扑灭,有粮商在后面指使?”王七仔细想了想,踌躇道:“陛下,但凡经营粮食生意的,对各地粮价和农田情况最为了解。陛下不要以为粮商赚钱只靠囤积居奇,商人要掌握粮价,就必须知道哪里风调雨顺可能会丰收,哪里出了什么天灾*可能会歉收,在丰收之地收购,在歉收之地出售,才是他们寻常赚钱的法门。毕竟我代国这么多年来没有什么大的灾祸,囤积居奇只有乱时才会奏效。”   “那朕想的就没错。”   刘凌寒着脸:“梁州来的密折,当地有青州的流民百姓曾说过,蝗灾未起之时就曾有外面的粮商借着来收粮卖脸的名义在他们的田中四处查探什么,但是他们那时田地遭逢大旱,早已经没有收成,被人翻了个便也没想到什么。”   “之后青州蝗灾突起,立刻就有什么‘无为教’的道人奔走宣扬,说是上天要降厄给世人,所以先是地动,旱灾、战乱,后有天狗食日,如今有蝗灾,这都是上天注定好的,直到上天平息怒火,便会风调雨顺,在此之前,世人需要逆来顺受,接应天意,如果继续抵抗天意,更大的灾厄还会降下,不如现在欣然接受。”   刘凌越说越是气恼。   “他们还声称如果杀死了蝗虫,瘟疫和洪水就会将代国毁灭干净,这话一传扬开来,蝗虫出现时,许多人不敢动那些刚爬出地下的小虫,眼睁睁看着它们长成飞蝗,铺天盖地。”   王七对北方的蝗灾自然再清楚不过,她已经估摸着恐怕要“放血”援助朝廷了,可饶是如此,听到蝗灾一半是天灾一半是*,王七还是战栗不已。   大凡商人,虽然会囤积居奇、或是比别人更加先知先觉,却不会坐视灾祸做大,因为商人囤积居奇的目的是更高价格的卖出东西,如果人都死光了,就算你有东西也没有人能买,最好是大部分人受灾,却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但是狠毒成这样,就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了,勾结奸、邪之人更是让人齿冷。   “陛下可知是哪些粮商曾去青州卖粮?”   王七忍不住还是开了口。   她替刘凌经营皇庄和皇仓,是不必从民间收粮的,倒是每年抛售出不少皇仓的陈粮平抑物价。   “这便是朕不明白的地方。朕听闻你和他家有些交情,所以才召你来问。”   刘凌面色难看。   “当时青州大旱,方家作乱,流民饿死,竟有食、人之事发生。只是因为正在打仗,商人都不愿意去青州,那里几乎没有粮商踏足,朕竟不知道那时候还有粮食入了青州,不知道是资敌,还是另有所谋……”   王七听到刘凌说“和他家有些交钱”时,心中就有些不安。   “可青州流民中有几个遭灾的商人却认得那些人。”   刘凌果真说出了王七最担心之事。   “是湖州黄家的人。” ☆、第235章 构陷?有鬼?   皇商之制曾一度被废掉过,而且没有皇商在的几十年间,民间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刘未不相信商人,商人的地位也就一直不是很高。   到了刘凌之时,商人们终于看到了出头的希望,几乎是倾家荡产的赔本赚吆喝,但凡平抑物价、经营皇产、资助粮草,从不落于人后,刘凌的内库几乎从没有操心过,可上次盘点内帑,比起成帝之时,已经翻了三倍。   这湖州黄家,是南方地区最大的粮商,平日里声誉极好,刘凌也见过黄家那位当家人黄本厚,长得老实巴交,个子也不高,看起来像是农人多过商人。据当地官员所述,这位黄家的当家人也确实最爱泡在田地里,当地有不少农具,都是他改进后送给当地农民使用的。   即使在那么多商贾之中,他也算是特别出众的,青州兵祸,黄家一人就出了八万石粮食赈济灾民,这八万石粮食顶的上周围几州开仓之粮的总数,刘凌那时候甚至想赐个虚职给他,若不是戴勇和庄骏两位宰相都不同意,恐怕黄家现在已经入了官身了。   所以湖州黄家被牵扯进这件事情里,刘凌的脸色才会如此难看。   皇商之制是他顶着压力好不容易重新恢复的,这时候出了错,罚重了,全天下的商人不免又要灰心,日后再有赈济百姓、劳军抚民的事情,怕是没有多少商人敢再伸这个头;   可要罚轻了,又如何对得起那么多可能因为蝗灾家破人亡的百姓?   王七也是和刘凌想到同样的事情才心中不安。   “黄家曾派人去看过地里的情况,不见得就是和那无为教有关。”她斟酌了一会儿,“青州那地界那么乱,流民里混入几个方家余孽也未可知,说不定有可能是有心之人的奸计,想要让陛下自乱阵脚,搅起内斗。”   “即便不是方家余孽,也有可能是其他人的构陷之举。”   王七中肯地劝谏。   刘凌一怔。   “陛下可能不知道,商人和商人之间也有同行相忌一说,黄家四代经营粮行,又都从未劣迹,湖州、钱塘一代,农户皆以身为黄家佃户为荣,像这样的商人,一旦领了皇商,根本不可能有其他粮商能够抗衡。而黄家钱多势大,黄本厚一心想要将家人抬入官身,已经不吝惜钱财了,但凡有灾祸出现,何处粮价暴涨,他一抛出家中存粮,那处粮商就要跟着一起降价,否则日后就不要做这门生意了……”   得罪了最大的粮商,还想做粮食生意,无疑是痴人说梦。   “他家粮多,这么做是为了得到圣眷,自是无所谓自身的损失,可很多粮商是要养家糊口做生意的,他们心中也惧怕黄家不管不顾只为名声和功劳,却断了他们的财路,时日一久,黄本厚已经挡了不少人的路,结了不少同行的仇。”   “商人之间的争斗,大多是不见血的,而且由于商人地位低微、能动用的只有钱财,大部分时候用的都是借刀杀人的借势之道。这样行事,既扫清了障碍,手上又干干净净。只是被斗倒的人家,无一不是家破人亡,连根都不剩,概因站得高的跌的就狠,富贾一旦出事,人人都想分杯羹,自是墙倒众人推,没罪也要硬定个罪名。”   王七苦笑。   “所以但凡能用‘巨贾’来形容的商人,必定不敢为恶,就算为恶,也不会做的这么明显,谁都知道他们落了个把柄出去会怎样。”   刘凌也曾听王姬说过不少“生意经”,可她会的大多是如何计算做账,真正的“商战”几乎没有接触过,这些商人的明刀暗箭更是从未和刘凌说过,此时乍闻王七说起商人之间不见血的争斗,渐渐就陷入了深思之中。   恵帝之时,朝廷就已经见识到了商人一旦利用好了的作用,商人虽趋利,可利益积累到一定地步,就会明白比起钱来,有一种东西更加重要。   金钱是花不尽的流水,可权利才是永远不倒的基石。   恵帝之时,皇商一任四年,四年之中也有考核,但总数总是十七位或十八位,采办宫中朝中所需的只有八位,不会再多,是以天下商人为了得到皇商之位改变出身,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想来当年商人之间的内斗,比如今王七说的更加残酷。   正因为恵帝的制度有例可循,所以先帝复用皇商之制时启用的也是恵帝时期的那一套办法,只不过他知道皇商不用已经久矣,所以前几年只是委任,有三年的“考核期”,其中所交的“保金”更是数额巨大。   后来刘凌即位,委任再延,如今算来,最初的一批“委任皇商”已经到了“委任”期满的时候,若不是如此,黄家也不会下这大血本,直接捐给朝廷八万石粮食。   这可不比以前,现在到处都是缺粮的时候,八万石可不是小数目!   “所以,你觉得是构陷?”   刘凌皱起眉头。   “小人不能肯定,但事关重大,多查一查也是好的。商人难为,尤其黄本厚名声不坏,若中了奸人的计策寒了忠良之心,岂不是憾事?”   王七回答的很是慎重。   “也许并非构陷,只是恰巧揭了出来。”   但凡世人,总觉得为富必定不仁,就算是施了些恩惠,也是假仁假义,或是另有所图,恵帝、刘未、刘凌会用皇商,已经算是开明的君王,可若说对商人的印象有什么改变,却是不然。   可王七不同,王七从小生活在巨贾之家,见过家人当年富甲天下却战战兢兢度日,即便是送姐姐入宫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带东西进去,反倒是费尽心思打造了一堆可以隐匿财帛的物件,就是怕家中的金钱让姐姐招祸。   商人赚得多,跌的也快,黄本厚家能富四代,必定不会比王家眼界差多少,所以王七直觉才觉得有可能是构陷。   可能做粮草生意的,必定背后有强有力的靠山,黄家这么多年来顺风顺水,若说曾经有方家在背后撑腰也不是没有可能,王七不敢将话说的太死。   刘凌又问了王七几个关于黄家的问题,知道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便和她说道:“朕之前已经请了王太妃到前面来,你去小书房等会儿,见见王太妃吧。她很是想念家人,应当是想要出宫去了,你和她聊聊,若是你那可去,便给她一个准信,免得她患得患失……”   王七没想到皇帝竟然会说这个,顿时愣住,之后陷入狂喜。   “陛下,陛下厚德!”她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可依旧激动地跪倒在地,给刘凌磕了好几个响头。   “家姐一生命运多舛,小人蒙陛下深恩,在外面也算挣的诺大家产,可却没让家姐享过福,如今陛下愿意放家姐出宫,王家必铭记陛下的大恩大德,日后为国效力……”   “好了好了,朕不是要听你这些才让你去见王太妃的。”刘凌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的一番话。   “朕小时候才是受了王太妃的深恩,如不是她散尽家底让朕吃饱穿暖,朕现在恐怕都已经饿死了。你毕竟是男人打扮,去后宫不方便,也不宜在宫中久留,速去速回,别把时间浪费在朕这吧!”   “是,小人这就去!”   王七爬起身,抹了抹眼泪,退身出殿,很快就没了脚步之声。   刘凌立在殿中,一声长叹。   “是另有隐情,还是真的有谋反之心?”   ***   梁州府。   “是另有隐情,还是真的有谋反之心?”   戴执看着手中青州所谓的“受灾商人”所录的“证词”,不由得喃喃自语。   照理来说,他是奉命灭蝗的官员,这种事情归不得他管,可如今这“无为教”似乎发展的很快,如果不断了其背后扶持的根本,任由他们这么发展下去,怕是到处都是阻力,灭蝗之路更加艰难。   他是“御使”,有“便宜行事”之权,若置之不理,在陛下面前也难留下什么好印象了。   只是如今田匡一心一意去采买鸭鹅,试验陛下所说的“以物灭物”之法,其余的官员大多是年轻精干的官员,干劲有余,城府经验不足,真要拿来用,戴执自己也不放心。   他想了一会儿,命人去将此地的主簿江令召来。   说起江令,居然还是他那亲家、已故江相的远房族人,若轮起辈分,和他儿子刚定下亲事的江家女乃是同辈,只是不同支罢了。   这江令也是得过功名的正儿八经读书人,原本得了家中族叔的照拂谋个县令并不为过,只是他寡母性子执拗,不愿意儿子仰人鼻息得人恩惠,只让他自己凭本事去谋官,可他出仕的时候正是吏部权柄最盛之时,一没走门路二没有财帛动人,江令能谋到什么好缺可想而知。   能得个官职,都是吏部看在他姓江的面子上,不愿做的太过。   他混了这么多年爬到主簿之位,辅佐梁州刺史参机要、领府事,也有一部分是占了姓“江”的好处,毕竟梁州周边的豫州、雍州都有江家子弟任地方官员,来往也多有方便。   后来江家大员因江公之死齐齐丁忧,这江令并非直系,不在五服之内,倒没有丁忧回去,只是没了种种关系,梁州刺史没了忌惮,用起他来几乎像是在用管家,所以他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的年纪,两鬓竟因操心有了斑白,皮肤也晒得漆黑粗糙,没有当年“少年得意”时的神采。   可也因为如此,说起梁州地方上的事情,江令劳心劳力最是了解,这消息又是江令探来,自然问他最是方便。   听到戴执问起此时,江令也不敢怠慢,小心回答:“这件事,若真论起来,还真不是下官查到的,而是刺史身边另一位主簿余主簿无意中所说,只是下官当时记在了心上,事后又去探了那几个青州的流民,得知他们的身份确实是青州的粮商无误,才让他们录了口供,以免日后又有抵赖。”   “那时,青州大量灾民涌入,余主簿负责安置灾民,下官负责筹措赈灾之物,但凡在梁州有关系或自身有些家底的,都不愿意被安置在城外……”   他仔细回想了:“那几个青州商人便是自身还有些家底的,也不知怎么寻上了余主簿的关系,入了城被安置,有一日余主簿和下官吃酒,说起那几个流民说,当时曾有打着粮商名号的人来青州收粮卖粮,在田地里绕了许久,怕是那时候已经看出地底有虫卵或是跳蝻,只是没提,如果那时候提了,也许没有这么大的灾祸。”   戴执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原委,点了点头,心中更有了其他想法。   “余主簿说起这事只是当个新鲜,毕竟蝗灾都已经发生了,青州也早就被蝗虫啃得不成样,下官心里却总放不下此事,后来又借‘赈灾’的事情立了立威,和他们搭上了话……”   江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戴执也笑笑。   这种官场上的手段,无非就是敲诈和示好并行,大家都心照不宣。   “他们自己便是做粮商生意的,那时候青州赤地千里,他们有意走别地粮商的路子离开青州,还特意去拜访过,结果一看,这家粮商派来的管事不是别人,竟是鼎鼎有名的黄家粮行在外的一位小管事,当年他们在湖州拜见黄本厚时,曾有一面之缘。”   江令叹了口气。   “下官对黄家也有所耳闻,心中实在不相信这事,便慢慢去查黄家历年来在青州、梁州收粮的情况,才发现黄家在青州从来只售粮,极少收粮,在梁州也是如此。”   “售粮价格也是极低,似是平抑物价,可有近半,却进了几个固定的粮行里。这几家固定粮行的掌柜……”   “如今是无为教最有势力的信徒。” ☆、第236章 算计?圈套?   湖州,黄宅。   黄本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他原以为安全了,毕竟方家早已经垮台,却没想到这位居然还在,依旧阴魂不散。   “你到底要什么?钱?人?”   黄本厚依旧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像是个被恶地主讨债的可怜佃户一般搓着手。   “咳咳,我不要钱,咳咳,也不要粮,我要你黄家皇商的资格。”坐在阴影之处的男人一直在咳嗽,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了。   听到那男人的话,黄本厚立刻变了脸色,不过他毕竟不是愣头青,很是能沉得住气,依旧好声好气地说着:“方大公子,这皇商的资格给您,您也是要了没用,更何况皇商的资格给谁,也不是鄙人能说的算的啊……”   被称作“方大公子”的,正是当时和其父意见有所分歧愤而出走的方家长子方嘉。   “我方家虽已落败,但好歹也是仕宦人家,咳咳,怎会去经商?”方嘉似笑非笑,语气中颇有嘲讽之意。   黄本厚活了大半辈子,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言论了,听完后脸皮子都没动一下,只是心中如何想,却没人知道。   而方嘉一夕之间家破人亡举族皆灭,性情已经和之前大为不同。   他是方家可谓看的最明白的人,方家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已经是早有预料,可以说其父开始生出私心的时候,方嘉就已经开始为家人寻找退路。   如今方家已败,他又拖着个破败的身子四处奔走布置,越发显得不足一提,他手中捏着黄家的把柄,却要一改往日温和的性子,否则就要被人看清了去,他知道自己对商人的鄙夷可能会引起黄本厚的不快,但他若是客气了,这时候就要被当做软弱可欺了。   方嘉果然将黄本厚的性格猜的一清二楚,见方家公子依旧持着世家子弟的高傲,而且一副留有后手的样子,黄本厚却越发“通情达理”起来:“方大公子既然看不上区区的皇商之位,又何来要资格一说?”   “我要你黄家推荐子弟入国子监的监生资格。”方嘉笑着说,“日后皇帝如果再选妃,皇商之女应可入选,这资格,我也要了。”   “你!”   饶是黄本厚城府极深,这一下却动了真怒,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这么商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甚至不惜倾家荡产往皇帝身边凑,为的就是改换门楣,能够从“商”这一阶层跨到“仕”这个阶层。而现在毕竟已经不是恵帝时期了,商人得到赐爵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发生,他们挤破头要的,无非也就是一个国子监入仕的资格,和一个可以参加宫中选妃的资格。   挑选家中优秀的子弟,享受家中所有的资源,进入国子监读书,广结人脉,直入殿试,继而出仕,在宦海中沉浮扎扎实实的进入登云路,这是上策。   唯有这样,才是真正的换血。   除此之外,将家中教养良好、谈吐相貌俱佳的嫡女送入宫中参加选妃,哪怕只是个份位低的妃嫔,一旦入了宫,商家便能变“国戚”,即便没有功名,那些官家也不敢招惹,也算是一步登天。   如果恰巧诞下龙嗣,这脚步就更是踩稳了。   这方嘉上嘴唇下嘴唇一搭,就要将他们黄家经营了这么久所谋求的东西拿去,任谁也不能忍。   “方大公子,当初我们虽然和贵府交情不浅,但那时候方老大人乃是吏部尚书,鄙人作为区区一介商人,时时孝敬也是寻常,就算做的有哪里不对,那也是以前的事情了,方大公子这样步步紧逼,怕是不大好吧?”   黄本厚尽力克制,可身子还是微不可见地颤了颤。   方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摩挲着,笑着道:“黄大善人说的没错,昔年我家还在京中时,如您这样的商人来孝敬的也不知有多少,可如您这样年年以官仓之粮倒买倒卖的,又有几人呢?如您这样以粮放贷的,又有几人?”   “我黄家在恵帝之时,本就是经营官仓的!”黄本厚声音渐高,“鄙人从未让官仓亏空过一斗一升,向来是超数奉还,方大公子的话,实在是言重了!”   “唔,就是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觉得在下的话也是严重了。听说方祥的人都已经被俘押解进京了,要是有一两个方家的心腹没受住严刑逼供,说了不该说的话,那可真是难办……呼,呼……”   方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破败的身子让他上气不接下气,即便是如此艰难,他还强忍着理顺了自己的气息,继续说着。   “更何况青州旱灾,黄家出面售粮,明明已经探知将有蝗灾,却隐瞒不报,其后更是暗地里资助无为教的教徒妖言惑众,咳咳,咳咳,如今蝗灾四起,粮食紧缺,皇帝已经下了几次罪己诏了,这次恐怕也要找几个人做那替罪羊,再下罪己诏必定民心惶惶……”   方嘉每说一句,黄本厚的脸色就白上几分。   “阁下觉得黄家这肥肉,够不够解一次蝗灾之围的?”   方家重重地结束了自己的威胁。   “什么青州蝗灾隐瞒不报,什么无为教教徒,简直是一派……”   黄本厚正准备痛斥这无稽之谈,脑子里却有什么一闪而过,一下子顿住,失声道:   “老十三!去青州卖粮,回程路上遭遇山匪而死的老十三,是你们做的!”   “我从不杀人,也不指使谁杀人。”   方嘉摇了摇头。   “我只是散出消息,那商队里有粮食,很多很多的粮食而已。”   杀人灭口,是为了什么?   黄本厚脸上冷汗淋漓。   青州旱灾,土地颗粒无收,又遇见兵祸连连,男丁或被方党抓去当叛军,或是拖家带口逃命,田地直接废弃毫无出产,许多老幼妇孺饿死,甚至还传出青州已经有将老弱妇孺的人肉用来充饥的事情。   那时候黄本厚只是本着“善事反正是要做,再多做点也没什么”的想法,接了朝中的劝善本,派了手下在北方买卖的黄十三去散米,因怕灾民哄抢,故用了“售米”的名头,其实米价甚贱。   但那趟实在不太顺利,青州在北方,本来就容易出彪悍之人,那边又是灾又是乱的,除了十三谁也不愿意去,黄本厚已经让他带足了人马,可回来时候还是出了事,那一趟只回来几个护送粮队的趟子手,其余人等早已经被土匪给杀了。   他命人厚葬了黄十三,后来哪怕朝中许诺再多的好处,他也不再往北方运粮,黄十三还是他爹时候就给他培养的心腹,谁能想到死的如此憋屈。   可现在看来……   黄十三又不是傻子,那边乱的如同地狱一般,他为何要自动请缨?   除非……   “十三被你们买通了?”黄本厚咬着牙,“你们实在是好手段,黄十三跟了我二十多年,风里来雨里去,一家老小都是家生子,居然也能投靠你们。”   看到这位“黄大善人”变了脸色,方嘉心中才算是一块大石落了地,如果他一直好声好气,该变脸色的就是他了。   “我方家行的是什么路,你也是知道的。在下也是没有办法,唯不择手段尔。”方嘉苦笑着摸了摸下巴,接着说:   “但在下对黄家的资格,是势在必得!”   “方大公子,你这是把黄家往死路上逼啊!”黄本厚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岁,跌坐在椅中满脸悲苦:“资格给你了你,就算我黄家能够保得一时安宁,可顶着我黄家名号去国子监读书的监生只要一个行事不对,我黄家还是举族皆有危险。”   谁知道方嘉送进去的那个假货是做什么的?这方家干的是夷灭九族的勾当,皇帝是不可能留方家人活口的,万一那监生混到御前,突然想要“报仇雪恨”,又或是做了什么傻事,黄家人还能活?   那选妃入宫的女子也是同理。   更何况有了这么个“隐患”在国子监,就像是将自己的把柄送了上去,到时候那人要钱黄家就得给钱,要铺路黄家就得铺路,一步一步陷得更深。   早死晚死都是要死,黄本厚越想越是心焦,根本无法再行开口。   方嘉明白他在想什么,缓缓站起了身子,走到了黄本厚的面前。   黄本厚看着这位大公子,心中又恨又惊,杀意倒是散了大半。   方嘉从小就有心疾,操不得心,所以即便是长子也没有一官半职,如今面色蜡黄已经有了油尽灯枯之态,可谁也不敢小觑这个男人。   “在下从青州出来,原本就是为了不搅入那浑水之中的,对黄家下的套,也全是为了自保……”   他说。   “在下绝无鱼死网破之意,也没想过要行什么报仇之事,只是在下的家人富贵罢了,在下毕竟要为家人日后的生活算计一番。”   方嘉笑了笑:“只要你的皇商资格还在,监生资格总会有的,入宫的机会也不少,咳咳,那皇帝可还才十七而已,这一生,也不知要选多少次妃嫔,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了几下,用帕子擦了擦嘴,继续说:“在下只要一次监生和一次入宫的资格,也可立誓此次之后再不会威胁你什么。”   黄本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你说的什么无为教、青州蝗灾……”   “至于青州之计,在下另有打算,但要把黄家摘出来,也不是那么难。”方嘉胸有成竹的说道:“这世上眼红黄家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构陷诬赖黄家也是有的,黄伯父,您说呢?”   黄本厚脸上又青又红,半晌之后,才颓然地抹了把脸:“方大公子动动嘴,却要黄家上下上百口人的性命,平帝时王家之祸就是前车之鉴,鄙人要考虑几天,方大公子,可否……”   “自然可以,咳咳。”方嘉咳着说,“在下会在黄家多留几日。不过黄伯父,在下这破身子,随时都可能去了,黄伯父还是不要考虑太长时间,万一小子好巧不巧在黄家去了……”   他眯了眯眼,意有所指地看了突然僵住的黄本厚一眼。   “那在下的家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这样可不好,您说呢?”   “呵呵,方大公子说笑了!”   黄本厚笑的憨厚,“我黄家别的没有,百年的人参上好的灵芝却是不缺的,等会儿就让下人送到您房里去补补身子,哪里会有这种事发生!”   一边笑,一边背后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这人怎能如此敏锐,自己方才不过是露出一点杀意,却已经被他察觉,如今却敲打起他来了。   还好这方嘉和他父亲不是一条心,否则……   黄本厚越想越是不寒而栗,命了黄三将方嘉小心送到隐秘的偏院客房去,自己却坐在偏厅里,半天都站不起身来。   刚刚他还算说话硬朗,其实他的腿已经软了。   他们黄家会攀附上方家这棵大树,实在是在情理之中的,毕竟方家把持官吏选拔委任那么多年,他们家做的是粮食买卖,田地是不会走的,自然要交好来流水一般来去的地方官,时日长了,与其一各个打点,还不如直接和最上面的打交道,虽然每次耗费颇巨,可细细算下来,比一层一层打点还实际些,行事也更加方便。   有方家的庇护,他们黄家商行无论是收粮还是放贷,甚至到后来经营官仓所需,都不怕有人横生枝节,而方孝庭也怕别人说他勾结粮商,毕竟涉及到粮草和兵甲都不是小事,两家的关系也就这么半遮半掩的存在了下来。   在外人看,他们黄家和其他想走方家门路的商人一样,年节该有的孝敬都不少,但也没有太出格,该上门的时候上门,可也和其他商人一样进不了二门,谁又能知道方家那家大势大的资产里,有一半倒是黄家替他们经营的?   有方党掩着,那些年里,官仓丰裕,每一年陈粮换新粮的所得就足够黄家经营数年的。   只是后来先帝突然又重启了皇商之制,黄本厚的心就活络起来了。   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结交朝中大员,干着各种犯禁的买卖,全都是因为上天无门,如今皇帝要正儿八经的把官仓和常平仓的经营放给商人,有正经的路不走,为何要走有危险的路?   更何况皇商已经算是半个天子家臣了。   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发现方家的态度开始转变,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方家要当的不是权臣,谋得却是那个位子!   要黄家支持也不是想要财帛把二皇子送上去,而是要自己坐啊!   听到方家反了、方孝庭被当街斩首之后,黄本厚一下子就懵了,整个人就像是被夺了七魂六魄,生怕方家造反还要拉他们当垫背的。   但青州饥荒到那种地步,都没有派人来找黄家要什么粮草,让他又惊又怕,又有些不敢置信。   当时会往青州周边送粮、赈济灾民,未尝存的不是安抚方家的意思,若方家军真出来抢,他们黄家商队是不会抵抗的,双手奉上。   可现在看来,方家,不,应该说方顺德父子早已经谋划好了什么,如果真如方嘉所言,他布置这个局已经不是一天两天,无论黄家怎么选,似乎都已经走进了死路。   “哎!”   黄本厚一声长叹,面如死灰。   ***   御花园里,一身黑衣王爵朝服的年轻人屈身下拜。   “臣刘祁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   “二哥!”   刘凌无奈地叫了一声,连忙伸手搀扶起面前的男人。   “我不拦你,你还要真要跪下来不成!”   “陛下……”   刘祁含笑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一头还有余的弟弟,眼睛里隐隐带着泪光,“您现在已经是陛下啦,该自称‘朕’,而不是我了。”   刘凌力气极大,一把拉着刘祁不让他跪下,有些腼腆地笑着。   “我,咳,朕都下了旨,今日只叙家常,不分君臣,否则何必提早将二哥眼巴巴召进宫来?明日大朝见不是一样吗?你可别这样!”   一旁的姚霁似乎也很喜欢这种手足互爱的温情场面,笑吟吟地观察着眼前这两个年纪轻轻却已经位列人君、王侯的少年,像是想要看到刘凌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叙家常前,得先尽君臣之义。”   刘祁知道他力气大,也不和他死命挣扎,反倒上前一步,伸出能动的那只手臂,狠狠抱了刘凌一把。   “路上臣已经听闻了北地的事情了,陛下……这几年,实在是太艰难。”   他拍了拍刘凌的后背,就如同小时候一起对抗袁贵妃的各种刁难一般。   “臣无能,不能替陛下分忧,就让臣……”   他看着怔愣住的年少天子,轻轻挣脱了他的手掌,整了整衣衫。   “……就让臣把这礼,行全了吧。” ☆、第237章 欺负?伤害?   天家无父子兄弟,是姚霁看遍史书后,很自然就得出的结论。   历朝历代,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太多,以至于多到让人麻木的地步,也正是因为如此,刘凌和刘祁如此兄友弟恭,反倒让姚霁生出一丝不真实感来。   可若说是做戏,这哥哥面带欣慰的笑容、眼里隐含的泪光,这弟弟大受震动、甚至在颤抖的手臂,都无法让姚霁相信他们是在做戏。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的演技也未免太好了一点。   姚霁一直含着笑,看着刘祁对着刘凌屈身下拜,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口中呼着“陛下万岁”,刘凌露出像是第一次接受朝臣参拜时的那种复杂表情,竟有些引人怜惜之感。   姚霁相信不止是自己有这种感觉,因为刘祁站起身后面容一下子柔和了不少,让他原本有些冷淡的气质一下子就有了生气。   其实按照性格来说,三兄弟里倒是刘祁也适合坐那个位置,他心思细腻、重感情,又讲道义,私心和*也并不重,只是他的母族实在是太拖后腿,朝中大臣们也大多对他抱有成见,他们倒是诚心实意地愿意辅佐没有根底的三皇子刘凌的,毕竟没有根底就意味着他们更容易得到圣眷。   也许是少年意气,也许是刘凌天性如此感性,刘祁和刘恒一直都没有被他所猜忌,反倒得到了重用和善待,所以肃王才能在肃州那种偏僻荒凉的地方好好过着他富裕的日子,刘祁也能从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又变成炙手可热的一方王侯。   但刘祁和刘恒不是不知道感恩的,刘恒将自己所赚的金银财帛大多都送入了京中,刘祁还没有娶妻,不能按成府的得到岁俸,可依旧还是愿意将所得留给刘凌去赈灾,即便其中有几分是为了其他,这时候刘凌能听到这些支持的话,远比得到这些东西更重要。   刘祁和刘凌两兄弟执手谈笑,姚霁也心情大好,直到……   天空中突然光芒大盛。   这种光芒实在太让人熟悉了,熟悉到刘凌刚刚还一片感动温情的表情突然就变得僵硬了。   好在刘祁此时正在专注于叙述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的旧事,没有注意到刘凌的神情,否则恐怕还要多想,以为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妥。   “刘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过来,就当什么都没看见!”   姚霁则从天空发生异象的一开始起,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向着祭天坛的方向跑去,只来得及丢下这句话。   只见西边祭天坛的位置发出让人无法直视的光芒,远远看去,就像是从天上伸出了一把能劈开一切的光剑似的,在光芒绽出之后,从天到祭天坛中心的位置,正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在扭曲,并且扭曲的速度越来越快。   “陛下,您是……”   刘祁终于发现了刘凌的不对,见他眼睛直勾勾盯着西边,也奇怪地跟着扭过了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今天太阳真大啊,闪的人眼睛都花。”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连忙以手做棚遮住眼睛:“陛下,您这样往上看眼睛会疼的,还是……”   刘祁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三弟的眼眶迅速的红了起来,鼻子也开始耸动。   曾几何时,在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这是他们最常在三弟脸上看到的表情。   每当年宴结束,他去找母妃,而大哥去找母后时,刘凌却要跟在毫无规矩的宫人身后回到冷宫时,常常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被抛下、被轻视、不愿被人遗忘的表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刚刚到底说错了什么?   刘祁开始绞尽脑汁想自己刚刚说错了什么。   刚刚他已经说到自己得了田家一子弟相助,却没发现是个美娇娘,他心中敬她爱她,虽知她是入宫的候选之一,却依然还是……   等等,选妃!   他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就等着马上大婚,大哥也连孩子都快有了,可三弟选妃选成那样,还在听他不停的唠叨自己如何如何甜蜜。   刘祁揉了揉自己的脸,感觉有些酸软,想来自己刚刚脸上肯定还带着那种得意的傻笑,这种表情看在三弟眼里……   刘祁想起自己听闻三弟大婚,而自己却连个王妃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时的郁卒,连忙在心底暗骂了一声。   他真是个蠢驴!   这一刻,护短的刘祁真想甩自己两个巴掌。   “陛下……”   刘祁欲言又止,看了看天,想要扯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懊恼。   “咳咳,这阳光这么刺眼,您看您眼睛都红了,还是低下头比较好。上面风景再好,会伤了御体的话,都是不值得看的。”   “是啊,这光太刺眼了。”   刘凌口中如此说着,揉了揉眼睛,头却没有低下。   那如同利剑劈开一切般的光柱,确实太刺眼了,刺眼到他恨不得摧毁它。   在那光柱之下,嫌自己奔跑速度太慢的瑶姬仙人已经腾空而起,就如上次他所看见的那般扶摇直上,向着光柱舞空而去。   他好像瞬间理解了嫦娥奔月之后,后羿凝视着月光的心情。   日光下,有什么在刘凌眼角一闪而过,刘祁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   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   正因为知道是什么刘祁心中慌突突的。   他他他他他是不是无意间欺负了这位弟弟?   他没有纳到妃嫔,竟会如此难过吗?   也是,都十七岁了,想当年他们还在一起看那春/宫画册时,他和大哥看的手心直冒汗,他却好像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   现在终于到了思慕女子的年纪,他明明应该坐拥天下美人的……   想起这个弟弟一直运气很差,又是天灾又是*的,连纳个妃都一波三折,刘祁收起了和稀泥的心,认真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劝解道:   “陛下,天涯何处无芳草,美人和贤后,总会有的。”   刘凌此时已经看到瑶姬和半空中落下的一位银发男子开始了交谈,听到哥哥在说什么,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扭过了头来。   “你,你看见了?”   非但震惊,还有一丝惶恐。   “哎,三弟还是那般好强,不愿意别人看见他的弱处,也是,他已经是皇帝了,这旁边还有这么多宫人。”   刘祁心中想着。   “没有,臣什么都没看到。”   刘祁叹了口气,收回了自己的手。   “陛下,您如今坐拥天下,什么都会有的。哪怕天仙一样的女子,只要您想,都能得到,而您这样的品貌才干,又有几个女人会不爱慕您?您……”   刘凌听得迷迷糊糊,似乎觉得二哥说的是瑶姬,又觉得说的不是。直到他说道“天仙一样的女子”,他才又认真起来,仔细地看着这位二哥。   他是不是和自己一样,其实也看得见仙人,只是从来不说?   不,不是,他和自己一起听过朝政,也在东宫见过这些人,却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异样,应当是听不见。   是巧合?   既然是巧合,他为何又要好端端说起女人?   想到女人,刘凌心中一痛,眼睛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又朝着光柱看了过去。像是自虐一般,明明知道听从瑶姬的话当做什么都看不见是最安全的,可他就是忍不住。   忍不住,熬不了,不甘心,忘不掉。   他怕她从此一去,天人永隔,不复再见。   ***   姚霁正在奔向半空,为此不惜用掉原本就不多的能量。   虽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使系统关闭了这么久,可她知道如果等她能量耗尽,就真的回不去了,因为他们所有观察者在系统内的操作都是通过“导向仪”进行的,包括返回现实空间。   更何况在系统打开的一瞬间,她导向仪里的通讯功能立刻连接上了。   “编号c21,华夏组姚霁,你在不在?呼唤c21!”   熟悉的声音让姚霁的眼泪都下来了。   “史密斯!我在呢!”   “哦,感谢上帝,我们这里突然出现电路异常,大规模停电了,电路刚刚修复,不说那么多了,立刻到光路这里集合,我们离开这里,你已经被关在系统里一天多了。”   史密斯如释重负的声音从通讯频道里传来。   一天多?   姚霁感觉自己在里面似乎已经过了许久了,可在外面才一天多而已?   先不管这个,还是出去再说!   姚霁径直飞向高空,和光路中走出的同事史密斯汇合。   再次看见史密斯的感觉很奇妙,姚霁走向同事,欣然握住了他伸出来的手,可眼睛却久久凝视着他,直到看到这位大男孩耳根通红,露出一副不太自在地表情:“哦,姚,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我?”   “我……”   姚霁话才出口,眼泪却夺眶而出。   莫说史密斯被吓住了,就连姚霁自己都被吓住了,她尚在空余的那只手慌张地擦拭着不停涌出的眼泪,另一只手就在史密斯的掌中不停的颤动着。   “你哭吧,我等你情绪稳定点我们再离开……”   史密斯本就是个绅士,此时礼貌的转过头去,任由姚霁由小声抽泣变为嚎啕大哭,直哭到声音已经嘶哑,才渐渐歇了下来。   “好点了吗?”   史密斯反射性地摸向口袋,却想起来这不是在外面,口袋里并无手帕,只能手足无措地拍了拍她的背部。   姚霁哭了好一会儿,才抬起脸来,眼睛红肿地开口:“我已经好像一年没有见过你了,一见面,有些控制不住情绪……”   “一年多?”   史密斯抚着她背的手一下子僵住。   他露出古怪的表情,不可思议地看向姚霁:“一年多了,你就这样飘荡在这个地方?”   就这样的不人不鬼,在没有人看得见的地方……   坚持了一年多。   史密斯打了个哆嗦。   “哦不,姚霁,你得跟我回去,我们得去找个心理医生。”史密斯几乎是强硬地拽住了姚霁的手臂。   “这属于事故,对你造成了如此大的伤害,科研组需要负责!”   姚霁哭了好一阵子,已经将自己的负面情绪宣泄掉了大半,此时见到同事如此关心她的心理状况,心中倒有些不安起来。   如果回到了自己的时代,她势必要说出自己困在这里这么长时间以来的遭遇,在心理辅导过程中,也会有心理医生诱导她说出自己的“困境”。   但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不适合说的。   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父亲的死……   她还没有找到真相。   “好,我们回去。”   姚霁反射性地看了一眼刘凌所在的方向。   这么远的距离,当然是看不见什么东西的,她只是想最后看看那个少年。   “姚霁,你在看什么?”   史密斯奇怪地看着姚霁。   “该走了。”   “哦,我在想秦铭是谁去接的。”姚霁随口扯了个话题。“他的导向仪能量快用完了,再不去接真回不去了。”   “什么?秦铭也在里面?”   史密斯愕然地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留在里面的只有你!”   姚霁原本只是想借秦铭的话题掩饰自己的失态,可当她发现史密斯的疑问是真的而不是开玩笑后,姚霁一下子就明白了秦铭为什么会浪费掉有用的能源去做那么无稽的事情。   他是真的在求救。   “你是怎么知道他不在里面的?你们确定过了吗?”姚霁恢复了以往的冷静,扭头看向西边的方向。   “断电之后我们立刻就清点过工作人员,和秦铭同组的同事们都说看见他离开研究所回家去了,后来我们接通了他的个人通讯,也证明了此事,只有你没有人看见也联系不上,和你一起进去的游客都说他们先离开的系统,你在最后,我们就担心你被关在里面了……”   史密斯越想越是觉得不对劲。   “是秦铭的同组说谎,还是另有原因?”   “无论是什么原因,史密斯,他还在里面。”姚霁打开导向仪,伸手拉出一片光屏。   当时只是出于慎重,所以录制下来的景象,如今立刻出现在了两个人的面前:巨大的红色光柱像是要燃烧尽一切一般闪烁着,不停的传达出他在这里的讯息。   sos!   sos!   “秦铭果然在这里!”史密斯作为资深的观察者,自然记得住每一个人的光柱标识,“情况不好,他恐怕比你更麻烦,女人在这种情况下抗压能力更强一些,他如果和你一样一年多过着孤魂野鬼一般的日子,怕是已经在崩溃边缘了。”   这可是真正的“重要人士”,加入研究组只是为了兴趣,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莫说项目继续了,说不定他们这项目组“实验事故致使有为青年精神失常”的新闻就要传遍世界,他的父母可都不是好惹的!   他一拉姚霁的手。   “走!立刻让中东组立刻派人去接他!” ☆、第238章 欺骗?掩饰?   并不算嘈杂的酒吧里,一头红发的高大青年一口一口地仰头“倒酒”,因为喝的又快又猛,不停地引起别人的侧目,更有几个绚彩头发闪亮眼睛的漂亮女人试图上来劝说,却在看到他身边坐着的女人时悻悻而回。   什么吗,黑眼睛黑头发,皮肤还惨白惨白的,哪里来的土妞!   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居然看上了这么难看的姑娘!   一定是因为她太难看了,长得跟几千年前土里爬出来的一样,哼!   姚霁耐着性子看着秦铭一个人喝掉了大半瓶酒,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了伸出手一把夺过了酒杯,皱着眉头:“虽然很感激你,因为你才过了心理审查那关,但我和你一起出来,是以为你会告诉我一些东西,不是让我来看你喝酒的。”   她随手翻过酒杯,让杯口朝下对着桌面,冷冷地说:“喝醉了的人说的是醉话,我可不想听醉话。”   “喝醉?呵呵……”秦铭发出一声苦笑,“我要能醉就好了,我现在就想醉,可是我醉不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姚霁闻言仔细一看,发现秦铭连喝了那么多杯烈酒,连脸色都没有变,只是身上酒味重了点,她是略微想了想,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给自己打了乙醇转化酶?你傻啊,你既然是来买醉的打乙醇转化酶干什么?”   乙醇转化酶是一种防止醉酒的制剂,原本是为了应酬所需被研制出的,但是也有很强的副作用,就是会因为容易乙醇、乙醛中毒,后来经过几次改良,终于配制出了会在临界线前立刻发出警报的乙醇转化酶,其表现现象是全身通红,任何人一眼都看的出即将中毒。   现在秦铭脸色如常,自然离中毒很远,可是喝了这么多却一点事都没有,即使打了乙醇转化酶也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   “不是乙醇转化酶,你忘了我家是做什么的?”   秦铭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第一代的乙醇转化酶,我是其中一个实验者。很不幸的是,实验失败了。”   姚霁“啊”了一声。   秦铭是富二代,真正富可敌国的那种,他家中有许多产业,其中一项就是生物制药公司,而且是最有名的那种,他的母亲就是很有名的生物学博士。   “我的父母希望我在应酬的时候不要出丑,可是我从小一碰就醉,醉了还会胡言乱语,大概是出于失望,我的母亲开始研究乙醇转化酶作用于人体的可能性……”秦铭那双火红的瞳孔里像是燃烧着某种压抑的火苗:“结果便是我这辈子也不可能醉了,可我也被下令不准碰酒。”   他摇晃着面前的酒瓶,呵呵一笑。   “因为我会中毒而死。”   “那你还喝!我以前就觉得你是个疯子,现在更这么觉得了!”姚霁板着脸:“沉迷于游戏不好,游戏人间更不好,更何况你还是家族的继承人,这么不靠谱你真的能继承好家业吗?”   “姚博士,你是一直这样无趣吗?”   秦铭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认真地问着面前的女人:“一直都是这样,一副高高在上的说教者样子,又或者是一副‘我没错我是正确的你们都是无理取闹’的样子。”   姚霁眉头一蹙。   “你看你看,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你难道不是无理取闹吗?’”秦铭笑着很不礼貌地指了指姚霁的鼻子,轻佻的要命。   “还是说,你和你那皇帝小男友也是这么相处的?一副老学究老古董的神仙做派?他看上你哪一点了?这一副出土文物一样的相貌?”   秦铭撅着嘴努了努围着他们身边貌似无意间在转悠的几个女人,当代的审美喜欢艳丽的、色彩明亮的、   他的话让姚霁成功一僵。   “什,什么小男友……”   “得了吧,你别装,你我都心知肚明发生了什么,如果真是不人不鬼的在那些地方飘上一年,别说你心理医生,是个人都看的出你是个神经病。必定是心灵上有了某种寄托,何况你我都改变了……”   “秦铭!”   姚霁急忙喝住他接下来的话。   “不用担心,这酒吧是我开的。”秦铭对其中一个侍应生打了个响指,几个保安就心领神会地将这附近都隔了开来,那些还满是好奇的女人们马上就被“请”去了别处,一下子清净多了。   秦铭离开桌子,伸手对姚霁招了招,领着她到了一处更僻静的地方。   “我说的没错,对吧?那小皇帝看得见你,也能和你说话,只是碰不到你,是不是?”秦铭露出一抹坏笑:“你们到哪一步了?山盟海誓?你侬我侬?哎呀我记得他才十七岁吧?你比他大……”   “那你呢?”   姚霁不客气的反击:“你不也没疯?若说我和刘凌有接触就是我的男朋友,那你和摩尔罕难道是好基友一被子?哎呀呀,有多少女人要心碎,她们喜欢的男人居然喜欢的不是女人,是个男人!”   “什么,你以为……”秦铭睁大了眼睛,看着姚霁自以为说中了他“痛处”而有些内疚的表情,突然掩住脸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真可爱……”   “你笑什么!”   姚霁被笑的老脸有些绷不住,往沙发里缩了缩身子。   “哎呀,咳咳,哈哈哈……”秦铭笑的微微弯下了腰,捂住了脸庞,“看的见我的可不是摩尔罕……”   “咦?”   姚霁错愕地看着秦铭指缝里流下来的液体。   他不存在喝醉的问题,刚刚也没喝酒,所以这些不是酒,他也不是发酒疯,那就是……   掩着脸的秦铭突然扬起了脸,嗟叹着低喃:“要看得见我的是摩尔罕多好,如果是他的话,我倒没有这么痛苦……”   看见他的不是摩尔罕?   那让“天神眷顾”所以得到火药的摩尔罕是怎么回事?   还有突然对流风公主态度大变甚至要将她派去和亲,还派了王太后身边心腹的大总管安归去监视……   安归?   王太后身边的心腹?   “看见你的,是胡夏的王太妃?那位手段过人的姑墨国王室后裔?”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   “你,你……”   “啊,是啊,我有什么资格笑话你老牛吃嫩草。”秦铭自嘲地移开自己捂着脸的手掌,不着痕迹的低下头揉了揉鼻子,手背从脸颊带过。   “我看上的,可是一个生过孩子的老女人……”   这明明该是讽刺他的最好机会,可姚霁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刘凌对自己是恋慕吗?   应当是有的,但他是个如此优秀的青年,优秀到只要接触过他的人不会不喜欢他、敬仰他,在他的人生中注定会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他相遇、相知、相爱。   而她,不过过客而已。   但她相信,无论刘凌最后和谁相恋,她将永远在他心中占有最特殊的一抹色彩,不仅仅是因为他和她不凡的相遇,还因为……   “我多么羡慕你,你的小皇帝将会不停成长,他将变成成熟的男人、英挺的中年、睿智的老人,可你永远都是这般年轻貌美,对于他来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无论他如何老迈、糊涂,你却是永恒的。”秦铭说着,“我听说你的外表是根据代国人的审美塑形的,是吧?可我的外表是按照我们的审美塑形的……”   “对于狄芙萝来说,红发红瞳的我长得并不像人类,倒像是光明教的神祇,可姑墨国是不信仰光明教的。所以我只是‘异人’,需要靠展现‘神迹’才能得到她专注目光的可怜神祇。”   秦铭呼出一口气。   “你下一次进入,将看到一位更伟大、更成熟的帝王,我却要和埃及组的那位前辈一样,看着她一点点变老、生病、死亡……”   “呵呵……”   他轻笑着。   “我似乎有些后悔安排心理医生做假了呢。”   这算是不作死就不会死吗?   听到秦铭的话,姚霁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于是两个有着同样遭遇的人一齐沉默着,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过了片刻,大概是对于刘凌和那个世界的担心占据了上风,姚霁咬了咬唇,准备开口,却又是一怔。   她并没有咬唇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刘凌的,她是什么时候也有了这个习惯?   “哎……”   她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并不剑拔弩张地拍了拍秦铭的背:“说说吧,你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别说那是意外!你拿来搪塞他们的那些理由,他们都将信将疑,我更不可能信!”   姚霁最担心的那种事没有发生,因为秦铭太聪明了。   电路出现问题的那天,他恰巧刚刚出系统,所有人都看见他回家去了,可他还是留在了系统里,按他的说法是,他对摩尔罕王的王宫有很大的兴趣,总是牵挂不下,回到家后又返回了中心,索性选择回去做“科研观察”。   经过他大量资金的投入,系统可以承受的住他短时间内的单人来去,加上姚霁之前也曾滞留过代国做过一段时间的“科研观察”,他这种行为倒不算出格。   听起来,似乎只是个倒霉蛋,和她一样被关在游戏里,就连他能量耗尽的原因都被解释成他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用光柱求救,想要让华夏那边的同事发现他存在,最终果真成功被救的故事。   连他说出的经历都和自己一样,要回去的时候发现导向仪所有对外功能都失灵、他不得已被迫留在胡夏王宫,他和自己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胡夏王宫比代国皇宫要小,所以他曾经出去过很多次,不像自己几乎都在代国皇宫里待着。   等他们发现秦铭的时候,秦铭的导向仪已经几近没电了,也就是说,如果姚霁不说他在这里,他将完全被滞留在那个世界,即便光路打开他也没有能源回去,导向仪是进行dna绑定的,他们也无法交换给别人使用,只能在回去自己的世界后补充能源,只要迟一点点,秦铭就完了。   他们回去后的第一天就接受了审查,两个人的“导向仪”被交了出去查看其中的痕迹,姚霁为了节约电源一直没有使用过里面什么功能,只有流风公主那次祭祀她使用了不少功能,但秦铭的事情给了她启发,让她有了很好的理由……   她要对秦铭那边做出回应,证明自己确实存在。   而秦铭对于自己大量耗费能量操作导向仪里各种功能的解释也很站得住脚:他说他自己一个人留在那,很多时候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他快要疯了,必须要做点什么提醒自己还活着。   所以他不停的使用导向仪里各种功能,自己和自己说话,还跑出王宫降落点宁愿站在人群里发呆。   他没疯,全靠这些东西支撑着。   面对他的回答,她那些科学家的同事们能怎么说?难道能理智地说:“你这样是不对的你应该等到人来救援你的能量要用在刀刃上”?   一个疯子,即使还记得怎么用导向仪,回去了又有什么用?   而且秦铭远比她狡猾也厉害的多,其他人只要一问他在系统里是怎么熬过这么久的,他就露出忧郁而无法忍受的表情,让人不忍再问。   不像自己,别人只要一问她,她就一脸痴呆。   没办法,她实在装不出很痛苦的样子,除了日子有些寂寞,风趣而体贴的刘凌大部分时间都排解了她的惊惶和不安,让她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的。   鉴于之前埃及组那个可怜同事的遭遇,研究组很快请来了当地最好的心理医生为两个人做“心理辅导”,与其说是做“心理辅导”,倒更像是研究所的人想看看他们有没有疯,还能不能继续胜任这份工作。   那时候姚霁不安极了,她听说有些心理医生会用催眠的方法让人说出之前发生的事,结果等她进了诊疗室,那位和蔼可亲的中年医生只是随便问了她一些问题,而后却写了长长的一篇报告,就让她离开了诊疗室。   那报告写的极其专业,而且其中的问诊对答她根本一句都没说过,最终的结论是她虽然受到了一部分的幽闭伤害,但因为她心性坚强又是女性抗压更好,所以靠研究专业所学转移了大部分的注意力,没有造成不可逆转的心理伤害,只需好好调整一阵子就可以继续工作。   看到这里,再不知道是有人帮她,她就是傻子。   等出了诊疗室的时候,姚霁果不其然看见了和他一样遭遇的“倒霉蛋”秦铭,只不过此时的他,早已经没有了最早跟她队伍时的嚣张和不知天高地厚一般的自信,眼下青黑一片,气质也是萎靡不振,像是被吸血鬼刚刚初拥过的小可怜。   连那头艳丽的红发都好像失去了光泽。   “要不要和我去喝一杯?”他当时说,“你和我喝一杯,我就告诉你我发生了什么。”   所以,现在她就站在了这里。   但她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第一次跟你们进这个系统的时候,就觉得这不太像是什么虚拟系统。”秦铭听到姚霁的问话,双手合拢,认真地回答:“我从小就玩游戏,我家的产业里也包括虚拟娱乐,可以说,对于这样的技术我比你更了解,我懒得去拿那头衔,否则我甚至算的上虚拟交互技术上的专家。”   他顿了顿。   “我那时候故意装作狂妄无知的样子,就是想知道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不想让我知道其中的秘密,当我发现你表现出义愤填膺的态度时,我就知道在你身上找不到突破口,我那时候知道你们缺钱,很缺钱,所以我花钱砸了下去,想要自己找寻答案。”   姚霁讶异地看着他。   什么叫装作狂妄无知的样子?   他是说他不傻,之前那副气焰嚣张的样子,是假的?   那他不光是骗过了自己,甚至还骗过了研究所里所有对他抱有“纨绔子弟就爱新鲜脑子不太灵光只有iq没有eq”的人。   “你是历史学方面的专家,可你不是科学家,你无法产生疑问,你甚至对于身临这样的场景产生了一种神圣的使命感,觉得应当守护好它。可我不一样,我只想知道这种技术是怎么回事……”   他耸了耸肩,“我虽然不打理家中的产业,也一直以纨绔子弟的形象示人,但你也说了,我注定是继承人,我想要开拓自己的事业,也很正常,不是吗?如果真是穿梭时空的技术……”   “哪里是穿梭时空的技术!”姚霁好笑地说:“政府早就介入了,我们接受过政府的援助,如果不是虚拟推演的技术,他们哪里会那么快放手,还让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资源进行下去?”   “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但总会找到答案的。”秦铭似乎对自己的推测深信不疑:“我不信你没有发现,那更像是一个正在进行着的世界,根本不像是什么虚拟数据推演出来的产物,尤其他们能见到我们,和我们沟通……你看见过数据流或npc会自主和玩家沟通的吗?你别说不一样,如果是数据推演,那有什么不一样的?情怀不会改变技术标准!”   姚霁没有反驳。   事实上,她陷在代国的时候,也产生了这样的疑问。   “我进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过你可能没有出去,我计算着你的时间应该完全够了。”秦铭露出抱歉的表情:“我在电路上做了些手脚,那个和我一起的同事……咳咳,接我回家的司机,恰巧会一点点催眠的小手段……”   “我估算着时间,电路维修好需要花费的时间足够我去寻找答案,我可以去寻找虚拟程序和真实世界之间的差距,哪怕是最精妙的虚拟技术,也会有相应的‘节点’破绽。可我没想到,其中出现了一些问题,使得我的能源大量被耗费,我一下子慌了,如果没撑到你们修好电路进入系统,我的管家即使提醒你们我后来又返回了研究中心你们也没办法把我带出来了。”   “什么问题?”   姚霁不自觉地开口询问。   秦铭沉默了一会儿,似是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告诉了她:“其实我没我想象的那么坚强,第十天过去的时候我就快被一个人都看不见我的情况逼疯了,我感觉自己其实是个游魂,我才是那个什么人都看不见的npc,直到狄芙萝,也就是夏国的王太妃开始尝试着和我沟通,我才发现她能看得见我。”   “但是她一开始把我当做的恶魔、邪灵,试图让我离开。我太寂寞了,我和她说,我是光明神的使者,是下来寻找明主辅佐的,为了得到她的信任,我向她展示了种种神迹……”   秦铭伸出胳膊,指了指手腕的部位,苦笑了一下。   姚霁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刘凌先入为主的将她当成了神仙,是因为她的形象是按照楚国神话里的神女打扮的,而且她是女性,更容易得到认同感。   但秦铭的身高在他们的世界也算是高大,更别说在夏国人均普遍就一米六左右的地方,而且红发红眼什么的……   这可不是棕红褐眼,他们的审美观就是血一样的红和火一样的红,就如同她以前带队经常还带蓝头发、紫头发的人进去一般。   如果代国人一眼看到紫头发蓝头发各种颜色眼睛的人站在一起,第一反应也是遇见了妖精,不会觉得自己看见了神仙。   “我并没有什么真正的神明本领,我没办法帮她排山倒海,也没有办法帮她千里杀人,要赢得她的信任和注意很困难。”   秦铭露出纳闷的表情,“你的小皇帝男友没有要求过你做什么吗?比如说杀了什么人,或者让哪个军队立刻消失?我记得那时候他应该是最艰难的时候,各地都有叛军……”   听到她的话,姚霁露出十分复杂地表情,摇了摇头。   “没有,他,他从来不用朝政上的事情请求我什么,他只问过我该如何救灾,还有……”   她怀念地笑了笑:“他问我他能不能飞升成仙。”   “啊,和她一样,不过当她知道变成我这样也既不能随便杀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后,她似乎对变成‘神明’也没有了兴趣。”   秦铭苦笑。   “你可真是幸运。”   听着他的话,姚霁心中如同被针蛰了一下,酸楚难忍。   “谁说不是呢……”   她轻轻一叹,难以抑制地开始思念起刘凌来。   在他们这里看来,大概只过了几天,可在刘凌那里,应该已经过去几年了吧?   他还好吗?   有没有娶妻生子?   “……我可真是幸运。” ☆、第239章 幻想?未来?   姚霁和秦铭一样陷在了古代,但相比起秦铭,姚霁要幸运的多。   刘凌毕竟是个本性刚直的孩子,又是男人,他想要成功所付出的代价,要比胡夏王太后狄芙萝容易的多,也正因为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用自己的力量去解决问题,也很少愿意用阴谋诡计。   而狄芙萝从亡国公主一步步走上权利的巅峰,可以说除了美貌智慧和手段,靠的大多是男人,对于如何分辨男人的爱意,如何利用男人的爱意,如何让人为她倾倒疯狂,对她来说,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   如果说刘凌连情窦初开都不算,姚霁穿个紧身衣吊带袜都会红着脸激动着一夜到天明的话,那狄芙萝是可以眼皮子都不眨完全□□着身体在秦铭身前晃的女人,秦铭在他们的时代即便是个花花公子,那也是因为他家有钱有势,他也长得不错,跟这种真正的尤物比,情场得意算什么,就是个嫩鸡。   所以秦铭的悲剧一开始就已经被决定了。   秦铭在胡夏王宫里被王太妃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悲的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在被王太妃玩弄,却深陷其中,一点办法都没有。   “利用一切可利用之物”已经是狄芙萝深入骨髓的信条,她甚至不算是个好人,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即便是随心所欲又当做那里是游戏的秦铭,也常常陷于矛盾之中。   狄芙萝甚至不信神,按照她的话说,在她国破家亡之时,她已经把她所有能求的神都求遍了,如果那个时候神没有回应她的话,就算后来锦上添花,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唯一重视和爱护的人,唯有她的儿子,那位让她地位稳固的摩尔罕罢了。   然而随着摩尔罕越长越大,胡夏传统勋贵派和外邦贵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狄芙萝也无力调和这样的矛盾。虽然在内心里,她知道她应当帮助儿子获得胜利,可她身为外来派的一部分,如果失去了大量的支持,等到儿子不需要她的时候,她又失去了外来贵族的倚仗,就会被当做垃圾一样的丢弃。   她一直在等一个突破口,一个可以让他的儿子无法放弃她,反倒要帮着她固权的突破口,这时候,秦铭出现了。   摩尔罕是看不见秦铭的,不知为什么,胡夏那边能看得见秦铭的只有狄芙萝,摩尔罕只能看见“神迹”。   所谓的神迹,不过是“导向仪”放出的各种光效罢了。   王太妃想让摩尔罕相信她是被神庇佑的人,先是让摩尔罕看到所谓的“神迹”,后来又在秦铭的帮助下发现了雷火门弟子的好处,和摩尔罕一起弄出了所谓的“雷火”和“天火”,而直接导致的后果就是秦铭一次又一次的利用自己导向仪的各种功能帮助王太妃,弄到差点回不去的地步。   摩尔罕确实对母亲的敬畏更深,也对母亲身边的秦铭越发产生了狂热,只是苦于看不见他,只能通过母亲传话,心中大有不甘。   秦铭知道狄芙萝只是利用他,他在深深痛苦的同时,便只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科研组的“营救”上,只有离开了像是毒/yao一样的狄芙萝身边,他才能切断这种无时无刻的恶性循环。   至于夏国历史被他搅得一团乱后会发生什么,已经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了。   “你……这么痛苦?”   姚霁自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只是对他如今的处境不胜唏嘘。   “你既然那般希望摆脱王太妃对你的吸引,为什么不会干脆告诉组里那个世界的历史出现了偏差,销毁那个世界?”   “那你呢,你为什么不告诉组里?”   秦铭笑着反问。   她……   她是因为……   “你犯下的错误,为什么要让他们承担?你知道他们有多么艰难的活着吗?那个世界的人又有多么努力才能摆脱地震、洪水、旱灾、饥荒和蝗灾对他们的威胁?就因为你的任性……”   “得了吧,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这一瞬间,秦铭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欠揍的中二青年。   “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们隐瞒一切是为了什么。”   姚霁的张牙舞爪一时间似乎都变成了虚张声势,在秦铭了然的眼神中溃不成军,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更何况,我们去的地方,绝不会是个虚拟世界。”秦铭的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叫做“野心”的东西。   “整个研究所里……不,我甚至让这一片范围都有了电路故障,连备用电机也被强电磁干扰了不可能被使用,为何你我在那个世界里却好生生地留着?如果是游戏,服务器停机,终端断电,整个虚拟世界都会停止运行,可我们还好端端的在里面,甚至还能动用导向仪的部分功能,只有一个可能……”   秦铭看着姚霁吃惊的表情,语气斩钉截铁。   “那里已经自成一个世界了!”   “只有自成一个世界,才会有这么多不合理之处。只要我找到了随时可以进入出去的原理,我甚至可以回到我们降落的时间点之前……”   秦铭想到狄芙萝初次看见他时,对于他“神之使者”嗤之以鼻的表情。   “神明?在我被那些平日里还卑躬屈膝的仆人们卖给敌军时,我祈祷遍了漫天神佛,没有任何神回应我的呼救,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那时她冷冷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丝敬畏或恐惧。   “……神不救人。”   他甩了甩头,将脑子里的回忆甩了出去,认真地对着姚霁说道:“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对于你一直服务的这个机构、这个可以不停穿梭的世界,你难道不想了解其中的秘密?”   他像是只诱惑夏娃吃下禁果的蛇一般轻喃细语着。   “究竟我的猜测是不是对的?前几次‘试验’失败都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人自杀……”   秦铭的最后一句话让姚霁彻底动容。   她沉吟了几秒,抬起了头来,眼神里已经满是坚定。   “你想要做什么?不必兜圈子了,你说!”   “呵呵呵,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秦铭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华夏组和我所在的组没有合适的观察者替补,如果我猜得不错,我安排的心理医生只要将我们可以继续工作的诊断报告一送上去,我们还会继续维持这个工作。”   “只要我们不刻意提起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些微细小的改变那些科学家们并不会立刻发现其中的问题,毕竟他们可不是我们,每天都在背着某年某月发生了什么大事,哦,他们可能连夏国有几个王朝,代国存在了多少年都不知道……”   秦铭嗤笑了一声。   “等他们发现了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掌握了足以和他们谈判的证据。那些足以让他们不关闭我们去的那个世界的证据。”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尽力维持一切正常的假象,依旧带队进入,然后悄悄寻找证据?”   姚霁一听到“继续维持这个工作”,心脏就难以控制地剧烈跳动了起来。   继续进去?   继续带队?   继续去代国皇宫?   继续……   继续去见更加成熟的刘凌?   “如果我猜得不错,这套系统用的不是电力,而是其他更加珍贵的能源,珍贵的需要花费大量的金钱。他们要钱,而我,嘿嘿,我最不缺的就是钱。”   秦铭笑的狡猾。“如果因为我的原因,我那些纨绔子弟朋友们突然都对这个‘虚拟世界’产生了兴趣,纷纷去看热闹,你说项目中心会不会很热闹?”   姚霁“啊”了一声。   “打起精神来吧姑娘,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是我们‘最繁忙’的时候,毕竟有许多冤大头想去‘投资考察’呢!”   秦铭笑着继续说着:“我们一边带人‘考察’,一边查找这个项目之前的异常情况。你是老人,认识的人多,知道的事情也多,我们从源头开始探寻。我觉得这个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肯定有交汇之处,否则那边的人不会看到我们。很有可能,这种传承是有规律的……”   “背负气运之人,可窥见天道。”   姚霁突然喃喃地念诵起什么。   她叹了口气,终于选择了对秦铭坦诚相见。   “你说的没错,能看见我们的,不止是一个人两个人,我甚至怀疑,之前那么多次‘失败’,都是因为有人能看见观察者,或是听到了什么,才继而改变了历史的发展。”   姚霁的思路越来越是清晰。   “刘凌告诉我,高祖曾‘遇仙’,所以才在我们降落的地方修建了‘祭天坛’,我一直以为这是巧合,但我现在想想,刘志遇仙并不是什么生僻的典故,祭天坛是为什么而建前任观察者们不可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祭天坛视而不见,不觉得是刘志看见了我们才做了这一切,除非……”   “除非他们知道,而且对此无所谓。”   秦铭若有所思的接口。   “他们根本不会担心再有人看得见他们。”   “你知道刘志是怎么死的吗?刘凌说,刘志一直修道寻仙,但很少做出出格之事,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奔到祭天坛上,苦苦相求‘神仙’们带他一起升天,以至于周围的宫人们都以为他发疯了。就在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刘志‘羽化’了,只留下传位的诏书和对身后事的安排。”   姚霁的声音越发低沉。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这故事放在我以前来看,不过是个普通的寻仙野史,志怪传奇一般的故事,可现在听起来,就没那么简单了。”   “刘志时期的观察者还在研究中心吗?”   秦铭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关键。   “他犯了‘错误’,被辞退了,所以我才解任。”姚霁顿了顿,“但是我知道他后来去了哪儿,他是我的师哥,和我是同一个教授带出来的。”   姚霁又咬了咬唇。   “我和他有些交情。”   “我们先去找他,问一问刘志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   紫宸殿,姚霁离开的第五夜。   “陛下,今夜还点灯吗?”   看着坐在床头发怔的刘凌,王宁心中叹了口气,轻轻地询问。   刘凌抚摸着手中的《杂歌辞谣》,如今睡前看一本或生僻或杂学的书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只是杂书易寻,佳人却再难觅行踪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手中的书,在王宁担忧地眼神里摇了摇头:“传下去,今日紫宸殿内外不必点灯,按照以往惯例来吧。”   “是,陛下!”   王宁心中一喜,脸上也带出了几分来。   “再这么点几天,昭庆宫那边恐怕就要着人来问了呢!”   哪有整个皇帝住的地方灯点的通宵达旦,连西宫那边都看得到的!外面的人不知道还以为有人闯宫呢!   再过几天,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又不是除夕!   王宁脚步轻快地出去吩咐,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和其他宫人们一起伺候刘凌入睡。   “说起昭庆宫……”刘凌眯着眼,像是不经意地问道:“窦太妃已经好几天没写信入宫了呢,张太妃和王太妃已经决定了哪天走了吗?”   “这,奴婢还没看到昭庆宫送来的求折,不过听说车马和护卫都已经安排了好了,怕是这几日就要上折求去了。”   王宁轻轻回答。   “这几天吗?”刘凌的声音在宽阔的寝殿中显得越发寂寥:“到时候朕要亲自送她们出城。她们毕竟是女流之辈,护卫多带些,挑些好手。孟太医的家乡倒是不远,只是现在外面闹蝗灾,朕怕饥民多了会生事。”   孟太医是被扶灵回乡的,张太妃要去坟前看看他,祭奠一番,也是常理。   “张太妃她们听了,一定会舍不得离宫了。”   王宁只敢把话往好的说。   “哎,朕哪里能用亲情困住她们,她们要留下朕也是不会同意的。”刘凌有些自嘲地说道:“用感情留住人这种事,朕已经试过了,只是……”   只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他口中发苦,手中的杂集似有千钧重,让他随手将书往枕下一塞,躺了下去。   “将屋子里的灯都熄了吧,朕要休息了。”   “是,陛下。”   王宁对着几个宦官使了个眼色,没一会儿,诺大的寝宫里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仅余几盏守夜的小灯。   刘凌习惯性的往外睡了睡,可只是下一刻,他便意识了过来,睡在里侧的人已经不在了,自己完全不必担心会不小心撞到“她”。   非但如此,也不会再有人和他说那些有趣的故事,微笑着和他道“晚安”,每日醒来,那句“早安”,也终将成为过去。   罢罢罢,何必再想这些,能不被“抹杀”,已经是神仙心留仁念,他还在奢望些什么!   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汉!   刘凌闭上眼,努力将脑子里繁杂的思绪排除出去。   只是,似是总有一声声轻笑在他耳边响起,似抱怨又似告状,一声又一声,震得人无心安眠。   “刘凌,你等会儿就睡了,我可是不用睡的,你这殿里灯可别全灭了啊!”   “刘凌,我休息一会儿就行,要不要美女叫醒服务?什么?你连什么是美女叫醒服务都不知道?来来来,再给我翻几夜书,我就告诉你!”   “刘凌啊,你怎么就不招个美女来侍寝呢?我说你也十七八岁了,不会哪里有什么毛病吧?哎呀呀,你别跟我证明,我又不跟你生孩子,不用关心你那里尚能用否!”   “刘凌,我真怕黑,你这屋子太大,一黑下来,我就觉得我哪是什么神仙啊,整一个孤魂野鬼。”   “王宁!”   刘凌猛然睁开眼睛,烦躁地抓着头发坐了起来。   “陛下,奴婢在呢。”   王宁的声音在暗处响起。   “掌灯!朕的寝殿里以后不准这么黑!”   刘凌深吸一口气。   他一定是疯了!   疯了!   “太黑了朕睡不着!” ☆、第240章 不祥?不详?   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热,路面被晒得滚烫,屋檐下、树荫处随处可见避暑之人,懒洋洋的不愿意出去。   因为太热,空气似乎都被扭曲了起来,在酷暑中一天之中最炎热的下午时分,居然还有人在街上行走,而且衣冠楚楚,浑身上下整齐无比,引起无数路人的侧目。   没一会儿,“衣冠楚楚”的刘凌也被看的不自在起来,悄声问身边的铅华:“我哪里不对?他们这么看我?”   “陛下,您没哪里不对。”因为人人都注意着刘凌,所以铅华也不敢放松,精神一直紧绷着:“您看看他们……”   刘凌被装扮成婢女的铅华一指点,四处一看,立刻明白了什么原因,笑着摸了摸鼻子:“咳咳,要我穿成他们这样,倒是不容易,罢了,还是先去酒楼吧。”   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见着刘凌几下拐入了街角,瞬间就不见了,搓着手和身边避暑的其他汉子小声讨论着他的身份。   “这么高,应该是武将家的。”   “傻啊!武将家的出门不骑马?我看是别处来的。”   “我看着怎么有些像胡人呢?是不是使馆里出来溜达的胡夏人?”   刘凌避避闪闪,带着铅华这个少司命沿着阴凉之处一路摸到了西市,那种被人一直盯着的不自在感才算是消失了。   相比于其他地方,西市里人来人往,商人云集,还有比他穿的更齐整的,反倒不怎么显眼了。   夏季炎热,易容术需要用颜料和部分染料,即便是再厉害的妙手也难以解决糊了装的问题,所以刘凌只是将自己的五官乔装的成熟了点,看起来像是二十多岁的青年。   因为京中有很多人知道皇帝身边的素华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刘凌出来时只带了素华的嫡传弟子铅华,之前她一直跟在刘祁身边护卫他的安全,刘祁归京,她也就回了京。   只是她年轻貌美,跟在刘凌的身后,将这一行人衬的活像是出门游玩还带着美婢的纨绔子弟。   “郎君出来,究竟是做什么?”   素华看了看头顶上的匾额,“您是要在这里歇脚吗?”   “啊,是啊,听闻这间珍馐楼是京中有名的酒楼,所以我才来这里看看。”刘凌随意地跟跑堂的小二颔了颔首,也没选雅间,径直入了大堂。   铅华虽满腹疑问,可也不好再问什么,只好跟着像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一般的刘凌在大堂里胡乱晃悠,在这桌晃晃,在那桌看看,最后才找了一处临窗的位置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小二聊天。   “我听说京中有一道‘飞黄腾达’,只有几家酒楼能做,所以特地慕名而来,敢问……”   “飞黄腾达?呃,这位公子可知道飞黄腾达,呃,是什么菜?”   小二眨了眨眼,放低了声音。   “不是说是宫中的御膳吗?”   刘凌刚绕了一圈没看到炸蝗虫在桌子上,心中担心民间对这蝗虫还有恐惧,只能向店小二打听。   “是宫中的御膳不假,不过因为这菜的原料太少,一般不是预定,基本是吃不到的……”   小二见刘凌不像是难说话的样子,也就直言了:“说是飞黄腾达,其实就是油炸蝗虫。之前咱们楼里做过,也有您这样的客人闻名而来,可一看到上来的是什么就掀了桌子,这般几次后,我们也怕浪费东西,都是预定好了,先付了定钱,才给做。”   “原来是这样!”刘凌明白了,笑了笑从怀里掏出钱袋,“定钱多少?”   “公子真要吃?”店小二瞠目结舌地又问了一遍:“小的可都跟您说明白了,那是油炸……”   “油炸蝗虫嘛。”   刘凌从钱袋里捻出一块碎银子。   “这个够不够?”   小二颠了颠,笑着捏着:“说是定钱,其实就是那么个意思,这何止够了,还有的多,等会您会账的时候再算啊!”   这小厮也是精怪,一边说一边转身就走,大声喊着:“飞黄腾达一份!掌柜的,您约下银子喂!”   等他把银子送去了柜上,才又飞快地跑回来再询问刘凌要什么其他吃食。   如今是下午,刘凌随便要了一壶清茶,几样小点,便坐在窗前等着那“飞黄腾达”送上。   没一会儿,“飞黄腾达”来了,小二刻意端着盘子在大堂里绕了一圈才送到刘凌身前,大声报着菜名。   这时候在酒楼里坐着的都是避暑的,因为这珍馐楼背阴阴凉,窗边又有风,食客大多都凑在一起,傻着眼看着刘凌轻车熟路的夹起一只金黄的虫子就塞在了嘴里,有几个人立时就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可刘凌细嚼慢咽的吃完了一只,甚至还能评头论足:“恩,炸的过了点,有点苦,不见焦香。”   “这位后生,你不觉得恶心吗?”一个纳凉的中年文士皱着眉头:“先不说这虫有没有毒,就算是没毒的虫子,人非禽兽,又怎么能吃虫子呢?”   “我觉得挺好吃啊。”刘凌说话间又吃了几个,夹起一个递给邻桌:“你要不要尝尝?这家炸的挺酥脆的!”   刹那间,一片摇头惊恐。   刘凌心中叹息,知道这民间“谈蝗色变”的心理没办法那么快平抑,虽说有宫里带头又有官员们为了“迎奉上意”去“尝鲜”,但毕竟京中蝗虫难得,算上运费价格不菲,越发让人望之却步。   他最初的预想倒是失败了。   想到这里,刘凌也没有了再吃的心思,又丢下一块碎银子,推开盘子就下了楼,连小二喊着找钱都没有理会。   之后刘凌又走了两家之后,皆是如此,心已经凉了半截,直到了第四家“知味楼”时,却见的靠窗的座上坐满了食客,或一壶清茶,或一壶清酒,佐着去头去尾的蝗虫在饮,好生惬意,间或还有“再来一盘飞黄腾达”的声音。   刘凌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看错了,等进去之后仗着穿的鲜亮,找了个食客拼桌,细细一问,才知道是什么回事。   原来这处酒楼的东家也不知道在哪儿搞来了许多蝗虫,比京中其他楼里都要多些,这老板也聪明,知道这东西一般人不见得敢吃,索性当做餐前的小点送上一小盘,去头去尾,也不说是什么,许多人就这么浑浑噩噩吃了,还觉得味道不错,有时候还要一盘。   这再要一盘就没那么容易了,酒楼里说了,这道菜是御膳,店主花费许多心思才从达官贵人手中得了方子,加上材料难寻,贵客餐前送一小碟是送个情谊,再要有就没那么容易。   他说的越是玄乎,其他人就越发想要,等到其他几家酒楼也在卖“飞黄腾达”的时候,熟客也都知道送的是什么,可是吃都吃上味了,即便知道是蝗虫也不好发作,这“飞黄腾达”也就卖出去了。   到现在,知味楼里的飞黄腾达卖的比别的地方都便宜些,而且买一壶好酒或好茶还会送上几只香喷喷的炸蝗虫,有些人图个新鲜,也会来尝尝。   说到底,无非是“不要钱”和“卖的贱”罢了。   “卖的贱吗?”   刘凌若有所思的出了知味楼。   第二日的早朝,刘凌动了常平仓,要向青州、梁州等受灾地方运送赈粮,但这赈粮却不是无偿赈济的,百姓必须得用蝗虫来换。   他命令放粮的粥棚旁边摆着烤炉,收回来的蝗虫直接倒入烤炉里烤熟,去皮去壳,拨出肉来,就着粥棚给百姓做菜,不愿意食用的,不必给粥。   相比之前,这种强制的要求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因为米粥都是白得的,人要饿死什么都没了,相比之下,只是吃一堆烤熟的虫子倒没什么了。   对于没有受灾的地方,刘凌鼓励别地的百姓去受灾地方捉虫,可以用蝗虫充抵徭役,此令一出,许多尚在闲中的壮丁纷纷向受灾的几州赶去。   几管齐下,眼见着已经是盛夏,蝗灾竟没有蔓延开来,到了梁州便没有再南下过,可谓是人人欢喜。   就在这人人欢喜之中,刘祁迎来了他人生中的大事。   他纳妃了。   肃王成亲之时,刘祁和刘凌是全程参与的,对于纳妃之礼也算是轻车熟路,只是刘凌如今已经是皇帝,不能亲自为刘祁跑前跑后,便派了魏坤和戴良前去帮忙,他们两个一个曾经亲自操持过肃王的亲事,一个刚刚成亲,最是合适的人选。   而征婚之人,在经过刘祁同意之后,由萧逸担任,也是出乎许多官员的意料之外。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位萧将军和刘祁怎么也算不上有什么好交情。   田珞是从礼宾馆里出嫁的,为了刘祁的婚事,几位太妃甚至压后了要出去的时日,特地过问此事,刘祁则是先祭了先帝、静妃,而后从东宫出发,去迎娶自己的王妃,再在宗正寺里行礼、送回东宫洞房。   腾出东宫给刘祁成婚,是刘凌的旨意,宗正寺中不少官员虽觉得于理不合,可皇帝既然都愿意了,他们也不好置喙。   这几年来,皇帝的君威越来越盛,宗正寺里那些族老宗室越发不敢指手画脚。   这一场婚事,便在黄昏之夜里,热热闹闹皆大欢喜地完成了。   耳边听着东宫里传出的雅乐,刘凌静静立在中宫最高的楼阁之上,眼睛望着的,却是西边祭天坛的方向。   姚霁已经离开了快一个月了,北方的蝗灾已经得到了控制,皇兄刘祁也完成了他人生中的大事,几位太妃很快就要出宫,只有他孤家寡人,只能在这里吹着凉风避暑。   “陛下,您真不去东宫瞧瞧热闹?”   王宁见他表情有些落寞,心疼地询问。   “您可以换一身便服,不进去便是。”   “就算换了便服,东宫里哪里还有不认识朕的宫人?今日是二哥大喜的日子,朕就不要去扫兴了,免得他们又要行礼,又要顾及朕的威仪不敢热闹。”刘凌很明白自己现在的身份,有些时候不是随心所欲的。   “再说秦王妃田氏见了朕还要下跪行礼,今日她是新娘子,朕也不愿意用身份压她做这个。”   “陛下,您就是太为别人想了,何苦呢!”   王宁看着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孩子,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陛下,您宣召的薛舍人和戴相公都来了,如今就在下面候着,是否要通传?”   “宣他们见吧。”   刘凌点了点头。   “你下去向燕将军传话,下面守着,他们上来后,任何人不得放上来。”   “是。”   没过一会儿,满脸疑惑的薛棣和戴勇踩着木楼梯上了楼阁,待行过礼后,见刘凌倚着栏杆,望着西边半晌不语,也只能满脑子雾水的干等。   今日秦王成亲,薛棣和戴勇照理说也是要前往庆贺的,只是今日戴勇是宫中值事的宰相,薛棣是随时等候传召的御前御史,两人就不便去庆贺,一接到刘凌的传召立刻就赶了过来。   但这个时候,皇帝能喊他们来做什么?   盛夏的晚风不停地吹拂着几人的脸庞,耳边响着东宫隐隐约约的奏乐声,戴勇和薛棣原本有些躁动焦急的心情一点点沉静了下来,望向皇帝的眼神也就越发好奇。   刘凌足足看了西边一刻钟,才收回放空的眼神,凝望了东宫一眼,动作缓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卷玉轴的绢帛。   屋檐上悬挂的宫灯照耀着刘凌手上的绢帛,青黄色的绢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失真,可这东西对于戴勇和薛棣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了,两人齐齐一惊,竟都露出了不知所措之感。   “你们看一看吧,看完之后,朕要将它秘密放到宣政殿高祖的画像之后去。”   他将手中的绢帛往两人送去。   薛棣只是御史,绢帛由戴勇结果,伸手展开,只见这黄色的绢本通体有织锦云纹,一打开青色的卷头便看到了银色双龙围绕的“奉天诰命”四字,戴勇心中大震,待接着看下去,连忙捧着圣旨跪了下来。   “陛下,这使不得啊!您如今正值奋发有为之年,怎可留下这样的圣旨!”   夜色昏暗,薛棣离得较远,费了一会儿功夫才看清那上面写了什么,比戴勇还要惶恐,几乎要吓的叫出声来。   圣旨的内容倒是简单,字体为风格端庄的小楷,气度雍容,圆润飘逸,整篇布局工整严谨,跌宕有致,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并非一时兴起。   薛棣和刘凌交情倒比戴勇更深些,此时壮着胆子询问:“敢问陛下,可是身体有哪里不适?亦或者……”   “没有,你们多想了。”刘凌表情轻松地摇着头:“朕既没有得什么恶疾,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会留下这密诏,纯粹是为了以备不时之需。”   以备不时之需?   他们都要被吓坏了好嘛!   “既然陛下没有得什么恶疾,又没有哪里不适,又为何要留这样的诏书?!”戴勇语气激动:“这诏书若要让其他大臣知道了,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这绝非我代国该有的国运!”   “所以,你们一定要保守秘密,除非到了不得已之时,不可说出高祖画像之后的秘密。”   刘凌叹了口气。   “朕如今没有子嗣,便是现在纳了妃封了后,留下了皇嗣,也尚在年幼之时,于国无益,朕思来想去,只有如此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戴勇脸色铁青,薛棣也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两人看着圣旨上印着的“制诰之宝”和颜色各异的祥云,再看着写在祥云之上的旨意,明明是酷暑天气,竟都打了个寒颤,遍体生寒。   这是一封传位诏书,内容也很简单:如果皇帝因病驾崩或暴毙而亡,并无子嗣留下,则起出这封预先留下的诏书,迎奉秦王入京继位。   可正因为写的太过简单,反倒让人生出不祥之感。   刘凌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脸上倒有了几分暖意。   “这封诏书,除了你们和朕,没有第四个人知道,你们也不必将它记挂在心里,如果朕没灾没病,这不过就是一张没用的纸,如果朕真有了万一,那也是天命,你们不必伤怀,安心辅佐新君便是。你们说出这诏书所在,便是有拥立之功……”   “陛下!”   “陛下!”   惶恐万分的戴勇和薛棣甚至有了哭音。   戴勇已经在考虑是不是蝗灾和接二连三的天灾让皇帝生出了不好的想法,应该如何让皇帝重振士气,而薛棣则是在想,刘家祖传的“当上皇帝一定有所不对”的血统果然还是无人可以避免。   唯有刘凌知道自己在担心,看着远处的祭天坛,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盼着“仙人们”回来,还是希望他们永远不要再来了。   ***   h市青柏路十七号的主人是个喜欢清静的人,平日里没有来过什么访客,今日却有两个客人上门造访,而且还是一男一女。   男人是秦铭,女人,自然是姚霁。   张政怎么也没想到,姚霁居然会带着一个“后辈”特地来拜访他,但因为两人同出一门的关系,他还是放了他们进来。   只见不大的公寓里,四处都散落了写满了字迹的稿纸,姚霁随手在地上捡起一张,只见第一行就写着“论历史的偶然性和必然性”云云,正准备往下看去,手中的纸却被人劈手夺去。   抬头一看,张政一脸不悦地站在她的面前,皱着眉头说道:“师妹,我们研究的领域几乎相同,你难道不该避嫌吗。”   “啊。抱歉……”   姚霁想起随意翻看别人的研究成果是同行的大忌,连忙道歉:“我以为只是张废纸,所以就看了,我不知道……”   “确实是废纸,不过你还是不要动我的东西。”   阴郁着脸的张政将手中的东西捏成一团,哪里还有当年带姚霁时的阳光开朗可言?简直就像是那种专心于研究的科学怪人一般。   一旁的秦铭沉默着观察着两人的对话,突然冷不防地开口。   “那天,在祭天坛,你对刘志究竟说了什么?”   “什么?”   正在和姚霁说话的张政脸色突然一白,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向秦铭。   “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张政上下扫视了秦铭一眼,确定自己没有见过他。   “你胡说些什么!” ☆、第241章 好人?赌注?   “原来你们也遇见了我和一样的事情。”   凌乱的客厅里,张政满脸疲惫地瘫坐在沙发之中,不停的搓着自己的手。   “不过你们比我幸运多了。”   “我,我没想过他会自杀……”   巨大的心理压力让他面对同样遭遇的“前同事”时满脸颓丧。   “他真是自杀?”   这下,倒轮到姚霁吃惊了。“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吗?”   “谁会做什么!谁能想到还有人能看到我们?”张政不可思议地叫了起来:“那时他们都已经走了,我正准备回光路,听到刘志喊着‘仙人渡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果然如此!   姚霁和秦铭对视一眼,眼里满是了然。   “所以他的死,真的和你有关?”   姚霁追问。   “姚霁,历史中的刘志是哪一年死的?”   张政没有回答姚霁,反倒问了她一个问题。   “建德十七年驾崩。”   姚霁回答的不假思索,答完之后,自己也是怔住了。   在刘凌的世界里,刘志也是建德十七年冬驾崩的,和史书上并无出入,如果说那是个推演世界,所以刘志在那时候不得不死,那么真实的历史中,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如果说一切都是巧合,那巧合的也太古怪了!   “我带团的时候正是资金最充裕的时候,观察者不受重视,我去的次数不少,倒大多是做学术研究的,也算是看着刘志一步步如何阴差阳错的被推上那个位置。他其实是个野心不大的人,本性也并非恶毒阴险之人,正因为如此,我那时心里十分挣扎。”   这个秘密似乎埋在张政心里很久了,此时被姚霁挖出,竟有些侃侃而谈地架势:“我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能看见我的,我那时候心想,这里出问题了,系统大概是出错了,这个世界马上就要被销毁,实在是很可惜。可另一方面,正因为我以为这世界要被销毁,所以我就留下来和他聊了一会儿。”   他的想法也很简单。   “毕竟他一定程度上是历史上那位刘志的倒影,和他聊一些问题,有益于我研究代国早起的社会发展和仕宦门阀制度上的弊端,我那时候真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反正要销毁了,还不如物尽其用,但我忘了他即使再怎么老迈,那也是一个庞大帝国的国君,三言两语间,我想要的答案固然得到了,可我这里被他套去的话更多。”   秦铭的表情一下子就不好了,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嘿嘿,我们哪里玩的过那些人精。”   “正因为我没有防备,又或者我没想过要防备,所以那个世界都是假的,是我们这些人制造出来做研究的,一旦被人发现里面出了错,整个世界都要被毁了的事情,很快就被他知道了。”   张政捏紧了拳头。   “你也知道我们这两边世界的流速完全不对等,我在那里多滞留了一夜和他闲谈,在我们这边不过是多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而已。我临回去前,他问我如果他不存在了,这个错误是不是就不在了……”   “你说了是?”   秦铭插嘴。   “我师兄不是这样的人!”姚霁嗔怒,“就算确实如此,他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是,我没说!”   张政红着眼眶,感激地看向姚霁。   “我对他说的是——我不知道!”   “嗤!”   秦铭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像他们那样的人,哪里需要你告诉他们什么答案,他们只要问出问题,看看你的表情,听听你的声音,就知道答案了。”   秦铭话说到最后,竟有些咬牙切齿。   “是啊……”张政的脸色又青又白,语气也很是惶恐:“谁,谁能知道,他找了个叫‘湘君’的男人吩咐了几句后,就在我走的前一刻,挡着我的面服毒自尽了……”   “我听他们说,你违规了,所以提出了辞职?”   姚霁尽量不刺激到张政。   “是因为他们知道你告诉刘志关于我们的事情吗?”   “我应该说的,我应该说,一旦出现了偏差,整个推演就会出错,所有人的心血就又要白费……”张政的手指已经被自己捏的发白,“我不停的这么告诉自己,我该为整个项目负责,可是每当我一想‘汇报’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不停的晃着刘志倒下去的身影……”   此时张政已经是泪流满面,一个负责的学者和一个人为人的良心已经将他折磨了许久,甚至让他从一个开朗乐观的有志青年变成了现在沉郁独居的怪人。   只不过是一夜之间。   “我想说,可是我没说出去,我总觉我一说出口,刘志就白死了。我知道他是数据,但他和我说过话,那时候,我不觉得他只是个只会按照既定安排的npc而已。”张政哽咽,“他知道自己只是蝼蚁,可蝼蚁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和选择吗?他看出我是心软的人,所以才用自己的命为他的国家求情,我知道他拿命算计了我,可我,可我……”   “可我就是说不出口!呜呜呜呜……”   刹那间,张政居然捂着脸,像是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了出来。   姚霁和秦铭都不知道该回什么才好。   和那些从真正战乱、饥荒、争斗中挣扎出来的人相比,他们即便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佼佼者,其实不过都是些温室里灌溉出来的花朵。   一群菜鸟。   一群嫩鸡。   在用生命做赌注的博弈面前,刘志赌赢了。   他让自己光辉又忍辱负重的形象塞满了这个可怜人的心灵,没有办法做出应该做出的选择。   姚霁明白他为什么会淌着热泪、痛不成声,因为他们这个世界里的普世价值观,有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枷锁,让他们明明知道那是不对的,可就是无法摆脱它的束缚。   正是这种束缚,让秦铭在王太妃的面前生出又爱又恨地情结,也让她做出了和张政师兄一样的选择。   直到两人离开张政的公寓,他们的耳边甚至还能听见张政那痛苦的哭声,表情也越发变得凝重。   “刘志真是个人物。”   秦铭吸了口气,不由得感慨。   “他是个好人,是个心怀天下的仁君。”   姚霁回望了师兄的公寓一眼。   “张政也是。”   “你那皇帝男友也是。”   秦铭笑着接口,引来姚霁一阵白眼。   “只可惜,她不是好人,非但不是好人……”   他心中叹息。   “张师兄的‘违规’是因为多次在系统里停留时间过长,对外理由是太过沉迷于研究以至于对带团生出厌恶,这么说,其他研究员不见得知道张师兄在里面发生了什么,毕竟刘志按照历史的轨迹在同年冬天驾崩了,其余的发展也和原本的并无不同,没有出现明显的历史岔点,我后来进入作为继任都没发现有出现什么偏差,他们就更不容易察觉……”   姚霁伸了个懒腰。   “接下来,就是要去埃及组那位同事那里,我总觉如果只是单纯的看着那位公主,是不可能有这么深厚的感情的,同样的事情有可能也发生在了他的身上。”   “仅仅是这样想,还不够。”秦铭伸手示意姚霁上车,“你没有想过,之前那么多次失败,有可能不仅仅是历史出现了偶然,很有可能是在那些世界也有可以改变命运的人看见了‘观察者’,结果仅仅只是观察的行为,却改变了历史轨迹。就如同微观世界里,你必须要‘看’,才会有‘它’存在。”   “你的意思是?”   姚霁被秦铭的大胆吓住了。   “我们应当和那些最早在科研中心的研究院和观察者们聊聊,不着痕迹地打探之前失败的时候有那些异样。不,也许不必我们去打探,他们失败了那么多次,自己肯定也有归结过原因,我们只要想办法得到那部分档案就行了。”   秦铭跟着车内的音乐微微摇摆着身体,见姚霁面色严肃,突然升起了逗弄她的念头。   “比起这个,我们还有一件更迫在眉睫的事情要解决。”   秦铭突然关闭了车内的音响,表情凝重。   “什么?”   姚霁狐疑地看向秦铭。   “明天我们要恢复‘工作’了,我们离开了四天,那里至少过去了两年,你准备怎么面对你已经十九岁了的小皇帝男友?”   秦铭坏笑。   “说了不是男友……”   姚霁反射性回答之后,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不是这个!   分别两年,在她跟他说过“有可能要犯天条”这么严重的后果之后,她要怎么装作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面前,继续带着一群人围观他啊?   之前是不知道他看得见她……   啊啊啊啊啊啊让她死了吧!   她突然觉得那一年多封闭的日子里,她的心理受到了不可修复的创伤行不行啊喂! ☆、第242章 初心?信心?   刘祁在京中已没有什么牵挂人,他的母族方家几乎已经被族诛,除了去探望了昔年在六部历练时的一些旧交,就是陪着没有来过京城的王妃田珞四处游玩,日子过得很是悠闲。   相比之下,准备离京的魏坤和流风公主一行人,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尤其是胡夏人,一个个都累的半死,既要准备回胡夏的行装,又想趁着来代国一趟多带点货物回去顺便小赚一笔,西市经常能看到这些胡夏人什么东西都大买特买的身影,生怕京里人不知道他们要走了似的。   在一群每天恨不得都不进礼宾院就泡在西市的胡夏人里,每天在京城里乱逛的尼日勒就显得越发“与众不同”。   这一日,他又在京中晃悠,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带着一个老人家,满头头发已经花白,穿着一身浆洗的硬挺的麻布长衫,虽是粗陋的衣衫,却精神矍铄,很是不凡。   换回中原衣衫的,自然就是老东君,而那位胡夏国的“老车夫”,已经与前天“辞去”了,说是要留在临仙定居养老。   流风公主遇险,东君乔装的老车夫驱马“阴错阳差”救了公主,后来得到了一笔赏赐,宫中刘凌知道那车夫很可能是老东君以后也赏下了不少东西,所以他说要留在中原,一干胡夏使者不但没有反对,还觉得很是羡慕。   至少他安身立命的本钱是有的。   萧逸想劝说萧九为朝廷效力,可萧九自由散漫惯了,知道胡夏人的阴谋对代国没有什么伤害之后,干脆的谢绝了萧逸,决定继续浪迹他的江湖。   东君年纪太大,直言自己已经不想再“出山”,他和云中君是一辈,是萧逸的前辈,萧逸也不能勉强,只能作罢。   东君其实是京城人士,原本也是仕宦子弟,宫中值守,所以才能给上一代的东君看上收为弟子,只是当年那场动乱让他离京二十多年,再也没有回过京中,如今说要留在临仙定居养老,倒不是假话。   人老了,总是想落叶归根的。   他领着萧九在京中闲逛,有时候到了熟悉的地方就停下来,露出怀念的神色,告诉萧逸这里原本住的是什么人,发生过什么逸事,说着说着,有时候甚至还会手舞足蹈,犹如一个孩子。   萧九拜师以来,东君一直都犹如一位世外高人,所以他虽然是个顽劣的性子,可在东君面前依旧是服服帖帖,从来不敢多言。   如今见到东君这样,他心中一面为他高兴,一面却酸涩无比,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平帝越发厌恶了。   想到这里,萧九更加觉得自己推辞“九歌”的使命这个决定做的很是正确。   “这里,哎,这里原本是朱子灵的住处。”走到一处府邸处,东君摸了摸墙,露出无限怀念的神色。   “他直言陛下……他劝谏不成,一怒投河,这屋子就空了下来,原本这宅子是官中赐下的,后来应该又收回了内府。”   “朱子灵?”   萧九疑惑。   “是平帝时的御史大夫,是个很刚正不阿之人。”东君可惜地叹道:“我当年身为东君,上惩奸臣下拿贪官,和御史台打交道的时候最多,他是个好人,就是生不逢时。我看如今这位陛下性子和善,如果朱子灵是在这时候当官,必定也能青史留名。”   “东君,能做很多事吗?”萧九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我听萧逸的意思,您当年很是厉害,许多贪官污吏只要一听到‘东君’之名,当夜就会收东西潜逃,我不明白,只是一个会武功的人而已,又不是什么朝廷大员,有什么好怕的?”   “因为我们可以先斩后奏,杀了再搜集证物。”老东君呵呵一笑,“所以选为东君之人,可以不嫉恶如仇,也可以不明察秋毫,却一定要有慎重之心,否则杀错了,那头可接不回来。”   也许是今天太多次提到“东君”的事情,就算是他也有些动容,抚着那门的手不停摩挲,半天也收不回来。   直到萧九心中不忍,随便岔开了话题:“您还记得京中有什么美味吗?我陪您逛了半天,有些饿了。”   “好好好,是该吃点东西了,我领你去西市转转,西市那边什么吃的都有!”老东君笑呵呵地收回手,背着手在前面慢悠悠地走,虽然离家几十年,可方向一点没错,临仙城的格局总是没变的,半点都没有迷路,领着萧九就到了一家有些老就的酒楼前。   “这就是京中一绝的本味楼,当年一道‘响铃鱼’最是出名,咦……”老东君抬起头,表情一下子僵住。   萧九看了看,也有些尴尬地搓了搓鼻子:“师父,大概时间过去的太长,这店也换了东家了……”   那招牌上写着的是“知味楼”,不是“本味楼”。   “哎,楼还是这个楼,名字却不是那个名字了,人也不是那些人。”老东君露出复杂地表情,可还是进了门。   “罢了,来都来了,去尝尝看如今的菜,和当年的有什么不同。”   “好!”   化名为尼日勒的萧九也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一个胡夏武士到处乱跑,跟着东君就入了店。   “小二,把你们这里的招牌菜一样上一份!”   东君笑着开口,萧九因为装作胡夏人,一副高冷的样子。   “好嘞,老人家!”   小二倒是见多识广,立刻机灵地引了位子就去安排。   天热,东君和萧九坐了一靠窗的位置,酒楼里生意不错,一群人见有胡夏人进来,都小声窃窃私语好奇地说着什么,原本这声音甚小,其他人应当是听不见的,无奈东君和萧九都是内力深厚之人,他们那点“窃窃私语”,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正因为听的清清楚楚,萧九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看那边那个,是不是胡夏来的?”   “好像是啊,不是说他们那的武士都没卵蛋吗?没卵蛋还这么壮实?”   “你不懂,他们是后天被阉的,不是为了伺候那个什么公主么!”   “啧啧,就是天仙儿也不能……真没骨气!”   “嘘嘘嘘,小声点,他看过来了!”   “怕什么,先别说听不听的到,就算听得到也不一定会说我们的话!”   “真是……”   萧九见老有人不停扫向他腹/下,气的手臂青筋直冒。   “别想太多。”东君也听到了,此时乐呵呵地将手覆在萧九手背上,拍了拍,“反正说的又不是你。”   萧九一听也乐了,遂收起怒容。   没一会儿,小二上了菜,当先的就是那道“飞黄腾达”,萧九和东君隔老远就闻到油炸货特有的焦香,满怀期待的一看,顿时双双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两位客官不是要鄙店的拿手菜吗?这便是鄙店从宫中学来的御膳,‘飞黄腾达’!”店小二似是见得多了,笑嘻嘻地应对:“别看样子吓人,其实味道还是不错的,外酥里嫩。”   “飞黄腾达?这不是蝗虫么?”东君指了指盘子里去头去尾但还看得清面目的东西,“这能吃?”   店小二原本以为这胡夏人和老头不见得知道这是什么,可见他一口报出来历,有些意外,再见这胡夏人似乎都知道蝗虫是什么,更是表情奇怪了。   “是,就是炸蝗虫,这真是能吃的,连陛下都吃过呢,这才传到宫外来。”小二对着宫中方向拱了拱手。   “看两位的打扮,这位怕不是中原人?”   小二指了指萧九。   “恩,这位……小辈,是我在京中认识的忘年交。”东君好风度地颔了颔首,“虽是胡人,却不粗莽。”   “小的也是怕这位西边来的客人以为我们这边都是吃虫子的蛮夷,这才多嘴说几句。并不是我们爱吃这虫子,只是因为北面在闹蝗灾,我等草民虽然有心灭蝗,可毕竟身在京中,不能为国分忧,只能嚼上几只蝗虫表表决心。”   那小二学着来这里吃蝗虫的大官们的架势说道:“蝗虫虽多,可人定胜天,只要上下一心,这蝗灾也不足为惧。听说第一只蝗虫是陛下吃的,这菜也是陛下教会御厨们做的,并不是我们胡乱弄来吓唬各位。”   东君摸了摸胡子,定定看了那小二一会儿,幽幽叹道:“如果连酒楼之中一小厮亦不忘为国分忧,我信这蝗灾定能灭除。”   萧九则更是直接,用筷子夹起一条炸蝗虫就塞进了嘴里,随便嚼了嚼。他昔日混江湖的时候什么怪东西都吃过,炸蝎子、炸蜈蚣都吃过,这炸蝗虫也没什么不能吃的,嚼一嚼发现味道不错,又夹起了一只,那小二瞠目结舌,还没退下,一盘子飞黄腾达已经去了半盘子了。   “看来我这小友觉得你说的不错,就让我等也为北方的百姓灭上几只蝗吧。小二,再来一盘飞黄腾达。”   东君笑着说。   那小二笑笑,大声道了句“好嘞”就走。   小二的一番话楼中不少食客都听到了,一个个大声赞赏。   “小二说的不错!”   “这破虫子糟蹋我们粮食,我们吃几个又怎么了!”   “这胡人都能吃两盘子,我们可不能比他们怯,小二,再来两盘!”   店小二乐的合不拢嘴也合不拢腿,小腿跑的飞快,来回穿梭帮他们点菜,今日这飞黄腾达看样子是要售罄了。   第二盘飞黄腾达来的时候,东君吃着吃着就老是发呆,萧九也似有触动,嚼了几下后突然冒出一句:“我觉得这小皇帝是个好皇帝。”   “哎,谁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好皇帝呢,得且看着,看着……”东君也有些食不知味,“其实想知道好不好,不要来这些繁华的地方,那些最穷、最苦的地方如何,才能看出在位者的心思。”   萧九闷头苦吃,没说什么,只是两人离开知味楼了之后,却一路向着南边平民百姓聚集之地而去。   萧九和东君都没来过城南,还未走进城南就被地上一条长长的裂缝给吓到,这条裂缝几乎是沿着城南的大路破开,拉出一条丑陋的口子,里面被黄沙和石子填埋,但还是凹凸不平,一看便知曾经裂开过。   “京中地动,大概这就是那时候的痕迹了,想不到这么厉害……”东君没见过地震,咋舌而叹。   “这么大的缝,当时城南怎么能留下房子?”萧九想的却是其他,“不会一片废墟吧?这才过一年呢……”   两人心里已经不抱希望。   “你们让让!让让!别堵着路!”   牛车特有的沉重声音从两人背后传来,惊得他们左右分开。   只见一群赤着上身的汉子跟在牛车之后,满身满头都是大汗,那牛车上满满当当全是木头,几个汉子见他们一副诧异表情,也怪异地看了他们几眼,擦肩而过,径直向前。   萧九和东君跟着汉子们也往里走,所见之处,到处都有人来人往,有的在修楼,有的在铺路,还有往外清理东西的,更是疑惑。   “这是在干什么?”   萧九傻乎乎地看着:“盖房子?”   东君眼望之处,皆是一片新居,再见远处有孩童老人笑着来去,递水送食,实在是难掩好奇,拉了路旁一个老者相问。   “啊,我们是在盖房子啊,去年不是地动嘛,把城南的房子全震塌了,一直靠住在临时搭的棚子里度日。陛下允我们以徭役换取建房的木头和度日的米粮,如今徭役服完,该盖房子了。”   老人虽然穿的破烂,精神头却很好。   “都是些好木头,小伙子们在山上砍的,说是让我们服役,其实就是让他们去砍木头、去帮着种田咧,还不是给了我们用度?皇帝老爷是好人,好人啊!”   “怎么现在才盖房子?都地动了一年了吧?”   萧九实在忍不住插了嘴。   “你这胡人后生,懂什么!”老人家不高兴地说:“地动刚过,怕又有地动,前几个月都不给回家,都在空地上呆着,后来雨水多,又怕有瘟疫,光清理废墟就用了小半年,到了冬天,不能动土,又熬了几月,到第二年梅雨过了才开始盖房子,现在天暖和了,没盖好就睡在外面,还凉快,等天一凉,房子盖好,我们就能住进去了哩!”   “原来是这样,是在下见识少。”   萧九拱拱手。   “不和你们说啦,我家后生还等着我……”   “都走开!走开!”   马蹄声突然而至,急急冲入城南之中。   那老人听到这马蹄声,顿时脸色大变,提着篮子就要走,被东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皱着眉问道:“怎么了?”   “二位有所不知,我们虽都在服役,但总有身体虚弱、或不适合干活的干不了力役,便可以出钱让人‘代役’,只是今年年轻力壮的都去盖自家房子去了,找不到合适的人代役,也不知哪来了这群人,得了工部的文书,每天逼着‘代役’的人家出更赋的人家‘过更’,钱却比官府替役的多三成。可不给也不行,他们凶神恶煞,又人多势众,还拿着工部的文书……”   那老头提着篮子不停要走。   “你别拉我,我得回家,老汉家中还有一子,地动时伤了腿不利于行,也是代役之人,我得回去让他避避。”   “避避?腿断了也要服役吗?”   “哎,腿断了可以代役,也可以干些搓绳之类的力役,可现在这些人这么厉害,不给钱哪里是好相与的!作孽哟,那些大官们怎么不睁开眼看看!”   说罢,拉出自己的手臂,连装饭菜的篮子都顾不上了就往回跑。   东君站在墙边,眼见着这一群骑着马的强壮汉子在马上开口吆喝:“你们去东边,你们去北面,我带虎子他们去西边,昨天有十二家没给更赋,兄弟们等着代役呢,不给钱怎么做工!”   “是!”   “大人放心!”   “大人?”   东君眉头蹙得死紧。   “怎么?”   萧九问。   “怕是有人眼红这更赋,以官身牟利了。”东君眼中冷意大盛,“每到灾时,这些魑魅魍魉就要跳出来。”   萧九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这种人,何止灾时,平时也不见得就不会作恶。   “萧九。”   东君看着那为首的“大人”要往西走,突然叫了他一声。   “师父,我在。”   “去把那‘大人’抓了,我有用处。”   东君冷笑。   “啊?”萧九呆了呆,但是还是动作很快地迈脚:“他骑着马,师父你等等,徒儿去去就来!”   说话间,他身影犹如一道疾风般掠过,已经向着马上之人袭去。   “什么人!”   “哪里来的歹人!”   “啊!”   被拖下马的“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只顾得一声惊叫,就像是死狗一样被萧九提着后颈丢到了东君的面前。   “你是什么人?”   那人眼中戾气惊人:“这里可是京城,你敢随便行凶!兄弟们,将他绑了送到京兆府去!”   他带的人马不少,此时齐声吆喝,声势惊人。   许多百姓闻声色变,躲躲闪闪地从各处伸出头来,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以权谋私,收擅其利,欺上瞒下,其罪当诛!”   老东君看着他眼中的戾气,心头更是火起,突然伸手做指,速度极快地在他身上点了几下。   刹那间,那人便一动也不能动了,只剩一双眼珠子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转。   “你们到底是谁?你这胡人不要欺人太甚!”   因为首领在别人手里,他的手下只敢对着抓人的萧九大声呵斥。   “胡人?”   东君冷冷一笑,挺直了身子,一股可怕的气势犹如实质般笼罩在地上被点了穴的“大人”身上,让他瑟瑟发抖。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没丢掉它,原本想着是自己恋旧,看来我恋的不是旧。”   他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枚铜牌,牌头环绕两只狴犴,威风凛凛,一见便知不是凡物。   东君看了眼那枚铜牌,又望了望萧九。   “你把他提着,跟我入宫。”   “入宫?可是……”   萧九傻眼。   “怎么入?”   东君将那牌子向萧九一抛,后者反射性接住,入眼即是两只狴犴,翻过铜牌一看,只见上面刻着“悬带此牌,宫中直入,通传面圣”十二个大字。   竟是一块宫中通行的腰牌。   “此物给你了。” ☆、第243章 多助?寡助?   刘凌接到宫卫的通传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什么宫中直入的腰牌?”   宫中安危向来放在第一位,直入的腰牌没有几枚,所以听说又冒出来一面他不知道来历的腰牌,有些疑惑的从宫卫手中接了过来,看完不禁动容。   这腰牌的形制非但不陌生,相反,实在是太熟悉了,少司命的素华便有一块一模一样的,只不过她的铜牌上是蒲牢的花纹,而这一块是狴犴。   龙生九子对应九歌,每块龙牌都有其作用,只是他父皇不认这几枚宫牌,便是持有也是无用,可到了他这里,却是大大的吃惊了。   “狴犴是东君吧?快快请他进来,既然是直接面圣,将他领来宣政殿便是。”   刘凌性子十分沉稳,可现在却难得露出孩子才有的紧张表情,在殿前不停地踱着步子。   “素华?”   “属下在。”   一身女官打扮的中年宫人低声回应。   “你去把云中君请来,云中君和东君多年不见,必定又不少话说。”   刘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复又问道:“朕这样如何?见东君会不会太随便了?”   此时他并没有接见大臣,还是一身常服,故有此问。   “陛下真是,东君又不是外人……”素华抿嘴笑了笑。“属下这就去找云中君来。”   