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呜呼!佞臣当道》 作者:爱爬树的鱼 文案: 做人难,做个恶人难,做个天下皆知天下人皆唾的恶人更是难上加难,做个祖祖辈辈立志将恶人二字发扬光大,兢兢业业、矢志不渝的佞臣之后…… 强大的心理压力啊……=v= 可惜,富贵日子还没享受几年,霸了十年内阁首辅的老头子突然薨了,死前再三叮嘱,一定要继承衣钵,坚持不懈将佞臣大道走到黑,流传百世! ……好吧。 痛苦的默默扭头,想做个好人也不给机会…… 人生何望? 主角姓名:万翼。性别……女。 属性:不良。 这是一部记叙有志好少年是如何悲催沦为一代佞臣的血泪史。 内容标签:血族 乔装改扮 天之骄子 爱情战争 主角:万翼 ┃ 配角: ┃ 其它:佞臣PK奸王 【作品简评】 出生佞臣世家的万翼本是女儿身,奈何父母早亡,无奈之下只得女扮男装挑起重担,子承父业做佞臣。可失去父亲庇护的她,步履维艰,尤其又撞上欲篡夺王位的济王,阴险毒辣的小皇帝,这场佞臣VS奸王VS帝王的对决,最终胜者为谁?行文俊雅人设精妙,宛如一曲流畅的剑舞。 ==================== 楔子 万翼常常想:太祖皇帝上辈子一定是挖了万家的祖坟,才让这万家祖祖辈辈代代相传,兢兢业业死不悔改地挖皇帝的墙角根儿。 身为佞臣专业户,代代把持朝政的万家自然是大周朝历代皇帝心腹大患,可恨万家已扎根太深,贸然连根拔去,只会动摇了国本。 能咋办? 皇帝们也只得忍辱负重,明枪不行就暗箭,一代拔不了就留给下一代,循序渐进也是种策略嘛。 传到他爹万安这一辈,万家掌下的内阁权力庞大到足以公然与皇权抗衡。 等到成治元年,跟爹叫板了十几年的老皇帝终于不甘情愿地崩了,继位的幼帝才甫满七岁。什么叫一手遮天,佞臣当道? 看他爹万安就是。 即便是他万翼,每日衣食,出行田猎,也比当今皇帝风光。 这万家权势滔天,可美中不足的是历代子嗣艰难,任凭万家先祖们努力纳妾,开枝散叶,男丁依然寥寥无几。 到了万安这一辈,更悲惨。 这万安年轻时长身魁颜,眉目如刻如画,也是个出了名的美男子,相传外出游学时被女贼看中,强抢了回去,等仆役们找到他后,只见他羞羞答答的跟在女贼身后,不日八抬大轿,迎娶了女贼回家。 这一娶无异引狼入室,据说那女贼,啊不,是王氏善妒跋扈,入门五年依然无子,无子就算了,还不准他纳妾偷吃! 可怜在外权倾朝野的万首辅惧妻如虎,别说纳妾,连路过的女子也不敢多瞧一眼。 天下人无不弹冠相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哇,这就是佞臣的下场,生生绝后! 可没等他们高兴太久,第六年,这天网竟然漏了……哦不,是王氏终于有了,年底,诞下了一个白胖儿子。 万翼,就这么在万众瞩目之下令人扼腕的健康蹦跶到大。 身为嫡子也是独子,万安对这心尖子是宝贝非常,时时刻刻叮嘱万翼将来要继承老子的衣钵,将谋朝篡位这个崇高而伟大的事业进行到底。 万翼暗暗饮泪,爹啊~谋朝篡位的难度太高,可不可以让我只要混吃等死当个纨绔子弟就好。 万安不满,“怎么哭丧着脸,不愿意?” 万翼立刻快速切换到纯良笑容,“爹啊,其实我只想做个好人……” 万老爹直接给他个头锤,“胸无大志!” 万翼怨念不已,等我将来胸大了……到时看你还敢不敢让我接手这“大志”。 可惜没等到他胸大,娘亲在他十岁那年就去了,临死前向来彪悍的娘拉着他的手,期期艾艾的对着爹吞吐许久,“万翼他……他……”话没说完一口气就断了。 他看着爹伤心欲绝的脸,哪里敢立刻吐实雪上加霜,原想时日还长,等爹爹平复心伤再说。不料隔年春,爹在一次例行遇袭中竟然头一次被暗杀成功,弥留时关记着叮嘱他要为万家谋反大业奋斗一生去了…… 不到一年,赫赫有名的万家只剩下万翼这一个遗孤。 好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万安虽死,余威犹存。万家数代家主恩威并施广布势力,翼下幕僚无数,才没让这根独苗儿被各方势力拆吃入腹。 接下去该怎么走? 十一岁的万翼一手一个抱着爹娘的牌位,嘴角抽搐了半晌,四面虎视眈眈,眼下除了子承父业还能干啥? 幕僚暗卫们伏跪在地,眼含热泪地吼,“公子!我等誓死效忠!辅佐公子重振万家!再掌荣光!” “额,不用这么激动嘛……让我再考虑一下……” “公子啊!”众人喷泪!TAT “好了好了,也没说不答应啦……”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一个有志好少年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人生方向就此拍板——我要子承父业,做佞臣!= =凸我们的故事,也由此开始。 第一卷 不识庐山真面目 第一章 成治二年 春 国子监 烈心厉劲秋,丽服鲜芳春。 走进朱红的大门,好一片姹紫嫣红,大周朝尚美,就连天子近臣,也皆选美男子。是以常见官员涂抹脂粉来往于皇城,民间阴柔男子也大行其道。国子监这群青春期躁动的少年自然不能幸免,春寒还未褪,便迫不及待的穿上轻薄鲜丽的春裳争美。 万翼就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他吸了吸鼻子,朱红穗褂外还加添一层银鼠大氅,低着头慢吞吞的从这群躁动少年中穿过。 “哟!这不是万翼吗?怎的今日会准时到场?”李尚书之子凑过来道。 他慢腾腾的抬眼看向这一身绿绸的少年,没吭声,侧身绕过他继续往学堂去。 李尚书之子不依不挠,扭身又拦在他跟前,“怎么,哑巴了?从前不是都用鼻孔看人,现在知道要夹着尾巴行事了?” 眼看避不过,万翼露出极淡的笑容,抬起头,“李兄,别来无恙。” 他眼睛生得极好,真真的目若点漆,眼波多情。因前万首辅遇刺,请了一个月丧假,此番重回国子监,他脸容越发苍白,衬得唇似朱丹,倾颓哀艳,有股动人心魄的病态之美。 虽说是出了名的窝囊废,但却长着这副好皮相,教人虽想为难,却也不忍逼到狠处。这嗜美如命的大周朝,男风盛极一时,怜香惜玉可不是女人的专用词。 十二三岁的小少年道行不够,不由闪了神,待他反应过来,万翼早已不知去向。 “竟敢这般冒犯公子!” 一路跟在万翼身后的乖顺小书童眼中厉光一闪,比了个咔嚓的手势,“公子,要不要我……” 咔你个头啊!万翼拍下他的剪刀手,“现在你只是我的书童不是影卫,要低调,低调知道吗?” 小书童很委屈,“师傅们都说我是美质良才,如果进影卫营,未来肯定是万家数一数二的暗主。” 万翼温柔的摸摸他的头,“可是——你跟了我进国子监,未来只好当一个很弱很弱的书童了。” “……” 入修堂半刻后就到了。 万翼进门前便已听到高亢的议论声,也对,他这个当世第一佞臣之子死了老爸后,谁都想将他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窝囊废拉下来,狠狠欺凌一番以报旧日恩仇。 没错,窝囊废。 自八岁进入国子监他便撒丫子玩儿了三年,博士助教们敬畏他爹的权势,皆睁只眼闭只眼,年末学正考教,他大大咧咧,带着一群小跟班公然离堂走鸡斗狗吃喝玩乐,将‘纨绔子弟’这四个字发挥得淋漓尽致。 相较于从小便以神童之名响彻四野的万老爹,他万翼确确实实,被比成了个窝囊废。 “住口!公子不是窝囊废!” 抿紧嘴跟在万翼身后的书童言仲听到这终于忍不住了,原本喧闹一片的入修堂霎时安静下来。 万翼在各色目光中慢腾腾的走到自己的座位,随着他落座,所有太学生壁垒分明的在他周遭空出一片真空区。 万翼暗暗呕血,眼睁睁地看着从前的小跟班们欢天喜地投奔向昔日的死对头——济王祁见钰。 有必要这么高兴么?好歹也给他留点面子吧?=皿= 平心而论,其实万翼与祁见钰并无直接冲突。两人的恩怨,源头该追溯到上一辈。 祁见钰他爹乃是先皇,但当今继位的幼帝却是祁见钰的堂弟。 于是……为毛祁见钰不是太子而让小堂弟抢了先? 追根究底,其中内阁首辅万安首居头功。 按理说皇帝继位多是父死子继,但这位先皇不一般。祁见钰他爹是在哥哥亲征蒙古,却被敌军掳走时上位的。 上位时还说了个美丽的谎言,只称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不能让大周朝群龙无首民不聊生扒拉扒拉……末了,还特矫情的补充一句,等哥哥的子嗣们成年知事后就主动退位,奉还皇权。 果然皇帝都是天生的戏子,等先皇一上台,立刻杀杀杀,不到两年,终于把碍眼的侄子们都斩尽杀绝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他那皇帝哥哥就算远在蒙古也照样活得很滋润。 等先帝感觉大限将近要公布太子人选——祁见钰时,苦战多年的蒙古竟然应景的降了!降就降了吧,还顺便好吃好喝的献上了前皇帝与侍女在蒙古留下的遗孤! 这大汗还憨笑着邀功,“陛下,这下终于完璧归赵了吧!” 直把先皇当场气得吐血三升,可还得挤出两滴鳄鱼泪,感动地抱住小遗孤,“多年漂流在外,委屈侄儿了……”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何必要急着回来啊你说你说! 要说万安生平最爱什么?最爱的就是挖皇帝的墙角添皇帝的堵!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万安即刻率领百官浩浩荡荡的拥立流落在外的皇室遗孤继位,生生噎死先皇。 原本快到手的皇位就这么给拍飞了,你说祁见钰对万安的怨念是不是比天高比海深? 作为万安的窝囊废独子——万翼,自然是眼中钉肉中刺。 可万翼也不是吃素的,昔日两人同在国子监各自领着一群跟班,王见王,向来水火不容。 谁能料到一夕之间,先皇和他爹先后都去了。 万翼心下一阵悲凉,果然王孙之后跟佞臣之后的待遇就是不同。 祁见钰死了爹后是人见人怜,声势依然浩大,可他爹才去一个月,眼下是人人跃跃欲试等着将他踩得永不翻身。 他心理不平衡他心灵扭曲了,连连朝祁见钰杀了好几个白眼。 “窝囊废,你瞪什么!”小跟班先声夺人。 正主却岿然不动,只微微偏头,拉下半遮面的玉扇勾唇对他嘲嗤一笑,十三岁的少年郎白蟒箭袖,束发银冠,一颦一笑之间,端的是面如孤月,色若春晓之花。 单论容貌,国子监内唯有万翼能与祁见钰比肩,两人并称太学双璧。 可惜祁见钰是才貌兼备文武双全,而万翼,只是个空有皮囊的草包……吧? 第二章 国子监分为内外班。 从前仗着爹爹万安的庇护,万翼选了外班,白日在外走鸡斗狗,天一擦黑就佯装下学回家。 如今爹爹一死,失去庇护的他便只能选择内班,居住在守卫森严的国子监内,以避开层出不穷的暗杀。 当然,事情有好的一面,便也有坏的一方。 坏处就是…… “窝囊废!不准你住在我隔壁扒拉扒拉……” “万翼!原来你也有今天扒拉扒拉扒拉……” 作为大周朝最高学府,世家大族们皆把娃儿投进内班历练,学会交际处事是一茬,重要的是延续父辈的关系网重新确立一个权力圈。 原本只需在课堂忍耐的嗡嗡声范围扩大到全天候…… 万翼掏了掏耳朵,认真的做洗耳恭听状,从吵吵嚷嚷的太学生中安静的穿过,径直到了长廊最后一间…… 伴随着房门‘咿呀’一声开启。 喝!当头冲下的灰尘那叫一个汹涌澎湃! 万翼身手敏捷地跳开,在门外定了几秒后小心翼翼地探进头去…… 这,这…… 看看那华丽丽的遍布蛛丝的天花板,瞧瞧这霉斑纵横边缘长着小蘑菇的单薄被褥,掠过那堆缺胳膊断腿的桌椅板凳……再细一瞄,龟裂得很文艺的黄墙就盘亘在她的床头那一端…… 万翼嘴角抽搐了下,究竟该有多大的怨念,才能在每三年就要翻修一次的国子监找到这样一间寝室? 博士们,监丞们,你们辛苦了。 若知道老爹死得早,当初他一定会记得给师傅们留点颜面,不至于让他们如今憋得这么扭曲。 叹息,千金难买早知道。 “公子!”小书童愤愤不平地捏紧小拳头,“他们真是欺人太甚,公子怎么能住这种房间!” 万翼欣慰地转头看他,“言下之意是打扫卫生你愿意包了?” “额……” “既然这样,你顺便帮我再买一套寝具回来吧。快点哟~” “……” = =# 留下可怜的小书童怨念不已地在屋内打扫,万翼信步在长廊外徘徊。刚走到长廊第一间寝室,对门口的金漆綉纹咂舌了下。 冷不防的,房门忽然打开—— 祁见钰华服未褪,乌发倒已解下,长长的垂坠腰间,发现徘徊在门口的人是万翼后,他冷下脸,厌恶地一瞥,“有事?” 万翼不答,正痛心疾首地上下打量他的寝房,什么叫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这差别待遇也太惊人了吧。 祁见钰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由恼怒道,“万翼!” “哦,没事没事,”他吊儿郎当的挥挥手。“我只是随便看……” 哐当! 没等他说完,大门当着他的面瞬间关上。 祁见钰背过身,扯下衣服,那样惊才绝艳的人,那个他心目中最想战胜的对手……怎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吃了个闭门羹的万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把这一切归咎于老爸做人太失败,才害得儿子处处被人迁怒。 也没心思多逛了,万翼又返回自己房间。 小书童的效率不是盖的,才片刻之间,房内便已清扫一空。 万翼拍拍他的肩膀,嘉许道,“言仲,做得好!” 小书童毫无欣喜之色,只是哀怨的抬起花猫般的脸蛋看他,“……公子。” “唔,做我的书童就这么不甘愿么?至少比当影卫好多了吧。” “公子……”小书童不敢反驳,但眼神明明白白的写着答案正确。 万翼打了个响指,对着虚空道,“影一!告诉他!” 只见摆在角落的衣箱内霍然探出个头来,现任影卫影一沉痛地道,“做影卫……只能爱主人,不能爱女人!” 小书童瞬间露出惊吓的表情。 影一默默含泪,“而且影卫是终身制,没轮休……也就是说,终生不能爱女人!到死也只能做童男!” 惨!好惨!实在是太惨了! 言仲默默地掐灭曾经的梦想,决定还是继续做书童这个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晚膳时间刚过。 极罕见的,监丞竟然派人通知万翼,去库房领一套新寝具。 万翼重新整理衣冠,方带着小书童施施然往库房方向去,出门的时候,不巧又跟祁见钰打了个照面。 这回祁见钰连眼角也不施舍给他,玉扇半掩唇,犹如骄傲的小公鸡,众星拱月般浩浩荡荡的往自修堂走。 曾经,曾经我比他还拉风! 万翼悲痛地回忆当年勇。 “公子!小心过了时辰,库房就关了。” 万翼这才抬起脚,带着小书童匆匆忙忙往库房赶去…… 两人刚踏进库房,砰得一声大门便合上,紧跟着传来一阵落锁声。 “公子!”言仲紧张的看向他,被关在这里冻上一夜只是小事,怕的是明早典籍开库房,把他们当做偷库小贼扭送出去。 国子监内的刑罚十分严酷,虽然对世家贵族会网开一面,但公子现在失去庇护,怎可能逃过刑罚? 黑暗中,万翼轻轻勾起笑,“这些都是玩我爹剩下的。当年我入国子监,爹爹早已把国子监内的暗道图给我了。”看来虽有神童之名,万老爹从前在国子监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库房这样的重地都被他刨了密道方便脱身。 小书童满怀希望的道,“这图公子随身带着?” “……好像昨晚上烧了。” 小书童蓦然想起昨晚给公子整理行囊时有看到他掏出一张纸随意扫了几眼就烧掉,当时他还以为只是无关紧要的涂鸦,原来,原来…… 感受到小书童的冲天怨念,万翼忙安抚道,“放心,我昨晚都记下来了,你待会只管跟着我走就是。” 言仲不由张口结舌…… 记忆中那面纸上可是密密麻麻,乌鸦鸦一片,寻常人至少要花上大半个时辰才能理顺了背下来,公子当时只是随意扫了几眼—— 竟都记下了? 第三章 翌日一大早,入修堂的王孙公子们都破天荒提早来学堂蹲点。 一双双大眼眨巴着殷殷盯向大门。 待离开课时间越来越近,美少年们的嘴角也越翘越高之时—— “哎呀呀,大家今天都好早。” 万翼双手负在身后,玉带锦服,串着身后的小书童,大摇大摆地进屋。 祁见钰眉心一皱,偏头冷睇了身边的小跟班一眼。 办事不利的小跟班自觉到墙角画圈圈……难道昨晚真是我眼花了?压根就没锁住那窝囊废? 万翼态度自然,在众多灼热的目光下大大方方的落座,从小书童手里接过书袋,掏出,掏出…… 什么也没有掏出来。 小书童瞬间憋红了脸,“公子!我错了。” 万翼凝重的道,“……我在考虑,要不要满足你的梦想,让你跟影一做伴。” “公子,我以后一定会改!绝不犯错!” 言仲羞愧万分,过去公子上课从不带书,他此番……此番便习惯性的依旧没带。 眼看董博士就要来了,万翼暗叹下今日时运不济,倒也好整以暇的双手支在光溜溜的桌案上,毫不羞愧的迎接导师。 董博士夹着《春秋》,大步流星地进堂。 这上百人的入修堂内,唯一一张光溜溜的桌案让他差点没气得七窍生烟。 “万翼!”董博士斥道。 “啊,有事?”他无辜的抬头看他。 “你的书呢!就这样两手空空来上课吗。”万安当真把这个儿子宠得不通世事,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小霸王? 万翼老实回答,“哦,今日是书童忘记了。” “你以为你这样说,便能逃脱责罚。”董博士用一种‘你的借口真拙劣,老夫一眼便识穿’的表情睨他,“回去后将今日的功课默十遍,明日老夫再抽查。” 万翼情绪低落地再“哦”了一声,为毛他说真话就没人信?人品问题? 今日《春秋》课上主讲:赵盾弑其君。 作为各个博士的得意门生,祁见钰的点名频率最高,在同辈太学生中向来风头无匹。 或许是今日一开课便见到万翼吃了顿排头,他心情颇佳,每次应答董博士的问题前便要先嘲弄地看万翼一眼,而后成竹在胸的仰起漂亮的小脸蛋,款款而谈。 万翼搓搓下巴,这么热情的频频回眸啊……难道他是看上我了? 不觉下学时间快到了,当祁见钰又一起扬起脑袋转向万翼时,正对着他的只有一颗乌溜溜的后脑勺。 万翼将脑袋埋进手臂,俨然睡得正香。 他暗恨不已,只把话答了一半便甩出一句,“我认为也该听听万翼的高见,毕竟百花齐放各有光彩。” 董博士自然也听得出这话针对万翼,不过他也对万翼这一行为怨念无比,扬声念出万翼的名字,“万翼,你也来说说你的见解领悟。” 万翼不答,依旧睡得死沉死沉。 小书童瞬间暴汗,压低声轻轻推了推他,“公子……公子你快醒来。” “唔……” “公子……你再不起来董博士就要吃人了。” 哇,这么厉害? 万翼慢腾腾的睁开眼,慢腾腾的打了个呵欠,焦距再慢腾腾地对准彻底黑下脸的导师,关心道,“……董博士,身体不舒服?”面色怎的这么难看? 董博士被气乐了,竟觉得他这样也不失几分率真。当然……其中也不排除万翼这张好皮相发挥的功力。于是董夫子便难得好心地放低问题难度,打算给万翼留几分薄面。“万翼,你对董狐此人如何看待?原因又为何。” 董狐乃是春秋时有名的太史。就是《春秋》这书的作者孔老夫子也对他推崇备至,今日的课程‘赵盾弑其君’,就是董狐起的原笔。 万翼不由叹息一声,这个问题实在太伤自尊……还是他看上去当真那么草包?。 你说学《春秋》的,这个连孔子都称赞的人物,评价还有什么挑战性,只要一面倒的堆砌华美之词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万翼突然别扭了,开口硬是先来一句,“董博士,不知你对《左传》又有何看法?” 冷不防被反问,董博士理所当然道,“左氏叙事之工,文采之富,不必依傍经书,可以独有千古。” 万翼道,“既然董博士也这般推崇信任《左传》,万翼便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春秋》拥立董狐的‘赵盾弑君’论;《左传》中,所载史实是赵盾并未弑君,君王是为他人所杀。那么董师傅,既然这两本皆是名史,那究竟该判定孰是孰非?” 这问题实在太犀利了些。 董博士摸了摸胡子沉吟一声,祁见钰便起身代他答了,“虽然君王并非赵盾所杀,但董狐说的也没错:‘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 万翼不由同情那个倒霉催的赵盾。 本是个出名的雄才良臣,非要学人搞什么忠言直谏,自古忠臣没几个有好下场嘛。果然,他君王被他谏着谏着就恼羞成怒,要干掉他。 于是这赵盾就连夜奔逃,谁料到他侄子是个彪悍人物,在他奔逃的时候,干脆利落的把君王给杀了。 太史董狐便道:你赵盾身为执政大臣,在逃亡未过国境时,原有的君臣之义就没有断绝。回到朝中,就应当组织人马讨伐乱臣,不讨伐便是未尽到职责,因此“弑君”之名应由他承当。 后来,孔子听说了此事,在《春秋》中评论:‘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应受到称赞。这“赵盾弑其君”就被当做典型,写入《春秋》。 万翼并未急着正面反驳祁见钰的观点,只是突兀的又问出一句,“你认为太史的职责是什么?” 祁见钰想也不想道,“自然是公正记载史事。” “那所言是不是非虚,不能平空捏造事件?” 祁见钰蓦地察觉他在问题中设陷阱,小心道,“自然如此,但君王之死赵盾也脱不开干系……” 万翼食指在唇边轻轻一点,“嘘。”这个动作让半个班的思春期小正太微红了脸,万翼却恍然不觉,只对祁见钰逼问道“你先不要辩解,只管回答我:君王是谁杀的?” 祁见钰竟觉得此刻这个国子监出了名的草包,脸上隐约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气势昂然逼人,口中不觉道,“君王乃赵穿所杀……“说完后蓦地反应过来,懊恼地追补一句,“但赵穿是赵盾的侄儿……” “我只问你,君王是不是赵穿亲手所杀?” 话问到这步,他只得答,“是。” “那‘弑君’的意思是不是杀死君王?” 一路被那个窝囊废压着打。可万翼的问题却又问得极为刁钻,无法从旁反驳,祁见钰只能恨恨从牙缝再挤出一个“是”字。 万翼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这样,明明是赵穿杀死君王,却硬是要记为赵盾弑君。这明显不符合史实。行动与问责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见钰一时语塞,但万翼却是开了话匣子,更加大胆的说,“孔圣人在《春秋》对董狐的评价是‘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但在我看来,董狐是完全“隐”了。董狐并未在史书中如实记述事实,反而是以主观判断‘赵盾弑其君’这短短五个字结论,未尝不是一种歪曲。而孔……” 说到这万翼蓦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独尊儒术,像他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对圣人的质疑,未免惊世骇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万翼方才突然发难给震住,静下心细细思量,虽有些地方只抠字面意思,未免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却也有几分意思。 这万翼……或许也能是个可造之材? “殿下,那万翼满嘴歪理,不用在意……” “没错没错,这窝囊废只是凑巧罢了……” 祁见钰黑着脸,口中不发一语,手中的玉扇却是差点被啪嚓一声捏为两段。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万翼死缠烂打的问题逼至哑口实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见钰此刻对万翼是深恨到极点…… 而我们的万翼此刻却挥汗如雨,哀怨而认命的抄写十遍文书。 第四章 春雨淅沥沥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对入修堂的太学生们而言,入学以来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就要到了。 国子监入学不分年龄,共分三个年级,一年级与二年级学期是一年半,学生们入学三年后,经过考试淘汰,合格的学子才能升入三年级,不合格的则必须留在原堂学习。 万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级,三年级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将近,每日能看到越来越多下学后仍留在课堂的太学生们,额上绑着率性堂三个大字,通宵苦读。 万翼虽然也想配合着跟风一下,青春就是需要这么热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实在差强人意,才通宵了一个晚上,回去后便病倒了。 如今药剂也喝了不少,效果却总是不显。 现在是关键时刻,怎能缺课。万翼认命的一路咳咳咳,咳到了入修堂。 他的皮相不错,眼下这一病多少令他瞧上去柔弱单薄许多,再被那双咳得眼角微红秋水蒙蒙的眼睛一望——兄弟们,君子不趁人之危,要不等他病好了再欺负? 荒废了三年功课,就算再聪明,重新拾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万翼晃了晃病中越发沉重的脑袋,靠在床上,蹙眉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 “公子!公子你出来一下……” 从大老远就开始呼唤,言仲激动的跑进屋,握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他,“公子,你的病我找到救星了!” “哦?” 小书童用力点头,“公子你随我来就好。” 国子监管束严苛,外客是不能进内部的,因此若是要见外客就要专门到偏门一处临水小轩。 “……这就是你说的……救星?” 万翼临湖而立,衣诀飞扬,如果忽略此刻乌压压的脸,美人衬美景,倒是几可入画。 小书童完全没察觉到主人难看的脸色,依然拉着那个身着道服手拿卜卦的中年美道士,“嗯!他就是——柳、半、仙!他说若只是小小风寒,公子不会卧病这么久,定然是有邪魔入倾扒拉扒拉……” 万翼没等他“扒拉”完,直接抬起一脚优雅地把那个道士踹下湖去。 “啊!公子!” 万翼收回脚,温柔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不是说他是半仙么?本公子就干脆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成仙。” 小书童:“……”公子你好可怕。 万翼负手往回走,走出两步发现小书童没立刻跟上,又回过头抛出个‘还不快点跟上’的眼神。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影卫营那群老家伙肉痛言仲是美质良才,却还是把他踢出来给他做书童了…… 扶额,难道只有你们怕传出去丢脸,我就不怕? 因着小书童先前的大嗓门,整条长廊上的寝室都开了条窗缝 。 祁见钰在长廊第一间,万翼是最后一间,长廊呈半圆弧,刚好首尾两间房遥相呼应。 万翼回来后祁见钰瞄了眼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小书童,不感兴趣的正要合上窗,却发现万翼突然回过头,精准的看向他,似乎隐约勾了勾唇角,祁见钰心中突然无名状的烦躁起来,冷冷啪地一声关窗。 自从《春秋》之争后,万翼自然察觉到祁见钰对她的关注度悄悄上升许多。在其他几门《易》、《书》、《诗》、《礼》的课堂上越发积极,一门心思要激他竞争。 可惜万翼在《春秋》上的惊艳表现只是昙花一现,其后依旧庸碌,无声的淹没在人群之中。 看来那日他当真是凑巧? 时日一长,就连董夫子也不由怀疑,而集中在平庸的万翼身上的目光,也随着时间渐渐转淡,最后直接被那张出众的脸容盖过去了。 考试前一天,听说自修堂有六堂助教开小灶。 “啧,好歹也有点创意嘛。”万翼喃喃自语着起身换衣服。 “公子明知有诈还去?” “年轻时总要多经历点波折才美好不是?不然老了连一点回忆的谈资都没有。” “公子英明!”小书童就要跟着出门。 万翼伸手一拦,“今晚你就呆在这,不必跟我去自修堂了。” 小书童委屈道,“为什么?” ……因为带你出去我会很丢脸啊。 再给我一点时间适应吧。 夜幕降临,自修堂今晚倒真来了六堂助教。 把六堂课程的笔记都记熟,万翼一抬头,果不其然人早走得光洁溜溜。 自修堂在国子监独立一座院落,占地颇广,可同时容纳六百人。 万翼出了大堂走向院门口时竟意外看到了祁见钰也在这。此刻他正寒着脸瞪着上锁的院门发呆。 两人发现对方后俱是一愣。 万翼先一步开口,“殿下……真是赶巧了。” 第五章 祁见钰以为万翼是在讽刺他,恨恨一拂袖,不发一语地转身回校舍。 万翼莫名的挠头,跟在他身后也进了自修堂。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祁见钰蓦然停下,嫌恶的皱起眉,“你跟我进来干什么。” “殿下,这里只有一座自修堂。万翼可是个病人,自然吹不得冷风。”他吸吸鼻子,脚步不停地施施然越过祁见钰,道,“当然,若殿下实在不愿与万翼共处一室……那到院子外赏一夜月也是件风雅的事情。” 祁见钰再度黑面,今晚是朔日无月……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祁见钰转了一半的身子又扭回来,他为什么要为了这个草包去外面喂一夜蚊子。 万翼前脚才刚落座,后脚祁见钰便也进了自修堂。选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祁见钰背对着他坐下,坐姿端正,保持得分外挺拔,与万翼恨不得将全身都挂在椅子上是两个极端。 两个人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处一室,思及对方的存在,浑身都觉得别扭。 不到一个时辰,沉默凝滞的气氛让两个青春期的跳脱少年憋闷的厉害。 万翼已经换了3个座位了,祁见钰的定力却好得惊人,他屁股依然稳稳的黏在原地,挺拔优美的背影上连个小小的衣服皱褶都找不到。 “殿下。”万翼主动道,他深知祁见钰的个性,倨傲又死要面子,若别人没主动开口,就永远别想他做先退步妥协的那一个。 面子这玩意儿对他而言,现在也败得差不多了,万翼倒是不介意主动示弱,他现在还在养病期间,身体哪里经得起这般损耗,‘留得青山在’才是真道理。 可万老爹给他留下的暗道存在……他一点也不想与第三个人分享。 于是…… “殿下,”见祁见钰没有反应,他又再度出声。 祁见钰终于转过脸,虽然口气一如既往的不好,但也并未出什么恶言,“何事?” “殿下今夜……怎么也在这?” 祁见钰脸上寒意更甚,冷冷又撇过头去……耳根却微微泛起极淡的红,稍不注意就会忽略。 其实祁见钰内心此刻正恼羞成怒,他只是前晚彻夜苦读,一夜未眠,是以今晚才一个不留神就在自修堂上睡了过去。待他醒来……祁见钰悲愤万分,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自己竟会被人与万翼锁在一起。 这种理由怎么能说出口!祁见钰色厉内荏的试图用冷暴力吓退万翼的好奇心。 万翼也很识趣,便转而道,“那殿下知道今夜是谁锁的门?” 这个问题祁见钰便不再保留,缓缓道,“新任首辅之子——商珝。” 万翼敏感的从中听出一丝冷意。他努力开动脑筋回忆着商珝是何人物……哦,想起来了,貌似从前他爹爹万安还是首辅时,商珝是祁见钰众多小跟班中的一员,记忆中对于他的印象不多,只朦胧记得似乎是个挺……正气凛然的人?因此常常与他的前小人跟班们不合。 谁也料想不到,如日中天的万安竟然就这么薨了,更想不到最终首辅之位,竟是被商珝的父亲户部尚书商量得了。这商量上位的时间颇短,具体政绩还没看出来,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有一点要强过万安,那就是——脸皮更厚! 从他还是大学士起,就被言官不断弹劾,可这位仁兄的心理承受力实在是好,不论言官们如何弹劾,依然我自岿然不动。是以民间还给他送了个外号——“商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弹也! 想不到得势后,这新首辅的心也大得很,想效法他爹爹万安么?万翼轻嗤,若没有万安之才,手就伸得这般长,日后祁见钰必非池中物,可有得你好受。 兴许是同病相怜的遭遇,万翼再看祁见钰,也觉得似乎是顺眼了一点……点。 他继续道,“不知殿下可否想过,明日自修堂是何时开门?” 祁见钰原想说平日不是都固定在辰时开,但猛然意识到明天是大考,哪里还会有学生跑来自修?恐怕自修堂要到大考结束才会重新开启。祁见钰瞬间怒了,玉扇一击桌案,“这商家父子好大的胆子!” 万翼嗯嗯嗯的附和,然后再蓦然做不经意道,“我就不信自修堂这么大,寻不到一处空隙可以离开。” 祁见钰哼笑一声,不置可否,但还是在万翼出去之后,落在他四五步之外跟上。 为了以求效果逼真,万翼硬是忍痛顶着母蚊子们的狂轰滥炸,从院门口摸到后面的小花圃,花了一个多时辰酝酿好场景后,看向祁见钰。 这一看,他彻底心理不平衡了,别说他脸上没有一个包,就是身上的衣服还依然纹丝不乱服服帖帖。 万翼看着自己快皱成咸菜干的儒袍,这可以解释成祁见钰方才一定是偷懒不动,充分享受他的劳动成果。但蚊虫叮咬的大包呢,这难道要解释成包围祁见钰的都是公蚊子? 心念一起,万翼引祁见钰来指定地点,“殿下,好像这附近的土位置稍稍高了些……” 祁见钰不疑有他,快步走过来想察看端倪,谁料走到半路脚下的泥土好似铺陈的摆设一般,内部竟是全然掏空,祁见钰身子一歪,却是气沉丹田,蓦地另一只脚更用力一踏这软泥,借着这微薄的冲力,向外腾去。 而几步开外的万翼,着实运气不好,直接被如炮弹般射来的祁见钰当头击倒—— 嘶!好疼。 青春期刚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平日只是无意间碰到便会隐隐作痛,万翼幽怨地瞪着此刻那双按在他胸上的手,恨不得把它们通通剁掉。 好在他才11岁,发育又比较迟缓些,脱掉衣服后他对着镜子研究,也觉得和同龄少年没什么差别。 而祁见钰却是愣愣摸了摸脸,方才倒下时……好似被什么柔软温润的东西擦过一下…… 再低头确定一次对方是万翼后—— 晴天霹雳啊! 祁见钰蓦地弹跳起身死命擦脸,思及被触到时……内心似乎微弱的被震颤了下,他顿觉得一阵恶寒。 第六章 两个青春期的小少年皆因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大脑内被最狂暴的九天雷劫渡了一次。 面面相觑了片刻,还是由万翼清清嗓子,竭力做仿若无事状,继续按剧本接下去。 “这处地面好像有古怪。” 祁见钰面色不佳,防备地站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青着脸点头,就是不过来。 万翼心中飚泪了,被占便宜的,心理阴影最大的,怎么都该是他吧。怎么祁见钰样样跟他抢,就连这也不放过? 没办法了。就算祁见钰现在不配合,戏都演了一半,也不能叫停。 万翼只得苦大仇深的继续演下去,“殿下,那我们要不要下去探探?” 祁见钰这才慢吞吞的靠过来,站在他身边一同朝那个被踩出的大洞看去…… 底下深幽幽的,在无月的夜晚显得分外阴森。 但对于祁见钰而言,现在的他情愿跟野兽猛鬼搏斗也绝不要再跟万翼独处一室!于是他便坚定的点头,率先回书院拿火烛去了。 万翼在他身后远远道,“殿下,我就在这里等你,快去快回啊。” 等看不见祁见钰的身影了,万翼这才撸起袖子,将儒袍绑到腰间,迅速跳进洞中。 这条直通外面的暗道不长,但麻烦的是与国子监其余暗道的路线有几条相通,万翼从怀中摸出打火石,借着连续不停敲打的微光,迅速关闭了其余相通的暗道,再一咕噜爬上来。 才刚把袖子袍脚整理好,便隐约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朝这里传来。 “殿下,这里!” 万翼示意道。未几,祁见钰手中拿着两支拇指粗的火烛,来到他身边。 红艳艳的烛光下,祁见钰微垂着眼将蜡烛粗鲁地塞给万翼,就是不看他。他的睫毛极长,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乌鸦鸦的在漂亮精致的脸上勾画出诱惑的弧度。 万翼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的,又回头再看一眼。 祁见钰羞怒道,“你看什么!” 万翼老实道,“虽然被并称为太学双璧……但是突然觉得,殿下你比我好看多了。” 祁见钰嫌恶的撇过脸,“谁与你是太学双璧。” “是是,万翼玷污了殿下了。” 这略嫌轻佻的口气令我们的济王殿下很不满,他冷冷比了下洞口,“你先下去。” 这话正中万翼下怀,他笑眯眯的将刚整理好的衣袖重新撸起,拿着火烛率先下去了。 这段暗道很短,原先万翼走时也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功夫,但这次有了娇贵的济王殿下在,硬是生生拖过了一刻钟。 万翼光是看着他便觉得好忙,一路又要顾及高洁仪表,又要保持华美风度,这暗道上方凹凸不平,可怜祁见钰的王孙贵族气度,在这条暗道被摧残得七零八落。 ……碰! 又是一声,这是第八次了。万翼无奈地回头看他。 有谁在暗道跑路还挺直脊梁,昂首阔步的,活该被撞得满头包。 “没事,继续走。”祁见钰硬气的从头到尾皆没发出呼痛声。 但光是那一声声响亮的“碰碰碰”,万翼缩了缩脖子,听着就令人觉得好痛啊。 当两人重新站在地面,看着不远处那扇锁着的院门,不由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祁见钰给万翼甩下一句,“今夜之事不准说出去!”便大步流星的回寝室。 万翼追在他身后,“是关于密道,还是你之前那个我……” 祁见钰恨恨回头,“都不准!” 说罢,便改走为跑,有生以来第一次落荒而逃。 这天夜里祁见钰做了一夜噩梦,翌日醒来头一遭迟到了。 待他进考场落座,下意识看向万翼时,只见他泰然自若地正在答题,连发丝都不动,昨夜之事仿若对他毫无任何影响一般。 祁见钰顿觉气闷,硬是集中精神挥去他念,专心考试。 大考结束后三天放榜。 这三天内班的太学生允许外出回家。 祁见钰是国子监最先走的,宫中太后思念得紧,待他一下学就被华丽的皇家车撵接走了。 而万翼家中虽然再无一人,但他也有件重要的事,需交代幕僚。 他是最后一个出发,临行时依然嘱咐小书童在国子监内等他,还是没将他带出去。 言仲这下真的确定自己失宠了,眼泪汪汪的拉着影一的袖子,“公子是不是因为上次柳半仙的事儿丢了他的脸,讨厌我了。” “虽然这件事后来传出去,让公子沦为世家贵族间的笑柄,但公子怎么会是那种记仇的人呢。”影一斩钉截铁道,“你要记得,我们的公子永远是最包容最完美的!” 言仲用力点头。 影一: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啊…… 竟然有些良心不安了。→_→ 至于已经回到本家的万翼,他当夜便号召众位长老幕僚,告诉了他们一个惊天秘密—— 第七章 三日后,重回国子监的万翼带着大包小包,脸色明显比离开时好了许多,就连之前盘亘多日的风寒也在这短短三日内痊愈。 不过,吐露了十数年秘密的万翼是爽快了,本家的长老幕僚们却是经历了一场可怕的末日洗礼。 哦,对了,还有我们的小书童,待他稍后也知道公子的惊天秘密后,一同遭受到强烈的心灵风暴…… “影一,你就一点也不震惊吗?”小书童对着影一从头至尾淡定如一的模样,崇拜的仰望。 “小言仲,我是干什么的?” “影卫。” “影卫的职责是什么?” “全天不离,贴身保卫主人……”言仲说到这,蓦地恍然大悟。 “所以你说,连公子上茅房我都要负责盯着,”影一长叹,“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 “那,那你为什么当时不早说……”害的长老们也被瞒了这么久。 “就是因为我是影卫啊!”影一恨铁不成钢地戳他的脑门,“从我跟随公子之日起,公子就是我唯一的主人,我就是永远只听令于公子的影子,怎能背叛公子将秘密泄露出去? ” 小书童讷讷地“哦”了一声,也对哟…… “再说就算你知道了公子的秘密,有差么?不管是炒蛋还是荷包蛋照样都是能吃的蛋,你能吃炒蛋,荷包蛋就不能吃吗?” “啊,说得也是哦……” “那既然这样你还在纠结什么,有必要吗?” “……好像没有。” “对,言仲真乖,那你现在是不是该继续去伺候公子了。” “是!我这就去!” 言仲点头,乖乖去伺候了……奇怪,走到半路小书童拍了拍脑袋,刚刚他来找影一究竟是什么事来着? 万翼打开临行前去长老幕僚们搜刮的大包,把药材和衣饰修容化妆板分开,仔细安置好。 应该说,这次促成他开口吐露秘密的关键人是——祁见钰。 是他第一次让万翼清楚的意识到,自己与男子是不同的。 而他此刻正在向着成长期狂奔,接下去即将到来的葵水,正在发育的胸部,越发阴柔的面容和身形……单靠自己一人,就算他再聪明,也绝对无法做到不留任何蛛丝马迹。 本家幕僚是他唯一可以依靠信任的存在,与其自己一人辛苦的挣扎设法掩藏,倒不如利用整个本家的力量,完美的掩护自己。 要知道,怀抱着重振万家辉煌的宏伟目标,那群老头子比万翼自己更不想让秘密外泄! 集体力量当然比个人强大。 也不过就是这短短三天,本家针对他的新身份,迅速地重新规划了行动方针,其含金量之高速度之惊人,不由令万翼啧啧赞叹。 他拿起青色瓷瓶,思及长老的殷殷告诫,‘这味丹药药性刚猛,意延迟身体成长,但只能止于及笄之年,及笄之年后若继续服用,恐损伤内腑……’此药还有一个负作用,便是从今往后子嗣维艰,毕竟是太过霸道的药物,强行抑制发育的后果,自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但于万翼自身而言,从小便以男身长大,他自然不愿嫁予男人,更别提什么生儿育女。因此他毫不犹豫的接下药,带回国子监。 除了药物,还有特制的强调男子身型曲线的衣饰,包括万翼的眉毛,也被修得斜飞入鬓,用炭笔再加强修饰之后,原本哀艳秀雅的脸容,更显意态风流…… 相较于神清气爽的万翼,祁见钰这三日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尤其是即将回国子监的最后一夜。 祁见钰又陷入噩梦中,辗转挣动身体……“大胆!放肆……放开我!” 那人在梦中依然那般肆无忌惮,不顾他的挣扎,将他用力压倒在塌上…… 祁见钰只觉浑身汗毛战栗,越发激烈挣扎,“放肆!我要父皇砍了你的头……灭你满门!不……放开我……” 今夜的梦越发真实,身体几乎能感受到衣物被一件件解开,拉下…… “不——!” 祁见钰惊叫着蓦然坐起身,他急促喘息着,被褥几乎被冷汗浸透。终于从噩梦中得以脱身,他吁口气刚要重新再躺下,赤裸的后背冷汗滴滴滑落,透出几分凉意……不对,他的衣服呢? “济王殿下……” 耳边传来女子娇柔的呼唤,一双柔软的手轻触到他脸上,隐约氤氲的淡淡香气,在黑暗中散发着撩人的诱惑。 可惜…… 我本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照沟渠! 先不提这济王殿下年纪尚小,解不解得了风情。最要命的是这宫人倒霉呀,什么时候不挑,正挑在济王噩梦刚醒的时候爬上床诱惑—— “来人啊!” 只见祁见钰毫不怜惜地将这宫人推下床,霍然拉上衣服起身唤人。 透过大殿内的长明灯,祁见钰认出是去年父皇还在时,母后给他指得贴身宫女,供他以后成人知事…… “殿下,济王殿下饶了奴婢吧……”宫人身上只穿着件肚兜,伏在地上不住叩头,哭得梨花带泪。 祁见钰只觉额上隐隐作痛,挥挥手让太监们速速把她拖下去,他再也不想见到她。 待大殿渐渐又安静下来,祁见钰思及方才一事越发觉得恶心,立刻唤来小太监准备洗浴。 万翼,万翼! 祁见钰把今夜之事都一股脑儿记恨到万翼身上,恨恨念着这个名字,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放榜这一天,所有太学生都聚齐了。 万翼照例是最后一个才到,小书童终于也被解禁出门,跟在公子身边,规规矩矩的低头扮专业,绝对不多走一步,多吭一声。 红榜悬在右上角,万翼仰着头,顶着大太阳仔细在上面寻找自己的名字。 忽然身体被后方突增的压力挤得往前晃了几步,原本喧嚣无比的人群突然诡异的安静下来。 万翼转过身刚想探个究竟……下一刻,便听见小书童兴奋的低叫,“公子!找到你了!” 与此同时,一个尖细的嗓子拉长着声也在这一刻响起:“皇上驾到——” 第八章 在一片逼人的死寂中,小书童这不大不小的一嗓子,宛如落雷。 万翼反应极快,立刻拉着小书童第一个跪下了,“万翼该死,请皇上恕罪!” 久久,视线中只有一双小小的盘龙金靴,未有任何回应。 万翼从小娇生惯养着,还是第一次跪这么久,对于这位倒霉的小皇帝,从前他跟着爹爹去国宴时也曾远远一瞥,但模样早已记不清了,印象中唯有他总是战战兢兢的在爹爹和太后掌下,怯怯求生的姿态。 因此说实话,对这位年仅八岁的小皇帝,万翼毫无任何敬畏之情,之所以会即刻跪下请罪,也不过是为避免言官和爹爹从前的政敌找到对付自己的借口罢了。 在久未等到小皇帝的回音后,万翼大胆的抬起头来,目光第一次与一双清澈如溪的眼眸对上。 那眼瞳又圆又大,微微勾起的眼角如猫儿一般,整张粉雕玉砌的小脸透着逼人的纯净。若不是身上明黄的膝襕袍,简直令人难以想象他竟是出自于世间最显赫污浊的皇宫。 小皇帝似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迅速回避开,径直往负手伫立在旁的祁见钰看。 祁见钰不动声色的俯视跪在地上的万翼,只要他不吭声,小皇帝也不敢开口让万翼起来。 万翼恨得牙痒痒,察觉身旁的小书童动了一下,似要立起,掩在宽袍大袖下的手倏地拉住他,继续保持艰难的跪姿。 好半晌,祁见钰终于移开俯视万翼的眼,冷冷地轻哼一声。 小皇帝立时令万翼平身,只当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紧跟着祁见钰往祭酒的司事处去。 万翼起步略有不稳,言仲立刻来扶,万翼轻轻推开他,“无碍,我们先去自修堂,等皇上摆驾回宫,再回寝室。” 想也知道,祁见钰甫一回来就急着整治他,他自然不会上赶着送上门去。 言仲触到公子冰冷的手,早晨的纠结疑虑早抛到九霄云外,心下暗暗发誓,定要在国子监众多豺狼下,保护柔弱(?)的公子! 自修堂里的太学生寥寥无几,毕竟大考刚过,还是有相当部分学子要休息缓神。 万翼在自修堂靠角落位置安坐,垂着长长的眼睫,懒洋洋的翻阅手中的《易》经,他的速度不快,但绝对不慢。未时刚过,万翼便觉有些饿了,渐渐看出趣儿的万翼挥手让小书童去拿膳食。 可小书童这一去,大半个时辰了,竟是再没回来。 万翼抬起头,发现周遭已经没人了,他性子向来懒散到底,便从自修堂后方的另一条暗道抄近路,径直往膳堂走。 这条暗道以假山园林为屏障,沿途穿过寝房,和两个临湖小轩,霍地,从前方传来一道童稚的甜音…… ……“济王哥哥要多保重身体,莫让太后在宫中挂心。” 啧,真是不巧。万翼才刚踏出一步的脚迅速又缩了回来,老老实实的躲在原处,等他们离开。 虽未听到祁见钰的回应,但万翼闭着眼也知道他此刻定是傲慢的仰着头,视小皇帝如无物,嚣张的屏蔽他。 这般独角戏又持续了近一刻,万翼几乎要同情这个倒霉的小皇帝了……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小皇帝出言摆驾回宫。 当御撵从他眼皮底下悠然而过时,万翼见到一只蝴蝶颤悠悠的停在小皇帝握在掌中的一把杜鹃花上。 小皇帝好奇地歪着头,神情可爱无比,眨巴着眼看着蝶儿徘徊一圈扑簌着翅膀欲飞时,双手蓦然一合!殷红如血的花汁从他的指缝间汩汩而下,他随意将捏得稀烂的杜鹃花连同破碎的蝴蝶往外一抛,平静异常的白嫩小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那双猫儿眼似有意无意般,从万翼的藏身之处划过…… 被那彷如实质的目光扫过,万翼心中一凛,按在假山上的左手微微颤了一下,却是兴奋之极。 看来这一任皇帝,挖起墙角的快感定然是好极了。 万翼搓搓下巴,竟是开始有些期待了。 ……什么,你问神秘失踪的小书童究竟去了哪里? 万翼稍后在厨房逮到满头满脸皆是面粉的言仲,沉痛的道,“我只是让你将膳堂已做的膳食端回来,你何必要如此亲力亲为……”他一点也不想以身试毒呐。 大考结束后,原本近二百人的课堂,仅剩下了不到六十名学子。 国子监能一次过大考的太学生不多,因此常常能看到许多已过而立之年的老学子还在坚持不懈地参加率性堂入殿试。而率性堂的毕业条件也十分严苛,白头老翁与青春美少年同在一个课堂也并非是稀罕事。 重新开课之后,万翼一改往日的纨绔作风,开始认真上课潜心自修,跌落了一地下巴。 莫非是终于成长知事了? 博士们也在私下惊叹,虽然完成的课业未有出挑之处,但比上不足比却也下有余了。再细细一瞧……似乎连那张恹恹疏懒的病美人脸,也变得日渐英气起来? 在这段期间,宫外也时时传来新任首辅商量被太后招去,骂得狗血淋头的消息。 而在率性堂,万翼也没有见到商珝的身影,怕是加入了光荣的留级大军…… 看来济王殿下的复仇之心很坚决啊,万翼充分了解到祁见钰睚眦必报的个性。 可惜他与祁见钰早年结下的梁子太深,怕是没机会化解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祁见钰在连做了大半月噩梦之后,他对万翼的怨念上升到顶峰。 “殿下最近的脸色不太好,有何事困扰殿下?需放宽心胸,刨除杂念,静心休养才是……”御医殷殷告忠。 祁见钰收回诊脉的手,神情淡淡道,“只要将那病根一除,本王便能不药而愈。” 第九章 国子监依山而立,山中不知时年岁月,不觉时已入秋。 但见树树秋声,山山寒色。少年裘马,衣履风流。 大周朝尚美之风盛行,士大夫们向来热衷于创新服饰,因此将戎装与常服相结合的曳撒便应运而生,在世家贵族中风行一时。身为整个大周朝最追逐潮流的太学生们,自然当仁不让,纷纷着上各式曳撒,衬着书院处处如燃火般的枫林,一时众彩纷呈。 祁见钰尤偏爱麒麟纹的朱红曳撒,束发用嵌宝紫金冠,举手投足间,更显得面如美玉般无暇。 万翼却是个不合群的,在绚丽的曳撒大行其道的国子监,他只着白色的朱子深衣,广袖及膝,发冠半挽,紧束着窄细腰身的衣带长及脚踝,行动间随风翻飞…… 远远望去,给人以气质高洁的错觉。 每每上《礼》书,万翼朱唇含笑,玉树风流,白服深衣地从一片火红枫林中慢慢踱出时,不知有多少思春期少年郎拜倒在他的皮相之下。 莫怪后人称雄性为视觉动物。 就算……就算明知万翼也是个男儿身,还是忍不住被美色所摄,原本敌视万翼的少年郎们态度不觉日渐和缓,甚至当祁见钰不在时,还有三三两两的太学生们为了争献殷勤暗斗起来。 是的,目前国子监内被公认最有定力的人,便是——祁见钰! 自升入率性堂以来,众人所见,祁见钰对万翼的厌恶欺压比往日更甚。 他们眼中只见万翼未曾反抗、委曲求全,记忆中曾经不可一世的纨绔草包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令人觉得心有怜惜的哀艳美少年。 但祁见钰浑身上下又怎会有怜香惜玉的因子,该欺负绝对不手软。 万翼原本一心息事宁人暂且忍耐的念头,一天天被他撩拨挥去。 从被围追堵截到率人埋伏做案…… 从被推下阶梯到意图将他踢落山崖…… 眼看祁见钰出手越发歹毒,直将他往死路上拽,万翼终于怒了! 这夜顶着小书童的惊叫,万翼从被单中捏出两条剧毒银环蛇,气势汹汹的捏着七寸,将两条毒蛇打成一对蝴蝶结。 “公子!”小书童继续惊叫。 万翼幽幽道,“不用怕,它们不会再伤你……” “不是啊,”小书童双眼发亮的盯着毒蛇蝴蝶结,蠢蠢欲动道,“听说毒蛇的蛇胆特别补,蛇肉特别鲜甜!公子,不如我们就……” 万翼刷拉一声立刻将毒蛇蝴蝶结拿走,“此蛇不能吃,公子我自有用处。” 小书童便幽怨的蹲在墙角画圈圈去了。 万翼则趁着月黑风高,拿着毒蛇蝴蝶结命影一悄悄物归原主。 翌日上课,祁见钰的位子果不其然是空着的。 周遭小声议论……听闻济王殿下昨夜急招医师入国子监扒拉扒拉…… 万翼露出舒心的笑容,这几日完成的课业格外出色。 待祁见钰终于能再回到课堂之后,他瞪着万翼的灼热目光几乎要烧了整座率性堂。 万翼微眯着眼,弯起红唇稍嫌轻佻地对他露齿而笑,迷得半班学子几乎要断了袖去。 入夜,圆胖的满月一点点艰难地爬向中天。 甫从自修堂出来不久,万翼便毫不意外的被小王爷堵截了。 “万翼,我知道是你。”小王爷倒是一脸平静,没第一时间就结果了万翼。 但万翼出人意料的老实(?),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物归原主是美德。不要太感激我,行善不欲人知,施恩不望报嘛。” 祁见钰,“……” 怎会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祁见钰被他噎得内伤,愤愤的拂袖要走。 可才走出两步,宽大的袖子却被身后之人拽住了。 万翼虽等到祁见钰转过身面对他,却依然还是未撒手。 祁见钰猛地震袖抽手,“你做什么,放开!” 万翼仗着青春期生长速度比少年们快一拍,逼问比自己略矮两指的祁见钰,“殿下,自进入率性堂以来,我从未再招惹过你,为何你却变本加厉?” 原本那些欺负人的手腕虽频繁,大部分都无伤大雅,万翼便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先暂时不计较。 但升入率性堂,他明显感觉到的危险系数至少高了一倍,万翼其实心中也有疑。 祁见钰涨红了脸,只道,“放开我!”却是只字不肯提原因。 言语无法解决的矛盾必然要升级。 两人第一次撕开贵族颜面抛掉世家斯文,大干一架! 万翼曾随影一曾学过一些擒拿格斗术,毕竟暗杀他的死士层出不穷,防不胜防。至于祁见钰,当然也有宫中师傅教习武艺,可每日与他喂招的侍卫哪敢来真,因此与实战经验丰富的万翼一对杠,便败下阵来。 这场架只持续了短短两刻钟,以祁见钰被万翼抓住手腕压在草丛内告终。 这噩梦中熟悉的场景令祁见钰面色由红转白,想对抗,身子却已被万翼牢牢压制住,只得毫无章法死命挣扎。 “无耻!卑鄙!你放开我!”济王殿下羞愤难当的吼。 万翼却是好整以暇的按着他,凑近脸,似个浪荡子般调笑道,“请殿下告诉万翼何为无耻?何处无耻?万翼愿闻其详。” 祁见钰怒道,“万翼!你莫以为父皇不在,便能这般折辱我!我——” 万翼漫不经心地截了他的话,“殿下,你想说就算先皇驾崩了,还有太后为你撑腰是么?就算没有太后,还有小皇帝?还有一干默默支持你称帝的老臣?原来殿下的能力……不过如此吗。” 莹莹月光下,万翼的双眼幽深如潭,漫天星光坠落在他眼中,似被那湾寒潭牢牢凝固住,祁见钰再度见到那昙花一现的逼人压迫力,心跳蓦地一窒,却是道不明此番滋味。 万翼低头看着惯常倨傲高雅的济王首次这般……气弱地被压在身下的模样,说不出的解恨舒心,不由将脸又贴近几分,看着祁见钰几乎可称之为惊恐的表情,强自按捺住笑意,“若殿下迟迟不肯说明,为何近来屡次针对万翼的原因……那是否可以理解为,殿下心中……其实心属于万翼,只是不敢表白?只好曲折地想令万翼注意到殿下你?” 祁见钰霎时被气得抓狂了,“无耻!我怎么可能!我绝对不会喜欢你这等卑劣无耻小人!” “有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既然殿下嫌弃万翼是小人,万翼只好满足殿下,做一次动口的君子了。” “你说什——!” 话还未落,济王殿下的小嘴便被某只披着羊皮的小狼,用力一啃!刹那间只觉眼前一片漆黑,五雷轰顶! 第十章 这个被强行夺走的初吻,成为济王殿下少年时期最黑暗的记忆。 宫中侍卫很是惊讶,为何济王殿下会连夜从国子监逃回皇宫,但每个人对着那张即将爆发的黑面,皆没有询问的勇气。 一整夜太监们听着济王殿下在寝室内乒乒乓乓的砸东西,太后知悉济王连夜跑回来后也急急大半夜摆驾而来,却被济王拦在门外,他就是不开门。 太后只得抚门而叹,“钰儿,谁让你不痛快了,告诉母后,别一个人憋着,伤了身子……” “还不是——”济王只开了个头却猛地戛然而止。 ——‘殿下,你想说就算先皇驾崩了,还有太后为你撑腰是么?就算没有太后,还有小皇帝?还有一干默默支持你称帝的老臣?原来殿下的能力……不过如此吗。’ 那人似笑非笑的模样又浮在眼前,祁见钰咬牙握紧拳头狠狠一砸桌案,硬是吞下这奇耻大辱! 万翼,就算不依靠母后,皇帝,本王也能将你彻底踩在脚下! 太后左等右等,祁见钰到底还是坚持不开门,太后只得失落的回仁寿宫。 济王砸了大半夜,也终于累了。 合衣躺在床上,他才刚一闭上眼,脑中便不受控制的回放先前在自修堂后那一幕…… 唇上依稀温软湿润的触感令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人暖暖的鼻息喷在他脸上,不论他如何用力挣扎,那只紧捏着他下巴的纤细手腕却有着想象不到的力量…… 祁见钰捣着脸在被窝里狠捶床板,不准想!不准! 回忆却不听话。 硬是不顾他的羞愤,完整回放。 万翼亲他的时间其实他也不记得有多长,只觉每一瞬都如艰难渡年。 若非,若非…… 祁见钰想起若不是那该死的商珝突然闯进自修堂后这花圃,撞见了他们,也不会害他张口欲言,而后…… 与万翼在那刻微微开启的嘴唇撞上! 思及舌尖那一瞬过度狎昵的触感,那人惊愕的表情也历历在目…… 摆出这种表情做什么!明明是你先出手的! 祁见钰青着脸霍然掀开被子,死命又跑去洗漱擦嘴,而后再也睡不下了,继续乒乒乓乓的跳脚砸东西! 舌吻什么的,果然对于青春期少年而言实在是太刺激了吧。 这厢,万翼回寝室后,小书童发现稍后露头的影一表情很奇怪。 “你怎么了?” “……果然现实比想象更难适应……”影一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默默隐去身形。 小书童只来得及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不是断袖……这不是断袖……’眼前便再无踪迹。 言仲一头雾水,再看向公子,却见他皱眉轻抚着唇。 “公子,你怎么了?” “只是逗了只小猫……”万翼漫不经心道,放下手,“不慎被咬了一口而已。” “咬?” 言仲忙拉起公子的手上下左右的检查,没有啊,再扩大检查范围从头望到脚,除了嘴唇微红了些,其他毫无异样。 万翼拍拍他的头,“言仲乖,去睡觉吧,别忙活了。” 于是小书童只得带着一脑子疑问,呆呆睡去了。 第二日,济王殿下还是准时从皇宫赶回课堂。 这日众人惊异的发现,这是入率性堂有史以来,济王首次未再欺负万翼,反而在每次擦肩而过时……那脚步是不是划得太大了点?不不,我们绝对没有想到‘逃’这个字! 万翼原以为昨夜那一下要让济王脆弱的心灵受伤好一阵子,要休养几天才能回来,想不到低估了他的承受力啊。 此后,济王殿下白日在国子监上课,天一擦黑便回了皇宫,只隐约听闻宫中请了江湖上有名的高手,每日教习武艺到深夜。 喝!原来殿下是要文武全才。 祁见钰是国子监的流行风向标,因为这一举动,世家大族间的尚武之风也跟着大盛,同期还有不少公子争相效仿。 不过毕竟是细皮嫩肉的俊俏公子哥儿,习武这般艰苦历练,到底未有几个整日抱书的公子能支撑得下去。 两年后,唯一一个雷打不动继续保持的,便只有我们的济王殿下了。 而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也让济王殿下的身高从下半年就开始狂飙。颀长的身姿很快在同期的矮冬瓜中脱颖而出,每日出国子监回皇宫这条路,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俨然已成为京城一景,不知多少深闺女儿对着那璧人一般的济王暗付芳心。 国子监的成绩是积分制,成绩优秀的太学生积一分,中等的半分,差强人意则不给分,凡积满八分的太学生就能顺利毕业,并接受帝王的召见册封。 而济王殿下,便是国子监近百年来第二个仅用两年就顺利毕业的优秀精英。 至于这第一个? 就是万翼那从小以神童之名著称的爹,前内阁首辅——万安! 万翼在济王殿下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寝房那条朱红的长廊上。 他穿着青色的冕服,头戴九旒冕冠,玄衣纁裳。衣上绘有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 长长的九旒珠帘遮住了他的表情,万翼只能依稀从他冷漠的转身拂袖,感觉到他一如往昔的厌恶。 隔年春,才归附了三年的蒙古又再度叛乱,万翼依然在国子监做他的悠游太学生,只是在听闻此次领兵出战之人,是济王祁见钰后,停了停掌中的酒杯,而后不置一词,笑着仰头一口饮尽。 第十一章 鉴于这场战争,是新帝继位后第一场大战。 整个大周朝对于战场皆投以异乎寻常的关注,而作为主将的祁见钰,更理所应当的成为天下目光的焦点。 这一年,万翼不论身在何处,皆能听到关于济王殿下的最新消息。 当然,他自己也未闲着…… 十四岁的万翼模样一日日长开,震动京城,在这个嗜美之都,上下无不流传——“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至于如今的国子监,太学双璧仅剩下万翼一人独大,他美姿仪好笑语,俨然已成为这群青春期少年心目中的大众情人。 当然,大周朝男风盛行,其中也不乏胆大的,偷偷修书将他约至后山,欲一诉衷肠。 奈何万翼始终眉目含笑,但就是不来。 除了躁动的少年郎,自然也有国子监外勇敢的少女们,趁着万翼每月固定回本家时苦苦守候在路畔……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这段时日,不论少男还是少女,论及万翼皆要叹一句诗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万翼用这种奇异而旖旎的方式,以容貌闻名于大周,无害却醒目的昭示了他的存在,凝聚了一批尚美英才在侧。 咦?你是问为何无人起疑这般出众的容颜? 来来来,让我来告诉你。 要知道,这万家历代子孙皆是大周朝有名的美男子,尤其是上上辈的万家爷爷,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 ……不过,也是天下第一薄情人! 男女不拘,年龄不限……种族还不羁= =!简直多情到令人发指。 紧接其后的万老爹虽然也是长身魁颜的美男,可到底离天下第一美人还是有点距离的……不过人家走的是实力派路线,不以美色以天才继续雄霸大周舆论榜首。 且看如今的万翼,隐隐是要延续万家爷爷的美色路线了? 啊……真是令人忍不住想捂着鼻子期待呐。 与惊人的美貌相比,万翼在国子监的课程并不算出彩。 待下半年,万翼的积分已经积满六分,看来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便能积满8分,顺利毕业。 在率性堂这三年来,小书童也以惊人的速度成长,最后一年,更是奇迹般再未让万翼丢脸了。 万翼很欣慰,拍拍影一的肩膀给予鼓励。 “万翼!”寝房外又传来呼唤。 万翼听出是商珝,整整衣冠,应门而出。 说起来,商珝也是个倒霉催的孩子,由于三年前得罪了济王殿下,他歹命的被留级了三年,直到今年睚眦必报的济王领兵北征,离开了京城,他才终于得以升回率性堂。 但商珝倒霉就倒霉在,那事根本就不是他做的! 事情的真相是,他的首辅老爹想效法万安前辈,命他身边的书童伺机出手,给祁见钰下绊子,最好能让他留级成功,借由舆论,打击死保祁见钰的亲王党。 于是可怜的商珝同学就悲剧了。 出事后小气吧啦的济王顺便也迁怒于他,这三年的留级生涯,原本性情敦厚,浩然正气的商珝,硬是被欺负得差点个性扭曲。 而万翼,便是在这个时候,以着学院大众情人的身份,拯救了他—— 收服跟班是件辛苦活。 万翼心下暗叹,但面上依然笑吟吟的接受商珝那派学子的邀请,等年底考试结束后,一道下画舫畅游。 其实吟诗作对什么的……最讨厌了。 商珝绯红着脸,待万翼答应后走路几乎都是用飘的。 他答应了,竟然能答应了! 要知道成功邀约到万翼,可是件稀罕事,这些年万翼亲口答应的邀约那是屈指可数。 至于当初欺负万翼,喊着“窝囊废”最大声的李尚书之子,李欢卿,如今俨然已成为万翼的头号拥护者。 只是这蛇蝎美人,万翼可消受不起。 李欢卿自然也能感觉到万翼待他不冷不热,虽从未恶言,但事事疏远。于是越发殷勤,顺便将万翼平日稍有好颜色的少年明里暗里整治一番。 万翼自然乐见其成。 待李欢卿整治完后趁机开动圣父光芒,将片片脆弱芳心捏死在手心。 要知一旦被他抓牢,是想都别想再逃! 入冬后,自蒙古传来的战绩日益辉煌。 祁见钰不负雄才精英之名,虽然刚入蒙古的前两个月几乎都处于被动挨打局面,但几月后局势渐缓,双方互有胜负,再往后几月…… 不过短短半年,这位年仅十六的少年济王,竟成功扭转情势! 少年天纵,举世良才……大街小巷,酒楼茶馆飘扬着无数溢美之词,统统加之于济王身上。民间沸沸扬扬的热情点燃了朝中文武百官的激越,无数征歌战词流传,一时朝廷内外,竟只知济王,不知有皇上。 时机到了…… 万翼在秋季最后一次回本家时,低声命幕僚可以停手,不用再引导舆论了……它们如今已有了旺盛的土壤,完全可以蓬勃的自行发展。 待又一年春节来临,挟着蒙古降书,已十七岁的济王祁见钰领着凯旋而归的军队,班师回朝—— 朝野上下震动,舆论被瞬间引爆至最高点。 在祁见钰班率领三军叩开城门这日,十二岁的新帝祁见铖穿着玄色冕服,独坐在龙椅上,默默接过内侍传来的书信。 那万翼竟在此时遣人来信? 祁见铖犹带稚气的可爱脸蛋透出毫不相符的冷肃,轻轻揭开信封,上面只有一句话—— 制衡之术。 而此刻的万翼,正迎风站在朱红的城门上。 他喜着朱子深衣,皓白的身姿在朱红城门与身边一干绚丽曳撒中,分外显眼。 垂眸看着远方那浩浩荡荡袭来的黑色大军,远征甫归的军队杀气未褪,萧杀凌人之意咄咄逼人,整支军队就犹如他们的主帅,锋芒毕露,锐利峥嵘。 在军队最前端,那一抹耀眼的赤色,一马当先。 在经过城门那一刹,冰冷的头盔被一指撩开…… 在场众人瞬间屏息…… 史载兰陵王阵前揭开面具,也不过如此吧。 第十二章 多年后这场宿命的重逢被诗人们开动想象,谱下了无数靡丽而神迷的词曲,传唱后世…… 对此评价,这位万家史上空前绝后的第一佞臣——万翼,则是挑起眉,摩挲着下巴,“……你试试顶着大太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瞅瞅,要能看出个人形,万某敬佩万分。”  ̄  ̄||| 不论如何,历史的进程在两人重逢这年被苦哈哈的启动。 当然,此时的万翼与祁见钰还未有觉悟,在城门遥遥对望这一眼后,便继续各干各的,融入各自的角色生活中…… 祁见钰回到阔别已久的帝都,这满朝金粉歌舞升平,曾经熟悉的一切,却令在塞外征战归来的他……觉得不适。 母后在他回来后第一时间将他招入皇宫,养尊处优的柔嫩双手久久摩挲着他的脸,泪如雨下…… 他却想起边疆那些满面风霜,手若树皮般粗糙坚硬的母亲们……这场战争对他内心的震撼,比他想象中还要大。 原本只是想证明自己能力的战争,却让他快速蜕变,从一个傲慢不知事的娇纵皇子,渐渐向一个有担当有抱负的伟男子成长。 “钰儿,在边关吃了不少苦吧。让母后看看,都瘦了,黑了……这一年母后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日夜担心我的钰儿在外受苦,便是伤了,母后也无法前去照顾……” “母后,”祁见钰乖乖配合的在太后怀中窝了片刻,抬起头,“儿臣……想做武将。” 随着济王殿下凯旋归来,曾经是京城舆论中心的万翼,拱手让出宝座。 但不论济王在或不在,对此刻的万翼而言,日常交际仍是同往日无差,他也不需要费心去捕捉他的消息,每日皆有人自动自发的在耳边聒噪…… “听说济王殿下放弃了文职,想走武路……” “听说济王殿下又拒绝了太后的指婚,还把侍寝宫女全发配出去,莫非他是断袖……” “听说济王殿下殴打了改送他男宠的大臣,太后又把那倒霉臣子连降三级,难道真相是济王不行?!” “听说……” 万翼放声大笑,将每日的济王八卦时间当做笑料消遣,商珝每每望见他脸上的笑意,心下止不住黯然。 李欢卿敏锐的道,“怎么了,这副表情,难道济王殿下能与万郎……” 商珝慌忙摇手,“怎么可能!当然不会。”言罢匆匆而去。 李欢卿看着他仓皇的背影,微微眯起眼。 正月后,紧跟着的就是三月初三的春絜,上巳节。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便是形容上巳节的‘祓除畔浴’,通俗点解释,就是洁身沐浴,临水宴饮,流传千古的曲水流觞,便是由此而来。 这一天,也是庙会,踏青之日,更是求偶节,生育节。 万翼在上巳节的前一天便回到本家。 若不是长老们殷切相召,他其实本已忘了,上巳节……还是女儿节。 及笄之年的少女们在这一天,家族宗亲会为她们大宴宾客,举行盛大的及笄礼。 ……原来他已十五,到了及笄年华了。 万翼拇指轻轻摩挲着朱子深衣,他本已经抛弃了那个身份,谁料大长老们依然还记得,并要为他举办一场最隐秘,不可宣之于众的及笄礼。 这场及笄礼,几乎可称之为简陋了。 不能宴请宾客,万翼又已父母双亡。因此迎宾、就位、开礼、拜礼……皆被省略。 伴随着笙乐响起,长老担任主持及笄礼的赞者,净了手,率先走到西阶就位。 万翼在满堂的暗卫和长老幕僚的目光中,着中衣,披散着及腰长发缓缓步出,面向西,跪坐在笄者席上。 长老为他细细梳理这头青丝,凝望着他的眼神复杂而亏欠,待梳完头,万翼转向东方正坐,素净的脸上神情安谧,似一尊玉雕美人一般。 正宾接过司者奉上的罗帕和发笄,走到万翼跟前,高声吟颂祝辞——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万翼双眼平视前方,任正宾为他梳发,待那根纤长的红玉发笄轻轻插入他的发髻,他身形微动,无声的阖上眼。 长老为他正了笄,他如何不知,其他女子,本该在这个灿漫的年华许人婚配,享受宾客们的祝福和所有艳羡的眼光。但对于万翼,此生已然是不能了。 万翼起身,正宾向他作揖祝贺,他未有什么表情,回到东房后从有司手中取过衣服,入房更换与发笄相配的红底黑纹曲裾襦裙,缓缓再度步出,……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着女装,也或许是最后一次。 宾客席上的众人首次看见公子以这般纯粹女性的身份出现,是惊讶也是惊艳,霎时满堂寂静,不闻鼻息。 有司再度奉上金玉发钗,正宾高声吟颂——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长老为万翼取下发笄,正宾跪下,为他簪上发钗。而后万翼回东房,再度更换一件与头上发钗相匹配的金纹曲裾深衣。 最后一轮关键的三加笄礼到了。 这一次万翼的发钗要换成十二支金丝红玉的朵状钗冠,身上的曲裾深衣,也将换成更加奢丽的大袖长裙礼服…… 可接下去的笄礼却被横空打断! 暗卫紧急来报,刑部尚书之子李欢卿,当朝首辅之子商珝,包括几位王侯公子,皆已入府,欲寻万翼。 长老面色一变,正在宾客席上的小书童言仲怒道,“你不知今日是公子大礼吗!为何不拦住!” 影一拍拍他的肩膀,心下暗叹。如今的万府辉煌不再,面对这群大周朝最权贵的王孙公子们,门房又哪里能拦? 万翼摘下头上的发钗,起身道,“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我出去迎他们。” 长老爱主心切,脱口道,“不然派人拦下他们……” 万翼摇头,“如今我们需韬光养晦,此刻不是暴露万家暗府势力的时机。” “那……”那这场及笄礼。 “那便散了吧……” 万翼挥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他本该拥有的,这场女子最珍贵盛大的及笄之礼……便这么悄无声息的掩盖在权谋之中。 第十三章 “怎么也不遣人通传一声?”万翼依然是那身朱子白服,未语先笑,施施然从水榭走来…… 商珝憨笑着低头打揖,“便是那李欢卿,我本说再等等也无妨,让小厮通报了再进去,他非是一刻也等不得。今日这般冒昧前来,不知可有打扰?” 万翼似笑非笑道,“若我说打扰了呢。” 商珝一愣,一时分不清他是玩笑还是真怒,无措道,“那……那……” 李欢卿接过话头,“那便罚我们请你到丰乐楼大宴一番,到时不论万郎罚多少酒,我们便也认了。”此言出,其余王孙公子纷纷相和。 丰乐楼临水而立,由五座三层高的楼台组成,中间用飞廊连通,楼下设百步柱廊,在园内建轩馆亭榭,种植花木…… 其楼台亭榭、水石花树之美,器用之豪华,为举国之冠。 “啊……我们此前不是说去都御史家观礼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还没反应过来,一头雾水道。 李欢卿阴测测地扫了他一眼,令他瞬间闭紧嘴。而后如最佳变脸术一般,李欢卿再回过头看万翼时,立刻春光明媚,温声道,“今日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及笄之礼,听闻见过她的,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所以,此前才不顾礼仪急急寻你一同前往,若赶得及,现在还能看到她的二加笄礼。” 万翼笑道,“难得……”难得李欢卿终于要改变目标? 李欢卿却是不屑地接续道,“什么京城第一美人,不怕羞煞他人!原想今日让那满门宾客长些见识……”他曾经远远见过那位三小姐,啧,他再看了眼万翼,那是什么京城第一美人…… 万翼啼笑皆非道,“那万翼可不蹚这趟浑水,还是去丰乐楼。” 李欢卿和商珝自然未有意见,“好!就去丰乐楼。” 独留太尉家的小公子幽怨的画圈圈……这群见色忘义之徒,虽然万郎是貌美,可是他还是更喜欢女人一点啊。 一行快把人眼给闪瞎的世家公子哥集体出行,沿途收获春心无数,众位俊俏美少年身上马上皆被丢满了罗帕鲜花。 到达丰乐楼后,万翼拂去满头绛紫的桐花,将挂在衣上的罗帕一一折好,放入怀中。 李欢卿瞅见了,道,“怎么,万郎可是瞧见了钟意的姑娘?”个中酸意可飘十里。 万翼食指轻划过胸前的罗帕,举止温雅多情,“女儿家的心意自然要小心对待,即便无意,也该妥善交代才好……” 那眉眼神情,虽年少,但也瞧得出日后大周朝又该出了个多情郎。 李欢卿不由气闷,商珝越发黯然,一行翩翩少年顶着一身花香进了楼。 今日是上巳节,人们皆把金色的荠菜花和绛紫色的桐花舖在灶台以及坐、卧之处。目之所见的少女们,也纷纷把一簇簇紫桐花插在髻上,意驱风邪。 万翼这一行人被丢了满头的桐花,倒是省了事。 “我们是去楼上的厢房,还是到临台水榭?” 李欢卿道,“既是上巳,自然曲水流觞最好。” 万翼唤来跑堂,带路。 “诸位公子,既然欲临水宴饮,何不干脆入画舫一叙?”丰乐楼不愧是第一酒楼,就连跑堂的言辞也透着几分文雅。 商珝询问地看向万翼,以他的意见为基准。 万翼点头,“也好,白日游湖,等入夜再进水轩。” 跑堂利落的一躬身,将他们引到画舫停靠处,“公子们可以任意挑选,若需要伶人歌者,唤一声就是。” 李欢卿挑剔的选了个怀抱琵琶的清秀女子,再钦点一位抱琴少年,同上画舫…… ——“李欢卿?” 有道是狭路相逢,越是不愿见,便越是能赶巧。 商珝、李欢卿走在最后,闻言回头,正正看见着银蛟纹曳撒的济王殿下,再落后几步,便是一身靛青色直衣的当朝皇上! 二人大惊,急忙欲先下拜,心中不由咕哝,这济王怎么把小皇帝也拐出宫了。 小皇帝祁见铖忙大步而来,“速速平身,朕,嗯……我今日微服而来,便是想巡视民计民生,切勿扰民。” 万翼走在最先,待发现少了两人回头寻来时,视线正与祁见钰对了个正着! 两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济王殿下率先移开眼,神情越发冷漠…… 想不到今日竟会遇见这卑劣之徒!济王殿下心有愤愤,面色黑得已经不是不佳可以形容。 但小皇帝却完全没有眼色般,兴冲冲道,“既然这般赶巧,我们便凑成一桌聚聚也好。” 祁见钰臭着脸,却不吭声。 小皇帝便当他是默认,用力拽着他的手,带着身后一打护卫,前呼后拥的进了画舫。 祁见钰从头至尾的黑面冷眼,他离琵琶女最近,万翼饶有兴致的数了数,一整个下午琵琶女至少弹错了8个音。 济王殿下却是连眼角也不曾望过他一眼,只要一思及是与万翼同处一室,他浑身犹如被蚂蚁爬过,恶寒不适之极。 在边疆的日子,激烈而残酷的战争,几乎令他以为,他已经将这个人忘了。 夜宿营火,手握长剑时,脑中偶尔划过那人的只语片影皆被他恨恨封杀,到后来,只要提到万翼,便是反射性觉得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无耻卑劣小人,恨不得他在这世上消失。 可当他重返帝都,耳边关于这个人的消息越来越多…… “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不过是皮相稍好一些,济王殿下对此嗤之以鼻,严禁他宫中提及万翼的任何消息。 这济王一不开心,众人皆难放开怀抱,游船宴饮便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情况下草草收尾…… 待月出东山,临水轩台上人声鼎沸。 这群贵族公子的组合打眼无比,在谋杀了无数眼球后,公子们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罗帕,进了水轩。 第十四章 轩馆正对着一片碧水,只从临水那面,顶部意思性的扯下两片薄得透光的轻纱,随风翻飞。 