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十样锦》 作者:金波滟滟 文案: 一样锦,织成新纱百蝶飞; 二样锦,云鬓玉颜自珍惜; 三样锦,青丝编就同心结; 四样锦,棒打鸳鸯誓不离; 五样锦,男耕女织自甘心; 六样锦,天高水长岭逶迤; 七样锦;双花双叶又双喜; 八样锦,菱花镜里又重圆; 九样锦,夫贵妻荣门第显; 十样锦,儿孙绕膝尽堪传。 简单地说是一个和离了的巧手织娘重新嫁入高门的故事。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主角:杜云娘、汤玉瀚 金牌编辑评价: 云娘一心想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可就在她整日埋头织锦的时候,丈夫另结新欢。毅然和离,擦干眼泪,她发现前路其实并没有多难,织锦,赚钱,只要努力,日子就会越过越好。就在这时她又遇到了一个人,一个真正对的人,云娘才知道,原来生活还能这样…… 与其做夫家赚钱的工具,还不如和离后自己织锦、买织机、开织厂,过好日子呢。只是,心灵手巧的织娘没想到,她竟然能用双手为自己重新织就出锦绣人生!这是一篇纯古言文,在江南纺织迅速发展时期,一个美貌、心灵手巧、一心发家致富的织娘不愿被夫家欺负,和离后与一个心灵受过创伤的落魄侯府公子演绎的美好爱情故事。 ================= 第1章 织锦 云娘轻轻打了个哈欠,坐在织机前,定神看了看织机上的纱,心里便不觉又想到了丈夫,已经腊月二十了,怎么还没回来? 自从进了腊月里每天都惦记着他,就是觉怎么不够睡,夜里也睡不实。又惦记着这匹没织完的纱,夜里只眯了一会儿起身了。 两盏油灯分置在织机前,将织机上就快完工的妆花纱照得透亮亮的,做底子半透明的蚕丝闪着细润的光泽,各色的折枝花和叶鲜艳动人,而那带了金银线的蝴蝶上尤其的亮眼,就似欲振翅飞了出来一般。 云娘不由得忘记了身上的疲乏,从心底里喜欢起来。看好接着要织的那朵花,不断变换着穿了各色丝线的小梭子,一心一意地织着。 织了一会儿,油灯慢慢暗了下来,云娘抬起头将灯剔亮,才觉得身子冰冷,冻得发僵,借势站起身跺跺脚,又搓搓手。这个季节的江南,湿冷的寒气能穿透人的骨头里,且织房又在一楼,屋子里又没有烧炭盆。 云娘活动了一会儿,总算觉得暖了过来,又重新坐下,昨夜熬到了三更天,总算将最后一只蝴蝶织完了,今天只要再将几枝花、叶及底边织出,这匹纱就可以完工,然后她就要准备过年的事,而那时郑源也就回了吧。 云娘织的却不是普通的绸,而是妆花纱,一台织机上有一把大梭子和十几把小梭子,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和金银线,大梭子穿的是透明的丝线,在整个幅面织底,小梭子根据所需织的花纹,用不同的颜色在一定的部位来回盘织。只一处织错了,整幅料子就完全废掉,根本不值钱了。 这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并不容易,不比寻常的绸每日能织出一匹两匹的来,就是云娘这样出了名的巧手,日织夜络也不过半个月才能织出一匹。但是除去了本钱,利益却也是惊人的,是普通绸布的十倍。且因为会织的极少,盛泽镇只有她一家,是以一块衣料还未织好,就有人拿着五十两银子上门等着要买,因自己织的花色最为活泼动人,总能多要上五两,便是五十五两,到了县里便是六十两,府城则要七十两,还听人说卖到京城就能要上八十一百两。 云娘盘算着,手中的这匹今天加点功夫一定要织出来,再与这几个月攒下的几匹正好凑成十匹妆花纱一同出了,再加上丈夫到府城里卖绸的银子,正将去年遇祸事前家里损失的全都补了回来。 这一次有了余银,再添上几台织机,加上家里原先有的,凑上十台,正好盖房子时便多留了织房,再雇些手艺好的人来织锦,只每年织锦的利就很可观,虽比不得富豪,但也算得上镇子上二三等的人家了。 又想着,只是这十匹妆花纱,就是拼着在镇上五十五两出,也不要再让丈夫为了多几两银子送到府城里卖。 这两年也不知怎么走了背运,丈夫出门就没有顺利的时候,不是遇了这事就是那事,算算得的银子,并不如就在家门前的牙行卖了还要多些呢。 更不用提一年前那一次去贩绸,遇到了匪人,上千匹绸血本无归,郑源回来也恼得什么似的,云娘心里也着实恼,那一千多匹绸有一半是自家的,另一半是将家里历年的积蓄全部拿出买的别人家的,就为了每匹到府城里再赚个差价,结果全折了。是以那一次便将家底都耗尽了,只余下先前盖好的房子和几台织机。 云娘虽恼,却只能安慰丈夫,只道人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要好。毕竟丈夫也是为了家里的生计才出门贩绸的。可是失了这么多绸的肉疼,却怎么也不能一下子消了的,便下了决心,定要将损失的家业重新置办回来。 公公婆婆和丈夫也都是一样的心思,日日里催她多织锦,这一年时间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了般地在家里闭门织锦。白天是不必说的,除了安顿些家事,便坐在织机前,晚上也不睡太多,每日不过两三个更次便起身,特别是最近一个月,每天只胡乱睡上一会儿便起来。 云娘虽然身子好不怕累,但却也着实疲倦,一时间便有些眼花,面前妆花纱上的蝴蝶花叶便都模糊起来。遂赶紧放下梭子,闭目揉了揉太阳穴,过了一阵子才觉得好些。 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丈夫,难道又遇到了匪人? 立即,云娘便在心里“呸”了几声,将这坏念头抛了。本朝自得了江山,已经历了几世,正是太平繁华之时,地处江南的江陵府又最是繁华锦绣之地,吴江县又是江陵府里最以织锦闻名的地方,而盛泽镇又是吴江县中的一颗明珠。 盛春河正连接江陵府、吴江县和盛泽镇,河上往来的船只不可盛数,又有沿河驻扎的官兵和巡检司的人,匪人着实不多见了,上一次丈夫遇到实是运气不好,再不能遇上的。 提到匪人云娘便气,更可气的是世人的坏心。 郑源遇匪人不久,云娘一次出门就听豆腐西施与食客们笑谈,说什么郑源根本没有遇到匪人,而是在外花天酒地将银子花用了,才找了这么个借口。 云娘当时气得什么似的,当时就走过去对着豆腐西施和那一干闲人骂了一回,直说得他们不好意抬头。 这些人其实就是看不得自家好,尤其是豆腐西施,从小就是自己的对头,原来云娘虽然不喜她,但对她自己带了儿子谋生活还有几分同情,自发现她对自家丈夫造谣生事,便再不理她。 云娘当时自是坚信不疑,但自遇匪之后丈夫便整年不在家中,总说为了将绸卖上高价,要在府城里周旋,而拿回来的钱却不见多只见少。他自然都有原因,或是官府中人占了便宜,或者是与同乡人交易不好要高价,再或者原本卖了高价却遇到落难的故人资助了一笔,但是次数多了,云娘又不是傻的,自然也疑惑,特别夜深人静独处一室之时,免不了要多思多虑。 但是每每想到这里,云娘却立即就止住,丈夫虽然不够勤勉,又好玩乐些,待自己也不如过去体贴了,但总不至于将上千匹的绸都拿去丢了。 想当年,郑源去亲戚家一眼看到自己便瞧中了,请了媒婆三番五次地去说媒,自家才许了亲。成亲后夫妻俩从只有一间小房一架缫丝车开始,自己在家缫丝,他买茧煮茧,又将丝拿出去卖,积了银子又买了织机,再织锦卖锦,直到建了两层楼的青砖房,买下五架织机,又攒了上千金。这个家正是俩个人一根丝一根丝,一匹绸一匹绸地攒起来,哪能不爱惜。 他必不会如此的! 可是八月里丈夫再出门,云娘便是极不情愿,郑源先前去贩绸,只十天半月就回来,偶尔遇到事情也不过一个月便来家了。回来拿出的银子,总要比在镇上卖的要高出一成多。 可是细想这两三年,他每一次出门的时间都越发长了,拿回的银子却越发少。尤其是今年,从年初出门,五月节只让人捎了点东西,足足过了半年多才回。算算卖绸得的钱,除去了杂七杂八,还有打点官府的银子,并不如将绸在镇上牙行卖了得的倒多。 郑源若留在家里,虽不会织锦,但也能做些缫丝并丝的简单活计;又或者他还是做老本行,从乡下收了茧卖到盛泽镇;再或者他就是什么也不做,只守着家过日子,也是好的。 可郑源却怎么劝也不听,公婆也与儿子一心,家里差一点便吵了起来,云娘只得让了步,却说好了再贩这一次绸,如果还是不能多赚银子便留在家里了。 过了八月节,郑源果然又将家里的绸全部装船,并先前卖绸的银子全部买了绸去了府城,到现在已经快满四个月,还没回来,期间只让人捎了信说年前必回。 想来就是绸在府城里真卖得了高价,去了这许多日子的吃用,也不会剩多少了。云娘下了决心,这一次回来,一定不许他再向外跑,自己也趁着正月里歇一歇,好生养下一个孩子,这才成一个家呢。 正想着,就听叩门声,云娘起身打开门,正是荼蘼来了,见了云娘便笑道:“娘子又是半夜就起来织锦,我刚转过巷子就听到织机札札地响。” 云娘也一笑,“今天想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出来,所以就早起了些。” “若是今天织完,那么娘子这个月竟又织了两匹妆花纱!”荼蘼惊叹着,又道:“娘子也太辛苦了,若总这般,身子哪里受得了?” 云娘正要拉住荼蘼不叫她说这样的话,就听楼上传来了重重的咳嗽声,便低声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多话,老人家不爱听呢。” 荼蘼最是没心没肺的,便吐了吐舌头,“我一早起来哪里能记得住这许多?”说着便问云娘,“娘子,今天做什么?” 第2章 鸡蛋 云娘便如平常一般吩咐荼蘼,“将两个灶都烧了,将昨日晚上泡好的燕窝加了雪耳放在灶上炖着,过两刻钟再加冰糖,再炖半刻就拿下来。燕窝好了便用酒酿煮两只蛋,不要炖老了,只糖心便好。另一只灶上先熬红豆枣粥,粥开过几滚便放在木桶里盖上盖子焖着,烧上水,待老人家起来洗漱用。” 荼蘼应着,便按云娘吩咐赶紧忙了起来,云娘知她虽然心思简单,但手脚却还利落,只要吩咐好了做事还不错,又不会偷懒,便放下心自回去织锦。 天色转亮时,闻到酒酿和米粥的香味,云娘便放下梭子熄了灯烛,起身到了正堂,见公婆已经洗漱了正坐在当中,见她便都急着问:“今天这匹锦可能织好了?” 云娘笑道:“一早又赶出一些,今天定是能织完,就是差了些,晚上再熬一夜也能织好。”又道:“一会儿,我想出门一趟,顺便去孙老板的牙行,让他明天带了银子来家里取锦。” 婆婆脸便带出不快,“这次的锦你不等源儿回来便卖了?” 明明丈夫这一年多出门卖锦得的银子还不如在盛泽镇的牙行卖得多,可是不但他一力坚持还要去府城,就是公公婆婆也都愿意。八月节前家里便争过一次,最后还是云娘退让了事,现在郑源一去又是四个月,说过年前回来,可腊月二十还没见人,难道要再等着他卖锦? 公婆不情愿自己卖锦云娘是知道的,毕竟平日里都是郑源打点这些买卖的事,但是云娘这次已经定了主意,定要在盛泽镇将锦都卖了,郑源就是过了年想走,也没货可贩。 是以云娘已经想好说辞,便笑道:“我想年前将家里的锦都出脱了,换了银子好过年,等明年开年后就去吴江县里买新织机,再雇了人织锦。十台织机管起来事也多,要用的丝也多,郑源便也留在家里照应。”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了一下,见云娘语气虽缓和,但显见是拿定了主意的,也知道媳妇一向要强,且因为贩绸的事已经吵了几回,这一次她一定不会再退让了,便道:“你若要卖给孙老板,便让他来家里与我们说。” 云娘明白公婆是好心,恐怕自己一个年青妇人被骗了,大笔的银子出了差错,这一年的辛苦又是白费,所以便笑道:“公公婆婆想得对,我便给孙老板捎话,让他带了现银来家,到时候你们二老收了银子,核准无错,才将绸交给他。” 又叮咛道:“公公婆婆,孙老板来买绸时,可不要只收牙行寻常的价。一来是要过年,绸卖得最好,绸行都加了价,二来我们家的绸要比别人家都好。普通的绸要每匹加二分银子,妆花纱每匹加了五两银子。孙老板若是不答应,我便再找别人,定能卖上这样的价,不比源郎贩到府城少。” 见公婆说不出什么,却依然不大高兴,云娘又笑道:“眼看着就要过年,家里放着许多锦还不如换了银子,过了年便去买织机,再雇了人来织锦,每日里的进项能有多少,公公婆婆算一算就知道了。等明年,再添十台织机,一年年地滚下去,我总要给我们家置一百台织机才行。” 云娘性子虽然强一些,可是却是过日子的好手,先前她在娘家便是有名的巧姑娘,家里正是看好了她才一次次地求娶,娶到家里果然极旺家,不过几年,郑家盖了青砖楼房,置了织机,现在已经是镇上的富户了。听她的打算,还要为家里置下一百台织机,岂不成了镇上一等的人家了? 郑公郑婆的神情便松动下来,“你若是非要如此,便让孙老板先把银子送来,我们验看了无错,再将锦给他。” 云娘早就算计好了这一层,现在便点头笑道:“银子的大事,我原也想必是公婆看过才行的。”人老了都爱财,郑家现在虽然是云娘当家,可是她手里也只有些散碎银子,真正大笔的银钱都收在公婆屋里。云娘从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一家人,公婆还不是为了家里打算? 事情就算说妥了,这时荼蘼已经将茶饭端了上来,公婆每人面前先摆一碗燕窝粥,又是一个酒酿鸡蛋,却也在云娘面前放了一个,笑道:“娘子这几日太辛苦了,我做饭的时候就给娘子也加了一只蛋。” 婆婆的脸刷地落了下来,云娘也怪荼蘼没心,婆婆一向过日子最仔细的,这一年家里用度又紧,见自己平白加了一只蛋,定是不舒服。于是赶紧笑道:“婆婆,我这两天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便让荼蘼加了只蛋。” 婆婆便板脸道:“现在东西愈发地贵了,一个鸡蛋竟然要五个钱,我们年青时生了孩子坐月子时也不过每天吃上一个,孩子满了月便停了,如今的小媳妇总不如我们会过日子,平白地就吃,也不怕把家里吃穷了。”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堵得难受,但是却也心虚,自己嫁进门已经就要满五年了,不用说儿子,就是女儿也没生下一个,所以再怎么能干,再怎么为家里赚下钱,也算不得好媳妇。 可是刚成亲时忙着挣家业,又想着还年轻,从没在意孩子的事,日子好了些刚提起来,丈夫就遇了祸事,便更是一心织锦挣钱。 转眼已经过了五年,家业算是有了,可是丈夫这一两年里满打满算在家里只住了一两个月,这期间还要算上他到乡下收蚕收丝收绸的,两人真正在一起并没有几次,怎么能生出孩子来? 而且越是急,越是没有喜信,去岁云娘找过镇上最有名的何老大夫看脉,好在老大夫看过只说自己并无恶疾,只要好好将养,再放宽心定能生下孩子。是以,她现在最盼着郑源赶紧回来,也不让他再出门做生意,两人好生养个孩子。 没孩子的事,先前家里虽然也提过几次,但都是好言商量着要怎么办,婆婆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来说,云娘一口粥便哽在喉咙里,半晌咽不下去。 婆婆这么大年纪了,生孩子的事自然是尽懂的,自己请何老大夫看诊她也在一旁的,老大夫的话她也听得真真的,现在竟然还用没生孩子的话来堵自己,这哪里是一家人的作派? 大约也是因为这些日子累得惨了,一向要强的云娘突然间生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只觉得浑身无力,心灰意冷,了无意趣。自己一日要织十个时辰的锦,为的是什么?原来就是听这样的话吗? 虽然恨不得立时拂袖而去,但云娘又是最好面子的,媳妇哪里能与公婆当面打擂台,荼蘼虽然在家里做熟了,却也是外人,倒让她笑话。所以她依旧稳稳地坐着,亦不与婆婆大声吵嚷,只将那只酒酿里的蛋移到面前,用筷子夹起来慢慢向口中送。 谁说她吃不得蛋?她偏要吃! 不过平时吃起来再香甜不过的酒酿蛋,现在竟如同嚼木头一般,又有先前哽着的那口粥,越发难以咽下去,可是云娘却还是一口口地噎着。 婆婆自然看出她的倔犟,再说不出什么来,这个家正是靠着媳妇日日织锦才慢慢置起来,为着一个蛋也不好与她真吵起来。况且媳妇除了没生儿子,其实还真挑不出大错,在盛泽县里是有名的巧媳妇好媳妇。 事情本已经过去了,偏荼蘼一点眼色也看不出,将红豆枣粥给大家每人盛了一碗送来,又说:“先前娘子每日早晨都是一只酒酿蛋的,从去年起就减了,是我见她这个月天天熬得太久了,眼睛都是青的,所以才给她加了个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却是说坏了,婆婆立即沉下脸去,向荼蘼道:“你是谁?竟好大的脸!我们家的事还要你来指点,既然这个蛋是你加的,这个月就在你的工钱里扣十个钱!” “一个蛋分明才三个钱,就是要过年了也不过五个钱,怎地扣我十个钱?”荼蘼不服,“明天我从家里拿一只蛋来还你。” 云娘心里再难受,也不会眼瞧着她们争将起来,便抬头道:“荼蘼,婆婆是与你说笑呢,你不许与老人家顶嘴。” 论起孝敬公婆,云娘从来自问是极尽心的。从嫁入郑家起,她和丈夫郑源便将家事全部接下,不再让老人家操心,将他们奉养起来。待家业渐渐好了,给老人家用钱就更没省过,只说在盛泽镇里,除了自家,哪一家舍得给老人家每天炖了燕窝吃?就是镇上唯一有功名的张举人家,还有开着最大丝绸牙行孙家,那一次他们两家的当家的太太见了自己买了这许多燕窝也都咋舌。 张举人家里不过是每到了冬至才开始给公公炖燕窝,吃到了春分就停,张婆婆都没有;至于孙家,更是小气,每赚了钱,只留下些散碎的家用,其余尽数换换了元宝藏起来,一丝不肯用的。 前年冬至时郑源和自己去买了燕窝,当时郑源也曾犹豫过只给公公一人买,还是自己下了决心,“每天合一两多银子,家里别处省一省也就有了,别让婆婆心里难过。”从那时起就定下这个例来,二老每人每天一早一碗冰糖燕窝,再跟着季节加些雪耳、枸杞、牛乳、桂圆之类。 去年郑源失了一千匹绸,又将家里攒三四年的底子也全用光了,云娘也没有停下二老的燕窝,毕竟都吃惯了,且吃上这两年二老身子果然健旺起来,不再像过去一般时常这里疼那里病的,就是自己再苦些也不能短了老人的。 第3章 好强 从丈夫遇到祸事,家里丢了上千匹绸时起,云娘便减了自己的吃穿用度,过年时的新衣省了,先前每天一只的鸡蛋去了,不是她日子太过仔细,而是当时果真没法子。 那时节郑源来了家也只是叫恼,又将家里所余的现银锦缎都拿了去府城,说要打点官府找回匪人。而家里这边织锦也是要付工钱、买丝买线的,最初的日子果真是一个钱都没有了,所以便省到了极处。 后来织了绸便缓了过来,公婆粗心想不到,云娘也没有再提,便一直与荼蘼一样随意吃饭菜就罢了。今天的事说起来荼蘼就是好心,且她又一向想不到太多,便做主加了蛋,婆婆又不是不知道荼蘼的性子,何苦与她争? 云娘从不会因为一只燕窝顶得上几百只鸡蛋而不平,老人家都是从年轻时候苦过来的,现在享福是应该的;她更不会因为婆婆的小气不满,婆婆就和自己的父母一样,都是经历过精穷的时候,当年自己年幼时,娘也舍不得把鸡蛋给自己吃,只有最受宠的弟弟偶尔能吃上一个,其余的都攒起来换钱,她们那一辈人的想法就是,能吃饱饭了,就应该知足了。 但是云娘却在意一点,那就是她不愿意在外人面前失了颜面,被人说嘴。 云娘最是好强,也正因了这股子好强劲儿,她比旁人都能干,任什么事也都比旁人出色,所以也自已在郑家吃个鸡蛋都要被婆婆挑剔,还要荼蘼赔了,让人家传出去成了什么样子?自己再没脸见人了! 难道自己每日从早到晚地织锦,竟连个鸡蛋也挣不来吗?这个家里二层的青砖楼房不是靠自己一匹匹绸地织,一两两银子地攒才盖起来的吗?除了自己用的这台专织妆花纱的织机外还有五台普通的织机不也是自己一台台地挣回来的吗?去年丢了一千多匹绸,弄得家底全空了,秋天时家里不是又攒起好一千匹绸让郑源运到府城里卖了吗?这几个月,又积下一百多匹,而且还有自己这十匹妆花纱呢! 杜云娘平日性子还算温和,可是却不是个软面团,别人不惹她还罢了,若是让她起了性子,一向无人能争过她的。 她嫁到郑家后遇到第一个新年,要走娘家时,公婆只拿了几十个钱打了二斤最便宜的酒,买了两匣子最便宜的点心让郑源带她回去。摆明了看低自己和娘家。当时郑源也觉得太差了,却也不敢说,只暗地里劝她,说他还有几百钱私房,等出了门在外面再买些东西添上。 云娘才不肯,郑家求娶时可是请了三五遭媒婆上门,杜家又看郑源生得好,嘴又甜,家里又住在盛泽镇上,做着丝绸生意,才点头同意家里与郑家接了话。至于最能看出女儿家身价的聘礼,杜家又要了足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的聘礼,当时在杜家村里是最高的,自己见郑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 才嫁过来一个月,竟然只拿几十钱的东西打发她初二回娘家,云娘可丢不起那样脸。当时便说不回了,托人捎信只说婆家有事晚去些,然后便也不管什么过年不做活计的老规矩,从郑源手里拿了那几百钱,买了好蚕茧,白天依旧与人说笑玩闹,夜里却关上门缫丝,十几天就缫出好多斤,拿去织锦的人家,人家见那丝光亮整齐,立即给了一两银子,云娘拿那一两银子买了两坛惠泉酒、两匣子百香斋上好的点心、又给父母、侄子侄女都买了衣料玩意儿,才与郑源在正月十五风风光光地回了娘家。 自那以后,云娘再回娘家,公婆再不敢像打发花子一般地了,都要备上等酒礼。云娘拿着东西也理直气壮,她娘家虽然不过普通耕读人家,但在村里极有名声,哪一家办红白喜事都必要请爹过去主事,且家里嫁自己出门时,不但将郑家的聘礼全数带了回来,又给自己添了四样首饰、四套衣服,一架值五两银子的缫车做嫁妆,也是杜家村女孩中数第一的。 自己嫁到郑家也从没闲过,缫丝、并丝、织锦、织纱,帮着丈夫挣下家业,还不值得郑家四节八时拿像样的礼去娘家,给娘家足够的面子? 云娘不只会一声不响地与人争胜,若是到了必要说话的时候,她的嘴也不是让人的。小时候云娘与邻村的小孩子吵架就没有输的时候,虽然大了再不与人口舌之争,但是一年前她与豆腐西施那一场仗,她一个人对着豆腐西施并好几个食客,一句脏话也没有,却稳稳地站着上风,没有别的,靠的就是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又站住理。 现在云娘虽然是在说荼蘼,但却将眼角扫了一眼公公婆婆,其实从她将鸡蛋端过来说时,意思就很明白了,不管是谁的主意,杜云娘想吃鸡蛋就有资格吃,先前她不吃是为了家里省,现在谁若说不让她吃,还是先掂量掂量再说,她自忖每日吃个鸡蛋算不得什么,就是要吃燕窝,又有谁敢不让她吃? 果然公公先看出了眉眼高低,便咳嗽了一声道:“荼蘼,老婆子嘴碎惯了,让她自说去,你不要理她,早上给云娘加个蛋不算错。” 婆婆听了,也不响了,云娘眼尖,早发现公公的袖子动了动,便知道他在桌子下面拉了婆婆一把。既然如此,云娘也不会再说什么了,其实她觉得自己正年青,身子好,多吃些苦倒不要紧,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挣下家业。 一早有这么个小风波,大家便各自专心吃饭,一时悄无声息。只有荼蘼用大海碗盛了满满一碗红豆枣粥,会在门槛上吃得呼呼响。平时若是她吃饭时发出这样大的声音,婆婆总会说些她吃得多,家里雇她做事亏了的话,让她将声音降了下去,今天因为受了憋,又恐云娘生气,便也不管她了。 早饭刚吃罢,就听院门又响了起来,该是家里雇用的织工们到了。荼蘼打开大门又去开织房的门,云娘这时亦站了起来,将刚刚的不快都收了,毕竟是一家人,事情说通了便就过去好了,谁还能记在心头过年不成?只向大家笑道:“今天再织上一天,将手头的活都做完了,从明天起大家便歇着吧,过了十五再回来,晚上走时都来结工钱,我家还有过年的赏钱,给家里老小买些年货罢。” 大家听了都笑了,纷纷道谢。之所以长年在郑家织锦,也是因为郑家的云娘自己织得一手好锦,且又待人和气公正,就比如现在,赶在年前,大都主家会一直让织工上工到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才放假,但云娘却总要提前了两三日,为的是大家歇上两天为家里置办些年货,特别暖人之心。 这几年得了养蚕织锦的益,盛泽镇上多是温饱之家,就是最普通的织工只要晨时到平安渡边找到雇用的主家,织上一天的锦,总能得二百钱的工钱,度日是尽够的,至于到郑家做的织工,都是手艺极好,不仅织得快,且织出的绸又匀净,最少要每日三百的工钱。 云娘自己织锦织得好,更会看哪一个手艺出色,慢慢便物色下这么几个人,日日来家里织锦,按月一趸会了帐,从不少了谁一文半文的,反逢到节日时候还都要加些赏钱,这几个织工也就心甘情愿在郑家长年织锦,就是偶有哪一家临时给了高价请去也不愿意了,毕竟郑家这里是最长久省心的。 其实云娘这边也是省了事,若是每日里去平安渡边寻人就要白费了些时候,若雇了新手来也不知能织出什么样的绸,若是不够平整光润,将来卖脱时也难,且卖不上高价。如今雇了这些成手来家,每人一台织机,各自用各自的,既能精心一些,也省了今天这个梭子断了那个脚踏不好用,又要延了匠人来修,又要误了织锦的时间。且各自每日织多少绸,织得什么样的绸,她都是有数的,哪一个做得多了,她都不会亏待,日子久了,人心换人心,大家便如一家人似的了。 要知道主家雇织工,好织工也是选主家的,现在家一团和气,就比如每到节日里自己总要让大家多歇上一天两天的,工钱却照付,谁心里又没个数呢?自然在平日里多赶些活儿,不让自家亏着。 先前为着这多歇几天,多发几个赏钱,婆婆气了好久,可是云娘却硬是坚持,虽然家里的大份银钱都放在公婆处收着,但是织锦的事云娘一定要自己管。 这倒不是她不敬公婆,而是她知道这二老若是能管好织锦的事,当年郑家在盛泽做了那么多年,也不至于家里一直没发达起来!还不是她嫁了过来,才将日子真正过起来! 云娘又与几位织工说了几句闲话,看着他们进了织房,回头就见婆婆站在院子中间向她道:“你去织锦罢,卖锦的事我自去与孙老板说。” 第4章 传言 这些日子,公婆越发不愿自己出门,云娘明白老人家一则是着急要自己织锦,一则是为了郑源不在家中,怕自己常出门引得闲话。云娘并不在意,她本是喜欢在家里织锦的,是以算起来自八月节与郑源回娘家后并没有再出过郑家大门。 可眼下云娘并没有再回织房,在门前笑道:“婆婆可是忘记了?就是不用去牙行,今天却是大集,我也要带荼蘼去买些小猫鱼小河虾,让荼蘼收拾干净腌上,明日里用油炸了,等相公回来好吃。” 杜云娘从小便手巧,十里八乡都有名,先前她在娘家时便针线灶上样样来得。嫁到郑家后,郑源特别喜欢她做的饭,尤其是炸猫鱼河虾,说最是一绝,比府城里大酒楼的菜都要好吃。后来因为织锦不能弄粗了手,云娘便不再上灶,但炸这些吃食却成了习惯,郑源每一次回来前家里必是要做了,他一回家里便能吃到。 但这炸猫鱼河虾若要做得好,必定要买极好极鲜的小鱼小虾,贩鱼的小贩时常会把新的旧的鱼虾混在一起,郑婆老眼昏花却看不出,先前曾买回了臭鱼只得扔了,是以总要云娘自己去。 云娘原也打算在家里把剩下的锦织好了,再心无旁骛地去置办年货,只是今天是年前市集的日子,贩鱼的小贩最多,也就能选最好的鱼。时间偏赶到了这里,也是无法。 婆婆便也想了起来,儿子这两天应该也就回了,“既然如此,你便去吧,只是要早些回来,赶紧将这匹锦织好。” 云娘知老人家担心自己织不完最后一匹妆花纱,其实她心里也急,若是能够,她早想昨日便织好,只是这一年何曾歇过一天,特别是腊月里一连熬了二十几天,她怎么也织不动了,又怕一时困倦过头精神不足反织坏了,一匹纱就全毁了。便笑着向婆婆道:“今早织了半寸许,只剩下半寸,等我回来下午便赶出来,定不会误了明日交货。” 婆婆却道:“若是赶在年前能再织一匹,可又是几十两银子。” 云娘心里叹了一声气,婆婆老了,越发爱财,可听了这话她亦觉寒心,原先婆婆对自己还好,虽比不得亲闺女,但也知冷知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一味地为了挣银子不顾自己身子了?她再是能干,却也不能答应,“这个月拼了命地赶着织,就为了早些织好了停机。再这样织下去我可不成了。且若身子不好,精神不足,织错一点,整匹纱就毁了,反而白白费了丝线。” 人就是这样,明明云娘最初刚学会织妆花纱时,每月只能织出半匹时,郑婆便欢喜得不得了,后来又变成了一、两匹,更是喜悦,可现在虽然还是两匹,但只要想到还有十天时间,明明能再织出一匹,可云娘便要停机了,还找了借口说不能,郑婆便不快起来。 但因着今早的事,又想到儿子就要回来,那事也要发了,总要将云娘好好拢络拢络,只得将这不快都先放在心里,只道:“你去吧!早些回来。” 云娘见婆婆点了头,才回房里换了出门的一件绸衣,又拿了一块同色的绸帕子将头包了,从钱匣子里拿一串铜钱,喊着荼蘼提了篮子一起出门了。 算起来云娘已经有几个月没出家门,小镇里虽然是极熟的,但今天看起来却总觉得处处都新鲜,没走多远突然觉出有些不对,再一想便问荼蘼,“怎么豆腐西施没出摊子?” 豆腐西施原本就在从自家门前穿到河边的小路上摆摊子,每天一早总要支出十来张小桌卖豆花,她人虽然不怎么样,但豆花做得却极好的,食客总是不断,到了中午才收了,改成卖豆腐、豆腐皮,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 “娘子还不知道吗?豆腐西施搬到汤豆腐的巡检司东边,摊子也挪到了那里。” “做得好好的,怎么就挪了呢?” “巡检司东边老杨家空出一排房子,隔成了数间向外租,她便过去租了,说是租金虽然与先前一样,但地方却大了不少,正好她做生意。算算时间,已经搬过去两个月了。” 云娘一听噗地笑了,“她倒真心有决断,做了这么久的地盘都舍了。” 荼蘼便笑,“大家都说这才正好呢,一个豆腐西施,一个汤豆腐……” 云娘却赶紧拦着她道:“大家乱传的,你不要信,也不要乱传。”虽然云娘心里也信几分,但是别人说得,她却不该说,正是汤豆腐帮忙自己才学会了织妆花纱,后来自己让郑源去送了谢礼,他也不曾收得,真真是个好官,应该敬重的。 可荼蘼好不容易出了门却异常开心,哪里就能停下呢,便叽叽呱呱地又向云娘说:“娘子你还不知道呢,满镇子上都传的,说先前他们俩不过暗地里来往,现在豆腐西施直接过了明路,前些天请了做媒的朱嫂子上门向汤豆腐提了,说她甘心不要身价给汤豆腐做妾,只要汤豆腐让她带着儿子过门,再让她儿子读书就行。” 云娘一笑,豆腐西施还真会算计! 不过,她一贯这样,哪里有了利,她最是一眼看得出的!。 汤巡检到盛泽镇上虽不到一年,但为人怎么样大家都看到了眼里,且汤家的根基底细也时不时地有人传过来,豆腐西施便动了心思,先是勾引上了手,现在又不满足只做露水夫妻,便又进了一步想当妾。 云娘完全能猜到豆腐西施心里的算盘,汤家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豆腐西施带着儿子进了汤家的门,首先母子二人衣食有了着落,再不必每日辛苦做豆腐,其次就是儿子能读书,将来若要能借了汤家之力考个秀才举人的就更好,就算不能,靠着汤家的人脉谋个事做也不错。更何况那汤巡检又是官身,长得极好,据说又是武探花出身,总要比豆腐西施平日里来往的几个要强得多。 不过嘛,云娘却也猜到豆腐西施的打算一定会落空,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他管着整个盛泽镇上过往的船只,成千上万的丝绸,却一清如水,连肉都买不起,只吃豆腐,才得了汤豆腐的混名,这样的人怎么能真看得上豆腐西施? 汤巡检与豆腐西施的事也未必是真,就算是他丧妻没有管着,与豆腐西施暗地里真有些首尾,却也不可能收进门做妾。就说自打汤巡检到了镇上,有多少人家想把女儿嫁给他做续弦,又有多少人家想送女儿当妾的,他还不是一一拒了。 云娘虽然只是个女子,见识也不多,可是她嫁到了盛泽镇后也经历了几个巡检、副巡检的,哪一个不用尽心思在过往船只上弄点丝啊绸啊的,最黑心的一个每天就能攒下好几百匹绸,不到几个月就发了家。 虽然只是小小的九品巡检,可是却要比吴江县县太爷的位子还肥呢!是以并没有人做得长,没打点好上司的,被同僚挤走的,最黑的那一个结果也是最惨的,冲撞了过路的官眷被告到京城,皇帝老子最恨人贪墨,官府里竟处了剥皮的刑罚。活人剥皮,想想就让人浑身哆嗦。 汤巡检来了之后,却一改先前之风,每只船都一样巡查,收缴税赋,可是从不与牙行老板或者船主们来往,更不用说在一起吃酒看戏,过往船上装的不论丝还是绸都一点不占,一清如水,再没有人能说出什么不是来。 这样的人,可不是一点小利、或者一个媚眼能打得动的,豆腐西施就是已经投怀送抱了也没有用。男人嘛,见了女人便像馋猫一般的,但是偷了腥也就丢过手了,郑源先前被她抓包时也曾她承认过,他在府城里虽会随大家去玩玩,但是家里的自己却是最重要的。 汤巡检比起郑源可不是高上一星半点,那可是有远大目标的人,他在盛泽镇的行事作派让云娘隐约地觉得,汤家虽然落魄,他亦是被贬成九品的小巡检,可他却不会永远如此的。 为人如此,娶妻也是一样的道理,汤巡检的目光高得很,他一定只会娶名门大家之女,至于现在没有纳妾,也是为的不在续娶之前生下庶子,免得影响了娶妻大事。 因着汤巡检曾帮了自己的忙,让自己学会了织妆花,云娘一直是极感谢他的,又觉得这样的人也合该他升官,在盛泽镇里不取大家一丝一锦,将来到了朝中也会是个清官,总归是老百姓得利。 听说京城里的皇帝老子最喜欢清官,汤豆腐必然会有得他欣赏的时机,那时他也就一飞冲天了,所以怎么能看得上豆腐西施呢。 这头云娘胡乱想着,那头荼蘼出了门更加开心,也不知顾忌,又拍着手笑道:“汤豆腐一口回绝了,可是豆腐西施还没死心,要不她怎么搬到汤豆腐衙门旁的房子里去了?那天马二嫂就说她是想……那叫什么来着,对了,豆腐炖汤,生米成了熟饭!” 若按马二嫂这么说他们还没有首尾?这样的话本就是坊间大家最喜欢听的,云娘也不例外,也免不了好奇想问问汤巡检和豆腐西施倒底是什么情况,却不好再问荼蘼,毕竟荼蘼还是个大姑娘呢,便只抿嘴一笑。 第5章 邻居 云娘日日在家织锦,其实也是闷的。就是今早出门买鱼,固然只有她买得好,但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心底是有借此几分想放松一下的意思。 织锦时一直低头,手脚不停,又是连着织了这么多天,她浑身都是又硬又酸又乏的,出门走走,又说起这样的话头,便有意趣多了,会心一笑之下,才发觉似乎很久没有这样好心情了。 正开心,抬眼便看到刚刚她们提到的前街马二嫂正从路对面笑着快步走过来打招呼,“云娘,好久不见了啊!” 云娘赶紧陪笑道:“二嫂可好?这些日子忙着织锦,就没怎么出门。” “你这样的巧媳妇果真是了不得,只到了吴江县的官织厂里看了一回,竟学会了织妆花纱,整个盛泽镇里独一份!现在又整日关在家里不停地织,恐怕那银子像雪一般地落到郑家了!” “哪里有二嫂子说得,”云娘赶紧笑着摆手,“也不过比平常织锦略好一点而已,”说着便要走,“我赶着要去河边市集买些小鱼小虾炸了过年吃。” “哎哟哟!你们家里还要吃那炸猫?那是先前穷人家才吃的。” 本朝初创时,盛泽镇不过是个吴江县的一个村子,因正临着盛春河,便叫了盛泽村,只有几十户人家,临着河边种稻种桑养蚕。天下太平后,江南日渐繁盛,盛春河里过的船多了,恰好村旁那处河湾最适合泊船,便时常有船停下,又得了平安渡的名头,再后来就形成了一个小镇,不过百几十年间,现在竟有了几万户人家。 之所以这样快就孽生出这许多人家,虽因水道便利,根本却是织锦的兴盛。自许多船在平安渡停泊后,先是十里八村的人将家里的锦送来卖,平安渡慢慢变成一个大集市。接着便有更多的人迁过来,在这里织锦开设牙行,镇子越发富庶。 而越富庶的地方,迁来的人就越多,就比如云娘的娘家杜家村,就有不少迁到盛泽县的,也有像云娘一样嫁到这里的。 镇子上虽然百业兴盛,但还是以织锦贩锦的人家最多,至少有九成以上人家或是织锦,或是贩锦。 贩锦的牙行在平安渡一家挨着一家,想做得好,本钱要多,人脉要广,并不是寻常人家能做起来的。但是织锦便不同了,就是最没有本钱的,只要能买得出一筐蚕茧来,便是用家常的筐子也能缫丝。 缫出丝便可以去换钱,有人直接拿这丝织成素绸,染了色便是最便宜的绸。 至于选出好茧用缫车缫出好丝,再并丝拈丝,整经卷纬,染色,精织细络成好锦,与先前的又是另一个价。 而云娘现在织的妆花纱就要更加不同了,十几个颜色的丝,还有金银丝,都要在一台织机上织,每一根丝怎么织都有丝谱,半点也不能错,先前只有官府里的织染局才有这样的手段,并不外传。 近年织锦越发繁盛,外面便渐渐有了学会的,但也只听得仅几家能织,各自奇货可居,云娘机缘巧合也学得了,便在自家里织时都要关上门,恐别人看了去。 马二嫂家也是织锦的,她和丈夫马二前年攒够了钱买了一架织机,夫妻二人日夜轮流织锦,小囡也早学会了。只是他们才会织最简单的素绸,便贪心想学自已的妆花纱,可云娘怎么会轻易教了人? 马二嫂也知道她的如意算盘不那么容易达成,便想把小囡送到自己家中做工,表面说不要工钱,其实就是想偷师。她自知公婆难说话,便想欺自己年青脸嫩,逼着自己答应。 云娘平日是躲着马二嫂的,就是她曾多次提过让马家小囡来给自己帮忙的话,只是刚刚只顾着听荼蘼讲豆腐西施和汤巡检的事,并没有注意才让她拦住了自己。既然已经无处脱身,便笑道:“我们家去年折了上千匹绸,今年织的锦还不知道够不够得上赔的呢,正是穷人家。” “哎呦呦!你们家若是穷,我们岂不是连饭也吃不上了!”马二嫂一面叹着,紧紧地拉住云娘袖子道:“我们家的小囡过了年就十岁了,虽然还不大,但是却有眼色,又会缫丝并丝之类的活计,不如就送到你们家里帮着做两年,工钱是不敢要的,只管一日三餐就行。” “我们家里不缺人了,丝是从外面买的,五台织机五个织工,也各自守着各自的织机。平日里家事有婆婆管着,杂事是荼蘼来做。小囡那样机灵,别人家缺人手的多着呢,每日怕不给几十个钱?” 既然马二嫂不明着说,云娘便也只装不知道马二嫂想小囡学织锦的意图,只是随口笑谈。 “你怎么能不懂我的意思?”马二嫂只得又说:“我是看你忒辛苦,才让小囡过去专门给你打个下手,你带她些时候,平日里就可以让她帮你织,你只在一旁看着就行了,岂不是轻省了许多?”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若是自己要用小丫头子,自家买一个根本不在话下,只是一则老人家勤俭惯了,舍不得买了人又添了嚼用,二则就是云娘也怕家里来了人偷看自己织锦,将织妆花纱的法子学了去,这可是将来自己要教给女儿媳妇的,外人哪一个也不传! 只是毕竟是街坊邻居,话却不能这样说,只是笑道:“小囡也不小了,源郎这两天就回来了呢,明年他便不出门了,在家里倒也不方便。” 马二嫂云娘如此说,便嘻嘻一笑道:“你还提郑源,别人贩绸十天半个月便回了,他可倒好,一去半年。你只说不让他去,过了八月节他不是又去了,我就不信你明年能绊住他的脚。” 云娘最听不得这样的话,脸都紫胀起来,“去年我家失了绸,官府里总要常走动问一问,万一能找回来岂不好,源郎若不是为办这桩事,哪里会这么久不回家?”又道:“这一次他回来了,不论找没找到丢的绸,我都不让他再走了。” 马二嫂明知云娘硬撑着,却不与她争,依旧是笑着,“我是真心为你好的。你没个孩子,婆家娘家哪一个靠得住?收个徒弟便是最好的。正经拜了师,便与亲生的儿女有什么两样!夫子都说什么‘天地君亲师’,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你老了,小囡定会孝敬你。” 这是说自己将来不能生养孩子?云娘成亲不过五年,过了年才二十三,正是青春好时光,又一早打算过年将织锦的事放下,一心好好养个孩子,登时便将脸放了下来,“我将来自有儿女,怎么会要徒弟孝敬!” 马二嫂却道:“你婆婆可早对我们说你不能生了,你不信就去问问别的街坊邻居?” 云娘并不信,只哼一声道:“我可是请过何老大夫看过脉的,他说只要好好调养就能生的,我婆婆也亲耳听得。” 马二嫂噗地一笑,“大夫这样说,你就信了?” “怎么不信?何老大夫是我们镇上医术最好的。” “什么调养?那都是哄着你多开药吃的,那些调养的药贵得很,最是白白骗了钱的,你不懂你婆婆却是懂。就是你们家里赚下钱,能吃得起,也未必见效。后街上刘家的媳妇就是吃了好几年,还不是连根扫帚都没生出来,还有……” 马二嫂巴拉巴拉地说着,云娘却早听不进了,她本并不会轻信马二嫂的话,但是今早婆婆的话蓦然涌上心头,不由得将信将疑,但又马上镇静下来,马二嫂这是为了将小囡送来学织妆花纱才来挑拨,婆婆和自已本是一家人,又哪里会向外人污陷自己不能生养呢?便摆手道:“马二嫂,我婆婆才不是那样的,”只是心倒底还是乱了,立即想去何老大夫的医铺问个究竟。 马二嫂并不是第一次来求云娘,也没想这一次就将能事情办成,已经将想说的话都说了,便又笑着:“云娘,嫂子我多嘴说几句话,你未免也忒傻了些。家里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怎地每日从早到晚地织?看看你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人瘦得像根竹竿,一张白脸,再两个青眼圈,竟熬得像鬼一般的了。一般人家,哪有这般使唤媳妇的,难为你竟还一直说婆家的好话,你倒是想一想,这样下去,挣下的家业终究是谁的?” 云娘让她说得心里咯噔一下,她许久没空照镜子了,竟不知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又一想郑源八月里回家,与自己连话也不爱多说几句,晚上也只是分被窝睡,当时还当他出门回来太累呢,现在竟一想该不会他也嫌了自己像鬼一样了,才不愿意同床的,又急着出门的吧! 虽说他一向拿丢绸的事做借口出门,但其实自己却曾发现他衣裳里夹了一块绣花丝帕子,只是他千发誓万赌咒的,只说恐怕是同住的商贩不小心落在他这里的,又道只有自己才是他心心念念的人,便信了他。 第6章 惊闻 云娘被马二嫂兜头一问,心里竟信了几分,这一两年的时光,公婆和郑源对自己是不同先前了,她亦不是没有知觉,只是一桩事接着一桩事,也没有空想那么多。 但是云娘还是强迫自己转过念头,马二嫂一定是见自己不肯让囡囡来家里才故意这样说,毕竟云娘对自己的容貌还是有信心的,十八岁成亲那年,掀了盖头,郑家的家眷邻居哪一个不赞自己貌美如花?就是这几年辛苦了些,也不至于变成鬼一般的吧。于是便向荼蘼问道:“我果真像鬼一般的吗?” 荼蘼认真又看了看,“是有点像,今早娘子给我开门时,我便觉得娘子瘦得厉害。现在想起来,那时只有一点天光,娘子披着的衣服还飘呀飘的,果真看起来像鬼一般的。” 再听荼蘼竟然也这样说,云娘终究还是信了,竟一时站不住,拿手扶着荼蘼的肩,硬撑着向马二嫂点点头,又勉强笑道:“我不过这些天瘦了些,你们可真能说笑。” 马二嫂见云娘的脸更是煞白,身子都软了下来,便觉得事情不能逼得太急,赶紧道一声,“二嫂的话你慢慢想着,我是真心看你可怜,才要帮你的。我家里还有不少的事先,便走了。”说着三步两步地离开了。 荼蘼扶着云娘,觉出越发的沉,虽没看出眉眼高低,却也知道问:“娘子,你怎么了?” 云娘将身子靠住荼蘼,半晌道:“你扶我到河边的石阶上去。” 荼蘼脑子不灵光,可力气却大,且她身量也高,架住云娘,便扶着她走下了河边的台阶。 正值冬季,太阳早升了起来,外面并不是很冷,但是河面上的风却满是寒意,吹到脸上让云娘打了个哆嗦,人却立即有了精神,推开荼蘼,自己又下了最后几阶,蹲到河边,看水里的倒影。 冬日里的水并没有大的波浪,云娘清楚地看到一个削尖下巴的女子,脸白得吓人,若是再穿上一件宽大的白衣,果然就像人们常说夜间遇到的鬼模样。但她细看了看,终觉得自己虽然极瘦,但一张脸并不是那吓人的鬼,尤其水中的眼睛还很有神采,依稀能看出自己十八岁时的美貌。 云娘蹲在河边半晌,慢慢想得通了,也提起了精神。这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因为郑源被匪人劫了绸失了家财,竟然钻了牛角尖,整日里除了织锦赚钱便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岂不是傻了! 这般挣着命织锦,公婆最初还道自己辛苦,现在早已经觉得理所当然,连个蛋都舍不得自己吃。最可恨的还是自己,连几个小钱都算计着省,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今日回去先将机上的那匹妆花纱织好了,然后自己就一直歇到过完正月,以后不管婆婆如何催促也决不再熬夜织锦了。吴江府上官织厂里的织工师傅都说一月织一匹妆花纱就是好的,自己也只织一匹好了。 空出的时间,正应该将养身子,每日早上一只酒酿蛋,晚上炖了汤水喝,再请何老大夫开了调养的药吃起来,一定要将养好。再者说什么也不许郑源出远门,一两年内先要生下孩子。自己事事都比别人强,别人都能生,自己如何不能生孩子? 这样想着,失去的力气就慢慢回来了,云娘站了起来,又喊一直在旁边看着自己的荼蘼,“我没事了,我们去买鱼,顺路再去何老大夫的医铺看一看。” 荼蘼便笑了,“刚刚娘子吓我一跳呢!我以为我又说错了话。” 当初云娘挑了荼蘼到自家做事,其实是怀了自己的小心思的,荼蘼心笨手笨,从小在盛泽镇长大却学不会织锦,家里也极嫌弃她,只想早早把她嫁出去收一笔聘礼了事,可是盛泽镇里的人家娶妻最看重的就是织锦一层,本就不喜她不会织锦,更兼她长得丑,眼看着二十了,就是没有人来求娶。 自己日日织锦,并没有时间做家事,且因为织锦,一双手要好好保养不能弄粗,所以不再上灶,又不好让公婆二老做。便选了荼蘼来帮忙,给的工钱也不用多,且又不必防着她,就是让她在织房里出入也不要紧,她是怎么也看不懂如何织妆花纱的。 没想到一两年的时间过去了,才发现荼蘼虽然不是十分机灵,其实也并不傻,且她的心地最单纯善良,就像今早,还有现在,她都是真心关切自己的。 云娘便笑道:“你没说错话,是我太累了,想歇一会儿。”又笑着告诉她,“过年的时节你还要日日来我们家帮灶,我多给你赏钱,你不要告诉别人。” 荼蘼乐极,“我不告诉别人,不告诉别人!”又笑道:“不知娘子给我多少赏钱?我想买个真银的簪子,家里别人都有,只有我过年时还戴包银的。”说着晃晃头,两个耳朵上铜包银的耳坠子便跟着动了起来,似乎让云娘看。 云娘小时,还常见这种铜包银的首饰,但这些年不论是盛泽镇还是杜家村都比先前富裕多了,果真已经很少有了。荼蘼果真是个可怜的,心里便已经许了她。 但转念一想,把赏钱给了荼蘼她恐怕她也是要交到家里,也未必能够去买银簪子,还不如给她买一根,便笑道:“等空了我们便去卖首饰的铺子里看看,你来选,我买下来给你,当你过年的赏钱。” “好啊!好啊!”荼蘼开心,却又来磨云娘,“娘子,那我们便先去挑簪子吧!” 云娘见她如此爱美,颇觉好笑。荼蘼正生在春末,她爹听说是个女孩,便看着架子上盛开的荼蘼花顺口给她起了名,只是她渐渐长大了,却并无一丝荼蘼花的艳丽,反平庸得近乎丑陋,脑子也笨,最普通的绸也织不好,到了二十还没有许了人家。 可再看荼蘼那张笑脸,虽然不美,却不失纯真。再转念一想,自己总觉得荼蘼呆,其实更呆的是自己,连不漂亮的荼蘼都知道爱美,自己却不知道,硬是将本来的花容月貌弄得像鬼一般的。现在给她买一只簪子倒也方便,只是她出来是为了买鱼,没有拿那么多的银钱,只得哄她,“你且等着过年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 荼蘼自是信云娘,她在郑家,郑公和郑婆时常骂她,只有云娘照顾她,有时还暗地里塞给她一些点心或几个铜板,所以她才对云娘好。现在听了云娘的话,马上被哄转,笑着跟云娘去了市集。 盛泽镇最繁华的街道就在河岸边,市集也正在这里,因为要过年了正是大集,卖东西买东西的人都愈发的多,云娘无心细看,直接到了贩鱼摊子前,挑了最好的鱼虾买了,连价都没认真讲便向外走。 回去的路上绕了一个圈子去了何老大夫的医铺,结果何老大夫却被请去出诊了,铺里只有一个小伙计,只会抓药,却不能看脉。云娘虽然心里立意要调养身子生孩子,又想凭着自己日日织纱得的银子总不怕调养的药贵,却也担心如马二嫂所说的何老大夫只是敷衍自己,又或不容易调养,心里十分盼着能见到何老大夫,细细地再问一问他,得个准信。现在却扑了个空,心里倒觉得空落落的。 出来时还想着买了鱼就赶紧回家织锦,可是云娘现在却突然不想回了。但不回家又能去哪里?或者有的小媳妇受些委屈会回娘家告状,但云娘却不是这样的性子。她回娘家从来都是只报喜不报忧的。 是以云娘踌躇了一番,还是向家里走去,只是脚步却极慢,荼蘼跟在她旁边忍不住了便问:“娘子怎么走得这样慢?我们不是要回家炸猫鱼吗?炸好了现吃味道最香!” “你就知道吃。”云娘说了,却也将步子加快了起来,总是要回的,又何苦耽搁时间,婆婆又会不快。 不料一进家门,却见同村的玉珍正坐在堂屋,眼睛里却满是泪,用力忍着,只是在自家不好哭出来,怕的是老人忌讳,见了她赶紧站起来道:“如娘,如娘没了,家里派了人报丧,他们又有别的事,让我来告诉你一声。”说着再也止不住眼泪,大哭了起来。 云娘只当自己听错了,“你说的是什么?如娘,八月节时我回家还见了如娘呢,她可是好好的!” “我也不信的,但真是如娘,昨天晚上没的,她夫家今天一早划船来盛泽镇亲友家报丧。”玉珍哭着又说:“我是要回去看看的,你可回去?” 云娘有些恍惚,一起长大的几个女孩们,如娘向来最健壮,她还时常跟男子一样下田呢,现在怎么就能没了呢?再看玉珍哭得泪人一般,便知道不可能是假的,眼泪便也跟着落了下来,哽咽着道:“你等我换了衣服,跟你一起回去。” 转身进了房,就见婆婆沉着一张脸问道:“你刚说要孙老板明日来取纱,现在又要走了,那匹纱可怎么办?” 第7章 秘密 从早上起来到现在,云娘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了,原来一心以为那匹纱是天大的事,总要在孙老板来取前织出来,现在却觉得完全无所谓,且婆婆这样逼着她织锦更她不快,家里又不是等着织出这匹纱换米下锅,何况堂屋里坐着自己的娘家人,难道让她们听去就好了吗? 云娘抹了抹泪道:“一匹纱怎么也比不了死人事大,如娘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姐妹,我怎么也要回去看看。”也不再去看婆婆,进了里间自箱子里捡出素服赶紧换了,连包头的帕子也换了块素的。 三下两下地便收拾妥当,出了里间,见婆婆依旧还站在原处,脸上表情变换,大约是想生气又不好生气,正在难以决定。虽然觉得婆婆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些,但毕竟是自己的婆婆,云娘还是上前道:“婆婆,我同玉珍去去就回,这匹纱我晚上回来一定织完。” 婆婆见云娘拿定了主意,自知扭不过她,且娘家没出五服的堂姐妹去了,媳妇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便嘱咐道“大节下的,偏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是不吉利,你去了便赶紧回吧,别沾了晦气,晚上也好将纱织完。” 云娘点头答应,见婆婆总是不动,便道:“我去吊唁如娘总要给丧仪。”眼下云娘房里倒有一注银子,只是那是晚上要发给织工的,不能再动,其余也不过半吊的散碎铜钱,丧仪的银子总要向婆婆拿的。 婆婆听见便问:“你屋里的银钱不够用了吗?” 云娘心想,自己屋里的钱难道婆婆还不知道吗?平日里若是用散钱时还不是拿出来用的,哪里能积下多少?又瞥一眼玉珍,见她只低头抹泪,似乎根本没有注意自己这处,想把这些日子的花销一一算出来给婆婆听,却终于还是不好意思在外人面前细讲,只小声道:“我屋里只剩下半吊钱了。” 婆婆却似看不出云娘不欲令人知道,并不去取钱,反倒唠叨个不停,“我当媳妇的时候,娘家婶子没了也不过只拿了几十个铜钱做丧仪。” 云娘真气了,老人家小气些她倒是理解,可是婆婆说这些陈年的事情有什么用?这些年盛泽镇早非先前的盛泽镇了,就是自己成亲时郑家给了十六两银子的聘礼,当时并不算少,可现在差不多的人家都是几十两一百两,若这样算下去,哪里有个完? 最可恨的是婆婆偏要在玉珍面前说这些难听的话,玉珍的娘家与自己的娘家都在一个村里,她这是想把今天的事情传回杜家村吗?那自己将来还有没有脸面回娘家了? 想着屋里放着自己织妆花纱前织的几匹绸,原说留着自家做衣服的,只是一直忙着织锦并没有做,转身便要回去抱一匹出来,随便找间牙行最少也能换上一两银子,怎么也能将眼前的礼遮过去了。 只是自此以后,自己每为家中织几匹纱,总要留一匹做私房,郑源不在家中,自己竟一两银子也没有的,再有大事小情,总不成让别人看了笑话罢! 郑婆本还待说,却见云娘胀红了脸,转身向屋子走去,虽不知她的主意,但也知道媳妇一向要面子,定是恼了,反倒软了下来。又赶着跟过去问:“拿多少银子合适呢?” 对于自家的媳妇,刚娶进门时,郑婆是极满意的,漂亮、懂事、能干,可是慢慢便觉得媳妇有一样不好,那就是性子太强。虽然媳妇对自己足够孝敬,但却每于一些事情有自己的主张。就说媳妇嫁进来的第一年,自己给亲家准备年礼,她偏嫌不好,缫了十几天的丝买了好的回家,狠狠地打了自己的脸。 其实杜家不过是乡村上的人家,哪里用得着送那样的好东西呢!但经了这一回,郑婆也只有把年礼加厚,否则丈夫和儿子都不会满意,且媳妇再会想办法补上,更让自己的脸没处放。 所以,郑婆便开始对媳妇有了不满,总想找机会将媳妇完全压制住。但是媳妇一向没有大错,又越发地能干,先是织锦,后来又织妆花纱,倒比儿子贩绸得的利多,成了盛泽镇最有名的巧媳妇,人人都夸的,让郑婆是又是喜又是忧。 这两年,郑婆总归找到了儿媳妇的短处,那就是一直没生孩子。是以外人再夸起云娘,她只这一句便能将云娘所有的好处都抵消了,无子可是大过,可在七出之条的。郑家没有将她休出去,就是极大度的了,云娘正是应该感恩戴德的。 是以,郑婆在云娘面前越发地气焰高了,特别是在外人面前。平日没有机会便罢了,这一次玉珍来了,不知不觉又犯了毛病。她岂不知现在丧仪的数目?不过是特别唠叨几回给云娘听罢了。却没有想到云娘刚刚听到马二嫂的几句话,心里早已经变了,竟转身就走。郑婆又不敢将媳妇得罪太狠,反倒又追着问。 云娘本已经走了,听婆婆问,虽然知她定是又想通了家里的银子正是自己织锦换来的,但心气终究难平,只硬邦邦地道:“二两银子。” 其实一两银子便正好,但是既然已经如此,云娘便狮子大开口多要了一两,她每天织锦所得都要比这个数目多,现在有正事要用,为什么不行呢? 郑婆听了媳妇直通通地回话,也是一股火冒了出来,现在虽说礼尚往来的银数目都大了起来,但是这样的事情给一吊钱也就差不多了,却要二两银子!难道谁家媳妇娘家走礼的数目都要合着媳妇的心思才成?云娘确实织锦是一把好手,可是哪一家媳妇不织锦?瞪了眼睛刚要嚷起来,郑公却从楼上走下来,咳嗽了一声道:“老婆子,赶紧去给媳妇拿了银子,好早些回去,早些回来。” “公公,”云娘叫了一声,眼泪就滴了下来,杜家村的人都知道自己嫁得好,又为夫家挣下了家业,谁知自己只不过用几两银子就这样难。但又不肯承认,便借着如娘的噩耗抽噎道:“如娘小时候与我最好,我心里难过。” 郑公便道:“去看看也是应该的,如果见了亲家替我问声好吧。” 见云娘接了银子走了,到了见不到影时方向郑婆道:“媳妇平日里一向能干勤勉,只是性子要强,又不愿在娘家人面前失了颜面,你何苦又特别在玉珍面前排揎她呢。等真惹得她火上来,还不是要去哄她。” 郑婆道:“我哪里又不知?只是听得源儿说他与外面的那个成亲不过两个月就有了身孕,便越发看她不顺,整整五年肚子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偏上一次还特别请了何老大夫来看,说没事的,只要调养调养便能生育。定是她暗地里让何老大夫那样说来哄我们的!亏了源儿现在有了儿子,否则我们郑家还不要被她害得绝了后!是以,我现在一看到媳妇,心里便气不平。” “你怎么气不平也要忍着,毕竟媳妇锦织得这样好,难道还能将这棵摇钱树推出家门?” 郑家先前以贩绸为业,因本钱不大,便在乡下收了茧、丝、绸卖到盛泽镇,间或送到县城,赚些差价。云娘进门后学了织锦,劝着郑家给她买织机,果然织锦的利要大些,一家人又勤俭,很快一台织机接一抬织机的添,家业便起来了。 “谁说要将她扫地出门的?”郑婆也并不糊涂,“我若不认她是我们家的媳妇,岂能拿银子给她去走礼?就是源儿把二房接回来,我也不会让源儿休了她。” “你既然明白这个理就好,”郑公道:“只云娘一台妆花纱织机,这半年就要剩下一千两银子,你平日里别在对她恶声恶气了。媳妇是个有气性的,真惹恼了也不好收场。且源儿回来,总会有一场闹的。” “我就不信她还敢怎么闹,进门五年了,一儿半女也没养下,难道还不许源儿娶二房吗?”郑婆将装银子的匣子依旧放在秘处,方坐下来喝茶,“就是杜亲家来,我也有话说,我们不休她已经是有情有义了。” 郑公也觉得道理在自己家中,但还是叹道:“要我说,源儿很不必要把二房接回来,就这样再过上几年再带孙儿回来亦不晚。云娘这里也能一心织锦,几年下来,怕不能再攒上几千两银子?” 是啊,儿子不在家中,媳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家织锦,若是二房来了,云娘恐怕就要懈怠了。郑婆亦是迟疑,但终于还是说:“如果不回来,外面的那个不肯哩。且源儿一直在府城,开销也大,我估计着上次拿去的绸卖了,恐怕也剩不下银子了。还有媳妇那样精明的人,哪里还能瞒得住许久?再者我也想抱大胖孙子呢。” 提到大胖孙子,郑公的脸也现出了无限想往,“回就回吧,如果云娘要闹,你便告诉她,其实源儿有了孩子,也要算是她的,将来一样是要给她养老送终。” “正是这个道理。 第8章 娘家 云娘与玉珍出了家门,待走出很远,玉珍才轻声道:“你不比我上面没有婆婆,出门不方便,我是不是不该来告你?” 云娘便知道刚刚玉珍在自家一定是听婆婆说了什么难听的了,脸上一阵发热,只得掩饰道:“我婆婆就是嘴碎,其实心地是不坏的。”这话她曾说过无数次,以前都是真心相信的,现在却知道自己在说谎,是以说过了更觉得脸红。 玉珍却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要不是我家当家的在市集回不来,他便陪我去了,我也就不来找你,只让报丧的过来。” 杜家村村里大多数都是亲戚,只是亲疏远近各自不同,玉珍和如娘是亲堂姐妹,而云娘与她们就远一些。是以报丧的先去了玉珍家里,而后玉珍再来告诉云娘。云娘便道:“我还不知道你?还不是为了我,若是报丧的穿着孝衣来,老人家更是嫌弃。且我们一同走,还有个伴。” 玉珍向来性子和善,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我当家的也是这么说的。” 云娘便又道:“你当家的说得对,老人家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知道的。”玉珍温声道:“我们当家的说今天就是肉卖得便宜些也要早些收摊,下午去接我们回来。” 云娘听了,不由得道了声,“你当家的对你真好。” 盛泽镇毕竟比杜家村要繁华得多,村的姑娘能嫁到盛泽镇的并不多,打云娘记事起到她自己成亲,总共也不过七八个,但个个都是村里出挑的。只有玉珍,样貌一般,性子又软,偏又嫁到了吴屠户家中,当初云娘她们很是为她担了些心。 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长得凶神恶煞般的吴屠户对玉珍却极好,就是多大的事也从不对她高声说一句,只要一点点的重活都不叫玉珍做,日日餐里又有肉,没两年将出嫁时还是黄毛丫头的玉珍养得头发乌黑,人也白胖起来。 玉珍也挣气,嫁过来第二年,一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养下一个女儿,虽然成亲已经七八年,比云娘还日久,可吴屠户却待她还只如当初。现在不过是过盛春河回村里,也让玉珍喊自己一同作伴回去,回去时又不放心要亲自过来接。 其实时下盛泽镇也好,杜家村也好,一向平安得很,大姑娘小媳妇自己往来行走都常见,根本不会有事。 但回想起来,先前郑源也是这样的,自己出门他必要陪着,不能陪便不怕麻烦地又是送又是接。可他有多久没再这样关切过自己了,每次说话都只是算着家里还有多少锦,话中都透着要自己不要白费了时间赶紧织锦的意思。 这么说,还不如自己织锦也只一般,家里依旧穷点,只要能像玉珍一般地被丈夫宠着。云娘这般想着,便更加盼着郑源早些回来,多挣些银子虽好,但夫妻和顺地生活在一起才重要,毕竟家里已经有这么台织机,日子也算得上不错了。便又对玉珍道:“这次郑源回来,我定不让他再走了。” 玉珍听了云娘的话,想说什么,却嚅嚅了半晌,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却道:“是三叔家的小二子来报的丧,他说村里有船在平安渡,我们若回村便过去找。” 云娘与玉珍去了平安渡找到了船,跟船回了杜家村,如娘是嫁在本村里的,是以她们只回杜家村就好。 下了船,就见如娘的夫家搭了丧棚,白幡飘飘,如娘的两个孩子都披麻戴孝跪在棺木旁哭,玉珍和云娘早止不住泪,上去痛哭了一场,将丧仪留下,方才到席上坐下。这时两人便分开了,各自与娘家人坐在一起。 云娘见娘、大嫂、二嫂、三弟妹俱到了,正坐在一处,赶着过了去,才打声招呼,就听娘说:“云娘,你这一阵子可是病了?气色怎么这样差?” “可不是,眼圈全黑了,像是天天没睡觉似的,”大嫂说着挪了挪,将她的位置让给云娘,“你们娘俩儿挨着坐好说话。” 云娘一早曾被马二嫂说过,心里已是有了准备,便赶紧解释道:“这两天急着赶一匹锦,是熬了几天夜,但只差最后半寸就织完了,然后便停机准备过年,养几天就好了。” 大嫂向下挪了,便推二嫂也挪过去,二嫂只得起身挪了半个位子,手上两只银镯子撞在一起叮当一响,却待笑不笑地说:“云娘,你也太为郑家拼了,觉也不睡地织锦,娘家养你这么大倒没借上你什么光。” 云娘听了这话甚是不快,自己十五岁时家里来说亲的人就不少,后来定下了郑家,却过了三年才成亲,为的就是娘家需要自己帮衬。云娘定亲后又为娘家养了三年蚕,缫了三年的丝,攒下了弟弟娶媳妇的银子才出嫁的。且就是她出嫁时陪送的嫁妆,也俱是她自己挣的。 回想当年自己出嫁时,家里其实还是不那么情愿,尤其是二哥二嫂,总想再留自己在家两年。可是郑家一直催着,爹娘再怎么也不能让自己熬成老姑娘,才将自己发嫁。所以云娘自己,并没觉得自己还有什么对不起娘家的。 等自己嫁了后,二哥和二嫂不思量好好跟着大哥大嫂做种田养蚕做生意,倒是总惦记着到郑家去搜刮些东西,尤其是见自己织锦织得好挣到了银子,跑得更勤,每一次见面都是说日子艰难,跟自己要钱要物。 云娘性子虽强,却不是不讲理的。郑家年节与娘家走礼如果太过简薄她固然不能许,但是二哥二嫂这样公然上门打秋风也不对,她并不怪公婆为此与自己生气。因说过几次也不改,最后便与二哥二嫂翻了脸才好些。 且云娘虽然是嫁出去的女儿,但是对娘家的事也一向用心,就说弟弟到吴江县里读书就是自己央了郑源找的书院,还有每年娘家卖茧子她都要陪着去找牙行谈价,至于父母兄弟有什么事情,也从没差过一丝半毫的。二嫂这样说,还真是黑白不分。 但是娘就在席上,云娘怕娘听了不高兴,便理也不理他们,只向娘问道:“娘最近身子可好?我爹呢?” “我还是老样子,今年冬天也犯了两回病,吃了你让人带的药才好了。”娘笑道:“你爹没事,带了你的两个哥哥与如娘夫家的人去山上看坟了。” 云娘点点头,又问“弟弟呢?可是在家中读书?” “正是,先生说让他明年再下场试试。自从前几日书院里散了学,你爹便要他不许乱走,只在家中读书。” 娘家有几十亩田,几十株桑树,每年都又养蚕,但却不似别人家借着这几年盛泽镇织锦的繁盛而起了家业,只还是往年的温饱而已,正是因为弟弟读书每年要费一大笔银子。 若是要云娘说,弟弟还是不要读书,种田也好,养蚕也好,做些小生意也好,都强似死读书。倒不是云娘看不起读书,而是弟弟果真不是读书的材料。当年弟弟还小时只是在村中开蒙,云娘每日都要去送他接他,在学堂屋外听先生教他们读启蒙的《三字经》,不知不觉都记在了心里,弟弟却还不能背下来,反要她教着背。后来弟弟总不爱读书,竟是被爹拿棍子三天两头打着才读,这般硬逼着,哪里能真正读得好呢? 云娘之所以织锦织得好,就是她真心喜欢。小时候她便喜欢摆弄家里的土织机,再大些时常到村上有织机的人家看人织布,后来嫁到盛泽镇,更是用心琢磨怎么织锦才织得好看。至于学会织妆花纱,更是靠的是满心的喜爱,用心琢磨,更将整本丝谱都烂熟于心。 弟弟从根本上就是不喜欢读书的人,且他又不够敏捷,想考个秀才却五六年没有考上,若是想中举,那就更是难了。 但是云娘看看弟妇,终于还是没有说什么。弟媳妇是隔村老秀才的女儿,老秀才家中虽然清贫,可是一向都以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择婿时一定要选读书人,只是弟媳相貌却一般,想捡个秀才许亲却一直没有合适的。 恰好爹想给弟弟挑个知书达理的媳妇,于相貌上便不是很挑,两家便结了亲。成了亲后,小两口倒说得来,且不只自己爹娘盼着弟弟进学,就是老秀才也盼得紧,自己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哪里好说不让弟弟读书的话呢。 便点头道:“明年正是寅年,县里有科考,但愿弟弟明年能中选,到府里考上秀才。” 娘便眉开眼笑地道:“一定能中的!” “这一年又一年的,都有五六年了吧,每一年都这样盼着,只是就是一直没中。”二嫂酸酸地道,却一眼看到婆婆立起了眉毛,便知道正是戳中了婆婆的肺管子,又赶紧改口道:“谁不盼着小叔赶紧中呢,有了秀才身份,哪怕是在家里开个馆教几个学生也好啊!” 一直没开口的三弟妇却道:“我爹说等相公中了秀才,就到府城里读书考举人。”声音不大却很坚决。 云娘看着二嫂虽然没再说什么,却扁了扁嘴,发出一声极轻地“嘁!”知她心中不满,却也无奈,只得赶紧转了话题,问:“如娘是怎么突然没了?八月节我回来时还见她在场院里做活,身子壮得很呢。” 第9章 伤痛 说起如娘,杜老娘便先叹了一声,“唉!”拿帕子擦了擦泪方才说:“她的身子一向极好的,从小到大一回病也没生过,可这一次只为了那么一点子事儿却一下子去了,还真让人心里想得很呢。” 然后才道:“半个月前,如娘下河捞鱼,却被水蛇咬了,那时要是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贴了就能好,可她却舍不得,硬是挺着。结果后来伤口便溃烂了,再请医生来,说要用几十两银子的药才能治好,便只能不治了,又熬了几天就没了。”又叹道:“可怜的如娘,就是舍不得花几十个钱买一帖膏药!” 云娘一听便急了,“先前不知道伤口会重,便没有买药,到了重的时候,如娘夫家怎地不给她治。听说如娘夫家并不是很穷,几十两银子也不是拿不出,就是真差了些先借点慢慢再还,好端端地一条人命就没了!” 二嫂赶紧冷笑道:“云娘如今发了家了,几十两银子都不当一回事。我们乡下十两银子就能聘一个新媳妇,谁家会拿几十两银子去给媳妇治病?” 娘先前就听了二媳妇和小女儿的话,也知她们的心结,且她心里也总觉得小女儿对家里帮衬还不够,明明郑家已经发了,又是靠着女儿织锦才发的,却没有拿过银钱补贴娘家,所以只做没听到。现在倒怕她们争起来,便道:“家里这边就是这样的,若是当家的男子病了,家里总要倾家荡产地给他治病,至于媳妇病了,哪有花许多银子的?有运气的自己好了便好了,没运气的也就是如娘这样了。” 大嫂也帮着说道:“如娘夫家也算不错了,丧事办得还好,又买了棺材。”又向前凑了凑轻声说:“当然,也是因为如娘的娘家人就在一个村子里看着呢,如果办不好一定会闹事的。” 云娘这些日子一直没睡好,今天从一早又遇到了这么多事,现在头脑里乱纷纷的,听了大嫂的话才突然想起来,“如娘娘家人怎么也没张罗给她治病?” 娘便道:“你今天怎么了,竟说傻话,如娘嫁出去了,又不是娘家的人了,娘家里岂能张罗给她看病?再说要用几十两银子呢,如娘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没成亲,就是有也不能拿出来呀!” 二嫂又冷笑道:“早知云娘这样惦记如娘,不如我去告诉你一声好,这几十两银子你一定能拿出来给如娘吃药用。” 其实云娘也拿不出。家里虽有,但都在公婆那里,一个月只给她半吊钱零用,就是给织工发工钱都要算好了向公婆说清楚。云娘有时虽然硬气能为织工讨要多一些赏钱,但若是借如娘看病,公婆一定不会让她拿的。 而且,如果自己病了,他们一定舍不得花几十两银子给自己治的吧。 云娘想到这里说不出的难过,又触到自己的心事,索性什么也不再说,只放声大哭起来,“如娘,如娘!你的命真苦!” 杜老娘见女儿哭得伤心,毕竟从身上掉下来的肉,自是心疼,从怀里拿了帕子帮她擦了眼泪,“哭一会儿也就罢了,女人的命就是这样啊,但愿如娘再投胎能托生个男子吧。” 云娘从小便时常听人这样说,以往还不在意,现在突然觉得非常有理。假设如娘是男子,家里在她受了伤时便会好好医治,就是那时她一时大意没治,到了后来重了,就是借债也能延医用药,不至于连即将到来的新年都没过去。于是便又哭道:“如娘,你再投胎一定托生为男子吧。” 云娘一头哭着,又一头想,若自己是个男子,也不会受现在这许多苦了,起码不必辞了父母离开杜家家,嫁到夫家,在公婆面前要小心翼翼,又要整日里辛苦操劳,没生下孩子还觉得理亏。 又突发奇想,如果自己是男子,便娶个能干的媳妇家来,比大嫂要机灵,比二嫂要善良,比弟妹要会说话,每日里孝敬父母,服侍自己起居,还要为自己生儿育女,该有多好? 不,自己可不要像那薄情男子一般,只把媳妇当成牛马使用。一定爱护她,敬重她,两人齐心协力,养蚕缫丝,早将杜家家业兴旺起来。爹娘的日子过得好了,大哥大嫂高兴,二哥二嫂也没有这些话说,弟弟也有足够的银子去府城里读书,姐姐那边也能多帮衬些,当然自己也不会忘记岳家…… 郑源先前就是这样答应自己的,可是他现在都忘记了。 想着想着,云娘又哭了起来,她在如娘的丧礼上哭得最伤心,别人只当她与如娘情深,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样的伤心一半是为了如娘,一半是为了自己。 可是哭过了就是过去了,又能怎么样呢?人死了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总还要活下去。 到了吃席的时候,云娘虽然没有一点胃口,却还硬吃了一碗饭。她回家里后还要织锦织到半夜呢。 一时席散,娘家人都要回了,娘和大嫂便让云娘回家坐坐,云娘却赶紧摇头拒绝,她是来参加丧礼的,回了娘家不吉利,万一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来又有二嫂说嘴的,便道:“我一会便与玉珍搭伴儿回去,她当家的来接我们。” 杜老娘也知这个习俗,并不勉强,只是向着三个媳妇道:“你们先回吧,我和云娘再说几句话。” 便拉了女儿到了村头的大槐树下,见周围没有人才道:“原总说你是家里最精明的,现在才知道忒傻。八月节回来时我就想说,可当着姑爷的面没法开口。我瞧着姑爷越发的胖了,你却瘦成了竹竿。他丢了一千匹绸都不恼,你怎么恼成这样,日日熬夜织锦。现在年轻还好,坐下病来。等将来老了,为时就晚了。” 云娘以往听了这样话总不以为然,这时才终于明白娘是为自己好了,哽咽着答应,“我都知道了。” “还有生孩子,你莫要不当一回事,毕竟成亲已经五年了,总该去瞧瞧病,或者到庙里拜拜佛。女人若是没有儿女,将来谁给你养老送终?” “这个我也懂了。” 杜老娘见女儿听了进去,又说了许多贴心话,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就是有些须不满,可是也真心疼的,最后又道:“今天回去后不要再织了,郑家如今有五六台织机,还怕没了你的一口饭吃?” 云娘听老娘教训,一一都答应了,她如今也知道自己忒傻了,不过现在改过来也不晚。又怕娘和自己在这里说得久了也不好,便送了娘到家门才重回村口。 这时玉珍也与家人说完了话过来,两人一同向渡口走去,等着玉珍的相公来接。 太阳还没有落下,云娘和玉珍就在渡口的竹排上坐了下来,晒着太阳倒比阴冷的织房里暖得多。 话题自然还是如娘和当时的小伙伴们,只是两人刚都哭过,伤心已经尽够了,现在语气很是平淡,“我们一起长大的十来个女孩,现在已经走了两个了。” “哪里是两个,四叔公家还有一个堂妹叫二丫的,七八岁上在河里淹死了,算上她是三个。” “你要不提,我还把她忘记了。只记得梨花,她是生孩子时没的。” 云娘一声长叹,“所以今天我突然想明白了,我们既然活着,还是要好好地关切自己,才不白白投生一回。” 玉珍却没有听懂,还道:“我们杜家村嫁出去的姑娘,现在你的日子过得最好,家里连织机都有五六台了,刚刚一直有人问呢。” 原来云娘也是以此为傲的,每于别人提到便极开心,但现在她却只道:“我反觉得你的日子最好呢。” “哪里,我又不会织锦,只靠当家的买猪杀猪卖肉,做一天得一天的利,比起郑家差得远了。”玉珍道:“我原也想向你学的,我们当家的只不让。” 正说着,吴屠户已经划了一只小船来了,“我来晚了,你们是不等了许久。” “并没有,”玉珍笑道:“我正与云娘说话。” 云娘赶紧向吴屠户礼了一礼,又道:“麻烦你了。” 吴屠户只笑着道:“你陪玉珍来我还没感谢你呢。”又说:“家里的船虽然时常装生猪、猪肉,但是这上面的坐褥是我新拿来的,你莫嫌脏。” 云娘笑道:“我哪里嫌弃!”便与玉珍并排坐了,吴屠户划着船回了盛泽县。一路上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话。 冬天日短,太阳西斜后天便很快暗了下来,等船靠了盛泽镇的岸边时已经蒙蒙黑。云娘下了船点头道别,“我家去了。” 吴屠户却突然道:“你可知郑源回来了?” 云娘一直无精打采,现在闻得喜迅,自是高兴,“我与玉珍一早便去了杜家村,并不知道。”便急忙要走。 “云娘!”吴屠户在后面叫了一声,见云娘满脸的笑意,眼睛亮闪闪的,停了一下还是道:“郑源带回来了一个小娘子,两人抱着儿子回来的。” 第10章 活该 云娘突然觉得天旋地转,过了半天才醒过神来,见玉珍正扶着自己喊,“云娘!云娘!你没事吧!” “没,没事。”云娘觉得这声音都不是自己的,而是不知从哪里飘来的,可她还是用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问道:“可是真的?” 吴屠户扭着脸,用与他凶恶的外表极不相称的小声说道:“是真的。”又道:“先前我们就听说郑源在外面养了人,玉珍只说问过你,你说绝不可能的,我们也便信了。我刚来接你们之前在渡口遇到的,他扶着那个小娘子,小娘子手里抱着孩子,郑源与大家招呼时说是他的亲儿子。” 云娘觉得自己应该晕倒的,或者就此真的死过去才好,可是她并没有,而是推开玉珍稳稳地站直了,还客气地同吴屠户道:“我知道了,多谢你告诉我,改天再见。”说着还客气地略福了福身走了。 就听后面吴屠户对玉珍说:“不如你陪着杜云娘回去吧,别路上出什么差池。” 然后就是玉珍追过来,“云娘,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你们赶紧家去吧,还有孩子等着呢。”云娘言语平静,神态却很坚决,“你陪我又能陪多久呢?还能替我回了郑家?”说着就快步走了,将吴屠户和玉珍扔在了后面。 云娘回去的路上又遇到几个熟人,有人向她打招呼,也有人见了她便躲了起来,还有人在一旁指指点点,但她都似没有看到,挺胸昂头,一径进了家门。 “哎呀!云娘回来了!”婆婆正在堂屋前,便满脸笑意地走了过来,“今天这一趟还顺利?” 云娘停了脚步,点头道:“还顺利。” “见到你娘了?” “见了。” “她身子可好?” “还好。” “你爹也好?” “也好。” “你娘家的嫂子弟妹也都见了?” “都见了。” 云娘早看到院子里卸了不少的东西,红漆的箱笼就有好几对,上面描着喜上眉稍、富贵花开、连年有余等等吉祥花样,又有雕了花的桌椅床凳等家具,正似富贵人家送嫁的嫁妆,比起自己嫁入郑家时的嫁妆要丰富得多,上面仔细地盖着油布,整齐地摆在院子,似乎正向自己示威。又隐隐听堂屋里有郑源和妇人说话的声音,可是她只是笑着与婆婆在堂屋前说话,似乎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 婆婆既然要在这里与自己说家常,那自己便与她说。看得出婆婆一脸的笑容里藏着明显的不安,而这时云娘不知为什么却宁静得很。 “那……”婆婆终于说不下去了,可她还在努力去想,就在这时,堂屋里传出一声小儿的哭闹,让她不得不将笑容加得更盛,“云娘,是这样,源儿在府城娶了二房,生下了儿子,这次带了回来,你赶紧进屋里见见吧,也是你的儿子。” 云娘只是淡淡一笑,“你们早都知道了,只瞒着我一个人吧。” 婆婆干着笑道:“并不是,我也是才知道的。” “那就是郑源连父母也不禀告,自己做主纳妾了?” “那也不是,我和你公公也听他说过,只是不知道会不会娶回来,对,当时不知道,才没告诉你。” 就在婆婆语无伦次的时候,公公打开门道:“你们在门口说那么多做什么,还不赶紧进来!” 云娘跟在婆婆婆后面进了堂屋,就见一个皮肤白皙,面目姣好,眉眼间颇有几分厉色的女子坐在堂屋西侧的椅子上,穿了一身红色锦缎,头上插了一支金钗,钗上还有一颗极明亮的珍珠,怀里正抱着一个同样穿着一身红锦的孩子,见了她只抬眼看了一回,便依旧低头逗怀里的孩子。 郑源正站在一旁,见了云娘便用手指着笑道:“云娘,这是采玉,这是我们的儿子。”又推了推采玉道:“赶紧与云娘见礼啊!” 采玉便略略欠了欠身子道:“姐姐,我抱着孩子不便,还请原谅些。”又坐下哄那孩子。 云娘见状,更不驻足,脚步不停地回了自己的屋子,刚解了头上的帕子,郑源便跟了进来,笑嘻嘻地道:“云娘,先前没来得及告诉你……”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孩子哭,然后就有一个尖利的女声叫道:“源郎,孩子哭了!你还不过来看看!” “哎!”郑源应道,“你先哄哄他。”又急忙向云娘道:“其实我也没想把她接回来了,但是有了儿子,总不能……”正说着,就听外面又是一声尖叫,“源郎!” 云娘站起来喝道:“你出去!” “你这是做什么?自己不生,竟还容不得我有儿子!”郑源立即放下脸道:“杜云娘,你刚从丧礼上回来心情不顺我不与你计较,但是二房我娶定了,儿子我也要定了。但你只要贤良些,正房的位子我还给你留着的。”说着方才出去。 云娘用力将门关上,闩上门,就在门背后滑坐到了地上,脑子里木木地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过了半晌,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笑声,是的,是笑声,他们在笑,大人孩子们都在笑,只有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冰冷的地上,泪流满面。云娘拿起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勉强爬起来到床上囫囵躺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竟然真地睡着了,正在黑暗的混沌中,云娘突然听到叩门的声音,接着又听婆婆道:“云娘,孙老板明天早上便会来了,那匹妆花纱还没织完呢!” 那匹妆花纱?对了,还差半寸许,要两三个时辰才能织好,然后孙老板便会来取。云娘猛地一惊,挣扎着坐了起来,可是突然又想起了傍晚时发生的那一幕,那个女人,那个孩子,“咚”地一声重新倒了回去。 若不是实在累得不想起来,她一定起身将那纱一刀砍断。想想这一年多时间自己过的日子,竟然真的是傻子一般! 先前的种种蜘丝马迹就不必说了,无论是谁说郑源有了外心,自己都一概不信一概不听的,还曾为了这事与豆腐西施他们大吵了一架,现在想来真真让人笑死了。 云娘一向要面子,原来总以为自己在盛泽镇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孝敬、能干、手巧,大家对自己都是羡慕甚至嫉妒的,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才是个笑话,盛泽镇所有人家茶余饭后大约都在嘲笑自己吧。 可是,云娘突然不怕别人嘲笑了,大家喜欢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从此以后她再不管别人,只管自己。于是她理也不外面的叩门声,将被子拉起来蒙住头,又继续睡了下去。 可是天还没亮时,云娘依旧醒了,她已经习惯这个时辰起来织锦,如果现在开始织,她还是能将那匹妆花纱在天亮前织好,可是她没有动,就是荼蘼来了敲门,也是婆婆去应的门,她只是翻了个身再睡,过去欠下的觉实在太多,她竟又睡过去。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次被叩响了,荼蘼在门外叫,“娘子,你病了?我给你送粥来了。” 这一次云娘起身将门打开了,她饿了,为什么不吃饭呢?接过荼蘼手中的粥碗,便坐在桌旁吃了起来,又突然想起来,便叫荼蘼道:“去给我加两个酒酿蛋。” 荼蘼一早上到了郑家看到新人,又听着郑婆来吩咐她做事,虽然不是机敏的人,但是却也感觉不安,现在听云娘说话,竟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赶紧笑道:“好,我这就做了送来!” “想吃就吃吧,。”婆婆笑着走了进来,见云娘起不起来也不恼,只在一旁坐了,“你昨天出门太累了吧,连那匹锦都没织,没织就没织吧,源儿说那些绸不急着卖,今天空了再织就来得及。” 云娘低头吃粥,一声也不响。 “我晓得你心里不好过,不过源儿也是没办法,他都二十多了还没个儿子,在外面让人笑话呢。再说他的儿子还不是你的儿子,将来也要为你养老送终的。” 一会儿荼蘼送了酒酿蛋来,婆婆便又笑着说:“你既然喜欢吃,以后每天早上都让荼蘼给你加一个。” 几个钱一个的蛋都舍不得吃,觉也舍不得睡,省下来的钱正好郑源一年在府城里住上十个月,再纳个二房回来,云娘这样想着,夹起了鸡蛋狠狠地咬了一大口,第一万次对自己说,“杜云娘,你真是活该!” 婆婆见云娘眼皮虽然是肿的,神色倒还平静,觉得她应该过了最难过的时候,便和缓地劝着,“你别在意采玉穿了红锦,其实她是好人家的女孩,源儿在府城借住的房子正与她家相邻,两人偶然遇到,不知怎么就看对了眼。那家以为源儿还没成亲,便给她置办了好一千两银子嫁妆,正正经经地发嫁出来的。” “你不知道外面,做生意的人大都是家里有一房,外面有一房,也是为了做生意方便,俗声两头大。所以源儿在外面又娶了也不算错,只是有了孩子总要回家认认门的。” “不过昨天晚上我就与源儿与采玉说了,不管当初在府城怎么说的,但是到了我们盛泽镇,我们家里只认你是正房,她只能是二房,你也就不要委屈了,赶紧出来让采玉给你行个礼,一家子和和睦睦地有多好。” 第11章 休书 昨天当杜云娘得知公公婆婆和郑源一起骗了自己,先前的种种美好设想,一下都落了空,几乎与死去了差不多,在那时候,她只愿意不管不顾地睡过去,永远也不醒。 但是,现在她重新活了过来,知道了自己不可能就此睡死过去,心便痛得要绞碎了一般。她宁愿像盛泽镇上的泼妇一般,在地上打着滚骂人,拿一根绳子比量着要上吊,可是她骨子里的要强,让她永远也做不出那样的事。 而且就在她痛得要死的时候,又听到婆婆所谓的劝导,这让她更难过,甚至很想一头撞向婆婆,让她闭上嘴。但她终究还是坐在那里,听着她说了很多,只不过一点也没有被她劝动,心却越发刚硬起来。 婆婆的话越听着越觉得不通情理,所谓的两头大,也不过是外面的妾室自已标榜的,往往很多人并不能被获准进家门,就是真正回了家里,自然都是妾室,这些规矩就是乡下的无知妇人也能知道。 其实还不是想打压自己?婆婆一贯这样,先前总瞧不起自己娘家在乡下,对娘家极尽贬低,现在又抬高妾室来比自己。 可是,云娘突然想到,如果采玉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里富裕且能给女儿一千两银子的嫁妆,这样的人家能随意让女儿与外面的男子相遇又有了首尾的?郑源又不是书中所说的中了状元的才子,他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小商人而已。 至于婚嫁,哪有富裕人家竟然能不打听一下就随意把女儿许出去?就连自己家小门小户的也不可能如此。就说当初郑家来自家求亲时,爹可是着实打听了盛泽镇的朋友,听说郑家名声不坏,郑源也没有什么劣行才点了头的。采玉既然出于富裕人家,只需派个人顺江而下到盛泽镇略一打听,就能知道郑源早已经娶了妻的,往返不过三五天时间而已。 这实在是不通常理了。 一千两银子? 杜云娘猛然想到了郑源遇匪,失了上千匹绸的事。 刚好是一年前,银子的数也能对得上。 那么,郑源遇到匪人失了绸,是早就算计好了的吧。 只看那孩子,已经有好几个月大了,加上怀胎十月,正好两年多。 云娘完全明白了,郑源在两年多前便有了相好的,先是一般的花销,小笔小笔的银子还够用。后来有了孩子,要娶进门,他就需要一大笔银子了,于是便说遇到了匪人,其实把上千匹绸都私自截留,在府城娶了二房。 此后一年倒有十个月就留在那边生活,更是从家里不断拿银子往里填,对自己只说是打点官司。 现在为什么要回来了呢?想是那二房也是要名份的,要么就是因为知道自己一定不许他再出门,又或者也觉得再也瞒不下去了吧。 为了让二房回到盛泽镇日子好过,郑源又不惜将那批绸的银子都用来给她做嫁妆,再抬回家中。带了一千两银子嫁妆的二房,自然要与正室平起平坐,采玉昨天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 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莫不是郑家人都以为自己傻么,这样的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 当然在昨日之前,自己确实有些傻的,什么也不会多想,心里只有织锦,赚钱。其实若要略用一点心思,便早能看出端倪,且不说郑源越发地不愿意在家中,一直在府城,就说前些天公婆说起郑源要回来时,还在楼上他们房旁又收拾出一间房,自己竟也只当老人家心疼儿子,怕楼下寒凉,从没想到是为了新来的人。 想到了这里,云娘不由自主地将心里的冷笑露了出来,“呵呵!”过去的自己是傻,但是自己还会一直傻下去吗? 杜云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熬夜,人瘦得很,气色也非常不好,现在肿着眼睛冷冷一笑,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怕。郑婆见状心里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劝也劝不下去了,转而气道:“论理,我这个婆婆也做得尽够了。你过门多年连个孩子也没有,我还对你又极力维护,压着明媒正娶又生了儿子的采玉,让她给你行礼,你纵是生气也有个限度,闹闹也就罢了,过了就是妒了。一早上床也起,现在只大刺刺地坐着,锦也不织,这是要怎么样?” 这时,杜云娘也终于想通了,郑源已经不是她的丈夫了,而郑家便不再是她的家,她平静地开口了,“我要休书!” “什么!” “我无子又妒,郑家便给我一张休书吧!” 郑婆立即又软和下来,“云娘,你莫要闹,休书可是随便要的,被休出去的女子总要低人一等,无处安身,将来无不是贫病而死。你可知道后街上原来有一个青年女子,便无子被夫家休了,娘也嫌她丢人不要她,她只能讨饭度日,后来就死到了庙里。” 云娘声音也不大,但却是肯定,“我杜云娘只要有两只手两只脚,就不可能贫病而死!” 婆婆还未答言,郑源猛地冲了进来,向婆婆道:“娘你别理她,越哄她越发得意了呢!” 再转向云娘时便黑了脸,高声喝道:“别给你脸不要,一早上不起,饭送到屋子里吃,锦也不织了!再如此,我便休了你!” 从昨日起骤然经历了这许多事,云娘虽说要了休书,但未免没有一时之义气,现在被郑源一喝,更知丈夫待自己早无情谊,心彻底死了,马上站了起来道:“既然如此,便将休书给我拿来,我正好离了你们郑家!” 婆婆却上前拍了郑源一掌,“你是男子,哪里知道女人心里的苦,当年你爹年青时在外面与人相好,我也气得哭了好几天,只是过后想开了便也就照样过日子了。这时候你就别来添乱了,先出去吧。就要过年了,家里大事小情都等着你来打点呢。”说着将他推走了。 又转过来堆了一脸的笑哄云娘道:“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源儿的脸往哪里放?让刚进门的采玉怎么想?也无怪源儿生气。当年我已经有了源儿,你公公还在外面与女人勾搭我都没说什么,现在源儿是不得已才娶的二房,你再闹只让人笑话了。只是我一向最疼你,知道你现在还没想开,就容你好好想一想,等你想通了就知道有了儿子的好了。” “采玉那里我会压着她的,今天一定让她给你行了大礼,来,赶紧换身喜庆的衣服,也是要过年了呢。”说着拉云娘换衣服。 云娘的眼泪像珠子般地往下掉,可却说什么也不动,只道:“让郑源拿休书来,我必是要走的。” 婆婆又劝了半晌,见她只不松口,转身出去了。 公公提着拐杖走了进来,和蔼地道:“云娘,你嫁到我们家,我们可从没亏待过你,我们家没有女孩,什么都拿你当自己家的女孩一样。你自己说说,盛泽镇上哪一家的媳妇能像你一般,做主管着家里的事,说出门就出门,说不织锦就不织。现在源哥儿不过养了个儿子,你就闹成了这样。家里人都劝你,你竟还不满意?” 说是自己管着家事,其实只要用一两银子不是也要禀告公婆?且自己当家,家里的日子不是越过越好?且自己日日夜夜织锦,连吃个蛋也要说上几句难听的话便算没亏待自己?云娘也懒得驳,只道:“我才是从没亏待过你们!” 郑公待要再说,竟发现无话可驳,只得道:“云娘,你一向是个懂事的,源儿没儿子再娶一房也没有错,你心里就是不顺,也得做出个贤良的样子,别闹得让人家笑话你。” 云娘也不反驳,只道:“既然郑源没错,那错的就是我,给我休书不就罢了,人家笑话我,也就与郑家无关了。” 几句话噎得郑公走了,再过了一会儿,郑源复又进来了,神气总算平和些,“刚刚我不过是气话,哪里会真休了你,我们毕竟是结发夫妻,与采玉不同。你放心吧,爹娘都认你做正室,我也会像过去一样对你。只要你点头,我便让采玉过来给你行礼,你是大她是小,她还是要听你的。” 一语未了,就听咣当一声响,采玉抱着孩子一头扑了进来,大哭道:“郑源你个没良心的!说是明媒正娶,现在儿子都生了下来,你又要过河拆桥!”又抱着儿子向云娘撞过来道:“我再不好也生了儿子,你有什么!竟不能容我!既然如此,便杀了我吧!” 正说着,这时采玉怀里的孩子早被吓得大哭起来,一时间,大人叫孩子哭,郑公郑婆皆回来相劝。可是采玉一定逼着郑源回盛泽镇,也是存了靠着儿子掌了郑家家事的心思,又听郑源说云娘只知道织锦,万事不管的,且一个小镇上的村姑能有什么见识,所以从见面起便想压住云娘,现在听郑源要让自己低云娘一头,差一点便气疯了,哪里还肯相让。 云娘躲了又躲,却哪里躲得开,被采玉撞了两下,气得浑身发抖。 盛泽镇里也不是没有纳妾的人家,只是还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妾。云娘本就了无生趣,现在被逼到绝路,更是横下心肠,当即便不再躲,抬起手照着采玉的脸批面就是两掌,打得声音脆响,高声骂道:“你既然想死,我就成全你,我们一起去阎王殿前辩个是非曲直!” 第12章 家人 杜云娘从来不是能受得了气的人,现在被人逼到了这样的境地,把命拿出来拼的心思都有了,手下自然不会轻,两巴掌将采玉打得脸上红肿了起来。 那采玉哪里是个老实的?因她抱着孩子无法还手,便将孩子向云娘身上一扔,两只手一齐抓了上来,云娘也不管那孩子,只挡住采玉的两只手,与她撕扯到一起。 孩子便落到了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涌了过来,抱孩子的抱孩子,拦住她们的拦住她们。 郑源更是满脸怒气地立在云娘面前,一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喝道:“杜云娘!你竟连孩子都不放过!”举起手便向她打来。 明明是采玉将孩子扔出去的,她这个亲娘都不管孩子怎么样,难道还要自己去抱孩子?郑源的心里早只有这娘俩个,自己怎么做都是错的。云娘气得要死,一眼看到桌上有一把平日做针线用的小剪子,一步上去抓到手中将尖头对着郑源,“你要是敢动我一下,我就杀了你,然后我给你赔命!” 郑源还真被镇住了,就连郑公郑婆采玉等人都停在原处呆了,只剩下几个月的孩子还在大哭。 偏这时荼蘼从门外探进头来,见云娘拿着剪子,也不顾会被剪子扎伤就跑过来夺,“娘子,你的手可不能伤了!” 云娘见荼蘼的手指被划了一个口子,血渗了出来,只得赶紧松了手,却向她道:“你赶紧去,不要管我们家的事!” “是,”荼蘼答应着,却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问:“娘子,今天可要做什么饭,买什么菜?” 云娘看看荼蘼无奈道:“你随意吧。” “可是我不知道啊?” 郑源突然火了起来,向着荼蘼瞪眼喝道:“滚出去!” 云娘看着荼蘼瑟缩了一下,又将目光投向自己,只得温言说:“荼蘼,你就按昨天的饭菜准备吧。”见她不走,又催道:“快去!” 荼蘼走了,郑公咳嗽一声道:“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为什么要动刀动剪子的?” 郑婆也气愤地道:“谁要伤了我孙儿,我定然不能饶!”说着将目光狠狠在瞪着云娘。 采玉哭道:“公公,就没见这样凶的人,竟要把孩子也打杀了呢!” 云娘从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之人,又见郑家一家人都偏着采玉,更是心灰,并不答言,只求离开,也知郑家并不会轻易放人,正踌躇间,忽听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好你个郑源,敢欺负我妹妹,当我们老杜家没人了吗?” 就见二哥一马当先地闯了进来,一把便将挡在前面的桌子向郑源掀翻了,也不管桌上茶壶茶杯稀里哗拉地在地上碎成一片,再将郑源踹翻在地,按住便打。 屋里人还没明白过来的时候,二嫂也如旋风般地冲了进来,一照面便揪了采玉的头发,披头盖脸地打着,手腕上的两三只镯子响成一片,又不住地痛骂:“不要脸的贱货!你勾引男人的时候,可想到了今日吗!” 郑公郑婆正抱着孙儿,见儿子被打本想上前去拦,可是郑公挡不住二哥,郑婆也拦不动二嫂,又顾及着孙子,急得直叫,“云娘,还不拉住你二哥二嫂!” 云娘早退到一旁,见二哥骑在郑源身上一手按住另一只手便将郑源身上的玉佩扯下来塞在怀里,又冷眼瞥到二嫂揪着采玉的头发,那头上的簪钗也已经没了,知他们并不全是为自己出气,而想趁火打劫,却说不出的解恨,哪里会管。 郑公郑婆只得一面叫着一面上前救儿子,那孩子又哭得更凶,正乱做一团,杜老爹带着杜老娘,大儿子大儿媳、三儿子三儿媳走了进来,大喝一声,“都住手!有话好好说!” 二哥二嫂占了上锋,又见家里来人,哪里肯松开,刚刚明明以捞些东西为目的,现在便真是打人了,又骂道:“想欺负我妹妹,不拿镜子照照,好叫你们们知道杜家还有人呢。”直到大哥大嫂见不成样子,上前将他们拉下来,方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云娘突然眼睛一酸,便落下泪来,哭道:“爹,你帮我做主,我要离开在郑家!” 郑公郑婆见儿子被打,他们也难免挨了几下,本气咻咻地要理论,听云娘如此一说,立即又软了,赶紧道:“他们小夫妻一时不合吵两句嘴,怎地就来打人?亏得亲家来了,有什么好好说清楚,还是合合顺顺地过日子罢。” 杜老娘却呸了一声,“烂心肠的老货,当初你们到我们求娶云娘时怎么说的?这才几年,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带了二房回来!” 郑家理亏,却也强辩道:“亲家怎不说云娘不能生养?我们家娶二房又有什么错?” 杜老爹却还沉得住气,只道:“你家既然说是娶二房,怎么瞒着云娘?进了门又不肯老老实实地,反在云娘房里混闹?既如此,我就去县衙里告你们家停妻再娶!” 郑公郑婆先前只想着得了男孙高兴,郑源亦因有了儿子乐不可支,虽知此次带回来云娘定然会不快,但却没想到闹到如今的地步。更不想杜家这样快便听到风声,竟然立即赶来,是以软言相劝,“亲家,有话好好说,我们到堂屋说话。”又拉又扯将杜家父子四人让到了堂屋里。 采玉见状,也不敢再哭,瞅了个空子出去,大家也不管她。 杜老娘带着三个媳妇留在女儿屋中,先叹了一口气向女儿道:“当年看姑爷好,才将你许过来,没想到现在才瞧出郑家是最有心机的,孩子在外面养得那样大了才抱回来。我先前怎么说的的,你就是不听。” 二嫂脸上也被采玉抓了两条血印子,恐怕却还没察觉,只是异常兴奋,一直笑着,本来正在翻看云娘的妆盒,拿起一只银镯子正要套在手上,现在立即大声道:“郑家不仁不义,我们也不必客气,一会儿将他们家砸个稀巴烂,我们带云娘回家去!” “你住嘴!放下云娘的首饰,给我过来!”杜老娘怒道:“你是当嫂子的,难道真想小姑子的日子过不下去吗!” 二嫂只得收敛些了,放下首饰盒子走过来,虽然被骂了,可脸上却还有喜色,只嘀咕着,“我也是为了云娘好。” 大嫂赶紧过来扶着云娘劝道:“你也别先嚷着要回娘家,要我说,如果郑家把二房送走,将孩子留下交给你养着,你也便就罢了。” 三弟妇站到了云娘的另一侧,温声道:“姐姐,女子从一而终,郑家虽然不该瞒着姐姐讨二房,但是若为了子嗣计也不为大过。若我说,姐姐既不如宽厚大度些,就将那二房也留下,但是总要好好教训她,令她懂得侧室的规矩,一家继续过日子为好。” 云娘先前与采玉撕打还十分地精神,现在却突然觉得浑身脱力,便靠在娘身上无力地道:“你们都不必劝了,我是一定不在郑家过了。” 二嫂一拍巴掌,“我说的再不错了,云娘既然不愿意在郑家了,我们娘家人可一定为你撑腰,定不会饶了郑家!” 杜老娘看了女儿这番模样,忍不住掉了泪,扶了女儿坐下,又埋怨道:“先前劝你,你还总是逞强不听,现在知道了也晚了。” “娘,虽然是晚了,但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今天就离了郑家。” “先前劝你不肯听,现在偏又犟上了,一定要离了郑家。”杜老娘气道:“你刚嫁到郑家时,郑家也不过寻常人家,现在建了两层的青砖房,又置下了五六台织机,上千金的家当,现在你若是走了,都便宜了谁?” 大嫂也道:“云娘,你若是要回娘家,这些东西都带不回去的。” 无奈云娘一口咬定了,“我宁愿什么也不要,也要离了郑家。” “那我帮你把衣服首饰都收拾起来吧。”二嫂说着便刚刚云娘正在包的包袱重新收拾起来,又问道:“你怎么只这样几件衣服?还有首饰,也只这几件,先前我看你戴过一套赤金的头面呢。” 云娘本不待理她,可是也知道二嫂这个人,若是不告诉她,她一定会一直问下去,直到问出来为止,便道:“贵重的头面一直放在婆婆那里的。”又告诉她,“你不必翻找了,我屋子里果真只有这几样银饰,再就是半吊铜钱,再多一分也没了。” 二嫂便不满地叨咕,“平日不是说你当家吗?什么都在你婆婆那里还叫当家?” 杜老娘便道:“你又胡浸些什么,云娘就是当家,也不过是管管寻常家事,家财还不是要放在老人家手中。” 三弟妇亦应和道:“书中说‘父母在,无私财。’哪有小辈自己攒私房的道理?” 云娘听到二嫂和三弟妇的话,知道她们明着说自己的事,其实不过还是为了家里的事情打着机锋,又深知二嫂的性子,担心她将自己的东西也顺手摸了去,只得亲自起身收拾东西,准备回杜家。 杜老娘在一旁,也想到不管结果怎么样,今天闹成这个样子,总还要将云娘接回娘家住些日子,因此便吩咐大儿媳,“你去帮云娘将日常东西都收拾好,一会儿我们先家去。” 第13章 揭穿 郑家自建了二层青砖楼房后,二老自然住在楼上,一应贵重物品也都放在楼上,先前云娘与郑源也住在楼上,后来郑源一年在家里住不了几日,云娘为了织锦方便就搬到了织房旁的一间小屋里,现在这间小屋里只摆着简单的几样家具,并无贵重之物。 刚刚先是采玉来闹了一回,又有二哥二嫂一番打砸,原本精巧干净的小屋现在乱成了一团。大嫂是个老实的人,听了婆婆吩咐,便动手帮云娘收拾东西,又顺便把屋子理了一理。 虽然杜老娘不让二媳妇动手,可是二嫂哪里会不动,只是她在屋子里又转了几圈,却再没有可下手之处,只得帮着大嫂和云娘打了两个包袱放在床上,坐下等着男人那边传话过来。 没一会儿工夫,就听堂屋里传来采玉的哭嚎之声,随后,杜家大郎便走进屋子向大家道:“郑家已经答应将二房送走,留下儿子给云娘养着,爹让你们也过去呢。” “我不愿意!”云娘站起身道:“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杜老娘一把拉住女儿,“你又犯犟了,真回了娘家是什么好事?且郑家也让了步,那孩子也小,养到自己屋里,长大了不就是自己生的一样?” “是啊,”大嫂也劝,“云娘,你嫁了五年没生,恐怕真不能生了。郑家既然要送走二房,你便将儿子养着,怕他将来不孝敬你?” 三弟妇亦道:“姐姐,‘夫有再娶之义,妇无再适之文’,既然郑家已经如此退让,你还是赶紧出去给公婆赔个礼,与姐夫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吧。” 唯有二嫂撇嘴道:“谁稀罕那小杂种?云娘既然不会生,与其给别人养孩子,将来长大了又去寻他亲娘了,还不如跟我们回家,我们杜家养你!” 云娘知道自己真回了娘家,还不知道是谁养谁呢。但是现在她却觉得二嫂正说中了自己的心思,自己为什么白白给别人养孩子呢,且又是郑源瞒着自己在外面的奸生子,养好了没有人感谢自己,养不好反倒会落埋怨,将来孩子大了万一受人挑唆,恐怕也不会领自己的情。 况且郑家现在虽然同意将采玉送走,但其实一定不能真送出去,就是送出去了,郑源也许会悄悄养在哪里,时不时地过去住着,或者还说不定再养一个采金采银的,她才不要继续原来的日子,日日辛苦织锦给郑源养小妾。 一两天之前的云娘,还是省吃简用,拼命织锦,一心要积攒家业的小媳妇,可经历了如娘病死,丈夫纳妾的事,想法突然彻底变了,过去的日子她一刻也不想再过了。 “娘,我要是留在郑家,就能把自己憋闷死。”云娘坚决地道:“如果娘不让我回杜家,我就自己留在盛泽镇。只凭着我的手艺,给人家织锦,也能养得起自己。” 杜老娘一向知道女儿是个最有主意的人,虽然还不赞成,却不敢坚持反对,只道:“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就是别人再怎么样,娘家总是给你撑腰的。” “既然如此,我去跟爹说。”云娘说着挣开娘的手进了堂屋,见婆婆和采玉并那个孩子已经不在堂屋了,爹正与公公分坐两侧,神色已经平缓下来,公公正向着郑源吩咐道:“你赶紧去打酒买菜,招待亲家公。” 抬眼见了云娘,笑道:“云娘,你爹娘一大早过来,恐怕还空着肚子跜,你张罗着备上酒席,大家在一起热闹一番。” 杜老爹见女儿出来,也笑道:“云娘,姑爷虽然行差踏错,但孩子总是郑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儿子,从今天起你抱到房里养着,就跟自己生的一样待。至于姑爷纳的二房,既然已经生了儿子,也算有功,送回本家听其另嫁即可。” 云娘待爹爹说完,马上摇头道:“爹,女儿知你为我好,可是我今天一定要离了郑家!” 郑公赶紧道:“云娘,你一向懂事的,今天怎么就这样不通情达理起来?亲家公的条件我们都一一答应了,你亲爹还能害你不成?”又向郑源使个眼色。 郑源只得上前拱手道:“云娘,这一次是我错了,采玉我这就送回去,你别再闹了。” 云娘理也不理他们,只向爹道:“爹,女儿只要想到郑源为了纳妾,竟然欺骗我说丢了上千匹绸,哄得我这一年多的时间每日只歇一两个更次,拼了命地织锦,人累得像鬼一般,心里就不能平,这样的人家,我是怎么也不留了!” 杜老爹吃了一惊,“什么,那绸并没有被匪人劫走,而是姑爷用来纳妾了?” 云娘便道:“爹你算一算,采玉陪嫁的千两银子,再加上郑源在府城的吃用,可不正是那批绸价?” 杜老爹先前也没想到这里,但听女儿如此一说,果然觉得有道理,又想采玉一个妾室,哪里能有上千两的陪嫁,又多信了几分,立即转过头问:“姑爷,这事可是真的?” “那锦果然是丢了,”郑源哪里能承认,一味地坚持,“当时遇到了匪人,已经报到了官府,我岂能撒谎!” 郑公当然相信儿子,“源儿没告诉亲家公娶了二房是不对,但是这二房是好人家的女儿,自有陪嫁,哪里能用我们家的绸呢?再者源儿一定不敢欺骗我们。” 杜老爹再听郑家父子的话,又疑惑起来,上千匹绸并不是小数目,那可是郑家全部的家底,总不敢相信郑源一股脑给了二房,正踌躇间,郑源已经指天发誓道:“我是从贩绸的钱里拿了些纳妾,但决不会做出欺骗家里的事!” 人若是糊涂的时候,事情摆在眼前也看不到,但只要清醒了,看不到的事情也能猜得,云娘根本不信郑源的谎言,便冷笑道:“你若真敢发誓,不如我们去问问汤巡检,盛泽河上有没有匪人,你是不是丢了上千匹的绸,他能不知道?” 一面说着一面又向二哥使眼色催道:“二哥,你不是与汤巡检熟识吗?便去问一问,我们在这里等着回话。” 二哥早看出云娘是在诈郑源,便起身道:“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我便与他结识了,蒙他不弃,待我还好。我这就去巡检司里问上一问,他定然是知道的。”又向杜老爹道:“爹,你等等,我一会儿便回。”说着就走。 云娘一向知道二哥头脑灵活,有几分聪明,平日只不愿意用在正地方,现在见他马上煞有架式地说了这一番话,若不是自己知道他时不时地夹带些私货出入盛泽镇,最怕的便是巡检司,也会信上几分。 现在只看着郑源,只见他果然胀红了脸,还不待二哥走到门前就上前拉住他,“二哥,这事哪里好去问汤巡检?他也未必晓得。” 二哥越发坚持要走,“都是管着一条河上的事,汤巡检怎么能不知道?且谁不知道汤巡检是个大公无私、正直刚硬的人,先前我倒没想起来问他,只要问了,想他一定会知无不言的。” 郑源死活不放二哥离开,“我,我那次遇到匪人并不是在盛春河上,是在别处,汤巡检一定不知道的。” “不在盛春河上?那还能去哪里?”二哥只要拿到了别人的短处,向来最会借势而上,立即逼问:“该不是去了扬州?或者是江宁?那里可都是有名的销金窟,听说一外晚上用散尽千金只是等闲呢。” 郑源结结巴巴地又道:“没有,没有,其实,其实是在,在府城。” “天下太平这么久了,府城里竟然有匪人?”二哥戏谑地笑了,“妹夫,你是糊涂了吧!” 现在屋里的人都听明白了事情的缘故,就连郑公也神色大变,原来他亦不知道丢了上千匹绸的事竟然是假的。 云娘便向爹道:“爹,女儿再留下,将来可能会被骗得连命都没了的。” 杜老爹先前听杜老娘说云娘回来给如娘奔丧时,人瘦得不成样子,两个黑眼圈挂在脸上,心里就难过,家里这么多儿女,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女儿,又聪明又美丽又能干,原以为嫁到盛泽镇郑家,过着比家里好得多的日子,也算心情大慰。现在知道实情着实恼了起来,一拍桌子,沉下脸道:“郑家这是不义!我们去县里告他!” 原来杜老爹是读过些书的人,因识文断字,算得上杜家村里的头面人物,村里主持红白事、分家过继都少不了他,是以他颇懂得些官面上的话,刚刚一句停妻再娶就令郑家决定将采玉送走,现在又说郑家不义,自然是要占上锋的。 二哥更是得理不饶人的主,揪着郑源又打,“好妹夫!上千匹绸你都敢卖了私用,又哄了我妹妹觉也不睡地在家里织锦,我打死你不算什么!”又瞧着郑源浑身上下已经没什么好东西了,先前都已经被他扯走了,更是遗憾,手下用的力气更大。 第14章 离开 郑源固然时常在县城和府城走动,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只是此事他已经被抓住痛脚,且因为刚刚郑家已经商议过了,总要将云娘留下,所以现在不敢还手,只是抱了头躲,不住地叫着,“我错了,我错了,再不敢如此的!” 郑公虽然痛恨儿子,但是见此情景,只得央告,“亲家,快叫他舅兄别再打了,源儿已经知道错了。若打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办?” 杜老爹喝住了儿子,不住地抚着一把山羊胡子,沉着脸想了半晌方向云娘道:“你果真想好了要离了郑家?” 云娘绝决地点头道:“我想好了!” “那我们两家就义绝。”杜老爹道:“这可与休妻不一样,是因为郑家做了不义的事才断绝姻亲关系的,并不是你们郑家休了我们云娘。” 二哥亦高声嚷道:“对,就是义绝,我们家云娘可是什么错都没有,都是郑家的错!” 云娘还是第一次听到义绝这个词,虽然不大懂,但也知道爹是为自己着想,尽管她心里认为不管怎么样离了郑家都行,只要赶紧离开,却还是道:“我都听爹的。”娘家也不过寻常百姓之家,家里亦有一摊子乱事,每个人也不是十全十美,不过倒底在自己遇到了事情时还是肯为自己出头,云娘也信得过。 郑婆先前已经抱了孙儿上楼,哪里能安稳,便站在楼梯上头听着,见话头不对,赶紧奔下楼道:“云娘,源儿是错了,但是你们可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以后家里织锦贩绸的事都听你的,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了。” 云娘自嫁入郑家五年,不管她做得如何好,婆婆也只是淡淡的,又始终有几分防着自己,第一次看到婆婆待自己如此诚心实情,若是以往,她一定会感激涕零,一心管好家,孝敬老人,但现在却已经激不起她一点的心绪了。如娘的婆家只为了舍不得几十两银子,眼看着如娘死在眼前,如果公公婆婆遇到了相同的情况,也一定会做一样的选择。 就说自己没生养的事,他们竟然连让自己好好调养一番都不肯,直接许了郑源纳妾生子。眼下他们不愿意自己离开,并不是真心喜欢自己,而是因为自己织锦织得好,能为郑家带来利益。 只要想想这一年多的日子,丈夫不在家,自己一面要服侍公婆,一面起早贪晚织锦,婆婆连个鸡蛋也舍不得自己吃,她怎能忍得下?是以便冷笑道:“我走了,你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吧。” 杜老娘这时也带着儿媳妇们走了出来,听了大家的话,便上前向郑婆道:“亲家母,你是果真让云娘当家还是像过去一样,表面上让云娘当家,其实所有的家当都还由你们管着,只逼着云娘日日织锦,就连妆花纱一个月都要织两匹?” 郑婆赶紧道:“不是,不是,云娘喜欢织多久就织多久,一个月只要能织上一匹妆花纱就行了。” 二嫂用力一挤,便推开大嫂挤到了前面,向郑婆道:“老虔婆,就连云娘的首饰都要收走,真是不要脸!” 郑婆被骂了,脸又红又白,本待回骂几句,郑公却替她道:“先前也是怕云娘不小心丢了,只要云娘肯留下,我们便都交给云娘。”说着便喝斥着郑婆,“云娘的首饰,你便交给她自己吧,操那么多心做什么!” 郑公又道:“从今以后,我定不让源儿再上府城,只守在家里做事,亲家就放心吧。” 云娘再看爹脸上也有松动之色,知公婆必不许自己义绝离去,而爹娘免不了听了这样的条件会妥协,立即道:“如果你们非不许我走,那我杜云娘便发下重誓,我在郑家再不织一寸锦,不络一根丝,否则天打雷劈!” 郑家之所以不肯放云娘离去,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云娘织锦赚钱,现在云娘发下这样的誓言,摆明了就是不肯再为郑家织锦了,再看郑家会不会要自己! 郑公郑婆和郑源都紫胀了脸,想斥责云娘,可又见杜家一家子人都虎视眈眈地看着,并不敢出声,又知道云娘的性子犟,说得出便做得到,十分忧愁,只得劝道:“都是一家人,发这样的誓做什么。” 倒是郑源刚被父母逼着一直认错,现在见云娘如此绝情,反劝郑公郑婆道:“爹、娘,这样的媳妇,你们还留她做甚,我们家这么多台织机,没有杜云娘也一样过日子。” 云娘听了一笑,向爹道:“爹,你可听到了?女儿一定不留在郑家了。” 杜老爹见状,便道:“老大,你带着你娘你妹子和媳妇们先回去吧,我和老二老三把云娘的事情办好了再走。” 郑家公婆正在喝斥郑源,又听杜家一定要断了姻亲,还想百般劝阻,可是杜家人多,他们哪里拦得住,看着杜家老大带着一干女眷们出了家门,而杜老爹带着两个儿子沉下脸与他们谈起义绝的事来。 云娘下了决心回娘家,听了爹的吩咐便挽了包袱出门,待上了船更觉心胸宽敞,近处是冬日平静无波的水面,抬眼就见杜家村的河滩,自家的桑园正在河边,再往远处就是石山。 出嫁后虽然也回娘家,但是云娘这一次却有了不同以前的感觉,那种对家的依恋让她突然想起那些早已经遗忘的往事。 那片桑园应该是小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吧。每年三月,江南养蚕人家也称为蚕月的,家家户户因养蚕便关门闭户不与别人往来,甚至连话都不随便说的,唯有小姐妹们挽着筐去采桑叶时,可以一边采一边说笑,便觉得格外快活。 采叶有很多讲究,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桑叶上的露水才可以,挑了干净鲜嫩的叶子却不能上手,只用铁剪下直接用筐子接住,只有这样的叶蚕宝宝吃了才能长得好。 最初蚕宝宝很小很小,吃得很少,只要采一点嫩叶就够了,回家后还要将叶子剪开再放上蚕匾。可它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吃,一刻不停地长,很快每天就要吃很多很多桑叶,只要将桑叶放在蚕匾里,马上能听到一片沙沙地蚕宝宝吃桑叶声,这时家里的桑叶简直一会儿也不能断,采叶就是很辛苦的事。 可是在家里的桑园采叶总还是容易的,如果家里的桑叶不够了,而蚕宝宝是一天也不能没了叶的,这时大家便相约着到山脚下的野桑树采叶了,那可要一大早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呢。 不管多累,大家都是开心的,因为只要蚕宝宝吃得好,长得好,家里一年的日子就很好过。 村子再远一些的石山,那里有一大片竹林,夏日里,大家最喜欢去找僧竺蕈,那种四周挂着网络的菌特别鲜美,又特别稀有,很多人一个夏天都找不到一颗,只能带些别的菌子回来,云娘却每年都能找回几颗,因为姐姐出嫁前告诉她几处长僧竺蕈的隐秘处,每年照例去找就可以采回来,后来她又告诉了侄女儿们。 至于到了秋日,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小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采桑葚,这时再没有束缚,尽可以一面采一面吃,回到家中时嘴唇都是乌黑乌黑的。 到了冬季,也就是这个时候,正可以去挖冬笋。带着小锄头,看到竹子根上面的土有些异样的突起,拿着锄头一锄,便能捡到一个冬笋。云娘可是挖冬笋的高手,她与同村的女孩们一起挖笋,哪一次带回来的笋都最多。 自己家去正无事,不如明天就去挖一些,冬笋倒是比春笋还鲜还嫩…… 正想着,船突然在河中间停了,云娘转头一看,原来是遇到了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站在船的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正落到自己身上。云娘便知他认出了自己,赶紧在船上站起了身,敛襟行礼,叫了声“汤巡检。” 汤巡检略点了点头,挥手道:“普通民船,不必查了。” 小船轻盈,略转了转船头,便又向杜家村驶去,二嫂扪胸探头问道:“云娘?那人是谁?看着好威武吓人。” 云娘奇道:“你与二哥总在盛泽河上来往,怎么不认得汤巡检?” “我们躲他还来不及呢!”二嫂犹有余悸地道,可又掩不了好奇,“大家都叫他汤豆腐,我原来以一定是长得白白矮矮胖胖像豆腐似的呢,原来却是个这般俊俏的男子,就是看起来太威严了。” 云娘便道:“你是没见到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的样子,那真是剑眉星目,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盛泽镇上再没见过那样的人物,引得镇上所有的妇人们背后都在谈论他,胆大的还去同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才发现汤巡检最是冷面冷心、不讲情面,方才好些。至于那些想逃税的牙行老板们更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又苦于抓不住他的痛脚,只得为他编了几个笑话,说他每月只几两的俸禄银子,肉都吃不起,只吃豆腐,又给他起了个汤豆腐的浑名,才在盛泽镇里叫开了。 第15章 难处 二嫂夸了几句汤巡检,见大家都不搭话,便又问云娘,“你怎么与汤巡检认得呢?” “二嫂怎么忘记了,去年我们几个织工去吴江县服差役时,正是坐巡检司的船过去,是以便认得了。”云娘从没有把自己求了汤巡检进了官织厂学会了织妆花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免得让人误会。 但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比别人与汤巡检多说了一句话而已,并无其它交情,原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今天他竟认出了自己,也实在出乎意料。 二嫂看着后面的巡检司官船,转了转眼珠,便笑道:“怪不得小姑刚刚让你二哥去问汤巡检,感情你果真认得他。若是早知如此,我不也早就与巡检大人结识了?” 云娘便知她又打歪主意了。 盛泽镇日渐繁盛,因河道交通往来甚密,又有商贾辐辏,便设了巡检司,不只负责捕盗之职,亦协助吴江县衙收取商船过往之税。是以巡检司权限极大,也因此连续出了几个贪腐的巡检,不只在府城出了名,就是京城亦有人知道。 二哥和二嫂时常贩了些蚕茧、蚕丝到盛泽镇,因本钱小,人又懒,获利并不多,他们便时常想办法逃税,因东西少,倒也不易被查到。现在一定又想借了自己与汤巡检认识做些贪小便宜的勾当。 云娘当下便板了脸道:“整个盛泽镇谁不知道汤巡检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不过与我见过两面,虽然有那么一点交情,却根本不可能循私。”又恐她听不进去,又道:“二嫂,我也好言劝你一句,现在丝茧的生意好做,你们只要不怕辛苦,安日子到各乡收丝收茧,再到盛泽镇出脱,除了税钱至少要有一成的利,倒比现在小打小闹,提心吊胆躲几个钱的税要好得多!” 杜老娘也斥责二媳妇,“你们两口子最不喜做农活,又吃不了养蚕的苦,日日不在家中,只说要做生意,却又没见赚钱交到家中,可不许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若被人抓了,你爹的老脸可都要让你们丢尽了!” 三弟媳亦道:“二嫂,你和二哥可不要犯事,三郎参加童试在礼房报名时,还要登记三代履历,家里一定要清白出身,不能有作奸犯科之人。且同考五人互结,又要请廪生作保,若二哥二嫂行差踏错,便没有人为三郎作保了。” 见一家人都在教训自己,二嫂只得应道:“我们再没干那些事,只是本钱太小,所以才赚不到钱。” 说着,船已经停到了岸边。大家下了船回家,便陆续便遇到杜家村的人,见了云娘便都笑了,“大节下的,怎么有空回了娘家?” 杜老娘赶紧抢先答道:“只隔一条河,来往还不方便。” 云娘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又苦又涩。自己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就已经给杜家丢脸了。娘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离了郑家的事,毕竟不管是不是义绝回来,村里人都都只觉得是被休了,并不光彩。 还记得她小时候,村里有一个被休的女人,大家都十分地瞧不起她,那人平日都不轻易出门,娘家人也不喜与大家来往,后来再嫁到了远处方好些。这些年风气虽然比先前开化了些,但杜家村总比不了盛泽镇,大家知道了实行一定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背后的嘲笑也少不了。 想到这里,云娘看到杜家村后刚刚放松的心情不免暗淡下去了不少。可是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却不会再回头的。被休了又怎么样,何况只是和离,自己一定要重新把日子过起来,赚了钱,看谁还敢瞧不起! 娘与众人打了招呼,又低声向云娘和几个媳妇道:“就要过年了,我们先不必告诉大家,况且你爹他们还没回来呢。” 原来娘不只怕丢人,也是存了或许自己还会被郑家接回去的心思。但就是爹娘不肯让自己离开郑家,云娘也一定不肯的。只是这个时候,她未免要替爹娘着想,自己离了夫家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确实不急着告诉村里人,最好等过了年才让大家知道,免得整个正月里大家走亲访友的就一直在议论自己的事。 但其实她心里也明白,那样恐怕是做不到的。 杜家因为自己回来,一定会被人嘲笑,爹娘也会觉得丢脸。 由此可见,郑家,她确实再也住不下去了,但是娘家,也难长久地住着,毕竟嫁出去的女儿,便再不是杜家的人了。 接着云娘又想到了自己回娘家后的细事。杜家还没分家,吃住都在一处,吃的还好,难的应该是住。她未嫁时住的西厢房去年重新粉了给三弟娶媳妇做新房,现在一半成了三弟的书房,一半是三弟和弟妇的卧房。眼下三弟读书是家里最大的事,自已自然不能去打扰。 而东厢的两间屋子正分别由大哥和二哥住着,几个侄子侄女大了,便跟在爹娘住在正屋的东西两侧,平时自己和郑源回娘家,通常当日便返回,如果留宿,爹娘便让大哥大嫂把房间让给他们,让他们与侄子侄女们挤一挤,眼下自己回来了,自然也不是长久之计。 如果自己与两个侄女住到一处,看起来是最顺理成章的,但其实也不方便,两个侄女都小,住在爹娘的的屋子里间没什么,可是自己也跟她们混在一起就别扭了。而且自己回了娘家,总不能闲着,就是要缫丝也总得有个地方,更不用说织机,里间屋窄根本放不下。 云娘一面装出笑脸与街坊四邻打着招呼,一面又想着要如何,也就走进了家里。因大人们都去了盛泽镇,家里只有几个侄子侄女。 大哥家的茵儿今年十二岁了,是这一辈中年纪最大的,听了声音第一个出来开门,见了云娘便高兴地笑道:“姑姑回来了!” 听到了姑姑回来,大哥家的二女儿薇儿与二哥家的萝儿也一同从屋子里跑出来,欢天喜地看着云娘,“姑姑,你回来了!”眼睛便在云娘的手上和身上瞄着,尽是期盼。 云娘突然想起自己竟然忘记给孩子们买些小东西了。以前她只要回娘家,每次都想着带些点心、糖或者绢花儿什么的,孩子们小,做姑姑的自然要想着他们。慢慢地成了习惯,现在云娘看着她们企盼的目光,只得尴尬地一笑道:“姑姑忘记买点心了。”又赶紧保证道:“等货郎过来时,我给你们每人买糖吃。” 孩子们先是失望,但又听到姑姑给买糖吃,又都笑了,最小的萝儿便含着手指道:“我最爱吃糖了。” 云娘着实喜欢,便将她抱在怀里逗着玩,又问:“青松和青竹去哪里了。” 青松是大哥的儿子,青竹是二哥家的,他们俩今年都是六岁,生日只相差半年,正是最淘气的时候,想来一定出门玩去了。果然茵儿道:“爷爷奶奶一走,他们就去和村里的那些孩子们们走了。” 因他们还小,又没有开蒙读书,家里便也随他们玩,杜老娘只道:“老大媳妇,你带茵儿做饭,老三媳妇去后村的刘家买几条鱼,老二媳妇帮我给云娘收拾屋子。” 二嫂却赶紧道:“婆婆,还是我去买鱼吧,弟媳妇脸嫩,哪里好意思与人讨价还价,别让人多要了斤两。” 杜老娘指着她的脸道:“你还要出去,先去屋子里照照镜子再说。” 方才在船上,大嫂已经替二嫂擦了擦脸,只是那两道指痕颇深,又已经渗出血来,是以怎么也无法掩饰住。别人看着都觉得太过显眼,可是二嫂却似浑然未觉,依旧说笑不已,现在被婆婆说了方才急忙回房去看。 杜老娘又向云娘道:“让青松和青竹跟我和你爹住,你住在正房的西屋。” 娘果真是疼自己的,竟是要给自己腾出一间屋子。云娘哪里肯,“娘,青松和青竹都大了,睡觉又不老实,跟你和爹一张床,你们哪里能睡好?我早想过了,我就住在后院蚕房东边的小厦房。” 杜家的院子在村子里并不算小,三间正房,两旁又各有两间厢房,当初云娘小时自己便与姐姐一起住在西厢房,姐姐出嫁后她就一个人占了两间屋子,甚是宽敞。可现在大哥、二哥、三弟陆续成亲,又有了孩子,房子便捉襟见肘了。 云娘所说的小厦房其实并不属于这一正两厢的房子,而是正屋后面一排蚕室旁的小屋,专供看蚕人住的。 原来养蚕的忌讳是最多的,蚕不能直接叫蚕,要叫宝宝,又不能说亮、伸、完等不吉利的词,且蚕室中最要洁净,进蚕室的人不能饮酒吃葱姜等物,又不能住在蚕室中,怕熏坏了蚕宝宝,是以蚕室旁便有一间小屋,看蚕临时休息用。 “那怎么好?”杜老娘马上反对,“小厦房里冬天冷夏天热的,怎么能让你住那里!” 大嫂亦从厨房伸出头来道:“娘,让云娘和我住东厢吧,大郎搬去与青松青竹一起住。” 云娘赶紧反对道:“大哥和大嫂住得好好的,也不要动了,我就住厦房,天冷便多放一床被子就好了。” 第16章 和离 云娘回了家,住处便是个难题,杜老娘便叹道:“这两年总算着要盖新屋,可总没盖起来,等钱宽裕了一定要先盖新屋才是。” 云娘便也道:“我早说家里应该盖新屋了,现在住得挤还不算,三弟成亲也有一年多了,没准儿就要添小侄子小侄女了;茵儿薇儿眼看着就大了,总要有象样的屋子才好;而且青松和青竹将来还要娶媳妇,只几年屋子就更不够用了。” 杜老娘应着,却又不语了,云娘也知爹娘家何尝不想尽快把新屋盖起来,可是总是银钱不凑手,便一年年地拖下来。原本也还将就着,倒是自己意外地回了娘家,方才住不下的。 先前云娘纵有心帮扶娘家,可是也当不得家作不得主,且又不好将郑家的钱财拿回杜家,现在她却没了这样的顾忌,略一思忖便道:“娘不必愁,我一定想办法帮着家里建了新屋再回盛泽镇。” “什么?你还要回盛泽镇?”二嫂已经从屋子里又起了出来,正听到云娘的话,便赶紧大声问。 杜老娘先前并没有注意女儿随口的话,现在听二媳妇一说,立即便道:“我们家在盛泽镇并无亲戚故交,你到哪里立足?还是在家里住着,再看看有合适的人家嫁了吧,只是再不能找郑家那样狼心狗肺的了。” 这时三弟媳亦拎着几条草鱼回来,听了她们的对话,只瞧了一眼姑姐,又低下头,什么也没说,只将鱼送到了厨房,收拾起来。 云娘自从有了离开郑家的打算,不可能不想自己将来的出路。当时她第一个想起来的例子竟然是她很不喜欢的豆腐西施。 当年豆腐西施成了寡妇也曾回娘家住了些日子,但最后还是带着儿子回了盛泽镇。云娘现在身临其境终于明白了她,乡下毕竟还要闭塞些,出了嫁的女儿再回到娘家并不合规矩,父母再疼爱,兄嫂也未必能容,又有邻里讲闲话等等不快,总不如回到盛泽镇,风气开化,又比乡下要繁盛得多,也容易讨生活。 先前的想法还有些模糊,但是一进了杜家村遇到了种种的事情,也让她完全明白过来,自己留在娘家,其实于娘家于自己都没有什么好处。她终究还是要回盛泽镇的。 爹娘是最关切自己的,他们也会一直收留自己,但是老人家并不可能陪自己一辈子,再者自己留在家中,反倒会给他们添了忧心,云娘怎么能肯。 家里的兄弟们,大哥大嫂憨厚,倒不会说什么,但日子久了也难免没有摩擦。 三弟媳从到郑家起就一直劝自己不要离开,之后又一言不发,从没劝她留在家中,很显然她这个读书人家的女儿是看不惯自己不从一而终半路跑回娘家的。 至于眼前盛情留自己的二嫂,是顶自私自利的人。只因着爹娘要三弟读书,家里的钱财也多用在这上面,她便总是满腹怨气,家里的活计也不肯好好做,只想着怎么偷懒耍滑、或占些小便宜。 眼下二嫂是看自己会织锦能赚钱才愿意自己回来,如果自己赚不到钱,或者赚到的钱并没有给她用,她一定是最不高兴的。至于二哥,也是与二嫂一个心思,扭是扭不回来的。 他们这个样子,爹和娘都管不了,自己更是无可奈何,且毕竟回家第一天,不好说得太透,云娘便不再提刚刚的话,只笑道:“再说吧。” 可是二嫂哪里是能轻易放过的,马上走过来道:“你一个年青媳妇,长得又好,若是独自回盛泽镇,可怎么成?还是留在家中好,有我们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饿着!” 就是留在家中,云娘也不会让爹娘兄弟们白养着,但现在不是辩驳的时候,只得虚应着,开了小厦房,那里已经大半年没有人住了,又湿又冷,便将门开着通风。又洒扫擦洗,方才像点样子。这时大嫂和三弟妇也将饭菜做好,差了茵儿喊大家过去。 吃过午饭,二嫂又开始详细询问云娘的郑家和采玉的事,又一面评论着,“当年到我们家求亲时,我就觉得郑家人太过精明,不似我们乡下人淳朴,郑源眼神也太活络,不是良配,现在果然有了二心。” 其实当年郑家来求亲时,家里人都是赞成的,特别是二嫂,见郑家是盛泽镇的,家境比杜家好上许我,更是极力窜掇爹娘同意。 云娘见她现在将郑家一直贬到泥地里,又仿佛她当年多么有远见,早想到了今日,也懒得答言,便推脱道:“身上乏,我先睡一觉。” 杜老娘见女儿果然是一脸疲色,赶紧放下床帐让她在自己屋里睡了,“这个正月里,你什么也不要做,只管好好将养。” 云娘本意是躲着二嫂,可是竟然果真又睡着了。虽然昨晚亦睡了很多,但总归是怀着不快的心情入睡的,虽然睡得沉,但是心底里却还有一块石头压着,并不能放松,现在这一觉又与昨晚不同,所有的心事全部放下了,睡来时便觉得百骸俱舒,头脑清楚。 整了衣服出门,竟然到了晚饭时分,云娘听得爹和兄弟们还没有回来,自然有些忧心,恐自己要离开郑家的事情不成,坐在屋内,两眼一直向窗槅外看。 杜老娘见女儿这般模样,便道:“你爹办事是办老了的,还有你二哥,最是油滑,你三弟又能书会写,你担心什么?他们一定在想怎么办才最好。” 云娘听了,心知娘说得对,也将心事放下不少,因为织锦后不能做粗活怕伤了手,便将大嫂给孩子们做了大半的衣服拿过来缝着,又听大家闲话儿。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后,爹才带着二哥和三弟回来,进了屋子,先是叹气,“原本我想着,虽然对郑家这样说了,但也未必真就断了姻亲,先拿义绝的话吓着他们,让郑家真怕了,云娘以后的日子也好过。可是亲家翁婆两个倒是实心要留云娘,而看姑爷的样子,竟然完全被那二房迷住了心窍,虽然答应送二房走,也不是真心,只是哄骗我们而已。” “郑源既然无情,云娘正好就回家里来。”二哥这一天收获颇丰,倒是兴高采烈的,又向云娘笑道:“妹妹想的一点也不错,郑源果然将那一千匹绸出脱了,拿那笔银子娶的二房,所谓二房的陪嫁其实正是郑家的家私。等明个儿,我把这些事情都传出去,看看大家会不会笑郑家,又有谁敢说云娘的不对?” 三弟轻声道:“二哥,还是别出去说了,又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二哥却不肯,“我们不说,郑家一定会说云娘不好,大家万一误信了他们的话,岂不是让云娘的名声不好了,反要累及我们家。” 杜老爹也难得赞成二儿子一回,“老二说得对,这事瞒是瞒不住的,但我们也不必遇人便说。如果人家问了,就如实告诉他们。再有,老二明天带些年礼送到玉珍的夫家,一则感谢吴屠户一早特别来告诉我们郑家的事,另一则就是要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他们。” 云娘原来就奇怪爹娘怎么能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来,现在便也明白,正是吴屠户的帮忙,便也道:“吴屠户果真是个好心的,等我回盛泽镇时一定也要亲自去谢他。” 杜老爹又将带回来了一个包袱递给云娘,“最后写了和离书,郑公和郑源都按了指模,这里还有几件你平时用的首饰并一些细软,陪嫁的家俱和缫车等物件也都收拾好封了起来,明天让你二哥去一并雇船拉回来。” 云娘打开包袱,见里面放着和离文书,心里说不出是喜是悲,只扫一眼便重新收了起来,然后就是几匹绸并自己平时回娘家时戴的一套赤金头面,苦笑道:“你们竟连这些也拿了回来。” 二哥目光灼灼地道:“郑家老虔婆原是为了哄我们才把这套头面拿出来,真到和离的时候候当然不肯给,可我岂是好说话的,一把抢过来,又说要将郑家砸个稀巴烂,他们才不敢争了。” “还有这几匹绸,原来就是你屋里的,我为什么要留给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又去看杜老爹,“要不是爹不让,我一定要上郑家的二楼,把云娘织的妆花纱都抱回来!” 杜老爹看着自己的二儿子,带他出门自然是最得力的帮手,但是有时也太过,便摇头道:“我们又不是不讲理的人家,为什么要抢郑家的东西?” “什么郑家的,都是我们云娘织出来的!” 三弟忍不住给二哥讲道理,“先前姐姐是郑家的人,织的锦自然是郑家的,我们并不应该拿。” “你还说!”二哥听了弟弟又说这样的话,也气不打一处来,“云娘不是我们家从小养到大的,她织的锦我们拿回来些有什么不对?若不是你拦着,我就把云娘屋里的帐子帘子什么的都拿回了,那可都是云娘做的!” “别吵了!”杜老爹喝住两个儿子,“郑家做了错事,我们堂堂正正地让他们写了和离书,至于东西,我们并不占郑家的便宜,拿了云娘的嫁妆和日常用的就行了。” 第17章 份子 云娘看着那套头面,还是她在郑家买了第一台织机后织了锦卖了许多银子,郑源高兴不已时给自己买的,也是原来她最为喜欢的,每次出门作客或者回娘家等重要时候都要戴上,还有那几匹绸,都是自己亲手织的,原来是想过年前给公婆郑源和自己做几套衣服的,现在看着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从她本心,其实是宁愿不要这些东西的,但是亦知这是父兄好不容易为她争来的,且都是她亲手挣的,拿着才应该。又见二嫂急切地目光一直盯着那金饰,沉吟了一下道:“我只要爹给我买的那台缫车,至于别的,不如都拿去换了银子,等过了年给家里盖房子吧。” “家里盖房子自然有我和你兄弟们,定不要你的钱。”杜老爹道:“我早想好,这些东西换了银子也好,都是你的,你若再嫁,便都是嫁妆;若不嫁,便平日里再缫些丝再积上一些,等够了便买一架织机,就算我和你娘一伸腿走了,你也能自己度日。” “正是,你爹说的对。”杜老娘也赶紧道:“杜家怎么能拿你的银子盖新房,这些都是你的嫁妆。”女儿在郑家过得好时,杜老娘也十分盼着她能帮扶娘家,可她孤身一人回了家,她却要偏心她了,免得她将来衣食无着。 云娘见父母十分为自己打算,知道买织机是好主意,织锦可要比缫丝赚钱快得多,想了想便道:“不如这样,这些银子,家里再添上些买一台织机,过了年我就开始织锦,攒钱给家里盖房子。” 听了云娘这一建议,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二哥算数最快,已经脱口而出,“这些东西算起来能值五六十两银子,家里再添这么多正好买一台织机,如果云娘一天织一匹绸,一个月就是三十匹,几个月就够盖房子了,再攒上一年多就又是一台织机,茵儿和薇儿也跟着学织锦,再过两年,我们家就有四台织机了,那时雇了人来织锦,我们家不就也发了……” 郑家发家史就是如此,云娘最是清楚,且她也正这样打算,帮娘家把日子过起来,便笑道:“二哥说的并不差,虽然现在织锦没有前几年利多,但是也差不许多,只要我们织出好绸,并不愁卖。且我一日若不做别的,寻常的绸总能织一匹半到两匹。” 杜老娘听了先打断道:“一天织上一匹也就尽够了,可不能像在郑家那样没日没夜地织了,身子哪里能受得了。” 云娘却是忘记了,她一提到织锦便不觉忘记伤心,心气又高了,自己也笑,“娘,你放心吧,我以后每天只织一匹,一定养好身子。不过如果家里买了织机,我教茵儿和薇儿学了,大家轮流织,每日怎么也能有一匹半两匹的绸。” 又看三弟妇坐在一旁看着自己,便道:“嫂子们和弟妹若是愿意学,我都教的,学会了织锦,只凭着这个手艺,在盛泽镇一天至少能得二百钱的工钱,吃饭总是不愁。”云娘知道大嫂太笨,肯定学不会,二嫂性子急躁坐不住也不能学,唯有三弟妇性子温和,倒有可能学会织锦,便特别向她说的,只是不好不带着大嫂和二嫂。 果然大嫂听了笑道:“原来云娘也让我学过,只是我怎么也学不会,现在年岁又大了,更是不成,云娘肯教茵儿和薇儿我就感激不尽了,将来她们织了绸也能攒些嫁妆,出了门子到婆家也能让人高看一眼。” 茵儿和薇儿毕竟还小,听了婆家的话也不害羞,倒是都高兴起来,“姑姑,我们跟你学织锦!” 萝儿也赶紧嚷着道:“我也学,我也学!” 云娘一笑,点了点萝儿的小鼻子,“你现在还太小,等大一些再学!”又向茵儿和薇儿道:“学织锦可不是玩的,总要不怕辛苦才行。” 茵儿和薇儿从懂事时起,就看着姑姑每次回娘家都穿戴漂亮,又给她们带种种好吃的好玩的,又听大人们说姑姑会织锦,所以才这般有钱,自是最尊重姑姑,现在听姑姑要教自己织锦,赶紧答应,“我们不怕辛苦。” 二哥在一旁却道:“若是只买普通的织机,得的利终究还是有限,且又慢得很,不如我们直接买一台妆花纱织机,一匹妆花纱可就能卖好几十两银子呢!等攒了钱再买第二台,天啊!一个月就能有好几百两银子入帐!” 如果要是那样,盛泽镇里的人家岂不都去织妆花纱了?云娘一笑,“二哥,不是那样的,妆花纱织起来利虽然大,但是织机就很贵,要好几百两上千两银子,我们家哪里能拿得出?再者,妆花纱却不是随便一个人就能学会织的,若是一时织不好,错了一点点,整匹纱就都废了。还有,若要织妆花纱,要备上好的丝线、金银线,要用的本钱也极大。” 这些道理并没有什么难明白的,可二哥听了却道:“云娘若不愿意教家里织妆花纱也没什么,毕竟整个盛泽镇里就你一个人会织,自是要保密。” 云娘虽然早知道二哥贪心的脾性,但还是不免生气,便道:“我现在就教你,只是你能将几十页的丝谱背下来吗?” “云娘你别气,你又不知道你二哥一向就这样混,”杜老爹说着又向二儿子喝道:“你恨不得天下能给你下一场银子的雨,你直接在地上捡就是了!就我们家这个底子,你还想织妆花纱呢,不如直接去给皇上织龙袍!看你要脸不要!” 二哥被骂惯了,倒也不在意,缩了脖子降低声音道:“我还不是为了家里好。” 杜老娘也道:“胖子不也是一口口吃的?你总恨不得立即便发了大财,可越是这样,越是没赚下什么。更何况你就是要买织妆花纱的织机,也要算算家里有没有这注银子!还不必说几百两,就是几十两也拿不出。” 云娘一听,非常诧异,当年她未嫁前家里就攒下了几十两银子,这几年虽然有弟弟成亲的事,但是所用毕竟有限,且家里又有水田又养蚕,一年攒一些,总不至于如此,只是并不好直接问。 二嫂赶紧道:“其实家里有银子,就是爹娘不愿意拿出来。” “家里是有几十两银子,”杜老娘也不否认,“只是过了年,你兄弟要去县里参加童子试,要考四五场,在县城里住上一两个月,如果通过了还要参加府试、院试,哪一项不要银子?这些银子是不能动的。” 杜老爹也向女儿道:“云娘,家里的银子不够给你凑织机的,你手里的银子也不要随意动,先收着。过了年你便在家里缫些丝卖,凑够了再买织机,便都是你自己的。”又向女儿使了个眼色,“那时候织的绸也是你的,你愿意帮扶兄弟们还不是随便。” 云娘知道爹是疼自己,虽然是家里没有银子,但也是怕自己从郑家带回来的银子与家里的混在一起混没了,自己将来没有着落,又想了一想便道:“爹,娘,我眼下有一个主意,不如我们也学盛泽镇上的人家,一家虽然置不起一台织机,但是两三家共同凑份子置一台。织锦的时候也按每家出工多少计算,合出利来大家分,帐目清明,岂不好?” 杜老爹和杜老娘面面相觑,“一家人怎么能算得这么清呢?” 云娘劝道:“爹娘,我们一家虽然没分家,但这织机却可以是各房凑来。既然是凑份子,那么便要亲兄弟明算帐,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反倒容易生隙,算清了说在明处反倒更好。盛泽镇上很多亲兄弟亲姐妹们都这样一起凑银子买织机呢。” 二哥已经重新重新打起精神上前道:“我觉得云娘说的法子不错,大家凑出一台织机,按本钱分成,不比银子白放着强?” 云娘立即明白了二哥二嫂一定是有私房钱,也不点破,只道:“除了按本钱分成,还有工钱,我细细给你们讲。”说着将盛泽镇上合股买织机的法子说了出来,又道:“平日家中的一切还是依旧,只是织锦的事便要依这规矩。” 全家人都听明白了,便也都同意凑银子买织机。云娘便让三弟拿了纸笔,“我说你记,我这些东西折成银子,总五十两,”看着三弟将自己的名字和银子数目写上,又向爹娘问:“家里能添多少?” 杜老爹和杜老娘都觉得新奇,互相看着道:“除了给三郎准备的银子,家里只能再余十几两银子,除了过年的嚼用,就算十两吧。”三弟又列在纸上。 “刚刚的是公中的,还是你们二老的私房呢?” 家里的水田桑田都是公中的,可是杜老爹时常给人家帮忙红白喜事,所以总会有些零星的小钱,再加上杜老娘的多年攒下的家底,这些才是云娘此次要大家合股买织机的主要部分呢。 杜老娘便道:“那我们就把棺材本都拿出来,共有二十五两。” 看着三弟记下了,云娘转头去看大哥大嫂,“你们出多少?” 第18章 私房 大哥和大嫂两个一同道:“我们现在只有二两银子。” 云娘知道这二两银子,大嫂成亲最早,那时杜家给大嫂娘家四两银子的聘礼,大嫂娘家留下了一半,陪嫁一半。大嫂又是老实的人,一直便只有这二两银子的私房。云娘便笑道:“二两虽然不多,但也是一股,且茵儿薇儿已经大了,她们若是学会了织锦,每织一匹都有工钱,加到一起就多了。” 三弟提笔记上。 云娘与大家说话时,一直注意着二哥二嫂,见两人已经互相使了好半天眼色了,现在见自己转过去,两人又迟疑了半晌,二哥便开口道:“我们也有十两银子,今天便都拿出来吧。” 其实二嫂的嫁妆虽然比大嫂多,但也只有四两,这多出来的六两一定是他们悄悄留下的。