刘凌只觉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有些习惯性地往身边看了看,却只看见一片空空荡荡,刚刚升起的兴奋不知为何就弱了几分。   她一直对“九歌”很感兴趣,之前对萧逸的事情就问过不少,如今要知道能看见东君的真面目,应该很高兴吧。   没一会儿,领着东君和萧九入宫的宫卫就将两人带到了,临走时还满脸疑惑,因为他发现那老人似乎对宫中比对他还熟悉,从宫门到宣政殿的路,他几乎是脚步不停的走到的。   这样的熟悉让那宫卫的态度由好奇渐渐变为敬畏,一路上半句闲话也不敢说,径直就将他们带来了宣政殿。   到了宣政殿门口,东君很自然地张开手任由宫中金甲卫查探身上有没有带凶器,萧九有些不自在地被金甲卫摸走了靴筒里的匕首和身上几枚银针,嘴里嘟嘟囔囔地入了殿。   此时刘凌已经等候多时了。   东君一进了宫,就感觉到自己每一根毛孔似乎都在贪婪的呼吸着熟悉的空气,熟悉到他的眼中都露出温情的东西。   他出身高贵,年少入宫为御前侍卫,原想着一展长才,虽没有出将入相而是做了东君,却做到了许多宰相和将军都做不到的事情,也算是不枉此生。   可平帝遇宫变而崩,他不愿为乱臣贼子效力,这一遁就是几十年,当年的那些豪情壮志、明察秋毫,似乎已经成了过眼的云烟、无奈的笑话,久到东君都已经忘了那些意气风发,和同伴们携手想要匡扶正义之时。   待进了殿,看到紧张地伫立在那里,明明看起来很有威仪,其实双肩紧张到绷紧的年少皇帝,东君更是恍如隔世。   这一瞬间,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年龄、过去,仿佛回到了那段最光辉的时候,那位温和又睿智的陛下将他们领到年少的太子面前,轻轻对他说:“看,这是朕选定的继承人,下一任的太一,请诸位替朕辅佐好朕最出色的儿子。”   那时的刘甘,也是这般明明又紧张又好奇,偏又要做出很有威仪的样子,怕他们看轻自己。   无论如何,一开始时,他们都是好的。   好到他们以为东皇太一永远都会这样出色、这样睿智、这样仁义下去。   后来……   后来……   “咳咳。”萧九见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师父一进了殿,见了小皇帝就开始发呆,有些着急地咳嗽了几声,提醒他应有的反应。   到底是磕头,还是跪拜,还是怎么办?他还一身胡夏武士打扮呢,这屋子里的宫人看着他们已经满脸不悦了。   可是他好不想跪啊,他爹都没让他跪几次!   一声咳嗽,将东君从往日的回忆中抽离,恍若梦醒般熟练对着刘凌行了躬礼,礼仪周全,并非平民觐见之礼,而是臣子见皇帝之礼。   “东君柳浩初,参见陛下。”   见到东君行的礼,刘凌眼眶就已经红了,他想过很多原因让东君入宫,独独没想到这位老人家是来“归位”的,毕竟他年事已高,他的父亲也并没有得到九歌们的承认。   可只有想为主君效忠之人,才会以臣子礼自对。   至于照猫画虎跟着东君行礼的萧九,也一并被刘凌伸手扶起。   “朕,朕真是受宠若惊……”   刘凌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能表达自己的惊喜之情。“朕,朕是做了什么,让东君改变了主意?”   “正是因为陛下什么都没做,做的都是平常最为普通之事,所以老臣才改变了想法。”东君说着刘凌不太明白的话:“为了一时拉拢所作所为之事虽然让人感动,可真正能改变天下的,却是最简单的事情。臣是有罪之人,原本羞于再见世人……”   “你有什么罪!你当年中奸臣埋伏,身中十七刀,差点回不来;你成为东君,得罪了不少官吏,为避免拖累家中,自求除族离家。就连当年宫变你也在北方彻查贪腐之事,若非如此,那几家怎么能轻易逃过你的眼睛起了事!”   一声粗混的吼声突然在殿门前响起。   “这是……云中君?”   东君不可思议地转过身去。   “你还活着?!”   “你都没死,我怎么敢死了!”   何老将军老泪纵横地跨入殿中,连行礼都顾不上,上前几步一把抱住昔日的好友:“兄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见你!”   两位头发斑白的老者抱头又笑又哭又叫,看的刘凌鼻子也有些酸酸的,而他们身边站着的萧九都已经扭过了头去,一条好生生的汉子已经哭成了狗。   白首见故知,既让人欢欣,又让人伤感。   云中君和东君两人等情绪平复了一点,才双双请求御前失仪之罪,非要等刘凌赦免了他们的莽撞才起了身。   “臣在外游荡多年,有时候恨这世道不公,有时候又觉得是哪里出了错,浑浑噩噩了几十年,直到今日入宫,看见陛下,却让臣想起了平帝。”   东君用一种谦逊诚挚的声音说着。   “陛下,让臣知道了这么多年来,为何会一直惶恐不安,又为什么总是拖着残躯不肯入土为安。”   东君是萧逸上代的九歌,如今年近古稀,可依旧态度镇定,躯干挺直。   在景帝、恵帝时期,有过许多像是东君柳浩初这样的人,他们的气质和性格和那个时代所有名臣良相的风骨相称,而今,这种风骨却已经见的少了。   东君说自己从刘凌的身上看见了平帝,可刘凌又何尝不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那属于祖父、曾祖的时代,那些经历过千锤百炼的臣子们,是如何的风采。   “朕不明白。”   刘凌很自然地露出少年的迷茫之态。   “他们说朕肖似高祖,却没谁说朕像皇祖父。”   “臣有罪。”   东君表情严峻。   “臣,不,是臣等违背了当年的誓言,没有全了‘九歌’之义,臣等,都是背节之人。”   “柳兄,你到底在说什么!”   云中君何新大惊失色地抓住他的胳膊。   “我并没有老糊涂。”东君柳浩初看了眼云中君,继续说道:“平帝在时,我等虽知陛下言行有失,可既没有劝谏,亦没有阻止,只是将希望放在言官大臣之身,此乃不忠。”   他们最早便察觉了到了陛下奇怪的癖好,可没有人愿意告诫。九歌不问内事,可他们却忘了,君王的内事已经不算是家务事了。   “当陛下需要我等时,我等不是不在陛下身边,便有了归去之意,此乃不信、不义。”   也许是他们先对陛下感到了失望,而后陛下察觉到了这种失望,才会觉得全天下人都不能理解他,行为越发疯狂失当。   “而后陛下驾崩,留下幼主无人可依,我等不思辅佐,却浑噩各处,此乃不仁……”   他们曾有一次机会,能让幼主得到自立的力量,可以不必顾及权臣奸人的挟制,如果那时又有名臣良相细细辅佐培养,方党之流也不会像今日这般为祸天下,也许成帝也不会如此早逝。   “平帝陛下其实从未背弃过臣等,而臣等却抛弃了职责、抛弃了陛下、抛弃了九歌应当肩负的责任,臣等……是有罪之人。”   东君屈膝跪拜,泪光闪烁。   他们一开始,都是好的。   每一位陛下登基之时,都如面前的少帝一般,想要将国家治理的富足和平,可人并非圣贤,有私心、有恐惧、有疑惑、有愤怒,在治国的过程中,王道实在太过孤独,总会有行偏走差之时。   “九歌”创立之初,皇帝并非他们的统治者,而是“东皇太一”,是他们其中的一员,高祖和其他九歌们想要告诉后人的,并非一种统治和被统治的关系,而应该是一种更类似于同袍的情谊。   皇帝特殊的,只是他的身份,他的身份能给他带来很多便利,而在情感上,他们应当是互相扶持的。   那位高祖陛下,必定是触摸到了帝王的孤独,担忧自己的后代会因这种孤独而失去本心,才想借由“九歌”的相伴和支持让他们记住他们是为什么存在的。   是仗义执言,是生死不离,是义不容辞,更是互相尊重。   但是他们忘了,所有人都忘了。   他们在察觉到平帝不对的时候,便应该想到做些什么,而不是自我麻痹着“吾等为臣,死忠而已”,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作为,而后即便是一点点对效忠的“太一”产生了失望,也怪不得别人。   在他们的轻忽和侥幸中,在他们的逃避和权衡中,在那些他们渐渐为“君权”害怕的日子里,偏倚的路便再也走不回最初了。   可至少,现在还来得及。   “臣等有罪,臣不知其他九歌如何,臣虽老朽,却愿用余生之年为犯下的错误赎罪。”   东君跪坐肃容道:“老臣身为东君,原是替君王巡视大地的太阳,是举长矢兮射天狼的王之利箭,太一若有请求,老臣莫不敢从。”   “东君……”   刘凌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愕然。   可愕然之后,他的心里却像是有一团火苗在烧,烧的他心中滚烫。治国虽苦,可总有这样的火焰在他心中燃烧,让他不敢忘却自己的初心,让他一路咬牙走了过来,没有因厌倦而逃避,一日一日沦为昏君暴君。   他称呼他为“太一”。   刘凌的心像是在欢唱着。   他称呼他为“太一”。   “东君称呼朕为‘太一’,是承认了朕有与九歌同行的资格了吗?”   刘凌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震动。“不,太一同为‘九歌’,若你等视我为太一,我对你等,不该称‘朕’,而是称‘我’。”   东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他居然懂!   他竟能自己明白“九歌”的意思!   “我第一次听说高祖创立《九歌》时,那些奇人异士是抱着希望和这国家最有能力的人一起,让代国越来越好的信念,才放弃自由进入宫中的。一个人的自由有多宝贵?而有才能的人向来是桀骜不驯的……”   “正是因为他们对这个世道还有不满之处,想要它变得更好,才会连自由都放弃了。”   刘凌弯下腰去,抓住了东君枯皱冰冷的手,微微用力,使他缓缓站起。   “你不该叩拜我,而此时纠结谁有罪,谁错了,已经毫无意义,我们该记得的,是如何让代国越来越好才是。”   “九歌能放弃自由,太一又为何不能放下自己的身份,和九歌平等共处?我想,这大概就是高祖为何自为‘太一’的原因吧。”   刘凌看了看身体在不停颤抖的云中君,阴影中隐藏着自己的大司命,以及乔装成女官和宫人静静站在殿中各处的少司命们,朗声说道:   “不是你等受我驱使,而是我恳求你们,为了代国,为了代国的百姓,请助太一一臂之力!”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中君揉了揉眼睛,又哭又笑道:“只要您不嫌我廉颇老矣。”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云旗尖细的声音从阴影中细细传出。   “我等原是阉人,能为国效力,虽不能传宗接代,光宗耀祖,可也无愧于先人,无愧于曾有的男儿之身。”   “若有请求,莫敢不从。”   素华女性特有的柔和声音轻轻传来:“女子向来被世人轻贱,我相信高祖陛下一定是个温柔可敬的人,才会让女子们也能施展奇才,得到自保之力。身为‘九歌’,身为专司保护孩子和女人的少司命,我等心中从来不悔。”   “为何……”年老的东君还处在触动之中,他的眼睛里慢慢沁出一眶眼泪,眶满之后,那眼泪便沿着他枯皱的面颊流了下来。   “为何您会明白……”   这根本没有说完全的句子,刘凌却奇异的懂了。   “那,约莫是因为……”   他笑了笑,又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爽朗和率直。   高祖的血脉,一直在他们的身体中流淌。   既有雄心壮志,又害怕失道寡助,这就是高祖的血脉。   他怎么会不懂呢?   父皇曾追寻了一辈子的答案啊。   “我姓刘啊。” ☆、第244章 天路?光柱?   东君的回归,对于其实满怀心事的刘凌来说,无疑是很好的安慰。   至于他所送进来的那位有着工部文书的“大人”,倒真不是什么恶霸,而是户部下面役审司的吏官,专司“代役”之事。   只是这等小官户部也管不过来,一般是由民间人手足够的“工头”委任,除了这头目以外,其他代役之人都算不上朝中差吏,只是需要替役时会取了号牌拿钱为人代役,朝廷也不给这些人钱,代役的力士不是罪犯就是用代役替代自己徭役的。   但朝中不给钱,不代表他们不能营生,京中富贵人多,许多人根本不愿服徭役,情愿用钱来为自己代役,很多商人便是如此,如此一来,人力根本不够,而掌握了官方许可的“代役”生意的工头们就开始吃香起来。   在这一行里也有各种竞争,小的工头被大的工头吞并,力士和壮丁不停汇集在一起,最终只有最有话语权的、和户部官员相处的最好的能拿到那一纸委任书,当上那不过九品的小吏。   即便是九品的小吏,在一群靠出卖体力赚取所需的贫民眼里,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人”了,尤其是在工头手下讨生活的力士。   户部原本并没有多放役吏的资格,可去年地动,各处都需要用人,户部便和工部一起开会商量,新增添吏头的人数,用以管理代役的力士,这被东君抓回来的“吏头”便是工部一小官的大舅子,在京中也算是个人物,手底下几百号力士。   等他领了工部和户部的文书之后,发现其中有利可图,便一步步变本加厉,到了后来,竟用武力强迫能够自己服役的人家也找他们代役。   刘凌虽然善于纳谏,也虚心求教,可他毕竟从小便在宫里长大,对于这些民间的事情是根本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什么拉帮结派,逼民代役,已经超出了他能够接触的范围之内,若不是东君亲自提了人入宫,刘凌可能一辈子都都不清楚这种事情。   岂止是他,恐怕在京中的大部分“大人”们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情,一得了功名便不用服役,他们早就已经忘了当年耕读时服徭役的事情,有些更是出身富贵,三代之内都由官身护庇不用服役,那些贫民代役的事情也是他们接触不到的事情。   至于“拉帮结派”的工头,户部和工部用的顺手,又哪里会想到其他。   这些老油条们的目的是求财,不会弄出人命,又是地头蛇,百姓根本不敢冒着一身剐的代价去告他们,民不举官不究,日复一日,从不停止。   正是东君提起的此事,给了刘凌一个警告,这世上还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见的,可看不见不代表就没有发生,更不代表就没有危害,所以御史和巡查御史的存在很有必要。   东君回归的当晚,刘凌特地在宫中设了一桌酒席,让“九歌”们团聚,萧逸虽然已经卸下“湘君”之职,可还是被他请了过来。   一席过去,酒足饭饱,刘凌趁着众人兴致很好,跑去向关系最好的大司命云旗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陛下说什么?传声入密?”   云旗面色古怪地抽动了几下面颊:“陛下,我们少司命学的传音入密法门,您怕是学不会啊……”   说完,看了看刘凌的腹下部位,欲言又止。   刘凌秒懂,咳嗽了一声,端着酒杯又去找少司命之首素华。   “抱歉,陛下,我等的传音入密所驱动的内力乃是阴柔之力,陛下应是学不会的……”素华语气委婉,可意思却很清楚明白。“陛下不是女子,无法领悟啊。”   刘凌碰了两个钉子,摸了摸鼻子,想想看云中君最好说话,也许能够教授他传音入密的法门。   然而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云中君大咧咧地摇头:“哈哈哈,传音入密?老臣会啊,可是老臣没办法教给您,您要学的是太一应该学的传音入密才是,我等学的您不合适!”   刘凌问了一圈,没想到居然问出这么个答案,只能失望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独自一人地喝着闷酒。   太一应该学的传音入密,他该到哪儿学去?   他一直觉得这门功夫神奇的很,只是苦于无处可学。如果说他不会内力也就算了,可他的武功是萧逸教的,内力也是传承自一脉,没道理萧逸会传音入密,他就学不会啊?   还是说他们另有缘故不愿意教他?   “陛下想学传音入密?”   一声带着笑意的男声传入刘凌耳中,让刘凌惊喜地抬起头。   “萧将军!”   刘凌露出期待的表情。   “您想教我吗?”   “您对着臣,该用朕。”萧逸嘴里虽然如此恭敬的说着,手中却捏着个酒瓶,毫不拘束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又将手中的酒瓶递给刘凌。   刘凌傻愣愣地接过了酒瓶,待喝了一口,被那辛辣刺激的鼻子发疼,才反应过来自己喝了什么。   这是宫中窖藏了上百年的美酒,他知道九歌相聚,特地从库中命人起出来的。   “梨花白很烈吧?”   萧逸大笑着,像是刘凌还在幼年时那般摸了摸他的脑袋:“臣一定是醉了,才会觉得陛下很可爱。”   刘凌一张脸霎时间变得通红,不是醉的,也不是羞得,是被酒辣的。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陛下想学传音入密,是觉得九歌不用开口就能彼此互通心意很好?”萧逸放松了身体,随意地问道。   刘凌放下酒壶,点了点头。   “是,但似乎传音入密不是那么好学的。”   “传音入密最早是萧家一位武功极高的天才创出的,最早被创出来时,不过是为了在人多的时候好跟妻子说说悄悄话。”   萧逸笑着说:“这位天才的女儿,就是高祖的母亲。”   刘凌“啊”了一声,没想到这门神奇的功夫最早目的是这么,这么……   “九歌里的少司命和大司命最早其实是萧家家主派去保护外孙的两位武林人士,传音入密的功夫便是从萧家而得。但高祖自己并不会传音入密。”   萧逸意味深长。   “非但高祖不会,之后几位太一,无论是景帝、恵帝还是平帝陛下,都不会传音入密。”   刘凌脸上的红色一点点褪去,似有所悟。   “恵帝和平帝并没有学过内家功夫,不会也是情理之中,可高祖和景帝陛下都是会武之人,为何也不去学?”   萧逸拍了拍刘凌的肩膀,站起身来。   “陛下,九歌虽说通力合作,可太一毕竟是太一,是掌有天下之权的人,九歌若毫无保留,太一就容易以势压人,所以高祖不学传音入密,景帝陛下恵帝陛下和平帝陛下也不去学,至于成帝陛下……”   他并不确定地说:“臣和成帝陛下接触不多,不好置喙。不过陛下,太一不学传音入密,未必不是诸位陛下的体贴,您是少年人,对这门绝学好奇是自然,可九歌们不好明说,陛下也莫责怪。”   萧逸现在已经不是九歌了,说这件事却是很方便的。   刘凌对于这个答案有些郁闷,可微微一想也能明白,郁闷之下随手又捞过酒瓶,灌了几口。   萧逸任务达成,又去找萧九和东君他们拼酒,留下刘凌遗憾的身影。   “怎么样,他明白了?”   东君见萧逸回来,有些担心地问。   “他是年轻人,年轻人对新鲜事情好奇是正常的,失落一会儿就好了。”萧逸并不在意地说。   “就是就是,好不容易有个私底下腹诽的渠道,如果太一也跑进来,还能不能愉快地聊天了!”   萧九笑眯眯地说。   “你们说是吧?”   “叫你口无遮拦!”   东君给了萧九一记爆栗。   “对了师父,陛下今日留你说了半天什么?您这一回来好,把徒儿我也卖啰,您说我怎么可能安心让你一个人天南地北的跑,少不得也要跟着您到处走。”   萧九一张苦瓜脸:“这太一打的一手好算盘,买一还送一呢!”   “你还说!”   东君又曲起手指要敲他。   萧九一把捂住头:“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真是的,至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吧?还有,差我们干活,总要知道九歌俸禄高不高?出公差有补贴没有?车马费几何?回京有没有房子住?出去受了伤有补偿吗?三节给不给休沐,包不包……哎哟,师父你又打我!”   “你这个话痨!”   东君难以忍受地收回手掌。   “师父你们怎么都是直肠子啊!当年高祖不会一忽悠就热血上头进了宫,待遇一点都不问吧?我跟您说这不行,大司命都是阉人就算了,少司命是宫女有俸禄,云中君是将军勉强也能糊口,东君到底算什么?御史?捕头?哎哟不给俸禄我喝西北风?天南地北到处跑不要钱?皇帝也不差饿兵啊!师父,诶师父你往哪里跑,师父!”   “给我滚!让老子清净清净!”   东君被闹的青筋直冒,眼看着就要大义灭亲。   “唔,这么一算……”萧逸想了想,突然摸起了下巴。“我湘君的俸禄是月俸两百贯,春、冬衣服各赐绫二十匹、绢三十匹、冬棉一百两,每月禄粟各一百石,下人衣粮各十人,每月薪五百束,每年炭一千秤,盐七石……”   他话每说一句,萧九的眼睛就亮上一分。   萧逸右手握拳往左手手掌一瞧,恍然大悟道:“我替先帝守灵二十余年,前几年才卸任,这么一算,陛下还欠我二十多年的俸禄没补给我呢!如今这四品将军的职可没办法让我娶上媳妇儿!”   说罢,起身作势就要去找刘凌“算账”。   “就是,不给钱怎么娶媳妇……等等,什么媳妇?娶媳妇儿?堂兄您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要娶什么媳妇儿,喂,堂兄真有那么多钱吗?”   萧九追了几步,见萧逸真去找皇帝了,顿时傻眼。   东君在一旁笑的乐不可支。   “师父,咱们什么时候去干活!”萧九听到东君的笑声,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您看您老也这么大年纪了,有事弟子服其劳,干脆您也学我堂兄卸任算了,弟子就勉为其难,接了东君一职!”   “想不到你还如此爱财,想你铁骑山庄也是富甲一方,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货来!”东君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为师我内力深厚,再跑个几年还是不成问题的,你就先跟在我后面学学怎么做东君吧!”   “铁骑山庄是我的兄弟们奔波出来的,我从小离家又没帮上什么,分什么家产!”萧九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自己挣得钱才是自己的东西,哎哟师父您真不考虑考虑?要不事情我做,俸禄我们七三分,我七您三?好吧,看您样子不太愿意,那我六您四?”   萧九比划着手势商量。   见徒弟这么认真,东君也开始逗弄起他来:“一旦身为九歌,茶、酒、厨料、薪、蒿、炭、盐诸物以至喂马的草料及随身差役的衣粮、伙食都是陛下内库里出的。东君出门在外,还有‘公用钱’,就是先支再还的支出,用尽续给,不限年月……呵呵,不过你既然不想为九歌,就再考虑考虑吧。”   “师父,还考虑个什么劲儿啊师父,我从了还不行嘛!我娶媳妇管吗?”   “不管,不过你家小的衣食管。”   “师父你说吧,你呼风,叫我怎么扯我就怎么干!”   萧九一激动之下,混江湖的黑话都出来了。   东君逗弄徒弟逗弄的够了,收起了笑容,正色道:“眼下确有一桩大事要等着我们去暗查,陛下担心对方财大气粗,官府有所隐瞒。”   “咦?财大气粗,难不成是做买卖的不成?”   “正是皇商。”东君点了点头,“青州、梁州出了个‘无为教’,宣扬君上失德,天生灾祸,劝百姓不要抗灾顺其自然,如此邪门的教派,背后没有人支撑是不可能窜起的这么快的,有人举报是湖州黄家暗地里扶持,陛下怕是有人构陷皇商,又担忧黄家真扯了进去。”   “这件事,便是我们要查的第一桩案子。”   ***   另一边,刘凌可不知道萧逸只用俸禄就搞定了最嘴硬的萧九,他笑着应允了找上门来要“俸禄”萧逸请求,顺口连赵太妃的嫁妆也由他一并包了,心中着实为他们高兴。   只是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咳咳,陛下……”   这传音入密到他耳边的不知是九歌里哪一个。   “我陪着湘君大人在冷宫里这么多年,您看,我和我师父这么年的俸禄……”   “还有我的……”   “陛下,我的您也忘了吧?”   一时间,哗啦啦七八个人七嘴八舌的声音炸响在他耳边,吵得他原本就熏熏然的脑子越发疼痛,可他偏偏又不会传音入密,只能硬着头皮站起身,大声说了一句:   “待明日我酒醒了,大司命们再来找我算账!现在脑子糊涂,实在是算不清,跑不了你们的!”   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傻乎乎地笑了几下。   少司命和大司命们在用传音入密愉快地聊着天,刘凌身边伺候的王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知道皇帝不善饮酒,这等烈酒更是一饮就醉,连忙上前搀扶起他,小声问道:“陛下,您还好吗?”   梨花白的可怕之处在于它的后劲,刘凌此时已经起了头,头疼欲裂,胸中也闷到作呕,眼睛前面更是模模糊糊,只能靠在王宁身上,点了点头:“是有些喝上了头,王宁,你搀朕回寝宫吧。”   王宁连忙叫了两个少司命出身的宫人,一起扶着刘凌,要摆驾回宫。   只是走着走着,刘凌渐渐察觉出不对来,呵呵地笑着。   “王宁啊,朕大概真是醉了,怎么看见面前出现一大堆光线呢?”   “光线?”王宁看了看天上,月色怡人,“约莫是月光吧。”   “不是月光,是好多线啊!”刘凌醉醺醺地伸出手拨弄了一下,“它们有的涟漪交错,有的涟漪会融合,有时会互相抵消产生条纹,唔,真是奇怪,这是什么线?”   嗡!   刘凌轻触了一条怪线,只觉得手指一凉,而后耳边响起奇怪的震动声,惊得他酒都醒了小半。   “能摸到!”   刘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什么能摸到?陛下,您面前什么都没有啊!”王宁担忧地上前给刘凌加了件斗篷:“陛下,您喝了酒身上正热,着不得风,要是着了风寒就不好了,还是快回紫宸殿去吧?”   刘凌却不理他,兀自甩了甩头,定神往四周看去。   他的头因为烈酒的作用疼痛的厉害,步履也是蹒跚,可他很清楚自己脑子并未糊涂,也绝没到发酒疯的地步,可他的眼前所有的一切确实都在变成一道一道的光束,无数的光束和光怪陆离的扭曲物体重叠在一起,一会儿是正常的,一会儿又成了无数如同涟漪一般的光束。   他强抑住心头的震惊和恐惧,四下张望,在一片眩晕中,刘凌看见了这个人现在还在这里,下一刻就到了那边,一眨眼又回到了原地,不停来去,犹如鬼魅,顿时浑身都是冷汗。   他极少喝酒,也没人敢灌他,所以刘凌向来小酌,不似今日这般从萧逸手中接下了陈年的烈酒。   可这奇怪的熟悉感……   刘凌抓着斗篷的系绳,使劲地回想。   他应该曾经也有过这样的异感……   他有超群的记忆力,不过片刻之后就猛然想了起来,若干年前,在他还是皇子之时,曾经因为袁贵妃惊吓的缘故差点被银丝卷噎死,是二哥对他猛灌烈酒才救了他一命,那一次他喝了一壶酒下去,后来也醉酒到意识不清,满眼怪光。   只是那时候他已经醉到人事不知,后来问别人喝醉了还看见过牛在天上飞的,便没有放到心里去。   “王宁,你差个人回宴厅里去,再给朕取一壶梨花白来。”刘凌板着脸,“朕还没喝尽兴,想去宫中最高之处赏月。”   “我的陛下诶!这时候风大,越高处风越大啊!”   王宁苦着脸。   “你去便是!”   刘凌厉声大喝。   没一会儿,跑腿的小宦官提着一瓶梨花白回来了,刘凌握住梨花白细细长长的瓶颈,脚步踉跄地直奔祭天坛而去。   奔跑的过程中,他能看到不少涟漪像是光斑一下融合又分开,他穿越一堆光线,像是撞断了许多细细的丝线,明明感觉有东西在那儿,可身上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至于路上不停改变位置的人和物更是差点没让他逼疯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忍住大叫的冲动最终到了祭天坛。   当看到那座巍峨的高台时,刘凌想也不想,抬起手仰头便把一瓶梨花白牛饮了下去!   “陛下!天啊!陛下,喝酒赏月不是这么个喝法啊!”   王宁吓个半死,推了推身边的一个少司命:“你是不是会轻功?我的天啊,陛下发酒疯了,快去昭庆宫喊哪位太妃过来劝一劝!实在不行,去请萧将军来,将陛下拉回去,这一夜下来……”   高祖陛下就是在祭天坛上喝醉了,一觉没醒过来去的!   刘凌甩开搀扶着他的王宁,跌跌撞撞地登上祭天坛,每走几步,便感觉酒劲让他的血液越发沸腾,烧的皮肤、骨骼、五脏六腑都在疼痛,眼睛里也像是要冒出火来。   可这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自己身体的不适了。   在他的面前,比姚霁召唤出来的金龙光柱还要粗壮的多的光柱冲天而起,那些原本在他身边不停游弋飘动的涟漪都像是被这光柱所吸附,不停地和这道光柱融合。   月色下,这道光柱里的光线似乎是活的,不停往上延伸,似乎只要抓住一把光绳,就能被它带到天空上去……   这样的想象实在是太充满诱惑了,以至于刘凌心中明明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可还是伸出脚向那光柱走去。   “嗬!”   刘凌只觉得身子犹如被一柄巨锤击中,猛烈地向后飞了出去。   “我的天啊!陛下!您怎么了陛下!”   王宁的尖叫声响彻祭天坛。   “是不是有刺客?护驾!护驾!”   他一身护驾,少司命们立刻打起精神,飞快地围在刘凌的身侧,有几个甚至就站在了光柱的位置,身体已经和光柱重合。   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们既没有感觉到不对,也没有被光柱击飞出去。   刘凌被少司命搀扶着坐起身,“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酒气和血气一起翻涌,让他作呕的念头更加强烈。   “陛下,您怎么……”   怎么好生生会飞出去?   所有的少司命们脑中都升起这个疑问。   “是这样……”   刘凌抬头看着面前可见却不可及的光柱,用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放声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   “通天路,原来是通天路,哈哈哈……” ☆、第245章 解难?劫难》   皇帝醉酒的事情没有传扬开来,毕竟身为皇帝,“克己”是必修的素质,如果被言官们知道了他做出月夜醉酒发疯的事情,恐怕又有几天耳根不会清净。   可饶是如此,一个大活人在祭天坛上被看不见的东西活生生撞飞的情景也太可怕了点,甚至于几位少司命和王宁都有意无意地试探着提出让“高人”来祭天坛看看,都被刘凌一口拒绝了,并且命令他们从此不必再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可祭天坛曾经发生过太多不可思议的事情,无论是高祖,还是闹鬼的传闻,甚至当年太玄真人都在祭天坛彻夜“观察”过,西宫这处废弃的祭坛,一下子就在众人心目中留下的神秘的印象。   刘凌那天夜里吐了一大口血,后来张太妃赶了过来,将他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要不是刘凌身子强健又是少年,喝了这么多烈酒足以让他留下后悔终生的病症,更别说他还吹了半天的冷风。   那一夜张太妃都没回宫,衣不解带的照顾了他一夜,紫宸殿又是熬醒酒汤又是抓治内伤的药,喧闹了一个晚上,最后还是被言官知道了刘凌曾经无故醉酒的事情,只是刘凌素来少有放纵,言官的折子也不算训的太凶,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可身为皇帝身边人的王宁却知道,这位陛下还是有些不一样了。   那夜之后,从不好酒的陛下命人将宫中酒窖中梨花白、秋露白、寒潭香等六七种烈酒全部封存,不准再赏赐给功臣,又命人去民间搜集性烈之酒,越烈越好,对品种倒没有什么讲究。   这样的举动不禁让人以为皇帝是不是喝了一次酒后开始对酒感兴趣了,有些人甚至开始担忧自“好美人足”、“好财”之后,又要出一位“好酒”的酒鬼皇帝,好在皇帝并没有变成日日饮酒的酒鬼,只是将搜集回来烈酒一样尝了一口,挑选出一些,就命人将它们放入了酒窖之中,并没有去饮。   没有酗酒的皇帝固然让人松了一口气,可他这番举动却愈发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甚至连在道观里修行的薛太妃都来信询问过发生了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转眼间,到了流风公主一行胡夏人要回去的时候。   实际上,胡夏对于现在的代国来说,根本谈不上什么威胁,代国最大的威胁来自于自身,官僚的腐化、官员年纪普遍太大而新人难以提升、突如其来的灾害等等,都是刘凌需要一点点解决的问题。   而且他是少主,还要担忧着臣强主弱、官员结党营私的问题,和这些比起来,胡夏的摩尔罕王野心勃勃,可毕竟鞭长莫及。   除非代国已经腐化衰弱到胡夏有一击必胜的把握,否则按照瑶姬的说法,在他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摩尔罕王本人了。   “什么,你也要一共去胡夏?”刘凌看着面前的张守静,大吃一惊:“胡夏信的是光明教,你一个道人去胡夏干什么?”   总不会是踢门吧?   “贫道想,这去胡夏千里迢迢,使团说不得有个头疼脑热什么的,贫道精通医术,对天文地理也有所涉猎,说不得能帮上什么忙……”   “使团里带了医官,也有向导。”   刘凌皱眉。   “贫道在宫中盘桓已久,想要出门游历,听闻胡夏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于是心生向往……”   “太玄真人走之前将泰山宗交托给你,你去了西域,泰山宗怎么办?”刘凌一句话将他的想法给堵了回去。   “贫道呃,可以不去太久。”   “守静,你我年幼相识,有什么事不必拐弯抹角,你直说吧。”   刘凌有些头疼,不明白他吞吞吐吐突然要去夏国干嘛。   “贫道和流风公主一见如故,想要和她探讨道法……”张守静露出有些害羞的表情:“还望陛下恩准。”   “什么?”   刘凌这下子没办法淡定了,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   “守静,你也中招了?”   “什么中招……”   张守静愣愣地看着刘凌,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这么大反应。   “你什么时候见的流风?你被她的眼睛看过之后,是不是觉得她就是你心目中一直想要找的人?”   刘凌忍住对流风公主乱使用媚术的不悦,仔细问他。   “眼睛?呃?我不是看眼睛,我看……”   我看仙气。   “此事不必再提了,那些都是错觉,等她回了胡夏,过一阵子你就会好的。真是,难道修行之人也会受不了诱惑吗?”   “陛下,正因为是修行之人,才会受不了那种诱惑。”升仙的诱惑有几个修道之人能忍住。   “所以陛下……”   “你会后悔的。”   刘凌叹了口气,“她回去是要当圣女的,不能沾惹情爱。”   “就算她当上圣女,等等,情爱?”张守静明白过来刘凌说的是什么,“陛下,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要跟她去胡夏,不是因为贫道爱慕她!”   “不是爱慕流风公主?那你又说禁不住诱惑什么的,守静,你到底为什么去?你不说出原因,朕是不会答应的。此去何止万里,又要穿越沙漠戈壁,你从小在山上修行,出使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刘凌眼中精光闪过,“流风公主到底哪里不对?!”   张守静被刘凌的喝问惊得一震,定定看了这位皇帝一会儿,终是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并非贫道不说,就算贫道说了您也不会信的。”   “你都不说,怎么会知道朕信不信?”   “若贫道说魏大人和流风公主此去有死劫在身呢?”张守静苦笑道:“这话若是太玄真人说,陛下可能还会相信,可贫道年纪轻轻……”   “我信。”   刘凌打断了张守静的自嘲之言,站起了身子。   “你和朕细细说来。”   ***   庄府。   这段时间,庄相爷府上简直就跟过年一样,无他,庄小少爷回家了。   说起庄扬波这次随王就藩的经历,简直都可以说是都可以给说书先生当传奇来说了,只是外人听起来有趣又刺激,庄扬波的众位亲人却听得或是眉头直皱,或是后怕不已,庄扬波的母亲更是把儿子揽在怀里,哭的梨花带雨。   庄家几代人都成才,唯有一点不好,就是人丁单薄,几代都是单传。到了庄扬波的父亲庄敬这里,更是只有庄扬波一个儿子,当时听到秦王队伍遇刺的时候,庄敬的母亲直接大病了一场,吓得全家上下都后悔为什么让老太君听到了这个消息。   说也奇怪,庄扬波在家中的时候,祖父庄骏只觉得他什么都不好,简直是有辱庄家门风,等庄扬波一出事,全家又都念起他的好来,只觉得庄扬波已经是京中少有的好孩子,正因为如此,悲伤之心越发明显,那段日子,连庄骏看起来都像是老了好几岁。   后来庄扬波无事的消息传来,庄家几乎是全家出动到处去还愿,那时候病急乱投医,什么庙什么观都拜过了,念子之心可见一斑。   可庄扬波没事,不代表他的前程就不错,如今他已经十三岁了,应当是进国子监读书好考取功名的年纪,却跟在秦王身边做一个跑腿小厮一样的家臣,而且因为秦王就藩的原因,还不能时时回来探望父母和家人,庄骏和庄敬心中焦急又担忧,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个处境是不是皇帝有意为之,想要弹压庄家权利越来越大的势头,所以也不敢贸然上折求庄扬波回京。   要不是刘凌下了恩旨让秦王回京成亲顺便祭祀先帝,恐怕他们不知道哪年才能见到自家的孩子。   “呜呜呜,我可怜的儿子,你怎么瘦成了这样!”庄母捏了捏庄扬波的小脸,原本的婴儿肥已经无影无踪,越发显得两只杏眼又大又圆,长年累月跟着刘祁在外奔跑的缘故,白皙的皮肤给晒成了蜂蜜般的颜色,看起来又瘦了几分。   “我哪里瘦啦?上次去提粮的时候我还过了过秤,我肯定重了不少呢!”庄扬波眼睛睁得圆圆的:“现在大家都夸我能干,我现在算盘打的也极好,账房先生都说我有……”   “咳咳!”   庄敬看着自家父亲黑下来的脸,连忙咳嗽打断笨儿子的话。   自家的嫡长孙被人当账房用,生性高傲的父亲能高兴的起来才怪。   “扬波现在正是在长个子的时候,瘦一点也是寻常,寻常……”庄敬打着圆场,“他原本在家里时术算就学的不错,去了外面,多学点也是好事……”   庄骏的脸色这才好了点,不过往日的威仪还在,庄扬波在秦王那边自在惯了,久不见家中拘束,如今看到祖父这幅严肃的样子,小时候的阴影又出现了,小腿肚子开始直打颤。   而庄骏也明显不想让他一直自在下去,他秉持着大家长的风范,抚着胡须说道:“扬波,你今年也不小了,可有考虑过大事?”   闻言,扬波脸色古怪:“祖父,孙儿今年才多大啊,您就要给孙儿定亲了?”   “什么定亲!”   庄骏一张老脸端不住了。“你十三了,不思光宗耀祖吗?在秦州那地方留着,能有什么前途?”   庄相公一声暴喝,庄扬波立刻噤声。   “我和你父亲商量了下,趁这次秦王回京,你干脆就称病吧,秦王和你从小手足情深,应该明白你生病是什么意思,我会让你父亲登门致歉。陛下那边,怎么也要给我们庄家一点脸面……”   随着庄骏的“安排”,庄扬波脸上的表情却很是奇怪,先是迷茫,而后是震动,渐渐的,怒意越来越盛,一双手拳头捏的死紧。   “……我看你就先去国子监读书吧,秦州那地方没什么好夫子,我看秦王也不是个费心会给你找先生的,好在你小时候是在宫中读书的,底子还在那里……”   庄骏还在不停的规划着。   “我不去!我才不生病!”   忍无可忍,庄扬波大声叫了起来。   “秦州很好,在地方上历练也没什么不好的,我不要回京中读书!”   “扬波,不要任性!”   庄骏以为他只是小孩脾气,冷着脸呵斥。   “我才不是任性!我真后悔回来了!”   庄扬波难以忍受地一抹眼睛,掉头就跑。   “你给我站住!还不拦住小少爷!”   庄骏脸色铁青,气急败坏地命令下人去拦庄扬波。   无奈庄扬波速度极快,又是家中的命根子,哪有几个下人敢真的动粗?只见他三扭五扭,身手利落的从众人的包围之中钻了出去,瞬间就没有了踪影。   一屋子人噤若寒蝉,庄敬满脸无奈,庄骏愣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他反了!” ☆、第246章 孝顺?忠义?   曾在天空中飞过的鸟儿是不愿意再回到笼子里的,曾经在江河湖海里游过的鱼儿,是不愿意被装在鱼缸里的。   人也是一样。   庄扬波的心智、天赋都是中人之姿,然而他却是庄家的嫡长孙,注定要被寄予厚望的孩子,所以从小到大,无论是在庄家,还是在人才济济的东宫学堂里,他都找不到一种被需要感。   直到他去了秦州。   他们落难的时候,无论怎么艰苦,二皇子殿下都没有想过丢下他,那时候他的草鞋磨破了脚,走不动路,是刘祁背的他;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了让他有口吃的,居然去捡了赵狗蛋,阿不,赵丹丢下来的铜钱;秦/王/府处处要人要钱,别的王爷王府里都是得力的家臣,只有他,带着自己这么个半大的孩子……   如果二皇子在生死之际都没有丢弃他,如今秦/王/府越过越好了,他为什么要抛弃二皇子?   父亲和祖父从小教他礼义廉耻,难道这样的行为是知礼,知义吗?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他们不会顾虑他会不会觉得羞耻吗?   还是说,和荣华富贵比起来,什么节义、什么羞耻,都是不重要的吗?   小小的少年觉得无比迷茫,他觉得大人们说的都是错的,都是不对的,可从小接受的孝悌思想却让他无法当面对着大人们顶撞,只能在胸臆中的怒气炸开之前先逃出家门。   可逃出了家门,他却更加迷茫了,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可去的地方。   秦王和秦王妃在宫里,他们新婚燕尔,自己没有宫牌,要进去还要层层通传,为了这种事情,他实在没脸入宫。   他年少入宫伴读,交好的同龄朋友没有几个,如果此时去找他们,还要被问东问西,也是不妥。   这一刻,庄扬波才真是慌了,如果是在秦州,他还能不管不顾地回秦/王/府去,可在京中,离了家门,他真变成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之人。   庄扬波在家门口站了一会儿,回身看去,见家里门子们用一直又好奇又不敢上前的眼神偷偷摸摸看着他,心中不知为何越发烦闷,转过头就狂奔了起来。   此时正是下午,烈日当空蝉声一片,暴烈的日光直晒下来,官员居住的区域很是清净,街道上空空荡荡都没有什么行人,庄扬波从家门口一路逃也似的地胡乱奔跑着,直跑的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不辨方向,遇见路就跑,就这么瞎跑了好一阵子。   天气太热,他又在烈日下狂奔,没一会儿就口干舌燥,脚步像是灌了铅那么沉,一下子跌倒在地。   “啊啊啊啊!”   庄扬波本就不是什么坚强刚毅的性子,一摔倒后顿时觉得心中那股气泄了大半,原想着破罐子破摔不起来了,可这地上被太阳晒的滚热,他一倒下去便爬了起来,只觉得心里委屈极了。   这老天爷,连让他躺一躺都不给!   想着想着,他又想哭了。   “老夫人你看,那边有个那么大的孩子,摔一跤就哭鼻子呢!”一个女孩子天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语气中的带着几分好奇。   “薛道长薛道长,他是不是摔坏了?”   “薛道长,这么大热天,他为什么跑啊,是不是坏人?”   一时间,好多孩子的声音此起彼伏起来,羞的眼泪已经淌了半截的庄扬波胡乱擦了擦眼泪,泪眼婆娑地向着声音发出来的地方看了过去。   他这一路猛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但他脚力有限,怎么也不可能跑出城去,可京中这么多地方,他却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四周树林阴翳,不远处甚至还种着竹子,看起来倒像是京城这闹市中一处可隐居的地府,远远的空地后隐约可见一座道观,但并不是香火鼎盛的样子,没见到有人。   京中的道观?   他这是跑到哪儿来了?   庄扬波木愣愣的表情又惹起了孩子们一片笑声。   就在他前方几丈远的地方,一株极大的榕树下设了书案,案后站着一个道人打扮的老妇人,案前却坐着七八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那个女孩也不过才十一二岁的样子,其余的更小,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越发让他面红耳赤。   见到庄扬波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眼泪在眼眶中滚来滚去,案后站着的女道士动了。   “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会跑到这玄元观来?”   女道士背对着太阳,日光将她的头发和白色的道袍映的犹如道观中的神仙塑像,比起她的外表,她那和蔼的态度更像是传说中的神仙娘娘。   庄扬波嘴巴扁了扁,不知怎么地就对她生出了信任之情来,抽着鼻子说道:“我,我和家里人吵架了,跑了出来,没地方去。”   榕树下的孩子们闻言小声地窃窃私语,但是很有分寸的将声音降到庄扬波绝对听不见的程度,避免了他的脸色羞得红到发紫。   “既然没地方去,就和我们一起坐坐吧。”女道士牵起庄扬波的手,引着他往榕树下而去。   庄扬波被女道士一牵,先是有些迷迷瞪瞪,而后却觉得有些不对。   他从小在家人呵护下长大,被娘亲、奶奶、下人也不知牵过多少次,说实话,他觉得自己的祖母还没有面前的女道士有气度,而看起来,这老夫人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比他母亲要美,可她的手,却不怎么柔软。   非但不柔软,还有些粗糙,像是受过什么苦似的。   难道道观里很清苦,还要自己干活吗?   等等,她刚刚说什么地方?   玄元观?   庄扬波身子一震,不可思议地往远处看去,再看看观前不远的这颗大榕树……   这不是秦王殿下年幼时寄居的玄元皇帝观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震惊完了,他又生出几分好奇地看着面前的女道士。   既然这里是玄元观,那里面肯定有很多认识秦王殿下的道人,说不定这位看起来就温柔可靠的年长女道长也曾照顾过秦王殿下……   这么一想,庄扬波对她的好感就更甚了。   “你这孩子,看我做什么。”   年长的女道人正是在玄元观里清修的薛太妃,如今她闲来无事,便会教道观附近住的孩子们识字读书,今日便是日次。   在道观里教孩子们的日子,让她想起了当年教导刘凌时的时光,所以日子虽然过的平淡,倒不无聊。   “叨扰了。”庄扬波羞涩地被引到孩子们之中坐下,“让您看见我这么丢人的样子……”   “你还是个孩子呢,何必如此勉强自己。”薛太妃笑着说道:“不过是和家人吵架而已。和家人或有些矛盾,可一家人,总是想要你好的,只要能对家人说明白你的想法,互相体谅了,日后就还是一家人,一家人哪里有隔夜仇。”   听到说到家人,庄扬波的表情又不太对了。   薛太妃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过来的,只是笑笑,并没有多劝,而是继续给孩子们上课:“今日,我们说的是忠孝。”   她满腹经纶,根本不必翻书,直接就开始诵道:“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   “……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   “……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   这些都是幼儿启蒙的读物,庄扬波五岁时就已经背诵过,但大约是心有所感,如今再次听来,似乎又有许许多多别的什么感触一齐涌上了他的心头。   薛太妃见孩子们渐渐听得入神,便开始逐条为他们讲解,这些孩子都是平民之子,对于忠孝节义的概念还懵懵懂懂,但随着薛太妃一点点的讲解,在他们的眼前似乎慢慢展开了一副波澜壮阔的画卷。   在那个画卷的世界里,士大夫们秉持着节义和操守而生,君王用德行教化施之于黎民百姓,使天下百姓遵从效法,百姓利用大自然的馈赠耕种土地,节省俭约,以此来孝养父母,人人都似乎遵循着某种至高的规律,那个世界是那么的美好而让人向往。   庄扬波听过很多人教导过《孝经》,却没有一个如同这位女道长一般能让人产生这样的画面感,心中大为震动。   他并非天赋极高的少年,可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注定让他的见识不低,这位女道长的博学使他升起了一种冲动,让他不由自主地发问:   “那请问女道长,如果忠孝不能两全时,怎么办呢?”   “咦?”   薛太妃下首坐着的女孩奇怪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老夫人还没说完呢,你怎么就插嘴!”   “无妨。”   薛太妃伸手示意他们不要争辩,认真地看向庄扬波。   “那要看是什么样的忠孝了。”   “听道长一番话,心有所感。”   庄扬波的声音有些低落,一双猫儿似的眼睛也无精打采:“我从家里跑出来,是因为家里人勉强我做一件在我看来并不忠义的事情。可我也知道,我的家人想让我这么做,是为了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正因为我明白我的家里人更多的是想我好,所以我就更加痛苦。”   “如果我要全了孝道,就该按照父母长辈所规定的去做,可我按照父母长辈所规定的去做了,我就成了不忠之人……”   庄扬波说着说着,眼泪又快要滚下来。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就跑了出来。”   “这位……小友?”薛太妃伸手揉了揉他头发柔软的脑袋,“不知该如何称呼你?”   “我叫庄扬波。”   “‘冲风至兮水扬波’,好名字,想来小友也是书香传世之家。”   薛太妃笑语盈盈地说着,突然一怔。   庄扬波?   刘凌在东宫一起读书的同学,刘祁的伴读,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她那时虽没出过冷宫,但刘凌什么事情都不瞒着她们,在平日的闲谈之中,自是听说过这个动不动就哭的年幼孩子。   那时她还感慨,八岁就被父母送入宫中做伴读,望子成龙的心也未免太早了点。不过那时方家还没显出反意,二皇子又是争储的有力人选,送进去也不算是吃苦受罪。   应当是那个庄扬波吧?   薛太妃的心中不免有几分唏嘘。   在刘凌的闲谈里,他明明是个天真不知愁滋味的单纯孩子。可除了那个庄扬波,这世上又有几个孩子是这么小年纪就出仕,还要考虑什么忠不忠的问题的?   “你现在难过,究竟是因为你不想不忠呢,还是不想不孝?”薛太妃叹了口气:“你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了吧?”   不必庄扬波说,薛太妃也能猜到他面临的是什么样的选择。   秦州那地方毕竟不及京中繁华,而且他年纪这么小,跟着秦王在外奔波,换成是她,她也不愿意自家的孩子如此奔波。   庄扬波像是触了电一般看着薛太妃,半天说不出话来。   “何谓忠,何谓孝?晚辈一味遵从长辈的命令,就可称得上是孝顺了吗?长辈有了错处却不去劝谏,也是一种不孝啊。”   薛太妃知道他们从小在宫中读书,是随王伴驾的,宫中的先生博士们是不会教他们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的。   “普通的读书人有一个直言劝争的朋友,就不会丧失自己美好的名声;为父亲的有敢于直言力争的儿子,就能使父亲不会陷身于不义之中。因此在遇到不义之事时,如果是长辈所为,做晚辈的不可以不劝争力阻;如果君王所为有所不是,做臣子的不可以不直言谏争。所以对于不义之事,一定要谏争劝阻,如果只是遵从长辈的命令,又怎么称得上是孝顺呢?”   庄扬波的眼睛里突然焕发出明亮的光彩。   “是这样的吗?”   “傻孩子,你明明可以忠孝都两全的。”薛太妃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理早有答案,只是没有勇气去做罢了,不是吗?”   “谢谢道长指点!”   庄扬波长揖到地。   “小子心中的疑惑已经解了,现在要赶回家中,他日必定登门道谢。”   “登门道谢就不必了,闲暇的时候,来教教孩子们读书吧。”   薛太妃也回了一礼。   庄扬波一刻都不愿意耽误,抬脚就往树林外跑去,只是没跑几步,他又停了下来,露出一副苦瓜脸。   喂喂喂,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他要怎么回去啊?   ***   庄府。   “小少爷回来了!小少爷回来了!”   主院里报门的门子兴奋地冲入院子,在书房外大喊着。   没一会儿,书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走出庄骏父子。   可以看得出他们都松了一口气,之前庄扬波逃走,他们嘴里不说,其实心里也都担忧的很,所以庄扬波的母亲派了下人出去找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故作不知,只躲在书房里像是商议什么大事。   其实只是庄敬在劝说父亲罢了。   “扬波那孩子没什么野心,而且您和我都知道,他并没有什么城府。他是二皇子的伴读,不是陛下的,戴良缺心眼,可陛下和他有感情,自是愿意处处照拂他,可扬波这性子,您和我在官场一日尚能照拂,可靠别人并非长久之计,日后说不得就要吃大亏……”   “如今我们庄家一门两父子都是紫衣,您贵为相爷,儿子也是一部主官,扬波除非真是惊才绝艳之辈,否则我们家的富贵到这也就到了头了,您又何必勉强他非要出将入相才算是成才呢?”   “上次蝗灾之事,陛下已经生出不满,如今国事上倒是倚重戴国公更多些,您让扬波装病躲过回秦州,陛下何等聪明,难道猜不出来其中原委吗?秦王殿下虽不得势,可毕竟是陛下的兄弟,我等如此看轻他的手足,又会惹恼陛下啊!”   庄敬是真心为自家的未来担忧,趁着这个机会,将心中的不安一一都说了出来,可他的父亲不知是年纪大了越发固执,还是担忧庄家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声望和门第要快速衰落,无论儿子说了什么,都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言。   气氛越来越沉闷,庄敬心中也满是苦涩,直到这个时候,儿子回来的消息才缓解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让他们走了出来。   “知道外面不好留了吧?哼,还知道回来,让他来我院子里领板子!”   庄骏嘴里说的厉害,脸上的皱纹却都舒展开了。   “不必您派人来领我,我自己来了!”   院子口响起庄扬波清亮的叫声。   “扬波!”   “祖父,父亲!”   庄扬波大步流星地进了院中,双膝跪地,颤抖着声音开口。   “孩儿不能听从你们的安排,装病留在京中!”   “你先起来,这件事以后再说。”   庄敬见父亲脸色又难看起来,弯腰要去拉起儿子。   谁料庄扬波躲着父亲的手掌,跪定在地上,死也不肯起来。   “孩儿不起来,若祖父和父亲不能改变主意,孩儿就一直跪在这里!”   “你这个忤逆尊长的小畜生!”   庄骏气急大骂道:“居然敢威胁我们了!”   “这不是威胁!孩儿刚刚才想明白,如果不仗义执言,才是最大的不孝!”庄扬波眼眶通红:“母亲从小对孩儿说,孩儿之所以叫扬波,是因为祖父希望孩儿骨气委和,迹不举物,心不扬波,成就大才。可为什么祖父当年期望孙儿能成为一个有骨气、有节义的人,现在却又教孩儿抛弃这一切呢?”   “谁教你……”   “孩儿随秦王出京,是先帝的旨意,先帝命孩儿辅佐秦王,孩儿领了旨,如果孩儿以生病躲避先帝的旨意,这是不忠!”   “秦王出事时,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是秦王救了孩儿,解衣推食的带着孩儿千里迢迢找到援兵。脚磨破了走不了路时,是秦王背我;没钱买吃的时候,是秦王给孩儿讨来铜板买一个馒头……”   庄扬波语气越来越激烈:“祖父,父亲,人说患难之交见真情,秦王对孩儿有救命之恩,如果儿子为了前程装病不出,辜负了他的信任,这是不义!”   “孩儿在王府时,受秦地官员诸多照拂,教导孩儿做人和做事的道理,孩儿在王府里有诸多同僚,亦有许多未尽的差事,未有交接便临阵脱逃,是不智。”   庄扬波每说一句,庄骏的脸色就黑上几分,可庄敬看向儿子的表情却像是从未见过自己这个儿子一般,颔下的胡须也在微微抖动。   “正是因为如此,孩儿才要阻止祖父这种危险的想法!孩儿和陛下同窗读书数年,自然知道陛下是什么样的性格,他可以接受才能平庸的人,却不能接受德行有亏的人,如果祖父想将孩儿变成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孩子这辈子也不会得到你们盼望的‘前程’!”   庄扬波的语气中甚至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劲儿。   “祖父如果在陛下面前也是这样的想法,那离陛下见弃已经不远了!”   “放肆!”   庄骏脸色一下子苍白起来。   “来人啊,请家法,将这忤逆的……”   “您消消气,他还年少,血气方刚,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   “父亲不必劝祖父!”   庄扬波垂下头,忍住心中的惶恐和害怕。   “孙儿还记得幼时读书时,您教我背书,有一段孙儿背了好几次都背不全,挨了几次打。您说:‘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孙儿如今已经背熟了它,并且想要按照您教诲的去做,可还是要挨打……”   庄扬波擦了擦眼泪,抽抽泣泣。   “呜呜呜呜,既然如此,反正无论孙儿怎么做都是错,打就打吧,呜呜呜呜,只是打轻点,孙儿还要回秦州去呢……呜呜呜呜……” ☆、第247章 成全?恩赐?   庄扬波当然没有挨打,虽说庄骏位高权重多年性子固执,可也不是没脑子没人性的人,看见孙子一边强忍着害怕放声大哭一边坚持自己是对的样子,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下不去手。   最终庄骏选择了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院子,只留下庄敬父子。   “你,哎……”   庄敬长叹一口气,对着庄扬波招了招手。   “你跟我来。”   书房里,庄扬波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绪,一副小可怜儿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父亲,生怕他也将他训斥一顿。   好在庄敬并没有这样。   “为父外放为官时,一直很担心你的学业,如今看来,你学的很好。”庄敬揉了揉儿子的脑袋。   “就是爱哭了点。”   “咦?爹你不觉得我做错了吗?”   庄扬波吓了一跳。   “下次要委婉一点,直谏也不是这么谏的。”庄敬笑的温柔,“你祖父年纪有那么大了,要是气出个好歹来,为父再怎么疼爱你,也是要大义灭亲的!”   “可是祖父根本不愿意听我说话。”庄扬波摸了摸红通通的鼻子:“小时候也是,要入宫之前什么都不跟我说,要去的时候才告诉我。我喜欢的花草都没了,我爱看的杂书全部都被收走……”   他摇了摇头:“我不要这样,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为父和你一样啊。”庄敬叹了口气,“可你是孩子,为父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像你这样胡搅蛮缠,大喊大叫。没有下次了,好吗?”   庄扬波似懂非懂。   “你如果要坚持己见,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只是无论你选择了什么路,所有的结果就得你自己承担,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庄敬的表情看不出喜怒。   他又何尝不知道父亲现在的行为很危险?可就如同他说的,他和庄扬波不同,有时候这样的话,他是没办法说出口的。   父亲担任大理寺卿的时候几乎被方孝庭压了半辈子,后来先帝想要扳倒方家时,才扶起了庄家,正因为被压了半辈子,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地位后,父亲对于这个位子才越发不肯放手。   加上父亲是先帝的纯臣,和如今这位陛下却没有什么香火情,不似戴国公的孙子是陛下的伴读,陛下成长的又太快,几乎没有什么必须倚仗父亲不放的理由,于是这份不安感也就越发严重。   随着陛下渐渐长大,父亲的不安也与日俱增,并且将这份担忧渐渐转移到了自己和扬波的身上,担心日后庄家和江家一样,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的结果。   陛下是个宽厚之人,之前还会因为父亲年事已高、又忠心辅佐过先帝的缘故对他退让宽容,可自从上次蝗灾父亲用眼神制止自己去灭蝗之后,陛下态度大变,是个人都看的出来。   庄敬知道,父亲有些慌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才会把主意打到扬波的身上。   扬波年纪尚小,陛下又爱用年轻的臣子,更别说扬波和陛下还有同窗之谊,情分更是不同一般,一旦能入朝为官,晋升的应该比别的年轻人更快。   若是这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庄敬可能还会讥讽几句对方已经离下台不远了:算计帝王,以帝王之势壮大自身之势,这种事情怎是好做的?方孝庭当年能成功,是因为他得势时先帝还未成年,又多年受宰相钳制,可如今这位陛下虽然同样年轻,却比先帝更有韧性,也有更多的人追随他,并不是非父亲不可。   但如今他也身在局中,只能眼睁睁看着局面越来越见倾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如果他辞官回家,以父亲为首的吏部和中书省是不可能同意的,可他若不辞官,任由父亲结党营私,日后结果只会更糟。   说不定将扬波送出京去,反倒才是一条好路。   想到这里,庄敬看着儿子的眼神越发柔和:“虽然你不在京中读书,但功课一刻都不能落下,秦王是有大才之人,说不定日后也是贤王,你跟在他身后办事,不能让人家笑话了我庄家的子弟。”   “哎?哎?爹是答应……”   “你本来就是秦王的臣子,即使是生了病,病好了也是要回秦王身边的,你祖父是关心则乱了。”   庄敬笑着回答:“之前为父在外做官,是你和你母亲在家侍奉祖父和祖母,如今你外放为官,就由为父来侍奉双亲吧。”   “爹……”   庄扬波眼泪又汹涌而出,一下子使出儿时撒娇的劲儿来,跪坐在庄敬脚边,开始说着自己从小被祖父严加教导的痛苦。   庄敬和自己这个儿子接触的时间其实不多,他壮年时候离家外放,孩子太小只能跟着妻子在家侍奉父母,每年只有年底才能回京述职时顺便看看这个儿子,听说他胆子小也不是十分聪颖,心里隐隐还有些失望。   后来回了京,他却常驻宫中伴读皇子,接触的还是很少,等皇子出京就藩时,先帝也不知怎么想的,竟一纸诏书让他也跟着去就藩了,这一就藩就是几年,别说了解了,见面都难。   这么一想,其实他们亏欠这个孩子良多,他更信赖一直相伴的秦王更甚过家人,也不是不可理解的。   想到这里,庄敬只觉得自己为人父母的慈心一下子暴涨起来,看向儿子的眼神也越发怜惜。   只是下一刻,这怜惜就立刻被吓得荡然无存。   “等等等等,你说什么?”   庄敬惊呆了。   “你拿了我什么给陛下?”   “就是您那几本《凡人集仙录》啊!”庄扬波回忆着当年在东宫的时光:“那时候三位殿下可照顾我啦,我见他们喜欢您这本珍藏,所以就把剩下的《凡人集仙录》都找出来了,临走前送给了陛下。”   他见父亲越来越僵硬,还以为他是舍不得那些书:“真的,殿下们都喜欢这套书,他们看的时候都关起门来,还让我们在外面把门,甚至都不想让别人看到!”   “全,全都……”   庄敬颤抖着手。   “啊?没有全都拿去,您笔筒里的、书柜背后塞着的,还有椅垫子下面的我都没拿出来,我看陛下似乎对神仙打架最感兴趣,所以只拿了《凡人集仙录》,而且我还特特说了是您的书,嘿嘿,爹我对你好吧,这算不算是一种投其所好?”   庄扬波抬起脸,希望父亲能夸他“会办事”,却看见父亲的嘴唇以一种可怕的频率在哆嗦着,他的手也渐渐扬了起来。   是要像刚才那样温柔的摸我的头吗?   庄扬波喜滋滋的想。   下一瞬,突然天旋地转。   庄敬一把抓住庄扬波按倒在自己的大腿上,对着他的屁股扬起了大掌。   啪!   “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畜生!”   ***   啪!   “庄骏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刘凌将手中的信函拍在桌上,脸色难看。   信是薛太妃送进来的,大概是在道观里的日子很优先,京中又没有什么大事,她已经有许久没有给他送过信了,所以这封信一入宫后,以极快地速度就被送到了刘凌的案上。   信中并没有把庄扬波的事说的太明白,可刘凌和薛太妃一般都是聪明人,况且说到权谋,如今的刘凌可能比薛太妃还更要强些,只是从薛太妃的字里行间,刘凌想都能想到庄家曾经掀起了一场什么样的风暴。   “陛下为何如此生气?”   一旁随侍的薛棣好奇地看了看桌上的信。“姑母在信中说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   刘凌并不避讳薛棣,将那封信递于薛棣之手。   看完之后,薛棣也是一声叹息。   “庄相倒未必有揽权的意思,只是他在那个位置上,越发患得患失。荣辱富贵皆是帝王所赐,能否身居要位看的是能为百姓谋得怎样的福祉,庄相本末倒置了……”   照理说,这话他是不必说的,不过他本身就肩任御史的职位,也是言官,说了也不算背后非议。   “如果庄扬波真的称病不起,陛下会留他在京中养病吗?”薛棣有些好奇地问:“还是会尊重庄相,留用其孙?”   “庄扬波不会称病不起的,就如朕现在如果想要留用魏坤,魏坤也不会从命一样。他们都是从父皇细心挑选,在东宫和朕两位兄长朝夕相处、患难与共过的臣子,亦如手足一般,如果他们真这么做了,朕倒要看轻他们了,更不要说启用。”   刘凌摇了摇头,表情很是沉重。   “他是先帝留给朕的辅佐老臣,如果不是太过分,朕也不想敲打他。”   刘凌看向薛棣,面有感慨之色:“当年江相致仕,父皇命令我们三兄弟做一篇功课,他说‘老而无用的官员优待致仕,体现的是皇帝的恩赐;不愿意尸位素餐,全身而退,体现的是官员的道义。有时候,恩赐逼不得已,而道义则是对社稷的一种责任’,我们那时候不能理解,总觉得逼迫臣子致仕怎么能算是一种恩赐呢?朕甚至还有些觉得父皇太过凉薄。”   他提起先帝时,表情总是很复杂。   “可如今朕坐上了皇位才渐渐明白,与其到最后落得君臣两厌、不得不除的地步,及早让其致仕,确实是一种恩赐。治国之道如此艰深,真是每坐在这位子上一日,朕就会多领悟几分父皇当年的不易……”   “陛下所言极是。”   刘凌并不是想要得到薛棣的附和才说这些,他只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沉吟了一会儿,刘凌吩咐薛棣:“劳烦薛舍人跑一趟,去庄府宣旨,令庄骏即刻入宫吧。”   薛棣微愣,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原来陛下不是要敲打他,而是直接放弃他了。   “臣……领旨。”   庄相在傍晚宫门落锁之前入宫,直到天黑才离开,究竟庄相和皇帝说了些什么,除了他二人和当日记录的薛棣之外,再无第四个人知道。   但第二天早朝之时,庄骏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举动。   他以年老体弱,身体已经不适早起上朝为由,自请致仕,告老还乡。   要知道庄骏如今甚至连六十岁都没有,按照代国礼法,官员七十致仕,离他致仕之年尚有十年,更别说这位宰相平日里上朝从不迟到,哪怕再早起也是精神奕奕,骂起人来更是声若洪钟,哪里有半点年老体弱的样子?   一时间,百官们有些拿不住内中原因,一个个上前劝说,有的求刘凌开恩不要允许,有的求庄骏再多做考虑,可奇异的是无论别人如何去劝,庄骏都铁了心要致仕,甚至连“乞骸骨”的话都说出来了。   这下子,文武官员都不敢再多说了,因为他们都想到了当年先帝时宰相致仕的事情。   那位宰相致仕,是为了给庄骏让位,想不到风水轮流转,这才没几年的功夫,就该庄骏给别人让位了。   只是这位子是让给谁呢?   悄悄的,朝堂之中气氛又有变化,有些人跃跃欲试,有些人交头接耳,至于之前劝说庄骏不要致仕的那种氛围一下子就荡然无存。   刘凌坐在金殿上,自然是将他们的神情全部看在眼底,那位置是所有文臣最终的目标,此时气氛狂热也是自然。   最终刘凌还是批准了庄骏的致仕请求,只不过时间放在半年后,朝中需要半年的时间让庄骏交接完所有的工作,并且培养起接班的人手。   接班的人手不出意外的是那位曾被称为“狂生”的陆凡陆祭酒。   这一番变动无疑是代国朝堂上的地震,好几天过去了,朝官们都还是一副尚在梦中的状态,直到陆凡开始跟着庄骏进进出出三省六部了,他们才真正意识过来——庄骏的下台,已经无可避免。   而此时皇帝对庄敬的位置和态度如何,就变得至关重要,朝中的局势一下微妙起来。   庄府。   “呜呜呜呜,是不是孩儿说的话让祖父生气了,所以祖父才气的去致仕的?呜呜呜呜……”   庄扬波听到家中的消息,抓着父亲的衣袖哭的泪涕横流:“陛下怎么就准了?祖父那么辛苦的当这个相公,每日天不亮就起,半夜三更了还在看折子,陛下怎么说准就准了呢?呜呜呜呜……”   “你之前不是说你祖父离陛下见弃不远了吗?这也算是一语成谶吧。”   庄敬哪里能解释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为了替自己保全未来晋升的道路才致仕的,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感激,语气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润。   他只是抒发所感,可听到庄扬波耳中却像是在责怪他一般,哭的越发厉害了,当即就迈开脚步往外走。   他只是说祖父那样做不对,从没想过陛下真会罢他的官啊!就算是自己致仕,如果陛下有留意,不准就是了,这和罢官有什么区别?   祖父那样高傲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样的打击!   “呜呜呜,我要进宫去求求陛下……”   “休要胡闹,陛下已经准了,你这是要去职责陛下做得不对吗?”庄敬苦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们父子二人,也有不是之处,才有今日这个结局。”   “呜呜呜,祖父一定恨死孩儿了,孩儿去找祖父领罚!”   庄扬波听不能入宫,哭着又准备转换方位。   “你祖父心情不好,如今连我都不见!”庄敬一把拉回儿子,“不要胡闹了,朝廷上的事情,哪里是你这黄口小儿能够左右的?快快回去歇着,半个月后你就要回秦州了,这些都不是你要烦心的事情。有这个时间,去陪陪你母亲吧!”   庄扬波被父亲半推半送带出了书房,推出门外,只觉得心如乱麻,脑子里也是乱七八糟,站在院外被晒了半刻钟有余,心里还是一片苍茫惶恐。   过了一会儿,他动了。   “来人,套车,送我去玄元观!”   ***   心乱如麻的庄扬波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来了玄元观,也许是那位睿智的女道长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也许他只是单纯不想留在家里又无处可去,总而言之,玄元观似乎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只是今日的玄元观似乎有什么贵客来临,从观外的树林开始就有守卫戒备,等到了观门口时,更是有不少仆役和护卫把守在门前。   庄扬波原本已经想要离开了,可一看门前站着的仆役居然是自己认识的人,顿时吃了一惊。   “大钱小钱,你们怎么在这里!”   “咦?庄典宝?您怎么在这里!”   大钱小钱是秦/王/府负责外务的跑腿仆役,而庄扬波是王府里负责内库和账目的典宝官,两方相见,都甚是惊讶。   “王爷马上要回秦州了,来玄元观看看小时候照顾他的长辈。”   刘祁小时候曾被寄养在道观中,受主持和其他道人照顾,这时候出宫领着新婚妻子来拜见长辈也是自然。   毕竟方家被族诛后,除了宫中的刘凌和肃州的刘恒两兄弟,刘祁也就和这玄元观里的道人最是亲近了。   “啊?王爷也在观里?”   庄扬波先是高兴,后却又有些近乡情怯。   秦王如果知道祖父和父亲曾想让他称病离开他,会如何想呢?   自己为了不离开他的身边曾经那么拼命的拒绝家人,甚至差点挨了杖子,可是为了保全父亲和祖父的名声却一点都不能和他说。   他都豁出胆量又是跪又是吼了,做了这么多他却都不知道,更别提夸奖自己,真是好不甘心呜呜呜呜。   现在祖父致仕了,他家日后对朝中的影响也不会再如今日这般,秦州的官员会不会还那么照顾自己?   小小的少年站在玄元观前陷入深深的秘密之中,等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人领进了玄元观里,径直带到了秦王和观中其他道人会客的客堂。   庄扬波一眼就看见了坐在上首位的自家王爷,他今日穿了一身道袍,看起来像是个道人更甚过王侯,而他身旁坐着的田湛大,啊不,秦王妃也是一身素淡的襦裙,显得很是平易近人,两人半点都没有宗室的架子。   大钱小钱说的没错,他是来看望长辈的,当然要做出晚辈的样子来。   “咦,薛道长果然是照顾过殿下的人!”   庄扬波见上首位坐着的另外一位正是之前点拨过他的薛道长,有些惊喜地叫了起来。   “庄扬波,你怎么来了?是听说我要来观里探望吗?”刘祁有些惊喜的笑着对他招手,又扭过头来对着身旁的薛太妃不好意思道:“薛太妃勿怪,我这位伴读性子天真,有时候有些没大没小。”   他见庄扬波愣愣地走到他们的面前,这才板起脸:“你瞎说什么,我哪里有福气让这位照顾?这是照顾陛下长大的薛太妃,皇祖父时的贵妃,薛棣舍人的姑母,还不见礼?”   庄扬波愕然地立在那里,眼睛珠子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还在对他微笑的薛太妃,有些不明白明明是个观里修行的女冠,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什么太妃。   还是tai祖妃。   刹那间,有许多东西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凌乱而庞杂的拼凑在了一起,他性子纯真,可这一刻却像是灵光闪过,让他了悟起来。   “啊!是你,是你跟陛下说了什么,所以陛下才对我祖父不满起来,祖父致仕他立刻就允了……”   庄扬波的心一下子痛了起来,之前对薛太妃的好感让他越发对祖父内疚万分。   “我,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太妃,才把心事说给你听……”   “你误会了……”   薛太妃见他眼眶里已经有水气集聚,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我只是对帝王也有劝谏之义……”   “不可对薛太妃无礼!”   刘祁担心他顶撞了薛太妃引起她的不快,连忙起身替他道歉。   “扬波年幼,请宽恕他的失礼,本王这里……”   “王爷什么都不知道!”   庄扬波一抹眼睛,跺着脚哭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呜呜呜!薛道长也是坏人,你们都欺负人!”   说完,他又故技重施,哭着就跑。   “扬波!”   田珞见庄扬波跑的跌跌撞撞,心中一急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她了,对薛太妃微微福了福算是致歉,提起裙摆就追了出去。   仔细看田珞的长裙下居然是一双男子样式的官鞋,薛太妃一下子想起这位秦王妃的来历,不由得莞尔,再见秦王也是一副焦急又担忧的表情,摇了摇头笑道:   “我看你也不是能坐得住和我糟老婆子聊天的样子,去追他吧。他说的没错,你有很多事情都不知道,这孩子……哎,你们这样,也算是难能可贵了。”   秦王这才不再客气,拔腿也追了出去。   留下一屋子老道士摸胡子的摸胡子,开玩笑的开玩笑,直道自己看着长大的皇子如今也沉稳了,只是娘子和孩子,阿不,娘子和家臣都有些毛躁。   刘祁对玄元观熟悉无比,出了堂屋没多久就找到了被自家王妃拉着的庄扬波,一双眼睛已经哭成了兔儿眼,田珞正强硬地拽着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刘祁走到他们近前,一按庄扬波的肩膀,清了清嗓子开口:“咳咳,到底是怎么回事?”   谁料一向对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庄扬波却紧咬着下唇,就是不说。   “哎,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将你再带回秦州呢?”刘祁叹了口气,“我把你从京城带走耽误了你的前程,也耽误了你的学业,现在看看,你还是个孩子呢,也许留在京中、留在父母身边才是好的。”   “……所以我那么努力了,你还是不想要我了是吗?”   庄扬波一副被雷击了的样子,小脸面如死灰。   “你今年才十三岁,我十三岁的时候还在宫里读书呢。我想过,将你留在秦州实在太耽误你了,我准备向陛下求求情,让你能和其他仕宦子弟一般留在京中,和他们一样继续走科举或举荐入官。以后你是出仕也好,还是外放为官也好,都需要有学问和为人处世上的历练,秦州不像京中,无论是先生还是人情往来上都比不上京中能让你能上进……”   “我不要上进!你都不问问我!王爷是大笨蛋!”   庄扬波朝着刘祁一头撞了过去。   他越说越是气丧,一口气憋在胸中,将整个小脸都憋的通红,像是下一刻就会晕过去一般。   “王爷快别说了,看把扬波急的!”   田珞在王府和庄扬波朝夕相处,整个王府里的人都疼他犹如自己的弟弟,哪里见得他这个样子,一把将他揽入了怀中,顺着他的背轻拍。   “王爷只是这么说说,这不是和你商量吗?你要不想在京里我们就不在京里,你还跟我们去秦州!”   “田珞!”   刘祁不赞同地看着王妃。   “正因为我将他视同手足,才要考虑他日后的前途。若换了王府里其他的官吏,我可会这样苦心筹划,还去求陛下开恩?我知道你疼他……”   “我谁身边都不待了!我不留在京里,你和我爹我祖父是一样的!我也不去秦州了,我,我,我……”   庄扬波抽泣着,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   “你和他祖父一样,只想着他日后的前程,却不问问他最看重的是不是前程。”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孩子的叹息。“你们都用前程来约束他按照你们说的去做,用俗不可耐的名利去糟蹋一颗赤子的热诚之心。”   庄扬波等了这么多天,终于有人说出了他心底最想要说的话,从田珞怀中抬起头看去,只见不远处树下站着一个手捧果篮的少女,正是之前榕树下跟着薛太妃一起读书的女孩。   “你是……?”   “呃,薛道长还在等着我送果篮呢。”那女子见刘祁夫妻看了过来,有些慌张地用果篮挡住了自己的脸,又小声和庄扬波说道:“你要坚强点,把自己想要的东西说明白啊,我先走了!”   说罢,提着果篮慌慌张张就跑。   “什么鬼?”   刘祁一副莫名其妙地表情,又看向庄扬波。   “你祖父要你做什么了?怎么连道观里一个小丫头都知道你受委屈了?”   庄扬波毕竟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本来就委屈的要命,一听刘祁也不要他了心中更是又气又急,如今被刘祁一问,终是没有憋住,就扒着田珞的肩膀磕磕巴巴地把事情的始末说了个明白。   听完庄扬波的话,刘祁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一巴掌拍在庄扬波脑门上,将他从田珞怀里拉了出来。   “现在田珞不是你田大哥啦,不要仗着年纪小一天到晚腻着她,那位置现在是我的了!”   说完之后,也不管田珞一下子飞红的脸庞,又紧紧将庄扬波抱住,伸手胡乱将他的头发揉乱了,叹息着说:“你这小弟,我怎么感觉收了以后跟养了儿子一样?不,我觉得我以后养儿子都没这么操心。”   庄扬波难过的扁了扁嘴。   “罢罢罢,上辈子欠了你的,你既然那么不想做官,只想跟在我后头,那你就跟吧,只有一条,如果以后你变了心意想离开了,又或者日后陛下要重用你对你宣召,你不可因为我的缘故左右为难。我这人没那么小心眼,我巴不得跟着我的人都飞的高高的,陛下也不是那种会猜疑的人,跟着他和跟着我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走!”   他话还没说完,庄扬波已经欢呼了一声。   “我要跟王爷还有田大……王妃一起,秦州也是很好的!连我爹都说您以后会是贤王呢,我要堂堂正正地跟您一起回京里!”   “那是,也不看看本王是什么人物……”   刘祁高傲地笑着。   “为相必是良相,为王必是贤王,你的眼光不错,跟着我其实也很有前途,你祖父会知道他是错的。”   他说的如此自大,让田珞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可心中却熨烫一片。   这是她选择的男人,从一开始就未曾让他失望过。 ☆、第248章 活?都活?   甘州。   “公主,过了甘州就是肃州。”   魏坤驾马驰向马车,凑近车窗说道:“等到了甘州,在下就要跟诸位告辞,回肃王府覆命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沉稳,几乎听不出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有座下的马匹似乎很是烦躁地在不停扭动着。   “有劳魏大人一路辛苦。”   好听的女声从车厢里传出。   “接下来的路,我会好好走完的。”   魏坤拉住缰绳将马停住,眼看流风公主的车驾继续向前,这驱马往代国的使团而去。   “哟,怎么了,被公主赶回来了?”   鸿胪寺的官员们见魏坤回来,一个个瞎起哄。   “流风公主还有不见魏大人的时候?啧啧,稀奇啊!”   “你少说几句,魏大人就要回肃州了,女有情郎无意,流风公主伤心也是自然,自然。”   说话的带着一股子酸气。   这半年来,像是这样的言论魏坤已经听得太多了,多到波澜不惊的地步,所以只是沉默地继续驾着马,并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和。   使团里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的出流风公主对魏坤与旁人不同,而魏坤自己都不知道流风公主到底看上他哪一点了。   若说只是用他来做戏,这份感情也未免太浓烈了点,而且在私下里,大可不必也继续做戏的。   正因为想不通,所以越发沉默。   不知不觉,离他们出京已经有快半年了,因为他们从胡夏带来的武士在使馆里因毒郎君损失大半,再加上刘凌作为两国交好带去胡夏的礼物太多,这一路上的行程只能用“龟速”来形容。   事实证明,带上魏坤是对的,代国此次出使胡夏的官员大多没有去过西域,很多还没到甘州就已经水土不服上吐下泻,路上又耽搁了一阵子,全靠魏坤跑里跑外,内外操持。   流风公主就是在那个时候和魏坤渐渐熟悉起来的,大概是因为魏坤非常沉默寡言,流风公主就非常喜欢逗他说话,这逗弄着逗弄着使团里的人就看出不对来——流风公主和魏坤走的太近了。   现在到了甘州,胡夏人松了口气,因为甘州过了便是肃州和凉州,魏坤要去肃州,胡夏人和使团从凉州换乘骆驼出关回返胡夏,都已经半只脚踏上了归家的旅程。   原本一切都很顺利的,直到他们到了黑河滩时。   “公主,你们谁看到安归总管了没有?”   此次胡夏使团的首领阿古泰满脸不悦地前来问询。“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看到他,他的侍从以为他去方便了,结果我问了一圈都没有人说看到他。”   “现在怎么办?派出人手去找找,还是就地等他?”   安归和阿古泰一方的关系不是很好,流风公主敬畏他是母亲的心腹,对他在面子上还是恭敬的,但心里却对他提防几分。   正因为他们都知道安归不是省油的灯,如今安归不见了,他们才会有种不好的预感。   “派出一队人寻找安归总管,天快黑了,我们必须要先赶到适合扎营的地方,不能就地等待。”   阿古泰摇了摇头。   “我们继续出发,让出去寻找安归总管的人和我们在扎营地汇合。”   一路都有向导,扎营的地点、行程的安排都是事先固定好的,一旦误了时辰就要天黑赶路,甘州是有野狼出没的,他们不愿意冒这个危险。   流风公主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但也明白阿古泰说的没错,便依言继续出发,没有耽搁行程。   黑河滩是一片滩地,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两匹马能通过,流风公主的马车是堪堪能够行走。   等安归不见了的消息传到代国使团里时,魏坤第一反应便是驾马前往流风公主身边,代国使团的主使却和几位官员商议了些什么,在没有人注意的情况下悄悄派出去了好几位护卫。   马匹列队快速地通过了黑河滩狭窄之处,滩地虽乱石密布,可马儿们过的还算轻松,让后面准备护送流风公主经过的武士们也松了口气。   但他们想的太天真了。   嘭!嘭嘭嘭嘭!   明明骑士们经过一点事情都没有的路径,马车一碾压上去时突然发生了剧烈的爆炸,拉车的四匹健马当场就嘶吼着倒了下来,带的马车整个失控翻转,就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冲天的火光伴随着剧烈的浓烟一下子就将马车的轮子都炸的飞了出去。   “不,公主!”   “不!不!是雷火!为什么这里有雷火!”   胡夏人乱七八糟地用夏语大声的咆哮着,许多胡夏武士不由自主地往他们的公主身边奔跑,却被阿古泰带着人强硬地拦了下来。   “别过去!那里埋了雷火,你们要踩上去也会被炸飞的!”   阿古泰怒发冲冠,表情简直择人而噬:“这么多雷火,公主在里面的话一定已经遭遇不幸了,你们送去也是白送人命!”   阉人武士们本就幸存不多,被阿古泰带的胡夏王庭武士们一拦根本过不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空气中已经传来了一阵肉被烧糊的臭味,轮子飞掉的马车轰然倒地时又引起了几次小的爆炸,等爆炸的余波过后车子已经被烧的四分五裂,状态根本惨不忍睹。   胡夏人和代国使臣们都已经惊呆了,之前安全通过那个“死亡地带”的骑士们一个个露出既迷惑又后怕的表情,不知道该如何跟后面被意外切断的队伍联系,只能拼命安抚座下被爆炸声惊吓住了的马匹。   “你看到了吧?”   魏坤将自己的斗篷又撑了撑,对怀里躲着的娇小女人说道:“我说安归离开必定有问题,如果你没有听我的和我同乘,大概就和那四匹马一样,只能飞灰湮灭了。”   流风公主一路遇见诸多危险,已经不是个只会躲在别人怀里发抖的弱小女子了,她脸色苍白地看着那马车,冷然道:“这陷阱是早已经坐好了的,地下埋了雷火,但位置放的不浅,连马带人没有多重,踩过去没事,可我的车驾是胡夏的‘香车’,最是沉重,一旦车轮碾过便会触发雷火……”   “你们那的雷火已经精巧到这种地步了吗?”   魏坤沉着脸问。   “你不必套我话,只要会配置雷火,这种东西很容易做出来,我相信贵国也有类似的武器,只是你们的陛下似乎对雷火很是忌惮,不会轻易使用罢了。”流风公主越说脸色越寒:“即便是我国,因为硝石紧缺,这样精巧的雷火也不是什么人都调用的起的,除了我皇兄以外,还有我母亲也有。”   她说着说着,眼中满是哀色。   这两人无论是谁,都是她的骨肉至亲,可正是她的骨肉至亲,想要将她置之于死地之中,岂能不哀?   “是安归吧。”   魏坤叹了口气,将斗篷又拢了些。   “除了他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但是他身边带的东西我都有数,绝没有雷火这样危险的东西。你们代国必定有谁接应了他,这些雷火要运过凉州不容易,也不知设计了多久了。”   流风将斗篷拉出一条缝隙,看着她的武士们跪地嚎哭,心中有些不忍:“中原有人和胡夏结盟了,现在这些人都不想让我回国,这一路上,不知还有多少明枪暗箭。”   她“箭”字刚出口,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大地的震动,地上许多细小的石砾甚至跳动了起来,护送使团的禁卫齐齐色变,立刻抽刀护住使团,夏国的男人也是从一生下来就接受作战训练的,阿古泰等军中将领更是久战之士,不必呼喊就已经持刀列阵,做好了应战准备。   这支骑兵应该是早就在附近埋伏了多时,等他们到了目力所及的范围时,无论是胡夏人还是禁卫军都齐齐在心中骂了个娘。   他们经过一天的赶路,眼见着快要天黑自然是纵马疾驰,如今马力已尽,这些人也不知等了多久,蓄养了马力,每一匹战马都是精神抖擞,随时能够发动冲锋的样子。   “持矛手,最前排结阵!”   阿古泰驱赶夏国使用长兵器的武士上前。   “这是怎么回事?”   代国的使臣们一个个惊叫了起来:“为什么会有埋伏!”   “你问我们,我们还要问你们!这里还是代国的领土,为什么又是雷火又是伏兵?贵国是想和我国开战吗?”   “现在不是争吵的时候!”   代国使团的主使是个正值壮年的武官,也是听说胡夏人人尚武,这次的主使破天荒的用了兵部的官员,副使才是鸿胪寺出身。“尽力应战吧!”   说话间,埋伏使团队伍的伏兵已经到了近前,只见他们一个个用黑巾蒙住了头脸,人数虽不多,阿古泰他们的脸色已经黑到了快要让小儿止啼的地步。   “是弓手!鞍下藏身!”   阿古泰胡乱地大喊:“躲避流矢!!”   嗖嗖嗖嗖嗖嗖嗖!   箭支像是雨点般从远处射了过来,武官们纷纷滑下马鞍将脚塞在马镫里借助马身躲避箭矢,文官们则是从弓手一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奔到了装货的马车旁,一个个躲在车下用车板挡箭。   箭矢打乱了阿古泰和禁军的布置,让人员分散躲避,只是一轮箭的时间,对方已经到了眼前。   禁军们抛弃中了流矢的坐骑,举起长刀,骑兵变步卒,上去迎战已经到了近前的伏兵们。   阿古泰的持矛手护在他们的身前,一寸一寸地向前前进,为后方的使团争取可以撤退的时间。   “抛弃马车和货物,那片地刚刚已经炸过,之前的骑士没有引发雷火,轻骑通过!”   魏坤一声令下,阿古泰那边也做出了一样的命令,于是所有的人都明白现在不是思考什么其他事情的时候,立刻滚鞍上马没命的打马撤退。   “你怎么不走?”   斗篷里的流风公主将头伸了出来。   魏坤嘴角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将自己的斗篷解下,整个罩在流风公主的身上,在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已经跳下马去,对着马屁股就是一击重重的巴掌!   啪!   魏坤的坐骑刚感觉到身上一轻,身后突然吃痛,立刻朝着主人设定的方向奔跑了起来。   自始至终,魏坤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目送着自己的坐骑已经送着流风公主进入了代国使团的包围之中后,立刻拔出佩刀,向着用血肉之躯抵抗的禁军们奔去。   “我来助你!”   “魏长史,你不是禁军也不是使团成员,跑来凑什么热闹?”   被流箭射杀了坐骑的禁军见到身边突然多出一条黑塔似的汉子来,顿时吃了一惊,“你的马呢?也被射死了?”   他可是方国公家的公子,肃王的领地又产宝马,魏坤的马千里挑一,怎么可能躲不过流矢?   “啊,没死。”   魏坤轻描淡写地回答,回头看了一眼流风公主。   “送人逃命了。”   “哎,你真是……”   禁军一刀砍翻一条马腿,从马身下堪堪滚过。   “自己小心,我们自身难保,护不住你!”   “方国公府,马上得的功勋。”   魏坤单刀一抖,劈死一个想要偷袭的敌人,大声笑道:“痛快!”   他从小勤练武艺,为的岂不是就是这样的一天?   大丈夫功名利禄,当从沙场中取!   “魏坤!魏坤!”   骑在马上的流风公主摘下斗篷,对着马后的魏坤拼命的大叫着,可魏坤的坐骑确实是千里挑一的宝马,几个眨眼间就已经追上了撤退的使团成员,将流风公主带到了平安的地方。   “看,是流风公主,流风公主还活着!”   “流风公主没事!她不在马车里!”   “快保护好流风公主!”   流风的大喊大叫引起了不少的注意,见到流风公主无事,连忙围了过去,将她簇拥在中心。   可已经安全了的流风却依旧泪流不止,看着残破马车之后的魏坤和禁军、胡夏武士们一起并肩作战,她的心越发痛楚。   一定是因为之前她和魏坤说了那雷火靠重量引发,轻骑不会引动,所以魏坤才把马给了她。   他毕竟是人高马大的魁梧壮年,体重不轻,他不敢赌两个人带马会不会引发雷火,所以才……   “公主,我们必须立刻撤离这里!”   代国使团的主使冷静有些冷酷地开口:“我们在这里只是他们的拖累,等我们全部离开以后,他们才能选择逃命,我们在这里多留一刻,便是让他们多陷入危险一刻,请加快速度!”   “我……”   流风心里明白他是对的。   “罢罢罢,欠了他两条命,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驾!”   ***   禁军和胡夏武士的作战能力在两国之中的顶尖的,更别说这里的地形狭窄,一旦被他们卡住的要道,即便是千军万马,在没把他们消灭掉之前也别想通过。   明明是敌人用来埋伏设计而选择的狭窄地点,刹那间又变成了有益于使团的天然关卡,只能说时也运也,天意如此。   只是再怎么一夫当关万怪莫开之地,也只是地利,人力却是有穷尽之时的,慢慢地,从一开始毫无伤亡,甚至还能占据上风的禁军联军,到后来慢慢出现力竭受伤,到最后出现阵亡,不过也就是半个时辰的事情而已。   看着似乎无穷无尽向他们冲来的敌人,留下来指挥战斗的阿古泰用夏国话狠狠啐了一声:“妈的,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你们代国是不是又有要造反的?”   “是安归,不是我国。”   魏坤的刀已经卷了,身下的马是刚刚抢的。   他战到后来是随手在战场上捡武器用,捡到什么是什么,因为要适应新武器和新的坐骑,身上到处都是伤口,脸颊上的伤口甚至翻了起来,隐隐可以看见伤口下的白骨。   “安归?”   阿古泰只是一愣,顿时破口大骂。   “妈的,我就知道他不见了有不对,没想到他居然……为什么?为什么!”   “没时间了。”   魏坤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肌肉太累已经握不住武器了。   “他们急了。”   见这些人已经开始焦躁,甚至抛弃马战的优势下马,为更多的人进入窄地腾出空挡,魏坤知道他们全部阵亡在此不过已经是时间的问题。   禁卫之中有不少从没有上过战场的年轻人,此时流出了眼泪,露出绝望的表情,似乎不能理解原本就辛苦的差事,为什么还能变得更糟,突然就变成了亡命之旅。   “我夏国武士宁死不降!光明神的英灵殿在召唤着我们!”   阿古泰高举战刀。   “祖灵庇护!”   “祖灵庇护!”   胡夏武士们用食指在身上鲜血之处蘸上鲜血,抹在自己的眼皮上、脸上,以及做出了死战祭祖的准备。   “战吧,不想战就跑。”   魏坤说的却是不一样的话。   “现在跑,来得及。”   然而禁军之中却无人动弹。   不是为了什么光明神,也不是为了什么军令如山,他们都是京中的禁军,是最为忠诚的将士之后选拔而来,一旦成了逃兵,整个家族都要蒙羞,入后也不会有子弟能够入伍了。   死便死了,男儿宁求站着死,怎能跪着生!   正当他们准备慨然赴死之际,地上的石粒又开始震动起来,慢慢的,震动声越来越大,已经到了让人惊骇的地步。   “妈的,这么多人已经够我们死几次的了,还来是要把我们碎尸万段吗?”阿古泰啐了一口,感觉牙床都有些被震的发麻了。   “不是敌人。”   魏坤冷静地看着面前比他们还要慌乱的蒙面伏兵,脸上突然露出一个称得上狰狞的微笑。   “是援军。”   “什么?”   “援军?”   “撑住。”   魏坤龇了龇牙。 ☆、第249章 再见?不见?   甘州的战报到了刘凌手中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当看完整个战报之后,刘凌总算是松了口气。   魏坤虽然身受重伤,但总算没死,禁卫们损失也不是很大,倒是胡夏武士伤亡惨重,阿古泰折了一只胳膊,其余武士几乎人人带伤。   那些马车和辎重丢弃在黑滩头,倒没有什么损失,流风公主也只是受了惊吓,但在这种人人有伤的情况下他们不可能继续再出发了,前来接应的肃王和甘州刺史的人马只能让他们就地休整,一封急函到了京中,请求让他们在肃州补充兵力和养伤,等待寒冬过去后再继续赶路。   带兵救援正是肃王,也只有心系魏坤安全的肃王会以最快的速度前来接应,至于甘州刺史和其余沿路的刺史一样,都是在京中下达密旨之后时刻准备着接应使团,所以才能第一时间赶到黑滩头。   张守静的“预言”成真了,而刘凌相信他的“预言”严阵以待,也终于有了   安归没有被抓到,可被俘虏的“蒙面人”们却大有来头。   在胡夏人刚刚弄出雷火时,摩尔罕王试图肃王结盟,以雷火和借兵为助力帮助肃王造反,却被肃王态度坚决的拒绝了,可他却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派出了以商人为掩护的探子去接触了方家和陈家。   陈家的家主不愿和异族结盟,也不觉得“雷火”是什么可以能逆转局势的神物,直到被窦太妃带来的投石车大伤了元气,才隐隐有些后悔,但那时局势已经无力回天了。   而当时已经显现出灭亡之兆的方顺德已经是顾不得那么多了,可惜运气太差,胡夏人千辛万苦送入中原的第一批雷火还没有进入方党控制的地方,就已经传来了方党被火药攻破城池,方顺德当场炸死的消息。   这一批方家接应雷火的人马就这么隐入西域,无法回归中原,全靠有胡夏暗地里的支持,得以在偏远之地生存下来,因为人数太多,他们没办法逃亡胡夏,也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出现在代国任何一处,只能倚靠胡夏商人不时运送来的物资存活。   他们也知道去袭击使团队伍杀死公主是要冒着巨大风险之事,可是除此之外,他们已经没路可走。   “这一支暗地里的人马,简直就像是让人防不胜防的钉子。”刘凌有些庆幸地开口,“还好拔了这枚钉子。”   “是啊。”   已经升为门下侍郎的陆凡后怕地点头。   “若任由这支人马在胡夏的支持下发展下去,还不知会如何。这摩尔罕王心机深沉,明地里要和我国通商,暗地里却留下这么个后手。”   现在是看不出什么作用,可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等代国和胡夏开始互市之后,动辄几千人的商队进出两国边境也是常事,这些人原本就是方党麾下的精兵,岂不就成了夏国人最好的内应?   “两国相交,各展所长,也没有什么。”刘凌却淡然了很多,“朕不也派了使团带了重重的礼物,要去把胡夏的水搅得更浑吗?无非都是为了削弱对方的国力罢了。”   陆凡没想到这位最为“正直”的陛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只能动了动嘴唇,说了句“陛下圣明”。   “不是朕圣明,而是为了生存和发展所施展的‘诡计’,并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只是他们担心流风公主成为我国的助力而半路截杀,也实在太大胆了一点。朕的禁卫,不是随便拿来牺牲的棋子。”   刘凌沉声唤道:“薛棣!”   “臣在!”   “你草诏吧。”   “是!”   薛棣愣了愣,立刻站到案后,提笔等待。   “原本朕不想派太多兵马去,以免显得我们宁有所图,只是朕的表妹一路又是遇袭又是被伏,胡夏的武士也伤亡惨重,如果朕不派出大军前往,怕是半路上随便来批马贼就能把他们伏击了去。相信摩尔罕王也能理解朕的心意。”   刘凌挑了挑眉:“就按照朕的想法去写。这是国书。”   薛棣是中书舍人,也就是秘书出身,这样的差事做的轻车熟路,没有一会儿功夫,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义正言辞的国书,重点将责任放在“遇袭”致使无人可用的前提上,相信摩尔罕王也知道内中是什么原因,只要他不想扯破皮,也就只能忍了代国派去这么一支大军作为“护兵”。   刘凌看完薛棣的诏书满意地点了点头。   “将国书以夏文、汉字各拟一封,朕盖印后即刻发往肃州,交由使团主使秦将军之手。使团主使、副使依旧由秦将军和费少卿担任,使团的护军……”   刘凌沉吟了一会儿,轻叹道:“本来不想用大哥得力的人手,可现在这情况,除了魏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他抬起头:“拟诏,封魏坤为使团护军将军,铁骑山庄萧十一为副将,领军八千,征调甘、肃、凉三地骑兵,共同护送使团入夏。”   “是,陛下!”   萧十一跟随王七出入胡夏经商多年,熟悉地理和风俗人情,魏坤沉着冷静,又心思细腻,两人都是同样稳重的人,有不失机变,作为使团的护卫,最是合适。   只是有些对不起大哥。   罢了,大哥应该会理解的。   刘凌想起瑶姬,对着西边冷冷一笑。   瑶姬回去了,想必西边那位也回去了,瑶姬临走前好歹对他有各种交代,那边那位还要发信号求援,显然和西边的摩尔罕王室相处并不算融洽。   在这种情况下,西边的神仙一走,看得见他的人肯定方寸大乱,以前有“预言”做出的选择也变得必须要自己决定,那么流风公主这个“变数”就不能存在了,这个决定看起来做的很是仓促。   若是安归一开始就要杀她,有这样的伏兵,又有雷火,流风公主在半路上就活不了了,想来是在京中的那几个月安归得到了什么消息,才设法想要杀了流风,所以在得到回程路线的安排后,设下了这么个陷阱。   可他们没有想到,自己虽然没有了瑶姬,却还有一位“活神仙”。张守静尚且有这样的本事,那在外祭祀的太玄真人又如何?   这么一想,刘凌越发期待起来,已经有些下诏命他回京的冲动。   “陛下?陛下?”   薛棣拟完旨,见刘凌在那定定出神,只好开口提醒。   “嗯。”   刘凌接过封赐的诏令,确认无误后盖上御印,递给陆凡。   不管西边是哪位神仙,既然同样是能被神仙选中之人,想必不会太差,可他却有不能输的理由。   他可还记得,瑶姬提起那位“同僚”,满是厌恶之情。   她讨厌的人,就是他讨厌的人。   ***   时光荏苒,一眨眼已经是两年过去。   昔日俊朗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身高八尺的伟岸青年,一双星目不似年少时光芒毕露,只有一抬头、一回眸间,隐隐有精光闪过。   长期坚持练武,让他的身材越发健壮,浑身上下无一丝赘肉,五官也越发立体,这样俊朗的帝王,莫说宫中上下的宫女女官们常常露出痴迷的表情,有些意志不太坚定的大臣们,有时候和刘凌说着说着,也能出了神去。   一些官员私下里立下家史,描述这位帝王时,曾用“帝聪敏有识度,沉稳能断,不可窥测。身长八尺,率由礼度,仪望风表,迥然独秀。自居台省,留心政术,闲明簿领,吏所不逮。自继位来,轻徭薄赋,勤恤人隐。内无私宠,外收人物,日昃临朝,务知人之善恶,每访问左右,冀获直言……”   因为他知人善用,征召英贤,又有过目不忘之能,如今朝廷上政务处理的效率已经到了一个让人骇然的地步,如果先帝刘未泉下有知,怕是要笑着自得自己眼光独到,没有看错人去。   然而这位陛下什么都好,就是有几样让百官们痛心疾首。   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陛下有了饮酒的爱好。   倒也不是酗酒,但这位陛下就像是有意识在锻炼自己的酒量似的,一开始还只是几小杯,而后是用碗,再后来一点点增加自己的酒量,到了现在,已经到了宴会时群臣熏染而他独醒的地步。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陛下就已经能喝到眼睛里光亮地惊人,连脚步都不稳了,可神志却依然清醒的地步。朝中大臣除了几个格外爱喝酒的,一听说要陪陛下“饮宴”就谈之色变,避之不及。   二是这位陛下也开始修道了。   泰山宗那位太玄真人去年被召回京中,奉旨修缮已经破败的祭天台,如今已经修了大半年,和之前的祭天台已经大不相同,越发庄严威武。   现在宫中祭天的祭祀都已经准备移到祭天坛举行,被大火烧毁的西宫也重新清理出来,开始修建一座道观样式的宫殿。   皇帝自登基以来,从未有过劳民伤财之举动,宫里冷宫被烧毁后残垣断壁破败不堪,也就任它荒草丛生置之不理。   那时候国库空虚四处又在打仗,还有外忧内患不断,刘凌穷到要卖内库的宅地和珠宝珍玩充盈国库,可这些年皇商经营有道,蝗灾灭后又接连几年丰年,今年年初和胡夏互市收益也是可观,这位陛下终于开始动西宫了。   动就动,宫里有一处破败成那样子,原本就是该修的,只是修神仙院府一样的宫殿,还供的是王母、*和瑶姬等一众女仙,就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就算陛下修道,也该拜三清四帝啊!   拜三十六女仙是什么鬼?!   言官们想要谏言,可实在也没什么底气,刘凌修建“仙女观”,造价上倒比正儿八经修宫殿节省了许多,而人家皇帝想拜谁也是他的自由,人家要拜王母,你也不能强按着要他去拜三清。   更何况他只是敬神,一不炼丹二不大赐天下道观,也没有做出像高祖那样广招天下道人问道的事情,他就一声不吭地默默等着他的仙女观起来,你说要谏言,到底谏什么呢?   三是这位陛下不娶妻纳妃,也不临幸后宫里的宫人。   这就要命了,这几年来,从太妃们到陆凡,再到宫人宦官,只要是能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的,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能让他同意再开选妃。   问起为何不愿意临幸后宫里的宫人,他也只回答一个字——“丑”。   这两年里,百官们都快要疯魔了,有时候哪里听闻有绝色的女子,都恨不得立刻将人带入京来让陛下“掌掌眼”。   可他们毕竟还想为刘凌留个名声,真这么做了,说不得明日天下就要传遍皇帝是“色中饿鬼”的消息,也只能一个个跺脚地跺脚,扼腕的扼腕,恨不得把家中如花似玉的女儿领到皇帝面前看看,到底要什么样子才算是不丑。   皇帝不纳妃,可宦官和宫人、太医们都能证明陛下身体康健,每日清晨一柱擎天,隔一段时间也要清洗龙床,显然正是龙精虎猛的年纪。可问题就来了,谁家儿郎情愿半夜里自己撸也不找女人的啊?   这刘家的怪癖也太可怕了吧?   这么一位堪称完美的帝王也要中招,难道真是人无完人?   最惨的就是宗正寺的寺卿,这位老寺卿盼着皇帝生孩子都盼的快疯魔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眼看着肃王和秦王的孩子都上了谱牒了,他眼睛都等红了,正主下面一个丁都没有啊!   没有等到皇帝开枝散叶的宗室寺卿有多苦逼啊?当年吕寺卿一开口,皇帝抖三抖的威风想都不要想了!   这一日,刘凌照常在小朝上打着呵欠,强忍着将那洋洋洒洒说着“国君不可一日无后”的言官扔出去的冲动,自顾自的出着神。   忽然,突然从殿外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刘凌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霎时间掠过一抹震动,不过很快又归于平静,只有龙案下紧紧掐住大腿的那只手掌,暴露出他心底的真正动静。   “这里是宣政殿的后殿,是皇帝在散朝后接见群臣的地方,如果说大朝会是各抒己见之所,这里的小朝就有点像是举行内部会议,或是进行头脑风暴一类的地方。通常来说,人数不会太多……”   姚霁迈着轻快的脚步领着“游客”入了殿,一进门就吓了一跳。   “我的天,姚霁姐姐,这叫人不太多?”   一个长相极其艳丽的紫发女子张大了嘴巴。   “这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是什么?”   是宗正寺的人和御史台的御史。   刘凌心中回答。   他要忍耐,要继续忍耐。   刘凌不停提醒自己,目不斜视地继续听着殿下的宗正寺官员和御史们痛哭流涕的请求他举行“选妃”。   “啊,他们求他娶小老婆!”   一个女孩傻眼:“吃多了撑的!连人家娶不娶老婆都管!”   还有几个性格活泼的,已经冲上去围观刘凌了。   她们都是被秦铭说的“代昭帝帅的惊天地泣鬼神”惹得心动,才愿意进来看看新鲜的。   只是这一看,一个个顿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什么吗,长得倒还是不错,不过跟这一屋子人一样,也太土了点吧?不就是长得有些像混血儿么!”   一个女孩咕哝着:“我还是喜欢红头发的男孩子,唔,水蓝色的也不错。”   刘凌掐着自己大腿的手又重了重。   他原本以为自己长得算是不错,至少从他成年以来,无论是朝中官员还是宫中女子,见了他都要叹一句“风仪非凡”,久而久之,他已经习惯了对于自己外表的夸奖。   原来他能够得意的“优点”,在这些神仙眼里其实也不过如此?   所以想要用外表吸引姚霁,恐怕是不行了吗?   七彩头发……   刘凌莫名的陷入了恼火之中。   看着一群女孩围着刘凌品头论足,殿下又有一群官员鬼哭狼嚎着求着刘凌“找女人”,姚霁不知为何有些憋闷,匆匆上前几步。   “虽然说这些人都看不见我们,不过这么围着一位杰出的帝王说对方的不好有些太没有风度了,你们说呢?”   姚霁看了刘凌一眼,带着些安抚的表情继续说着:“再说,以这个世界人的水平来看,他的颜值已经是极高的了,你们说呢?”   “哎,忘了姚霁姐姐就喜欢这样的,否则也不会把自己变成一样的造型。”紫发姑娘挑了挑眉,有眼色地闭嘴。   见其他女孩也没有再围着刘凌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姚霁松了口气,在没有人注意地时候对着刘凌眨了眨眼。   刘凌似乎全无所感,目光继续正视前方。   咦?   姚霁一怔。   难道一来一去之后,他看不见她了?   刘凌看也不看姚霁一眼,轻描淡写地驳回他们的谏言:“这是朕的私事,朕如今事务繁重,不愿将心神耗费在这些小事上。”   “陛下,您马上就要是戴冠之年了,寻常人家的孩子到了您这个年纪孩子都满地跑了,您却连子嗣都没有一个。若是有妃嫔而无子嗣就算了,您连女子都不临幸……”   “今日能不能不要说这个!”   可恶,怎么在瑶姬面前说这么尴尬的事!   “有这个时间,怎么不去处理临江王强抢民女之事?朕听说前天临江王曾拜访过宗正寺?”   一时间,殿中气氛立刻凝滞了起来,宗正寺几位主官互相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今日情况好像不太对,陛下心情不好啊,要不要撤?’   ‘怎么撤?说好了跟御史同进退的。’   “他是不是gay啊?不要女人?”   紫发女子好奇地看了看。“唔,这么魁梧,就算是gay也是一条好攻。”   盖?   好弓?   哦,希望他听不懂!   姚霁一下子捂住了脸,露出郁闷的表情。   刘凌深吸了口气,继续开口:“还有何事上奏?如若无事就退下吧,陆相还等着上奏今科科举之事呢。”   “是,陛下……”   宗正寺几位主官如临大赦地爬起身,有眼力的要走。   没一会儿,殿中主官走的七七八八了,姚霁带来的“游客”们也好奇地围着后殿东绕西逛,就剩姚霁傻兮兮地站在龙案之前,直直地盯着刘凌。   “你是真看不见还是假看不见?喂,没人了哟!你要看得见我,闭一下眼好吗?听得见吗?”   姚霁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慌乱。   刘凌却低下头,拿起桌上陆凡关于今科举荐“殿中直侍”的折子,貌似仔细地又读了一遍。   这神态姚霁太熟悉了,刘凌每次接见大臣,生怕自己应对有所不妥,即便是过目不忘,也要把宣召来的大臣上过的折子再看一遍。   如果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看得见自己,不会若无其事地看折子。   他看折子时,是物我两忘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姚霁怔怔地看着越发英俊的刘凌,一颗心突然就沉了下去。 ☆、第250章 腹黑?真黑?   陆凡的折子举荐的人选没有太大问题,只是在黄良才的名字上打了个圈,似是有存疑之处。   而对于“黄良才”的疑问,刘凌不出意料之外的向前来的陆凡提出了。   时间对刘凌来说已经过了两年,可对于姚霁来说不过是三四天的时间,所以往事犹如还发生在昨日,例如刘凌身边跟着的薛棣和王宁,例如宣政殿里仿佛从未变过的光景。   也有其他的例外,比如如今的宰相不再是庄骏,而是那位看起来有些像美大叔的国子监祭酒陆凡。   宣政殿内外有太多有意思的地方,从和昔日同事知道了高祖的事情之后,姚霁已经无法将这里当做单纯的科研模拟场景,而这些游客也不是单纯意义上的“游客”,很多都是秦铭安排好的“投资者”,相对于他们,姚霁更关心的是刘凌。   更别说,刘凌好像看不见她了?   “看不见她”的刘凌既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心不在焉地和陆凡对答,又担心姚霁以为他真看不到她了而抽身离开,心中犹如小猫挠心,他甚至不知道姚霁对他的感情有没有深到愿意再为他等一等,还是当知道他看不见自己后失去了所有的兴趣。   不过既然她还能“下界”,说明那边也许被瞒住了?   “……庐州桑瑞阳家境贫寒,但少有德名……”   刘凌好脾气地听着陆凡一个个介绍自己举荐这几个人选的原因。   直到说到最后一个人选,他少见的停顿了一会儿。   “这最后一个学生,是皇商出身。”陆凡犹豫了一会儿:“两年前黄家牵扯到‘无为教’案里,虽查明了是有人构陷,但黄本厚自杀,臣总担心黄家对朝廷还有怨气,故而这个学生虽然极为优秀,可是臣一直存有犹豫之心。”   “此人是黄本厚的什么人?”   刘凌听到“无为教”案,精神顿时一凛,连姚霁都顾不得了。   “此人是黄本厚的堂孙,小时候曾被火撩过脸,脸上有疤,后黄家寻觅良医诊治多年才治好了脸上的伤疤,却因如此,使得黄良才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后因皇商资格蒙荫入国子监读书,学生见他虽颜面有损却天资聪颖,便安排了昔年同僚对他多为照拂,果然才华出众。”   陆凡是从国子监出身的宰相,所以对于科举和人才的培养这一块比之前的宰相更为重视,尤其是国子监学生,自他为相起,寒门学子越来越容易出头,非仕宦子弟也可以得到很好的培养。   “他有才能,善决断,只是性格并不算圆滑,臣的意思是若他能入殿试,外放为官锻炼一阵子通晓人情达练,再以作观察可堪大用。就是黄家……”   黄家是皇商,比起耕读出身的寒门人家更受歧视,毕竟士农工商,如果长久以来的偏见那么好改变,黄本厚也不会想着倾家荡产改换门庭了。   刘凌倒不介意黄良才的出身,对他来说,如果经历过年幼的剧变还能顽强入学为家族谋取出身,至少在心性上来说是个坚毅可用之辈。   就是人品不知如何。   说起黄本厚,刘凌也是满怀内疚之心。   