入夜后光华四起,湖上灯火明灭的画舫如一条条浮出水面的夜光鲤鱼,远远传来笙歌笑谈。 轩台上是一湾精巧引来的细细流水,蜿蜒着圈过每个人的坐席前。 小厮丫鬟们怀抱着美酒佳酿,侍立在旁,酒过三巡后,所有人渐渐放开…… 小皇帝虽年幼,喝起酒来也不马虎,济王殿下更是把酒当水,面色如初。 万翼站在上游处,将盛了酒的觞放在溪中,沿着浮水徐徐而下,经过弯曲蜿蜒的水道,觞在谁的面前打转或停下,谁就要即兴赋诗或一展舞姿歌喉。 若是什么才艺也拿不出来,便要罚酒三觥。 美貌的侍女们则是紧随在万翼身后,时不时往流水中丢入煮熟的鸡蛋和饱满的红枣,任其漂浮而下,让宴客们随意拾用。 这便是‘曲水流觞’,‘临水浮卵’以及‘水上浮枣’。 “万郎,这一夜你都避在一隅专司奉酒觞,想赖过这比试吗?”太尉家的小公子被灌酒最多,此刻见到好整以暇的万翼,不由怨念道。 万翼一笑,也不反驳,撩起衣摆坐入席中。 轩台呈环状,因此不论他坐在哪里,对面的济王殿下皆要不情不愿的正对他。 等万翼入座后,由侍童接手了奉酒觞的工作,果然,没过几轮,酒觞便在万翼座前停下,滴溜溜打转。 “万翼,到你了!” 他们可期待他一展风采已久。 万翼接过酒觞,随意取过一旁全新的白玉筷,微启朱唇,“万翼不才,诗词不精,只得聊以作舞,贻笑大方了。” 此言一出,李欢卿狼血沸腾,“万郎只管随意就是。” 谁不知当年的万安精擅六艺,琴舞更是一绝,万翼乃是他的独子,自小熏陶,自不会差。 万翼携着白玉筷徐徐走到场中,待站定,他右手洒然一压,手腕陡然发力,与左手玉筷相击! 只听“铿”地一声清脆鸣音。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万翼低声长吟,拧身右倾,玉筷在肩部再击,“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他的动作极为舒缓,却应和着击鸣,自有韵律,带着隐匿初开的妖娆,与节奏融为一体。 皎洁的月华仿如呼应他的舞姿,万翼微阖着眼,带着点漫不经心的颓艳,低唱吟哦,“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及脚踝的纤长束带坠着玉佩金穗,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铮铮摩擦脆吟。 皎若明月舒其光,好一个月下美人! 这清艳风雅的身姿透过灿烂灯火,隔着那片薄得几近于无的纱帘,令在湖畔水滨宴饮的京人纷纷聚来,共睹万郎风华。 那密密麻麻的人群,却都鸦雀无声。凝神细听那隔水传来的低吟……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万翼折身侧击轩台,长吟再三“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在一片如痴如醉的目光中,济王殿下倏地扫兴地开口—— “靡靡之音!” “哦?”万翼转身,自然地停下动作,惹来隔岸一片叹惋。 济王殿下此刻也喝到兴头上,说罢丢去酒杯,拔剑起舞。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济王的舞姿与万翼截然不同,饱含着沙场征戮之气,剑光令人惊心动魄。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他身姿矫健,运剑如长虹游龙,首尾相继。在‘流星’二字念完后,济王的剑势陡然凌厉,竟是往万翼而去,“十步,杀一人——” 霎时满堂皆惊!众人还来不及喝止,剑尖却霍然在离万翼不过三寸时折身直下! 真是一舞剑器动四方,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惊出旁人一身冷汗后,祁见钰方才好整以暇的吟出‘十步杀一人’的下句,“——千里不留行。”剑招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 再瞥了万翼一眼,很遗憾的发现他依然毫无动容,济王略收住猛厉无比的剑舞,拧腰退开,“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无愧太学双璧。 两人一番斗舞,一文一武,一柔一刚,教人大开眼界,目眩神迷。 只是先前万翼舞至一半被打断了,那些平日暗中仰慕他的世家公子们心有不甘,等济王收势后借着酒劲儿起哄,要万翼将舞补完。 万翼也不推辞,朝祁见钰拱手笑拜,“殿下也看到了,万翼实属无奈,只得让这靡靡之音再荼毒殿下一会。” 济王殿下负手别过脸,冷冷哼嗤一声。 万翼却是展颜,“既然‘月出’殿下不喜欢,我便踏歌以作……君子舞?” 说到‘君子’这两个字时,万翼稍稍拉长了语音,带着别有深意的目光,凝望向他。 济王殿下的脸色霎时变得青白无比。 ……‘有道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既然殿下嫌弃万翼是小人,万翼只好满足殿下,做一次动口的君子了。’…… 那个他恨不得彻底删除的记忆又浮上脑海。 济王殿下每每思及被强夺走的悲催初吻,皆要恶寒愤怒痛心疾首。 万翼似回味般拇指从唇上划过,那恶质的笑容,激得祁见钰恨不得当众一剑杀了他。 “殿下,为何这般看我?”万翼却是无辜道。 济王语塞,那般耻辱的陈年往事,他自然百般不愿令人知晓。 小皇帝闻言也看向济王,“皇兄,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啊。” “……本王没事。”祁见钰从齿缝挤出一句,“大约……喝过了。” 万翼淡淡的拉长声,“哦……” 引得济王的冷目立刻杀来。 他挑起人满腔怒火却仍是一派道貌岸然,缓步入场。 侍女在他入场后恭顺的捧着一双绘上花卉图案的红木油彩屐,跪下为他穿屐。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万翼潇洒的摇臂,转身,左脚前踏,木屐叩地声清越无比,“……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若说之前的月出是颓艳之舞,现在的踏歌便是一派高雅洒脱之态。 万翼踏地为节,掩臂含颏,“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若翔若行,指顾应声。在踏足的起承转合间,拖曳着流动性极强的碎小步伐,从整体的‘顿’中霍然呈现一瞬间的‘流’,这流与顿的对比,形成绝妙的视觉反差…… 时而翼尔悠往,时而纷飙若绝。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他举手投足间,似有迷惑人心之力,叫祁见钰极力抗拒,却仍是无法控制地将目光投注到他身上。 似察觉到济王的视线,万翼拧腰微微倾向他的方向,他玉带窄腰,宽袍大袖,舞姿高雅,口中吟哦,“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隔岸透过朦胧的轻纱,捕捉万郎舞姿的京人中,已有数位诗人大发诗性,挥毫提笔。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他吟到后来,只反复咏叹这一句,似乎别有惆怅,“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济王殿下在这夜又重温了久未拜访的噩梦。 梦中那面目模糊的人在吟唱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他轻轻拉住那人的手,那人挣开,似要离去,口中只吟叹着‘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脑中一热,从后牢牢抱住那人的窄腰,不让他离开,而后……而后…… 于是这夜不管是当班还是未当班的太监宫女们又在大半夜,苦命地被满殿乒乒乓乓的打砸声惊起,认命的准备收拾残局。 谁又惹起这小祖宗的火? 自济王凯旋归来后脾气可沉稳许多,久未见他这般动怒了。 天亮后济王殿下的寝宫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祁见钰悄悄招来心腹太监,通红着脸将一床被褥衣裤塞入他怀中,恶狠狠道—— “速速给本王烧了!便是根衣线也不得放过!” 第十五章 上巳节,万郎一舞动京城。 接下去的日子里,万翼充分享受到天皇巨星级的待遇,每日围在国子监外只愿一见万郎的少男少女逐日增加,男踏歌也在京中风靡一时。 “这就是青春啊。” 万翼感慨的摇头,对着国子监外人头攒动的盛况挥挥手,回应他的立刻是劈头盖脸的一片罗帕鲜花…… 幸而前朝在被砸死几个著名美男子后,取缔了投掷瓜果以示爱慕的风气,万翼的脑袋衣衫在这场盛况下,才得以完好无损的保存下来。 ——“公子,下个月综试你有几成把握?” 小书童眨巴着眼睛看她,终于等到了国子监最后一场考试。 万翼摸摸他的头,“放心,今年公子就能离开国子监了。” 小书童星星眼看他,“言仲相信公子!” “怎么?厌倦当公子的书童了?”这么迫不及待? 小书童泪流满面的不解释…… 如何能让公子知道,他接了长老密令,为了保住公子在学院的贞操,他要随时做好替公子献身的准备!>_<一个月后的综试结束时,小书童按耐不住,再次追问准考生感想。 “与我原先预估的一样,”万翼道,“今日之后就不用再留在国子监了。” “看来公子发挥的非常好呢。”语气这般笃定。 万翼慢吞吞的继续道,“今日之后,要么我能顺利毕业,要么……就会被赶出国子监,永不叙用。” 言仲:“……?!” 同一时刻,正在阅卷的考官终于阅到万郎的卷子后……捏着卷纸的双手剧烈的颤抖起来,差点把这张卷子撕成两半! “这,这,竖子!大胆竖子!”考官怒发冲冠,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得拍案再三,几乎要将这卷子当场销毁! “主监大人……”其余考官纷纷聚来,“您千万别冲动,这份卷子是皇上钦点要看的,过会就要呈进宫去。” “这种卷子!怎能拿去污了皇上的眼!”他说罢撸起袖子就要撕卷。 “大人冷静啊!冷静……” 霎时阅卷室闹哄哄一片! 本次国子监综试主考为官之道,查考各人的品性与对此的领悟。 “公子的答案很……惊世骇俗?”小书童默了半晌,小心翼翼的选择措辞。 万翼呷口茶,“我只回,求官有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 小书童雾煞煞,“……好深奥啊。”他听不懂。 万翼温声解释,“空呢,即别无他求,一心求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贡呢,即善于投机钻营,逢场做戏。冲,则是语出惊人、哗众取宠……比如公子现在做的。捧,即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恐,即对上级表面阿谀奉承,实际暗击对方要害。送,则是损公肥私、请客送礼。” 小书童:“……” OTZ一百遍啊一百遍。 “我还有个为官六字真言,听不听?” 小书童:“不,不听了。” 他心脏承受不住。 这样的答卷交上去……这,公子真的能顺利毕业吗? 这份惊世骇俗的答卷到底还是被呈到新帝面前。 他饶有兴致的念完求官六字真言后,发现还有一个为官六字真言。 “所谓为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绷、凶、聋、弄。”祁见铖看腻了一派歌功颂德的调论,这份卷子语出惊人,却直击痒处,比起那些满纸虚话夸赞,更令他注目,他一字一句念完,每念一句皆凝神细思片刻,“空,即凡事不必认真,难得糊涂。恭,即是对上级卑躬屈膝,胁肩馅笑。绷。即对下属和百姓假以满腹经论、威风凛凛……凶,即为了不可告人之目的要不择手段,面上却要温良恭俭让,以仁义之名行厚黑之实。聋,即对批评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念到最后一句祁见铖不由笑了起来,“弄,即是要千方百计中饱私囊吗。” 一旁听幼帝念完万翼答卷的太监们皆汗如雨下,这万郎,好大的胆子! 祁见铖念完后终不忍释卷,再从头巡看一遍,令左右:“速传万翼进宫。” 少顷,当见到那个皎白身影缓缓而来时,龙椅上的祁见铖敛住往昔的天真纯稚面容,挥手斥下左右。 幼帝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隐隐透出阴鸷,“你可知光凭这份答卷,朕就能杀你。” 万翼抬起头,目光放肆的与幼帝相接,“但陛下现在……将万翼召入了宫。” “万郎啊万郎,你这般通透,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万翼这次却乖觉,低了头恭顺道,“万翼自不敢揣摩圣意。” 祁见铖那张稍嫌稚气的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笑容,“万郎啊万郎,你能为朕,带来什么?” “万翼不能保证能为陛下带来什么,但万翼定能助陛下脱离此刻的困境。” 皇帝未出声,以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陛下即位五年来,朝政皆由太后一脉把持,妇人焉能体察国需?”万翼心中默默对太后说一声抱歉,情势所需情势所需。继续道,“虽有保皇一脉,实力却难与亲王派相较,太后心属于谁,谁人不知?陛下深宫五年,自然体察最深。两党相争,必然致使夹缝中贪官滋生,弄臣横行。万翼今日呈上的求官与为官六字真言,正是当今朝廷现状!若陛下依旧放任,这恐将是大周的最后浮华!” 新帝心下微震,却未正面回应他的话,只凝神看他,“如此说来,万郎的意思是……你能做忠臣?”若万家这个佞臣世家竟出了个忠臣,真是天大笑话。 万翼也同样打太极,“想必皇上这两年也试过以清流对弄臣贪官。” 祁见铖的脸色有点不好了,结果那群腐直之辈忠是够忠了,却往往撞得头破血流不讨好,添乱有余罢了。 万翼大胆道,“陛下,您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放眼当今,天下人只知济王——不知,陛下。” 他怒斥,“放肆!万翼莫以为朕不敢杀你?” 万翼越发躬身下拜,口中道,“万翼斗胆直言,请皇上恕罪。” 龙椅上未有应声,新帝年纪尚小,身上却已初具上位者的威压,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 好半晌,从上方传来一声冷音,“继续说。” “济王一派势力太过庞大,清流却过于迂腐,不堪使用。至于内阁,首辅商量并非陛下扶持上位,他争利之心朝野皆知,助他无异引狼入室……”万翼深吸口气,道,“陛下可有想过——以杀止杀,制衡之术?” “你说。” “与其朝中让济王一人独大,倒不如皇上亲自培养一方权臣,与其抗衡。绝对的权利自然引起腐败和危机,但是当权利被拆分之后,臣下们谁也无法做到专断独行,陛下只需在幕后运筹帷幄,无需正面搏杀,承担险情。” “哦?这便是万郎说得权力制衡。”祁见铖道,“可你又凭什么认为,朕会用你这乳臭未干之辈制衡济王?” “陛下还有其他人选吗?”万翼也同样扬起一抹笑,当幼帝重新称呼他为‘万郎’时,他便知道,自己即将要成功了。 “一来:万翼父母双亡,不用担心牵涉到背后家族宗亲,便于陛下拿捏;二来:万翼身无官职,仕途可以任由陛下安排掌控;三来:万翼虽不才,却薄有声名,饶有民间根基;最重要的是……除了万翼,陛下认为还有谁有能力与济王相抗衡?” 新帝缓步走下龙椅,蟠龙金靴停在万翼跟前,“古语养虎为患……”他食指轻轻挑起万翼的下巴,深深看进他眼里,“万郎,你这般通透的人儿,实在令朕不放心呐。” 万翼缓缓勾起红唇,绽开一抹笑容,“陛下,既敢用我,万翼也相信,陛下定能——牢牢驾驭我。” 新帝冰凉的手轻划过他的唇,愉悦道,“朕可,真期待那一天。” 出了大殿之后,万翼才感觉胸口微微闷痛,竟是在殿中与那小皇帝对决时,被新帝的威势压得几近窒息的缘故。 他背脊微凉,已是汗透重衣,新帝喜怒无常,未来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他该如何在这三方周旋中获得最大利益? 正沉思着,前方引路的小太监突然跪下,口中高呼,“济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万翼抬起头,撩衣正要下拜,却发现对面的济王殿下在看见他后,彷如被火烧眉毛一般,急急转身,竟迅速的退回原路,绕过反方向的长廊离开了。 万翼:“……” 祁见钰紧抿着唇,横冲直撞的埋头冲冲冲。 倏地又猛然停下—— 他是不是该,找个女人了? 第十六章 回去后,万翼远远便看见小书童正绞着双手焦急的伸长脖子在国子监门口蹲着。 “公子!”看到万翼下了马车,小书童双眼登时一亮,立刻跑了过来。 “等很久了吧。”万翼看他一头一脸的汗。 “没有没有,也就刚刚出来。”小书童摇着手,等跟着万翼回到寝房后才猛然拉住公子的衣袖,不住上下打量,“公子你有没有事?皇上这么急把你叫进宫,可有为难公子?” 万翼拍拍他的肩,“我自然不会有事,别担心。” “那,那皇上召公子,是因为综试答卷吗。” 万翼点头,“正是。” 小书童彻底仰望了,“果真如此,那……公子又是如何脱身?”毕竟这份答卷,委实太惊世骇俗,皇上本是一国之君,看到这样忤逆的答案,竟能视若无睹吗? 万翼笑而不答。 被好奇心爆棚的小书童又追问了几次,方才意兴逍遥道,“智用于众人之所不能知,而能用于众人之所不能。” 小书童雾煞煞地看他:“……?” 万翼叹口气,再提点道,“潜谋于无形,常胜于不争不费。” 小书童羞愧的抱头,继续雾煞煞,“……??” 万翼扶额,最后尽量浅白道,“应对君王之道,就是投其所好。欲谋求什么,明面上的‘争’在防备你的人眼中,不如‘不争’,这就是无形的不争反争……” 小书童点头,“啊!这个我知道。公子好厉害!” 万翼痛苦的扭头。 ……他总是深深地怀疑当年选言仲做贴身小书童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 综试结束后,为了庆祝暂时脱离苦海的学业生涯,公子们相约丰乐楼,商讨消遣地点。 “万翼,你的意思呢?”商珝习惯性的转头先问他。 万翼噙着一抹神秘的笑容,“虽未加冠,但我们也到了……成人知事的年纪。” 商珝“啊?”了一声,还没反应过来。 李欢卿却已明白万郎的言下之意,脸色不由难看起来。 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讷讷道,“万郎你的意思……是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几个年长些已精擅风月的风流公子悄悄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对万翼道,“那万郎是意往醉玥楼,还是……南风馆?” ……南风馆?! 万翼瞬间黑线,他从未对国子监内的少年们表达过倾慕之情,他们竟然会问到南风馆去! 万翼斩钉截铁道,“自然是醉玥楼!” 商珝霎时觉得晴天霹雳。 万郎……苦守多年的万郎,心中原来更爱得是女子。 也是了,国子监内仰慕万郎的优秀太学生多少,但这些年从未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情史。 可,济王殿下呢……济王殿下怎么办。 万翼无视眼下各怀心思的众人,直接拍板,“那明晚就去醉玥楼。” “公子,那醉玥楼……”小书童回去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万翼径自从暗箱中取出青色瓷瓶,倒出一丸药。 言仲道,“公子你这是……” “这是我最后一次服药。”万翼阖眼就水,吞下药丸,慢慢道,“我已年十五,现在该是让这药发挥最大作用的时候。” 太后最近很忧郁。 年十七还保留童贞的皇子在宫中可不是件光荣事。 先皇十六岁就有了自己的长公主了,可钰儿…… 难道真如其他人传言,钰儿……好男风? 也不对啊,当初偷偷送男宠的侍郎可是被钰儿当庭胖揍了一顿。 好不容易,这几日他来找自己,期期艾艾了半天,原来是想让她再给他送一位教习宫女。 太后这次慎重万分,亲自挑选了四位美貌宫女,环肥燕瘦全囊括了,都给心爱的儿子送去。 可没过两日,四位宫女又全被遣回来了。 被遣回的宫女只哭哭啼啼道,“原先……原先都还好好的,可等我们脱得剩下肚兜后,济王殿下便挥手让我们不用再脱了,然后……然后殿下就摸,摸了我一下,突然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半天没动作。我们……我们苦等半天,迟迟未等到殿下回应,所以便主动,主动碰了济王殿下……谁料他就直接将我们赶出来了……呜呜呜呜。” 太后扶额,头痛万分,只得招来济王,亲自问他。 “母后,女人都是那般滑腻腻、柔弱弱,软肉一般吗……” 太后点头,“哪里不对吗?” 济王殿下眼露嫌恶,“……母后暂时不用送了,等过段时日再说吧。” 广威将军薛涛与济王在边疆并肩征战,两人私交甚好。 今日大清早的,济王殿下便闯进将军府,拉了他一道去丰乐楼喝酒。 他看济王一杯接一杯,几乎未停下过,不由关切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济王停了停,那双喝得微红的眼紧紧盯着他,直到将他看得浑身发毛后,才忽然道,“人称广威将军……也是英姿飒爽的美男子。” 薛涛背后一阵恶寒,“殿,殿下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接下去他便看着济王殿下挣扎万分的缓缓对他伸出手……“殿下!臣,臣臣……有妻有子!臣……不行,臣不能。” 济王殿下似下定了决心,大手不再迟疑的抓住他,“没关系,让本王试一下就好了。” “试?!”殿下我能不能不要试! 只见济王殿下先试探着碰了碰他结实的……胸肌,两人皆恶寒颤抖了下,济王痛苦地紧闭上眼扭过头去,手缓缓朝下探…… “殿,殿下——”薛涛惊恐道。 济王的手在离他一寸距离时定住了,怎么都探不下去。 “——恶!不行,实在是恶心!” 济王自己火速缩回手,顺带口出恶言,打击广威将军饱受摧残的心灵。 两人出了厢房,欲往大堂离开时,恰好看见斜对面的厢房也走出一大群世家公子哥,其中似乎……隐隐夹着近来名动京城的万郎的身影。 薛涛眼一花,下一瞬就被济王殿下压下身子,两人一道躲在走道旁的巨大瓷瓶后。 薛涛默……殿下你在做什么? 幸好这群公子朝上往左廊走,只隐约听见其中有人高声谈笑中夹杂着‘今夜’、‘醉玥楼’等等模糊的字眼。 等公子们都离开了,济王殿下才松开手,两人一道从躲藏处站起来。 广威将军的肩膀又再度被按住了,“殿,殿下,你?” 济王霍然收回手,“没事。我们回去吧。” 薛涛这一天饱受惊吓,点头如捣蒜,恨不得立刻到家。 可等他们到了将军府后,济王殿下却一反常态,也跟着进了将军府。 薛涛无法,只得遣人从地窖取出几瓶好酒,继续陪济王喝个够。 待夜幕一寸寸降临,济王殿下手中那杯酒停停放放,最后‘砰’的一声被扣在桌上!济王殿下期期艾艾道—— “薛涛……你要不要,去醉玥楼逛逛?” 一旁奉酒的将军夫人,瞬间黑了脸! 第十七章 一脸哀怨的薛涛与济王殿下到达醉玥楼时,圆月初上柳梢。 济王喝了一天,此刻人已微熏,反应直愣愣的,执拗而诚实。 虽然做微服打扮,但两人容貌出众、气度不凡,醉玥楼又是京城权贵们聚集之处,因此不少人立刻认出那个向来对女子不假颜色的济王,今日竟拉着广威将军……偷上青楼?! “当初济王凯旋那夜,旗下将士如猛虎出匣,直奔青楼。可济王殿下又是遣散教习宫女,又是胖揍送男宠的侍郎,还以为他不是柳下惠在世……便是不行。” “……原来济王殿下不过是假正经呐。青春少年向来对情事羞赧,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祁见钰选择性无视各色眼光,一进醉玥楼便左顾右看,梭巡那人的身影。 “哟!好俊的公子。”崔妈妈以娟捂面,闻风而来。 祁见钰依然左顾右盼,连眉峰都不动。 “公子?” 莫非已至二楼……祁见钰拉着面似黄连的广威将军就要往楼上去。 “公子……公子……” ̄□ ̄|| 济王潇洒地拨开身旁晃来晃去的鸨母,气势如虹地去抓奸……哦,不……是去,去消遣。 “这位公子啊!” 被无视良久的崔妈妈终于爆发了。 济王殿下眼尾一瞄,未有吭声。 崔妈妈立刻在这绝对零度的视线下瞬间温顺起来,分外柔声道,“公子……可是要寻人?” 济王僵了一下,恶声道,“怎么可能!我只是来随便逛逛!” 广威将军默默投去怀疑的一瞥。(﹁ ﹁) 崔妈妈道,“如果公子只是逛逛的话,楼下自有花名册,楼上皆是已经点下姑娘的公子厢房。” 那,那也就是说……楼上是正在办事的地方?! 办事……办事……办事?! 仿佛呼应济王殿下脑中的电闪雷鸣,从右厢突然传出一声抑扬顿挫的呻吟。 济王殿下脸一黑,紧跟着,左厢也飘来一阵高低起伏的吟叫! 祁见钰只觉脑中有根弦突然断掉,满脑子皆是那人正抱着个陌生女子XX又OO的画面…… 广威将军心惊胆战的看着济王殿下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绿。 蓦地一声清啸,只见济王殿下霍然抬腿,一脚踹开厢房大门—— “……公,公子!” 在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叫声中,济王殿下探头望了望,重新阖上门。 可还没等薛涛和鸨母松口气,只听‘哐当’一声—— 下一个厢房的大门又被踹开! 就这样,顶着一片尖叫,济王殿下从前到后,依次踹开大门,惊起野鸳鸯无数。 眼看二楼的厢房皆被踹个干净,济王殿下终于在楼梯口停下,喘了口气,在广威将军和崔妈妈越发惊恐的眼神中,虎视眈眈的抬头望向三楼四楼! 哎哟妈呀~崔妈妈的心在泣血,赶快来个谁,把这个煞星带走吧。 说人人到! “哟,万郎,咱们可赶巧了,今日的醉玥楼好生热闹。” 这‘万郎’二字好比万灵膏药,穿过了层层喧闹惊叫,直达济王殿下耳中。 他收手转头,隔着红栏,朝楼下望去。 那人也正噙着笑,一袭罕见的黑衣赤带,仰头看了上来—— 刹那间,心跳失去控制,心湖被搅成一片,他胸口激越躁动得几乎隐痛起来。 祁见钰单手抚胸,匆匆别过头去,慌忙退回檐下。 薛涛见他霍然变了脸色,促声道,“殿下,你怎么了?” “没事。”祁见钰推开他的手,停了一停,又忍不住再度探身俯望—— 哎,人呢? 酒醉的济王殿下一举一动都异常忠于内心。 他做出了让他后悔一生的动作—— “万翼!”济王殿下震臂高呼一声,单手扶栏跃下楼去,“——本王来了!” 霎时满堂皆惊,众人目瞪口呆。 皇室血统单薄,除了陛下,当世王爷也仅剩下济王一个…… 这般大咧咧地自曝身份,大闹青楼,济王殿下……你早前微服微到哪里去了? 广威将军以手掩面,早知就不应将地窖那几瓶陈年烈酒都搬上来,若这事被太后知晓,非剁了他不可。 这煞气冲天的济王殿下一跃站定后,举目四望,无果。他立刻转身,发现万翼正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他飘移过视线,耳根通红,口中只道,“……好巧。” 万翼目光与他相接了片刻,弯起嘴角,“确实很巧。” 广威将军方才赶来,苦笑着朝万翼等一抱拳,“殿下,殿下今日喝多了,酒后失言,还请见谅。” 万翼笑言,“不敢。” 李欢卿冷下脸,唤来跟随而下的崔妈妈,“还不速速端来醒酒茶。” 崔妈妈即刻领命而去。 气氛因了济王殿下先前那一嗓子,着实有些尴尬。 万翼却八风不动,泰然自若地转头对祁见钰道,“殿下可要到偏厅小坐?” 济王难得乖顺的点头,几乎粘在万翼身后进了偏厅。 商珝心生黯然,整个大周朝,谁能与济王殿下比肩? 李欢卿却是沉着脸,追着两人的背影一同进去。 待侍人奉上碧绿的醒酒茶,济王殿下一杯灌下,似乎觉得味道还不错?又唤人再来一杯。 万翼也不与他多说,仿若无事般,依然淡定的继续和其他公子磕牙八卦。 原本大家皆有些不自在,但当事人这般坦荡,也就提起精神继续话题,一时倒也勉强揭过了。 可就在你好我好大家好,气氛转浓之时,灌了一打醒酒茶,渐渐醒过神来的济王殿下,可大大的不好了! “薛涛……” 理智开始回笼的济王,强自按捺住遁地的冲动,虚弱的凑过去悄声问道,“告诉本王,之前……之前吾所为……皆是幻觉?” 薛涛沉痛的打破他的幻想,“殿下,是千真万确!” 济王殿下还在晕眩的脑袋霎时承受了巨大的冲击。 可紧接着,崔妈妈又在他心口捅了把刀—— “诸位公子,老身几位女儿已带到,任君挑选。” 第十八章 一二三四五……几位公子一人分一个,排排坐好。 广威将军苦着脸对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努力视而不见,心中想着回去后是立刻先声夺人做义正严辞状——还是主动去浣衣房取了搓衣板乖乖跪夫人床头比较好? 济王殿下则是沉下脸不断散发着杀气,身边空无一人。 原本这次的花魁,应是优先献给济王殿下,奈何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就冷冷拒绝,于是无法下台的花魁只得可怜兮兮的僵在原地,向众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你便到我身边来吧。” 左侧已有一位美貌佳人的万郎对她露出温柔的微笑,在周遭又羡又妒的目光中,花魁小姐战战兢兢的坐在万郎的右手边上……因为济王殿下就紧紧挨在隔壁啊隔壁!┭┮﹏┭┮眼看万翼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众人各怀心思,喝着身旁佳人奉上的美酒,大都食不知味。 崔妈妈看场面有些凝滞,暗中狠剜了众佳丽几眼,示意她们赶紧活络活络气氛。否则得罪了这些达官贵人,你们通通扣薪饷,扣扣扣! 佳丽们心惊领命,立马使出了吃奶劲儿—— “公子,且让奴家敬你一杯……” “公子,奴家见您气度非凡卓尔不群……” “公子……” 一时莺歌燕语,好不热闹。 济王殿下虽饮了醒酒茶稍稍恢复了点理智,但广威将军珍藏的陈年烈酒,后劲儿可不是那么好消,一时虽极力忍耐,但他脸上越来越浓重的杀气还是令人见之惊心。 可怜的花魁已经将自己缩成最小的一团,但为生活所迫,还是硬着头皮将纤纤玉手轻搭在万翼肩上,“公子……” 话还未完,隔壁的眼刀就瞬间杀来! 花魁小姐颤抖地缩回手,歹命的继续挤出媚笑,“公子可要奴为您唱一曲……” 济王冷嗤一声,厉眼睇她,“不自量力!何必在万郎面前班门弄斧,徒惹笑柄。” 花魁咬住舌尖噤了声。 万郎拍拍她的手,眼眸望向济王,口中却是对她道,“是殿下谬赞了,左右无事,姑娘便让万某一饱耳福吧。” 她忙轻摇螓首,只道,“不敢当,不敢当……” 祁见钰看着那人对她维护的样子,心若针刺一般,强自按捺地撇过头,不再吭声。 那厢花魁已经拨弄着琴弦,婉约清唱: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虽不愿承认,但这花魁确实也不是当假的,歌喉的确美哉。 祁见钰听着众人的叫好声,心下着实不是滋味。 “殿下,光是饮茶未免腹中空虚,还是这菜色不合胃口?可要万翼唤人再加些酒菜?”难得的,两人相识多年,这还是万翼首次关怀于他。 歌声恰恰在他心笙微动的时候,唱到——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济王殿下难得的多愁善感了,也是啊,万翼待任何人,皆是温存有礼、谦和关照,又并非只对他一人特殊…… 等等!思绪停到这,济王殿下惊悚了。 他、他才不需要这个卑劣小人对他特殊!他只是……只是非常恼怒,明明当初是那人先出手的,是他卑鄙下流不知廉耻,亲了,亲了人之后却能做无事一般! 他只是不甘心,为何对于那个吻,只有他一个人……念念不忘,而那人,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 情窦初开的济王殿下,孤零零一人坐着,耷拉着耳朵,眼睁睁看着那人歌舞升平,分外黯然。 在座还有谁,到此刻还看不出济王殿下已然对万翼倾了心? 不愿被扫到台风尾,对着济王殿下的黑脸,公子们均保持视而不见‘我们都好忙’状,于是可怜的济王殿下连个安慰对象皆无,继续做冷板凳。 花魁小姐就在济王殿下黯然的时候,唱完了曲子,惴惴不安的回到座位。 他们这厢低气压,外面已传来热烈的进酒喧哗声。 “他们在闹什么?”有初来的小公子好奇道。 崔妈妈笑得别有深意,“自然是我们醉玥楼的密艺——‘金莲杯倒酒’。” 商珝向来有学术精神,闻言道,“如此,但求一见。” 崔妈妈捂嘴笑着,扬声对花魁道,“女儿,还不给公子们倒酒?” 万翼饶有兴致的挑眉。 但见花魁手上未有动作,却是主动起身,柔媚地偎依入万翼怀中—— 济王霎时眯起眼。 万翼却是毫不扭捏地笑纳了美人的投怀送抱,甚至右手轻托在她腰后,将她抱稳了。 翩翩少年,侧帽风流。 连花魁那颗阅尽千帆的老心,也忍不住被这俊雅少年砰然勾动了。 祁见钰不觉手捏成拳,勉力按捺。 薛涛不由叹息了,只出言转移他的注意力,“殿下,这菜刚上,再不吃便冷了。” 济王殿下方才收回视线,苦大仇深的瞪着满桌菜良久,夹起筷子。 而飘飘然偎依在万郎怀中的花魁,此刻已姿态撩人的脱下绣鞋,托在掌中,露出白嫩嫩粉生生的三寸金莲…… 要知腿儿乃是女子的私密之处,这般亮晃晃的暴露在一群男子中间,在座一部分尚未经女色的少年郎,已忍不住赧红了脸。 近些看,才知那绣鞋内部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半透明的薄薄一层,牢牢铺陈在底部及四周,异香扑鼻。 花魁赤脚踩在地上,长长的襦裙遮住了大半脚面,只隐隐露出一点尖尖的,嫩笋般的脚趾。 她捏起细嘴酒壶,巧笑倩兮,缓缓将斟好的酒杯放入金莲鞋中,娇柔地奉给万翼…… 祁见钰目露凶光,筷子夹夹夹,恨不得把那风情万种的花魁从万翼身边夹走,丢出门去。 ——可谁能知多情万郎此刻心中的煎熬? 虽知这是文人雅俗,可这情趣,万翼着实欣赏不来。 花魁小姐正柔情万分的举着金莲鞋催促,“公子~” 万翼:“……” 强大的心理压力啊!(→_→) 但在众人眼中,只看到被迷住的万郎怔怔接过酒杯,却不慎打翻,湿了半衫…… “公子,”花魁小姐双眼迷离,似知道了这是万郎的含蓄暗示,娇羞道,“奴家,奴家这便带您回屋……‘换衣’吧……” 这‘换衣’二字,说得牵牵连连,怎生得暧昧了得。 他温声道,“那万翼,便劳烦了。” 两人把臂,率先离场上楼。 临去前,万翼回眸,似有若无地看了济王殿下一眼,那一眼,令还没回过味儿的济王,蓦地反应过来,知晓他们上楼的深意…… 一楼是点花名册,二楼便是办事之地—— 办事、办事、办事! 这二字不断在他脑中旋转,放大…… 济王殿下五内俱焚,却又强自肃容镇定。 本王不能再失仪,我要淡定、淡定、淡定……济王殿下不断告诉自己。 ……两刻后。 只听‘啪嚓’一声,济王殿下手中的筷子断成两截! 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下一刻就失了济王殿下的身影。 祁见钰一路玩命的冲冲冲,到了楼口猛然抓住一旁侍立的龟公领口,恶狠狠道,“花魁的房间在哪里!” “在……在,在走廊最,最后那间……”冲天杀气下,龟公同志颤悠悠地跪下了。 济王一把将他丢在身后,狠命冲到了最后一间,霍然抬脚,用力一踹—— 屋内半启的屏风下,那人讶然回头,露出水光潋滟、全然赤裸的皎白胸膛…… 济王殿下蓦地捂住鼻子! 指缝间鼻血奔流…… 第十九章 紧追着济王殿下的众人赶到后,只见济王正单手捂着鼻子,闻声煞气腾腾的转头看向他们,“通通给本王站住,不准过来!” 众人一愣,惊诧万分地看着鼻血长流的济王殿下…… 下一瞬只听‘砰’地一声,房门便已被牢牢合上! 啊,万郎也在里面…… 众人内心在激烈的挣扎扼腕,难道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万郎的贞操被夺走吗? 埋伏暗处的影一:默…… 其实你们更应该担心的是济王殿下的童贞吧…… 屋外暗潮汹涌。 屋内……春色迷人? 万翼也未急着掩住那片白花花的胸膛,半束半散的青丝饱浸了水汽后,宛若丝绢般柔腻动人,一缕缕如最绮丽的蛛丝,网住那纤细平坦的身子。 脱下朱子深衣的万翼,比想象中瘦了许多。 他站在沐桶中,如瀑乌发垂散而下,没入氤氲的水雾中,橘黄的灯光完美的勾勒出他的容颜,他侧过脸,隐约窥见胸前两点淡淡的樱色…… 不行了……不行! 济王殿下霍然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奔流的鼻血却违背他的意志,丢脸的怎么也止不下来。 明明大家都是男子,你有的我也有,不就是看个胸口嘛,没什么大不了…… 祁见钰内心在不断说服自己,可双颊和耳根却火辣辣一片,仿若无意中窥到什么禁忌一般,满面通红,手心飙汗。 身后传来那人疑惑的声音,“殿下突来房中,有何要事?” 济王殿下结结巴巴道,“我……我,是本王走错房间了……” 那人轻笑,“殿下怎的这般拘谨,你我皆是男子,无需背身避讳。” 祁见钰闻言,猛然回过头,“本王当然不忌讳——” 可当他的视线再度触及到万郎那半裸的身子时,两条血箭蓦地飙飞而出。 万翼惊叫一声,“殿下!” 济王殿下忙不迭捣住鼻子,火速背身,“本王只是……只是上火了,上火!”话刚落,济王就迅速打开门,狂奔而出! 末了,跑出两步后济王殿下又霍然想起门没关好,立刻又奔回来重新再合紧这两扇门,继续奔…… 万翼:“……” 待室内重新回归安静。 万翼敛住微笑,面无表情的拉过屏风上挂着的衣袍,紧裹住身体。 总算等来济王了。 他心下微松了口气,若不是因为方才左右等不到济王,他也无需用沐浴做借口,将花魁支开,好拖延时间等济王上来。 走出浴桶,他披着外袍径直来到铜镜前。 昏黄的镜面映出一副与男儿一般无二的胸膛,随着年龄增长,那一日日趋向女性柔和线条的五官,衬着这副属于少年的平坦身体,隐隐透出雌雄莫辩的颓美感…… 万翼在铜镜前冷漠的看着自己的身体许久。 男非男,女非女……简直若怪物一般。 纤长的食指隔着铜镜,细细描绘那朦胧而扭曲的身影…… 他倏地用力一挥—— 铜镜‘啪’地一声被砸落地面,摔得四分五裂。 当万郎负手下楼时,迎接他的目光分外炽热。 “怎么了这是?”万翼笑眯眯道。 济王这么大尊佛还杵在这,众人自不敢问当面询问‘万郎你童贞是否安在?’,真真如百爪挠心。 侍郎公子悄声问,“可是济王殿下不是没多久就出来了吗?应该无需担心。” 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投去鄙视的一瞥,“若殿下是银样蜡枪头……可能性那是相当的高。” “……”=0=! 济王殿下不知他人腹诽,此刻他正坐在酒桌前,大爷的指使花魁小姐给他夹菜递茶。 看到万郎的身影,花魁小姐悲从中来,她原在隔壁房间苦待万郎沐浴完毕,等着一夜承欢…… 结果竟被济王殿下差人押下楼,伺候大爷酒菜。 济王自然在第一时间就看见万翼,原本在众人面前力持镇定的冷肃姿态霎时又散了精光,先前无意撞见的浴中春色,不住在他眼前晃动,叫他紧张气弱,目光游移…… 那边传来他清朗的声音,“已至亥时,万翼今日就暂不过夜,先行回去了。” 周遭一片似失望似欣喜的嗟叹。 祁见钰霍然起身,下意识道,“等等,本王也要回宫……顺便,送你回万家。” 万翼回眸,济王殿下对上他似洞悉般的目光,心跳差点破百。 那人望了他一眼,到底点头,“……如此,便有劳殿下了。” 回程的路上,广威将军眉开眼笑,暗呼逃过一劫。 车厢内唯有万翼一个人坐着,济王殿下骑着马,与广威将军一道在马车前开路。 月色很美,气氛很好,只是……只是济王在马上那摇摇晃晃的英姿,着实令人揪心。 “殿下,”车行了一盏茶功夫,万翼撩开车帘,对着济王殿下摇摇欲坠的背影喊话,“殿下此前醉得不轻,还是进车内稍事休憩吧。” 济王殿下蓦地勒住缰绳,胯下的枣红骏马不耐的打了个响鼻,四蹄清脆的扣地,原地轻轻踢蹬。 广威将军也趁机进言,“殿下今日喝了这么多酒,不宜驭马,还是进车休息吧……那个,机会要牢牢把握。” 济王殿下横了他一眼,斥道,“不知所谓!”却是动作神速的立即下马,直扑马车。 薛涛:……庐山瀑布汗。 待济王殿下掀开车帘进来,万翼主动往一旁挪了位置。 济王微垂着脸乖乖坐在他身边,张了张嘴欲说话,却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什么共同话题。 两人敌对得太久,便是想示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殿下。”还是他先起的头。 在外征战沙场英明神武的济王殿下讷讷‘嗯’了一声,就像一个普通的思春期少年,面对着初次爱恋的人儿,手足无措。 那人说话依然是那般胆大,肆无忌惮,“殿下……是否喜欢上万翼了?” 昏暗的车厢内放下车帘后,皆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济王殿下咬紧了牙关,耳根爆红,羞赧万分地吼,“你莫要自作多情!本王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你,便是要喜欢,本王也不会喜欢男子!” 他的话喊完后,那边好半晌没有回应。 济王殿下其实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沉默了片刻后,他又期期艾艾地接续道,“其实……其实本王也不是那么排斥……” “殿下,”万翼终于开口了,冷静的声音着实有些打击少男的如火热情,“殿下说得对,无意就好,万翼也对同性没有兴趣。” 济王殿下的心口立时被插了数刀,刀刀见血! 这夜,宫门外的小太监们又重温了整夜乒乒乓乓的打砸声。 这夜,同样失眠的,还有万翼。 将往昔盛放丹药的青瓷瓶彻底封存,他只着单衣,独坐桌前为自己斟一杯酒。 今夜子时过后,就是王氏的祭日。 万翼手握酒杯,举杯对月。 娘亲……翼儿如今做得可好? 对于自出生就被剥夺的女子身份,幼年他其实也心中有怨。 为何他不能穿那些绚丽的衣裙?为何他必须每日挥汗,习武读书?为何要他担负起万家的沉重负荷,为何他就不能像同龄女儿一般只需撒娇弄痴,扑蝶游玩? 他从不会出言反抗,他只是静静挥霍着他的惊人天姿,做着他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当一个举世皆知的窝囊废罢了…… 到如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哪里还能有怨? 其实他也知娘亲心疼他,只是她更爱爹爹,终不忍令爹爹被非议为难。 其实他也知爹爹是故意被刺,他只是更爱娘亲,不愿她在九泉下一人孤单。 他不怨,只是此生恐等不到有人,亦能如此爱他。 到最后,依然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今年元月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第二十章 济王殿下酒后大闹青楼的消息传入深宫,太后的杯具当场报销一件。 可悲完又喜,难道钰儿终于要开窍了? 大内密探吞吞吐吐地补完了下半截,“那个……济王殿下虽然进了花魁房中,但房内唯有万郎一人……” 五雷轰顶啊! 太后出离愤怒了!公公被他爷爷挟制,夫君被他爹给气死,好不容易满门死了快干净,儿子又被仅存的小遗孤给迷住? 这万家世代皆祸水。 戴着镂空金甲的纤长指套抖抖抖,太后明面上只做不知,暗中吩咐左右,令幼帝掐灭万翼的仕途,再往万家加派一组死士。 哀家与你,不死不休—— 这厢,万翼驻留在国子监等待许久,直到周遭一同毕业的太学生皆领到官职后,他仍是两手空空。 “皇上……不会反悔了吧?”小书童暗自嘀咕。 万翼忆起那双阴鸷而坚定的眼,道,“君无戏言。” 好吧,那就继续等。 万翼回到本家,谢绝邀约,经日闭门不出。 当然,并非如外界所思,早失了圣宠的万郎此刻正窝在被中含恨咬手绢。相反,他很忙,非常忙…… 停了丹药后,为缓解多年抑制发育的副作用爆发,万翼被本家紧急接去调养身子。 每日的温补食疗,令他日后见了大豆松子参鸡当归便头皮发麻,本家医师皆倾巢出动研制调理药方,并定期以金针刺穴,逼出他体内因服药多年积聚的宫寒之气。 这些都还能忍受,最尴尬的是信期来临时,本家上下如临大敌,影一是夜夜趴伏在他梁上盯梢……随时掖被角;小书童衣食住行不假人手,恨不能将他日日供在案上…… 一切都是为了坚决杜绝公子任何一丝遇凉的可能性! 对此,万翼只得尴尬又苦闷的忍下,不愿拂了大家的好意。 眼看秋试放榜时间将过,小书童耐不住性子,几乎将暗卫们烦了个遍,焦急地撺掇他们四处打探消息。 万翼摸摸他的头,“莫急,咱们要相信大周的皇帝不是?” “哎?可是家训不是说,皇帝是最不可相信的?” 万翼笑,“但皇帝对权力可永远是最忠诚的。” …… 任命书是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送来……罕见的御笔。 万翼打开陛下的亲笔信。 上面没有太多的解释,只简明扼要道: 太后相阻,朕已尽力保全,卿便官拜庶吉士,从头开始吧。 庶吉士…… 万翼凝眉思忖了片刻。 要知商珝李欢卿选馆后,至少也是正五品翰林学士,庶吉士相当于与七品芝麻官,尤其还未有实权,应该称为见习预备官员,必须入翰林院,接受教习三年,三年后通过会试考核,才有机会正式成为翰林,或被派往各行政衙门接任官职。 对于平民或小贵族而言,翰林乃是皇帝的智囊团,古有训‘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作为翰林见习生的庶吉士,号称‘储相’,乃是极有潜力的官职。 但对于万氏一族,这起点倒真是破天荒的低了,万翼至少需要三年,或更多时间,才能与商珝等一毕业就是翰林的昔日同伴,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 言仲得知任命书后,在万翼周遭不住打转,想安慰,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才能不冒犯到公子强烈的自尊心,急得挠头乱转。 “好了好了,”万翼被他转得头晕,一把提溜住他的后领,“还不快快随公子领官服?” 着官服入朝谢恩那日,万翼垂首跟在百官后列。 他一袭天青色官袍,胸前以金银线绣着鸂鶒,认识万郎的人可不少,一路上来自上级或下属的注目未曾停过。 万翼即便再聪明,此时也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幼公子,原也有少年意气,腹诽不满。但是当他看到一个经过身边的九品官后,他彻底平衡了。 虽然他忍功一流,但若是要他穿上那绣着两只鹌鹑的绿袍,万翼不保证自己会不会抗旨。 入大殿后,济王殿下一身绯红蟒衣,上盘四爪飞龙,位列第一。 万翼只平平扫视一眼,未有多看,便保持恭谨的垂首。 一些知情的好事者饶有兴致的去关注济王反应,可稀罕的是,从头至尾,济王殿下皆保持冷峻的姿态,别说回头相望了,连发丝都不动。 遭遇情殇,有人是默默守候,有人是从此萧郎是路人,还有人干脆因爱生恨的黑化了。我们高傲得几可称之为傲慢的济王,你说默默守候……他像吗?倒是黑化的可能性比较高。 距离太远,聆听了完全未听清的圣谕,万翼默默再跟着百官退场,回翰林院。 同行的同僚当中,不乏言语奚落之辈,万翼听而不闻,甚至还能不时回个笑容,油盐不进。 济王冷漠的背影在他眼中不过停留了一霎,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该如何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得势,并选择要加入的朋党。 自万安死后,新任首辅商量虽欲效仿,但力有未逮,加之后宫频频干政,时政大乱。 朝中目前有三大党派,一是保皇的清流党,二是拥护济王的亲王党,最后一派实力稍逊,便是以首辅为核心,既不是皇帝的拥护者,又想挖济王墙角的内阁。 前朝万安执政的内阁独大,别说是亲王,皇权都要往边上让,而今三分天下,朋党倾轧,虽险象环生,却也是浑水摸鱼的大好时刻。 万翼在出宫门前回首淡淡望了眼薄暮中饱浸血色的未央宫,洒然拂去青色官袍上未见的尘埃。 “待到秋来九月八……”他低吟,眼中势在必得。 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一部 <完> 第二卷 我花开后百花杀 第一章 成治七年 春 翰林院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这是他入翰林院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万翼一早随百官进宫向皇帝拜年,随后皇帝回赐貂皮暖耳以示恩宠。 万翼戴上了貂皮暖耳,下朝后他拱在宽袖中的双手抱着暖炉,在天青色的朝服外加披一件银狐大氅,顶着飘扬薄雪出了宫门。 “万郎!万郎!” 远远,从身后的翰林东院传来呼唤声。 万翼止步,回头看向来人,“商兄?” 商珝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后不好意思的收住奔势,缓步走来,“数月不见,你我皆在翰林院,万郎你怎么不来找我?”翰林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老资历和新贵翰林所在,西院则是见习的庶吉士以及多年不受圣宠的老学究蹲点。 东西两院相距约半个时辰,可每次他去西院找万翼,不是遇上他被派到六部修撰,就是已先行一步,独留空影。 十有八次落空。 到了年末,翰林院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光是诏书编纂就要几个日夜,因此粗粗算来,虽同在翰林,但也根本没有近水楼台的机会。 万翼讶然道,“怎么,商兄找万翼有要事?” “也……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事,只不过我们许久未见,不然趁难得年假,一道去酒肆庆祝?” 万翼展眉一笑,“也好,这些时日忙得脱不开身,确实也该放松一下身心。” 商珝喜上眉梢,一时也不想离开,便殷勤跟在万翼身后道,“万郎,你现在是要回去吗?” 万翼摇头,“我还要再送几份飞帖。” “那愚兄便陪你一道吧!” 今年雪下得不大,青石板上的积雪不高,只浅浅没到靴沿。 沿途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万翼从袖中掏出一袋糖球,经过团团聚在一起的孩童时,他停下脚步,笑着分去糖果。 孩童们欢喜的争抢糖果,口中叽叽喳喳,“多谢万郎!给万郎拜年了,祝,嗯,祝万郎今年娶个美媳妇……” 万翼笑着,也不多言,转身带着面色不佳的商珝离开。 京城贵人多,尤其是在正月,几乎是倾巢出动,万翼商珝两人差不多每行一刻,就要停下脚步,朝遇到的同僚们拱手作揖,贺声新年。 “商珝!万翼!” 这不,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在酒楼上看到他们,大老远的,毫不顾忌的隔楼向他们招手示意。 万翼略一迟疑,而后还是进了酒楼。 “公子,公子!给公子们拜年,祝您万事如意步步高升!求您赏口饭钱……” 徘徊在酒楼外的乞丐们见到有客人,卯足了劲儿,扑上前来叩头祈求。 “去去去,”跑堂抓着扫把赶出来,“都给我滚了,大过年的……晦气!” 一旁的伙计点头哈腰,迅速将他们迎进屋,“真是抱歉,惊扰到各位公子了,是我们的不是……” 万翼微微凝眉,打断他的话,“今年的乞儿似乎比往年多了许多?听口音也不似京里人。” “听说是从西郡来得流民,昨日还打出去几个,想不到今天围了更多……” 万翼听罢未再开口,若有所思。 “怎么了?”商珝在一旁问道。 万翼微一摇头,“没事。”撩起下袍,随他一同上二楼。 尉迟迟早已等不住,直接守在了楼梯口。 “好呀你们!”看到商珝万翼的身影,他立即亲热的勾肩搭背,“若不是我出声叫住,你们还没想来找我是吧。” “哪能,”万翼笑得眉眼弯弯,“先前还与商兄提到,过两日便约了你们一道消遣游玩。” 尉迟迟蓦地单手遮眼,“啧啧,万郎,你可生得越发,越发貌美了……这可如何是好?” 万翼面上不露痕迹,只侧身一让,作揖道,“尉迟兄这话倒让万翼汗颜万分了,可是有事要万某替你两肋插刀,这般谄媚?” 尉迟迟话一出口便觉孟浪,也正尴尬着呢,恰好万翼送来台阶下,他便也顺梯子往下爬,“说来倒还真有事要万郎帮忙。” 商珝也是个知情人,促狭道,“可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 “咳,”尉迟迟面皮薄些,被说破心思后不由支吾道,“嗯,正是,正是此事……” 万翼挑眉,“此事……万翼如何能帮忙?” 商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万郎未听说?那都御史家的三小姐自恃是京城第一美人,日前曾放话,要嫁就当嫁璧郎——万翼。” 万翼霎时囧然。 尉迟迟却误会了他不吭声的意思,“……莫非万翼你也对三小姐有意?” “不,万翼自然对三小姐无意。” 尉迟松了一口气,“这我便放心了……”若情敌是万翼,他还真没有几分胜算。 “尉迟兄需要我如何帮你?” “啊!这个再简单不过,”尉迟迟立刻哥俩好的揽住万翼的肩,“你只需去醉玥楼连宿三日,或者……或者在醉玥楼收两个姬妾,到时不用你开口,都御史那个老迂腐必定情愿让三小姐出家也不会把她嫁予你……” “不行!”商珝打掉尉迟迟的毛手,立刻提出抗议。 万翼无视之,直接拍板,“不过是这等小事,自然无碍。” 尉迟迟飞扑过来双手交握,星星眼看他,“万郎!好兄弟!”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万翼睨了他一眼,“回头抱得美人归时,也帮万翼查件事情……” 等尉迟迟喷完口水吐完对美人的相思后,天色已半暗,万翼告辞出来,继续按原路往几位上司同僚那送飞帖。 所谓飞帖,便是取一个红纸袋,上书‘接福’,内装祈福祝愿之词。这样,无需进府门拜年,只要通过门房呈上拜帖就好。 有商珝这么个首辅之子在,以往送飞帖时皆是被引入侧门等待,今日的效率倒是特别快。 不到一个时辰,万翼手上几张飞帖只剩下最后一张,他与商珝并肩往终点站,李欢卿他爹——刑部尚书家行去。 才刚递上飞贴,李宅正门便倏然大开—— 一群朝臣如众星拱月般涌出,团团簇拥着中间那位尚未至弱冠之年的华美少年,他内里着绛红四爪蟒袍,外罩乌云豹氅衣,一黑一赤,颀长鲜明的身影在人群中抢眼无比。 他的表情略有些不耐,下颚微扬,拂指弹去栖在他金冠上的雪花。 “殿下,这是预示您今年必定会鸿运当头……扒拉扒拉。” “殿下真是英伟不凡,天纵之英才……扒拉扒拉。” 他口中敷衍地‘嗯嗯啊啊’几声,目光百无聊赖地随意梭巡,倏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不意狭路相逢,两人竟俱都怔住了。 第二章 对于祁见钰而言,万翼的存在代表着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若说被强行夺走的初吻,是济王殿下少年时代最灰暗的一幕。 那么不觉中被他牵引,乃至大闹青楼,就是济王殿下毕生的污点,这辈子最想彻底抹杀的一笔! 可,真到要抹杀的时候…… “殿下,死士已准备好随时为殿下分忧!” “啊……其实,本王也不是很忧……”事到临头,济王殿下可耻的犹豫了,丢脸的不舍了。 但若是就这么算了,高傲的自尊心却是万万不甘,如何也无法平衡…… 于是,济王殿下很纠结,后果很严重。 伴随着济王殿下对万郎那颗忽冷忽热的少男心,亲王党一系犹如置身于三温暖,时而和煦如春,时而冰天雪地。 然而这一切万郎皆未察觉,他只是低调的做着他的庶吉士,终日埋首翰林院,踏着济王殿下破碎的芳心,坚定不移的朝梦想(?)前进。 也因此,在刑部尚书府门看到济王后只是一愣,万翼便缓缓折身下拜,“殿下万安。” 祁见钰见他这般恭顺良谦的模样就烦躁,冷冷一瞥,他径直越过万翼,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刑部尚书正携着儿子李欢卿出府恭送。见着万郎,李欢卿直接抛下老爹,跑来招呼,“万翼,商珝!你们发什么拜帖啊,怎的不直接进府来。” 万翼道,“只是顺路而已,家中已令老仆做了晚膳。” “大过年的,独自一人也不嫌孤单?”李欢卿侧身挡住门口,勾起唇,“万郎就来我府中一道用饭吧,好歹也有个伴,不那么清冷。何必像个看破世情的小老头,独来独往也不嫌憋得慌?” 刑部尚书也分神注目,这头老狐狸开口了,“老夫倒是头次见犬子这般殷殷相邀,若不嫌弃,万郎便来府中小坐,老夫唤人去备上酒菜。” 话都说到这地步,万翼自然不能驳了上头的面子,拱手打了个揖,“那万翼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商珝无法,毕竟商家乃是大族,自不能像万翼这般无需牵挂,只得讪讪向两人道别,一步一回头的离开。 这厢三人话别,另一厢老狐狸一面上演十八相送,一面向济王殿下扔出糖衣炮弹,“下官今夜延请了南国戏班子来助兴,定不会污了殿下的耳,殿下若能留下一观,实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扒拉扒拉。” 济王殿下的脚步停留了几秒。 老狐狸察觉到济王殿下的视线在撩袍入府的万郎身上一扫而过,双眼登时一亮,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却也知趣的未直接提及万郎,只迂回往入夜后的宴席艺技上打转。 当初幺子欢卿入国子监,他便在他身边秘密安插了眼线,这些年看下来,如何不知看似对万翼不屑一顾的济王,内中暗潮汹涌。至于欢卿对万郎也存的暧昧心思,只要不过分,他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少年爱风流,贵族间男风一度也是寻常,无需死拘不放。 济王殿下入席时万翼正与李欢卿相谈甚欢。 刑部尚书特意奔来安排座位,不知有意无意,倒是将在座资历最浅的万翼安排在济王身侧,在座随济王而来的官员中自然有人不满,但转首一瞄济王殿下明显未有不悦的表情,又默默的将话咽回嘴里。 台上的昆山腔一亮嗓子,今晚唱的是义侠记的《打虎》与《狮子楼》,武松扮相极佳,走台使把子利落惊艳。 ……“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武生唱一段,鸣锣声紧接着响起来,生住了口,净末穿上虎皮跳上生,虎三扑,生三躲。 万翼忍不住淡淡一笑。 济王殿下眼角斜过来,睨了他一眼又收回去。 万翼自然的又保持肃容,绝口不提方才听到这唱段蓦然联想到济王,可不就是只舞爪张牙却又不怕死地一再靠近的虎。 那厢,生已经紧紧压倒虎,提拳就打,“虎!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万翼挑起眉,轻“呵”了一声,笑眯眯的也跟着低声哼唱一段。 这台词实在是……实在是对胃口。 济王殿下一瞥身边面带愉悦之色的万郎,这依依呀呀当真有那么好看? 背后却泛起莫名的寒意…… 待一回唱完,中间的空档,李欢卿离席如厕。 祁见钰一晚上看着昔日跟班如今围着万翼团团转,心下百味杂陈。忽然耳边听人唤一声,“殿下……”那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么暗哑低沉,发字带着点温温散散的疏懒劲儿,却渗出犹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蓦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说什么便说,靠这么近作甚。” 万翼道,“只是问殿下,这回戏唱完了,可要再点新戏?方才殿下似乎听得不太尽兴。” 祁见钰正了身,接过戏单胡乱翻着。万翼等在一边,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台戏上停留的久些,他便低声为他提示一二。 这般温雅周到的姿态,却不独独属于他一人,凡是与万翼交邻之人,皆能得到万郎的悉心照顾。 心下憋愤不满,可不见那人,却想靠近,既见他,又羞怒难当……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见钰蓦地回神,发现自己不意间,竟按住万翼点在戏单上的手! 他肤色略带些病态的苍白,手极瘦,指骨分明,衬着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犹带白玉一般的质感。 他愣了一下,微凉的体温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动…… 祁见钰下意识的改按为握,待意识过来,又如触电一般,急急甩开。 接下去他也不知自己点了什么,看了什么,懊恼又心烦。直到宴席散场,济王殿下才稍稍恢复了往日风度,御马回宫。 万翼结束晚宴回到本家府邸后,小书童已等在房门口。 见公子回来了,他急凑近,附耳道,“公子……宫中又来信了。” “哦?”万翼拍拍他的头,随他到书房取新帝的私信。 明面上,自入翰林院以来,新帝就不再联系他,俨然是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但每月入夜,皇帝便会派暗卫送来一份奏章,上面朱砂批阅的痕迹尚新。翰林与庶吉士的本职便包括为皇帝近侍,入值内廷,编纂文书,为文学侍臣,草拟诏书。 但新帝夜里密传万翼的奏章,与白日翰林们修撰的歌功颂词不同,皆是不可宣之于众的暗事…… 不论是磨练抑或是借此以探万翼的诚意,又或是令万翼脏了手,好留一个制衡的把柄……一君一臣此刻已然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各自捏有对方的短处。 万翼揉了揉额头,打开奏章大略浏览一遍后,搁下手。 “公子?” “先放着,明日再处理。”好好的年节,他暂时不想应付这些腌臜事。 小书童点头,小心收好了奏章,而后又捧出几个红包,“这是各地进京的小官送来的炭敬。” 所谓‘炭敬’,便是取暖费的意思。也算是官场潜规则,每每年假前后,各地官员进京时,都要给大小的京官送红包,以求安稳庇护。 与之对应的,还有个暑期的‘冰敬’。 所送金额,至少要八两以上,装着各种银票的信封上还贴有雅名。 比如四十两,便称“四十贤人”;若三百两,便称为“毛诗一部”,取自《诗经》三百篇的名头。 若有大手笔,送到千两,那可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千两银子的雅号乃“千佛名经”。当初爹爹万安任首辅时,每到年节,一水的“千佛名经”,金银珍宝。 万翼幽怨的扒开手头上薄薄的红包,上头金额最高的,才“四十贤人”,爹爹,翼儿委实无言见你呐。 数完炭敬后,万翼索然无味的就寝去,影一无需万翼开口,只等公子一站在塌前昂起头,影一便快如闪电的在他喉下半寸以巧妙的指法,一挪一压! 霎时万翼捂住嘴干呕一声,将一颗黑丸吐出来。 原本脖颈上微微突起的结喉消失了,万翼干咳几声,小书童立刻递上碧绿的凉药,等喉咙淡淡的烧灼感褪去,万翼揉了揉脖颈,“可算是舒坦了。”日日喉头梗着一颗结喉丸,滋味难为外人道也。 “公子辛苦了。”言仲看着他面上掩饰不住的惫色,分外心疼,“这几日公子便好好休息,其余应酬就先挡了吧。” 万翼点头,尔后又忍不住摇头,“明早的先挡住,午时兴许还要拜访贵客。” “是,公子。” 万翼阖眼,未几便沉沉睡去。 临睡前隐约有张脸一晃而过,万翼眯着眼,口中低低哼唱,“虎……你他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第三章 正月初三,宫中赐百官金银幡胜。 万翼换好朝服后不太情愿的睨了眼装着幡胜的玉匣,那以镂金箔为人剪罗彩为花的风骚幡胜,在淡金色的晨光下,着实能把人眼给闪瞎。 大周朝的嗜美风尚在此处可窥见一斑。 “公子,再耽搁下去可赶不上进宫谢恩了。” 万翼长吁口气,执起碳笔细细描画,将双眉勾勒得斜飞入鬓,英气风流。承袭了爹娘的身高优势,他比寻常女子高了半个头以上,里衣巧妙的含有垫肩,修饰身形,脚踏锦履。服下结喉丸,待最后束紧了窄细腰身,他一手负于身后回眸一笑,端得是长身玉立,风采翩翩。 言仲小心捧起幡胜,将这骚包无比的发饰轻巧地插在官帽上,“公子,快戴上它吧!该走啦!” 万翼只得无奈的低头,任由小书童将这顶明晃晃得扎眼的官帽,套上发冠。 到达宫门外时万翼虽晚,却也未迟。 又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朱红的宫门沉闷地‘咿呀’一声,缓缓打开…… 内侍太监拉长着尖细的嗓子,“宣——百官觐见。” 万翼低下头,视线从朱红的宫门前移开。 耳边内侍太监的声音甫断,不远处另一位内侍紧跟着复念一遍,“宣,百官觐见——” 犹如回声一般,传话的内侍们连接着大殿和宫门,一个接一个,将话又传回殿内皇帝耳中。 直到再听不见声音了,百官才缓缓移动,走进皇宫。 万翼的官职太小,随百官叩首谢恩后基本无事可做,只得百无聊赖的扫视一圈附近官员,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学士……我知道您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可是……可是您现在已年逾花甲,再如何往脸上填脂抹粉,也挡不住那深深的沟壑…… 最要命的是,此刻他正在口沫横飞,那一张不断龟裂的脸啊…… 万翼暗暗掩面,真是惨不忍睹。 左右看了一圈,他大概是这附近唯一一个不着脂粉的官员了,就连李欢卿与商珝,今日都应景的在脸上薄薄润了些荧粉,嘴上抿了淡淡的红脂……好在他们皮相不错,又俱都年少,猛一眼望上去还是颇为秀色。 哦……不对,除了他,朝堂上还有一个人也是未施脂粉。 济王殿下仿若感应到万翼的目光,微微侧脸,冷睨了他一眼。 万翼只做不知,恢复了恭顺谦良之貌。 退朝时万翼随着人流漫步而出,不少各地方官员正在宫门外逮着京官送碳敬。 有意无意的,济王殿下未回宫,而是与他那庞大的跟班团一道出宫门,还总在他前后晃悠,身边的仆从手上一叠叠华丽丽的“千佛名经”正在不断增高…… 万翼的地理位置不好,尽是捡济王殿下的剩尾,往往前一脚送完济王“千佛名经”的地方官,下一刻轮到万翼,就默默掏出“四十贤人”…… 对比鲜明得令人泣血。 济王殿下暗暗斜视万郎那张越来越黑化的脸,难得能欺负万郎一下,感觉好极了。 深明他心意的刑部尚书囧然的扭过脸,殿下……果然是初识情爱的少年人,悄悄欺负心上人这种纯爱心情……离他好生遥远了…… 年轻真好啊……=v= “尚书大人……”左侧的侍郎吞吞吐吐道。 老狐狸扫一眼。 “您……您额上的粉脂……” 老狐狸悚然一惊,即刻迅速退到后列从宽大的袖袍中掏出一面小铜镜,周遭人高马大的仆从立即团团围住,给予掩护。 尚书大人于是抓紧时机,在人墙之下对镜卖命扑粉…… 济王殿下欺负完人,心理平衡点了,再看那人,又觉得……觉得…… 在下一个地方官奉上“千佛名经”时,济王殿下直接将人唤到跟前,低语几句…… 万翼将手中寥寥无几的“四十贤人”放入袖中,而后意外的被一个身着红色官服的地方官拦下,要知朝服一至四品是绯色,五至七品乃青色,八、九品为绿色。 他这是要……? 只见这四品大员从怀中摸出一张尚温热的“千佛名经”,双手递给他…… 万翼觉得自己的大脑很冲击……不过看到对方比自己更痛苦丢份的表情,他向来与人为善,怎么忍心令对方为难? 这“千佛名经”,他就当是做好事,哎,勉为其难的收了吧…… 小书童:公子……你还可以更无耻一点点……(﹁ ﹁) 第四章 她在醉玥楼已经待了三年,崔妈妈说,再过两个月,就要让她出去挂牌接客。 君怜我,君怜我…… 这个名字,她嫌恶的皱眉,拼死也要从这个地方逃出去! “啊,对不起!” 路过庭院,突然从角落冒冒失失的冲出一个仆役,一头撞进万翼怀中。 万翼迅速退开身,垂眼看去,眼前做杂役打扮,正慌乱地不住道歉的……少年(?),委实很难令人识不破是少女。虽然脸上和脖颈抹了黑灰,但是姑娘呀,你那嫩生生的耳朵和手腕,可是白皙无比,即便刻意压低,那娇细的声音也完全背叛了你呐。 少女似乎身上还带着伤,一撞之下,又踉踉跄跄的坐倒在地。 “还站得起来吗?”万翼未出言点破,只静静朝她伸出手。 君怜我怔怔抬起头,眼前的美少年眉目含笑,一身皎白的朱子深衣,举手投足间,风姿雅致无比,他向她静静伸出手,身后是一派绚烂的灯火,但在她眼中,再绚烂的灯火也比不过刹那间他双眸的璀璨…… 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怜我微微有些怯意的握住那只手,随后身子便被一股大力拉起,起身后,她忙又迅速缩回手,背在身后。 那少年未再开口,只点了个头,转身离去。 他仿若一个迷梦,渐渐消失在长廊尽头。 (美好邂逅之画外音): 万翼不着痕迹的抚抚自己的前胸…… 我了个去!这么大力撞来都没有感觉? ̄□ ̄||心中暗暗喷泪,易钗易得太成功,也不知该喜还是该悲…… 她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十日后的梳拢会上。 那日她还未溜到前门便被龟公打手们发现,崔妈妈大怒,当着所有姐妹的面,上了一夜针刑,还未待她身子大好,便将她的梳拢之日从两个月提前到十日后。 梳拢这日,崔妈妈怕她野性难驯,灌了她半瓶软筋散后,便挟着再无力挣扎的她换衣上妆。 当她的长辫被拆开,以金簪盘成髻,挽上发后,一行清泪再止不住,无声滑下。 雏儿们在正式挂牌前只梳辫,待挂牌接客后,才梳髻,这便称为‘梳拢’。 “崔妈妈,这……?”为她上妆的嬷嬷怕眼泪弄花了妆,发愁道。 崔妈妈满意的点头,捏着小手绢捂嘴,“甭补了,男人就喜欢这样我见犹怜梨花带泪的调调,哎哟我的小心肝,你真是深明大义,可塑之才啊!今夜好好为妈妈博个好价钱,妈妈定不会亏了你的!” 怜我姑娘闻言大惊失色,忙死命眨眼,我忍,我拼命忍—— 糟糕,眼泪憋不回去了…… 上台之前,崔妈妈附在盛装打扮的她耳边,小声叮嘱,“记得,左边那个是侍郎家的公子,好色又抠门,赏钱给得最少了。看右边,对对对,最右边那个,是太尉家的小公子,不过听说他近来一直在追求都御史家的三小姐,那三小姐据说是京城第一美女,怕是没戏了,不过不用太担心,看到了没?他身边那个穿着白色深衣的……哎哟,不愧是我的小祖宗,原来一早你就锁定他了!” 君怜我一愣,将目光从那位熟悉的美少年身上移开,询问的看向崔妈妈。 “你竟然不识得他?”崔妈妈一指点了点她的额,“就算不识得他,也该识得那句‘天下莫不知万郎之姣也’。” 她方才恍然大悟,“他便是,便是那个万郎?” “这般风采,还能是别人?”崔妈妈道,“几年前,他可是名动京城,与济王殿下并称‘太学双璧’,风头无匹,可惜不得圣眷,打从进了翰林院,便再无声息。” 她轻轻咬了咬唇,“崔妈妈,我……” 崔妈妈直接戳破所有的粉红泡泡,“甭说啦,他再如何也是个满楼红袖招的人物,莫说你选他,也得他愿意买下你。” 她倔强的抿着唇,上台后谁也不看,只看着他一人。 朱唇轻启,她临时增加了一门歌艺曲目,“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最后…… 最后彷如梦境成真,从那张弧线优美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 “崔妈妈,万某要了这位姑娘了。” 出醉玥楼时,天色尚早。日头甫落西山,还留有一丝余温。 尉迟迟拱手道,“恭喜万郎,那清倌儿容貌楚楚身姿动人,你今日艳福不浅呐。” “若尉迟兄喜欢,万翼不吝惜割爱。” “千万别,”尉迟迟苦着脸,“三小姐生平最恨这个,你可别害我。” 万翼低笑,“万某可是为了尉迟兄两肋插刀,主动退出都御史家的女婿之争。” “好兄弟啊!”尉迟往万翼肩头一拍,“日后若未来的嫂夫人计较这一段,我定会为万郎你证明清誉!” 万翼鼻腔嗯哼一声,不置可否。 尉迟迟只得讪讪的摸摸后脑勺,没话找话说,“那清倌儿你打算搁在醉玥楼调教几天?拖太久……那个,恐生变数。” 万翼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 尉迟迟看他没搭腔的意思,只得厚着脸皮主动提起,“那……那商兄和李欢卿那里,咳咳……”若被他们两知道他怂恿万翼纳妾,非跟他断交不可。 万翼潇洒的弹了弹袖子,挟着尉迟迟的手,在一个半阖着眼,蓬头垢面的乞儿面前停住,“不知尉迟兄可有察觉,近来流落京中的乞儿,越来越多。” 尉迟迟一头雾水道,“这又怎么了?” “仔细听他们的口音,”万翼道,“几乎全是西郡来的流民,万某查过,附近几个郡,皆多了许多陌生的外来乞民,新年伊始,朝中上下虽极力颂扬天下安定,皇威浩荡,可这些流民来势汹汹,恐有玄机。” 尉迟迟本是工部侍郎,自然知道一些情况,“这事户部尚书已派人查过,只能说西郡倒霉,年底突遭数百年难得一遇的冬季大水,可新历年最忌讳这等恶事,报上去不是存心给自己找晦气……”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悄声道,“我便同你说了,尚书打算将这事再捂一个月,等正月过后再呈报上去。” 万翼点头,“这事万某定会守口如瓶,尉迟兄且放心。” “哪能呢,咱们是好兄弟!既敢跟你说了,岂会信不过你?”尉迟迟指天画地,以示自己对万郎坚贞的友谊,而后再骤然一压声音,“那,那李兄和商兄那边……”商珝其实还好,从不会利用首辅老爹以势压人,最头疼的还是李欢卿那条毒蛇,指不定哪天就一口将他毒得歇菜了。 万翼以袖掩唇,似一头狡猾的小狐,语带深意,“万翼可听不懂尉迟兄在说什么,有什么事能与尉迟兄扯上关系吗?” 待两人谈笑着走远后,地上那位死气沉沉的年轻乞儿蓦地睁开眼,锋芒毕露。 “这般苟且偷生的日子还不知要熬多久……”不远处年老的乞儿剧烈的咳嗽着,手脚冻疮遍布,溃烂了大半。他也曾经是一名教书先生,不料原本安宁的生活一夕间堕入地狱,妻儿皆亡故,在辗转赶路途中唯一的孙儿也死了,如今只怕要客死异乡。 “天道不爽,这是因为当世君王并非天命所归,才降下的天罚!” 老乞儿惊讶的抬头,“这话……这话太大逆不道……” “若君王是天命所归,为何这些年时局大乱,百姓的生活日益艰难?民怨迭起?为何会在新历年,爆发出百年不遇的山洪?这般大凶之势,是苍天给予的警告。” 老乞儿叹了口气,“那,那我们又能如何?” 是啊,这些时日以来,大家心中未尝没想过,若皇帝真是天命所归,为何会在登基之后便爆发凶势,这是上天给予大周朝的不幸。 眼下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一夜睡下后至少有数十人第二日再也不会醒来,加上白日饿死者每日足有上百流民暴死街头,京城府衙却一径装聋作哑未有任何接济安抚流民的措施,反而怪他们有碍市容,时不时将蜷缩在房檐下避寒的流民们驱赶到荒郊城外……这是要他们送死啊! 天子脚下,竟也无他们的容身之处? 新历年这场百年不遇的山洪,当真是上天给予的警告吗? 这样的场景同时在京城各处上演。 诡谲的暗涌在京城内外各个角落酝酿着,如流火一般,一处连着一处,在暗河中迅速的蔓延开来。 积聚再积聚,压抑再压抑,他们在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天…… 与此同时,整座帝都依然沉浸在一派歌舞升平的奢靡之中。 我们的济王殿下直到三日后,才听闻万翼欲纳妾的消息。 他呆呆的靠坐在贵妃塌上,捏爆了手中的酒杯。 第五章 济王殿下很忧郁,不过怜我姑娘更忧愁。 在三日之后,万翼又定下了醉玥楼的另一位姑娘怜卿。 她不过小小年纪,哪里能掩饰自己的感情?在万郎最近一次看她时,犹豫了许久,她到底还是鼓起勇气问道,“万公子,你是不是不满意怜我?所以……才在定下我之后,还要再定下怜卿姐姐 ?” 一旁的崔妈妈恨不得立刻捂住她的嘴把她拖去再教育,这话哪里是她的身份能问的?她也没那资格去问。 这般不知进退礼数,若万郎反悔不要她了可怎么办? 果不其然,她的话甫落,万郎的脸色便明显不好了。 崔妈妈急得挠心肝,“真是不好意思呐,怜我这孩子高兴得糊涂了,您瞅瞅,哎呀尽是说胡话呢!” 少年只低笑着道,“醉玥楼还真是调教有方。”说罢,他一指轻轻挑起怜我的脸,正色道,“怜我姑娘,不要对我怀抱真情,万某势必会辜负你。” 怜我只愣愣的看着他,她对他一见倾心,竟痴心妄想,名满天下的万郎,会对一个风尘女子动一丝丝的心? “待你入门后,还是再让府中嬷嬷教养一番吧。”万翼道。 崔妈妈闻言喜上眉梢,只要没退货,还要这人就好! 少年似乎嫌崔妈妈太碍眼,挥手让她退下。 待屋内只剩二人,怜我倔强的仰头看着他,“既然……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何你会破例纳我……” “我选你,只不过是因为那日初逢你,恰似一位故人,于我而言,救你也不过举手之间,如此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将我当做她的替身?” “不,你怎能与她相较?”