云娘心里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二哥和二嫂一定不只这六两的私房银子,只是他们并没有将家底都露出来。 果然杜老爹已经沉下脸问:“你们平日帮家里做些小生意,手里拿着钱,是不是偷偷攒私房了?” “那怎么能呢?”二哥赶紧道:“爹,每次我去盛泽镇回来时不是把本钱和得的利都交给娘了吗?哪里有什么私房?这六两银子是这两年我们去岳家时岳母给媳妇和孩子做衣服,因为不舍得用便一直留着。” 云娘知道二嫂娘家有好几个兄弟,日子还不如杜家宽裕,哪里能补贴二嫂?只是二哥用这样的托辞,就是知道大家谁也不可能去二嫂娘问。 不过,若是没有买织机的事,二哥的私房银子也会一直藏下去,其实还真不如拿出来,买了织机大家都得利。 杜老爹岂能想不到这些?只是他身为一家之主,如果不问反倒不能让儿子们平衡,现在问了之后,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说了一句,“既然没偷偷攒私房就算了。”,向云娘道:“接着说吧。” 云娘便问三弟和弟妇,“你们怎么样呢?” 三弟摆摆手道:“我一直读书,没为家里赚一文钱,哪里有私房?便不入股了。” 平时一声不响的三弟妇却道:“我有二十两嫁妆银子都拿出来,过年时我再回娘家借二十两银子,一共四十两。” 二嫂一听马上跳了起来,“我也能回娘家再借些银子。” 杜老娘见状,竟然也活泛了心思,“要么我也去找你们舅公借些?” 大嫂便将大哥叫到了一处,过一会儿拿着两只银镯和一把散碎铜钱走来道:“我们把这些凑在一起,还能加上二两。” 原来杜家给大嫂和二嫂的聘礼中都有一对镯子,大嫂便一直藏着,很少戴出来,而二嫂却不知什么时候又添了一只整日在手上叮当作响。好在大嫂憨厚,从不在意。 云娘心里虽然有微辞,却也不能说什么,将镯子接了,又在心里算了一下帐,“眼下现银有一百零一十九两,已经够买一台织机了,若是娘、二嫂、三弟妹还能借到银子,我们就买一台好的。”又道:“我们买了织机,无论是买丝还是卖绸,都由爹娘总管银钱帐目,每一个月两个月分一次成,可好?” 这一个晚上,杜家人围着炭盆坐在一起,议论起买织机的事情,也不知是炭盆太热还是心里太热,个个脸上都带了红晕,都忘记了刚刚因云娘和离而生出的不快。 二哥依旧是最高兴的,“明天我去盛泽镇时就到做织机最有名的诸家看看织机,最好能直接买回来一台。” 大哥和三弟也都笑道:“你一个哪里行,我们陪着你去吧。” 杜老爹赶紧道:“老三还要在家里读书,还是我带老大和老二去吧。” 云娘便道:“诸家的织机是盛泽镇最好的,要先下订金才行。我们就订枣木的吧,最结实耐用。待取织机时,再顺道去一旁的林家买丝,他家的丝最全最好,如果有了织机,我们过了上元节就开始织锦。” 杜老爹估算一番道:“现在的银子买了织机可能就不够买丝的了。” 二嫂赶紧道:“我娘家的钱明天一早就能借到的。”又见大家都有些怀疑,便又解释,“娘家有一个远房的叔叔,先前一向在外面的,才回来不久,甚是富裕,又大方,明天让你二哥绕路去他家借几十两银子先用着。” 二哥也笑道:“正是,我一早就过去一趟,不耽误大家一起去买织机。” 云娘刚就觉得二哥二嫂一定是藏了私的,现在只推从别人那里借的,便瞅着他们笑,可那两个人脸皮厚得紧,只一口咬定,“我们其实没有银子,只是为了让家里赶紧买了织机才去借银子,将来还的时候还要给几分利呢。” 爹娘拿他们没办法,大哥大嫂憨厚不理论,三弟三弟妇毕竟年轻,也未免能想不到,大家也就含混过去了。二哥便又笑道:“还有一件趣事呢,我和郑源说话,又诈问出来那二房根本不是正经人家出身的,郑家那两个老的还通不知道呢。” “不是正经出身?”二嫂也兴致勃勃,“那是窑子里的姐儿了?” 冷不防萝儿突然问:“什么是窑子里的姐儿?” 二嫂也知道自己失了言,赶紧去喝萝儿,“什么好话?不许再问了!” 杜老娘便向茵儿薇儿道:“已经很晚了,你们俩一个带萝儿去睡,一个把青松青竹喊回来睡觉,别整日在外面玩个没够。” 孩子们走了,杜老爹才道:“其实亲家虽然知道姑爷在外面纳了妾,但是他们也没想到姑爷竟然敢将那么多绸偷卖了。我瞧着他们倒真后悔不该纵着儿子在外面了纳妾了。等知道那二房是个窑姐儿,还不气死了。” “现在后悔有什么用!要我说气死了倒好!”杜老娘气道:“云娘和姑爷成亲才几年?姑爷就非急着纳妾生子,还不是郑家两个老的撺掇的?就算云娘不能生,也可以与我们好商量,典个妾生孩子,养在云娘身边,我们又不会不许。瞧着吧,将来的麻烦还多着呢!” 二哥兴灾乐祸地道:“不用将来,我们走了,他们就要吵起来,郑源也真糊涂,竟把一千匹绸都给了窑姐儿!” 二嫂却说:“那对老不死的最吝啬小气,哪里是后悔没管好儿子,其实是后悔那一千匹绸平白地成了窑姐儿的嫁妆了!将来窑姐儿要是跑了,那银子也别想拿回来了!” 云娘在郑家过了几年,也知道二嫂说得不错,郑公郑婆最是爱财,而且他们的爱财随着家里日渐富裕不减反增,平白地没了上千匹绸,他们一定会心疼不已,就是郑源也难免会挨骂挨打,但这些都与她无关了。 杜老娘叹道:“如果亲家平日肯听云娘的话,不让姑爷整日在府城里流连,想来姑爷也不至于被迷惑糊涂到这个地步。” “你们没看到那场景,”二哥说了一半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那两个老杀才明知儿子在府城里纳了妾,却故意瞒着云娘,结果倒将他们自己瞒了过去,丢了整整一千匹的绸。看看他们互相瞅着傻了眼,我差一点笑死了。” 二嫂也上前凑趣,“我说那小妖精怎么会插戴着镶了珍珠的钗子,那珍珠我比了一下,足有我小手指肚大小,闪着莹莹的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我越细看越喜欢。你们说,哪一家送女儿给人做妾会陪东西,还不是用郑家的绸买的!”说着笑不可支。 二哥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二嫂马上明白过来,便赶紧又解释了一句,“其实我是在打那个小妖精时候看到的,也没那么仔细。” 云娘从二嫂说起金钗时就懂了,原来他们所谓去借银子,其实就是要把这钗拿去卖了,而这时大家也都有几分明白了,全都拿眼睛看着二嫂。二嫂在众人的目光下老脸不由得红了一红,脸上那两道伤痕更加分明,却道:“你们没看到那小妖精打扮得跟大家子小姐一样,穿着绫罗绸缎,头发梳得高高的,又簪了好几朵细纱花,仿佛真花一般。可真动起手来,却是泼妇一般了,真不愧是窑子里出来的!可是为了云娘,我可不顾自己的脸打了她一顿,也把她脸上抓出几道。” 又指着自己的脸道:“你们看将我脸上抓得这个样子,将来一定会留下伤疤了!”然后转向云娘,“我和那小妖精打架可都是为了你啊!将来你织锦赚了钱可别忘记二嫂一向最帮你的!” 云娘看着二嫂脸上的抓痕,并没有多紧张,要知道二嫂向来泼辣,遇事又要占便宜,所以打架的事时有发生,爹娘多少次训斥也没用,所以脸上挂了幌子也不是第一次了,且先前也不是没留过伤疤,但她从不在意这些,只计较利益得失。 现在所谓的为了自己,或者留了伤疤,其实就是让自己记得她的好处。 想到这里,云娘仿佛亲眼看到二嫂回家后进了屋子,先不去照镜子,而是鬼鬼祟祟将那只珍珠钗子从怀里拿出来上上下下地细看了一回又一回,最后又左藏右藏地收到了隐秘之处的可笑模样。 第19章 提亲 对于二嫂的所作所为,云娘原本最看不上的,但是今天她突然觉得其实二嫂也不很坏,甚至还有点可爱呢。她半开玩笑地指了二嫂脸上的两道血痕道:也罢,二嫂就算用这两道伤痕换了那只金钗吧。 大家哄然笑了起来,二嫂却不笑,只是向云娘道:“你可不许哄我,那只金钗就算我的私房了噢。” 杜老娘便向二媳妇笑道:“其实那只钗子你应该还云娘,毕竟是郑家的,都是拿云娘织的锦换来的。” 看二嫂紧张的神色,云娘赶紧道:“我既然答应你了,就是再贵重的东西我都不要了。” 二嫂方松了一口气,笑道:“云娘可是盛泽镇上的人,见过的世面多了,根本看不上一支小小的钗子!” 云娘却笑道:“我会织锦,将来赚了钱想买什么钗子没有?还真不愿意要那不三不四人戴过的东西!”至于郑源的那块玉,云娘就是沾手都觉得恶心,是以根本不问二哥。 就这样,云娘回家不过数日,便张罗起这样一件大事,但因她在盛泽镇上是最有名的织娘,又听了她充满信心的话,家里人倒是个个信服。毕竟,云娘就是靠着织锦帮着郑家发了家,现在她带着家人织锦,家里的日子一定很快就更好了。 大家越发开心,又算着过年还要添置的东西,杜老娘便道:“明天你们男人去看织机,我们妇人便去赶集,再买些吃食,然后就该把过年的饭食预备起来了。”老太太一向极节俭,但到了过年的时候还是舍得用钱,特别是见小女儿如此憔悴,更暗自思量给她补一补。 第二天一早,大家便都依着昨天说好的,各自出门了,只留大嫂看家。 云娘很久没有如此放松,乡下的集市里虽比不盛泽镇,但自有风味,她跟着家里人四处逛着,买了不少年货,又将答应侄子侄女们的糖挑了好几样,又请娘和嫂子弟妇一起在集市里吃了些小吃当午饭方回。 大家拿着大包小裹到了家,大嫂见了云娘进门便赶紧告诉她,“你家邻居来找你,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邻居?”云娘一头雾水,却见马二嫂穿了件崭新的红绸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见了她便堆笑道:“云娘,我昨晚才听得消息,便过来看看你,”又瞧着云娘的神情问:“你果真与郑源和离了吗?” 其实就是昨天上午的事,晚上就听到了,一早上又找了过来,还真是快呢,云娘只得点头道:“果真和离了。” “嗐!郑家真是没有眼光,这样好的媳妇到哪里找?”马二嫂叹了几声,又痛骂道:“郑家那两个老东西,一向最吝啬,不把儿媳当成人待,整日将你关在家里织锦,倒是纵着儿子在府城里花天酒地,眼下又领回来一个二房,连孩子都生了,这日子真是没法子过了!” 说了半晌郑公郑婆的坏话,拉了云娘的手不住地赞她,“就你这双巧手,做什么都是尖儿,模样又好,对公婆也孝敬,就等着郑家后悔吧!”赞了许久又道:“你离了郑家,可也不能一直在娘家住着,且又是青春年少,不如我为你说一门亲事吧。” 云娘从十八岁嫁到郑家,就一心一意地在郑家过日子,先前也曾与郑源夫妻恩爱地过了几年,现在虽然郑源伤透了她的心,她忍不下一口气,说什么都要离了郑家,但却根本没想到再嫁。 现在回了娘家,一心重新织锦帮着家里盖房,刚觉得好些,自没有心思谈什么亲事!且云娘又知道马二嫂是个一心趋利的人,更不会答应,便婉转拒绝道:“你知道的,我成亲五年没有孩子,恐怕是不能生了,还是不耽误别人为好。” “不碍的,不碍的,”马二嫂赶紧摇手道:“男方前房过世了,留下两个儿子,不能生并不要紧。” 云娘正想再推辞,二嫂这时走上前,“云娘现在刚回娘家,哪里就能想到再嫁的事呢?” 可杜老娘在后面听了,却瞪了一眼二嫂,“你逛了半天了,赶紧去帮你大嫂烧火!”自己上前拉了马二嫂进屋里坐下,笑着吩咐三弟妹,“去把刚刚买来的点心摆了端上来!再泡点新茶。” 马二嫂连声道:“不必如此麻烦,不必如此麻烦。” “应该的,你特别从盛泽镇来看云娘,我们哪里能不好好招待?”杜老娘等两人坐定后,便向马二嫂道:“郑家实在太过份了,两个老的只知道逼着云娘没日没夜地织锦不算,小的还将家的绸偷出去卖了纳了二房,到哪里他们也是没理。是以云娘不是被休回来的,而是和离。” 马二嫂赶紧随声附和,“可不是,郑家是不像话,不用说你们娘家人心疼,就是我们街坊邻居看着都不像。他家若是再敢说休云娘,我们都不答应!”又转向云娘道:“先前我劝过你几次,可你却总不信,现在总算看清郑家了吧。” “云娘一向听公婆的话,只一心织锦,连大门都很少出,哪里能想得到呢?”杜老娘叹道:“就连我们,也曾听有人说姑爷在外面不像话,却都只当是那些人心存歹意呢。” “所以呀,云娘再嫁,一定要嫁一个忠厚老实的人才好。” 杜老娘便关切地问:“马二嫂说的正是这样的人?” “我娘家有一个弟弟,前房去年病死了,正要续弦,果真是忠厚老实的人。” “不知马二嫂娘家在哪里?你这个弟弟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娘家就在盛泽镇,家里也是织绸的,有两台织机,我弟弟平日就在家里织绸。因他们实在合适,我便不避嫌疑在上门来了,只要云娘答应,聘礼什么都好说。” 杜老娘见马二嫂果然诚心,便一长一短地问她,“娘家还有什么人?”“住在盛泽镇哪条街上?”“两个孩子现在都多大了?” 马二嫂便笑着一一答了,将家里夸得花团锦簇,“家境颇过得去。”“家里老人和善。”“妯娌间极和睦。”“我那弟弟最是老实,从不到外面胡闹。”等等。 云娘没心思细听,只待杜老娘与马二嫂说完了,客气地送马二嫂出门,待到了杜老娘看不到的地方停下道:“马二嫂,我已经决心不再嫁了。” 马二嫂怔了一下,但又重新堆起了笑,“你刚回娘家,还不觉得,只当爹娘疼你,兄弟们怜你,等日子久了,便知道女儿家嫁了再回去便与未嫁时不一样了,娘家毕竟不是你的家。现在爹娘兄弟们都还有情份,到了有了嫌隙生分的时候,反而不美。与其到那时候无奈再嫁,还不如现在趁着年青,拣了好的嫁了,也有了长久的归宿。” 云娘亲历了这许多事,一下子明白了很多,亦知道马二嫂是想自己嫁到她娘家,帮着她娘家织锦,但她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自己也知道不可能在娘家住一辈子,便点头道:“我知道二嫂为我好,可是经历了这一次,我真是不想再嫁了。我就想着,趁年轻多赚些钱,将来抱养一个孩子养老。” 马二嫂看出云娘说话时虽然平静,但神态却很坚定,她又一向知道云娘的为人,晓得不能劝了,便又道:“你若要过继,不如就收我们小囡作徒弟呢,将来就让小囡给你养老。” 云娘自然不可能答应,娘家现在就有好几个侄子侄女,她的姐姐也生了好几个外甥外甥女,她若是过继,自然要先从家里选人,血脉亲缘,总要强于外人。便推脱道:“我现在还年轻,过继的事自然要等以后了。” 刚送了马二嫂到码头,回身就见二嫂跟了过来,劈头向她问道:“你该不会答应了那个说亲的吧?” 云娘见她满脸焦急,不由得笑了,“我们刚凑了钱要买织机织绸,我怎么就能想再嫁呢。” “正是,嫁人有什么好处?”二嫂赶紧劝道:“如果再遇到一个郑家,你不是又落到了火坑里?哪里有在娘家好,大家都是真心疼你。” 若是爹娘和大嫂说这话云娘会信,但二嫂说的云娘可不信,她便笑道:“我答应帮扶家里盖房子,自然一定会做到的。” 回了家里,云娘自然与娘分辩了一回,“马二嫂一向想学织妆花纱,她为娘家弟弟求亲也是看中了我会织锦,我若嫁过去,与郑家有什么区别?还不是给他们白做工?不如我先帮娘家织锦盖了房子呢。”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嫁人就是白做工!” “可是我觉得就是这样的,我又不能生养,想娶我的还不是想让我去他们家白做工吗?” 明明云娘说的不对,可是杜老娘却突然发现自己反驳不了她,便看向小儿媳妇,“你最知书达理,替我劝劝你姐姐。” 可是三弟妇看看云娘,半晌方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劝好,不过我爹常说女子从一而终,现在姐姐既然已经和离回家,不再嫁也好。” “就是嘛!”二嫂也道:“嫁人有什么好的,又要服伺公婆,又要做家事,又要生养孩子,哪里有在娘家住着舒服。” 杜老娘听着便立起了眉毛,喝道:“既然嫁人不好,不如我们家也给你一张休书,你便回娘家舒服去吧!” 第20章 姐妹 二嫂不想婆婆突然生气了,被吓得哆嗦了一下,赶紧向后缩,又低声回道:“凭什么休我?我是不走的。” 大嫂正在收拾东西,见婆婆生气了,就赶紧过来劝道:“要我说我们乡下人家又不要什么贞节牌坊的,再嫁也没什么,少年夫妻老来伴嘛,自己一个人多孤单?只是千万别再遇到郑家那样的白眼狼了,总挑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才好。就是将来茵儿、薇儿和萝儿相看时,也是要小心呢。” 杜老娘便向女儿道:“还是你大嫂说得对,我们便不着急,这次怎么也要挑一个好的。” 云娘只得一笑道:“若是不好,我说什么也不嫁了。”反正不管是谁,她总说不好,娘还能怎么样? 杜老娘又愁了起来,“可是二嫁可不比头婚,并不好遇到,今天马二嫂说的又错了过去,下一个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杜老娘恰好说错了,从第二天起,到杜家为云娘提亲的人便没有断过,杜家村的人也因此很快也都知道了云娘的事,虽然说什么的都有,但消息传了出去,却又多了来提亲的人。 男方的情况五花八门,有没成过亲的,死了老婆的,年龄也从十八岁到四十八岁;至于家境,有贫无立椎之地愿意当上门女婿的,也有颇过得去的…… 不过,因为先前云娘说过,她嫁出去也是到夫家白做工。尽管杜老娘当时不赞成,但是真到帮云娘挑选时,她每每便想到了这句话。 是啊,这些人想娶云娘为的是什么,还不都是看好了云娘有高明的织锦手艺?都想接了云娘去他们家中织锦,其实不就是白给他们做工吗? 因此,不待云娘自己拒绝,杜老娘便都否了,又因为有了这样的心思,对来说媒的也再热情不起来。晚上,与杜老爹抱怨,“明明这么多来求亲的,可是怎么就没有一个让人觉得是有情有义的呢?” 杜老爹倒比老伴看得开,只道:“云娘已经错过一步了,若是再嫁决不能再有一点差池。所以她愿意在家里多住些时候也好,我们慢慢挑,总能挑到不是想娶了云娘回家织锦的。” 说来也巧,第二天便真来了一个不是为了想娶了云娘回家织锦的。 原来杜家族中有一个堂婶,娘家姓胡,住在吴江县,是有名的富商,每年弟弟都亲自给她送年礼,还是六七年前,那胡富商遇到云娘便看上了,说是愿意出五百两身价银子讨回去做妾。 那时郑家还有几家都是来娶妻的,唯有这一家是要纳妾,虽然出的身价银子高,可是杜家却不是卖女儿的人家,一口回绝了。后来在求亲的中选了郑家。 不料今年胡富商再来杜家村,听了姐姐说云娘和离回家,便让人拿了五百两银子再次上门道:“这些年也纳了几房妾,可还没忘记云娘,娶回去并不会亏待,胡家妾室都有自己的小院,又有三五个下人服侍,四季衣裳、金银首饰都不缺。”云云。 杜老娘想了想便让人先回去等信儿,自己等女儿挖冬笋回来将她叫到屋子里说了,又道:“我想着再嫁做妾的原也多,何况这胡富商我也见过几次,虽然比你大十几岁,可也不很老,且你那堂婶说他果真就是喜欢你,家里大妇又是极和善的,我瞧着却还好,又不是想要你过门织锦,不知你怎么想?” 云娘只一笑,“娘,也许有人愿意去过那样轻闲的日子,可是我却宁愿自己织锦养自己,才觉得活着有底气。且只靠着年轻有几分颜色终不能长久,到了年老色衰的时候怎么样呢?” 杜老娘便拍了拍巴掌,“我也糊涂了,竟然连这一层都没想到。” “其实不是娘糊涂了,只是娘一心就想把我嫁出去,才突然间什么也想不到了,”云娘正色道:“娘,你要是嫌着我呢,我今天就回盛泽镇去,要是不嫌我呢,就不许提再嫁的事了!” 杜老娘见女儿正言厉色的,便赶紧道:“我哪里舍得要赶你走呢,还不是怕耽误了你。你爹也说要慢慢挑呢,我们便不急,再有来说亲的也不见了。” 好在,没几天便过年了。按习俗,正月里是不能说亲的,所以这些人倒是都断了,可是云娘和离的事在杜家村早已经传扬了出去,大家见面总要问上几回,杜家人虽然觉得自己有理,但也没有愿意天天听人说起的,连出门都比过去少了。 初二正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一早上,云娘的大姐雪娘与姐夫带着儿女作提着两只鸡回来,雪娘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很早就嫁到了吴江县的康平镇许家。许家有上百亩的旱田,雪娘嫁时日子还不错。可是这些年吴江县里靠着河的村镇日子都越来越好过,可是种旱田的康平镇却还是原来的模样,便显出雪娘家的贫困了,再与云娘一比,更是相差甚大。 就说年礼,每年都是两只自家养的鸡。听雪娘悄悄说,就是拿这两只鸡,她婆婆还不愿意呢,只是杜家每次回的礼都要比两只鸡贵重,许家才不好不让的。 杜家二老看在眼里,都暗自后悔当年给大女儿说亲欠思量,但事已经如此,只能明里暗里给女儿补上一些,只是杜家并不甚富裕,又有一大家子人,也补不太多。 眼下,杜老娘见雪娘只给孩子们做了新衣,她自己和女婿还是穿着寻常的旧衣,知他们生活艰难,一面笑着让坐,一面端了前两日做好的各样吃食,叫外孙外孙女们,“一大早出来一定饿了吧,先吃一点垫垫。” 孩子们吃着,云娘便给姐姐和姐夫倒了茶,问候了许家二老和许家人,才说了几句家常,就听外面有叩门声,便觉得奇怪,大哥二哥三弟都带着媳妇孩子回了岳家,再没有别人过来,赶紧起身开门,竟然是郑公郑婆带着郑源过来了,手里还提着一包包的礼品,见了云娘笑道:“这两天在娘家过得还好?” 雪娘这时走了出来,见了郑公郑婆便笑着迎了上前,“我刚还在想妹夫怎么没过来,正要问妹妹,您二老和妹夫就进了门,快请进。” 云娘本不想让他们进来,可是郑源已经嘻笑着抵住了门不让她关,而雪娘这样一说,她也不好再拦着了,便转身先回了屋子。 郑公郑婆极客气地向杜家人打着招呼,又将礼品放下,堆了满满一桌子,还在谦让,“太简薄了,太简薄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也没有想到郑家会来人,又有大女婿在家里坐着,想大女婿恐还不知道云娘的事,便也不欲多说,只得客气地请他们坐了,说些闲话。 因家里几个嫂子都回娘家了,杜老娘亲自下厨做饭菜,雪娘帮着打下手,云娘一向不能做粗活,便为大家添茶倒水、摆桌子端菜送汤,听着屋子里聊得竟然非常热闹,冷冷笑了一下。 以前郑家看不起杜家,公公婆婆自从自己过了门就再没来过杜家村,眼下两人竟然亲自过来了;而郑源看不起姐夫,每次初二回娘家时都不大喜欢与姐夫说话,现在竟然跟姐夫说得火热,还真是稀奇呢。 但倒底她也没翻了脸,毕竟能瞒一年是一年,自己和离的事,传到姐夫家,姐夫家的人难免不会看低姐姐一眼,康平县那里比起杜家村倒是更加封闭,还是杜家村几十年前的样子,只知守着自家的几亩地过活,女人被休回娘家就只有死路一条,若是对他们说和离,他们恐怕都不懂的。 然后又想到自己此番回家,固然家里谁也没说什么,可是茵儿和薇儿也都大了,万一影响了她们说亲,岂不是自己的过错,想到这里方觉得自己当时也许过于急躁了。 可是云娘却没有后悔的意思,先前她对郑源有多好,现在对他就有多恨,刚刚见他还笑嘻嘻的,就恨不把把他的脸皮抓下来,让他再笑!而且她早已经下了决心,自己再不会退回一步,就是真没了活路去讨饭也不会去郑家讨。 既然郑家要做出一付和睦的样子,就由着他们做吧,只当是给姐姐和姐夫演的一场戏。 过年家里最不缺的就是吃食,大嫂走前自然知道今天姐姐回来,又准备了不少菜肴,杜老娘带着雪娘一会儿功夫便做出丰盛的席面,杜老爹又拿出一坛好酒,大家坐下吃席。 男人们一席,女人带着孩子们一席,雪娘和云娘吃了一会儿免不了要下来帮着温酒送水,姐妹两个做完了也不回席上,只在厨房里拣些喜欢的摆在灶边坐在小杌上吃。虽然是亲姐妹,一年也不过见这一回,也只有这么个机会能说些私房话。 雪娘便道:“我听你婆婆的话,你与妹夫生了气,自己回了娘家,他们反来求你回去?” “也差不多吧。” “还是妹妹有手艺在身底气足,自己回了娘家,公婆还要来接。”雪娘羡慕不已,又劝道:“夫妻间能有什么大事?你面子也足了,一会儿跟他们回去吧。” 郑婆可能也怕丢人,并没有将两家已经写了和离书的事情如实说出来,云娘便将实情悄悄讲了,又问:“姐姐,你说我还能回去吗?” 第21章 纠结 雪娘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说:“妹夫怎么变成如此模样了?真是有了钱烧的!”又道:“别人兴许能忍得,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不知道则已,一知道了,哪里还能忍得下!” “正是姐姐说的这样,我是怎么也不回去了,只是这事你不必告诉姐夫家里。” “可你这样也不是法子呀!”雪娘一心帮着妹妹筹划,可她亦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是道:“窑姐儿生的儿子定不能养的,性情从根上就不好,将来长大了保不齐就是仇人。”又道:“但再走一步也未必能有好人家,还是要仔细看看。” 云娘见她十分发愁,反倒劝她,“我会织锦,自己能养活自己,你不必担心我。”又将家里买织机的事说了,“我就想着,姐姐也加一股,等生了银子,你的私房也能多一些。” 雪娘提到银子,便吱唔起来,“我,我就不入了。” 云娘见状便觉得有事,马上便问:“是不是姐姐的陪嫁银子被你婆婆弄去了?” 雪娘出嫁时,婆家送了四两银子,杜家又添了四两,又置了些家什衣服陪送,现在听雪娘的语气显然是没了,雪娘见瞒不过,便只得说了,“这不是你姐夫家人口越发的多,地却还只有那些,越发艰难,我也不能看着家里的日子过不下去。” “姐姐,你真糊涂!”云娘气道:“姐夫有五六个兄弟,每个兄弟又都有好几个儿女,大家都在一处,你的嫁妆撒进去还不是一下子就没了。眼下大外甥就要说亲了,二外甥三外甥也都上十岁了,你和姐夫手里什么也没有,可怎么办?” “我也是没办法,”雪娘道:“你婆婆虽然那样,其实还是比我婆婆好多了,你是没见过,打人骂人、撒泼打赖的,几个妯娌谁手里也别想留一文钱……”说着滴下泪来。 云娘与姐姐相差十几岁,小时候就是姐姐带大的,所以一向情谊极深,见姐姐哭了,心里亦难过,赶紧拿了帕子帮她擦泪,“大过年的,快别哭了。” 其实云娘也知道有的婆家待媳妇异常苛刻,前些年就听到有一个媳妇被打死了,后来那家竟然又娶了新媳妇,所以郑家也好,姐夫家也罢,都不算是最差的,又道:“我也是一时着急,话说得过了。其实我虽然觉得公婆爱财太过,又偏心儿子,可是也不恨他们,我只恨郑源,一点夫妻情谊都没有。姐夫家里虽然穷些,倒是对你知冷知热的,郑源在家里只知道催着我织锦……”说着也撑不住哭了。 姐俩抱在一起垂泪,“女人家都是命苦啊!” 过了一会儿还是雪娘想起来了,“快擦了泪,过年哭本就晦气,再被娘看到了还不心疼。” 云娘闻言赶紧试了泪,又道:“姐,我还有十两银子的嫁妆,明天我拿出来就说是你入的股,等织锦分了红,你只说我们家给外甥娶亲用的,看谁敢要。” “不成,不成,我怎么好用你的嫁妆!” 云娘只道:“等姐姐有了再还我,这事情却不要告诉别人。” 雪娘见妹妹诚心,再则家里也实在艰难,只得谢了,又道:“我听你说家里凑份子的事,三郎一向是爹娘放在心坎上的,媳妇也是秀才的女儿,一下子就能拿出几十两银子,二郎夫妻一向精怪会存私房,只有大郎和媳妇太过老实,便吃了亏。” “我先前也气不忿,还想把嫁妆悄悄补贴大哥,后来一想,大哥大嫂虽然老实,可爹娘看在眼里,将来的日子却也差不了。且等织机买来了,我带着茵儿和薇儿学织锦,只算工钱每个月就能有好几两,一年不就是几十两银子?姐,你就放心,只要能干,日子过得总不差的。” “听你这样一说,我都心动了,”雪娘便道:“我们在家里也不闲着,一年忙到头,也不过挣个肚子圆,不如也学织锦,我是最不怕苦的。” 是的,姐姐先前在娘家时就是最能干的,可是云娘拿了姐姐的手看,早已经磨得粗砺不堪,便道:“织锦还是要打小儿学才好,不过缫丝倒是可以,”又想着,“缫丝虽然简单,可是要买茧,你们那边又不养蚕,只能到杜家村来住着……但若到杜家村,还不如去盛泽镇呢?你在家缫丝,姐夫和外甥去牙行帮忙做事,一年到头总能攒几两银子!” 雪娘原不过随口一说,现在听到云娘帮她谋划,又迟疑起来,“家里那边还有地,又不知道公婆是不是情愿,还有你姐夫?” 云娘也是第一次这样想,可越是细想越是觉得自己的主意不错,“姐夫家虽说有一百多亩地,可都是旱田,家里人又多,你和姐夫不如就将你们那份让别人帮忙种,到盛泽镇去。” 雪娘拿不定主意,便只道:“我再和你姐夫商量商量……” 云娘明白自己太急了,笑了,“我先前在盛泽镇住着,就觉得那里好,容易讨生活,等过些日子我还是要回盛泽镇的。” 姐妹两说得投机,竟然忘记温酒,直到屋子里叫才相视一笑,止住了话。 到了未时,姐姐和姐夫便要走了,“还要走二十多里路回去呢,冬日里天黑得早,不能再留了。” 杜家也知路远,便也不甚留,杜老娘拿出给外孙外孙女们的压岁钱,又将准备好的大条猪肉、成对的鱼、各种吃食让他们带回去,云娘亦有给孩子们的小银锞子。 送走了姐姐姐夫一家,云娘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小厦房,她不想再见到郑家人。不料郑源却跟了进来,好声好气地道:“云娘,你一走我就悔了,我们可是有了五年的夫妻情啊!等过了年我就把采玉送回府城,我们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 见云娘理也不理他,便上前拉了她的手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去杜家村,在路上看到你正在采桑,穿着一身的红衣裳,手里提着一篮子桑叶,我一眼就看中了,回家就跟爹娘说一定要娶你……” 云娘将手抽了出来,“别说这些,我恶心。” 郑源哪里肯停,“我们刚成亲时,晚上我回家给你买了煮莲子吃,怕爹娘看到藏在袖子里,把衣服都弄脏了,后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云娘哪里会忘记了那些美好的时候,回到娘家这些日子,她最常想起了也是这些事,可是,“你不觉得现在说什么也没有用了吗?” “但是你知道我其实心里最看重的就是你,我们为了我们郑家不断子绝孙才用了那些绸,以后我们还不是能挣回来?”郑源说着,又上下打量着小厦房,“你看你有多傻,家里的青砖楼房不住,却住这样的地方……” 云娘便冷笑一声,“过了年,我们家就买织机,我带着弟妹、茵儿薇儿织绸,攒上几年,也建青砖房!” 郑源愣住了,“你们家要买织机?” “我们家怎么不能买织机?”二嫂不知什么时候从娘家回来,一推门走了进来,将云娘护在里面向外赶郑源,“走!你又不是我们家的女婿,为什么登我们家的门?” 二嫂一向泼辣,郑源三下两下地便被她推到门外,只得嚷着,“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二嫂你是硬要拆散我和云娘吗?” “姓郑的,我告诉你,你和云娘早和离了,这门亲也早毁了!”二嫂指着郑源的鼻子骂道:“你自己毁了亲,还想反悔,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去吧!”又狠狠地啐了一口。 郑源被啐得站不住脚,只得一直往后退,却正与被二哥赶出来的郑公郑婆凑到了一处,只得向杜老爹和杜老娘道:“岳父岳母,你们就让云娘跟我回家吧,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二哥哪里能答应,“滚!再不走我拿棍子打人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跟在二儿子后面,面色纠结。虽然和离时没想回头,可是真将云娘带回家后,难处也是一大堆,且今天郑家人果真十分诚心,一味地陪不是,又许诺将来一定对云娘好,冷静下来,云娘再嫁,也真未必能嫁到郑家这样的了,他们真有犹豫了。 云娘见外面吵吵闹闹的,便知定会被村里人看热闹,只得走出来道:“走那天我就说过,现在我还是一样的话,如果你们能答应我在郑家再不织锦,我就回去。” 云娘出了郑家其实也是千难万难的,尤其是她正是个极爱面子的,亦知一直受着村里人指点。如果郑家真要将自己接回去,那么自己就回去,日日里在青砖楼房里住着,肥鸡大鸭子吃着,养着身子什么也不做,只当郑家人是陌路,又有什么不好?郑家那些台织机,还不是自己置下的,如今只去享受也应该。 二哥却向云娘喝道:“你要回去?别忘记了家里把底子都拿出来给你买了织机!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二哥你放心,我既然让大家一起买了织机,自然不会扔下不管,我在郑家不再织锦了,但是并不是说不到娘家织。以后我吃住在郑家,每日里做了船回娘家织锦,再者我也能教了弟妇、茵儿、薇儿,待她们都会了,织机还不够用呢。” “你们家买织机了?”郑公郑婆也大吃一惊,郑婆便道:“云娘,家里的妆花纱还剩下半寸呢。” 郑源亦道:“是啊,妆花纱只有你一个会织,织机那么贵,总不能白扔了吧。” 第22章 卖绸 云娘听了郑源的话便冷冷地笑了,过去她是傻,但是谁又能傻上一辈子呢! 果真她这一试就试了出来,郑家怎么会白养着自己呢? 其实她虽然说以后在郑家不织锦了,但也不过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也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他们答应了,自己果真回去,也不可能总不织,因为自己其实也喜欢织的,而且还分外想那台妆花织机。 她之所以答应重回郑家,是想好了不再把郑源当成丈夫,自己织锦过日子其实也与在娘家一样,还免得名声不好。可是郑家来接自己回去,终究不是因为后悔,而是因为他们惦记着那妆花纱。 一时间,云娘并没有失望,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的,只是总还想着再试探一下。 “哼!我就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好事,赶紧你们还惦记让云娘回去给你们当牛做马呀!”二哥跳起来道:“别让我再没好话,赶紧离了我们杜家!” 云娘再也没有心情去管,转身回了屋子,只听二哥和二嫂吵嚷着将郑家人赶出去,回来关上了门。 又听娘突然道:“二郎,把年礼给他们拿回去。” 二哥又道:“他们刚在我们家吃了席,年礼我们就应该收下!” 二嫂应和着,“对,凭什么拿回去!” 爹便生气了,“我们不要他们的烂东西,赶紧送回走!” 二哥只好拎起东西追了上去,一会儿回来道:“都扔给他们了。” 郑家一家这一次来杜家村后,先前悄悄说云娘坏话的变成了明着的,都觉得她有些过了。 在大家的眼中,公婆和丈夫亲自来接,面子已经足了,她再不应该拿大。就连杜家村里的老人们,也有几个过来劝杜老爹送女儿回郑家。 杜老爹在村子里算得上有名望的人物,做事亦有手段的,先前从不主动提及女儿的事,现在却将事情一一摊开,又道:“若是你们,可会再把女儿送去这样的夫家?那竟不是织锦,而是挣命呢,再如是过上两年,我们家的云娘恐怕就再回来了!” 纵然是觉得云娘回来有失杜家村颜面的族老们,到了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也就罢了。只因有人又是受了郑家的托请,便又劝几回,无奈杜老爹只道:“若是要云娘回去亦可,只有一项,那就是云娘回郑家不再织锦,只要郑家能答应,大家再一同作保,我就送云娘回郑家!” 谁会做这样的保?事情便慢慢息了。云娘为了躲开闲言碎语,索性很少出门,只当在家养着身子。 好在,刚过上元节,大哥二哥便将织机拿回家中,又按云娘说的买了最便宜的丝,云娘闲极无聊便要织锦。 “这些天刚养得好些,就要操心了”杜老娘这些日子一直在给女儿补身子,自然是不许的,“不是说好了过了正月再织吗?” 云娘便笑,“官衙里的老爷们过了十五都开印了呢,我们倒比老爷们还尊贵?盛泽镇上有的人家过了初五就织锦呢。”又道:“我现在先教大家,等学会了,正月也过去了。” 二哥自然最赞同,“云娘愿意织就织吧,更何况这织机是我一直求着诸家,将别人先前订了还没取的先拿了回来,白放着也可惜呢。” 就连三弟妇、茵儿、薇儿也都急切想学,杜老娘拦也拦不住,况且这台织机是大家凑份子凑起来的,哪个不希望立即生了利?于是便织了起来。 云娘一面织一面给一家人讲织锦的事,“我们现在拿的丝是直接从茧中缫出来的,并没有经过并丝拈丝,也没有染过色,织出来就是素绸,也叫坯绸的,价是所有绸中最低的,自然也是最好织的。我当年织锦也是从织素绸开始,你们先织上一年半年的,等手法好了再学织彩绸、提花绸。” 茵儿急切地问:“那我们能学妆花吗?” 云娘便笑了,“妆花更难织,就看你到时候有没有那个悟性了。” 大嫂便笑道:“小小的人,心倒是高,能织素绸就很不错了,还想着织妆花?” “我看茵儿倒未必不能织妆花,”云娘笑道:“家里的人只要提花织得好了,又不怕吃苦肯学,我自然会教的。” 杜老娘便道:“若是家中的女子们都会织妆花,到我们家求娶的还不踏破门坎?”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最简单的素绸并不难织,没几天三弟妇、茵儿便学会了,很快最小的薇儿也能上手了。只一台织机,大家轮流织,云娘早起先织一匹,差不多中午就织好了,下午换茵儿和薇儿,然后再是三弟妇,一整天也只空上一两个时辰。 毕竟是人多,大家也不甚累,云娘早起织锦原就是习惯了,茵儿和薇儿本就占了最好的时间,三弟妇晚上织正好也陪着读夜书的三弟,便成了定例。先前茵儿、薇儿和三弟妇每天共同织一匹绸,后来她们的速度也快了,便能织一匹半,正月刚过,便有了二十几匹绸。 二哥二嫂便急着去卖,云娘道:“现在还少,且大家新学时织的绸,并不甚好,亦卖不上价。不如再等两个月攒得多了,便可叫了牙行的上门来收。” 二哥哪里奈得住,“现在我也在家里闲着,不如就带了这绸去盛泽镇出脱,也免得被人赚了差价。” 二嫂也急不可耐,“与其家里放着绸,还不如换了钱踏实,还可以分一次红。” 云娘虽然不必如此,可见大家也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绸,可也不好再拦,“由着你们去吧。”又怕二哥被骗,告诉他每匹最低要卖多少银两。 二哥二嫂便带了绸走了,当天晚上竟没有回来,大家免不了要担心一回,但又一想,这二十几匹素绸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他们俩也做小生意好几年了,总不至于出什么事,一定是有事晚了没有渡船才耽搁一夜。 果然第二天中午时分两人回来了,卖绸的银子正与云娘说的一丝无误,云娘说的原是最低价格,便疑惑二哥二嫂定是私留了些,一直看他们的神色,却见两人眼里尽是血丝,极为憔悴,便嘲笑道:“别人卖绸都是送到牙行便罢了,你们竟没睡觉,想是卖了一整夜?” “云娘还与二哥玩笑?”二哥强撑着笑道:“我们第一次卖绸自然摸不着门路,回来晚了没船,便在盛泽镇里住了一夜,又怕银子丢了,哪里敢睡觉?” 云娘虽然还是不大信,可也知道二哥二嫂纵然留了些也没有多少,且他们又在盛泽镇住了一夜,吃用也要花银子,便也不再追究。 “正是这样,我们俩抱着银子整整守了一夜,现在总算拿回家里了。”二嫂也赶紧应和着二哥,又向杜老娘道:“我们今天就分红吧。” 杜老爹和杜老娘竟然也立即答应,还把正在读书的小儿子叫来,让他按先前说好的法子算了帐,留下买丝的钱,便将银子发了下去,一时间,家家都分了钱,个个喜笑颜开,当晚云娘又出了几百钱加了好些酒菜,大家竟觉得比过年那天还高兴。 从此杜家人织锦的心更盛,织机的轧轧声竟夜不停,多的时候一天能织三匹。又因有织锦的事情,事事皆一心一意,连以往时常会有的小龌龊也消了不少。杜老娘竟也一改过去的俭省,直到出了正月,饭食也依旧不减,合家欢笑不提。 没几日,牙行的孙老板过来,见了云娘就笑道:“我听你在家里织绸,便特来收绸了。” 云娘赶紧端了茶水奉上,又笑道:“孙老板莫要笑话我们,你家牙行收的都是好绸,哪里看得起最便宜的素绸?” “你果真在家里织素绸?”孙老板也不喝茶,听着织机声便到了东厢房门前,推门进去看。 杜家的织机是最普通的,织的又是最常见的素绸,并没有可以瞒人的,是以云娘也不拦他,指着正在织机上的茵儿,“这是我大侄女儿,才学了不到一个月,孙老板别笑话就是了。” 孙老板看了茵儿正织的绸,又拿了放在一旁的几匹绸一一看过,最后挑出来一匹笑道:“这匹一定是云娘织的。”又向杜家人讲道:“别看素绸是最容易织的,但其实织好了也难,越是平整均匀,接头看不出的,也越容易染色,最后才能卖上高价。你们看这匹,光滑像水面一般,看不出一个接头,似乎是用一根丝织成的,就连光泽也特别柔和。” 大家再拿自己织的一比,立即就看出不同,都是用一样的织机一样的丝织的绸,云娘织的就是比别人的好看。 孙老板便笑道:“你们家云娘织的绸,向来价要比别人高一成呢。” “敢情孙老板是专程来打趣我的不成?”云娘最初到盛泽镇时便结识了孙老板,知他虽然办事圆滑,但在整个盛泽镇牙行中生意却是最好的,这一次过来一定不是只为收绸。 孙老板回了正房坐下后,一面品茶一面道:“云娘,我这次来有两件事,一件是我的,一件却是受了几个人委托。” 云娘被他说得不觉好奇起来,“那孙老板便说来我听。” 第23章 蚕月 孙老板啜了一口茶不急不缓地道:“那我就先说受人委托之事吧。” “你在郑家织的那匹五彩青银百蝶穿花妆花纱还差一寸没织好,郑家找了盛泽镇最好的几个织工,可谁也不敢接这个活。偏张举人家的老太太五月过寿,早跟儿子说就要你织的百蝶穿花纱做衣服穿,原来张家想过了年再订也来得及,但没想到你却这时出了郑家。” “这纱本来也都是官织厂出的,直接送到京城,我们镇里想买并不容易,反倒要去府城,便拿银子来委托我,你若肯织完,我便出十两工钱,你看如何?” 那匹纱不过只差半寸许了,不论怎么算十两工钱也是不少了,可云娘摇头道:“我早发了誓,不在郑家织一寸锦络一根丝的。” “哎!”孙老板并不再劝,只道:“郑家的事,做得是太过了,盛泽镇上的人多同情你呢。” 也许孙老板是挑自己喜欢听的说,但云娘还是不免鼻子一酸,却又赶紧止住,硬笑道:“孙老板还是说说自己的事吧。” “说起我的事,其实还是与妆花纱有关,我原本正月里便想来的,只是又想着等你心境好些再说,”孙老板看着云娘的神色道:“我总觉得你只在家里织素绸实在白费了时光,眼下妆花纱正是最时兴,利也最大,有钱都买不到。” “你家里恐怕是无力买妆花纱织机,才先买普通的织机。你也一定想着织锦攒了钱再买,可是那要攒上几年。妆花纱现在利大,正是因为会织的人少,你若现在不织,过几年会的人多了,便也没有现在的利了。而且那时风行别的花样,你也未必就会。我听说因为外面有了与进上一样的妆花纱后,官织厂严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了呢,新花样根本传不出来,你也无从去学。” 孙老板说的道理云娘其实也知道,只是她先前从没细想。现在一算,正是如此,回想她初学织锦时,每匹锦得的利是现在三五倍,否则郑家也不会那样快地发了家。如今盛泽镇里家家都有织机,织绸的利一直在减少。到了现在,杜家想靠一台织机发家,达到郑家的程度就要难多了。 至于汝花纱这种贵重的丝物,更是一样的道理,只有在现在官织厂所有织物都进上,外面非常稀少的时候才格外值钱。 可是明白归明白,杜家也好,她自己也好,根本不可能置得起妆花纱织机,她也曾想过借贷,但听说是利滚利,利息高不说,又有街面上的混混搅在期间,甚是可怕。现在孙老板说了半天,一定是有他的办法,“孙老板想怎么呢?” “我买一台妆花织机,你来织,得了利我们分成。” “我愿意,”云娘毫不犹豫地点头,只是她一向也是精明的,便又问:“只是怎么分成呢?” 杜云娘与孙老板商量好织妆花纱的一应事宜,晚上在躺在床上想着怎么能说服家里回盛泽镇。 孙老板说的很有道理,妆花纱的织机虽然也能送到杜家村,可是接下来的问题就多了。杜家为了安放现在的织机,已经是大哥大嫂让出了东厢房,两人四处借住着呢。 因三弟过了正月便到县里读书,他们平日便住三弟的书房,三弟回来时就与侄子侄女们挤在一处。 家里确实没处再安放一台织机了。 这还不是最为难的,越是复杂的织机越娇贵,妆花纱的织机梭子就十几把,更有许多小零件,如果有了问题,在杜家村是没法子弄,总要到盛泽镇上请人;还有妆花纱用的丝、金银线等等,都是极贵重极少有的,都是估计着用多少买多少,只有在盛泽镇住着才方便;而织好一匹,也只有在盛泽镇上才能最快地交给孙老板。 除了因为要织妆花纱的原因以外,云娘也宁愿回盛泽镇。虽然孙老板的话并不能全信,但是云娘却知道盛泽镇里的人大都会觉得自己离开郑家是对的,而杜家村却正相反。 村里的人背地里说起自己,一定是没有好话,现在自己回家织锦赚了钱,更让她们又嫉又恨。爹娘、大嫂听了只作不知,也不肯告诉自己,可二嫂却气得与那些嚼舌头的婆娘们打过几架,又回来向自己表功,而三弟妇,虽然对自己从来都客客气气的,其实云娘知道她心里对自己这个和离的姑姐有些不以为然。 回到盛泽镇,虽然一定有很多难处,可是却没有像杜家村里闲着没事只说人家事非的婆娘们了,大家都忙着自家的事,织锦、缫丝、买卖丝绸赚钱,谁能整日瞧着别人! 可是爹娘却一定不放心自己在盛泽镇。 云娘想了想,觉得还是要与二哥二嫂商量。大哥大嫂没主意,三弟三弟妇不赞成,只有二哥二嫂脑子灵活,而且只要说明利益,他们就会帮忙。 而且,云娘手中还有二哥二嫂的一个把柄——孙老板告诉她,二哥二嫂根本不是离了杜家村那天去盛泽镇卖的绸,而是第二天一早才坐船到了盛泽镇,将绸卖到了刘家的绸行,绸价也与他们回来拿出的差了好几百钱。 云娘想好了,便悄悄与二嫂说:“孙老板让我去盛泽镇帮他织妆花纱呢,不是算工钱的,而是给我分成,只是爹娘不愿意让我去。其实我去了得了利,哪里能不帮着娘家呢?” 难得二嫂竟然连有多少利都没有问,便十分赞成,“你原来不就说还要回盛泽镇的吗?现在既然孙老板要你去织妆花纱,就赶紧去吧。爹娘那里我和你二哥帮忙说。” 云娘知道自己想对了办法,便又继续道:“我想家里现在用钱最多的地方就是三弟读书,我到了盛泽镇有了钱便将三弟买纸笔书籍的费用全包下来,也能给家里省一些。” 二嫂突然问:“那你到盛泽镇里住在哪里呢?” 云娘其实也在犹豫,“孙老板要我住在他家中,可是我却不愿意,他家的老板娘特别吝啬,一点也舍不得吃用,听说他们家每天只有两餐饭,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才能加个肉菜;性子又刁,一言不和便张嘴骂人。” “那怎么行?云娘,你可别跟着他们家一起住。”二嫂道:“我和你二哥帮你租一处房子自己住,吃什么都方便。” 云娘看看二嫂,觉得自己以往恐怕错了,其实二嫂还是很关心自己的,便又道:“现在茵儿、薇儿和三弟妹都学会了织绸,家里这台织机每日都不得闲,我走了,她们三个轮流织倒更好了。” “家里的事你也不必多管,有我们呢,”二嫂倒比云娘还急切,马上便起身道:“我去找你二哥商量,总能让你搬到盛泽镇住。” 不过二嫂答应得虽好,且她和二哥果真也一力帮云娘说话,但是杜老爹和杜老娘就是不肯松口,女儿虽然嫁过人,但现在正是青春年少,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天天好汤好水地养着,正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一样,老人家怎么能放心她自己出去住? 杜家二老不说女儿,便将二儿子二媳妇骂个狗血喷头,“你们就知道钱,钻到了钱眼里出不来了!”又劝云娘,“别信他们的,谁还不知道这两个东西的德性,就是家里做生意都不敢给他们太多本钱!” 云娘见二哥二嫂因为自己挨了骂,十分过不去,只得好言好语地劝爹娘,“二哥二嫂也是为了我好,我去了定然无事的。” 正日日磨着,孙老板让人捎信来,说是诸家做不了织妆花纱的织机,只得到了府城去订,唯一能做的那家又说已经接一个订货的,总要再等几个月才能再接。云娘便松了一口气,唯独二嫂依旧着急,时常嘀咕道:“你就是先搬到盛泽镇里住下也好啊。” 云娘只当她急着自己去盛泽镇帮人织锦,反安慰她,“我在盛泽镇里给人家织锦,虽然每日都能得二三百的工钱,但其实比起织妆花纱还是差多了。现在正到了蚕月,家里忙得很,我便先帮家里再织一个月绸,这期间我们再一起劝爹娘。” 蚕月里的日子自不消说,家家户户闭门熬蚕,大哥大嫂整日在蚕房里盯着,茵儿薇儿采桑,云娘便与三弟妇轮流织锦,每人织六个时辰。杜老娘心疼女儿,骂了半晌拦住,她倒是不偏心,女儿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儿媳妇更是自家的人,又对三媳妇道:“我们家可不是那等黑心肝把儿媳当牛马用的,你也一样,每人织两个时辰便歇着,再织两个时辰就停机。” 饶是这般,又因二哥二嫂亦在家中打点家事,并没有出门卖绸,三月里便攒了一大堆的绸。 到蚕月结束,又是一重喜悦,原来今年的蚕事格外的好,收的茧又大又厚,颜色也亮泽,云娘便与家里商量全部留下自家缫丝,“算着这些丝,刚好我们织到明年,既然如此,我们便自己缫丝织绸。” 第24章 租房 杜家人已经尝到了织锦的好处,现在自然无不赞同,杜老爹便道:“都听云娘的。” 大嫂便笑道:“织绸我不行,可是缫丝却没什么难,往年家里也缫些丝的。” 二嫂也道:“我也一起做。” 云娘马上想起了姐姐,“不如问问大姐有没有空,来家里帮忙缫丝。” 杜老娘笑问:“缫丝也要给工钱的?” “那是自然。”云娘笑答,“便是算上工钱也比在外面买比要便宜,这丝亮泽,织出的绸也好。而且我们自家种桑养蚕,再自家缫丝、织绸,这利可就比先前大多了。如此下来,家里的房舍便能早些盖好。” 杜老爹笑道:“若是有了银子,我便想在家里两旁各修一处同样的院子,等将来我和你娘老了,家里的三兄弟们就是分家也住在一处,我便再没有憾事了!” 云娘听了便笑,“原来爹早想到了这里,竟比我们心还要大呢。不过,只要我们肯用心织锦,再盖两个院子也用不了几年。” 杜老爹笑遂颜开,“云娘说的都对。” 从年初到现在,不过几个月,杜家的日子看得出蒸蒸向上,最根本的就是云娘回来的筹划,是以尽管杜三郎县试依旧没中,杜老爹也没有往年一般的愁眉苦脸,现在竟还能笑出来。 云娘便趁机道:“爹,既然我说的都对,那你就让我去盛泽镇吧,没准儿过些天孙老板的织机就会到了。” 杜老爹终于有些松口了,“你若实在要去,那我亲自送你去,让孙老板在家里为你安排一个妥当的地方。” 虽然云娘一点也不想住到孙老板家里,可是只要能先去盛泽镇便好,正要点头,不料二哥却道:“住孙老板家里可不妥当,他家的老板娘不是个省事的,还不如我们在盛泽镇里为云娘租一处房舍呢。” 过了正月以后,二儿子和二媳妇不似以往一般整日向外跑,特别是蚕月,竟然在家里做了一个月的事,是以杜老爹对他难得地没开口便骂,只是斥道:“云娘一个女子,独自租一处房舍哪里能行?若是如此,你便让你媳妇陪着她一起在盛泽镇住吧。” 二嫂马上摇头道:“我可不敢。” 杜老爹便气道:“你既然不敢,却让云娘一个人去?” 二嫂赶紧解释,“我是害怕,云娘又不怕……” 云娘听了也觉得奇怪,“有什么我不怕你却怕的?二嫂的胆子不是比我大吗?” “也没什么了,只是你二嫂并没有在盛泽镇住过,所以便有些怕,”二哥抢着答了,又狠狠瞪一眼二嫂道:“既然爹让你陪云娘去,你就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等过些天云娘不用陪时你便回来不就行了吗!” 云娘看着二哥和二嫂,总觉得他们有什么瞒着大家的,但是一想,这两个人无非也就是想办法在自己身上多揩些油水,倒也没什么。现在自己织锦得的钱全归自己,好象是没有在郑家时管着家有钱,其实却正相反,用什么比那时还方便呢。拿出来些让他们占点便宜也不打紧。便笑道:“我们家这两个多月,已经积了一百匹绸了,不如让二哥送到孙老板的牙行,他已经答应按最高价收我们的绸,顺便让二哥帮我租处房舍,再收拾些时日,也正该织妆花纱了。” 是啊,家里又要卖绸了。这一次却与上次只有二十匹绸不一样了,而是整整一百匹绸。大家看着一匹匹的绸整齐地堆在木架子上,闪着柔和美丽的光泽,都说不出的满足,虽然只是最便宜的素绸,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杜老爹不放心二儿子和二媳妇,亲自带着三个儿子加上二儿媳妇一同去了盛泽镇,回来时却只带回了杜大郎和杜三郎,将一大包银子拿了出来,又向云娘笑道:“孙老板还真客气,给我们最高价,又说云娘去了盛泽镇他一定照顾。后来我见他家的老板娘着实刻薄,心想云娘住孙家恐怕心里也不自在,便让二郎和媳妇留下给云娘另租房舍了。 没两天,二哥和二嫂喜气洋洋地回了杜家村,“云娘的房子租好了,又宽敞又明亮,还临着河,方便极了。” 云娘在盛泽镇住了五年,对那里自然熟悉,听了便道:“怎么租了临着河的房子,平白比别处贵上三成。” “也不很贵,一个月只要一吊钱。” 云娘听了价钱,便知道不会是太好的位置,“是不是镇东边人家很少的那处?” “不是,在镇西边,周围十分热闹。” 云娘见二哥始终不说出具体的地方,不禁急了,“那房子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并没有毛病,什么都很好。” 杜老爹也听得不耐烦,“倒底是哪里?” 二哥赶紧答道:“就是,就是旁边有一家豆腐店的。” “那个开豆腐店的就是邻村的陈大花,我听大家都叫她豆腐西施,”二嫂也赶紧道:“我想着你们原来也认识,现住在一处还能相互帮衬着些。” 杜老爹便扭了脸道:“我们杜家村的人跟陈家村的有什么可来往的?” 原来陈家村与杜家村世代争田,几代前都有血仇,后来官府调节后将田界重新定了,不许再械斗,两村的关系才缓和了,但也总有芥蒂,大人们从不说话,也教导家里的小孩子不在一起玩。是以杜老爹听了便不喜。 云娘其实最不喜欢豆腐西施,可是怕爹担心,便赶紧笑道:“现在我们都在镇上住着,早就没人提上几十上百年前的老事,已经正常往来了。”又转向二哥,“你早说是巡检司旁边我就知道了。” 二哥抹汗水,“对,对,是巡检司一旁,我先前没注意。” “那么大个巡检司,你竟看不到?”云娘笑他,又道:“这个价格,一定是老杨家后院倒座的小屋子吧。” “不是,是正房,就在豆腐店的西边。” “离巡检司最近的那间?” “是。” 云娘便不信了,“那处房子最好了,确实又宽敞又明亮,放织机再合适不过,先前是老杨家自己留着的,怎么如今也租了,且价格又这么便宜?” “就是碰巧,我们去找房子,他家的儿子急着租出去回县城,我还了价就租下了。” 大家便都笑道:“原来是这样,倒是很巧。” 二嫂陪着笑又道:“我们帮你租房子,还遇到一件巧事,那个原先在郑家做事的荼蘼早被郑家赶回去了,听说云娘要回盛泽镇,便问要不要她帮工,我想着云娘用熟了的,就答应下来,而且她也肯晚上陪你住在那边,如此我便不必过去了。” 云娘想起了荼蘼,“我还欠她一支簪子呢!现在她要来却是正好。至于陪我倒是不用,盛泽镇里一向平安,且巡检司旁的房子,更是无事,爹娘你们就放心吧。” 二哥道:“我们这几日在盛泽镇里听说,那汤巡检是武探花出身,因他瞧着只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刚到盛泽镇时有大牙行的老板唆使泼皮在他回巡检司的路上想截住他,结果他一路连停都没停,但却将几个大汉都扔到了水里,从此后盛泽镇里再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惹事了。” 二嫂也道:“所以巡检司旁的房子,最是安稳。” 杜老爹和杜老娘果然便放了心,如此这般,谁能敢在巡检司旁生事?便笑道:“二郎最近越发地稳重了,事情也办得不错,二媳妇这次也出了不少力。” 没想到平时脸皮最厚又油滑的二哥和二嫂被杜老爹如此一赞,竟然都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红了脸,倒把大家都笑得不得了。 云娘便将家里的事情都一一料理清楚,其实也没有什么要操心的,三弟妇织绸已经织得非常好,茵儿和薇儿也都是熟手,现在就连丝也不必去买,只用家里的,卖了绸便都是利,又有爹娘当家作主,大事儿自然都不错的。 雪娘收了信便过来,这季节正是农闲,她婆婆倒还高兴她回娘家省了一个人的饭食,只说秋收前回去即可。于是她带了几件衣服,说是要一直住到秋天,到了家里与大嫂二嫂日日缫丝,又与爹娘兄弟姐妹亲近。这次云娘走,正将小厦房完全让给她住。 到了盛泽镇,还没下船,云娘心里便生出了一股熟悉之感。虽然她不过在盛泽镇住了五年,并不及从小长大的杜家村时间长,可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到盛泽镇来,也宁愿一直住在盛泽镇。 踏上石矶,就见巡检司的大船正停在一旁,汤巡检穿着青色胸前绣着猛兽的官服从司内走出来下了石磴,云娘见他挂着腰刀,十分威严,赶紧行了一礼,让到一边等他先过去上船。 不料汤巡检竟然在她面前站了下来,“你过来了?” “啊,是!”云娘本低着头,就见青袍下一双白底皂靴停在眼前,不由一怔,汤巡检最不爱与人搭讪的,镇上的人就没有不碰到他的冷脸的,就是自己先前在官织厂自己求他帮忙,他都没有答话,只是第二天便有人将她带到了织厂里面。现在他竟然与自己说话了?但又一想,以后毕竟是邻居了,自然不好见面不言语的,便抬头笑道:“还要汤巡检多照应呢。” “应该的,”汤巡检点了点头道:“我今日傍晚就回来。” 第25章 新居 云娘听了汤巡检的话竟不知如何回答,汤巡检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回来?而且又与自己有什么关系?但话总不能这样说,想了想只得又笑道:“河面虽然平静,但也要小心。” “我知道了。”汤巡检脸上竟露出了些笑影,点头答应着才走了。 云娘瞪大眼睛瞧着汤巡检上了船,见那大船开走了,赶紧向身后的二嫂道:“人都说汤巡检最冷漠不近人情,先前我也那样想,现在看倒也不是。”而且刚才似乎还向自己笑了一笑呢,真是把她惊呆了。 却见二嫂出了一头的汗,便顾不上再说那些有的没的,赶紧道:“是不是二嫂拿的东西太沉,赶紧放下,让二哥来拿。”回头去看二哥,却没见到人,再看河岸两边也没有,原来还在船篷内坐着,便叫他,“二哥赶紧下船吧,这许多东西要你帮我们拿进去呢。” 二哥听了云娘叫自己,方慢慢走了出来,又挥着手道:“这天真热。”竟也是一头大汗。 云娘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奇道:“河上有风,我倒没觉得热,”平日她是最怕冷的,三九天里身上也不大出汗,见二嫂和二哥都一口咬定就是天热,只得道:“那便赶紧去那房子里歇一歇吧。” 三人拿了东西走上石阶,便看向巡检司旁,正是记忆中的一排青砖房,现在已经隔成数间,豆腐西施正坐在第二间门前,外面摆着豆腐摊子,见了云娘,大吃了一惊,目光直直地看过来。 若不是云娘出家门前特别打扮一番,穿着极体面的织锦衣服,定然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呢。又一想,自己与郑家的事,自然在盛泽镇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像她这般看自己的,也许还会遇到,也不足奇,略点了一点头,向二哥手里接了钥匙,上前打开大锁,进门四处查看。 二哥租的这处房舍果然极好,云娘先前就知道的,现在亲身进来再看越发满意,朝南两间明亮的正屋,一间放织机,一间住着再合适不过,后面又有两间北屋,正可以做厨房和仓房,屋子前门临江只用青砖砌了一个小小的门廊,出了后门却有一个竹篱隔起来的小院,正与巡检司的后院相通。 院子并不大,只有数丈见方,正中有一株形状如伞的海棠树,眼下花已经尽落,倒是挂着不少长圆形的幼果,树旁又有几株芭蕉,因昨日经了雨,叶子绿得发亮,其余一些青草野花倒是杂乱无章,想是并没有人打理,自生自长的。 二嫂指着竹篱后面一畦畦的青菜道:“云娘,你不如也在院子里种些菜,倒好看些。” “那里是巡检司的后院,应该是汤巡检带着人种的,”云娘进了后院满心欢喜,只笑道:“杨家小院却是杨家老爷子自己打理的,讲的是格调。若是种了菜反倒糟蹋了这海棠和芭蕉,还是种花的好,方与院子里的景致合上了。” 又在心里盘算着种些什么好。 二哥便道:“云娘小时候就喜欢弄个花啊草啊的,有了这个院子还真好呢。” “可不是,我们租了这处房子本就幸运,偏这个小院也在这房子的后面,又占了一层好处。你们看,旁边豆腐店后都盖了倒座房舍,再没有后院了。”云娘一直笑着,又指着树下,“天热时把竹榻放在这里,等织锦累了便到这里歇一歇,怎么样?” 二嫂便道:“果然好,就是去巡检司也方便。” 后院只隔着一道竹篱,倒像一家似的,云娘便告诉他们,“其实巡检司的房子正是老杨家正房,先前分出去卖了,所以才都连到了一处。只是官民有别,我们自不必与巡检司走得太密。” 虽如此说,但能有一处小院,在盛泽镇里都是不极不容易的。这几年镇上的房舍越发贵了起来,大家便将原来的院子都盖了房子,自家人住不了,租出去便是钱呢。且盛泽镇上外面来的人口越发多了起来,只要有房子,便不愁租的。 云娘嫁到郑家时,郑家也是有一处小院落的,后来织锦发了家,盖了二层的楼房,小院便不复存在了。 老杨家出租的这一排房子,后面也都将园子占了加盖了倒座儿。唯有巡检司这样的衙门却还白白空着那样大一个院落。再一想,汤巡检在里面种了菜,也不算是白白空着了,只是青菜又能值几个钱,反不如盖了房子租出去划算。 但是百姓可以如此,巡检司却是官府的地方,当然不能盖房出租了,想想汤巡检,每年不过十几俸禄银子,在物价颇贵的盛泽镇上住着,倒也只能种菜了。 云娘正在胡思乱想,二哥在一旁突然问道:“这处房子云娘可满意?将来不会怪二哥吧?” 云娘收回了思绪,笑道:“我怎么会怪二哥呢,这里再好不过了。” 正说着荼蘼到了,见了云娘便像乳燕归巢般地跑过来,直到她跟前才停下了脚,若不是她长得高大胖壮,便仿佛撒娇的小孩子一般,“娘子,你终于到了。” 云娘见了故人也是喜悦,“我回来了,这屋里一定是你每天都来擦拭吧,很干净呢。” “是啊,二嫂说娘子让我回来,我高兴极了,天天都过来擦洗,就盼着娘子回来呢。”说着从怀里拿出钥匙,“二嫂给我的。” 荼蘼虽然没什么心计,可是只要交待明白了的事,从来做得都极认真,云娘便笑了,“钥匙你还留着,平日也要用的。屋里的东西我自收拾,你去老街酱菜馆买两个酱肘子、两只鸡、一斤蚕豆、一斤什锦菜,回来路上再打半斤酒,买两把青菜,到旁边的店里拿一块豆腐……” 二嫂知道云娘要留自己夫妻吃饭,又拦道:“买这许多东西做什么?哪里吃得完?” “今天毕竟是第一次开火,不能简薄了,另一份是带回去给家里的,”云娘已经拿了钱给荼蘼,又让她背了一回,见没有遗漏方让她去了。 一时东西买回,再做了饭,大家吃过,云娘便道:“二哥二嫂不必担心我,早些回吧,家里如今事情也多。” 送走了二哥二嫂,云娘又吩咐荼蘼将园子里的杂草锄了,准备种花,自己净了头脸,换了一件雪青色的绸衣,挑了件银红色的褙子罩在外面,低头看了一看,不免觉得太过娇艳。又将褙子脱了重新拿了件石青色的比了一回,却实在太过沉闷,想一想自己又没犯了什么错,穿这一身过于老气的衣裳倒消了气焰,终于还是将银红的重新穿好,梳了头,插了支银钗,略擦了点粉,又在胭脂纸上抿了一下,照照镜子出门了。 先去了孙老板的牙行,见他正在与人商量价钱,便悄悄地在一旁站了。孙老板眼观六路,却早已经看到了,便让伙计招呼那客人,过来让坐,又催着伙伴送茶,又笑问:“你这次来盛泽镇是长住了吧?” 云娘接了茶笑,“正是呢。” 孙老板自是高兴,只有云娘来了,妆花纱才能有着落,京城那边是有一匹要一匹的,价钱也好说,却又愁道:“织机那边的匠人又被官织厂征了去,我正找官织厂的人,看能不能弄一台旧织机。” 云娘点头,妆花机本就少有,民间想买亦难,郑家的那台正是官织厂不要的旧机,拿回来请人修了用的,不过那时大家还不知道什么是妆花纱呢,便没有人抢,让她捡了一个大便宜,现在就难说了,只道:“那就要看运气了。” 孙老板叹了一声气,果然也说:“我想着郑家的妆花纱机闲着,便想连织机上的纱也转手过来,可是他家却不肯呢。” 关于郑家的事,云娘不置可否,只道:“我想着我既然来了,也不能闲着,便想在妆花机买回前先找一家织锦。” 孙老板便笑道:“我家里正有十几台提花机呢……” 正说着,老板娘也出来了,见了云娘虽然脸上堆着笑,但一双眼睛便像锥子般地往云娘身上盯,云娘这时又后悔不该穿了银红的褙子了,孙家老板娘一向是谁都疑心的,自己现在又和离了,她定是多想了。 这样的人怎么也不能整日在一起相处,云娘想着,却客气地站起来打了招呼,又笑道上:“我打算先去丁寡妇家织锦,离我住处近,总要方便一些。” 老板娘听了便露了喜色,可转眼又觉得肉疼,谁雇了云娘织锦定是赚的,只是又怕自家老头子看上云娘,毕竟云娘正当青春年少,从郑家出来些日子竟然越发出挑了,而自家老头子又是有财的,在盛泽镇里都要数第一,十分地为难,竟然踌躇起来。 云娘见状,更是道:“妆花机买来后要放在我住的地方才方便。” 孙老板两边瞧瞧,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则云娘不愿意与自家婆娘在一处,一则是与织机住在一处,随时可以织锦,只得道:“也好,”又问:“可用我去找丁寡妇说一说情?” “不必了,我原也认得丁寡妇,一会就去。”云娘把事情说清了便告辞而去,回来果然去了丁寡妇家。 第26章 鲤鱼 丁寡妇在盛泽镇是也是大大有名,中年丧夫,只靠着家里的一台织机,还了丈夫生病时欠下的债,养活了一大群儿女,竟把日子过越发红火。 这些年她的儿女们大了,娶进门的儿媳必是要会织锦的,女儿也概不外嫁,皆招会织锦的女婿上门,虽然免不了会有些微词,说她未免太过厉害,可丁家的日子确实越过越兴旺,现在竟置下了三十多台织机,每日都要雇工织锦。 云娘之所以选中于寡妇家,是因为于寡妇虽然严厉,但却极公正,对儿女与织工皆是一样,她只喜欢织锦织得好的人,也肯出大价钱雇好织工。 果然丁寡妇见云娘来,连她与郑家的事问都不问,立即答应每天三百五十的工钱,说好了第二天便上工。 云娘满意而归,沿着河边走回家,暮春的阳光已经很强烈了,可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却带着丝丝凉爽的水气,吹在身上十分适意。沿街房屋里传出的织机声,行人们的说话声,划船小贩的叫卖声都混杂在一起,都那样的熟悉。 路上遇到认识的人,停下说几句话,虽然免不了要提到郑家,可是却没有一心打听闲事的,只劝慰她几句便罢了。说到底,大家都忙着,哪里有心思关切别人的事,且盛泽镇里的人果然大都觉得郑家未免过了,而自己并无大错。 云娘自到了盛泽镇,虽离开了亲人,心里却越发轻松。 进了家门,又先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却见正屋地上放着一个大水盆,里面游着两条红鳍大鲤鱼,尾巴打着盆沿,溅起水珠,将周围的地上俱淋湿了,荼蘼听了声音扎着两只泥手出来道:“这是阿虎送来的。” “阿虎?” 荼蘼自然地道:“阿虎是汤巡检的随从啊,他说汤巡检让送来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江南旧俗,来了新邻居,家里都要送礼的,小时候在杜家村爹娘都说过的,只不过盛泽镇里大家并不讲究这些了,没想到汤巡检竟是很重视礼节的人。云娘便一面换了家常衫子一面道:“荼蘼,晚上便将这鱼烹了,调料我来放。” 盛泽河里最出名的鱼便是红鳍鲤鱼,味道极鲜美。因大家都喜欢吃,这两年鱼便少了,特别是这般的大鱼更不易得,云娘好久没见过这样大的两条红鳍鲤鱼了,自然不能辜负了这鱼,定要做好。 荼蘼听有鱼吃便高兴,洗了手来杀鱼,又道:“娘子,我们只杀一条吧,另一条养在水缸里,过两天再吃。” “你倒也晓得过日子,”云娘笑道:“但这两条鱼今天还是要都烹了,送回去一条才是礼数。”又叫荼蘼,“赶紧去买些香葱和香芫,一会儿要用。” 荼蘼便道:“巡检司的后院里种了不少,我去摘些。” 云娘今天也见到巡检司后面的院子,好大的一片,整齐地分种了各类菜蔬。正是汤巡检来到盛泽镇后种下的,故也有人叫他汤种菜,只是他种菜大家看不到,不如他日日到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腐有名,所以汤豆腐的绰号最响亮。 “那是别人家的,我们可不能随便摘,仔细汤巡检瞧了生气。”云娘赶紧拦着,又拿了几个钱给荼蘼,“一把菜也没几个钱。” “阿虎刚说我可以随便摘。”荼蘼便笑道:“又不要钱,我们为什么要买。”说着从后门出去了。 云娘一想那一大片的菜,想来汤巡检也吃不了,他亦不能拿出去卖,又有阿虎的话,便也不管了。 烹了鱼,突然想到刚见面时汤巡检告诉自己他傍晚回来,云娘怀疑他是想告诉自己什么时候把鱼送去最合适,便果真看着天色让荼蘼在门前瞧着,一见汤巡检回来,便将那条最大的鱼盛了,放在最好的一只盖碗里,上面又撒上切得细细的香葱和香芫,让荼蘼立时送去。 荼蘼送了鱼飞奔回来,“这么香的鱼,我们也赶紧吃晚饭吧。”说着将两人的饭摆好,等着云娘先坐了,自己也捧了碗吃。虽然中午吃得就好,但是晚上这鱼鲜美非常,也是下饭。 门吱地一声开了, “真香啊!”说着露出了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原来又是豆腐西施的儿子曲小郎,中午时他便闻着香味过来,云娘给他拿了两片肘子肉走了,晚上竟然又来了。 云娘没孩子,可最喜欢孩子,虽然与豆腐西施不睦,却做不出对孩子冷脸的事,见曲小郎正咽着口水,便让他坐在一旁,叫荼蘼添了一只碗,夹了一块没刺的鱼腹肉给他吃。 曲小郎几口吃了,便又望着云娘,云娘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在我这里将晚饭正经吃了吧。”给他添了饭,再夹鱼肉,另盛了半碗汤。 荼蘼也是喜欢孩子的,曲小郎便在两个女子的照料下吃了一大碗饭,喝了半碗汤,又吃了少半条鱼,依旧瞧着桌上的鱼看。 云娘便道:“这样大的鱼我们也吃不完,可也不能让你再吃了,小心积了食,你娘来找我。” 正说着,就听豆腐西施叫着“小郎,小郎,”走了进来,见儿子面前摆着空碗便不好意思地道:“刚才买豆腐的人多,我一时没顾上他,倒跑到你这里来蹭吃蹭喝了。” “小孩子不都这样,”云娘起身笑道:“只是我又怕他吃撑了不好,他若喜欢,这鱼你便拿着给他明天再吃。” 自从上一次因为郑源的事吵了一架,云娘和豆腐西施还是第一次说话。细想起来,当初还是自己太毛糙了,无论谁说郑源不好,都只当居心不良,现在郑源的事发了,倒教自己没脸。可是云娘说不出歉意的话,心里虽不自在,但是口中却只如与寻常人闲话一般。 豆腐西施因儿子吃了白食,倒要热情得多,“已经吃了这许多,哪里还好再拿呢。”又道:“既然是邻居,你们以后吃豆腐只管过去拿,自己家里做的也不费什么。” 云娘自然不会白拿人家的豆腐,豆腐西施正靠卖豆腐生活呢,只随口应了,看着豆腐西施带着儿子出了门,暗自一笑,断没想到自己还有与豆腐西施好好说话的时候。 荼蘼也问:“我以为娘子最恨她呢,所以我平日也不理她。可娘子怎么又跟她说笑?” “过去的事就不必提了,今后是邻居,就像邻居一般地相处吧。”云娘摇头,心里又想,你不知道我们其实是老相识呢。 杜陈两村的血仇虽然在云娘祖父这辈就中止了,可是两村人还一直老死不相往来,可因为住得近,又鸡犬之声相闻,彼此有什么事相互盯着、比着。 豆腐西施,也就是陈大花是陈家村村长的大女儿,与云娘一般大小,极小时不懂得世仇的意思,还曾经在一起玩过。后来懂了便不来往,再后来知对方是各自村子里最出色的女孩,便暗地里比着穿着打扮、言行及做事了。 到了说亲的时候,云娘是先订亲的,郑家求亲求得紧,又将聘礼早早下了。陈大花要晚上大半年,也是订到了盛泽镇,夫家姓曲,是盛泽镇的富户,要比郑家富裕得多。 陈大花选了曲家,云娘总疑心她是要与自己攀比才如此的,因为曲家虽然富裕,但陈大花嫁的却是填房生的小儿子。不是说填房不好,但毕竟要比正妻低上一头,且曲家先前正房又是养下三个儿子,又待大儿子二十岁时才去的,那填房生的小儿子却比长兄小二十几岁,又养得太娇,只是靠曲家老爷子过活。陈大花成亲时,曲家老爷子已经六十多了,还能照应他们几年? 事情也正按云娘想过的走,陈大花订亲虽晚,成亲却要比云娘早上一年多,最初倒过了两年好日子,又生了儿子。可是,曲家老爷子一离世,曲家便分家,上头的三个哥哥早把持着家里的生意,只分给小弟弟一点财产,而陈大花的婆婆和丈夫又都是享受惯了的,家产很快就耗尽了。 到了这个时候,陈大花的丈夫依旧不思出门挣钱,却被人骗了拿着家里房契地契进了赌场,想赌一赌运气。其实哪里有运气可赌?十赌九输,他果然输个精光,再后来就是一气之下病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最是伤心,接着曲家婆婆也过世了。丧事办完,家财用尽,只剩得陈大花带着儿子光着身子被赌场赶出家门。 说起陈大花后来的事,云娘也有几分佩服,陈家原是做豆腐的,陈大花在娘家也极能干,所以尽懂如何做豆腐,背着儿子从娘家借了豆子,做成豆腐、豆花、豆皮在镇上卖,不但养活了自己和儿子,且又发誓要送儿子进了学堂读书,将来光宗耀祖。 这些事情原来盛泽镇的人大都知道,但近几年镇上外面来的人越发的多,很多人便不知道曲家的事了。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陈大花便不叫陈大花了,人们只叫她豆腐西施,甚至也就忘记了她姓陈。 第27章 清晨 云娘一向看不惯陈大花的,因她虽然能干,却目光短浅,急于求利又不择手段。 陈大花长得好,当年与云娘不相上下,且她日日做豆腐,大约那豆腐里也有什么东西养人,越发白皙起来,在盛泽镇的寡妇中也要排得上第一,便引得不少狂蜂浪蝶。 寻常百姓人家,自比不得那些诰命夫人,二嫁算不得什么,就是三嫁的也不少见,且豆腐西施又年轻又美貌,再寻一个殷实人家嫁了并不是难事。可豆腐西施却偏左挑又拣,嫌这家家底太薄,又嫌那家男子年纪太大,就蹉跎下来。她就不曾想想,毕竟是二婚,哪里能挑得那样称心如意的! 这原也不要紧,可是豆腐西施千不该万不该为了些许小利招惹有家室的男子,结果被人家正房太太拉到大街上打,名声便彻底坏了,再没有像样的人家要她,且镇上不三不四的人更是喜欢流连她的豆腐摊子,豆腐西施的名也就传得越发响了。 就是到了此时,陈大花也没有悔改的心思,倒是越发把她的豆腐摊子变成了盛泽镇上说下流话、传递流言蜚语的地方,借此将生意做得更兴旺。 后来她有攀附汤巡检的心思后,搬到了巡检司旁才收敛了些。 云娘平日并不与她说话的,再没想到今日竟成了邻居,将来还要日日相处,一时倒觉得实在有些奇妙。 荼蘼原是无心的人,哪里会知道云娘想什么,收拾了碗筷,又给云娘备了水便道:“娘子,还有事吗?我家去了。” 云娘一怔,“不是说你也在这里住着吗?” “娘子,你让我过来陪你住?”荼蘼眼睛亮闪闪的,“那太好了,我这就家去取了铺盖过来!” 出了这样的岔头,云娘不知是二嫂没有说清还是荼蘼没听懂,于是她便道:“你搬过来总要你爹娘答应的,不如明日我去向你爹娘说了再搬吧。” “不用不用,我爹娘总说我是卖不出去的赔钱货,恨不得我离了他们的眼,我要搬来他们定是愿意的!” 云娘平日总要多心疼荼蘼几分,就是因为荼蘼着实是个可怜的孩子,明明一般亲生的爹娘,只因为她丑了些傻了些便如此嫌弃。见她顺溜地将爹娘平日骂她的话说出来,亦不甚伤心,知是被骂得多,已经不在意了,想想道:“我陪你家去取铺盖吧。” 云娘重新换了衣服,与荼蘼锁了门,从巡检司门前经过,就见巡检司的侧门开着,一个彪形大汉正在门前站着,荼蘼便指了他告诉云娘,“这个就是阿虎。”阿虎见荼蘼指着自己,便上前问道:“你们来了?我引你们进去见大人。” 云娘见误会了,便赶紧摆手,“我们哪里敢打扰大人?至于那只盖碗,明天让荼蘼去取好了。” 荼蘼显然与阿虎要熟悉得多,便笑问:“那鱼可好吃?” “好吃,好吃,”阿虎点头,“只是巡检一个人全吃了,只给我剩下鱼头,我只尝到了味,没吃着肉。” 明明那样大的一条鱼,竟然一个人全吃光了,云娘觉得很好笑,却又不能笑,只得快步走到了前面,就听荼蘼在后面说:“以后再有鱼拿来我给你做。” 荼蘼这样的话一定会被人误会,云娘只得停下叫她过来,“我们快走吧,等一下太晚了。” 到了荼蘼家中,倒是很容易,荼蘼的父母见是云娘亲自过来,知她是个妥当的,且又能将这个白吃的女儿甩出去,立即允了,荼蘼便收拾了铺盖抱在怀里跟着云娘回来,因织机还没来,两间向南的房子一人一间住着,把荼蘼高兴得在竹榻上打了个滚,“我第一次住这么大的屋子呢!” 毕竟是第一次搬出来自己住,虽有荼蘼,云娘心里也依旧有些怕怕的,便亲自去闩门,却从门缝见有人影在门前晃动,心里一惊,打开门一看,却是豆腐西施,刚要问话,却被她反问道:“刚出去了?” 云娘心里不大自在,却不说说别的,只好点头,“要不进来坐一会儿?” “不了,儿子刚睡了,我出来吹吹风,也要回去了。” 云娘便关了门,将门闩严,方回了屋子。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听到门前人声嗡嗡,一会儿变得更加嘈杂起来,她一向早起织锦的,倒还不怎么样,起来穿好了衣服,却见荼蘼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道:“我还没睡醒呢。” 云娘便道:“我今天要去丁家织锦呢,赶紧起来熬粥,再打两个糖水蛋我们一人一个。” 荼蘼立即精神了,“我们一人一个糖水蛋?” “以后我们每日早上都吃一个蛋,最是养人呢,我回杜家村这一个月便这样养起来的,”云娘笑道上:“我从家里带了酒曲,你白天去买糯米、红枣、枸杞,我们自己做了酒酿,等好了煮蛋比糖水蛋好吃。” 听了这些,荼蘼的口水便流了下来,“我白天就去买来。” 云娘配着蛋喝了粥,她一向喜欢清淡,连昨天的鱼肉也不肯再吃,只道:“昨天吃太油了,中午我只想吃青菜。” “巡检司后院有很多种呢,娘子想吃什么?” 云娘拿出钱给荼蘼,“昨日是一时情急,摘就摘些,并不要紧。今天不要再去了,毕竟是别人家的。” 荼蘼答应着接了钱。 云娘便换了绿色长裙,鹅黄窄袖小袄,又用一块石青帕子包了头,一身利落地出了门。 虽然已经知道豆腐店门前人多,开门一看,却还是吃了一惊,陈大花在自家门前和她家的门前共摆了七八张桌子,每张桌子又有四张条凳,自己出去便要从桌子间穿出,无怪声音如此大。而陈大花正盛豆花、端豆花、收钱……忙得脚不沾地,口中还不住地“你这冤家还知道来?”“好久不见哪!”“哥你慢走,明早还过来呀!”地打着招呼,语气间十分亲昵,而那些人也不住地与她调笑。 云娘正踌躇间,陈大花却看到了她,百忙间也不忘笑问:“云娘,这一大早的,去哪里呀?” 云娘本想悄悄出去的,可如今的情形,自然不可能了,且豆腐西施这一问,更将不少目光吸引过来,那些男子火辣辣地瞧着她,又有将手脚伸出来的挡着路的,只几张桌子的距离,却过得格外艰难。 而豆腐西施,正满眼戏谑之意地看着自己,仿佛自己窘迫便顺了她的意一般。 云娘果真十分窘迫,偏又不好说什么,又想此时如果不说话,反容易被误会,还是道:“我去丁家织锦。” 豆腐西施便笑问:“你果然为了织锦才回盛泽镇了?” 这话问得奇怪,云娘非常不快,自己当然为了织锦才回来,但又不是非要告诉你才行!也不再理她,又向前走。 却听后面有人笑问:“云娘,你什么时候搬到这里了?” “云娘,你一个独身女子不容易,有什么事情便喊哥帮忙。” “云娘,郑源那小子不地道,不如哥哥替你出气?” 云娘越发气了,只是也知道自己与这些人争吵总要吃亏的,只得越发走得急了。又想,若不是这处房舍处处满意,还真应该搬离了呢。毕竟早上在外面吃豆花的多是些没家无业的闲汉,着实讨厌。 且陈大花这般为的又是什么呢,她难道恨自己? 云娘思忖着已经走到了巡检司门前,又正遇见汤巡检穿着一身浅色布袍子便服走出来,身后跟着短打扮的阿虎,立即觉得身后的吵嚷声都轻了下去,知大家都怕汤巡抚,脚步未停地福了一福。 不料这时汤巡检却道:“你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 云娘正垂头走路,就看着他身上布袍洗得发白,却连褶皱都没有一个,穿了一双千层底的黑便鞋,亦非常干净,踩在青石板上似乎一尘不染,正如眼前的男子品性高洁如雪,想当初自己想学织妆花纱,向他求了情,他便一声不响地让人把自己带进了织纱间,后来郑源送了礼物了不肯收,现在知自己落魄了,特别在众人面前如此说话,尽是维护之意,自己真是受之有愧。 可云娘尽管感激不已,可她一贯要强,却不愿将自己如此难堪的情形被他看到,更不肯再受他的恩惠,只低声道:“没事的。”说着便不抬头地走了。 一头走又一头想着汤豆腐的绰号,知道他一早定是去吃豆花的,也不知豆腐西施会不会向他调笑,却突然好奇豆腐西施招呼时汤巡检会如何,可终于忍住没回去看。 三步并做五步地进了丁家,果然是第一个来的,丁寡妇将她引到一架新提花织机上便站在一旁,云娘只要上了织机,心便静了下来,拿起梭子引着丝线轻快地织了起来,一会儿已经将早上的事情统统放在一边。 中午回去时,便见卖豆花的桌子都收了,只留下一个卖豆腐的摊子,虽时有人来人往,但比一早上要轻省很多,陈大花已经坐在摊子后面,曲小郎正在她身旁玩。 云娘见陈大花的摊子比昨日自己初到时向自家移了几尺,已经快挡到自己家门了,真是欺负人欺负到头上来了。 第28章 翻脸 云娘就是再好性儿,这样事的也不能忍,便走上前,含着笑道:“大花,你的摊子过了我家的门廊,挪回去吧。对了,还有,明早摆桌子时不要再摆我家门前。” “哎呦,你回来了,”陈大花虽然笑着招呼了,却不起身,只疲惫地一笑,“云娘,临河人多路窄,我每日都如此摆的。” “先前我不在这里也不管,可是现在我住这里,你就不要摆我门前了。” “云娘,我寡妇失业地不容易,就靠着卖豆腐养儿子呢。” 云娘既然开口了,便是想好了的,也会一直坚持,收了笑容道:“大花,我知你不容易,可是再不容易也不能摆我家门前挡着我的路。” 陈大花站起了身,沉下脸高声道:“这临河的路边,哪里是你家的,哪里是我家的,哪里宽敞我就摆哪里,你欺负人不能这样欺负!”她的声音变得越来高越尖,河边时常有人经过,又有买豆腐的人,都看了过来。 云娘却不怕她,陈大花若要翻脸,大家便都翻脸,况且她又没什么错,也不嚷也不骂,只平静地道:“你若不挪回去,我便将你的豆腐摊子掀了!” 荼蘼听了声音早出来了,便也帮着云娘道:“我们家门前你凭什么占了!吵得人一早上睡不着觉,巡检司门前最宽敞,你怎么不去那里摆摊子呢!” 便有人打趣,“巡检司门前是好,豆腐西施也想去的啊!” “只是人家汤巡检……”那人说了一半,便如被捏住了脖子一般地停住了。 云娘暗地里怪荼蘼无心,两家吵架扯上巡检司做什么。 回头见汤巡检正从河边走过来,远远地看着这边,原来纷杂的声音都静了下去,刚聚起来看热闹的人也都慢慢散了。云娘不想等着他过来看笑话,只向陈大花道:“我一会出来再看,若是你不挪回去,我就掀摊子。”拉了荼蘼回去,将门关得紧紧的。 下午出去时,云娘见陈大花果然将摊子向陈家挪回数尺,正将自家门前全让了出来,心里只是冷笑,就像陈大花这样的人,如果一味忍让,只能被欺负。明明她自家门前的地方够大,硬是挡住自己的路,这番受了气忍着,下一次还不知会再生什么妖蛾子呢。 现在自己一人在盛泽镇住,若是立不起来,还不如就在郑家受气! 云娘便昂着头出去,看也不看陈大花。这样的人,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也没什么!却又遇见汤巡检出门,见了她气势汹汹的样子竟然笑了,倒把云娘臊得脸一红,礼也不行就扭头走了。 待晚上,云娘一到家,荼蘼便得意地告诉她,“娘子走了之后,豆腐西施就哭了。” “她哭什么?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只让她别占我们家门前。” “我也不知道,她什么也没再说,就是哭了,呜呜咽咽的,好不伤心,而且还哭了好久,又有许多人围着问呢。” “我们问心无愧,她愿意哭就哭吧。”云娘说着,将丁寡妇给的工钱拿了出来,她家是一天一结的,便也顺便向荼蘼说了工钱的事,“还是与先前一般,一天五十钱,这是昨天和今天的,以后我也按天给你。” 荼蘼要接,又收回了手,“娘子,你走了后郑家就每天给我三十钱了,后来又不要我了,若不是你回来,我一文钱都没有呢,以后只给我三十钱就行了。” 云娘将一百钱塞给她,“收着吧,我还欠你一支银簪子呢,等过些日子再给你买。”现在家里虽然没有许多事要荼蘼做,但是她能来陪着自己,其实倒是帮自己更大的忙呢。 荼蘼接了,只道:“银簪子我并不要了,我只想跟着娘子不挨骂,能吃饱就行了。”但得了钱还是开心,仔细地一个个数了串起来,收入荷包,然后藏到铺盖底下,却又重新倒出来数了一回分做了两堆,笑道:“娘子,我只对爹娘说每天还是三十个钱,其余的都留下攒着当嫁妆。” 云娘便也笑了, “经了些事也好,荼蘼长大了呢。” 荼蘼便也笑,又从袖子里摸出云娘早上给她的几个钱,“我本要买菜,可是遇到了阿虎,他一定拦着,又说园子里的菜那样多,让我们只管随意摘。” 云娘想了想,也是这样,如果硬是要去买菜,似乎反倒与阿虎生分似的,便也就点头接了回来,却告诉荼蘼,“平日有些眼色,巡检司里要是有什么事,我们能帮的也一定要帮。” “我知道的,就让阿虎告诉我。” 云娘白日里要去织锦,并没有太多时间管家中的事,所以也就罢了。 至于在别人家织锦,总不如在自家适意,可云娘却是要强的,因她拿的工钱最多,自然要对得起这钱,织锦十分用心。每日去的早,走的又晚,又与丁家的女眷在一处。 这一天中午云娘吃午饭回来,却与一个织工一同进丁家大门。原来最早的时候,织锦都是各家女子的事,但是织锦的利大了起来,特别是有了织厂后,便有许多男子也开始织锦,甚至有些大的织场只要男子不要女子,男子织锦也越发多了起来。 丁家因家里便有女子织锦,所以是男女分开成两处织房,云娘能来也是看好这一点。因此云娘虽然到了丁家也有几日了,但与织工很少见面,并不熟悉,便点一点头过去,可却被那织工叫住了道:“豆腐西施十分不容易,只借用你家门前一些空地,你便将她骂得没法子做生意了,是不是太过?我便帮她求个情吧,请你大人大量,莫要再计较。” 云娘不想能听到这话,似乎她有多不近人情,方才醒悟原来那天陈大花哭了半日,早已经将事情传了出去,恐怕盛泽镇上人人都知道了呢。 她自然知道自己才是占了理的一方,又气恼陈大花的无耻,可却不不屑与此人多话解释,只是紫胀了脸道:“我就是不喜欢与人方便。”转身进了织房,又听外面那个织工又说:“自己不用的地方,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又何苦呢?”只咬着牙不响,手中理着线忙个不停。 丁家的一个女儿看不过了,便隔着窗子道:“明明是云娘家的门前,豆腐西施占了倒有理了?我看她就是装可怜,引你们这些人帮她说话!” 外面便回道:“我们不过是路见不平说上一句罢了,又算什么!” 又有一个来织锦的妇人笑道:“先前豆腐西施的豆子都有人帮着磨呢,现在要钓汤豆腐这条大鱼便不用你们了,你一定也半夜里去推过磨吧,在我们面前装什么侠客欺负云娘,也不知道豆腐西施领不领情!” 云娘不意他们竟然吵了起来,便起身相劝,“两位姐姐,算了,已经过去了。” 没想到屋子里的女子们便都道:“豆腐西施一惯这样勾引男人,我们亦不是为了你才说话的。” “是啊,大姐家的男子就半夜里去帮过豆腐西施,后来打了几次架才好了。” 云娘先前也知道豆腐西施名声不好,但现在才知道她在许多男子眼中很可怜,却在女眷们的心中坏到了极点。 大家在一起议论半晌,由云娘与豆腐西施的冲突开始,说到了豆腐西施的往事,后来竟又议论起男人的可恶,便说到了汤巡检,“豆腐西施搬地去好几个月了,可将汤巡检勾到了手没有?” 有人便问云娘,“你现在住在巡检司旁,曾见他们来往?” 云娘赶紧摇头,“我才搬过去,且我和荼蘼两个到了晚上便关门睡了,哪里会看别人。” “我还记得豆腐西施在大家面前说整个盛泽镇的男子,没有一个比得了汤巡检呢,又常说汤巡检只爱吃她家的豆腐。样子十分得意,似乎……” 一语未竟,丁寡妇突然走了进来,大声喝斥道:“你们可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豆腐不豆腐的又关我们何事,还不赶紧织锦!” 大家赶紧各自埋头织锦,唯有丁寡妇的小女儿轻声嘀咕了一句,“我们本就没闲着,织锦又不用嘴。” 丁寡妇立即暴怒了,“织锦用的是心!你一直说话,哪里能织得好!看看你织的,再看看云娘织的!”又踱到云娘面前,看了一会儿温声道:“你与荼蘼两个单独住,每日门户要严些,别让人说出闲话来。” 虽然知道丁寡妇不是在说自己,但云娘不免心里也惴惴不安,见她对自己说话语气还好,赶紧点头,“我知道的。” 丁寡妇方走了。 云娘织了一阵子锦,起身吃茶,便又想起了陈大花。大家吵过便都算了,不可能真气,唯有她亲身经历,不快很难一下子消去。 陈大花勾引别人也好,想嫁到汤家也好,都与她无关,可是她为什么无事生非,占自己门前呢? 因为先前两村的仇恨?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而自己亦没有别的事情得罪过她。那么还是因为郑源与她吵了一架,但当时自己虽然毛躁了,但豆腐西施说别人坏话也一样是错的。自己才住过去一两日,再没有得罪她的,每有好吃的都还给了曲小郎,还能为了什么? 想了一会儿也没有头绪,又重新回来织锦。心里有事,手下的力气便没用好,“嘣”地一声,一根丝断了,云娘赶紧重新接好,将心思也收了回来,管别人怎么样,自己只要觉得没错就行了。 第29章 见识 到了傍晚,大家纷纷散去,云娘因手中的这匹锦只差一点全部织好,便多留了半个多时辰,织毕停机时就见丁寡妇站在一旁笑道:“就在家里吃了晚饭再走吧。” 云娘摇头,“荼蘼已经做好了,改日吧。”起身要走。 丁寡妇便笑道:“这般晚了,我陪你回去,再顺路去豆腐西施家买几块豆腐晚上吃。” 云娘听她如此说,心里暗笑,原来丁家晚饭还没得呢,留自己也是虚留。 但她亦知,这些从苦日子拼起来的人过日子多是极简省,丁寡妇已经是好的了,给自己的工钱并不尅扣,对织工也算客气,比起孙老板娘不让伙计吃饱饭的要强得多。 豆腐西施做豆腐是家传的,味道确实不错,即使云娘讨厌她也要承认,且今天刚又发生了事情,也不知丁寡妇果真是为了买豆腐还有别的意思,一路上便只听丁寡妇说话。 几句闲话后,丁寡妇果然便笑道:“你与她不同,她就想嫁也很难嫁了,以后不要与她搅在一起。” 云娘一笑道:“从那天吵了一架之后,话都不说了,更不用说搅到一起了。” “虽然吵架你没吃亏,但是打老鼠却要防着伤了玉瓶,她就是老鼠,什么都不怕,你却是玉瓶,不值当的。”丁寡妇又问:“你怎地在她旁边租了房?” “我哥哥来租的房子,他并不是盛泽镇的人,哪里知道这些事?况且这处房舍也极好,又宽敞又明亮,特别适合放织机织锦。” 云娘到丁家织锦时并没有瞒着丁寡妇要与孙老板合伙买织机织妆花纱的事,又说明只要织机买来,便会从丁家辞工,是以丁寡妇亦道:“也是,而且已经交了一年的租金,总不能白扔了。” 又告诉云娘,“若是想好自己一个人过了,就在兄弟姐妹家中挑一个好孩子过继了来,认真教养,虽然要苦上几年,但熬过去就好了。” 未等云娘回答,便又道:“不过,你还年轻,若有合适的再嫁倒更好,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我这个年纪便觉得孤单得紧了。” 先前每有说亲的,云娘听了都恼,但现在却知丁寡妇是肺腑之言,反而十分感谢,“这些日子也有人与我说过,只是事发突然,又不到半年时间,想起先前的事我还糊涂着呢,心里便十分不愿意。” “这都不急,你正要好好想通透了再说呢,”丁寡妇正说着,便指着前面,“荼蘼在外面等你。” 云娘抬头果见荼蘼站在门前焦急地张望着,见了她便赶紧迎上来道:“郑家来人了,正在屋中等着娘子。” 云娘心里原有气,推开不知所措的荼蘼道:“我去赶他们走。” 原来郑源与采玉正坐在屋中,皆遍体绫罗,插金戴银的富贵装扮,见了云娘青帕包头,窄袖小袄,采玉便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云娘,听说你在丁家帮忙织锦?” 云娘见郑源亦满脸嘲笑之色,便道:“若你们就是来笑我的,现在已经笑过了,就请回吧。” “我们哪里敢来笑姐姐的呢?”采玉一面说着一面又笑,半晌方道:“姐姐既然给丁家织锦,为什么不能去郑家呢?我们给的工钱会更多啊!” 云娘就是先前有些气,现在也不气了,指着门外道:“我早就说过不为郑家织锦了,你们走!” 郑源便收了笑意,“云娘,我们果真是请你去织锦的,每日五百钱,如何?” 云娘也气笑了,“你就是抬一座金山来,我亦不给你家织。” 不想丁寡妇却疾步走了进来,批面给郑源一巴掌,又揪了采玉的头发打,大口地啐她,“不要脸的,竟然到老娘手里来抢人,好让你们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老太太又打又骂又啐,郑源和采玉两个立不住脚,一步步退到门前,又见外面已经有人围上来看热闹,便跑了出去。 云娘见丁寡妇几下便将两个贱人打跑,心里暗自赞叹,无怪她一个寡妇能立起庞大的家业,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年过半百的人了,以一敌二稳占上锋。一时又想到豆腐西施,能屈能伸,明明她暗地里使坏,却见压不住自己立时缩了回去,反让不少人都觉得自己欺负孤儿寡母,对她同情不已。 其实这两个人都值得自己学一学呢。 见丁寡妇还立在门前向郑源和采玉的背影骂着,将有的没的恶事都安到了他们头上,“公的坏得头上流脓脚底长疮,母的偷汉子养小白脸,就是生了儿子也不知道是哪里的野种呢!”言语十分粗俗不堪,云娘只得将她拉了回来,倒是费了不少力气,进屋让道:“吃杯茶吧。” “也好,骂得口都干了。” 云娘赶紧端了水上来,“这不是寻常吃的茶,是我们在竹林里采的嫩竹叶尖,最是润喉。” 丁寡妇喝了便叫好,“这味道比茶水轻,我倒是喜欢。” 云娘便笑道:“您老若喜欢,便包一包带着。” “那怎么好,又吃又拿的。”说是这么说,却没有十分地推拒。 云娘便包了竹叶,“值什么,自家采的。” 丁寡妇收了,眉开眼笑,又指着门外道:“你别看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 云娘便知她还在骂郑源采玉,便笑道:“我先前也恨他们,但现在已经不恨了。我只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管他们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拣你爱听的说?”丁寡妇讥笑道:“我这么大岁数了,经历的事情不少了,不是说大话,就是吃的盐都比你们吃的米要多,什么没见识过呢?先时我家还只一台织机时,家里有几十台的在我面前笑,现在我家已经有了三十五台织机,那家却已经破落了,笑的人也早穷困潦倒去见了阎王爷了!我还好好地活着呢!” 丁寡妇辛苦二十几年,终于家业兴旺,子孙满堂,自然有无数的见识可说,又高谈阔论了半晌,突然一拍大腿道:“我还要买豆腐呢,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云娘送了丁寡妇,便叫荼蘼,“快摆饭吧,听了这许久,我饿了呢。” “我也饿了,”荼蘼端了饭菜上来,吃完后又道:“阿虎又送了两只兔子。” 上一次收了汤巡检的鱼,云娘便想着回礼,只是一时没想到回什么,现在听说又送了兔子,不免疑惑,“送过鱼才几天,便又送兔子,不是说汤巡检连肉都吃不起吗?” “阿虎说这是他们自己上山打的。”荼蘼又告诉云娘,“他还特别告诉我要多送些过去,要不然他又吃不到了呢。” 原来是觉得上次的鱼做得好,便又想吃自家做的兔子了。云娘想通后倒也愿意,汤巡检对她是有恩的,现在每天又白吃他家的菜,帮他做些事还不是应该。且她从小灶上便来得,后来虽然不亲手做了,让荼蘼做也是一样的。 于是笑道:“这种野兔子我们小时候也常吃到,肉是好肉,只是极腥。你明天一早去药店里买些月桂叶,再加上料酒、生姜、花椒等煮了水,放冷后将兔子晻上,中午我回来看着你炖,然后你一直看着用小火烹熟。” 想起巡检司时常夜里出去,便又告诉她:“你先问问汤巡检明晚几时回来,我们送去才正好。” 第二天中午云娘回来时亲眼瞧着荼蘼将兔肉焖上,各样调味料都放好才走。到了晚上,才回到巡检司门前,便闻到极香的味道,接着就听到曲小郎正在哭,“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云娘走过,眼角看着豆腐西施一巴掌拍到曲小郎屁股上,倒将孩子打得大哭起来,只不吭声,进了屋子,荼蘼已经摆好饭,正嗅着桌上的一大碗肉,见她进门便急忙道:“我只留了这一碗,其余的都给他们送去了,那只盖碗都盛不下了呢,又拿了一个大碗分了两次才端过去。”然后把筷子递给云娘,“我们也吃吧。” 云娘吃了一块肉,又隐约听到曲小郎的哭声,心里虽不忍,却还是低头不语。 再过一会儿,听到门响,原来曲小郎悄悄溜了进来,眼巴巴地看着云娘。云娘便知他还是馋肉吃。 现在盛泽镇虽然富了,但除了大户人家,若不是逢了年节,或者有大事小情,哪里会经常吃肉呢?豆腐西施每晚泡豆,半夜起来磨豆,白天卖豆腐,其实果真不容易,曲小郎能吃到肉的时候并不多。 又想到大人的事,何苦拿孩子撒气,云娘又一向喜欢孩子的,见那肉还有剩下的,遂另拿了碗盛了给他,“吃了就走吧。” 曲小郎接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然后果然便一溜烟跑了。 荼蘼便道:“还真能吃,明天我告诉他娘。” 云娘一笑,“谁知道他娘知道还是不知道呢?你也不必说,且是汤巡检送来的,又不是我们买的,小孩子喜欢吃就吃,我们何需太过计较。” 第30章 佳人 自此以后,汤巡检那边的阿虎更是时常送东西过来,河里的鱼虾蟹,山上的兔子、山鸡、鹿肉,甚至还有一次拿来一大块牛肉,云娘最初看到还吃了一惊,官府是不让杀牛的,是以牛肉虽然好吃,她从小到大不过吃过一两回。 那牛肉云娘亲自用心烹了,倒用了四种做法,吃得荼蘼满颊生香,又回来传话道:“汤巡检说从没吃过这样好吃的牛肉呢。” 原来就是汤巡检也没吃过许多牛肉呢! 只是不知道这新鲜的牛肉是怎么来的,后来云娘方听荼蘼说,原来附近一个村里有一头耕牛掉到渠中摔断了腿,汤巡检和阿虎帮忙抬了出来,那家答谢了十斤牛肉。 而惯例也就形成了,每次云娘经心烹饪了只留下她和荼蘼,其余便都送回巡检司,也算是两便吧。 时日并不久,云娘便觉得自己身上比先前丰腴了,再看荼蘼更是明显,便笑道:“你再起如此吃下去,衣服便要都重新做。” 荼蘼个子本就高,也比寻常女孩胖,现在吃得又好,可不是比先前还胖壮了?听云娘说她,亦觉得难堪,“再有好吃的我便只吃一点。”可是,哪一次她能管住自己的嘴呢? 云娘便奇道:“汤巡检和阿虎怎么会有这么多时间出去打猎,他们不是要日日在河上巡查吗?。” “娘子,这你就不知道了,”荼蘼赶紧道:“我听阿虎说,汤巡检本来就是武探花,是应该当将军的,只是因为家里的事才到了这里做个小小的巡检。是以这么一条小小的盛春河,他管起来还不是易如反掌?” 又似汤巡检有多厉害她会与有荣焉一般,得意地道:“汤巡检一来,从不与盛泽镇上人往来,只按章程办事。镇上有几个领头挑事的,只要露出点苗头便被他三下两下地制服了,整条河上便风平浪静,哪里用得着日日守着!巡检早将巡检司分成了三四班,大家轮流巡查,他不知什么时候抽冷子看上几回,现在那些大户们都极奉公守法,小户们更不敢惹事,空下的时间他们自然随意打猎去了。” 云娘日日织锦,早出晚归,就是偶然遇到了汤巡检和阿虎,也不过点点头打个招呼,倒不大知道隔壁巡检司的事情,只听荼蘼说着才晓得。 “阿虎说他们是习武的人,就是要经常活动活动身手。”又活灵活现地讲道:“就说上次掉到水渠里的那牛,因那渠狭窄,牛又断了腿,多少人下去也不中用,又堵住了渠水。正好巡检司的船从一旁经过,汤巡检和阿虎下去,一人前一人后,将牛弄了出来,后来那家杀了牛,一定送肉过来。” 听着很是传奇,但云娘知她是听阿虎说的,自是相信,便道:“汤巡检那人看着很孤傲,其实却是古道热肠的。” “是啊,”荼蘼一向只说他们好,又与云娘说起她听来的一些闲话,“那天我去送肉,正遇到汤巡检,他还跟我说话呢。” 云娘手里拿着针线,家里没有织机,回来闲着便也是闲着,便铰了几副鞋面上绣花,此时一面做着,一面兴趣盎然地问:“说什么了?”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有多大了,识不识字,什么时候跟着娘子做事的,”荼蘼一一说着,又突然想起来,“汤巡检还问我知道不知道红娘,我说我不认得。娘子,你认识红娘吗?” 云娘想了一想,“是不是戏里面的那个红娘啊?” “对,对,汤巡检是问我看没看过戏,还念了诗,说什么西厢,什么风,什么花,什么玉的。” 云娘其实也没看过红娘的戏,小时候杜家村里没有,后来到了盛泽镇虽然有时会有戏班子来,但她亦没去过,只是曾听三弟说在吴江县城里看过极好的戏,里面就有一个红娘,便笑道:“那是讲才子佳人的事。” “什么是才子佳人呢?” “像汤巡检那样的就是才子,可是佳人嘛,也许张举人家的女儿能算?不过我还是觉得我们盛泽镇没有。” “娘子,我觉得你能算是佳人。” “你胡说什么呢?”云娘笑了,“那是要大家小姐才行,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要知书达礼,琴棋书画都会的。” “可是娘子长得好看哪!” “长得好看也不行。”但是听了荼蘼的话云娘还是很高兴,曾几何时,她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美貌的小娘子,但现在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极美的。因为云娘现在疑心陈大花与自己生气,正是因为自己长得比她美的原因,每次进进字典出地,她都能觉出陈大花看自己时除了恨还有嫉妒。 还都是未嫁时,陈大花就嫉妒自己的容貌胜她一筹呢! 荼蘼不知道云娘在想什么,只是很是惆怅地道:“那真可惜,我好想看看佳人是什么样的呢?” 云娘便下了决心,“等盛泽镇上再来戏班子,我们就去看戏。”先前来了戏班子,公婆最喜欢去看,只是从不带她,那时她亦没觉得自己应该去,只是在家里埋头织锦,以后她可不这样傻了。 “太好了!”荼蘼更是想往,又说到了巡检司的两个人,“他们一定看过很多戏吧。” “当然了,听说汤巡检的祖父是侯爷,过去家里荣华富贵,自然会看过很多戏。” “我也听说皇上把汤巡检的祖父免了官,不让他当侯爷,汤巡检考上武探花也没用,依旧被贬出京城了。” “不过汤巡检一定还会回京城的。” “我倒不愿意让他们回去,”荼蘼道:“那我们就吃不到那么多好吃的了。” 云娘看着她笑了,“我们总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好处,就耽误人家的大好前程呀。” 荼蘼便不响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又说起了巡检司的事,因为这几天她时常过去,对那边熟悉了,便喜欢在云娘面前炫耀自己的见闻,“他们的屋子好大啊!桌上摆了很多书,笔也有好多,把一个圆筒插得满满的……” 云娘含笑听着,绣着自己的鞋面,突然想到汤巡抚的鞋,看样子是在鞋行买的,最普通的样子。听说他的妻子过世了,只带着阿虎便来上任,巡检司里也没个女眷,应该是没有人给他做鞋吧,如果要回礼,用功夫给他做一双黑绸面的鞋子倒是正好…… 可是不成,若是先前自己不知道,做了倒还不要紧,可听丁寡妇说了,便知道决不能做了,反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轻浮的人。 一不小心便扎到了手,“哎呦”了一声。 荼蘼便看过来,“怎么不小心扎了手呢?” 云娘将手指含在口中吮着,十分不好意思,自己怎么就能如此胡思乱想呢?看看荼蘼,便道:“你总说要攒嫁妆,却不做些针线,那怎么行?出嫁时总要带几套衣服,还有鞋子、帕子、汗巾子、荷包这些小东西,不只自己的,就是给夫家送礼的也要备上一些,事先不准备好,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荼蘼一向最不喜欢做针线的,但却从善如流,向云娘讨了块绸布裁了荷包缝起来,口中还不闲着,突然又道:“娘子,织机上那匹妆花纱可怎么办呢?你不回去,再没有人能织出来了。” 云娘不由得也想起了郑家的事,五台织机还有两层的青砖小楼,至少有一半是自己的功劳吧,可是只要自己离了郑家,就都与自己无关了,也无怪二哥时常不平。但她很快地摇了摇头,告诉荼蘼,也是告诉自己,“那些都不关我的事了,将来我会自己买妆花纱机,再织更好看的妆花纱。” 又叮嘱荼蘼,“郑家的人再来,不许放他们进来了。” “我记得了。” 眨眼便到了五月节,云娘原说要回家的,可正赶上有牙行向丁寡妇订了上百匹提花绸,时间赶得急,便托人捎信说不回了,留下帮忙织绸,一直忙到了五月节中午时分才将绸全部赶着织好装船走了。 丁寡妇因为大家十分出力,又大赚了一笔,便将织工们都留下,在家里摆了席,难得地买了鸡鸭鱼肉并两坛米酒,死活拉着云娘在她身边坐,又狠狠灌了她两大钟,“喝酒是最解乏的,我年轻时累得受不了时,便在睡前喝上两钟,挺上一夜的尸,第二天依旧织上十个时辰的锦。你听我的,多喝几钟,回家睡上一觉,明儿个便什么事都没有了。” 丁家的媳妇女儿也十分相劝,“亏了云娘手脚快,才将最后一匹在中午时断了下来,否则牙行那老板还不急得要跳河?来,再喝一钟。” 虽然只是米酒,可是七八钟下肚,云娘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热起来,再不肯吃,只拣极清淡的藕片菱角地吃了几口,见时辰差不早,便告辞回家,“再吃下去就醉了呢。” 怕人见到自己一脸的潮红,云娘便将帕子拉下些,快步回了家,到门前就见锁着一把大铜锁,突然想起荼蘼今日也家去了,只余她一个人。 第31章 海棠 云娘进屋子换了家常衣服,拿了针线却只怔怔地看,眼前的花晃来晃去的,针都不知道往哪里戳,索性丢在一旁,推开后门进了小院。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带着些昏黄的光照在海棠树和芭蕉上,再晃进云娘的眼里,让她更觉得晕乎乎的,低头又见树下大片的影子,斑驳而杂乱,原先的空地上现已经种了成片的月季花,开得却正旺,五彩缤纷的,在她眼前转着,空气中飘着花的香气,而放在树下的那张竹榻,格外地暖意洋洋。 云娘便被吸引着走过去一头扎在上面,轻轻地伸了伸手脚,好舒服啊! 自打见了这个院子便喜欢,又颇费了心思种了这么多的花,还摆了竹榻,只等着闲了来坐,可是日日忙着织绸,竟然很少过来,前两天还与荼蘼说,白白地花了不少钱买了这满园子的月季花呢。 现在云娘又觉得就是再多用几倍的钱也是值得的。 不知不觉地就香甜地睡了一觉,云娘醒时便见太阳已经斜下去了,但天色尚不太晚,也不急着起来,真是难得的闲暇时光,她也要好好享受呢。 静谧的小院,淡淡的花香,云娘怡然自得,突然见海棠树结的果子又大了不少,累累地垂了下来,青色的皮上已经带了此红晕,十分诱人,抬手摘下一个果子放到口中。谁想这果子却酸涩不已,云娘立即皱起了脸,看着海棠果自言自语道:“我的酒早就解了,你为何还如此之酸呢?” 一语未了,就听“啪”地一声,惊得云娘赶紧抬头,见竹篱外面立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弓,箭袋却掉到了地上,正用力忍着笑…… 云娘残留的一些酒意彻底全没了,急忙起身跑回了房里,心中说不出的羞愧。酒真是能乱性,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后院与巡检司只隔一道竹篱呢,竟然躺在那里睡着了,然后还被汤巡检看到了! 她握着脸觉得再不能出去见人了! 可是,过了好一会儿,云娘才想到,汤巡检拿着弓是在练箭吗?但他怎么会在那里呢? 与自家后院相连的是巡检司的菜园,平时只有阿虎一早上来浇水,再就是一日三餐时来取饭菜。而荼蘼又曾说巡检司后面还有一处练武场,只是在另一处,离自家后院得还远得很呢。 云娘不免怀疑汤巡检是特别过到自家后院来看的? 不,不可能。云娘又告诉自己,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他之所以出现在竹篱旁是因为有别的事吧。 可是,他又不种菜不摘菜也不浇水,也不管端饭,能有什么事到菜园来呢? 云娘就这样反复想着,总不得头绪,直到门外有人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方才醒悟过来起身开门,惊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杜老爹带着二儿子和二儿媳正站在门前,手里拿了许多东西,见了云娘便道:“怎么叫了这半晌门你才来应门?” 云娘理了理头发遮掩道:“不小心睡着了。” 看着女儿穿着家常的衣服,衣带宽松,头发蓬乱,脸色绯红,杜老爹便担心起来,“大节下的,你一个人没趣才睡的吧。” “才不是,”云娘笑道:“刚吃了酒,觉得头晕,便睡了一觉。” 二嫂却一个劲儿地向屋子里看,又问:“谁请你吃的酒?只你一个人吗?” “荼蘼家去了,”云娘泡了茶,见家中什么吃食也没有,怕爹担心自己,又解释道:“中午时丁寡妇请我们吃的席,硬逼着我喝了几钟酒,现在一点也不饿。荼蘼说从家回来给我带几个粽子,便也没做晚饭,不如我们去老街那边的店里吃些吧。” “不消去,”杜老爹笑道:“就是想着你一个过节太孤单,我们才赶着过来了,又带了许多东西呢。”说着放下手中的篮子,从里面拿出几个盖碗,里面装着各样的菜,又道:“你娘她们做好了就留出来的。”然后又是粽子、鸡蛋、家里的稻米、青菜等等摆了一大堆。 云娘一样样收着,见二嫂已经将房前屋后都瞧了一回,又打开柜子,便问:“二嫂可要找什么?” “噢,不找什么,”二嫂答着,又弯腰向云娘床下去瞧。 二哥看着云娘不解,在一旁赶紧道:“你二嫂是想找地方放娘捎来的两匹绸。”说着递过来两匹绸。 云娘接了一看,正是家里织的素绸,却格外光泽,明白是挑了最好的丝织的,虽然比不了染色后的丝绸华丽,但做了衣服穿却极舒服,寻常织户人家便常拿这样的绸自家用。便向没头没绪乱看的二嫂道:“不要放在床下,只放在柜子顶上就行了,我正要送人些东西,便用这绸吧。” 二嫂立即问:“你要送谁呢?” “是玉珍,先前的事多亏了她和她家的吴屠户呢,”云娘道:“本来想买肉时顺便过去看一回的,可是到了盛泽镇便一次也没去过吴屠户的肉摊,这一次五月节总要过去瞧瞧她的。” 杜老爹便道:“云娘,日子不要太俭省……” 云娘笑道:“不是我俭省,而是借了汤巡抚的光,不只没买过肉,就是青菜也没用过钱,日日肥兔野鸡地吃着,你们看我都胖了。”说着又将从搬过来汤巡抚送鱼时讲起,历数了汤巡抚请她和荼蘼做的肉食,“我们每一次便留下些,倒从来没这样大鱼大肉地吃过呢。” “胖倒没胖,可是气色确实更好了。这邻居并不错,且你住在这里我们也放心,”杜老爹点头,又向二儿子道:“人家既然如此照顾你妹妹,你去将家里带的粽子送过去一些,好好感谢一番。” 二哥却反对,“云娘虽然得了些吃食,可也帮汤巡抚做了饭菜,并不算受他照料吧,两下算起来谁也不亏不赚,也不必送了,且这时候巡检未必在家中。” 从要到盛泽镇来,二儿子便三推四阻的,杜老爹很是不快,“我活这么大年纪了,连谁亏谁赚都分不清吗?虽然不过是互相帮忙,可我还不是因为云娘独自一人在镇上,想送些东西,巡检面前给云娘留个好吗?你一向说自己会办事情,怎么连人情事故都不懂!巡检在不在家,你不去怎么知道!” 二哥被骂了,提了粽子要走,却在门前踌躇半日也没出门,二嫂便陪笑道:“爹,二郎他还是年青,总不及您老人家有面子,何况巡检总是官身,还是您老亲自去好了。也只隔一道门,并不辛苦。” 杜老爹越发不快,不好说媳妇,便又喝斥二儿子,“不过是几个粽子的小事,正是小辈应该去的,若是我去了,总要有正儿八经的事,再正儿八经地拿着礼盒才好。眼下你赶紧去!” 二哥只得一步三蹭地走了,突然又回来向云娘道:“要么还是云娘去吧,他们天天在一起毕竟熟了。” 云娘猛然想起刚刚在后院的一幕,急忙摆手,“我可不去,我与汤巡检见面都不说话,事情都是荼蘼与汤巡检那边的阿虎交接。二哥若不愿意也不去好了,汤巡抚的情我将来再还,这些粽子留着荼蘼回来吃。” 杜老爹终于怒了,“云娘是女子,哪里好进巡检司的大门,你再不去,我……”说着就去拿门闩。 “爹,我去了,我去了!”二哥最能看出眉眼高低,知道再说下去免不了家去挨上几门闩,说着便转身跑了。 杜老爹便与女儿闲话,“织绸的利果然大,比家里种田养蚕都要出息,也无怪你以前总要家里织绸呢,现在一年还不到一半,竟剩下好几十两银子。原先我说有了银子先建新房子,可是大家却都要攒够银子再买一架织机,织的绸就更多,银子也越多,家里将来也建青砖房!” 家里人一着尝了织锦的好处,便明白了,云娘想到三弟妇、茵儿和薇儿织起绸来十分用心,且不怕辛苦,便笑了,“三个人用着一台织机,是有些不凑手,再买一台也好。” “家里又添了两台缫车,你姐和你大嫂日日缫丝,说是家里的茧缫完了再从外面买些回来,家里织机若用就留在家中,若是不用转卖了也有些利呢。” “大姐一向最能干,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自然愿意。” “说好了明年这时候还来家里缫丝。” “现在多做些,等外甥说亲时的聘礼也就有了,”云娘听了为姐姐开心,又道:“只是家里现在住的未免有些太紧。” “虽然不盖房子,可是我打算把蚕房重新扩一下,小厦房那边也再接出两间屋子,明年的蚕也再多养些。” 家里年年都养那么多的蚕,明年就要多养,可见大家都愿意多做呢,但是素波提醒道:“那家里的桑叶怕是不够了。” “我也虑到了,正要在水田边上再种些桑。” “那家里的日子就越过越好了。” 云娘与爹正说得高兴,二哥提着粽子回来道:“汤巡检果然没在司中,我便回来了。” 第32章 谎言 杜老爹放下茶水道:“汤巡检日日忙着,不在倒也寻常,下次想着再送东西时汤巡检带一份送去。”说着起身道:“天色已经好早晚了,我们得赶紧回了。” 云娘看天色无法再留,只得送爹一直走到石矶的船旁,一再要他放心,“我什么都好着,每月里也能净剩几两银子,将来再加上家里织机的利,我要买妆花纱织机呢。” “一个人也不要织得太累了,身子是最要紧的。” “我知道了,”云娘扶着爹走在前面,又道:“七月里最热的时候就不织了,家去住些日子。”将爹送上了船,却一把拉住后面的二哥低声道:“你怎么不敢去见汤巡检?” 明明自己刚见了汤巡检,二哥却说不在,定是说谎了。而且云娘又想起了先前二哥和二嫂送自己来盛泽镇时见了汤巡检时不自在的表情,一下子就都想通了。 “我哪里……”二哥当然不认,可只说了一半便在云娘的目光中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汤巡检在家里?难不成我们来时你们在一起?” 云娘立即想到了汤巡检带着笑意的脸,不觉得心乱跳了起来,又见二哥疑惑地看着自己,便气恼地道:“你胡说些什么,我们怎么能在一起,只不过之前在后院遇到了而已!” 这时二嫂从后面凑了上来,向着云娘问道:“我们来的时候叫了那半天的门,你该不是到巡检司去了?” “什么去巡检司里?我一向不去的!” “那是汤巡检过来了?” “你胡说什么?”云娘只当二嫂想把事情混过去,不再理她的话,反追问:“你们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大家?” “并没有事,”二哥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只道:“他是官,我是民,我自然怕他,就不愿意去见他了。”说着瞄一眼巡检司,却还是透着心虚。 云娘却越发地肯定有事情,因怕爹听到,亦不敢大声,却严厉地道:“你是不是逃过交税被汤巡检捉到过?你再不认,我告诉爹。”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早不敢了。” 二嫂也在后面陪笑道:“真再不敢了。” 看二哥二嫂的神色,似乎巡检司里随时会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扑上来将他们吃了,云娘亦是无奈,亦气二哥丢人,只得跺脚道:“再别做道三不着两的事了!” “我们知道了。”二哥和二嫂赶紧应着上了船,又钻进了船蓬里。 云娘最看不上他们这般,这两个人平时喜欢计算,但其实外头瞧着精明,实则却常做傻事,表面强横,胆子却小,真遇到汤巡检那样软硬不吃的人物,着实会吃亏。但事到如今,嚷出来只能让爹生气,还只能帮他们瞒着,与爹挥手道别,看着船远去了方才回房。 到了晚上,荼蘼回来果然给云娘带了几个粽子,见屋子里摆了许多的吃食,不禁咂舌道:“是谁送来的?” “我爹和我二哥刚刚来了,”云娘收拾出几样最好的交给荼蘼,“你将这些送到巡检司去,只说我家里从乡下带来的土物,请他尝一尝。”也算是替二哥和二嫂向汤巡检陪个礼吧。 荼蘼去了一会儿,便拎着两坛酒回来了,“汤巡检让我捎给娘子的酒。” 云娘脸腾地红了,他一定看出自己因为酒醉才在树下睡着了,又因为酒意才会胡言乱语! 刚刚还气二哥二嫂,现在便觉得自己也是自做孽不可活! 于是,云娘从五月节那日起便开始躲着汤巡检,一早避着他出门的时刻先走一步,中午索性不回来,只让荼蘼送些饭食,晚上——晚上是最难的,免不了还要遇到,但是她每次远远看到巡检司门前那一对大石狮子时便低着头走路,就是遇到了人也只做看不到,三步两回家便再不出来,后院更是绝足不进了。 在心里不免要埋怨二哥,他当时已经得罪了汤巡检,就该知道自己住在这里不妥当,为什么不另想办法呢?有心想搬走,但已经交了租金无可奈何了。 唉!云娘并不是特别喜欢与人家长里短来往的人,但是她人缘也并不差,从没有遇到眼下的情况,一个邻居势成水火,老死不相往来了还不算,另一个邻居更是可怕,要躲着走。 云娘叹气了又叹气,但总归也承认,住在巡检司旁边为她省了好多的麻烦,她一个独身女子,虽然有荼蘼陪着,但也亏得汤巡检的威望,才从无一人上门捣乱。 闭门坐于家中,又无织机,鞋面也绣了好几双,再多也用不着了。云娘是闲不住的性子,夏日天长,便将衣服全拿出来一件件地绣些花草虫鱼并各种想得到的纹饰,她向来喜欢弄这些,兴致盎然,就连里面的小衣也没落下。 这一日突又想起一事,遂买了些丝线打络子,夏日里用丝线络的腰带系着又清凉又好看,打上几条自用,多的再放到店里寄卖,正将丝线的本钱赚回,也许还能多饶些,岂非好事? 于是这些时候回到家中便一心编络子,突然嗅到烟气,唬了一跳,只当灶下的火忘记了熄,一面叫着“荼蘼”,一面急忙跑到后厨房,却见一丝火星也没有,烟气却愈重。再一细看,原来烟并不是厨房里生出的,而是自后院而来,打开后门,便见巡检司那边烟火燎乱,人声喧闹,这时荼蘼用荷叶托着几块烤肉跑回来,“汤巡检来了许多的朋友,都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威风凛凛的官服,正在后院里烤肉喝酒呢!” 噢,怪不得烟气里还夹着一些肉的香糊味。 这热天里烤肉?没有女人操持的日子恐怕就是这样的!而且云娘看了一眼那烤肉,黑乎乎地一团,又拿了一块尝尝,味道实在一般。 荼蘼却道:“阿虎说这羊可是是从青州那边带来的呢!” 那真是白白浪费好羊肉了。 虽然不好意思见汤巡检,可是云娘一想,先前偏了他们许多的东西,就是今天的烤羊肉也没忘记送过来一些,人情是欠下了,总要还的。 便亲自调了一大缸汁味,告诉荼蘼,“送过去,告诉阿虎烤肉前先在这汁水里腌上一会,再刷上一层油再烤,就要好吃得多。再看看那边有什么要帮忙的,你便帮着做些。” 回房又编了一会儿络子,终还是坐不安稳,便起身到了集上,买了鸭子、螺蛳、藕、菱角、莲子等新鲜东西,回来时恰好见一条船上岸,赶紧过去,却有几条新打上来的鲈鱼,价也不还地买了回来。到了家里,亲自洗手整治。 烤肉那种东西,吃过一回便腻了的,晚上正好用点江南的清淡菜肴:盐水鸭、五香螺蛳、凉拌藕片、素烧青菜、鲈鱼莼菜汤,又有菱角糕、蟹肉包、莲子羹等点心,让荼蘼送去,却又嘱咐,“交给阿虎便可,只说是你做的。” 荼蘼一向是个实心人,回来便道:“大家都说好吃得紧,我才知道我的厨艺比娘子还是差许多呢!”又道:“他们还让我做呢,可怎么好?” “我便帮你做了,只是你再不许说出去的。”云娘果然用心,第二日便向丁寡妇请了假,十分地用心调配馔食,只是自己从不肯露面,又教荼蘼将一切都只当她自己做的。 好在不过两日,汤巡检的朋友们便都走了,荼蘼乐不可支地用手捧了好多东西回来,大大小小好几块银锞子,一整串铜钱,还有两粒特别好玩的金豆子,嘻嘻笑着向云娘道:“这是汤巡检朋友们给的赏钱!” 云娘瞧着那一堆,总要值上十几两银子,惊叹只这些微小事便赏这许多,却也道:“你好生收着吧。” “都是娘子指点我做的,只是汤巡检不知道而已,我哪里能自己拿着,不若我和娘子一人一半吧。” 云娘是情愿为汤巡检帮忙的,所以并不肯收,只笑,“我不要,你自己收着。” 荼蘼先是不肯,后来终被云娘劝得收了,十分欢喜,又告诉云娘,“阿虎说,汤巡检夸我饭菜做得好,而且又洁净,要我帮忙烧饭呢。” 云娘便一怔,“那你要去巡检司做事了?” “不是的,”荼蘼将银子收了起来,又说:“我说了我只跟着娘子,不去别人家的。阿虎也说不用我过去,他把米粮、油盐,木柴送来,然后和汤巡检一日三餐过来吃饭。” “不成,不成,”云娘赶紧反对,“荼蘼,你帮汤巡检做饭可以,但是不能让他们到家里来,还是你每日给他们送过去为好。” “那我就似这两日,在我们厨房做好了再从后院送到他们屋里。” 既如此,云娘便也没有什么可反对的了,按说汤巡检早该雇人帮忙做饭了,巡检司一共几十个人,唯有汤巡检带着阿虎是从京城来的,其余的都是盛泽镇人,公事一毕便可以回家,诺大的官衙后院也只有他们两个。 这两个人每天早上到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花,中午若在外面就随便找一个小店小摊子对付,其余便都是阿虎做的,来了客人就在后院里架了火烤肉,云娘都替他们觉得不能下口。 第33章 绮思 先前云娘一直以为汤巡检不肯雇人帮忙做饭是因为不愿意花钱,毕竟巡检的俸禄一年不过十几二十两银子,就是又有些禄米也不值什么,而镇里也都传言汤豆腐有多穷,但毕竟做了些日子的邻居,反倒觉得他一直大方得紧,现在看传言也未必都是真的。 果然荼蘼又道:“阿虎说每日给我五十钱的工钱呢。” 看着兴奋不已的荼蘼,云娘知她十分愿意,“那就做吧,只要一定不许他们来我家吃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荼蘼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又说:“娘子,阿虎说以后娘子什么也不必买了,都由巡检出钱。” 云娘却不想占这个便宜,便笑道:“你告诉阿虎,亲兄弟还明算帐呢,一码归一码,他们既然出粮出菜,我就买油盐柴火,以后这些开支你就到我这里领钱。” 荼蘼点头,已经又想到了她的嫁妆,搬着手指算,“那天的赏银就有十几两,然后一天五十钱,再加上二十钱,是七十钱,一个月是多少?”又笑道:“娘子,我们一起攒钱做嫁妆吧。” 她过了二十还没定亲,是以十分恨嫁,云娘也经历过年少,但现在她的早就不复荼蘼这样的少女心肠了,虽然那天丁寡妇的话她听在心里,也觉得十分有理,但是一时却没有再嫁的心思,总觉得再嫁了也恐怕与先前一样,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也怕再次伤心。 自己攒了钱还是买织机更靠谱,比嫁人强多了。又或者先在盛泽镇里买一处房舍,然后再置下织机? 云娘有要思量的事,荼蘼也一样,自从开始为巡检司做饭,她竟十分用心,经常向云娘学灶上的手艺,“娘子,做酒酿的糯米要先泡上多久?” “两三个时辰,你再用手指捏一下,如果能捏碎了就正好,”云娘真觉得荼蘼有心了,先前她只是按自己教的做,多一点也不想的,便笑问:“你怎么想起来问?” “我要是嫁人,总要自己做酒酿做菜饭,又不能事事回来问娘子。” 云娘便笑问:“有人向你家提亲了?” “还没有,可是等人家来时我再学就晚了呀!” 云娘便撑不住哈哈笑了。、 “娘子,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错,并不错,”云娘笑道:“我是觉得你说得对才笑。” “我爹娘总说我嫁不出去,”荼蘼笑意终于带了些羞意,“我觉得我一定能的。” 云娘倒不好再笑她,倒认真替她筹谋起来,“荼蘼,你若能做一手好茶饭,也有人愿意求娶的。” “但是要想做出好茶饭,最主要的是用心。比如你问泡糯米的时间,若是夏天便可以短一些,若是冬天便可以长一些,都是不一样的。至于烹菜,就更要想怎么样做最好。比如兔肉,冬天自然焖得烂烂的,热乎乎地吃;到了夏日,就可以腌好再用桃树枝或松柏枝熏熟,晾凉撕开摆盘;还有红烧、素炒、与鸡肉或萝卜同做的法子,各有不同的风味,你想想是不是?” “嗯,”荼蘼赶紧记在心中,又一次次地背诵,“酒酿,先将糯米泡上三个时辰,要用手指能捏碎才行,再蒸熟……山鸡,先用水焯一下,再炖汤,要加香菇……” 她如此这般地用心学厨艺,云娘便时不时地指点她, “厨房里多余的肉,可以熏些腊味。” “园子里的菜熟了便采下来,做几坛泡菜,酸酸的最下饭,还可以一直放到冬日里。” “你既然给人家做饭菜,就要想他们的口味,汤巡检喜欢吃豆腐,你便拿昨天玉珍送来的带肉大骨头炖出好汤,再将大块的豆腐放进去慢慢煮,把味道都煮进去。” “还有,汤巡检这个人一看就非常喜洁,你做茶饭时不只要干净,还要看起来清爽,盛菜的器具也要注意搭配好……” 荼蘼依言,果然得了汤巡检的赞,又赏了她钱,兴致愈高,每日用心,竟然厨艺飞涨,云娘吃了有时也会打趣她,“先前你一向是我说一句做一样的,现在竟然能想出这些新鲜样式的菜肴了!” “娘子,你说我这厨艺嫁人总算可以了吧?” 云娘便笑,“可以,非常可以了,若我是男子就娶了你。” 如此,云娘和荼蘼都觉得日子过得越发舒心,每日吃得好,睡得好,又都做着喜欢做的事,并无人管束,与先前在郑家时行动受到申斥,一点也不能自由真是天差地别。 且她们还都攒下钱来,云娘的工钱是织工中最高的,丁寡妇有时还会给她加些赏钱,荼蘼则是拿着双份的工钱,至于花销,却都极少。饭食自不必说了,都从巡检司里来,就连云娘曾许诺的要买油盐柴火,也没有多少,何况阿虎时常还会从山上背回一担担的柴,凭空给她省了。 闲暇时光,两人便一个算计着早日能将织机买来,一个算计着早日嫁出去,都有着盼头,倒觉得这日子果真难得,最令人从内心感到快活的。 这一天云娘在丁家织锦,突然便想织一个新花样,她以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心思,只是当时的公婆怕她织废了了丝而坚决不允,她自己也没有十分地把握,每每都放弃了。后来每日织锦近十个时辰,只强挣着不织错,这样的心思便几乎没了。 这一次不知怎么,这心思越发地强了起来,压都压不住,又思忖自己手中亦有了几两银子,就是废了一匹锦也赔得起,又无人斥责,便小心地与丁寡妇商量,且保证道:“若是织废了就由我赔出来。” 丁寡妇瞧瞧她,却道:“你只管织,若是废了也不用你赔,只今日的工钱就只给你一半。” 云娘得了这话,便静下心坐在织机前织了起来,才得半尺时,就听丁寡妇和其他的织工们都在一旁齐赞新奇好看得紧,恰好这时牙行的老板来收锦,见了便急忙订下,又应了这样花纹的锦每匹多给二成银子,只这个月便要一千匹送到京城去。 丁寡妇将云娘拉到一旁,“你把这花样便教给大家,将来每匹多得的利我也分你一成,如何?” 云娘不意有这样的好事,粗粗算来应该能得几十两银子,自然满口答应,“我这便教大家织,只是我又想着,这里如果再改一下是不是更好?”说着比出来给丁寡妇看。 丁寡妇又叫了牙行老板来,那老板细细瞧着,又让云娘织出来,最终定了花样,又给丁寡妇下了定金方走了。 云娘愈发的兴头,一气织到天暗了下来才起身,回绝了丁寡妇的挽留急急回家,回家的一路也在想着怎么能再多织出几个新样式,这样的银子得的可要比织锦来得快,才容易快些攒出来买妆花织机。一时想得入迷,冷不防一头撞了人。 抬头一看,原来她已经走到了巡检司门前,正与走出门的汤巡检撞个正着,而汤巡检被撞了也不躲开,只负着手瞧着她笑。 汤巡检长得俊俏,平日却不爱笑,就像一座冰山一般,是以盛泽镇的人都怕他。云娘自做了邻居,才偶尔见他笑了,但也只是浅浅一笑,今天却笑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且他更有一种贵公子的气概,最是动人心魄,云娘与他脸对脸地站在一起,臊得不知怎么好,想赶紧逃开,结果慌手慌脚地先踩了汤巡检的鞋子,然后又踩了自己的裙子,猛地向前扑了过去。 就在云娘觉得自己就要扑到地上时,却被一只手捞了回来,扶着她重新站好了,又听汤巡检在她耳边道:“那件事早过去了,你不用再躲着我。” 云娘不知自己怎么跑回家的,进了屋子也顾不上别的,先一头钻进帐子里,拿手握着脸,觉着热得像炭团一般的,心里更是比绞在一起分不出头绪的丝线还要乱。 她怎么就觉得汤巡检看她的眼睛有些不对呢? 好像,好像有那么点…… 想到这里,云娘马上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把,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哪里会…… 不过,还是有点像…… 杜云娘虽然是嫁过人的,可却从没遇过这样的事。是以先前几次她曾觉得汤巡检对自己有些特别,但终是没有如此想,但是今天,她实在没法用别的借口推了过去。 而且,最为奇怪的是,自己竟然没觉得讨厌,反而倒觉得心里甜丝丝的。先前对郑源也没有这般动过情啊? 话说自己和离了,倒也可以再嫁。 就在云娘左想一下右想一下的时候,荼蘼跑了进来,“娘子,你怎么还没有出来吃饭呢?” 见云娘竟然在帐子中,更是吃惊,“怎么这样早就躺下?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说着打开帐子,又叫:“呀!娘子的脸这样红,该不是中暑了?” 说着跑了出去,片刻便端了一碗绿豆汤回来,“娘子,这是用深井水湃的,最解暑,阿虎从河上回来一口气喝了五碗呢!” 云娘接过绿豆汤,果真凉丝的甜津津的,从口中一直滑了下去,身上的躁热慢慢退了,心里的绮思也消了。 第34章 冷静 云娘虽然动了情,可她倒是很快就醒了过来,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物?既是官身,又是贵公子一般的,张举人想把自家的黄花姑娘嫁过去他都不肯的。 而自己又是什么样的人?和离出来的妇人,靠手艺吃一口饭罢了。 大家不过是邻居住着,有几分香火情而已。看到自己摔了,伸手扶一把又算什么。不用说是邻居了,就是不相识的人遇到了这样的情形,怎么也要伸手扶一把的吧,自己根本不用想太多。 但到底,心底里又有一些不同,饭也懒得吃,花也不绣了,就连灯也不点,只靠着桌子,倒将与汤巡检见过的几面一次次地回想起来。 本来是不应该有一点交集的两个人,却阴差阳错地遇到过几次,而且认真算起来,汤巡检对自己是有恩的,这恩自己一直没能相报。 而且他今天说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过去了不必在意? 是说他对自己的恩吗? 应该不是,先前郑源曾去送过礼,却被汤巡检毫不留情地拒了回来。 那又是什么呢? 他看到自己在花园里睡着了的事? 不过,汤巡检为什么能看到自己睡着了呢?他又不管种菜的事,平常并不到自家后院来的。 想到了这里,云娘赶紧打住,不能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可是她却管不住自己的心,一转念又想起来汤巡检送来的两坛酒,真是丢死人了? 那天的粽子不送过去就好了,汤巡检也就不会拿酒做回礼了。 还有自己帮着他做茶饭招待客人,其实若真想与他不来往,这事也不应该管的。 本是无关的事,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做呢?可是那时自己就是一心地想帮衬他呀! 不成,不成,再不能如此胡思乱想了,还是赶紧做点事吧,云娘起身将束在头上的帕子解下,拆开头发,只随手挽了一挽,再换上家常衣服,点了灯,拿了针线,可第一针就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头上,看着手指上冒出来的血珠,下意识地将指头含在口中,终是丢下针线,这样子是什么也做不成的。 忽听叩门声,云娘赶紧起身开门,眼下她倒盼着能来一个人说说话儿,玉珍过来说说家常是最好的,丁寡妇闲着无聊来讲她怎么辛苦地养孩子立家业也不错,哪怕是马二嫂又来说她弟弟的好处呢,也比自己在屋子里呆坐着要强些。 可是,云娘再没想到来的是人豆腐西施陈大花。 一时间,云娘扶在门上的手停了下来,陈大花是来做什么的?想再吵一架吗?其实吵一架也好,毕竟没有什么比自己闷在屋子里再坏了。 于是云娘便立起眼睛看陈大花,只等她一骂出什么就立即回骂过去,再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出门外,谁让陈大花这个时候来找自己的晦气! 可是陈大花却笑眯眯地将云娘放在门上的手拉了下来,闪身进门,用异常捻熟的口吻道:“云娘,我们到屋子里坐坐吧。” 云娘万万没有想到陈大花的脸变得这样快,一转眼便被她反客为主地拉进了屋子在桌前坐了下来。 伸手不打笑面人,云娘虽然心情不悦,却也不好翻脸,便连茶也不倒,只淡淡地问:“可有什么事情?” “无事,”陈大花笑得越发亲热,“小孩子时常到你家打牙祭,总该来谢谢你。” 云娘早猜到陈大花是知道儿子跑来吃东西的,但她真不会与一个小孩子一般见识,只无所谓道:“这些小事不需放在心上。” “我们打小就认识,现在又是邻居,还不是要多在一起聊聊?” 云娘果真无语了,自己和陈大花有什么好聊的? 可是陈大花却笑嘻嘻地问了起来,“荼蘼呢?” “在后院撷花呢。” “是要拿月季花瓣做枕头吧?” 陈大花租的房子并没有小花园,而且也没有对着自家花园的门窗,她怎么知道自己种的月季花呢?她一定绕到了房后去看的! 她可真有闲! 荼蘼撷花果然是要做枕头,因阿虎告诉她,先前汤巡检家里就是这样的,枕头都是花瓣做的,枕着就是睡觉时也能闻到香气,梦都是香的。荼蘼听了十分羡慕,一心想弄出个作梦都香的枕头来。 也不知陈大花怎么知道了。 但云娘却没有与陈大花说这些话的心情,只是不置可否地轻轻哼一声。 陈大花似乎根本没有感到云娘的冷淡,又笑着说道:“荼蘼这孩子还真能干,瞧这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帮着巡检司做三餐的茶饭……” 听了巡检司三个字,云娘的火也不知怎么就上来了,立即要把事情撇清,便冷笑道:“荼蘼可不是白白帮着人做茶饭,她给巡检司做事,是收工钱的!” “收工钱,收工钱也是应该的啊!”陈大花赶紧应和道:“怪不得我时常看到阿虎到你们园子后面呢,荼蘼也常过去。” “传送茶饭还不是要时常来往!” “正是呢,正是呢。”陈大花被噎了几句,竟然还能笑出来,也不用云娘让便自己拿起桌上的杏子咬了一口,“还带着酸呢,这是巡检司园子里的杏吧?” “谁知道荼蘼在哪里来的!” 其实那杏子的来路云娘是知道的,正是巡检司园子里的。巡检司园子大,里面有好几株果树,荼蘼嘴馋,便从杏子还没太熟起,便时常到树下转,挑大的摘下来尝,汤巡检是不管这些事的,阿虎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正与荼蘼投缘,由着她胡闹,还搭了梯子让她到树顶上挑先泛红了的摘。 荼蘼馋归馋,却不肯吃独食的,每有好的总不忘记给自己留,所以自己桌上这几日便时常摆着杏子。 这两天云娘还听荼蘼算计着那两株桃树,果子也差不多可以下口了,过两天桌上可能就会冒出几个还没熟透的毛桃。 其实并没什么,但是云娘就是不想告诉陈大花。 云娘平日里性子温和,但是她却是有气性的人,所以对着陈大花半晌没有一句好好。先前陈大花欺负自己,把豆腐摊子堵在自家门前,又做出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她并不想再与陈大花来往了。 原以为陈大花听了也会知趣地走了,但没想到她却突然不笑了,声音也跟着降了下来,不再是她平日时卖豆腐时略有些高尖的嗓门,却带了些沙哑,“云娘,我们好好说说话吧,其实我们都挺不容易的。” “我磨豆腐卖豆腐,你织锦,还不都是没有个能依靠的人?我家那个死鬼将家财用尽了,到了吃苦的时候倒是一伸腿走了,我也真想跟着他就走了,可怜儿子没人管,只得拼死挣着做。” “你家的那个倒还活着,要我说还不如我家的那个死了好呢。死了一了百了,我倒有时还能想起他的好来,一日夫妻也有百日恩呢。你家的那个就在你眼前活着,还活得比你好,你不恨他我都替你恨他,凭什么你日夜织锦建了青砖楼买了好几台织机,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了,就从外面弄个野女人野种过来享受!” “我说了你别恼,不只你家的那个还不比我家的死鬼,就是你眼下也比不了我呢。”话虽这么说的,可陈大花的语气里却不是炫耀,而只是知冷知热地陈述,“我好歹有个儿子,过上十几年就能顶门立户了,穷了富了的且不论,总能奉养我到老,将我葬到曲家祖坟。你又不能生养,老了可怎么办呢?百年之后又如何呢?” 云娘想说不用你管,可是话到口边却没有说出来,因为她听出陈大花其实是理解她的,同情她的。 而且她也赞同陈大花的说法,郑源若是死了,她决不会有二心,反而会时时念着他的好,用心奉养公婆,过继儿子给他承接香火,就是再苦再累也甘之如饴。 只是现在郑源瞒着她拿家里的绸从府城领回来一个二房,又抱了儿子,让她怎么甘心?她若是再留在郑家,恐怕气也气死了。 而这些,说到底,一个是因为郑源无情无义,另一个就是因为自己没能生儿子。 若是郑源记得患难夫妻的情义,与自己商量着典个妾,生了儿子养在身边,云娘也不会反对;当然若是自己有儿子,就是郑源生了外心,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带着儿子分出一半家产独自过日子,只是自己就连个女儿也没生出来! 这些事情在云娘离开郑家那段时间里,早颠过来倒过去想了一次又一次,就是梦中也时常梦到,现在刚不大想了,却被陈大花勾了起来,一时倒是无语。 “唉!”云娘没叹,陈大花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生来莫为女儿身,百年苦乐由他人!” 云娘也曾这样叹过,但现在却觉得没什么好叹的了。别人可能觉得自己可怜,但其实自己却知道眼下过得并不坏,反来劝陈大花,“算了,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只想着好好织锦多攒些钱,将来买台织机过日子,就像你的豆腐摊子,虽然辛苦些,可总归自己做主,过得也舒心。至于将来,织锦赚了银子,再嫁了也好,抱一个孩子来也好,总不会没有着落。” “至于你呢,更是容易,毕竟有亲儿子呢,也就十年时间,便长成男子汉了!” 第35章 偷窥 陈大花原以为云娘听了自己的话,一定会十分地赞许,却没想到云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便拿了眼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只见她穿着半新不旧未染色的素绸裙子,领口袖口却都绣着花,将那寻常的衣服显得有几分别致可爱,乌黑的头发蓬蓬松松的,只在脑后挽了一挽,连只钗也没带,一张脸也没有半点脂粉,却更显眉目秀丽,神情温婉。 要说相貌,陈大花自忖不输于云娘的,今天过来前还特别换了件银红色的绸衣,描了眉,涂了粉,最后又抿了点口脂,照了镜子越发显得自己肤如凝脂,杏眼桃腮,却在未曾妆扮的云娘面前突然生出自相惭愧的感觉。 陈大花从小就是个顶好强的人,很少有服气的时候,现在看着灯下的云娘,心里却承认自己输了一筹。 无怪汤巡检那冰山样的人见了云娘都笑了呢,又肯在大街上就扶住她。 若不是自己日日盯着,能够确定他们果真没有睡到一起,怎么也不敢相信呢! 陈大花回想起那一次自己为了与汤巡检拉近点关系,便坐在他旁边向他身上靠了一靠,结果却被他闪身退了,结果自己直接倒在了条凳上,然后又从条凳上滚到了地上,最后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狼狈不堪的模样。 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汤巡检是怎么能从条凳上一下子就躲出去的,他原本是坐着的呀。 陈大花从地上爬起来后,就见汤巡检已经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继续喝豆花,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自己。当时自己真有想扑上去将他撕碎了的感觉,可是最终还是收回了所有的怒火,回去净了头脸反殷殷地上去添了豆花,她记得汤巡检每次都要吃三碗的,那时刚吃了第二碗。 有了那一次之后,陈大花再也不敢做什么过格的事情了,虽然汤巡检既没打自己,也没骂自己,甚至就连不高兴的眼神也没给自己一个,但是她就是怕了,连以前若有若无地传些汤巡检和自己有牵连的话也不敢再传了。 可是怕归怕,想给汤巡检做妾的企盼却一丝没减。 陈大花算不上识人无数,但是从她年青时看走眼嫁错了人,她便用心去琢磨人心,她的豆腐摊子生意之所以这样好,一方面是豆腐好,另一方面是她能拢得住顾客,更重要的她还能拢得住男人们的心,让他们白白给自己出力,省了雇工的钱。 而对汤巡检这个人呢?想拢住他的心是不可能了,但陈大花却认定他是个可靠的,只要他肯答应收了自己,那就一定能保得住自己一生衣食无忧,就连儿子也能好好养大。陈大花一天比一天认清这个事实,也就越盼着能够进了汤巡检的家门。 眼下的机会也好,一个青年男子,鳏居在外,哪里能忍得住,只要有一夕之欢,便就能顺势靠上去了。她送过吃食,送过衣服靯袜,只是巡检司的大门却从没让她进过。 