当年蝗灾时牵扯出无为教之事,但因为上下齐心,刘凌又放开常平仓以粮换蝗,这场蝗灾在秋初的时候就已经得到了遏制,到了严冬时,刘凌又命受灾几州的百姓以挖虫卵冲抵徭役,最后一点隐患也被根除,蝗灾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随着东君领着萧九开始查案之后,刘凌才渐渐明白无为教身后的水到底有多深。皇商之间也互有勾结和派系之分,王七说的没错,黄本厚早就犯了同行的众怒,各种大小动作不断,只是没有查出来罢了。   但黄本厚也不是完全无辜的,从东君和御使们查出来的线索来看,黄本厚在方家没有造反之前就靠上了方家的大船,因为地方官员的庇护才能富甲天下,只是后来方家造反,黄家才在明面上断了和方家的联系,私底下有没有很难说清。   就这一点本就是重罪,可那时候方家势力惊人,作为商人攀附权贵也是寻常,只是东君越查越多,似乎黄家还有方家的内应,那个死在外面的管事也并非单纯被贼寇所杀,其中千头万绪,足以定罪的证据却十分渺茫,就连刘凌都很头疼。   在查黄家粮行的底细时,终是被黄家察觉到了不对,黄本厚上了一本万言书,写明了自己当年为何会攀附方家、如何以官粮经营和方家共同牟利的事情写了清楚,但自陈对无为教、对方家造反绝无插手,随万言书入京的还有一本历年来和方家极其其他官员来往的账目,也是清清楚楚到了先帝重起皇商那年就断了所有的来往。   可很多证据还是不利于黄家,御史台倾向于先抓后审,东君的意思却是先查后动,以免打草惊蛇,如果真有牵扯到谋反之事,可以放长线钓大鱼。   眼看着黄家就要被摘掉皇商资格、黄本厚也要下狱时,黄本厚却因为自己的决策而连累族中,选择了自尽在家中。   据说黄本厚自尽之后,湖州百姓纷纷哭号奔丧,许多收到过黄家帮助的乡民自发送葬,黄本厚的丧事在黄家极力低调的情况下还是震动了天下,有关这个“黄大善人”的传闻就连皇宫里的刘凌都有所耳闻。   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彻查下去只会让民心动乱,对黄家的探查也就由明为暗,直到去年无为教的教主被东君抓到,才算是还了黄本厚一个清白。   无为教的后台是另外一个皇商,此人做的是北方的粮食生意,他通过无为教操纵当地百姓抵触抗灾,再以“平抑物价”的名义平价抛售陈粮和霉坏的粮食,又垄断当地的粮种,准备等蝗灾过后以粮种谋得暴利。   他和黄家一样,也曾同靠过方家的关系,只是方家看不上他却和黄家多有往来,以至于经常压他一头,所以早有宿怨。   “无为教”案结案之后,黄家由黄本厚的弟弟,也就是黄良才的亲生祖父继承族长和皇商之位,继续打理家族的生意,皇商子弟入国子监读书的名额,也没有落在黄本厚的本枝身上,而是由现任族长的孙子所得。   虽说这结局有些让人唏嘘,可大家族中争斗不见得比宫中少残酷多少,黄本厚一死,族弟上位,当然是更照拂自己的直系血脉更多些。   更别说黄本厚一支都在守孝期间,与其浪费这一个名额,不如由族中其他优秀的子弟搏上一搏。   只是如此处事不顾及旧情,想来黄家如今这位族长,日后成就有限。   刘凌低着头,手指在案桌上清敲,似是在思考什么,一旁的薛棣和陆凡都静静等候皇帝的决断,并不急躁。   毁过容相貌不端……   这位黄良才到底有多天资聪颖才能让黄家人大把才貌双全的子弟选,举荐这个孩子去国子监?   刘凌好奇之后,突然想起东君和他说过的话。   “陛下,黄家之事并不简单,黄本厚自尽也许另有隐情,但现在证据不全,无为教案又已经结案,我和徒儿会在私下里继续查探此事。此时不宜再横生枝节,陛下也不必对黄家过多关注,以免打草惊蛇。”   莫非……   “让他入殿试吧,也让朕看看这个黄良才如何才华出众。”刘凌随手在奏折上批复。   “先帝能启用薛棣,朕点个黄良才,又有何不妥?”   陆凡怔了怔,露出一个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喜忧参半的表情。   刘凌和陆凡在商议政事的时候,姚霁并没有出声,而是静静地观察着御座上的刘凌。   以往无论他在处理什么,可姚霁都知道他是看得见他的,无论是处理政事,还是单纯的读书,间隙之间,他都会用目光和她交流,让她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可眼神完全不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刘凌,对她来说,似乎就像是另外一个人。   处理政事那轻车熟路的果断、思考时不经意的皱眉、薛棣和陆凡已经习以为常的等候,都让姚霁知道他已经成长到了足以独当一面的地步。   而越见成熟的五官,比年少时候更寡言少语的城府,却又让她隐隐产生了一种陌生感。   刘凌是这样子的吗?刘凌好像不是这样的吧?   她想起那个笑起来温润如玉的少年。   我离开的这几年,他究竟是怎么度过的?   会不会认为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啊,如果他真的看不见我的话……   姚霁心头一滞。   那无论她有没有来,他都会当她不曾来过。   “姚霁,我们什么时候回程?”   一个青年走了过来,低声询问姚霁:“我们能在附近随便绕绕吗?我对宫女和太监还挺感兴趣的。”   “不要超过前宫的话,可以。一旦我的集合信号一发出,你们就要回祭天坛集合。”   姚霁一边说着,一边看了刘凌一眼。   她下祭天坛的时候,也发现了祭天坛的变化,以前破败的围栏已经被新的石材所替代,西宫似乎也在进行着土木上的工事。   难道是他在期盼着什么,所以?   “好的,姚霁你一直等在这里?”   青年好奇地四处看了看。   “不无聊吗?”   “已经留在这里够久了,什么都看过了,没你们那么新鲜了。”姚霁笑着回他:“我在这里就行了。”   “那我先走了。”   青年好涵养的没有多问,只是拍了拍掌,吸引了自己朋友的注意,一群人笑笑闹闹地出去“探险”去了。   姚霁看了看刘凌,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便像以往那样,在刘凌的脚边席地坐下。   “陛下,该用膳了。”   王宁安排好膳房的事宜,上前提醒:“是就在宣政殿用,还是在后面用?”   刘凌故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伸了个懒腰:“昨夜睡得太晚,精力有些不济,就在小书房里用吧,用完午膳正好小憩片刻。”   陛下昨夜休息的太晚吗?   最近都是二更歇的,也不算太晚啊?   王宁有些纳闷地正准备领旨下去准备,却又听刘凌似是不经意地开口:“前日那白露味道不错,取一些来就菜。”   “白露?可是陛下,下午您还有政事,白露会不会太……”   太烈了啊!   经过几次烧灼后才得到的酒,远没又它的名字听起来这么温柔。   那么烈的酒,如何能够就菜?   可王宁随即就被刘凌一个眼神制止了,乖乖地去准备酒菜。   很多时候皇帝都会替出让人觉得诧异的要求,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这些要求是有原因的,久而久之,皇帝身边的人很少会去询问这些事情的原因如何,照办就是了。   喝酒?   姚霁诧异地看向刘凌。   他什么时候多了好酒的毛病?   刘凌感受到了姚霁的注视,但他不动神色的继续批复着手指的奏折,没一会儿,身边突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刘凌用余光看了下手边,见姚霁还坐在那里发呆,手指微微动了动,似是在思考什么。   王宁的动作总是很快,等姚霁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条件反射的跟着他进了小书房。   小书房倒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书房里的陈设又换了一遍,墙上也多了几幅丹青子的真迹。   姚霁一向对这个没有抵抗力,职业病一发作,站在画前眼珠子像是被画吸住了一般动都不能动。   刘凌慢条斯理的喝着白露,间或吃上两口饭菜,眼神不时看向姚霁,但皆是一触即收,似是眼神只是无意间扫过那边。   他如今酒量已经极好,一瓶白露下了肚,眼睛明明已经烧到发热,身体也犹如有一团火在蒸腾,可脑子却清醒的很。   在他的眼中,光和线纵横交错,人影忽东忽西,所有的一切都犹如妖魔般光怪陆离,可在这一切光怪陆离里,却有一样东西是真真切切的,真切的好似那个唯一不会扭曲之物才是假的。   那唯一不会扭曲之物,正是站在画前研究的姚霁。   刘凌随手丢下酒瓶,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柔动作站起了身子,运起萧家的步法,身形鬼魅的移到了姚霁的身后,并且悄悄的伸出手。   “丹青子的人像果然名不虚传,这应当是晚年画技大成之作。”   姚霁在心中赞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触摸画上的纹理,却又想起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这种绝品是不能随便乱摸的,所以手伸出一半又想要收回……   然而只是眨眼间,姚霁收回手的动作就完全停住了。   谁抓了我的手?   抓我的手干嘛?   不对!   这个世界还有谁能抓得到他们!   姚霁倒吸了一口凉气,惊讶地扭过头去。   刘凌也没想到居然能够这么轻松,无论他喝了多少酒,无一例外的会被“通天路”撞飞出去,所以他原以为自己伸手碰触姚霁的动作会和通天路一样撞飞出去,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一种“以下犯上”。   可此刻,刘凌感受着手掌中纤细的触感,心中突然就安稳了。   “刘凌,你怎么……”   姚霁一脸慌乱。   刘凌手掌一个用力,将姚霁拽向自己的怀里。   “抓住你了!” ☆、第251章 情浓?情淡?   姚霁刚走的时候,刘凌一直陷入在某种惶恐不安里,一会儿觉得老天爷会灭了他,一会儿又觉得他如果没事的话,恐怕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天灾*,干脆连这个世界都毁灭了算了,整日心中充斥着痛苦,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处理朝政,没有被逼疯已经算是他坚强的了。   那些日子,蝗灾、无为教案、清剿方陈两家余孽已经用去了他所有的精力,等他意识到瑶姬可能真按她说的向上界隐瞒了什么的时候,他心中对于“天道”的恐惧却还是一点都不敢懈怠。   等又过了一年,姚霁没有出现,他又开始担忧这位仙人是不是受到了什么惩罚,仙人会遭受什么样的惩罚……   每次只是想着姚霁可能因为他而受到惩罚、折磨,他的心就无法平静。   直到“通天路”的出现,让他有了一丝“升仙”的希望。   只要那个在那里,说明他也许是有仙缘的。   他能看到见那个,也许证明凡人也有可能有飞升的一天。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国家还未稳定,他也尚在有为之年,就算要修仙求道,至少也要到了合适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他可以为此先做好准备。   可今日,瑶姬又下凡了,不但下凡了,而且还和之前每次一样,领了许多奇怪的神仙来围观他们,刚刚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间,刘凌的胸臆之间涌出许多酸涩来,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来的担惊受怕和为她担忧都是笑话。   她在他的生命里来来去去,似乎已经理所当然,而他只能被动的等待着,等待着她一次次的造访他的生命,留下一句两句对他人生的“预言”,又或者更多的是欲言又止。   可是现在,他抓住她了!   “刘凌,你怎么?”姚霁的惊骇全部写在了脸上,“为什么你能碰到我?”   她的惊慌如此明显,以至于自己已经被刘凌拽入了怀中都没有意识过来。   “是啊,为什么我能碰到你呢……”刘凌并没有太认真地回答她,“大概是,天意吧?”   “所以你之前一直看不见我是装的吗?其实你看的见我?”姚霁气急反笑。“你现在在做什么?抓捕神仙?”   “你是仙人,我岂敢亵渎。”刘凌苦笑,“不装作视而不见的话,我怕我会连上朝的心思都没有了。”   “什么?”   姚霁左右扭动了一下,觉得不自在极了。   “你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好好说话!”   “好。”刘凌很温柔地回答,可捏住她手腕的动作却丝毫没见放松,只是将她领到了书房的软榻边,率先坐了下去,仰起脸问她:“你已经走了两年零三个月了,你在那边还好吗?有没有受到什么惩罚?”   “还记得在胡夏国的那个我的同事吗?我们会留在这里是他做的手脚,他给自己留了后路。因为我和他遇见的情况是一样的,所以我也得以借由他的后手逃过各种盘问,甚至还掩盖住了这里的不对,但……”   姚霁动了动手腕,发现根本抵不过刘凌的力气。   “但你如果一直这样拉着我,被人发现我不见了,就有可能掩盖不住了!”   “我只是怕你又突然飞到天上不见了。”刘凌有些委屈地说着,“上次你直接就飞走了,连句道别都没有……”   原来心结在这里。   姚霁心中一软,叹口气道:“通道打开关闭都是有时间的,我的能源不多,当然要抓紧时间。这次,这次不会了,我是带人来参观的,要到了约定的时间才会走。而且最近来去的次数应该不少……”   能源?   她是说那个手腕上的东西,是让她来回的关键?   刘凌悄悄地在心中记下了。   姚霁对于温柔的刘凌更没有抵抗力一些,见他眼神受伤地看着自己,姚霁好奇地伸手拍了拍刘凌的脑袋,发现自己居然能接触到他:“你怎么做到的?果然你是特殊的吗?既能看得见我们,又能碰的到我们?”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年。”刘凌眼中闪过坚持,“瑶姬仙子,你和我说说话吧,再说一会儿,我就放开。”   “哎,你这孩子长大了,性子也固执了许多呢。”姚霁无奈地看着刘凌,点了点头:“你要坚持这样,我就陪你说说话。”   刘凌并没有急着诉说自己这几年对她的思念和担忧之情,而是将这几年发生的一些政事和人事上的变化慢慢说给姚霁听,一边说,一边不动神色的将姚霁的人往自己的身前带的更近些。   在姚霁滞留在代国的几年间,很多时候他们都像这样贴的极近的商议国事,有时候甚至是在床/上抵足而眠时说着悄悄话,相对于那时,这个距离甚至已经算是有些远了,所以姚霁并没有察觉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反倒听得极为认真。   庄骏卸下宰相之职并没有违背历史,陆凡当上宰相倒是有些奇怪,按理没有那么快……   “罢了,这历史变得岂止一点半点?”姚霁有些担心地心想。“如果来的游客之中有了解这段历史的,看出发展的不同,那这里面的变化就瞒不住了。难怪秦铭要去找相熟的‘投资客’进入这里,如果真是历史爱好者或者对这段历史很了解的人进来,说不定他们想要瞒的再久一点的主意就落空了。”   “那你呢,你到了那边发生了什么?”   他轻轻问她。   对她来说,不过短短的几天时间,她可会和他一般对对方牵肠挂肚?她会不会常常想起在代国的时光?   姚霁微微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我,我去找了那位曾经见过你祖先的同伴。”   “祖先?”   “嗯,那时候我听你说起刘志寻仙的事情,心里有些在意,所以我和秦铭去找了当时见过刘志的同伴。”姚霁没有说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怀疑,表情也有些歉疚:“你上次猜的没错,我的同伴无意间泄露了一些事情,为了保护这个世界的正常发展,刘志自尽了。”   “果然是这样。”   刘凌闭上了眼,深吸了口气。   姚霁心中压着这样的事情,终于有了可以说的人,语气也越见低沉:“我那位同伴,因此有了心疾,如今过的……不太好。他其实很欣赏刘志,所以在发现刘志看得见他之后才会动了心思和他说话,但刘志太聪明了,将不该知道的事情也从我那同伴口中套了出来……”   姚霁说着说着,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咦?你这是?”   姚霁感受着脚下踩着的地,和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曲着的双腿。   “我什么时候坐下来的?”   “你以前不是抱怨过一天到晚不是站着就是在地上坐着,要么像是罚站,要么像是乞丐么?”刘凌似乎不愿意对此多言。“左右你碰得到的东西不多,站久了也会觉得难受吧?坐我腿上也没什么不好。”   他看着坐在自己右腿上瞪大了眼睛的姚霁:“反正我们都那么熟了。”   姚霁已经是成年人了,自然不会像是小姑娘那样羞涩无比,又或者被刘凌的话忽悠过去,在这种事上,姚霁情商虽然醉人,可有些事情却是不可能看错的。   比如说,只有对自己心仪的人,才会渴望更亲密的肢体接触这一点上。   她有些了然地看了刘凌一眼,心里有些七上八下。   突然沉默下来的氛围让刘凌也感受到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东西,一时间,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的犹如擂鼓一般。   两人就这样傻乎乎地对视了一会儿,姚霁心里乱七八糟满是不敢置信,刘凌却只是倔强地抿着嘴唇,既不放手也不愿松开她,只专注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咳咳,我觉得你该处理正事了,我也要去看看我带来的人有没有胡闹的。”姚霁觉得对于这种事,更“年长”一些的自己应该先做出意见,所以她故作自然地干咳了一声,迅速地打破了这样暧昧的氛围。   如果不去注意她泛红的脸颊的话。   “你难得来一趟,我不急,你难道一点都不想我吗?”   他的声音温柔又危险,姚霁甚至能感觉到刘凌呼出的酒气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颊。   这一刻,姚霁是真的觉得他长大了,已经从少年成长到可以称之为“男人”的程度。   如果说之前她还能因为恶趣味变换服饰逗弄他的话,如今的她却连听着刘凌说出口的、应该是很普通的话都觉得羞耻。   等等?   酒气?   姚霁偏头看了看他:“你喝了酒?”   刘凌一怔,轻描淡写地回答:“嗯,喝了一点。”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酒量不好……”   姚霁心中一松,故意忽略心底升起的淡淡失望和遗憾。   原来是喝了酒,酒壮人胆才敢对她这样直白。   “现在已经很好了。”   刘凌有些狡猾地一笑,“这点酒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这次轮到姚霁怔住。   “所以,你不必觉得是我喝醉了才这样做。”   刘凌放开姚霁的手腕,姚霁只觉得手腕上的桎梏突然一松,还未低头查看,就觉得自己被拥入了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她感觉到自己的头顶被刘凌的下巴轻轻摩挲着,从他震动的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喟叹。   “……我想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   没有被一个人滞留在代国吓到、没有被刘凌能抓住她吓到的姚霁,却被刘凌将他拥入怀里、对她表白的举动吓到了。   吓到姚霁几乎是惊慌失措的,利用了导向仪里“穿墙”功能逃离了刘凌的怀抱,在他受伤的眼神里连续穿过了半座宣政殿,方才“逃”到了宣政殿的大广场上,兀自愣愣出神。   她的眼前不停闪过刘凌倔强地嘴角、受伤的眼神,以至于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是疯魔了,使劲地握拳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秦铭爱上胡夏王太后还能理解,毕竟那是个成熟又妖艳的女人,秦铭那样什么样女人都见过的公子哥遇见在男女之事上登峰造极的“高手”,会栽了也是正常,两个人都是成年男女了……   可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在无意间,她勾/引了一个少年,还是一个古代的少年皇帝?   姚霁要被满满的罪恶感淹没了。   “姚霁,我们什么时候走?宣政殿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紫发的少女出现在姚霁身边,见她满脸不知所措地表情,好奇地开口:“你怎么了?怎么一副见了咳咳的样子?”   她扭头看向宣政殿,有些坏笑着说道:“姚霁姐姐,你不会正好撞见那英俊的皇帝临幸女人吧?”   “你说什么呢!”   姚霁露出啼笑皆非地表情:“什么临幸……”   她顿了顿,感觉到自己耳朵还有些热。   “咳咳,确实天色不早了,准备集合吧。”   没一会儿,所有在宣政殿的“游客”就聚集在了一起,虽然是做戏,可是也还要做全套,姚霁仔细问了问他们想去什么地方看看,尽力让自己打起精神,带着他们所有人在宫中绕了大半,直到华灯初上,方准备离去。   回祭天坛的路上,姚霁听着身后游客们有说有笑的交谈,不知为何生出一丝惆怅来。   如果她能和秦铭一样对这里抱有游戏人间之意,也许她还能和这位少年帝王来一段难忘的艳/遇,可刘凌并不是那样荒诞随便的人,自己心里也有好多未解的谜题,实在没有心思和他玩什么爱情游戏。   更别说,刘凌不知为何可以碰得到她。   姚霁将这件事放在心底,准备回去后和秦铭讨论下,就这么心不在焉地一路踏上了祭天坛。   直到她看到了祭天坛上的那道人影。   一身月白色常服的刘凌看起来有别于白天时的庄重,多了份凌风而去的飘逸,此时背对着姚霁站在祭天坛上,身影湛然若神。   王宁站在他的身侧,将作监的大监站在他的身前,没有人看的到这些“神仙”,自然也就没有人会抬头看一看前方的“异状”,倒是姚霁带来的人有些新鲜地绕着他们看了几圈。   “按照这个进度,明年初春就能完成整个祭天坛的修缮。至于陛下说用夜明珠装点祭天坛最高处的事情,不是不可,只是夜光珠产自西域,宫中的夜明珠并不足以铺设,如果陛下想要用夜明珠,最好还是和胡夏那边的商人……”   将作监的大监面露难色地汇报着。   刘凌此时心神已经不在将作监这边,夜色遮住了他脸上深沉的表情,夜风将他轻轻地发问声吹送的极远。   “那边的客人,以后还会再来吗?”   “咦?”   将作监的监正愕然,之后反应过来连忙点头:“既然开放了互市,自然是会再来的。现在京中也有不少胡夏商人了,不过需要数量这么多的夜明珠,最好还是托皇商和凉州、肃州那边的胡商接触。”   已经从刘凌身边擦肩而过的姚霁却听懂了,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刘凌的脸上露出一丝放松地笑容。   “那实在太好了。”   “虽说夜光珠可得,不过陛下,为什么您要在祭天坛铺设夜光珠呢?即便是举行祭祀,也不会在夜间举行啊……”   监正不着痕迹地劝谏:“夜光珠自来珍贵,民间能得一颗便可传家……”   “为什么啊……”   刘凌微微抬起头,似是无意间看向夜空。   初冬总是比其他季节更早天黑,此时其实不算晚,可已经隐约可见星光闪烁了,在一片星光之中,在那条巨大的“通天柱”里,姚霁和其他的仙人沿着光路向上升起,飞的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渐渐到了看不见的地步。   她说她不愿看见一片漆黑呢。 ☆、第252章 坏人?秩序?   通过通道离开这个世界时,姚霁的心情还很是复杂,这种复杂让她不得不靠其他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说欣赏整个代国皇宫的夜景。   然后,紫宸殿那一片灯火辉煌一下子就撞入了她的眼底。   刘凌是个很节俭的帝王,大概是他登基的时候内忧外患太多,养成了他未雨绸缪的性格,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分花,又因为从小跟着王姬学习经济的缘故,他也很关心物价情况和国库资金的去向,有很长一段时间里,户部甚至有了种传闻,说这位年少的帝王和那位锱铢必较的景帝有一样的癖好,不但喜欢管钱的去向,还喜欢查账。   虽说后来因为皇商经营得当,内库充盈,可刘凌这种“抠门”的习惯已经养成了本能,加上后宫里除了那些太妃们以外也没有什么太大的花费,于是比起前几朝,刘凌算是能节约的。   正因为如此,在夜里将宫中前往紫宸殿几个方向道路的灯火全部点起,就成了违背刘凌一贯节俭风格的事情,更何况姚霁往下看去,宫中宫人来来去去,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她的脑子里很快就闪过了一个原因。   刘凌这么做,一定已经很久了。   这简直像是瞭望灯塔一般的引路方式,若是有什么刺客闯宫,几乎就像是指明灯一般告诉歹人皇帝究竟在哪里。   他为何这么傻……   姚霁的眼眶慢慢氤氲。   “刘凌,你这宫中太大了,我又不能开照明,夜里除了昭庆宫和紫宸殿,我都找不到回来的路……”   “刘凌,我真怕黑,你这屋子太大,一黑下来,我就觉得我哪是什么神仙啊,整一个孤魂野鬼。”   为何这么傻。   下次见面,要告诉他请继续节约下去才是啊。   ***   姚霁从系统里退出的时候,恰巧遇见秦铭也刚刚退出。   “观察者”和“游客”所用的设备间不在一个区域,所以观察者们很容易碰到彼此,对于观察者们来说,即使是投资客最感兴趣的时候,也得好多天才有活计,而且他们想摸清楚内外时间的差距,却发现时间的流动遵循着一个大体的活动范围,有时候几天没去已经过去了几年,有时候几天没去才过去半年,连开发者们都无法向观察者们解释这是什么原因。   以前姚霁从来没有将这些细节放在心里,可现在将这些表现一一放在心中,立刻就察觉到许多不对劲来。   秦铭出来的,颇有些狼狈之态,如果说姚霁只是眼眶发红,秦铭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曾经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过一般。   “你坐一会儿再出去吧,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瞎子都看出来不对。”   出于一个“战壕”里的情谊,姚霁将刚刚出门的秦铭拉入华夏组的房间,不着痕迹地对外面看了看,发现没有人注意这边,这才算松了口气。   秦铭对着窗户里的自己看了半晌,垂头丧气地抹了把脸,将脸整个埋在手掌中瘫坐在一旁,哪里还有之前意气风发的豪富公子的样子?   “看样子你那边情况不太好?”   姚霁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听到姚霁的问话,秦铭整个人都在颤抖,就这样战栗了一会儿,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可脸色依旧苍白的可怕。   “姚霁,你见过死人吗?不是那种病死的,是那种非自然死亡的……”   秦铭一边说,一边打了个哆嗦。   “没有,代昭帝刘凌并不是个暴虐的人。”姚霁愣了愣,很果断地回答,“上次京中地动似乎死了不少人,但我那时候担心有同事来接我我都不敢离开,错过了实地研究的机会。”   “这种机会,还是不要有比较好。”秦铭深呼吸了几下,对着镜子整理了下自己的仪表,又拍了拍了脸,将自己的脸上拍出一点血色,才对着姚霁道谢:“谢谢你刚才眼疾手快,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晚上到我的地方去坐坐。”   这就是有什么发现了。   姚霁点了点头。   秦铭在研究所里和很多人都不怎么啰嗦,维持着“纨绔子弟中二病”的气质,所以一等异状消失就又一副“老子天大地大”的表情出去了。   等秦铭离开,姚霁才慢悠悠地晃到茶水间,给自己泡了杯茶,缓缓从那种惆怅失落的情绪里抽离。   没一会儿,茶水间的光线一暗,姚霁抬头一看,见到了满脸欲言又止表情的史密斯。   “有事?”   姚霁和史密斯算是研究中心里关系比较亲密的,见他来了,随手放下手中的茶水问他。   “你现在好像和秦铭关系很好?”史密斯犹豫了一会儿,“我刚刚看他从你华夏组那边的设备间出来……”   姚霁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依旧装作不屑地样子笑了:“怎么也是他的‘救命恩人’,我们两个都在那里困了那么久,也算是同病相怜,今天都是我们那次之后第一次进入,我担心以他的意志力出什么问题,我可不想我们研究院里出去个神经病……”   听到是这样,史密斯才有些不厚道地笑了:“咳咳,如果是他的话你还真不用担心,听说他出去后他家给他找的心理辅导师就有六七个,他父亲甚至特意从欧洲回来了。”   “但愿如此吧。”   姚霁饮了一口清茶:“我看他状态也还可以。”   “反正你离他远点,他在外面风评不是很好。”史密斯也是富裕人家出身,对秦铭的圈子有些了解,“他很花心,而且不缺女人,你这样性子的姑娘,说不定他图新鲜……”   “好了好了,我又不是什么大美人儿,就我这副土里挖出来的出土文物的样子,找新鲜也不找我啊!”姚霁被逗乐了,“再说了,我也不喜欢这种像是火里烧出来的男人。”   “学历史的果然都这样。”史密斯笑地眯了眼,“我之前说我们隔壁埃及组的同事像是从木乃伊里抖出来的一样……”   “埃及组的同事?”姚霁立刻打起了精神,“是之前个因为阿依达公主后来不干了的……”   “啊,是啊,他太重感情了,那时候他为了研究埃及那些未解的秘密,曾经连续在埃及留了快一年,当然,没你们留的时间长,可已经很惊人了,要知道一个人在落后的第九王朝留那么久,已经不是耐得住寂寞能解释的了。”   他有些惋惜地说:“怎么说也是从项目组一开始就在的前辈,因为这个不干了,实在是可惜。”   “你知道马修现在在哪儿吗?”   姚霁之前也找其他同事问过,可埃及组那位同事和她的师兄不一样,他自那之后就去环游世界减轻心理创伤去了,那时候他已经是成名许久的古埃及学者,和她、秦铭不一样,那次的心理创伤几乎让他在业内销声匿迹了。   “上次听别人说见到他,好像是在卢克索那边,不过我和他交情也不是很深厚,没多问。”   史密斯耸了耸肩。   姚霁把他的话记在心里,准备晚上见到秦铭之后和他说一说。   她一直觉得马修对阿依达公主的感情有些太过炽烈,不像是一个对看着长大的孩子应该有的,虽说马修已经中年了,可他没有娶妻也没有生孩子,又不是女人母性泛滥……   她放下手中的茶,若有所思的离开了,没有注意到史密斯担忧的眼神。   当天晚上,姚霁尽量穿了一身进秦铭地盘不惹人注目的装束,但好像还是失败了,从入门口开始就不停有人用奇怪地眼神打量她,直到她进了上次那偏僻的隔间,看到秦铭沉默不语地坐在那里,才算松了口气。   “你怎么还这样……”   姚霁随意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开始埋怨:“你这里的人都怎么回事,我从进门没多久就一直盯着我!”   “大概因为你来这个隔间吧,这里是我休息的地方。”秦铭打起精神,不怀好意地说着:“他们大概在想我怎么改了胃口了。”   姚霁想起了白天史密斯的话,翻了个白眼:“难怪有句古话叫恶人自有恶人磨,你这样的人合该就有恶人磨一磨。”   “恶人磨……”秦铭突然一怔,脸色又变得古怪起来:“呵呵,你说的没错,我果然是有恶人磨。”   他轻轻玩着手上的指环。“我以为自己是一个坏小子,可和这世上真正的恶人比起来,我就是个傻子。”   姚霁没有说话,做洗耳恭听状。   可以看得出,秦铭要再不找人倾诉大概就要疯了,可这世上,除了姚霁以外,他和谁说这个别人都会觉得他已经疯了。   “我和你不同,我是在狄芙萝的面前离开的,离开的时候还丢了狠话。”他有些狼狈地开口:“她不知道意会错了什么,大概觉得我这样的神使回去后不会让她有什么好结果,也许不得善终,也许魂灵无依,变得越发疯狂了。”   “你知道什么样的人最肆无忌惮吗?”   他问姚霁。   “处在权力最顶端的人?”   姚霁犹豫着回答。   “不,是对报应、神明都已经无所畏惧,不,应该说不再相信,只担心现世会有什么下场的人。”他自嘲,“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是对报应带有敬畏之心的,如果一个人已经知道自己死了不会有好结果呢?就如同一个古代的中原人知道自己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时……”   “她就会不想死。”   姚霁想了想,明白了过来。   “是啊,她不想死,而我曾经无意间被她套过话,她知道自己的下场不太好,她在和他儿子争夺统治权后彻底离开了权利的中枢,下场十分凄凉。”   秦铭脸色一点点变坏:“她已经疯了,我去的时候,她在杀人,不是一个两个人,她假称是神的旨意,用活人祭祀,和我一起去的人都恶心害怕的提早离开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下来的。”   “她知道我见不得死人……”秦铭闭了闭眼。“她和我说,只要我让她死后能去我的世界不落入地狱,她就停止这种杀戮。”   “摩尔罕没有意见吗?摩尔罕他?”   姚霁吃了一惊。“她是疯了吗?她为什么会觉得你会在乎这种事?”   刘凌就一直以为神仙是高高在上的,不会在乎凡人的生死,她并不觉得自己曾在刘凌面前表露出这种“高傲”,可刘凌尚且有这种想法,那“高傲”的多的秦铭是如何让那位王太妃觉得他这么好拿捏的?   “这就是狄芙萝可怕之处,她屠杀的是摩尔罕的政敌家族,还特意选在我们降落之地屠杀,她是有预谋的,在看见光柱落下之后,她就让人把他们押到了我们落地之处……”   秦铭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成千上百的人被斩首,鲜血在土地上流淌,虽然我们不会沾染到那个世界的鲜血,可即便是看到那样的场景就要有很大的勇气。脑袋像是皮球一样到处乱滚,里面的东西全部出来了……”   里面,指的是脑袋里面。   姚霁只是想象就觉得头皮发麻。   “这些帐,都会记在摩尔罕身上,不会有人觉得是王太妃在帮摩尔罕清除异己自断臂膀,他们只会觉得狄芙萝在争斗中落入了下风。而摩尔罕……摩尔罕毕竟是她的儿子,母亲选择了自己这边,无论如何,都会高兴吧?”   秦铭苦笑。   “我还是太嫩了啊,我们都太嫩了。”   等矛盾激化到极点时,血流成河的情况会更严重。胡夏和中原不同,因为人人尚武,所以一旦发生争斗各个城邦的城主都会各自为战,已经不会是死几百人几千人那样的规模。   历史发生巨大改变,秦铭想要瞒住也瞒不住,但他能告诉狄芙萝自己不愿意让历史改变,因为他担心这个世界会被关闭吗?   那等于是把自己在乎的另一个把柄继续送上去。   所以秦铭才说自己太嫩了。   “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姚霁和刘凌呆了那么久,权谋之道也并非一无所知,“如果胡夏那边出了错,研究组不会因为代国选择姑息的,代国被连累就是时间的事!”   因为情绪激动,姚霁的声音稍微大了点。   “现在只有靠流风公主,不,靠流风祭司了……”   秦铭郑重地看着姚霁,“流风回到夏国后继任了圣女的位置,现在已经是周边几国最德高望重的大祭司人选,而代国的骑兵在带来财富的同时也带来了令夏国流寇们闻风丧胆的威名,现在连摩尔罕都不得不在施政时参考流风的意见。”   “夏国的贵族都很喜欢中原的丝绸,而丝绸不易得,人人都知道流风祭司同时也是代国钦封的公主,经常向贵族们赠送丝绸制品,已经成为了贵族中最受欢迎的客人。哈塔米娅的影响力已经不仅仅表现在民间和贵族之间,军中原本就有许多她的爱慕者……”   秦铭轻声地说着:“代国的小皇帝和摩尔罕不同,摩尔罕是听不见我的声音也看不见我的,只知道我的存在,而我长期留在狄芙萝身边让他对自己的母亲也产生了一种敬畏。他甚至不知道我曾离开过!狄芙萝利用我的存在震慑了自己的儿子。”   “请把狄芙萝的事情告诉代国的皇帝,你我在政治斗争上都不是狄芙萝的对手,如今可以和她较量的、可以制止她激化矛盾从而引发大面积杀戮行为的只有代国和流风。最重要的是……”   秦铭掩面叹息。   “我能相信刘凌吗?我能相信他是个好人吗?我们能信任他不会坐视那个世界被关闭而不理吗?”   “我只能赌刘凌对你的感情,因为你是个善良的人,所以他会竭力让自己变成犹如圣人一样的人……”   秦铭的话成功让姚霁红了脸。   “就如同狄芙萝赌的,是我对她的感情一般。”   说到这里,秦铭居然哽咽了。   “谁来救救我,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是那么多人因为我而死的事实,那些血流成河,如果只是npc就好了,如果只是npc,我就不会这么的痛苦。”   “谁来救救我,我为什么爱上的是一个坏人……”   看到这样脆弱的秦铭,姚霁沉默了,良久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我不认为刘凌是个圣人,圣人坐不稳那个位置。但他和狄芙萝不一样,他还没有对人性和世界失望,他认为自己能够改变这世间不公平的事情,虽然有时候他的政治手段显得那么的软弱,但随着他年纪越来越长,他的手段也一点点变得圆滑凌厉起来。”   姚霁想起会装作看不见她不着痕迹“捕捉”自己的刘凌,眼神黯了黯。   “不过,我觉得他还是可信的。”   秦铭抬起头,眼睛里是期盼的眼神。   “你会爱上她,是因为我们生活在一个秩序的社会,可在你的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想破坏这个秩序。所以你才会对这个世界那么感兴趣,一直找寻它的真相。”   姚霁有些残忍地剥开了他的内心。   “秩序社会里,我们作为社会个体,是绝无可能成为处刑人的,更加不能代替法律来决定别人的生和死。但是当我们在现实中遇到这些不平事的,我们多么渴望一枪崩了那些可恨的人,就如同你被作为家族试药的牺牲品,可你没有办法做出什么反击一般。”   秦铭的表情像是被人击中了软肋。   狄芙萝是‘违背’那个世界以男人为尊的秩序的,这使她有一种秦铭不曾见过的魅力,但这魅力是致命的、是危险的,秦铭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危险,可他天性中阴暗的那一面又让他一边害怕,一边被吸引,才会发出“谁来救救我”这样的声音。   姚霁不同情他,但她不能让刘凌被狄芙萝的肆意妄为所连累。   她还想多去几次代国,她还想知道那些灯火辉煌后藏着的究竟是刘凌什么样的情意。   姚霁顿了顿,想问秦铭有没有接触过喝醉过的狄芙萝,有没有过“被接触”的经历,但她转念一想,狄芙萝既然把他当做神使,在他面前肯定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当不会将自己失去意识或不清醒的一面表现在他面前,这种问题问了也是白问,说不定还会提醒秦铭,毕竟他不笨。   他既然那么爱慕狄芙萝,想要碰触她、亲吻她、爱/抚/她,做其他的事情肯定是男人的本能……   想到这里,姚霁脑子里突然鬼使神差的闪过了刘凌隐忍而倔强握着她的手腕的眼神,背后激起一片酥麻的怪异感觉,努力甩甩头甩开这种不自在。   她继续想着,如果他知道了,那悲剧的不知道是他还是狄芙萝,除非迫不得已,她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秦铭。   “秦铭,我帮你去和刘凌联络这件事的重要性,但你也要做一件事。”   姚霁想起史密斯的话。   “我知道你有很多手段、人脉关系也惊人,我要你找一个人,曾经埃及组最资深的‘观察者’,现在已经不知道流浪到何处的马修.雷利。”   “我觉得在他的身上,也许能找到更久远的真相。” ☆、第253章 告白?猜测?   “铁骑山庄的萧老去了?”   刘凌接过薛棣手上的折子,吃惊地询问。   “是的,前些日子去的。”薛棣点了点头,“按律黑甲卫的萧将军、胡夏的萧十四将军都要丁忧,萧十四将军可以夺情,但……”   “知道了。”   刘凌明白薛棣的意思,点了点头,并无太多情绪。   对于铁骑山庄的这位萧无忌萧老爷子,刘凌的感情其实很复杂。这人性格古怪又随心所欲惯了,其实并不利于江山的统治,更别提他还曾经指使过铁骑山庄的骑士追杀他的二哥刘祁。   虽说二哥为了国家的稳定选择了原谅铁骑山庄,可当年那么多血债却是明明白白放在那里的,那些护卫刘祁一路出京的护卫何其无辜,只因为萧家想要复仇,就客死异乡,甚至不可能报仇雪恨。   正是因为这一点,刘凌无法完全信任铁骑山庄和化名萧无名的萧无忌,黑甲卫的人员大半是铁骑山庄最早那批人的子孙和徒弟,而铁骑山庄,刘凌并没有选择扶植它,甚至隐隐有些打压。   萧无名年纪已经不小了,但他内力深厚,照理说不该这么早就去世,可天命这东西也说不准,他现在夙愿已经满足,萧家的威名在他手中也没有堕了,也算是死得其所。   最重要的是,横在他和二哥之间的那点芥蒂,也因为萧无名的去世可以选择烟消云散。   刘凌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便打定主意不对此做什么表示,也不向铁骑山庄特意示好,准备看下一张折子。   “陛下,宫门即将落锁,臣是不是换黄舍人进来替换臣?”薛棣看了看天色,估摸着到了他该出宫的时候,出声向刘凌提醒。   刘凌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放下折子,起身随意走走。薛棣退身出殿,看见殿外早就候着的黄良才,对他悄悄点了点头。   黄良才是去年殿试的探花,倒不是因为他长得英俊,而是三甲之中他年纪最小。只是黄良才因是皇商出身受人诟病,户部想要将他要去做掌管户部册集的小官,可刘凌思索了一会儿后,还是选择了把他放在了自己身边。   黄家有利于百姓,即便之前牵扯到无为教案里,可无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都在铺桥修路,接济百姓,黄本厚会自尽是个意外,如果有可能,刘凌还是希望黄家后人能完成黄本厚的希望,为自家改换门庭,继续为成为代国的栋梁而努力。   但东君对他的提醒又让他无法像是对待薛棣那样对黄良才推心置腹,白天里机要折子和要紧的政事依旧是薛棣在协理,只有傍晚之后伺候笔墨的事情由黄良才负责,此外还要在宫中值夜。   见黄良才在外请求通传,刘凌小声发问:“黄良才最近动向如何?还是只在宫中和京中的住处来回,并不出门吗?”   “是,并不出门。”不知哪位大司命的声音在刘凌耳边细细响起:“他基本不出门,一并需要之物都有家里下人采办,同僚或同进请他去应酬他也不去,理由是随时要等候陛下的传唤。看不出有哪里不对,为人也十分谨慎。”   寻常这么大年纪的年轻人到了探花,不说是春风得意马蹄疾,至少少年得意朝气蓬勃是一定的,像黄良才这样老成谨慎,虽说和黄家的家风有关,也实在让人好奇。   不过朝中不少官员倒是很欣赏黄良才这样的做派,而且他虽然深居简出,可接人待物上却并不艰涩,由于是豪商出身出手也很阔绰,同辈之中经常被他拒绝可还是不停邀请他做客便是证明。   “继续注意吧,也不必特别做什么。”刘凌心底的违和感并没有因为这个而减弱半分,东君已经去调查黄良才的底细了,他现在需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   “叫黄良才进来伺候笔墨。”   “是,陛下。”   黄良才的五官并不十分出色,仔细看去还能发现他脸上的皮肤有些凹凸不平,这些凹凸不平的部分都隐藏在不显眼的地方,使得他勉强还算得上“品貌端正”,却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堪入目。   他似乎知道自己脸上的缺陷,大部分时候都是一种谦卑的态度躬身说话,刘凌和他提过几次不必在意脸上的“小毛病”,可他除了身子躬的没那么深了以外,并没有做出太多改变。   但他确实是配得上陆凡对他的举荐的。   “陛下,前日您让臣核对的户部鱼册,臣已经核对出来了。您说的没错,青州人口锐减,如果不鼓励迁徙,十年之内青州无法回复元气。”   他垂着头,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陛下,鱼册在此。”   “这么快?”刘凌吃了一惊,“你是不眠不休做的吗?朕没让你那么快将核对结果送上来啊!”   “也不算太快,臣没什么消遣,夜里闲暇无事就核算了下。”黄良才露出羞愧的表情:“倒是陛下日夜辛劳,当保重身体才是。”   这样的话刘凌听得不要太多,只是笑笑,便低头去看他呈上来的鱼册。   黄良才做这些事已经习惯了,很自然地站在刘凌的身后为他磨墨送纸,见刘凌看着青州历年来人口丁户情况满脸伤怀,磨墨的手也更加重了几分。   这一伺候笔墨直到华灯初上,王宁入殿催促刘凌该用膳了,刘凌才嘱咐黄良才下去用饭,自己也起身准备用膳。   黄良才出了殿,见宣政殿内外宫人脚步匆匆,捧着折子或书本的官吏不停进出,便知道今夜皇帝又要彻夜处理政事。   他定定站在殿外一会儿,忽然低头看起自己的手指。   他的手指白皙细长,五根手指都修剪的宫整洁干净,唯有右手食指的指甲比其他几根手指略长一点,指甲的颜色也比其他几根更白,不仔细盯着观察,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黄良才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食指的指甲,像是看着什么出鞘的利刃,又像是看着什么可怕的怪物。   突然,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出手在栏杆上紧紧抓了一把,力道大到几乎要将指甲掀翻的地步,这才脚步沉重的离了而去。   等黄良才走后,角落里闪出一个宦官打扮的宫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刚刚抓过的栏杆,从手中掏出一块帕子,不动神色地擦了一把,又闪入了阴影之中。   ***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有时候刘凌觉得自己的人生大概就要在无穷无尽的政事和扯皮中耗尽自己所有的力气,直到自己也变成江山的一部分为止。   如果不是经常喝完酒后去看一眼祭天坛,刘凌甚至觉得有关瑶姬、有关仙人、有关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而对于许多官员来说,刘凌这几年做出的许多事情,在他们看起来也像是在做梦一般。   尤其当他们知道西边静安宫的遗址上立起来的真的是一座仙女庙,而不是之前风闻将作监传出来的消息时,许多官员的表情都像是看见家里那个母老虎突然变成了仙女一般。   就在各种议论纷纷、风言风语之中,有些细心的人发现,刑部尚书庄敬似乎越来越沉默寡言了,有时候碰上同僚们谈论这个问题,更是调头就走,从不参与,让人好奇他是不是知道什么□□。   面对众人明里暗里的打探,庄敬心中老泪纵横。   生子不肖,愧对先帝,愧对高祖,愧对列祖列宗啊!   他该如何委婉的告诉陛下那书里都是骗人的?除了风尘女子以外,这世上不会有什么好女子会这么主动“饿虎扑食”的要求“快活如神仙”啊!   他是不是要暗地里向那些想要将女儿送入宫中的人家透露一点,让他们把女儿教的“活泼”一点比较好?   思来想去,庄敬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白了,连晚上做梦都是拿着杖子追着自家的儿子庄扬波到处跑。   而刘凌似乎对一切毫无所觉,这一年多来,他每天都会往仙女庙去祝祷一番,祝祷的时候屏退宫人,谁也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渐渐的,宫里的人对刘凌这一奇怪的“习惯”也习以为常了。   就在刘凌觉得自己的“祷告”永远都传不到瑶姬那里去时,西边的祭天坛终于又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异动”。   刘凌只觉得自己心中一紧,几乎是魂不守舍地结束了小朝,正襟危坐的等待着瑶姬领着一干神仙来“围观”他。   姚霁心中虽然也急着和他商议胡夏国的变化,可她毕竟要把面子上的事情做完,只能耐着性子带着一干人绕着宫里晃了半圈,然后将他们领到宣政殿来见历史上有名的美男子“代昭帝”。   一番喧闹嘈杂之后,姚霁以“自由活动”的名义支开了“游客”,溜去跟刘凌偷偷见面。   刘凌几乎是在光柱一出现的时候就饮下了一瓶烈酒,见姚霁进了书房,连忙迎上前去。   “一年未见,仙子别来无恙?”   姚霁左右看了看,见他早已经支退了宫人,诺大的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人,不知为何口中有些发干,应当是早已习惯的事情,竟有些隐隐的紧张。   她的紧张看到了刘凌眼里,引得他一声轻笑,“仙子是不是收到了我的信和东西,所以来见我了?”   姚霁一愣。   “什么信和东西?”   刘凌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起。   “没有吗?什么都没有看到过?”   “难道你除了找到碰到我的法子,还找到了能给我传信的办法?你做了些什么?”姚霁大吃一惊。“你实在太让人惊讶了!”   刘凌见姚霁的吃惊不似作伪,顿了顿说道:“我修建了一座供奉神女的庙观,每日去观中祝祷,以求能够上达天听,我还以为……”   “我又不是鬼!”   姚霁难以置信地到吸了口气。   “你说给我的东西,不会是烧香烧纸吧?”   姚霁一想到自己还没死,刘凌却供奉着她的塑像和排位,说不得还要贡上三牲祭品什么的,就有了种“让我死了吧”的冲动。   “那我该怎么做,你才能听得见我在下界的声音?哪怕你不能回答我也好……”   刘凌手指紧紧攥住,直到发白。   “我该怎么做?”   看到这样的刘凌,姚霁轻触导向仪,更换掉了自己仙子的装束,换成一身未来最普通不过的连衣裙,缓缓走到了刘凌的旁边。   看着随着她的动作眼神不住望向她光裸小腿的刘凌,姚霁拨弄了下自己的长发,紧紧贴在刘凌的身边。吹气如兰道:   “我之前就想问你了……”   感受到身边的吹气如兰,刘凌原本因酒精而燥热的身子越发炙热,他咽了口唾沫,心跳如鼓。   姚霁似乎听到了他的心跳声,表情也有些羞涩。   “刘凌,你是不是喜欢我?” ☆、第254章 唇齿?相依?   喜欢是什么,爱慕又是什么,曾让年幼的刘凌百思不解。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这样的句子太多太多,只是诵读仿佛都能看见有情人小心翼翼又思念欲狂的姿态,然而对于没有“开窍”的人来说,它们也不过就是美妙一点的诗句罢了。   刘凌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对瑶姬产生了爱意的,也许是最艰难的那一年里瑶姬不离不弃的陪伴,也许是他发现即使是“神仙”也有着脆弱的一面,也许是因为她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要美……   等他察觉到自己的心意时,他已经陷得很深了。而太妃们的遭遇和自己母亲的悲剧,让他无法一边思慕着一个女人,一边又将其他女人纳入后宫里,他无法在没有感情的情况下去临幸谁。   虽然理智上告诉他,他作为一位君王,只有那么做才是对的。   有时候他会想,就让他任性一回,他会爱民如子,他会勤政公平,他会兢兢业业的做好帝王该做的一切,只有这一点点的“私情”,他不想奉献给国家,至少在还年轻时,让他有过一段自己想要的爱恋,哪怕这场恋慕最后的结果是无疾而终,他也至少为自己争取过。   所以瑶姬问他,他是不是喜欢她……   怎么会是喜欢呢,怎么仅仅是喜欢呢?   喜欢又怎么够?   他感觉自己的胸中有什么满满的都快要溢出来,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说与姚霁听,可到了最后,看着她同样羞涩的眼神,却只能点点头而已。   点点头,再点点头。   拼命拼命的点头。   似乎只要这样做,就能将自己所有的心意都传达给他心目中的女神。   姚霁生活的年代,是一个人人都可以是俊男美女的年代,除了那些故意将自己扮丑的,基因筛选技术决定了他们一出生就是极为优秀的,即便长得并不符合主流的审美,也可以随时将自己的脸重新捏上一个。   这种整容甚至不是永久性的,只要你愿意,几个月换一张脸也没有问题。   美丑已经不再是问题,如何搭配五官就成了最该学习的事情,而对于“爱情”,似乎没有因为人们越来越美变得容易,相反,游戏人间的人越来越多,对于婚姻和爱情的忠贞也极难遵守,荷尔蒙的吸引来的如此之快,去的也如此之快,让人有时候会对感情生出绝望来。   姚霁并不想要游戏人间,也不想玩弄别人的感情,可她还是可耻的被诱惑了。   因为来自于“古人”的感情观和他们的时代是不一样的。   是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而他们的世界里,感情几乎是随心所欲的,是合则聚不合则分,虽然也有隽永而深刻的爱情,可很多人要用上许久许久才能找到那样的爱情。   正因为刘凌的感情含蓄又隐忍,才使姚霁觉得这样的感情格外的充满了魅力。这样的爱情和她世界里的爱情观正好截然相反,浓烈却又没有到让人感觉到受到侵略,似乎像是一朵在风中摇曳生姿的娇花,只要你肯去采撷,就一定能够拥有。   “刘凌,你可知道你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姚霁极力镇定自己的心神。“我和你的时间并不对等,我可能一年,不,可能几年都不会来一次,即便是来了,大部分时候,我们也只能这样坐在一起说说话而已。”   刘凌的答案是伸出手紧紧握住姚霁的手腕。   “而且,你是皇帝,以后是要三宫六院的……”姚霁开始想象自己能不能接受一个拥有众多女人的“男朋友”。   然而只是一想象在自己不在的日子里,自己的男朋友就要和不同的女性们发生关系,并且还要设法诞生下他的子嗣……   果然还是不行。   姚霁的心理很快反应到她的身体上,她开始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臂。   “我可以不三宫六院。”刘凌蹙着眉,坚定地回答:“我现在就没有三宫六院,也许以后我会遇见让我心动到想要和她度过一生的女人,但现在只有你。”   他微微转过视线,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我只要你。”   姚霁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发出了“轰”的一声,她看着这个已经可以称得上青年的刘凌,忍不住喃喃轻语:   “太狡猾了,实在是太狡猾了……”   如果是任意一个在她们的时代、有点理智的女人,都会怀疑这个男人的话。正如姚霁所说,他们的时间是不对等的,姚霁只是一个很长时间才会见上一面的“异地女友”,不,比那个还惨,因为他们的时代,虚拟互感的通讯技术已经发展到甚至可以在异地发生最亲密的事,而这个“异地”,就是彻彻底底的“异时空的两地”的缩写而已。   在她没有“下凡”的日子里,谁也不会知道刘凌做了什么。就算他临幸了哪个女子,又爱上了哪个女子,他是皇帝,只要事后做的天衣无缝,姚霁这个“假仙人”根本察觉不到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因为他是刘凌,是史书上德行昭明的“代昭帝”,是她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少年,所以他做出的这个承诺,她信。   他和高祖刘志一样,以自己将“下/半/身”奉献给国家的责任和未来可能并不美好的日子做赌注,去祈求那一点点的可能。   “那么刘凌,我来和你做个约定吧。”   姚霁定了定心神。   她年长与刘凌,也许在心智的成熟上她比不上刘凌,可她毕竟是更年长、也先提出主动的那一方,在“恋爱”这种事上,姚霁觉得自己要对刘凌负责。   “约定?”   听懂了姚霁言下之意的刘凌,只能机械的重复姚霁的话。   “我也不确定你是一时的迷恋,还是什么别的。感情这种东西,是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的,更别说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姚霁说着说着心中一紧。   “我们的事情终究只是一场梦一般,你可以当自己是楚庄王,但等你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就让梦醒了吧。”   “你可以不必和我直言,只要在祭天坛上放上鲜花,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了。”   “不会有那一天的。”刘凌抿了抿唇。“不会有那一天。”   “我也希望不会有那一天。”   姚霁心中叹了口气。   “瑶姬,我是真的……”   刘凌见她似乎并无信心的样子,有些焦急的想要解释。   “嘘……”   姚霁突然将食指竖在自己的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看着一脸茫然的刘凌,轻轻地贴了上去,直到贴到了几乎毫无阻隔的位置,她扬起了自己的脸,妩媚地一笑。   “我们的时间很宝贵,既然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是不是做点别的?”   别的?   作为童子鸡的刘凌,脑子里首先浮出的《凡人集仙录》里各色香艳的姿势。   神,神仙也太主动了……   他是该用“攀龙附凤”好呢,还是用“鱼翔浅底”?哎呀呀好紧张,具体到底该怎么做啊?是先脱自己的衣服还是先脱她的?好像仙人不必脱衣服,意念一至,衣服就自然没了吧……   刘凌将目光转向穿着连衣裙的姚霁裸/露出来的小腿和足踝上,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做……做……”   姚霁自然不知道刘凌脑子里闪过的是什么,认为刘凌清纯如“处子”的姚霁甚至有些好笑的动了动自己的脚趾,然后她看见刘凌脸色更红了。   “果然代国人都是恋/足/癖啊……”   姚霁在心里喟叹着。   可是她却不想刘凌的初吻是送给自己脚的呢。   所以说,交了个年轻的、又没有什么x启蒙教育的小男朋友总是有些无法言喻的烦恼啊。   比如说明明仰起脸是想要求吻,对方却只敢看你的脚的时候。   姚霁叹了口气,认命地踮起脚尖,双臂像是游蛇一般环在在刘凌的颈项上,将整个上半身都贴在了刘凌的身上。   刘凌从小到大都未曾像这样和女性接触过,这时代的女人含蓄而知礼,即便是胆大包天到想要“色/诱”皇帝的宫女也未曾如此“热情奔放”,刘凌只觉得胸前被什么柔软而高耸的所在碰触,腹间刚窜上一阵火热,还未意识到那是什么,就感觉到唇上贴上了更加柔软的东西。   软软的,凉凉的,带着某种好奇摩挲了一会儿,似乎对这样的碰触很是高兴。可当他睁大了眼睛想要上前一步时,那柔软的东西却像是受了惊一般一触即退,胸前压着的高耸也随即消失。   刘凌的怀里一空,可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都随着那一触即退空荡了起来,直到了酸楚的地步。   这样的酸楚和空洞让他不由自主地又伸出了手去,试图将姚霁扯到怀里。   这一次,他一定要狠狠地、用力地贴紧那想要逃跑的……   咦?   满脸欲求不满、明显想要继续的刘凌,傻眼的看着从姚霁纤细的右肩里穿过的手掌,满脸懵逼。   这……这是什么情况?   他酒量如今太大,酒劲已经散了?   “瑶姬,瑶姬你先别动!”   刘凌几乎有些慌张地左顾右盼。   “来人啊!来人!上一瓶,不,上三瓶梨花白!王宁?王宁!去拿梨花白和竹叶青来,要年份最久的!”   “呵呵……”瑶姬看着刘凌满脸不知所措可又倔强地大喊大叫的样子,几乎将刚才的旖旎忘了个一干二净。   “哈哈哈哈哈……”   还好不是刚才酒精失效,否则亲吻女朋友亲吻到一般发现舌头从脸颊边伸出来了,以后肯定要留下心理阴影的哈哈哈哈!   ***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离得最近的宫人取来了刘凌中午未用的另一瓶梨花白,为了防止这次还没亲热多久又“失效”,刘凌急令宫人去内库酒窖里将最烈的几瓶酒送来。   他还记着刚才姚霁想要提高法力所作出的“暗示”,万一她突然要龙精,自己却“没能力”,那岂不是要让仙子大大的失望?   仙子说的没错,他们的时间宝贵,每一刻都不能浪费了!   不过在那之前……   刘凌仰起头,将手中的梨花白一饮而尽。   他要先回味一下刚才的唇齿相依。   姚霁自然不是故作娇羞的女人,相反,刘凌的青涩和不知所措很好的取悦了她,让她产生了一种成熟女人逗弄年轻男友才有的成就感。   恶劣,又充满了情趣,许许多多艳丽的东西从她脑中一闪而过,让她发现自己其实也是渴望着碰触和爱情的。   只不过自己平时用“一个人过也挺好的”、“反正这东西也不可靠”之类的理由将这种渴求压在了心底。   一定是刘凌的“唇齿相依”索取的太久,弄的她身上也满是酒味,熏得有些发醉,一定是这样,才不是什么女性的天性觉醒了……   姚霁有些羞腼的想着。   刘凌看着坐在自己右腿上无限娇羞的瑶姬,难以抑制地碰触她一点,再多一点,一直碰触到又成了接吻鱼。   只是这接吻鱼太笨,除了碰一碰,再也没什么其他动作。   交个小男朋友就是麻烦啊,二十岁的大龄处男什么的……   姚霁一边又一次这样想着,一边轻启朱唇,舌尖轻轻地探了过去。   然而只是片刻之间,主动的对象就换成了刘凌,这位从小聪慧的帝王学习能力惊人,他用手环着姚霁的身子,就像是环抱着什么珍宝一般,用力截取、掠夺、品尝、感受,沉醉的仿佛已经跟随着姚霁的脚步升上了天。   “陛下,陛下,您要的酒来了!”   被刘凌催了好几次,急于覆命的王宁在轻敲门扇之后发现皇帝没有发出反对的命令,壮着胆子推开门进了屋子。   “陛下,陛,呃……”   王宁看着刘凌大马金刀地岔开腿坐着,顿时一愣。   等他视线上移,看着偏着头、双手虚抱、还一脸陶醉地张开嘴伸着舌头不停舔动的刘凌时,头皮突然一麻,整个身子抖动的犹如筛糠。   哐当!   堪称宫中最烈的烈酒一下子跌落在地,满室里顿生剧烈的酒香弥漫不散,同时跌落在地的,还有王宁对刘凌的敬爱之心。   呜呜呜呜,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啊!   一定是刘家的血统有问题!   “王宁!你……”   刘凌羞惭地想要挖个地洞钻下去。   “下次没朕的命令不准进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被当成变态了哈哈哈哈哈!” ☆、第255章 朝夕?长久?   王宁精神恍惚地出去了,直到好一阵子之后,依然能听到姚霁不时发出的笑声,和刘凌有些恼羞成怒地“别笑了”之类的懊恼声。   但也多亏王宁,这个超大型电灯泡终于打醒了两个年轻人的“如胶似漆”,让姚霁想起自己找他的正经事来。   “你的意思是,胡夏那边的王太妃想要长生不老?”刘凌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我这姨娘倒是野心不小,难怪……”   难怪她的母亲在冷宫里过的如同枯槁,那位姨娘却一步步爬上权利的顶峰。有时候人之所以会获得成功,就区别在有否野心上。   “长生不老是不可能的,即使是我们,也不能长生不老。”姚霁决定一点点告知刘凌“神仙”的真相。   “我们之所以在你们看来永生不死,是因为我们两边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在我们那里的一天,在你们这有可能是半年甚至一年,所以在你们看来,我们可以与天地同寿一般,可即便是我们,也有老死的一日,只是你们看不到罢了。”   姚霁说着说着,突然一怔。   她在这里和刘凌科普“神仙”的事情,可仔细想想,即便是他们的世界,难道这样的神话传说还少吗?   什么天上一日,地上十年,什么沧海桑田,去神仙的地方做客,回来以后沧海已经变成桑田。   天上的来客大部分像人,但有些神仙也不像人,而很多神话里,几个相差千里甚至万里的国家,却有着一样外表的神明。   有没有可能,其实她的世界也是被“观察者”观察的世界,在遥远的另一个时空里,有这么一群人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进化”,以作为他们继续前进的原型?   如此一想之后,姚霁几乎有些不寒而栗。   刘凌何等聪明,一下子听明白了姚霁的话。“所以如果你们一直处在你们的世界里,其实和我们也一样,也会老,会死?”   “……是。”姚霁点了点头,“所以夏国的王太妃想错了,她认为威胁我的同事就会得到她想要的结果,却不知道我的同事不愿意也不可能干涉她的一切。她这样疯狂的结果,就是让我们的世界发现‘下界’出现了错误,从而对你们的世界进行强有力的干预。”   “就像不周山倒,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刘凌面色有些沉重。“她难道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吗?”   “我的同事肯定会告诉她,可有一种人,是不管自己死后会不会洪水滔天的。”姚霁深吸了口气,“而狄芙萝,你的姨母,她显然就是这种人。”   在肯定狄芙萝的个性之时,姚霁脑子里乱七八糟地闪过了许多东西。   刘凌提到大禹治水,让姚霁想到了和大禹治水同一时期的西方的诺亚方舟。   什么大禹治水、诺亚方舟,都是神要毁灭人类和世界,人类想办法自救、也救下苍生的故事。   既然神要毁灭世界,却还要留下一部分人,是不是代表神明里也有同情“下界”之人的神,于是做出了和群体不同的决定,比如说,提示人类如何自救?   大禹有息壤,神提前预示给诺亚……   为什么她越想越觉得头痛?   罢罢罢,现在是想这些东西的时候吗?   “瑶姬,你怎么了?”   刘凌担忧地望向他的神仙“女友”。   “没什么,我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姚霁揉了揉太阳穴,“总而言之,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同伴知道我们想要帮助你们,所以你们只能靠自己了。”   她看了眼因为听到正事变得成熟而可靠的刘凌:“狄芙萝想要在国内挑拨王权派和贵族派的争斗,继而引发整个夏国的残酷战争,她认为我的同伴作为夏国的‘守护神’和指引光明的‘正义神使’,会因为这种事情而向她妥协。她知道我的同伴不会伤害她……”   “你曾经说我能预言未来,是的,我们都能预言未来,可一旦‘过去’发生了改变,我们也就失去了这样的能力。在我们之中,大部分人不允许‘过去’发生改变,他们宁愿将你们的世界毁灭重新再来一次,也不会放任你们走上错误的道路,所以刘凌,你们现在都因为这个女人而很危险。”   姚霁面色苍白了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代国如今因为通商的原因,和夏国建立了某种联系,流风公主又愿意帮助代国,并且不愿意见到西域的动荡。你能……能设法通过某种手段,制止王太妃的行为吗?或者向摩尔罕示警……”   “那样太麻烦了。”   刘凌只是稍微想了一会儿,就摇着头否定了她的想法。   只是刹那间,这位一贯温和的帝王却表现出了和他的气质完全不符的冷酷。   他几乎是当机立断地说:“既然王太妃狄芙萝是一切不安的源头,那么,杀了她就行了。”   姚霁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你说……”   刘凌看见姚霁一副完全不能接受的表情,心中突然涌起一阵难以言喻地违和感,这种违和感甚至让他有一些不适。   这些动辄就把“毁灭世界”放在嘴边的神仙,却似乎认为“杀人”是一件不可饶恕的过错。   毁灭世界就如同踩死一堆蚂蚁的存在,却认为踩死一只单个的蚂蚁是不对的,这何其荒谬?   到底神仙们是种什么样的存在,才会觉得杀掉“一个人“,比将“所有的人”都毁掉更难以接受?   胡夏的王太妃狄芙萝是不是察觉到了神仙们这种很难自圆其说的矛盾,所以才敢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威胁瑶姬的同伴,那位夏国的神使?   是该说他们太弱呢?还是说他们太蠢?   霎时间,刘凌对神仙的敬畏之心竟褪去了大半。   看着脸上表情纠结的姚霁,刘凌心中有些无奈。不过出于取悦心上人、不愿让心上人纠结的心理,刘凌决定想办法让她理解自己的想法。   “瑶姬,如果你说的没错,那么这位王太妃、那位我未曾谋面过的姨母,其实是个本性上残酷又暴虐的人,这种人处在统治的地位,将会比普通人具有更大的危险。”   刘凌顿了顿,用更加具有说服力的语气说着:“更何况她为了威胁你的同伴,已经杀害了无数无辜的人,这样的人是有罪的。但因为她身处在一个特殊的地位上,所以没有人能够审问她、裁断她、所以除非出现了政治斗争,她不可能因为杀了这么多人而得到应有的惩罚。”   “当然,我也可以按照你说的,派出代国最优秀的说客和将士去帮助流风对抗夏国王太妃,或者让摩尔罕察觉到其母的居心,从而扳倒她,可这件事要成功耗费的精力、人力和时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在异国他乡做这种内应的事情,具有很大的风险。”   刘凌越说思路越是清晰,身上摄人的气势也越发强烈。   “我当然可以按照你说的去做,可是我不愿意。”   姚霁“啊”了一声,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凌看到姚霁的表情,淡淡地笑了:“你也明白了,是不是?我代国最杰出的人才,性命也是很宝贵的,能够做到这些事情的人,可以留着有用之身做更重要的事,我不愿意牺牲他们。”   “相反,有流风的帮助,甚至借用使团的名义,想要接近胡夏王宫、接近王太妃狄芙萝是很容易的事。不知不觉间杀人有时候很容易,如同九歌中的大司命,就有至少几十种可以轻易收取人命的办法,而她,不过是一位手中握有权利的普通女人罢了,她甚至连武功都不会。”   姚霁的表情从惊骇到难以置信,再到了然,直到刘凌说到这里,才又回复了一贯的冷静和沉稳。   她甚至在脑中开始斟酌刘凌的说法,思考着他的决定是否是正确又有效率的。   狄芙萝有罪吗?无疑她是有罪的,正如刘凌所说,她不惧杀人,甚至迷恋于能够杀人的能力和权利,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便是杀的血流成河也无所谓。从她能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手就看得出,除了她自己的利益以外,什么人她都是可以舍弃的。   她和秦铭来自于未来,一个大部分地区连死刑都已经被废除的世界,在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里,即使是“罪犯”,也是不可以随便将他/她杀死的,所以在她和秦铭的第一印象里,想到的是借用其他强大的力量压制住王太妃狄芙萝的力量,让她的计划落空。   这里也许也有秦铭的一些私心,他爱上了她,虽然她是一个冷酷而可怕的女人,大概在他的内心里,也是不希望她就这么死的吧。   可刘凌却不这么想。   刘凌想要向她解释,化解掉干戈的可能性极小,而在这个过程中甚至有可能死掉更多的人,比起“温和”地解决掉这个危机,确实直接暗杀掉狄芙萝最为迅速,也最为容易。   失去“王太妃”这一有利盟友的贵族派必定不是摩尔罕的对手,会被彻底的优势压倒,也就不会有什么内战发生,大约会韬光隐晦地蛰伏起来。   历史上的狄芙萝也并没有长命,她后来死于与摩尔罕一派权利的争斗,下场很是凄惨,摩尔罕只是给了她体面的死法,可对于一个终生将权利当做最高价值的女人来说,失去权利比死还要可怕。   这样的变化,依然还是会改变历史吧?   姚霁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听到瑶姬似乎对他的提议并没有之前的那种抵触,刘凌也松了口气。对于姚霁的疑问,他思忖了一会儿。   “如果你担心这个,我可以让大司命们想办法造成是胡夏王指使的假象,虽然麻烦一点,但和你预言的‘未来’也差不了多少。当时的人固然不敢在胡夏王面前提出这样的质问,但心里和私下里会觉得就是他们想象的那样。”   姚霁仔细看了看刘凌,面上露出复杂的表情,喃喃细语:“难怪说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   刘凌的耳力何其厉害,当然把姚霁自言自语的话分毫不差地听到了耳中,但他也无意为自己解释什么。   成为帝王,远没有表面上那般容易和随心所欲。他很少动用阴私的手段,但不代表他不懂。   王道和霸道经常是相辅相生的,作为一个合格的帝王,必须要学会用最小的损失造成最有利的结果,对于他来说,连他自己都没有办法赞同用那么多人的性命去完成一个看起来对他们毫无好处的使命,他又如何去说服别人?   这一步,他也是过了很多年才明白。从蝗灾时不动声色地敲打,到后来劝说庄骏为了子孙的前途致仕,生性并不喜欢为难别人的刘凌,也是花费了许多功夫,才让自己的心“硬”起来。   “那你……尽快。”   姚霁几乎是挣扎着,才说出那两个字。   “我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可不是只有我们来,一旦被发现了情况不对,你们很危险。”   “我明白。”   刘凌顿了顿。   姚霁正准备说些什么,腕间的导向仪却突然热了一下,这是提醒她之前提示的时间到了。   “我得走了。”姚霁语气低落,“我有我的任务,现在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刘凌咬了咬唇。   “我送你?”   “不必,我还得去集合其他人。”姚霁快速地说着,上前拥抱了一下刘凌,在他耳边轻喃:“我还会来的,下次来的时候,我们抓紧时间……”   姚霁想起王宁,坏笑了起来:“呵呵,你那时候最好做好准备,不要又到了一半的时候被人闯进来……”   “瑶姬!”   这次,刘凌想挖个坑把瑶姬埋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   姚霁将脸在刘凌的胸前蹭了蹭。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   “……恩。”   ***   当夜色黄昏时,所有来自未来的“游客”如同之前很多人一样,开始新鲜而好奇的体会着这个渐渐升空的时刻,就连姚霁因为临别的一吻,都产生了飘飘然的感觉。   随着所有人越升越高,一个庞大而富饶的临仙城也落入了所有人的眼底,虽没有未来的高楼大厦,可这完全不同于未来钢铁城市的古色古香也依旧让许多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而姚霁,则看着脚下由夜明珠铺出的道路,心头一震。   在这些看惯了未来灯火通明的游客看来,这些幽暗的小石头也许没有什么,可她却知道这些萤石在这个世界里有多么难寻。   怎能不让她认栽?   这样的悸动,一直到姚霁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依旧久久不能平静,直到不知何时归来的秦铭拍了拍她的肩膀,喊了声她的名字。   “姚霁?”   姚霁脸颊绯红地抬起头。   “嗯?”   “看样子你是真栽了。”秦铭呼了口气,有些烦躁地松开了领扣:“你怎么想的?你和他的时间完全不对等,这又不是虚拟爱情游戏,没什么支线剧情也没什么通关cg,再过几次你去,他都是糟老头子了……”   “我明白,但是我不在乎。”   她明白,在她这里可能只是思念的一天,在他那里,也许已经日升日落了几百次,也许他的爱意,在漫长的等待中也一点点消失殆尽。   昨日还浓情蜜意的情人,明天可能就变成冷若冰霜,不,也许变成和王太妃狄芙萝一样的人。   但那又怎么样呢,比起她,难道刘凌不是更加患得患失吗?   所以……   “我只争朝夕。” ☆、第256章 变故?可怕   对于这位女“同事”,秦铭说不清自己是利用多一点,还是合作多一点。在很多时候,他都并不能完全信任她,而他相信她也是一样。   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她,无论是她出色的学识,还是她沉稳的气质,就连她恪守原则的固执,都让秦铭明白这是一个和他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女人。   正因为如此,他才不想希望这位“合作伙伴”由于私情的缘故日后伤心伤情,痛失她冷静的判断力。   刘凌的情况和他与狄芙萝的完全不同,狄芙萝是个寡妇,她的儿子是一国之主,无论是为了自己权利的稳固还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狄芙萝都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而她一生中见过的男人太多,至少秦铭觉得她是不需要什么“玩伴”的,她的天性里只喜欢比自己更强的男人。   秦铭如今心里对狄芙萝割舍不下,可他自己也清楚,那是因为狄芙萝现在才三十多岁,成熟又有风韵,又是绝色的相貌,可再过几年、几十年,面对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狄芙萝,说不定他的感情一瞬间就消失了。   更别说狄芙萝在历史上也没有活到那个年纪。   但刘凌不一样,刘凌是个成年男人,处在少年向青年过度的时期,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都需要女人,刘凌也许能忍受一时久旷在身,可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呢?   就算刘凌能忍受的住,他是皇帝,他的臣子们能接受他无子又无妃?国无嗣而不稳,家无子则不兴,即便是楚庄王遇瑶姬而*的故事中,也不过就是一梦的露水姻缘罢了。   等到刘凌秃顶大肚子满脸褶子时,姚霁如果还能爱他,不知道是一种悲剧还是一段童话了。   怎么看都没有好结果,为什么她非要一头扎进去呢?   那个小皇帝就有这么好吗?   秦铭想起上次见到时还很是稚嫩的少年,眉头蹙得死紧。   “你别这个表情。”姚霁露出不赞同的表情,“这是我的私事。”   “好吧好吧……”秦铭叨扰地抬起手,“那我们现在谈谈公事。狄芙萝那边的事,你和你的皇帝男友说了吗?”   “叫他刘凌!”   “好好好,你和刘凌说了么?”   秦铭选择退让。   姚霁正准备开口说刘凌准备派人刺杀狄芙萝,可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警醒,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不是她想要瞒着他,他现在既然那么迷恋狄芙萝,多生一事不如少生一事,反正他们的目的都只是不想让狄芙萝将胡夏国弄的腥风血雨完全违背历史罢了。   “我和刘凌说了,他同意帮助我们。”姚霁含糊不清地回答,“他答应会解决掉这个麻烦。”   “那就太好了!”秦铭激动地对空挥舞了下手臂。“就是夏国离代国路途遥远,等刘凌计划完成还不知要多久。哎,我这次去,狄芙萝越发疯狂了,我都担心等不到刘凌派人夏国就先乱成一团……”   “他会尽快的。”姚霁肯定地说,“而且代国在胡夏本来就有人手。”   秦铭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和结果,两人自然而然地就谈到了寻找马修的事情上。   在这个时代,寻找一个人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除非那个人完全不愿意让你找到,但秦铭的家族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其中涉及到的生物制药方向就包括追踪记录每个病人的病历和病理的任务。   “马修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埃及塞得港区一个牙科诊所里,他拔掉了自己发炎的智齿,现在大概是在塞得港某个临时居所里休息。我已经请了一些那边的人去接触他,只要一联系上,我就会向他发起通话。”   秦铭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他既然选择避世,有可能不愿意接触任何人,说不定我的人需要用一些强硬的手段才能让他和我们通话。”   至于是哪些“强硬”的手段,秦铭没说,可姚霁也大致能猜出来不会太愉快。   可对于这样的事,姚霁并不是什么“行家”,在跟刘凌“长谈”过以后,她也渐渐能明白“事急从权”有时候也是没办法的事,倒没有露出什么反感的表情来。   看到姚霁没说什么,秦铭松了口气,答应晚上通话时会将通话影像转发给她之后,就离开了设备间。   姚霁知道自己明日还要带团,虽然说两边时间不对等,但进去之后精神上的体验是一样的,出来的姚霁游戏疲惫,径直回到了自己在研究中心不远处的住处,为了放松泡了个热水澡,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这么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她被智能管家叫醒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了,她“啊”了一声,突然想起秦铭告诉他他会把和马修的通话影像发给他,连忙打开了通讯系统。   很快的,秦铭那一头张扬的红发就出现在了姚霁的面前,此时的他看起来兴奋极了,见姚霁一副睡眼惺忪地样子只是微微露出了抱歉的样子,就激动地挥舞着拳头:   “姚霁,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马修果然不是只是柏拉图的看着那个公主而已!你真要谢谢我,真的,我让你有了和你的皇帝男友亲密接触的法子!”   姚霁一点睡意顿时就被秦铭吓跑了。   是的,吓跑的。   “如果我猜的没错,那种特殊的血脉是一种基因突变,平时只能看到我们,可是一旦血液循环速度加快,头脑也同时处在亢奋状态时,他们就有可能接触到我们,你猜猜,有什么办法让他们碰触到两个世界的边缘?”   秦铭兴奋的连眼睛都红了。   姚霁整个人出于巨大的恐慌之中,她心中产生了极为不好的预感,秦铭对狄芙萝的痴恋已经到了有些病态的地步,即使她杀人如麻他也依旧为了她想要拯救那个世界,如果他知道狄芙萝和他是可以展开一段恋情的,他是可以碰触狄芙萝的,那么,相信自己的力量一定能压制住狄芙萝的他会做出什么……   看着姚霁傻呆呆的样子,秦铭明显像是被取悦到了,发出欢快的笑声:“我就知道你肯定猜不到,是酒!是酒啊!”   秦铭伸出手去,姚霁面前的虚拟屏幕下方立刻弹出另一段转发影像。   影像中,身材高大的马修明显被有人控制住了,但他的表情并不惶恐或害怕,相反,他用很冷静、很缓慢地语气慢慢地说着自己在古代埃及的遭遇。   “阿依达从小就能看到我,但在埃及,看到神明却暴露他们的影踪是会被诅咒的,所以她一直装作看不到我的样子,直到她有一次生了场大病……”   马修的牙齿刚做过小手术,这种手术使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埃及人很早就会用烈酒来镇痛、治疗一部分内科疾病,阿依达的病使得她很是痛苦,王庭的祭祀用烈酒为她消毒、让她饮用使她疼痛减轻,就是那个时候,我出于心软碰触了醉酒的阿依达,发现了酒能让她碰触到我的秘密。”   “喝酒?醉酒能让那个世界的人碰到我们?”   秦铭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不是所有人,只有很少数的人,后来阿依达信仰了奥西里斯,那是埃及的复活、降雨和植物之神,也是酒神,我曾在奥西里斯的神殿里做过实验,哪怕是醉到快要猝死的祭祀也碰触不到我,事实上,除了阿依达以外,没有一个喝醉的人能碰到我。”   马修的声音很是疲惫。“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阿依达死了,我想要回溯这段‘进程’去阻止阿依达的死亡,却发现每一个‘世界’只能关闭不能倒退,除非重来一次,世界又进行到阿依达的时代,否则我再也见不到她。组长说我想要让世界重新推演一次改变历史的心态很危险,委婉的让我辞职,我没有办法……”   屏幕上的马修缓缓抬起头:“你们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发现了研究组不太对?阿依达能碰触到我们,这本身就是一件和虚拟技术相矛盾的事。既然她能碰触到我们,那她就不是npc,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我不能去救一个活人?”   视频到了这里就结束了,之后秦铭和马修说了什么姚霁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她只要看着秦铭狂热的表情,就知道了他想要做什么。   “姚霁,我可以碰到她了!你说我要能碰到她,是不是就能把她带到我们的世界?如果平行空间的理论是正确的话,那她不是一堆数据流,只是和我们生活在不一样空间的人而已!只要她到了我们这边,时间的不对等流逝就会停止!虽然我不知道‘导向仪’是一种什么样的技术可以使我们来去……”   秦铭的表情简直像是找了魔。   “只要我再找到一副没人监管的‘导向仪’……”   “你疯了!她和我们的三观完全不一样!在她的世界里,她是可以动辄让人生死的王太妃,别说你的一切都是猜测,就算能来,她也是个危险的人物!”   姚霁越来越心慌。   “她甚至是个杀人犯!”   “我知道你固执,但是相信我,在我们这边她是不会这样的,在那里我只是个虚无缥缈的人,可在这边,我却拥有属于我自己的力量,她喜欢强者,到了这边就只能依靠我,我会让她改的!”   秦铭像是说服姚霁,也像是说服自己一般重复着:“我会让她改好的!”   “你不高兴吗?真奇怪啊姚霁,你居然看起来不是很高兴。”秦铭奇怪地开口:“算了,我就当你反应慢了,等我实验过马修的话是真的,你就可以和你的皇帝小男友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虽说一年一次或者几年一次也很惨,但总比一辈子当魔法师好吧……”   “不,秦铭你听我说,你的念头很危险!如果她知道了她能轻易碰触到你,你就有很大的……”   姚霁的话语戛然而止。   “不……”   她看着被单方面关闭的通讯,恼怒地对着空气挥舞了下拳头。   你会有危险,说不定是生命危险……   姚霁闭了闭眼。 ☆、第257章 亏心?亏情?   宣政殿偏室。   “你还不休息,太用功了吧?”   和黄良才一样同属内宫值守舍人的钱舍人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陛下不是说今晚不用传唤了吗?你也睡吧,明早还要早起呢。”   作为专门给皇帝誊抄、阅读和做一些秘书工作的低位文官,他们被要求随叫随到,还需要有一笔极好的字。   黄良才虽然是皇商家出身,可出人意料的是一笔字写的极好,非大家教授、十数年的功力轻易写不出这一笔好字,也是因为这一笔字,很多人才认可了他的用心和努力。   “我把这一点抄完。”   黄良才磨着墨,头也不抬地说。   “你到底在抄什么呢?”钱舍人年纪已经大了,熬不得夜,有些好奇地伸过头去。“玛瑙杯、琉璃碗、夜明珠……什么东西?你这抄的什么啊?你要在朝中做生意吗?”   “这几□□中都在讨论和西域通商该如何定税的政事,我找户部和鸿胪寺要了资料,把历年来交易过的大宗买卖都汇集起来,好作为陛下的参考。小的商贩没必要收税,倒是这些大买卖才能作为衡量的价值。”   黄良才说起经商之道来,自然是头头是道。   “出身皇商家就是不一样啊,经济之学精通的紧!换了我我可不做这么吃力的事,也想不出。”   钱舍人心中嗤之以鼻,面上却和颜悦色地肯定他的举动,“听说从小教导陛下的太妃之中有一位就是出身昔日的巨贾王家,所以陛下也很是重视商业,说不定你的疏略陛下会赞赏。”   “前提你的东西能递到陛下那里,被陛下看到。”   钱舍人心道。   他们这些低级的舍人没有直接上折的权利,黄良才做的很可能只是无用功,所以虽然见到黄良才如此“钻营”,可他却没有一点嫉妒或暗恨的心理,只是觉得他实在是功夫用错了地方。   无论是朝廷还是宫里,等级森严就是等级森严,像是薛棣那样平步青云的多少年才出一个,而他也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出身太过特殊罢了。   黄良才这样的,能进宫当舍人都算是祖上烧高香了。   钱舍人拍了拍黄良才的肩膀,笑眯眯地走了。   钱舍人一走,黄良才勤奋努力的表情顿时一变,手指状似无意地在墨中搅了几下,继续提笔疾书。   那墨汁被他的手指搅过之后,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松香,倒有些松烟入墨的感觉。自前朝起,松烟入墨便是文人最爱的一种墨品,宫中即使是低级文官也能用上,倒不稀奇。   黄良才写了一会儿,运笔越来越慢,越来越慢,他看了眼手中的奏折,表情越发挣扎,直到完全写完,他更是状似疯癫地一把将折子从案上推开,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要换了另一人也在这里,恐怕要被他突如其来的异态吓得夺门而出吧。   等他的痛苦稍稍平息,黄良才看着自己发黑的手指,竟低沉地哭了起来,哭的犹如一个心慌意乱的孩子,那眼泪不停的流淌而下,顺着脸颊滴在他的手上、脖子上,划出一道又一道的泪痕。   一时间,整个宫室中不停的回响着他低沉着抽泣的声音,可宫中有伤心事的人何其之多,一到夜深人静之时,听到有人啕号大哭都不为奇,更何况只是轻声的哭泣,这一点点愁音,自是像宫中无数的悲歌一般,飘散在夜色之中,消失的无声无息,不会有人想起它,也不会有人在乎它。   良久之后,哭累了的黄良才咬着牙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衫,在屋角的水盆里仔细的洗了洗手,又开窗将水泼到外面的地上,这才又返回案前,神色复杂地看着那封折子,将它珍而重之地放在了怀里。   他的折子自然是不能直接上达天听的,可他算是陆凡的半个弟子,如果将这封折子先投在陆相那里,自然是能辗转上呈至皇帝手中。   西域和中原通商,带来了很多财富和见闻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麻烦。除了两边度量衡单位不一致使得通商中出现很多支付上的问题以外,胡商和中原商人在税费上也无法接受两国的差距,刘凌因此不得不发送公函希望摩尔罕王能够体谅中原入西域经商的危险和不便,稍稍降低一些税入。   最有效地方法就是将税定为几等,根据交易的不同额度和数量的多少征收市税,可是商人精明,如果不能比商人更聪明,便总是能让商人找到逃税的法子,所以黄良才费尽心血才炮制了这么封折子,企图引起皇帝的注意。   只有他的折子能越来越多的递到皇帝的手里,他才能完成自己的心愿。   可是现在……   黄良才瞪着通红的眼睛,按住胸口的折子,微微哆嗦了一下,强迫着自己摆脱脑子里的诸般杂念。   是他欠他们的……   他欠他们……   ***   随州。   “这就是我师兄的坟茔?”   看着面前墓草已经有人高的孤坟,一向性子和善温柔的张太妃气的浑身颤抖。“李兴呢?当初李兴不是收了各方送给我师兄的祭礼扶灵回乡的吗?还说要在孟氏族内置办祭田,为我师兄找一嗣子传承香火,怎么坟上的杂草都有人高了,这才几年?”   护送张太妃来的几位少司命看见这位老太妃居然发了这么大的火也吓得不清,连忙出声安抚:“也许是其中出了什么问题……”   “我看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是师兄托付错了人!”张太妃看着坟前高高的荒草,一咬牙:“他们不来扫墓,我来扫!”   于是乎,一干伺候张太妃的宫人和保护她安全的少司命只能认命的开始拔草、扫墓,到处去找圆石。   只是张太妃毕竟年纪大了,就算身体一直强健,这么反复地站起又蹲下也很是累人,没有几刻钟的时间就累的眼睛发黑,被一直伺候她的宫人扶到了一旁去休息。   于是这孟太医的墓,最后是宫里的人整理完的。   这时正是清明时分,天色阴暗,眼看着随时都会下雨,可比天色更加阴暗的,却是张茜此时的心情。   张茜其实一直都有出宫来为师兄扫墓的念头,这念头随着薛芳出宫在玄元观修行、王姬被王七接出宫在京中妹妹的宅邸做老主子,赵清仪也假死出宫跟着萧逸走了之后越发强烈。   可她毕竟跟她们不同,她们或多或少都在这世上还有家人活着,可张家当年一门医官而已,既不是门生遍天下的大儒名门,也不是有奇人异士庇佑的豪商,她们张家被灭,就真的是灭了。   更何况她的心最软,其他人都走了,她反倒更舍不得刘凌,总觉得能多陪他一时都是好的,直到这几年刘凌渐渐比他的父亲还要沉稳了,张太妃才起了远行的念头。   张茜知道肯定有很多人不能明白刘凌为什么会对祖父剩下的妃子如此“宽容”,虽说民间鼓励寡妇再嫁,可那也是民间,宫中除非皇帝驾崩,继承皇位的新帝开恩允许兄弟藩王将母妃接去藩地荣养,对于后宫无子的妃嫔,一贯是算不上多“恩惠”的,更别说让她们出宫了。   更何况这一群太妃,在大义上确实是有亏的,拘禁于冷宫里也不为过。   但她们确实对那位“平帝”一点感情也没有,她们也肯定平帝对她们也没有任何感情。这种“无情”的态度从小传递到刘凌那边,就造成了刘凌对于当年的事情并不看重,反倒从内心里同情起这些“祖母”们。   他是个好孩子,他希望她们都能幸福,而她们也确实向往幸福。   张茜也是如此。   张茜是个私心很轻的人,也没有什么野心和大志,她对于幸福的理解不过是跟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但造化弄人,即使是这么小的愿望,她蹉跎了大半辈子也没有实现过。   而原本她视为家人的孟师兄,也因为她的缘故而去了。   这几年间,她给自己许多借口在宫中多陪刘凌一阵,其实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不过是她没有做好直面师兄坟茔的借口,在内心里,她是怕见到师兄孤零零的躺在那里,成为黄土一坯的。   还是刘凌看出了她这种挣扎,命人准备好了车驾和随员,在初春之际送她出宫,让她去了结这个心中的“夙愿”,之后无论她回宫还是选择在外定居,刘凌都尊重她的选择,依旧会按家中长辈的方式去照顾她的余生。   正是因为如此,张茜才来了孟师兄的家乡、来到了孟师兄的坟前。只是因为一来她秘密出京,二来她也不愿意叨扰当地官府,所以才没有通知孟氏族里和当地的官府,在打探清楚孟师兄的墓在什么位置后径直来了这里。   “给我去查。”   张茜跪倒在清理干净的墓前,伸手抚摸着字迹已经开始变淡的“孟帆”二字,语气冷硬。   “我要知道那扶灵的李兴现在在何处,是不是卷了打理我师兄后事的财帛在过自己的好日子。我还要知道孟氏一族明明置办了祭田,为何没人为我师兄扫墓,也没有嗣子来烧点纸钱?”   几位少司命知道张太妃一定是心中气急,其中一人心中叹了口气,上前领命。   “是,我等这就去查!”   他们出来时领了御使的牌子,这等小事,自然是很容易查到。   李兴倒没有食言,当年扶灵回乡之后将孟顺之还算风光的下了葬,也为孟氏一族置办了几亩祭田,用于打理孟顺之日后的祭祀,甚至亲自挑选了一个孟家看起来就聪明伶俐的孤儿作了孟顺之的嗣子,为他披麻戴孝、打幡摔盆。   然而孟顺之死的毕竟并不风光,他是罪人之身,入不得光宗耀祖的祖坟,而他死之前甚至连个官职都没有,坟墓的规模注定也不能做的太大,有些人甚至提出过将孟顺之这样的“逆臣”逐出族内,还是孟家族长考虑到一些其他原因,最终没有将他除名。   可是对于祭祀上,也不见得有什么上心。   李兴也是到了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师父并不怎么得人望,他这一生,活的太“独”,整个族内连个朋友都没有,亲戚和熟悉他的人说起他来也是皱眉,他年幼就被送入京中治病,年少到年轻时期都在外面行医,而郎中对于孟氏一族来说算不得什么光彩的行当,根本没有读书人当官光耀门楣,也就没给孟顺之提供过任何的帮助。   孟顺之所有的一切,都是靠自己拼出来的,所以当他当上太医令之后,也没有给族中任何“照拂”。   他身负那般的心事,当年即便是无子无妻,也是不愿收族中什么孩子做“义子”继承香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族人都忘了孟氏一族里还有这么个曾经叱咤宫中的“太医令”,更别说只是一副薄棺抬回来的罪臣,连个官职都没有,能让他在当地葬下,孟氏族里都觉得他们很“仁慈”了。   李兴心中有鬼,孟家这般“怠慢”,却正中他下怀,除了花钱将面子上做的事情做好,没有更费心麻烦孟家去照料什么。要是被人发现了馆中尸骨不对,那岂不是更麻烦?   孟氏一族领了孟顺之生前的财产办了祭田,理论上是要为孟顺之守墓祭祀的,可是孟家毕竟不是什么大族,又几代都没后人有什么出息,导致族中游手好闲之人越来越多,孤寡和老人也无人赡养,这祭田里的出产,竟全用来补贴族中所亏,到了最后,更成了新任族长的私产,外人也不好置喙什么。   那过继给孟顺之摔盆的小孩原本靠孟顺之祭田里的出产过活,那田是上上田,既有稻田又有桑田,出产足以供养他读书到成年,帮着祭祀更不在话下,可祭田被霸占作为公产之后,他能得到的粮食和丝线就越来越少,到最后几乎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   他吵过也闹过,然而他不过是一孤儿,蚍蜉撼不动大树,最终只能带着仅剩的财物愤而离乡,至于去了哪里,众说纷纭,总之石沉大海。   李兴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加之他知道人明明活着,却要看着活人的牌位和坟墓,自然是有些顾忌,当然不会老是来拜祭。   孟顺之的墓,于是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荒下去了。   恐怕当年铤而走险假死的孟顺之都不能想象张茜还会有出宫的一天,更不会猜到张茜看到他的坟被如此对待后会如此怒不可遏,誓要查明真相。   张茜是从宫中出来的,查探孟家这些过往自然是容易,得知自家师兄的祭田居然被族中公然霸占之后,她立刻命人一纸状子递到了当地的县衙,以孟顺之师妹的身份告孟氏一族侵吞私产、逼迫孤儿。   如果张茜只是一个普通的郎中师妹,这事恐怕也就不了了之了,孟家作为地头蛇比外人当然有更多的人脉关系,可惜如今他们踢到了铁板,那县令几乎是诚惶诚恐地以一种“我还是跪着吧”的态度审完了案子的,孟家被罚的很惨,族长入狱、孟家的名声也落尽了,那位族长的独孙还被强硬的判给孟顺之为嗣子,代替被他们逼走的嗣子继续为孟顺之守墓扫墓。   对于张茜来说,处置孟家不过是为了发泄心中那股怒火,此时她最想找到的,是当年将她师兄扶灵回乡的李兴。   她想问问他,为什么当年他如此伤心、如此信誓旦旦要像是对待父亲一样对待孟师兄,可却连师兄的坟都荒了也不出现?   是李兴李医官出了事,还是他只是个贪图他人遗产的伪君子?   好在代国人无论如何迁动都会有路引和户籍记录,否则根本无法通过城关,也没有办法生存,少司命的人拿着官牌去随州官府查找了下李兴的“公验”,便知道他是回原籍去了。   李兴也是随州人,只是和孟顺之不是一个县的,否则当年孟顺之也不会一时兴起随手救了倒霉误诊了的李兴,他将孟顺之送回乡后,因为思忖一个人照顾不好已经疯癫的孟顺之,最终还是回了家乡。   得了消息,张茜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李兴所在的光化县。   找李兴的过程并不麻烦,他毕竟是辞官的太医官,出宫后要想谋生,还是得靠这门本事。只不过不知道他是怕麻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如今他并不住在光化县内,而是在城外一处山脚下避居。   他在山上种了不少药草,平日里除了出诊给附近的达官贵人看病以外,就是靠卖这些药草为生。   他是太医院出身,炮制药草的手法极为高明,所以他卖出去的药从来只有不够收没有卖不出的,过的比大部分商人还要安逸。   只是他有一个规矩让许多人都不能接受,就是他从不接超过一天路程的病人,听说家中还有患病的老人要照顾,不能远离。   所以哪怕病人家中捧上千金来请,只要离得远的,他一概不去。但如果你将病人送到他家来,他也不愿意,大多数时间是通过县里一家叫“松鹤堂”的医馆做中,病人送到松鹤堂,李兴再去看诊。   这松鹤堂因为李兴的关系一跃从一个快要倒闭的药馆成了光化县最大的医馆和药馆,李兴便是最大的原因。   “他如今架子好大!”   听到李兴的规矩,张茜笑着开口:“罢了,左右也好请,你们谁去松鹤堂下个帖子,就说我是告老还乡的官员家属,路过此地时突发急症,花重金求诊。我去会会他。”   想到当年自己在殿外看到李医官为师兄整理衣冠,见师兄含情脉脉地微笑,还以为师兄对李医官有断袖之癖的过去,张茜不由得升起一丝怀念,心中原本对李兴的那些不悦也散去了不少。   罢了,毕竟不是亲生儿子,哪里能强迫别人尽全孝呢?   能够做到这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此番前来,就当是见见故人,找个人一起围炉聊聊师兄的旧事罢。   “李神医,那老夫人就在后堂。她身份贵重,不愿意到前面诊。”   松鹤堂的掌柜带着几分讨好的声音在堂外响起。   “知道了。”   李兴如今已经不是太医院里被人照拂的毛头小子,声音中颇有些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质。   然而下一刻,张茜就知道李兴养气的修行功夫不到家。   “小师侄,一别数年,别来无恙?”   张茜坐在松鹤堂后堂里,被当做上宾对待。   见着掀起帘子进来的李兴,甚至还能心情大好地对他招了招手。   “张,张……”   面对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官家“张老太太”,李兴的表情简直是惊骇莫名,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了赫拉赫拉的声音。   “我前些日子刚去了孟师兄的坟上,顺道来看看你……”   张太妃看着因为她的话突然两腿一软,坐倒在地的李兴,渐渐察觉出不对来。   她蹙起眉头,缓缓站起了身子。   “你……难道做了什么亏心事?” ☆、第258章 陪我?赔我?   李兴怎么想也想不到张太妃来这,所以当他看到张太妃出现在面前时,自然像是被鬼吓到了一样。   孟太医虽然没有被定罪,可是个人都看得出他是被牵扯到先帝“八物方”案里的,他在先帝审问之前先行服毒自尽,所以免了抄家灭族之责,也能保全全尸,但如今这位皇帝毕竟是先帝之子,父子连心,如果让他知道了孟太医还活着,哪怕他再怎么仁慈,孟太医也要再死一次。   李兴原本就对这位“张太妃”没有好感,他总觉得以他师父的性格和人品(?),如果不是对这位昔日的小师妹旧情难忘,怎么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像他师父这样不为外物所扰的人,原本就是在哪里都能生活的很好的人。   李兴毕竟不是孟顺之,他的城府太低了,而他跟在孟太医身边这么多年,见识和医术自然都有增长,可也因为他抱上的是太医院最粗的一根大腿,心眼和手段没长多少,此时被张太妃一吓,当场就失了态。   此时他的脑中已经闪过“欺君后的一百种死法”以及“我和死牢有个约会”之类的东西,却依旧咬死了牙关,什么都不愿吐露。   张太妃心宽,她的师兄已经死了,她又不是赵清仪或薛芳那样事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见到李兴坐在地上满脸害怕,还算是平心静气地上前把他搀扶了起来。   “你说你现在也算是能独当一面了,怎么胆子这么小呢?”   她仔仔细细地看了李兴一眼,因为靠的近了,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尚未散去的气味。   这是照顾病人之后沾染上的药香,张茜从小已经习惯,忍不住闻了闻。   “胆南星,郁金,远志,炒栀子……还有几味是什么?”张茜闭起眼,努力侧过头辩药,“石菖蒲,龙齿……”   张茜越辨表情越是同情,看向李兴的眼神也就没那么严厉了。   “看样子你家的老人身体不太好啊……”   都是解郁安神的药物,一般只有行就将木、根本不能再痊愈的老人会被用这些药,与其说是治病的,不如说过是让人沉睡安宁的,让人病发的时候少些痛苦罢了。   也难怪李兴不敢出诊,是怕一出诊就没办法给家里老人送终了吧。   这位是用药的祖宗啊!   李兴被吓得一抖,脑子也不知怎么福灵心至,抱着张太妃的腿就嚎了起来:“太妃娘娘,不是我不去照顾师父的后事啊,实在是家里还有老小要养!当年那些祭礼我也没留多少,都拿去置田和操办丧事了,我真没拿!”   张太妃心里想着李兴能做的亏心事左右也逃不过这几件,她心中有些惋惜这李兴不能善始善终,可也不会太怪罪他。   在那个时候,他已经算是难能可贵的了。   “我师兄向来不看重这些身外物,你替他操办后事,又是他的关门弟子,便也算是他的后人,那些东西,拿去了就拿去了吧。”张太妃想到师兄心中一软,语气温柔地安抚着他:“我来找你也就是叙叙旧……”   她引导着李兴在松鹤堂的厅堂内坐下,开始跟他说起去孟氏一族扫墓时的见闻,以及师兄这几年墓前无人打理的事情。   她原以为李兴会内疚伤心或者愤怒,结果从他坐上椅子开始,就一直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好像完全没把她的话放在心里,不停地在出神。   这样的怠慢,即便是好脾气的张太妃也有些生气了,见他无意和她聊些什么师兄的旧事,最后便托词自己累了,让宫人们送他离开。   “太妃,我觉得这李兴有些不对,是不是要查一查?”   一位少司命有些犹豫地开口。   “算了,我师兄都已经死了,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是出来扫墓的,供养师兄的祭田被侵占我就管一管,我又不是御史,李兴有什么不对,自然有管他的人。”   张太妃顿了顿,像是解释一般说着:“他家中还有将死的老人,我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张太妃既然都这么说了,少司命们也不会主动揽事,只能目送着李兴离开。   话说那边李兴一离了松鹤堂,一开始还佯装镇定地在药市里逛了逛,选上几种药材,等发现身后没人跟着后,拔腿就找车夫套了辆车,往城外跑。   那车夫接送李兴也不知道多少次了,见到李兴上车还有心情开玩笑:“李神医今天又发财了?治好了哪家的贵人啊?”   若是平日,李兴还会和他说笑几句,今天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那车夫送来迎往也是个有眼色了,看到李兴这样还以为没治好人,让人给死了,自然也不会去招惹这晦气。   马车越行越远,一路向着城外的小山坳跑去,车上的李兴的表情也越来越挣扎,越来越痛苦……   张太妃原本是想要来光化县兴师问罪的,可见到李兴的那一刻,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   这世上还记得她师兄的人原本就不多,无论李兴以后会记挂着师兄还是忘了师兄,只要他还在那里,至少证明师兄存在过。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强求、苛责呢?   “太妃,离了随州,我们去哪儿?”打扮成宫女的少司命问起马车里的张茜:“是不是直接回京?”   “随便逛逛,一路逛回京去吧,看到了那棵山楂树,也算是了了我一桩心事。”她心情不怎么好,所以连声音都没什么精神。   “我以前……也没怎么出过远门。”   两人正在说话间,前方驱马开路的侍卫却突然“咦”了一声,驾马飞速过来回报:“太妃娘娘,那个李兴拦在了路前!”   张茜一愣,掀开车帘往外一看,只见李兴面色焦急,见马车停了下来,突然上前几步跪在地上:“求师叔救我家中长辈!”   “你家中长辈不好了吗?”张茜掀开帘子走了出来,“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病情突然加重了。其实从去年入冬以来他的身体就一直不好,我什么方子都试过了,可是还是缓不过来。原本是没想求师叔的,只是昨夜病情又有反复,我也没有法子了。”   李兴语气急迫。   “既然如此,你上车来,给车夫带路吧。”   张太妃是医者之心,听到有这种事情,当然不会束手旁观。   “太妃,让闲杂人等近您身边,会不会不太安全?”一个打扮成小厮的宦官捏着嗓子提出质疑。   “我这老婆子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何况还有少司命们,别担心。”   张太妃笑笑。   李兴引着宫中之人来到城外一处山脚下,果真如探查的那般,从山脚下开始,路边、塘边种满了药草,后面的山上也有药田,看上去青青紫紫,有的有花无叶,有的有叶无花,甚是古怪。   张太妃却一踏入这里就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想当年他们张家的“药园”也是这样,四处都是药草。   “你打理的很好,看的出很上心。”   张太妃夸奖李兴。   “惭愧,其实有时是我家中那位长辈在照料,也是在下没照顾好他,去年秋天我出诊时让他跑出去掉到了家门不远处那池塘里,从此以后身体就虚弱的很了。”   李兴已经准备告知张太妃真相,将病症的原因也就说的更明白些,“他身上原本就有恶疾,几病数发,我也无计可施。”   张太妃从哪些安身镇定的药材上就能看得出李兴的“长辈”大概脑子有些癔症,更何况这里种的药不少,倒有大半是补气补神的,可见他的长辈气血还亏得厉害,养着这么位病人,李兴恐怕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功夫。   等到了院子门口,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儿,沿路的地上也铺满了药渣,让人触目惊心。   如果只是单纯的药味儿,张太妃还能分辨的出什么药材,可如今层层叠叠地都是药渣,药味互相干扰,张太妃只觉得自己的鼻子像是被针扎过一般,其他几个宫人更是直接捂住了口鼻。   想来谁也不愿意家里隔壁住着这么个常年飘着药味的邻居,李兴选在这里定居,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   等到了院子门口,几个宫人想要推门进去,却被李兴满脸惊慌地一把拦住:“我这长辈得的病会传染,所以我才在屋内屋外铺满药渣去毒。我从来不让他离开这个院子,诸位,非我怪异,实在是为了你等的性命才拦着不敢让你们进去!”   几个宫人惊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张茜倒露出奇怪的表情。   如果是恶性的瘟疫,这些药渣倒有些奇怪了……   “张太妃,既然会传染,您还是别去了吧。”少司命闪身挡在张太妃面前。“李郎中以前便是太医,让他……”   “我好奇,我去看看。若是瘟疫,说不定哪天就会到处传播开来。即使治不好,也是要妥善处置……”   碍于李兴在这里,她没说遗体。   张太妃从怀中取出一块帕子捂在自己的脸上,又将暴露在外的宽大袖口全部扎紧,吩咐宫人准备好一套干净的衣衫等下给她换洗,这才跟着李兴入了院子,满心忐忑地推开了门。   她从未见过瘟疫患者,当年京中并没有爆发过瘟疫,那些寒毒流毒都只是在书中和案例中看见过,倒是她师兄,当年曾数次出入瘟疫爆发的州府,活了无数百姓的性命……   罢了,怎么又想起他了。   她定了定心神,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跟着李兴一路走到屋内的病榻边,待看到榻上躺着的干瘦老人时,顿时惊得后退了几步。   屋外护卫的少司命们何其耳目灵通,他们一听到屋子里张太妃突然发出抽气声,立刻刀剑出鞘大声问道:“娘娘,可是有哪里不对?”   张茜几乎是心如擂鼓地看着床上的人影,强忍着心头的震动对外面唤倒:“确实是瘟疫,很糟糕,你们莫进来,也不要靠近门窗,退的远一点。”   是人都怕死,少司命们回了句“是”,和几个宫人一齐往后退了几步。   张太妃看着床上已经形如干尸的孟顺之,对着李兴打了个“隔墙有耳”的姿势,他会意地点了点头,从房中找出纸笔,一边口中说着:“正如您所见,他病了有好些时候啦,不过是拖日子罢了。”   一边却在纸上匆匆写了“假死,逃生,遗症”几个字。   张太妃两只手搭上师兄的手腕,见脉搏已近断绝,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依旧不死心的绕到床尾,拉出他的脚踝也把了一会儿脉,哽咽着说:“他,他受了不少罪,怕是,怕是……”   那几个字,在她喉间反复,怎么都说不出口去。   “是,我自己便是郎中,自然知道他不好啦。可您是杏林神手,我总觉着也许您有法子,才厚着脸皮将您请了过来。”李兴的声音也在颤抖着,“我原想着,您来的时候他老人家病情恶化了,应是天意让您来救他,没想到……”   张太妃抽泣着已经哭成了狗,哪里还有平日里温婉端庄的样子?她拿起李兴的银针,在枯瘦如柴的孟顺之身上扎了几针,可直到九针齐下孟顺之也没有什么反应,张太妃捂住嘴巴,咬住了自己虎口才竭力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这是……这是油尽灯枯了!   李兴闭着眼,伸手又探了一次脉,感觉比自己上一次摸到更差,原本就红了的眼睛几乎能沁出血来。   “张太妃,这是我给他用过的方子。”   他提起笔,在纸上写明了“金针截脉”假死之法的方法,之后他对他用过什么药,以及去年孟顺之不慎落水后风邪入体的症状,写了片刻之后,李兴擦了擦眼泪,将她递给张太妃。   “他神智一直不是很清醒,所以我没有办法对症下药,我甚至不知道他哪里不舒服,只能靠辨正和猜测。”   张茜眼睛里糊成一片,擦了三四下才勉强拿的稳那张纸,看到竟是“金针截脉”这种不常见的法子,虽然心中痛苦,可还是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看完之后,再见之后的病症,张茜嘶声说道:“他原本就生机断绝啦,全靠你用药吊着,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神智,如同活死人一般,倒像是风痹到了最坏的时候。”   她心中已经笃定师兄活不了,却又少了几分顾忌,从怀里自己取出一副细如牛毛的毫针来,只是犹豫了片刻,便将毫针尽数没入师兄头上的穴位之中。   “您……您是要用霸道的法子让他醒过来?”   李兴没见过这样的施针之法,“啊”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看着。   张太妃却没有理他,针灸之后猛烈地拍了几下师兄的脖子,片刻之后,已经气若游丝的孟顺之竟真的睁开了眼睛。   张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孟顺之,生怕错过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表情。