口中说着这般过分的话,他脸上却始终带着莞尔笑意,捏着她的脸,万翼缓缓凑近他,道,“救你,不过只是瞬间移情罢了。对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你生得柔弱,性情却倔强,是个好姑娘,但万某素来讨厌麻烦。若怜我姑娘能乖巧些,好好学完规矩,万某会许你一个未来,就当是为那人还愿……”说到这,他话锋一转,认真正色道,“但你也要记得,永远,永远不要奢望得到我的回应,不要爱上我。” 最后这句话,若是由其他人口中,未免轻狂可笑。 但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万郎。这份告诫,便格外的郑重诚恳……亦或者是在她眼中,他的一言一行皆被美化合理了。 不论如何,他到底是救了她,结束了她未来的送往迎来的生活…… 她心中又安能有怨? 那日之后,万郎便未再去醉玥楼。 姑娘们早从妈妈那得了信儿,知道那君怜我仗着有几分姿色,还未进门就拈酸吃醋,得罪了万郎,加之还有位娇娇媚媚的怜卿姑娘,怕入门后要独守空闺了。 不过万翼这次倒是真无辜,整日忙得是脚不沾地。 这些日子他所负责的公文突然暴增许多,每每二更过后,方能沾枕。加之还有那位阴郁美丽的小皇帝,三不五时就丢给他棘手任务,实在令人焦头烂额。 所有的休假时间皆被占满,万翼只得将纳妾之事一推再推。 眼见正月过去,万翼对着每日堆积如山的文书扶额,此际工部尚书又呈上西郡洪灾的奏章,朝中上下不论是早有风闻抑或是一无所知的官员,识相的在新帝王黑若锅底的脸蛋下噤声不语。 这可是个烫手山芋,谁敢揽? 处理好了,是必须,是应当,可若是一个错手,这天罚之名就要被皇帝找借口,推到自己身上,那可是身家性命的大事。 于是偌大的朝堂,好半晌,依然静悄悄一片,众人皆装聋做哑,心中暗自祈求千万别点到自己…… “——我去。” 又过了一刻,在皇帝陛下既然爆发的前一秒,济王殿下终于开口了。 百官内心泣泪,不愧是英明神武的济王殿下啊!吾等会永远记住您的…… 新帝垂目看着出列的济王,神色微动,“王兄可要朕再加派人手?” 祁见钰这次也不推辞,直接一口应下。 当日晌午刚过,万翼打开送至翰林院的名单。 果然如此,糟心事便少不了他。 隔日早朝,新帝金口玉言,撤了万翼的庶吉士之位,破格提拔为翰林编修,随同几位官员听命济王,五日后前往西郡。 往日万翼秉承着今日事今日毕的理念,加班加点那是必须的。可这一日黄昏,班时一到,万翼便丢下厚厚一叠公文,直接守在宫门附近堵人。 待济王殿下前呼后拥而出,远远便看见万翼双手负于身后,临水而立,闻声他飒然回头,玉树风姿。 “殿下,”万翼径直走到济王殿下跟前,“可否借一步说话?” 济王殿下直接斥下其他人,由万翼带路,一前一后进了梅花林。 林中雪梅为主,间或夹杂着零星几株红梅,粉白殷红,极是惹人…… “万翼可有得罪了殿下?”在一株雪梅前停下,万翼转身正对济王,开门见山道。 祁见钰身后恰巧是一树红梅,他绯衣黑袍,万翼青衣雪袍,一刚一柔,一动一静,各站在红白梅树下,宛若画中仙一般。 济王殿下微仰着下巴,抿紧唇,在他的责问之下明明还是那般不屑一顾的傲慢姿态,但万翼看去,竟是隐带几分委屈? ……八成是他眼花。 “你找本王便是问这件事?”祁见钰蹙眉冷道。 万翼道,“那便是万翼唐突了,殿下平日公务繁忙,怎会有这番闲情去消遣万翼?” 祁见钰冷飕飕地顶回去道,“你知道便好,只怕是平日行为不端,才惹人嫌恶。” 万翼摸摸下巴,“唔,说来下官近日也只买了两房小妾,不过这只是私事,公务上,万翼这一年在翰林院兢兢业业,未曾出过任何差池……” 两房小妾……济王殿下的脸刷得青了。 万翼道,“也罢,是万某小人之心,误会了殿下,来日定当赔礼道歉,就此拜别了……” “等等……你别走!” 眼见那人要走了,济王殿下再按耐不住,下意识得如梦中一般,追上前从后揽住他的窄腰,欲留下他。 万翼浑身鸡皮疙瘩几乎要立起,他按住济王殿下的手,迅速向前一步,退开身,“殿下!” 话落之后,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万翼转过身,这才发现济王殿下垂着头正眼巴巴的看着他,双颊犹如燃了火一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瞬间卷席到耳根脖子之下…… 他愣了一秒,而后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特大号的济王牌番茄已经羞怯得不行了。 ——“我,本王先回宫了!” 济王殿下低喊一声,飞快的从万翼身旁飚走。 这般笨拙的掩饰,那样纯真而毫无保留的热情…… 无法再佯装不知地回避了啊。 万翼在原地又站了许久,最后长长地吁了口气。 “……真伤脑筋啊。” 第六章 由于这道临时加赋的圣旨,纳妾之事再度被无限期延后。 出发前一日,万翼深夜应召入宫,小皇帝……不,或许现在不应该再如此称呼。 祁见铖而今已年十三,开始亲政了。童稚可爱的鹅蛋脸渐渐褪去了婴儿肥,尖尖的下巴初露雏形,他的眉眼极为精致,面若傅粉,唇若涂朱,秀丽姣美得甚至略嫌女气了。那双灿若晨星的纯真眼瞳似乎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无法抗拒的,日复一日的深沉幽暗…… 与此同时,朝堂之上,祁见铖也开始渐渐对太后的干政提出异议,甚至有时候,祁见铖不避讳支持近臣对亲王党一系的弹劾。 小皇帝自亲政之后的转变自然瞒不过太后的耳目,奈何祖制不可违,她只得恨恨跺脚催促依附其下的朋党赶紧加快进度,莫让小皇帝有机会将这江山给坐稳了。 万翼隐隐有些明白新帝在此刻传召他的用意。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入殿后,他目不斜视,撩衣下拜。 新帝却未让他起身,万翼垂目静跪原地,片刻之后,从龙椅上方传来一阵锦衣摩挲声……一双明黄的龙靴徐徐向他走来。 “万郎,”微凉的手滑到他颚下,轻轻挑起他的下巴。 万翼眉目微蹙,转瞬强自压下,尽力舒展了眉眼顺着新帝的手势,顺从的仰起脸……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新帝细细打量着掌下这张脸,口中突然唤了声,“万卿。” ‘卿’这个词,多是皇帝对自己所倚重之臣以及位高权重之臣,才能享有。 万翼一听到这词,便知没好事。 果不其然,新帝继续道,“当年在国子监,小小年纪你便与王兄并称‘太学双璧’,如今万卿长开之后,越发美甚……也莫怪,向来眼高于顶的王兄都为卿倾倒。” 大周朝公认的美男子皆属阴柔型,济王殿下几年前跑去边疆历练,原本俊秀绝伦的小摸样渐渐往阳刚之气成长,自然有些偏离了大众审美范围。 当然,济王殿下依旧还是那么俊美,只不过与容貌日益姣艳惊人的万郎相比,更符合阴柔美男子形象的万郎,自然要略胜一筹。 万翼听罢新帝之言囧然无语,选择以静制动,保持沉默。 新帝依然不急不徐道,“万卿,可愿为朕分忧?在翰林院闲置一年,是不是也该让朕看看你的价值?” 万翼额上爆出黑线。= =# 禽兽啊!什么叫做闲置一年?这一年他有闲过么?有么有么?夜夜加班还从不给补贴薪饷! “王兄待卿,似乎很是着迷……”新帝突然朝万翼缓缓俯下身,万翼不躲不避,依然保持着阖眼仰首的姿态,新帝的脸在距离他近一寸的距离时堪堪停住,目光不觉间微带朦胧,食指从万翼仰起的修长脖颈往下探,轻轻摩挲着由于这个姿势,越发突起的结喉,低声喃喃,“可惜卿为男子,若是女子,怕是朕也无法保证……能否把持得住……” 万翼大胆的抬眼回视他,微笑着将脸朝后一退,脱开新帝的掌控,口中道,“无法令陛下得愿,微臣深感遗憾。” 新帝仿如骤然回神,尔后失笑,直接点明召他入宫的来意,“万郎啊万郎,古语的美人计,若由你亲力施展,这世间怕无几人能逃过。较之万家先祖,应不妨多让。” 难不成新帝也对她那位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风骚爷爷,大名如雷贯耳? 万翼挑起眉,做难以置信的震惊状,“陛下要微臣……出卖色相?色诱济王?” 新帝也不嫌丢份,无耻的颔首,不容回避道,“万卿,事成之后,朕定会补偿你的牺牲,好生嘉奖你。” 万翼……万翼还能再说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得无奈的收回震惊状,换上个万念俱灰的表情,“臣……遵旨。” 新帝见他如此,铁石心肠的心肝,难得稍稍挤出一咪咪的同情,拍拍万翼的肩,“此行许败不许胜,朕已有安排,时机到了,便会唤人提点你。” “……微臣。”万翼抹掉万念俱灰脸,麻木的再换个感激涕零状—— “微臣谢主隆恩。”(╯^╰) 出发那日,济王的车撵在前,其余三位协同官员在后。 由于万翼的职务是翰林编修,顾名思义,便是相当于记录员的身份,负责记录下此次赈灾的全过程。因此他别无选择,与本次赈灾的主角济王殿下安排在同个车厢。 万翼掀帘而入时,济王殿下正背对着他在拭剑。 万翼自觉的在离他最远的位置落座……以免殿下紧张过度,错手将他戳出个窟窿来。 济王殿下在万郎进门后,依然一动不动的僵直着背,保持耍帅的擦剑动作。 万翼只淡淡瞟了一眼,便朝后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济王殿下扼腕,将这把剑从头至尾擦得光洁溜溜就差褪色时,也仍然憋不出只言片语。 在情事上笨拙无比的济王殿下,懊恼的丢开剑,郁郁地出去骑马。 自从在那人面前泄露心事后,他也不知自己该以何种形象重新面对他。既酸涩,又尴尬,还隐隐夹着几分对于当日失控行为的羞恼。 济王殿下犹疑着,是索性摊牌,一次解决?还是假装没那回事,退回安全的位置。 这一纠结,就从京城纠结到出了地界,济王殿下既憋不出话来,却又舍不得离开车厢。于是此行的氛围,异常沉闷,常常是两个人面对面跪坐着,如闷嘴葫芦般,静悄悄的一呆就是一天。 出行的第二十天,车子离西郡地界终于只剩半日行程。一路所见的流民也越发频密,成群结队的坐卧在官道两旁。 午时刚过,众人停在树荫下,着手准备午膳。 车厢内,万翼依然做闭目养神状不搭理欲言又止的济王,一刻后,小侍敲开车门,恭谨的双手捧上午膳。 万翼睁开眼,才要倾身接过时,霍地眼前一黑,一阵天旋地转后,发现自己正被济王殿下压在身下?! 此刻的济王一手按在腰间,单脚屈立,剑已出鞘,脸上杀气毕露! 万翼一怔,侧方原本正恭谨低头的小侍蓦地往前直愣愣倒下,他的头正靠在他腿旁,颈后竟插着根只有他巴掌长的细箭—— 祁见钰下意识的一手将万翼护在身后,牢牢用身子挡住,右手长剑横握,目光瞬息锐利,“前方有刺客突袭——” 一声示警之后,倏地,属于武将的刚硬声音忽然柔软了下来,济王殿下终于吐出心中暗自呼唤了千百回的名字,“……万郎,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 第七章 出了车撵,才知最外围一圈的侍卫在这短短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已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 大片血迹喷溅在车壁上,万翼下车时白色深衣不慎擦过血污,他不觉蹙眉,济王殿下察觉后,干净利落的挥剑割断了他染血的袖袍—— 断袖…… 待那片薄袖落于草丛之后,两人不约而同皆怔了下。 济王殿下反应极快地单手脱下自己的外袍,反手披在万翼身上,掩住他露出的那截光洁如玉的手臂。 祁见钰也无法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只是在他平静的目光下,总觉得任何一丝裸露皆是在冒犯这个少年一般。 而他挥剑断袖之后…… 彷如冥冥中所暗示的天意一般,再看向万翼,济王殿下的眼神逐渐坚定。 此行共四辆马车,济王殿下的车撵当先,因此遭到突袭后,两人试图突围到后方与其他人会合,探看情况。 万翼少年时期虽然习过擒拿术和格斗术,但也仅此而已,他并未专攻武术这一面。 倒是济王殿下在经历过征战磨砺之后,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一把长剑将万翼护得滴水不漏,血气纵横杀气淋漓。 “万……翼。”济王殿下此时倒不好意思再呼‘万郎’了,与他口中微不可察的羞意相比,济王下手的动作可是极为狠辣。 万翼正横剑挡住突然半途劈向他面门的一刀,无暇回答。 下一瞬,便见刺客那只持刀的手臂霍然斜飞出去,济王殿下蓦地调头转身,眸中厉光闪过,他完全只攻不守,狠狠将偷袭万翼的刺客从左肩到右腰,劈成两半! 半身浴血的济王好似一尊煞神,一手牢牢握紧万翼,凶煞与柔情竟在此刻并存。 前方的刺客密密麻麻,仿若无有穷尽一般,万翼冷静的判断情势,“殿下,我们先回车上,还有两匹马……”再继续突围下去恐会陷入刺客包围圈,饶是济王再如何武艺高强,也抵不过这层出不穷的人海战术。 祁见钰颔首,一路护着他重新往马车方向杀回一条血路。 “殿下!”万翼拉回欲上马车的济王,绕到车头,一剑斩断缰绳。 马车目标太大了,不如单骑灵活。 济王会意地掩护他,待他将两匹马的缰绳都斩断后,万翼迅速的一跃上马,济王殿下也紧随在后,跃上另一匹红马,双腿一夹马身,红马的起步略嫌慢了一点。济王殿下低咒一声,毫不怜香惜玉的拔剑一刺马臀—— 被爆菊的滋味啊! 红马霎时长嘶一声,终于撒丫子狂奔。 不愧是济王,连用来拉车的马都皆是神骏。 最初一个时辰还能听到紧追在后的连片“嗒嗒”马蹄声,待月上柳梢,两人在一处荒庙前停下时,追兵早已被甩得不见踪影…… 济王将两人的马系在庙前的矮树上,快步追上万翼,“这里荒郊野岭,还是小心为上。” 他回眸一笑,“万翼自当会小心。” 他身上松松披着济王的银红麒麟曳撒,谁不知万郎嗜白,这还是祁见钰第一次见到红衣的万翼。 他低低垂着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他的眼神,奔逃中束发不知何时散开,乌亮的青丝柔软的垂坠在红衣上,渗出一湾雌雄莫辨的妩媚…… ——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 意识到这一点,济王殿下的心脏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怦怦急跳,他忙移开眼,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昂起头率先推门而入—— 伴随着“咿呀”一声压抑的低吟,红漆剥落的庙门被完全打开…… “谁,咳咳,是谁……” 属于年轻女子的声音惊慌的从庙内传出。 济王殿下失望的撇下嘴角,原来里面还有人。 万翼随后进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两人进门前取出火折子就着树枝做了个简易火把,跳跃的火光照亮了昏暗的小庙,梭巡一圈后,才在神案下发现一个衣着褴褛的瘦小身子。 女子在火光照到她的瞬间惊叫了一声,缩起身子,慌忙抬起左手偏头遮掩光线。 浑身浴血的济王殿下才刚走近一步,女子立刻发出高八度的尖叫声,忙不迭更努力往神案下缩。 万翼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而后释出最温善可亲的笑容,缓缓走近,“姑娘,在下与友人并无恶意,无需惊慌……” 火光下如美玉般的温雅少年再三谆谆相告,释放出最大善意,女子渐渐放松下来,终于,半个时辰后她缓缓从神案下探出头来,边捂嘴剧烈的咳呛着,吃力的道,“你们……咳咳,想问……想问什么?” 橘黄的火光照出她颈部及颌下暗红的瘀斑,隐约能窥见附近零星几处伤口溃烂…… 祁见钰霎时倒吸口气,疾步上前拉下万翼,远远隔开两人。 “瘟疫……是瘟疫!” 第八章 大水过后,最可怕的就是瘟疫。 由于被压下洪灾的消息,没有任何援助又缺乏医师救治,被官差封锁隔离的西郡宛如人间地狱。 能逃的,俱都逃了,还留在西郡境内的,皆是伤重难行的老弱妇孺。 先是有部分尚留一线气息的活人被压在尸堆中渐渐咽了气,曝尸荒野几日后,蚊蝇丛生,蛇鼠漫行。 没过多久,连鼠都死了,鼠死未几日,人死如圻堵。 瘟疫爆发的速度极快,待那些留在西郡的灾民反应过来,欲逃,却不及,往往就这么半途死在了逃亡路上。 祁见钰怎会不知瘟疫的厉害,思及万翼方才还近距离的屈膝与那女子说话,他心底便不由自主地往下沉。 两人大开庙门,捂住口鼻站在通风处,不敢再朝内走。 女子以袖掩面,悲泣道,“天行……天行瘟疫,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二位公子还要往西郡赴死么。” 祁见钰握紧拳,偏头看向万翼,不发一语。 “殿下,害怕了?”万翼道。 祁见钰定定看着他,道,“万翼……你不会的。” 万翼侧过脸,没有再回应。 女子当夜未熬过去,一个时辰后她剧烈地咳呛着,吐出大口大口的血痰,通身遍紫衰竭而死…… 万翼将火把扔进庙内,祁见钰松开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驱往另外一条岔道。 两人遥望着荒庙被火舌渐渐吞没后,祁见钰又砍下一条繁茂的树枝,紧紧绑缚在马尾上,“万翼,我们还是趁夜赶路吧。” 万翼转头看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 从那女子口中的‘朝发夕死。至一夜之内,一门尽死无孑遗’可知,这场瘟疫的传染性极强,发病速度也极为迅猛。 不论他方才有没有一丝被传染的可能,他不能,也绝对不允许自己,出师未捷便毫无意义的先死在这里。 至于济王殿下…… 只能说很遗憾,若是他当真染疫,他便暂且陪他一程吧。 …… 济王殿下微赧着脸,翻身跨坐在万翼身后,双腿一夹马腹,红马长嘶一声,在浓浓的夜色中撒开蹄子狂奔,马尾后的树枝“沙沙”的摩挲着,配合地一路扫去赶路的马蹄印。 夜色中的萤火虫在低矮的灌木林中飞舞,仿若点点繁星悄悄降临人间。 约莫四更天后,赶了大半夜路的两人才停下马,稍事休息。 “我先去找些枯枝干草吧。”万翼唇色微紫,头发与衣襟被露水与汗水浸湿,夜风吹了一路,他觉得自己的头开始有些发晕。 济王殿下跟了两步,“别离得太远,小心点。” 万翼颔首,挽起华贵的袖袍,在树林口仔细搜寻。 济王殿下拴好马,在附近设好警戒后,也去给万翼搭把手。不多时,两个谈不上精致,却也能勉强凑合的草铺就这么搭成了。 祁见钰生好火,望向万翼,“赶了这么久的路,你饿不饿?” 万翼隔着篝火,笑道,“是殿下饿了吧。” 祁见钰不好意思的摸摸鼻子,有如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掏出一头肥兔子,丢给万翼,“方才设警戒时顺便抓的,应该够我们一顿饱餐。” 万翼下意识接过兔子后,愣了一下,只抓着毛茸茸的肥兔子呆呆与它面面相觑。 老实说,他自小养尊处优,若是交给他军机国事也好,这……烹煮之事,他着实一窍不通。 祁见钰终于看到精擅六艺的万郎百年难得一见的呆愣模样,他心情很好的再一把夺回兔子,急不可待地在心上人面前展露优势,“没事,你看本王的!” 当年在外行军打仗,打野食可是军队一门必备专长。 济王殿下利落的割喉、放血、剖腹,填泥,叫花兔子做得真不是盖得。 待大功既成,祁见钰先掰下一大块热烫的兔腿儿,用拭净的树叶包好,抬起一张花不溜丢的猫儿脸,小心地递给万翼,“你试试味道!” 万翼接过兔腿儿,在他殷勤的目光下,浅尝了一口,“唔,味道确实不错。” 祁见钰脸上一亮,得意邀功地道,“本王样样精通,自不必说。” 万翼含着笑,“殿下自然是最英武的。” 祁见钰心底一甜,只低头将兔子分为两份,万翼那份几乎是自己的两倍。火光之下,他脸上曾经如刀刃出鞘式的少年轻狂逐年褪去,眼前的他,眼神杂糅着一丝羞涩的臊意和属于男人的坚定,热情而纯挚,极为动人…… 万翼单手支着颚,在那双炙热如火的目光下也忍不住微微撇开脸。 济王殿下真乖,养他大概就像养了一只热情而骄傲的大猫儿一样……如果他肯让他养着的话。 暗处苦命奔波了一夜的影一忍不住嗟叹一声: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啊……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一滴清露恰好从叶尖坠落在他眼前。 胸口微微窒息般发闷,头晕眩得厉害。 “你醒了?”祁见钰眉心微蹙,在他要坐起时,伸手按下他,“感觉怎么样?还是……再歇一会吧。” 万翼这才发现天已大亮,早已爬至东天的太阳明晃晃的照在他身上,额上如火烧,他喘了口气,挣开济王殿下的手,吃力地坐起身,“我这是怎么……” 话还未落,喉头蓦地一痒,万翼忍不住掩着嘴咳呛出声—— 济王幡然色变。 ……天行瘟疫,朝发夕死。 这八个字如沉重的镣铐,紧紧扼住两人,一时二人无话,只余下断断续续强抑着的咳呛声,气氛凝重。 难道……还是被染上了。 祁见钰猛然起身,强作轻松道,“应是昨晚一夜赶路,万翼你底子弱些,才沾了寒气,本王去最近的城镇找医师过来。” 万翼脸色苍白,欲动乏力,脑中仿若炸雷一般。 即便天资惊人,他也不过是少小年纪,当亲眼目睹了上一个疫者令人目不忍视的惨相后,心中隐隐的担心又在这个早晨被迅速引爆…… 入睡前的温馨轻快对比清醒时的噩耗,万翼其实也只是个甫满十六的……少女,长年紧绷的心弦,近乎难以承受。 “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来!”祁见钰解下缰绳,赤红着眼,昨夜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他第一次对他那般温和地亲近、谈笑,当今早他醒来,怎么也唤不起万翼时,他心中便止不住惶急难当。 祁见钰上马前再看了万翼一眼,一咬牙,又大步走回来,“不行,我不放心,你还是随我一道去。” 万翼摇头,“殿下……咳咳,明知此刻的万翼难以出行,定会耽误了行程……也会,连累了殿下你……” 这句话一出,以济王的性子,定是如何也不会再抛下他。 祁见钰紧抿着唇,径直将这个纤瘦颓美的少年抱上马,用力一甩缰绳,“驾——” 这是他第一次心动的人…… 他不容许,绝不容许他们之间就这么戛然而止,烟消云散。 第九章 嗒嗒的枯燥马蹄是唯一陪伴他的声响。 由于万翼身体不便,一路上济王殿下要顾念着他的身子,不敢纵马狂奔,两人的行程难免被耽搁。 是以赶了一天路,祁见钰遥望前方,依然看不到任何城镇的踪影。怀中的少年浑身高热,面色如纸,昏昏沉沉的倚在他怀里。 这是他第一次毫无抵抗的主动偎在他怀中……或许也是唯一一次。 祁见钰心中既甜蜜又难过,心疼地单手将万翼再揽紧了几分。 眼看在天黑前是来不及进城了,祁见钰猛然回忆起当年随行军医的话:疫病多为热毒,性燥势猛,若是在野地突发疫病,最重要的是清热解毒,活血化瘀。 凭他脑海的记忆,只隐约记得2,3味清热的药草,抬头望向西天,日头快落山了…… 他用力一拉缰绳,在一处小山坡前停下,小心翼翼地将万翼抱下马。 “万翼,你先在这稍事休憩,我趁着天黑前去采几味草药,虽然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奏效,但药性温和,于人有益无害,不会损了身子。” 万翼虚弱的点头,他被安顿在一棵乔木下,周遭又被祁见钰细心地掘了几个陷阱。 眼看时间再不能拖,济王殿下方才一步三回头的去采药。 万翼待祁见钰走远后,吃力的睁开眼,勉强撑起身子。 里衣的内甲在连日奔波下有些松动,他咬牙,强撑起身子重新束紧了柔韧的内甲,额上冷汗津津。 蓦地,从他头顶的乔木上探出一道黑影。 影一完美的融合在树影中,若不是他主动现身,怕谁也无法发现,这倾斜稀疏的乔木上竟然还能藏着个大活人。 “公子!”影一急忙从树上跳下来,身为影卫,永远是孤身一人战斗的他,自然通晓医术。他在暗处已经憋得够久了,终于等到碍眼的济王消失,才抓紧机会现身。 万翼在他靠近之时费力的转过头,“先掩住口鼻。” 影一一愣,而后单膝跪地,膝行几步到万翼身边,毫不忌讳的握住他软软垂在地上的左手,凝神诊脉,“公子无需多想,若公子有任何不测,属下定以示谢罪。” 万翼沉默了下,淡淡道,“若我死了,也能解开你毕生的束缚,将来无论何时……若我不在了,你便自行离开罢,好好娶妻生子,过过安稳的日子,长老那我会留书相告。” 影一认真的抬起头,忠贞坚定地道,“属下的身与心皆是属于公子的!” 士为知己者死。他从未觉得和公子生死相随有什么不好。 饶是病得七荤八素,万翼听罢影一的宣誓还是忍不住喷笑,“好吧,那往后若吾不得不孤寡一生,或许还能引影一相伴。” 影一闻言大惊失色,“公,公,公子是什么意思?属,属下只是打从心底敬重景仰公子,没有任何仰慕亵渎的意思。公子千万不要误会……”他其实爱得还是女人啊TAT万翼缓了口气,还能挤出一丝调笑的力气,“你不是说,你的身心皆属于我?” 影一小心翼翼地道,“……景仰与仰慕是两回事……” 万翼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影一蓦地弹跳起身,狂喜地吼一声,“公子!” 万翼看向他。 影一立刻不要钱一般从怀里,袖中,绑腿内不断地掏出一瓶瓶药丸—— “公子!你未染疫病!只是得了风寒!” 当祁见钰踏着余晖回到乔木下时,莫名觉得气氛突然微妙得……轻松了许多。 未及细思,当他看见万翼试图起身,却无力委顿在地时,慌忙奔去扶他,“万郎,你有没有事?是不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你先别动,好好躺着扒拉扒拉……” 万翼偏过头,口中压抑地低咳着,疏远地道,“我没事……咳咳,多谢殿下关心。” 祁见钰尚扶在他肩上的手僵了下,高傲的自尊心又被刨出一个洞,另一只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只道,“本王……去煎药了。你无须多想,好好休息才是。” 少年却不容他逃避一般,在他欲离开后,抓住他的衣角,仰起头,微红的眼角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殿下……殿下何苦要为万翼冒如此之大的风险?你最应该做的,就是抛下我,先行回城。” 树上的影一看到公子这副哀婉动人的模样,不慎脚底打滑,差点从树上跌下去。 奈何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济王殿下的眼中,这无疑是致命毒汁一般,一击必杀。 他磕磕巴巴道,“我……本王只是顺便救你的。” “殿下,是不是……是不是对万翼,依然……”万翼偏过脸,耳轮微红,似难以启齿般停下。 祁见钰的心跳霎时破表,脑袋乱成浆糊,“本王……只是……” 影一单手捂脸,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哦,济王殿下,您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怀春少女。 万翼羞涩够了,直接单刀直入,“殿下……还喜欢万翼吗?” 祁见钰只是手足无措的维持着僵立的姿势,整个人烧得厉害,好半晌,他终究还是诚实地顺从自己的心意,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万翼低低地道,“……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祁见钰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万翼似鼓足了勇气,边低咳着边道,“万翼……咳咳,恐时日无多,今夜只是想说,当年那句‘对同性未有兴趣’的话,当初是真的,可是现在……”他暧昧的停了停,复又抬起眼定定看他,“万翼今夜直言,只是想在死前,了却一番心事……” 济王殿下的脸,霎时由红转白,霍然回身抱住他,坚定道,“不会的……你不会。” 万翼眉心微蹙,侧过脸,幽幽道,“殿下快快放开我,这一日共骑,万翼已心中难安,如今万万不能……” 不知是那微侧的半张美人脸勾动心弦,亦或是他话中去意令他惊痛得难以自控—— “本王倒要看看,这疫病究竟敢不敢沾身!” 祁见钰倏地捏住那尖尖的下巴,抬起他的脸,低头用力一啃—— 第十章 或许是尚在病中的缘故,他浑身无力,牙关咬得很松,祁见钰几乎没有费太大的力气,轻而易举地以舌顶开他的唇,探进去…… 兴许是发烧的原因,万翼的嘴里热热的,柔软得煨烫着他的舌。 祁见钰情不自禁的将怀中人再搂紧一些,更紧一些,生涩地以舌,试探地轻轻碰触了下他的…… 怀中少年蓦地挣扎起来,他的鼻息湿热而急促,连带济王殿下,呼吸也乱得一塌糊涂…… ——这是趁人之危,无耻行径! 济王殿下的良心突然跳出来。 ——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他娇妻美妾拥在怀?现在还未大婚,他就要了小妾,还一口气要了两房!两房!若不设法亲近,以后他心中就更没有你的存在了! 济王殿下心底的小恶魔接着跳出来,用力掐灭最后一点良心的光芒。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万翼无可奈何的皱紧眉心,欲怒斥,唇舌却被他牢牢霸着,欲推拒,病中的身子自然难以与之抗衡,无言的以手势斥退影一,便见影一掩面,一副目不忍视状,恍恍惚惚地背身退开……将男装扮得连知根知底的影卫,都深入其心,他也不知该哭该笑了。 “殿……殿下……”好不容易趁着他换气,挣扎着偏头吐出只言片语,祁见钰却是闭上了眼睛,佯装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顶着那张熟透了的番茄脸,熊熊低头继续啃过来—— 万翼默…… ̄— ̄|| 垂眸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大红脸,济王殿下似乎很紧张,害怕他的严辞拒绝,睫毛微颤着,他怎么都不肯让他先说话,紧箍着他的双臂更是恨不得将他也揉入身体里。 他是那么的需要他,浑身上下都在强烈的散发着‘喜欢你,喜欢你……请不要拒绝我……’的信息。 这般强烈的感情,是万翼有生以来第一次接收到。 原本他心无旁骛,静若止水的心湖被笨拙而强硬的撬开,面对这样的热情,万翼几乎要无措了。 他蓦地闭上双眼,重新理清紊乱的思绪…… 这样不是很好吗,原本只想试探出济王殿下对他的感情,有多深,能容许他日后做到怎样的地步,甚至能不能将他也诱入自己的阵营。 对于小皇帝,他从来就没有放心过,也永远不可能那么干脆的臣服。 他清楚的知道,如今自己能存留,将来能崛起,依靠的就是未来与济王的制衡之力,他们一荣俱荣,却不会一损俱损。 对于此刻羽翼未丰的万翼而言,他不论损不损,济王的地位仍然难以撼动。 可若是济王损,他却必定首当其冲,下一个要消失的就是他! 因此,济王——必须是他牢牢捏在掌中的棋子。 当万翼再度睁开眼时,眼眸中的迷离之色尽散。 原本抵在济王肩上的双手,改推为揽。 当初的纨绔子弟生涯,观摩到的许多……技巧,今日到底有了用武之地。 只见万翼倏地轻咬了一下济王徘徊在他口中的舌—— 在他蓦然吃痛的缩回舌后,万翼迎上前,深深地吻住他…… 祁见钰从不知道,原来相濡以沫,竟是这种感觉。 不同于他之前的胡乱吸吮啃咬,不时还磕到牙齿,祁见钰感觉到探入他嘴里的舌煽情的轻拂过他的上颚、牙齿,低柔地按压,骚弄,令他的背脊隐隐地酥痒起来。 他不知不觉的放弃了主导权,任由他越发狎昵的贴上他,一手捧着他的脸,另外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极尽缠绵的吻着他。 当那条甜软的舌卷住他的,轻轻摩挲后,用力一吮! 他的大脑霎时被炸得一片空白,尾椎酥软的完全站不住了,身体不由自主的顺着那微薄的力量,往后仰倒在草丛上,万翼则不知在何时爬上他的身子,紧紧压着他,将他吻得七荤八素…… “殿下……” 在激烈的亲吻喘息中,济王殿下隐隐感觉到他的里衣内探进一只手,暧昧,并持续地往下摸…… “殿下,舒服吗……” 祁见钰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虽然隐隐觉得这话问得有点不对劲,但在情动关头,他只默默的启唇配合他的动作,甚至轻轻变换着角度,让他更方便吻他。 好吧,济王殿下,你就是个闷骚的怀春少女! “殿下……还想要更舒服吗?” 那声音带着某种暧昧,却不容忽视的暗示,让济王殿下霍然清醒了! 果然,万翼一手轻按在他胸口,口中低低道,“委屈殿下了……万翼会记的,轻一点……不会让殿下,难受太久……” 轻?轻一点?! 济王殿下的大脑瞬间斯巴达了,虽然,虽然他是很喜欢万郎,可是,可是…… 他想象一下,他‘承欢膝下’的样子——原本热烫的身子瞬间被一盆冰水从头淋下! 不! 不行! 他不能接受! 只见济王殿下蓦然推开他,慌乱的轻捂住嘴,连退几步,“等,等下,本王……让本王再考虑一下。” 万翼却是低喘了一声,背过身,力持冷静道,“是万翼无礼,忘形了……” “不,是本王先开的头……”济王殿下忙重新靠近。 “殿下便忘了方才的事情罢,”相较于济王殿下衣衫半褪的模样,万翼依然衣冠楚楚,一派斯文禽兽的风范。他突然手握成拳,抵在唇上低咳一声,“万翼……如今是带病之身,原也做不了什么的,只是方才……确实是孟浪了……” 济王殿下顿时羞愧道,“是本王,趁人之危……” …… 影一在树上撇撇嘴:结果还差一点被公子吃掉了,是吧?(→_→) 而就在此刻,百里之外的一隅树屋。 屋内住着一位终日烦恼的神医,他的模样出乎常人想象的年轻,也出乎常人想象的昳丽。 他人生中最大的苦恼,就是身为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男人,但所有人关注他的容貌远胜于他的内涵。 他人生中最大的梦想,就是出现一个比他更貌美的男人!来代替他的苦恼。 为此,正宗铁公鸡的他,愿意免费献上一次无差别救治的机会。 他不知道,他梦寐以求的目标,就在前方百里处。而他的人生,也将为此拐出一个大弯道。 第十一章 日夜兼程的赶路,带着病号的济王殿下,隔日终于到达了最近的城镇。 只是一路行来,十室九空。 两人骑在马上,缓缓绕了大半个镇,几乎以为是到了空城。 沿途大部分民房的门是半敞着,鸡笼猪舍里皆余下干枯不全的尸骨,偶尔从半掩着的窗户内传出浓重的腐臭味,怕是有来不及出逃的疫民,就这么生生的困死在房中…… 祁见钰的面色越发凝重,握着缰绳的手不觉越攥越紧,胯下的红马突然不满的嘶鸣了一声,他蓦地醒过神来,松了钳制,安抚的再轻轻一拍马头。 “想不到西郡的灾情竟已严重到这般地步……”只是西郡边界的偏远小镇,疫情就已蔓延的如此厉害,恐怕中心地带…… 万翼倚靠在济王怀中,唇色虽然微白,但因着影一先前偷塞的大把丸药,他的气色已是好了许多。 济王殿下只当是自己所熬的草药奏效了,自是欣慰非常。只是从昨夜差点擦枪走火之后,再看万翼,济王殿下的心情总是复杂万分。 万翼却是牢牢善用病号的身份,说没那回事,就真当没那回事,言行举止,甚至连偶尔相触的眼神,皆如往常一般从容。 济王殿下忍不住有些失落…… “万翼!这里似乎有人迹。”一路情绪低迷的济王殿下突然振作精神,他双腿一夹马腹,驱使胯下红马灵敏的连续穿过一道弯曲的小巷和两个三叉口。 好一顿左拐右拐,拐得万翼一个头快两个大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空荡荡的庭院前停下。 “隔了那么远,如何找到这里?” 祁见钰道,“你这个位置被我遮挡住,所以看不见。方才就在我们后侧那片屋舍,有飘出烟迹。”他是循着忽隐忽现的淡淡炊烟跟过来。 庭院里屋的门口,矮矮地坐着个须发白了大半的老翁,在发现他们二人后,老翁霍得一下起身,把正在斟饮的酒杯往后一丢,立刻以远超老翁的矫健步伐,飞快的蹦跶回主屋后,再‘砰’地一声,紧紧关上门! “老……老大爷?”原本想直接喊‘老翁’的祁见钰吞下话头,从马背翻身而下,三两步赶到门板前,深吸口气,力持温和地道,“老先生,开开门,我们都不是坏人。” 屋内老大爷理所当然地道,“是啊,你们是土匪或者是劫匪嘛,每次都是这么说,下次能不能换个台词?” “我们当真不是劫匪,马上另有我一位友人,他身体不适,不便奔波,需要寻一处地方今夜暂作休憩,不知可否通融一二?我们并非行骗,老先生你出来一看便知。” “上次两个流民直接对砍得半残再过来,比你们有诚意多了。” 万翼这时插口,他远远在院外唤了祁见钰一声。 祁见钰立刻飙回去,将他抱下马,“有何事?还是哪里不舒服吗。” “这屋主原来还是医师,”万翼比了比散落在庭院角落的三两个药杵,“我们也正需一位医师好了解这瘟疫究竟已蔓延到何种地步。” 祁见钰不着痕迹的望了他一眼,“也让他为你诊治诊治,这已是发病第三日了。” 万翼点头,站在门前规规矩矩的敲了三下房门,而后以最无害亲善的口气,道,“阿翁,我们只是来借宿一夜,明早便走。另外再询问阿翁一些有关疫情的问题便是,不是流民强盗。” “你便是先前那人口中抱病的友人?” 老翁依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喊话,“若是染疫便不用再叫,老夫不会医的。” 场面一时默了。 下一瞬济王殿下便直接拨出佩剑,干净利索的在薄薄的门板前闪电般划过—— 只听咔嚓一声。 大门瞬间裂成三块! 老翁呆呆的依然保持着抵住门的姿势,石化在原地。 济王殿下摩挲了把剑身,心满意足地把剑收回去,这才是他一贯的形事风范。 老翁蓦地潸然泪下,“大侠,老夫只是个游方医师,才倒霉的在西郡定居半年,对此当真无能为力……” 口胡!若只是个普通的游方医师,周遭人都死绝了,怎么就独有他这一户还能健康活力的继续蹦跶。 老翁直接招供,“往后再行五里,出镇后那片山林内有座树屋,那里才住着真正的神医。” “神医?”二人惊讶道。 “神医性子虽有些怪异,却极嗜金银美玉,看二位公子也是清贵之人,可以一试。” 两人默默对视一眼,祁见钰……霍地无良出手,点了老翁的穴道。 “便姑且信你,我与他先去探看一二,若所言属实,我自会回来放了你。” 听闻隐居高人所住之处,必有奇门遁甲,机关重重。 啊……果然是话本看太多了。 当两人毫不费力气,也无需经历各种考验便来到树屋前,心下不约而同,皆隐隐有些失落。 花这个姓氏风骚得一点也不衬神医这个名头。 花应然一直为此很烦恼。 但是想想族弟中有个叫花暮然的……每次思及他,他便觉得平衡了许多。 他最最最苦恼的,就是身为一个有思想有内涵的男人,但所有人关注他的容貌远胜于他的内涵。 每一日清晨,花应然醒来后望一眼铜镜,皆要抚镜而泣。 他只是想让大家知道……他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而这一天,就在成治七年的春天,幸福的来临了—— “请问……神医前辈在吗?”屋外突然传来生人的声音。 又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求医者? 啧……都搬到这里了,瘟疫也挡不住么。 花应然放下手中的白玉药杵,悠然转头…… 祁见钰在前,首当其冲。 当眼前这个青衣玉带的青年转过头来时,霎时给人以花照玉堂人的绚丽感。虽然所立之处只是简陋的树屋,却顿时蓬荜亦生光。 不过,济王殿下的目光只在这美青年身上略一停留便重新回到万翼身上。 旁人自然远比不上万郎。=v= 可那美青年就没他淡定了,只见他漫不经心的目光略过万翼后,突然挪不动了。 那双眼无比火热的黏在万翼身上,引得济王殿下开始手痒痒。 ‘铛’地一声,不知是什么被打翻。 那美青年突然三步并两步的扑过来,哀怨又深情无限地看向万翼,“敢问尊姓大名?兄台!你就是我这数十年来苦苦等待的人呐!” 万翼:“……” 济王殿下:= =# “我们是不是找错地了……”万翼用力拽回被牢牢抱紧的衣袖,拦住要大开杀戒的济王,“要不,再重找一次?” 第十二章 事实证明,想象就是用来幻灭的。 再三确认是本尊无疑后,两人将白衣圣手的光辉形象丢到爪洼岛,一前一后夹着神医下山了。 “公子,看你面色无华,唇干舌红,可否让在下为你把一把脉?” 出乎二人的意料,这位花神医竟然毫不犹豫就点头答应出山,全无隐居高人之操守风范,甚至还将置于后山的奢华马车主动奉上,毫不矜持地一路绕着万翼团团转。 万翼负手而立,噙着笑道,“阁下不是神医吗?若真是神医,医术‘望闻问切’中,望字当属先,何以需要最末的手切?” 花神医摇摇手指,“虽然公子的面相属风邪外袭,肺气失宣,但谁知是否体内还存有其他……” “等等,”济王殿下突然出言打断,“风邪外袭,肺气失宣……你是说,万翼只是风寒?” 花神医点头,“自是如此,难道你们以为是疫病?虽然初期症状相似,但疫病的发病速度极为迅猛,数个时辰内身上便会浮出血斑,一日便足以毙命……” 济王殿下直接选择性无视他接下去的病理经,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消息莫过于此。 “万翼,万翼……”悬了整整三个日夜的心蓦然放下,他拉住万翼,快步退到马车后方,扳住他的肩,呼吸微促,低下头,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望着他。可张口闭口了几次,却是除了不断唤他的名,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万翼心底悄然喟叹一声,“殿下……万翼明白。”到如今,又怎会不明他的心意? “……本王真是……太高兴了。”一直到最后,济王殿下也只憋出这短短一句。说完,他便迅速转身,到前方牵马而行。 话短,却情长。 万翼凝眉看着他的背影,垂眸侧过头去。 万翼乃带病之身,花神医据说是文弱男子?于是只好由既不柔弱又健康无比的济王殿下客串马夫,驱车西行。 越往中心地带,却是诡异的,官道上聚集的流民竟渐渐多了起来。 面黄肌瘦的人群在马车经过时,纷纷抬起发红的眼,不约而同的紧盯着他们,以一种无声却贪婪的姿态,麻木的聚焦。 花应然撩开车帘,轻“咦”了一声。 “怎么?” “上次路过时,西郡的官道几乎成一条死路,而今怎会有这么多……健康的流民聚来?” 是了,那些尚未染疫,逃出家园的健康流民……竟又都回来了? 简直……就像被人为驱使一般。 万翼放下车帘,隔绝车外那连绵不绝的视线。 ……这一次的西郡之行,怕是没那么简单。 一行人到达西郡的知州府衙后,或许是瘟疫横行的缘故,衙门静悄悄的,没有一丝人影。 沿途的街道,早已失了昔日的繁华,流民们一群群聚集在街道两旁,无声的看着衣饰华贵的三人,宛如一场奇异的默剧。 空气中有股刺鼻的药草味,花应然只皱鼻闻了闻,道,“难不成我走后,那抠门的知州又请了别的医师?” 祁见钰道,“此前你曾经来过?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当时就施药,控制住瘟疫蔓延?”也不至于让西郡几乎变成一座死城。 花神医啧了一声,“在下自然愿施药,但这知州太抠门,不过区区百两,竟左右搪塞,不日还派兵封锁消息,只说奉了上级的意思,不得在正月内泄漏灾异,惊扰新帝。” 万翼思及那时尉迟迟曾隐晦提及此事,只是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大水过后,西郡竟又接连爆发了瘟疫。 这户部尚书此番派人封锁消息,瘟疫爆发一个月内未有任何援助补救,任由瘟疫在郡内大肆蔓延…… 此过,非是革职所能抵了。 济王横竖就是看这花神医不顺眼,“知州不允,难道你不会私下义诊赈灾?悬壶济世、医者父母心,这不是应该的。” “在下尚未婚配,哪来那么多子女?”花应然斜睨了济王一眼,“谁告诉你医者就必须要父母心,还兼备乐善好施来着?即便是亲兄弟,诊金一文钱也都不许少!” 济王:“……” 万翼:“……” ——花神医,有没有人建议你更适合跳槽到钱庄? 衙门没人,三人只好又一路寻到了知州宅邸。 这一看,却是惊叹了。 眼前这官邸门前被密密麻麻的兵马围得水泄不通,万翼怀疑整个西郡的兵力,都在这了。 而我们的济王殿下在这片戒备森严的刀剑下面不改色,径自将此行新帝赐下的令牌丢给门卫,骄横无比地道,“叫你们知州出来见我。立刻,马上——” 万翼许久未见济王殿下这般姿态,姑且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一盏茶功夫,便见那知州官帽倾斜,官袍反穿,连滚带爬的一路冲出来,没等正门完全打开,便扑通一声跪地,边跪边嚎道,“下官叩见济王,有失远迎,请济王殿下恕罪呀——” 此言一出,周遭原本正刀戈相对的众兵哗啦啦同时跪下,浩浩荡荡地齐声道,“还请济王殿下恕罪——” 济王殿下满意的一抿嘴,袖子一甩,当先入府了。 一路舟车劳顿,三人先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待饱餐一顿后,刘知州方怯怯来通传求见。 祁见钰在此期间命他传信回京,告知太后,他已顺利到达西郡。只是提及何时请医师控制疫情,为何广招人马护卫府邸?刘知州皆支支吾吾,闪烁其词。 万翼心中的不详感越发强烈。 入府第一夜,他在屋内辗转了半宿之后,披散着头发,起身开窗,“……影一,你还在吗?” 从他床底蓦地探出一颗头来,“公子!我在这里!” “……” 万翼默默的关窗,未点灯,在黑暗中低声道,“带我去刘知州房内,我要……亲自确认一件事。” 影一道,“公子,太危险了。还是让属下暗中潜伏查探……” 万翼打断他,冷静的再重复一次,“我要亲自确认。” 影一沉默了下,“是,公子。” “抱歉,影一,”万翼出门后,低声道,“……原谅我此番任性。” 影一忠贞地道,“公子的意志,便是我的意志。” 由于下半夜骤发冬雨,接着黑暗和雨声的掩护,万翼紧跟着影一,两人汇成一道鬼影,无声无息地潜入刘知州房内…… 空屋! ——怎会是空屋? 影一心下暗惊,公子却是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带我回去吧。”万翼低声道。 影一未敢多问,只悄无声息的带着公子沿原路返回。 “哒哒哒!”暗夜中,夹着夜雨的脚步声飘忽而模糊。 有人过来了…… 影一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两人隐在暗中,一动不动,借着来人手中橘红的引路灯,认出那一脸肃杀的中年男人,竟是白日谄媚乞怜的刘知州? 等那个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后,万翼附在影一耳边,“先绕到长廊,稍后再回屋。” 影一略有些不自在的搓了搓耳朵,挪远了点,依言行事。 两人顶着漫天大雨,守在客房的必经长廊外等到近寅时后,一个颀长的身影方无声无息的滑过走廊。 影一夜视能力极好,捕捉到那人一闪而过的红纹衣角后,下意识偏头看向公子。 ——是济王殿下。 万翼不语,眼底似翻腾着极为复杂的情绪,影一再定睛细看,那神情已转瞬即逝。 第十三章 他发现他犯了个大忌。 万翼阖上眼,他竟是在不知不觉中,将私人感情代入进来,若不是……那刘知州后来在大堂露出一丝破绽,他差点就这么被迷惑过去,配合他们演了一场大戏。 是了,刘知州将一郡之府媚上胆怯之貌扮得惟妙惟肖,但他唯一的破绽,便是在济王遣他传信帝都,通报太后其平安抵达的消息时,毫无迟疑的领命而去。 其实万翼当时也未反应过来,只是等回到厢房之后,习惯性地将此行从头至尾又细细梳理了两遍,才渐渐察觉不对劲。 济王所要通报的人是太后,并非皇帝。 虽然后宫干政,朝堂之上,垂帘听政多年的太后隐隐比甫接掌亲政的幼帝,更强势几分。但对于外放州郡的官吏而言,生杀权力可照样是捏在新帝手中。 新帝与济王的权利之争,早已天下皆知。 这时候济王的行踪,照惯例是要启奏皇帝,而非太后。如刘知州所扮演的谄媚惜命之人,又怎会如此自然,毫无疑义的领命? 再往深里想,那时候突然遇袭,济王殿下带着他杀出重围后,便径直往西郡而去。万翼与济王从小斗到大,早已知济王殿下内里睚眦必报的脾性,这当头,济王没有调转方向,回头遣援兵围剿追究,第一反应却是逃亡,继续往西郡而行…… 万翼眯起眼,济王究竟想做什么? 又或者说,其实这次遇袭,压根就是他安排的? 思及当时刺客招招欲致他于死地的狠辣,再对比济王沿途如初坠情网的少年般热烈纯情,万翼心底不由窜上一股寒意—— “公子?”影一低声道,“夜已深,公子该好好休息了。” 万翼颔首,心下却依旧如窒息般紧绷着,在寒意下极力掩盖着彷如被初次背叛一般的愤怒,刺痛。 ……真是个傻子。 他嘲讽着自己,当初不是打定主意,无动于衷到底? 影一只是默默的看着公子今夜的反常之举。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公子是个外热内极冷的性子。若只想萍水相交,自然容易无比,但若要进入公子层层封锁的内心,更是困难重重。 今夜公子的失常,难道竟是不知在何时……公子已被济王暗暗打动了吗…… 隔日午时,万翼才姗姗与花应然结伴而来。 惯于晨起练剑的济王殿下,早已坐在花厅等他。 “万翼!”祁见钰亮晶晶的眼睛在瞥到他身边的花神医后,迅速暗下来,“……神医起得也真早。” 花应然只是微微一笑,未作回答。 此刻他的心情,好、极、了! 一日日长开的万翼,姿容也日益姣美惊人。稍事梳洗,拾缀一番的少年一袭简单的乌衣赤带,珍珠发冠,他只是凭栏而立,却是眠藐流眄,一顾倾人。站在他身边,花应然有生以来第一次享受到被忽视的滋味,一路上所有惊艳火热的目光,通通皆聚焦在万郎身上。 ——这怎不令他欣喜若狂? 至于济王殿下的心境……不在他的考虑之中。 万翼在祁见钰身旁落坐,温声道,“殿下,刘知州一事进展如何?” 祁见钰与他同坐一席……唔,还有碍眼的花神医。 “隔离所有感染疫民当是首要,”祁见钰道,“接下去就该有劳花神医配药,此次的百两酬劳定不会短了神医,希望花神医能倾尽全力施救……” “等等,”花应然摇摇手指,“谁说是百两了?” 祁见钰黑了脸,“在官道上,本王听你亲口所言。” “那是上次的诊金,”花神医开始剔指甲,“现在标准自然不同。” “……” 济王殿下深吸口气,“……那花神医打算要多少诊金?” “啧啧,谈钱多伤感情啊,”花神医笑眯眯的翻一翻掌心,“只要再加一倍就可以~?” “……你是来趁火打劫的吧?” “不不不,在下悬壶济世多年,童叟无欺,这诊金绝对合理,”花应然开始一样样计算了,“殿下你看啊,上次是瘟疫爆发初期,疫病类型单一,同时瘟疫也未蔓延开来,所需的药材当然好解决,可是时隔一个月,这场疫病又开始演化出旁支边症,同时疫民也大大增加,所需要的药材那是……扒拉扒拉。” 万翼瞥了正在跟花神医杀价的济王一眼,“殿下……” 济王立刻回头。 万翼慢悠悠的朝远远缩在一旁的刘知州一瞟,“殿下何须与知州大人抢功?也该适时留一个给知州大人表现的机会。” 济王殿下顿时意味深长的看了刘知州一眼,咧出森森白牙。 刘知州:……你们狠。 “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万翼正待开口,霍然从正厅外传来一阵喧哗,期间夹杂着几声惨呼,乱糟糟成一片。 在座众人骤然变色。 “刘知州,这是怎么回事!” 济王骤然发威,雷霆一怒之下,煞气席卷全场。 原本正吵吵嚷嚷的侍人兵将瞬间闭嘴收声,刘知州的脸从白转红,再由红转青,战战兢兢道,“……启禀殿下,是,是外面那群刁民……又开始造反了……” 万翼敏感地挑出一句,“又?” “下官该死,下官治下不力……”刘知州匍匐几步,涕泪纵横地跪在二人脚下,丑态百出,“那些刁民这些天来是第三次包围官邸了,可是……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想不到竟攻进来了!” 万翼几乎要为他鼓掌了,看看这精湛的演技,什么昆腔王,柳大班,通通都要靠边站。 花神医蓦地反应过来,“你说攻进来?”没等刘知州开口,外面越来越近的惨叫声和马蹄声已给了他再明确不过的答案。 花应然立刻返身要收拾药箱,那都是他的钱啊!钱—— 济王殿下则干脆无比的拉住万翼,将他推到身后,严严实实地藏起来,杀气淋漓的拔剑出鞘,“不过是一群贱民,一会本王先杀出去,你记得跟在我身后,伺机一道突围……” 万翼只是抿了抿嘴角,“多谢殿下……” “你无须对我说谢,”济王殿下头也不回,未持刀的左手却突然握住他,掌心的薄茧紧张地轻轻摩挲了下他细嫩的手背,而后迅速放开,济王殿下耳根微红,“若,若这次顺利回京……本王自当……给万郎一个答复。” 万翼微笑着说,“……万翼期待着。” 祁见钰不自觉勾了勾嘴角,看不到护在身后的少年眼底那片冰凉。 第十四章 万翼睁开眼时,金乌已坠。 微薄的淡淡天光正从西天一点点消散,暗夜将至。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崎岖的山道上前行,山风从车窗灌入,粗糙的草帘子起不了太大的遮挡作用。 “……子……公子,万公子……” 呼唤他的声音极远,又似乎极近,额上突然一凉,万翼艰难的转头,发现身旁静坐着熟悉的美青年,“……花神医?” 花应然笑着点头,便要弯身去扶他,“公子可终于醒了……” 万翼在他的手触上肩膀之前便往右一避,摇摇头,“不必,万翼可以自行起来。” 花应然收回手,脸上的笑容不变,只道,“本是小小年纪……公子,实在不必这般逞强。” 万翼未接这个话题,只做答谢,“这一路多谢花神医照拂。” 他心中警铃大作,不知在他昏睡这段期间,花应然……可有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从半开半闭的草帘子往外看去,马车两旁,皆是衣衫褴褛的流民,他们除了少部分持有从知州那收缴的精良武器外,大多数连一把趁手的刀剑都没有,只零零散散的握着锄头或是木棒铜斧……再远一些,就是被绳子串成一串的俘虏,他们身上的兵服破了大半,鼻青脸肿,蹒跚着被流民们驱赶着,跟上大队。 两日前的流民暴乱,万翼与济王夹在大批人群中突围,却走错了方向,竟是跟反叛主力正面对上。 他心中本已不再信任济王,双方混战一夜后,他趁乱寻隙甩脱济王,径直往后山奔逃,却正正和躲在那的花应然撞上了。 花应然身为医师,这支缺乏武器医药的流民大军正急需这样的医师加入,因此跟上花应然定能保下安危。 果不其然,俘虏了他们的叛军得知花应然的医师身份后予以礼遇相待,是夜,此次的叛军头子,魏非,便召见他们二人。 万翼仔细回想魏非的一言一行,直觉那次会面,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掌控之外发生过。 那魏非出乎意料的年轻,他的模样并不出挑,身形健硕,一张端正而平凡的脸上,给人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对有如寒潭的锐利双眼。 万翼有注意到,当那道锐利的目光扫到自己后,他面上似乎微微有些变化,但只是一闪而逝,他看不分明。此后魏非便当他是隐形人一般,径自与花应然商谈医治受伤流民所需的药材和时间,俨然欲将花应然发展成叛军的随行军医,甚至在他们离开后,魏非又遣来一个小童和丫头照顾花应然的起居。 或许是一路奔波,亦或许是病体未愈,当万翼回去后才刚一粘枕,立刻便昏睡过去,直到现在金乌西沉,方才醒来。 只是临睡前,万翼还是临时歇在被流民占领的叛军耳房里,可当他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在行驶的马车上,这怎不令他心生戒备? ——“差点忘了你已有一天未进食了,”花应然看向靠坐在角落的万翼,道,“你且等等,我让十郎给你热粥。” 万翼道了声谢,而后不经意道,“车队已行了多久?怎的今早上路时不唤醒我,真是有劳花神医了。” 花应然道,“在下看公子面青唇白,病体支离,还是好生休养为佳,否则将来若不美了可怎么办?” 万翼囧然了下,道,“……君子重德不重貌。” 花应然霎时飙泪了,他郑重地按住万翼的肩,严肃道,“假如公子不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万翼额上瞬间黑线爆增,“……” ̄口 ̄||花应然道,“公子只需知道,在下能遇见你是命运的安排……我会用尽各种方法,最大限度的保存并开发出公子的美貌……” 万翼嘴角抽搐了下,“……多谢神医费心。” “这是应当,应当的。” 万翼默……两人一时再无话。未几,一个布衣小童端来一碗热粥,“神医大人,你的粥好了,小心烫……” 花应然笑着接过托盘,摸摸小童的头,再取过一旁的红装小丫头捧着的菜碟,轻轻放在万翼面前的小几上。 万翼低头开始用膳,“有劳了。” 花应然捻起一根金针,“哎呀呀,公子怎的如此多礼?大家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互相照应是应当。” 万翼未吭声。 花应然将药箱打开,几根金针一字排开,“公子,等会用完膳,容在下给你扎几针,保证明日就神清气爽。” 万翼依旧不出声。 “公子怎么都不说话?是担心诊金吗?不用担心,如果是公子的话,在下不收钱啊~”花应然热情万分的开始绕着他转。 万翼只是抬眼一瞥,任他如何逗引,一直保持着沉默是金的最高状态,直到慢条斯理的将粥全吃完后,万翼才再度开口,“食不言,寝不语。” 花应然默…… 万翼继续道,“金针留给神医自用吧,万某只要几包汤药就好。诊金,我会按原价付的。” “哎呀,万郎你好见外呐……对了,叫公子万郎可好?”花应然道,“大家都这么熟了,何况还要共度接下去几天,就不必这么生分了是吧。” 万翼斜睨他一眼。 ……你不是都已经叫了。 花应然凑近他,继续自来熟道,“来来,既是熟人我就不兜圈子了,万郎,我悄悄问你个话。” “什么话。” “就是魏非,”花应然一手支在脸上,偏过头低声道,“万郎可认识这个人?” 万翼蹙眉,“怎么了?万某此前从未见过他。” “那倒真是奇了,”花应然搓搓下巴,“此前那魏非其实只打算留下我一人,结果不知为何,昨夜之后,他便未再遣人将你带去后方的俘虏营……” 万翼惊讶道,“但万某确实未有与此人相交的印象。” “是啊,还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桩无头公案令两人云里雾里,可真正的答案,便是只有那魏非知道了。 入夜扎营后,主帐内一个华发早生的中年男子道,“公子昨夜为何要留下那个人?” 魏非摩挲着地图,食指从京城划到西郡,“你还记得数月前,我们逃难至京城?” 他咬牙切齿道,“若非进京,我们也不会知道在乡亲们挣扎求生之际,京中依然歌舞升平无动于衷,那些官吏们甚至将上报灾疫乞求官衙援助的大郎二郎李三叔他们通通仗毙……” 魏非的食指停在京城的位置上,幽然不语。 虽然万翼已忘了,但那张醒目无比的脸容他不会忘记。当日少年曾经官袍加身,与同僚站在他乞食的破碗前,风采翩然…… 临走时他曾往他的碗里丢下一锭银子…… 今日,便当是还他的一饭之恩。 第十五章 车队已行了三天,万翼从那日与济王失散后便再未见过他。 影一这三日探完俘虏营,传来消息,其中未有济王,甚至连刘知州也不在其中。 万翼听罢,依旧不动声色的保持沉静温顺的模样,白天呆在马车上,晚上全军扎营后,也只呆在营帐里,安分无比。 他心底暗自估摸着再收集最后一点情报便能回京复命。虽然此次的西郡之行一路充满变数,但也勉强算能功成身退了。 即便小皇帝非要找茬,也寻不到太多错处。 天公不作美,第三天夜里,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夜春雨。 翌日启程后,春雨依旧未停,就这么时断时续地连下了几天。 阴冷潮湿的天气,衣衫褴褛的流民首当其冲,纷纷染病,花应然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 万翼偶尔随他在各个营帐间转悠,给他打打下手,但伤兵病员委实太多,有时实在是太累了,就直接歇在那些营帐里打个盹儿。 叛军一路南下,这是万翼被俘的第十天了,这一夜他们在河畔安营,晚膳是难得的鱼片粥,万翼今晚未随花应然出诊,他吃完晚膳后很快就睡了,可没过多久,他就被一只手摇醒—— “公子,公子!”影一压低声急唤。 万翼迅速睁开眼,只是眨眼间,他的眼神便清明起来,“出了何事?” 影一迅速带起他往帐外潜行,边行边悄声对他报备,“外面的叛军不知接到什么消息,突然支走花神医,遣一队护卫兵来医帐了,我怕来势汹汹,恐有祸事……”整个医帐内只有花应然和万翼两个生人,因此他们所针对者毫无疑问。 帐外夜雨冰冷的打在两人身上,附近的树荫皆被各个营帐占满了,在明亮的篝火下,穿行过密密麻麻的卫兵,二人行动的目标也太大,因此,影一只得选择了水遁…… 冰冷的河水仿佛要冻结了全身的血液,万翼周身止不住轻颤了一下,随即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雨却似乎越下越大了。 从河中往上看,天地间仿佛挂了一副巨大无比的水帘,只影影绰绰地看见无数举着火把的卫兵在营地内四处梭巡,犬吠声声,间或夹杂着被惊醒之人的低声咒骂…… 黑夜短暂被这些火把照亮,万翼与影一待在河内一动也不敢动。 一刻后,一阵响亮急促的铁蹄,打破了夜的谜咒。 沿河两岸的火把开始远离,向营地内部收缩。 “再靠近点……” 万翼大胆地在火把刚一撤离后,探出头朝马蹄声传来的方向看去。 透过火把依稀的余光,在那匹马最靠近的刹那,万翼清晰的看见那是匹神骏高大的红马,马上的骑士也是一身红装,仅仅披风与头盔为玄黑。 夜风狂乱的鼓起他的披风,他微微弓着背,腰身连着脊柱这条线却极为挺拔优美,连人带马,犹如惊电一般,直冲主帐—— 明明只是黑暗中的惊鸿一瞥,甚至也完全看不到那人的面容,但万翼的心却清楚的告诉他,那个人—— 依然还是济王。 “快走,我们要马上离开!” 万翼火速转身奔逃,再迟便来不及了。 河心水流更为湍急,两人用尽最快速度逃到对岸,身后的嘈杂声同时也越来越大…… 隔河望去,营地犹如炸锅一般,在那匹马冲入主帐没多久,整个叛军队伍全部苏醒了,人人手中皆拿着火把,将河对岸照得亮如白昼。 侧耳细听,风中隐隐约约带来“搜查”“俘虏”等字眼。 “终于可以回京了……”万翼长出口气。 影一疑惑道,“此前几次公子皆不肯跟我回去,怎么今次又可以?” 万翼沉默了片刻,道,“……济王买通知州,煽动民怨,又与叛军勾结……这情报,足够我回京复命了。” 影一惊讶道,“——刚才那人是济王?” 万翼微微颔首,偏过头,不再开口。 这些日子以来的一点一滴,终于被串联成一条线。 莫怪一入西郡地界便遇上刺客,济王恨不得西郡越乱越好,怎会给那些官吏碍事的机会。那刘知州怕也是济王的人,早已煽动了民怨,布置好一切只等流民们揭竿而起。 而组织叛乱的魏非,看济王在营地中来去自如,焉能不知他所扮演的角色? 是了,打着“新帝并非天命所归,降下天罚天疫”的旗号发起叛乱,不管能不能成功,随着叛军日益壮大,就算最后依然被新帝镇压下来,新帝也会元气大伤,而舆论上,新帝不论成败,皆已被钉在了被动局上。 到时,身为正统嫡系血脉的济王坐享渔翁之利,趁此机会挥师叛变,也是师出有名,在史书上还能博下个好名声…… 济王在这点上可比先帝狡猾多了,不止要篡位,也要身后名。 想通了关节,可也要有机会回去复命。 大雨滂沱中,二人趁夜逃亡…… 万翼身体底子薄,加之一病未愈一病又起,浸泡了大半天的冰冷河水,早已头痛欲裂,他从怀中摸出从花应然那顺来的瓷瓶,再含一颗止痛药,硬是忍住强烈的晕眩和钝痛,半晕半醒的咬牙赶路…… 身后远远传来人马渡河的声音,马匹的嘶叫混合着犬吠越来越近…… 他们伏低了身子在潮湿的草地上快速前行,剧烈的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各种不知名的荆棘和锋利的植物叶缘在极速奔跑中切割着他们裸露在衣外的皮肤,万翼自幼养尊处优,娇嫩的皮肤未几便布满了一道道薄薄的血痕,既痒又痛…… 但他顾不上其他,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赶到五十里之外的驿站才有马匹,而后快马加鞭,逃出西郡地界后,再转搭马车一路奔赴京城…… 身后的骑兵越来越近…… 那嗒嗒的马蹄声仿若催命符一般,一声声踩在两人的心间。 “不行!”影一倏地停下,不同于万翼急促的喘息声,他仅仅是呼吸有些紊乱,“公子,他们有马,我们再跑也跑不过他们……还是选一处隐蔽之地,等追兵走远了,再继续赶路?” 万翼道,“选地势低矮的藏身之处,济王不会且寻且追,若是他的话……应会兵分三路,一路纵马狂奔到人力所能至的最大范围,开始封锁,层层回移。二路紧随其后,沿途查探有无异动,最后一路才是一寸寸的地毯式搜寻……”这样一来,就算不能马上抓住他们,也会将他们的逃跑行程拖到天亮,等天一大亮,区区两人,在这数万叛军下,自然无处遁行。 影一擦去冷汗,“如此,简直是插翅难逃……” 万翼道,“因此才选低洼之地,介时……” 影一终于知道公子的介时……是什么时候了。 当前头的人马呼啸而过时,他耐下性子不动,果然不出公子所料,一刻后第二路人马便袭来了。 两人闭住呼吸潜在浑浊的水沟内,二路人马是分散覆盖而来的,很快,就有一个骑兵驱着狗来到水沟附近,犬类对气味比较敏感,湿润的鼻子在草丛中急嗅着,随即低吠着循水沟奔来…… 近了…… 更近了。 就是现在! 当骑士也迅速地驱马跟上来时,那狗突然停止了吠叫。 在一片静默中,骑士掏出哨子,狐疑的再靠近几步…… 刹那间,当眼帘清晰地映出歪倒在水沟旁的犬尸那一刻,他心口剧痛—— 一把锋利的长枪无声无息的从马下直刺而上,穿透马的胸骨斜入他胸腹…… 一人一马连叫都未及,便悄无声息的倒下。 影一潇洒的挽了个枪花,拔出长枪,另一手抹去喷溅在脸上的大量鲜血。嫌恶的擦擦嘴,“……好咸,好讨厌。” 万翼白了他一眼,“又不是第一次了。” “公子就不担心我会有阴影?” “得了,影一你的心脏强健得很呢。” 影一摸摸鼻子,“好吧,回归正题,公子现在身体还吃得消么?前面还有两重关卡……” 万翼面上无波,道,“谁说还要往前突围。” “哎?” 他洒然转身,“现在我们往回走……” 第十六章 第三路追兵不像前两批那般骑马,而是谨慎选择步行,层层压近。 幸而眼前这三波追兵是由流民组成,良莠不济,否则这般犹若天罗地网的追捕若由正规军执行,谁人能逃过? 但也因此,才能让万翼钻了空子, “公子……如果你一会昏迷了,我会记得摇醒你。” 万翼偏头,只见影一捏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道。 “怎么了?”万翼压低声问。 影一无奈地抖了抖身上的外衣,“原来公子还没被熏晕……果然是英明神武啊。” 第三路追兵以两人一组为单位,各组间隔百米内交叉查探。两人一个时辰前借着半人高的草丛与夜雨的掩护,悄无声息的沿着隐蔽边界潜回营地,自然无可避免的,要与这第三路追兵交锋。 影一当先,借着临近两组追兵刚刚交换位置时,身形犹若鬼魅般往前一跃,瞬间消失在半空,不过是眨眼间,当影一再次出现时已在其中一名追兵身后,左手倏地捂住他的嘴,右手心的薄刃无声地划过他的咽喉,连同气管一齐切断—— 这系列动作只在电光火石之间,甚至连他身边十步远的同伴也未察觉。 万翼不直觉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影一的一举一动。 只见他轻手轻脚地将尸体放倒在草丛里,同时飞快地剥下尸体的外衣往身上一披,故意发出梭梭声响,低头做巡查状,走向另一个追兵。 “这么快就搜完了?” 影一喉中含糊地“嗯”了一声,在离他只剩下三步远的距离时突然发力冲刺—— 泼天雨幕之下,两人的身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定格。 影一飞快的朝万翼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万翼即刻以最快速度猫着腰奔上前…… “快点!”影一压低声催促,同时迅速剥下那人的外衣塞给万翼,一面则是摆出哥俩好的样子,紧紧勾住尸体的肩膀,挡住万翼。 万翼利落的换上外衣,其实现在叛军还没有足够的军饷置办统一的军服,只是他身上的宽袍大袖太奢华,而影一的夜行服也不能显露于外,因此……因此即便这两个流民身上的衣服散发着腌渍多年的咸菜干味,即便,即便其中或许还藏着跳蚤…… 他们都必须顽强的顶住。 这一夜瓢泼大雨无休无止,打在身上令人隐隐生疼。 没有蓑衣,他们都尽可能不开口,否则雨水倒灌入口鼻的滋味可是美妙无比。 影一捂住公子的手,那有如寒冰一般的温度令他越发焦心,小心传过一丝内力想让公子御寒,但万翼随即便收回手,轻轻对他摇了摇头,“先突围要紧。”勿将内力浪费在他身上。 影一咬牙点头,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举目四望,选定路线后,两人沿途小心避开人群,若是实在避不开,就干脆俯身做搜查状,一步步艰难地朝营地进发…… 随着时间的流逝,万翼额上越来越烫,呼吸间喉咙火辣而刺痛,神思模糊地难以掌控住身体,只靠着一腔意志硬是撑下来。 影一在前方探路,万翼强撑着跟随,意识半是浑噩半清醒,眼看燃着篝火的大营终于再度出现在眼前时,影一霍然停步,将万翼扑倒在草丛中—— “公子小心!” 在万翼的后背触上湿润泥土的瞬间,一根长长的火箭也在同一时刻刺入他身侧不到一尺的草丛中! 影一额上霎时滑下一滴冷汗。 虽然火箭无法在湿草中引燃,但那一瞬的火光,已经足以让靠近河岸上的人发现他们。 “找到他们了!” “他们就在这!” 无数的火箭火把朝他们袭来,一时间有若白昼,在众目睽睽下暴露了两人的行踪。 万翼急喘着气,定睛细看,只见河岸上有三四条小船在来回游曳,不远处的对岸,已有叛军推舟欲过河缉拿,再回头,身后的马蹄与犬吠正沿着喧闹声越来越近…… 真可谓是四面楚歌了啊。 万翼喘了口气,而后露出一抹极淡的笑容,“影一,今日我们便赌一赌吧。” “属下誓死效忠。” 万翼未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猛然发力,纵身往湍流的河中跳去,影一毫不犹豫,紧随其后! “万翼——” 一道火箭划过,照亮了那一瞬间万翼的脸,而后直直没入他左肩,祁见钰在船舱内听到外面的喧闹后,长身急速步出,两人在这一刻的距离只有短短十数米,济王正正惊见那一瞬火光的余韵,血光迸裂。 他脑中瞬间一片空茫—— “谁让你们放箭的!” 济王猛然转身,目眦尽裂,霍然一刀挥向正凝神对着两人入水之处射箭的卫兵,“谁准你们动手伤他的!” “殿……”卫兵还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身首异处。 “通通给我停手——”祁见钰提气飞纵,几步内挥剑又连连斩杀数位箭手,“谁敢伤他,我定要他死无全尸!” 在济王霍然爆发的森冷杀气下,其余人等噤若寒蝉,不敢轻举妄动。 难道济王大半夜心急火燎的命他们全军出动,寻那出逃的俘虏,并非是要斩草除根? 所有人心中不由流转着一个疑问,看济王这般紧张那俘虏的模样…… 只愿那人命大,否则,否则他们此番…… “魏非,”济王返回船舱,狠狠勒住他的衣领,“你最好祈祷他平安无事——” “殿下,成大事者当决绝,”魏非的脸在缺氧中渐渐涨红,但依然语气平静,“殿下将心思放错地方了。太后娘娘对殿下的期许……” 济王霍然一甩手,将他狠狠撞上船璧,瞬间整条船摇曳不止,“别用母后压我,从今天开始,你该弄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 话未落,他已大步出去,外面隐隐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打捞声。 魏非四肢张开,躺在舱内喘了几口气,低声喃语,“我当然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谁……” 霍地一跃而起,出船跟上济王…… 万翼在入水的刹那中箭,他一口气霎时被冲散了,入河后冰冷的河水疯狂灌入口鼻,他在水中剧烈咳呛着,脑中和胸肺似乎要一瞬间炸开。 一簇簇火把将河面映得灯火通明。 万翼被影一从后腰推拉着,朝着更深处下沉,一缕缕红丝从他肩膀溢出,长长的青丝如水草般摇曳……隔着水幕,万翼隐隐看到河心一抹红影正心急如焚地抢过船夫的浆,亲自划船,口中边焦急地呼喊着什么…… 但四周太喧闹了,湍急的河水冲击着耳膜,他耳朵隆隆成一片,什么也听不清楚。 影一熟练无比的带着他绕开河上零星的小漩涡,时而借河水冲刷的浮力间歇将他托出水面补气…… 万翼在浑浑噩噩间隔着水幕,静静看着那人状若疯虎一般,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下亲自驾着那飘摇的小舟,来回焦急的寻找,动作激狂得几次要倾覆了整条船…… 灵台霍然开朗。 ——济王不会伤他。 这个念头突然无预警的浮现在他脑海,如此清晰而坚定。 有什么东西破开了水幕,让他更看清了济王……也看清了自己。 身后的影一猛然发力将他往外一推,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冲过了船底,与河上的济王错身而过…… 眼前一寸寸暗了下来。 星星点点的火光模糊成一团光球,万翼吃力地想再睁开眼,那光团只是晃了晃,视线终至一片漆黑。 第十七章 当万翼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在马车上。 车内铺满了羊毛,身上还盖着一件厚厚的大氅。 万翼扶着矮几吃力地欲起身,大氅已然滑落至胸下,露出被撕了一半衣襟的内衫。 他先是一惊,自左肩传来的剧痛令他不由闷哼了一声,随即眼前一闪,一道黑影如电光般从驾驶座冲进来。 “公子!”影一进车厢后便径自探向万翼的左肩,“可是伤口迸裂了?”待指尖光滑柔腻的触感传来,他才猛然转身,悲剧的再次提醒自己:公子不是男人,不是男人!男女授受不亲…… 万翼倒是神态自若的调笑道,“躲什么,怎么这时倒知道害臊?” 影一讷讷道,“公子……” 万翼朝他钩钩手,“过来让公子看看,你可有伤到。” 影一不情不愿的转身正对他,视线左右飘摇,就是不敢停在公子的裸肩上,“小伤就是,公子不必挂怀……” 万翼垂眸看着左肩上裹得严实却又不过分影响行动的白纱,“你的技术倒还不错。” 影一咧了咧嘴,“有道是久病成良医,打小练出来的。” 万翼拍了拍他的肩,“我们现在到哪了?” “已经出了西郡地界,后面的叛军暂时不会再追了,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这些天还是要辛苦公子,日夜兼程的赶路了。” 万翼摇头,“有马车可坐,谈何辛苦。”他低头打量身上陌生的水纹内衫,不远处便搁着一件与内衫同色系的蓝底水纹外袍,精致的佩玉与华美的配剑一道压在衣上,对比逃亡那夜两人身上散发着异味的褴褛衣裳,有种南柯一梦的错位感。“这些衣物……你是从何处弄来的?” “额……这个嘛,”影一义正言辞道,“只是暂时去路过的商号征用的。” 万翼:“……” 说得这般好听,不就是抢劫。 “……那我们现在的马车,也是抢来的?” “公子何必说得这般难听。”影一理直气壮道,顺便又补充一句,“其实现在给我们赶车的车夫,也是顺便从商号里‘请’的。” 万翼扶额,“……也罢,非常情况,非常处理。” 一路快马加鞭,最初几日万翼尽心配合就医,每日汤药不离口。 可等到箭伤好了三四成,万翼就不肯再服药。 影一是苦口婆心,不管万翼怎么推拒,依然照三餐在车上煎药,“公子,不论你心中有何盘算,身体最要紧。” “留着这身伤自有用处,”万翼轻抚着左肩上狰狞的伤疤,“此去要面圣,自是越狼狈越好。” “至少,也要将这伤疤给化了,”影一低了声道,“公子就算再如何强……毕竟还是女子,女子身上留了疤……总归不好。” 万翼大袖飘风,侧首轻笑,“我此生不会再有夫婿,又何惧伤疤?”他姿态一派洒脱,“便如从前那般,还是当我是男子吧。” 影一张了张嘴,偏过头,喃喃自语道。 “但公子,终究不是啊……” 车马辘辘中,万翼终究回到了熟悉的金粉帝都…… 这里,才是他赖以生存的主战场。 影一将万翼护送到京城地界内便回归他的宿命,一个不再露面的影子,转明为暗。而马车的车夫,在进京路上也连换了两波,确保公子的绝对安全。 万翼在进京前一日则飞鸽传书,通报小皇帝他得以侥幸归来,翌日子时,当万翼风尘仆仆地回到这熟悉的朱红城门下时,想不到那小皇帝竟未给他一点反应时间,直接派人连夜在城门外蹲点。 万翼拍拍袖,“本想沐浴整装后再面圣……看来这身行头要污了皇上的眼。” 接应的侍卫只当新帝一刻也等不住要见眼前的美少年,躬了躬身,“大人仙姿玉容,莫要妄自菲薄了……” 以万翼庶吉士的身份,其实当不得御前侍卫这句大人的,但眼前既有人逢迎,万翼也不会扫了彼此的脸,只是勾起唇温雅地道了声“谬赞了”。 深夜的皇宫虽然依旧富丽,却隐隐带着几分鬼气。 万翼跟着手提宫灯的老太监在蜿蜒曲折的回廊上悄无声息的前行…… “大人,承德殿已经到了。” 引路太监低下头,躬身请他入殿。 万翼撩起宽大的下衣,环佩叮当而响,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衣襟,从微敞的领口可以轻易看到微微渗血的绷带,他的靴面和袍底泥印斑斑,大袖上的折痕同样依稀可见……但即便是如此狼狈的时刻,他的长发却依然一丝不苟的整齐束好,眼神平和宁静,至始至终保持着高洁绝尘的气度…… 令人,禁不住产生染指的欲望。 “爱卿一路辛苦了。” 新帝今夜竟未做王座,他只着一件银丝白蟒袍,简简单单的靠在下首。发上的金冠只束了半头,余下一半的过腰青丝柔软地垂坠在胸前。烛火将新帝的脸一半笼罩在黑暗中,而展露出的另一半脸越发瘦削,几乎找不到昔日的婴儿肥,过分殷红的嘴唇衬着白玉般的面容,阴柔而危险。 