云娘初搬到这里时,陈大花只当她也是想着汤巡检才来的,气得要死,明里暗里想给她点难堪,却忘记了自己与杜云娘斗过几回都败了,这一次也没占了上峰。 眼看着汤巡检与云娘走得更近了,就连每天早上必吃的豆花也不来吃了,陈大花才觉得自己错了。 今天亲眼看到汤巡检扶起杜云娘,然后云娘满脸通红地跑回家去后,陈大花就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出手,那汤巡检一定要被杜云娘一人独占了,自己的算计都落了空。细细思量半晌,便过来了。 现在见云娘在灯下这般可人,又觉得自己来对了,放着这样的人与自己做对,自己如何能好?还不如与她结成同盟呢。 陈大花估量着云娘的心思说了好些同情的话,却见云娘并不大伤心,只惦记着要织锦赚银子,便笑着说:“你当我不知道这个道理?从我家那个死鬼走了,我自己带着儿子支起这个豆腐摊子已经好几年了。不瞒你说,银子也攒了一些,只是这两年心气越发不如先前足了。” 云娘禁不住问:“曲小郎一年年地大了,你怎的心气倒不足了?你看丁寡妇,当初发送了丈夫,带着好几个儿女,欠了好几十两银子的债,连下锅的米都没有,硬是立起诺大的家业,现在子孙环绕,说句话都响当当的。” “丁寡妇在盛泽镇上都是有名的能人,不过,你可问过她有没有夜深人静孤枕难眠的时候?” 自然是有的,云娘虽然没问过,但是丁寡妇劝她再嫁时话语里透出来的沧桑是那样明显,以至于别人说的云娘统统听不进,唯有她说的云娘却动了几分心思。 不料陈大花又说:“这些私情倒还在其次,你只说丁寡妇有本事,可她的几个儿子没有一个能去读书,不过在家里日夜织锦过活而已。我是想要儿子读书,将来考学做官呢。” 陈大花确实是这样的人,从不安份,心比天高,她嫁人时就立志要嫁到富贵人家,现在儿子还没开蒙,就想儿子读书进学,将来当官。 云娘却不笑她,自己其实也是这样的人,最初大家都缫丝,可自己见人家织锦赚得多便一定要学,待学会了织锦又想学妆花纱。 就是在丁寡妇家里帮人织锦,工钱要最高的不算,还想着要织新鲜花样的。 说到底,谁不想过更好的日子呢? 于是,云娘不再气陈大花了,起身给她倒了茶,真心实意地道:“你既然说了,我总要告诉你,读书果真是极费钱的,我娘家就供着三弟读书,家里几十亩水田,几十株桑树,一年到头余下的几十两银子都填进去了,就连房舍都没银子修呢。” “是啊,只靠着种田养蚕,过日子是尽够了的,若是供个读书人,可不就紧巴巴的了。”陈大花笑着端起了茶水,轻轻地啜着,又叹,“我每日三更起磨豆子,赶着天明时将豆花做好,支摊子出来做过了第一波生意,然后就又要将豆腐、豆皮再一一做出来,看一天的摊子,到了晚上回来泡豆子,就这样一年到头一天都不歇着,又能剩多少银子?” 云娘亦知陈大花比娘家人还辛苦,便只能道:“但好在你还是有儿子的,我就是想供,也没有儿子。” 成亲五年,一男半女都没有,郑源在府城住了一年两年,就抱着儿子回来了,所以云娘也上认了,自己是不能生养,就连找何老大夫再看看的想法都没有了。 陈大花放下茶杯,“云娘,我们正是那天涯沧落人呢,先前吵架都是我不对,以后我们还是相互帮衬着过日子吧。” 云娘第一次听陈大花服软,一时竟有些感动,“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也有错,过去的事就不必再论了” “正是这样呢,”陈大花拉了云娘的手,“我思谋着,我们俩这样过下去可不成,不如一起找个好出路。” 云娘以前不喜欢陈大花,现在依旧不喜欢她。但是自从和离后,她倒更加同情陈大花了,也能理解她几分。 但是,对于陈大花的为人,她还是清楚的,所以听了陈大花要与自己一起找出路,心里立即生了些警惕。 她又不是三岁的孩子,且经过枕边人的背叛,就是先前有几分傻,现在也不可能再傻下去了。陈大花并不是可靠的人,她要修好,云娘也乐意,谁愿意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势成水火呢。 但是一起找出路,她可不放心与陈大花在一起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她卖了还不知道呢。 于是云娘便抽了手拿了一枚杏子递过去,“再吃一个,这杏子只是没全熟,略酸些,但味儿还不错的。” 陈大花接了杏子又放回了盘里,“云娘,你别打岔,我是真心为我们谋个好出路。” “我现在织锦挺好的,丁寡妇又答应一匹绸多给些我银子,每月攒下的钱又多了,我想着孙老板的妆花纱机若是还没有,我就自己先买一台普通织机织锦,等有了妆花纱机再雇人织这台,倒也衣食无忧的。” 陈大花便拿鼻子哼了几声,“你撇得倒清,却别忘了老娘我的火眼金睛!还想在我跟前做鬼呢!” “什么撇清!什么火眼金睛!做什么鬼!”云娘也冷笑一声,“我行得正,坐得端,你倒给我说说清楚!” “你敢说你没看上汤巡检?没生了别的心思?” 云娘的脸腾地红了,知道今天的一幕全落到了陈大花的眼中。也是,陈大花就算有万般不好,但每日做生意却是最勤勉,镇日守着摊子不离一刻,巡检司门前事事果真逃不过她的眼。 “那又算什么,谁走路从没撞过人?” “也没见谁就那么直挺挺地朝着人家撞过去的!” 当时汤巡检是从巡检司出来向河边走的,自己正从他的侧面撞过去,看起来就像自己特别撞他一样,但云娘真不是故意的,“我那时想事情没看到!” “就算没看到,那为什么又慌了手脚,红了脸?” “猛地撞了人怎么能不慌呢?”云娘努力找着借口,“脸红是因为,因为中暑了,回来荼蘼让我喝了绿豆汤才好。” “这话你只好去骗瞎子,我就坐在一旁看着,见你们两个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就差从里面勾出几道丝连到一起去了!” 陈大花见云娘不语了,便暧昧地笑了“回来就没吃饭吧?连灯都不点,是在相思?” 第36章 清醒 云娘被激怒了,突然觉得根本不必要对陈大花说什么,自己就是不小心与汤巡检撞上了,又怎么了?凭什么要给她解释?“你走,我的事不用你管!” “别恼,别恼,”陈大花也知道自己过了,可她问起来时心里真是酸酸的,要是与汤巡检撞上的是自己该有多好,他向自己那样一看,自己就正好依在他怀里回他一个千娇百媚的笑,一下子将他的魂勾来,再不像这个傻云娘般地匆忙跑了的。 可是如果自己果然撞到了汤巡检,他才不会扶自己——不对,不对,他根本就不会让自己撞了他,自己根本进不了他身边三尺。 真是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于是,陈大花只有再回来哄云娘,“我若真是不怀好意,不是早就将你们撞到一起的事说出去了?不出一时三刻,盛泽镇里还不是满大街都知道了?” 云娘还是不快,“这么说我倒要谢你不成?” “那倒不是,”陈大花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我帮你成了好事,以后你也帮我一把,我们以后就姐妹处着,相互扶持。” 云娘有一会儿才真正听懂了,下死力地啐了一口,“陈大花,你滚出去!” 陈大花才不滚,坐在椅子里昴着头道:“与我做姐妹怎么了?丢了你的脸不成?你家郑源给你找的姐妹还并不如我呢。” 见云娘被镇住了,又冷笑一声道:“郑源的事你才知道多少?陈家村里就有一个婆娘跟他不清不楚的,镇上那个半开门的杨爱爱家他也没少去,现在带回家里的这个采玉,其实就是府城里卖的,盛泽镇上还有人嫖过呢!” 云娘以前也曾疑心郑源在外面有相好的,却被他骗了回转,现在听了如此不堪之事,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哪里还有心思与陈大花争辩。 陈大花就又道:“也只有你,还把他的话当真。那时盛泽镇上人人都知道他在府城有了相好,把家里的绸卖了在那边过好日子,只骗你们说被匪人劫去了。你偏把说话的人都骂了,大家表面上不敢回你,心里都不知怎么笑呢!” “别的事我就不多说了,只再告诉你一件,我身上的这件衣服用的绸还是郑源给我的呢。我本想让他帮我推几天磨,他却推不动,第二天从家里拿了几匹绸给我,说是你刚织好的。” “他还跟我说你除了织绸就什么也不懂,所以就让你夜夜织绸去吧。” 陈大花见云娘并不反驳,便低头去看,原来云娘哭了,将头埋在一块帕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只肩膀轻轻地抖着,就连她都觉得怜悯起来,不忍再说下去,反而道:“你离了郑家一点也不错,一家子没有一个好人,小的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了,老的只想把你的血都榨出来了事。” 云娘其实不是因为郑源哭,对于郑源她早死了心,她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哭,就是想哭一场,最后一场,但愿哭这一回之后,就再不要哭了,于是哭得越发伤心了。 陈大花倒担心起来,又劝道:“其实男人都这样,先前穷的时候也就罢了,但凡有了点钱,哪有不乱动心思的?你看那些牙行的老板们,家里不都有几房妾室?就是那个孙老板,也是因为老婆实在厉害,才不敢有一点非分之想的。” “你家的郑源差就差在太绝情了,大家才瞧不上他。郑家的家业,少说也有一半是你挣下的吧,只看在这个情面上也不应该悄没声地带个二房回来呀!” “你也是够傻的,就那么光着身子出了郑家。要是我,就是带不走,可也要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得个稀巴烂再走!听说有一匹妆花纱还在架上,你都没铰断了它,郑家还四处找人织……” 陈大花絮絮地说了半晌便拍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又说起了郑家,告诉你吧,你家的郑源也真没有什么好的,只床上那两下子我就看不上他,汤巡检一定比他强很多。” 云娘听她越说越不像话,抽噎着道:“你别再说了,赶紧走吧。” “正事还没说呢,我怎么能走?”陈大花便道:“汤巡检对你一定是有心思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你住进来那天我就看出来了。” “有一件事你一定还不知道,你刚搬来那些日子,街上有几个混混半夜里来想占点便宜,都是汤巡检替你打走的,又让阿虎整日守在门上,要么你以为你带着荼蘼两个女子就能住得这样安稳啊,只看你那张俏脸,趴窗户跳墙的少不了!” “先前没过明路也就算了,从现在起你可不能再端着了,机会千载难逢,一会儿就过去给他送一碗汤,或者送一盘果子,随便拿一样当个借口就好,然后就留下来……” “你走!” “也是,你今天心情不好,明天再去也成,只要有了一回,我就出面逼着他摆酒纳妾,把名份定下来,然后你再帮我,大家吃一碗杂脍汤,不,到时候我让着你……” 云娘这一天乍惊乍喜乍悲的,早觉得手脚酸软无力,想起身把陈大花推出去,却也知道推不动这个满脑子算计精明的女人,且陈大花日日推磨,力气并不小,只有大声喊:“荼蘼,荼蘼!” “荼蘼早和阿虎一起去巡检司后园了,你喊也喊不到人,”陈大花已经兴奋得坐不住了,手里挥着帕子在云娘身边晃来晃去,嘴里不停地说着,“你别以为你给汤巡检做妾委屈了你,人家都愿意把清白的大姑娘没名没份地送进来呢,像我们这样的,只要能进门就是万幸了。” “还有,你该不会真信汤巡检家里穷得只靠俸禄活着的吧,我早探听清楚了,他家里虽然没了爵位,可并没有被抄家,家财还是不少的。另外,你知道他亲娘吗?也是一个侯门的千金,听说陪嫁的时候十里红妆绕着京城走了半圈,一头进了门,另一头还没出来呢,她又只生了汤巡检和他哥哥两个,就算分给他一半,那也是金山银山,你织一辈子锦也攒不出那么多钱!”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兵,汤巡检怎么也不能在我们盛泽镇住一辈子,他是接上一个来的,算起任期来,恐怕只有不到两年时间了,到时候一定要走的。他这一走,天南海北的,再想见面都见不到了!” “你听我的,云娘,我固然是为自己和儿子打算,但也真心想帮你。”陈大花走累了,又坐到云娘身边细细地讲,“汤巡检眼下看中了你,这可不容易,他一向眼高于顶的,多少人想投怀入抱都不能呢。” “眼下他前房夫人死了,身边一时没有别人,这人在外面又一向冷情,若接你进了门,回了家里,还不知怎么疼人呢。” “但是你也别太得意,汤巡检这样年青,一定还是要续弦的,而且一定要娶名门大家的小姐才行。你就算能拦也拦不住许多年,到那时候就你一个还不是要白白受欺负吗?我们两个在一起,互相照应着就要好得多。” “而且,只要我们都到了汤家,我就让儿子认也你做娘,将来他长大了,为官做宰的,我们就一起跟着享福了!” 云娘等不来荼蘼,只得听完了陈大花从头到尾所有的小盘算。其实她就是一心想傍上汤巡检,不再辛苦磨豆腐,靠着汤巡检养好儿子。 只不过汤巡检不理她,她就想靠着自己帮忙而已。 陈大花怎么算计的,云娘不管,可自己才不要做那样丢人的事,让汤巡检看低了自己。 这时云娘早收了泪,也不气,只淡淡地道:“你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我不送客了。” 陈大花虽然利欲薰心,但却是个精明的,先前她一直觉得掌握了云娘的心思,能将她引入到自己的想法中,助自己一臂之力,现在发觉自己根本劝不动云娘,便也不劝了,只冷笑道:“我说的都是知心话,你不肯信,也由着你,只是将来后悔了,就都晚了。” “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我只织锦攒钱,过自己的日子。” 其实陈大花今天来说了这么多,云娘还真听了进去。 女人自己当门立户过日子不易,陈大花那样一个要强的人,撑了这几年,也撑不下去了,一心想找个依靠。自己也该早日拿定主意,或嫁人或过继个孩子,免得拖过了这几年的青春,再想怎么样就更难了。 至于汤巡检,就算刚刚云娘心里还有些奢望,现在已经彻底没了。 道理其实还是那个道理,云娘先前也曾懂,只是这些日子与汤巡检邻居住着,看着他的为人作事、品貌风格,心里早知道他的好了,今日又被他一撞一扶,心神荡漾,若是那时汤巡检立即遣人说媒要讨自己做妾,云娘恐怕就答应了。 但是由着陈大花掰开了一讲,云娘又想得更透了。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下来,她也确定汤巡检对自己确实有意,而且也知道过了门汤巡检一定会待自己很好,自己信得着他。 可是汤巡检早晚是要娶妻的,自己果真能拦他吗? 当然不能,一则自己本非良配,再则就是自己不能生养。 所以无论怎样,自己也做不出拦着汤巡检娶妻,让他绝嗣的事。 待汤巡检娶了妻,自己是劝着他和正妻好呢,还是哄着他与自己贴心呢? 将心比心,郑源带采玉来家时,自己气成了什么样,汤巡检娶了正妻,人家又该多恨自己。 而自己呢,似乎现在就恨上了汤巡检未来的妻子,为什么她会那样幸运,能够嫁给这样好的男子? 第37章 如果 如果,自己出身名门世家,从没嫁过,又没有不能生养的毛病,那该有多好? 那样自己就让他名媒正娶地来提亲,坐着八抬的花轿吹吹打打地嫁过去。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那样自己就不会到盛泽镇上来租房织锦,也不会正好住到巡检司一旁,也不会认得汤巡检,更不会觉出他的好了,自然就不可能要嫁给他。 就算是两家人因为彼此门当户对,堪为夫妻,为他们办了亲事,自己也不会知道他的好,也只当普通的夫妻,就像自己和郑源一样,虽然也曾恩爱过,但是情份也只一般,遇了事便劳燕分飞。 那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以云娘便更明白了,自己和汤巡检一个是天上的鸟,一个是河里的鱼,再凑不到一块儿去。 这时她倒又有些感谢陈大花,她这一次来还真让自己明白了好多事呢,“谢谢你啊,大花,我们邻居住着,以后时常来坐坐。” 陈大花听了,反气得跺了跺脚,“就算你没这个心思,你家里人未必没有,你能住到这里,还不是你二哥求了汤巡检的?” 云娘这一次真怔住了,“什么?我二哥求了汤巡检?” “那是自然,我看着阿虎领着你二哥二嫂过来的,还帮着他们找了荼蘼。”陈大花便又问:“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云娘便想起二哥给自己租房子前后是有些不对,而且荼蘼来陪自己住的事情,他们两方也说得有些出入,只是自己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再想到二哥和二嫂一直躲着汤巡检,看来这里面的事情一定比二哥承认的要严重得多。 二哥二嫂倒不至于太坏要卖了自己,她也见过狠心的娘家婆家发嫁寡妇,只一根麻绳捆了送走,一个女人又有什么办法,还不是要认命? 自家父母兄弟子侄就没有一个有歹毒心肠的,否则自己也不能一直安稳到现在。二哥二嫂错就错在贪心太过,才惹了事,又怕爹娘不敢说出来。 但在外人面前,云娘却不肯说家人一个字不好的,只道:“我的事都是我爹娘做主,阿虎领着我二哥看房子,可能就是凑巧了。” 陈大花待信不信的,却也无法,又看天色,委实晚了,只得走了。 云娘待陈大花走了,却又细想起二哥二嫂的言行,自从第一次卖绸耽搁了一夜方回来,孙老板也告诉自己他们并不是第一日卖的绸,就开始不对了。 只是他们到底是什么事要瞒着家里呢? 再想到汤巡检与自己说的,“那件事早过去了”,又是什么事?一定是二哥二嫂瞒着的事! 这两方对在一起,云娘就想到了巡检司的大船夜里在河上巡查,抓了偷偷送货不交税的小船,把人拘在船上,天明罚了货物再放出来。 二哥二嫂当时一定是想省下税钱私藏,结果被抓了起来,一夜没睡,所以回来时眼睛才都熬红了。 不过,按说那绸应该由巡检司扣下了,可是他们卖绸的钱并没有大的出入啊。所以呢,那些绸就是他们欠了汤巡检的。 算起来能有二十两银子,二哥和二嫂一定包赔不出来,就欠着汤巡检,又一直瞒着家里人。 那自己住到这里的事呢?真与汤巡检有关? 云娘亦不全信陈大花,她的话能听的连一半都不到。 最好是明日回杜家村问一问二哥。 可是,云娘又一想,自己刚织出来的新花样,丁寡妇等着自己明日将一匹织成,再教会大家,好赶着在一个月内织出一千匹交给牙行,这时候自然是走不了的。而且贸然地回了家,爹娘也会生疑,这事还是别让他们知道了。 毕竟是二十两银子的大事,老人家若是知道一定会气坏了的。 不管怎么样,若没有二哥二嫂,自己也不能这样顺利地到了盛泽镇,云娘便决定回家背地里狠狠说一回二哥二嫂,让他们别再犯这样的大错。 再者,就算住到这里与汤巡检有关,也只能算是几道人情里又多欠了一份,便一齐还了吧。还清了恩情,以后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想到这里,云娘心里说不出的一痛,又觉得空落落的,仿佛失了什么东西似的,自己啐了自己一口道:“什么是你的,汤巡检难道是你的!趁早自己绝了这个念头,别让人笑话!” 不知又坐了多久,突然觉得身上有了寒意,方觉得已经是深夜,正要关门,想起荼蘼似乎还没回来,便进后院去找,喊了几声,见荼蘼一溜烟地从巡检司后面跑了回来。 云娘便问:“又去那边做什么去了?” “看桃子熟了没有。” 云娘不禁气道:“你也老大不小的,没用的事也少做些吧,再就是不许这样晚回来了!” “娘子,我再不敢了。”荼蘼应着赶紧回了自己的屋子。 此时,云娘也没有心思多说她,便关门闭户地回了床上,可依旧睡不着。听着荼蘼那屋里那竹榻吱咯咯地响,便知道她也没睡,正来来回回地翻身呢。平日荼蘼是一沾床就着的,打着小呼噜睡得再香甜不过,今天还真奇怪,便问:“你怎么也睡不着了?” “我,我白天睡了一觉,便不困了。”荼蘼应了,隔了一会儿又问:“娘子,你怎么也没睡?” 云娘被问住了,竟不知怎么答好,就听荼蘼又说了一声,“原来已经睡着了。”便果真装睡不吭声,最后还是荼蘼先睡了,云娘到了后半夜才迷了一觉。 第二天云娘起得晚了,却更是定下心来,一定要还了汤巡检的恩情,然后再无瓜葛。 先前自己借汤巡检之力学会妆花纱,重回盛泽镇受到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云娘思谋着总要办四五十两银子的礼,可她手中的银子总不过几两,又不能从家里拿…… 好在自己织出新样式的锦,丁寡妇也答应了分给自己一些,银子数目也相当,倒可以与丁寡妇商量先支出来用。 这样想着就到了丁家,见大家来得都早,要与自己学新花样,云娘便收了其他心思,一面织着,一面将丝谱说出来给大家听。 并不是多难的样子,有心灵手巧的一会儿便学会回去织了,也有脑子慢些的还要再记些时间,又有人织了会儿有疑问的,云娘便忙得团团转。 丁寡妇今天也舍下了本钱,叫人买了香薷熬了解暑饮给大家喝,又道:“虽然急着要交货,心里却不要急,今日织得少并不要紧,明后日织熟了就好了。另外就是,这新样式大家学了,我自然拦不住你们暗地里教别人,只是一定要先等上三个月,否则让我知道了,到你们家大门口骂上三天三夜!” 待大家喝了糖水,又一一答应下来,丁寡妇便笑道:“这批锦交了货,我还另有赏钱,大家只管好好织!” 云娘自来佩服丁寡妇,又听她这一番又是好话又是歹话,一人做了红脸又做白脸,不禁偷笑。但又知道这才是懂行老成的话呢,悄悄记在心头,将来自己雇了人织锦,也要这般做才对。 这些年织锦的越发多了,越是寻常的锦利越少,唯有新样式用的还是一般的丝一般的工,得出来的利却加厚许多。但新织出的花样只要一卖出去,甚至还没有卖出去,就会有人偷学了织一样的出来,东西一多,利慢慢就冲淡了,便与寻常的没两样。 是以,赚钱也就是这两三个月的工夫。 夏日天长,丁寡妇便从这日起给大家都加了工钱,要大家都多织一个时辰,众人无不答应。云娘便一直织到最后,待到大家都散去了,才与丁寡妇悄悄商量支银子的事。 不料丁寡妇也不说答应还是不答应,反盯着她问:“你要这许多银子做什么?” 云娘被问得哑口无言,总不肯说出是要给汤巡检买礼品,但又不好说谎,半晌方道:“我欠了些人情,想买东西还情。” 丁寡妇便道:“论理我不该管的,可我瞧着你只当自己的女儿,就多说几句。俗话说男人是搂钱的钯子,女人是攒钱的匣子,身为女人就是要能守得住财,而独身女子自己赚钱更为不易,要留着傍身的,千万别撒漫乱用。” “其实我平日里并不乱用钱,工钱也都攒着呢。” “是以你用这样大注的钱我才奇怪,千辛万苦赚来的,可不要被人骗去了。”丁寡妇又淳淳地道:“女子最容易痴情,先前我们镇上有个织娘,将家里的钱都偷出来给情郎,后来就连她自己也被那人骗去卖到窑子里了。后来明白了快哭死了,只是到那时候什么都晚了。” “我可没情郎,”云娘垂了头道:“我知道您老的好意,只是我并不是被骗的,果真是人情往来。” 丁寡妇又盯着云娘半晌才点头道:“那我先给你支二十两。” 二十两并不够用,可云娘知丁寡妇已经起了疑心,怕她再问,便只得道了谢接过来,回了家里与自己的银子摆在一起,又琢磨着怎么再弄些银子。 第38章 留念 这几年,镇上越发地富裕,银子越发地多了,东西也越发地贵了,但是二三十两银子却不是小数目,足够一般人家过一年,自然能买些好东西了,只是云娘却一心想买一样顶好顶好的礼品送汤巡检。她亦知道汤巡检可能并不在意,但是她就是想,很想很想。她懂得自己心里就是想送汤巡检一样东西留个念,在自己心里留个念。 也许这样不对,但是云娘却不想收回这个主意,现在并没有人管她,她想怎么样便怎么样,为什么不由着自己的心意呢。汤巡检已经到盛泽镇一年多了,说不定什么什么时候就高升了,那么自己就再也见不到他,如果自己挑的礼品能一直伴着他,该有多好啊! 所以云娘一定要买一样最好最可心的东西! 云娘算着银子,家也没回,直接买了两包点心去了玉珍家里,见她正坐在院子摇着蒲扇乘凉,双生子在院子里跑着玩儿,小女儿只在她身边榻上摆弄着拨浪鼓,摇得哗哗响。 一家子见了云娘便都笑了,云娘再回了盛泽镇与玉珍走得最近,时常往来的,就连孩子们都熟了,叫着姨姨扑上来。 云娘一个个抱了,又捏了捏脸蛋,方才坐下,刚将点心放下,玉珍便嗔道:“次次来都要买东西,下次就不要再来了!” “不过给孩子们带点小玩意儿,又值什么?”见吴屠户没在家中,便问:“你当家的哪里去了?” “说来也好笑,”玉珍倒了茶,与云娘坐下笑谈“我家的那个从不喜攒钱,卖了猪肉留下进货的本钱便都随手用了,日子紧一些就勤着点卖肉,日子松一些就多在家里多歇几日,总要三五日才杀一口猪。” “前些天也不知怎么了,喝着酒突然便自言自语道‘两个儿子娶亲要聘礼,女儿成亲要嫁妆,少了总要让人瞧不起,我自是不在意,但儿女总要面子的。’然后便天天杀猪卖肉。这不,先前嫌远不肯去的詹家村,也答应着去了,把这些天余下的钱都带了,要买两头猪回来,明天一早回市上卖,晚上才能回来呢。” 云娘也笑了,“你当家的真好。” “好什么,就是一个粗人。”雪娘虽然这样说着,但眉里眼里尽是笑意。 云娘便道:“他既然这样辛苦,你可要好汤好水地做了给他吃,莫亏了身子。” “我晓得的,且这一次回来,我总让他歇上两天再出门,钱要赚,身子却更要紧。” 云娘再不提借钱的事,只又说了些闲话家去了。 待回家与荼蘼一道吃了饭又问:“你也有十几二十两银子了吧?能不能先借我用上两个月?” 荼蘼却红了脸,“娘子,我拿攒的钱买了几块好绸做嫁衣呢。” 云娘一喜,“你家里给你议亲了?” “差,差不太多吧,”荼蘼赶紧将碗中的饭都噎进口中,起身含糊地说:“我要去洗碗了。” 荼蘼也知道谈亲事要害羞了,云娘便笑,又叫住她道:“我先前答应给你买的钗子还没买,这些日子银钱不凑手,等你订下成亲的日子告诉我,我给你买一对儿银钗做添妆。” 云娘虽然一时没有筹到银子,可心思却一点也没变,抽空便到老街一家家店里看,银子虽然不好凑,但好东西亦难买,正是要早早地打算起来。 好在丁寡妇家离老街极近,织锦午间歇着的时候出来尽是方便的。 盛泽虽然只是一个镇,可着实繁华,街上卖东西的也多,云娘先前多没逛过,现在一家家地看下去,竟颇有些眼花瞭乱之感。 不过她走了几日,并没有看到心仪的物件:日东升银楼里除了各样首饰之外,也有男子用的物件,金银三事儿、金银腰饰,云娘觉得太俗,配不上汤巡检;盛源恒玉器店里东西倒好,但贵的云娘怎么也买不起,且云娘想自己送块玉佩并不合适,又容易被人误会;绸缎行里的东西更是不成,汤巡检要绸并没有用,除非自己做了成衣送去,可那样更不恰当;至于日杂店、点心铺子,亦是没有一样可心的。 这一天出来,心想还要从前日走过的那家酱菜铺子继续向前看,接着应该是盛水酒楼,绕过去就是成衣铺子了,也不大合适,却被人一把拉住,“云娘,昨日我便来找你,丁寡妇不许我打扰你织锦,今日只得在门前等你出来,总算你出来了。” 云娘见是苏家绣庄的女老板,便笑道:“不知苏娘子找我有何事?” 苏娘子紧抓着云娘的袖子不放手,“我这事一句半句地说不清,我们到盛水酒楼里说话。” 说起苏娘子来,在云娘嫁到盛泽镇前正是盛泽镇第一巧女子,一手绣活出神入化,刚掌了家传的绣庄,在盛泽镇名声正盛。可云娘嫁过来时,却凭着红盖头上那对活灵活现的戏水鸳鸯名声大噪,有人便将这第一巧的名声给了云娘。 因为苏娘子是开绣庄的,隔些日子便在门上挂了一张绣了孔雀开屏的门帘,远山近水,青草鲜花,再加上五彩缤纷高傲自许的孔雀,买绣品的人看了没有不赞的。有人回来便告诉云娘说苏娘子正是拿五彩孔雀与她的戏水鸳鸯打擂台,又窜唆着她再绣一件屏风打回去。 所以两人本没有过节,但却硬让这些人闹得有了过节,平日也不大来往。后来,云娘喜欢上了织锦,很少绣花,便更是与开绣庄的苏娘子没有交集了,是以见面也只点头而已。 后来云娘方知,中间传话挑唆的正是被苏家绣庄压住了生意的几家,想借着自己打压苏娘子,事情虽然没怎么样,但毕竟有了这样的一回,总归是有些心结。 苏娘子原本是有些傲气的,今日却这般亲切,云娘想到前两天听的传言,便有些猜着苏娘子找她有何事了,原本她不愿意管的,但现在一想倒是个机缘,将不足的银子凑齐了,便笑道:“我正在丁家织锦,午间吃了饭才出来转转,还要回去呢。” “那我晚上来等你。” 云娘便不推了,点头道:“晚上见面再说。” 到了晚上,苏娘子果然等在门前,拉着云娘进了盛水酒楼,要了雅间,一气点了几个好菜,又要叫酒,云娘赶紧按住,“我一向喝上两钟就醉,什么也做不成了。” 酒楼的饭菜自与家常的不同,云娘也不饮酒,便拣喜欢的吃,一会儿就吃饱了,放下筷子瞧着苏娘子,见她竟然没怎么下箸,只得劝道:“苏娘子还是吃一点,剩了岂不白花了银子?” 苏娘子苦笑着,用手指指嘴角,“你瞧瞧这一溜的潦泡,我哪里还能吃得下。” 云娘也不忍了,“苏娘子什么事只管说。” “自然是你知道的那事了,”苏娘子看着云娘道“千不该万不该,我不应该信那些乱窜唆人的话,总想着与你争一争高下,便接手了那匹妆花纱,好几十两银子眼看着打了水漂不算,又让人看了笑话。” 原来云娘织的那匹只差一点儿就织成了的妆花纱就一直在织机上放着,郑家几次与云娘商量想把那匹纱织完却没成,便劝苏娘子只拿金银丝线的成本买下来。苏娘子一时便信了,交银子取货后才知道烂在手中。 “我原想着那一百只蝴蝶都织好了,只差些花叶和底边,我便用一样的线绣出来,然后装裱成一架屏风,将后补的放在下面也看不出,平白得了几十两,又有面子。结果,非但绣不出,就连原来的蝴蝶翅膀上的金线都散了,成了次品。这样贵重的东西,买的人非富即贵,谁能要一个次品呢?” 正是这么个理儿,若是普通的锦,莫说差半寸,就是再多些也没有关系,少点价一样出得脱,唯有这妆花纱,若是差一点,整匹纱就废了。能用得起这五彩青银百蝶穿花纱的人,一定是要完完整整一百只蝴蝶,加上各色折枝花叶一丝不错的。 汝花纱难织,这也是其中一点。 云娘了然地点头,便道:“我们一起看看那纱去吧。” 两人到了绣庄,先点了两支大蜡烛,再看铺在桌上的纱,金银焕彩,五色缤纷,只有最下端,却花枝残缺,有两只蝴蝶的金翅因为丝线散了下来亦走了形。 云娘见未织成之处用同样的丝线补绣了一段,只是妆花纱本就是透明的,又极轻极薄,哪怕是最细小的绣针都会留下痕迹,总归与用织机织出的不同。 是以苏娘子补了一段便放了下来,她亦看出根本补不好,才来找自己想办法。 自回了绣庄,苏娘子便一直盯着云娘,原以为她会伤心,便拿了帕子准备递过去。先前那么多人说请要她将纱织好,她都没有同意,自然是不愿意触景生情的,自己是无可奈何才请了她来。 可是过了一会儿苏娘子便知道自己多虑了,云娘专注归专注,却没有一点动容,方知她果真不再将郑家放在心上了,便小心地道:“你若能将这匹纱重新绣好了,我只收回成本就好,一分利都不要,全给你。” 第39章 醉话 云娘看着自己在郑家织的最后一匹妆花纱,果真没有多伤情,反倒突然想起织这匹纱时的波折,与郑公郑婆生气,遇到了马二嫂提点自己,又听到了如娘的噩耗,于是本只差半寸许的纱便始终没有织成——这大约就是老天的安排吧。 平日不大喜欢感慨的云娘,看到这残了的纱,也不由得在心里叹道:“人的一辈子也是这样的吧,断下的纱永远也不可能接好了。”抬眼见苏娘子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自己,便道:“其实我也不能绣好,现在就是重新上织机亦不能织成了。” 苏娘子灰了心,失望道:“大家都说你手巧,我便也存着奢望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论起刺绣,我比不了苏娘子的。” “你也不必过谦,你那顶盖头上的戏水鸳鸯,确实绣得好,我在家里绣了十几个,也没有一个比你那块绣得好的。后来挂出来的孔雀开屏,其实是用繁复的花纹和华丽的颜色来压你。” “盖头上的戏水鸳鸯不是绣得好,而是我年少时满怀心喜用尽所有真心绣的,所以谁也没法子绣出更好看的了。”云娘心平气和说了,又道:“这纱虽然补不好,但我也有办法让苏娘子不赔本,还能小赚一笔。” “真的!”苏娘子眼睛都亮了起来,几十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更何况这里还有面子的问题。 苏家绣庄有祖传的绣法,一直轻轻松松地压着盛泽镇上另外几家绣庄。自从她接过手后,因她性子急,绣功总是略差上一层,便有些压不住。 这一次的事情,苏娘子上了当,虽然郑家欺骗在先,她亦知错在自己,可是更是明白一定有另外几家绣庄从中挑拨,又坐看笑话。 所以她就是肯扔了这几十两银子,也是不成的,只这一件事,便会让苏家的绣庄声名落地,再也抬不起头来,是以她宁愿倒贴几十两银子将事情圆过去,便再次充满希冀地望向云娘。 云娘点着桌上的纱,“苏娘子只想着如何保住一整匹纱,其实不如把纱全剪开,做几十条帕子,每块帕子上都留一只蝴蝶,一朵花,一片叶子,一块帕子卖一两银子,定然有人肯买。” 她纤细的手指在纱上比着,每一蝴蝶每一朵花的位置在她脑子里都清清楚楚,甚至不用去看,“我算着至少能做出七十条帕子,剩下的或是蝴蝶或是花叶便不能全了,折成半价卖,也不白费。除了本钱,苏娘子分我一半就行了。” “哎呀!”苏娘子一拍巴掌,“你真是一句话惊醒梦中人啊!” 然后就伏在案上沿着云娘划的印痕细看,又道:“这样漂亮的帕子怎么能一两一块,总要二两一块,花叶俱全,蝴蝶又在正中的要三两!” 云娘见她把心思全放到了怎样做帕子上了,也知这样的轻纱改成帕子并不容易,只道:“我先走了,苏娘子也不必送,只是也别熬太晚,伤眼睛呢。” 苏娘子果真便没有起身,“等这些都做好了,我再请你到盛水楼,我们必要好好喝几钟的!” 苏娘子的蝴蝶戏花纱帕子果然卖了好价钱,才卖了十几块就被京城来盛泽买绸的一个商人高价全包了去,嫌贵没买的人又后悔不已,又都催着苏娘子再做一批出来。 苏娘子乐不可支,则一定拉了云娘去吃酒,又怕她不肯,请了丁寡妇做陪。 丁寡妇却是喜欢喝几钟的,不但自己吃,又会灌人,云娘吃过亏倒是有了提防,只是兴奋不已的苏娘子很快就被灌多了,拿着酒杯晃来晃去的,又不住地道:“云娘,这百蝶穿花纱做了帕子卖,比整匹纱得利都多啊!” 丁寡妇也笑,“亏你怎么想出这个法子来的!这妆花纱贵重,我们盛泽镇的寻常百姓用不起,就是用得起的,真买了做衣服平时也不好穿出去。反倒这帕子,虽然一块贵了些,大家到底拿得出,且挂在衣襟上,又显眼又漂亮,我看明儿个就会有人开始拿整块的纱裁了做帕子的了。” 苏娘子便向丁寡妇道:“我银子不够,不如我们俩一起去买郑家的织机,加上云娘织锦算一份子,专做这纱帕子,得了利大家均分,怎么样?” “好倒是好,”丁寡妇喝了酒嘬着牙道:“不过,郑家见不得云娘好,一定不肯卖的。” 先前孙老板也曾要把郑家的那台织机买回来,郑家便没有同意,现在见新妆花机买不回来,奇货可居,自然更不能卖了。云娘其实从没想要郑家的那台织机,但见他们见不得自己一点好,从心里瞧不起,遂冷笑道:“他们不卖才好,最好就留一辈子。”说着也不用丁寡妇劝,自己就喝了一大钟。 “多喝些,”丁寡妇又笑着给云娘倒上,“以后再嫁了,便不好出来喝酒了。” “今天也是巧,我们三个能凑到一处。”苏娘子身子都坐不稳了,却还笑着,“来每人再喝一杯。”说着又咕咚咚地喝了一大杯。 丁寡妇自然是孤身一人没有老伴的,苏娘子却是从年青时便自己梳起了头发誓不嫁的,至于云娘刚和离了。所以这三个女人在一起喝酒却不必怕家里说什么。 云娘也执了壶给丁寡妇和苏娘子斟上,心里却想到了汤巡检,便道:“我以后也不嫁了,愿意什么时候喝就喝,只是我一直没觉得这酒有什么好喝的,并不如家里酿的甜酒好。” 丁寡妇就笑,“等你能喝出这酒好喝时才能真不想嫁了呢,说酒不好喝,就一定还要嫁的。” 云娘却道:“嫁得不好真不如不嫁啊,就像苏娘子多好!,自己守着绣庄,什么不都随着心意?” 没想到平时一直非常好强的苏娘子却突然哽咽道:“你们一定以为我不想嫁人的,其实不是,我也曾经想嫁的,只是……”说着眼泪便掉了下来,一串串的泪珠,一会儿便将衣襟弄湿了。 云娘没想到平时特别要强的苏娘子竟然哭成这样,知道她醉得很了,赶紧起身去劝她,“别哭了,都是我说错了话。” 丁寡妇拉住云娘,“别劝了,她想哭就让她哭吧。”又给苏娘子倒了酒说:“再喝几钟就好了。” 苏娘子接过酒猛地喝了下去,流泪道:“当年,我也有一个情郎,他想娶我,我也想嫁他。可是,我家让我招赘,他家不肯,另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后来他与我约好一起私奔,到了那时我却没有去,他就自己走了。” 云娘知道苏娘子的母亲就是绣庄的独女,学了一手好绣活,只是四十岁上就瞎了,她先前招赘生了一子一女,儿子留下幼子幼女早夭,只剩下苏娘子一个女儿,只能留在家中撑起绣庄。 苏娘子平日里不大喜欢与人说笑,又颇为高傲,云娘只当她从没有看入眼的男子,但却没想到原来是这样,不禁问:“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谁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十几年没有回盛泽镇。”苏娘子抽噎着拉住云娘道:“云娘,你羡慕我未嫁,可我却宁愿当时跟着他一起走了,哪怕他负了我,但总不会再后悔呀!” 哭了半晌又道:“可是我家里上有瞎眼的母亲,下有幼小的侄子侄女,我哪里能狠了心走呢!” 云娘听了,竟不知说什么好,虽然觉得那酒很难喝,却也端了起来一口灌了进去。 结果便又喝多了。 出盛水楼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苏娘子被侄子接走了,丁寡妇一定要送云娘回家。云娘也后悔不来,好端端地又喝多了,不必别人说,只自己都觉得丢人。 且头晕晕的,看着什么都晃,又怕路上黑,便依了。 走出盛水楼没多远,云娘便知道自己又错了,丁寡妇其实才是真喝多了,一路上又是笑又是说,手舞足蹈反引了好多人的注意,估计盛泽镇上至少有一半人知道她和自己喝多了在路上耍酒疯呢——还不如自己悄悄跑回家呢。 总算到了家门前,丁寡妇却已经靠在云娘身上动不得了。云娘只得勉力扶着她,好在门虚掩着,轻轻一推便开了,喊荼蘼来帮忙,却怎么也喊不到,只得先半拖半拉地将丁寡妇弄进屋里。 又见处处黑着,先点了灯烛,然后到荼蘼住的屋子里一照,床上没人,被子还整整齐齐的,心里激灵一下,酒也醒了大半,这些日子荼蘼总像没魂了似的往巡检司后院跑,自己心里也乱,竟没时间理论。 这大半夜的,千万别出什么事才好。 云娘心里急了起来,便向后院过去,又喊了几声无人回应,迟疑一下还是迈过那道篱笆,回想着荼蘼所说的路去找那几种果树。虽然是夜里,但还有半轮月亮,并不甚黑,她摸索着果然找到了几株果树,又见一架梯子搭在树上,只是树上树下哪里有人? 云娘又四处找了找,可巡检司的后院大得很,哪里能找到,只得轻声喊,“荼蘼,荼蘼!” 冷不防前面出来一个黑影,“荼蘼怎么了?” 第40章 食色 云娘知是汤巡检,倒没有怕,只想起自己大半夜的就跑到人家的后院来,实在是丢人。可眼下也顾不上,只急道:“我回来她就没在,前些天她就时常说来看桃子熟没熟,我就想着过来找找看。” 汤巡检身上随便地披件袍子,想来已经躺下又被惊醒了,便站在云娘身边喊了声“阿虎!”也没有人应。想想转身向一处房舍走过去,云娘在后面急忙跟过去,只是汤巡检走得快,待她到时汤巡检已经转回了身,先骂了一声,“这对狗男女!”又拦住她道:“我先送你回去吧。” “他们?”云娘还剩的一点酒意,现在也全吓没了,身子就抖了起来了,声音也颤了,“这可怎么好?是我把荼蘼从家里接出来到我这里住的。” 汤巡检见她吓成了这样,反倒一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可怕的?” “可还是要明媒正娶才行啊!” 汤巡检便笑着拖长了声音道:“原来是这样啊!” “那是自然,”云娘说过,又觉得汤这话这笑中似有深意,便赶紧道:“你明天让阿虎去荼蘼家提亲吧。”说着低头就跑。 不想还没跑出去,却被汤巡检一把抓住抱了起来,几大步送到后门前,“你醉成这样小心摔了。” 云娘的身子猛地腾空,轻轻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就抓住了汤巡检的衣领,手便触到了他有前胸,夏日的衣衫太过轻薄,似并不存在,立即便感觉到温热的胸膛,同时一种淡淡皂角的味道正入鼻端,手马上松开了用力推去,哪里能推得动,反被抱得更紧了。 就在云娘不知所措的时候,已经到了门前,汤巡检将她放下,轻声在她耳边问,“怪不得你从没过去寻过我呢?” 然后他便走远了。 云娘抱膝坐门槛上,刚刚的感受让她脑子一片空白,现在还回不了神,她竟是被汤巡检抱着回来的吗? 他坚硬的胸膛、淡淡的气息,还是临别前的问话,似乎还都没有离开她,全部莹绕在她的身边,她将双膝抱得更紧了,好像依旧感受着当时的温暖。 汤巡检平日对她虽然与别人不一样,但还是第一次将话说得如此直接,甚至,甚至有些轻浮。 恐是因为荼蘼就这样上门跟了阿虎,他便也疑心自己是轻浮的人了。 云娘纵然喜欢汤巡检,但是她决不会做出任何轻浮的举止。 一瞬间,云娘有一种冲动,那就是想向他的背影大声喊,“我才不会过去找你!”若是她的酒没有醒,一定会向他如此喊上一声的。 那样高贵俊朗,品貌出众的男子,又一向对自己不同,他关照着自己,他独独向自己笑着,云娘确实也被打动了。 可是,没有人比云娘更加明白,她就是答应嫁给马二嫂的弟弟,也不会嫁给汤巡检的。 她已经嫁过一次了,更是经历了和离,深知男人是怎么一回事。对于情爱,有现在做比较,云娘才明白自己从没真正动过情的,但尚且被伤得千疮百孔。现在若是如飞蛾扑火般地扑上去,自已又哪里会受得他的任何一次伤害呢。 人慢慢清醒过来,便开始感受到周遭的一切,夜晚已经起了凉风,送来一阵阵的“札札”声,屋子里丁寡妇含糊地叫着“水,水……”的声音,她赶紧起身端了水喂了,看丁寡妇又要吐,又拿盆子,这样那样地折腾了半晌。 看着丁寡妇呼呼沉睡过去,云娘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怔怔地坐着,突然听到荼蘼叩门声,起身开了门。 荼蘼进来垂着头道:“我去摘桃,结果在树下睡着了。” “你还说谎!”云娘气不打一处来,“那几株果树下我都找了一遍。” “娘子,你过去了?” “不只我过去了,汤巡检也知道了。” “那怎么好?”荼蘼急了,“明天汤巡检要打阿虎了。” “你现在还管他?先管你自己吧,不用说你爹你娘,就是我也想打你一顿呢!” “娘子,你打就打吧,就是我爹和娘打,我也不怕。只是别让汤巡检打阿虎。” “你别护着他,阿虎最该被打一顿,他若是看上了你只管遣人去提亲,为什么要坏了你的清白?” “不是的,是因为他还差半年没满二十五岁,汤家的规矩是下人到了二十五才给娶亲,让我再等半年跟汤巡检说。” “什么?阿虎是奴籍?”云娘虽然气荼蘼与阿虎不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苟合,但又觉得阿虎身体强壮,功夫不错,性子也单纯,平日里对荼蘼也好,如果他们能成亲,心里其实是替荼蘼满意的,但是如果是奴籍,就要另说了。 荼蘼却不以为然,“是的,他家好几代都是汤家的下人了。” 云娘要被气死了,她出身寻常小户人家,平日里很少见到奴仆,更不用说世代为仆的了。没想到阿虎竟然是奴仆,便问荼蘼,“那你想过没有,如果嫁了他,将来生的孩子都是奴籍。” “我不管,只有阿虎愿意娶我,我就嫁他。”荼蘼也看出云娘真生气了,便又小声道:“我怕再过几年成老姑娘了,一辈子嫁不出去呢。” “傻荼蘼,其实有时候嫁人未必有不嫁好的。”只是云娘说过,也知道荼蘼肯定听不进了,又见她衣衫不整,只好让她先回房,“什么事都等明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云娘便起来了,见荼蘼还如常一般早起做了饭,也不禁说她一句,“你这样能想得开倒是好了。” 没想到荼蘼却道:“我为什么要想不开,阿虎说过半年他就娶我了,我正绣嫁衣呢。” 云娘白担了半夜的心,赌气不理她,终究还是提了食盒问:“送哪里?” “娘子,你陪我去送太好了,一定要帮阿虎求求请。” “不是我陪你去,而是从现在起你不许再过后院的篱笆!” 荼蘼听了垂下头。 云娘便又喝道:“你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荼蘼答应后又恳求道:“他们练武场上,那几株果树再往前走,然后向右拐。娘子千万替我给阿虎求情!” 云娘不理她,但却依言走了过去,果然远远就听到阿虎叫痛,“六爷,轻一点!我还是不知道哪里错了!” 平日阿虎在外面都是称巡检官名的,此时在后院便换了称呼,云娘便才知道汤巡检行六。 此时不暇细想,只快步赶了过去,可到了跟前却又停住了,原以为他在打人,结果却见两人穿着短打衣服正在练武,手中的棍子撞在一起发出脆响,间或一声沉闷的,就是棍子打到了阿虎身上。 云娘虽然以为阿虎应该挨一顿打,但也打算上前拦住的。毕竟这个时候了,就是打阿虎一顿又有什么用,还是赶紧定下亲事将荼蘼娶过门才是。可现在见两人正在对练,云娘倒不好拦了,只得站在一旁看。 没想到身材高大壮实的阿虎却根本不是汤巡检的对手,被汤巡检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得没有招架之力,一眼见到云娘,扔下棍子跑过来跪求,“杜娘子,你快给我求求情吧,我家六爷不知怎么了,下狠手打我。” 云娘也气,便问:“你做错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错啊!” 汤巡检又一棍子打过来,根本没碰到云娘,却不知怎么轻巧巧地将阿虎扫到了一边,将阿虎扔下的棍子踢给他,接着又一棍打来。 阿虎接了棍子叫着跳了起来,“六爷,我打不过你呀!哎呦!” 再挨了一棍子,“我哪错了?六爷!” 又一棍子,“是昨天衣服没洗干净?” 再又一棍子,“是不小心弄乱桌子了?” 云娘瞧着这一会儿阿虎已经被打得不轻,终是不忍,便道:“阿虎,你想娶荼蘼怎么不先去荼蘼家提亲呢?” 阿虎才明白原来是这桩事情被发现了,早吓得魂飞魄散,就立在当处不动了,又挨了一棍子方醒过神来跪下求道:“我不是想瞒着六爷,只是当时六爷带我出来,是因为我种菜种得好,又说回京城才给我许亲,我才不敢说的。” 云娘一听急了,“你们已经做下事情,现在还不敢说,难道想逼死荼蘼吗?” “不是,我也没想到会,会那样,”阿虎垂头道:“汤家的规矩是奴才过了二十五才给许亲呢,我已经告诉了荼蘼,再过半年我到了二十五,就禀明六爷说亲。” 汤巡检却手扶着棍子,看着云娘却道:“我却不是为了这个才打你,你再想想?” “六爷,那是为什么?” 汤巡检“啪”地一声在阿虎的腿上敲了一下,“哪有主子还没娶亲,奴才倒占先了的理!你说你该不该挨打?” 阿虎倒在地上,却没有像刚刚一样认错,反抱起屈来,“我跟着来伺候六爷,自然没有别的想头。只是这些日子常听六爷说什么‘食色,一也。’又说是圣贤的话,既然圣贤都说这两样都要紧,并排第一,我才昏了头。” 第41章 偶遇 阿虎的话,云娘并没有听懂,却觉得不是什么好话,躲着汤巡检的目光,将食盒放在桌上道:“这是早饭,以后每餐饭阿虎到我们家后门去取吧,只是不许过那道篱笆。” 就听阿虎又“哎呦”一声,然后汤巡检道:“圣贤的话都让你这奴才乱改了!”知他是告诉自己阿虎传错了话,但终是不明白圣贤到底说了些什么食什么色的,又觉得汤巡检这几句话都有着别的意思,似乎是给自己听的。 但是云娘先前有多心动神摇,现在就有多坚定,只若无其事地道:“阿虎还是奴籍,汤巡检想怎么办好?” 汤巡检瞧着她略一笑道:“你说什么办就怎么办,若要消了奴籍也容易。” 云娘听了,才放下心来,又认真说道:“那就让阿虎今天就遣人到荼蘼家里提亲,挑最近的好日子成亲。”说着便走了。 好在汤巡检并没有追过来,大约是有阿虎在吧。 回到屋子见丁寡妇已经起来,头发衣裳都整整齐齐的,正神清气爽看着她帐子上的绣花,见了她道:“这花样子倒是别致!”瞧着云娘没精打采地进来便又笑她,“你才多大,喝这么点酒竟没有我这把老骨头有精神。” 云娘在心里想,你老人家躺在床上睡,我在下面伺候着,半夜里又去找荼蘼,再守着门,最后只在床角蜷了一会儿,一大早又去说亲,能有精神才怪呢。但是这些话终究不好说,只能不说。 见荼蘼端了饭来,便留丁寡妇一起用,丁寡妇也不客气,坐下来一连喝了好几碗粥,又道:“无怪巡检司都要荼蘼去做饭呢,这粥熬得好!这泡菜有滋味!这酒酿也好!” 说着阿虎已经换了身新衣服过来,一条腿还有点为瘸,到云娘面前跪了道:“杜娘子,我要向荼蘼提亲。” 云娘赶紧避开,“荼蘼的亲事我做不得主,你应该去她家里提亲。” “六爷让我先来给杜娘子行个礼。” 云娘还真不适应别人给自己跪,便摆手道:“你快起来吧,请了媒人,备了四色礼再去提亲。” 丁寡妇听了便放下碗笑道,“若是请朱嫂子说媒,总少不了谢媒钱,不如我帮你提去。”又向云娘道:“你吃了饭赶紧去织锦,那边没有你不成,荼蘼的事我包了,给他们定个近些的日子早些成亲,大家都了了心事吧。”说着又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便知她经历的事情多,一定已经猜出了什么,但有这么个能干的老人家出面帮忙,自然是极好的,便先拿了两双绣好的鞋面做谢媒礼,待吃了饭果然便先走了,留下丁寡妇与阿虎他们商量。 等到丁寡妇下午回来时,云娘见她老人家身上又带了酒气,便知中午吃了酒席。还不待问,丁寡妇就得意告诉她,“亲事说成了!荼蘼家里很愿意,也不在意阿虎是不是除了奴籍,反说一直跟着汤巡检也好,倒不怕没饭吃。” 又道:“其余的事也都商量妥当了,荼蘼家里只要六两银子聘礼,阿虎马上答应了,先说给二两的陪嫁,我帮着说了情,最后答应给四两。今天吃的就是定亲酒,阿虎在盛水楼请的,成亲的日子也选好了,就是下个月十二。” 这些年盛泽镇日益富裕,聘礼也一天天地涨了来,六两银子算是少的,荼蘼家又返回去四两,再置写首饰衣服,剩不了什么,恐怕还要搭些,可见也真急着要嫁女。 一个愿意娶,一个愿意嫁,这件喜事总算完满了。 云娘当晚便带着荼蘼上街将先前那许下的银钗买了,却正挑了钗头是荼蘼花样式的,亮闪闪的,荼蘼喜欢得一路捧在手里看,又一直笑到家里,喜滋滋地道:“娘子,我就要嫁出去了!” 荼蘼虽是要嫁到巡检司里,但这些日子也并没有回自家住着,毕竟每日还要帮巡检司里做三餐。 好在盛泽镇向来规矩不严,未婚夫妻见面并没有什么,只是云娘却盯得紧,每日晚上再不许荼蘼出门,看着她在家里缝嫁衣。 她自己也急着将送汤巡检的礼品买了,一次将话说清,就再无来往。只是又逛了两三日,还是没有一丝头绪。这日逛到了老街的尽头,到了卜家文房四宝店门口,突然想起荼蘼曾说过汤巡检房里有好多书,又摆着笔墨纸砚之类的,便进了门细细地看。 盛泽镇上读书人并不多,这两年虽有几家肯让孩子进学堂,但是比起织锦做生意的却依旧少得多了,是以只有这一家做读书人生意的铺子,亦不甚红火,只卜老板一人招呼生意,连个伙计也没雇。 先前云娘有时会替三弟买些纸笔之物,卜老板便认得她,见了便笑道:“杜娘子来了,我们店新进了上好湖笔,一盒十支,才要一两银子;还有宣纸,每刀也只要半两,杜老娘子是老主顾了,若是多拿,价还能再让些。” 云娘见他叫自己杜娘子,便点头一笑,盛泽镇里若是认得自己的,便都知道自己和离了,连称呼也改了,倒也让自己听了心里妥帖。一样样看了看便笑道:“今天我倒想看看别的。”说着便向里面走去,最里面架子上的东西才是最好最贵的。 卜老板一见更加热情了,“我们店里的东西最齐全,与府城也不差什么,你看这端砚,研墨一点也不滞,发墨快,研出的墨汁特别细滑,还有这徽墨,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正与这端砚配着一起用……” 云娘先前哪有时间出来逛,就是来了也只是买了东西就走,还第一次听卜老板讲这么多,觉得颇有趣味。一时都看了,还是没决定下来。又随着他在店里转了一圈,见店门前另一面的架子上摆了许多书,都是靛青色的封面,书脊上写着字,心里一动,便问:“有红娘的书吗?” “杜娘子是问的是《西厢记》吧?”卜老板说着从架子上拿下来一本书,递了过来,最上面果然是个西字,又道:“这些都是新书。” 云娘摸了摸那个西字,忽听卜老板道:“杜娘子,你先慢慢看。”原来又有客人到了。 云娘一抬眼,原来却是汤巡检,正向小店走来,还向她一笑。 云娘的心便扑通一跳,赶紧拿手在上面一按止住了,从那日陈大花来了自己想通后,她已经不再躲着汤巡检了,见了面也只如常地招呼,现在也赶紧还了一礼。他们只能是邻居,就按邻居的礼数好好地相处就行了。 只是退回到店里,云娘装做看书,却悄悄瞧着汤巡检,倒不是看他的人,而是看他选什么。毕竟要给他送礼,便照他喜欢的样子再买些就成了,心里又庆幸,今天果然来对了地方。 平日汤巡检从不在街上走动,没想到他原来是逛这家店的。 不料汤巡检也正拿眼看她,一时间两双眼睛对上了,吓得云娘赶紧转了回去,顺手打开那本《西厢记》挡在脸上,然后从书下面看汤巡检。 汤巡检到了店里却不去看文房四宝,也不去看那些书,甚至也不向里面走,而只在店最外面的大木箱子里捡了样东西随意地看。 云娘却知道那大木箱子的,前两年她陪三弟买书,三郎就在大木箱子里捡了几本书,只有平日里一两成的价格,据说是大户人家不要的旧书,听卜老板说他有个在京城做门房的亲戚,大户人家不要的东西扔出来,连箱子一同送船上运过来才不到一两银子。 也不知汤巡检为什么也要到这里面来挑书,明明架子上有很多干净漂亮的新书,那才更适合他这样的人物看。 云娘心里怀疑,却一直拿眼觑着,见汤巡检从箱子里拎出来一个卷轴,打开是一副画儿,她从一侧看不大清,只恍惚看到有花有鸟的,倒很好看。 这边卜老板便赶紧道:“这是京城里名家画的,十两银子。” 云娘便生气了,她也曾在这箱子里买过一张画呢,回去铰了鞋样子,才给十个钱,卜老板真敢拿着这旧东西骗人! 盛泽镇里的生意人就是这样的,顶喜欢欺负外乡人和不懂行的人。绸缎的价一般不容易离谱是因为牙行太多,只要货比三家就好了。但是这文房四宝只卜家独一份,就从没有个准准的价。先前三弟自己来买纸笔,就贵得很,后来云娘便自己来,讲了几回价才觉得差不离。 现在汤巡检来了,卜老板便更黑了,别看他平日常在大家面前说顶佩服汤巡检的为人,可真是骗起钱来就谁也顾不上,又一个劲儿地夸着那画怎么好,要十两银子已经是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便宜了。 若是骗别人,云娘可以不管,但是骗到了汤巡检,她便不会让的。 他们至少是邻居,总不能看着邻居被骗吧。 虽然这个理由她自己也觉得不大可信,因为陈大花也是邻居,但若被骗了她一定不会管。 可是,云娘也还有一个理由,陈大花那样精明的人,就是自己被骗了,她也不会被骗呢! 云娘这样想着,就见汤巡检只听卜老板口若悬河地讲着,一句也不言语,看了几眼放下了又拿起一张,卜老板又笑道:“这张也一样,都是一个价。” 云娘看着汤巡检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却拿手指在画上轻轻掸了掸,将那上面的浮灰掸了下去。 汤巡检那样一个平日里穿着极干净的人,竟肯为这幅画掸灰,云娘就明白他看上这画要买,只怕他上当,又不好直说坏人家生意,见卜老板正在他们二人间,面对着汤巡检,正将这画吹得天花乱坠,便轻轻咳了一声。 第42章 买画 汤巡检听了咳嗽果然抬起头来,云娘便向他眨了眨眼,用手指着那画摇了摇头。汤巡检果然便明白过来了,却不动声色,依旧放下,又将其余的画都看了一回才转身走了。 卜老板见生意不成,只得转了回来,却见云娘正拿了店里最好的一对儿徽墨颠过来倒过去的看,又来回敲着,听那清脆的声音,便道:“杜娘子,你可真是识货的人哪!我们满店里只这一对儿墨是上好的,先前张举人定了要送座师的,后来他那座师犯了事,便没送出去,又拿回我这里寄卖,一百两银子平出,我一文不赚的!” 这对儿徽墨的事云娘听卜老板说过一回的,只是那时他还说是一百二十两银子,自己也曾问过三弟,才知道原来好墨竟真能卖很贵很贵的价,差不多跟金子一样。 眼下这两块墨便跟石头般的,硬邦邦沉甸甸的,上面用金粉写着几个字,相互敲击一下,竟有金石之声。 卜老板便又道:“你知道吗?这墨是在松烟之中又加了珍珠、玉屑、龙脑和生漆,足足要捣十万杵才能成呢。” 云娘凑到鼻子处一闻,果然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香,闻着便觉得头脑清醒,心中更是喜欢,便道:“我只有五十两银子,若是能拿,就拿着了。” 卜老板拍胸叫起屈来,“杜娘子,我们小店哪里有那样大的利?这是寄卖的,我一两银子也不赚给你八十两好了。” “五十两就五十两,再多没有了。” “最少七十五两!” “就五十两!” “七十两,”卜老板摊手道:“也就是因为杜娘子是老主顾,才能这个价拿,又因为我们盛泽镇文风不盛,这样好的墨没有人识得。” 云娘思忖一下,“也就算了,我真没有这许多银子。”放下墨便要走。 “杜娘子,杜娘子,”卜老板赶紧拦住,“这墨压在我手里已经两年多了,若是杜娘子的弟弟买去送礼绝对是上佳的,我宁肯什么也不赚也不想留着了,就再让十两银子。” 云娘便拿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倒出一两多的散碎银子,还有几十个铜钱道:“再就只有这些了。” 卜老板唉声叹气,那墨张举人打了半折只要五十两银子寄放在他这里,结果两年多才赚了一两银子,实在划不来,但总归是生意,又怕再放着没有人买,终于还是答应了,重新装回盒子里包上。 云娘便又道:“顺手把那箱子里的那几张画都给我包上,我回家糊墙。” “哎呀!杜娘子,你可听我刚向汤巡检要十两银子一张?这可是京城名画师的画啊!” 云娘嗤地笑了,“新年画才二十个钱一张,你这旧画就敢要十两银子?” “那怎么一样?这是名家画的。” “你别跟我说什么名家不名家的,若是真名画家,怎么不挂在架子上好好摆着?”云娘摆手道:“汤巡检为什么不买,他早看明白了。你这些说辞只好骗骗不懂的人,在我面前还是别说那些,赶紧给我包了家去糊墙。” 卜老板并不甘心,便道:“杜娘子,这画果真好,你只摸摸这纸就知道了。” 云娘上前摸了摸,觉得纸果然很厚,原来这些画是裱在一层纸上的,突然又发现那画轴上装裱的却是上好的云锦,只是有些年头,很是陈旧了,看着便不起眼,更是明白这画一定要买下来。数了数共六幅,便蹙眉道:“也罢,糊墙也能结实些,等跟我去取那五十两时再我多借一百钱给你吧。” 卜老板便应了,将东西一总包了给云娘。 云娘接了东西,带着他去了苏娘子的绣庄,将先前说好的五十两分红银子取了,再向苏娘子借了一百钱,一并给了卜老板,银货两讫。 云娘抱着这一堆回了家,先将墨先放在一旁,却立即拿干净的棉布将六张画抹干净,铺在桌子上细看,所有的画纸张装裱都一样,上面亦都是花鸟,但是每幅又各不相同。 六幅画都很好看,云娘尤其喜欢其中的一幅,一枝带着花和果的海棠斜着伸入画中,又有两只小鸟儿在树枝上下飞,树枝青翠,花儿娇艳,果儿低垂,鸟儿似乎就要从画里跳出来向她喳喳叫一般。她记得汤巡检弹灰的就是这一幅。 云娘便决定将这幅画连同那墨一同送给汤巡检做礼品,剩下的五幅就留下自己挂在墙上看,也算是留下念想吧,如果自己看画的时候,汤巡检也在看,谁也不会知道,岂不是很好? 眼下,就先在自己房里挂几天,每日先看着,等荼蘼成亲后,自己便送到巡检司里。 所以这些日子,云娘也不做针线了,每日只看那画,荼蘼见她看得十分入迷,便奇怪地问:“这画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年画热闹好看呢。” “这画儿可比年画耐看得多,”云娘也说不上自己只是喜欢这画儿还是因为将来要将它送给汤巡检,将来再也看不到了,竟然只觉得看不够,突然想到,“我把这花这鸟都描下来,将来绣在衣服上不是很好吗?” 说做就做,云娘平日也喜欢看画,又顶会描新花样,现在找了炭笔,一点点地描出来,一气画了好多张,终觉得描的花样与真的差太远,便又找了一块素锦,用各色的钱将画慢慢绣出来。将来就是将这画送走了,她也还会留下这绣件。 一时间,云娘竟忙碌起来,她亦喜欢这忙碌,就不必再想太多的事,只专心看着画配线绣着,什么也不必想。 这一天傍晚从丁家回来,就见郑家公婆站在自己门前,云娘十分不想与他们相见,便欲转身离开,却早被守在那里的郑公郑婆看到,“云娘,是我们来看你了。” 云娘无奈,却也只得回转,到了门前略蹲了蹲身,道:“我还好,劳你们挂记,只是天色也渐渐晚了,还是请回吧。” 郑公郑婆面面相觑,便都失望道:“这才过了半年,竟然像生人一般的了,云娘你都不让我们进去喝一杯茶吗?” 云娘却知道,正是自己向荼蘼说过不许郑家人再进门,荼蘼才将他们拦在外面的,现在她如何自食其言,便道:“我家里只有两个女子,不方便让外人进的。” 郑公郑婆便问:“我们也算得外人?” 云娘并不欲与老人家争执,却也不响,只不肯将门打开请他们进去。既然已经和离了,就不要再搅在一处。 郑公便道:“云娘,我们从一开始便不愿意你走的,现在更是后悔不该写了和离书。不如你与我们回去,我们与源儿媳妇分成两处过日子,楼房一分为二,那妆花机也给你用。” 郑婆也赶紧接道:“你一定知道,现在妆花织机根本买不到,不用说镇上,就是县里、府城里除了官织厂都找不出第二台了,你织了纱我们在一处度日,还是一家人,我们也只当你是亲女儿一样。” 云娘自离了郑家,从不再管郑家如何了。但是总有好事之人会将郑家的事情告诉她,毕竟她与郑源和离也算得上镇子上的一件大事了,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是以她便也听到郑源已经将采玉扶了正,成了郑家的儿媳。又听说先前他们在府城里苟且,用着郑家的绸钱,什么都不操心,日子自然好过。现在真正担起家事,柴米油盐样样不能少,郑源与采玉自不可能没有争吵,而郑公郑婆与新儿媳的矛盾就更大了。 云娘是见过采玉的,只从相貌言谈上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且她的那个出身岂是会过日子的?先前自己那样能干,那样俭省,都没有得到郑公郑婆的赞许,现在的采玉要与他们融洽相处自然更难。 相处不过半年,郑公郑婆倒觉出自己的好了,想重新与自己一起过日子,要自己织锦奉养他们,可是自己有那样傻吗? 云娘便道:“我自有亲爹娘要俸养。” 郑公郑婆不意云娘竟有如此口才,只简单的一句话,便噎得他们无话可答,就垂下泪来,“云娘,你不知道那采玉有多厉害,家里的事她样样要管,且银钱又不让我们经手,也不知怎么调唆的源儿,将我们吃了好几年的燕窝都停了,她自己倒日日在屋子里偷吃。平日家里用度也大多了,金的银的,凭什么都不当一回事地糟蹋。” “郑家的事,早与我无关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罢了。”云娘又劝道:“两位老人家早些回吧,天已经黑了呢。” 恰这时荼蘼出门来看,见云娘已经回来,便道:“娘子,晚饭已经摆好,再不吃就冷了。” 荼蘼并不会说谎,她果然是从后厨过来的,身上还带着一股肉香气,郑公郑婆嗅了不禁道:“你们吃的倒好。” “比在郑家时强多了!”荼蘼笑道:“我和娘子每天早上一人一颗酒酿蛋,小菜,每日都要换各色的粥,中午……” 云娘却挡住她,“荼蘼,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家去。”见郑公郑婆还不欲走,也不再等,进去将门关了。 第43章 说媒 荼蘼先前在郑家时与郑源见面极少,却整日被郑公郑婆责骂,是以她对郑源倒还罢了,只对郑公郑婆十分不满,便向云娘道:“娘子怎么不让我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们现在吃的就是好,穿的也好,睡的也好,日子过得就是好嘛!” “他们毕竟是老人家,我们何苦与他们做口舌之争呢。”云娘说着,见荼蘼做了肉圆,便道:“这大热的天,你也省些事只做青菜便好了。” “阿虎想吃。” 云娘便笑,“也罢,算我没说。”,盛了一个肉圆放到口中一品,也不禁问:“你的菜做得越发好了,怪不得在外面闻着就香得很。” 荼蘼最喜欢听这样的话,遂眉飞色舞地道:“这肉圆我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做的呢,就按娘子说的,先选了好肉,把筋都剔出去……” 正说着,就听后院有人喊荼蘼,荼蘼便急忙跑去了。 自然是阿虎,因云娘不许荼蘼再去巡检司,亦不让阿虎过自家的篱笆,所以两人便每天都要隔着篱笆说话。 云娘就听着两个人一长一短地说着,“你吃过了吗?” “还没,巡检正吃着,我先来看看你。” “那你先去吃饭吧。” “不,我先陪你一会儿再回去。” “……” “那你吃了吗?” “我也没吃,不过我一点也不饿……” 云娘便屈指算了一算,离十二也没几天了,还是赶紧到了的好。这一日日的,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硬是搅散了织女和牛郎的恶毒王母娘娘一般。 但是,荼蘼毕竟是自己从她家里接了过来的,如果出了什么事,且不说荼蘼的父母会找自己,就算自己心里也过不去的,所以自己还是要盯住他们,直到平安顺利地成亲为止。 就在云娘的盼望中,阿虎和荼蘼的亲事终于办了。听说汤巡检又拿出十两银子帮他们丰丰富富地摆了喜酒。 盛泽镇的人一向对汤巡检的事感兴趣,阿虎和荼蘼的亲事人们倒不大理论,反极有兴趣地为汤巡检算帐,自他到盛泽镇,俸禄不过三十之两上下,现在随手就拿出十两,可见平日用度之少。 又有人算出汤巡检还要剩下十五六两银子,也是不知准还是不准。 但计算之人又言之凿凿,汤巡检除了到河上巡查以外,要么在家中读书,要么上山打猎,荼楼酒庄都难觅他的踪影,更不用提不正经之处了,是以花销几乎是零。 至于他到了盛泽镇后,万事不与人来往,官场上的应酬一概全免,就是吴江县县令夫人寿辰他都没有去送礼,当然镇这么多牙行、织坊,他更是不理不睬,人情往来,分文皆无,虽无进项,但亦无出项。 面对盛泽镇巡检这摊混水,他如此这般虽然特立独行,却是坐得最长的,当然也是坐得最稳的。 于是大家便都悄悄议论,再过两年,啊不,不到两年了,只一年零八九个月,巡检的任就满了,那时一定会高升了吧。 也不知新来的巡检会是什么样的? 平时奉公守法的自十分舍不得他走,就是先前为难过他的几家商行现在也宁愿他不走了,其实如果只按朝廷的律令交上税钱,并不为多,比各处打点也差不了多少,且省了许多心思。只有先前在盛春河上横行霸道的几伙子小人现在潦倒不已,才盼着汤巡检走,只是现在被他压得根本不敢露面。 但不管怎么样,有汤巡检在这一日,就没有人敢去挑战他的规矩。 这些纷纷扰扰的传言,云娘表面只做不在意,却一一听到了心里,也替汤巡检算了一笔帐。只是这帐却算的是他的花销:吃的是禄米、自打的猎物和自己里种的菜;穿的除了官服就是那两套从成衣铺子里拿的布衣、布鞋;平日里除了下河巡查,就是上山打猎,再就是在巡检司中读书,这日子过得实在太过简朴,简朴得令人心疼。 现在有荼蘼帮着做饭,他能吃得好些了,但是如果自己能帮他缝几件好衣裳,做几双鞋,该有多好。 但那是不能的! 云娘既然知道不能,便只埋头织锦,甚至原本说好了七月里回娘家住上几天,因为新织的花样要赶工,只在家里住了一天便回了。只是日日在丁家织锦,听着大家闲话,虽一言不发,心里的决断越发清晰。 画上的图已经绣得有些眉目了,虽然没完全绣成,但未成的部分云娘已经全部记在心里。昨日在木器店定的匣子已经得了,她又用厚实的提花锦在里面加了一层里子,画轴正好放在上面,然后再加上那盒好墨,今天刚好给汤巡检送去,自己也要把话说明白。 打定了主意,云娘便向丁寡妇说了一声早些出来,好将这事办了。 云娘一步步向家里走去,心里终究是难过的,脚步也沉重,平日一会儿就到了的路竟走了半晌。总算挨到了家门,见门并没有锁,知是荼蘼过来,她成亲就住在巡检司后院的一间屋内,平日也会时常过来,家里的钥匙也有。 荼蘼听了声音已经跑了出来,“娘子,快来看新织机。” 云娘被拉着到了先前荼蘼住的屋子,见窗前摆了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质地特别致密,木纹也格外漂亮,那一把大梭子几十把小梭子个个磨得细腻光滑,阳光照上去反出的光芒竟然闪得人睁不开眼,真是一台从没见过的好织机,比先前郑家的那架织机要好上不知多少! 纵使云娘满腹的愁绪,此时也散开大半,见织机旁又放着一包包的各色丝线、金线银线,竟十分齐全,竟然还有几种丝线的颜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应该是在府城买的,便不由自主地将线穿好,坐在织机前,轻快地织了一小段妆花纱,果然非常合手,才笑问:“孙老板不是说订不到吗?怎么织机就突然送了来呢?” 荼蘼笑道:“娘子怎地不知道?这织机并不是孙老板送来的,而是二哥二嫂带着船送来的,听说是从府城走了一两天才到的呢。” 二哥二嫂哪里会有钱订妆花织机? 就算他们有钱也订不到。 云娘立即就想到了汤巡检,一定是他,他不好自己出面,便让二哥和二嫂过来,而这两个人又有把柄在汤巡检手中,自然从命。而且她越发确定,陈大花说的并不错,自己住到了这里,都与汤巡检有关。 正要问问他们这许多事情,云娘便道:“他们人呢?” “说是家里有事,看着匠人将织机放好就走了。” 这是怕与自己对质呢。自己回家那一日,他们便借口二嫂娘家事溜了,云娘亦无奈,又不能追回杜家村去,且问明白了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如此了。 再想起先前孙老板曾对自己说过,他去府城订妆花织机时,却已经有人在他之前订了,后来官织厂又将会做妆花织机的匠人征走了,所以他订的妆花织机才一直没有眉目。 现在想来在他之前订下妆花织机的那个自然汤巡检,他在河上巡查,去吴江县和府城都方便得紧。而且,就是匠人被征走了,他也有办法让人把妆花织机做好送来。 可是汤巡检为什么要订这台织机呢? 难道那时候他就要把织机送自己? 可是那时自己刚离了郑家没多久,正在娘家住着,与汤巡检还十分不熟,他怎么就知道自己想要一台妆花织机? 一定还是二哥二嫂! 云娘正在寻思,偏家里又来了人,正是说媒的朱嫂子,虽然不喜她隔三差五地过来给自己提亲,但总不好拒之门外,便赶紧出了织房锁好门,让荼蘼倒了茶坐下,便道:“朱嫂子,我先前已经说过,眼下并没有嫁人的心思。” 朱嫂子见云娘让荼蘼倒了茶来,赶紧摆手,“哪有媒人吃茶的呢,那可是要冲淡喜事的呀!”说着向云娘笑道:“哎呀云娘,我知道寻常人不入你的眼,不过呀,这门亲事,我只要一提,保你愿意!” 云娘哪里会信朱嫂子的话,便摇头道:“朱嫂子,还是不必说了,吃杯茶歇歇。” 朱嫂子只当看不到云娘送到眼前的茶杯,却依旧兴致盎然,眉飞色舞地道:“你先听我说,真是天大的喜事!你可知提亲的谁?”见云娘不语,便提高了声音笑道:“你再想不到的!” “是汤巡检!” 云娘最初见朱嫂子进门,并没有想到她是为汤巡检来提亲的,但眼下心里却全明白了,这台织机其实也可以算汤巡检的下的聘礼,他大约一直在等着织机到了才遣人来说媒的吧。 不过朱嫂子并不知道织机的事,只兴奋异常地道:“汤巡检这样的人物,多少人家愿意把女儿送进去,可他却全没答应,却独独看上了你!说是只要你应了就摆酒请客,风风光光地将你接过去,进门就称姨娘。我就说,无怪是京城来的人,就是有眼光,云娘可是我们盛泽镇里数第一的女子,长得又美,手又巧,性子又好,也只有汤巡检才能有这样的福气!” 第44章 拒绝 朱嫂子的嘴在盛泽镇是极有名气的,她若是开了口,就没有人能拦得住,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晌,将汤巡检和云娘都夸上了天,而且又举出无数的理由说明他们特别般配,又突然降了声音向云娘道:“汤巡检还说,你家里要多少的礼金都好说,另外他还给你两千两银子做私房傍身。” “我先前也听人家说,汤巡检并不是真的清贫,现在听他说起两千两银子就像两串钱的语气,才知道他果真是有钱的,也无怪牙行的老板们送礼他从来都直接丢出去,原来是根本没看上那么一点子东西!” 又将道听途说的汤家故事讲给云娘,“听说汤巡检家里犯了大事,本应该杀头的,可是他的姑母是皇妃,在皇帝老子的耳朵边吹了吹枕头风,所以就没事了,油皮都没掉一块,就算免了爵位,可还住在侯爵府上。但是,你想想,等过些日子,他姑母再吹吹枕头风,汤巡检不就是没事了?” 又叽叽咕咕地说了好些京城逸事,仿佛她亲眼见的一般,然后拍着巴掌道:“云娘,这门亲如何?是不是天大的喜事!朱嫂子可没有骗你吧!” 汤巡检果然很为自己着想了,又有织机又有银子,还给自己名分,自己跟了他日子也应该好过,就算将来他娶了不容人的正室,自己也不至于没有着落。 可是,自己并不想要! 这时朱嫂子也觉出云娘有点不对,便探过头来笑问:“云娘,你不是喜欢得傻了吧,怎么一声不响,赶紧点点头,我就去回话,定下好日子过了门,那时候你可就是巡检司里的如夫人了,我们镇上哪个见了你不得行礼问好!” 云娘轻轻摇了摇头,“朱嫂子,你替我回了吧,就说我配不上巡检大人。” 朱嫂子怎么也没想到云娘会拒绝,竟从椅子跳了下来,气忿地指着云娘道:“你这可是真心拒了还是故意吊着人呢?要我说,汤巡检是看上你了,又这样一丝礼数都不错地要接你进门,整个盛泽镇里你去问一问,多少黄花大姑娘都巴不得呢,不用你总归是和离出来的女人,还不赶紧答应了,可别做势拿乔,再把好事变成了坏事,那时哭都没有地方哭了!” 云娘苦笑一声,“我真不是故意拿乔,朱嫂子替我回了吧。”又知亲事成了,朱嫂子一定能得不少谢媒礼,现在原以为到手的一注钱没了,一定不高兴,便又道:“对不住了,只是我早已经想好不再嫁,还是请朱嫂子不必管我。” “瞧你这神色竟然是真不愿意了?”朱嫂子先前以为云娘不过是拿乔,现在才觉出并非如此,哪里肯依,重新坐下来好言劝道:“汤巡检的人物品貌,我们盛泽镇上哪有一个比得上?就是仿佛一般的也没有,能与这样的人在一起,多少人往上赶着呢,先前请我来说媒的就有好几个,都是镇子上顶尖的人家,只是汤巡检不答应。你怎地却这样糊涂?” 又用手向一旁指了指,“你也知道吧,那个都恨不得扑上去呢,还有几个你不知道的。汤巡检只看上你一个,岂不是缘分?” 见云娘只是不吭声,突然想起先前的事,便道:“我瞧着你的意思,应该是不愿意做妾了。可是你可想过?妾和妾也是不一样的!寻常人家的妾室,可算得了什么,大妇要是愿意,提脚便卖了。可是富贵人家就不同了,只要有了正经名份,谁又敢小瞧!你跟着汤巡检又在外面,大家还不是一样叫着夫人,与正室也不差些什么!” “而且你想,汤巡检这样的出身,这样的人品,他要娶正室会是什么样的?就算不是公侯伯爵,也要是高门大户,张举人的女儿他都没放在眼里。不是朱嫂子嘴刻薄,咱们二嫁就不要想了。” 云娘哪里不懂,低声道:“我不想,我就是不愿再嫁。” “云娘啊!你仔细想想,”朱嫂子还是不肯放弃,“先不说你嫁到巡检司有多少好处,就说你爹娘、你兄弟都会跟着借多少光?” “我听说你家里现在还住着老房子,无钱盖新房;你弟弟在吴江县里也没进官学;你回盛泽镇上也是日日给丁家织锦,为的不就是赚钱?若是你嫁了汤巡检,几百两聘礼银子到手,家里的事也都立即办好了,你也不必太辛苦。” 若为了这个更不必再嫁了,人只能靠自己,哪里能靠得了别人。就是先前云娘在郑家时,郑家富了,反而越发瞧不起自己的娘家,每每把上门打秋风的二哥二嫂当成眼中钉,对自己也又挖苦又嘲笑的,自己也恨二哥二嫂没骨气,反与二哥和二嫂吵了几回。 郑源回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一年比一年趾高气昂的。对爹娘还不敢太过,见了大姐夫却总是爱理不理的,亏了大姐夫不计较。但云娘看在眼里,心里哪里会舒服? 自己虽然出了郑家,但现在帮着家里买了织机,又能带着弟妇和侄女们织锦,就连大姐也能跟着到家里缫丝,反比在郑家做媳妇时帮家里更多了。 反之,先前自己是嫁出去女儿,平日有什么事情,娘家亦不好多管,就是郑家的门也不能随意进,现在爹和兄弟们到了盛泽镇里,哪一次不过来看看自己? 汤巡检出身高门,又是武探花,哪里会瞧得上自己家里的人?且二哥二嫂又先在他面前丢了大丑。 只是这些话也不好与朱嫂子细分辩,云娘便笑道:“我不怕辛苦,多多织锦赚了银子也能帮家里。” “只靠织锦能赚多少?”朱嫂子瞧着云娘笑了,“汤巡检可是答应给你两千两银子的,那都是你自己的私房,怎么用还不随你?两千两银子对他也不算什么,对我们可就是天大的事!而且你若是过了门,无论家里有什么事,随便撒个娇他还会不管?” 云娘看着朱嫂子的笑意便明白了,她其实对郑家和自己先前的事都知道的,说到底都在一个镇子上,谁不知道谁家的事呢? 而且云娘也承认汤巡检不是计较的人,就说自己到了盛泽镇就受了他许多的照顾,还有二哥的事,他也担了过去,从没对自己提一句…… 朱嫂子自然看出云娘被说动了,便又赶紧道:“人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虽然大家都知道郑家无情,可是毕竟现在人家有两层青砖楼,好几台织机。只看郑源新娶的媳妇,天天绫罗绸缎地穿着,肥鸡大鸭子的吃着,金银首饰戴着,你就是日夜不休不眠地给人家织锦,什么时候才能过上那样的日子?” “只要你嫁了,立即是官家的夫人了,只凭着身份,郑源的新媳妇见了你就要低上一头,你先前的仇岂不都报了?” 道理都对,只是除了道理,还有人心,道理上自己应该答应的,可是自己的心却是不能。所以云娘最终还是摇头,“谢谢你了,朱嫂子,我早定了主意,再不会改了。” 朱嫂子又反复劝了半天,可是云娘却怎么也不肯松口,又见天色已经晚了,只得起身道:“云娘,你再仔细想想嫂子的话,哪一句不是真心为了你好?这样的好事可是千载年逢,错过了,再想遇到也难了,明天嫂子再过来。” 云娘送了客,回了房便将早就准备好的包袱重新打开,一张画,里面的花鸟其实都已经印在心里,看过再将卷了起来放回木匣,两块墨,也在手中重新把玩了一回,再装回盒子,捧在手中去了巡检司。 巡检司的后院云娘来过两回,便先找到了阿虎和荼蘼的屋子,阿虎再带她去了汤巡检的房中,见他只穿着一身雪白的家常袍子正在读书,抬眼见了她眼睛里便流出了笑意,“你终于过来了。” 挥手便示意阿虎下去,将一杯茶送到了她的面前,又笑道:“坐吧。” 纵然来之前早已经镇静了心神,可是云娘到了这里还是觉得局促,束手束脚地坐下,想说些什么,可先前想好的话到了此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心里一急,便觉得脸胀红了,赶紧又低下头,端了茶杯吃茶。 汤巡检又问:“这茶你可吃得惯?” “还好。”云娘应了,其实汤巡检吃的茶汤色金黄,香味馥郁,云娘是吃不惯的,她一向只喜欢绿茶或淡竹叶之类清淡的。 “这是铁观音,多泡几次色、味方出来,我这一壶正好泡到了时候,刚吃了几口你便来了。” 云娘顺着这话看了一眼那茶壶,果真正袅袅地冒着水汽,然后她突然发现汤巡检这里只有一只茶杯,而这只茶杯正捧在自己手中,那么这茶杯是汤巡检刚用过的? 云娘赶紧将茶杯放下,一着急便慌了手脚,将那茶汤漾出来一些,撒在桌上几滴,因怕洇湿了一旁的纸,又赶紧从衣襟旁抽出帕子去抹,不料汤巡检却起身站到她的身旁,一只手便覆了上来,“以后日日相处着,不必这样拘束。” 汤巡检的手与盛泽镇寻常男子的手很是不同,纤长白皙,骨节特别的分明,就像他的人一样,坚定又带着傲气的感觉,覆过来正将自己的手全盖住了,食指的指腹还在自己的手上一下下地轻划着。 云娘容貌秀丽,却更对自己的一双手格外满意,骨肉均停,细嫩白润,修剪得整齐圆滑的指甲呈着淡淡的粉色,与汤巡检的大手放在一处更显得娇小可爱。这两只手还真很相配呢! 这种感觉,加上那略粗糙的手指划过时带来的触感,让云娘一阵恍惚,但只一瞬间,她便轻轻地将手抽了出来,把一直抱在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汤巡检,我是来感谢你先前帮了我和我二哥的,些微小意,还请你笑纳。” 汤巡检的声音就变了,“你不愿意?” 第45章 契书 云娘自进了汤巡检的屋子里一直没有抬头,现在听着声音便想到汤巡检一定将笑意收了,换了张冷脸。 他还从没给过自己冷脸呢,就是去年去吴江县时,原本不相识,他见了自己还略点了点头,并不似旁人传说的那样冷心冷情,才使自己最终下了决心去找他,说了想进官织厂织纱那处看一看的。 后来多少次相遇,他都向自己笑了的。 这一次他一定是生气了。因为他以为自己一定会答应的,其实随便一个人,都会这样以为的,没有人认为自己会拒绝的吧。 汤巡检就立在眼前,云娘低垂的目光就落在他雪白的袍子上,知道他正看着自己,更是感觉浑身上下都似被针扎着一样,让她几乎不能依旧坐在原处,但她还是勉强坐着不动,嚅嚅地说:“好人家的女孩都愿意的,巡检只管随意挑选。” 汤巡检竟然叹了声气,云娘便觉得刺在身上的针似乎拨了下去,又听他温和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 “没,没什么,就是不愿意。” “你是不是担心将来?”汤巡检又道:“你放心,我并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就是将来家里住着不好,我也会给你在外面置个宅子,时常过去,用度也不会缺少。要么我现在就把京城的一处宅子给你。” “不,不,”云娘不知怎么说好,她的心事原也不能说给任何人听,“我只想自己织锦过活。” 汤巡检低头看着云娘,宽大的椅子中,她却只坐了一半,身子略前倾,似乎随时要走一般,在自己的问话下,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可是身子却越发挺直了。就像那暴风雨里的小花,似乎就要被折断,不过那细嫩的茎、娇弱的花其实不但能在暴风雨中安然无恙,而且经历了风雨反而会开得更加艳丽。 突然间他就想上前将眼前的人抱在怀里,不自觉地便向前一步,却见椅子里的人慌忙向后一闪,方才醒悟过来自己失控了。 汤巡检一向最自恃的就是控制力,过去那样喜欢画画,可是答应了祖父就再没有摸一次画笔;决定习武后便日日不缀,几年后武举便中了探花;当初被贬到盛泽镇时,想只用俸禄生活,果然没花家里一分银子,俸禄还有剩余…… 当然,给云娘的织机和聘金并不在此列,他要自己体会一下清贫的滋味,并没有必要让女人跟着吃苦。 自从家里出了事,他便突然长大了,祖父的话一句句地压在他的心上,从放下画笔后他便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从没想到他竟然会对一个女人如此动情。 其实,早在给云娘定织机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他原来是没打算先纳妾的,于汤家于他自己,纳妾没有一丝好处,只有坏处,根本不在祖父的计划中,祖父要他做的是续娶正室,生下嫡子。 这是他每一次没有听祖父的话。 而且他亦知自己不应该宠妾如此的,就像先前,妻子要给他安排的身边人,他毫不在意的才对。可是他对云娘的保证,却都是他的真心,他只要说了就一定会做到。 汤巡检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很想要云娘,想要将她抱在怀里怜惜,决不许任何人欺负,就是祖父不高兴,就是自己娶了出身高贵的女子续弦,也不会改变他爱惜云娘的心。 他一直以为眼前的人愿意接受自己的爱惜,甚至他的爱惜也是因为她的对自己的倾慕才升了起来的。 可是,他错了,虽然不知道错在哪里。 云娘感觉到汤巡检的气息就要将她完全淹没,可转眼间又退了回去,按住呯呯乱跳的心,赶紧起身道:“我先回去了。” 果然汤巡检并没有拦她,云娘三步两步地走到了门前,就要跨出去的时候,就听屋内的人突然问:“你是不肯做妾的,是吗?” 也是也不是,云娘年少时长得就好,那时想要她做妾的,她一概都回了。只是后来有一那么一瞬间她是宁愿给汤巡检做妾的,这样一个皎如朗月一般的人物,对自己又那样好,只要能在他身边,她就是愿意的。可是她只情迷意乱了一会儿时间,就懂得了,自己不只不愿意给他做妾,更不能嫁给他。 是以,她便不知自己应该怎么回答才对。 汤巡检却道:“你再等我两个月吧。” “不,不,”云娘听出了这其间的承诺,也听出了其间的为难,便赶紧道:“汤巡检,你应该娶大家闺秀为妻才是,我是不配不上你的,而且我也不想嫁人了。” “你知道大家闺秀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云娘突然想到汤巡检曾向荼蘼提过红娘,便道:“大约就像《西厢记》里的小姐一样吧。” “唔,那天我见你拿着《西厢记》在看,”汤巡检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不识字?” 云娘想起了那天在卜家店里,自己正是拿了《西厢记》挡在前面,原来被汤巡检看到了眼里。不过《西厢记》里的小姐有什么不对吗? 云娘这时离汤巡检已经有了三四步远,蓦然感觉身上的无形的压力又小了许多,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小家小姐,自然不识字。” “也是,”汤巡检点点头,京城中大家闺秀亦不是都读书识字的,更不必论盛泽镇上,识字的女子可能很少很少吧。又奇怪地问:“听说妆花纱的丝谱要几十页,你不识字怎么认得?又怎么背下来的?” 当时云娘想进官织厂织妆花纱那处看看,自己也只当她好奇,却没有想到她竟然果真学会了织妆花纱,而且织出来的与官织厂一模一样。就是官织厂的人也没有真心认为云娘是在织厂里学的,反以为她在外面学过,因为从没有人只凭着看过便能学会的,更何况还有几十页的丝谱,多少老织工也背不下来,要一面织一面对着看。 自己只当她悄悄将丝谱抄了下来,却没有想到一个织娘定然是不识字的。 云娘却道:“官织厂里的丝谱并不给我们看,我是看到织工织纱便一点点记下丝谱,有的地方没看到便自己推算出来的。” 一幅百蝶穿花图,看着并不大,但是若是一根丝一根丝的算起来,何止成千上万根?汤巡检不由得瞠目结舌,“这么多的丝,你怎么能一一记得住?” “其实也不用一根根都记,只要记得那一百只蝴蝶和折枝花叶的形状颜色就行了,织出来就与按照丝谱织的一样。” 汤巡检便点头笑道:“你果真聪慧异常。” “哪里,”云娘倒觉得惶恐起来,“我不过是个寻常织娘罢了,若不是汤巡检让人把我带到了官织厂里,我哪里能学得妆花纱?” 大约提到了织锦,云娘倒不似刚才般的难为情,突然又想起了家里的织机,终于想起了来时准备好的话,又顺利地说了出来,“那台织机一定很贵吧,又配了那样多的线。我本不该收的,可已经装好了,若还回来亦是白放着,不如就算汤巡检与我合伙置的吧,织了纱我们分成。” 见汤巡检一声也不响,只直直地瞧着她,赶紧低了头,却将心中的话一并都讲了,“以后的丝线都是我买,织了纱出脱,汤巡检五成,我五成,可好?” 其实云娘与孙老板商议时,丝线都是孙老板买,云娘还要三成,现在加了丝线的价,云娘所剩的也不过一成多点而已,汤巡检一定是不懂这些的,只不过,她总不肯让他吃亏就是了。 云娘听汤巡检依然没有答应,抬头去看他,见他早已经收了笑脸,神情肃然,显然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便又绝然地道:“你若不肯,我便让人把织机送回巡检司来。” 刚刚自己回绝时,汤巡检还在笑,恐怕是没有将那话放在心上,总觉得自己对他是有情的。不错,自己对他是有情谊,但自己的决心却也是极坚定的。 他们间只能是合伙儿织锦的关系,其余的自此全部要断了。如果汤巡检不答应,不管这织机她有多喜欢,也一定送回巡检司。 汤巡检果然听懂了,便未再推脱,点了点头,“好,就听你的。” 云娘松了一口气,心里却也绞痛起来,她已经将要说的都说了,汤巡检也都答应了。从今以后就算合伙儿织锦了,那就是一起做生意,再无别的瓜葛。 来的时候想得很明白,可真到了这个时候,依旧还是难过得很,但是云娘悄悄地握住手道:“我们写个契书吧。” 既然是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将所有事项都一一讲清,将来也免得会有争执。当然自己和汤巡检是不会有争执的,不过,还是要事先说明白。云娘能看得出,汤巡检是不大在意这些事的人,所以她更要替他打算好。 就在云娘以为汤巡检不会同意,正待劝说时,汤巡检却又笑道:“好吧。” 说着重新坐回了桌前,桌上原本就摆着纸笔等物,现在铺了纸磨了墨,提笔便写了一篇字递给云娘。 第46章 流泪 云娘虽然没读过书,但是三弟小时去学堂时她极是羡慕的,就在学堂门外将起蒙的《三字经》背得滚瓜烂熟,反过来教三弟。后来,三弟开始认字,她也曾拿着他的书跟着认了几个,但是没多久弟弟便走熟了路,不再用她接送,她也要在家里做活,就完全放下了。 现在看着眼前排成两行整整齐齐的二十个字,便认出了两三个,却不知为什么契书里没有“丝”、“锦”等字,反会有“牛”、“女”、“手”字。想想便问:“我看人家的契书前头都写着两个字。” 汤巡检又笑,“是‘契书’二字吧?” “是。” 汤巡检便拿起笔来,看看自己写的两句诗,“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笑了笑,便在最前面添了两个字,想了想又在下面落了自己的字,递给云娘道:“拿去吧,这就是契书。” 云娘见过契书,自然知道契书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是以汤巡检写的时候就觉得不大对,现在接到手中一看,脸就热了起来,原来上面两个字却是自己的名字,“云娘”。 这时候,她便明白了,汤巡检根本就没想写什么契书而是写了别的字给自己,而且还是与自己有关的,自己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应该是诗啊词啊的。 心思一转,云娘却也不说破,只将那“契书”收了起来,向汤巡检一礼告辞出去了。 织机在自己屋里,所有买线、织纱、发卖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自己必不会少了汤巡检的,那么这契书写不写都没什么,只要记在心里就行。 而汤巡检这篇字,她想留着,也算是一个念想儿吧。 云娘回了自己的房子,将那纸展开又看,先在“云娘”两个字上描摹了几回,然后又猜“女”一定是指自己,而那手也是说自己的手,只是“牛”却怎么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想了一回,却又突然醒悟到,今天已经彻底回绝了汤巡检,以后两人绝不会再有瓜葛,还想这些做什么! 将纸折好收到了箱子最底层,云娘根本没有一点困意,便点了烛火进织房,坐到织机前织了起来。 这一次,云娘织的还是百蝶穿花,却又不是原来的百蝶穿花。先前的百蝶穿花纱是一整匹纱上均匀地分布着一百只各种姿势各种颜色的蝴蝶,又配有各色的折枝花和叶,现在云娘想织的却是最适做帕子的那只蝴蝶和花。 上次让苏娘子将整幅的纱裁成帕子,并不能保证每块帕子上都有一只蝴蝶并一枝花叶,而且位置也不能尽如人意。现在她要将最适合做帕子的那块整齐地织在整匹纱上面,每一排五个,共二十排,这样总共织下来,一匹纱要比过去的短,用的丝也要比过去少,而却能做出一百块最完美的帕子。 就算每块帕子只要二两银子,一匹纱得的利比过去要多上好几倍! 云娘一面织一面打算着,这样的纱织上几匹应该很容易出脱,等大家都织这花纹时自己就换别的织。百蝶穿花固然好看,可自己也织了快一年,官织厂更是一直进上这一种花样,已经很常见了,也许自己能想出别的样子? 突然间就想到了送给汤巡检的那张画儿,也许可以把那画织到妆花纱上? 织出新的妆花纱样子?那可是很难很难的事情啊! 但是云娘觉得自己能织出来,那画儿已经深深地印在自己的心里,只要将自己心里的画儿一点点地变成一段段地丝线,不就成了吗? 眼下先将这折枝花蝴蝶织出几匹,手里有了银子,再慢慢织那幅花鸟图,整幅拿乌木框装裱成屏风,应该比百蝶穿花图还适合在家中摆放。 云娘织了半夜,竟然织出了五只蝴蝶图案,且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看两只大蜡烛都快烧尽了,正要起身来换,却听外面有人轻轻弹着窗棂,“不许再织了,这声音吵得我睡不着。” 原来是汤巡检的声音! 云娘一声不响地熄了烛火,回房躺下,她织了这么多年的锦,就从没听人说过织机的“札札”声能吵得人睡不着的。那声音单调沉闷,先前在郑家时,还有邻居说听了那声音,孩子睡得都快呢,也有不喜欢织锦的人,一听了织机响便困。 更何况这台新织机做得十分地精致,织机的声音很小,恐怕她这里的声音都要比巡检司另一侧织户的织机声要小呢。 汤巡检这个合伙儿的一点了也不怕挣得银子少了,却担心自己织锦织得太累了。 他对自己还真好呢。 云娘却悄悄地流下泪来,只一会儿功夫,便将枕头打湿了一半哽哽咽咽地,半晌不能入睡。忽听外面梆子响,已经三更天了。 命运如此,多叹亦无宜。云娘擦了泪,觉得现在与汤巡检合伙织锦是对她最好的了,只要有这台织机,她便与汤巡检一直能联系着,就算他离开了盛泽镇,也能听到他的消息,自己就此也应该满足。 浅浅地迷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云娘起来又织了一会儿,看着天光,觉得时辰差不多了,便将五只蝴蝶图案从织机上断了下来,待荼蘼送了早饭——现在荼蘼在巡检司里做饭,便正与先前相反,餐餐给她送来,随意吃了一口便拿着纱去了苏娘子的绣庄。 “你看看这个怎么样?” “你这是如何来的?”苏娘子惊叹了一声,又道:“我托孙老板从吴江县买了一块妆花纱,正要裁呢,又心痛费料太多,没想到你却从哪里弄来这样整齐的纱料?” 云娘便笑道:“自然是我织的。” 苏娘子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你难道回了郑家织的?” 云娘摇头道:“别人买了织机,我帮忙织纱,昨天才送来,这是夜里织的,先送到你这里,看看能不能帮我做帕子。” “自然能的,”苏娘子接过纱细看,“这是最好卖的样子,每块三两银子,我给你二两八钱,如何?” 云娘正是这个意思,她虽然也能自己裁了做好,但免不了要耽误织纱的时间,而且在自家卖也不方便,宁愿饶些小利图省事,现在觉得苏娘子给的价差不多,便点头笑道:“如此,明天我再送来,这种织法,每天都能织出一些,又可以直接断下。” 说定了要走,苏娘子却不放她,拉住问:“你的织机是哪个买的,这般有钱又有门路?” 云娘此时也只得把二哥和二嫂拿出来做挡箭牌,“是我二哥认得的人,我亦不知道,只是将织机送来说了分成就走了。” “这敢情好!”苏娘子笑道:“先前我总可惜你没有妆花织机,白白浪费了好手艺,蹉跎了时光,现在总算放了心。” 又握了云娘的手道:“你再织这纱,就都送到我这里,如果嫌银子少了,我再让些,不许与别的绣庄合伙!” 云娘见苏娘子还是那要强的样子,便笑道:“我又不是贪得无厌的人,你给我的不少了,只要是做帕子的纱就都交给你。” 苏娘子便拍手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说话自然算数,”云娘应了又笑,“你明明是个女子,却总充什么君子?” 说得苏娘子也笑了,便道:“我从十六岁就在家里顶门立户,有时是把自己当成男子的。” 云娘也笑了,见事情说妥了,便要回去,“我再去丁家说一声,就不去上工了。” 苏娘子听了丁家二字,马上笑道:“不如我再请你和丁寡妇吃酒吧!” “我可不敢再吃了,吃一回醉一回,没的让人笑话!”云娘告辞,却又转身回道:“等我织完了一匹,请你们两个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 云娘便又去了丁家,也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又向丁寡妇道:“先前我支了二十两银子,这锦的利钱应该还有,只是感谢这么久你一直照应我,我又不能帮着织完这一千匹绸,便不要了。” 丁寡妇笑道:“我刚刚也恍惚听人说你买了织机,还道他们乱传,原来果然是真的。那锦的利不止二十两,到时候一定还要算给你。”又拍着胸脯道:“我老太太从来没做过食言的事。” 云娘便笑将苏娘子“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的事说了一回,“你们的话倒是一个模子出来的,等我织好了一匹纱,一定请你们吃酒!” “那我就等着了,”丁寡妇并不推脱,又笑道:“虽说我们是女子,但是做事并不比男人差。就说云娘你吧,在我家织锦这几个月,早来晚走的,锦织得又快又好,比我年轻时也不差什么,又会织妆花纱,将来的前景儿更好,寻常男子哪里比得了你呢!” 云娘见丁寡妇十分地夸奖,倒有些不好意思,且她一向没觉得自己果真有这样好,只是平时织锦用心些罢了。谦虚了几句,又与时常在一处织锦的几个人打了招呼,离了丁家,却先去孙老板那边说清原由。 第47章 无赖 孙老板镇日在平安渡帮的牙行中,消息最是灵通,云娘家里买了织机的事自然已经知道了,见了云娘倒先带着些遗憾地道:“你二嫂家的亲戚可真有办法,竟然在这个时候买出来一台妆花织机,我们先前的约定只能算了。” 孙家老板娘亦在场,赶着上来也笑问:“那个是你二嫂的什么亲戚?听你二嫂和话,家里金山银山的,又特别大方,怎么先前都没听过?” 二哥和二嫂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说起谎来倒是很顺口,云娘只得摇头笑道:“我毕竟嫁出来好几年了,二嫂那边的亲戚也不大知道。” 孙老板娘见问不到,便也丢在一旁,却道:“云娘,如今你有妆花机了,织了妆花纱一定要交给我们家牙行啊!” 云娘只得笑道:“眼下并不织整匹的纱,而只织小块的做帕子,已经定给绣庄的苏娘子了。” 孙老板娘却没听懂,只问:“纱不都是一匹匹的吗?如何只织小块的纱呢?” 云娘便将自己的主意讲了给她听,又道:“我这样也是想快些回来本钱,好去买丝。” 孙老板娘果然叹道:“你这主意怎么想出来的呢!”又道:“再织整幅的纱时一定要想着给我们牙行,我们并不会亏待你!” 且再三地道:“我们家孙老板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最佩服的人就是你,说是与你合作这么多年,就没见你办过一回不地道的事。郑家新娶的媳妇就差得远了,那天让我们去收锦,竟然在里面加了两匹次货,当我们是什么,被我看出来当街骂了个狗血喷头……” 孙老板知自家老婆是为了赞扬云娘,但他却知道云娘并不愿意听郑家的事,便拦住话头道:“云娘,上次我去府城,见有一种富贵花开的妆花纱样子,极是紧俏,价要比百蝶穿花还贵上一些呢,听说是从别的官织厂里流出来的,你若是想看,不如我买回来一匹,你照样织织看?织成了交给我帮你出脱,一匹多给你算上一成。” 云娘笑着谢了,“我现在也有一个新花样,等我想好了再织,就不学别人的样子了。” 孙老板娘便又笑道:“云娘,你果真能干,前儿个听说你给丁寡妇家织出新花样,现在又要弄妆花纱的新样子,到时候一定要把纱交给我们,我们家一定给最高价。” 果真织好了,云娘也许会自己留着,便只笑道:“也未必能织成,到时候再说吧。” 最后,云娘去了林家丝行。 原来汤巡检并不懂得织锦的事,各色的丝线都买了一大包,但他却不知其实每种丝线用的量却是极不同的。比如那极贵的金银丝线、或者少见的颜色,一大包要用好久,甚至有的纱中根本用不到。而做底子的透明丝线却要用很多,是以云娘尽管家中守着一大堆的丝,却还要出来买。 云娘在林家挑了最好的丝线,尽着苏娘子给的十几两银子买了一大包。又因为是老主顾了,林家又多饶了些,最后派家里的小伙伴跟着云娘送回去。 因出门得早,虽然在镇子上转了半圈,太阳还没有到头顶上,便不大热。走在河边,河上带着水气的风吹过来,极是舒爽。 这个时分正是盛泽镇的人最喜欢出来的时候,河岸边早已经有人摆出了各种小摊子,卖菱角的,卖粥的、卖鱼的,卖青菜的,无所不有,叫卖声更是一声叠一声。 云娘心里虽然还有痛,但是织锦于她就是最好的良药,帮着她将那痛埋在心底最里面,一早事情又都顺利,便顺路在卖荷花的摊子买了两朵荷花,一朵是白色的,已经全开了,另一朵是深红的,还只是花苞,又拿了一张大荷叶配那花,拿在手中,突然又觉得这花这叶如果入了图画便是极美的,自己也可以织出来。 然后她便笑着摇起了头,自己果真魔障了,见了什么都想织。 但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不嫁了,便用心织锦吧,其实织锦不只能赚钱,也能让自己心情莫名地好,就像现在,就是因为昨天织了妆花纱,才如此地开心。 到了自家门前,云娘将花抱在怀里拿出钥匙开门,冷不防从豆腐西施的摊子上过来两个人,颤巍巍地拦在前面,“云娘,你果然买了新织机?” 云娘平日出入从不向豆腐西施的摊子上看,免得有人搭话,是以也没有注意郑公郑婆正坐在那里等自己回来,眼下不免被吓了一回,却也不好不理老人家,只得应了一声,“是。” “是妆花织机?” “是。”云娘打开了锁,便招呼林家小伙计,“跟我进来吧。” 郑公郑婆却要跟着进去,“让我们看一看。” 云娘拦在门前摇头道:“我的织房是不许外人看的。” “什么?你说我们是外人?”郑婆立即掉下了泪,“我们做了五年的婆媳,你竟然说我是外人?” 郑公亦老泪纵横,“云娘,我们一直当你是女儿一样,还要接你家去呢,你怎么能如此无情?” 上一次云娘将郑家二老拒之门外,他们便也就走了。现在没想到他们竟然能如此厚着脸皮贴上来。原来他们一直以为除了郑家,别处就不能有妆花织机,所以认定自己早晚还要回到郑家为他们织纱呢! 现在自己买了妆花织机,他们便上门来闹了。 云娘便气道:“我早和郑源和离了,又发誓一辈子不进郑家的门,不为郑家织一匹锦络一根丝,你们便走吧!” 郑婆便上来拉云娘,“什么和离,那不过你们小孩子不懂事打打闹闹的,过了这许多日子,也早该好了。源儿,你赶紧过来带你媳妇一起家去吧!” 郑源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笑嘻嘻地打了躬道:“云娘,先前都是我不对,你跟我回去吧!”说着就来拉云娘。 云娘气急,却也怕郑家人闯入自家房中,也顾不上怀里的花,只赶紧躲开一把将门重新锁上,大声道:“你们说没和离,可是我却有和离书,大家都按了指模的!且又有我爹娘为我作的主,现在你们若是再拉拉扯扯,我就去报官,说你们强抢民女。” 郑婆便道:“都是一家人,我们接你回去,哪里还至于抢人呢。”可也上来拉着云娘。 郑源与云娘分了这些日子,却见她养好身子,人也更美了,生气起来竟然别有一种俏丽,比采玉美得多,更不用说又能干又会赚银子,被骂了几句往日倒不放在心上,只是十分悔不当初,是以便拉着云娘另一只手向前走,一味地说着好话,“一日夫妻还有百日恩呢,先前我错了,今后一定都改的!” 云娘气急,将他们的手尽力抖去,拿出身上的荷包,整个塞给林家的小伙计道:“你先将丝放在一旁,赶紧去集上帮我找了杀猪的吴屠户过来,他是我娘家好姐妹当家的,定然过来给我帮忙。” 小伙计接了荷包,放下丝一溜烟地跑了。 郑公郑婆先前又是哭又是说,自觉得占了上锋,又以为云娘一个独身女子终是好欺负的,若是能将她带回家去最好,就是不能也要进门毁了云娘的新织机,但没想到云娘就是不许他们进门,又大声嚷了出来。 偏云娘住的地方正是盛泽镇河边最繁华之处,人烟稠密,船只往来不绝,只这一会儿功夫便围上了一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虽还没有人出来拦住他们,但也难将云娘带走,且真到对景时总是吃亏的,便有些左右为难起来。 再僵持下去,又怕吴屠户果真过来,便道:“云娘,我们毕竟是长辈,又是真心来接你回家的,你若不肯就算了。” 云娘却不肯,“你们若说算了,便发下誓来,再不来扰我,否则断子绝孙,我便信了。要么,我定是要娘家人来理论一番!” 郑公郑婆哪里肯发这样的誓,他们现在是真知道云娘的好了。先前有云娘在家里操持,他们不费一点心思,便有大把的银子向家里流。现在云娘一走,利最厚的妆花纱就断了,至于五台织机,好织工留不住,利便更少。 可是家里添丁进口,郑源和新媳妇在府城住惯了,花销越发地大,说起俭省,倒先减了郑公郑婆的用度,他们倒一直依旧。只是这样也动了老本,让郑公和郑婆肉痛不已,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云娘重新接回去。 先前还以为有盛泽镇里唯一一台妆花机,奇货可居,云娘最终还只得回去,但现在也不知云娘怎么买了新织机,显然是绝了回去的心,叫他们怎么能不急呢? 正在这时,豆腐摊子又过来一个人,冷笑道:“我在这里也瞧了这么半晌了,你们无非就是想云娘还回郑家继续给你们做牛做马,一年到头从早到晚地织锦,好供着老不死的天天吃着燕窝养身子,搂住所有银钱;没良心的继续在外面风流快活,一年领回来一个小杂种,对不对?” 第48章 傻子 豆腐西施的嘴原本就快,她又独立支撑门户好几年,整日抛头露面地卖豆腐,言语就更加犀利,几句话说得郑公郑婆并郑源都下不来台,郑婆便骂,“我与自家儿媳妇说话,干你这婊子什么事?” “哪个是你自家儿媳?我怎么就没见,你倒指出来我看看!”豆腐西施一撇嘴,“云娘不就是先前嫁过你们家吗?难道和离了依旧还是你们家的人?你逼着她日夜织锦时怎么不当自家儿媳妇,现在却叫自家儿媳妇,没的叫人恶心!” “还有,你竟然说我是婊子?老娘自己做豆腐养儿子,过得那叫清清白白!你们家新来的那才叫婊子,平时就在府城里卖的,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生了儿子也是个杂种!” 采玉的出身,郑公郑婆倒也听了人风言风语,但总归是不信的,现在豆腐西施第一个当面骂了出来,他们便紫胀了脸道:“你清清白白?谁能信呢?便以为别人就跟你一样了,还不知道谁养的儿子是杂种呢!” 豆腐西施便大笑,“我儿子是从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当然是我养的,想杂也杂不了的!”又向摊子上的人笑问:“你们谁去过府城,与郑家新少奶奶有过渊源哪,赶紧出来给两个老不死的说一说,好让他们明白娶进门一个什么货色?郑家的孙子又是谁的种?” 这时候留在摊子上的大都是些闲汉,见了这样的机会哪里不会上来说笑,个个都说自己去过府城,认得那采玉,又曾经有过什么露水情缘,那孩子保不准就是自己的种。有的没的,说得十分露骨难听。 云娘不欲再听,但又不敢开门,正在焦躁时,吴屠户手里提着杀猪刀跑了过来,“云娘,可是出了什么事?” 大家见了杀猪刀立即怕了,就连那些闲汉也都让开几步,云娘便赶紧道:“吴大哥,我要回家,郑家人不许,要闯进来,又要拉我去他们家。” 吴屠户瞧了一眼,上前将揪住衣领将郑源拉了出来,将那刀搁在他的脖子上恶声恶气地道:“猪我杀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是人从没杀过,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样的杀法?” 郑公郑婆早儿呀儿呀地哭了起来,郑源也吓了堆了下去,“吴大哥饶命!饶命!” 云娘瞧着他没骨头的样子,轻蔑地扫了一眼,只是怕吴屠户果真失手伤了郑源惹了官司,便赶紧道:“只要你们发誓再不来我家捣乱,便放了你们。” 到了这个时候,郑公郑婆也只有按云娘先前的话发了誓,又求道:“放了源儿吧,我们再不来了。” 豆腐西施便笑道:“现在知道后悔了?以为我们独身女子好欺负,却不知路不平有人踩,我们盛泽镇亦有英雄好汉!”说着向吴屠户和众位闲汉抛了个媚眼。 那些闲汉们便齐声喝道:“可不是,如果你们郑家人再来欺负人家独身女子,我们可都不许!”十分地威武。 云娘见这些人嘴上说得漂亮,也不理睬,只向吴屠户道:“吴大哥,放了他们吧。” 吴屠户便松了手,郑源从他手中滑到了地上,再爬起来与郑公郑婆一同跑了。 这时林家的小伙计方又回来,帮着将丝送进屋子,云娘又拿出几个钱给他,“去买碗糖水喝吧。” 那小伙计笑着推让,“我已经得了这荷包,尽够了。” 云娘便硬是塞到他手中,“荷包是为了让你去集上的,这个才是为送这丝的。” 小伙计便接了,走到门前又将那两朵荷花并荷叶捡起来,“已经踩坏了,真是可惜呢,刚刚杜娘子抱着花的时候真好看。”又陪笑道:“我替娘子收拾了扔出去吧。” 云娘便笑着打发他走了,又给吴屠户倒了茶,端上来道:“吴大哥,多亏你来了,才把他们都吓住,坐一会儿吃杯茶吧。” 吴屠户不坐也不吃茶,只站着道:“一会儿我让玉珍来陪你,你先把门户关严了。” 云娘知吴屠户因为只孤男寡女要避嫌不好坐,也不再让,只得道:“郑家人一走便不要紧了,你别告诉玉珍,也别告诉我家里人。” 吴屠户摇摇头,“原来并没有看出郑家竟然这样不是东西,和离了便各自过日子,怎么就看不得别人有一点好。”说着走了。 只过了一小会儿,玉珍抱着小女儿,带着两个儿子过来了,见了面气吁吁地向云娘道:“青天白日的,竟有这样的事!不能这般过去了,若有人回杜家村,便给你家捎个信儿,让你爹和兄弟们过来与郑家分说明白,再不许他们来你这里闹!” 云娘拿出点心糖果给小孩子,却道:“算了,别告诉他们了,我已经让家里操了太多的心。”又说:“多亏了你当家的,只是连口茶也没喝就走了。” “再有事情你就着人喊他,集市离你这里并不远,不用客气的。”又道:“我当家的说郑家人心地果然恶毒。” 云娘答应着,也感慨道:“我竟从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心肠!” “唉!也是你先前对他们太过好了,便将他们惯成了这般模样。” “如今我也明白了,有时还真不能太过心软,有时一把刀比什么都好用。 ” 玉珍便笑了,“其实我们当家的虽然是杀猪的,但从没跟人打过架,他就是总拿着杀猪刀,长得又吓人而已。” 云娘与吴屠户在一起时说话时,也一直觉得他性子很好,但今天却知道其实他真发起狠来,是非常吓人的,便也笑道:“你没看见你当家的有多威武,他只是不在你面前与人生气罢了。” 玉珍却不信,只嘻笑着说:“他哪里是真威武,不过是装出来的。”又突然想起来问:“听说陈大花也来帮你说话,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玉珍和云娘都是杜家村的,懂事起便不与陈大花来往,后来又知豆腐西施故意在云娘家门前摆摊子的事,更是不喜她。 云娘平素对玉珍并不隐瞒什么,但却没有将陈大花与自己商量想嫁汤巡检的事情说出来,也知陈大花帮自己其实正是有所图的,只好道:“可能也是不平吧,但她固然是帮忙,但其实没什么用,只是胡乱给郑家泼脏水而已。” “也未必是泼脏水,大家都说郑家的孩子一点也不像郑源,只像采玉。” 其实孩子长得只像娘也常见,云娘并不在意,“我们不管那些闲事,倒是问问孩子想吃什么,一会儿荼蘼过来告诉她做。” 荼蘼过了一会方来,进屋便大声道:“我听说郑家来人要将娘子拖走呢,我偏偏出去了,娘子可吓到了?” “现在已经无事了,”云娘便笑道:“中午做些孩子喜欢的吃食。” 玉珍见荼蘼回来,便要带孩子走,云娘硬是拉住,“大家在一起吃饭,再说说话也热闹。”荼蘼果然做了许多甜香的菜肴,大家一同用了饭,见小儿女都困了,云娘便留玉珍带着孩子在屋里睡午觉,自己去织房织锦。 没两日,二哥二嫂便来看云娘,进门笑道:“刚到镇上听说郑家的事,我们便去将他们都骂了一通,又砸了些东西才来。你只管安稳住着,他们家必不敢再过来闹事了。” 云娘本也想狠狠说上他们一回的,但听了他们一心帮自己却又不忍说了,把事先准备的话又都嗯了下来,只诚心道:“二哥、二嫂,家里置了织机,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在外面可不要再做傻事了,赚钱不在贪小利上。” “还有,郑家的事也不要回去说了,只要他们不再找我的麻烦就行。我的事再让人说三道四的,爹娘也丢不起面子。” 二嫂便笑道:“谁说云娘让爹娘丢面子了?那可是胡说!我们云娘顶顶出色,我们一家都骄傲的!” 二哥也赶紧道:“可不是,就说这妆花纱,整个盛泽镇上也只有我们家云娘会织!” “一家人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云娘起身拿了银子道:“因这些日子忙着织纱,便先不家去了,等八月节的时候再一并回去住些日子。我们一起去街上给家里买些东西。” 到了门前,二嫂终于忍不住问:“云娘,你什么时候嫁汤巡检啊?” 云娘并不去哥嫂的脸,只用帕子包了头发,整了整衣服道:“我早向他分说明白了,我不嫁人了。这织机也算我们合伙置的,大家分成。”然后也不管二哥二嫂什么神色,径直到了街上给家里人买了东西交给他们便自己回来。 到了门前,却被陈大花拦住,低声问:“喜事就要办了吗?” 云娘知陈大花一直想问自己,只是从郑家来人起,荼蘼便与阿虎搬到了她房子后面的小屋里,陈大花来了也不敢说话,只恐被人听了去,现在见二哥二嫂过来越发地急,便在门前堵自己。 “我早说了,我不嫁的。” “你别瞒我,那织机一定是汤巡检买的,”陈大花依旧低声,却压不住气愤,“什么事想瞒我是瞒不过的,你二嫂娘家村子里的人,也有与陈家村人结亲的,我早已经问过她娘家才没有什么富户呢!” 没想到云娘果然点头道:“没错,是汤巡检买的。不过我与早与他商量好了,我帮他织锦,得的利我们分成。” 陈大花呆了半晌终于信了,“杜云娘,你这个傻子,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第49章 平静 云娘也无法保证将来会不会后悔,可是现在她却不后悔。 她每日织锦都很平静,看着一朵朵花,一只只蝴蝶在她的手下诩诩如生地出现在纱上,无端的喜悦就在心头荡漾着,越发地喜欢织下去。 先前买了苏娘子帕子的商人这次来盛泽镇又到绣庄看,见了帕子便与苏娘子商量将云娘请了过去,见了面打量一番,深深行了一礼笑道:“江南多灵秀,竟生出这样的巧织娘!” 云娘知做生意的人嘴上都来得,十分会说好听的话,便并不放在心上,只赶紧还礼笑道:“江南出桑蚕,盛泽镇便是以织锦繁华起来的,镇上的织娘手都巧得很,我也只是寻常。” 苏娘子便拉了云娘坐在身边笑道:“云娘,于老板是从京城来的,你也不必再谦让,倒让于老板以为我们盛泽镇上到处都能买得到这样的妆花纱。” 于老板大笑,“我老于走南闯北地做锦缎生意好多年了,别的不敢说,于锦缎上面倒可自夸没有我不知道的。”便指着眼前的妆花纱帕道:“这妆花纱才出来五六年光景,先前都是进上的,这两年外面纵能流出来些,又能有多少?吴江县里有一家会织富贵花开的,你们盛泽镇上织的是百蝶穿花,先前经孙老板手中卖货,其实也都是我收的。听说杜娘子有些事情,这百蝶穿花的纱便断了些时日。” “偏巧上次来我见这帕子却好,便在京城拿富贵花开和百蝶穿花纱做了好些帕子了,没想你又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利岂不是更厚了!” 苏娘子和云娘见于老板一席话既赞这百蝶穿花,又不忘用富贵花开来压她们,都深知老生意人的精明,暗自佩服,又谦让几句,只是价上自然不会相让,“如今这样的织法还没传出去,我们多得利是应该的。眼下不用说卖到吴江县、府城里,就是我们盛泽镇里肯出银子买的就不少。于老板也赶着送到京城,怕是利还不止翻上一倍。” 于老板亦知她们奇货可居,便不还价,只笑着将所有的帕子都收了,又约定了下次取货的日子,然后向云娘道:“之所以将娘子请过来,就是想告诉娘子,京城那边的富贵人家,最喜攀比,凭什么好的贵的,都不算什么,那些夫人小姐们出门的衣服只穿过一回就不再穿了。所以大家最得意的是自己用别人没有的东西,娘子既然能将整匹纱中的一段单织成一个帕子,不如重新组成新图案,那才能真正卖到高价呢!” “若是织出新鲜好看的花样,每块我再加一两银子!” 云娘觉得豁然开朗,想想便笑道:“我用这两只蝴蝶放在一起,织成双蝶戏花可好?” 于老板点头,“正是这个意思,你想是不是更多的人喜欢双蝶戏花的帕子?” 云娘得了这个提点,回去后便又想出十蝶图、折枝鲜花、翠叶等做帕子的图案,虽然都是从百蝶穿花里拿出来的,但是她却能更加随心所欲地将这些花样在妆花织机上任意摆放,并不只拘泥于丝谱。 先前织锦,有郑公郑婆日日催着,并没有一丝空闲,云娘每日便只是重复而又刻板地织着,从没有想过这许多。出来后全身轻松,闲时多了,想得也多了,而头脑竟也越发好用,云娘自己都觉得颇有进境,似乎织锦不再只是织锦,而是织出自己心之所想。 就连她心里那幅花鸟图也越发地清晰,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彻底想通应该怎么织了。然后还她还会织荷花图,还有好多好多的漂亮的花样呢。 还有,云娘箱子积下的银钱也越发地多了起来,织这种各色新鲜花样的小图案,不仅让她织锦的手法越发熟练,而且也为她带来了大笔的收益,一块按于老板要求织的小帕子最多的能卖三两多银子,一天最多的时候能织十五块,就是四五十两银子,除掉分成和丝钱也是极可观的,有时云娘自己都觉得银子来得太快了。 唯有一点,那就是每想到汤巡检时,心里也还是会痛,但是她亦觉得现在的情况是最好的结果,便叹一声天命如此,亦不后悔。 就这样,天气慢慢凉了下来。八月节的前几日,云娘便停了织机,将约定给汤巡检的银子拿了出来,都是特别换的雪白细丝纹银,上面用红丝线系了,再用新做的青缎包袱包好了,云娘自己提不动,叫荼蘼和阿虎过来交待了数目拎过去,然后收拾包袱搭船回了家。 自四月里来盛泽镇,云娘回家的日子是有数的。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在家里住上十天半月,好好歇上一歇,再与爹娘说说话。如今的她,也知道银子是赚不完的,没有必要为了赚钱而不要命地织锦。 况且她赚的银子还真不少了! 云娘下了船,远远看去,杜家村依旧是原来的原来的杜家村,自然宁静。但是一走近村旁,云娘便听到除了自家,还有一处响起了“札札”的织锦声音。及到了家门前,又听到左邻右舍一片缫车嗡嗡地响遇到的乡邻便都笑着招呼,“云娘回来了!”不管手里做着什么都停下来与自己闲聊两句。 又有小孩子在前面跑去杜家里告诉,“你家云娘回来了!” 上一次回来时还不是这般呢,云娘觉得杜家村突然变了,原来不屑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大家对她越发地友善,比自己和离前还友善。 大嫂和大姐正在院中缫丝,便最先出来,皆笑道:“娘说你恐怕还要等两日才回来,不想现在便回来了。” 云娘也笑,“到了盛泽镇,便一桩事连一桩事,一直没能回家多住几天,正赶上八月节,可不是早回来了!” 大姐说着接了云娘手里的大小包袱,“新翻修的小厦屋现在好宽敞,里面摆了大床,我们姐俩儿住在一块儿说说话倒方便。”又端详着云娘,“气色比过年时节好得多了,人也胖了些。” 云娘见大姐这些日子脸庞也润泽了,肌肤也细腻了,又穿了一身素绸做的新秋装,倒像年轻了十岁,便喜道:“我因怕大姐要回家,见不上面,便早几天回来的。” 大嫂便道:“大姐也说要等你回来方走呢。”说着去倒茶。 杜老爹和杜老娘带也都出来了,大家又一起进了正屋,云娘将给大家带来的礼品都一一分派妥当,杜老娘见了云娘买了这许多东西,便抱怨几声:“先前郑家的节礼也没这样厚,现在你自己一个总要俭省些。” 老人家嫌自己花钱太多,也是心疼她,云娘便笑道:“娘,我现在织妆花纱利多着呢,给家里买些东西又算什么?我还想这一次回家能不能再凑出一台织机。” 提到织机,云娘便又好奇地问:“村里又有哪家买织机了?我一进村就听到机杼声。” 杜老娘便告诉女儿,“就是我们本家的四房,见我们家织锦得了利,十分羡慕,求了你爹和你二哥陪着去盛泽镇上买了织机,你弟媳妇现在也被他家央了去教他们家的几个大姑娘小媳妇织绸呢。” 云娘叹道:“先前村里的人还不是满嘴的酸话吗?” 杜老爹也笑道:“酸话现在也有,当面不说却背地里说,可是光说酸话有什么用?还是四房转弯转得快,且他家原来家底子也厚,又向亲戚借些钱,上个月赶着买了织机。现在又有几家也正筹划着买呢,只是银钱不凑手。还不只这些哪,村里养蚕的也有几家学了我们,不卖茧了,都自家缫丝呢。” 大嫂端着茶壶进来笑道:“这些日子,我们家的人一出门,大家都热情得很,只怕与我们关系远了,将来不教他们织绸。” “无怪我一进村子里,大家就都笑着招呼。” 大嫂倒了茶,便向婆婆问道:“不知云娘回来,并没有买肉,是不是杀一只鸡?” 杜老娘便大方地道:“家里这许多人,杀一只哪里够?还是杀两只吧。” 正说着,三弟妇提着两只鸡进来,“听说云娘回来了,四叔便催着让我回来,又一定送了两只鸡,说是今年的小公鸡,肉最嫩的,杀了给云娘吃呢。” 云娘便笑道:“四叔家的鸡并不是白吃,我一定要去他家里教织锦的。” 大家都哄然笑了起来。 云娘见独二哥和二嫂在后面不大出声,又有几分颓然,便待回去换衣服时向二嫂悄悄道:“我现在与汤巡检合伙儿织锦,得利十分的丰厚,若是给他做了妾,便一两银子也不能拿回家里了。” 二嫂这一次却没有被利益打动,只道:“我也不只是为了多占你几分银子的利,你若是进了汤家,不只是你自己富贵了,我们家也有脸面呢!” 云娘很想问问,原来二嫂也知道要脸面呢?但毕竟是二嫂,也不好那样说,便又笑道:“汤巡检那里我已经送礼谢过他了,你和二哥也不必见了他再像避猫鼠似的了。” 倒把二嫂臊得嘟囔了一句什么躲开了,想来去找二哥暗地里告诉他呢。 第50章 趣事 云娘的话并不错,待到下午,四叔家的婶子果然提了半篮子家中的时令果子过来了,“这是自家树上结的,都挑了尖给云娘尝尝呢。” 云娘赶紧谦让道:“已经偏了四叔家的鸡呢,再怎么好又要果子。” “这值什么!”四婶便笑道:“我们家的那几个女子,刚开始摆弄织机,不是这里不对就是那里不对,还是要请云娘去指教一回。” 其实三弟妇教四叔家人怎么织素绸已经尽够了,但是本家的四婶来了,云娘自然不敢托大,便赶紧笑应了,又见四婶十分急切,遂赶紧换了一身做活的衣服包了头,又叫着三弟妇随着四婶家去。 四婶家的织机就是比着杜家买的,所以一切都是完全一样的,只是看着略新了些,摆放在四叔四婶住的正房里,那正是四叔家里最好的屋子,显见是重视万分。 四叔家里大姑娘小媳妇好几个,又有心里也想着要买织机的人家,又有特别来看看热闹的,倒是挤了满满一屋子的人。 云娘见织机旁摆着一匹,织机上也有半匹,虽然成形了,但新手免不了织得粗糙,便将那绸摊开给大家看,指出一段段的不同,“这段应该是我三弟妇织的,非常整齐;这段应该是一个人织的,心急了些;这段又是另一个人,接头接得不好……” 自己坐下又织了一段,再讲了些要注意的事项,又道:“其实也没有什么难的,俗话说熟能生巧,织久了,又肯用心去想就织得好了。我弟媳妇才织了大半年,现在就织得很好。” 其实对于织这种最简单的素绸,云娘也没有太多可讲的,只要手熟就好了。但是她来指点一回,却上四叔一家人心里觉得更加妥当了,个个便十分欢喜。 就是被云娘一直夸赞的三弟妇也觉得很有面子。待从四叔家出来,三弟妇便向云娘道:“姐姐,你看我能织彩绸了吗?” 云娘赞扬三弟妇自然是因为她织绸果然织得好,因此点了点头道:“刚看了你织的素绸,又平整又均净,可以织彩绸了。” “那我便想现在就织起来。”三弟妇道:“我等茵儿和薇儿织成了一匹,便换了丝线一直织到夜里,第二天再换回来,并不耽误她们织素绸。” 彩绸和素绸是要差几分利,但是来回换丝线也很麻烦,云娘便道:“还是等家里买了新织机吧,我这次回来也带了些银子,再算着家里余下的钱,凑在一起应该够了。” “现在订一台新织机也要两三个月呢,我便不想等了。” 云娘不禁奇道:“为什么要这样急?” “姐姐,你怎地忘记了,明年是卯年,县里还有科考,后年便没了。我想着相公若考上了,还要到府里继续考,甚至还要到京城呢。就是一时没考上,也要送相公去县里的官学堂读书。不管哪一样,都要用银子。公婆虽然一直倾家供相公读书,但是上面总还有两个哥嫂,早晚会分家,我一定要好好织绸,能自己供相公读书才是。” 三弟妇平时话少,今天一连气地说了这么多,语气又十分地坚定。云娘看着她的神情,明白二哥二嫂的言语行为三弟妇早看在心里,也是早有主意了。 杜家人相貌都好,不只姐姐和自己长得美,就是几兄弟也相貌堂堂,娶媳妇自然也要挑长得好的,大嫂和二嫂年轻时也都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人,唯有三弟妇相貌一般。是以当年杜老爹给三儿子订的这门亲,杜老娘是有些不愿意的,云娘也颇有微辞。现在云娘看着三弟妇平常的一张脸,却异常的坚定,才知道爹的眼光果真不错,三弟妇别的都不论,只供三弟读书的决心可能比爹还强。 云娘其实对三弟读书并不大赞同,但是三弟却是三弟妇和爹娘的希望,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反驳的话,只得道:“虽然茵儿和薇儿比你要小几岁,但论起手巧都比你差得远了,现在你们织的素绸我一眼就能分出来。这也不只是她们不用心,也是天分,谁也不能硬改的。将来她们恐怕也不能学会织妆花纱,只你还有可能。若是到了那个时候,只要三弟妇想学,我一定把自己会的全教你。” 三弟妇笑得脸庞都亮了,平常的相貌也显出了几分美丽,“谢谢姐姐了,既然如此,我将来织出妆花纱供相公到京城读书!他一定能中举的!” “我也盼着能如此呢!”云娘当然希望自己的兄弟好,只是她却没有三弟妇那般的信心。只好在织锦上帮她出主意道:“你若要织彩绸,就先织一色大红的,没有花纹,十分好织。等到了年前,京城各家都要买红绸,做衣服的,做绸花的,装饰家里器具的,价又能高上几分。便从现在开始攒起来,到时候一道卖了牙行,利便又能厚一些。” 三弟妇自然听二姐姐的,赶紧点头,“我今天便开始织起来,等家里买了新织机还要织得更多,到年底怕不能攒上一百匹?” 云娘反要劝她,“多织绸自然好,可是身子才是最要紧的,千万别像我原来那样。” “我晓得,姐姐,”三弟妇笑道:“再则三郎并不是那样儿狼心狗肺的人。” 云娘见她如此,便也笑了。 二人到了家里,便张罗着再买一台织机。算上云娘带回来的银子、大家先前得的利钱,果然再凑够一台织机。再算起分子来,云娘的本钱原本就多,现在又添银子依旧占第一,三弟妇本钱也不少;又日日织锦有工钱占了第二;二哥二嫂得的工钱最少,还是吃老本;大哥一家原本最少,现在却有两个人的工钱,占的也多了起来。 至于杜老爹、杜老娘和大姐,原本也只是跟着凑分子,现在依旧凑来,大家便都欢欢喜喜的。 只是新织机总要等两三个月才能做得,云娘便替三弟妹说了要织彩绸的事,“自家缫的丝还够,这一次买些红丝线时一定多买,要用到年底的,过些时候便要涨价了呢,”又道:“等买了新织机,两台机便完全分开,茵儿和薇儿还用旧织机织素绸,大家也不必轮流织到半夜了。” 别人尚可,唯有茵儿和薇儿不免有些气馁,“姑姑,我们什么时候能织好绸呢?” 云娘便笑着抚慰道:“你们毕竟还小,不如三婶娘织得好也没什么,再织一年素绸将手练得更熟并不是坏事,那时家里定能再买一台织机,你们也可以织好绸了。” “要我说,哪怕只一直织素绸呢,也是很好的了。”大嫂便笑道:“自从薇儿和茵儿学会了织绸,大家都高看她们一眼呢,现在就有人上门来打听亲事。” 杜老娘便也笑,“我们家的女孩,长得又好,又会织绸,定然要仔细地挑了好人家!” 薇儿却知道害羞了,也不再说织绸的事,只转身跑了。留下茵儿,见大家都向她笑着,怔了一怔,也醒悟过来,随着姐姐回房去了。 倒把大家笑得个个弯了腰。 云娘原说回家好好歇一歇,可是自到了家中,便被四婶请去教织锦,三弟妇第一次织红绸,也不免有些没信心,时常请她帮着瞧瞧,又有村里许多的年青姑娘媳妇来问她织锦的事,一时间倒比在盛泽镇还要忙碌。 只是忙归忙,回到家中亦非常开心。 八月节是一年中的大节,杜家年年都要做五仁月饼,今年日子过得红火,便又添了莲蓉、芝麻、菱角等几样馅心,做了许多,预备过了节能多吃一阵子。 杜老娘亲自兑了馅,搅拌了几大盆,大嫂早和好了面,切成同样大小的面团,二嫂和三弟妇便将馅心包好,云娘接过来放入模子里压实扣在案上,。 家里先前有一个富贵花开图案的老模子,云娘从记事时就用的,今年杜老爹因要多做月饼,便又提早订了三个新模子,喜上梅梢、连年有余和五谷丰登,正好四样馅心各用一种。 几个孩子早已经先得了些馅料里的吃食,眼下图着看热闹也不走,都在一旁围着转,又不停地说笑着。 就在这时正做月饼的二嫂突然呕了起来,急忙跑回了房,杜老娘跟了过去,一会儿出来便满脸笑意,“二媳妇又有了!” 坐在一旁看大家做月饼的杜老爹更是笑开了怀,直点头说“好!好!”老人家就是喜欢多子多孙的。虽然杜家除了云娘和刚成亲的三房,大姐、大哥和二哥家里都是儿女双全的,但却有几年没有添新孙辈了。 杜老娘便笑道:“三儿媳,你今晚与你二嫂一起住吧,沾沾喜气,下一个便是你了。”又让大儿媳每天早上给二儿媳加上酒酿鸡蛋,还不忘记唠叨,“这是我们家的秘方,从有孕起便开始吃,生了孩子都好,不信就看我们家的几个儿女、孙子孙女,是不是个个长得整齐,身子也康健?” 又得意道:“就是雪娘的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也都长得好。” 大姐却突然截断了杜老娘的话问:“云娘,你喜欢吃什么馅的月饼?” 杜老娘便明白过来,也笑着说:“云娘小时候就不喜欢五仁的,偏爱吃莲蓉,只是那时家里穷,并不能常做,这一次做了一定多吃点。” 第51章 偶遇 正说着儿女们的事,大家便把话题转了,云娘自知道娘和大姐怕自己触景伤情,也不说破,只笑道:“我却忘记了自己小时候爱吃莲蓉馅的,现在却嫌太甜腻了,反更喜欢五仁的多些。” 面上虽不显,但心里也未免想,父母养下五个孩子,家里的几个兄弟姐妹也都儿女成群,怎么只有自己成亲了五年没有一男半女呢? 难道自己天生便是孤单一生的命吗? 不过现在的她又想通了更多的道理,并不觉得自己有了儿女,一切便都不一样了。就说郑源吧,他才不是真正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才娶了采玉的,如果真是为了子嗣,那完全可以同自己商量,典个妾生子,岂不是一样? 又因这些时日自己一人生活很是舒心,此时反倒觉得如果在郑家有了孩子,恐怕会更难,自己也未必能像现在一般走出来。倒并不如何伤心,依旧与大家做月饼说笑。 整整忙了一天,杜家做出了两百块月饼,又拿荷叶包了些分送给亲朋,家里也接了别人送的月饼。 到了节日前一天,大姐夫也提着月饼来走礼,顺便来接大姐。 大姐的婆婆先前也曾说过要大姐秋天时回去,大姐既是许家的媳妇,过八月节必是要回夫家过的,且接下来就是农忙,也要回去做农活了。所以不管大家有多不舍,雪娘也要走的,而且听雪娘的意思,也很想家中的儿女了。 东西早已经收拾好,只等中午吃了席,大姐便提着出来与大姐夫告别家人。只是这一次走,大姐的底气却更足了。她在娘家缫丝赚了七八两银子,留下五两入股织机,其余散碎的换了半锭银子,又买了许多东西,加上杜家送的,两人走时便都背着大包袱。 第二天便是八月节的正日子,酒席更是丰盛,吃罢酒,到了晚上在院子里摆了一大桌,摆了时令果子和月饼,团团圆圆围坐一圈赏月。 月亮每年都要赏,且平时也不是看不到,无非是八月节里天空格外清辙,月亮里的桂树、吴刚和白兔分外明显而已。大家议论了一回,青松便道:“为什么看不到嫦娥呢?” 杜老娘便笑道:“嫦娥是仙子,岂能让你随便看的?” 青松和青竹便没趣起来,拿了月饼要出去玩,却又被大嫂叫住,“今天不许出去玩,要一家人在一起过呢。” 杜老爹便也道:“你们两个也大了,整日像没笼头的马似的也不成,过了年就送你们去读书。” 云娘听了便道:“爹,不如也让萝儿跟着学两年,也认得些字,免得像我一般是睁眼的瞎子。” 杜老娘正在吃月饼,赶紧放下道:“读书最费银子,萝儿是女孩子,学了也没用。” 云娘便认真地反驳道:“娘,我织锦的时候也遇到过图案里有字的,比如福、寿、喜等等,自己不认得便为难,是以就是织锦也要识字的好。还有,不论做什么,都要会看契书才能不被别人骗,学了怎么会没用?” “云娘说的并不错,”杜老爹饮了杯中酒感慨一番,“听我爷爷说,前朝时我们杜家也是富贵人家,最盛时一门三兄弟榜中了举。那时候杜家的女孩都专门请了先生读书,又会弹琴又会画画,后来遇到了乱世杜家就不行了,家道中落。我只跟你爷爷认了几个字,勉强能读个信。” “云娘小时候就喜欢读书,脑子又灵,在学堂门外听了先生说的,便都记了下来,也曾回来向我说要读书。只是女孩读书不比别的,总不能到学堂里与男孩子一起,家里又请不起先生,也只能耽误了。” 云娘听爹说起往事,还记得因为不能读书,自己曾与爹生过气,现在却懂了家里的难处,又怕他伤感,便笑道:“那就让青松青竹回来教教萝儿,如果茵儿和薇儿也喜欢学,就都跟着认些字,将来一定有用的。” 没想到三弟妇却道:“那我教三个侄女儿吧,我小时候跟着我爹识了几个字。” 真没想到三弟妇竟然是识字的,云娘想了想便用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迢”字,问“这念什么?” “迢” “那这个呢?” “牵” 三弟在一旁笑道:“是不是‘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这是汉乐府里的诗。” 三弟媳便也笑道:“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又向云娘问:“二姐,你怎么会写这几个字呢?” 云娘便推脱道:“我看了一张画,旁边就写着这些字,因觉得画很好,便记住了。怪不得画上画着一个织娘,原来是说牛郎和织女的故事!” 又问:“是什么意思,你们给我讲一讲吧。” 三弟和三弟妹你一句我一句地便讲了起来。云娘听了,便明白汤巡检写给自己的原来只是一首诗中的前两句。突然觉出他不肯写后面三句的原因,自己和他果然有些像牛郎和织女,虽然只隔着一堵墙,可是却不能多来往。恐怕写了也是伤情。 又见平日里在大家面前不怎么说话的三弟和三弟妹说起诗来眉目相对的样子,十分地有情有谊,从心底里羡慕起来。如果自己也识字有多好? 她其实还有两个字要问,就是汤巡检在后面的落款,现在却不方便说,只等没人的时候再悄悄问吧。 大嫂也听得入迷,便笑道:“三弟和三弟媳,你们再把那些诗给大家说几句,我们都爱听呢。” 三弟便果然咳嗽一声,念道:“皓魄当空宝镜升,云间仙籁寂无声;平分秋色一轮满,长伴云衢千里明……” 三弟媳也念,“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云娘再也听不进别的诗了,只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那首写牛郎织女的诗,牢牢地记在心头。 另一边,青松、青竹和萝儿正缠着爷爷,“爷爷,你爷爷说我们杜家先前怎么过八月节啊?” “那时候啊,可不像现在这样简单。不说做了多少吃食,就说家里就有戏班子,吹拉弹唱无所不有,大家可以一面赏月一面看戏。” “嘻,看戏?我也想去看戏了。” “我还想吃许多好吃的……” 于是在孩子们吵吵闹闹中,这个中秋节便圆满地过去了。 第二天,大家都起得晚一些。不过起床后,做农活的做农活,织锦的织锦,玩闹的玩闹,节已经过去了,日子又回到了常态。 云娘换了身粗布衣裳,厚底鞋子,提了篮子,向娘说了一声,“我想去小竹林里转转。” 杜老娘便道:“这时候桑椹正好,你怎么不去采桑椹呢?茵儿和薇儿已经与几个姑娘约好一起去呢。” 采桑椹的都是年轻小姑娘,自己才不想去凑热闹。云娘便道:“也不知这时候还能不能找到僧竺蕈了?我去看看,再顺便挖点笋回来。” 这时候的笋并不好吃,比起春笋冬笋都差得远了,杜老娘想了想,却没有说,她明白女儿只想去散散心,便问:“要么让你嫂子陪你去吧?” “不用了,嫂子们都有事呢,走惯了的路,不要紧的。” 大嫂看看天道:“这些日子阴晴不定的,也不知道会不会下雨,云娘带把伞吧。” 云娘却嫌麻烦,“竹林里竹子那样密,带着伞走路都不方便。若是下雨,我就到竹林里的那间小屋避一会儿。”说着便走了。 秋天的竹子愈发苍翠,竹子的清香也愈发浓郁,湿气很大,似乎有一层薄雾一般。云娘走在片片落叶上听着沙沙的声音,心里莫名地就静了下来。 她按照小时候的记忆找着先前长着僧竺蕈的地方,可却一株也没拾到。想想也是,夏天早过去了,僧竺蕈早该被人拾走了。 虽然一次次地失望了,但云娘并不在意,她也只是随便逛逛。甚至就是看到了笋,也只是随意挖上几根。 一直走到山脚下,几乎到了竹林的尽头,她突然发现了一株僧竺蕈,惊喜地跑过去摘了下来,原来还有一株没有被别人拾走。 将僧竺蕈放到篮子里,云娘便准备回家了,不料就在此时,瓢泼大雨兜头落了下来,原来竹林十分茂密,里面便有些阴暗,而云娘又一心找僧竺蕈,忘记看天色,立即被浇得透心凉。 云娘抬头向天空看了一眼,大雨立即打得她睁不开眼。她便知道想跑回家已经来不及了,便决定像来时说的那样,去竹林里的小屋躲一躲。 那间小屋就在山脚下,相距并不远,是冬天里到山上砍伐木头的人搭的,一旁还堆着去年没有来得及运走的木头,眼下正空着,云娘几步便跑了过去。 小屋还与记忆中的一般,只是推门进去,云娘发现似乎有人刚住过。竹桌、竹椅、竹榻都很干净,地中间的炭盆里还有些灰烬。 也许是与自己一样来避雨的人吧? 云娘这样想着,也不在意,村里的人都知道这间小屋,不只躲雨,就是上山下山路过时歇一歇也平常。先将篮子放在桌上,把头上的帕子摘下来用力拧干水,又想将外衣解下也拧一拧,就听竹门“吱嘎”一声,又进来一个人。 云娘便赶紧将衣襟重新拢好,抬头一看,原来竟然是汤巡检! 第52章 同室 汤巡检进了门,看到云娘亦吃了一惊,然后便笑了,“这天气你怎么不在家中?” 云娘便道:“我出来时天还好呢。”又觉得身上衣服湿了,沾在身上,形容不雅,这样的时候与一个男子同处一室很不自在,抱着手臂向外看看道:“我瞧着这一会儿雨已经小了一些,我家里离这很近,我正要回去呢。” 汤巡检拦在门前并不让开,“这阵子雨比刚刚还密,哪里小了?”又坦然地笑道:“你若是因为我才要走,那不如我走吧。”说着便打开门毫不犹豫地向外走去。 门方一打开,一股冷风便挟着雨水扑进屋中,溅得门前一片立即全湿了。外面灰蒙蒙混沌沌地一片,就连小屋周围的竹子都看不大清,偏这时又一个响雷落了下来,轰隆一声,震得屋子都颤了一颤。云娘哪里能在这样的时候将汤巡检赶走,偏他动作又快,只怕叫不回来,急切间赶紧拉住他的袖子,大声叫道:“快回来吧。” 汤巡检方才转回身将门关了,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看云娘,便笑了,“你其实还是舍不得我的。” 云娘明白他其实只是做个样子要出去,只等着自己拉他回来,而自己却受了骗。可就是被骗了,她亦不想重新将汤巡检赶出去。而且她分明知道,如果自己一定要赶他走,他也会走的。 “若是别人,我也会一样的。”云娘淡淡地说了,便不看他,一转身向屋子最里面的一张竹榻上靠过去,坐在最深处的一角,将双膝抱在胸前,裙子拉下来,挡住了身子,闭目养神,等着雨停。 突然听到火镰声,云娘便将眼睛睁开一道缝看,原来汤巡检已经在炭盆里燃起了一盆火,将外衣支在上面烘着。 云娘身上也是湿漉漉的,便想,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带一个火镰呢?这时候烤烤火是很不错。 只是一男一女在一处烤火终究不方便的,云娘又闭上眼。 正在想着,“噗”的一声,一件东西盖到了自己的脸上,云娘再一看,原来是刚刚汤巡检烘的衣服,又向她笑道:“你穿上这件,把湿衣服脱了,我替你烘好了再换上,小心冻病了。” “我转过去,一定不会回头看。”又笑道:“若是别人,我也会一样的。”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自在,但一想这话正是自己刚刚说的,也不知道汤巡检听了心里怎么样。又见汤巡检不过烘干了这一件衣服,身上的里衣比自己湿得还厉害,正滴着水,便道:“你先把衣服都烘干吧,我还比你好一些。” 汤巡检已经背转了身,“你是女子,哪里比得了我,还是你先吧。” 云娘迟疑一下,见汤巡检一番好意,再拒绝便不识抬举了,且湿衣服粘在身上也果真难受,身上又冷,便将自己的外衫脱了下来,将汤巡检的衣服罩在上面挡住里衣,只是总不好让他替自己烘衣服,便去火旁撑开烘着。 又因坐在火旁,身上也暖了起来,再想到身上一直滴水的那个人,终不忍心,便向面壁而立的汤巡检道:“你也过来坐吧,下了雨天气便冷了起来。” 汤巡检果真转回便过来坐了,帮云娘撑着衣服,看那外衫干了又道:“你的裙子也烘一烘才好。”虽然说的都是自己的衣服,但却非常自然,并无一点生疏,又十分地坦荡。 云娘刚推让了一句,“还是你先吧。” 汤巡检却不容置疑地一笑,扭了头道:“将衣服换上,解了裙子再过来。” 云娘看他神情淡然,只如清风朗月一般,突然觉得自己太过计较,便也坦然地接受了他的好意,转过去将裙子解了烘干再穿好。 “还有靯袜!” 过了一会儿,云娘身上都干爽了,背过身去让汤巡检换衣服烘衣服。待两人便都弄好了。汤巡检又用一支竹筒接了些雨水,放着澄清了一会儿,两人拿帕子蘸着擦擦脸手,总算觉得身上舒适了。 只是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雨也越下越大,云娘先前还盼着能走,现在也知道今夜只能在这里了。可是,明明孤男寡女,可她并不害怕,又想走前也与娘和大嫂打了招呼,家里也必不会担心的,神情倒也静了下来。 再看汤巡检,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正将一只兔子剥了皮,原来他从山上下来时带了一只兔子。 云娘突然想到先前炭盆里的灰烬,一下子明白了,便问:“你昨夜也在这里?” 汤巡检便点了点头,“是。” 中元佳节,家家都团聚,唯有汤巡检孤身一人在盛泽,且他一向不与盛泽镇的人来往,竟然在林间的小屋独自度过。云娘这样想着心里却又痛了起来。 可汤巡检却笑道:“我一向不喜欢热闹,更兼看着阿虎和荼蘼两个心烦,就出来了。”说着已经将兔皮剥干净,去了内脏,正要拿水,云娘已经提了竹筒,将水慢慢倒了下来,帮着汤巡检将兔子冲洗干净。然后又用竹签子将兔子串好,在火上慢慢烤熟。 两人话说得都不多,可是做起什么却特别默契,似乎他们以前曾经在一起住过很多年,又烤过无数只兔子一般。 肉香在这阴冷的秋夜里分外馥郁,汤巡检便扯下一条兔子腿递过来,“你尝尝。” 