无论他变化如何,在她的心里,他总还是那个张家药园里笑的温柔的少年。   “山楂,山楂……”   睁开眼的孟顺之嘶哑着已经听不清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   “太妃,他甚至一直是不清楚的。”李兴担心张太妃为他的胡言乱语伤心,连忙解释,“他经常这样,有时候说的是药名,什么远志、当归的,有时候说的是山楂。”   “是,我吃到山楂了,很好吃。”   张茜却趴到了孟顺之枯瘦的身上,在他耳边轻轻说着。   “就是很酸呐。”   听到张茜的话,孟顺之眉眼弯起,静静地笑了。   笑的那么温和,笑的那么令人熟悉。   “陪我。”   他说。   张茜眼泪完全停止不住。   “好,下辈子我陪你。”   孟顺之微不可见地点点头,便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只余下屋子里李兴一声长嚎。   “呜啊啊啊啊!” ☆、第259章 软脚?软脚?   屋子里动静那么大,是个人都能听出里面发生了什么,尤其是李兴嚎的那一嗓子,让很多人身上一阵发凉,再看着满屋子里药渣满地、阴暗潮湿,越发觉得阴风森森,有夺门而逃的冲动。   因为孟顺之是因“疫病”而死,按照代国律,是不能入土为安的,必须在僻静之处将尸身和随身之物用火焚烧、将灰烬掩埋,张太妃便以“看管处理疫情”的理由留在李兴住处,帮着料理丧事。   空地上,张太妃看着裹着厚厚白布被架在柴堆上的师兄,含着泪将自己送他一程时穿过的衣衫也投入了火中。   那脏衣被“污染”过,原本就是要烧掉的,张太妃觉得没办法给师兄立个衣冠冢,将自己的衣服烧给他也是好的。   孟顺之的尸体火化了一天一夜才燃烧干净,张太妃不可能完全陪在师兄身边,第二天,他的尸身被李兴妥善埋葬之后,张太妃一颗心才算是完全放下了。   李兴答应等有机会的时候,会偷偷把孟顺之的骨灰移入孟家集的墓穴中,将那具无名尸骨移出来,好享受人间的香火。   托张太妃一闹的福,现在孟顺之有祭田有嗣子,就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要将张太妃送出来这么一回似的。   只是这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像是孟顺之这样,是有人先料理完了丧事和祭田,再来送终的吧。   孟顺之的后事办完之后,张太妃便帮着李兴料理孟顺之的遗物,顺便看看他种的药草,又盘桓了几日。   “你这些药草真是种的不错,趋阳的向阳,喜阴的在阴。”张太妃想起自己曾经得了师兄偷偷送过来的种子在冷宫里种药,心头一片惆怅。   那些药和那些兔子,都已经付之一炬了。   “前些日子院子里还有许多兔子,是他突然要养的。他脑子大部分时候糊涂,有时候稍微好一点,就要兔子、要种药,我就设法给他弄来。只是后来他病情越来越坏,我也没时间照顾那些满地乱拉的兔子,何况它们还爱乱啃我的药,我就就将它们都炖了,给他补了身子。”   李兴脸上也满是怀念的表情。   待他看到张太妃不知为何眼眶又红之后,连忙转移话题:“要是我继续养兔子就好了,那他老人家就会在院子里玩兔子,也不会跑出去掉到水塘里……”   他心情有些低落。   “水塘里根本没人,他说要救人,这癔症啊,哎……”   张太妃的眼泪已经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了下来。   李兴打了打自己的嘴,找了一个肯定不会错的话题:“真是的,我给您说这个干吗!对了张太妃,先前孟太医获罪之时,我收拾他的遗物扶灵还乡,也得了记载他一生医术大成的《诸病源候论》和一本《太医院方》,我这几年医术突飞猛进,便是得益于孟太医留下的这几本医书。”   张太妃是天生的医者,闻言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   “哦?师兄还写了书?”   “孟太医无亲无故,休沐、休息的时候又没什么消遣,一直在修纂医书。《太医院方》是历年来宫中和达官贵人们治疗的疑难杂症的病案,《诸病论》就杂了,有孟太医未入宫时在民间治疗疫病的医案,也有医治江湖人士的杂方,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相生相克之方,不全是药,也有毒。”   李兴有些羞愧地说:“并非我想私吞这几本医书,而是《太医院方》关系到几位陛下和达官贵人们的身体状况,其中有不少阴私之事,他们肯定不想别人得知;而《诸病论》太杂,若是落在心术不正的人身上,怕是要拿来害人,我想了半天,就将它们匿了下来,没交上去。”   他还有个私心没敢说,如果孟太医被定为谋逆,那所有的医书和信件等物都是要被烧掉或作为证物收走的,这样的经典被付之一炬或束之高阁都是极大的损失,当年扁鹊的青囊书便是如此。   李兴见张太妃有兴趣,急匆匆地从屋角的柜子里搬出一大堆手抄本,每一本都被精心的装订过,看起来朴实厚重。   张太妃怔怔地接过一本,轻轻打开,果然见到熟悉的字迹遍布整本抄本,而她拿的这一本说的是“虫”,张太妃从未见过专门写“虫”的医典,见猎心喜之下,竟入神地看完了一整本书。   “这世上居然还有这么多虫会进入人身体之中,师兄还说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都会有虫寄居,或在皮肤表面,或在内脏之中,或在血液之内,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张太妃轻颤着摸了摸自己的脸,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脸上也会有肉眼看不到的虫子在啃皮屑。   “我以前也不信,直到有一次我和孟太医出去义诊,从一家住在水边常年吃了青蛙的人家身体中取出了不少透明的线虫,我才知道这世上是有不少虫子会危害于人的。”   李兴也突然起了兴致,翻到其中一页,“孟太医说,当年他曾去穷山恶水之间行医,去过巴蜀,探过崖州,当地有各种巫师,最善用蛊和瘴,其实有很多就是用虫和用毒的本事,弄的神神鬼鬼罢了。从那时起,他就对‘虫’注意起来,果然发现不少恶疾是跟‘虫’有关。”   他指了指。   “您看这里,还有这种‘血虫’,感染之后到了末期,病人极度消瘦。孟太医曾医治过好几个这样的病人,大多是住在水边,死亡之后破开腹部,脾脏大的出奇,腹中有水,孟太医曾经猜测过是水中有虫,附于人体,最终引起这种病。”   “啊,你说的是腹水症。”张太妃显然对这个有所研究,“这病是恶疾,会传染,你们居然还去开腹!”   “太医院也经常要去活民署帮忙传授医术啊。”李兴想起自己在太医院的时光,嘴角含笑:“那时候虽然辛苦又忙累,却让人快活的紧。我最喜欢的就是跟在孟太医身后去医治各种疑难杂症,每每见他将无知的病人训的连头都抬不起来时,我就老想着什么时候能像他那样就好了。”   “胡说,师兄脾气很好的,最喜欢笑了。”   张太妃瞪起眼睛。   “一笑,还有两个酒窝。”   “什么?您说孟太医脾气好?您去太医局打听打听,谁曾看过孟太医笑过……”   李兴眼睛珠子瞪得比张太妃还大。   “不被骂死已经是万幸!”   张太妃面色微微发白,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不发一言了。   李兴心中暗暗恼火,刚要开口圆场,就听得门外有宫人通报:“太妃,我们该启程回宫了,宫中徐太妃送了信来,说陛下最近腹泻很是厉害,太医院里的太医们用了药后却一直不见好转,反反复复。几位太妃希望您能尽快回宫。”   “腹泻?陛下身体甚好,饮食又情淡,怎会突然腹泻?”张太妃闻言立刻站了起身。   “立刻启程回京,让车夫快马赶路吧。”   “是,太妃娘娘。”   少司命听闻立刻就走,松了口气。   李兴听说张茜要走,手脚麻利的开始整理孟太医留下的所有医书。他和孟太医避居在这里这么多年,闲暇无事之时,他也学着孟太医一样抄书,这些书他都留有副本,此时整本给了张太妃,也算是给了她一些念想。   果不其然,张太妃看到李兴送上的包裹,神色有些复杂,片刻之后,她看了眼李兴,叹气道:   “你也算是我张门中人,你是我师兄的弟子,也就是我的师侄。之前是事出有因,之后再避居这里却是浪费了……”   她命几个宫人接过他整理好的医书,幽幽道:“你随我入宫,跟着我继续学医吧。”   李兴听到张太妃的话,不喜反惊,怯懦着说:“可是太,太妃,师侄虽然一直无妻无子,但,但并不想做宦官啊……”   “什么宦官?”   张太妃错愕,复又大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跟我去太医局,每日我会去太医局教你们医术!”   李兴听到这里,七上八下的心才算是又放回了胸腔里。能入后宫随时跟在太妃身后学医的男人便只有宦官,而李兴本来就是从太医院里辞官出来的,自是没想到还有能回去的一天,也无怪乎他会想歪。   “现在太医局里的医官只想着升迁,对医术倒没有当年钻研,可谓是本末倒置。”张太妃面露不满:“一个小小的腹泻,竟然都无法让陛下医者仁心,我看你心肠还不错,又能守信,继承我家的衣钵也不算丢人。”   李兴听闻能继承“杏林张家”的医脉,此时哪怕是当了宦官也认了,当下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对张太妃磕了九个响头:“如今寒舍简陋,无法全礼,他日一定补上,请师父原谅徒儿。”   他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在张太妃面前却乖顺的像个孩子。   “起来起来,你要心术不正、为人不仁,我还是要将你逐出门墙的。”张太妃不爱这些虚礼:“赶快收拾东西,跟我走吧!”   李兴得了这个机遇,哪里还有心思收拾什么东西,在衣柜里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陶罐放入大大的药箱之中,再把孟太医的医书副本裹上一裹也塞在了药箱里,他钱柜里的铜钱倒是不多,大多是散碎的金银,用钱袋装了一袋,显然这几年行医也确实挣了不少钱财。   除此之外,屋子里其他东西竟全不要了,门外那些种了满山满园的花花草草也没有再去管它。   张太妃原本还以为他要把那些珍贵的草药采摘了,再妥善安排好屋子里所有东西的归处,可见他为了不耽误她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只留了一封书信,心中又满意了几分。   “徒儿的堂兄经常会来给徒儿送些东西,等他看了这封信就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屋子里、后山的东西,以及松鹤堂今年的分红,就当他照顾我们多年的谢礼了。”   他一边说,一边将药箱背在身上。   “他老人家我也随身带着,他能离您近一点,想必也是高兴的。”   听到李兴如此一说,张太妃才知道那陶罐里装的是什么,眼眶又红。   “太妃娘娘,该走了。”   宫人开始催促。   “好,我们走了。”   张太妃率先出屋,李兴跟着出了屋子,有些感慨地扫视了自己的屋子一眼,珍而重之地关上了房门。   他从远方归来,以为要在此了却残生,却没想到无论何时他都受着孟太医的照拂,他心心念念的人从京城而来,终是见了他一面,又要让他回到那个让他怀念的地方去。   从此之后,他的未来又要在远方重新开始。   无论在外面如何,只要家还在,他就终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他并不准备把房子也送给堂兄。   “走吧。”   张太妃看着一步三回头的李兴。   “总归是会回来的。”   “是。”   “张家灭门之后,我以为我没有家了。”   张太妃上了马车,见李兴有些拘谨和忐忑,突然轻轻开口。   “咦?”   李兴有些接不上话。   “现在我知道,只要此心归处,便是家之所在。我以前的家没了,以后我的家,就在宫里了。”   张太妃露出焦急的神色。   “别怪我没给你时间,现在我的孙子身体有恙……”   “我要回家去。”   张太妃回宫的那一日,刘凌正好刚刚巡视郊外的农田回来,听到张太妃回了宫,连衣衫都没有换,立刻拔腿就往昭庆宫里走。   来的路上,他已经听少司命说了张太妃将当年送孟太医棺椁还乡的李兴李医官带回来的事情,不过他对这位医官的印象不深,听闻只是将他安置在太医院里在后宫的值事处便没有多言。   如果这位李医官却有本事,自是能再一次通过太医院的考试一步步爬上来,既然张太妃觉得他可以用,人品和医术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等他进了昭庆宫,见了更衣出来的张太妃,两人都是一愣。   “您瘦了!”   “陛下您瘦了啊!”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听说陛下腹泻,我就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了。”张太妃没有废话,直接上手拉过刘凌的手腕把脉。   “脸都瘦了一圈,气色也暗黄的很,好生生的怎么会这样?”   “有几日处理政事太晚,晚膳凉了又省时间没让厨房换热的上来,许是空腹进了冷油,朕都说了没什么大事,不必将您请回来,也不知是哪位太妃又多事了。”   刘凌无奈地任由张太妃诊了又诊,面露无奈。   “腹泻很是厉害了一阵子,不过用了一段时间药也就好了,哪里有那么严重!现在朕已经无碍了。”   “脉相上看,您确实是没什么大碍了,就是亏了些精气。”张太妃不能放心,再三诊了好几回,都没看出什么问题。   可不知为何,她的心七上八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太医局这段时间给您用药的房子和熬药后的药渣,叫胡医令派人送过来给我吧?”张太妃露出请求的神色,“我得看看他们用的什么房子,别用了猛药,留了什么遗症。”   “太医院哪里敢给朕用什么猛药!”刘凌好笑地摆摆手,见张太妃露出嗔态,连忙讨饶:“好好好,朕马上就叫他们送来。”   这些东西都留存不久,很快就被调了出来,张太妃看了看房子,又细细闻过、辩过药渣,没看出任何不对,有些懊恼地说:“我要回来的早点就好了,还能看看你的粪便如何。”   “太妃!”   刘凌这下子是真害羞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少司命们在传音入密里偷偷窃笑的声音。   “我就不信太医院里没有人看过您的泻物,跟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张太妃放下手中的药渣。   “总觉得您气色不太好,你这样身强体壮的年轻人,不该脸色这么差才是。”   若是以前,刘凌大概还会笑笑,可现在不同,他对形象很是在意,闻言立刻摸了摸自己的脸:“看起来真的不太好吗?”   “是啊,血气似是不足,有些泛黄。”   张太妃心疼地拍了拍他的手:“一定是泻的时间太长,我想您后面应该也不太舒服吧?有没有裂开或者……”   “太妃!!!”   刘凌一张脸爆红,左右看了看,见宫人们都一副“啊我什么都听不见的样子   ”这才小声地在她耳边嘀咕:“是,是有一点,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算算时间,再过几个月瑶姬应该就来了,让她见到自己这幅脸色发黄、虚弱无力的样子可怎么办?   万一,万一要那啥的时候腿软,会不会以后她就不来了?   还有他那……   说起来,从那之后,似乎是有些力不从心,晚上起来命人换被子沐浴的次数都少了不少。   想到自己变成“软脚虾”后的凄惨后宫,刘凌一把抓住张太妃的手掌,神色极为认真、语气却有些可怜兮兮地开口。   “张太妃,你可要好好给朕补补啊!”   不补,他的神仙姑娘就要跑啦! ☆、第260章 预兆?风暴?   刘凌一开始腹泻,太医院就考虑过可能有人做手脚的问题,皇帝和皇帝身边所有的人、所有接触过的东西都被检查了一边,包括最普通的洒扫宫人,可是没有查探到任何可疑的物品或人存在。   后来刘凌的病治好了又发,腹泻反复发作,太医们担心是有人重复做手脚甚至要求皇帝静养了几天,隔绝掉被人投毒的可能,可腹泻还是不停继续,除了说明问题来自于刘凌自身,也找不到其他可能。   黄良才作为和皇帝接触最多的人之一,同薛棣、钱舍人一般被检查了好几遍,连头发和脚底心都不放过,少司命曾经搜集去的东西也送去了太医院检查,都没有什么问题。   刘凌的这次腹泻像是一面大筛子,将有问题的人通通筛了一遍,也抓出几个私下里往外传递消息的小角色,都掀不起什么风浪,这件事沸沸扬扬闹了一阵子,最后以刘凌身体转好、重新主持朝政结束。   由于只是拉肚子,算不得什么大毛病,他年纪又轻,没有多少人觉得腹泻能让他怎么样。   至多那阵子官员们献上的各种治疗腹泻的偏方多了一点。   张太妃回了宫之后仔仔细细问过了所有人刘凌那阵子腹泻的状况,又命人唤来薛棣大致了解了下情况,虽然心中总觉得不对,但也只能作罢,转而给刘凌开些温补滋阴的药膳,给他调养脱水严重的身子。   至于腹泻太久后屁股那难忍的痛楚,自然只有王宁能够帮忙上药了。   这件事原本应该就这么过去了,毕竟即使是皇帝腹泻也就是个腹泻而已,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刘凌发现自己有些不太对劲。   首先就是厌恶油腻之物。在此之前,他和许多小伙子的兴趣没什么区别,不说是无肉不欢,至少对肉食是喜爱的,可那阵子清淡食物吃多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习惯了,一见到油荤之物就有些难受,如果勉强自己吃了,胃里还会直恶心。   他平日里对吃喝并不挑剔,公务忙起来的时候,一边批着折子一边吃着汤饼都是常事,也因为如此,御膳房里的人已经习惯了在皇帝处理公务的时候准备饼、馒头、糕点这种容易拿又没有什么油污的点心,免得折子上落了油迹又让御史们直谏皇帝“失仪”。   因为这阵子饮食清淡,张太妃开的很多食补方子他都进不下去,一吃下去又闹肚子,这让张太妃也起了警戒之心,几乎每隔两天就要过来号一次脉。   可从脉相上看,又很是正常。   其次便是让刘凌很难启齿的毛病,他经常腹胀。   单纯是腹胀倒没有什么,问题是他腹胀之后就想“放气”,尤其在上早朝的时候,一坐就是好长时间,胀气情况更严重,以前他上朝,坐上两个时辰不“更衣”是常事,可现在不得不经常休朝一会儿去后面解决掉私人问题,放完了“气”之后再上朝议事,免得发出不雅的声音和气味。   理气通气的药丸他也吃了,几乎没什么效果。   日子就这么让人有些不太痛快又掀不起什么大风浪的过着,某一日,刘凌正在和往日一般批着折子吃着点心,突然有少司命送入了密函,说是胡夏那边大司命来了信。   刘凌哪里顾得上再吃点心,匆匆丢下手里的东西,净手之后命人开了密匣,取出了里面的火漆信函。   “没有成功杀了她。”   看完之后,刘凌不免有些失望,在心里叹息着。   “只是重伤,以后恐怕难以近身了。”   当初刘凌和姚霁定下暗杀王太妃的决定之后,刘凌立刻派出了大司命的人手,并且命令魏坤协助进行刺杀。   考虑到王太妃是流风公主的生母,这件事并没有让流风知道。   潜伏入胡夏的过程很是顺利,摸清状况之后,大司命和魏坤培养的人手决定以阉人乐师的身份混入宫中。   大司命里大多是宦官,这种身份很难掩饰,但也因为他们是宦官,有时候却有很大的方便。   王太妃狄芙萝是个生性谨慎又怕死的人,她知道自己有多少政敌盼着她死,所以从来不轻易出宫,便是有些需要抛头露面去做的事情,以前也是交给流风公主去做的。   但野心勃勃又性格凉薄的王太妃狄芙萝却有一个高雅的爱好,她非常喜爱音乐。姑墨国是出了名的歌舞之国,狄芙萝等王室公主原本就精通音乐,又热爱歌舞,狄芙萝当年能得到夏王的宠爱,不仅仅靠的是自己的相貌而已。   等她当上王太妃之后,宫中养了无数专门歌舞供她欣赏的伎人,男人无法入后宫,许多乐伎便被阉割了,甚至有为了保持清脆高亢的声音而被阉割的少年歌者,这在胡夏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   大司命里也有擅长乐器的宦官,他们原本就是为了暗杀而存在,作为刺客混入门阀府邸近身最常用的一个方法就是乔装伎人。当年秦王差点在饮宴中被刺杀,那刺客也是借了伎人的身份。   大司命最大的问题是语言和外表的问题,中原人和西域人外表上有很多差别,但最麻烦的“外表”问题,也因为易容术的存在而变得不成问题,而伎人地位低下,除了领班以外本来就没有说话的权利,而且阉人伎人大多是来自各地的奴隶身份,语言不通也是常事。   于是乎,有人刻意造势,又有大司命原本的本事,刘凌派出的人马很快就在胡夏名声鹊起,胡夏王宫自然也听到了消息,不过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去请这支乐班的竟不是王太妃的人马,竟是摩尔罕王。   摩尔罕王本身并不喜欢歌舞,但他新娶的王妃却爱好歌舞。这位从遥远异国嫁过来的公主思念故国,摩尔罕王听闻这支伎班会演奏王妃家乡的乐曲,便请了他们入宫。   当验身后发现这支伎班大部分乐人都是由奴隶主精挑细选的阉人歌者和阉人乐伎组成之后,摩尔罕王对于这支伎班更是满意,于是刘凌派出去的人总算是在宫中站稳了脚跟。   而后魏坤培养的探子发现王太妃和摩尔罕的王妃也有不小的矛盾,后宫之中能说话的向来只有一人,国王的母亲明显不愿放权,而国王的妻子远嫁他国也不是为了混日子的,大司命们一边借由用乐曲挑起王妃的思乡之情激化两人的矛盾,一边将乐班演奏乐曲的动人之处在宫中传播出去。   果不其然,摩尔罕也想收回母亲在宫中过大的权利,支持了几次王妃对王太妃的试探,儿子的出手让狄芙萝愤怒了,她做了一件敲打王妃事情——强行征召了王妃的乐伎为自己解闷。   狄芙萝是个多疑的人,大司命们花费了近半年的时间才得到了能近她十步之外演奏的机会,然而从不失手的大司命却失了手,只是重伤了狄芙萝。   在当时的情况下,如果继续追击他们就无法全身而退。刘凌给他们的命令是在保全自身性命的情况下完成暗杀,所以为了能快速撤退,就让狄芙萝这样逃过了一劫。   直到他们发出消息的那一刻,狄芙萝依旧没有脱离生命危险,胡夏国乱成一团,流风公主也打开了光明殿的大门进行祈福的祭祀,因为伎班之前长期在王妃那里逗留,享受摩尔罕王妃极高的待遇,有些贵族派认为是摩尔罕在异国娶回的公主为了□□收买了伎人行刺,现在这位美貌的王妃殿下也被软禁了。   一切和刘凌计划的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看着胡夏送来的消息,刘凌一时有些拿不准主意。   如果王太妃死在当场,也就没什么事了,可她却依旧活着。她若死了,摩尔罕反倒会顺水推舟动若雷霆的压制住反对派的声音,可是她没死,摩尔罕就必须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而做出妥协。   情况好像变得不太妙啊……   刘凌蹙起了眉头。   ***   情况好像不太妙啊……   姚霁听到消息的时候,脑子里浮现出的是“果然如此”的感慨。   “会不会又是什么故障?”   和秦铭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提出异议:“他上次被关在里面差点疯掉,不会无缘无故不回来的。”   “已经超过规定回返时间五个小时了。”一个技术人员看了下计时器,“因为上次姚霁和秦铭意外滞留的原因,我特意在导向仪里设置了时间提醒和故障提醒,一旦出现问题,控制室会接到报警。”   他将手中的控制器给所有人看了一下:“但是你们看,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传回来的零散信号都没有。”   “那说明什么?”   史密斯好奇的问:“不是设备故障吗?”   “说明他把导向仪关闭了。”   苍老的声音打破了所有人的讨论。   “黄所长。”   “黄博士。”   “黄老。”   一时间,研究中心里无论是技术人员还是观察者都站了起来,有些人甚至面露狂热。   这就是一手创立这座研究所、并且提出以“观察者”作为监督和向导对整个研究进行辅助工作的决定的决策者,黄源黄博士。   他还是姚霁父亲的老师,量子力学和微观世界研究的领军人物。   在很长时间里,他是姚霁仰望和憧憬的人物,还是父亲最信任的老师、朋友和支持者,可现在再见到他,姚霁的脑子里却闪过了一大堆的疑问和猜测,使得她没有第一时间和其他人一样迎接上去。   还好史密斯随手拉了把她,把她也拽上了前。   “您说他关闭了导向仪?”一个研究员恍然大悟:“这就说的通了,一点接受信号都没有,也查不到他所在的时间线,只能是他和导向仪之间的联系断开了。”   他愣了愣,有些摸不清头脑地问:“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呵呵,是啊,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黄博士呵呵笑着,眼神却投向了姚霁,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东西。   “姚霁,你和他曾经一起留在那边那么长的时间,他没有告诉过你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姚霁心中一惊,立刻露出不知所措地表情:“我?我和他关系不太好。他只和我说自己快疯了,和我喝过一次酒,没说什么其他的。”   “是的,博士,姚霁和秦铭关系一直不太好。”   “他们两个岂止是不好,简直是死对头!”   观察者们笑着七嘴八舌的为她解释两人的关系。   “是吗?那只能说这个秦铭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了。”黄源摸了摸拐杖的杖头,缓缓地开口:“现在的问题是他没有回来,他带走的那么多‘游客’也就一起被滞留在了夏国。这是违反合同的违法行为,而且由于两边的时间不对等,‘游客’感觉到被滞留的时间肯定大大多于我们这边的时间,为了不生出乱子,我们要尽快把秦铭和秦铭带领的‘游客’接回来。”   “用强制遣回吗?”   技术员们了然,开始操作控制台。   “什么强制遣回?我们的导向仪还有这个功能?”   “咦?上次姚霁他们被困在那边,怎么不强制遣回?”   “关闭了也能强制遣回?”   观察者们大多是历史学的学者或考古学的学者,对于整个运行设备的远离并不太清楚,很多人甚至就是把它当做“虚拟游戏”系统看待的,姚霁比他们要好一点,知道它是建立在某种物理学原理上的计算机程序,但也仅限于此。   由于保密协定,技术员们也很少提起这套系统的设备情况和原理,反正大家各干各的,各取所得,虽然也有不少人曾经好奇过为什么一套计算机推演程序里技术员有许多都是物理学方面的专家,但考虑到创始者是一位物理学方面的权威,这种疑问也就被打消了不少。   听到有人好奇“强制遣返”,黄博士身后的助手笑着回答:“其实就和我们每次强制将刺头儿的游客遣送回去的功能差不多,为了保证每一位向导的安全,所以我们有从外部将向导召回的办法。但是上次大面积电磁干扰和电路故障导致研究所一些功能有了问题,不得不通过进入的办法进行‘对接’,实际上,在正常情况下我们是可以将你们直接召回的。”   “这么一说,我怎么觉得我买的保险可以少买几份了。”史密斯为了活跃气氛,开着玩笑。   “有这种功能,完全不用担心姚霁那倒霉蛋的事故发生在我们身上嘛。”   “是的,在大部分情况下,我们都能保证每一个观察者的安全,但是有一种情况除外,那就是你们使用完了导向仪中的能源。”黄博士面色严肃,“导向仪是保证你们安全的保障,但是一旦能源用完,就无法回返,对接也无法进行,所以我们才设置了必须回返的时间。上次秦铭差点没有回来,但姚霁就做的很好,她关闭了一切会消耗掉能源的功能,使得自己和秦铭都获得了营救。”   姚霁不得不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因为被夸奖而腼腆的微笑。   “观察者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你们不但是时间的道标,你们带进去的导向仪也起到采集那个世界数据的作用,所以我希望你们都不要出事。”   黄博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姚霁一眼。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等到项目成功的那一天,所有的疑问都会水落石出。我以前认为能从感兴趣的人之中吸取到新生的力量,秦铭是个优秀的年轻人,所以我才给了他加入我们的机会,但现在看来……”   黄博士叹了口气,手中的手杖在地上点了点。   “强制遣回,然后请律师来处理吧。”   “是,博士。”   技术员们早已经开始了强制遣回的准备工作,黄博士一声令下,所有的技术员都忙碌了起来。   操作室是机密地区,观察者们不能进去,只能跟着笑眯眯的黄博士一起往休息室的方向而去,大概过了十五分钟左右,突然从设备间的方向传来一声秦铭的低吼:   “你们让我回去!”   “秦铭你冷静点,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中东组的同事们强硬地拉着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的秦铭。   “我就知道应该让你多休息几天再进去的!”   姚霁心头一震,脚步刻意放慢落在了最后,悄悄往设备间方向张望。   被接回来的“游客”们和“观察者”所用的并不是一套设备,所以姚霁并不知道那些被迫滞留的“游客”们如何,不过这阵子来的游客都是秦铭通过关系找到的人,想来胡夏那边这些游客听从秦铭的安排随他指令而动也是正常,研究所在这一关上应该比较好过。   就是秦铭那边……   他突然不肯回来,是因为胡夏发生了什么吗?   刘凌得手了吗?   不知道秦铭能不能沉得住气。   姚霁心中生气一阵不安,脑子里乱七八糟的闪过许多东西,她想着是要去找秦铭问问情况,还是跟随大队去和黄博士聊天,突然间就感觉肩膀上多了一只手。   “嗬!”   姚霁吃了一惊,猛然回头。   “你太慢了。”   史密斯神色复杂地看着姚霁。   “博士他们会奇怪的。”   “哦,我这就回去,我好奇秦铭那边发生了什么,你知道我好奇心一向很重。”姚霁随口找了个理由。   “我们回去吧。”   “刚刚你和黄博士说,你和秦铭不太熟。”史密斯并肩和姚霁走着,“但是这阵子,我明明经常看到你们私底下在一起说着什么。”   “你……”   姚霁停住了脚步,看向史密斯。   “你放心,我不会乱说的。”史密斯挑了挑眉,“我知道你肯定有什么原因。”   “谢谢你史密斯。”   “你先别谢我,我是有条件的。”史密斯像是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似的咳嗽了一声,“这个周末,我能不能请你吃个晚饭?”   吃晚饭=约会=约会完发生点什么。   这是这个世界所有男女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姚霁愕然,已经开窍的她立刻明白了史密斯是什么意思,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你!你……”   “你可以考虑考虑我,至少我们志向相投,兴趣一致,呃,我们还是同事可以朝夕相处。你要不喜欢我的样子,我可以考虑去‘修改’成和你类似的……呃……古代东亚人的样子。”   史密斯一张脸通红。   “谢谢你,你是个好人史密斯。”   姚霁竟有些不知所措。   “那就……”   “可,可我有男朋友了啊。”   姚霁露出抱歉的表情。   “有男朋友了?为什么我不知道?”   史密斯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听史密斯问起刘凌,她伸出两只手指,用一种绝对不是假装的甜蜜表情挥了挥,有些害羞地开口。   “呃,其实,就是两天前的事……” ☆、第261章 小题?大作?   姚霁和史密斯回到休息室的时候,所有人都用好奇或揶揄地眼神和史密斯交流着,研究中心里许多人都知道史密斯这个帅小伙对姚霁有意思,但是姚霁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总是一副完全不明白的样子,搞得史密斯也就只能为了不尴尬而一副好同事的样子。   史密斯泰然自若,这年代成与不成都是件不稀奇的事情,姚霁自然也不会跳出来说“我们真的没有什么”来打史密斯的脸,两人很是自然地并肩在沙发上坐下,听着黄博士和一干观察者们的讨论。   姚霁在一旁坐着,听得有些心神不宁。她一方面不知道秦铭在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方面又担心秦铭一旦被排除在研究中心以外,便会放弃查找事情的真相,她现在能频繁的进入代国是因为秦铭找来的人做掩护,万一他放弃了,按照之前一个月都不见得有几次的频率,下次她在进去,说不定刘凌真的已经快要……   “姚霁,姚霁?”   黄博士的声音打断了姚霁的思索。   “呃?哦,抱歉,我走了下神。”   姚霁勉强笑了笑。   “你的同事们认为,当时秦国统一六国之后,如果我们没有销毁掉那些数据,说不定能看到很有意思的演变,也有可能到最后依旧有‘汉’,有‘魏晋’,有‘代’,你觉得呢?”   黄博士体贴的将他们刚刚聊得话题重复了一遍。   “……我觉得,确实有这种可能。”   姚霁不知道黄博士是不是试探她,有些保守地回答:“但是更多的可能是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   “想不到小姚你这么年轻,作风倒是很稳妥。”黄博士笑着点了点拐杖,“大概是因为我们都是无趣的理科学者,太要求用数据说话,有些过于苛刻了。等以后我们的经费充足了,我可以考虑留一到两个历史发生了变化的世界,看看往后发展会是什么样子。”   “咦?”   姚霁和好几个观察者惊讶着。   “可以留下来吗?”   “不是现在。”黄博士看着姚霁,又重复了一遍,“不是现在。所以,你们现在还是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研究的热情暂时放一放,一切为了项目着想。等项目成功,大家都可以各取所需。”   黄博士这样的话说过不少,很多人就是为了这样的结果努力坚持到现在的,自然不会说些什么。   就在说话间,外面突然进来了黄博士的副手,脸色有些严肃地在黄博士耳边说了些什么。   姚霁敏锐的发现黄博士的表情变了。   “各位慢慢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先少陪了。”黄博士依旧是一副和颜悦色地表情,语速也是不疾不徐,跟着副手慢慢退出了休息室。   “你们说发生什么了?”   姚霁一个同事小声猜测,“我觉得秦铭肯定搞出什么事来了。”   “也不知道他哪里好,就是一纨绔子弟,黄博士还特批他进来!”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资金多紧张,秦铭是他们家第二大股东,黄博士恐怕是为了资金来源才这么迁就他。而且道科特研究院的虚拟和远传技术是世界顶尖的,我们这个项目说不得和这些技术也有些搭界,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秦铭家身后的道科特集团罢了。”   “说到底就是没钱。联邦也是,明明都资助了,失败一次就放弃了!”   “得了吧,又没什么产出的研究,既不能军用也不能民用,谁愿意一直砸钱啊,推演到我们这时候还不知道要多少年呢,我在这干了一年多了,我都没摸清两边时间流速的规律。也是见了鬼了,有时候第二天进去过去一年了,有时候半个月后过去还是只过去一年了。”   “你刚刚说什么?”姚霁敏感地抓住了一些什么,“你说两边时间一点规律都没有?不可能啊,我这边每次两天相当于一年甚至一年多……”   “那是你进去的多吧?你要停一段时间进去看看,其实里面也没过去多久。而且每次都不一样,越推演到后来时间差距越大。第一次工业革命失败那次,我隔了四个月才去伦敦,结果才过去两年不到。所以说,我估摸着越到后来设备需要的计算量越大,或是消耗越大,黄博士才那么担心资金的问题,后面的资金缺口才是大问题呢!”   那个老同事理所当然地解释。   身为理工科转文科生的姚霁自然听得懂他说的“计算量越大”是什么意思,可她和秦铭一直认为那个世界是个平行空间,如果是平行空间的话,应该不存在推演数据过多而造成程序负担的问题。   姚霁自己也一下子迷惑起来了。   “算了,想那么多干嘛!我现在该想的是怎么保住刘凌的世界。”   姚霁回过神,心道发现自己想的太复杂了。   “还有我父亲死亡的真相。”   “黄博士看样子不会回来了,我还是回家吧,儿子还在家等我呢。”一个同事伸了伸懒腰,站了起来。   就如同多米诺效应一般,一个同事提出离开,接二连三的也有人表示要走,一个休息室里,没一会儿就剩下了姚霁和史密斯两个人。   史密斯见姚霁没有离开的意思,也站起了身子准备离开,不过离开前,他回身对姚霁有些担心地说:“秦铭的事情,你不要太过关心。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我明白的。”   姚霁点了点头。   咔哒。   史密斯关上了门。   屋子里陡然一静,姚霁左右看了看,确定没有任何人在附近,这才小心翼翼从袖管里掏出一张纸条。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用纸笔写东西了,所以纸条见的更少,姚霁在走廊上看见这纸条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几乎是刹那间她就反应过来这可能是秦铭为了提示她什么留下的,所以假装整理鞋子将它捡了起来。   纸条上只写着一句话。   “今晚别走,留在这里!”   ***   代国,宣政殿书房。   “陛下,这黄良才确实有问题。”   萧九站在殿下,身着一身麻衣,却丝毫没有不自在的样子。   萧无忌病逝,萧家儿郎千里奔丧,萧九也不例外,若不是东君查到了些消息必须他送入宫中来,他也不必在孝期又入京面圣。   刘凌虽然一直有这样的怀疑,可听到萧九和东君都这样说,心中还是有些惋惜。“什么问题,你说吧。”   “东君去查探了以前伺候过黄良才的老人,发现大部分都被黄家遣散了,这是可疑之一。后来又去查探黄家以前请过医治黄良才的良医,发现也大多离开了湖州,只有几个药童,给了一点线索。”   萧九表情严肃。   “黄良才在没有被火烧的破相前就得过一场痘症,痘症好了以后背后留下了很多个明显坑印,但因为当时年纪小,除非黄家特别亲近的人以外都不知道这件事。可现在的黄良才背后并无痘坑,金榜题名跨马游街时他换过官服,我们特意问了当时伺候他更衣的宫人,他的背后很是光滑。”   “难道黄本厚自尽另有玄机?”刘凌很是头痛。“当年他自尽的消息传来,朕还内疚的很,担心冤枉了他。可如今看来,这假冒黄良才的人要隐瞒身份进入黄家,若不是有黄家人遮掩,是不可能的。他费尽心思要近朕的身边……”   刘凌突然想到自己最近的“隐疾”,问起阴影中的素华:“你派去看着黄良才的人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前阵子黄良才在殿外举止反常,少司命送了一些木屑去太医院检验,因没有异样,所以没有向陛下禀报。”素华的声音轻轻地传来,“而且黄良才并不会武功,身上也没有毒物,这都是勘验过的。”   每个入宫值夜的舍人都要经过几层盘查,连衣服都是宫内提供的,连根针都带不进来,明里是宫女的少司命检查黄良才很是容易,有没有武功摸几下经脉和骨骼就知道了。   至于探毒,这些少司命也都皆有一套严密的法子。   “肯定有什么是不对的。”刘凌思忖了一会儿,“素华,你去找黄良才的同僚们问问他的生活习惯、平日里有什么消遣,事无巨细都与朕说来。”   “是。”   “萧九,你现在还在孝期,这般来回奔波辛苦你了,下回有事,飞鸽来见吧。”刘凌说道。   “陛下,我不明白,黄良才既然有所不对,为何不命内尉拿下细细拷问?他不会武功,一旦上刑,不会坚持多久的。而且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放在您的身边……”   萧九觉得皇帝的想法实在让人不可思议。   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难道不是更安全吗?   “黄家对朝廷、对百姓是有功劳的,黄本厚之死还不知真相,如果黄良才是被人胁迫,或黄家是被人胁迫,黄家就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上,有可能是举族有祸的危险。”刘凌早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有没有办法找到真的黄良才?如果他没死的话,找到他本人,一切谜团就可以解开了。”   “师傅去了黄良才当年养病的庄子,那里至少有三四年没住过人了。”萧九摇头,“黄家也干净不到哪去,陛下切莫妇人之仁。”   “如果查出黄良才确有异心,朕自然不会心软。”   刘凌好笑地说。   “你们都把朕当做心慈手软的小孩子不成?”   萧九没说什么,嘴唇却翕动了几下,刘凌见他那不自觉的小动作就知道他大概又用传音入密在腹诽什么,说不得屋子里几位少司命都在参与,也只能苦笑着摸摸鼻子,让他们退下。   因为有了方向,再查起来就没有那么艰难,没有几天,素华给了刘凌一些关于黄良才的消息。   黄良才大部分时间是食素的,和同僚一起进食时常避开油腻之物。有时候经常见到他捂着腹部一脸不适,但一旦关心询问,又大多以“胃不太好”回应。   有些宫女说黄良才应该有敷粉的习惯,因为经常见到他带着一个小粉盒,净面或流汗后会补粉。   因为很多人都知道他小时候破过相,脸上有些不太明显的伤疤,敷粉这种事也是寻常,朝中很多官员即使没疤,有时候为了掩饰自己气色不好,怕御前失仪,都会用一些细粉敷面,只是没有女人那么夸张罢了。   食素,不食腥荤,敷粉……   刘凌想起自己前一阵子常常腹泻,碰不得腥荤,而且那阵子皮肤微黄很是气色委顿,心中突然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来人,去传陆相来。”   “是。”   没一会儿,陆凡匆忙入宫,见到刘凌面色沉重,心中也有些不安。   “不知陛下传唤微臣,是……”   “陆相,你这阵子有没有腹泻、不喜油腻、腹胀多气,偶有头晕?”刘凌一见陆凡,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些毛病都算不得什么大毛病,腹泻这种事在夏季也多见,很多人就当做小事给忘了。   就连刘凌,若不是他是皇帝,搁一般人家,拉肚子也算不得什么,连个郎中都不会请的。   果不其然,一听到刘凌的话,陆凡就是一愣。   “确,确有此征,但并无头晕。”   陆凡心中一阵纳闷,开始反省自己最近有哪些事情做的不对。   他这尚在可用之年,难道皇帝就想让他因病致仕了?   见陆凡的表情,刘凌立刻明白了他在想什么,哭笑不得道:“陆相别多想,不是朕要暗示什么,朕是怕朕这毛病,也会将病气过给旁人。你和朕接触最多,所以朕担心你也和朕一般腹泻不止,如今一问,果真如此。”   陆凡这才松了口气,听到皇帝如此说,仔细想了想,“其实不止臣,前几日臣和中书省几位同僚用饭时,那几位同僚似乎用的也很是清淡,不过最近天热,酷暑下食欲不振也是有的,所以臣没有多想,现在想想……”   这么一说,陆凡面色也凝重起来了。   刘凌蹙起眉头,修长的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敲,最终叹了口气,开口宣旨。   “陆相,你替朕拟道旨。”   “臣遵命。”   陆凡洗耳恭听。   “最近酷暑难挡,宫中多有官员宫人中暑,朕恐有时疫蔓延,特命太医局太医官为京中所有参朝官、可进出宫中的官员、宫人、吏员诊脉,凡出入宫中者,不可回避。”   “陛下,这……这怕是要引起恐慌啊。”   陆凡有些傻眼。   “不过是腹泻而已!”   “陆相,请相信朕这一次,若是不诊脉,就怕日后不是腹泻了。”刘凌表情慎重,“何况如今张太妃也在京中,有她主持此事,朕也放心。虽说可能引起恐慌,但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朕多想罢了……”   “朕倒情愿是多想了!” ☆、第262章 劫持?袭击?   刘凌的敏锐直觉是对的,因为朝中出现腹泻的官员不止一个两个,而且大多是高品级的官员,那些五品以下的官员,反倒没有几个身体出现异状的。   这些官员腹泻的情况也并不相同,有的这几天才开始腹泻,有些一个月前就有了,还有的并不腹泻,只是腹胀或食欲不振,因为是夏天,众人都没有太过注意,只当是暑症。   太医院的医官们起先只负责诊脉和问诊,当知道中书省和门下省中大部分文官几乎都或多或少有些腹泻的毛病之后,张太妃也坐不住了,亲自为这些官员们问诊,采集他们的毛发、粪便进行检查。   然而收效微乎其微,就连这些官员的粪便,豆渣状的、水状的、糊状的都各不相同,除了都在拉肚子以外,看不出有哪些一致的地方。   “黄良才这几天如何?”   刘凌问起身边负责监视黄良才的宫人。   “黄舍人一切如常,并无任何不妥,倒是和黄舍人在一起的钱舍人请了病休,好几日没有入宫了。”   那宫人低头回答。   “钱舍人?也是腹泻吗?”   刘凌一愣。   “不是腹泻,说是长期熬夜值守,身子有些支持不住,需要休息几天。”那宫人说,“太医也说他气虚,最好休息一阵。”   “一夜之间,似乎朕这宫中人人带病了。”   刘凌苦笑着摇头。   “张太妃那边有什么结果没有?”   那宫人只能摇头。   这人离开后,刘凌叹了口气,低头处理奏折,因为宫中参朝官大多在太医院诊治,或是请了病假自行请郎中检查,这阵子的朝政又积压了起来。   刘凌见折子越堆越高,明明已经到了午膳的时间却一点食欲都没有,吩咐王宁随便弄些点心给他先垫着,将这些折子批完再休息。   所以张太妃来找皇帝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刘凌一只手握着糕点,一只手在奏折上批复的场景。   刘凌还记得不能把糕屑掉到奏折上,所以另一只吃东西的手离得比较远,于是这个姿势看起来就特别奇怪。   可张太妃却不觉得刘凌这个姿势很可爱,见到刘凌这般处理政事,当时表情就有些生气。   这阵子太医院极忙,刘凌为了方便张太妃出入特许她不必通报,见张太妃难得板着脸进来,刘凌也不知怎么慌得手中糕点随便往身后一丢,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张太妃嘴巴已经张开了。   “陛下,和你说过多少回,处理政事和看书的时候不要吃东西!朱砂和墨乃大寒之物,朱砂更是有毒性,就算不是如此,看东西时吃东西对胃也不好!”她皱着眉:“难道就真差这一时半会吗?”   “太妃有所不知。”   王宁见皇帝慌得连丢糕点这种事都做出来了,心疼地开口解释:“这阵子中书和门下的大人们纷纷生病,原本分拣、处理折子的人手就不够了,有些折子又必须即刻批复,陛下要处理的政事就越发繁重。薛舍人只能拟诏,不能代笔朱批,以往要经过三手的折子如今全部积压在陛下这,等于陛下一个人要做往日三个人才能做的事,真的就差这一时半会儿啊!”   中书省负责草拟、决策,门下省负责审核、报批,再向下执行。折子向来是先送入三省,而后分拣重要的交由皇帝身边的舍人,再按轻重缓急的顺序让皇帝批复,再交给门下省。   这步骤已经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中间只要一环断掉,其他部门就要活活累死。   “折子过三手?啊,你是说分折……”   张太妃听了解释,脑子里突然闪过什么,微微一愣。   “王宁,陛下这样一边批复奏折一边吃东西,有多久了?”   她有些迟疑地问。   “从魏相爷还未进中书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就是缺员的厉害,陛下什么都要自己做,忙的没时间吃东西……”   王宁回想了下,回答道:“说起来,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忙过过了。上次陛下忙的吃不上饭,还是互市定税的时候,折子太多,一驳再驳。”   “那是什么时候?”   张太妃心中越发有些确定。   王宁抬起头正在回想,刘凌却已经幽幽说道:“两个多月前,太妃您刚刚离京的时候。”   “那不正是陛下您腹泻的时候?”张太妃寒着脸:“这么多大臣或多或少都有腹泻的毛病,接触您最多、经常被您留下来一起批折子一起用膳的几位大人更是腹泻严重,说明能致使你们生病的东西一定是你们共同能接触到的。在膳食中下毒绝无可能,其他能做手脚的,只有奏折了。尤其陛下您忙起来的时候经常一边吃东西一边处理奏折,只是不是近臣,很难知晓,说不得宫中有内鬼。”   说罢,她一脸担忧:“究竟是谁呢?是袁贵妃以前的暗人,还是吕鹏程或方家的余孽?少司命和大司命向来和您寸步不离,谁能动手脚?”   “传门下省召回朕在互市定税时所有批阅过的折子,尤其是曾经被其他大人一起传阅过的奏折。”刘凌当机立断,“处理这些折子的时候带上手套,捂住口鼻,小心中招。”   “是,陛下。”   素华明白其中的干系,立刻亲自去查。   “陛下,太医局李兴求见张太妃。”   一位宫人在门外通传。   刘凌看了看张太妃,后者皱了皱眉,丢下一句“我去去就来”,脚步匆匆地往殿外走去。   李兴经过孟顺之一事之后成熟了不少,如今在太医局里又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官职,要不是恰巧碰到太医局忙,恐怕还是闲人一个,但人人都知道他是张太妃收的入室弟子,除了又羡慕又嫉妒以外,隐隐也有些巴结,都愿意为他讨个人情。   毕竟是人都有生灾害病的时候,认识个厉害的杏林国手,有时候就是给自己救命,张太妃身份尊贵,又是女流,轻易不抛头露面,以后这医病治人的事情,少不得是李兴出马。   张太妃出了殿门,见李兴握着一本书册,表情焦急地不住地向殿中张望,见到张太妃出来,更是快步上前,语速极快地开口。   “师父,我大概知道他们是染上什么了!”   张太妃这些时候已经有了些猜测,但是不敢确认,见李兴握着的正是他师兄留下的医书,顿时一惊。   “是虫?”   “是虫!”   两人异口同声。   “我之前也曾怀疑过是虫,可师兄记载的几种虫蛊都不太像,‘血蛊’要见血,这世上还没几人能让陛下见血,况且陛下腹部也没有积水;‘刀蛊’要碰到生锈的兵器还必须血;被中了‘隐蛊’的人怕见日光……”   张太妃早就把“虫篇”背了个滚瓜烂熟,如今说起各种蛊来头头是道。   “太妃,这么多大人一起腹泻,不太像是‘蛊’,巫苗炼蛊何其困难,而且宫中每有巫蛊,必定是血流成河,苗人不可能将‘蛊’交给汉人带回中原进入宫中,为自己的族人带来危险。‘蛊’和养蛊的人是有联系的,蛊去了哪里,他们都知道。”   说起这些偏门的东西,常年在孟太医身边的李兴倒是比张太妃更了解。   “所以弟子猜测,不是‘蛊’,是‘生虫’,就是还没有制成‘蛊’的虫卵而已。”   思路一旦有了方向,两个当世数一数二的医者立刻顺着思路慢慢理清了。   “积食、食欲不振、面色微黄、腹泻,这不是肠胃有问题,是肝胆。”   “不太像是肝,是不是胆?”   “不,胆为表,肝为里,最终还是肝。”   两人议论了一会儿,最终一点点排除,找出了最有可能的虫。   “是肝蛭啊,肝蛭的卵,炼成之后,是‘虚蛊’。”   李兴脸色难看。“孟太医记载,中了此蛊之人,不能饮食、日渐消瘦,最终虚弱而死。”   张太妃失魂落魄,默默背诵:“正在成长中的小孩中了此蛊,不可成长,身材矮小,无法人伦;成人中了此蛊,容貌枯黄犹如蜡人。最重要的是,起初都并无征兆,因为无论是卵还是蛊,都需要一个在宿主体内不停生长的过程……”   她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虚蛊’的幼虫肉眼不可见,提出来更是麻烦,除了专门施‘蛊’之人,谁会从鱼螺之中弄这‘生虫’?而且肝蛭需水成长,虫卵也需要附着在有水之物上……”   “是墨!”   张太妃倒吸一口凉气,顾不得跟李兴再讨论病源是什么来历,掉头就走。   “陛下,陛下!切不可再触折子,立刻净手净面!”   因为有了张太妃提供方向,过目不忘的刘凌很快就通过记忆将自己一边吃东西一边看过的折子都点了出来,有些已经封存作为档案,有的则因为涉及机密销毁,更多的则束之高阁,如今都被一一翻了出来。   正因为生虫可能下在墨里,而墨用来书写了奏折,再加上碰过这些折子的大臣有不少,一个一个算下来,竟有二十多封折子都有可能。   但病症最厉害的陆凡和刘凌曾长时间摩挲、揣摩、接触过的折子,只有那么几封而已,其中一封,便是出自于皇商之家的黄良才之手。   因为那封奏疏更像是参考资料而不是时务策,所以陆凡和刘凌大部分时间只是用它来作为其他条陈的依据,很多大臣借阅此折,也只是为了上面提供的各种数据,这封折子在传阅、借鉴过之后,就和其他不需要批阅的折子一般,被放在了留存的档部里,只要等时间一过,就要烧掉的。   张太妃并不会辩蛊,李兴也不会,但是所有接触过那个折子的人都或多或少有了些毛病,只有少数几个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接触的时间比较短。   墨是有问题的,折子也是有问题的折子,张太妃将黄良才所有誊抄、草拟过的折子和草诏都找了出来,养了十几只兔子,一只一只喂纸,又找出七八封动了手脚的,再和得了病的大臣一一对比,都是接触过的。   能够接触草诏的,反倒是级别比较高的官员,级别低的官员接触的都是已经颁下去的、已确定的诏书,所以朝中才会出现品级高的腹泻厌食,品级低的反倒没事的情况   “这太多了,得病的人,还是都会有危险。”   张太妃听说刘凌将黄良才抓了起来,担忧地说:“千万不能让他自尽了,如果是蛊的虫卵,那他就是‘蛊主’,我们是郎中,不会巫蛊之术,只能尽力帮你们调养身子,可是若虫子长大,它可能会在你们肝胆之中大量繁衍,造成很可怕的病症。”   张太妃担忧地看了看刘凌的下身。   “您还是年轻人,日后还要诞下龙嗣的,如果身体不适……”   难道会不举?   刘凌想到自己拉肚子拉的腿都发软的日子,脸色一变。   “查!叫内尉看好了黄良才,不要让他自尽了!”   “是!”   ***   从刘凌开始要求百官一起接受太医院的诊视时,黄良才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看着内尉的人像是潮水一般涌进来时,黄良才心中涌上来的不是害怕和仇恨,反倒是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他欠他们的债,已经还了。   他们生他养他疼他十几年,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他做不了什么,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偿还。   只是父亲,一定会很失望吧……   被锁链捆住,像是死狗一般被拖走时,乔扮成黄良才的方琳心中如此想着。   他知道在内狱中,他会遇见的是什么,可他却并不恐惧,成了“蛊人”,他早就可以让自己感受不到痛觉。   当年他离开方家在外游历另有奇遇,虽说吃了不少苦,可他也学会了养蛊的本事,只不过那时他年纪太大,又不会武艺,很多蛊并不能养成,便选了并不算厉害的‘虚蛊’。   虚蛊,只是一种会让人虚弱的蛊虫,若是他愿意跟着那女人抛弃在这边的身份,一起前往苗疆,大概还会学的更多,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连个生虫都养不好,非要和在水里才能发散出去……   “说!你为什么要下蛊害人!”   内狱里负责审讯他的人长得阴骘可怕,声音也是粗哑不堪。   “什么蛊?我不知道。”   方琳闭了闭眼。   “我只是个负责誊抄的小小舍人,大人一定是弄错了什么!”   “嘿嘿,我在这内狱三十年,还从没见过被冤枉的像你这小子这么冷静的!太医局的人都已经查出来了。内狱里有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我劝你还是乖乖的把该说的说出来,你不心疼自己,外面可有的是心疼你的人!”   这内尉官的话一说,方琳的心就颤了一颤,可他依旧紧紧闭着眼睛,执意什么都不说。   那内尉忍耐了一会儿,见方琳不是个识时务的,对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对着身后的狱卒们一声大吼,露出狰狞的笑容。   “兄弟们,摸摸他骨头几斤几两,把我们看家的本事拿出来,别弄死了!”   ***   在未来的姚霁并不知道刘凌正被那个时代的“大规模生化武器”所袭击,留在研究所里的她,正在犹豫要不要按照秦铭所留言的留在研究所里过夜。   研究中心里过夜的观察者极少,大部分都是研究人员,还有一部分安保人员,观察者大部分都是普通的学者,有自己的家庭,还有自己的研究项目,除了有观察的项目或游客要指引,大部分时间并不会像技术人员一样常驻在研究中心里。   姚霁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回家也是空空荡荡,所以很多时候在研究中心里呆着,只是个特例。   她应该离开的,可是秦铭的话却让她无法安心,而且秦铭一但不能脱身,以后她进入代国的机会也肯定会大大减少,反复思考了一会儿,姚霁还是一咬牙,开始往自己平时过夜的小休息室而去。   一路上遇到的同事对她留在研究中心倒不意外,甚至还有笑着和她打招呼的。   “明天又有‘活’?你最近真是辛苦啊!”   “不要熬夜啊,真是的,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就给那么点薪水还让人干这么多活儿。”   “需要我明早喊你吗?”   姚霁勉强带着笑意一一回应,一回到休息室,就咔哒一下把房门锁死。   因为不知道秦铭说的“晚上”具体是什么时候,姚霁一直不敢睡着,闭着眼靠着墙,听着外面的动静。   但很快的,她就明白了秦铭为什么写的那么语焉不详,也明白了为什么他根本不怕自己等不到什么“信号”。   因为这孙子搞出来的动静太大了。   姚霁看着突然陷入一片漆黑的房间,要是不知道是秦铭做的手脚那就见了鬼了!上次他就是趁断电留在里面,他有多大的胆子,又来一次?   不,不会,黄博士他们肯定有所防备,他是怎么让这里停电的?   很快,姚霁就有了答案。   “什么人?啊!”   “报警!为什么我的通讯器没有信号?小江你快去找警察!”   “□□为什么没反应?我的□□不灵了!”   有人武装袭击!   有人袭击了安保!   下一刻,一片可怕的脚步声就向着她的方向而来。   姚霁皱着眉头,被那可怕的脚步声惊得反锁起了房门。那啪嗒啪嗒的声音如果她听得不错,是皮靴的声音,一般人可不在这个季节穿皮靴……   她的“措施”并没有什么作用,嘈杂的脚步声和枪械武器相碰的声音很快就到达了她的门外,随着“嘭”地一声暴力破门的声音,研究院因为断电而失去效果的移动滑门像是块烂铁一般轰然倒下。   姚霁冷静地后退几步,想要摸屋子里可以用来防身的家伙,当先几个人高马大的身影却端着武器先进了屋子,保护着一个人进了房间。   “别害怕,姚霁,是我!”   秦铭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接着!”   姚霁反射性伸手一接,发现是一个小小的盒子。   “这是什么?”   “夜视红外线隐形眼镜。”秦铭随口回答,“带到眼睛里,你要不喜欢内配的,我还有外戴眼镜,现在研究中心没电了。”   “果然是你。”   姚霁没有立刻按照秦铭所说的去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你带了这么多人来干嘛?你劫持了研究中心?”   “这些是我雇佣的雇佣兵,我没时间和黄博士打官司。”秦铭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躁,“你跟我走,我们去设备间那边。”   “你不是说断电了吗?”   “我用的是emp炸弹,研究中心里不会有电子设备可以使用,可设备间嘛……”秦铭冷笑了一声。“我好奇是不是连核武器都干扰不了它,上次我将整个区域的电都断了,可它还是照样在运行。”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没时间解释了!”   秦铭见姚霁根本没动,心急之下声音也失去了耐性。   “直接带她走!” ☆、第263章 绝路?生路?   姚霁最后还是选择戴上了夜视眼镜,从眼镜里看去,整个研究所似乎都阴气森森的。   一路上安安静静,姚霁根本没看到人,只有他们一行人在走廊里走起路来“啪嗒啪嗒”的声音,这让姚霁产生了不好的联想。   “其他同事呢?研究所里其他人呢?你把他们……”   姚霁打了个哆嗦。   “你弄出这么大的阵仗,怎么收场啊!”   “没有,只是暂时看管起来了,我的时间不多,能多争取一天两天,在那个世界说不定就是他们的一辈子了。”   秦铭看了眼姚霁,脸上竟有了些感动的神色。   “你不必担心我,这研究所有许多秘密,黄博士不敢把事情闹大,我有办法解决的。”   谁担心你啊喂!   我担心我自己啊啊啊啊啊啊!   姚霁闭上眼,忍住想要翻白眼和掐死他的冲动,被人群裹挟着前进。   设备间就在研究中心的中心位置,一共是七组,供不同组的同事使用。七个设备间里有一组是不提供给观察者的,六个组每个用的设备间都有编号,华夏组是z1,秦铭那一组的是z4。   姚霁不知道别人从外面看进来是什么样子的,但是从研究中心看去,设备间方向散发出的灯光亮的有些妖异,仿佛比平日里的光芒更加璀璨。姚霁心里明白这是因为四周全黑以后产生的光晕现象,显得以往很普通的光更亮了,可在现在的心理压力下,这种感觉是从内心里感受到的,已经和客观事实无关。   而她身边的秦铭却像是找到了心目中的灯塔一般,连脚步都加快了许多,连带着那群雇佣兵和姚霁都不得不加快速度跟上他的脚步。   设备间的安保早就被另一支雇佣兵小队解决,姚霁看着几个熟悉的健壮小伙子被捆成粽子丢在走廊上,身上还捆着磁力锁,忍不住心头升起一阵怒气。   “秦铭,你到底在做什么?你已经算的上是恐怖袭击了!”   “恐怖袭击?”秦铭扭头看了姚霁一眼,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是啊,我这就是恐怖袭击。”   姚霁一时气结。   “真没时间了,我们说话的时候,那边可能都过去好几天了。”秦铭伸手将姚霁往设备间方向一推,几乎是硬拽着她进了设备间。   “你的导向仪在身上吧?”他从一个雇佣兵那里取过一个导向仪,伸手抛给设备间里早就等着的一个男人。   “我们进去吧。”   “他是谁?”姚霁看着不认得的陌生人,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所有的导向仪都有主人,你手里这个……”   “你真信会dna绑定?这么珍贵的东西,如果都是dna绑定的,下一个人怎么用?”秦铭看着姚霁,“你们这些人在专业上都是天才,可大多是别人说什么就相信什么,也难怪黄博士能忽悠这么多单纯的人。”   秦铭确实如他说的那样珍惜时间,在跟姚霁说话的时候手上动作都没有停,他看了下自己手腕上的导向仪,再看看那个陌生男人已经把导向仪的连接接上,率先走进了z4。   “中东组?我的降落地点设定的是z1!”   姚霁被扯的手腕发痛。   “由不得你了!”   秦铭将姚霁推进设备舱,“唰”地一下关上了舱门。   姚霁不是没去过其他组,她是个历史学者,对每个国家过去的历史都感兴趣,其他组自然也都去过,不过既然各组有分工,她也就不好打扰别人的工作,除非像是上次她被关在代国,史密斯亲自过来接她,否则很少有观察组“窜组”。   姚霁接驳上设备舱里的设备,将导向仪的一端接近传感器,一阵失重感之后,她便适应了那阵子眩晕,睁开眼往身下看去。   无论到达哪里,他们进入的过程都是在半空中下降的,史密斯曾戏称他们像是从一个巨大的观景电梯里下来,只不过他们看不见那个电梯和四周的隔膜罢了。有些恐高的游客会被这个过程惊得尖声大叫,但大部分人都是很享受这个临空而下的感觉。   像是神明降临。   然而这一次的三位“神明”却颇有些急急忙忙之感。   一降下这座王宫的庭院,姚霁根本来不及欣赏这来自古老异域的庭院格局,就已经被秦铭催促着往王宫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秦铭很仔细地观察着来回宫人的表情,发现并没有哀痛或伤心的样子,整座王宫也没有挂上长幡,总算是松了口气。   “狄芙萝大概没事。”   他搓了搓手,表情竟有些让人怜悯。   “谢天谢地,狄芙萝没事……”   看到这样子的秦铭,姚霁只能叹了口气,随着他往王庭后宫快速疾行。左右她的人身安全掌握在秦铭手上,研究中心整个被控制住了,包括设备间,她除了听他的,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出乎人意料之外的,王太妃狄芙萝竟然没有住在后宫最大、最华丽的后院中,因为她不是国王的正妻,哪怕儿子当上了国王,她依旧按照胡夏的规矩,住在王太妃该有的庭院。   但她毕竟是胡夏王宫一手遮天的女人,除了规模没有王太后该住的宫室大,豪华程度之有增无减。   可如今这座华丽的宫室里,却只有一群面带忧色的宫人来来去去。宫室的各处随处可见用来向光明神祈福的铜油灯,漂亮的黄铜油灯被擦得犹如金子一般明亮,即使是大白天,黄铜和灯火的颜色依旧让人感受到温暖和希望。   满头红发、身材高大的秦铭,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祇一般冲入了室内。   “狄芙萝!”   他对她的房间很是熟悉。和姚霁一样,留在胡夏的那一年多里,他和狄芙萝可以说除了*接触没有,情侣间应该做的事都做过了。   那张卧室里的床,曾是他最熟悉、也最让他激动的地方。   秦铭根本不耐烦走门,导向仪一闪,他就已经穿墙而入,那陌生男人似乎很难适应这样的“黑科技”,摸了摸鼻子后选择走门,姚霁想了想,还是跟在了这个人身后一起走了进去。   一进屋,姚霁首先闻到的是扑鼻的香味,然后就看到了那位被称为“让繁星也为之失色”的美丽女人。   姚霁相信她年轻时一定是非常非常美的女人,因为即使她现在已经年过三旬,依旧有着动人的风采,哪怕是一副病容靠坐在床上,可丝毫不减她美艳的气质。   在他们的时代,每个人都是俊男美女,人的脸想变就变,所以什么样才是“最美”的就有了各种不同的标准,更多的时候,甚至是在考验“想象力”,而人和人相比之下,更胜在“气质”和“内在”上。   秦铭阅女无数,会栽在狄芙萝身上,一点也不让人惊讶。   屋子里没有人意识到有人进了屋,除了躺在床上的狄芙萝,原本在闭目养神的她似有所感,缓缓睁开了眼睛,而后一愣。   “我感受到了神灵对我的召唤,你们出去吧。”   像是吟唱般美妙的语调在宫室中流淌,姚霁还从未听过有人能将短促的胡夏语说的如此温柔而缱绻,像是有一根羽毛掻在了心底,痒痒的,软软的。   “先别慌着让他们出去,我上次叫你准备的烈酒还有没有?叫他们拿来。”秦铭三两步走到了床边,很是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床头。   “你要喝酒,喝的越多越好。”   “别坐在这里。”   狄芙萝却突然皱起了眉头,小声开口。   秦铭不解。   “去拿最烈的酒来,我放在柜子里的那些烈酒。”   狄芙萝高声呼喝。   “我要用酒款待神灵!”   屋子里的女官和阉人们连忙诵读着光明神的神明,一个个趴伏下身子,一个地位看起来很高的女官连忙奔跑着出门,差点因为踩到长长的裙摆而摔了个狗吃屎。   拿到酒的狄芙萝吩咐所有人出,所有人都离开了屋子,刹那间,屋子里就剩了他们几人。   在主子命令的执行效率上,无论是胡夏还是代国,都是一样的。   “我喝不了酒。”狄芙萝连坐起来的能力都没有,“御医说我活不了太久了,不能喝酒。”   “你必须喝了酒,我们才能碰到你。”秦铭温柔地说着:“你的血脉里有和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必须要靠酒将它激活,我带来了我们那里最高明的医生,也许能治好你。”   他是亲眼看着她在歌舞宴会上被刺的,而那场美妙的演出,是狄芙萝为了他的降临而准备的,她甚至为了他找了个借口从自己的儿媳那里“抢”来了高明的乐师,养在了自己的庭院中。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她不会遇刺,也不会让他惊慌失措地倒在血泊里。   那一刻,他才感觉到无论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她是真的。什么找寻这个世界的真相也好,解开研究中心的谜题也好,都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冠冕堂皇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无可救药的爱上了她,爱到愿意将世界拱手奉上的地步。   如果她消失了,他绝不会原谅自己!   听到秦铭的话,狄芙萝看了眼姚霁:“是她?这么年轻的神使?”   “不是,她是我的同事,不过她是代国那边的神使,你看她的打扮就知道。”秦铭有些抱歉地看了眼姚霁,又指了指那个陌生男人。   “让他看看你,他会知道怎么做。”   狄芙萝没有废话,她仰起头,将那些细长脖子酒瓶凑近口边,仰头饮下,即使因为酒液太烈呛得她泪涕横流也没有停下。   灌酒的滋味对于一个不酗酒的人绝算不上好,所以狄芙萝的表情很是痛苦,甚至还发出了近似于呕吐的声音,但她的动作很是坚决,慢慢的,红潮就爬上了满脸,她咳嗽了一声,有些微醺地闭上了眼。   “我一定是眼花了,我怎么看到了那么多奇怪的光……”她闭着眼喃喃自语,“是我醉了吗?还是我真的快死了,看到了天上的样子?”   秦铭听了她的话,立刻伸手摸向她的脸,和之前无数次穿过去不同,他的手指成功的在她的脸颊上停住了,并且感受到了温热而滑腻的触感。   “野泽医生,帮我看下她的伤势!”   秦铭惊喜地扭头。   医生?   站在一旁全程看戏的姚霁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陌生男人。   “我还能有救吗?咯咯……”有些喝醉了的狄芙萝咯咯的笑着,伸手掀开了腿上的薄毯。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呵呵,昨天我还尿了裤子,我自己都不知道……呜呜呜,我尿了裤子,我居然尿了裤子!”   上一刻她还在笑,下一刻就哭了出来。   姚霁一下子就明白了屋子里奇异的熏香是为了什么。   “那该死的刺客,我情愿他一刀捅死我了,为何要把我变成这幅活死人的模样?咯咯咯,所有人都在笑话我,那些女人们都说我是报应,咯咯,我明明是神爱慕着的女人,为什么会遭报应?”   狄芙萝边哭边笑,看着秦铭的表情犹如迷了路的孩子。   “天上的医生能治好我的残废吗?”   “会的,会的。”看得出秦铭很是对她难得一见的“脆弱”受宠若惊,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给了野泽医生一个眼色。   “你们脱我衣服干什么?啊!大胆!”   “别叫,他要看你身上的伤!”   医生上了前,和秦铭一起半哄半强迫地褪下了狄芙萝身上金色的长袍,露出背后狰狞可怕的一道伤口来。   伤口不大,可是看得出很深,而且伤口上有可怕的被火灼烧过的痕迹。   “是很干脆的手法,刺客对人的身体十分了解,想在后心骨头的缝隙间将短刃刺进她的后心,但不知为什么刺偏了,刺进了她的脊柱,脊髓横断造成她运动功能丧失,感觉障碍、排尿排泄功能紊乱,肌痉挛,关节挛缩,甚至会伴有一定的呼吸障碍。”   野泽医生看完她的伤势后面色也很沉重。   “我身上没有任何医疗器械,她的伤即使在我们那里也算很重的,更别说在这个时代了。”   “能够想办法减缓她的衰弱情况吗?”   秦铭抱有一丝希望问。   “仅仅是这样她不会有严重的生命危险,刺伤她的兵刃上应该抹了毒,所以这里的医生用火烧灼了她的伤口,用简单的解□□治疗了她,但这种作用于神经的毒素让她的肌肉都萎缩了,用不了多久连内脏都会衰竭。”   野泽捏了捏她的手臂和大腿,软绵无力,犹如败絮一般。   “很抱歉,除非她到了我们那边,否则……”   姚霁自然是知道狄芙萝是为什么会中毒受伤,刘凌那边应该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即便是刺不死她也能让她中毒而死。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寿命未止,这个原本并不强壮的女人居然靠着坚强的意志活了下来,虽然活的并不怎么好,但毕竟是活下来了。   听到野泽医生的回答,姚霁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为她惋惜。   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怕了,她不但能够蛊惑一国的国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王位,甚至能把秦铭迷得动用雇佣兵和emp这么可怕的东西袭击研究中心,如果她真能到他们的世界去,还不知道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说实话,她觉得他们那个时代的人的心计和城府,有时候真抵不上这些在宫廷中浸/淫的人。   “咯咯咯,我就知道我治不好了,这幅身子到了快烂掉的地步了……”王太妃狄芙萝的手臂环上了身边秦铭的脖子,借由他的力气靠在了他的身上,“所以,你是来接我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你来接我去天上了?你舍不得我下地狱……”   “是,我舍不得你下地狱。”   秦铭揽住她。   “我不会让你死的。”   另一旁,姚霁还在想秦铭为什么要带她来,难道就是为了看这“感人”的一幕?   还是他心里怀疑是刘凌下的手,想要试探她一下?   完全想不通啊?!   姚霁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秦铭却已经三两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伸出手恳切地说:“借我用一下!”   “借你用什么?”   姚霁蹙眉。   “我必须要带她回去,她现在接触的到实体,如果她能到我们的世界,即便不能治好瘫痪,身上的毒素一定是能清楚干净的,晚了,她就死了。”秦铭看向姚霁,“导向仪没有主人不能过来,我只能这么做,你放心,到了那边,我很快就会让史密斯来接你。”   “不,没有导向仪,永远只能牺牲一个人留在这里……”姚霁惊得连连退步,“没有了导向仪,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如果这里真是平行空间的话,我很可能迷失在空间缝隙里!”   “野泽医生要替狄芙萝进行手术,抱歉!真的很抱歉!我发誓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离开的!你在降落点附近一直等研究所的人就行了!”   秦铭见姚霁想要逃跑,一个健步向前抓住她的肩膀,姚霁只觉得天旋地转,已经被秦铭过肩摔到了地上。   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他们这样出身富豪的子弟,是都会学会防身之术的,这是为了防止被亲近的人绑架或其他意外的伤害。   但他会彻头彻尾用暴力来解决问题,实在是出乎姚霁的意料之外。   这位神秘的富家子弟时而城府深沉,时而简单粗暴,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亦或者他欠缺的只是自控能力?   事已至此,再多做废话都只是白费口水,秦铭大概早就已经布好了这个局,他留下纸条让她留下、他找来医生,他控制住了研究中心所有人却独独将刚刚对他有了些信任的自己带来这里。   都不过是为了夺取她手中的导向仪。   “黄博士说过,导向仪是dna绑定的,虽然你不觉得是这样,但我相信他不会撒谎。我不知道那位医生手里的导向仪是从哪里来的,但他能用他,一定是无主的导向仪……”   姚霁脑子里灵光一闪。   “是马修,马修辞职后他的导向仪一直没有主人,是马修的对吧?”   说话间,姚霁的导向仪已经被摘了下来,因为大家都是“观察者”,姚霁没有办法像是之前对他那样用声控控制强制将他“遣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铭将导向仪珍而重之地捧到狄芙萝面前,小心翼翼地给她佩戴上。   狄芙萝似乎明白这是神灵的“天衣”,很是配合的伸出皓腕,甚至用一种狂热而兴奋的眼神看向秦铭。   秦铭刚刚帮野泽佩戴过,动作很是熟练。他让狄芙萝多一些酒,就弯下身子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对身后的野泽说:“我们走,回去立刻准备手术!”   野泽挑挑眉,连看都没看姚霁一眼,顺从的跟着秦铭一起往外走。   被摘下导向仪的姚霁并没有什么不适感,可是她却奇异地感受到一种寒毛直立的危险,这种危险似乎来自于心底、来自于基因,拼命地催促她找到导向仪,戴上它、选择回返。   这样的危机感使得她不甘心地远远坠秦铭他们的身后,想要伺机寻找机会夺回自己的导向仪,虽然机会很是渺茫。   但对付一个高位瘫痪的病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找寻他们的位置不是很麻烦的事情,姚霁一出门,立刻被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吸气声惊到。   “啊!王太妃殿下飘起来了!”   “有神灵!太阳神来解救王太妃殿下了!”   “殿下被神灵庇佑的事情实在真的!”   “飘起来了!天啊!”   这样的声音实在太响亮又太刺耳,姚霁根本不需要用眼睛去寻找方向。   慢慢地,人群从害怕变为好奇,从好奇变为狂热,在他们看来,像是坐在什么上面迅速横移的王太妃简直就像是被施展了神术的“圣女”,想到她的女儿现在就是下一任光明神的大祭司,众人的狂热更是可怕。   在这种狂热又崇拜的眼神里,狄芙萝的酒意也越来越盛,长久以来因为残废和毒素被折磨而压抑无比的她终于找到了释放,她竭力让自己在秦铭怀里坐的更加端庄、更加圣洁,她的脖子仰的高高的,仿佛找到了全身心的寄托,而秦铭为了怕耽误酒精效果的狂奔更是让她的“漂移”愈发神秘。   ‘在后宫里称霸算什么,成为一国之主算什么!我终于可以成神了!’狄芙萝的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你们这些渺小的凡人就继续争夺那可怜的权利吧,而我,将屹立在天空之上,成为真正的主宰!’   “母亲!”   远远的,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   “等等!”   狄芙萝听到熟悉的声音,低头对秦铭说道。   “让我和他告个别,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秦铭听了她的话并没有做出回答,但脚步还是缓了缓。   这个时辰应该是摩尔罕处理国事的时候,但他还是气喘吁吁地从很远的前宫跑了过来,此时发出呼喊离着狄芙萝还隔着一座长长的桥廊,但他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在很远处他就已经看到了残废了的母亲漂浮在空中的那惊悚一幕。   “母亲,你要去哪里?是神使吗?”   摩尔罕大叫着。   他是知道那位“神使”的存在的,虽然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点“神迹”而已,还不如他妹妹看到的多。   “摩尔罕,母亲要去天上了。”狄芙萝温柔又坚定地说着;“神使来接母亲去天上,你以后,要好好的治理国家。”   秦铭知道她是想要留下一个美好的“背影”,叹了口气,将她往上更托了托,直接将她放在了自己魁梧的肩膀上。   于是乎,吸气声更大了。   “您,您要去当光明神身边的神使了吗?”   摩尔罕终于赶到了近处。   看不见秦铭和野泽的他只能看见母亲远远地飘在空中,像是驾着神仙的香车,又像是身下有着无形的宝座。   “我会成为神使的伴侣。”狄芙萝像是在许诺着什么用手掌抚摸了下秦铭的脸,声音越□□缈。   “我会在天上好好看着你,保佑你的……”   “那您能带我一起去吗?”   摩尔罕有些失态地脱口而出。   “不能啊,王,您要抛弃您的臣民了吗?”   “王,如果您离开了,您的军队会哗变的!”   几位随着摩尔罕匆匆赶来的大臣惊慌失措地喊道。   “和永生不死成为神明比起来,那算什么!”   摩尔罕心中喊道。   “那可是成神!”   “你有你自己的使命。”   狄芙萝想起儿子在她残废后一步步削弱她的权利,到后来更是很少踏足她的殿中,心中突然升起了一丝不耐。   “母亲,我不是故意冷落你的,而是……”   “我已经告别完了,我们走吧。”   狄芙萝突然这样说道。   然后所有人就看见她快速地向着胡夏王庭的大庭院移动。   摩尔罕不甘心地跟在母亲身后跑,试图用骨肉亲情和言语说服她。大臣们苦苦哀求,跟随着他们的国王,请求他不要抛弃他们的臣民。   宫中的宫人有的是想看热闹,有的是希望能“鸡犬升天”,还有口中不停祝祷希望能治愈家中亲人的疾病、或是许着什么愿望的。   秦铭和野泽有些烦躁地看着一大堆人嗡嗡嗡地跟着他们跑到了降落点,简直有一种想要咆哮的冲动。   可是他却没办法阻止他们,因为早就残疾的狄芙萝能够“移动”实在是太显眼了,哪怕她能走,都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喧哗。   在宫中这种处处是人的地方,想要避开所有人到某处几乎是不可能的,尤其他还要赶时间。   姚霁就是在这种混乱而狂热的氛围中,穿过层层看不见她的人群来到了狄芙萝和秦铭的身后的。   她默不作声地蛰伏在那里,看着狄芙萝冷漠地对着自己的儿子摇头,甚至伸出手去拒绝他亲吻自己脚背的举动,然后悄悄地靠近她的范围,猛然伸出手……   抓住狄芙萝的手就往后拽!   “啊!秦铭!”   狄芙萝感受到了身后有一股大力在拉扯她带着导向仪的手臂,连忙尖叫了起来。   姚霁的出其不意没有成功,秦铭的力气太大,直接扭过姚霁的手往后一掷,姚霁就飞了出去。   “呃!”   她摔的不轻,坐在地上不甘心地锤了一下地。   “姚霁,我说了会和他们说,让他们来接你的,你要再这么不识时务,我就真不管你了!”   秦铭报过狄芙萝,直接跑到了庭院中心的圆形观景平台上,语速急促地对野泽说:“迟则生变,我们现在就走吧。”   姚霁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竭力让自己没有恶毒地怒骂出来。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铭替狄芙萝操作着她的导向仪。   刹那间,天空中突然出现金色、红色和蓝色三道光柱,红莲劫焰、金色巨龙和蓝色的水幕冲天而起,构成了一组奇异又梦幻的画面。   就连姚霁都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角度、这样的身份看着三道指引光柱的出现,她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眼眶中满是不甘的泪水。   她太蠢了!   实在是太蠢了!   秦铭就是个疯子,为什么她会觉得他是个志同道合的人?!   隐隐能看到光柱的摩尔罕同样不甘而愤怒,他看着一点点向天空中上升的母亲,发出了一声巨大的咆哮。   “母亲!您记得要看着我!从此之后,我不是新王摩尔罕,我将是神之子摩尔罕!”   对于儿子的呼喊,狄芙萝的回应是抬起手臂,轻轻地挥了挥手,似是同意了,又似乎是什么都没听见。   所有的人对着狄芙萝飘起的方向跪地叩拜,有的更是失声痛哭。痛哭的都是曾经和狄芙萝作对过、或是曾经被狄芙萝厌恶的人,得罪了神明,又能有什么样的好下场?一想到那不幸的未来,她/他们就情不自禁的哭了出来。   姚霁可以想象,夏国的未来将引来一场可怕的信仰风暴,“王太妃升天”这一幕将会以各种形式传播出去,从而将摩尔罕和流风公主送到一个新的高度。   夏国的历史会被改变吗?   研究中心会因此而关闭整个世界吗?   她和刘凌辛辛苦苦想要阻止这一切的发生,结果却将结果导向了更糟的方向吗?   姚霁紧紧握住拳头,双目通红地看向天空中的三人。   就在他们快要抵达通道尽头、回返现世的一瞬间,天空中突然产生了剧变。   原本还烈日当空的天气,一下子就阴了下来,不知从哪里出来的雷云迅速地降临到太阳的下方,将日光遮挡的无影无踪。   “是魔神!天黑了!魔神来了!”   “阿里曼!光明神阿胡拉的大敌!”   “王太妃,小心啊!”   就如同太阳是光明神的代表,雷云则是黑暗神阿里曼的象征,出现雷云密布之时,便是阿里曼降临之时。   人们赞扬代表光明、新生和善的光明神,却恐惧和敬畏掌管死亡国度和永恒沉睡的黑暗神,刚刚还在赞颂光明神的人们立刻恳求着阿里曼的饶恕,惊慌失措到瘫软在地上,完全不敢抬头。   姚霁慢慢站起了身子,看着三人上升的速度突然变慢了,心脏如擂鼓般跳动着。   这世界是他们“创造”、“引导”的,有没有什么光明神和黑暗神她知道,既然不是黑暗神,那就是……   ***   天空中,秦铭和野泽有些惊慌地看着突然而来的变故。   “什么鬼?怎么会有这么多雷云在我们头顶?”   野泽害怕地看了下导向仪。   “所有仪器都会对电磁和辐射产生影响,我们会不会因为这个摔下去?”   “我们并不是实体,你忘了吗?就算掉下去也没事,这个世界的一切不会对我们产生伤害。雷电也是这时间的物体,从物理学角度上来说,无非是一群电荷而已,对我们没有影响。”   秦铭安抚着自己的医生好友,可心里却升起不祥的预感。   妈的,怎么搞得跟神仙渡劫似的!   通过导向仪精准翻译的对话却让狄芙萝变了脸色,抓住秦铭的手掌更是用力地握紧了他的肩膀。   “不,你们摔不死,我能摔死!”   她是有实体的!她只是穿着神仙的“天衣”啊!   “她说的对,也许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规则,不允许我们带走谁。”来自东瀛的野泽相信天人感应,有些害怕地劝谏秦铭。   “我们应该下去,将导向仪还给那个女人,然后我们三个回去。她是这个世界的人,她命中早亡,也许这是她的宿命。”   “不!不!我不要回去!我刚刚弄出了这么大的阵仗,他们都把我当成了神使,神的女人,我不要这样狼狈的回去,变成笑话!”   狄芙萝尖叫着抱紧了秦铭,温驯地用脸贴着他的,颤抖着哀求:“我反正马上就要死了,这位医神说我内脏已经衰竭,没有多少日子活了,与其让我成为被神抛弃的人一身污物的死在冷宫里,不如试一试,也许我能去你们的世界呢?也许这雷云只是碰巧出现?”   她的眼泪不停地落入秦铭的胸膛,烫的他胸腔里似乎都在发热。   “试一试吧,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幸,我不会怪你的!”   也许是这一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她的残疾比死亡让秦铭更难以接受,他将抱着狄芙萝的动作做的更小心了些,看着导向仪上“回归进度82/100”的字样,一咬牙。   “启动强制回归!”   野泽叹了口气,也用声控操作了起来。   “启动强制回归。”   狄芙萝虽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大概知道也许是什么咒语,迫不及待的大声尖叫。   “启动强制回归!”   进度条动了。   秦铭感受着突然加速冲向天际的抖动,微微扬起了嘴角。   但下一刻,微笑就变成了惊骇。   “不!!!!”   嗞啦啦啦啦!   啪!   刹那间,天地之间一片明亮,亮的犹如光明神降临。   然而并不是光,而是雷云之中无数的闪电犹如游蛇一般四窜而出,吐着可怕的信子向着秦铭怀中的狄芙萝而来。   密密麻麻的闪电组成了一道电网,从头到尾地将秦铭罩了起来。就如他自己所说,雷电也不过是一群放电现象,即便是这么可怕的雷暴也只是穿过他的身体,或在他的身体里游移,像是开玩笑一般跑来跑去。   但秦铭一点都不会觉得这玩笑可笑。   因为他瞬间就觉得怀里一轻,再低头时,那个美貌而又狡猾的女人已经变成了一具人形的焦炭。   “不,不,不……”   秦铭抱着那具焦炭,嘴唇抖得犹如秋风中的落叶。   “不!狄芙萝!”   充满惊惧和痛苦的惨叫声之后,天空突然放晴,三道光柱也没有了踪影,就犹如刚刚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只是一场梦而已。   天空中有黑灰色的灰烬慢慢飘下,犹如中原燃烧纸钱后飘散在各处的飞灰。   那位风华绝代、心狠手辣的女子,最终还是灰飞烟灭。   “你们,你们刚刚看见了吗?”   曾近身伺候过狄芙萝的阉人侍者尖叫了起来。   “黑暗神,黑暗神把王太妃殿下劈死了!王太妃殿下没有成功到达光明神身边!”   下一刻,他就感受到脖间一阵剧痛,那声“边”字成为了永远的遗言。   “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刚刚从地上起身的摩尔罕面色狰狞,他手中的宝刀还沾染着刚刚那个阉人的鲜血。   一颗脑袋咕噜噜地在地上翻滚着,径直滚到了姚霁的脚边,让她受惊地蹦了好远。   “我的母妃因为伤重今日逝世了,没有什么升天,也没有什么光明神!我若在谁的耳中听到这样的言语,他和他的家人就如同这个侍者!”   摩尔罕的脸色恐怖的犹如天上的魔神,看向低阶侍者的表情犹如看着猪狗。   刚刚那醒目的雷云怕是几百里外都看得见,雷云在光明教中代表不祥,那么大的雷云出现在他的王都,原本就是会引起动荡的恶兆。   如果要让他的政敌知道他的母亲是被黑暗神“召唤”了,恐怕还会有更多的麻烦,他也会被质疑是不是有恶魔的血统。   可恶,为什么母亲没有成功的升为神祇!他明明就可以做神之子,借由这股威严统御四方的!说不定西边所有信仰光明教的国家都会对他俯首称臣!   摩尔罕一边懊恼着母亲的“不幸”,一边又在心中庆幸母亲没有答应带他一起到天上去。   否则他现在就真的在“天上”了。   想起之后还有那么多张口要灭,那么多嘴要堵住,还要平息雷云的风波,摩尔罕头上的青筋就开始跳跃。   “从此之后,谁也不许提起王太妃!”   ***   姚霁从摩尔罕开始杀人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她开始仔细的搜寻降落点的下方,试图找回自己的导向仪。   刚刚的雷暴和通道突然扭曲并不是幻象,秦铭想要强制带回狄芙萝的举动加速了她的灭亡,也彻底打消了姚霁曾经想过想办法将刘凌带到她们的世界的幻想。   也许两个不同空间的人互相接触本就是不被允许的,也许这个维度是更低的维度,想要去他们的世界,就如同古时候神仙传说里的修真之士想要“飞升”一样,承受不住这个世界的“惩罚”,根本就没有半点希望。   刘凌从小修的是王道,不是仙道,一点希望都没有。   就算是修仙的,比如那个太玄真人,姚霁怀疑在那种雷暴之下,一样是死。   那已经是不亚于小型核武器的威力了。   狄芙萝被雷劈成了飞灰,导向仪却不会,尸体破碎的一瞬间,导向仪有可能从她的手臂上摔落下来。   没有宿主的导向仪能自行返回吗?如果可以的话,也就不需要他们这些“观察者”了。   果不其然,姚霁在降落点附近的一处树丛里找到了她的导向仪。   “太好了!”   姚霁兴奋的查看导向仪,发现没有一点损伤,连忙合掌把漫天神佛都谢了个遍,然后重新输入使用程序,将自己的信息与导向仪绑定。   绑定的过程非常顺利,听着那声熟悉的“开启系统”,姚霁深深地呼出了口气。   接下来,就是使用“返回”……   姚霁启动返回系统。   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了……   没有任何反应。   “难道坏了?电磁辐射对这个有效果?”   姚霁开始尝试着其他的功能。   照明功能,正常。   夜视功能,正常。   被动翻译功能,正常。   穿墙功能,正常。   漂浮功能,正常。   集合光柱,正常。   扩音功能,正常。   正常,正常,正常,所有的功能都正常。   那不正常的只有……   姚霁抬头看着天空,露出绝望的表情。   “路,这边的路断了吗?” ☆、第264章 偷心?偷情?   随着黄良才的被捕,这位舍人曾经对宫中许多人下蛊的传闻渐渐散播了开来,成为了许多大臣的噩梦。   巫蛊之事,一向是宫中内外谈之色变的话题,因为整个中原文化继承先楚文化,所以巫蛊之事几乎是屡禁不绝,成了每朝每代都会为之血流成河的一种祸事。   代国初年,景帝之时,就有湘地的苗人对太子妃下蛊,以至于太子妃生出鬼面孩儿,最终郁郁而终,当时还是太子的恵帝因此恨极蛊术,将湘地用蛊的苗人驱逐出中原腹地,使得这一支苗人西退进入深山,和当地的苗人融合,从此自称“生苗”,再不复影踪。   而使用蛊术治病救人、和汉人相处友好的苗人从此自称“熟苗”,但也很少在人前施展蛊术。   至于巫术,因为天师道的崛起而渐渐被道门融合成为一体,如今巫仙已经不分家,很多天师道里的“道法”,追源朔流其实就是原本楚国大地盛行的巫风,就连楚国许多的神明都已经归入了道家神仙的体系。   这便是“过了明路”了。   一时间,原本只是拉肚子的大臣们各个几乎到处求神拜佛,在京中督办祭天坛修葺和宫中道观修建的太玄道人几乎是每天都被各家邀请去“除蛊”,更别说宫中的太医局了。   可“蛊术”不同于毒或者病,即便是太玄真人和张守静也是束手无策,张太妃虽然有他师兄留下的医书,但他对于这些蛊也只是有所记载,并且尝试着用医理去解释,想要将虫子排出体外非得用猛毒之药不可,有些年轻的官员倒是可以用这些虎狼之药驱虫,可对于皇帝,太医局用药向来保守,并不敢去试。   而那些愿意做“试验品”的年轻官员,在经过种种手段驱虫之后,收效也是甚微,甚至还出现了更严重的症状,这使得太医局更加不敢在皇帝身上尝试。   一时间,京中风声鹤唳,连寻常百姓都不愿意接触甚至看到官员出现,生怕他们将“虫卵”带给了他们,原本人人尊敬的参朝官员如今倒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灾星”,实在是让人嗟叹。   至于被酷吏们严刑逼供,以至于三天不眠不休的黄良才,已经快到崩溃的边缘,可也不知是他身上的“蛊母”还是意志力真的惊人,他几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吐露出,任凭严刑拷打威逼利诱,都没有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倔强的犹如早就已经存了死志。   对于没有“缺口”的人,内尉官们一向是最头疼的,死士之所以让人畏惧,便是他们对于死亡和加诸在身上的痛苦毫不在乎,而摸不清对方身份、弱点、亲人情况,内尉官们也很难做到“有的放矢”。   但东君从青州传回来的一个消息,一下子就成了此时的突破口。   方家方顺德的嫡长子方嘉,因从小体弱一直被断言活不过而立之年,但他一直没有早逝,据方府在青州的心腹家人所述,方家曾经救过一个打扮古怪的少女,那少女为了报恩,曾给“方嘉”种过一个“长生蛊”,可以用血脉至亲的寿命为他延命,当时为他延命的,正是方嘉的长子方琳。   方嘉不知所踪后,方琳也没有了踪影,有人曾说方琳跟那少女一起走了,有人说方琳为方嘉延命后自己也命不久矣,所以选择找寻延命的法子,但无论哪种说法,方琳和那个会种蛊的少女都关系不浅。   蛊术即便是在西南也是极为偏僻的秘术,绝不会变成烂大街的货色,所有的线索都对准了方家。   如果是方家,倒是说得通了。   ***   内狱。   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黄良才努力压下自己翻涌的血气,几天不眠不休已经让他开始产生幻觉,可每当他一瞌睡,立刻被人想办法弄醒,内尉们甚至为了他从太医局专门调来了一个医官,确保他不会因为受刑而真的猝死。   他的父亲让他顶了黄家人的名头进来,其实并不是让他来报仇的。方家的大势在曾祖父秋后问斩时就已经决定了,父亲所作的一切,不过是想要保留一丝东山再起的希望,给他和家中的族妹留下一条后路。   他入京时,父亲曾再三嘱咐,不要掐尖,不要冒头,不要逞强,好好的熬到外放,做一地方官员,尽量不要回京。   可他一回到京中,那些童年的回忆便纷纷而至,曾祖父、祖父、甚至是曾经和他打的你死我活的堂兄堂弟们,都成为他每日午夜梦回后低声轻泣的原因。   他根本忘不掉那些亲情,那些欢笑,以及那些仇恨。   被父亲安排出京“游学”的他,根本就不曾见过家中如何“造反”,只是忽一日就得到了消息家中满门被斩,祖父举家叛逃立起了反旗,而他这个原本人人羡慕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就成了过街老鼠一般的乱臣贼子。   然后便是赶往青州、救了那个奇怪的女孩、救了父亲一命也搭了自己一命……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黄良才自己也不知道。   “黄良才,有人来看你了。”   内狱官一声冷嗤,打开了监牢的大门,放了一位身穿紫袍的官员进来。   进了监牢的,正是如今的宰相陆凡。   正是这位爱惜人才的宰相向皇帝举荐了黄良才,使得他以一商人之子的身份得到殿试资格,从而平步青云。   但谁也不知道他的平步青云是为了这种可怕的目的。   如今已经有御史弹劾陆凡识人不清、引狼入室,由于百姓对京官们现在都避之不及,朝中同僚对这位宰相也就越发不满。   陆凡原本就和戴勇、庄骏这种几朝的老臣不同,他是从国子监以太傅身份登上相位的,一没有为地方官的经验,二没有戴勇等人那般功劳和人脉,能够为相,全靠皇帝的信任和倚仗,朝中也不乏早就对他有意见的老臣,只是陆凡实在是聪明,又行事谨慎,很少让反对者抓到把柄。   但一旦有了把柄,也就越发危险。   见到这位“恩师”和“座师”进来探他,黄良才心中其实有一点内疚。   他是一个有城府有手段却不失原则的君子,是他幼年时最希望成为的那一种人。在国子监时,他也想隐藏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可是这位已经位极人臣的宰相却像是寻常的博士一般慢慢挖掘出他的潜力,想要将他送上更高的舞台。   这样的人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值得让人追随的,如果他不是方家人,仅仅只是黄良才的话,恐怕真的会一直跟随在他的身后学习,以期能够站到更高之处。   他便是这样一边矛盾着,一边憧憬着,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犹豫不决的参加了殿试、当上了舍人,变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看起来似乎老了十岁的陆凡一进了监牢,就被黄良才的惨态吓了一跳,可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哎!你这是何苦!”   黄良才困得眼睛半睁半闭,全靠咬着舌尖才让自己不昏睡过去。实际上,昏睡过去后情况会更糟,因为泼水、抽鞭子都已经打不醒他了,现在他们都是直接夹他的手指,十指连心,无论睡得多沉,都会一下子惊醒起来。   陆凡看着这位他昔日看好的年轻人,轻轻地说道:“其实你从来没有想过让陛下死,既然如此,又何必下蛊呢?”   半睡半醒间的黄良才突然掀动了几下眼帘。   “以前你不知道也算了,后来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值夜,应当知道陛下有一忙起来就边批阅奏折边吃东西的习惯,你既然能在墨汁里下蛊,就能在墨汁里下见血封喉的毒,可你没有这么做,反倒麻烦地只是下了一种能让人虚弱的虫卵……”   黄良才没有回话,陆凡却依然慢悠悠地说着:“一样是入口,如果是为了报仇,用剧毒比什么虫卵有用多了……”   “方琳,你为何不用毒?!”   一句石破天惊地“方琳”,终于惊得他咬破了舌尖,犹如游魂一般抬起了头来,嘶声道:   “谁,谁是……”   “我猜你花费这么多功夫、冒着这么大危险,甚至改头换面入京,原就不是为了报仇,只是你心中仍有不甘,才会铤而走险。”陆凡的声音渐渐高昂,“你日日在陛下身边值守,足够让你看清陛下是个不世出的明君,而你们方家却对代国究竟造成了怎样的灾难……”   “青州赤地千里、十室九空,露于野外的白骨收敛了几个月也收敛不完,从你方家造反之地兴起的蝗灾足以表示老天对方家的惩罚,你明明知道方家覆灭是咎由自取,却因为不愿意承认而胡乱迁怒他人……”   陆凡越说,眼睛里越是精光闪烁。   “早有造反之意想要更进一步的,是你的曾外祖父!志在消灭代国动乱之源、下令彻查方家的是已经驾崩的先帝,你方家的罪孽从你曾外祖父伏诛的那一日原本就已经了结。若你祖父叛逃出京后选择隐姓埋名从此遁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也不见得会就对你们赶尽杀绝,可是方顺德却自寻死路选择执迷不悟,才弄到今日这般民不聊生、不死不休的局面。”   “你们方家是罪人,而为你们方家的罪孽在擦屁股的却是陛下!”   “那些因你方家强征壮丁而死于战乱的无辜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抚恤!”   “那些因你方家横征暴敛而死于饥荒的百姓,如今是陛下下令在赈济!”   “那些因无人打理而被蝗虫啃噬了庄稼的田地,如今是陛下下令免租、赠种、借牛,让他们度过最艰难的时期!”   “那些十室九空之地,还不知要经过多少年才能恢复往日的生机!”   陆凡看着方琳,一声暴喝:“你还想要方家的罪孽累积到何时?”   “若是陛下和朝中的大臣们因此又了万一,你方家日后除了成为史书上遗臭万年的罪人,再没有第二种可能!你想要全天下的人将你们方家的列祖列宗从坟墓中挖出来,从此鞭尸弃骨,死无葬身之地吗?”   “他们是我的曾外祖父、我的祖父、我的堂叔父、我的兄弟……”方琳抽搐着,“我……不悔。”   “我还是问你,如果你不悔,为何下的不是毒,而是蛊?”   陆凡沉着地反问。   “你已经悔了!你心中起了迟疑,所以用了只会让人虚弱的虫卵。你的内心里,是希望有人发现你在做的事,然后阻止你的,是也不是?”   “不,不是……”   方琳微微摇头。   “既然不是,你为何流泪?”   陆凡一指他的脸颊。   “我?我流泪了吗?”   方琳伸出满是鲜血的舌头在唇边舔了舔,只尝到满嘴的铁锈味。   他怔怔地摇了摇头,像是个迷茫的孩子。   “那不是泪,是我的血。”   陆凡再一次叹了口气,缓缓上前几步,从他的眼下轻轻拭过,手腕一抖,几滴泪珠便从他的指尖弹落到他的脸上,将方琳烫的浑身一颤。   “孩子,你本性不坏,正因你本性不坏,你才能活到现在。为什么不珍惜老天爷给你的机会,却要选择和你曾外祖父、外祖父一样的路呢?你的父亲方嘉当年为何会愤而出走?黄本厚自尽,恐怕也和你父亲脱不了关系。你身上背着这么多的人命才让你活下来,难道是为了让你做更多的错事吗?”   陆凡原本想拍一拍方琳的肩膀,可他肩膀上已经没有一寸好肉,最终陆凡只能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是之前无数次鼓励他那般诚恳地说道:   “弥补自己的错误还来得及,把那些‘蛊’收回来吧。代国,代国如今已经再也经不得什么天灾*了……”   陆凡的声音有些哽咽。   “百姓何其无辜?”   方琳的头轻轻地垂了下去,在没人看得到的角度里,他的嘴唇不停地抖动,脑子里各种东西都在闪动,一下子是年幼的时光,一下子是青州人间地狱一般的战场,一下子又是国子监里蓬勃向上的生气……   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撕扯着他,让他几乎快要崩溃,陆凡的话更像是一记重锤不停地敲在他的心头,对他不停地发出喝问。   “为什么不用毒?”   “为什么要用蛊?”   “为什么不肯承认?”   “我究竟要承认什么?”   “方琳?方琳?方琳!来人呐!”   陆凡见方琳垂下头后就在没有了动静,惊慌失措地喊起狱卒。   在知道方琳只是晕了过去,并不是死了,陆凡松了一口气。   在一阵兵荒马乱和触目惊心之后,陆凡将方琳痛苦的闷哼声抛之脑后,踏出了内狱阴森的地下通道。   温暖的阳光照耀在他的身上,将他四肢五骸间的阴气一丝丝消融干净,良久之后,陆凡才感觉到希望和信心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如何?”   看着从地牢中出来的陆凡,等在外面的戴勇轻声询问。   “没那么容易。”   陆凡摇了摇头。“他虽然心中有所动摇,但长久的严刑逼供已经让他的脑子一片迷糊,只要他想的一多,脑子便经受不住,让他晕死过去,这个时候,根本没有办法让他安心思考什么。”   “那是否要向陛下谏言,先停了对他的刑讯,然后再慢慢打熬,想法子让他说出解蛊的法子?”   戴勇问。   “如今才停,已经来不及了……”   陆凡看向天空中的烈日,眼睛被刺激的满是泪水。   “除非,另有什么转机,能够突破他的心防……”   ***   烈日当空,炙烤的城门处一片熏热。   排着队等候着验看入城的百姓一边骂着老天爷要烤死人,一边乖乖地拿出自己的路引交予城门官查验,希望城门官的动作能够快一点、更快一点,以免将人活活闷中了暑。   其实不用催促,就是门卒们自己也热的不行,动作比平日里都快了几倍,有些路引甚至只是粗粗一看,就将人放了过去。   就在这长龙的前方,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少女,看模样不过十四五岁,一身皮肤极其白皙,白到让人侧目的地步。   在这酷暑的天气,即便是蒙住头脸行走,被日光熏烤后也不免晒得漆黑,哪怕再白的妇人,经过长途跋涉到达京中也已经不复往日的容色,可这少女一身彩衣,明明风尘仆仆的模样,可皮肤□□在衣外的部分却白的晶莹剔透,让不少女子跃跃欲试,想要上去问问是如何做到的。   这长队终于排到了白肤少女的面前,门卒例行公事地伸出手,说了声“路引”随即抬起头来。   当看到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娇俏可人的少女,那年轻的门卒不由得愣了一愣,就是这一愣的功夫,少女突然抬起手对着他的脸面挥了挥,然后递出了一张写了字的小折子。   门卒眼神呆滞地看了眼写满莫名其妙蝌蚪文的折子,定定地看了一会儿,便将折子还给了那少女,点了点头。   “灵方蒙周?没有问题,你进去吧。”   那少女心中松了口气,伸手又在那门卒面前挥了挥。   “谢谢这位阿哥。”   她将折子塞回身后的包袱里,走了几步还能听到身后几个门卒的对话。   “什么人叫这么古怪的名字?灵方蒙周?你确定那女子叫这个名字?”   “什么灵方蒙周?你听错了吧?女子?”   “就是你刚刚放过去的那个女人啊?”   “什么女人,我刚刚?咦?我刚刚?”   灵方蒙周有什么古怪的?她阿哥还叫勾波蒙周呢。   她最好的朋友叫乌基郎达,她的死敌叫蛮花渣,到了这里岂不是都进不了城?   少女吐了吐舌头,背着包袱连忙拔腿狂奔,直跑到看不到城门,才走到一处树荫下,问起乘凉的路人。   “老伯,如果我要找人,该去哪里找啊?”   “小姑娘来京中寻亲啊?”   那老伯见到是个可爱的小姑娘,笑眯眯地问道。   “不是,有人偷了我的东西,跑到这里来了,我来找他。嗯,他应该是个太学生……”   少女摸了摸头,不确定地开口。   “哎哟,偷人东西?不学好啊!太学生也不行,这些读书人怎么还偷东西呢!”老伯义愤填膺地指了个方向,“顺着那个方向往前走,一直看到黑色屋顶门口立着两个大狮子的,那是京兆府。哪个太学生偷了你的东西,你告就是!冯大人是个好人,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谢谢老伯!”   少女高兴地原地转了个圈圈,又上前亲了那老伯的面颊一口,羞得老头子捂着脸一下子仰倒坐在了地上。   少女咯咯咯地笑着,哼着欢快的语调蹦蹦跳跳地往京兆府跑去。   老头子捂着脸,好奇地对着那少女喊着:“小姑娘,那太学生偷了你什么东西啊?让你追到这里来?”   烈日的映照下,女孩的头发衣衫似乎都散发着明亮的光彩,娇嗔声轻轻送向老头子的耳边。   “老伯,他偷了我的心哩!”   “坏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那老头突然呆若木鸡。   冯大人管不管偷心贼的事情……啊? ☆、第265章 山鬼?苗人?   一个姑娘要抓贼,这样的事情放在平时,恐怕就和石子投入湖中一般,根本惊不起几个涟漪,可偏偏她说出来的小偷名字叫做黄良才。   京兆府看门的差吏当场就惊得飞奔去找了京兆尹冯登青,又将这姑娘请到了后衙,神仙一般的供着。   如果不是这姑娘撒谎,眼看着就要有一份大功劳落到京兆府面前了。   没一会儿,冯登青就走了出来,一身官服的他相貌很是威严,让一直好奇张望的灵方蒙周收回了四处打量的眼神。   “老伯说的没错,来这里是对的。一路上还没有人像你们这样对我友好呢!”   又是请进后衙又是送茶送点心,京城里的人果然好客气!   冯登青在听到这姑娘名字时就有些怀疑,再见她似乎天真不解释世事,试探着问道:“姑娘不是中原人士?”   “这位官老爷喊我阿灵就好……”女孩不伦不类的喊着官老爷,“我是苗人。”   “苗人?”冯登青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敢问姑娘是不是丢了蛊?那个叫黄良才的士子,就是偷了姑娘东西的人?”   “蛊?我没丢蛊啊,蛊是偷不走的。”阿灵愣了愣,“他偷了我的心。”   冯登青听这苗女如此奔放,老脸忍不住一热。   “他答应了要跟我回寨子里去,却偷偷不见了。我辗转找了他好久,才知道他现在叫黄良才,来了京中读书。”   叫阿灵的女孩脸上露出了惆怅的神色,“他答应我的,他发了誓,违背誓言要被蛊神吞噬,所以我出来找他。在我们寨子里如果违背了誓言要去找寨主,汉人不守信用,难道不是来找官府吗?”   “是,我们汉人有了纠纷,是来找官府解决。”冯登青点了点头,“你说的这个男子,以前是不是姓方?曾经在青州住过?”   “啊,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他让我喊他阿琳。我们两个名字差不多,我叫灵,他叫琳,是不是很巧?”阿灵笑了笑,“青州?是那个死了很多人的地方吗?我随他去救了个人,他答应我救了人就陪我回去,可是他后来跑了,我救的那个人也不见了。”   “他以为自己走了我就找不到他了,可是我在他身上系了‘影蛊’,能知道他大概的方向。他走到哪儿我找到哪儿,我一路走一路问,问出他现在叫黄良才,来了京中国子监读书,只是我走的太慢了,这里又这么大,我现在不知道他去哪儿啦!官老爷,你能帮我吗?”   听到这里,冯登青已经完全分析出了曾经发生了什么事。这小姑娘刚从苗寨里出来时怕是年纪尚小又天真不知世事,遇见了方琳之后便随着他四处奔走,直到方嘉离开方顺德失去下落,方琳也不知所踪,丢下了这个女孩。   但这女孩会蛊,必定不是什么普通的女孩,说不定还有什么奇怪的法术能让人说出实话,所以她一路找一路问,问到的都是真话,连方琳现在叫黄良才、来了京城都已经知道了。   冯登青一生和形形□□的人都打过交道,知道这种身怀异能又心思单纯的人万万不可欺骗,因为这种人最是一根筋,如果知道你骗了她,日后无论如何都无法扭转在他们心目中的印象。   他稍稍思忖了一会儿,便决定将黄良才的事情和盘托出。   “阿灵姑娘,你说的黄良才,在京中做了一件不好的事,已经被我们的天子抓起来,下了大牢了。他在墨汁之中下蛊,让天子和许多大臣都中了蛊毒,这在我们这里是很重的罪责,如果他再不解开受害者身上的蛊,大概连性命也不能留下了。”   “下蛊?怎么会?他不会蛊术啊……”阿灵错愕,而后恍然大悟,“啊,是‘生虫’,他孵出虫卵来了!”   听到她随口说出虫卵云云,冯登青喉咙里居然有些发痒,但依旧还是点了点头:“是,大概是虫卵。很多老大人年纪已经大了,就因为他随意用蛊,如今终日腹泻、无法进食,实在是让人气愤。”   他抱着一丝希望,诚恳地望向阿灵:“阿灵姑娘,你既然是会使蛊的苗人,能不能帮陛下和其他大人们除去他们身上的‘生虫’呢?”   阿灵看着冯登青,眨巴眨巴眼睛,突然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这位官老爷,我又不知道你说的是不是真的,没看到被下了虫的人,也没看到阿琳,我可不知道怎么解蛊。”   原来这女孩也没那么“不解世事”嘛。   冯登青有些哭笑不得。   “能不能让你见到方琳,我说了并不能算数。这样吧,姑娘请在京兆府休息片刻,本官这就入宫求见天子,想法子让你见到方琳,如何?”   “那就多谢你啦!”   阿灵快活的笑了起来。   苗女阿灵出现的消息,很快就入了宫,可对于让不让她见方琳、让不让她见中了蛊的皇帝和其他大臣,众人意见不一。   从目前的情况看,方琳和阿灵的关系匪浅,苗女多情,而方琳在牢里经过了严刑逼供,其状实在凄惨,谁知道阿灵一见之下会不会怒气大发,进而弄巧成拙,不但不解蛊,反倒下蛊?   但也有人认为方琳离开阿灵实属背叛,自景帝、恵帝时起,因蛊毒害人终于累及其他苗人,苗人对偷了“蛊”胡乱害人的人也是同仇敌忾,方琳在京中惹了这么大乱子,更是直接将蛊下到了皇帝的身上,苗人若不出手阻止,怕是十万大山也退无可退了。   两方争吵不休,最终东君和几位九歌中的素华、云旗决定去会一会这个女孩,探探她的品性和想法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听到皇帝没有想见她的意思,大臣们也松了口气,蛊毒实在是神秘莫测,能少接触一点都是好的。   于是刚进了京没多久的阿灵,转眼又进了宫。   在汉人的地方停留了几年,阿灵早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刚刚出山时的懵懂小女孩,可是见到面前庞大的宫殿群时,即便是“艺高人大胆”的阿灵都有些胆怯之意,竟乖乖的任凭少司命搜身、换衣,然后领进东君他们所在的大殿。   阿灵一进了殿,东君和少司命素华都是一愣,倒不是因为这小姑娘长得太过水灵,而是不知为何,他们都在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   “东君,你有没有……”   “你也感觉到了?”   两人传音入密,私下讨论着。   “她会武功。”   “武功还不弱。”   “真奇怪,苗人也会内功吗?”   东君内功最是深厚,对于别人身上的内力也有所感应。   “苗人不会内功啊,可是我会。”不辨男女的奇怪声音钻入两人的耳内,“咦,你们也会能偷偷聊天的本事?”   突如其来加入传声入密的声音让东君和素华都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向云旗看去。   云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望了他们一眼,满脸迷茫。   “你们是皇帝派来的人吗?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见阿琳?你们的传音是哪里学会的呢?中原很多人会这个吗?”   大概是都会传音入密让妹子找到了熟悉感,一下子,她叽叽喳喳用传音入密问出了一大堆问题。   “传音入密乃是九歌的奥秘之一,为什么阿灵姑娘你……”东君惊疑地开口:“教你这个的是谁?”   “什么传音入密?”阿灵瞪了瞪眼睛,突然呐呐地抬起手,指着东君:“你你你们是九歌?是婆婆的同伴?”   “婆婆?”   东君一颗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九歌之中剩下的人里,河伯是个男子,山鬼则有男有女,能叫婆婆的自然不是男人,那就只能是……   “你是山鬼的弟子?!”   ***   谁也没想到这个来自苗疆的女孩阿灵,竟然是山鬼的弟子。昔年山鬼叛出京城,和东君一样选择避世而居,因无意中救了西南一苗寨的长老,便被邀请在苗寨中住下,一住就是几十年。   苗寨远离人群,山鬼身怀武功又通晓不少本事,自然在苗寨中深受尊敬,很快就以“外人”的身份得到了“长老”的地位,除了不能学习蛊术,和苗寨中其他人也并无什么分别。   只是西南瘴气重,又多有蛇虫鼠蚁出没,天气也潮湿,山鬼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为了不让自己一身武艺失传,她便收了当年邀请她去苗寨住下的那位长老的孙女为徒,将自己大半本事交给了她。   这女孩便是阿灵。   阿灵有家传的蛊术,又有中原人的功夫,很快就在十方大寨中出了名,定亲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到了就连蒙方大寨都无法拒绝的地步,随着男孩们越来越多的“拜访”,阿灵不胜其扰,决定下山游历。   山鬼也有私心。   阿灵这一身功夫来自于中原,她当初教阿灵功夫时让她以本命之蛊起了誓言,若有机会,要将这一身功夫再还给中原可靠的汉人,让得到她衣钵的人去寻找“九歌”,若遇见可辅佐之人便留下辅佐,若不愿意,便继续传承衣钵,直到找到承认的‘太一’。   阿灵并不知道什么“九歌”,什么“太一”,但她以这个为由头,一天夜里偷偷跑出了寨子,头也不回地往汉人的地方而去,想要为婆婆再收一个徒弟。   山下的世界不像是山上,阿灵虽有一身本领,可既没有钱,也没有路引和身份,那时候的她甚至不会用迷心蛊造假骗过门卒入城,从山鬼婆婆那学来的汉话也说得乱七八糟,终于有一日饿倒在山路边,被方琳捡了去。   后来的日子,与其说是阿灵被方琳救了还他救命之恩,倒不如说是她赖上了这个少年,一路混吃混喝顺便学熟汉话,她为了怕他跑了,甚至在他身上下了“虚蛊”,威胁他一旦丢下她就会虚弱而死,说是恩将仇报也不为过。   方琳毕竟是大家子弟,和苗疆里满山乱跑的野小子不一样,阿灵跟在他身边,也不只是日久生情还是雏鸟心理,竟渐渐离不开他了,有了将他带回苗寨,给婆婆去做徒弟的想法。   后来的事情,便很是不稀奇,方琳知道她可以为人续命之后便对她越来越亲密,方嘉又多活了几年,他也学会了如何控制身上的虫母不发作,甚至学会了如何催生出“生虫”来,也就有了后来这些事情。   在苗疆,师承师门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按照辈分,阿灵甚至要叫东君一声“师伯”,师伯若有差遣,若阿灵忤逆了师长,甚至要受三刀之刑。   正因为如此,当东君希望阿灵解开驱除其他人的蛊虫时,阿灵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并没有直接拒绝,只是要看一看方琳再决定。   于是在第四天里,方琳得以好好睡了一觉,甚至还有人为他上了药、换了干净的衣服,以至于他还以为皇帝准备不耐烦,要让他死了。   当他看到带着锥帽进了牢狱的阿灵时,方琳还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阿……阿灵?”   “他们说你做了很坏很坏的事,是吗?”   阿灵摸着牢房的铁栏杆,大大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你,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方琳一副见了鬼的样子,“难怪他们不对我用刑了,难怪他们让我睡觉……”   “你,你怪我来了?”阿灵难以置信,“你答应我要和我一起回寨子的,你用你身上的虚蛊发过誓!我来找你,我来救你,你还怪我我来了?”   “你若不来,我还能活。”方琳闭了闭眼,“他们不知道我死了后他们身上的蛊会不会更糟,所以一直不敢让我死,可你一来,他们也用不到我了,我就该死啦。”   “可是你们的皇帝却答应我,如果我把他们身上的生虫取出来,就饶你一命啊。”阿灵叫了起来,“你说好要和我在一起的!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把你带回寨子里去!”   “你这个疯子!”   方琳虚弱地捂住了头脸,“你这个疯子,疯子……”   “我才不是疯子,你等着我来接你!”   阿灵见到方琳没死,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以他们的本事,只要方琳还有一口气,她就不会让他死了。   阿灵转过身,对着阴影里的大司命云旗说道。   “我已经看到阿琳啦,和太一陛下说,我愿意取出他们身上的生虫。”   ***   京中的巫蛊之祸解了,京兆府不知在哪里找来了个苗疆会用蛊的小姑娘,某一日里,宫中将朝中所有进过宫的官员全部招进了太医院,由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一一验看,找出了三四十个身上带着虫子的人。   和太医院用虎狼之药驱虫不同,这个小姑娘所用的办法很是简单,她把方琳身上的“虚蛊”取了出来,利用子母之间的联系,将那些已经在他们身体里成了虫的虫子引了出来。   方琳给他们下的只是虫卵,可是这么多时日过去,虫卵早就已经变成了成虫,并且在他们的身体里继续产卵,以至于那么多虫子从他们的身体里被排泄出或吐出来时,许多官员甚至吓的当场晕厥了过去。   他们一生之中都没有见过那么多虫子团在一起的样子。   刘凌作为方琳主要下蛊的对象,身体里自然也有不少的肝蛭。而且他比其他人更麻烦,因为时间太久,数量又多,即便是阿灵引出了许多成虫,但还是有许多虫卵留在了刘凌的身体中,即便是阿灵表示她已经用自己独门的手法让这些虫卵不会苏醒,可以想到自己的身体里有这么多虫卵,依旧还是让刘凌不寒而栗。   就连阿灵都没办法保证这些虫卵永远都不会“孵化”出来,变成成虫,但比起成千上万条肝蛭游进刘凌的肝胆之间阻滞他的五脏六腑、使他快速虚弱无法人道,这种结果似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七日之后。   从宫中驶出的一驾马车径直驶向了城外,城外的十里亭处早已经有一个少女等待多时,一见马车驶入,立刻快步跳了上去。   她掀起帘子,看着马车上躺着的正是方琳,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阿琳,他们果然把你送出来了!阿琳?阿琳?”   见方琳根本不回答她,只是面目呆滞地看向自己,阿灵又惊又恼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犯下那么大的罪过,朝中不可能糊弄过去,陛下要保全他所以赐他全尸,张太妃也提前用‘金针截脉’的办法让他假死,但用这个法子假死的人有很大的风险……”   大司命不带感情地说道:“他以后有可能是个痴儿。”   “痴儿是什么意思?”阿灵摸了摸方琳的脸,后者面带微笑地在阿灵的手掌上蹭了蹭,倒让阿灵有些受宠若惊。   “他,他……”   “就是这个意思。”大司命不带同情地说着。“能留一条命,已经是陛下仁慈了,你不是要带他回你的寨子里去吗,这样也许更方便。”   他看着有些发怔的阿灵,继续说道:“东君嘱咐我将你送回寨子里,得到山鬼大人的消息后再回返,阿灵姑娘,我们是现在就出发,还是?”   阿灵神色复杂的抚摸着方琳的头发,半晌之后动了动身子,将自己整个人窝在了方琳的怀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我好早以前就想这么做了,可你只知道骂我疯子……”   大司命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仰首看着马车的厢顶。   在一个阉人面前谈情说爱什么的……   “这下我们不用分开啦,你身上的伤,我一定将它治好,让你漂漂亮亮的回寨子里去。”   阿灵反手摸了下方琳的脸颊。   方琳被摸得呵呵发笑。   “这大概就是蛊神的诅咒。”   阿灵苦笑。   “我们出发吧,先去巴州。”   ***   “陛下,阿灵姑娘已经将方琳带走了。”云旗接到消息后立刻回来向刘凌覆命,“是否要在路上……”   “不必,就让他们去吧。”   刘凌知道他的意思,但他不准备这么去做。   “张太妃说假死之人不可能清醒,方琳并不算首恶,何况我已经答应阿灵姑娘会饶他一条性命换取朝中百官的安全,如果他有个万一,说不得又会节外生枝。”   “陛下,您说当年孟太医……”   云旗语意未尽。   刘凌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应。   当他去找张太妃问有没有能让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死亡,之后又复活过来的办法时,他是不抱有希望的,可是张太妃还是告诉他有法子。   就算张太妃再笨,也应该知道他们能从假死的法子里猜出当年孟太医突然自尽的真相,可她依旧还是选择了助他一臂。   孟太医怕是已经死了,又或者如同张太妃所说,一辈子痴痴傻傻,再也没有办法恢复到从前的模样。   但阿灵毕竟还能跟痴傻的方琳相守下半生,如果苗人的蛊术足够厉害,某一日里方琳突然清醒也未可知。   可孟太医和张太妃,今生今世都已经没有了相守的可能。   从张太妃入宫的那一刻起,悲剧就早已经酿下了。   “不必再追究过去的事了,现在要查明的是黄家和方家当年有所勾结的真相。”刘凌面无表情地说道:“方嘉既然被续了命,一定还活着,他知道儿子被我赐死,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跳梁小丑,何足挂齿?”   云旗不屑地开口。   “只知道躲在暗地里用些阴谋诡计。”   “比起方嘉,我更担心黄家为什么受到要挟,黄本厚死的绝不简单……罢了,既然有黄良才之事在此,总算是师出有名,我彻查起来也容易。”   刘凌吩咐身边的王宁。   “命人选陆凡、戴勇进宫,朕要严查黄家!”   “是,陛下。”   王宁连忙出殿安排。   “是不是要下雨了?”   安排好一切的刘凌伸了个懒腰,只觉得殿中有些气闷。   “天色沉闷,大概是要下雨了。”云旗点了点头。“现在是盛夏,暴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稀奇。”   “那我要趁没下雨出去走走,等下了雨,就得一天到晚呆在屋子里了。”刘凌笑着站起身,决定出去看看。   有大司命首领在身边,他也不必担心安全的问题,两人微服在宫中随意闲逛,也不知是不是惯性作用,走着走着,刘凌就又来到了祭天坛。   如今的祭天坛已经不是往日破败的模样,这座高大而宽敞的建筑占据了西宫和中宫的分界之处,成为了如今宫中西边最壮观的景色之一。   刘凌仰首看看天,心中一声低叹。   已经过去了一百七十多日,不知瑶姬再次下凡,会是何年何月。   忽然间,刘凌感觉到自己的余光中有什么一闪而过,眼睛忍不住向着西边余光闪烁的位置看去。   只见得西边的天空之中有三道不同颜色的光柱冲天而起,其中一道那熟悉的金色,赫然就是瑶姬每次升天时发出光柱的颜色!   刘凌不可思议地看了看身后“通道”应该有的位置,再看看远方几条光柱,满脸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陛下,西边怎么了?”   大司命见刘凌脸色变得如此难看,也频频往西边看去。   “西边那边行刺的人手有什么消息回来吗?”   刘凌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就是狄芙萝那边的事情。   “暂时没有消息传回,那位王太妃依旧不能行走,身中剧毒。”   云旗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问起胡夏的事情,但还是恭谨的回答。   难道是他和瑶姬对王太妃下手的事情被那个秦铭知道了,秦铭伺机报复?   不,他做的隐秘,即便是那位姨母自己也不会知道是谁做的,更何况代国和她之间并无利益冲突,这件事不可能被人发现。   那究竟是为什么,瑶姬会选择从那边回天上去呢?   她又是什么时候到胡夏的?   刘凌越想越是心烦气躁,恨不得飞上天去看个究竟。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腰间,从腰上解下一个小巧的酒囊,仰首就饮了干净。   “陛下,您……”   刘凌充耳不闻,将那酒囊随手一扔,仰首向天看去。   祭天坛上,五人合抱粗细的光柱依旧好生生地立在那里,刘凌离得近了,甚至能看见无数粒子漂浮在其间。   他让云旗转过身去,一咬牙,不管不顾地冲向“通天路”去。   嘭!   一阵强大的斥力传来,再一次将他抛了出去。   “可恶,为什么!”   刘凌瘫倒在地上,眼望着西边的方向。   “瑶姬……”   ***   宫中的道观里,负责督造三十六神女塑像的太玄真人和张守静突然身子一震,心里都生出一种极其不安的预感。   太玄真人还好,张守静只觉得心烦意乱,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他似有所感地走出观外,运起天眼往西看去,只见得西方黑云滚滚,劫雷和天威密布整个西边的天空。   “发生什么事了?”   太玄真人紧跟着走出观外。   “西边有人要飞升,在渡劫。”   张守静犹如梦游一般说道。   “飞升?渡劫?”   太玄真人一副活见了鬼的样子。   “还真有人能成仙?”   他一直以为那是天师道糊弄人的东西!   “有人得天道眷顾就能成仙。只是为什么我们这边毫无进展,西边却像是得了天道眷顾?是我们证道之路错了吗?”   张守静一半期待,一半嫉妒地看着西边的三道光柱。   “应该有三人飞升。”   “啊,还一次三人。”   太玄真人摸了摸胡须,悄悄看了小师叔一眼。   小师叔肺肯定都气炸了。   片刻之后,西边原本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风和日丽,无论是光柱也好、劫云也好,一下子都消失的无影无踪。   “怎么会这样……”   张守静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   “怎么会这样……”   “发生了什么?没飞升成?”   没飞升成才是正常事嘛!   “不,有两人成功了,其中一人当场被劫雷劈的灰飞烟灭。”张守静自是将那三道光柱的情景看的真真切切。   “但是……”   他露出惊骇地表情,定定望向太玄真人。   “西方天柱崩,仙路绝了……” ☆、第266章 造化?造化?   借由“黄良才案”,刘凌终于下定了决心彻查湖州黄家,虽然说黄家多年来铺桥修路赈济灾民,可一旦涉及到谋反之事,哪怕平日里德绩做的多好,也只不过化为“心虚”之举。   如今黄家的家主黄德宁一没有其兄黄本厚的魄力,二也没有黄本厚的智谋,官军包围黄家时,他惶惶不可天日,当天夜里就悬梁自尽。   一时间,黄家两任族长,竟都是自尽而亡的。   随着刘凌下令抄家严审,黄家多年来资助方家的事情也大白于天下,黄本厚为何愿意替方家隐藏着这位子孙、又为何自尽的原因,大致和黄家曾经和方家勾结倒卖官粮脱不了关系。   黄家藏起来的,除了黄良才以外,还有因为湖州气候适宜而在湖州养病的方嘉,事情败露王师进入湖州时,方嘉提前接到了消息先行逃离,所以官兵前往他养病的小院时只扑了个空。   但随着禁卫军在小院里找到了方嘉用药剩下的药渣,药渣被送往京城后验出方嘉的心疾已经很严重了,几乎到了难以延续的地步,即便是好生静养,怕也活不了几年。   黄家的皇商资格被摘,而后抄家入狱,黄家人哭叫喊冤的声音响彻牢中,很多黄家人甚至不知道黄良才被掉了包,更不知道方琳居然做出在宫中下蛊的事情,他们只以为是当年贿赂方家之事事发,并不以为自家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刘凌并不是个残酷的君主,在翻看黄家历年来账簿、发现黄家和方家的“生意”基本是在方家造反之前以后,便赦免了黄家十岁以下年幼子弟的罪过,并且归还了黄家十分之一的土地用以抚养这些孩子长大,对于黄家主犯以外的子弟也并无一并连坐。   但黄家藏匿反贼、盗卖官粮的罪过却是无法赦免的,昔日里富甲一方人人提起都羡慕不已的湖州黄家,到如今是真的倒了。   因着黄家之事,皇商们很是风声鹤唳了一阵子,昔日里因为“官商相护”而有些得意忘形的新任皇商纷纷都夹起了尾巴做人,许多皇商人家更是严厉约束家中子弟,不允许他们在外招惹是非,倒也算是敲山震虎。   ***   宣政殿。   黄良才案过去还没有半年,但半年前那场“巫蛊”之祸,让许多官员至今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有些人即便知道自己身体里的虫子已经驱除的差不多了,可还是让家中的家医或在外寻些驱虫的房子平日里用着,有些年老的官员因为长期腹泻伤了元气,很多都在家中休养了不少的时间。   然而即便是恨黄良才恨的牙痒痒,还是有不少人被皇帝的“雷霆手段”惊吓到了。   “黄家也是自己作死。”户部尚书叹道,“只是黄家倒了,日后赈灾调粮,就没有那么好用的商家了。”   “得了吧,谁不知道陛下将黄家抄出来的粮食都运往户部在各地的常平仓了!你还在这里哭穷!”兵部雷尚书挤兑他,“现在各地粮仓怕是满了,黄家一倒粮仓吃饱,你还愁个什么劲儿!”   “粮食是粮食,粮商是粮商,现在哪里能找的出第二个像黄家那样有威望的皇商?”户部尚书解释着。   “陛下往日里太过仁慈,以至于什么阿猫阿狗都想着在天家身上讨些好处,该让他们知道耍小聪明的下场了。”刑部左侍郎冷笑着,“下次再有哄抬物价、囤居积奇的奸商,何必和他们商议什么,直接跟这次对黄家一样。”   一时间,众大臣沉默不语,各自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自古以来,行霸道的君王多而行仁道的君王少;专断独行的君王多而兼听则明的君王少,概因行霸道之路,比行仁道之路要简单的多。   如黄家这般,之前刘凌考虑到皇商初选,人心未定,为免寒了天下商人的心,只能让东君在私下细细查探黄家的底细,便足见即便是皇帝,也不是想动谁就能动谁的。   可一旦有了证据,这位年轻的皇帝也立刻向世人展示出他手段凶狠的一面,抄家审讯毫不留情,快的让黄家都反应不及。   皇帝一天一天在成长,成长的太快了,可大部分大臣们还没有适应皇帝的这种成长,甚至心中生出恐惧之心。   如果他品尝到了“霸道”的好处和便利,会不会渐渐不耐烦抽丝剥茧一般的繁杂关系,从此往后治国的手段也开始简单粗暴起来?   庄骏当年致仕,说不得也许就是他们日后的结局。   官员们这种敬畏中隐含着担忧的气氛,或多或少地传达到了上朝听政的刘凌这里,但刘凌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时刻担忧自己做不好大人的少年,如今的他已经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可以舍弃什么,不可以舍弃什么。   只要道路是对的,终点是对的,一路上那些旁人的眼光,已经在他心底惊不起什么涟漪。   若说能让他时时在意的……   散了朝的刘凌习惯性登上高处,眺望着西边的祭天坛。   瑶姬已经近一年没有来了,自半年前看到三道光柱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她领着一群奇奇怪怪的仙人下凡来。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那些动人的情话、那轻触在自己唇上的吻,那些让人想要触碰却又偷偷收回手的酸涩情愫,都不过是自己一个人的胡思乱想而已。   可笑世人借由烈酒来麻痹自己,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是靠烈酒来提醒自己不是在做梦。   唯有饮下烈酒,他才能看到那些纷杂的光粒、那些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的画面,还有那绝对不会出错的触感,都在告诉他,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是梦。   不是梦的话……   刘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抚上自己的唇,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惹的一旁伺候的宫女们红脸的红脸,吸气的吸气,有几个更是生受不住地转过了身去。   可恨,这位俊朗的陛下,为什么就不临幸女子呢?!   如果说他嫌她们是庸脂俗粉的话,可也没见到他广纳绝色美女入宫啊!   就在宫女们少女怀春,一个个心中小鹿乱撞地看向刘凌之时,却见他们心目中“俊朗的陛下”突然变了脸色,头也不回的下了观景阁。   让刘凌突然变了脸色的,是祭天坛位置冲天而起的光芒。以前他并不知道这道光芒是什么,只以为是神仙下凡的仙术,后来喝了酒能见到那根光柱,便知道这光芒是光柱被激活后从光柱里被排除出去的光粒聚合而成。   以为是姚霁来了的刘凌不确定她会不会又是带“神仙”下凡来玩,不敢暴露自己看得见其他人的他只能选择回宣政殿里去等他。   那个无人敢擅闯的小书房,成了他和她秘密约定之地。   “王宁,为朕更衣。”   刘凌一头扎入书房,头也不抬的开始拖脱去自己上朝时的朝服。   “把朕新做的那件绛纱袍拿来。”   “陛下可是要接见哪位大人?”王宁愣了愣,“可是陛下,那件绛纱袍是不是太轻浮了?如果是要见哪位大人,有些不太,不太……”   不太庄重啊陛下!   “就是不要太严肃。”   刘凌看着自己身上绣着五爪金龙的朝服。   这衣衫莫说是瑶姬,就是自己脱都脱不下来,还要宫人帮忙卸下叮叮当当一大堆东西,如何相见?   当然是那薄如蝉翼的绛纱袍更是方便,实在不耐,撕了便是!   饶是王宁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哪位大人值得刘凌更衣相见,而且是穿着只在卧房里避暑才着的凉爽衣衫相见。   但王宁跟着刘凌久了,早已经练就出一副处事不惊的气度,听到这么诡异的命令,也只是建议了一下,皇帝不听,立刻亲自去取衣裳去了。   等刘凌脱去了厚重沉稳的朝服,换上了里外轻薄的罩衫,便屏退了众人。因怕少司命耳朵灵便听到不该听的,连少司命和王宁都让他们离的远一点。   少司命和王宁看着刘凌一身轻薄,又想到他屏退众人的要求,顿时恍然大悟,王宁更是体贴的凑过去在刘凌耳边小声询问:   “陛下,等会儿奴婢要不要提前备好水?陛下放心,奴婢一定悄悄地送来,决不让人看见!”   刘凌原本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明白过来后立刻恼羞成怒:“不是你想的那样!朕只是想单独休息一会儿而已!午睡!”   王宁慈祥地看了一眼已经长大了的皇帝,口中称是,脸上却带着“我家陛下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秘密了干什么都要锁门不让老奴伺候了啊啊啊啊啊真是惆怅啊”的表情退了下去。   只是他还没退到门口,却听得案后的刘凌猛然开口。   “等等,回来!”   “诶,老奴没走。”   王宁脸上的笑意都扯到了耳边,转过身低着头问:“陛下还有何吩咐?”   “朕想了想,天气闷热,说不得午睡起来一身是汗,也不必给朕备水了,让汤池那边准备好,朕等会儿也许要沐浴。”   刘凌脸红红地说道,见王宁没有抬头,总算是松了口气。   ‘这屋子里到处都是冰盆,我进来都打哆嗦,哪里会热出一身汗来!’   王宁心中闷笑着。   不愧是我家陛下,用盆已经洗不干净了!得用池子!   谁再敢说我家陛下清心寡欲不似男人就让他来看看,他可经常给陛下更换被子床单,他家陛下健康的很!   “是,奴婢这就吩咐汤池去备着!”   王宁喜滋滋地迈着轻快地脚步倒退出门。   刘凌不必猜也知道王宁在想什么,可他此时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神女热情,他又禁欲多年,这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已经想明白了,无论如何,这一次“求欢”一定得成了。   看瑶姬上次的态度,似是对这种事并不怎么排斥,想来天上和凡间不同,也许一旦两情相悦,不似凡人这样恪守礼节。   再这么憋下去,他眼睛都要憋红了!   然而刘凌千盼万盼,从书房外穿墙而入的,不是姚霁,却是他以前曾见过的、印象极差的红发青年。   霎时间,刘凌生出一种“老子衣服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的荒谬感来,几乎快要绷不住自己正常的表情。   不必多说,刘凌也知道这红发青年是谁,他定了定神,终是什么都没有做,只静观其变。   红发青年自然是秦铭,此时他心中悲怆莫名,自然也没心思和刘凌寒暄,一进了书房便径直走到刘凌面前,嘶哑着声音说道:   “代昭帝刘凌?我知道你看得见我,长话短说,我是来和你做个交易的。”   刘凌抬了抬眸,气势陡然一变,从温文无害的青年,一眨眼又成为了统御万民的君王。   “不知神君下凡,是有何指教?”   “神君?”   秦铭喃喃着这个称谓,似是回想起了什么,眼中有泪光闪烁。   这晃神只有一瞬,他又回复了刚刚进来时的样子,昂首说道:“我没有什么指教,我有件事情想要你去做,只要你愿意答应我,我便让你成为一统天下的真正帝王,不是统一中原,而是拥有广袤之地……”   他看着刘凌,蛊惑似的说道:“我会教你如何制造更先进的武器,也可以教你如何改良代国的农具水利,如果你想百姓不再承受饥荒,我甚至可以指引你去寻找几种高产的粮食,产量几十倍于你们代国现在种植的粮食。”   “只要是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会一一教你。你喜欢姚霁那样的女子?我可以给你带十个、甚至几十个这样的女人进来,让你明白什么是无上的欢愉,哪怕你想要她们和姚霁一模一样,我也能做的到。”   “代价呢?”   刘凌听到秦铭说会找“十个、几十个姚霁那样的女人”时,差点饮酒揍他一拳,全靠紧紧攥住拳头才勉强忍住。   他不停地提醒自己,面前站着的是和他完全不在一个世界里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他是让姚霁都十分忌惮的人,此时只能虚与委蛇,以谋后事。   “没有代价。”   秦铭张大嘴巴,讽刺地笑着。   “如果说真的有,那就是你的百姓和将士可能要死一些人。可统一天下这种事,哪里会不死人?”   ‘凡是没有代价却一本万利的事情,都是不该去做的事。’   父皇的教导似乎还在耳边。   刘凌缓缓吐出了一口气,装作很感兴趣地样子。   “神君要我做什么?”   秦铭并不担心刘凌不会答应,即便他不会答应,等他带来来自未来的武器图纸、那些后世才有的可怕攻城器械、那些水车、爬犁,他就会明白,他这个“神仙”,远比姚霁那个只会给他讲故事、带人来看猴子一般看他的神仙好的多。   听到刘凌的问话,秦铭胸中的火焰终于被点燃,他狰狞着发出怒吼。   “我要你灭了夏国!我要你把摩尔罕和流风碎尸万段!”   这样的要求,便是刘凌知道这秦铭是个妄人也吃了一惊。   “灭了夏国?夏国离我代国何止千里?更别提两国之间隔着浩瀚的沙漠和人畜绝迹的不毛之地,补给也是很大的问题。”   刘凌不是秦铭,他只是很中肯的告知秦铭“凡人”打仗没那么简单。   “即便不是如此,兵者,国之大事,如果不能出师有名,如何能让将士齐心为国效力?这是征伐,不是抵御外敌!”   “我可管不了你能不能做到,你若做不到,我就亲自毁了夏国。”秦铭凉薄地说着,“现在这个世界由我掌控,要想毁了你们,不过是动一动手指的事情。”   “更何况……”   他恶劣地朝着刘凌一笑。   “你是不是还在纳闷,为什么姚霁迟迟不来?”   刘凌心中一紧。   “我上次离开时,胡夏的通道出了故障,现在你那情人姚霁被滞留在了夏国,即便是我们的人也不能立刻就把她接回来,这世界有自己的规则,一旦她留的时间太长,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   “你慢慢考虑,半年之后,我会再来。”   说罢,秦铭看了脸色难看的刘凌一眼,大笑着穿墙而出。   “身材不错,可惜你的情人还在十万八千里外,哈哈哈哈哈!”   ***   戈壁沙漠,黄沙万里,一支来自代国的商队踏上了回返代国的旅程。   这支商队来时带来了载满十匹骆驼的丝绸,回程时骆驼已经变成了二十只,而且每一只都满载着奇珍异宝。   这样庞大的商队自然不会轻松上路,仅代国商人雇佣的护卫就有两百多人,这也是姚霁选择跟着他们的原因。   这一路上,她已经不知见到多少灭于沙暴、马贼、干渴和内讧之下的商队,有很多几乎是白天还是好好的,一夜过去,连尸首都看不见一具。   跟着大一点的商队,好歹能多停留一会儿。   她不是真的神仙,将她丢在毫无标示可言的沙漠里,她也分不出正确的道路,虽然说她不会累、不会渴、甚至连旁人难以逾越的沙丘她也可以轻松穿过,但独自一人上路而四周空荡无垠的感觉真的能让人逼疯。   她不想自己回到代国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所以只要看到有人烟的地方,她总会随着他们走上一截,假装自己是他们其中的一份子,稍微沾染下“人气”。   导向仪的能源在雷暴和她测试功能之后只剩下了一半,姚霁计算过,如果尽量少的使用其中的功能,足以支撑她回到代国去。   她之前跟在别的商队里已经听说了,从代国到凉州,速度快的话十个月就能到,速度慢的话一年半载也是有的,但她可以不眠不休,所以比寻常人的速度应该更快。   白天赶路只会让人脱水而死,在沙漠里行走,唯有日出之前和日落之后的一小段时间最为合适——这时候无阳光暴晒,赶路的速度都能快一点。   此时已经是夜晚,商队首领在向导的指引下在沙丘的北面扎了营。沙漠的白天是极为炽热的,人唯有在沙丘阴影所在之处才能停留,否则没有一会儿就会脱水。   可沙丘并不是固定的,今日这里还有个沙丘,明天那里就没有了,所以向导们一旦找到成片的沙丘,都会选择在这里休憩一阵,然后再继续前往下一个绿洲所在之地。   看着旅人们安营扎寨,姚霁轻车熟路的爬上最高的一处沙丘,对着商队摆了摆手,道了句“再见”,便踏上了下一段旅程,她将继续独自赶路,直到碰到下一个前往代国的商队。   然而她还没走多久,就看见远方处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阴影,那阴影在黑夜下快的犹如只是幻觉,若不是姚霁正迎着阴影而去,甚至察觉不到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向她袭来。   只不过一眨眼间,那巨大的阴影已经到了她的面前,包裹住她的身体,然后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继续向西推去。   等姚霁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她的脸上顿时出现了惊骇的表情。   “不,不,不……”   姚霁打开“夜视”功能,没命地向着刚刚商队扎营的地方奔去。   “有沙暴!”   姚霁歇斯底里地喊着,像是之前每一次那样。   “有沙暴!有沙暴啊啊啊啊啊啊!”   在“夜视”功能下,沙丘阴影处的一切犹如白日般清晰。   她甚至能看见有几只骆驼有些不安地伏下身子,将自己的头使劲地埋进沙子里,有几个帐篷里还有烛火,隐约看得到有人在缝衣。   只是顷刻之间,一切都消失了踪迹。   裹挟着漫天风沙的尘头从沙丘之上呼啸而过,以夺天地之造化的鬼斧神工将刚刚还高高堆起的沙丘瞬间变成了平地。   那些帐篷、骆驼、旅人,那些价值千金的货物,都被造化这只无情的大手掩埋,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等到下一支商队踏过这里,也许就连最杰出的向导都不会知道厚厚的黄沙之下掩埋着什么。   又或许还会有下一次造化神奇,到那时,不知哪一支商队会得见这份“惊喜”或“惊喜”,于清晨醒来之时,在累累的白骨之中接收了这笔惊人的财富。   然而这些都将是未来的事情了。   此时此刻,在灾难发生的现场,有一个人用眼睛记录下了一切,却什么都无法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跪倒在平整的沙地之上,姚霁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哀嚎。 ☆、第267章 百万?千万?   秦铭走了没过多久,胡夏那边的消息就穿了回来,夏国的王太妃狄芙萝薨了。   对于这个结果刘凌并不奇怪,大司命行刺用的武器上抹了来自于天竺的剧毒,这种毒中原并无出产,只有拜火教的祭司偶尔会拿来处罚叛教的教徒,有些商人出于利益的原因,也会在黑市上出售此物,是大司命们找了萧十四费尽心思弄来的东西。   原本能见血封喉的断肠草没有让狄芙萝当场死掉,可离死绝对不会太远。一个身体娇弱的中年女人,必定是抗不了太久的。   王太妃死亡对于夏国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所以外人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去的那日天空中雷声大作,时候胡夏王摩尔罕又怒又悲,下令让近身伺候王太妃的低级仆人全部殉葬了。   胡夏虽然还保有奴隶制度,但殉葬却很少再用,人力宝贵,大多是让充军入伍,正是因为摩尔罕做的太过反常,让很多人想到“杀人灭口”这样的事情。   所以那位神君想要让夏国灭亡,是因为摩尔罕王那些画蛇添足的举动让他产生了怀疑,认为是摩尔罕   秦铭这般痴心,倒大大出乎刘凌的意料之外。   然而刘凌心细如发,秦铭对他说了大段的说辞,他真正在意的只有“现在这个世界由我掌控”和“姚霁被滞留在了夏国”这两个重点。   至于统一天下?   刘凌有时候觉得自己治理代国一国尚且吃力,便是将夏国送给他他也没有精力同时管理两个庞大的国家。   秦铭这个“使君”,不知道是不是高高在上久了,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只想着利用凡人的野心,却不知道凡人还有一种东西,叫做“理智”。   该怎么一边和秦铭周旋,一边想办法找回瑶姬呢?   刘凌开始思考着如果他是瑶姬,西边的天路断绝后,他会怎么办。   坐以待毙肯定是不行的,瑶姬说过,她不是负责那边的神仙,会出现在那里,一定是因为秦铭胁迫了她,如果是他的话,他会想办法离开西边,找到下一个天路回去。   其他的天路?   祭天坛?   刘凌难掩震惊地站起了身。   以前瑶姬的话语里也隐隐约约提过秦铭背后的势力不小,想必在天上也是很有地位的神仙,“你的世界掌握在我手里”这样的狂言必然不会是随口说说,难道说这位“神君”造反了,窜了天上的权利?   如果他能随意控制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要威逼利诱他毁灭夏国?   就像上次代国遭遇的那般接连降下天灾就行了,或者干脆直接毁灭这个国家,所以说,即使是“神”,也不是什么都做得到的,或是他“篡权”的时间还不长,没有完全掌握控制下界的力量?   现在没掌握,可半年后再来也许就不一定了,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刘凌看了看西边,对于西边的事情实在是放心不下,各种压力和繁杂糅合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陛下,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不是宣太医来看看?”   少司命素华有些担忧地提议。   “不必宣太医。”   刘凌揉了揉额角,脑子里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你悄悄去把张守静带来,不要让太多人知道。”   如果他大张旗鼓的去找张守静,言官们又要弹劾他“修仙问道不务正业”了。   没一会儿,素华将张守静送来了紫宸殿,这位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的“张道长”看起来气色也不是很好,在和刘凌行过礼后,便一言不发的静候刘凌的吩咐。   “我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   刘凌心中自嘲道。   虽是如此,但上次张守静的“预言”救了魏坤一命却让他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他曾说自己年幼时曾蒙长辈开了天眼,张家乃是天师一脉,说不定在他那里能有什么消息。   “守静……”刘凌犹豫了一会儿,试探着问道:“你这几日有没有观过天象?西边,是否有异象发生?”   他原本并不抱有希望,只是无人可以相询,谁料到张守静闻言之后身子突然一震,望着他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看到他这个样子,刘凌立刻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你也看到了什么是不是?你看到了天路?”   “陛,陛下也有天眼?”张守静结结巴巴地开口:“陛下也看到天柱断了吗?”   果然是天路断了,秦铭这一点没有骗他!   “张守静,你看到了什么东西,和朕细细说来。”   刘凌语气严肃。   “说起来,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凡开了天眼的修道之人,那一天应该都看到了……”   张守静抿了抿唇,“六月初七那日,西域胡夏国境内有三人升仙,一人陨落两人飞升,不知是不是雷劫太过凶猛,致使西边的天柱崩坏了。”   他想起那位流风公主,忍不住心中惋惜。   “一人陨落?”刘凌心中蓦地一紧,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张守静的话立刻验证了刘凌不祥的预感。   “是,三道道光冲天而起,一蓝一红一金,蓝色和红色的真人破碎虚空而去,唯有金色光柱里的道友身受九重天雷,便是大罗金仙也要陨落,更别说……”   张守静见自己越说刘凌脸色越是难看,背后一阵冷意,竟没有把接下来的话说出口去。   “大、罗、金、仙、也、要、陨、落?”   刘凌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着。   “也许不会,毕竟贫道还没得道,不知道得道之人的大能,但在贫道看来,凶多吉少。”张守静硬着头皮说着,“三人渡劫,唯有一人承受劫云,在我等看来也甚是不可思议,既然是一同飞升,便是一同受劫……”   “朕明白了。”刘凌颓然地扶着龙案,“承蒙你给朕解释,让朕解了不少疑惑,只是朕现在心中乱的很,想要静静。”   “……贫道遵旨。”   张守静虽然还是有些云里雾里,但也只能领旨退下。   临出门前,张守静徘徊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壮着胆子问道:“陛下,高祖曾遇仙人,您是不是也……”   等了半天,张守静也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他不死心,冒着触怒圣驾的危险抬起头,却只看见皇帝扶着书案颤抖着的背影。   是在哭吗?   亦或者是怒?   张守静直觉自己窥见了不该窥见的东西,终是一声叹息,放弃了追寻这个他可能需要找寻一生的答案。   想要修仙,果然不能从别人那里找寻答案吗?   ***   每日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很快,一眨眼间又是半年过去了,期间又有大臣无数次老调重弹关于选妃的事情,却被刘凌用各种理由搪塞过去,搪塞不过去的,一律沉默对待,即便是有人哭晕在高祖画像之前,刘凌也没有下令选妃。   而在这半年间,有不少人被皇帝问及了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如果牺牲百万人可以拯救千万人、亿万人,你会如何去做?”   刘凌并不是个会一时兴起胡乱刁难人的人,所以大部分被问到的人都以为皇帝是想要借由这样的问题来考验他们的才干和决断能力,很多人都夸夸其谈说出了一二三四五各条可能出现的结果,少数像是戴勇这样实用主义地则直截了当地选择“牺牲”。   唯有一条是几乎相同的,那就是绝大数人都选择了“牺牲”,虽然他们都知道这样对于被牺牲的人来说不公平,虽然很多人觉得牺牲百万人去救千万人、亿万人听起来很玄乎,可如果真有这样的选择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还是会选择“牺牲”。   面对着这样的答案,刘凌渐渐沉默了。   人们发现皇帝越来越喜欢饮酒,宫中内外,经常能看到皇帝对月小酌的场景,以至于御花园里经常有“宫女”在月夜里不小心“误闯”,可因为有少司命的存在,根本就没有谁能给靠近小酌的皇帝附近。   即便是靠近了,她们也会发现根本不会有“酒后乱性”的皇帝发生些什么,因为饮完酒后的他眼睛亮的惊人,半点看不出喝过酒的醉意。   这半年,皇帝除了嗜酒以外,还开始练武了。   刘凌有一把佩剑,剑名“含光”,平日里只做礼仪所用,从未抽剑用过。   这把剑原来的主人是刘未,刘未曾告诉过自己的儿子们,天子之剑用于震慑,一旦到了天子亦要拔剑的时候,那说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哪怕是再锋利的宝剑也无力回天,所以天子之剑拔之不祥,即便是佩戴,也只能隐而不发。   久而久之,刘凌嫌腰间佩着这么个大家伙碍事,除非检阅军队或着戎服之事,极少佩戴此剑。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凌开始随身佩戴“含光”,且闲暇之时经常和身边的禁卫军切磋剑术。   他小时候有萧逸传授武艺,又有先天之气这样的外挂,即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也没有好好地用过功,内功都算得上江湖上二流高手的程度,如今勤奋起来,等闲几个江湖好手近不了他身。   刘凌的力气大过旁人,大司命和少司命走的都是阴柔巧技一派,没有办法好好教导刘凌,最终是请了云中君和东君亲自来传授。   云中君走的是势大力沉的战场杀技,东君则是出其不意的雷霆一击,刘凌好学又勤奋,就连东君都说如果不是萧九当年走了狗/屎/运,刘凌的经脉也是能够承受得了东君的传承,继承他一身武艺的。   到了半年之期快要临近的时日,恰逢快要过年之时,刘凌借由过年放了大臣们和自己一个假,不必日日早朝,自己也没有一天到晚留在屋子里,而是经常在室外赏雪赏梅。   当看到那熟悉的光路出现在祭天坛上空时,刘凌眼睛微微眯起,仿佛已经在胸中演练了无数次那般对身边的王宁说道:   “去把朕的书房收拾好、熏好屋子,朕一会儿要去那休息,让他们都退下不必伺候了。”   王宁脑子里想着诸如“陛下现在越来越奇怪独处还要熏香之类”的问题,动作却丝毫不慢地去给刘凌张罗,而刘凌却找近身伺候的小宦官摘下了随身携带的酒囊,就口就将一袋烈酒喝了下去。   喝完酒的刘凌只觉得眼底都烧了起来,然而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熏然,只是不紧不慢地脱去外裳,又命人取了温水与他漱口。   冬日里冷冽的寒风吹拂着刘凌的身体和脸颊,将他因为酒精而泛红的脸颊吹得渐渐发硬,颜色也由红变白。   被冷风吹拂着,让他的头脑越发清晰冷静,思路也越见清晰。   “摆驾含章阁。” ☆、第268章 救世?灭世?   对于刘凌来说,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可对于秦铭来说,离他控制研究中心,甚至还不到一天的时间。   控制研究中心比他想象的要容易的多,电磁脉冲炸弹之下,整个研究中心陷入瘫痪,当夜研究中心里值守的人手并不多,大多是技术人员,雇佣兵接管整个研究中心简直就是不费吹灰之力。   可除此以外,也就没有其他了。   重启电源之后,秦铭想要知道这个系统的秘密,可研究中心里所有数据都是加密的,即便是他带来的最优秀的程序解密人员也解不开加密系统,而要正常的解开整个系统,则需要研究所创始人黄源的授权。   除此之外,无论是销毁信息、强制召回还是查找资料,都必须要有研究中心三位主控人员的确认,有两位主控人员不在研究中心,还有一位则是姚霁的父亲,因为推演失败而自杀的那位,自然也不能给他提供什么帮助。   等这个烫手山芋真到了手,秦铭才知道整个研究中心看起来是像不设防、随意都能攻占下来的地方,可一旦你得到了整个研究中心,你就会发现你什么都干不了。   加密、锁定、程序自毁,一层又一层,一套又一套,最好的数据工程人员和最善于破解的黑客携手工作,可一看到整个研究中心的防卫系统连呼“邪门”,直道要花几天几夜才能看得出他们用的是什么程式。   可黄源真的会给他几天几夜的时间去破解“推演系统”的秘密吗?   他根本就没有多少时间了。   更麻烦的是,他弄丢了姚霁,也弄丢了姚霁的导向仪。   秦铭一出设备间就开始翻找狄芙萝应该出来的那间转换舱,可是里面什么都没有。雷云降下时,狄芙萝在他面前直接化为了齑粉,即便秦铭抱着“也许有奇迹”的期望,可那般巨大的电流,导向仪不知是被摧毁了还是出现了什么其他变故,和狄芙萝一样,再也没有出现。   更糟糕的是,不知道出现了什么错误,z4编号之下的所有转换舱都不能使用了,无论是观察者所用的还是“游客”所用的,都不能进行“传送”,即便是秦铭想要找人回去接回姚霁,也没有了任何办法。   他去“接”姚霁的时候动作太大,被制服的安保人员和一些研究人员有可能看见了他和姚霁一起前往设备间,这件事要是没处理好,使得姚霁一直滞留在那个空间里,他很有可能面临“谋杀”的指控。   但是他并不惧怕这样的结果。   当时抢夺姚霁的“导向仪”时,他曾估算过好几种可能的结果,其中一种就是观察者一脱开“导向仪”就会迷失在空间和时间的缝隙中,从此失踪,如果真是那样,也和“死亡”没什么区别了。   他是做好了姚霁可能会死在那里的心理准备而利用她的。   所以他从设备舱出来时,根本就没有心思去考虑姚霁会不会失踪的问题,对于他来说,姚霁不过是个可以临时合作的“普通人”,她所拥有的资源和情报,在他占领了研究中心之后,对他来说一无是处。   就算她当时没有留在研究中心,他雇佣的人也会从姚霁的家中带走她,哪怕她不会合作,形势比人强,软的不吃,他还有硬的办法让她就范。   从姚霁不得不上了他这条船开始,她就注定了会成为他夺取研究中心数据、以及自己得到恋人的牺牲品。   但人算不如天算,他万万没有想到,明明看起来万无一失的“带回”计划,居然会因为漫天的雷电而化为乌有。   如今的他,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复仇,如果不这样想的话,他早就陷入到无尽的自责和内疚里,根本没有办法好好的谋划全局。   在他的心里,曾经刺杀了狄芙萝,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逼得自己要出此下策救他的那幕后主使,便是他真正的仇人。   而他根本不需要去寻找什么证据,因为历史早就给了他答案。   在夏国历史上,关于狄芙萝的记载从来就不是什么只言片语。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王太妃一生的经历被演绎过无数个版本的小说和影像延伸品,研究她的历史学家也有很多,甚至于她的尸骨在四百年前就被当时的考古学家考古挖掘出来过,做过详细的dna检测。   历史中的她,是死于一种拜火教用来惩罚叛徒的□□,在那个炼药技术和商品流通都不发达的时代,药物的来源几乎就是凶手的目标信息。   她并不是立刻就死的,而是在药物的折磨下苟延残喘了很多年才去世。   狄芙萝中毒的时期,正处在和摩尔罕的王妃争权最激烈的时候,摩尔罕和狄芙萝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而王妃敢于和王太妃争权也是出于摩尔罕的支持,所以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都倾向于是摩尔罕授意其妻谋杀了自己的母亲,夫妻二人分享了属于狄芙萝掌控的权柄。   但他毕竟不是完全的情圣,他还有着自己的野心,这野心便是想要掌握自由穿梭平行空间的力量,所以他不会做出直接毁掉整个研究中心为狄芙萝陪葬这样的事情。   每一次“推演”,都是一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消耗的人力物力财力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若毁灭了这一次的“推演”过程,想要复制这里面的奥秘,还不知道要多久。   所以“程序”必须继续下去,摩尔罕也必须死,夏国更不能存在。   刚刚进入代国时,秦铭根本就不是去找刘凌的,而是因为中东组的设备全部出现了故障,所以他尝试下华夏组的设备舱是否能够正常使用。   然而一进入祭天坛,他的脑子里突然就闪过了让刘凌替他复仇的想法。   他知道这个世界里看得见他们的人都把他们当做“神”,而他们因导向仪表现出来的各种声光电效果在这些原始人看来,的的确确就像是“神迹”,所以他们天然就会对“观察者”抱有敬畏。   刘凌的祖先能为了“拯救世界”而服毒自尽,身为刘志子孙的刘凌,说不定也会为了神仙的“警告”而做出和刘志一样的选择。   不,代昭帝在历史上就是一位私心极淡、性格宽厚的仁君,这样的人肯定会做出和刘志一样的选择。   至于他说的给他图纸、他也许能救出被困的姚霁云云,也不是随便糊弄他。   导向仪本来就能录放影像,如果他在外面将攻城弩、后来最先进的代耕犁等图纸扫描进去,再进入代国放映给刘凌看,以他那在古人看来瞠目结舌的记忆力,一定能重新描绘出来。   只要刘凌愿意给夏国、给摩尔罕一些麻烦,他会在控制研究中心的时间里,尽可能的给他来自于知识和见识上的帮助。   如果刘凌想要,他甚至可以代替姚霁告知他属于华夏的“预言”。   反正在他看来,这个被他搅和过的世界最终肯定被黄博士给关闭,乱一点和更乱一点,又有什么区别?   姚霁是不能从夏国返回现世了,可她可以选择到代国来,至少她的“男友”在这里。   他只不过隐瞒了姚霁没有了导向仪可能一直无法回返的事情,但这种事对于想要和恋人长相厮守的刘凌来说,难道不是好事吗?   于是秦铭回去了一趟,将古代先进的器械和武器技术、诸多学科的著作典籍、甚至是从代国开始的大部分的华夏史都扫入了导向仪,他思忖着如果刘凌还有挣扎之心,便将这些的一部分放给刘凌看看,从而动摇他的决心。   秦铭,是带着万无一失、志得意满的态度,踏入刘凌的含章阁的。   含章阁,是历代君王用来在下朝后小憩的书房,也是长久以来,和姚霁留下了许多美好回忆的地方。   这里也是他所在的所有书房里,唯一会频繁更换屋内陈设、也极少宣召外臣的私人地方。   对于刘凌来说,像是秦铭这样的人踏入了含章阁,都对含章阁是一种侮辱,更别说要长长久久的留在这里。   可从他下定决心之后,他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刘凌看着秦铭以一种在他看来近乎于“粗野”的走路姿势走到了他的面前,毫不客气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他听见秦铭如此问他。   “神君的要求关系重大,而且远征一地,并非容易之事,有可能要耗费数载甚至十数载,不知神君可等得?”   刘凌十分冷静地反问。   “数载还好,十数载太长。”   即便是他劫持人质僵持,如果时间太长,黄博士肯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政府介入,就算不便让政府介入,难道他就找不到雇佣军吗?   能建立起这么庞大的机构,黄博士的人脉,只会比自己更广。   “神君应该是夏国那边的神使,又为何想要毁灭夏国?如果不是毁灭夏国,而只是想杀了摩尔罕,也许可以采取其他的法子。”刘凌沉稳地说着:“只要给我时间,策反、扶植、暗杀,也许不必大军西征,也用不到十数载,神君就能见到摩尔罕的死期。”   “如果只是这样,又怎能解我心中之恨?”秦铭额上青筋暴起。“他夺我挚爱之人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利,我就让他处心积虑得到的国家分崩离析,让他在众叛亲离中痛苦不甘地死去!”   “如果只是杀了他,那也太便宜他了……”   其言语之中的恨意,让刘凌后背生寒。   “我听流风公主说过,上任的夏王有数个儿子,几个成年的王子早已经有了军权,如果我愿以代国之力助这些宗亲造反,也许也可达到让国家分崩离析、摩尔罕被亲人所弑的结果。”   刘凌又提出一套“毁灭”夏国的方案。   “我通晓未来,知道他们不可能成功。”秦铭闭了闭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狄芙萝死后,摩尔罕收拢了归降派贵族的势力,将几个兄弟打压的很是厉害,最后连军权都被削去了。他们只能做为内应,不能当做主力。”   “一个国家如果无法通过内部分化来瓦解,说明统治者已经掌握了巨大部分的力量,这样的国家,即使是通过外力也是无法瓦解的。”   刘凌不得不用尽量浅显的语句来告诉秦铭这个残酷的事实:“相反,当遇见共同的外敌时,他们只会更加团结,摒弃旧怨,神君想要摩尔罕王众叛亲离,恐怕是做不到的,而且可能适得其反。”   “我说这也不行,我说那也不行,我看你就是在耍我!”秦铭被刘凌冷静到近乎于冷酷的语句惹得火冒三丈,终于大吼道:“如果你不能毁了夏国,我就毁了所有的一切!”   “我并不是在搪塞神君,相反,正因为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想着该如何完美的达成神君的‘心愿’,所以我才提出了这么多问题。一个不想做事的人,是不会提出问题的。”   刘凌的表情变得有些委屈,这让他看起来温和无害。   “只是您也应该知道,凡人的能力有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如果不做好充分的准备,即便是我派出重兵攻打夏国,也是不能赢的。而且我代国的国力一旦因此衰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征伐,务必得一击得中……”   刘凌的话让秦铭的表情一点点放松下来,但依旧用怀疑地眼神望着他:“你要什么东西,你直说吧。”   “请问神君,可有通往夏国的捷径?不必翻越沙漠和贫瘠之地的?”   “有海路,但是你们走不了,你们的船不行。”   “那敢问神君,夏国可有同为死敌的国家,可以让我联合?”   “没有,夏国已经平定了整个西域,再远一点的国家和夏国并没有利益冲突。”   “神君可有撒豆成兵、行云布雨的本事?”   “老子有这本事要你干嘛?!”   “神君可否在胡夏和代国之间来去自如?亦或者常驻此地?”   “不行,我的人还在我的世界等着我,我抽空来一趟已经是不易。”   “神君能不能召来您的手下,为我国的大军指引道路,或是在大军和皇宫之间传递消息?”   “你当神仙是大白菜?而且只有你能看得见我们,你是要御驾亲征吗?”   ……   有什么是比和一个疯了的神仙打交道更麻烦的呢?   答案是跟一个脑子不太清楚还野心勃勃的疯子神仙打交道。   随着一句句问话被回答,刘凌也不动声色地摸清了秦铭大部分的底细。   这是一个可能用武力暂时得到了神仙世界的控制权,却随时有可能被推翻“统治”的疯子。   他没有撒豆成兵、行云布雨这种老太太床头故事里神仙都会的小伎俩,却能得到天上的地盘,必定是有着不少的手下。   考虑到瑶姬仙子下凡带人游玩是为了获得神仙世界的“钱财”,那么这个神君拥有的实力大概是财力或者人脉之类的东西,而并非法力或武力,虽然说财力和人脉有时候就代表着武力,可他自身并不具备决定性的力量。   “不是大白菜”的反驳恼怒中带着几分心虚,他的手下很可能只能来几个,也许就连几个都没有。   从姚霁以前无意间透露的话看来,即使是他们来这个世界也有许多限制,能够做到来去自如并且有对后来者有绝对控制权的,只有手腕上带着法器的“引导者”。   刘凌曾听张守静说过“三千世界”和“九重天”的故事,在他的神话里,世上有无数个小世界,有力量的神仙有可能一个人就能凭借自己的力量将一整个世界开辟成洞府。   如果说他们的世界是一个规模很小的“洞府”,统治他们的神仙如姚霁秦铭这样的也许并不怎么强大,只所以有各种能力甚至可以说出“毁灭你们的世界”这样的话,全靠某种特殊的力量。   法器。   一个不会撒豆成兵毁灭一个国家都还要靠助力的神仙,法器才是他们所有的倚仗。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所有情报,刘凌的态度慢慢变了。   “神君,我想了想,这么大的事情,我还是希望能和瑶姬仙子商量一下。”刘凌试探着问道:“神君能否告知我瑶姬仙子的位置,我好派人去迎她回来。”   “怎么,你是觉得我提供不了什么实质上的助力,所以反悔了?”秦铭冷笑着,“你以为姚霁会比我更有用?她在我的世界里,不过是一个普通人罢了,一个没什么用的书呆子!”   刘凌抿了抿唇,脸上露出脆弱的表情。   “算了,你和我一样,也是同病相怜。”秦铭叹了口气,“姚霁的位置我也不知道,我也没办法接她过来。不过我上次提到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你先看看我的‘诚意’。”   他见刘凌露出感兴趣的表情,有些得意的抬起右手的手腕,将整个“导向仪”暴露在刘凌的面前。   “我会施展一些法术,我想姚霁不会在你面前使用这个,对吧?”   刘凌点了点头。   她确实很少在他面前展示她异于凡人的地方,除了她不同于一般女人的“热情”以外。   一想到姚霁,刘凌心中阵阵发涩。   “我就知道,她虽然是个严谨的学者,不过骨子里就是个刻板无趣的女人,绝不会拿这个用来‘解闷’。”   秦铭打开播放功能,像之前无数次忽悠狄芙萝那样忽悠道:“这就是我的法术。我要给你看的,都是绝不能让凡人看到的知识,我只会放一部分,如果你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会每隔一段时间再给你看一部分。”   他口中说着“一小部分”,可一页页浮现在刘凌面前的图纸投影已经足以让刘凌万分骇然。   那是绝不属于现在的绘画技术的图纸,每一个零件、每一个部分都刻画的栩栩如生,如同是直接将那些部件放在了他的面前。   画面中,一个巨大的攻城器械突然被拆分成了无数个部分,然后一点点地向他展示着如何设计、制作、安装、运转,最终成为一个恐怖的战争机器,毫不留情地攻击着它的敌人。   刘凌不必强记,他出众的记忆力就已经将所有的画面全部记了下来,不停地在脑子里反复出现。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适应,第二张图纸又出现了。   这一次,是一架巨大的水车。   以牛或驴子为动力的水车有着不同于现在的三组齿轮,可以依风土地势交互为用,转速极快,不知比人力踩踏效率了多少倍去。   再后来,是高转筒车、从未见过的耕犁、甚至还有一副运河的路线图,详细地汇总出经过的水系。   秦铭看着刘凌目不转睛眉头紧锁的样子,“哈哈”笑了起来,陡然将画面一收,那悬浮在导向仪之上的精妙影像立刻无影无踪,仿佛刚刚出现的不过是一场梦境。   “好了,我也把‘天书’传授给你了,你应该知道我是有这个能力的。”秦铭挑了挑眉,“只要你依从我,在朝堂上宣布伐夏的旨意并开始练兵,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   从“导向仪”上收回目光的刘凌点了点头。   “我想通了。”   他看着秦铭,微微一笑。   见到他轻松的笑容,秦铭心中更是得意。   “想通了就好,想通了就……”   他话音未尽,因为刘凌的含光突然出鞘!   含光者,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光不可见,是因为光芒如梭快比闪电,瞬间可至目下而使人无查,所以含光是一把轻薄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软剑,剑鞘在玉带之中,拔剑无声、隐而不发发若惊鸿,那玉带龙钩便是含光的吞口。   这一剑,刘凌足足练了上万回,每日无数次挥剑,便是为了这一剑能够得手!   秦铭当然看不见这般无双的快剑,他甚至不知道刘凌身上怎么突然冒出一把剑来的,但他却看见了有一样东西挥过了他的右臂,快速地斩了下去。   那速度太快,等他明白过来自己的手臂已经被一把剑挥过之后,鼻尖顿时冒出几滴冷汗。   “你在干什么?”   秦铭猛然后退,想要退出屋子里去。   刘凌见这传说中能够斩仙的“神剑”都无法伤到秦铭分毫,立刻毫不犹豫地抛下手中的含光,欺身向秦铭袭去。   刘凌并不知道瑶姬有没有告诉秦铭自己喝酒能够触碰到神仙的事情,也不知道秦铭是不是和瑶姬一样对此世没有任何感觉,为尽万全之策,他喝完酒后立刻更衣擦身,又在屋中点燃熏香,即便是秦铭真能闻到味道,也绝闻不出他身上任何酒味。   嘭!   刘凌一击重拳击出,正中秦铭太阳穴位置,打得他眼前一黑,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倒了下去。   这一下彻底打懵了秦铭,也让刘凌有些吃惊。   居然这么容易?   神仙难道不炼体吗?   秦铭确实经历过严格的格斗训练,尤其是近身搏击,可他毕竟只练过*上的功夫,哪里承受的住古代内家功夫配合外家功夫的一击?   这还是刘凌怕秦铭身上有什么反震的法宝,没有敢使出杀招来!   一击过后,刘凌估算出了秦铭对力道的承受能力,抬脚就朝秦铭倒下的位置踏了过去。   秦铭虽然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多年来格斗训练让他的反应速度高于常人,竟反射性地一个翻滚避了过去,摸着墙扶起,想要激活“穿墙”功能穿到另一边去。   可刘凌怎么能让他逃了?   萧家最出名的本事不是战阵之法,而是家传的“游龙步”!   只见刘凌追星赶月一般抄到了秦铭的身前,腿上运起巧劲,一招“神龙摆尾”,向着秦铭的腰间横扫了过去。   “啊!”   秦铭只觉得腰间像是被千钧重的大锤猛扫过一般,整个人腾空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空地之上。   从刘凌拔剑到秦铭落入书房正中,所花的时间绝不超过几分钟,可秦铭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般难熬。   他甚至根本没有机会张嘴说话!   刘凌也不准备让他说什么话。   他心意已决,便绝不拖泥带水,体力内力已经运转到了极致,这使得他的速度更是快的惊人。   嘎吱、嘎吱、嘎吱、咔嚓。   四声让人牙酸头皮发麻的声音过后,秦铭上肢手腕、肩膀处的关节已经被刘凌直接卸掉,他佩戴着导向仪的手腕无力地垂在一旁,看起来像是个坏掉了玩具一般。   霎时间,秦铭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含章阁内。   除了刘凌,无人能够听见秦铭这凄惨的叫声,耳端听着秦铭的惨叫,刘凌的心中却没有一丝涟漪。   他蹲下身子,从折断地手腕上摘下秦铭的导向仪,用着探究的神色看了一眼,便带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腕之上。   他自信就这位“神君”的身手,绝抢不回他手上的法器。   “你,你居然敢……”秦铭嘶着气喘息道:“你想要什么?成仙么?我可以教你用导向仪‘飞升’的办法。只要你到了我们的世界,便可以不老不死。”   “成仙?”   刘凌嗤笑着,一步步上前。   “我曾经想要成仙,不过如今我想要成仙的理由已经不存在了。”   刘凌每走一步,秦铭的表情就越恐惧一分。   他从前听别人说“杀气”时,还有些嗤之以鼻,认为“杀气”这种东西,只不过是敌人眼神凶恶之后因恐惧产生的错觉。   可现在他仰望着刘凌,却明白了“杀气”究竟是什么。   他是真的想要杀他!   “你若杀了我,我在那边的人立刻就会毁了这个世界!”   “是吗?”   刘凌用仇恨地眼神看着秦铭,手臂蓦地一抖,右掌的虎口顿时掐住了秦铭的咽喉,只微微一用力,秦铭一张脸立刻成了猪肝般的颜色。   “咯,咯咯……”   秦铭只觉得自己的喉骨都快要被掐断了,肺里的空气像是要爆掉的风箱一般烧的他整个胸腔都疼,可疼痛的感觉似乎无穷无尽地向他袭来,找不到任何爆发的方向。   刘凌手掌一寸寸用力,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冷。   “我要弑神。”   “时刻想着用毁灭世界来威胁凡人达成你一己之私的疯神,如果死了,反倒是好事。”   他生性温和,即便是生气,也很少到想让人去死的地步。   可这个神仙,是真的恶心到他了。   “卑鄙、自私、跋扈、不智,这样令人作呕的你,连凡人都不如!”   秦铭的眼珠子一点点暴起,因恐惧而产生的肾上腺素分泌却让他的头脑越发清醒,这让他的疼痛和恐惧加剧到几乎要猝死的地步。   然而他预感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因为刘凌松开了手掌。   就在能够轻而易举杀死秦铭的那一刻,刘凌脑子里却闪过了许多东西。   刘凌问过无数人,如果要牺牲百万、千万去拯救更多的人,他们会怎么做,所有的答案都指向“牺牲”。   真正思考过这个问题的人都回答的很艰难,因为只要有人性的人,都会不可避免的想象被牺牲的人会如何去想。   为什么要被牺牲,牺牲的值不值得,他们会不会反抗,做出这个决定的人究竟是不是对的。   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在做出这么大的决定时,都会深思。   可在见过信誓旦旦觉得自己能做到一切的秦铭之后,他却在想,如果无论他怎么做,最后的结果还是“牺牲”呢?   如果这天底下亿万黎民,在这些神仙的眼里,最终不过是豚犬一般随时可以抛弃的畜生,又有谁会去问一问这些神仙,“被牺牲”的人会怎么想?   瑶姬在未和自己深/交之前,也曾随意就能说出“抹杀这个世界”的话。   如果不想办法结束随时被“牺牲”的命运,哪怕他牺牲了千万、亿万,终究也救不了这个世界。   秦铭这样的神仙只要再有一个,这世界还会岌岌可危。   所以,他不想选择“牺牲”。   即便是秦铭这样冷酷的“神仙”,也会被狄芙萝以疯狂杀人的举动而惊骇到几乎要言听计从的地步。   姚霁为了阻止狄芙萝杀人,竟也能允许他以刺杀的手段以暴制暴。   多么可笑,这些似乎动动手就能毁灭一整个世界的神明,却不愿意直面一个人的死亡,更不愿意见到发生在面前的屠杀。   但这背后隐含的信息,也让刘凌的心里生出了几分希望。   一个人在踩死一只蚂蚁、一窝蚂蚁时,也许根本不会犹豫,可如果蚂蚁突然说人话了呢?   如果蚂蚁会和踩死他的人一样的倾诉、发出和人一样痛苦的声音,如果它们将自己的情感传达出去,是不是踩它们的人就会犹豫?   他不知道答案,也许他做的可能只是无用之功,但他知道,整个世界,恐怕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这样拼上一次。   “杀死一个人多么容易,可是让一个人杀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即便是再丧心病狂的人,恐怕也会生出犹豫和不安吧。”   刘凌看着已经吓傻了的秦铭,伸手卸掉了他膝盖和脚踝上的关节,让他无法站立、也无法行走。   “你很惧怕吧?能感觉到自己一点点死亡的痛苦?”   刘凌缓缓地说着,眼角沁出一颗泪滴。   “可当你随口威胁着要毁灭‘我们的世界’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可能将有成千上万,不,也许是几十倍于成千上万的人,正感受到和你一样的痛苦……”   他的眼神清亮而明澈,不同于沾染仇恨后的冷酷与愤怒,这才是他本来才有的样子。   “神明不会死,所以已经不会敬畏死亡了吗?”   刘凌垂着眼眸,心中的绞痛几乎让他直不起身子。   在他选择这么做的时候,已经注定不能替瑶姬报仇了。   “你,咳咳咳,要干,咳咳……”   肺部终于进入新鲜空气的秦铭剧烈的咳嗽着。   “你失踪了,你的人肯定要来找你吧?”   刘凌弯下腰,像是抗麻袋一把将秦铭扛了起来,一直扛到书柜的前面。   “你的人手不多,也许能进来的人更少,你在发动一场谋反,唔,也许是暴动?所以即使是消失了一天,你的人也会很焦急。”   刘凌扳动机关,书柜慢悠悠地翻转了过来,露出一间不大的“密室”。   密室中多年不曾进人,满是霉味和奇怪的气息,刘凌只站了一会儿,就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可看着毫无所感的秦铭,刘凌不由得环顾了这间曾经软禁过怀柳君的密室,心中百感交集。   正因为这书房人人都知道其中有密室,倒变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间密室便成了“明室”,也没有哪个皇帝真拿它藏些什么。   也幸亏这疯神不会饿,不会渴,不会死,否则让他往密室里送饭端水,是个人都知道皇帝又“密室藏娇”了,哪管这里面有没有人。   “他们会来找你,但如果我又将他制服了呢?如果每一个进来的人都不见了,你们的人可以视这些神君的性命于不顾吗?”   刘凌看着秦铭越瞪越大的眼睛,没什么心情地将他随手掷在“密室”之内。   “群龙无首,你的人马就会土崩瓦解,原本掌管这个世界的人会重新得到掌控权,当真正的‘掌控者’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应该会派出比你头脑冷静的人来。”   “你要拿我当人质,和他们谈判?”   秦铭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那感觉无异于像是看见蚂蚁突然进化成了蚁人。   “我不要威胁什么,也不是想谈判。”   刘凌叹了口气。   “我只是不想连声音都没发出过,就这么被‘牺牲’了。” ☆、第269章 负心?缚心?   秦铭没有想到刘凌会这么“狠”,就如同他轻视姚霁一般,他也看不起任何来自古代的“土著原始”人。   但他却忘了,古代处于统治阶层的男性,原本就和处于统治阶层的女性是不同的,帝王与天斗与地斗与百官斗与万民斗,要想坐稳那一把交椅,除了运气和血统之外,要付出的更多。   而处于封建社会的贵族女性,只要学会怎么抓住男人,她所握住的男人自然就会把一切送给她。   代国和胡夏的国情又是不同,夏国尚武多战的社会体系决定了胡夏更多是以武力和征战来达到他们的目的,在统治手法上也简单粗暴的多,可代国是农耕社会,向来善于用高妙的手段来化解矛盾,而不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在“智慧”这一点上,古人从来不逊色与未来的人。   他的傲慢与偏见让他被囚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里,虽然说不会排泄、不会饥饿,因为两边时间流逝的不对等也不会让他因为“短短”时间里引起各种并发症而死掉,但来自精神上的伤害,比未来关进监牢中还要剧烈。   古代,原就是不会讲“人权”的地方。   刘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简单的“解决”了秦铭,走出密室时,因为心中放松而有些脱力的倚靠在墙壁上,微微地喘着粗气。   直到耳边传来了古怪的“啪嗒”声。   看到掉在地上的导向仪,刘凌第一反应是弯腰将它捡起来,然而手指从导向仪中穿过的一瞬间里刘凌终于想起这是什么,随手从含章阁的多宝阁上拿下一瓶烈酒,饮下之后将这个“法宝”拿了起来。   在刘凌看来,这个东西无疑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东西,整个“法器”浑然一体,就连“腕带”都没有任何系扣,只要靠近手腕部位,自然就会合起两个半圆紧紧扣在其上,最奇怪的是明明有鹅蛋大小,带在腕上竟然轻若无物,触感也是柔软而不是坚硬的。   他只能将这个归结于“仙人”的东西不是凡物。   刘凌曾经见过姚霁操作此物,伸手在屏幕上触碰了一下,顿时眼前出现许多漂浮出来的文字和画面,吓得他手指一缩,不知该如何是好。   几个眨眼之间,因为他没有操作,整个控制台立刻熄灭下去,刘凌的眼前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刘凌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时间将不会“清闲”,仅仅这一个法器,就足以让他研究上好一阵子。   更别说他还要提防随时可能来寻找秦铭的神仙同伴。   这东西,他不能带出去,如果被秦铭的同伴无意间见到,就算再笨也会明白秦铭肯定出了什么事,所以他只能将它放在一个妥当的地方……   刘凌眼光从书房中扫过,最终选择将它放入了书房里一个书匣之内。这样的书匣在书房里足足有几十个,正因为它是书房里最多的东西,即便是寻找也很麻烦。   仙人虽然能穿透物体,却无法透视到物品的内部,而凡人也看不见这样东西,放在他身边,几乎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带上这个就能成仙……”   刘凌想起秦铭诱惑他使用这个“升仙”的话,嗤地一笑。   “那你还会告诉我?”   他将导向仪投入书匣之内。   人间总有那种清苦的年轻人偷拿了天女的天衣,从而阻止天女回天上的故事。故事的结尾总是天女和凡人结合,穷小子和女神仙的故事就连庄敬这样成熟稳重的大臣都是向往的,否则也不会收集全了一套《凡人集仙录》。   “我没留下天女的天衣,倒是留下了个男神仙的。”   刘凌不禁觉得好笑。   可笑着笑着,他又难以抑制地思念起瑶姬来。   正因为有秦铭这样恶心的神仙对比,他才更加了解姚霁这样“克己”的仙人有多珍贵。   他不是傻子,从年幼可以看见“神仙”们开始,他不是没有听到那些人对于他、对于代国人、以及对于这个世界的讨论,那种居高临下又带着“研究”色彩的对话让人极度不悦,却又不能不接受。   他会恋慕上姚霁,何尝不是因为姚霁是是所有神仙里最“可亲”的那一个?   她让他感受到了被尊重。   可能带给他温暖的那个人,如今也不存在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刘凌就有一种想要返回密室将秦铭杀了的冲动。   不能再迷茫了……   接下来的时间,他必须一个人战斗。   ***   “来人啊!来人!上一瓶,不,上三瓶梨花白!王宁?王宁!去拿梨花白和竹叶青来,要年份最久的!”   “王宁,你给我滚出去!”   “哈哈哈哈哈刘凌你给人当变态了!”   “呵呵。”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这几段片段了,可是每次再看时,姚霁还是会回想起刘凌当时的恼羞成怒,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明明是当时觉得刘凌恋爱的样子实在可爱而偷偷录下来的片段,如今却会成为她精神上的支柱。   上天以这样奇怪的安排,让她瞬间明白了刘凌在尘世间等待她时的心情。   她还有画面可以回忆,有声音可以重复的记忆着,可他除了不停地从脑海深处挖出自己的回忆,做不到任何事情。   “刘凌……”   姚霁定定地看着画面里俊朗的青年,伸出手去摸了摸虚拟的投影。   和之前无数次那样,她的手只触摸到了一片空气。   “……终究是假的。”   姚霁随手关闭了导向仪,将头埋在臂弯里,靠向自己的膝盖,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直到东方出现了一抹鱼肚白,才慢吞吞地站起身,继续赶路。   一个人孤独的赶路,是会将人逼疯的旅程。   从亲眼目睹了好几次灾难发生之后,姚霁已经被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无力感折磨的无法再进入人群,甚至每当进入人群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象他们会遇到怎样的危险、会碰上怎样的灾难,会死于干渴,还是死于贼寇土匪之流。   原本想要节约能源一点点走回代国的姚霁,选择了加快速度。   来到这个世界的他们,原本就是可以无视任何地形的,这些来自地形和建筑的阻碍,只是视觉对他们的“干扰”,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穿越过去。   但能够穿越地形,不代表他们就能靠着自己的特殊体质成功的完成“穿越”。   仅仅是“穿墙”,如果不开启“穿墙”功能,人穿进去之后只会被强烈的压迫感逼得倒退回去。   在墙里行走是没有方向感的,四周全是漆黑一片,向前向后全靠本能,如果一旦走偏了方向,很可能沿着一堵墙横着一路走出去。   为了最快时间到达代国境内,姚霁选择直接穿越沙丘,这意味着她要不停地经受着“进入沙子”、“走出沙子”的过程,使用导向仪导向之后一心一意的朝着一个方向回去。   但沙子里面也是有东西的,如同潮水一般的蝎子、聚集在一起眼睛仿佛恶魔般闪着森森绿光的沙鼠、还有时不时撞到的迷途的旅人的白骨,都能让原本赶路赶到昏昏欲睡的姚霁猛然清醒。   到了后来,姚霁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来的,也许是靠惯性,也许只是凭借着本能,沙漠里关于“其实你早已经死了只不过是魂灵在走”的传说在她的脑海里曾经徘徊过几百次,没有被自己逼疯,全靠着导向仪还发挥着作用。   好不容易穿越了沙漠、穿越了戈壁,踏过辽阔又空旷的西部诸州,姚霁几乎是以一种游魂般的姿态行走在代国的大地上。   她看见过风土人情,领略过世间百态,曾看过官逼民反,也见过除暴安良。她穿过群山峻岭,也越过闹市大街,导向仪只能导引方向,她需要的却是路径。   走到后来,她发现自己的心理出现了很大的问题,于是又原地修整了一个月,尽力排解掉不时产生的自毁心理,直到确定不会发疯,才又慢慢踏上了旅程。   秦铭当时对研究中心的同仁说,他导向仪里的能源是在确定自己不是亡灵时不停使用基础功能而用掉的,她那时还在将信将疑,因为她身处在困境之时,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节约能源,而不是将能源做这么无聊的事。   可现在她想来,她那时能够那么冷静和安心的等待救援,是因为她知道了自己并不是孤身一人,而刘凌虽然年轻,却表现出了足以担当责任的成熟一面,所以内心充满安全感的她潜意识里将和刘凌的交流当做了自己的支柱,反倒忽视了导向仪的作用。   但秦铭那时候是没有安全感的,他正处于随时会被王太妃抛弃、成为真正的孤魂野鬼的无力感中,只有抓紧导向仪。   好在终于已经到了地方,在导向仪的能源快要耗尽的时候。   原本估计着□□个月就能走完的路程,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全程靠脚、没有马儿或车子代步的她,速度远就达不到最快的地步,想要用漂浮功能越过大河大江又太过消耗能源。   没有局部地图可以使用,全部靠导向仪的指向功能,姚霁经常会走到完全没办法克服心理障碍进入的地形里去。   能够穿越和想要穿越是两回事,伸手不见天日的山坳和仿佛择人而噬的洞穴这样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她这样普通的学者可以如履平地处变不惊的地方。   终于到了临仙!   姚霁望着前方高大的城墙,脸上露出了一丝狂喜的表情。   一身宫装为了赶路方便,早已经更换成贴身的皮衣皮裤,一踏过人潮汹涌的城门队伍,姚霁立刻拔腿狂奔了起来。   无论她跑的再快,也感受不到风,也感受不到俗世中任何的气息,可从她身边川流不息地经过的人群、那前方清晰可见巍峨连绵的宫殿群,都在告诉她她已经到了哪里。   这里是代国的京城,是代国的经济和政治中心,也是刘凌出生、成长、统御天下之地。   慢了,还是太慢了了!   从西城一路直奔向皇宫,姚霁甚至顾不得节约能源,打开了自己的导向仪。   穿墙!   漂浮!   加速!   她的内心被满涨的期待和酸涩所淹没,那些在旅途中用来支撑自己的画面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脑海中浮现。   终于要见到真正的他、触碰到真正的他、听到那些真实的句子,看到那些鲜活的表情。   刘凌会不会想她?她这么长时间没有“下凡”,他会不会有些生气?   她是先安抚生气的恋人,还是先向他倾诉自己倒霉的遭遇?   姚霁漂浮在半空中,看着静安宫遗址上建起的神仙道观,忍住进去看一看的冲动,继续向前御风飞行。   飞过道观,前方就是西宫和中宫分界的祭天坛,也是回到“未来”的天路。   这里都是她进入和出去的通道,在见刘凌之前,姚霁需要确定东边的通道是否是正常的。   但研究中心被“控制”的局面让姚霁暂时不准备回去,秦铭的袭击不能长久,最多几天的时间研究中心就会被重新掌控,与其现在返回被雇佣兵控制,不如等候研究中心的局面回复稳定再被强制召回。   然而等她飞到了祭天坛的上空,喉间顿时涌出一阵腥甜,纷乱的思绪让她无法继续引导导向仪的反向推力,一个失控竟坠落了下去。   虽然姚霁反应很快地使用了缓冲,只轻轻地坠入到一片花海之中,可感受着身边的花团景簇,姚霁却哀莫大于心死地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愿睁开眼。   “我们的事情终究只是一场梦一般,你可以当自己是楚庄王,但等你有了自己喜欢的女子,或是不能再和我在一起了,你可以不必和我直言,只要在祭天坛上放上鲜花,我就知道你的心意了。”   当时的一番“好言”,大半倒是热恋之中的感春悲秋,她相信以刘凌的性格,必不是轻易负心之人。   除非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失望了。   如今,她努力的想要保护他,可眼前这繁花似锦……   “呵呵,不过是两年而已……”姚霁回想着这无数个日夜,自己是如何踏上的归程,心中一片剧痛。   “这就是帝王的爱恋吗……”   她曾努力地隐瞒这个世界的真相,想要为刘凌和所有人争取更长的时间,因为她曾看到他们是如此努力的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失望和痛苦两种情感几乎要将她撕裂,因为刘凌而想保护这个世界的心也变得茫然一片。   人心是这么易变的东西吗?   姚霁,莫要再想,不过是失恋罢了。   你这么辛苦的回来,不是为了和你的恋人相见,是为了回去。   ‘回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毁了这个世界,去让刘凌后悔。’   长久以来被压抑的负面情绪犹如无孔不入的心魔,在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叫喊着、宣泄着,蛊惑着让她握起毁灭一切的力量。   姚霁睁开眼,眼中已经模糊一片,面前影影绰绰的鲜花像是在啪啪啪打着她的脸,嘲笑着她“不是你自己要他这么做的吗”,难堪到让她看一眼心口都犹如掉到冰窟里一般。   “不过是失恋,谁没失恋过……”姚霁自嘲地擦了擦眼泪,“要是因为失恋就变成那么可怕的人,我和秦铭又有什么区别?”   她等找些什么事情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对了,她是来检查通道的!   擦干眼泪的姚霁重新振作起来,操作起导向仪激活通道。   通道被激活的一瞬间,天空开始肉眼可见的扭曲,光芒倾泻而下映照在姚霁的身上,提示着她道路可以被正常使用。   遇见这么多倒霉事后,唯一一件正常的事情,倒让她生出一丝不真实来。   “太好了,这边的通道没事。”   姚霁的泪水汹涌而出。   “我还能回去……”   姚霁靠近着明亮的光源,似乎这样就能把她心中的阴霾扫荡出去。   “瑶姬?”   一声熟悉的惊呼从祭天坛下传来,让姚霁的身体顿时僵硬。   这个声音,她曾在无数个日夜里重复播放,哪怕是气急败坏地喊叫声,都能让她的心熨帖一片。   她曾经无数次在心中模拟过两人再见时的情景,可如今的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   她怕自己一回头,就会痛苦的哭诉、或是不甘的咒骂。   既失去了爱情,又失去了尊严。   “瑶姬……”   不可思议的惊呼声越来越近,因为姚霁迟迟不肯回头的动作,最终变为声嘶力竭的呐喊。   “瑶姬!!!!” ☆、第270章 花开?花落?   刘凌将秦铭关了起来,起先为了消磨他的意志,并不经常去看他。   但他毕竟不是生性残酷的人,依旧还是在密室里给他留了油灯,这种油灯是宫中特制的,足以燃烧几天几夜,所以即便刘凌不经常去看他,每隔一阵子还是会进去更换油灯。   但是秦铭显然不会认同这种“体贴”,作为一个文明社会的人,被屈辱的打断四肢并且被限制人身自由之后,即便刘凌做了什么,他都只会感到憎恶。   他知道刘凌为了和他们沟通,是不会伤害到他的性命的,正犹如两国相交不斩来使,所以他对于自己的安全很是笃定。   一开始的时候,他憎恨刘凌到恨不得让他去死,可由于他的四肢都已经不能动弹,只有嘴还可以动,他便只能在刘凌每一次进密室的时候极尽可能的去侮辱他。   他情愿刘凌揍他、和他对骂,也不愿意他将他视若无物。   “你知道历史上对你的评价是什么吗?哈哈哈,他们说你有可能是个天阉,所以才不近女色,你那些温和的脾气都是因为你无能才会如此!”   “你从小跟那些老女人长大,所以才喜欢老女人吗?姚霁是不是满足了你对年长女性的古怪嗜好?”   “听说你们刘家有祖传的精神病史,你是不是也有?”   刘凌从小在规矩和等级严格的宫中长大,就算性格最为恶劣的袁贵妃,也不会用这样的语句去激怒一个人,初听到这样的话当然会恼怒,可很快他就透过这些张牙舞爪的句子窥见了秦铭不安的内心,对于他层出不穷的“猜测”,刘凌充耳不闻,通常放下自己手中的东西就出去。   很快秦铭就看出了刘凌并不是很容易被激怒的人,他开始改变方向,希望刘凌能够开口和他对话。   “你就不好奇姚霁在我们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吗?你只知道她每过一段时间会进来,她在我们的世界有没有成婚,有没有生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都一概不知。你难道不想知道她的事情吗?”   “我们的世界里,女人同时有几个男人是算不得什么的事情,在你们这里看起来不可思议吧?你们这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却从没见过几个男人伺候一个女人。你以为只有你是她的男朋友?我告诉你,她在外面可不止你一个,她有个叫史密斯的男友,那才是能和她长相厮守的对象,你只不过是她在这个世界里的玩物而已……啊!”   脸上被揍了一拳的秦铭终于“如愿以偿”的引起了刘凌的主意,以鼻血横流的方式。   “哈哈哈哈你害怕了!你那出土文物一般的原始人观念果然无法让你接受一个女人一生中有许多男人,哈哈哈……”   秦铭挨了一拳,却笑得犹如自己才是那个揍了人的人。   “神君大人,你恐怕还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脸上密布阴霾的刘凌居高临下的看着密室里的秦铭,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从你掌控了我们的世界,想要毁灭我们时,你就是我的敌人!”   他弯下身子,伸出手去,动作温和的擦掉了秦铭鼻子和脸颊上流下的鲜血,可是口中的话语却绝不温和。   “是你挑起了我们之间的‘战争’,而你,现在是我的‘俘虏’。”   秦铭眼中积聚起怒气。   但他眼中的怒气还没有变成点燃成怒火,就已经被恐惧所替代。   刘凌站起身,熄灭了密室里唯一的那盏油灯。   内力高深的他,即便在黑夜中也不会完全迷失自我。   “俘虏就该有俘虏的自觉,既然你那么讨厌看到我……”   刘凌总是不疾不徐的声音几乎让秦铭有尖叫的冲动。   “那我就不必来了。”   ***   出了密室的刘凌心中并没有“胜者”的得意,相反,他深深的感觉到一阵挫败感。   当秦铭试图挑起自己的怒火、让自己变得不冷静时,他像是最没用的毛头小子,轻易的就暴露出了自己的弱点。   姚霁是他唯一的弱点,也是他心中最痛苦的那处所在,只要一听到她的名字,他的心都会抽痛不已。只要一想到那位仙子已经陨落,而这么恶心的玩意儿却还要好好的活着,刘凌就有将他杀了的冲动。   至于秦铭所说的那个叫“死没死”的人……   刘凌捏紧了拳头。   他一点都不相信瑶姬仙子在天上的世界有自己的伴侣,当他们相处时,那份悸动和旁人无法领会的甜蜜并不是假的。   但他也相信秦铭说的有些话没错,在神仙的世界里,男人和女人的关系也许并不似他们的世界这般男尊女卑,由男人占据主导权。   女人也有选择、接受和拒绝的权利,甚至这种权利比男人所拥有的更有力量。   但这些事情对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瑶姬已经不在了。   比任何一个时刻都了解这一事实的刘凌变得越发忙碌,他勤奋到连大臣们都感受到不安的地步,甚至连戴良都建议御史台的御史们提出谏言让皇帝稍微放松一阵子,去行宫里行猎游乐,又或是休朝一阵子,享受下宴饮和舞乐的欢乐。   自代朝成立开始,还没有哪个御史是因为“皇帝你实在太勤奋了以至于我们都要累死了”而提出谏言的,刘凌做到了。   似乎无休无止的忙碌让刘凌几乎忘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负责修葺祭天坛的官员某一日忽来禀报,原本由西域商人处购入的夜明珠因为胡夏国丧的缘故,被摩尔罕强行收购去修饰王太妃狄芙萝的王陵,所以祭天坛上原本用于“天人感应”而要铺设的光路无法完成时,刘凌才猛然发觉自己这样下去的势头不对。   “这也许是天意。”   刘凌看着神色不安的官员,神情复杂地开口:“因朕一时的爱恶,要煞费苦心搜集这样的宝物,大概是上天也感受到了不妥,所以用这种方式来提醒朕,是该停止这样的奢靡了。”   如果瑶姬在的话,固然会有一时的感动,可感动过后,恐怕会陷入不安之中吧?   虽说用的是他私库中的财帛,但她常常建议他不要过的奢靡浪费,因为上行下效,一旦他习惯了享受和挥霍,他的大臣们就会越发肆无忌惮。相反,如果他一向力行节俭,其他人就要顾及自己的名声,不敢僭越。   是瑶姬冥冥之中在提醒自己什么吗?   “陛下,陛下?”   看着神情突然悲伤而、失落起来的皇帝,殿下的官员的心中油然而生出一阵挫败感。   就如同皇帝会尽可能的照顾臣子的感受、优待自己的臣属一般,大臣们对待自己的“皇帝”,也会产生尽力取悦的感情。   这并不是谄媚或刻意迎奉,当皇帝已经超出所有人期待的做好了他该做的,并且对他满意的臣子付出奖赏时,臣子们也希望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奖赏”皇帝,让他感受到愉快而满足,和他们情感的关系能够维系的更深。   这在很多时候,表现在他们愿意满足皇帝无伤大雅的某些愿望,又或者是想要了解他需要什么,从而完成他的愿望。   这是一种相互的情感,很多时候,更类似于“丈夫”和“妻子”,又或者是“亲人”与“亲人”,它难以言喻,却又真实存在。   正是因为这种情感,这位将作监并不算位高权重的臣子看着惆怅的皇帝,鼓起勇气建议:“陛下,夜明珠难寻,但世间多的是能工巧匠,也许能找到可以让祭天坛在夜晚无需灯火也能发光的办法,如果陛下真的希望如此,那……”   刘凌意外地将目光移向双鬓已经斑白的臣子,只是一个眼神接触,就明白了这位不安的大臣大概是想岔了什么,轻笑着摇头。   “那么做的话,就越发劳民伤财了,更何况宫中大量征召民间的能工巧匠也并不安全,祭天坛的事,算了吧……”   “陛下,原本为了埋设夜明珠而挖凿的坑洞,如果就这么□□着,实在是不甚雅观,是否填埋入其他东西?如果用其他玉石的边料的话,倒不会耗费什么。”   大臣心中既感动于皇帝的克己,又觉得自己无能,百感交集地开口。   他自觉自己的提议可谓是两全其美,宫中玉石的边料有不少,弃之可惜,如果打磨后填入坑洞之中,也可以装饰祭天坛的天台,而且并不算奢靡,所费的不过是些人工罢了。   然而他却没想到,皇帝却选了一种更加简单的办法。   “去御苑中搬些花遮挡那些洞吧。”   瑶姬已逝,他永失所爱,既然如此,他似乎已经没有了继续守身的理由。   为了国迮的绵延,在未来的日子里,他会遵从天下人的意愿,和他的父辈、祖辈们一样,选妃留嗣,将代朝的江山继续传承下去。   他没有为任何女人变心,却要为代国而变心。   如果他没有成功的“力挽狂澜”,从“神仙”的手中救下这个世界,他会选择身陨在祭天坛的花丛之中,亲自去向瑶姬解释。   从指引道路的夜明珠到掐断所有爱恋的花团景簇,年轻的皇帝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正在渐渐破碎。   “朕希望祭天坛上,永远都有花开着。” ☆、第271章 芙蓉?早朝?   皇帝的愿望总是会很快的得到实现,更别提相比于其他建议,从御花园中搬几盆花来装饰祭天坛实在算不得什么。   虽然很多大臣和宫人并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对祭天坛如此的在意,不过很多宫人都知道皇帝小时候曾经在祭天坛上祭母的事情,而且从祭天坛上可以眺望整个已经被焚毁的西宫以及正在修建的女仙观,所以绝大部分人都以为刘凌是通过这种方式在悼念自己的生母。   就连那女仙观,似乎都成了刘凌变相供奉母亲的证明,下面的官员揣测圣意,甚至将西王母的形象塑造成了带有胡人痕迹的影子,雪肤高鼻,头发微卷,而不是传统神像中戴胜高冠的模样。   对于这样的“改动”,刘凌并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坦然的接受了臣子们对自己的“好意”,有时端详那尊眉目慈祥的西王母神像,刘凌似乎真能找寻到母亲的几分影子。   所有人里,只有隐约感受到祭天坛上有什么不对的王宁心中满是不安,但出于对刘凌的维护,王宁将所有的不安都掩埋在了心底,更没有如以前那般请求太玄真人或张守静的帮助,   知道皇帝有秘密,但决定将它带进棺材里,就是王宁的体贴。   秦铭的那个“法器”一直被刘凌放在触目可见的地方,不时拿出来看看。那具“法器”似乎有某种传递信息的功能,有时候会无缘无故亮起来,如同水面一般的面板上经常会有绿色和红色的圆形图案同时闪烁,刘凌生性谨慎,并没有去触碰它们,只是静静地观望着。   大概在亮了四五次之后,天空再一次出现光柱,这次下来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神仙,那身形高大的,让刘凌几乎以为他是什么巨灵神托生。   这个满头金发外表像是胡神一般的“神仙”虽然比秦铭厉害的多,却也是一点内力都没有,武功路数走的也是战阵杀人的外家路子,他根本没想到这个世界还有人能够看到他、触碰到他,刘凌有心算无心,没花多少功夫就制服了这个高大的胡神。   这时候刘凌意识到,他们手腕的法器似乎有某种方法可以互相感知,刘凌便是在他穿墙进入他藏匿法器的书房里寻找什么时将他制服的。   这“胡神”比秦铭硬气的多,即便是被卸去了身上的关节,也只微微有些痛苦的神情,对自己能够袭击到他的行为虽然吃惊,却并没有秦铭那般的难以置信。   这样的人刘凌见过,他身边的大司命里,很多便是类似于这样的人。他们往往是为主公效力的死士和勇士,悍不畏死,守口如瓶,寻常的办法根本无法让他们屈服。   但刘凌原本也就不是为了让他屈服。   用手控制住那大汉咽喉的刘凌出示了自己手中掌握的秦铭的“法器”,大致说了下秦铭在自己手中,除了自己,没人会知道秦铭在哪儿,也表达了他希望能和“上界”之人对话的愿望。   刘凌是硬生生逼着那“神仙”启动法器回归天上的,他如果不走,便会跟秦铭一样,不死不活被囚禁到永生的尽头。   这样的人不会是什么首脑人物,一旦失去了主心骨,若是个忠心迂腐的,大概会不依不饶的要救回秦铭,可如果只是被秦铭雇佣来的打手一流,遇见这种棘手的情况,只会作鸟兽散。   为了推脱掉擅自结束任务的责任,秦铭被凡人“绑架”的消息必定会传言出去,只要有一丝风吹草动,便达到了刘凌的目的。   完成了一切的刘凌心头犹如放下了一块大石,逼走那“胡神”之后,刘凌便去看了次关在密室里的秦铭。   这一看,倒让刘凌惊骇万分。   密室里,除了常年不通风而产生的霉味以外,竟还有了些体臭的味道,虽然并不明显,可刘凌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密室中唯一有可能发出气味的物体——秦铭。   因为密室里已经很久没有点过灯了,当刘凌手持着烛台进来时,秦铭竟发出了一声只有野兽才会发出的呜咽声,整个身子都瑟缩了一下,闭上眼睛躲避着火光的位置。   对于这个人,刘凌的心理很复杂,一方面,他知道这位“神君”是眼睛都不眨便可以毁灭掉这个世界的妄人,另一方便,正因为他表现出来的是和这种狠戾并不相符的实力,使得刘凌在“处置”他时,总有一种在凌//虐他的荒谬感。   看见秦铭如此脆弱,刘凌表情复杂的一言不发。   “说话……”闭着眼睛的秦铭突然一下子爆发,突然汹涌而出的眼泪使之气塞,呜咽不能成声:“你和我说话!求你了,和我说说话!”   刘凌隐隐间有种感觉,这个一直高高在上的神君,似乎已经处在疯癫的边缘,亦或者就是已经疯了。   他只是进来看看动静的,并不准备对他做什么,所以进来时并没有喝酒,他疑窦丛生,面色犹豫地蹲下身子,往地上横躺着的秦铭看了过去。   是示之以弱寻找机会,还是长期幽禁让他的脑子出现了问题?   秦铭似乎很惧怕屋子里出现的光,眼睛紧闭到眼皮子都在颤抖,即便如此,他还是泪涕横流地哀求着:“我知道你进来了,你说话啊!刘凌,我那些话都是骗你的!姚霁根本就没有什么男朋友,什么好几个男人都是我杜撰出来的,呜呜呜,你说说话……要不然,你打我也成!”   他一边哭着,一边痛苦疯狂地动着自己唯一能动的脑袋,泪涕随着他的动作被甩了出去,有几滴溅到了刘凌的脸上,让他蓦地一怔。   一怔之后,刘凌倒吸了口凉气:“你现在不是虚体了?”   “我,我现在会痛,我好痛啊!”秦铭抽着气说:“刚开始时我只是不停地消失,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再没过多久,我开始会饿,会困,会痛,可就是不会死……”   他的四肢关节早就被卸掉,即便有了真实的感觉,可依旧做不了什么,他甚至连自杀都做不到,他的身体似乎被固定在了某一个状态下,哪怕咬断自己的舌头,没有多久就又会回到之前的状况。   他甚至怀疑自己哪怕是回去了,依旧还会保持着四肢关节被卸掉的状态,因为这已经不是生命该有的样子了。   简直就像是中了时间的诅咒一般。   “你……”   刘凌皱着眉头伸手触碰了下秦铭,只见秦铭周身像是祭天坛的那道光柱一般闪烁了几下,可他的手却没像往常一般穿了过去,而是像触碰到某种障碍般停滞不前了。   “你变得像是通天路一样了。”   “时间是空间,是一切,导向仪不是工具,是将我们固定在自己时间的□□。”秦铭闭着眼睛哀嚎,“现在,导向仪没有了,我游离在时空之外……”   刘凌模模糊糊听得不是太懂,但大致明白是因为他拿走了神仙的“法器”,于是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是你拿走了我的导向仪,是你毁了我!”   秦铭嘶吼着,哀嚎着,痛不欲生。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当年你们以‘真相’威胁我朝高祖时,饮鸩自尽的他何曾怨怪过别人毁了他?秦铭,若没有你种的因,便没有现在的果,此时你怪不得任何人。”   尽管刘凌口中说的如此无情,可临出密室前还是点燃了屋中那盏长明灯。   离开屋子后的刘凌回到了书房藏匿法器的地方,看了被收藏的导向仪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将它继续放在了书房里。   无论这是什么,都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   “现在要考虑的事情,是陛下您该诞下皇嗣了!”   跪倒在朝堂上再一次请求刘凌纳妃的,出乎意料的是朝堂上地位最为显赫的两位相爷。   他们领着满朝文武跪求刘凌下旨选妃,也是从多方面考虑的。   怪就怪刘凌太勤奋了,身为帝王勤奋固然好,可历史上积劳成疾而死的圣人并非罕有,有些年纪轻轻便驾崩的帝王,很多便是因为内忧外患加常年操劳而留下的病根。   这些大臣思来想去,刘凌这般年纪,居然并不好玩,除了好酒以外也没有什么爱好,怎么看也不太正常,精力如此充沛却无处可用,只能强行理政,最终只能伤人伤己。   如果纳了妃,分散点精力在后宫里,就拿刘凌这般“认真”的脾气,想必“播种”也是很认真的,一年抱两三年抱十都有可能。   他们都私底下询问过太医,每个太医都极为肯定皇帝的生育功能绝没有问题,也没有什么隐疾,既然如此,就算他审美有问题,晚上关了灯宠幸妃子的能力应该还是有的吧?   说不得尝试几次*,食髓知味之后就不觉得人家丑了呢?   除此以外,刘凌的皇位越来越稳固,少壮派渐渐崭露头角,让故旧功勋和先帝时的旧臣都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这些人急需新的羁绊来维系君臣双方的信任和联系,少壮派们也希望能有更快的登云路更近一步,家族的联姻和族中女入宫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可皇帝迟迟不选妃,家中但凡有女儿的都不愿情愿定亲,就等着待价而沽,这件事早就造成了极大的不满,尤其是戴勇身后的勋贵人家,这些人家很多已经没有实权,所倚仗的就是长久以来错综复杂的联姻关系,即便是戴勇这般的地位也架不住这般暗潮,不得不提出劝谏。   戴勇心里也有自己的担忧,自从皇帝上次让他和薛棣看过那封“遗诏”之后,他的不安就始终萦绕在心头,在他的私心里,如果刘凌后宫里有了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也许就不会再将这种旨意放在心上,那道“遗诏”也许就会变成“废诏”。   他愿意辅佐刘凌、刘凌的子嗣,却不见得愿意辅佐方孝庭的后人。   而陆凡背后的压力更大,名义上刘凌曾是他的学生,很多大臣都将期望放在了陆凡的身上,这件事已经被提起了无数次。   两位相爷,几乎是冒着皇帝可能厌恶自己的风险,怀揣着刘凌也许会剧烈的抵触这种“苦苦相逼”的劝谏的想法,在宣政殿早朝之上跪下来的。   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平时一听到选妃就满脸怒意、甚至立刻就选择逃避的少年皇帝,在听到陆凡和戴勇的“直谏”之后并没有马上提出否决,只是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苦涩的表情而已。   这表情一出,有几位臣子就露出了不安的神情,其中就包括了戴勇。   这位曾经站在皇帝身侧,替他在私底下阻拦过几次选妃之谏的大臣,终于还是选择了和他们一样的立场。   “容朕,再想一想。”   他自己都有些不确定地开口。   “……你们,先拟个章程出来吧。”   这一说,众大臣顿时欣喜若狂,简直就像是苦苦追求的佳人终于同意了和自己的婚约一般,不,比这个还要欣喜!‘   当下里,礼部和宗正寺、太常寺的几位主官已经在心里定下了一二三四五条来,恨不得回去后拉上全部属官连夜将选妃的章程拟出来以供御览。   待散朝之后,文武百官们离开了宣政殿,刘凌注视着空空荡荡的大殿,心中像是突然被人挖空了一块。   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骗不过自己的心吗?   心中烦躁无比的他,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最终选择出去透透气,去排解排解自己满脑子要“献身”的苦恼。   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习惯性地走到了祭天坛的下面,看到了让他不敢置信的一幕。   那一刹那间,他根本没有顾身后跟着的宫人和少司命怎么想,几乎是立刻大叫了起来。   “瑶姬!”   他像是一个迫不及待想要引起恋人注意的毛头小子一般,一边喊着,一边朝着祭天坛上狂奔,脚下的游龙步简直就像是真有腾空相助似的迅疾。   身后的宫人们瞠目结舌,一瞬间以为皇帝是疯了,少司命有目睹过过刘凌在祭天坛“被撞飞”的经历,隐隐约约知道这座祭天坛也许隐藏着什么秘密,再加上游龙步速度太快,一开始没有跟上,后面倒跟不上了。   也许是那朝思暮想的身影让他产生了极度的不真实感,加上面前的倩影迟迟不肯回眸,刘凌甚至有些绝望的觉得自己是太过思念瑶姬而产生了幻觉,这样矛盾又期待的心理让他几欲成狂,又是一声长啸。   “瑶姬!”   身前曲线玲珑的高挑身影微微颤抖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头。   一定是她,绝对是她!   只有她,凡姐的女人没有一个会似她这般穿着这么贴身的皮衣,就犹如远古楚歌里骑豹而行的山鬼一般。   山鬼和山神本是同一种存在,瑶姬原本不就是山神吗?   刘凌在心里不停的给自己坚定着信心,意随心至,胸中一股内力汹涌而出,脚下顿时矫若游龙,一个伸臂就对着身前的瑶姬揽去。   然而没有喝酒的他又怎能触碰到佩戴着导向仪的姚霁?那只手臂自然而然地从姚霁身上穿了过去,可笑的扑腾了一下,带动着刘凌也踉跄向前,眼看着就要扑倒在地。   原本僵直着身子的姚霁见刘凌要重重摔倒,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凉气,向前走了几步。   如果刘凌能感觉到瑶姬的触感,恐怕真会以为自己疯了,可正因为他的手臂穿了过去,这熟悉的感觉才让他越发肯定面前明明白白站着的就是瑶姬。   踉跄中的他脚下斗转星移,堪堪停住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站定,手中快似闪电地从带下摘下酒囊,仰头就倒。   瑶姬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刘凌,眼前的他眼眶泛红,表情隐忍到甚至有些狰狞,即便两人并不在一个时空之中,瑶姬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几乎是喷薄而出的感情。   为什么?   他明明已经放了花,宣告自己变心了啊?!   一个变了心的人,为何还能这般光明正大的……   “啊!”   姚霁看着突然压下来亲吻着她唇的刘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其余的声音就被淹没在了他的口中。   原本熟悉的相濡以沫因为一年多来分离的缘故,起先有些陌生,但渐渐的,两个人如鱼得水般以唇舌分享着彼此长久以来的思念,那些隔膜、误会、愤怒、悲伤,那些姚霁和刘凌心中痛苦的伤痕,似乎都借由这样的举动得到了平复。   底下追来的少司命只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咳嗽着转过身去,开始斥退跟上来的宫人,红着耳根隔绝起上面的皇帝和下面的“闲杂人等”。   王宁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发癔症”的陛下了,心中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护短,乖乖坐在了台阶上。   亲吻似乎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又似乎持续了极长极长,等待两个人唇齿分开时,都有些微微地喘息不过来之感。   窝在刘凌的怀抱里,姚霁想起自己一路上艰难跋涉,几乎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死灵的经历,再想到这祭天坛满布的鲜花,一股恶气由着撒娇之心升了起来,指了指四周的花海。   “这到底怎么回事?我几乎就要直接离开了!”   刚刚刘凌已经把他的思恋和心意传达给了她,她自然不会愚蠢到误会什么,但不爽肯定还是有的。   刘凌哪里敢说自己准备“献身”国家的事情,眼睛眨巴两下,可怜又委屈地开口道:“他们都说你已经陨落了,我以为你已经不存在了,所以……”   “我陨落了?就因为我一年多没出现?”   姚霁当然不知道秦铭这段时间来了这里,皱着眉头愣了愣,再听刘凌如此说,了然地点了点头:“哦,所以你摆花是为了祭祀我是吧?”   她环顾四周,见花里有些菊花,以为自己猜的没错,心中最后一丝怨气也烟消云散。   姚霁原本就不是什么敏感的人。   在感情里后来居上甚至有些狡猾的刘凌顺驴下坡,“嗯”了一声,伸手碰了碰姚霁耳边的青丝,不由自主地凝视起她来。   为了赶路方便,也为了提醒自己是个“未来人”,姚霁将自己的衣着变成了后世骑行才用的那种贴身皮衣,近身的黑色皮衣将她傲人的身材衬托的呼之欲出,每一分都按照古人审美而精雕细琢的曲线让刘凌越看越觉得浑身燥热,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这咽唾沫的声音太大,以至于阶下耳目灵便的少司命们面色更是怪异,少司命大多是女人,日夜和刘凌相处,有些早就对他有了憧憬恋慕之心,只是因为身份压抑在心底,之前见到他那副性/感的样子,此时再听到吞咽之声,竟有些身子发软。   “这里人多口杂,我又要被当成脑子有疾了。”刘凌一把抓住姚霁的胳膊,准备带她离开,后来又像是怕她跑了(他还记得她刚才启动了光路),直接将她一把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刘凌,你疯了!”   姚霁没被人这样对待过,即便是恋人,也有些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倒不是害羞,更多的是害怕这个高度。   她原本就穿着贴身的漆皮皮衣,如桃心一般的臀/部就呈现在刘凌的面前,现在这么一扭,小刘凌更是灼热难当,他咳嗽了一声,嘶哑着声音说道:“你再动,我就真疯了。”   姚霁觉得自己似乎是被小男友调戏了,老脸一红,之前还状似豪放的“性感女神”顿时成了纸老虎,乖乖趴伏在刘凌宽阔的肩背上。   于是乎,从西宫宫道到紫宸殿的宫人们都惊讶地看到了自家皇帝举着手在皇宫中拔腿狂奔的场景,有的人忍不住揉了揉眼睛,还有的惊得差点掉到湖里。   姚霁原本有些害羞又有些害怕,一路看到路人们的表情,最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引得刘凌羞恼地故意挑些颠簸的路走,惊得姚霁连声呼喊。   到后来,姚霁也有些恼羞成怒地反击,一下子用指甲刮刮刘凌的肩背,看着他背肌不由耸动的样子,一下子突然扭扭屁股,故意将自己完美的腰臀比彻底展露在他的面前,感觉他突然脚步不稳同手同脚的窘状,自觉达到了完美的反击。   同样是赶路,一个是凄风苦雨、鬼影重重,一个是浓情蜜意、雕栏画栋,因为心境不同,所见所感完全不同。   原本以刘凌的速度,从西宫运起轻功跑到紫宸殿不过就是一刻钟的功夫,可正因为这样又煎熬又甜蜜,竟让他做出了绕了远路沿着僻静宫道多走了几圈的幼稚事情,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在绕圈子是为了什么时,就连刘凌都对自己哭笑不得。   背后瑶姬好像玩上瘾了一般对着他的腰背默默捏捏,侧头所见俱是让人血脉赍张的所见,刘凌简直像是快要炸开的难受,口中低沉一喝,脚下方向陡转,在姚霁的狂笑声中冲入了紫宸殿中。   “你们都不准进来,退离朕的寝宫三丈,无传唤不得入内!”   “是!”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宫人们见皇帝急惊风一般掠入殿内,虽然心中疑窦丛生,但还是依言遵旨。   寝宫中衣衫抖落的悉悉索索声细不可闻地传来,几个少司命和大司命无力望天,自己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毕竟谁也不愿意听见皇帝站撸的声音。   “这衣衫到底怎么脱,连条缝都没有!”   “呵呵呵,这个你不行,我自己来,咳咳,别扒坏了,这是高分子聚合物不是布!”   “什么巨何物?你在夸我”   只听到自己想听的部分的刘凌洋洋自得。   “啊?……你还真不要脸,别晃了!……”   姚霁的声音渐渐低哑下去。   然而只是几个眨眼的功夫,刘凌就发出了一声让人酥软的低吼,之后便是姚霁放肆大笑的声音:   “咳咳,哈哈,我不是笑话你快,咳咳,真的,好像很多男人第一次都……我也没想到,哈哈哈哈,我只是去掉皮衣而已,你别……咦,少喝点少喝点,酒会乱性,可没听过能壮///阳啊,唔……”   一夜里,紫宸殿内□□无边,没有人能听得见姚霁的声音,可某种艳/色似乎就是能从紫宸殿寝宫里各处的墙缝里冒出来一般,有些年老的宫人强烈的就有了某种预感。   这封闭的紫宸殿寝殿,似乎预示着今夜发生了什么天地交泰一般的事情。   让皇帝在意到根本不愿让人窥见的皇帝的秘密“情人”,一定有这样存在,只是他们不知道罢了。   在好奇这个“情人”的身份之时,一部分宫人生出“我家有子初成人”的欣慰,一部分却满是酸涩。   这样的无边□□一直到了清晨,声音似乎变得越发低沉了几分的刘凌开口传唤王宁进去,又有几个宫人抬水进殿为之。   几个抬水的宫人都是王宁嘱咐过的,进去之后眼观鼻鼻观心,头都不抬一下,屋子里隐隐有股古怪的腥气,更多的却是酒气,让人错愕不已。   不过皇帝的私事不是他们能够揣测的,放下水,宫人们一溜烟就跑了。   两个累极了的恋人相拥而眠,饶是刘凌血气方刚库存充足,这一夜下来也是疲惫不已,少有的睡到了快要早朝才堪堪清醒。   外面急着备早朝朝服的王宁抓耳挠腮,一听到里面有动静,立刻进去求起。   “芙蓉帐暖*短,从此君王不早朝”这种事情是不会发生在刘凌身上的,更何况他的体力也没有让他到起不来的地步。   此时酒意已过,身边白如凝脂的恋人并无触感,倒让他不必挣扎于床/笫还是起床的问题,只是微微深吸了口气,就一下子坐了起来。   姚霁却是累到不愿睁眼了,长途跋涉加上心情大起大落,还有昨夜属于少年的疯狂,都让她准备歇息一会儿在去询问那些心中的疑惑。   刘凌一刻都不愿意将目光离开床上的姚霁,所以早膳和早朝前的听政都是在寝殿里散着发进行的,姚霁也在半昏半睡之间,帐外薛棣熟悉的诵读奏折之声更像是催眠曲。   然而很快的,催眠曲就成了刘凌的催魂曲。   “陛下,关于昨日您和百官商议的选妃之事,礼部并宗正寺连夜拟出了奏议,由臣为陛下诵读如下,咳咳。”   薛棣清了清嗓子:“民间有好女,颜丽德亦清……”   “薛棣……”   刘凌惊慌失措地开口意欲打断。   “……臣闻天子之妻,一求其得,再求其容……”   “薛棣,别读了!”   刘凌吓得手中的碗都掉了,连忙一把抓过奏折。   “这这这东西回头在……”   他就说怎么好像忘了什么,原来是把这个忘了!   “让他读啊!”   姚霁娇弱无力地声音从帐后传来,而后,犹如恐怖片一般,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从帐中直接传出,之后是肩膀、锁骨……   “我我我我可以解释!”   “咦?陛下,您不必对臣解释。”   背对着内室龙床的薛棣一脸茫然。   “您要觉得大人们写的不妥,臣可以在折子边记下备注。”   “是啊,您是觉得哪里不妥?”   