万翼麻利的一咕噜跪下,“托皇上洪福,微臣得以顺利归来,为皇上办事,微臣又怎么会辛苦?” 祁见铖挥挥手,“好了,少油嘴滑舌。跟朕说说,只是让你与皇兄赈个灾,怎的搞成这副模样?还有朕的皇兄呢,怎么只有你一人回来。”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且听微臣细细道来……” 小狐狸,有些事该知道的,还能瞒得住你。这般假惺惺要扮君臣情深,彼此都起了一身鸡皮,何苦来哉? 小皇帝道,“朕不急,爱卿慢慢说。” 万翼唱做俱佳,将这一路先是遇刺,而后又撞上了瘟疫,结果好不容易找到神医随行后,到了知州府却撞上流民围攻,混乱中与济王失散又被叛军俘虏,最后再千辛万苦的一路逃了回来…… 这跌宕起伏惊险刺激的,比戏曲武斗更精彩。 祁见铖托着腮,时而点头,时而凝神,时而配合的问话,将一个热心好听众扮演得合格无比。 等万翼终于说完,接过龙爪子亲自递上润喉的茶水后,他呷了一口,面上沉静无比,心跳却随着新帝越发平静的表情剧烈的怦怦急跳…… “都说完了?”祁见铖直起身,眉目尚留的几分稚气,却也在这飘摇的烛光下消失无踪。 万翼在电光火石间,脑中飞快掠过那人火热却羞涩的目光…… “……为何要喜欢我?万翼除了这皮相,还有什么能值得殿下倾心厚爱?” “本王……若是知道就好了。” “若,若这次能顺利回京……本王自当,给万郎一个答复。” “……万郎,你跟紧我,我会保护你。” 最后的画面定格在入水前的迎头一箭—— 不论如何,即便你再不想伤我,你身后之人,终究是容不得我。 万家人,从不会束以待毙。 万翼垂首,缓缓地道,“启奏陛下……微臣斗胆进言,济王祁见钰,欲通敌谋反。” 第十八章 承德殿内霎时沉寂下来。 只有一排排拳头大的烛火发出微小的噼啪爆裂声,忽尔一阵狂风胡乱卷起大片轻薄的宫纱,透过橘红的烛光,只影影绰绰的映出两个一高一低的身影。 万翼始终保持着垂首的姿势,肩背却挺得笔直。新帝一直未开口,他便继续保持这个姿势,将后续都交由了皇帝。 好半晌,直到他伤重的身体撑不住,微微晃了一晃,新帝才伸出手,欲扶起他,口中道,“朕竟忘了爱卿还带着伤,便坐着回话吧。” 万翼眉心微皱,强忍住抽回手的欲望,顺着新帝的手势坐在一侧的红木椅上。 明明灭灭的烛火跃动着,小皇帝犹带稚气的阴柔面孔上有着一双属于成人的冷漠眼睛,他朝他勾起一个愉悦中夹带着一丝遗憾的笑容,“爱卿,知道方才你若未及时补上最后一句,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万翼一凛,心下震动。 “猜到了?你很聪明,”祁见铖语中的遗憾之意愈浓,“到底是上天垂怜,也不愿让这世代惊才绝艳的万家在今夜灭族。” 万翼强回给新帝一个笑容,“多谢陛下恩典,万翼没齿难忘。” 祁见铖道,“既然你知道,也该明白,此行朕为了你,可是冒险出动暗卫,拦下了太后的刺杀,否则还不知爱卿能否回来复命。” “当日西郡之行遇上了刺客后,是陛下出手相助?” 万翼自明白济王的心意后,重新推测,看当时遇刺情形,济王分明是知情之一,但其中半数刺客都是直冲她而去,而济王护她之心亦是毫无遮掩,因此他推测济王虽知情,但真正欲杀他,却又能压得住济王命令之人,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莫怪他们出逃后竟未遇到追兵,她原想刺客们是碍于济王的身份,原来其中还有小皇帝派人围剿之功。 新帝心情不错的点头,握住他的手,“万郎啊万郎,你说你该怎么报答朕?” 万翼……万翼被这小皇帝屡次调戏,已经自有一套应对之法,只见他麻溜地一跪地,顺势抽回手,“微臣愿为社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一只修长白皙却又蕴含着爆发性力量的手臂捏起万翼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此动作荣登新帝最喜爱的动作排行榜榜首,祁见铖自上而下的俯看着那张在烛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爱卿从来只是说得好听。” 万翼对那双日益幽深的眼提起警惕,他收敛所有表情,只是静静回望着新帝。 祁见铖微微一顿,这才移开那近乎着迷的眼神,仿若叹息般道,“万郎……实在生得太好了点。” 万翼不语。总不能回一句:皇上您生得也不错? 祁见铖一手支着下颚,似戏谑道,“若前首辅还能再有一女。怕是朕也顾不得其他,定要迎进宫去。” 万翼腹诽,毛还没长齐的臭小子,竟肖想于他?此生他定要死死守住这秘密。 新帝起了身,朝守在殿门的内侍招招手,老太监捧上一个铺着绒布的木匣,祁见铖拉开匣子,取了一个尾部印着红色火焰的信纸,“作为坦诚的奖励,今夜便让爱卿做个明白人。” 万翼接过信纸,目光便被信末的篆笔——‘魏’字吸引。 竟然是他! 心念流转间,万翼未做多看,只是将信纸又双手奉还给小皇帝,口中直呼,“皇上神机妙算。” 新帝意味深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万翼心下剧震。 新帝的右手似有若无的划过他的脸,“好好跟着朕,朕不会亏待了你,朕的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万翼出宫门后,几乎一上马车便半昏迷在塌上,虽然身体已超过极限,难以负荷。但他脑中依然在飞快的计算着,原来当日新帝在临走前最后一次召他时,提到将会派人助他一臂之力,原来那人竟是魏非? 莫怪新帝能了如指掌,竟能在太后与济王眼皮底子下布反间计,新帝的手腕可窥见一斑。 这样想来,万翼后怕不已,汗湿重衣……新帝说的派人相助,只怕是暗中监视他与济王可有串通;而此前的刺客事件,新帝早已知情,却放任刺客们截杀一众赈灾官吏,一面是逼他意识到真相后与济王决裂,另一面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不让内线被暴露。 莫怪皇城越来越多的西郡难民,虽有混乱,却从未被驱逐……这样想来,祁见铖小小年纪,城府与狠辣便令人心惊。 细心挑选了官吏,眼睁睁看着这数百随行送死;为了设下圈套,诱出济王与太后的谋逆之证,又枉顾数万灾民性命,致使西郡死城林立,到时再理直气壮,一股脑儿将这盆脏水泼到济王太后身上。 该说祁见铖有天赋吗?早早便领悟了帝王无情之道。 而今夜小皇帝急召他其实并不需要所谓的情报,他真正要看的,原来是他在济王与皇权中的取舍,他的表态,才是祁见铖所要的。 万翼翻过身,仰面躺在厚厚的绒毯上,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不论如何,今夜他阴差阳错的过了关,加之西郡之行,他也未留下任何叛出的劣迹…… 很好,万翼喘了口气,终于通过那变态小皇帝的认证,该是他开始平步青云的时候了—— 呵……哈哈哈。 万翼无声的大笑,竟是不觉笑出泪来。 翌日早朝,随着万郎的孤身归来,又献上机要情报,新帝破格提拔,当庭将他升任左春坊充经筵讲官,品级提至五品。 只短短不到两年,便由七品连跳两级,在场诸人无不嫉恨交加,灼灼视线盯紧这少年,有好事者,甚至目光暧昧的游移在他与新帝身下,自不敢言。 万翼却是疑惑为何新帝不立刻公布济王叛变的消息?这念头只是一闪,他便强迫自己不再往下想,没有让他做那出头羊,他便该感激了。 领着崭新官袍回府之时,门前锣鼓震天,他的两位妾室怜我与怜卿,一早便被接出醉玥楼,一人着鹅黄,一人着桃红,似两朵鲜花,羞答答的垂首立在一旁。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竟是差点将她们忘了。 第十九章 清明已过,本是春耕春种的大好时节,西郡却依然一片荒芜。 亥时三刻,东营。 “——报!” 连绵不休的阴雨下,每隔数刻~两个时辰,就会有一匹铁骑从东而来,直奔大营。 所不同的是,这次的密报令上下顿时分别有冰火两重天之感。 “终于抵京了吗……” 阴郁多日的脸上首次雨过天晴,祁见钰的坐姿由直挺的正坐飒然而起。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径自踱到营门前,双手负于身后,昂头往帝都的方向眺望。 “殿下……”在他身后的一众幕僚惊疑不定的唤道。 济王没有回头,口中只略嫌疏懒的拉长着尾音,“何事。” 众人面面相觑了下,虽然不愿破坏济王难得转晴的好心情,可总得有人做那讨人嫌的忠言逆耳之事。 “殿下,既然那万翼已抵京,恐怕我们此行就……” 济王的口气出乎意料的平静,他只是挥了挥手,头也未回道,“孤王自知,不必再说了。” 有不长眼的继续,“当日纵虎归山,若为避免功亏一篑,则……” 话未落,济王突然转头,看向说话之人,面上辨不清喜怒,“则如何。” 那老臣一口气差点没接上,只讷讷道,“则……也不如何。”人家已到京,他再放马后炮也无济于事。 济王这才回头,重新眺望着东方保持沉默,良久后,他道,“孤有应对之策,若不能举事,我们便用先前所定的第一条退路。” “殿下,”魏非起身一拱手,走近济王,“此计实在过于……” 他的话随即被下一个来讯打断。 ——“报!” 一路嗒嗒响亮的马蹄蓦然在营地门前停下,胸背的黑色盔甲上,点点雨水直流而下,随着来人入帐后的步伐,化作水印子,每一步皆诠释了何谓一步一个脚印。 “殿下,先遣军已于西郡和兴郡接壤处发现了屯兵迹象,便速来回报。” 济王凝眉,已有门人低呼,“对方是如何得知我军下一步要攻占之地?恐怕……” 魏非接过话,面色凝肃道,“恐怕……有内奸。”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济王面色淡淡,目光从场内所有人脸上一一扫过。 被他注视到的人,无不砰然跪地,口中直呼忠诚可表。 济王让他们跪足了一刻,才抬手令他们起来,偏过脸将大氅解下,丢给侍人,背过身道,“现在便各自回营,明日一早,孤自有论断。” 在济王殿下的威压之下,虽犹有些人欲再为自己申辩几句,可候在大帐内的侍者行动迅速,将还不愿体面离开的少数人直接一边一个架起,拖出帐外。 等人都散去之后,祁见钰方才将收到的信封翻转,直接置于火烛上熏染片刻后,信封背面方缓缓现出字迹…… “……你便以为只有你才安插得了人吗?” “——报!” 五更还未到,帐外又有来报。 祁见钰依然保持着昂首遥望东天的姿势,大氅仍搁在塌沿,在夜风中胡乱飘飞的衣襟袍角已经湿透了,俨然又是一夜未眠。 “殿下!魏非已不在帐内,先前暗派监视的遥四,尸首被藏于塌上,遥五的尸身也在后山坳发现。” “果然是他……”尾随传令兵而来的殷笑,原是他当年在边疆征战时,一手提拔的副将,只见他白面凶相,天生长着一张皮笑肉不笑的奸脸。 当年他便是因为这般阴险奸诈之貌,被众人排挤,幸而济王殿下英明气概,透过表象看本质,终究把他这块璞玉给挖出来。 此次的西郡叛变,原济王的旧部前后从各个州郡暗中潜进来,是以济王所驻的营地周边,是由正规军夹杂流民组成。 祁见钰道,“孤虽是个惜才之人,但最忌有人欺骗于我,”他将附于衣袖的露水抖开,眼中肃杀之色一闪而过,“传令下去,先前布置的网可以收了,一旦抓到魏非,不用再带回来,直接就地格杀。” “是!” 殷笑等传令兵离开之后,方才哥俩好的一屁股坐在祁见钰塌上。他虽长着一副天生奸相,却是性情耿直义气之人,与祁见钰是过命交情,亦亲随亦兄弟。 “看来那小皇帝已经知道了,也不知那魏非究竟透了多少口风,实是可恶。” “无碍,”祁见钰道,“如今他只是空口为凭,交涉之事当初孤直接吩咐底下经手,未留任何手信,祁见铖自然拿不出什么物证相佐。而今他才刚亲政不久,还未完全坐稳皇位,自不敢与我正面交锋,只敢对孤鬼鬼祟祟来这些暗手罢了。更何况即便他想杜撰些什么,母后也能牢牢压住大局,等我归来。” 殷笑道,“看来殿下早已将进退之路筹谋好,空让我担心一夜。” 祁见钰笑着拍拍他的肩,道,“明日一早,孤便传信回去,便说是要为皇上剿匪,请调援兵……” “哈哈哈!”殷笑放声大笑,“还请调援兵?殿下这招真是阴损,只怕小皇帝接到殿下的手信,非气得呕血不可!” 祁见钰心情不错地点头,“本王英明神武,自不必说。” 对于祁见铖,说实在话,其实他并不算深恶痛绝。 这一代皇室血脉稀薄,祁见钰自身更是从小被先帝带在身边处理政务,严格以储君的身份培养他,自幼熏陶着皇权长大。 皇位和天下对于祁见钰来说,是从小就理所应当的认定,这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是突然有一天,凭空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将本应属于他的东西夺走了。面对着母后的哭泣和所有人眼中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欣喜,祁见钰高傲的自尊心前所未有的被折辱。 与其说他愤怒于皇权被夺,倒不如说真正令他愤怒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 于是作为这份耻辱感的载体对象——祁见铖、万翼,皆是他年少时期的活靶子。 但济王如何也想象不到,在不久的未来,他竟会喜欢上万翼,而今更是满腔惦念着,要在最短时间之内解决掉这批已经无用的流民,早日赶回京去见他。 也不知那人的伤……好了没有? 事实证明,计划远赶不上变化。 就在济王殿下支着下巴立志要在两个月内平乱回京之际,十日后从京城传来一个晴天霹雳,将他当场炸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下意识捏紧拳,而后猛然意识到信还在手上,慌忙又摊开手将信展开,反复再确认了几遍,直将这单薄的信纸翻得快皱成一堆咸菜干,才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个事实。 ——那人,那人竟是选好黄道吉日,将在端午之日,取那“传粽(宗)接代”的好彩头,迎那两房小妾进门?! “殿,殿下……” 见济王殿下的脸色突然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众人不由怯怯道,“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祁见钰未有应答。离端午……只差不到十天…… 他倏地起身,将这张信纸撕成碎末! “来人,立刻给孤备马——”说罢,人已如一阵风般消失无踪。 万翼近来很头疼。 自回京之后,许是心弦终于松懈下来,在第二日夜里他便发起高烧,其后病情反复,又足足躺了半个多月才勉强下床,渐渐痊愈。 昔日的病美人又重回朝堂,免不了该重新安置先前留下的一堆残局。 皇上怜惜(?)他大病初愈,准他可以提前一个时辰回去休养。 眼看后天便是端午,这两日午后,皆会下一场淅淅沥沥的太阳雨。万翼身上的官袍已换为雪青色的白鹇补子,天气一日日热起来,万翼出宫后便换下官服,只着白底青竹纹的常服,头戴儒巾,坐官轿而归…… 半个时辰后终于抵达府邸。 万翼撩开轿帘探出身时,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自后赶来—— 祁见钰一路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足足跑死了三匹马,终于回到了这熟悉的金粉帝都…… 近了。 离他的府邸越来越近了…… 他数日未合的眼布满了血丝,酸涩干疼至极,大腿内侧更是早已磨出血来,血痂与下裳牢牢结成一块,行动间撕裂皮肉般火辣剧疼…… 终于到了吗…… 是他吗? 现在是什么时候?祁见钰脑中浑噩一片,不知自己来迟了没有? 一把竹伞突然在他眼前打开,有一个人缓缓踱出蓝轿。 那人缓缓一点点抬起伞,罩在青竹白服外的纱衣随风摇曳,儒巾后两条长长的云纹青带夹着青丝,也被风高高吹开…… 终于,当伞定格在那人淡红的唇上时…… 他微微一笑,流尽了世间风雅。 第二十章 两人隔着一顶蓝轿。 一头是坐在马上风尘仆仆的骑士,一头是撑着竹伞一笑风流的雅人。 当他真见到那个人时,竟是英雄气短,什么也怨不了,怒不得了。 祁见钰定定凝视着伞下人,张口闭口了半晌,也只是低低唤了他的名字,“……万翼……” 竟是有几分委屈了,什么英明神武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万翼将伞再抬高几分,终于露出那双叫他魂牵梦萦的眼。 “殿下……”他到底没有退开,无奈却又疏离地开了口,“殿下……怎么会在此刻回来。” 祁见钰一手撑在马背,潇洒利落的轻轻一跃而下,在他落地那一刻,黑马似乎也撑到了极限,在主人平安落地时哀鸣一声,轰然倒地! “砰”得重重一声—— 沉重的马身高高溅起一圈积水,济王殿下胡子拉渣,头发凌乱,一身尘土被飞溅的泥水浸湿后越发形容狼狈…… 祁见钰讷讷道,“这是……跑死的第四匹马了……” 又想对他施展苦肉计? 万翼垂下眼,没有回应济王殷切的目光,沉默地转身走回府邸。 行了两步,回头发现济王殿下已经耷拉下耳朵,眼巴巴的盯着他,不由没好气的睨了他一眼,“寒舍简陋,殿下可愿屈尊小憩片刻。” 祁见钰瞬间亮起双眼,快步跟上,“自是愿意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万翼在进门前朝门房使了个眼色,在他们身后不远,先前在场的轿夫已被捂住嘴,悄无声息地拖下去了。 万翼一入正厅便唤沿途伺候的侍人给济王备了热水洗尘,转头对亦步亦趋地跟着他的济王道,“殿下停步,先让下人带您稍事梳洗,万翼便在这等你。” 祁见钰才一张口,万翼不待他说什么,就背过身去。 济王看着那人冷淡的侧影,默默的将话又咽回喉中。 等再听不见那人的脚步声,万翼想了想,回头又让丫鬟选一套宽大些的旧衣一并给济王送去。本已布上的膳食他吩咐先撤下温着,等济王洗浴完再端上来。 “公子要不要先用些糕点垫垫肚子?” “也好,”万翼点了点头,“再热一份蜜汁姜茶吧。” 丫鬟领命退下,可还未出厅门,又被公子叫住,“顺便再通知府中的陈大夫备好医药箱,去东厢候着。” 丫鬟恭谨的答,“是。” 万翼便一挥手,让她下去了。 当正厅只剩下他一人时,万翼长吁口气,半阖上眼倚在贵妃塌上,细细整理思路。 在这个节骨眼上济王突然赶回来,倒叫他有些措手不及…… 思绪却是乱糟糟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该如何打发他? 万翼问自己,却一时寻不出答案。 ——“公子!” 李管事急匆匆从东厢赶过来,等到了公子面前后,却是吞吞吐吐起来,“客人不肯……不肯……” “不肯怎么?” 李管事眼一闭牙一咬,“客人说,若公子不去见他,他就……他就不肯换衣出来!” 万翼:“……” ̄  ̄|| “公子,公子?”回答啊? 万翼脸一整,侧过头,“那便让他裸奔去吧。” “公子啊!”李管事喷泪!T0T “好了好了,”万翼慢腾腾地起身,不忘再理一理衣摆,“这不就过去了。” 还未走到东厢,便听到那边乱哄哄一片。 围在门外的侍人们求爹爹告奶奶的劝说,手上的衣物却仍是完整无缺的被阻在屋外,门内也不留声息。 见公子来了,侍人丫鬟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大大松了口气,纷纷行礼,“公子万安……” 万翼微一点头,径自接过排头小厮手中托着的衣物,扬手令他们退下,而后轻轻敲了敲门,“我来了。” 门霍然一松,紧接着听见“哗啦”一声的入水声,微哑的声音从门内传来,“……进来。” 只听咿呀一声,万翼推门而入。 屋内水汽一片,济王殿下正对着他,长身立在浴桶中,劲瘦结实的窄腰清晰的勾勒出腹肌的轮廓,他的头冠扔在案上,一头及腰长发沾满了水汽,紧紧贴在肩背上,正不住往下滴水…… 又一声滴答…… 几缕垂至胸前的额发上饱凝着薄汗,混合水汽而下,沿着优美平滑的肌肉线条,直入腹股沟… 这场景何等熟悉,只是当事人掉了个位置罢了。 万翼并不回避,面色如常的平视他,“下人招待不周,殿下还有何处不满意?” 祁见钰不由有些挫败…… 看来色诱之术不管用? 可是,可是当年对自己而言……很,很是管用啊! 万翼却是直言道,“殿下传唤我来,究竟想做什么?万翼无能,亦不想再与殿下猜心。” 在万翼毫无遮掩的视线下微微烧灼的耳根,随着他这句意有所指的冷言骤然冷却,祁见钰自然知道以万翼之才,既然逃回京城,又岂会不知其中玄妙,却不知该如何才能得他的谅解?他认真得凝视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虔诚道,“我从不想伤你,不论在何时,本王不愿,亦不会。” 万翼偏过头,眼中带着似真似假的怨愤,“不会?看来并非是万翼命大,殿下还是手下留情了?原来这就是殿下的不伤?非死便是不伤?” 祁见钰微微启唇,但真正要杀万翼之人……是他的母后。 他不能开口。 “殿下的话向来好听,”万翼不留情面地道,“很遗憾万翼命大,未让殿下有机会感叹:‘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万翼……”祁见钰不得分辩,焦心如焚。 万翼却是已转身,“殿下既然洗浴好,便穿上衣裳暂作休憩,待用完膳,还请殿下先行离开,万府这小庙,哪里再容得下大佛一尊。” 看着他欲离去的冷漠背影,祁见钰急了,“万翼,等等……” 万翼只作未闻,脚步不停的背身而去。 “万翼……” 他将身后人的呼唤摒弃于外,当指尖碰到门框时,突然砰咚一声巨响—— 万翼不耐的停住脚步,又想使什么苦肉计? 身后却是骤然毫无声息。 万翼蹙起眉,终于不甘情愿的回过头,却见那人委顿于地,浴桶胡乱倒在一旁,曾经高高在上令人仰息的俊颜垂下,似是昏迷过去了,他身上的伤口悉数迸裂,浸水之后皮肉肿胀翻卷,竟将满桶染成血水…… 这出苦肉计,实在是……实在是太无耻了点。 万翼忿然,却也只得不情不愿的移动双腿,将宛如被主人抛弃的忠犬——济王殿下,费力的扶起…… 才刚一沾身,济王殿下立刻一个懒驴打滚,滚进万翼怀中! 万翼心跳一促,低头望去时,目光一个不留神扫过济王的腹下三寸……饶是他再镇定,也忍不住耳根一烫,皱眉飞快的将一旁的衣服盖在他身上。 “别装了,”万翼毫不客气的将正在装死的济王殿下摇醒,“自己出去,亦或是让我开门将仆役们招进来抬你?也顺便让大家瞻仰瞻仰殿下的风采。” 祁见钰靠在万翼怀中几乎不愿再起,可小心思被戳破之后,也只得小心翼翼地睁开眼,见万翼面色发黑之后不敢再分辩什么,乖乖自己爬起来穿衣。 万翼等济王殿下起身后,不着痕迹的低头拍拍自己的胸……内心悲喜交加。 竟然……竟然连这样,都没令人察觉有异吗?>_ 第二十一章 用完膳后,万翼便让陈大夫为济王治伤,只等他一治完,立刻将之赶出府外。 祁见钰一路注视着他,自然也清楚他的打算,当陈大夫出言要为他医治后,便死活不肯,只一句话:除了万翼,谁也不准近身。 真是得寸进尺了! 万翼怒极,“殿下要死要活并非臣的责任,只求殿下移步,饶了万府上下。”言下之意是爱死不死都随他的便,只要别死在万府就好。 祁见钰自幼备受荣宠,即便是在他被挤下太子之位时,也哪里有人敢这般当面羞辱,更何况今日说这话之人,是万翼。 他眼中怒火大炙,却是又强压下来,双手握拳,胸口酸涩揪疼成一处,若不是,若不是那人是万翼……向来心高气傲的他,又怎会屡屡低头,装痴卖傻只为博那人一笑欢心? “孤这便走。”他唇色苍白,拂袖便走。 他是济王,即便再喜欢一个人,也不可能抛弃了自己的骄傲。 万翼背身,双手不自觉也握紧,却是不肯回头。 “你说,你说本王还要如何才是!” 广威将军薛涛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殿下,你该去休息了?” 济王一身酒气,再狠狠一拍石桌,一把揪起他的衣领怒目而视,“不要回避本王的问题!你说!” 薛涛小心地一瞥瞬间裂成蛛网的桌面,吞了吞口水,“殿下要微臣……说,说什么?” “说!”祁见钰赤红着眼,口中酒气熏人,“你说他是不是……是不是讨厌本王了?” 薛涛忍不住擦了擦额上奔流的冷汗,“这个……自然,自然是不会的。” 他立刻欣喜地松了他的领口,“为何?你是从何处看出的?” 薛涛谨慎无比道,“若……真是讨厌殿下,万郎也不会主动让殿下进府,还替殿下传医治伤……” 醉酒之后的济王殿下言行极为遵从内心,“那我这便再去找他,说个清楚!” “殿下啊——” 薛涛悲嚎一声,一把抱住祁见钰欲飞腾出府的大腿,“此时不妥,不妥的。”他后悔了,他就不该任济王殿下威胁,又把地窖的烈酒取出来。 祁见钰不满的踢了踢腿,欲将他甩开,“你敢拦孤!” “不是……不敢,臣,臣不敢,”广威将军对着发酒疯的济王殿下只得苦着脸,努力安抚,“殿下,您看……万郎他还在气头上,殿下去了岂不是正撞上风眼?火上浇油了?不如……等明日天亮后,万郎消了气,殿下再去?” “说得……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济王殿下终于不闹腾了,可没一会,又耷拉着耳朵沮丧地道,“但是,他后天就要纳妾了,还要连纳两房……两房!孤……拦不得……” 薛涛何时见过神采飞扬的济王有这般情境,而那对象……却是个多情种子。 殿下至情至性,只怕……注定要伤心。 “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更何况那万翼……”劝勉的话才出口,便被狠瞪了一眼。 好吧,广威将军闭嘴了。看来殿下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祁见钰斜睨了他一眼,又举起酒盏仰头便喝…… 薛涛看不眼,欲夺酒壶却又不敢,口中急道,“殿下若实在烦恼,他不允殿下,殿下难道真要乖乖听话?” 祁见钰手一顿。 “殿下何时如此听话过?” 或许是天公亦作美。 待端午这天,缠绵几日的太阳雨无影无踪。 纳妾礼在傍晚举行,吹吹打打的锣鼓按照严格的礼制一路从醉玥楼响到了万府门前,沿途许多手捧花草‘游百病’归来的路人们争相围堵,恨不得从那随风飘飞的红轿帘隙一窥新娘的模样。 究竟是何等貌美的女子才能令万郎动心? 万府偏门已开,万翼等在门前,他一袭金纹红衣,头戴二龙抢珠金抹额,顾盼之间,艳色逼人。虽面上隐隐还有几分病色,但红色吉服比较衬肤色,粗粗一看,也能显出几分红润来。 当两顶红轿子停在门前时,礼官扬起声: “吉时到——请新人下轿。” 两只青葱玉指撩起轿帘,一个急切快速,一个怯怯缓缓…… 正当两旁路人起哄着闹声一片时,一阵铁蹄隆隆,听去竟似一队骑兵,径直朝这里而来。 “来者何人?” 仓促之下,万府侍卫们举着兵械鱼贯奔出。 那群骑兵来得极快,方才听到马蹄声,可才两个弹指,街道尽头便现出一排约十数人的骑士,当先之人大吼一声—— “闲人速避!” 霎时场面一片混乱,路人和迎亲队伍争相欲逃,却又拥堵在路口,乱成一锅粥…… 万府的侍卫们上前围阻,喝道,“何人在此捣乱,今日是家主大喜之日,诸位意欲为何!” 想不到对方竟大咧咧的直接吼回来,“抢亲!” 此言一出,众人不觉呆了一呆。 看来万郎所娶得当真都是天仙美人,竟在府门前闹出这番风流韵事。 “护住新娘!快护住新娘……” 侍卫们脸都黑了,若在众目睽睽之下让新娘被劫走,送了公子这顶大绿帽,回去后非被剥一层皮不可。 可谁想—— “公子!”那厢传来一阵惊呼。 待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群抢亲者来去如风,前后不到数息,新娘们安然无恙,可新郎…… 竟被抢走了! ̄口 ̄|| 此刻的皇宫大内。 “启禀皇上……” 祁见铖放下茶杯,不悦道,“何事吞吞吐吐?” 今日是那人的纳妾之日,他一早醒来,便烦闷不耐,胸中憋着股无名郁气,令他难得现出几分躁意。 “禀皇上,方才探子来报,万府的纳妾礼突然被一群蒙面抢亲者中途打断……” 小皇帝只觉胸口突然一松,莫名泛上一丝喜意,口中却平静无波地道,“看来万卿此次艳福不浅,新娘姝丽啊……如今可把新娘追回来了?” “……额。”堂下人忍不住嘴角抽搐了一下:“被抢的是新郎……并非新娘!”-_-“|| 第二十二章 风呼号着从耳边冲过。 万翼被俘上马后,上半身紧紧抵在马背,来人的马术极为精湛,他单手控马,另一只手飞快地从怀中抽出一条黑色丝巾,迅速蒙上他的眼。 当黑暗充斥了整个视野,万翼感觉到腰间霍然被一只铁臂一揽,腾挪间,他感觉到那人挟着他迅速换了匹马,此刻两人胯下的良驹无疑是匹罕有的千里马。 初时还能听到周遭纷乱的马蹄,可数刻之后,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们二人。 除了‘砰砰’的心跳,便只有这行枯燥的嗒嗒铁蹄。 不知行了多久,被黑暗主宰的感官分辨不清时间。 骏马长嘶一声,终于停了下来,万翼的屁股也麻得差不多了。 那人小心地将他抱下马,落地后也没有放下他,依然体力极佳的抱着他走了小片刻,最后在一处燃着淡淡熏香的屋子停下。 万翼感觉到自己被轻轻安置在一处柔软的被褥(?)上,那人从始至终一句话都不说,只听见‘咿呀’一声,万翼意识到他将房门给关上了—— 悉悉索索的衣服摩挲声响起,万翼不自觉蹙起眉,脸朝着声音的方向偏去。 但那人依然不说话,他便也不肯出声。 在一片逼人的寂静中,一只灼热的大掌轻轻拂过他散乱的额发,将那缕不听话的青丝捋到万翼耳后,大掌又缓缓的在他的颊面上来回摩挲…… 微微粗糙的指腹在细嫩的肌肤上游走时带来一丝刺刺的痒痛,万翼不自在的偏头避了避,随即下颚被带着薄茧的长指捏住,他敏感的察觉到一阵急促而湿热的鼻息扑面而来,来人俯下身,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 “殿下,闹够了没有。” 这冷淡而平静的声音,仿若一盆冷水,哗啦一声浇在了室内正熊熊燃烧的火焰上。 万翼原本还等着济王殿下被识破身份后羞愧地放开他呢,不料,他大大低估了济王的奸人本质。 下一瞬,原本正襟危坐的身体被骤然往后一压,万翼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喘上来,红唇便被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重重堵上。 “嗯……” 那人在吻上他后,喉中溢出似愉悦似叹息的甜腻鼻音,舌迅速侵入他的口中,紧按住他的双手也没闲着,从他的脸开始往下摸,沿途滑过他的耳垂、脖颈、肩膀……然后在锁骨的凹陷处徘徊。 万翼额上的冷汗差点下来。 好在他身上的软甲紧实得很,加之此刻又是平躺着……那个本来不应该平……可是却很平的地方,与男子……应该无二。┭┮﹏┭┮幸而来人的手只是犹豫地在他的锁骨上打转,似乎还没有勇气撕开他的领口,探入衣内…… 万翼在暗松一口气的同时,心中未免一阵悲凉。 “殿……下,住手……”舌尖被来人的蛮力吸吮得发疼,万翼挣扎着吐出话来。 但来人依然置若罔闻的装死,反而越发挤压着他,徘徊在他锁骨的手绕开胸部,轻轻的扣住他的窄腰,掌心火热的温度,煨汤着他纤瘦的腰线一带的肌肤…… 待察觉到那只手似乎下了壮士断腕的决心,撩开他的下裳打算继续往下探后,大病初愈浑身无力的万翼骤然爆发出神力,挣开一丝束缚,厉声喝斥道—— “祁见钰!” 好吧。 听到万翼有史以来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叫他的名字,原本打算不顾他的抗议,装死到底的济王殿下,终于停下动作。 万郎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祁见钰明智地选择不挑战进一步惹怒万翼的后果。 不情不愿地撑起身子,离开他柔软的唇,祁见钰的呼吸还未平复下来,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静静俯看着身下被蒙住双眼的少年。 虽然不愿再惹他生气,但放了他……心底又舍不得。 于是济王最终只解下他眼上的黑丝巾,可身体依然牢牢压住他,想来又担心压坏了那细胳膊小腿,祁见钰双手撑在万翼的耳侧,替他分担一半重量。 万翼心中正憋着一股火气,大喜之日新郎被劫走,今日之事恐怕会传得满城风雨,贻笑天下。 “殿下!殿下此事实在荒唐!”万翼冷冷道,“殿下究竟对万翼有何不满,直言便是,何必当众羞辱于我。” “你难道不知本王是为什么?”说到这,祁见钰也不由黑了脸,“本王的心意……你竟是不懂吗。” 万翼窒了下,移开视线,只说了寥寥数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祁见钰也变了脸色。 “不论……殿下与我心中是何感想,万翼终究不能忘了自己的责任。而殿下,更不可能。”即便你愿意,太后也不会。 万翼思来想去,便只有这个借口,能暂时阻他一阻。 祁见钰却是咬紧了牙关,将万翼紧紧箍在怀中,既说不出辩驳,却又满腔不愿意放开他…… 万翼等了许久,济王只是一径抱着他,始终保持沉默。他低低催促道,“殿下?” “孤……心底难受。”祁见钰好半晌,才缓缓吐出这句话,“这道理,孤明白,但只要想到万郎要拥抱其他人……孤便难受,”他说着,稍稍退开一点,将万翼的左手,轻轻按在他的左胸上,“这里,疼得厉害。” 万翼感受到掌下沉重的心跳,他未料到竟会听到这番剖心的话,竟是不知怎样的回答,才是最好。 两人沉默着,在这莫名的静谧中,一同拥抱到月上中天。 突然从屋内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一队人马急匆匆赶到了门口,却不敢冒然进来,只围在门外焦急的等待。 “看来本王那便宜皇弟动作倒是很快,还不到两个时辰便搜过来了。”祁见钰嘴角翘起一个嘲嗤的弧度,俯首深深地看着他,似乎要将他今夜这一身喜服的模样印入心底。 万翼垂下眼,收回按在他心口的手,“承蒙殿下错爱,愿殿下早日忘了万翼吧。” 送万翼回程的路与来时相比,似乎格外短暂。 当祁见钰远远看着那一袭火红喜服的身影一步步没入灯火通明的万府时,他似乎曾停了停脚步,但随即被蜂拥而来的人潮淹没…… 祁见钰看着万府朱红的大门被重重合上,似乎浑身的力气也随之被抽走一般,他在原地又呆站了一会,仰头空茫茫看着头顶的明月……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第二十三章 万翼进府门前,隐隐感觉似乎有一双眼,在他的背影流连。 众星拱月中,他不自觉停了停脚步…… “公子?”身旁的管家疑惑地投来视线。 万翼弯起嘴角,“没事。” 随即不再停留,大步向前。 正厅内金红的囍字犹在,厅内却一派兵荒马乱,人人戒备,倒显出几分冷清。 管家挨过头来,悄声道,“公子,两位姨娘已经分别抬入西厢了。” 万翼微一颔首,“我去看看。” 由于方才被劫过,此刻万翼不论去哪,身后都浩浩荡荡地跟着一大串粽子。 穿过曲折的回廊,万翼先在怜我的新房外停步,略一理衣冠,万翼便噙着温雅的笑容,缓缓推开门—— 在听到房门开启那刻,早已知悉万翼终于平安归来的消息,怜我不自禁捏紧桃红的新服,忐忑而期待的挺直了腰,盖头下粉颊晕红,屏息以待—— 软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脚步声被尽数吸纳而去。 怜我低垂着眼,从被红盖头切割的视野中,看见一双云纹翘头履停在她身前,她心跳瞬间加快,绞紧了手屏息等待,却是迟迟未见他掀开她的盖头。 “怜我……”她的未来夫婿突然开口,“听上去便令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怜我面上一红,咬着唇想着这句话她该不该接?要如何回才不显得轻佻? 未等她挣扎完,万翼便径自接下去道,“今夜我不留下了,你梳洗一番,便去睡吧。” 什么? 怜我一急,眼见他真的抬脚就要走,忍不住自己先掀了盖头,颤声道,“你……你便连看我一眼,也不肯,这就要走了吗。” 万翼堪堪停住脚步,回过头来,细细打量她。 只见她眼中含泪,朱唇紧咬,满面凄楚的望着他。 万翼吁了口气,拇指轻划过她的眼角,拭去一滴即将坠下的泪,温声道,“怜我今日很美。” “那……那为何你要走?”怜我忍不住再靠近他一步,仰头看着他,“为何不看我?” 万翼闭口不答。 那便是,有人绊住了他的脚步。 怜我直觉自己猜对了,她忍不住逾越道,“可是,可是因为怜卿姐姐?” “你贪心了。”万翼一手托起她的脸,微微俯首看她,“当日迎娶之前便已告诫过你,我并非你的良人,我也永不会回应你,不要对我动情。” 怜我一怔。 “我救了你不是,至少结束了你在青楼送往迎来的一生。”万翼毫不留情的道,“你要做的,便是感恩,其他再不用多想。” 怜我一手摁住自己的衣襟,沉默半晌,仰起头看他,“怜我明白……公子日后希望怜我做什么,怜我都会努力去做。” 万翼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伸手一抚她的头,道,“怜卿还在等我。” 说罢便直接转身离开。 “公子~” 柔媚的近似于呻吟的女声响起。 当万翼入了长廊另一头的怜卿房里时,满屋的烛火瞬间被熄灭了。 万翼无奈的叹了口气,扶住下一刻出现在他怀中的美娇娘—— “怜卿,还玩儿?” 怀中那千娇百媚的美人儿方才慢悠悠的抬起脑袋,泪盈盈地看着他,“公子数月不见,想死奴家了,想得奴家是心肝肺都疼。” 万翼睨了她一眼,“若再不放手,要不要试试手疼脚疼脑袋疼?” “公子好坏呀~”怜卿不甘情愿的起身,撩袖去点蜡烛。 当室内重新被融融烛光包裹时,万翼坐在椅上,一手接过怜卿递上的名册,“名录都在这了?” 怜卿柔若无骨的又搭在万翼身上,撅起性感红唇,“奴家办事,公子还能不放心?” 万翼一目十行地一页页翻过名册,“这两年……辛苦你了。” “怜卿为公子做事,又怎会辛苦?” 万翼偏头凑近她,缓缓一点点拉近两人的距离,“玩上瘾了?真要就这么嫁给公子?” 只见怜卿原本低柔魅惑的女声霍然一整,微带沙哑的性感男音展露无疑,“公子好狠的心,一走便是数月,怜卿只是太想公子了。” 伴随着说话声,怜卿退开几步,双手熟悉地往肩骨和身上几处大穴一一拂过…… 噼里啪啦。 只听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骨骼咔哒声,怜卿面不改色,直至原本的娇艳女身彻底变成一副挺拔的男儿身,她……不对,应该是——他!这才施施然重新靠近万翼。 这门缩骨功让万翼是大开眼界。 一个假凤,一个虚凰。 双方角色对调,各自扮演得惟妙惟肖,每每见他,万翼总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对于怜卿的包容度,也相对比较高。 万家……额,实在是人才济济啊。 作为万家精心培养的虚凰高手,两年前待怜卿刚过变声期后,便投入醉玥楼。 男人在床上和酒后,口风自是最松的时候。 问世间还有何处消息比青楼更广布易探? 怜卿是天生的浪荡子,投入青楼无异乳燕投林,与早年潜入醉玥楼的内应配合无间,这两年的收获不可谓不丰。 只是他毕竟是男身,待在女儿窟中两年便已是极限,再拖下去,青春期正飞速成长的身体恐露出更多把柄,因此搜集够名册后便趁此机会脱身。 万翼淡定自若的将手伸进怜卿怀中,摸出一个拳头大的糯米团子,“便说今天的触感硬了许多,怎的不穿那身胸甲。” “奴家不是都要嫁给公子了吗。”怜卿飞来一个媚眼,“对公子,还来虚的做什么。” 万翼凝眉,“万事需谨慎,你太大意了。” 怜卿媚眼一斜,抱怨地咕哝,“真是不解风情……” 万翼忍不住恶寒了一下,手中的扇子一敲他的脑门,“正经一点,那怜我……” 不等他说完,怜卿便已接下去道,“我省的,必定会在最短时间内拿下那丫头,公子便放心吧。” 万翼便也勉勉强强的颔首。 怜卿道,“先前的君家满门,女眷只剩下她这一个,这商量行事阴险有余,狠辣不足,咱们老爷做事可利落漂亮多了。” 万翼‘嗯’了一声,他爹万安从不玩虚的,若是出手,必定斩草除根。 第二十四章 事情要从头说起。 怜我本姓君,乃是有名的儒学大家之后,三年前君家倒霉地参与了弹劾商量的热潮。 其实商量被弹劾了这么些年,早已练就我自岿然不动,任尔弹劾东西的功力。 奈何君家那次跟去凑热闹的时机不对,当时正值蒙古反水,济王出征大捷,朝中风向陡变。 在这局势诡谲之际,商量对于一切撬墙角的反动分子皆投以高度重视,于是朝中既无依凭,后宫也无依仗,只有民间呼声的君家便雀屏中选,光荣的成为杀鸡儆猴的对象。 其后君家男丁流放千里,女眷充为官妓,抓入教坊司。 怜我彼时年纪尚小,先由嬷嬷们调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借着昔日下人和姐妹的掩护逃出教坊司后,又被人贩拐带,干脆利落的被卖入了青楼。 好在她模样生得好,被妈妈们定为下任花魁继任者,悉心栽培。 只是她的非暴力不合作,日复一日磨灭了崔妈妈的万丈雄心,加上其后的出逃又被当场逮到,才有了万翼这一出“英雄救美”。 “公子,咱们还要再等多久?”怜卿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万翼。 “要有耐心,先收服了她最是要紧。” 万翼拍拍他的手,怜我这张牌,他会在最适当的时机发挥出最大作用。 子时 承德殿 这一夜,祁见铖在龙床上辗转反侧良久,究竟未能入眠。 这种莫名而陌生的郁积耿怀,令他心浮气躁。 “来人!” 在龙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个时辰,祁见钰终于忍不住翻身而起,大声喝道。 顷刻间,两旁的宫女太监们呼啦啦跪了一地,齐呼万岁。 就是殿内的烛光,祁见钰用力吐出憋在胸口的郁气,视线漫无目的地在跪在前排的宫女身上梭巡了一圈后,他凝神思忖了片刻,随意点了点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宫女。 “你留下,其余人都给朕退下。” 被点中的宫女被这凭空掉下的馅饼砸到,犹如做梦一般。她的容貌只是中人之资,今年已经17岁了,看着年纪尚小,却阴柔漂亮的小皇帝指了她,心下怦怦急跳,受宠若惊又羞涩难当。 “你过来。” 皇帝倚靠在玉枕上,姿态危险而慵懒,他的半个身体笼罩在黑暗中,身上的明黄色单衣半开,露出大半青涩单薄的胸膛,一头乌发披散在身下,蜿蜒着流入腰下的薄毯…… 宫女颤巍巍的靠过来,才堪堪挨近了龙床,右手便被一股大力猛然一拽,跌在巨大的龙床上。 “别动。”耳边传来低沉的警告。 她颤抖着停下,只觉她的右手似乎被瞬间拉折了,自手肘到肩膀,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剧烈的痛楚令她的右手剧颤不已,额上冷汗津津,但在皇帝强大的威压之下,她硬是忍下到口的痛吟,咬紧唇不发一语。 “真乖,”那只拉折她的手终于松开,他似乎满意的抚上她的脸,冰冷的手粗暴的将她的下巴抬起,紧随其后的是一张同样冰凉的唇,那淡红的唇只在她嘴上轻轻一触,随即便移开。 “你喜欢朕吗。”那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道。 她忍痛弯起一个笑容,“……奴婢喜,喜欢。” “那么告诉朕,”祁见铖脸上终于现出符合他年龄的好奇—— “什么是‘喜欢’。” 这一夜失眠的,同样还有我们的济王殿下。 “殿下……我们该回去了。” 一路尾随他的广威将军薛涛,终是不忍的开口。 “孤……等了大半夜,”祁见钰没有看他,依然高坐在树上,目光停在远处贴着红囍字的大门上,“他没有出来。” 薛涛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他,好半晌也只是老调重弹,“殿下……天涯何处无芳草。” 祁见钰沉默了片刻,“但这世上,只有一个万郎。” “再好的人,他若不爱殿下,不会怜惜殿下,倒不如干脆放弃他。殿下的翅膀,不应该被束缚,更不该被一个无心,只想利用殿下的……蛇蝎美人束缚。” 祁见钰不语。 “殿下,这不会是第一,不,第二个!日后他还会有正妻,还会有接下去的第三个,第四个……殿下要如何阻止?”薛涛看着济王眼中霎时浮现的隐痛,平静的道, “即便是殿下自己,亦需留下合格的继承人,即便不为您,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的太后娘娘考虑……” “给本王一点时间。” 良久,祁见钰蓦地翻身落地,不再看那一府鲜艳的红,“我会试着……忘记他。” 翌日 万翼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怜卿已经重新‘组装’好他的身体,此刻正披着淡紫色的纱衣坐在梳妆镜前细细描眉…… “公子起来了?”透过铜镜,怜卿头也未回,继续专心的在脸上扑粉。 万翼“唔”了一声,自若的开始换衣。 怜卿“啧”了一声,也不知万翼是不把他当男人,还是根本不把自己当女人。 由于万翼父母俱亡,怜卿怜我也只是小妾,因此梳洗完后万翼依旧该干嘛干嘛,留下两个哀怨的小妾,他照旧入议事堂办公。 绕过长廊时,他在一株明显弯折的翠竹前停下,宽袖下的五指轻轻一拂,不发一语的转身离开。 祁见钰此次暗潜回京,只停留了这三日,便如朝露一般,无声无息的消失。 小皇帝接到济王殿下送来的战报很内伤。 不带这么无耻的,明明是你一手拉拔了叛军想造反,还悄悄召集了名下的正规军添助力,结果见事迹暴露,立刻倒打一耙,信中一腔热血,大义凛然地自夸召集了名下军队,是为国为民在剿反平乱,他不顾自身安危,在西郡是如何神勇冲杀,整一瞎扯谈。如此便算了,竟又厚着脸皮再提,可是叛军势力太广,他身单力薄,兵力有限,请求皇帝再派送援兵支援。 祁见铖还能不知,若再派兵,那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朝堂之上欣慰感动的连连点将,回信中亦是同样满怀热诚,兄弟情深。 只是这批紧急派送的援兵,不是粮草三番五次被抢被烧,就是行军路线山路十八弯,外加龟爬无数。 祁见钰也识趣,没玩得太过火,在两人一来一往的频繁通信中,结束了这场赖皮无耻的内乱。当然,援兵们也很巧的在结束内乱的隔天与大部队会合,大家一起回京,论功行赏。 在济王荣归朝野这日,万翼上朝前走出府门…… “在下能不能说,相逢即是有缘?” 熹微晨光之下,花医师提着医箱,顶着一头露水朝他露出不逊朝阳的笑容,“好巧啊,又见面了。” 第二十五章 “人生在世,知己难逢。”花应然指天画地,痛陈真情,“这是来自友谊的呼唤。” “原来花神医竟是如此情深义重之人。”万翼似笑非笑道。 花应然痛心疾首,“万郎莫不信我?医者仁心,这一路我都在想,若是失了我,不知万郎日后该如何承受病痛之苦?心忧如焚呐。” 万翼不疾不徐道,“府上已有医师,花兄多费心了。” “哦?”花神医拇指摩挲过红润的下唇,“府上医师多年还未能治愈万郎身上的顽疾,何不让在下一试?好歹在下也薄有虚名。” 少年眼眸一暗,平静地道,“万翼身子康健,何曾患有顽疾?” 花应然却是意味深长道,“……当真没有?” 万翼神情淡淡,目光似有若无的掠过他的脸,“花兄何出此言?” 花应然一派医者悲天悯人的姿态道,“这便是神医与普通医师的区别,医者父母心,万郎何必存有疑虑,咱们这一路共患难同甘苦,在下为人处事,万郎你定当清楚才是……”说到这,他又打蛇顺棍上,厚着脸皮改了自称,“愚兄与你一见如故,再见倾……咳,交心,或许是前生有缘,便觉万弟好似自家亲兄弟一般,如何忍心眼看着弟弟顽疾在身,而不尽这绵薄之力?至于诊金……自然从优,从优。” 万翼慢条斯理的拆台,“咦,怎的我记得上次花兄明明曾言‘谁说医者就必须要父母心,即便是亲兄弟,诊金一文钱也都不许少’?” “因此才说愚兄对万弟是一见如故,分外着心,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啊。” 万翼默…… 神医见过,如斯死缠烂打不顾颜面的神医,倒真是第一次见! 思及花应然一口咬定他患了多年顽疾时的语气,那别有深意的眼神令万翼眼底厉光峥嵘—— 莫非,他已经察觉到什么? 也好,既然他自动送上门来,他又何须客气,索性将他纳入门下,他倒要就近看看这花神医究竟想玩什么把戏。 万翼拿定主意,温厚一笑,拱了拱手,“如此,便有劳花兄暂屈寒舍。” 花应然忙不迭回礼,“自是应当,应当的。” 万翼遂回身命小厮唤管事来,好生安顿花神医,在背身而过的瞬间,隐约听见花应然在他身后悄然太息,“美貌果真是一种负担……” 万翼:……?? 由于济王殿下大胜归朝,虽然凯旋之军最快也要在午时之后才到,但早朝的内容,半数都已围绕在济王归来之后的一系列章程安排上打转。 升官之后,在朝堂上最直观的好处是:离皇帝陛下更近了许多。 对于‘察言观色揣摩圣意’这一佞臣必备的入门手艺,万翼越发得心应手。 因此在周遭对济王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词中,万翼知趣的保持沉默,虽然小皇帝脸上始终都保持着笑容不变。但他如何不知此刻皇帝面上笑得愈柔,心底忌恨愈深。 何必上赶着做炮灰? ——“万卿,你有何见解?” 眼看快熬到下朝,一直努力隐藏存在感的万翼冷不防被皇帝点了名。 “微臣……”万翼暗自咬牙,口中温吞地道,“微臣要说的,便是诸位大人所说,方才诸位大人所言已极尽周全,无有补充。” 这回答干巴无味,还兼有巴结朝臣之嫌。 皇帝陛下毫不掩饰的皱了皱眉,明显不满意他的答案,只略一挥手,让万翼退回队列。 这一下,原本暗自忌恨这万翼不知靠什么手段突然直升上来的官员们,胸中吐出一口浊气,竖子不足为患。 万翼神情懒懒的归队,无视周遭投来的幸灾乐祸的目光,安心等待下朝。 当祁见钰以担心扰民为由,将旗下私兵驻守城外,只带着三百亲兵叩开城门之时,万翼正在翰林院内整理书史。 经筵讲官顾名思义,就是皇帝的御用说书人,每日博览群书,只待皇帝召见,给皇帝进讲诗书文史的。 虽是虚衔,万翼任职以来也未被召见进讲过,可万翼知那小皇帝心理阴暗,见不得人好,所谓有备无患,升官不难。 未时刚过,突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底下的翰林学士和庶吉士开始蠢蠢欲动,万翼眼皮也未抬,依然在垂目默背文书。 “万大人!济王入城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一盏茶后,众人推举出一个勇士,趁着现在事务还算清闲,小心翼翼地向万翼请话。 万翼头也没抬,握着书卷的手随意扬了扬,痛快的放行,“去吧,别耽搁太久。” “是!” “谢谢大人……” “多谢大人……” 直到各种纷沓的杂声渐渐消失,万翼终于移开眼,将手上一直停留在第一页的文书轻轻搁在案上。 时值仲夏,京城正是‘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的好时节。 济王身后虽仅有三百亲兵,却是人人统一的黑色战甲,银亮的盔甲覆盖住头脸和胸骨关节,即便是胯下的骏马,亦在马首至马腹,黑甲以覆。 祁见钰与身后众将一般,亦是一身黑甲,仅有头盔边缘的纹路以金丝为底,汇成繁复而古老的祈胜符号。 他骑着一匹枣红马,当先而行,黑甲红马,肃容无声,竟是羞煞了京城一众阴柔多情的脂粉男儿。 这支自战火中淬炼的纯阳刚的黑色军队,无声无息的将这纸醉金迷的帝都,劈开一条直通向皇城的路。 济王还未进朱红的宫门,远远便听到小黄门那拉长着的尖细嗓子,一声声如回音般荡来:“皇上驾到——” 祁见钰微一蹙眉,盔甲后的眼闪过一丝不耐。 眼看长长的御撵已经快到了宫门口,祁见钰右手并直,朝后一扬—— 只听重重“唰”地一声! 三百个人同时下马,竟只有一个声音。 早已等在宫门前迎接济王的诸臣不由色变,随即被高踞马上的济王冷目扫过,皆不约而同的抿紧嘴。 祁见钰直等到那抹明黄从御撵缓缓步出时,方才不紧不慢的下了马,利落地对着径直朝他走来的皇帝单膝一跪,扬起声,“——臣幸不辱命。” 祁见铖笑容满面的扶起他,“皇兄这一路辛苦了,而今得胜归来,朕心甚慰。” “皇上无须挂怀,臣只是一片丹心,为家为国,又谈何辛苦……” 兄弟俩亲密无比的相互问候,言辞不外乎你好我好大家好,强忍着鸡皮疙瘩,一道把臂同行,晋见太后。 第二十六章 在仁寿宫虚耗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到了开摆庆功宴的时候。 饶是祁见铖忍功一流,也禁不住在踏出仁寿宫时长出一口气。 做了一下午不受欢迎的陪客,还要时不时接收太后的冷眼兼絮絮叨叨地指桑骂槐,济王只拉着他摆出一派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架势,祁见铖也不妨多让,耐着性子忍气与这对母子周旋,共建和谐后宫。 一路行去,宫女和太监侍人迅速而整齐地在宴客大殿内如游鱼般穿梭,高效率的在短短两个时辰内布置好大殿。 时候尚早,祁见铖先回宫换服,祁见钰恭送完皇帝的御撵后,三两步回自己宫中。 乍一见济王奔进来,殿内的宫女太监们跪了一地,齐声高呼:“济王殿下千岁……” 祁见钰揉着眉心,挥手打断他们的高颂,“行了,留一个梳头宫女,其他退下吧。” “是——” 祁见钰径自走到铜镜前,随手摘下头盔,一旁伺候多年的老太监立刻恭谨无声的趋前捧过。 宫人散去后,被点名留下的梳头宫女战战兢兢的跟上来,等济王坐下后,她咬着唇小心地靠上前,“不知殿下,想梳哪种发式?” “简单点的。” 济王开了尊口,终于合上那双令她不安的眼,微昂起头,示意她开始。 济王殿下极高,便是皇帝陛下也才刚及他耳根,借着这难得的机会,她才敢悄悄放肆地打量他……谁说殿下模样凶煞的,小宫女心道,殿下只是威严,明明长得很俊的。 她心思百转,手中动作却是不敢耽搁,很快便重新为济王殿下挽好发,食指在几顶发冠上点了点,用心选了一顶底部镶嵌着鸽蛋大的羊脂白玉的银冠。 束冠时难免要近身,宫中训练有素的梳头宫女自然都有一手不触碰王孙公子的贵体,又能将发挽得娴熟好看的功力。 她在发冠将将束成那刻,突然想起了先帝时期曾封得一位贵嫔,便是皇帝的梳头宫女…… 祁见钰听到一声怯怯的“好了”,他正闭目养神,忽然在下一瞬察觉到一抹温热,拂过他的耳垂—— 蓦然睁开眼,祁见钰便见那小宫女重重噗通一声,跪在他脚边,仰起头,一滴滴莹泪滑过白嫩娇颜,楚楚可怜道,“奴婢该死!冒犯了殿下玉体,请殿下责罚!” 祁见钰站起身,只垂目平静地注视着那张梨花带泪的脸。 她无疑哭得极美,微耸轻颤的肩,好似弱不胜衣一般,被泪水氤氲的眼更是将原先的七分姿色增至十分。 ……女子到底与男儿不一样。 祁见钰想到那个人,若是他,可会觉得女子这楚楚模样惹人怜爱? 宫女在他的目光下忍不住忐忑不安,但细看,又觉这目光似乎透过她,远远落在不知名的方向,“……殿,殿下?” 祁见钰迅速回神,他不发一语,面色难看地绕过她,直接走向宫门。 “殿下……那宫娥,要如何处置?”老太监悄无声息的尾随在他身后。 这还是济王第一次没命人将意图勾引他的宫女当场拖出去。莫不是……殿下终于长大了,识得女人的好? 祁见钰脚步停了停,却是冷声道,“你也当值这么多年,处置犯了宫规之人,还需问孤?” 老太监原想讨赏,不料被拍了满头包,只得委屈无比的讪讪退回去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万翼乘坐的马车往皇城而去时,沿途看到万家族徽的首辅之子商珝,忙令车夫将马车驶近,与之并驾齐驱。 “万翼,万翼!”商珝撩起车帘,向隔壁马车喊话。前一辆马车内的首辅老爹商量听到儿子的声音后黑了脸,在车内吹胡子瞪眼,连连斥道,“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万翼惊讶的撩起车帘,与商珝隔着一臂距离的车窗相互寒暄,“商兄?倒是真巧。” 商珝喜道,“欢卿还在后面,尉迟迟那家伙重色轻友,乐颠颠的随着他的未来岳父先入宫了。” 万翼偏头看了看前方,“前面那辆马车是首辅大人?” 商珝点头,很有几分无奈道,“原本半个时辰前便能上路,偏偏爹临走前嫌这次的脂粉色黯,命人又补上刚进的新粉……” 万翼不由嘴角抽搐了下,借着些许天光,细细打量商珝,莫怪今日觉得他……分外娇艳。 “快别看了。”商珝羞窘交加地放下了车帘。 都怪爹自己扑完粉不够,又强逼着他也上了一层。 受万翼与济王的影响,他与李欢卿尉迟迟这一群年轻的贵公子,也渐渐看不惯那些涂脂抹粉的贵族做派。 车子抵达宫门时,宫门外已密密麻麻的停满一排排奢华的马车。 万家车夫的高超卡位技巧可是代代相传的,没过多久便身手敏捷的占好了车位,而商珝跟着首辅老爹,也有专门的车位空下,两人肩并肩行了几步,商量便已充满危机意识地命侍人将儿子叫回来了。 无奈,万翼只得挥别商珝,孤身入席。 虽而今他只是官居五品,但当万翼撩衣跨过门槛,徐徐入殿之后,竟是如皎月破云而出一般,牢牢吸引住整殿的目光。 他今夜是首次赴皇家宴,慎重地舍去惯穿的简单朱子深衣,换上一袭奢丽的紫色传统贵族直衣,腰间的银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发冠也相应搭配累丝镶嵌银冠,在满堂惊艳的目光中,万翼红唇淡淡地勾着,腰间嵌满宝石的佩剑与玉环相击,行动间叮叮作响,他似看着所有人,又似没有,在环视全场一周后,他矜贵地低垂下那双乌黑幽深的眼,施施然走向自己的座位…… “殿下……殿下酒满了!” 祁见钰身后的幕僚看到济王一见到万郎便忍不住失神的模样,暗自低叹一声,悄然提醒。 祁见钰收回视线,仰头一口饮下这杯酒,竟觉得难以下咽。 作者有话要说:恶搞小剧场:(白雪公主)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住着国王与王后。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叫白雪万公主。 可惜好景不长,王后不久病死了。国王便娶了一位新王后——花后。 花后虽然美丽无比,但他却极其痛恨自己的美丽,最恨没有人比他更美丽! 王后有一面神奇的镜子,每天早晨,花王后醒来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忧郁地问镜子:“魔镜、魔镜,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 魔镜悲哀的回答:“全世界最美的人就是你,王后。” 每每听到这个答案,花王后皆要抚镜痛哭,泪如滂沱。 终于,有一天,魔镜对他说:“主人,现在世界上最美的人不是你,她就是——白雪万公主!” 王后终于流下了喜悦的泪水。 为了将公主留在他身边,花王后带领着七个小矮人,终于绑架了邻国的两位王子——钰王子,铖王子。 他们4个人,从此在王宫过着幸福又快乐的生活~—END— 纯属恶搞,请勿代入 第二十七章 大殿的座位安排是文武官员分为两排,隔着中间的宽敞走道,相对而坐。 这次的庆功宴需五品以上的官员才得以参加,虽不多,排成的长列亦不短。 济王的位置在左行第一个,万翼则是右列倒数第三个。 进殿前,万翼遥遥望了祁见钰的方向一眼,他肩背挺拔的保持正坐,自斟自饮,一如从前那样众星拱月。 当那双眼不再热情地紧紧追随着他时,万翼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 李欢卿坐在万翼上首,察觉到他有些心不在焉后,李欢卿主动抬起酒觞,轻轻在万翼的桌案前一扣,“来,我先敬你一杯。” 万翼噙起笑,右手执起酒觞,与肩平齐,“敢不应从。”将头一仰,阖目痛快的一口饮尽,而后将空酒杯亮出来。 “好!” 见有人已先开始对万郎敬酒,周遭注目已久的官员也纷纷向万翼扬起酒觞,“敬。” “敬——” 一时敬酒声一片,万翼也含笑一一回敬,时人好酒,万翼不扭捏托辞,干脆痛快的拼酒也颇赢得几分好感,虽容貌姣美,但到底是真男儿啊。 不过盏茶功夫,原本稍嫌冷清的尾座,竟是莫名热闹了起来。 祁见铖在小黄门那声尖长的“皇上驾到——”中,走入大殿。意外地,除了左右两排的首臣被众人牢牢包围,右排尾座,竟也众星环极。再细细一辨,那被环在中间之人,俨然是万翼—— 祁见铖眯细眼,心底已有了思量。 拍拍手,早已候在外面的美貌宫女们穿着轻薄的夏纱,如一团团粉云,穿梭在各个座位之间,细心奉上佳肴珍馐。 当第一轮菜上完之后,宫娥们并没有离开,而是各自捧起一壶壶美酒,盈盈立在大臣们身后。 皇帝起身,高高举起酒觞,朗声道,“愿我大周,武运昌隆!” 群臣一同举杯,齐声高颂,“大周武运昌隆——” 觥筹交错之间,祁见钰被酒气熏染了眼,他的目光几次透过晃动的人群,不经意掠过右下角…… 广威将军薛涛恨不得将眼睛黏在济王的酒盏上,唯恐他多喝一杯。 迄今为止,济王殿下的两次醉酒,都带给他深深的阴影,此次身在皇宫,又有万翼在侧,薛涛悲痛地捶心肝,为了保住皇家颜面,他容易么他!太后应该给他涨薪饷! “殿下,够了够了,不用再喝了。” 祁见钰睨了他一眼,“才不过三杯,本王的酒量还未差到这种地步。” 薛涛暗暗飙泪,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饱暖思淫欲……不对不对,食色性也才是。 等酒菜上齐之后,一群只在胸下裹着桃红的丝裙,上身披着薄如蝉翼的轻纱的少女们翩翩舞进来,她们手腕缠着长而宽的丝带,左手持扇半掩容颜,洁白丰满的胸口颤颠颠的暴露在空气中,带来满殿的脂粉香气……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悠扬女声如一道细丝,初时低回,渐渐一点点蜿蜒攀升,甜软地勾住男儿的心。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少女们在歌声一起时,踮起脚尖,仰着下巴,一圈圈从外向内聚拢,身上的丝裙在旋转中展开,宽长的丝带被舞成一个连绵的圆…… 当少女齐齐聚拢在一起后,霍然单手抽出身上的丝带,边舞动,边交错着迅速将丝带摊开,相互交织……不过是眨眼间,数十条被晕染成深浅不一的桃色丝带,竟组成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从花蕊中逸出美妙的歌声……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花苞一点点颤动着,露出一双若点漆一般的猫儿眼。 在场诸人不由屏息,在这急切难耐的期待中,少女们一振袖,花苞在这一瞬间霍然绽放—— 好一张芙蓉面! 歌者的脸瞬间暴露在火光之下,她似羞涩的掩袖半遮面,小碎步退回舞动的少女之中,那露出的另外半张脸,顾盼之间明艳照人,真应了歌词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祁见钰一瞥那明艳动人的歌者之后,目光不感兴趣的移开,依然似有若无的流连在右尾座。 但由于歌者便是站在右侧,舞动间有意无意的面朝济王,是以在众人眼中,济王殿下无疑是终于开了窍,被那歌姬迷得目不转睛。 歌姬似被济王那火辣辣的目光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娇羞地偏过脸,歌声越发婉约缠绵,“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有心人在歌姬唱完之后,看见皇帝身后的珠帘动了动,未几,一个小太监伶俐地从珠帘后绕出来,悄俏尾随那群少女出了殿。 祁见铖朝祁见钰举起酒杯,“皇兄,这曲桃夭可合乎心意?” 祁见钰饮下酒,可有可无地点头,“还不错。” 祁见铖稍稍加大几分音量,又道,“不知皇兄觉得那唱歌的桃姬,唱的如何?” 祁见钰敷衍地给几分面子,“可入耳。” 祁见铖露出一个男人都知道(?)的笑容,慷慨地说,“难得向来挑剔的皇兄也有满意的时候,”说到这,他停了一停,朝祁见钰又举起了酒杯,“既然皇兄喜欢,这桃姬便送给皇兄了。” 济王殿下差点被呛住,此时的大殿,在皇帝与济王的一问一答中,不知不觉静了下来。 祁见铖笑眯眯地补充道,“方才见皇兄看得目不转睛,终于遇上令皇兄青眼的女子,朕便做主,已令太监将那桃姬送进皇兄宫中了。” 万翼不觉捏紧酒觞,屏息等待济王的回答。 但久久,只见济王仰头喝下那杯酒,亮了亮空杯,勾出一抹笑,表示欣然笑纳了。 万翼心脏瞬间紧缩,似被什么牢牢哽住胸喉,他力持无事般转头与李欢卿说话,但具体说了什么,却连自己也不知道。 ……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万翼扯了扯嘴角,却是笑不出来。 第二十八章 “万翼,你怎么了?”李欢卿敏感的觉得有丝不对。 万翼索性搁下酒杯,大力揉搓着额角,“许是喝多了,隐隐头疼难当……” 李欢卿忙道,“很难受吗?若实在忍不住,可以唤侍人向皇上请辞。” 万翼摇头,“好歹头一次来宴便中途退席,未免扫兴,我尚能再忍片刻。” 李欢卿看着他微白的脸有几分心疼,接下去自然义不容辞地舍身为美人挡酒,毫无怨言了。 可惜万翼不想惹事,是非却找上了他。 酒过三巡,宴会快到了尾声,右首第三位的突厥小王子作为来使,也被邀请入宴。他曾经在京城也生活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听过当年万郎的艳名。 果然未令他失望,当万郎进殿时那彷如云破月出的姣容,令他垂涎心动,再看他的位置,也只是堪堪倒数几位,官职低微。因此他便彻底放下心来,借着酒醉之便,持着酒杯踉踉跄跄地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万翼跟前。 “你,你便是万郎。”突厥小王子明知故问道。 万翼拱手,恭声道,“在下便是。” 近年来突厥日益壮大,大周重文轻武,加之安逸多年,先帝去后,蒙古几次叛乱,猛将难求,因此对于这支兴起的突厥,大周意在笼络,竭力避免突厥与蒙古勾结。 于是突厥来使,这一年更是频频进出皇宫,但凡有国宴就不会忘了捎带上他们。 “我的阏氏是突厥有名的美人,”突厥小王子醉眼朦胧的将脸凑过去,在近距离着迷地打量着万翼的脸,“你……你可比我的阏氏美多了,当真是男人?” 万翼脸上终于浮出怒色,他猛然将酒杯重重扣在桌上,肃容道,“王子喝多了。” “恼怒了?”突厥王子突然哈哈一笑,霍然转头对高坐在上首的祁见铖道,“皇上,久闻万郎精擅六艺,我仰慕已久,此番千里迢迢出使大周,不知皇上能否满足我这小小的请求?” 要一个官员像歌姬一般当庭表演,这一番话,简直是羞辱了。 祁见钰蓦地抛掉酒杯,右手抚向佩剑—— “殿下不可……” 广威将军急急按下他,若当庭翻脸,与突厥此番结盟便成泡影。 在一片鸦雀无声中,万翼缓缓接口,“突厥是在向我大周挑衅吗?” 满座皆惊,突厥王子更是被他的胆大惊住了,他迅速又扫了祁见铖一眼,道,“万郎好大的胆子,本只是你我二人,你却扯到两国邦交,居心何在?” 万翼听罢终于暗出一口气,他自知兹事体大,但若是轻易妥协,折辱的便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脸,还有大周的颜面。 因此万翼在转瞬间便拿定主意,故意引突厥王子主动摘下两国的干系,将范围缩小到个人之间。 他先面向祁见铖,诚恳地大声请罪,而后再转向突厥王子,不答反问道,“突厥欲亡乎?” 突厥王子大怒。 不等他发作,万翼慢条斯理的往后一倚,用所有人都看得见的肢体语言,微微仰起下巴,不屑一顾道,“王子代突厥出使他国,代表的便是突厥在外的形象,本应谨言慎行,发扬国威。但君会见一国官员,不问其才,却重其色。莫非突厥人皆是如此?君在我大周皇宫出言不逊,折辱人臣,莫非这便是突厥人的礼数?还是突厥人的行事就是如此莽撞不问后果?若突厥人人若君,突厥亡矣!” 这掷地有声的话刚一落,突厥王子忍不住铁青了脸,他呼吸急促,赤着眼搜肠刮肚地寻找反驳之词,情急之下,却是怎么也想不出来。 万翼此时却是施施然站起来了,只见他漫不经心地朝突厥王子行了个礼,以着自上对下地宽容道,“也罢,虽王子失礼在先,但我泱泱大周乃礼仪之邦,王子既是仰慕,万翼也只好勉为其难,略略施展了。” 此言一出,武将中难免有性情中人,早已耐不住大声叫好,纷纷朝万翼举杯。 “小子!干得好!” “这万郎模样虽娘们叽叽了点,手无缚鸡之力,可到底也是真汉子……” 祁见钰目光灼灼,又强自按捺下来。 如何能忘记他?那人不论在何时,即便于逆境之中,依然华彩照人。 心念流转间,祁见钰深深凝视万翼一眼,而今他尚不能护他,只待他羽翼丰满那一日—— 万翼不看任何人,接过宫女奉上的古琴后,他神态轻松的直接盘膝坐在地上,右手漫不经心的抚过琴弦,叮叮试音。 视线在琴尾一处小小的图腾前停驻,万翼讶然抬头看向主位。 这把琴的主人是…… 只见我们的皇帝陛下朝他举了举杯,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 万翼挑起眉,便毫不客气的将这把古琴往膝上一搁,琴头靠膝,琴尾驻地,宛如诗经中惊才绝艳的狂生,姿态不羁地猛然一拨—— 霎时如裂帛当空,声遏行云! 万翼朗声道,“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此歌一出,突厥王子不由色变。 万翼唱得是诗经中的《小雅·六月》,乃是周宣王北伐夷狄的战曲,分明是唱给他的赤裸裸的警告。 未等万翼唱完,突厥小王子已黑着脸,向祁见铖提出酒后失仪,先行告退。 万翼只做未觉,他懒懒噙着笑,依然抚琴唱着,“……戎车既安,如轾如轩……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好一个万郎! 至此,便是万翼少年时期最后一次当众献艺,若干年后,已成一段掩藏风霜的旧日传奇。 成治七年底,瓦剌部反。 济王祁见钰再次领兵出征。 同年,因先前内乱,睿帝祁见铖为确定生父代宗的尊号,发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礼议。 意通过议礼之争,确立和巩固自己的皇室正统地位,打击太后和王党,推行新政。 成治八年,由于善于撰写焚化祭天的“青词”,全力支持大礼议,万翼深受睿帝宠幸,进四品少詹太常。 成治九年,进礼部侍郎。同年底,在万翼冠礼前夕,睿帝不顾群臣反对,将其擢为礼部尚书,位列六部。 万翼,这位万家史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第一佞臣—— 属于他的传说,正式拉开序幕。 ——第二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知识小注解: 《小雅。六月》 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犭严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 比物四骊,闲之维则。维此六月,既成我服。我服既成,于三十里。王于出征,以佐天子。 四牡修广,其大有颙。薄伐犭严狁,以奏肤公。有严有翼,共武之服。共武之服,以定王国。 犭严狁匪茹,整居焦获。侵镐及方,至于泾阳。织文鸟章,白旆央央。元戎十乘,以先启行。 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薄伐犭严狁,至于大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炰鳖脍鲤。侯谁在矣?张仲孝友。 意为: 六月出兵紧急,兵车已经备齐。马匹强壮威武,人人穿起军衣。玁狁来势凶猛,我方边境告急。周王命我出征,保卫国家莫辞。 四匹黑马配好,进退训练有素。正值盛夏六月,做成我军军服。我军军服已成,行军一舍有余。周王命我出征,辅佐天子稳固。 公马四匹高大,宽头大耳威风。只为讨伐玁狁,建立无上功勋。严整肃穆小心,认真对待敌军。认真对待敌军,使我国家安定。 玁狁来势不弱,占据焦获驻防。又犯我镐与方,不久就到泾阳。织有凤鸟纹样,白色大旗明亮。我军兵车十乘,先行冲锋扫荡。 兵车已经驶稳,前后俯仰操纵。公马四匹整齐,整齐而且从容。只为讨伐玁狁,进军太原猛攻。文武双全吉甫,国家榜样英雄。 吉甫宴饮欢喜,接受许多赏赐。从那镐京归来,走了许多日子。设席招待朋友,蒸鳖脍鲤美食。哪些朋友参加,忠孝张仲在此。 年底将近,经常要出差,实在很难抽开身,这4章是半手写半挤出时间赶出来的。我不会停更,如果没更新,实在是真的在忙, 第三卷 花开时节动京城 第一章 成治十年 春 京城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与大漠萧萧风光不同,仲春时节的帝都已是一派歌舞升平,桃红柳绿。 薛远奉济王之命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时,不忘了把碳敬的钱准备好。他本是广威将军薛涛的旁支族弟……哦,现在该叫薛涛定国将军了。当年他与薛涛跟随济王在边关一呆便是三年,这三年来济王只回了两次京,左右仅仅停留了不到一日便立刻返塞。前两次他族兄薛涛陪着,还能顺带探一眼家人,此次终于将瓦剌部连根拔起,他们兄弟二人也得以跟着济王重回故里,与家人团聚。 “薛大人——” 随着下朝后四散的人流往宫外行去时,从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清越之声,语调徐徐,暖意暗藏,闻之颇有春风拂面之感。 薛远转过身,待看见身后那一袭正红官袍,身披银狐皮裘的新任礼部尚书时,忙不迭拱手垂目一拜,身旁的小侍已极有眼色的将碳敬双手奉上…… “万大人有礼了。”薛远挤出笑容,心中暗叹,眼前这位堪堪将行冠礼的尚书大人,着实发迹太快,不容人小觑。 当年谁不知此人只是个不得圣眷空有艳名的佞臣之子,闻其少时更是个整日走鸡斗狗吃喝玩乐的纨绔草包,谁料待他一出仕,竟在这短短五年间,由庶吉士连登青云,直爬到正二品礼部尚书之职,备极宠荣,举世哗然。 原礼部尚书崔大人本是反对皇帝兴师动众推行大礼议,这场浩浩荡荡蘑菇了两年还没完的大礼议,其主要内容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便是围绕着先帝的谥号及皇帝生父的主祀及封号开始辩论。 早已投奔太后怀抱的原礼部尚书崔大人主张,既然现任皇帝是由小宗入继大宗,就应该尊奉正统,认先帝为皇考,生父代宗为皇叔,祭祀时对其亲生父母自称“侄皇帝”,并引经据典,伙同济王太后一系70余人上奏天子,声称朝臣中若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 你说这下睿帝祁见铖还不炸毛,简直是欺人太甚! 先不提认贼作父这个道德高层面问题……好端端的,将自己的生父代宗皇帝改称为皇叔,甚至自称“侄皇帝”,这分明是在影射自己并非皇子,为了保证自己的皇室正统地位,睿帝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 好吧,皇帝不接受,你们能拿皇帝怎么办? 于是这场声势浩大的礼议之争就这么在权利角逐中一年年拖下去,双方开始了车轮战,大家比耐心,拼毅力,看谁能笑到最后! 眼瞅着巴着祖制规矩这块金招牌不放的礼部尚书是越挫越勇,可就这么巧,他在这胜利的路口突然被贿赂撞了一下腰,举家因罪被抄,而接替之人,竟只是个未及弱冠没几年资历的美丽少年? 众人悟了,互相交换会心的眼神,更不消说,那些从内廷漫来的暧昧议论,早在这位新任尚书大人居翰林院时,便已频频被皇帝召入宫中,甚至影影绰绰,有宫人断言,曾在天亮时分,才见那万郎,从皇帝的寝宫内悄然而出……似乎,脚步虚浮? 事实上,以色事人,已成为这位尚书大人起家背后抹不去的阴影。 薛远不着痕迹的悄悄打量他,果然无愧于传说中的惊色艳臣之称,即便在离京千里的边疆苦寒之地,亦流传着万郎的艳名……当然,如今够资格称呼他“万郎”的已没有几人。 此刻这位尚书大人只是漫不经心的接过那分量不轻的信封,大大方方的当着他的面翻看面额,若是旁人做来原该俗鄙难耐的动作,但看他,却是目色朗朗,含笑自若…… 薛远忍不住暗自嘀咕,天生是礼部尚书的料啊,便是点收贿赂,也能做得这般道貌岸然,疏朗风流。 “哦。千佛名经?”万翼收了碳敬,双手拢着一个巴掌大的赤金暖炉,似笑非笑地睨了他一眼,道,“想不到在塞外苦寒之地,区区一个飞骑尉,也能送得了千佛名经?” 薛远心中骤然一凛,肃容恭谨回答道,“万大人误会了,这份千佛名经,是济王殿下在上京前便嘱我特意送予大人的见面礼,卑职此次献得是,是……毛诗一部。”和济王殿下的千两银子一起送,他也不能给的太寒碜呐。 毛诗一部……是三百两啊三百两! 薛远肉痛得捶心肝,原本他只打算送一百两的…… “薛大人真是多礼了,”这位尚书大人听罢,方才勾起嘴角,满意的放过这个话题,自顾自地往前走,慰问道,“这数年边疆苦寒,薛大人也着实辛苦。” 薛远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高大健硕的身体被黑色盔甲牢牢包覆,这么个彪勇魁梧大汉,却是低头跟在矮了他大半头的秀美文臣身后,画面远远看去,颇有几分违和感。 “此次攻克瓦剌,薛大人功劳不小。” “是济王殿下神勇有谋,末将只是依命行事罢了。”薛远不敢大意,每句回话皆在脑中转了一圈才出口。 万翼听罢,侧头看了他一眼,“想来边关三年,要彻底收服瓦拉,实不容易。” 薛远点头,笑道,“那瓦剌厚颜狡诈,每每吃了败仗,便立刻遣人求和,可没过一年,等驻守大军一撤,便又重新作乱,烦不胜烦。”时大周为礼仪大邦,治下以德以礼,君子遇小人,委实难缠。 “殿下被他们惹烦了,此次北征便装聋作哑,不论对方怎么打降书都仿若未见,直接杀入王帐虏了大汗和大小王子,各塞了美人,再强娶了瓦剌公主,又带小王子入营‘长住’,瓦剌部才彻底消停……” 薛远提到战事正滔滔不绝,冷不防,突然被这位尚书大人打断。 ——“济王,娶了瓦剌公主?”