云娘接了,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不知是饿了,又是因为是他们一起烤的,还是果真好,竟吃得满颊生香,轻轻赞道:“还真好吃。” “你来之前,我和阿虎最常烤肉,鱼也烤过、螃蟹也烤过,就连稻米,我们了放在火上烤着吃过。” 云娘是知道的,但烤过的东西也不过偶尔吃着新鲜,但若常吃怎么受得了,云娘顺口问:“那时你怎么不雇个人做饭?” “不愿意理别人。” 云娘便被兔肉噎住了。 汤巡检赶紧递给她一个水囊,“这是山上的泉水。” 云娘也顾不得那是汤巡检喝过的,赶紧对着嘴喝了一大口,才慢慢将那口肉咽了下去。 汤巡检为什么不愿意理他们,却肯理自己? 只是这话怎么也不能问。 云娘默默地地将整只兔腿都吃了下去,见汤巡检又扯了一只递过来,赶紧摇头道:“想着今晚要熬一夜,我便已经吃得比平时多了。” 汤巡检便将那兔腿都吃尽了,坐在云娘对面,看着她又笑了,“你只管放心,我不是坏人,不必那样局促。” 云娘想想,自己确实每一次见到汤巡检时都有些局促,现在也不例外,又想起上次见面时他也说过让自己不要拘紧的话,便低头笑了一笑道:“其实我不怕你的。” 只是总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 若是汤巡检对自己也与别人一样冷着脸,自己也许就不紧张了,但是他见了自己却总是笑着,反让云娘不知不觉地就拘束了。 “那就好了。”汤巡检笑笑,将几节竹子扔到炭盆里,将火重新拨旺。 云娘便将自己提的篮子拿了过来,将几根笋剥了外面的粗叶,并那只僧竺蕈,一同洗了,也拿竹签子串了放在火上一同烤着,又向汤巡检道:“我刚挖的,我们也吃了吧。”她见汤巡检将余下的兔肉都吃尽了,心里便疑他没吃饱,便后悔自己不应该吃一整只兔腿。 眼下的东西虽然不多,但总是吃的。 因从没烤过这样的东西,云娘便估计着熟了,将僧竺蕈递给了汤巡检,笑道:“也不知这样好不好吃。” 汤巡检便也笑,“我第一次这样吃竹参。” “原来你叫它竹参?” “那你叫它什么?” “我们都叫僧竺蕈。” “这个名字好奇怪呀!”汤巡检笑着:“为什么这样叫呢?” “因为很像一个老僧人披着袈裟的样子啊!” “真的很像!”汤巡检便笑道:“你知道吗?僧竺蕈是贡品,很难得的,还有人说吃了它能长生不老呢,所以以前有过皇上拿僧竺蕈配长生不老的丹药。” “我们这里僧竺蕈也不多,”但是,每年都能拾得几只,云娘便笑道:“我们这里好多人都吃过,也没有长生不老的。” “万一这一只果然吃了能长生不老呢?”汤巡检说着便将一株僧竺蕈分成两半,递给云娘一半,“那我们就一同升仙了。” 云娘突然惊奇地发现自己与汤巡检如此随意地说了这么多话,一时脸便有些红,也不去接那僧竺蕈,两人一起吃一株僧竺蕈算什么! 汤巡检却那半株僧竺蕈送到了她的嘴边,笑道:“今天是与平时不同的,谁能想到我们会在这里相遇,而且还能有一只可以长生不老的竹参可以吃。来,试一试。” 云娘明知是不可能的,可是此情此景,她竟有些信了,又想到他们果然能成仙,才不要像牵牛星的织女一般傻呢,明明河汉清且浅,却不能往来,真是好傻。 这样想着便抬手接了那僧竺蕈放入口中。为了掩饰尴尬,又笑道:“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僧竺蕈。” 汤巡检却道:“可是却是我吃的最好吃的。” “你一定是骗我。” “我说的都是真的。” 云良便也不追究,又将几个烤笋也与汤巡检分吃了,雨声霖霖,长夜漫漫,围着火说着话,吃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也算是难得的缘分吧。 等到明天雨停了,缘分也就结束,再见面就回到过去的样子了。 炭盆里的篮子烧得啪啪响,云娘拨了拨火,整个身子暖意洋洋,再看汤巡检斜靠在一张竹椅上,神情说不出的自在,火光映在他的脸上,又给他凭添了一股暖意,与平时总是冷着脸的那个汤巡检就似两个人一般。 夜越来越深了,雨依旧没有停,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他们一点也不困倦,随意聊着,话却一直说不完。 突然间,汤巡检从竹椅上坐直了,猛地起身一把抱起云娘纵身扑到了榻上。 第53章 突变 云娘还没醒过神来,就听汤巡检身后轰隆一声,小屋倒了一大半,石头泥浆从被压坏的竹墙处淌了下来,将刚刚他们围着的炭盆压住了,屋子里再没有一丝光亮。 “怎么了?” “大约是走山了。” 下大雨时将山上一层的泥土和石头冲下来,就是走山。云娘虽然没见过,却曾听爹娘说过哪一个村子后面发生了走山,一个子将半个村子都埋了进去,活着出来的没有几个。 一时间,云娘只觉得地动山摇,整间小屋都倒似水上的小船一般抖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能覆灭。 大约过了一刻钟,抖动渐渐轻了,声音也渐渐消了,就连原来清晰的雨水声也小了许多,他们被隔在了这半间竹屋里。 云娘一直一动不动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不知为什么,就在随时可能被压死的恐怖时刻,她一点也没有害怕,也没有紧张,就是自然而然地等待。 汤巡检现在的两只手都在自己的身下,而他的人正与自己交叉着压在上面,还保持着抱起自己的姿势,而他散下的头发正好垂到了她的脖颈间,感觉痒痒的。她也没躲。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云娘只能听到他和自己的呼吸。 可是汤巡检的呼吸声却慢慢重了起来,云娘便急了,她被汤巡检压在身下,什么事都没有,可汤巡检是不是被石头压住却不知道,急忙探起身来伸手去摸,“你伤了没有?” “我没事。” 可是汤巡检的声音却不对,带了颤音,似乎在忍着什么。而且他也不赶紧起来,一定是伤了。云娘更着急,努力地要坐起来,想扶住他放在榻上查看一番,只是她的力气太小,而汤巡检又太重,一时难以做到,急得直问:“哪里伤了?头有事吗?后背呢?” 没想到,汤巡检突然低头在她的脸上香了一下,然后才滚落到一旁,笑问:“你就没想到我是想占你便宜吗?” 云娘突然后知后觉发现了什么,她毕竟是成过亲的人,其实都懂的,只是当时太着急太关切了,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想到那里。 毕竟她从根本上就是相信汤巡检的! 感觉到身边的人一直在嗤嗤地笑,云娘便恼了,“你!”又骂不出什么,便恨道:“这样的时候,你竟然还想那些事!” “我也不想,只是这不是想忍就能忍得住的!” 云娘不知说什么好,便想离他远一些,可是竹榻很小,她只略一动,便发出吱咯吱咯地声音,而且汤巡检的手也揽了过来,沉声道:“先别动,屋子已经塌了一大半,眼下只这个角落还算安全。” 云娘只能不动了,继续与他并排躺在这窄窄的竹榻上,外面的风雨声和屋子上面石头滚落的声音虽然都很大,但都非常遥远,遥远得可以不去管,只有耳边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她的心里回响。 那呼吸声的原因,又是那样让她难堪,她本来应该生气的,却又气不起来。而他的一只手臂,现在正搭在她的腰间,她也没有想挪开的意思,只由着那手臂将她固定在榻上,只是觉得自己几乎透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汤巡检突然问:“你腰间系着什么,硬硬的?” 云娘便想了起来,“是一把刀。” “你为什么随身要带着刀呢?” “自从那天吴屠户拿着刀把人都吓走了之后,我就去买了一把刀系在身上。” “哈哈哈!”汤巡检大笑了起来,又道:“你带一把刀果真是有用的。” 云娘觉得他在嘲笑,便道:“当然果真有用。我挑的这刀很锋利,是铁匠铺里最好的。” “谁能想到云娘竟然还会随身带着一把刀呢?”汤巡检依旧笑着,“我发现你很特别,明明非常温顺,可是骨子里又很倔强。” 云娘听他这样评论自己,心里其实也是认可的。身为女子,自然要温和柔顺,但是有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倔强,那毕竟是生来骨子里就有的,改也改不了。就比如和离的事,现在还有人虽然认为她对,却还是觉得她过于强硬了,可她就是不后悔。 突然又想到汤巡检此话是不是也暗指她一定拒绝了朱嫂来提亲,又硬气地买了贵重的礼品送过去,还有织纱分成等等一系列的事呢。 一定是的! 云娘仿佛看到他带着笑意的脸,奇怪地问:“到了这样的时候,你就不害怕不担心,还说这些有的没的?” “为什么要害怕要担心?”汤巡检道:“我正想着怎么能和你一起躺在榻上,又知道不可能,上天便给了我这个机会,我们果然就躺在一起了,我还担心什么?” 云娘再次无语了,不过她过去隐隐的感觉却于此时越发清晰了,汤巡检对自己表面一直都很平静,只是她却能体会到他体内隐藏着一种可怕的情感,似乎就如一只随时会出来吞掉她的怪兽,这也是她每次见他就紧张的原由。 于是她下意识地一直在逃避。 眼下已经避无可避。云娘突然发现,她现在不想避了,所以便放松下来。 从最初与汤巡检结识,他就帮了自己,而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就相信了他,就是遇到这样大的灾,也有一种与他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感觉呢。 云娘一直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也坚信他不会对自己做任何坏事,现在她接受了他的情感,便更加放松下来。 果然汤巡检坐起身道:“你在这里别动,我过去看看怎么样了。” 云娘拉住他,“再等一会儿吧。” “没关系,就算继续塌下来,这个屋角应该也没事,我还能退回来。” 云娘突然醒悟,这个屋角正是后面堆起木头的那处,那成堆的木头要比竹子搭的墙要结实有力得多,所以才使得这间屋子还留下了这一半没有倒掉。 “那你小心。” 汤巡检从榻上挪了下来,离开前却又低头轻轻地在她的脸上香一下,“等着我。”非常自然,仿佛他们一直这样。 云娘按住他唇留下的一点温热,一动不动,却全神惯注地听着一旁的声音。 他去开门,可是打不开;他去开窗子,依旧打不开;他只得一点点地在竹墙敲着,找可以突破的地方,然后停在了一处用力去推,云娘听着声音走了过去,“我们一起用力吧。” “你才有多大的力气,赶紧回去!” “谁说我的力气不大,我刚吃了一整只兔腿呢。” 汤巡检又笑了,“那好,我觉得这里应该是山石最少的地方,我们用力推。” 云娘便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起用力去推,竹墙外很是沉重,应该堆满了泥石,他们用尽力气,终于将那墙撼动了,竹墙向外倒去。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们涌了过来, 云娘被汤巡检拉着重新回到了榻上,原来他们刚推的那面墙倒了,但石头和泥水反而泻了进来,接着屋顶也塌掉了更多,给他们留下的地方更小了。 汤巡检自然而然地将手环在云娘的身上,将在她护在怀里,喘息着道:“别怕,走山的泥土石头比我想的还要多,现在这间屋子已经完全被埋在里面,只是勉强维持着没全倒。我们不能再动了,如果竹墙全坏了,被挡住的石头和泥土反倒落进来,我们就被彻底埋在这里了。” 又拍拍她道:“等到天明看看能不能透入些光线,再想办法出去。”似乎在哄小孩子。 云娘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其实她能清楚地听到雨下个不停,头顶间或传来泥石流动的沉闷声音,而竹屋一直“吱咯吱咯”地响,这样临时搭起来的小竹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支持不住了,“也许我们等不到天明了。” “不,能的。”汤巡检坚定地说着,重新起身,“我去把竹桌竹椅都拉过来,将这个角落撑住。” 又按住云娘,“你在这里等我。” 云娘便听着他摸索着移过来几件器物,一件件地叠起来撑在竹榻所处的墙角旁,将倾斜得非常严重的屋顶撑住,正好将竹榻围在里面。 每移动一件东西都很费力,又都伴随着泥石落下的声音,云娘的心提了起来就放不下了,可是这样黑暗又狭窄的地方根本容不了两个人,她只能在一旁静静地等着。 就在她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之后,终于,汤巡检回到她身旁,又将她直接抱入榻的最里面,自己躺在她身边,“你困吗?睡一觉吧,一定能支持到天明。” 就算能支持到天明,他们也出不去了,没有吃的,没有喝的,只能困死在这里。但是她并没有多难过,只是想到剩下的时间多宝贵啊,怎么能睡呢?云娘坚定地道:“我不困。” 汤巡检却突然叹道:“刚刚你要冒雨离开时,我也许不应该拦住你。” “按你这样说,我也不应该拦住你走的。” 汤巡检便笑了起来,“你拦住我是对的,因为我走也是向山上走,那里更危险,可能现在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忘给自己找个借口,怕自己难过。 第54章 拜堂 残留一隅的竹屋内虽然稳住了,但屋顶却不如先前坚固,时不时地便有泥水漏了下来,汤巡检捡了一处略干爽地地方坐了下来,拉着云娘坐在他的怀里,正将她完全护住。 云娘也不扭捏地坐了,刚刚也不是没经过身子挨身子,现在又何苦娇情?反正他们也出不去了,又将心中的疑团问了出来,“你为什么到这边的山上打猎?这里因为每年都砍木头,猎物并不多。” “我到这里随便转转,打猎就是顺手的事。” 是的,汤巡检只拎着一只兔子便下山了,可见也没有认真打猎。正与自己跑了大半天只拾到了一只僧竺蕈,只挖了几根笋是一样的。 到是汤巡检反问自己,“你为什么过来?” “我是觉得家里太热闹了,想出来静一静。” “昨天一定过得很热闹吧?”汤巡检说着,又笑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我爹我娘,我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云娘一个个地数着,又讲了自己回娘家这几天的事情,突然想到了盛泽镇上那些传闻,便也好奇地问道:“你家里有什么人呢?” “我家里的人要比你家多很多,”汤巡检也像她一样一个个地数着,“祖父、继母、九个叔叔婶婶,五个哥哥,十几个堂哥、三个弟弟至于堂弟、侄子、堂侄我也算不清楚了。” “噢!这么多人!”云娘又想起来爹说杜家富贵时养着戏班,便又问:“那你们家有戏班吗?” “原来有两个小戏班,后来都遣散了。” 明白自己问了不应该问的话,云娘便赶紧想新的话题,正想转回去,可是汤巡检却突然问道:“云娘,你为什么不答应嫁我呢?” 如果能提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情,云娘一定会答应嫁给汤巡检,就是做妾也愿意。 只要能与他在一起朝夕相对地过上些日子,哪怕没有名分也好,总不用后悔,但是谁又能想得到呢? 不过,云娘其实也明白,如果她真的答应了,那么他们便不会被困在这间小屋,反而是会遇到汤巡检娶妻纳妾生子等等的糟心事,那时她一定会后悔答应跟着他了。 不管怎么样,他们都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命啊! 云娘依旧没有叹息,到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可以叹息的,只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她亦知道自己的这些心思,根本不能堂而皇之地讲出来,只有眼下,她再不说就永远也不能说了,便伏在他的膝头道:“我是愿意的,可是一想到你将来一定会迎娶正妻,我便受不了。” 觉出汤巡检要反驳,便轻轻地按住他道:“我知道你已经许了我正妻之位,我本来应该非常感激,也应该立即答应,可是只要想到你一定会纳妾生子,我,我就……” 说到了这里,云娘哽住了,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急忙道:“我与郑源和离时,心里最恨的不是他娶了二房,而是他瞒着我拿我辛苦织的锦偷偷娶二房!若是他与我好好商量,而我知道自己不能生养,便不会不许的。” “可是,那天陈大花提到了你,说想嫁给你,我听了心里便气得很,我不想别人跟你好,也不想你跟别人好,哪怕想到你对着别人与对我一样笑,我都会生气。”云娘努力地想笑,终于苦笑了一声,“你太好了,打动了我的心,让我变得又嫉妒又自私。我想我若是真的嫁给你了,一定会与你争吵,到时候什么情谊都没了,还不如我们不要成亲。” “我知道我这些话一说出来,人人都会笑死了。皇帝的女儿尚且不会这样嫉妒,更何况我一个和离的妇人。可是也许正是经历过一次和离吧,我反倒觉得人活一世,总要对得起自己才是,并不想再委屈自己勉勉强强地过活了。” “你送的那台织机我特别喜欢,不只是因为我喜欢织锦,还因为有了那台织机,我们就可以合伙了。以后你就是离开了盛泽镇,我就有借口给你送分成,也能时常提起你的名字,打听你的消息,这般恐怕才是最好的……” “杜云娘,如果不是我们到了这个地步,这些话你永远不会对我说吧!”汤巡检吼着,一用力将云娘压在身下,双手撑在两侧,脸对着脸大声道:“你知道吗?我已经给祖父写了信,答应了他替我定下的亲事!” 感觉到他的气息压了下来,云娘没有躲,她只是想着怎么能把自己的酸意压下去,她已经拒绝了亲事,汤巡检定亲与她完全无关,而且他恐怕也不能出去成亲了。即使这般,她依旧感觉到自己语气中还是带着妒意,“你祖父一定会替你定一门好亲的。” “哼!”汤巡检冷笑一声,“可是,我把信压在你给我的两块墨下面,并没有送出去。” “然后你就到了这里?” “接着你也来了。”汤巡检气道:“你送了我一大包银子,然后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走了,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能干,短短的时间便赚了那么多银子,又很大方,还特别多给我分了几成,对不对?” 云娘只得羞愧地承认,“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难道我看着就那么想要银子的样子吗?” 当然不是了。汤巡检从来都视金银如粪土,但是那也是因为他根本不缺银子。于是云娘又小声道:“不过,银子还是很好的东西,特别是在没有的时候。” 汤巡检便想起了云娘一心织锦赚银子时执着的样子,还真是特别让他觉得可爱呢,便哈笑了起来,“你说得很对。” 这一次云娘很快就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想了想用手勾住了他的头,在他的脸上香了一下,又在他耳畔轻声说:“你要是想,就做吧。” “我还真想,”汤巡检顿了一下,却终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轻轻地笑,“你以为你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云娘也清楚现在自己一定蓬头污面,形容不堪,可是她没有一丝不好意思,却反笑道:“你明明知道却还想,岂不是更丢人?” 汤巡检却不再与她调笑了,严肃地问:“如果我们能出去,你一定答应嫁我,好不好?” “嗯,”云娘脸上火辣辣的,却坚持道:“不过你答应我不许纳妾,不许与别人相好,还不许对别的女子笑,我才答应。” 汤巡检便笑问:“我对姑姑、继母、婶婶,大嫂,还有侄女们也不能笑吗?” “谁说你不能对她们笑了?”云娘握住他的手用力捏了一下,“我是说不许对年青女子笑。” “这样你就答应嫁我了?”汤巡检也不犹豫,立即道:“那我就都答应了。” “那我也答应你了。”云娘十分地开心,虽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他们没有机会成亲,也没有机会在一起生活,但她还是高兴,“没想到我能遇到你。” “我也时常这样觉得。” “我们拜堂成亲吧。”云娘又笑道:“黄泉路上也能相互扶持着。”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汤巡检却感觉云娘与平时完全不同。以前她有多矜持多冷淡,现在就有多热情多大胆。甚至有的提议,他猛一听到其实是受了惊吓的。 这才是真正的云娘吧,谁也没看到过的云娘。 对他满是爱慕,终于表露出来了的云娘。 他喜欢到骨子里的云娘! “对,我们拜堂。”汤巡检笑着,起身扶起了云娘,两人手拉手并排跪在竹榻上,撮土为香,汤巡检正要行礼,就听云娘问:“你会赞礼吗?” “应该会吧,是不是“新娘下轿,进入厅堂、吉时已到”这些话?” “对,你来赞礼,我来奏乐,”云娘想了想,拿手在竹榻边上轻轻敲了几下,打出鼓点来,又清脆地唱道:“一张机,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十分婉转动听。 一首唱毕,推了一下汤巡检道:“该你了。” 汤巡检便赶紧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两人就在榻上先向南叩首,再转回来向北叩首,最后相对行礼,虽然对拜时因竹榻狭小头碰到了头,但依旧十分地认真,手挽了手再一句“送入洞房!”中并肩坐了下来。 “现在只差一样了,”汤巡检想了一下,便捧起了云娘的脸道:“来,香一个就当做交杯酒吧。” 先前他们也曾香过面孔,但这一次却不一样,脸贴着脸后便没再分开,云娘突然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舔汤巡检的唇,温温的,软软的,并不似着起来棱角分明般地强硬,她便觉得很好玩,便又向里面伸了一下。 可是冷不防却被汤巡检咬住了,然后反客为主地一处处地咬了起来,并不用力,却不上上下下地将她咬了个遍。 后来也不知怎么两人开始口舌交缠,津液相渡。都是成过亲的人,却从没有试过,至此方知原来这里的滋味最妙,比吸吮着蜜水还要香甜。 就在云娘觉得把持不住的时候,汤巡检突然松开了她,喘息不已地道:“这里不行,我们一定要出去!” 眼下果真是太糟了,身在其间的云娘自然明白,见他始终不肯,应该是不肯让自己在最后的时刻太过难看,便抱住他道:“今生我们没有机缘,待来生吧。”突然又笑道:“也许我们一起吃了竹参,便果真会长生不老了呢。” 第55章 逃生 暗夜无边,两人依偎在一处轻声说着话,“你唱的曲儿真好听!” “这有什么,这曲子总共九段,从一张机到九张机,我们小时候去采桑,哪天不唱上几回,那时候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大了才不唱了。” “那你再给我唱唱后面几支曲子。” “好,”云娘果然便唱道:“两张机,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一直唱到了九张机,“从头到尾,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曲子罢了,她便低声道:“玉瀚,我们真的成亲了。” “是的。”汤巡检赞同地应和着,又惊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字?” “你不是在诗下面写了吗?” 汤巡检便又想到当初云娘让他写契书时的样子,“当时你不是说不识字的吗?”所以他才写了那样的“契书”。 “现在都认得了,”云娘便得意地诵道:“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真是聪明,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汤巡检又正色道:“玉瀚是我的字,我的名字是汤浩。” “汤浩,汤玉瀚。”云娘轻轻地念着,忍不住问:“可是,你为什么要娶我呢?” “听说你那么倾慕我,我想我不能辜负了你。” “什么?我倾慕你?”云娘大吃一惊,“我是倾慕你,但那是因为你对我很好才倾慕你的呀!” 汤巡检突然便笑了,“无怪我觉得有些不对呢,从你搬到巡检司一旁,我就等着你过来找我,可是你就是不肯理我。后来织机买来了,也请了朱嫂子去求亲,你却还是一口回绝。” 云娘也醒悟过来,“还是我二哥二嫂?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一直倾慕于我,时常赞我好……” 原来一切都源于误会,云娘赶紧解释道:“我才没那样说,我只说你是镇上从没有过的人物,大家都背后议论你而已。”又急道:“真的,就是过年前我们在河上遇到时,我二嫂指着你问,我才说的。” 汤巡检便笑了,“现在我们已经成亲了,还管那些做什么?” 云娘想到自己的二哥和二嫂,恨铁不成钢,“他们真不争气,我爹娘也时常打骂他们,我也说了他们,可是……”他们竟然还败坏自己的名声。 “他们算不上坏人,也没犯什么大错,”汤巡检安抚她道:“你想想,如果没有他们,我们也许不会成亲呢?” 虽然是如此,云娘却又想到,“镇上还有别人倾慕你呢,那个陈大花不是去提过亲吗?”见汤巡检似乎很茫然,便又提醒道:“豆腐西施。” 汤巡检便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你以为不管是谁倾慕我,我就都要娶了回来吗?” 想想汤巡检确实从未理过陈大花,却待自己不同,云娘心气才平了。 又听汤巡检轻声道:“其实先前你去官织场的时候,我便注意到了你,觉得对你很愧疚。” 汤巡检管着盛泽河上的事情,他一定早就知道郑源是骗了自己的,可是又不能说。云娘才明白那时汤巡检为什么会帮自己,“其实又不是你骗了我,你不用愧疚的。” “但那个时候,你真是很可怜。”汤巡检温声对云娘道:“我可能就从那时候开始怜惜你,只是自己不知道。所以后来听了二哥和二嫂说你很倾慕我,我就答应把你接到身边,想着也算是补偿一二。可是你来了,我日日等你,你也没有过来。” 怪不得自己刚到盛泽镇时,汤巡检便说他什么时候回来。云娘听了便气了起来,“你以为我是陈大花那样的人?” “并不是。时我说要接你过门,你二哥二嫂却让我等你,我就一直在等……” 云娘气结,没想到汤巡检看起来高傲冷峻,其实能这样傻,被自己的二哥二嫂骗了。他们向汤巡检撒了谎,又不敢告诉自己,便想办法推脱,可是他竟信了“然后你就以为我会去找你?” “嗯,我日日等,你也不过去,我便问荼蘼,想让她传个话,可是还是没有信儿。” “传话?传什么话了?” “就是《西厢记》那段,我以为你能明白呢?” 想到荼蘼是曾回来提过《西厢记》,只是当时她并没有在意,现在云娘终于疑惑起来,“《西厢记》是怎么个故事,你给我说一说。”又猜测道:“是不是私奔之类的?” “若是这样说,似乎亵渎了这本剧,”但是汤巡检却不肯细说,只道:“以后我带你去看戏吧!” 云娘便觉得他其实是害羞了,因为他实在是做了蠢事的。 “你搬到巡检司旁后,我便越发的喜欢你,每一次看着你袅袅婷婷地从门前走过,心里便似有一把火,偏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后来还躲着我了!你怎地就不像盛泽镇里那几个女子一般,夜里便敢来巡检司找我,阿虎赶了半晌才走呢!”说着狠狠地又香了上来,疯狂至极,直到云娘觉得自己差一点昏了过去才松了开来。 “我第一次这样想要一个女子,夜间想着你会来,白日在巡检司门前来来回回出入,也为的是多看你一眼。你要遣媒我便遣了,你说不肯做妾,我也应了,你还是狠心地拒了我!云娘,你知道我难过得心如刀绞,坐卧不宁吗?” “你如此决绝,我总该罢手了。可是心里倒底还是放不下,听说你回了杜家村,我便找了过来,可又没有理由过去,就在这里住了两天,谁知你竟然就来了呢?” 云娘听他原来对自己有如此的心意,心里也难过起来,“当日我想的是我们身份本就不同,我配不上你,而且我不能生养。” “出身又算什么,我们若是也论那些,便辜负了我们的相识相知这一场,”汤巡检轻轻地抚慰着云娘,“就是不能生养也要紧,我家里子侄辈甚多,将来过继一个就行了。” 这个时候的承诺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但是云娘却完全相信,“你真好,我为什么没有早遇到你呢?” “也许我们就应该现在遇到的吧。” 是啊,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既没有让他们早些遇到,也没有让他们晚些遇到,却让他们正在这个时候遇到了。 但其实也不晚,毕竟是遇到了。 秋夜里越发地凉了下来,刚刚去推竹墙时,身上弄得又是泥又是水的,因一直活动着并不觉得冷,现在两人静坐闲为辅便感到凉意慢慢地浸了上来,汤巡检解了外衣替她盖上,云娘便缩了缩身子,完全蜷在他的怀里,感觉着他身上的热度,听着他的心跳。 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她竟睡着了。 等云娘醒来时,先是一惊,“我怎么就能睡了呢?”然后发现小屋里与先前不同了,虽然还是昏暗,但却不似夜里那般伸手不见五指,而是有了隐约的光亮,而外面的风声雨声都停了下来。 汤巡检看着她笑了,“睡醒了,我们想办法出去!” “我们还能出去吗?” “总要试一试的。”汤巡检指了指墙外道:“你还记得这面墙外面是堆起来的圆木吗?我想我们想办法将这面墙推倒,看看能不能借着圆木的力量出去。” 云娘其实并不大信,竹屋已经被埋在泥石之中,那些圆木也一样,想出去实在太难。可是现在屋子透过来的些微的光亮和汤巡检坚定的语气却给了她信心,“怎么试?” 汤巡检显然是早有思量,“我的腰刀埋在土里了,正好用得上你的这把小刀。”说着先将云娘安置到一旁,然后拿着那把小刀,借着昨天堆起的竹桌竹椅等爬到了高处,将屋顶靠着圆木一侧的竹子划开几尺见方,露出那堆木头来,然后用力去推。 昨天就是因为想将泥石推开,屋子反又多塌了一半的,如果圆木挪开了,泥石落下,他们好不容易留下的小小空间也会没了,那么他们便会被彻底埋在泥石之中。 想着这些,云娘在下面又惊又怕,突然不再看了,低下头闭目默默地求着神佛保佑。 突然间,她听到巨大的轰隆声,然后一大片阳光撒了下来,就在这时汤巡检跳了下来,将她背在身上道:“快,我们一起出去!” 云娘趴在汤巡检的后背,感觉他只一蹬便上了屋顶,又从那处空地跳了出去,只见滚下去的圆圆长木将推起来的山石泥土冲了开来,他们便从这这个空隙向外跑去。 只是那些石头泥土被圆木冲了开来,固然给他们留出一条路,可这一动,先前已经平稳下来的山石又重新倾斜了,加上还在向下滚落的圆木,处处惊险不已。 散落的泥水掉在他们的头上身上,有几次,云娘觉得他们就要被大石头或者木头砸中了,只是汤巡检非常地灵活迅速,总在最后的时分堪堪避开。 从竹屋顶上到土堆下现,不过十几丈长的路,他们下来的时间应该很短,但云娘却感觉非常长久,当他们终于摆脱了四处乱滚的石头和圆木,汤巡检也已经力竭,与她一起摔倒在地上。 两人依偎在一起同时回头向后望,不知何时,那间小屋已经完全坍塌了,从山上流下来的土堆上面出现了一处凹陷。而更多的泥土石头正向那个凹陷处流去,转瞬间将那里填平。 云娘不敢相信,“我们竟然逃了出来?” “是的,我们逃出来了!” 第56章 梦醒 重生的喜悦让云娘恨不得扑过抱着汤巡检在地上打个滚,尽管他现在他从头到脚又是土又是泥水,还有不少的竹屑挂在身上,衣服早已看不出颜色,可是在云娘眼里,却一点也无损他的英俊。 即使表面有多么狼狈不堪,他实际还是原来那个清风朗月般的人物,她反倒觉得他的现在的果敢、从容、镇静、稳重更令人倾慕。 可是她本来已经抬起的脚步却又止住了。重新回到明亮的世界,上面是蓝天,下面是土地,周围是竹林,她却不能再上前了。 明亮的阳光射在她的眼中,让她觉得头晕目眩,忽然就生了一种疑惑,昨夜的一切,倒底是真事还只是一个梦? 她宁愿是一个梦。 因为梦醒了,也就是结束了,再不必放在心上。 她停在一株粗大的竹子下,竟说不清自己的心境了。 她甚至觉得一辈子就结束在那间小屋也很好,毕竟是那样完满的结局。 现在,她应该赶紧回到家中,免得有人发现了他们在一起。 对,立即走!一夜未归,家里人一定会来寻自己的! 如果被人发现他们在一起,一定会很麻烦,也许是会影响汤巡检的名声。 云娘猛然转过身去,却被一只大手拉住了,“你就这样回去?” “你也回去吧,只当我们做了一个梦。” “可是我们没有做梦,”汤巡检将她手拉得很紧,完全懂了她的心思,“你答应的事情,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 云娘滞了一滞,突然想到,“你昨晚就知道我们能出来?” 汤巡检却沉吟了一下,然后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但是你没有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的……” “云娘,云娘!”这时远处传来了喊声,“云娘,你在哪儿?” “我家里人来寻我了!”,云娘赶紧去推汤巡检的手,“我们还是分开走吧。” 汤巡检看看她,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加了些力气,便将她打横抱在怀里,抓得紧紧的,“我们一同出去。” 云娘想挣扎着下来,可哪里能挣开。 就在这里,杜家的村的人已经赶了过来,杜老爹走在最前面,见了云娘禁不住掉下泪来,“雨停了你大哥便来接你,却见竹屋已经被埋,我们都以为你出事了!”说着上前把女儿接了过,“可是哪里伤了?” “没有,”云娘被父亲接过便赶紧站起身道:“走山时我被埋在竹屋里,正好遇到了汤巡检,他便把我救了出来。” 杜老爹感激不已,上行施礼道:“谢谢巡检大人,救了我女儿一命!”又见汤巡检形容很是狼狈,马上邀他,“还请巡检大人跟我们回家中梳洗一番,再备些酒菜,略尽感谢之情。” 汤巡检避开那礼,却道:“昨夜大雨,我与云娘一起被困在竹屋中,一早才逃了出来,免不了有肌肤之亲,不胜惶恐,还望老人家成全。” 杜老爹刚见了女儿被男子抱着,又是一身泥水,心里也早想到了这一层,只是汤巡检是盛泽镇的官,他却不好硬赖,万一巡检不许,反而坏了女儿的名声。所以只先把女儿接了回来,又请汤巡检来家,感激自是感激,也想悄悄问一声。 现在听他在众人面前直接承认了,又如此客气地请自己成全,心里的石头先落了地,便笑道:“汤巡检可谓磊磊君子,偶遇到这等天灾亦是无奈,幸而你与小女安然无恙,平安回来,眼下先回家中再商量吧。” 汤巡检便赶紧上前行礼道:“岳父大人,受我一拜。” 杜老爹一惊,赶紧去拉他起来,女儿是和离回来的妇人,嫁给汤巡检也不过只能做妾而已,自己哪里敢受汤巡检的礼呢。是以他亦不称汤巡检为婿,只道:“巡检请起,我是当不起的。” 二哥一直躲在爹的后面,现在急忙拉爹的衣襟,催道:“爹,你赶紧认了,妹妹嫁过去就是巡检夫人了。” 情急之时二哥的声音未免大了些,大家岂能听不到?云娘气得满脸通红,又有四叔等人也都露出尴尬之色,汤巡检便笑道:“岳父,二哥说得很是。” 杜老爹却不是山野无知的村夫,却不肯借此机会赖了上去,姻缘之事不比别的,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硬凑到一起的夫妻哪里能过好。 况且他又没来得及问问女儿,所以只笑着说:“汤巡检高义,老汉不胜感激。我们还是先回村里,家里的女人们听了都吓得直哭呢,想是一会儿也要赶过来的,我们回去告诉她们一声。” 这时云娘才注意到村里的男子差不多都来了,每个人手中都拿着锄铲等物,想来是爹将大家请来要把自己挖出来的,再想到娘和嫂子她们一定伤心不已,便也急着回去,拉着爹道:“赶紧回家告诉娘我没事。” 杜老爹自看了女儿,先还高兴不已,听了汤巡检求亲也镇静自若,现在一经确定她安然无事,却突然又后怕起来,双腿竟软了,手里的铁铲握不住丢了开去,人堆了下去,幸运杜二郎就在他身后,一把扶住他。等了一下方好,只靠着二儿子站着,挥手向小儿子道:“你先回家告诉你娘!” 四叔也是村里极有威望的老人,见状便上前向云娘道:“你爹是后怕了呢!毕竟是有年纪的人了,让他先缓缓。”又见汤巡检在场,便十分帮忙张罗,一叠声地吩咐村里的几个小伙子,“你们几个去集上买肉;你们几个去买酒;你们几个去请了张厨子备下席面;你们几个回去让女人们烧水准备洗漱……” 大家听他吩咐各自做事,杜老爹这时也好了许多,便向四叔笑道:“先前别人家里有事,我常去帮忙张罗。现在我家里有事,我反倒不能了,多谢他四叔了。”又向大家团团揖道:“多谢多谢,今天都到我家里吃席!” 四叔便与大家笑道:“村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家帮忙还不都是应该的。来时都以为云娘被埋了进去,现在竟然囫囵回来了,正是大喜事!且又有汤巡检帮忙,更是要好好感谢一番!” 说着大家便浩浩荡荡地向回去,半路又遇到杜老娘一干女眷,原来男人们听了消息立即出发后,她们便随后也赶了出来,结果半路被杜三郎拦住告诉了云娘无事,这些女人们便在原地喜极而泣。 现在见了面,杜老娘也顾不上云娘满身泥水,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了起来。云娘也不禁泪下,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及至回到家里,云娘便从头到脚地洗了半晌,才将一身的污渍去了。杜老娘和大嫂不放心,检视了一番,只见小腿上有两道很轻的伤痕,也不需大夫来看,只自家拿了些药裹好,又放心道:“还好,并不要紧,也不会留疤。” 自己一直被护着,所以才没有伤着,云娘心里惦记汤巡检,不由自主地急问:“他怎么样?” 杜老娘便看了女儿一眼。 倒是大嫂不理论,笑道:“你是说汤巡检吧,他伤得比你重,听你大哥说,身上划破了十几处,不过你也不必担心,已经请大夫看了,说是幸而并没有伤筋动骨,只好好休养就行了。” 这就好,云娘这才松了一口气。 杜老娘便流泪道:“多亏了汤巡检,竟带着你逃了出来,若是有个万一,叫我可怎么活呢?” 云娘便也想到当初在小竹屋时,自己也以为是必死的,也靠着娘抽泣起来。 “现在已经没事了,你们娘俩儿怎么反倒哭上了!”大嫂劝道:“从去年起云娘便不是很顺,不如等伤好,我们一起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这话说得对,我怎么就忘记了,当初云娘从郑家回来的时候就应该带着她去拜拜菩萨的。”杜老娘被提醒了,便在心里算了一下道:“这一次,我们一家去吴江县城外的灵运寺拜菩萨,那里的菩萨是最灵的。求菩萨保佑云娘自此以后什么都顺顺利利的,还有三郎明年能中秀才。” 说着又向大儿媳道:“你去外面先张罗着,我再与云娘说几句话。” 看大嫂出去了,杜老娘便掩了门悄声问女儿,“我听你爹说,汤巡检在村里人面前抱着你出来的,又说昨天夜里有了肌肤之亲,实情可是怎么样?” 云娘红了脸,低头道:“娘,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 杜老娘先前帮女儿收拾一番,见她身上虽然满是泥水,可是衣服却还完整,现在便懂了,“只是那屋子太小,后来他又抱着你逃出来,免不了要挨挨碰碰的吧!” 虽然即使真有什么事,杜老娘活了这么大的年纪,也不是不能体谅——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独处一室,想出也出不来,一时把持不住也没什么。但是如眼下这般自然更好,又露出笑意道:“汤巡检倒是有担当的人,只是你怎么想呢?” 云娘其实正是心乱如麻,她倾慕汤巡检,而汤巡检也喜欢自己,自忖必死的关头如何许诺都可以,但是回到人世,便又想到了他们并不是一样的人。再想到汤巡检的祖父已经为他相看了亲事,更觉得踌躇。 听说汤巡检的祖父原来是侯爷,现在虽然被夺了爵,但是他依旧是皇妃的父亲,一定会为汤巡检定一位出身不不凡,完全配得上汤巡检的大家闺秀为妻,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反倒将昨夜胆大包天、不顾一切的精神消了大半,犹豫半晌,终于摇头道:“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若是借此机会答应了他,他自不会反悔。但是他家里的人又岂能情愿?将来为了我不能与高门结亲,影响了汤巡检的前程,又耽误了他的子嗣,我自己也羞愧。是以这门亲事就算成了,终究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我们家里索性大方些,直接推了方好。” 第57章 暗疾 杜老娘看着女儿,神色虽然绝决,可是怎么也掩不住一脸的失落,却猜到了她的几分心事,便道:“汤巡检是主动提的亲,并不是我们家逼着的,想来还是真心。” “正是因为他真心,我更要为他着想,直接拒了,免得大家为难。” 杜老娘停了半晌叹了一声气,“原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再不能有的了,只是你说的也有理。” 哪个当娘的不疼女儿呢? 何况云娘这样懂事出色的女儿,又经历了那么多坎坷。 自云娘从郑家出来,杜老娘便一心帮女儿再选一个好人家,可是过了大半年却依然没有结果。媒人的热情,郑家的后悔,云娘的反对,这些都使老太太慢慢想通了一个道理,女儿再嫁容易,但嫁得好却难。 是以她刚一知道汤巡检提亲,喜不自禁后却还能冷静下来。汤巡检是官身,人物品貌都非同一般,但也正因为这样,女儿将来的路才更不好走呢。 郑家不过是才有了几两银子,就不把女儿放在眼里,也把自家低看几分,所以前前知道云娘在郑家受累受气,却也不能理直气壮地上去说理,只能悄悄提醒女儿,可最终女儿仍然两手空空地和离回来。 汤家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女儿嫁过去,从此天各一方不说,万一有个好歹,自家恐怕连信都听不到,想再把女儿接回来都不能了。 如果女儿能生养,生个儿子,哪怕是个女儿也能傍身,可是女儿注定没有儿女,将来又没有娘家扶持,叫她怎么能放心呢! 而且又有杜老爹的一番话在前面,现在她便也说与女儿,“你爹方才悄悄对我说,以汤巡检的身份,若是不认这事我们也不能奈何他,原以为他肯收你做妾,也是极好的,也不算埋没了你。只是他直接就提亲,你爹反倒担心起来。他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家世,如何肯娶我们小门小户的做正室?听说他已经二十五了,妻儿皆无,该不是有什么暗疾吧?” 又顺着想了下去,“整整一夜,你们也没什么事情发生,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杜老娘也年轻过,又因生在乡野,对于那件事又看得比诗书人家要淡一些的,夜间同处一室,动情的,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竟没有,反让人生疑了。 云娘听了,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历历在目,汤巡检那沉重的呼吸声似乎就在耳边,他哪里有什么暗疾呢?只是这事并无可分辩之处,便道:“娘,我一夜没睡,现在头痛得很。”说着囫囵躺到了床上,掀过被子没头没脑地整个把自己蒙在里面。 杜老娘也没奈何,便道:“既然如此,你就先睡吧。刚刚你爹也说过,已经是二嫁,便不要着急,免得再错。这事我们家里再商量商量,并认真打听一下汤巡检的为人再说。现在外面正忙着,我也得出去张罗了。” 云娘等娘走了,依旧躲在被子里不愿出来。 哎!想起自己昨夜做的事,她真没脸了,而且汤巡检会怎么看自己呢。 正羞得无可奈何,又有四婶、村里的女人们来看她,只得坐了起来。听大家问伤情,问汤巡检,也免不了要答上一二。 又听众人见汤巡检的模样个个赞不绝口,又因为都是妇人,说话也不必太过小心,有人直接就问云娘:“听说因为一同被隔在小屋里过了夜,便要娶你,可是真的?” 云娘只得强撑着推脱道:“虽说过了一夜,但不过是被雨和走山的泥石隔住了出不来而已,哪里就提到了亲事呢?” “你别装憨,汤巡检已经当着大家的面说了,还想瞒我们不成?” 他是真下了决心,在大家面前便说了出来,云娘只得又推道:“我的事都由我爹娘做主。” “虽然是这样说,可是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也不小了,总要有自己的主意才是。” “那可是巡检大人呢,还要什么主意,赶紧答应下来才对呢。” “就是啊,这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呢。” “云娘的命就是好!” 大家议论纷纷,却都羡慕云娘,突然又有人道:“我们要会织锦多好啊!” “是呢,云娘,等我家攒够了买织机的钱,你也教我吧。” 原来大家都把自己的境遇与织锦关联上了。但云娘转念一想,如果自己不学织锦,那么郑源便不会去府城卖绸,不会遇到采玉,不会私自卖了绸养了二房,然后自己不会和离,不会与汤巡检成为邻居,不会与他在竹屋中相遇,现在更不会有他的求亲…… 云娘神思恍惚起来,却又被大家摇醒,“云娘,你答应不答应啊?” 她歉然一笑,“自然答应,只要你们买了织机,我便去教你们。”说起了织锦,云娘的话就多了,“我们杜家村养茧的人家多,本就适合织锦。自家养茧,自家缫丝,再自家织锦,利加在一起就越发厚了。且大家都一起织起来,攒得多了,牙行一船收走了直接送到吴江县或者府城,给我们的价也要高一些呢。” 大家是眼看着这大半年来杜家的日子一天天地好起来的,便也盼着自家也能一样,现在听云娘如此说,更是满是憧憬,“到了那时候,怕我们杜家村也同盛泽镇一样富裕了!” 大家说得正热闹,二嫂端着托盘进来给云娘送了些粥饭,满脸笑意地向大家朗声道:“大婶子、大嫂子、大姐姐小妹妹们!我们家云娘一夜没睡,又受了惊吓,什么织锦织绸的话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现在外面摆好了席,我公公让人买了半头猪,又有几十坛子的酒,开了流水席请全村人呢!请大家赶紧吃席去,让云娘也吃些东西,然后好好睡一觉养一养!” 四婶便笑道:“可是二郎媳妇说得对,我们一时说得兴起便忘记了。”便招呼大家,“我们出去看看有什么事可帮忙的。” 大家呼啦啦地走了,二嫂便将托盘放在云娘面前,自己也在床边坐了,陪着小心道:“云娘,从昨夜就什么也没吃,一定饿得很了吧?” 若是昨天,云娘一定会揪住二嫂问她为什么在汤巡检面前说自己倾慕他,会去找他之类道三不着两的话,可是现在她又没了这个心肠。如果没有她和二哥的谎话,她和汤巡检也许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所以亦恨不起她。只是她不想轻易放过,便淡淡地道:“吃了,也不怎么饿。” 二嫂吃了一惊,便赶紧问:“吃了?吃的什么?该不是你们早约好了到那里幽会吧?” 云娘气得骂道:“有你这样的嫂子吗?外人还没怎么样呢,你倒先往我头上泼脏水!”想再说上几句,终是因为二嫂有着身孕,不好与她真恼起来。 “云娘,你别气,我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的。”二嫂其实还是有些疑惑的,便悄声道:“这天地这样大,怎么就能那样巧凑到了一处?巧之又巧的是偏又遇到了走山,就是无巧不成书也没法子再这样巧了?” 云娘本还是气,可听了二嫂的话,却对上了心事,也顾不上气,只呆呆地想,如果没有这一次巧遇,汤巡检便订了亲,自己也会终身不嫁,他们便会彻底没了交集。 又想到小时候听说有月下老人为命中应该成夫妻的男子和女子系上红线,不管离着千万里,还是世代仇人,总能成就姻缘。看来自己和汤巡检果然有缘份。 二嫂见云娘颇为所动,便又热切地道:“云娘,我和你二哥都是为你好,当时还颇费了些心思,才帮你在巡检司旁租了房子,现在汤巡检果然向我们家提了亲,还是正室,真是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好事!” 又两手一拍道:“公公着实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还不赶紧答应下来,在众人面前让汤巡检拿出贴身东西做订礼,把亲事做实了,防着他回去后反悔。” 云娘斜着眼瞟了她一回,“你说爹老糊涂了?” “没有,没有,”二嫂赶紧摆手,“我哪里敢说爹老糊涂,我是说,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都找不到,怎么还拖着。要我说,现在就在家里拜堂成亲最好。” 云娘听她越发不像话,便道:“那你去拜好了!” 二嫂也气了起来,“我是好心,你偏句句与我顶着,又是何苦!”又向云娘道:“汤巡检要是向我提亲,你当我不去吗?” 云娘无奈,再不理她,只得低头喝粥,待吃好了,便将碗筷一推,又重新睡下,将被子蒙在头上。 二嫂见她不理自己,终没有办法,收拾了托盘要走,却又俯身向云娘道:“你可听过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话,可别怪二嫂没提醒过你啊!” 见云娘在被子里一动不动,便气哼哼地道:“我是为谁?一家子人竟然都不领情,我便也不管了!”说着气愤愤地转身走了。 云娘昨夜虽然略睡了一会儿,但毕竟不可能真睡实了,现在早觉得又累又乏,吃了粥越发的困倦,迷迷糊糊地便睡了过去。 突然间她看到了汤巡检,穿着一身整齐的官服,佩着腰刀,站在船上向她问道:“云娘,你不肯随我走,我便走了,我们一辈子都见不到了。” 云娘便哽咽起来,她哪里不愿随他走?只是她是怕耽误了他的前程,又怕耽误了他的子嗣,而且她也怕,怕再错了一次。可是她怎么舍得汤巡检走了呢,看着船渐渐离开了,云娘急切万分,什么也不顾地扑了上去,“我跟着你走!” 这样一喊,云娘便醒了过来,原来这次方是一场梦。 梦虽醒了,可她的心还在呯呯地跳着,眼角还有泪珠。 是的,她不能失去汤巡检。先前她虽然嫁过人,可是却从没有过这样刻骨铭心地深情,她能舍得离了郑源,而且还会活得更好,但是却怎么也舍不得离了汤巡检,那样她会相思而死的。 而且,举头三尺有神明,昨夜里,她已经嫁给他了。 第58章 是我 云娘坐在床上,双手按在胸前,急促地喘息着。 梦中的一切历历在目,汤巡检真的要离开自己了吗? 他本就不是盛泽镇的人,到了任满的时候自然要离开的。到那时候果真就是天各一方了。 就算是有那织机,要给他分成,可他又岂是在意那些身外之物的人呢? 就在这一瞬间,云娘突然反悔了,她要嫁给汤巡检,虽然有那许多的难处,但她不怕,不能生养就过继一个儿子,从小抱养在自己身边,像亲生儿子一样待,人心换人心,儿子也能待他们如亲生父母,也能给他们延绵血脉;不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帮助,但自己却能关心照顾他,饮食起居样样打点好,尽到妻子的本分;至于汤家长辈亲眷,等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贤淑温婉,总不会铁石心肠。 至于自己,即使又一次走错了路,又有什么。第一次出嫁,上遵父母之命,下合媒妁之言,她以为自己选了最合适的人,还不是一样错了。这一次她不想辜负自己的心,就算是错了,也比从一开始就舍弃了要好得多。 人生不过百年,为什么不放任一回呢? 想清了这一切,云娘神清气爽,起身要去外面席上帮忙。只为了自己的事,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放下了家里的事去营救,自己应该感谢的。 云娘对镜理了理头发,看到自己素着一张脸,只穿着家常素绸衣服,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就在席上,哪好让他看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转念一想,刚从竹屋里逃出来时那样糟糕的形容都被他看了去,现在也没什么。可是女为悦已者容这话再不错的,她还是重新坐下,先将头发重新梳了,挑挑捡捡选了一支荷花银簪插在上面,打开包袱比了半晌,拿了件红绸衣衫,又觉得太过显眼,最后换了件月白的短襦,宝蓝的裙子,抿了点口脂才出了屋。 杜家请了全村的人帮忙去救女儿,虽然半路便迎到了云娘,并没有真正劳动大家,但是亦要还情的,特别是云娘平安无恙地回来,更是喜悦,索性要开席请客。 云娘从蚕房走到前面,见杜家小院里摆了十来张从各家借来的桌子,桌旁的条登上满满地都是人,正是开着流水席,一眼扫过,却没有看到汤巡检,又不好问,便直接进了厨房。 村子里专门给人家做席的张厨子正带着儿子满头大汗地在灶上忙着,大哥大嫂也一样满身是汗地打着下手,二哥、二嫂、三弟妇帮忙递送菜品,云娘过去便帮着端菜,二嫂见了她上下打量一番,便立即了然,满脸飞笑道:“这里十分脏乱,且席也快结束了,你还是去正屋看看汤巡检可睡下了?” 云娘让她一看本就红了脸,再听她的话,更是无处立足,这时大嫂方回身看到她,便也笑道:“汤巡检吃过席刚睡下,还是不要打扰他,云娘去西屋里帮娘收拾回礼吧。” 办席要请很多人帮忙,厨子、跑腿的、借桌椅的,事后便都要备些东西当回礼,正也要在大家散开前备好呢。 云娘进了屋,就见杜老娘已经在桌上摆了一大摊子,四筐月饼都打开了盖子,一叠干荷叶放在一旁,又有几张翦好的红纸,再一卷麻绳。 先在每张荷叶上放四种馅心的月饼各一块,包起来后还在上面放一张红纸,再用麻绳捆扎起来,结一个蝴蝶结,十分地整齐好看。 先前八月节时给各家送月饼尚且没有这样用心,可见这一次家里有多在意。云娘走过去在一旁坐下,拿了荷叶帮忙,又道:“娘,弄这许多东西,家里实在破费了。” 杜老娘见了女儿打扮得十分整齐,面庞带着笑意,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十分袅娜可爱,便笑道:“论理并没有用大家出力,若是只给各家派点糖果点心含糊过去也成,可是你爹和我说了,一则你平安回来,二则我们家这大半年的日子过得好了,本就应该庆贺一番,不好俭薄的。” 又看了云娘道:“还有一层,那就是汤巡检提了亲事,如果能成亦是一则喜事,总要热热闹闹的才好。”当娘的只消看一眼女儿,便能明白女儿与一早完全不同了,遂轻声问:“你可想对娘说什么吗?” 云娘脸便红了,埋头包着月饼,低头道:“既然他是真心求娶,爹娘便替我答应了吧。” 杜老娘不意女儿只过了半天便将心意全变了,便奇道:“你先前担心的那些可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云娘将一张荷叶展平,摆上月饼,仔细地卷了起来,垂眸道:“我若是这一次不嫁,将来就再不会嫁了。” 正是如此,如果连汤巡检都回绝了,将来自然不可能再嫁了。但杜老娘依旧担忧道:“你总与他做过邻居,又在一起过了一夜,你爹担心的事,你可觉察出什么没有?” “此事绝对是没有的,爹娘不必多想,也不必再找人打听了!” 杜老娘听了此话,马上眉开眼笑地道:“你知道就好!我也说,如此俊朗的男子,哪里会有什么暗疾呢?” 云娘只恐杜老娘想多了,便赶紧道:“我们真没有什么,他是非常矜持的人。” 杜老娘却笑道:“其实先前我就愿意,只是怕你犯了犟,倒不敢强着你答应,便想着慢慢劝你,现在你自己想通了最好!” 见云娘只一心包月饼,又笑道:“无怪先前你二嫂就说你们邻居住着有来有往的,其实就是有些意思了呢,当时我还训斥了她一回,现在才知道我是冤枉她了。” 想到二哥二嫂做的那些事,云娘竟不知自己还怪不怪他们了,只是还不想爹娘操心,便依旧替他们瞒了下来,什么也没说。只低头将包好的月饼数了一遍道:“娘,已经尽够了吧,五爷爷两包,四叔两包,张厨子两包,请来的大夫两包,家里做了那么多菜,其余的人分些剩菜了就可以了。” “你五爷爷、四叔都是长辈自然不能少的,大夫只送一包就可以了,张厨子不必送,厨房里剩下的生肉生菜都给他,”杜老娘日子过得精细,搬着手指头算计着,却道:“汤巡检刚刚说好吃,我想着他回去时给他带上四包,再加上四块腊肉、四只鸡、四条鲜鱼,还有新采的果子蔬菜……” 云娘听到老娘独对汤巡检如此大方,知是为了自己,却替汤巡检为难道:“他如何能拿得了这许多东西?” “这还不容易,你大哥前些天编了许多新篮子,正好装两篮提着。” “娘,还是算了吧,他不缺这些,我们又不多,自家留着吃吧。” “你这孩子怎么就这样不懂事,先不说就要给你们定下亲事,就说汤巡检把你从竹屋里救出来,我们不应该好好感谢感谢他吗?”杜老娘指点女儿道:“你先前很明白事理的,现在怎么糊涂了?等一会儿他睡醒了,你将他鞋子描下样来,好好帮他做两双鞋子。还有衣服,从里到外都做两身……” 说了一会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来,“汤巡检是京城里来的人,恐怕是极重规矩的。你还是不要再与他见面了,赶紧回自己屋子,免得让他笑话。” 说着便推云娘回去,又道:“鞋样子我去描,你只放心吧。” 云娘就这样又被推回了屋子,亦知娘说的有道理,便重新换回了家常衣服,听着外面的说笑声,却一时无甚事可做,便取了一匹自家织的素绸,忖度着尺寸,裁了一件里衣,自然是给汤巡检做的,细细地缝了起来。 到了晚上,依旧是二嫂送饭过来,进了门便笑道:“二嫂说的原不错吧?总算将你劝得明白了,将来你过上了官太太的好日子可不要忘记二嫂的功劳啊!” 云娘听她滔滔不绝地表功,有的没的说了一车的话,甚至将她和二哥原来并不光彩的事情都得意地吹了出来,“云娘,你是不知道当时你二哥和我有多怕,如果巡检司里的人将我们的绸都收了去,家里刚织出来的绸全丢了,我们可怎么对家里交待呢!” “当时,我们就想跳河悔过了,偏偏汤巡检过来,大家都过去求情,他理也不理。我和你二哥一想,当时你们见面还打招呼呢,便赶紧跟过去提了你,然后汤巡检立即便让人放了我们,绸也全都还给我们了!” “本来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想我和你二哥回来时又遇到了汤巡检,他便问我们来我们家提亲可好,我和你二哥就想,你那时正犯着犟,不论谁说亲都不听,怕你一时昏了头将这样的好事搅没了,便告诉他等一等。不过,你们俩个既然郎有情妾有意,怎么也要成全你们啊!” “我们就指点汤巡检,你想要架妆花纱织机;想回盛泽镇织绸;要租房子住。现在终于……” 云娘才晓得事情的始末,又感怀汤巡检待自己的好,更气二哥二嫂的所为,便冷笑道:“既然二哥和二嫂这样有能耐,怎么见了他倒像避猫鼠呢?” “呃,”二嫂被噎住了,但她从来都是能屈能伸的人,立即陪笑道:“谁知道汤巡检看着威武,其实到了这样的事上却没主意了呢?偏妹妹与别人不同,油盐不进,我们俩又欠着他二十匹绸的情,只能躲了。” 又道:“总算你们成了好事,我们也不必再如此辛苦了!” 似乎他们一直在忍辱负重一般,云娘冷笑道:“再告诉二嫂一句话,我特别去问过阿虎,你们这样十匹二十匹的小户,别人不好说,若是撞见他,却从不罚银子罚东西的,只不过训斥一番便罢了!” “原来白白怕汤巡检那么久了。”二嫂嘀咕着,也觉得没脸,便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我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事。” 云娘用了晚饭,又做了会儿针线方才睡下。只是白天睡多了,一时倒是不困。 夜渐渐深了,云娘只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想,又听着东厢房里织机的“札札”声,倒想起来替三弟妇织一会儿红绸,她毕竟忙了一天了。 正在寻思,却听门极轻地响了一下,闪进来了一个人,走到床头小声道:“云娘,是我。” 第59章 事成 刚过了十五,月亮还是又大亮,隔着窗纸照了进来,屋内的一切都清晰可见,汤巡检便径直走过来打开帐子递过一样东西,“我是来还这把刀的。” 云娘早忘记了那把刀,接过来道:“原来还留着呢。” “亏了这把刀救了我们,自然要留着。”说着,人便上了床。 云娘怔了一下,但再想到昨天两人挤在那样窄的一张小竹榻上,现在倒也不必再撇清,更何况她心里已经有了决断,将来定是他的人了。便向里面让了让,觉出昨天闻惯了的气息中又加了淡淡的药香,又问:“你伤口还疼吗?” “不要紧,都是皮肉伤,过两天就好了。”说着将她整个抱在怀里,双手也不老实起来。 云娘大窘,按住衣襟,明明夜里他很矜持的,现在怎么会这样,便低声道:“既然都睡不着,我们好好说话。” “不成,今天一定要把事情做成了。” 男子的手那样有力,云娘抵挡不住,却也不肯放弃,“还是等成亲之后……” “我们已经成亲了,”说着又进了一步,“而且我是怕你又反悔。在竹林里你差一点就自己跑了,到了你家,你就躲了起来,整整一天也没见到你的面。” “我先前是反悔了,但现在已经想明白,我要嫁你,无论你去哪里都跟着你走。”云娘说着,又难免担心地问:“你的亲事,不要先禀告祖父吗?” “我先前成过一次亲,就是祖父做的主,现在我已经二十有五了,总该能自己为自己做主,”汤巡检十分肯定,“我回去就遣媒来,再给祖父写信告诉他老人家,把说亲的都推了。” 云娘听了他语气里的肯定,倒也放下心来,汤巡检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便又软言求道:“我已经答应了,你快放手吧。” 汤巡检便笑了,“我来时很担心,便想成了事让你记得我们已经拜堂成亲了,再无可反悔处。现在见了你倒放了心,只是……”他说着将最后的一道藩篱也攻破了,将云娘抱在怀里,“只是我现在停不住了!” 明明那样自持的人,眼下却如疾风暴雨般地猛烈,云娘被禁锢在下面动不得,轻轻张开眼睛,就见他的脸已经微微扭屈,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又赶紧合上,心里却爱煞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迎了上去。 两个人先前就相互喜欢着,又有昨日的特别经历,现在一经相遇,真是干柴遇到了烈火,忽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只是他们固然已经拜堂成亲,但现在总还未在大家面前过了明路,又是夜里悄悄到了一起,总还是要遮掩行迹,并不敢出一点声音。只是这样的隐忍,反又使得他们所有的兴奋都被压抑在内里,便更是激动难耐。 待天火烧过,两人身上都汗淋淋的,拥在一处舍不得分开,喘息方定,云娘忍不住道:“昨天你明明那样守礼,我才许你进来,竟不知羞!” “我是不知羞,可你昨天不是答应了?可见不知羞的并非我一个!” 云娘最怕提昨夜的事,她自己再不好意思回想当时,也不知那时她怎么就那样大胆呢?现在一听便急了,在汤巡检的肩上咬了一口,“叫你胡说!” “或许还真是我胡说,”汤巡检略用了点力,再将两个人合到一起,“我是比你不知羞一些,但现在你不觉得说什么都晚了吗?” 暴风雨过后,一切平缓下来,鱼儿游入了水中,欢快地摆着尾巴;鸟儿飞上了天空,舒畅地振着翅膀;云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原本带了些指责,可声音出来时却那样娇媚,不只那人听了骨头都醉了,就连她自己也酥软了下来。 夜愈发地深了,云娘轻轻地推着身边的人,“你回去吧,我在家里等着你遣媒提亲,然后我们就能日日在一起了。”可汤巡检却不起,依旧与她在缠在一处,“我已经睡够了,这一夜我要把先前我们应该做,而却没有做的都补上!” 云娘吃吃地笑了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好贪得无厌呢?” “不许笑,”可是他自己却笑了,“我已经三年多没碰过女人。” 云娘恍惚听人说汤巡检的太太难产而亡,算算时间,从他太太有身孕起到现在正好三年多了。 其实尽管身边没有女人,可是不管盛泽镇也好,沿河的府城、县城、其他镇上都能找相好的女人,或者随便用几百个钱便能风流快活一番。 男子在外面行走,哪里能没有些露水姻缘,家里的老婆再厉害也管不了。 可是汤巡检却从不会做那样的下流事,云娘却是相信的,而且他还答应了以后也不会纳妾。想到这里,她便愈发温柔,轻轻地抚着他的脸,“今后,我什么都由着你。” 怀中的女子是自己最喜欢的,又是从没受过的似水柔情,汤巡检便觉得他从小到现在从没有这样快活过,他侵略、他占有、他奉献、他回报…… 云娘便也融化在款款温情之中,颠鸾倒凤之后沉沉睡去。第二天醒来便知道自己起晚了。 日日织锦的习惯早已经养成,她好多年没有这样晚起了,夜里又有这样的事,马上便觉得心虚,也不顾身子又酸又软,赶紧穿了衣服出来,进了正屋,见娘的桌子上罩着一个竹笼,便知道大家都吃毕了,给自己留的饭。 杜老娘见了女儿便笑道:“从没见你睡到这样晚,想来还是吓坏了,魂都没全回来。待接了媒人,我们一定要去灵运寺上香,请观音菩萨保佑,经此一难,再就遇难呈祥,一帆风顺,平安到老。”说着揭了竹笼让云娘坐下吃饭。 娘不知道昨晚的事,云娘放下心,又见家里只有东厢房还响着织机声,爹和哥哥嫂子们都不在,便问:“人呢?” 杜老娘便道:“汤巡检一大早吃了饭便要走,说是他已经几天没有回巡检司,恐人担心。你爹让你大哥二哥和三弟去送,回来时顺便再采买些酒菜,你两个嫂子一个去买鱼,一个去摘菜,你弟妹织了半夜睡下还没起。” 云娘应了一声,便坐在桌旁拿起碗吃饭,就听娘说:“汤巡检想来住不惯我们家的床,我一早瞧着他眼睛都是红丝,想来一夜没睡好。” 云娘一听,赶紧将头低得更低,只专心吃饭。 杜老娘便又道:“人家是官身,平日里一定住着高楼广厦,床上铺的一定是绫罗绸缎,再熏了什么香的,我们家里这样的俭薄,哪里能看得上?这一夜还不知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又埋怨杜老爹道:“我原说昨天晚上汤巡检醒来后,便找船送他回去,巡检司里的人指不定怎么找他呢,可你爹偏要留他在家里过一夜,说是方便养伤。一夜没睡养什么伤,伤不会更重就好!” 云娘就差一点把头埋进碗里,不免觉得羞愧,又嫌娘啰嗦,可是眼下显然也不是说话的时候。 恰好见杜老爹从外面走了进来,便赶紧起身叫了一声“爹,可是出去蹓弯了?” 杜老爹笑道:“正是,我从村头看汤巡检上了船方回来。” 杜老娘便笑道:“明明不放心,就亲自去送了又能怎么样?偏要拿着岳父的款儿不肯去,其实一样是跟在后面看着的!” 杜老爹被揭了老底,便用鼻子哼了一声道:“汤巡检虽然是官,但是既然说了要明媒正娶我们家云娘,那我就是老泰山,怎么能去送一个小辈呢,那岂不乱了伦常!” 又向杜老娘问道:“今天媒人来提亲,家里酒席预备得怎么样了?” 杜老娘又笑,“你可是老背晦了,汤巡检前脚才走,媒人就是来也要用一会子功夫,何况买东西的没回来,摘菜的也没回来,拿什么做酒席?” 杜老爹吃了老伴的排揎,却一点也不恼,只在屋子里又转了一圈道:“这箱笼柜子上面是不是有灰尘,都抹一抹才好。” 云娘只得道:“爹,我娘每日不是都抹一回的,哪里有灰尘?您老还是坐下歇一会儿吧。” 正说着,大嫂挽着一大篮菜回来,接着二嫂一手拎着两条鱼,一手拿着几根藕也进了家门,再过一会儿,杜家三兄弟提着酒肉也回来了,杜老娘便带着两个儿媳妇整治起来,只是口里说的也总不离汤巡检。 云娘便有些坐不住,起身去了东厢房,让正织绸的薇儿歇着,自己织了起来。素绸并没有花样,最是容易,云娘正好一面织一面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自己和离出了郑家竟然不到一年就要再嫁了。 而且要嫁的人比先前好得多,又是她真心喜欢的,一时便也盼着早日成亲,一时又想到汤家的门第,汤巡检先前的太太和他祖父为他定下的亲事,又免不了有些心虚。 一缕思绪,正在千回百转之间,就听朱嫂子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便从半开的窗子向外看去,就见她穿红着绿,头上插着一只大金簪,脸上擦着厚厚的脂粉,手里挥一条织金蝴蝶妆花纱帕子,笑着说:“喜事,喜事,天大的喜事!”便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亲事早已经说定了,只是再经媒人说合一回,故而并无他事,杜老娘便带着三个儿媳妇请朱嫂子吃酒。朱嫂子吃得醉醺醺的,便一定要去寻云娘说话,趔趔趄趄地到了云娘的房里拉了她的手道:“嫂子从来没看走眼过,只我们云娘的品貌,在我们盛泽镇里也要数第一。俗话说‘金子只有金子换’,你果然要强得对,汤巡检竟要明媒正娶八抬大轿地抬回去,朱嫂子真真是没想到啊……” 云娘见她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了,又不好请她吃茶,便只得倒了杯水送了上来,“朱嫂子,润润喉吧。” “好,再来一杯!”朱嫂子便端起杯子一口倒了进去,她大约还以为在吃酒呢,“现在大家统不知道,等消息在镇上传了开去,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小娘子要哭昏了呢!” 又含糊地道:“张举人的娘子曾许了我十两银子的说媒钱哪!刘老板的小女儿还送了一支金钗让我帮着说合呢!还有李家……”最后又一拍大腿道:“其实那些人家的小娘子家里也好,长得也好,除了不会织锦也不差些什么,也不知汤巡检是什么眼光!” 云娘暗笑,恐怕盛泽镇的人都会这样想的吧,但是自己与汤巡检间的缘由又哪里是他们能明白的呢? 第60章 俪皮 朱嫂子吃得醉醺醺地回去,云娘与汤巡检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第二天朱嫂子便亲自押了船来送聘礼——两张束着红绸的鹿皮,两担酒果。 杜家再次备了丰盛的酒菜,朱嫂子并不推让,直接坐到席上向杜老娘笑道:“媒成吃百餐,这样一门好亲,杜老太太的酒我是怎么也不能拒的。” 杜老娘因着与汤巡检结了亲,便荣升为杜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亏朱嫂子往返牵线,谢媒酒是少不了的!” 杜老爹不好陪着女人们吃酒,便亲自与儿子们把聘礼送到女儿房中,云娘便道:“爹,这鹿皮我自己收着,酒果便放在厨房中大家吃用吧。” 大哥二哥担了酒果送到了厨房里,三弟抱着两张鹿皮,三人方进门,二哥也从厨房转了回来撇嘴道:“都说汤巡检家里原本是侯府,怎地聘礼如此寒酸?” “昨天谈聘礼时,是爹说只要有个心意就成,倒不拘多少银子,”杜老爹向女儿笑道:“我估计着汤巡检没有下重聘,也是想到我们家陪不出太厚的嫁妆,倒是为我们着想。” 云娘却道:“聘礼不就是个礼节,多少又有什么?只是我还没见过用鹿皮做聘礼的呢,看着倒是有趣。” 她年少议亲时最为好强,当时一定要杜家村最高的聘礼,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还要看到男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现在回头再看,还真是识人不明。 自己要的聘礼,郑家之所以赶紧答应,还不是看中自己能干?后来自己果真也为他家赚了上千倍的聘礼回来,所以只看聘礼并不能真正看出人的心意。 眼下这两张鹿皮虽然不甚贵重,但一定是汤巡检亲手猎的,现在送到自己的手中,含着的正是情谊,着实喜爱,便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三弟见大家并不懂,只得道:“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一对鹿皮叫俪皮,《古考史》中说,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后世方易以玉帛,眼下汤巡检送了俪皮,正是遵守古礼。” 云娘一听,笑意更盛,他那样不凡的人,做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俪皮,听着就十分地好听,又是上古圣人制定的规矩,自然是不错的。 转眼她却见三弟微微蹙了蹙眉,略一思忖,便问:“三郎,难道俪皮给二嫁的女子做聘礼并不合适?” 杜三郎便涨红了脸,摆手道:“不,不是。”但言语间却依旧不以为然。 就像自己小时候是姐姐带大的一般,三郎小时候便是跟着云娘的,是以云娘在娘家最疼的便是这个小弟弟。去年她与郑源和离时,三弟和三弟妇却没帮她说一句话,反似郑家的人一般,只劝自己忍让。就连二哥二嫂这样的混人,都知道帮着自己去打郑源和采玉,可三弟却一味地讲些大道理,却不顾她的伤心,仿佛自己这个姐姐过得好不好都没有道理重要似的。 也许二哥二嫂那样对自己,云娘还不会如此伤心,可是三郎的一举一动却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久。只是她毕竟是姐姐,且家里一向和睦,是以事情过去了便也过去了,云娘也就忘记了。 眼下三弟不快的表情,不但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又想将这两日三弟和三弟妇的冷淡一同问个明白,她自问自己并无错处,又对三弟夫妻并不薄。便直问道:“那三弟蹙眉又是为了哪般?难道三弟觉得姐姐不该再嫁?” 杜老爹心里一直压着火呢,先前未来得及说,现在正撞到眼前,便也忍不住了,只是鉴于朱嫂子还在正屋,便叫二郎,“你把门关紧了,我有话说!” 见二郎将门关好,便压低了声音呵斥儿子,“我带着一家人种田养蚕供你读书,是想让你光大家门,提携家人的,并不是让你学了东西来瞧不起大家。自云娘出了事,你便总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让谁看了心里舒服!就是朝廷还下了诏书让寡妇再嫁呢,二嫁又有什么,难道能阻了你的前程!” 二哥也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家所有人省吃俭用地供着你一人读书,买书买笔买墨,学堂里的束脩,科考的费用,一年到头几十两银子打了水漂。秀才还没考上呢,现在倒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家了。” “我哪里瞧不起庄户人家了?”三郎便也急了,“我是只觉得姐姐和离本就是错的,何苦一错再错二嫁呢?” 二哥便冷笑道:“按你这样说,云娘就应该留在郑家织锦,再织上一年两年累死了才好?” “我哪里这样说了?” “你没这样说,却也是这样的心思!”二哥气道:“你却不知道云娘是我们的亲姐妹,我们不能由着别人糟蹋她!” 云娘一时气恼,是想对三郎将话说明,可是没想到却引起二哥和三弟的争吵,虽然知道他们先前就有心结,但毕竟是因为她才真正闹了出来,又见爹气得脸色铁青,又后悔一时没有忍住气,便赶紧站起来拦在他们中间,“说话便好好说话,吵什么吵!” 说着扶着爹坐下,又软言道:“爹,你不要这样气,都是我说话一时不防头才引得他们兄弟吵嘴。不过二哥说话一向不过心,三弟也还小呢。” “你不消说,这事其实与你无关,”杜老爹摇头道:“你们都当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出?” 云娘赶紧倒了茶来,“爹,你喝茶吧。” 杜老爹接了茶,却放在一旁,倒讲起了旧事,“我们杜家自我爷爷的爷爷带着几个兄弟族人逃难到了这里,从赤手空拳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一代过得比一代好。” “祖先前刚到这里连饭都吃不饱,直到我爷爷给我爹留下一间茅草屋,十亩地,到我爹死时就变成了三间土坯屋,三十亩地,我又苦干了半辈子加盖了东西厢房,且又多了十几亩地、八十株桑树,养下你们这些儿女。” “按说我也对得起杜家的祖先们,也可以歇下来养养老了。可是我却想着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去,可若这般小富即安总脱不了乡下人的身份,遇事依旧受人欺负。我们家就是苦一点也应该供一个读书人,一朝中举,门庭都改换了。” 又指着二哥道:“你心里大约总是不服,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三郎读书,你们的日子便紧了,眼光怎地就这般短浅!三郎若是中了举,你还不是一样跟着受宜?且不说面子上好看,就说家里的税便全不用交了,一年又能省下多少?” 再指着三郎道:“你大哥小时候家里穷,整日跟着我干活,识得字还不如我多,你二哥也一直为家里做事,你的两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自己攒了嫁妆才出嫁的?总算盛世太平,家境也好了起来,只你打小便没做过一天农活,整日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读书。只盼着你能有出息,将来拉扯一大家子,现在还没中秀才呢,却已经不顾自己的姐姐在郑家过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她再嫁到好人家去享福,整日讲究那些没用的大道理,难道圣人便是这样对家里人的吗?” “如果圣人便是这样说的,那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读书了,回家跟着我做农活吧,我再把做人的道理重新教你!” 一席话将两个儿子都说得低了头,三郎便跪下哭道:“爹,我错了,圣人也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帮亲姐姐才对,何况二姐从小带我长大。” 云娘听了心酸,便道:“爹,我也错了,三弟还小,我不该与他吵的。” 爹便又向云娘道:“你再嫁汤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高嫁并不易。将来再有什么事情,比不得先前在郑家时,我和你兄弟们还能帮得上你。将来,你只能靠自己了。是以嫁过去一定要先立住足,待将来有力量时,如果能帮也要帮着些你兄弟们。” “我晓得的。”云娘赶紧应了,“若是没有爹和兄弟们,郑家哪里能轻易放我出来,我心里自然知道家里人对我的好。就是三弟,也不过随口说的,并没有恶毒心思。” 三郎这时已经擦了泪,赶紧道:“姐姐,我其实愿意你以后过得好的。” 云娘便笑道:“你不必多说,我岂不知道?”又向二哥道:“我知道二哥也愿意我好。” 二哥瞧瞧大家,亦不好再说什么,便指了三郎道:“你日后再少管别的事,只专心用功些,早日考上个秀才,也不枉爹带着我们辛苦一场。” 三弟毕竟是个老实的孩子,因此也赶紧答应,“是,二哥。” 杜老爹便笑了,“这才是一家人!” 云娘见大家都笑了,便抱起一张鹿皮道:“我倒没见过鹿皮是什么样的,正要好好看看呢。” 说着便放在桌上打开系着的红绸,不意却从红绸里掉出一个红纸封。她立即想到这是汤巡检给自己写的诗,后悔不该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只是现在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二哥眼最尖,马上凑过来看,“这是什么?会不是一封银子?” 杜老爹一巴掌将他拍到一旁,“你脑子里只有银子!却不知银子有多沉,岂能封到纸中?”但也好奇,“云娘,打开看看是什么?” 云娘十分不欲打开,但是爹和兄弟们都看到了,也无可推脱,只得磨磨蹭蹭地拆开红封,却先只抽出来一个角,心想如果是一篇诗,便重新放回去,不给大家看。 结果却露出一个大红印章,云娘不识是什么东西,却知不是诗,便全抽了出来展开,见是一张极好的桑皮纸,上面写了许多字,还印着许多花纹。 杜家父子几人也没见过,传看了一回,还是杜老爹见识最多,猛然惊醒道:“这恐怕就是银票!” “爹说的不错,上面写着一千两纹银呢?”杜三郎也明白过来,“我还想着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银子呢?” 第61章 有心 云娘在盛泽镇时曾听别人说过银票,那是大钱庄出的票据,拿着银票到了钱庄可以直接提银子。不过,银票并不是寻常人能用得起的,盛泽镇上尚没有钱庄,是以她从未见人用过,听说只有几家大牙行与京城的大商家间会用银票交易,像是郑家这样的,虽然发了家,也够不上用银票的资格。 二哥早惊叫一声,“啊!原来是银票!快让我好好看看,我还没见过呢!” 杜老爹将那银票赶紧收回,又推了他一把,“你去厨房看看有什么事,在这里做什么,小心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又细看了一回,递给云娘道:“好好收着吧,我原也想过汤巡检的聘礼为什么这样轻,原来他心里是有数的。” 二哥被推开了,并不出去,只在屋子里乱转,突然在另一旁高声道:“这鹿皮里也有一张!” 杜老爹又一拍巴掌,“可不是,聘礼岂能不是成双成对的?”说着便赶紧去拿那张银票,见儿子不肯放手,急道:“不要撕坏了,赶紧给我!” 两张银票几乎完全相同,都是一千两,杜老爹认真看过重新封回了红封里,还给了云娘,终还是不放心,又嘱咐道:“仔细些,可不要弄丢弄坏了了。” 云娘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现在并不在意聘礼贵重不贵重的,但是手里拿着两张银票,却又极高兴。毕竟肯出多少聘礼,却又说明男子对女子有多在意,她自然希望汤巡检特别把自己放在心上。 汤巡检显然是在意她的。 其实云娘的心思也正是杜家人的心思,杜老爹和两个儿子都面带笑容,可是老人家想事情还是想得多,便立即道:“银票的事,你们两个知道了却不要到外面乱说,就连朱嫂子也不必要她知道。” 二哥赶紧道:“我们哪里能不知道这个道理?” 待朱嫂子走了,家里人听说鹿皮里还夹着两千两银票,个个惊奇不已。 二嫂第一个叹道:“妹夫果真是有钱的,他便不怕这两张银票丢了?”已经过了聘礼,便就成了一家人,可以称妹夫了。 “汤家是什么门第?”二哥不以为然地道:“就是丢了也寻常!” “那怎么可能,总归是两千两银子!”杜老娘笑道:“只是你们想,虽然没有明着拿出来,但束在红绸里自然是丢不了的,而且能打开红绸的还不是只有我们家的人?” “这正是女婿有心之处,”杜老爹赞道:“他既不愿大张旗鼓,也不愿委屈了云娘,如此便能两全了。” 二哥便笑道:“我想妹夫的意思一定是悄悄给云娘些银子,让她置办嫁妆,出嫁时风风光光的。” “既然如此,我们去灵运寺上香时便带着银票进吴江县城大钱庄兑了银子,好好帮云娘置办了上好的嫁妆!”二嫂说着便向婆婆道:“娘,你说可对?” “我觉得也好,”杜老娘笑了,谁不愿意女儿风光出嫁?再者能如女儿这般二嫁了还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个?便转向云娘,“你觉得怎么样呢?” 云娘却摇头道:“我倒觉得不必弄那些虚的,二嫁终不比初嫁,那样招摇给谁看?只做几身新衣服就行了。至于这银票,我只留一张,另一张就给家里再置办几台织机,将来爹娘养老也都在这上头。” “云娘说得也对,寻常人家聘礼是都留下一半的,我们便用那银子买织机,”二哥喜道:“那我们家就能有十台八台的织机,岂不是发达了?” 杜老爹见儿子这般模样,终还是看不上,板了脸道:“别人家我们不管,只我们家嫁女儿,从你们爷爷的爷爷起,就从来没有将聘礼留下的,免得女儿嫁过去在婆家立足不稳。这两千两银子云娘若要买嫁妆只管用,若是不买,便还依旧带回去。只是我们家定然是添不出同样多的嫁妆了,只给你做几身衣服买几件首饰吧。” 二哥被泼了一盆冷水,免不了蔫了下去,二嫂想说什么,却也没有再说,她娘家便是留下一半聘礼的,与大嫂虽然是一样的,但是比起后进门将嫁妆全带回来的三弟妇却终觉得差了一层。 云娘知杜家正是这样的规矩,爹决不会改的,便想着待见了汤巡检再与他商量,银票这样白放着并没有用,又生不出利来,不如拿来买了织机,一年两年便翻了倍。生出的利钱怎么用不是好的?也可以补贴些娘家,遂也不争,只道:“买首饰做衣服的钱我还有,并不用家里贴的。” 杜老爹却道:“亏了云娘让大家凑钱买织机,又教会大家织锦,现在家里的日子好多了,等上香的时候顺路去吴江县给你买些好首饰做嫁妆也是应该的。” 大家也都道:“云娘这次嫁得又好,家里一定要买上好的东西才是呢。” “既然当了巡检太太,总要戴金饰的,否则揭了盖头还不让人笑话?”二嫂又道:“还有,我见妹妹拿着家里的素绸给妹夫做衣服,当时就要说,偏又岔了过去,汤巡检是什么身份的人?岂能用家里织的素绸做衣服?虽说是内衣,但我们去吴江县再买几匹上好的绸吧……” 其实汤巡检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见过他穿着最普通的布袍子,所以摇头道:“我见他出门时穿的都是官服,便用这素绸给他做几身家常衣服,想来他也不会挑剔的。至于外面的衣裳,我自然会买好绸做。” 杜老娘也不信,“女婿在家里住了一夜并没有睡好,就是因为受不家里的床帐被褥粗糙。我想着他一定会嫌弃家里织的素绸。” 杜老爹也道:“我听老一辈人说,先前我们杜家富贵时,不只外衣,就是里面的的衣裳都讲究得不得了,听说汤家先前可是侯府,自然与我们不一样的。” 大嫂便也道:“云娘,我们家现在也不那样难了,况且过两个月又添一架织机,等到年前卖了绸还是大笔的进项,你只管买些好的。” “其实自家织的素绸比那些好绸并不差什么,”云娘拉起身上的素绸衣裳捻着道:“只是颜色不那样鲜亮,其实倒比寻常的绸要厚实呢。” 杜老娘突然想起什么,便问大媳妇,“那天女婿身上的衣裳都是你洗的,可是上好的料子?” 大嫂便也想了起来,“娘不说我也忘记了,妹夫的衣服都是寻常的布袍。” 二嫂看着云娘笑道:“我们还是听云娘的吧,她与妹夫做了好几个月的邻居,哪里能不知道!” 云娘看看二嫂,总觉得她的话里还有一层意思。不过事情虽然不像她想的那样,但是其实他们果真也有很多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好在看大家都不接话,便赶紧问道:“我们哪一天去吴江县呢?不如全家都去吧。” 吴江县城虽然不远,往来也算方便,可是除了三郎在县城里读书,别人并没有机会时常去逛,大嫂和三弟妇加上几个孩子更是从来没去过,现在听了云娘的提议个个露出憧憬的神色。 杜老娘算算道:“这么多人,船资就不少呢。” 大嫂赶紧道:“家里离不了人的,我就不去了。” 三弟妇也道:“我在家里织锦,也不去了。” 二嫂却说:“你们是没见过吴江县里的热闹,若是见过,一定愿意去看看。”她是见过的,所以便热切地望着婆婆,恨不得婆婆立即答应。 杜老娘还是舍不得的,倒是杜老爹思忖一下,挥了挥手道:“今年日子过得宽裕,三郎明年科考的银子也早准备好了,又有些余钱,索性便全家都去吧!” 大家便都笑逐颜开,其实就是主动说不去的大嫂和三弟妇心里也是想去的,杜老娘便拿了黄历,杜老爹翻看了几回,最后挑了个宜出行的好日子,准备到灵运寺进香,顺路去吴江县给云娘置嫁妆。 只是在云娘屋里,他们兄弟姐妹之间发生的那起小风波却没有再外传,杜老娘和大哥及妯娌几个统不知道。但自此以后,三弟再听到姐姐备嫁的事情,便不再是先前那番不快的样子了,就是三弟妇的神态也变了许多,想是三弟也悄悄说了她。 到了出门的那一天,一家人都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虽然按律平民之家是不许穿绸的,但其实这些年在江南绸早就不算什么特别之物了,几乎没有人再记得那些律令,就是寻常在家里穿着绸也不算什么,更无论出门了。 杜老爹和杜老娘穿着一样的烟色寿字纹绸袍,老爷子身上挂着明晃晃的金三事儿,气宇轩昂,老太太头上插着金簪,手上带着金戒指,富态和善。 一群儿女围在身边,男的都相貌堂堂,就连一向老实巴交的大哥换了一穿好衣服看起来也是殷实人家出来的,经常出门的二哥和饱读诗书的三弟,亦各有风采。 至于女眷们,更是花枝招展:大嫂一身红,云娘又帮她擦了些粉,立在杜老娘身边,一看就是家里最依重的大媳妇;二嫂在秋香色的衣裙外罩了一件绣了花鸟的鹅黄缎褙子,十分地抢眼;三弟妇一身青衣,正与三弟的外衣一个颜色,上面滚了三道白牙子,将她平常的脸显得俏皮起来;至于云娘,前些日子闲着时,她给自己绣了一条荷花湖绿裙子,再配一件粉紫的短襦,腰间系着粉紫的宫绦,鬓边再插一朵鲜花,与还是女孩打扮的薇儿、茵儿坐船弦边,看似倒差不多。 至于几个小的,也都换了一身新,难得出门一次,便着实听话起来,就连最调皮的青松和青竹,今天也老实得很,只眼睛不住地向四处看,又见了什么稀奇的都问大人们。 云娘还是七八年前年少时去过一次灵运寺,眼下便觉得一路上的景致都不一样了。盛春河两岸人家越发地多了起来,房舍也极整齐漂亮,河边时常可见大姑娘小媳妇端着盆筐之物来洗衣洗菜,一派生机。 这时二嫂又拉了她叫,“快看,妹夫在船上向你笑呢!” 第62章 鲜花 云娘一抬眼,果然是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站在船头,向杜家这边躬身行礼,便将眼睛看着她,露出笑意。云娘与他的眼睛对上了,却又赶紧挪开,见爹娘在前面打着招呼,便藏在了后面。 二嫂便嘲笑道:“难不成一辈子能不见的,现在躲什么?” 就是一向不讨嫌的大嫂也笑着应道:“可不是,妹夫在看你呢,还是出来打个招呼的好。” 云娘才不理她们,将头埋得更低,一时见两船在河面上错了过去,才重新出来,却远远地躲到另一处,与大家离开,只怕家里人再打趣她。 偏偏没多久,一条小船箭一般地追了上来,拿缆绳搭在杜家这船上,阿虎跳了过来,就在船上磕下头去,“给亲家老爷老太太、大爷二爷三爷并太太们请安,再给我们夫人请安。” 杜家人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式,唬得赶紧将他拉了起来,“我们庄户人家并不用这样大的礼节!” 阿虎邓坚持着行过了礼方站了起来,将手中的篮子呈了上来,“听说亲家老爷老太太们去拜佛,我们家六爷命小的送上香烛。” 杜老爹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捋了胡子道:“姑爷不愧是官身,做事如此周全,回去就说我们一家都谢了。” 阿虎点头答应,又向云娘道:“荼蘼也想娘子早些回去呢。” 云娘点了点头,大嫂二嫂见她害羞不肯说话,便悄悄打趣她,又都替她笑应着,“到了好日子自然就去了。” 阿虎完成了六爷吩咐的事,又替荼蘼问了话,便又行了礼回到小船走了。 大家便又谈起汤巡检,“还真是有心了,不过人正在河上面巡查,哪里就来的香烛呢?” “自然是事先准备的好。” “妹夫怎么知道我们今天要去上香呢?” “一定是那天我们说话被朱媒婆听了去,再告诉他的。” “那么今天能在河面上遇到,并不是凑巧了?” “自然不是凑巧,”二嫂笑道:“要我说呀,送香烛也只是个幌子,其实妹夫是想多见云娘一面!”大家便也哄笑起来。 云娘其实也有这样的感觉,她之所以如此害羞,就是在汤巡检看过来的那一眼里发现了太多的东西。 就在今天的早上,她在窗前发现了一朵粉色的月季花,莫名地她便觉得是汤巡检从自家花园里采下送来的,虽然杜家里也有人家种这样的花,而且只从花朵上并不能分出是哪里来的,可是她就是觉得那花定是他从自家花园里采了送来的。 于是她便将那花插到了鬓边,又穿与那花颜色最配的粉紫色的短襦。 刚刚只一眼,她便肯定那花一定是他送的了,半夜里从小花园里采下,坐着船到了杜家村,在大家还没有起来时放在她的窗前就走了。 云娘打开窗子时,花上还有着露珠,真不知他是怎么拿过来的。 而且他并没有进门,当然他若想进一定能进得来,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云娘想,也许他也曾进来过,可是却没有叫醒自己就走了。 云娘很难说清自己的思绪,只是她却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感觉,因为她心里也疯狂地想见他一面,却又不能说出来。 毕竟有过那一夜后,什么便都不一样了。 小船轻快地向前走着,载着欢声笑语的杜家人到了吴江城外。 灵运寺就在盛春河岸边二三里处,远远地就听见寺里的钟声,幽远庄严,及登了岸却是另一番情境。寺庙山门前长长的石阶下面人声鼎沸,各种摆摊卖东西的排成了两行,将进香的大道夹成一条窄路。 各种香料、吃食、小玩意儿,还有种种想不到的稀奇事物,能自己转的灯笼,会串戏的小鸟,懂算数的猴子,大家都目不睱接,连脚步都迈不动了,二哥却又笑道:“这还不是正经庙会的日子呢,若是初一十五来,更是人挨着人,走过去都难着呢。” 爹便道:“我们先去进香,待拜了菩萨出来再看热闹,然后进吴江县城里逛。”大家听了方才跟着向前走。 进了殿内,杜老爹与杜老娘燃了香烛,带着一家人虔诚跪拜,磕了三个头后求道:“一求菩萨保佑家宅兴旺;二求菩萨保佑三郎明年得中秀才;三求菩萨保佑云娘从此一生顺遂。” 云娘跪在杜老娘身后,抬头向上看到宝座上的圣观音手持净瓶。、杨柳,法相端庄,慈祥悲悯,心神为之一动。遂双手合什,心中默念,“观音大士,云娘再嫁不求荣华不求富贵,只求玉瀚待我的初心一生不变,夫妻情深,白头到老。”说毕深深地行下礼去。 一时礼毕,将香火插入前面香炉,云娘又格外拿出两整串钱做香油钱交与庙里供奉菩萨。 先前云娘并不大信佛的,特别是郑家并没有拜佛的习惯,她已经有好几年没到过寺里了。可是,今天她却特别地坚信,菩萨一定会保佑她和汤巡检的。 随着大家出了灵运寺,杜老爹便给每个孩子一百钱,让大家各自挑了喜欢的东西买,云娘也跟在后面看了看,却挑中了几个竹箪。虽是简单的器物,盛泽镇里也常见,但眼下这些编得着实用心,细竹条磨得十分光滑,又编出各种好看的花纹,买回去正好盛放丝线。 等进了吴江县城时便已经到了午时,杜老爹今日格外大方,命二郎寻了间门面很大的酒楼带着一家人进去,要了一个包间,点又了几样平时见不到的稀罕菜馔用了午饭。饭后又在街上走了走,家里买了几样用品,又给三郎买了些笔墨纸张,并孩子们没见过的各种吃食。 一路到了银楼,杜老爹便向杜老娘几人道:“你们好好帮云娘选几件陪嫁首饰,要盛泽镇里不常见的,贵些也不怕。”又道:“还有,你们娘几个每人也买一样,等明年家里有了余钱我带你们过来再添。” 大家都不胜之喜,原来这些年江南日渐繁胜,妇女尤重修饰,杜家自然也是一样,只是这几年家里一直没有余银,添的总是有限。眼下不年不节的,便要添东西,实在少见。二嫂第一个拍手笑道:“爹既然让我们买,那我们可就挑了!” 正说着,银楼的伙计早迎了上来,见一家十几口的人,知是生意上门,笑殷殷地将大家迎了进来,极力夸耀道:“老爷老太太好眼光,我们银楼里首饰的新鲜样子在吴江县城里要称第二便没有人敢称第一的,价格也最公道!” 说着请他们坐了,奉了茶,又捧上一盒盒的首饰让大家看。 金灿灿银闪闪的东西就没有人不爱的,且吴江县里的首饰果真比盛泽镇上常见的样式要好,云娘正在犹豫,杜老娘便拿起一只牡丹金钗,“这个好看,寓意也好。” 这只钗头上的牡丹花,花瓣是用打得极薄的金箔制的,中间又用一簇金丝做花蕊,富贵中又带着活泼。云娘也喜欢,只是她本想只买银的,便笑道:“固然是好,只是可有同样式的银钗?” 那伙伴便笑道:“这个样式却没有银的,并不是难做,而是银的做这牡丹却不好看,不若做些梅花、荷花的方合适。” 云娘也知他说得有理,可是金的多贵啊,是银的十倍呢。 杜老娘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便笑道:“云娘,你听我的,这对金钗虽然不很重,但看起来特别俏丽,一揭下盖头定然令人眼前一亮,正是成亲时应该戴的呢。” 大家也一同叫好,“云娘,你只管听娘的,娘的眼光好得很!” 一支钗虽不是很重,但掂着总要七八钱,再加上如此的巧工,恐怕要几两银子呢,一对钗就要十几两,云娘想到这里就肉痛。 女人们都看着首饰,杜老爹却看着她们,斩钉截铁地道:“就要这一对!” 杜老娘便笑道:“怎么样?你爹也觉得这对好。” 云娘想想成亲时的情景,汤巡检看到这对牡丹花时应该也觉得好看吧,心就动了,便也就笑着应了,接着便又挑一对极精巧的兰花金耳环,到了选手镯时,她却一定只要了一对细细的绞花银镯,又拦住爹娘道:“并不只为便宜,我原不喜欢那样厚重的大金镯,瞧着便俗气,这样的戴着又轻便又俏皮。”最后又选一对流云百福镂空银球,“这个里面加了香料,挂在衣襟下摆,我看过别人戴,一直喜欢得很。” 几样东西,虽然不是十分贵重,却样样抢眼,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也就由着她了。且以杜家的情况,也从没想过要买那些镶珠嵌宝之类的昂贵之物。 接着大家又七嘴八舌地帮杜老娘选了一对楼阁人物的金耳环,三妯娌选了一样的福字纹平安银手镯,薇儿和茵儿每人一只荷花银钗,就连小小的萝儿也得了一对小银丁香耳坠。 杜老爹让伙计抹了个零,便从袖子里拿出大锭的银子交给伙计,等称了铰开找钱。 一家人都得了心爱之物,个个笑逐颜开。 大嫂捧着那对银镯子爱不释手,又舍不得立即戴上,便拿出帕子,将那对厚重的镯子放在里,又叫薇儿和茵儿,“我一总替你们收好,免得丢了。” 薇儿和茵儿哪里肯,“我们就要戴上呢。” 大嫂见状只将自己的镯子包了起来藏到怀中,又不放心,重新拿出来交给大哥帮她袖着,又再三叮嘱,“可别丢了。”抬眼见大家都笑她,便道:“先前哪里敢想我们一家子能出来逛吴江县城,又买这许多的东西和首饰,敢情不是做梦吧!” 第63章 后悔 银子还没算好,二嫂已经将镯子套在两只腕上,加上原来的便是左手三只,右手两只,又帮萝儿将那银丁香戴好,行动间一片叮当响声,口中却向大嫂道:“你可不是做梦呢!我们家可不比先前了,可是就要有两台织机了,小姑子也要嫁人做官太太了,等三郎再考上秀才,杜家可就改换门庭了!” 又向公婆笑道:“爹娘说明年还带我们来买呢,到时候我可要金的了!三弟妹,你说可对不对?” 三弟妇正帮着薇儿和茵儿插戴新钗,闻言只一笑,“我都听公婆的。” 大嫂便摆手道:“你们若要便买,我一个村妇可不配戴金的。” 杜老娘便笑道:“你亦不比别人差什么,为什么不配?今年给云娘买了金饰做嫁妆,明年便给你们三妯娌每人都买一样金的,以后每年都买!” 云娘听了也笑,“若家里有了两台织机,织上一年的锦,买金的也不算什么。” 冷不防从店里走过来一个人,挤到了杜家人中间,满脸地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对着云娘直通通地问:“云娘,你果真要再嫁了?” 杜家人进了银楼,便专心看首饰,并没有注意一旁的人,且他们亦没有想到会在吴江县里遇到熟人。 眼下被人一惊,都转过头来,原来却是郑源。 二哥一向最讨厌郑源,见他挤到云娘面前,又伸出手去拉云娘的袖子,立即过去将他推搡着向外赶,一直推到离大家几尺之外,又喝道:“离我们家女眷们都远一点,小心我揍你!” 郑源被推着向后退,却一直看着云娘,依旧问道:“你果真要再嫁了吗?”神情十分焦急。 云娘本来正与大家说笑,刚被郑源冲过来惊了一下,接着见二哥把人推走,刚要答言,二嫂却已经将她向杜老娘和大嫂身边一推,挺身而出指着郑源道:“怎地!你还想云娘一辈子不嫁守着你不成?我告诉你!别在做什么千秋大梦了!我们家云娘不但要再嫁,而且还要嫁当官的!比你好上一百倍还多!” 手腕上的镯子响成一片,更助她的声威。 突然见采玉站在后面,便又赶过去几步指着她的鼻子道:“我若刚才看到你就早过来骂人了。不对,不对!我应该来谢你,亏了你唆使郑家那没良心的离了我们家的云娘,才能再嫁更好的人,真真是多谢你了!”说着果真笑嘻嘻地向她福上了一福。 那采玉本是二嫂的手下败将,又见杜家人多,且郑源是突然跑过来的,她一时也没有拉住,现在被二嫂逼到眼前,便也耐不住了,立起眼睛骂道:“吹牛是不要钱的!被休了回家还想嫁得好,你才是做千秋大梦呢!” 这时大嫂早上前拉住二嫂道:“别理她,与这样的人吵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者你现在有了身孕,总要小心些。” 毕竟是在银楼里,伙计们赶紧上前拦在二嫂和采玉之间,又作揖打躬一味地劝道:“几位娘子,有事好好说,好好说。” 二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第一次听了大嫂的劝,退了一步,却又正好对上了郑源,见他一双眼睛一直没离了云娘,便挡在云娘前面不让他看,又向他撇嘴讽道:“现在后悔了?我告诉你,什么都晚了!赶紧带着你那不知从哪里领来的下贱女人离了我的眼!”这样的话于她已经是非常克制,并不算骂人。 郑源今日却不比平常,被骂了也没有还嘴,只转头再去看云娘,却被采玉拉住,“你答应给我买的首饰还没挑好呢,哪里有空听这些村话!” 杜老爹算清了银钱便唤,“二郎、二郎媳妇,我们该回去了。” 杜老娘便也拉着云娘向外走,“我们走吧。”又向二媳妇道:“理他做甚,与他吵架,没的丢了身份!” 杜家人便走了出来,郑源却不死心,跟出来向杜老爹道:“岳父,云娘果真要再嫁当官的了?” 杜老爹停下脚步,推开他攀过来的手,沉下脸道:“郑大郎,我已经不是你的岳父,你也不必问我的家事。”说着一甩手走了。 郑源站在原处,又叫了一声“云娘……”却又自己停住了,其实他果真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倒是二哥依旧十分气愤,“郑家最不愿意看到云娘好了,先前云娘买了妆花织机,他们便来捣乱,现在听了云娘要再嫁,说不定还会来闹呢。” 杜老爹听了赶紧问:“你说郑家曾到云娘那里捣乱?” 这事早说好不告诉爹娘,可二哥却说漏了,云娘便陪着笑道:“其实没什么,先是吴屠户帮忙将他们赶走了,后来二哥和二嫂又到郑家门前吵了一回,他们便再不敢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杜老爹不由得也冷笑几声,“你们放心,郑家不敢到杜家村来闹的,等云娘成了亲,他们家更不敢惹巡检司。” 杜家村里除了几户外来的人家,便都是一族人,对待外面的人一向齐心,就算有人对云娘再嫁不以为然,却不会让外姓人到村子里闹事,郑源若是真敢来定然不会有好结果的。 三弟却道:“我瞧着他也不只是想闹事,好像也有些悔了似的。”说着又赶紧看向云娘道:“姐姐,我并不是说要你重新回郑家。” 云娘自然看出郑源果真有些失落和后悔,自己眼下可不是和离时那样落魄而憔悴的杜云娘了,这大半年的时间她走已经走出和离时的伤痛,帮着娘家买了织机,也有了自己小小的家业,觉得日子过得很好,就连消磨掉的美貌也完全恢复,甚至比先前夜夜织锦时还要年轻秀丽了呢! 郑源看向自己的目光更让她肯定了这一点。当初和离时郑源看自己时完全是不屑的,就是来求自己留下,也明显是口不对心。但上一次他在盛泽镇上想拉自己回郑家时便有所不同了,而现在更是十分上心。 可是自己当初嫁入郑家时,就是这般美貌,又拿出全部的真心与他过日子,他也并没有爱惜多久。现在见自己好了,生了几分悔意,难道自己就会同情吗? 至于他对自己再嫁的关切,其实就是不想看到现在的结果吧。在他的心中,自己最好再不嫁人,一辈子忘记不掉他,就是再嫁也要嫁得不如郑家才好呢。 其实云娘从离了郑家时就彻底将郑源从心里剜了出来,并不是她心狠,而郑源做得太绝情了。只是云娘也从没想到自己会再嫁,而且是在和离不到一年就要再嫁。 可是自己就是要再嫁了。 云娘从不是张狂的人,但是于此时也难免不生出些得意之心,却不肯表现出来,只淡淡地向三弟道:“悔了又有什么用,万事若是都可以悔改,那么岂不是人人都可以随意做错事了?” 二嫂赶紧道:“云娘说得对,先前他把云娘往脚下踩,现在悔了我们便要再把云娘送回去让他再踩?所以说,他悔了又与我们何干?更何况他悔的恐怕还是云娘不给郑家织锦了呢。” 杜老爹便拦住家里人的议论,“我们杜家既然与郑家断了姻亲,便再不来往,也不必说他们的是非。”又向云娘道:“今后你也要十分注意,与他们避开。” 云娘点头,“爹,我懂,才不会理他们,先前也都是郑家来找我的麻烦,可他们也没占过上锋。” 今后嫁到汤巡检家里,就更不会吃亏了。 杜老爹便一笑而过,向大家道:“我们出来一次不容易,索性在县城里各处再逛逛才回去。” 大家便都愿意,平日就是到盛泽镇上看看都是喜欢的,更何况到了吴江县呢?一面走着一面说笑,便将刚刚的不快忘记了,却又买了不少的东西,看着日头西斜,知道县城到了晚上是关城门的,只恐被关在城内,赶紧出去寻来时的船回去了。 这一次出门后,云娘便在家里等着出嫁了。日子定在九月二十,算起来也没有多少时间,关在家里给自己和汤巡检里里外外都做了好几身,又做了不少鞋袜荷包等物。特别是汤巡检的,又加厚了一倍,虽然他是个巡检,可是身上穿的就那么几件,除了官服便没有一件好的,一看就是成衣铺子里最寻常的东西。 当然,既使那样,他穿着也好看。 不过从今以后,云娘可舍不得要他再穿外买来的衣裳鞋袜了,而是都要自己用心为他做,又合身又妥帖,人也能显得更英俊。 可是太俊了也不好呢,本来就总有人赶着要往上贴。 不过,他那性子也不是容易贴上来的,倒也不必担心。 云娘想到这里便悄悄笑了,在里衣的边上绣上了一圈云纹,与自己新做的里衣是一个样子的。 就在她埋头做衣服的时候,苏娘子风风火火地找到了杜家,见了云娘便急道:“你回家怎地就住了这么久不回?于老板来催了几次,我也一次次地去你家看,只是铁将军看着门,最后只好找到这里来!” 云娘当初回杜家村时,原打算住上十天半月就回的,现在也不过刚到半个月,没想到便被人找上门来,便笑让道:“你大老远地赶过来,先坐下吃杯茶。” 苏娘子接了茶一气饮了,便拉云娘的手道:“你可知上次织那几个花样,在京城里十分火热,其中有一个最受追捧,猜猜是哪个?” 上次的几个花样都是云娘用尽心思想出来的,只觉得个个都漂亮,却说不出哪一个更好。便又想京城女子会喜欢什么样的,更是毫无头绪。 正在迟疑间,苏娘子却急了,又赶紧告诉她,“我也没想到,竟然不是双蝶戏花,而是翠叶!真是万万没料到!” 又道:“现在一块翠叶于老板肯出三两八钱银子收。我倒说你这不是织锦,倒是织银子呢,赶紧收拾东西随我回去!” 第64章 讶异 不论云娘织哪一种花样的妆纱花帕子,苏娘子都是赚同样的绣资,最大的利都是自己的,现在她将绣庄的生意都放下了,急忙到杜家村告诉自己这个好消息,完全是为自己帮忙。 先前与苏娘子不熟,两人间还似有似无地互相瞧不上,可是真正结识了,却又惺惺相惜,彼此挂记。 云娘十分领情,便低声说出实情,“我订亲了,还要在家里住上大半月才能成亲回去呢。” “什么?订亲了?要成亲?”苏娘子瞪圆了眼睛,“你不是说不嫁了吗?” “嗯,那时不想嫁了,可是后来还是决定嫁了。” “你还这样年少,嫁了也好,”苏娘子想想也就不觉得奇怪了,却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云娘半晌,毫无顾及地张开嘴大笑道:“也难怪,我今天来看到你就是觉得与先前不一样了,比原先漂亮多了!” 笑够了才问:“是谁?我认得吗?” “认得,是汤巡检。” 苏娘子张开的嘴就再没有合上,“你是说——汤巡检!” 盛泽镇上的人现在还不知道汤巡检和自己的亲事,先前郑源,现在苏娘子都不知道。 很显然,是汤巡检让朱嫂子那个大嘴巴没有到处宣扬这门亲事的,包括先他想纳自己为妾的事,统统没有传出去。否则自己眼下不能这样清静。 云娘也情愿这样。 苏娘子吃惊过后,又笑又叹地道:“镇上的人若知道了,想把你撕了的人不在少数!” 云娘抿着嘴笑了笑,“你未免太夸张了。” “我实在好奇,你怎么与汤巡检好上的?”苏娘子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意味深长地捂着嘴笑道:“也难怪,毕竟你们邻居住啊!” 云娘气得去撕她的嘴,“叫你胡说!”但其实心里却也有几分认同,如果没有邻居住着几个月,他们也不能走到今天。 苏娘子看云娘恼了,才收了笑意,却道:“把你的嫁衣拿来给我看看。” 云娘知她其实是想看自己绣的花,便将挂在一旁的衣裳递给她,“只是红绸衣,什么也没绣。” 苏娘子接过云娘递来的红衣和盖头,果然一点绣纹也没有,特别是那盖头,就是一块红绸布,上面只用红色的线细细地滚了边,“为什么?”说过自己却悟了,“不绣也好,最重要的是日子过得好。” 家里的人一直劝自己重新绣一幅鸳鸯盖头,可没想到未成过亲的苏娘子倒明白自己,云娘便也点头道:“这一次我一定与先前不一样了。” “我相信你一定能过得好。”苏娘子正色道:“毕竟是那么多人想嫁的男子,一定还是有过人之处的。” 云娘又恨不得去撕她的嘴,“你就会这样说话吗?” “毕竟你都嫁两回了,我还一次没嫁呢,话不好听一点又算什么?你也要担待我。” 虽然是笑谈,但云娘分明感觉出苏娘子见自己要再嫁果真是伤情的,挖苦她的话一时便说不出了,只道:“也许你的情郎很快就回来了。” “算了,不说那些卿卿我我的事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离过年没几个月了,正是赚钱的好时候,于老板拿着现银到的盛泽镇,除了买锦,就是想要你的妆花纱帕子,你正可以狠狠向他要高价。”又撇了撇嘴道:“当然,这银子赚不赚都由你了。” 云娘一听心里就活了,几乎是白来的银子,她当然想赚的。可是现在若回盛泽镇里,总是不好。 比起银子,汤巡检和自己的名声肯定最重要,而织机又搬不回来,妆花纱也就没法子织。 想了又想,倒有了一个新主意,“我现在还是不能回去,不过我想先前的样子,其实都是从那百蝶穿花里面出来的,总有别人会织,京城里的翠叶卖得火,仿着织的人也就多了。不如我趁着这些天在家里住着,想出一个新样子,每块要于老板五两银子!” 苏娘子听了不信,“五两银子?你拿把刀打劫去好了!。” 云娘却十分地笃定,“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听于老板说过,京城那地方的人最重颜面,凭你多贵的东西,只要稀奇,就能卖得上价。我弄出新样子,又要好看,又要寓意好,更关键的是从来没有见过,怎么不值五两银子?” 苏娘子看她如此肯定,倒又信了三分,“那你就试试吧,如果不成就赶紧织先前的翠叶,那银子也算是极好赚的了。” 云娘却道:“你就等着吧,等我回去一定织出新样子!” 因绣庄的事情也多,苏娘子便也不肯久留,又转告云娘道:“我来的时候,丁寡妇还让我给你捎句话,那批锦的银子结了,她还欠你些,是给你送到家里来还是等你回盛泽镇?” 云娘早将这事忘记了,现在听了便笑道:“我先前说不要的,没想到她倒一定给。” “那老太太一向是吐口唾沫就是一根钉的,说了话哪里会反悔?而且这批新锦她是大赚了的,销得特别好,现在有好几家牙行都缠着向她订货呢,你也只管安心收下。” 云娘现在手头还真有些紧,带回家的银子大半都去订新织机,留下的并不多,且她又要备嫁,便笑道:“那你帮我给她老人家捎句话,如果方便就托人给我带来,我倒等银子用呢。” 过了两日,果然丁寡妇派了人给云娘送了二十几两银子的利钱,同时还有她送的八匹新样式锦缎做添妆,显然苏娘子将自己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她,而苏娘子自己也送了一对绣得十分精巧的并蒂花枕套为云娘添妆。 就这样,九月二十日就在云娘的几重盼望下到了。迎娶的时辰定在黄昏,杜老娘头一天就告诉女儿晚些起来养足精神,可是她还是一早便起来了。 衣服早已经准备好,要用的首饰也摆在妆台上,嫁妆也早收拾完毕,四对箱笼漆了大红的漆,上面的铜饰件擦得亮闪闪的,静静放地床边,云娘又都看了一回,再无可添改整理之处,只得重新坐回床边,又是憧憬又是忐忑,心里说不出的慌乱。 及吃了早饭,听娘和两个嫂子不知多少次地告诉她要好好与汤巡检度日,心里便更不安宁了,可又不敢露出来,只得强撑。 突然听到门响,云娘不欲见外人,便赶紧起身,“我先回自己屋里了。” 一出正屋门,就见玉珍穿着一身喜气洋洋的红花裙袄,怀里抱着额上点了一点红的小女儿,身边领着两个穿着一新的儿子走了进来,笑着招呼道:“我一早便跟着我当家的船出来了,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杜老娘走了出来,笑道:“哪里早,正要你们来陪陪云娘呢。”又抱过玉珍的小女儿,哄着两个小子,拿糖果给他们吃。 玉珍便陪着云娘回了屋子,笑着拿出一对大红双鱼络子道:“我的针线是拿不出手的,便给你打了这两根系在帐钩上用。” 云娘笑着接了,十分喜爱,便赞道:“这是最费功夫的,亏你带着孩子还有时间帮我做。” “可不是,总要他们睡了才能编一会儿,昨天见来不及了,一直编到半夜才成。”玉珍见她喜欢才松了一口气道:“只要你能看上就好。” 云娘见状也笑了,她能干手巧,年青时未免就有些眼光高,村里的女孩们做的手工总不大敢拿到她的眼前,只怕她瞧不上。 “编得真很好,”云娘此时心事正重,却不由得从玉珍的心思想到了另一件事,便低声道:“我性子恐怕太强了,寻常人家的日子都没过好,真怕将来……” 若是平时,云娘决不会在别人面前如此软弱,可眼下却正是患得患失的时候,又是关系最好的玉珍,不由自主地便说了出来。 玉珍听了,却打断了她的话道:“云娘,你不要这样想,你是要强,但人却好,先前我们杜家村的女孩,哪一个没求你帮忙描过花样子,做过什么东针线呢?当年我的绣衣绣不完了,还不是你熬夜帮我绣的?大家羡慕你是真,但喜欢你也是真,背地里说起你,都说你嫁了一定能旺夫家。” “郑家不就是你嫁过去旺了起来的?你们和离也是因为他家人不识好歹,再没有人说你不好的。我虽然不知道汤巡检是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们当家的说他是条好汉。且他不顾一切地要娶你进门,想来一定能对你好,你再不必空担心的。” 玉珍不是会说话的人,可她的话竟然十分地听进云娘的心中,莫名地就松了一口气,“只愿如此呢。” 两人正说着悄悄话,又有人过来添妆。原来这门亲事盛泽镇上虽然几乎没有人知道,但是杜家村这边的亲眷们都清楚。有与杜家真心好的,有云娘的小时的玩伴,也有想学织锦的,还有看在汤巡检的面子上来巴结的,来的人竟然十分地多,很快就把屋子里坐得满满的。 人一多,便热闹了起来,从云娘的亲事又慢慢说到了天南海北的各种事情,云娘原来还剩下的一点愁思也被冲得没了。 第65章 哭嫁 接亲的时刻到了,就听门外鞭炮齐鸣,锣鼓宣天,云娘原先也想过,毕竟是二嫁,迎亲时未必有多热闹,多少再嫁的女人连身红衣也穿不上,手里挽个包袱就跟着人走了的。现在听了外面的声音,便觉得似乎比自己初嫁时还要喜庆,心里倒说不出的动情。 这时自然早已经换好了红嫁衣,杜老娘便帮女儿蒙了盖头,再由大哥背着,娘和朱嫂子一人一边扶着她的手上了红轿,方才坐定,就听轿外杜老娘哭道:“云娘呀!娘只盼着你下半辈子都顺顺遂遂的啊!” 大嫂也哭道:“云娘,嫁了就是汤家的人了,要好好地与妹夫过日子啊!” 江南这边一向是讲究哭嫁的,只有哭得越伤心,才能显得娘家越心疼女儿,而女儿也只有哭得伤心,才显得越留恋娘家。 云娘第一次嫁时,听着家里人的哭声,也勉强哭了,但其实那时候她并没有多伤感,十八岁的她对娘家虽然留恋,但总还不能真正认识到娘家的好。 只有经历了与郑家的和离,她方真正知道娘家人对她的关切。现在再次离家,而且将来还可能随着汤巡检离了盛泽镇,再见爹娘就不容易了,不由得也抽噎地哭个不停,眼泪便像珠子一般不住地落了下来。 转眼又听到二嫂扯着嗓子哭喊,“云娘,你嫁出去了可别忘记了娘家,也别忘记了二嫂对你的好啊!” 又听她似唱歌般地诉说着,“我们家的云娘,生得又好,又能干,又懂事,二嫂我最舍不得云娘出嫁了!可是二嫂是最明理的人,没有看着好姻缘不成的,只能含着眼泪将云娘送出家门……” 偏她嗓门又高又脆,将别人的声音都压了下去,再配上她一共五只银镯子撞来撞去的声音,十分地悦耳。 只是怎么听都觉得她在笑而不是在哭。 云娘满腔的伤心就都被二嫂这样哭没了。 突然,轿旁又传来轻轻的一句,“总算将人娶回来了!”却是那人说的。 她便忍不住又笑了。 云娘在轿子里又是哭又是笑,自己也不好意思,亏得轿子里没有别人,便拿出帕子轻轻拭了拭眼泪,免得将妆容弄乱了。 出了杜家村,轿子便上了船,再下船时就到巡检司门前,只是新嫁娘的脚是不能沾地的,于是又换了轿子,却是那人抱她上去的。 于是,云娘的心一直到进了洞房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一时间揭了盖头,云娘抬眼一看,便见那人正向自己笑着,心便定了下来,自己和他真的成亲了呢。 就听汤巡检向朱嫂子和荼蘼道:“出去招呼客人,这里不用你们了。” 荼蘼立即乖巧地点头向后退去,朱嫂子退了几步却忍不住道:“巡检大人,你总也应该到外面应酬一下才好吧?”说着又向云娘使个眼色。 云娘这时方见洞房内只有朱嫂子与荼蘼两人张罗,便明白汤家并不在盛泽镇,汤巡检又一向不与盛泽镇上的人往来,所以没有请别人。洞房如此,喜宴上恐怕也如此,确实与寻常不同,朱嫂子便想让自己劝说汤巡检到喜宴上应酬一番。 寻常礼节正是如此,朱嫂子应该也是好意,可是云娘转念又一想,这正是汤巡检平日为人的特别之处,从不与那些牙行的老板们往来,现在如果出去应酬,免不了以后容易扯不清,不出去应酬倒也清静,遂只做没看到,并不吭声。 汤巡检正与云娘一同坐在床上,并不起来,只挥手道:“不须应酬,你们都走吧。” 洞房内便只余下他们两个人。 自荼蘼走到门外回身轻轻地关好,云娘便觉得屋子里似乎加了个火炉,浑身燥热起来,又觉得身上到处是刺,手脚都不知放在哪里好了。 一转头,见那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赶紧想说句话将这尴尬的气氛混过去,抬眼看到桌上摆着几样菜肴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又想到荼蘼走时轻手轻脚的样子,就笑道:“荼蘼现在做事竟然这般细心了。” 汤巡检不以为然地一笑,“先前跟了你那久也不成,我只教了两回就好了。” 云娘突然想起他打阿虎时的情景,马上担心地起来,“你该不是打了荼蘼吧?” “我哪里会打女人?” 就在云娘将刚心放下的时候,就听汤巡检又道:“我只打阿虎。” 荼蘼那样心疼阿虎,在她看来,一定觉得打阿虎还不如打她呢。云娘便轻声劝道:“以后不要打人了,被打了是很疼的。” “可是打一下要比说一百次有用,不信你试试?” “我可不试,”云娘劝道:“我瞧着阿虎被你打得很可怜。” “其实他跟我从京城出来时又胖又懒,正是我天天打他,才把他打成现在的样子。” “噢!”云娘不禁惊叹了一声,阿虎虽然呆了些,但看起来却很勤快能干,又彪悍威武,荼蘼也一定是因为如此才喜欢他的,难道这些都是打出来的?可是,“你好好与他说也一样能行的。” “懒得与他们说。” 又是这样的论调。 可是他又与自己说了这半天,云娘便笑了起来,“哪天你会不会也懒得与我说话呢?” “当然不会,我就是爱听你说话,看你做事。” 云娘突然想了起来,“那一次我喝多了,你是不是特别去看我的?” “对,而且从你搬来我就时常看你了,你果然很有趣。” 云娘便不依了,“我哪里有趣呢?” “想到赚钱眼睛就亮了;平时那样温和,与人吵架时又一点也不肯让;本来躲着我呢,却一下子撞了上来,然后差一点连路都不会走了;最可恨的是,说不理我便真不理了,还会送一包银子来……” 云娘赶紧伸手去捂他的嘴,“偏你都看到了!” 汤巡检便就势将云娘抱在怀里,将她禁锢住,眼睛盯住她笑问:“可是饿了?” 饿到不饿,上轿前娘硬上让她吃了两个白煮蛋,可是如果说不饿,那他一定就要那样了,时间还太早呢。但是如果说饿,又舍不得他忍着。 还没等云娘想好呢,汤巡检已经将她抱到了桌前,“我们还是吃一点吧,再喝点酒。”虽然这样说,却不肯放手,只揽着她的腰,夹了菜喂她,又倒了酒送到唇边。 云娘从没经过这个,便赶紧挣着要起来,“汤巡检……” “上次不是叫我玉瀚吗?” “嗯,玉瀚,你放开我自己吃。” “我们先前可是这样坐在一起的。” 云娘羞道:“但那时没有这许多灯烛。” “今天的灯烛是不能熄的,”汤玉瀚却又笑了起来,“不过你放心,你今天要比那天夜里好看多了,脸上连一点的泥水都没有。” “可那天你又看不到。” “说得也对,”汤玉瀚便用手按在她的眼睛上面,“现在你闭上眼睛,只当什么也看不到就好了。” 云娘果然闭了眼睛,感觉到他的唇凑了过来,一点点地在她的脸上慢慢移动着,然后又覆在她的唇上,她便忍不住咬了一下,就像那天一般。 然后她便尝到了甜丝丝的酒,在两个人的唇舌间滋润着,又想起了那一夜两人喝的交杯酒,身子便完全软在他的怀里了。 不知多久,就听那人在耳边说:“我不只喜欢与你说话,还喜欢与你一起做那件事。” 两人其实已经偷吃过了,虽说他们也曾拜过天地,只是现在又不一样,毕竟明媒正娶接进了家门,再怎么肆意也都不怕。 芬芳的花朵还没完全展开娇嫩的花瓣,蜜蜂便忙着钻进去采蜜;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幻化入梦…… “你知道吗?之前有几次我差一点熬不下去了。” “于是便去园子里采了花送过去?” “你都猜到了?” “嗯,为什么没去看我?”云娘后来每日晚上拿一根蚕丝挂在门上,如果他曾进来她便会知道,但是花送来的时候,那根蚕丝也是完好的。 “只怕看了就更忍不住了。” “你真傻。” “你明明看起来很胆小,可怎么有时又这样大胆!”汤玉瀚半晌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我都快想得疯了,可是那一次是迫不得已,既然你已经答应了,我总该守礼的。而且我怕一旦忍不住,日日都要过去,总会被人看出端倪,于你的名声不好。” “你就是傻!”他对自己好,自己喜欢;他向自己提亲,自己喜欢;可是他为了自己的名声,忍着不来看自己,自己更喜欢,于是她便道:“我好喜欢你放在窗前的花。”云娘顿了一下,终于又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玉瀚,其实我更喜欢你。” 而男人的喜欢应该是更习惯用动作来表达吧,只是到了最高峰的时候,便听他如痴如醉地呻吟道:“云娘,我最喜欢你!” 云娘心中亦做如是之想。 今昔何昔,鸳鸯帐内风月无边。 宁静的秋夜里,突然传来阵阵喧闹,云娘向来眠浅,睁开眼惊问:“外面怎么了?”却见玉瀚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穿好了官服,此时俯身向她道:“河上出事了,我去看看。” 可是,天下太平已久,河上也久不闻盗贼水匪,就连那些逃税的也都在玉瀚的严峻手腕下很少见了。云娘不禁忧心起来,“你要小心。”说着起身要送他出门,无奈起得猛了,身子却一软,“哎呦!”又躺了回去。 汤玉瀚便“哈哈”一笑,人也扑了过来,“你又没有公事,起来做甚?”替她压住被角,又用力香了下,“今天本来应该陪你的,只是总有那一起子无耻小人不肯让我们清静,不必担心,我过去瞧瞧,总要用些手段将他们收拾了。” 红烛高照,红纱帐内软玉温香,这时,叩门声响了起来,“巡检大人,截了一只大船,载了几十万匹绸想悄悄过去。” 原来果然是逃税的,云娘就听玉瀚道:“我知道了,扣到巡检司里。”又向她轻声说:“你只管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等我回来。” 第66章 银子 玉瀚走了,云娘不由得又迷一觉,再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便觉得十分郝然,幸亏巡检司内只有他们两,否则还不被人笑话! 虽然没有人约束,可是云娘却是个勤快的,又是嫁过来第二天,哪里肯懒床,赶紧起来收拾一番,将床帐被褥都理好,又换了鲜亮的新衣服,抿了桂花油把头发盘了个随云髻,插了金簪,又将一朵红绒花捌在鬓边。 刚刚成亲,她自然希望玉瀚能陪在身边,可是他本就是官身,有公事也是平常,自己应该体贴才是。再一打听,玉瀚正在巡检司前院办公事,倒也将担忧的心放下了。 她既然嫁了人,自然就要把夫家的事担起来,玉瀚这里先前也没个女人,日子就是混着过的,自己总要认真料理一番;另外她还答应苏娘子,回盛泽镇上就要织新样式的帕子。 正盘算着,荼蘼便从伸头进来,给云娘端了饭,却又站在一旁看着她吃。云娘便笑道:“你不要这样,只管与先前一样就可以了。” “嗯,我是有事情要问娘子。” “什么事?” “巡检让阿虎把帐结了,可是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称银子剪银子?” 云娘便奇怪了,“用戥子称再拿剪子剪了呗,若是没有戥子剪子,只管到外面的铺子里借着用一下。” “可是巡检说这张纸是一千两,我们俩都觉得没有那样重,特别借了戥子称了几回,也都没有一千两,可怎么办?何况这纸怎么剪?横着还是竖着?还是将这个红印章分成几块?”荼蘼为难地拿出一张银票给云娘看。 云娘看了银票,唬了一跳,原来又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再一细想,便知玉瀚恐怕不晓得盛泽镇里是兑不了银票的,甚至他亦不知杜家、阿虎和荼蘼都是不认识银票的。 虽知不怪阿虎和荼蘼,只是听了荼蘼的话难免还是又好笑又后怕,半晌方说汤巡检,“怎么就不肯把话说明白?”又问荼蘼,“阿虎是汤家的人,竟也不认得银票?” “他原先是在汤家的庄子上种菜的,六爷要带一个人上任,因他爹天天给管事的家里送菜,便将他挑了来。”荼蘼倒是都知道,也不瞒着云娘,“除了种菜,别的事都是到了盛泽镇里一点点学起来的。” 原来是这样! 一时理解玉瀚几分,又觉得男人和女人果真是不同的,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事事交给什么也不懂的阿虎去做。 好在自己嫁给他,就可以帮他打理这些小事了,云娘想到这里便觉得十分开心,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能亲自帮他打理事情,真好! 云娘如此一想,索性便要将家里的帐目都清一清,于是问:“平日可都是阿虎管着家里的钱?你可知道?”见荼蘼点头又问:“现在家里还有多少银子?要还的帐有多少?” “俸禄银子都在阿虎手里,先前剩了一些,后来我们成亲用了大半,现在欠了盛水酒楼六十六两、朱媒婆三十两、绸缎铺子三十两、喜事铺子二十两、装裱铺子二十两、糕点铺子十两……一共二百四十五两。” “还有,欠帐的事六爷还不知道呢,他本让我们直接给钱不许欠的,又说是这一千两,尽够用了。”荼蘼将那银票抖了一下,“我们拿着这张纸都愁死了,阿虎说六爷的话一定是对的,可又不敢去问。” “后来,我就想盛泽镇上很多人家一年的帐都待到年底才还,便悄悄告诉阿虎,等娘子来问了再说,”荼蘼便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娘子,现在你说怎么办?”说着将那银票交给云娘,神情间十分地放松,如释重负。 云娘听着帐目便知道成亲一应的事物都包了出去,就连回门礼也订好了,东西虽然都对,可是这个帐里却不知有多少水,至少让人白赚了一多半。 这些事情玉瀚不屑管,阿虎和荼蘼不懂,只听人报了价便应了。若是自己去订的,自然不会让人这样骗,只是哪里有自己去订这些东西的道理?现在既然已经定好的价,却也不能反悔,但她一向是最会过日子的,不由自主地将眉蹙了起来问:“礼钱收了多少?” “一文礼钱也没收。” 寻常办喜事,收回来的礼钱都是要比酒席用的银子多,可是在盛水楼花了六十多两银子,竟然一文礼钱也没有! 荼蘼又赶紧道:“六爷让盛水楼备了二十四桌酒菜,在巡检司前开的流水席,可是却一文钱也不收,有来客一定要送贺钱的,让阿虎立时都散给河边玩耍的孩子们。” 也是了,玉瀚并不是盛泽镇上的人,且他的行事风格也是不愿与盛泽镇上的人打交道,他又那样高傲,总不会欠下人情离开镇上。 那么以他的本心应该是不想办喜事的吧,可是他还是大张旗鼓地办了,云娘突然悟到,他办喜事应该是为了自己的吧,毕竟就算是二嫁,自己也不想悄无声息地被花轿接进门了事。 玉瀚一个单身男子,又不是细心的人,竟然能替自己想了这么,对自己果真是十分有情有意了。 云娘在心里想了一回,眉也不蹙了,反抿嘴笑了。 荼蘼便奇怪地问:“娘子,六爷一文礼钱都没收,你怎地不生气?” “不收自然有不收的道理,以后我们只管听他的。” “那这帐?” “也要赶紧还了。”云娘说着突然想了起来,“先前我让阿虎送过来的分成银子在哪里?” “是那个青缎包袱包的银子吗?” “正是。” 荼蘼便指着西屋道:“那天我和阿虎送进去了。” 云娘去了西屋,见自己送来的包袱正在桌上,打开一看,一包银子原封未动,便问:“为什么不拿这个付帐?” 荼蘼只在门前不肯进来,却道:“六爷不让我们进屋子里,我们也不敢拿。” 难道这银子也要留着瞧吗?云娘又忍不住笑,从里面拿出几个银锭,其余的又收好,道:“这银票我收着了,你让阿虎拿了这包袱银子还帐,还能剩下几两,就算给你们俩的喜钱吧。” 荼蘼见了这白花花的银子着实开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还是娘子回来的好,我总疑心六爷是骗我们的,一张纸怎么能有一千两重?只是阿虎说六爷定然不能错的,不肯让我问,我也不敢,怕他再打阿虎。现在有了这许多银子,我便将帐还了,还能多攒些私房。” 又走进来提起那包袱道:“我能拿得动,不消等阿虎了。” 云娘进了这屋子,倒又想起了一件事,便想借机一探究竟,遂向荼蘼摆手道:“你去吧。” 荼蘼便退了下去,可是又从门外伸了头进来问:“娘子,包银子的包袱真好,也给了我,可好?” “你倒识货!”只为了那银子是送给玉瀚的,云娘便用全新的青缎做面,白绫做里子缝的包袱,又耐用又好看,原本舍不给人的,只是看着荼蘼的笑脸,总不忍回绝,便点头应了,“你拿去吧,只是要爱惜地用。” “我知道的,正要用它包我们的银子,看什么时候能攒到这样一大包。”荼蘼说着将银子背在身上走了。 云娘便走到了她第一次来时玉瀚坐的桌前,见上面依旧摆了许多的笔墨书纸,自己送的那两块墨正在最显眼的地方,下面却没有压着书信。然后就一样样看了过去,直到打开一本书时,里面突然掉出来三张银票,每一张都是一千两的,正与自己手中拿着这一张一模一样。 自己其实就是想看看他说过的信,并没有想查他有多少银子的,云娘便像做坏事被抓包了似的,赶紧将那银票都放回原处,书也摆好,从西屋里匆忙跑了出来。 半晌定下神来,将卧房收拾了一回,因房内床帐布幔等用品皆是崭新的,亦无太多可做之事,只将玉瀚的衣物整理一番,果真只有平日看到的几件,摆放得也整齐,便将自己为他做的几套也放了进去。 接着便又收拾到了西屋,这一次只是将东西擦抹干净,却什么也不去乱翻乱看了。见西屋又有一处次间,走进去就见那妆花织机竟然摆在窗前。 云娘这一喜可非同小可,她原就想着将家里的事情理好,就回织房织纱的,却没想织机却已经搬了过来,且正放在玉瀚的书房一旁,织纱十分地方便,且各色的丝线也都原封不动地挪了过来。 她赶紧洗了手便织了起来,一个月没摸织机,还真想呢。 透明的纱上一片碧绿的大荷叶,上面还滚着露珠,一朵淡粉色的荷花从叶子上面挺出盛放,上面还落着一只小小的蜻蜓,另一只含苞待放的花朵矗立在一旁,心中的样子一点点地在纱上出现,云娘越织越爱,脸上不禁浮起淡淡的笑意。 一只大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就这样喜欢织锦?一面织一面还在笑。” “你回来了。”云娘抬眼便笑,“一直忙到现在,可有什么事吗?” 汤玉瀚不屑地哼了一声,“能有什么大事?” 云娘便笑道:“玉瀚,你瞧,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新花样,你觉得好看吗?”花样已经织好了一段,她又将下面的略一解说,便很能看上一看了。 “不错,你学过画?”汤玉瀚问过也笑了,云娘连字都不大识,怎么可能学过画,但是他还是叹道:“这个花样上荷叶、花和蜻蜓摆放得十分错落有致,仿佛画中老手精心布局的一般,你是怎么想到的?” “我就是觉得这样的好看,又想着织了帕子卖到京城,一定能卖很多银子,你说这一块跟于老板要五两,除去了线钱、给苏娘子的绣工钱,利是不是很厚?”说着便满脸得意地仰头看他。 汤玉瀚便被她逗笑了,“你就这么爱银子?”说着携着她的手回了西屋,到桌前掣出一本书,拿出三张银票交给她,“这些都给你。”正是云娘先前看过的。 第67章 歪理 虽然云娘已经知道了这几张银票,但接到手里却又是一重欣喜,不只为了银子,也是为了他对自己并不瞒着。 云娘笑着接了,却将自己带来的两张和上午的那张一齐拿出,“哪里用得了这许多?”又将阿虎和荼蘼为难的事告诉了他,“若不是我来了,他们便将这银票剪了,一千两银子便丢到水里。” 不料汤玉瀚却不以为然地道:“剪了大不了就废了这一张,他下一次必然就不会乱剪了。” 难道一千两的银票就这样白扔掉? 云娘再看他毫不在意的神色,竟然也无可奈何,突然又明白,“只不过你还会打阿虎的,对不对?”便笑道:“帐我已经让他们拿那包银子还了,还剩这几个银锭我们过日子用,至于这许多银票,不如我们买些织机可好?” 对于买织机,云娘心里早有一篇帐,便笑道:“银子白放着并不生利,买了织机请人织锦,一年两年便翻了倍……” 汤玉瀚便笑着打断她,“我既然娶亲了,家里的事和钱自然都由你管,你想买织机便买,并不用问我的。” 云娘却也信心满满,“你做你的大事,家里我一定能管好的。” 成亲方才一天,云娘便将自己这里完全当成了她的家,慨然担起所有的家事,汤玉瀚心生欢喜,不由先赞了一声,“你真能干!” 其实不论她做什么怎么做,他都是极喜欢的。 因见她喜欢银子,便也不再觉得这东西俗不可奈了,又指着银票告诉她,“朝中的俸禄米并不多,只我和阿虎是够用了,可你嫁过来却不要如此俭省,我们汤家每月还给我二十两月银,年底又有分红,我出来后由大嫂帮我收着,另我自己也些产业,每年还有三千两银子的进项,你只管用。” 又有些遗憾,“先前我从没攒过银子,随手便用光了,所有的银子都在这里,不过,以后的也全给你。” 汤玉瀚一股脑儿将自己的事说了,甚至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从不愿意告诉别人的,可却不嫌麻烦地一一告诉她。 “什么?一年用三千两银子?”云娘无法想像,一时连买织机的事都顾不上想了,只好奇地问:“那要买什么东西才能用完呢?” “其实三千两根本不够用,很容易就用光了,”汤玉瀚说着随手指着挂在墙上的那幅花鸟图道:“这张画是北宋崔白的真迹,要值一两千两银子,三千两银子也不过只能买两三幅。” 那画正是自己送来的,挂在玉瀚平日里坐的位子对面,云娘一早就看到了,心里也因此十分欢喜。 但是她绝对没有想到的是——这画竟然值一千两银子? 云娘又顾不得追问他先前怎么用钱的事了只是不信,“这样一幅画就能值一千两?” “是的,这张真品不知怎么混到了赝品里,书店的老板只要十两,我见你不让我买便走了。”玉瀚便笑着看她,“没想到你竟买来送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 刚刚是荼蘼和阿虎差一点将一千两的银票剪坏了,现在又是一千两银子的画儿差一点丢了,这样大的数目云娘猛然间很难承受。 而且她想着,这两样事毕竟还是不一样的,银票剪坏了只要拼起来或许还能找钱庄商量商量要回来些银子,但是画若没有买回来就彻底没了。云娘觉得自己差一点站不住,扶住他才稳住身子,“若是我不送你,你岂不是失了一千两银子?” “失就失了也无谓,我本也没想买画儿,只是走到街上看到你进了那家铺子,便过去瞧瞧的。” “幸亏……”云娘扪胸又叹道:“不过,我只给卜老板一百个铜钱。” 这一次汤玉瀚也惊了,“一百个铜钱买了这幅画?” “而且还有另外五幅画儿。” 汤玉瀚叹了半晌,又道:“那几张却都是赝品,不值钱的,但只装裱的本钱也不止。只是你怎么知道只这张是真的?” “其实我不知道,我只是看你喜欢这张,在这张上面弹了一下灰……” 汤玉瀚叹了一声,“我不知道我还是有破绽,竟被你看了出来。” “什么破绽?” “就像面露喜色、弹灰之类的与平时不一样神情举动就是破绽。在京城里有个琉璃厂,那里的古玩字画鱼龙混杂,很多文人到那里去逛,为的就是挑些别人不认识的宝物。而挑东西,除了考人的眼力,更要有泰山崩于眼前而神色不变的功夫……” “我明白了,”云娘叫道:“如果你看中了好东西,又表现出来特别喜欢,卖主就会加价的,对不对?” 汤玉瀚拿手在她的脸上捏了一下,“你倒是聪明!” “那你说我有破绽吗?”云娘便将自己买墨和画的过程讲给玉瀚听,就连自己当时偷偷看他的事也没有瞒着,当时觉得再不能说的心思,现在觉得也没有什么,倒甜丝丝的。 “真没想到,我们家的云娘竟然这般了不起,这岂不是兵法上的‘欲擒故纵’、‘釜底抽薪’?用得如此纯熟,真是个中高手啊!” 云娘听他这样赞自己,虽然有几个词没听懂,可是却兴奋得脸都红了,想想又道:“不如我们去卜家的铺子再看看,是不是还有这样的画?” 玉瀚便哈哈笑了起来,“能得了这幅画已经是侥幸,哪里还能再有?不用说盛泽镇上,就是琉璃厂里能捡到这样的便宜也是万中无一的事。” 云娘也哑然失笑,“是了,我太贪心了,若是到处是这样的便宜,恐怕就是假的了。” “你这话说的正对,”汤玉瀚笑道:“我年少时在琉璃厂混了几年,都没有像你这样用百十个铜钱买到一幅北宋名家真迹的事。”又许诺,“到回了京城,我一定带你去琉璃厂看看,若是选中了什么,只由你去谈价。” 两人一见面就说了这半天,云娘便道:“也到了晚饭的时候了,你换了衣服洗手罢。” 说着要去帮他将帽子摘下来,可汤玉瀚已经先一步拿在手中,只一扔,正好挂在屋角的一个架子最上面,接着又把身上的官袍脱了下来,也扬手丢了过去,也落在挂衣服处,刚要将两只靴子蹬掉,就见云娘已经笑得弯了腰,“你平日都是这般?” 汤玉瀚振了振眉毛,板了脸,可在云娘面前毕竟板不住,终于也笑了起来,“自已一个人就是这样混日子的,倒也习惯了。” 云娘便笑让他坐下,帮他将靴子拉了下来,又拿过自己做的便鞋穿上,起身道:“走几步看看,是不是合脚?” 很平常的事,云娘只顾着他的脚,却见他不动,抬眼就见他的眼睛发出黑黝黝的光,灼得她赶紧闪了开来,赶紧走到前面笑道:“晚饭已经好了,先洗手吃罢。”看他的神情,如果现在不吃一定吃不上了。 汤玉瀚终于一笑,“也好,先吃饭。” 洗了手又问:“中午荼蘼送饭是你的主意?” “我想还是吃些家常的茶饭好,又听说你回了巡检司,便让茶蘼送了过去。” “是好,以后每天都要给我送。” “嗯,”云娘答应着,帮他夹了菜,“你尝尝这茭白,我特别让荼蘼烧得脆些。”又盛了一碗鱼汤,“炖了一下午的。” “你一回来,荼蘼做的菜味都不一样了。” 云娘见他吃得开心,便也高兴。一时吃毕,又拉着他去看月季花,回来又坐下闲话,“你给我讲讲琉璃厂的事听。” 汤玉瀚由着她拉着转了一圈,回来却不肯说了,只看着她笑,“怎么,想拖过去?”说着一把抱起她送到床上,人也欺了上来,“拖是拖不过的。” 新婚燕尔,正是风光无限,两人本就有一种命中注定的投缘,到了这房中之事,更是如鱼得水,俱欢畅无比。 汤玉瀚感觉到怀里的人十分情动,一直喃喃在耳边叫着“玉瀚”,便愈发不能自已,他先前又是没有多尝过这其间妙趣的,多年的冷情冷意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一声声地唤着“云娘”,比一团天火烧得还要猛。 总算志得意满,也不肯放人,揽在怀里悄声问:“刚刚为什么要躲?” 现在问还有什么用?云娘的青丝散在一旁,枕着男人的手臂,还在战栗的身子完全贴在他的身上,软语温言地道:“我原想你昨天就很累,今天又忙了一天,晚上就不要累了,免得伤了身子,谁知道你硬是……” 汤玉瀚便笑了,餍足后的声音变得懒意洋洋,还带着一点特别的沙哑,“比如你快渴死饿死了,见好好吃好喝的是不是要多吃一点?” 云娘却轻声反驳道:“我听人说饿得狠了的人不能让他吃饱,要先喝些稀粥度日。” “偏你什么都知道,”汤玉瀚低头香了一口,“那就换一个例子,如果你见了从难得的美味,是不是要多吃些?” “养生的法子说每餐都七八分饱才好。” 再香一口,“那就比如得到了心爱之物,是不是要日日把玩?” “反正已经是你的了,又急什么呢。” “我们云娘的这一张嘴,我还真讲不过呢!”不过讲不过也有讲不过的办法,索性不讲理了,于是云娘的嘴便被堵住了。 其实自从搬到巡检司旁住着,云娘便发现玉瀚并不是外表看起来的冷峻模样,他其实也是喜欢笑的,特别是在竹屋相遇后,又觉得他其实也是喜欢说话的,现在,又知道他还会不讲理。 不过,他的笑、他多说的话,还有他的不讲理,都是对着自己的,因为他喜欢自己,才会这样对自己。当然,自己也越来越喜欢他。 云娘待他终于松开了自己,却不再讲道理,而是懒意洋洋地将手搭在他的腰间,“我困了,睡吧。” “其实你不知道,白天我一点也不累,只是与那些小跳梁小丑们虚虚应个景儿,如果晚上再不勤勉些便更睡不着了。” 明明忙了一天的,却说不累,云娘便笑他,“你的歪理好多呀。” “不是歪理,你想你不在我身边还罢了,若是守着你睡不着有多难,就像那天在竹屋里,那样才真伤身呢!” 黑暗的小屋,可怕的轰隆声,四处滴下的泥水,身边人沉重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悔意……那时候的一切都是永生不能忘记的,云娘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了,便紧紧地靠了过去轻轻地在他耳边道:“以后都听你的。” “这就对了嘛。”