姚霁阴测测地笑了。   “我就说,那么多无缘无故的花……”   救命!   西王母、玉皇大帝,管他什么神佛……   乐极生悲的刘凌捏碎了手中的奏折。   谁来解释一下! ☆、第272章 要肉?要命?   热恋中的人谈起恋爱来,智商是极低的,这一点即使是放在刘凌身上也不例外。   “陛下,陛下?”   陆凡见刘凌不知第几次走神,暗暗着急。   “陛下?!”   “恩?”   刘凌有些恍惚地回过神,干咳了一声:“陆相有何事要奏?”   “陛下,不是臣有事要奏……”   陆凡指了指身后一脸尴尬的宗正寺卿。   “是刘寺卿询问陛下,有关今早呈上的选妃条陈……”   也是造孽啊,听说礼部和宗正寺通宵达旦了一夜,这刘寺卿已经年过六旬,年纪大了熬不住,拟完了就飘着步子来上朝,耐着性子等其他大臣将重要的事情奏议完,结果问了几声陛下都在走神。   说到一大早送上来的选妃奏折刘凌的一肚子火,事情发生的太过巧合,大喜大悲之下,连他都忘了还有选妃这么件事,偏偏就在和瑶姬恩爱过的第二天被撞见了,而且薛棣还念了个干净。   他昨日刚刚开荤,正是食髓知味的时候,瑶姬又是个热情奔放的性子,让他犹如身处极极乐之地,刚刚还想着再接再厉,就来了这么一出,这是活生生要掐断他的活路。   “朕思来想去,选妃之事并非小事,你们连夜赶出来的东西恐有不妥之处,诸位爱卿还是细细商议之后,再给朕答复。”   刘凌不急不慢地打着太极:“而且诸位爱卿家中也有适龄的婚嫁之女,朕给爱卿们一些时间,这半年之内,诸位家中女郎有定亲或有合适婚配的,可先行婚嫁,切莫因为朕要选妃之事,就棒打了鸳鸯。”   刘凌此言一出,殿下好几个大臣纷纷露出意外的表情,也有一些面露惊喜。   如今皇帝好不容易有了松动,朝臣们都想趁热打铁赶紧将此事敲定了,这面露意外的,泰半就是好奇为什么这一夜过去皇帝好像又有了想法的。   至于面露惊喜的,这世上有趋炎附势、攀龙附凤之人,自然也有真心疼惜子女,不愿让女儿入宫的。   有些大臣纯粹是不想让家族陷进夺嫡之争,有的大臣是自知家中女儿不是入宫的料,一入宫家中女儿估计连渣滓都不剩,还有的是心里有了合适的东床快婿人选可是还没有定亲的,遇见这种事反倒不好定了。   历朝历代,皇帝一旦大选,民间还好,因为即使是良家子入宫,只要平民出身,份位肯定不高,很多人都急着在选妃之前拉郎配将家中女儿嫁了。   可官家子女不好这么干,往往哪怕亲事在身也要停了,等皇帝选过入宫贵女的名单,家中女儿落选,才敢行婚嫁之事,否则就是藐视皇帝。   皇帝愿意在大选之前让民间及官宦子女先行婚嫁,倒是出人意料之外。   下意识的,陆凡就觉得有些不妥,斟酌了片刻后,他出列奏言道:“陛下,臣以为,让民间先行婚嫁,有所不妥。天子选妃不同于百姓纳妾,陛下后位空悬,后宫又无佳丽,理应纳取世间女子之中德才容仪最优之选,若由民间先行婚嫁,未免……”   他的意思说的也明白,这听起来,倒有些皇帝捡别人挑剩的,也许就有极为优秀的女子成为了他人妇,未免太过遗憾。   “朕明白陆相说的是什么,但朕选妃,首先希望这些女子是心甘情愿入宫的。朕自幼在冷宫长大,深知世间女子大多身不由己,婚嫁之事更是维系家族荣辱,不得忤逆。但有些家中早有合适人选,又或者两情相悦门当户对的,仅仅因为朕要选妃便拆散佳儿佳女,未免有些卑鄙。朕虽好美人,但亦知君子不夺人之所好的道理,这件事陆相不必多言……”   他肃容凝视殿下百官。   “还是诸位认为,以朕的品行威望,世间女子竟会纷纷避之不及,趁机先行婚配,不愿入宫吗?”   这一顶帽子压下来就大了,陆凡和不少大臣鼻尖冒汗,纷纷口称“不敢”。   有些护短的臣子则随之附和,认为刘凌无论是身为皇帝还是身为儿郎,皆是出类拔萃之选,但凡家中有好女的,只有翘首盼望入宫的,断没有闻之色变急忙婚配的,如果真有在此期间婚配的,怕是另有隐情,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这样的女子,任由其婚配了也无不可。   刘凌端着一张冷脸好不容易捱到下了朝,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瘫坐在椅子上,心中大叫万幸。   他昨日刚刚应允了百官大选之事,选妃在某种意义上比开科取士还要重要,君无戏言,如果昨日出口今日就改,便落下了个反复无常的话柄,对他的威望也是大大的有损。   但昨日之前,他都以为瑶姬已经陨落,此后自己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所以才同意了开枝散叶,遴选妃嫔,可现在瑶姬既已归来,自己便万万做不得这个负心汉薄情郎了。   便是听秦铭所言,那天界的伴侣皆是一夫一妻,婚配之前虽在挑选情人上是自由的,可对婚姻却比这下界更为重视,他若伤了瑶姬的心,她恐怕并非非自己不可,自己却是缺了她确是想一想都撕心裂肺。   更何况失而复得,他只想把最好的一切双手捧与她去,一点都不想她伤心。   但这缓兵之计至多只能缓上数月,最长不过半年,半年之后,选妃之事便迫在眉睫,到那时,刘凌不知该如何再行拖延。   他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   少不得只能费些心思再多想想了。   “陛下,张太妃派人送了信来。”王宁有些不安地传着昭庆宫的话。“说是请陛下无事的时候去上一趟。”   刘凌“啊”了一声,缓缓从龙椅上起身,让王宁宣宫人起驾,没敢怠慢,当即就入了昭庆宫。   昭庆宫里,张太妃一见刘凌来了,便急忙忙上前为他按脉,又仔细看了眼底、舌苔各处,纳闷着喃喃自语:   “没见心火上升,肝郁情窒,怎么会突然发癫?”   刘凌内力不弱,一听之下顿时失笑:“太妃好生生怎么突然说朕发癫?”   “不是发癫,难道是中邪吗?”张太妃性子率直,脱口直出,而后“呸呸”着嗔道:“我昨日听宫中不少宫人说,陛下抬着胳膊在宫里绕了好几圈,一边绕还一边喃喃自语,状似中邪。陛下身为一国之主,一举一动皆为天下表率,怎可做出如此惊人之举?更别说陛下昨夜饮酒宿醉……”   “我和您说过多少次,小心肝!”   “噗嗤!”   一声失笑声突然从殿门口传出。   刘凌脸上一红,微微侧了侧头,果见姚霁不知何时到了昭庆宫,正在内殿门口含笑而立,并未入内。   见刘凌转头看他,她揶揄地对着刘凌悄悄做了个“小心肝”的口型,眼睛里笑意嫣然,刘凌初一见还不明白她为何又要重复提醒他一遍“小心肝”,转念一想恍然她揶揄的是什么,不由得莞尔。   再看张太妃絮絮叨叨的列举着饮酒的坏处,心中不由得滚烫一片。   知道昨夜他曾彻夜饮酒的只有寥寥几人,刘凌转头看了下王宁,王宁顿时面露不安,低下了头去。   “你别看王宁!你屋子里那酒味,连日上三竿都散不掉,我早就吩咐了御酒苑,陛下要是又去提了酒,切切要和我通报一声,我去问王宁一遍,他死不肯直说,我就知道你是又喝了!”   张太妃脸上微怒:“薛姐姐不在宫中,若知你突然如此松懈自己,不爱惜身子,一定十分难过。”   ……   刘凌被张太妃训的头都抬不起来,身边又有瑶姬幸灾乐祸,一时有些害羞,竟低着头硬生生受了所有的训斥。   他一旦服软,张太妃倒又心软,大叹了一声,不好再多说了。   “张太妃,朕饮酒,并非朕好酒,而是朕有不得已的苦衷。”刘凌安抚地拍了拍张太妃的手:“朕不能明言,但朕绝非贪杯之人,请张太妃信朕一次,休要再责怪。”   “我知道陛下不是个不能自持的,可您自从‘虚蛊之祸’后,底子已经大不如前,肝蛭乃是顽疾,连那苗女都无法除尽,您的肝原本就不好,如若再过度饮酒,必有大患啊!”   说着说着,张太妃竟落起泪来。   她本就是容易受到触动的人,想到刘凌身上还有这么个隐患,顿时满心苦闷。更别提她出身世代杏林国手之家,却拿这虫蛊一点法子都没有,只能从根本上强健他的身体,让他对这虫子抵抗更强而已。   姚霁原本只是闲暇着在后宫里走走,看看刘凌有没有在她离开的期间藏了什么“娇”去,似是心有灵犀地走入了昭庆宫,听到了“太妃训帝”,颇感有趣而已,可听到此时,脸上笑吟吟的表情却突然大变,三两步走入殿中,大惊失色。   “肝蛭?你身体里怎么会有肝吸虫?”   刘凌昨日和姚霁生离死别,自有说不尽的缠绵话,道不完的离别情,两人独独没有说多少离开后的事情,原本便是想着之后细细说来,先解相思之苦再说。   刘凌性子沉稳又能忍耐,肝蛭虚蛊之事,原就不准备多言,可如今张太妃连哭带训,倒先倒了出去。   再见姚霁脸色大变,刘凌不知如何解释,只能既对着张太妃,又对着姚霁一语双关说道:“那苗女不是也说虫卵很难复苏,成虫也已经除尽,并无什么大碍吗?至于不能食用太过油腻刺激之物,原本也是养生之道,倒是并无害处。朕又不是长身子的孩子,少吃些油荤,难道还会长不高不成?”   “苗人性格乖戾,哪里能够尽信!你身体中有次隐患,切莫大意。”张太妃擦着眼泪拍了拍刘凌的胳膊。   “陛下,答应我,不要再过度饮酒了!”   一旁的姚霁则更是直接:“你又不住在水边,肝吸虫一向寄生在水生之物中,怎会染上肝吸虫?还有那苗女又是怎么回事?”   姚霁越说越是后怕,肝吸虫和血吸虫一样,都是这个时代很难治愈的病症。前者引起肝硬化胆结石和肝胆管阻塞,算是慢性病,虽不如后者厉害,可在没有办法做外科手术的年代,胆结石过大会活活痛死人。   临仙城地处中原,并非南方水系纵横的地方,向来不是肝吸虫爆发之地,姚霁怎么也想不到不怎么出宫的刘凌为什么会感染上这种虫卵,心烦意乱之下,越想越是烦乱。   “从今日起,你别再碰我了!酒也少喝!张太妃说的没错,这虫子伤胆更伤肝,只会危害到你的身体。”   她咬了咬牙,看着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的刘凌,硬下心肠。   “你节制些吧!”   “陛下,请答应我!”   一个是刘凌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一个是刘凌心中最孺慕的长辈,竟齐齐都变了往日温柔的态度,凶神恶煞一般向他咄咄逼人。   可怜刘凌刚刚春风得意脱离了童子鸡的身份,还没过一天好日子,这老天竟又开始折磨与他。   难不成真要像牛郎织女一般,一年一次?   不不不,刘凌越想越是心中不甘,刚翕动了下嘴唇,姚霁和张太妃一双眼睛便亮的惊人地瞪了过来。   “陛下请保重龙体!”   “别人滚床单,要情。你滚床单,要命!”   他就知道……   刘凌一张脸又红又白。   这贼老天从来不让他高兴过一天! ☆、第273章 重合?分歧?   姚霁如此严厉地要求刘凌尽量少碰酒,并非只是附和张太妃而已,而是她有一件事情,从未和刘凌说过。   可她错估了刘凌对于“滚床单”的积极性,从张太妃和姚霁双重“攻击”之后,这位向来以“好脾气”示人的皇帝眼中却酝酿着危险的风暴,以至于当天伺候的宫人都心惊肉跳。   好不容易等到午膳完,刘凌固有的“午休”时间,他用眼神示意姚霁进了书房,挑起眉开口问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应当知道,些许酒量,并不能对我的身体造成负担。”   诚然,喝酒能催化刘凌的身体与姚霁的世界无限度的趋同,但这世上能让血液循环加速到一个顶点的事情还有不少,只不过酒是最不引人注意、来的最快的一种。   有人曾经说男女之事到达顶点犹如触碰到了飞升的境界,因此道门一直有夫妻双修之法,便是因为在极乐之时,血液乃是最为沸腾之时,所以除了一开始需要饮酒挑起双方肢体的接触,在后来的时候,刘凌是从来没有做过吭哧吭哧到一半突然爬下床喝酒这种事情的。   屋子里酒味熏天,倒大半是因为后来酒瓶长时间没有用到,两人情到浓时一片狼藉,将酒瓶子也打翻的地步。   如果一个人喝酒喝到屋子里那种味道,第二天别说起来上朝,当场醉也醉死了才是。   正因为刘凌心里心知肚明,对姚霁的“关心则乱”便无法理解。   就犹如秦铭从不在狄芙萝面前提起她凄惨的下场以外,姚霁也从没有在刘凌面前提过他是如何驾崩的。   可没提过,不等于不知道。   正因为知晓他们的死亡方式,所以危机感才一直都在。   秦铭会因为担心狄芙萝死于政治斗争的阴谋而一意孤行想要将她带回现世,甚至不惜要以牺牲姚霁为代价,而姚霁则是将这件难以忍受的事情压在了心底,从未开口说过。   这位“宽厚明仁”,开创了“元平中兴”,使整个代国的国势由衰败又逐渐走向了最后一个昌盛的皇帝,其实并不算长寿。   刘凌仅仅只活到三十六岁而已,有了太多的未竟之志,所以只有“元平中兴”,未有“元平之治”。   在未来人看来,活了三十六岁,几乎就等于早死,可在这个时代人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年代,刘凌虽然死的早了点,却算不得“早亡”。要知道从高祖以来,无论是景帝、恵帝还是平帝、成帝,几乎都没有活到高寿年纪的。   平帝那种被逼宫的不算,可其他几位皇帝都是年少登基,因为他们的父皇并不不长寿。   刘凌的父亲刘未在历史里死于“内外交迫、抑郁而终”,甚至将他的死和“宠妃暴毙”联系起来,姚霁穿越无数次,熟悉了刘凌之后,才知道一句“抑郁而终”里夹杂了那么多的国仇家恨,甚至还有下毒这样的事情成为内中隐情。   刘凌身体太好,他身负先天之气,又学过武,被张太妃悉心照顾,即便是登基之初那般高强度的工作,也不过就是发发烧而已,他的身体好到姚霁常常忘了他早逝的结局,可猛一被掀开,自然让人痛不欲生。   毕竟现在的刘凌,已经不是教科书里三言两语一笔带过生卒的代昭帝而已。   但这样的结果,又怎么能告诉刘凌?所以姚霁只能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咬着下唇倔强不语。   事关自己的事情,是人冥冥之中总有一丝预感,刘凌看着姚霁的表情,突然福灵心至,心如擂鼓地开口:“你那么在意我的肝胆,是不是我后来因为肝或胆不好,得了很严重的病?”   姚霁顿时愕然地抬头看向刘凌,满脸不敢置信。   “看你的表情,大概是了。”   刘凌了然地黯然垂目,叹气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如果真是因为这个,我日后注意便是,何必如此惊慌失措。”   命要的,床单也还是要滚的!   姚霁咬着唇,心中惴惴不安,一时间简直像是失了声。   刘凌究竟是死于什么,历史上并没有什么结论。古代中医一种病尚且有不同种说法,在确定病因这件事上,就更难以有结论。   代昭帝的永陵在很早的时候就被主持了发掘工作,但由于那个年代科技水平并未到她那个年代的技术,所以既没有做到完全复原陵墓,也没有做到保持尸骨以便进行dna检测和身体各项还原模型的工作。   甚至于考古手段简单粗暴,最后发掘永陵墓道放置棺椁的内室时触发了机关,墓顶的火油倾泻而下,彻底将整个内室和后室烧得干干净净,根本连代昭帝的棺椁都没有看到。   这件事是考古界最大的遗憾,姚霁有时候甚至恨不得自己早生几百年,去阻止那些前辈们曾经急功近利的行为,保护那些即便技术达不到水平还要强行进行考古挖掘的坟墓。   没有办法进行检测,自然不知道代昭帝最后是死于什么原因,而且代昭帝的起居录也一直没有被发现,有人说和内室一样毁于火海,有人说代昭帝是个慎独的皇帝就没有这东西,但太医局的医案却有完整的传承,从他驾崩的最后几年内病情的起复,大致也能推断出是肝或者胆出了问题。   太医局的记载里,刘凌的症候是”脐左连胁如覆杯”,法医猜测他可能有一个较大的腹块。   “腹胀有青络脉,喘不能卧”,指出腹水很多,已经不能睡平,腹壁可见明显的静脉。   “自利完谷”,腹泻得厉害。   “日晡潮热、夜有盗汗”,则很像肿瘤热。   肝癌的肿瘤热,常见的就是下午发热,夜间大汗出。   肝病和胆结石胆囊炎在古代很常见,而且肝病是强传染性的疾病之一。   仅仅代昭帝一朝,就有几十位大臣在太医院医案上有过肝病的病案,没有记录在案的更多,民间就更不要提了,加上年轻人癌症扩散的速度比老年人更快,身体越强壮发展的越迅速,所以刘凌三十六岁因肝癌而死的猜测,在学术界也算是没有太大争论的。   但是历史上的刘凌并没有酗酒的毛病,所有的史籍里也没有记录过宫中曾有过“巫蛊之祸”,没有人会想到肝病和什么肝吸虫的虫卵有关系。   至于那个叫黄良才的舍人,则是四年后“方嘉案”里才被牵连出来,也不是以方嘉的遗子,而是被发现勾结逆党余孽而一同连坐了的。   如今姚霁回念一想,如果历史上的黄良才一直没被发现曾经下过蛊,又或者被发现了但没有办法解决,那个时代肝病传染性本来就高,宫中大臣的工作餐虽然是分餐制,但都有边吃边高谈阔论的习惯,飞沫传播也很正常,大规模爆发过肝病,应该不是偶然,只是找不到明确的证据。   到了现在,历史已经改的像是个筛子,千疮百孔,姚霁自己都不知道未来走向何方,也知道自己瞒不住多久。   内心里,她希望刘凌已经改变了历史,将未来可能致命的威胁扼杀在了摇篮中,剩下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后遗症。   可理智上,她又明白刘凌如果成功的躲过了三十六的生死大劫,那么“元平之治”必将到来,代国将前所未有的得到大的发展,整个历史要有剧烈的变化。   在元平初期,这位皇帝就已经主持了多项农业工具、航海技术、军事器械的改良和推广工作,对于商人在商路上的开拓也是大力的支持。   他还喜欢以朝廷的名义修书立传,诸如《灭蝗疏》、《农术要论》、《水经山河志》之类的工具书籍被国子监的刻书馆刊印过无数次,哪怕是再小的县城里都会有数本甚至数十本可以作为参考资料的工具书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代朝对于后代的最大贡献便是这些珍贵的古代资料。   他的遗憾是寿命太短,在进行研究改良的十几年里虽然得到了技术上的突破,可是没有完成整个代国境内的推广和更替,直到他死后,后任的皇帝为了得到许多先帝老臣的支持,不惜成本的推进先帝的德政,许多先进的农业工具、农书才得到大力地发展。   农具的改良使得传统的耕种方式也进行了演变,生产力的提高带动了粮食的产量,粮食产量的增加又使得人口膨胀式地增长,这才有了后来代国的最后一次盛世的到来。   刘凌如今二十出头,如果他没有死于三十六岁那年,那么至多在未来的十几天以后,研究所里就会发现这一次的时间线又出现了巨大的偏差。   这和之前不影响主线不同,该死的皇帝没死,该断代的地方延续了,她就是有通天之能也瞒不住。   姚霁思来想去,内心挣扎之极,不足以外人道也。   她很怕一和爱人说了这件事,以他和高祖相同的个性,哪怕到了三十六岁没事,为了“遵循历史”,也要想办法吻合历史的一切,自尽以救苍生。   所有的改革和推进社会进程都是需要时间的,古代这种交通靠走通讯靠吼的环境更是如此,他呕心沥血做了那么多,却因英年早逝最终却下一任皇帝摘了果子,只要想一想,姚霁都会觉得心疼。   那些写在历史书籍上的文字,对于以前的姚霁来说只是冷冰冰的过去,可到了现在,真投入了感情,就变成了让人无法忽视的一切。   从胡夏走到代国的一年多时间,她看过了天灾*,也看过了人情冷暖,那是未来的他们无法理解的艰难求生,也是在天道之下求得生机之后不断向前的进程。   从没有哪一刻,让姚霁明白什么是“历史”。   历史就是人,就是无数正在接力的人,历史中的一切,全部都和人息息相关,而人……   姚霁看向刘凌,心中一片苍凉。   人,是一念之间便可以改变历史的存在。   ***   人和神仙,无论如何,总还是有隔膜存在。   一个是摸索着前进,完全看不到方向;一个是无所不知,一眼万年。   有些东西,即使是亲如一体,也不能触及。   刘凌的小心肝,在此刻有点点受伤。   但他实在太过聪明,太过细腻,不需要姚霁说些什么,从她挣扎的眼神中,和不停扭动手指的动作里,他就已经隐隐约约抓住了什么。   善于抽丝剥茧处理政事的皇帝,即使身在热恋之中,某些方面的智商也没有下降,他不停地思考着姚霁透露出来的一丝信息,将这些信息由点连线一点点联系起来,最终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会早死,而且死于肝蛭之下,你之前大概不知道我的肝病是这么得来的,我身子又强健从没有病症,所以你从未和我提及过要注意肝胆。现在我开始大量饮酒,后有虚蛊作祟,你联系起来,方才惶惶不可天日,是不是?”   刘凌的敏锐再一次让姚霁吃惊。   “你被天条所限,不可以告诉我具体的事情?”刘凌自问自答,体贴的为恋人找到了理由,“不,即便不是被天条所限,这种事你告诉我,对我来说也没有半点好处,你不必明说。”   他一双剑眉微微抽动了几下,眉眼间一片肃穆,似是在深思着什么,过了片刻后,他终于像是有了决定,对着姚霁缓缓开口。   “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忧,因为我的性命,不,全天下人的性命,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长。”   他日日都陷入这种和时间赛跑,希望国祚绵延,又不知道末日哪一天来临的怪圈里,外表虽然看不出来,但心里早已经有了一丝疲惫。   如果毁天动地的灾祸即将来临,至少在最后的时间里,他希望能够及时行欢。   “你为什么会没有通过这边的天路出现,又为何看似风尘仆仆,你的世界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其实我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   他在姚霁皱眉的动作里喝了口几口酒,等到身体微微发热之后,移步到书柜之前,看似随意地打开了一函书匣,从其中取出了一件东西,佩戴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这一佩戴不要紧,姚霁当场惊得倒退了几步。   “你,你哪里来的导向仪……”   “这法器的主人,你并不陌生。”   刘凌晃了一下手腕,便收回袖内。   姚霁的脑中冒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秦铭!”   只有他会无视各个组的规矩,随意进出各个区域的线路。   “你,你把他怎么了?”   姚霁咽了口唾沫,“他来这边,是为了什么?之前你以为我死了,是他和你说了什么吗?”   “此事说来话长……”   刘凌叹了口气,拉着姚霁在一旁的罗汉床并肩坐下,一边玩着她娇柔的手指,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秦铭到访代国的始末。   渐渐的,他从手指玩到了手掌,又从手掌把玩到姚霁佩戴着导向仪的手腕,姚霁整个心神已经集中在刘凌的叙述中,刘凌此刻莫说只是把玩,便是掐她、捏她她也不会注意,只一心一意地听着这骇人听闻的袭击事件。   刘凌的手指在导向仪上摩挲了片刻,口中的故事却是条理分明,丝毫不见分心的样子,他的手指在腕带上状似无意的碰了又碰,像是那处手腕对他有着无限的诱惑,可最终却还是在心中一声叹息,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继续把玩起姚霁修长白皙的手指。   “……所以,我已经放了那黑塔一般的胡神回去,你那世界的动乱即将会因为群龙无首而被平息,如果我算的不错,最少半载,最多一年,那边就要来人寻找你,顺便见见我这个‘能见到神仙’的怪人。”   姚霁心中又惊又惧,喜忧参半,脑中比起知道刘凌身上有肝吸虫的虫卵时不知乱了多少,她心思恍惚之下完全不知道刘凌在干什么。   等回过身来时,刘凌已经压在她身上细细亲吻了。   “你,你……”   “姚霁,我发现一个不喝酒也能碰你的法子。”刘凌的声音沙哑低沉地响起在她耳边,炙热而带着酒气的吹拂让她颈间一片酥麻。   在他的手腕上,被启用了的导向仪不时闪过一丝银蓝色的流光,显得神秘而幽深,在刘凌这样的古代人看来,这件即使在未来也是“黑科技”的仪器,确实完全符合古人对“神器”的想象。   “你看,秦铭说的没错……”   他细细地揉捏着姚霁可爱的耳珠,声音越发缱绻,口中重复着其实自己也不太明白的话,试图用秦铭的观点打消她最后一丝顾虑。   “它能将时间和空间固定住。” ☆、第274章 谈判?控制?   对于刘凌夺取秦铭导向仪的行为,姚霁是觉得解气的。   至少她感觉到了“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秦铭曾夺下她的导向仪给他心爱的狄芙萝使用,而她并没有要求什么,刘凌也夺下了他的导向仪,让他品尝到了绝望和无助的滋味。   “让我见见秦铭,我有话要问他。”   姚霁这样说着。   她也确实有话要问他。   “他的情况,有些不太好。”   刘凌犹豫了一会儿,不确定让姚霁看见自己残忍的一面合不合适,“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还能有什么不太好?”姚霁冷笑着,“他使用雇佣兵入侵我们那里时,可没对我的同事们仁慈到哪里去,我几乎就是被他强掠过来的。”   那种明面上嘴里说“请”,背后却被真枪实弹的雇佣兵用枪指着的屈辱,姚霁可没有忘记。   看到狄芙萝被五雷轰顶的那一刻,她是真的生出“活该”的念头。   “你跟我来。”   刘凌拉动书柜的机簧,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门。   见到传说中的“密室”,姚霁的研究之魂一时发作,仔细看了看这道滑门的作用原理,这才跟着刘凌进了密室。   姚霁自然是闻不到里面古怪的气味的,但刘凌却可以,一进门,他就皱了皱眉头,看向秦铭的位置。   在避开光的阴影里,秦铭的身体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僵硬地倒在那里,悄然无息。若不是练武之人对气机十分敏感,就连刘凌都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屋子里的油灯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这种不祥的预示让刘凌走到秦铭身前蹲了下去,轻轻摸了摸他的脉搏。   这一摸,刘凌大吃一惊。   “热的!”   “什么热的?”   姚霁莫名其妙地看向秦铭,而后恍然大悟。   “你是说,你带上导向仪以后摸他是热的?”   “不,我之前摸不到他。”   刘凌取下导向仪,重新伸出手去,这一次没有弹开,而是直接摸到了温热的人体。   温热正常到几乎无法让人觉得没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这种“不一样”,根本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他的时间不对。”   姚霁仔细观察着躺在地上犹如活死人一般的秦铭。“如果他已经变成了这个空间里的人,那么这么长时间,他的指甲和胡须应该长到让人无法直视的地步,可他的面部依旧光洁犹如刚刚整理过,指甲也并不是很长。时间似乎在他身上停滞了……”   她还记得刘凌说过,摘下导向仪的秦铭产生的一系列变化,所以此时的姚霁越说越觉得后怕。   如果不是狄芙萝死了,此时她便和秦铭一样。   感受到刘凌在摆弄自己的身体,一直犹如死人一般的秦铭终于有了些反应。   他微微眨着眼睛,喉咙里发出“咯咯咯咯咯”的古怪声音,就像是一具老化的机器终于重新启动,眼睛也随之回复了“对焦”的功能。   在看清楚姚霁的一瞬间,他的身子便剧烈的发起抖来,抖动的如此之甚,以至于被他看着的姚霁都骇了一跳。   “你怎么了?”   秦铭没有将姚霁的问话记在心里,他的心头只不停萦绕着最后的绝望。   他失败了!刘凌的诡计终于成功了!他被囚禁后雇佣军群龙无首,研究中心被黄博士收复了!   没有人会来救他了,黄博士那样的人,是不会为了他费尽大量人力物力的,姚霁在这里,他甚至连进来救下属的理由都没有。   他要被抛弃在这里,永远被禁锢在时间和空间的尽头,无休无止地躺在这里!   为什么会这么快?   怎么会这么快!   思忖着自己留下的雇佣兵和手下至少能够撑过两三天的秦铭,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姚霁能这么快就返回过去后又重新下来。   他根本想不到是姚霁捡了狄芙萝的导向仪,一步一个脚印地从胡夏活生生走回代国的,在看到姚霁的那一刻,他只能推断到研究中心的人重新掌控了大局,想办法接回了滞留在胡夏的姚霁。   而后因为刘凌的缘故,黄博士派了这个和刘凌接触最多、最了解代国和代昭帝的历史学者来进行谈判。   模模糊糊间,秦铭总觉得自己的推测有哪里不对,可长期的小黑屋□□和身体发生的剧烈变化已经让他的头脑不是那么清楚,处在了崩溃的边缘,看到姚霁出现的那一刻更是有种大势已去的感觉,各种纷杂的情绪让他无法好好的做出思考,只能失声尖叫着:   “他虐待俘虏,违反人权!姚霁,我要求引渡,我要回到我们的世界,我情愿接受法律的制裁,也不要接受这种私刑!”   他的叫声划破了寒冷而寂静的氛围,姚霁看了下秦铭被折断而古怪垂着的四肢,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忍的表情。   “之前我没办法阻止他。”刘凌怕姚霁对他生出恶感,解释道:“他是虚体,穿越各种障碍如无物,我也不能确定他没有这个……”   他拍了拍手中的导向仪。“……会不会穿墙而出,所以我就限制了他的动作,让他不能动弹。我想你们都是不老不死的,这样的痛苦虽然难受,但对于不会死的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   如果是真的仙人,自然算不得什么,但如果秦铭只是个具有现代人知识的未来人呢?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不老不死?”秦铭低泣了起来,“不老不死?呜呜呜……不老不死?”   姚霁勉强将心底那一丝不忍压下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恐惧。   长久以来,刘凌对于并不了解的他们,是当做“神”一般的存在而敬畏的,可一旦他发现了“神”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便可以对来自未来的他们为所欲为。   刹那间,姚霁想到了人类数次的藐视“神权”,那些关于“屠神”的传说,希腊神话里半神半人的神祇们如何陨落,一次一次的灭世产生的青铜时代、黄铜时代……   那些来自远古的神话,一次又一次的灭世,一次又一次的轮回,和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   为什么从此以后没有了神呢?什么时候开始,人间再也没有“真神”下凡这样的神话出现?   姚霁甩甩头,将脑子里庞杂的想法甩了出去,面对着不人不鬼的秦铭说道:“你这样的下场,其实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和我,毕竟并不是核心的人员,只凭借着一些并不详尽的情报,就以为自己能够一手遮天,必定要遭受到未知的反击。”   她想起那可怕的“天威”,继续说道:“如果这里是平行宇宙的话,每一个宇宙之中必定也有自己的法则,我们被研究中心用某种方法保护了起来,超脱于这种法则,不代表我们就可以打破它,它实实在在的存在于那里……”   姚霁指了指天。   “所以,我也不知道你现在这种情况是怎么样的。”   “你是来专门奚落我的吗?”   秦铭“嗬嗬”地低吼着。   “不,我是想来问你,你控制研究中心的时候,有没有看到关于我父亲的资料?”姚霁知道他袭击研究中心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救回狄芙萝,那只是他的动力而已,他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获得这项超凡的技术,用于秦家庞大的商业帝国之中。   他需要家族的承认,而不是作为一个纨绔子弟游走在核心之外。   在这种情况下,掌控了研究中心主动权的他,所作的第一件事就应该是疯狂收集研究中心里的各项数据和资料。   “有,你把导向仪给我,我就告诉你。”   秦铭看着姚霁,肯定地说。   姚霁原本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来询问秦铭的,她始终怀疑父亲的死有可疑之处。但她那时已经遵从父亲的遗嘱将遗体火化了,后来再来追寻事实的真相已经不太容易,唯有从研究中心这里下手。   可当她看到秦铭的眼神时,姚霁顿时清醒过来,沉下脸对着刘凌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走吧。”   刘凌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他明白瑶姬想要查明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哔啵,噼啪。   油灯突然发出了几声怪异的声响,像是在映衬着姚霁的威胁,灯芯连续爆了好几下。   这是油灯马上就要熄灭的前兆。   听到灯芯发出的噼啪声,秦铭犹如听到了什么送葬的魂音一般,忙不迭地叫了起来:“我不是没有资料,而是资料库有黄源的加密,没有他的授权根本无法破入。我的人需要时间,至少要三天才能触及外部资料,可我没有时间了!”   他瞪着眼前的姚霁和刘凌。   “如果不是你们,我现在应该已经拿到资料了,其中就包括上一次失败的数据。我看到列表里有秦博士在最后一次推演失败前留下的信息,但需要秦博士的授权,资料是被加密的!可是现在……”   秦铭眼中的希望一点点熄灭。   “你在这里,说明研究中心已经重新回到了黄源的掌控之中,我带去的数据工程师不可能再继续破解下去。”   姚霁身子一震,立刻反身问起刘凌:“几年了?”   “恩?”   刘凌不解。   “从你看到西边的天柱塌了到现在,几年了?”   她在这里滞留的时间太长,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赶路,只觉得日子犹如一辈子那么长,完全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加上两边世界的流速是不定的,越往后越快无限趋于同步,所以她也不能完全知道现实时间过去了多久。   但是大致估算出来还是可以的。   “快两年了。”刘凌很确定,他大概知道姚霁想要问什么:“你回来的前一个月,我刚刚放走那个大汉,让他回去传讯。”   “这么说,我只要再多争取一天多的时间……”   姚霁捏紧了拳头。   秦铭的雇佣军一个月前才回去,对于未来来说,也许不过才过去五分钟,如果她现在选择返回的话。   “秦铭,我会回研究中心去,再拖延一天的时间。”姚霁说着让秦铭吃惊不已的话。   明白了姚霁说的话里有什么意思,秦铭的眼中又出现了希望。   “我可以让刘凌将导向仪还给你,但必须在我回到这里之后。”姚霁有些冷酷地说着:“你不必和我讨价还价,因为这是你唯一的机会。我需要对你的人拥有绝对的控制权,我也需要资料。”   秦铭的眼皮突然跳动了几下,这说明他的脑部正在进行着活跃的思考。   “研究中心并没有太多武装人员,而且也已经被你制服。黄博士虽然人脉广,但事关研究中心的秘密,你又掌握了控制权,他不会将这件事的影响再扩大了,所以,我拥有和他谈判的可能,只要我能多拖延一点时间,你和我的目的就能达成。”   姚霁看向刘凌,也试图说服他:“你想要和我们的领袖平等对话,靠扣押人质是没有用的,尤其是秦铭这样有威胁的人质。你需要更强有力的突入点,迫使他不得不和你对话,我会帮你。”   “我,你,还有这个世界的未来……”   姚霁深吸了口气。   “我会努力争取。” ☆、第275章 内应?外援?   说实话,对于姚霁回去“谈判”这件事,刘凌和秦铭都并没有太大的期望。   刘凌这样立于人上之人暂且不说,即便是秦铭,也是在尔虞我诈的圈子里成长起来的人精,输在刘凌手上,不过是智不如人,也是因为他太过轻视古代人的智慧。   可姚霁,是十足十没有什么和人周旋的经验和能力的。   她出生在一个全是学者的生活圈子里,步入社会后接触的也大部分是学者,现代科学和现代分工越到后来越精细,到了姚霁的时代,学者和生产者、管理者每一个职业细分都相差千差万别,有些学者即使不是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实际上也查不到哪里,该做的都人工智能做了。   而科技的发达使得人和人交往的过程变得越来越短,谈判这种事,也许除了真正这方面的人才,很少有人做的好。   如果是刘凌回去替自己主持大局,也许秦铭一点顾虑都没有。   但就现在的情况,也确实没有其他选择了。   “你会回来,安全的回来,对吧?”刘凌看着通天路边上站着的姚霁,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愁。   没有哪一次分别,有他现在这般的忐忑不安。   姚霁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启动了自己的导向仪。   不过是几分钟的功夫,立于天空之上的姚霁便看到了头顶光柱上的通道,在熟悉的失重感之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滋滋滋。   激光武器被启动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激的她鸡皮疙瘩直起,生性中对于暴力和武器的厌恶使得她难以抑制的皱起眉头,睁开眼朝着传送舱外看去。   “你回来了,我们的雇主呢?”   体型彪悍的雇佣兵用不善的眼神看着正坐起身的姚霁,他还记得自己的雇主特意浪费时间去休息室接了这个女人。   姚霁还记得刘凌的叮嘱,想要维持威望的前提就是保持神秘,能不说的废话尽量不说,所以她只是抬了抬眼,看着面前的雇佣兵开口问道:“47号呢?我要和47号对话。”   听到姚霁一口报出了他们头目的代号,负责看守设备间的雇佣兵露出了意外的表情,刚准备开口,门外已经传来了一声嘶哑的声音。   “你这小妞找我?”   门外的正是刚刚接到设备间有动静的消息赶过来的四十七号。   姚霁见此人和刘凌及其秦铭的描述相符,再见他表情虽然轻松,眼神中却有愁色,便知道他正是骑虎难下的雇佣兵首领,于是姚霁也不啰嗦,当下按下导向仪里的录播功能,将虚拟画面放映给屋子里的雇佣兵们。   “咳咳,我是秦铭。”   靠坐在墙壁上的秦铭面露无奈地说道:“正如你们所见,我现在是他们的人质。为了我的自由,我决定将我对你们的指挥权交由这位姚小姐,从你们看到这段录像起,她将成为你们需要协助的对象。”   似乎能够想象四十七号他们心中日了狗的感想,秦铭面无表情地继续说着:“一切之前提到的雇佣条件依旧起效,你们不必担心我无法支付报酬,因为我已经将我部分信用额度的提取密钥告诉了姚霁。我不在研究中心的期间,听从她的指挥,继续以获取研究中心资料为目的进行你们的任务。”   姚霁放完这些,便关闭了导向仪的影像。   “正如秦铭所言,我现在接管这里。我需要知道我和秦铭离开的这些时间里,研究中心有什么变化。”   她抬眼看向四周,发现除了设备间,其他地方似乎还是一片黑暗,几乎和她离开的时候一般没有什么变化,微微有些意外。   被称为四十七号的大汉腕间也带着一部导向仪,大概是之前那位医生留下的,但并没有被启动。   他定定看了一会儿姚霁,大概是在估算这个年轻女人会不会是个拖后腿的,当发现姚霁对他冷厉的目光毫无所惧,甚至她的气质里有某些和他们类似的东西时,眼神中才闪过了一丝满意。   若是之前的姚霁,遇见这样的凶神恶煞,大概就和秦铭刚刚发动骚乱那晚一样完全不知所措,也许也会被这样的目光所慑,害怕到几乎颤抖,可在经历过黄沙之下密布的白骨尸骸、犹如地狱潮水般汹涌而过的蛇虫鼠蚁、深山老林中夜枭鬼魅般诡异的嚎叫之后,姚霁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不再怕任何东西。   那雇佣兵感受到的和他们类似的气质,其实是见多了死人之后对于某种杀气的麻木而已。   勉强承认了姚霁的四十七号一板一眼地向她汇报:“雇主独自离开后失踪了半天,我使用设备去他上一次的降落点寻找他,被……”   “这一段我知道,我要听这边的。”   “……”四十七号顿了顿,“电力被摧毁的很完全,现在除了设备间和资料室,其他地方并没有恢复电力。事情发生之后研究中心并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第二天清早依然有研究员和观察者前来工作,所以人质的人数又有增加。”   “你管他们叫人质?”姚霁不可思议的问着:“你们把我的同事们怎么了?”   “我们并没有虐待他们,只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事实上,研究中心的人数已经大大的超过了我们的估计,我们的小队人数并不是太多,现在却要花费一半的人数用于看管这些人,这使得我们用于安全保卫上的人数更多了。如果研究中心的拥有者也使用了雇佣兵潜入的话,我们很有可能没办法继续控制这个地方。”   四十七号显然对于这些人十分头疼:“虽然我建议继续将他们做为人质使用,但是他们的人数太多了,不利于我们控制,不知姚小姐有什么建议?”   这是雇佣兵们考验姚霁的第一关,如果她回答的不好,可能就会失去一部分雇佣兵的信任,到时候,他们有可能放弃这一次的佣金,选择头也不回地抛弃掉他们。   将他们杀了,姚霁是不可能愿意的,如果将他们像是秦铭那样直接废除行为能力关押起来,更是不可取的行为,但正如雇佣兵头目所说,如果他们要吃喝拉撒,在看管上就有很多的麻烦。   “将他们带到设备间,观察者进入各自监察的国家和时代,研究人员和其他人员作为游客和他们一起分批进入。”   姚霁只是微微思考了一下,便做出了决定:“设备间有电,而且你们本来就要看守这个地方,只要将他们回返的时间设置在半天之后就可以了,每过半天让他们在这边调整一下,然后继续进入。”   进入设备舱的人和限制了行动没什么区别,在某种意义上,已经不属于这个时空了,自然不可能做出什么反抗的行为。   此外,姚霁还有一些私心,她希望她的同事们也能发现这个系统的不对,长久以来,黄博士几乎是刻意的将研究人员和历史学者分隔开来,造成双方并不能交流和沟通,而研究人员很多根本没有进入过这个系统,只有几个类似她父亲这样的是特例,那是因为他们当年负责的是数据采集和分析的工作。   如果研究人员也进入了这个系统,和身为观察者的历史学者们长期在一起,也许会看出其中有什么不对,研究中心的秘密也会被越来越多的人知晓。   唯有所有人都看出了研究中心正在进行的并不是什么所谓的“虚拟推演”,一场求实的风暴才会真正到来。   听到姚霁的建议,四十七号稍微思考了一会儿,便同意了她的决定,命令自己手下的雇佣兵分批将所有“人质”带到设备间来。   考虑到自己“反水”到入侵者这一边也许会对过去的同事们造成刺激,姚霁暂时回避了一下,等到四十七号告知她已经将所有人运转完毕之后,姚霁才让雇佣军们稍微离开她一会儿,独自躲入了研究中心数据库一处阴暗的角落里。   为了得到研究中心的资料,秦铭单独恢复了这里的电力和通讯,这自然让他们的布置产生了一些危险,但他们的目的毕竟是获得情报和数据,这样做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姚霁将自己的衣衫弄的凌乱一些,看起来似乎十分狼狈,在脑海里酝酿好自己等一会儿将要说的话,这才忍住七上八下的心情,发起了对黄博士的通讯请求。   一片黑暗中,请求连接的光源只不过闪烁了两下而已,另一头立刻就被人接通了,黄博士紧抿着嘴唇的严肃脸庞立刻出现在了姚霁的面前。   视频里,姚霁红着眼眶,像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般呜咽着开口:“黄博士,秦铭带着一支雇佣兵袭击了研究中心!”   “我知道,我已经接到了消息,姚霁,你先冷静,深呼吸……”黄博士看着姚霁几乎有些崩溃的表情,像是最慈祥的长辈一般对她进行着安抚。   “呼,吸,呼,吸,你做的很好,孩子。现在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我跑出来的时候,研究中心里一片漆黑,所有的电力都不能使用了,我只能向设备间方向逃跑,但是走到一半发现一群武装强大的雇佣兵占领了这里,他们由秦铭指挥,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我只能暂时躲避起来。”   姚霁颤抖着说着。   “研究中心里所有的人,现在都已经成了人质!”   随着这一句话,黄博士的脸色突然惨白起来。 ☆、第276章 忽悠?利用?   不但是刘凌和秦铭,就连姚霁都知道自己是玩不过这些人精的,她拥有的是对于历史学的精通和对于古代世界的了解,并不是政治或者权谋,要想让她突然变成一个聪明绝顶手段圆滑的领袖人物,基本没有可能。   如果她能够长时间地留在刘凌身边,借助两个时空时间不一致的特性,让自己的寿命无限的延伸下去,可以说即便是没有绝顶的智慧,留在古代最有权势的人身边,在一群当世来说最精英的人才身边慢慢学习,即使是得到的见识,也足以弥补她在这方面的不足。   但她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了,而她压上的可以说是秦铭和刘凌所有的希望,这两个人根本不希望看到任何的“失败”。   所以姚霁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为了“谈判”出什么结果,而是“拖”。   正因为黄博士是看着姚霁长大的,比其他人更明白姚霁并不是会玩弄心眼的人,也会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轻视之心。   强者有强者的路,弱者也有弱者的博弈之法,姚霁选择的是“演戏”。   女人天生就会骗人,这句话绝不是说说而已,姚霁在黄博士对研究中心最需要情报的时候联系上他,即便他对自己有所怀疑,也不得不抓住这唯一的情报来源,打听清楚里面发生了什么。   姚霁也没有说谎,如今研究中心里所有的人,确实都成为了人质。   但黄博士突然惨白的脸,让姚霁心中突然升起了疑团。   黄博士这个人,在这个时代是个人人皆知的人物,他对于物理学、尤其是微观物理上的杰出贡献,可以称得上是一个传奇,正因为如此,他开创了这个实验室的时,得到了来自各个方面的援助,连政府都为其提供了支持。   若不是失败了太多次,最终让所有关注的人都对此不抱有信心,在得到这么多援助的情况下,可以说哪怕是最冷门的学科,都应该得到了最长足的发展。   可即便是这种让人看不到未来希望的处境下,甚至在研究中心的技术人员核心人员纷纷怀疑、离开甚至绝望自杀的糟糕境地里,黄源博士依旧像是研究中心的定海神针,从未见过他有一丝的迟疑和犹豫。   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是他重新聚集起新的人马、制定新的策略,甚至不惜放下身段做出“拉赞助”这样的事情,重新让研究中心一次又一次启动了新的“世界”。   对他来说,研究中心被武装人员控制虽然糟糕,可是却让他如此脸色大变,实在和他长期起来表现出的沉稳和镇定自若的气质不符。   “博士,怎么办?秦铭现在在到处找我,我觉得我根本躲不过去,我很快就要和他们一样被关起来了!”   姚霁敏锐的抓住了黄博士对这件事的在意,一边抽泣着,一边将对话继续延伸了下去。   “他只是把他们关起来了吗?”   黄博士的脸色似乎好了一点。   “我不知道,我最后看到他们,是雇佣军将他们绑起来送走的时候,我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看着黄博士眉头一点点蹙起,姚霁小心地试探着他到底在关注什么。   “听着,姚霁,我已经联系了可靠的佣兵解救你们,但emp使得研究中心所有的监控和数据传输设备都失灵了,我不知道研究中心的人究竟被关在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处境,万一激怒了秦铭的人,他们就会有危险。”   黄博士知道姚霁是个善良且充满正义感的姑娘,只是胆量和决断都不够而已,所以尽力用整个研究中心里人的安危来鼓励她。   “我知道外面的人很可怕,但我需要你的帮助,你明白吗?现在只有你能帮助他们。”   姚霁心中警铃大作,迟疑过后,点了点头,带着几分不安问道:“可是黄博士,我该怎么做?”   “我需要你找到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将位置记下来告诉我。”黄博士似乎完全不关心数据和资料的事情,一句话都没有提秦铭的雇佣兵们有没有去搜集资料,只是将人命放在了第一位。   这样的反应让姚霁有些意外。   她曾在暗地里猜度过黄博士可能是那种疯狂的科学家,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她父亲很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被灭口,造成自杀的假象。   但他现在的做法,却并不像是个为了保护研究中心的资料不顾一切的人。   “博士,我想帮你,但是我恐怕没有能力。外面人太多了,只要我一露面,我就会被抓住,而且外面一片漆黑,我没有办法走过去找什么。”姚霁并不担心自己表现出无力之后黄博士会鄙夷她的能力。   果不其然,在衡量过双方的实力之后,黄博士也肯定了她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所以向她透露了一个秘密:“研究中心下面有个地下通道,可以通向研究中心。地下通道的入口在设备间的n7室里,第十四号设备舱的下方有个圆形螺母,旋动它就行了。”   n7?那不是游客进入的房间吗?   居然在那里修建了地道!   想到研究中心所在的地块其实是黄博士私有的,他在研究中心的地下曾经修建过地下通道也没有什么,姚霁点了点头。   “我会尽量到设备间那里去的。设备间还有灯光,而且游客所在的区域大概没有多少雇佣兵看守。”   “地下通道里没有人工智能,所有出入口都是有由机械操作的,所以你可能要费一些力气。一切小心,我等你的消息,好制定潜入计划。”   “黄博士,我不明白,为什么您不让佣兵从地道进来救我们呢?”姚霁带着一丝怨怪说道:“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个地道,如果您的佣兵进入的话,说不定可以出其不意。”   “我现在还不知道秦铭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什么,他一直拒绝和我通信。”黄博士的语气很是无奈:“用武力夺取是最坏的打算,你也不想研究中心的一切毁于交火之中吧?”   “……是。”   “其他人的通讯信号大概都被epm摧毁了,现在只有在资料室的你能和我保持通讯,地下通道里也没有信号源,你只有到了设备间才能和我恢复通讯。”   黄博士似乎对姚霁的安危很关心。   “你打探到了他们的位置以后就不必留在里面了,利用地下通道直接出来,我会派人在出口处接应你,你留在里面也没有什么用处,实在是太危险。”   姚霁根本不在意这些,她只是想知道黄博士下一步的计划,当黄博士不知是不信任自己还是确实没有想过再“引狼入室”,姚霁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来什么,丢下一句“我想办法从这里出去,我会保持联络”,就关闭了通讯器。   如果她没有回来,对研究中心里情况一无所知的黄博士势必要选择暴力突入,因为秦铭根本没有办法和他沟通与谈判,他还在代国当孤魂野鬼呢。   只希望自己帮他寻找所有关押人员的借口能拖延他一阵子时间,现在当务之急,是关闭地下通道,为自己这方拖延时间。   走出房间,姚霁对外面守着的四十七号说道:“跟我去设备间,n7下面有密道,派几个人将下面通往外界的道路封住。”   “地下通道?”四十七号吃了一惊,“我们在资料室得到的地图里没有地下通道的存在!”   如果他们正在戒备时被突然潜入的敌手袭击,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黄博士恐怕在研究中心修建之前就已经做好了这条地道了,你们当然在地图上找不到,连我都不知道。对了,下面并没有电,所有闸门都是用机械控制,你的人能控制住铜吗?”   姚霁有些担心的问。   “机械的话,关闭后破坏掉控制器就行了。”   四十七号几乎没有犹豫的回答。   “不过这样做的话,我们也没办法利用这个通道出去了。”   出去?   谁要出去?!   姚霁心中暗想。   她巴不得能在里面多待一会儿。   “你们被雇佣的原因是为了替雇主取得研究中心的资料,如果你们没有完成任务就出去视同违约,按照当初订立的合同,你们会被自动扣除一笔巨额的违约金,对吧?”   姚霁微微笑着。   “我想你们不想白白让秦铭赚这么一大笔钱吧?这次的任务对你们来说只不过是个小任务。”   “确实不棘手,如果秦先生没有失踪的话。”四十七狞笑了下,但是还是认命的点出七八个人来,让他们按照姚霁所说的去地下通道关闭通往外界的出入口。   姚霁知道他们不见了踪影,心中才松了一口气。   她其实并不知道秦铭有没有和他们签订这么一项条款,但她知道商人出身的秦铭不可能不用条件限制这些雇佣兵,否则一旦他们出了差错,就会满盘皆输。   “秦铭带来的人还在里面破解资料吗?”   姚霁见这些雇佣兵还算守信用,便安心于自己前来的目的之一。   看向数据室那一排明亮地灯火,姚霁眼睛里充满渴望。   “是,他们已经连续工作了一天一夜了,还要十四个小时才能完成外围数据的破解。”   四十七号在这个任务里最大的职责就是保护好数据室里进行破解的工程师,直到他们完全下载完数据,所以对里面的进程了如指掌。   “他们说从没有见过这么庞大的数据库,这几乎已经超过现在科技的技术水平了。”   “这么厉害吗?”   姚霁一边和四十七号谈话,一边向数据室的方向走去。   他们这些学者很少接触到研究核心,那是被保密协定约束的区域。他们也从未听过一个研究人员夸耀过他们的科技多么先进,大部分人只知道要完成推演需要一个巨大到可怕的数据空间储存、分析、推算他们的数据,而其中耗费的资源对于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必须要得到外界的支持才能继续下去。   “厉不厉害我也不知道,我只会战斗。”四十七号咧着嘴嘲笑着:“我只知道秦先生带来的人一看到里面的东西,有一个当场就露出了快晕过去的表情,还有几个表示如果日夜不休的破解下去他们需要打强心针才行,你觉得呢……”   姚霁耸了耸肩,表示同情。   随着姚霁和四十七进入数据中心,只有极少数工程师抬头看了一眼他们,当发现姚霁是被四十七带进来的以后,立刻投入到了继续破解的工作中去。   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极为年轻之人,只有少数几个年纪在四十岁左右。   他们的身边都是巨大的、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仪器,从其中伸出无数数据线接入到数据室各处的端口之中,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工程师一刻不停地在虚拟面板上操作着什么,而更多的年轻人却是在不停地摆弄那些数据线,将它们拔出再插/入不同的部分。   所有的人都累极了,有几个甚至已经满眼红血丝,几乎到了崩溃的边缘,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连抬头看人的时间都没有也很正常——数据的流动是瞬息万变的,一个抬眼之间,恐怕就会错漏掉许多东西。   “十四个小时……”   姚霁看着正在努力破解的数据工程师,口中喃喃自语。   “不知道我能不能拖延这么久。”   为了父亲的秘密,不行也要拼了!   ***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切似乎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研究中心原本的人都留在设备舱里,没有一个发生什么异状,拥有导向仪的观察者在研究中心出事的当晚留下的只有三个人而已,大部分研究人员和安保人员都是通过游客的设备进入推演世界的。   为了安抚黄博士,过了四个小时的时候,姚霁曾带着而通讯器在数据室某处又联通了一次通讯,表示外面到处都是人,自己上去的时候很小心,所以探索的过程很缓慢。   黄博士根本没有想到姚霁所谓的“到处都是人”,是指整个数据中心进行破解的资料室到处都是人,只能耐着性子尽量向她打听情报。   姚霁也不笨,真假掺半,七分真三分假,就这样又拖延了六七个小时。   地下通道确实四通八达,但地下通道在每个地方的出口却不一定都适合人进出,尤其黄博士很怀疑姚霁是不是真的能弄清楚地下通道的方位,会不会遗漏了哪些地方。   加上疲倦、干渴、饥饿等各种原因,姚霁越到后来动静越少,黄博士也没有太大的怀疑。   但等到第八个小时的时候,黄博士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姚霁就不时的发现一些新的线索,并且和黄博士一个个排除自己去过地方。   这个过程姚霁没有敢敷衍他,真的下地下通道一个个去确认出口的位置在哪里、如何进入各个区域,黄博士在询问过几次她出来的经历后就知道她说的不假,彻底放下了心。   等到第十三个小时,姚霁和黄博士几乎能排除掉大部分地方,最后只剩下两个地方有可能关押了人质。   设备间和数据中心。   “你一开始和我通讯就是在数据中心,如果人质被关押在数据中心里,你躲在里面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很有可能人都被送去设备间了。”   黄博士每说一句,脸色就难看几分,似乎研究中心的人被关在设备间里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姚霁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但她暂时抓不到什么头绪,只能附和着点了点头:“很有可能,研究中心就这两个地方有能源。黄博士,emp炸弹被使用的时候,只有设备间里没有断电,为什么?”   黄博士愣了愣,没有想到姚霁会问这个,但他很快就给出了回应:“那里的能源系统比较特殊,并不单纯是用电,所以电磁脉冲炸弹对它影响很小。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如果被关在设备间里,事情就有了些麻烦……”   一瞬间,黄博士又恢复了之前那个沉着冷静的睿智老人形象,他对着通讯器那边的姚霁和蔼地安抚:“你做的很好,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们了,通过地下通道离开研究中心吧!”   姚霁的余光扫过通讯器的时间,这一次通讯她刻意多啰嗦了一点,离十四个小时只剩二十分钟,她的拖延目的可以说已经达成了。   就算黄博士能立刻聚集起人手潜入研究中心,地下通道被关闭也会让他们浪费更多的时间。   所以姚霁毫不犹豫地表示出高兴之意:“太好了,我已经受够了,我想喝水、我想吃饭、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上一觉!博士,我马上就出来!”   她揉着眼睛,她确实已经疲累至极,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她都太久没有进入睡眠,从胡夏走会代国的日子里,从秦铭半强迫她进入设备舱到她从设备舱出来一只和黄博士阴奉阳违,这么长的时间,她根本就没阖过眼。   关闭了通讯器,姚霁摇摇晃晃地朝着数据中心走去。   她必须要休息一会儿,但现在不是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在雇佣兵的护送下,她进入了数据室,不同于之前的事,屋子里的工程师们都兴高采烈,有些干脆直接睡在了地板上,显然有着重大的突破。   困极的姚霁也因为这样欢欣鼓舞的气氛为之精神一震,连忙冲上前去:“数据都被破解了吗?有什么发现吗?”   “你是谁?哦,哦,四十七号带来的那个女人!”黑眼圈深重的工程师提起精神看了姚霁一眼,打着哈欠摇头:“哪里那么容易就破解所有数据?我们破解的只是资料库里加密程度最低的一部分,大部分是研究员的工作日志和监控数据,算不得什么核心数据,只是终于攻进去了,所以这些小子们才高兴成这样……”   “研究员的工作日志?有姚峰的吗?”   姚霁身子一颤,又惊又喜地开口。   “姚峰?我查查看。”   工程师双手快速地在虚拟面板上操作着:“姚峰?a级研究员?地位挺高嘛,有,但是被人删除了。”   那位工程师看着表情突然绝望起来的姚霁,好奇地问:“他很重要吗?和核心数据相关吗?你怎么这个样子……”   “姚峰是我父亲。”姚霁忍住头晕带来的不适,“我怀疑他的日志里藏有这个研究中心的秘密。”   听到姚霁的解释,工程师露出了一丝同情的表情,他考虑了一会儿,缓缓开口:“姚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所有的数据只要存在过,都不可能被删除,只是……”   “只是被藏起来了!”   姚霁眼睛一亮。   “你能找回来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但是我太累了,我需要休息。”工程师看着姚霁,突然喊起一个人的名字:“小五!”   他召来一个年轻人,和他低声吩咐了些什么,指了指虚拟面板。   “这是我们之中恢复数据的专家,他会继续接下来回复被删除资料的工作,我会让他优先恢复姚峰的工作日记。”   工程师眼睛似乎都睁不开了,梦游一般的“飘”到了墙角,就这么随便一靠,闭着眼睛打起瞌睡起来。   那个叫小五的工程师似乎不善言辞,但他的精神很好,两只手如同飞舞一般在虚拟面板上跳跃着。   姚霁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睡意完全飞到了九天之外,后背甚至因为紧张而汗湿了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在姚霁的等待中,这个叫小五的工程师突然低喝了一声“找回了”,伸出手指将整个虚拟面板移动到了姚霁面前。   看着熟悉的影像,姚霁热泪盈眶。   “是……是我父亲。”   姚峰的半身像位于整个日志界面的最前端,此刻他正严肃地凝视着前方,就像刘凌从小大看到的那个模样。   “我找回了这个数据,它曾试图被人打开过,但它经过加密,只要试图破解或失败一次就会完全销毁,事实上,它被删除并非人为,而是启动了自我保护程序被强制销毁的,所以数据有可能出现损伤,如果再被销毁一次,即使我找回也不能使用了。”   小五低沉地解释着。   “姚小姐,祝你好运,密码输入不能错误。”   说罢,他便离开这个设备台,又去另外的设备台继续资料恢复的工作。   姚霁深吸了口气,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了“开启日志”的选项,姚峰的声音随之响起。   “你正在试图打开姚峰的工作日志,由于资料加密,你需要回答正确的密码问题才可以进入下一步。请问,大树下有什么?”   姚霁的鼻子酸涩一片,年幼时抱着父亲的脖子埋下的东西赫然就在眼前。   “大象和驴子在跳舞。”   “回答正确,声音检测成功,检测目标为姚霁,日志拥有者的女儿。该目标拥有日志的最高阅读权限,下面进入日志阅读界面……” ☆、第277章 阴谋家?殉道者?   姚峰的工作日记有太多的数据和学科内的知识,即便姚霁曾经想要走上父亲的道路而学习过对旁人来说更高深的物理学,但天赋和知识上的差距还是使得她难以理解父亲日志里大部分的内容。   对于她来说,有用的只不过是每段之后父亲对每天数据的感想而已。   姚峰第一次出现疑问,是在第三次失败之后。   “第一次出现偏差是在我们进入的一个月后,在此之前完全正常,我以为只是一个偶然,为什么第二次出现偏差也是在我们进入后的一个月后,真的只是偶然吗?”   “推演的数据完全一致,为什么会是秦灭六国而不是楚?虽然上一次实验的结果全部被销毁了,但我可以根据他们的工作日记逆向推导出不同之处。”   “……战国七国的观察者都说熊良夫、熊商皆是当世最强的王者,他们的子嗣也各个成器,历史不该出现偏差,可接连几国都接连派出最强的刺客去刺杀当时还是王子的下任继承人,导致各国都难以为继,楚国更是发生内乱,国势由强转弱。后来的历史就是刺客和当政者的较量,反倒是当时还是质子的秦国皇子幸免于难,这真的是巧合吗?为什么我们的历史里没有这次刺客之殇?”   “又失败了。为什么他能研究出裂变链式反应?不,这不科学,以当时的科技,怎么能发现这些放射性元素?”   “偏差都产生于我们的进入之后。今天有一位研究员开玩笑,说我们的世界说不定也是被偏差过的,因为现实世界的物理学和微观世界的物理相差太多,即使研究了几百年也找寻不到两套物理理论可以互相印证之处,如果不是出现了偏差,为什么同样是一个世界,却有两套完全不同的物理学理论可以支撑?我感觉抓住了什么,却没办法完全抓住。”   姚霁在播放父亲的工作日记时并没有避开其他人,她并不惧怕研究中心的秘密会泄露出去,于是,刚开始播放的时,操作台前还只有姚霁一个人在努力的用设备记录着父亲的工作日记,可等到关于“偏差”和“理论基础不同”时候,她的身边已经密密麻麻的站满了人。   这其中有刚刚还在努力恢复数据的工程师小五,也有秦铭带来的其他工程师,姚霁甚至发现还有几个雇佣兵在里面努力的记录着什么,似乎对这些话也很感兴趣。   然而对于姚霁来说,这些结论都是破碎而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其中不时冒出的“渐进自由”、“超对称”、“弱相互作用的对称破缺”等句子更是让姚霁一片茫然,但她还是很努力的记着父亲的每一句话。   “如果基于数据推演而进行的研究,绝不会发生这么多变量。我们只是数据模拟技术,而非无中生有的空间创造实验,我们应该出现的最大瓶颈是数据过大后对数据载体容量的苛刻要求,而非现在的数据偏差。我觉得应该有什么问题是我没想到的,我应该和观察者们一样,进入这一次推演出的世界去看看。”   姚峰的结论让很多工程师们露出了“就应该是这样”的表情,姚霁甚至听见周围的人悄声自言自语着“这下应该会找到答案”之类的话。   姚霁看了下这一篇工作日记的日期,正是父亲自杀前一个月,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荒谬之感。   作为一个科学家,追求真理几乎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信仰,而且父亲为了研究为什么会失败,至少研究过三次失败的数据,完全能够接受失败的结果,如果仅仅是因为又一次失败而使得他完全绝望以至于丧失了求生的意志,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就在姚霁胡思乱想间,工作日志又有了新的变化,姚峰苦恼的表情出现在投射屏上。   “我的进入申请被黄博士驳回了。真是奇怪,连历史学的学者都可以进入的区域,却不允许研究人员进入?!导向仪和设备舱都是黄博士的发明,我并没有能力再制造一具导向仪和设备舱,最大的可能就是偷偷找谁借用一下导向仪,我该找谁借呢?解除dna绑定是不可能被隐瞒的,一旦我借了谁的,黄博士一定会发现。”   “马特的精神崩溃了,他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死了。埃及,哎,那个时代的埃及实在太蒙昧了,随便一点小的涟漪都能致使死亡。我不该这么做的,但除此之外,我能到哪里去找第二个导向仪呢?马特的就躺在那里,并且被解除了绑定,等待第二个主人,我只是稍稍借用下,我只是进去看看,两边时间相差太大了不是吗?对我们来说就是一眨眼……”   姚峰似是下定了决心,伸手关闭了当天的工作日记。   所有人都耐心地等待着姚峰接下来的“进入日记”,可画面像是卡住了一般,怎么都不能再跳出心的日志来。   姚霁等了五分钟左右,难以接受地去摆弄父亲的日志,只看见虚拟面板出现一片斑驳的乱纹,完全没有恢复的迹象。   小五低头咒骂了一声什么,上前帮助她读取接下来的日志,可没过一会儿,他就恼火地说道:“数据销毁并恢复的过程中出现了文件损伤,这一部分文件现在不可读取了,大概缺失了……”   他估算了一下。   “大概缺失了十天左右的日志,我们需要等待这些缺失的日志跳过去后才能看到后面的部分。”   一时间,叹息声、呼气声、互相交谈的声音不时响起。姚峰就像是为众人挖了一个大坑,可是坑挖完了后却没有填上,让人莫名的感到焦躁。   在等待的时候,为了排解心中的焦躁和生理上的疲倦,其余人开始窃窃私语,小声攀谈。   他们为了破解数据已经工作了许久,秦铭的家族是个庞大的集团,其中就包括最出色的数据工程师,而这些人里有些是秦铭家族里的研究人员,有的是互相推荐后公认的鬼才,也有接受佣金干活的出色团队,这些人被集合在一起时都曾觉得有些小题大做,直到进了这间数据室,他们才发现秦铭请了他们的举动非但没有小题大做,而且人手还远远不够。   这么可怕的数据空间,就算是最厉害的骇客,这辈子也没见过。   所以当他们知道可以立刻读取他们提取的外围资料时,难以抑制的好奇心让他们很快围了过来。   虽然绝大部分人和姚霁一样,对那些专业术语也是一脸迷茫。   “姚小姐,研究中心并不允许研究人员进入那个世界吗?”这些工程师们露出了好奇的表情:“如果研究人员不了解那个世界,那么推演的程序最初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   “是黄博士发明出来的,设备舱和导向仪都是他和他的学生们最早完成的设备,但由于制造材料的缺乏,只有这些主设备是完全品。至于后来让游客大规模进入的设备舱,都是不具备完全功能的,上一次实验失败后为了筹措资金,这些设备舱被制造出来的。”   姚霁随口回答着:“和观察者使用的设备舱不同,游客们的设备舱无法压缩数据,他们进入后产生的数据太过庞大,这样的情况会给设备造成很大的负担,所以需要‘观察者’们监督游客的一举一动,不能让他们逗留时间过长,以免整个系统崩溃。”   “黄博士掌握了这样的技术,却用来做这样的事情……”一位佩戴着十字架的工程师不赞同地说道:“预知过去未来,这是神掌握的领域。凡人试图夺取神的权柄,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这样的结论之前姚霁听过很多次,那时候她和她的同事们都对这样的说法嗤之以鼻。如果人不敢对抗神的权威,那他们还应该在火刑架上等着被烧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用科技代替了神应该去做的工作。   即便姚霁心中暗自怀疑黄博士对他们隐瞒了很多真相,但她也并不觉得这套系统被创造出来是什么坏事。   至少,它使得自己了解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那些关于过去久远的记忆,被埋藏在历史中的真相……   咔哧咔哧的细小波动声乍然响起,所有人意识到是工作日志终于跳过了那些损坏的部分开始阅读后面完好的地方,立刻打起精神围了过来。   这一次,姚峰出现的面孔明显慌张了许多,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将今日工作的各项数据呈现在面板上,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着:   “不是它们出现了错误,它们原本就是这样的!每个世界的数据完全不同,只有那条我们进出的通道是一样的,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那些失败的根本不是数据,如果是重新推演的数据,它们应该是一模一样的!一样的人,一样的事,每一朵花都是一样的花瓣数,风应该是一个方向,就连蚂蚁都应该按照一样的规律去行走,可不一样!完全不一样!我的天,黄博士发明的究竟是什么东西?这绝不是超级智脑!”   发现这一点后的第二天,日志这样记录着:“他不让我们随意进入,不是为了保护数据,是为了掩饰这一点!研究人员擅长从数据中发现问题,所以我们更爱用数据说话,我们在外面观测到的数据是完全没有问题的,我们看到的是一样的花,一样的风,一样的蚂蚁,可内部却是截然不同。这多么奇妙啊,从外部数据监控到真实,应该是打雷下雨,可我进入的世界,之前对应的天气却是晴天!黄博士是怎么做到的?我需要继续研究。”   第三天、第四天,姚峰的表情从狂热变得越来越疑云密布。   “我们进出内外世界的道路有些像是希格斯场,天,如果是希格斯场,黄博士难道发现的平行空间?那他为什么要掩饰这个真相?如果是真的,观察者根本不该存在,因为量子世界无比的不可理喻,观察会改变过去的状态,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事情,电子在不同的宇宙穿过了不同的缝,但是在观察之前,两个状态是叠加在一起的,也就是说,两个宇宙是叠加在一起的。这两个处于不同宇宙的电子导致了干涉现象。当观察发生时,两个宇宙分裂了。哦,我在说什么?我是在胡言乱语吗?我,我需要冷静一会儿……”   姚峰脸色苍白地扶着自己的额头。   “我还试图让我的女儿也加入到‘观察者’的行列中来,我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不,观察者不该存在,是观察者让每一个世界的进行没有按照我们预想的进行,我该告诉他们,我该告诉他们……我该告诉他们什么?停止‘观察者’行动,导向仪不该存在,那是破坏里世界进展的根源?如果是这样,只要有设备舱就行了,黄博士为什么要发明出导向仪?”   当这一段日记结束之后,研究中心里的人都彻底陷入了蒙圈的表情中。   有几个人更是直接开口叫了起来:“哦,谁来告诉我,我是听错了吗?不是黄博士用计算机的数据架构出了一个世界,是那个世界本来就存在的?他可能只是找到了一条通道而已?那边的电子知道我们在看它,于是选择了不同的行为,将整个世界都改变了?”   “为什么不可能?”   姚霁突然想起可以看见他们的刘凌、狄芙萝等人,她一直觉得这些人是体质特殊的人,可为什么不能是他们身体里的某些结构部分可以感觉到别人在‘观察’他?人的最小组成部分和宇宙的最小组成部分为什么不可以是一样的?   观察者进入的瞬间,两个平行世界的“平行”过程就已经被改变了,一个干涉了另一个,使得它朝着不同的方向进展。   父亲说得对,“观察者”是不该出现的,是这个系统中最大的错误。   就连他都看得出,作为这个系统的拥有者,黄博士会不明白吗?如果他明白,他为什么要大张旗鼓的使用历史学者代替研究人员作为进入系统的对象,监察整个世界的进展?   仅仅因为我们了解大部分历史的走向?   思考间,姚峰的日志又翻开了新的一篇。   “我偷偷进入设备间的事情被发现了,黄博士很生气,我借口我只是好奇,但我觉得他没有相信。从昨天开始,我发现有人在监视我,虽然我不敢相信,但我觉得我该为自己安排好后路,如果黄博士选择杀人灭口……”   姚峰抹了把脸,“我要把真相传递下去,我要做些什么。”   姚霁听到“杀人灭口”这一句时,难以抑制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避免汹涌而出的眼泪会吓到别人。   其他人都知道她的父亲在这件事过后没多久就自杀了,有好几个工程师露出了同情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和背,安抚着她突然失去控制的情绪。   姚峰最后的传讯,显得有些从容不迫,完全没有赴死者殉难的坚决,而这封传讯里,有着姚霁最想要的真相。   “当看到这段日志时,说明打开这个日志的是你,我亲爱的女儿姚霁。”姚峰面露微笑。“我的时间不够,所以无法完全察觉黄博士的目的,但从科学家的角度,我认为没有一个人会故意为自己的研究设置注定会失败的障碍,那么,黄源设置‘观察者’的原因,正是为了让之前的每一次推演都故意‘失败’。”   “从第一次起,每一次‘失败’,都会失去很多的核心人员,观察者也越留越少,甚至连政府的援助也因为这个缘故彻底中断。但用于支持项目而急需的庞大经费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些是平行世界,我的经历和对比已经让我发现那些庞大的数据也是伪造出来的,实际和光柱那一边的世界有很大不同,事实上,只有‘观察者’们发现的‘历史偏差’是真实的,那么,应该用于维护整个研究中心运转的庞大经费去了哪里?要知道,平行空间是原本就存在的,不需要花费什么资源去凭空‘制造’出来。”   “我的推测是,黄博士应该知道这个结果,但为了某种目的,所以他故意造成了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当他累积到足够的资源时,可以因为太多次的失败而彻底关闭这个研究中心。因为他没用了……”   “到那时,暗地里用某种途径重启这个系统的他,既拥有了庞大的资源,又没有观察者的干涉,被他重新开放的世界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进入到他想要的时间段,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也许是对未来的控制、某种因为预知而掌控的资源,也许是获得积累巨大财富的办法,也许是从未来向后获得先进的科学技术,但无论怎么样,这些东西都将是他独享的了。也许在不久的未来,我们会看到一个□□者、一个战争疯子、一个创造出可怕东西的怪物,我不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姚峰的表情突然变得特别凝重。   “‘通道’本身就是一个平行的世界,而‘进入’会对每一个世界造成干扰。姚霁,你看到这个的时候,我可能已经‘自杀’了,请不要伤心,‘自杀’的只不过是我花重金买来的一具整过容的死囚尸体。”   “我将会在‘通道’内永生,黄博士将永远等不到他希望的‘被预知的未来,只要我存在与每一个世界被开辟出道路的世界里,干涉就会永远存在。”   姚霁听着这不可思议的结果,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姚峰微微抚胸,对着面板前方可能正在看着他的人行了个礼。   “再见,我会在未来看着你。” ☆、第278章 游客?向导?   所有的日志到了这里,完全结束了,而大部分看完日志的人,都是一脸云里雾里。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姚霁的父亲可能没有死,而是借由某种办法留在了什么通道里,永远无法离开。而那位研究中心深受世人尊敬的黄博士,其实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野心家和阴谋者。   也许秦铭做的是和他一样的事情,他也同样想利用这样可以沟通过去未来的技术为自己谋利,但他没有黄博士这样卑鄙,秦铭是商人,不是野心家,他知道任何谋利的事情必须有“利益”来驱使,要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好处,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没有选择欺骗,而是雇佣雇佣兵、黑客甚至是家里的工程师、顶尖的医学家,一起来做这件事。   每个人都有想从过去或未来得到的真相与技术,每个人都可以是一个“共谋者”,但像是黄博士这样,一边利用着别人完善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故意引起错误不停的推翻别人的劳动成果,甚至让姚霁的父亲感受到生命遭受到了威胁而不得不寻找到一个自杀的人,将他整容成自己的样子做出死亡的假象,这位黄博士的人品和他在学术上的才能,实在是很不相称。   岂止是不相称,简直是卑劣至极。   姚霁定定看着父亲最后抚胸的动作,眼泪哗地流了出来。   那是父亲每一次做学术汇报结束后,和大家再见时的动作。从小时候起,她就觉得父亲这个动作简直是帅呆了,有时候在家里,等父亲说完了完全不好听的床头故事之后,姚霁都会磨着父亲用这个动作作为结束,而不是寻常人家的亲吻额角,或是慈爱的摸一摸头。   身为父亲的孩子,姚霁立刻明白了他为什么要特地用这个动作作为结束。   他的父亲,那位一心想要阻止野心勃勃的黄源,却苦于没有任何证据和力量的科学家,希望自己的日志能被更多的人看到,他以汇报学术结论的动作作为结束,正是希望更多的人能了解、分享他们身边发生着什么样的事情。   黄博士的话专业术语太多,资料室的工程师和历史学出身的姚霁完全听不懂,但她能感觉到很急迫、一切都很急迫。   “姚小姐,你要去哪里?”   小五和神父一般的黑客对着突然疾奔出去的姚霁大喊。   “我听不懂,但我知道它很重要,我去找听得懂的人!”   姚霁一口气奔出数据中心,像是被人追赶着一般朝着设备间的方向跑去。   一直贴身“保护”她安全的四十七号自然也跟着她一起跑了出来,他和其他雇佣兵不一样,虽然外表粗豪,但心思却十分细腻,隐约间,他知道自己似乎窥见了一个天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想要揭开,靠这个柔弱的女人似乎并不太可能。   然而这个看似普通的女人,却像是要想办法揭开这个秘密,挫败这个阴谋?   她哪里来的勇气?   四十七号人高马大,是以没有几步的距离,他就已经追上了前面的姚霁,正当他准备开口询问间,面前的光线突然有了变化。   整个研究中心是被emp炸弹袭击过的,这种强电磁干扰的脉冲炸弹能瞬间摧毁某一个区域内的所有电子设备,只要是带有电荷的,都会陷入瘫痪。   设备间能使用是上一次秦铭就发现的秘密,它的能源似乎不是电,数据中心则是因为秦铭曾经提早布置过保护设备,在emp启动的一瞬间,设备立刻吸收掉了这种脉冲波。   想要维护整个研究中心的设备直到可以正常使用,非得有人进入研究中心的动力室进行修复不可,可眼前的情况,却在证明电力正在慢慢恢复。   姚霁和四十七号立刻停了下来,满脸骇然地看着灯光像是某种仪式般一节一节的亮起,没有一会儿,整个研究中心就充满了亮光,哪怕是以前研究中心还没有被袭击之前,也从没有过夜晚时候灯光全部打开的时候。   姚霁感觉到眼部一阵不适。   之前秦铭为了让她方便在黑暗中视物而让她佩戴的夜视隐形眼镜现在让她感受到了不舒服,所以姚霁伸手从眼中取出了隐形眼镜,将它们抛进了杂物桶里。   他们一直很穷,穷到经费不足全靠“赞助”,晚上除非必须要加班,否则大部分研究人员和观察者都是不工作的,所有的照明和不必要设备都会随时关闭以节约能源。   研究中心所在的地方原本很僻静,但因为前一次政府机构的援助,整个中心却修建的绝不穷酸,姚霁几乎可以想象,现在的研究中心从远处看来,几乎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灯塔,在空旷无人的郊外,是人都能看见远处这一片辉煌的灯火。   “黄博士……黄博士的人进入动力室了吗?”   姚霁像是见了鬼一样扭头问四十七号。   这位一直很沉着的雇佣兵头目按住耳垂,和通讯频道的同伴们互相沟通了一会儿,很肯定地摇了摇头:“没有,动力室没有异样,其他地方也没有发现有人入侵。现在有大麻烦了……”   四十七号看着整个研究中心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突然将姚霁像是抓小鸡一样抓在了怀里,做出“你完蛋了”的表情,可就在他将姚霁拉向怀中的过程里,他却极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你得和我演戏”。   姚霁结合他之前的观察动作,立刻就明白了四十七号说的是什么意思,在挣扎了几下之后,任由四十七号拖着他往设备间而去。   与此同时,姚霁身上的通讯器疯狂地闪烁了起来。   “怎么办?”   姚霁抬起眼,用眼神无声地询问四十七号。   四十七号只是犹豫了一瞬,便伸手点开了姚霁伸手的通讯器。   “姚霁,怎么回事,为什么地下通道的入口堵住了,你那边……”黄博士气急败坏地模样出现在两人的面前,可看到眼前像是被抓小鸡一样卡在四十七号身边的姚霁,虚拟屏幕上的人影表情渐渐凝重了起来。   “我就说为什么突然恢复了电力!原来是研究中心的主人施下的魔法。”   四十七号原本就长相狰狞,一副铁塔般的身躯甚至让刘凌以为他是大力神一般的“胡神”,如今他刻意龇着牙对着黄博士威胁,显得更为恐怖。   “你是什么人?秦铭呢?我要求和秦铭谈判。”   黄博士看了眼姚霁,见她的脑袋无力地耷拉着,头发整个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皱着眉又问。   “你把她怎么了?”   “我抓住了一只想从地道逃跑的小老鼠,不过多亏了这只小老鼠,让我发现地下还有这么一条密道。”四十七语气轻松地说着:“至于她,她不愿意合作,只好用些办法让她听话了。”   黄博士凝重的表情越发难看:“其他人呢?研究中心里其他的研究人员和观察者,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如果你们是要研究中心的数据,我可以和你们合作,你们完全没有必要伤害人质。我需要和秦铭谈谈,如果秦铭不想谈,我也可以直接和秦氏集团的负责人谈判……”   “我不知道什么秦氏集团,我的雇主只是秦铭。”   四十七号表现的如同所有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一根筋那样。   “人质们很安全,我的雇主可不是杀人狂。”   黄博士听到四十七号透露出的信息,微微松了口气,听起来秦铭只是用传统中对付人质的方法,将他们控制了起来。   “你想要什么?钱?他给你多少,我可以给你三倍,不,给你五倍!”   黄博士单刀直入。“现在我已经开始恢复整个系统的运行了,包括安保系统。没有我的授权,你们关闭不了它们,如果再用一次emp的话,你们自己带来的所有设备也不可以用,而且很多机器已经经受不起再一次的脉冲伤害了,你们的目的不是抢劫,而是资料,不是吗?”   他想要从四十七号这里做突破口:“如果你和你的人愿意和我合作,和平解决这次‘争端’,我保证我不会追究一切的责任,秦铭付给你们的佣金我会替你们支付……”   “我可不是……”   四十七正准备拒绝,却感觉到后背被人用指甲掐了一下。   这么长的指甲,只有女人才会留。   于是四十七号立刻话风一转,以一种自己觉得很是聪明外人却觉得滑稽可笑的“精明”嘟囔道:“我可不是傻瓜,还有违约金呢。”   果然,觉得好笑的黄博士撇了撇嘴角,附和地说道:“是的,还有违约金。为了表示诚意,我甚至可以现在就支付给你,你需要多少钱才能弥补损失?”   四十七号思考了一会儿,大概像是算不清楚一样,露出有些麻烦的表情,黄博士从头到尾都耐心的等着,间或看一眼已经“昏迷”被提在四十七号手上的姚霁。   片刻后,四十七号报出了一个庞大的数字,任谁都听得出,不是四十七号脑子不清楚算错了,就是他狮子大开口选择了讹诈。   但黄博士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给我一个信用号,五分钟内我就给你转款。”   四十七号愕然,大概没想到他会这么富裕。   “你的人说,研究中心里穷的晚上连灯都开不起了……”   “钱算什么?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黄博士让人感动地说着,并低头操作了些什么。   “好了,五分钟后你就会收到这笔款项,如果你想要得到更多的、数倍于刚刚数字的佣金,请考虑下我刚才的话,我本来就是研究中心的负责人,如果你愿意结束秦铭的犯罪,站在正义的这边,我会给我们的英雄更多的报酬……”   “不用了,不用考虑。”   四十七号贪婪地笑着,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感觉到手中的姚霁突然哆嗦了一下。   “我们干了!你要我们怎么做?”   ***   在四十七号同意的那一刻,姚霁确实害怕了。   她掐了四十七号,希望他不要明白的拒绝,原本是想安抚黄博士,拖延更多的时间,就像她做的那样。   但黄博士真的“挥金如土”时,姚霁却感受到了巨大的恐惧。   她并不是秦铭,秦铭有资本可以用更多的金钱将他们收买回去,但姚霁不行。在巨大的利益面前,靠着一纸契约,谁也不知道这位外粗内细的雇佣兵首领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更何况这座研究中心明显隐藏着更大的秘密,比如不需要进入就能恢复的电力系统,还有庞大的地下通道,都证明黄博士对这座研究中心有着比他们想象中更大的掌控力,只不过他需要时间慢慢“收复”它们罢了。   怎么看,姚霁都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胜算。   但出人意料的,四十七号在答应黄博士会做为内应想办法让他的人马进来之后,却三拐两拐将姚霁带入了洗手间,将她推入了隔间里,“啪”地关上了门,小声询问:“我答应做他的内应了,接下来怎么办?”   姚霁的恐惧在他一言不发地将她带入洗手间时达到了顶点,却因为他的一句话又平静了下来,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你不会觉得我会真的‘背叛’吧?我们是佣兵,不是什么地痞无赖,我们也是有原则的。”四十七号露出好笑的表情,“如果我们真的选择反水,以后就不要在这行混了。”   不过他还是好心情地吹了口口哨:“不过这老家伙真的很有钱,这一笔意外之财我是不会再还了。”   姚霁看了看狭小的洗手间,还有面前有些让人尴尬的咳咳,不知该如何开口。   “厕所里没有监控设备,我检查过了,尤其是设备间的。”四十七号耸了耸肩膀,“我不是什么好人,但至少不对女人做什么。”   “谢谢你……”   姚霁揉了揉已经红肿起来的手腕,心中百感交集。   “我没想到……”   “其实那一刻,我也有些动心。”   四十七很老实地说,“但我想起了你的父亲,还有你父亲说的那些话。我不是什么圣人,但对于这种想要改变人类历史去谋得什么利益的人,我实在是生不出什么好感。佣兵也是人,如果未来发生了改变,谁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几百年前的祖母悖论小孩子都知道,我可不想冒这样的险,让这样的人得手。”   他笑着说:“而且我的雇主秦铭还在你手里呢,雇佣兵让雇主死了,这可是巨大的耻辱。”   四十七号说的轻松,姚霁却能明白这份轻松背后代表着什么。   原本应该唯利是图的雇佣兵,都会因为担心历史会真的发生不好的事而选择放下私人的利益,可原本是应该为全人类谋求福祉的黄博士,却将他们玩弄于鼓掌之间,只为了……   他根本就没想过推测什么未来,防止人类未来发生什么灾难,他只是单纯想要从这套系统里获得利益罢了。他不关心历史,也不关心未来的走向,就像是一个狂人,比秦铭更加疯狂。   这套系统的好处实在太明显了,就连现在的姚霁,都能随口说出在罗布泊的沙漠下,有哪些地方埋藏着巨大的宝藏,那些在地底下行走的日子,她不止一次看到了被沙子掩埋的辉煌王宫和那些久远年代通商的豪商们留下的金银珠宝。   相信那位马修博士,也能知道好几座不为人知的法老墓地,里面的陪葬品犹如人类的宝库,但他们都没有选择去将它取出来。   并不是不想,而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他们去这么做,这股力量不停地在他们的心间回响,告诉他们这样做会有巨大的不祥。   但黄博士不担心这个,也许是他有更大的倚仗,也许身为科学家的他完全不惧怕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   可前几次推演失败里,有一次就是因为在不该出现核武器的时代发明了核武器,最终在世界大战中被滥用,导致世界毁灭的例子!   这难道不该让人惊醒吗?   她一定要阻止他!   哪怕是杀了他!   “不好!”   原本还自在地站在那里的四十七号突然按住了耳垂上的耳钉,一把将姚霁扛上了肩膀,往外跑了起来。   同样是扛上肩膀跑,刘凌的动作温柔的像是一缕清风托着绿叶,四十七号就像是一匹野猪背着刚拱来的白菜狂奔。   姚霁被他身上的武装顶的几乎要吐出来,但四十七号完全顾不得这些了,他一边跑,一边小声地解释:“我们送进设备间的那些人,突然都回到了设备舱,其中一名研究人员说他们是被‘强制召回’的。这么多人猛然回到了设备间里,我的兄弟们担心会出乱子,所以我们得立刻去设备间。”   姚霁忍住呕吐的*,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我正好也要去找他们。”   姚霁被放下来丢到被重新控制起来的研究中心人员里时,两边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到几乎一触即发的地步了。   见到姚霁从四十七号的背上被放下来,腕间还佩戴着导向仪的史密斯立刻瞪着眼睛大吼了一句。   “姚霁!他们把你怎么了?!有保全人员说你被秦铭带走了,你没事吧?”   姚霁看了看四周,他们又一次被关在了厕所里。   被屈辱的赶到这种地方,大概也是他们剑拔弩张的原因之一。如果只是被送到设备舱里控制起来,可能他们还会忍耐着等待援救,可在厕所里吃喝拉撒睡,是个正常人都接受不了。   姚霁知道史密斯误会了什么,安抚地走到他身边,摇了摇头。“我很好,我没有受到什么苛待,事实上……”   “这不对!”   突然间,一句轻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姚霁抬头看去,发声的正是监控室的一位研究员,也是从研究中心刚刚成立就在这里工作的研究人员之一,曾是和她父亲一起工作的一位同事。   “是的,这不对!”   随着这位研究人员开口,另一个皱着眉头的科学家也随之附和。   “完全不对!”   能在夜晚留在研究中心值班的研究人员,全都是非常重要的成员,有的需要监控异常数据,有的需要分析一天的进展,还有的干脆就是设备间里所有设备的维护人员。   这些人,可以说对所有的数据和资料都了如指掌,他们的脑子就是最大的数据库,任何黑客也攻不进去。   然而现在这些人,在被姚霁送入了设备舱之后,都纷纷发现了异样。   研究人员们满脸疑问,有些甚至直接打开随身的记录仪开始对比着什么,而为数不多的几个观察者则满脸疑问,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你们怎么了……”   史密斯错愕道。   “三月大旱,他们说三月大旱!可我记录的三月,明明是多雨!数据是不会撒谎的,数字是最大的真相,可现在数据撒谎了!”   “我们这么多人进入系统,数据中心应该已经报警了,我随身带着报警器,可是没有!黄博士的说法是错误的,设备舱完全可以容纳这么多人同时进入,系统没有超强负荷,十个人是最大的上限的说法是错误的!”   监控室的人一脸见鬼的表情,“这么多安保人员和我们以游客的身份进入时,人数都超过三十个了!”   一时间,这些研究人员们七嘴八舌地说出了许多专有名词,显然,这一套系统和他们的认知出现了巨大的不符,或者说,现在的推演系统和他们最早接触到的推演系统完全不同。   “也许会有变化,黄博士不是说一直在更新设备吗?”有一个年轻的研究员怯生生地开口,他是黄博士的崇拜者之一。   “就像这套游客系统,在姚博士没有改良出来之前,根本就没有。以前只有观察者能够进入,后来出现了游客,连我们这些没有导向仪的人也能进入了……”   “你说什么?游客所用的设备是我父亲改良的?”   姚霁大吃一惊。   “为什么我从没有听过!”   姚霁几步快走到他的面前,不可思议地说:“他们都说这是黄博士的发明!研究中心里所有的设备都是黄博士发明的!”   就在这时,姚霁的通讯器又闪了起来,可这时候的姚霁已经没心思和黄博士继续周旋什么了,她的心神完全被自己父亲的经历所填满,姚霁摘下通讯器,抛给身后的四十七号,后者了然地点点头,拿着通讯器出去和黄博士“打太极”。   四十七快步走了出去,隔着老远,厕所里的众人都能听到黄博士神经质一般咆哮着质问的声音:“你说人质都被控制起来了,可真相是他们都进入了设备舱,你在说谎!”   “姚霁,这是怎么回事?”   研究中心的同事们都渐渐察觉到了不对,狐疑地看着姚霁,又看着姚霁身后们安静站着的佣兵。   “这件事说来话长。”   姚霁疲惫地抹了把脸。   她已经太长时间没有休息了,可根本没有休息的机会。   “我没办法说清楚,你们自己看吧。”她找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面,倚靠在墙上,打开了刚刚录下的父亲的日志。   姚峰的半身虚拟投影出现在众人的眼前,引起一阵惊呼。   “你还好吗?你的脸色看起来随时会晕过去似的。”史密斯关切地蹲在姚霁身边,担忧地询问。   “这段日志很长,我想我可以趁这段时间小眯一会儿。”   姚霁边说着,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史密斯,等他们看完之后,请你再摇醒我……” ☆、第279章 扯皮?宣泄?   姚霁被摇醒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剧烈的争吵。   不,用“剧烈”都不足以形容,在姚霁看来,他们简直像是“疯了一样”的在争执着!   “这么吵闹的环境你都能一直睡着,可见你已经疲累到什么地步了。”史密斯用一种爱怜又同情地表情看着姚霁,嘴角挤出一抹苦笑。   “我想让你多睡会,可是他们有许多问题想问你,所以我不得不将你摇醒,否则,我担心他们互相会把对方给撕了!”   姚霁揉了揉眼睛,短时间的深层次睡眠虽然解乏,但强行被唤醒时会更加难受,她现在已经感觉天地都是在旋转的。   等旋转结束,姚霁顺着咆哮一般的声音。看向那些研究中心里平日里被称为“冷静到没有人气”的研究员们,发觉史密斯的话绝对不是夸张。   她已经看见好几个熟悉的同事,身上的袍子被撕的不成样子,有几个甚至连上衣的装饰都被扯掉了。   还有几个鼻子上挂了彩。   “姚霁,你这份工作日志是从哪里来的?这根本不是真相,对不对?”一个研究人员冲上来抓住她的手,像是信仰被一下子击破一般颤抖着问着。   “你跟我们开了个玩笑?”   另外一个研究员将他直接拽了过去,对着他冷笑:“哼哼,玩笑?我不相信你看不出这不是玩笑!数据是不会说谎的,那说谎的只有人!”   “有人用错误的数据让我们以为那是那个世界的走向,其实完全不是这样的,真相只掌握在观察者手里,可观察者进入时这个世界就已经不可能按照历史进行了!承认吧,我们做的是无用功,那些离开的人才是对的!”   另一个红着眼眶的研究人员无助地揉搓着自己的脑袋,他的头发已经像是鸡窝一样翘起,可见之前他已经做这个动作很久了。   “他们一直这样?”   姚霁傻眼地问身边的史密斯。   她听不懂复杂的原理,所以原本是想找个精通微观物理的研究员,想要他用言简意赅、其他人也能听懂的话说明白父亲到底留下的是什么意思,又为何说他会“永生”在通道里。   可看现在这些研究人员的样子,似乎比她还要迷茫,而且一个个两极分化,一部分像是斗鸡,一部分却像是失去了母鸡护着的鸡崽子。   唯有几个身为历史学者的观察者们,还算是平静的努力在消化着刚刚放出来的投影内容,但是和姚霁一样,对于这世界最深奥的物理学理论,所有的观察者都是一副蹩脚道士在推算天机的表情,满脸懵逼地站着。   但所有人都知道,姚博士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数据确实出现了问题,岂止出现了问题,而且还有了大麻烦。   这些研究人员很多是从一开始就“不离不弃”,认为自己所服务的机构是在为了人类壮丽的未来做着锲而不舍的贡献,为了这样的“理想”,他们愿意抛弃原本可以过的很好的生活,而选择如同苦行僧一般地在研究中心里盯着这些完全枯燥的数字,甚至经受着一次又一次失败而重头再来的打击,全是为了这个“理想”。   而现在,“理想”被彻底打碎了,从一开始,黄博士就在试验中放入了不确定的因素,并且利用一系列美好的包装让所有研究人员承认了“观察者”的存在,黄博士用学术权威的姿态玩弄了所有的研究人员!   这其中自然不乏早就已经发现出不对,但却没有表现出疑惑的研究员,这部分人几乎是立刻警醒开来,和不愿意承认自己被玩弄的研究人员起了激烈的争执,这些平日里被看出“书呆子”的同僚们,甚至因为这个大打出手了。   科学的“信仰”,有时候比“宗教”的信仰更可怕,一旦信仰破碎,能让人失去理智和生存的意志。   这也是为了之前宣布姚博士在研究中心中自杀之后,虽然很多人表示惋惜,却很少有人产生怀疑的缘故。因为他们,本来就是最纯粹、最固执的那一群人,所以才能有这样研究成果。   比起这些硬生生被打碎了固有认知的科研人员,姚霁要好的多,她是在日复一日的“穿越”过程中,慢慢地感受到其中的违和,而后一点点探寻到的真相。因为是历史学者而不是科研人员,她长期处在“观察者”的角度,和这些一直认为是自己“创造”了整个世界的科研人员不一样,并没有那么深的“信仰”和“理想”,在摸到真相的那一刻,没有太过失态。   但姚霁现在需要一个能为她解释他父亲到底怎么了的人。   她找了自己在研究中心里最熟悉的研究人员,将心中对于那一大串专有名词的疑问和父亲的状态向他提出了疑问。   这些研究人员对姚霁的态度是复杂的,这一刻,她几乎就像是伊甸园里引诱亚当夏娃的那条蛇,虽然给了他们“真相”,可也打碎了他们的信念。可因为姚博士和他们还受到雇佣军控制的缘故,这位平日里关系还不错的研究员尽力用自己听得懂的语言告诉她“结果”。   “假设,假设我们‘创造’出来的并不是一个纯粹由数据组成的世界,那就几乎等同于平行世界了,但平行世界理论上和我们应该是‘叠加’的状态,这也是你们这些‘观察者’能不被系统内那个世界的人感受到、看到的原因,因为即使你进入了那个世界,但你还是这个世界的存在,使用的是这个世界的法则,你只是在某种情况下和那个世界‘交叠’了……”   研究员自己也说的很是艰难,显然长久以来他已经习惯了用“npc世界”或“虚拟世界”来看待那个世界,乍然用平行宇宙理论,他自己也要消化一会儿。   “导向仪,我们一直以为导向仪是一套类似gm使用的内部程序系统,就像我们玩虚拟游戏时,gm在内部输入‘出现一个怪兽’,就会出现boss那样的程序器,然而如今看来,导向仪应该有更多的不被我们所知的作用。”他的脸色有些灰败,“但我们这些研究员都曾经试图研究过这些工具,然而我们现有的知识完全不能得知它们的工作原理。所以我们才跟随黄博士进行这个研究,因为对我们来说,黄博士的知识和研究已经走在了人类的最前端!”   “不能得知它们的工作原理?”姚霁难以置信地问:“它们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工具,就和我们在其他地方使用的导向仪没有什么区别!”   “是,外表上看是这样的。不仅仅是导向仪,这些设备舱、这套最初的传导系统,在我们来到这个研究中心之前就已经存在了,我们一直使用它,但不能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它的结构太精密太复杂了,以至于哪怕我们想要拆卸它,都无从下手的地步,更不要说完好无损的拼装起来。黄博士曾告诉我们,这些仪器使用的精密元件已经无法再得到了,所以任何一具导向仪都不能有任何损伤,我们更不可能对它进行破坏性的研究……”   研究员接着说,“只有游客使用的那些设备是姚博士基于最早的设备舱改造的,能让没有导向仪的人也能做短时间的‘传送’旅行,只是消耗的能源较多。姚博士是个天才,我们研究中心里除了他,没有人能在原来的设备室进行更多的改良……”   “游客系统是我父亲改良的?”   姚霁捂住自己的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问:“是什么时候?你们怎么知道的?”   “这其实不是秘密,最初的观察者只有那几个人,每一具‘导向仪’对应一座设备舱,但姚博士提出设想,既然不能再创造出新的设备舱,那就可以在原有设备舱的基础上进行改良,将这种传送功率变大,让导向仪能够牵引更多的人进入其中。这样,观察者和研究员就可以同时进行研究,从数据和历史两个方向一起相互佐证。所有的研究员都对这样的设想很有兴趣,甚至连黄博士都支持姚博士继续进行深入研究,甚至将马修的导向仪和设备舱任由姚博士继续开发下去。”   研究员叹了口气:“但是突然有一阵子,姚博士像是发了疯毁去了他所有的研究资料,又将马修的导向仪和设备舱关闭了,他说,他说……”   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一下子睁大了眼睛:“他说,他的研究是错误的,不该有更多人进入那里!更多的人进入那里会让整个推演系统造成灾难性的结果,根本就不该存在!”   姚霁“啊”了一声,和这个研究员一样,想到他父亲的留言,那段关于观察者效应的解释:跨越了宇宙的人像电子一样,即使只是靠近、观察,也会对另一个宇宙产生不可逆不可控的干涉,改变其原有状态和发展轨迹。所以,只要有观察者进入过的模拟系统,都不可能得出与现状一致的模拟结果,因为从第一个观察者进入的时候开始,干涉就产生了。*   “那段时间,我们都以为姚博士研究进行的并不顺利,所以我们尽量不去干扰他,希望他能够自己平静。可那个时候,不知为什么,明明所有的演算数据都是正确的,可那个世界还是毁灭了……”研究员喃喃自语,“不是都是正确的,有人进入以后,偏差就造成了,只是我们认为是正确的……”   他定了定神,“总而言之,那件事之后,姚博士就自杀了,我们在整理他的研究资料时发现了最初的手稿,基于那个手稿,黄博士进行了改良,所以才出现了后来的‘游客’系统,可以让更多的人进入。”   他越说越是迷茫:“但是很奇怪,这段日志我们没有看到过。理论上,每一个研究人员离开或去世,他生前的研究资料都会向研究中心里的人进行交接和公开,可你给我们看的日志,我们从来没见过……”   “它被销毁了,这是被秦铭带来的数据工程师恢复的破碎资料。”姚霁冷笑着说,“研究中心谁有权限神不知鬼不觉地销毁一个a级研究员的资料,答案很简单。”   她看了眼已经安静下来听着他们对话的研究员,表情更加冷漠:“就如同他虽然不在研究中心,却还是有掌控能力恢复这里的电力、将你们强制召回一样。他隐瞒了我们太多的事情。”   “现在,我只想知道,如果那些我们曾经去过的世界都是平行世界,那么它们真的是被‘销毁’了吗?”   姚霁问出了现在最关切的问题。   代高祖刘志,代昭帝刘凌,以人性上来说,无疑都是高尚而具有牺牲精神的精英,他们愿意为之牺牲的原因,无非是希望拯救更多的人。   这样的皇帝即便是在几千年的封建历史中都是少数的,可如果基于平行宇宙理论,他们已经做出的、或者是想要做出的牺牲,有可能是白白做出的牺牲。   秦铭曾经用“毁灭这个世界”来威胁刘凌,黄博士也曾经数次下令“销毁数据重新推演”,可即便是再强大的科技,真的能毁灭一整个世界吗?   “这就涉及到我们来往的通道究竟是什么。以前我们以为它是一道数据流,然而姚博士的日志中却说它是‘希格斯场’。格斯场是一种量子场,不具有质量的粒子穿过这个场,然后获得能量,就如同我们在进入那个系统的时候,很可能表现出的并不是实体,人体已经变成具有电子或更特殊的粒子,只有穿过这个场,重新获得‘质量’,才又变成。如果关闭的是这个‘场’和其他世界连接的部分,那很有可能只是‘重叠’的部分被强行分开了,并不会毁灭那边的世界。”   终于,有越来越多的研究员加入了这场讨论。   “但是也难说,能量是守恒的,也许强行分开分裂叠加的宇宙,无可避免的会对那个世界造成一系列的干扰,在物理学上表现,就可能是产生异常的能量流。分裂的一瞬间,那个世界可能产生旷日持久的雷暴,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强大辐射,也有可能是发生地震、海啸或是其他什么可怕的灾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并没有毁灭那个世界,但那个世界却还是因为能量的紊乱而产生了巨大的灾难。”一个研究员很肯定地说。“不,也许可以这么说,它必定会产生灾难。”   “所以有诺亚方舟,有女娲补天,有神的数次灭世,有太阳神日照躲在洞穴里不出来……”一个历史学者不由自主地说出了世界各地关于“灭世”和“灾难”的传说。   他瞪着眼睛,不由自主地颤抖:“天,不仅仅是那些世界,我们的世界是不是也曾被进入、被分裂,或是不停重复过这样的过程过?我们的世界,是不是早就□□涉过了?”   观察者不是研究人员,他们想的更加粗浅,却也更加接近现实。   “如果按你的说法,岂止是那些有人时候的远古神话,为什么人类会出现呢?那些曾经在地球上占据霸主地位的,可从来都不是哺乳动物!那些强大的恐龙为什么会灭绝?突如其来的寒冷?小行星爆炸?不,科学发展到现在,我们依旧找不到原因。会不会是未来的人不愿意恐龙进化成恐人,强行对这个世界进行了干扰,使得哺乳动物正式进入历史的舞台?”   研究人员们纷纷发问,犹如在这狭窄的盥洗室里掀起一场头脑的风暴。   “还有人类数次莫名的进化,从猿人变成直立行走的人类,其中那几百万年,我们是怎么突然有了‘智慧’的?真的有亚特兰蒂斯吗?如果有,史前人类从哪里得到的先进知识,那可是个连纸和文字都没有的时代,智慧如何传承?”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史密斯看着所有人彻底失控,几乎要被这场讨论变成面红耳赤的疯子,连忙高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现在的问题是,黄博士还不知道我们发现了真相,秦铭控制了这里,而黄博士势必要夺回控制权,我们究竟站在什么位置!”   他的话让所有的人安静了下来,虽然神色还激动着,但再也没有高声呼喊着“神”或“灭世”之类问题的人了。   史密斯看着姚霁,还有从门外握着通讯器走回盥洗室的四十七,再一次重复了他的提问。   “秦铭要什么?黄博士要什么?姚霁,你究竟要做什么?”   他看了看四十七:“秦铭一直没有出现,反倒是你和这些雇佣兵出现在一起,秦铭出事了吗?   姚霁向他看去。   这位对她表现出强烈关心的同事,向来是敏锐而细腻的。   “秦铭没有出事,但他不方便出面,我需要得到父亲生前的资料,所以选择了和他合作。”姚霁选择了坦诚,“我并不是秦铭那边的人,也不是黄博士那边的,我选择站在自己这边。研究中心进行的‘推演’是注定失败的,观察者是个错误的存在,所以……”   她突然想起了刘凌。   如果她是错误的话,无论以后是谁在主持这个穿越项目,都不会有人再进入这个系统了,包括研究人员自己。   所有一切的结论,只能通过数据来读取,任何“进入”的举动,都会造成既定目标的偏差。   “所以这个项目,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姚霁轻轻地说道。   “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们的研究,就是为了让人类避免日后出现巨大的错误,也许我们还可以提前预言某种灾祸,在人类灭绝之前就避免它!”   研究人员们彻底怒了。   “因为姚博士,所以推演永远不可能正确了。”一个和姚博士一样属于a级研究员的科学家白着脸,打着哆嗦说道:“姚博士为了防止黄博士预见的未来会影响到现在,他留在‘通道’里了!”   姚霁身子一震。   那位科学家即使是在研究员中也是极为出色的人物,所以他一张口,所有人都停止了对姚霁的“控诉”。   “姚博士的研究应该已经成功了,研究中心没有少过任何一个导向仪,那他是怎么进入通道的?那时他已经改良了设备舱,并且成功的让自己进入了‘通道’!他是游客,第一个游客!”   他颤抖着说着:“没有导向仪的保护和牵引,他一进入通道就选择了滞留,最终同化成了特殊的存在,一种我们不能理解的状态。能量和质量是可以互相转换的,他可能是一束电子,也可能是更小的单位,希格斯场是万物质量之源,它无处不在,所以姚博士也已经无处不在,只要希格斯场通往的地方,他都可以到达,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不是任何一种我们认知的生命形式了,他可以任意通往过去和未来……”   这位科学家恐惧地环视着四周。   “也许就在我们讨论着什么的时候,他就在某处凝望着我们……也许我们未来发生的一切,他也早已经通过希格斯场窥见到了结局……”   “我们的推演不可能成功,因为最不可能改变的‘通道’已经发生了改变,只要他想,他可以随着通道的打开进入任何平行空间,只要是场经过的地方,都会出现错误。但如果关闭了‘场’,虽然那个世界的运行会回复到原本的轨迹中去,可我们的目的是通过这个实验预见我们想要的知识和未来,如果放弃了从‘场’中穿梭的能力,还要导向仪和设备舱有何用?数据只能告诉我们未来的前进方向,并不能告诉我们具体发生的事情。”   他经过这番充满矛盾的解释,做出了可怕的结论。   “姚霁说的没错,如果我们追寻的是‘正确的历史’,这个项目,已经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不,他不可以这样做,他剥夺了我们预言未来的能力!”   其中一位研究员哀嚎了起来。   紧接着,一个又一个的研究员开始低泣。   从姚博士的角度看,阻止一个野心家从未来获得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科技是一种必然的选择,甚至为了这种选择,没有力量反抗的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自己也不知道的结局,孤身通过自己改良的设备进入了希格斯场。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高尚,和刘志、刘凌一样,姚峰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但对于这些科学家来说,他们接二连三的在希望和希望破灭之间循环,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反倒是观察者们,只是对于自己是造成前几次“系统”失败的原因而感到有些难以接受,微微情绪低落罢了。   看到这样的一群人,姚霁即使揭露了真相,心里也不好受。   她甚至自然而然地感觉到了一种隔阂,一种既不属于研究中心,也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微妙的被孤立感。   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史密斯湛蓝色的双眸。   “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姚博士的错,你不要太自责。”史密斯温和地安抚着她,“你已经做的很好了,你让我们没有被蒙在鼓里。”   姚霁感觉自己的胸中突然一阵滚热,这种滚热甚至让她的鼻腔产生了某种酸涩,喉头也有些哽咽。   如果她不是先爱上了刘凌,也许会被这样的史密斯打动吧。   哽咽使得她不愿开口说话,但四十七号似乎已经不耐烦研究人员们的鬼哭狼嚎,不顾史密斯的脉脉温情,将姚霁拉到了一旁,小声地说道:“黄博士催我们赶快打开地下通道了,我告诉他地下通道的闸门绞盘被我们毁了,现在他想要让他雇佣的人正面突破……”   “正面突破?”   姚霁眨了眨眼。   “他想让我们做内应,假装不敌让他们进来,我收了他的钱,似乎没有拒绝的理由。”四十七号看了下通讯器,“他准备早晨五点发动攻击,现在已经三点了,我们只有两个小时。”   四十七号表情严肃。   “你准备怎么办?继续和这些人在这里扯皮?”   “不,我也没有时间了……”   她原本想着,如何能制服说服黄博士愿意进入系统,去见刘凌一面,让他感受到每一个系统推演出来的世界都是真实的,是实际存在的世界,请求他不要随便做出“销毁”的决定。   可从现在看来,黄博士明显是知道之前的每一个世界是怎么回事的,但他还是选择了一切,可见他并不是一个会被人性、道德而打动的人。   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大部分人都是黄博士,刘凌想的一切,还是太理想化了。   对于这样的人,沟通、同理心、怜悯这样的东西,都不值一提。   