万翼道,给他一个男人间心照不宣的眼神,“听闻那些塞外公主,又美又呛,可不好消受。” “哎,殿下又怎会委屈自己。”薛远意有所指道。把那刁蛮的瓦剌公主抢回来当日,济王殿下便直接将她打包转送进平日总与他叫板的黄监军帐内,干脆祸害他全家去了。 万翼徐徐道,“那瓦剌公主到底也是个美人,济王殿下推得这般干脆,应是,别有佳人了吧。” “啊?这倒是。”薛远理所当然的点头——奇怪!怎么突然觉得背后一阵恶寒? 这位新任的尚书大人头也不回,语气依然平静无波道,“虽然边疆苦寒,但济王殿下仍是艳福不浅呐……是何方佳人?” 薛远莫名打了个冷战,道,“一个是数年前的庆功宴上陛下亲赐的桃姬,还有一个是……” 还有一个? 万翼不觉紧了紧捧着暖炉的手,面上依旧保持着温雅的笑容,不动声色。 薛远摸摸后脑,偏头思索道,“还有一个……似乎原是殿下宫中的梳头宫女,殿下应是习惯了她的服侍了吧。” 万翼只是含笑,不做回答。 眼看谈话快到尾声,薛远突然一拍额,蓦地想起——“对了!差点忘了上京前,殿下托我转告大人一句话。” “何事。” “殿下说,‘这三年来两次归京皆行色匆匆,无暇他顾,已经许久未与万大人开怀畅饮了’。” “好,”话语顿了顿,万翼又缓缓再说了一个‘好!’字。 薛远呆呆看着这位新任的礼部尚书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明艳笑容,懒懒道,“在下便恭候济王大驾了。” ——“姑娘,你面色无华,舌淡脉细,爪甲不荣神倦懒言,可否让在下看一看你的胸口? “流氓!” “姑娘!姑娘……”花神医抱着医药箱,闲闲跟在怜卿身后,“姑娘,有病得治——” “叫我姨娘!” 万翼一进府门,远远便听见从偏厅传来的熟悉喧闹声,他暗暗抚额,打算绕过偏厅直奔书房时,一个妖娆的丽影霍然奔了出来—— “爷!您可回来了,今日定要替奴家好好教训这登徒子!” 万翼心下长叹,等人奔到他面前,就要冲进怀中时,淡定的伸出一指抵住爱妾的额,“怜卿,别闹。” 怜卿楚楚可怜的抬头,芊芊玉指一比花神医,“爷,他又调戏奴家……” 万翼嘴角抽搐了一下,背过身,只做不闻,继续大步往书房走。 怜卿小媳妇一般跟在他身后,“爷~~” 花神医则是隔着回廊扬起声,“万郎,何时能将怜卿姑娘借我一观?”他已经好奇许久了。 万翼再一次怀疑他将花应然安置在府中的决定究竟是不是错误的? 自打他入府见到怜卿后,便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三天两头,便能听见两人打打闹闹。相较之下,怜我整日只待在别院中,闭门不出,委实令他欣慰。 不过留一个神医在府中毕竟对身体大有裨益,这几年万府的患病率大大降低,便是他自己,检查过花应然开给他的药剂并无危害后,定期服药,长老一月前告诉他,他早年的宫寒不足之症,皆有所回缓。 因此虽察觉花应然兴许已知道了些什么,但只要他不过分,万翼也睁只眼闭只眼,且包容了下来。 万翼微微长吁口气,思绪却不觉转到那人身上…… 他要回来了。 他又为什么要来见他? 万翼锁紧眉,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话分两头。 这厢薛远边咕哝着边努力回忆方才与礼部尚书的对话,仔仔细细地默在纸上,回头还要给济王殿下寄去。 薛远当真不明白,他奉命先行到朝中打点,反正再过一个月济王便能率师抵京,真有什么话到时候当面直说便是,何必要他两头传话得这般辛苦? 不过抱怨归一回事,此刻的他并不知道,数日后济王收到这封快马寄来的信件时,当场掰断了红木太师椅的扶手。 第二章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要说最衬得上这般风流诗词的人,世所公认,非万郎莫属。 可眼下,那率着浩浩荡荡的黑甲大军,压城而来的济王,竟分毫不逊万郎的风采。 从城楼往下看去,那齐刷刷的军队,端的是:墨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不错,今日恭迎济王入京的正是万郎万尚书。 寻常任谁站在万郎身边,莫不被夺了风采,可今日,当那个红衣黑甲的俊美王孙一扬手,便是四野皆静,他潇洒的翻身下马,目不斜视地大步迎着万郎而去时,不知‘咔嚓咔嚓’地踩在了多少颗萌动的芳心上。 “恭贺济王殿下大破瓦剌,实乃大周之幸也。”万翼等那道身影快行至跟前时,先拱手屈身贺道。 祁见钰听到这官腔十足的开场白不由脚步一顿,扫了眼周遭等待已久的群臣,他单手负于身后,也同样客气道,“应是天佑我大周。” 其余人等见济王终于开腔了,纷纷打蛇顺棍上,一时恭维道贺之声不绝于耳,万翼隔着人群静静看着,既不远离,也不靠前。 祁见钰也同样在人群中不着痕迹的注视着他,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三年前想说的,三年后终于有资格开口的…… 万翼在济王进宫前霍然被人轻轻一撞,掌心被塞进一张细细折叠的信笺,他摊开信纸,上面只有九个字:明日酉时三刻,丰乐楼。 翌日 薛涛注意到济王一整天都在不停的查看刻漏,“殿下有急事?” 祁见钰摇头,笑而不语。 “……殿下有喜事?” 祁见钰再摇头,“目前还未可知。” 薛涛总算悟了,揣测道,“殿下……这是要去见万大人?” 祁见钰方才偏过头,睨了他一眼。 薛涛霎时起身,又惊又急道,“难道当初殿下不是已决意忘了他,才请旨离开京城……” 祁见钰依然好整以暇,他捏起酒盏,自斟自饮,“谁告诉将军离开便是放弃?孤生平从未言过放弃二字,只有孤不愿,非孤不能的道理。” 是的,当年薛涛那席话,真正打动他的,并不是那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当然,他确实是很在意,在意得恨不得杀光所有接近他的女子,但既已决定心慕于那个少年,祁见钰心底本就隐隐有了准备,只是未料到那人竟会这么快……竟,一丝一毫未在意过他的心情。 而真正促使他下定决心离开的,是那句“……即便不为您自己,也要为深宫中为了殿下苦争多年的太后娘娘考虑……” 当初他羽翼未丰,既无法忤逆母后,阻止她对心慕之人下手,亦没有足够的实力,掌握住绝对的权利,给予他全力的保护。这三年来在边疆征伐扩张,一点点蚕食兵力,如今的他,羽翼已丰,亦有资格……弥补他的牺牲。 丰乐楼临水而建,两岸十里寒梅,红炽白皓。河面上冰雪初融,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 祁见钰撩起珠帘,上楼欲定厢房时,想不到万翼已早到一步。 银狐裘下是一袭玉色燕服,外罩深青色纻丝,缀以织云纹,万翼捧着手炉,侧身临风而立,纤瘦的窄腰被长长的素带紧束,脚下只着素履白靴,引发一股奇异的禁欲感。 祁见钰目光不由在他腰上停了一停,而后迅速移开。 “殿下,别来无恙?”万翼依旧是先开场的那一个。 祁见钰道,“自然,本王向来康健,倒是你,”他三两步站在他身边,“似乎,清减了许多。” 万翼侧头一避,“烦殿下挂心了。” 祁见钰欲探出的手掩饰地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下,“我去定座。” “不用了,”万翼一拉他的衣袖,而后迅速收回手,“我先前已经定了个临窗小阁,殿下若想再唤几个琴师伶人的话,可以请掌柜的推荐……” “不必唤人,平白污了耳朵……”祁见钰毫不犹豫的拒绝,瞥了万翼一眼后,他再低声补充了一句,“不过是班门弄斧罢了。” 万翼……万翼忍不住偏头,避开那灼灼的视线,“多谢殿下抬爱。” 祁见钰不由气闷,万翼自重逢以来,每每开口皆是同他打官腔,绕圈子,令他悻悻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挺直腰板,昂然绷紧身体,在他面前下意识总想表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可那人却总是令他连连受挫,在他面前,他只觉得被什么捆住了手脚一般,全然没了往日挥洒倨傲的样子…… 或许这便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 祁见钰不再开口,万翼在他紧迫盯人的目光下不觉也跟着沉默。 两人进厢房后面面相觑了快一刻钟,最后还是济王殿下霍然朗笑出声,打破了沉寂。 “当了礼部尚书后,除了官腔便只剩相顾无言了吗?万翼,这几年你可退步了不少。”当年在国子监,万翼可是出了名的长袖善舞。 祁见钰这句稍嫌亲昵的话,倒是拉近了两人自重逢以来的距离。 万翼配合的道,“确是如此,与礼部那群老头子整日端着,时日一长,倒还真忘了该如何说话。” 祁见钰犹疑了一瞬,还是问出口,“这两年,你过得还好吗。” “怎会不好?”万翼为二人斟满酒,而后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左拥右抱,平步青云,谈何不好?” 祁见钰……祁见钰胸中又酸又痛,只得闷头接过酒一饮而尽,“孤……过得却是不好。” “怎么会?”万翼依然保持着灿烂的笑容,“殿下在外大破瓦剌,收拢兵马,在内还有倾城舞姬,娇美宫女,见过的边塞美人更是各有风致……真是叫人艳羡不已。” 祁见钰闻言慌了,再看他面上隐隐冷色,忙以示清白,“孤从没碰过她们……”说罢,再认真凝视他,试图从那张永远自若的脸上揣测一二,“万翼,你是不是……不高兴?” 万翼抿了抿嘴,心底却隐隐松开一根弦,减了股莫名躁气,“为何不高兴?再说,殿下碰她们与否,也不必对万翼详说。” “我,本王的心意……你当真不知?”祁见钰这次归京便决定要豁出去了,他大掌按住万翼握着酒盏的手,抛下脸面,犹带几分羞涩与不动声色的紧张,将他的手,重重摁在自己的左胸—— “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本王的心意也……从未变过。” 第三章 万翼沉默了一瞬,道,“殿下,错爱了。” 祁见钰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下来,察觉到被他强摁在胸前的万翼的手,试图往外挣动……他下意识又加大几分力气,不让他缩回手。 “殿下!” “孤不放!”祁见钰被心上人一激,属于雄性求偶本能的蛮横劲涌上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展臂猛然将万翼整个人抢入怀中,“我不信!本王不信你就对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万翼毫无预警地被一个坚实的怀抱锁住,他本也是个强势的人,蓦然火起,“祁见钰,放手!” “不放,”来之前在将军府灌了一壶酒,酒壮人胆,英明骄傲的济王殿撒起泼来,也是游刃有余,“孤知道你也对孤动过心……当年的西郡之行,你,就能那么轻易地忘了吗。” 负心郎万翼毫不犹豫的点头,“忘了。” “……” 济王殿下吐血三升,狠狠道,“——那孤便让你再重温一次!” “你……”万翼愕然瞪大眼,下一瞬便是稍嫌粗暴的双唇相触—— 口中放着狠话,等祁见钰真下嘴时,却是连钳制住怀中人的手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他憋得太辛苦了。 三年来连亲吻都没有的日子……着实饥苦。 舌头在他嘴里渴极地囫囵扫了一圈,他嘴里还有一点淡淡的清茶香气,祁见钰不由有些担心他是否会不喜他先前灌下的辛辣酒气? 思及此,祁见钰强抑住自己,留恋地在他唇上再轻轻一吮,而后缓缓退开,低下头温存的唤着心上人的名字,“万翼……” 怀中人在他退开之后,也跟着缓缓睁开眼…… 那片刚刚被他吻过的唇,终于不再说那些伤人的话。万翼定定的看着他,他急促激越的心跳令他分辨不清他眼中流转的复杂神色,于是祁见钰伸手,轻轻拨弄一下他的眼睫,扰乱他的思绪,哄着唤着拉下脸撒着娇去诱他…… “不用再去想那么多,在我眼中,你只是你,你也只要把我,当成我……我不会去干涉你。子嗣,你要留,我不能阻止,但你的情,可否留给我?” 怀中人没有给他回答,祁见钰锲而不舍地追问,“不涉及朝政,不涉及所有,只有单纯的你我二人……我只要你告诉我,你当真,对我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他眨了下眼,长长的睫毛轻轻刷过祁见钰的手,他依然没有回答,但那双定定凝视着他的如墨黑瞳,却渐渐渗出一抹异样的神采…… 在这样的目光下,祁见钰说不清缘由地愈加快了心跳,他不自觉移开眼,扭头研究雕花窗棱的纹路,握着那人纤腰的手,却更紧了几分。 “祁见钰……”看他这般局促的模样,万翼的目光不觉更柔和了几分,他低声唤着他的名字,捉住他的衣襟,缓缓地一点一点拉下他的头。 明明先前喝了不少酒水,祁见钰却觉得口有点干,听到他终于温柔地连名带姓的唤自己,心中喜悦之余又觉得稍嫌生疏,“你可以唤我见钰……”想起民间的女子唤自己情郎时的昵称,济王殿下羞涩地又补充一句,“或者……叫我钰郎。” 万翼满足他,他危险地半眯着眼,带着一丝挑逗的凑近他的唇,仿佛是一只吸人精魄的妖魅,慢慢伸出舌,在他干涸而颤抖的唇上,用力一舔,低低唤了一声,“钰郎……” 祁见钰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在他的目光下,如怀春少女一般的济王殿下,不由自主的闭上眼,紧张……而期待。 “殿下……” 那张唇在离他不过一指的距离时,令人扼腕的停下,万翼噙着笑突然给他来了个晴天霹雳—— “比起男人,万翼更喜欢女人……如果是这样,殿下也不介意吗。” 祁见钰霎时当胸中刀,“可是……”可是方才,他亲他时,明明都好好的啊。 “万翼并非未曾对殿下动心,只是……”万翼将祁见钰揽在他腰上的爪子抓下来,握在掌中,“只是觉得女人柔软的身体,比男人抱起来,更舒服。” 祁见钰……祁见钰开始认真的考虑要不要增肥,以求让身体……更柔软一些? “最重要的是,”万翼绽开一个恶质却又浪荡的笑容,“万某——绝不屈居人下。” 屈居……人下? 祁见钰先疑惑地重复了一遍,当视线与万翼嘴角那朵邪恶的笑容相触时,他蓦地醒过神来,霍然后退了三大步! 居,人,人下…… ̄口 ̄|| 万翼慢条斯理的重新束好被济王拉松的腰带,挥挥手,带走一片破碎惊恐的芳心,“殿下若都考虑清楚了,便来万府找我吧。” 亥时三刻,皇宫。 “……是用稽首告哀,吁天请命。愿下雷霆之诏,分敕山川之神。朝阶齐寸云,暮洽千里。使岁得中熟,则民犹小康……”顺帝捏着手中的青藤纸,饶有兴致地诵读以丹书所填的祈雨青词。 时年西北春旱,万翼所呈的祈雨青词,依然深明他心。 为君,最忌讳臣下揣摩圣意。 但三年来,万翼却将这度,把握得极好,既让他明心爽意,又不会过了度,引他忌讳生厌。 祁见铖在诵读空隙,扫了眼端正跪在他脚下的绯衣臣子,蹙了蹙眉,不欲让他这么快起来。 对于顺帝而言,万翼最大的错误,便是他做得太好了。有这么一个太过贴心合意的股肱之臣,不由令他觉得有些危险,时时不忘打压他。 直到将整篇青词念完,祁见铖才开口令他起来,“这篇青词明日颁布下去,无需再更动了。” 万翼神态自若的撩衣起身,面上笑吟吟道,“能令陛下满意,这是臣的荣幸。” 祁见铖一瞥,绷着脸道,“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对陛下何须做作?”万翼道,很是一派君臣和睦情深。 祁见铖也不管他胡言乱语,直接拂衣坐下,对万翼比了个手势,万翼也知趣的紧跟着坐在他的下首,“陛下有何赐教?” 如今祁见铖终于比万翼稍稍高了半指,因此不再像从前那样,不论他站着还是坐着,都要万翼跪着,永远矮上他一截!-_-||“朕听闻,你与皇兄今日一叙旧情。”祁见铖呷一口茶,一旁候着的内侍等他放下茶杯后立刻又满上。 万翼倒不意外为什么皇帝会知道他与济王的私下邀约,他只是托起茶杯,递至唇边轻轻吹了吹,阖眼悠然深吸口茶香,“好茶!” 祁见钰也不催促,只睨了他一眼。 万翼等轻呷口茶后,方长吁短叹道,“人美是非多啊……” 祁见铖忍不住额角抽搐了下,冷声道,“这么说,皇兄依然还对你迷恋不已?” 万翼捏起自己的下巴,对小皇帝充分展示完他的美貌,“孔子曰,食色性也。” 祁见铖拍下他的手,“那万卿有何打算?” 万翼摇了下食指,“臣只对济王殿下,说了一句话。他便知难而退。” 小皇帝挑起眉,“什么话。” 他别有意味道,“万翼,从不……屈居人下。” “哦?”也不知顺帝究竟是听清了,抑或是会错了意,他垂眸紧盯着万翼,拉长声道,“万卿,好大的口气。即便在朕的面前,也敢如是说?” 万翼微微一笑,牛嚼牡丹一般,一咕噜喝完了杯内所有茶,他抹了抹淡红的唇角,半真半假道—— “万翼什么不大,偏生胆子……倒是不小呢。” 第四章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阳春三月,这个时节是桃花开得最灿漫的时分。一枝盛放的桃花被树下人轻握在掌中,他的面容暧昧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若非那斜飞入鬓的眉梢掩不住意态风流,当真雌雄莫辩。 “怜卿,这枝可好?” “只要是爷给的,奴家无不喜欢。”怜卿托着腮,目不转睛地盯着树下握着桃枝的白衣青年,啧啧,当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万翼剪下那枝桃花,无视一旁的花神医,将那枝桃花轻轻插在怜卿发上,而后退开一步又仔细调整了下位置,方才满意地收手。 “爷,好看吗?”怜卿起身,摆弄了下头发,抛去一记媚眼…… 树上的影一忍不住背过身,痛苦的抚额。 当假凤虚凰到了以假乱真的最高境界时,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已经彻底被颠覆了。 公子……怜卿……你们俩个其实是来报复社会的吧。-_-||这厢,万翼将怜卿飘来的媚眼打掉,“怜我呢?” “还待在屋里呢,说什么也不过来,”说到这,怜卿道,“女人心你就不懂了吧,她好歹也曾是大家闺秀,哪有勇气大咧咧的坐在这看我们打情骂俏?” “女人心……”万翼默默地重复了一遍,其实……她,她也是女人啊。 作为一个女人,还不如一个男人知心,实在是太失败了! 花神医闻言立刻精神振作,一把又扑上来握住怜卿的手,情真意切道,“姑娘此言真是直入心肺,女人心……在下也不懂,为求解答,可否让在下看一看姑娘的胸口?” 怜卿面无表情的抽回手,“流氓!” “姑娘此言差矣,在下……扒拉扒拉。” 又来了…… 万翼揉了揉太阳穴,还未进入正题,他们两个又开掐,眼看她的二十岁生辰即将到了,介时他的冠礼该如何置办? 万翼计算着邀请入席的名单,回头跟大长老敲定人选,再则,近来商量被太后打压得厉害,渐渐向王党靠齐,怜我这步棋,也该到了下手的时机。 “话说,怎么济王回京后都没见他来拜访?” 冷不防花应然将话头转向他。 万翼一愣,笑道,“他八成还在挣扎。” 花应然先是愕然,而后意会地摇头,“万郎,你实在是坏透了!” 万翼哈哈一笑,“万某倒万分期待殿下主动寻我的那天。” 怜卿眼珠子一转,“那……若是他当真肯妥协,爷又该如何?” 万翼反手弹了弹他的脑门,“本公子自有主张。”却是任他再怎么追问,也笑而不答。 定国将军薛涛很烦恼。 好不容易回到家中,暖玉温香还没抱热乎,后脚济王殿下又追上来了。 他只想抱着夫人再造几个娃儿,可遇上了殿下……真是造孽啊。 “你说,你说孤有什么不好?”这次济王殿下来,总算没有再洗劫他地窖里的酒,唯一不好的是,他这一待下来,就不走了。 这熟悉的问题五年来薛涛已经熟练到闭着眼睛也能回答,“殿下英明神武,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若有人说不好,那定是嫉妒,若万郎说不好,那定是他害羞,爱在心口难开!” 可惜今日济王未醉酒,不好糊弄,只听“砰!”地一声,祁见钰将酒杯重重往桌上一拍—— 定国将军心中已泪流成河……我最爱的夜光杯呐,只剩下最后一对了。 “殿下,天晚了……这几日你都滞留在将军府,太后在宫中该急了。” 祁见钰道,“无碍,下个月孤要分府,已经同母后提过,这几日孤就在宫外选府邸位置,暂不回宫。” 薛涛暗暗扼腕,要不要这么不幸? 济王殿下道,“孤已经打算好了,介时就将王府修在将军府隔壁,孤来去也方便。” 薛涛张大嘴:“……”晴天霹雳! “怎么?高兴成这副模样?”济王殿下笑着用力拍拍他的肩,“孤可是放弃了跟万翼比邻的机会选择你哟。” 薛涛喷泪:万郎万尚书万大人!请速速将殿下给认领了吧。 “你说!”祁见钰压根没体会到定国将军心中的悲苦,他一胳膊轮住薛涛的脖子将他的头拉到离自己不过半指的距离—— 薛涛霎时大惊失色,“殿,殿下!你……你要干什么?” “薛涛,你看着孤,”祁见钰一手捏起薛涛的下巴,让他近距离的看自己,“你仔细看孤!” “看……看什么?”薛涛结结巴巴道,“殿下有的,臣都有……”想到万翼,他又蓦地改口,“虽然大家都有,可殿下只,只心慕万郎的……” “这还需多说,”祁见钰不耐烦的打断他,强力钳着他的下巴,又往他的脸上拉近了几分,“我是让你看孤!你看出什么了吗。” 感觉济王的鼻息喷到自己脸上,薛涛的脸瞬间憋成酱紫色,被……被男人喷气的感觉……“臣……深爱妻女,臣,臣不能啊!殿下!” 祁见钰黑着脸,“谁问你妻女了?再看!你仔细再给孤看看!” 薛涛被迫盯着祁见钰的脸战战兢兢地看了老半天,最后吞吞吐吐地道,“好像……左边的胡子没刮干净?” 祁见钰:“……” 薛涛云里雾里的抬头,“殿下?” 只见祁见钰霍然暴起,给了他一记头槌,“难道你看不出本王是一位难得的伟男子!不屈居人下的大丈夫吗!” “……看出来了。” “那你说,大丈夫……”济王殿下突然可疑地低了声,“大丈夫该不该,那个屈……” 薛涛本能地回答,“大丈夫能屈能伸。” 话落,便霍然看见眼前的济王殿下铁青的脸,他忙不迭又改口,慷慨激昂道,“但大丈夫更应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济王殿下这才面色稍霁,可过了一会,又道,“但,但若是对方……不威武呢。”接收到薛涛随后投来的奇怪眼神,祁见钰清了清嗓子,“若对方是心爱之人,那……又该如何?” 薛涛隐隐有些了悟,惊悚地看向济王,爱情的力量真伟大…… “殿下,有舍才有得。不过,若还有一丝抗争的余地,就千万要争取!” 祁见钰挠心挠肺,要舍,他第一个冲不破心中那关,光是想到对方也是同自己一般的男儿躯体,虽然情动时也曾有过不顾一切的野望,但真要明刀明枪,他……他就熄火了。 他并非是那种天生龙阳之癖的人,除了万翼之外,并非未见过其他娇媚的少年,亦有臣下见他不近女色,改送他美丽的娈童,但面对他们,他只觉男子这般惺惺作态令人生厌,更无法忍耐那些饱含欲望的碰触。 唯一让他有亲近欲望的便是万翼,可偏偏……又是男儿身,看惯了他的风情,再看其他女子,只觉如人偶一般,精致脆弱又娇软无用,根本勾不起他的性致。 除了……居那个人下,难道就没有别的选择? 祁见钰蹙眉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突然灵光闪过,他倏地起身,抛下一句“孤去万府,今夜就不回来了。” 薛涛默默地祈祷:……求您以后都别再来了。 夜深露重,万翼从书房步出时脚步有些虚浮。 虽然她已经算老姑娘了……可还未到老的年纪吧,这么快就腰酸背痛腿抽筋?万翼按了按肚子,甚至连下腹都开始隐隐闷痛…… “公子,济王殿下已到府门……”暗卫悄悄来禀。 “让他进来吧。”万翼不在意地挥挥手,他甚至有些期待……济王的答案。 一刻后,竹林尽头万翼毫不意外的被祁见钰堵住。 “殿下……可是已经想好了?” 祁见钰一身玄服,玉带金冠,私闯入他府内却毫无任何掩饰的意图,他脚尖一点竹节,轻盈而优美的落回地面,“你当日说,你并非未对我动心,是也不是?” 万翼一笑,而后缓缓点头。 祁见钰朝他走近一步,微微赧了脸,“那,你只说……不屈居人下,对不对。” “确是如此。” “这两者,其实……本王觉得并不冲突。”关乎贞操危机时,济王殿下很是变通,“其实,我们可以互许钟情,肉体之爱焉能长久,其实二者,未必不能割裂……” 说来说去,济王的意思就是能不能先柏拉图一下,精神恋爱就好,关于居人下什么的……大家就浮云吧。 万翼正中下怀,正想着该怎么趁此机会再调笑几句,原本隐隐作痛的下腹却是蓦然一绞,他霎时白了脸,感觉一股热流从腿间涌出,顺着大腿下滑…… 祁见钰见他突然色变,惊得一把扶住他,“万翼!你怎么了?” 万翼紧紧抿着唇,第一次在祁见钰面前失了一贯的镇定—— 她的葵水竟然提前来了?! 最要命的是,离寝室,还有将近一刻的距离…… 第五章 “我没事,”万翼暗暗深吸口气,力持无事道,“方才只是突然有些晕眩,现在无事了。” “可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没事,”济王殿下握住万翼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大掌随即急往那人脸上额上摩挲了一圈,掌心立时沾上一层薄薄的冷汗,不由惊怒道,“休要骗孤,本王现在就带你去找医师!” 说罢也不顾那人微弱的挣扎,一手揽腰,一手自他臀儿往下直滑到腿弯,一舒臂,利落地当胸横抱起来。 当那只大掌有意无意的划过他的臀时,万翼原本苍白的脸上忍不住腾起一抹薄淡的红晕,幸而这里光线昏暗,没坠了他的一世英名。 紧张之下,万翼只觉腹下温热濡湿之感越盛,再看那济王抱着她竟要往府外冲,春衫单薄,若真被他抱出去当真不知该如何收场……万翼既羞窘又愠怒,一手用力去推他的肩,口中斥道,“祁见钰,放我下来!” 济王殿下听若不闻,见他挣动得越发厉害,他钳在那人腰上的手划下他的臀,不轻不重的一拍,“别闹,这么多年你就爱逞强,先随我看过医师,回头要打要骂随你!”说完就要越墙而去。 万翼……万翼长这么大,还没人胆敢拍他的尊臀!加之此刻又是这等尴尬境地,霎时热气冲头,他抬起身狠狠揽下济王的脖子,偏头在他的喉结上重重啃了一口,“跑什么府外!我府里就有神医!” 祁见钰的喉头要害被这么一啃,竟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荡了上来,横抱着万翼的手登时一软,差点失手将他摔下去。 “你……”才一张口,就被自己暗哑得几乎辨不清字句的嗓音吓到,济王殿下脚跟一转,低头对着怀中人道,“医师住哪个方向?”关心则乱,方才急晕了头,祁见钰反应过来,暗骂自己一声糊涂。 万翼没好气的伸手往医舍一比,闷头不再说话。 祁见钰立刻抱着心上人心急火燎地奔往医舍—— “医师!” 济王殿下一脚踹开门后径直到了卧房,黑灯瞎火的,他先将万翼小心翼翼的往旁边轻轻一放,随即摸到床上人的衣襟直接把人往后一扔,再扶着万翼鸠占鹊巢地霸占原主人的床。 济王殿下这一路闯来也没掩饰,闹出的动静惊起一群仆妇,呼啦啦啦全跟在他身后过来了。 屋内第一时间燃了灯…… “医师呢!医师在哪里?快点给孤滚过来!”济王殿下头也不回,握着万翼的小手道。 自他身后蓦地传来从齿缝中挤出来的阴沉回答—— “医师福大命大,还没被王爷折腾死。” “……?”济王殿下疑惑地回头,只见那位赫赫有名的花神医面沉似水,长发凌乱,单衣前襟皱成一团咸梅干歪在身上,露出小半边香肩……正缓缓扶着墙艰难地爬起来。 “额……”祁见钰干咳了一声,厚颜无耻道,“既然医师无事,快来给万翼看看。” 花应然额上爆出青筋,快速瞥了万翼一眼,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在下诊病时从不留人在旁。殿下,请了。” 祁见钰握着万翼的手,不动,“孤可以不出声。” 花应然听若未闻,依然面不改色的将手往门口一摊,重复道,“殿下,请——” 除了万翼,祁见钰何尝被这般当面呛声过,霎时气冲丹田!可再看神色惨然的万翼一眼,只得强自按捺住,忍气吞声的重重佛袖而去。 待哐当一声,房门被重重合上。 万翼长吁口气,这才放松了身体软软倒在塌上。 花应然伸指往她左腕上一搭,少顷,皱眉道,“当年你也太轻率了。” 万翼收回手,不发一语。 “你这身子被那些烈性药侵蚀多年,长久不曾行经,因此一旦月事来临便分外凶险,不过好在你遇上了本神医,虽然凶猛难熬些,也总比彻底闭经了好。”花应然笔走游龙,开始写方子,“回头让下人煎好了,这几日一天三服,等月事过了,便改成一日一帖,对了……还要再加上食补,日后别挑嘴,你这一身破败体质再拖个几年,便是大罗神仙也调养不回来,说起来遇上我是你命数……扒拉扒拉。” 万翼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花应然的数落兼自吹自擂,她只觉腹中翻江倒海一般,绞痛难忍,手足冰凉,没多久发起低烧,两侧太阳穴似被针刺一般,她浑浑噩噩中强振作起精神拉住花应然的袖子,“在我醒来前,别放任何人进来……”他不想让其他人看到他这副模样。 隐隐约约间只听见花应然叹了一声,“总是逼自己如此完美,万郎,你不累吗?” 你不累吗。 万翼不答,闭上眼,只扬声对暗处的影一道,“去我屋里取那套绛红的外袍带过来。” “那……那还要不要再带上那个……”月事带。影一赤着脸,结结巴巴地提醒道。对公子的女儿身份,才第一次有了真切的感觉。 万翼看向花应然。 “看,看着我做什么?”花神医连连摇头,“在下,在下怎么可能会有!” 万翼徐徐道,“我只是想说你可以走了,我要休息。” 花应然喷血,“这是我的房间!” “现在是我的。”万翼重新合上眼,淡定地宣布他的房间被强制征用了。 祁见钰在屋外踱来踱去,好半晌等花应然出来后便匆匆上前询问。 花应然孤苦地抱着药箱,周身散发着萧条的阴暗气息。 “怎么这副表情!他可是病得很严重?”祁见钰急道。 花应然摇头,“万翼是风邪入体,加上这些时日操劳过度,骤然引发病症,所以看上去才分外严重些,休息数日好好调理,便可。” 祁见钰舒了口气,便要推门而入,斥道,“既然如此,摆出这副表情做什么。” 花应然忙紧急拦下他,“万郎已经睡了,他体虚眠浅,殿下还是明日再来看他。” 事关万翼,祁见钰便是再不情愿,也只得乖乖离开。他没有再回将军府,直接在万府寻了个房间入驻。 花应然抱着药箱孤立在萧萧北风中,“你们怎会明白大半夜被扫地出门的悲苦……” 由于心系那人,济王殿下呆坐在案前瞪着烛台酝酿了半个时辰才有了一丝睡意,刚要换衣歇下,他站在屏风前解下外袍时,突然在右臂的袖口上发现一抹红痕—— 这是什么? 祁见钰疑惑的凑到烛台前细细一看,银丝纹章上那抹近趋于褐色的红痕着实醒目,不对,这是血印! 祁见钰蓦地攥紧那抹血痕,他根本未受过伤,那这抹血痕的主人便是…… 月至中天,万籁俱静。 漆黑一片的厢房突然传来微弱的‘咿呀’一声,少顷,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进了屋,慢慢靠近床榻。 似乎怕惊醒了屋里人,那身影在床头站定后,燃起一点红烛,就着那点微弱的烛光,小心翼翼的拉开身下人的衣襟…… ——“王爷这是要夜袭我?” 冷不伶仃,一个冷静清晰的声音响起。 第六章 “怎,怎么可能!”祁见钰不由涨红了脸大声驳道,“只是方才就寝前本王发现衣袖上沾了血迹,那庸医只提你是风邪入侵,若只是风邪何来血渍,本王恐生变数,因此才……” “才来夜袭?” “是夜探!”祁见钰纠正道。 万翼好整以暇地支起身子,一头青丝随着他的动作如流水般蜿蜒而下,他病容楚楚,乌发红唇,哀艳得直迫人心,“既然是夜探,那王爷紧张什么,可是心虚?” “孤才,没有心虚!”被他这般脉脉的看着,祁见钰原本义正言辞的宣告不由自主的虚弱起来。 他的目光在万翼身上难以自控地游移着,既迷恋又紧张,“万翼,”他喉咙不由自主有些发干,“你别再这样看我,孤会忍不住……” 万翼无声的勾起嘴角,转过脸去。 祁见钰看了他一眼,挨着他坐下,而后再飞快地窥了眼他的表情,似乎并无不悦之色……于是济王殿下又挪挪身子,紧紧贴在万翼身旁,小心翼翼的展臂揽住他的肩。 “殿下。”万翼在祁见钰贴上前时,自然的将头往他宽厚的肩上一枕,右臂伸直,搁在济王面前。 一股腾腾热气从两人相触的地方渐渐渗开,祁见钰僵直了身体,连呼吸也不敢太用力,他捧起万翼的手,道,“怎么了?” 万翼侧了侧手臂,只见一道狰狞的伤痕自他的肘部斜斜横下,虽然已包扎过,但仍有几抹红渍直透纱布,“晚间没注意,练剑时被伤了手,不过是小伤,有甚好提。”幸好先前换衣时注意到身后的污血透出,万翼便当机立断,拔了影一的剑粉饰过去。 祁见钰按住他欲缩回的手,“你是文臣,练什么剑,这是武将的行当,你自当休养身子便是,我自然会保护你。” 万翼加大几分力,收回手,神色淡淡道,“这世上万一的事情多着呢。” 祁见钰将他带入怀中,“你可是还在忌惮当年西郡之事?” “殿下多想了。”万翼说完这句话,就闷声坐着,祁见钰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也不敢多申辩,只木木陪他呆坐着。 许久之后,万翼抬眼瞥向不明就里却陪他乖乖罚坐的祁见钰,嘴角扬了扬,终于缓缓吐露一丝真实的心境,“当初万翼以为殿下自请离京戍边,是因为打算放弃了……” “不,怎可能。”祁见钰俯下身,将视线与他平齐,认真地道,“当初离开,是因为我想清楚了,那时本王无法保全你,也没资格要你替我舍弃良多,只能待孤羽翼丰满,有了足够的力量交付彼此再回来。”说到这,祁见钰停了停,不好意思的坦诚道,“回来时我想过,若你有了子嗣,那便是抢,也要将你抢到我身边,再不让任何人碰你。可是这三年,你那两房小妾却都无所出……” 万翼将手按在他不自觉捏紧的拳上。 祁见钰反握住他的手,垂眸恨恨将目光定在他身上,咬牙道,“孤愿意再给你三年留后……如若还是不能,那便是天意了。即便万家无嗣,本王也容不得了!” 万翼不做声,又一个三年了,自八岁入国子监初识祁见钰,这十二年来,他的性子,她怎会不清楚?她自然知道对于曾经骄横倨傲,不可一世的小霸王而言,这是多么大的让步。 “你真的喜欢我?” 祁见钰咬牙切齿道,“何必明知故问。” “看起来,你当真很迷恋我啊……”万翼说起这害臊话,依然脸不红气不喘。 祁见钰被逼问得无可奈何,他抬手将那人按进怀里,下巴抵在他的发漩上,与其说表白,不如说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发泄,“阴险狡诈,道貌岸然,厚颜无耻……即使是这样,每次回京,孤第一个想见的人是你,唯一让孤愿意放下身段,花样百出讨他欢心的人,依然是你。”说到这,济王殿下不免也觉得委屈了,他再次索取他的承诺,“先前你还未回答我,若,若不涉及肉体的话,你是否愿意,与我……连契。” 在南风盛行的大周朝,男子与男子之间若确定爱侣关系,也叫连契。 万翼静静地侧过身伏在他的胸膛上,好吧……她承认她已经被打动了。 她的心是深藏在荆棘中的刺猬。即便面对的是穿过荆棘后摆在眼前的温暖,她也不会放松戒备,不断的试探,不断的猜疑,直到再三确定对方的心意,才会小心翼翼的展开自己柔软的腹地。 你赢了…… 好半晌,万翼点了点头,罕见的温顺。 祁见钰悬在心中多年的那口气终于松了下来,他也不再说话,保持着这个令肌肉紧绷酸疼的姿势,一同沉沉睡去。 翌日一早,美丽柔弱的病号要求济王殿下早朝时替他请假,祁见钰自然义不容辞,入宫后干脆一口气,替心上人连请了三天假。 小皇帝接到由自家大哥转达的假条时表情僵了一瞬,目光不由自主的在自己的便宜大哥身上绕了几圈,对于那等断袖分桃之事,宫中藏书丰富,涉类全面……咳,他并非不懂。 当初万翼那句“绝不屈居人下”,言犹在耳,到如今,他却—— 思及此,祁见铖面上的表情不觉越发僵硬冷肃,原来他是双重标准,待他是一种,待他皇兄,便…… 祁见钰情场初捷,持续一夜的好心情不耐烦浪费在‘兄友弟恭’上,他才刚坐下没多久,交待完该交待的事,便要起身告辞。 或许是起身太急,脚步踉跄了下,由于昨夜睡姿不好,今早起来浑身腰酸背痛,祁见钰揉着腰,步伐较平日有些不太自然,突然一阵莫名恶寒袭来,他发现小皇帝紧紧盯着他,突然整张脸亮了起来。 “皇兄,昨夜睡得可好?”那个‘睡’字被念得是千回百转。 祁见钰云里雾里,只敷衍道,“还不错。” 祁见铖早已透过现象看本质,语重心长道,“看来万卿的床,可不好睡。” 祁见钰看着小皇帝貌似关怀实则意味深长的笑容,春阳高挂,怎的突然觉得好冷? 第七章 “公子,公子!” 早膳前小书童言仲……哦,不,现在应该叫见习侍卫言仲捧着一盏靛蓝琉璃杯进屋,当年万翼从国子监毕业后,小书童便主动请缨入暗卫营打回重练,熬了数年,日前终于在万翼冠礼之前顺利出师了。 他低眉顺眼地走到公子身前,恭敬地将这琉璃杯双手呈上,杯内浅金的酒液被靛蓝的琉璃杯一衬,泛出一抹新绿,晶莹诱人。 影一从床顶探出头,“又是济王殿下送的?” 言仲点头,“济王殿下四更天便遣人在外等着了,候到公子洗漱完便巴巴送来。听说这酒意在养生,味淡,不易醉的。” 万翼兴味盎然地接过,低首轻轻一嗅,浅尝一口,满意的扬起嘴角,“他倒是有心了。” 影一板着指头数,“昨日是一枝含露姚黄,前日是白脂玉印,还有上次的西洋钟……殿下真是充满了……少年情怀。” 可不是,这般每日清晨默默守在心上人门前翻着花样送礼物的纯情少男,真真是令众人下巴掉了一地……莫怪人说,初恋情怀总是诗。 万翼懒洋洋地道,“怎么,这般羡慕的话,公子允你们在府内各选意中人,好好享受这‘少年情怀’?” 影一言仲霎时低头,坚贞的异口同声道,“不!我们的身心都是属于公子的!” “那个……身就不要了吧。”==! 自从与济王确定关系后,虽然万翼初衷原是想保持地下恋情,好吧,其实两人也从未在人前承认过连契关系。但正值初恋满腔热情的济王,那火辣辣的眼神终于不再隐忍,理直气壮地锁定万翼,虽万翼平日在朝上依旧对济王不假颜色,但因着济王这般霸着他宣誓主权的姿态,倒颇显几分欲迎还拒的暧昧滋味。 为此万翼没少挨皇帝陛下的白眼,祁见铖捏着他的下巴几次阴阳怪气道,“美男计可还受用?万卿可想再换个主人?” 万翼道貌岸然,指天画地道,“莫说富贵不能淫,美色不能移,单是美色这一项,济王面相便不合臣的胃口!更何况臣对陛下赤胆忠心,只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旁人是如何也动摇不了臣对陛下的一片丹心。” “哦?”皇帝陛下挑起眉,“想来朕那皇兄……是白白牺牲了?” 万翼:默……什么牺牲? 祁见铖见他默认,继续道,“虽貌不及万卿,济王也是文武全才,仪容俊美,这般都无法令万卿一顾,那该要何等容色才能令万卿动心?” 万翼闻言抬起眼,放肆的上下打量着年轻的皇帝陛下,语带调笑道,“皇上似乎对微臣的情事,分外着心?” 祁见铖冷下脸,拂袖侧身道,“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万翼慢悠悠的重新低了头,“皇上恕罪,是臣妄言了。若提女子,臣自然兼爱,至于男子……”说到这,万翼只拉长着声,陡然停下。 皇帝陛下被憋得心火暗生,这万翼委实是个得寸进尺的主儿,仗着他对他有几分宠幸,浑然忘了形。 祁见铖背对着他,万翼虽看不清皇帝的表情,但也知他被噎得不轻,见好就收的主动揭晓答案,“至于男子,微臣既不喜那些挥刀弄剑的武将,也不喜太过纤弱如女子的少年……那样的还不如直接选女子。”排除了祁见钰和娈童的选项之后,皇帝陛下总算微微偏过头看他,万翼便深深凝视着他,“微臣所喜的,除了形貌昳丽,还需有逼人傲气,意志坚韧,举重若轻,卑下之人万翼还看不上眼底。只是这般男子,实难追寻,即便寻到了……又如隔云端,亦不知他可愿,居于臣下……” 这‘臣’字端的是一语双关。 “停!”未等他说完,祁见铖蓦地开口斥道,“口无遮拦,你这礼部尚书是做得太久了?!给朕跪在这好好思过,未到酉时不准起来!” 语罢他拂袖而去,随侍太监们忙慌张而不失齐整秩序的小跑步跟上,尾随着那抹明黄身影出了朱红殿门,转瞬不见了。 内务主管心底直泛咕哝,身为皇帝的贴身大太监,看遍了这满朝文武,如万翼这般胆大到竟敢调戏皇帝的……他还是头一次见。 但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喜怒无常的少年皇帝的态度,如斯行径,就是抄家灭族都绰绰有余,可皇帝陛下只摆出了个震怒的架子,但却重拿轻放,只飘飘令这万尚书在殿里跪几个时辰,这,这,这其中的猫腻…… 话说万尚书平日也举止有礼,进退有度,可今日突然出了这般忤逆之言,也着实反常的紧呐。 祁见铖阴沉着脸,步履匆匆,往自己的寝宫而去,一路的太监宫女们远远望见这萧杀之气,纷纷一个接一个战战兢兢的跪下,牢牢低下头,恭送皇帝离去。 自然,也无人敢窥视皇帝陛下的尊容,从而发现那渐渐涨红的耳根…… ——‘只是这般男子,实难追寻,即便寻到了……又如隔云端,不知他可愿,居于臣下……’万翼最后一句话在耳中反复播放。他那充满暗示性的,深深停驻在他身上的眼神……混账!无耻! 祁见铖也说不清心中这股复杂的无名躁动,愠怒中又渗透出一丝热意……真是可恨可恼! 他一路低咒着,胸中那抹隐隐约约将将探出的遐思又被逼了回去。 “公子你真的对皇上这么说?!”言仲睁大眼,尾音禁不住高高拔了上去。 万翼懒洋洋地点了点头,伏卧在美人榻上,一旁的侍女乖巧的递上一颗拨了皮的葡萄,另有两名美貌丫鬟一左一右跪在他脚边,轻捶着主人酸疼的膝盖。 “那皇上他……?” 万翼比了比膝盖,哀叹道,“罚我在大殿面壁思过,跪了2个时辰呢。” 言仲努力忍耐住向英明神武的公子丢白眼的冲动,与影一迅速交换了个眼神,“这惩罚就那位陛下的行事而言,已经算轻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万翼再颔首,“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宠幸我。” 言仲一惊,“难道皇上也觊觎公子?” 影一也觉出话中玄机,“公子此番,是在试探皇上对公子的态度和包容度?” “还有先下手为强。”万翼摇摇食指,补充道。 祁见铖向来不是个宽厚,体察臣下的人,万翼也不是吃素的,如何能察觉不到他对自己似乎……上了心。 自古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先不说祁见铖会不会让她死,她有没有那反抗之力。若他强命她雌伏于他,或将她强留在宫中,他的机会太多了,而祁见钰又已经分府,不在皇宫。若皇帝突然暴起,祁见钰也远水救不了近火,只要一次,她的女儿身一曝光,万家就彻底终结。 因此她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祁见钰身上,她要先自力救济。 横竖祁见铖都对她动了念,她也不会傻等对方出手,至少,必定要先将主动权抓在手上。 这场博弈,她也无法保证能不能稳操胜券,接下去……她便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八章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旷荡恩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作为初展头角的礼部尚书,万翼才刚新科上任便遇上三年一度的科考,考验不可谓不小。 毕竟这些考生中,富贵者,与朝中内臣的亲戚裙带关系不在少数;贫寒者,其中令有一部分已事先被眼尖的大臣招揽看中;即便是她自己,也希望能在这批帝国新血中发掘几个可堪大用的好苗子…… 因此这三年一度的科考,也是各方权力的新一轮角逐,担任这场新血洗牌的主持者,万翼怎能不慎重?恰逢他今年二十,在冠前十天,族中卜筮吉日,准备大肆操办他的成年礼,当年小主人所错过的及笄礼,已成长老们的心病,因此这一次的冠礼他们便分外着心。 奈何卜筮的结果显示那十天并无吉日,于是只好重新筮选下一旬的吉日。 万翼本身对冠礼并无太大期待,无可无不可的等待了十数日后,终于确定五天后便是吉日。后天祭司还要再卜筮一次,选择主持冠礼的大宾,并再选一位“赞冠”者协助冠礼仪式。 毕竟是位列六部,万翼身份不同以往,朝中九品之上的文武百官皆收到邀约函。万翼在冠礼前一天便告假,回府筹办冠礼事宜。 祁见钰在自己府中左右寻思,一旦行了冠礼便表示万翼已经成人,成人之后……就该成家了,到时就要娶一房正室以镇家宅…… 想到这,他心中越发烦闷,利落的翻了墙,便径直朝万府而去。 这厢,万翼正对着礼书最后确定一次明日的冠礼事宜。如今万家满门只余下她一人,因此成年礼上的大部分步骤需要重新删改。 对着又惯性夜访的济王,她只得开了门,让他进来了。 “济王有何要事?” 祁见钰闷闷地纠正道,“私下唤我钰郎就好。” 万翼从善如流,“钰郎。” 济王殿下这才面上微和,静静的靠前一步,热烘烘的脑袋顶在他颈窝。 万翼被蹭得有些痒,一手推开他的大脑袋,“那不知道钰郎这么晚来,有什么要事?” 祁见钰只默默看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却也不肯走。 万翼无奈,好在胸甲还未解开,倒也凑合着让他在她房里留了宿,是夜,同床共枕,半梦半醒中,万翼隐隐感觉胸前有一只大掌囫囵摸了下—— “好平……好硬啊……”祁见钰模模糊糊地咕哝了一声,“想不到万郎瘦巴巴的,胸肌比孤还结实……” 万翼迎风宽面条泪,银牙暗咬。 你丫再夜袭几次,即使以后脱了胸甲,吾也长不出胸了! 翌日 冠礼前万翼着采衣,一头长长的青丝如流水般直坠膝下。 三位美丽的侍女低垂着眼为主人小心整装。 “公子,今日是您的大日……”见万翼又推开粉盒,为首的大丫鬟望着他不施脂粉的脸,欲言又止。毕竟在大周朝的重大场合,主人若不悉心装扮,对宾客而言未免敷衍失礼,更何况公子的成年礼可是宴请了朝中上下…… 罢了罢了。 万翼凝起眉,“粉别上得太厚,朱丹给我,我自己抿。” 祁见钰支着腮,看万翼那厢忙得兵荒马乱,好不容易终于待他倒腾好了,万翼侧过头对他一笑,“钰郎,如何?” 那薄施了脂粉的眉眼如春雪初融般动人,他还未束发,垂至膝下的长发衬着那雪肤玉颜,倒比平日更显得柔弱女气,若不是眉宇间那抹属于男子的英气风流,他几乎要以为站在眼前的是个倾城丽人。 “怎么不说话?”万翼依然笑吟吟的看着他。 祁见钰走近他几步,两旁的丫鬟识趣的退开,他忍不住轻轻抚摸着那头乌亮的长发,冷不伶仃想起那句子夜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万翼忍不住笑出声,“济王殿下何时有了这份诗情画意?” 祁见钰也不知自己怎的神差鬼使的将这句诗念了出来,不由脸上发烧。 万翼心情大好的挥挥手,“不与你多说了,时辰要到了,我先去场外准备。” 为腾出容纳百官的观礼会所,万府临时再扩了大堂,万翼从另一次暗道出来前犹绕了礼堂半周,将目光久久定在首辅商量,以及他身后的几位内阁大学士身上。 既然要继承万家数代的优良传统,商量的首辅之位,势必要成为她的囊中之物。 只不过撬人墙角,也要撬得漂亮一点,以如今之力,她斗不过商量,但若是里应外合——这胜算可就大了。 究竟该选谁做合适的内鬼,万翼好生观望了数年,心中隐约已经有了人选,不过她向来多疑,趁着今日的场合非庙堂之上,万翼又数次从暗道隐蔽的绕到宾客圈再行观察。 “公子,该上场了!”言仲急慌慌赶来。 万翼方才施施然转身,款款往回走,可还未等他入席,忽然从府外传来一阵骚动,未几,小厮满头大汗地奔进来,喘着气道,“公子!宫中圣,圣旨到,小黄门已在候着了。” 这小皇帝不是给他添事嘛。 万翼采衣也不及换,急急出来恭迎圣旨。两位奉旨的公公虽等了数刻,却依然笑容满面,一人捧着华贵的木匣,另一人在万翼要躬身赔罪时忙不迭急急扶起,反道,“万大人何须多礼,杂家日后还要万大人多多提携呢。” 万翼云里雾里地听完了简短的圣旨,方才明白了过来,一旁的小黄门点头哈腰的立刻将木匣递给她,感情皇帝今日是给她送礼来了。 打开木匣,金黄的飞鱼服在光线下分外耀眼,在场群臣心底不由倒吸口气,再看向万翼时,目光不由更敛了几分。 飞鱼类蟒,有2角,近龙形,原本前朝已禁了此服,但这一任皇帝继位以来,破天荒钦赐下飞鱼服,这位万尚书,可谓荣宠盛极一时呐。 第九章 万翼在各色目光下平静的合上木匣,从容命左右将飞鱼服收入库中,继续被打断的成年礼。 当事人这般淡定,其余想攀附或暗讽的朝臣们也只好摸摸鼻子,在开礼前抓紧时间三三两两的上前恭贺几句。 祁见钰眼神晦暗的扫过那盒盛栽圣宠的木匣,掌下的红木栏隐隐有粉屑簌簌抖落。 祁见铖,你便这么喜欢抢孤的东西么—— 冠者,礼之始也。 表成人之容,正尊卑之序。 万翼匆匆别了宾客,着朱红色缘的白底采衣在堂下等候着。对于女子的身份,其实万翼并没有太多的真实感,她没有机会完成女子的及笄礼,得以堂堂正正大诏天下的,却是属于男子的冠礼。 天下间,有谁这辈子能行两次成年礼? 男子便男子吧,万翼在听到一声撞钟之鸣后肃容缓步而出,便当自己多赚了一次成年礼。 紧随着太簇之钟响起的是激荡的鼓乐,低沉的鼓声一开始如远古时代娓娓道来的缓闷,而后调子骤然加快,一重比一重急促,一重比一重震撼!咚咚咚,应和着心跳,彷如将所有人的脉搏一齐加快一般,咚咚咚,所有人的心跳都被带到一个节奏,闻之血脉沸腾! 霍得,在至高点时鼓声骤然一停! 清越优美的金石之声随即响起——伴着这金石之声将冠者徐徐纳履而出,他只简单以红绳束了个髻,鸦发雪肤,唇似朱丹,容颜既有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暧昧,又杂糅着雌雄难辨的哀艳绮丽。金声玉振,雅乐悠扬,他矜贵的垂下眼,下颚微收,左手压住右手,举手加额,朝主持冠礼的正宾深深平鞠一躬,起身后万翼双手再次齐眉,才放下。在此过程中,他的手始终掩在袖内,平稳地未露于外,衣袖甚至连多余的颤动也无,整套揖礼优雅而规范,堪称大周朝礼仪最佳标准。 此次主持的正宾张阁老乃是万翼他爹,前万首辅万安昔日的恩师,历经三朝的阁老,德高望重。虽然这对师徒政见不同,但并不妨碍张阁老在万安任职期内师徒情深,徒唱师随;万安一挂掉便主动断绝来往,形同陌路;待万翼展翅高飞之时,便宜师祖又若无其事的再次欢快的蹦跶出来。 ……一把年纪还能这般敏感跳脱的折腾,不说这精神头,单是这脸皮就无愧他的三朝阁老之称啊。 此刻张阁老面带赞许的看着万翼,一旁担任赞者的是万府大长老,见小主人这般风采斐然,他心中也暗自欢喜,长声道:“请行事——” 在浑厚空灵的金石之乐中,万翼入席后面朝西而坐,正宾张阁老向万翼同样行了个揖礼,赞者将盛在托盘的梳具置于左席,细细为万翼梳发,梳好后再以巾帛包起。正宾盥手后,执事随即将缁布冠呈上。 正宾走下一级台阶,双手接过冠笄走到万翼面前,扬声颂祝辞,“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祝罢,他跪坐在万翼席前,亲手为他戴上了黑色的缁布冠,一旁的大长老眼眶微红,为万翼系好青色的冠缨。 加上缁布冠,便标志着他已成人,并跻身于士阶层行列,从此可以治人、治家。 万翼缓步入东房,脱去采衣,换上与缁布冠相配套的黑底红缘的玄端服出房,大带深衣,他似是谦逊的垂下双目,下颚却微微仰起,仪容清贵不可言,面朝南,向来宾们展示,同时也是宣告着他已是成人,享有人治权。 此为一加。 再加时,正宾从西阶走下两级台阶,从执事手中接过缀着珠玉宝石的皮弁冠,再次高声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万翼戴上皮弁冠后,举手加额,优雅地朝正宾稽首拜谢,正宾土揖还礼。万翼泰然接受这一礼,直身,双手齐眉平举,屈身一拜—— 第二次所加的皮弁,象征着他将介入兵事,能参加军事之服,同时肩负起保护贵族特权的责任。 少顷,当万翼再度步出东屋时已换上与皮弁冠相匹配的素裳,腰系缁带,皮弁是由白鹿皮所制,搭配白色笄和白履,他侧头面朝宾客,发冠缀满宝石如星,挂在冠冕两旁的玉石,下垂至耳,叮当而响,流目顾盼间,映衬那精致的如画眉目,仿若诗经中那位古老的贵族公子涉水而来,重现千年前的君子风采。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有匪君子,充耳绣莹,会弁如星…… 当世还有谁能比此刻的万郎更能诠释这君子风流? 三加爵弁时,正宾走下三级台阶,双手执着爵弁冠至万翼席前高声颂道,“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大长老忍不住老泪盈眶,为万翼取下皮弁冠,正宾跪坐下来,慎重的将形如冠冕但未串珠玉的爵弁冠戴在万翼头上。 万翼深深一揖,三加后,昭示着自己将取代父亲,从此拥有参与最高祭祀的权力,也享有贵族成员协助国君祭祀,参与政治和各项礼仪的权利。 与爵弁冠相对应的爵弁服为丝制的玄衣,衣缘与下裳皆是赤而微黑的凝重服色。爵弁冠外玄里红,加笄,其形广八寸,长一尺六寸,虽没有皮弁那般奢丽,却更加大气庄重,浑然高雅。 万翼敛目,双手平举齐眉一拜后,慢慢一点点抬起脸,面向众人。 霎时满场的呼吸都随着时间在这一瞬静止。 万翼在人群中一眼望向怔怔盯着他的祁见钰,似是一笑,色若春晓之花,这一眼彷如勾刮在众人心田,细看却又如春梦了无痕迹。 如斯美人,却为男身,丽色过重,仿佛盛开到极致后即将凋零前的绚烂,太过美好,而几近毁灭。 劫数,红尘中若遇上他,谁人能从这场劫数脱身? 接下去醴冠者的仪式上,大长老酌酒于东房中,出房后静立万翼左边。 正宾再朝万翼一揖,万翼便面朝南,入席。正宾取酒后来到席前再次颂念祝辞,“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万翼缓缓下拜,直身后接过酒盏,在席末跪坐后,一手掩臂阖目饮下酒,将酒盏递给赞者。 随后万翼面朝南,举手加额后深深鞠躬,直起身时双手再次齐眉,同时双膝着地,缓缓下拜,以掌心贴地,将额头抵在手背上,答谢天地。 由于万翼父母皆亡,满门俱失,就由正宾来代替长辈来给予他致辞教诲。 张阁老清清嗓子,在香案前扬声道,“吾与汝父曾事多年,其人华而不实,流于奸谗,望汝日后注重实务,修身戒惧。人之有冠,好比宫室之有墙屋,要勤加修整。贤德之人,在恩宠加身之际要愈加谨慎,切勿恃宠而骄。” 这番教诲听来别有用意,感情是为那件御赐飞鱼服和万翼素来的‘艳臣’之名,敲打他呢! 万翼只敛眉垂目,恭谦尔雅道,“翼虽不敏,敢不夙夜祗来。” 老头子,且让你过过嘴瘾吧。 第十章 原本冠礼的最后一环还有以成人之礼拜见族中所有尊者、长者的仪式,奈何万家除了万翼,全挂干净了,于是再次跳过这一步骤,直接回主屋换下爵弁服便好。 参与冠礼的宾客在府内管事的安排下在外厅广开酒宴。 不过以首辅商量为首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并不怎么给面子,第一时间以府中还有要事,纷纷告辞。 万翼身为主人,贵客要走,自然得出来相送。 商量心中还惦记着御赐的飞鱼服,加之刚刚看了场彷如视觉盛宴一般的冠礼,万家这小子生得实在是太好了,亦或者说,他知道自己的美,却不忌惮甚至可以说是善于利用自己的美,最可怕的是,如斯美人还并不笨。 心底不由打起鼓来……此人他日定非池中物。 可惜此刻他圣眷正荣,那小皇帝看样子也被勾得神魂不清,当前不是下手的好时机。思及此,他又想起了自家的傻儿子商珝。 原以为将他投入国子监锻炼几年,能不再那么单蠢,谁知倒便宜了那万家小子,将自己这傻儿子收拾得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直教他吐出一口血来。 因此对着万翼这张笑吟吟的脸,商大首辅只是鼻子喷了下冷气,双手拢在袖里做无视状。 底下的小弟们自然也不会拂了老大的面子,虽没首辅大人那么牛逼哄哄的做出高处不胜寒状,可也端足了寂寞如雪的架子。 万翼不以为意,从头到尾端足了笑脸送客。 在出了正厅时,一抹桃红身影静静站在回廊下,殷殷朝这边看来。那女子身旁的翠衣丫鬟在看见万翼时轻轻推了推主子,似乎说了什么,少顷,便见那楚楚可怜的女子绞着手绢小心翼翼的迎了上来。 骤见一位陌生的小娇娘上前,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商量身后的阁臣中,将寂寞如雪的架子端得最高的武英殿大学士脸上霍然色变。 万翼眼一眯,上钩了……心念流转间她快步走到君怜我跟前,冷声道,“没看到宾客在此,抛头露面是作甚?” 第一次被万翼这般不留情面的冷待,怜我嘴唇颤了颤,“我……” 万翼斥道,“有什么事一会再提,先到廊下等着。” 怜我只得委屈的抿着嘴,低头往回走。 “这位是……” “不过一侍妾耳,”万翼拱手,“不识规矩,冲撞各位大人了。” 方才色变的武英殿大学士曾荣早已调整好表情,此刻笑着艳羡道,“万大人艳福不浅呐。” 万翼皱起眉,歉然道,“到底是醉玥楼出身,不识礼数,叫诸位大人笑话了。” 曾荣也哼哼哈哈的随几位同僚打混了几句,商量倒是回过头,以尊长教导不逊晚辈的口吻道,“连个后院侍妾也管不住,万大人还需多加磨练。” 万翼谦逊的点头,“谢大人教导。” 商量一睨他这副低眉顺眼的表情,不甚愉快的‘唔’了声,带着内阁群臣们出了万府。 曾荣等走出老远,将进官轿前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目光与依然拱手静立在府门前的万翼对了个正着,心底不由一突,他迅速撩帘进轿…… 一顶顶红色的官轿如游鱼一般,三三两两的趋靠着,很快便四散在闹市中。 万翼收回视线,眉眼缓缓愉悦的舒展开来。 亲爱的皇帝陛下,一件飞鱼服怎么可能会令万家满足? 朝中三分天下已久,她做了五年旁观者,看着内阁,亲王党,保皇系斗得如火如荼,是时候,该轮到她亮出底牌,担任一次真正的主角—— 怜我在看到万翼的身影时犹豫地小步迎上来,“公子……” 万翼朝她身边的翠衣丫鬟瞥了一眼,那丫鬟立刻识趣的悄悄退开。 万翼保持着冷面,希望能将怜我吓回去,“到底有何事?” 事先命人将君怜我引来只是想观察曾荣的反应,说到底,她也没有磨镜之好,并不希望怜我对她抱有任何期待。 怜我止住脚步,“我……已有一月未见公子,今日公子冠礼,怜我只是希望能见一见公子,亲口向公子问安祈福。” 万翼脸上依然没有多余的温情,“现在便是见过了,你的心意,我已收到,你回房去吧。” 怜我看着那人多情却无情的背影,咬牙背身走出两步,却又停了下来,喃念道,“倦世何由惜此身,万郎履下漫多尘……” 万翼双手负在身后,没有说话。 怜我回过身,一步步走向万翼,梨花带泪道,“人间自有花如雨……妾是花中第几人?” 万翼看着怜我一步步走到自己跟前,在她深吸口气,闭上眼凑上唇时侧头避了下。 怜我拉住她的衣袖,强忍住羞耻,倔强地含着泪从下往上哀哀看着她,“我知……万郎心中没有我。妾也不会有旁的奢想,只求,只求公子能给妾一丝怜惜,日后至少还有什么可堪回忆……” 说着,她一点点,再次接近万翼,而这一次,许是愧疚,许是心虚,万郎没有避开。 女子的嘴唇……十分柔软。 比吻过的男子更绵柔,更温顺,依在怀中的身体小小的,带着甜蜜的花香。万翼很自然地加深这个吻,心中下意识做着研究对比:难怪男子更喜欢亲吻女子,触感确实—— 未等她想完,伴随着一道凌厉的破空声,万翼本能的抱着怜我闪身避开,宽大的广袖霎时被剑气削断半截。 “祁见钰!”万翼看清来人后忍不住怒道,“你要干什么!” 济王殿下阴沉着脸,不发一语的径自将长剑刺向怜我。 万翼这时哪里还不懂他的用意,开玩笑,君怜我可不能现在死。她一把将怜我推到身后,保护性的站在她身前,与祁见钰正面对峙。 祁见钰越发怒发冲冠,冷声道,“万翼,你让开。” 知识小注解: 磨镜之好:形容古代的女同性恋。 加冠中正宾张阁老的祝辞: 一加:“吉月令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维祺,以介毕福。” 意思是:月份和时日都很吉祥,现在开始为你加冠。抛弃你的童稚之心,慎养你的成人之德。愿你长寿吉祥,广增洪福。 再加:“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加:“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每次加冠的祝辞略有变化,但意思相同,大意是:在这美好吉祥的日子,给你加上成年人的服饰;请保持威仪,培养美德,祝你万寿无疆,大福大禄。 最后醴冠者的礼仪上,正宾那句:“旨酒既清,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 意思是:甘美的醴酒醇厚,上好的脯醢芳香。请下拜受觯,祭献脯醢和醴酒,以奠定你的福祥。承受那上天的美福,长寿之年犹不忘怀。 第十一章 万翼一手护住君怜我,将她往后迅速一推,“怜我,你先回房。” “万翼!”祁见钰气势汹汹地持剑紧逼而上。 万翼不避,反而迎上前挡在祁见钰的剑锋上,“祁见钰,你不要冲动,先听我说——” “万郎!”怜我眼见郎君突然主动扑上那长剑,心跳瞬间停止,尖叫出声。 “你在做什么!”祁见钰也被震住,硬生生逆了剑路,攥住万翼的手,气血一阵翻腾。 难道你就这么喜欢她? “我无碍,怜我你先回去!”万翼一个头两个大,一边挡住祁见钰,一边头疼的赶怜我离开。 “我不走!”怜我反而倔起来,拉起裙角便要冲上前,“王爷你放开万郎!” 祁见钰闻言更攫紧万翼的手,他本是孤的人,凭什么让孤放手! 万翼一手被箍着,空余的另一只手忍不住揉了揉太阳穴,再看看济王殿下一脸被抛弃的愠怒哀怨摸样,狠下心冷声对怜我道,“你回去!” “万郎……” 万翼头也不回,声音越发冷厉,“你给我回去!” “……万郎……” “还不走!” 怜我怔怔停下脚步,目光左右在纠缠成一团的两人身上游移,视线扫过万翼那半臂被削断的袖,她并不傻,此际哪还能猜不出些许端倪? 原来,原来万郎竟是龙阳之好…… 莫怪他当日成亲时说出那番话来。莫怪他几次三番告诫她不要对他动情,他永不会回应她…… 她胸口霎时被一股苦涩的郁气堵住,酸疼难忍,不知打哪来的勇气,冲口而出道,“殿下好生英勇,持剑在尚书府上对奴横眉竖目,也不知嫉恨为谁!” 祁见钰见女子这般倔强又泪盈盈的仰头看着万翼,芙蓉面上犹滴露,令人望之生怜……竟是当着他的面意图勾引他家万郎?! 他健臂将万翼往怀中一带,大掌摁住他,不准他回头看一眼‘狐狸精’(╯^╰),口中轻嗤道,“不过一妾耳,口出狂言。” “奴虽为妾,也比妾身不明的好!”怜我横眉说罢,也不待豁然变色的二人再赶,捂住嘴捏着小手帕哒哒哒泪奔而去。 万翼:“咳……” 祁见钰:“……”一刀见血! 暗处的影一:“……好,好犀利。” 齐人之福不好享呐。 怜我走后,万翼负手立在寒风中,迎着祁见钰幽怨的眼神,硬着头皮……扮酷。 如果济王殿下突然爆发,向她要名分怎么办? 不行!她如果给了一定会被小皇帝和太后联手追杀! 于是在一片冷场中,万翼轻咳一声,努力开启话题,“王爷在此等了多久,可有什么事?” 祁见钰杵在原地不动,阴阳怪气道,“不久,足够孤看一场月下邀约两鬓厮磨了。” 万翼:额…… “怎么,心虚了?”见万翼低头不吱声了,祁见钰萎靡的气焰顿时又窜起来,“可是怪孤打扰了你们的浓情蜜意?” 万翼抿抿嘴,求和的拉住祁见钰的手。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祁见钰臭着脸甩开,背过身去。 影一扒拉在树上啧啧点头:哎哟~难得啊!难得小王爷终于对公子甩脸子了。 万翼自知有罪,从后又拉住济王殿下的手,温软道,“钰郎。” 祁见钰再甩! 万翼锲而不舍的再次拉住他,更放软了声,“……当初,钰郎不是还承诺愿再给万翼三年留后,今日也不过是碰了碰嘴皮子……其实无甚滋味的,何必大动肝火。” 祁见钰一噎,方才他怒火冲头,慢半拍才想起自己当时的承诺,那时候自己的脑袋是被同一个门板给夹了吧? 冠礼后万翼便已成年,该娶一房正室以镇家宅……当年自己冠礼时还是恰逢出征平叛,驻边数年才躲过母后甄选王妃,但万翼—— 虽说放话愿再忍三年让万家留嗣,可理智是一回事,济王殿下单单看到万翼吻上其他人,就忍不住炸毛暴走了。 万翼瞥了眼祁见钰脸上错综复杂的表情,趁着他内心还在做激烈的斗争,万翼从后揽住祁见钰的腰,柔情似水的唤着他,“钰郎,钰郎,钰郎……”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祁见钰臭着脸扭了扭,没拗过他,在那一声声温存的‘钰郎’包围声中,扒了两次也没扒开,到底还是不再推开万翼了。 两条修长的身影相拥着静立在朱红的回廊下,月光将婆娑的树影剪裁成妖娆的曲线,半覆在两人的影子上,花前月下的感觉虽然不错,可静立不动的话……蚊子不饶人呐! 万翼推了推眼前结实的胸膛,“换个地方吧。” “那要不要,去国子监?” 越过高墙,重回阔别多年的国子监。 向来戒备森严的国子监内当然不乏守卫,只不过视线在触及虎着一张脸的济王殿下,还有他身边那张有着标志性美貌的万郎时,众人识趣的视若无睹。 拜托,这里是神圣而严肃的学园,不是殿下花前月下的幽会场地好伐? 祁见钰与万翼并着肩,毫无顾忌的就着月光,走向早已落锁的自修堂。 万翼笑眯眯的道,“殿下怎会选择去自修堂?” 这里可是他们当年初吻的地方。 那时候的他们并称太学双璧,那年十三岁的济王殿下可粉嫩极了,小胳膊小腿还打不过她,被她强摁在地上时只顾着涨红着小脸羞愤的挣扎,咳咳,于是她才会忍不住强吻…… 祁见钰别过脸,恶声恶气道,“罗嗦!”明知故问。 万翼戏谑地歪过脸看他,“殿下可是害羞了?” 一只大掌蒙住她的眼睛,祁见钰恼羞成怒的停下脚步,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不让她再盯着他转悠。 “其实这里还是孤第一次见到你的地方。”良久,祁见钰慢慢的开口。 万翼拉下祁见钰捂在她眼上的手,不动,只懒洋洋的倚靠在身后的肉垫上,“哦?什么时候?我倒没有什么印象了。” 祁见钰微不可见的扬了扬嘴角,“当初你刚入国子监的时候,似乎是……八岁吧。” 他说话时,声腔微微震动的感觉令她有种不可思议的安全感,万翼也跟着凝眉努力思索,“我进国子监那年还太小,如今再回头去想,倒没太多印象。” 当初她已知自己是女儿身,万老爹虽兴致勃勃的提早将她投进国子监训练,奈何她一早就打定主意要将纨绔子弟做到底,直到万老爹遇刺前,她在国子监一直保持着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最高指标,从未将身边的博士同学们放在心上过。 至于祁见钰,还是因为他后来几次率众挑衅,才让万翼将他记住了。 “当年你还未入国子监前,父皇便抱着我,暗暗指着你父亲对我说……”祁见钰说到这停了停,毕竟是心上人的父亲,他说到此有些不好往下接。 万翼倒是毫不介意的接续道,“可说‘此人乃国之蠹虫’?日后他之子也会是你的敌手?” 祁见钰颔首,继续道,“因此当年你入国子监时,我便带着侍从一早守在这等着……”想看看未来的宿命敌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万翼倒是有自知之明,“哈哈哈,当初翼让殿下失望了?” 齐王殿下窥了下她的脸上,权衡再三,还是不接这话茬了。 其实说失望还是小的,日后优秀勤学的小王爷见这小豆丁大摇大摆的在学堂内广收跟班,娇纵万分地对着任课的博士们颐指气使的模样,小见钰的自尊心碎成了万万片—— 这货才不是孤宿命的敌手! 第十二章 见祁见钰回避话题,万翼朗笑一声,也不追问,与他一前一后往通往自修堂内的暗道走。 祁见钰边走边不时俯首侧身躲开凹凸不平的暗道顶部,还未走出两步,突然听见万翼的笑声,疑惑道,“怎么了?” “突然想起当年我们第一次走这条暗道时,殿下为了保持皇室风仪,可是从头到尾保持昂首阔步,被撞得满头包!”那身王孙贵族的气度被摧残得七零八落,可小王爷却依然硬气,死倔着不肯开口呼痛,一路碰碰碰的走到了最后。 祁见钰闻言大窘,“还记得这些做什么。”三步并两步以最快速度出了洞。 万翼无声的咧了咧嘴,出了暗道后猛地一个用力,将毫无防备的济王殿下扑在花圃后的红墙上—— 翠绿的爬山虎攀覆了半面红墙,不知是谁的呼吸乱了…… 伴随着渐渐贴近的两张脸,急促的鼻息扰了自修堂的宁静。 “等等。” 关键时刻,万翼突然喊停,头微微向后撤。 祁见钰不由自主的随着她后退的唇跟上前,一根纤指轻点上祁见钰的唇,万翼不语,却是偏过脸,牙齿轻轻啃上他的喉结。 湿润而微微坚硬的触感令他忍不住吞咽了下,喉结上下动了动,随即被一双贝齿嬉戏般含咬住,一截红嫩的舌尖细致的舔舐而上—— 似触电般,祁见钰浑身不由自主的震动了下,虚软地被抵在红墙上,狠狠抱紧了身前人。 喉结可是济王殿下的敏感带,自从上次发现小王爷对喉结的反应很大,万翼便有意无意的对他下手。 好……好舒服。 “嗯……” 祁见钰被挑起了火,欲求不满的想反客为主—— 万翼再往后退了退,怕他太过热情,届时自己引火烧身,出言制止道,“殿下,当日你不是说‘肉体之爱焉能长久’,互许钟情就好。” 济王殿下霎时瘪了。 为求万全之策,万翼早有打算,趁着情浓之时,她一双手握住祁见钰的腕子向后一按,狡黠地眨眨眼,“若单是亲近也并非不可行,但必须由翼……来主导。” 祁见钰:“……” 圆胖的满月下,夜风吹过密密的爬山虎,叶影摇动间,映出一个深深俯下头,双手背在身后的高大影子。 啾啾的亲吻声夹杂着越来越重的喘息…… 他觉得炙热的情焰几乎要脱离控制,双手却仍是努力保持着负在身后,忍耐着不去主动碰触对方。 万翼吮着他的舌,不放他离开。思绪飘移间,飞快划过怜我柔软的吻—— 啊,我真是禽兽! 万翼暗咒一声,启唇放开了他的舌,祁见钰脸上的热度很高,他的眼睫低低的垂着,嘴唇被吻得鲜红湿润,像一头完全顺毛的大型犬。仿佛不论她在此时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 万翼被迷惑一般,右手暧昧的滑下他结实的小腹,“如果我现在强硬要求殿下……殿下会允了我吗。” 济王殿下沉默了许久,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似下定了决心一般,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迅速扭头看着身旁不远处的一簇爬山虎。 万翼始料未及,忍不住喷出来,我,我禽兽不如啊! 这厢,济王殿下好不容易做好了壮士断腕的决定,可枉费他阖眼等了又等,良久,疑惑的转过脸睇向万翼时,只见万翼正嘴角抽搐着,努力不着痕迹的收回扒拉在他腹下的爪子。 “怎么了?”祁见钰雾煞煞道。 万翼罪孽感深重的摇头,绕过他就要往外走。 祁见钰急了,扳住万翼的肩膀转过来,让她正对着自己,忍不住扬高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翼不吱声了,纠结的看着这位年轻的王诸。 “你不是一直很想吗,孤好不容易才……你现在这样究竟是什么意思!”枉费济王殿下心理建设了这么久,忍住了羞耻痛下决心,待到临门一脚时对方却给出这种反应? 这不是存心耍人嘛! 祁见钰逼视着万翼,神情愠怒起来,握在她肩上的大掌却没有当真施力,只往下执起她的手,虎视眈眈求解释! 万翼进退两难,支吾道,“既然,既然殿下说要再给翼三年留后,那便……届时再续?” 祁见钰静静看着她片刻,突然放开手道,“孤明白了。” “啊?”他明白什么了?她怎么不明白。 祁见钰别过眼,掩饰那丝受伤和羞怒,“其实你并未想过,也更不愿意,是吗?你从未想过,要与我……你只是戏耍孤,到头不过是我一厢情愿!” “我……”万翼微启唇,下意识想说什么,却又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来解释。 她无法解释,因为她确实如此。 万翼从未料到,于她而言,这不过是一句戏言,她只是喜欢戏弄他,就像那些喜欢欺负心仪之人的小少年一样,喜欢看着他困窘的模样,看着他害羞难为情的模样,看着他为自己着迷挣扎却欲罢不能的模样…… 她没有想到,向来骄傲的济王殿下竟会当了真,甚至愿意折腰,为她妥协! “你还有什么话说。”祁见钰见万翼语塞,再看她脸上浮起了一抹愧色,心下愈发憋闷,甩袖便要走。 万翼只得再使必杀技,求和的从后抱住祁见钰的腰,软声连唤“钰郎”。 可这回自尊心严重受创的济王殿下却是头也不回,身形顿了顿,拨开万翼的手径直快步离去。 “钰郎!钰郎!祁见钰!”万翼追出几步,见他步子极快,转眼便出了暗道,再看不见人影,只得暗暗扼腕,下次该怎么哄回他。 另一头,祁见钰的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开玩笑,这次他绝不能再轻易妥协,否则下次还不被那只狐狸彻底骑到头上,翻不了身! 第十三章 最近朝中两大势力很不开心,后果很严重。 一头是盘踞多年的老牌王党,一头是扶摇而起的保皇新贵,按理说区区礼部尚书并不足以引发这场笼罩朝堂达半月之久的低气压,但耐不住摊上他的是济王,当今除了陛下,谁敢在济王面前瞎晃荡?就怕一个不留神被扫到台风眼! 而少了尔雅微笑的礼部尚书也让人不觉开始心肝颤,尚书大人,您原来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什么时候变成簌簌寒风了? 原来传言没错,这位美丽的尚书大人的入幕之宾除了陛下,还有济王!兄弟二人通杀——这还给不给女子活路了? 而三年一度的科考就在这场低气压中开始了。 大周朝科考分为三场,每场三天。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次主持科考的礼部尚书在首场考试时亲自上阵监察,和众考官一起在贡院内闭门三日,以身作则。 考场设有糊名和誊录法,既遮掩考生的名字,再由专人抄录考生的试卷送往评级,这样使批卷者无法辨认考生及对方的字迹,以杜绝舞弊。 首场考试结束后,万翼回府整修。 “公子!”言仲收到消息一早便等在门前,万翼的官轿一到,他便领着一群仆妇呼啦啦上前,“公子辛苦了。” 万翼做正义凛然状,“为民耳,区区小事,谈何辛苦?”随即压低声,“这几日府中可有收到拜帖?” 言仲大力点头,比划了个姿势——公子,足足有我一人高! 很好。 万翼抿了抿嘴,“可有他的?”目前她最想收到的帖子。 言仲更是点头,“自然是有。” 说罢,待进屋后从袖中摸出那张烫金名帖,“这张帖子可是我专程挑出来,好第一时间呈给公子的!” 万翼赞许的拍拍他的肩,接过名帖一看——上面那大大的济王封号差点闪瞎人眼! “谁让你呈这张贴了!” “啊?”言仲惊慌道,“难道公子最想看的名帖不是济王殿下的吗?” 回答他的是万翼恼羞成怒的头槌! 屋顶上的影一:言仲……你真相了。 “我要的是:武英殿大学士曾荣的名帖。”万翼轻咳一声,将济王的名帖不着痕迹的收入袖中,正色道。 “哦,哦,有的,在这里。”言仲摸着头不敢再多话。 万翼接过红色名帖,细细浏览一遍,看一看愣在身边的言仲,笑道,“还不快笔墨伺候。” “公子要回帖?” “自然。” 言仲期期艾艾道,“这可是科考期内,私下与人传信……”公子你不是还专门自闭贡院三天,以身作则以正廉洁? “傻孩子,做人需要懂得变通嘛。” 言仲:“……” “这张回帖就由你代笔,”万翼沉吟了下,“就写,曾大人所托之事翼敢不为?谈事地点就约在醉玥楼吧。” “醉玥楼?”言仲惊道,“那里鱼龙混杂,难保不会被人撞见。” “要的就是被人撞见!”万翼恨铁不成钢的睨了他一眼。 “可是这样的话,曾大人会不会避嫌不来呢?” “不这样怎么能显示得出他的诚意,毕竟事关他那纨绔儿子的仕途,便是刀山火海,爱子如命的他也会来的!” 言仲默默的低头:我真傻……真的。 万翼摇一摇头,挥手唤人先行退下,待四下无人后,她匆匆从袖内掏出济王殿下的名帖,啧啧,她就知济王殿下撑不了多久便会主动示好…… 可这次无往不利的万郎当真踢到铁板了。 万翼从头看到尾,直到将名帖的背面也翻了个遍,始终没看到小王爷关于求和的只言片语。她咬牙愤愤地将名帖揉成一团往地下一扔,好吧……这次事情大条了,济王殿下誓要冷战到底求名分了。 万翼头大的揉了揉鼻梁,举步要走,可待她走到房门前到底还是又返过身,捡起那团皱巴巴的名帖,仔细展开后轻轻又收回袖中。 由不得她否认,此番她对祁见钰已然动了真情了。济王殿下那颗炽热的心,便是块石头,也能给捂热了,教她也明知此情不可为,却无计消除。 首场科考结束当夜,有人似见万府后院有一台青色小轿低调的抬出,尔后还有知情人撞见新任礼部尚书与武英殿大学士曾荣在醉玥楼密会。 两个时辰后尚书大人与武英殿大学士一同把臂而出,齐笑偃偃,各上了小轿归府。 “好你个曾荣!” 深夜,当朝首辅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商量怒意勃然地在桌案前急转一圈,恨恨一拍桌案。 跪在案前的一溜探子幕僚屏息凝神,心下暗叹:又一个倒霉蛋要横空出世了。 “消息已经传到首辅耳中了?” 影一道,“千真万确,影十一亲见他家的探子从后门进了府。” “很好。”万翼满意的颔首。 言仲道,“公子此番真的决定为曾荣的儿子广开方便之门?” “自然不假,”万翼大义凛然道,“既然曾大人都肯这般牺牲了,我自然也得拿出诚意回报啊。” 是的,虽然有糊名和誊录法,但看不见考生的名字和字迹不代表就没有任何舞弊的方法,若是家中势大或钱多的考生可通过与考官的直接约定,以特定的句子或字词来作暗号,这便是所谓的‘买通关节’。 言仲想了又想,“公子……难道真的想跟曾荣合作?” 当年曾荣原本只是附庸与君家的一介九品小官,后来背叛了君家投奔商量的怀抱,才换得如今的大学士地位,只可怜君家满门清白,如今只余下一女君怜我,暂匿在万家得以保身。 影一道,“既然当年曾荣能背叛旧主,他的信用度可堪危险。” 万翼不急不慢道,“他曾荣既能背叛主人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曾荣与商量其实原本是同乡,只不过各为其主,后来商量升入内阁,直至为首辅,表面上看似都对曾荣宠信有加,多次引荐提拔,将曾荣从一个名不经传的九品小官提至如今的武英殿大学士之位。 