汤玉瀚笑着哄她,怀里的女人迷迷糊糊地便被哄得心甘情愿,这便又与先前不同的,格外旖旎缠绵,最后两个人不知到了几更才睡了。 微寒的秋夜里,两人相拥而眠,正是一夜好梦。 第68章 回门 成亲三日新婚夫妻要提着礼物去娘家,俗称“回门”,云娘先前从荼蘼报的帐里知道早已经订下礼品,昨日又见几个铺子送来的东西,都是上成的,又极丰厚。当然,想到付帐的数目,这完全都是应该的。 虽然还是肉疼平白多花用了许多银子,可是看过整齐的礼品,云娘心里还是高兴,又觉得有体面,哪似先前在郑家时每次回娘家前都要担忧礼品是不是拿得出手,爹娘心里能不能怪自己,别人看了会不会笑话? 玉瀚虽然不管这些小事的,但是却也能替自己将这些事都打点好。 于是云娘什么也不必操心,安睡一夜,一早起了床换上一身红衣,又对着镜子细细地擦了粉,抿了胭脂,正拿了眉石描一描,汤玉瀚从外面进来了。 原来他一早出门,说是要安顿巡检司的事情,现在见了便接过眉石替她细细地画了一道弯眉,随口呤道:“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云娘顶喜欢听他吟诗,虽不大懂,可也能略通其间之意,口中却嗔道:“有空儿说这些,还不如赶紧走,去得晚了,让人笑呢。” 汤玉瀚放下眉石,却又端详云娘,越看越是爱,“夫人打扮得这样美,哪里会让人笑?”想香一口面孔,却又怕弄掉了粉,于是在颈后吮了又吮,突然见云娘的耳朵竟然全红了,小小的耳廓十分精致,红了后竟似半透明的,与夜间大胆而火热的她又是不同,不觉动情,便又转过去含在口中,又含糊道:“若不是回门,眼下定然不许你出去。” 云娘亦觉得这时候竟较夜里还要心慌,便赶紧推他,“我帮你换衣服了。” 汤玉瀚便道:“你也香香我的耳朵,我才放人。” 云娘只得依言,却在上面咬了一口,“晚上回来再说。” 终是知道时辰不早了,汤玉瀚只得松了手,换了身云娘新做的青缎衣裳,让阿虎拿担子挑了东西跟在后面坐船去了杜家村。 杜老爹和杜老娘一早就翘首以待女儿女婿回来,及见了人,看云娘含羞带笑的样子,瞧着女婿体贴的举止,原来心中隐约的担心全都消了,满脸笑意地将人迎进了堂屋,一叠声地吩咐儿媳们倒茶,女儿出了门再回娘家就是娇客了。 说了一会儿话,村子里同宗的长辈五爷爷和四叔便过来了,杜家的女婿是官身,族里自然另眼相看。 杜老娘便摆了酒菜,将男人们安在堂屋里,又给阿虎在穿堂单摆了一个小桌,又让薇儿茵儿带着弟弟妹妹们在西厢房里吃饭,留了大媳妇三媳妇照料着席上,自己带了有身孕的二儿媳、两个女儿在东厢房开了一席,说起话来更是方便。 大家自然要问,尤其是二嫂,既有关切也有好奇,云娘便将嫁过去的几件琐事讲了,又说了几回“他待我真很好,你们都只管放心吧。” 雪娘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妹妹成亲时,家里农活正忙,我便没赶上送亲。今天总算看到了妹夫,妹妹果然是有福气的。” 云娘不意姐姐也能回娘家,也十分高兴,便笑道:“姐,家里忙不过来也使得,闲了便能见面了。” 二嫂便道:“什么忙?三日前忙,现在便不忙了?定是你婆婆不让你回来的。” 其实大家都猜到了,这时候农活是忙,但是成亲时不能来,回门也只与成亲只差三天,哪里就能不忙了,只能是那一日没来得成。 云娘便笑道:“这也没什么,那日见与今日见还不是一样的。”心里却也猜疑是不是因为自己和离再嫁,让姐姐在婆家受了气。毕竟她当初和离回来时,也是瞒着许家的。 没想到二嫂却越发口快,又直接道:“姐姐,你回家只管告诉你婆婆,别瞧不起云娘是再嫁的,她嫁的可是官,盛泽镇上的巡检!他爷爷原来是侯爷,他姑姑还是皇妃呢!下聘的时候也没张扬就送了两千两银子!” 雪娘见瞒不住,便只得道:“婆婆是长辈,她说听了来人传信后又忘记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见能在回门时来便就来了。” 云娘便道:“原是我连累了姐姐,许家那边一定说了些难听的吧。” “倒也没什么,”雪娘并不肯承认,只道:“我见妹妹重新嫁得良人,倒是真心高兴。” 大家说了一会儿话,却又问道:“先前你说让我和你姐夫去盛泽镇上做事,不知现在还行不行?” 云娘便赶紧问:“姐夫可愿意了?” “他原是不肯的,可是一大家子,总要分家的,眼下孩子都大了,说亲什么的都要用银子,婆婆又不偏着我们这房,总要自己想办法赚钱呢。他见我今年夏天我在家里缫了几个月的丝,得的银子竟然比往年一年见的都多,便也动心了。”又低声道:“因我带回去的几两银子,家里又生了一回气,只是我怎么也不肯再拿出来了,就是你姐夫,也因着这个事对家里也有些心冷了,才答应要与我出来。” 云娘早就赞成姐姐出来的,现在听了马上点头道:“姐姐姐夫早该如此的了,家里的地请人帮忙种了,每年只要些口粮便行了,你们在外面赚钱,要比在康平县容易得多。” 正好也要说自己的事,便又道:“我现在手里有了银子,想在杜家村办个织厂,买几十台织机,正要请人帮忙,姐姐不若就不去盛泽镇了,过来帮我的忙吧。” 二嫂便赶紧又问:“那两千两汤巡检都由着你用了?” 云娘点头,又道:“他又给了我四千两,我想白放着也不生利,不如办织厂呢。” 大家先前已经觉得两千两银子已经很多,现在听云娘说有六千两,更是目瞪口呆,“谁想女婿有这许多的银子呢!”又都替云娘高兴起来,“这些银子买了织机织锦,你们一辈子都有用不尽的钱了呢。” 唯有二嫂却道:“云娘,这六千两你便都当做你的嫁妆,就是将来妹夫有了外心也不怕了!” 杜老娘便“呸”了一声,又骂道:“你说的什么丧气话,哪有回门的时候说这些的,赶紧呸上几口。” 二嫂只得呸了几下,却又小声道:“其实两千两也足够了。” 云娘原没有想这些,虽然玉瀚说银子都给自己用,可是她却不想如此,便道:“如果到了写契书的时候,只把两千聘礼写我的名字,其余的还是写玉瀚。”又笑,“我信玉瀚不会有外心的!” 杜老娘见女儿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哪里还有去年回家时的憔悴?从女儿和离回来时起的担忧彻底消除,喜不自胜地道:“银子多固然是好,可是最难得的是女婿对你好!” 毕竟杜家尝到了织锦的好处,现在便都赞同云娘办织厂,杜老娘便道:“我们家房子后面空地不少,盖织厂的地方是尽有的,村里想织锦的小姑娘小媳妇们也并不少,且工钱一定要比盛泽镇上少上一些,还有村子里养蚕人家多,丝也比别人便宜……” 二嫂也道:“云娘,你在娘家这边置下家业,将来有我们帮你,总比外人可靠。” 大姐也笑,“先前想着去盛泽镇,心里便有些怕怕的,既然能留在娘家这边做事,倒觉得比去盛泽镇还好呢。” 一来二去,竟说得有几分眉目,云娘便道:“今日毕竟只是回门,也来不及细商量,待几日后我专门回家与爹、哥哥嫂子们在一起商量。” 回门的规矩是必要在天黑前回到夫家,是以云娘和玉瀚也不能久坐,吃毕午饭,便从杜家村回了盛泽镇。 从这晚起,汤玉瀚便没有出门,一直留在巡检司后院与云娘在一起,早上他练武必要云娘陪着,而云娘织锦他也必要在一旁看,有时候是两个人坐在一起说话嘻戏,更多的时候是不知怎么过去的,因为练武的时间有固定的,而云娘的妆花纱始终没有织完一幅,而几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虽然不知道做了些什么,可是云娘就是什么也不想,只是开心。 当然她也曾担心过,“你不用办公事吗?” 可是汤玉瀚却笑道:“成亲那天夜里我出去了,实在对不住,这些日子我什么也不做,只陪你。” 云娘倒唬了一跳,“那怎么好?” “有什么不好,”汤玉瀚又笑问:“难道你不喜欢我陪你?我可是舍不得离开你呢。” “可是公事?” 汤玉瀚点了点她的头,“你不必操心那么多的。” 云娘一想,玉瀚在盛泽镇这么久了,虽然他不喜欢理人,可是公务上的事却从没有过差池,听说过去还有人想专门想找些他的毛病告发,可都是白白费心了。 正如先前阿虎和荼蘼所说,玉瀚可是当朝的武探花,一身的功夫了得,且他又有谋略,管着巡检司的公事完全轻而易举,哪里还用自己去为他担心哟? 果然再也不问,只与他镇日在家里卿卿我我,几乎忘记世上还有别人。 第69章 大鱼 秋日的下午,两人从巡检司后院一直逛到云娘的小花园里,月季花还没有凋零,而那株海棠树上的果子已经成熟了,累累地垂了下来。 云娘随手摘下一个,在那只榻上坐了下来,汤玉瀚便也坐在她身边,顺势一靠,正枕着她的腿躺着,像一只懒洋洋的大猫,惬意又满足地蜷在她的身边。 云娘咬了一口果子便又递给他,“好甜,一起吃。” 汤玉瀚躺在竹榻上,就着云娘的手也咬了一口,“是甜。”却又突然笑了。 云娘见他笑得身子抖了起来,便知道一定想起了自己喝醉酒的事了,这还真成她的短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这件事。 突然想起他送自己的酒,便从后门穿了进去,拿了酒坛和酒杯出来,倒了一杯酒灌到他的口中,“你也喝多了才好!” “我真的喝多了呢!”说着手便不老实起来。 “不许胡闹!”云娘赶紧按了下去,“让人看见就不要活了!” 汤玉瀚四处看看,终也觉得不够隐秘,只得放了手,却道:“再喂我一口酒。” 云娘便又倒了一杯,送到他的唇边,见他要喝,却又拿了回来,自己喝了,却道:“让你笑我,我偏要再醉一回。” 汤玉瀚扑了个空,却击掌赞道:“这才是云娘的本色,巾帼不让须眉,我是比不了的。” 云娘见他这样知趣,反给他送了一杯酒过去,“赏你的。” 正笑闹间,汤玉瀚突然坐了起来,向远处问道:“阿虎,有什么事?” 阿虎果然急忙走了过来,“江陵知府派人来求见巡检。” 云娘唬了一跳,赶紧放下酒杯起来,“快,我帮你换了衣服出去。” 汤玉瀚却拉住她道:“急什么?”却淡然地吩咐阿虎,“先去招呼来人喝茶。” 云娘见阿虎走了,不免道:“江陵知府派来的人,你竟也如此托大。” “还是那批绸,这一次果真捉到了一条大鱼。” 成亲那天发生的事,又见他忙了一天,云娘以为那批绸的事情早已经过去,没想到原来非但没有完事,反而麻烦又大了,便担忧起来,“知府可是大官啊,就连管你的吴江县令也要听他的呢,” 汤玉瀚却淡淡地笑着,“你别怕,我已经都布置好了,正等着他们来人呢。”其实他等的并不是知府里来的人,而是京城来的人,但是对方既然不敢,他也只得勉为其难地与府城来人打交道了。 云娘出身乡村,哪里听这这样的事情,原担心不已,但见他此时神色,便也有些隐约明白,“原来你竟然把他们当成鱼来钓……” 汤玉瀚脸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挂上了那幅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贵公子风度,不以为然地道:“放心吧,知府又算什么,他还够不上我去钓他呢?” 见云娘虽然明白了,但依旧惴惴不安,便笑问:“你说世上最大的官是谁?” “是丞相?还是大将军?”云娘看汤玉瀚只是摇头,便又想了想,更没有头绪,“我也不知道了。” “原来你也有猜不到的时候,”汤玉潮便笑了,“最大的官当然是皇上了!” 皇上哪里是官呢? 但是,也对,皇上既然管着天底下所有的官,也就算是最大的官! 于是汤玉瀚笑道:“所以比起皇上,知府又算什么?就是知府背后的人也算不了什么!” 云娘听了玉瀚的道理,果然放下心来,谁不知皇上最恨贪鄙之人呢,而玉瀚又一向只按律法行事,最是清廉,果然没有什么好怕的。便笑,却道:“让人等太久也不好,你还是出去吧。” 不管怎么样,府城来客还是要见的,汤玉瀚起身与她回了房,由着云娘帮他换了官服。 这一次他像一个木偶一般,坐在椅子上由着她帮忙拉上靴子,再站起来张着两只手,瞧着她解了外衣,再拿了熨得妥妥贴贴地官服帮他穿好,最后戴上帽子,还踮起脚帮他仔细地正了又正,更觉十分地享受,顺便还能在围着自己转的人身上捏上一回,惹得云娘拍了他一巴掌才老实下来。 衣服换好了,却又舍不走了,坐在椅子里笑道:“其实晾他一晚明天再见也行的。 云娘就笑了,“瞧你的神态,似乎是比知府还大的官。” “虽然没有他官大,”汤玉瀚微微一笑,“可是他却要来求我,而我并不需求他。” 果然,玉瀚只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所以便理直气壮。而知府竟然要帮偷税的人说情,自然就要低头了。 冷不防,汤玉瀚又叮嘱道:“我出去的时候,你还炖昨天那个补汤给我喝。” 云娘便臊了,其实她不过心疼他太累,便让荼蘼在汤里多加了一点料,可却被他称做了补汤,似乎她别有深意的,瞪起眼睛道:“今天的汤就是清水加一点盐,你喜欢喝就喝,不喜欢就不喝!” 汤玉瀚便求道:“总要打个蛋在里面吧。” “也好,就一只蛋。” “再加点韭黄,好不好?” 园子里种了很多,根本吃不完,云娘也只得答应了,“好了,让荼蘼切了小段撒上去些。” “你不知道吧,这两样就是很补的了!” 云娘便推他,“你快走吧,不要再气我了。”等人真的走了,却赶紧去厨房找荼蘼吩咐了晚上的菜式。 再回了房就立即又想到他,盼他回来了。 好在,人果真很快就回来了,汤玉瀚见云娘翘首以待的样子,十分地怜惜,便借着换衣服的时候香了香面孔,又告诉她,“不必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到了晚上,将她抱到床上温存了一回后却起身穿了衣服出去,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等这几天过去,就还像先前一般陪着你。” 玉瀚是巡检官,自然有许多公事,哪里能整日在内帏混呢?云娘见他用手按住被角,知是不让自己起来,便只得道:“你只管忙去,不用惦记我,一会儿我让荼蘼给你送宵夜。” “宵夜也不需送了,我今夜去吴江县,三五天后才回来。” 说着放下了帐子,又关了门,人终是走了。 云娘并不是小女孩,道理尽是懂的,可她终是觉得屋子里好清静,衾内好冰冷,一夜都没有睡好。 早上起来也无精打采的,见荼蘼端饭过来便问:“他们可是时常一出门就是好几日?” 荼蘼便笑道:“可不是,先前还时常出去打猎,这些日子倒是不去了。” 云娘便哑然失笑,成亲才几日,就这般离不开了。可是终究还是闷闷不乐,饭后又怔了一会儿,方坐到织机旁,织了半晌心绪方平。 等到将荷花帕子织成了一段纱,云娘看着那五幅图案暗笑不已,原来自己已经惫懒至此了,半日的活计竟然织了五六日,如此这般简直比初学的新手还要慢。 又想着汤家虽然日子并不艰难,玉瀚也有每年三千两银子的进项,可是也不能坐吃山空,以后的日子再不能这般荒唐,玉瀚做事的时候自己总要多织些。又细算了算,定下要在腊月二十之前凑出五百块帕子,一趸交给于老板,再要上一个好价钱,将织机和丝线的本钱赚回来一些。 云娘想好了便袖了新织的纱去苏娘子的绣庄,一路上与她招呼的人极多,她一一笑应着。到了绣庄里间,苏娘子见了她便将手里正绣的花绷子扔下,笑道:“好一个新嫁娘,果然美得很。”又拉她的衣裙细看上面的绣图。 原来云娘穿了件石榴红裙,却用翠线在裙边随意绣了藤蔓绿叶,而上身的湖绿短襦却用金红的钱在领口袖口绣了折枝花,将一身喜庆而艳丽的衣服装扮得格外灵动活泼。 苏娘子细细看了半晌方才放下,却正色道:“云娘,其实论绣功我也不比你差什么,只是你总能绣出与众不同的新奇样子来!” 云娘见她好强的性子始终不改,可自己也不肯服输,便笑着坐下,“只论绣工,我承认你比我好。” 苏娘子听了神色略平,可是转念又道:“你又不是专门的绣娘,我绣工比你好是应该的,只是看了你这套衣服上绣的花,我还是服了你!” 云娘便与她逗笑,“你再用金线绣一条百花不落地石榴红裙,用银线绣一件百蝶翠衣,一定能压过我的!” “手巧就算了,偏一张嘴也不让人!”苏娘子倒了茶端来,却笑道:“你与我打趣,我却是认真的,明儿个就开始绣你说的衣裙!” 云娘只当她说笑,接了茶瞧着她笑。 没想到苏娘子却又悄声道:“你不知道,张举人家一直想把女儿嫁给汤巡检,却没想到你却嫁了过来,现在彻底断了念想,这两天与开银楼的陈家三儿子订了亲,正是要准备几套喜庆的衣衫呢。” “按你说的样子,我绣了送去,除了绣钱,怕还没有赏钱?” 云娘知道镇上几个大户人家的绣活都在苏娘子家的绣庄做,便笑道:“你得了赏钱,别忘记了请我喝酒。” 苏娘子却挑起眉毛笑问:“若是请你喝酒,我现在便请,只是你肯去吗?” 云娘才不肯,就为了喝酒的事,玉瀚已经笑过自己好多次,她哪里能再送把柄上门去呢?便红了脸道:“你真真是变坏了,明明我给你出好主意,你却气我,等我再有了好主意再不告诉你了。” “明明变坏的是你,你我,加上丁寡妇,我们三个在一起喝酒多快活,偏你悄没声地嫁了人,酒也不能喝了,倒来说我变坏了,我们去找丁寡妇,让她评评理!” 两人正笑闹着,就听有人说:“唉哟,原来新巡检夫人过来了!” 第70章 火烛 云娘与苏娘子熟了,每次过来直接便进绣庄里面的小屋,这里与前面是隔开的,也只有苏娘子用,是以她们说话并不怕别人听了去。 眼下两人被惊了一跳,赶紧回了头去看,却是说媒的朱嫂子。 云娘一路上皆被人如此称呼,最初还有点不自在,现在却觉得没什么了。含笑起身问候,“朱嫂子,在这里竟遇到了,还真是巧呢。” “不是说无巧不成书吗?”朱嫂子也不等苏娘子相让,便熟门熟路地在云娘一旁也坐了下来,展开一个极灿烂的笑,将脸上厚厚的米分都笑得瑟瑟地落了许多,问道:“就快置冬装了,绣庄里可有新奇的花样?” 苏娘子便笑道:“您老的衣服,我正让我侄女亲自绣着呢,用的正是最新的五福花样,可拿来您老看一看?” “不必了,不必了,你们家的绣功都是祖传的,自然极好,”朱嫂笑着摆手,“从你娘管着绣庄起,我就在你家订衣服,现在已经三代人了,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她不看衣服,却也不走,只笑着向她们俩人说:“我说的媒,每一桩都是天作之合,现在新巡检夫人坐在这里,你们只看她这气色,便知我这媒说得极好了!” 云娘听这话,便不好答言,只垂头微笑,却见朱嫂子一身喜庆的打扮,眼睛则一直瞟向苏娘子,心里突然明白了。 朱嫂子说着自己拍了拍巴掌,自己赞赏自己一回,又接着笑道:“那日汤巡检特别来请我说媒,我想盛泽镇上这许多女娘,说哪一个好呢?好在我的眼睛可不比孙猴子的火眼金睛差,一眼便看中了云娘!模样好,性子好,手还巧,这些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你们说是什么?”、云娘听她如此一转,不免也很好奇,只见朱嫂子拿眼睛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回,却向苏娘子道:“我告诉你啊,最重要的是我一眼看出他们有缘份!” 她又拍了一巴掌,比刚刚还响,脸上米分都被振掉了一层,声音也蓦然高了,“果然,我一说便成了!盛泽镇上谁不羡慕!是以现在镇上哪家有小儿女的不请我说亲?前两天张举人家银楼陈家的亲事,也是我一次就说成的!” 然后又转回向云娘道:“果然就是如此吧!” 其实并不是如此的,但自己与玉瀚的亲事果然是朱嫂子做的媒,云娘便不反驳,只得含笑不语,却将目光转向苏娘子,见她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十分好奇,朱嫂子做媒要为她说的是谁呢? 朱嫂子却不说了,起身道:“还有好几家请我说媒呢,我便走了。”又向云娘道:“你现在日子过得好,不要忘记劝劝阿针,她明年就三十了。”果然是三代人的交情,连苏娘子的小字都知道。 起身送走了朱嫂子,云娘倒有些不自在,如果不知道苏娘子先前有个情郎,她也许会就着朱嫂子的话随意劝上两句,可现在却不知如何开口了。又觉得苏娘子竟比自己还要尴尬,只装着喝茶,连头都不抬,便从怀里拿出新织的妆花纱,“你瞧这个样子可好?” 苏娘子展开轻纱,便惊叫起来,“这是哪里得的样子?果真新奇可爱!” “我自己想出来的,”云娘一笑,却问:“你说,我到年前织出来五百块,每块向于老板要五两银子,你说可行吗?” “行,自然行!”苏娘子早忘记了先前说云娘不如去打劫的话,一口咬定道:“他若不要,你便托人送到京城,一定卖得脱!” 云娘见她也说好,心里更是大定。 苏娘子又细看帕子,爱不释手,“先前那些花呀蝶呀的,虽然也好看,只是我倒更喜欢这清新的荷花,等做成了,我自已也要留上一块。” 云娘便笑,“那我送你。” “那便说好了,不许后悔的。” “自然不后悔,还有丁寡妇,我也要送她一块。” 苏老板便又笑道,“这花样我好喜欢,想绣成小桌屏,可以吗?” 云娘便道:“自然可以,只是我这帕子要在年底方才出脱,你若绣了也不能早拿出来在外面卖,免得泄了底。” “这些我都尽懂的,”苏娘子点头,“我等你这批帕子都出脱了再摆出去。” 两人又商量了一会儿,云娘便要走,“出来半晌,也该家去了。” 苏娘子起身相送,走到了门前,却突然拉住了云娘的袖子,“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你帮我出个主意吧。” 云娘其实早猜到了朱嫂是来给苏娘子说亲的,只是这事并不好问,便只做不知,现在见她向自己求教,哪里会不用心帮忙,遂随她重新回了屋内,“什么事你只管说吧,我自然真心相告。” “那个京城来的于老板,你也见过的,”苏娘子既然下了决心说出,便如竹筒倒豆子般地,再无一点扭捏,“他原籍是江南的,离这里不远,年少时就去了京城,家也立在那边。到了中年,反倒恋起家乡了,想着将来落叶归根总要回江南的,便看上了盛泽镇,打算在这里置上房舍,再过上一两年便将京城的生意收了,回这里养老。” “也不知怎么看上我了,便寻朱嫂子向我娘说,”苏娘子无奈地一笑,“我娘面上不说,心里一直觉得亏欠我,正好侄女也长大了,家传的绣活比我做得还好,便点了头,只说看我的意思。我原已经一口回绝了,可奈不住我娘、朱嫂子日日来劝,就是丁寡妇也说我该嫁,现在倒是十分踌躇。” 云娘便问:“那于老板家里还有什么人?” “他的发妻去年死了,家里还有两个妾,又在府城和吴江县各有一个外室,又答应我娘等生意停了便都给些银钱打发了,不接到盛泽镇来。”苏老板苦笑道:“我娘特别去打听了孙老板,实情也差不多如此,便说他没瞒我,也算是有十分的诚意了。” 云娘是见过于老板的,虽是做生意的,但是在盛泽镇里往来很多年,与许多大牙行都很熟,也算是知根知底,且那人也不是油嘴滑舌之辈,将来想落叶归根也是常见,若论家身、人品,倒也配得上苏娘子。 可是,若是先前,她也许会劝苏娘子嫁了,毕竟她的那个情郎离开盛泽镇已经十多年了,一点音信也没有,恐怕一辈子也不能回来了。而苏娘子又为家里耽误了这许多年,也难再遇到更合适的人。 但是,看着苏娘子虽然为难,但连一点羞涩之意也没有,哪里是谈论亲事的样子?又不愿意如此劝她了,便道:“其实我亦不知如何,只将我的事告诉你吧。” “我初嫁郑家时尚且年少,毕竟是结发夫妻,也曾有过好日子,后来和离出来,虽然是郑家人心狠,但其实自己也是太傻。后来我便决定再不嫁了,心里曾十分羡慕过你一直未嫁,又有自己的绣庄可以度日。再然后,我遇到了他,阴差阳错的我们就有了情,现在我又觉得嫁人还是好的,只是一定要嫁对人。” “所以于老板是不是对的人,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云娘说完,见苏娘子坐在位子一动未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簌簌地落了下来,拿帕子堵着嘴,只是一声也没有,轻轻地叹了一声气,却也不劝,只悄悄地出了绣庄。 回到家中,一面织锦,却一面在心里骂苏娘子的情郎,“你这一去十多年,倒底是生还是死,是回还是不回,为什么只没个音信!” “让她是等还是不等呢?” 因操心着苏娘子的事,却又想到了玉瀚,十分地惦念,也不知他公事办得如何,何时回来,半晌沉不下心来织纱。 但不管怎么样,只她一人在家,织锦的时候还是多的,织机上的纱一点点地长了起来。 这一日天晚了,秋日里天已经变短了,云娘织得兴起,吃罢晚饭也不休息,遂点起了两只大蜡烛继续织。不知何时,却从后面伸过来一双手臂,尚未回头,已经感觉出是他,急忙将梭子放下,转身笑着扑过去道:“你总算回来了!” 汤玉瀚被她搂住,却不笑,只板着脸道:“喜欢织白天织些就好了,怎么晚上还要织?” 云娘想起他曾在夜里敲窗子不许自己织锦,便赶紧讨好地笑道:“闲着无事,就织一点,你看我点了这样粗的大蜡烛,一点也不伤眼睛!” 汤玉瀚却气道:“我才不心疼你眼睛呢,我是舍不得用这样粗的蜡烛!” “你呀!”以前说织机响吵得他睡不着,现在又说舍不得用蜡烛,云娘便点了他的额头笑,又踮起脚在他的脸上香了一口,“好了,是我不该用这样粗的蜡烛,不许气了。” 汤玉瀚还是气的,却被香了一口,便绷不住了,略一用力,将人抱在怀里,低头在她的脸上乱蹭,“想我了吧。” “是想了,”云娘也笑,“你是不是也想我?” “事情办完,我半刻都没停留便赶了回来,你说想不想?” 两人便面对着面笑了起来。 云娘笑了半晌,“你快放我下去,那样粗的两只蜡烛还没熄呢,你岂不心疼?” “索性烧尽了,你再没有用的就好了。” 云娘才不会说,她从绣庄回来顺路去了杂货铺子,一共买了十只大蜡烛呢,现在只用了两只,若是玉瀚知道了,定然会气坏了的。便只笑道:“火烛的事总要小心的。” 第71章 聪明 云娘被玉瀚抱着回了房,挣着要下来,“你先歇一歇,我去下点面。” “一会儿荼蘼就能送来。”玉瀚抱着她不放手,却也不再深入,“我让他们去烧洗澡水了。” 云娘便想到,“阿虎也才回来,荼蘼还要照顾他呢。” “那下次不许阿虎随我一起回来,让他在外面等两个时辰才回。” 云娘见他就是不放手,一副不讲理的样子,只觉得好笑,“你多大了,还这样小孩子气。”却也果真舍不得分开,便道:“要么我们一起过去?” “不用了,阿虎和荼蘼已经送过来了,”汤玉瀚听了声音便隔着帘子吩咐道:“都放在东屋。” 云娘就低声道:“阿虎比你懂事多了。” “他心甘情愿的。” 阿虎是汤家的仆人,跟着玉瀚出来自然是应该照顾他,云娘也没有在意,只是帮着玉瀚解了衣服,却突然发现,“你的衣服怎么全换了?” “不小心弄脏了,就换了吴江县令的衣服。” 说着话,云娘便帮他将衣服都解了,虽然是至亲的夫妻,却也不肯去看,只催着他进了浴桶,拿瓢舀了水帮他洗头发。好在今天玉瀚格外听话,老实地泡在水中,一点也不动手动脚。 正洗着,阿虎又送了水过来,云娘听了声音,打开帘子让他送进来,却见他右上臂缠着布,,还渗出些血渍,唬了一跳,“你怎么伤了?快把水放下!” 玉瀚却在后面淡淡地说:“他就是太懒才不小心伤了,你只管让他多做活。” 云娘正觉得玉瀚对阿虎未免太严厉了,荼蘼却端了饭食来,见云娘出来便递了过去,却也不走,恭敬地在门外就跪下行礼道:“谢谢六爷救了阿虎,以后我一定要阿虎好好练武,再不偷懒了!” 云娘才知道原来玉瀚有事瞒了自己,便赶紧回了屋子去看玉瀚,“你可伤了?”在身上一处处地查看。 汤玉瀚便笑道:“我没那么笨,怎么会受伤呢?” 云娘哪里肯听,这时却不顾害羞,拉着他细细看过,果真却没有一点伤,放下心来却问:“是不是遇到了盗贼?” “江南太平日久,又是繁华之地,哪里有水匪悍盗?不过是截了他们的货,背后的人心不甘罢了。” 云娘便知还是上次那批绸的事,却更是不解,“哪个商家这样胆大,竟然敢与官府做对。” “自然是有大背景的人,不过,你别怕……” 云娘便放心了,“皇上才是最大的官,所以背景多大也不必怕!” 汤玉瀚便向着她笑,“正是这样。”又催促,“赶紧帮我洗一洗。” 原来他身上虽然没有伤,却免不了有几处粘着血迹污渍,无怪他今天不动手动脚了,应该是怕沾到自己身上。 云娘便拿了香胰子帮他把全身上下都打了一遍,又让荼蘼多烧水送来,将浴桶里的水又全换了,重新泡了回去。 偏阿虎又送水来时说:“吴江县令一直留我们住一夜,六爷不肯,只要他送了一套衣服,又在盛春河里洗了一回就家来,如果在县衙住一夜,回家就不必烧这许多海澡水,而且县令大人还要请我们去看戏……”话音还没落,就被一个湿布巾打中了脸,抱着头飞也似地跑了,“六爷,我再不乱说了!” 云娘又是气又是好笑,“秋天的河水有多凉,怎么还下水!” “我不是见你喜欢洁净嘛!” 云娘是特别爱干净的,“可是,我再不嫌你。”一面说着,一面重新帮忙冲洗,看看也差不多了,便拿了布巾帮他擦干,“这样急着回来,一定饿了,赶紧出来吃饭吧。” 只擦了一半,脸就胀红了,扔下布巾,“你自己擦!”转身去开食盒,“穿了衣服先吃饭吧。” “我急着回来难道是为了吃饭的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我想先吃了你!” 汤玉瀚到了家中,吃饱喝足,浑身上下都舒坦极了,靠在床上揽着云娘说话,“刚成亲才几天,偏有这许多事。现在事情已经全部办妥了,不如我带你去吴江县里看戏吧,听说来了一个有名的戏班子。” 云娘便想起先前的事,便在他怀里仰起头来问:“有《西厢记》吗?” “正是以唱《西厢记》闻名的班子。” “那会不会影响你的公事呢?” “当然不会,有这么一回,经盛春河过的商船接下来应该都能老实一阵子了。”汤玉瀚见云娘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就像孩子一般,便忍不住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下,笑着道:“正好带你到处玩一玩。” “那什么时候去?” “明天可好?” “可是你刚从吴江县回来呀?” “那又有什么?” 云娘被问住了,她从很小开始就要做家事,后来更是自己掌家,每天做什么做多少都要先想好的,忙忙碌碌,没有多少空闲,更从未像玉瀚说的这般随意过。 若是先前,云娘定会不赞成,去吴江县可是一件大事,怎么能不事先看看皇历好好准备一番呢?但现在的她经历的多了,一怔之下竟然觉得玉瀚说的也对。于是便认真地点头,“你说的很是。” 汤玉瀚看着她如此模样又笑了,着实喜欢,捧了她的脸慢慢香着,一会便意乱情迷,又喃喃道:“等你看了西厢便知道我先前是怎么想你了。” 说得云娘越发心庠,便磨着他讲,他却说什么也不肯,便宜占够了,却道:“明日就能知道了。” 第二日吃了早饭,汤玉瀚起身拉了云娘的手便道:“我们走吧。” 虽然昨夜说好的,可是云娘还是吃了一惊,“可是要去吴江县,我总要收拾一下吧。” 汤玉瀚拉了她的手打量一番,“现在就很好,不必再收拾了。”又笑道:“只有去得早,才能赶得上一整出戏。” 云娘听了便马上道:“我会很快的。” 说着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正是为了成亲才做的几件好衣服之一,倒还能出门,然后便向小鸟般地掠到妆台前飞快地照了照镜子,又打开首饰匣子,将两只牡丹金钗都拿出来,并排插在鬓边,摘下两只银丁香,换了一对金兰花耳坠子,手腕上加了一对银镯子,最后将成亲前买的那对银香熏球拿出来,里面装了晒干的桂花,挂在衣襟上。 回头见玉瀚正倚在门上看她笑,便又飞快地打了个小包袱,包里面两件披风,并几锭银子,挽在手中来到他面前问:“我这样与你一起出门见人,还算体面吗?” “可是要比上次我们一起出门见人时体面多了!”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出门了?”明明成亲后他们在巡检司里才过了几日,三日回门时也只在门前上了船并没有在盛泽镇行走。 可是,云娘此时便想了起来,原来当初他们从竹屋里逃出来时也是一起出现在众人面前的!当时的模样自不必说——云娘想起来就脸红。 偏汤玉瀚一直都当成了最得意的事,现在便上前接了那小包袱,将云娘如那日般地抱了起来道:“走吧!” 云娘挣了一下,“那你放下我自己走。”突然想起当日他们便是如此的出来的,便又不挣了,只靠着他胸前笑,“只是到了门外可不要再这般了,让人看了笑话。” “所以有时又舍不得带你出去,若是在家里倒自在多了。” 云娘听他这样说,便想起在家里的种种,只觉得面上作烧,突然又想起来,“还没告诉阿虎和荼蘼呢。” “他们太碍事,我们自己去。” 可是,就在他们走到大门前时,荼蘼从后面追了过来,“娘子,今天中午做什么菜?”云娘来了,她不免生了依赖之心,事事都要来问。 云娘闻声已经从玉瀚的怀里下来,也不去看她,只道:“我们去吴江县,你和阿虎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吧。” “去吴江县?一定是去看戏吧,”荼蘼一听反跑过来拉住云娘的衣裳,“娘子,带我去吧,我还没去过呢。” “阿虎不是受伤了吗?你总要留在家城照管他。” “他的伤一点也不重,根本没事的。”荼蘼说着便喊:“阿虎,巡检和娘子要去吴江县呢!” 阿虎便也从后面跑了出来,“六爷,你要去看戏也带着我吧。”又急忙道:“我虽然没用,可却是汤家出来的,最忠心不二。” “是的,我们都最忠心的,”荼蘼也赶紧求情道:“而且我最会照顾娘子,有我在,一路上娘子有什么事也方便。” 云娘便无奈地看向玉瀚,“先前我答应带荼蘼去看戏的。” 汤玉瀚便点了点头,“去吧,”将那小包袱丢给阿虎,却又道:“在外人面前要称夫人。” 阿虎和荼蘼便赶紧连连点头,“我们记住了!” 虽然玉瀚总笑称他们曾经一起出过门,但其实今天总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在盛泽镇的街上。河边人一向很多,然后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云娘尽力与先前一样的神情,一面点头招呼着,一面却又悄悄落后半步。 没想到玉瀚谁也不理,却一直看着她,她方一放缓步子就立即停了下来,等她上前牵了手方才又一起向前走。 到了平安渡,阿虎包了一只船,云娘便也与玉瀚坐在一处,见他还是不肯松了自己的手,轻轻在下面挠了挠他的掌心,然后向外抽。 走路时牵着手就罢了,现在已经坐了下来,再不放开岂不让人笑话? 汤玉瀚感觉到了便露出笑意,可就是不肯松一点点,倒将她的手放在膝上,自己用手压住,不许她拿开。 云娘见状,便将袖子拉下些盖上,这样便看着不显眼了。可汤玉瀚反倒借着袖子的遮掩把玩着她的小手,又是捏又是揉的,还在她的掌心挠痒痒,偏偏面上什么也看不出,瞧人不注意的时候,又在她耳边轻声道:“你真聪明,知道把手盖上不许别人看。” 云娘气急,明明她不是这个意思的! 第72章 幸会 汤玉瀚与杜云娘坐在船头,看着盛春河上众多的船只,笑着向她讲道:“我从小在京城长大,第一次到江南,就是来盛泽镇。先前虽然听过南人驾船,北人骑马,可是还是被这里这样多的大江小河大船小舟惊呆了。” 云娘自小就在水边长大,杜家村也好,盛泽镇也好,皆是水道密集之处,出门坐船正是最寻常的,闻言便奇问:“京城里外就没有河水了?” “京城外面也有一条护城河,是从远处河水中引过来的,至于城内各家园子里的活水,更都是人工开凿的水渠。不过这些水或是为了保护城池,或是为了观赏,却不是平日用的水。” “那平日里用的水从哪里来?” “平常人家都用井水,富贵人家便用城外玉泉山的水。每日一大早,城门一开,皇家的水车第一个进城,后面卖水的车便穿街走巷,送到各家。” 云娘便认真去想,可还是想不通,“水不是到处都有的吗,竟然要用马车拉了水送进城,而且还要用钱买?” “以后带你回京,亲眼见了就知道了。”汤玉瀚又笑着说:“不其实论江南还是京城,倒底也都在国之中央,人情习惯大体还是一样的,听说边陲之地更有很多奇异的风俗呢。” 云娘便好奇,“还能有什么样的奇异风俗?” 玉瀚便笑着与她讲,“听说南疆有女儿国,那里一家之主是母亲,生了女儿都不嫁,留在家里延继后代,倒是生了男子可以到别人家里过活……” “什么?竟有这样的风俗?” 云娘没读过书,年少时在家中养蚕缫丝,及长大出嫁后则日日织锦,哪里听过这许多趣事?且她最是好奇的,是以听得十分津津有味。而汤玉瀚却是从小看了无数杂书的,因着家事,早抛了下去,又有多少年不曾与人说过这些无用的闲话,但是现在却搜刮腹中故事,只为听她仰着头睁大眼睛看着自己问一声,“真的吗?” 又眨着眼睛笑道:“好稀奇呀!” 其实真的假的,稀奇不稀奇又有什么要紧,最要紧的是云娘开心,然后汤玉瀚便也觉得自己的心胸是如此欢畅。 几年了,他失去了欢喜的感觉已经有几年了。家族的变故,祖父的期望,还有一直缠着他的怨恨、打击,使得他一直有如背负千钧重担而行,但只要没有被那千钧重担压倒便还会一直向前;又如一直张开的弓,只要弓弦没有绷断便会开着。 现在他有了云娘,便似将那重担放下,将那那弓松开,心神焕然一新。 是的,他不应该,不应该如此随意地娶了亲,他的亲事应该是认真计算家势背景,权衡利弊得失,商定彼此责任之后,才能选定的,将来要为汤家的复兴助一份力。 就像祖父在信中骂他的一样,他是昏了头了。汤玉瀚也承认自己是昏了头,可是他更知道自己却没有迷了心。心意如此,不能违逆,否则他恐怕就会与行尸走肉无异了。 云娘一点也不懂官场上的事儿,更不用说汤家面临的境况,自然也不能帮上一点的忙。但是这又有什么呢?自己已经背负了千钧,便不怕再将云娘也背在身上,而她的这种负担,却是甜蜜的,是一个男人既不会觉得苦也不会觉得累的担子,满心情愿担起的。 所以他给祖父回信时写了,“汤家的责任,我并不会忘记,也不会放弃,只是这与娶妻无关。如果若是汤家需要靠娶进门一个女人,与某家联姻来复兴门第,那么我也宁愿自己不是汤家的人了。” 虽然会很艰难,可是汤玉瀚会用自己的双手为汤家重新撑起一片天空,完成祖父的心愿。而云娘,有她一路同行,只消她向自己这样笑着,那么自己前行的步子便会更加轻快。 汤玉瀚看着云娘用爱慕、敬仰的目光看着自己,她那双黑黑的瞳仁里正有一个自己,便不觉得笑了,“我们到了吴江县城了。” 进了城,汤玉瀚便命阿虎去问戏场在哪里,原来他们昨天只是听吴江县令说有名的麒麟班前来唱戏,别的还不知道。 路边一人便告诉他们道:“是来看麒麟班的戏吧,就在关帝庙前的戏台。” 大家便按他指的方向走了过去,远远就见围起来的青色幛子,宣天的锣鼓声传了出来,间或有打斗戏闹之声,青幛之外,又聚了许多的人,摆摊卖东西的都还平常,专有一干人立在幛外听声儿,又随着里面轻轻吟唱,更奇的是不远处有一株大树上跨坐了许多少年,正越过那青幛瞧到里面,不住地拍手叫好…… 每有戏班子到盛泽镇时也是差不多的情景儿,看戏是要用钱的,寻常人家进项有限,多是不舍将辛苦赚来的银子拿来看戏,是以便总有想办法蹭戏之人。特别是那些半大的少年们,骑墙爬树,无所不为。 没想到吴江县里也是如此,而且蹭戏的人除了少年们,还有许多大人们,可见都是痴迷于戏的人。 云娘原本就急着要看《西厢记》,现在见了这场景,心里又热切了几分。汤玉瀚见状便笑了,却因这里人多杂乱,便将一只手臂搭在她肩上将人护住,又吩咐阿虎上前去交银子,便随着一个穿着绸衫的老者走了进去。 一进这青幛围着的戏场,云娘便觉得眼睛耳朵都不够用了,只听得锣鼓声声,又伴着唱腔,再有说话的、赞叹的、击掌的,喧闹非常;又见台下一排排的条凳上坐了许多的人,小贩们举着茶水吃食在里面穿梭,向前一看,却见戏台上几个扮成猴子模样的人在翻筋斗,一个筋斗连着一个筋斗,满场乱飞,忽然又都翻了下去,换成一个穿了铠甲舞着大刀的人,将一把大刀舞得一片银光,一时便看住了,倒忘记了身在何处。 猛然觉得玉瀚在自己腰间带了一下,才醒悟过来,就见那老者正站在前面躬身请他们向城走,而身后荼蘼正在高叫,“阿虎,你看那人的筋斗翻得多好,比你好多了!” 又听玉瀚无奈地对阿虎道:“你们自去看吧。”又揽着她沿戏场两旁的小道向前面走,一直走到了最前面,指着最前面的座位道:“我们就坐这里,看得最清楚。” 云娘知道自己其实也与荼蘼一样傻傻的,便觉得郝然,又恐玉瀚失了面子,却见他依旧向着自己笑,满脸的宠意,扶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坐下。 他是喜欢自己的,便什么也不嫌自己的。 云娘便满怀心喜地坐下,原来戏台下面最近的地方却不是条凳,而是放了一排带了靠背的坐榻,上面铺了锦褥,前面又放了小桌,上面摆着茶点,十分舒适。 正中间两张坐榻,尤其宽敞,汤玉瀚扶着云娘坐的正是其中的一张,还向她笑道:“还没开始呢,现在都是些招徕生意的小玩意儿,你喜欢就看着吧。” 云娘此时全然被这些新鲜玩意儿占住了,果然坐下便目不转睛地瞧着戏台上,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汤玉瀚却见那班主为难地站在一旁瞧着他,便一摆手道:“没事的,来了人只管带着来见我。” “是,”那班主答应着感激地行了一礼,一叠声地吩咐人倒茶送新鲜点心上来,“谢爷和夫人赏脸。” 汤玉瀚便倒了一杯茶送到云娘唇边,“喝茶吧。” 云娘正是口渴了,便在他手中喝了几口,突然醒了过来,赶紧去接杯子道:“我却忘记了给你倒茶,你倒来管我,让人看了成什么样子?” “别人看不到,”汤玉瀚便笑着说:“而且在家里都是你服侍我,到了外面正好换一个过子,都由我服侍你,如何?”说着又剥了一个莲子送到她口中。 云娘嘴里含着莲子,这才分出神来左右看看,原来这坐榻又深又宽,从后面和一旁根本看不到里面的人,且第一排并无其它人,便笑着与他打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好好享受一天了。” 看过翻筋斗、舞刀、舞剑,又听了几段祝寿贺喜的唱词,云娘却也明白过来,这一个个的小段子并非是正式的戏,便向玉瀚问:“为什么还不唱《西厢记》?” “大约在等人。” 云娘突然想起方才那老者的话,她虽然没什么见识,倒不是笨的,便悟道:“我们坐的座位是最好的,可是贵客订的?不如早让出来,免得人来了不好看,别处也是一样能看。” “你只管坐着,”汤玉瀚满不在乎地向后一靠,“凭他是谁,今天这个位子我们都要占了。” 正说着,突然台上正在跳舞的人打着旋子下了场,一时锣鼓也停了,场中突然静了下来,就听有一个男子冷笑着道:“我倒看看是谁来了!”又有女子附和的声音,“在吴江县里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如此托大的呢。” 其实他们的声音并不大,但是在静静的戏场里却分外明显。 云娘立即便感觉到与自己有关,正要起来,却被汤玉瀚按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却见他站起来向着来人点了点头,“唐县丞。” 那声音立即转了语调,“原来是汤巡检,真是幸会!”又哈哈笑道:“县大人昨日摆酒请戏你不来,今天却偏偏到戏场里看戏!” 汤玉瀚便道:“昨日我便说要陪夫人过来的。” “你不是与我们玩笑,倒果真娶了夫人?”说着便转到榻前一个精瘦的男子,将眼睛瞪得圆溜溜地,满脸不信之色,见了云娘却是一惊,又赶紧哈哈笑着拱手道:“汤夫人,幸会幸会! 第73章 踌躇 云娘见唐县丞与自己拱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向在那精瘦男子身边挤过来一个胖妇人,一身织金缎子衣裳,头上插了好几支金钗,胸前带着一个黄金缨络,手腕上又是几个金镯子,白胖胖的手指上又有几个金戒指,上上下下金灿灿的,因她太胖,榻前的地方又不大,便只露出大半边身子,笑道:“我就不信,钱县令太太的妹妹那样美貌……” 话说了一半看到云娘便停了下来,嘻嘻笑了起来,笑得脸上的肉都在颤动,话风便也转了,“果然是汤夫人,郎才女貌,真与我们巡检大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呢!” 云娘赶紧福了一福,“哪里敢当唐夫人这样的夸奖。” 唐太太忙不迭地还礼,又道:“一见汤夫人便觉有如故人,我们坐在一起看戏,让他们男人们说话去。”说着便又向前挤,意欲与云娘坐在一处。 汤玉瀚却不动,只又向唐县丞道:“今日我特别来陪夫人来看戏的。” 唐县丞便拉住自己的夫人,“正是,我们也为了看戏来的呢。”说着退回到一旁的榻前。又有吴江县衙门中人携妻与唐县丞夫妻一同来看戏,也纷纷过来打了招呼,云娘应酬不暇,好在这些人对玉瀚及恭敬,也未再说座位的事情,只自然地分别坐在两旁。 便想起了荼蘼阿虎,转过头从坐榻旁向后看,原来他们俩个正在自己的榻后,手里捏着莲子在吃,又指着戏台上说笑,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已正看他们,便转了回来。 却听身边那一座的两个女人议论道:“昨日县令夫人看了一场戏便觉得乏了,今日便没有来,县令也不好自己带着刘氏过来。” 云娘不认得吴江县令,倒不在意他的传言,只是对唐县丞一干人颇有些内疚,他们恐怕先前订好了座,可是因为玉瀚与自己来了却只能坐在偏座,且那些座位又没有自己坐的舒服,心里十分不安,便轻轻地拉着玉瀚小声道:“我们还是把位子让出来的好。” 汤玉瀚看着她小心的样子便笑,却左右指了指道:“我们是花了钱来看戏的,而那些人都没有花钱,所以这位子我们有什么不该坐呢?” 原本没有理的事情让他这样一说便完全反了过来,云娘也醒悟,除了玉瀚以后,这些当官的老爷们来看戏一定都不会给钱的,毕竟戏班子到吴江县里唱戏,哪里敢得罪县衙内的官,反倒要讨好他们呢。 自己花了钱坐在最好的位子上,便也真没有什么,于是她便也安心了。 这时先前带他们过来的班主便又走了过来,躬身向玉瀚、唐县令请示是否开戏,见大家都点头,方向台上一挥手,这时戏才真正开始开唱。 第一折是“惊艳”——张君瑞偶遇了崔莺莺,一眼便喜欢上了。云娘听着唱词,虽然不能全懂,可也知道大约的意思,立即便沉迷下去。 原来世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故事,就像自己和玉瀚,不知缘何相遇了,又不知缘何有了情谊,想成就这一段缘份又如此之难。 一折折戏看下来,中间有休息的时候,又有许多人来招呼,商贩们送了各种吃食,云娘也一样应付着,可心思却全在《西厢记》中,直到看完了全戏,见张君瑞与崔莺莺终成夫妻方才松下一口气,眼里冒出了泪花,“总算是团圆了!” 汤玉瀚便拿了一块帕子帮她擦眼泪,又笑道:“明明已经团圆,你还哭什么?” “我是为他们高兴,也为我们高兴。”又用戏中的话吟道:“愿那有情的都成了眷属。” 别人未必明白云娘为何会如此动情,汤玉瀚却是知道,当初他喜欢了云娘,不知应该如何,便想到了西厢中的几句话,用来探问,虽未得到回应,可是情却渐渐深厚,终到了不顾一切要娶了云娘,而云娘也在这其间对自己动了情,最终也不顾一切地要嫁自己。 他们间经历的也堪比张君瑞与崔莺莺了。 汤玉瀚拿着帕子帮云娘试泪,见她如此动情,亦为之心动神摇,而杜云娘一双泪眼见玉瀚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自己,自然愈发地情动。 二人正情谊绵绵的时候,就听台上一片叮当做响,有无数的铜钱落到戏台之上,那些唱戏的便一齐出来躬身行礼,云娘被惊了一下,泪也止住了,却问:“这是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正要说话,唐县丞的胖夫人带着几位女眷们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道:“汤夫人,我见你看得很是入迷,可要打赏?”说着将手上的金戒指摘下来两个扔到了台上。 云娘一时都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流泪,在心里叫了一声,“那可是赤金的呀,要值好几两银子呢!”可是旋即,她也觉得应该赏。这样好的戏,简直唱到了自己的心里,张君瑞与崔莺莺门不当户不对,老夫人又一力反对,可是二人却终成恩爱夫妻,为的还是一个“情”字。细细比起来,自己和玉瀚也相差无几。 于是杜云娘也要放赏,只是她平日织锦,从不带戒指,抬手摸了一下鬓边的金牡丹,总还是舍不得娘家陪嫁之物,便将腕上一对平日戴的银镯摘了下来,也向台上抛去。 众人齐齐喝采,也纷纷从头上身上摘下各种饰物扔到台上。 先前送他们进来的老者又带着戏班里的人过来行礼谢赏,大家便也站起来走了,云娘便拉住玉瀚,“我们家去吧。” 玉瀚便笑道:“恐怕走不了了。” 果然唐太太和另外几位女眷都过来笑道:“我们一起去县衙里坐坐。” 云娘听了要去县衙,心里便慌了,将玉瀚的衣襟拉和更紧了,低声道:“我们不过是出来玩,哪里好去县衙作客?” “可是折子戏中间,县令夫人派人来请你去,你怎么答应了。” 方才来打招呼的人特别多,有一个中年妇人自称是钱家的,十分地谦让,语气中又与玉瀚非常亲近,而且又是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恳求,云娘不好反驳,又急着看戏,便只以为是玉瀚朋友的家眷,想着过去喝杯茶就走,“我哪城知道是县令夫人请的啊!” “那又有什么不同?” 云娘又被他问住了,想想觉得玉瀚说得还是对,县令夫人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她总是觉得县令是很大的官,不免有些担忧,便又悄悄问:“见了县令夫人我该怎么办?” “与平日一般就可以了。” 云娘还是踌躇,“要么我们只说有事回去吧。” 正说着,已经到了戏场的外面,早有县衙的人迎了上来,“汤巡检,我们家老爷夫人命小的在这里恭候呢。” 汤玉瀚点了点头,牵了云娘的手走了走去,见云娘还有些迟疑,便在她耳边道“钱南台是我在京城的故交,不去不好的。且前两日我来吴江县,他还说他太太有一个妹妹正在吴江作客,很是美貌,愿意嫁给我,我便说我刚成亲,他还不信呢。” 玉瀚这样出色的人,想嫁他的一定很多,方才云娘也听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此时立即将先前所有的担心畏惧都忘记了,心道不能让县令太太的妹妹觉出自己配不上玉瀚,又想想走前在镜子里看到的妆容,愈发地镇静,便在玉瀚身边稳稳地走着。 到别人家作客只是平常的事,又算什么嘛! 自己又不是见不得人的! 汤玉瀚见云娘昂起了头,便悄悄笑了。 从关帝庙前到县衙并不很远,云娘随着大家一起从侧门走了进去,就见一对穿着便服的青年夫妇从后院迎了出来,那男子年纪似比玉瀚略大几岁,皮肤白皙,身体略胖,十分捻熟笑道:“汤兄弟,昨日我那样留你看戏都不肯,原来果然带着新婚夫人来了?” 那妇人穿着大红的衣裙,外罩织金的褙子,头上插戴了几样珠翠,又端庄又美貌,更兼通身气派不凡,见了云娘便笑着接了过去,“只当汤巡检说笑,原来果真悄没声地娶了亲,怎么不让人捎话过来,我们也去吃杯喜酒?” 云娘便知是县令夫人了,正要福下去,钱夫人却紧紧地拉着她的手,不肯让她行礼,“我们家老爷与汤巡检亲兄弟一般的,我们间可不要弄那些虚的,”一双大大的杏眼对着她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便赞不绝口,“汤夫人真是江南的美人,这容貌、这体态,长得与画里的人一般模样,叫我不知道怎么夸才好。” 盛泽镇上也有许多会说话的妇人,云娘也曾时常被称赞,听得惯了,也不觉得怎么。可是钱夫人却不同,虽然不过寻常的几句话,可加上她高贵的风度,和气的笑容,就像三月里的春风一样,蓦地吹了过来,却让人心神俱舒。 如此高贵的人,对自己竟如此的亲切,云娘一时颇有几分感动,“我见夫人才如天仙宝妃一般呢。” 钱夫人便笑,“难不成我们两个就在这里互相夸个没完?”说着携了云娘的手向衙后走,“早已经备好了酒宴,只请汤夫人入席呢。” 说着便指了自己身后的几个人告诉云娘,“这是我妹子,姓樊;唐夫人你已经认得了,这是吕夫人……” 云娘一一点头见礼,别人也就罢了,却悄悄打量樊小姐,只见她梳着飞仙髻,插着两朵粉色珠花,杏脸桃腮,与钱夫人面庞有几分相似,只是却十分地文静雅致,更兼年青美貌。 若是先前,云娘便会自惭形秽,但是今天看过了《西厢记》,她却另有一番感悟,崔老夫人固然要门当户对,可是张君瑞和崔莺莺只要情投意合。 自己与玉瀚正是这样的天作之合,他们能成亲,并不是媒人父母相看后选中的,而是两个人遇到了,先有情谊方成夫妻。要知道,请谊才是世上最难得的,别人就是有万般的好,也是无用。 所以不论眼前这位小姐比自己好多少,但是玉瀚喜欢的却是自己就好了。而且,云娘也有几分自信,自己也不并不差她什么! 第74章 披风 钱夫人显然于人情练达,只一会儿功夫,便将吴江县里几个官员的夫人都介绍给云娘,原来吴江县是个大县,又有官织厂,又有巡检司,官员便比寻常的县要多,且又有官员们的母亲、姑嫂等,总有十几个人,而且显见她们时常在一处很是熟悉的。 其实方才已经见过大半了,只那时云娘一心看戏,又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将来少不了要与这些官夫人们打交道的——好在,她现在醒悟过来了,便用将每人都记在心里,又殷切地与她们寒暄。 却又注意到到场的还有几位梳着妇人发式的美人,却没有被引见给自己,略一思忖,便醒悟到那些妇人应该是妾室们,并不用招呼的。 突然瞧见方才到戏场里邀她坐客的那个妇人,见她看过来赶紧笑着深深一礼,原来是县令夫人手下的管家娘子,云娘便也笑着点了点头。 这时间,大家便进了一处花厅,却是云娘从没见过的富丽,一时间竟觉得处处金壁辉煌,又有早已经摆好的酒席,宴上菜肴,多是未见之物。 坐下后吃酒闲谈,云娘是第一次来,大家都有意无意看着她,特别是那位樊小姐,虽然坐得远,但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云娘身上移了开去,只上上下下地打量,目光中倒有几分不善。云娘便想起方才的话,又一眼看见钱夫人向妹妹使了个眼色,了然一笑,只做不知,反赞了樊小姐几句。 这时又醒悟,钱夫人对自己十分地亲热,也未必是真喜欢自己,只是她深通人情事故,喜怒不形于色而已,倒是樊小姐倒还率真些。 想通了这一节,便将到了县衙内不知不觉而生出的局促慢慢消了。钱夫人也好,唐夫人、樊小姐她们也好,虽然是官夫人或官家小姐,但其实也与寻常的妇人一样,各自有着或玲珑或简单的心思。 至于县衙内虽然与她先前去过的地方不同,无论陈设、酒具、菜肴、茶点,即便有很多她从没见过的,但是总归不过是器物吃食罢了。 于是云娘便坦然自若,举止如常,她原言谈也来得,举止也娇美,心思更是灵透,便有什么听不懂看不懂的? 且这些妇人果真与盛泽镇里的妇人并没有多少差别,虽然衣着更得体,举止更文雅,说话转的圈子更多,但其实都是旁敲侧击地问自己的情况。 大家既然十分关切,又非常好奇,云娘觉得没有必要瞒着,而且真是想瞒也瞒不过的。不论是谁,只要派人去盛泽镇随意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包括自己和玉瀚被走山的泥石困在竹屋里的奇事,这些早传遍了。便直接承认了自己出身农家,原是织娘,又是二嫁。 其实大家一定早猜到了,只看她的年岁便不可能是初嫁的,且盛泽镇上并没有著姓。只是没有一个人不好奇汤巡检怎么就娶了这样一位夫人。 虽然汤夫人果真是个江南美人,长得娇俏动人,说了几句话便更觉得她性子温柔、举止大方,言谈得体,但是再好,汤巡检也只收为妾室也就可以了,为什么一定要明媒正娶呢? 当然这话怎么也不能直接问的,且虽知云娘先前的身份了,但是她毕竟已经嫁与了汤巡检,成了汤夫人,大家更不能造次,反要与她交好。 话题慢慢便从云娘身上转到前些天截到的那条大船,钱夫人尤为关心,“汤巡检这次立下大功,恐怕就要升了,只是不知会去哪里?” 云娘这才知道玉瀚立下了大功,想来也是那几十万匹锦的事情,只得含糊道:“衙里的事我都不知道,只听他的。” 唐夫人便道:“汤巡检果真有勇有谋,他原就料到那些人会在路上劫船,便在船上暗中设下了埋伏,一举擒了几十人递解京城,证据确凿,知府这次一定完了。” 又有说:“巡检司不过几十个人手,知府派了上百人,又都是好手,只以为能将罪证一举消除,哪里想到不但失了手,反将铁证送了上来呢。” 云娘听着,才慢慢想通了些事,原来这些天如此凶险,偏他一丝都不露,反倒在家里与自己一样的笑闹,一时又是自豪又是心疼。 偏钱夫人又向她道:“我听说其实知府并不是真正幕后的人呢?” 云娘想起了玉瀚对自己说过的话,皇帝是天下最大的官,其余的人都不算什么,隐约也觉得玉瀚早就知道知府并不是幕后的人,而是有更大的官在后面。而他呢,其实也只关注那后面的人,但是这样的事,她又如何肯说出来? 难道大家都以为自己果真是什么也不懂的织娘,便只是笑着反问:“那可是谁呢?” 钱夫人被反问了一句,便看了云娘一眼,见她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真心疑问一般。心中一转,毕竟是个织娘,又一直在盛泽镇上住着,能有什么见识?不知道也是寻常。便笑道:“我也只是听着别人乱传,才疑心的。其实我哪里知道?” 唐夫人吕夫人都笑道:“听说那船绸都是知府派人送的,那伙子人自然是知府的手下了,倒没有听过还有幕后的人。” 樊小姐便道:“我倒觉得还是有幕后人的,你们想知府虽然大,但是几十万匹的绸,只他便敢从官织厂里偷出来?又无声无息地装上了船。若不是汤巡检安排人手查了出来,恐怕就直接过了京呢。这样的大事,没有京城里的高官在后面,我是不信的。” 大家便觉得她说的有理,“可也是,但谁又有这样大的胆子?几十万匹的绸,怕不要近百万两银子!” 偏钱夫人却又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家家能懂得什么,你们倒信她的胡言乱语。”又向樊小姐道:“你还能比这些夫人们见识得多,大家只是不好意思笑你罢了。” “哪里哪里,樊小姐虽然年轻,可却比我们有见识得多了。”几位夫人们赞着,却悄悄看云娘,显然是觉得云娘是比不了樊小姐的。 云娘只作不知,心里却觉得若是将玉瀚告诉自己的话说出来,似乎能在众位夫人面前有些面子,但其实是无益的,甚至还会给玉瀚引来祸事。她宁愿大家都以为自己什么也不懂,却不想出这个风头。 突然又觉得自己要比樊小姐要聪明,更适合当玉瀚的妻子,反开心起来。 说说笑笑地吃过酒席,钱夫人苦留,众位夫人们也不肯放云娘走,前面汤玉瀚也传了话过来,要在吴江县住上一夜。 几位夫人便商量着又传了戏班子到县衙里唱夜戏,问到云娘,她便都含笑应了,“客随主便,只是麻烦钱夫人了。” 钱夫人却是能干的,只见她当着大家的面传进来几个管家娘子,便吩咐起来,只一会儿便安排得当,又招呼大家挪到了县衙后面的园子里。 这一次看戏又不同,县衙内的戏台比起关帝庙前要小上一些,可是却非常精致,又因是夜戏,处处灯火辉煌,戏台上面挂着一排灯笼,下面摆着一排地灯,从看台上又射过去一排灯,照得台上通亮,一道道的光将台上的一切显得璀璨闪亮,而乐工、布景一干人们却完全隐在暗处,处处美不胜收。 至于观戏的看台,正是专门建戏台对面的二层小楼,女眷们在楼上,男人们在楼下,所设席位坐褥等都要比戏场里精致舒适得多,又有许多下人来往穿梭地送上各种茶点吃食,更换酒水。 许是因为没有玉瀚陪着,许是先前看了《西厢记》,又许是这里倒底少了戏场里感染人的气氛,所以尽管戏也是极好的,却怎么也不如下午那般如醉如痴。云娘听着戏,却能与大家时不时地说笑点评,这些妇人们都是听戏听得极多的,说起唱腔、唱词、扮相、嗓音都是一套又一套的,云娘听着也觉得颇有道理,便一一记在心里。 夜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了,云娘正觉得有些凉意,正想让荼蘼将带来的披风拿来,却听楼下玉瀚大声吩咐,“阿虎,你让荼蘼把披风给夫人披上,免得凉着了。” 然后就是一片笑声,“汤巡检对新夫人真真是有心。” “这么多人提亲都不许,偏在盛泽镇里娶了,自然是心头上的。” 楼上的夫人们便也哄然笑了起来,又都来打趣云娘,“先前看着汤巡检总是冷着一张脸,今天第一次见他笑,自然是因为娶了夫人。现在略起了点风竟放在心上,真不知他会这样体贴关照人!” 钱夫人正吩咐人送炭盆进来,也道:“我认得汤巡检好几年,也没见他对谁这样上心过,”便笑着嗔身边的管家娘子,“你们都手脚快些,别把汤夫人冷着了!”!又让人换了热汤热菜,烫了浸了合欢花的烧酒送了过来。 云娘虽然被大家笑,却因玉瀚疼自己心里十分喜悦,又猜他恐怕还有一层意思,只怕自己被人轻视了,所以才在众人面前毫示顾及地关切。 自己虽然第一次与官夫人们打交道,但是这些官夫人并没有人敢轻视自己,还不正是因为玉瀚》而眼下诸位夫人们都嘲笑她,但都是女人,心中哪里又不会羡慕呢? 第75章 气量 荼蘼捧着披风轻手轻脚地走上来,果然改口了声“夫人,”将披风帮她披好,又柔声道:“胸前的这根带子也系上的好。”然后就立在她身后。 云娘见她俨然变身小丫环,差一点失笑,便向她道:“你只管去吧,有事我叫你。”原来钱家招待极为周全,就是阿虎荼蘼也有人专门款待。 这时热酒已经送到,云娘接了饮了几口,身上哪里还有一丝冷意?接着众位夫人的侍女闻言也都送了厚衣裳,大家接过披上。 云娘无意一瞥,却见钱夫人身后一位妾室的披风十分与众不同,原来这披风常见的也不过是大红、莲青之类的锦缎,再镶上皮毛,就是特别些的,也不过绣些花样,或用些少见的织金料子而已。 可那位却抖出一件孔雀尾羽图案的披风来,若只是图案与众不同也就罢了,而云娘看那孔雀羽毛并不是用寻常的丝线绣的,竟似真的孔雀羽毛一般,特别在这许多灯光之下,五彩斑斓,异常耀眼,就是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这披风绝非凡品。 而那妾室能在众人面前拿出这件披风来,自然是存心炫耀,便手中执着酒壶,款款地走了上来,“妾为夫人们斟酒。”说着一位位地斟了过来。她本长得娇媚,又穿了如此显眼的衣裳,一举一动,真是摇曳生姿。 云娘织锦多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料子,也不知中如何织出来的,便十分想摸上一摸,问上一问。可是她亦知不妥,若是钱夫人穿的,她倒可以夸奖一番,再细细一看,而一个妾室身上的,她总不好如此。 再看别的夫人,个个千伶百俐的,又哪里看不到,只是却都只作没看到,点头谢了酒,却只专心看戏,似乎这戏是世上最好的一出,一丝也不容错过。只是气氛毕竟与先前不一样,大家突然一声都没有,只有戏台上唱腔高亢地响着。 云娘便也有样学样,只当完全被戏迷住了,但心里不免思量着,钱夫人果然好气量,这般时候还没发作起来,若是盛泽镇的人家,妾室如此嚣张,哪里还能不立即打成烂羊头呢。 云娘就亲眼见盛泽镇一家牙行老板偷偷给妾室买了好首饰好衣裳,却被正室发现了,就在河边街上将那首饰衣裳都尽数夺了,又当众痛打了一回。眼下钱家的小妾穿着这样出色的衣裳,定然是钱县令给的,可钱夫人纵然也不大高兴,却还是忍住了。 可见官宦人家就是不一样的! 正思忖着,钱夫人却笑晏晏地说起戏来,“今天这段唱得极好!” 樊小姐却冷笑道:“姐姐觉得唱得好?我倒觉得这戏子扮相好,活脱脱地像一个人呢,也不知你们是不是瞧得出!”说着便将手指了过去。 原来她指的正是那妾室。 戏子是最下贱的人,拿戏子比人,是比骂人还要狠的。 云娘已经看到那个妾室脸色一白,身子一晃,似乎就要倒下了。可是这时钱夫人却笑着接道:“妹妹是觉得这戏子长得像刘氏身边的桃儿?要我说虽有几分相似,但桃儿可是我们家的家生子,却要强她百倍呢!” 云娘这才知道那妾姓刘,又想起了白日里无意听到的一句话,也明白刘氏正是钱县令最得宠的小妾,果然花容月貌,且十分地娇弱,正与杏眼方额、端庄艳丽的钱夫人完全不同。刚刚明明就要倒下的她,此时反倒尴尬起来,倒又不是,不倒也不是,脸也胀红了,只得扶着一旁的桌子站着不动。 又顺着钱夫人的话看了刘氏身边的丫头,果然也是个十分俏丽的女孩,听了钱夫人的话,便笑着应到,“我们家夫人一向爱惜下人,不必说姨奶奶们的日子好过,就是我们小丫头子们也日日享福,倒比外面小户家人姑娘还要强呢。”言语间十分地机灵。 钱夫人便笑问:“瞧把你嘴巧的,你们姨奶奶不爱惜你?” 桃儿便又笑道:“我正要说呢,奶奶便先说了,姨奶奶也向来跟奶奶一样大度,极爱惜我们的。” 于是大家便其乐融融的了。 只有樊小姐,面上微露了露不忿之色,却很快又在钱夫人的示意下散了去,还点头应了姐姐一声。 云娘是第一次见如此场景,呆了半晌方在心中叹这一场戏其实要比台上的还要精彩,尤其是钱夫人,心思机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 但毕竟也真心佩服钱夫人大度贤良,刘氏不懂事,但闹出来还不是钱家丢人?自己既然做了官夫人,也要向她学呢。 可是,云娘低头思忖了半晌,却还是明白自己怎么也学不成的。若是玉瀚有了小妾,还敢这样到自己面前来,自己就先要气死了。不,不,不用她到自己面前,只要知道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就受不了! 那时候自己可不要像钱夫人这般忍耐,而是一定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宁愿一拍两散也不受这个气。 云娘不知不觉便气忿起来,瞧着刘氏也不顺眼,倒想替钱夫人教训她两句,正要找个由头,突然想到,钱家的事又干自己何事?况且玉瀚早答应自己不纳妾的。便又不觉笑了。 于是将看戏的心思倒分出一多半来,只悄悄看钱夫人,只见她一直兴致勃勃地看戏,到了半夜散了戏,又令人散了十吊钱给戏班打赏,将席上的酒菜也都尽数赏了,又与自己送了那些夫人们离去,最后亲自送自己回房休息。 她那笑语晏晏的模样,哪里有一些恼意,显然她果真是不在意的,自己倒是杞人忧天。 没一会儿,汤玉瀚也进来了,先拉了她的手问:“在县衙里过得如何?” 云娘便笑,“你要荼蘼拿披风给我,也不用那样大声。” 玉瀚也笑,其实他在楼下是担心的,毕竟云娘从没经过这样的场面,而那些女人们又没有一个省事的,只怕她受了委屈。可是既然早晚要有这样的经历,从吴江县衙里开始倒是别处要好得多,毕竟钱县令是他的旧识,而这里的人又少又简单。 喊那一声,就是告诉云娘别怕,没想到她竟然不用。 云娘又笑,“你今天之所以留下来,也是因为想让我与这些官夫人们打打交道吧?” “你觉得和她们在一起可还自在?” “并没有什么不自在的,也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人,”只是钱夫人实在太贤良大度,云娘从没见过对妾室这样好的正妻,盛泽镇里几家纳妾的,却都整日打得鸡飞狗跳。但这样的事,却不想说出来,却道:“我也不比她们少了什么。” 想了想瞅着玉瀚又道:“只是钱夫人和她妹子说的官话却有些咬舌子,听着不自在呢。” 云娘平日并不是挑三窝四的人,但是听了樊小姐原是打算嫁给玉瀚的,便不由得对着着那位小姐却挑了半天,终于发现钱夫人妹子的这点毛病,又不好只说她一人,便将同样口音的钱夫人也带了上来。 汤玉瀚正帮着云娘解披风,也不解释钱夫人娘家是边塞的首富,官话里便带了些当地的土音,只赶紧道:“亏了我没和她成亲,否则天天听她那不地道的官话整天头都要昏掉。” 云娘原本是光明正大的,玉瀚也说官话,就非常好听,可是钱夫人和她妹妹说起来就有些怪,但是玉瀚这样一说,她又红了脸,觉出了自己的小心思实在显眼,便啐了一声道:“偏你油嘴滑舌。” 汤玉瀚却又赶着笑道:“听我们云娘声音多好听!软语侬音,听了便舒服到心底里。” 云娘便再也不出声了,洗漱了上床,还是不语。汤玉瀚却有办法,直闹到她忍不住出了声,才得意地笑了,“真是好听!” 云娘便赶紧闭紧了嘴,可是身上的人哪里会罢了,使尽手段逼她出声,又哄道:“外间的人早让我赶走了,再没有旁人的,让我好好听一听。” 他是习武的男子,身子好,力气大,又刚尝到这美味没多久,折腾起来云娘哪里抵得住,最终都遂了他的意——其实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第二日,见了樊小姐,心里倒生了些歉意,明明十分美丽周全的小姐,自己为什么要去挑她的毛病呢?难道自己就是十全十美的圣人?倒拉了她的手说了好些赞美的话。 吃过早饭,钱夫人便又要请戏,云娘赶紧推了,便按与玉瀚便按夜里商量好的辞行。他们两个在县衙看了戏,又住了一夜也就罢了,白天自然还是两个自己闲逛的好。 钱夫人是极周全的人,也瞧出几分来,便亲自相送到府门前,又拿出一个匣子相送,笑言,“当初未及恭贺新婚,现在补上的贺礼。” 云娘因汤玉瀚向来不与盛泽镇上有人情往来,云娘只是不肯接,“当初没来得及请钱县令和夫人光临,便是我们的错了,贺礼更不敢领了。” 钱夫人却又一定要送,她应酬惯了的,言语十分地了得,便讲出许多的道理来。孰不知云娘虽然话少,却是心里有数的,每句话都说在关节上,竟然有来有往的回了过去,两人你推我让不可开交。钱县令便看着汤玉瀚道:“兄弟便再不想拉扯我一把了吗?” 汤玉瀚只得笑着点头道:“如此这般,那我们谢谢南台兄和嫂子。”才示意云娘接了下来。 第76章 随性 汤玉瀚带着云娘离了县衙,便扔给阿虎一块银子,“你们自去罢,晚上回巡检司便可。”说着拉了云娘在吴江县的街上随意逛了起来,东看西看,只要云娘略看一看的,便直接上前拿银子买下来,只一会功夫,双手便都占满了。 云娘见他手臂上挂着一对小巧玲珑的竹篮子,一只手里是个五彩斑斓的鸡毛踺子,另一只手里拿了几样吃食,见他又要去买摆在一家店外的小泥人,便赶紧拦住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若是盛泽镇的人看到了一定不敢认了呢。” “只你认得便行,不必管他们认不认。”汤玉瀚说了,将手里刚找的一把铜钱全倒在泥人铺子的台子上,将云娘刚刚瞧的那个鼓着嘴的小泥人拿了走。 云娘接过小泥人看了一回,“我只是瞧这小人好玩儿,看看便罢了,又不是孩子,便道还带回家里玩吗?”又指着他手中的那些吃食,“我们哪里吃得了这些?拿着又麻烦。” “这也好办,”玉瀚见她不肯再吃,便拦住一个在街边玩的孩子,“这些都给你可好?” 小孩子见了好吃的哪里会不要,赶紧便笑着接了过去。汤玉瀚便势便将所有的东西都塞给了他,最后又接过云娘手里的小泥人也递了过去,然后拉着云娘走,“现在我们便不麻烦了。” 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随性,当下便目瞪口呆。 汤玉瀚却又拉了她的手,“前面是卖首饰的银楼,我们去买首饰。” 云娘被拉进了一家银楼,却见正是自己置嫁妆的那家,正想说实在是巧,伙计已经认了出来,笑着迎了上来,“娘子头上的金钗便是在我们家买的,正衬娘子的花容月貌。”转眼又见汤玉潮站在后面,神情更加热情恭敬,“爷和夫人请进,我们家又进了许多新样子,正合夫人选用。” 成亲前刚买的新首饰,哪里还用再买?再者他们出来时带的银子虽然不少,但是买些寻常的东西还可以,但是首饰之类的便恐怕不足了。云娘便握住玉瀚的手道:“我首饰够了,不必再买。” 汤玉瀚哪里肯听,拉着她就走了进去。这一次却被伙计们迎到了店内一间雅致的小屋,好几个伙计们如流水般地送了许多茶点,随后又来了一位掌柜模样的人,亲手捧了一盒盒的首饰送上来。 既然已经来了,也不好什么也不买,云娘见眼前尽是极贵重的金玉之物,便只挑小巧的看。 汤玉瀚却拿眼睛一扫,“只这些吗?” 那掌柜便赶紧让伙计去取,又点头躬身陪笑道:“小店里的东西,难免不入爷的眼,已经去取店里最贵重的了。” 展眼间,云娘便被种种奢华艳丽的首饰惊呆了,各色宝石、珍珠、白玉、青玉、玛瑙……发出各种光彩,或明亮或柔和,晃得人眼睛都快睁不开,她的心便更加紧张起来,这里面的东西一定会非常贵的! 可是玉瀚却握着她的手轻轻地捏了捏,让她放下心来,然后就从那一大堆的首饰里拿出一样——原来这件上面的宝石特别大,足有鸽子蛋那么大,简直有些触目惊心,拿在她的头上比了一下。 云娘摇摇头,“我不喜欢这个。”此时她并不是因为这颗宝石非常贵才说不喜欢,而是真心的不喜欢。这种首饰恐怕不是为了戴着好看,而是为了显示富贵。她喜欢精巧、别致,戴着漂亮的首饰。 汤玉瀚立即便明白了,再看看云娘鬓边的两只金牡丹,便放下那块大宝石饰品,重新拣了一支串成花朵的珠钗,云娘便笑着点头接了过来。 相爱夫妻的心意是相通的,且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夫妻,也是因为很多想法十分地相像。汤玉瀚喜欢云娘,云娘也喜欢汤玉瀚,便是他们彼此喜欢对方的品貌、风格,种种诸如此类的。 汤玉瀚虽然先前从未注意过女子的饰物,可是他毕竟是喜欢文雅的人,对于美的东西感悟极为灵敏,他又不考虑价钱,很快便帮云娘挑了许多的首饰,银楼的掌柜早就捧出来两个描金漆木首饰匣,将挑好的首饰都摆在里面的红缎子上。 云娘这时也不再担心,玉瀚这样做定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果然,到了结帐的时候,汤玉瀚便将方才钱夫人送的匣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张银票递给掌柜,还找回来两千两银票,并几个银锭。又嫌银锭拿着麻烦,便道:“你再选些普通的戒指镯子之类的,将来打赏时用。” 云娘第一次看戏时赏了两只银镯子,却是真心实意地要赏,后来再看戏时便再没有那样的激动,只是随着大家赏些银钱,且她毕竟出身农家,也是过苦日子出来的,哪里舍得那样大手大脚?虽然听玉瀚的话选了些简单的金饰,却暗想,只有与钱夫人唐夫人等官夫人在一起看戏时用,平日还是扔一把铜钱的好,既俭省,声音又响亮。 有些话在路上并不好说,等到了家,云娘便急着问:“当日成亲的贺钱你都不收,为什么要收钱县令的贺礼呢?” 玉瀚便笑道:“一面是民,一面是官,那怎么能一样?”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云娘还是又问:“送贺礼也没什么,但是为什么要送你那许多?” “这一次钱县令出了大差错,方才有那艘船的事。正是我截住了那些锦才救了他,又让他同我一起抓了人递解京城,反有了功劳。钱县令这一任至少也会得个上上评语,他向来最是在意这些的,且他家里也盼着他能有出息呢。” “是以钱县令这一次分外感谢,他又不差银钱,送我们些也平常。且就算我们这次不收,他还是要再送,不如就给你买点小东西。” “还是小东西?”云娘惊道:“一共花了一千两银子呢!” “这算什么,”汤玉瀚只一笑,“我听说女人间最喜欢攀比的,你看那些官夫人们有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也给你买什么。” 他还是怕自己受欺负,云娘便赶紧道:“在县衙时,大家很顺着我说话的,就连钱夫人的妹妹樊小姐对我不错。”她当时便是明白的,大家之所以肯与自己来往,又请自己看戏,为的还不是玉瀚的面子? 又想起来大家之所以如此尊重玉瀚的原因,云娘便又心疼地道:“先前的事那样凶险,你一点也不告诉我,反倒都是听大家说的。” “哪里有什么凶险?”汤玉瀚还是漫不在意地道:“你想,论身份,我是官,他们是匪,我尽得天时地利人和,论计谋,我在暗,他们在明,完全都在我计算之内,我一定会全胜的。只是阿虎不好好练武被人划了一刀,才看着凶险些。” 云娘又有些欣然,“钱县令那样一个精明的人都没有发现的船,偏偏在我们成亲的晚上,巡检司的人却截到了船,也算是幸运吧。”再看玉瀚的神色,便知道自己说了蠢话,“其实是你早布置好的?” 无论是在上奏的折子里,给祖父的信中,还是与钱南台他们的言谈中,汤玉瀚一直只说自己安排手下按例巡查,偶然查到的那只船,那批绸,然后依律送到县衙,再依律将抢绸的贼人送京。 他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可是如今在云娘面前,他却忍不住了,遂笑道:“这一批绸从我到盛泽镇起就没能运出去一匹,现在想趁着我的好事混过去,我岂能让他们如意?” “他们一定是要瞒着你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自我到了盛泽镇之后,江陵府内,盛春河上以及两岸所有的事情,我哪样不知道?”汤玉瀚笑吟吟地道:“你以为我并不常在河上巡查,又时常出门打猎,都是去游玩?他们的绸从哪里来的,每天有多少匹,放在何处,我全部早就知道了,那边船还没装好,我已经派人在河上布下了罗网。” 瞧他得意的样子,又满不在意的,云娘也跟着他笑,不过她就是喜欢玉瀚如此模样,当初自己也是被这样的他打动的呢。 再有就是他不只是外头看着好,内里对自己更好! 云娘便放心将所有的首饰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配着不同的时节和衣裳插戴,日日将自己装扮得十分美丽。他既然喜欢看自己,那自己一定要让他看了更加欢喜才对呢。 因有这许多首饰,便衬出衣服太少,恰冬季就要到了,于是又去牙行挑了好锦缎,给自己和玉瀚都做了好几身。 这期间,玉瀚忙过公事,依旧时常带她出门,吴江县里去了不知几回,就连府城和周围几个县也走遍了,戏也听了许多,又有附近的灵运寺、清风观等等,甚至玉瀚时常打猎的山上也带她过去转了转。 说起那山,云娘本爬不上去的,后来是玉瀚将她背上去的,然后与她同坐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上,“你从这里向下看,正能看到盛春河水从西向东蜿蜒而去,盛泽镇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处。” 云娘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家乡这样美,青青的山,碧绿的水,远处的城,近处的村,还有他们两个,便也惊叫道:“无怪你喜欢这里,倒比画上还好看,我一定要将这景色织成一匹锦!” 汤玉瀚倒笑了,“山光水色是最难画的,应该也是最难织的。” 云娘第一次登高远望,心境完全不同,“可是,我们既然看到了,便存在心里,也就能织出来。” 汤玉瀚想也没想,便道:“如果等你想织的时候,我便先帮你画出来。”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少年没有再摸过画笔了。 第77章 习字 云娘日日随着玉瀚玩得开心,却也有一样烦恼,她原打算在年底前织出五百块帕子——当时她觉得在三个多月的时间只织不到五匹纱一定非常容易,已经将成亲后有了家事不能专门织锦的情况都考虑到里面,但是却没想到到了十一月中,她竟然连一匹也没织完。 家里虽然并不缺银子用,可是自己多赚些有什么不好的,何况织机和那些丝线都是用许多银子买的。 于是这一天从吴江县回来,她一面拆了头发一面向玉瀚笑道:“过几日天祥班的戏我不去看了,一心在家里织锦,五百块帕子不可能了,但总要织出三百块才好。” 汤玉瀚正帮她摘首饰,却笑道:“你只织出几块自己用的就够了。” “不成,买那织机和丝线要多少银子?我现在连本钱的一半都没赚回来呢!” “那织机本就是给你买了玩的,又不是要你赚银子。”汤玉瀚笑道:“你若是觉得我养不起你,便说还要多少银子,我去弄。” “你胡说什么?”云娘去握他的嘴,“自从嫁了你,日子过得实在太好了,好和我都不敢相信,每天都像作梦一般。可我原本就是织娘,总要织些锦的。” “那你看钱太太她们谁做些什么了?”汤玉瀚便道:“没成亲的时候,我看着你每日早出晚归地到丁家织锦就十分心疼,原想买了妆花织机便不会太辛苦了,想了些办法才买来这织机,可是买了回来第一日你就织到半夜,我气得差一点把织机打碎了。现在你嫁了我,我再不许你再日日辛苦织锦!” 玉瀚一直纵着自己玩乐,云娘也早有感觉,现在听了他的话,十分动情,抱着他的脖子舍不得松手,“你知道吗?只你这份情谊,不用说我现在日日玩乐,哪怕就是让我每天织上十个时辰的锦累死也是心甘情愿的!” “我自然明白你的心,可是你心即是我心,你的这份情谊,我也愿意为你心甘情愿地累死呀!”说着将云娘抱到床上,又笑道:“只是我才不肯织锦累死呢,我宁愿在床上累死!” 云娘听他在自己怀中得意地笑,本想回他两句,可是一阵阵地战栗袭来,让她先咬住唇,然后又失声叫了起来,几乎忘记了一切,根本说不出别的话来。直到事毕,半晌方伏在他胸前吃吃笑道:“你这般能干,就是再娶几房小妾都累不着的。” 成亲后,云娘的纱之所以织得少了许多,虽然是因为时常出门玩乐,但玉瀚上船巡查将她留在家里时,她也没有织上许多,便是因为夜里被他闹得腰酸腿软,就是成亲这么久了,有时还受不住。 汤玉瀚便也笑,“那我就再娶几房?” “不许!绝对不许!” “这就对了嘛,只我们俩个在一起,日子过得有多好!”汤玉瀚便道:“天祥班的戏还是要去看,那可是京城有名的班子呢。你这次去就穿新做的狐皮领的披风,那雪白的毛最衬你的脸了。” 做披风的狐皮是玉瀚亲手猎来的,正镶在大红缎子披风的领子上,云娘披上格外漂亮。玉瀚还说最近再去打猎,专门打狐狸,再给她做一件全毛的厚披风,等以后回京城时穿。 云娘想想钱夫人对天祥班的夸赞,便也动了心,“好,那我就去,正好也要给那些太太们带些土物,”又想起了刚刚说了一半的话,便用小手轻轻地在他胸前抚着,知道这样的时候玉瀚最开心,然后轻声道:“虽然钱太太唐太太等人每日只是尽情地找开心的事情玩乐,不过我并不羡慕她们,而且我还觉得她们的日子过得没有我好呢。” 时间久了,云娘对这班官夫人也了解多了,她们表面上看着富贵光鲜,全其实也各有各自苦恼的事情:钱夫人虽然大度,但那刘氏却不是省心的,生出事来总要烦恼,唐夫人有不讲理的公公婆婆,吕夫人的儿子是个不懂事的纨绔,另外几位亦是一样,虽然富贵,但却与寻常百姓家相同,总有不足之处。 “还有,我不只喜欢跟你一起出去玩,也喜欢织锦。” “我也知道的,你每次织锦的时候眼睛都是亮的,嘴角一直含着笑,”汤玉瀚说起来,便也笑了,他最初就是看到她织锦的小模样才将人记在了心底,于是就允了,“我也许你织锦,只是不许为了赚钱织得太累,明白了吗?” 云娘便赶紧答应,“明白了,我是最听话的。”却又提了个条件,“你要教我识字。” “好!” “还有写字!” “也好!” 第二日玉瀚白天有事,等到晚上回了家,手里却拿了一本《西厢记》,“刚去卜家铺子买了教你认字的。” 云娘接到手里,便想起了那天的唱词,随口哼道:“兰麝香仍在,佩环声渐远。东风摇曳垂杨线,游丝牵惹桃花片,珠帘掩映芙蓉面。” “你倒聪明,只听一回戏,便背下许多词,”汤玉瀚便笑道:“那我就教你识这些字吧,”说着将书打开,一个个地指与她认。 云娘读了几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书,“先吃饭,等饭后你再教我写。” 瞧着玉瀚放下筷子,果然立即就拉了他进西屋,在笔筒里挑了一支湖笔道:“这支如何?”原来她常帮三弟买纸笔,倒也认得这是一支极好的笔。 汤玉瀚向来宠她,闻言便笑道:“挑得好,”又告诉她,“想学写字,先要学会研墨。”说着将放在桌上的那块墨拿了起来,“用你送我的好墨吧,我一直没舍得用呢。” “别,还是你写字时用吧,”云娘赶紧按住那墨,“我刚学写字,哪里用得到这样好的东西?” “我的字好,用什么墨都一样,你这样的才要用好墨呢,”汤玉瀚说着,便握了她的手将那墨一点点研开,“就这样,浓淡适宜才好。” 拿了笔写时却没有写刚学的字,“还是先写‘永’字吧,你听过永字八法吗?” 云娘早就羡慕能读会写的人,更是羡慕那些能读会写的小姐们,现在玉瀚肯教自己,便十分地用心学,可是初一下笔,还是写得一点也不成样子,玉瀚写的那样漂亮的字,到她笔下简直就是一个黑团,觉得实在丢人。 拿了笔转过来看,又用手摸了一下,“这毛太软了,我平日用炭笔描花样子习惯了。”其实她用炭描花样时是很厉害的,又有很多人求她帮忙画呢。 只是不料那徽墨漆黑乌亮,又极易洇开,立即就粘到了云娘白皙的手指上,她便举了手指为难了,“炭笔却不会这样掉色。”拿了纸想擦又放下,免得白白费了一张纸,转身要去洗手。 汤玉瀚便冷不防地将那根手指按在她的脸上,然后便大笑起来,“这样才好看!” 云娘不知自己被弄成什么样子,顺手将那根手指按在汤玉瀚的脸上,“你也一样才好。”可手上沾上的墨原并不多,又在她的脸上按过,现在只有一个极浅的印迹,她哪里甘心,正好手里有笔,遂在他脸上一边一个画了两个圆圈,然后也拍手大笑起来,“你比我还黑呢!” 汤玉瀚也笑,又将她抱在怀里,将脸贴上脸一阵乱蹭,云娘哪里躲得开,便听他开心地大笑着,“哈哈哈!” 等两人分开了,云娘才发现方才没来得及将笔放在桌上,正压在两人中间,所以不只脸上,就是身上都沾了许多墨渍,急道:“衣服都污了!” “这有什么?过去家里常用一种弹墨的绸做衣棠呢,你就当这两件衣服是弹墨的。” 云娘早领教足了他的无赖,便道:“那也要起来洗脸洗手。” “写字的时候难免不弄到手脸上,索性写完再洗。” “偏你歪理多,”云娘说了,只得先拿了帕子将二人脸上的墨都擦净了,衣裳却没换,遂坐在他怀里拿了笔又慢慢写了个“永”“字”,自己端祥了半晌,“还是丑得很。” “但是比刚刚那个好多了。”玉瀚扶了她的手,“我带你再写几个,注意点要如高峰坠石,横戈要如长空之新月……” 云娘聪慧,又天生对美的东西有一种出奇的领悟力,很快便写得有些模样,“横如千里之阵云,可是这个意思?” “不错,你倒是明白了,只是这字却不同别的,就是再明白,也是要练,唯有勤练不啜,方能写出漂亮好看的字来。” 云娘却道:“其实织锦也是一样的。” 汤玉瀚便笑道:“倒底三句话不离本行,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又看她的笔锋,“明天去给你买王右军的《兰亭序》做字贴,你的字倒是走他的路子,飘逸俊秀,洒脱灵动。” “王右军是谁?” “他名叫王羲之,是东晋人,大家都称他为‘书圣’,他曾经被封为右军将军,所以大家都称他为王右军。“《兰亭序》是他最得意的作品,听说是酒醉时写的,醒了之后再也写不出来了。” 云娘最喜欢听玉瀚讲这些典故,又追问了半晌,复又提笔写,正是初学兴致最高之时,每写一笔必扭身来问:“如何?” 汤玉瀚被她在怀里扭了几回,便道:“明天买了字帖再练吧。” “不,我要把这一页纸写完。” “可是你这样扭来扭去的,不等写完这一页纸,我先受不了!”说着双手便移到了她的腰上。 云娘一心写字,原没有察觉,现在脸上一红,“人家习字呢,偏你却能升出这坏心思,现在不许!” 话虽这样说,可是被他在旁边捣乱,哪里还能写得下去,终还是放下笔道:“我们洗洗睡吧。” “先睡后洗。” “什么?在这里?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依我说很行!” 最后生生地毁了一本书,好多页纸、两套衣裳。 可是那人却满意得紧,到了睡前还在赞叹,“你读书识字还真好,我也能得些好处。”想想又问:“想学骑马吗?” “不学!” “等有了机会我还是教你吧,骑马很有趣的。你想想,春风吹过,花香袭来,我们骑上马上,一路疾行,心里有多畅快?有一句诗,已经不知是谁作的了,但我一直喜欢得很——‘踏花归去马蹄香’,你听着怎么样?。” 云娘原本坚决不想的,但却在听了“踏花归去马蹄香”后,心里却动了几分,“那你不许像今天一样,我便学。” “当然不了。”不了才怪呢,汤玉瀚已经想到了如果两人并坐马上,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旖旎风光,便又意动了。 偏云娘竟信了,“那好,等有了机会我便向你学。” 第78章 曹家 自从开始读书写字,云娘的时间越发少了,但于织锦上,她果真再不急了。闲了织上一些,忙时便不织,算着到了年底怎么也能得一匹纱,正是一百块帕子,如果能卖上五百两银子,也是不错了,正也够他们明年的开销。 不知于老板什么时候从京城来,也不知这荷花图他喜不喜欢。但是云娘却比先前有信心,觉得于老板一定会喜欢的,而且,万一他不喜欢,这荷花图也会有很多人喜欢,绝不会愁卖不出去。 这一日她正在家中做衣裳,听荼蘼说苏娘子上门拜访,急忙接了出来。 却见于老板跟在苏娘子身后也走了进来,拱手连道:“冒然来访,实在失礼了,只是我见了那帕子实在等不得,才来打扰夫人。” 云娘赶紧请进屋里坐了,又让荼蘼倒了茶,“我本来请苏娘子帮我请教于老板的,现在不想于老板亲自过来了,感谢还不及,哪里会觉得打扰?” 于老板便放心坐了,又令从人捧上几样京城的特产,“些须土物,还请夫人笑纳。” 云娘倒不好意思,只得收了,又问于老板京城的风俗,“那里与江南有什么不同?大家都喜欢什么礼品?” 于老板只当她好奇,便挑京城的风俗趣事向她讲了一些,说了半日闲话,于老板便从袖子里拿出云娘留下的那块帕子,“这样子的帕子,不论有多少我都收,价也都依夫人的,每块五两银子!也不知夫人现在织了多少?” 云娘听了,踌躇了一下方道:“我现在才织了几十块。” 苏娘子不由大惊道:“你这样好的手艺,怎么才能织几十块,我还以为你少说也有几百了呢?” 云娘胀红了脸,原因她哪里能说,只得推托道:“家里事实在多,过年的衣服要做,又要准备送回夫家的节礼,初二还要回娘家。” “那也不至于吧?”苏娘子还是不解道:“谁家没有这些事情呢?” 云娘不好说太多,只得道:“年前我一定织好这一匹送到绣庄。” 苏娘子便道:“那才一百块呀!” “汤夫人这般手艺,这般不是白白浪费了吗?”于老板顿足叹道,想想笑问:“汤夫人,你可曾听过江北的曹家?” 云娘摇头,“不知道。” “我们江南养蚕织锦,而江北产棉,大家织的却是棉布。曹家便是江北人,有几百亩棉田,也是世代的官宦人家。他家的大夫人便是织布的好手,自从嫁过来后,亲自带领全家女眷仆女织布,日日不歇,勤织不缀,几十年便积累了百万家资,由普通的富足人家成了江北的首富。家里银钱充足,便又广开族学,这些年颇出了好些才俊,整个家族好不兴旺!” “曹家阖族上上下下,个个对大夫人言听计从,竟要比祖宗还要敬上几分呢。就是外面的人,哪一个不佩服曹夫人的呢?” 于老板又笑道:“并不是我当面恭维夫人,汤夫人不仅手艺好,且天性聪颖,若是肯努力织锦,每年织出些新式样,虽只一台妆花纱机,便不亚于曹家几十台织布机!” 云娘听了不由得动了心,自己果然是有那样的本事的。而且如果真能令家里家外的人都尊敬佩服,那么该有多好呀!便又细细问了曹夫人的事情,于老板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江北曹夫人夸得天下少有,地上无双的。 不只云娘,就连苏娘子都听住了,又推云娘,“我娘说我性子急,绣工始终只能登堂,却不能入室,这辈子都如此了,我们家的绣庄只能靠我侄女光大。你却不同,手巧心思更巧,我瞧着一定会比曹夫人还能干。” “我虽比不了曹夫人,但也想向她学学呢,”云娘略一思忖,便道:“从今天起我便多织些,等到于老板腊月里回来时再来取吧!” 于老板等的就是这句话,见状便起身道:“那我便不多打扰夫人了,等到腊月里,我再来盛泽镇收夫人的妆花纱。” 云娘送于老板和苏娘子出去,却在门前拉住苏娘子道:“可方便留步多说几句?” 苏娘子便笑,“你不留我,我也不走的,这许多日子没见你,想得很呢。”又向于老板爽快地道:“人我已经领着你来见了,话也当面说了,如此你便先走,我与云娘再说会儿话。” 于老板便点头笑道:“我早该知趣,让你们说些悄悄话的。”说着拱拱手走了。 云娘便拉着苏娘子,“我们进屋子里说。” 苏娘子摆手,“绣庄里事情多,我们就在这里说吧。”然后便主动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自然没有,要么哪里还是现在的情形?” 也是,苏娘子陪着于老板过来,完全与过去一样,只是生意上往来的伙伴,却没有一点的情谊。此时,云娘也不知先前自己劝的对不对,又想也许苏娘子就会如此孤老一生了,倒为她叹了一声。 “你不必叹的,”苏娘子倒是全想开了,“我那日听了你的话,越是想越是觉得我不能为了嫁人而嫁。于老板对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情谊,不过是觉得我年貌相当,又彼此知根知底,将来容易相处罢了。” “我对他更是从没生过一丝情愫,且我家有绣庄,我也有手艺吃饭,并不图他的家业,嫁人又有何宜处?”然后笑道:“如果他回来了,而且还没娶妻,我却已经嫁了,我一定会悔死。” “那日,我在娘的面前剪了一缕头发发下重誓,今生今世只等着他了,如果他一辈子不回来,我便宁愿如此终老一生!” 苏娘子其实不过三十岁,尽管守着绣庄,却从不描金绣凤地打扮,平日只穿着浅色衣裙,首饰用的也少,仿佛寡妇般地素净。 眼下云娘与她脸对脸地站着,就见她白晳的皮肤上已经有细细的皱纹,乌发中带了点点银丝,不由得叹道:“他可真狠心,过了十多年也不回来。” “可是,当年毕竟是我负了他呀!” 然后她便一直在怪她自己,日日夜夜也没有安下心的时候,将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吧。 苏老板见云娘怜惜自己,却不肯露出伤悲,转而却笑道:“前几日我来过两回,却都遇到你出门,最近可有何事,为何时常出去?” 云娘便含糊地应道:“不外是一些应酬什么的。” 此时,苏娘子也在看云娘,乌发如云,发间一支珠钗,耳边两粒豆大的同色水滴形珠子,随着她说话珠钗轻颤,耳坠轻摆,乳白的珠子便闪出细润的光泽,在珠光映衬下,她秀美的容颜似乎比珠光还要温润动人。 今日的她只穿了最简单的红衣白裙,一丝纹绣都没有,却在腰间系着一条五彩宫绦打的络子,络子最下面依旧结了一朵珠花,整个人娇娇俏俏地站着,平白地便让人觉得河上的风也淡了,路边的嘈杂也没了,就连自己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些。 苏娘子不由得赞了一声,“这应酬倒是应酬得你越发娇媚了。”又笑道:“也是,你现在总算是官夫人了,与那些官夫人有些来往也是应该的。” 可是她还是奇怪:“就算多了些应酬,但也不至于没空织锦啊?刚刚于老板在,我不好多问,明明巡检司就你们两个人,家事也有荼蘼做,你每日只织两三个时辰都不成吗?五两银子一块帕子!比打劫都快,不是白白捡的吗?” “你现在虽然嫁到官宦人家,可是官宦人家的夫人也有很多亲自置产的,于老板说的不错,我也曾听过。而且不管当不当官,银子可都是银子,你手里有的越多,底气便越足。” 又问:“刚刚我来的时候,也没听到织机声,你在做什么?” 云娘让她一连串的话说得愈发心虚,便只得道:“我正缝衣服,他过年穿的。” “不如这样吧,把衣料送到我们绣庄里,一件衣服只要你几百钱,省了这时间,你要织多少纱不能?你若还是舍不得这工钱,我便白给你做。” “不是钱的事!”云娘马上摇头,“他的衣服只能我做。” “谁做的还不是一样?穿在身上都一样,况且早晚也要坏了做新的。” “真不一样的。”云娘说了,却不与苏娘子细讲,她没亲身经历便怎么也能不明白的。只向苏娘子道:“如今我却明白了,你和于老板说的都很对,我再不懒下去,还是要多多织锦。” “正是如此,”苏娘子便笑道:“织锦的事你可不要耽误了,白花花的银子丢了有多可惜!而且这可是完全的新样子,第一轮卖的价最高,又正好赶到大节下,等过了年价便要跌的,是以只看这两个月了!” 云娘便认真算了一算,“现在开始好好织,一定能织成三百个!” “这就对了,”苏娘子抚掌道:“早织成了,也早些送到绣庄里,我们滚上一道边也要许多功夫呢。” 说着风风火火地走了。云娘看着她的背影,背还是直的,头还是昂着的,便也放了心。苏老板看来从没把于老板放在心上,回绝了他亦不在意。虽然思念她的情郎,可又有绣庄的事操持,所以也能支持得住。 只是她无人的时候一定想着她的情郎吧。 如果是自己,面临着家族和情郎的决择,那会怎么样呢? 这样一想,云娘突然觉得自己实在幸运。有了一桩以和离结束的亲事,竟然还能遇到如此好的丈夫。 自己一定要珍惜啊! 正要关了门回去,冷不防被人拉住了手,“你躲我好久了啊!” 云娘看着陈大花,心道却道,终于被她拦住了。 第79章 软饭 云娘自从嫁入了巡检司里,便知道豆腐西施恨不得立时将自己抓到她身边盘查一回,自己倒是不怕,只是并不愿意理她。 是以平时自己一人出入时总是躲着她,今天送苏娘子,一时有些失神,却忘记她一直在旁边虎视眈眈,瞅了个空子便扑了过来。 尽管云娘确实在躲着陈大花,却不会承认,毕竟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陈大花的,而且也不怕她什么,只是单纯不愿意与她接触罢了。于是抖开她的手回道:“我忙着呢,你有什么事只管说。” “成了巡检夫人果然不一样了,”陈大花瞧着云娘头上那支珠花、耳朵上垂下的珍珠,眼睛都快冒出光来了,啧啧两声,“我原说的都不错吧,汤家根基深厚,又有权又有势,你嫁过去就享福了,一支珠花恐怕都要几十两,这两颗耳坠更是难得的……” 云娘听她唠叨,根本没听进耳中,却突然想起先前陈大花对自己议论起玉瀚,说他表面冷情,其实却很知道疼人,那方面又强得很。果然正是如此,只是如此好的男子,却已经是她的丈夫了!想到了这里,她竟不觉得笑了起来。 陈大花便气问:“也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自己和他关到一间竹屋里过了一夜,竟又遇到了走山,正好硬赖上了汤巡检,还笑成这样?” 云娘见她嫉妒得快发狂了,便也不与她计较,只道:“若是你只说这些倒三不着两的闲话,我便家去了。” 陈大花脸上显出了明显地挣扎,但是她还是极快地把一张怨妇脸变成了一副可怜相,“你现在是大妇了,一句话就能让我进门,我便天天给你端茶倒水、伺候你捶腿按腰还不行吗?” 云娘斩钉截铁地道:“当然不行。” “你怎么就那样心狠,就不能容我一个可怜人?” 云娘见豆腐摊子上已经有人看了过来,却怕陈大花不要脸地哭闹起来,自己虽然不在意,却不能影响了玉瀚的名声,便退了一步,要把门关上。 陈大花赶紧用手扒住大门,她是极识时务的,知这法子不成,便迅速收起了她的可怜模样儿,哼道:“我早知道你杜云娘一向是个心狠手辣吃独食的,学会了妆花纱谁也不教,只自己挣银子,家里的男人谁也不许碰,只自己独霸着。算了,老娘不要你男人还不成?” 云娘已经将门关得只留一道缝,见她终于不再觊觎玉瀚了,才停了手,只问:“你还要说什么赶紧说完,便不要再打扰我了。” “我是听说,你已经把过去织锦的银子都用光了?” 云娘警惕地看了看她,“你又乱说,银子都是一个模样的,哪个是我织锦的银子,哪个不是,怎么分得出?” “你分不出,自有人分得出,你的银子都在在银楼里换的足两细丝纹银,上面还用红丝线系了,阿虎拿出去用,谁看不出来?” “那又如何?” “不如何,”陈大花便扬了扬头道:“只是大家都说汤巡检是吃软饭的。” 云娘一听果然气得非同小可,到哪里都有一起子小人,连自家用的银子都仔细看,又后悔不迭,当初就该拿了玉瀚给自己的银票兑了银子用。 男人最在意的是什么,就是颜面,自己在郑家时,无论谁说自己织锦养家,郑源都会立即放下脸来,又拿出织机是郑家买的,自己也是吃郑家的饭等等的原因反驳。 玉瀚那样刚硬的一个人,若是听到了该有多生气?想到这里,云娘不由得骂道:“哪个该死的乱传?” 阿大花眼睛里闪着兴灾乐祸的光,“整个镇上都传呢,你气也没用。” 云娘见了她的目光,反倒不气了,“大家愿意传就传吧,我嫁到了汤家,就是汤家的人,我织锦的银子也是汤家的,现在我在汤家用了又有什么不对的?” 当初和离出郑家,自己织锦置下的家业不也都算郑家的吗?于是云娘便又向陈大花笑道:“我还要多多织锦,给汤家赚更多的银子呢。” 陈大花不意云娘一下子就想通了,又拿话来堵自己,偏自己又反驳不过,眨眨眼便又道:“云娘,我不是来笑你的,就是好心把他们传的话告诉你,而且还有一个好主意能帮你。” 云娘哪里会信,只是她亦知道,如果不让陈大花把话说完,她总是不死心,还会来缠着自己的,便冷笑着听她说。 “刚刚我听苏娘子劝你织锦,你别听她的,她懂什么!就是天天累死累活的织锦又能挣多少?”陈大花扒住门,也知道机会不多,话语也快了起来,“我认得几个大牙行的老板,每日都要载着锦从盛春河过,只要你能说通汤巡检抬抬手放过他们,我保证他们一定不会亏待你。你一根丝也不用织,每天就能搬到你家里几十匹!” “不要锦要银子也行,我让他们换了银子交给你,神不知鬼不觉得,谁又能知道?就是汤巡检,你也不必告诉他,只是说你家的亲戚就行了…… 云娘早知陈大花贪心的性子,但再没想到她竟能如此快地转了思路,又将念头打到了这里。可是,就像上次一样,她实在是看错人了,于是,便用力将陈大花扒在门框的手推了下去,“我更不能答应!”马上把门关得严严的。 陈大花在门敲了几下,见她不肯开,便低声威胁道:“你要是不答应,小心我将汤巡检勾到我床上!” 云娘便隔着门笑道:“你勾吧,你才勾不上呢!” 若是陈大花能勾上,才不会来找自己呢。 虽然将陈大花拒绝了,可是云娘还是将事情全部告诉了玉瀚,又低声道:“是我错了,做事没认真思量,却连累了你。” “你又有何能连累我的?”汤玉瀚笑道:“你在意别人说我吃软饭的事?” 云娘突然醒悟到,毕竟自己出门的时候少,不比他整日在外面,他应该早就听到了。 于是越发内疚起来,“你别气,我想办法把家里的事传出去几件,他们便知道了,若是用我织锦的银子,只我戴的首饰就不够买的,明眼人还不是一听就懂?”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你以为他们看不到,只是大家就是喜欢如此传别人的闲话,而且又有人暗地里推波助澜,我们不必管。” 对了,云娘便想起玉瀚当初到盛泽镇上时大家传他的闲话,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汤豆腐,他便一直不在意,就是有人说他与豆腐西施有勾连,他也一样继续去豆腐西施的摊子上吃豆花。 而且,那时的自己也是信了几分的。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不必管的。 “可是,别人说你吃软饭,你不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夫人这样能干,我吃点软饭不是很好吗?”说着手上又捏了两个,“是很软,唔,味道也好。” 云娘看他完全不在意,只是与自己笑闹,突然便明白了,越是有本事的人,越是不会在意,这样的话,于他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汤玉瀚与她笑闹了一会儿,突然又道:“你想收那些牙行老板的锦吗?如果想收就收吧,告诉我一声就行。” 云娘被吓住了,“你,你怎么……” “真的没什么,反正他们也是要交税的,你收了,他们就不用交了。” “那可是要交给朝廷的呀!” “你收了就交给你,你不收就交给皇上了。” “可是,你不是从没收过一根丝吗?” “不错,那是我不想收,你要想收我就帮你。” “不,不,我不想,我可不想你出什么事。” “其实你收了,我也不能出事,又是什么要紧事呢?” 云娘真是不明白了,“为什么呢?” “我不是告诉你过吗?皇上才是天下最大的官,在他的眼里,一个江陵府,一个吴江县,一个盛泽镇又算得了什么?我虽然是被贬的,但如果只是为了抓那些带着几匹锦逃百十个钱的升斗小民,或者买了一两千匹锦的小商贩,那么也不被皇上贬到了这里,你明白了吗?” “而是要管前些天那些锦那样的大事?” “是啊,”汤玉瀚笑道:“所以你要收只管收,皇上听了也只会装作不知道的,毕竟我已经把那一船的绸和那些匪人们送到了京城,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云娘心里用力地挣扎着,谁不喜欢银子呢,只要点个头就有大笔的银子送来,有多容易啊,这可真是她从没有遇到过的诱惑,但是,终于她还是摇头,“我觉得还是不能收,”又认真地向玉瀚道:“我不白要别人的,免得心里不自在,睡觉都不安稳!”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 云娘又免不了要问:“你既然什么都不怕,那为什么不肯收呢?” “我只是懒得与他们打交道而已。” 他还真是这样的人,孤高自许,就连知府和钱县令都不放在眼里,哪里会看得上那些唯利是图的牙行老板们呢? 云娘虽然拒绝白收别人家的锦,可是于老板讲曹家的故事她却记在心头。而且冷静下来,她愈发认为若是靠收别人送的锦缎,就是发家了,皇上和朝廷也没有处罚玉瀚,可一样不是光彩的事,反倒让人笑话,从没听过哪一个靠着不义之财得到别人敬重的。 曹夫人之所以能得到那许多人的尊重,正是因为她是靠着自己辛苦努力才发家的,正是这个道理。 那么自己也一样! 可是玉瀚那样心疼自己,不肯让自己多织锦呢,但云娘很快就想出了办法。 第80章 奈何 云娘虽然要织锦,可是她却不愿意舍弃亲手给玉瀚做衣服,读书习字,与他出去玩乐等等的所有事情,于是她只能将零碎的时间都用了起来,只要玉瀚不在家中,她便一点也不闲着地织。就这样,一百块帕子很快就全织好了。 她又开始了第二匹,可进了腊月,事情果真多了起来,钱太太她们时常相邀,而她也请了大家到盛泽镇上转转,还有在杜家村要建的织厂也日渐有了眉目,织锦的时间便越发少了。 这一日,玉瀚夜里要去河上巡查,盛春河每年这个时候都是极繁忙的,混水摸鱼的人便也多了起来,他出门的时间就多了。 云娘等他走后,便赶紧起床穿好衣服,点了大蜡烛,又织起锦来,第二匹现在织成了十九排,还剩最后一排五个就又是一百个,然后她就把纱送走,再织几块自用的便停机了。 毕竟是玉瀚和她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她一定要好好准备一番。 织机札札,荷花在机上绽放,云娘心中欢喜,突然有风吹了进来,蜡烛一闪,还没来得及回头,手中的梭子便被一只大手夺了去,“我说你这些天怎么精神不足,原来夜里竟然悄悄织锦!” 云娘又惊又慌,赶紧心虚地道:“我只织了两三回!” “一回也不行!”汤玉瀚板着脸,双手用力,便将那梭子折了,扔在地上,“我先前是不是告诉你不许拼命织锦?” “你若是想要银子,我不是说过可以从牙行老板那里收,也可以问我要吗?为什么非夜里偷偷起来织锦!” 成亲也有几个月了,玉瀚就没对她说过重话,这一次生气却非同小可,那木梭子又细密又结实,就是用斧子劈都不容易断,竟然被他硬生生地用手折断了! 云娘赶紧起身,“我不该瞒着你的,不过……” “不过什么!”汤玉瀚将她抱起来,几步回了卧房,一骨碌扔到床上,“赶紧睡觉!” 哪一次他抱自己的时候都是柔情蜜意的,放下时更是轻手轻脚,就是做那事的时候,就是凶猛,也会顾着自己的意思,可现在…… 云娘纵然知道全是自己的错,可是见他什么也不肯听,转身就走了出去,只留下一股子冷气还没有散去,她还是受不了,蒙上被子呜呜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将被子打开一条缝,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正躺在自己身边,便越发委屈上来,索性大哭不已。 汤玉瀚本来想冷一冷她的,见状却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将人揽到怀里,“好了,好了,我不该凶你的。” 云娘哭得气都上不来了,却用力地挣着,两手在他胸前推,两腿蹬着他,又断断续续地赶他道:“你,你走,我,我不要你哄。” 这时节,再也讲不了理的,且心里疼得都不知怎么好了,哪里还顾得上讲理,汤玉瀚只是将人抱紧一味地道:“都是我错了,好不好?” 平日里怎么胡闹,他也是不求人的,现在这样软语相劝,云娘心便也软了,且她也知道是自己错了的,又兼哭得乏了,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便由着他抱着脱了衣服裹在怀里,只还一下下地抽噎着。 突然又想起来问:“你还有公事呢,怎么偏回来了?” 汤玉瀚真是无可奈何了,“巡检司里又不是只我一个,也都会巡查。现在你在家里哭,我岂能不回来?” “你走的时候我没哭。” “我走了你又哭还不是也一样的?” “你又听不到,怎么能知道?” “就是能听到!” “那我不哭了,你走吧。” “就是不哭也不走了。” 云娘反倒又哭了起来,却与刚刚不同,既不是大哭,也不是堵着嘴不出声,只是呜咽,无限伤心。 汤玉瀚便抚着人问道:“是不是刚刚摔痛了?” “没有。”床铺那样软,又没有从多高的地方扔下来,哪里能摔着呢? “那是纱弄坏了?” “没有。”折了梭子又没有拆了纱,当然不会坏,重新接一下丝就行了。 “心疼织机?” “没有。”这架织机的东西特别完备,梭子配得极齐全,有好几把备用的。 “那你哭什么?” “因为你凶我。” “你也不想想,我在河上经过家门前,就听得织机札札响,心里有多气?只折了个梭子已经是轻的了。” 云娘越想越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许多委屈。而且她已经不小了,又不是没受过委屈的,先前就是比这样还大得多的委屈,也一样熬得过了。可是听了玉瀚的话,她却越发停不下抽泣,可是哭的却不是今天的委屈了,而是玉瀚对自己的关切。 “快别哭了,你说怎么样都行,只要你别哭了。” 云娘终于收了泪,“都是我的不是。”她心里亦十分明白,自己闹成这样,所依仗的不过是玉瀚疼自己? 所以尽管错了,还是沸反盈天地闹了起来。 现在他认了错,放下身段来哄自己,又疼得什么似的,她心里原有一点点的委屈也早散了,遂将头埋在他怀里,却忍不住又悄悄笑了起来。 玉瀚便拿手指一下下地在她的脸上划着,“你呀,又是哭又是笑了,还真让我没奈何!” 云娘笑得便更大声了,逗得玉瀚也笑了。 两人笑了半晌,方才平复下来,冷不防汤玉瀚却扶着她的肩问:“告诉我,为什么夜里起来偷偷织锦?” 云娘不语了。 “刚刚我气昏了头,”汤玉瀚平静下来,他虽不是细心的人,可是思维却素来慎密,并不容易被哄过,云娘虽然喜欢银子,但却不是一味贪财的人,且一向十分以自己为重,轻易不会违拗自己的意思。便温和问道:“你一定有原因的,告诉我吧。” “祖父想让你娶名门淑女,现在娶了我,一定很生气,还有汤家上上下下的人,恐怕都是瞧不起我的。我就想怎么能让大家都能接受我,喜欢我,后来听人说了江北曹家大夫人的故事,就想效仿她……我不比曹大夫人差的,自己能织锦,也能开织厂,一定能给汤家置下百万家产。” 汤玉瀚一向知道云娘是极聪明的,做事也极有成算的,可是他却还是没有想到她心思竟然细密到如此地步。下意识便反驳,“我不是告诉你祖父已经同意我们的亲事了吗?” 云娘却没有被骗过去,“我们刚成亲不久,京城来了一封信,我见你看过就烧了,只说祖父老人家同意了,但却没有一句问我怎么样的话,所以我想,就算他老人家同意了,也是无可奈何,其实还是非常不喜欢。”迟疑了一下,终于小心翼翼地问:“而且,其实他老人家还是不同意的吧?” 是的,祖父在信中提过云娘的,告诉自己他不会认这门亲的。 因为云娘那时还不识字,所以自己便以为骗过她了。 其实她那样聪明细心,自己只在画上弹了一下,便能猜出自己心思,那样大的事,哪里容易被骗了过去呢,便早有了怀疑。 可是汤玉瀚哪里会舍得告诉她,她是那样的要强,刚道:“祖父……” 云娘却打断他道:“还有年前我准备家里的年礼,你又告诉我不必给祖父做衣裳,我想祖父一定是不喜欢我的,才不肯要我的东西。” 前些天云娘便问送回京城家里的节礼,又说要给祖父和继母各做一套衣服,让他帮忙挑选衣料,汤玉瀚知道祖父和继母从来不穿外人做的衣服,收到了也只是赏人,甚至祖父还可能直接扔了,哪里肯让云娘白费功夫,只告诉她买了些盛泽镇的土物送去即可。 当时他未加深思,不想她原来就心有怀疑,至此便什么都感觉到了。然后便悄悄想出了办法,想讨得祖父和家人喜欢,觉也不睡地辛苦忙碌。 可自己还很生气地凶了她,又自以为是爱护她。 汤玉瀚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揽着怀里的人叫了声,“云娘。” 听怀里的人糯糯地叫了声,“玉瀚。”胸中便被爱惜之情堆和满满的,竟一时再说不出话来。 怀中的人是个单纯的小女子,她对于未来充满着希冀,自从嫁给自己,便盼望着融入汤家,得到上上下下的认可,与自己真正结为一体,可是那实在是太难了。 汤玉瀚疼惜不已,但想到汤家,一时思绪便飘远了。 离开了从小生长的京城,到了江南的水乡,汤玉瀚很少想起武定侯府,很少想起祖父、姑姑,更不论继母和兄长了。 过去的种种,富贵、荣耀、艰辛、难堪、痛苦,毕竟都过去了。 甚至他很享受在这个远离京城的江南水乡静静地过着几乎与人隔绝的生活。表面上他每日在繁忙的河道上穿梭,检查无数过往的船只,注视着数不清的商人,可是他并不与其中任何一个人来往,他只过着自己最简单的日子。 曾有许多人说过朝廷的官员只靠俸禄是不可能的,但是他因着只想远离众人,才略有试一试的念头,便过了下来,而且还过得很好。他从不给上司送礼,也不与富商们往来,再不理任何人,没想到这样倒得了一个天大的名声,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祖父赞许了很久,问起的时候,他只说是在磨练自己,但在内心深处,他亦明白自己其实是在逃避。 于他,盛泽镇里清贫的生活可能比京城的奢华的日子要好,而且还是好许多许多。他甚至盼望,他永远也不用再回那里。 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生为汤家的嫡子,在亲兄长再无出头之日时,唯有担起汤家所有的责任,将武定侯府重新振兴起来。 但是,就在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已经被最坚硬的铠甲包裹起来,再不会被任何事物打动时,他遇到了杜云娘。 第81章 需要 汤玉瀚惭于承认,其实他最初要纳云娘为妾是因为怜悯她,然后再被打动却是动情,他压抑了好多年的男人本性突然爆发了,就在他以为自己能够永远控制自己的一切的时候。 事后想起那时的自己,汤玉瀚都觉得可笑,他竟然被人骗了,被一对略有些小心机的乡下愚夫愚妇骗了。 他们说杜云娘仰慕自己,他信了;他们说杜云娘让他再等些日子,他信了;他们说她非要一台妆花织机不嫁,他也信了;他们说让他再等等,她会去找他,他更是信了…… 明明如此简单的谎言,对于经历了大风大浪的他来说,完全应该分辨得出,但是他就是信了。汤玉瀚自己回想起来,觉得真正的原因就是自己情愿相信,因为他动了情。 看着她从船上袅袅娜娜地走下来,他真是满心欢喜,恨不得不出门了,回到房中去等她,可是那时的他用了尚存的一丝理智努力板住脸向她说了几句话,然后漫不经心在河上转了一圈,为了自己多保住些颜面的,又过了些时辰,才回了巡检司,毕竟过去他已经让步太多了,完全超出了他能对任何人的让步。 可是,当白白等了一夜又一夜后,他方才觉得有些不对了。但就是那时,他也没有从所有的谎言中走出来,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事实上他真被拒绝了。 杜云娘的拒绝是汤玉瀚今生至此为止最大的挫折,比起先前的种种还要大,因为过去的许多并非是针对他自己,但是一个女人的拒绝,其实是对他本人的否定,而且就在他十分自信的时候,完完全全的拒绝。 受到这样大的打击,他的理智让他放弃,可他的心身却不肯,他放下已经写好的信,去了杜家村少年的青春取名藏心。 后来的一切果真只能是上天注定。而汤玉瀚也知道了,原来云娘拒绝他的原因竟然是那样可笑,若是当时她肯对自己说,他便早就答应了。 如果说最初想纳云娘为妾的时候,他有几分意动,那么到了此时,他便是满满的十分了,他的身体,他的心神,都如此渴望着她,而其余的一切,真算不了什么。 因为没有了她,汤玉瀚不觉得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就像他先前一般。 事实也是如此,成亲后几个月他享受了一个男人能享受到的一切快乐,他也给予了云娘同样的快乐。 当然,这期间他几乎彻底忘记了京城、武定侯府,还有祖父。 他知道自己在逃避,以为只要不想,他们就不存在了。其实汤家就在京城,祖父也在京城,自己和云娘早晚要面对。 云娘一定以为她想到了事情最坏的一面,但事实还是要更坏,祖父根本没有承认云娘,当然还有姑姑。而没有他们的认可,将来会有很多的麻烦。 比起娇弱的云娘想办法要融入汤家,最后决定织锦积累家业赢得汤家人接受的这个傻办法,自己一直瞒着她更不对,是时候应该告诉她了,毕竟他们将来要一起携手面对那一切。 “云娘,曹家的事并不假,曹夫人果真也是了不起的妇人,可是曹家不过是寻常的耕读人家,与我们勋贵之家还是不同的。我们汤家家财无数,并不需要再置什么家产,所以不要再夜里织锦了。” 云娘完全不能理解,“那汤家需要什么呢?” “汤家需要来自皇家的支持,”汤玉瀚赶紧又道:“你完全不必管的,都是我们男人的事。” 见云娘果然慒了,便又一点点地讲给她,“勋贵世家与皇家的关系很密的,我祖父早年曾助当今圣上铲除叛臣,稳固皇权,后来更是被亲命的金吾卫指挥使,负责宫中守卫;我父亲曾为太子太保,教导太子习武,我大哥曾为太子府詹事,铺佐太子……” 这一大串的官名听得云娘如坠雾中,她先前最常听的便是巡检、县丞、县令和知府,还有大家口中最常说的丞相、大将军之类的了。可是她却也听懂了一点,汤家与太子关系很近。然后她便想起了一件早已经淡忘的事,“几年前,官府在镇上贴了告示说太子被废了,”云娘接着便记起有人说太子犯了大错,所以被皇帝废了,现在猛然醒悟了过来,“是不是太子被废了,你们家才受牵连?” “不错,”汤玉瀚点头道:“当时我们家受到的波及最大,爵位被夺,我父亲忧惧而死,我兄长被与太子一起囚禁在隆福寺,朝中最显赫的汤家就此败落了。” “可是那时你并没有到盛泽镇来呀?” “汤家虽然败落,但是我的姑姑仍为皇妃,皇上对祖父也有体恤之意,故而依旧为祖父保留了武定侯的一切恩遇,而我那时虽然也已经在羽林卫出仕,却因从未参与太子之事并没有受到太多波及,后来被贬到盛泽镇是另有一番原因。” 汤玉瀚说了这些,也知道云娘未必能完全懂得,便又转而笑道:“我们家人多事多,你先前好心要给祖父和继母做衣裳,其实果真没有必要。我祖父和继母从不穿外面的衣服,得了也是白放着,恐怕看也未必看一眼。” “先前都是我没有对你说,你才不知道。现在我便告诉你,我几岁的时候母亲就过世了,便被抱到了祖母的屋里,算祖母养大的,也与祖母一直非常亲近。现在祖母也已经离世,只有祖父一人,他身边虽然有几个姨奶奶,你也都不必理的。” “至于继母,我并未受过她的抚养,平日里只依礼省视即可;倒是我的大嫂,比我大上很多,也比继母年长,现在我屋里的事都由她帮我料理,你对她不要少了礼数;其余的婶子妯娌,便都是庶支的了,将来要分家另过的;只是我还有一个姑姑,是我祖母的长女,我父亲的长姐,正是当今的贤妃,她的话我们家里所有人都要听的,我们一定要讨了她的喜欢才好……” “因姑姑是皇妃,不能随意进上物品,是以年礼中不必为她准备,眼下节礼中最关键的就是为祖父选一样极合适的(女配)穿越NP肉文组团刷怪。我在祖父身边长大,知道他最喜欢什么,你只听我的,明天我们就去办。”又哄着她,“现在已经很晚了,睡吧。” 云娘听了,安下心来,加之这一晚上闹得很累,很快就入睡了。 第二日,汤玉瀚一早带着她出了门,云娘只见他备的东西就很奇怪,出了门又是一家店铺也不进,反叫了船去了镇外,到了东山脚下弃船登岸,不由奇道:“我们不是要为祖父准备年礼吗?” “对呀,我就是带你来找年礼的。” 杜云娘奇怪极了,年礼怎么找?再看着阿虎扛着锄头,荼蘼提着篮子,不解地问:“你是要打猎?用猎物做年礼?可为什么又带锄头?” “京城旁有专门的猎场,并不缺少猎物,再者带着你们怎么打猎?”汤玉瀚笑而不答,“锄头自然有锄头的用处,你只管跟着我来。” 云娘先前曾随玉瀚到这山上走过一回,还曾被他哄到了无人的树林中做了不应该的事,眼下不知他葫芦里装的是什么,遂避开阿虎荼蘼悄声道:“我可不与你胡闹去!” 汤玉瀚见她今天穿了窄袖湖绿小袄,下面系着大红绣金蝶的裙子,因上了山便将裙子挽起了一些,露出一双大红绣花小棉靴,外面披着白狐长的红披风,将一张俏脸显得越发白皙娇媚可人,便在她耳边说:“我本没想胡闹,但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了。” 云娘见他无赖,想怎么样又怕阿虎和荼蘼听到,只得忍着又问:“你倒要做什么?” 汤玉瀚便正色道:“我今日真是来做正事的——昨天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为祖父找一件独一无二的年礼呢。”说着扶了她的手继续向上走。 直到了一处坡上,这里并无树木,只有少许杂草,原来满坡尽是山石,嶙峋怪异,是以树木不生。汤玉瀚让荼蘼拿出坐褥,扶着云娘坐下,“你先歇着,我去找找看。”说着满坡地找了起来。 这一处的山倒不是很陡峭险峻的,云娘虽走不惯山路,倒也由玉瀚扶着上了来,可也是累了,便依言坐下略歇了歇。却见玉瀚一直一处处地看着山上的石头,终是不解。方觉得缓过来些便到了他身边,“你找什么呢?” “我要找一块合用的石头。” 云娘十分不解,这山坡上的石头如此奇形怪状,又似被风雨浸染了多年,表面皆横七竖八的印痕,更有许多孔洞,根本不能打制成方正的大石,既不能磊墙也不能造屋,不堪为用,是以尽管露在外面,亦无石匠们来取用,现在玉瀚怎么能找到合用的呢? 况且就是找到了,难道千里迢迢只给老人家送一块石头? 正待再问,汤玉瀚却已经指了一块石头道:“找到了,你看,这块石头上是不是有一个‘寿’字?” 云娘读书识字已经几月,现在已经将上千的字记在心里,又学会了写一笔尚且能拿得出手的字迹,自然是知道“寿”字的,现在看这石头,约一尺见方,最上面有几道明显的横纹,下面则是横七竖八的纹路,再三咂摸,终于觉得有几分“寿”字的意思,便道:“至多是神似而已。” “神似便已经够了。”汤玉瀚说着便喊了阿虎过来,“就这块,你把石头好好地挖出来,小心不要碰坏了!” 阿虎早习惯只听他的话,就连荼蘼也不多嘴,在一旁帮着阿虎挖石头。 第82章 画作 云娘被玉瀚扶回去坐下,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这里又没有树木遮挡,便暖阳阳地晒在他们身上,十分地舒服,玉瀚枕在她的腿上晒太阳,又给她讲,“京城里一向推崇奇石,又以此为祥瑞,我祖父也一向沉迷。他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寿,以他的身份保住武定侯府,然后给汤家东山再起的机会,所以若是得知这块寿字石是我们共同找到的,一定会对你多几分好感。” “什么奇石?这不过是寻常的石头啊?” “奇石就是来自寻常的石头,只要是人们喜欢,便就是奇石了。”汤玉瀚却又指着那块石头道:“你不觉得这里的石头看起来都很特别吗?” 云娘细看一回,也品出了这一块山坡上的石头确实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就像那画上的山石!” 先前她在卜家铺子里买的画中,有一张上面有一块山石,就是这样嶙峋怪异,但偏偏配着花鸟却很好看。 汤玉瀚时常与她在一起看那些画儿,马上便听懂了,“正是这个意思,文人向来爱赏石,南朝时有三品石,唐白居易曾做《太湖石记》,宋代有花石纲,时人又钟情于灵壁石、昆石、英石等等,如今各家的园子中都少不了奇石,龙以‘皱、漏、瘦、透、丑’为上品。”又挑了些奇石的趣事讲给她听。 云娘听了这许多典故,又不免担心,“你所说的奇石果真个个不凡,只眼下这块上面的“寿”字并不是很相像啊,万一祖父看不出来怎么办?” “他一定能看出来的。” 云娘便又去左看又看,终还是觉得不大像,但她又一想,一定是自己识字时间不长,学问太少,所以才觉得不够相像吧。 汤玉瀚显然很是满意,又与她说了些闲话,还低声向她道:“若不是季节不对,我就带你到后面的山上了。” 云娘只不理他,看着天色,将带来的果子、米酒一一摆出来,刚要叫阿虎和荼蘼,玉瀚便道:“等他们挖出来再许吃,免得先吃了便发懒。” 原来那块石头表面虽然看着并不大,但是却是埋在土中只露出表面,是以并不容易挖出来,且玉瀚还不许弄坏一点,只能将周围的山石泥土都挖出,再将石头取出。于是阿虎用锄头挖着,荼蘼便将挖出的土石取出扔到一旁,看样子总再要一会儿才能得了。 汤玉瀚虽然不让阿虎荼蘼先吃,却指着吃食要云娘喂他。云娘想到刚刚大家都在歇着,只他一人四处查找,亦很是辛苦,且他又是为了自己,心便也偏了,赶紧拿水囊里的水洗了手,倒酒与他喝,又给他拿点心果子吃。 汤玉瀚吃喝了几口,便不安份起来,一杯酒非要两人一起喝,一块点心也要一人一半,云娘瞧着阿虎和荼蘼还在远处挖石头,并没有心思向这边看,不敢出声只怕反被他们注意到了,只得万事得随着他,又听他自言自语道:“等天暖了我们再来,这里一向没有人的。” 云娘便暗暗捏了他一下,“你想什么呢!” 没想到玉瀚却反笑道:“你才想什么呢!我是想这里的石头很多,等天暖了我们再来找好看的石头。” 云娘才不信,便道:“那现在就可以找啊!” 汤玉瀚便笑着看向云娘,“今天已经得了一块,以后再说吧。” “那我去找。”云娘刚刚听他说得有趣,全已经动了心,现在果真在山坡上一处处地看,想着也能找出上面天然有一幅画或者一个字,再或者有七十二个玲珑剔透的孔洞的奇石。汤玉瀚见状便也不肯再躺着,随着她四处寻看。满坡的石头虽多,只是听他点评了半晌,皆是凡品,并不足为奇。 突然间,云娘捡了一块鸭卵大小的灰绿色石块,“你看,像不像一颗鸟雀蛋?” 灰色的山石正是卵形,十分地光滑,上面带着鸟雀蛋上常有的绿色的斑点,汤玉瀚接在手中仔细看了一看,“果然很像,倒可以留着玩赏。”又告诉她,“回去订一个檀木的托架,将这颗雀蛋放在上面,摆在古董架子上,便很是好看。若是拿到琉璃厂,遇到了喜欢的,还能卖上十两八两的银子。” “这一块破石头便能卖上十两银子?”云娘便愈发地兴致高昂,越发地满山坡地走了起来,又一直低着头找,只是再想找到什么特别的石头却难了,纵有一面看着还不错的,或者有什么缺陷,或者翻过去却又不好,便又格外珍爱手中的这一块了,握住道:“我才不肯卖呢,摆在家里看着。” 倒把汤玉瀚看得跟在她后负手笑着,“看来以后我还真要再带你到这边来呢。” 另一边阿虎和荼蘼终于将那石头挖了出来,两人过去看,这块石头埋在土中又有半尺多厚,背面倒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汤玉瀚便将那石头立在平坦处,前后左右看了半晌,点头道:“不错,就这块了。”让阿虎和荼蘼也吃点心饮酒,又歇了一会儿,大家方从山上回来。 回到巡检司,汤玉瀚又令阿虎去染绸缎蚕丝的铺子买了好些稀奇的东西,然后云娘便见他用铁凿在那石头上凿出些印痕来,不由惊叫道:“现在果真是个十分相像的‘寿’字了!” 汤玉瀚扬扬眉,一张俊脸上显出十分地得意,笑道:“不错吧!” “可是,”云娘十分地狐疑,“你这岂不是做假?” “若是能让祖父开心,做些假又何妨?”见云娘依旧不解便道:“当年陈胜吴广揭竿而起,还知道假造个祥瑞呢,后来类似的事情更是不胜枚举,现在我将这寿字石改一改,并不算错。” “但是,”云娘指着他方才凿过的地方,“我便能看得出这里是后改的,我想祖父也能看得出。”石头在山坡上风吹日晒不知多少年了,新凿出来的哪里能一样? 汤玉瀚便一笑,“我自有办法。”说着拿出阿虎买的东西加水混在一起,泼在石上,又拿锤子敲敲打打了番,“过一两天就看不出了。” 云娘指着那黄褐色的东西,“这又是什么?” “这些能使石头的新痕迹变旧,”汤玉瀚便得意地向云娘笑道:“至于这配方,可都是保密的!” 嫁给玉瀚时间也不短了,可是云娘还是时常会被他惊呆,“你本来是侯府的公子,怎么会弄这些?” “我小的时候祖父、父亲和大哥都非常忙碌,祖母疼爱我,便也舍不得认真拘束,我便整日在琉璃厂混,学画为主,也学了很多杂七杂八的,后来祖父觉出皇上对太子越来越不满,而那时父亲和大哥与太子已经完全捆在一起,便让我弃文习武,出仕后给汤家多留一条后路。” 自从昨晚在云娘面前提到了汤家,汤玉瀚便发现自己能很轻松把过去的事情一一说出,甚至他还很愿意向她倾诉,“从那以后,我便再不弄这些了,但是很多东西也没彻底忘记。” “你知道吗?我原来画一笔好画呢,有快十年没拿过画笔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画好,改天画了给你看。” 云娘原听过他能画,当日便没有在意,此时才知他竟然正经学过画的,便赶紧道:“那就画给我看。” “家里没有既没有画笔,又没有颜料,怎么画?” “我不管,我就是想看你画画了。” 汤玉瀚突然紧紧地盯着云娘,“你想看的是画画的我还是我的画的画呢?” 云娘觉得似乎是前者吧,因为玉瀚弄那些石头的样子就好吸引她,他画画的样子恐怕会更洒脱俊俏呢,可是她才不会承认,只笑着将纸笔铺好,研了墨,将笔递了过去,“你说的那么绕,我没听懂。” 其实有了玉瀚那一句的提醒,云娘的心思早不在画上,却在玉瀚身上,只见他立在桌前,右手执笔,左手拉住袖子,笔走龙蛇,挥洒自若,说不出的英俊洒脱,又见他眉眼间尽是柔情,嘴角还含着笑意,显然十分地愉悦。半晌抬起头来笑看她,“怎么样?” 云娘一直看人,却没看画。现在便赶紧低头看画,立即又喜又惊,原来画的原是自己,云鬓花钗,家常窄袖小袄,立于桌前,一手扶纸,一手托腮,一双美目却没有看画,反凝视前方,十分地入神,正合眼下自己一直看着他的情形。倒把她臊得,提脚便走,“一点也不像我。” 玉瀚便在后面笑道:“我又未说是你,你怎么便说不像,如此说来还是像了。” 待到了晚上,正待入巷之时,突然却想到,“我那日织锦的大蜡烛呢?放在哪里了,我找两只出来。” 云娘便奇道:“你这时候要那东西做什么?” “点亮了我好细细看看,再画一张行乐图,正是此时之情景,可好?” 云娘当然不肯,“不好!” “其实没什么不好,古人也有这样的画传下来,我年少时还曾看过,那时只当妖精打架,还像人说起,后来才懂得闹了笑话。” 云娘听都不听,只一味道:“不好,不好,若是让人看到了,我便不活了。” “我画了只我们两个看,然后便烧掉,不就好了。” 至于画作是否真有,又是如何,却只帐中两人知道,外人并不能晓。但思之闺房行乐,不外如此,亦无再可描述之处。 第83章 二哥 过了两日,那“寿”字奇石果然完全一片浑然天成,再以锦缎重重包裹,送往京城的节礼终于顺利地装船送走了。 云娘每想到那块经过玉瀚穿凿出来的“寿”字石,还是会心虚,但是又想自己和玉瀚本意也是为了讨老人家欢心,虽然有错,却亦不为大过。且她已经听玉瀚说,明年四月里祖父将过七十大寿,便暗下决心献给祖父一件又特别又能表达心意的寿礼。 她曾经问过于老板京城的风俗习惯,听说京城里最贵重的寿礼是沉香拐杖、金寿星、玉观音之类的,虽然也可以努力凑钱去买,但终觉得大家都用的并没有什么意思。 又听玉瀚平日流露,他家里这些东西多得很,祖父根本不稀罕,所以他才弄了寿字石,图的不仅是寓意好,也是新奇别致。 云娘毕竟是有名的巧娘,很快也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织一匹妆花纱的献寿图,镶成一个大屏风,摆在屋子里非常显眼的那种。到时候祖父生日时摆出来,不正能表明她的孝心吗? 这一次玉瀚了听也赞同,“这个主意不错,祖父的屋子特别高大宽敞,最适合放大屏风了!屏风正中的间的寿字我帮你写。” 云娘便放下了心事,将家事料理妥当,又抽空把织机上的妆花纱织成,正好两百块,她想了想却留下了二十块,除了送吴江县的钱太太等夫人外,还有送苏娘子、丁寡妇的,其余的便留给娘、姐姐、嫂子、弟妇、玉珍等人,当然也有自己一份。 织妆花纱这么多年了,云娘这还是第一次给自己留呢,先前的百蝶穿花纱,她便从来没舍得用过。 可是现在,她却变了。玉瀚对自己这样好,甚至连自己夜里织锦都舍不得,自己为什么要苦了自己呢?只有自己过得更开心,他才能高兴呢。 所以自己一定更要善待自己。 算好心里的帐,云娘便拿了纱去了绣庄,与苏娘子说了几句闲话,便将纱交给她,“只这一百八十块,年前就不再织了。” 苏娘子见她足足少织了一百块,又拿定主意不肯再织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道:“现成的银子你不肯赚,我也管不了你!” 云娘却笑道:“赚这些银子就够用了,”又告诉她,“等于老板来了,你帮我对他说,这一百八十块我却还是要一千两银子的,他若是同意,就把银子留下,不同意我便找孙老板托人送到京城商铺里寄卖。” 苏娘子绷不住哈哈笑了起来,“你还是这样精,谁也算不过你!” 云娘自己也笑,“反正于老板一定赚的,我为什么不从他那里多要一些呢?” “不错,”苏娘子点头,又给云娘看她新绣的荷花小桌屏,“等你的帕子卖了,我就让大家按这个图也绣一批,过些日子也卖给于老板。” 云娘看了又看,倒看出了些不对,帮她指出来,“你的是桌屏,放在桌上不动的,倒底与帕子不一样,不如下面加点水纹,看起来更自然灵动。” “我也觉得差了些什么呢?”苏娘子便笑道:“那我便加上,如此又谢谢你了。” 云娘也笑,“你倒不必谢我,我过了年就想织一幅献寿图的妆花纱做大屏风呢,你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吗?好生指点我一番就行了。” “献寿图?”苏娘子略一思忖,便道:“是送汤巡检家长辈的吧?” “正是呢,”云娘悄声道:“他祖父明年四月过七十大寿。” “他祖父?” 云娘也醒悟自己口误了,可是,从没见过面,又知道祖父不同意自己嫁进门,她心里还真一时很难把他的祖父当成祖父呢,可论理自然不该这样的,遂低声道:“祖父恐怕不喜欢我的。” “既然如此,你更要好好织一匹锦,”苏娘子听了十分帮忙,“若论大屏风,我们苏家可是有很多秘传花样的,我拿给你看。” 云娘便保证,“我看了绝不向外人说。” “我自然是知道你的。” 两个巧手的女子在一起谈起各种织物绣品,总有许多话可说。又兼有了先前的经历,再倾诉些心事,不知不觉便过去了许久。 云娘便起身笑道:“一坐下来便忘记时间了,这时候都忙着呢,我也该走了。” 苏娘子却还不舍,“我其实最愿意与你说话呢。”只是也知道云娘现在毕竟嫁了,家里的事总要操持,便不再硬留,只道:“妆花纱的银子你只管放心,我帮你收下送去。” 云娘离开绣庄家去,突然见前面不远处一个人十分地像二哥,展睛细看,却并没有错,刚想叫住他,却见他鬼头鬼脑地钻进一个小弄堂里,心里便生了疑窦,赶紧追了过去,却见二哥正在一处徘徊,显然是十分地犹豫。 云娘便气炸了肺,原来那边正是半开门的杨爱爱家! 几步抢了过去,批头便抓住二哥的衣领问:“二哥,你干什么呢?” 二哥被吓了一跳,吱唔道:“我来卖绸,便在这边随意逛逛,对,就是逛逛。” “逛逛?”云娘啐了一口,“有到这里逛的吗!” 二哥便小声道:“我这不是不认得路吗?就乱逛到了这里。” “不认路逛到了这里,若是认路你就直接进杨家了不是?” “哪个杨家?我真不认得。” “你还与我打机锋,我现在就告诉爹去!” “哎呦!云娘,你想让爹打断我的腿吗?”二哥赶紧拉住云娘,“我真是没去过,就是听别人说了,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 “你还哄我!” “句句实话,不信你去杨家问,我是不是去过?” “你还让我去她家?”云娘气得揪着二哥的衣领不松手,“走,我们现在就回杜家村找爹分说明白!” “不是,不是,”二哥吓和脸都白了,“云娘,我今天是生了坏心思,可是我真是第一次来呀,还没找到门呢,就让你揪住了。你就放了二哥吧,我再不来了。” 云娘度其神态,觉得他也不是撒谎,又突然觉出了疑点,便在他怀里袖子里摸了一遍,找出一锭十两重的银子,并几十个散碎铜钱,散碎铜钱自然是他随身带的,只这银子十分可疑,厉声问:“你哪里来的银子?” 二哥便哭丧着脸道:“家里的绸今天都卖给了孙老板的牙行,又去林家买了丝,我便悄悄地留下这一锭银子,你二嫂他们都不知道。” “既然来卖绸,怎么不去我家?” “妹夫是官,我们哪里好常去打扰?”原来二哥一直怕玉瀚,便是偶尔到了盛泽镇也不愿意到巡检司来。 “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还说这些话有意思吗?你是怕玉瀚见你做坏事打你吧。”云娘便又问:“家里还有谁来了?” “大哥大嫂在平安渡守着银子和丝线,”二哥被云娘盯着,只得都说了出来:“你二嫂和三弟妇给家里买些杂物,我说来见个朋友,一个时辰后都去平安渡一起回家。” 云娘便气冲冲地回了街上,估计着二嫂和三弟妇要买的东西在几家杂货铺子里找她们,好在盛泽镇并没有多大,很快便找到了。就见二嫂的肚子已经挺了起来,却正带着三弟妇与店家为几个铜板争价,正说得口沫横飞,面红耳赤,心里十分为二嫂不值,走过去从荷包里拿了钱付帐,“算了,并不差这几个钱。” 二嫂便笑,“云娘成了巡检夫人,便越发地大气了!”说着一眼便看到二哥站在门外,赶紧问:“你不是说要见朋友吗?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呢?” 二哥斜眼瞧着云娘,见她看都不看自己,便轻声说:“那朋友不在家,我便赶紧回来找你们了。”又急忙上前接过东西,“我来拿,我来拿!” 云娘陪着二嫂和三弟妇将东西买好,又去了点心铺子和酱肉馆里买下许多吃食,都交给老老实实跟在后面的二哥拿着,看看太阳估计一下时辰便道:“大哥和大嫂还等着,我送你们去平安渡吧。” 一行人说着到了平安渡口,就见大哥和大嫂正守着一堆东西坐在岸边,云娘便过去招呼了,又道:“今天太晚了,若是留你们不回去,爹娘又要担心。下次到盛泽镇来一定去找我。” 大嫂便笑道:“我们本想过去,只是二郎说不让我们去打扰。我们一想也不错,妹夫是官,一定忙着呢。” 云娘狠狠地剜一眼二哥,却道:“哪里就忙到了那样的程度?再者就是他忙着,还不是有我,下次只管过去歇一歇,吃了中饭再走。” 又将从二哥那里搜到的银子拿出来道:“我们家如今卖绸和买丝的数并不小了,价格便都可以商量些,我刚才从牙行过,帮你们要来的。” 大哥大嫂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亏了云娘,否则我们不是白亏了十两银子?”又道:“下一次卖绸总要好好把价说清呢。” 等大家都上了船,云娘却将二哥叫住,拉到一旁说:“二哥,先前你和二嫂逃税的事是一桩,今天的事是第二桩,我都替你瞒过了,如果再有第三桩,不用爹打你,我便不能再饶你了!” 二哥连连点头,十分地恳切,“二哥今天是糊涂,再不也敢犯错了!” 云娘并不信,只是毕竟是自己的亲二哥,怎么也不能不再给他一个机会,便含泪道:“二哥,我是为你好才管你。你想想当年郑源是不是就这样一步步地出去胡天胡地的?我和离时你不是也说我没错吗?现在我们家越来越富裕了,你便也生了这些坏心思,且不说爹一定打你,只说你名声坏了,二嫂也与你和离,青竹和萝儿将来怎么说亲呢?” “只看现在郑家,娶了窑姐儿进门,哪里是过日子的人,有了银的又要金的,从不用心管织锦的事,眼见得花的很子愈发的多,挣的银子愈发的少,他们未必不真心后悔,你也想我们家步他们家的后尘吗?且二嫂纵有千般不好,也是与你真心真意过日子的,又生养了一双儿女,肚子还有一个,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二哥,爹娘可不是郑家那样糊涂的爹娘,到时候一定不会包庇你,轻则打断你的腿,重则将你赶出家门;二嫂又一向泼辣,她若翻脸,一定与你打个天翻地覆,决不会轻饶;我是不愿你将来妻离子散的,才诚心劝你,你可都改了吧!” 二哥便咬牙切齿地道:“我一定改,云娘,我一定改!如果不改,我今天就淹死在盛春河里!” 云娘又狠命啐他,“爹娘还在,你乱说什么死啊活啊的话!回家好好地奉养爹娘,照顾二嫂,再用心教养孩子。” 放了二哥回去,二嫂还站在船头笑道:“可见你们是亲兄妹,几天不见就在一起说个没完,哪有那许多可说的!” 云娘便道:“一些小事罢了。”又道:“回去帮给爹娘问好,等到初二时我便回家了。” 第84章 精明 云娘送了兄嫂们回来,愀然不乐。 汤玉瀚自外面回来,见她这番模样,自然要问,云娘并不瞒他,又道:“先前家里日子艰难,我亦一心想帮扶他们。现在日子才好些,二哥就变成了这样。如果看到我二哥再做什么坏事,只管狠狠地教训他,总要要他长个记性才好!” 汤玉瀚细问了当时的情景,便道:“不消这样气,我看二舅兄纵然有贼心,却是个没贼胆的,未必真能做什么坏事,且岳父岳母管得又严,你二嫂也是个精明的。你今日已经斥责他了,日后我见了他定然也会好好归劝,总不让他行差踏错才是。” 对于二哥,云娘还是不能完全放心,但终是无奈。便又将家里建织场的事告诉了玉瀚,“我听说一切都很顺利,年前房子便能收工,织机也已经订了,过了正月十五便可以装船运回几架,过了正月便可以请人织锦。” 汤玉瀚一向对这些不上心,只是随口答应,瞧着云娘的神情,便哄着她道:“你日后要开大织厂,看契书记帐俱是少不的,不如饭后我陪你练练字?” 只要一提起读书练字,云娘便极高兴,她并非家里逼着苦学的读书郎,却是想读书而不能,现在得了机会,十分用心。是以很快便消了方才的颓废之气,笑晏晏地去厨房安排下晚饭,然后去西屋书房。 夫妻二人读书写字,本就开心,更兼说笑玩闹,其间的情趣自然难以描画。 云娘不气了,可是却也下了决心,自己的织厂不能交给二哥管。 毕竟过上一两年时间,她就要随着玉瀚离开盛泽镇,所以便要早早物色帮她管织厂的人。但是这人,自然还是要在自己家里找。 先前,云娘其实是看好二哥的。爹娘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再操太多的心;大哥是好人,可根本不是能管事的;三弟要读书,心思不可能放在织厂上;唯有二哥见识广,又有几分小聪明,正能帮自己。 但是二哥这副模样,如果管了织厂,说不定就会变得更坏了,自己的织厂也会毁了。 毕竟织厂可是云娘心中最大的事,她一定要办好。 云娘还在郑家时便有心要办一个大织厂,她辛辛苦苦地织锦,一台织机一台织机地置办着,一直憧憬着给家里置上一百台织机。 第一次希望落空后,云娘自己到盛泽镇时却又重新升起了希望。就是在丁家做织工时,她也没有停止为了置织机而攒钱。 现在她终于要将一直想往的织厂办了起来,不仅时云娘多年的心愿得偿,也是她为自己和玉瀚置起来的家业。 汤家虽然富贵非常,并不在意她赚钱,可俗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云娘不想只靠着老一辈留下的家财度日,更愿意亲手赚到钱。而且不论什么时候,而且有钱的日子总是好过的。 但是,倒底要请谁帮自己管织厂呢?云娘不禁发了愁。虽然现在织厂还未建好,而且玉瀚的任期还有一年多才满,但是这件事还真要早早打算起来。 云娘想了两天,突然想到了丁寡妇,在丁家织了几个月的锦,又与丁寡妇相处极好,以后便一直走动着。她原本给丁寡妇备了些节礼,还有那荷花帕子,她也给丁寡妇留了一条,又拿了一包从家里带来的淡竹叶提早去了丁家送年礼。 