最好的办法,是永远停止这个计划,已经存在的不再干涉,将要进行的不在继续,因为事实已经向他们证明,未来是不可以被操纵和干涉的,贸然干涉只会产生更可怕的结果。   黄博士才是一切动乱的根源。   她必须要抓住黄博士!   必须! ☆、第280章 玉石?同焚?   对于研究中心里那群给钱就可以收买的雇佣兵,黄源一点都不奇怪。如果不是为了钱,这些人拼命做什么呢?   所有的东西都有价钱,人命也不例外。   他现在并不缺钱。   黄源唯一感到棘手的是地下通道的绞盘居然给这些雇佣兵炸了,让他的人马要选择从正面突破。   他可以从外面控制研究中心的事情,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但是如果强电磁脉冲干扰,他的远程控制设备也无法使用。   如今能源系统既然已经恢复,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为什么看不到任何人?”黄博士看着身边的助手,“监控里只能看见几个零零散散的佣兵?!”   “大概在监控死角里,秦铭带的人都不是普通人。”   助手苦着脸说。   “秦铭……”黄源咬牙切齿道:“我倒没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能耐,不是说秦家已经放弃他了么……”   说话间,黄源雇佣来的雇佣兵带着一丝怒意进了屋,满脸不同意的径直找上了黄博士:“黄博士,你要求我的人准备那么多炸弹做什么?如果造成大规模杀伤*件,政府是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说的只是协助收复被占据的研究中心,不是去爆破大楼!”   “研究中心的设备决不能落到他们手里。”黄博士的眼睛里精光奕奕,“如果落到他们手里,全人类的未来都会出现危险!我情愿炸了研究中心,也不能妥协!”   他是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科学家,他的研究虽没有几个人知道,但这些雇佣兵被雇佣来时,作为中介的联络人也说了任务不但不难,而且对人类世界有很大影响,所以才会挑选这些在雇佣军队伍里极有荣誉感的“猎鹰”。   黄博士大致告诉他们他在研究的是一种可以预言未来的技术,有大量的研究人员作为“人质”,所以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只能炸掉设备间和数据控制中心。   虽然大部分人不知道他究竟折腾出一个什么样的技术出来,但出于对他声望和能力的肯定,对于他的解释还是抱着慎重的态度的。   正是因为这个解释,“猎鹰”佣兵团才弄来了大量的爆炸性物质,可现在猎鹰的团长听说要将这些炸药布置在研究中心各处,他很难像之前那样保持冷静。   “那里面的人怎么办?”猎鹰的团长不可思议道:“难道要连里面的人一起炸掉吗?”   “我已经收买了秦铭手下雇佣的武装力量,我会提前提示他们带着所有人质躲到地下通道去,至于秦铭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一群渣滓何必要顾及他们的性命?”黄博士看了下时间,“还有两个小时,足够你们在外围布置炸弹了。”   “猎鹰”的团长将信将疑,但还是选择了妥协:“黄博士,如果误伤平民会影响我们的声誉,刚刚你的指令我已经做了记录,如果以后联邦进行调查,请你负起责任!”   “我明白。”   黄源点了点头。   “那么我们还是从地下通道突入研究中心吗?”   爆破发生在地上,地下通道的安全是没有问题的。   “那些蠢货把地下通道的绞盘给摧毁了,我们无法从地下通道进入。”黄博士摇头:“等爆炸平息后我们再进入研究中心。”   “那你还让他们进地下通道?那不是被活埋了吗?”猎鹰的团长连连摇头:“不行黄博士,我得确保里面的人质都安全了才能引爆炸弹。”   “地下通道很坚固,即使入口被掩埋,要挖掘出来也很容易。”黄博士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如果你要坚持这样,我会等里面安全了后,让他们给你看人质安全的画面。”   黄博士右手的食指无意识的搓了搓左手中指的戒指。   “至于现在,你还是布置好你该做的事情吧。”   ***   姚霁并不知道黄博士的安排,她的计划很简单,既然黄博士相信这些雇佣兵投靠了他,那就将计就计,趁黄博士以为四十七他们已为他所用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成擒。   黄博士想要五点发起攻击,那他们准备的时间就不足两个小时。   “这些人质怎么办?”四十七号唤醒正在抓紧每一分时间休息的姚霁,“虽然说他们似乎对黄博士感观大为改变,但我还是建议把他们看管起来。”   “怎么,他们有什么不对吗?”   姚霁摇摇晃晃站起身,在洗脸池旁对着脸泼了泼冷水,觉得自己已经清醒了不少。   “有这个必要?”   四十七号看了眼屋子里一各个如丧考妣的研究人员和观察者们,小声在姚霁耳边说着:“科学家信仰的是科学,不是道德。虽然说黄博士利用了他们,可他拥有的技术是划时代的产物,甚至比之前他欺骗他们的什么‘推演系统’更为先进,我担心有的研究员即使知道黄博士是想要用这个谋利,可为了获取技术或是同样想要分一杯羹,可能选择投靠黄博士那边。”   四十七号的话让姚霁一愣。   “如果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这样的风险太大,我不能拿兄弟们的命去赌。”四十七号挑了挑眉:“所以我建议还是将他们控制起来。”   “那把他们看管在哪儿?现在事实证明即使把他们送入设备间,黄博士也有办法将他们强制召回。”姚霁咬着唇,“你有什么打算?”   “就在刚刚,我接到了黄博士的指示。”四十七号指了指通讯器,“他让我在明天五点之前将人质安全地送到地下通道里去,希望我能在他的雇佣兵到达之前保护这些人质的安全。”   四十七号看着姚霁惊讶的表情:“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妨将计就计。地下通道是个隔绝的空间,我们也不需要抽出太多人手去照顾他们。既然黄博士和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是确保他们的人身安全,那他们在地下通道才是最合适的。”   姚霁定神仔细看着四十七号,心中一阵忐忑。   他在这个时候提出遵守黄博士的要求,实在太巧合了,虽说是将计就计,可还是让她的心中升起一阵不安感。   四十七号表现的太过“正义”,但依靠道德这种东西太靠人品,万一四十七号其实已经被黄博士的金钱所打动,“将计就计”糊弄的不是黄博士,而是她呢?   这里的人大部分是秦铭的人,她借的是秦铭的势,自己并没有什么力量。   “你觉得呢?”   四十七号还在催促姚霁做出判断。   罢了,如果他要反水,根本不必要和我解释什么,直接说为了安全考虑将他们送去地下通道就是,无论如何,哪怕是秦铭在这里,也只能靠四十七号他们的力量行事。   姚霁心中虽有些不安,可还是点了点。   “那就把他们送到地下通道去,就说等一会儿可能要起冲突,是为了他们的安全考虑。”   于是乎,研究中心的人莫名其妙地被集合了起来,被雇佣兵们“保护”着送到了研究中心的地下通道内,通道里很黑,只有指示方向的应急灯亮着,很多研究中心的研究员看到这处从未见过的地下设时都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无论是黄博士的介绍还是研究中心的区域图里,都没有这个地方。   “还有一个多小时,姚小姐,我建议你将秦铭送回来。”四十七号看了看时间,“数据中心里还有很多秦铭请来的技术人员,他们也需要撤离。但他们很多都是秦氏集团的人,如果看不到秦铭,恐怕不会轻易选择离开。”   四十七号怕姚霁不愿意将“人质”放回来,继续解释:   “秦铭需要的只是资料,现在数据中心那边破解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我这位雇主的心理预期,在他的计划里,只要得到数据之后就会立刻将资料传送回秦氏集团,那边的人会做接应,但现在秦铭已经消失了好几天的踪影,我们也不知道接应我们离开的是哪边的人。”   “将秦铭送回来?”   姚霁只是考虑了一瞬,立刻就做出了回应。   “好,我这就去一趟‘那边’。”   争斗在即,双方都有武装力量,这一战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黄博士毕竟是一手创造出研究中心的人,会有什么后手,谁也不知道。   如果她不幸落败,那这次“进去”,对于她和刘凌来说,就是永别。   在研究中心的同事那里,她已经知道如果通道被“关闭”,毁灭世界不至于,但出现一些灾难是不可避免的,刘凌的世界并不会如他想象那边被灭世,他所要应对的不过是可能突如其来的灾祸。   对于这位一登基开始就多灾多难的皇帝来说,还怕什么天灾吗?   他大概都已经习惯了!   她已经知道了她想要的答案,研究中心的同事们也都清楚黄博士要进行的是什么样的一个计划,她不觉得所有人都是如同黄博士一般野心勃勃的科学家,一定会有人能将他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秦铭请来的那些数据工程师虽然窃取了研究中心的资料,但人命关天,明天五点之前,研究中心最好还是只剩战斗人员,秦铭不是傻子,他一定曾经思考过夺取资料后如何全身而退,将他带回现代就成了必然。   姚霁步入设备舱,耳边传来的是四十七号善意的提醒:“你随时有可能被黄博士发现而强制召回,所以请尽快!”   感受着身体带着微微不适的失重感,姚霁知道自己通过了“场”,在不停的穿梭、重组过程过,重新获得了“质量”。   然而即便有其他人的解释,姚霁也很难相信父亲变成了一组粒子、电子或者是别的什么其他玩意儿。   她立在通道之中,感受着身体缓缓下落,仔细看着四周围,似乎这样就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可除了这一条由无数光粒组成的通道,她什么都没有看见。   父亲真的还活着吗?   如同他设想的那样?   姚霁没敢多想,现在她的时间太过急迫了。   她抬头看了眼日头的方向,估摸着现在的时辰刘凌应该在宣政殿上朝,便头也不回地朝着宣政殿的方向“穿墙”而去。 ☆、第281章 时间?选择?   姚霁已经近一年没有出现过,刚开始的时候,刘凌像是疯了一般的想她。   渐渐的,朝政像往常一般充斥了他的生活,让他没有时间去想她,而那位被囚禁在屋子里的秦铭,在姚霁的提议下被续上了四肢的关节,可以像是个人一样活着了。   只是他的精神还是很不好,偶尔在半夜的时候,还能听到他发出的呜咽之声,以至于含章阁甚至有了闹鬼的传闻,一到了晚上,谁也不敢在含章阁附近晃悠。   也许是因为秦铭是刘凌唯一一个可以谈起姚霁的对象,渐渐的,刘凌从只有进去添灯时会看上他两眼,到没事就进密室里和秦铭谈谈天,两个人居然也有了些可以聊的话题。   刨除掉那些中二病和富家子弟常有的高傲,秦铭其实是个很博学的人,出身于良好家庭的他,交友圈广阔、见识也很广,当他情绪还算稳定的时候,甚至偶尔还会和刘凌聊一聊未来的事情。   他知道刘凌都是怎么看他和姚霁的,大概是为了维护最后一点尊严,他一次也没有提过自己来自于“未来”的世界,只是将那些未来的技术用古代人听得懂的语言描述了一些,将自己塑造成一位“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神仙,那些关于未来科技的部分,就足以让刘凌瞠目结舌。   令人觉得麻烦的是,没有了导向仪,秦铭的身体果然一步步走向“同化”,刘凌现在已经可以不用佩戴导向仪就能摸到他,而且含章阁闹鬼的事情不是讹传,雷雨交加的夜晚,确实能够听到秦铭发出的声音。   有些时候,刘凌特意让王宁到密室去打扫一番,几次之后,王宁哭着求皇帝不要再派他进去了,因为他影影绰绰看到里面有些影子。   可怜的王宁把里面的影子当成了当年死在宫中的怀柳君,几乎以为这位以色侍君的男鬼缠上了他们的皇帝,恨不得死谏去请太玄真人来抓鬼。   按照这个变化来看,到了某一日,秦铭突然能被人看得见、显露出不老不死的实体来,恐怕就是时间的事情。   这样就很棘手了,因为在密室里“养鬼”很容易,可要养个年轻的大男人,简直就是个烫手山芋,一旦被人看见,不可避免的就要将他和自己的祖父联系起来,更别说他比他祖父还更糟糕,他已经推辞了好几次选妃的谏言,身边连个伺候生理需要的女人都没有。   他祖父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孩子都有了。   唯一让刘凌感到安慰的是,秦铭当时给他看的那些器械和农具的图纸,被他按照记忆里的印象陆陆续续画了出来。他不是匠人,这些图纸画的不是很精准,但刘凌并不觉得自己占了“神仙”的便宜不好,有时候会拿着图纸去问密室里的秦铭。   秦铭已经被长期幽闭的生活弄的有些神经质,哪怕刘凌拿着一张白纸来找他都会高兴地和他聊上半天。   他在历史学上也有极大的造诣,尤其对中东历史研究颇深,除去这些知识,秦铭甚至对旱地和沙漠地区种植的农作物都有涉猎。   由于他不像姚霁那样对于历史抱有敬畏和慎重的态度,所以在传授“神谕”方面,简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让刘凌到了受宠若惊的地步。   恐惧来自于自身的无知,一旦“过去”和“未来”的人有了交流,便产生了联系和羁绊,现在的刘凌除了不能给秦铭自由,待他和朋友已经没有什么区别,而秦铭除了偶尔会神经质地狂躁和语出伤人外,也不会动不动就提起“灭世”之类的话。   但他们毕竟不能像真正的朋友一般交心,两个男人在同样寄望于姚霁带来好消息的时候,也会互相戒备,譬如刘凌从未让秦铭离开过密室。   这一日,刘凌正在大殿中上朝,讨论工部对新农具研究的进展,忽见自己左侧的墙壁上突然隆起了一块,惊得差点没坐稳身子。   待一眨眼之后,刘凌是真的惊得站了起来。   隆起的不是墙壁,而是从墙壁中穿墙而入的姚霁!   “陛下?陛下?”   工部的人正手持着改良过的犁头向大部分不懂农具的大臣介绍着,突见刘凌站了起来,还以为自己做的让刘凌不满了,连忙解释:“陛下,这犁头推广需要大量的铁,但我朝生铁向来优先供给给兵部制造兵器,所以制作进度缓慢……”   现在谁要听你说什么犁头!   刘凌头痛地看了一眼身边的姚霁。   “刘凌,我现在很急,需要马上见到秦铭。秦铭的导向仪可还在你身边?”姚霁语速极快地说道。   刘凌满腔情丝,正准备一诉衷肠,前方是工部要员在喋喋不休如何制作一个好犁头,身边是姚霁满脸焦急的表情,一肚子绮思硬生生被吞了下去,只见他微微点了点头,突然按住了腹部,露出了有些痛苦的表情。   “众,众位爱卿……”   刘凌将自己的脸微微憋出一丝尴尬的红晕。   “朕突然腹中一阵绞痛,难以自持,所以……”   看到皇帝这番模样,大臣们顿时露出感同身受之态,人都有三急,有时候他们在上朝时也会想要解决内急的问题,只是为了不在殿前失仪,没人敢这么直接说出来,久而久之,大臣们上朝前有的不吃不喝,有的只吃些干粮,就怕出现这种事情。   自从上次巫蛊之祸后,人人都知道皇帝肠胃大不如从前,连油荤都不太进食,稍有不慎就会腹泻,此时也能理解,甚至还有催着皇帝赶快去“方便”的。   刘凌在姚霁一脸“我艹影帝啊”的表情里,虚虚按着腹部,脚步极快地离开了御座,甚至连王宁的搀扶都顾不上,几乎是小跑着向后而去。   “陛下这般急躁,看样子是真忍不住了……”一位大臣看着刘凌的背影喃喃道:“这老拉肚子也不成,下盘虚软,对那个也会有影响吧……”   “胡说什么?!”   一位大臣轻喝。   “蒋大人说的不错,腹泻伤身,久而生痔,痔起……”   刹那间,一群刚刚还在聊着犁头的大臣们,突然就歪题到腹泻会不会影响人的生理功能上去了。   ***   这一边,脚步匆匆地刘凌不发一言,径直往含章阁而去。看到这个架势,王宁要看不出皇帝的内急只是托词就有鬼,可见皇帝居然上朝上到一半往含章阁跑,心中也是惴惴不安,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可跟到含章阁门口,皇帝居然把他推到了门外守着,头也不回地甩门入内,连一个使唤宫人都不带上。   姚霁进了屋,仰起头来,正准备开口向刘凌解释自己为什么而来,突觉头顶一暗,刘凌高大的身躯就压将了下来,将她结结实实地禁锢在了怀里。   没一会儿,姚霁的唇间传来一阵吮吸过重后的微麻,刘凌激烈又炙热的动作几乎让她产生了窒息一般的眩晕感。   好在刘凌并不是个纵欲之人,在得到爱人的回应之后,刘凌定定看了她一眼,直接打开了含章阁的密室,让姚霁进去,也善解人意地不跟去听他们的对话。   “你来了,看来研究中心进展的还算顺利。”秦铭见姚霁进来,立刻一喜,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道:“那边情况如何?”   “你的人只破解了外围资料,大部分是一些研究人员的工作日志,但已经足够拼凑出事情的真相。黄博士对研究中心的控制比我预期的要强的多,他甚至能在外面恢复研究中心的动力,而且也雇佣了佣兵随时准备夺回研究中心的控制权,四十七号认为他的人手并不足以长期控制研究中心的局面,建议所有人先撤退。”   姚霁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下现在的局面:“我认为他的建议不错,但你带来的人只听你的,为了那些数据工程师和技术人员变成雇佣军交火下的牺牲品,我决定让你回去。”   “让我回去?”秦铭又惊又喜,“你们要放我回去?”   “是,时间急迫,离黄博士发动攻击只有一个多小时,我们边走边说。”姚霁示意秦铭跟他出去。   一出密室,刘凌已经拿着导向仪站在了外面,有些疑惑地看着两人。“你准备让他回去你的世界?”   “是,我原本想要让我们那里的首领来见你,和你进行友好的沟通,但我发现那是不可能的,他比秦铭……”姚霁指了指身边的红发青年,“比他还要残酷,他原本就是抱着你们存在的这些世界都是牺牲品的心态才建立起我们所在的地地方。”   刘凌的脸色一白,眼神也变得失望起来。   “还是不行吗?想要天神也能理解凡人的痛苦……”   “不,我的同僚告诉我,即使是我们,也不能随便毁灭一个世界,我们可以关闭天路,将这个世界还给你们,这样一来,即使是创造者也无法干涉到你们,更不要说毁灭。”   姚霁伸手向刘凌讨要导向仪。   “把秦铭的导向仪给我,我需要借助他的力量,才能和我们的首领抗争。我们会在天道之下,为你们争取一线生机。”   刘凌握着手中的导向仪,敏锐地察觉到了姚霁话中的意思。   “关闭天路?就像是胡夏国天柱塌,仙路绝一样么?那你下次来,要从哪个地方走过来,又要走几年?”   秦铭看了看说罢紧抿着嘴唇的刘凌,又看了看突然沉默不语的姚霁,突然间明白了什么。   “你们在这里慢慢聊吧。”秦铭叹了口气,“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会向四十七号询问的,将导向仪给我,我先去一步,去收拾我弄出来的烂摊子。”   刘凌并不接话,只近乎于倔强的紧握着手中的导向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望着姚霁。   他在等她的答案,一个也许会让他痛苦一辈子的答案。   他可以等她一年、两年、五年,甚至是十年,只要她给他一个承诺,他可以一直等下去。   可如果她今日一去再无音讯,或许前几年里,他只是会抑制不住的想她,可他害怕自己会在长久的想念之中一点点扭曲,将一腔爱意,硬生生熬成了恨意。   他对她的思慕是如此真实,真实到无法接受那只是襄王一梦而已。   哪怕是“永不下界”的诀别……   刘凌闭了闭眼,硬生生吞下喉中的腥甜之气。   注视着刘凌的眼眸,在他闭眼的一瞬间,姚霁奇异地明白了刘凌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这样的刘凌让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内疚。   两人情到浓时,她曾问过刘凌有什么愿望,那时她以为他会许下“国泰民安”之类的心愿,因为在她的心目中,代昭帝是一位如此优秀的帝王,这样的人,百姓和社稷是第一位的。   然而他只是把玩着她的头发,淡淡地说了句“我只希望你对我的恋慕能与我对你的一样深,此生足矣。”   正是那句话,让她窥见了刘凌心中深深的不安,可她除了有些羞愧地将脸埋入他的怀中,几乎给不出什么承诺。   刘凌的三百六十五天,对于她来说,只是一天左右的时间。   仅仅以时间的长度来衡量,刘凌对她的爱慕和思念,是她的三百六十五倍。   他们之间最大的横沟不是黄博士,不是推演系统,而是时间。   “我会在天路断绝之前来找你。”胸臆中充斥着酸涩的姚霁从刘凌手中接过了导向仪。   怔怔的刘凌看着姚霁拿走导向仪,反手将它塞到了秦铭的手中,而后环抱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轻吻。   “如果我的一生太长,而你的一生太短,我愿用我的时间陪伴你;如果时间太快将你带走,而我犹如游魂,至少我还在这里。”   他听见她在自己的耳边如此说道。   刘凌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等那边的事情完结了,我会留下来。”   姚霁轻轻扬起一抹笑容。   “……这将是你最后一次的等待。” ☆、第282章 渡劫?遇仙?   姚霁和刘凌互诉衷肠时,尴尬的秦铭只能沦为背景,待导向仪被送到秦铭手里时,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将它戴在了手腕上。   刘凌有随身带酒的习惯,所以这导向仪甚至还带着刘凌身上的体温,秦铭握着导向仪的腕带,手指不由自主的摩挲了起来,心中竟有些难以言说的嫉妒。   不是嫉妒姚霁和刘凌如此相爱,而是嫉妒姚霁能被刘凌如此温柔爱重的对待……   等等,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秦铭使劲地摇摇头,觉得自己的脑子一定是在囚禁的这一年多里坏掉了,才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想法。   有些惊慌失措的他甚至没有来得及跟姚霁招呼一声,就自顾自地启动了“返回”功能。   这一次不同于上次要给狄芙萝造势,秦铭没有唤出他的召集光柱,只是身子向着西边的“通道”快速地飞去,犹如一只迫不及待回巢的倦鸟。   姚霁只是顿了一瞬,也启用了同样的功能,纵身而起,向着不远处的秦铭追去。   “果然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会痛苦……”   刘凌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里甚至还留有难以忽视的温柔触感。   “但是,被承诺了。”   刘凌仰起头,不由自主地扬起一抹笑容。   然而他的笑容还没有扬起多久,就被西边突然发生的剧变惊得瞪大了眼睛。   只见原本还晴空万里的天空之上,突然间乌云密布,无数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滚滚黑云之中似乎蕴含着巨大的威能,压的每个人的心头一阵猛跳。   所谓天人感应,其实也不是没有道理,天威之下人人平等,无论你是天子还是贩夫走卒,此时此刻的心情都会一致。   “怎么……变天了?”   刘凌的笑容凝固在嘴角。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   “我的天啊,这冬雷震震,真是见了鬼了!”   宣政殿里一群大臣们等候皇帝未至,忽然见到外面起了云,顿时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黑云确实不停的在往皇宫聚集,那风起云涌的速度,让人不安到几乎透不过气来。   宣政殿原本正大光明,可黑云压城,刚刚还明亮宏大的殿堂瞬间就黑暗了下来,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来人,掌灯!搀着几位老大人,小心别摔了!“   殿中少司命们连忙呼喝。   “暴雨要来了,关窗!关窗!”   “外面风大,小心吹飞了哪里的杆子!小鹏子,叫陛下暂时先别出屋子,先在哪里暂避风头,等风小些再出屋子!”   要是哪里的枝干木牌没安置好被吹了下来,砸了头,就坏了事了!   刹那间,一片繁杂,好在宫中之人早已经见过更大的风浪,连地动都经历过了,所以虽然忙,却忙而不乱,没一会儿,宣政殿中门窗紧闭,只静候狂风暴雨的过去。   “这风,妖异的很啊。”   薛棣手持着玉笏,随口叹道:“只希望别下的太大,否则这么多大人散了朝也回不了府衙了。”   “陛下怕是也头疼的很。”   雷尚书摇了摇头,“冬雷主杀伐,也不知哪里要起兵祸。”   “怎么会,雷尚书也信这个?”   “哎,由不得我不信啊……”   宣政殿中一片忙乱,宫中三清观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几乎是黑云一起,张守静就直奔出殿,惊得浑身直颤。   太玄真人如今已经年近八十,在宫中无论谁见了都要喊一声“老神仙”,饶是他跟张守静相伴这么多年,也从未见过张守静这么吃惊的时候。   “守静,怎么了?宫中有妖祟作孽?”太玄真人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了眼黑云,“好大一片黑云,啊,隐隐有雷光!”   “并非妖孽,相反,和西边那次一样!”   张守静脚踩法靴,身背法剑,提起轻身之术,匆忙地往祭天坛地方向而去。   “什么西边那次一样!喂!”   太玄真人没提防,被张守静从身边急掠而过,连跟衣服角都没摸到。   “是有人渡劫吗?哪个在渡劫?”   张守静哪里顾得上他,早就跑的脚不粘尘,去寻“仙缘”去了。   秦铭和姚霁刚刚升入通道时,并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毕竟通道之中是无数的光粒,而人在刚刚进入通道里时,几乎是看不见彼此的,眼中只充斥着无尽的光线。   但从通道一直向上,快要到达云上的时候,人已经适应了这样的光,便可以看到不少东西。   譬如说,几乎是直扑而来的雷云。   如果说之前的他们还不知道这是什么的话,那狄芙萝的死,已经让这两个未来人彻底了悟了什么叫“天威”,所以当他们看到这熟悉的雷云又压将过来时,秦铭和姚霁齐齐变色。   “不,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熟悉的雷云挑起了秦铭的回忆,那具焦黑的人体似乎还在他的怀里,就这么在他眼前湮灭成灰,连一丝尘烟都没有留下。   长期幽禁的经历已经让他整个人的性格发生了巨大的改变,秦铭看着天上飘过来的雷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几乎完全丧失了斗志。   “狄芙萝……是狄芙萝来了吗?”   “起来,秦铭!”   姚霁恨声将瘫软地秦铭一把拉起:“狄芙萝早就化成灰了,她那样的人,也成不了什么神仙,她要有这个本事,也不会被劈死!”   “那为什么……”   秦铭看着云层中跳跃着的雷蛇,紧紧攥住姚霁的衣袖:“它,它是不是把我当成狄芙萝那样……”   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哆嗦着说:“我,我摘下导向仪那么久,有段时间宫里人甚至能听到我的声音,我是不是被同化了?”   “秦铭,你和狄芙萝不一样,你和我是来自一个时代的人,我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我们在这里才是被这里天道所不容的!”姚霁态度坚决地吼道:“这些雷云伤不到你!就像上一次狄芙萝都化成了灰,你却一点事都没有一样!”   “可万一要伤到了呢?”   秦铭咽了口唾沫,看着突然电射而起的雷蛇,惊慌失措地叫了起来。   “来了!”   滋啦啦让人牙软的可怕摩擦声突然响彻两人的耳边,两人环抱粗细的雷电像是刻意被人瞄准一般向着秦铭轰去,那千钧之势似乎是要将秦铭从通道里直接给撞出来一般。   轰!   姚霁只觉得眼前一闪,眼皮比思想更快地合上了,即使是如此,她的眼前也还满是光斑,简直像是被闪光弹闪过一般的痛楚,可除此之外,她能感受到自己被雷光包围,却没有任何接触到雷电的感觉,只是披上了一层光的外衣。   但她身边的秦铭就那么好了,雷电轰下之时,秦铭像是杀猪一般叫了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好在雷光轰完之后立刻消散,等光芒散去,姚霁睁开眼睛,看见秦铭僵硬着身子站在那里,不由得松了口气:“我说没事吧,要是你和狄芙萝一样,刚刚那雷云已经把你劈成焦炭了,哪里会还好生生在这里!”   她疑惑地抬起头。   “奇怪,按照我们平时的速度,这时候已经穿过通道返回设备舱了,怎么突然停住了?”   “姚霁……”秦铭已经吓傻了,根本没办法动弹一根手指。“虽然感觉不太明显,但我刚刚真有被电到的感觉。”   “哈?”   姚霁倒吸一口凉气。   “你有感觉?”   “我觉得皮肤有些麻酥,就像是两个人之间起了静电。正是因为刚刚身体有了感觉,我才吓得大叫起来。”   秦铭脸色白得像是刷了一层面浆。   “我们得走,赶紧走,再这么下去,我怕我真会被轰成灰……”   秦铭如何僵硬不说,已经停住的两人,在祭天坛下开了天眼的张守静眼里,简直就如同悠闲等候天劫的神仙中人一般。   “不愧是已臻化境的道友,这般神仙风度,实在让人羡慕……”张守静自惭形秽,他才刚刚达到“辟谷”的境界而已,离“升仙”还不知道有多远。   他抬起头,努力眯起眼睛,远处那白色的身影似乎是个女仙,但不知为何云雾缭绕,完全看不清其形态,倒像是一团仙气。   但另一个红发高壮的男人却能看的清清楚楚,刚刚受了天劫的人便是他,能硬抗一击而岿然不动,果然是个好汉子。   “看样子,那女仙是已经得了道的女仙,专门来接这位道友的,真是好羡慕啊,有这般的仙缘,甚至还有神仙亲自下凡来接……”   张守静眼睛都羡慕红了,恨不得立刻搭讪那个红发男子,捎带着他一起“鸡犬升天”才好。   正在他叹息间,第二道雷光以铺天盖地的气势又轰了下来,只见那红发男人又一次硬生生地受了,如果说第一道雷光犹如电蛇,那第二道雷光就像是电蟒,将他缠绕绞死,似乎要将他绞杀干净。   一旁的女仙因为离得近,那折射着的电光不停的落在她的身上,可她却像是毫无所觉一般,甚至还好奇地试图抓住一两道闪电,看的张守静啧啧称奇。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也不可能再遇见这样的“仙缘”了,虽然不知道怎么会有修道者选择在皇宫里渡劫,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这一丝丝机缘,终于忍不住吐纳一口丹田之气,仰天大喝出声。   “敢问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在此渡劫……   渡劫……   劫……   动如天雷响的惊喝犹如实质一般向四面八方传播而去,一时间,似乎整个宫中都在回响着张守静的喝问。   宣政殿里的大臣们早就被这不同寻常的雷声和闪电惊得人心惶惶,可只见打雷闪电不见下雨,简直犹如妖孽出世,几个平日里就信鬼神的臣子在第二道雷声响起时早就跪下身子。   刹那间,喊阿弥陀佛的有之,喊无量天尊的有之,另有几人训斥“子不语怪力乱神”之类的句子,力图让他们恢复镇静。   皇帝不在,一干大臣等于失了主心骨,又在皇宫中遇见如此不可思议之事,比之天狗食日还不逞多让,古人迷信,惊慌失措也是自然。   但张守静的一句“敢问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犹如当头棒喝,连绵不绝地回音简直像是某种法术一般乍响在众人耳中,就像是突然给人送出了一道答案一般,快速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哦,原来是有人渡劫……等等,什么?渡劫?”   “渡,渡什么?我听错了吧?”   “好笑,真是好笑!张道长在发什么疯!”   哗然之声大作,几个信道的大臣却三两步走到窗前,不顾宫人们的阻拦,“咚”地一声推开了门窗。   咣!   第四道惊雷挟着无尽地电光向着祭天坛的上空轰去,几个眼力好的大臣仔细眺望,隐隐约约见似乎见到云头上真的有人影,可揉了揉眼睛再看,又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了,心中直呼见鬼。   “祭天坛,是祭天坛……”   一位宗室的老臣颤巍巍地说道:“当年高祖一直说祭天坛有神仙下界,是通天之路,如今雷劫频降,想来祭天坛确有什么玄机。说不定高祖修建它时,便是得了神仙指点。”   “当年地动之时,陛下也是提早就做出了应对,事后假托有神仙示警,但我等从未相信,只当是有风吹草动让陛下留意,如今想来……”   陆凡趁机高深莫测地叹着,摸了摸自己的胡须。   “看来有德之君,确实是受到神仙眷顾之人啊。”   众人之中,只有庄敬一言不发,两只眼睛里简直充满了让人骇然的火焰,若不是侍卫为了他们的安全死命拦住所有人不准出殿,这位平日里稳重少言的大人恐怕早就已经和张守静一样,冲到祭天坛去了。   “庄大人,我记得你似乎对神仙颇有研究,家中关于神仙的藏书颇多,令郎还曾给陛下送过神仙志异之类的图本……”戴国公隐约记得大孙子说过这事,“依你所见,是吉是凶?”   听到戴相提起“神仙志异的图本”,庄敬身子怪异的一僵,脑袋像是石化了一般缓缓转了过来。   “什,什么?”   “庄大人觉得是吉是凶?”   “人间有正气,方有道士可以成仙。”   庄敬死死捏着拳头看着云层,眼睛怎么也不肯看向诸位同僚,似乎那样就能看破云层间的秘密似的。   “我不知是吉是凶,可代国能出一位神仙,总是好事。”   “是啊,代国人成仙,应该会护庇代国吧?”   “想我皇登基,不是天灾,就是*,想来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若能因此风调雨顺,也算是万幸了!”   听到两人的对话,很多人纷纷松了口气,然后像是掩饰着什么一般欢笑着议论着出一位神仙的好处。   雷光还在继续,张守静没等到回应,将那句话又问了一遍,于是众人耳边又传来那句喝问。   “敢问是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可怜通道里秦铭被一道又一道的轰雷和闪电击的耳中剧痛,浑身犹如烈火灼身,几乎想要将手腕上的导向仪摘了下去,赶紧逃离。   可适应了那种痛楚后,秦铭也察觉到这雷电似乎对他并没有生命上的损害。相反,每一道雷光过后,之前去除导向仪时,身体犹如被这个世界同化的凝滞似乎也被雷电一点点带走,痛楚越甚,身体却越发轻灵。   “他到底在叫什么?”   秦铭耳鸣极重,看着祭天坛下那个道士跳着叫着犹如疯子,忍不住皱着眉头问身边站着的姚霁。   姚霁不受此界任何能量影响,自然也不会受雷鸣伤害,她微微侧耳倾听,笑着说:“他在问‘敢问哪位道友在此渡劫’。”   说罢,姚霁看了眼头发和寒毛都被电击的站立起来的秦铭,大概觉得这样的形容很有趣,忍不住哈哈大笑。   压抑了这么多天,只有此时此刻,她实实在在生出了愉悦之感。   轰!   又一道“雷劫”降下,直轰的秦铭牙齿打架,受到这样的“折磨”,居然还有人嗤笑,秦铭直觉得长期被幽禁的憋屈、以及狄芙萝被雷电活活劈死的阴影又冒了出来,让他胸腔中犹如一团火焰在燃烧。   这样的愤怒和不甘使得秦铭不知怎么地按下了导向仪的“扩音”功能,歇斯底里地对着下方一声大吼:   “渡你妈妈个巴子的劫!祝你祖宗十八代连你一起渡劫!艹!”   然而秦铭恼怒之下的粗俗谩骂却并没有得到愤怒的回敬,相反,底下那道士的一声大喊让秦铭差点没憋过气去。   “成仙之人皆有大愿力,多谢这位道友的祝祷!我张家代代修真,果然都已羽化登仙!”   张守静口吐罡气,狂喜之声是个人都听得出来。   只有快要升仙的人需要渡劫,没有这个机缘和实力的人,是连劫云的影子都看不见的。   这不是祝福,还能是什么?   轰隆隆……   天地之间所有的黑云放射出极大的光芒,如果说之前的雷电只是电蛇、电蟒,那这一次到来的雷电几乎就是电龙,就连姚霁都觉得这道雷光下来,似乎连通道都能贯穿过去。   轰!轰轰轰轰!   九道雷光连续劈下,却奇异的没让秦铭产生任何不适之感,眼见着电光从身体里钻进钻出犹如在空气中穿梭,以为自己被讽刺了的秦铭不但没有高兴,反倒怒火中烧。   因为张守静又开始喊了。   “如果道友在天界遇见我家前辈,请替我带声问候!”   “我问候你老母!啊啊啊啊啊!”   憋屈至极的秦铭眼睛一翻,终于晕了过去。   “咦?”   姚霁感觉到头顶一亮,那雷云突然开始消散,愕然地惊呼了一声。   与此同时,通道里的推力又一次出现,姚霁知道大概是“考验”已经结束了,伸手捞起已经晕了过去的秦铭,速度极快地向上飞去。   随着通道里的两人回到现世,刚刚还乌云密布的天空又晴空万里,连一丝云朵都看不见影子,哪里能想到刚刚的骇然景色?   “我老母?我老母不是修道之人啊……”张守静嘀咕着,摇了摇头。“看来这位道友脾气不是很好。”   “看来秦铭精神不错。”   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祭天坛的刘凌站在远远的一个角落里,眯着眼睛仰首望天,小声自言自语。   “也不知瑶姬有没有回到天上。”   他能感受到通道传来的斥力,也同样能感受到天地之间的威压,比起只能看到一点影子的张守静,刘凌更加受到这些奇异能量的影响,所以站的极远。   然而他却不知道张守静为了能抓住“仙缘”,在那一刻几乎将身体中的罡气运到了极致,连天眼也一直开着,所以刘凌极小声的自言自语,在他耳边却清晰异常。   真气扭转之间,不光是耳聪目明,连大脑似乎都比往日更加灵光。   瑶姬?   那不是天帝之女吗?   恍然间,王宁欲言又止的“请求”,宫中闹鬼的传闻,经常无缘无故独处、迟迟不肯纳妃的古怪皇帝,还有祭天坛下修建的仙女观,漂浮在九天之上的女仙……   这一切一切,都串成了一个让人惊骇的结果……   “陛下……”   口诵着尊称的张守静天眼通尚未收回,眼中金光犹如实质,加之浑身气势大变,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快要升仙的真人。   他就带着这样天人感应的气势,一步一步地向着刘凌走来。   “陛下,您果然不是撞了鬼。”   就在他已经到了刘凌开始戒备的距离时,这位天师道数百年来被誉为最有资质的弟子,突然向着刘凌跪拜了下去。   张守静缓缓地伏下身子,亲吻着刘凌朝服的蔽膝。   他抬起头,看着怔愣着的刘凌,哽咽着问道。   “您是不是……”   “遇了仙?” ☆、第283章 天使?恶魔?   经历过雷劫的秦铭,似乎不但是体质脱胎换骨,连精神都脱胎换骨了一遍,被四十七号唤醒后,他就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研究中心的一切,包括撤离所有的数据破解人员。   “他这样子,实在让人惊讶啊……”四十七号感慨地和身边的姚霁说着。“简直就像是那种老练的指挥官的样子。”   “在我们这里只有两天,他在那边已经待了两年了。”   姚霁幽幽叹气。   “这么长的日子,他不想些东西来排解,恐怕早就疯了吧。”   四十七号了然地点了点头。   正如同姚霁所言,秦铭在被幽禁的这些日子里,必须要思考些比较复杂的问题来确保自己不会疯掉,一个不能行动、不能和人交流,就连自杀都是奢望的状态,唯有思想还是自由的,能够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起先,他想的是该如何报复刘凌、如何毁灭这个世界,如何让所有人都痛苦,可刘凌的强势让他的自信和自傲一次又一次被摧毁,到了后来,他耻辱的只是盼望能有个人陪他说一说话而已。   等姚霁到来,将研究中心现在的局面说过之后,那些等待姚霁还给她自由的日子里,他想的则全是如何尽力保全这一次“武装袭击”得来的成果了。   毕竟他不可能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留一辈子,一旦回到现世,他又是秦家呼风唤雨的继承人之一,只有尽可能的保留手中的筹码,才能在接下来的风暴中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至于之前受过的苦,对于每一个想要成为人上人的人来说,没受过苦才是不可思议的,不是吗?   所以他一回到这里,立刻联络的不是四十七等雇佣兵,而是数据中心的工程师们,待他确认无法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之后,秦铭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我需要更多的人手,我可以支付你们想要的价码……”秦铭对着四十七号如此说着,“我要把这些设备运出去。”   “运出去?”   “拆掉吗?”   姚霁和四十七号异口同声的问道。   “从姚博士的日志里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什么黄博士独有的技术就是一场骗局,他或许确实有出众的研究成果,但这种设备,绝不是他能够发明出来的!”   秦铭轻蔑地笑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到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整个研究中心都是可以放弃的,只有这些东西才是他最在意的,我们拿走了这个,他才会投鼠忌器。”   姚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有些不安。   “如果这么做的话,你除了犯下武装袭击、限制他人人身安全的重罪,还有抢劫……”   “谁在乎?”   秦铭摇了摇头,笑的更冷了。   “他若是去起诉我以上罪名,我就将他侵吞政府资产、巨额诈骗罪一起抖出来,大家都完蛋。”   之前研究中心的项目通过申报后得到了联邦政府拨下的专项资金,这笔资金不是一个小数目,虽然后来随着项目失败政府也不再提供人力和资金上的支援,但之前投入的费用却已经足够很多其他科学家完成他们的研究。   更别说后来多次“募集”的私人捐款和大额投资。   “我知道你想揭发黄博士的骗局,我也不拦着你,不过事情一旦传扬出去,这些设备就会人人觊觎,到时候落到谁手里都不好说,你想保护秦铭和那个世界,别人可不见得愿意。”   秦铭的表情太过冷酷,显然也不想和姚霁解释太多。   ‘那么,难道你会保护那个世界吗?’   姚霁看着秦铭,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他说的没错,无论是黄博士还是其他人,在得到这套设备之后选择的都是最大可能地利用它们,无论是寻找过去的宝藏,还是未来的技术。   对于他们这样的科学家和历史学者来说,也许参与研究是他们的工作,但后续如何开发利用它们,却不是他们的范畴。   研发人员和利益团队,有时候甚至是敌人。   秦铭在确认会有飞行器过来运走相关设备后,就开始了拆走设备的准备工作,他拥有秦氏集团不少股份,可以动用的资金超过姚霁的想象,她甚至怀疑他的这次行动就是秦氏集团授意的,否则怎么能够那么快就调动到那么多人手和器械?   飞行器源源不断地运送来秦铭需要的一切,因为拥有正规的飞行手续,他们并没有得到任何阻拦。   姚霁相信一直密切关注着这里的黄博士肯定看到了这些飞行器,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姚霁想了想,决定到四十七号身边去,他握有自己的通讯器,可以随时和黄博士联络。   “……飞行器?是的,他准备撤离所有数据工程师和相关人员。”   姚霁找到四十七的时候,他正在一个角落里,并不算大声地对通讯器里的黄博士说些什么。   看到姚霁过来,他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是有只手悄悄地在背后挥了挥。   姚霁会意地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是竖着耳朵听着两人的对话。   “你说把他们送到地下通道去?我已经向秦先生提议过了,也被送过去了,不会被飞行器运走的,他们都好好在地下通道呢。”四十七号有些怨怪地说着:“我们毕竟在研究中心里面,秦先生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做的那么明显。”   黄博士的声音不大,但姚霁隐隐约约听到什么“我们进入之前地下通道的入口不要打开”之类的话,心中疑惑越来越重。   黄博士似乎很重视他们这些工作人员,为什么?   因为他继续下面的计划还需要其他人么?   四十七号结束了和黄博士的通话,满脸不耐地关闭了通讯器,大步流星地朝着姚霁走来:“黄源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他想要看到研究中心的人在地下通道的影像。”   “他这么在意这些人的安全?”   姚霁好奇地问。   “我估计这些研究人员身上还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四十七号对黄博士的“善心”嗤之以鼻。   “不过如果地下通道是最安全的地方的话,你最好也去那里,万一真交了火,我没办法保护好你这样的非战斗人员。更何况你现在是被‘挟持’的身份,和你的同事们待在一起也更合适。”   “秦铭才刚刚回来,不了解情况,我会尽量跟在他身边。”   更别说他还想要搬走所有设备。   “我是担心黄博士那边又有什么行动,所以才过来看看。”   “他只是不停地要求我给他看研究人员都安全的影像。”四十七号按住耳钉,开始询问秦铭的意见。   “嗯?让我们去趟地下通道?秦先生要搬运设备需要工作人员吗?好的我明白了……”   关闭了通讯器的四十七号看了眼一脸询问的姚霁:“秦先生遇到麻烦了,设备间里的设备似乎并不是那么好拆卸,他们想关闭能源系统却发现不知道能源系统在哪个部分,我需要去地下通道带几个a级技术员过来。”   “他真的动手了。”   姚霁错愕。“除去我父亲,a级技术员有三个,那晚值班的只有一人,你……”   “走吧。”四十七号领着姚霁一起往地下通道而去:“我们去找他。”   数据中心地下就有一个地下通道的入口,所以他们很快就进入了“保护”研究中心工作人员的地方。   地下设备的通风系统即使再先进也有些气闷,这座地下通道也是如此,几个无聊的研究人员在一起讨论着“推演系统”最有可能发展出来的方向,见到姚霁和四十七进来,都收住了各自的话头。   “赵博士在不在?”四十七号环顾四周,“我需要您帮我们一个忙。”   他之前得到过研究中心所有值班者的人员资料,所以很快找到了和姚峰同级的科学家赵博士。   被单独点出来的赵博士眼神中充满着防备和抗拒:“你们要我干什么?我不会答应给你们这些恐怖分子做什么的!”   之前长时间的限制自由和任由他们摆布,即使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他们都只是一些研究人员,莫名其妙被搅和到这件事里,又被姚峰事件摧毁了长期以来建立起的信心和希望,这时候只想黄博士和这群人早些了结研究中心的事情,好重新放他们的自由。   “秦先生要把设备间的设备拆回去研究,但需要你的帮助。”四十七号耐着性子解释:“我们时间不多,如果暴力拆卸的话,怕会对设备有所损伤。”   “暴力拆卸?”   赵博士突然“嘿”地一笑:“当初这些设备被放入设备间的时候,用了七十个人分批整个搬进来的,你就是叫我把它拆开,我也没那个本事。”   赵博士指了指姚霁:“他父亲姚峰当时要研究设备舱,是黄博士亲自拆开了一套系统让他研究,但后来姚峰放弃了他的研究计划,我们这么多人试图将那设备舱装回去都没有成功。最后那套设备舱被改造成了游客用的进入系统……你应该找的是黄博士,不是我。”   他的话一说完,好几个当初在研究中心的研究员纷纷点头,证明他说的话没错。   “嘁,这么麻烦!”   四十七号头疼地啧了一声,按住通讯设备向秦铭告知,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后,四十七号对着赵博士说:“秦先生还是希望能请您过去,即使是整个搬走,也许要熟悉这套系统的人。”   他话音刚完,身后走出来两个雇佣兵,一左一右站在了赵博士身后,其中暗示的意思不言而喻。   非但如此,曾经在研究中心工作过的秦铭还点了好几个赵博士的副手,让他们一起去协助拆走设备。   四十七一边指挥,一边小声地跟身边的姚霁解释秦铭刚刚下达的命令。   自从知道不能拆卸后运走,秦铭已经放弃了带走所有设备的打算,时间不够,也没有那么多空间。   他准备只带走一套设备舱,再将运转整个系统的核心终端运走,除此之外,所有的导向仪也是他的目标。   他选择带走的设备舱,正是姚霁常用的那个。   换句话说,是前往古代代国的那一个。   几个研究人员在一旁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齐齐变色,不可思议地大叫了起来:“什么?你们要强行断开设备舱和核心系统的连接再运走?你知道连接一个通道有多困难吗?你这是强行断开平行世界和我们世界之间的联系,这是犯罪!是亵渎!是最大的浪费!你们应该结束这种罪恶的行为!”   史密斯也脸色难看地望向姚霁:   “姚霁,即使是黄博士要用这套系统做什么,现在也没有破坏过整个研究过程,秦铭的做法太粗暴了,他只是考虑自己的既得利益,完全不考虑这个系统对整个人类会做出什么贡献。你不应该附和他们。”   姚霁面露尴尬,很难解释到了这一步,自己也变得身不由主。   如果不借助秦铭的力量,让黄博士收复了这里,已经知道真相的姚霁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黄博士有足够的力量去买下她的性命。   但借助秦铭的力量,势必就要妥协他那些让人难以忍受的行为,毕竟他不是慈善家也不是救世主,他揭露黄博士的真面目是为了将这套设备据为己有的。   为整个人类做出贡献什么……   这绝对不是秦铭的愿望。   但却是她最初的愿望。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每一次失败是什么原因造成的了,只要下一次推演的时候不再让人进入,我们迟早会得到我们想要的结果。可如果只有传送舱而没有核心设备,连接是不可能成功的!”   赵博士被人押送着往外而去,口中不停呼喊着。   “你们太自私了!你们简直是一群蠢货!放开我,我不要去!”   “姚小姐,我需要录一段影像。”四十七号等赵博士已经没有了影子,抱歉地对杵在那里发呆的姚霁笑了笑,将她轻轻推到了一旁,然后开始摄像。   因为只是向黄博士确认研究人员的安全,所以他录入的时间没有太长,也没有给其他研究人员说话的机会,但在画面上还是看得出每个人的神情都很愤怒,有几个人甚至不甘地锤着身后的墙壁。   姚霁也在权衡着。   她不知道秦铭为什么选择拆走华夏组的设备舱,但她很不希望代国的通道就这么落入秦铭的手里。   她无法想象自己想要进设备舱见刘凌时,还必须求这个混蛋放自己进去。   况且刘凌之前那样对他,如果设备落入他的手里,他真说不定会做出用那个世界要挟刘凌做些奇怪事情的举动。   比如说要求刘凌裸/奔之后自尽什么的。   姚霁摇摇头,将脑子里乱糟糟的想法甩出去,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   “我,我上去看看。”   姚霁脑子里有些纷乱,曾经的同事们用或谴责或愤怒或失望地眼神望着她,让她觉得整间房间里散发着异样的压力,只想逃避。   “姚霁,有些话,我必须要单独和你说。”史密斯看了眼门口看守着的雇佣兵,有些大声地说道:“就是上次我和你说的话题,你拒绝了我,但是……”   他在旁人同情的眼神中走到姚霁身边,缓缓弯下身子,在她耳边说道:“姚霁,我是联邦派来的探员,我现在需要你的帮助。”   姚霁身子一震,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你说……”   “是的,我想……”他为难地看了看门前的雇佣兵,“哥们,能不能给我点单独的时间,一点独处的机会就好!”   几个雇佣兵吹了声口哨,看向姚霁。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地下通道里空房间很多,这条通道里主要路口都有人看守,就算史密斯想跑也跑不出去。   更何况所有人都知道上面即将不安全,谁会突然跑上去?   这么乏味的看守工作里有些乐子也不错,而且四十七首领曾吩咐过,可以听从姚霁小姐的指示行事。   姚霁僵硬地看了史密斯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史密斯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拉着姚霁直奔隔壁的房间,引起好事者一阵阵的口哨和叫好声。   关上门史密斯从腰带里取出一个圆形的仪器打开贴在墙上,看起来似乎是防止被监听的设备。   在姚霁惊讶地表情里,史密斯亮出自己的身份证件,dna绑定的工作证件让姚霁不能不相信他的身份。   只是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探员?他有良好的家庭出身,之前就是小有名声的历史学学者,交友圈也很广阔……   根本没必要和危险为伍。   史密斯没想到姚霁在想什么,他小声地对她说道:“很抱歉隐瞒了你这么久,但是我的身份需要保密,所以只能这样。之前emp炸弹干扰了我身上所有的设备,现在电力恢复我才重新和外界恢复了消息。”   他顿了顿,眉头皱的死紧:“我长话短说,黄博士雇佣的雇佣兵首领是联邦的线人,他刚刚传来的消息,研究中心外已经被布置了炸弹,只要一到时间就会发射到四周的墙柱上引爆,到时候研究中心将整个被炸毁……”   “什么?”   姚霁几乎要跳起来。   “这里面还有这么多人!”   “所以黄博士才要求他们把人质转移到地下!他应该是对地下通道很有信心,觉得这里是最安全的。”   史密斯鼻尖已经微微冒汗。   “实际上,在政府支持项目研究的时候就有人提出过疑问,认为一个纯粹的数据推演不需要投入这么大的人力物力,项目失败后,联邦虽然不再投入资金,但依旧在秘密调查黄博士和他的项目,只是他实在太深居简出了,而且从资料上看这个项目一点异样都没有……”   “姚博士‘自杀’后,我们曾秘密派人获取了‘遗体’中的dna,得到并不一致的结果,和你想的一样,我们原本以为是黄博士为了掩盖某种目的而杀人灭口,所以联邦调查处挑选了我前来调查。我在进入调查处之前,也和你一样,是研究古代史的学者……”   “所以我一进入研究中心,你就刻意和我交好,是因为你正在调查我父亲的死因?”姚霁心中很多疑惑一点点解开,“还有后来你追求我……”   “不不不,最初和你打好关系确实是为了调查方便,但后来追求你不是为了工作。”史密斯的眼神温柔地可以溺死任何女人:“我是真的很欣赏你,所以才情不自禁……其实这已经属于渎职了。”   他见姚霁突然红了脸,咳嗽了一声,不自在地解释:“既然知道了黄博士得到的设备是打开平行空间的关键,那联邦就不可能让它落入任何个人手里。”   “事实上,通讯一连接,我就把姚峰博士的日志发送回了调查处。姚峰博士所说的‘观察者效应’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有相关科学家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做出了结论。我们的世界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干涉,这种平行空间交叠的情况很危险,如果不是我们进入别人的世界,而是有其他世界的人反向进入我们的世界呢?在未来科技比现代要发达的情况下,我们要如何保障我们世界的正常发展?所以它的存在是必须要被终结的。”   姚霁悄悄松了口气。   “我明白了,但现在离黄博士行动只有半个小时,既然炸弹已经布置好……”   “那些炸弹被我们做了手脚,不会被引爆,所以所有人的安全都不会受到危害,但无论是黄博士还是秦铭,恐怕都不会轻易放弃这些研究人员,而且雇佣兵只是线人,并不受联邦控制,如果真的交火,我担心被双方争抢的人质会出现伤亡,必须要把这些研究人员送出去,接受联邦的保护。”   史密斯叹了口气:“原本你得到了秦铭人手的控制权,我想私下找个机会和你谈谈好让你将他们送走,谁知道我还没找到机会,秦铭就回来了,你又失去了主动权。”   “……我没办法命令所有人,数据中心那些骇客和工程师不听我的,黄博士又步步紧逼,我需要秦铭安排的后手使我们能安全离开。”   姚霁有些惭愧地说道:“我,我也想做的更好,可我尽我所能之后,能做到的也只有寻求外界的帮助。”   “不,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史密斯伸手微微拂过姚霁腮边的碎发,“你是历史学者,不是战士,也不是政治家,能够找到黄博士的秘密,拖延两边发生冲突的时间,你很了不起。”   “抱歉。”   姚霁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我已经有男友了,我承诺过要对这段恋情负责……”   她知道在这个男女关系随便到陌生人都可以随意欢好的时代,提起“负责”什么的实在是有些可笑。   但她……   “我明白。”   史密斯有些黯然地收回手。   “这个时候我,咳咳,实在是不太合适。”   “所以,你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姚霁不安地说道:“你又想让我帮你什么?”   “黄博士那边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那边的雇佣兵虽然不会听令于我们,但也不会按照他的指示进行屠杀,那位首领是个很有正义感的退役军人,所以黄博士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破坏力,等联邦派来的人手一到就会受到控制。”   史密斯看了下时间,急急说道:“但秦铭不一样,他武装袭击研究机构、利用骇客不正当获取研究资料、威胁他人人身安全及限制他人人身自由,还意图抢劫他人财产,这些都是重罪,我必须要让他接受法律的制裁。”   史密斯耸了耸肩。   “可我现在连出去都做不到,更别说趁机制服秦铭了。”   “你想让我制服秦铭?”姚霁伤脑筋地说:“可是他的近身搏斗技术并不差,我也许能近他身,但想要制服他……”   史密斯突然笑笑,摘下手指上的戒指,稍微一旋,指腹位置的戒圈上就出现了一根细小的尖刺。   “这是一根涂抹了麻痹药物的尖刺,你只要伺机接近秦铭,让它刺入秦铭的皮肤,他就会立刻僵硬不能动弹。”   姚霁将信将疑地接过了史密斯递来的戒指。   她还未拿稳那枚戒指,史密斯又迫不及待地取下了外套口袋里插着的信号笔,递给姚霁。   “重按笔身三下,尖端会有激光,你可以用他来威胁控制秦铭,让他命令四十七将研究中心的人质释放出来。”   姚霁怔怔地又接过了另一件装备。   史密斯交代完了一切,神色轻松地按动手臂上的刺青,那刺青居然奇异的发出了声音。   “史密斯,你那边情况如何?”   “头儿,我找到了一位天使,愿意协助我们的计划。”史密斯笑着看了眼姚霁。“你那边情况如何?”   姚霁戴好戒指、将笔型激光枪小心地别在研究员外袍的上衣口袋里,心知这是史密斯为了取信他而特意泄露的通讯频道,所以仔细地听着两人的对话。   “黄源很狡猾,他雇佣了两队雇佣兵,明面上用的是‘猎鹰’,还有一支是臭名昭著的‘乌贼’,专门帮他杀人。我们的人安插在猎鹰的人里潜入研究中心,随时准备制服黄博士,但因为还要提防‘乌贼’,我有些担心人手不足。研究中心的人质必须尽快送出去,到时候也许一片混乱。人质出来后你发送信号,立刻会有飞行器来接你们。”   说话的声音很是爽朗。   “你发回来的资料上面很是重视,这次的行动级别也许会提高,请代我向天使小姐问好。”   史密斯笑着对姚霁挑了挑眉,结束了通话。   “所以,制服秦铭的任务,就拜托你了,天使小姐!” ☆、第284章 避难?度假?   接近秦铭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尤其当秦铭有些开始狂躁的时候。   “你们这么多人拆不下来一个设备舱?啊?如果拆不下来,它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嘭地一下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秦铭咆哮着。   “给你们二十分钟,无论如何,也要把它拆下来!”   “那是不可能的。”赵博士似乎一点都没有自己陷入危险的自觉,“它的能源系统不是独立的,你明白什么叫不是独立的吗?这么多设备舱,使用的是一套能源,你不可能在不破坏其他设备舱的同时带走这一个!”   “那就不要管其他的,就带走这一个!”   秦铭语气激烈,手掌却极为温柔的摩挲着掌下的设备舱。   “就这一个!你也同意我的决定吧?姚霁?!”   他扭头看向刚刚走进来的姚霁。   他觉得姚霁会支持他,是因为这个设备舱连接的是代国地区的通道,姚霁想要返回代国见到代昭帝,就必须保护好这个传送舱,不让它损坏。   姚霁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慢慢向他靠近:“是,如果只能留下一个的话,我也希望能保护好华夏组的这个……”   她一边说,一边面带温柔地伸出手去,像是秦铭那样去碰触那个对她来说不同寻常的设备舱,似乎触碰的是她的爱人一般。   “姚霁,你身为研究人员,怎么能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赵博士怒了。   五厘米、三厘米……   姚霁眼看着秦铭的手指越来越近,大拇指轻轻一拨戒圈,将尖刺拢在掌心……   得到姚霁的答案,秦铭并不惊讶,但等他看到姚霁脸上那一幅“浓情蜜意”的样子忍不住心头烦躁,嫌恶地皱起了眉头,将刚刚便在摩挲设备舱的手掌一下子收了回去。   他才不要做和她一样的事情!   恶心!   姚霁眼见着已经快要碰到秦铭放在设备舱上的手掌,临要拍下却眼睁睁看着秦铭把手抽走了,顿时一愣。   咦?   啊?   这这这这这……   秦铭嫌弃地看了眼她做作的表情,扭过头去继续指挥:“不要管其他设备舱了,保持这个一直在连接中就行了,拆!”   姚霁咽下这口气,自己演的戏,含着泪也要演完,只能僵着脸将手掌也在设备舱上摸了几下,一脸温柔。   只是掌心那尖刺,难以避免的在设备舱上刮擦了几下。   吱吱吱。   那不是尖刺与设备舱的刮擦。   是她尴尬的心。   好在没有人发现这小插曲,姚霁不屈不挠,奋勇直上,很快又跟在了秦铭的身边:“等一会儿我能跟你们的飞行器一起走吗?我想跟设备舱在一起。”   “是怕我拿了设备舱藏到你找不到的地方吧?”秦铭斜着眼睛看着姚霁,露出了然的表情。   “你放心,我打不过刘凌,还不想去的时候被他揍死,我不会让你见不到他的,我只是拿来做研究……”   就是现在!   姚霁伸手一抓,抓住秦铭的手臂:“不行!我一定要得到你的保证!”   “什么保证!我说过的话就是……呃,呃……”   秦铭只觉得手臂被什么一刺,一股麻酥感从手臂直接传入全身血液之中,让他彻底无法动弹。   刹那间,秦铭被幽禁在密室里不能动弹的梦魇似乎再度袭来,他脑中第一个涌上来的想法并不是被人袭击了,而是自己的身体还是在那漫长的摧残中留下了后遗症,这后遗症让他重新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能力。   然而下一刻,秦铭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姚霁的手掌突然就抓住了他的肩膀,将他拉近了自己。   姚霁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示爱,当那冰冷无情的激光笔尖出现在心口上时,秦铭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小型激光武器……”负责守卫工作的雇佣兵们纷纷叫了起来,“姚小姐,你在做什么?”   “姚霁,你想要代国那个设备舱?”秦铭冷静地思考着姚霁的目的,“你要我把它送到哪里?你应该知道,即使我把它给了你,你也保不住。”   “一个普通的研究员,也就骗骗刘凌那种雏鸟自己是天仙,在他们的时代,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   秦铭心里冷笑着。   “想要得到刘凌,靠异想天开和好心肠可没办法做到。”   “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姚霁吸了口气“秦铭,让你的人把研究中心的研究员和其他人都送走!”   姚霁第一次做这种事,说不慌是假的,激光笔的威力很大,她很怕自己一不留神就把秦铭戳了个洞。   “送走研究中心的人?”   这下倒轮到秦铭吃惊了,“送他们出去?你脑子里在想什么?”   “送走!马上去做!”   姚霁手指微微一颤,一股焦糊的味道马上传来。   秦铭的身体已经被强力的麻/醉药所麻痹,痛感不是很明显,但闻着鼻端可怕的味道,他还是变了脸色。   “照她说的去做!”   秦铭需要的是资料,只要有了资料,以他的实力,招募一批不亚于这些人的研究人员不是难事。   “姚霁,马上黄博士的人就要来了,你要留在这里就必须得到我的庇护,现在和我撕破脸不太好。”   他叹了口气:“虽然我在里面被刘凌算计了,但那不是你的错,说到底,是我先算计了你,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但是你要在这里把我杀了,你就是杀人犯,你想清楚。”   “你让他们都离开这里后,我就放开你。”姚霁指了指赵博士,“博士,你也赶快跟他们离开吧。”   “他不行,我还需要留下来拆掉设备!”   秦铭脸一黑。   “那你就去死!”   姚霁手臂又颤,显然情绪十分激动。   四十七已经匆匆赶来,看到现在的情况也是头疼。   姚霁的情况其实比秦铭还要糟糕,她的精神一直处在高度紧张状态,又被研究中心里的人排斥,心理上一定有很大的压力。   偏偏她现在既算不上是秦铭的人,也算不是研究中心的人,而因为姚博士之“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黄博士好过的。   虽然不知道姚霁为什么突然态度大变,但还是不要刺激她比较好。   这是所有人心中现在的想法。   “……你走吧。”   好汉不吃眼前亏,秦铭心里气个半死,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赵博士带着他的助手在四十七手下的“护送”下离开。   这样的僵持持续到一刻钟左右,漫长到姚霁和秦铭都已经快要崩断那根弦的时候,史密斯爽朗的声音从门前传来。   “姚霁,干的漂亮!”   史密斯在四十七等人戒备的眼神中一步步走进屋子。   “我记得你只是个观察者。”   四十七的枪口始终对准着史密斯。   “史密斯?”   秦铭不可思议地看了看史密斯,又看了看姚霁,脸上涌现出极度的愤怒:“你什么时候和他有一腿的?你为了他连华夏设备舱都不管了,你放弃了刘凌?刘凌真是瞎了眼!”   “我和刘凌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姚霁好气又好笑地说,“我首先是联邦公民,然后才是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   “你才是,乱七八糟说什么……”   秦铭反射性出口反驳。   “我是联邦探员盖伊.史密斯。”   史密斯亮出自己的工作证件,镭射光柱的徽记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投影在所有人的面前。   “我建议你们立刻停止冲突,然后离开这里,我接到了线人的情报,这里已经被黄源布置了炸弹,十分钟后这里将会夷为平地。”   “炸弹?”   四十七皱起了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该死,他说的没错。秦先生,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不,我要搬走这些东西。”秦铭看着无法被搬走、因为僵持而没有被成功拆卸的设备舱,咬牙道:“姚霁,如果它们被炸毁了,你就永远见不到刘凌了。”   “从刚才起,你就一直说刘凌刘凌……”史密斯奇怪地看向秦铭,随后走到了两人身边。   “代昭帝怎么了?”   他历史不错,也知道姚霁最近去的时代是哪里。   “不关你们的事。”   姚霁倔强的抿着唇,“现在我们该想的是怎么脱身。至于设备舱……”   她看了看愤怒到眼底都已经通红的秦铭:“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这些,人命重要,你该想的是怎么上飞机走人!”   史密斯之前说过炸弹已经被他们的人动了手脚,不会引起大面积的爆炸,所以她很肯定史密斯出来是诈秦铭,骗他赶紧撤离的。   外面有联邦政府的人埋伏,说不定他们一升空就被包围了。   如果让秦铭把东西带上飞机,她担心政府军和秦铭的人交火会不小心伤害了设备舱和核心系统。   “我觉得,该尊重女士的想法……”史密斯微笑着,“秦铭,要么我们就这么做?”   “按她说的做。”   秦铭妥协了。   他看着姚霁一直握着的激光笔,眼中恨意更深,“她的武器和东西都是你给她的?”   “咳咳,我只是认为,我和姚霁都有共识,应该保护好平民的安全。”   史密斯摊开手。   “而且秦先生,你做的事情是不正确的,你自己应该也明白。”   秦铭的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上,也知道废话毫无意义,索性闭上眼,随着他们的意思安排。   在此期间,四十七一直按着耳钉在确认着什么,等待传送舱和设备被移走,整个研究中心突然震动了一下。   “秦先生,他们说的话是对的,我的人手已经破开了外墙,看到了炸弹的引爆器,研究中心外墙的墙体里原本就预设了炸弹。”   四十七号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黄源疯了,他建这个研究中心的时候,就是为了方便炸了它而设置的!我们一直在一座随时可以爆炸的建筑里来去!难怪他一点都不紧张,时间延了又延!”   四十七的话一说,史密斯和姚霁立刻变了脸色。   他们之前并不慌张,是因为知道黄源让雇佣兵准备的炸弹是被做了手脚的,只会有一些小的火焰,并不会比烟花大多少,炸弹是线人用来骗黄源的。   可如果整个外围墙体里都有可怕的变量呢?   如果黄源准备那些炸弹根本就不是为了炸掉整个大楼,而是为了引爆的……   “我的天,姚霁,我们走!”   史密斯上前就去拉姚霁。   “我们得马上撤离!离开这鬼地方!”   姚霁被史密斯扯了一下,慌慌张张地收起了激光笔,这才没有把秦铭戳死,秦铭身上的麻/醉/剂依旧没有解掉,整个人僵硬的站在那里。   史密斯拉住姚霁后,他们的身上就亮起了一道光膜,四十七看出这是军方的防远程武器护盾,眉头皱的更深。   如果这个自称探员的人说的没错,那么这座研究中心确实面临着马上就要被摧毁的危险。   “秦先生,我们要马上离开!”四十七上前一把扛起秦铭,“我们先护送你坐飞行器离开。”   他看了眼姚霁,收回了目光。   跟那位探员在一块,她应该很安全。   四十七号不是什么好人,他是拿钱做事的佣兵,现在付钱的是秦铭,他管不到所有人的安全。   而且这位姚小姐,也不像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女人。   姚霁和四十七号对视了下眼神,微微颔首,任由史密斯拉着他往外走,但只走到一半,研究中心就开始地动山摇,随即就传来了交火的声音。   交火的声音越来越响,史密斯暗骂了一声,脚步速度立刻加快:“我把墙体有炸弹的事情告诉了头儿,应该是他们提前动手了,我们要赶紧出去,否则交火要是引爆了炸弹,我们都要被炸死在这里!”   他话音未落,门口就出现了一群全副武装的雇佣兵,史密斯脸色大变,扯着姚霁直接藏进一处角落。   一路狼狈奔逃的姚霁叹了口气,坐倒在地面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倒霉。   事情发展到现在,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历史学者该经历的事情。无论是控制秦铭,还是夺命狂奔……   “他们在找什么。”   史密斯皱起眉头:“是‘乌贼’的人,他们在里面,这里应该没那么快炸毁。”   “要找的是华裔女性,身高一米六八,披肩黑发,黑眸,姓姚,将她找到带出来。”乌贼的首领是个满脸刀疤的男人。“黄博士要活的,找到之后立刻带她撤离。”   “黄博士要你?”   史密斯奇怪地看了看姚霁:“你身上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吗?”   姚霁默默地摇了摇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这里这么多人,走不掉了,我们躲起来吧。”   “躲?还有什么地方能躲?”   史密斯有些着急,“你别说傻话,我们只要出去就会有人接应,在里面他们人多势众,我们没地方躲的。”   “如果不是在里面呢?”   姚霁挑了挑眉,眼神从史密斯手上的导向仪上扫过。   “我们返回设备间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这时候还能回头?”   史密斯都快疯了。   “黄博士也好、军方也好、秦铭也好,都不舍得破坏设备舱和核心设备,联邦政府既然已经出手,那黄博士和秦铭再蹦跶也不过是逞一时威风,我们只要保护好自己的安全直到事情结束就可以了。”   姚霁当先向着地下通道的入口走去,边走边解释。“还有什么比设备间更安全?我们进了设备舱之后,他们根本就找不到我们。”   姚霁和史密斯都在地下通道里来去过,现在秦铭的雇佣兵早已经撤走,之前的研究人员也都撤的干干净净,地下通道空旷而幽深,不停传来两人奔跑的回声。   很快,两人就钻入了设备间的地上入口,逃进了设备间中,大概是因为从地下通道走比地上快,黄源雇佣的杀手还没赶到这里,姚霁想都没想就钻进了华夏组的设备舱。   “你去罗马组那边!”   万一让刘凌看见史密斯……   想起史密斯含情脉脉地对着自己说着“我的天使”,姚霁的眉头就跳了几跳。   史密斯是意大利裔,虽说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国家之分了,但种族的特性一直都奇妙的传承着。   比如这个史密斯,就是个天然撩。   撩什么?   撩妹子啊!   史密斯犹豫了半天,已经走到了罗马组传送舱的旁边,姚霁见他已经准备跨进去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传送”。   “姚霁,我想了想,觉得分开还是不安全,我还是……咦?”   史密斯看着已经启动的设备舱,半截话吞进了嘴里。   听到外面已经有了不小的动静,史密斯咬了咬牙,看着姚霁身边空着的另一个华夏组设备舱,选择了躺进去。   “导向仪验证确定,系统已启动,进入倒计时,十,九,八,七……” ☆、第285章 强壮?瘦弱?   “他就是死没死?胡神?”   “他就是刘凌?见鬼他怎么看的见我们?”   史密斯和刘凌互相瞪视着对方,对着满脸无奈的姚霁,心中不约而同升起一种操蛋的感觉。   姚霁也是大感头痛,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前脚刚进代国,后脚史密斯居然也来了!   史密斯其实不是第一次来代国,上一次研究中心出事姚霁被迫滞留在代国,也是放心不下姚霁的史密斯亲自前来迎接姚霁。   所以这已经不是刘凌第一次见到史密斯了,上次史密斯留给刘凌的印象,只不过是一个高大的背影。   他至今还记得姚霁看到他出现时欣喜若狂、一飞冲天的情形,衬得被留下的他,越发显得孤单可怜。   至于他的名字,还是为了挑拨两人感情、故意刺激刘凌的秦铭说的,秦铭用的是音译,对于刘凌这种古人来说,即使是神仙叫“死没死”也实在是惊世骇俗,心里自然而然就把史密斯代入到了人间阎罗王或是牛头马面那种神职的神仙上去了。   反正是邪仙!   刘凌还记得秦铭曾说过在他们的世界,女性有任意选择伴侣的权利,即便是有了肌肤之亲,也不代表一辈子就选择那一个人,又说瑶姬有个叫死不死的同僚一直在追求他,只有他才和瑶姬最为般配……   就他,也般配?   刘凌冷静地打量着“死不死”的外貌。   只见这“邪仙”一头金色的短发,颜色像是官府里刚刚炸过入库的灿金,在阳光下闪耀着简直能刺瞎人眼睛的光芒,而且其色泽之莹润,让刘凌这个凡人都觉得诧异。   除此之外,无论是碧蓝的似乎能把人吸进去的眼眸,还是真正称得上“刀削斧凿”一般的硬朗五官,都让刘凌油然生出极强的警觉性。   虽然刘凌的五官在汉人中一直算是另类的挺秀,而且继承自母亲的血统也让他的身高比寻常人更高,但和史密斯比起来,他那“立体”的五官简直和平板其实也就差不了多少。   就连刘凌在这个时代最自傲的“身高”,在史密斯面前似乎也成了算不上什么优点的东西。   如果说秦铭和成年的刘凌差不多高的话,史密斯一米九的个子就让刘凌这个看惯了别人头顶的九五之尊打心底不爽。   居然比我还高!   警报!   警报!   假如内心的语言能够浮现出来,刘凌的头顶上应该全是这样的词汇。   即使古今审美不同,但对美的感悟是人类共通的东西,史密斯这种经过无数代基因优化,来自微调自己五官比喝水还容易年代的男人,天生就已经作了弊。   似乎是注意到刘凌在打量着他,史密斯看似随意的挺了挺胸,剪裁利落又修身的上衣立刻包裹住他上身结实的肌肉,在柔软的衣料上如同浮雕般呈现出完美的肌肉线条。   和刘凌这种天生练武锻炼出的流线型肌肉不同,西方人种的肌肉向来是血脉赍张而充满爆发力的,史密斯不经意地调整了下站姿,像是模特一样的站立着,贴身的上衣和线条明快的长裤将他倒三角大长腿的完美身材,完全的显露在了刘凌面前。   刘凌发誓自己还看到他扭了扭胯,刻意将什么摆了下。   简直是恬不知耻!   就算是秦铭,也没穿这种恨不得把衣衫都撑破了好赤/身/露/体的羞耻衣衫!   感受到刘凌的怒意,史密斯挑衅地挑了挑眉,笑的越发灿烂。   他的笑容是那种极为磊落的俊朗,和秦铭总是不自觉冷笑或带着高傲别扭表情不一样,即便刘凌知道这人对姚霁有非分之想,看到史密斯的笑容却也还是生不出什么恶意来。   对着秦铭那种恨不得将他揍扁的愤怒更是没有。   “一个虚拟的古人,不知怎么看得见姚霁了,居然也有非分之想,就他,也般配?”   笑的阳光万里的史密斯在心中嘲笑着。   “看看他那可笑的袍子,哦,也许他也有健壮的躯体和强健的体魄,可穿着那一身跟睡衣加浴衣没区别的衣衫,简直就像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木偶玩具!啧啧啧,他连闪耀着明亮颜色的头发都没有,眼睛既不璀璨也不色彩美丽,女孩子们怎么会喜欢这样的家伙?还不如在家玩古董娃娃!”   史密斯这般想着,眼里的笑意闪烁。   然后,他就看见刘凌那既不是五颜六色也不璀璨光亮的黑色眸子越来越幽深,越来越可怕,简直就像是恶魔降临在他的眼睛里……   啪!   教养好到没办法生“死不死”的气,只能跟自己生闷气的刘凌,竟硬生生将龙案的一角捏的粉碎。   “刘凌!”姚霁不知道为什么两个眼神一个对视,史密斯就动了动身子,刘凌突然就捏碎了案角,惊得叫了起来。   她有些焦急地伸出手去看看他的手有没有事,手指却毫不意外地穿了过去,这才想起来他碰不到自己。   “你不是随身带着酒嘛!把手掌里的木刺挑出来,用烈酒消个毒!你发什么神经,你的手还要批折子的,手受伤了又要和那些言官交代!”   刘凌看着对他嘘寒问暖的姚霁,嘴角一点点扬了起来。   于是乎,恶魔飞了,天使踱着步子飘进了刘凌的眼睛里,原本幽深到让人窒息的眼眸里竟然闪起了让人为之脸红的光芒。   妈的,谁说黑色眼珠子不能璀璨光亮?   真该让那些亚裔看看这货简直闪瞎人的眼睛,看看还有几个人天天带隐形眼睛,甚至不惜动手术改变瞳孔颜色!   史密斯面无表情地在心中吐槽,可余光扫过那堆粉碎成渣的案角,原本挺着的胸膛不知为何渐渐收了回去,甚至连态度都有些“缩”了起来。   虽然他从体格上看起来比刘凌健壮,但他自己明白,他并没有这样的“力气”。或者说,即使是成年男人,想轻易做到这样,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是这位古代的皇帝天赋异禀?   还是做戏?   为了震慑臣子故意搞一张可以随意捏碎的桌子,没事就捏一块下来玩儿……   是了!   一定是这样!   刚刚还有些“缩”起来的史密斯又重新挺起了胸膛。   “姚霁,他为什么能看见我们?”   史密斯又一次发出了自己的疑问。   他顿了顿,又追问道:“还有,你们两个……”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看得见我们,事实上,他的这种异能似乎是遗传的,他的高祖也能看见我们,这件事我找我的师兄确定过。”   姚霁看了眼刘凌,被后者充满爱意和喜悦的眼神惹得有些脸红,面对史密斯后一个问题,肯定地点了点头。   “是的,我之前告诉过你,我交了男朋友,希望能维持专一的感情,就是和他……”   “我的天,我的天啊!”   史密斯捂住自己的胸膛,像是那里受到了什么巨创:“你这样美好的女人,怎么能和一个虚拟人物谈恋爱?还是你准备和那些网瘾少女一样,‘通关’了才会考虑从换一个人选?”   史密斯和姚霁不同,即便知道这里很可能是“平行世界”,但依旧没办法调整好自己的心态。   在他来看,这“刘凌”就跟在观看的虚拟明星没什么区别,之前对于他的提防和炫耀,都是纯粹出于男性荷尔蒙之间的较量,而不是真拿他当成什么敌手。   “史密斯,虽然你救过我,又是我的好朋友,但说这样的话,也太过失礼了!”姚霁皱着眉头,眼神严肃,“我已经和你介绍过了,这位是我的男友,叫做刘凌,职业是皇帝。”   “好吧好吧,你坚持你高兴就好……”史密斯有些好笑的举起双手,“爱上一个古代人,啧啧……”   这跟爱上木乃伊什么区别?   一个出土了一个还没入土而已!   难不成以后回到自己的时代,还要去哪里把这入土的皇帝挖出来,或是一天到晚看着他的棺椁睡觉不成?   对了,这代昭帝好像是连尸骨都没有的,什么都被烧了!   等她回到自己的时代,过不了多久,就会忘了他。   恩恩,到那时自己再趁虚而入……   不对,不该用趁虚而入,应该是“好心安慰”。   “你走之前,曾曾承诺我……”   刘凌缓缓开口。   姚霁想起自己大胆的话,又红了红脸。   刘凌被姚霁这样的羞意所惑,恨不得将她一把拽入怀里狠狠采撷,可身边还杵着个“神仙”,刘凌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碍眼的东西,一边按照姚霁的指示挑掉手掌中的木刺用烈酒冲洗,一边随手将剩下的烈酒饮尽。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像质问,和缓地问着:“我以为我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想到你还带了个客人。难道他也是要和你一起留下陪伴我的人?”   这叫什么事?   得娘子送情敌?   贼老天开什么鬼玩笑!   “不是,我们的世界出了些问题,现在有不怀好意的势力要抓走我,我们的处境很危险。我担心以后都没有可能回来了,索性就在这里躲避。”   姚霁轻叹着解释:“他是我的同事,事发时一直在保护我的安全,他是进来躲避危险的。”   “哦?危险?”   刘凌从始至终都好脾气地询问着她的情况,看似在开解于她,但身为皇帝,怎么可能真是傻白甜?   “既然有危险就多留一阵子,之前的承诺,就不要作数了,这也是事急从权,等事情过了,处理完那边的事情,你再来吧。”   果不其然,听到爱人的“委曲求全”,性格固执的姚霁立刻坚定地道:“早来晚来都是要来的,我已经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在那边也没有什么牵挂,我既然来了,就不准备回去了。我既然已经承诺过,必不会毁约。”   “什么?不准备回去?”   史密斯原本想到姚霁在他们的世界过个几十天这人不死也死了,并不准备强行干涉她的“恋情”。   毕竟刘凌在他看来,和上学时单身室友买回来的虚拟人形娃娃差不多,甚至还不如虚拟娃娃,充其量就是高端点的少女恋爱游戏里的男人。   可如果姚霁选择不回去,那事情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姚霁,这人能看见我们,或是他有什么奇怪,我都懒得过问,因为政府迟早是要结束这个系统的,这个世界和我们联系也迟早会中断。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一旦关闭整个系统,通道就不存在了,你根本就回不了自己的时代……”   史密斯越说越觉得不可理喻,伸手一指刘凌,眼睛里蕴起怒气。   “就为了这么个出土玩意儿,你要当孤魂野鬼?你忘了你上次滞留在这里,还要靠心理医生治疗才能正常生活的事了吗?”   他上前几步,拉住姚霁的胳膊就往外拽。   “走,我情愿你我被乌贼的人抓住,也不要你自杀!在这里你会疯掉的!什么人都看不见你!”   姚霁没提防一下子被史密斯拉了个正着,他是成年男人,又是受过严密训练的探员,姚霁根本没可能挣扎开,直接就被拉入了史密斯身边,发出一声痛呼:“嘶……”   就在这时,刘凌动了。   史密斯根本没看清刘凌的动作,恍然间眼前就多了一道身影,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右手拉着姚霁的手肘突然一麻,“啊”了一声后整个手臂不停使唤,竟轻易的让姚霁挣脱了出来。   “你,你碰得到我……”   看着轻舒长臂将姚霁护入怀里的刘凌,史密斯像是见了鬼一般:“这不可能!我们的量子状态是叠加的!”   “他可以。”姚霁见刘凌还是忍不住出了手,叹气道:“他看得见我们,而且在某种情况下还可以碰触的到我们,甚至连导向仪对他都有效果。”   “史密斯,他是不同的……”   一句“他是不同的”,彻底让史密斯白了脸。   如果两人可以有肢体接触,那姚霁会如此“疯狂”就说的通了。   这卑鄙的古人!   “姚霁,我认为你是性格正直又懂得取舍的聪明女孩,不应该被一时的激情迷惑了头脑。就算你能陪着他,但他会老,会死,可你的时间是不会发生变化的,到时候怎么办?过艳鬼陪着老皇帝的日子吗?”   史密斯手肘处的酸麻渐渐消失,甩了甩胳膊,大步上前。   “就算不是这样,如果通道关了,你的导向仪失去了能源,就会变成一块废铁!导向仪是保护你状态稳定的根本,如果你和姚博士变得一样呢?如果你变成一堆粒子或电子怎么办?四处穿梭寻找回家的路?将生活变成可歌可泣的科幻剧本?”   史密斯对姚霁的感情是真的,但除了渐渐萌生的情愫,有更多的是来自长期相处的尊重和友情,正因为这样,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自己送进死路!   就算是抢、是拽、是打晕了,也要让她打消这个主意!   然而史密斯刚刚伸出手,护着姚霁的刘凌就突然出掌,将他的手臂格了开来,脚下游龙步一滑,身子陡然飘出去几步,避开了史密斯拉扯的动作。   刘凌无声地抗议让史密斯对这位“古代皇帝”生出了更大的不满。   “你这个又自私又愚蠢的皇帝!落后社会□□的劣根性在你的身上简直一览无遗!你只顾着自己的私欲,完全不顾她的死活,根本就是卑鄙!”   史密斯拉起袖子,摆出了进攻的姿势,已经准备大干一场。   “你之前不是说这是事急从权,让她先回去处理完自己的事情吗?怎么现在不说了,嗯?你这个狡猾恶心的东西!”   “史密斯!”   姚霁从未见过这位风度翩翩的同事说过这样的恶言,连忙出声制止。   史密斯的“恶言”对刘凌来说只是不痛不痒的“讽刺”,比起秦铭那一串一串,这史密斯算是修辞文雅多了。   至于他那破绽百出的起手动作,在刘凌眼里看起来更是跟小孩子打架也差不了多少,大概也就是比秦铭强一点的水准。   这几年他可不是只闲着无事等姚霁而已,因为不知道会面对的是什么,他的武艺一日也没有落下,就连宫中几位将军也说过等闲刺客不可能近的了他身。   “我之前说的并不是谎话。”   刘凌看着史密斯,无奈地一次又一次格开他进攻的动作。   “我动手是因为……”   史密斯不依不饶,刘凌挡的有些厌烦,索性手掌一吐劲力,逼得史密斯倒退了几步,轻轻将姚霁送到一边。   “你刚刚弄痛瑶姬了。”   “你在干什么?你现在是在泡妞吗?”   史密斯被刘凌的内力引得气血翻涌,捂着喉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何谓‘泡妞’?”   刘凌不明所以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情绪太过激动,所以吵得我也没办法好好听清楚你说的是什么,瑶姬该何去何从,是她自己应该决定的事情。虽然她做过承诺,但她现在要想回去,我也不会怪她……”   刘凌幽幽叹了口气,反手牵住身后姚霁的手,只看着史密斯,并没有转身。   “然而我和瑶姬聚少离多,见上一面何其困难,我哪有时间和你这般争执?你若是在此避祸,我的皇宫欢迎你暂时小住,也请你遵守客人的风度。至于之后你们做什么决定,我都尊重你们的心意,但现在……”   他浑身气势一变,眼神凌厉似剑。   “我要与我思慕之人暂解相思之苦,还请你不要再跟来!”   打又打不过我,姚霁又不愿意理你……   你还想怎地?   “再跟过来揍死你!”   在姚霁看不见的角度,刘凌的眼神如此说道。 ☆、第286章 嫦娥?后羿?   研究中心外,三方的交火让原本就很复杂的局面变得越发复杂。   黄源为了不引起联邦的注意,即便是研究中心被完全控制的时候也没有请求过政府的帮助,可现在被明显是军方的人拦截,自然是大吃一惊。   他当然没想到史密斯有可能是军方的探子,在他的推测中,最大的可能是秦铭寻求了军方的合作,又或者这其中就有政府的操控。   黄源并不担心秦铭,这个年轻人野心有余,实力不足,也不够有城府,虽然他的胆量和果断超乎他的想象,但对他来说不过造成一点点麻烦而已。   但是要是有政府插手……   果然是该把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吗?   既然所有研究中心的人都已经进入了地下通道,就可以不必留手了。   黄源一边摩挲着手中的戒指,一边思忖着。   “黄博士,前方军方的飞行器接走了不少人!”   黄源的助手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手中还高举着投影画面。   从“乌贼”雇佣军投影出来的画面来看,此时正有十几个身着研究中心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走出研究中心范围,他们的身后有几个武装雇佣兵看管着,但一到了门口,立刻从半空中降下一架飞行器,开始指引他们进入飞行器内,那些雇佣兵并没有阻拦,显然已经得到过了指使。   乌贼的人在一天前就已经潜入到了研究中心附近的范围,只等待黄源的指示便可以开始行动,而他们也负责情报收集工作,所以研究中心一有了异动,立刻便把画面发了回来。   画面很快就被放到了最大,清晰到黄博士甚至能看到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他甚至可以叫得出每一个人的名字。   坏了!   “政府和秦铭果然有联系,政府的人在转移走我们的研究人员。”黄博士的眼睛在人群中快速扫过,很快就发现了自己关注的人不在。“史密斯和姚霁不在,他们不在……”   他皱着眉头思考了好一会儿,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他们是特殊的,没有被送出来。   难道秦铭也发现了姚霁的特殊之处?   不可能,那段日志他早就删除了。   史密斯又是怎么回事?   黄博士想不明白,索性不想。   “我这边继续和军方周旋,你们进入研究中心,将姚霁带出来。我等会传送姚霁的影像过去。”   黄博士语气坚决:“要活的!安全的人,不要有任何意外!”   接到消息的乌贼佣兵团很快就进入了几乎不设防的研究中心。   军方拒绝了黄博士谈判的要求,强硬的阻止他雇佣的佣兵进入研究中心范围,双方摩擦频频,猎鹰的首领又不太想和政府交手,黄博士知道真要打起来,恐怕他们也靠不住。   但让他疑惑的是,他原本以为秦铭和政府是有合作或联系的,但运送秦铭和他带来的人手的飞行器一升空,立刻也被政府的空中部队控制了起来,逼得他们只能在半空中悬停。   如果不是合作,为什么要送走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   史密斯和姚霁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也不在秦铭的飞机上?如果秦铭知道姚霁和姚峰的关系,没理由会不带出姚霁。   除非是研究中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曾经失去一段时间对研究中心的掌控,让这位一直胸有成竹的黄博士有些焦躁,又一次催促乌贼的人:“姚霁肯定还在里面,彻底搜查,地下通道也要找找看,也许她藏起来了没被带走!见到她不要动武,尽量不要强迫,告诉她你们是我派去救她的。”   之前她还向他求救,应该是没发现什么,而且他几乎算得上是她父亲的老师,姚霁一直对他极为信任,否则也不会在那种危险的情况下还愿意滞留在研究中心为他打探人质的消息。   突然,黄博士感受到自己乘坐的飞行器开始倾斜,整个机舱也颤动了好几下,连忙按下通讯器询问驾驶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被袭击了。”驾驶员脸色也不好看,“军方强制要求我们向前停靠,我已经尽力离开‘捕捉’范围。”   “不要发生冲突,我们现在需要时间。”黄博士打开监视器看了下外面的情况,面色越来越凝重。   地面上,猎鹰的人和政府/军陷入了僵持之中,即便他们表明自己是来解救“人质”的,他们也不允许雇佣兵们靠前一步。   现在研究中心的工作人员被军方成功“解救”,他雇佣武装部队的最后一点理由都没有了。   猎鹰不愿意动手也是正常的,他们被雇佣来的任务就是“夺回研究中心的控制权,解救人质”,现在人质和研究中心都安全了,他们更不可能去无缘无故炸毁一所研究中心。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黄博士脑子里一团乱麻,等到飞行器再一次剧烈震动,他的紧张表情也到了狰狞的地步。   他的时间不多了。   “乌贼,乌贼,听到请回答!”   “乌贼收到。”   “找到姚霁没有?”   黄博士喘着粗气问。   “我马上就要开始炸毁研究中心了,你们最好快点!   “我们找到了她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前往设备间的痕迹,但他们两人的踪影在设备间不见了。我可以强行打开所有设备舱的舱门搜查他们的踪影吗?”   乌贼并不知道这个设备舱的工作原理,也不敢默然行动:“如果可以的话,我就中断能源开始搜查。”   “不可以!不能中断动力系统!”   黄博士立刻打断了雇佣兵首领的话,“如果他们是进入设备舱的话,我可以强制将他们召回,你们就在传送舱旁边等着就可以。记得,不要动武,不要引起他们的怀疑,尽量让他们配合你们的行动和你们一起走!”   黄博士一边说着,一边走向机舱的尾部。   如果有哪个a级研究员在这里一定会非常惊讶,因为机尾的工作室里无论是设备台还是放置在一旁的设备舱,都和研究中心里的设备并没有什么区别。   不,还是有区别的,因为这里的这一座设备舱看起来更加优秀。   无论是外壳上充满了机械美感的金属光泽还是给人感觉更加精密的流线造型,都证明这一具设备舱要比设备中心的那些要精良。   黄博士走到设备台前,动作熟练地调出控制台,伸手按下了红色的“紧急召回”按钮。   按下按钮后,他呼出了一口长气,径直走到设备舱对面的椅子上,仰面向后靠去,闭着眼睛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有远程控制研究中心的能力,但这件事没有人知道。   研究中心里有一套同样的系统,也具备有“强制召回”的功能,但没有他的授权,谁也不能使用,所以即便是他让乌贼佣兵团前往控制大厅他们也没有办法召回姚霁和史密斯,他只能选择暴露自己的这个秘密。   反正明天以后,研究中心也就不存在了,谁在乎?   “强制召回”是一个极为霸道的功能,大概是为了立刻干涉违规的观察人员又或者是为了保护观察者的生命安全,导向仪会忠诚而又严酷的执行这项指令,所以黄源一点都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   但这份自信很快就被事实击破了。   “什么叫做只有那个男人回来了?”   黄博士长久以来压抑的情绪立刻爆发了出来,他几乎是用咆哮的声音在质问通讯器那边的人:“强制召回不可能出错!你们再仔细检查一遍,召回是全部召回,所有的舱门应该都是打开的!”   “是,你说的没错,所有舱门都是打开的,但只有一个男人出现。”   乌贼的首领被黄博士的怒吼引得也有些上火,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善茬,通讯器那头马上传出他隐忍的声音。   “你,你和黄博士解释吧!”   “黄博士,我是史密斯。”史密斯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我和姚霁从秦铭那里逃了出来,但是研究中心里的人突然都不见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遇见不知身份的军队,所以……”   “好了好了,现在我不要听你那些解释!”黄博士没有耐心地打断了史密斯的话,“姚霁呢?我只问你姚霁在哪里?!”   “姚霁?”   史密斯声音带着迷糊。   “什么姚霁?哦,你说姚霁?她没回来吗?我和她不在一起。”   “不在一起?那她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黄博士。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能离开了吗?研究中心的人都去哪儿了?我能跟他们走吗?我能不能和我的家人团聚?”   史密斯像是连珠炮一般问出了一大堆问题,充分的表现出一个长期受到惊吓的历史学者应该拥有的态度。   他的问话也堵住了黄博士想要继续追问的冲动,他根本没有耐性听完他那些絮絮叨叨,丢下一句“你跟着他们出来”就直接关闭了通讯器。   失去了姚霁的踪影,让他整个布局彻底溃不成军。   不能确定她此刻还在不在研究中心让他有些投鼠忌器,黄博士的手指在戒指上不停摩挲,根本无法下定决心。   就这样内心挣扎了好一阵子,黄博士的目光渐渐移到了那具银色的设备舱上,似乎又有了新的决定。   此时飞行器又开始剧烈的抖动起来,与此同时,整个机舱怪异地左右摇摆,像是被磁铁吸引的铁器一般不受控制地向着右后方飞快地前进。   “你们放弃飞行器离开吧。”   这样的变局似乎让黄博士最后下定了决心,选择所有人放弃飞行器逃离。   而他则伸手从控制台上取过一个同样色泽的导向仪,动作熟练地带在自己的手腕上,一步一步走向面前的传送舱。   他想知道,她是怎么办到的。   居然能逃脱“系统”的捕捉?!   ***   史密斯被抓到时说自己和姚霁“不在一起”,倒真不是搪塞之词。   自从姚霁到了代国之后,刘凌简直就是防火防盗防死不死,把姚霁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史密斯要想在皇宫里逛?请随意。   要想离姚霁一丈之内的距离?   抱歉,你走远点。   也不怪刘凌这么小心眼,因为史密斯的长相和风度,确实比起之前来过的大部分“神仙”都要出众的多,而且他对姚霁的“热情”不用眼睛只凭鼻子嗅都闻的出来。   只凭对方和姚霁一样是“神仙”,就能让刘凌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所以事情发生的时候,刘凌和姚霁正在一起讨论一封奏折该如何批复,而史密斯正在皇宫里的道观里乱逛,逗一个好像能感觉到他的年轻道士。   说起这道士也是好玩,他明显没有刘凌可以看到他们的能力,但似乎对异于寻常的气场很是敏感,具体表现在史密斯只要一出现在他附近的范围内,他就会立刻双目炯炯地四处巡视起来,似乎眼睛睁的大些就能看见他一般。   史密斯在古代的日子也是无聊,他不像姚霁,还能和刘凌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起初还能靠研究下古代的华夏皇宫打发时间,后来就直接变成逗“道士”了。   比如在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背后,虚虚拍拍他的背,看他噎住满屋子乱窜的样子。   又比如在小道士“悟道”的时候故意在他面前跳热舞,再贴面贴胸贴屁股,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一片茫然耳朵还乱动的样子。   有一次那道士爬上屋顶“夜观星象”,他干脆使用“漂浮”功能飘上了屋顶,结果大概是这道士真有什么本事,在他飞上屋顶的一瞬间竟然吓得脚底一踉跄,直接从屋檐上摔了下来。   那次真是把史密斯吓得不轻,好在这道士好像是练过什么功夫,在头破血流之前居然一个鹞子翻身稳稳地站住了,只是受了惊吓一般的小狗眼神让史密斯笑了好长时间。   所以说,这些“修行”之人也是有些本事的,不是吗?   史密斯在这边玩的不亦乐乎,那边张守静却被史密斯引的欲生欲死。   如果是以前,他肯定恨不得抱住史密斯的大腿求着修仙去,可自从皇帝告诉他,神仙并不是每个都很友好,大部分神仙见到凡人能看到他们,第一反应就是“抹杀”掉这个凡人,如果不抹杀这个“凡人”,就干脆抹杀这个“错误的世界”。   这样的话彻底颠覆了张守静长久以来“遇仙得道”的心愿,也让他对“大道无情”有了新的认识。   所以即使他道行越发精进,开了天眼后甚至能看到面前那个带着金光的影子,也不敢贸然和他攀什么关系。   但他大概是养气的功夫还不够,瑶姬女仙的那位神仙朋友大概是看出了什么,经常三不五时来试探他,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冷不防地就冒出来刷一下存在感。   时日久了,张守静对神仙的尊敬越来越淡,到了后来,他甚至觉得自己大概倒霉遇见的是“瘟神”。   不是“瘟神”,有几个神仙能做出他在如厕时蹲在面前托着腮盯着看的事情?   最近感觉到自己道心不稳的张守静,在“取草纸擦完后直接糊在这金发神仙脸上再和他同归于尽”还是“且忍好汉不吃眼前亏”的痛苦中挣扎着,准备回头就著书立传广传天下,把这位的形象塞到“厕神”里去,让他日日在茅厕之中享受香火。   逼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来。   就在他只能在脑海里逞一时意气的时候,张守静突然感受到面前的神仙一下子站了起来,并且好像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难道是他听到了我脑子里现在想些什么,害怕了?”   张守静痛快的想着,也不管在什么地方了,悄悄睁开了天眼。   只见面前隐隐约约站着个身高腿长的金发神仙,面目看不清楚,浑身犹如笼罩在轻雾之中,正捂着自己的手臂怪异的僵硬着。   没一会儿,张守静就看见这个神仙一点点漂浮而起,起先只是缓缓升高,到后来越来越快,几乎是以“撞破茅厕”的架势穿越过了房顶。   他哪里还顾得上如厕,随便擦了一下提着裤子就奔了出去,就见着那金发神仙越飞越高,速度极快地向着祭天坛的方向飞行,但看他那个架势,不像心甘情愿的,倒有些像是传说里正在被高人用法器收服的妖精。   “姚霁!”   一声怒吼引起了不少宫人的注意,也让张守静带着“不会吧”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朝着声音的来处看去。   从东边宣政殿的方向,也径直飞来一道同样的人影,看情形是和那男神仙一样,身不由己地飞向祭天坛。   更远处,轻功已经运到极致的年轻皇帝焦急地追赶着天上的人影,那表情一下子就让人想到了嫦娥奔月的故事里,因为看到妻子飞升而痛心疾首追出来的后羿。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神仙不是自己下凡,是偷偷下凡的吗?”   张守静心中想到。   “现在被‘天庭’发现,要回去了?”   张守静还在推测间,动若游龙的刘凌已经追着姚霁跑到了他的身边,见张守静眼中神光奕奕地看着祭天坛的方向,他急道:“你也看到了?你有什么法子让他们下来么?”   这便是病急乱投医了。   张守静一脑子江湖,茫然地摇了摇头。   刘凌见他比自己还懵,只能跺了跺脚,继续又向着祭天坛追去。   他这一跑实在是引人侧目,身后追着无数宫人侍卫不算,有几个原本在宣政殿里禀报公事的大臣也追的气喘吁吁,眼见着皇帝向着西边一溜烟没有了踪影,这些人抓住张守静的衣衫,疾言厉色地喝问了起来。   “张道长,陛下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看到了什么?”   张守静被一群人围着往祭天坛拽,不由自主地也加快了脚步,眼见着这些大臣痛心疾首的表情,他突然有些同情这些年来被无数人私底下讨论“脑中有疾”的皇帝,默默指了指西边祭天坛的方向,肃穆道:“祭天坛出现了神仙,陛下看到了,所以追了过去。”   “我的个好道长,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上次雷电交加你说是神仙渡劫,喊得半个皇宫都听得见,现在京中还在议论纷纷,这时候你又说陛下看到了神仙!你怎么不说皇宫是神仙在人间的行宫,没事就下来溜达一圈呢!”   薛棣简直要疯了,要不是张守静这几年来声望越来越大,隐隐有继承泰山宗道统的意思,他简直就要动手揍人了。   “正是如此,临仙的皇宫,便是神仙的行宫。”张守静想起那个金发神仙,没好气道:“说不得薛大人吃饭喝水的时候,便有几个神仙围着您评头论足呢。”   “真是不知所谓!”   薛棣气的一甩袖子,再也不想理这个神神叨叨的疯子,继续追赶刘凌而去。   他正当壮年,跑的自是不慢,只是苦了好几个养尊处优的老大人,有心要追又实在喘不过气,倚着张守静身边的柱子歇了好一会儿,才紧赶慢赶地起身撵了过去。   只是看他们的表情,连抬眼皮看张守静一眼都不准备看,显然也当他刚才说的话是在放屁。   张守静摇了摇头,轻抚身后的法剑,正想着是不是也追上去,袖子却突然被人给抓住。   抬头一看,却是如今调任御史台,做着主官的庄敬庄大人。   “原来是庄大人,还要先恭喜令郎今年科举中了探花。以藩王参赞之身得到举荐,如此年轻便参加殿试还得了……”   “张道长,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庄敬没有理会张守静的“客套”,直接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他伸手指了指祭天坛的方向。   “现在那里有神仙?”   “……然也。”   张守静点了点头,奇怪地看着这位情绪激动的大人。   “不瞒道长,我自小爱看杂书,对神仙之道十分向往,若不是家父严厉我又是独子,怕是早就上山修道去了。如今既然有神仙在宫中,还请道长点化我一二,我愿此后拜入泰山宗山门,做一记名弟子!”   庄敬一边说,一边拉着张守静的袖子往祭天坛方向跑。   “请张道长为我引见神仙!”   “喂!喂!我引见不了!庄大人!”   张守静被拽的一个踉跄,可庄敬绝不松手,两人就这么拉拉扯扯,也跟着大堆人马朝着祭天坛方向而去。   ***   被“强制召回”的姚霁和史密斯很快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发现”让两人不知所措,几乎差点当场失态。   导向仪牵引的速度太快,但至少还算是人身体能够接受的范围,否则姚霁和史密斯早就被这可怕的眩晕感折腾的吐了出来。   史密斯还好,姚霁几乎是慌乱地看着刘凌在地上追赶着她的身影,满脑子都在想刘凌事后该如何交代他这惊世骇俗的行为。   眼见着刘凌速度越来越快,后来更是索性脚下一个轻点上了屋檐,不管不顾地在宫宇的屋顶上奔跑着追赶,姚霁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一种无言的苦涩一点点压了上去,压到她四肢五骸都感觉到了痛楚。   姚霁眼底的眼泪随着心脏的跳动涌出了眼眶,这一刻,从心脏里喷薄而出的不是她的血液,而是她根本不知如何安抚爱人的无助。   嫦娥飞升之时,是不是也和她一般,充满着愧疚和无助的痛苦?   这样的无助渐渐集聚成怒气,让姚霁生出一股戾气来。   凭什么我们就要按照你们的想法被胡乱摆布?   凭什么我是普通人就必须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求取生存?   凭什么这里被你们当做是“虚拟”的世界就强行要断开我们的联系?   凭什么?   凭什么?   这样的愤怒让她不管不顾地想要摘掉手腕上的导向仪,哪怕因为脱离导向仪再一次从天摔落也毫不在意。   刘凌究竟看见过多少次“离开”的背影?谁说走的那个人才是最潇洒的那个?   她明明刚给了他“承诺”,怎么能就这样在他面前又一次撕破他的希望?   “姚霁,你在干吗?”   已经比她先一步靠近“通道”的史密斯在远处看到她的举动,吓得大叫了起来。“这时候摘下导向仪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然而姚霁连头都没有抬,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甩着、拽着自己手臂上的仪器。   然而无论姚霁如何折腾,那导向仪就像是生在了姚霁的手臂上一样,连一丝缝隙都没有,紧紧地环绕着她的手腕,根本就不给她一丝卸下的可能。   “姚霁!别伤了自己!”   刘凌在屋顶上也看到了姚霁在做些什么,他很快就想到了姚霁为什么要这么做,焦急地连忙摇头,又重复了一句。   “别伤了自己!”   眼见着通道已经越来越近,一旦进入通道就会被强制召回自己的世界,而手腕上的东西又摘不下来,姚霁一咬牙,选择了另一个方法。   在一瞬间,她将导向仪所有的功能全部释放了出来!   照明,穿墙,放映,扩音,召集,漂浮……她的手指快速地在导向仪的面板上划过,将此刻能够启动的所有功能一一选择,快速地消耗着导向仪里每一分能源。   从上一次被秦铭骗入系统到现在,姚霁根本没有补充过能源,控制中心被秦铭的人控制的时候,她也根本没有时间去做这个。   从胡夏到代国的过程中,她曾小心翼翼地控制每一分能源的使用,生怕浪费了一丝一毫让她无法返回自己的世界。   可现在,她要选择彻底用光它!   代表姚霁的金色巨龙冲天而起,以昂首不屈的姿态划破苍穹直入云端,被释放到最大的能量让这条金龙的形象几乎像是随时可以裂空而出般的清晰,在史密斯震惊的表情里,姚霁用“扩音”功能发出的声音响彻天际。   “我答应过刘凌,等一切结束后就留下来陪他,请你们就忘了我,就当我从研究中心失踪了吧!”   “史密斯,他们是有生命有灵魂的人,他们和我们一样,他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操纵未来是不可能的,因为只要有人存在,就有无限的可能!”   “我们有什么资格去‘观察’他们,规定他们去走什么样的路?如果在我们的世界里也有无数个观察者试图改变我们的人生,我们该何去何从?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存在,那我们的世界里为什么没有神?是不是他们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离开’了我们?”   “史密斯,请抓住黄源,保护每一个世界的完整!”   随着姚霁耗干能源的举动,导向仪拖曳姚霁的速度似乎也慢了许多,刘凌甚至已经可以追上姚霁的身影。   姚霁的话让刘凌意外地顿了顿脚步,但他无暇思考太多,仅仅是跟着姚霁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界,就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姚霁已经离光柱越来越近,近到随时可以进入的距离,然而消耗能源的速度却没她想象的那么快,史密斯更是已经被强制拉入了光柱之中,一直上升到无法看见,想来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而姚霁已经费劲了所有心思,她甚至选择了“漂浮”功能强迫自己“漂浮”在离地极近的距离,对抗从导向仪上传来的升力,可这种对抗明显是徒劳的,尽管姚霁忍受着几乎要被扯成两半的痛楚,她还是骇然地发现自己平移着被通道“拉”了过去。   她这么拼命做出的努力,就是个笑话吗?   姚霁的眼前迷蒙一片,正如同她现在的思绪。   恍然间,被不甘的泪水糊住眼睛的姚霁,一下子被人拥到了怀里。   这个怀抱是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强劲有力,让她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别哭。”   充斥着酒气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颈间,这一刻,刘凌体内的先天之气响应着主人内心的愿望,疯狂的运转了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被拉扯走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刘凌坚定地将她拥在怀里的动作。   “别哭……”   刘凌的指腹从姚霁的眼皮上拭过。   “我抓住你了!” ☆、第287章 妖道?真仙?   刘凌紧紧拥抱着姚霁,两个人的身子都在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或伤心,而是因为导向仪控制姚霁身体的力道太大了。   刘凌即便是在成年男人中也属于力大无比的那种,只是他是位皇帝,平日里并用不上一身力道,否则萧家军也算是后继有人,在乱世中,恐怕又是能身先士卒的一代君王。   现在,他将自己全身的本事都用在挽留姚霁身上了。   无论是刘凌还是姚霁都有预感,只要两人这次分开,很有可能就是永别。   然而“强制召回”如果是能够轻易违抗的,这个功能被设置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即便是姚霁眼看着导向仪的能源在疯狂的被消耗中,可她还是一步又一步地飘离了地面,不由自主地向着光柱飞去。   这一刻,姚霁觉得自己要疯了,刘凌觉得自己要疯了,跟上来的宫人和大臣们也觉得自己要疯了。   陛下要飞升了!   这是所有大臣和宫人们都同时涌上心头的念头,即使刘凌“飞升”的姿势像是抱着柱子,也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考虑为什么会是这么怪异姿势的问题。   仅仅是看到一个大活人克服地心引力在缓缓上移,就已经足以打破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认知范畴!   刘凌在众人的目光中一点点离开地面,很快的,所有人就只能看到他的靴底。