然则两人并非看上去那般和睦,商量干掉君家后虽然心情大好,但瞅着一直曲意奉承他的曾荣,却怎么看怎么觉得膈应。 一个背叛旧主之人,谁知道会不会背叛第二次?要知当年君家也待他不薄,更有数十年的情义,但他却能说背叛就背叛,虽说是为了自己,但也不免教人齿寒。也正是因为不信任,所以这些年商量对他也是又拉又打。 明知曾荣渴慕入内阁已久,商量就是横插一杆,多次阻拦。明知曾荣老来得子,对这唯一一个纨绔儿子疼若珍宝,只要首辅一句话许给他孩儿一个好位子不难,可几次拜访相求,商量却总是故意装傻,推三阻四。 要知曾荣这一生最重二者,一为官,二为子。 可商量两样都对着他的死穴猛踩,曾荣面上依旧和顺,内心早已咬牙切齿,芥蒂横生。 万翼深吸口气,还有什么事比暗中设局挑拨离间更有成就感? 商量,你且好好坐着这首辅之位,这日子……可不太长了。 第十四章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也天生会打洞。 万翼默默的低头俯视着眼前抱住她大腿鬼哭狼嚎的粗犷大汉,果然是曾荣的好儿子,一上来就将他老子见风使舵的专长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年一听万郎你家中出事,我也五内俱焚,感同身受!奈何……哎,奈何世事弄人,至今午夜梦回,我依然深愧当初未对万郎施以援手,终日惶惶难安……”曾荣唯一的宝贝儿子曾威武嚎啕忏悔着,他浓眉大眼,唇丰耳厚,跟他老子一样,端的是一副得天独厚的忠厚老实相,“在多年良心的反复拷问之下,我绝对日后要永远紧跟着万郎你的脚步走!你叫我往东,我绝对不往西;你让我自刎,我绝对不吞毒!你让我杀人,我绝对不放火啊!万郎!我曾威武此生唯你马首是瞻,任你差遣!” 万郎一脚踢开正激动得口沫横飞的曾威武,淡定的掏出手绢擦去脸上的口水。 曾威武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殷勤的掏出自己的丝帕就往前凑,“我来吧,让我来!” “行了行了。”万翼挥挥手喝退昔日的小弟。是的,曾威武在万老爹还没死时也是她那群纨绔小跟班之一,只不过在万老爹挂了之后也是第一个跟她撇清关系的人。 在国子监时他先是转投了济王殿下,可惜济王最鄙视巧言令色之人,于是曾威武又马上投向了商首辅的儿子商珝怀中,可惜人家当初也同为万翼的跟班,早看不惯威武兄许久,他只得再改投刑部尚书的儿子李欢卿怀抱。可人家现在又被万翼迷得三迷五道,再加上此次科考的主考官又是万翼,于是兜兜转转了一大圈,最后曾威武又回到了最初的老大手下,这……这就是命啊! 万翼清咳一声,曾威武此言也刚好正中下怀。 她简洁明了的表达了‘跟着我有肉吃’的中心思想,神速的将这位屁颠颠的昔日小弟领回来。 科考结束后的放榜之日,曾威武的名字不出所料的高挂在金榜。 据又一知情者在东城一家小酒楼见到万郎与曾荣父子相谈甚欢。 万翼笑眯眯的将曾荣递来的羊脂白玉环收入怀中,摸了摸拇指道,“玉环虽好,苦无扳指相配啊。” 曾荣笑到一半的嘴角霍地一僵,带着硕大的玛瑙扳指的手下意思往袖内缩了缩,桌下的不肖儿子马上暗示性的狂踩他的脚。 孽子啊孽子! 曾荣肉痛无比的伸出手,双手抖抖抖,肉痛无比的把这枚极品玛瑙扳指奉上,“万大人,老夫近日刚好新得一枚上好的玛瑙扳指,若是不嫌弃的话……” 万翼忙摇头,“哎呀呀,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可如何使得。” 假!忒假了! 曾家父子恨得牙痒痒,既然不要你把这扳指接的这么稳干神马! “这只是老夫和小犬的一点心意,万大人只管放心收下。小犬痴愚,只求大人念在同窗之谊,日后只怕还需麻烦大人照应一二。”虽然这万家小子下手狠了些,但至少收了东西就会办事,哪像他现在跟着的当朝首辅商量,收起孝敬不手软,谈起正事就装蒜。 万翼利落的将扳指一揣,得了便宜又卖乖道,“既然二位如此诚恳,那翼就却之不恭了。” 曾家父子二人从齿缝挤出一句,“万郎真是见外了,哈、哈、哈。” “眼下有两处空缺最适合你了,”收完贿赂就该办正事,万翼敬业的列举备选岗位,“一处呢,为八品国子监丞。平日不需办什么实事,只要熬足了资历,就能轻松升迁;第二处嘛,品级少了点,只有九品,乃是宝源局大使……” 还未等万翼说完,一听到宝源局三字,曾荣立刻双眼发亮直接拍板,“就这个宝源局,品级没关系,犬子无能只要九品就好。” 宝源局,顾名思义,就是钱币铸造局,这可是个肥缺啊,油水那是大大的有! “如此,待我明日与吏部友人打个招呼,曾大人只管等任命文书就是。不过,此位竞争激烈,打通所有关节的花费恐怕……” “好说好说,银子向来不是问题,万事好说。” 万翼与曾家父子二人心照不宣的笑了笑,皆大欢喜。 数日之后,发现原本要安插在宝源局的暗钉被万翼曾容联手挤掉后,商量在书房愤怒的又摔碎了一套杯具。 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当初对曾荣又拉又打果然是对的,就他这德行,跟哪个主人都会反咬一口。不过他商量也不是吃素的,敢在他眼皮底下勾结那万家小子,就得做好被他扒层皮的准备。 眼看正反双方都已各就各位,只待好戏,可如此顺利的进展也没能让万郎脸上多几分笑靥,事业得意情场可不好说,济王殿下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任何妥协的意思。 ……好吧,或许需要妥协的不是祁见钰,而是她。 但如今她的根基还未稳,一切还要仰仗那位陛下的扶持,若公开了与祁见钰的关系,等待着她的无疑是睿帝的滔天怒焰,她的官场生涯,甚至是她的小命,也将仅止于此。 若干脆投靠了祁见钰,是的,如今他正值情浓,一定会努力保下她,但她这一生,就永远只能作为济王的附庸存在着,一举一动也永远只能仰他鼻息,若他长情也罢,只怕有一日他厌弃了她,她就彻底一无所有。 她不可能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将自己的命运全维系在一人身上,更何况祁见钰身边还有个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太后呢。 她只相信自己,她的命运,也只想牢牢掌握在自己掌中。 “言仲,笔墨伺候着。” “是。”兼职侍卫的小书童言仲利索的备好了文房四宝。 “上书,就说……”万翼沉吟了片刻,道,“算了,你便随意修书一封,邀济王上府,至于措辞就随你发挥。” “哎?” 平日除了一些陈词滥调的阿谀文书是由他代笔之外,这还是公子第一次让他代笔这种私人信帖。 到底该怎么写才好呢? 眼看公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言仲忙不迭召唤影一,“影一,先别急着走哇,江湖救急!江湖救急!” “不就是一封邀请函,用得着这么纠结?” “这个可是未来主母,不对……姑爷?好像也不对,总之就是非一般人物,事关公子,我这封请帖到底是该严肃认真点,或者是淡定从容点?” 影一拍了拍他的肩,“既然公子说随你发挥,小言仲你就爱写哪种写哪种呗……咳,不过我觉得煽情殷切点效果比较好。” “……其实这只是你的个人恶趣味吧。”(→_→) 第十五章 济王府全体上下已经沐浴在低气压下快一个月了。 好在千等万盼,终于在今日一早收到来自万府的请帖。 也不知那信上究竟写的是什么,只知当济王殿下展开信封之后,表情霍然由阴转晴,才喝了一半的茶也搁下了,立刻唤人备马出行。 先前使尽了十八般解数也未让济王殿下展颜的幕僚们差点集体把眼睛给斜成斗鸡眼,仅仅只看了手信的开端—— ‘卿卿,见字如晤’。(翻译:亲爱的,当你看到这张信就像见到了我一样。) 嘶!好奇心爆棚的幕僚大人们瞬间打起了摆子,恶寒啊! 想不到这位道貌岸然的尚书大人如此肉麻,更想不到平日不苟言笑的济王殿下也如此受用! “诸位还有何事要再议?”济王殿下很不含蓄的开始下逐客令,等不及要去会佳人了。 众人立刻齐刷刷摇头。 于是济王殿下干脆利落的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去了。 一路快马加鞭到了万府门前后,济王殿下深吸口气,消逝而去的英明神武又回到了他身上,很好,现在开始要镇定,淡定,坚定! “钰郎。”万翼在听见门扉被推开的‘咿呀’声后含笑回头。 祁见钰努力将快到嘴边的‘万郎‘二字咽下,淡淡的道,“万大人,有何见教。” ……很好,现在连‘万大人’都出来了。万翼只做未闻,风度翩翩的上前将祁见钰引到座位上,隔着花几坐在他对面。 “钰郎当真如此无情?” 祁见钰道,“有什么话快说吧,若没事孤便走了。” 万翼素手沏了一杯茶递给济王殿下,“殿下不要急,先饮一杯茶再做商榷,如何?” 祁见钰不知万翼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不过他这次不准备再被她牵着鼻子走了,将茶往边上一搁,端足了高姿态,“若只是专程唤孤来喝茶,孤就不奉陪了。” 万翼低叹,伸手按住祁见钰垂在桌沿的紫金大袖,哀婉地道,“钰郎如今当真一句话也不愿同翼说了吗。” 祁见钰眼角飞快的扫了她一眼,心中暗自告诫自己别再被她的苦肉计蛊惑,硬起心肠道,“非吾不愿,是你不愿为。” 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真是自作孽啊。万翼打起精神再接再厉道,“我相信今日钰郎愿意来见我,也是心存一个希望,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至于钰郎所求的,其实翼也知道,”不就是名分二字。说到此她停了一停,确定祁见钰的目光终于驻留在她身上时,肯定的道,“可以。我既也心存于你,自然是答允的。” 祁见钰的双眼霎时亮了起来。 不等他开口,万翼接续道,“不过……” 好吧,万事就怕一个不过。祁见钰道,“不过什么?莫非你还有什么苦衷不成。” 答对了!万翼点头,“翼确实有苦衷。但只要给翼一点时间,翼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祁见钰不感兴趣地道,“好吧,那么究竟是什么苦衷让你不能对本王倾吐?只要本王愿意,普天之下还有什么事本王不能替你解决?” 万翼内心苦逼的吐槽:哎哟我的济王殿下啊,女变男你能不能解决?还有我一早就已经投靠小皇帝了这个肿么能坦白告诉你! “翼毕竟也是堂堂七尺男儿,不想事事都倚靠王爷。”万翼道,“此事涉及祖上一些秘辛,翼也能独自解决好。只要殿下愿意再给我三年,三年之后,我必当遣散所有妻妾,将对殿下的一片心意昭告天下“……不再招花惹草?” 万翼坚决的道,“不再!此后翼身边唯殿下一人。” 祁见钰有些不适应突然这么果决坚贞的万翼,小心翼翼道,“当真没有诳我?” “当真!” “果然?” “果然!” 祁见钰沉默下来,却还是觉得有种不真实感,长久以来艰难追逐的高岭之花忽然有一日轻易的落在自己掌中,欣喜之余不免总有几分惴惴难安,“这次你当真……不是骗孤?” 看着向来不可一世的济王殿下只在她面前露出的混合着脆弱的希翼时,她忍不住在心中暗骂自己混账。 “见钰。”万翼来到他面前,极尽温存的吻了吻他的唇,认真的凝视着他,“我既已然心悦于你,便不要怀疑。请给我一点时间,待时机成熟,我会将最真实的我,原原本本的展现给你。不再隐瞒,不再保留。” ——包括他她自身最大的秘密。 “好。”祁见钰缓缓道,“孤便最后再相信你一次。” 万翼绽开笑容,“钰郎。” “你知道我无法抗拒你,”祁见钰自暴自弃地撇头,“你明知道的,就算未来你还是……” 万翼以唇止住这句话,在唇与唇的交接中含混的吐露,“换我心,为你心。” 祁见钰紧绷的身体渐渐软下来,双耳微红,“我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回答他的是一声低吟。万翼触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喜欢,很喜欢。” 这便好了。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笼罩朝堂多日的低气压终于结束,虽然济王殿下与礼部尚书大人在众人面前依然保持各占河界的疏远态度,但嗅觉敏锐之人已经挽起袖子敢接近两位当事人谄媚讨好。 随着新任进士们各自在朝野站稳脚跟,仗着主持科举的考官身份,万翼倒也趁机浑水摸了几个中意的新人做门生。 日子和乐融融,偶尔收收贿赂,偶尔巴结巴结喜欢的上官,偶尔把不喜欢的下级官员斗一斗,搞搞外放,偶尔还能聚众悄悄弹劾一下平日看不顺眼的上官。大周朝平静又暗潮汹涌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半年,以商量为首的首辅中立派突然对内开战,将目标直指武英殿大学士曾荣的儿子——曾威武! 知情人士摇摇羽扇:诸位,你们以为商量这是闲得蛋疼突然想自相残杀了?不!他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真正要斗的是保皇派新贵礼部尚书——万翼。 第十六章 为何商量对前任心腹曾荣的儿子下手,会牵扯到万翼? 这事要从曾威武这宝源局大使的身份着手,明眼人都知道宝源局乃是大周朝的钱币铸造处,待在这位置,犹如每日枕在金山上,只有大罗神仙才憋得住不出手。 曾威武这官是万翼越过吏部审核直接给他牵得线,你说他能不时时投桃报李吗? 投桃报李之余,顺便拿点零花钱也是应该的嘛,大家心照不宣,只要不过分,上头收点孝敬也乐于睁只眼闭只眼。 可这回商量突然包拯上身,正气凛然的大肆廉检,第一个就拿宝源局开刀。 曾荣一开始全不在意,毕竟每年廉检走宝源局的监察官都只是例行公事,这是众人皆知的潜规则。 谁料商量这次竟动了真格,待审查完宝源局的账册隔天,一群官兵大清早凶神恶煞的敲开了曾府大门,也不等曾荣反应,直接一个木枷套头,把人挟了出去! 宝贝儿子就这么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被抓走,曾荣霎时就炸了,即刻整冠拔腿就往商府跑! “——不好意思,大人说为避嫌起见,直至宝源局贪腐一案结束后方才私下见客。”首辅底下相识的门客似笑非笑的转达了商量这番义正言辞。 屁啦!曾荣心中暗恨,他跟了商量这么久,就没见他清正廉洁过,这分明就是想整死他。可恨他当初为了他背弃旧主,朝中大臣皆不齿于他,剩下几个交好的同袍细细想来,竟是没有一个能对他伸出援手。 心急如焚的等到上朝,商量呈上早已准备好的奏折,上面洋洋洒洒的罗列了各项罪状,甚至还涉及到其余六部身上,商量微微昂起头睨了后方的万翼一眼,扬声道,“陛下,此案牵涉极广,不仅仅只有宝源局大使曾威武贪污受贿,更有连同礼部尚书在内数位公卿府内巨源财产不明,其中礼部尚书万翼更曾推举曾威武入宝源局,请陛下明察。” 完了完了……曾荣听到此,冷汗津津,心中越发怨恨商量。 睿帝听罢,目光先不着痕迹的往万翼身上一转:又给朕惹事! 万翼泰然自若的迎上睿帝探究的目光,咧出八颗牙的无耻笑容:哎呀呀,请多担待了。 商量在一旁眼巴巴的盯着睿帝,只等他开口判决。 不料睿帝无视他期待的目光,只说一句“此事事关重大,朕自会严加查办”,便按下不表。急得商首辅挠心挠肺,脸上的粉一个不留神龟裂了一半。 “首辅大人,听说皇上也是那万翼的入幕之宾,区区涉及贪腐,恐怕不足以扳倒他。” 商府书房灯火通明,就今日睿帝按下弹劾宝源局一案的奏折,坐在下首的幕僚朝商量进言。 商量沉吟了下,“是老夫操之过急了。” “如今既然弹也弹劾了,此时若就此作罢无异于是打草惊蛇,那万翼有了防备,日后想再抓住他的痛脚恐怕就难了。” 商量抚须,“倒不如干脆一鼓作气,贪腐这条路不行,那我们就再换一条路走,势必要将他就此拿下。” 再换哪条路参他一本? 书房内众人蹙眉思索片刻,又一幕僚进言,“其实,大人这步棋未必走错。” “哦?速速道来。” “大人你说那曾威武……当真是考得上进士的人才吗?” 商量哈哈大笑,“其他人老夫未必敢说,可那曾威武被曾荣宠得不知南北,十足十的纨绔草包。” 只可惜万翼此事做得滴水不漏,虽然众人皆知曾威武能中举是万翼给他开得后门,却苦于抓不到他的小辫子,因此只能心中暗自扼腕。 幕僚意有所指的道,“属下听闻曾荣爱子如命……” “对!”商量眼前豁然开朗,“老夫这便修书一封,只要曾荣他肯供出万翼当初收受贿赂的证据,老夫便既往不咎,保他儿子一命!”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 商量抚掌大笑,“哈哈哈哈,那万翼刚任礼部尚书,首次主考便徇私舞弊!便是今上再宠信他,也绝逃不过这悠悠众口。” “万大人,此事该如何是好?” 这厢,朝会结束后求助无门的曾荣直接找上万府,希望看在大家同是一条绳上的蚱蜢,暂时组队共度难关。 “这事……不好办呐。”万翼说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可一点没沉重过。 曾荣会意道,“大人,事成之后,我定当重金酬谢。” “哎呀,说到钱就俗了啊。” “额……老夫最近寻到一盒南海黑珍珠,共计108颗,颗颗有婴拳大小,望大人不吝收下。” 万翼眯着眼,吹了吹指甲,“婴拳,是不是太大了?这样在下带不出门啊。” “额,可以将黑珍珠磨成粉,内服外用,佐以灵芝更佳,哦对,老夫库房还有一支五百年的灵芝,到时一并送上。”曾荣喷血,这个吸血鬼啊吸血鬼! 万翼这才正眼看他,“既然大人如此有诚意,那万翼也不会辜负大人一片苦心。” 曾荣充满希望的抬头,“那小犬……” 万翼胸有成竹的点头,“等我的好消息。” 曾荣听罢大喜过望,便要俯身下拜—— “等等,”万翼展臂一拦,“此事我们还需从长计议,在下其实也需要大人的帮助。” 曾荣立刻将胸膛拍的啪啪响,“有何事请说,老夫愿效犬马之劳。” “此事关乎商首辅,”万翼道,“眼下我们正处于被动局面,唯今之计,便是主动出击,告倒商量。”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了,”曾荣道,“老夫跟随首辅多年,虽没有功劳,但也有苦劳。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也看了不少,而今他既然先不仁,就休怪我不义了!” 万翼一睇曾荣怨毒的神色,心中一凛。 等送走曾荣之后,万翼单手负于身后在屋内连踱数步,那商量不是吃素的,曾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绝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出任何差错。 眉心不觉越蹙越紧,万翼忽招手唤来影一,“你速速带几个影卫到曾府,与一月前混进曾府的探子接头,这几日要严密监视一切到访曾府的门客,尤其是来自首辅的!” “是!” 两个时辰后 影三郎,影五郎紧随在影一身后,影一双手将一张盖有商量私印的手信高举过头,“果然不出公子所料,属下幸不辱命。” 万翼接过手信草草扫过一遍,心中大定,“实乃天助我也。” 噙着一抹淡淡的笑容,她两指轻佻的夹着商量言辞恳切的求和手信点上火烛…… “公子。” 万翼回首邪魅一笑,“何事。” 言仲星星眼:……你好攻。 此刻商量浑然不知他的手信已被万翼派人抢先截下,还在志得意满地等着明日一早曾荣的回复,孰不知未接到来信的曾荣早已认定商量此番是要卸磨杀驴,心中打定主要也要联合万翼将他置于死地! 第十七章 翌日一早商量远远瞧见曾荣,破天荒屈尊降贵地主动留步等他。 谁料走到半路也不知万翼从何处杀出,唤住曾荣后,两人亲亲热热的一道把臂共行。 啧,晦气。 商量暗咒一声,转身先行上朝。 万翼斜睨了眼商量的背影,朝曾荣道,“哟,看首辅大人一大早就想来堵你了。” 曾荣早已恨恨道,“能有什么好事,老夫好歹也跟随首辅多年,他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现在看来还想再从老夫身上捞什么好处,老夫可懒得奉陪。” “哈哈哈,”万翼朗笑三声,“曾大人这爱憎分明的性子,在下很欣赏,你我联手,待日后……没有这块碍眼的石头就舒心多了。” “哈哈哈哈,是极,是极。” 接下来数日曾荣与万翼形影不离,用实际行动踩断商首辅屈尊降贵递来的橄榄枝,气得商量一个倒仰:好你个曾荣!行,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了。 自此,以商量为首的首辅派越发努力捏着奏折弹弹弹,虽然弹劾的奏折每每被皇帝压住,却也越挫越勇。 这厢曾荣一日未见儿子被商量放出,便如被打了鸡血一般,整日绕着商量纠缠不休,虽然打不过你,可也能创造各种机会膈应你! 其余人等一见这两派掐起来了,更是摩拳擦掌,想着趁机浑水摸鱼。 朝堂一时沸沸扬扬鸡飞狗跳,睿帝难免闹心,早朝后将万翼留下来,头也不抬,一抖王八之气,“都一五一十的说吧。” 万翼嬉皮笑脸道,“不知陛下要臣说什么?” “少跟朕装蒜,”睿帝不吃这套,“一上任就给朕惹麻烦。” “微臣不敢,”万翼把脸一肃,好一副道貌岸然。 “你还有什么事不敢。” “皇上真心错怪微臣了,”万翼道,“是商量嫉妒微臣得了皇上的喜爱,处处跟微臣过不去。” “哦?只是如此?”睿帝龙爪一弹万翼头上的官帽,“看来是朕将你宠过了,真以为朕不知道曾家那小子是什么货色?” “皇上圣明!真乃我大周国之福!”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万翼先盖一顶高帽过去,而后苦着脸,“可宝源局这位置,自太祖起也真没找到一个能不偷腥的猫儿。那曾威武虽说诗词歌赋无一精通,文不韬武也不略,可他跟他老子一样最擅审时度势。曾荣现在跟商量翻了脸,背后已经没有什么靠山了,他的官位最多也只能保持住这个武英殿大学士。宝源局这个肥缺谁都想插一手,曾荣在里头官位最低,上面那么多双眼睛盯着,自不敢贪心太过,让他的儿子上位岂不是比让那些高官们安插的门生更好?”万翼说到此停了停,“再说还有微臣替皇上看着曾威武呢。” 睿帝没有接话,他半阖上眼沉吟了片刻。 万翼适时加上一句谏言,“皇上,水至清,则无鱼啊。” 睿帝睁开眼,对上万翼无辜的表情,他无力的挥挥手,“以后把小辫子给朕都藏好了!朕不是专门给你擦屁股的,这事朕不管,再这么闹下去你自己后果自负。” 既得皇上的允许,是时候反击了。 万翼回去当夜便召了曾荣过府一叙,“不知曾大人有何法子对付那商量?” “办法是有,”曾荣捋了捋胡子,“决策的关键目前就在府上。” “哦?”万翼惊奇道,“是在下的府上?” “君、怜、我。”曾荣一字一句道。 “是她?!”万翼按捺不住的站起身,“她只是我买的一房小妾,竟能跟商量扯上关系?” “大人莫急,听老夫慢慢道来,”曾荣道,“君怜我本名叫君婉清,乃是清流派前参议运司君敏言的小女儿,因为得罪了商量,六年前被商量诬陷,君家男丁流放千里,女眷充为官妓。商量为了斩草除根,其他人都在流放的路上或是教坊里被悄悄弄死了,这个君怜我是君家唯一幸存的后人。” 万翼听罢,还有些将将疑道,“曾大人你也说时间已过了六年,那你何以确定这君怜我就真的是君家的后人?” “这个……”曾荣说到此干咳了一下,有些尴尬地道,“因为老夫曾与那君家颇有些……来往,那君怜我的模样自幼酷似君敏行之妻严氏,虽数年未见,她模样与当年变化也不大,因此,老夫才侥幸认得。” “原来如此——”万翼恍然道,忍不住一击掌激动地起身来回踱步,“妙极!曾大人,看来上天站在你我这边,才得以遇上如此机缘!” 曾荣也激动了,“此事关键还差商量身边一个心腹,参政钱畴,他跟了商量近二十年,商量十分倚重他,举凡这些腌臜事他都有一份。” 万翼招招手让曾荣凑近点,“好!你这几日搜齐了手头上能搜到证物,我们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房梁上的影一默默吐槽:公子,你绝绝对对是大周第一演技帝! “……翼。” “万翼……万翼?” 万翼猛一回神,眼前是济王殿下很不满意的俊脸,“在想什么,孤叫了你好几声了。” 万翼捏了捏眉心,“哦,或许是最近政务太忙,人有些恍惚。” “是商量那件事吧,”祁见钰满不在乎的说,“你若看那老匹夫不顺眼,孤替你教训他。” 万翼看着济王殿下蠢蠢欲动的表情不由好笑道,“我看殿下你是最近在京里憋得慌吧。何必无事生非,此事我已经解决了。” 祁见钰顿时敏感地道,“你去求了祁见铖?” 万翼长长的“额”了一声,糟糕…… 济王殿下瞬间炸毛了,“你竟然宁愿去求他也不愿来找我!” “不是这样的……”万翼虚弱的安抚。 “那是什么意思?”济王殿下吃起飞醋来那是一瓶接一瓶不带眨眼的,“我哪里比不上他了?我也可以赦免曾威武,我与你不是更为亲密吗,你为何找他也不来找我……扒拉扒拉。” 窗外抱着树枝的影一:济王殿下,你也绝绝对对是大周第一醋坛子帝! 许下无数甜言蜜语,演技帝总算安抚住醋坛子帝……哦不,是英明神武的公子终于安抚住同样英明神武的济王,此刻万翼餍足的舔着微肿的唇靠在祁见钰怀中,“皇上怎么可能跟你比,这等琐事哪用得着烦你,我的济王殿下心中只要惦记着我就够了。” 祁见钰怀中抱着佳人,呼吸微促,他的大掌搂在万翼的纤腰上,耳中听着心上人软言蜜语,心中那丝火气早化作一腔春水。掌心下的腰虽纤瘦却很结实,祁见钰下意思摩挲着怀中人的腰,细细感受那股迷人的柔韧感,叹了口气,“直到今日,孤才算知道古人所说的‘百炼钢愿化绕指柔’,诚不欺我。” 这双上阵杀敌从未手软的手,而今握着他的细腰,竟难以自持。 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万翼一笑,将卸下冠后堪堪委地的青丝拢到胸前,把玩着发尾斜睨祁见钰,“那不知殿下要拿我这祸水怎么办?” 这稍嫌女气的动作由他做来自然无比,更兼一丝隐晦的诱惑。 祁见钰压下身子在他唇上狠狠吻了一记,握着他的细腰的手往上一收,“还能怎么办,这等妖孽只能由孤身受着,普天之下还有谁有资格!” 万翼下意识将济王快按到她胸缘的手拨开,而后迅速反应过来,继而又挺腰主动将他的手引回腰间,转开话题,“钰郎,这几日太后可有再给你介绍那些名门闺秀?” “从我回京之后也不知是谁在母后那嚼耳根子……” 祁见钰似毫无所觉般继续与万翼相谈甚欢,待离开前左手不经意拂过万翼胸襟,背对万翼的眉心微微蹙起。 第十八章 有了皇帝保驾,不出几日曾威武果然以证据不足被放了出来,没了这个关键制掣,隔日早朝上,不等首辅一派再弹劾,曾荣一马当先地递上折子—— “皇上,臣要参商量商首辅欺上瞒下,擅权自用,陷害忠良!” 商量霎时横眉倒竖,“你一派胡言!” 曾荣迅速向前膝行几步,高举奏章,那张天生忠厚老实的老脸上一派大义凛然,“微臣所言句句属实,微臣要参的就是六年前参议运司君敏言一案!还请圣上明察!” “曾荣!你——” 万翼不紧不慢地接口,“首辅大人,您毕竟年纪大了,别这么激动嘛,莫不是……心虚了?” “好你个万翼!”商量食指抖抖抖,指着她,“你们联合起来诬陷老夫!” 万翼道,“话也不能说满,皇上明察秋毫,若首辅大人真是清白的到时候再喊也不迟嘛。” “皇上!”商量老泪纵横,含冤莫白地重重一叩首,“臣一生兢兢业业忠心为国,还请皇上还老臣一个公道!” 这时候,拼的就是演技! 曾荣重重叩了三下,额头红肿一片,“皇上!微臣绝无虚言!” 商量:“皇上!” 曾荣:“皇上!!” 万翼:“皇上!!!” 各自依附于他们的大臣甲乙丙:“皇上啊!!!” 睿帝头疼地看着底下又掐成一片的大臣们,重重的揉着眉心…… 每天对着这群掐货,他才十七已经早生华发了!摔! 下朝后,商量阴毒的远远瞥了曾荣的背影一眼,作为合格的心腹,参议钱畴立刻悄悄比了个横掌一切的姿势。 商量沉声道,“现在还不是时候,皇上一时半会没这么快盘查,等下旬的寒食节,趁他们春祭踏青……做得干净点。” 钱畴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笑眯眯地道,“是啊,这时节的山匪野兽可真多呐。”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欸,你这次的粉质地很细腻啊。”商量看着钱畴即便如此开怀大笑也没有半点龟裂的脸蛋,一边从怀中掏出镜子仔细补粉。 “额,我娘子亲手制得,若大人不嫌弃的话,回头我献上一份给大人试试?” “好!好!” 二人一道亲亲热热的把臂同去。 “啧,看他们这副模样便知即将又要倒下一个国之忠良!”曾荣回头瞥了商量二人一眼,对他们这幅姿态熟得不能再熟了。 万翼拍拍他的肩,“这几日我会派人暗中护你,且放心吧。” 得了他的承诺曾荣方松了口气,“万大人我自然相信。” 万翼笑道,“也不要太相信我,在下会有压力的。” “?” “对了,介不介意收个养女?” 曾荣捋了捋胡子,“这个……老夫是不介意,不过贱内或许会很介意。” 万翼狡黠地眨了眨眼,“若是君怜我呢?” 什么……你们说什么?权谋部分太烦了?好吧!现在让我们把镜头挪向济王殿下,开始言情时间。 “殿下,你究竟想表达什么?”定国将军薛涛苦命的继续做济王牌专属心情垃圾桶。 “孤觉得不对劲……”祁见钰凝眉道。 “难道万郎的胸襟比较宽广?”薛涛含蓄得问。 “不对,很平……很硬……” “那这有什么不对,表示万郎身体很结实嘛!”男人的胸不都是平平的,硬邦邦的? “不对……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祁见钰思索再三,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薛涛:“……?” 只见济王殿下用力抓过薛大将军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肌上,“来,感受一下!” 薛涛恶寒,瞬间抽回手! “殿下你要干什么!” 祁见钰“你觉得我硬不硬?” “……”=口=! 济王殿下不耐烦地将他的手又摁回自己胸前,问,“到底硬不硬啊?” 薛涛含泪,“硬……” “可是万郎竟然比我更硬?!” 薛涛:(→_→) 万翼觉得这两天济王殿下很奇怪,时不时袭胸也就罢了,但关键是她没胸啊……哦不,关键是她的胸甲都绑得很太平啊!虽然她那少得可怜的女性本能很排斥有双手老是大大咧咧地往胸前探就是。 寒食节前一天,门房和暗处的影卫们早已熟视无睹地看着某人飞进万府,顶多派人向公子通传一声主母又灰过来了。 祁见钰在寝室扑了个空,便循着丫鬟的指引到了厨房,“万翼,今日怎么往这跑?” 厨房里只有一个年轻的厨娘,手边摆着两匡的凉面和凉糕,而万翼则一改平日的齐整华服,着青色素服,将两边的袖子高高挽起,以带子固定住衣袖,一头长发全部高束,以布冠扎好。 见祁见钰进来,万翼挥手斥退厨娘,将手边的面粉一分为二,“钰郎你来得正好,过来和我一起捏寒燕。” 祁见钰仔细一看,在万翼身后的托盘里发现几只已捏好的拇指大的飞燕,霎是精巧。万能的济王殿下汗了下,小声道,“这个……孤从没捏过。”宫里都是直接吃现成的。 “没关系,”万翼笑眯眯地道,“就当是玩耍吧,捏不好也不要紧,在我小时候每到寒食节,都是爹娘一起捏的寒燕。”而今,她也终于能有一个人陪着她一起捏了。 祁见钰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净完手撸起袖子,以火中取栗的速度夹起一团面粉—— “等等,不能直接这么揉,”万翼做示范,“要先把面粉分成拇指大小,然后再一个个捏形状。” “……哦,想捏什么都可以吗。” “最好是吉祥些的,比如飞燕,花鸟鱼,瓜果什么的。” “明白了!” 一刻后…… “钰郎,”万翼温柔地道,“这是捏寒燕……不是搓汤圆。” 济王殿下得意地道,“孤捏的是西瓜!” “……”= =! 是夜,从钱府暗处有十数道黑影飞快地往曾府方向掠去,少顷,又有数条暗影悄无声息的融入钱府内…… 远处打更的更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尼玛,又一个从老子头上灰过去了。最近京城里灰过来灰过去的人是不是有点多? 第十九章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顾名思义,寒食节这日家家都折了柳枝插在门上以及屋檐和灶间,祁见钰起来时侍女呈上的新衣上就系着一截鲜嫩的柳枝,他挥退侍女三两下穿上衣服后就往书房去,昨夜万翼一直在书房鼓捣几叠奏折,让他先回屋里睡,不想直到他等到睡着,万翼还是没回来,看样子应该又是在书房歇了…… 思及此祁见钰有些心疼地加快步子,推开门,迎面的万翼已是衣冠整洁的转头回视他了,“钰郎,这么早便起了?” 祁见钰看着万翼眼下的淡青色,皱起眉,“怎么不多睡会?” “再睡便要误了早朝了。”万翼微笑道,“无碍的,这几日忙完我可以休息好一段时间。” 祁见钰拉过万翼的手,“朝中有孤在,何必这般事事亲力亲为。”而后有些赧然地低了低声,“……你只要忙孤的事就够了。” 万翼失笑,拍了拍他拉着自己的手,十分真诚而自然地道,“殿下,我也是男人啊!”怎甘于心安理得的躲在人后? 祁见钰也读懂她的未尽之语,心中不由感慨:如此高洁,不愧是我所心慕的万郎! 屋顶上的影一:公子……你真的不小心又忘了自己的女儿身了吗? 早朝后吃过皇帝统一分发的甜米粥,接下去便是三日难得的休假,虽然米粥的味道还不错,但毕竟汤粥不解饿,群臣自持风度也不好再把太监叫回来添饭,等下朝后便自觉各自加餐。 寒食节要禁火三日,万翼与祁见钰下了朝也只吃了些冷面和凉糕,见祁见钰一路亦步亦趋的跟着,接下去的祭扫让她有些犹豫,“我要祭扫爹娘,钰郎……要来吗?” 毕竟自己老子曾跟先皇杠了几十年,她还是要照顾下济王殿下的心情。 祁见钰内心天人交战了好半天,只是上个坟……父皇应该不会气得从皇陵跳出来吧?不行!他可是父皇的儿子怎么能对那个万安低头? 实在是郁闷地捶心肝,为什么这么可怜可爱的万翼,他老子竟会是万安! 蘑菇了快半个时辰,最后敲定济王殿下便在山下路口等着,万翼上山祭扫完后再下山与济王殿下汇合。 万翼带着言仲在济王殿下殷切的目光中上了山,言仲提着一大袋昨晚捏好的寒燕,“公子,待会需要把济王殿下捏的寒燕一道祭上吗?” “你把济王捏的寒燕也带来了?” “怎么了?”言仲摸了摸脑袋,毕竟也是万家未来主母亲手捏的,“我想老爷也会期待看到济王殿下的心意。” 想到济王那可怕的手艺,虽然后来她实在忍不住手把手教他捏了两个子推燕,可那品相……“我想爹不会愿意看到的。” 致祭、添土、挂上纸钱,每年这一天万翼总会花上半日在父母亲陵前细细述说,今年或许是有了一个人在等她,不到午时,万翼便已经要祭扫完了。 她抬起头微眯着眼看着蒙在厚厚云层下的太阳,爹,娘,儿今日不再孑然一身,终于遇上了愿不计一切陪伴左右的人。 你们若在天有灵,可以安心矣。 而后令言仲打开布袋做完祭扫的最后一步: 将捏成子推燕、蛇盘兔形状的寒燕取出,一一撒于坟顶滚下,然后万翼用事先准备好的柳枝穿起这些寒燕,小心地又放回袋中,准备带回府中高挂,意沾先祖德泽…… “——公子!” 突然从身后的柳树上探出一颗头,影一道,“影十一传来消息,曾荣出府了,钱畴派去的死士估计会在路上动手。” 万翼慢条斯理道,“让影十一先别动,随他们杀。” 影一闻言一惊,抬眼看去,那张总是含笑的脸逆着光,看不清表情,难道公子之前让影十一他们跟去不是为了保护曾荣? 似看出他眼中的疑惑,万翼眼神幽深,“保护的是怜我,至于曾荣,只要让他留一口气没立刻死就行了,他伤得越重越好。” “是!” 万翼从怀中取出一枚印章,影一认出是昨夜影七他们从钱府偷的钱畴的私印,“事后只要留下一个刺客,其余一概不留!” “是!” 万翼缓缓又补充一句,“将这枚私印藏在那刺客身上,藏好了。” 待一阵柳叶婆娑,影一的身影消失后,思及曾荣那日充满信赖的等着她的暗卫相助,万翼摇了摇头,曾荣啊曾荣,不是说让你别太相信我吗…… 谋害朝廷命官这罪名,当然是现成的发生在皇帝眼皮底下的影响力更大。 寒食节这日,一场刺杀震动朝野,武英殿大学士曾荣祭扫回程之时遇上刺客伏击,身受重伤!若只是单纯的刺杀也罢,偏偏这场刺杀就发生在他弹劾了商量之后,巧的是他弹劾商量的罪名也恰恰是谋害忠良!更巧的在后头,从那名被抓获的刺客身上搜出了商量心腹钱畴的私印,不出两日,这刺客就离奇死在牢中…… 钱畴差点喷出一口心头血,原本志得意满的等着曾荣的死讯,谁知道后脚已被人撬了墙根!养的死士要死还不死快点,偏偏等被活捉后才死成! 这时还嫌局面不够乱,曾荣家的养女君怜我守在宫门前拦轿喊冤,直指商量构陷她生父在前,欲杀曾荣便是因为知道她的存在想杀人灭口,钱畴也是当年的帮凶! 一时商量焦头烂额,万翼趁机拉上早看不惯他的保皇派和清流派大肆弹劾首辅无德!商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此时钱畴跑来找他求援,又哪里顾得上他? 于是悲催的钱畴,在十日后的深夜接到一纸搜查令—— 万翼笑盈盈的朝衣襟飘散头发凌乱的钱畴拱了拱手,“不好意思钱大人,在下也只是奉命行事。” 钱畴铁青着脸不吭声,挥手让衣衫不整的小妾下去。 任谁‘办事’办到一半突然被急匆匆打断都一样腾不出好脸色,幸而他此前就已经把所有证据都焚烧殆尽,他们就算是掘地三尺,也查不—— “钱大人,请验看这是否是商量的罪证。” 钱畴不可思议的盯着眼前的一叠文书,上面是商量透过他数次收受的贿赂数额,书信往来,死士历次的刺杀名单……等等! 钱畴定下神细看发现其中数额有偏差,而书信下方曾荣的私印也有些微不对劲,“不对!这份文书是伪造的!” 万翼定定的看着他,“不,这就是商量这数十年犯下的罪证,并且是由钱大人你,亲口指认。” “你……” 万翼倾身在他耳边道,“你以为搜查令为什么这么快通过?商量早已打算好弃卒保帅,你不为自己的身家性命,也该……为家中上下五十四口人好好想想。” 钱畴悚然一惊,“你想干什么!” 万翼直起身,拍了拍手,身旁的随侍躬身递给她另一份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书,这次上书的则是钱畴的大名。对上他瞬间苍白如纸的脸,万翼漫不经心地扬了扬薄薄的文书,笑容美丽而残酷:“今晚我必定要带走一份文书,你说是带走你的,还是商量的?” “不……” 作者有话要说:咳,渣奥运去了,有人要看济王殿下捏的惨不忍睹的子推燕对比图吗? 知识小注解: 子推燕:是专门用来祭奠介子推的供品,故取用“介子推”之名。 蛇盘兔:俗有“蛇盘兔,必定富”之说,意为企盼民富国强。 第二十章 寒食节后,修养了数日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性命的曾荣捏着奏折,已经完全糊涂了,“为什么不让老夫再继续上告君家一案?”擅权自用和陷害忠良这两项足够扳倒商量了!他额头上包着纱布,颤颤颠颠得再三摩挲着奏本,“难,难道到了这节骨眼上万郎你还想放过商量,他……他这是要杀了老夫啊!” “当然不是。”万翼安抚的急步上前扶住曾荣。“曾大人先别激动,且听我一言。” 曾荣显然不以为然,他喘了口气顺势坐下,“你说。” 万翼温声问道,“曾大人希望这次商量能逃过一劫吗? ” 曾荣恨声道,“必、欲、其、死!” 万翼微笑着从曾荣手中抽出奏章,“那么这张奏折,便决不能再递上去。” 曾荣大惊,“何出此言?” “曾大人觉得……当今圣上是何脾性?” 曾荣左右看了下,吞吐却坚定地道,“——死要面子!” 噗! 万翼差点没憋住笑,曾荣这形容实在是太精准了。 “如此,曾大人你想,多年前君敏言一案虽然是商量仗着当年的皇上年岁尚幼,加之后宫干政才得以构陷,可定下罪的毕竟是皇上本人……尤其皇上又是那般要面子的。”万翼意有所指的停下。 是啊,若他坚持以此罪名告商量岂不是让皇上自打耳光?到最后也只会让皇上恼羞成怒,庇护了商量……思及此曾荣吓出一身冷汗,可末了,摸了摸这一身伤,还是不甘心,“这,难道就这么算了?” 万翼冷冷一笑,从怀中摸出一纸早已写好的奏折。 曾荣打开一看,只见言辞犀利,切中要害,杀气扑面而来! 他长叹之声,自愧不如,“万郎,你真是高……高啊!” 历代朝廷,官员们或多或少皆有犯错,犯错其实不要紧,纵观漫漫人生,东山再起的不在少数,但有一条雷池,是绝对不能越过的,那就是威胁到皇权的尊严! 万翼通篇奏折没有直接提到为君家翻案,但着重从侧面隐射商量为首辅多年,擅权无君把持朝政,是为犯上!二则,将抄家那日伪造的文书连同钱畴的亲口指认一并呈上,彻底断绝商量起复的可能! “曾大人可以明日一早就携子带着这张奏折面圣,”万翼意味深长的道,“趁着这身伤痊愈之前……可不能白费了这身好伤啊。” 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为君家翻案,君怜我只是被她故意推上台面吸引注意的幌子。 她拉拢曾荣真正想对付的其实是钱畴,去商量这一得力助臂后,再从钱畴这个突破口击破商量…… 这出连环计后,首辅之位……万翼缓缓握拳,眼中势在必得! 翌日上朝前,商量原本乍闻钱畴被抄查一事惴惴不安的心,在看到钱畴完整无缺的站在面前时平静了下来。 “大人放心……小臣之前早就安排好了。”钱畴还是如往日一般恭谦地道。 商量满意的哈哈一笑,“你办事,老夫自然放心。” 钱畴恭敬的应,“是。” 商量招手唤他过来,唆使道,“老夫也不会让他们好过,一会我呈上奏章后,你也出面痛斥万翼曾荣……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钱畴一一应是。 末了,商量拍拍他的肩,捋了下胡子“听闻你家三郎极为聪颖,才思敏捷,下次春闺前带来给老夫瞧瞧吧。” “多谢大人抬爱!” 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美好……啧,那一瘸一拐还要儿子扶着上朝的曾荣可真不美好!在商量踌躇满志的与群臣递完奏章,等着皇帝下诏逐了这些碍眼的家伙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首辅商量为官多年,结党营私擅权无君……” “什么!”晴天霹雳!商量不敢置信,被逐的竟然是自己?!“皇上,臣冤……” “皇上,微臣有本启奏。”打断他的话的正是他的心腹大臣钱畴,“臣,也要参商量——” “钱畴你……”商量脸色煞白,难以置信。 一边的曾荣早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斥商量不满他不欲与之同流合污,屡次加害与他!说到动情处,父子俩抱头痛哭,那哭得红通通的眼睛鼻子,那脸上被冲得四散的粉脂沟壑,颤悠悠的四肢与一身伤痛,真是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万翼嘴角抽搐了一下,你们够了,别演过头了。 墙倒众人推,见皇帝已明显下了旨意,商量的心腹也带头倒戈,嗅觉敏锐的朝臣意识到风向变了,纷纷跳出来撇清关系,你一言我一语的再踩一脚…… 商量面如死灰,伏倒在地,知道大势已去。冷汗不住如雨而下,直至下朝竟不能起…… 还是万翼亲自掖起他,柔声道,“商首辅,再见了。不知在下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恭喜,先提前预祝你高升。”祁见钰奉上一杯酒,先一饮而尽。 万翼也洒然回敬一杯,“承钰郎吉言了。” 济王殿下今天罕见的穿了一身鲜亮的葱绿纱衣,头上还骚包的插着一柄红玉发笄,万翼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含蓄地问,“殿下今夜分外……光鲜亮丽啊。” 济王殿下立刻把人家给卖了,“这是薛涛的主意,他说孤穿这样的葱绿色特别有神!” ……我看根本就是一截葱吧。万翼嘴角抽搐了下,边不着痕迹的道,“他的见解真……独特。不过这葱绿还是稍嫌轻佻了,殿下英明神武,还是选些暗色压身比较威仪。” 祁见钰立刻很没节操的道,“唔……我听你的。说起来,商栩从前不是与你交好,你斗倒了他爹,有没有打算怎么对他?” 万翼听到商栩的名字,也不由沉吟下来,自从她与商量正面杠上后,便再也没见到他了。若说愧疚,她对他确实有亏欠,但若是再来一次,她也依然是同样的选择。 怪只怪,他是商量的儿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才刚起这个话题,门外便有侍人来报,“公子,府外商公子求见。” 万翼随意点了头示意侍人将商栩引到会客厅,而后弹了下衣角起身前往,济王殿下也自动自觉的跟上。 万翼停下脚步,扭头看济王,只见他挑起一边的眉来,酸溜溜地道,“怎么,还要孤回避?” 万翼只得好气又好笑的弹了下他高挺的鼻子,“臣下岂敢?” 早一步到会客厅等待的商栩焦虑不安的频频眺望,待看见紧随万翼身后而来的还有济王祁见钰后,不由蹙紧了眉,但还是毫不犹豫,在万翼踏进会客厅的那一刻拂衣跪下。 “商兄你这是干什么?”万翼急来相扶。 商栩不动,俊秀的脸上眼眶微红,举手加额重重一拜,“万大人,我爹年事已高,仕途就此断绝,此生也再无起复的可能,只求万大人看在你我相交多年的情谊上,求您高抬贵手,放我爹一条生路。” 万翼收回手,直起身,“你误会了,商兄,我从未想要赶尽杀绝,商大人的性命也并非我等所能左右,一切还是要听凭皇上的旨意。商大人多年来劳苦功高,依翼之见,最多是罢黜归乡,不会有性命之忧的。” 商栩没有起身,依然维持着下拜的姿势,坚持道,“在下只求万大人答应,愿意放我爹一条生路就好。” 万翼双手负于身后,沉吟了下,便应道,“好,我答应你。” “谢大人。”商栩得到万翼的承诺,折腰再拜一次,伏在地上疏远而谦卑地道,“我相信大人一言九鼎。” 万翼心中突然一酸,到口的虚伪客套之辞竟也说不出来了。 得到万翼的亲口承诺后商栩便立刻告辞,万翼也不挽留,而是一路珍而重之的将他亲自送到门口,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这个多年来温文害羞的老友,她如今做得再多,也不过是伪善。 临到府门前,商栩躬身一稽,终于第一次抬起头静静地直视她,眼中百味杂陈,“万郎,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倾慕与你?” 万翼抿紧了唇,没有言语。 “……真后悔啊。”商栩垂下眼,背身而过,“万郎,祝你青云直上,永享富贵。” 看着商栩远去的背影,祁见钰这次罕见的没在他开口说出上一句话的时候炸毛,他看着万翼闭了闭眼,眉间一片郁色,安静地从后紧紧握住那只微凉的手。 “我没事。”万翼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紧扣。 “你……真要如他所言,放商量一马?”斩草要除根,这是他向来信奉的原则。 万翼没有正面回答,“即便我不出手,也还有曾荣,还有其他人,想截杀商量的人不少。” 祁见钰没有再追问,只含糊地道,“不是还有孤一直在你身边。” 万翼勾了下嘴角,疲惫地向后倚靠在祁见钰怀中,脑中却不期然闪过一句话—— 常恐秋节至…… 恩情中道绝。 第二十一章 商量是在一个清晨颇为凄凉的踏上回乡的旅程。离开了角逐了半生的权力中心,他似乎瞬间苍老了十数岁,家中的金银珠宝早已被查抄干净,其余姬妾门客们遣的遣散的散,余下的家当尚装不满一辆马车…… 作为一个权利角逐的失败者,他至少还能活着走出皇城,商量神情复杂的最后看了眼皇城的方向,几许眷恋更多惊惶,而后佝偻着腰携着老妻儿子坐上一骑柴车离开了。 “爱卿当真要纵虎归山?”睿帝祁见铖遥望城门道。 万翼施施然道,“陛下也知这已不是虎,他此生无力回天,起复无望了。” “他是不可能,但他的儿子呢?”祁见铖回头睨了他一眼,“你到底不如万安,心太慈,商量正是个前例。” 万翼没有做声。 “听说商珝曾找过你?” 万翼有所保留地简短道,“前几日确有登门。” 祁见铖见他言辞多有回护,凝眉再睇了他一眼。 万翼坦然回视他。 祁见铖于是不再多言,只背身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等身后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祁见铖微不可见的摇了摇头。 “不知皇上因何事烦心,可需要孤分忧?”这语调与其说是担心倒不如说是简单的平铺直诉。 祁见铖回头,毫不意外的看见祁见钰正双手抱胸的站在殿门前,两人身量相差不多,模样却两级分化,一个阴柔秀美,另一方俊逸阳刚。 “你也是为商量而来?” 祁见铖停顿了下,肯定的继续道,“不,你是为万翼而来的。” 祁见钰不置可否,突然朗声道,“自古有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过石门,穿秦岭,出斜谷,直通八百里秦川……啧啧,足有上千里路呐。” 祁见铖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忧心道,“倒也是,商爱卿的故土实在太过遥远,道路艰且阻啊。”柴车至少要走上好几个月! 祁见钰悲悯的接口,“又常闻蜀道上野兽出没,草寇横行……”死亡率很高啊! 祁见铖长声叹息,“建平年间,哀帝之纪年,其在位五年已改为‘元寿’矣……然蜀道还未知已改‘元寿’尔。”消息长年闭塞,与京城不通,就算半途出了点什么事……也不会有机会传回来。 两双眼睛同时闪闪发亮,祁见铖与祁见钰心有灵犀的相视一笑后……各自一阵恶寒。 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两人此刻的笑容是如此相似,他们从没有如此清晰的意识到他们是兄弟,血管里留着同样的血。 出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在商量倒台之后将引发的朝堂动荡一点也没有爆发的迹象。 原本三足鼎立的朝局,以着超乎寻常的稳定平静的过渡到双权对立。 甚至于商量的首辅之位也暂时空缺着,凡是被提名的官员皆隐晦的推辞:“下官能力卑微,恐不能担此大任。”开玩笑,商量此次倒台背后绝对有皇帝做推手,谁不知他当前最得意的宠臣是万翼,因此若没有皇上私下属意就亟不可待的坐上去,这不是嫌命长? 时间就在内阁众位大臣们边口水滴答的巴望着首辅之位,边肉痛难忍的一力推辞之下过了一年。 这一年万翼更被召入直庐,不久又拜为文渊阁大学士。 隔年春天,以前首辅商量的心腹——参政钱畴为首,曾经的内阁中立派大力推举万翼为新任首辅。 才刚坐上文渊阁大学士这位子没多久,新科万学士受宠若惊,连称资历太浅,推辞再三,最后不得已,在朝臣们联名上奏之下,由皇帝御笔亲批上任。 啧啧,你说这又得便宜又卖乖的作风跟他爹万安真是一脉相承的讨厌。 这位二十二岁的新任万首辅也由此得了个外号——‘面如千层铁甲,心似九曲黄河’。 成治十三年的夏天似乎很漫长,也似乎分外的短暂,转眼间便在秋季来临前完成了新旧内阁的交接。 万翼在书房慢慢地摩挲着内阁众成员的名册,边持笔耐心的在官员的名字旁边勾叉。 唔……这位是商量当初的心腹,叉了。 这位貌似几年前的科举上见过,算是青年才俊,勾选。 这位最近两年积极站队,懂得审视适度,勾了。 还有钱畴,既然对方投桃以报就适当往上提至通政使,当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对于叛过旧主的人,她没打算像商量那般又拉又打,只想远远放出去,不碍眼就行。 盘点完前任留下的石子,将拔除后预备逐渐顶替的官员名额再顺一遍,她花了数月时间梳理的名册终于初步成型。 眼下该开始审阅明日呈给睿皇的新折。 “公子,四更天了,该就寝了。”暗处的影一看着家主升任首辅之后越发清瘦的身影忍不住出声。 “已经四更天了?”她微微讶异道,起身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肩膀,骨头霎时爆出一阵咯吱脆响,“成,我把这份折子看完就睡。” “那就在书房榻上睡还是回主屋那边?” “这么晚就不过去了,免得吵醒了他。”思及今夜早早跑来寻她,结果却又被她晾在屋里的祁见钰,万翼几乎可以想象独守空房的济王殿下那哀怨的表情了。 当初定下的三年之约已过两年,明年后,她或许可以正大光明的在他面前敞开自己了吧……只是不知,他能否接受? 影一看着主人脸上不自觉柔和的眼神,摇头感叹着爱情啊……渐渐隐入墙角的黑影中。 翌日又是个大晴天,秋老虎一如既往的猛烈,顶着高温穿着繁复的官服面圣应是所有官员最难熬的时刻。 幸而睿帝体恤,自入夏以来话不多说,简明扼要几句就干脆的退朝。此举连一干亲王党的老臣子都忍不住感激涕零,不过感动归一码事,该掐时还是挽着袖子上去胡皇帝一脸。 祁见铖:一群掐货…… 今年已连续三个月未降雨,果不其然,早朝睿帝便宣布要在下月郊祀。 祭祀神马的最喜欢了~ 可以跟着大部队避暑郊游几日,祁见钰跟万翼不着痕迹的迅速交换了一下视线。 第二十二章 清晨,山林间凉风习习,车马辘辘,大队人马跟随在皇帝的御辇和太后的凤辇之下慢慢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 马车内万翼懒懒撩开车窗向外望去,先头不远处跟在太后凤辇旁的济王殿下随即回给她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 万翼不觉也弯起嘴角,举目张望还要多久才到祭坛。祁见钰心有灵犀的回头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很快就到了,不过更快的是从凤辇窗口内伸出的一只手臂,奢华的暗紫色大袖下露出一截保养得宜的白腻手腕,此刻正两指掐住济王殿下的耳根往车里迅速一拽…… “……”太后娘娘气势依然不减当年呐。 万翼替济王殿下默哀三秒,等众人绕过一个陡坡后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占地足足有皇宫两倍大的巨型祭坛出现在众人眼前。 自古认为天圆地方。因此祭坛为圆形,又称为圜丘。皇帝自比天子,皇宫自然不敢比祭祀天帝之所大。 祭祀十日前已有三员大臣奉命去看牲,等省出献祭用的几头倒霉幸运儿后他们就守候在圜丘等着恭迎圣驾。 众人抵达祭山后修整一日待翌日子时开始正式祭天,睿帝和太后先在圜丘附近的行宫歇下,万翼望了望巴巴看向她的济王殿下一眼,领着一干官员率先进了别馆。 果不其然,一个时辰后济王殿下便大摇大摆的进了她屋里。 “太后娘娘肯这么早放殿下出来?”万翼戏谑的一瞄他发红的耳根。 祁见钰干咳一声,恼羞成怒地扑来,“万郎现在看来很闲,也不知道孤这是为了谁?” 万翼灵活的一转避开,“哦?那殿下可否细细道来。” 济王殿下再扑!这回万翼没有再避,直接让他抱了个满怀。美人在怀,济王殿下马上不羞恼了,他收紧双臂紧紧凝视着怀中的美丽青年,叹息道,“今日该没有什么事再来烦扰了吧?好久没能这般与你待上一日了。” 万翼捧着失宠已久的济王殿下的脸,仰起头与他碰了碰鼻子,两人鼻息交融,“是我的不是,这些时日忙于政务,忽略了殿下。” 失宠幽怨脸的济王殿下稍稍被安抚了些,可还不忘寻求保证,“先回答今日还有没有劳什子的政务?” 万翼莞尔一笑,按下他的头,红唇主动迎向他,悄声喃喃,“今日翼是殿下的……” ——这肯定是不可能!(→_→) 热恋中的情人腻歪了一下午,随行侍官就来敲门唤人了。 “打扰了,万大人。万大人?额……请问万大人在吗?” 屋内沉默了半晌,济王殿下恼羞成怒的声音便传了出来,“滚!” 小侍官听出这声音的主人,为,为什么济王……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尚书大人房里?额上登时飙出冷汗,莫非被他撞见了皇家秘辛?! 小侍官立刻跪下,“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我不要死啊啊啊! 幸而善解人衣的万大人出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是太常寺卿那边来人吗?” “是,是的!”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稍候便来。”善解人衣的万大人把人打发走后,回头摸了摸衣服被解得差不多的济王殿下的头,餍足的舔了舔微肿的唇,把身上唯一脱下的外袍施施然罩上。 ——这种衣冠禽兽的即视感怎么破!? 祁见钰俊脸犹红,喘息微微,衣衫不整的半躺在榻上看着面不改色衣冠楚楚的尚书大人,不由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平感,“万郎不是说好今日都是孤的?” 万总攻走回榻前低头吻了吻济王殿下的头,再顺势摸了摸他大开的衣襟下漂亮的胸肌和结实的腹肌,“殿下暂且忍耐一下,等我忙完了便速速回来。” 上过无数次当的祁见钰这回没被忽悠住,他一咕噜爬起,拉上衣襟后一件件往回套,幽怨道,“孤还是同你一起去吧,省的又是空等一日。” 万翼干笑着摸了摸鼻子,不做声。 二人迅速打理好自己往祭坛方向走去,祭祀主要由三方负责,太常寺卿负责安排好神牌位、供器以及祭品;乐部则是负责乐队陈设;最后由礼部来进行全面检查,以防明日祭天出什么纰漏。 深秋的天暗得比较快,加之是在山林,酉时过半就一片漆黑,沿道早已点起星星火把,两人行至一处弯道,迎面走来一个穿着周朝袍服头上却是异族发饰的男子。万翼记性极好,一眼认出来人是数年前在济王大败瓦勒的庆功宴上,无礼要求她歌舞助兴的突厥小王子,只不过在被她当庭羞辱后两人便没有交集,随着这两年蒙古又开始蠢蠢欲动,这两个部族相邻,朝廷不得不拉拢突厥以做牵制,频频召突厥小王子入宫。 万翼身为这几年朝内最春风得意的宠臣,自然在各大社交宴会上没少见到他的身影,突厥小王子身在异乡倒也识趣,每每撞见这位当前最炙手可热的宠臣,就避其锋芒,只是那双隐含怨毒之色的眼神,令万翼心中不快且防备。 “他怎么也来了?”祁见钰皱眉,也认出来人。 “或许是皇上让他来长长见识?”万翼调笑道。 那突厥小王子见到他们二人也惊讶了下,而后堆起笑容似乎要来打个招呼。 祁见钰敷衍的点了个头,不耐烦跟他磨叽,与万翼匆匆加快脚步与他擦身而过。 在错身而过的一瞬间,突厥王子忽然挑起嘴角,火光下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到达圜丘后不料皇帝和太后也在,二人嘴角齐齐一抽,祁见钰顶着太后刀光阵阵的利芒与万翼并肩而立。 太后未看万翼一眼,只柔声对祁见钰道,“钰儿,随母后回宫。”手上长长的红指甲闪着寒光。 万翼默默给济王殿下点了根蜡烛,而后跟随睿帝祁见铖走向天青色缎子搭成的临时神幄。 圜丘坛共设七组神位,每组神位的神幄各不相同。上层正面的主位是:皇天上帝神牌位,其神幄呈多边圆锥形。 第二层是放在东西两侧为从位:日月星辰和云雨风雷牌位,神幄为长方形。 神位前摆列着精致的玉、帛以及宰杀好的整牛、整羊、整猪和各式酒水、果物、菜肴等大量供品。其中单是盛放祭品的器皿和所用的各种礼器,就多达七百余件。 万翼俯下身,当着皇帝的面仔细检查这些贡品礼器有无缺漏,祁见铖理所当然的什么刺也挑不出来,开玩笑,祭天这些繁琐得惊人的准备工作自然要交给专业人士,他光是用瞧得都有点眼晕。 一路往下走到正南台阶,沿阶东西两侧,则整齐的排列着两行长长的高大钟乐,古铜色的编磬、编钟、鎛钟等六十多种乐器组成中和韶乐,在夜色中沉默的伫立着,肃穆壮观。 一路上祁见铖都没有开口,只是在万翼专注做事时垂目看了眼她认真的侧颜,随后踱步走到一处编钟的钟架前,这套编钟的钟架高大,呈曲尺形的七根彩绘木梁两端以蟠龙纹铜套加固,全长十米,高近三米,由六个佩剑武士形的铜柱和八根圆柱承托,构成上、中、下三层。 祁见铖抬头轻抚着上层的铜钟,“朕小时候曾经见过一次父皇,那时他正在奏一座只有三枚一组的编钟。” 涉及先皇帝,万翼不敢搭腔,先跪了再说。只是扫过眼前33枚一组的宏大编钟,恐怕那钟是蒙古人掠来给先皇帝排遣寂寞的。 “他对朕说,此钟只有在宫廷演奏所用,故国一别,他再也没有听到熟悉的乡音,只能偶尔自己敲敲,聊以自慰。”祁见铖回首看着跪在眼前的万翼,视线却透过她投向远方,“他至死都未等到故国来使,郁郁而终后,也只能匆匆埋骨他乡……” 年轻的皇帝面上没有波动,沉沉的目光却是夜色也无法遮掩的阴霾。 万翼抿紧唇,更伏下头掩住表情,这种时候绝对没有任何比沉默更好的回答。 “怎么不说话?”见宠爱的臣子屏息严肃起来,祁见铖却是笑了,而后亲自挽起她,“其实万安倒是朕的恩人啊。”当年若不是万安携百官力挺他上位,怕是他早已无声无息的与死在皇城的兄弟们相聚。 虽然其本心不过是看他年幼更好拿捏,但也到底令年幼的他在夹缝中艰难的生存了下来。后来会重用同样在夹缝中求存的万翼,也有那么几分是看在当年万安的份上,同样也有几分是同病而怜之情。 万翼起身故意窥了窥皇帝的脸色,“微臣嘴拙,不知该说什么。” 祁见铖笑骂,“哪里是嘴拙。少滑头。” “微臣不敢……” ‘敢’字音刚落,一阵山风袭来,突然‘铛!’得一声,位于祁见铖脸旁左侧的铜钟突然发出巨响! 两人瞬间一怔,几乎在同一时间反应过来—— “刺客!有刺客!快保护皇上!”尖细的叫声响起,站在祁见铖身后的太监们扯起嗓子,与侍卫们一起迅速将皇帝围在当中,手持刀剑的侍卫团团围在最外层,刀锋一致向外。 来人无疑是高手,只可惜原本趁着夜色射来的暗器适才被山风吹偏,才会撞到一旁的铜钟。 “护驾!快护驾!” 黑夜里,整座行宫在片刻间沸腾了起来,远远听到太监尖叫的侍卫们擎着火把源源不断的涌来。 万翼被太监和侍卫们挤在皇帝身边,有秩序的往行宫的方向撤离。她警惕的不断左右扫视周遭,但夜太黑了,除了附近三米内火把笼罩的区域,其余随着跳动的火光躲在拉长的阴影深处。 “呃!” 毫无预兆的,站在她身前的太监突然眼球暴突,却没有倒下,因为他们此刻正被太监和侍卫们紧紧围在内圈,因此生机已决的尸体正软软被夹在她身旁,大睁的眼对着她…… 万翼身子不由僵了一瞬,这具尸体迅速被推出人群。 死去的太监脸上,身上没有任何伤痕,那么死因是…… “呜!” “呃!” 众人心中紧绷的心弦还未定,又有2个内层的太监双目暴突,瞬间毙命! 有人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哽咽了一声又死命忍住,御前失仪照样死路一条。 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夜色中,被保护在最内圈的祁见铖深吸口气,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风格。 “近卫军分三路,两路留守,剩下一路分四个方向往外推进,给朕仔细的搜!抓到人,就地处决。” “是!” 就在这句话间又有2个太监惨叫毙命。脸和身体无伤,无伤,脸…… 万翼捏紧拳恍然大悟,厉声喝道,“小心头上!” 话落,一根乌针直直射向她头顶—— 作者有话要说:知识小注解: 酉时:17~19点。 神幄:用布幔临时张设的神宫。 第二十三章 对比弩箭,针更隐蔽,尤其在夜林中被涂黑的毒针,更是神出鬼没,令人防不胜防。 此刻的影一由于圣驾避在圜丘之外,而万翼又被护卫睿帝的太监们紧紧的围困在中心,动弹不得! 难道这篇文就要这么完结了吗? 难道某条无良鱼要因为掰不出剧情就要让万人迷主角死一死好弃坑吗?! 不!我们要相信作者还有节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叮当!’一声,暗器……卡住了。 整个恐怖悬疑的场面可疑的停滞了一秒,万翼在万众瞩目的目光下淡定的潇洒伸手抚了抚歪了的华丽发冠。(画风不对啊亲!) 今日为了卖弄风、骚,不同于其他人的软底布冠,万翼戴的是一顶鹿皮所制的皮弁冠,上面镶满了五彩珠玉和宝石,那袭来的乌针就这么不幸地‘叮当’一声,卡在了柔韧的鹿皮和宝石中间! 万翼额上暗暗滑下一滴冷汗,致命暗器卡在脑袋上的感觉很刺激有木有?! 所以珍爱生命,请多装、逼! 估计暗中的刺客也被这万首辅闪瞎了眼,横竖已经暴露了位置,在随之而来的数十位皇家高手扑向头顶树冠之前,他一跃而出如电般射向睿帝—— “保护皇上!” 万翼大喝一声第一时间撞开太监,拉下身旁已经比自己略高的睿帝,并大逆不道的将皇帝尊贵的龙头紧按在自己腰间,“护驾——” 龙脖差点被粗暴的180度压折的祁见铖默默在心底记上一笔,周围的太监也不傻,纷纷前仆后继的舍身挡住万翼—— 很好,最好的挡箭牌抓住了。 万翼隔着重重人墙看着一往无前的刺客在突破到第三重人墙前就被各种兵器插成一只鲜血淋漓的刺猬。 但这只是开始,并不是结束。 视若无物的踩过尸体,所有人继续保持秩序迅速往行宫撤去。万翼紧随睿帝身侧,想起先一步与太后回行宫的祁见钰,不知道他们可有遇到险境?心急如焚。 若,这场行刺本就是太后和济王针对睿帝想一劳永逸? 不!不会的。 在这想法掠过的一瞬间,万翼几乎也是在瞬间强制压下这个可能性。她此刻与睿帝在一起,若祁见钰有参与,不可能事先不与她通报。 数刻后,团团簇拥着圣驾的侍卫太监们持着火把来到行宫前,夜色中庞大的行宫从山脚绵延到山腰,但天子遇刺的阵仗声音如此大,从行宫内却也只亮起零星的火光,宫门紧闭。 再怎么说行宫内也比户外树丛林立毫无躲避的开阔地形安全,由两个太监探路,咿呀一声,朱红的大门在黑夜中发出渗人的声响。 两个战战兢兢的炮灰在殿门口停留片刻,没有受到袭击后相互搀扶着举着火把绕正殿内一圈,点燃了殿内所有火把后退出来,伏跪在祁见铖面前,“启禀皇上,奴婢们未发现什么异常。”又有两名侍卫入内探查一番后,大部队这才谨慎的进入大殿。 祁见铖在大殿内坐定后,招来一位精悍中年男子,冷声道,“带两队人马,去太后和济王殿内好好保护他们,如若他们不在,务必好好的帮朕找到母、兄,带回来。” 万翼唇线一紧,知道睿帝也对太后母子产生疑心,她自告奋勇道,“皇上,臣也请带十人,去后方的偏殿查探。” “十人?够吗。” “足矣。若万幸,人数多寡无足轻重;如若不幸,行宫内怕是贼人猖獗,微臣死不足惜,皇上身边又怎能缺一将一兵?” 这马屁拍的太有水平了,睿帝安心的坐在灯火通明的正殿,挥挥手同万翼拜别。 而万翼此刻也兴高采烈的随手挑了十个侍卫,大义凛然的带头往黝黑的后方偏殿群走去。 开玩笑,万翼和身后影一乔装混进的侍卫迅速交换了个眼神,现在的睿帝就是个巨大的移动靶子,想不开才留在他身边当备用炮灰呢! 果不其然,趁着黑灯瞎火混进侍卫队伺机下手的刺客估计也不少,此时进了明亮的正殿肯定必须在周遭人盘点彻查时下手,万翼一行人才搜到第二座偏殿,隐隐便听到正殿方向传来喧哗声。 “不必理会我,你们快快回去查探!留个兵士照应即可,我继续为皇上探路。” 万翼继续高风亮节大义凛然道,这一刻,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历代忠魂与她同在。 为首的侍卫感动的一抹泪,重重朝万翼点了个头,留下已经主动站在万翼身后的影一,速度救驾去了。 “好极,碍事的终于走了。” 影一抹了把脸,擦去脸上的尘灰,皇上带来的侍卫数量自然庞大,趁乱黑灯瞎火的混进来后,借遇袭时侍卫队或死或伤,被打乱了编制,人数众多自然每个侍卫不可能都认出彼此,他才得以混入,可若再不找个借口离开,他便要在明火下暴露了。 万翼也大觉轻松,两人不必多说,默契的折路往济王的大殿去。万翼一路沉默着,心头天人交战,边小心注意周遭,未免与之前便奉命查探的先遣队撞上,介时只怕惹得一身腥。 影一见主上凝重的表情也不敢开口,心中默默叨念着:济王殿下您可千万别跟这事扯上关系呀,公子此番对你已是动了真情,容不得背叛。 不觉间已到济王殿前,但殿门微启,影一示意万翼后退几步,闪身进内。 待殿内烛火亮起,万翼跟着进入,进门前他故意大开着殿门,以免腹背受敌。 “有血气……”影一悄声道。殿内井然有序,这一点就很不合理,毕竟侍卫不比太监,尤其带着2队人马的先遣队并非是真心来‘保护’皇亲的,他们先一步进来不可能探查完还会顺便给济王整理大殿。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 第二十四章 “有杀气吗?”万翼低声道。影一在各种不靠谱下唯一可靠的就是他那一身武力值。 “……不知道。” “……”好吧,这下连唯一可靠的地方都没了。 “看来济王殿下已经撤出这里,我们到别处看看吧。”万翼举目环顾一圈后往门口方向走去。 影一摸不着头脑的跟在公子身后,在路过横挡整面墙的书架时,向来优雅的公子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倒架子—— 伴随着轰隆一声,倒下的书堆中竟赫然现出几具蜷缩着的尸体! 影一瞳孔一缩,认出其中一人正是先前在正殿看到的先遣队领队那个中年男子,尸体上没有多少血迹,只有眉心一点乌血沁出。 “果然如此,他们还未进正殿便被杀了,其余尸体都分散藏在殿内各处吧?这是想麻痹谁,”万翼雷霆出手后反而不疾不徐道,“真是不好意思,你们费心苦等的应该是济王吧,万翼让诸位失望了。” 话未落,殿门早已轰然合上。 “哈哈哈!久闻首辅大人美貌机智,今日一见,当真舍不得辣手摧花。”一道阴滑的声音响起,夹杂着一丝猫戏老鼠的戏谑。 只闻其身不见其人,影一急急拉着万翼护在身后往殿门退去,“大,大人,末将保护你!” “呵呵。”低沉的笑声响起,胆战心惊的小兵刚好一个踉跄,躲过一枚乌针。 凑巧的吧……来人暗暗再镖—— “哇!有暗器!”跌跌撞撞的小兵被首辅一绊,恰好又躲过一镖! “……”再来! “啊!救命!” “呀!大人小心!” “哇!大人快走别管我!” 心浮气躁肝火旺的刺客兄还想再镖时突然发现这小兵已经摸到离自己二十步距离,心下一凛,知悉是遇到高手了,索性直接抽出一把软剑从藏身之处跃出—— “看来是前辈,若你以为我主暗器近身战便不行的话,你我便堂堂正正一战。” “其实我只是想说,在明火房间内还用乌针的话真的很难躲不中。” 被会心一击的刺客努力再看书架旁的尸体几眼,找回自信,剑尖直指影一,“来战,有何遗言就说吧。” 影一思考了下,认真的说,“我还是童男啊!”怎么可能会死在这里?! 刺客:“……” 显然崩溃的不止这一个跟影一对战的,原本看戏模式的万翼突然猱身一避,从她站位处咄咄射入一对飞刀,可惜避开暗袭后,由肩至背后一痛,随后飞扑而来的影一将她牢牢护在身后。 影一心中大痛,恨自己一时大意,未发现到房内竟然不止一个刺客,“你们的敛息术与中原不同,是何方异族?”否则绝无可能瞒过他耳目。 刺客甲显然也很不满,“说好这两个是我的猎物,你出来干什么!” 刺客乙更不满,“这么久你都没解决,算时间他快回来了,速战速决。” 万翼由肩至背的布料被划破,但她躲避及时,伤口并不太深,只是血渗入长年裹胸的白布甲显得分外吓人。 “大人,你先走,末将断后!”影一果断道,随后一往无前的朝那2个刺客扑去! “想走?”刺客乙被影一缠住,索性与刺客甲先杀了这个麻烦的绊脚石,横竖那首辅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跑不了多远,更何况他们奉命守在这一开始的目标并不是他们。省的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话落倏地一阵乌粉洒来,光看这颜色就一定有剧毒! 刺客甲乙同时停住动作屏住呼吸,随后眼睁睁看着原本不是说好了要跑路的首辅撒完毒粉之后迅速灭掉殿门一侧烛火,而另一边的小兵也默契十足的将另一侧烛火扑灭,整个大殿刹那间陷入黑暗。 由亮到暗的瞬间人体本能会停顿一下,随后脖颈一凉,刺客甲乙最后的印象是一刹那雪亮的刀刃残光。 急促的喘息声后,漆黑的大殿幽然亮起一抹火光,影一抓着火折子点亮大殿一侧烛火,极限的来回奔袭连杀让他抓着火折子的手隐隐不受控制的震颤。 他必须要一击必杀,否则失去公子创造的这个绝佳机会便只有死路一条,毕竟他们面对的是训练有素身上暗器明器不知繁几的异族刺客,传说中异族还有同归于尽的蛊毒,只可惜他们都未来得及施展杀手锏便被闪电击杀了。 “啊,好心痛,我的南海黑珍珠粉……”亮灯后万翼肉痛的看着地上那片黑色的‘剧毒粉末’,这可是手底下孝敬的最得她心的礼物,能吃又能抹,养身又美容!(骚、包的万首辅你够了!) 影一嘴角抽搐一下,默默扭头。 此刻济王的大殿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四散着,万翼拍了拍衣袖,从尸体旁绕过去,红木雕刻而成的大床上一抹眼熟的暗紫色衣袖露出一截。 万翼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深吸口气豁然掀开敷衍遮盖的锦被,就见一具背对着她的女尸,平日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一半,凌乱的披在暗紫色礼服上。 影一紧跟而来,他小心扳过女尸的脸,只见一张犹能看出年轻时惊人美貌的面孔上惊恐瞠大的眼…… “是太后。” 万翼声音不带情绪的平静道,心底却无可避免的一僵,虽然她并不喜欢太后,毕竟这些年太后一直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 她并非良善之人,也曾想过要不要干脆和睿帝联手弄死太后绝了后患,但到底她没有这么做——因为她是她心爱之人的母亲,因为太后和她一样深深爱着那个唯一的儿子。 痛失双亲的她并不希望祁见钰也同她一样,这世间再无亲人,如无根飘萍。 “公子,现在该怎么办?”影一对着死不瞑目的太后尸体挠挠头。 ——轰! 紧闭的殿门突然由外至内被暴力轰开,半身浴血的祁见钰冲进殿内,身后齐刷刷一排黑色铁甲兵也随之涌入殿中。 “万翼?”祁见钰惊喜的看见万翼,随即却发现她衣裳破碎,身上似乎还缠着被血染红的白色布条,视线顺着她身旁的红木床往下望去—— 他心跳骤停般窒息了一秒,目眦尽裂地大吼,“娘!” 第二十五章 刺客来袭时,祁见钰并未与太后在一处,因耐不住母亲逮着机会就各种洗脑鄙薄万翼,祁见钰只在太后的行宫里聆听了半刻教诲就找借口冠冕堂皇的遁回万首辅香闺去了。 待东窗事发,他急急召回部下兵分两路,一路径直杀往圜丘回护恋人,一路则由他亲自带领突围向太后的寝宫!虽挂心心上人,但思及皇帝也在那里,守备力量势必不弱,因此母亲的安危先放在第一。后世经典问题母亲与心爱之人同时掉进河里该先救谁?这个问题难倒多少英雄好汉!济王殿下的心似被两股力量拉扯着,火烧火燎,忧愤之下他长啸一声冲入敌群,如砍瓜切菜一般浴血冲杀,一时无人敢缨其锋。 原本富丽堂皇的行宫此刻已如人间炼狱,走廊上横七竖八的躺着来不及避逃便被杀死的宫人尸体,间或能看到几具身着夜行衣的尸体与怒目圆睁的侍卫们死死缠抱成一团,尸身难以分开。越接近太后寝宫,沿途厮斗的痕迹愈剧,祁见钰的心底不断下沉,下沉,母后…… 急拐一个弯,长廊尽头便是太后的寝宫,眼前一幕惨景赫然冲入众人眼帘,只见太后宫门前一个豆蔻年华的宫人垂着头双目微张,惊惧之色永远定格在那张稚嫩的脸上,胸口被一柄长刀贯穿后高高钉在门上,俨然已气绝多时,鲜血蜿蜒着将半扇宫门染成赤红色。 认出这有几分眼熟的宫人是母亲身边的小侍女,面对刺杀者这极具挑衅的姿态,祁见钰面无表情,只冷峻的挥手让身旁的部下将被钉在门上的宫人拔下来安置,仰头率部推开宫门,只是紧捏着长剑的手指微微痉挛了一下,泄露一丝情绪。 母后—— 母后—— 他大步在血污凌乱的寝宫内仔细梭巡,心脏紧缩着,翻遍这明显被肆虐过的大殿却始终未找到太后的身影,他紧提着心的同时却又略松口气,没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母亲不在殿内,那究竟在哪? 若他是母后,当遇袭后他第一时间会去哪? 济王麾下的铁甲兵将只见主帅在殿内踱了数步,随后目光一凝,肃声道,“随孤杀回寝宫!” 是的,谁都没想到此番祭天祈雨竟会是这个结果。 一刻前由山腰行宫中段突起一场大火,由于是秋季,加之此前已有三月未曾降水,天干物燥,爆起的火星借着山风如出匣猛虎一般,以惊人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顶着逐渐逼近的热浪,祁见钰带兵一路杀神一般杀回自己行宫时怎么也料不到遍寻不见的太后竟死在自己的榻上,身边,站着他的心上人——万翼。 母后…… 娘…… “娘!”长剑狠狠刺地,祁见钰双目赤红,强抑丧母之痛,周身杀气四溢,“谁!是谁!” 见众人怀疑的目光迅速聚集在公子身上,影一情急道,“启禀殿下,末将与万大人也是刚刚才发现太后娘娘罹难……” 祁见钰身边的侍卫长牢牢盯着万翼身边面生的小兵,看他穿的是宫中侍卫服,“你是哪个辖区的?上官是谁?” 影一语塞。他只是趁乱随便打晕一个侍卫混进来的,哪里知道这些? 最糟糕的情况出现了。 万翼出声打破僵局,“殿下,微臣此前担心殿下安危,确实只提前一刻进殿,还与埋伏殿中的两位刺客厮杀,侥幸击毙了二人。殿下可以搜搜那两位刺客尸身,应该能找到杀死太后娘娘的线索。”至于影一的身份,他一时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当着众人的面,他总不能照实说他是万家豢养的暗卫,一个家族暗卫混进皇帝行宫的目的?光是这个罪名就足够令现在的万家彻底消失。 祁见钰深吸口气,将目光从太后的尸体移至心上人脸上,他心中悲痛欲狂,却又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割裂开一切感情判断局势,“都尉先遣人去灭火,沿路注意搜集未被烧毁的罪证;薛涛,你带人去查看那两个刺客的尸体,同母后……作比对;左右将军,率人查探寝宫内外,一有线索马上回禀。万……大人,”祁见钰目光与万翼相交,沉声道,“我相信你。” “殿下!” “殿下啊!” 祁见钰扬起一只手,周遭纷乱的声音刹时静下来。