转过弯才走得近些,札札的织机声越发地响了,云娘又听丁寡妇正大声向大家讲道:“今年我们织到腊月二十二停机,下来的锦直接装船送走,到时候老太太一定多多发赏银,大家伙儿也赶紧织!” 云娘便想起在丁家织锦的日子,不由得一笑,叩门道:“是我。” 丁寡妇见云娘来了,赶紧开门,笑着向她打趣道:“我说一早就听喜鹊叫呢,原来今天巡检夫人来了。”着实亲热,拉着手让到屋中,又倒茶相待。 “您老人家就是爱打趣,”云娘放下年礼,却将帕子与竹叶拿出来,“这两样却都是自家的,一个是我新出来的样子,一个是我家里人亲手采的。” 丁寡妇看了竹叶,“我倒是喜欢这清香的味,先前你给的我只放在房里自己吃。”却拿起帕子看了又看,赞叹不已,“这颜色配得果真清丽,亏你怎么能想得出!” 又十分爱惜地道:“这样好的帕子,给我老太太用实在可惜了呢,不若你拿回去一起出脱吧,一块也要好几两银子呢。” 云娘便笑道:“我先前织了那么多锦,自己却也十分舍不得用。特别是那百蝶穿花,一块也没留下,现在想想来觉得可惜呢。这种帕子是第一次织,我便想着自己也留下一块,再分送给亲朋好友们,也是一片心意。您老人家不必觉得可惜,过年时便拿出来用吧。” 一番话说得丁寡妇又笑了,“既然如此,过年时我便用这块新帕子?” 又忍不住指了帕子悄悄问:“多少银子出脱的?” “眼下放在绣庄里滚边,尚未出脱,”云娘便将一只手张天比了一下,“我是想要这个价呢。” “正赶上年前送到京城,倒是能的。”丁寡妇点头,然后在心里默默算算,复笑道:“原本妆花纱利就厚,你现在织了这个,又是先前的十倍利。我们这些只织寻常锦缎的真是没法子比。” 云娘赶紧摇头道:“别人不知,你老人家还不清楚?买了织机也快半年了,我可织了多少?这批纱出去也只能得了本钱,哪里会赚?” “你还与我打机锋?若只是为了赚,你怎地三天两头才织上一回?想是你家男人只要回家便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你,再不许你织锦的吧!” 云娘脸便红了,“你老人家说的什么话?” “老太太的话虽然粗,可是从来不错的。”丁寡妇便笑,“你也不必羞,我自然是过来人,有什么不知道的。且我当日便说你一定要再嫁的,现在可不是准准的了!” 云娘一向讲不过丁寡妇的,便赶紧道:“我这次来也是请教你老人家的呢。”便将自己想开织厂,本欲让二哥帮忙,可又见他贪了家里的银子,在半开门杨爱爱家门前徘徊的事一一说了。 最后便道:“我想告诉爹娘,又怕气坏了他们,只好找你老人家帮我出个主意呢。” “我也曾去过杜家村,那里养蚕的人家果然多,且丝价比盛泽镇里要低上一些,你在那边开织厂倒是有几分道理,”丁寡妇却点评道:“只是你二哥,定然不能交付大事。” 又道:“我说了你别恼,你二哥倒与你先前嫁的郑大郎是一样的,根本把持不住自己,若是家里穷些,父母管得严些还好。若是家里不管,手中再有了银子,便从一件件的小事开始变得越来越坏,到了一定的时候,便完全不可信了。你若是能留在盛泽镇里倒能压住他,若是你走了,他指不定要惹出什么是非了呢。” 云娘便愁道:“我也虑的是这些,可是家里却再无其他人了。” “你不是还有两个嫂子一个弟妇吗?” “只是她们毕竟是妇道人家,管着家里的织机还行,若是与牙行丝行交易买卖,恐怕就不成了。” 丁寡妇便气道:“谁说妇道人家便不成了,你我不也都是妇道人家吗?” 云娘知丁寡妇自己立起了家业,一向不喜别人瞧不起女子的,知自己说话不防头,倒让老人家不快了,便赶紧陪笑道:“我自己也是女子,哪里会以为女子便不成了。只是我们家里大嫂一向憨厚,让她管着定然被人骗的;二嫂一向与二哥是一条心,不论什么总要私留一些,品性也相差不多;至于我三弟妇,最不喜欢出头露面,只一心织锦供三弟读书,向来不管其他。是以我才说她们都不成的。” “那你家里便没有别人了吗? “还有一个姐姐,虽然人好能干,但是她对织锦是一点也不懂。” “不懂倒是不要紧,最主要的是人品,”丁寡妇便道:“我倒劝你请你姐姐帮忙,她原本就能干,只是不懂织锦而已。其实人品最难改变,其余倒都是能学的。若是有可靠的人帮你,以后既使你离开盛泽镇,也不必操心。” 云娘听了丁寡妇一席话,心里豁然开朗,“真是多谢你老人家指点了呢,如此我便让姐姐帮我掌着织厂,我二哥只做些打杂的事就好。” “这样不只你的织厂能办好,就是对你二哥也好,也免得他将来学坏了,人也毁了呢。” 云娘听了十分地欢喜,起身谢过丁寡妇,“亏了我来找您老人家讨主意,我心头的大事便都解了。” 回家后果然专心准备过年,各样吃食十分用心,又为玉瀚和自己从里到外做了新衣裳,就连袜口都绣了花边。 没几日,苏娘子带了两个人给云娘抬来了一个木箱,打开箱子,再拆开封皮,白晃晃地直要闪瞎人眼,四十个二十五两的银锭子,正是那妆花纱的一千两纹银。 云娘笑道,“倒是麻烦你帮我送过来。”又请她坐下吃茶。 “这算什么,”苏娘子吃了茶放下茶杯又笑道:“于老板先是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我只提一句孙老板,便又赶紧答应了,只怕你再织了新纱不给他呢,真是好玩极了。” 云娘也笑,“于老板是再精明不过的。”说着从其中拿出一锭给苏老板,“我把绣银算给你。” 苏娘子却拉住她笑,“不必了,我把绣银也算在于老板身上了。” 云娘便笑得前仰后合,“你总说我精明,其实你更精才是!” “我还不是向你学的,哪里有你精!” 第85章 同心 待玉瀚回来,云娘便将她和苏娘子向于老板抬高价格的事都讲了,倒把他听得笑倒在床上,“你们两个小女子竟然如此这般精明,亏我不去做生意,否则不是要被你们算得连衣裳都当了!” 云娘却哼一声,“你出身勋贵人家,便谁也瞧不上,又从小没被银钱难过,才视金银如粪土,若是生在我们寻常小门小户,做起生意来一定更精明,指不定我们算不过你呢!” 不料汤玉瀚却点头赞成,“你说得很是,我若不是生在汤家,没准儿能与你一起做生意呢,到那时我们一起算来算去才真有趣呢。” 云娘突然觉出他并不只是说笑,似乎还真遗憾没有生在小户人家似的,便赶紧回转道:“你天生就是好命,我可比不了你,就是苏娘子恐怕也是羡慕你的。” “你的命也好啊,”汤玉瀚便指着自己道:“因为你遇到了我。” 云娘见他十分自负的样子,便也笑了。 不过,倒也正是如此。人常说女人嫁人,就好比第二次投生,投到了什么样的人家,便过什么样的日子。现在自己嫁给了玉瀚,日子却比以前要好上不知多少倍。 云娘十分珍惜自己的福气,她嫁到汤家第一次过节,又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一定要过和圆圆满满的。是以从祭灶接神开始,十分用心,务必日日齐全,样样得体。 汤玉瀚的公事也渐渐少了,每日时常在家中与云娘相伴。这一日回来,见她正用大红夹金的丝线打络子,荼蘼在一旁帮忙拿着线,便将那线接了过来问:“这是要做什么?” 云娘便笑道:“今日出门见有店里卖同心结方胜十分地漂亮,便想起来打一个样子相同却大大的同心结络子挂在帐子里,是不是又好看,寓意也好?” 汤玉瀚倒想起一件事来,那一日他的东西落到了床下去拣时,却看到用头发结的同心结。原来时下夫妻成亲时是要各自剪下一绺头发结成同心结放于床下的,可是他们却非结发夫妻,是以并没有如此。 不想云娘不知什么时候却悄悄结好了放在床下,她又不曾向自己要过头发,想来一定是拣了落在枕上的头发结的。 她就是这样的,满心满意地待自己,想到了什么对他们好的,便都用心地做了。细密的心思,灵巧的手,一点点地将他们结在一处。汤玉瀚原不曾说破,现在倒触到了心事,便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不如我们各自剪下一绺头发,也编到这同心结里,一直挂在我们的帐子中,如何?” 云娘听得眼睛闪闪发亮,上前便香了一下,“玉瀚,你的主意真好!”说着便放下了头发,“你帮我剪。”汤玉瀚果然剪下一绺来,然后由云娘帮他也打散了发髻,亦剪下一绺。 两绺头发合成一处,再与那红色金色的丝线捻在一起,最后打成一个大大的同心结络子,云娘又拿几颗珠子缀上,正好挂在帐内,红的丝,金的钱,黑的发,再加上那光润的珠子,再被烛光一晃,两个人并坐拉手看着笑,“真好。” 是的,真好,结发同心,岁月静好。 就算没有这年时这许多花头,平日里两个人在一起也都是快活的,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又添了些新名目,写春联,贴福字、剪窗花、换新衣等等,更是有十分的趣味。到了除夕守岁的时候,上无长辈,下无孩子,他们手拉着手到处闲逛,又去河边看灯笼,舞狮舞龙,回家打花牌赶围棋,只觉得甜蜜非常。 到了初二,他们一早便提了礼盒坐船回了杜家村。 远远地望见杜家,就见大变了样子,老房子虽然没拆,却重新修缮一番,在外面加了青砖面,又换了新瓦。而老房子两旁各自新盖的小院,正与老房子大小完全一样,但却全是青砖房,从外面看起来,三个并排的院落便都是一般,一样的砖墙,一样的竹门,十分整齐。 云娘便轻握了玉瀚的手,“我爹娘忙了半辈子,最想的是为三个儿子留下三幢房子,现在他们的心愿实现了,我要谢你呢。” 汤玉瀚却笑,“你自己织锦赚的银子开织厂,我尚且吃软饭呢,为何要谢我?” 云娘先前在郑家时,见娘家日子过得紧,自然也是着急,只是那时只能空着急,郑家一向将银钱看得极紧的,哪里会让她补贴娘家。后来又为二哥上门打秋风,很是吵了几次。 先前云娘也觉得自己既然嫁到了郑家,便是郑家的人了,并不好十分地帮娘家。可是当与郑家闹了起来,她才明白娘家才是她真正的依靠。如果没有娘家人,她恐怕想从郑家出来都不能呢,说不定便会在郑家织锦累死了事。 所以她从郑家出来后,便一心要帮扶娘家建房,帮爹娘完成心愿。 只是云娘却很快嫁了,还没攒够买织机盖房子的钱时就嫁了。但是她心里一直惦记着娘家的房子,这次盖织房时便向玉瀚提了建织房时顺便帮娘家建房,好在玉瀚却不是小气的人,不但点头同意,还让她将杜家房子修得好一些,替云娘实现了当时的许诺。 现在云娘看着三间并排的砖房,想到爹娘心愿得偿,自己的三个兄弟将来都有了立身的根本,十分地开心。又听玉瀚玩笑,知他大度,肯为自家人花销。心中柔情,自不待言,便向他一笑。 再向前走,便见两排织房就在杜家院子后面不远处,与蚕房并排,也是青砖房,每间屋子都很宽敞明亮,足以摆开几台织机。 云娘来过两回,那时还只是打了地基,现在也是第一次看到房子盖成,再想到将来几十台织机搬进来后的盛大场景,向玉瀚笑道:“我原来就一直想能自己有一个织场,没想到这么快就建成了!” 村里又有许多年轻媳妇、姑娘,见云娘回来也都围过来说话,云娘亦知大家是想来织场织锦赚工钱,便笑道:“我们家这次要买几十台织机,只要能学会织锦就可以来的,工钱也一定丰厚。” 大家正要听这样的话,先前看到杜家织锦赚到了钱心里都酸,可是酸上些时候便知道只是酸并没有用,谁不想也跟着借光也赚些钱呢?何况杜家的小女儿又嫁了做官的,更是不同以往,于是满村子又都开始捧着杜家了。不少人一路说笑着陪云娘夫妻回到杜家。 到了杜家又热闹了半晌,直到家里摆上了酒席,大家方才散去。 杜家对回娘家的女儿女婿十分地看重,特别请了张厨子做宴席,杜老娘闲了下来,便坐在杜老爹身旁陪着两个女婿,就连雪娘和云娘也只打打下手而已。 云娘流水般地将菜肴送上,又向娘道:“做了这许多,哪里吃得了?” 杜老娘便笑道:“今天娇客上门,应该的。”又吩咐云娘,“天气冷,再将酒温一温。” 云娘温了酒送来,先给爹娘倒好,又给姐夫斟上,最后才是玉瀚,笑道:“自己家酿的甜米酒,多喝几杯也无妨。” 汤玉瀚却将手中的热酒递到云娘唇边,“你忙了半日,先喝一杯暖暖。”又向岳父岳母道:“云娘一向畏寒得很。” 在自己家中两人一起吃酒倒是平常,只是回了娘家哪里能这样不避嫌疑?但酒已经端到了唇边,云娘只得喝了,却道:“你陪着爹娘和姐夫喝吧,我与姐姐带着孩子们一起。” 杜老娘却已经醒悟过来,便将她们姐妹都叫了进来,“孩子们都大了,哪里用人照料,你们把滚水提过来放在一旁温着酒,索性坐下一起吃吧。”又让她们姐妹紧挨着坐下,另一边正好各自挨着丈夫。 果然云娘方一坐下,玉瀚便给她夹一个虾圆,“来,你喜欢吃的。我尝了,味很好。” 杜老娘又笑,亲自给二女婿夹了一个虾圆,然后并没有忘记大女婿,也夹了一个,又道:“张厨子可是在盛水酒楼里做过几年的呢,手艺真不错,大家都多吃些。” 杜老爹便端起酒杯劝酒,“你们娘几个喜欢喝就喝点,我们却是要将这一杯都喝尽了的。” 姐夫听岳父劝酒便赶紧一口将杯中的酒喝尽,只是一时喝得急了,便呛了起来。 云娘却知道姐夫来家里一向有些拘紧,今天有玉瀚在更是不自在,因此这半晌并不说话,也不大夹菜,酒又喝急了,只见大姐便拿了帕子递过去,又赶紧起身端了茶让他喝了几口方才好些。想说些什么劝劝,又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玉瀚却笑问:“姐夫,今年家里收成怎么样?” 说起家里的收成,姐夫心中却是有数的,自然便一一道来,不知不觉放松了许多,大家便也聊得越发热闹。 因为姐姐嫁得不好,郑源一直瞧不起姐夫,也不大理会,云娘看了每每心里不快,却亦无奈。 玉瀚家世高贵,又是那样高傲的人,她特别担心他在家城摆出一张冷脸。现在放了心,心里笑着,脸上也不由得显了出来。只怕人看了笑话,低头夹了一筷子鱼肉细细挑了刺给他。他喜欢吃鱼,却最不喜欢挑鱼刺。 云娘觉得不管自己怎么对玉瀚好,都比不了他对自己的情谊。 杜家这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刚撤了席,哥嫂和弟妹们就带着孩子们提前回来了,于是坐了满满一屋子人,七杂八杂地说着话,不知怎么说起了今年的科考,玉瀚便向三弟道:“把你过去的文章拿来我看看。” 云娘见三弟和三弟妹都怔了怔,似有不信之意,便笑道:“你们只知玉瀚是武探花,却不知道他原来是习文的,十四岁就中了秀才,后来才改了武举。” 第86章 铁匠 云娘是深知玉瀚的,她要看三弟的文章,以玉瀚的性子,他若不是真正擅长,又有十足地把握,并不会这样说。 三弟妇不由得惊叹了一声,“十四岁中秀才?”她的父亲是三十多岁才中的,所以她最明白科举的艰难,对三弟数次落第她一点也不急,比杜家所有的人都沉得住气。现在见了只有传说中才听过的少年英才,立即就惊为天人,急忙去了西屋,“我帮你把所有的文章都找出来让姐夫指点一番。”比三弟还要激动。 一会儿,三弟和三弟妇拿来许多本子,玉瀚只拿了最近的两本翻看了一下,便道:“可见三弟是下功夫读书了,文章立意尚可,词句也通顺。” 三弟妇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杜老爹也道:“三郎几次没中,我心中原也担心他不是读书的料,现在听女婿这样一说,可见三郎毕竟是懂事的。”也松了一口气。 汤玉瀚却又问:“只是,三郎可知道为什么先前一直没中吗?” 杜三郎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摇头。 “江南富庶,文风极盛,如三郎一般的学子太多,这样的文章也太多,而能中选的名额又极为有限。所以便很难中的。” 杜三郎便点头不已,“我们学堂几十个人,每次能中上一个两个的便是好的了,有时一个也不能中。” 科举的艰难正是在此,童子试便已经是百中取一,而将来的会试更是万中取一。只有拿出悬梁刺股般的苦心全力读书,才有可能经过一道道的考试,金榜提名。 可是,汤玉瀚却笑道:“读书唯有用心一途,想立时提高并不容易,只是科考却又不完全等同读书,其间有一些决窍,你不妨用一用,中的机会便大得多了。” 杜家本是寻常农家,只因杜老爹认得几个字,有些见识,便下了决心节衣缩食供养杜三郎读书。但除此之外,便再没有办法多帮他一点。 杜老爹一定要为三儿子定下秀才的女儿,便也是希望儿子能在岳父的教导下,更容易地走上科举之路。杜三郎果然也受了岳父许多指点,时常给他讲解文章,甚至备考时准备什么物品,又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都细细地告诉他,岳父也真心愿女儿嫁的夫婿功名在身呢。 可是,即便如此,杜三郎也从未听岳父说过科举的决窍,不由得襟衣正坐,十分用心,“还请姐夫教我。” 汤玉瀚便笑道:“比如这次吴江县的考试,你就要想到县令是什么样的人,他会喜欢什么样的文风,投其所好,中的机率便大得多。” “那钱县令是什么样的人,他喜欢什么样的文章呢?” “钱县令原是勋贵人家的次子,却不是正经科举出身,而是捐官出身,后来皇上体恤老臣,赐他一个主事,在部里混了几年,现在放到外任做吴江县的县官。他主持科考,一向最怕别人瞧不起他没从科举出身,出题专门在《论语》中选,又专捡看起来花团锦绣的文章取中。你这时便要多引些圣人的话,再将文章写辞藻华美、对仗整齐些,便容易被选中了。” 又指着三郎一篇文章逐字逐句地为他讲解一回,又道:“同样的一篇文章,意思也相差无几,但这样写了,钱县令便会喜欢。” 三弟便如醍醐灌顶般地“喔”了一声,“学里的先生却从来不讲这些。” “那是他们也不知道,”玉瀚便又告诉他,“如果今年你能过了县试,便用心将朱子的文章用心多读几遍,新来的奚知府敬仰朱子,所以出题也离不了太多。而且他最不喜浮夸之语,所以文章务必平实、质朴,方能入他的眼。” 说着又如方才一般,拿着那文章向他一一剖析,“比如你这一句,便未必能合知府的心意,总要这样说才好……” 指点了半晌,又为他出了几个题目,让他在近日做出来,“送过来我帮你改,你再用心琢磨,今年便按我说的法子试一试,想法子谋个正经出身,为家里人挣得些荣耀,也不狂岳父岳母带着全家人供你读书这么多年。” 杜三郎便连连点头,岂止是他,杜家人哪一个不如是想呢。 三弟妹又问:“若是中了秀才,参加乡试应该如何呢?” 汤玉瀚摇摇头,“乡试的主考官是由皇上钦点学政,再派往各地,权柄极大,又极清贵。每年文官们为了争得学政的位子都要想尽法子,是以总要等到考前几个月才能知道某处的学政为哪一位。况且这些学政本就是要员,身边的幕僚也多,出题取士极难猜测。而且从秀才到举人,十分不易,远非考中秀才可比。” 大家便都笑道:“如果今年能中秀才就很好了,起码家里的所有税都可以免了,出门穿着绸也理直气壮了。” 三弟似乎也多了许多信心,便笑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最近就按照姐夫指点的路子准备几篇文章。”说着便坐不住了,急忙回了西屋的书房看书写文章去了。 杜老娘便急道了一声,“阿弥佗佛!这次保佑三郎一定得中吧!” 大家就都笑道:“一定中的。” 杜老爹喝了酒,又听大家的话甚是开心,便又将他时常挂在嘴边的话道了出来,“前朝的时候,我们杜家也是富贵人家,最盛时一门三兄弟榜中了举呢,那时候家里的女孩们也都读书识字,还要学弹琴画画。” 大家便又笑,“你老人家又念叨起这些老黄历了,只在自家面前说说就罢了,没的让女婿们笑话。” 玉瀚便笑道:“有什么笑话的,世宦沉浮,在所难免,听说我们汤家原来是打铁的,后来跟着高祖起事,才得了富贵。若非这般,我如今也在乡下打铁呢” 云娘第一次听了这样的事,便又细细地看了他一回,长眉如剑、双目如星,高高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嘴,更兼行动间不由自主流露出来的高傲不凡,正好这些日子她也读了些书,倒立即想起了立于树荫下锻铁的嵇康,不羁而清峻,心道:“如果玉瀚是打铁的,一定也是嵇大夫那样的打铁匠呢!” 杜老爹听了二女婿的话,醉意便更浓,笑道:“我们杜家现在虽然家道中落了,但是三郎要是能中举,便会慢慢又兴旺起来了!” 大家也都笑应,“是啊,我们家一定能再兴旺的!”说得越发火热。 云娘正含笑听着,却被杜老娘拉一下衣袖,便知道娘有话对自己说,悄悄地起身跟着她去了东厢房。 杜老娘便道:“你还不知道呢吧,三郎媳妇也有了身孕,只是月份小看不出来,又因她是第一胎,怕不稳当,才没嚷出来。” 云娘便笑了,“这可真是好事,那日娘让三弟妇陪着二嫂住几天,可见竟然十分灵验,还真是二嫂肚子里的孩子带来的!” 杜老娘却没有笑,反道:“云娘,虽说女婿答应要过继孩子,可这种事是当不得真的,就算你们都当了真,他家里还有长辈,哪里会答应。娘劝你趁着女婿现在对你好,抢在头里给女婿买个丫头,生下一男半女的养在身边,别等女婿家里给他纳了正经妾室,生了孩子又不能打发,那时你才真难呢。” 云娘何尝没有想过?只是先前她便舍不得让玉瀚纳妾,现在更是不能容下。陈大花说的并不错,她就是个吃独食的,妆花纱不教别人,男人也自己独霸着。 其实妆花纱她并不是不教,将来一定会教家里人的,但是男人,她却谁也不分! 于是她便坚决道:“娘,我不!” “你怎么就这样犟!先前不听娘的话,在郑家的时候不是吃了亏?现在还不听,将来再吃亏可怎么办?”杜老娘拉着女儿的手道:“你记着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些老话再不错的。将来女婿另有新欢,你要是再没个儿女傍身,后悔也来不及了!”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就再和离出来,自己织锦过活,”云娘早有决断,“他待我好一日,我便不能看着他纳妾生子,那样还真不如直接给我一刀呢。” “如果,将来真有他待我不好的一日,也没有什么,我离开他就是。” 杜老娘见十分劝不动,便又是叹又是气,“你爹总说家里的孩子数你最聪明,要我说却数你最傻!唉,娘怎么劝也不听。”急得就要滴下泪来,又因为正是过年,不好流泪的,赶紧拿帕子擦。 云娘内疚极了,赶紧帮娘擦泪,“娘,你别气。就算离了他,我也能织锦养自己,总不至于没有生路,你老只管放心。” 这时雪娘走了进来,三言两语地问清了事情,便坐在她们身旁先搂住娘劝,“我看妹夫待妹妹果真是好,倒不至于变心。再者,他们才成亲几个月,正是亲热的时候,哪里能舍得再插个人进来?再者如果有了别人,万一对妹妹的情份便差了该怎么办?” 几句话先将娘安抚下来,又向云娘道:“要我说,我们家里子嗣都兴旺,可妹妹只说不能生,到底也该正经找个老大夫看看脉,可是什么缘故?能不能治?” 第87章 来客 云娘便将先前她曾请何老大夫看脉的事说了,“原来请镇上的何老大夫看过,也没说不能生,只让调养,但许多人都说其实很难调养好的。”又低声道:“郑源在府城找了相好的生了儿子,玉瀚前房的却是难产而去的,所以我想我果真不能生养了。” 杜老娘便又想出了主意,“听说吴江县还有一个求子观音庵,十分地灵验,不如我们哪一天多备了香油灯烛去拜拜。” 云娘却道:“我已经与玉瀚去拜过了,香油钱都添了二十两。”刚成亲时,她亦有过希望,正巧玉瀚带她游玩时路过那里,便诚心上香,盼望一举得子,可是现在过了三个多月,亦是枉然。 见娘和大姐一时无话,便又道:“我相信玉瀚,既然许了我过继侄子,自然便能做到,听说他家子侄辈甚多,到时候我们挑一个品性好的。” 雪娘便又向云娘道:“果真能如此自然是好的,只是娘的主意其实也不错,你不肯自然有自己的道理。要我说,等再过些时日,你再细想想,终究在随妹夫回汤家前拿出一个主意,毕竟回去了,长辈们发了话便难改了。” 雪娘居中两面劝了一会儿,见娘和小妹都点了头,便看看天色道:“我们要走了,等过了十五便还回来。”云娘要建织场,她和姐夫秋收后便都来帮忙做事,也是过腊月二十三才走的。 云娘便让娘歇着,“我去帮姐姐准备回礼。” 与姐姐到了厨房,将东西收拾好了,又把自己想请她帮忙照管织厂的事提了一提。 雪娘不由得大吃一惊,“妹妹不能亲自照管,却有娘家这许多兄弟,怎么要我来帮忙,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云娘只得将那天见到二哥的情形说了,“我岂不想让兄弟们帮忙?可是大哥三弟都是不成的,唯有一个二哥,可他现在就知道从家里的绸钱里偷了银子出去,将来再没有个管束的可怎么是好?” 雪娘一听倒唬了一跳,“我再不想二弟能这样混!”又道:“你是怕爹娘生气才不肯说的吧,要我说并不能一直替他瞒着,总要好好教训他一回让他明白了事理才对!” 云娘也道:“我已经向二哥说清,只这一次,再次再见他做坏事,定然告诉爹娘打他!” 雪娘气忿了半晌,总归是初二的好日子,忖度再三还是没有声张,只道:“等我再回来总要训二郎!”又想到云娘所托之事,十分迟疑地道:“自去年回娘家做了大半年,我已经与你姐夫说好,家里的田我们请兄弟们耕种只要五成的粮食,以后便长在这边了,孩子也带过来,倒底容易讨生活。爹娘也许了,准备过了年找村里商量将户籍也移过来呢。” 但是却没有答应云娘,“虽然要留在这边,而且也是要在你的织厂里做事的,只是做些寻常的活计还行,却哪里懂怎么照管织厂呢?” 云娘听姐姐有了决断倒十分开心,“姐姐,你早该如此了,许家那样多的人口,你婆婆又厉害,一年到头什么也剩不下,果真出来,你们一家几口又都是肯出力做活的,日子一定过得好!”又劝道:“姐姐先前在家里时就能干,前些日子建织厂时,你也出力最多,管织厂的这点小事哪里能难得住你呢?” 见她不信,便将丁寡妇的那番言论转告姐姐,“你想想是也不是?” 雪娘听了不由感叹,“你说的丁寡妇果真了得,自己一个带着几个儿女,竟然能挣下如此大的家业,我先前在许家辛苦做了这么多年,却没落下什么,眼下儿女都要议亲方才醒悟过来。” 云娘便道:“原来我劝姐姐去盛泽镇,那时想的是只能多赚些钱子。现在想来,盛泽镇里的钱好赚且不论,单是风气便比康平镇开化,对女子也不甚苛刻。”又一一地数了起来,“盛泽镇上自立门户的女子不少,除了丁寡妇,还有像绣庄的苏娘子,卖豆腐的陈大花,就是家里有男人的,亦有不少女子当家的。就比如我和离的事,镇上的人亦多是说郑家不对的,倒没有人说我不守妇道,康平镇里定然不会是这般吧?” 正是这样的,云娘和离的消息传过去,就连雪娘在夫家也听了些闲话受了些气呢,她之所以要带丈夫儿女到杜家村定居,因为继续在许家生活完全没有希望,亦是因为不愿意再听那些不好听的话,遂拿定主意,说通了丈夫阖家在正月十五后便搬来。 杜雪娘这次搬过来,原也打算在织厂做工,现在妹妹信任自己,让自己帮着管织厂,岂不更好,“按你这样一说,我倒应该试试?只怕我做不好,倒将妹妹的织厂弄坏了。” 云娘却道:“其实并没有太多难事,只要每日认真查看织工织锦,按他们织锦的多少发放工钱,至于出脱锦缎,我会找好相熟的牙行,定期来取货,价钱也是一定的。”又将自己先前在郑家管着五架织机的事情一一向姐姐讲了一回。 见姐姐更有几分意动,便笑道:“等过了十五,姐姐回来,我便带姐姐去盛泽镇丁寡妇家看看,她家有几十架织机,都是老太太一个人管着呢!” 雪娘听得十分入迷,赶紧应了,“我也真想去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且丁寡妇一向与我好,有什么事问她,她一定肯教的。” 说了半天,姐夫便过来催,“再不走便会晚了。”姐妹二人方才赶紧出来,雪娘便向妹妹道:“等过了十五,我便过去找你。” 这边杜云娘与汤玉瀚过不多久也回了盛泽镇,正月里闲暇时光两人便日日腻在一起,又四处游玩,这一日午后,他们方从外面回来,就见巡检司门前停了一条大船,原来是吴江县令带着一家人乘船而来。 夫妻二个赶紧将人接了进来,打了个招呼,钱县令拉了汤玉瀚去前面衙内说话。 云娘便请钱夫人等一干女眷在河边又逛了一会儿,让阿虎拿了几串钱请了镇上舞狮舞龙的到自家门前戏耍,大家看得有趣。 因前些日子荼蘼发现有了身孕,时常呕吐反酸,云娘怕她累到,便在盛水楼里订的酒席,待酒席到了,大家正好回来吃酒。 钱夫人吃了一杯便笑道:“今日我们一家在河上赏景,又见沿河设了许多灯,顺流而下一直看过来,便到了盛泽镇,抬眼见了巡检司,就来作客了,委实是打扰了。” 云娘听她这样说,便也笑道:“我们这两日也是闲着,有朋友过来一聚倒觉得正好呢。只是盛泽镇里总比不了吴江县繁盛。” 钱夫人却道:“虽然盛泽不过一个小镇,但论起富庶,却不下吴江县内。我们沿途一路看着牙行设的花灯,甚是壮观。” 女眷们说着闲话,吃罢了酒天色已晚,两个男人却始终留在前衙没有回来,云娘让阿虎送了酒菜过去,亲自送钱夫人等回房休息。 巡检司的院子不小,房舍也多,可是先前玉瀚带着阿虎住时也不过收拾出两处,云娘来了后又收拾出一个小院做客院,为的是自家人来镇上临时用,可是杜家人却未曾用过,现在倒正好将钱夫人及钱县令的三个妾室都安顿在这里,而钱夫人的妹妹樊小姐却不好让她与姐夫同住一处,便将她安置到先前云娘住的小屋里。 钱夫人却笑道:“平日在自己家中不方便将妹妹叫来同住,今天在你这里不如好生陪陪妹妹,过了年她就要走了。” 云娘的那处房舍本来也足够两人居住,便笑着应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亲自送樊氏姐妹过去。” 就连那三位妾室的住处也亲自去看了一回,尤其是那位受宠的刘氏,虽然云娘不喜她,可是既然到了自家,总要尽力招待好客人。瞧着一应事情安排妥当了,云娘方才回房,荼蘼便过来道:“钱县令家的小夫人说屋子里太冷,要多添些炭。” 一直空着的屋子难免湿冷,不过自她们到了,云娘已经在屋子中放了炭盆暖着,且家里的炭一入冬便买了许多,又一向是随意取用的,定然不会不敷用,云娘便奇道:“你只管与她添就是,何必来问我。” “那个小夫人说炭气太大,要换一种炭。” 家里的炭已经是上好的了,正是选的盛泽镇里最贵的,但却比不上钱家用的,云娘先前也曾在钱家见过,说是从京城特别运来的银霜炭,倒是几乎没有炭气,只是一斤炭倒是要顶十斤寻常的炭呢。而且听钱夫人的意思,银霜炭也不只是贵,亦很难买,就是她也没有足够一冬天用的呢。 现在闹着说炭不好的,只能是钱县令得宠的妾室,也曾用过银霜炭的。 云娘只得重新披了厚衣裳,向荼蘼道:“你先回去吧,我去瞧瞧她。”便收拾了两样东西去了客院。 果然闹着说屋子太冷,又嫌炭不好的正是钱县令最宠的刘氏。云娘第一次去县衙,便亲眼见了这刘氏穿着比钱夫人还要贵重别致的披风出来,后来又经了几件差不多的事情,便明白她正是仗着年轻颜色好,钱县令宠爱非常,便颇有些不省事。 好在钱夫人一向大度,虽然很受了些委屈,却从不在意,是以钱家面上还是和乐融融的。 第88章 冷意 云娘一直觉得刘氏行事太过,颇有几分不喜,又因着身份不同,平日一向不理她。 这一次钱家一家到了盛泽镇作客,正室夫人尚未嫌弃什么,她一个妾室便作张作致地先闹了出来,实在有失分寸。 但是,云娘是去过钱府的,不必说钱夫人的正房,就是自己住过的客房里也果然十分地奢华,自家的确比不了。且自己毕竟是主人,总要周全过去,遂抱了一床被子并一个汤婆子去了刘氏的屋子里。 进了屋子里果然有些冷,原来却将炭盆子挪了出去,刘氏正披着一个织金缎狐狸皮褂坐于床上,身上盖着被子,满脸地不耐。 云娘见了这个阵仗,恨不得立时走了,只是想到若是吵了起来,玉瀚在前面听了也要烦闷,便忍着不快陪笑道:“我们盛泽镇里倒底比不了吴江县,最好的炭就是如此的,又正是正月里,就是想换些好的眼下也不成,既然受不住,便不如加床被子,再多放个汤婆子,总能暖些。”又指着汤婆子,“只是这个是我素日用的,你莫嫌弃。” 刘氏见一向不大与自己说话的巡检夫人亲自送了东西过来,便也觉得面子足了,便也展颜笑道:“我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又何劳夫人亲来呢?只住这一夜,哪里就能冷成什么样?只是我最近身子不好,大夫看了说不许着凉的。” 刘氏身边那个叫桃儿的小丫头便也笑道:“夫人,我们姨太太在家里一个冬天用的都是银霜炭,屋子里特别暖和,大夫说这样才容易坐胎,我们夫人也说子嗣大事,不能轻忽的。” “桃儿,你别乱说了。”刘氏赶紧喝住桃儿,抬眼去看云娘,见她并没有生气,便又道:“我果真不是为了自己才麻烦夫人的。” 云娘瞧着她娇滴滴的样子,又说到子嗣大事,也不知她是不是明知自己不能生养才特别在自己面前提的,心里冷哼一声,却笑道:“既然大夫说了,那就更要小心。”又劝,“坐了半日的船,一定乏了,早些睡吧。” 刘氏却又娇声道:“我哪里能这样早睡,一定要等我家钱大人回来服侍他才能睡下的。” 桃儿也道:“我们家大人平日里都在姨奶奶这里歇着的。” 这番作派,云娘就是脾气再也好,也懒得理了,便点了点头出来。又想到钱夫人那边怕也会受不了家里的炭气,先不回房,却去探视慰问一番。 穿过后院,却见屋子里亮着灯烛,云娘是熟门熟路的,便从后门走了进去。门内倒是热气盈面,两个婆子正靠着熏笼睡着,知她们辛苦,也不打扰,绕过后堂,便到了先前自己住的屋子门前,正要打招呼一声进去,就听里面钱夫人的妹妹道:“姐姐,你说汤家重新得了势,汤巡检还会认一个织娘做正室吗?” 云娘下意识就停住了脚步。 “汤巡检这个人却是有些脾气的,先前在京城里琉璃厂的一个什么画师得罪了太子,暴尸大街,那么多嫡传的弟子都不敢管,只有几面之缘的他倒去收敛了尸体又拿银子帮忙办了丧事。”钱夫人淡淡地道:“这样的人,倒是不会轻易变心的。” “只是那个织娘的出身也实在太低了!” “我听说现在家里开了织厂,还有一个弟弟也正在读书,准备在科举上出身。” “汤巡检果然对她很好,就连这些事也都替她想到了!” “是啊,如果她的弟弟考上了秀才,就也能算得上耕读传家了,若是再中了举,便就成了书香门第,且开了织厂后又不缺银子。虽然还是配不上,但也马马虎虎了。” “我还真不服气……” “不服气也没有用,你还是把心思放到正地方吧。先前汤巡检落魄时没娶了你,接下来汤家却是要发达了,再要娶谁,总不可能是你了。” “咦,姐姐刚不是说汤巡检轻易不会变心的吗?怎么又说要娶别人?” “汤巡检是不会变心,可是一个织娘怎么能进汤家的门呢?成亲并不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整个家族,由不得他作主。特别是汤家就要东山再起了。贤妃娘娘和汤侯爷原就不认这个孙媳妇,现在更不会允许了,说不定已经为汤巡检物色了合适的闺秀呢。” “那她怎么办?” “本来也没有经过汤家长辈同意,便算不上明媒正娶。你见的少还不知道,像你姐夫这样还是好的,出来做官也肯带着我,有多少跟着外任的夫人,其实都不是正经夫人,只是在外面大家并不知道,只当是正室夫人,就是有知道的谁又肯说破,只跟着胡乱含糊过去了。你当我们叫声汤夫人,她便真是汤夫人了吗?”却又道:“不过瞧着汤巡检爱她爱得那样,一定会给她争一个妾位,或者就养在外面。” “原来这样啊!”樊小姐叹了一声,“也是可怜。” “你就别替别人伤春悲秋了,倒是想想自己,修炼得还是不够,将来嫁到大户人家,总还是要吃亏的。”钱夫人又温声劝道:“就说汤夫人第一次来时,还没怎么样呢,你便一直瞧着她,让她觉出你的心思,我那样给你使眼色你也看不到。还有明明你原来恨着她的,偏现在听她恐怕没个好结果又替她抱不平起来,真是傻子呢。” 钱夫人的妹妹显然羞愧了,气道:“还不是你们把我接过来,说要许给他!现在不成了反倒埋怨我!” “说你沉不住气,你果然就沉不住气!”钱夫人淡然地道:“把你接过来是为了你好,父亲母亲也愿意,只是谁又能保证就能说成了亲呢?况且这一次不成,将来也不见得没有更合适的。” 樊小姐想来也晓得自己不该抱怨的,便赶紧道:“姐姐,我知道了,你是一心为了我好。只是你疼我,我也疼你,在吴江县住的这些日子,一看到刘氏,我气便不打一处来,真想骂她一回,只是你还一直拦着我。眼下姐夫除了初一十五哪里还进你的门,你倒不气?” “我又不是泥胎木塑的,哪里能不气?其实我比你还恨呢,恨不得立时将刘氏千刀万剐,”钱夫人冷然道:“只是我若骂了她,打了她,反倒让你姐夫和外面的人觉得我不贤,是以我不是教过你,要想别的办法来对付这样的贱人。” “姐姐一直说在想办法,可是已经过了几个月,也没见你有什么办法!” “哼!眼下倒正是对了时候,自有人会帮我动手,你仔细瞧着罢!” 云娘听钱夫人的话音阴狠狠的,心里一激,猛然醒了过来,方觉出自己的不当来,回头见那两个婆子还在瞌睡,便赶紧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飞快地回了房。蓦然觉得浑身发冷,一时间竟然牙齿都格格地打起颤来。 云娘年少时并不怕冷,可是后来经年地在冬日里熬夜织锦便开始畏寒,这两三年天气略冷些便常觉手脚冰凉。平日里有玉瀚帮着暖手暖脚,若是他出去,一向都会替她将汤婆子加好滚水的。可是今天,玉瀚不在,汤婆子也送了出去,刚刚又听了樊氏姐妹的话,她便觉得特别特别的冷,从心里向外的冷。 本应该再取一床被子加上,可云娘却懒得动,只是蜷在床上瑟缩着,也不知心神何在。迷迷糊糊间,突然觉得身上一暖,原来他来了,解了衣服就压了过来。 平素他们夫妻房内的事便很频繁,玉瀚十分贪恋她的身子。今天,也许是云娘听到了那些话,心里便觉得与平日不同,也许玉瀚果真有所不同,总之话也不说地便做,又特别地凶猛,而云娘却也格外的迎合,竟将那结实在大床都摇出了声音。 一番激情过后,云娘全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却还不肯放开,只抱着他轻声叫着,“玉瀚,玉瀚。” 汤玉瀚哪里禁得住,又是一番地动山摇,两人方才缠着睡了。 第二日一早云娘起来时看着镜子里眼睛下面竟有些淡淡地青影,敷了一层粉盖住,觉得不显了才与钱夫人等人一起吃早饭,却没见刘氏出来,便担心地问道:“该不是我们家屋子太冷,便将人冻着了?” “烧了这许多炭,哪里还会冷?”钱夫人笑道:“我刚遣人问了,她自不舒服,与我们无涉。” 云娘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自己总归是主人,便又问:“既然不舒服,是不是请个大夫看看脉?” “不用的,不用的。”钱夫人连连摆手,“汤夫人还请坐下用饭吧,一个贱婢,哪里值得夫人如此费心呢。” 云娘便知道自己的感觉并不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因着钱夫人虽然还是平日般大度自如,可她却清楚地看到樊小姐嘴角边的一缕笑意。 早饭过后,钱县令一家便告辞而去,他们本也是随兴顺流而来,自然不能在盛泽镇留太久。 云娘送钱夫人上船,又特别留意刘氏,见她由两个婆子搀扶着走出来,身上披着披风,头上戴了个昭君帽,又用一张帕了遮了脸,似乎整个人已经动不了,只由着那两个婆子硬架着出去的,那婆子们见她瞧着,更是点了点头便急忙上船去了。 刘氏露出来的一块额角分明淤青了。 第89章 相信 钱县令一家走后,云娘带了荼蘼将钱家用过的屋子重新收拾了,却嫌弃借给刘氏用过的汤婆子,不肯再拿回自己房里,又去杂货铺子重新买了一个了事。 倒是第二天钱夫人命身边的管事夫人送了一对金镯、十六匹锦、四只羊、四条鱼过来,又向云娘再三行礼道:“家里的妾室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们夫人十分地过意不去,还请夫人宽宏大量。” 云娘便知是刘氏要炭的事发了,只是这事自己没说,钱夫人又如何知道了呢?且刘氏走的时候分明不对,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呢? 只是这些并不好问钱家的管事夫人,便只笑道:“你们家夫人也实在多心,并没有什么事,哪里来的过意不去。” “汤夫人若是如此说,我们夫人更会更加自责了。刘氏犯了错,亦是我们夫人管教不严之过。” 云娘陪笑道:“你回去向你们夫人说,些微小事,不足挂记。”见她言辞恳切,极尽礼数,便拿了银子赏她,又让荼蘼带她下去吃了饭再走。 等那管事夫人走后,云娘便问荼蘼,“你住的屋子离钱县令住的院子最近,那晚可听到了什么?” 荼蘼却摇头,“并没有什么。”突然又想了起来,“我本来已经睡下了,那个姓刘的小夫人又叫我重新烧了滚水送去,我送水时正好钱县令回来,又听那个小夫人的丫头出来向钱县令说了炭的事,见了我还指着我说正是我知道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正是这样,小夫人嫌屋子冷,加了炭又嫌炭不好,后来我们夫人便把陪嫁的新被子送来,就连自己用的汤婆子也拿来了,小夫人还是不满意,又让我重新烧了滚水。” “再然后呢?” “再然后我就回房睡觉了。” “你可听到那院子里有什么声音吗?” “没有,我躺下就睡着了。” “阿虎呢?” “他与我一同睡的,不如我去找他问一问?” “算了。”阿虎和荼蘼两个一向睡得沉,就算相邻院子里果真有什么声音,他们恐怕也听不到,云娘只得摆手道:“你回去歇着吧。” 虽然总觉得刘氏的事带了些迷惑,可是云娘现在也一肚皮的心事,便也没心再管。刘氏无礼是真,荼蘼虽然多嘴却也没有说假话,所以她们都问心无愧,且就这样吧。 她只把心思用在玉瀚身上,玉瀚果然与过去不一样了,时常在前衙坐上半天,呆呆地想着什么,与她的话却少了。云娘想了想什么也不问,只当一切依旧。 他们还是一起过了节,特别是上元节,玉瀚带她去了府城,两人吃了好多小吃,买了好多东西,最后又看了半夜的灯方回。表面上他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见自己随便看了一眼什么就一定要买回来,就是夜里做那种事情时,似乎总也不够。 云娘却也不似过去一般还要劝他,反倒只顾着眼下的日日快活,便什么也不想了。 就连雪娘来盛泽镇,云娘都没有空陪她,只是将她送到了丁家托丁寡妇帮忙照应。 日子一天天地过,该来的事总还是来了。 正月二十的早上,汤玉瀚醒了后并不肯起来,只是与云娘在床上胡闹。云娘一夜本就疲乏得很,现在便受不住了,轻声求饶,“我不成了,你轻些。” 平时玉瀚一向体贴,可今日却似听不到一般,也不吭声,却越发加了力气,折腾半晌方才消停下来,先帮云娘将衣裳穿了,自己亦起身一面穿衣一面道:“昨天接到的文书,调我去京城。”却看也不看她。 云娘欠身起来从后面抱住他他,笑道:“急什么,等我歇一会儿便去打点行装。” “不必了,云娘,”汤玉瀚将人推开,冷冷地道:“我家里的爵位复了,不可能承认我们的亲事,你与我回了京也进不了门。而且祖父来信说已经替我选了大家闺秀,只待我回京便成亲,我们和离吧。” 可是云娘又移了过去,“我不。”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上面传来,有如冰块一样,让她不禁地瑟缩起来,可她却再次拦腰抱住他,更加坚决地道:“我不!” “就算你不肯也没有用,汤家不会认你的。”汤玉瀚却没有再推她,身子却僵得像一块石头,只将声音放低了,略带些沙哑,“云娘,和离书我已经写好了,还有织厂的契书也得了,都放在一处,你占八成,杜家占两成,这样倒比你一个的要好,你家里也能真心帮你。” 云娘又坚决地道:“那我也不走。” “不走也不成,这里要来新巡检,你定不能再留。船我已经叫了,一会儿便将织机、还有所有东西都装好,我送你上船,然后我也就走了。” “我要跟着你去京城。” “你听话,就留在盛泽镇里,等我回了京城还会再给你捎来一些财物,保证你一生衣食无忧。”汤玉瀚顿了顿,“你若是想着我,便不要再改嫁了。” “我要的不是财物!” “那你要什么,只管说,我一定给你弄到。” 云娘却不语了,只是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双腿紧紧地缠住他。 汤玉瀚蓦然懂了,想去拉开云娘的手脚,可是平时柔弱的她也不知哪里有这样大的力气,拼死抱住他,怎么也不肯放手,似乎除了将她的手脚拉断,便没有别的办法了。再看着她只穿了素绸的中衣,显得身子越发地单薄,模样越发地可怜,汤玉瀚也越发地下不去手。 “你这是何苦呢!”汤玉瀚放了手,“你能这样拉住我一时,还能拉得住一世?” “我就要拉住你一世。” 汤玉瀚便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怎么也不下了手将云娘从身上摘下去。也许不应该选这个时候说?可是先前他一直不忍说,就一直拖到了昨晚,又贪一夕之欢,拖到了现在。 一会儿他就要走了,再不说来不及了。 自己就应该半夜悄悄走了,只留给她一封信。 事已至此,汤玉瀚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冷下心肠道:“云娘,我们成亲是在我落魄的时候,现在汤家东山再起了,我也重新调回京中任羽林卫从五品副千户。再带着你便是拖累,且回京后我一定要重新娶门当户对的妻子,过富贵的生活,你还是放手吧。” “那‘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是什么意思?” 汤玉瀚一惊,“你从哪里看到的?” “自然是你的书案上。” “不可能!”信写好了便立即送到京城了。 “怎么不可能?”云娘依旧不松手,却柔柔地叹了声道:“你写了这几个字便送走了,当时应该是很急的,急得等不得墨迹全干,拿了另一张纸覆在上面吸了一下,结果那张纸上便留下印迹,又顺手团了扔到一旁。我把团成一团的纸展平,在反面描出墨迹,再补上缺的笔划,便猜到了是这句话。” 云娘也曾怀疑过玉瀚,她倒不觉得他会为了汤家将自己抛了,但就像钱夫人说的那样,他只在江南把自己当成正室看待,回到京城便将自己安置在别处,或者接进门做妾。 再回想起来,当初他请朱嫂子来提亲时果真说的是纳妾,后来又轻而易举地答应娶妻,那样的随意,便是不重视的吧。 又或者更好一些,玉瀚也是真心娶自己的,只是他没有想到汤家会东山再起而已。重新富贵了的他,已经无法把自己当成正室了。 而且,自己果真是配不上他的,在他落魄的时候尚且配不上呢,而他重新回到高位时,自己更是低到了尘埃里。 自从钱县令来过之后,玉瀚变了,他比过去沉默多了,再不与自己调笑;他在前衙呆坐着半日也不回来;有一天夜里自己突然醒了,却见他正俯身看着自己;他还将织厂的契书弄好了悄悄收起来…… 很显然他真是要走了,而且不想带着自己。 云娘认真地想过,觉得自己应该先一步悄悄地离开他,让他独自回京,重新去过那富贵荣华的生活,而自己,还留在盛泽镇中织锦,两个本不相干的人各自回到了各自的生活中,才是最正确的回归。 玉瀚就是离开自己,可是他毕竟给了自己这么一段无比美妙的日子,让自己知道人生可以过得多快乐;一个女子可以被人如此地爱慕,如此地宠爱;他教会了自己读书写字,又带着自己见识了好多好多从没见过的事物,让自己没有白白来到这世上一回。 自己爱慕他,喜欢他,就是怎么也恨不起他。 云娘知道,自己只会一直、一直地想念着他。 那么,自己便留在盛泽镇上,一边织锦一边想念着他,人生不过百年,转瞬即逝,也没有什么难挨的。 可是,就在怀疑过玉瀚之后,云娘立即自己骂了自己一回,她可以不信任何人,却唯独不能不信玉瀚,他之所以要离开自己,一定是有原因的。 于是她用心地去找,终于找到了。 那样一句很是突兀的话为什么会在他的案上? 也许是自己太过多情,但是云娘却不想放弃,她就似溺水了的人,虽然只抓到一根稻草,但也紧紧地握住,“‘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你现在回京一定是临着这样的凶险,对也不对?” 第90章 漏洞 汤玉瀚从听到“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一句时便怔住了,半晌叹了一声气,一直硬撑着的身子也软了下来,“我在你面前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漏洞。” 云娘也终于松懈了下来,原来她猜对了,“那是因为你心里并没有真防着我。” 两人相拥在一处,用力地抱住对方,他们原本已经就要失去对方了,可是现在又重新找了回来,说不出的唏嘘感慨。 过了半晌,云娘轻轻地问:“告诉我实话,玉瀚。不许再瞒着,我一定要知道的。” 汤玉瀚情知瞒不过,犹豫一下终于道:“太子复立了,汤家便也跟着东山再起,爵位也复了。大家都以为是好事,可是,我觉得却觉得更加凶险,很可能再过些时候,整个汤家便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才飞马传了那句话给祖父。” “既然太子复立,汤家也恢复了爵位,你为什么反觉得凶险了呢?” 汤玉瀚一向不大与云娘说朝中之事,眼下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告诉她,“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听说皇上除夕时突然梦到了离世的皇后,便想起了仍然被囚禁的太子,便将太子接了出来。初六上朝时便重立太子,又重新将武定侯世子的名份重新赐给一直陪着太子的大哥。” “我想皇上思念皇后太子虽然是真,但是他一定是对二皇子太失望了,放弃了立二皇子为储君,才放出太子,而并非真正觉得太子是可造就之才。” “二皇子?他怎么了?” “上一次我在盛泽镇里扣下的锦缎便是他在背后指使人偷运的,后来又指使知府毁掉船货杀人灭口。” “可是二皇子为什么要那么做?”云娘再想不到玉瀚所说背后的人竟然能是皇子,惊道:“皇家多富贵啊?二皇子怎么能缺银子用呢!” “皇家是富贵,皇子们每年的俸禄都有几千两,这还不算他们各自产业的出息。但是,如果想争帝位,便要收拢人才,打点关系,这点银子就完全不够用了,他们必须想尽办法偷偷弄银子。”于是便撞上了玉瀚,被揭了出来。 “那么,二皇子犯了大错,不正好是太子的好机会吗?” “皇上有二十几个儿子,现在长大了的也有十几个,就算是二皇子倒了,也会有别人来争这个皇位。” 云娘吃了一惊,原来皇上有这许多的儿子!倒立即明白了,寻常人家几个儿子分家产时且免不了会为一亩地、几株桑树吵闹起来,而皇上的儿子要争的可是天下,那可是要有数不清的田地,数不清的桑树,数不清的种种财物…… 而且,还有一点,那就是这个天下又不能分成一份份的,只能一个人得了,也不怪皇子们会拼命去争呢。 太子既然先前曾被立为太子,其实就是皇上已经将天下许诺给了他的,只是后来又反悔了,现在再一次反悔,“那么太子?” “太子是皇上的嫡长子,又是皇上最敬爱的嫡皇后所出,一岁时便被立为太子,如果他能坚守本份,哪里会被废了呢?还有我的大哥,一心想立下从龙之功,先前便言行失当。他们被囚这么久,一朝被放出来,知道眼下的局势只能更加急切,迟早要出事。到那时,汤家恐怕就不只会像上一次只丢了爵位那样简单。” 上一次汤家已经死了一个人,被囚了一个人,这一次更要凶险,谁知道会怎么样?云娘便拿手在玉瀚的胸前用力打了两下,“这样的时候,你还想自己回京!有我陪着,总能帮些忙!” 一个柔弱的女子能帮什么忙,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她们又只是最先被弃之不顾的,汤玉瀚是尝过锥心之痛,他再不愿意心爱的女人卷入其中。 “但是云娘,京城还是太危险了,你又不懂官场上的事,也不懂得勋贵人家与皇家的种种纠缠,以及里面的血雨腥风。你还留在盛泽镇吧,如果汤家平安无事了,我一定回来接你。”汤玉瀚握了她的小手放在胸口,“我保证不再娶,也不向青年女子笑,如果汤家成功了,不,只要我能逃得出来,我便回来再重新迎娶你。” 这才是汤玉瀚心里的话,先前他不敢说,因为只怕云娘不许。 云娘果然听都不要听,“我既然嫁了你,就要跟你一起走,再者,不许你瞧不起我,我虽然不懂官场上的事,但也可以学,你不是一直说我聪明吗?” “那是不一样的。” “就算是不一样,我也能学会。”云娘下了决心。 “可是今天我就要走了,”汤玉瀚抚着云娘道:“你一向喜欢织锦,又一心要建织厂,眼下方有眉目,哪里能就走。且等一等,汤家的情况稳些我便来接你。” “谁说我不能一起去?”云娘却道:“你不是早叫了船送东西回杜家村的吗?便让他们将我们不用的一应杂物都先寄在我娘家,至于织厂,我早请了姐姐帮忙,再与丁寡妇说一声让她照应就好。至于我们的衣物,我一会儿便能整好,唯有那架织机,便让阿虎在后面找了船慢慢运到京城,正好荼蘼有了身孕,也不能赶路太急。” 说着她便起身,很快将几件事情安排得条条有理,不到半个时辰,理了一对箱笼随身带着,又挽了一个包袱向汤玉瀚道:“我可以随你走了。” 汤玉瀚此时比刚刚还要吃惊,“原来你也做了准备?” 云娘点头,他们成亲时日虽然不长,可家里也置下了许多东西,如果不提前做了些准备,哪里会这样快就能走呢?云娘自认定玉瀚的心事后,便开始悄悄地安排了,现在果真全部用上了。 汤玉瀚便想起她先前看出自己喜欢的画,这一次只从一张废纸上便琢磨出了一整句诗,由此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现在又早有准备,先把整个家里的事情料理得井井有条,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小看了云娘。而且,原本十分灰暗的心情一下子便转了回来,仿佛连绵的阴雨天立即晴朗起来。 有云娘同自己一同回京,不管前面的路有多艰难,他们都会一起笑着走过,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先前自己是错了,错得厉害。 汤玉瀚不由得笑道:“昔年白乐天以诗谒名士顾况,况睹其姓名笑言‘米价方贵,居易弗易’,读了他的诗文‘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便嗟叹‘得道个语,居亦易矣’。今日我见你这一番安排亦应叹一声原来说你不懂官场上的事是错了,以你之才,京城也并不可怕。” 云娘却笑,“你又胡说了,我虽说要学,可其实才识和几个字,又能懂什么,只是我想着既然结为夫妻,自然应该同富贵共患难,死生都在一起的。” “好,不论什么时候,我们都要在一起。”汤玉瀚却又低声对云娘,也对自己道:“我一定会想出法子,为我们博一个前程!” 这一次回京,汤玉瀚搭的是送贡品的官船,押船的官员正是吴江县的唐县丞。既是旧相识,自然相处和乐。 唐县丞见并非先前说好的只汤玉瀚一人搭船,而是夫妻两人,而且他们连个从人也没有带,便将自己住的最大的一间屋子让了出来,把身边的一个小厮指给玉瀚,又叮嘱船娘服侍云娘,十分地奉承。 大约他以为太子复位了,汤家重新得了爵位,玉瀚更是前程似锦呢。 汤玉瀚与云娘坐在舱中,没有半日便到了江陵府城,唐县丞上岸交接公事,他们便留在船上,几日前才来府城玩过,现在只想两人相依在一起静静地歇一歇。 可是,唐县令下了船不过片刻功夫,便有人拿着江陵知府的帖子上船来请。玉瀚换了衣服,却向云娘道:“我一个人去应付就好了,你且在船上歇着。一会儿知府家的管家娘子过来问安,也只说身子有些不适。” 云娘帮他整理好衣冠,却笑道:“不过是应酬,又算得了什么,在船上也是闷闷的,只当下船说说笑笑。”说着也赶紧换了一身大红的衣裙,外面罩了织金绣的褙子,头上插了镶红宝石的钗子,两只耳朵上是红宝石的耳坠子,腕上两只金镯子,又对镜匀了粉,抿了胭脂,觉得正是先前与吴江县几位夫人来往时最得当的妆扮,足以去见知府夫人了。手中又捏一块织金帕子,方向玉瀚笑道:“走吧。” 汤玉瀚扬了扬眉,却突然想到他们第一次去吴江县衙时,云娘害怕得拉住自己衣襟的事。现在她不怕了,而且反要主动与官夫人们来往,便道:“妇人们的应酬,你若喜欢去便去,不喜欢却不要勉强。” “将来到了京城,我也少不了要出门应酬的,现在正该多与官夫人们来往,”云娘拉住玉瀚的手笑道:“也算是提前练起来吧。”竟是满满的信心。 “你说的原都不错,”汤玉瀚点点头,又她打扮得十分明艳,与素日不同,不由得喜欢起来,便上前在她后颈香了一下,“得妻如此,此生何憾!” 云娘这样的时候一向脸会红的,却拿手推他,“赶紧走吧,别弄乱了我的妆容。” 下了船,奚知府家里早已经打发了车轿来接,云娘扶着两个身着青布衣裙的中年仆妇的手坐上青布幔的车轿,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对,只是一时想不出。半个多时辰车轿进了城,又到了江陵知府衙内,却从东门绕了进去,又穿过一道仪门,两个与云娘年龄不相上下的青衫素颜妇人接了出来。 云娘看装扮只当是管家的娘子,再听称呼才知道原来是知府的两个儿媳妇,心知自己还是眼拙,笑着与她们携着手进了内院。 第91章 错误 云娘进了一间厅堂,终于明白有什么不对,原来知府夫人并家里的儿媳仆妇皆穿着皆十分素静,老夫人一身烟色的绸衣,花白的头发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插了根银簪子,尚不如杜老娘见客人时的穿戴呢!而不止来迎自己的两个年青媳妇打扮得十分简朴,其余的媳妇们皆是青衣白裙,一丝纹饰也没有,就是平时不会打扮的大嫂出门时也会比她们看着富丽些。 原来知府家里竟然是这样的风俗,自己今天实在是莽撞了。 再看今日也来知府衙上坐客的钱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平日的富丽闲妆,只穿了寻常的月白绸袄,宝蓝绸裙,头上只插了两根乌木钗子,更知自己错得离谱。 云娘觉出自己错了,可人已经到了知府后院中,就算想重新换衣服也来不及了,只得恍若未觉,笑盈盈地给老夫人行了礼,又转身与钱夫人见礼,却被钱夫人一把拉住,这次却笑道:“如今你已经是千户夫人了,再不必向我行礼了。”说着推她坐了上座。 云娘推让一番,无奈哪里能推得了,且果然夫贵妻容,她的身份也只比知府夫人略低一点,远远高于县令夫人,只得在客座的首位坐下,接了茶先向知府夫人致谢,“途经府城,又蒙相邀,我正年轻,能当面聆听老夫人教悔,十分地感激。” 原来她既然知道自己错了,便马上便想办法弥补,见知府夫人也不过四五十岁的光景,满脸都是皱纹,神情十分地肃穆,又一直用锥子一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看着,一眼看出她一定是一个喜欢教训别人的老太太,如此说话应该能讨得她开心。 知府夫人见了云娘花团锦簇地进来本有些不快,但又因为是武定侯府的女眷,倒不好直接说什么,现在听云娘言语温柔谦和,便有了几分喜意,“年纪大了,倒有些不合时宜,说的话你们年轻人倒未必爱呢。” 云娘赶紧道:“哪里,我听玉瀚说一向极仰慕府上的,又嘱咐我到了贵府,一定要向老夫人多请教。” 钱夫人也笑道:“正是这话儿,不是我夸,不用说江陵府,就是整个朝中怕也只有奚家是真正遵《朱子家训》的,我一早就盼着能有机会跟老夫人学一学呢。这一次到了府城还没几日,倒有一半的时间过府里来!今天听说汤副千户的夫人过来,我得了信便先到了,只怕老夫人有什么话教了汤夫人,却没有告诉我!”说着便拿帕子掩口笑了,十分地欣然。 云娘突然想起玉瀚也曾说过奚知府一生最信服朱子,无怪奚老夫人要按《朱子家训》来训导家人呢。 奚老夫人果然笑开了怀,满脸的皱纹都舒展起来,端了茶啜了一口道:“朱子云‘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这便是持家的基本,老身虽然年纪大了,可是每天一早都要亲自起来检视家中,督促子女仆妇洒扫,至晚更是亲手关门闭户,小心灯烛……” 云娘听着,心道自己每日也是如此行事,而且寻常人家应该也都如此吧,倒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脸上却不敢现出什么,偷眼见钱夫人十分专注,便赶紧收回目光,继续听奚老夫人讲话。 听她说到“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时有意无意地瞧了自己一眼,便十分诚恳地点了点头,指着自己的织金褙子含笑道:“我原本在家里也只穿素绸衣裳,就是家里是织妆花纱的,也从没有做过一件妆花纱衣。只是今年过年时节,姐姐送了我这件衣裳,既不能送人,也不好白放着,便在正月里穿出来,等过了正月便收起,明年再穿。老夫人觉得可好?” 奚老夫人听汤夫人说是姐姐送的,倒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妆花也好,织金也好,都是空费人力物力,又何苦来哉?”又道:“我们家里,平日都穿布衣,老大人上朝的衣裳破了,还是我亲手补的呢。” 云娘却是不解,奚知府果然穿着补了破朝服去上朝吗?可是,寻常百姓出门尚且还要梳洗打扮,换上最好的衣裳呢,怎么知府老爷就不要体面了吗?再想到族里祭祀或商谈要事时各家长者都是穿戴一新的,不只给自家人看,更是给祖宗和他族的人看,难道朝廷就不在意吗? 而且不论是妆花还是织金,民间能有多少,绝大部分都是送到京城里,其中最好的更是全部进上,正是皇家人用。那么奚夫人也是在批评皇家了? 原以为奚老夫人还会继续教训,可她却突然向自己转回道:“老身听闻汤副千户在盛泽镇里一向都是种菜自吃的,武定侯府勋贵世家,境如此简朴!” 云娘自然不会说,其实玉瀚才不肯种菜呢,都是阿虎在种,而且玉瀚并不是非要俭省度日的人,他不过是十分随性而已。但是她只笑道:“正是,我们离了盛泽镇时,园子里还有许多的菜呢。” “正是,我又听人说汤副千户当巡检时,连买肉的钱也没有,只吃豆腐,是以人称‘汤豆腐’可是如此?” 其实也不是这样的,但是于此之时,云娘只能点头,“朝廷的俸禄银子实在太少,我们家大人又从不收商船一丝一缕的,若非如此,也难支撑。” “朝中的俸禄是皇帝老爷定下来的,哪里会少?”奚老夫人赶紧道:“我们家里便也只用俸禄,日子就还过得。” 云娘并不相信,虽然知府的俸禄一定会比玉瀚的多,但是奚家上下人口不少,又有许多的仆妇,却比不了玉瀚只带阿虎一人上任,所以定然不大够用。只是也不能反驳,又点头应了。 奚老夫人又讲了家里应该如何勤俭度日,接着便道:“‘奴仆勿用俊美,妻妾切忌艳妆。’这一点也尤为重要……”这一次眼睛却落在钱夫人身上停住了。 云娘赶紧也细看钱夫人,她虽然装扮素雅,可总还是上了粉,画了眉,而且她带来的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十分地俊俏,梳着双丫髻,两个发髻上偏又用粉色的缎带束着,十分地机灵可爱。云娘猛然发现这个丫头很是面熟,想了一下便记了起来,原来正是先前跟着刘氏的丫头桃儿。 刘氏犯了错,被钱县令赶了出去,桃儿竟然到了钱夫人身边,还很受钱夫人器重,就是到奚府上也带着她。 这时钱夫人已经赶紧起身道:“老夫人说得很是,我虽然来学了几回,终还没有真正领悟。想来这脂粉俗物并不是好东西,不用才对。而且,这次家去不只要将自己身边的仆妇重新检视一回,就是几个妾室也要认真教导她们。” 桃儿十分机灵,这时候赶紧上前跪了下来,“奴婢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子,今日能随着夫人来知府衙中十分地欣喜,一时高兴,便逾了矩,还请老夫人宽恕。” 钱夫人便呵斥桃儿道:“谁许你花红柳绿的打扮?这些日子我精神不够,竟然没有注意,回去看我教训你!” 桃儿便又认错,“奴婢回去便改,一定尊夫人教导。” 奚夫人见钱夫人十分地肯认错,便笑道:“你肯听就好,我原听人说樊家是商户出身,再看这个丫头便更觉得没规矩,只得认真告诉你做人做事的道理。我娘家原是诗礼传家的大户,幼成庭训,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年高有德的长辈教导,是以我从小……” 原来钱夫人的娘家是商户出身,无怪她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 其实云娘倒不觉得商户有什么丢脸的,就像盛泽镇上唯一的张举人便瞧不起商人,可是几个牙行大老板家的日子过得却比张举人家好多了,而且这些牙行老板们也瞧不上张举人呢,时常说他酸腐。 而且若论出身,云娘家里不过是农家,现在说得好听些也不过耕读人家,家里虽然没有教自己《朱子家训》,可是却不会这样盛气凌人地教训别人,那才是没有教养呢吧。 只是她心中再不快,却也不肯表露,只面上带笑地与钱夫人听了半晌的教导,又因“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她们便在奚府用了一顿极俭省的饭菜回去了。 出了知府的大门,钱夫人便派人传话给云娘,“我们今晚去看戏吧。” 云娘不知玉瀚会不会有事,一时倒不好答应,正在迟疑间,玉瀚却走过来道:“今天晚上船就泊在府城外,我们索性就一同看戏去吧。” 看戏前大家先去了酒楼,女眷们单独一间雅室里。钱夫人也算与云娘早熟悉了,又兼在奚府拘得紧,见酒上了来,接过来先给云娘斟了一杯,然后便自己倒了一杯先喝了,骂道:“老虔婆!去一次便训我一回,只这一次,我再不到府城里来!”又夹了一块水晶脍放到口中,“留我们吃饭,只一碟青菜,一碟豆腐,我就不信她日日只这两样!” “我家的仆妇她也要指手划脚!” “我一向最可怜她的几个儿媳,在她的手底下,怎么熬日子呢?” 说着又长叹一声,“真是羡慕你不必再见这个老虔婆了!” 云娘也明白,钱夫人虽然气得骂人,可是也不过出出气而已,钱县令正在知府手下,至少一年几个节日里都少不了要到知府家中来拜会,而钱夫人则少不了还要听奚夫人的教训。且就是今天,奚夫人虽然也对自己颇有微词,但是总归要比对钱夫人客气得多,原因就是玉瀚就要回京了,离开了江陵府治下。 第92章 涤足 钱夫人骂过奚老夫人,心气便似平复些了,轻声告诉云娘,“你大约不知道,奚知府一向标榜自已禀承朱子遗风,可是却都是装出来的。他虽然不与商户们来往,不论谁送的礼都推拒了出去,可是到府城几个月,就已经办了三个寿,一场嫁女,两个洗儿宴,两个百日宴了。这些礼只做人情往来便就收了,其实还不是只有来没有往,你算算是多少!” 云娘便奇道:“就算知府与夫人两人各办一次寿宴,也不过两个,怎么能有三个呢?” “三个寿宴是为知府大人的父母和一个叔叔办的,眼下还没到他们夫妻的寿日呢。” “可是,知府大人的父母大人并没有在江陵府啊?” “那又有什么关系?”钱夫人嘲讽地道:“他的父母大人十几年前都去了阴曹地府,还不是说因为特别思念父母,便一样办寿宴。又找借口说叔叔曾经抚养过他,又给叔叔也办了一场寿宴,估计过了节就要给婶娘也办了。” “嫁女就不必说了,原本在京城已经定好了出门的日子,见外放了知府,便硬生生地拖到了任上。在京里他算什么,就是添妆的也有限,到了江陵,他是一府之首,那些夫人太太们不都是一两千两银票地添?” “再加上新添的一个庶子一个庶孙,各办了两场,又是多少进项?无怪前两天奚家父子们又都收了新的小妾。别人家生儿子多要花银子养,他家正相反,多生一个便多赚一份礼金,恐怕连娶妻的聘金都够用了。” 今天的钱夫人与平日很不一样,不再维持着她一直在云娘面前一直保持的大度温和的样子,而是似乎将她所有的真性情都显示了出来。云娘觉得她似乎被奚老夫人那句出身商户气到了。不过想到奚老夫人说话的语气,如果是云娘,她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忍下去。 所以钱夫人才口无遮拦地乱说上一通吧。 云娘便给她倒了一杯酒,劝道:“润润喉吧。” 钱夫人将酒饮了,气方才慢慢平了,因在奚家,大家都没有吃饱,现在不免多用了些饭食。云娘听到男人那边还在喝酒,便拉了钱夫人道:“我们不如去出去看看,方才路上我见有一处银楼离着不远。” 女人就没有不喜欢去银楼的,钱夫人点了点头,却叫了从人先去吩咐,云娘知她向来如此排场的,跟着她出了酒楼,却依旧坐马车过去。 到了之后,早有人接了出来,又捧上无数的饰品。钱夫人上手便拿了一支上面带了极鲜艳可爱翠色的金凤向云娘道:“不想江陵府竟然能有点翠的首饰,你选这件吧!” 云娘先前见她戴过类似的,眼下才知这是点翠的,懂得必然极贵重,便笑道:“我不要这样的。”说着便拣那些极精巧轻便的挑,只金银香熏球就拿了几十对,又挑了几样新式样的钗环戒指之类的,俱让店家拿漂亮的小匣子一一装了起来。 钱夫人先前当她要买首饰,现在才知猜错了,便问:“你这是准备送人?” 云娘向来是个有心的,先前就曾向京城来的于老板打听过京城的风俗,是以知道京城女眷们喜欢江南新奇的首饰,原以为待玉瀚任满前再买也来得及,眼下却是要匆匆入京,是以方才下船时便带了银钱,赶紧在吴江城内买上一批,是以点头笑道:“听玉瀚说他家里子侄辈甚多,送小女孩这样的小玩意不是很好?” 还真把自己当成正室夫人了,钱夫人心里暗道,面上却一直点头笑,“果真不错。”又帮她选些小玩意儿,“这都是京城里不常见的。”自己也挑了几样,自然也要了那只点翠钗。 一时有人来传话,“大人们请两位夫人看戏去呢。” 钱夫人亲热地挽着云娘的手,两人并肩坐了一辆车子走了。 这架车子与先前奚家的不同,翠绿的车帐,上面络着络子,装饰得十分富丽,车里也宽敞。但两个人并坐,总免不了肩挨着肩,腿并着腿,倒是无形中更亲密了。钱夫人便低低地道:“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一向觉得你是个极好的人,今日再见上这一回,便不知何时能再相遇了,我便向你说几句知心话儿。” 车子从石板路上驶过,马蹄哒哒地响着,伴着钱夫人亲切的声音,“汤家可不比别家,是最早跟随高祖起兵的结拜三兄弟之一,高祖大封功臣时他们家排在第一位,本朝以来出了一位皇后,好几位后妃,又出了众多皇家倚重的将军,他们家的姻亲无一不是世家名门。” “汤兄弟待你虽好,可是你进京后的路亦不好走。宫中的贤妃,侯府的侯爷,还有新封的武定侯世子,都不会愿意汤兄弟娶你。毕竟他们家重新再起,也极想与朝中的重臣结成姻亲,彼此共同进退。” “可是,你也不必担心,汤兄弟毕竟对你一心一意,只要他肯护着你,汤家的侯爷又是最倚重他的,说不定便肯认你了。” 钱夫人果然说得十分恳切,每一句话又都正在自己的心坎上,又执着自己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似乎在鼓励云娘成功地在汤家立住脚。 若非那日无意间听了钱夫人与樊小姐的话,云娘便要将她当成好心人。只是现在的她却不会真正信她,钱夫人并不相信自己会在汤家立住脚,却又如此恳切地劝慰自己,其实正如她自己所言,不过是修炼得十分深厚罢了。 再细细一想,钱夫人对自己的劝慰中,并没有一句真正实用的话,说些京城的习俗,或告诫自己应该如何做,却都是泛泛之谈,她根本就不信汤家能认自己。 云娘也不是傻的,今日已经在奚家见了十足的虚伪,现在便也无师自通地笑道:“真是感谢你能帮我想这么多,但我毕竟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汤家自然会认我的。” 钱夫人却不想云娘会如此回话,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了,半晌又赶紧道:“正是如此,我也觉得不错。”再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恰好,就到了戏园子,这戏园子却与吴江县里不一样,竟是专门唱戏的园子,里面包房、茶座俱全的,钱夫人本以为云娘未曾来过,正要指点她。可是她方听了云娘的话,心里未免有些好笑,一个盛泽镇里的织娘,竟然如此自大,竟以为侯府是那样好进的,便一声也未响,悄悄落后一步,只看云娘笑话。 不料云娘显然对戏园子十分熟悉,反携着她落了座,叫了茶点小吃,等戏唱了起来,点评又极得当,待名角唱到名段时,不由得拿手轻叩着拍子,轻声吟唱,又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将手上的金戒指扔上去打赏,其间不忘记得体地与钱夫人闲聊,又在看戏的间歇与几位偶遇的官夫人招呼…… 钱夫人突然觉出自己错了,身边的汤夫人并不再是她第一次见面时的汤夫人了,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懂得了官夫人们的应酬,学会了这些场合的礼节,而且她变化得非常的自然,自然到自己一直没能发现。 但是,汤夫人若只是以为这样便可以傲然进京,在武定侯府站住脚,成为汤家的六夫人,那可真是笑谈了! 以樊家的富贵,与江阴侯府的生意往来,还有从小便受到的教养,钱夫人当年初入嫁到京城江阴侯府尚且十分艰难,就算眼下有了儿女傍身,日子也并不轻松,更何况杜云娘呢? 可是,不知为何,看到杜云娘柔和亲切的神态,钱夫人却心软了,她与杜云娘并没有仇怨,而且还曾利用过她收拾了刘氏,完全没有必要盼着杜云娘遭遇不幸,那样于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于是戏散时,钱夫人与云娘同行时又实心实意地道:“你只要想办法让汤家的侯爷或者贤妃娘承认你是汤家的六夫人,此后便不必再担忧了,勋贵人家再没有休妻的理。” 云娘便笑了,她虽听出钱夫人的好意,却更听懂了她并不相信自己能够成功。可是自己知道自己一定行的。 正要说些什么,汤玉瀚却正在前面等着,“云娘,我们今晚就住在城里。”她便向钱夫人点点头,与玉瀚去了驿站。 一路议论了几句戏中的故事,便到了驿站。云娘坐下来便以手支着头沉思起来。汤玉瀚见她十分地用心,便笑问:“想什么呢?” “我在想《朱子家训》。” “我们家的云娘学问越发的好了,开始攻读《朱子家训》了呢。” “你还打趣我,”云娘便十分严肃地道:“我今天遇到了好多不明白的事,方才看戏都没有心思,只是怎么也想不通。” 汤玉瀚见她这副模样,赶紧问:“什么事说给我听?” 云娘便将钱夫人所说的奚知府到任后办了三个寿宴,嫁了一个女儿,又办了两个洗儿宴、两个百日宴的事讲述了一回,“你说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汤玉瀚笑道:“当日也有人告诉过我,只是我没理他。其实钱县令也可以不理会,只是他们夫妻既然想巴结着上司,把姿态放得那样低,便也只好在心里积了一股火气了。” 云娘突然明白了,“我想钱家虽然送了特别的厚礼,却也不是因此才肉痛,而是对知府不大痛快而已。” “恐怕是的,钱县令是江阴侯的嫡次子,他们家在高祖起事时便是富商,以家资助高祖招募兵马,后来又往来奔波筹集军资。是以高祖登基后,便将皇家的采买等等都交给钱家,钱家便日益富了起来,钱县令夫人的娘家也是辽东的首富。是以他们拿出些银子根本不会在意。” “无怪钱夫人听奚老夫人说她是商户出身便如此愤怒了。” “正是,钱家原本顶着侯府的名声经商大赚物赚,他们又不参与朝政,过得很好,可是这些年皇子们争夺越发凶狠,又都觊觎钱家的家财,倒把钱家搅了进去,弄得左右为难。” 云娘便也明白了,“钱家倒不怕用钱,只是不知道给哪一位皇子才对吧。” “不错。” 钱家如此,汤家如此,原来这些勋贵之家看着富贵非凡,但其实却过着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般日子。 汤玉瀚看云娘懂了,便点头又道:“开国以来,虽历经几世,先前几位皇上登基倒也都没有太多的波折,唯有当今圣上,子嗣众多,现在圣上老迈,皇子们正值盛年,几年前便演成夺嫡之势,朝局凶险,就是江阴侯便一改不参与政事的家风,为二子谋了个官位,希望钱南台将来能在仕途有所发展,洞知朝中局势,保住江阴侯府。” 原来如此! 所以钱县令特别能钻营,不惜花费巨资与奚知府交好。 两人说着,便到了驿站,下车后便停下了方才的话题,驿丞早迎了上来送他们进房,又殷切地令人捧来滚水。云娘解了披风要服侍玉瀚歇下,却被抱到了床上,“我们不是说好了,在家里你服侍我,在外面我服侍你。” 说着脱了大衣裳挽起袖子端水帮云娘洗脚。 第93章 失态 从盛泽镇到府城,不过半日的船程,但因是一路向北,云娘便觉得天气又冷了,她又畏寒,现在双脚泡在热水中便很舒服,见玉瀚拿手握了并不认真洗,只是抚弄,觉得痒痒的,便拿脚向他身上踢水,“给我布巾擦脚。” “急什么?”汤玉瀚今日得了新趣味,哪里肯轻易罢手,就势捉住笑道:“先前只知道你帮我洗脚很是享受,现在方知为夫人涤足才是人生至乐。” 说着便捧了一双玉足细细把玩,原来云娘就是炎炎夏日里也穿着绫袜绣鞋,双足从未在外面露过,肌肤便如霜似雪地洁白细腻,偏她天生双足纤小,骨肉均停,正于汤玉瀚的大手中盈盈一握。 云娘生性爱美,因要织锦,便不染手指甲,却悄悄将脚指甲都染了淡淡的粉色,有如五对小贝壳一般,越发显得双足娇嫩可爱。 汤玉瀚其实没少将这对玉足放在怀中暖着,只是那时却没今日看得仔细,心思亦不在此,现在便于温水中一点点地揉捏着,又问:“我见有专门给人捏脚的,听说捏过浑身舒畅,我如今捏得可好?” 云娘白了他一眼道:“眼下这许多的正事都没有说清,你倒有空闹这些有的没的!” 汤玉瀚便也想起路上的话,虽不肯放手,却也认真起来,“你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诉我。” 云娘便道:“原来只觉得《朱子家训》是圣贤的话,自然都是对的,可是今天去了奚府,又听了奚老夫人说了,我反倒不信了。” “这又是为何呢?” 云娘便接着将奚老夫人的话都讲给玉瀚听,又问:“按奚老夫人所说,依朱子所论,我们都不要织各种花样的锦缎了,只织素绸就好,甚至大家都只穿布衣。可是谁不喜欢穿得体面漂亮?我最不懂的是官老爷上朝竟然穿补过的衣裳,朝廷还要不要颜面呢?” 汤玉瀚不想云娘去了知府家中作客,所见所闻竟然十分用心琢磨,虽然不肯放了她的脚,却也认真告诉她,“奚老夫人说的这个《朱子家训》并非宋理学大家朱子所言,而是本朝一位学者所著,只是许多人都混为朱子所作,由此又演化出许多错误,奚老夫人便是如此。” “至于官员们上朝穿着补过的衣裳,其实就是沽名钓誉,可偏皇上相信,便就成了如今的风尚,京城里破旧朝服要比新朝服贵上两三倍呢。” “那大家岂不要将新衣故意弄旧了?” “想来会是如此吧,”汤玉瀚便笑道:“有人笑谈大朝时一群破衣烂衫的官员共赴皇宫,算得上京城的一景。” “那皇上果真不知道吗?” “果真不知道。” “可是这么多大臣,就没有人告诉他吗?” “没有。” 见云娘被震惊得无以复加,便又笑道:“这些事情你听多见多了,便觉得没有什么。” 云娘见汤玉瀚依旧蹲床边,只低头看她的双足,又拿起来放在口边香着,便猛地抽出双脚,也不顾上面还有水渍便放入被中,又指着他的额头道:“我们说着正事,你却只管闹,我们正在驿站里,小心让人看了笑话!” 汤玉瀚见云娘生气了,便赶紧洗漱了上床,却笑道:“世上的事以真为假,以假为真的并不少,就比如你听了《朱子家训》并非朱子所著,又知奚老夫人等曲解朱子之言,便觉得朱子还是没错的,其实更不然。” “朱子其人,在当朝时名声就极差,有人问他寡妇就要饿死了是不是应该改嫁,他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可是他自己却将故人的财物留做私有,又引诱了两个尼姑做妾,与丧夫的儿媳通奸至孕,只是后人推崇他的理学,便将他的这些事情都抹去不传而已。” 云娘一时竟不能相信,“会不会有人故意污陷于朱子?” “当年的御史大夫弹劾朱子,便告他“不敬于君”、“不忠于国”、“玩侮朝廷”、“为害风教”等十项罪过,后来他上表时承认了方才的几项,又说要‘深省昨非,细寻今是’悔过自新,是以这几项应该是没错的。” “所以呢,”汤玉瀚便笑着将那对玉足放在胸前,人也欺了上去,“我为自家娘子涤足,不过是闺房之乐,谁又能笑话我呢?” 云娘先前听了汤家面临的危险,虽然她一定要陪着玉瀚,可心里免不了有几分沉重,又兼想到一路北上,今后便彻底离开熟悉的盛泽镇,也离开了熟悉的家人朋友们,反倒要与各种各样的官夫人打交道,不免紧张不已。 可是见玉瀚明知汤家前途莫测,可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神色,原以为他在众人面前不肯露出真心,现在回房之后却也一样如此,就是自己与他说起正事,他依然嘻笑如常,便睁大眼睛问:“这样的形势,你就不担心?” “先前免不了要患得患失,可自要与你一起进京,便不知怎么突然间就不那样忧烦了。”汤玉瀚笑道:“何况我们一直担心,则什么也不做了?” 云娘果然觉得有理,但自然立即释怀,“虽是如此……” 汤玉瀚却接过她的话道:“虽然如此,我亦反复思量过,汤家立于危墙之下,但我们总要想办法撑起一片生天来。” “我知道你一定能行,”可云娘却叹道:“我却差得多了,本要练练与这些夫人太太们应酬,将来到京城助你一臂之力。可今天去奚家之前并没有认真想一想,穿了不合适的衣裳,下一次总要先问一问主人家的事情,投她们的心思才对。” 汤玉瀚见云娘存了这样的心,便将她按在怀里道:“家族兴亡的大事由我们男人来承担就够了,你不必费这么多的心。” “家里大事固然要靠男人,可是女人间的应酬也不是没有用的,只看钱夫人就知道了。”虽然钱夫人没有向自己说起,但是云娘还是明白钱县令送出的贺礼都是通过钱夫人之手,就像她先前给自己的银票一样。这种女人间的来往,就算将来被翻了出来,也与男子间的不同,似乎更容易被当成寻常人情。 “在杜家村也好,盛泽镇上也好,很多事应该是男人做的,可也有一些事女人做却更方便些,”云娘是认真想过的,自然已经有了主意,“我想我们去了京城,也应该是一样的,现在虽然我还不大明白,可是多与大家在一处便会慢慢懂了。” 汤玉瀚最初想要云娘时,未加思索地就准备纳她为妾,正是因为在他的认识中,云娘的出身见识也只能做妾。不想云娘竟然十分不甘愿,宁肯不嫁也不想委屈求全。后来得知她的深情,便一无反顾地娶了她。 成亲之后,汤玉瀚十分地快乐,他喜欢云娘,喜欢云娘带给他的种种快乐,但是,他依旧只想着自己要好好地宠她,他一直觉得看着云娘过得开心,自己才能真正开心。这种情感,虽然是汤玉瀚先前从没有感受到过的,但是遇到了她便自然而然地升了起来,仿佛与男性的本能一般同时复苏,更是带给他无尚地满足。 汤玉瀚会哄着云娘,会逗着她玩,会教她读书,会带她去看戏,会给她买首饰……唯独没想过的是要云娘帮他做什么。在他的心中,云娘是小小的,娇弱的,没有经历过许多世情的,正是要他全心呵护。现在听着云娘如此用心地盘算如何能帮到自己,而且还不容辩驳讲了一番道理,心里不由得生了万千感慨。 先前的那一个,其实是能帮武定侯府的,汤家和自己也对她寄予了厚望,但是她却是那样不屑,甚至就当自己只希望她尽到一个妻子应该做到的责任时,她亦是不能,最终的结果又是令人如此黯然伤神。 可是他的云娘,却主动地将这些事情一件件地揽在她柔弱的肩上,她用心照料自己,她读书认字,她用心琢磨官夫人的应酬,因为在她心里,把自己看得比什么都重! “云娘,”汤玉瀚十分郑重地道:“不管太子会怎么样,我一定会想办法保住汤家,保住我们。就算是汤家的爵位没了,我也会给你挣得诰封,让你富贵荣荣耀!” “其实我倒从来没想过要当诰命夫人,”云娘嘻嘻地笑了一声,“我只想一直与你相伴,成亲前去灵运寺时还特别在菩萨面前许了愿呢。” “知道你果然真心要与我相守一生,我就想着我们应该回灵运寺还愿。只是我们这一次匆忙离了盛泽镇,倒是不能成行。待将来汤家无事了,我们一起回来时再多备香烛灯油拜谢菩萨吧。” 玉瀚正将头埋在她的长发中,闻言只轻轻应了一声。 云娘便满意地出了一口气,似乎他们很快就会回来还愿了。然后她随手将自己的长发理了一下,却突然发觉原被玉瀚枕在下面的一处有点湿。 云娘这是第一次见到玉瀚失态了,他在人前常是一副冷峻的样子,可在家里却时常与自己嘻笑玩闹,就是有多大的事情,他也是满不在意,轻松地解决掉。但是眼下,难道他竟然哭了吗? 她却不想去追问,男人的眼泪是不会让女人看到的,于是只做不知,轻轻地将手搭在他的肩上道:“我们早点睡吧。” 第94章 心机 第二日,官船离开了府城,钱县令和夫人又殷切地前来送行,并想那只点翠金钗送了云娘,“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云娘却没想到,幸好腰间结着一块新得的玉佩,上面的络子打得也算精巧,便解了下来道:“我也送夫人一样微物,聊表寸心。”依依惜别,更不待言。 就在上船前,云娘正好与钱县令打了个照面,钱县令便向云娘拱手道:“上一次家里的小妾不懂事得罪了夫人,我已经狠狠地教训了,又逐出家门,还请夫人不要记在心里。” 过了这许久的事还提起来?云娘赶紧还礼道:“本就没有什么,钱夫人已经特别遣人来说过一回,哪里值得县令大人也专门来赔礼呢?” 钱夫人便上前笑道:“我家大人一向最重礼节的,当日便气得没睡好觉。回到家中告诉了,我竟才知道,便将刘氏发卖了,又上我遣人陪礼,现在见了面自然要向夫人道歉的。”说着又庆幸道:“亏了在吴江县地纳的,并没有在家中过了明路,长辈们并不知道。” 然后也向云娘一礼,又笑道“这样大的事情,也亏得汤夫人宽厚,并不计较。但细论起来,也是我管教不严之过。” 云娘还礼不迭,“原本无事,并不敢当。” 这时登船离去。 至回了船舱,汤玉瀚便问:“钱南台昨日便一再与我赔礼,我原没在意,他今日又说,是何事呢?” “那日你见我换了汤婆子还问过,我不是告诉你先前的那个给了钱县令的妾室用了吗?”云娘便将事情的前后讲了出来。 汤玉瀚听了十分地气愤,“一个妾室竟敢如此无礼!你当日便该立即着人请钱夫人来的,再或者一个耳刮子打过去,还给她加什么被子、汤婆子?”又道:“钱南台倒也不算糊涂到底,当日便教训了刘氏给你出气。” “我先前去吴江县时,就见过刘氏几次,她仗着受宠,在钱夫人面前也一向有些无礼,到我们家也是一样。不过当时我只愿在我们家平安度过,没想到最后还是闹了出去。” 而且此时云娘却另有一番思忖,想了想还是将自己无意听到钱夫人与樊小姐关于刘氏的对话都告诉了玉瀚,然后道:“钱夫人一向讨厌刘氏得宠,可是她不愿意亲手处置,所以便借着到我们家的机会让刘氏得罪于我,又把消息告诉钱县令,终于惹怒之钱县令,打了刘氏,最后将人送回娘家。” 玉瀚听了点点头,“你说的倒都对得上,尤其是桃儿那丫头,若非钱夫人的心腹,绝不会跟了刘氏又被钱夫人重新带在身边。”接着又惊叹,“南台兄一向赞他夫人特别大度,原来竟如此有心机!” 云娘之所以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尤其是在钱县令夫妻面前完全没有表现出来,却是因为她却有些同情钱夫人,便瞧了玉瀚一眼道:“你还说她有心机,钱县令如此宠爱刘氏,宠得她都忘记了规矩,钱夫人再没有心机能行吗?” 汤玉瀚毕竟与钱县令早就相识,便为他解释道:“其实南台兄倒不是宠妾灭妻的人,他对夫人一向敬重。而且就算他想宠妾灭妻,他家里也不能答应,樊家与钱家的生意可都是在一起的!” 云娘方才就听玉瀚赞钱县令,现在他竟又替钱县令说话,便冷笑一声道:“钱夫人难道只想要一个“钱夫人”的身份就罢了?只任由刘氏夺了她夫君的人,只给她留个身份!” 汤玉瀚却从没在女人堆中混过,于女人间的争风吃醋并不明白,且他又是极清朗的性子,从不拘于小节,对于这些家事,大家平日里便是如此评论的,是以便随口说了。此时方才明白云娘话间的不满,便就笑了,“有心机得对!要我说这件事情全是钱南台的错,他就不应该宠爱妾室!”突然见云娘理也不理他转身过去,终于灵光一现,从后面将人抱住,“他根本就不应该纳妾才对!” 云娘便笑了,冬日的冰雪转瞬融化,春日的花儿绽放在枝头。汤玉瀚爱得什么似的,捧了她的脸不住地香着,又笑道:“我早答应了你不纳妾的,你便放心好了。” 嗯,玉瀚这人确实是言出必行的人,云娘果然放心。 不过云娘却将一双黑漆漆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胜担心地道:“我自然信你,只是先前我们在盛泽镇,就算有人生了些歪心,我也不怕。可是,到了京城,我就怕了。” “不会的,就是我想独自回京的时候也想再娶别人,更不用说纳妾了,”汤玉瀚在那两只水汪汪满含期盼的眼睛上各自香了一香,“这一辈子再没有比你还喜欢我的人了,我怎么舍得你呢!” “你真坏,那时还说要多送我财物,让我不许再嫁呢。”云娘便笑道:“你若是再敢说离我而去,我一定要再嫁!不管是谁,只要来提亲就嫁!” “我再不说的,”汤玉瀚看着云娘认真地道:“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睡的时候就想,幸亏我们还在一起,如果分开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又见云娘的眼睛因欢喜变成了两只弯弯的月芽儿,便笑道:“其实我知道,如果我走了,你才不会再嫁,一定会守着织机等我。” 是的,如果玉瀚离开了自己,那么她的余生还能有什么呢,自然只有织锦了,“所以,我一定要与你在一起!” 一路北上,出发的时候本已经隐约可见江南的春天,可是他们却一点点地离春天越来越远。天气越来越冷,云娘便一层层地加衣服,很快便被玉瀚笑称为粽子。 “其实冷一点倒还罢了,我只觉得这里干得很,身上都粗了呢。” 汤玉瀚先前还没有发觉,经云娘一提才觉得是不如在江南时那般细腻滑润了,便也急了起来,“这可怎么好?”又突然想到,“不如每日多沐浴几次。” 云娘不由笑了,“我又不能整日泡在浴桶里。”便道:“等船再停时我们去脂粉店里看看,是不是有油脂多些的香膏。” “是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起来?”汤玉瀚道:“先前我琉璃厂还曾见过古时的脂粉方子呢,只是那时对这些一点也不在意,一张也没留下,还真是可惜呢。” 云娘听了也觉得可惜,又一想当时玉瀚一定是没有心爱的女子,所以才对那些方子漫不经心。又想到当时玉瀚明明喜欢自己,却只傻傻地在巡检司等,便噗地笑了,“就算留了方子,难道还能带到这里?就算真地带来了,我们又拿什么配?” “倒是有人喜欢弄这些,当年的方子也给了他……” 云娘便问:“你说的是谁?” “冯将军的小儿子冯湘,他最喜欢在内帏与姐姐妹妹们厮混,又特别长于调花露弄胭脂的,当年我们时常笑他。” “现在他在哪里?” “正在青州任千户。” “本想让你去抄了方子回来,原来这么远。”云娘不胜遗憾,又逢官船靠岸,便与玉瀚去临近的镇上买了香脂手膏,每日涂上几回,果然觉得好些。 又过几日,再一次靠岸时,云娘正要与玉瀚下去走走,正等着搭跳板,就见岸上两骑飞奔而来,带起一道道尘土,及到近前,却见两个穿着战袄的军士骑着两匹高头大马,十分威武。云娘在江南,一向很少见到马匹,尤其是这种高头大马,一时便看住了。 却见那两位军士在码头下了马,一条船一条船地问着什么,走到船头便听得,“武定侯府的汤副千户可在这船上?” 云娘方才醒悟原来这两名军士是来见玉瀚的,此时那两名军士已经被唐县丞叫住了,抬眼见了玉瀚,隔水便拜,然后一人留在岸上牵马,另一人捧出一个包袱跪送呈了上来,“青州冯千户遥问大人安好,并奉上此物。” 玉瀚接了,扶起笑问:“你们大人好?” 云娘听他们寒喧,才知原来这两名兵士昨日夜间到了上一个渡口,听说官船已经走了,便又追到了这里,方才遇到。 汤玉瀚问了几句,便拿两块银锭赏了下去,笑道:“回去上覆你们大人,东西收到了,不胜感激,来日再见,必当面拜谢!” 云娘听是从青州送来,只当有重要物件,却见玉瀚只命小厮将包袱送回船舱,便悄声问:“你不现在打开看看?” 玉瀚便笑问:“你想瞧瞧是什么?”说着拉了她的手走了回去。 玄色缎面包袱放在桌子上,不免染了些许尘土,汤玉瀚将包袱打开,云娘凑过去一看,原来又是一层包袱。 这一层包袱却是用弹墨绸缎做的,素白的底子上面有几道浓淡不均的黑色印迹,十分地雅致,又因包在里面,非常洁净,可见送包裹的人心思之细,却亦让人对其间之物充满期待。 及解开第二屋,里面竟然还有第三层包袱,是一种云娘叫不出名字的厚实料子,织染法子也十分特别,却是不常见的荔色,裹得严严的。 云娘便用手摸了一摸,看着十分粗厚的东西却十分地柔软顺滑,不由奇道:“这是什么布料呢?” 汤玉瀚便道:“这叫哆罗呢,西洋人进贡的。” “那岂不是很贵重?” “一匹哆罗呢总要一两百两银子,而且全部是进上的,就是有钱也没处买。” 什么东西要拿这样贵重的布料包着,云娘越发觉得包袱里的物件一定稀奇得很,又见这层哆罗呢料子包得十分严密,又用针线缝上了,赶紧拿出自己的小银剪小心地剪开,里面的东西方才露了出来。 原来是一个七八寸见方的金镶双扣珐琅扁匣子,上面却画了一个黄发碧睛的女子,穿着一条带了许多花边的裙子,只是胸前却露出许多,竟似半裸一般。云娘哪里见过这个,不由得红了脸,啐了一口,扭过头去,“竟是这……” 汤玉瀚便笑了,“这只是匣子,东西在里面。” “我不看。” “你要的东西怎么又不看了?”汤玉瀚便握住她的手将人拉了过来。 第95章 美人 云娘其实也好奇,便顺着他的手转了回来。便见玉瀚在匣子两边轻轻地扭了一下,那匣子便打开了,里面光闪闪的一片,她定睛一看,正是一个江南美人,两道细细弯弯的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张着嘴,便道:“这个美人比外面的那个好看。” 一面说着,就见匣子里的美人也动了起来,靠近一看,那美人也向她看来,云娘猛然醒悟,原来这美人正是自己! 见玉瀚正着看自己哈哈地笑,便不意思地道:“这镜子怎么能如此的真?” “这也是西洋进的,照起人来纤毫毕现。” 云娘爱得不行,不由得又看了半晌,方想来道:“冯千户派了两个兵士千里迢迢地就为了送这镜子给你?” 汤玉瀚自匣子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玉瓶,“其实他送的是这个。” 这个匣子实在太过稀奇,也太过耀眼,是以云娘先看了匣子外面的图,便又去看那镜子,竟没有注意匣子里面放着好几个玉瓶。 现在拿出一个打开,先闻到一股清雅的香气,再看瓶子里面,正是洁白如雪的脂膏,自然也明白了,“这就是按那古方做的脂膏?” 汤玉瀚却打开夹在匣子里的一封信看,又道:“应该就是了。”说着将几张用桃花纸录了的许多方子递给云娘,“这正是那几页古籍的抄件,你留着吧。” 云娘接了过来,见上面写了许多的方子,有做面脂的,用珍珠、麝香、丁香各几两,加入白鹅脂中;有做手膏的,用挑仁、杏仁、橘仁各几两,加入牛脑中;还有做口脂的,用朱砂、紫草、丁香等等,不一而足。 再对着玉瓶中的脂粉,一样样地正是按这方子所做,比起先前自己用的和这些日子新买的,却要好上许多。云娘便十分欢喜,她一向爱惜自己的容颜,特别是嫁了玉瀚后更是日日用心修饰,现在有了这些,更觉锦上添花。 又拿过那封信看,一笔流利俊雅的小字,上面的言辞十分地恳切,又有“虽曾尝鲈鱼莼菜之羹,却终无缘见嫂夫人一面,遥寄微物,略表寸心。”之语,云娘便想了起来,“去年你在巡检司烤肉宴客,便有冯千户?只是他怎么知道那鲈鱼莼菜是我做的?” 汤玉瀚只笑,“你以为说是荼蘼做的,别人就信了?” 云娘想起那时,其实自己就已经对玉瀚动心了,要么为什么会如此用心帮他宴客,便笑道:“这个冯千户,还真是好人呢,我们一定要好好谢他。” 汤玉瀚却也想起当时冯湘吃到鲜美无比的鲈鱼莼菜,就说一定要去见那心思如此灵巧的女子,后来还是自己动了手才将他拦住,现在云娘却也赞他好。心里便无端地不舒服起来,冯湘可是最长于与女子打交道的,只说这一次,自己不过向他要两张脂粉方子,他却搞出如此的阵仗来,让云娘立即注意到了他,因此又有些后悔。 立时便下定了决心,不要云娘再见他,便道:“你不必管了,我自然谢他。” 也是,冯千户又不认得自己,这些东西他原本也是送玉瀚。可是东西毕竟是给自己用的,他又那般用心,信中又说得如此客气,云娘觉得还是应该亲自感谢一番,便笑道:“他亦知你不可能用这些,也是转送了我。所以我还是亲手为他做一样东西吧,你说做什么好呢?” 什么也不必做! 此时汤玉瀚又转念一想,再硬拦着反而不好,便笑道:“你随意做点什么都行,我来转交给他。”心里却想好了自己直接截下就好。 云娘应了一声,其实她根本没有把什么冯千户放在心上。只是对那匣子依旧好奇,拿起来左看右看,就连匣子上面那袒胸的女子也看了几回,再打开照照自己。 汤玉瀚见她只顾着那匣子,再不提下船散心的事,便笑道:“竟如此喜欢?可是今天不下船,明天起又要一连两三天不停了。” 云娘忖度一回,毕竟匣子什么时候看都可以,便放了下来要走。可又转回来,却又用那块哆罗呢重新将匣子包了起来放到箱笼中,严严地锁好,“并不是怕丢,可是万一让别人过来看了那女子,岂不会笑我们!” 船行二十余日,便到了京城之外几十里处的通县,船方停下,便有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带着两个小丫头上船来接。 云娘先前便听玉瀚说过,知这妇人姓李,正是他的奶娘,平日在他院子里管事,并为他打点一应事务。这一次玉瀚特别将她接过来服侍云娘,就是李嬷嬷带来的两个小丫头也是按玉瀚的吩咐特别为她准备的。 其实云娘虽然请了荼蘼帮忙做家事,却并不习惯别人服侍自己,可她亦知富贵人家的规矩便是如此,倒不好特立独行。且李嬷嬷本是当年武定侯世子夫人贴身的丫头,虽然是奴仆之流,却从小在侯府长大,对于汤家的事再清楚不过,正是自己的好帮手。 李嬷嬷活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不明白的,早知六爷唤了她来为的是扶持新六奶奶,如今见了六爷身边的娇娘,便赶着上前行礼,口中笑道:“给六爷六奶奶问好!” 云娘也知自己进了侯府正要依仗李嬷嬷指点,且她又是玉瀚的奶娘,便对她并不当仆役之流看待,赶紧让了过去,只道:“李嬷嬷请起,我是小辈,并不用行此大礼的。” 李嬷嬷便叫那两个小丫头,“赶紧给爷和奶奶行礼。” 又向云娘笑道:“这两个虽然不是家生子,可却是人牙子专门挑性格和顺的小姑娘买了,又请人专门教导了几年,服侍人并不比家里长大的那些孩子差,且身契就在奶奶自己的手中,倒比家里那起子一窝窝有根有梢的下人要好得多。” 云娘虽然不大懂侯府的事,一则有玉瀚告诉她,一则与钱夫人唐夫人交往时也明白了些,便知李嬷嬷所言不虚。自己一个农家出身的织娘,身边的人若不贴心,到了侯府恐怕更难,就算玉瀚肯护着自己,可是总有顾不到的地方。 李嬷嬷是玉瀚生母给他的人,是个可信的,而两个丫头的身契更是握在手中,自然要比侯府的下人要忠心。玉瀚替自己打算的,便正是如此。 云娘便点了点头,“起来吧。” 李嬷嬷便赶紧又道:“这两个丫头初到,请六奶奶为她们赐名。” 云娘听了一怔,难道这两个丫头原来连名字都没有吗?却突然想到了钱夫人身边的桃儿、杏儿、莲儿几个,灵光一现,这些丫头不可能凑巧便有如此整齐的名字,一定是钱夫人起的。那么,自己也应该给这两个丫头们起个名子。 只是说起来容易,其实却也难,因为云娘从没给别人起名字,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一时竟不知什么名字好。若是像钱夫人学,便叫桃儿和杏儿,她又不甘心。 可这样的事去问玉瀚总是不好,思忖了一下,便道:“我先两日读诗,倒还记得一句写我们江南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便指着身材略高些,容长脸儿,细眉细眼的那个道:“你就叫江花。”又对另外那个皮肤略黑些的道:“你就叫如蓝吧。” 汤玉瀚便在一旁赞,“果真雅得很,就这样罢。” 那两个丫头也赶紧上前行礼,云娘因刚刚想到了桃儿,随即便想到了刘氏,心思转了一转便向他们三人道:“日后总要在一处了,别的都好说,只一样,若是生了背主的心思我是断不能容的!” 初一见面,李嬷嬷一眼就看出新六夫人并非富贵人家出身,其实颇有些没瞧得上,只是她却是知道六爷的性子,并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敬。却不想六夫人随口一句话,却让她心里突地虚了起来,赶紧陪着笑行礼道:“六奶奶说得极是,我们连人俱都是六奶奶的,自然一切以六奶奶为重,决不敢做出背主的事来!” 江花和如蓝便也道:“若是敢背叛六奶奶,但凭处置!” 云娘便笑着让他们起来,“既然如此,日后我亦不会亏待你们。” 李嬷嬷就笑道:“外头车马早准备好了,还请六奶奶上轿。” 云娘便将紫貂的昭君帽戴上,外面罩一件红缎银鼠褂,走出船舱,原以为还是如先前一般走下船,却见一乘翠幄垂珠小轿已经抬到了门前,李嬷嬷便掀了轿帘,她瞧了一眼玉瀚,见他身自己点头,便坐了上去。 等轿帘放下了,方有轿夫过来抬轿,下了船又放下,在一处围幛内换了一辆朱轮华盖的马车,云娘一脚踏上,便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原来车上用大红的毛毡铺满,那毛毡上的毛竟有半寸来长,脚踏上去便陷了下去。再坐下来,更觉得十分地宽敞舒适,手略一触,便知那坐褥是先前见过的多罗呢。 这时李嬷嬷也上来,却在云娘的脚踏处半蹲半坐下来,先从车厢板壁的隔子里拿出一个珐琅手炉给云娘抱着,又端出热茶点心服侍云娘用。 先前钱夫人便说过武定侯府与别处不一样,云娘自见了李嬷嬷也免不了暗自打量,却见她衣着打扮粗看皆十分不显眼,但细细瞧着却皆是上成之物,虽是仆妇之流,却远较杜家妇人穿戴好上许多。至于路上所备之物,无论是手炉还是茶点,更是不凡,便更知此番进京之不易了。 忽又听马蹄声响,却在车旁慢了下来,正与自己的车同行,云娘便知是玉瀚来了。方才下船时,他正与唐县丞道别,又让自己先行。 扭过身将那大红哆罗呢的帘子打开一半,果然就看到了他。 云娘还是第一次见玉瀚骑马,真是气宇轩昂,英俊不凡,原来每次见他穿着官服带着腰刀站在巡检司的大船前头,都觉得没有比那再好看的人了,现在却又觉得他骑马倒比在船上还要出色。 而这样出色的男人,却是倾慕自己的,他能不顾一切地带着自己回到京城,那么他们要面对的所有难处,其实都算不了什么了。 第96章 能行 云娘正脉脉含情注视着汤玉瀚,他却也看了过来,便在马上弯下腰正与她四目相对,笑道:“大约有半日便能进京城了。” 云娘点头,却道:“你的马好高大啊!”比她在江南看过的马都要高大威猛。 “这是西域的宝马,比寻常的马要高大一些,跑起来也快。”汤玉瀚按着马绺道:“骑马就要骑这种高头大马,现在太冷,等天气暖和了我找机会带你到郊外学骑马。” 云娘看着那雄纠纠的大马,倒担心起来,“我能学会吗?” “我教你,自然能的。”汤玉瀚笑看着云娘,却又心疼,“外面这样冷,又刮着寒风,你赶紧将帘子放下,小心吹到了。” 云娘果然放下帘子,却一转眼又打开了,手里端着一杯热茶,喂他喝了,“你暖暖身子。” 接着是一块点心,“还热着呢。” 又要把手炉给他,“我在车里面不冷。” 汤玉瀚便哈哈笑了,“你看见抱着手炉过骑马的人吗?” 又告诉她,“我自小就是在京城长大的,再冷的天也是骑马出来的,你不用担心,”说着将替她车帘放好,“你却是受不得冻,不许再打帘子了。” 云娘只得坐了回去,这时发觉李嬷嬷一直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向她道:“嬷嬷,你有什么说的,只管说。”又见李嬷嬷依旧有几分迟疑,便笑道:“玉瀚应该也向你说过,我原是南边的人,第一次进京,这边的规矩一丝也不懂的,有什么不对的,你只管告诉我。”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六奶奶,我们京城里公侯之家的女眷们出门,都不许将车帘子掀开的,便是十分想看外面的,也只好打开一条细缝,更不必说与车外的人说话了。若是旁人看了,恐怕会被人笑。” 云娘听了,却向外看一眼,李嬷嬷却懂得她的意思,“六爷一个男子,哪城会留心这些?他是不懂的。” 汤玉瀚生性磊磊落落,才学十分深厚,外面的一应大事心中皆有决断,但却在许多内帏小事上完全不留心,云娘便笑了,“果真是嬷嬷奶大的,十分知道他,玉瀚果然如此。”又道:“嬷嬷,还有些什么,你只管说,我既然到了京城,自然要按这边的规矩。” 其实大规矩什么的,云娘尽是知道的,就是有不知道的,她这些日子读书,又留神看钱家、奚家的作派,总也是明白些,但唯有日常的小事,她却是果真不懂。 李嬷嬷自然要尽力奉承的,且六爷将她接回来也是为了如此这般之事,又见云娘说得恳切,便将京城里夫人小姐们的作派一一讲给云娘听。 “刚刚我听官船上的人称六奶奶为汤夫人,这在我们京城却是不行的,”原来在京外,大家见了官家的太太便都称夫人,但其实夫人却不是随意叫的,只能由朝廷封了诰命才能叫夫人,“将来六奶奶在府里也好,府外也好,这个称呼上要小心呢。” 云娘这才恍然大悟,无怪钱夫人说过大家胡乱叫呢,自己现在果真不是汤夫人。看来过去不在意的事情,以后在京城却都要小心起来。 李嬷嬷见六奶奶听得入神,又频频点头,便越发兴起,便将自家小姐,也就是玉瀚母亲从小在永昌侯府受到的教养都告诉云娘,“我们小姐从小便请了宫里的嬷嬷管教着,十分地严格,略大一些,又读书识字,针凿刺绣,真真是大家闺秀,端庄娴静,温柔大度,且她最长于画画,六爷小时候也喜欢画便是像他母亲。” 又说起了玉瀚的祖母,“老夫人也是侯府的嫡女,她最疼我们六爷的,自六爷三岁丧母之后便抱到了身边,每日就在老夫人的房里住着。汤家的儿子七八岁就要搬到外书房了,只有我们六爷,一直到十几岁才搬出去……” 当然还有贤妃,“我随着夫人嫁到汤家的时候,贤妃娘娘已经进宫了。但是她又是我们府里老夫人的外甥女,年少时常到永昌侯府里玩,与我们小姐并几个少爷都极好的。我还记得有一次她与我们府里的少爷小姐们一同去栖霞山,因与二少爷赌气,自己一人进了林中,把我们二少爷急的……竟没想到她如此的淘气,却有这样大的福气,一朝进宫,便被封为皇妃。” “奶奶恐怕还不知道,前些日子宫里的贵妃病了,眼下正是我们贤妃娘娘管着六宫的事呢,由此可见皇上对我们家贤妃的信任……” 云娘听着,却想到了一个人,却不直说,先倒了茶送过去,“嬷嬷喝几口润润喉。” 李嬷嬷接了茶谢过六夫人,小口喝了又笑道:“六夫人果真宽厚慈善,无怪我们爷这样放在心尖上,原来从没想过的事也都想到了,又是买丫环又是让备江南厨子的。” 云娘一听又不免担心,“可不要闹得沸沸扬扬的,让家里的长辈们知道了。” “这些老婆子自然都懂,丫头是在外面买的,只说是奶奶自己带来,厨子也悄悄备下的,只说是六爷吃惯了江南的菜肴。” 云娘放了心,重新引着李嬷嬷讲,“嬷嬷果真是有见识,在永昌侯和武定侯府见过这许多贤淑女子,便将她们的事都讲给我听,我也好生学着。” 李嬷嬷便又将汤府上许许多多女眷们的事都告诉云娘,“六爷的继母是江夏侯府的庶女,进门时六爷已经六岁了,又一直跟着老夫人,她便一直没开口要接六爷回来,估计也是打算着自己生儿子。结果却只生了两个女儿。不过这位继夫人现在守着寡,万事不管的,六奶奶只依礼敬着就就了。” “现在六爷上辈还没有分家,所以几个叔叔婶娘们都住在府里,二婶娘是济宁侯府的嫡女,原本痴心妄想侯府嫡枝单薄,庶长子或能不同,不想终生无望,总是一脸不快;三婶子倒是知道守着本份,四婶子是武将家的女儿,说话做事十分地爽快;五婶子是因为五叔有残疾才娶了他生母姨娘兄弟的女儿,做事向来倒三不着两的……六爷还有几个庶兄,并许多的堂兄弟,以及妯娌们,一时也说不完。” “这些婶子、堂兄弟妯娌们,六夫人也不必多理会,将来自然会分家出去。只有大夫人子,也就是现在如今的世子夫人,那可是我们六爷一母同胞亲兄长家里的,眼下正由她打理府里的中馈,平日对六爷也不同一般的兄弟,你们妯娌却要亲密些。” 又叹道:“先前几年,爵位被夺,大爷被囚,大夫人留在府中十分地不容易,可就是这样,她端庄的模样也一丝不改,将府里依旧管得铁桶似的,对庶出的儿女也十分宽厚,家里上下没有不敬服她的。现在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世子出来了,她也被封为世子夫人。” “眼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大少爷相看亲事,先前许多人家都不愿意的,现在却又都上赶着想把女儿嫁进来,每日里承恩侯夫人、永兴侯夫人、汝南侯夫人几个走马灯地来……” 云娘一直听李嬷嬷将世子夫人未来的大儿媳人选都一一讲了一回,也没有听到她想听的那个人,却又不好直说,只得再转了弯问道:“当娘的给儿女相看亲事自然是十分用心,当年太婆婆给玉瀚相看时也一样的吧?” “自然是一样的。”李嬷嬷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却又转回,“我们小姐生了世子爷之后许久便再没有身孕,过了十几年,不意却有了六爷,十分地欢喜,六爷生下来更是爱如珍宝。偏我们六爷也争气,三岁上便识了好几百个字,贤妃娘娘听了只不信,抱到宫里一拭果然不假,也喜欢得不成……” 说了半晌,其实还是没有一句。云娘又想法子绕了几回,却依旧没有丝毫结果,便也知道李嬷嬷是个精明的,自己不可能探问到什么了。 原本在盛泽镇时,云娘几乎没有想到过那人,当时的她,只一心与玉瀚在一起过着甜蜜的日子,完全不会在意其余的一切。 因为要进京,不知不觉地就想到了,与京城相关的那些事,那些人,她自然便是其中的一个。 玉瀚从来不在自己面前提他前房夫人,云娘听人传言是生孩子时没了,一尸两命,想来也是极伤痛的。玉瀚之所以一直没娶,自然是在为她守孝,就是他当时说要娶自己时,也曾道要再等些时日,后来他们成亲的日子,算起正好在三年妻孝结束。 男子为妻子守孝并没有一定之礼,有不过百天就再娶了的,也有过了一年娶的,至于能等到三年的,那便是极少的,也说明夫妻之情极深。 想来玉瀚也是对她爱极了的,且又因为生子才离世,便更是不舍…… 云娘懂得自己是继室,在前房牌位前是要行礼的,她也心甘情愿行礼,毕竟玉瀚先娶了那个,且又是为了给玉瀚生子才走的,可是不论怎样明白,她心里也都免不了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意。 尤其现在谁也不肯提到她,是不是因为她实在太好了,自己根本比不得她的一分? 云娘是明理的,知道自己如此不对,便用力压住心中翻滚的思绪,再不探问那些不该问的,只与李嬷嬷又说些闲话儿。 快到京城时,他们在一处客栈歇了一回,云娘重新洗了脸,又打开匣子,对着那面镜子仔细地上妆,又再三照了,终觉得没有一丝不妥之处方才合上匣子,“我们走吧。” 汤玉瀚自然看出云娘的紧张,便讲了几个笑话,却见云娘连一点笑意都没有,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便又笑道:“有诗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你为何不问一问我呢?” 云娘勉强笑了一笑,却道:“一会儿要拜见家里的长辈们了。” 而且还要她一个人。 玉瀚是因公事调回京城的,一定要先去衙里完了公事才能回家的。 “要么你就先在这里住上一两天,等我的公事完了接你一起回去。” “不,”从在船上时玉瀚便这样提议过,刚刚又劝了几回,可云娘坚决反对,“你只管忙你的公事,我自己行的,家里又没有老虎要吃了我。”说着便上了车。 汤玉瀚赶紧扶了她一把,却道:“无论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我回去,你只管放心。” 李嬷嬷便也上前道:“六爷,你只管安心上衙去吧,我陪着六奶奶。” 第97章 不见 马车重新上了路,周围慢慢变得喧闹了起来,忽尔又停了下来,原来是到了城门前,只听外面有人喝道:“武定侯府的车马,还不放行?”又有人赶紧答应,车子便又走起来。 这一次马蹄声便与先前不同了,原来京城内的路面上皆铺着石板钉了铁掌的马蹄踏上去便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又听得道路两旁招徕各种生意的吆喝不绝于耳,不需去看,便知道果然是繁华鼎盛之地。 李嬷嬷便笑道:“六奶奶,虽然听说江南鱼米之乡,十分富庶,但京城却也是别处比不了的,不妨将帘子掀开一条缝看一看,这倒是不打紧的。” 云娘其实也好奇,但自知道打开帘子会让人笑,却只道:“不外是人多热闹罢了,有什么可看的。”果真一动不动,任凭外面如何,也不去瞧一眼。 不想,这时玉瀚却将帘子掀开,向她笑道:“京城里也有许多好玩之处,等空了我带你到处走走。” 其实云娘刚刚不肯从帘缝里看,固然是为了守规矩,但是她还有一番心思,既然侯府规矩如此之严,女眷们几乎被困在内院,连出门的机会也没有,那么外面有多繁盛看了又有什么用?还不是空的。她先前是在外面行走惯了的,看了之后心痒难耐,反倒不好。 现在玉瀚却答应带她出去,她便笑了起来,却也担心,“会不会不合规矩?” 李嬷嬷也道:“六爷,那可怎么成,怕让人知道了笑呢。” “我带自己家里人出来,却有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又向云娘笑了笑,便道:“我要往衙里去了,若是上司有空儿过两三个时辰就回来了,若是上司忙着,便说不定要等上一两日才能回来。” 云娘十分不地不舍,可却只笑着向他道:“你去吧,公事要紧,有李嬷嬷陪着我呢。”看着玉瀚打马走了,赶紧放下帘子,重新坐好。 又走了一刻多钟,马车方慢了下来,原来到了武定侯府门前了,进了院子又慢行了一会儿,车子停下。李嬷嬷先下了车,再将云娘扶下,又换小轿,又走了半顿饭工夫,再下来便在一处月亮门前,一个妇人笑着迎了上来,“这一路上走了大半个月,想是乏极了,先回房歇着吧。” 云娘见这人三十多岁,皮肤白皙,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只梳着家常发髻,上面随便插了一根翠色的玉簪子,绿莹莹地像是要滴下水一般的,身上穿着桃红撒花半长袄,下面绿色金绣裙子,披着一件石青刻丝八团狐狸皮披风,笑容满面,忖度着必是玉瀚的长嫂,赶紧就要上前行礼。 不料李嬷嬷却在后面暗地里拉住了她的衣裳,却笑道:“六奶奶,这是世子房里的丰姨娘,过来接我们了。” 云娘便有些尴尬,依旧迎了上去,笑道:“谢谢丰姨娘了。”却又向周围扫了一眼,原来在月亮门前听传的几个婆子听了李嬷嬷称自己为六奶奶,都露出吃惊之色,正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说着什么丰姨娘便为难地一笑,却带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带她向院子里走去,穿过几道弄堂,却进了一处园子,丰姨娘便笑着将一间小院指给云娘,“这里是芍药苑,世子夫人指给姨娘住的。” 云娘听了她的称呼,知道到了关键的时候,登时沉下脸来,却不与她说话,只拿眼睛看向李嬷嬷。李嬷嬷便气愤愤地上前道:“丰姨奶奶,这是六爷新娶的六奶奶,你可别叫错了。” 丰姨娘看样子是个性子和顺的,并不反驳,却不肯叫六奶奶,只是笑,又让着云娘进来。 云娘知她其实也算不得真正武定侯府的主人,因此也不为难她,只随着她走了进去,只见不大的一个小院里十分地精致整齐,只是正值冬季,甬道旁的两个花圃却都荒芜着,想来原是种芍药的。 早有十几个丫环婆子站在院中迎着,这时都纷纷行了礼,又因刚听了李嬷嬷说丰姨娘,便也不敢乱叫,只是问安。 云娘便略点了点头,再进了屋子,却是三明两暗的小小居所,所有的物件也都极是精巧,且里间又有一铺火炕,与江南不同。 丰姨娘便又指着炕上放着的几匹缎子道:“这是世子夫人给……”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却只一笑,没有再说出称呼,只又道:“裁几件衣裳吧。” 云娘便笑道:“替我谢谢世子夫人,待略整理一番便去拜见。” 丰姨娘见状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便不打扰了,改日再见罢。”说着脚不沾地地走了。 这时,又有几个婆子将行李包袱都送到了门前,李嬷嬷出来让她们抬了进来,指了地方放下,又拿出一块碎银子,“去打酒喝吧。” 云娘吩咐江花和如蓝先将妆奁取出,对着镜子又照了照,略整理了两处,又取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让江花拿着,起身道:“嬷嬷,你与江花陪着我去拜见长辈们,如蓝留在屋子里收拾。” 李嬷嬷这时便又道:“六奶奶,看丰姨娘的神色,家里恐怕是有些……不若等六爷回来再一同去吧。” 云娘刚刚见李嬷嬷与丰姨娘说话时,倒是神气十足,现在提到了长辈,气焰便没有了。也能明白她的为难,丰姨娘只是妾,说起来至多算是半个主子,李嬷嬷倒不怕她,但是真到了正经的主子面前,她却是怕了。 不过,云娘却是一定要去的。 世子夫人打发了一个妾来接自己本也没什么,但是特别在众人面前称自己姨娘,想来就是要将自己的名份定了下来。公侯伯爵之家,果然与寻常百姓之家不同,再不会吵吵嚷嚷的失了身份,只是风平浪静下暗涛汹涌。 云娘先前见了钱夫人借着自己将刘氏除掉,又亲眼看她如在奚夫人面前奉承,又在背后骂人的,以为便是极高明的。现在再一细想,比起世子夫人这样连面都没露就给自己下了一个绊子的,实在差得远了。 可是,云娘平日好性儿,到了这时候却是不让的,自己是玉瀚明媒正娶的妻子,想将自己就这样变成一个妾,她怎么也是不肯。云娘便向李嬷嬷道:“不必等六爷,我们现在就去,不去才是真正失礼呢,也叫别人不把我们看在眼里。” 李嬷嬷一直当六奶奶是个最温柔不过的人,一路上听自己指教也极谦和,没想到真生了气,却也是吓人的,眼睛像锥子一般,抿着嘴十分地坚持,大冷天里背后竟出了一身的汗,赶紧道:“是,六奶奶。” 出了芍药苑,李嬷嬷方想起来问:“六奶奶,我们先去哪一处?” 云娘便道:“自然先去拜见祖父。” 李嬷嬷便觑着云娘的神色,缓缓道:“自几年前家里遭了大事,侯爷便不在正房里住着了,却搬到府东边的听雪轩里静养,平日里不大见客的。” “难道我是客吗?” 李嬷嬷赶紧道:“自然不是,只是侯爷一向不喜欢人打扰。” 云娘便道:“祖父见与不见都是应该的,只是我一个小辈却不能不去。”又缓和了语气向李嬷嬷道:“嬷嬷不必怕,难不成汤家还能将我一顿棍子打死?天理昭昭,侯府的再不待见我也不能的!有什么错,都是我领着!” 李嬷嬷便赶紧陪笑道:“老奴并不是怕,只是这两年六爷出去了,我也时常在外面住着,帮爷打理产业,对府里的事知道得少了。再则老奴年经虽然大,但不过是见得多些,真论起道理,却总比不了六奶奶明白。” “这也无妨,今日我们进了武定侯府,便要相互扶持着。” 说着话,便到了李嬷嬷所说的听雪轩,原来这听雪轩其实离芍药苑并不远,中间隔着一个大花园,算起来与芍药苑也是一样,俱都是从这大花园里隔出来的。只不过听雪轩却要比芍药苑大上很多,虽然只是对着园子里的后门,可院门依旧十分地轩昂,三间门房,两旁摆放着威武的石狮子,向内隐约可见巨大的影壁,上面画着战马刀兵,望之令人生畏。 云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心里其实也是惴惴的,但到了这个时候,前面就是真摆着刀枪,她也不会后退的。抬眼见正门及一侧都关着,只开着东边的侧门,便走了过去,向站在门前的两个婆子、几个还未留头的小厮们道:“还请你们通传一个,六孙媳妇来拜见祖父。” 几个小厮都瞧着那两个婆子,而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了一下,只得道:“暂且等上一等,我们进去通报一声。” 云娘等了约半刻钟,进去通传的婆子出来道:“侯爷正修行呢,这时候谁也不见。” “既然如此,不敢打扰祖父的清静。”云娘便转身自江花的手中拿过一对扇套,一对香坠儿,因不知道长辈们的鞋样,便在路上急忙打出来这些,笑道:“都是我自己做的,待祖父闲时再帮我奉上吧。” 那婆子不欲收,“不若等些日子再送来。” 云娘却道:“即便不能立即亲自面见祖父行礼问好,东西却是我的一点孝心,一定要留下的。” 婆子们迟迟疑疑的,却见这位十分坚持,终于收了下来。 云娘又让李嬷嬷散了赏钱,方才走了。 接着到了玉瀚继母的住所,也是一处极壮丽的院子,里面遍植松柏,却也道:“夫人身子不好,正睡着呢。”云娘便依旧送了两样手工所做之物表达孝心,然后退下。 再就是世子夫人之处了,却与先前见的两处不同,房屋高大,院门前一条宽敞的大道,思忖一下方位,竟是直通大门的,云娘便明白这里才是正经的堂屋。 又见院门处等着十几个妇人,听她们口中之言便明白是来回家事的,又有丫头们穿梭不停地进出,端茶送水,又捧着各种物品,比先前两处的清冷完全不同。 只是进门回话的人却依旧道:“世子夫人身子不好,实在起不来,改日再见吧。” 难道再找个别的借口都不能了,只会说身子不好吗?云娘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将东西留下,又道:“改日再来拜见。”带着李嬷嬷和江花走了。 第98章 送人 云娘回了芍药院,卸了钗环,又洗漱一番,因连日赶路,又在汤家走了这半晌,实在疲惫,便到炕上歇着。 如蓝端了茶,便上来捶腿,云娘只摆手道:“不必了。”又向李嬷嬷等道:“东西也不忙理,你们也累了,先都各自歇着吧。”见人都出去了,想着心事,不知不觉间竟迷了一觉。 再醒来竟然见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赶紧坐了起来,自语道:“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不想江花却站在炕下不远处,赶紧答道:“六奶奶,就快酉时了。”又将灯烛点燃,屋子里便亮了起来。 云娘不禁失笑,自己还当是江南呢,见天色如此暗了便以为已经戌时已过,其实京城的冬日里天十分的短,还不到酉时便已经暗了下来。 江花这时又端了茶送上来,“六奶奶,这是江南的茶,可好?” 云娘点头接了,她到了京城只觉得处处干燥,睡醒了正口渴,便觉清香浓郁,饮后回甜,再看茶色嫩绿明亮,不由赞了句,“这茶不错。” 正好李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这只是家里分给各房的碧螺春,还不是上好的。” 云娘到了京城,再进了武定侯府,所见所闻已经远超她过去所能想像的,就比如眼下她所在的这间屋子,明明是严冬,可室内地上、炕上到处铺着大红毛毡,铜熏炉里袅袅升起轻烟,却一点炭气都没有,而只是宜人的香味,一如阳春三月。屋内所用的一应物品更都是上乘的,坐褥迎枕皆是新做的,选用上佳的绸缎,桌椅镶了螺钿,多宝格里摆着许多她根本就不认得的器物,炕桌上摆的几盘果子,里面倒有一半她从没见过,随便端上来一碗茶,就是碧螺春。 这时她方明白人们为什么都想要富贵。 可是云娘其实并非因为这富贵才一定要嫁到汤家来,可是这话她也知道没有必要说,就是说了也未必有人肯信,只除了玉瀚。 又想到玉瀚,明明出身于这样的锦绣华第,怎么却是那样的随性而疏朗,竟能穿着最朴素的布袍,吃着最简单的食物,又能以最平和的神态待寻常的百姓?但是她转念却又觉得,也正是因为玉瀚经历了这些荣华,才能真正看淡一切,反会养成他傲然不群的性子。 所以,这富贵既是好,也是坏,只看你从何处去想,何处去看。 况且汤家眼下从外面看着泼天的富贵,其实却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遭到灭门的灾祸,所以富贵什么的都是虚的。 正在胡思乱想,李嬷嬷又问:“六奶奶,现在用晚膳可好?” 中午只在路上垫了一些,虽然也是好的,但终究不同于平常,云娘眼下倒是饿了,便点头,“摆上吧。” 一句话下去,便有人端了水来洗手,又递了布巾擦,桌子也摆在了炕上,又有丫头提了两个食盒送上来,李嬷嬷亲自打开,摆出红烧鲤鱼、胭脂鹅脯、炸豆腐盒、素炒菜心四碟子菜,并一碗火腿酸笋汤,又两样米粥,两样点心,又问那丫头,“只这些了?” 那丫头点头道:“厨房按例做的。” 李嬷嬷便偷眼瞧云娘,云娘虽然不懂得,但也明白她的意思,恐怕是这菜给得少了。她虽然要挣名份,却无意于这些口腹之物,便摆手道:“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云娘果真觉得很好了,平日她与玉瀚两人在家中,也不过似这般三四个菜,现在只她一个人,哪里能吃得了呢。且尝了尝,味道也不错,唯独因为是从厨房送来的,便不似在家中刚出锅端出来那般热气腾腾,好在也不凉。便每样都吃了一些,又用了两块点心,喝了半碗粥,方一放下箸,早有人又送了漱口的茶,然后又洗了手,然后是才吃的茶。 事事都有人做了,云娘坐在炕上,一时觉得落入这富贵窝中,竟不知做什么好了。 只是她毕竟是闲不住的性子,便起身在屋子里到处走走,看了一回,便明白这芍药苑是专门为自己收拾出来的,因为里面所有用品皆是崭新的,并没有一件玉瀚的东西。 看来玉瀚先前并不在这里住呢。 云娘便失去了再看的心思,回去开箱找了一件给玉瀚做了一半的衣裳,却坐在桌旁,她其实还是不大习惯坐在炕上的,慢慢缝了起来。 第二日,又亲自往昨日去的三处跑了一回,自然再次吃了闭门羹,可也在云娘的意料之内,却也只当出门散散,转身回来便是。 不过,在园子里倒是遇到了好几个人,却没有人与她说话,她更是不识,自然也不搭话,是以虽然在侯府之中,仿佛却似又在荒野一般,云娘便明白了,武定侯府只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名份的人冷着,想让自己难堪,甚至退却。 可是云娘岂会在意,每日到长辈门前转了一转,便回房做自己的事。好在她平时织锦早就养成了能守得住寂寞的性子,倒不觉得受不住。 却不想刚进门就有个江花便过来道:“六爷遣了人传话,在二门外侯着呢。” 云娘一听,倒是担心起来,便赶紧道:“快传进来问什么事。” 李嬷嬷闻言赶紧出去,一会儿带了人来,自报名唤靛青,在门外隔着帘子叩头行礼道:“爷问奶奶可好?” 云娘便道:“我都好着呢,玉瀚可好?” “爷一切都好,只是要先在部里留上几日,等着皇上随时垂询,请奶奶打点两套衣裳过去。” 云娘便赶紧起身打开箱笼,拿出两套衣裳,并鞋袜配饰,分两个包袱包了,正要送出去,却又向桌上盘子里拿了几样点心瓜果,用油纸包好,放在包袱之中,又让李嬷嬷拿了赏钱一同送了出去。 汤玉瀚足足过了五天才回来,见了云娘先拉了手上下左右地细看,“这几天可受了什么委屈?” 云娘笑吟吟地摇头,“没有,一切都很好。”确实很好,吃得好睡得好,除了大家都冷着她,可却不说,反见他身上略有几点湿渍了,倒是奇怪,“怎地将衣裳打湿了呢?” 汤玉瀚便笑,“外面下了雪,屋子里热,可不是就化了。” 云娘在江南极少见到雪的,进京路上虽见两岸有残雪,却没有正逢下雪之时,闻言便生了兴趣,“我们出去看雪吧。” 玉瀚便也道:“正好,这院子未免太小,我们换到我先前的院子,正一路赏雪过去。”说着拉了云娘便要走。 云娘一听倒不肯了,她果真宁愿住在芍药苑,“只我们两个,这几间屋子还不够用?且这里一切都是崭新的,正是为我们准备的,就不要再动了。”又道:“赏雪在哪里还不成?你刚从外面回来先歇一歇。” 汤玉瀚略一犹豫,便也不坚持,只让云娘戴上昭君帽,披了披风,然后将窗子打开,却看那雪便像盐粒子般地疏疏落落地飘下。云娘看觉得没趣,便更不出门,只笑,“都说北地的雪大,如今看着也没什么。”便叫关了窗子。 “今日阴了一天,夜里雪一定会变大的,明日早起你再看就知道了。”汤玉瀚便向下面的人道:“要了水我先洗一洗,然后传饭进来,今天要早点睡,明日一早我们去赏雪。” 李嬷嬷赶紧带了人下去催,云娘便问:“今天才回来,不用去拜见长辈们吗?” “我回来时先去了祖父那里,已经请了安,明日再带你去拜见。眼下公事交割完毕,正可以在家里歇上几天。” 云娘一听,不由自主地便笑了。 汤玉瀚心便一动,便将云娘抱在怀里香了又香,又道:“衙里的上官们倒是没有为难,本以为可以早些回来,可是皇上忽然又要问截下来那船锦的事,便不能走了,一直在部里等到里面传话进去,回了话才家来。”叹了声气,“真是煎熬。” 云娘觉出他的意思,却只道:“我又有什么事?家里什么都比先前在江南时的好,我正是享福了呢。”又见他已经换了带去的衣裳,便问:“这几日你在哪里住的呢?” “部里都有当值的地方,尽可以住的,”玉瀚说了便笑,“那天晚上我正有点饿了,便将捎去的点心都吃了,倒胜似在外面买的。” 云娘便笑,“本来想每日给你送些饭菜去,后来李嬷嬷说你未必喜欢,又只怕太张扬了,别人见了不好,才没有送。” 在汤玉瀚看来,云娘说的都对,“正也是如此,衙门里事本就多,又有许多侯着办事的人,少一事总要比多一事强些。” 正说着,水已经抬了进来,汤玉瀚洗了换上家常的袍子坐在椅子上,云娘在一旁帮他擦头发,就有一个婆子带了两个人走了进来,陪了笑向玉瀚道:“侯爷赏六爷两个服侍的人。”又向那两人道:“蕙莲、蕙菱,你们赶紧过来给六爷行礼!” 两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便赶紧上前跪在玉瀚面前叩下头去。 云娘分明感觉到那婆子斜了眼角看自己,心里便气,可是毕竟是替祖父传话的人,也不好怎么样,只低头继续给玉瀚擦头发。 不料玉瀚却道:“云娘,你是六房的奶奶,家里丫头怎么安置正要你发话呢。” 云娘听了,如醍醐灌顶,猛然醒悟了过来,自己正是六奶奶,正应该拿出款儿来,将这两个贬成丫头,也顺便给不安好心的一个警告,遂连眼皮也没抬,唤李嬷嬷道:“嬷嬷,昨天听你说院子里洒扫的人还差两个,便将她们带下去吧。” 李嬷嬷这两日也颇知道六奶奶的脾气,柔的时候再柔不过,可是真到了刚的时候,也是十分强的,赶紧上前应了,向那两个美人道:“听见六奶奶的吩咐了吧,跟我下去安置。” 那两人倒没说什么,进来的婆子却拦住道:“她们可不是粗使的,而侯爷……” 玉瀚一眼看过去,那婆子便住了口,退到一旁。玉瀚便站了起来,向外面道:“饭怎么还不送来?” 李嬷嬷方才出门,现便转头回道:“六爷,已经命人去厨房催了。”说着又推那婆子走了,“白姐姐,听雪轩事情多着呢,哪一件不要你张罗,你这一出来,指不定那边又有人找呢。”说着两个人都走了。 正无他人,云娘便踮起脚在玉瀚的唇上香了一下,“还算你聪明!” “那是自然!”汤玉瀚就势将人按在胸前,“一会儿怎么谢我?” 第99章 厨房 不想云娘此时却笑道:“本就是你家里生出来的事,倒要我帮你安置人,你谢我还差不多,我才不谢你呢!” 汤玉瀚原以为自己甚有功劳,正觉得怡然自得,眼下却无话可答,便好言劝解道:“京城里就是这样的风气,不只长辈们会赐人,就是同僚们有时还会相互赠送美人,你都不要放在心上。” 云娘果然道:“我见你们家里年轻的女孩也太多了,,昨日我在花园子里就见一位少爷跟她们调笑,风气实在不好。你可不许与她们在一起说笑玩闹的!” 汤玉瀚见云娘正言厉色的,便知她这两日一定想到了此事,今日偏又遇到祖父送人来,因此特特来嘱咐自己,也正色道:“我再不敢,只怕你生了气却回江南嫁别人呢。” 那日云娘是曾用这话来气玉瀚,如今又被他还了回来,自然不依,正要闹将起来,饭却送了进来,李嬷嬷带着江花和如蓝一一摆开,正是平日的例,便又让人去催,“爷的菜怎么还没送来?” 云娘担心玉瀚这几日没吃好,恰好头发已经半干,便帮他挽了起来,又拿筷子给他挟菜,“谁的菜还不是一样?你先吃些吧。” 汤玉瀚果然有是些饿了的,闻言便坐下,吃了半碗饭,突然想了起来,“我让家里做些江南菜,怎么都没有?” 这两日确实没见专门做的江南菜,云娘便道:“这些也不错了,我尝着还好。”恰好厨房那边送来几个捧盒,“爷要的江南菜送来了,”七八道还冒着热气的菜摆在桌上,八宝葫芦鸭、龙井虾仁、荷叶米分蒸肉,干丝鸡汤……色香味俱全。 云娘便见玉瀚的脸色变了,其实她也觉出差距太明显了。 什么东西都怕比,先前云娘已经觉得落入了富贵窝里,每日的菜有肉有鱼,做得又精致,就是盛放菜肴的杯盘也都极漂亮,但与这一次端上来的放在一处,却立即被比到了地底下,就连先前那些描着金边的杯盘碗碟在如今莹白素静的瓷器衬托下也显得俗不可耐。 这样的感觉任谁都不会觉得舒服,这才是下马威,不声不响地早摆出来了,只是自己先前都没看出。 但云娘赶紧按住玉瀚道:“不许生气!”不知为什么,明明在盛泽镇非常淡定的一个人,回了武定侯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一点小事便恼得什么似的。 汤玉瀚本就要起来,被这只小手一按,果真没有动,却冷笑一声,“我再三交待了,却只是不听,那就等着吧!” 自玉瀚回来,便替自己做主,云娘焉能不知?且在她看来,菜品的事远不如方才的重要,见他生气更是早就释怀了,给玉瀚倒了一碗干丝鸡汤,又怕他不肯吃,自己先喝了一口道:“我觉得这厨师请的不错,这道菜做到这样十分不容易了。”又递过去,“你尝尝怎么样?” 汤玉瀚果然接过喝了汤,然后便笑,“傻云娘!” 云娘知道他是明白自己意思的,便也笑了,“原来的菜就好,新送的更好,我们只管吃喝,生气的才傻呢?” “这么说你是最聪明的了?” “那自然。” 汤玉瀚便笑,“我不气了,与他们生气还真是不值,等着看我收拾这起子小人。” “你又要闹什么,好生地歇一歇。” 汤玉瀚便推了碗道:“在外面住了几日,今日是要好好歇一歇!” 他这歇一歇听在云娘耳朵里,马上便听出不同的味来了。两人平日总在一处的,骤然分开,她亦十分地想念,且她新到一处,虽然撑着不说,但心里自然是寂寞的只是现在不比过去,屋子里时常有人,也不好似平日时的亲近。便又夹了两样好菜给他,“再多吃点,在外面一定没吃好。” 待撤了饭桌,便再将屋子里的人都打发出去,早早熄了灯。 小别胜新婚,且又换了住处,先前的床怎么也不如现在的炕宽大,怎么滚都方便,且又十分地温暖,汤玉瀚便觉得十分地欢畅,笑叹:“京城的火炕果真好!” 云娘啐了他一口,“明日让人看到处都皱了,岂不笑我们!” “谁又敢笑!”汤玉瀚亦感觉出她初入大宅门的怯意,又教她,“不要怕,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六奶奶。” 云娘正一直如此给自己鼓气,现在听了玉瀚的话,自然更觉得有了底气,与玉瀚闹起来不觉也肆意多了,“果然这炕也有好处!” 一夜好眠,云娘醒来时正伏在玉瀚的怀里,见他睡得还香,恐扰了他便一动也不动,只静静地看着。 玉瀚生得极好,眉毛又黑又长,眼睛又大又亮,最配得上称“剑眉星目”,如今正闭着眼,却见黑黑的睫毛合成一道半月,在晨曦中还留下些许阴影,让云娘爱得心里痒痒的,恨不得上前香上一口。只是怕惊醒了他,只一动不动地数着他的睫毛,在心里默默地念着,“一根、两根、三根……” 才数到五十二根,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说话的声音,隐约可听到“厨房”二字,接着便是李嬷嬷压低了声音呵斥,“什么大事,爷和奶奶还没醒呢。”此时玉瀚便将眼睛睁开,正把云娘数的数打乱了,“醒了?” 汤玉瀚一睁开眼就见云娘黑亮的眼睛看着自己,便笑问:“你早就醒了?” 云娘应了一声,正要起来,却因为刚刚硬撑着不动,半边的身子都麻了,不由“哎呦”一声,玉瀚便问缘故,云娘只道:“这边有点麻,你扶我起来。” 汤玉瀚却不扶,“忙什么?我先帮你揉揉。” 揉了几下果真好多了,云娘见他一双手已经又胡乱探了起来,却怕李嬷嬷等人进来看到,总是不好意思,只道:“赶紧起吧,我想看看是不是真下了大雪呢。” 汤玉瀚便笑,“果然是一场大雪,足有一尺多深。” “你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 云娘只当玉瀚与自己玩笑,起来穿好衣裳便打开窗子,一股寒风猛地吹了进来,夹着清冽的气息,银色的光芒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定睛一看,原来目所能及之内到处都被大雪盖住了,就连那干枯了树枝,上面都积了一寸多高的雪来,甚是可爱,哪里还能在屋子里站得住,便要出去,“我去瞧瞧,明明那样细的树枝上怎地都积了雪?” 玉瀚便拦住她道:“身上穿的不少了,可这绣花鞋却不行,换了路上买的牛皮小靴,我带你出去堆雪人。” 云娘依言换了牛皮小靴,出来见门前的小路早已经打扫干净,便向一旁的雪地里走,一步便陷了下去,再拨出脚来,那雪果真足有一尺深。走上几步,一时不留神绊住了披风竟摔了一跤,可是倒在厚厚的雪上,一点也没摔疼,反倒大笑起来。 汤玉瀚将她拉了起来,帮她将身上的雪都拍落,也笑,“雪人还没堆呢,你倒先成雪人了。” 江南即便下雪,也是薄薄的一层,是以从没听过堆雪人,云娘便瞧着玉瀚怎样堆。见他先握了一个雪球,然后便在地上来回滚动,一会儿便成了一个大大的雪球,惊得整个人都呆住了。然后她便自己也滚了一个,正好比玉瀚的略小些,两个雪球叠起来,便是一个雪人,玉瀚让人取了两块炭,一个红萝卜嵌进雪球中,一个雪人就成了。 然后他们就又堆了一个,虽然没明说,可他们平日做什么都喜欢成双成对的,堆雪人自然也是两个才好。 一早起就忙了这半晌,脸上虽然冻得红通通的,可是身上却已经有了汗意,正好厨房送早饭,两人便回了房,云娘这时方想起来,便问李嬷嬷,“早上厨房有什么事?在房里就听到外面有人说话。” 李嬷嬷正在一旁看着江花和如蓝摆盘碟,便看了一眼玉瀚笑道:“并没有什么大事,芍药苑里的丫头婆子皆是不大懂规矩的,清早便这样大声地说话,吵了爷和奶奶的清梦,我已经训斥她们了。” 云娘便道:“今日的饭恐怕是迟了,我们快些吃了好去上房。” 李嬷嬷赶紧道:“时辰还早着呢,现在也不过刚到卯时,六奶奶只管慢慢吃。” 云娘便是奇怪,“天亮了这许久,哪里才能到卯时呢?嬷嬷不是听错更次了。” “没有错,”李嬷嬷便道:“平日里卯时还暗着,今天只是因为这雪映得天光比寻常亮,六奶奶方以为时辰过了。” 云娘便笑,“我竟是不懂,闹了笑话呢。” 玉瀚便向屋子四面瞧瞧,却道:“嬷嬷,去向管家们说,要个金自鸣钟摆在外间。” 云娘虽然没听过金自鸣钟是什么,却明白是分辨时辰用的,又疑惑芍药院里虽然上上下下虽有十几个人,可难道还要安排两个人专门打更吗? 只是当着这些人的面,倒不好问的。一时将衣裳鞋袜换了坐下吃饭,却见这餐早饭格外精巧,十几碟子各色果蔬,又有糟的南菜,又有几样汤、几样粥、几样点心,林林总总地,将一张炕桌摆得满满的。 在外面玩了半晌,自是饿了,云娘遂夹了一个精巧的小包子吃,方咬了一口,原来竟是蟹黄包,便笑道:“这时节,亏哪里来的蟹黄呢?” 汤玉瀚却道:“管它哪里来的,我们只想吃便吃就是了。”也夹了一个尝了一口,“倒还不错。” 云娘不知怎么,从见了这一桌子极丰盛的早餐便觉得定是有原因的,又想到方才听到只言片语,更是疑惑,且总觉得与玉瀚脱不了关系。可是他昨日虽然不大高兴,到底也没有真生气,且后来便一同睡了,人都没出芍药苑,还能怎么样呢? 于是又以为自己疑心太过,玉瀚回来了,以汤府的作派,早餐原本也应该如此丰富的。 第100章 陪礼 用过早饭,汤玉瀚便向云娘道:“走吧,我带你在家里再走上一回,也算是尽到礼节,以后便不用日日过去了。” 云娘便知他听到了自己每日去问安的事了,便道:“哪里这样快的耳报神?” “这又没有什么机密的,还用什么耳报神?”汤玉瀚苦笑了一声,他就知道云娘受了委屈的,却又不肯说。只是因为气已经出了,心情却依旧很好,拉着云娘的手道:“不过,你做的却极好,反让他们没理了。” 又告诉她,“在这样有大家族里,该争的时候还是要争的,否则便个个都欺负上来了。” “你说的正与我想的一样,些许小事不用计较,大事却是不能让的。” 汤玉瀚听云娘说出这样的话来,便笑道:“我还是总要小瞧你,错了几回,却依旧还是要错。”与云娘携手出去,“家里就是想不认你,却也不成。我这次回京前便已经向一些朋友露了已经娶亲的话,在衙里这几日更是与上司和同僚都说到了,昨日皇上垂询时,我还特别提了一句,那艘船是在我新婚之夜想偷偷过去,却被查到了。” “这些话早传回家中,如果此时再不承认你,也要算是欺君之罪了,所以只管放心吧。” 玉瀚生性疏朗,对于日常的小事并不放在心上,但对大事却不含糊,且有十分的手腕。就比如那一船绸的事,他虽然没有说过太多,但云娘却能想到他手段该有多高超,对上皇子、知府等位高权重之人尚且云淡风清地全胜,现在为自己的身份谋划,又怎么能不成功呢? 所以,“我一直信你,在盛泽镇时就信你!” 正是,若不是云娘的坚信,他们早就分开了。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同行。到了听雪轩门前,却又吃了一个闭门羹。玉瀚昨日其实被骂了个狗血喷头,现在只是瞒着,反道:“这几年祖父果真不怎么见人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带着云娘又去了继母之处,这一次倒进去了。 继夫人的辈份虽然高,但年纪却只比玉瀚大不许多,云娘也知他们母子之间十分生疏,便与玉瀚依礼叩拜问安,继夫人神态极和蔼的,笑着向云娘道:“到了冬日,我便一直病着,竟才知道你前几日便每日过来,倒是怠慢了。” 云娘连道不敢当,“原就因为给夫人请安的。” 继夫人便道:“我平素礼佛,以后一旬过来一次便可。” 云娘这一次听了准话,自然知道是因为玉瀚陪着方能有的,亦不谦让,只点头应了。自己为的不过是全一个礼仪而已。 饮了一口茶,几句话过去,玉瀚便携她拜辞而出。 接着又去了几位叔叔婶婶处,有见到的,也有没见到的,又见了几位兄嫂。原来云娘也曾听过高门大户嫡庶分明,现在到了其间又深刻感觉到了,一家之内兄弟子侄如此之多,总有亲疏之别,是以嫡枝与庶枝之间情谊便淡了许多。只听着他们说话,便知道平日里并不常在一处的。 这几房的女眷,云娘先得了李嬷嬷的指点,便一一印证,总算将各房的正室奶奶们都记了下来,再于园子里等处见了,倒不至于不知道称呼的,再将带一来的礼物分送了出去,,倒也各乐融融。他们走了一圈,最后又拐了回来,去了正房世子夫人处。 先前迎云娘进府的丰姨娘亲自打着帘子,见了玉瀚和云娘便是一笑,“夫人正等着六爷呢。” 云娘随着玉瀚身后进了屋子,却是从没见过的气派,屋子高大宽敞,里面的箱柜桌几也都格外威严,又摆放着许多富丽堂皇之物。毕竟是侯府的正内室,别处都比不了的。 武定侯世子夫人四十岁上下,两道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高鼻薄唇,挽着高髻,正中一只点翠凤钗,九颗明珠从额前垂下,两鬓又有八宝金钗,身着貂领紫袄,撒金裙子,富贵逼人,粉面含威。见了主瀚便满面含笑道:“六爷这样大了,又做了几年的官,竟还会胡闹!” 汤玉瀚先拉着云娘一同行了礼,却问:“若不是大家先胡闹上了,我哪里又会胡闹呢?大嫂不为我出气,反来寻我的错吗?” 世子夫人便没奈何地道:“我知道你也怪我呢,可是我还不是听他们的。” 玉瀚不以为然地道:“我不管你们听谁的,得罪了六奶奶就是得罪我,我是决不饶的!”说着向屋内随意扫了一眼。 原来屋里正有几个来回家事的妇人,赶紧便都缩着头退了回去,一时竟无人敢答话。 世子夫人只得苦笑道:“总之都是嫂子的错,”又道:“我听六爷要一个金自鸣钟,已经赶着让人挑最好的买去了。如今还有何事,我都一总办了,六爷也别气了。”语气里竟服了软。 汤玉瀚便道:“先前我说的专给六奶奶做饭的小厨房却还没有设呢。” “今日我便让人分出来,”世子夫人想了想又道:“芍药苑太小,安不下小厨房,要么你们搬回原来的院子?” 汤玉瀚摇头道:“既然已经住下了,便不走了。” “那便将小厨房设在芍药院后面的翠竹馆吧,今日便让他们弄好。”世子夫人便笑道:“可还有什么事?” “暂且只这一件,待有了再同大嫂说。”