有些胆子大的想要上前,可一看到刘凌脸上狰狞的表情,也只敢仰着头呆若木鸡地看着。   随着祭天坛上出现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这种呆若木鸡之中。   没一会儿,一声尖叫打破了所有人的僵硬。   “陛下!陛下!”   四脚并用爬上来的王宁尖利地叫着,他年纪已经大了,腿脚并不利索,登上祭天坛的他直接累倒在了地上,无助地对着半空中伸着手。   “陛下!不要抛弃我们啊陛下!”   这一声犹如石破天惊,刹那间,祭天坛上跪倒一片,几个老臣哆嗦着身子掩面大哭:“陛下,人人都说成仙好,可您身为九五之尊,岂能抛弃天下而不顾?太上忘情,您真能割舍下江山万民吗?”   更有情绪激烈的,当场就指着天空骂了起来:“那么多修仙拜佛的你们不渡,偏偏要渡化一个凡间的皇帝!人人都说神明劝人向善,可你们这些天神佛祖是要把凡人往绝路上逼!”   “老天爷,之前天灾*还不够,现在好不容易出了个明君,是要连皇帝都要夺走吗?难道天灾*这样的考验还不够?!”   薛棣便是那情绪激烈的人士之一。   他可以说是看着两朝更替的,身为舍人的他亲眼目睹这位君王是如何勤勉自苦、如履薄冰的走到现在,在一个皇帝最该大有作为的二十岁上,就要升仙了?   简直是笑话,这世上有哪个皇帝,不是在老朽到快要死亡的时候才求仙问道的?年富力强的年纪,谁会有这个闲心思去追求“大道”?   莫说薛棣,大部分的大臣们心里都是这样想的,护短的他们甚至认为是“老天”见这皇帝太好,要将他召上天庭为官了,“天子天子”,喊了这么多年不是没道理的。   否则为什么皇帝一脸狰狞不愿,甚至还像是抱着天柱不肯走的样子?   如果愿意离开,何必飞的这么慢?   于是希望用情打动的有之,希望疾言厉色能让皇帝改变主意的有之,嚎啕大哭撒泼打滚的也不是没有。   有些貌美的宫女更是壮着胆子梨花带雨地大声哭叫:“陛下,您还没有留下子嗣啊陛下!”   这皇帝走了,一宫里的女人怎么办呢?!   其实刘凌也是有苦不能言。   如果说刚刚还是刘凌保持着力度让姚霁不离开的话,现在就像是姚霁身上挂着大活人,也幸亏大家都看不见姚霁,否则皇帝的名声恐怕就要完全扫地。   此时无论是姚霁和刘凌都感受到了被巨大力道拉扯的痛楚,尤其是姚霁,已经疼的全身都在抽搐,刘凌更是根本没有办法开口,他所有的内力已经用来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只要一开口力道就卸了。   脚下大臣们哭哭闹闹,叫骂长嚎,一声一声都像是拿刀在剜着他的心;   怀中恋人痛苦难忍,轻嘤低颤,每一次克制地吸气,都像是万剑加身。   到了这个时候,什么事后怎么解释,将来如何收场,脑中一分都无,刘凌脑海里盘旋的都是“不能让她被拉走”、“不能让他们再叫下去”,两种念头反复拉扯,使得他的表情越发挣扎。   突然间,奔上前来的庄敬猛然跃起,直接拽住了刘凌的脚踝,对着地上跪坐哭号的大臣们骂道:“没看见陛下根本不想白日飞升吗?”   他一边喊着,一边对着刘凌恳求:“陛下,非臣无礼,实在是事急从权,臣不得不僭越了!”   庄敬原本就属于宰相肚里能撑船的那种体型,此时将刘凌一拉,那上升的速度就立刻缓了一缓。   是啊,还可以让大臣们帮忙!   刘凌立刻对庄敬投去感激的眼光。   正是这一记眼光,让许多大臣打消了皇帝会“事后算账”的疑虑,犹如拔萝卜一般一个一个地冲上前去,有的拉刘凌的脚踝,有的拉着庄敬的手臂、环着他的胖肚子,有的干脆抱住了庄敬的大腿。   哗啦啦一瞬间,庄敬身上就挂满了挂件。   然而这么多人的阻拦,对于姚霁的离开也不过是缓了一缓而已,虽然不能上升了,可平行移动的速度却依然没有减下半分,没有一会儿,姚霁半边身子已经进了光柱。   刘凌大惊失色,眼见着环抱着姚霁肩头的手臂被光柱的斥力活生生排斥了出来,只来得及抓住她露在外面的半个肩膀,死活都不愿意放开。   我知道你痛,你坚持!你坚持一下!   刘凌看着姚霁似乎要被劈成两半的表情,眼神中如此传达。   事实上,刘凌现在也在承受着和姚霁一样的痛楚。那么多人像是拔河一般将他紧紧拉住不肯松手,何尝对他不是一种折磨?   姚霁胡乱地点着头,可一看到他脚下那么多面露惶恐、惊惧、不安的大臣和宫人们,心头却五味杂陈。   她曾向史密斯解释,刘凌的职业是皇帝,这只是一个调侃,没有人比她更能理解这个时代,一个英明又勤奋的皇帝对于天下人代表着什么。   在生产力如此底下的年代,皇帝的能力就代表集权势力的效率,代表天下万民的福祉,如果一旦皇帝出了什么事,整个世界都会大乱。   她曾想要阻止黄博士,她曾理解刘凌对于“天道不公”的痛呼,可她现在做的,难道不是和他们一样的事情吗?   光柱若伤害了刘凌、若他和狄芙萝、秦铭一样引来天雷……   “放手吧,刘凌,我痛得受不住了。”姚霁咬着牙,气若游丝地开口:“我手臂快要断了,不,我觉得已经断了,一点直觉都没有了。再这样下去,我的身体会被劈成两半,你拿走一半,我剩下一半。”   为了让刘凌放弃,她不得不将情况说的严重一点,语言苍白无力的安慰:“你也不必太担心,秦铭和史密斯都是很有本事的人,也许我到了那边很快就会回来,我想法子回来……”   说到后来,竟无语凝噎。   姚霁眼看着导向仪的能源已经见底,可“强制召回”却依然奏效,对自己的方案能不能奏效心中也没了底气,干脆伸出手掰着刘凌的手指,试图将他丢下去。   对于那些抱住刘凌的人来说,如果刚刚眼睛看着刘凌飞升是巨大的震撼的话,那从庄敬和自己手臂上传来的巨大引力简直就是一种惊天地泣鬼神般的骇然,他们是实实在在感觉到皇帝确实是被某种力量吸引着往天空飞去的!   没一会儿,体力原本就不好的庄敬根本支持不住了,那么多人拉着他简直要了他的老命,“哎哟”一声后,庄敬捂着脱了臼的膀子仰面倒地,随着他的倒地,哗啦啦倒了一堆人。   剩下还抓着刘凌脚踝的人不敢放松,可听到姚霁说“我已经痛得一点直觉都没有了”的刘凌心如刀绞,原本还对他们抱有希望的,此时却脚下一用劲,使劲将他们全部都蹬开了。   这头角力的力道一松,众人就看着刘凌犹如被松开的弹弓一般猛然一震,保持着单手上举的动作直直向上飞去。   “天啊!天啊!”   无助和震惊、还有对神威的恐惧让许多人一边亲眼目睹着真人飞升的场景,一边语无伦次地发出各种奇怪的声音。   此时开了天眼将大部分事情已经看得差不多明白的张守静已经踏上了高高的祭天坛,对着半空中的刘凌朗声大喝:   “陛下,你身上自有一股先天之气,原本便和仙人源出一脉,利用它!感受它!不要抗拒!”   “刘凌松手,会有天雷的!”   姚霁使出全身力气也没有办法将刘凌摆脱,而她已经大半个身子没入光柱之中,向上飞升了。   再缓一点松手,就算他会轻功,这么高的高度也会活活将他摔死!   此时这位执拗的天子将自己对待政事时的执着完全用在了姚霁的身上,听到张守静的大喊,刘凌福灵心至,丹田中气息扭转,局面马上就出现了变化。   在一群大臣瞠目结舌的表情中,原本还在飞升中的刘凌突然消失了。   说是消失,不如说更像是融化,只见他一点点飞往祭天坛的中心位置,不见的先是伸直的手臂,而后是肩膀、半边身子,就犹如一张无形的大口一点点吞噬着这个八尺高的男人,到了后来,连最后一片一角都不见了。   这么一个诺大的活人,就这么消失在了所有人的头顶之上。   没有天雷勾动地火,没有漫天异象环生,没有仙乐、没有天门,甚至连丝微风都没有拂过,天空中安静的像是刚刚什么都没有出现过。   然而难道这么多人一起白日做梦吗?   看着再也没有了影踪的皇帝,刚刚才爬起身子的王宁眼睛瞪得犹如铜铃大,在百官们满脸懵逼的表情中,他突然走近了张守静,对着他的脸狠狠扇了一个巴掌。   就是他,胡乱喊着什么“先天之气”!   啪!   重重的耳光声在气氛凝滞的祭天坛中回响。   “你个妖道,还我们的陛下!” ☆、第288章 礼物?玩笑?   姚霁流着泪拼命去掰刘凌的手,没能成功,到后来甚至等到了刘凌重新环上来的臂膀。   已经泪眼婆娑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刘凌突然进入了“通道”,和她一起往上离开。   “不,不能……”   姚霁此刻的表情简直用惊惧都不能形容。   她是曾经眼睁睁见过两个人引发了雷劫的。   一个是身为凡人的狄芙萝,当场灰飞烟灭,魂消玉陨。   一个是滞留代国的秦铭,雷电加身,痛彻心扉。   刘凌哪怕体质再特殊、身体再强健,也不过是一具肉身,又如何与天地之威抗衡?   谁能制止这一切?   她疯狂的祈求着冥冥之中有谁能帮助她。   就如同真有什么神祇听到了她的心声,两人上升的速度突然变缓。   松了口气的姚霁感受到导向仪带来的限制渐渐消失,反身便投到了刘凌的怀中,丝毫不顾形象的大哭了起来。   刘凌知道她是为了自己吓坏了,了然地叹了口气,默默地将她搂在怀中,并没有开口说什么。   这半天过的太过心惊肉跳,猛一放松,两个人都不愿开口,就这样静静相拥了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恢复了平静,这才重新分开,审视到底发生了什么。   “果然是没能源就没用了。”   姚霁抚摸着自己手臂上的导向仪,这一次很轻松地就能取下。   她手中握着导向仪,环顾自周,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们是被困在通道里了吗?”   然而在刘凌看来,却没有什么通道,四处都是数不尽的光粒和像是飞速运动着的光线一类的东西。   “这就是天路?”   刘凌好奇地伸手,却发现什么都接触不到,只能表情怪异地将手又缩了回来。   姚霁并不知道刘凌看到的和她并不相同,拉着刘凌的手在通道里漂浮了一阵子后,彻底没有了主意。   被困住的日子是极其难熬的,即便刘凌从小生长在冷宫之中,姚霁也曾有过时间极长的孤魂野鬼时间,可这种孤寂和可怕,和冷宫与山野之间完全不一样。   无论对刘凌这个古代人还是姚霁这个未来人来说,这里都颠覆了常识,颠覆了他们的知识,这里无日无夜,没有时间,人在其中不分上下左右,姚霁甚至庆幸刘凌来了,如果是她一个人误入了这里导向仪又失效,恐怕要不了多久就疯了,彻彻底底的疯了。   如今两人执手相望,互相打气,温情缱绻,总还有个心灵寄托之处。   “通道”之内是个极为超越凡人想象的地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刘凌开始发现姚霁的身体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有时候就在刘凌不经意间,姚霁的身体在他看来也会变成无数光粒和光线,这让他惊疑不定,只能牢牢抓住她的手不放,生怕她会像是海岸边的泡沫一般,某一时突然“噗通”一声就不见了。   尽管心里又惊又怕,可性格坚忍的刘凌却从未在姚霁面前说过他看出她的不同来,只是拼命的寻找着“出路”。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同样感觉到自己身体变化的姚霁也在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看起来似乎若无其事,其实内心同样的痛苦。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总算知道秦铭描述的“没有了导向仪后你能明白自己正在一步一步被同化、一点点消失”是什么意思,这种感觉很难和外人叙述,可她自己却知道,她是在“消失”着的!   有时候,她明明和刘凌站在一起,可却能看到许多奇怪的东西。   她能看到无数的骑兵骑着马从自己的身边越过,也能看到孤高的银月挂在静谧的大海之上,犹如承载着无数的记忆永世长存。   一眼万年,一眼万里,不是亲身经历过的人,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的不安和恐惧迅速的蔓延着,几乎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某一天里,姚霁突然发现自己“不见”了。   她明明还在通道中,刘凌却像是疯了一般到处找他。   姚霁看见刘凌握着她的导向仪,不停的在巨大的希格斯场里来回穿梭,大声地呼唤她的名字,直至连嗓子都已经沙哑,而无论她怎么在他身边来回挥动手臂,希望引起他的注意,他都好像面前只是空气一般,不停地从她身边穿了过去。   这样的场景,让她联想起自己刚刚到代国当观察者时,无论怎么逗弄当地的“土著”,那些人都对她视若不见,甚至从她虚影一样的身体里穿进穿出。   “叠加”的空间不一样了吗?   刘凌到底和她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同化的法则对他根本无效呢?   就这样,刘凌和姚霁两人“从此一别是路人,对面相逢不相识”了许久,而姚霁越来越感受到自己已经开始“消失”的事实之时,光柱内却突然发生了异动。   像是摩西分红海一般,希格斯场里的光粒突然扭曲起来,整个通道内的光线疯狂的躁动着,一个人影莫名地凭空出现在了“通道”之内。   能量躁动之时,姚霁也感受到了这股能量带给她的撕裂之感,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凭空出现的人影,惊讶地叫出声来:“黄,黄博士?”   面前这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老人,正是因为联邦政府的追捕,选择进入设备舱金蝉脱壳的黄源。   黄源手中的设备舱和导向仪来历皆是不凡,即便是当世最强大的武器也损毁不了半分,所以他根本不担心飞行器坠毁后会损坏设备,直接引爆了飞行器,任由残骸往山林中坠去。   只要他不回去,没有人能打开他的设备舱舱门,他完全可以在这里躲避到所有人都遗忘了他再离开。   设备舱在,他就能任意穿梭来去,时间在他的面前已经毫无意义。   可……   黄源一看到自己踏足的地方,顿时咒骂了一声,恶狠狠地自言自语:“又是这鬼地方!又是‘场’中,从那时候起,就没有一次传送对地方……”   “姚峰!你给我出来!”   黄源抬起头,对着头顶空旷无垠的空间放声高喊。   “我知道是你搞的鬼!是你扭曲了通道,让我每一次都无法正确穿梭!”   已经穷途末路的黄源充分暴露出自己的狰狞,越吼越是疯狂。   “你给我出来!如果你还想要你女儿姚霁的命就给我出来!否则我离开这里,将研究中心炸了,让她粉身碎骨死无全尸!”   “什么瑶姬?”   沙哑的声音从黄源背后传来,惊得黄博士心惊肉跳,“嗖”地转过身去。   双眼密布红丝的刘凌身着帝王的朝服,可脸上的悲痛和悔恨犹如实质,让人望之生畏。   黄博士见多识广,原不是等闲之辈,可在此时此地,一个不该出现任何“人”的地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华夏的古人,怎么能不让黄博士心惊肉跳?   在地上见到一个人不可怕,在天上遇见人也有可能是飞行爱好者,可如果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中遇见一个人呢?如果是三万英尺的海沟里遇见一个人呢?   能在希格斯场里看见一个人而不是一堆基本粒子,原本就是惊世骇俗之急!   更别说是一个不受导向仪……   等等!   “你手中的导向仪是从哪里来的?”   黄博士死死地盯着被刘凌紧握在手中的导向仪。   “这不是你该有的东西!”   他如此一说,刘凌心中已经猜到了八分,余光往黄博士手腕上一扫,果然看见了一副和他手中并不相同的导向仪。   姚霁手臂上的导向仪和黄博士的相比,更加小巧也更加圆润,如果说姚霁他们的导向仪犹如精巧的玉石,又或者像是精美的配饰,那在刘凌看来,这个人手臂上的导向仪就像是精巧的铁块。   菱角分明、寒光流转,一望便是不凡之物。   “你是谁?”刘凌心中狐疑,面上却露出绝望之人看到希望的表情,焦急地上前想要抓住黄博士的手臂。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我捡了这个东西,莫名其妙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黄博士虽是个妄人,却十分谨慎,他退后一步避开刘凌身上来的手,紧锁着眉头看向刘凌手中的导向仪,命令道:“要想我救你,就把你手中的东西递过来我看看!”   “不行,我是捡了这东西进来的,万一给了你,我回不去怎么办?”   刘凌摇头。   “看你打扮,在自己的世界也是一方霸主,怎么性格这么婆妈多疑!”黄博士不耐烦地弯下腰,自己凑过去看了一会儿,脸色勃然大变。   “这是姚霁的导向仪!你是代国的帝王代昭帝?!你在哪儿捡到这个的?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   他长期监控研究中心的一举一动,自然对研究中心这段时间处于什么时间段了如指掌。   刘凌心如擂鼓,从这人的话语中,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秦铭和姚霁不止一次说过的人。   他曾经和姚霁说,他想要和天上的神仙“谈判”,他想要让神仙们明白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蝼蚁也有挣扎求生之时。   如今,被姚霁称为“我们的首领”的那个人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可他却不知要说什么。   毕竟之前他说的那些话都已经记在了他的心中,那些针对姚霁的恶劣的威胁和诅咒,让他无法相信他是个充满善意之人。   “说话啊!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女人!”   黄博士气急败坏地追问。   真的能沟通吗?   刘凌心中升起疑问。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态度不好,又大概是想起面前的年轻人在自己的世界也是帝王不容冒犯,黄博士耐着性子放缓了语气:“我知道你刚到这里很不安,如果你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我就帮你离开。”   离开。   刘凌睁大眼睛,身子一震。   “不要相信他,他是骗人的!”   姚霁拼命的大喊着,可是无论是黄博士还是刘凌,谁也看不见她,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我……”   刘凌张口正欲再套些有用的信息,耳边却传来模模糊糊的声响。   “杀了他,夺了他的导向仪……杀……夺……”   声音隐约而空洞,却准确无误地让他听到了大半。   “你什么?”   听不见刘凌的声音,一直谨慎的黄博士居然地紧张了上前一步。   “杀……夺……导向仪给姚霁……出去……出去……”   恍如天音的声音越发响亮,断断续续的句子只能用拼凑来猜测其中的含义。   可刘凌却听懂了。   “我说……”   刘凌将手中的导向仪往怀里一揣,突然动了!   身负上等武学、曾被萧逸和萧无名夸做天生练武之人的刘凌,这一击动如雷霆,简直就如同撞入黄博士怀里一般!   可怜黄博士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胸口就犹如被一柄大锤击中,闷哼一声仰面倒地。   倒地之时,他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等发现刘凌的手掌出现在他肩膀上时,黄博士顿时露出魂飞魄散的表情:“你,你怎么碰的到我?为什么你能碰得到我!”   他明明带了导向仪,处在最安全的状态!   希格斯场是最稳定的空间!   刘凌却不发一言,面无表情地做出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在黄博士和姚霁受到惊吓的表情里,他把黄博士带着导向仪的手臂活生生地扯了下来!   “啊啊啊啊啊啊!”   黄博士痛不欲生,失声嚎叫,鲜血涌出伤口,喷溅到四处,又消失在半空之中,那情形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   “你这个畜生!你猪狗不如!我好心要救你出去,你却害我!啊啊啊啊啊!”原本风度翩翩形象清俊的黄博士如同最恶毒的市井小人般咒骂了起来,“你抢了我的导向仪也没用!你一个古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用他!”   他自然知道刘凌断他手臂是为什么,看到面前冷酷无情的刘凌,如果他还不知道刚刚他的绝望和抓到救命稻草一般的表示是假的他就是个智障了。   咒骂还在继续着,刘凌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他静静地竖着耳朵,等着那缥缈的声音给他下一步的指示。   “杀……杀……不能让他同化!导向仪,放地上,给姚霁!”   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在刘凌耳边呢喃,刘凌心中疑惑万分,不由自主地开口:“同化?什么同化?”   黄博士听到他的话,露出噎住的表情,如果不是太过疼痛,恐怕已经跳了起来:“你是姚峰?你进了这个人的身体?”   听到自己父亲的名字,刚刚还被刘凌不假思索的血腥举动惊到的姚霁,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拼命地看向自己的周围。   赵博士说她的父亲很可能被希格斯场同化成了别的生命形态,也许是一束粒子,也许只是一簇思想波,或是更奇怪的物质。   难道说其实父亲一直就在她的身边,只不过就像是刘凌看不见她一样,她也看不见父亲?   被黄博士喝问的刘凌呆了一下,莫名其妙地重复:“我是姚峰?”   这原本只是单纯的重复和反问,可听到大脑一团乱麻的黄源耳中,却是惊骇莫名,当下就叫了起来:“姚峰,你何必要跟我过不去,你原本可以和我一起统治无数世界的!你我原本可以成神!”   他的声音不像是恐惧,更像是责问什么,一种“卿本佳人自甘堕落”的愤怒。   “你成功了是不是?你找到了自由来去时间和空间,身化万物的办法?”   黄博士继续追问:“是通过导向仪,还是设备舱?你找到了我藏起来的设备舱?放在飞行器上的那个?你的日志里说你的女儿姚霁才是一切发生的源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的黄博士其神态之疯狂,几乎可以和任何一个“怪物科学家”对上号去。   “杀……杀……”   刘凌越听越是迷糊,而他耳边的呢喃却越发大声了。   刘凌听不懂什么,却能从他的疯言疯语里听出他害怕的要命的那个叫“姚峰”的人,正是瑶姬的父亲,很可能是个厉害的人物,厉害到可以自由来去时间和空间,甚至身化万物的地步。   “成神?原来你还不是神吗……”   刘凌似乎明白了在他耳边呢喃的是谁,面色凝重的走上前去。   已经断了一臂的黄博士神色恍惚,失血过多和心神混乱已经让他丧失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刘凌从未亲手“杀”过人,他是帝王,原不用亲手沾染任何人命。   可他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个人十分危险,而危险的原因,和他耳边不停呢喃的“同化”有关。   所以刘凌只是挣扎了一下子,就伸手捏碎了他的喉咙。   姚霁倒吸了一口气,看着手中还握着黄博士一只手臂的刘凌,缓缓地丢开了他手中的尸体。   “弑神和杀人,原来并无什么不同……”   刘凌苦笑着,轻轻看了看自己的手掌。   “不知我做的是对是错。”   从狼狈的进入通道到不甘地死去,黄博士自己恐怕都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这简直荒诞到连想都不会想的地步!   就连姚霁都是一脸复杂,根本不敢相信他们费尽心思想要与之周旋的黄博士,竟然就这么死了!   那个试图用来历不明的先进设备冒充落后程序的顶尖科学家、那个借此收拢了大量财富的妄人,就这么犹如一块败絮一般孤零零地躺在了那里。   绕过地上的尸体,心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的刘凌深呼出一口气,强忍着恶心感从那截手臂上取下了姚博士的导向仪。   他按照之前那个在他耳边的声音所说的声音,将导向仪放在了面前的地上,任由它一点点漂浮在半空之中。   “瑶姬,你是不是在这里?”   刘凌的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如果在这里的话,你听我说,你试试看能不能碰到这个,如果能碰到的话,想办法把它带在手腕上,看看有什么变化……”   姚霁听到刘凌的话,将信将疑地走上前,伸手去触碰漂浮在自己眼前的导向仪,试图去抓住它。   这副导向仪和她之前见到的每一个都不一样,刚硬的线条和奇怪的光芒让她感觉自己之前的导向仪简直就像是个玩具,可一旦碰到了它,姚霁立刻就发现了它们之间的联系。   至少有一些东西,它们是一样的。   姚霁毫不犹豫地将它带在了自己的手腕之上。   导向仪启动的一瞬间,那种“隔绝”和“消失”的可怕感觉一扫而空,她甚至能清楚的感觉到她又重新获得了“质量”,变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   “姚霁!”   刘凌看着凭空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姚霁,惊喜地冲上前去。   “你果然就在这里!”   “究竟是怎么回事?”   姚霁握住他的手,看着不远处黄博士的尸体,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你杀了他,又拿了他的导向仪!你怎么知道我就在这附近?为什么……”   “离开!离开这里!”   那缥缈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在刘凌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   “同化还存在,能量有限,离开……离开……”   “瑶姬,你听不见这个声音吗?”   刘凌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有人在让我们离开,说是同化还存在,能量有限,是说你的法器会失去保护你的效果吗?同化是不是就是你之前那种无法被我看到的模样?”   “我明白了。”   在大多数时候,姚霁都是个不会拖泥带水的人。   “你把我的导向仪戴在手臂上,也许以后还有用处。”   她大致看了下手腕上的导向仪,发现除了功能比自己的导向仪更复杂外,有些功能是一样的。   比如从通道内进入未来或是被设定过的世界。   她手指一划,很快就找到了代昭帝时期的临仙皇宫。   除此之外,她还看到了很多不同的坐标位置,有些坐标已经灰了,有些却依然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为什么黄博士那么有恃无恐,恐怕研究中心里所有的东西他都并不在乎,因为他有一副更加先进的设备,而他也根本不是醉心研究的什么科学家,恐怕在他得到极高的学术成就之前,他就已经得到了这副导向仪。   基于导向仪有资料存储和播录功能,说不定他的那些顶尖的研究成果……   姚霁摇了摇头,甩出脑子里纷杂的思绪,上前握住了刘凌的手。   “你是怎么跟我进来的,你还知道吗?”   刘凌缓缓点了点头。   “你不能跟我去我的世界,因为你的世界有自己的规则,通道对于想要离开自己世界的人也有限制,我曾亲眼见过有人想要跟着我们离开,却被天雷劈成齏粉。我不能冒这样的危险。”   姚霁边说边带着刘凌穿过通道。   “但我们能回代国去!”   导向仪启动,感受到身体正在向外移动,刘凌也运起身体中的先天真气,闭上眼睛紧紧拉着姚霁的手臂。   在离开通道之前,姚霁若有所感地回头望了一眼,突然死命地握住了刘凌的手掌,不敢相信眼前出现的一切。   “父亲……”   在姚霁一扭头间,那些跳跃移动的光的粒子组成了一张熟悉的图案,这图案曾经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之中,向她露出温柔的笑容。   在她的注视下,那些粒子又发生了无数的变化,跳跃着组成另一幅画面。   那是光的文字。   ——“我无处不在。”   ***   祭天坛上,一身法衣的张守静硬着头皮,重新开始了自己又一次的“祝祷”。   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多少次的“祷告上天”了。   从皇帝消失的那一天起,惊慌失措的大臣们就一口咬定皇帝消失跟他那一声大吼有关,硬逼着他和他的“师父”太玄真人作法事把“升仙”的皇帝请下来。   “这些凡夫俗子,怎能知修道之人为了那一口先天之气要修行多久!有这等升仙的捷径,送我个皇帝都不做!”   张守静在心中腹诽着,感觉自己的脑子都要炸开了。   回想着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张守静恨不得把自己那张嘴给撕了。   如今已是皇帝消失的第七天,虽说没有天下大乱,其实已经跟天下大乱差不多了。   毕竟在很多人耳朵里,“升天”跟“死了”是一个意思。   什么?你说皇帝“升天”了?   那不就是驾崩了吗?   什么,是升天做神仙了?   那不还是驾崩了吗?   担心会出差错,宫中内外封闭了四门,整个京中也全部戒严,连个消息都传不出去,可皇帝“飞升”的事情实在太过诡异,除了那天在场的少数官员和部分宫人,大部分朝臣是没看到皇帝“白日飞升”那一幕的。   很多人一口咬定了他们集体发了癔症,又或者是皇帝出门微服私访亦或遇见什么意外不在宫中,否则这样的风言风语,谁能相信?   好在那天在祭天坛的几位官员中,有深受皇帝信任的薛棣以及被老臣们支持的庄敬在,庄敬如今又身为御史台的主官,掌管言官喉舌,这样的“疯话”虽然让人半信半疑,可还是有不少人信了。   但信了以后这些人头更大了。   这皇帝去当神仙了,皇储怎么办?   皇帝根本就没有留下子嗣,当年高祖去了,好歹已经立下太子了啊!   这么多人,唯有王宁口口声声说皇帝不是自己想走的,一定是被天上的仙女带走的,并且将自己跟在皇帝身边这么年来发现的异样一一说出。   在他的描述里,刘凌变成一位巧遇下凡仙女并与仙女互相爱恋,无奈仙凡有别只能痛忍相思,唯有仙女下凡时才能一解相思之苦的痴情皇帝。   就连刘凌的“仙缘”,也可能是天上的天神看不下去这两人的苦恋,所以自作主张“点化”的。   刘凌这么多年来本来举止就有些怪异,他小时候喊“见到神仙”的事情冷宫里很多看守的侍卫宫人都有所耳闻,袁贵妃当年更是拿这个笑话过他脑子有病。   再加上他成年之后经常一个人独处不让人靠近,诸如举着手臂在宫中狂奔、大半夜宫中传来呜咽之声之内的事情更是风传一时,此时一旦联系起来,原本只有三分猜中的真相刹那间被当成了七分。   薛太妃、张太妃和其他京中的太妃得到消息,都陆陆续续返回了宫中,坐镇已经乱成一团的宫中。   不是他们要借着女人的力量,而是现在实在信不过其他人了。   “什么仙女!什么仙女!”   陆凡是真正的儒生,从不语怪力乱神,现在也已经快要疯了。   这件事张守静却是听皇帝说过的,犹犹豫豫地开口:“是南天妙用真人瑶姬。”   “什么真人?”陆凡紧锁眉头,“瑶姬为何听起来这么熟悉?”   “这是出了名的神女,天帝之女,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那位女仙。”张守静叹了口气,“这位女仙最仰慕圣明皇帝,谁知道会是这样……”   “我管是哪位神仙!你们天师道不是会授箓请神吗?将人间的下情传达到天上去,给我把瑶姬和陛下请下来!”   陆凡一声咆哮,顿时引来无数人附和。   “是,你既然能点拨陛下飞升,就能把陛下请下来!”   “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请陛下下来!”   “你要能把皇帝请回来,我们保你泰山宗成为天下正宗,让元山宗那些牛鼻子老道跪在你脚下请求合道!”   就这样,在大臣们差点“手撕道士”的威胁下,张守静只能用出浑身解数,每日与午时做法事,请求能把两位“神仙”给请下来。   妈的,已经成了神仙的人还下凡当皇帝,是脑子被门夹了吗?   张守静握着天师道的镇山七星剑,心中的悲苦无人可言。   他面前的道箓上,写着“南天妙用真人瑶姬”和“昭圣真君玄天上帝刘凌”的名字。   瑶姬还好,刘凌的“仙名”纯粹是他杜撰的。   天师道请神需要授箓,也就是知道神仙的名字、职位,且制成道箓才能开坛做法,这些神仙的名字职位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比如“二郎显圣真君”,又或者“某地某山某正神”之类,大多也是用来祭祀,不会无缘无故真去请什么神。   可现在这些大臣赶鸭子上架,非要他去请刘凌下来,这“道箓”他也是没办法,只能捡个威风的名讳起。   说实话,他自己一成把握都没有,连奇迹都不盼望出现,每天做法事时都觉得自己是又白赚了一点时间,否则这些大臣早把他当妖道给斩了。   “这哪里是连续七天做法,简直是给我自己做头七……”   张守静面目严肃地举行着法事,心中却是各种杂念。   祭天坛上下,所有大臣按照上朝的顺序依次排开,将整个祭天坛站的满满当当,每当张守静开始“请神”之时,这些大臣们就会出现在这里,摆出各种架势开始嚎哭,希望他们的“诚心”能打动上苍,把他们的皇帝送下来。   当然,如果能把那位瑶姬仙子也一起送下来最好,他们被皇帝极高的审美观折磨的这么年里,已经将希望值降到刘凌只要能找个母的就行,至于到底是神仙还是妖怪,他们全都放弃了。   可这时候大家都已经哭瘫了,就连陆凡想到皇帝要再不出现天下会乱成什么样子,都已经悲哭了起来。   在一片哭的死去活来如丧考妣的大臣们,站在一起小声商议着什么的戴国公和薛棣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七天了,陛下飞升是我亲眼所见,是不是该把高祖画像背后的遗诏拿出来?”   薛棣面露苦涩。   “我原想着陛下春秋鼎盛,怎会早早想着禅位之事,原来其中还有这般缘故。”   戴勇却是没看过那一幕的,心中还有不甘和怀疑。   “才七天,再等等吧,也许还有转机。那个一旦拿出来,就木已成舟,再无回转之地了!”   “我也想有转机,可真若天下大乱,还不如早定局……等等,那是什么?”   薛棣看着天空中某个地方,像是傻子一样张大了嘴。   戴勇认识薛棣这么多年,从来都是见他从容不迫的,如今见到他这幅表情,简直如同见了鬼。   但很快,见了鬼的就是他了。   只见天空上出现了一道银色的剑形光柱,挟着无上的天威,以将虚空劈成两半的架势突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这道剑光实在是太过显眼,戴勇甚至怀疑几百里外都能看见这可怕的光柱,他只是看了一瞬,眼睛就痛得眼泪直流。   很好,现在他和薛棣也成为“痛哭流涕”的一员,不会显得那么突兀了。   好在这破碎虚空的景象没有出现太久,在光芒乍然收起之后,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两道人影。   御风而行的人影。   整座祭天坛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唯有闭着眼睛充耳不闻的张守静,还在不停地发出细碎的念咒之声。   那一边,刚刚离开通道的姚霁心神还处在见到父亲的恍惚之中,等自己和刘凌的身子猛然下降,才立刻意识过来他们居然是在高高的云层之上!   她是不会摔死的,可刘凌还是会摔死!   姚霁手忙脚乱用声控操作导向仪的“漂浮”和“飞行”功能,然而这具导向仪一离开光柱似乎就产生了某种变化,里面的操作系统浮动着无数光点,打开的却是其他的功能。   “坏了吗?”   姚霁看到巨大的剑形光柱出现在他们的脚下,心中大叫糟糕。   “啊?啊?我开的怎么是召集光柱?这是谁的光柱啊怎么这么古怪!”   怎么用剑的形状!   “别慌!”   抱着姚霁的腰正在往下落的刘凌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这里离地面远着呢,一时半会摔不死。”   “别瞎说!漂浮!飞行!漂浮!”   姚霁手指连点虚拟屏幕带语音操作,下坠的势头总算是止住,和刘凌两人缓缓地从半空中飘落下来。   “希望没人看见你在天上飞,我们找个偏僻的地方……呃?”   降到了一定高度,两人都看到了祭天坛上密密麻麻的人影,身子顿时一僵。   刘凌在人群面前向来要维持皇帝的风度,此时见到有人,反射性放开搂着姚霁的腰,改为握着她的手。   也不知是导向仪的作用,还是先天之气却有不凡,明明应该是刘凌被姚霁拉着以一种好笑的姿势吊在半空中的,可现在“漂浮”功能却像是让两人共享了,连刘凌都好生生地站在了半空之中。   别说,从这角度看下去,还有些头晕。   奇怪,他之前怎么一点都不晕呢?   大概那时候光顾着紧张姚霁了。   听到旁边突然没了声音,终于意识到不对的张守静魂兮归来,迷茫地睁开眼睛,却惊得手中的七星剑都掉了,拼命的揉着眼睛。   我的无量天尊啊!真有人神仙不做脑袋被门夹了回来做皇帝!   哐当!   七星剑坠地的声音犹如打开了什么匣子,一声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剑!有剑!”   “不是剑!不是剑!”   立刻就有比他还惊慌失措的声音也在高喊。   “有光!不是剑!是剑!”   这是惊得舌头都在打结的。   “剑?”   姚霁扭过头不敢置信地问刘凌:“他们说的是刚刚的集合光柱吧?为什么他们都在这里,还看得见这个?”   “这个……也许也是好事。”   刘凌揉了揉鼻子,他并不明白其中缘故。   但如果他消失的那么怪异,也许这种“盛大”的出场方式,才能将将抚慰那些被惊吓住的臣子们受伤的心灵……吧?   “陛下!”   王宁独特的尖细声音大叫了起来。   “陛下带着神女回来了!”   什么?   刘凌和姚霁的身子齐齐一颤,震惊地对望了一眼。   他们竟然连姚霁都看得见?   “这导向仪到底是什么东西……”   姚霁像是看着怪物一般看着手中那具新的导向仪。   “你这神器,似乎和之前的不太一样?”   刘凌小心翼翼地问。   “你说的没错,这是神器。”   已经懵了的姚霁依靠在刘凌身上,心中哀嚎地闭上了眼睛。   “装逼神器……” ☆、第289章 千秋?万岁?   说实话,现在这种情况,莫说百官们不知道怎么办,就连刘凌这种“见惯了大场面”的都不知道怎么办。   姚霁回不过神来,他也就只能在天上飘着,因为主动权在姚霁。但姚霁明显已经懵了,看着祭天坛上密密麻麻的人群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下脚,以至于后来的情况就是……   两个人在天上飘着,而地上往这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   王宁一声“陛下带着神女回来了”,像是唱者在大朝时的唱导一样,从信奉道教的张守静开始,就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祭天坛一个又一个的人开始跪下,五体投地兴起了大礼,久久不敢抬头。   很多官员哭的几不能出声,并不是害怕或恐惧,而是在长达七天的过程中已经经历了绝望,却在最后一秒等来了完全不敢想象的惊喜后,突然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经常有人说“给我个皇帝当,换个神仙都不做”,可真的有这样的选项在面前时,有几个人真的要当皇帝?   在很多人心里,是情愿相信皇帝“驾崩”了,或者是出了什么意外,也不愿意相信皇帝“升仙”了,甚至于他们根本不相信任何关于“皇帝”还活着的言论。   因为以这位皇帝几乎能和“自虐”画上等号的责任心,不是出了十分可怕的意外,是绝不会丢下国家于不顾的。   这便是“君臣相得”之下的信任。   很多官员每日来哭号陪着“作法”,不过是为了不特立独行而已,私底下的各种骇然言论早已经喧嚣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然而现在!现在!   他们的皇帝就这样以让人仰望的姿态出现在了天空之上,张扬的宣告着他的回归,告诉他们,对他而言,即便是能成仙,也抵不上他对国家的责任……   千古君王,多少到晚年炼丹拜佛,甚至倒行逆施,为的不过是超脱这个世间而已,这样的帝王,为何不值得他们五体投地?   “他们哭的好厉害,我们到底离开几天了……”   回过神,姚霁有些不安的问身边的刘凌,毕竟这件事是她惹出来的。   “不超过十天。”   刘凌看了下祭天坛上摆满的鲜花,这些鲜花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样子,而有些名贵品种的花期甚至没有半个月。   “除非我们走了超过一年,如果我们离开了超过一年,现在新皇已经登基了,不会有人在这里聚集。”   刘凌想一想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大一座神坛摆在那里,张守静穿着一身正式的法衣,百官们也穿着祭祀时的祭服痛哭流涕,无非就是当他真的“升仙”了,想尽法子让他回来而已。   “快十天了……”姚霁叹了口气:“还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你赶快下去收拾残局吧。”   说罢,姚霁准备携着刘凌下去。   “等等!”刘凌突然一捏姚霁的手指,“我记得你有个办法,能让所有人都听得到声音,是不是?”   姚霁愣了愣。   “你说的是扩音?有的,你想要用吗?”   刘凌点了点头:“我离开了太多天,民心不稳,流言四起是肯定的,如今我既然已经回来,就必须要让一切回到正轨,现在解释是最好的,否则事后再来解释实在是劳神。”   “这……”   姚霁摩挲着手中的导向仪,脸上表情有些怪异。   “你可考虑好了?这东西一用,你就坐实了你神仙的名分了。”   “这也是我需要解决的。”   刘凌语气轻快:“我也不想一直装神弄鬼下去,总要让他们有些准备。”   在维护皇权稳定上,如果他顺水推舟承认自己曾经“成仙”又下界当然是最好的,但他毕竟没有成为神仙。   不但是他,姚霁似乎也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种神仙。   如果所有的百姓和大臣将他们当成了神仙,这个国家将走到一个非常艰难的地步,因为所有的“人”都会寄希望于“神仙”的仙术上。   如果发生了旱灾,百姓不会再自救,官员们也不会在劳心于如何赈灾和预防瘟疫,他们可能会直接入宫,请求他们的“神仙”皇帝降雨。   如果发生了*,臣子们也许想的不是如何消弭*,而是让他施展“仙术”解决争端。   这固然对他的统治有利,但能让江山永续的,绝不是什么仙法,而是政通人和,上下一心。   此时姚霁和刘凌都已经是有些骑虎难下,眼见着整个皇宫里的人都在向祭天坛聚集,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祭天坛下的大臣和宫人们五体投地,跪的水泄不通,有没有跪下的被这气势惊得也只能哆嗦着跪了下来、   整个场面让姚霁难以相信,她甚至开始怀疑刘凌是不是真的能收拾得了残局,毕竟这误会在古人看起来,已经和“成神”没有什么区别了。   她出生在一个已经没有了□□的年代,根本没有办法想象这种“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气势会出现在自己面前。   但她还是顺从的打开了“扩音”功能,示意刘凌开口。   “诸位爱卿……”   刘凌一开口便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这声音实在太过洪亮,简直就犹如一百个赞者同时高喊,剩下来的话活活卡在了嗓子眼里。   而在已经抬起头来的臣子们眼里,这位“失而复得”的陛下因为情绪太过激动,竟然哽咽了。   于是乎,原本还是小声抽泣的声音,汇聚成千言万语地呼唤。   “陛下!呜呜呜呜!陛下!”   这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   “陛下,请你下来吧陛下!高处不胜寒啊!”   这是怕一不留神皇帝就又“飞”了的。   “陛下,您身边的到底是不是娘娘啊陛下!您不要我们了吗?”   一声女人的悲啼引起无数女人的附和,顿时一群浑厚的哭声中夹杂了女高音的混音。   “您不记得宣政殿外的巧娘了吗?!”   这就有点蛋疼了。   看着突然斜眼瞟了自己一下的姚霁,刘凌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声求饶:“瑶姬,你别想岔了,我和她们没什么……”   他却忘了自己正用着“扩音”,霎时间,整个宫中都回响着刘凌求饶的声音,震得百官们瞠目结舌。   这还是他们平时对女人不加言辞的陛下吗?!   这还是他们平日冷淡地说“她们太丑”的陛下吗?!   这还是那个满寝宫都是年老宫女差点被传喜欢老妇人的陛下吗?!   要知道就因为他这么多年来不近女色,宫中宫外什么传闻都有,有些大臣都把自家俊俏的儿子送进宫来当御前侍卫了,还有些家里明明已经过了二十的女儿都不愿配人细心教养着,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成帝陛下好妇人,平帝陛下好断袖吗?   加上陛下勤俭、建仙女庙,除了没看到对哪个女人脚感兴趣以外,几乎历代每位陛下的怪癖他都能沾上点边啊!   结果特么现在事实告诉他们,他们的陛下“惧内”?   一群女人哭晕在祭天坛上,有的性格刚烈地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上,想看清那个让皇帝“求饶”的仙女究竟是何方神圣,就算是天仙神女,难道能比她们多双眼睛多张嘴不成?!   大概是被许多人瞪得有些尴尬,姚霁反手掐了刘凌的虎口一把,眼神里满是“你特么赶紧给我收场”的冷意。   刘凌干咳了一声,无奈开口。   “诸位爱卿先请平身……”   “陛下……呜呜呜陛下……”   “您不能走啊陛下……”   “诸位爱卿,请听朕言。”刘凌朗声道,“朕既已经回来,便不会再回返天上。”   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姚霁送他下去,两人遂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降落。   “仙凡有别,是以肉眼凡胎无法窥见仙人真容,数年前,朕有幸得了仙缘,遇瑶姬仙子点拨,与其有了交集。但朕身负天下黎民百姓福祉,确实从未想过羽化成仙。”   他携着姚霁缓缓降落在神坛之前,却脚不沾尘,将“神仙妃子”和“玄天上帝”的架势摆了个十足。   此时已经有许多人膝行上前,却不敢抬头仰望仙容,只能俯首低泣。   “瑶姬仙子乃是我代国护国之神,心系天下苍生,是以曾提前警示朕将有地动,解救此地一方百姓。后又传授朕灭蝗之法、治国之策,朕心中对她尊敬有之,钦佩有之,感激有之,爱戴有之,时日久了,便生出了情愫……”   刘凌握住姚霁的手,对她轻轻一笑,笑容也有些羞涩。   他毕竟是古人,在这么多人面前坦白自己的恋情,自然有些羞意。   姚霁却心中熨烫,她从未被这个世界的人看见过,也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孤魂野鬼,甚至已经做好了以后继续当孤魂野鬼的心理准备,如今刘凌竟直接在这么多人面前赤/裸/裸的表达着他的爱意,是个姑娘都架不住。   许多大臣对当年皇帝能提前预知地震的事情早有许多猜测,如今听到皇帝这样一说,顿时心生了然,再想到西宫废墟上建起的神仙庙,一各个都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人间之事,原不该神仙来干涉。正因屡屡干涉人间之事,瑶姬仙子触犯了天条,而朕虽身为天子,却无力相救。”   刘凌越说越溜,避轻就重。   “那日瑶姬回返天庭,朕心中实在惊惶,担忧她的安危,所以便有了朕随之升天之事。”   果然是升天了!   张守静激动万分,第一个抬起头来,要不是不敢打断皇帝的话头,恐怕已经冲上去抱住刘凌求问如何升仙了。   “朕一未得道,二未修真,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就算是人间帝王,又岂能随便成仙?那日随仙人升天不过是误会一场,故而上天将朕又送回了凡间。”   刘凌轻轻松松解释了自己为何不是神仙。   他温柔的看向身边的瑶姬。   “我说的怎么样?”   刘凌表情得意,以眼神相问。   “实在是能诹。”   姚霁眼神揶揄,似笑非笑。   诹?   我还有更想说的。   刘凌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朗声告之天下人:“瑶姬原是天帝之女,得天帝怜悯,饶恕了朕擅闯仙域之罪,又将瑶姬仙子许配与朕。她原本是天上的神女,为人间的百姓敢冒天规,又为朕愿意放弃仙人的身份,以凡人之身随朕下凡,常伴左右。”   这样的“介绍”让许多人都懵了,尤其是宫女们,有几个当场翻了白眼,难以接受打击的晕了过去。   更多的则是生出对瑶姬仙子的好奇,不由自主地瞟向皇帝身边的女仙人,假装不经意地用余光打量着那道白色的人影。   “嘶……”   “我的天……”   这一看,原本“假装”的老臣愣在了原地,原本“不甘”的女子掩面遮羞,还有几个血气方刚的年轻大臣更是看的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上眨一眨眼睛?!   一时间,吸气声、惊叹声、赞美声此起彼伏,在他们面前身着仙衣、头戴华胜的女子几乎像是汇聚了天地间所有的灵气,其相无双,其美无极,简直是满足了凡世之人对美的所有想象!   姚霁被人“视若无睹”已经习惯了,饶是知道自己连一根头发丝都是按照这个时代的审美“塑造”出来的,被这么多人齐刷刷盯着,还是有些不太自在,于是眼中闪过一丝困惑,微微挑了挑眉,示意他们有些失礼。   如果说静立不动的姚霁美的如同一幅画,如今这眸光流转,柳眉飞扬的样子就让这幅不似凡尘的画卷鲜活了起来。   近处瞧见的人见到姚霁已经是神魂颠倒,远处看的模模糊糊的则更是魂牵梦萦,等姚霁被盯得有些发毛时,刘凌却皱着眉头,堪堪上前一步,挡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这时候,看见姚霁身形样貌的人们才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还会呼吸,一个个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顿时领悟了什么叫做“回肠伤气,颠倒失据”。   于是乎,原本看起来素淡的女子,此时几乎淡到了没有颜色。   原本就艳的女子,此时几乎艳到了俗不可耐。   再多的言语,似乎都难以描画她万分之一。   她的体态丰满庄重,她的容颜温润如玉。   她的美眸炯炯放光,她明亮的眼珠流转有神。   上天是如何憎恶他们,才会让他们见到这样真正的神仙妃子?   见过了这样的绝色仙人,世间的庸脂俗粉又如何能够入得他们之眼?   这样的失态莫说是姚霁,就连刘凌都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他从小见到姚霁,所以对她的美貌已经有了抵御之力,可这些大臣们哪里见过这样几乎无暇的天人?   就在刘凌几乎想牵着瑶姬调头离开,心中甚至生出几分暴虐之意时,一声尖利的声音打破了失魂般的诡异气氛。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瑶姬娘娘万岁万岁万岁!”   高声吼叫的,是此时老泪纵横的王宁。   这一声高吼,让无数人顿时回神,眼睛虽然恋恋不舍地望着姚霁,但毕竟还牢记自己的臣子身份,也随之跟着高声山呼起来。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瑶姬娘娘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刘凌紧紧抓住姚霁的手,绝不肯让她退缩半步,对着面前让他刚刚生出不爽的人群,他粲然一笑。   “朕将立瑶姬仙子为后,从此不分彼此,犹如一人。朕此生此世,生生世世,再无二心。”   扩音功能下,刘凌高喊的声音足以被传遍整座宫廷。   “天地为证,人神共鉴!” ☆、第290章 天女?剑客?   一眨眼间,刘凌立后已经两年,除了一些从地方上升上来的地方官员开始时有些不习惯,朝中大臣们已经习惯了刘凌上朝的时候龙椅后面有人的事实。   刘凌确实做到了“不分彼此,犹如一人”,在绝大部分时候,只要刘凌在的场合,姚霁必定在场,哪怕是上朝。   今日又是上朝之时,刘凌和大臣们就新政实施之事又起了纠纷,双方互相都无法说服彼此,无奈之下,只得又去找姚霁调停。   说实话,找姚霁调停是对的,因为姚霁来自于未来,代昭帝时期的“元平改革”是她能够倒背如流的部分,后来带队降临的是代成帝时期,也就将成、昭二帝时期的相关资料看了又看,而其中“元平改革”的部分,恐怕比在场所有的大臣知道的都细。   她不但知道改革从哪里入手过、曾经在哪些步骤上是失败的,改革中用了哪些不对的人导致出现过什么样的问题,也知道哪些著名的改革派大臣给刘凌起到了什么作用。   这场维持十年的改革,从水利、军事、农业、商业、税收好几个方面提升了国家的国力,但刘凌却在改革刚刚开始使得国力上扬时驾崩,以至于留下个“昭”的谥号,后世说起元平中兴,平添了无数遗憾。   如果他一直活着,恐怕这段历史就要改成“元平之治”了。   自从知道了这里只是个平行世界,跟她的世界根本无关之后,姚霁心中的小心翼翼也减少了不少,有时候刘凌询问她的意见,她也能够按照历史的评价和他讨论大臣们的功过问题。   这“护国天女”的称谓,绝不是她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起的。   今日也是如此,由于青、冀、庆等好几州先遇旱灾,又遇战乱,好不容易平定战争却出现蝗灾,导致百姓纷纷逃离,人口锐减,土地荒芜,即便经过这么多年的恢复,也依然不见什么起色。   吓破了胆子的百姓情愿做流民,也不愿再回到家乡去了。   刘凌在农业改革中最重要的就是“招抚流民、垦种荒田、推广农具”,只要是愿意去荒芜之地垦荒的流民和百姓,两年内免税,三年后只要有能交税的丁户,该丁户开垦的农田便归流民所有,到了地方上,地方官府还要发放种子和农具,由多少户共借一头牛给开垦的农户使用。   现在的问题就是,根本没那么多耕牛,耕牛是官府出钱加担保向有多余牛的人家“借”的,在农忙时借给这些开垦荒田的农户耕地,种子也是如此,由官府出面向出售种子的粮商(大多是皇商)“租借”种子,等这些田地有了收成后以粮食抵钱归还“种子”,由官府作保。   这方法一开始在庆州小范围试验时很是成功,可到了受灾最重的青、冀两州,即便是官府出面也有很大的阻力,很多人情愿受“杖刑”也不愿意将耕牛租借给朝廷分配,哪怕比民间拆解更高的借钱也不行。   刘凌立后之后初次开始改革,一上来便动的是最不容易触动各方利益的水利和农事,田也大多是荒田,原想着应该马到成功。   谁料“试验”成功没多久,刚刚开始推行就遇见了阻力。再加上之前他信心满满,在姚霁面前意气风发,此时却被官员们齐声反对要求另想他发,无论是自尊还是信心都受到了极大的挫败,又是气又是失望之下,竟生出退却之心了。   当然,这“老子不相干”了的态度只是一种傲娇的表现,大臣们也大多知道皇帝只是需要他们的安抚好借个台阶下台,但刚刚争执的太过激烈,很多大臣根本没想给皇帝台阶,一部分老臣则是出于对刘凌的担忧,并没有贸然妥协。   这两年来,因皇帝的声望实在骇人,有时候明明做的有些瑕疵的地方,已经无人敢提,远不如刚刚登基时乐于听谏。   尤其是《起居录》,按照高祖的规矩,帝后皆应有随身舍人和女官记录《起居录》,但因为瑶姬的身份太过特殊,刘凌甚至不愿意她住在后宫里,帝后二人自封后大典起就一直同住在紫宸殿的寝殿,同起同卧,读诗作画,听琴观舞,谈古论今,朝夕与共,根本没办法时时刻刻记录《起居录》。   据说曾经有女官想要记下皇后的起居,结果曾看到起晚了上朝要迟到的帝后直接穿墙而出,活生生吓晕了的事情。   自那以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起居录》这种东西再也没有人提。   可因为没有了《起居录》,皇帝缺少了不停自省的途径,耳边又尽是歌功颂德之言,这让以陆凡和薛棣这一派“士族”出身的大臣们很是揪心。   刘凌年轻气盛,之前有“升天”的经历,无论在民间、军中还是朝廷里都已经有了无上的威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已经有了说一不二的气势,这种气势并不是因为刘凌的“治国之道”已经趋于完美,而是因为他身为皇帝、天人,以及天帝半子的身份,让人们从内心里生出的敬畏。   但这位陛下毕竟是凡人,这种“敬畏”时间久了,就会酝酿出刚愎和自满,哪怕这天下因为有上天庇护风调雨顺,人君若是无德,造成的灾祸就会比天灾更为可怕。   好在皇后瑶姬因为“仙人”的出身一直超然于众人之外,不时提醒皇帝谨记自己的职责和身份,这才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变化,可皇帝在所有人都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突然开始实施新政,也是和他这种“自满”分不开的。   天下的百姓和代国的官员们都还没有做好准备,精力旺盛的皇帝已经开始野心勃勃的准备改变整个世界,如果一开始就太过顺利,日后的改革跟头只会载的更重。   而且如果皇帝一开始激烈反对所有人就屈服、畏惧与天威就此妥协,以后改革中要是出现了重大失误,更不会有人敢开口直言皇帝不对。   现在一开端就出了问题,对代国、对皇帝、对大臣,甚至对天下人来说,反倒是好事。   姚霁在代国并不只是个“吉祥物”,相反,因为她对于古代的历史了如指掌,又能具体分析大部分的政事,大臣和刘凌都很尊重她、给予了她超过所有人的尊重。   然而姚霁毕竟只是个历史学家不是个政治家,所以她很少真正参与“政事”,只是根据后世的经验提出几种建议让他们自己斟酌,在“不干政”这一点上,她做到了让所有人都无法挑剔。   于是姚霁在宫中内外行走时,经常能“偶遇”担忧刘凌的老臣,时时向她“谏言”,提出自己的意见。   他们对于刘凌“骄傲自满”、“急功近利”的担心,姚霁早就明白,所以这两年来她不停的提醒刘凌保持平常心,也愿意作为桥梁,替官员们传达他们不太好向皇帝说出的建议。   此时两边局面僵硬,姚霁心里了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也就从善如流的挑起了“警醒”皇帝的责任。   “陛下……”   帘后的姚霁突然开了口。   突然听见皇后的声音,朝堂上陡然静了下来,刚刚还态度激烈的官员们立刻持笏正色,恭敬地按朝班位置洗耳恭听。   “陛下,您的想法是好的,如今处处都需要用钱,我们都知道您也是想希望以民助民,以商养农,尽量减少国库和百姓的负担,达到招抚流民、增加耕田的目的……”   她不动声色的先肯定了刘凌的想法,将他高高抬起。   果不其然,刘凌刚刚还满怀委屈的眉眼顿时舒展了开来,一副“我娘子承认我了就行你们说的我都不放在心里”的满足表情。   姚霁见他这样,心中也叹了口气。当人家妻子和当人家恋人果然不同,这两年下来,她已经变得像是鹅暖石般的圆润了。   刘凌确实也有困难,国库紧张、这时候的人口增长也不快,他想做点事必须要先满足经济条件,但条件也不能完全允许。有时候都想告诉刘凌哪里有金矿,让他去挖算了,免得实行新政都要向各方借钱、借物,还弄出这个摊子。   定了定神,姚霁将纷杂的思绪抛之脑后,仔细回想历史上对这次“失败尝试   ”的评论,继续说道。   “但那些人不愿意借牛、借种,并非他们性格恶劣或没有仁慈之心,陛下如此生气,却是委屈了您的百姓。”   “朕哪里辜负了他们!朕又不是让他们白借!”   刘凌声音有些急迫,但情绪却没有刚才那么激烈了。   “陛下有没有想过,耕牛开垦荒芜之地,和帮助农户开垦肥沃之地,所需的力气是完全不同的。荒田多杂草硬石、土质又硬,这些农户家中的耕牛早已经习惯了开垦沃土,如今被借去开垦荒地,便辛苦至极,更容易受伤。”   姚霁知道刘凌对于“种地”的概念只来自于冷宫里种点蔬菜,只能说的更加明白:“加之是借来的牛,是要还回去的,多用一时便是占得一时便宜,不是自己的耕牛也不见得爱惜,这些被租借出去的牛便会劳役过度,牛得不到休息,借出去时身强体壮,换回来时瘦骨嶙峋,谁人肯愿?”   “按户部的探访,青州的耕牛比别处更贵,一头耕牛在他州不过三四贯,在青州能售至六贯,寻常人家得一耕牛视若珍宝,即便是苦了自己或苦了自家孩子也不会苛待耕牛,这感情上的付出,有时候更大于财帛上的意义。”   姚霁尽量以情动人:“如今见到自己的珍宝被人随意奴役,还回来时更是奄奄一息,便是官府补贴的租金也不足以平息他们的愤怒。很多人家自己也要春耕,为了让这些劳役过度的牛恢复到往日的力气,不得不悉心照顾,甚至求医问药,有些因此累死病死的耕牛不提,就算好生生恢复了,也耽误了自家的春耕,时日久了,谁也不愿做这等‘善事’了。”   姚霁这一番话,不但说的刘凌恍然大悟,就连殿上一些年轻的大臣也是茅塞顿开。   有些大臣知道青州的耕牛比别处更贵,而且现在都是春耕,官府租借耕牛的价格比民间互相租借耕牛的价格要贱一些,很多人以为这些百姓是借此想要抬价,也有些人想过是不是租借耕牛过程中有不少不愉快,却没能像分析的这样清楚。   很多大臣知道其中的原委,但为了给皇帝留点面子,不敢打脸打的太过,这番话便不好当面直接顶撞,换成瑶姬皇后来说,便真正合适。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们的皇后并非凡人,连皇帝都不知道的“耕种”之事,她却能说的头头是道,连耕荒地的牛开垦荒地经常受伤,而人性趋利总将最后一分价值榨取干净都能明了。   一时间,不少大臣突然想到去年春天商讨兴修某处河工时她突然出声否决,那上游蓄水的堤坝便没有建起。   结果去年雨水过少,原本应该蓄水的大坝没有建起,下游河道才没有干涸,使得航运畅通,来自南方的粮食能够源源不断的北运,是以去年北方因雨水少收成并不够用,可却没引起什么大的麻烦,概因商道航道通畅,互通有无之顾。   难道说仙人毕竟是仙人,即便变成了凡人,依旧有未卜先知之能?   而在天上眺望人间,是不是见的太多太多,所以才有了这么多的见识?   正如老臣们所想,如果他们直言皇帝思虑不周强硬推行的不妥之处,恐怕局面会更加僵硬,皇帝一腔为国为民之心也会被泼盆冷水,但这事由皇后来提,皇帝便开始静心沉思,反省自己的错误。   见到皇帝表情慎重地思考了起来,许多臣子互视一眼欣然而笑,更有些遥遥对着珠帘后面的姚霁拱了拱手,示意感谢。   珠帘微微摇了摇,似乎是在向大臣们坐着回应。   皇帝和大臣们都平静下来,朝政便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发现问题后就要解决问题,既然知道问题出现在了何处,官员们便针对问题各抒己见,刘凌也是治国多年的帝王,集思广益之下,便确定了解决方法。   无非就是从向百姓租牛,变成朝廷先买后赎,再向垦荒之户定下每日用牛的时间、归还时的状态等规矩,奴役过度或病死的要罚钱、罚徭役甚至收回分配的田地。   春耕过后,朝廷将这些从百姓家中买来的耕牛好生休养,待到恢复如初时再以比购买之时便宜的价格“卖”回给购买之户,这样一来,百姓愿意“当牛”给朝廷,租借之户不必买牛也能耕种,朝廷靠租金收入一买一卖之间没有太大损失也不必养着空闲的耕牛,靠地方官员的监管,三方也都能打消各自的顾虑。   因为政事顺畅,时间也过的飞快,很快就气氛愉快的到了中午,眼见着要散朝用膳稍事休息了,突然有一青年官员上前几步,启奏道:“陛下,臣御史台御史胡儒初有本启奏。”   御史奏言,大部分人都以为是哪里又有了不法之事要被弹劾,加上御史台是代国重要的监察机构,三四十岁之前能进御史台到能够上朝的位置绝对都是有才干的人,所以也没有人因为他年轻又站在末位就小瞧了他。   御史台,原本就是可以因职越级直言的地方。   然而这御史台的官员一张嘴,就叫庄敬变了脸色。   “陛下,臣以为皇后娘娘意态高远,以礼自持,既具有非凡的气度,又会用善解人意的语言调节朝廷的气氛,不愧是九天之上的护国神女。以娘娘这样的才能和气度,不该隐在陛下背后的珠帘里,而应该与陛下共同理政……唔,唔唔唔……”   这胡御史正慷慨激昂地陈词之时,背后突然冒出来一只大掌,直接捂住了他的嘴巴,使劲往后拖去。   “陛下,胡御史刚刚从地方上升任御史台,对朝中情况不熟,所以妄言议政,请陛下宽恕!”   庄敬一边说,一边使劲拍着胡御史的脑袋,让他安静。但凡当御史的,不是性格刚硬就是天性坦率敢于直言,哪怕被主官按着也要表达想法,饶是庄敬使尽了力气,也有些快要压制不住。   刘凌坐在御座之上,神色莫测地看了一眼胡御史,就在所有人都在为这位愣头青捏一把冷汗时,刘凌哼了一声,站起了身子。   “退朝!”   ***   早朝一退,便已经到了午膳之时。   庄敬拖着胡御史一路出了宫,直到回到了御史台,才冷着脸将他丢给自己的两位御史中丞,满脸不耐的离去。   那胡御史也是硬脾气,庄敬走了,他还追着后面高喊:“庄大人,下官不是阿谀奉承之人,只是皇后娘娘却有大才,却不愿以有用之身辅佐陛下,只愿隐与幕后,这岂是国家之福?难道您也是那等迂腐之人,认为女人干政是牝鸡司晨,即便是护国天女,也不该和陛下平起平坐不成?”   庄敬涵养极佳,否则也不会在朝上按住这厮而不是痛斥胡言,见他还不依不饶,庄敬转过身来,吐出两个糟糕的字眼。   “蠢货!”   就在胡御史刷白的表情里,庄敬大步离去。   “胡御史啊!你怎么这么倔!世人皆知庄大人是最为尊敬皇后娘娘的,比之陛下也不逞多让,你还敢说这些疯言疯语!”   一位御史中丞气冲冲地道:“你就该被关在堂里,禁止参朝!”   “那为什么……”   胡御史不服气。   “你以为你是第一个提出这个建议的人?当年陛下刚刚立后时,就有不少人希望护国天女能够辅政,毕竟她是仙人,代表着上天承认陛下正统之意,又有威望,结果你猜发生了什么?”   “什么?”   这位御史中丞头疼道:“上朝之后,无论是大臣还是宫人,都看神仙去了,上朝时频频走神、词不达意,平日里一个时辰能决定的事情,因为人人争着在神仙面前表现,居然要扯上一个早晨,就连陛下都生出了不满……”   另一位御史大夫也心有戚戚焉,插上了嘴:“这个还好,下朝之后,百官们迟迟不肯散去,围着娘娘有要求仙问道的,有求救治家中得病老人的,有希望娘娘为子嗣赐福的,还有孟浪之人,干冒大不敬的拦住娘娘只求多看几眼的,几乎要把陛下气的杀人!”   胡御史听着还有人求爱,当场惊得一噎,张目结舌道:“这,这也太过了,朝中诸位大人大多已有妻室,怎能……”   这何止是孟浪!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到不见得真是想要发生什么,只是爱慕之心无法抑制,想要向娘娘表达而已,但在陛下和娘娘那边,这实在是个麻烦。”   那御史中丞恨声道:“娘娘上朝不过几日,御史台里人人累成了狗,今日要弹劾这位大人无状,明日要收没那位大人的‘荒唐文书’,陆相要我们御史台加派人手好生‘提醒’诸位大人们不要御前失仪,可哪里‘提醒’的过来?嘴巴都说干了,成效也没多少,我们派出去监管的监察御史不少自己都在娘娘面前失了仪态,根本就没办法过了!”   听了这么多,胡御史心中又好奇又疑惑:“娘娘难道真有如此出众?人人都称瑶姬天女极美,望之失神,下官一直以为只是……”   “只是恭维?”   两个见过姚霁的中丞当场就有挽袖子揍人的冲动。   “我跟你说,见了瑶姬皇后,你根本就没有亵渎的念头,表达爱慕之意的,也不过是因为敬之爱之而已!你之前在朝上说的没错,娘娘确实是贞亮清洁,意态高远,以礼自持,凛然难犯。”   “所以陛下不愿别人见到娘娘,让她隐在帘后?”   胡御史思忖着,男人嘛……   “是娘娘自己提出来的。说来也是可惜,去年春闱之时,帝后主持殿试,原本有一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最被看好的状元人选,结果殿试之时没按殿上考题书写策略,反倒写了一首《神女赋》献给皇后娘娘,引得陛下勃然大怒,差点命我等御史将他下了台狱!”   那御史嗟叹道:“可怜那年轻人大好才华,眼看着就要毁于一旦,要不是爱才的陆相说那首《神女赋》字字动人,堪称传世之佳作,说不得真下了台狱永不得录用了。”   “为什么下官从未听过这样的轶事?殿试之上何等重要,如果发生这种事情,怎么一点传闻都没有?还有那《神女赋》,下官更是闻所未闻!”   每年殿试上的事情都是人人津津乐道之事,尤其是殿试上的卷子,向来由国子监集结成册刻版印成文集,以供学子参考学习,可谁也没听过什么《神女赋》。   “那士子虽然没下狱,但是被远远地外放为一小官了。陛下当时震怒,没人敢把这件事宣扬出去,瑶姬娘娘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真的美成赋中那样,连呼‘羞耻羞耻,此貌并非天成也’,也不准别人宣扬,这件事就被压下了。”   大概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娘娘说“此貌并非天成也”,所以脸上还带着疑惑:“就是因为这件事,娘娘后来自请避之帘后,平时出门也带上面纱,时日久了,才算又回复了平静。”   “至于那《神女赋》实在出众,那狂生的字又太过俊逸,陆相和陛下都不忍心毁去,陛下命人装裱了起来,藏于宫中。”   看着胡御史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位上官拍了拍得力下属的肩膀,正色道:“你说,有这般前事在,庄大人能让你开口吗?庄大人是在护着你啊!”   “下官,下官去向庄大人负荆请罪!”   胡御史又羞又惭,面红耳赤地要去谢罪。   两位御史中丞也没有拦他,这胡御史是个有才之人,又正值壮年,他们都极为看好,自然乐于见到他和主官相处融洽。   只是胡御史走了,两位御史中丞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情,不由得就想起了当年神女下凡之时,以及那位皇后娘娘难以描述的容貌。   一个人再美,也不至于美到人神色大变的地步,他们惊为天人的原因并非她仅仅容颜绝丽,而是因为她过于完美。   完美到让人一看就知道她“不是人”。   这种形容很难用言语描述,也许只有那惊才绝艳的狂生,才能用那般动人的语句描画对她的感觉。   想到那狂生,也曾在殿试之上的范中丞不由得心之所动,诵出了《神女赋》中的句子。   这里是两位中丞处理政事之所,旁人也不敢擅闯。   “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盛矣丽矣,难测究矣。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详而视之,夺人目精。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振绣衣,披裳,秾不短,纤不长,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披服,脱薄装,沐兰泽,含若芳。性合适,宜侍旁,顺序卑,调心肠……”*   他的同僚心生向往,随着附和。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其象无双,其美无极;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近之既妖,远之有望,骨法多奇,应君之相,视之盈目,孰者克尚。私心独悦,乐之无量;交希恩疏,不可尽畅。他人莫睹,王览其状。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郎兮,多美而可视。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两人一边诵着美妙的赋词,一边忍不住在班房里手舞足蹈,正有些得意忘形时,却觉得有些不太对。   “你有没有觉得天黑了?”   范中丞赋也不诵了,人也不想了,有些呆愣的看了看窗外。   原本还是晴空高照、日当正中的午时,天色却昏暗的让人压抑。   “是不是要下雨了?”另一位中丞奇怪地往外看去,就这一看,立刻惊得退后几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天,天,天狗……”   怎么又是这样!   刹那间,敲盆打锣之声不绝,更有御史台里的官员小吏奔走呼号,大声呼喝,希望能把正在食日的“天狗”吓走。   然而这些举动都是徒劳的,就在两位已经经历过天狗食日的御史中丞心惊肉跳地点起蜡烛之时,天地之间也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这一瞬间,人人心中都恐惧万分,天狗食日并不常见,这才多久,竟让他们见了两回!   还都是大白天里太阳被吃了个干干净净。   “别,别慌,有,有天女在……”范中丞哆嗦着说道,手中的蜡烛抖得像是随时会熄灭,大概是手上不稳,那烛油滴了下来,烫的他一哆嗦,蜡烛顿时落地,瞬间熄灭。   “黑,黑了……”   屋内黑暗,不辨人影,可这两位朝廷大员却失魂落魄,根本没办法再将蜡烛捡起来再点燃。   这些当世精英尚且如此,百姓会如何惶恐可以想象,即便是在御史台内,都能听到外面百姓敲锣呼喊,希望将天狗吓跑的声音。   就像是给百姓的惊吓还不够一般,范中丞还感受到了脚下微微的抖动震感,同样的回忆惊得他夺门而出,但因为天太黑,一路磕磕碰碰,不停发出呼痛之声。   等他出了屋子,已经听到了御史大夫庄敬和胡御史的大声呼喝:“恐有地动!所有人都给我出屋子,到空地上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   喧闹的声音此起彼伏,俨然一副末日之相。   突然,天空中亮了一亮。   是太阳被吐出来了?   御史台的人们怀着希望抬头仰望。   不,不是太阳,是光柱。   只见从宫中升起一道巨大的剑形光柱,那寒光如雪的巨剑犹如以天地之威铸成的神兵,直至苍穹,将天地都劈成了两半。   无数人都对这道光柱毫不陌生,当年上天将他们的皇帝还回来,便是以这把天剑相送,破开了天门。   一时间,许多人都想到了宫中那位“神女”,原本惶恐不安的心竟慢慢平静了下来。   只是天地莫测,以凡人之身实在无法抗衡,大部分人依旧默然不语,紧张不安地看向宫中那道剑光,期望着它能够震慑天狗,镇压气运。   就在那道剑光之中,有一道身影随着剑光缓缓上升,沿着光柱向九天之上飞去,直至进入云中,才消失了踪影。   看着那道飞升直上的身影,刚刚还在吟赋的范中丞脑子里立刻闪过了那狂生艳丽的句子。   步裔裔兮曜殿堂,婉若游龙乘云翔。   “是皇后娘娘……”   庄敬显然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突然振臂高呼起来。   “娘娘去斩天狗了!” ☆、第291章 真相?答案?   斩“天狗”什么的,姚霁根本就不可能点亮这个天赋点。   曾经也有代国的大臣询问姚霁能传授什么样的“兵书”给人间,因为就上古神话而言,神女每次出现,都是和战争有关的,如同玄女,就曾传授过兵书给皇帝,让他打败了蚩尤。   面对这样的疑问,姚霁很简单的就用“我从文不从武”给带过了,也打消了很多“老谋深算”的大臣们总是相反设法从她这个“神仙”这里得到好处的想法。   如果秦铭的导向仪在这里,也许姚霁能很轻松的将他记录的资料投影给所有人看,但很遗憾,秦铭的导向仪不在这,而她自己的导向仪也早在光路里就耗尽了能源。   她现在佩戴的“导向仪”根本就不是他们这些观察者使用的产物,不但能够自己从这个世界补充能源,而且在佩戴的时候所产生的效果和他们的导向仪的作用正好相反……   如果说观察者的“导向仪”最大的功能是“无形无影”,那这个导向仪的作用就是“能量实体化”,明明应该是不该交叠的空间和状态,在拥有它的情况下被强行同步了。   佩戴着这个导向仪的姚霁,能和这个世界的常人毫无不同。   假如这种变化不是姚峰在通道里做的手脚,那黄源留下这么一个特殊的导向仪的原因,恐怕就是为了能融入他想去的世界,达到他想达到的目的。   姚霁和姚峰在很多方面都有相似之处,比如他们都很能“克制”,比如说他们都很能理解“干涉”带来的变化,这也是姚霁没有凭借着导向仪的作用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三不五时就来个“神迹”的原因。   对比下得到秦铭的爱慕而要求他展现“神迹”的狄芙萝,以及任她予取予求的秦铭,刘凌和姚霁这对夫妻,无疑有十分让人尊敬的地方。   日食刚刚发生的时候,姚霁和大部分人一样是吃惊的,上一次出现日食是秦铭强行断开了研究中心和通道之间的联系,而这次的日食过程几乎和上次完全一样,浮现在姚霁脑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研究中心出事了”。   研究中心出事是必然的,毕竟黄博士在那里埋下了那么多炸弹,他抛弃一切去了通道里,很有可能就是放弃那个世界了。   日食出现时,她和刘凌正在用着午膳,于是宫中倒是整个代国可能最震惊的地方。   因为姚霁打开了导向仪的“照明系统”,又用扩音告诉所有人这只是天界出了些变化,和人间无关,所有人点亮蜡烛各司其职,等待天象的异变过去。   可当只有刘凌和姚霁肉眼可以看见的“光柱”开始出现时,两人都坐不住了。   “是史密斯!史密斯来了!”   姚霁震惊的站起身,直奔屋外。   “瑶姬!”   面对姚霁的“不假思索”,刘凌再一次产生了巨大的危机感。   “你答应过我!你承诺过的!”   “我明白,我只是去看看!”   姚霁安抚着丈夫的情绪,表明自己并不是织女。   “刘凌,他是来找我的。我需要知道我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我要告诉他黄博士已经死了,死在了通道场里。他冒着危险来找我,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样子。”   姚霁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放出了集合光柱表示自己还在这里,随即选择使用导向仪到通道上面去看看。   刘凌这个妻奴则是直接找宫人要了灯笼往祭天坛而去。   正因为各种阴差阳错,以及史密斯的集合光柱凡人无法看见,于是才有了“娘娘去斩天狗了”这么荒诞的想法。   ***   飞上天空的姚霁果然看见了有些狼狈的史密斯。   “哦姚霁,谢天谢地你没事!”史密斯看样子很是急迫:“你的导向仪没出事?那为什么强制召回召唤不回你?我试了好多次,几乎以为你已经出事了!”   “一言难尽,总之,我现在很好。”   身着宫装的姚霁容光焕发,岂止用“很好”能够形容。   “既然你没事,那我们走吧,这种技术很危险,我们要关闭所有通道和我们世界之间的联系,导向仪和设备舱也要被封存,你如果现在不跟我们回去,以后就没办法回去了。”   史密斯上前,准备拉住姚霁的手。   “我们没有时间了,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说服他们同意我再进来一次搜救失踪者,你既然还活着,就该……”   “史密斯,我不回去。”姚霁的手臂一格,挡住了史密斯的手,“我来是告诉你,黄博士已经死了,死在通道里。我答应过刘凌,我不能毁诺。”   “毁诺?那个叫刘凌的古董皇帝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两个都护着他!秦铭被控制住了,可只字不提刘凌看得见你们的事情,我为了顾忌你,也不敢说上一句,现在你又说你要永远留在这?一个落后的原始世界?你疯了吗?!”   史密斯语气虽然并不平静,但还算维持着自己的风度。   “是的,我来就是告诉你我的选择。”   姚霁出于对自己的保护,没有告诉史密斯自己得到了黄博士的导向仪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他这个世界里的人都能看的到她。   既然“系统”即将全部被关闭,她也就不可能再回到自己的世界了,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对那边来说都不重要。   就在两人争执间,大地发出了轰隆隆的震动声,两人身边的通道也开始出现了轻微的扭曲。   这样的变化让史密斯咒骂了一句,因为变化同样也出现在了他的身上。   “姚霁,和我离开吧,我要被强制召回了。”   史密斯的表情无比认真:“通道将要被关闭了,我的同伴们在召唤我,这是最后的机会……”   姚霁微笑着,对着史密斯摇了摇头,告知了他自己的决定。   “不。”   史密斯在失望和怒其不争中被拉扯回了通道里,离开这个再也无法回返的世界,正如姚霁的父亲在工作日志里所言,两个世界的交集被撕裂时,不可避免的会造成能量的暴动,这种暴动表现在每个世界里都是不同的。   通道有很多条,西边的早已经被关闭,反倒不会受到多大的影响,可如今的遮天蔽日和地下不停发出的震动都在提醒着姚霁,代国也好,其他拥有通道的国家也好,恐怕都在经历着让人恐慌的灾难。   历史已经改变了,历史将由他们自己书写,而只要她存在于这里,这里的历史将永远无法回到他们所知道的“正轨”上去。   但她不后悔。   史密斯消失在通道里的时候,通道也开始出现让人觉得恐惧的扭曲,然而知道父亲便在通道之内的姚霁不断没有害怕,反倒一步步靠近通道,用身体去触摸它的光粒。   “父亲,你将要离开我了吗?”她的额头碰触着正在扭曲变形的通道:“你明明说你与我同在……”   然而当她额头触碰着光粒之时,变化陡然发生,正在扭曲和崩塌的光线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似的钻进了姚霁的额间,她的眼睛突然闪耀着如同通道一般耀眼的幽蓝色光粒,就犹如无数的星辰尽入她的眼底。   在光线通过她的脑部的时候,一幅幅久远的画面也像是被强行塞进她的脑袋里,不停地重复着过去和未来的故事。   坍塌的通道里不停溢出流光溢彩的光粒,它们像是有生命一般不停地飘散出来,一部分飞升到天上,一部分坠落于大地。   渐渐地,飘散到天上的光粒在天空掠过,一点一点地拉扯出了太阳;   坠落于大地的光粒沉入地底,安抚着正在不停躁动的地脉。   于是太阳又重新回到了人间,犹如远古巨兽重现一般的地动也渐渐平息,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唯有姚霁依旧保持着御空而行的姿态,一动不动的矗立在那里,似乎要将自己的这幅姿态定格成永恒。   经历了“天狗食日”、“地震再起”、“情敌出现”、“天路断绝”、“妻子飞升”等各种糟心事情的刘凌,实在是无法接受自己的爱人要在天上变成一尊雕像的事实,仰起头高声大喊起她的名字。   “姚霁!姚霁!”   跟随而来的宫人和大臣们既感激于皇后愿意“力斩天狗”,又担忧再一次动了不属于凡间力量的她会违背天条,被苍天收了回去,随着皇帝的呼喊,所有的仰首望着姚霁的人们也高喊起她的名字。   “娘娘,醒过来啊娘娘!”   “瑶姬仙子,高处不胜寒,请下来吧!”   “瑶姬娘娘,看看地上的陛下,请您回来啊!”   试图叫醒姚霁的高喊声一声接着一声,直喊到所有人都声嘶力竭时,天上那人终于动了。   从天空缓缓降落的姚霁眼中还闪耀着无数的星子,但这时候的刘凌已经顾不得她发生了什么变化了,几乎是欣喜若狂的将她拥入了怀中。   “你吓坏了我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父亲,告诉了我一些事情。”   姚霁眼中的光芒还在跳跃着,吓退了不少想上来示好的宫人。   她并不能看见自己眼睛发生的变化,但也知道他们产生惊慌的源头是自己,所以将身体往刘凌怀里避了避。   “不会再发生什么奇怪的灾祸了,两个通道之间的联系已经关闭,我很累,带我离开。”   刘凌虽然不明所以,但日食消失了,通道也突然坍塌不见,他不假思索地就抱着姚霁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原本可以像真正的神仙一般不吃不睡超脱一切的姚霁,却破天荒在刘凌惊慌的表情中陷入沉睡。   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   沉睡中的姚霁,在不停的做着梦。   有关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梦。   通道里无形力量传达给她的画面,是存在于通道之中,来自于过去和未来的记忆片段。   这些导向仪和设备舱是从哪里来的,没有人知道。   发现它们的人从北极的冰层下取出了它们,并且由未来最杰出的一群人类使用着它们,为自己的世界寻求帮助。   因为这些设备,物理学得以突破那道最大的瓶颈,科学技术在飞快的发展,直到最后的最后,整个世界因为一场可怕的战争而被毁灭。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个狂人会选择下达那样的命令,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人会在知道世界会被毁灭的情况下跟随那个狂人做出这样的选择。   她看见最初拥有导向仪和设备舱的人类为了改变因战争而毁灭的未来,而一次次回到过去,去寻找为什么会发生可怕未来的原因。   她看到那一代的“观察者”们因为人类的贪婪、野心和*痛苦万分,他们不停的回溯到过去,却只发现情况在越来越糟,蒙昧的过去似乎因为他们的降临而产生了什么变化,而每一次变化都使得未来发生更大的灾难。   仅剩的人类也陷入了困局之中。   于是这些“穿越者”产生了分歧,一部分不再选择“寻找”过去,而想要团结最后的人类重建自己的社会。   一部分继续在通道中来去,希望能找寻到他们需要的答案。   她看见他们之中最为强大而智慧的同伴居然改变了自己的导向仪,将阴性的粒子逆转为阳性的粒子,将他的设备舱和导向仪变成了不属于其他的每一具、使用作用很多甚至相反的更精良仪器。   这使得拥有这种导向仪的他在每一个历史的过去都变成了“神”。   他教导原始的人类钻木取火、他教导人们如何躲避野兽和捕猎、他教导他们文字和礼仪。   因为能量会不停消耗的缘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要返回被毁灭的未来一回,在焦土和辐射密布的世界里,在那狭小的“安全室”中,用珍贵的能源补充着导向仪的能源。   每一次降临,他都鼓励人类向善,导向仪的“拟态”功能让他能够成为他想要传播“善”的地区里,那些人类最信服的样子。   有时候,他是“仙师”,教导“大道”。   有时候,他是“先知”,劝人为善,预言未来。   有时候,他是“佛陀”,假借无形的形象,平息人们的纷争。   他想从源头遏制人类的罪恶之心,但每一次的“干预”,都造成了很可怕的结果。   宗教的信仰因为他的出现而愈发虔诚,虔诚继续滋生狂热,狂热引发战争,战争导致更具毁灭性的未来。   很快的,其他拥有“导向仪”的同伴发现了他的行动,他们开始想要阻止他,但早就把自己的设备舱藏起来,通过导向仪“穿梭”在不同世界的他,一次又一次成功的逃脱。   他甚至在每一个曾经穿梭过的世界留下了“线索”,指引自己最虔诚的信徒去北极下面取出那些被封存的“宝藏”,每个时空到最后都会有“导向仪”被发现,一个又一个通道被“开启”,原本只是想要教导人类“向善”,从源头遏制人形之黑暗的“领袖”,一步一步走向自满,期望变成真正的“神”。   两种“导向仪”截然相反的属性让他们无法真正的“抓捕”这位试图成为神的同伴,偶然的一次意外让其中一位导向仪的使用者失去了他的导向仪,彻底消失在了通道内。   被同化的使用者成为了“场”的一部分,贯穿着所有被打开“场”的世界,扭曲着“狂妄者”在通道里的选择,他想要在每一个世界成为“神”的野心被彻底粉碎,他被“牺牲”自我的同伴永远禁锢在自己的世界,最终被其他幸存者消灭,结束了他不平凡又令人恐惧的一生。   人类的科技完全无法毁灭这些导向仪和设备舱,攻击它们的能源甚至能化作储备能源储存起来,幸存的人类害怕有人再一次打开这些“潘多拉的盒子”,选择将它们再次封存。   唯有“造神者”曾经去过的世界,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遵照预言”、“前往预言之地”、“取出仪器”的过程。   每一个曾经出现过导向仪的世界,最后都终将走向毁灭。   每一个原本期望着“成神”的“实践者”,都会按照预言中的内容,将其中一具导向仪和传送舱逆转它的功能。   一个又一个的“神”出现着,一个又一个的“神”又会陨灭,“通道”连接的世界越来越多,交叠的空间也越来越多,那些“预言”像是瘟疫一般的传播着,或早或晚,总有世界在不停的毁灭。   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位无情的主宰,抛下这可怕的神器,将无数的世界当做了自己的实验之地,用这种方法考验着所有人类的未来。   被“同化”的那位最初之人想要终结这种悲剧,它目睹了无数次的开始和毁灭,想要像干扰“造神者”那样干扰其他人穿越的路径,将他们禁锢在自己的世界,然而也许“同化”也有局限性,变为能量的他/它只能干扰从他原本世界来的能量,对于其他世界的“来客”,他束手无策。   试图将自己的“信息”传递给每一个通过“场”到达到其他世界的人,想让他们看见那些可怕的“悲剧”,他早已经化为了并非实体的存在,根本无法凭借“能量”和“质量”的变化做些什么。   有一些最终接到“信息”的“过客”选择了放弃,重新将这些设备封存,拯救自己的世界。   有一些接收到“信息”的过客选择了“同化”,用悲壮的牺牲去结束那些无法抗争的野心者。   还有一些普通的人,也许是在意外之中被“场”所干扰,也许他们就是最初那些追随“造神者”的信徒的后代,他们也可以看到来自其他世界的“过客”,接收到“同化者”的信息。   姚霁看到有一个世界里的“血脉者”,在接收到被“穿越”过的世界会被毁灭的信息之后,选择创造了一种可怕的武器,想要将“通道”炸掉,却毁灭了自己的世界的记忆。   也许这就是“天意”,也许这就是“真相”,也许这就是“因果”。   刘凌是“血脉者”,刘志是“血脉者”,狄芙萝是“血脉者”,他的母亲也是“血脉者”,只是刘凌的母亲狄氏能力甚至还不上狄芙萝的儿子。   即便是如此,刘志和狄氏的血液在刘凌的身体里汇聚,最终产生了比其他人更加“纯粹”的影响。   他的血液中如同天生就充满着希格斯色子,这些无处不在的上帝粒子甚至让他能够触摸到不同于每个世界的“能量聚合体”。   姚峰也是“血脉者”,曾在“场”中接收到了信息的他看到了无数的“过去”,其中一个世界的“过去”便是他的女儿和刘凌相爱,最终结束了黄博士的野心,并且夺走了黄博士手中那个简直如同作弊一般的导向仪。   在刘凌的世界也有“设备舱”和“导向仪”,它们沉睡在北极厚厚的冰层下面,古人的科技水平和力量根本不足以去北极取出他们,但随着科技的进步,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也会迎来那一天。   即使现在“通道”被关闭了,在未来的那一天,“通道”还是会被打开,潘多拉的魔盒被再一次开启,名为黄源的这个恶魔将试图成为“造神者”,成为连接过去和未来之人。   而这个世界的“预言”,来自于“天女瑶姬”。   这位佩戴着仙器的神女从天而降,身为天帝之女的她下凡嫁给了人间的皇帝。她拥有可以操控日食的力量,她的智慧和经验使她能够辅助君王。   她餐风饮露,长生不老,她睿智美貌,手持可以劈裂天地的光之剑,保护着人间的和平。   她腕间的神器成为经久不衰的传说,而她曾将“神器”藏匿起来等待有缘人去寻找的故事也使得几千年来无数人苦苦追寻。   姚霁是终结,也是源头。   所有的一切陷入了怪圈之中,就连姚峰也只能选择了“顺其自然”。   ***   “你终于醒了!”   看见姚霁清醒,在她床边守了一天一夜的刘凌终于露出了笑意。   “你突然睡着了,吓了我一大跳!”   “我不是睡着了。”   毫无睡醒后的迷糊之意,头脑比平时更加清醒的姚霁缓缓坐起身,安抚地握住了恋人的手。   “是我的父亲向我传达了一些事情。”   “你的父亲?那位在天路里的……”   姚霁知道刘凌不明白“同化”是什么,他根据古人的智慧,将他理解为了“天道”的化身,称呼他为“天帝”。   不知道父亲已经变成什么样的姚霁,默认了他用来向子民解释的说法。   但知道父亲“牺牲”的源头很可能来自于自己时,姚霁即使是再如何坚强,也无可抑制地陷入了低落之中。   更别说她从“通道”的连接里,看到了那么多可怕的“记忆”。   但很快的,她就没办法低落了。   不过是一个时辰后,宫中就开始热闹起来。   “陛下,听闻娘娘醒了,陆相奏请探望!”   “陛下,听闻娘娘醒了,庄敬大人奏请探望!”   “陛下,听闻娘娘醒了,道观中修行的薛太妃递了折子进来,希望能见皇后娘娘一面。“   “陛下,张太妃奏请为娘娘诊脉!”   “诊脉?”   刘凌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瑶姬不会生病,她不是凡人!”   “是是,只是张太妃说神仙也许不会生病,但也许神仙,神仙会……”   王宁期盼地眼光看了姚霁的腹部一眼,咬牙说道:“也许神仙会动胎气!说不定娘娘是有喜了!”   神仙和凡人的孩子,怎么也是个半仙吧!   王宁喜滋滋地想道。   姚霁:“……”   刘凌:“……”   “我得出去晃晃,否则再在寝殿里呆下去,就要被传成我在安胎了。”   姚霁想到最为开明的张太妃都产生了这种“迫切”的想法,心头不由得一颤。   时间在她的身上凝固住了,时间不会让她的身体带来任何改变,刘凌无论给予她多少次种子,那种子都不会被变化。   凝固的时间,没有给受精卵成长的可能。   只有取下导向仪,她才能被这个世界“同化”成真正的“凡人”。   但“同化”的过程很是漫长,秦铭用了两年的时间,也不过是能让别人听见他的声音,她不知道自己要用多久才可以完成这种同化。   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也是十年。   她如今全靠导向仪才维持着如同正常人一样的形态,一旦她变成了“看不见”的人,且不要说皇帝的声望会受到影响,她这种“孤魂野鬼”一般的状况也会让许多人产生怀疑。   神仙变成“妖精”,这些地动日食之类的灾厄,就会被联想到“国之将亡,必生妖孽”上去。   只有到了刘凌和自己都不需要这种神仙的“声望”为自己维护统治时,她才可以取下导向仪,选择走下神坛。   “张太妃真是!”   刘凌叹了口气:“她们从来都不提,我以为她们没有担心过这个,想不到她们其实还是记挂的。”   “怎么可能不记挂,您都二十好几了!”   王宁小声地嘀嘀咕咕。   “刘凌,我现在不能怀孕。”   抚摸着手腕上的导向仪,姚霁抿了抿唇。   这个导向仪,某种意义上,居然算是一种避孕措施。   “刘凌,你想要一个永远年轻美貌的我吗?”   姚霁缓缓走到刘凌身边,抚摸着他的脸,妩媚地一笑。   “嗯?”   刘凌被这样的性感笑容迷惑,不由自主地凑上去啄了一下她的唇。   一干宫人虽然早已经习惯了他们这样亲热,但还是忍不住面红耳赤。   有几个干脆转过了脸去。   环着刘凌的脖子,姚霁将嘴唇移到刘凌的耳边,轻轻吹了口气。   “还是我们一起慢慢变老?”   刘凌微微偏了偏头,发现姚霁是认真的,便也十分认真的思考了起来。   宫人们不知道皇后在皇帝的耳边说了什么,但大致也知道是很重要的事,在王宁有条不紊的指挥下,屋子里伺候的宫人们褪了个干干净净。   姚霁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刘凌的答案,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她希望他的答案,不会让自己失望。 ☆、第292章 完结?开始?(正文完结)   一起慢慢变老,意味着瑶姬会变成一个凡人,就如他和大臣、百姓们所说的那样,成为凡人的她,会经历生老病死,最终化为尘埃。   瑶姬变成了凡人,他便可以拥有子嗣,他的血脉可以一直存续下去,直至代国结束。   瑶姬和他的孩子会继承一切,成就伟业,他和她的名字将在史书上浓墨重彩,每一个皇帝都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但刘凌一想到“死”,心脏就不可避免的颤抖了一下。   他在历史上,恐怕不是什么长命的皇帝,如果他早死了,留下了孤零零一人的瑶姬,她会不会恨他?   如果她变为凡人,开始经历凡人的各种病痛,或也有无可救治之症,他是否能接受这般的结果?   那时候的他会不会后悔自己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让她留在这个对她来说落后的地方,承受着她不该承受的痛苦?   只要想一想,他就觉得自己无法承受。   他一直想给她最好的,最好的自己,最好的世界,最好的生活,即便是自己,即使是自己,也不能以任何方式伤害她。   所以……   “我选择你不老不死,无忧无惧。如果我先于你而去,我希望你能忘了我,找一个能替代我的人,陪伴你、爱护你,直到你开始觉得这个世界无趣,自己选择变成凡人……”   刘凌看着露出惊讶表情的姚霁,笑了笑:“我希望你是因为对这个世界再无耐性而选择变为凡人,而不是为了取悦我改变自己的意愿,没有一个女人会希望自己变老变丑,不是吗?”   不要取悦我。   因为爱是相互的。   姚霁仿佛从温柔的刘凌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话语。   她的眼眶渐渐湿热,喉间也哽咽无比,她已经记不得自己回答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像个傻瓜一般不停的点着头,直到刘凌宽厚的大手抚上了她的头顶,将她拥入了怀里。   她害怕,她怎么会不害怕呢?   “同化”这种事,并非一日两日能够完成,在没有被“同化”之前甚至有一段不稳定的时间,即便是刘凌也触碰不到她,那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同化为这个世界的人,意味着她也会受到伤害,在一个连避孕都是妄想的时代,一旦她选择了成为普通人,她将会成为生育的载体,在这诺大的宫殿之中,无休无尽地生下孩子,成为他们的母亲。   现在的她是幸福,因为那幸福处在“超脱”之上,可一旦拜托了这个“超脱”,已经习惯了在未来生活的自己,要如何适应这个落后的世界?   如果说这是自私,那她承认自己的自私,她很难想象自己死于难产或死于肺结核,也许只是一场小小的感冒,她就会丢掉性命。   她来到这个世界的宿命,就是为了让他成为一代英主,然后生一堆的孩子,最终老死病死在宫廷里吗?   不仅仅如此,如果她死了……   姚霁抚摸着自己的导向仪,眼中慢慢爬上阴霾。   她的父亲为了结束这一切而选择了牺牲自己,永生永世不死不灭,成为一抹虚幻的存在,她不想他白白的牺牲。   “你不要内疚,也无需自责,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青春永驻,如果我已经变成一个糟老头子,可我的妻子还是美貌动人,这是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情。”   刘凌感受着怀中的颤抖,和煦地说着:“你本来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让你留下来已经是我意外的惊喜,能有子嗣固然更好,没有子嗣也没什么,我刘氏皇族并非只有我一个人,只要继任的皇帝是个称职的,是不是我的子嗣又有什么关系?”   刘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位一生都被“血脉”的噩梦所禁锢的皇帝,在继承了一个巨大的烂摊子的同时,和自己内心的心魔也抗争一辈子。   直到死,看到了所谓的“真相”,他才算真正的放下,含笑而去。   他早已经得到了百姓的承认,却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桎梏像是枷锁,也让他们兄弟三人深深警醒。   “我总归是希望你好的。”   他喃喃地说着。   “我希望你永远都快乐无忧……”   ***   十年后。   代国有仙人,仙人是皇后,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   代国帝后共治的局面,甚至促进了代国很多女子也积极识字读书,成为有见识的女性。   因为“神仙”的存在,整整十年间,无数外国番邦前来朝贡,国内百姓提起皇帝和皇后也多是与有荣焉,所谓上下一心,人人安乐,绝不是妄言。   就连中原大地,也从那次日食和地动之后再无灾难发生,整整十年间,代国风调雨顺,昔日因战争和天灾荒芜的北方大地,也因为皇帝颁布新政而恢复了生机,甚至比往日更加富饶。   瑶姬是一个对“阶层”没有偏见的女性,所以在她的影响下,代国无论是士农工商皆能各司其职,每一个阶层都有出头之道,社会中最精英的人群不再仅仅集合在“士”这个阶层,无论是手工业、商业甚至文化方面,都得到了蓬勃的发展。   这无疑是代国历史中最美好的十年,也是最兴盛的十年。   每个人都从心底感激上天送来了瑶姬仙女,也感激他们的皇帝刘凌是位仁慈而懂得自省的英主,没有因为“受命于天”而选择穷兵黩武征战四方,只是不停的修正前几朝的错误,积极变革,让所有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在帝后的威望一直处于无可动摇的情况下,大臣们工作的效率也前所未有的得到了提高,刘凌原本计划在二十年内完成的改革,仅仅十年的功夫,已经几乎在全国都得到了推行。   代国的人民每天都在感激自己遇到了最美好的时候,祈求这位皇帝陛下能够长长久久地坐在御座之上,像是一个真正的神仙,能够不老不死。   然而刘凌就在他最巅峰的三十六岁时选择了“禅位”,将自己的皇位禅让给了同样正值壮年的兄弟刘祁,而他和瑶姬选择了退居幕后,不再干涉朝堂的政事。   这样的选择并不是出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早在五年前,秦王刘祁就被宣召至临仙,接替已经告老的戴勇成为宰相,这在代国历史上从未有过,由藩王担任相国,这已经不仅仅是皇帝的信任可以解释的。   据说当年被一起征召入京的还有肃王和肃王妃,但肃王以“身体孱弱恐难长途跋涉”为由婉拒了皇帝的征召,只送去了自己的长子到京中,大概已经做好了将长子作为“质子”表达自己忠心的准备。   这样的举动无疑伤了皇帝的一片心意,而秦王毫不犹豫的点了全部的家人入京,大概又全了皇帝的兄弟之情,所以秦王能够很快就出相入将,也有刘凌告知天下自己并无恶意的意思。   实际上,不光肃王,就连秦王都以为皇帝征召他们带着子嗣入京,是为了给自己挑选“嗣子”的。   皇帝刘凌和皇后成婚了十几年,但瑶姬并没有产下任何子嗣,非但没有产下子嗣,明明被皇帝宣布“天帝怜悯,让瑶姬变为凡人与我为妻”的瑶姬皇后似乎依旧还是仙人之躯,十几年过去了,不但一直保持着当初下凡时的年轻貌美,宫里还流出过许多传闻,都证明这位皇后餐风饮露、能御风而行,绝不是凡人。   很多人都猜测神仙和凡人很难诞生子嗣,即便能够生下孩子,大概也不能留在人间,否则人间活着一个“半仙”,而且还是皇帝,怕是连天道都要阻止。   人神毕竟有别。   但是在皇帝曾发誓“绝无二心”的情况下,刘凌这辈子怕是也不会和其他女人再生下什么子嗣,也没有大臣敢指着瑶姬皇后说她“善妒”,不让皇帝留下子嗣。   所有人都知道大臣们对瑶姬的爱戴更甚过皇帝,当年“斩杀天狗”的事情几乎将瑶姬的声望升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如今才十年过去,所有的当事人都已经成为了朝廷的栋梁,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对于瑶姬几乎是盲从的。   就算有不尊重瑶姬的大臣,也会担心自己一句妄言,会不会就被这位神女提起光剑劈成两半了。   毕竟那是连天狗都能斩杀的神器。   经过十年的国泰民安,百姓们已经不愿意再看到任何动荡,于是从宗室之中选取一位刘姓男孩过继给瑶姬为子,就成了继承正统的最好选择。   肃王有三子一女,长子最为成器,次子体弱,三子年幼,肃王忍痛舍弃了自己的长子送他入京,一半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忠诚”以他为质,一半大概也是希望刘凌能看上自己最成器的孩子。   秦王十年内生了两子三女,长子今年八岁,田王妃成婚后先生了两个女儿,而后才有儿子,长子聪明可爱,是个人人都夸奖的好孩子。   所以当初刘凌召见秦王进京时,秦王有剜心之痛,田王妃几乎是日日以泪洗面,都做好了孩子入宫永不能见的准备。   但刘凌毕竟是刘凌,无论他一开始是怎么想的,最终还是没有夺了谁家的孩子,而是选择了“禅位”,在三十六岁的壮年选择了离开。   皇宫中,几架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地离开了宫中,如果有朝中的大臣能够看见马车旁随侍之人,一定会惊得眼睛都脱了出去。   马车夫是九歌中最精锐的几位大司命,护卫是宫中统领燕大将军,伺候的侍女是少司命的素华,其余家人仆从,无一不是昔日宫中跺一跺脚就抖三抖的人物。   为首的马车里,已经卸任皇帝一职的刘凌懒洋洋的躺在姚霁的大腿上,享用着她新剥开的葡萄,显得极为安逸。   “你不后悔吗?离开这个地方?”   姚霁剥了几个没有了耐性,索性选择直接将整个塞进他的嘴里。   刘凌吃了几个葡萄,大概是被她不停塞进来的频率惊到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笑着说道:“有什么后悔的?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如今国泰民安,变法又已经走上正轨,只需要一位守成之君,二哥做的好的。”   “我只担心你的肝胆。”姚霁皱着眉头,“宫中有最好的御医,你现在这么走了,万一有什么……”   “正因为我的身体大不如前,我才不能再继续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万一‘受命于天’的皇帝突然染上恶疾,甚至奄奄一息,百姓岂不是要担心上天抛弃了他们?现在风光离场,才是最好的。”   刘凌一点都不贪恋宫中的时光,反倒兴致勃勃。   “休要胡说!你现在好好的,就说明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姚霁给了刘凌一记暴栗。   按照历史,刘凌原本应该在三十六岁的四月崩殂,但如今已经八月了,刘凌一点事情都没有,姚霁也不知道刘凌的死劫是不是已经过去了。   但他的身体也确实不再适合高强度的工作下去。   当年肝吸虫虽然发现的早没有造成可怕的病症,但病根还是留下了,他的肠胃一直不太好,一旦劳累便容易晕眩,胆部也会疼痛不已。   前几年是没法子,朝中正经历改革最关键的时候,刘凌又想手把手扶持自己的兄弟平稳的完成朝政的过渡,几乎没有可以闲下来的时候。   现在好不容易可以休养了,却要离开宫中,以特使的身份去巡视代国各地……   “哎,我在宫中生,在宫中长,这辈子连临仙都没出过,人人都说我使百姓安居乐业,万邦来朝时都恭维我治理的代国是天底下最富饶的地方,可叹我却从未亲眼见过。如今我能够出宫去看看,带上自己最心爱的人,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刘凌的声音渐渐低沉:“你陪了我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那年你从胡夏走回来,究竟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如今我终于可以卸下重任,只想陪你再走一遍昔年之路,解开你心中的梦魇。”   她虽然没说,但他知道那一年多的时间对她来说是个噩梦,有时候她步入黑暗的树林里,依旧还会情不自禁地打几个哆嗦,浑然没有众人眼中“意态高远”的样子。   姚霁捏了捏他的耳朵,笑而不语,眼神里却一片爱意。   “再说了,我都已经三十好几了,你还是这般模样,等我四十、五十、六十时你还这般年轻,别人就要说你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可不愿意。”   刘凌假装生气地说:“就算是现在,恐怕出门看到我们的人都说我们是老夫少妻,真是岂有此理,我是三十六,又不是六十三,有什么老的!”   姚霁先是笑了一会儿,可看着刘凌假装生气的脸,心中却不知为何触动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庞。   “你现在已经知道我不老的坏处啦,你可后悔?如果你后悔……”   刘凌反手握住姚霁的手,摇了摇头,坦然地说:“三十六岁没死,我很高兴,能够多陪你一年、一个月、一天,都是好的。面对死亡,我是如此恐惧,我不想让你也感受到这样的恐惧,自私的是我,我只想走在你前面,让你能陪我直到最后一天。”   姚霁眼眶渐红,只能胡乱地点着头。   “是我不好,又提起生死之事。你不一直想‘微服出巡’吗?现在我们也算是能‘先斩后奏’的特使,你该高兴才是。”   刘凌随便起了一个话题转移姚霁的注意力,又吩咐车前的云旗:“云旗,你去问问后面张太妃闷不闷,不闷请她来我们这里,一起说说话。”   云旗得令,身体像是鹞子一般轻盈地落在后面马车的车顶上,倒挂着问着张太妃,张太妃高兴地应了一声,于是整个车队顿时停下,等着张太妃下车去了刘凌和姚霁的马车里。   张太妃年事已高,可她善于保养,多年来无病无痛,身体强健,姚霁接过后宫的宫务之后,她就越发过的安逸,连劳神的事情都没几件。   如今刘凌要离宫去,她自忖日后的后宫一定是田王妃做主,左思右想之下向刘凌请求出宫,刘凌将她视为亲生祖母,在太医们都肯定她的身体经得起长途跋涉后,便带了张太妃一起出宫“游山玩水”。   至于薛太妃,因为十年前在京中的玄女观成立了“女学”,实在是□□无暇,谢绝了刘凌的好意,一心一意在京中教书。   张太妃高高兴兴地爬上刘凌和姚霁的马车,两人微笑着搀过张太妃,拿果盘的拿果盘,替她敲背的敲背,已经是老太太的张太妃大手一挥,让他们不必客气,睁大了眼睛问起姚霁。   “瑶姬啊,你之前跟我说的故事只说了一半,我还等着你说完呢!那马文才到底有没有感动祝英台啊?”   “什么祝英台?”   刘凌好奇地看了看姚霁,他知道她的皇后有时候怕后宫里的老太妃们闲着无聊,经常回去给她们讲讲故事,大多是什么神仙妖怪的故事。   “又是哪里的神仙?”   上次说的那个白蛇精水漫金山的故事,坊间已经刻书成册,堂而皇之地注上了皇后的名字。   后来的狐狸精、什么劈山救母之类的故事,也都成了“神仙传”的一部分。   “不是神仙,是书生!女扮男装去读书的书生!”   张太妃年纪虽大,但年轻时受过挫折,心智一直保持在年轻之时,此时絮絮叨叨着:“我说祝英台就是眼睛坏掉了,那马文才身为太守之子,一表人才,又是文武双全心思明澈,怎么她就看上个闷葫芦梁山伯!”   “咳咳,就因为心思明澈,所以太过通透,让人不喜。”姚霁笑着安抚张太妃:“再说,马文才追求祝英台,原本也是动机不纯……”   在张太妃期盼的眼神下,刘凌好奇的眼神中,姚霁回忆着自己看过的那个故事,不紧不慢地讲述了起来。   “……话说这个马文才原本结交祝英台便是动机不纯。”   姚霁叹了口气:“这一世的马文才,原是死而复生之人。他第一世时在会稽书院里读书,根本和祝英台毫无交集,甚至都不知道祝英台曾女扮男装的事情,后来和祝英台的亲事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是想和那时候大部分男人一样娶一士族贵女,过上寻常的日子。却从没想那祝英台成亲之日撞死在梁山伯的坟墓之上,硬生生让他没有娶妻就先成了鳏夫……”   “于是这件事成了一时的笑柄,加之梁山伯的好友们都知道祝英台曾女扮男装,如今祝英台和梁山伯死后同穴,世间便传闻马家欺男霸女,硬生生拆散了一对眷侣。”   “士族之女情愿与寒门赴死也不愿嫁他,人人皆称马文才只是个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这让刚刚走上仕途的马文才声誉大损,时人爱惜名声,马文才也因此不得重用,他心高气傲,受此委屈,又有逼死人命的名声,郁结于心,就在梁山伯祝英台死后的没几年,也郁郁而终……”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   刘凌听到这里,叹了口气。   “这马文才原本是太守之子,出身宦族,即便不入学馆读书,也能蒙荫入仕,当年入了学馆,不过是梁帝想要文治,其父马太守想要投其所想,将儿子送去表示对皇帝的支持而已,谁又想到士庶之分让三位英才都英年早逝,留下这令人嗟叹的结果?”   “马文才郁结于心死后,一股冤魂不愿轮回,魂魄在诸般世界游荡,看见后世戏文里有将自己写的猪狗不如的,有歌颂梁祝二人‘化蝶成仙’百世流芳的,可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他马文才都犹如跳梁小丑,绝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反倒越发让人痛恨同情。”   “他在世间飘飘荡荡,只想要得到一人肯定,可世人欺他、辱他、轻他、恨他,那梁祝早已因百姓的歌颂升仙成神,只有他成为一缕冤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也许是得了哪方神仙怜悯,这马文才突然死而复生,竟回到了自己的幼时。他心中心结不解,又带有前世经历,从小便刻苦学习,文韬武略不弱于人,还未成年之时,便已经在梁国有了‘神童’之名。他努力成就名声,一是前世冤屈太过,名声已成心结,二是他名头太响,便不用入那会稽学馆读书,不用再见梁山伯和祝英台两人。”   “只是他名声太大,其父马太守反倒不敢让他出仕,一直让他忍到十六岁时,梁武帝欲来年从天下州郡学馆之中挑选可用之才入国子监,由皇帝亲自授课,做‘天子门生’,其父为了其前程,将他送入会稽学馆,这便又有了和梁祝二人的交集。”   “他不是该离两人远远的吗?上一世他不知道祝英台是女人,这辈子知道,应该避嫌才是!”   张太妃瞪大了眼睛,听得大气都没出一声。   “非也,他一生悲剧,皆从祝英台新婚之日自尽于梁山伯坟前开始,何况他已经不是不知事的少年,且不说他心中有一腔野心抱负,便是他这陈年老鬼的城府,又岂是这些刚刚进入学馆的年轻士子们能够比的?他想要报复梁山伯和祝英台,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   姚霁笑了笑,“但这梁山伯和祝英台,实在是大大的妙人。之前马文才和他们并无太多交集,自然不能了解两人的好,甚至在祝英台殉情之后将两人当做寡廉鲜耻之人,可如今他对两人有了‘注意’,便有了‘交集’,有了‘交集’,便多了‘了解’,这世上的事情大多便是如此,一旦互相了解了,往日那些冤仇心结,便要一一解决。”   马车不急不慢地向着京外驶去,刘凌的马车上多是内力深厚之人,此时无论是马车夫还是侍卫的少司命,人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错过姚霁所说的每一个字。   安静的氛围中,只有马车车轮吱呀吱呀的滚动声,以及姚霁感慨又感伤的叹气声。   刘凌对于“交集”和“了解”最是感悟极深,他想了想,幽幽道:“上天让马文才重活一次,或许是怜他自苦,想要让他明白些什么。如果他明白了,便能从自苦之中解救出来。”   “正是如此。”   姚霁笑了。   “一个故事的结束,未必不是一个故事的开始。”   “这道理我早已明白,你们可能明白?” 本书由(你的论坛ID)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