万翼按住影一的手微松,便听见他继续道,“万翼,孤相信你,你可否也信孤,让你身后的侍卫配合调查。” 万翼沉吟了片刻,“好。只是容否过两日?” “可以。”祁见钰见他应了,也同样心下微松,而后再顾忌不了众人的目光,恋人碎裂的衣裳上那团鲜红早令他触目惊心,他两三步迎上前,“万翼,你的伤怎么样?快来让孤看看。” 众目睽睽之下,单手捂着胸前染血白布的美丽青年却后退一步,他肩背的衣物破碎,肩上的血液往下渗入胸前布甲,游斗中原本开裂的布料大开至前胸,不得不以手相就,“殿下,我没事,伤口不深,只是看起来吓人罢了。” “不管深浅总归要看医师,孤带来的人中便有擅长医理的,你褪下衣物让他看看。”刚痛失至亲,祁见钰强抑的情绪也急需一个出口,见心上人暂时洗脱嫌疑,他抑制不住想牢牢抱紧恋人寻求抚慰。 万翼又避了一步,“现在不必了,等回去后再看吧。” 见他避让再三,祁见钰道,“不用担心突袭,寝宫内外守卫森严,你有伤在身,不要再拖了。” “我不习惯在人前赤裸身体,伤口真的不碍事。”万翼再推脱,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宽衣。 “万大人百般拖延,该不会是怀中藏着什么秘密吧!”早觉得万翼二人可疑的侍卫长发声,他原是太后手下一员心腹,同太后一般早看不惯那引诱济王的弄臣许久,也参与过几次布局刺杀万翼,而今太后一死,他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 “是啊,为何这般推脱?万大人若无辜便褪下衣物验明正身。” “万大人……”“万大人褪衣吧……”此言一出后,周遭纷纷附和。 祁见钰也心有疑惑,但他不愿相信万翼与太后此事有关,正因如此,他更要让万翼在众人面前洗脱嫌疑,“万翼若是不习惯人前宽衣,便让他人退出去,只留孤与医师在场。” 万翼沉默了片刻,他越是沉默,祁见钰的心越是下沉,各种不着边际的想象划过脑海,之前勉强压抑下去的情绪再度激荡,祁见钰豁然冲上前攥住他的手…… “殿下啊,”这次万翼主动偎入他怀中,借着背对着众人的瞬间,将祁见钰另一只手按入裂开的胸甲内,低低地道,“原本我不想在此刻告诉你的……” 第二十六章 “这……是什么?” 祁见钰干涩的声音划过安静的大殿,此刻他们正背对着众人,因此不明所以的侍卫长在一片肃静中疑惑地看着前方突然僵住的小主人,“殿下?” “出去。” 济王头也未回,数息之后,语调平静的道,“你们现在先出去。” 他看不到殿下的表情,那平稳的声音也听似毫无异状,但从小看着济王殿下长大的侍卫长如何能听不出在这山雨欲来的平静之下,正死死压抑着莫名的滔天巨浪? 没有再问,侍卫长躬身第一个退出去了,然而追随济王多年的亲兵护卫们却犹疑着,担心留下那狡猾的佞臣和陌生小兵会对济王不利。 济王依然未回头,只冷冷地扬起声,“别让孤说第三遍——出去。” “诺!” 众人再不迟疑,在整齐划一的兵甲还鞘声中,偌大的宫殿转瞬间清空,随着朱红大门沉重的阖上,殿内只剩下三人默然伫立,影一站姿微微靠前,侧对着济王,隐隐呈对峙之势。 “呵!”一声低笑倏地打破沉寂,祁见钰微微弯起嘴角,低首凝视情人的眼神却似一湾即将碎裂的危险冰湖,仿佛第一天才认识眼前人一般得冷冽陌生,“万郎,这是什么?” 心上人没有回答他。 “这是什么!”低语声霍然加大,祁见钰提声道,“万翼!告诉孤这是什么?孤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 为了他,他违逆至亲的母后迟迟不肯娶妃;为了他,他甘冒天下之大不违自毁城墙;为了他,他舍下男儿自尊愿意雌伏于他;为了他,他甚至甘愿自绝子嗣变相放逐朝堂…… “哈!”思及过往种种,胸腔被撕裂一般疼痛,祁见钰却忍不住抚掌笑了起来,“哈!好玩吗?” “看着孤这么多年的隐忍挣扎,好玩吗?看着孤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处处为你妥协退让,好玩吗?”祁见钰渐渐停住笑,眼底一阵发烫,低哑地道,“万郎好手段啊。这些年把孤耍的团团转……这么多年,孤隐忍挣扎了这么多年……竟都只是一场笑话?” 眼前的青年……女子眼睫剧震,抿紧了薄唇轻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 只是一句对不起?甫痛失至亲,紧接着便发现深爱之人原来从始至终都在骗他!祁见钰心痛欲狂,步步逼问—— “为什么?”我是如此爱你……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如此对我? 祁见钰赤红着眼,死死盯着她,嘶声吼道,“万翼!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对不起。”没有说任何借口,也没有任何借口。万翼苍白着脸,松开血迹斑驳捂着前胸的手伸向祁见钰,她这一生唯一只对他感到亏欠,她享受着他对她的深情厚意,为自己为家族谋求的太多,却从未为他妥协过一分。 祁见钰猛然挥开她的手,隔着一臂距离凝视着心上人,虽然狼狈却依然是那般美丽的容颜,依然是那般令他心动的眉眼,他从未料到有一日竟会令他如此心碎——“若不是这次实在无法再瞒下去,你还要再欺骗我多久?你口中所说的对我的情意,究竟有几分真?”他这般倾其所有的待她,她的心是石头吗?这么多年,就这样冷眼看着他挣扎沉沦却始终一声不吭,哪怕在最情浓的时候,哪怕在肌肤相亲她说着爱他之时—— 而今想来,每次肌肤之亲她总是牢牢把控主动权,不允他翻身压制她,也不允他抚向胸前腰下,他原以为她是男尊意识强烈排斥被征服,因此常常压抑自己委身雌从听凭安排…… 一切,原来如此。 可笑他对于她始终深信不疑。 “我从未想欺骗你一辈子,我只是从未想过会在此刻告诉你……”他眼中的抗拒痛苦令万翼此刻亦胸中煎熬,“还记得当初的三年之约吗,原本我是想到那时做好一切准备再告诉你……” “然后呢?”祁见钰轻嘲,“然后你觉得我听完就会很惊喜,高高兴兴心无芥蒂的继续为你当牛做马?” “不,”万翼摇头,再次去握祁见钰的手,“不是的,我只是以为……” “以为我会轻易的原谅你?以为我会像过往的每一次妥协那样轻易的再次包容妥协?”祁见钰垂目看着她握着他的手,冷静的道。 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失去最后一丝血色,万翼只觉得裸露在外的肌肤在他无所遁形的目光下如刀割一般,被层层剥开露出最卑劣的心事,她微微启唇,却也无法出声为自己多说一句辩解的话。 “为何这般自信我就一定会原谅你?”祁见钰轻轻推开她握住他的手,洞悉地道,“万翼,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罢了。” 你不过,是仗着我爱你…… “对不起……”刚开口便哽住呼吸,万翼低喃,“对不起,钰郎,真的……但我对你的心意也是真的,我是真的对你动了情,我从未想欺瞒你一辈子,我也真心想过与你共度一生。” “那你打算顶着这个男子之身与我共度一生?让我做你一世的地下情人?”祁见钰嘲嗤地道,“若你真如你所言对孤是真心,那便证明给我看。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万翼无声的抬眼看向他。 “做我的侧妃。”祁见钰幽深的目光与她相接,“你不是说爱我吗?那就隐姓埋名入济王府,做我的侧妃,我会给你安排一个可靠的身份。祁见铖认得你的脸,正妃需要入宫册封,你是不可能了。” 万翼微微睁大眼。 祁见钰专注的看着她,神情莫测,“我会挑一个位卑乖顺的正妃人选,不会令你为难。虽然是侧妃,但你依然可以享有正妃的一应份例。” “我……”万翼眼眸微微闪动,按在肩头伤处的手不自觉收紧。 身旁的影一下意识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公子的回答。 如果……如果公子答应了呢? 若公子隐姓埋名做了济王府院的一位后宅女子,那……他呢?长老幕僚们呢?万家累积数代的基业呢…… 但,若是作为一个女子的话,嫁给心爱之人不正是女子梦寐以求的归宿。公子独自一人背负了这么多年,是否他们不应该再束缚住公子追寻自己幸福的脚步? “这就是我的条件,”祁见钰缓缓地道,眼底激烈地翻腾着复杂的感情,冷冽的语调却矛盾得透着隐隐的期待,“若你答应我,我……可以试着忘掉过往一切,我们重新开始。” 只要你愿意为我妥协,我也可以不计较过往,甚至可以永远空悬着正妻之位,只要一句你愿意。 “我……”艰难的再次启唇,万翼眼尾划过面容紧绷的影一,视线往上掠过头顶广阔的天空,沉默片刻后她深吸了口气,“对不起,我做不到。” “呵!”祁见钰失望至极地阖上眼,掩住深埋其中的所有情绪,嘲讽道,“是啊!孤不该意外的,你最爱的,始终是你自己。” 再睁开眼后,他只剩下决绝,“孤已经说过,这是最后一次给你机会,若不愿做侧妃,很好,那孤也没必要再继续为你遮掩。” “御前侍卫长!”祁见钰扬高声肃然下令,“率军进殿——” 伴随着门外侍卫长高昂的“诺!”,影一动了。 他就像一团真正的影子,在不需要他的时候可以如空气般毫无存在感,在需要他之时却又如雷霆闪电般拥有瞬间行动力与爆发力。 “公子!抓紧我!” 影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扯过一旁的高大铜烛架砸向右后方的隔扇窗,同时一手抱紧万翼纵身撞向窗外—— 祁见钰怒斥,“放下她!”紧随其后追向窗前,伸手攥住万翼余留在窗沿的袍角! 一道锐光划过—— 祁见钰怔怔地看着万翼挥动匕首毫不犹豫地割断衣袍,不过一瞬间,二人便消失在火光灼灼的后殿。 第二十七章 由于行宫依山而建,燃起的大火贪婪地一同吞噬了干渴数月脆弱易燃的森林,虽然此前济王已经遣都尉灭火,但一时收效甚微。 借着熊熊浓烟,影一虽携着主人却依然轻灵无声地在山火间快速地腾挪躲避。 论隐匿行踪他可是行家,不过数刻就甩掉了身后紧缀着的黑甲兵。待出了山火包围圈,影一霍然下跪,“属下自作主张,请公子责罚!” 当他听到济王下令让军队进殿时脑袋就嗡得一声,唯一一个念头就是必须带公子走,绝不能让公子的身份在这种境地下曝露人前! 更何况那御前侍卫长与公子有宿怨,由他带领的兵将更不知会如何对付公子!可这样一来,惹怒了济王殿下,他索性将公子的身份大白天下,万家也一样逃不过欺君大罪。 “起来吧。”关乎身家大事,公子看起来却并不太担忧。万翼不疾不徐道,“若你并非是我的暗卫自小看着我长大,有人对你说我本是女子,你信吗?” 影一:“……”→_→ “这便是了,人们总是更愿意相信自己想相信的。”谁会愿意承认自己不如一介女子,还被一个女子踩在头上玩弄于鼓掌多年?万翼将影一脱下的外衣系在胸前,顿了下,微不可闻地道,“而他,至少这一刻不会。” 她了解他,即便盛怒之下想夺走她为之甘愿辜负他的一切,也要当着她的面敞亮的一一夺走,这种背后揭人阴私之事胜之不武,他不会做的。 影一犹疑了片刻,“那,公子的意思是……不会答应济王殿下的要求?” “既然拒绝我便不会再反悔。若要答应,刚刚就不会随你离开了。” 影一下意识松了口气,而后猛然一僵,小心翼翼地窥了眼公子的脸色。 万翼面色如常,“还有闲情胡思乱想不如考虑该如何顺利脱身,时间所剩无几了。”待山火被扑灭之后,援军只要团团封锁住山下开始搜山,他们就是瓮中之鳖。 影一闻言收拢思绪,也开始与公子专心推演讨论脱身之法…… 漫长而惨烈的一夜在不觉间过去,岁月也识人间愁,随着一轮红日跃上枝头,阔别数月的灿漫朝霞慈悲地洒向大地,徘徊在空中的火烧云与地上弥漫的山火交相辉映,远远望去仿佛那团烈火自天幕流淌而下,欲要燃尽世间罪孽…… “朝霞不出门,暮霞行千里。”天将雨,鸠逐妇。万翼叹道,“真是场及时雨啊。” 正毫无形象大张着腿蹲在地上的影一轻轻捻了捻食指上的尘埃,突然拍掌而起,“公子!有办法了!” 不知是祈雨真起了效果,抑或是苍天怜悯,震惊朝野的血色之夜过去,翌日傍晚便下起瓢泼大雨,隆隆雷电声中,张牙舞爪的山火也在倾盆暴雨之下渐渐被浇熄,只余零星几簇还在负隅顽抗。 皇帝的圣驾一早便带着大批护卫离开了,独留下济王驻扎在山上不分昼夜的疯狂搜寻,同时调兵令亦层层颁布下去,集结了大批人马在赶往圜丘的路上。 空气紧绷如铉,随着各队搜寻无果的传令兵回报,济王的表情益发严酷森冷,无人敢在这个时候触济王殿下的霉头,只恨不能掘地三尺将自己埋进去,别让殿下看到自己才好。 祁见钰看着天黑之前最后一个返回的传令兵,面无表情的道,“没有消息便罢了。” 传令兵羞愧地跪倒在地,“……是卑职无能。” “罢了。”济王没有多责备,他只是挥了挥手,“天色已暗,暴雨泥泞也难以再搜寻,传令收队吧。” “诺!” 挥退众人,祁见钰孤身立在空荡荡的殿中,他已经一天未曾坐下了,“万翼……”他的手中依然紧捏着那片破碎的袍角,胸中被强烈的怒焰与哀痛灼烧,大脑从最初直冲眼底欲撕裂一切的赤色渐渐凝固成一片黑色的死寂。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我不会原谅你的。”祁见钰将那片残破的袍角狠狠按在心口,唇角微微颤抖着,“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这一生所有欢喜眷恋失望惶恐全心系于一人? 我恨你。 恨我竟然还爱你。 睽违已久的暴雨持续了三日,由于此前大旱数月,大批植被枯死,加之数日前的血夜暗杀,刺客们大肆纵火烧山,脆弱的土壤随即又遭遇连日大雨冲刷,第三日夜里,远方隐隐传来沉闷的隆隆声,“恐怕要山崩!”经验老道的铁甲军立刻连夜拔营,迁往地势开阔的高地以防万一。 第四日下午终于风停雨歇,祁见钰派去查探的人回来了,原是昨夜在离营西侧两里外的一处崖坡发生了小范围山体滑坡,虽已过了大半日,此处依然不时有山石夹带着大量泥土断断续续的自上坡滚落下来,恐怕还会有二次滑坡。 好消息便是先遣队意外的在附近发现有人逗留过的痕迹,没有了山火浓烟阻挠,也没有暴雨冲刷弥灭痕迹,不到两个时辰,铁甲兵不负所托带回了万翼的行踪消息—— 此刻正值黄昏,甫被雨水冲刷过的树林每一片枝叶都饱胀着剔透的水光,在橘红的霞光中招展,若不是枝干上还残留着火焰炙烤的黑痕,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 “来了。” 影一高坐在树梢,眯起眼双手环胸道。 “都准备好了?”树下的万翼扶着树身一同远眺。 “确认过没有遗漏。”影一拍拍手从树上跳下来,而后犹豫了下,再次确认,“公子……也准备好了吧?”毕竟最危险的部分必须由她亲自实施。 “放心吧。”早已将位置了然于胸,万翼当先一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将过目不忘用在此处啊…… 济王殿下来得是那么快,几乎前脚他们刚发现先遣队的行踪,后脚便见到领头人迅速地换成了身披黑甲面容肃杀的祁见钰。 “……你来了,比我预想的快很多。”被切断退路的万翼负手站在昨夜位于山体滑坡边缘,被一块两米多高的山石倾压得歪斜的高大乔木旁。她穿着一件破旧的侍卫服,从前总是一丝不苟地梳理好再饰以华丽发冠的长发只是以布条随意束起,腰部以下的衣摆早已被污泥侵浸得看不清原色。 饶是如此,饶是如此狼狈,她依然是那般耀眼夺目,仿佛没有任何人能令她动容令她为之停驻。 “你的护卫呢。”祁见钰竖起右掌,身后的铁甲兵整齐停住脚步,而后迅速呈扇形散开,无声地加强包围这片领域。 他是武人,在万府有几次隐约能感觉到万翼身边有一个神秘影子存在,但既然她不说,他也从不挑明。祁见钰从那个面生小兵身上隐隐感受到熟悉的气息,是他吗?是他吧。 想不到他顾念曾经没有直接命人拿下他,反倒让他找到机会带她出逃。 “我让他回京报信。”万翼不耍花样,坦诚地道,“我伤势未愈,带着我两个人都走不了。” 祁见钰闻言忍不住又起一阵怒意,“然后他就抛下受伤的主人先走了?” “他知道的,我不会有事……你不会伤我的。”万翼依然直接地道,直白得令祁见钰的怒焰更炽。 他压抑下难堪,冷嗤道,“万郎依旧是这么自信啊。来人——” “等一等,殿下。”万翼转过身正对着他,心平气和地道,“我们都知道,现在我是插翅难飞。我只是想同殿下好好的说几句话。” 祁见钰以为自己要笑出声,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事到如今,你以为孤还会信你的花言巧语。” “不,接下来我所说的话,每一句都是发自真心。”万翼道,“我这一生中,唯一对殿下亏欠良多,真的很抱歉,我的殿下啊。无论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爱慕权势满口谎言的虚伪小人,无论你还愿不愿意再相信我,我也要告诉你,纵然从一开始我就欺骗了你,但那句‘我爱你’,从不是谎言。即便卑劣如我,也绝不会将这三个字用在其他人身上。” 祁见钰嘲嗤一笑,“说得这么多,万郎这次又想要什么?” “如果可以的话,”万翼垂下眼,“我想要你原谅我,好吗?” 祁见钰大笑出声,冷酷地道,“不!绝无可能。别白费心思了万翼,这些话你就留着回京面圣的时候说吧。看看一直以来扶持你的祁见铖怎么回答。” “真的,再没有回转的余地吗?”万翼心下暗暗叹息,一步步朝后侧山崖之下退去。 祁见钰冷漠而决绝地道,“孤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不可能,孤决不会原谅你的!孤只恨自己当年没有听母后的话,早早了结心中魔障,徒令她遗恨。” “是吗。”万翼苦笑,声音微不可闻,“我知道了……” 此刻她正站在山崖下,那颗被崩塌的巨石倾压的高大乔木恰好掩住她的身形,只隐约看见一角露出的衣摆。 ‘咚隆’—— 一颗碎石毫无预警地从崖顶滚落。 祁见钰突然生出一丝不详的预感, “万翼,你先过来。” “殿下,”一声犹若叹息的喃语似有若无的飘过耳际,“我爱你……” 下一秒,从头顶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地面颤抖着,强大的冲击力让祁见钰站立不稳地跌倒在地,待他重新站起来时,漫天纷扬的沙尘笼罩了整个视野,眼前哪里还有山崖的存在,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泥石堆—— “啊……”他完全意识不到这个艰涩干涸的声音是自己发出的。 “……啊,万翼啊……”祁见钰呆站在原地,怔忡地不住摇头,而后踉跄着向前奔了两步却猛地被地面纵横的山石绊倒,他颤抖着努力爬起身,却怎么也到不了那人身边…… 这不是真的…… 这一定不是真的。 对,这是梦。 这一切只是一场没有醒来的噩梦…… 万翼,万翼啊…… “万翼啊啊啊——”一道撕心裂肺的绝望嘶吼响彻天际!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第三部<完>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终于有一次来得及祝福了…… 就是为了这一章才写得佞臣。 以前看过很多男扮女装文,要么太早揭露女主身份,觉得没意思,要么就是一揭露身份,男主竟然都心无芥蒂的接收了!!两个人速度的HAPPY END ! 这不合理嘛! 想想本来笔直笔直的你被人掰弯了,挣扎了好久好不容易接收了这个现实,那人又跳出来说不好意思是我骗了你哦!其实你还是笔直的! 卧槽,是我肯定炸啊! 所以济王殿下就黑化了~ 不过我是亲妈嘛,所以黑化一半就被我掐灭在摇篮你…… 我发SI这是最后一盆狗血了…… 希望大家看得开心 (→_→)   第四卷不负如来不负卿 第一章 成治十四年.春.土默川 西岫烧红百丈霞,飞鸦结队急归家。 平川渐渐蒙蒙色,草野匆匆淡淡纱。 黄昏中的草原总是格外静谧而安详,金色的霞光绕着点点蒙古包温存的流淌着,仿佛能将春寒融化一般,归来的牧人赶着牛羊回到营地,巴雅尔将最后一头羊赶入羊圈后紧了紧身上的夹袍,轻轻哈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下意识往聚居地西侧新立起的几个圆形毡帐看去。 半个月前领主那吉那颜带来了几位来自远方的贵客,他曾经有幸见过这群客人的女主人,那有若朝阳般耀眼的容貌令整个聚居地的少年魂不守舍了一整天…… “巴雅尔!”叫住他的姑娘李云珠使劲的跺跺脚,她是早年被大汗掠来土默川耕种的周人后代。 常年的征战让蒙古各部落分裂为漠西蒙古,漠南蒙古和漠北蒙古。他们土默川属于最强大的部落漠南蒙古,而领主那吉那颜正是漠南蒙古的首领阿拉坦汗的孙子。 土默川野沃土肥,水源丰沛,因此阿拉坦汗早年从大周边境掠来了一批边民,试着让他们教习耕种。经过十数年的融合这些周人种植出了糜黍、玉米、小麦、莜麦和荞麦等粮食,缓解了不少冬季来临时土默川的窘迫。 李云珠用牧羊鞭轻轻打在少年身上,撅起的嘴唇像花瓣一样,“阿郎!你的眼睛往哪里看!” 巴雅尔搔了搔头,讨好的拉了拉小青梅头巾上垂下的彩穗,“好云珠,别生气了!前几天贵客们让我给他们带路,领他们游览土默川的风光,夏天第一场雨来临前他们就要离开啦……” “主人,那吉那颜约了明日下午去畏兀慎部。”好不容易转正侍卫的言仲又做回了小书童,在一旁奉茶边轻声道。 “看来他对那家的其其格姑娘真是情有独钟啊。” 帐中的女子侧过头,她的声音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娇柔,声调更低,透着微微的沙哑,斜长的眉毛下一双琉璃目慵懒的半敛着,苍白的肌肤衬着那弯薄唇越发殷红。 不同于身上绚丽得镶嵌着金丝银线花纹的窄腰胡服,她只是将一把长长的黑亮青丝半挽起,头上除了挽发的白玉兰发簪外再无它物,原本这样简单的打扮容易让鲜艳的华服喧宾夺主,但在她身上却和谐得仿佛本该如此,一颦一笑间有种矛盾的超越性别的诱惑力。 “从土默川去畏兀慎部纵马奔驰也要一个时辰才到呢,少年人的爱情真是如火般热烈啊。”万翼感叹道,不知不觉间又想起了那段曾经年少的时光。 那时的济王殿下真可爱啊…… 那绯红了脸努力反抗却又无力抗拒的骄傲模样…… 如今他或许已恨她入骨了吧。 万翼怅然得合上手中的书信,扶案而起。 那日她凭借地利,借着巨石乔木掩盖住身形的一瞬间,从山崖后方影一挖出的地道离开。当然,他们不是事先就预测出此地会有二度山石滑坡。准确的讲,这场山石滑坡根本就是他们策划好的,在连续数日暴雨冲刷下,先将山崖附近斜坡的坡脚挖开引发一次滑坡,而后绕到山崖侧面临近滑坡边缘处继续挖开坡脚以木石相抵,当万翼站在事先约定好的精确计算过的方位时,影一踢开木石猛然发力,瞬间崩裂的坡脚令原本就脆弱松动的土壤裂开,从而使山崖崩塌二次滑坡…… 至于替身则由影一从济王的铁甲军手下刑讯完刺客后抛尸的山坡,挑选出比较新鲜的尸体套上与万翼同款的侍卫服,待时机一到就推出去。反正到时候也会被山石砸的面目全非谁也认不出来。 当然,这个替身只为糊弄其他人的耳目,只要拔下裤子,真正知晓她的身份的济王殿下是瞒不住的。 但她的本意其实并非是真正的死遁,那只是她掩人耳目并争取时间离开的权宜之计罢了。 一则当时她与祁见钰已到了绝地,在当下他激烈的情绪根本听不进她的话,两人皆不可能退让局面根本无可回转。 二则这场祭天爆发的血腥之夜,那么多的刺客究竟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潜入行宫?关键是他们的刺杀目标涵盖了皇帝、太后、济王将整个皇室一锅端,而除了皇室之外她就是一等权臣,在她之下不可能有其他朝臣引狼入室而不惊动她。 因此她断定引来刺客的必定在这三者之中,中间经手双方甚至三方博弈,如今太后已死,皇帝和济王身边必然有内应,她留在帝都无法行事。 是以下山之后她修书两封,一封寄给皇帝,将她此行目的道出,祁见铖收到信后自会有打算。另一封寄往帝都万府,将此事如实相告,令府中幕僚长老见机行事,该撤便走。 这大半年她循着那日从刺客身上找到的线索一路追踪到这里,一是想亲手查到杀死太后的真凶以慰济王,二是她终于知道当年父亲万安与祁见铖和蒙古之间的交易,当年的盟约随着万安猝不及防的死去没有得以解决。蒙古频频来犯,数百年来一直是大周的心腹大患,前朝甚至还把大周的皇帝都掠了回去,近年几番归顺反叛也如儿戏一般,若能彻底平定蒙古当是不世之功! 古语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 与其汲汲于如何讨好济王取得他的谅解以维系政治生命,不如另辟战场建功立业赢取主动,让自己成为大周朝缺一不可之人。 至于青史如何书写,不过身后事,任与后人说罢。 翌日,那吉那颜如约而至。 他今年未满十八,还是个半大少年,但草原上的孩子三岁习马五岁射箭,十一二岁便已是出色的猎人了。要不是上次借着驱赶两个狼群连续袭击他好伺机救援,否则还找不到机会结交这位尊贵的那颜。 他穿着宽大的深蓝色蒙古袍,袍子选毛长绒厚的上等羊皮制成,盘肠绣领,缎带滚边。宽大的袍身不开叉,高领长袖方便骑马又御寒,他将袍子上提,靛蓝色的腰带束得很短,在马上乘骑时行动自如又显得精悍潇洒。 那吉远远看见他们一行后热情的挥了挥手,缠在头上的红绸带随风飘扬着,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健壮,笑出一口白牙。 “塔赛奴!”(你好)。那吉下马后躬身右手抚胸,“羽,久等了吗!” “塔赛奴!”万翼笑着迎上前,“我也刚到,那吉今日风采依旧。” 那吉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这位远道而来愿意与土默川通商的夫人不似大周其他的女子那般忸怩作态,爽朗的脾性很对他的胃口,她这些年带着商队走南闯北很有一番见识,两人一见如故,认识当夜对着篝火把酒夜话,只觉受益匪浅相逢恨晚。 对于如何最大限度获取众人好感万翼早已轻车熟路,对付涉世未深的毛头小子更是易如反掌,万翼轻松的寒暄几句后翻身上马,二人一前一后迎着烈阳驰向畏兀慎部—— 天野苍茫。 在这两骑左右,又紧紧环绕着数十个侍卫亲随,更远一些是十数辆载满礼物的勒勒车,高大的勒勒车由榆木制成,车轮大而车身小,车与车之间首尾相接,少年巴雅尔坐在车头扬着鞭子赶路,车后系着的银铃叮当作响,在漫漫的草原上长长的车队伴着悠扬清越的铃声迤逦而行,美好得像一卷徐徐摊开的水墨画…… 这苍茫草原果真如你所言的广阔美丽啊。 可惜那时说好一起纵马奔驰的人不在身边,或许此生亦不能了罢。 在她那样伤害他欺骗他之后—— 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公子……你流泪了。”言仲沉默了片刻,轻声道。 万翼讶然的抚面,触手一片湿冷,她淡淡地道,“啊,或许是阳光太刺眼了。” 若你还爱我,请你一定要来找我。 若你恨我,更要找到我啊—— 找我这个负心薄幸之人。 第二章 到达畏兀慎部时日暮西沉已近黄昏,理所应当的必须扎营过夜,这正中那吉下怀。 那吉下马后从斜挎在腰带上的蒙古刀、火镰后面摸出一把刀鞘嵌满宝石,散发着浓浓暴发户气息的匕首献宝般递给万翼,期期艾艾道,“羽,这是我从额布格(爷爷)那好不容易摸来的,还专门让匠人多镶了一圈宝石,你说其其格会喜欢吗?” 万翼轻轻拉开刀鞘,只见刀刃雪白一道寒光铮铮而起,不似凡器,看来应是那位大汗的心爱之物。这般吹毛断发的利刃被裹上宝石送给十几岁的小姑娘——真是暴殄天物啊。 关键还是背着阿拉坦汗送的,所以说熊孩子不可怕,可怕的是思春期的熊孩子! “这把匕首很好,我想其其格姑娘一定会喜欢的。”刀是好刀,但她是一定不会喜欢的。 “不过只有匕首未免不美,我这里有一只红翡手环,虽然粗陋,但与匕首正相称,就一道献给其其格姑娘吧。”只有匕首你一定会被打脸,还好我带了红翡手环,是小姑娘的最爱,那匕首就做个添头省得到时候吃力不讨好。 那吉听罢感动的看着万翼,用力捶了下胸口,“羽!你的深情厚谊我记下了!将来事成,我一定要请你参加我们的婚礼,请你喝最香醇的美酒吃最地道的烤全羊!” 万翼朗声笑道,“这我可不会客气,羽就等着大饱口福了!”少年你想的太多了,别白费功夫了,有我在你们一定不会成的!→_→其其格注意那个羽夫人很久了,虽然她不喜欢那吉,但这个年纪的少女总有几分虚荣心,看到昔日围着自己打转的爱慕者身边又出现一个出色的女性……可恶,小少女咬咬牙,不甘情愿的承认:好吧,她不止是出色,任何人站在她身边皆会相形失色。 在前方小小的骚动之后,羽夫人仿佛没有发现周遭频频投注的视线,神态自若的跟在那吉身后过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其其格对收到的匕首只是随意打量了几眼便搁置一边,看到红翡手环后她惊喜的低呼一声,迫不及待的将手环戴上,举起手对着阳光欣赏的转动手腕,“我喜欢你的礼物!那吉你真好!” 这熊孩子顿时高兴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不过倒还没忘了另一个功臣,他挥手示意一下万翼,对心上姑娘道,“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羽夫人,她见闻广博,带来的商品琳琅满目,你明日可以跟我一起回土默川,她的商队就停在那里,你喜欢什么,我,我就买来送给你!” 直白热烈的示好让其其格很是受用,少女扬起脑袋将胜利的目光转向面前一身窄袖紧腰胡服的青年女子。羽夫人在胡服外披着一件银红大氅,迎上她的目光后她落落大方的朝她颔首微笑,明明大家皆是女子,可她在她的专注凝视下竟然莫名其妙的红了脸,其其格不由清了清嗓子不自在地道,“你就是羽夫人?” 羽夫人笑容真挚,言语间却不像周朝女子那般自称为‘妾身’,而是谓‘我’,“是的,其其格姑娘芳名远播,今日能得见姑娘芳容,我真是三生有幸。” 这样的话出自男子口中可谓是调戏了,但出自女子之口……其其格摇了摇脑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与热情单纯的那吉不同,其其格对于万翼一行还是抱有警惕心,“蒙古与大周世代交战,周朝不是明令禁止通商吗?夫人为何铤而走险。”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羽夫人不疾不徐地道,“商人利益至上,风险越高,回报也越高。不说前朝锁边时翻山越境偷入西域的晋商,便是先秦时战国群雄并起诸侯混战,胆敢周游列国逐利而去的不也只有商人吗。” “可是大周物产丰饶,草原有什么值得夫人千里迢迢而来?” “其其格姑娘不用妄自菲薄,草原当然有,这里有着全天下最好的毛皮和草药。鹿茸、熊胆、虫草这些名贵药材在大周可是供不应求有价无市。羽向来是无利不起早,我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的毛皮和药材当然是最好的!”其其格立刻骄傲地道,“那……你的商队会在草原停留多久呢。” “不过一季,到夏季来临前就会离开了。”羽夫人道,“如果能在腊八前把收到的毛皮药材全卖出去,那么明年春季我还会带着我的商队回到这里。其其格姑娘你明日要不要来我的商队逛逛,我有一条碧玺珠串特别适合您……” “啊,这怎么好意思呢!你直接叫我其其格就好……” 两人一来一回,倒把那吉晾到一边,不论古今中外购物是女人最快熟稔的途径,更何况万翼有意交好,当翌日早晨其其格带着随从们跟去土默川时,两人已经以姐妹相称了。 “羽姐姐!我知道这附近最清甜的泉水在哪,我带你去!”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翩翩两骑绝尘而去,徒留下那吉落寞的远远张望。好像这次是他专程带着礼物前来讨好心上人吧。 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吉的悲剧只是刚刚开始,在随后的日子他彻底沦落为陪客,或者该说是拎包客,负责收拾两个美人的战利品顺便鞍前马后安排游玩行程。 终于,在一次甩开那吉去漠西蒙古边境游玩时,其其格遇上了漠西蒙古首领的儿子,袄儿都司。 袄儿都司二十五岁,容貌刚毅,他上唇蓄着两端须尾上翘的‘老虎胡子’,整齐梳好的辫发垂落肩上,青色的蒙古袍下露出精细制成的高腰马靴。他看到万翼时明显也惊艳了一下,但那颜们婚配的对象必须同是门当户对能带来大批嫁妆的部落之女,除了前朝出塞的公主,周女多数作为女奴之流存在。他已经二十五岁,这段时日正在物色妻子人选,奈何漠西各部落没几个容貌出众的适龄贵女,因此当其其格出现之后,他炙热的目光久旱逢甘霖一般停在了美丽的少女身上,热烈的展开了追求攻势…… “羽姐姐,”其其格小小声地道,“我心跳的有点快,他是我喜欢的类型。” “可是,那吉……”不动声色的甩开那吉将其其格引到袄儿都司面前的罪魁祸首猫哭老鼠道。 “跟那吉没关系,我本来就没有喜欢过他!” 是的,其其格对乳臭未干的那吉不感兴趣,她更喜欢成熟勇猛的男子。那吉,你只能怪时不与我。 “可他是漠西首领的儿子,阿拉坦汗会同意吗。” 其其格闻言烦恼的嘟起嘴。 羽夫人善解人意道,“听闻阿拉坦汗很疼爱孙子,你不方便开口,我……我倒可以去试着说服一下那吉。” 其其格眼睛一亮“可以吗!” 羽夫人犹豫着缓缓道,“可以试一试。” 少女,拒绝爱慕者就算了,还要往他心上插刀当然不可以。 送别了痴男怨女,万翼揉了揉额头,觉得自己已经快成为专职红娘了。 桌案上君怜我和怜卿不日要到达土默川的传书被轻轻推开。对于君怜我,万翼的感觉很复杂,当初利用她迷惑商量的同时也将她赎身出青楼,在她看来算是两不相欠了,唯一的意外是她竟然会钟情于自己,事成之后宁愿有名无实的留在万府也不愿意离开。 她在蒙古的布置已经差不多了,此番她要来便来罢,正好让她可以死心离去。 此时影一突然入账,将手中被揍得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丢入帐中,“主人,此人连续两日在这附近徘徊,行迹鬼祟,恐预生事。”公子此行事关重大,他是宁杀错也不放过。 来人显然也听出杀意,连连叩头告饶,“大,大人饶命!万大人饶命啊!” 万翼心一凛,口中却语气温柔地道,“哦?你见过我?” 来人连忙道,“小的有幸曾跟着家主远远见过大人,大人风采夺目,令人见之难忘!” 万翼笑得人畜无害,夸奖道,“你的记性倒是不错……”既然发现她的真实身份,势必不能留了。 来人顿时谄媚地堆起笑,急切道,“小的练得最好的就是眼力!第一次见面小的便知您一定是男扮女装!” 万翼:“……” 影一:(→_→) 言仲:(→_→) 来使:“……?” 为何都这般同情的看我? 只见眼前的万美人依然是那般温柔的微笑着,优雅的开口,“来人,把他叉下去。” 第三章 “翼……” “万翼啊……” 铺天盖地的尘土之下,那个绝望得发出肝肠寸断的长啸,“万翼啊啊啊——” 祁见钰猛然睁开眼。 是梦…… 他擦去额上的冷汗,胸膛微微急促的起伏着,情绪一时还未来得及从惊悸哀痛中抽离。 是梦。 他低声告诉自己。 这只是梦。 她没死,她没事……她很好!他一字一句地对自己说,到最后几乎要咬牙切齿了。 是啊,她不会有事。那般自私惜命的人,怎么可能会让自己有事? 可她怎么敢! 她怎么能这样欺骗他?! 想起那时欲逼疯自己的后悔绝望,后悔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原谅。后悔没答应她愿意重新开始。失去娘亲之后仅剩的支柱也离他而去,那一刻他脑中一片空茫,整个世界濒临崩溃,哀恸得几乎想随之而去…… 可最后呢? 最后他不眠不休挖出来死死抱住不放的尸体根本是另有其人!她再一次欺骗了他! “万翼啊,万翼……”祁见钰反复喃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心脏紧缩着,冷得发疼,若你心中当真有我,你又怎会这般一再伤我?原来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这么多年都捂不热吗?当真觉得我非你不可了? 往日一幕幕欢笑柔情划过脑海,像是翻飞得不断褪色的彩页,最后的画面定格在那日她毫不犹豫地挥刀断袍—— 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爱恨交织…… 心似樊笼,不得解脱。 “陛下,快要三更了,该歇息了。”侍立左右的老太监王公公低声劝道。卯时早朝,即便现在歇下陛下也只能休息两个时辰了。 “已经三更了啊。”祁见铖起身时动了动僵硬的肩膀,立刻有一双温软的巧手舒缓又不失力道地替他揉捏僵直的肩线。另有两位美貌的宫人屈膝跪在他脚边为他轻轻捶打着腿部关节。 “今夜是歇在承德殿还是去其他娘娘那里?”年前陛下才刚纳了两个出身不高的嫔妃,在这个年纪可谓是相当罕见了,仙逝的几位陛下在这个时候都早已是几个皇子的爹了。 祁见铖的目光扫过一旁几本还未批阅的奏折上,抬手拣出几个眼熟的名字丢在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就宿在承德殿吧。” 已至弱冠之年的祁见铖身量又长了许多,如今与高大挺拔的济王殿下站在一起,并不逊色多少。在脸上的轮廓加深之后,原本少年时稍嫌稚气的阴柔外表也日渐舒展开来,只是不再压抑不再隐藏自己的本性后,那冷漠阴鸷的眼神也让朝臣们知道他不再是那个年幼的可以任人把控的小皇帝,如今他羽翼已丰,已经成长得足够能掌握他们的生杀大权。 王公公默契十足的在睿帝离开案桌之后迅速无声的整理桌面。这几本……他快速扫过之前被皇帝拣出来扔到一边的几份奏折,又是他们这群老面孔啊,不用打开他也知道最近朝上又在嚷嚷着该不该撤下万郎首辅之位之事。 要说这整件事他也摸不着头脑,先是血色之夜后还留在圜丘调查的济王部下传来消息,万首辅不幸遇害身亡。陛下当初收到消息后还郁郁的一整夜一语不发,都开始着手给人拟忠义加冕了,后脚立刻又传来济王怒斥否认死得是万郎! 这死没死,一个大活人凭空不见了总该有个说法吧。可唯一的当事人济王殿下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就杀气腾腾面色难看,他积威已久,还真没人胆敢当面捋虎须。 就在大家为这首辅之位吵得沸沸扬扬之际,陛下突然开口,万首辅确实没死,他是隐藏身份为皇帝办事去了。 好吧,那就当是办事吧,可办事归办事,霸着首辅之位一走大半年没个音讯这不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底下几位眼红首辅之位已久的权臣不依了,行吧,陛下你说万郎去办事就办吧,这首辅的位置先找人暂代一阵等万郎当真回来了再说嘛——至于万郎回来之后首辅这个位置还不还嘛,大家就各凭本事了。 但陛下毫不犹豫的否决了。 就这么硬生生卡住首辅的位置不放等着万翼回来。 这可是首辅之位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是什么街边的大白菜,就这么白白被空置了大半年,也不知道该说是至今未归的万郎心大还是陛下的心更大一点。 群臣自是不满,陛下您偏心都偏到咯吱窝了,这么毫不掩饰好吗?关于万翼佞幸于天子,皇帝被万郎迷得神魂颠倒的传闻暗中更是甚嚣尘上。 然而祁见铖并未将传言放在心上,若他是那般介意谣言之人,也不会压抑本性做小伏低了十数年直至得以亲政。此刻的祁见铖想得是要不要将李欢卿派去边关,万翼近日信中提及漠南已布置妥当,只待他派去李欢卿接手下一步,那么当年万安与他和蒙古之间盟誓,万翼便有把握能在一年之内得到圆满解决。 秘信的最后一句,那个人自信得近乎狂妄的许诺—— 士为知己者死,若陛下肯将信任交托与我,翼必不负陛下,在翼有生之年送陛下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吗。 真期待呀…… 床榻上,祁见铖静静阖上眼,他心中最大的隐秘就这么轻松地被万翼一笔带过。 是的,自从蒙古分裂,万安死去之后,他原以为这个秘密会被他带进皇陵里。 十几年前那个势单年幼流落敌国的小皇子究竟是凭什么能上位呢? 祁见铖藏在锦被中的手缓缓紧握成拳。 因为当年他和万安与未分裂前的蒙古老汗王暗中定下盟约,割祁连山以东的肃州卫、凉州卫作为推举祁见铖上位的条件—— 万安当年自信满满能在未来数年内解决此事,再效法曹操与汉献帝。谁知世事难料,当初的万安怎么也想不到先死得不是自己这个傀儡小皇帝吧。 而他彼时虽为傀儡,也不想背着割地卖国的罪名遗臭青史,也正是因为他一再拒绝履行承诺割让二州,成治五年蒙古反水,平静数年的边关再起战火…… 太平盛世啊…… 不管万安初衷如何,他能上位离不开万家的大力扶持,也因此,祁见铖并不像祁家历代皇帝那么痛恨万家,甚至于看到父母双亡孤苦无依的万翼也不由产生一丝同病相怜之情…… 而万翼十几年来,果然从未让他失望过。 ——他相信,这次也不会。 当怜我与怜卿风尘仆仆的到达土默川时,适逢草原上祭敖包。 早期敖包是蒙古人在无边无际没有方向的草原上用石头堆成的道路和界标,随着时间的流逝演变成为祭山神、路神和祈祷丰收的象征。 连日奔波,对于曾是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君怜我而言无异于一场酷刑,她的大腿内侧早已伤痕累累,脚上的血泡挑破了又长长了又挑,每一步有若在刀尖行走,但凭着一股倔劲儿她硬是咬牙坚持,千里迢迢来到心爱之人身边。 这让原以为这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娇小姐撑不过几天的怜卿也忍不住心生怜惜,不忍直言告诉她真相。 还是让她自己亲眼看看吧…… 于是当千里寻夫柔弱却坚强的怜我小姐看到帐中那个手持夜光杯,一袭妩媚胡服,缓缓转过身来的熟悉身影时—— 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四章 这不是真的!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我不听我不听! 怜我捂着脸施展了‘我不听’大法嘤嘤哭着跑走。 没有一点点防备…… 天崩地裂也不足以形容此刻怜我姑娘的心情。 她并不傻,相反,她其实是个很敏感的姑娘。 同住一个屋檐下,他一再对她说不可能会回应她,他洗漱从不允人近身伺候,他看似浪荡实则身边除了济王再无其他人……她曾以为那是因为他有断袖之癖。 但若真相是‘他’其实是个‘她’,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了。 她的女性直觉告诉她,答案就是后者。 这让苦恋万郎多年的她怎么接受! 不知为何一直心神不宁地守在帐外的怜卿看到怜我捂着脸捏着小手绢泪奔离开的身影后犹豫了一下,抿着唇紧追而去了。 “这么多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怜卿这么严肃的表情呢。”叉着腿蹲在毡帐阴影中的影一感慨道。 言仲一手搭着帐门跟着感慨,“春天真是个好季节啊。” “怎么,小童男思春了?” “……总比你做一辈子童男好。”(﹁﹁) 万翼一个照面就ko了君怜我后,继续好整以暇的将前些日子抓到的可疑男子供述集结成册。 那人叫胡塔嘎,曾是跟随突厥王子斡哥岱常驻帝都的来使之一,在祭天遇刺后突厥王子被大周朝盘查了半年无果,被赶回草原,习惯了帝都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的生活,斡哥岱回到草原后脾气越发暴躁,由于性格不太讨王子喜欢,胡塔嘎回来没多久就被赶出王帐,而他又不甘心只做个牧民,一直在寻找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在一次无意中见到最近声名鹊起的羽夫人后,胡塔嘎想起王子曾经十分在意失踪多时的万首辅行踪,便想远远跟着商队确认情况后戴罪立功……后面的事就不用说了。 万翼本就怀疑过斡哥岱,奈何就是查不到蛛丝马迹,这个猪队友的到来正是恰逢其会。 “羽姐姐!你好了吗?”其其格在营地转了一圈没看到羽夫人便来商队寻她。 “来了。”羽夫人施施然出来,不知她是不会,亦或是不耐繁琐的打扮。那头如瀑青丝依旧是简单披着,只在头顶戴了一只银色花冠,四束长长的紫玉珠自花冠顶部垂落在耳畔,行动间摇曳生姿。 “羽姐姐今夜要羞煞前来敖包相会的姑娘了。” “所以我准备了这个。”万翼将一条面纱勾在耳后,以簪子固定,“我年纪大啦,不与你们这些小姑娘争辉。” 其其格不由可惜道,“羽姐姐这般貌美,年轻时在大周求亲的儿郎们一定都要踏破门槛,为何孤身一人带着商队四海跋涉呢。” “天地之大,江山万种风情,人生百年我不想让自己只守着后宅坐井观天。”羽夫人侧过脸,只能看到长长的睫毛低垂着,似掩藏万语千言,终究默默无语。 敖包设在丘陵上,是由石头堆成一座数丈高呈圆锥形的实心塔,顶端插着一根长杆,杆头上系着彩色的牲畜毛角和经文布条,此刻敖包已被从四面八方汇集的牧民们以松柏、红柳和五彩花卉装饰起来,敖包前供着马奶酒、黄油和奶酪,正桌摆放好全羊。 祭祀结束以后,四方赶来的人们围坐在一起喝着马奶酒、吃羊肉,稍后便要举行摔跤比赛。 那吉早就想在其其格面前大显身手,他穿着铜钉牛皮袒露胸部的坎肩,头上缠着红黄蓝三色头巾,脚蹬蒙古花皮靴第一个跳进赛场。参加摔跤比赛的人数共有一百二十八个,那吉先前每战胜一个敌人时尚有余力抬头寻找心上人的身影,像头初次发情的小兽向他的追求对象发出炫耀力量的嘶吼,随着越往下对手越来越强大,那吉便不再分心,全神贯注地投入比赛中…… 当那吉获得亚军后用力抹了把汗挥舞着战利品再回望,眼前欢呼着的人群里已不见心上人的芳踪。 “那吉!”羽夫人叫住了一脸失望迷茫的那吉。 “羽!其其格呢?” 那吉跟着羽夫人不知不觉来到一处远离热闹的赛场的安静小丘。 “那吉,虽然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但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做很投契的好朋友……”羽夫人没有直接回答那吉的话,却另起话头欲言又止道。 “在那吉心中,羽也是很好的朋友,不然我也不会把其其格介绍给你!”那吉有些摸不着头脑,对接下来的谈话却又隐隐有股不详的预感。 “你觉得……那吉,你觉得其其格喜欢你吗?” 那吉原本灿亮的眼神黯淡了下来,“我知道……其其格不喜欢我,你也看出来了吗?可是我相信,只要我一直对她好,一定能打动她,让她也喜欢上我的!” “那要是……”羽夫人咬了咬唇,犹豫着吞吞吐吐道,“要是,在她喜欢上你之前,又遇上另一个让她更心动的人呢?” “什么!” 晴天霹雳啊!那吉整颗少男心被轰成渣,“怎么会!怎么可能呢!我一直守着其其格,那个人,她,她什么时候认识的!羽,你告诉我啊!” 羽夫人不答,只默默摇头。 “那个人,他是谁?我要跟他决斗!我不会就这样轻易的把其其格让给他的!”那吉整个人都快被震惊和妒火燃烧成一头愤怒的小公牛了。 “那吉!那吉你冷静一点,听我说。”羽夫人道,“那个人是漠西蒙古首领的儿子,沃儿都司。他对其其格一见钟情,听说已经开始准备求亲事宜了……重要的是,其其格……也喜欢他。” “不,我不同意!”那吉绷紧了肌肉,捏紧拳头道,“漠西人向来狡诈,一定是他哄骗了其其格!” “我也是这样想的,”羽夫人一脸赞同之色,柔声诱哄道,“所以那吉你可以向阿拉坦汗请求赐婚,先下手为强。我了解其其格,一开始她可能会生气,但是只要那吉你坚持不懈的对她好,她一定会感动的。我们周人有一句古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这样……真的可以吗?” 羽夫人最后推了一把,“那吉,你喜欢其其格吗?既然喜欢,男子汉就别像女人一样,用你的魅力去征服她!你的爷爷征服了整个漠南,难道你还征服不了一个女人吗?” 那吉顿时被激得雄心万丈,“羽,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找额布格!” 临走前,万翼眼尾不着痕迹的扫过小丘后的一排榆树林,面纱后那弯红唇缓缓勾起…… 良久,从榆树林后走出一位头戴顾古冠,身着紧身蒙古袍的中年美妇,她在原地怅然地踟蹰了片刻,似下定决心般肃然往山下的汗王金撒帐走去。   第五章 夜晚草原的天空是一片深邃的宝石蓝,灿烂的星河自天幕缓缓旋转着,近得仿佛就在眼前,闪烁的星子无言的垂落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晚风轻拂,起起伏伏的草浪一波波仿佛要被推上星河…… 在草浪中心是一座金色的宫帐,上方呈葫芦形,金顶辉煌;下面则呈桃儿形,以黄缎子覆盖,其上还缀有藏青色流苏的顶盖,富丽堂皇。帐门忽然被推开,那吉兴冲冲的离开宫帐,青春的脸上满怀憧憬,然而他身后的阿拉坦汗却眉目深锁,凝神不语。 今夜那吉向他求娶畏兀慎部的其其格,虽然他并没有反对,但心中其实对这个孙媳并不满意。他的儿子们早年死于部落征战,那吉是他唯一一个孙子了,他已不再年轻,草原各部落的年轻狼崽子们却野心勃勃的等待着他这个狼王的死去。 阿拉坦汗直到现在才开始后悔这些年太过宠爱那吉,他知道自己庇护不了孙子多久,一旦他魂归腾格里,被保护得单纯不解世事的孙子该怎么办? 因此他私心里其实更希望能为孙子娶一位身家显赫的妻子,而不是一个空有美貌,将孙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弱部之女。 “王。”戴着点缀着琥珀和孔雀羽的绚丽顾古冠,身着白色紧身蒙古袍明显重新盛装打扮过的中年美妇施施然上前,微笑着为阿拉坦汗斟酒,“有什么事让您烦恼?塔娜愿意为您解忧……” “公子怎么肯定塔娜夫人一定会阻拦汗王赐婚?”言仲百思不得其解,她可是阿拉坦汗的宠妾,没有理由会帮忙成全漠西人和其其格,总不会是为了真爱? 万翼只淡淡地扔下一句信息量巨大的话—— “因为她是沃尔都司的生母。” “……?!” 等等!沃尔都司是漠西蒙古首领的儿子,阿拉坦汗是漠南首领…… 蒙古人真会玩。 言仲感慨完不禁佩服道,“这等秘辛公子是怎么知道的?” 万翼指了指这段时日翻阅的万安遗留下的手札,轻松愉悦地道,“当年老汗王还在时,阿拉坦汗去漠西抢妻,我爹刚好在那附近等待交接小皇帝,就顺便帮忙搭了把手咯。” 绿云罩顶不能忍啊。等老汗王一死,漠西首领和阿拉坦汗大战三百回合,至此蒙古彻底分裂。 言仲:“……” 这,这般泯灭人性丧心病狂之事…… 真是老爷的风格啊!←_← 历来枕边风的威力不容小嘘,更何况阿拉坦汗本来就不甚中意其其格。并不打算留下来等待结果,万翼知会了那吉便离开土默川带着商队前往肃州卫,守株待兔。 离开那日怜我依然没有走出车厢,她回避了一切与万翼碰面的机会,和怜卿的革命友谊却突飞猛进……那姐妹情深恨不得连出恭都要手挽着手的样子令影一不忍卒睹。 一方有意回避,万翼自然也不会特意出去刷存在感,入关后她戴上面纱换回宽大飘逸的周服,沿途除非必要一切事宜由言仲出面打点。 帝都传来消息,李欢卿作为刑部和兵部共同举荐对象,出任边地巡抚,不日将抵达边关。万翼一行人原本就不是真正的商人,自然不可能一路带着满载的皮毛草药回帝都,便低调地在肃州卫就地抛售,顺便等待时机。 肃州卫虽大,但由于长年征战,城中百姓并不多,不过可别以为人少就可以在这里肆意妄为,当地民风彪悍尚武,足以让那些不怀好意的外乡人铩羽而归。 是的,别怀疑,真的有外乡人来这不毛之地。 万翼当初对其其格说的确实是实话,草原上的资源足够吸引逐利而来的商人,只是这些商人大都不会选择与蒙古交易,而是绕过祁连山或冒险穿过漠西蒙古与突厥和瓦勒交易。 肃州卫没有多少娱乐场所,城里唯一的一家稍具规模的酒楼今天又被那支疑似来自帝都的商队包下了。 说是疑似,是因为领头的管事那地道的京城口音,他的主人戴着长及地的面纱,但从白纱下隐约可见的曼妙身姿不难猜出应是个高雅美丽的贵女,自称羽夫人。 这位羽夫人来城中已有一段时日,每两日便包一次场广邀商户专门出清一批上好的皮毛和草药。不是没有地头蛇看她不过是一介弱女子便想趁机敲点甜头,但当每个寻衅的人都无声无息的消失之后,再无人敢小觑这位‘弱女子’。 这次与往日一样,屏风后的羽夫人轻轻抬手示意,左右侍人立刻将整齐分装好的商货分门别类,搬上展桌。 管事是位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他坐在屏风下首,对着面前等待已久摩拳擦掌的商户们道,“老规矩,价高者得。” “毛皮一张,一两二钱,鹿茸一两我出五两银子……” “还有虫草吗?没有的话熊胆也可以,一两熊胆我出六两银子……” 因为是直接从蒙古采购不需要转道所以商品够新鲜,确实是上等货,不到一个时辰,带来的商货便已售罄,几位身家颇丰意犹未尽的大户还亲自走到屏风前与羽夫人商量下次具体交易明细。 轮到最后一个方才一直未出声的商户时,他摘下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毛毡帽,这个皮肤白皙眉眼稍嫌凌厉的俊秀青年突然开口,“羽夫人,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可否请你撤下屏风一见?” ——是李欢卿? 万翼听出昔日裙下之臣的声音,意外的挑眉,想不到他提前几日就到了肃州竟然还微服私访? 眼下这情形看来他也早有预谋,既然无法回避,万翼索性大大方方的推开屏风,直接走出去。 李欢卿就这样见到了那个闻名已久的神秘羽夫人,她侧挽着低垂的发髻,一袭淡紫色的襦裙外罩银底墨莲披帛,没有戴耳铛,但在那张摄人心魄的容颜下,只是一支颤颠颠斜插在发髻上的步摇也晃得人心慌意乱…… 在周遭不自觉的屏息中,李欢卿的目光与她相接。 她泰然自若的面对这些惊艳的目光,不同于时下贵女那般,出现在外男面前会守礼而矜持的低下头,婀娜碎步的前进。她爽直的迈步而来,大方直率的仔细打量着面前几位男子,倒把他们看得不好意思的赧红了脸纷纷垂下眼。 李欢卿紧紧盯着她,迟疑着道,“你……” 万翼没有回答他,反客为主地对随李欢卿留下的那些男子道,“你们都是他带来的随行吗?” 众人下意识纷纷应‘是’。 万翼优雅地勾唇一笑,“如此,可否请大家回避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们主人谈。” “是……额,不是!”差点继续下意识答应的随行们终于在李欢卿冷冰冰的死亡射线下回神,待黑着脸的主人一挥手,“出去吧。”立刻鱼贯涌出。 万翼仿若无事般微笑着拿起一旁案上的奶酥,对着从她现身后便一直牢牢盯着她的李欢卿道,“还要看多久?大人要试一下蒙古的奶酥吗?很新鲜,别有一番风味。” 李欢卿蓦地收回视线,狼狈地别过头去恼羞成怒道,“别装了,万翼,我知道是你!你以为你男扮女装就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吗?” 影一:(→_→) 言仲:(→_→) 万翼:“……” 绝代佳人手中的奶酥在瞬间变成奶渣…… 下一瞬言仲飞扑过去按下万翼另一只手上摸出一半的匕首—— “公子!冷静啊!” 同一时刻,帝都济王府 一只灰色的信鸽扑凌凌飞出一扇半开的暗红色蝠纹雕花窗。 窗下面容冷峻的祁见钰缓缓将手中的纸条揉碎,阳光透过窗棂将他的半张脸笼罩在阴影中—— “找到你了……” 第六章 “难怪陛下突然派我去边地巡边,原来是你……”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一劫的李欢卿视线飘来飘去,就是不愿再继续停留在万翼身上。 可恶,为何万郎连男扮女装都这么美?原本他已经努力让自己暂时忘记这个无情人,但为何要让他又见到他。 檐上蹲着的影一暗暗投去怜悯的一瞥:骚年,你知道上一个说这句话的人坟头草有多高了吗? 平复住心情的万渣攻又变回温文尔雅的万郎,“不超过半月,那吉便会上门,到时候满足他的一切要求,不,不仅如此,要以最高规格厚待他。” “只是如此?”李欢卿微拧眉,“他可靠吗?若此事不成,你知道你的下场不会被商量更好。”只要此间一环有差错,里通外敌的罪名是诛九族!饶是万郎佞幸与天子,这辈子也翻不了身。 “你不信我?”由于常年含结喉丸,万翼音色较女子低沉,却又比男子更宛转清越。虽然话尾疑问地上扬,但万郎成竹在胸,意态风流,身着女装竟无一丝违和感。 她优雅地抚袖亲自为李欢卿斟满茶,蛊惑地凝视着他低声道,“若你信我,只要依言行事,翼当与卿共建不世之功。” “我……”被掌中不自觉倾斜的茶水一烫,被迷惑的李欢卿再度拉回理智,“万翼……不,还是叫你万郎吧。万郎,这么多年了,我们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我们恋慕过你,一直相信着你,但你,心里真的有把我们当过是朋友吗?”他举杯将茶一口饮尽,起身道,“我很想信你,但我不知该从何信起。” 万翼坐在原地没有动,直到他快走到门口时轻声道,“欢卿,商栩怎么了。” 李欢卿脚步停了停,握紧拳,“……他们的车,还没到蜀地便遭遇山匪,再无音讯。”他惯常嘴毒,从前也没少埋汰过商栩,但商栩好脾气的从不记恨,也从未仗着父亲是首辅颐指气使过,十几年来他们一起考学一起玩闹一起闯祸一起为了争得万郎的些微关注花样百出…… 他真的以为他们几个可以这样吵吵闹闹地一起下去,直到万翼不露声色闪电般将商量斩下马,直到这个他们心目中一直柔弱得需要保护的美丽伙伴露出獠牙,直到暗中打点的探子传来商栩的噩耗,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战争。 万翼深吸口气,“不是我。”她侧头看着李欢卿的背影,诚实得道,“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但当初既然答应商栩放他们一家归乡,我就不会再派人斩草除根。我万某再卑劣冷血,也不会对多年挚友出尔反尔,暗下杀手!” 亲耳听到万翼否认,李欢卿不置可否,但心底却不由自主的松了口气。 时间无情的改变了我们的模样,其实他一直不愿意承认,哪怕知道万郎变了,哪怕这只是他再一次欺骗的手段,到底是心中最初爱恋的模样,这十几年来他们共同倾慕之人,他不愿相信过去的情意皆错付了,却也没有办法再若无其事般继续恋慕这个人—— 唯有敬而远之罢。 “我会按你说的做,”李欢卿回首最后再看一眼曾经念念不忘的人,“但也仅止于此。” 万翼静静坐在原地,良久,她举手将手边搁置良久的茶盏对着自己一敬,轻轻重复商栩当年的离别之语,“万郎,祝你青云直上,永享富贵。” 岁月无情,到底将多少人事改变? 时光匆匆,我们早已经不复当年。 每个人年少时或许都曾经向往着能成为一个大英雄,不知不觉中才发现自己已成为年少时所痛恨的大反派…… 然而不论如何,既然早已决定前路,即便再多荆棘,她也会咬牙走下去,哪怕最后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要坚持走到最后。 ——这就是她的道。 李欢卿走后的第十日,万翼终于等到那吉一行。 留守在城门外的探子见他在城门附近左右徘徊了一阵,又调头往城外的林子去了。 好吧,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翌日一早,万翼便换上一身雪青色的骑装,外披绯红大氅,带上鹰犬和弓箭,非常有效率的偶遇去了。 这厢被林中高调的马嘶犬吠声吸引的那吉探身一望,打头那醒目的白马红影丽人可不就是羽夫人! “羽!”那吉顿时喜出望外,跳出藏身地带着随行们直奔友人。 羽夫人惊喜道,“那吉?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 见那吉脸上心事重重,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羽夫人下马后吩咐仆从们就近扎营,烧水煮粥,贴心地让下人们为那吉一行人送上茶水润喉后,微微蹙眉担忧地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那吉,我走之前不是好好的吗,你不是还去阿拉坦汗那请求赐婚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羽,”那吉张了张嘴,年轻的脸庞藏不住情绪,少年艰难的尝试了几次,才开口道,“没有赐婚……也没有其其格,什么都没有。”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阿拉坦汗不是最疼爱你吗?怎么会没有赐婚?” 少年闻言越发难过,他盘腿坐着,低垂着头像被狼群抛弃的小狼崽,咬牙道,“额布格,额布格他心里根本就不在乎我!就为了漠西许的草场就把其其格嫁给了沃儿都司!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我有多喜欢其其格!” “……天呐,怎么会这样!”羽夫人睁大眼惊讶地轻捂朱唇,浮夸的演技引得暗处的影一翻了个白眼:差评。 “可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就这样离开啊,阿拉坦汗知道你来肃州了吗?要是找不到你他该多担心啊。” “他才不会担心我!”少年负气地用力甩一下头,将手中的杯子重重按在地上,伤心却愈加生气道,“你……你不知道额布格除了拒绝了赐婚,又将其其格许给漠西外,还,还给我订了察哈尔部的萨仁格日乐,一个月后就完婚!” “什么?”这个真的是神展开,在万翼的意料之外。 她这几个月早将漠南走了个遍,自然也知道这位萨仁格日乐是谁。这位姑娘取名为如月,身材也确实如月一般……只不过是十五的月亮。 身材壮硕这也就罢了,她摔跤也是一把好手,巾帼不让须眉。重点是,那吉也摔不过她!(→_→)在此要感谢其其格提供的小八卦。 “总之!”那吉悲愤交加地道,“不管怎么样!我是绝对不会娶她的!” 因此跟额布格大吵一架之后,他第一次违逆了爷爷,离、家、出、走! 只不过在离家出走的过程中,被从小奶大他的奶娘发现,她不放心非要跟,无奈……带走。 带走奶娘的过程中被她的儿子发现,无奈……带走。 儿子还有媳妇……带走。媳妇有个弟弟也在,弟弟的青梅竹马恋人非要跟……好吧,统统带走。==# 额布格派出的追兵太多,草原是待不住了,那吉突然想起之前羽夫人曾说过会在肃州卫停留一段时间,他便带着这五个人日夜兼程的赶来了! 其实那吉误会阿拉坦汗了。 由于知道自己庇护不了孙子太久,在与塔娜彻夜交谈后,强硬了一辈子的阿拉坦汗第一次向交战了十几年的情敌率先低头示好,而大喜过望的沃儿都司督促老爹割了片草场作为聘礼,两边的敌对关系在联姻之后明显缓和了许多。 解决外患之后,阿拉坦汗还不能放心,又专门为孙子聘娶历来强盛的察哈尔部之女,替那吉继位增加雄厚筹码。 双管齐下,阿拉坦汗可谓是煞费苦心,奈何孙子不领情,直接离家出走了。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那吉。” 那吉斩钉截铁道,“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说什么我也不要娶萨仁格日乐!” 羽夫人沉吟了一会儿,而后小心翼翼地道,“既然不想回草原,那你愿意……留在大周吗。” “留在大周?” “是的,”羽夫人看着他,认真地缓缓道,“如果你愿意留在大周……我有办法。” 终于完成了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回程时万翼虽然面色如常,但亲近之人能感受得到她周身轻松愉悦的气息。 他们暂住在城中唯一一家三层客栈里,万翼住的是顶层最后一间。回来时天色将暗,提前燃起烛火的客栈一如往常的冷清,但从踏入那对大红灯笼下的门槛那刻,万翼一直微微扬起的嘴角便不自觉凝滞了。 大堂中央,那个阔别已久黑甲金冠的修长身影背对着他们在自斟自饮。 “终于来了啊……”万翼似喜悦似叹息,她向后扬起手—— 原本想阻止的言仲在看到公子的表情后微微停顿了下,听令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祁见钰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但他不打算再倒一杯。 他知道那个令他爱恨交织魂牵梦萦的人就在身后,正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向他…… 一阵细碎清脆的铃音停在身侧,视线所及是一条紧束纤腰的蹀躞帶,带上缠着长长的流苏和一对小巧的金铃,绯红大氅下强调曲线的雪青色紧身骑装若隐若现,这般纯女性的装扮他从未能与万郎联系在一起,却又仿佛已在心底暗自描绘了千百遍,不由自主得加速心跳,他猛然攥住她的手将她狠狠带入怀中—— 万翼头上遮面的纱罗帷帽滚落在地,露出一张轻点绛唇,眉心桃花妆的倾城容颜,簪在耳后的金步摇衔着一颗剔透蓝玉垂缀在她眼角,熠熠犹若滴泪,那双有若秋水的多情眼眸凝望着他,烛灯下美得惊心动魄。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第七章 祁见钰设想过很多次他们的重逢…… 再见面,他一定不会再放过她;再见面,就算要杀光她身边所有人也要将她永远留在他身旁! 她是万翼,他便要折断她的双翼,让她再也无法飞离他。 他翻来覆去地想过很多很多惩罚她的方法,在每一个被孤独伤痛吞噬的无眠之夜。 惩罚她对他的一再欺骗,惩罚她对他的冷酷无情…… 但在见到她一身红妆温顺地倚靠在他怀中的这一刻,他竟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理智在叫嚣着不要相信她!她又要欺骗你!但他的手违背了他的意志,狠狠地将怀中人用力抱紧,再抱紧,不留一丝缝隙,偏头深深吻住眼前这个口蜜腹剑的薄情人。这个吻更近似于咬,是他对无处可去的感情的发泄,是一方对令一方毫不留情的侵占,很快就在彼此的口中尝到一丝咸腥。 直到此刻他才有了久违的真实感,那死死纠缠的梦魇才终于肯离去。 “死遁!你竟然对我用死遁?这样欺骗我好玩吗?你明知道我对你的感情,你明知道的!” 祁见钰红着眼恶狠狠地捏紧怀中人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那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只能注视着他,森冷地道,“记住,如果你死了……孤就让整个万府给你陪葬!不论你们逃到天涯海角,孤说到做到!” “我不会死的……”下巴被捏得生疼,但万翼毫无所觉般将手温柔地停在他宽大的肩上,指腹下坚实的肌肉线条紧绷着,在她的碰触下越发坚硬。“在没有与你共白首前,我是舍不得死的。” “我不会再相信你。”祁见钰冷冷地道,她惯会甜言蜜语,但这些已经动摇不了他。 手腕一紧,万翼低头看着腕间多了一支冰凉精巧的金色镣铐,雕着花鸟图纹的手铐若不看底部长长的锁链倒像是支造型精致的金色手镯,锁链的尽头被祁见钰牢牢握在掌中,万翼慢慢转动手腕,“钰郎这次是有备而来啊,看来不打算带着我回京面圣了?” “回京,但不会有任何人再见到你。”祁见钰将镣铐的另一头扣在自己腕上,俯视着怀中禁脔,讽笑道,“如你所愿,我将永远替你保守这个秘密。而万郎,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众人面前。” 万翼沉默地看着他片刻,轻抚向那张漠然的脸,怔怔地道,“对不起……将你伤得这么深。”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个傻傻的一次又一次为她付出的济王殿下早已闯进她心中,赖着不走。当那双永远追逐着她的炽热双眼变得冷漠时竟然比想象中更令她痛彻心扉。 他按住她的手,视线与她交缠,“别想再装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样子迷惑我,钥匙现在不在我身上,不必白费功夫。我不管你与祁见铖暗中有什么约定,既然不幸提前遇见我,那关于万郎的所有誓约便就此终结。” “不是不幸,我见到你很欢喜。”万翼将脸轻轻贴在他掌心,含泪蹙眉的面容能让心肠最冷硬的人也忍不住百炼钢化绕指柔,“我一直在等你,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论你现在有多恨我,一见到你,我便心生欢喜。” 祁见钰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张摄人心魄的脸,“可惜你说的再多,我一个字也不会再相信。回京后我会安排好你的身份搬进济王府,入冬后便随我启程去封地,在那里不会有人认识你,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万翼长睫掩阖,“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事” “这些日子传闻阿拉坦汗唯一的孙子那吉失踪,他震怒之下派出的追兵几乎掀翻了整个草原……你在漠南蒙古待了这么久,又让祁见铖派李欢卿做边地巡抚前去接应,”祁见钰好整以暇地一样样数下来,“你想做什么,我大概能猜得出来。不论你是用什么办法挑拨阿拉坦汗和他孙子之间的关系,毕竟他太年轻了,就算那吉愿意归附大周,也并不表示漠南其他部落会跟着乖乖听话,他们完全可以等阿拉坦汗死后重新再选一位首领。” “你猜对了我想做的事,但也只说对了一半。”万翼早已思虑周全,“我并没有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那吉身上,当然,他归附大周是最重要的一步,但这只是我计划的前提,我的目标是真正的平定,而不是阳奉阴违随时反口的表面上的臣服。” “可惜没有下一步了。”祁见钰将她拦腰抱起,平静的宣判,“或许祁见铖可以再换个人选继续接替,但你,已经不需要了。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羽夫人,这世间再无万郎。” 万翼温顺的没有抵抗,她配合地将双手环在他颈间,任由他抱着自己往楼上走,只是悄然道,“我还有另一件想做的事,殿下,你有没有兴趣知道?” 祁见钰脚步不停,闻言只低头警告地瞥了她一眼,没有作答。 万翼偏头看着他,笑眯眯地拉长了声,“我找到杀害太后的凶犯线索,你,真的不想知道?” 原本正大步流星的身影霍然停下—— 万翼一只手拨弄着金色的锁链,斜斜睇着那张杀意涌现的冷峻面庞,嘴角一点笑靥狡猾如狐,“我愿意跟你回京,我也愿意陪你手刃真凶,只要殿下让万郎离去前完成这件功在社稷之事,往后我悉听尊便。” “……你说济王殿下抱着公子进一个房间了!” 影一无所谓地点了下头,“是啊。” 言仲怒指影一,食指抖抖抖,“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 影一搔搔鼻子,“总觉得比起公子,我更担心济王殿下的贞操……” “……”为何瞬间觉得很有道理。 “更何况公子此前说了,若济王殿下真的追到这里,便不需我们插手,她能一力解决。”影一对自家公子还是充满信心的。 “我只是担心,殿下不肯原谅公子,”言仲小声道,“公子此番动了真情,这些时日以来我从未见公子真心笑过……”也因此在看到公子那悲伤又欢喜的神情后,他没有阻拦地默默退下。 影一怜爱地大力揉搓着小书童的头,“笨笨笨!这就是你没有经验了!若殿下心中已没有公子,又何必千里迢迢追来边关?”这个道理公子也心知肚明,才会在看到济王的刹那满溢欢喜。 “说得好像你很有经验似的……万年老童男!啊呀——” 第八章 在济王也入住客栈后,第三层其他客房便被彻底清空。 怜我怜卿一行也识相的收拾细软挪到二楼,这夜怜卿正要熄灯入眠,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一开门,正失恋的怜我姑娘摇了摇手中的酒瓶,抿了抿唇,同病相怜道,“我知道怜卿今夜一定也睡不着,想来我们姐妹还没有秉烛夜谈过……” 怜卿:“……”求别闹,我一直睡得很好。 怜我当他是默认了,挤进门将酒瓶往桌上一放,自动自发地摸出酒杯斟上,豪气的先干为敬,“来吧,今夜我们姐妹一醉解千愁!” 怜卿:“……”求放过…… 靠近了他闻到怜我身上淡淡的酒味,看来之前她已经喝过不少,心中不由吁了口气,怜卿跟着坐下。他练得缩骨功只能改变身体骨骼,并不能凭空变出一对大胸,方才要歇下时他便卸了装备,原想趁夜色正浓应该能很快打发来人,听到怜我要秉烛夜谈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不过看怜我现在微醺的模样,大概不需要多久就能放倒她! 一刻后…… 一个时辰后…… 两个时辰…… 他错了! 麻麻以后我再也不敢以貌取人了! 柔弱的怜我姑娘是越喝越精神,可怜卿已经醉眼朦胧直接喝到桌子底下去了…… “怜卿姐姐,你躲到桌下干什么呀?” “怜卿姐姐,看不出来你这么重呀!再抬一下脚,我扶你到床上歇着……” “怜卿姐姐的胸……怎么小了这么多,还硬邦邦的?哎呀,怜卿姐姐你胸前都是酒,我给你换件干净的衣服!” 一阵悉悉索索的脱衣声后…… “啊啊啊——” “有刺客?!”隔壁房言仲一跃而起,匆匆披衣奔出后便见到怜卿屋内房门大开,怜我抓着小手绢捂脸尖叫着从他面前跑过,‘砰’地一声冲回自己屋里。 “……没事没事,大家都回屋里去吧。” 言仲挤出笑朝其他闻声赶来的人摆摆手,他探头往怜卿屋内望了望,摇曳的烛光中依稀可见仰躺在床鼾声如雷的妖娆佳人胸前衣襟大开,白花花一片……平坦。 “作孽哦。”言仲摇摇头帮怜卿关上门,“自己挖坑自己跳吧,这事儿我管不了。” 生活告诉我们,当你遇到坏事的时候别急着伤心,继续坚持下去…… 你会遇到更坏的事。(→_→) 如果说发现心上人是女扮男装让怜我顿觉五雷轰顶的话,此刻发现闺蜜是男扮女装后—— 她已经开始怀疑人生。 ……这真的是言情小说吗?作者一定是个变态吧。 天亮后万翼与济王殿下并肩走出房间,她裹着及地的彩绣牡丹斗篷,祁见钰面无表情,一只手紧紧锁在她腰间,万翼泰然自若的面对底下暗中打探的各色目光,接过言仲递来的信,上面只有两行诗句: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她只留下这封信就走了?” 言仲目光扫过万翼袖口垂下的金锁链,道,“是的,屋里除了这封信之外其他包袱都已经被带走了。” “那怜卿呢?” “醒来后便追出去了。” 祁见钰听到两个耳熟的情敌名字,环在万翼腰间的手占有欲地加大几分力道,“你那两房小妾又怎么了?” 万翼轻描淡写地道,“哦,她们一起私奔了。” “……” 回京这天那吉带着乳兄阿古拉前来送别,他们穿着上好的绸缎锦衣,乘坐名贵的楠木清油车,直到见到羽夫人那吉还有些雾煞煞,不太习惯地拉了拉身上的锦衣,只觉得从拿着羽夫人的亲笔信求见边地巡抚请求归附后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李巡抚不但收留了他们还热情的款待他们一行。 “羽,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们现在还不知道要风餐露宿多久。” “作为朋友,我只是做了能力之事。”万翼没有下车,她半撩起车帘诚挚地道,“以后如果有什么不便可以跟李巡抚提,他人很好,你们熟悉之后就会知道的。这是我在京城的联系地址,我的朋友,记得写信给我。” 那吉接过地址,感动不已,“羽,真的谢谢你。我一定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朋友之间就不用这么客气,我刚到土默川时你不是也不遗余力的为我保驾护航?大周的皇帝很开明,只要是愿意归附大周的人,都会殷勤厚待,我也只是写了封介绍信,并没有做什么,再说谢谢就见外了,以后或许我还有其他事情也要麻烦你呢。” “不麻烦不麻烦,羽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日后只要你开口,那吉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 话别终有时,那吉站在原地目送羽夫人的车队辘辘远去…… 在她放下车帘的刹那,那吉隐约看见一只大掌横在羽夫人腰间,那古铜色修长有力的肌理线条明显属于男性。 这…… 羽夫人的情人难道不是李巡抚吗? 那吉挠头不解,这个时代一个美貌商女敢走南闯北背后势必有所依仗,从她写下亲笔信笃定的让他去找李巡抚,以及李巡抚提到羽夫人时复杂的眼神……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情人!还是说羽夫人还有另外一个来头也很大的情人? 大人的世界好复杂啊。 “第一次见到被卖了还感激不尽的,阿拉坦汗太保护这个孙子了。”祁见钰望着车窗外淡淡的道。 由于是微服出京,回程的路上他索性将黑甲兵打散,一部分乔装成下仆混入万翼的商队随行,其余则分为两批前后脚上路。 “为何不说这里面我厥功至伟?”万翼挑眉斜睨他,她簪着宝蓝点翠珠钗,身上的襦裙也是蓝底梨花图,不语时温文娴雅,这样眼波倾斜似笑非笑的时候又格外风情万种,每到这个时候祁见钰就忍不住后悔那时为何要不由自主的答应她,明明他只想将她藏起来,一点也不想让其他人也看到这样的她!越是暗恨自己又对她心软,面上便越发对她冷淡。 “钰郎好冷淡啊,为何不看着我说话?难道这么快就忘了我们同床共枕过的情谊。” 祁见钰警告地一瞥:那是怕你又跑了,就近看守。 “就这么不相信我吗?”