汤玉瀚点了点头,却又问:“大哥这几日都没有回来?” “先前他不就是这样?眼下倒比原来还甚,十天中至多回来一天,有时也只到祖父那里说一会儿话。”世子夫人又笑道:“这次出来后,我也不过见了他两三面。” 杜云娘听了世子夫人与玉瀚的对话,并没有十分明白,却只静静地站在一旁,暗暗思忖。 这时世子夫人却转向她拉住手笑道:“这几天怠慢六奶奶了,都是嫂子的错,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不要在意才是。” 云娘听了赶紧摇头客气地道:“嫂子这样说,我便无地自容了。自进了府里,全仗着嫂子关照呢。” 世子夫人便拉了她的手在一张大理石桌前坐下,又笑道:“以后想要什么,只管到这里来找我。世子和六爷是一母同胞,当年婆婆离世时再三叮嘱我们要照应六兄弟。” 云娘应了,“有事情我自然要来向大嫂说呢。” “这话便对了,”世子夫人又道:“先前的六奶奶便与我好,亲姐妹一般的。” 云娘便赶紧道:“可正是呢,女子成亲后,妯娌们在一起的时间比亲姐妹们都多呢,正要好好相处。” 世子夫人看了她一眼,“六奶奶这话得极是。” 这时丰姨娘上来倒茶,赶着叫“六奶奶,”又笑道:“先前得罪六奶奶了,还请六奶奶宽宏大量。” 云娘果真不是怪丰姨娘,她不过是下人,做的事也都是听人指使的,因此便点头笑笑,“哪里,亏了你帮我张罗了许多事。” 这时世子夫人又向下面道:“把敏儿、敬儿、畋儿三个大的女孩叫出来吧。”又向他们道:“峥哥儿几个都去学堂了,改日再去给六爷六奶奶行礼吧。” 说着出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孩,都梳着一色的流云髻,衣裳首饰也相差无几,举止温柔娴雅,上前行了礼。云娘早知道大嫂只有一个女儿,眼下才知竟将正出庶出的女儿一般养,心里倒有些诧异,便一个个拉着手赞了,早打听了畋儿是嫡女,又特别多夸了两句。 好在早备下了许多精巧的小首饰,又特别给世子夫人这里留了好的,现在赶紧让江花打点了三份,只笑道:“都是些小玩意儿,你们留着玩罢。” 说了这一会儿的话,云娘早见丰姨娘向外看了几回,想到方才屋里屋外回事儿的妇人,便拉着玉瀚道:“嫂子恐怕有事,我们走吧。” 汤玉瀚便点头道:“也好,我们不多打扰了。” 世子夫人便笑,“我本想与六奶奶多说一会儿话呢,只是这个家里上上下下上千人,每天大事小情总要有几十件,从过了年起,便没得过闲。” 又道:“玉瀚这几年不在家里,月例银子、庄子上分红、还有宫里长辈们赏下的东西还都在我这里呢,已经让人理了出来,一会儿便送过去。” 再让丰姨娘拿出一对红艳艳的镯子,笑道:“这是我娘家哥哥从云南带回来的,叫滇玉,也有叫翡翠的,最讲究的便是红翡绿翠,送了我几样,丰儿戴的便是了。其中最出色的是两对镯子,一对儿绿的要滴出水来,好看倒是好看,只是我不喜欢那颜色,赏了跟在世子的身边人,这一对红的却颜色极正,我虽喜欢,可戴了未免有些与年纪不配了,正好给六奶奶留着玩。” 云娘还第一次听翡翠之名,接了过来,果然玉质通透,红艳动人。看玉瀚脸上含了笑意,便也明白了,虽然丰姨娘戴的那那绿的也好看,只是颜色却定出了高下,世子夫人是用这对手镯向自己陪礼,又表明承认了自己是六房的正室奶奶,实在高妙。 因此心情也好了,但笑问:“翡翠这名字极好听,想是从那翡翠鸟上得的?” “正是呢”世子夫人又瞧了一眼云娘,不想她一个乡野村姑竟然也知道翡翠鸟呢,陪笑道:“好看是果真好看,只不如和田玉温润细腻,京城有人喜欢亦有人觉得平常。” 云娘便笑道:“我一眼见了便是极喜欢的,如此便多谢大嫂了。” 世子夫人早觑见了六爷脸上带了笑影,心里不免一惊,自己还是低估他对六奶奶的维护之心,方才出了大事,今后果真要放在心上呢。便点头笑道:“那就好,家事果然多,我亦不虚留你们了,”又吩咐,“丰儿你便替我送一送六爷和六奶奶吧。” 丰姨娘便打了帘子送他们出来,又悄声向云娘笑道:“也只有六爷,闹了这么大的事,我们夫人非但不敢说,却还要哄着的。” 云娘早有疑惑,只是不是何事,只好含糊地道:“玉瀚就是这样的,总要嫂子包涵。”其实她也觉出方才玉瀚举止言行中对大嫂有几分不满,而大嫂仿佛却有赔礼之意。按说,嫡亲的叔嫂,且又相差十几岁,虽是平辈,原应该与母子相差不多才是。 丰姨娘是个机灵人,立即瞧出来云娘并不知情,便掩嘴笑道:“六奶奶是不知道呢,六爷一早让人把厨房全砸了,除了侯爷和继夫人那两处有小厨房的,整个府里的人便都没有开早饭。” 可是芍药苑是正常开饭的呀! 丰姨娘就又笑道:“当然还除了芍药苑!就是阖府里吃不上早饭,也不能让六爷那里再有一点不痛快。免得……”说到了这里却又不肯说了。 第101章 霸王 汤玉瀚这时已经伸手将云娘拉了过去,“我们走罢。”说着也不看丰姨娘,只拉着她离开了正院,又将府里的路一一指给她,“若是到大嫂这里,便直接从芍药苑左边的甬道出来,穿过主院,再经过这道小门就到了;要是出府,就不必绕这个弯,直接从芍药苑侧门到仪门,坐了车就可以走了。” 云娘这几日也走过几处,眼下又听玉瀚讲,倒将府里后院的布局全想通了,世子夫人自然住的是正中,庶支的房舍都在西边,而自己住的芍药苑却是东边一处主院旁园子里的,这主院应该就是玉瀚前房先前住的。 一时间就有许多话,可心里又乱纷纷的,竟什么也没说,至回了房才问:“方才你一定听到了,丰姨娘说的可是真的?” 汤玉瀚正站着等云娘帮他解衣裳,便低了头瞧着她笑,“自然不是真的!” “丰姨娘怎么就敢凭空说谎?” “也不是说谎,只是我只砸了给家里人做饭的大厨房,下人的厨房并没有砸。” “原来还是狡辩,”云娘便道:“这样又有什么不同吗?” “倒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同,而是下人的厨房里能有什么,哪里有那许多闲工夫去砸?谁惹了我我才砸谁。”玉瀚冷笑一声道:“你看看是不是有效了?” 今天的早饭果然与先前完全不一样了,而且无论他们去哪一处都十分地客气尊敬,原来云娘还以为是玉瀚陪着自己的缘故,如今才懂,玉瀚这样一闹,便向汤府表示了他的不满,将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一时间心里说不出多么震惊,半晌方问:“我醒时你还没起呢,什么时候出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砸个厨房,又算什么大事,又能用多久?” “那是……” “今早你睡着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会儿,回来你还没醒,我就又睡了。” 云娘便想了起来,无怪一早玉瀚便知道下了大雪呢,敢情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去一回了,又想了起来,“我们一早吃好了再到处走了一圈,结果他们都是没吃上早饭的?” “难道他们还能饿着?” 芍药苑里便时常摆着各色点心瓜果,别处应该也是一样,虽然如此,可是云娘不禁还是问道:“府里竟没有人说了什么?” 李嬷嬷在后面站着,接过云娘帮玉瀚解下的衣裳,赶紧道:“谁敢说我们六爷?”又得意万分,“后面清竹馆正收拾东西呢,一两天便好了,那时我们就有自己的小厨房了。要知道现在世子夫人还没设小厨房呢!” 云娘瞧着玉瀚,又是气又是好笑,无怪家里许多人看不上自己,可是也只是不理睬而已,再没有人敢欺负到头上来的,想必是因为畏惧他。本应该说他太莽撞的,可却不说,且心里竟然也有点得意,终于只能道:“真看不出你在家里竟是个霸王般的人物呢!” 玉瀚瞧着她一笑,又待李嬷嬷转身的时机在她脸上蹭了一下,低声道:“再霸王般的人也是怕你的。” 云娘飞红了脸,也无声地啐了一口,又比着口型不出声地道:“不稀罕!” 芍药苑不同于先前的巡检司,只屋子里服侍的就有李嬷嬷和江花、如蓝,外面还有十来个丫头婆子,他们再不能如过去般不避嫌疑的亲热。但是,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却很神奇,偶尔得手便更加愉悦。 待李嬷嬷转身过来,二人已经恢复如常,云娘正将玉瀚家常衣裳的袢扣一个个地系上,故做平淡地问:“你下午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在家里陪你。”汤玉瀚反又问云娘,“你做什么?” 云娘却道:“我倒有几件事呢,给家里写一封信,告诉一声我们已经平安到了京城;再有大嫂说的银子和东西要送来了,总要收拾一番;再订个帐本,把家里的帐记起来;还有,我想将最西边的那屋子里的东西都挪出来,等织机到了摆在里面,你说好不好?” 汤玉瀚便笑,“家里竟有这许多事情?既然如此,我便帮你。” 忙了几天公事,回家又为自己操心,云娘却舍不得他累,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好,“你只管歇着,过几天去衙里便忙了。”自己却坐到了炕桌前——北边天气冷,大家平日都喜欢坐在暖和的炕上,云娘来了也入乡随俗,这两天也习惯些了。待笔墨纸砚备好,汤玉瀚要帮忙研墨,她亦不让,“男人是在外面做大事的,这些小事哪用得上你?” 汤玉瀚被拒绝了,便向后一仰,又手叠起放在脑后,两条长长的腿搭在枕上,垂下眼笑道:,“那我果真什么都不管了。” “不必管了,我都能行的。”云娘十分用心地将纸铺好,拿镇纸压住,再去研墨,一样样弄好,又拿了笔蘸了墨汁,端正地坐着正待写,只是刚提起笔却又停住了,虽然学会了写字,可她原来并没有写过信,也没收过信,所以一时竟不知道应该怎么写了,只得扭过头去看向玉瀚。 汤玉瀚早就看到了,却偏不看她,凝神瞧着屋子一角,仿佛那里有什么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直到云娘糯糯地叫了一声,“玉瀚。”才转了回来问:“什么事?”眉稍眼角却尽是掩不住的笑意。 云娘见他如此,嗔道:“你笑我?” “我哪里会笑你?”汤玉瀚已经挪到了桌前,靠在她身旁看着,“我来教你写。” 云娘这才懂得原来写信有这许多的规矩,依样写了,中间又有不会写的字要问他,且还有一些口语要转成文言,需要他帮着遣词造句,便嘟着嘴道:“我原以为自己会了,其实还是不行。” 汤玉瀚瞧着她娇俏的模样就喜欢,赶紧哄道:“才识字几个月,能写如此像样的信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家里人接到了不知该多高兴呢。”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便也开心起来,却又问:“你如果收到我的信会不会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汤玉瀚又道:“只是若要写信,必是因为不在一处,所以还是不需要写信才好。” “谁说不在一处才能写信?” 大家书信来往自然是因为不在一处见不了面才写的,可是云娘一问,汤玉瀚却被问住了,正要答话,江花便进来能报道,世子夫人遣丰姨娘来送东西。 云娘便知是刚才的话了,向玉瀚道:“我们出去看看。” 玉瀚却不肯动,“你去吧。” 云娘这几日听李嬷嬷说过,高门大户里规矩多,又讲避嫌什么的。玉瀚既然不肯出去,她便起身去了外间。 丰姨娘带了几个婆子送过来许多东西,又拿出几张单子给云娘,“六奶奶来了,我们夫人便催着我们打点了东西要送来,只是一直忙着,才弄出来,便晚了些。” 其实如果没有玉瀚大闹了一场,世子夫人才不会真把自己当成六奶奶,更不会将玉瀚的东西交过来。丰姨娘的话说得漂亮,云娘也不点破,只道:“一向麻烦嫂子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哪里用这样急呢,又劳丰姨娘走了这一遭。” 接了单子,却不急着去看,到了汤家没几天,云娘倒也明白玉瀚先前的话了,武定侯府家产丰厚,并不缺银子,现在太子复出,更是锦上添花,世子夫人并不会贪了这点东西,她更在意的是名声地位,在外是整个家族的兴衰,在内则是个人的面子。 因叫江花倒茶,让丰姨娘坐,丰姨娘却赶紧摆手,“我们夫人还有许多事情交待我做,这就要走呢。”告别将几张大面额的银票拿出来交割清楚,最后特别指了二十四两现银向云娘道:“这二十两银子是六奶奶的月例,四两是脂粉钱,以后每月都有的,每月初五发,遣个丫头去取我们院里领就行。” 云娘点头,拿了一对宝石花戒指给她,“戴着玩吧,我从江南带来的。”又吩咐李嬷嬷送客,才回了里间。 玉瀚在里面自然都听到了,见她回来便告诉她,“丰姨娘是大嫂带来的陪嫁丫头,是个能干忠心的,府里的事她倒能当起一半家来。” “我自然看了出来,”云娘笑道:“我初一见她,见那打扮,那模样,竟把她认成了大嫂了。” 玉瀚却没笑,只抚着她的头道:“明明受了欺负,却还不放在心上。” 云娘却笑道:“其实他们如何我果真不放在心上,我只要我们好。” “我本来在衙门里等得又急又气,现在来家见你倒这样不在意。”所以心也就放下了。看着云娘理东西,便也跟着弄了起来,“若是再赶我走,再有什么问我,我便真不管了。” 其实云娘有了刚才的教训,果真不敢再大包大揽,不用想都能知道,记帐的时候定会有许多东西不认得,许多字不会写的。 东西虽然不少,但又玉瀚帮忙,又好几个下人可用,还是很快就理好了。因是送玉瀚之物,多是些文房四宝、书籍、玩物、刀剑之类的,并不琐碎。云娘便将新做好的帐本拿起来看,心中颇有成就感。 先前在巡检司时,她便想做的,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成,现在反倒一下子弄好了,便开心地道:“我原来每看了大牙行出货进货都记帐便羡慕,现在终于自己也会了,以后家里的帐目就都在这上面,有什么事情查着也方便。” 玉瀚便想起来一事,将李嬷嬷叫来道:“我的那些产业,也要交给六奶奶,你让红裳明日便将帐本送来,以后有事只管问六奶,收益也都交给六奶奶。” 李嬷嬷迟疑了一下,却又赶紧上前应了,“这都是应该的。” 云娘便问:“红裳是谁?” 李嬷嬷陪笑道:“正是我的女儿,从小在六爷房里服侍的,后来指给了周家的三儿子,现在他们两口子正管着打点六爷的产业。” 第102章 探问 云娘亦听说李嬷嬷只生过一个女儿,女儿并不在府中。先前玉瀚在江南时,因六房无事,她便在府外与女儿在一处过活。 如今才将人对了上来,想既然是李嬷嬷的女儿,还帮着玉瀚打点产业,自然也就是玉瀚的心腹了,云娘便笑道:“明日让红裳进来,我也见个面。” 李嬷嬷便笑道:“原本听了六爷大喜,早要来给奶奶请安的,只因奶奶刚进府,事情千头万绪的,不敢在这时来打扰,。” “原也不是急的事,得了空再来。”云娘这几日果真也没空,玉瀚能在家里歇几天,她自然是要陪着的。 记好了帐,便闲下来看那些东西,俱都是好的,两人商量着又挑了几样东西摆在屋子里。先前芍药苑虽然有各种装饰,只是哪有他们俩商量着重新摆的好?架子上添了白玉摆件,墙上挂了一把宝剑,就连炕桌上也摆了个小桌屏,便将先前的生疏感减了不少,越发觉得这里是他们的家了。 云娘便向李嬷嬷几个摆手,“你们都去歇着吧。”自己在炕上一靠,“忙了这许久,果真累了,我要歇一歇呢。” 玉瀚自然也要过来一起歇,云娘便道:“你先不要过来,将外间架子上那本书拿回,我歪在这里翻翻。” 还是在进京路上,有一天下船买了几本杂书,云娘哪里见过,读上了便十分地喜欢,特别是一本《搜神记》读过了舍不得收,无事就翻上几页。玉瀚知是那本,便过去拿,却见书中夹着叠成同心方胜的一个纸条,正露出一半来。 心里一动,将纸条拿出来,见上面写着“玉瀚亲启”,打了开来,原来是一封短信,“玉瀚卿卿如面:卿卿辛苦帮我整理帐册,我请卿卿去花园散心,可好?” 汤玉瀚看了不觉一笑,回过头来,云娘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前,又问:“可好?” “我就说你怎么突然便说累了呢?”汤玉瀚笑问:“只是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我怎么不知道?” “自然是不让你知道的。” 说话间,汤玉瀚早已经拿了件披风,“我也正想带你去花园看看呢,我们家的花园在京城里也是有名的。” 武定侯府的花园算起来已经历经几百年,本是先朝皇亲修建,后来又经几代武定侯不断地修缮,山石花木,湖光水色、亭台楼阁无不兼备,汤玉瀚便道:“若论冬日赏雪,以祖父所在的听雪轩为最盛,再就是梅花庵了,我们索性走远些看梅花去!” 江南梅花甚多,冬日里傲然而放,云娘不想京城也能有梅花,便笑,“倒要看看你家的梅花!”也不肯要轿子,与玉瀚穿了大半个园子去梅花庵。 原来梅花庵在园子的尽头,走了许久,转过一道山岗,眼前突然一亮,数千株胭脂红梅映着大雪,好不惊艳! 云娘站住了脚,屏气凝神看了半晌,方才叹道:“梅花还是要有大雪衬着才好!”又拉着玉瀚,“我们再到近前看看吧。” 一场大雪后,梅花林中尚无人走过,又有风将很多雪吹了过来,积得比别处更深,亦未打扫,两个走过去甚是艰难,但到了近前,见那胭脂色的红梅一簇簇地绽放,上面的落雪依然还在,又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暗香飘过,此情此景,似非凡世,两人相偎着,一时相对无言。 不想,突然听到婉转诵念的佛号,“阿弥陀佛!” 两人回头一看,原是两个青衣小尼,“师傅听到六爷六奶奶来了,说外面冷,请进来喝杯热茶。” 原来这里真有尼庵!云娘随玉瀚穿过梅林,又有半里许方见梅林之中掩映着一座小庵,白墙红瓦,十分精巧雅致,及到门前,已经有一位中年尼姑侯着,殷殷地迎上来道:“六爷六奶奶好雅兴!” 汤玉瀚拱手笑道:“多谢相邀。”又向云娘道:“冷梅师傅是我们家的亲眷,在此修行,论辈份我们应该叫表姐。” 云娘度玉瀚的语气,竟与这冷梅师傅极熟的,便上前福了一福,叫了声“表姐。”那尼姑忙不迭地合掌还礼,“出家人四大皆空,早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了,不需在论这些。”遂迎了他们入庵内静室,让在两个蒲团上坐了,自己也坐了一个,拿了扇子在小泥炉前亲自烹茶。 云娘见她烹茶时很入神,便暗自打量梅花庵,见处处都是梅花,墙上挂着梅花图,屏风画着梅花,面前的小几亦是梅花型的,就连冷梅的素白袍子上也绣着几枝红梅,又想到她的道号,便知她是个爱梅成癖的人。 一时茶沸了,便倒在两个白玉杯里端给他们。 云娘看那杯白如雪,又薄如纸,里面盛着嫩绿的茶汤,几片翻滚的叶芽,再嗅着那香气,说不出的好闻,轻轻啜了一口,满口生香,便赞,“真是从没吃过的好茶。” 不料冷梅师傅却瞧着云娘笑问:“好在哪里呢?” 云娘瞧她竟是有考究之意,刚要答话,玉瀚却抢先道:“表姐这里的茶定是大哥自宫里新得的碧螺春,当然是阖府里最好的。” 冷梅脸上一红,便道:“谁也比不过六爷聪明,正是皇上过年时赏太子的茶,表哥得了,知我最爱茶,便送了过来。” 云娘听着,也道:“无怪是御赏之物,这茶吃起来,又有茶香、又有果香,还有花香,真正与众不同的。” 她不过随口一道,那冷梅师傅却又瞧了过来,“你竟吃了出来?”又道:“我这茶是果园里种的碧螺春,本就有果香和茶香,今天我又用梅花上扫落的雪烹茶,自然又添了花香,六爷其实也没品出来,只是猜到的!” 玉瀚便道:“我原不知表姐在考我们,亏了云娘机敏,却没有考住!” 冷梅便也笑了,“我拿了最好的茶请你们喝,自然不想明珠暗投的。”又笑云娘,“不知道六奶奶平日喜欢吃什么茶?” 她虽然一直笑语宴宴,但云娘岂能觉不出神态的变化,先前冷梅分明是瞧不起自己的,但现在又以为自己是茶道中的高人,其实云娘果真不大懂茶,只是她五官灵敏,最会品味,茶饭做得好也是得益于此。 于是便笑道:“我平日不大喜欢吃茶的,只是用淡竹叶尖泡了水喝,倒觉得十分清香。” “淡竹叶尖?”冷梅点头道:“我也曾听人说过,只是倒无缘一尝。” 云娘不意间被邀至梅花庵,又吃了御赏的好茶,本就十分过意不去,又因冷梅是怎修行之人,正觉得无处还礼,便笑道:“我上京时还带了些,回去便遣人送来,还请表姐尝尝。”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又说了两三句,玉瀚便起身,“花也赏了,茶也吃了,我们也该走了。” 云娘自然知道寺庙庵堂皆非久坐之处,便也赶紧起来,“改日再来拜会。” 冷梅也不留,送他们到庵前,临别前却似无意般地问玉瀚,“怎么一直没见到表哥呢?” 玉瀚便道:“我还当那茶是大哥亲自送回的呢,”又苦笑,“我回家数日,还没见上大哥一面。 冷梅便赶紧笑了一笑,“表哥如今恐怕是更忙了。” 虽然她竭力掩饰,但云娘清清楚楚地看到她脸上的失望之色,心里的猜疑便更胜了。待与玉瀚转出梅林,便问:“表姐与世子是怎么一回事呢?” “表姐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是她家里遭了祸事没落了,便投我们府上,与我大哥十分投契。只是家里却为大哥另娶了嫂子,而且嫂子进门后,十分不容她,定要将她发嫁出去,表姐不肯,后来索性带发修行,大哥便为她盖了梅花庵。” “可是我见大嫂身边除了丰姨娘还有好几个梳着妇人头发的女子,个个穿着打扮都不差的,又见她对庶出的子女都不错,怎么独独不容表姐呢?” “这我也不知道了,不过大嫂倒不亏待表姐,份例倒与先前一样,一丝不差的。” 其实云娘虽然问着冷梅的事,心里却想的不是这个,同为嫡子,就算玉瀚不是嫡长,比不了世子,但是眼见着世子至少有十几个妾室,玉瀚自然不会一个身边人都没有的吧。 当初成亲时,玉瀚是许了自己不再纳妾,但那时自己却没有想到他先前是不是已经有了身边人,自然也没有问。但是回府也有几日了,玉瀚自是整日腻在自己身边,却没听人提起,也没有人过来行礼,是什么情形呢? 但思祖父那日送服侍的人来,便越发认定玉瀚先前房里也定然有不少的妾室丫头,说不定也有一个表姐表妹之类的青梅竹马,越发酸溜溜的,终于忍不住问:“你会不会也有这样青梅竹马的表姐表妹?或者收了房的?先前没有说的,现在还是赶紧告诉我,免得见了面也不知道,再闹出什么笑话来。” 平日玉瀚听了这话,总要与她玩笑,似乎他特别喜欢云娘为他吃醋。可是今天他却连头也没转过来,只道:“我小时候喜欢画画看书,不大与女孩子一起玩,来往最多的表姐妹就是刚刚见的冷梅表姐。至于收过房的丫头,也有两个,早已经打发走了,你再见不到的,也不必问了。” 第103章 和好 云娘听玉瀚的语气淡淡的,便知自己不该问的,可她就是忍不住。 论起道理来,自己现在已经嫁了过来,问这些事情也是应该的,可是他却如此地一口回绝,摆明就是不想告诉自己了。一时便有些赌气,也低头不语,只跟着他一同走路。 玉瀚便也知觉了,又转来笑着哄她,“就要出梅林了,我们不如折一枝梅花回去插在羊脂玉瓶里玩赏?” 云娘满心不快,十分怀疑玉瀚也有一个梅花桃花庵之类的地方,养着那两个人,哪有什么心思赏花,便道:“好端端地花,你为什么要把它折下来?你只为要赏它,却让它活不成了,何苦来哉!” 不想玉瀚竟变了脸色,一扭头先走了。他步子又大,走得也快,三转两转地就不见了踪影。云娘落在后面,真是又急又气,再不想他能这样,竟站在那里怔住,不知应该如何了。就是想哭想闹,在此时此地,都是极不适当的。 怔了一会儿,心知少不得总要先回去,便认了认方向迈步向前。只是方才与玉瀚一同走,自己扶着他的手,他揽着自己的腰,却不觉得有多难行,现在刚走了两步,便觉出了在这大雪地里走上几步竟然十分辛苦。再想到自己独身一人跟着他到了京城进了侯府,眼下他一甩手走了,竟一个可依靠的人都没有,眼泪便要下来,只是强忍着。 可一转眼工夫他却又回来了,拉住手道:“一起走吧!” 云娘却不肯了,推开他道:“你走吧,我自己能回去!”刚刚本来已经忍住的泪珠却滚落了下来,越发伤情,哽咽道:“我自己回江南也能回的!” 汤玉瀚瞧着她的模样,疼得不知怎么好了,“既然跟着我来了,我再不许你回去,”抬起袖子帮她擦泪,又哄道:“方才都是我不对,再不该将你一个人扔下。我到了家里,也不知怎么了,火气便又胜了起来。”他先前在武定侯府里便是时常发火,这几年在外面改了许多,但是如今不知怎么又犯了毛病。 其实云娘也感觉到了,玉瀚在盛泽镇时,大家都说他冷傲,他果然也冷也傲,但却从没见他发过火,就是多大的事,也只淡然视之,至多冷笑两声。这番回了京城,就觉得他似乎有些变了,平白地多了些戾气。 云娘原本是外柔内刚的性子,初到京城没几日,已遇到了几件不快之事,虽然口中说不在意,但其实也是堵在心中。现在听了玉瀚的话,原本应该体贴他的,可此时却如同火上浇油般地气道:“你本就是武定侯府的六爷,满府里没有不怕你的,有火气自是应该的,也正应该向我发出来呢!”说着,将他的手甩了下去,自己先走了。 汤玉瀚两步赶上去,当她拦住,“云娘,我再不向你发火了。”却又道:“不过你以后别再说先前的事,竟是往我心里戳刀子呢。”说着又拉她的手一起走。 云娘其实也知道自己亦有几分莽撞,但是一时气却不能平,仿佛她亦被玉瀚过了一股戾气一般,努力压着,却总不肯像方才一般携手同行,只道:“我再不说了,只是也不想理你。” 汤玉瀚见她果真发了脾气,便到了她跟前一蹲身,再用力一托将她背在身上,大步向回走了,声音却从前面飘了出来,“只我们两个,好好过以后的日子,不是早说定了吗?” 云娘伏在他背上,也明白道理正是这个道理,只是依旧说不出的不快,想挣扎下来,又如何挣得动,终由着他背着回了芍药苑。 方才到院门,守门的婆子丫头便都赶紧上来问:“六奶奶可怎么了?” 云娘在玉瀚身上,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却能知道他现在一定没有什么好脸色,定不会理人的。总不肯让人笑了去,只得自己撑着勉强一笑道:“方才不小心扭了脚。” 大家便都簇拥了进来,李嬷嬷也赶紧要去叫大夫,云娘拦住了,“也没怎么样,叫大夫做什么?” “那我寻两块西洋膏药给六奶奶贴上?” “都不必了,”云娘恹恹地道:“这一天着实累,早些歇罢。”说着洗漱了便躺下。那边汤玉瀚也没精打采,两人各在各自的被窝里相背而卧,又皆一动不动,似都早早睡熟,俱一夜无话。 云娘一夜未睡,却到清晨迷着了,是以一醒来就知道迟了。再看玉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来钻到自己的被窝中,正将手搭在自己的腰上睡得香,自己一动他亦睁开眼,也道:“起迟了。”却还不肯起来,顺势做起了昨晚错过的事。 云娘也不扭手扭脚的,只应和着他,一番云雨过后,便恨不得粘成一个人,就连话也不必说,已经和好了。 李嬷嬷听了声音便赶紧令江花和如蓝捧着盥洗之物进来服侍,自己在一旁笑道:“六爷六奶奶想是昨日累了,真是好睡。”又拿着一叠子名帖道:“一早上便有人来府上要见六爷。”又催着摆饭,“饭菜要冷了呢。” 汤玉瀚接过一看,却是昔日的朋友同僚们找上门来,固然是有些因为汤家重新富贵了攀上来的,但毕竟还有许多真正的故交,倒不好推的。 踌躇一下,便将帖子先放在一旁,令大家都下去,却凑到云娘面前笑问:“你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只管问吧,我都告诉你。”原来他这一夜先前并没有睡着,思前想后,也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浮躁,大约回到了京城就想起了先前的事吧。快到清晨方想通了,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其实并没什么不可告诉云娘的,便想将所有的事情都说出来,因此才迷了一觉。 此时他便要将往事一一讲给云娘,免得他出去后,云娘留在有中家多思量,心里再生不快,自己不也难过? 不料云娘却不肯问了,反笑道:“其实你说的有理,昨日倒是我不对的多。”说着帮他布菜添汤,待吃毕,又拿了衣裳帮他换,又笑道:“我昨日真是乏了,才早早睡下的,今天已经全好了。” 原来她夜里也是再三思索,果真觉得自己心思太窄,自己是二嫁的,玉瀚尚没嫌弃什么,可竟然去问玉瀚前房的事,实是不该,又下了决心,日后再不如此了。因此也是后半夜方睡,一早才起迟了的。 方才经了那事,两人正情意款款,汤玉瀚再细看她的面色,春风带笑般的,果然一丝地不快也没了,越发爱得很,便凑上来笑问:“想要什么,我去给你买来?” 云娘笑着点他道:“还要什么?在家里穿金戴银,使奴唤婢的,又专门给我设了小厨房,若是再不知足,便该受天遣了!”又推他,“你快去吧,不好让人久等的。” 玉瀚方走,李嬷嬷便走了上来,陪着笑向云娘道:“我昨日让人捎信给了红裳,让她今天过来给奶奶请安。可是不巧她这些日子患了风寒,按说奶奶招唤爬也要爬过来的,只是又怕将病气过给了奶奶,所以便让我向奶奶分说一番。” 云娘听她说了,赶紧便道:“又是什么急事?嬷嬷赶紧传话回去,让红裳好生养病,等好了再来。”又让她上来坐,说了几句闲话便问道:“你倒把玉瀚怎么砸了厨房的事告诉我。” 李嬷嬷在炕沿边上坐了,笑着讲道:“那天爷见了送的饭菜就生气,只是奶奶压着便没说什么。” 又得意地笑道:“我当时见六爷的面色,便知道这事不可能善了,只是当时也不敢吭声。今日一早,天还没有亮,六爷便去了二门外,吩咐了下去。靛青便带着几个人去了大厨房,将厨房里的东西尽数砸了,正做的饭菜全都扔了,弄得个遍地狼狈,那些个势力小人,没有一个敢上前拦的!”又一拍手道:“六奶奶,你说可解恨?” 解恨自然是解恨的,可是这脾气也着实地大,云娘又问:“当时的饭菜自然都不能用了,难道那些杯盘碗碟也都砸了不成?” “那自然砸了,再不能给他们留着!” “可那些瓷器要多少银子呢?” “谁管他?我们只管砸。” “那日常总要用的,还是要添置新的瓷器吧?” “添自然是要添的,府里库中有许多,只管去取,库里没有便买新的。” 云娘便叹,“武定侯府家大业大,玉瀚也是太不爱惜东西了!” 李嬷嬷便赶紧道:“我们六爷是最省事的,家里的份例便够了,从不今天要人明天要东西的,府里上下哪个不知道?只是他们若是忘记六爷是最不好惹的,那才是昏了头呢!” 云娘一听,立即追问:“先前六爷在家里还闹过什么事?为的是什么?” 李嬷嬷便向门口看了看,江花和如蓝便都退了下去,方才向云娘道:“六爷才六岁的时候,继夫人进了门,正得世子的宠爱,封了世子夫人,又怀了胎,便有些不安分起来,对大夫人,也就是如今的世子夫人十分地刻薄。恰逢峥哥儿病了,继夫人便整日拘着她立规矩,早晚服伺,不许她回房照管峥哥儿,巴不得峥哥儿就此没了。” 云娘见过继夫人,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一声不响、老实本分的人竟然能做出如此的事,有如此狠的心?云娘下意识地问了出来,“为什么?” “自然是为了爵位。”李嬷嬷见怪不怪地道:“如果除掉了先前的两个嫡子和一个嫡孙,那么她生的儿子不就能承袭爵位了!” “这样的人,幸亏她没有生儿子。” “就是生了又能怎么样?”李嬷嬷道:“有我们六爷呢!” “玉瀚,那时他不过六岁吗?” “是啊,可是六爷却还记得我们夫人离世时嘱咐他的话,听到嫂子在老夫人面前哭诉,那么小的人便有仗义之心,趁着继母宴客时闹了一场,搅得亲戚们都知道了,六爷为此被他父亲狠狠打了一顿,要不是侯爷和老夫人拦着,恐怕连命都没了,养了半年的伤才好。”李嬷嬷回忆道:“当时就连侯爷也以为是老夫人让六爷去闹的,其实我一直在六爷身边,一直听着老夫人只劝大夫人忍着,毕竟继夫人占了母亲的名义,以孝道压着也难违反。” “因这一次汤家丢了大丑,因此侯爷和世子也都不大喜欢六爷,平日里管都不大管。但也因着这一次,继夫人名声坏了,只得收敛多了,以后她连生了两个女儿,再接着府里出了事,她便搬出了正院。这时一想,她的两个女儿无论说亲出嫁尚且都要落在眼下的世子和世子夫人手中呢,便更加本本分分的,再不问府里的事了。” “可是当时,大夫人的日子果真好过了,只是我们六爷可怜,自幼丧母,因此之后父兄等长辈更不顾念,好在老夫人是真心疼六爷的,便在老夫人的院子里长到了十岁,后来继夫人失了势,方才把这事揭过去。可是就这样,我们六爷也特别出色,十四岁上就中了秀才,勋贵人家的子弟中竟没有如此才学的,就连皇上都听了六爷的名呢。” “后来六爷改考武举,到了殿试的时候,皇上见六爷年少英俊,便叫他过去答话,听了是汤家十四岁中秀才的那个,便直接钦点了探花!” 原来在李嬷嬷看来,玉瀚什么都好,就是发脾气也都是对的。此时云娘的心境也转了,便觉得昨日在梅花庵前之事玉瀚亦没有什么错,也许是真有什么苦衷不好说呢。 自己总归是相信他的人品,又何必非要知道? 云娘想开了,便不再纠结。反想到无怪世子夫人对着玉瀚时,总也有些无奈愧疚之感,大约也是源于玉瀚年少时帮她的那一次吧。突然想起一事问:“当时大嫂被继母挫磨时,大哥怎么没有出来说话?” 第104章 书信 毕竟大哥与大嫂才是一家的,大嫂受了欺负,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的。 “哎哟哟!六奶奶,你以为男子都似我们六爷一般的对六奶奶这样好?”李嬷嬷拍着手道:“我们家里的爷们,外面忙着公事,哪里有心思管着家里的小事,且回了府里,正该好好歇着,总要内院的女们们围着恭维服侍,放松享受一番,哪里会问屋里的人是不是受了委屈。” “那大嫂也可以告诉大哥呀?” “就是说了,难不成大爷去找父亲或者继母说话?大爷不要名声了?他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让大夫人忍着,”李嬷嬷便又道:“不是我夸我们六爷,六爷向来就不怕这些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做,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当年也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个画师因得罪了大人物,在琉璃厂暴尸街头,哪个敢管?还不是我们六爷因跟他学过两天的画,便出面给他收的尸,又体体面面地办了丧事?当年侯爷听说了,也气得要打六爷,后来皇上也听到了,赞了一句说我们六爷有风骨,此事方才罢了。” 这事云娘也听过的,两下印证,倒更觉得李嬷嬷说的话还是可信。 李嬷嬷讲了几件事,便又向云娘道:“这一次,因为家里不认六奶奶,六爷便已经把话都说到了御前,侯爷怎么气,也是不成的。只这番心意,六奶奶便应该十分地领情,纵使六爷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该与六爷闹气才是。” 原来李嬷嬷看出昨日他们有些不对,话里隐隐有归劝之意。其实云娘已经真正想通了,玉瀚虽然十分维护前房,但是他亦是维护自己的,只看他对嫡亲大嫂、画师和前房夫人的情谊,不论什么时候都肯为他们出头,才说明他是有担当的人呢。 而且他还把这担当中也加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正说着闲话,看看就要到午时了,厨房的菜还没送来,外面却先送来一个包袱,一层层地打开,里面包着几样酱菜,还有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酱肘子,又放了一封信,上面正是“云娘爱妻亲启”。 云娘也不管那些酱菜,赶紧拿了信打开,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念着,“云娘卿卿如晤:方才半日,便想起了爱妻,正过京中有名的酱味馆,购得数种小菜,请爱妻品尝。”噗地笑了,又见李嬷嬷看着她问:“六爷有什么事,还特特地写了信来?”便止了笑道:“玉瀚的友人问些事情,只我知道,才写了信回来。” 云娘早知道李嬷嬷是不认字的,就是江花和如蓝也没读过书,是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们面前写了一封信回了,“玉瀚卿卿,感君情谊,无以为报,毕竟大哥与大嫂才是一家的,大嫂受了欺负,他应该第一个站出来说的。 “哎哟哟!六奶奶,你以为男子都似我们六爷一般的对六奶奶这样好?”李嬷嬷拍着手道:“我们家里的爷们,外面忙着公事,哪里有心思管着家里的小事,且回了府里,正该好好歇着,总要内院的女们们围着恭维服侍,放松享受一番,哪里会问屋里的人是不是受了委屈。” “那大嫂也可以告诉大哥呀?” “就是说了,难不成大爷去找父亲或者继母说话?大爷不要名声了?他就是知道了也只能让大夫人忍着,”李嬷嬷便又道:“不是我夸我们六爷,六爷向来就不怕这些的,他觉得应该做的事就做,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还有一件事,当年也闹得沸沸扬扬的,有个画师因得罪了大人物,在琉璃厂暴尸街头,哪个敢管?还不是我们六爷因跟他学过两天的画,便出面给他收的尸,又体体面面地办了丧事?当年侯爷听说了,也气得要打六爷,后来皇上也听到了,赞了一句说我们六爷有风骨,此事方才罢了。” 这事云娘也听过的,两下印证,倒更觉得李嬷嬷说的话倒是可信。 李嬷嬷又讲了几件事,便又向云娘道:“这一次,因为家里不认六奶奶,六爷便已经把话都说到了御前,侯爷怎么气,也是不成的。只这番心意,六奶奶便应该十分地领情,纵使六爷有什么不对的,也不该与六爷闹气才是。” 原来李嬷嬷看出昨日他们有些不对,话里隐隐有归劝之意。其实云娘已经真正想通了,玉瀚虽然十分维护前房,但是他亦是维护自己的,只看他对嫡亲大嫂、画师和前房夫人的情谊,不论什么时候都肯为他们出头,才说明他是有担当的人呢。 而且他还把这担当中也加了自己,自己还有什么不满的呢。 正说着闲话,看看就要到午时了,厨房的菜还没送来,外面却先送来一个包袱,一层层地打开,里面包着几样酱菜,还有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酱肘子,又放了一封信,上面正是“云娘爱妻亲启”。 云娘也不管那些酱菜,赶紧拿了信打开,在心里一字一句地念着,“云娘卿卿如晤:方才半日,便想起了爱妻,正过京中有名的酱味馆,购得数种小菜,请爱妻品尝。”噗地笑了,又见李嬷嬷看着她问:“六爷有什么事,还特特地写了信来?”便止了笑道:“玉瀚的友人问些事情,只我知道,才写了信回来。” 云娘早知道李嬷嬷是不认字的,就是江花和如蓝也没读过书,是以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地在她们面前写了一封信回了,“玉瀚卿卿,感君情谊,无以为报,特送香吻一枚,见信如面。”因一早抿了胭脂,瞧着大家不注意,在那信纸上轻轻印了一下,便有一个红痕。然后折成同心方胜,交与人带了回去。 玉瀚自然是喝了酒回来的,却乘着酒兴,三分的醉意硬装出了七分,进了屋子便靠着云娘不动了,“我喝多了,动也不能动了,你服侍我睡下吧。” 云娘心里都知道,却又是帮他解衣裳,又是帮他脱靴子,又是洗脸又是洗脚,虽然忙可十分情愿,一点也不肯用别人,方才将门关了,他倒一骨碌爬了过来,“答应给我的不许赖帐!” “我答应的已经印在信纸上了,现在没有了。” “那不成,我定是要的。”说着闹了起来,搅得云娘一夜没睡好。 夫妻吵架就是如此,床头生气床尾合。有时经过生气,倒各有一番领悟,情谊反胜过去,再做成一堆儿,哪里还有什么气呢,反倒更是柔情蜜意。 第二日又有人相约,玉瀚见了帖子便十分犹豫,云娘瞧出他要去又不舍地样子,便劝道:“去吧,只晚上一定要回来。” “为什么晚上一定要回来?”汤玉瀚又悄悄咬了她的耳朵笑问:“是不是怕我酒后失德,在外面宿花眠柳?” “才不是,”云娘听得外间有人,便正色瞧着他道:“我是怕你喝了酒,外面的人照管不好。”其实正是,玉瀚喝多了那样让人疼爱,别有人乘了空子将人留下,只是她才不认呢。 汤玉瀚便向她躬身一礼,“果真是这样,昨晚多亏夫人照管我。” 云娘只得再推他走了,“赶紧去吧,外面的人等着呢。” 这一日又送了东西回来,也传了信,云娘却不好再让人送回信,却写了一首诗留在炕桌上,准备他一回家便能看到的,又觉得如此这般写来写去的,倒是十分地有趣,竟乐此不疲。 写罢了信,便困倦起来,原来昨夜睡的时候少,胡闹的时候多,便少了觉。好在芍药苑里并无人管她,于是便放下被子午睡。 香甜一觉,方才睡醒,正在朦胧间,就听外面有人低声说话,起身一看,原来是丰姨娘又过来了,来送玉瀚要的金自鸣钟。 云娘第一次见这东西,一尺见方,金璧辉煌,又玲珑剔透,里面有一个圆盘,周边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下面又垂下一个光灿灿的金指针,都隔在一个完全透明的罩子中,却不知它怎么能打更。 李嬷嬷见六奶奶醒了,便拿手在外间的架子上比了比,笑问:“六奶奶,放在这里可使得?”见云娘点了头,便安置妥当了,又带着人上发条,校准时刻,显然是弄过的。 这边丰姨娘便笑道:“原本这东西都是西洋人贡上来的,十分稀罕,并不容易得。我们夫人派出去十几个采买的,也没打听到哪里有卖的。后来问到了专管贡品的会同馆,才弄来这么一台,也不知六爷能不能满意?” 虽然是问话,但云娘已知这东西一定十分金贵,又知汤家的习俗,不将银钱当一回事,并不好问价钱的,只赶紧道:“多谢嫂子了,六爷也一定是感激的,明日我再过去专门拜谢。” 果然丰姨娘笑道:“不过是一个器物,又算什么,六爷想要,世子夫人自然要给小叔子送来的,哪里还要六奶奶专门去谢呢。” “嫂子的好,我们都知道的。” 丰姨娘要听了也正是这样的话,又说了两句便起身要走,却又道:“前日六爷打听世子爷什么时候回来,昨日家里给世子爷送东西,已经把话传过去了,世子爷说现在忙得很,等空了才能家来。” 云娘应了,“回头我告诉玉瀚。” 汤玉瀚回来就见云娘正坐在自鸣钟旁边看着,见他问:“你说这钟怎么便会在更次时自己响呢?” “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十分奇怪,便打开了看,原来里面有许多的齿轮相互咬合着,上了发条便慢慢地转动,到了时辰便带动钟摆响了起来。”汤玉瀚说着解了大衣裳,然后便要将那钟拿下来,“我拆了给你看。” 云娘赶紧拦住,“拆开岂不会坏了,这么金贵的东西可怎么舍得?” 汤玉瀚何时会珍爱什么物件,依旧把那自鸣钟搬了下来,又笑道:“我小时候就拆过的,不能弄坏,再者就是坏了也不要紧,如今内府里已经有了工匠专门仿做这个的,虽然还没做出来一样的,但却是能修的。” 说着又要了几样精巧的用具将自鸣钟拆开后盖,让云娘细看里面的东西。 云娘见了那几样用具便觉得稀奇了,及至看到自鸣钟的里面,更是十分惊叹,“世上竟有这种巧匠?亏得西洋人怎么制得出来?”又想到先前的那面镜子,再三赞赏。 汤玉瀚便笑道:“西洋上贡的物件固然极精巧,但他们也一样爱我们出色的东西,我朝在海边的港口每日里大船来买,运到西洋便是天价,寻常人人都用不起的,”又问云娘,“你可知道他们最爱的什么?” 云娘自然不知,只是摇头。 “你再细想一想,平日里你最常弄的是什么?” “你是说织锦?” “不错,”汤主瀚点头,“听说西洋那边就是国主,原来也只穿着粗麻、羊皮衣裳,后来才从我们国家流去了锦缎,国主看戏时穿着出去,引起了轰动呢。后来西洋人也学会了养蚕织锦,但是倒底还是要从我们这里买大批的锦。” 云娘听得呆住了,不禁问:“也不知我们织的百蝶穿花妆花纱他们会喜欢吗?” “自然喜欢,皇上也常拿江南织造的各种锦缎赏赐来朝的西洋人,妆花纱最贵重的锦缎之一,当然也在其中呢。” 云娘心里便升起了自豪之情,“那太好了,别让西洋人以为我们没有好东西呢。” 说了半日,汤玉瀚方才起身,一眼看了炕桌上的信,读了便笑,又向云娘道:“别在管什么西洋东洋的了,先前答应带你到京城里各处转转,可如今进了京已经好几日了,竟然连武定侯府的大门都没出过。明日我已经把所有的事都推了,先带你去琉璃厂看看热闹。” 若是先前,云娘一定就高兴地去了。但是眼下,汤家前途莫测,玉瀚身上的担子很重,而武定侯府的风气又是女眷不好随意出门的,她早暗自拿定了主意,便笑道:“这时节外面太冷,我也懒得出去,不如就在家里歇歇。” 汤玉瀚便奇道:“你不是一直巴不得去琉璃厂吗?怎么又不肯去了呢。” 云娘只唐塞道:“过些时候天气好些的。” 汤玉瀚便果真以为她是怕冷,想了想道:“先前我年少时在琉璃厂里淘了些东西,不如我明日带你过去看看?” 毕竟是不出府里的,云娘心里也是想看,便马上应了,可转念又想到玉瀚先前的东西应该都在主院里,其实她并不大想去那里。 心里也知道明明是不应该的,可是她就是不愿,只怕见了什么会难过,但又不好反悔的,心里颠倒了再三,依旧没言语。 第105章 冷笑 第二日吃了早饭,玉瀚带着她出了芍药苑,从主院前面走过,却没有进去,而是拉着她的手出了仪门,又穿了一道小门,进了一处小院,笑着指给云娘,“这里是我的书房,我过了十岁从祖母院子里搬出来便住到了这里,所有的好东西也都在这儿呢。” 云娘先前以为一定会去六房的正屋,她虽然想开了,却依旧不愿意过去,眼下便悄悄在、地松了一口气,便跟着玉瀚进了外院的屋子。武定侯府的房舍,云娘也颇走了几处,但如眼下如此清冷之处还是第一次看到。 其实无论这院子东边的会客间、还是西边的书房里也都放置了桌椅书架等物,并几件摆设器物,甚至以云娘不大懂行的眼光都能看出所有的东西都是极贵重的,但是这些东西却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极冷硬极简单,再加之宽敞的空间,便显出空落落的感觉了。 这样的地方,只令人肃然不已,哪里有什么好玩的。云娘怔在了门前,“你说的好东西呢?” 汤玉瀚神秘地一笑,“都在里面。”说着走进书房,到了最里面,原来在书架后有一个小小的门,打开这个门,里面又是一间屋子。 这间屋子正与外面的感觉完全相反,到处是架子箱子匣子,堆得满满的。是以本来宽敞的屋子却显得十分热闹狭小。 “我已经有快十年没进这间屋子了。”汤玉瀚叹了一声,随手拿起放在离门最近一处柜子上的小匣子,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是一副围棋,打开放在云娘的眼前道:“这副棋子当年我特别喜欢,甚至为了它专门学了一段时间下棋……” 又从架子上掣了两本黄旧不堪的书,翻开一看,“这都是宋版的,一本是南齐谢赫的《古画品录》,一本是唐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都是孤本,自得后便有很多人来借,我那时只十分珍爱,轻易不肯外借。” 又指着地中间一个巨大的青色东西告诉她,“这是青铜鼎,周代的,上面还铸着几十个字,说明铸鼎的原因,十分难得。当年买来的时候,因有好几百斤重,可是专门用木头做了一个架子,叫了十多个壮汉一路抬回来的。” 云娘在玉瀚书房里间看了又看,又听他讲解,见虽然有许多各种器物,但更多的是画,一轴轴一卷卷的,有的挂在墙上,有的放在匣子里的,有的就直接插在大瓷瓶里,好在经常有人打扫,并没有灰尘,他们便一张张地看过去,到了中午也只在这边传了饭,一整日竟只看了不到一成。 云娘不禁感叹,“果真是太多了。” 汤玉瀚瞧着一屋子的东西,十分好笑,“那时我整日就是痴迷这些,每日不是在书房画画,读杂书,就是到琉璃厂里逛,买画儿,买书,买古董,手里所有的银钱都用在了这儿,祖母又贴我不少,自从看了你买的那幅画儿,我才知道我可能白花了许多银子。” 云娘拈了棋子看看,又摸摸那大青铜鼎,再翻翻书,看看画儿,虽然这些东西恐怕花了几万两银子,可是她却笑道:“毕竟是你过去珍爱的,那便值得,而且我也喜欢呢。”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汤玉瀚便道:“我们挑了好的拿到芍药苑里摆着。” 云娘便与他认真地选了几样,“这张斗寒图正好眼下挂着,你十岁时的墨宝我要放在将来的织房里,只我一个人看……”又道:“今日回去了,改日我还要来呢。” “等下我告诉小厮们,这里你随意过来。”汤玉瀚便道:“我这两日便要去羽林卫任职了,以后还要轮流值夜,不能陪你的时候你来看看这些画也好,且这里又没有别人,很是清静。” 因思云娘虽然没学过画,就是认字也没多久,可她却天生对画作有极强的领悟欣赏之能,是果真喜欢这些的,也是懂得自己的。所以不论是轻易不舍得示人的珍品,还是自己少时幼稚的画作,汤玉瀚都想也不想、毫不掩饰地展现在她面前。 云娘果然在玉瀚进宫值守时常去他的书房看他的收藏,遇到了合眼缘的便会拿回芍药苑里摆放,两人茶余饭后点评起来也是趣事,而且她定时还会换上一换,更添些情趣。 此外,云娘还有一样心思,她看着画,便想到织锦,如果能将喜欢的画织成妆花纱,该有多了啊! 听玉瀚说阿虎和荼蘼的船过些时候便要到了,那织机也就到了。而云娘早就急着想要那织机送来,便能够织纱了呢。 虽然日子过得好,但云娘竟还是想她的织机,想着织锦。有时她亦笑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只看汤府的夫人奶奶们,每日里只养尊处优,女红都很少碰,一年到头甚至连个荷包都做不出,可她却怎么也放不下织机。 好在玉瀚明白她,还开解她,“我年少的时候,家里势大,又有许多的银钱,可是最瞧不上那些整日里虚度时光的纨绔们。就因着与他们斗气,还苦读了一年诗书考了秀才。你我既是夫妻,便是极像的,你织的锦,我瞧着越发地脱了匠气,将来成了名家也未必可知。” 云娘知他是安慰自己,哪有织锦能成名家的,但是她却在心里也升起了一点点的心思,既然她不必靠着织锦挣银子糊口,那就用心去织自己喜欢的图画,与别人不同的图画,也像那些名家的画一样传世——只是她的画是织在锦上的而已。 因此玉瀚在外面忙着,云娘却一点也不觉得无趣,她反倒觉得每日里都忙得很呢。打点玉瀚的衣物杂事,再做些针线,更多的时间她都用在看书看画上。 她以前虽然只是个没有见识的农家女孩,可现在认了字,却有十分兴趣,突然间见到整整一间屋子的好书好画好物件,哪有不喜欢的。当然她也越加地喜欢玉瀚,他是那样好,从年少时就好,明明家里无人约束,却不仅没有长成纨绔,还学了那样多的学识,更是买了这许多的好东西,甚至一向节俭度日的云娘完全认为他花的那些银子都是值得的。 至于府里的女眷们与自己来往甚少,云娘却全不在意。她每日去给祖父在院门外问了安,每隔一旬到继母那里拜见一回,再时不时地到大嫂房里说两句闲话,便觉得自己已经把应该做的做过了,大家不理自己,岂不清静?正可以专心看自己的画。 只是李嬷嬷却有些不服。这一日午时,云娘方才用饭,她便气忿忿地走来,向云娘道:“今天承恩侯家的夫人小姐们来作客,世子夫人竟没有请奶奶过去陪着,倒请了二太太和三奶奶几个人过去!” 云娘便笑道:“许是她们谁家的亲戚,所以才请了她们去陪着,我们又何必在意?” “谁家的亲戚?承恩侯家可是先皇后的娘家!”李嬷嬷提高了声音道:“别人倒是罢了,只是皇后娘家里来了人,竟不请奶奶过去,难道世子夫人不知道六爷才是世子嫡亲的弟弟吗?” 第106章 选择 难道正屋空着,就说明玉瀚没有娶妻吗?世子夫人还不知道为什么正屋空着吗?云娘有心如嬷嬷所言上前与那些女眷们打个照面,但终还是没有。 世子夫人毕竟是玉瀚的亲嫂子,闹得面子上不好看还不是汤家丢人?玉瀚脸上也不好看,这个道理云娘还是懂的,遂转身过去,几步到了书房。云娘原是生气的,可是看了那些画儿,却将方才的事都放在一旁,慢慢愉悦起来。 不知不觉又是许久,突然发现天色有些变了,便从书房回去,才走到仪门处,却发现将一本画册忘记拿了出来。云娘犹豫一下还是转了回去。 因为路是走熟了的,也没有带丫头婆子,到了书房门前,与守门的小厮点了点头,便重新进去。这也是云娘十分高兴之处,府里其他男人的书房都是不许女人进的,唯有玉瀚,让自己随意往来。 拿了画册,又被一旁的一张画绊住了,驻足看了一回儿,担心玉瀚回来,到了芍药苑见不到自己,便要出来。却听玉瀚的声音,“六奶奶可是来了?” 原来他猜到了自己在这儿,便找过来了。云娘抬脚向外走,却听那小厮道:“六奶奶刚刚已经走了。” 云娘便笑了,定是刚刚换了班,上一个忘记交待了,正要出去说明,却又起了促狭之心,停住脚,等玉瀚进来吓他一吓。 平时玉瀚进了书房很快便就进了这间屋子,可是今天他却半晌没进来,也没有一点声息。云娘便为难起来,要不要再等呢?突然又想,他一向耳目甚聪,该不是早听到了自己在里面,反等着吓自己呢?正想就此出去,看看他在做什么。 但到底还是存着想吓他一吓的心思,云娘便提脚轻轻地向外走,却突然听到“咣”地一声巨响,似乎什么重物砸到了桌上,唬了一跳,正要奔出去看看,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怒喝道:“浩哥儿!你疯了吗?”云娘吓得差一点就跌坐在地上,阖府里敢对玉瀚这样喊的,自然只有祖父,她再不能出去了。 没想到玉瀚也大声道:“祖父,你难道就由着大哥一错再错下去吗?” 果然是祖父,但没想到玉瀚对祖父竟然这样粗声大气。但更没想到的是祖父竟然先缓和下来了,平静地道:“你大哥是我的嫡长孙,我一向最疼爱的,可是如今的形势,我怎么能叫他回来,而且就是叫,他必然也不肯回的。” “我知道大哥是不肯回的,但是我也早说了,只要祖父将他骗回来,然后不管想什么办法,哪怕打断他的手脚也不能让他出门了,只要让大哥离了太子身边就行!可是祖父为什么不肯听?” “是以你便想去东宫?” 汤玉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我会做好万全的准备,定然不会连累家人。只要将大哥弄伤,祖父再将他接回家中,按我的计划,就是太子被再次废了,大哥也没有性命之忧了。” “你不必去了,我赞成你大哥不回来的。而且我告诉你,就算你把你大哥弄成重伤,我也不会将他接回来,他就是死也要死在东宫!” “为什么,祖父,为什么?”汤玉瀚的声音又高了起来,“你明知道皇上不过一时伤情才将太子接出来,而太子早不是先前那个温良谦恭的太子了,被囚这几年,他一点也没有想通先前为什么被废,依旧不知以朝局为重,一味地拉拢同盟,党同伐异,是以再废太子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可是浩哥儿,你应该是知道的,太子毕竟是圣上的嫡长子,也是先皇后唯一的血脉。你姑姑也曾传出话来,皇上这两年身子越发不好,便也越发时常想起先皇后,对太子也生了内疚之心,早已经忘记了太子不好的地方,只记得他的好。而且这一次将太子放出来,果真是想把皇位传给他的。” “祖父,你一定能看出来太子其实已经不再是合格的储君了,而且你也一定能明白,皇上其实是不喜欢这样的太子的,对不对?”汤玉瀚气愤地道:“所以大哥就在赌!” “不错,但是他们总是有机会。只要成功了,你大哥就立下了从龙的首功!我们汤家还是勋贵的第一家!” “机会,这机会能有多少?一成,一分,还是更少?你便让大哥去冒这个险?而且汤家还有这么一大家子呢?” “所以,浩哥儿,你就是我们汤家的另一个底牌。大家都知道你原本就与太子不睦,与你大哥亦不甚亲密,并非太子一系。这样就算太子出事了,你大哥也跟着不成,我们家也还有你,我信你有能力让我们汤家东山再起。” “祖父,你这是孤注一掷,把大哥当成最后的赌注了!” “是的,这也是你大哥自己选的。”苍凉老迈的声音吧道:“武定侯府的荣耀就是靠我们汤家一代代子孙这样传承下来的,你也嫡子,必须担起你的责任,明日起祖父便会将汤家的一部分人手交给你!你想办法去支持另一位皇子,你觉得能登上帝位的皇子。” 良久,玉瀚应道:“我不会逃避的。” “这才对了。”祖父又道:“你在江南,做得很好,赵家原本以为他们赢了一记,却不想不到两年就被你扳了回来,听你姑姑说,皇上一直很喜欢你,她正想办法让皇上破格给你赐一门亲。谁能想你最终做了一件最错的事,在那里娶了亲,还是一个二嫁的织娘!” “家里因此失了一门好姻亲,你失了最有用的助力,甚至你妻子连最本份的事情也不能,听说她先前嫁了几年都没有生育,如果没有嫡子,这对我们勋贵人家是怎么样的麻烦你难道不知道吗?” “祖父知道你宠爱她,可是怎么宠都没关系,你也可以在家里给她盖一处梅花庵,也可以在江南给她修一个园子,或者养在书房里,谁也看不到,但是只不能娶回来!” “家里由着你闹了这些日子,也该差不多了。接下来你听祖父和姑姑的,将她安顿在一处,然后重新结一门亲。赵家现在悔了,也想再嫁女儿过来,也不是不行;还有吴皇后的娘家,过年的时候承恩侯还问起了你,显然十分有意,只要你肯把这个织娘贬成妾,他们家会把女儿嫁过来。而且我先前替你看中的也是吴家,要知道,吴家在朝中的地位有多稳,就是太子倒的时候,他们都没有受到一点波及!” “或者你另娶一门,与哪一位皇子结成姻亲,用我分给你的人手辅佐他。若太子成功,我们家本就是太子一系的,即使太子倒了,便将你支持的皇子推出去,别忘记我们宫里还有你姑姑,总能在关键的时候帮你。不论你大哥和你谁成功,汤家从此后还是少不了几十年的荣耀!” 云娘在里面听着这些温言相劝,几乎都要动摇了。玉瀚在汤家长大,享受了汤家的富贵,自然要担起汤家的责任。而自己就是他的拖累,当初也是自己一定要做正室,他才娶了自己。就在玉瀚进京时,自己应该留在江南的。 可是汤玉瀚却在外面道:“祖父,汤家养育我长大,我自然会负担起家族的责任。但是云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这一点怎么也不能改变!如果汤家容不下她,我便与她一起离开!” “那么我们武定侯府重要还是那个织娘重要?” “祖父,我会担起武定侯府的责任,但是云娘对我却更重要。” “咣当当!”又是几声巨响,老侯爷不可置信地问道:“身为武定侯府的嫡系子孙,你竟敢说一个女人更重要,比我们整个侯府都要重要!” 汤玉瀚立即针锋相对地道:“不错!妻者,齐也,一为之齐,终身不改!” 云娘在屋内将帕子咬在口中,只怕出一点声音。不论是玉瀚还是祖父,都心事满满,根本没有发现她在里面,她自然不能再让他们发现了。直到外面两个人的吵嚷声她再听不到了,又不知过了多久,料人早走光了,她才悄悄地出了房子。到了院门前,见一个下人都没有,想来早被打发走了,便赶紧出来。 回到芍药苑,却见玉瀚已经在家中了,笑着向自己问:“你去了哪里?怎么才回来?” 云娘便道:“我从外书房回来,遇到了冷梅表姐,与她说了一会儿话,不想你倒先回来了。” 可是汤玉瀚还是发现了,“眼睛是怎么了,哭了吗?” “可不是哭了,”云娘知道瞒不过,便笑道:“听表姐讲她家一个姐妹的事,便掉了泪。” “你可真傻,为了别人的事伤春悲秋的。” 云娘便也笑,“当时就是觉得伤心,其实是很傻。”自己是傻,明明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想办法让自己当不成六奶奶,而玉瀚一直受到种种的压力逼迫,可是自己却完全被瞒住了,反而还与他闹气。 若是真正要为玉瀚好,自己就应该赶紧把六奶奶的位置让出来,好让玉瀚娶了出身名门大户的新六奶奶,好能帮着玉瀚,可是自己却怎么也不能,还一定要霸占着玉瀚。 眼下玉瀚有心事不肯说,却还要哄着自己,她真是心疼。 可是,自己除了织锦并不会别的,除了好好服侍玉瀚的起居,便什么也做不了,眼见着玉瀚一日胜过一日地忙了起来,云娘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用。 云娘忍不住担心地问玉瀚,“现在外面的情形怎么样了?” 第107章 有用 汤玉瀚如今有事并不瞒着云娘,毕竟云娘已经到了京城,进了武定侯府,如果什么也不知道,就是在女眷们的往来中也会吃亏的,便告诉她道:“太子复出之后,皇上恢复了东宫的一切待遇,甚至还比以前有所恩赏,而二皇子这一次彻底失去了财源和帮手,表面上看太子胜券在握,但我还是不看好他,总觉得他越发失张失智的,没了分寸。” “那其他的皇子们呢?” “三皇子跃跃欲试,四皇子倒是摆出姿态不打算争,接下来五、六皇子、七皇子各有拥趸,再小些的纷纷与前面的哥哥们结成同盟,每日里斗得乌七八糟的。” “那接下怎么办?” 汤玉瀚摇头,“大哥一定要一条路跟着太子走下去了,我怎么劝也劝不动。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却一直没有想好。形势实在太乱了,就连我这样小小的五品官,只因为在羽林卫中,都有人来拉拢。” 可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云娘心里想着,不由得皱了皱眉。 汤玉瀚便问:“你这些日子怎么了?似乎总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云娘急忙摆手道:“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只是想到你每日越发的忙,心里便有些着急。” 汤玉瀚便揽住她的身子瞧着她道:“云娘,其实以我的官职,如果不是出身汤家,根本搅不到夺嫡的大事中,所以我先前很不想参进来,更不想告诉你。但是眼下的情形就是如此,躲是躲不过去的,我只能顺势而为。反过来,也正是因为我是武定侯府的嫡子,我也比别的人要知道得更多,也掌握了更多的权势,成功的可能也大得多,所以不要担心我。” “而你,已经帮我很多了。有时我在外面又累又气,觉得一丝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回家看到你,心里便立即高兴了,再听着你和我说话,由着你帮我弄这弄那的,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坦,累也不累了,气也没了。” “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 云娘便笑了,“原来我也有一点用。” 汤玉瀚便点着她的额头,“不是一点,是很多。” 没两日,玉瀚轮到了休沐,一定要带云娘出门,“你大约是在家里闷坏了,便总胡乱东想西想的,我们去琉璃厂转转。” 云娘不想给他添乱,拼命摇头,“我不去,家里的园子还没逛遍呢,到外面逛什么!” “不行,这些日子已经很冷落你了,总要带你散散心。而且你本也不是那些从不出门的内宅女子,眼下就是进了武定侯府也不必改了。”汤玉瀚专横起来,云娘也是挡不过的,只一会儿工夫他们便坐着马车出门了。 京城不比盛泽镇,整个镇子从东边到西边走不了许久就到了,只从武定侯府的内院到大门就要坐着轿子,再离开武定侯府所在的东城到琉璃厂所在的南城,马车尚且要走上两刻钟还多呢。 及到了地方,马车在琉璃厂的街东停了下来,云娘便由玉瀚扶着下了马车。其实这应该才是她第一次看到京城,眼前的一切十分地陌生:宽敞的街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店铺,摆以路中的小摊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让云娘立即便觉得一双眼睛不够看,一双耳朵不够听。 汤玉瀚见她脸上浮现的笑意,便也开心起来,若不是在外面,一定要捏一捏她的脸,现在却只能在手上加了点劲,“从府里出来时还一定不肯呢,现在却被眼前的情境迷住了?” 云娘便醒了过来,惊叹,“果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繁盛!” “那我们便一处处地走走吧。” 其实他们出来时特别换了寻常的衣裳,怕的是惹人注意。但是京城又与盛泽镇不同的是,盛泽镇里街上大半是熟人,彼此认识,几乎都知道对方的家底,而在这里逛街,几乎不会遇到相识的人,是以所有的商贩们都练成了一双火眼金睛,颇有识人之明,只看着玉瀚的气派,云娘的美貌,便无论问些什么都要了极高的价。 进了第一家店铺,云娘听着随便一本书就要几十两银子,略看得顺眼的画就要上百两,更不用说那些古画名画,动辄成千上万两,也不还价,只拉着玉瀚的手,“走吧。” 到了店铺外面,便道:“京城里的商人可要比盛泽镇还要奸呢,随随便便地就敢要十几倍、上百倍的价,”又悄悄道:“你若是看中了什么,便在我手上捏一下,我就明白了,才好帮你讲价。” 汤玉瀚其实并没有想买什么,只是带着云娘随处看着,但见了她认真的小模样,便觉得还是要买些东西回去的,赶紧点头道:“真是个好主意,我记得了,你若是有什么看不准的,也可以捏我一下。” 两人一同点了头,再拉着手去逛,又有了一番感觉,看了什么,你捏我一下,我捏你一下的,并不在奸商们面前多说什么,这样他们方不知道他们喜欢哪一个。 只是琉璃厂里其实也并没有到处都是宝物,几家铺子里的东西寻常却又贵得很,稍好些的又卖到了天价。当然他们也不是买不起,但是来这里就是要选又便宜又好的东西,所以他们又转到了地摊上,因为玉瀚说地摊上才最有可能淘到好东西。 两人正一心一意地盯着地上一个又一个的摊子,突然听有人叫了声,“汤六爷!”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身后站了两个人,都是一个三十多岁,虽然穿着寻常的衣裳,但是云娘一眼看出他们与玉瀚有些相似,哪怕是穿着布衣,也有一身不同寻常的气派,便知道这两人一定非富即贵。 汤玉瀚见了两人,也显出些吃惊之色,却躬身向站在前面十分傲气的那个人叫了声,“二爷。”又有些不情愿地向后面的那个拱手道:“赵爷。” 被称为二爷的人便笑道:“汤六爷,我们难得遇到,既然今天这样巧,不如一同到附近的酒楼里吃上一杯。” 玉瀚躬身道:“谢二爷相邀,只是今天带着荆室出门,倒是不方便,改日我备酒请二爷和赵爷。” 那个被称做二爷的便看了一眼云娘,向玉瀚笑道:“这就是你在江南娶的小娇娘,怎么带到外面来了?” 赵爷冷哼了一声道:“哪有正室夫人随便出来抛头露面的呢?” “赵爷是不大读书啊!”汤玉瀚亦冷笑道:“《金石录》后序之中,易安居士曾道,‘每逢朔望日与赵侯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又有‘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脱衣市易’之语。难不成居安居士身为礼部员外郎之女,尚书右仆射之媳,也够不上赵爷口中的正室夫人吗?” 云娘曾读过《金石录》,自然也知道这些典故,现在听了玉瀚用来反驳赵爷对自己的蔑视,觉得十分有道理,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心中暗笑,却不去看赵爷难看的脸色。 而且她也有些不平,明明自己随着玉瀚出门,并没有惹到他,他为什么会针对自己夹枪带棒地说这些难听的话呢? 突然她又想起了祖父与玉瀚在书房里的对话,难道?赵爷便是祖父口中的那个赵家?当时祖父是这么说的,“听说他们家悔了,想再嫁一个女儿过来。”云娘一直没想明白赵家悔了什么,只知道他们家还想再嫁一个女儿过来,祖父还并不十分满意,他更看中承恩侯吴家。 不过云娘又在心中否了,玉瀚对前房有情有谊,怎么会与岳家人直接呛上呢。世上姓赵的人多着呢,哪里就会那样巧?定然是自己思量错了。 于是云娘垂头站在玉瀚身边,用心去听赵爷还会说什么。没想到赵爷却被呛得再开不了口,而二爷却哈哈一笑道:“既然不便也没有什么,大家都到这里看金石文玩,不如便一起走走?” 这是没法子推脱的,大家便并成一处向前行去,没两步便到了一处摊子,白色的麻布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几百枚铜钱,赵爷便停了下来,“我们不如买几枚铜钱玩?” 云娘也随大家停下了,俯身去看,原来那些铜钱上的字都不同,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并非本朝的钱币,应该是古币了。 只是这一家摊主与别人不同,并不十分地殷勤,见他们停下,冷眼看了一下才漫不经心地道:“随便三个古币十两银子,若是买九个再送一个。” 赵爷果然就挑了九个,摊主一个个看过后点头道:“可以,先交三十两银子。”赵爷也点了点头,早有随从上前给了银子,然后便随随便便地道:“我是不是还可以再选一个?”说着便去拿中间的一枚古币。 可那摊主的手却更快,一把将摊子中间的那枚古币抓在手中道:“唯独这枚不能奉送。” 赵爷的脸便沉了下来,“为何不能送?” “赠送哪一枚不是随意拿的。” “那我便再买三枚,其中便要这枚。” “刚才还成,现在就不成了,这枚若是要买,就一百两银子。” 此时云娘也看懂了,原来这个摊主是拿这枚古币骗人。明知这枚古币值钱,却放在一堆寻常的中间,而来这里淘好东西的人都是有心机的,他们看中了,往往不说要特别买这枚,以免被看出来,于是便纷纷先交了三十两银子,最后再拿这枚,只当是随意要的,结果聪明反被聪明误,摊主等的就是收了三十两银子,然后再将这枚古币收起。 赵爷的脸越发的难看,大骂了一声“刁民!竟惹到了爷的头上,你且等着!” 第108章 皇子 卖古币的摊主并没有铺子里伙计们的眼光,根本没有把赵爷当成一回事,且他本就是个泼皮,立即便高声嚷了起来,“我在这里公明正道地做生意,明明让爷随便选九枚,那时爷不选,现在要我白赠你,那怎么可能?” 十分地理直气壮,“琉璃厂里一手银钱一手货,还没听过反悔的呢!” 说得有道理,但其实若是赵爷当初选了,他也不会卖的。 赵爷被气得鼻歪眼斜,眼看着便分发作,云娘便又为那摊主担起了心。这时玉瀚笑着插话道:“不过是枚太平通宝,也算不了什么,哪里值得生气?” 一句话说得赵爷果真不好翻脸,哼一声道:“爷家里有多少外面见不到的古币,只是看不惯这小子坑人而已。” 二爷这时也大笑起来,却道:“真不想这小小的琉璃厂竟然藏龙卧虎,连我们都被折在这里了。”又嗔着玉瀚道:“汤六爷,谁不知道你一向长于此道,怎地不先提着些,几十两银子不算什么,可是被这刁民骗了我们的面子放在哪里?” 汤玉瀚听了便道:“那我也被坑上十两银子吧,大家一起没面子好了。”于是扔下十两银子,然后在地上捡了三枚一样的铜钱,放在摊主面前问:“这三枚可成?” 先前有了二爷的话,摊主果然犹豫起来,终于还是道:“这三枚不行,再换三个吧。” 汤玉瀚此时却极好脾气了,便将那三枚扔了回去,又重新拿了三枚,还是一样的铜钱。大家心里都存了疑,赵爷盯着那几枚前,似乎要将那钱盯出洞来,却不吭声;摊主一双贼溜溜地眼睛一会看玉瀚,一会儿看那钱,只是不好问;云娘自要等回去再问;唯有那位二爷开口问道:“为什么都拿一样的钱?” “都是被坑,买什么还不是一样?”汤玉瀚转向云娘笑道:“三枚一样的,正好回去扎一个鸡毛毽子给你玩。”说着将铜钱给了她。 云娘将那三枚钱叠在一起,果然一模一样,扎成毽子应该也很整齐好看吧。 那摊主便点头应了,“就这三枚吧。” 云娘就将三枚古币收到了荷包里,她虽然没看出什么,但是总觉得玉瀚不会随意拿三枚铜钱,一定是有原因的。 又走了几个摊子,其实大家都已经败了兴,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感觉出那位二爷一直在找机会要与玉瀚说什么,云娘想想便拉着玉瀚故做娇弱地道:“我走不动了,回家去吧。”特别将声音放大了些,让二爷和赵爷听到。 汤玉瀚就立即拱手与那两人道别,“既然如此,便改日再见吧。”也不顾二爷和赵爷再三挽留,一定要送云娘回去。先让云娘坐上马车,又在外面吩咐了几句,才也上来,又告诉云娘,“那位二爷是皇二子。” 云娘先前也有猜测,现在倒没有多吃惊,反问:“他是特别来找你的?” “是的,现在他慌了,又想起了我,想拉拢过去,前些日子就一直找机会与我见面,都被我躲了过去,现在竟然堵到了琉璃厂!”汤玉瀚眼里却满是怒意,“他还以为是我几年的那个汤浩,只能被他们算计了呢,孰不知我怎么也不能让的就是他当皇上!” 想到二皇子当年偷了几十万匹的锦缎,还想在盛春河上截杀玉瀚,云娘也恨得要命,“他那样的人,若是当了皇上,天上的人都没有活路了!” “可笑他还以为许我些金银美女就能让我回心转意了呢!” “美女?” 玉瀚便将刚刚一直想做的事做了,抬手在云娘的脸上捏了一把,笑道:“他们就不知道哪里还有比我们云娘美的美女呢?因此我便说太丑了,我没看上眼,根本没让她们进门。” “胡说,比我美的人多着呢。”可是云娘还是莫名地开心,又道:“二皇子可真蠢,他竟不知道你最不在意金钱的吗?” “他那样的人是不会相信的,只当世上所有的人都是与他一样。” 世上是有这样的人,唯财是命,唯权是命,云娘也是见过的,突然她想了起来,“二皇子如此这般,皇上知道这些事吗?” “他们在皇上面前自然百般掩饰,恐是不知道的。” “可是有时老人家心里都是有数的,”云娘已经上了车,便放松下来,随意地与玉瀚说话,“就比如我爹吧,他其实都知道,大哥和大嫂老实憨厚,在家里出力最多,得的却最少,所以他和娘将来分家的时候一定会和大哥大嫂一起住,而且还能把私房留给他们;二哥和二嫂在家里占了便宜,我爹心里更是有数,只是毕竟是他的儿子,也不能真正打死他,所以二哥怎么闹着做生意爹也从来不多给他银子;至于三弟,他最小,爹娘都疼他,又供着他读书,可是我爹却是希望他将来有了功名提携兄弟们……” “还有我们姐妹,先前娘觉得姐姐嫁得不好,所以时常悄悄补贴她,却因我会织锦,便让我有机会多补贴补贴家里,后来我回了娘家,我娘又疼我没个依靠,姐姐反又放在后头……” 汤玉瀚原本含笑听着,突然坐直了,“你说老人家都是这样的吗?” “应该是的吧。”云娘想了想道:“比如苏娘子的娘,她当年为了年幼的孙子和孙女不许女儿出嫁,等到孙女长大了,又心疼女儿孤身一辈子,一直求朱嫂子帮忙说媒……还有丁寡妇,她好几个儿女,也常在我面前叨咕将来怎么分家才能让他们都过得好。” 汤玉瀚便皱着眉头沉思起来,自己的祖父从不是如此的人,因此他亦当别人家的老人与祖父一样,原来错得很厉害。半晌道:“你说得很对,皇上固然有许多事情被蒙蔽了,但是以他的才智手段未必不知道这几个皇子都是什么情形!只是都是自己的儿子,他总要想办法让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然后将云娘抱在自己怀里坐着,不住地香着,又道:“你常说不能帮我,其实你这一句话倒将我先前的难处全都解了。” “我先前还常告诉你皇上才是最大的官,可是最近竟然走进了迷局,只想着这些皇子们如何争夺,谁更有才能,会取得最后的胜利,想借势保住我们府里,却乎视了上面的皇上也是一个父亲,他不止会顾一个儿子,而是会顾着所有的儿子,考量的时候就会有偏颇!” “所以你真聪明,真正是我的贤妻!” 云娘被他炙热的唇灼烤得身子也软了,脸也红了,眼睛也合上了,又听他这样说,便轻声道:“你一定是哄我的吧。” “果真没哄你,我先前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又告诉她,“如此想来,我一向以为我当年被贬去盛泽镇做巡检正是二皇子他们设的局,只以为皇上被蒙骗的,又以为皇上并不知道偷运丝绸背后的人是二皇子,现在看也都未必呢。” 云娘也曾听玉瀚说他之所以到盛泽镇是有缘故的,当时未及深问,现在不禁也好奇,“难道皇上早就知道是这个儿子在背后指使的不成?” “应该是的,只是皇上不能十分肯定,直到这一次方才确定。”汤玉瀚摇头又道:“我又想明白一件事,为何二皇子一直没有受处罚,原来皇上终是爱儿子的,不愿意让他承担那样大的罪过,是以最后也没有把上一次的事情完全掀出来。再有就是太子如何不堪,最终也不会怎么样,至多还是囚禁。” “那大哥呢?” 玉瀚压低了声音,“其实我曾经暗中策划想将大哥刺伤接回家中,彻底脱离太子,可是祖父坚决阻止了。随后我也想通了,我既不能将他们从夺嫡的争斗中拉出来,也不可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只能担负起汤家的责任,这样方能保得住他们。” 云娘不想玉瀚能将这样的秘事告诉自己,幽幽地道:“我以为你一直会瞒着我的。”说着将那天无意听到他们祖孙对话说了出来。 汤玉瀚也明白了,“无怪你这些日子总是怏怏不快,”又道:“我既然带你回了京城,自然不会再瞒着你什么的,只是原以为你不懂,怕你听了闷,又白担心我。” 顿了一顿,“那个姓赵的,正是汝南侯世子,也是我先前所娶那人的嫡亲长兄。” 云娘睁大了眼睛,虽然想到过,但毕竟不信。任谁一眼都能看出玉瀚对赵爷十分地不友善,甚至还一声舅兄也没有称,他向来对自己最不省心的二哥都是和颜悦色的呀,怎么会如此? 汤玉瀚便匆匆道:“二皇子的生母正是皇上独宠二十年的贵妃,原出身汝南侯府,是以汝南侯世子便是二皇子的陪读,与我大哥之于太子还要亲密,先前皇子们都还小,大家常在一处读书,两府来往也密切,就在那时为两家我和她定下亲事。后来,太子势弱,二皇子势强,他便瞧不起我们家了,当然,我也一直很讨厌他。” 云娘见玉瀚看也不看自己,神色淡淡的,说话的速度却很快,便明白他其实一点也不愿意想到先前的事。她用心想过后便能完全理解,谁能情愿想起过去不快的事,自己也不是很不愿意提起郑家?而玉瀚在那段时间经历了那样多的苦痛,一个整日埋头读书画画的快乐少年为了家族而弃文从武,接着父亲离世、兄长被囚、妻子俱亡、被贬盛泽,而他的舅兄还瞧不起他,他怎么能受得了? 所以她亦不忍听他讲过去的事,便接话道:“我今日见了他也不喜欢,觉得他一定是自诩聪明能干,又极刻薄寡恩的人。” “你这两句评价倒不错!” 云娘平日在别人面前是不论人是非的,但是在玉瀚面前便随意多了,“其实他见了那枚古币完全可以直接选了出来,因为他本不在意那点银子,可是他一定想在大家面前显示他的慧眼,结果反被摊主骗了。被骗了几十两银子其实也是他自己的错,按说也就罢了,我看若不是你拦着,他一定要人去寻摊主的事!” “你道我刚刚为什么没有与你一起上马车?”汤玉瀚笑道:“我是让人告诉那个摊主,赶紧出去躲些日子。” “你是说他事后还是要找那摊主的麻烦?” 玉瀚点头,“我与他结识二十多年,自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今天在二皇子和我的面前丢了这样一个大丑,他定是不甘心的!” “真是可怕!”云娘想到自己毕竟是玉瀚的继室,将来每逢年节,总要去前房夫人家去走亲戚,不寒而栗。 “别怕,有我呢,定不让他欺负到你。”玉瀚又道:“按说那摊主不知天高地厚,拿了枚太平通宝在琉璃厂钓鱼,也该受些教训,但是也不算是大过,总不好让他果真家破人亡。但愿这一次他能明白了,再别做这骗人的勾当。” 云娘想到玉瀚对自己的维护,自进了府里哪里吃过亏?早安下心来,突然想到了刚刚他买的三枚古币,从荷包里拿了出来,“这里面有什么玄机?明明三枚是一样的啊,但是肯定会有一枚不同。” “你怎么知道有玄机?我又露了什么破绽?” “嗯,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把柄了,”云娘得意地笑了,“偏不告诉你!” 汤玉瀚便不信,“你不告诉我?看我饶不饶得过你!”说着就与云娘闹将起来,冬日里马车用了厚厚的帘子,声音传不出去,怎么闹都没有关系。 云娘见他使出这些下流手段,当时便求了饶,“我果真错了,现在便全都告诉你,赶紧放了手!” 汤玉瀚尝了甜头却又不肯了,“我便拼着不知道,也不放手了。” 第109章 玄机 幸亏是冬日,衣裳乱了可以用披风裹上,头发乱了可以戴上昭君帽,脸上的妆容不整,又可以用帕子挡着,别人见了也只当怕冷。 云娘便这般回了芍药苑,见玉瀚十分低声下气地服侍着,依旧恨恨地道:“你想知道,定然是不可能了,我再不告诉你的!” “可是,云娘,你不想知道那三枚钱里有什么玄机吗?” “不想,不想!”云娘洗漱了浑身酸软地靠在炕上,手里将那三枚铜钱颠来倒去地抛着玩儿,斜了一眼心痒难耐的玉瀚道:“我才不管什么玄机呢,一会儿让江花去厨房要几支五彩鸡毛,做一个大毽子每日踢着玩儿。” “不错,不错,管他什么珍贵的古钱,你若喜欢做毽子玩儿也是可以的。”汤玉瀚赞同道,又偷眼瞧瞧云娘,她一向最会俭省的人,定然不可能明知是珍贵的钱却果真拿了做毽子,总要来问清哪一个不同。 不料云娘就是不问,还真让江花去厨房要鸡毛了,看样子拿定主意要做一个鸡毛毽子。 没两天,汤玉瀚回来早了,就看到云娘与江花、如蓝几个在院子里踢攒花毽子戏耍。 葱绿的小袄、大红的撒花裤子、牛皮小靴子,云娘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云娘了,她又把长长黑黑的头发用抹额勒住,更显得十分俏皮,可是那头发又多又厚,难免有几缕飞在外面,在风中飘呀飘的,汤玉瀚的心就像被那几缕头发在上面拂过了一般,痒不可耐。 索性撩起衣襟,也上前道:“我也一起踢吧。” 云娘便将脚边的毽子踢了过去,又笑问:“你果真会吗?”玉瀚从小在侯门长大,哪里能如自己在村头树下与小伙伴们学了踢毽子呢? 李嬷嬷方才开了门,现在又将门关上,笑道:“说起我们六爷踢毽子,还是宫里的贤妃娘娘亲自教的呢。”又十分得意地道:“我们家贤妃娘娘毽子踢得有多好你们都想不到,那毽子就似长在她身上的,怎么也不落地,皇上见了都夸呢夸。” 云娘几个不胜惊奇,“原来宫里的贵人也喜欢踢毽子!” “那是自然,她们闲着的时候更多,便踢毽子、玩花牌什么的打发,”李嬷嬷便又向他们笑道:“你们只管踢,我在大门上守着,不教别人看了去。” 踢了几回,汤玉瀚也疑惑,“你们也都踢得不错,是哪里学了的呢?” 云娘便笑,“小时候在村子里空闲了,女孩们便聚在一起踢毽子,哪个不会?” 就连江花和如蓝也笑道:“就连我们小时候也踢过毽子玩耍呢。” 原来勋贵人家的孩子与穷人家的孩子小时候也玩一样的玩意儿! 玩了一回,大家方才回房,玉瀚便笑道:“不想那日随口一语,倒勾起你的兴致了,不过在家里时常踢踢毽子动一动也好。” 云娘点头,却又凑上来笑问:“你就不心疼你那枚古币?” 玉瀚却知道,“这毽子必用的不是那三枚钱,你舍不得的。”而且,云娘还悄悄地从那小屋里找了一本《古币鉴赏》藏到了炕褥的下面,想来自己一走了便一直翻看找玄机呢。 云娘被说破了,却也不恼,索性便将炕褥下的那书拿了出来,“看,这是什么?我才不问你,只问它!”十分地得意,“我现在识字了!” 靠着一本书,便想将古币弄明白了?那是不可能的!是以汤玉瀚一点也不急,“你只管好好攻读吧,将来我再带你去专门卖古币的铺了,那里的古币有更多种,正可以与这本书对着看。” 云娘认真读了许久的书,又将那三枚钱翻看了无数次,甚至每一枚都拓了下来,仔细对着上面的字比较,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的。就是玉瀚赶着要告诉她,她都不肯,反正三枚钱都在她的手中,她又急什么?直到了织机送来后,因要织锦,才没有许多功夫天天看那书了,但她还是将那三枚钱放在荷包里,闲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瞧瞧。 因祖父的生日近了,云娘便用心织了一幅金猴献寿图,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红寿字,字上又织了寿桃、麒麟、花鸟等等吉祥之物,十分喜庆,下面是一只金毛小侯,正满脸憨态笑着用双臂托起那寿字。上面题了玉瀚的一首祝寿诗,下面落了他们夫妇的款,再配以上好的紫檀架子,正做成一个贺寿的大屏风。 先前云娘还在盛泽镇时,每想到祖父,只一心要讨他老人家的欢心。可是进了武定侯府,特别是无意间听了祖父和玉瀚的对话后,便没有过去那般地敬仰他老人家了。她倒并不是因为祖父劝着玉瀚另娶而记恨在心,反而就是不喜欢这样的老人家。 她明显地感觉出来,祖父虽然疼爱玉瀚和大哥,可他明知夺嫡的危险,却依旧把他们送到那最可怕的争斗中,似乎于他只有武定侯府的荣耀才是最重要的。 就是因了这个,玉瀚才吃了那许多苦,而且云娘也疑心,玉瀚在外面总是极清冷的性子,也正是因为这般的遭遇。好在,自己与他成亲后,看着他现在倒是开心得多了。 但毕竟还是玉瀚的祖父,云娘应该做的还是要做,她用心地准备了这一架屏风,表达出玉瀚和自己希望祖父长寿延年,长命百岁。可是她已经完全不在意入了汤家一个多月,连祖父的面都没见过了。 甚至,在祖父的庆生宴上,她就是不能亲自给老人家磕头祝寿也没关系的。 不过,云娘对这架屏风还是十分地用心,送去了妆花纱之后还专门出府看屏风镶得如何。正巧做屏风的铺子正是玉瀚名下的,是以他之前与自己商量好就已经订下屏风架子让人开始做了,算着时间也应该完工,自己过去也方便。 到了铺子里,云娘用最挑剔的目光一点点地审视,亦觉得这架屏风果真完美。紫得发黑发亮的木材上面镂着各种吉祥的花纹,紫檀独有的纹理十分细腻,不需上漆便有缎子般的光泽,正与半透明底子的妆花纱成了鲜明的对比,衬得中间的大红寿字和献寿的金猴十分醒目,正是富丽天成、浑厚威严,两相辉映,相得益彰。 正在铺子里的红裳便一直陪着云娘,笑道:“六奶奶,我敢说,到了侯爷寿辰那一日,这架屏风摆了出去,定然会让所有贺寿的人都赞叹不已!” 云娘也觉得应该如此的,便点头道:“离祖父的大寿也没有多少日子了,好生放着,等过些日子来取。” 红裳便道:“六奶奶只管放心,并请浩哥儿……”说到这里抿嘴一笑,“六奶奶见谅,打小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来。” 随着云娘过来的李嬷嬷便也陪着笑道:“先前红裳在六爷房里的时候,每天都要到老夫人那里回话儿,老夫人面前总不好叫爷,日日里怕不将‘浩哥儿’这几字说上百十回?虽然出来了,可与浩哥儿的情份却没变,浩哥儿最是信任红裳,所有的东西都由着红裳管着。” 云娘看着红裳,看起来略比玉瀚大上一两岁,很是利落能干的模样,头发用桂花油梳得光光的,白皮肤,大眼睛,略有些发福,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头上的首饰也出色,只一眼看着就能觉出气派与寻常百姓大不相同,颇有几分官家奶奶的风格。 红裳打小儿便服侍玉瀚,是玉瀚身边管事的大丫头,云娘在武定侯府住了两个月,亦明白通常少爷屋里的大丫头都是要收房的,便猜着玉瀚曾将她收了房,算着她出府的时间,应该是因为娶妻才将她放了出来。只是虽然放了出来,却也不是寻常的丫头。 但玉瀚又说过收过房的那两个人自己再也见不到的,难道又不是红裳? 先前的事情云娘早想好不再问,不管怎么样,红裳早已经嫁了,虽然现在还特别表现出与玉瀚十分地亲密,但毕竟她已经放出府,有了丈夫和儿女,早与玉瀚无涉,只是笑道:“你和玉瀚虽然名分为主仆,但情却同姐弟,而且你也正是玉瀚的奶姐姐,这样叫他也没什么。我进京城的时候玉瀚对我说过,他最信的人正是先前母亲留给他的人。” 听了云娘如此说道,李嬷嬷及红裳都感念不已,“我们六爷面上冷情,其实心里最是念旧,对我们都是极体恤的。” 又再三保证,“六奶奶放心,这架紫檀木屏风,一定按着时间送到听雪轩中,一根丝也不能碰坏的。” 云娘便笑道:“如此甚好,我便放心了。”说着就要走。 红裳殷切地送了出来,到了门前,云娘见她依旧不提,便含笑道:“先前李嬷嬷捎过去的三千两银子我收了,只是六爷铺子的契书并帐本,什么时候你空了拿过去我瞧瞧。” 玉瀚吩咐将他的产业交给自己打理,这自然是应该的,一则是他忙,根本无心管这些,二则就是自己是他的妻,正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红裳原说是病了,只将收益送了进来,云娘过接了并没有多想,但是今日她直接来了铺子,不想就遇到了红裳,见她并不是病重的模样,再听她话里的意思,竟然并没有把契书帐本拿出来的打算,似乎交了三千两银子便就算了,才觉得有些不对。 毕竟是从小服侍玉瀚长大的人,就是话里话外并没有十分把自己这个六奶奶放在眼里,云娘却也不肯轻易说什么,只是她该做的事也一定要做。自己不同玉瀚锦衣玉食地长大,对银钱全不在意,而是深知银钱的重要,岂会让她们轻易哄了去呢? 今日红裳再不想在铺子里竟能遇到六奶奶,躲是来不及了,只得迎了上来,说了半晌的话,见六奶奶竟是个再温柔不过的江南美人,早听了六奶奶的出身,两下一对证,倒将六奶奶进铺子时的担心散了去,好言哄着,又拿话弹压,想今后也一如既往为六爷做事。 却不想到了以为事情已经定了,六奶奶却吟吟地又要契书和帐本。红裳面上笑着,心里却十分不以为然,一个织娘,说起来还不她们这些在侯府长大的丫头们体面呢,现在竟成了六奶奶,还要伸手管六爷的事,她第一个便不服! 第110章 帐目 此时,红裳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迈了出去,殷勤地拿手去扶六奶奶出来,又笑道:“六奶奶,浩哥儿的铺子房子有好几处,有大有小,有自家管着的也有租出去与别人的,契书也各处放着,还有的在官府里呢,一时哪里能凑得齐?且十分琐碎,我既然替六爷做事,自都牢牢地记在心里,奶奶贵人,不需操这么多的心。” 云娘便知道红裳果真不对了,她并非无知的妇人,虽然先前在小镇上,家境也只一般,可是因她一直心心念念地要开织厂,所以对于如何置产、如何写契书,如何在官府留档这些事项一直用心关注。 后来她果真开了一个织厂,虽然有玉瀚帮忙,可她亦全知道其间的事情。红裳想拿这些话来搪塞她是不可能的,于是便并不肯顺着红裳扶着的力道出门,只站在门内笑道:“无怪玉瀚让我接手呢,原来竟然有这许多的乱事!”又正色教她道:“契书可不能乱放,一定要收到一处的,如今借着这个时机,你便将所有的都拿来,一一记了档,以后再查用也方便。” 且一直拿眼睛瞧着红裳,“至于还有在官府的,该不是有什么事没办好?这样,更不能放着了,我让玉瀚遣人去问一问,一总都办好了取回。” 红裳再没想到六奶奶竟然如此清楚铺子里的事,府里的夫人奶奶们恐怕都没有一个能说得如此明白的,想来自己的话她一定在暗笑呢,她出了汤家也有十来年了,虽然放了身契,但依着侯府做生意,日子过得极好,来往的人无不太太奶奶地叫着,自觉得既体面又能干。听了六奶奶的出身来历一时便小瞧了新六奶奶,初次见面就教训了一回,脸登时红了起来。 云娘哪里不明白,却不肯给她十分难堪,道理说明后反笑着,“你先前只跟着玉瀚身边,但毕竟不知道成了亲的爷们私产自然是放在奶奶手里的。我也是刚来没多久,你又才病好,我们不急,只一点点地将这些杂事都理清,让玉瀚专心公事大事。” 李嬷嬷跟在一旁,此时便也插言骂自己的女儿,“你这一病竟得糊涂了,身子好了也只急着先来看铺子,却没有去拜见奶奶,本已经大错物错了,现在奶奶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做,六爷忙得什么似的,不能再添烦心事了!” 红裳原本听了六奶奶的话想辩解一番,谁说成了亲的爷们私产都放在奶奶手里?别家不说,只武定侯府里能这样做的也没几个!但是老娘既然这样说了,便也不敢再争。且她也知道六爷早有话下来,自己果真不敢不交的,但是…… 于是她便赔着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这几日便将契书理好送去。” 云娘瞧着她虽然转过弯来,但显然是被李嬷嬷压着的,其实她并不怕红裳怎么样,铺子是玉瀚的,也是她的,红裳还能翻过天去吗?只是不想自己一来便将事情闹得僵了,玉瀚的面上也不好看。 再者她自然也想到过,先前玉瀚用红裳,前房的六奶奶也只将红裳放出府去,却还让她管着铺子,便说明红裳定是个好的,就算有些小小的不好,也是要容下的,自己哪好一来就发威呢,待日后久了再慢慢告诉她改。 又一转念,便向李嬷嬷道:“其实我来前嬷嬷过得舒坦着呢,府里没有事便住在外面,由小辈们奉养着。自我到了,每日里带着丫头们服侍,又时时提点着我,甚是辛苦,今天也是巧了,正好见到了女儿,不如嬷嬷便与红裳在家里散上两天,等歇够了再上去。” 云娘与李嬷嬷相处的时间长了,知她是个明白道理的,且又知道了自己的人品性子,刚刚也是她帮自己压着红裳,现在正好留她好好教导红裳,让她懂得自己虽然出身低了,但是却玉瀚名媒正娶的正房奶奶,家里的事情都要管着的,而且自己并不是苛刻的人,只要好好做事,绝不会亏待。 李嬷嬷是个老人精,焉能不懂六奶奶的意思?她也正想好好说一说女儿,别看错了人,她自己先前就错过。于是赶紧笑道:“论理服侍奶奶还不是应该的,只是奶奶体恤,我便厚了脸皮,就在外面住上两日,歇上一歇,再去服侍奶奶。” 云娘便笑道:“日常里要用什么,只管告诉江花,回去收拾了让小厮给嬷嬷送来。” 李嬷嬷赶紧笑道:“怎么倒要奶奶为我操起心来?” 云娘吩咐了,自带着江花和如蓝回去,车子走出去一会儿,突然停了下来,阿虎便在车门外道:“六奶奶,邓婆子拦着车要见奶奶。” 原来阿虎与荼蘼回来,他们虽然已经从汤家脱了籍,但却还是要跟着玉瀚和自己。又因荼蘼的肚子大了,云娘便没有让她进府,玉瀚便让管家在武定侯府的后街上汤家世仆所居之处帮他们安顿下来,并将阿虎派着专管跟云娘出门,倒是极轻省的活儿,平日又可以在家里陪着荼蘼。 现在阿虎来回话,云娘便在车内问:“邓婆子是谁?” 阿虎倒是认得的,“她也是先前夫人的陪房,与李嬷嬷一起到武定侯府的。” 云娘心里便疑惑起来,想了想道:“你让她跟着到芍药苑里说话吧。” 及到了芍药苑,云娘便着人将邓婆子带上来,见她年纪也与李嬷嬷差不许多,只是穿着打扮却差得多了,见了便跪在地上磕头,又流泪道:“六奶奶,爷总算娶了亲,家里的事也有人管了,还请六奶奶为我们评评理呢!” 云娘只得让人将她拉了起来,“坐下说话吧。” 邓婆子又再三道谢,方在下面坐了,抹了把眼泪,诉道:“李家有多霸道!我们也算是世仆了,自奶奶回京我想来给奶奶行礼都到不了跟前,只能在路上拦车轿!” 原来邓婆子一直在门外盯着,终于今天找到合适的时机,才截了云娘说话。 “先前夫人嫁到汤家时,我和她一起跟过来的,夫人也一般器重,后来她便奶了六爷,比我们高上一头,我们原也攀不得。就是老夫人没了,六爷的事一向由李家打理,我们也没有什么不服的。只是李家也未免太过了,为了蒙骗六爷,竟将我们这些老人都找了借口挤了出去,独自揽着几家铺子!” 说到这里,便拿眼睛看着两旁,云娘也有所知觉,明白她是担心江花和如蓝,想想便道:“邓嬷嬷有话只管说,这两个丫头都是我贴身的。” 邓嬷嬷迟疑了一下,只得道:“奶奶,买丫头的事也都是她一手办的,小心她塞了自己的人,将奶奶瞒得铁桶似的。” 云娘其实已经想到了,江花和如蓝的确是经李嬷嬷手来到自己身边的,肯定要与她好一些,但是邓嬷嬷找来的事她们已经知道了,就是现在打发她们出去,恐怕也一样把话传出。而且她在京城并没有再心腹的人,就是荼蘼,且不说她大了肚子做不了事,就是生了孩子利手利脚地也不成,她实在缺少侯府里这些人八面玲珑的心机,一不小心,反会给自己带来麻烦。 倒是江花和如蓝,虽然是后来的,但看着都是机灵的孩子,且她们虽然是李嬷嬷帮忙买的,但未必就是李嬷嬷的人,最主要的是她们的身契在自己的手中,如果能将她们完全拢到自己的手下,才是最好的结果。 眼下出了邓嬷嬷的事,正也是看她们心性的时候。 云娘便笑,“这两个孩子倒好,我是信她们的,这是其一,还有其二,那就是邓嬷嬷来找我,自然说的都是实情,我亦不能偏听偏信的,将来总要与李嬷嬷分证,又有什么不能让这两个孩子听呢?” 江花和如蓝都极聪明懂事,都赶紧上来道:“六奶奶,我们都是李嬷嬷买来的不假,平日里也听李嬷嬷的教导,但我们终是奶奶的下人,只对奶奶忠心。” 云娘正也要借此机会将她们收服,便笑道:“忠心不忠的,也不全在嘴上说,今天这一事,也正是能看出你们是不是忠心的,邓嬷嬷的话,你们听了,却不许随意说出去。” 这两个丫头便都赶紧跪下道:“若有一句话传了出去,奶奶便唯我们是问!” 云娘便叫她们起来,“我先前就说过,在我跟前,只好好说话,不必跪着。”又向邓嬷嬷道:“你只管说吧。” 邓嬷嬷便也放下了心,滔滔不绝地讲给云娘,“爷的铺子都是我们夫人留下的,当时夫人病得重了,自知不起,最放心不下年幼的六爷,便将最值钱的木器铺子并几家收益最稳的铺子都给了六爷,大爷反倒还放在其次……” 云娘心道,当娘的偏疼小儿子是有的,只是怎么会是木器铺子收益最好呢,从没听说做木器是最赚钱的行当啊? 邓嬷嬷说了半晌,突然醒悟过来,一拍巴掌,“奶奶是不知道,我们家的木器铺子与别人家的不一样,我们家的专门做紫檀器物,随便一样东西卖出去就是上千两银子。” “可是,卖得贵的东西成本必然要高,买一根紫檀木也要不少钱吧?” “所以说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老老侯爷当年是征南将军,带着大军一直打到了南洋,后来又在那边驻军几十年,整个南洋所有的檀木都是经老老侯爷一车车地运进来,除了皇家,我们家便要数上第一份!因老老侯爷最疼小孙女儿,便将那些紫檀木都给了我们夫人做嫁妆。” 看云娘依旧不十分明白,又道:“檀木先前南边也有,只是前朝时便伐得差不多了,唯剩下南洋还有,向来是最难成材的,大树极少。是以那几十年早就伐得尽了,现在朝廷派人去采买,都是手腕粗细的小树,并不堪用。是以现在还用着先前运来的檀木,我们夫人的木器铺子做的便是这无本的生意。我还记得当年夫人说六爷长大了就算什么也不做,只要木器铺子每年卖一样东西,就够他所有的吃喝了。” “现在李家把持着木器铺子,将那檀木悄悄偷卖了不知多少,奶奶只管查,看我说的对也不对?” 云娘待信不信的,却也问:“你可有什么证据?” 邓婆子便道:“夫人先前的嫁妆单子上有那檀木的数量,再与现在帐上的比一比,加上这些年卖出去木器的数量,就知道老婆子说没说谎了。” 第111章 猫眼 云娘见邓婆信誓旦旦的,虽然不会因此就信了她,但她心里难免有些疑惑,便向她道:“等我先看一看。”说着让江花将她送了出去。 邓婆子也知道六奶奶定然要查的,便就回去静待消息了。 不过两日,李嬷嬷便回来了,带着红棠一起进来,笑道:“这两日全按奶奶说的,将契书、帐目都理清了,呈上来奶奶看。” 云娘见红裳神态比那一日恭顺多了,见了面便行大礼,便叫人拉住她,“不需如此,坐下好好说话。” 红裳再听六奶奶问铺子的事,果然不再遮掩,但却一直在表白自己如何辛苦,云娘也只含笑听着。到了午时,云娘留了饭,命江花和如蓝在外间摆了桌陪着,饭后又坐一会儿,偏这时玉瀚令人带信回来,说晚上有事不能回来了,红裳便笑道:“原想见了六爷再走,既然如此,便不等了。”于是辞别而去,李嬷嬷自然留下。 云娘便将红裳送来的东西慢慢翻检,李嬷嬷十分地殷勤,先指着一只箱子,“这是夫人留给六爷的体己,当初老夫人没的时候,六爷的事再无人操心了,便由我和红裳帮忙收起来,后来六爷出了京,我亦不常在府里住着,只怕让人摸了去,便一起放在外面保管。如今也一并拿出来,奶奶打开看看,尽是贵重首饰等物。” 云娘听了并不急着看,“既然是玉瀚生母留下来的,那便等玉瀚回来再开吧。”说着将契书拿出来一张张地翻看着,又问:“当年母亲留给玉瀚的东西可有帐目?” 李嬷嬷便陪笑道:“我已经记不得了——现在没有,便是没有了。只记得当初夫人没的时候,我们哭得晕了,恨不跟了去,这些事情反倒含糊了。” 云娘点点头,便将木器铺子的帐拿出来细看,心中计算,每年所售的木器并不多,大约两三千银子上下,再看另外四五家铺子,都比不得这一间,除外工钱之类的,每年收益果真三千两上下,帐目倒都合得上。 但是,正如邓婆子所说,木器铺子的帐上唯独没有檀木的数量。 云娘收了帐本,“该去织锦了,以后再慢慢看。”她其实已经懂得了,铺子里有没有问题,其实在这本帐上是根本看不出的。 隔日玉瀚回来,云娘便将红裳来的事情说了,又指了箱子和帐本契书给他看。玉瀚便笑问道:“红裳的病好了?两三年没见了,倒是很想念。” 云娘见他十分地磊落,便也笑道:“看着很好了。她本也想等你回来的,只是偏你昨日没回来。” 玉瀚便道:“我十几岁以前,都是红裳在身边服侍的,她待我十分用心,将我身边的事情打理得特别细致。只是她在的时候我还不觉得她的好,直到她走了,方知道身边没有了她,很多事情都不方便了。” 又瞧着云娘笑,“当初我们刚成亲,你还笑我不会照料自己,其实那时候我已经好很多了。红裳在时,每日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我全都不管,自有她帮我备好,就是夜里想喝水也是喊她给我端到床前。” 云娘越发觉得玉瀚说起红裳,仿佛自己想起了姐姐一般的,毕竟是打小儿就有的情分,便道:“哪一日你空了,再叫她进府说话吧。” “其实也没什么说的,”汤玉瀚却又道:“当初放红裳出去时,她十分地不愿,哭得眼睛都肿了,我便一直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的,铺子里的收益我便让她每年留下两成,在外头好好过日子。” 红裳在帐上没有写明这笔分成,云娘却也不问,反将今天听红裳讲的事告诉玉瀚,“已经有三个孩子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夫婿也很上进……” 玉瀚听着点头,“她过得好就成了。” 说着将那箱子亲手打开,一样样东西看过,眼圈便有些红了。 云娘知他想起了母亲,便停了口中的话,倒了茶给他,“坐下歇一会儿吧,在外面忙了一天。” 汤玉瀚接茶了只放在一旁,却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匣子,打开后取出一对玉镯,替云娘套在手腕上道:“我娘走的时候我还太小,只记得她躺在床上拉了我的手哭,我也大哭起来,后来就有人把我抱走了。” “后来祖母告诉我,这匣子里的首饰都是我娘特别挑出来留给我媳妇的。” 云娘原听了邓婆子的话,心里就有感慨,现在不禁滴下泪来,“母亲是什么都为儿子想得到的。” 玉瀚原来还能强忍着,现在听了云娘这句话,便再也忍不住了,只是他刚强惯了,从不愿意在人前软弱,便将头搁在云娘的肩上,一声也没有。 李嬷嬷打开帘子进来,见状也不好劝,又不好走,想想便过来笑道:“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羊脂玉做的,这样好的料子实在少见,就是老夫人也说她那许多对的镯子中都没有一对比得上这个的。” 云娘和玉瀚便都收了泪,却一起低头看这一对玉镯,颜色光泽真如羊脂一般,洁白无暇,细腻通透,此时云娘正戴着世子夫人送的那对红翡镯子,两对镯子放在一处,这对羊脂玉镯虽然不若红翡艳丽,但却更加光华内蕴、温润可人,云娘也更加喜爱。 赏了半晌,云娘便小心翼翼地脱了下来,“有这对红翡镯子平日带着就成了,这样好的玉镯却要小心收着,等大日子的时候再拿出来戴。” 玉瀚平日纵是个从不爱惜东西的人,此时竟然也颔首赞成,又亲自拿绸帕将那玉镯包了,再收到匣子中。 李嬷嬷便笑着指了那些东西告诉她们,无非是每一样都怎样珍贵难得,当年老老永昌侯怎么喜欢孙女,永昌侯夫人怎么用心给女儿攒嫁妆的,正说着,玉瀚突然问道:“我记得有十来颗猫眼石,怎么没见到?” “想是六爷记错了吧,”李嬷嬷怔了一下笑道:“我却不知道。” “我小时候有一次拿出去打弹子玩,后来被祖母发现说了我一回,所以记得很清楚,”玉瀚一笑道:“当时我不懂事,觉得这匣子里的东西别的都一般,只有那些猫眼石是好的,后来祖母才告诉我这镯子才是最贵重的,所以我便记住了这两样东西。” “也许是我糊涂了?”李嬷嬷便拍拍额头道:“当初府里乱糟糟的,有许多事情记不大清,让我再想想。” 玉瀚便宽慰道:“嬷嬷再找找,也让人给红裳捎话帮忙想想,若是别的也罢了,毕竟是母亲留下的东西,还是要找回来。” 只是那些猫眼石毕竟还是没找到,玉瀚也只得道:“我先前也不大留心这些东西,都是祖母帮我收着。后来府里受了太子的牵连,父亲和祖母先后过世,家里连办两场大丧事,也说不清那时的事了,便算了吧。” 又嘱咐云娘道:“母亲的留下的东西,你好生收起来,也将帐目都记好。” 对于猫眼石的事情,云娘根本不知道那时府里的情况,但听来似乎这些东西自祖母去世便一直在李嬷嬷与红裳处管着的,并没有经了先前的六奶奶,倒是不大合情理。 只是她见玉瀚郑重嘱咐自己,却是完全放心地托付,并不多问,只点头笑道:“还用你说?这两日我早对着东西一样样地记好了,眼下红裳送来的帐本,我哪本没仔细看过?” 玉瀚也笑了,上前给云娘拱手行礼,“我一向不喜欢看帐,是以这么多年竟没真正看过一回,这一次有了你,正可以把这个责任推给你。” 云娘见他笑嘻嘻地与自己闹,便也笑不可支,“以后你要用银子,我一分也不给你。” “我要银子做什么,反正家里也不少了我的吃喝,出去买东西便让他们找你要银子。” 玉瀚果然是这样的人,云娘听了又乐,两人玩笑了一回。 但经此事,云娘亦知玉瀚从没有疑心过李嬷嬷和红裳,再一细想,玉瀚从小吃李嬷嬷的奶与红裳在一起长大,有情谊是应该的,信她们也不奇怪,也正说明他也是个长情的人。如果他是个绝情苛刻的人,却也不可能对自己这么好。 因此,云娘便相了又想决定将过去的事情都揭过去,只要从现在开始,把生意都打点好便行了。是以先细看过帐本,又准备到几处产业处都亲自看看,特别是木器铺子里的檀木,倒底还有多少。毕竟若是想管好铺子,哪里能只看帐本不去铺子里多走走呢? 云娘一向是个能干的,且到了京城后也慢慢摸清了一些事,果真一家家铺子走了起来。此时,正好崇文门前一家租出去的铺子到了期限,红裳过来回话想继续租出去,云娘却先压了下来,也不叫红裳,亲自过去了。 武定侯府的正房奶奶出门便都可以要车的,玉瀚却令人专门备了一辆朱轮华盖车,单给她一个人用的,又拨了他的四个小厮并阿虎负责随她出门,如今云娘带江花和如蓝出府甚是便宜。 一时到了崇文门前,云娘先不进铺子,却将马车停了站在街前看,只见这里正是极繁华兴盛之处,一间铺子挨着一间,一条街上倒有大半都是做丝绸布匹生意的。毕竟京城乃首善之地,天下的宝物也都汇聚此间,来自各处的织物炫彩焕然,但打着江南产出丝绸的招牌却最多。云娘在心里数了数,竟然占了近半数。 不由得想,这里面说不准有哪家卖的就是盛泽镇的锦呢。 说也凑巧,云娘正这般想着,突然见一家丝绸铺子里走出来的一个人正是常去盛泽镇里收绸的于老板,原来他的铺子正在这里! 云娘便过去招呼,“于老板,别来无恙?” 第112章 尽力 于老板猛见眼前走来一位妇人,以他做了这么多年织品的目光,只一眼便看出这位身上披的紫色哆罗呢披风绝非凡品,立即知道来了贵人,虽一时倒没有认出是哪一府里的贵妇,倒先赶紧躬身道:“还请太太移步进店内看一看。” 云娘便笑,“于老板贵人多忘事,我是从盛泽镇里来的。” 于老板抬起头来再看,方认出云娘,拍拍额头笑道:“我实在眼拙,竟没认出杜娘子来。”又道:“其实也该想得到才是,武定侯府重新复了爵位,汤六爷也应该回了京,杜娘子自然就来了。” 云娘颌首,“正是这样。” 于老板便再三笑让云娘进铺子里,“我们有专门招呼女客的精舍,还请杜娘子贵足踏贱地,进来吃杯粗茶。” 原来他见了云娘穿着出众,坐着华丽的马车,带着不少的从人,知她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的日子过得好,可心里却不免疑惑,杜娘子如今摆出的架式仿佛正房奶奶一般。只是以她的身份,就算真进了武定侯府,也不能是侯府嫡孙的正室。只是不好直接打听,便还是依在江南时的称呼。 云娘倒没有注意,笑着走了进去,“既然碰巧,我是要讨杯茶的。”原来她亦有心想向于老板问些事情,便信步走了进来,却回头吩咐,“江花和如蓝跟我来吧,你们在外面等着。” 于老板却竖起耳朵听大家的答话,方才明白这位盛泽镇上的杜娘子竟然果真成了武定侯府的六奶奶,这时才信了,神态越发恭敬起来。 云娘哪里留心他的神色,进了门只用心在货架上看,果然摆的都是盛泽镇里常见的锦缎,并一些绣品。却看着货品并不甚多,竟有些架子是空的,想到先前听过于老板要回江南养老的话,便问:“于老板果真要收了生意?” 于老板遂点头,“正是,再将架上的货都出脱了,我便买船下江南回乡了。”却问云娘,“不知六奶奶来此处是要买些锦缎?如果看上什么,只管拿,我给六奶奶都算最低的价。” 云娘便摇头道:“我却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家里有一处铺子就在不远处,原是租出去的,刚好到了期限,便来看看。”遂与于老板说了位置。 看来这位杜娘子不只坐稳了六奶奶的位子,而且还能管着家里的产业,于老板便赶紧笑道:“那家也是从外面来京做锦缎生意的,但是却不大赚钱,更兼京城诸项费用皆贵,是以收了本钱不租了。” 云娘不由得奇道:“我刚站在街上,看这里人来人往,各家生意皆十分地兴隆,怎么那家便做不下去了?”就说眼前的于老板吧,据说年青时赤手空拳地到了京城,从当学徒开始,到现在已经攒下不菲的家私,要回故乡养老呢,怎么还会有人的生意做不好? “京城就是再繁盛,也不是每一家的生意都好啊!”于老板又笑道:“若说原因,倘是先前六奶奶问我,我定然是不说的,如今我就要收了生意,告诉六奶奶也没什么。” 亲自接了茶放在云娘面前,娓娓道来,“那家进的货不高也不低,花样不新也不旧,什么都走中庸之路,生意便只一般。这还只是其一,其二便是他家并没有大宗的买家,只靠铺子里往来的买卖,哪里能支持得了这里的房租、花销?” 然后向云娘眨眼一笑,“你道年前我在你那里购得的妆花纱帕子是多少钱一块卖出去的?” 云娘早知他定然不会少赚,那帕子他买来时一块合五六两银子的价,不过运回京城正是年前最容易做生意的时候,且京中富贵人家又多,便笑道:“定然卖到十两银子往上了。” “你说少了,”于老板便伸出两根手指在云娘面前比了一比,又笑道:“还有自苏娘子绣庄里拿的那些绣品,也都卖得十分火热,没有人不夸我的眼光好!” 云娘是真心被吓呆了,一小块帕子竟然能卖上二十两银子?当初自己要了五两还在心里惴惴不安呢,于老板实在太精了。但转而也佩服起于老板,当年自己之所以能织出荷花帕子,也是在于老板的提点之下,于是诚心道:“于老板,你的眼光果然是好!” 于老板便又笑,知杜娘子一定是要亲自做锦缎生意了,便告诉她,“这些还只是散货的小生意,另有大宗的生意,出息更大。 ” “什么样的大宗生意?” “自然是公侯伯府、高官贵人的生意了,”于老板却不肯点出府第,只道:“你想大户人家每年主子们做衣服、下人做衣服、家里红白喜事要用多少锦缎?且他们那样的人家,都专门有管采买的,只要打点好他们,什么价还不随便要?” 见云娘十分用心地听,便又帮她计议道:“六奶奶果然要做绸缎生意,便向府里的当家奶奶打个招呼,以后武定侯府里用的所有锦缎皆向六奶奶的铺子买,只这一项便能支撑一家铺子了。若是再与相熟的亲戚们说一声,银子还不是随便赚?” 若是云娘没有嫁进武定侯府,自然也会觉得于老板说的很对。但是眼下她却明白于老板的想法只是一个商人的想法,而却不合自己这位武定侯府的六奶奶用。 自己若是与大嫂商量在自家的铺子买锦买绸,大嫂一定会立即答应,但是从此以后,自己便在她面前再无颜面。可以说,与其与武定侯府做生意,还不如直接向府里要银子好看些呢。 论起云娘对大奶奶,一向是极恭敬有礼,自然因为她是长嫂,可是心里其实对她颇有些不以为然呢。眼下杜云娘想做生意,哪里会靠她? 于老板一向打交道的人不外是公侯伯爵人家的采买,是以根本参不透云娘的心思,笑盈盈地教了她一些生意经后,便笑道:“六奶奶,你既然有心要开一家锦缎铺子,不如就将我这里的余货都接了下来,岂不省心省力?” 杜云娘方才已经细看过货了,她于织锦一道十分用心,自然识得这些锦缎的的花样成色如何,也是认可于老板进的货果真都是上佳的,眼下正是过了年后的余下的尾货,她心里倒已经认定可以接手。 只是于老板之所以将余货交给自己,自然是图个省心、便捷,可是自己接他的尾货,自然也要有所图——于是云娘便蹙眉道:“我是有心要做点锦缎生意,只是一时之间哪里能这样快呢?”说着板着手指头算道:“将铺子收拾起来,又要雇伙计,又要买货架……我一时竟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呢。” 于老板要收了生意,现在听云娘如此一讲,倒觉得十分地接恰,“我这里原来就是绸缎铺子,所用的物件也都齐全,不如就全转给你。就是我这里的伙计们,六奶奶也正可以挑了好的到你的新铺子里。” 两人一拍即合,商谈了价钱,于老板自然不肯让太多,云娘笑道:“于老板生意是做老了的,怎么不明白现在压着这些货慢慢卖,自然比一趸转给我收到的银钱要多,但是再除了铺子、日常花销,便不划算了。如今于老板立即将所有的东西都转了我,铺子立即可租可卖,伙计立即就可以遣走,这要省上多少呢?” 于老板便笑了,“杜娘子,如今你已经是武定侯府的六奶奶了,家财无数的,怎么还好与一个生意人斤斤计较?” 武定侯府有多少家财,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就是玉瀚,因为不是嫡长子,能分到的也不会太多,而且谁还会嫌银子多呢?云娘才不会被于老板此话所将,只道:“若不是为了赚钱,我又何必开铺子呢?在商言商,我自然要压一压价格的。” 又向于老板一样样地核起东西的钱数,“如此于老板并不亏的,可是?” 云娘毕竟是盛泽镇的人,又织锦多年,锦缎的进价哪里能瞒得过她?于老板见她说得明白,也晓得不可能骗得过她,因急着回江南造房,终还是应了,“既然如此,就都听六奶奶的,我就是亏些也认了。” 两人便将细事都商量好了,定下几日后交割,方才分开。云娘又去了自家的铺子,思谋了一番回了武定侯府。 方回到芍药苑中,就知大奶奶一早便打发人来请自己过去,说是商量祖父寿辰之事。云娘遂先不换衣裳,直接去了大嫂处,一路上一免想,大奶奶找自己究竟为了何事呢?她定然不是真心与自己商量祖父寿辰的事! 祖父的寿辰就在几日后,武定侯府里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一样样地准备起来。云娘眼见着大家都忙成一团,可是自己却是被除外了。既然大奶奶根本没有要自己帮忙的意思,倒也不好太上前,仿佛要多管着家事,讨人嫌似的。 且云娘有了空闲,倒正好将六房的事打点一番,所以才能有出府看铺子的事。 只是眼下大奶奶却又找自己商量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样,大嫂要自己过去商量,云娘自然要去的。 方才走到大奶奶正院近前,就见来往穿梭着许多人,个个步履匆匆,云娘走了进去,就见大奶奶正坐在桌前,身后跟了几个丫头,各有执事,有拿着帐本记事的,有拿着对牌的,又有拿着长长的单子正念着什么的,下面又有许多的管事媳妇,正回着事。 大嫂见了云娘一向极亲热的,眼下便笑着站了起来携她的手一同坐下,“我这里乱得不成样子……”又让倒茶,然后笑道:“祖父寿辰一事,虽然家里不打算大办的,但祖父的威望毕竟还在,来的人恐怕也不会少,男客既多,女眷也是一样的,我们所有做小辈的都要尽一份力……我就想把厨房的事情都交给六奶奶。” 第113章 缘故 先前在江南,云娘一向自诩灶上来得,茶饭很是出色,可进了武定侯府才明白,自己原来不过会做些家常饭菜而已,若是论自家吃,自然也是好吃的,但却与府里厨房的手段差得远了,先不说驼峰熊掌瑶住鱼唇等等自己从没见过的稀罕吃食,就是寻常的东西,做法也常常不同,摆出来就更不一样了。 而且侯府里厨房又岂只是简单做饭菜而已? 自到了府里,云娘不免遇事还要多想几分,她虽不想害别人,却也怕别人害自己。因此听了大奶奶的话,便赶紧摆手道:“不成的,宴会的菜式我不懂的。” 大奶奶便笑道:“又不是要六奶奶亲自去做菜,只是到厨房里坐镇一下,看着她们不出差错就成了。” 云娘坚决不肯,祖父的寿日,自己宁愿没有功劳,也不想落了什么错,十分反对道:“按说祖父的寿辰,我自当尽心,只是这样的大事,我自是担不起的。嫂子若有其余的杂事,我倒是不怕苦累,一定尽力效劳。” 大奶奶却一定要云娘管一桩事的,否则她这个长嫂岂不要担着对弟妇不友的责任,厨房正是她能想得到最好之处,岂能改变,因此笑道:“厨房的事情原是最好管的,你若是担心有事情,不如那日我借给你一个能干的管家媳妇,有事让她帮忙,六奶奶总要应了吧。” 到了此事,云娘亦不好再驳,可她心思转得也快,便笑道:“大嫂若肯把丰姨娘借我,让她帮忙管着,我便就应了。”因云娘想丰姨娘是大奶奶身边最信得着的人,也是她的左膀右臂一般,有她在也与大奶奶在相差不多,纵有事情也不必担心。 大奶奶见云娘如此,只得点头,“既然如此,我便把丰姨娘借给六奶奶用一天。”也是松了一口气,又安慰道:“家里宴客早有定例,这些厨子也都是做熟的,六奶奶也不过在上面监管一番,并不难的。” 云娘听了反倒更加疑惑,只是不好当面去问,又料即使问了大嫂也不会与自己说,她待玉瀚虽然亲切,但待自己只一般,总少不了淡淡地不屑,是以她现在与大嫂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其实并没有真正的亲密,有什么事情倒更不愿意问了。 至回了芍药苑,进了院门,云娘便先问李嬷嬷好些了没有,原来这两天她染了风寒,日日吃药呢,云娘出门也没有跟着过去。 便有云娘派去服侍李嬷嬷的小丫头回道:“今日发了汗,略好一些了。” 云娘便走了进去,李嬷嬷正躺着,见了便要起身,“怎么敢让奶奶来看我,且小心过了病气。”云娘便笑道:“怕什么,人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又劝慰几句,便将刚刚的事情说了,“我只不知道大嫂为何要我管着厨房的事呢?按说既然这样,还不如直接命丰姨娘去,便用不到我了。” 李嬷嬷便气道:“六奶奶不该应的!偏我病着没有跟着过去,,若是我去了定然不让六奶奶答应!” 云娘听她如此生气,十分惊奇,“这可是为的什么?” 李嬷嬷便道:“老侯爷的寿辰,来贺寿的人必定不少,尤其今年我们家的爵位又复了,差不多的勋贵之家都要派人来的,女眷这边就会有很多诰命夫人、各府有头脸地太太奶奶们、并京城里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六奶奶去管厨房的事,便不是见不到她们了吗?” “原来是这样!”云娘先前十分担心大奶奶让她管着厨房会有别的缘故,甚至她还想到会不会有人借此给她安上什么错呢,现在反而放下心来。便笑道:“既然如此,倒也没什么。” “六奶奶,每逢这个时候,家里的太太奶奶们哪个不奋勇争先,能陪着大奶奶在厅里招呼女客才是最好的差使,又体面又尊贵,你是大奶奶的亲弟妇,本来应该应着这差使才对!”又叹道:“偏我没去!” 其实云娘觉得,就算李嬷嬷没有病跟着自己过去了,也不能阻止大奶奶的打算,毕竟她既是长嫂又是当家的奶奶,自己尚且不好与她分争,李嬷嬷总归是下人,更没有资格与大奶奶说什么。于是她便一笑,“我是新来的,辈份也低,且在京中并没有熟人,一定要争着出头露面的事情做什么。在厨房帮着看酒菜,尽到了自己的一份孝心,倒也不错了。”又道:“我原来只怕厨房的事情难做,落了不是呢。” 李嬷嬷虽然病着,倒还是明白,懂了云娘的意思,便笑道:“如此奶奶倒不必担心。府里虽然人多事杂,但到了这个时候大家还是齐心的,否则出了事,一家人的颜面都不好看,再没脸出府了,尤其是大奶奶,要担的责任最大。至于下人,更免不了要受到责罚,并没有人敢的。”只是还叹,“六奶奶本应该跟着大奶奶招呼女客的。” 云娘反再三劝慰她,“嬷嬷现在又病着,也不必操心这许多事。且这一次我不能露面,将来又安知没有更合适的时机呢。” “也是这个道理,”李嬷嬷便也笑道:“六奶奶吃亏便亏在嫁给六爷时六爷的官职太低,便无法给六奶奶请封诰命。眼下六爷回京复职,奶奶的诰命夫人便也会请封下来,那时看大奶奶还好意思将家里的诰命夫人丢在厨房!” 云娘却是知道自己因是再嫁,请封诰命并不容易,只是也不提,又抚慰李嬷嬷两句,吩咐小丫头们好好照料,自己回了房。 待玉瀚回来时便告诉他自己要用一间铺子做锦缎生意,又有祖父过寿时帮忙管厨房的事情,果然玉瀚对这些皆无可无不可的,只道随她,却道:“祖父的七十寿辰就要到了,你告诉红裳我在那日一早去取屏风。” 云娘听了却担心,“一早上可来得及?不如预先就取了,先送过去。” 玉瀚摇头道:“我亲自带人去抬,一定来得及,你只管放心。” 既然玉瀚如此坚持,云娘便以为他对祖父的孝心,遂点头,“我明日便让人给红裳带话。” 一转眼便到了祖父的寿辰,玉瀚早请了假,天还不亮时就出门将那座屏风押运回来摆在了前面的正堂门前,然后就留在前面待客。这边云娘等着丰姨娘过来,两人同去了厨房。 武定侯府内有好几个厨房,这一次女客们的宴席由内厨房预备,正是云娘要管的,也是平日负责各房主人饭食的大厨房,玉瀚先前砸过的那个。云娘与丰姨娘走了过去,才到大门前,早有厨房里的管事媳妇们迎了出来,领头的姓齐,殷殷地将她们让到一旁的屋子里,“我们这里脏乱,还请六奶奶和丰姨娘在此处歇上一歇,”又笑道:“这里的坐褥都是崭新的,专为奶奶备下的。”又送了新炖的茶水,“这茶不是平日我们吃的,是特别买的好茶。”又端上好点心。 云娘倒觉得不好意思的,逢到这样大的宴会,厨房里所有人明明忙得脚不沾地,却还要来分神招呼她。自己哪里是来帮忙的,反是来添乱的。 只是看看丰姨娘,却理所当然,十分殷勤帮着那管事媳妇请自己坐,接过茶点双手捧了上来一样样摆好,然后立在自己身侧,正色地吩咐道:“厨房里有什么事情只管请六奶奶示下。” 齐嫂子便躬身点头道:“一切东西早就备好了,菜肴也从前几日便开始做起,到了午时,三汤五割便可一样样呈上去,到时还请六奶奶和丰姨娘吩咐。” 云娘明白自己的任务也就是象征性地吩咐一声,但是她倒不在意,便拉着丰姨娘笑道:“平日我们见面也不多,今日倒是有了这个机会,便一同坐一回儿说话。”丰姨娘便再三告罪斜斜地坐了下来。 自到了武定侯府以来,因大爷与玉瀚毕竟是嫡亲的兄弟,云娘便时常去大奶奶处坐坐,关系即使不够亲密,但毕竟也熟悉了,冷眼看着丰姨娘这人倒是个懂事能干的,待自己也一向极有礼,因此倒对她印象颇佳。 此时丰姨娘便先向云娘讲了大奶奶的不易,“家里人多事多,又并非都似六奶奶这般省事的,我们夫人每日里都有累不完的心。” 云娘见她说话十分得体,赞了大奶奶也不忘记顺便抬高一下自己,便也笑了,“大嫂实在是个能干的,就只说祖父的寿宴,有多少的事情,她却一力承担起来。我虽然不知道别处,只看厨房这边一丝不乱便知她素日的能为了。” 丰姨娘又笑,“今日我也借六奶奶的光,在厨房管一回事儿,又轻省又舒心,且宴会之后,我们的功劳也是一等的。这样的好差使大奶奶自然要关照六奶奶,毕竟六爷和大爷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云娘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却含笑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且我初到京城,正与各府诰命夫人们都不认得,并不似府里其他女眷们或与这个有亲,或与那个有故,在这一处说话正好。你回去替我谢谢大嫂。” 第114章 着急 别人不知道,丰姨娘心里是最清楚,人人都以为大奶奶不愿意认新六奶奶做妯娌。只因大奶奶是公侯人家的嫡出大小姐,六奶奶是江南小门小户出身的织娘,到了侯爷寿筵之时,大奶奶便不愿意带她在身边与各府的诰命夫人们应酬,是怕丢人。 其实大奶奶并不是如此的。 先前的六奶奶出身高贵,可是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好处?现在的六奶奶出身不好,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坏处? 不过是妯娌,面子上的情罢了。女人能靠的不外是娘家、丈夫和儿子,与小叔和小婶间其实没有多少干系。特别是这两兄弟一直不大亲近,她更没有必要多管。 大奶奶虽然身为武定侯府的当家奶奶,表面上风光无限,可是府里的大事却还是要听侯爷和大爷的,当然还有宫里的那位贤妃娘娘。他们都正在为六爷重新说亲,对外并不承认府里已经有了六奶奶,根本不会同意六奶奶在寿筵上出现。 只是六爷一直扭着,谁也犟不过他去,于是这恶人却要大奶奶去做。 可是若要将六奶奶完全排除在寿筵之外,六爷那里又不好交待,到时候要闹的还是大奶奶。 不论怎么样,大奶奶都是极难的,而且只要有一点点的差错,所有的责任又都要大奶奶来承担。是以大奶奶方才煞费苦心地想出这样一个办法:如此六奶奶不会出现在寿筵上,而六爷也说不出什么。 眼下,度六奶奶的神色和话语中的意思,竟然是真心愿意的,再一想六爷果然也没再闹什么,终于替大奶奶放下心,笑嘻嘻地道:“本来夫人打算借用一个六奶奶小厨房的江南厨师做几样小点,可是怕耽误了六奶奶的餐饭,六爷会不愿意,又胡闹了起来,寻思再三还是没有提,只在外面又请了酒楼里的江南厨师。 这时管厨房的齐娘子也陪笑道:“那一次我们厨房犯了大错,惹了六爷六奶奶,连管事的都重新换过了一遍呢,哪个再不小心谨慎的!” 云娘原也知道玉瀚那一次闹得很大,如今才知道比她想得还要严重,脸便红了,“大嫂要用,只管来说,不必管他,只悄悄与我说一声就行了。至于厨房,又何苦换人,只告诉了他们道理就行了。” 丰姨娘便笑道:“六爷生了气,我们夫人哪里能轻轻放过?自然要好好训戒一番的。”又对那媳妇喝道:“如今你们也别瞧着六奶奶好性儿,便欺负上去,待大奶奶知道了,定不会轻饶。” 那媳妇连说不敢。 突然间便听传来一阵阵的鼓乐声,丰姨娘便道:“今天叫了两个戏班子,并府里新买来的小戏儿,现在都唱了起来,我们在这里尚能听得到呢。”细听了一会儿,“第一场是满床笏。”语气里颇有些想往。 云娘因与玉瀚看过不少的戏,所以也知道这一出,又因玉瀚早说待祖父生辰过了,便再带她出去玩,倒不怎么遗憾此时不能在厅堂里。见了丰姨娘如此,便歉意道:“都是我,才累得你不能在前面看戏。”其实若是早知道大嫂的意思是让自己在这里混个差使,并不必拖着丰姨娘来的。 丰姨娘便赶紧笑道:“其实我就是在前面,又哪里能真正闲下来看戏?只怕比现在要忙十倍,连听也没空听呢。”一眼见那个管事媳妇依然在下面站着,便挥手,“你只管忙着去吧,倒不必在这里陪我们。”那媳妇便千恩万谢地走了。 又好奇地问:“六奶奶,江南那边可也喜欢看戏?” “自然都喜欢,”云娘便将吴江县盛泽镇上每逢有戏班子来唱戏时戏场内外的情景说给她听,后来两人便又说到了看过的戏,云娘一时不防头,便将玉瀚专门带她去看戏的话露了出来,自己立即便也知觉了,又赶紧停住了话头。 丰姨娘依旧还是笑,但神情也未免有些寂寥,“六奶奶也不必瞒着,如今六爷对奶奶这样,整个府里谁心里不知道?只是我虽然不过是个旁边人,但也难免替我们夫人不平,大爷自年后出来了,才来家几回?” 又告诉云娘,“先前我们大爷被囚的时候,我们夫人在家里独立支撑,有多不容易谁能明白?外面的人不知道,只当大爷过得苦,我们夫人在家里享福。但其实大爷虽然被囚着,但家里每一旬都要打点吃食衣裳进去,身边一般有丫头婆子们服侍着,这几年,每年都要抱回来几个孩子,大奶奶却都与自己亲生的一般养在身边,还不够贤惠?” 云娘自然也在忖度丰姨娘,按说她是大爷的妾室,再怎么样也会对大奶奶有些心结的,但平日里却见她对大奶奶十分地忠心,就是如今难得的一点空闲,也不忘记向自己诉说大奶奶的不易,只怕自己因为今天的安排而心生不快;又真心替大奶奶报不平。 因此也试探着问:“你家里的哪的?什么时候跟了大嫂?怎么又给了大爷做旁边人?” 丰姨娘便道:“我原是夫人娘家的家生奴婢,十来岁的时候便选到了夫人身边做丫头,后来夫人出嫁了,我也跟着来了武定侯府。到了放出府的年纪,夫人舍不得我走,我也不愿离了夫人,夫人便做主让我做了大爷的屋里人。” 所以丰姨娘从根本就是与大奶奶是一伙儿的,对大奶奶比对大爷还好,行动替大奶奶报不平。云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你果真是真好的,我瞧着大奶奶待你和自己的亲妹妹一样。” 丰姨娘竟也赞成,“大奶奶待我果真是极好的,只是我自己没福气,也没生下一儿半女。” 云娘便又笑道:“你一向对峥哥儿好,峥哥儿将来不也一样孝敬你?倒没有什么可叹的。” 又说了一会儿,云娘又似无意地问:“当年母亲过世时,你是不是也在嫂子跟前?”自从知道厨房的差使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云娘倒想起了另外一事要在丰姨娘面前打探听。 “那是自然的,那时我们夫人嫁过来也没有多久,刚接了府里的家事,又日日在婆婆面前服侍,就连后事也都是我们夫人一手操办的。”又回想道:“那时的白事办得极体面,只送葬那日,太子都亲来送了呢,更有无数官员沿路设灵棚祭吊……” 云娘听她讲了半晌,慢慢地又问:“那当年母亲的嫁妆单子什么的是不是早就没有了?” 丰姨娘便笑道:“六奶奶才到我们府里,不知道我们府的规矩。我们府已经上百年了,不用说正房夫人的嫁妆单子,就是买到府里妾室的文书,并库房里的帐目,都开列得一丝不错的存在一个专门的小库房内,无论什么时候想查便都能查到。” 但此时她亦觉出来,便问:“六奶奶是想查什么呢?” 云娘便佯笑道:“前两天与玉瀚收拾母亲留给我们的东西,一不小心将帐单子弄污了,有一处看不大清,见了你就随口问了一问。” 丰姨娘便笑道:“这有什么,六奶奶只管打发人叫我,拿了帐本给六爷六奶奶抄了,只是还要把原帐送回的。” 云娘听了暗喜,却也不肯如此托大,便道:“既然如此,待明日我命人过去请丰姨娘借了帐本,拿回芍药苑抄好后再送回。” 丰姨娘便满口地答应。 两人正闲话,突然从前面急忙跑来几个丫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道:“皇上来了,传六奶奶过去见驾呢!” 云娘听了要去见皇上,当时便唬得三魂五魄怕都不全了,立在当地呆住了。 倒是丰姨娘毕竟是见过许多大场面的,便赶紧推云娘,“六奶奶,皇上既然传你过去,便应该赶紧过去!” 云娘便推得醒过神来,便急忙问道:“我又没见过皇上,可怎么行礼称呼呢?”原来她在盛泽镇上自然是极懂情礼之人,但是进侯府却不够用了,玉瀚便要李嬷嬷前来提点了许多事,现在突然间便要见驾,更不知如何是好呢? 丰姨娘却也是不知,便也慌,“我也没见过驾,”又道:“不如赶紧打发人去问我们奶奶?” 云娘此时却慢慢冷静下来,“来不及了,我还是先过去吧。”平日家里来的客人要人久等尚且不对,眼下天底下最新尊贵的客人到了家里,又让她出去见面,她自然应该赶紧出去才好。 可是,丰姨娘此时却又拉住了她,“六奶奶,你的衣裳……” 原来,云娘为祖父的生日这一天早早在京城最有名的铺子里做了一套极富丽的衣裙,又备了贵重的首饰,穿戴出来再不至于丢了武定侯府的体面,只是后来却被安排到厨房里管事,再见不到外人,又恐厨房里沾上脏东西,所以便没有穿出来。 眼下她只随便穿着一件湘妃色的窄裉袄,石青的裙子,戴了一两件寻常的金饰,就连也一张脸也只在唇上抿了点淡淡的胭脂,仿佛在盛泽镇上时日常的装扮。 这般模样,实在不适合见客人的,尤其这客人还是皇上,但只是那些考究的衣裳首饰现在还都在芍药苑内,要回去换,加上来回路程,总要半个时辰。是以云娘踌躇了。 可此时,已经又来了第二波的丫头来催,其中又有一人走到近前向云娘道:“六爷特别让我告诉奶奶,不必怕的,只当是奶奶娘家的老人家。” 云娘的心便定了下来,有玉瀚在呢,何况玉瀚还告诉自己人不必怕,那就果真不必怕的。再一想皇上也不过是人,且是个老人家,自己先前还与玉瀚闲话时说过呢。便随着那些丫头们去了前院。 走到仪门时,正遇到了大奶奶,原来她们在后院也听了消息,便都赶了出来。大奶奶见了云娘的装扮,便立时急了起来,“这可怎么是好?我倒是让人备了衣裳随时可以换的,偏我的衣裳你又穿不了!” 第115章 见驾 武定侯府的大奶奶果真十分地急切,祖父的寿筵,她从几个月前开始就尽心竭力地准备,一项项地费尽了心血,总算觉得万事妥当了,就连最难安置的六奶奶,她亦想出好办法,既不得罪六房也不让祖父不高兴。 可是,千算万算,大奶奶再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突然前来,更是没有想到皇上会传六奶奶见驾。 方听到前面传过来的消息,大奶奶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赶过来,六奶奶小户人家出身,没见过大世面,出去见驾哪里能行?还不是要自己提点? 要知道如果六奶奶有什么差错,自己一定会被连累的! 眼下大奶奶一见六奶奶的衣着,心就彻底凉了,毕竟是她将六奶奶安置在厨房管事,所以她才穿着如此简陋的衣裳,就这样出去了,还不会被所有人笑?追究起来,大家会怎么议论武定侯府?怎么议论自己? 若不是自己人是一品的诰命夫人,今天按品梳妆,所穿所用之物都不是寻常人能用的,大奶奶早就让人将自己备用的衣物拿给六奶奶换上了。眼下,她赶紧向身后的女眷们看,打算为六奶奶借一套体面的衣衫立时换下。 云娘自然看懂了,便赶紧拦住道:“换了别人的衣裳反倒不伦不类的,玉瀚说这这般出去不要紧。”说着神情坦然地带头向前面的大堂走去。从厨房一路走来,云娘早已经平静了心绪,玉瀚让她出去见驾的,她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大奶奶见她如此从容,越发地急切,“我虽然没见过驾,但是好歹时常进宫,不如给你讲了讲宫中的礼仪。” 云娘一笑,“大嫂,我知你的好心,只是前面催得急,玉瀚又让我只管上去,实在是没有时间了呢。” 大奶奶也无奈,事到如今,是福是祸,自己已经无力改变了,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云娘走上前去了,心里不胜担忧。 云娘却没有想这么多,她方到了堂前,就见玉瀚正在那里站着,见她到了便携了的手上前向堂内正中坐着的那人跪下行礼道:“皇上,这便臣新娶的妻子,这屏风便是她亲手绣的。” 云娘随着玉瀚跪了下来,起身后亦不敢抬头去看,只见一截明黄色上面绣着五彩祥云纹的袍子,便知正是九五至尊,敛神听上面问话。 果然上面那人便笑问:“听说你原是织娘?” 云娘赶紧点头答应,“正是。” “这屏风织得不错。” 云娘便赶紧答应,“谢皇上夸奖。” 玉瀚便在一旁笑道:“荆室出身农家,先前与臣在盛泽镇里男耕女织,日子过得简单,并不大懂得礼节,还请皇上宽恕。”又向云娘道:“在圣上面前,不能如此回话的……” “不懂便不懂,你也不必教她,反是穿凿了,”皇上便哈哈笑了起来,竟然显得很是愉快,“男耕女织?浩哥儿你可会耕田?日子果真过得不错?” 汤浩便笑,“臣亲率仆从种菜,怎么不会?且俸禄中又有禄米,间或打猎添菜,荆室织锦,一家吃用是尽够的。” 皇上点头赞许,“朕就是喜欢你这孩子,在锦绣之地竟然从不取一丝一缕,光风霁月,傲然风骨。”又道:“如此生活,朕亦想往啊!” 又温声问云娘,“家里都有些什么人?都做什么呢?” 云娘初上御前时还是紧张的,但听了皇上的笑声和问话,便觉得皇上果真有如邻家的老者一般,十分地和蔼,便鼓起勇气抬头一看,原来皇上看着六七十岁的年纪,脸上满是皱纹,胡子花白,面颊削瘦,似有病容,但双目却还神采奕奕,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又亲切又自然。 于是她便笑着将自家的事情说了,并没有一丝的修饰,“爹娘年纪大了,两个哥哥一个弟弟,大哥大嫂种田养桑,二哥二嫂做些小生意,三弟在读书,前几天来信说考上了秀才,我爹娘喜得摆了酒席请全村人……” 皇上竟听得十分津津有味,还时不时地问:“你们家有我少亩水田?每亩能种几季?能打多少粮食?家里又有多少桑树?能养多少蚕?缫多少丝?织多少绸?可够日常用度?” 云娘从小在家里做活,这事情都十分清楚,便一一讲给皇上听,又道:“我小的时候家里还很穷困,舍不得吃穿,这些年日子越过越好了,我出嫁时家里还买了金饰给我添妆呢。此番三弟中了秀才,家里便不必再交赋税了,每年结余的银钱便会更多。” 皇上又问:“是单你一家过得好了呢,还是全村都过得好了呢?” “自然是家家都过得好了,”云娘便搬起手指头讲给皇上,“这些年风调雨顺的,田里的粮食交了税,自家也吃不了,卖脱了就是一笔钱;家家又都养蚕,丝价一直在涨,只要辛苦一两个月,又是一笔银子进帐;还有的人家自己缫丝,自己织锦,利便更大了。” 因说起织锦,见皇上也爱听,便又道:“我们村里现在也不只我一家,还有几家也置了织机呢。至于盛泽镇上,十家倒有八家有织机,日日夜夜“札札”的机杼声都不停。就是算没有织机的人家,只要肯去织锦,一日的工钱最少是二百钱,一家人足够温饱了。”又讲了自己在丁寡妇织厂里见过的种种事情。 皇上便愈加喜悦,“只听人说江南繁盛,倒从没有你说的这般令朕身临其境,如此信服。可见朕这么多年勤勉政事,于国事上还是有进益的。” 底下诸人便都赶紧跪地山呼道:“皇上六十年太平天子,功盖寰宇!” 云娘唬了一跳,左右看看便也赶紧跪了下来,皇上却向她眨眼笑道:“他们都在拍马屁,只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告诉朕,民间怎么说朕?” 云娘便笑道:“其实民间百姓都忙着生计,想把自家的日子过得更好,平日里并不会想到朝政皇上,也不会说到,就记得当年皇上处罚了那个贪得无厌的巡检,大家都拍手称好。” 堂内一片寂静,云娘方觉得自己的话恐怕有些唐突了,正思忖如何补救,皇上却哈哈大笑起来,“有这孩子一番诚恳至极的话,朕倒觉得可以坦然去见列祖列宗了。” 这时下面诸人方纷纷称诵道:“古者圣贤所谓无为而治,恐怕就是如此了!”但到底也不敢再如刚刚齐呼万岁,只怕再被说上一句拍马屁。 皇上便笑问云娘,“无怪浩哥儿在朕和贤妃面前也不知避嫌,直夸你是好的,果真是好孩子。今天既然高兴,你想要什么赏赐,只管向朕说,朕都答应你。”皇上先前便听汤玉瀚在面前提过新娶的妻子,言下似乎总有未尽之意,现在看云娘穿着一身极寻常的衣衫,便当她受了侯府中人的欺负。 以公侯伯爵人家的角度,固然娶亲要门当户对,相互照应,可是在皇上看来,他却不愿意这些人相互联姻结成铁板一块,因此反倒喜欢汤玉瀚这样的孤臣,只忠心于帝王,并无朋党。眼下见云娘果然纯真可爱,说话也十分中自己之意,倒又多同情了她几分。 云娘没想到自己能得到这样难得的机遇,人都说皇上是金口玉牙,答应了的事再没有做不到的,异常喜悦,便赶紧想着有什么要求皇上的,可是细一寻思,竟然找不出一件来。 如今的她,在侯府里过着富贵的生活,与玉瀚夫妻情深,娘家虽然远隔千里,可是也都一切顺遂,于是便笑着给皇上行礼道:“多谢皇上了,我嫁了玉瀚,什么都很好,并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皇上笑便指着她向一旁一位蟒衣玉带的老者道:“这才是真正的赤子之心,你得了这样的孙媳妇,也应该知足了,朕都未必能赶得上你呢。” 云娘方与皇上说过一两句话后,便不再紧张了,早放松下来,便有心思悄悄打量了周围,是以也早猜测到了那老者正是玉瀚的祖父——武定侯,毕竟是血脉亲人,相貌中透着说不出的相似,当然她也据此猜到了大爷是哪一个,只是此时不方便上前行礼而已。 武定侯便上前躬身道:“皇家的妃嫔岂是我们府里的女眷们能比得了,圣上实在谬赞了。” 皇上便摇头道:“你我如今都这样大的年纪了,倒不需说这些客套的话,我是真心喜欢这两个孩子。”又道:“如今满京城勋贵家的小媳妇们都算起来,再没有一个真正会织布缝纫灶上的事了,这孩子在你寿辰的时候能献上亲手织的屏风有多难得。” 武定侯赶紧答应道:“虽然看着不错,但其实也不过是微末的手艺,只是难得浩儿和她有这个孝心。” “此言差矣。上古黄帝之元妃嫘祖始抽丝编绢,制衣裳,因此纺织便为女红之首,古时天子之妻皆养蚕织锦,本朝开国后又复兴了皇后亲蚕之礼,只因织锦乃与耕种一般,为家国之基石,岂可轻视?” 武定侯便赶紧上前谢罪,“皇上所言极是,老臣倒是一时想差了。” 皇上便又谆谆地道:“至于孩子们的心意,那便是最难得的,如今于我们这些老家伙们,反倒比那些无处放的金玉之处要合意得多。” “今天一早我便想着,你现在七十了,我比你小上几岁,可身子却不如你好。此次若是不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给你过寿,是以便出宫过来看看你。” “皇上尚且春秋鼎盛,如何说出这样的话?”武定侯赶紧道:“老臣还要好好将养身子,待皇上过七十大寿时进宫贺寿呢。” 话虽如此,但是云娘都看得出,皇上虽然要比祖父年少,但是身体气色却都远远比不了祖父,特别的他的面色,怎么也掩不住病容。因此心里竟然有些难过,似乎皇上并不是刚刚才认识的人,而是亲近的老人家一般。 因此便笑道:“皇上,人上了年纪便要注意保养,还有心情一定要好,万事想开,就一定能长寿的。” 皇上便笑了,“若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又让人拿了笔墨来,向云娘笑道:“你虽然不要什么,可是朕也不能就此省了,不如就给你娘家写一个匾吧。”说着挥笔写了“耕读人家”四个大字。 云娘就是不懂得皇家的事,也懂得皇上的字有多珍贵。不用说杜家村了,就是盛泽镇、吴江县、江陵府里也没听过哪家里有啊!如果娘家有了御笔的匾额,恐怕就是县太爷到了也要先跪下行礼的吧。自此以后,杜家也许真能成了爹心里一直盼望着的世家大族了呢。 于是便欢喜地跪下接了那张长长的条幅,“我替我爹我娘他们谢皇上的赏赐!” 武定侯这个寿辰,过得实在轰轰烈烈,不只京城里各府勋贵、当朝的权臣们都齐来恭贺,就连皇上也御驾亲往,与老侯爷说了半晌的话,又令了武定侯的嫡次孙汤浩升任三品羽林卫指挥使,就连汤浩新娶的妻室,也直接由皇上亲封了三品的诰命夫人。 京城之内连日以来最热闹的话题就是武定侯的生辰宴,谁不知皇上对武定侯的体恤之意,一时间武定侯府风头无两。杜云娘为为新封的三品诰命夫人自然也与有荣焉。 第116章 幸运 玉瀚与云娘私下里道:“竟没有想到你如此得皇上的眼缘,且我们的亲事这一次便算是真正经了御前,再不会有什么波折了。” 云娘当日虽然没有想到,但是如今却也明白过来了,“一定是祖父时常逼你另娶,又或者在外面向你提亲的人也多,你便在皇上面前说了我的名字,又将我织的屏风摆在堂前,再想了办法请皇上过来,帮我撑腰。” 无怪祖父生日那天,自己被大奶奶派去厨房管事,玉瀚一点也没有在意,当初自己还怕他不快,哄了半晌呢。 原来他早有了主意! 汤玉瀚便笑,“我虽然用心谋算了,但哪里能真正左右得九五至尊?这种事情能成,五分在人,五分在天吧,但幸之又幸,皇上果然来了,又对你青眼有加。这边我才得了荫封,恐怕也借了你的光呢。” 朝廷的官哪里会因为自己人一个无足轻重的妇人就封赏三品的官职,云娘知他是讨自己开心,便也道:“你只哄我吧。”又埋怨他,“为何不先向我说明?” “一则事情未必能成,二则就是我也想你就以你本来的面目去见皇上,若是事先知道了,反倒穿凿,并不为美,皇上也不能如此喜悦。” 云娘便也懂了,“皇上这么多年一直在宫里,就是偶尔能出去也免不了前呼后拥的,根本见不到民间的百姓,无怪他那样爱听杜家村和盛泽镇的事呢。”又与玉瀚商量,“皇上封了我做三品的诰命夫人,又给我娘家写了匾,我实在领情,倒想再绣一个屏风送给皇上,你说好吗?”