万翼示好地将扣着金镣铐的左手举高,在他面前晃了晃,放软了声道,“你看,这几日我都很规矩,只是这样太麻烦了,每次换衣洗漱都要劳殿下开锁,不然我们定一个放风时间……” 祁见钰冷冷地打断她,“不要白费唇舌,我不相信你。” 万翼收回手,悻悻地闭上嘴。 她不说话了,祁见钰却有话要说,“你还有什么把戏?别想对我耍花样。” 重逢后她的态度令他难以捉摸,除了提出条件外,她很顺从的配合他,甚至约束好自己的部下全程没有抵抗。原本他以为要杀光她的部下才能抓住她,将她一辈子禁锢在身旁,也做好了下半生两人互相怨恨的准备。但此刻她的态度令他仿佛一拳打进棉花般无处着力。 万翼敛起笑,认真的看进他眼底,“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相信我真的对你有情?若不是对你动心,为何一见你我便心生欢喜?我从不是什么好人,我也无法将你置于第一位,我欺骗过你,算计过你,利用过你也伤害过你……你可以恨我,也可以报复我,但我只想让你知道,你来找我,我真的很欢喜。你心里还有我……我真的很欢喜。” 否认啊…… 祁见钰抿紧薄唇,快否认啊,快点说别自作多情了,他心中早已没有她…… 但最终他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沉默着转过头,不看她。 一声悠长的哨声后,十数只鸽子扑簌簌从长长的商队里飞出,循着冷冽的空气熟悉的飞向西南方。 漠南蒙古 一个穿着蒙古袍的中年周人走出温暖的毡帐,他已过知天命之年,模样平凡得过眼既忘,在他上空一只鸽子盘旋着缓缓降落在他手中。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喃喃自语,取下字条后一振臂,重新放飞鸽子。 十几年了啊,他来漠南太久,安逸的日子也过得太久,前首辅万安死了这么多年后他也早已娶妻生子,原以为要隐姓埋名在这里平静的过完一生,几乎要忘了当年主人将他们安插入蒙古的使命——直到再次见到久违的口令。 这样的场景在草原各个角落上演,尘封多年的尖钉并未被岁月侵蚀,新一任主人再次唤醒了他们—— 勿忘初心,矢志效忠。 第九章 无心欣赏沿途风光,出了肃州卫后万翼一行便下了马车改骑马疾行,万翼与祁见钰共乘一骑,空出一匹马轮流换乘。 并没有选择入住驿站,入夜后他们挑选途边一处空旷之地临时扎营。 万翼与祁见钰围着篝火并肩坐下,言仲生起两个火堆,她与济王共享一个,其他人则围在另一个。 温暖的火焰噼里啪啦得燃烧着点亮这个微凉的夜晚,出门在外,祁见钰行军扎营时的晚膳通常就是热一壶酒或汤搭配冷硬的干粮,方便快捷。但阶级腐败如万郎,出门在外也带着精米和调料,猎一头獐子撒上香料一烤香得流油,佐以热烫软糯的粥暖胃,要不是这幕天席地道路荒凉还以为是出门郊游呢。 万翼吃饱喝足后一手支着额偏头直勾勾地盯着祁见钰,察觉到她的目光后他冷淡地道,“有什么事吗?” “今夜还是跟殿下一个帐?” “是。” 万翼把玩着手中的金锁链,“看得真紧呐,殿下就这么怕我跑了?” 祁见钰不置可否,一口饮尽热酒后起身,“走吧。” 万翼不动,她晃着手中的金镣铐好整以暇道,“你走吧,我不困,还想再坐会儿。” “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祁见钰冷着脸俯身大手绕后一拽,将坐着的万翼勾起身,“现在你是要自己走回帐里还是我抱你回去。” 万郎十分之厚颜无耻地环住他的脖子,“钰郎你抱着我回。” 祁见钰一语不发的将她拦腰抱起,走回营帐。 他现在拿这人的无脸无皮毫无办法,只要让她一找到机会她便开始撩拨他,各种甜言蜜语的剖白心迹,主动得简直不像一个女人。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她的强烈攻势下不甘情愿的日渐软化,除了横眉冷对,他找不到其他抵挡她的方法。 明明她对付起他来举重若轻,欺骗起他来也面不改色,为什么他就是无法狠心到底?为什么他就是无法抗拒她? 更恨自己没用,拿得起放不下,心中伤痕犹在,见到她却英雄气短。 遇上她是他的劫数罢。 只怪情是砒霜——见血封喉。 这样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半个月后他们抵达了京城。 万翼在抵京前一夜乖顺地依靠在济王怀中,天光还未亮,她便醒来了。栖身的营帐并不大,只够并排躺下五六个人,但这里只有他们俩,位置还算宽敞。 万翼醒来后轻轻动了动,旋即祁见钰便肌肉一紧,跟着睁开眼。 “殿下这么早就醒来了?不会是我吵醒的吧。”罪魁祸首拒不承认。 祁见钰不吭声地收紧手臂,另一只手用力压下她的头,重新闭上眼。 万翼:“……” 只保持安静了不到一刻,万翼复又挪了挪肩膀抬起头,迎面又立刻对上济王睁开的眼。 “……” 万翼索性挣出一只手爬梳一把头发,睡了一夜有些凌乱的青丝稍稍服帖了点,她不忘飞去一记媚眼,调笑道,“既然殿下也睡不着,不妨我们做一点有趣的事?” 祁见钰面无表情的接下媚眼,拧起眉斥道,“睡觉。” 万翼却丝毫未被那张冷脸吓到,依旧笑眯眯地道,“怎么,钰郎也是因为天亮之后就要分开而心情烦闷吗?” 祁见钰没有回答,而是又转回头重新闭上眼。 “我知道你没睡,临别在即,钰郎真的不和我聊聊?”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 “我却有好多话想跟钰郎说呢。”万翼坐起身,腕上的金镣铐随即叮铃作响,在京郊万籁俱寂的凌晨时分回声格外响亮,她索性将手腕横在祁见钰面前,“都已经到了京城,殿下知道我不会逃得,横竖天亮以后便要进京,现在就提前摘了它吧。” 祁见钰没有睁开眼,但已翻掌递去两把钥匙。 金镣铐两端的锁孔不一致,原本锁住万翼的镣铐钥匙被他秘密藏在别处,他随身携带的是扣在自己这端的钥匙,不过此刻见万翼果真如她所言进京述职,便不必再堤防她逃走。 解下束缚后万翼顿觉轻爽,将锁拷远远扔开,她侧身摸索着抖开包袱,取出久违的男装后,明目张胆地开始宽衣…… 闭着眼睛的祁见钰听见一阵衣物摩挲声……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万渣攻表示就是他想的那样! 一件薄软温热的里衣故意贴着他的脸颊滑落在侧,扑面是淡淡的魅惑女儿香…… 他简直不知该拿这磨人的妖精如何是好! 祁见钰不觉僵硬住身子,耳根隐隐发烫。 一只柔软冰凉的手轻柔地点了点他高挺的鼻梁,而后是嘴唇,沿途缱眷地往下滑…… 他倏地攫住那只手,语气平静无波地道,“你做什么?” 万翼压低身子趴在他耳畔吐气如兰,如吸迷魂魄的妖精般诱惑地低喃,“钰郎你睁开眼睛看着我呀,不睁开眼你怎么知道我在做什么?” 祁见钰顿了下,慢慢睁开眼…… 入目是一弧光裸圆润的肩头,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犹如白玉般发光,她慵懒地斜披着男装,露出半边香肩,微微敞开的衣襟下却泄露一丝绝非属于男性的诱人起伏,托着腮星眸半眯,一颦一笑间散发着致命诱惑…… 祁见钰怔住了,醒过神后迅速背过身,沉声道,“你……快把衣服穿好!” “你让我留下我便要留下,你让我走我便要走,现在你让我穿好衣服,我偏不穿!”万翼支起身子披衣倚在祁见钰背上,软声喃语,“为什么不吻我?为什么不亲近我?难道我不够美么?还是……你怕自己会动摇,怕自己再也拒绝不了我?” 祁见钰霍然起身,他头也不回地漠然道,“别在我面前耍这些伎俩,我只给你三日时间,三日后便启程回蒙古,把你所谓的大事做完这世间便再无万郎。” 语罢,他取下勾在帐门的黑色大氅兜头盖住万翼,甩帘而去。只是那健步如飞的背影……倒似落荒而逃了。 万翼搂着济王殿下的大氅怔忡了下,呼吸间皆是他身上清冽的男子气息,忽而,她一手抚着额轻笑出声。 第十章 寅时五刻城内敲响晨钟,两排守卫兵吃力地拉开沉重的铁门,不,应该说是被铁叶子包裹着的厚木门,城门进深厚达二十米,外凿九九八十一颗铜钉,经过漫长的岁月洗礼而锈蚀斑驳的高大门身无言的彰显着古老和肃穆。 城门大开后,早已挑着各式担子守在城门外的小商贩们犹如滴入油锅的水一般沸腾了,万翼一行混在拥挤的人群中顺利进城。 今日早朝群臣明显感觉皇帝陛下有些心不在焉,草草结束朝会后祁见铖径直前往承德殿,贴身侍候他的王公公自然知道所为何事,暗自摇头。佞臣当道,国之不幸啊。 祁见铖急促的脚步在宫门前停了停,而后缓缓踱出…… 听见脚步声万翼转过头飒然撩袍行礼,“皇上,别来无恙。” 祁见铖轻轻抬手示意她起来,阔别重逢,他近乎贪婪的梭巡着青年不卑不亢的身影。万翼穿着青色直裰,头戴四方巾,两条长长的黑色垂带落在身后,俨然一副书生装扮,然而那潇洒风流之意态,倒更似一介狂生。 祁见铖想说‘朕以为你死了’,还想说‘原来你死了朕会很伤心’,但最终他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回来就好。” 万翼弯起嘴角,“谢皇上。微臣不负皇上信任,漠南此行幸不辱命。” “起来与朕细细分说吧。”祁见铖吩咐左右赐坐上茶,命王公公去库房取一副双陆棋,“朕也许久不曾与万卿博弈了,午膳便留在宫中用吧。” 万郎应诺,执黑子,边下棋边一心二用地向祁见铖描绘大漠壮丽风光和沿途所见所闻,顺便替那吉讨赏,“不管怎么说,那吉是个好孩子,天真热情容易把控,陛下可别太小气了,既然都是没有实权的官爵,不妨再封大一些让阿拉坦汗见识见识我们大周的气度。” 祁见铖似笑非笑道,“哦,这般主动替人讨赏,看来是收了不少贿赂。” “皇上冤枉微臣了,”万翼委屈地大表忠心,“微臣一心为皇上的江山社稷着想,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这不是几日后又要再奔走蒙古,为陛下争取早日拿下漠南。” “阿拉坦汗不比他孙子好哄骗,万卿有几成把握?” “九成以上,”万翼智珠在握,“还有一成留给天命,除非像我爹那样突然英年早逝,白费数年布局。”幸而她凭着当年爹留下的手札重拾旧部,没废了那些钉子。 听到万翼难得提起万安,祁见铖感情很复杂,“需要朕为你多派些护卫吗?”这种事到临头半途抽身给他留一堆烂摊子,一次就够了。 “谢皇上。不过人多嘴杂不易行事,微臣还是轻车从简为好。” “如此,朕就等你的好消息。” 万翼回来时保密工作到位,于是当翌日一早,按惯例捏着弹劾万首辅的折子面圣的数位内阁重臣,见到站在首位一身绯红官袍的万郎时,石化了。 失踪多时的万首辅疑惑道,“咦,几位大人为何见到万某面色不佳啊?”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们这是……这是高兴!太高兴了!此前一直挂心万大人安危,如今见大人身体无恙平安归来,我们真是……开心!真开心啊!”欲哭无泪的众臣强颜欢笑道。 “哦,”万翼拉长声,“原来如此啊,那万某先谢过诸位大人。” “不客气不客气。想必万大人也有很多事要忙……”赶紧走吧。 但久未谋面的万首辅今日却气定神闲地杵在原地不走了,“在下不忙啊,几位大人今日有折子要上吗?怎么捂得这么紧?” “没有啊!没事啊。”众人七手八脚地把折子捂得连个缝隙都找不着,“这……下官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万翼目送几位受惊的同僚们僵硬的走开,摸摸下巴慢条斯理的上朝,她手中同样捏着一张折子,原本惊见她真身出现的冲击太大,周遭人此刻才注意到她手中也把玩着一张奏折。 鉴于此刻多数人手中捏着的都是参万翼的折子,虽然很是疑惑,却也心虚的无人敢问询。 倒是此前一同参与斗倒商量的武英殿大学士曾荣笑容满面的迎上前说话,由万翼经手提拔的通政使钱畴犹豫了下,也凑过来寒暄。昔日的小伙伴工部侍郎尉迟迟却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过来。 万翼知道当年商珝之事后,李欢卿,尉迟迟都对自己有心结,她并不强求,鱼与熊掌本难以兼得,世间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只是遥遥对尉迟迟点了个头,看到他也迟疑着点了点,便就此别过。 万翼的折子果不其然在朝堂掀起新一轮风暴。 “什么!册封阿拉坦汗的孙子?不行,恕下官不能苟同!”性急的华盖殿大学士熊平出列。 “此事万万不可呀,皇上莫忘了前车之鉴,小心引狼入室!” 主战派的御史武尚贤更是一蹦三尺高,毫不客气道,“皇上圣明,此等谗言不听也罢,边地与蒙古战火未熄,既然那吉自投罗网,我们便拿下他以儆效尤!”就差指着万翼的鼻子喷他蛊惑君心。 万翼冷笑,“拿下他,好,说得倒是痛快。然后呢,杀了他,那可是阿拉坦汗唯一的孙子,到时就不是现在这样小打小闹,漠南必定会不死不休。可要是不杀,人只要关在牢里就是给蒙古一个全面开战的借口。谁知道为了救出那吉,阿拉坦汗会不会联合漠西漠北部落大军压境,你能保证吗?战事一起边地民不聊生你负责?再说这样对待主动向大周归附的部族,以后还有谁敢主动前来归附?武御史莫非希望普天之下四海皆敌?” “万大人好厉害的嘴!”大学士熊平不甘示弱,“呵,那照万大人所言,好吃好喝的招待前来归附的那吉,谁知道这会不会是蒙古的诱兵之计?敌情叵测,到时候他里通外敌,后果你负责?我说,关于战事万大人或许不太精通,小心引火烧身。又或者,万大人心中其实别有计较,将社稷安危置于不顾!”话里话外暗示万郎是不是里通外敌。 早已收到儿子的信,李欢卿的父亲兵部尚书道,“我赞成万大人的话,既然那吉前来归附,不妨厚待他,不过是加封一个没有实权的官爵,对大周并没有什么损失,能以诚相待接换得他的忠心并无不可。到时若阿拉坦汗进兵索取孙子,我们有那吉牵制他,若阿拉坦汗放弃,等他死后,漠南新立首领,我们便把那吉还回去,坐看他们两虎相争,我等还可以按兵相助。” 曾荣与钱畴出列力挺万翼,“臣等复议……” “臣有异议!” 这场朝会持续到晌午,各方争论不休直至下朝依然没有定论。 眼看济王给的三日之限已到第二日,但万翼依旧不慌不忙,下朝后她朝曾荣与钱畴招招手,“二位大人下午要不要为我接风洗尘?到万某府上弈棋、捶丸如何?” 第十一章 当曾威武随着父亲曾荣走进万府的时候,庭院中万翼正与钱畴执着杓棒在比试捶丸。 庭院的山水和甬道花木旁依着不同的地势分别建了五个小球穴,每个球穴旁插着一面彩旗做标识。捶丸之球为赘木所制,分别站在万翼与钱畴身后的侍女手中持着备用的球棒,分别为“撺棒”、“杓棒”、“朴棒”等等,依照不同的场地换用。比赛规则类似于近代的高尔夫,谁能率先击满球数进穴,便谁赢。 万翼见曾荣和曾威武相携而来,笑道,“你们父子俩现在才到,该罚!我与钱畴定捶丸打满20筹为胜,在等你们的功夫,我都已经打到19筹了。” 曾家父子俩一脉相承的见风使舵,二人自然不会说之前他们在家中商讨了许久该不该来万府赴会,毕竟万首辅这艘船不稳,他们也怕沉啊。 但最终想想商量的下场,还是宁得罪君子也休得罪小人,尤其万郎如今圣眷正隆,谁也不敢肯定他会什么时候失势。左思右想之下父子俩还是硬着头皮来了。 “万郎——”曾威武远远地嚎叫着扑到万翼腿边一把抱住,将那张粗犷的大脸往万翼衣角一贴,“真是担心死我了,当初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小人说你去了,啊呸呸,不,像您这么耀眼这么才华横溢之人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去了!我与爹日夜颂经请愿,如今万郎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这肉麻得教人鸡皮疙瘩全体立正站好的话让一旁的钱畴手一抖,球歪了,平白又痛失一城。 他暗暗思忖:莫非万郎好这一口?要不,他也试着拉下脸……眼尾瞟到壮汉曾威武被一脚踢开后又扑上前殷勤地边捶腿边问万郎脚踢痛了没。不行,只怪他功力不够深厚,实在做不到。 节操早已丢在地下踩的曾威武成功换得万郎烦不胜烦的一句不计较,阴险四人组开始挑选明日早朝的主攻对象。 万翼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次辅李延年事已高,致仕在即,我今夜修书一封予他,为求明哲保身为家族小辈铺路,明日应不会提出反对。倒是华盖殿大学士熊平,听闻我不在期间,一直联合保皇派诸臣积极撺掇李延接替首辅一职?” “确实如此,我看他就是想自己当!毕竟李延这把岁数就算当上首辅也撑不过几年,若李延当选,他也称得上拥立有功,少说也能混上个群辅,等李延致仕,别说次辅或许直接被推为首辅也未可知呢。”曾荣悻悻然道,绝口不提当初自己也想凑过去分杯羹却被踢走。 “解决了熊平,那剩下的一些阿猫阿狗不足为虑,他们也大多是看李延的脸色,跟着熊平瞎起哄。倒是御史武尚贤,自诩清流名士,怕是软硬不吃。” 万翼托着下颚漫不经心道,“这般迂直的御史,直接降两级外调边地,吃几年风沙就知道人世道理了。” 曾荣与钱畴对视一眼,暗自心惊,好歹御史也是二品大员,万郎说贬就贬,轻松得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背后究竟该有多大的圣眷?不由暗暗庆幸自己投诚得迅速。 “不过,熊平为官谨慎,怕是不好找到把柄……” 万翼恨铁不成钢地斜了钱畴一眼,“他没有,他儿子你就不会去找找?” 曾威武立刻感到是自己发光发热的时候了,“万郎!我!我这里有!” 曾荣想不到原本只是带来刷脸的儿子竟当真能派上用场,不由喜上眉梢,“儿子你长大了!我儿果然聪慧!” “爹爹!” “儿子!” “爹爹!” “儿子!!” 钱畴看着那边又开始父慈子孝,抹了把脸直接扭过头去。 “熊杰擅行书,我这有他的一副字,虽是当年在国子监请他给我的题字,不过……没太常观摩还是保存良好。”曾威武厚颜无耻道,开始有些感谢当年被娘逼着去那个鼻子朝天的熊杰讨要墨宝研习书法了。 万翼感兴趣地问,“哦?什么字。” 曾威武抖动着胸大肌,明明是金刚芭比却强做斯文的摇头晃脑道,“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万翼言简意赅,“妙。” 曾荣附和,“甚妙啊!”去年秋血腥之夜后,其实另有一种言论暗暗流传,说是……这一切皆是当今圣上亲自布局,为求明正言顺地诛杀太后和济王两大威胁。不过没人敢在这时候说出来,反而谁若敢起这个头,不需要皇帝出手,群臣就会抡起袖子第一时间弄死他。毕竟边关一直不定,蒙古又虎视眈眈,若是皇帝与济王两虎相争,只怕两败俱伤后便宜了外族,大家又不是好日子过傻了想当亡国奴? 可以想见当这副暗喻兄弟相残的题字被拿出来,熊家父子必定要直面一片腥风血雨,死得不能再死了。 宾主尽欢,待下人送走三人后,万翼十指轻敲桌面阖上眼,曾威武论起狠毒一点不比他的父亲差,两父子皆是乔装成狗却随时能反咬主人一口的恶狼。 但不可谓言,因为第一眼印象轻视他们的人很多,这两父子若好好利用起来确实能发挥出许多意想不到的效果,只是要小心被反噬罢了。 言仲迟疑地道,“公子……明日你真的要把那副字呈上去?” 万翼睁开眼,“怎么了?” “没有。我只是觉得,公子不是会做那种事的人。”那种会任意草菅人命的人。 “小言仲,你倒是了解我,”万翼屈指弹了下他的额头,惜才道,“虽然熊平不可爱,但他的儿子倒是块璞玉,就这样玉殒太可惜了。” 言仲抱着被弹红的额头,不满道,“公子,我已经不小了!” 万渣攻摸着下巴肆无忌惮的扫视小嫩草,“哦?小言仲已经不是童男了?” 言仲秀气的脸涨得通红,“公子!” 调戏完心腹后万翼挥一挥袖,心情大好,“去吧,把本公子的文房四宝拿来。文臣已经解决,剩下的武将要劳烦我的殿下出力了。” 言仲只得气咻咻地跺脚领命而去。 是夜从万府飞出两道暗影,一道直奔华盖殿大学士熊平府上,令一人则径直前往济王府。 路过的更夫怀念的用竹梆子挠挠头,“哎呀呀,又开始有人从老子头顶灰过去了,好久没见京城这么热闹了。” 于是当隔日朝会上率先出列,洋洋洒洒地念出万首辅大段罪状的御史武尚贤懵逼了! 左看:次辅李延侧着头装聋。 右看:华盖殿大学士熊平宛如锯嘴葫芦,作哑。 四周看:全体武官们眼观鼻鼻观心,看天。 不死心的再看!风华绝代的万首辅露出森森白牙: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苍天误我啊! 佞臣当道啊! 终于发现自己玩脱了的武尚贤此刻心中已泪流成河! 兄弟们!没义气啊! 下朝后别走!人与人之间说好的信任呢!!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通过了册封那吉为指挥使一职,圆满完成任务的万翼在这日傍晚怀揣着任命书步出城门。 远远,祁见钰骑着一匹赤马冷着脸朝她伸出手—— 万翼释出一抹最灿烂的笑容,握住他的手旋身被拉上马。 一骑绝尘,将那轮多情的夕阳抛在身后…… 第十二章 重返蒙古后万翼并没有第一时间就去拜访阿拉坦汗,她好整以暇的以首辅名义寄去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大周之法,得虏酋若子孙首级者,赏万金,爵通侯。吾非不能断汝孙之首以请赏,但彼慕义而来,又汝亲孙也,不忍杀之。 阿拉坦汗捏着这张文绉绉看不懂的信急找领地内几个早年教书的周人给翻译一下,原来是说本该按律法斩首敌王子孙能封侯领赏金,但因为内心仰慕自己的高义,这万首辅不忍杀他的孙子。不仅如此,这些日子草原上到处传扬着那吉归附大周后,穿着的都是昂贵的锦衣,出门坐的是华车,骑的是好马,每次出行前呼后拥声势浩大。 阿拉坦汗被大周首辅这马屁拍得心情舒爽,再一想孙子在大周受到如此厚待又觉得很是欣慰。 草原上闻声浮动,虽然草场牛羊肥美,但没有布帛、茶叶、农具以及那些精致却脆弱的艺术品瓷器,多年来要想获得便只有靠暴力抢掠,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越来越增多的人口和越来越警惕的边民让劫掠也无法解决问题。即便是草原上尊贵的那颜们,生活品质其实还不如周朝的地主乡绅,他们整日听着那吉在大周的优渥生活不由心生艳羡。 信中末尾提到两日后万首辅将登门拜访,与阿拉坦汗就那吉一事详谈,他略一思索,便干脆地应诺了。 自上次落荒而逃后,济王殿下似乎又想到了应对万郎层出不穷扰乱军心的办法,那就是不听不言,任她东西南北风。 出发这天祁见钰慢慢地擦完剑后,起身远远跟上万翼。 万翼此行并没有带其他随从,只身前往。阿拉坦汗很欣赏万首辅单刀赴会的勇气,也不顾反对屏退左右,王帐内除了随侍斟酒的爱妾塔娜,并无守卫。 万翼不卑不亢道,“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汗王,果真英雄气概。” “久仰。万首辅却与传闻中的,不太一样。”阿拉坦汗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声名远播却常伴暧昧色彩的艳臣,眼前的青年穿着沉香色儒生道袍,直领大襟,衣领缀有白色的护领,大袖至膝,通体飘逸洒脱,并不像传说中那般浮媚妖气。 由于羽夫人在外多蒙着面纱,他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她,而万翼悉心改换妆容后,一身妩媚胡服的女子形象也与眼前刻意衣着高洁脱俗的名士模样相去甚远,是以在座并未有人认出这位万首辅。 这时塔娜将马奶酒斟在金杯中,托起长长的哈达,唱起宛转动人的敬酒歌,唱罢低头弯腰,双手举过头顶敬酒。 万翼微笑着双手接过酒杯,右手无名指沾酒向天、地、火炉的方向轻点,而后豪爽的一口饮尽美酒。 阿拉坦汗见状大悦,塔娜又唱起了劝酒歌,万翼当仁不让,继续举杯爽快痛饮。 酒过三巡,万翼慢慢道出来意,“我们陛下此次不但亲封那吉那颜指挥使,连跟随那吉那颜一道归附的乳兄阿古拉也被授予了千户一职,又各赏了一袭大红纻丝衣。可以说,我大周待您的孙子不薄啊。” 阿拉坦汗提到那吉,想到自己一片苦心被当成驴肝肺还有些余怒未消,“他不是我的孙子,你们大周要杀要剐随便,我就当没这个孙子!” “大汗别说气话,年轻人不知事,我们不与他们计较,不肖子孙该教训还是要教训的。” 阿拉坦汗吹胡子瞪眼,“还没长大他翅膀就硬了,人都逃到大周去,我是教训不了他了!” “我们大周有句俗话:山不就我,我便就山。”万翼意味深长地道,“其实,我们陛下与大汗神交已久,却苦无机会开怀共饮……”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她沿途大张旗鼓的宣传大周皇帝对那吉加官进爵,真正的目标其实是阿拉坦汗。 阿拉坦汗听出万翼的弦外之音,神色不辨喜怒,“你的意思是,希望我也归附大周?” 万翼并不急躁,而是不紧不慢地开启话题,“自汉起,中原便与匈奴互市,而后丝绸之路、茶马古道兴盛,前来朝贡的西域列国络绎不绝,互市也使之国民强盛。可惜前朝内乱之际,外敌借机入侵,前朝覆灭后新立的周皇便关闭互市,封锁边疆,并下令复言开市者斩……” 万翼说到这停了停,“历代周皇都沿袭着这条禁令,但我们陛下少年天纵,不拘旧制。数百年来大周与蒙古边境交战不断,除了固有的仇恨之外,更大的原因在于草原气候恶劣,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常常无法维持生计,便来富庶的邻国抢掠。当然,这一代的大周有我们的战神济王在,就算大举入境也常常讨不到好处。我相信汗王你也正是意识到这些问题,才在土默川开辟了耕地又去大周掠来边民教习耕种。” 万翼这番话大胆直白得可谓是不客气了,但阿拉坦汗既没有动怒,却也没有答话,那双耸搭下陷的眼睛半眯着,从中直刺而出的锐利目光审视着面前过分美貌的年轻人,然而这道曾经让多少草原猛士胆寒的目光并没有让青年退缩。 英雄出少年啊。他想着,思及自己那个蠢孙子,又气得不打一处来。 阿拉坦汗朝万翼再敬一杯酒,“是的,你说的没错,但要我朝贡的话你们能给我什么?又能给草原带来什么。” 万翼依旧是豪迈地一干为尽,阿拉坦汗看着她的目光更加激赏,蒙古人好饮酒,敬酒见人饮尽则喜,他们认为‘客醉,则与我一心无异也’。万翼的表现让他心生好感,之前见过的周人没喝几轮就脸红脖子粗丑态频现,相较之下此刻依然举重若轻风度翩翩的万郎果然是真男人,纯爷们!往日那些诋毁之言多半是庸人嫉妒,以讹传讹罢了。 没人知道万翼此刻藏在大袖中的左手早已紧握成拳,掌心斑斑血痕,她强抑住颤抖的双手,力持镇定,勉力维持清明的大脑继续游说,“在我们大周先展示了对您的诚意之后,希望您也能向大周展示诚意。第一、请和,即罢战。承诺约束您的部下不再入边扰民。” 阿拉坦汗爽快的允诺,“可以。” “第二、请求入贡。每年以二月为期,向大周贡500匹良驹。” 阿拉坦汗略一沉吟,“可。” 万翼微微浮起笑容,“那么,第三条,汗王昭告天下上表请封。当然,大周也会投桃报李,除了为您封王外,还腾出70个官职,由您来安排指派。” “可。”阿拉坦汗答应后,终于按耐不住地问起了自己的孙子,“那大周什么时候能送回那吉?” “在我们签署合约的一月之后,必定完璧归赵。”万翼并不担心他毁约,那吉就是阿拉坦汗的命门。她又抛出一个具有诱惑力的筹码,“那吉只是太年轻,并不懂汗王的用心良苦,其实您不必太担心,陛下很欣赏那吉,大周会倾力支持那吉继位,还有什么比整个大周更强有力的后盾?” “大善!”阿拉坦汗满意地摸着胡子。 “那么最后一条便是开马市,你们送来牛、羊、马,我们也有布匹、茶叶、粮食和农具,大家互取所需。自肃州卫始,沿边境开放五处马市,开市日,你们可以来三百人驻边外,我们也出五百兵驻市场,互市期一月为限。如何?” “只开放五处?”阿拉坦汗皱眉,“五处太少了,不够满足我的部族供给,至少要开十处……” “初次开市,十处确实有难度,可否这样,第一次互市开五处,第二次增到六处,如此逐年增加?” “不行不行!”阿拉坦汗摇手,两方又就这一问题开始扯皮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初步达成协议。 当祁见钰看到满身酒气面色煞白的心上人后一语不发地将她拦腰抱起,缓步而行。 万翼将头无力地抵在他的颈窝,不多时隔着衣服祁见钰也能感觉到领口被她额上的冷汗濡湿了,他低首望去,那人垂落的衣袖下白皙瘦削的掌心血痕遍布触目惊心—— “为何总是如此逞强!”他又气又怒,更恨自己又对她心疼,冷冰冰地道,“你现在的身体不是你的,自此归我!” 万翼虚弱地倚在他怀中,却笑魇如花,“殿下,我的心也是你的。” 那双微凉虚软的手轻轻拉下他的头,祁见钰着魔般顺着手的力量缓缓俯首,以吻封缄…… 当你第一次降临我的生命,我就知道你是我此生无法躲避的劫难。 第十三章 这个吻极之温存。 与上一次近似于发泄的粗暴血吻不同,两人在唇舌相触的一瞬间皆震颤了下,祁见钰变换着角度缠绵悱恻地吻着心上人。回忆年少时跟万翼的一点一滴,那时她答应他愿意结契时他是多么欢喜啊…… “你这个阴险狡诈铁石心肠的家伙。”吻罢,祁见钰将她的头按在怀中恨恨地道。 万翼被吻得唇色殷红嘴角微肿,却噙着笑,在济王“砰砰”有力的心跳声中,不觉安心地昏睡过去。 醒来后天光大亮,万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四下环顾没有发现济王殿下的身影后,恹恹地起身梳洗。 “公子可还头疼?”言仲将醒酒茶递给她,万翼蹙着眉点头,乖乖喝掉。 早餐是熬得软烂的米粥,脑袋晕沉沉的,万翼吃完后稍事休憩,又强打起精神把昨日与阿拉坦汗达成的协议条件回禀京城。眼看着加急信出了驿站后,万翼方回屋歇息,在她沉睡期间祁见钰静静地在她身旁停留一刻后转身离去。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睡得精神饱满的万翼觉得自己终于又活过来了,稍稍活络活络筋骨,便毫不客气地重新整装再往土默川去。 “公子不回京吗?”既然已经成功游说了阿拉坦汗,还有什么事需要留在边关? 万翼不答,径自吩咐,“你带着其他人现在启程回京,动静闹大一些,我留下,与济王有要事去办。” “可若是公子遇到危险……” “有影一在。我此行人多,反而碍事。” 言仲不满地嘟囔,“公子!” “乖,听话。” 去而复返的两人藏在高高的随风起伏的草浪内,埋伏在距阿拉坦汗王帐一里之外。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杀了太后?”万翼咬着一片叶子努努王帐,“就在这里守两天,在我使人大肆宣传下,幕后真凶必然会前来阻止阿拉坦汗归附大周,沉不住气的话就是这一两天的工夫。” 祁见钰垂眸看她,“何不直接告诉我他是谁?” “你会相信我?”万翼挑眉回视,“还是让殿下自己眼见为实。” 若只听信她的一面之词,怕是他心中一辈子都有疙瘩在。 入夜后草原温度骤降,但早已有所准备的两人穿上棉衣继续等待…… 果真不负所望,借着夜色的掩护,一支二十人的骑兵悄然到访。空气在瞬间紧绷,祁见钰一瞬不瞬地盯紧为首的骑士。为首之人仿佛也有所察觉般在马上朝他们所在的方向望去,火光下,赫然是突厥王子斡哥岱的脸! 斡、哥、岱! 祁见钰死死记住那张脸,在斡哥岱身旁两个骑兵过来前,带着万翼重新隐没在草场中。一无所获的骑兵回去禀报,“王子,那里什么也没有……” “看到了吗?个子最高,络腮胡褐色胡服的就是他的心腹乌力吉。”一点一点潜入王帐附近的万翼以气音道。 祁见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原以为潜过来是为了偷听密谈,想来是自己着相了,怎么没想到直接把对方的心腹抓来审问比冒险潜入王帐偷听要方便安全得多。 “你见过他这位心腹?”不然怎么认出他来。 “我有钉子在,”万翼扬了扬手上的暗号纸条,气定神闲道:“虽然没见过乌力吉,但我知道他的衣着和特征嘛。” “……” 借着乌力吉离队出恭的时候挟住他。当他们拖着他找到一处合适的藏身之地时,紫涨着脸快翻白眼的乌力吉已经被憋得差点去见天神。放水到一半被捂住口鼻狂奔三里地的体验实在棒呆了,大口喘着气的乌力吉还没回魂,紧跟着又经受一系列惨无人道的折磨,最后生无可恋地道:“……想知道什么就快点问吧,只求给个痛快。” 与之前的心黑手狠不同,见乌力吉终于愿意招了,祁见钰此刻的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平静,他开门见山道:“去年秋天,圜丘行宫的血腥之夜,是你们吗?” 虽然是问句,但笃定的语气也让乌力吉知道没有再隐瞒的必要,面对此刻平静的济王,仿佛感知到天敌的胆寒,乌力吉恨不得再回到先前的折磨中去,“……是的。” “那你们是如何躲过戒备森严的守卫?”祁见钰没有多余的动作,依然冷静地问,“告诉我,内奸是谁?斡哥岱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是,是御前侍卫长李原。” “什么!”这个超乎想象的答案让祁见钰霍然站起来,他单手扼住乌力吉的脖子倏地将他的脸狠狠掼在地上,低沉得令人毛骨悚然地道,“在我们大周,有条惩罚叫点天灯。将不听话的人扒光衣服用麻布包裹,再放进油缸里浸泡,入夜后把他绑在木条上,在头顶钻个洞,点燃——” 簌簌发抖的乌力吉号叫着,“我没有说谎!是真的!真的是御前侍卫长放我们进来的!就是在太后身边的御前侍卫长李原!” “呵,你的意思是他背叛了随侍三十年的太后,与你们的突厥王子勾结?” 脖颈上坚实有力的大掌一寸寸收紧,乌力吉声嘶力竭道:“没有背叛!他就是大周的太后授意的!” “不可能!”祁见钰震惊地忘记松开五指,还是万翼强力地掰开他的手,才让张着嘴嘶声说不出话来的乌力吉继续。 “咳咳,是你们的大周太后主动找上我们的王子……咳,她告诉王子,小皇帝大了,开始扶持朝中势力跟她夺权……听说我们突厥有异术,想借着出宫祭天的机会,让我们假扮成刺客,咳……里应外合杀了大周皇帝和你们的万首辅……” 结果……引狼入室。 斡哥岱不只想杀了大周的皇帝,他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太后和祁见钰。他只是表现得愚蠢贪婪,实则狼子野心,区区金银封地的赏赐怎么及得上将皇室一锅端后,借着大周内乱,联合草原上其他部落趁机大举入侵分割土地! 祁见钰怔怔地听着,犹如一尊泥像,不言不语,握在身侧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万翼看着他用力紧抿得微微颤抖的唇线,脆弱得仿佛一拳就能将他击碎的样子,没有开口指责太后什么。毕竟太后死了,而她没有。毕竟她是济王殿下的生母,所有的目的出发点皆是全心全意地为着这个儿子…… 没有谁比万翼更能体会到痛失双亲的哀恸,她怜惜又心痛地慢慢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十指交扣。旋即,便被他犹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般拼命地用力回握住。 心神大震之下的两人没有注意到涕泪横流的乌力吉偷偷撕开里衣的一个袋子…… 待鼻尖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之后,惊觉的祁见钰第一时间解决了乌力吉,然而还是太迟了,奔腾的马蹄声伴随着全副武装的骑兵们已经出现在地平线! 第十四章 “快!” “不要回头!弯腰往草丛钻,交错斜跑!” 黑夜中犬吠声声,马嘶马蹄声中夹杂着突厥语的叱骂,火把燃烧着的油脂味似有若无…… 在夜色和高大茂密的草丛掩护下,身上事先已经抹上药粉扰乱猎犬嗅觉的两人艰难突围。 “接下去往哪个方向走?” “漠西蒙古。”祁见钰道,“斡哥岱一定会布兵守在漠南与边境交界,我们从漠西绕过去,那一带边境广阔,他无暇兼顾。”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一轮明月高挂,万籁俱寂,经历过一番生死逃亡的两人手牵着手漫步而行。 祁见钰话不多,只是默默地牵着她的手,无论如何也不松开。 万翼装作没有看见他微红得眼眶,故作轻快地摇晃了下两人交握的手,“殿下,你知道漠西在哪个方向吗?”深入腹地后,无边无际的草原早已辨不清方向。 行军打仗多年的祁见钰并未被难倒,“我们先朝一个方向走,等看到敖包后休息一会儿,天亮后再出发。” 万翼拍拍手,“无需等到天亮,找到敖包后我来带路,我在靠近漠西有一处据点。” 祁见钰侧头看她,“你知道路?” 万首辅翘起下巴得意道,“在下前几个月早已把漠南境内的地形摸得差不多了,包括秘信上这附近暗钉的联络点都一清二楚。” 祁见钰知道她是想逗自己开心,也打起精神配合地道,“万郎真是厉害!不过稳妥起见,不拿出信再确认一下吗?” 万翼小人得志地指了指脑袋,“我早就把信和所有联络方式都烧了!天下所有的秘密,都在我的脑袋里。” 祁见钰大掌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是是,万郎最聪明了!” 熹微的晨光中,驻扎在漠西领地附近的白色蒙古包内,忙碌过后阿纳日推开毡门,看见不远处有两个风尘仆仆满身晨露的身影走来。 “塔赛奴。”自阿拉坦汗广建土默川后,草原上时常能见到穿着蒙古袍的周人面孔,而她的丈夫也是当年阿拉坦汗掠来的周人之一,阿纳日主动亲切的问好。 “塔赛奴。”万翼也一样热情地继续问候这位友好的中年蒙古妇人的家人、草场和牲畜。第一次面对蒙古人的友善,济王殿下不习惯的沉默着,站在万翼身旁。 万翼用流利的蒙古语询问她的丈夫丁予在不在?阿纳日告诉他们,她的丈夫牧羊去了,要晚一些回来。她站在门的西侧,右手放在胸前微微鞠躬,左手指门,殷勤的邀请他们进蒙古包休息。 盛情难却下万翼和祁见钰低头进包,盘腿围着炉灶坐在地毡上。 阿纳日端来飘香的奶茶和炒米奶酪,万翼微欠身道谢后双手接过,与阿纳日热烈的攀谈,祁见钰表情严肃,偶尔应和一声,大部分时间脉脉地注视着万翼谈笑风生的样子…… 丁予回来时还没进门便听到蒙古包内传来的笑语声,知道妻子在款待客人后他稍稍整理下凌乱的衣服头发,含笑推门而入—— “丁大哥,你回来了?”万翼一点也不见外的打招呼,熟稔得仿佛他们之间并非第一次见面。 丁予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第一眼就认出来人,他惊讶却又有些警惕,暗自担心地看向妻子,不确定小主人对蒙古人的观感如何。 万翼理解他这一刻矛盾的心情,面色如常地继续与他们夫妇二人热络寒暄。天色渐暗后,三人走出蒙古包行至人迹罕至处。 丁予单膝跪下,“公子有何事吩咐?小的必竭尽全力。” “无需多礼。”万翼简单描述完突厥之事,懊恼道,“两日前我已将阿拉坦汗愿意朝贡的消息传回帝都,如今苦于斡哥岱封锁边境,我需要绕道从漠西回境,希望你能将陛下身边的御前侍卫长李原为内应之事传回去。” 丁予略一思索,“我与其他人分散在各地,未免一方被抓捕后供出其余人,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络方式便是每五日到约定地点取走消息,相互不辨行踪。昨日五日之期刚过,大概要等四日后才能传回消息。” “好的,那便辛苦你了。” 丁予谦卑地道,“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万翼递过一袋金叶子,“这些时日散播封爵消息又为我追查斡哥岱心腹,打通关节也需要银两,接下来还需你们为我时刻留意突厥骑兵的动向,这些金叶子你先拿去。” 丁予犹豫了下,万翼直接将金叶子塞到他手中,“无需推辞,过段时日我会派人再送些银两打点。” 祁见钰在他们二人密谈时便避嫌地离开,听从阿纳日的指引到离这最近的聚居地参加篝火晚会。 他到的时间有点晚,蒙古少年少女们早已围着明亮的篝火跳起了安代舞,见到陌生的客人后他们还热情地点头,邀请他一起跳舞,被欢快热烈的气氛感染,祁见钰的心情已经不那么沉郁,勾起笑拒绝后他在火堆附近落座。 身旁年长的妇人好客的为他盛一大碗奶酒,祁见钰喝着酒四下环视一圈,见在座的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周人长相穿着胡服的抱剑少女。 对上他的目光后少女友善的微笑了下,走过来坐在他身旁。 “你是个有故事的人。”少女笃定的对他道,明明稍嫌稚嫩的长相,她却有一双历经时光后洞悉的眼睛。 祁见钰模棱两可地道,“每个人都有故事,身为一个周人却出现在这里,你不也一样?” “因为我是个写故事的人,我游历各地是为了寻找故事。”少女拖着腮歪头看他,“我叫赤骥,你愿意跟我说说你的故事吗?” “赤骥……出自山海经吗,”祁见钰行军闲暇时也曾看过神怪杂记,“传说中的神鱼。能飞越江湖,为神仙所乘?” 少女惊讶地挑眉,“你是第一个说出我名字含义的人。” 祁见钰想到饱览群书尤其是闲书的万翼,只要是她看过的书,必定不忘。不觉温存地笑道,“我知道还有一个人也能轻易道出。” 赤骥肯定的道,“而他她就是你心中第一人。” 祁见钰本能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又放弃了。这里并没有人认识他,只有一夜过后各奔天涯的旅人,何必再苦苦压抑欺骗自己?他笑容苦涩地道,“但她心中第一的并非是我,为之伤我也在所不惜。” “君非常人,喜欢之人,定非常人。”赤骥道,“你希望心爱之人放弃他她的第一,与你长相厮守?” “我已经这么做了,她也答应妥协。”祁见铖想到与万翼的约定,等回帝都解决了突厥后便隐姓埋名做一位普通女子随他回封地,但不知为何,万翼身着男装指点江山神采飞扬的样子却又浮现在眼前。 “这一步,是你错了。”赤骥摇摇头,同情地道—— “你让一头苍鹰入鸡舍,即便折断她的双翼,磨平她的利爪,蒙住她的锐眼,鹰还是鹰,不会因为吃着精心的饲料,再也飞不上枝头,而忘记蓝天。” 第十五章 少女的话犹如醍醐灌顶,祁见钰面沉似水地摩挲着横在膝上的剑鞘,若有所思。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抱剑少女消失了踪影…… 夜色渐深,年长的牧民们先后离开,剩下的都是适婚年龄热情如火的少男少女,寻到意中人的他们,在目光与目光的碰撞中,燃烧着暧昧甜蜜的讯息。 沉浸在思绪的祁见钰全然未觉,自己也成了少女们想要俘虏的目标。 大周朝阴柔为美,济王皮肤不够白,眼神太锐利,气质如出鞘寒剑般锋芒毕露,俊朗英武的外表不符合周朝的主流审美。 但是在蒙古,崇尚阳刚雄性之风,济王殿下纯男性的外表让他大受少女们的青睐。 “这个人是谁?他长得真俊啊!”一位圆脸的蒙古少女羞涩地盯着坐在篝火旁的祁见钰道。 “我看上他了!你们谁都不许跟我抢!”另一位大胆的蒙古少女直接捋起袖子向祁见钰走去。 原本还想再观望一阵的其余人见她这般豪迈顿时骚动起来,纷纷不甘心地追着她一道围上意中人…… 遭遇到强势围观的祁见钰终于有危机感的抬头,饶是他身经百战,对上眼前一圈泛着绿光虎视眈眈的眼眸时,也不禁背心一寒…… 好在此刻忽然有一只手臂自身后揽住他的脖子,英雄救美的万郎噙着一抹浪荡的笑容探出脸来,轻佻地用蒙语道,“美丽的姑娘们,不好意思,他已经名花有主。” 一加一的效果大于二。 这个突如其来的秀丽青年让原本就骚动的少女们简直要捂着少女心倒地,济王殿下眼睁睁地看着原本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少女们以光速改投阵营。 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表…… 如果是在未来世界,济王殿下的内心早已被无限刷屏…… 撩妹技能不如女票怎么办?女票是个万人迷怎么办?女票还男女通吃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抱醋狂饮的济王殿下拽走,万翼愉悦地任由他将自己带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他们肩并肩坐在草地上,微风轻拂,星月就是他们的灯火,虫鸣是低回的伴奏,远远传来旋律优美的马头琴声,伴随着高亢而悠扬的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呀,你为什么还不到来…… 在这个令人沉醉的夜晚,即便什么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无聊,只是简单凝视着从天际缓缓流淌而过的浩瀚星河,仿佛步履匆匆的时光在这一刻也放慢了脚步,无数旧日的美好回忆漫上心头,整个人的心灵犹如被洗涤了一般。 万翼忽然侧头望着他,星星落在她的眸子里,如宝石般闪闪发光,“草原的星空真美啊……当我每一次抬头眺望这样的夜空,我都希望是你在我身旁。” 或许是月色太好,亦或是气氛太迷人,或许……祁见钰在这一刻生不出任何抗拒的念头,他缓缓闭上眼,凑过头,轻轻吻上心上人的唇…… 这是个不含欲念的吻。 唇与唇相接,如风一般轻,又如诗一般美。 当他们睁开双眼,谁都无法忽视彼此眼中深深的情意与依恋。 “原谅我,好吗?”万翼如梦呓般轻柔地喃喃,“钰郎,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祁见钰如坠梦中,“我……” 突然从营地传来一阵喧哗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迷咒,‘哒哒’马蹄声伴随着厉声叱问的突厥语,万翼暗暗挫败的咬牙,望向营地的方向眼中划过一丝寒意。 “走!” 被惊醒的济王殿下当机立断,拉着万翼头也不回的潜入草丛深处。 暗恨功亏一篑的万郎在心中已经备好斡哥岱的一百种死法。 拂晓时分,晨雾披着淡青色的轻纱多情的抚摸着嫩绿的草地,草丛间零星散落着各色娇羞绽放的野花,她们含着晶莹的露水,婀娜地摇曳在淡青色的晨光中…… 祁见钰与万翼漫步其间,明明是在奔逃途中,却因为彼此的存在,而感到隐秘的甜蜜…… 即便身在无间地狱,若是与她同行,亦会觉得美好吧…… 祁见钰觉得自己真的是着了魔,若非入了魔障,为何会如此深爱一个人? 多么多么爱你啊……超出我的预料。 超出你的想象。 由于担心突厥兵的追击,接下来他们便不再前往聚居地。 济王殿下的手艺出乎意料的好,打来猎物后虽然只是简单的烤炙,但火候掌握得很是精准,当然,万翼随身携带的调味小瓷瓶也厥功至伟……等下,随身携带?万郎你是不是暴露了什么属性……←_←抓到猎物后放血去毛开膛剖肚这等行为明显与万郎画风不符,济王殿下义不容辞的接手了。 生火翻烤面对油烟当然也不能劳烦万郎,济王殿下继续包揽。 于是到最后万翼的任务就是站在上风处洒洒调料,便可以欢天喜地的等候大餐。 除去食宿外,他们每日的主要时间便是暗中观察突厥兵的动向。 很快,他们便发现突厥骑兵近日频繁的在漠西漠南边境出没,或许那夜阿拉坦汗拒绝了斡哥岱的请求,一意归附大周,这些突厥兵只敢在漠西漠南交界处徘徊,并不敢深入漠南境内。 “不对!” 趴在一处丘陵的草丛中眯眼朝下看去,这日万翼敏锐地发现情况有变,“今日的人马并非前几日那批,不单是马匹的颜色不同,虽然都穿着同色盔甲,但骑兵的身形与前几日巡视得不一样。” “你确定?”见万翼毫不优雅地斜了他一眼后,祁见钰不由弯了下嘴角又赶紧严肃起来,“真是如此,怕是突厥开始集结兵马,从漠西一线绕进漠南。” “斡哥岱不傻,此举肯定不是要攻打漠南,”就算要攻也不可能打得过啊。万翼思及她前几日送往帝都的阿拉坦汗答应朝贡的消息,若祁见铖准备动身来边城签订盟约的话……不由悚然一惊,“不好!他们是准备伏击皇上。” 只要祁见铖一死,此刻不在京城的祁见钰嫌疑最大,但更重要的是,皇帝死在这里,朝中主战派势必要与蒙古血战到底,而一力主导这场盟约的万翼,便是第一个祭品。 祁见钰显然也想到这里,他蹙眉望了下天色,面色有些凝重,“看云势快下雨了,我们先寻一处地方躲雨。为今之计我们必须掉头往回走,若突厥要伏击,势必要经过漠南境内,现在就希望你的部下能顺利将御前侍卫长是内应的消息传回帝都,否则到时里应外合……” 万翼转身就走,“尽快赶路吧,希望丁予的消息能来得及……” 还未入夜,如济王所料,果真下起雨来,不到一刻,便成了瓢泼大雨。 天地间水茫茫一片,辨不清方向,敕勒川下两人勉力在打得人生疼的大雨中寻到一处废弃洞穴。 祁见钰让万翼在洞口等候片刻,他先进洞梭巡一圈有没有野兽。 “好了,进来吧。” 祁见钰取出小心保存的打火石升起篝火,包袱里还有一些剩下的干粮,他麻利地用树枝串了烤火。 万翼打开包裹看了看,发现里面的衣服湿透之后,先去寻了两根树杈熏衣,而后坐在架起衣服的树枝后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不小心瞥到这一幕的济王殿下一惊,“你,在干什么!” “脱衣服啊。”万翼恶质地当着祁见钰的面将里衣拎出来晃了晃,“殿下看不见吗?” 祁见钰迅速背过身去,耳根一红,呐呐不能言。 “殿下身上的湿衣不脱吗?”脱得只剩肚兜的万翼好整以暇地支起下巴打量着浑身上下都在滴水的济王殿下,义正言辞道,“大丈夫不拘小节,这时节若是着凉,会耽误明日的行程。” 祁见钰听罢,只得支起一根树杈后,躲在背面慢腾腾地脱衣…… “殿下还没好吗?”万郎揶揄的声音响起。 祁见钰忙加快动作,手忙脚乱地脱下衣服后,思及两人此刻皆裸程相见,脑袋不由乱做一团…… “殿下好了吗……” 不知从何时开始,气氛暧昧黏腻了起来,突然背后一凉,一只光裸的手臂缠上他的背…… “钰郎,”万翼放软了声音拉长着道,“钰郎,需要我帮忙吗。” 他忽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微喘着道,“不,不需要了……” “钰郎,为什么不转过身,看看我呢?” 身后温软的身子更得寸进尺地贴上他的裸背,祁见钰觉得鼻腔开始热热地,急忙努力仰起头呼吸,艰难地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不知道呀,”她在他背上亲昵地蹭着脸,无辜地道,“钰郎你告诉我……好吗?” 祁见钰简直要被折磨疯了。 她一声声甜腻地唤着“钰郎”、“钰郎”…… 名字真是个有魔力的字眼。 他只觉得脑中那一根名叫理智的线,随着这一声声缠绵的呼唤—— ‘啪’地一声断掉了。 第十六章 这人间苦什么?不过是情而已。 这世间怕什么?怕不能遇见你。 地上铺着半干的外衣,明明尚带着微凉的水汽,但祁见钰却觉得自己热极了,四肢百骸仿佛已失了控制,全由本能主导,脑中被勃发的情潮烧成浆糊…… 他只记得一开始他明明将万翼压在身下姿意亲吻,但不知何时,当他稍稍从奔涌的热潮中勉强寻回一丝理智,却发现自己早已被万翼推倒在衣上,急躁却又不知所措地被她牵引着双手临摹着她的每一湾曲线…… “钰郎……” 那张仿如工笔般精致描画的脸轻蹭着他粗糙的大掌,他微微拢了掌心,生怕刮疼了那张柔嫩的脸。 万翼歪过头,如小兽般娇媚地伸舌轻舔他拢起的掌心,叹息般道,“世人皆说万郎风流多情,但此生我独爱过你……钰郎,你爱我吗?我们重新开始……”饶是此刻她还不忘向他索求以爱赦免的承诺。 话尾被狠狠吻去。 祁见钰恨极她却又爱极,不再轻怜密、爱,他喘息着紧紧地箍着怀中人,生涩地撕开她身上仅存的濡湿肚兜,狠狠掐紧那弯纤细的窄腰,激狂而急躁地发动进攻—— 她只来得及呜咽一声。 被她勾起真火的祁见钰便已凶狠地将这可恨的薄情人瞬间绷紧的痛吟全部吞入腹中。 篝火将两道纠缠起伏的身影投射在山壁。 饥渴地侵入再侵入…… 难耐地几乎要揪破底下外衣的手…… 向来诡诈多端的万郎在他此刻绝对地压制下无力抵挡,一路溃不成军,只得紧蹙着眉低吟着全盘接受他的占领进犯…… 应知浮生若梦,恨不能一夜白头。 在至高的喜悦来临前,他像一个受了委屈却未能报复尽兴的孩子般,将汗津津的面庞抵在她额间,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臣服道,“我爱你……” 这是我的劫难。 心旌神摇的一夜终究过去,四散的衣裳铺了一地,即将燃尽的篝火噼里啪啦地响着。 万翼皱着眉动了动,酸疼无力的四肢无言地控诉着身边人昨夜的粗暴与不知餍足,疲惫地合上眼,不觉她又再度昏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时她才发现济王殿下早已醒来了,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也不知他就这样趴在她身边看了自己多久,四目相对间祁见钰垂下眼迅速起身,移开视线专注地研究山壁的裂缝纹理,镇定自然地道,“你醒来了吗,我去给你弄些吃的……” 万翼慵懒地抱着衣服坐起,嗓音微微沙哑地调笑道,“殿下现在才害羞,是不是太迟了?” 祁见钰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由于照顾万翼的身子……他们在山洞又多停留了一日,这一日济王殿下的目光如向阳而开的花,热切地追逐着心上人的身影,却又每每在对上她揶揄的目光后故作镇定地移开…… 久违的犹如纯情少女一般的济王殿下让万翼又怜又爱又忍不住想要逗弄蹂躏,“钰郎,我腰疼……” 济王殿下迟疑着伸出爪子轻轻揉捏…… 但她却不满意,“钰郎,我还有些冷……” 祁见钰毫不犹豫地脱下外衣包裹住她。 她挫败地以指轻划过他精壮的胸膛暗示地索要拥抱,“钰郎,我想要的是你……” 这下济王殿下涨红了脸,收回手正襟危坐地拒绝道,“不行,你……还是初次,昨夜是孤孟浪了,你,你这两日还是好生休息,以后,我再……” 原本不是这个意思的万翼听到济王殿下以为自己是在求欢,重点是他还拒绝了!向来无往不利的万渣攻不由有些受挫,“看来是在下没有魅力……” “不是的,万郎你非常非常有魅力!”祁见钰赶紧否认,赧红着脸将恋人抱入怀中,认真地解释,“是我不好,是我定力不足,我怕自己……又忍不住,又会伤了你……” 话语声越来越小,最后两张一样酡红的脸蛋面面相觑,一齐笑出了声。 接下来的路途济王殿下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万翼不论是正看,侧看,回头看,无论何时,她都能看到济王殿下脸上明媚而喜悦的笑容,像是朵大大的向阳花,而她就是他的阳光,令她向来冷硬的心也不由自主的饱涨喜悦,从里到外暖融融的醺人欲醉。 时间在转瞬间过得飞快,当他们经过土默川即将靠近漠南与大周的边境时,一直埋伏在漠南境内的突厥骑兵突然发动了—— 二十日前,祁见铖收到万翼的来信后当机立断,决定前往漠南签订盟约。 朝野霎时震动。 这可不是受降那吉一个指挥使那么简单,这是封王啊! 原本随着万翼短暂镇压后稍稍平息的朝堂乱成一锅粥,反对声浪甚嚣尘上,先有工部尚书直斥,“万郎居心叵测,里通外敌!”,后直接言官弹劾,“高祖有令‘复言开市者斩’!万郎倒行逆施,理当斩首!”…… 自肃州归来的李欢卿则呈上与万翼的联名上书,“边疆兵戎不断,主敌在蒙,有蒙牵制我军主力,余小国便趁火打劫,由此若平定蒙,则诸国止。朝廷若允阿拉坦汗封贡,诸边可有数年之安,可趁时修备。若敌背盟,吾以数年蓄养之财力,从事战守,岂不愈于终岁奔命,自救不暇者矣!” 祁见铖令李欢卿呈上奏折,又朗声复述一遍后,道,“朕觉得李爱卿与万卿言之有理。边关连年战事,诸将疲于奔命,顾此失彼。倒不如借此机会停战,休养生息,以图壮大。即便日后阿拉坦汗毁约,吾军兵强马壮,自不惧威胁。” 李欢卿他爹兵部尚书立刻上书挺儿子,“陛下英明,臣附议!” 钱畴与曾荣这两个万翼的马前卒自不甘示弱,纷纷道,“臣等附议!” “皇上!不可啊!” “皇上!万万不可啊!” 奈何祁见铖心意已决,自太后死后,他作风日益强硬,不顾其余朝臣声嘶力竭的劝阻,直接拍板封贡。 未免大张旗鼓入边给外族可乘之机,祁见铖的边城之行全程保密,待祁见铖乔装后翻检随行的侍卫名单,御前侍卫长李原的名字也在其中,不,应该说是前任的御前侍卫长。在太后死后,虽不便马上将李原革职,毕竟他随侍太后三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太后死后他又与亲王党一派联系越发紧密,同时也小心行事让人抓不到把柄,祁见铖革不了他便索性找了个借口撸掉他的官职,发派去看守宫门,如今的李原也只是个普通侍卫罢了。 因而祁见铖看到这个名字后也只是随意掠过,着重斟酌贴身保卫的人选…… 当来自草原的秘信辗转传来时御驾已经出京了。 信使又骑着快马终于在三日后赶上,一位随行保卫的侍卫见有人接近御驾,警惕地过来询问,“来者何人!速速退避!” …… 疲惫的信使刚呈上信物表明身份请求接见后,突然心口一凉,剧痛席卷全身,他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没入胸口的长剑,嘴唇动了动,便倒下了。 李原随意地抽出带血的配剑在信使的衣服上蹭干净,撕开信封,面无表情地浏览完后,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撕成碎片。 太后死了,为什么你们还活着? 祁见铖、万翼、斡哥岱……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你们全部都必须为娘娘陪葬! 第十七章 突厥骑兵整军发动后,原本留守在边境拦截的突厥兵自然也一道随军,安全无虞的万翼前往阿拉坦汗王帐道明来意请求援助,而祁见钰则径直纵马奔驰,与驻扎在肃州卫内的私兵会合,率先追击。虽由于皇帝行程保密不知御驾何时驾临,但只要追击突厥骑兵的动向,一切便迎刃而解—— 此刻祁见铖由于长途跋涉舟车劳顿,身体有些不适,沿途又叫停休息。 “皇上,可否要进点凉茶?能稍解胸口烦闷。”王公公见皇帝面色不佳,体贴地建议道。 祁见铖虚软地挥手,“不必,朕什么都吃不下。” “那,陛下要不要去躺一会,小憩片刻?” 祁见铖略一沉吟,“也好,半个时辰后叫醒朕。” “诺。” …… “轰——” 祁见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御撵上突如其来的碰撞声,让他倏地惊起,警觉地拔出枕畔的配剑! “王得寿!”祁见铖扬起声叫王公公的名字。 但没有人回应。 “王得寿!”祁见铖提高声又叫了一遍。 依然是无人回应。 仿佛整辆御撵上的宫人们都失踪了一般,诡异的沉寂。 祁见铖握紧手中的配剑屏住呼吸,缓缓往车门方向走去…… 忽然咔嚓一声,一个脚步声停在车门前! 祁见铖停住脚步,肌肉紧绷杀意峥嵘,剑尖直指车门—— 随着厚重得隔音良好的车门被打开,御撵外断断续续地呻吟以及更远一些地方传来的厮杀交战声轰然闯入耳内! “陛下,是在找他吗?”李原微笑着将提在手中的首级举起,朝祁见铖晃了晃。 祁见铖阴鸷的脸上瞬间杀气凛然,一字一句地道,“你、该、死。” “不!死得是你!”李原敛起笑,突然毫无预警地拔剑刺去! “锵”地一声,出乎意料,这雷霆一剑竟然被祁见铖挡下! 李原过去能成为御前侍卫长自然也有他过人的实力,见祁见铖竟能接下他的剑,意外地道,“看来皇上也是深藏不露啊,只可惜,今日你必须死。” 祁见铖听着车外的厮杀声中夹杂着突厥语的呼喝,思及圜丘遇刺那夜,豁然大悟,沉声道,“是你。” 李原大笑三声,“是又如何?”手中攻速势越发猛烈。 祁见铖恨极,步法交错,手中连连接下杀招,“勾结外族,引狼入室,你可想过后果!” 李原眼中同样有着刻骨恨意,“我不管什么后果!我只知道你必须为娘娘陪葬!” 二人不再对话,铿锵剑鸣之声不绝于耳,不过几个回合,祁见铖虎口剧痛,竟是在猛烈交锋中撕裂—— 李原久经沙场,接下去便横剑招招往祁见铖虎口逼去! 激战不过三刻,祁见铖虎口抽搐,整只手皆是迸流的鲜血,滑腻得几乎快握不住掌中剑,他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 果然……还是太勉强了。 李原自然也看出祁见铖已是强弩之末,事实上,祁见铖能坚持这么久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之外,若不是对手是祁见铖,他或许还会心喜于对方是个好苗子。 最后一记后抡劈剑,祁见铖手中的配剑应声而落! 李原冷静地宣告,“结束了——” “铛!”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大开的车门外飞射入一支长剑,撞开李原的最后一击! “殿下?” 李原惊讶地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济王殿下。 祁见钰赤甲金冠持剑长身而立,在他身后,整齐列队的黑甲兵嘶吼着冲杀入敌群,喊杀声震天! 祁见钰看着为他启蒙武艺,从小陪伴他到大的李原,一阵心冷,“你太让我失望了。” 小殿下失望的眼神和话语让李原不觉垂下剑尖,呐呐地道,“殿下……” “你还记得当年教我习武,你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祁见钰大步走向他,怒声质问,“大丈夫生于世,当报效国家战死沙场,何惧马革裹尸!” “这么多年,孤一直没忘。”祁见钰长剑一指车外的突厥骑兵,厉喝,“你为何全忘了!” 李原无法回答。 血腥之夜后他将错就错假意投敌,打算先联合突厥兵杀死祁见铖,再趁着表功之迹,刺杀斡哥岱……等祁见铖一死,即便一开始有人怀疑又如何,作为唯一的皇储,济王殿下的上位顺理成章。 至于将突厥兵引入境内会造成什么后果,皇帝遇刺后又会造成什么风波,他被仇恨迷住了双眼,一心只想杀死他们为太后复仇,强迫自己不去深想,告诉自己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 明明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面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小殿下,听到他的厉声质问时,李原羞愧不能言,颓然跪下。 祁见钰深深地看着垂下头跪在他面前的李原,握着剑的手紧了紧,到底又松开,最后背过身离去,“你……回去后自己去刑部领罚。” 到底,他还是不忍亲自动手。 身后霍地传来重重的一声叩首! 祁见钰顿觉不妙地回身,下一刻一道血泉喷出—— 祁见钰只来得及接住李原倒下的身体,鬓发在太后死后急剧斑白的李原微微张嘴,被切断的气管吐不出声音,只能从努力开合的口型,依稀看出他唤得是太后未出阁前的闺名…… “婉……婉儿……” 语罢,他满足地轻叹着,气绝身亡。 祁见钰抬起头,阖上眼,死死地捏着剑柄,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车外解决了突厥兵的黑甲军在车门前重新列队,等候命令。 良久,祁见钰缓缓放下李原的尸体,起身看向祁见铖。 祁见铖持剑警惕地盯着他,现在还活着的都是济王的黑甲兵,若是祁见钰想篡位,再也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只要杀了他,便死无对证,祁见钰完全可以把一切都推给突厥兵。平心而论若换成自己,也不会放过这绝妙的机会。 祁见铖绝望又不甘地死死盯着他,等待着他出手,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一触即发—— 祁见钰知道,这是他此生最接近皇位的机会,只要轻轻一挥手,一切便唾手可得。 但他没有动,祁见钰只是静静地看着祁见铖。 他看着他在这个世上仅存的唯一血亲,忽而一挥手,疲惫而厌倦地道,“你走吧。” 祁见铖意外地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瞪着眼,嘴巴微张的样子竟然有几分可爱? 祁见钰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对上祁见铖愕然的脸,祁见钰侧过头,双手负于身后道:“你走吧。在我后悔之前,走得越远越好。” 我唯一的弟弟…… 当万翼带着阿拉坦汗和大批援兵赶到时,眼前只有祁见铖一人孤身孑立,济王和他的黑甲兵皆不见踪影。 万翼拂袖单膝跪下,“陛下,臣等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祁见铖挥了挥袖,示意她起身。 万翼注意到皇上神情复杂,明显心不在焉,不由轻咳一声提醒,随即退后一步引出阿拉坦汗,“陛下,这位便是阿拉坦汗,今日若不是他出手相助,截杀后续前来的突厥兵,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祁见铖收回思绪,露出恰如其分的笑容,朝阿拉坦汗矜持而有礼地颔首,“汗王高义,久仰。” …… 成治十四年春末,这场跨世纪的盟约于肃州卫正式签订。 睿帝册封阿拉坦汗为顺义王,赏‘大红五采纻丝蟒衣一袭,采段八表里’,又封阿拉坦汗部下都督、同知、千户等七十余个官职,沿边境每年开放至少八处马市。 阿拉坦汗率部接旨,并脱帽叩头谢恩,两相欢喜。 回帝都的路上万翼伴驾而行,济王的军队在御驾离开那日又出现了,不过只远远跟在后方守卫,祁见钰并未前来向睿帝复命。 但奇怪的是,睿帝也并未有任何意见,万翼能察觉得到祁见铖对于济王的态度矛盾而复杂…… 当然,济王殿下虽不见皇帝,但每夜总要去见风华绝代的首辅的。→_→当圆胖的满月颤颤颠颠爬上树梢,万郎打开车窗迎接深夜前来的采花大盗。 祁见钰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将心上人一把搂入怀中,“快到京城了,我就送你到这里。斡哥岱那日没死,让他侥幸逃回草原,我明日便启程回封地集结兵马……你自己小心。” “我会等你回来……” 万翼单手拔下头上的发簪,一头青丝刹那间如瀑飞扬。 她竖起食指,轻轻挡在俯身要吻她的济王殿下唇上。 祁见钰只得热切又期待地眼睁睁看着她在他面前,以着诱惑,却缓慢地令人难以忍耐的速度,慢条斯理地一件件解下罗衣。 当最后一条软绸小衣飘落于地,万翼看着紧握双拳,忍得额上青筋跃动却依然听话地纵容她四处点火的济王殿下,终于怜惜地拉下他的脖颈,媚眼如丝地将他缓缓推向床榻,“钰郎,今夜无需留情……” 一室旖旎。 与有情人做快乐事,不问是缘是劫。 ——《问佛》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明天更新! 这两章是完结章,佞臣实体书上市要到7,8月。因为和谐的原因,改名为《良臣难为》。 大家都知道,新书还没上市就发布结局,现在的盗版满天飞,对销量影响有多大。我可以说力排众议地坚持公布结局,而没有等到实体书上市后三个月才放,说实话确实挺对不起出版社的……不过我就是这么任性的蠢作者,摊手! 因此现在这最后两章做了防盗处理,希望大家能理解一下> <~正文完结后还有4章番外,等实体书上市后会陆续发出来哒~番外内有剧透和神展开,如果大家到时候还有兴趣可以来瞅瞅! 接下来打个小广告,君生再版即将上市,咳……现在在当当预售,这版的君生封面很清新,并附加新番外,现在去当当预售的话可以买到作者丑炸天的亲笔签名,以及魔性自画像。另外还有赠送挽救签名本颜值的唯美海报以及精美记事本。 那啥,机会不容错过……错过了也没办法→_→大家江湖再见! 再等一下!等实体书上市后蠢作者还会有送书活动,有微博的亲可以来微博找我玩儿~ 终章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 万郎高调地在一个清晨骑着一匹白马缓缓踱过闹市,他头戴儒巾,长长的绣着墨竹的青色飘带在晨光下随风翻飞,身上的白色直衣只在衣襟和袖口纹着墨竹,外罩青色薄纱,对上仰慕他而纷纷驻足堵住前路的行人们,万郎并不驱赶,只是一笑置之,调转马头。若有大胆的少女们投去鲜花,他也不退避,依然拈花入怀,温柔以待,举手投足间丰神秀美,意态风流,不可胜赞。 . 在万郎大张旗鼓的宣告回归之后,这日人声鼎沸的朝会仿佛被按了消音键,谁也不愿意去做出头羊,直面气势正盛圣眷正隆的万郎。 但他们不吱声不代表万郎就这么放过他们了,朝堂上万郎意气风发地一个一个从低垂着头的反对派面前走过,绕着他们慢慢地又转了个圈,直把人看得汗透重衣,神色仓惶…… “工部尚书,”万翼当着皇帝的面,直接猖狂地点名了,“听说,你对在下有意见?” “不敢!不敢!”工部尚书干笑,“都是误会……” “误会什么?”万翼很有求知欲地问。 “误会……是误会……”他额上渗出的冷汗滑到眼睛,却不敢伸手去擦,只呐呐地重复误会。 “噢。”万翼拉长尾音,又施施然点名,“那言官呢?今日朝上怎么没看到他呀。” 曾荣殷勤地道,“听说他昨夜受寒,抱病在床呢。” “也是。正值春夏之交,他年岁也大了,身子骨不中用也是自然,”万翼言笑晏晏道,“那便提早致仕,让他好生在家休养吧,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 四下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反对派诸臣心下早已破开大骂:小人得志!竖子猖狂! 但头顶天子并未发话,他们只得惴惴地继续忍气吞声。 然而他们愿意忍万翼却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她踱到他们跟前不留情面地直斥,“迂腐顽固!墨守成规!以己求人机在人,以人求己机在己,现在虏有求于我,主动权在我,为何不允许?” “沽名钓誉!”她在被骂得紫涨着脸的御史中丞面前站定,大袖飘风,言辞犀利地戳穿他们真正怕的其实是改变祖制被后世言官点名,“彼哓哓者岂为国筹利害?徒念重大,恐有不效,留为后言耳!” 随后万郎便继续点名,在一片逼人的沉寂中又相继让二人被致仕,一人官降两级,调外任。在这个过程中,龙椅上的睿帝始终没有出言阻止,默许万郎放手去做。其余还心存侥幸的反对派朝臣见状不由心冷,在万郎居高临下俯视着他们的目光中,颤颠颠匍匐于她脚下,他们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阻止…… . 这个属于万郎的时代——势不可挡。 . 在万翼的大力推行下,朝野对于接纳阿拉坦汗朝贡互市的微言终于熄止,但万翼犹居安思危,担心边城此后骤然无战事,戍边兵将会由此松懈。于是又在一月之后再度上书—— “请陛下每岁特遣巡边大臣四出阅视,以今视昔。钱谷赢几何?兵马增几何?器械整几何?其他屯田盐法以及诸事拓广几何? 将这些账目明白开报,若比往年有所增益,则与过去战时擒斩同功论赏。若只与往年持平甚至还不如过往,则罪如失机论处。”这样一来,既杜绝边将安逸懈怠,又能促进边城繁荣,威慑前来交易的外族。 睿帝抚掌大悦,欣然采纳。 此事便由兵部尚书接手,详细拟定具体措施,颁布下去。而济王殿下的捷报,也在这个诸事待兴的秋天传来。 . 忙里偷闲倚窗而坐的首辅大人缓缓拆开信,自济王殿下走后,每隔十日皆能收到一封来自于他的热情洋溢的情信,当然,信中也不总是缠绵悱恻地诉说情意,有时也会附上军中一些趣闻和攻敌战事。 不论阅国事拟奏折到多晚,万翼总会在睡前打开这些信,细细咀嚼着这些如火般真挚的情话,含笑入梦。 与济王如此频繁的通信自然也瞒不过祁见铖的耳目。 新任贴身伺候皇帝的太监何公公将探子进上的纸条呈给睿帝已经快一个时辰了,但睿帝始终没有发令,他只是目光幽深地看着那两行短短的字,半晌,捏起那张纸条举到烛火前,点燃…… . 成治十四年冬,彻底攻陷突厥的济王连同他的数万黑甲兵驻扎在草原,不回朝了。 将野心勃勃的突厥王父子的头颅祭旗后,终于报仇雪恨的祁见钰心中却没有多少嗜血快意,只有了却一桩心事的疲惫与放松…… 万翼在腊月二十八这日下朝后,同时迎来了济王和济王殿下的情书,进府后远远望见庭院中那人高大的身影,她连朝服都来不及换下,惊喜万分地迎上前,“我以为钰郎今年不回来了……” 久别重逢,祁见钰也顾不上还在庭院里,他三步并两步狠狠将她抱起,只觉得这些日子漫长的思念有了终点,“这个月为何不给我回信?”害他诸事未清便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原本守在庭院的言仲在他们相拥的瞬间便领着下人们自觉退下,将空间留给公子。 万翼捧着祁见钰胡子拉碴的脸,亲昵地蹭了蹭他高挺的鼻子,轻佻恶劣地道,“因为我就想要钰郎牵挂我,放不下心。” 济王殿下深觉必须要好好惩罚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孤真真要死在你手里……” 他舒臂轻松地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寝屋…… 久别重逢,急躁而生涩的济王殿下在床笫间终于首次占据主导权,正是:凤屏鸳枕宿金铺,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 . 成治十五年的正月,向来长袖善舞的万首辅破天荒第一次未出现在众人眼前,只遣人向朝臣们寄去一张张飞贴代替登门拜年。而万府大门上贴着一个红纸袋,上写“接福”,万郎谢绝客人登门拜访,有心人只要写一张飞贴投入纸袋即可。 这特立独行的姿态一开始也引来不少非议,但在大周朝‘美既是正义’的风气下,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上而下风靡整个大周。 对这个看脸的世界绝望了…… 将写了一半的弹劾奏折给撕了,迂直的清流派们举着梳妆镜仔细地补好粉后,也出门采买飞贴……你还别说,比往日送礼上门真省了不少银两。 . 相见时难别亦难。 祁见钰在帝都停留了半个月后,终究要再度返回草原。 临别之际,万翼换上由十幅色泽浅淡不一的水缎制成的月华裙,头戴紫金嵌翡翠滴珠花冠,静静地坐在梳妆镜前长睫掩阖,任由侍女们为她精心描眉点绛唇,盛装打扮后的她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越发耀眼得令人不敢逼视。 “看着我,记住我的样子。”万翼素手将杯中酒喂入济王口中,温柔地,深情款款地道,“钰郎此去不知何日相逢,草原儿女火辣多情,若是有一日被我发现你有二心的话,我就把你劈成两半。” 祁见钰,“……” “记住了吗?” 祁见钰不由失笑,第一次感受到万郎对他毫不掩饰的醋意,“既然有了万郎,又有何人能入孤的眼?” 她不舍地低问,“那……钰郎日后,便留在突厥了吗?” “不,不止是突厥。”祁见钰弯下腰执起万翼的手,低头吻了吻她的掌心,将她的手按在心口上,虔诚地许诺—— “我会打下一个国,送给你。” . 成治十五年三月,结束了为期一月的互市后,眼看漠南蒙古阿拉坦汗臣服后得到的诸多好处,其他部落和小国不由眼红,四月,漠北蒙古联合瓦勒进军向大周施压,也要求效法漠南,封王互市。 但这一次遭到万翼断然拒绝。 养虎为患,一个凝聚的草原不是她想看到的,万翼大力扶持漠南成为最强大的部落,这样,漠南作为大周在草原的代言人,既保证大周对草原的控制力,又让他们无法联合起来,统一战线。 这次漠北和瓦剌的联军并未等来大周的军队迎战,便被隔壁的漠南以及驻扎在突厥的济王黑甲军打得落花流水…… 至此,内政边事渐趋稳定,边防武备逐渐恢复,大量军费得以节约,万翼开始致力发展民生,关外又有占地为王的济王威慑坐镇…… 此后四海升平,边关安定,大周开启百年太平之治—— 史称睿武盛世。 . “万郎又休假了吗?”帝都酒馆茶肆间,惋惜之语不绝。 “客官也是千里迢迢来睹万郎风采?”酒馆小二为他斟满酒,“每年总有不少人慕名而来,不过万郎每年总要休一次长假。我教你,绕东城走,那里有处茶亭可是万郎每日必经之路,去晚了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客人忙掏出赏钱,连连道谢,又问万郎何时结束休沐。 “这我们可怎么知道,”店小二面有难色,在客人又掏出一把赏钱后迅速接过,塞入怀中,“不过按往年来看,至多一个月,便又能见到万郎……” . 一辆轻车从酒馆前驶过,有风轻轻吹开车帘,露出一弧淡红的嘴唇。 马车辘辘离开京城,直奔塞外…… 这个时节草原上的山杏开得正浓,如同一团团粉红的云霞,一簇挨着一簇,又似被春雨打翻的胭脂,粉融融开得瑰丽动人。 祁见钰站在杏树下,听到脚步声后他回过头,在落英缤纷中,他伸出手……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完> 正文到此结束。 其余4篇番外分别是: 1.(祁见铖)情殇、2.卿需怜我、3.吾儿万璋、4、青史名。 其中有不少的剧透和脑洞,如果大家还愿意继续瞅瞅的可以等7、8月实体书上市了再来~我到时会陆续放出。 一晃六年过去了,不管现在看到这一章的是当年陪我一起走过来的读者,还是最近刚刚加入的新读者们,很开心你们能陪我走到最后。 你们就是我的青春!谢谢。 看到有小伙伴问到接下来的计划,我的计划就是继续把《裙下之臣》给填完,因为没有存稿,佞臣每月3,4更的频率我知道大家都很蛋疼,因此我打算现在开始囤稿,9月份的时候再开动裙臣,大家到时也不用像佞臣这样追得这么辛苦! 最后关于新坑的计划,那肯定必须要把裙下之臣搞定了再开呀!虽然我坑人,但我有一颗不想坑人的心!><~ 不管大家到时候还愿不愿意再来蹲坑,我都谢谢你们陪我走到现在,如果没有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鼓励,我也没办法坚持把佞臣填完,谢谢你们。 大家江湖再见了。 最后的最后要谢谢大家的地雷,还是啰嗦一句,看我的文就不需要破费啦,大家终于能从坑里爬起来了,还有比这更开心的吗,和蠢作者聊磕聊磕蹲坑感想就够啦! mu~a!!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