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不管皇上最赏还是罚,做臣子的都应该承受君恩,这才是真正的道理,但是到了云娘这里,却觉得皇上赏了她,她还要回报,实在是天真,也无怪皇上说她一片赤子之心。 于是汤玉瀚便笑道:“你若愿意便织吧,最好织一幅江南的风景,皇上一定会特别喜欢。我听姑姑说,皇上一向喜欢江南,几次欲御驾亲至,只恐劳民伤财,便一直没过去。” 看来,皇上果真喜欢节俭,连去江南也舍不得去。再想到那日祖父寿辰之时,来的官员亦有不少穿了旧官服的,正应了玉瀚先前对自己说的,一时觉得皇上其实很可怜,再是聪明,在深宫里也难免受人欺骗。 因此倒越发想好好送皇上一件寿礼了。云娘认真想了半晌,“只是这江南风景如何能织?” 原来她织锦也有些年了,却只织过各种花纹、鸟兽等等,却从没织过风景画。 汤玉瀚更不懂,但是却道:“能织花样便就能织锦吧,就像画画一样。”又提醒她,“你还记得那次我背你爬上的那座山吗?当时你不是说要将眼前的景色织下来吗?” 云娘“哟”地一声,“我险些忘记了!”又道:“当初你还许诺要帮我画下来让我织锦呢。如今你先画了,我按你的画来织就行了。” 汤玉瀚也想了起来,“只是我这么多年不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画出来。” 云娘想到玉瀚刚升了羽林卫指挥使,近日一直很忙,却又反悔了,“其实我在你的那些画中选了好几张好的,其中便有江南风景的,也不需你亲自画。” 可玉瀚却被勾起了兴致,“我且试一试,若是不成,你再用那些画。”到了休沐的时候,特别一大早就与云娘到了外书房,事先备了各种颜料,又有几十只笔,按大小逐次排下来,铺了一张几乎与桌子一般大的纸,便要试着画一回。 云娘见他站定了拿起笔,却半晌没有落下,深思了好久,才突然在纸上急速画了起来,最初只是一团墨影,慢慢地,灵秀的山峰,妩媚的水流便在纸上一一现了出来,再有远处的城郭,近处的小村……她不知不觉地屏住气,见他在画上添了浣衣的妇人、往来的船只、觅食的水鸟,最后是山上的两个人影,就连衣裳的颜色,也正是那日他们穿的。 足足画了半日,方才停住了,又看了半晌叹道:“还是手生了!” 云娘却十分喜欢,便道:“果真有江南的味道,再润润色便给了我罢。” “这一张也只好做底稿,待我下一个休沐日里重新画一幅更好的给你。” 两人如此在书房里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方回芍药苑,却见丰姨娘正在屋子里等侯,见了他们赶紧起身笑道:“等了许久,一直不见六爷和六奶奶回来,我正想着是不是要找到书房去呢,六爷和六奶奶便来家了。” 云娘便赶紧笑着让座,又问:“有什么事,丰姨娘还特别过来?只随便叫个人来传话便好。” 丰姨娘便道:“方才听人说永昌侯府的太夫人身子有些不好,大奶奶便要明日过府探病,命我来问六奶奶可同去?” 永昌侯府是玉瀚母亲的娘家,云娘进京城后本就应该去拜访的,只是先前武定侯府里并不把云娘当成真正的六奶奶,自然也没有人肯带她过去,便将此事含糊过去了。如今,云娘已经被皇上亲口封了三品诰命夫人,大奶奶再回舅父家自然要携她同行。 永昌侯太夫人,那是玉瀚的外祖母,云娘自然要去的,赶紧点头道:“不知大嫂什么时候出门,我先过去,大家好一同走。” 这边丰姨娘与云娘说好了,便笑着告辞道:“出来半晌了,家里还有事呢,又要赶紧回去禀报我们奶奶,将车辆的事吩咐下去。” 云娘因玉瀚在,倒也不好多留。待丰姨娘走了,又赶紧叫了李嬷嬷帮忙准备明日要用的衣裳首饰。探望病人,既不能穿得太素,又不能穿得太艳丽,总要病人看着心里舒服才是,首饰亦是一样,不能太过华贵,也不能太过简薄。 又要多备出两套衣裳,只怕中间有何意外。 毕竟是云娘到了京城后第一次去亲戚家中,她自然十分重视,只恐外祖母不喜欢自己,每一样小东西都斟酌半晌,就连跟在身边丫头的衣裳也看了一回。 待觉得安置齐全了,将明日要穿的都摆在外面,多备下的两套让江花拿包袱包了起来,就连首饰也备了一盒带着,又问玉瀚和李嬷嬷,“永昌侯府里还有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 “外祖母家里人丁兴旺,只我们嫡亲的舅舅就有三个,其中二舅舅一向最喜欢我,偏巧前些日子他方从边塞回来……”玉瀚说了半日含笑道:“我明日亦要去看外祖母和二舅舅,只是早上却要进宫值卫,便先送你们过去,等晚些我出宫后再去,顺便接你们回来。” 又道:“你带李嬷嬷过去,有什么事只管问她,她都是知道的。” 李嬷嬷亦笑道:“我打小儿便在那边长大,虽然后来到了我们府上,但还有许多亲戚在呢,是以上上下下都认得。”又与云娘说了一些永昌侯府的杂事,“我们夫人的长兄早袭了爵位,自然是极稳重的一个人,只是二兄却是个极跳脱的,小的时候与我们夫人最好,时常在一处玩。后来突然要从军,便留下一封信跑到了边塞从军去了,这一去便是几十年,每隔两三年才回来一次,妻子过世了也没再娶,膝下竟然连一子半女也没有,太夫人虑及此事时便生气……” “家里还有许多人……” 云娘一一记在心里。 说了半晌,看到了亥时,大家方睡了。 第二日,云娘装扮好了,便先去了大奶奶的正院,又有三奶奶、四奶奶两个也在,大奶奶便道:“继母身子也不大好,其余的也各有事情,只我们四人了。”说着带大家一同出了门,却乘着四台大轿。 原来永昌侯府并不很远,轿子出了府很快便到了,下轿后早有仆妇们接了进去,仪门前又有同辈的夫人来迎,一同进了府内的正房,就见正中榻上斜靠着一个头发全白了的老妇人,身边围着许多姑娘媳妇。瞧着大家进来,太夫人便笑道:“我又没怎么样,偏累得你们又跑来。” 大奶奶带着大家行了礼,方才坐下道:“知道太夫人必然无事的,只是我们小辈的一点心思。再者,”说着指了指云娘道:“我们家里六奶奶才进京没多久,总要到太夫人面前行个礼的。” 云娘被这样一指,赶紧站了起来,重新行下礼去,却被大家拉住,又将屋内的长辈妯娌一一告诉她,果然人丁兴旺,竟比武定侯府还要多几房。 问了一回太夫人的病,原来是家宴时高兴,多吃了点,恐怕又受了风寒,身子便不舒服起来,用了药已经好些,大家便又说了些好好保养的话。 太夫人便叫人将云娘带到身边,拉了手细看半晌道:“果然是个江南美人,无怪玉瀚那样喜欢。”又道:“这样娇嫩的小人,竟然还会织锦,可真真想不到。听孩子们说,那屏风织得十分地好,竟然是从没见过的,皇上都夸呢!” 只要是皇上夸过的,那就是最好的,云娘近些时候听多了这样的话,虽免不了红了脸,却也十分熟练地道:“也不过是小技,且那上的字都是玉瀚写的。” “正是这样,才是你们的孝心。”说着又让人拿了一支攒珠累丝的凤钗给云娘,“若是女儿见小儿子如今再娶了亲,又升了官,也应该是极高兴的。”说着又伤心起来,拿着帕子擦眼睛。 大家便赶紧劝解,又说了会儿旁的话才将方才的伤悲掩了过去。至中午,便在太夫人跟前用了饭,又说一回话哄老人家,就听外面人来报,“二老爷和武定侯府六爷一同来了。” 云娘便知玉瀚忙过了公事,来见外祖母并接她们回去。又见大家都向屏风后面回避,便也起身跟着。却听太夫人笑道:“六爷又不是外人,从小便在我们府里玩惯了的,倒不必回避。”大家方才停下,却都立到太夫人身旁。 靴子声响过,便走进来两个人。 云娘昨天听玉瀚与李嬷嬷讲起永昌侯府的人,十句里倒是有八句是说这位二舅舅的,知他与母亲情份极好,且他年少时正是文采斐然地佳公子,忽然便立志投笔从戎,新婚燕尔之际便匹马去了边塞,如今是从二品的副都统,正是个传奇人物,便也十分好奇。 第117章 人物 云娘原以为边塞守将,从二品的副都统,必然是十分威严勇武之人,不料却见与玉瀚一同进来的二舅舅却仿佛白面书生,虽然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被风霜刻下了深深的印迹,但是她对二舅舅的感觉还是儒雅。 他站在那里,身腰笔直,面带笑容,举手投足之间说不出的高洁,让云娘突然想起来一个词——玉树临风。先前看书的时候,以为玉树临风只能用于英俊的青年人,就如玉瀚一般的,可是今天见了二舅舅,竟觉得原来这个词并不分年龄,而是与生俱来,天然出乎众人之上的。 于是,云娘便莫名地对二舅舅有了十分的好感。待到了给二舅舅行礼的时候,就见二舅舅向她和熙地笑着,又道:“回头我送你们些好玩意儿,也算恭贺你们新婚。” 话语其实也平常,但是云娘却能觉出二舅舅的真心,比起永昌侯府里所有人都真心。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又福了一福。 这时太夫人便道:“如今浩哥儿也再娶了,只看神色就与过去不一样,想来小日子过得甜蜜。老二你这一次回京便多住些日子,让你大嫂帮你说一门亲事,也有一个像样的家才好,难不成你就这样混一辈子吗?” 二舅舅便笑道:“母亲,我这样才好,心无牵挂,俗语说得好‘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就是将来老了,过继一个嗣子,还能不孝敬我?”又见太夫人面露不虞之色,赶紧又道:“趁着我现在还年轻,便依旧在边塞效力,既不负天恩,又能为府里挣得些颜面,再过几年,我便挂冠回京,长依母亲膝下。母亲想着可好?” 太夫人无奈道:“只怕我这老骨头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二舅舅便笑道:“母亲的身子硬朗着呢,再好生将养,必能长命百岁!” 又有大家凑趣,便将太夫人哄转了回来。 一时便有人问:“你们舅甥二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二舅舅便与玉瀚说明了缘故,原来今日朝中并无大事,二舅舅与玉瀚相约一同回府,却正遇到神机营正在比武,便将他们拉了过去,较量了半日方回。 永昌侯府的人倒还罢了,唯有大嫂笑道:“定然是神机营的那些把总指挥不服气六爷,舅舅便去助拳了。只是不知战况如何?” 原来永昌侯府几代人已经不事兵戈,倒是都转而成为诗礼之族,现在听了这话,太夫人便急忙问:“那些个粗人动手也没深浅,可伤到了哪里?” 大嫂又赶紧笑道:“太夫人不必急,二舅舅勇冠三军,我们家六爷虽然比不了舅舅,但好歹也是武探花,他们俩人在一起,还能吃亏不成?”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太夫人也笑道:“是你提起来唬我们一跳,又是你来劝我们。” 大奶奶赶紧上前笑道:“因我家大爷在宫里这么多年,我倒听了些京卫三大营上二十六卫的事情,估量着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并没有什么。因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唬了太夫人,正是该打呢。” 太夫人原就是喜欢这个外孙媳妇的,又听她说说的有趣,便就笑了起来,“如此,就免了你的罪过吧。” 大家又说笑一回,武定侯府的几位奶奶便辞别而去。太夫人便叫了云娘,“玉瀚没有亲娘,我便多操些心,只恐你身边没有可信的人,便送你两个人使。”说着便叫了两个十五六的丫头上来,皆举止温柔,相貌姣好,“原都是我身边长大的,心性也都好,又是容易生养的,总比外面买的强。” 云娘笑嘻嘻地上前谢了,又收了太夫人给的身契,自带回家中不提。 及至回了府,便交给李嬷嬷,吩咐道:“与先前侯爷赐下来的人放在一处,也排在芍药苑内做活。”如今她便不似第一次侯爷遣人来时般地生气和手足无措了。 李嬷嬷听了,答应一声,将人带了下去,却悄悄回来向云娘道:“上次侯爷赏的蕙莲和蕙菱,如今在苑内做洒扫呢。府里人传的话便不怎么好听,这一次外祖母赏的人,恐怕还是尊重一些为是。” 云娘只摆手一笑,“倒不是她特别贬低她们,只是凭她们是谁赏的,总是下人,可还要怎么尊重的好?我进府时带来的江花和如蓝自然是贴身用的,眼下又有嬷嬷在一旁扶持,房内便用不了许多人。”又特别瞅了李嬷嬷一眼笑道:“如果将她们都提到房里管事,房里的人便多了,让谁出去的好?” 李嬷嬷听了六奶奶如此一句,当时便再不敢劝,陪笑道:“六奶奶说的竟然十分地有道理,老婆子先前并没有想得如此明白!”说着便讪讪地下去了。 玉瀚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上前托了云娘的脸笑,“如今我们家的云娘越发能干懂礼了,这番话说得果真好!”十分地赞赏。 云娘便斜了他一眼道:“现成的便宜话谁不会说?我也想把人都留在房内,只是那谁去做洒扫的粗活?且我们六房用的是下人,却不需养那些横针不动,竖线不拈,只打扮得妖妖娆娆的丫头们,平白地糜费了米粮!” 汤玉瀚见她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顺畅,其实还是十分眷恋自己,一分一毫都舍不得让别人沾了,掩都掩不住的私情,不由得心神激荡,便将人紧紧揽在怀里,低了头去香,“你对我这赤诚之心,我再明白不过,也再领情不过。” 世人的女人多得很,想嫁他的人也不少,可是真如云娘一般如此而已只一颗私心爱慕他的却只她一个,说着话就动了情。 其实云娘也明白玉瀚对自己亦是一片赤诚,此时心动神摇,一时竟记了周遭到的一切,也揽住他的腰将头贴在他胸前,听他咚咚的心跳声,只觉得十分地安心。 两人正情谊绵绵,就听外面有人禀报,“永昌侯府二爷遣人送东西来了。”倒把两人唬了一跳。 玉瀚低头看云娘满脸飞红、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便将她放在炕上,拿被子盖住,自己整了整衣衫出去,收了礼单,打发了人,急忙便回房扑过去问:“可想我了?” 云娘早在室内听他三言两语将来人打发了,又见来问,遂伏在炕上嗤嗤地笑,“我并没有你那般猴急!” 汤玉瀚再看云娘,这一会儿工夫,她已经将头发拆了,去了首饰,梳理齐整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髻,大衣裳也脱了,只是脸上犹红,正拿双手掩着笑,心里早更痒了十倍,“我就该让你出去应酬的,你一定比我还快。” 云娘便犟嘴,“我才不能。” 玉瀚拉了她的手凑过去道:“我信才傻呢。” 一番柔情蜜意,自不在话下。 其实时候尚早,晚饭还没有摆。两人又起来,却只都懒懒的,依在一起说闲话,又想起了刚刚二舅舅送的东西,对着礼单让人拿进来看。 只看礼单便觉得十分丰厚,及东西抬了起来,方知原来竟然足足装了两车,尽是边塞风物:各色皮毛、染花大壁毯、异域的金器、形状古怪的弯刀、少见的药材等等,不一而足,许多都是云娘从没见过的,免不了好奇地摆弄。 玉瀚便道:“二舅舅没家没业的,且他也不置产业,最是洒脱的人物,每次回京都似散财童子一般,有什么好的便分给大家,只是今日给我们的却是最厚,你道为什么?” “二舅舅与母亲兄妹情深,是以才多给你的。” “这原也不错,只是今天又有一层意思,”玉瀚便笑道:“我们的亲事,最初人人反对,唯有二舅舅赞同,且他又在亲朋之间十分维护我们,今日送了这许多礼品,正是支持我们之意。” “怪不得我一见了二舅舅,便觉出他的好意。” “二舅舅一直说,只要我们两厢情愿,其余的都不算什么。” 没想到一家子亲友,竟然是远在边塞,从未谋面的二舅舅真正护着玉瀚和自己,云娘感慨一番,又奇道:“二舅母过世多久了?是不是二舅舅与她情深,才不肯再娶的?” “听说二舅母嫁过来没几年就过世了,从此二舅舅便没有再娶,只是那时我也年少,纵有什么事也不知道,现在外祖母等都在催促,哪里有我多问的地方。” 其实云娘随口问过后便想了起来,二舅舅是在新婚不久去了边塞的,那么未必能与二舅母有多少情谊。那么他为什么不肯再娶呢?只是这些长辈的隐私之事,她不好再打听的。于是便拿起一个小口大肚的镂花金瓮向玉瀚道:“这个摆在我们屋里吧。” 又将东西一一整好,有自己留的,有送人的,还有赏李嬷嬷江花这些下人的,还有荼蘼和阿虎,亦没有忘记她们。 因在理帐,又想到一事,遂向玉瀚道:“崇文门大街上那间铺子已经收拾妥了,丁寡妇和苏娘子也回信同意大家合伙儿做生意,得了利三家分。只是铺子的掌柜我打算让邓家人来做,你觉得可好?” 玉瀚自然也知道邓家,便道:“先前邓管事是犯了错的,所以我便不再用他。” 此事云娘早打听过了,“邓管事当时的确犯了错,在铺子里虚报了几十两银子的帐被抓到赶了出去。我倒不是说他虚报帐是对的,只是若是如此追究起来,你们武定侯府所有的管事恐怕都要赶走。” 汤玉瀚自有被贬江南的经历,对于人情阅历早不比先前,闻言倒不至于不可置信,只是他先前一直以为下人就应该对主人忠心不二,是以对此言终究还是不能全信,便道:“我就不信府里连一个忠仆也没有?” 第118章 留情 汤玉瀚从小长于侯府,虽有母亲祖母爱护,但其实却是在仆妇环绕中长大,李奶娘、红裳等人要比亲生的祖母和母亲还要亲近,是以也相信她们。 而云娘与玉瀚的经历完全不同,到了侯府,冷眼旁观,想法自然不同,“倒不是一个忠仆也没有,而是侯府里如此理事,就是不想贪的也都贪了。”说着将自己看到的讲给玉瀚,“府里所有采买、管事都是好几代的下人,父承子业,府里要做什么只是让他们报了价发下银子来办,却从没有人查上一查。且就是查了,也是打发下人去查,他们间又都是亲戚,只有相互包庇的,断没有相互拆台的。” “就比如那天我去厨房,听说鸽子蛋一两银子一个买来的,惊得不知说什么好,上次出门时特特去打听了一下,集市里卖鸽子蛋的都说,就是拿那人参灵芝喂鸽子,生的蛋也不能值一两银子一个——这些吃食其实还是小的,论起府里的土木、嫁娶、宴客等大事来,那里面的花头就更大了……” 见汤玉瀚听得目瞪口呆,反又替大家解说道:“人生世间,衣食住行样样少不了,便哪里能不爱金银财物呢?就算是皇上的私产,恐怕也一样会有人打主意。府里的下仆又都不是圣人,既然银子这样容易到手,贪上一些其实真怪不得他们。” “就是当初我们在盛泽,你让我收商人的绸时,我也真心想收的,想到你的声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云娘便道:“是以我说,未必这些贪了几十两银子的人就是恶仆,毕竟正是府里才将他们放任成这样的。” “这些仆人有三分错,府里倒有七分错。邓管事如今已经死了,就算他犯了错,他的妻儿并没有犯错,我们房里只有李家和邓家两房人是自己的,现在只用李家不用邓家,过于纵着一家反而不好。至于从外面新买了人,也未必就比邓家的强。而且,我要用邓家的人,并不会像以前一般放手不管,进货、盘帐、点货样样都要立下规矩,再请了帐房,每月将帐送来我看,就算是红裳那边也是一样。” “如此一来,帐目清明,自无贪弊之事,谁再敢贪我们的银子,那可真就是恶仆了,我自然不会饶他。可是生意做得好了,我也会大笔地打赏,让他们更用心。” 玉瀚先是不服,再是震惊,待听了云娘讲完这一大篇的话,竟心服口服起来,“这话说的有理,真不知你进京不过几个月,竟能将府里的弊端看得如此之深之透,又能想出种种法子应对,倒比我明白得多。” 云娘便笑,“我哪里有那样的才能,只是在盛泽镇上看那些铺子牙行如何经营,再看府里,又有于老板的提点,方才醒悟这些。” 汤玉瀚便叹,“先前我总不解皇上那样英明的人,怎么会被那些到腐文官们穿件打补丁的破衣裳骗了,如今看来我们府也一样是受骗的,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半晌又向云娘苦笑道:“想来李嬷嬷和红裳也未必能一清如水,如果只是贪些东西,我便求你抬手放过,饶她们一次。” “别的不算,就说母亲给我的东西,当初若是没有她们,应该早散没了。” 云娘早知玉瀚虽然生性疏朗,但却机敏过人,总归是瞒不过的,而且她亦猜到他定然不会翻脸无情,于是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既然已经说过就算有错,亦不能全算她们的错,倒是你的更多,若是罚也要罚你才是。” 汤玉瀚便赶紧接话道:“你只管罚我,怎么罚我都听夫人的。”又将头在云娘怀里乱蹭,十分地无赖,“只是请夫人手下留情才是啊!” “我向来是极大度的,既往不绺,”云娘顺势替玉瀚解了头发梳理,只是却也道:“但是自此以后,再有犯错的,我便不饶了。” “那是自然,”汤玉瀚想想又问:“这些事,你可告诉了大嫂?” 云娘摇头道:“我也是最近方才悟的,自然先告诉你。”顿了一顿又道:“大嫂那人如此争强好胜,我们倒不能直接去说,免得她反会难堪,待我悄悄点一点丰姨娘,大嫂便知道了,再慢慢理吧。” 汤玉瀚也点头,“既然弊端如此之重,恐怕也一时难以全纠过来。而且,只要我们府不倒,也不至于出大乱子,只是难免从内里慢慢亏空起来,若是再有什么风吹草动,便显出外强中干、大厦将倾,那时才是真正出事的时候。” 又道:“先前我总觉得自己是做大事的,从不留心家里,现在想来我们六房的弊端也未必少,而且自祖母去了后也没有人帮我打点,现在亏了有你,不只把家里理好,又提点了我这许多道理。”说着声音不觉哑了,却只揽住云娘不住地在她的身上抚弄。 云娘这些日子早感觉得出,先前六奶奶绝对是个不管事的,对玉瀚的一切都不大上心,现在更从玉瀚的话语中肯定,心里不免觉得奇怪,又为玉瀚不值,他这样的好男儿正该受到妻子的爱慕照顾才是。只是她却不肯去说前房的坏话,毕竟也是玉瀚心心念念的人,又为玉瀚生子才去的。 因见玉瀚伤感,便与他逗笑道:“我本就是小门小户出来,又在江南织锦卖锦多年,便学得了斤斤计较的生意经,不比你生在侯府,视金银如粪土的气概,有什么可夸的?” 汤玉瀚便也笑了,“我原来果真有些瞧不起盛泽镇上人人逐利,但现在细细想来,用心逐利,巧用能智,勤于劳作,遂使得江南繁盛,方有当今天下之富足、举国之盛世。且百姓衣食足而知礼仪,安居乐业,倒比京城里你争我斗要好得多呢。” 再一想,云娘当初之所以吸引自己,正是因为她与自己先前见过的女子都不同,应该也是如此的原因吧。 云娘便又将铺子的生意经讲给他听,“京城里的人特别爱江南的丝绸、绣品等物,我现在正在京中,便按这里的风尚写了丝谱、画了花样交给丁寡妇、苏娘子她们,如此这铺子生意总不会差,收益总要比赁出去要多。” 汤玉瀚想了想帮她出主意道:“我们的织厂现在也织出了绸,也可以拿到铺子里寄卖,这样从养蚕开始一直到出售,几乎全都是净利了呢。”自觉得说得不错,便仰了头看着云娘,等她赞扬。 “生意上的事你还是不通,”云娘便抿嘴笑了,“京城里多的是达官贵人、富商闲人,他们喜欢的是罕见贵重之物,所以我这铺子只卖最好的东西,价自然也最高。至于我们家里织的素绸,如果放了进去,便让那些人以为我们的铺子档次不够高,东西不够好,反而对铺子没好处。” 汤玉瀚听了也觉得有理,便小声道:“其实我真心觉得你给我用素绸做的里衣穿着特别舒服,比先前府里用白绫做的里衣都好!” 云娘脑子里灵光一现,“你说的倒点醒我了!”玉瀚从小在侯府里金尊玉贵地长大,纵是不留心,却对贵重的物品有极高的鉴赏和品评力,他既然说自己做的素绸里衣穿着舒服,那就一定是真舒服! 思谋一会儿,“只是还不能将素绸原样拿上去,”便道:“待我写信给家里,让他们选最好的蚕子缫出丝来,再选最好的织工织出最好的素绸,还要加些纹饰,然后也放在铺子里,至于价格吗?”她向玉瀚狡黠地一笑,“自然要贵,非常贵才好!” 玉瀚听了也笑了起来,又去点云娘的额头,“你这小脑瓜是怎么长的,如此伶俐!” 云娘也觉得自己聪明,“我小时候便时常被人夸心思巧,村里女孩们谁扎的花也没有我的好,谁做的茶饭也没有我做的香,就梳妆打扮也比不过我。自嫁了你之后衣食无忧,,你又纵着我,我便觉得自己越发机灵了呢。” 任谁看到了此时玲珑娇俏、神采飞扬的云娘,都会爱之不尽,汤玉瀚便又向她怀里钻了钻,手脚也越发不老实了。 云娘赶紧拉他,“我正给你梳头呢,且一会儿她们便摆饭进来了。” “那等吃过饭,我们再早些睡下。” “不成,”云娘急忙反对,“我要给家里写信呢,还要把素绸的纹饰想出来,好早些……” 一语未了,汤玉瀚已经起身将她扑倒,按住双手道:“不许把自己搞得那么忙那么累!” 云娘不敢再犟了,却轻声嘀咕道:“每天把我搞得最忙最累的是你!”夜里折腾还不算,白天有时还要闹上一闹,哪一次不浑身酸软。 玉瀚没大听清,便立起眼睛追问:“你还说什么?” 云娘见他装出十分的凶相,便赶紧应着,“我是说我一定听话,再不天天忙碌,铺子的生意不过是打发闲着的时光而已。” 汤玉瀚见她乖顺,便就笑了,就势压了过去,“晚饭再过一会儿吃吧。” 自然这个晚上,云娘什么也没有做成。 第二天,等玉瀚出门后,她便先编了丝谱,素绸上的纹饰一定要简单,又要大气,不要多显眼,看起来若有若无,只能与寻常的东西分出来便好,然后写了信,打发李嬷嬷去送信,又令江花将邓婆子叫来,摒退了诸人道:“先前你回禀我的事情,我也查清楚了,铺子里确实少了些檀木。但是却是六爷吩咐着送人的,所以也不必再论,你亦不要说出去了。” 原来云娘自从丰姨娘处要了当年玉瀚母亲的陪嫁单子,对着手中的帐本,又去木器铺子亲自看了库房,三下核对,果真查出帐目有不符之处。但就算是玉瀚不替李嬷嬷和红裳求情,她原亦不打算揭出来。 原来云娘亦算是机敏的人,刚入府时什么都不懂,现在却愈发觉出六房过去一定有些事情不大对,她完全没心思去究其根本。眼下最重要的是重新将帐目理清,一切重头开始。 因此也不告诉邓婆子实情,只温声问:“只是你这一份忠心,我也看在了眼里,你如愿意,不如也上来在我身边,帮我管着些杂事,你可愿意?” 邓婆子听六奶奶的话,竟是替李嬷嬷和红裳将事情都掩住了,不由得十分地失望。眼下又听六奶奶要用自己,她自是知道奶奶身边的嬷嬷们有多体面,又有多少好处,突然间喜出望外,赶紧跪下道:“多谢六奶奶,我在外面无时不刻地想进来,只是先前投靠无门。如今若能进府里,自然忠心耿耿,一心一意地为奶奶打算。” 第119章 玻璃 云娘瞧邓嬷嬷神情,知她果真是感激涕零的,也会从此真心认自己为主,叫她起来又道:“说到这里,我有一句丑话要放在前头,嬷嬷若是进来,一定要与李嬷嬷好生相处,不许无端地生了口舌。果真有什么事情,便悄悄告诉我,如果扰了玉瀚的清静,我是定然不许的。” 邓嬷嬷赶紧答应了,“我先前还疑着李家,今天经奶奶一说,便明白了,再不会与李嬷嬷生隙。” 云娘便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李嬷嬷从小奶大玉瀚,红裳也服侍玉瀚十几年,功劳并不小,连我都是感谢她们的。”又问:“听说你还有两个儿子也在府里,先前也随着他们父亲为玉瀚打点过生意,恰好我正要开一间铺子,并没有可靠的人,便让他们去帮我看着铺子可好?” 邓婆子这一喜,却比刚才还要甚,她已经有了年纪,纵然进了府又能做多少时日,儿子能得了正经差使却要比自己有体面还要高兴,又跪下磕头,竟有些语无伦次了,“从此以后,我们一家定然肝脑涂地报答六奶奶。” 先前事情云娘俱已经不打算再追究了,但是以后,她却再不会再放任。眼下她胸有成竹,便叫邓婆子起来,“只是嬷嬷先前都看出红裳管铺子是有弊病的,如今我们便要从头立好规矩。”说着将怎么样管帐,怎么样进货,怎么样卖货都一一吩咐清楚,最后又笑道:“我并不是苛薄的,嬷嬷的儿子给我的铺子做掌柜的,每月都有月钱,四节时分盘帐,算出收益,便分一成给他。铺子生意好,我多得,掌柜的也多得。” 邓婆子笑得合不拢嘴,又满口答应,“我的两儿子,不是我自夸,打小也都跟着他们父亲给老夫人打点生意,定将夫人的铺子做得好!”又想到自己的丈夫因为贪了六爷的银子才被撵走,赶紧又停了下来。 云娘一笑,便让邓婆子先下去,回家收拾妥当了再来上差。待李嬷嬷回来了,又将她叫来好言道:“最近嬷嬷身子并不大好,想是芍药苑里事情多,得力的人又少,过于劳累之故。恰好六房里的邓家来求我,我打听了他家也是跟着母亲来我们府上的老人,便让她也上来帮忙,只是我房里的事情还是嬷嬷总管,但若有其他杂事,只管吩咐邓嬷嬷做就好,嬷嬷也能轻省些。” 李嬷嬷其实是有些心病的,听了云娘如此温声细语,又不敢不答应,虽然未免多想了些,但是待邓嬷嬷上来时,见她竟对自己十分地巴结,上赶着叫“老姐姐”又果然不与自己打擂台,六奶奶也对她依旧还好,方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至此,芍药苑内,李嬷嬷总管着所有的事务,邓嬷嬷从旁协助,又有江花如蓝两个懂事的丫头,再下面府里拨来的十几个粗使丫头婆子,各安其职,虽不能说铁桶一般,但也有条有理,十分齐整。 而外面的几家铺子,帐目全都改成一式的,每项都分列明白,云娘还专门请了一位帐房,每月将各家的帐看上一回,开出来的帐目送到她这里,盈亏本利都在上面,到了四节的时候从头盘帐,算出收益来,就是那些个掌柜的也做不了手脚,十分地清楚。 可谓是家里家外的的事情都上了正道,她管起来又十分地轻省,闲下来的时光正用来织锦。 四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正下着春雨,云娘坐在织房里向外看着,觉得那雨就要打到了织机和自己身上,可却还是没有,便十分地开心。 原来,玉瀚新为她的织房换了一个玻璃的窗子!完全透明的玻璃,比用蚌壳做的明瓦要透得多,又足有几尺见方,正镶在她织机前面朝着院子里的南墙上。 每天不用打开窗子,阳光便洒了下来,织机上的每根丝都十分地清楚,屋子里又不会进来一点冷气,真是从没见过的好东西。 今天正是安了玻璃窗子后第一次下雨,云娘便不知不觉放下梭子,站在玻璃后面看着下雨,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下雨一般。天地间混沌沌的,豆大的雨珠落在那玻璃窗上,然后就滑了下去,留下一道长长的痕迹,然后另外的雨又到了,再滑下去,却一点也不渗进来,真的一点也没有,她把手指放在那玻璃上面,略有些凉,但是却完全是干的,一丝雨珠也没沾到。 看够了雨,略一抬眼,就能看到院子里花圃中种的芍药,正是前两天从暖房移过来的,两尺多高,上面还有花苞,应该很快就要开花了。现在花枝在风雨中摇曳,瞧着就要被打得倒了下去,云娘担了一会儿的心,却又放下了,因为虽然风急雨骤,但那芍药左摇又右摆后还是立着,倒越发精神起来。 再向远处瞧去,就见那雨打在院墙顶的瓦上,浅起一片的水花,又有门檐上流下的雨水,哗哗地淌着,怪不得人们常说瓢泼大雨呢,果然像用瓢泼出来的一般。 这时院门开了,一个小丫头子撑着一把油纸伞走了进来,可是雨是那样的大,她虽然用伞护着,可是还是被打湿了一半的衣裳,一时顾不关好门便跑进了下人那排房子里…… 一切都看得真真的,就如没有这层玻璃似的,云娘又一次地感慨这玩意儿实在是好,无怪比那金自鸣钟还要贵呢。 听玉瀚说,玻璃原本在西洋就很少见,又因为它特别容易碎,从西洋用大船运过来时一百块大玻璃也未必能有一块完好地运到天朝,而且就是运到了,从南边的港口再运到京城,其间又要碎掉一大批,是以京城里的玻璃就格外贵了,而且越大越贵。 所以云娘爱惜极了,在玻璃窗外面装了木板,里面放了厚厚的幔帐,只怕不小心碰坏了,只有她坐在织房里织锦时才将里外都都打开。 甚至刚刚下雨的时候,云娘还怕打坏了玻璃,要将木板放上呢,还是李嬷嬷拦住她说玻璃是不怕雨的。 这时节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很快外面就放睛了。太阳重新露了出来,一道彩虹斜挂在天边,院子里的地就似洗过一般的干净,花圃里的芍药花叶子绿得发亮,花苞里的红色微微挣出来一点,十分地醒目。 这一切如此真而切真地就在眼前,让云娘总觉得自己就在院子里织锦一般,周围却又有各种装饰,便觉得自己的织房是人间最美的织房,不,就是天上的河汉女,她的织房也未必有自己的漂亮吧! 在这样美丽的织房里织锦,云娘每次来前都要先打扮了,再从容地坐在织机前,因为她看得到外面,外面的人也能看得到她。而现在常有女眷们专门来芍药苑看自己织锦,先是府里的,然后就是外面的。 自皇上赞扬了她的屏风后,她已经在京城里颇有些名气了,大家都想看看妆花纱是怎么织的,不过云娘现在不怕别人来看她织妆花纱了,因为这些女人们连织机都是第一次见到,就是想学也学不会,她们看了自己织锦,个个只会惊叹不已,再没有偷艺的。 当然也有说酸话的,却只敢在背后悄悄说,什么“末流”之技之类,传到了云娘耳中,她只是一笑。她自织锦,又没有让她们来看,既然来了也看了,又何苦说这些呢?而且在她心里却觉得很多人都是羡慕她的,她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值得她们羡慕,美丽而且雅致地坐在玻璃窗前,拿着精巧的梭子,将一根根丝,一缕缕线织成美丽的妆花纱,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并不逊于在窗前绣花、看书、弹琴任何一件事! 而且,就连皇上也赞她织得好呢! 其实,就是在当年拼命织锦时,云娘也一直觉得织锦是一种十分地享受,现在她更加地肯定了这一点。她不再为了挣银子而织,也不是为了攒一台织机而织,而是因为喜欢才织。而越是这样,她织出的锦就越好,心中更是说不出的欢愉。 这一天,云娘正在织锦,丰姨娘走了过来笑道:“四皇子妃来了,正在大奶奶的房里,请六奶奶过去呢。” 原来,这些日子府里每有女眷前来,又或者去别府里作客,大奶奶便都要叫她陪同,正似李嬷嬷先前说的,她身上有了诰封,谁又敢不把她放在眼里呢? 渐渐地,云娘早将与武定侯府关系亲密的十几家勋贵都认得了,又慢慢弄清了各家的姻亲交情,也与几位夫人熟识了。 只是她却从来没有与皇子妃们打过交道。 因为先前听玉瀚提到过皇子们的争斗,云娘对于这些皇子们并没有什么好感,从心里也是不愿意与他们往来的。 但是如今皇子妃到了自家,她却无论如何也要出去行礼见面的。 及到了大奶奶处,见了四皇子妃,原来只是个相貌寻常的中年妇人,但举手投足间却温文有礼。云娘上前行了礼,又坐下说了一会儿话,发现原来四皇子妃不只看着文雅,果真也是个极温和知礼的人,与自己倒说得来。 又想起玉瀚曾对自己说过,四皇子生性淡泊,喜欢读书,从不参与争夺皇位,看来夫唱妇随,四皇子妃也是这样的淡泊明志的人物,心里便不再反感。 四皇子说了一会儿闲话,就笑道:“前两日入宫给父皇请这,听父皇说汤家的六夫人织得一手好锦,十分羡慕,便特来拜访。” 原来也是来看自己织锦的。 云娘自然应了下来,一行女眷便起身向六房走了过来,路过正院的时候,四皇子妃以为到了就要驻足,云娘便笑道:“我现在住前面的芍药苑内。”说着指了指前面,带了大家过去走进织房。 明亮的阳光撒了进来,正照在那锦上。虽然只织了一小段,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织机上的妆花纱美轮美奂,青翠的山、碧绿的水、远处的郭、近处的村,还有河上的人,都在半透明的轻纱之上,仿佛就要从上面飘下来一般。 四皇子妃发出一声惊叹,“原来世上真有如此巧的手!” 第120章 皇庄 云娘得了四皇子妃如此的赞美,心中得意,面上却谦道:“织锦又与绣花不全一样,并不全是靠手工,而是要借着好织机的。” 四皇子妃却是懂得些的,便笑道:“虽然要织机好,但若不是能工巧匠也是不成的。”又道:“我也算见过不少的世面了,六奶奶的锦还是令人耳目一新。” 云娘听她果真发自肺腑十分赞美,倒有些不好意思的,便请大家进房吃茶,拿出些江南风味的点心,又说了些闲话,四皇子妃方才告辞。 大家送了四皇子妃上轿,大奶奶便拉了云娘的手一同向回走,又告诉她,“四皇子妃的娘家却不是我们勋贵人家,而是文官,她父亲曾任过礼部侍郎,现在已经过世了,全家都回了原籍,倒没有什么势力。” 云娘也笑道:“我进了京也听人说四皇子一向不大喜欢出门,只在家中读书,不愧与四皇子妃是一家人。” “这话说的很是,如今这些皇子们,只四皇子是最省事的,对太子也恭敬。”大奶奶消息要比云娘灵通,又道:“过了年,四皇子与四皇子妃搬到了皇上赏他们的庄子上,说那里有一片沼泽,要按书上写的方法变成良田呢。” 云娘听了也觉得稀奇,“若是那样,江南有许多的沼泽,岂不是都可以变成了良田?” “我倒不是很信,四皇子也无非是一时好奇而已。” 到了正房前面,云娘便欲与大奶奶分手,回家织锦,却又被她拉住了,“这些日子事情多,我们妯娌倒没有机会多在一起说话。” 云娘也只好随着,见她神态却比过去亲切许多,说了半晌闲话,又拿出两个玻璃高瓶子,上面木头塞子,又包着金箔,里面装着深红色的水,道:“别人送我四瓶,说是西洋顶尖的好酒,用葡萄做的,喝了对身子再好不过,分给六奶奶一半。” 现在云娘见识也多了,亦能瞧出果真是好东西,便推让道:“我又喝不惯洋酒,大嫂自己留着慢慢喝吧。” 大奶奶便笑,“先前你初进府,并不知秉性,也不敢多来往。眼下方知你果真是最赤诚的好人,正与我脾气相投,我们妯娌岂不是要亲热起来!”又感慨道:“如今我管着家,虽然天天不错眼珠地盯着,也难免有疏漏,也只有六奶奶真心帮我。” 云娘便知自己向丰姨娘透的消息传到了大嫂耳中,却也不肯明说,只笑道:“我们这样大的一个府,又有这么多的人,每天又有这么多事,大嫂已是极能干极精明的人了,若是换了我便肯定不成的,只是偶尔出门听了点什么,自然也不敢瞒着。且我不喜管家事,只愿意织锦。”她亦要表明自己并不是想与大嫂争权。 大奶奶听了果真开心,若是六奶奶将府里的那些弊端嚷出去一件两件的,自己面子上便下不来,在侯爷和大爷眼前都要丢人,亏了六奶奶也只悄悄点了丰姨娘,再告诉自己,正给自己留了时间慢慢查处。 原以为定然要分出几项事务交给六奶奶才好,但六奶奶自己便先拒了,更是一喜,此时便笑道:“我还有一事要说,因六房正屋的地龙一直不大好用,你回来时又在冬日,便一时没法修缮,现在天气渐暖,我便派了人彻底翻修一回,再过一两个月你便搬过去住吧。” 当初也正是大奶奶将自己安顿在芍药苑的,眼下又让自己搬回,云娘知她是向自己示好,可她是不愿意搬到正屋的,便微微一笑,“我和玉瀚只两个人,住在芍药苑里却是正好,冬日里十分地暖和,才进了春天,芍药花又要开了,更舍不得搬出来,大嫂便不要麻烦了。” 大奶奶便略皱了皱眉,“可是来了人看,终究觉得不像……” 原来刚刚四皇子妃过来,在六房正屋前停了一下,虽然没说什么,可是大奶奶也一定多想了。 云娘早知大奶奶的为人,她表面上十分地和蔼,总做出格外宽容的模样,其实心里想的只是她自己——不,更确切的是她的名声。 虽然不知这一次汤家复起前她是什么样的,但是眼前云娘看到的她,就是一心想要所有的人都以为她贤良、能干、体恤、温和,堪做武定侯的大奶奶,将来的武定侯夫人的。 切实论起来,她对自己并不好,但也不很坏,前前后后的变化无非是因为自己变了,她便跟着也变了而已,这都是人之常情。 其实云娘从旁去看,大奶奶一心以为自己如今身份高贵、地位稳固,将来前程似锦,十分地志得意满,竟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 且不说武定侯大爷恐怕并不能跟随太子立下从龙之功,就算果真成功,其实于大奶奶又有什么好处呢? 就连丰姨娘都会悄悄在自己面前抱怨,说到大爷实在是太不顾家了,整日住在外头,又有许多的姬妾,可是大奶奶看起来却全不在意,她依旧兴致高昂地应酬亲友,打点着家事,唯恐有一处有一点的纰漏。 自己悄悄提醒些事;四皇子妃只在正房前面略停了一下,她便想了许多,要赶紧弥补,这样的小心,还真让云娘说不出的感受,于是就连她先前对自己的不好,也都埋怨不起来了。 云娘便笑道:“那也与大嫂无关,是我们两个愿意住芍药苑的。” 大奶奶在意的便是这个,现在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们愿意,那就这样吧,”只要不要把这件事归到当初她安置不当就好了,便又道:“不管怎么样,我也让人把六房的正屋修缮一回,你们以后愿意搬随时可以搬回去。” “那便都听大嫂的。” 回去后,却没有告诉玉瀚,只悄悄向邓嬷嬷道:“过两日大奶奶要将正屋修缮一番,你过去看看,那边有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一一收起来送到家中的库房,别让玉瀚看到,免得睹物思人,心里难受。”其实本该她过去一回的,但是云娘却不想去,便推给了邓嬷嬷。 邓嬷嬷却道:“那里东西早都搬空了,什么也不剩的,不需再去收拾。” 原来自己虑到睹物思人,早已经有人先虑到了,所以便将东西都收走了。 云娘便也松了一口气,见邓嬷嬷似要再说些什么,却不想听,只道:“既然如此,也就罢了,此事也不必向玉瀚提起。” 没几天,正屋那边用布幔围了起来,云娘没提,玉瀚也似没看到。再过些时候,布幔撤了,一切依旧与先前相同,完全是水过无波。 倒是四皇子妃,那日来过武定侯府后,过了些时日,便下了张帖子给云娘,请云娘去庄子上玩几天。又在贴子上特别注明,如果玉瀚有空也请他过去,四皇子也在,大家饮酒说话。 云娘得了这个贴子,便拿给玉瀚看,“这还是第一个专门邀我的帖子呢,只是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去。”毕竟是皇子妃,云娘纵是不大懂朝政的事,也晓得要谨慎。 四皇子妃来过的事情,玉瀚自然知道了,又听云娘细细讲了经过,当时倒没说什么。现在看了帖子便挑眉笑了笑,“有些意思了。” 云娘便问:“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还不好说,等我陪你去了皇庄回来再告诉你。” 云娘便笑,“你陪我去?” “夫人出门,还是去郊外,我怎么能不陪着?”汤玉瀚笑道:“原来入京前所担心的一应事情,眼下看起来倒都慢慢解开,眼前形势也还好。我原也想带你到外面多看看,如今有这个机会,岂不正好?” 玉瀚因被皇上钦命为羽林卫指挥使,宿卫宫禁,十分信任;自己不意得了皇上的青眼,如今京城里的贵妇都肯给她十分颜面,若不是担心太子身边的大哥出什么事,其实他们现在过得很好了。 云娘听玉瀚如此一说,兴致也来了,“我还没见皇庄是什么样的呢。” 玉瀚却道:“皇庄其实没什么,也无非是大些的庄子而已,只是眼下许多人都等着看四皇子果真把沼泽改成良田了吗?” 云娘先前听大嫂说过一回,现在自然也是好好奇的,与玉瀚商议已定,备了些行李,休沐的时侯一早去了皇庄。 初夏时分,正是京城里最宜人的时节。云娘坐马车里与玉瀚出了城,见人烟已经逐渐稀少,再也忍不住将车帘子掀了起来,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和熙的风而吹过,而大路两旁绿油油的庄稼一直望不到头,心胸便都觉得开阔了。 出城三十多里,才到了皇庄上,早有大太监在路边相迎。进了庄子里又走了半晌,这才到了四皇子和皇子妃住的院子。毕竟是天家,红墙黄瓦,高屋大院,十分的气派。 云娘这时已经放下帘子,听得外面竟然是四皇子亲自出门迎接,又与玉瀚谈笑风生,便悄悄向外看去,原来四皇子瞧着比玉瀚略大几岁,宽额方颐,龙睛凤目,气度不凡。身后带了许多人,形态各异,有穿着绸袍的儒生,也有一身短打扮的农夫,想来都是在沼泽中种田的。 正思忖着,马车又前行了一段停了下来,云娘下来便被几个太监宫女簇拥着进了内院,迎面四皇子妃前来接她,拉了手不叫她行礼,只道:“要我说竟不如免这些虚的,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话。” 云娘哪里肯,倒底按礼数做足了方才起身,四皇子妃便拉了她的手指着院内的一畦畦青菜笑道:“这些菜是四皇子种的,比汤指挥使在江南种的如何?” 其实在盛泽镇时,云娘从没有看到过玉瀚种菜,都是阿虎在忙,于是便觉得眼下这些菜倒底是谁种的也很难说,而且青菜又怎么比呢。 但是云娘也早在京城里学了些场面上的话,“四皇子种的,自然是极好的,”恭维过了,又笑道:“这样新鲜的菜,就是要比在京城买来的好吃。” “那是自然,味道便不一样,”四皇子妃便笑道:“待回去的时候,我让下人采些给你们带着。” 云娘便笑,“我原也想讨一些,只是并不好开口,如此便谢谢王妃了。” 这时外面便有人传话进来,“四皇子带着汤指挥使去看农田了。” 云娘也不免好奇,“那沼泽地果然改成了良田?” “果真改了,今年种了上千亩的水稻,现在稻苗已经长这样高了。”四皇子说着又用手比了比,“若是成了,明年还能再改上一千亩。” 云娘也不禁赞叹道:“四皇子果然了不起。” 第121章 笨手 皇庄里的院子是极大的,两人先看了畦里的菜,又四处转了转,竟走了半晌,方才进房坐下喝了杯茶,又说了会儿话,四皇子妃便带着云娘又进了一间屋子,“你瞧瞧这台织机可好?” 云娘吃了一惊,原来四皇子妃给她看的是一台崭新的妆花织机! 果真是天家,就算是看起来非常低调的四皇子府上,也有如此的权势,十几天内便弄来一台妆花织机!毕竟妆花织机只有江陵府才有,算起来从那边昼夜行船运过来就要这许多时间。 云娘看了一回,赞道:“果然是极好的。”心里却不禁想,四皇子妃是要做什么,难道她也要学织妆花纱吗? 没想到竟然还真是如此,四皇子妃笑着向她道:“我见了汤夫人织锦便十分地羡慕,于是吩咐人买了一台一样的织机,还请汤夫人教我呢。”说着又给云娘看了摆在一旁大堆大堆的丝线。 不是织锦的熟手,是不可能直接学会织妆花纱的,云娘却不好这样对四皇子妃说,便显出了些踌躇。 四皇子妃看在眼里,笑问:“听说会织妆花纱的人极少,一向不外传的,是吗?” “不是为此,”云娘先前在盛泽镇时一向严守织妆花纱的方法,但那时她是为了生计,现在情况不同,自然早已经没有当时的顾虑了,“王妃要学,我自然倾囊相授,”却又吞吞吐吐地道:“妆花纱并不好织,总要有几年织锦的功底才行。”其实还要更难,如果不是心灵手巧,就算是织了几十年的锦,也学不会织妆花纱。 但四皇子妃却不以为然,她一向自诩聪明,想那织锦不过微末之技,要学还不容易,便笑道:“我虽然没有织过锦,但现在学起来也不晚,我就不信,拼上半年一年的时候,竟然连一块妆花纱也织不成?”言下十分自信。 云娘便再无可劝说,又想四皇子妃是读书人的女儿,又能被选为皇子妃,自然是比寻常的女子要强的。于是将丝线装在织机上,一面织一面向四皇子妃讲,“这是最简单的,待织熟了便可以再加上花样了。”见四皇子妃频频点头,便站起来让她坐在织机前。 结果,云娘也不敢相信,原来四皇子妃的手竟然十分地笨拙,比娘家的大嫂还笨,她拿着梭子就如拿着一根木头一般,根本用不好,一会儿将线绷断了,一会将线打了结,再一会又不知怎么用梭子扎到了手,血流到纱上,将那纱全弄废了,只得全部重新换过。 最关键的问题是,自家的大嫂虽然笨,可她自己承认,但是四皇子妃虽然很笨,但是她却以为自己十分聪明,一定要学,而且还十分坚持,怎么也不肯放弃。 于是,云娘和四皇子妃一个教一个学,过了一两个时辰,但最终还是没有一点进展,四皇子妃根本没能织出一点点的纱,倒是白白浪费了许多丝。 要知道她们现在还是只用一种颜色的丝线,根本不算是真正的妆花纱呢,若是加上了几种或者十几种颜色的丝线,甚至还有与丝线质地不一样的金丝和银丝,那时才是真正的难处。只是云娘哪里敢说呢。 而且,四皇子妃实在是固执,尽管手上已经添好几道伤痕,可她还在不停地练。 直到外面四皇子他们早已经回来,开了酒席,宴饮之声传了进来,四皇子妃方才醒悟过来,非常消沉,“我看着你织锦的时候,十分地轻松从容,仿佛在做一件好玩开心的事情一般,但没想到自己竟然怎么练也不成。” 云娘与京中的贵女们往来也不少了,深知她们向来在外人面前皆和善可亲,笑语如花的,就连武定侯府的大嫂,本是一家人,也几乎没有露出过多少情绪,眼下四皇子妃果然是失态了。 在盛泽镇上,一个女子如果不会织锦,便会被人嘲笑,甚至很难嫁出去。可是四皇子妃便完全不一样了。云娘并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学了织锦,便劝道:“王妃是贵人,何苦一定要学织锦呢?不过微末之技罢了,又不是像我先前,全指望着织锦谋生。” 四皇子妃抿了抿唇,十分地无奈,“可是,我想在皇上寿辰时献上一幅万里江山图,好让父皇开心。” 原来那一日皇上说天家的女眷没有一个会纺织的,四皇子妃知道了便记在心里,因此才去拜访自己,又要学习织锦。 但是云娘却知道,她就算学会了织锦,也不可能织出万里江山图的。自己织锦这么多年,又见了许多织工,只要看上几眼,便能知道他们的手艺如何,四皇子妃是肯定不成的。 不过,云娘对四皇子妃的印象非常好,便又用心帮她想办法,“要么我替王妃织好了,只说是王妃亲手织的?” 四皇子妃摇头,“那样还不如不织了的好。”说着强打精神请云娘用午饭,“一大早便出门,想是已经饿了吧。”说着传了饭。 云娘是饿了,因皇庄在城外几十里,她和玉瀚一大早便起来,赶着开城门时出来,现在过了这么久,岂能不饿,只是哪里好这样说,只道:“还不饿呢,王妃也不用急,我们再想想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四皇子妃举着缠了布条的手,“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成了,但总还是不甘心,又练了许久,现在也只得认命。” 其实学不会织锦真不算什么,想孝敬皇上也可以用别的方法,但是四皇子妃的神情看起来却非常在意。云娘灵光一动,“不若王妃不织妆花纱,却只织平常的素绸。” 四皇子妃便叹道:“平常的绸又有什么意思?” “其实不然,”云娘见屋内只几个宫女,便将自己的衣襟拉起,露出一角淡黄色的内衣道:“我们江南人家,自己最常穿的是便是素绸,也不只为的是便宜,更是因为格外舒适。”说着将素绸的好处一一讲给四皇子妃听。 “王妃想着,尽管妆花纱富丽堂皇,摆在外面十分地引人注目,但其实素绸却是另一种意思,一点也不张扬,却十分地体贴,只有穿在身上的人知道。”又把自己为铺子里专门定素绸的道理讲给四皇子听,只是不说要织纹饰,她断定四皇子妃织不出来。 这几句话却立即打动了四皇子妃的心,只见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拉了云娘的衣襟看了看,然后又紧紧地握了云娘的手道:“我见了你便觉得亲切可爱,说过话就更加明白你其实是个聪明女子,如今你的主意正说到了我的心坎上,还请你帮我好好筹划,如何织出最好的素绸来?” 云娘自然是想好了的,便款款地道:“素绸虽是好织的,但要织好也需下功夫,但我见王妃果然是有这个韧劲儿的,只需苦练即可。” “至于所用的丝,都要从江南选了最好的,再细细地拈丝并丝,做得精细些,只是不染色,如此织出来,冷眼看着只平常,但越是细瞧,越觉得光泽天成,细腻无比。” 四皇子妃十分地喜悦,信服地道:“那我便都听你的。”说着拉了云娘,“到了庄子上,便一直烦你教我,如今我们也该去用膳了。” 午饭的一应菜肴皆是皇庄里的产出,羊肉、鸡肉、鱼肉,并各种的菜蔬,虽无山珍海味,但却整治得极为精细,味道绝佳。云娘因饿了,吃得犹其香甜。 饭后四皇子妃将云娘说的一一吩咐下去,令人重新去江南置办织机和蚕丝。然后方将四皇子府上的几个妾室,并她亲生的两个女儿及庶出的三个儿子都传来见了面,说笑一番又携云娘在皇庄内游玩。 这一片皇庄占地极大,不只有数千亩的良田、大片的沼泽,还包括了一座山、一条河,她们坐在车内,车前垂了轻纱,又自在又赏心悦目。 一路闲聊,两人倒更加投契,云娘固然惊奇四皇子妃身为贵女,竟颇懂民间之事,为人又谦和亲切,而四皇子妃也没有想到汤夫人竟然识文断字,颇有见识,倒是比上一次在武定侯府里还要相得,至晚要分别时,两人皆有意犹未尽之感,执手不舍分离。 云娘便道:“待王妃的织机到了,便再传我过来。” 四皇子妃便笑道:“自然要请汤夫人来指导,那时再像今日一般说话。”又叹,“我虽然有许多手帕之交,但是这么多年,竟然与你最聊得来,若是能留你们在庄子上多住几就好了!” 四皇子虽然从不参与夺嫡之争,但是他毕竟也是皇子,眼下的形势,玉瀚做为羽林卫指挥使,是不好与之多来往的,而两家的女眷便也是如此了。云娘也不禁叹道:“先前我在江南,倒也能与闺中密友时常走动,又在酒楼里一处吃酒,现在到了京城,却有这许多的限制。” 四皇子妃也道:“当年的闺中密友,多少人羡慕我嫁入天家的,只是她们看到我的荣华富贵,却看不到为难之处。我倒想像你说的江南寻常人家的女子一样,随意到酒楼里吃酒玩耍呢。” 云娘自到了京城,也慢慢看懂了许多事:在寻常人家妇人眼中,京城贵女们过的日子自然是好,但是身临其境却才知道她们表面光鲜,其实也各有许多的难处;而站在贵女们的位置上,自然觉得皇子妃们的日子又要高出一筹,岂不知皇子妃又有她的愁事,竟然要羡慕寻常的人家了。 四皇子妃虽然并没有说起,但是云娘却能感觉出她文雅的风度中夹着的一缕轻愁。也许是因为眼下的形势不明,也许是因为皇上一向对出身不显的四皇子很冷淡,也许是因为她的娘家已经没落,又或者因为她只生了两个女儿,却没有儿子,而四皇子的妾室们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了? 但是这样的话自然不可能问得出来,云娘也只得道:“王妃是贵人,只需好好保重,自然会吉人天像的。” 四皇子妃便笑了,“你不必对我说这些套话的,我自能想得开。” 果然,只从学织锦一事上看,就能看出四皇子妃的韧性,她虽然是个娇生惯养的贵女,可骨子里却有不输于云娘的坚强,这大约也是她们能说到一处的原因吧。 云娘想通这一层,便笑道:“那我便说一句大实话,当年我最难的时候,我就想,我会织锦,一日最少也能得两三百文的工钱,总能养得活自己,于是便什么也不怕了。王妃想想,您总要比我那时要强得多吧。” 四皇子妃便笑得有如阳光一般灿烂,“你说的果真对,我再怎么也是受过册封的皇子正妃,更不会自轻自贱。” 第122章 踏花 云娘登车离去,没一会儿,玉瀚也上了车,笑问她,“皇庄里怎么样,你们玩得可好?” “自然很好,”云娘便将自己与四皇子妃在一起的事情一一讲了一回,又攀住他的手臂道:“如今我明白你说的有意思是什么了。” “你知道了?” “那样一大份的产业,是没有人不想的。四皇子不过是以退为进,四皇子妃更是一心帮助丈夫成大事。” “说的并没错,”玉瀚便笑,手指着皇庄方向,“那一位,我也曾看走了眼。”却又道:“不过,若是想登上大宝,还差很多。” 原来四皇子之所以不受皇上重视,是因为他生母身份低微,只是一个寻常宫女,生了皇子也不过勉强升了嫔,又在皇宫里默默无闻地过了十几年就死去了,偏巧他一落草,正值皇后临终之时,又有人说他的命格正与皇后相克,皇上便愀然不快。就连为四皇子选妃的时候,皇也也随意选了一家,因此四皇子妃的娘家比起其他皇子便也差得远了。 所以呢,“如今,四皇子的名声虽然还不错,可是他宫内既无母妃,宫外又无妻族,甚至还没有嫡子,这都是他的短处。无论勋贵还是文臣,都没有支持他的力量。” 可是,云娘却道:“不过,你却觉得他能成大事的吧。” 汤玉瀚便笑着捏她的脸,“偏你还能猜到!” 云娘便十分认真地道:“那我应该怎么办?” “也不必过于刻意,只平常就好。”汤玉瀚道:“毕竟,我们是皇上的臣子,只忠心于皇上。” 云娘明白了,半晌方意识道:“如今我也参与到皇子夺嫡之中了。” 汤玉瀚便看着她,“害怕吗?” “不怕。”云娘想想便笑道:“我也觉得奇怪,虽然身在这样的大事中,怎么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呢?” 汤玉瀚便笑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与四皇子妃相处甚为融洽,她还肯听你出谋划策。” “其实就是织锦的小事。” “可是,这些小事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不再是小事了,而是了不起的大事。”说着却又给云娘讲起了一些有趣的野史故事,将云娘逗得笑个不停。 过了许久,云娘方才想了起来,坐起来掀了帘子的一角向外看,“走了半晌了,我们怎么还没进城?” 汤玉便笑,“我们今晚不回城,我带你去骑马。” “你明日一早还要进宫呢!” “但是今晚我们可以留在城外啊!” “那明日你一大早就要起身了。”云娘似在埋怨,但其实心里却突然开心起来,她其实也特别喜欢与玉瀚任性自在地放纵一回。 汤玉瀚自然看出她的喜悦,便也笑了,“我们家在城外的庄子有一处专门养马,再过一会儿便到了。” “恐怕到了的时候天色就要黑下来了。” “夜里骑马也很好玩的。” 当他们到了武定侯府的庄子上时,天色其实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玉瀚早遣人前来吩咐,这时马匹已经备好,云娘便被玉瀚抱在怀里坐到了一匹高高大的黑马上。 就在她还没能仔细看看身下的马时,玉瀚便已经一抖马缰,他们便如腾云驾雾般地跑了出去,刚刚坐的马车、庄子上的管事,还有房屋树木,所有的一切都飞快地倒退着越来越远了,云娘忍不住“啊!啊!”不停地惊叫起来。 可是她很快就感觉到纵马疾驰的快乐,比起下午坐在马车上在庄子里游逛,骑在马上完全是不同的,风在耳边吹过,田野里的气息扑面而来,马缰一提,便纵过一道沟壑,穿过小溪时溅起一片片水花,而她的心,早飘了起来。 纵然云娘是文静的性子,可是她现在也忍不住在玉瀚的怀里高声喊道:“骑马真好!” 玉瀚也喊了回来,“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不知道跑出去多远,他们到了一处山脚下,周围一片漆黑,地上并无人家灯火,只见满天繁星闪烁,略显出些山形树影,又有不知什么小虫一声声地鸣叫,更衬得此处静谧无声。 “我还是第一次到这样的野地里来呢,”云娘虽然长于农家,但是也没有去过这样的荒野,她本该感觉害怕,但是因为正依着玉瀚的胸膛半丝也没想起来,眼下只觉得稀奇,四处看着,又笑道:“地上似乎开遍了野花,还真应了你那句‘踏花归来马蹄香’呢。” “踏花却不是这般踏的,”汤玉瀚此时已经松开马缰,由着马儿在草地上漫步,却将云娘摆弄过来,自己立在马蹬上胡来,“我来告诉你。” 云娘实在被他吓住了,“还在马上,你竟有这般的歹意,赶紧放开。” 汤玉瀚自然是不放的,还笑劝着她,“不要紧的,我早想好了,定然没事。” “你早想好的?” “是啊,上次在书房时就想好的。”汤玉瀚如同天雷般地猛烈,“过了这么久才有机会,还真不容易!” 云娘先是不肯,可终还是被他勾动了,最终只能在他怀里发誓,“我再不信你念的诗了。” “可是你能说那诗不好?”汤玉瀚将云娘用披风裹在胸前,笑问:“还是你能说刚刚我们在一处不好?” 自然都不能说,云娘不甘心被他如此占了上锋,便张口在他胸前咬了一下,“以后只要说不过你就咬你。” 两人回了庄子,已经入夜了,急忙用了些饭食睡下,第二日一早玉瀚骑马进城,留云娘在后面坐车慢行。 方进了府,大奶奶便遣人来请,云娘便也不更衣直接过去了,笑问:“大嫂有何事?” 大奶奶便道:“我本无事,只是好奇四皇子果真将沼泽改成了良田?” 大嫂原来不信,现在为什么急忙来问?云娘心里一动,本不欲说,可是转念一想,如此大事瞒是瞒不住的,便只笑道:“四皇子妃带我在庄里转了一转,也指给我看了一处水田,说是沼泽改的良田,只是原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不能知道。” 大奶奶点头道:“恐怕是真的,我也听了些传言。”又问云娘在皇庄又做了些什么。 云娘只挑些无关紧要的说了,对于四皇子妃织锦却绝口不提,虽然四皇子妃没有叮嘱她,但是她觉得有些话是不应该说的。 好在大奶奶瞧出云娘眼睛周围有些青,终于笑道:“六爷也是任性,既然想要挑两匹马,便令人去挑好了,怎么一定要带着六奶奶过去,想是没睡好,还是赶紧回房里歇着吧。” 云娘便知玉瀚拿挑马做借口去的庄子,自然要为他遮掩,“都在城外,也算是顺路,去就去了,只要他挑了喜欢的马就好。” 一时回了房,靠在炕上却想,娘家的几个妯娌相互间有些小心思,为的是谁多攒点私房钱,爹娘多偏着谁一些之类的小事,而武定侯府里的妯娌们却不会在意金银,只会因为夺嫡这样的大事互相藏心思。 夺嫡之事果然就是这样残酷,亲兄弟竟然也不能在一处。 但是,自己身为玉瀚的妻子,就是再感慨,也终只会一心帮玉瀚的。 自此之后,杜云娘便与四皇子妃时有往来,她用了很多功夫教会了四皇子妃织素绸,又指点她勤加练习,唯有手熟才能织出光滑如水的好绸。 两人的相处中,四皇子妃也教会了她很多,比如京城贵女圈子里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不会说出来的事情,比如怎样才能管束下人,怎样才能治理家业,都对云娘十分有用。可是也有一些云娘觉得她一辈子也用不上的,那就是怎么制衡妾室。 得知年纪并不大的四皇子竟然有二十几个女人,云娘便再不好说出她与玉瀚的约定,只得听着四皇子妃指点自己,“我们都是高嫁,面子赚足了,底气就不够了。对待妾室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们相互制衡,我们在中间坐收渔翁之利。” 其实,那也不如让男人只专心于自己好。 可是云娘亦知四皇子妃是真心感谢自己才会告诉自己的,便赶紧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倒是对四皇子妃打理家产非常关切,事无巨细,样样问到。原是想学些好法子的,但听来听去,其实还是自己的法子最好,便知自己先前随口说就是皇上的私产也未必没有下人贪弊,果然是不假的,四皇子府上的下人一定不是很清廉。 只是这些事,她自然不会多嘴,好在四皇子妃也不以为她有多懂,倒也没问她。 云娘只管用心地调理自家的铺子,很快便见了成效,玉瀚先前的几个铺子收益慢慢多了起来,而她新开的丝绸铺子,虽然专卖极贵的物件,就是江南最便宜的素绸也要在她的店里卖上一个令人咋舌的价,生意却格外火热,银子便滚滚而来。 这一日汤玉瀚随驾前去郊外祭祀回来,云娘便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小菜,早早温了酒端了上来。原来她初到府里时,只觉得府里厨师做的菜十分地不凡,便不敢露出自己的手艺,现在吃得多了,方才觉出还是家常的菜最可口,于是隔三差五的,便整治几样,与玉瀚在一起轻酌慢饮。 汤玉瀚回来见了酒菜,便就笑了,原来他最喜吃云娘做的菜,先问:“今天有何开心的事?” 云娘接了他的衣裳,也笑,“没有开心的事便不做了?”又道:“这些日子看你辛勤,特别犒赏你的。” 这段时日,因数重皇家典礼,玉瀚便十分忙碌,时常随驾出门。身为羽林军指挥,又与先前不同,要担起宿卫之责。每于外出,身着铠甲,日夜巡视,更兼统领部下,以保万全,有时就连给云娘写封书信的时间都挤不出来。是以他不免有些歉疚,“这些时候总不在家里,方一回来倒要你犒赏我,应该是我犒赏你呢。” 说着接了云娘递过来的葡萄酒,在杯子里摇晃了一回,笑道:“夫人竟然拿上好洋酒来款待我,”却先送到云娘的口边,“我必要先敬夫人一杯的。” 云娘便在他手中饮了,“这酒还是我备的,你要感谢我,下次便自己带回两坛,才显得诚心。” 玉瀚便与她调笑,“洋酒又算什么,我感谢夫人又并不只要送酒。夫人对我好,可我报效夫人的地方也多着呢。” 第123章 告假 云娘听玉瀚与自己笑闹,早习惯了,脸虽然依旧飞红了,却也反倒笑他,“你在外面时常冷着脸,让人以为有多正经,不想回到家里竟是这样!” “若还是外面的模样,那这里便不是家了,”又笑着逗她,“若是在外面亦如此时,六奶奶岂不是要生气?” 说着让屋内的人退下,玉瀚便笑着与云娘坐在一处,“我说的果真有理吧!” 云娘听了也笑,“我总讲不过你的歪理,恨不得再咬你一口。” 原本汤玉瀚还在喂她喝酒,现在听了此语,便将酒杯扔到一旁,只才一会儿的工夫,两人便都倒在了炕上。 “也算是老夫老妻了,怎么才几天就忍不住了,等晚上的时候就不成吗?”云娘推他,“难道没听人说过,床上夫妻,床下群子嘛。” “那些话我是不信的,”汤玉瀚才不肯起来,又道:“先做了再好好吃酒,要么酒也吃不安心。” 云娘总是强不过他,便掩面道:“京城里就是这一处不好,寻常吃酒也用炕桌,倒是便宜了你。” 玉瀚便笑,“你要是喜欢床,我便让他们抬来一张,放了帐子倒也十分有趣。” 云娘赶紧反对,“算了!”不管是床还是炕,结果还不是一样,反闹得人人尽知的。 待重新起了身,汤玉瀚懒懒散散地,云娘面上含春,两人再对饮,却是另一种滋味。 到了酒酣之时,云娘却还是忍不住道:“这个月家里的进帐比上月多了两成半,我算着下个月还要多呢。”说着将帐目说出来给他听。 玉瀚便笑她,“还是这么爱银子!”又道:“先前银子只要在我手中,便没有不花用光的时候,眼下夫人却能赚了回来,果真是了不得的本事。” 云娘自己也得意,“先前我在盛泽镇时,每有京城的客商来收锦缎,虽知他们一定从中赚了,但却不知差价竟如此之大!我到了京城便冷眼看大家喜欢什么样的东西,这一次丁寡妇和苏娘子都按我的主意做了新品,再直接交给我们家的铺子,利便高得很!” 玉瀚也不由得赞道:“江南自丝织繁盛以来,倒是有不少女子竟不亚于男子,织锦养家,又多才能,你们几个倒是说得来。” “丁寡妇一向帮我了许多,就是家里的织厂现在也由她帮着姐姐呢,苏娘子却是另一种,她自然也是为我好的人,但是时时也要与我比着,我亦愿意有她在一旁攀比,才能不断地想出新主意呢。” “这便是良师益友。” “可也真是,原来古人的话再不错的。”云娘又道:“我们在一起做生意也极好,虽然是三家合伙儿,也都是为了得利,但却从不会为银钱而纷争。就说这一次的货价吧,她们两个都说我在京城花用大,便都各自降了一成给我。” 汤玉瀚便笑道:“你自然不会亏她们的。”他自然是最清楚云娘的为人,又道:“本是女子,行动倒不亚于我等须眉呢。” 云娘果然笑道:“我索性将红利各给她们加了一成。” 玉瀚突然又想起一事,“我怎么在祖父处听大嫂要你帮忙管家的话,你可不要随便答应,府里的事乱着呢。” 云娘便笑,“你也太小瞧我了,我岂不知大嫂并非出于实心,而只是给大家看的?早就回绝了。” 汤玉瀚瞧着无人便又来捏她的脸,“我怎么就忘记了,刚还说你是有见识的巾帼英雄呢!” 云娘却正色道:“我不肯管家,还有一个道理:我们毕竟只是六房,早晚要分家出去的,何苦参与太多呢。再者我平日里已经有许多事情了,更兼还要织锦,若是帮忙管家,献给皇上的屏风便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织好了。” 外面的人都当云娘出身农家,见识低微,亦无主持中馈的能力。只有玉瀚才明白,其实云娘只是不愿意显露,那些瞧不起她的人,若是知道了她的才华,还不知道要怎么汗颜呢。心里越发喜欢,于是笑道:“既然赚了银子有功,等闲时我再带你出去,你想做什么,看戏?去琉璃厂?还是买首饰?” 云娘便羞他,“这一个月你哪里有空闲?就连休沐日都忙着,还说要带我出门,我自己都出了好几回门了。” “明日我便向皇上告假专门带你出宫玩!” “你与我胡闹就罢了,竟然还敢到皇上面前闹去!” “我才不胡闹,你只说你想去哪里玩吧。” 云娘度其之意,定然是真要向皇上告假了,便赶紧又转了回来,“我自己哪里去不得,还要你专门告假陪着!而且方才我说过,近来因事情多,我连那锦也没有织好,才不想出门玩呢。” 因又有了酒,两人便早些睡下,自然还有一种别样风情,不消细论。 不料第二日,玉瀚出了门不过大半个时辰,便转回家来,“赶紧换衣裳,我们今天到外面玩一天。” 云娘瞪大眼睛问:“你如何出得来,果真向皇上告了假?”玉瀚现任羽林卫指挥使,上面虽然有领侍卫大臣,但是京中的上二十六卫向来是皇上亲统的,是以他若告假果真要经过皇上。 “那是自然。” “可,可是,你是如何说的?” “今日不是大朝,我见宫里亦无大事,就说要陪你出门玩一天。” 云娘叹服,“我下次不与你开玩笑了,竟惹出这样大的祸来。” 汤玉瀚便笑,“其实正是你告诉我的,皇上也是人,因一直在宫中,被朝臣近侍们包围,日子久了,最怕的就是被人蒙骗,所以对皇上说实话,要比说谎话要有用得多。” 云娘一想,正是如此。再思忖,皇上他老人家,自是知道玉瀚有多久没有休沐,便答应他松散一回。心里倒是放宽了些,于是换了身衣裳随玉瀚出门了,只是再三道:“也只这一回,再有我便说什么也不同你出门。” 玉瀚也笑,“这种事情自然不可再二再三的,但总应该带你出来逛一回。你平日里就是能出来,或是应酬或是看生意,反倒更累。” 说着又问云娘想做什么。 云娘想了想,“那天去琉璃厂,刚刚才到,就遇到了那两位爷,再没有什么心思看东西,不如我们今天重新去一回,中午的时候到酒楼吃饭?” “那自然好,”汤玉瀚又笑道:“自见了你赚了钱子高兴,我便也知道银子是好东西,也开始爱银子了。今天正好去琉璃厂看看能不能淘到好东西,转身卖掉也赚些银子,哄夫人高兴?” “你淘的好东西我却是舍不得卖的。” 两人说着,坐车到了琉璃厂,一处处地把玩起来。走了几个摊子,玉瀚便回了几次头,云娘发觉了便悄声问:“难道那位二爷和赵爷又来了吗?” 汤玉瀚便摇头低声道:“不是他们,方才出府的时候,我便听有车跟在我们后面,只是没有在意,可是到了琉璃厂,却又一直有人跟着,果真奇怪!”又告诉她,“你只管依旧看着,等我抓他们个冷不防。” 云娘便与玉瀚继续向前走,却将手悄悄松了。猛然之间,玉瀚突然转了回去,然后便“啊”了一声。云娘也转回去时,就见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向他们笑道:“别嚷出去,朕,不,我,我就是想跟你们到外面来看一看。” 谁能想到皇上能悄悄跑出宫里呢? 而且还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就是一向天马行空的汤玉瀚竟然也怔住了,过了片刻才拉着云娘上前行礼,可是才躬下身,却又不知叫什么好。就听面前那至尊无上的人笑道:“赶紧起来吧,老爷我也足有一个多月没休沐了,今天也告假出来转转。” 云娘笑了起来,斜了一眼玉瀚,见他被笑了也不免有些不自在,便向皇上道:“其实都是因为我,先前在盛泽镇时,每日里都要出门的,锦织好了要送出去,家里添置东西要去铺子里,就是织锦织得累了也常到河边松散一下。所以进了京城虽然吃得好住得了,但还是愿意出门逛逛,便求了玉瀚出来。” 皇上便笑道:“不错不错,是该让浩哥儿告假出来陪你的。”又凑近些低声道:“只是朕打小便没有出来逛过,所以就是被你们搅得生了这心思,一时间竟不知去哪里好,便等在你们府门前,跟着你们过来了。” 其实最初见到皇上的时候,云娘当时倒是有几分不情愿的。她当然喜欢玉瀚陪她出来,只是第一次被二皇子搅散了,难道第二次就要被皇上搅散吗?但听了皇上的话,云娘哪里还有一丝埋怨皇上的意思呢? 自己关在武定侯府里几个月都觉得闷,那皇上在宫里住了几十年,该有多闷呢!即使皇宫里有多富丽堂皇,其实也该觉得没意思了吧。 且事已如此,云娘也只有上前笑道:“老爷,那我们便一起走吧,玉瀚从小便常来这里,他又识得不少古器古画什么的,我们跟着他看。”又提醒道:“京城的商人奸得很,随便什么东西都要上几十倍的价,老爷要看上什么了,可以悄悄告诉我,我来帮老爷讲价。毕竟到琉璃厂来就是要淘便宜的宝物。” 想想又叮嘱,“这里又有专门钓鱼的骗子,还是要多加小心为上。” 皇上便笑了,“如此我们便一处走吧,若买到了便宜的东西,我还有赏钱。” “赏钱我就不要了,老爷若是高兴,就再给我写一幅字吧,”云娘这一次可不似祖父寿辰那天一般的傻了,便道:“将来我和玉瀚分家出去的时候挂在堂屋里。”皇上的墨宝用处大着呢,云娘立即就想到了为自己的小家要上一幅,毕竟武定侯府里已经有了,自己娘家也有了,只有玉瀚和自己没有。 “朕,不,我准了,真准了。”皇上笑眯眯的,显然能出了宫走一走十分地愉悦,又向云娘道:“你想要什么字?我都写给你。” 云娘虽然聪慧,但竟一时没有想出合适的,便道:“我读书太少,一时想不起来。” “没关系,我帮你想。”皇上与云娘说得开心,却见汤玉瀚正与几个侍卫们交换着眼色,显然十分地担忧,便道:“你们别忤在那里,街上的人该都瞧着了。浩哥儿,你带着你媳妇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 “那怎么好,还是老爷在前面走,我和玉瀚在后面,街上的人看了也只以为一家子小辈陪着老人家买东西呢。” “嗯,是了,这样才对。”于是一行十几个人便浩浩荡荡地向走了过去。 第124章 宽厚 琉璃厂里的店铺地摊也不知有多少,东西亦是五花八门,云娘上次来其实并没有看太多,这一次因要陪着皇上,倒不好四处随意乱走,只跟在皇上身后。 突然看到前面的铺子外面挂着各种破旧朝服,想起玉瀚先前向自己说过的事,便知道事情不妙,可是皇上此时已经走了上前,兴致勃勃地过去问价。 原来皇上少年登基,竟然是没在宫外住过,先前问价也是刚刚向玉瀚和云娘学会的,现正在兴头,拿着手中的扇子指点着一件最破的朝服道:“这件衣裳价值几许?” 云娘悄悄打量随皇上出来的几个人,个个脸上的表情都说不出的难看。只是到了这个时候,谁也不敢上去阻止。 店家早上前笑道:“老爷好眼光!这是我们家里最贵的一件衣裳。正是配老爷呢。”说着将那朝服拿下来,在皇上身上比了一下,“大小也相合,看老爷气度不凡,定是当朝高官,买了我衣裳,还会连升三级!” 皇上便奇道:“店家不会以为朕,我真不懂吧,这一件最破旧,怎么会最贵的呢,” “老爷官话说得如此好,却是外地进京的?”那店家奇怪地上下打量一回皇上,陪笑道:“看来老爷真不懂,并不只我们一家,整个京城里都是一样的,越是旧的朝服便越贵,新的才没有人要!” “什么,新的没人要?” “正是如此,”那店家指着放在一角的两件崭新的朝服道:“那便是寄放在我们这里准备做旧的,”又抖着那一件让他细看,“老爷,你看这一件旧得多似真的,我们店里不似其它的店拿泥沙水土作旧,而是专门雇人穿了新朝服起卧活动,让那衣服如同平常穿旧了一样的,所以看着十分自然,老爷穿了上朝,皇上保证觉得老爷是廉洁至极之人!” 皇上僵立在当场,汤玉瀚只得上前将他扶了回来,几个侍卫拦住还要上前推销朝服的店家,围着皇上,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陪笑道:“其实……” 皇上苦笑一声,“你们想说其实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只朕,我一个人不知道吧!” 云娘见大家都在后面不敢上来,玉瀚也十分地尴尬,便走上去扶着老人家道:“老爷,其实家家都有这样的事。”说着便将自己的二哥如何偷偷省下银子给二嫂多买了一个镯子;两人如何攒下几十两银子的私房钱;瞧着皇上气还没消,就连自己在杨爱爱家门前将二哥抓到了的丢人事也说了出来,又道:“我也不敢告诉爹娘,只怕他们气坏了,再一气之下真打断了二哥的腿。” 又道:“我大姐一向是最来厉的,听了这事也气得很,暗地里把大二哥骂得狗血喷头,可最终也没嚷出来。” 皇上的神色稍缓,便气道:“按你这样说,他们瞒着朕,我,还是对的了?” 云娘便道:“我虽然不懂得朝中大事,但是如今天下太平,江南繁盛却不是假的,而是我亲眼所见。就是京城,只今天我们来的琉璃厂,也正是熙熙攘攘,生意兴隆。至于那店家,他虽然卖的是旧朝服,可也是一门生意,并没有什么恶意。” 皇上半晌无言,却突然又问道:“你爹娘果真一点也不知道你二哥在外面做的坏事?” 云娘便道:“我自然也不知道爹娘到底知道多少,又是如何想的。但依我之见,爹娘多少也知道一些,因此他们一向不大相信二哥。每次二哥二嫂说要做生意,他们都不肯多出本钱,应该就是如此了。” 瞧着皇上的神色又道:“我二哥虽然不争气,但其实也不是十足的坏人。他还是孝敬爹娘的,对兄弟姐妹们也有情谊,先前我受了欺负,都是他帮我讨回的公道,只是更喜欢贪些小便宜、品德略差一些而已。” “再说当爹娘的,就是再气,也不能真能狠心把亲生儿子打杀了吧!总要好好教导他们才是。” 皇上便笑了,“你说的也不错,果真要好好教导。”说着便似将刚刚的事情都忘记了,笑道:“老爷我好不容易出来一回,自然要高兴的,来,一起看看远近闻名的琉璃厂有什么好东西。” 大家见状自然奉承,赶紧随着皇上再向前走去。只是皇上看了许久,也没有看上什么东西。而别人自然没有心思看货品,倒都把心思放在他的身上。 云娘总觉得如果空手回去,实在太过可惜了,就连上一次他们遇到了二皇子,玉瀚还买了三枚铜钱呢。想到铜钱,便去找上次的那个摊子,却不见了,也不知是那摊主果真跑掉了还是如何,只是现在并不是提那事的时候。 无意间,便看到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店,随着大家走进去,她瞧着有许多砚台,问了价又觉得不贵,便悄悄用手在玉瀚的手上捏了两下,见他又回了自己两下,便知道东西尚可,便笑着与店家商量,“我要买了送给弟弟,不知能不能让些价。” 皇上见她要买东西,便站在一旁瞧着,似乎是什么好玩的事一般。 云娘与店家讨价还价,却因皇上、玉瀚、还有许多侍卫们都在,便不由得不自在,总不好将压价的各种手段都用出来,觉得没有真正将价压到最底处,而那店家见了他们一行人衣着打扮,便说什么也不肯再便宜了。可是云娘果真喜欢,也真想买了送三郎,他中了秀才,正应该用一块好砚,便只得忍痛应了。 正要付银子,却见皇上却瞧着那一堆砚台旁的一个青花瓷笔洗,用来正是给大家试砚台时洗笔用的,里面还盛着一半的墨水,似乎要上前去问,便赶紧拿身子挡住,向店家道:“我自知道这砚台买得贵了,你便送我一样小东西吧。”说着就先后指了几个砚台,那店家自然不肯。 云娘便似无意般地看到了笔洗,就道:“我便亏些吧,这个也成,正与砚台一同送人。” 店家只得应了,将笔洗的水倒了,擦洗干净,拿出油纸替她包好,送出了门。 云娘待走了出去,便将那笔洗拿出来送给皇上,“我看老爷喜欢这个,便要了来。” 皇上便笑了起来,“你看出来了,原来民间真有如此聪慧的女子!”又向玉瀚道:“这东西我看着不错,却不知是什么,你可认得?” 汤玉瀚便笑道:“我瞧着像是前朝官窑出品的,不知怎么落到了那一处,却被皇上一眼挑了出来。” 跟着皇上出来的也有一位文官,便也道:“这个笔洗若果真是前朝官窑的东西,恐怕要值上千两的银子!皇上果真是慧眼!” 云娘也十分地喜悦,便道:“我们竟然真淘到了便宜的好东西?老爷,你可真了不起!” 皇上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真的?你们该不是一起哄我的吧。” 汤玉瀚便道:“我于古画上还行,若是瓷器,还是差着一些,虽看着有九分的把握,但还是请人再看一看为好。”说着指着前面一处道:“那一家专门做古瓷生意的,我们拿过去请他们家的朝奉认一认。” 结果竟然是真品,古瓷店里直接就拿出一千两银子要收下,他们自然不肯卖,皇上竟也爱不释手起来,“我拿回宫,不,拿回家里自己用着,看着的时候便能想起今天的事,也就开心了。”却转身向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道:“你拿一千两银子给那店家,告诉他们原由,别让他们白白亏了一千两银子。” 云娘呆住了,皇上便笑道:“你若是也觉得亏了,我也送你一千两银子。”云娘自然不会要,却终于叹道:“皇,老爷,你真是顶顶宽厚的老人家。” “你这般说我就高兴了,”皇上笑道:“你们不是想好了要去酒楼吗?今天我请你们大家!” 到了酒楼,皇上果然点了许多菜肴,又要了最贵的酒,大家吃罢,皇上问玉瀚和云娘:“你们还要去哪里?” 因房间内并无外人,玉瀚便道:“皇上,我们也要回家了,您老人家还是回宫吧,否则大家都受不住了。” 皇上只得答应了,却又道:“下一次你们去哪里玩别忘记了告诉朕,朕今天很是高兴!” 从酒楼下来,到了车驾前,皇上却不上去,向汤玉瀚和云娘道:“你们上次买的那枚古钱果然有什么玄机?” 汤玉瀚和云娘面面相觑,皇上怎么能知道呢? 皇上便得意地向他们笑着,“难道你们便以为老爷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能被大家蒙骗吗?”然后便追问:“我等了一路,你们也不肯主动说起,总不能让我就这样回宫里吧?” 云娘恰好带着那枚钱,遂从荷包里拿了出来,“其中有一枚是金的。” 原来有的钱币在试铸时会特别铸一些黄金的,用来呈给帝王,或者用作其它特别的用处,只是数量特别稀少,那天他们便遇到了一枚。 皇上看着金灿灿的钱,分明与寻常铜板不一样,便笑问:“这怎么能分不出呢?” “原来拿来的时候上面都有一层厚厚的锈,根本分不出,”云娘笑道:“这是我擦了很久之后才如此地光亮的!”最初云娘怎么也找不出三枚钱的不同,后来无意发现一枚比另外两枚重,告诉了玉瀚,小两口的擂台反到此处才算告一段落。 后来汤玉瀚便将钱币上的锈迹除了又给了云娘,又让她将那枚金币带在身上,据说这样的金币有避邪的效能。 “噢,原来如此啊!”皇上恍然大悟,点点头便施施然地登上了车子走了。 第125章 冷淡 看着皇上的车子走远了,云娘松了一口气,十分惊奇地向玉瀚问:“皇上怎么知道我们买了三枚古币的事呢?” 汤玉瀚扶着云娘上了马车,自己也坐了上去,也叹道:“其实皇上身边专门有厂卫的人,他们是为皇上刺探一些隐密事,只是不想他们竟然有如此能为!” “那朝服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朝中的事情极复杂,且厂卫也并不参与所有的事情,”玉瀚道:“我觉得古币之事皇上之所以知道,一定与二皇子有关。” 云娘便立即醒悟,“你是说皇上派了厂卫的人查皇子们?” 汤玉瀚点点头。 “那四皇子?” “皇上也许都看在眼里。” 云娘默然,又拿出那枚古币看了半晌,突然道:“有时候我觉得皇上高不可攀,有时我又觉得皇上一点也不像皇上,反像寻常人家的老人呢?”比汤家的祖父还和蔼呢。 汤玉瀚便笑了,“其实皇上平日里并不是这样的,他只有跟你遇到才这样。” “是吗?”云娘瞧瞧玉瀚,“我又没有什么特别的。” “正是没有特别的,所以才让人觉得好呢。”汤玉瀚说着将云娘揽在怀里,说不出的爱惜。 云娘也最喜欢他对自己如此珍爱之情,便依着他笑,“其实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觉得我好。”到了京城后,云娘果真遇到一些人对她极好,但是同样也有一些人并不喜欢她。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好像这样说有点过了吧,但是云娘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想起了刚刚,她不禁又道:“我们去了两次琉璃厂,竟然一次遇到了皇子,一次遇到了皇上,以后还是不要随便出门了!” 汤玉瀚便奇道:“原来你竟怕了?” “谁能不怕?”云娘便叹道:“皇上站在卖朝服的铺子前面时,我都呆了,只你还敢上前将他扶回来。” 玉瀚苦笑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总不成看着皇上在那里傻站着。况且我从来没穿过破旧的朝服,也不怕皇上说什么。” 云娘自然知道玉瀚,大约是从小的习惯吧,就是在盛泽镇他只用俸禄银子的时候,他的衣着也十分地干净整齐。现在有了自己,他每件衣裳每件佩饰都是自己精心准备的,哪里会有破旧的呢,只是还是免不了问:“明天穿旧朝服的人都要遭殃了吧?” “恐怕是吧。” 但是云娘想了想还是说:“我觉得皇上就是生气,也不会太过,他其实真是个很好很好的老人家呢。” “但正是因为这样,如今的皇子们闹得不成样子,他却不舍得真处罚了那个,于是朝中的局势便有些乱了,”汤玉瀚便叹道:“皇上毕竟已经就要到古稀之年了。” 云娘一向心软,想到了此处,便又同情皇上,“如果皇上果真能万寿无疆就好了。” “只可惜不只万寿无疆不可能,就是连长命百岁也不成。” 回了侯府后,云娘加紧织那幅江南风景的妆花纱,想早一些织好献给老皇上。也许皇上并不会特别在意她织的锦,毕竟他见过的好东西实在太多了,就比如在琉璃厂时,他一眼就能看出那笔洗是好的。 江南有多少巧手的织工,每年送进宫里多少精美的锦缎,自己织的妆花纱真算不了什么。可是云娘还是想送给他,让他开心一些。 恰好家里铺子里都已经理顺,并没有什么事要她格外操心,因此这些日子她几乎不大出门了。 汤玉瀚因任指挥使也有些时候了,便也不似先前那样忙,每隔几日还会有轮休,两人便又似在盛泽镇里的那段时间一般,日日腻在一起。又因天气热了,也少出门,时常在园子里赏景乘凉。 这一日他来家后告诉云娘,“二舅舅又要回边塞了,我想请他到我们芍药苑里吃饭,顺便为他送行。” “二舅舅这就走了?”云娘听得他三年才回来这一次,因将过年家家团圆的时候让与了同袍,却是在四月里回来的,方才一个月便就要回了。 汤玉瀚便点头道:“二舅舅就是这样的,他不喜在京城住着,总说在边塞习惯了。就连外祖母也管不了他。” 云娘那日也听了一句半句的,也知这样的事情玉瀚和自己更是无置喙之理,便一心思忖如何准备酒宴。 毕竟这是玉瀚第一次要在芍药苑内请客,先前他若是请客通常在外面酒楼,就是在家里,也只在外院,根本不要自己操心。现在请到了家里,自然是因为与二舅舅情谊颇深了。 是以到了那一日,云娘亲拟了菜单,又下了厨房整治了几样,再领着大家将酒席摆在芍药苑后院的小凉亭内,亲自到前面接了舅舅,又斟酒布菜,殷殷相让,因不好同席,便让邓嬷嬷带着两个丫环在一旁伺侯着,方才回房。 至天色渐晚,云娘听得已经撤了酒席,两人比试了拳脚后又换了衣裳,便过去送茶。方走过去,就听二舅舅道:“看来那年我教你的功夫,你果真苦练了。” 玉瀚便笑道:“舅舅倒是老当益壮呢!” 云娘便上前招呼道:“虽然这会儿起了凉风,可是若动了起来还是热的。二舅舅赶紧坐下歇歇,喝些茶吧。” 为他们送了茶,正要回去,玉瀚突然道:“二舅舅,你那个荷包既然不舍得丢了,不如让云娘看看能否帮你缝好,她不只会织锦,针线也是极好的。” 云娘听了,赶紧笑道:“敢情是刚才练武是不小心弄坏了的,我看看能不能补。” 玉瀚便笑道:“不是今天,是那天与神机营比试的时候划破了,我原以为舅舅早就扔了呢,刚换衣裳时才发现竟然还带在身上。” “用惯了的东西,便不舍得扔。”二舅舅见云娘走了过来,迟疑了一下方从怀里拿出一个玉色的荷包,又顿了一下才递了过去,问:“还能补成与原来一样吗?” 云娘见那荷包的缎面上有了一道一寸长的口子,细细看了一回,便道:“怎么也不能补成与原来一样了。但这道口子正在这并蒂花之下,我倒可以绣上一朵小花或者一片叶子,正好将这里盖住。” 二舅舅便道:“那便不用了。”说着赶紧将荷包拿了回去,重新放回了怀里。 平日里云娘给玉瀚做了好些荷包,就是备着他每日出门时用的,现在拿给二舅舅两个也容易。而且,真论起针线来,这荷包上的并蒂花绣的也平常,比不上自己的。 只是这时云娘早已经看出,二舅舅对这荷包宝贝着呢,他一点也不想这荷包变了另外一个样子,所以才不肯补。而且以二舅舅的身份家世,想要多少荷包还能没有,所以也并不再追问。想来玉瀚也看出了些端倪,便亦不再提了,只问:“二舅舅,我们再要了酒菜重新开席可好?” 二舅舅豪爽地道:“那好,今天我们就喝上一夜,明日正好赶路! 送走了二舅舅,云娘悄悄对玉瀚道:“不如你告诉外祖母,问明是谁送二舅舅的荷包,再二舅舅与那人说亲,便一定能成,而且二舅舅也不会再几年不回京城了。” 汤玉瀚便捏云娘的鼻子,“你倒灵俐!一眼就能出来,我先前便没有想到。”又道:“无怪那天与神机营的那伙子人比武,二舅舅下手越来越狠,原来我以为他是因为那伙子人对我下黑手,现在才明白他是因为他们弄坏了那荷包。” 云娘此时又听懂了一件事,便直问到了玉瀚的脸上,“神机营的人对你下黑手的事你怎么一直瞒着我?是不是我上一次看到你腿上有一处青肿便是比武时伤的?” “比武时碰到一两下并没有什么,汤玉瀚赶紧陪笑道:”“羽林卫多是勋贵子弟,又一向受皇上信任。神机营则多自外面招募,这些年皇上越发不大用他们,是以相互争夺一直是有的,我刚任指挥使,他们自然不服,打不过又想使小手段,只是全没有用处而已。” 云娘越发心疼玉瀚,“他们看着你,只觉得你出身侯府,年少便登上高位,又得皇上喜欢,心里便妒,其实哪里知道你的不容易呢?” 嫁与玉瀚这么久了,云娘越发觉得玉瀚是有什么为难不愿意说出来,都要自己抗着,却又不管多难,总要为他在意的人撑起一片天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受了更多的委屈,吃了更多的苦,可偏偏很多人又不知道。 没想到玉瀚却道:“你不也一样?且还心地十分地良善,只要别人对你有一分好,你都记着要还回去。” 因又怕触了云娘的心事,便又赶紧笑道:“等有空闲时不如我们去外祖母那里,悄悄把荷包的事告诉她,你说可好?” 云娘果然笑道:“那自然好了,如果二舅舅竟能因此像你我一般再有一段好姻缘,我们岂不为他高兴?” 过了几天,玉瀚果然接了云娘去了永昌侯府,然后想办法避开众人将荷包的事情向太夫人说了。 只是他们却白白盼着了,永昌侯太夫人却一点也没有被他们说动,一张满是皱纹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冷淡地道:“这事情我早就知道,那绣荷包的女子是先前与你们二舅舅定过亲的,只是未嫁之时便死了。” 然后又道:“你们既然猜到了,却不要再提,免得传出去并不好听。” 汤玉瀚与云娘偃旗息鼓地退了回去,他俩人也都不是少年,自然也想到过许多情形,但是总没有猜出那女子竟会是二舅舅的未婚妻子,而且还是离世了的。 世情果然如此冷酷,情深不寿,能似他们一般,经历了过去,又重新遇到了彼此的人实在太少了,他们已经幸之又幸了。 庆幸之余,只能更加爱惜对方,爱惜缘分。 第126章 冰山 云娘在冬日里进了京城,一直觉得这里天气寒冷,又过于干燥,不若江南养人。 可是进了五月里,她便觉出京城的好了,白日里虽然也是热,但是屋子之内却还算凉爽,到了傍晚,便有那一阵阵的轻风送来淡淡的凉意,十分地舒适。 至六月,虽然真正热了起来,却绝没有江南那种恼人的潮气,且又有冬日里窖藏的冰块可用,如果再吃一碗加了冰的乳酪,便更是一直凉爽到心底里。 是以玉瀚一回来,她起身一面帮他解衣一面笑道:“我现在竟然觉得京城比江南好过了呢。”但瞧一瞧他被晒得有些红了的脸,“只是你却比过去辛苦了。” 汤玉瀚今日在太和殿前站了三个多时辰,虽然没有直接晒在太阳下,可是炎炎烈日带来的热气依然将屋檐下的他熏得差一点失去最后一丝力气,可是他还是挺直后背骑着马回了家,现在见云娘如此开心便笑了,“太和殿里也放了许多冰,在殿外巡视也能感觉到凉意,一点也不热,只是回来的路上有些晒而已。” “不若你以后回来的时候也坐轿子?那样便晒不着了。” 汤玉瀚坐到了浴桶里,却笑,“我若是晒黑了你会嫌弃吗?” “自然不会的,”云娘说着,却先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笑道:“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正热着,却不好吃凉的,免得激到了。等晚上再吃冰乳酪。” 说着又去帮他擦洗身子,再拿洋布巾擦干,穿上家常的绸衣,一应事情全不要他动手,全部料理好了,又坐在他身边拿了扇子慢慢地扇着,说着闲话。 男人在外面拼命为的是什么,正是这样一刻。汤玉瀚这时已经神清气爽,所有的疲乏都消失了,笑着听云娘讲家里的事,间或也插上几句。 正要准备用晚饭,忽然来了两个婆子传话,“侯爷命六爷六奶奶过去一起用晚膳。” 自从寿辰那日之后,武定侯才真正当面受了云娘的礼,此后,他便对云娘不再不理不睬了,每于玉瀚和云娘早上过去问安时偶尔也会让他们进去,或问上几句话,或吩咐些事情,算是不再生孙子的气,也承认了云娘的身份。 但似如今一般命他们过去吃饭,却是第一遭。 夫妻两人便赶紧重新换了大衣裳,携了手去了听雪轩。到了那里,就见已经传了饭,摆了一桌子菜肴。祖父正在上首坐着,见了他们上来行礼略点了点头,然后道:“你们都上来坐吧。” 云娘推玉瀚在下首陪着,自己却接过酒壶为祖父和玉瀚斟了酒、再拿了乌木镶银箸为他们布了菜,方令人在下面另设了一张小席,自己坐下。 大家子的规矩她如今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循规蹈矩地仔细做下来,这番举动几乎可以说是无懈可击。 因着老武定侯是个非常严肃的人,对于一直不能与之亲近,云娘其实是暗中松了一口气,而今天的在一起吃饭,她便觉出了压力。 回想先前玉瀚在盛泽镇时冷面冷情的的模样多少有乃祖之风,但是玉瀚的冷情只让人退避三舍,而祖父的冷情便不只让人敬畏退避,而是可怕。 云娘是怕祖父的,自从见了他之后便更怕,可是她又从那张不露一丝笑容的脸上感觉出愁苦,所以她又是同情他的。每于见到祖父时,这两种十分矛盾的心情便搅得她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祖父的听雪轩里,又特别的寂静,祖父本是少言的人,而此处的仆从们早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轻手轻脚地做事,然后再轻手轻脚地退下去。就比如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来往送上碗碟,又有多少人服侍在一旁,却依旧不闻一点声音。 屋内四周放着好几个冰盘,里面的冰送上来之前是雕刻成各式山水景致的,虽然一点点地融化,但是依旧能看出大略的形状,所以与那袅袅上升的白色雾气一同组成极美的盆景,只那冰冷的感觉可却将轩内显得更加冷清。 这样的清静,云娘相信,如果下了雪,在听雪轩里一定能听到雪落的声音,那该是有多么的寂寥? 这种寂寥使得她端正地坐在小桌前,身子板得笔直,手中的筷子在盘碗间轻动,却根本不碰到一点器皿,将食物送入口中,不出声地咀嚼,再慢慢咽下,与祖父和玉瀚一样,一丝声响也没有。 用了几口饭菜,云娘便无声地放下了碗箸,她其实不知道是不是吃饱了,也没有心思仔细去想,而是将全副心思放在祖父与玉瀚那桌。当然他们也相对无言,一声也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祖父与玉瀚也用膳完毕,下人们又将桌上略动了动的菜馔一一撤下,又送了茶上来。这时,祖父方才开口了,“你这些日子的差当得如何?” 汤玉瀚便回禀道:“最近领羽林卫的一个指挥佥事病了,我还要代着他的事情,不免忙些,但好在我毕竟在羽林卫多年,也不至于慌乱。” “若论做羽林卫的指挥使,依你之能倒也难不到。只是皇上如今信任你,出宫也专门指派你随驾,你可知是为什么?” 汤玉瀚起身先答应了,然后又道:“我想着皇上也不过看着我做事有有自己的坚持,心里又只有一个皇上,不肯与那几位争得极凶的皇子们往来,才愿意用我吧。” “那么你如今竟是不打算投靠任何一位皇子了吗?”祖父用税利的目光盯着玉瀚,“皇上毕竟已经老迈了。” 汤玉瀚平静地道:“我既然是皇上的臣子,自然心中只有一个皇上,至于皇子们,我只听皇上的吩咐。” 云娘在玉瀚站起来时早已经站了起来,正垂着头听他们对话,闻言将手紧紧地握了一握,原来有些话玉瀚竟然只能在自己面前说,却连祖父都不能说的。 也不知祖父是否真正信了,却不再问,只嘱咐他,“不要再像先前一般意气用事,自毁前程。”又摆手令他们坐下,缓缓道:“叫你们过来,是想告诉你们,贤妃刚刚令人传话过来,许久未见家人,甚是想念,宣六孙媳过去说说话。” 云娘进了武定侯府后,倒是听了不少贤妃的逸闻,但却从未见过贤妃,自然无从想念,想那贤妃对自己也应该一样。如今特别传了她进宫,也不知有何事情,便更加用心聆听祖父吩咐。 祖父果然道:“宫中与外面平日并不能私通消息,是以贤妃为何单传六孙媳入宫,我亦不知。但总要提前嘱咐你,到了宫里,万事听娘娘吩咐,娘娘有何话,都要一一记在心中,回来向我禀报。” 云娘一一应了,祖父便又道:“浩哥儿,你回去多教你媳妇些宫里的事。”说着挥手令他们退下。 夏日里天长,玉瀚与云娘自听雪轩吃了饭又听了吩咐回来,天光竟然还没有彻底变暗,他们沿着花园里的甬道缓缓地走着,许是因为刚在听雪轩里受了太多的冷气,并不觉得热。 云娘见四周无人,便悄悄道:“你为什么不告诉祖父?” 汤玉瀚轻轻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 “那怎么却告诉了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本就是一人,是以不算多一个人。”汤玉瀚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却问她,“明日去见贤妃,你怕吗?” 贤妃突然招云娘进宫,一定是有原因的,且云娘却是第一次进宫,又没有人陪伴,紧张自然是紧张的,可是她却笑道:“我倒是不怕。皇上都见了两回了,为什么要怕贤妃?” 汤玉瀚见云娘如此模样,倒也笑了,“姑姑瞧着很严厉,但其实心地却比祖父软多了,她若是说什么你不想应的,就不要答应。”又悄悄在她耳边道:“实在不成,就与她混闹,这一招我试过,百试百灵的。” 云娘心里原也有所猜测,听玉瀚这样提点自己,也笑了,又道:“我自不会答应。若不是眼下的情形不上不下的,我们就先将嗣子的事情办了,也免得大家都瞧着不像。” “这事也急不得的,总要等祖父答应开了祠堂记在家谱上才行。”汤玉瀚便扬头道:“不过,你已经得了朝廷的诰封,谁也拦不得的,不过再拖一时半时的罢。” 云娘知他说得有理,是以就连最后一点担心也没有了,回去后将三品诰命的袍服配饰都准备出来,又因听说进宫时许带一个丫环,遂令江花亦备好衣裳,亲自查看了,便都早早睡下,第二早五更天时就起来梳妆。 云娘每每穿戴上全套的命妇服时都觉得实在辛苦,毕竟所有的衣冠加起来要有几十斤,无论做什么都极不方便。更兼这样的热天,只要行走一会儿便会汗渍淋淋。 是以她早悄悄地将几层衣裳改了改,里面的袍服只在领口袖口之处看起来果真穿了那许多层,其实身上却减了下去,就连头上的金冠,也找匠人仿着做了一套空心的,这样便轻了一半。 如此这般,收拾好了。再看江花,穿着月白的绫袄,水绿色的绫裙,外面罩着青缎掐牙子的背心,头上梳着双丫,各插一只银钗,并无纰漏。遂起身上了轿,由玉瀚陪着到了西边宫门外,等待传唤。 巳时,方有宫内的太监出来,传羽林卫指挥使汤浩之妻杜氏进宫。云娘此时便带着江花跟着那太监走了进去,远远地看到一所宫殿上匾额题着“长春宫”,便知是贤妃之居所了。 原来贤妃虽然暂摄六宫事,但却依旧住在西六宫里的长春宫,并没有挪动。云娘进来之时,正值贤妃理过宫务,诸妃嫔已经散去,唯余长春宫两侧殿内的几个低级宫嫔还在正殿里凑趣。大家见了云娘,自然知道是贤妃的侄媳,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慢慢散了。 云娘见殿内只留下自己和高高在坐在上面的贤妃,便知道真正的事情就要来了,不由自主地挺了腰背,只听贤妃吩咐。 其实贤妃长得不顶美,她与祖父、大爷和玉瀚都有几分相似,长眉如剑,双目如星,只是这相貌长在男子则为英俊,在女子则未免略显刚硬,尤其她眼下板了脸,抿着唇的时候,立即便生出了类似祖父一般的威严。 第127章 贤妃 长春宫的正殿很大,比大奶奶所起居的正房还要大上一圈,殿内极粗的大红柱子盘着漆了金粉的龙,一架巨大的紫檀雕花屏风前放着宽大的宝座,两侧摆着两溜紫檀雕花靠背椅,宝座和椅子都铺着杏黄色的坐褥,地上的砖不知用什么做的,光滑得似镜子一般,能照出人影来。 云娘因时常看木器铺子的帐,因此眼睛只一扫,便立即在心里估量出这一屋子紫檀木器的价格,却是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数目。 只是她却不大喜欢。就是红裳再三要为她做几件家具,她也只勉强答应要了两件小器物。紫檀木贵重则贵重,但是却未免太过沉闷,尤其是摆满了一间屋子的时候,简直令人心情都为之郁结。 而且,或许也是这些紫檀木的缘故,或许又是别的,殿内明明没有放冰,却一点热气都没有,反而弥漫着森森的阴凉之气。 云娘这样想着,竟还不知不觉地打了个寒战。然后她突然意识到,已经过了许久,贤妃竟然还没有开口,又感觉到贤妃的目光有如锥子一般地一直落在自己的身上,竟似就快承受不住了一般,便抬起了头向上看去。 贤妃便哼了一声问道:“自你进了我们汤家,可有什么不知足的?” 云娘赶紧道:“没有,玉瀚对我极好。”又觉得自己的话答得实在太蠢了,赶紧又补充,“祖父、大嫂都对我极好。” “那既然如此,你可做到了你应该做的?” “我自然做到了。” 贤妃便又冷笑了一声,“你敢说做到了,那么本宫问你,浩哥儿已经二十六了,竟然还没有子嗣,你就不忧虑担心?” “娘娘,我自然是忧虑过的,只是我与一玉瀚早已经商量好了,想自大哥膝下过继一个嗣子,只是刚到京城不过半年,这些事情尚且还没来得及。” “这样说还不是你嫉妒?”贤妃便道:“本宫自入宫时便封妃,统领长春宫十余宫嫔,三十多年间,只要皇上到了长春宫,从来都是令宫中诸嫔雨露均沾,是以长春宫内诸嫔共育有十几个皇子皇女,就连现在的贵妃娘娘先前也是长春宫内之人,由本宫荐至皇上身旁。是以兢兢业业几十年,终得封‘贤’字。” 也许贤妃说得很是,云娘也曾听大奶奶或者别家的贵妇们说过类似的话,很多贵女们都出门时身边带着许多美姬艳妾为荣,似乎如此便更显得她们的贤良。 可是云娘却是从小在乡村小镇里长大,周围的人日夜为生计奔忙,几文钱都要计较的,大家便习惯了有什么说什么,就算是有心机的人,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自家多得些利益。 至于到了京城,她见到了大奶奶,以及后来结识的贵女们行事,最初只觉得她们十分地大度,自愧不如,但是慢慢地她便觉了出来,原来她们的大度其实也都是有着原因的,只是她们利益与寻常村妇织娘不同罢了。 比如大奶奶,她对玉瀚和自己在银钱上十分地大方,从不克扣一文,甚至上千两的金自鸣钟也说买就买了,但那是因为她根本不在意银钱;还有她对庶子庶女非常贤德,视同亲生一般,但那是因为她想要大爷领她的情。而另外的事情,她却不会大方了,她最初并不想与一个织娘成为妯娌,便将自己安置在芍药苑,又带着人看六房的正院空着,示意玉瀚并未娶亲;至于更重要的事,她更不会让步,一定把武定侯府留给亲生的峥哥儿。 就是眼前的贤妃,她为的又是什么?自然是一个“贤”字。她努力了几十年,皇上终于觉得她贤良,封了她贤妃,又让她主管宫事。 可是云娘却不想要这些,什么贤良大度的名声,什么众口称赞,在她看来其实都不如与玉瀚在一起好好地过日子。是以她从没有被身边的这些贤良贵女们影响,侯爷、永昌侯太夫人直接赏下人来,她都将人直接当成了粗使的丫头放在芍药苑内,根本不让她们接近玉瀚。 现在贤妃亲自来了,其实也没有说出什么新鲜道理。云娘果真就是不懂,难道别人说一声“贤良”,便要比自己过得好要重要? 就如那个说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朱子,又是纳尼姑为妾,又是与儿媳妇不清不楚,不也是对自己不讲究气节,专门让别人饿死的吗?谁听了他的话才是真傻呢! 于是云娘便道:“因玉瀚没有子嗣,我便要为他从亲兄长膝下过继嗣子,不也是贤良吗?” “你原是二嫁的……” 云娘这一次不待她说完,便插言道:“本朝皇妃还有二嫁的呢。” 贤妃身为一宫之主,除了自家女眷来觐见之外,长春宫内其余宫嫔的女眷来时也要先来拜见她,是以见了不知多少宫外的女眷,却第一次被这样顶撞,一时火起,她本来也有几分性子的,多少年都压着,今天却发了出来,“本宫本好言劝你,不想你竟然如此不知礼,看来是逼着本宫惩戒一番了!” “听说当年唐太宗要赐房夫人毒酒一杯,房夫人慨然领了,如今云娘也只得效仿先贤,还请贤妃娘娘赐毒酒吧。”云娘自识字读书后,果然深觉有用,不只能看书信,能记帐目,而且信手从野史秩事中拿来一个小故事用上去,竟然比讲道理要方便有用十倍呢。 眼下贤妃便被她这几句噎得半晌无言。 无怪古人有讽谏一说呢。 自然,云娘也是心里有数的,若是别人,她并不会如此,但是对着贤妃,她却没有别的法子,只好用了玉瀚教她混闹的招数。 一则她已经知道贤妃心软,二则就是云娘却懂得贤妃必然不会将事情闹大的。 既然是“贤”妃,怎么能在宫中弄出事情来呢? 更不用说赐毒酒的事了,宫中管束一向极严,就是皇后也不可能有毒酒;至于打一顿,甚至骂一顿,都会令贤妃蒙羞、武定侯府蒙羞,其实贤妃是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的。 特别是自己的诰封是皇上亲命的,贤妃也没有办法夺了去,她只能对自己白生生气罢了。 而云娘已经打算好了,只这一次,不管怎么闹,都要将贤妃想令玉瀚纳妾的念头彻底息了,将来不要再来麻烦。 于是到了此时,她又好言好语地劝道:“姑姑,我知道你是疼玉瀚的,可你一定也一样疼大哥。所以大哥的儿子与玉瀚的儿子不都是一样的吗?我们抱了大哥的儿子,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养,祖父和姑姑应该是最高兴的呢。” “在我们江南,收嗣子的时候,还有抱了女人娘家孩子的呢。” 贤妃瞪着眼前这个江南女子,身形袅娜,话语软糯,款款地向自己讲着歪理,偏自己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无怪玉瀚被她迷了心窍,不管是父亲、还是大侄媳都拿她没有办法,就是自己这个贤妃她也不放在眼里。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贤妃竟然蹭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大步走向云娘。 云娘这时才真怕起来,她是知道的,武定侯府以武功取得爵位,祖训就是要子弟从小习武,是以玉瀚虽然原来是习文的,但小时候也有很好的武学底子,才能转考武举。且她又听说贤妃娘娘也是习过武的,如果她真气得很了一巴掌打过来,自己是怎么也招架不住。 怎么也不能白挨顿打!云娘马上转身向殿外跑,口里却喊,“贤妃娘娘要踢毽子,赶紧送上来!” 宫里服侍的人自然要比武定侯府多,尤其贤妃既是长春宫的主位,又暂代着统领六宫的职权。云娘声音刚落,便有太监宫女们奉上了一只雪白羽毛的大毽子。原来贤妃果然喜欢踢毽子,毽子都是备好的,只一声吩咐就送了上来。 云娘便接了毽子转回头去,却见贤妃正站在殿中央,脸上却早没了愠色,只声音还略有一点生硬地问:“你果然也会踢毽子吗?” “自然会的,”云娘十分佩服贤妃脸色转变得如此之快,不过大奶奶她们也都差不多,外人看起来总是温柔贤德的,只有背后不知什么样子。现在她亦学了些,遂笑嘻嘻地向贤妃道:“我听玉瀚说,他踢毽子还是贤妃亲自教导的呢。” 说着将毽子扔向贤妃足边。 贤妃头上戴着五凤朝阳点翠金冠,身上穿着一层层的朝服霞帔,略一迟疑,便抬手一撩袍子,木底的绣花鞋便接住了那雪白的毽子,然后那毽子就化身为一只翩跹的蝴蝶,在殿内飞上飞下,左舞右蹈,云娘只一会儿便完全看了进去,也跟着那一群宫女太监们退到了墙边拍手叫好了! 突然间,那鸡毛毽子便向云娘飞来,贤妃在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该你了!” 云娘虽然怔了一怔,还是赶紧提了衣裙上前接住,她身上的衣饰本就要比贤妃轻省得多,而且又是偷功减料的,又因为她穿不惯贵女们常用的木制高底鞋子,就是进宫也只穿了一双略厚些的布底绣花鞋子,毽子又是从小踢熟了的,所以便也轻松地踢了起来。 偷眼看贤妃站在一旁,似乎果真并无多少怒气了,便玩了几个花样,引得一片赞声,然后又叫了声,“请娘娘接着。”再将毽子踢了回去。 两人你来我往地踢了几十下,云娘的鞋子衣裳毕竟还是占了便宜,而且她又比贤妃年轻许多,便隐隐占居上风。贤妃却是个好强的,一面踢着,一面将身上的霞帔脱了下来,一甩手扔到了一个小宫女手中,不想却有一个挂在内襟上的荷包却被勾掉了下来,正落在地上。 云娘眼尖,且她步履轻盈,上前将那荷包捡了起来,再一细看,便可以肯定正是先前在二舅舅那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的并蒂花,就连绣花的手法都是一样的。 第128章 有喜 这时贤妃快步走来,一把将那荷包抓了回去,正与那天二舅舅亦不愿意将那荷包放在云娘手中一样,接着也如二舅舅般地藏进怀中,摆手道:“累了,不踢了!”说着重新披上了那霞帔,坐回了宝座之上。 云娘掩住讶异,低头放下衣襟,本本分分要站到了一侧。 贤妃并未再将宫女太监们赶走,反示意云娘坐下,却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云娘赶紧笑答:“我进宫前,玉瀚说姑姑是最心软的人。” “这孩子,也不知道其实他才最心软!”贤妃叹了一声道:“我一生无儿无女的,还能有什么牵挂,一是宁愿自己损寿十年也想替皇上祈寿,二就是关切娘家的父母子侄辈了,还不是盼着你们都好。” 云娘赶紧答道:“正是,祖父并我们也都知道,只是我们也都盼着姑姑能在宫中荣华富贵、和乐康健!” “你也不必与我答这些现成的官话,只说你是什么主意?” “我虽然出身农家,却也不是贪慕富贵的人,嫁给玉瀚也属天缘注定,所求也不过终身相伴,至死不渝。是以玉瀚自不会生出他心,我亦不会故做大度,为他另娶。况且汤家子孙辈甚多,我们过继一个,继承香火,岂不两全?” 贤妃听了,竟然无话,停了停依旧不死心,便道:“你的身子,到底是如何呢?可请个好大夫看一看没有?” “先前也曾在江南看过,大夫说并无妨碍,只是依旧没有。后来也就放在一旁了。”其实云娘自到了京城之后,也曾生过心思,毕竟皇城之内能人倍出,或许会有名医看出自己的症结,药到病除了呢。只是这几个月的时间,又有多少事情,哪里有空去想这些? 正说着,有太监自外面奔入,“禀贤妃娘娘,皇上驾到!” 话音一落,长春宫里大家都赶紧动了起来,贤妃亦起身正了衣冠,又率住在侧殿的十几个宫嫔赶紧迎了出去,云娘自不能依旧留在殿内,便亦跟在她们身后出来。 这时御驾已经到了宫门前,云娘一眼看见玉瀚正站在皇上身旁,一眼瞧过来便是满满的关心,笑意忍不住现在脸上,行礼过后起身时便一眼横了过去,示意道,有什么可担心的,难道贤妃还能吃了我不成? 不料皇上却哈哈笑道:“你们小俩口儿,才一两个时辰不见,就眉目传情了?” 云娘臊得脸都红了,急切间口不择言地道:“哪有老人家这样说话的!” 倒引得皇上更笑得开怀。一转眼看到宫女手中捧着那只鸡毛毽子,指着道:“不必害臊,谁没有年青的时候,朕年青时到你们侯府里,看到一大群孩子踢毽子,其中你姑姑踢得最好,便也生了喜欢之意,将她接进宫里,一转眼贤妃头上都有白发了。” 贤妃听了便笑,“皇上何若提起过去的事,让小辈们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朕就是想告诉他们,朕也有年少慕艾的时候,而贤妃也曾是明丽的少女,入宫陪伴朕几十年了。” 看着皇上和贤妃说笑,云娘却是另一种感觉,也许皇上是有真心的,但一定不足够,因为他有心爱的皇后,又有宠爱的贵妃,更有上百的妃嫔,分到贤妃身上还能剩下多少呢?是以他始终感觉不到贤妃早已经有心上人;而贤妃,她的真心恐怕早已经不知道放在哪里了,也许在当年踢毽子的花园里,也许是遥远的边塞,否则她不会在这么多年后还带着那个荷包。 一个无心之人,自然能大度谦让,终能成为“贤”妃啊! 这个秘密,将会成为永远的秘密了吧,现在知道的人都不会说出去。永昌侯太夫人、武定侯、二舅舅、贤妃,现在还添了自己,都会将它埋在心底。 皇上却看出云娘心神不属,又笑问:“怎么了?刚见了浩哥儿还在笑,现在却在想什么?” 云娘方要回话,贤妃却先道:“我正要与皇上说,想命太医院的女科圣手为侄媳妇看看脉,该吃什么药,用什么法子,好好调养调养。” “这倒是你这个当姑姑应该做的,”皇上点头颌首,“这算什么,着人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转过头来笑他们,“瞧把浩哥儿急的,一直窜掇着我来长春宫。” 笑够了又问:“最近你们俩又去了哪里玩?可买了什么好东西?朕原说要一起去的,只是想出一次宫并不容易,竟失约了。” 提起这事,云娘万分地心虚,只怕皇上也如知道那三格古币之事一般知情,露了前些天的行迹,又不敢怎么样,只一双眼睛溜溜地瞧着他。见皇上笑语晏晏,方才放下心来。 原来他们上一次到了琉璃厂,无意间遇到了有人卖唐寅的春宫图,玉瀚也不管真假重金买了回来,平日便与她在房内看——画其实是假的,但是上面的东西倒是不假,他们试了也好,只是实在是丢人极了。 汤玉瀚倒是十分坦然,上前笑道:“因着天热,也只随意闲逛几回,买的也都是些小玩意儿,再没有皇上亲临那日能遇到的好机缘了。” 皇上听了倒松了一口气,似他们没有遇到好机缘使得他便不再遗憾了一般,又笑问:“听说浩哥儿媳妇给朕也织了一幅画儿,现在织得怎么样了?” 云娘便道:“还要一两个月才能得,因为是第一次织山水,十分不容易,只怕错了一点,但赶在万寿节前定然完工献上的。” 贤妃便道:“皇上竟然向臣妾娘家要东西,倒是好笑!” 皇上也笑,“我虽然向浩哥儿媳妇要了东西,但是我也给她写了匾,就算是用字换的锦吧。” 云娘见皇上十分喜悦,赶紧也道:“如此,我便不敢了,皇上的字有多值钱,我的锦又算什么呢。” 皇上听了十分地喜悦,他一向自尊自贵,不大随意赏人字匾的,倒是对云娘破了例,不但赏了,而且还赏了两次。现在与两个年青人谈笑一回,便赐了宴,让太监带着他们下去吃过,然后放了玉瀚的假,令他们出宫了。 玉瀚免不了问:“姑姑果真是为了吩咐太医给你诊脉才招你入宫的吗?” 云娘只能点头道:“想来是吧,其实我也一直想着请个名医看看呢,不管怎么样也能明白了。”又将踢毽子的事略改了改,让玉瀚相信贤妃并未对她发难。 回了府里没多久,太医院的两位院判便到了武定侯府。云娘早已经换了衣裳等侯,她原来自己出门惯了的,所以也不设帐子,只坐在桌前请太医看脉。 来的两位太医都是都是女科圣手,先前也听了吩咐,知道原因,是以进来行了礼,却先不问诊,只调息之后诊脉。其中一人诊了便“咦”了一声,又让另一人道:“如珠替替然,往来流利却还前?你来再诊。” 那人听了也面露惊色,便也上来诊了一回。 云娘听不懂,却以为自己的病果真治不好了,虽然早知道了,但一时之间还是伤心的,再瞧玉瀚,竟满脸惊色,直直地看着那两位太医。 第二位太医诊脉便诊了半晌,也向先前那人点头道:“果真如此。”然后转向云娘道:“不知月信如何?” 云娘一向不准的,她平日亦不大记在心上,现在果然想不起来,“似乎有很久了吧。”还是一旁的李嬷嬷搬着手指头算着换洗衣裳的时间上前道:“过了两个月了。” “最近饮食可好?” 云娘这些日子胃口是差了些,“不过是因天气太热,所以才不大喜欢吃东西。” 这时玉瀚上前急道:“果然是吗?” 那两位太医便也都点头笑道:“应该没错了。” 云娘便有些糊涂,忍不住问:“你们在说什么,也告诉我才是呢。” 汤玉瀚便笑着过来揽住她的肩头道:“云娘,我们有了!” “有什么?” 李嬷嬷亦笑,“自然是有孩子了!” “什么!”云娘半晌没有醒过神来,有孩子了?那怎么可能?两位太医是来帮她看病的,药尚且没有吃呢,竟然就有了孩子?可是她看着玉瀚满是喜色的脸,听着李嬷嬷叫江花去拿红封,又见两位太医向他们拱手道喜,终于明白过来了,原来她果真有孩子了! 突然她便想起了一事,赶紧道:“今天我还踢了毽子,可能有事?” 两位太医都道:“夫人的脉相是极稳的,并不要紧,只是既然知道了,从此便要小心为上。”又说了些保养的方法才告辞而去。 玉瀚只送到了院门前便回来,挨在云娘身旁坐下,轻轻揽住她的腰道:“真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啊!” 云娘的手正按在肚子上,却也傻呆呆地,“我也有些不信呢。”又拉了玉瀚的手来摸道:“你觉得我的肚子变大了吗?” 汤玉瀚细细摸了半晌,“好像没有。”又道:“昨晚我便没觉得有什么。” 昨晚,提到了昨晚,云娘便赶紧道:“今天可不能了,总是要小心为上。” “我自是知道的。” 正说着话,小丫头跑过来通传,“大奶奶来了!” 云娘赶紧要起身,玉瀚却赶紧伸了手扶他起来,迎到门前,大嫂却已经进来了,笑道:“我刚听了消息,急忙过来看看。”说着向云娘道:“你还起来做什么,赶紧回去躺下,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打发人到我那里要。”说着亲手扶着她坐到了炕上。 又向李嬷嬷邓嬷嬷两个严厉地道:“六奶奶年青不知道,你们两个怎么竟然也含糊过去了,亏了娘娘命太医来看脉,否则出了事可怎么办?” 李嬷嬷和邓嬷嬷也都十分地后怕,“果然是我们的不是了,竟然连奶奶身上的事都没有想到。”其实她们早就听说了六奶奶是不会生养的,所以便没有在这上面用心。 云娘却知道怪不得两位嬷嬷,只得笑道:“大嫂不要责备她们了,是我自己一向没有放在心上。” 第129章 无事 大奶奶哪里会真心管小叔子房里的事,只是因为婆婆是继室,又是寡居,所以她不得不出来说上几句罢了,眼下便缓了神色向两位嬷嬷道:“六奶奶既然这样说,这事情就过去了,只是此后六奶奶的起居,你们一定要小心再小心,若有什么难处只管找我。” 见两位嬷嬷都赶紧答应了,又向玉瀚笑道:“六爷,你还不赶紧过去向祖父、母亲两处禀报喜迅?” 汤玉瀚此时方才跺脚道:“我怎么都忘记了!” 云娘也醒悟过来,赶紧道:“你快去吧,我陪着嫂子说话。” 见玉瀚走了,大嫂便与云娘并排坐在炕上,便笑着告诉她,“你这是第一胎,一定要小心,从今天起就要与六爷分房,还有一些要忌口的,”说着瞧了瞧李嬷嬷、邓嬷嬷,“你们若是不知道,我派人过来。” 李嬷嬷和邓嬷嬷都赶紧道:“我们先前都服侍过夫人生养,自己也生养过,自然是知道的,今后定然小心服侍六奶奶。” “这就好了,”大奶奶点头,又向云娘道:“房里的事,你看着怎么办,若是要人,从家里选亦可,从外面买亦可。只是一定要挑了那懂事听话的,别闹出什么让人看了笑话。” 云娘自是听懂了,也不说什么,只笑着道:“真是多谢大嫂了,整日里如此忙,竟然还亲自过来一回指教我。”又让丫头送了茶上来,“我一时糊涂忘记了,你们也都糊涂了不成?” 大嫂便笑道:“也不是她们都糊涂了,而是一时都被这样的喜迅惊得呆住了,也不算什么。” 江花这时方才倒了茶,李嬷嬷在一旁笑道:“刚刚我们芍药苑里的所有人,真真地都高兴得有些傻了,现在还没全醒过来呢。” 又说了一会儿话,玉瀚回来,大嫂方才走了。 云娘早已经依言躺下,现在见玉瀚进来,也不起身,只招手叫他过来,“方才大家都让我躺着,但我又想,先前我大姐,还有嫂子和弟妇,就是有身孕也没有整日躺着的,也都顺顺利利地生了孩子。” 汤玉瀚方坐下,听云娘此言,却赶紧上前拦住,似乎她就要起身一般,“这可不是玩笑的,定要小心。”十分地急切。 云娘便笑了,“我又没说立即便起来,而且上午不知道,还踢了半日的毽子呢。” “你还说,想起来就后怕。”汤玉瀚去捏她的脸,却又改成了轻轻的抚摸,“这头三个月是最要紧的,千万不能再乱动了。” 云娘方想起他其实是经历过的,又见他的神情,竟然不似方才一般的喜悦,反添了愁容,略一思忖,便也明白了,便又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娘家大姐和嫂子们生养都是极容易的,我一定也是一样。” 汤玉瀚知她一向心思细密,便赶紧收了愁思,也笑道:“我其实就是多想了,想来你一定都能顺顺利利的。” 这时李嬷嬷和邓嬷嬷便都过来,笑着劝,“奶奶瞧着纤弱,但看身形便是好生养的,六爷和六奶奶皆不必担心。”又道:“趁着天色还没晚呢,赶紧把六爷的衣裳行李都打点打点,另外还请奶奶示下,将六爷挪到哪里去呢?” 云娘自小长大,就没见过妻子孕期要与丈夫分房的,就说她离开盛泽镇前吧,那时二嫂和弟妇都有了身孕,也没见娘如此安顿。当然以杜家的情况,就是想分房也无处可分的。 是以她并不想分房,可是只大奶奶说了也就罢了,但是方才两位太医也说了要分房,她便只得依了,要起身亲自帮玉瀚打点。 不过,云娘方欠了欠身,就已经被玉瀚和两位嬷嬷一齐拦住,玉瀚便道:“以后有什么事都不要告诉六奶发有,免得她劳累。”两位嬷嬷也同时道:“奶奶只吩咐一句就行,自有我们带着丫头们打点。” 云娘便笑,“难道从现在起我便不能动了?”到底被大家拦着没有动。却思量着,芍药苑里不大,只有三明两暗五间居所,平日里自己与玉瀚起居用一间,会客用一间,另有一间放了织机便占了三间朝南的屋子,而两间朝北的一处由值夜的仆妇住着,一间放着些杂物,实在没有可将玉瀚挪出去的地方了。 李嬷嬷便迟疑了一下,上前陪笑道:“方才大奶奶走的时候又说,正屋那边重新修缮好了,六爷搬过去却宜便。” 云娘方要说话,玉瀚却拦在前面,“正屋那边离这里太远,我不去的。” 邓嬷嬷便笑道:“不如六爷和六奶奶都搬过去,那边修缮得极好。” 这倒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云娘略一沉吟,正要答应,可是玉瀚又道:“搬家的事又不急,不如我就在外间先住着,等过些时日再说。” “那么怎么成,”李嬷嬷和邓嬷嬷皆反对,“奶奶有了身子,现在娇贵着呢,外面总要放人才好,有什么事只一声吩咐就成了,六爷若住在这些并不方便。” “那我便住在织房里吧。” 李嬷嬷便又道:“织房里只有一张小榻,住着恐不大舒服。” 玉瀚便挥手道:“有什么不舒服的,先就这样。” 平日里,家中的琐事玉瀚一向不管的,都由云娘安排,可今天她却插不上话,而玉瀚既做了主,便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两位嬷嬷便带着丫头们抱了被褥过去,只衣裳之类的便都不用了,两间屋子只隔了一道门,来往极方便的。 又商量了李嬷嬷和邓嬷嬷轮流在外间值守,江花和如蓝也分成两个班不离云娘左右,又觉得人手仍不足,遂从外面粗使的丫头中又挑了几个老实本份的上来帮手。 这时又有几位婶娘、妯娌前来恭喜,祖父、继母等人纷纷命下人们送来各种补品,芍药苑一时竟忙了起来。只是云娘依旧如刚才一般只能躺在炕上旁观。 到了就寝的时候,玉瀚再三舍不得,再看看两位嬷嬷皆在一旁瞧着,只得出了门去,云娘心中亦是十分不舍,只是不好露出,只得忍着收拾了躺下,一时却又睡不着。 其实回京后,玉瀚也时常在宫中值夜,她一人住也习惯了。可是今天却又不同,玉瀚就在家中,而且就在芍药苑内,与她只隔了一两重门,还有一层软帘,可是却两下分开。看玉瀚走的时候,分明也是极为不舍。 可是,所有的人,都觉得他们分房是极应该的,就是一向十分有主意的玉瀚也没有反对,显见侯府就是这样的规矩。云娘不禁想到,为什么侯府里会有这样的规矩呢?是因为房屋非常多,再有就是男人都有妾室,分了房正好到妾室那边住下? 想到这里,云娘更加睡不着了,玉瀚先前就纳过妾,如果一个是红裳,另一个是不是就是前房夫人有孕时纳的呢?现在自己不想给他纳妾,府里一定又会有人说三道四,眼下的情形又与自己刚入府时谁也不认识,只装不知道就好,如今长辈们若是说了什么,倒不好直直地驳回,可怎么好呢? 正乱纷纷地想着,突然听到窗棂轻轻响了一下,心里便是一动。 果然,玉瀚便轻轻地跳了进来,低声道:“云娘?” 云娘便亦低声答,“我还没睡呢。” 于是人便上了炕,将披在身上的外衣扔到了一旁,躺到了云娘身旁,亦习惯地将云娘揽在怀里,只是手下的动作又加了格外的小心。 云娘便问:“你是不是睡不着了?” “嗯,我想你也睡不着呢。” 云娘便道:“刚刚大嫂来时说要我给你安排人,怕闹出什么笑话,我也在想……” 汤玉瀚便赶紧拦住道:“这些话你都不必理,只管安心养胎。” 大约声音大了些,住在外间的李嬷嬷便问:“六奶奶,可有什么事?” 云娘急忙按住玉瀚的嘴,道:“无事,都睡吧。”然后无声地笑了起来。汤玉瀚便在她身旁悄悄地笑了,又在她耳边道:“我突然想起了我们的第一夜。” 那时也是玉瀚悄悄进来的,两人也不敢作声。现在想起来别有一番滋味,云娘不敢再说话,让外面的人再听了算什么意思呢?只悄声道:“睡吧。”果然靠着玉瀚,困意慢慢上来,只一会儿便睡着了。 第二日早上起来,玉瀚却已经进宫去了。 云娘起来十分惊异,她竟然睡过了,连玉瀚走都没有听到。 先前她织锦织惯了,从来都是早起的,成亲后慢慢起得就晚些,但是至少要与玉瀚一同起来,帮着他打点了衣饰,再一同吃了饭送他出门。不料今日竟连然玉瀚出门都错过了,便有几分懊恼。 大家却不知他们昨夜在一处住的,江花便笑道:“六爷一早起身时便特别嘱咐我们不许过来吵醒奶奶的,换了衣裳去前面书房洗漱用饭去了。” 李嬷嬷和邓嬷嬷也笑道:“这算什么,我们家又不是小户人家,什么事都要奶奶亲力亲为。”又道:“这个时候身上自然是乏的,过些日子肚子越发大了,便更加起不来。”说着流水般地摆上了早饭。 云娘这两日早有些脾胃不调,原本还能忍着,眼下知道原由,竟然越发不自在,又闻到了鱼腥之气,更是忍不得,便要吐出来,赶紧捂了鼻子道:“快把鱼都撤了下去。” 大家急忙将鱼端了下去,就连菱角、鲜藕也都挪了出去,又拿了清水送上来,云娘漱了,方才勉强吃些清淡粥菜。 见一屋子人都围着自己转,十分歉然,“也不知怎么就娇贵起来了。” “有了身子就是这样的,”李嬷嬷和邓嬷嬷都是经历过的,便将她们当时的种种一一告诉云娘,“奶奶害喜还是轻的呢。” 云娘因未生养过,先前也没空关切,眼下倒听得十分用心。 李嬷嬷和邓嬷嬷便又提了起来,“奶奶,我们还是早搬回正屋为是,那里只正房便五间,两侧又各有耳房,又有东西厢房、倒座,不只六爷和六奶奶住得宽敞,就是小少爷生下来也好安置呢。” 第130章 眼色 对于搬到六房的正屋,云娘昨日便有些意动,今天再一细思量,就是如今不搬,等生了孩子还是要搬的,毕竟芍药院内实在狭窄。而且她先前对于正屋隐隐的不自在早已经没了,便点了点头,“到了晚上,我与玉瀚商量。” 李嬷嬷便又道:“还有六爷身边的人,奶奶也要早思量,赶早挑一个懂事的开了脸放在房里,六爷有人服侍了,奶奶也放心不是?” 云娘自不必理会这些话,但转头之时,却见邓嬷嬷脸上露了些嘲笑之色,,却又赶紧收了起来,正要想个法子将李嬷嬷打发走,玉瀚的小厮送进来一匣子燕窝,又配有一包雪花洋糖,传话道:“六爷听人说吃燕窝好,特别从内府里均了些来,让嬷嬷们在家里给奶奶熬了吃呢。” 云娘一看,匣子里整齐地摆着一个个血红色燕盏,果然是从没见过极上品的东西,价钱自然也会是极贵的,便道:“昨日大嫂和五婶娘送来的就有燕窝,也都是好的,何必再买?” 李嬷嬷便笑,“自然是六爷买的才好,就在这里我们自己弄,比厨房干净得多呢。” 云娘听她的话,竟然又有一些意思,“莫不是那些燕窝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李嬷嬷道:“并不是不好,只是奶奶的补品,自然还是要小心为上。” 邓嬷嬷却也赞同,“奶奶,也不只我们府上,就是旁的府里也是一般,大家都不爱用旁人送的吃食,尤其奶奶如今正怀着孩子,更要仔细。” 云娘自进了武定侯府,虽然受了些轻视,但其实也不过一些神态语气间的不屑,却从没有真正的吵闹冲突,更没有想到谁会害自己。眼下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更加明白这些大家族之中,就是亲眷,其实相互间都是极不信任的。 想了想,终是点头,“你们说的都有道理。”又向李嬷嬷笑道:“既然要自己做,小丫头们也也未必懂得如何整治,还是嬷嬷亲自去教导一下,免得糟蹋了玉瀚的心意。” 李嬷嬷不疑有他,便笑着带江花和如蓝下去弄那燕窝。这边云娘便向邓嬷嬷问:“方才李嬷嬷说到给玉瀚纳妾的时候,嬷嬷可有什么想说的?” 邓嬷嬷不意云娘发现了她的心思,倒怔了一怔,可她心里原就是不大服李嬷嬷的,只是因为六奶奶压着,从不好表露出来。眼下被问到了,自然知无不言,便笑道:“我是想说先前红裳没能被六爷收房,终错了姨娘的位子,李嬷嬷一直遗憾得很,眼下见奶奶有了身子便又急忙想把自己家的亲戚塞进来。” 云娘先前一直猜测红裳是玉瀚的妾,后来放了出去,所以他们间才十分的亲切,眼下邓嬷嬷如此一说,倒顾不理论李嬷嬷要把哪一个亲戚塞进来,倒先急忙问:“红裳没有被六爷收过房?” “自然没有,”邓嬷嬷便道:“否则怎么能放出去?” 正是,玉瀚是十分重情的人,如果红裳跟了他,他定然不会轻易舍弃,怎么就会随便地放了出去呢?但又一转念,“六爷还不是放出去两个妾?” “咳,咳,”邓嬷嬷便突然咳嗽起来了,疑疑迟迟地道:“那,那是不同的。” 不论是玉瀚、李嬷嬷还是玉瀚都不大喜欢说起先前六房的事,而且就是武定侯府的其他女眷们,似乎也没有人在云娘面前提过。云娘见状,却也不欲追索,便又接着邓嬷嬷方才的话问:“李嬷嬷是想把谁塞进来呢?” 邓嬷嬷便撇嘴笑了,“就是我们芍药院蕙莲,她是周家的。” 云娘并不认得,“那个是蕙莲?” 原来武定侯府的规矩大,丫环也分三六九等,就如芍药苑,因是小辈房中,并没有一等的大丫环,江花和如蓝因是云娘带来的丫环,便是二等,贴身服侍,接下来还有几个三等,平日里也能出入屋子的,至于再下便是粗使,平日里根本不能到云娘眼前来,她不认得也不稀奇。 “奶奶怎么忘记了,就是侯爷赏过来的两个丫环之一,当时奶奶见了便让放在苑内当差,”邓嬷嬷见云娘依然没有想到,便又道:“就是那个长着一张小圆脸,大眼睛,一笑起来两个酒窝的。” 云娘终于有了点印象,当初那是她第一次收到长辈赏的丫头,知其原由,心中十分地不快,看都不想看便立即让人带出去,然后便再也没有过问,现在才知道原来其中一个正是红裳夫家的人,亏了李嬷嬷也一直没有说,只是又奇道:“侯爷怎么将她赐下来的呢?” “周家原本就是武定侯府的世仆,红裳的公公正是侯爷那边的管事,当年也是侯爷做主将红裳放出去的,所以便指给了周家。周家的女孩选上来再赏到四爷这边也平常。”邓嬷嬷便笑道:“不瞒奶奶说,我大儿子亲家的姑姑也在芍药院里,现在管着浆洗的活呢。” 云娘便懂了,武定侯府下人便有上千,他们之间互为嫁娶,联系亦是千丝万缕,芍药苑内的下人自是一样的。 邓嬷嬷觑着云娘的神色又道:“按说蕙莲也不错,毕竟是老侯爷看中的人,可是李嬷嬷也未免太急切地拉拨自己家的人了,总盼着家里能出一个姨娘,一家子都荣耀!” 瞧云娘依旧不声不响的,便又道:“其实跟蕙莲一起进来的蕙菱性子更和顺,长得也可人,奶奶若是提拔了蕙菱,侯爷面子上也一样。至于永昌侯太夫人赏的两个人也好,要么六奶奶一边选上一个,侯爷和太夫人都不得罪?” 原来邓嬷嬷与李嬷嬷的想法终还是一样的,以为自己一定要选一个或两个丫头给玉瀚收房,于是她摆手道:“嬷嬷只管忙去吧,我再想一想。”其实云娘早拿定了主意,谁的话也不听,一个也不想选。 又靠了一会儿,午饭便又送了上来,云娘却更加吃不下,饭后靠在炕上,浑身都觉得酸疼起来,便再也躺不住,不顾大家反对,起身在院子里走了一会,方觉得好些。 再想起娘家的嫂子和弟妇,有了身孕虽然会受到些照顾,却不能像自己如今一般什么也不做,丁寡妇的女儿和媳妇有了身孕也是要织锦的。想到了这里,她便又十分想去织锦了。 而这种思绪一经起来,便再也压不下去。云娘便又转身进了织房,看了那锦,山水就似在她眼前真真地现了出来一样,再拿起梭子,笑容便绽放在脸上,一根根的丝一缕缕的钱便将江南的景致描绘了出来。 云娘强着要织,李嬷嬷和邓嬷嬷挡不住,却不住地来劝,“奶奶也该歇一歇了。” “奶奶来吃点心。” “极新鲜的果子,奶奶吃正是相宜。” 云娘到底顾虑着自己的肚子,也不敢多织,过了半个时辰便放下了梭子,洗了手吃了几个果子,又歇了一会儿,却又找出一匹大红榴绽百子的锦缎来,裁了个襁褓缝了起来。家里的几个侄子侄女们,她都是帮忙做过的,倒是知道尺寸。 “哎呦,六奶奶,你这刚丢了梭子,却怎么又做上了针线?”李嬷嬷十分地反对,“家里有专门做针线的,六奶奶想要什么只管说,让她们做去。” 邓嬷嬷也道:“可不能劳累了!” “只这么一点小事怎么会累?”云娘笑着摇头道:“再让我一直躺着,我才会真累了呢。” 正说着,玉瀚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描金牡丹漆提梁盒,云娘放下针线就要上前接着,李嬷嬷和邓嬷嬷赶紧拦在前头接了放在桌上,嗔着云娘,“六爷的事奶奶可不要管了,”又都笑着告状,“六爷,六奶奶今天织了半晌的锦,现在还做着活计呢,瞧把我们担心的。” 云娘接了个空,便坐了回去,有些心虚,赶紧笑道:“我先前一直躺着的,果真觉得身上都酸痛了,织了一会锦,浑身上下才舒畅了呢。” 原以为玉瀚一定会反对,没想到他却笑道:“我今天又去问了太医,他们说一丝也不许动不好,你若喜欢做些事也没什么,只道要小心些便可。”又道:“我今日又打听了放出宫的嬷嬷,准备请来一位照管你的身子。” 云娘便笑,“哪里能这样娇贵?且我自然是极小心的,并不多做活计。” 汤玉瀚说着,先不换衣裳,洗了手亲自打开漆盒让云娘看,“这是我请御膳房专门做的点心,有葡萄酸枣糕,果仁奶酪、桂花藕粉饼、好几种馅料的小饺子,你尝尝哪个好,明日我再请他们做。” 云娘也得过不少宫里赏下来的东西,早知道任什么稀罕的,在宫里都只寻常,是以只要从宫里流出来的,便没有不好的。现在听玉瀚特特请了御膳房的人做点心,便估量着道:“恐怕要打点不少银子吧,这一块糕要顶得上外面上百块了。” “银子是做什么的?还不是花用的,你只管吃,我还养得起你。” 云娘听了,心里说不出的受用,恰好金自鸣钟响了六下,便道:“赶紧将饭也摆上吧,我倒是饿了。” 宫里的吃食果然不一样,这一顿饭吃得香甜,云娘尤其喜欢葡萄酸枣糕,便留下明早再吃,其余的都散给了众人,却又道:“我以为还是今日下午做了些事,方才能吃下这许多。” 玉瀚便也笑,“明日便还如此,我也再请御膳房的师傅做些别的菜肴。” 就连在一旁服侍的李嬷嬷和邓嬷嬷也看着开心,“还没见哪房的太太奶奶有了身子精神还这样好的。”又都道:“奶奶这一胎一定是再平安顺遂不过!” 大家说了会儿闲话,云娘便将想搬回正屋的事情说了,“我也觉得两嬷嬷说得有道理,现在不搬,等到以后倒更麻烦。” 汤玉瀚原怕她有心结,才不提搬回正屋,现在见云娘与初入府时不同,再不纠结先前的事,也放下了心。且论起来,正屋那里确实宽敞,住起来也舒服,遂点点头道:“是这么个道理,明儿个让嬷嬷去那里看看,有什么需要添置改动的都先弄好,再查了皇历选个吉日搬家。” 说着便拿了些书画让云娘看,又陪着她说话,看着到了就寝的时间,便向云娘使了个眼色,“我回房去了,你也歇吧。” 第131章 惊吓 云娘心里明白,回了玉瀚一个眼色,只管洗漱了躺下,却悄悄将门闩好,窗子打开。只略等了一会儿,玉瀚便过来了,两人依旧靠在一处,悄悄说了几句知心话,云娘便低声道:“明日就不要再来了,时日长了难免被人看出来。” “可是我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其实云娘又何尝不是呢? 但是她刚刚却觉察出玉瀚的变化,虽然他一直忍着不想表现出来,但是做为至亲至密的夫妻又哪里能被瞒过呢。平日里他便是极贪欢的,身子又健壮,很少有空的日子,倒是常有一夜里两三次的。这一次其实已经隔了两天了,昨日是知道喜迅,前日是因为准备入宫。 再想到怀胎十月,眼下才两个月,还有八个月的时间,他便开始难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原来大家都要他们分房了也是有道理的。 正在为难,玉瀚也晓得云娘知道了,便悄声道:“不要紧的,我能忍住,定然不会碰你,也不会伤了孩子。” 云娘自然知道的,当初订亲后,玉瀚那样忍不住,去了杜家村却没有进自己的门,只将花放在了窗前,他一向是最体贴的人。可是她却更心疼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在琉璃厂买来的那画,便挪了过去。 汤玉瀚与云娘将事情做得机密,芍药苑内人少清静,玉瀚晚来早走,云娘又是个最细心慎密的,什么痕迹都不留下,竟将人都瞒了过去。 正屋那边,李嬷嬷过去看了,添改过后云娘亦去瞧过,万事妥当,只待宜搬迁的吉日便可以搬家。 不料一夜,两人腻了一会儿,方矇眬欲睡,却听织房那边“咣当”一声响,将他们都惊了起来。玉瀚赶紧抱住云娘安慰,“别怕,你只管好好躺着。” 云娘虽然受了惊,但其实并没有怎么样,便推玉瀚,“我没事,你倒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人弄坏了织机?” “这时候你倒还想着织机?”汤玉瀚哪里肯走,却反问:“你肚子可有什么事?” “没觉得怎么样,也不痛。”说着又催他过去,“你不必陪我。” “这时候我才要陪你,外面的有李嬷嬷她们呢。” 偏巧李嬷嬷却推门欲入,只是云娘睡前已经将门闩上了,便在门外急问:“六奶奶,可有什么事?” 云娘赶紧应了一声,又催道:“你再不出去,她们便知道了。” “知道又怎么样?我原也想,等我们回了正屋,就直接住到一处。我们已经是夫妻,何苦分开呢!”玉瀚起身开了门,又让李嬷嬷点了灯进来,自己接过上上下下地照了一回,细看看云娘,只怕她被吓着了。 李嬷嬷满脸地不可置信,“六爷怎么在这里?”又向炕上一看,见被窝枕头都铺得好好的,正是两个人用的,便知道原委,搓手道:“哎呀,这可怎么好?” 玉瀚挡在前面道:“嬷嬷且不要管我们的事,去看看那边怎么了?” 听了玉瀚的吩咐,李嬷嬷摇着头走了出去,云娘赶紧在后面道:“玉瀚是听了声音才过来看我的。”虽然李嬷嬷不会信,但是她还是觉得不要大家知道的好,便找了这么个借口。 没一会儿,李嬷嬷便进来回道:“蕙菱方才悄悄地摸到了织房,却不小心碰倒了衣架,眼下被拿住了,怎么责罚还请六爷和六奶奶示下。” 玉瀚此时正坐炕边,抚着云娘说话,闻言却先问:“奶奶的织机可碰到了?” “衣架倒在榻的另一面,并没有碰到织机,纱应该无恙。” 正说着,邓嬷嬷也进来了,原来她在一旁的房子里听到了声音,赶紧穿了衣裳过来,听了玉瀚的问话,跑到织房细看一回,道:“织机和纱都没有事。” 云娘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想方才的事,其实也没什么难懂的。自己迟迟没有给玉瀚指定开脸的丫头,蕙菱便急了,自荐枕席。可是进了织房,却在榻上没有找到玉瀚,黑夜中看不大清,大约便把榻脚处的衣架当成了人影,结果碰翻发出声音,事情也发了出来。 自邓嬷嬷说过后,云娘便也注意了那几个丫环,见她们果然与别人不同,整日里花红柳绿地打扮,又时不时地在前院里乱晃,只是她因信玉瀚,又以为过一些时日没有消息,她们便也就死了心,但没想到竟然能出这样的丑事。 就听玉瀚在一旁气道:“织机没事就好,先把人捆了起来,明早打上一顿,再送到大嫂那里,让她责罚。” 云娘听着外间隐约的哭声,早皱起了眉,本不欲管的,但听玉瀚如此处置,便知他亦忘记蕙菱是祖父赏的人了,只得道:“如此祖父的面子不好看,还是别闹得整个府里都知道了,只让李嬷嬷悄悄将她带出去送回本家,听其婚配就成了。” 玉瀚才知道这人是祖父那里来的,便哼了一声,“祖父若是知道了,就连她一家子都要赶出府去!”但也肯听云娘的,“就如你说的吧。” 李嬷嬷便道:“饶了她一命,也算是给小少爷积福。”说着出去将芍药苑内闻声而来的人都打发下去,又派人看了蕙菱,赶紧吹了灯烛,“奶奶金体不能累着,赶紧睡吧。”却也不再多管,将玉瀚留在了屋中。 云娘虽然将事情压了下来,悄悄让人将蕙菱送了出去,但是祖父却还是知道了,立即便将蕙菱一家都赶出了侯府。云娘听李嬷嬷邓嬷嬷回了,也知祖父对嫡孙尚且十分严苛,对于不守规矩的下人自然不会手软,他送了蕙菱来是要玉瀚收房的,但是丫头自己上赶着闹出来却罪该万死,立即一家子赶出府去。 又想起了当年荼蘼要嫁阿虎时,她帮着荼蘼提的条件便是让玉瀚放了阿虎的身契。因为以她的想法,为人奴仆,哪里有做一个平民来得好?只要奉公守法,不作奸犯科,日子还不是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总强于做奴仆受制于人的好。 可是到了武定侯府,云娘方才慢慢明白了,在府里的许多奴仆心中,放出府却是一项很严厉的惩罚,几乎是绝了他们的性命一般。原来他们觉得能做武定侯府的仆从,要比在外面当个寻常百姓强得多。 实情也是如此,府里的奴仆,生下来便算是府里的家生子,只要被挑到府里跟着主人听差做事,皆欢喜异常,十分荣耀。此后,衣食住行便都有了份例,又有多少不等的月钱,生老病死也都由侯府管着。 这些还只是最平常的,至于做了管事的,出了府里在外面便有许多人奉承巴结,发了大财的并不在少数,甚至还有的放出了府里做了官。 至于奴婢,却另有一条通天大路,只要被男主子看上收了房,从此便摆脱了原来的身份,成了半个主子,开始了使奴唤婢、穿金戴银的生活,更有那受宠的,在男人眼前说一不二,倒要压正妻一头呢。 既然有如此大的机缘,于是便总有年轻貌美的小丫头卯足了劲儿向上爬,只盼着春风一度,从此成为人上人。孰不知,真正能得了正果的又有几个?云娘与贵妇们在一起,听过了不知多少正室如何收拾这些丫头的故事,直接的就是打骂、发卖、灌避子汤药之类,有心机的还要用上些计谋,云娘也早在肚子里积了许多。 虽然听了,但云娘只是并不愿意用而已。虽然为她们不值,但如今她亦明白,再不能不想法子告诉她们不要再存着妄想,将她们的心思提前灭了。 邓嬷嬷见六奶奶听了这消息半晌未语,便有些讪讪地道:“我先前看这小丫头子还好,一向不大说话,以为是个老实的,没想到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真若是惊了六奶奶的胎,把她打杀了都不够赔的。” 李嬷嬷便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蕙菱家里也都是眼皮子浅的,见生了个清秀的女孩,心就大了起来,也不知道教导。”又指着窗外洒扫的蕙莲道:“她是红裳的小姑子,也算是亲戚,所以进了芍药院的时候,我就告诉她,别看是侯爷赏下来的,但将来怎么样呢,都要听六奶奶的吩咐,果然到了芍药苑里便很是勤勉。” 云娘懂了她的意思,却道:“既然出了事,再不能这么着下去了,我已经想好了,今后我们芍药苑里的丫头婚配都由各自的父母家人做主,只要是想嫁人的,过了十六便可以回了嬷嬷们嫁了,我再送一副嫁妆,至于别的心思,谁若是敢生,只要我知道了,便都打一顿赶出去!” 六奶奶自进了府里,一向说话都极温和的,很少有如今斩钉截铁的气势,李嬷嬷和邓嬷嬷虽然心里还是疑惑,但却皆不敢反驳,都赶紧应了下来,“我们这就下去向大家说了,今后都老实当差。” 云娘见两位嬷嬷走了,便向江花和如蓝道:“你们两个都是从外面买来的,现在又小,待过了三五年到了十八岁,我也听你们的意思给你们做主,愿意留府里也好,想拿了身契出去也好,总会将你们好好发嫁,只眼下却要一心帮我管好芍药苑。”又叹道:“两位嬷嬷固然都是能干的,但毕竟年纪大了,也都各有家累,私心就免不了了,你们也要多操些心才是。” 江花和如蓝都感激不已,“我们自卖到了奶奶身边,日子过得比先前好得多了,将来便只跟着奶奶一辈子,并不想嫁的。” 云娘便笑,“那是你们还小,并不懂得婚嫁之事,等到了十六七岁,便会懂了,那时自然就想嫁了。甚至一时未能嫁出,还会有恨嫁之心呢。” 云娘这一番吩咐,借着蕙菱之事,便将芍药苑内几个蠢蠢欲动的丫头都镇住了,眼见着涂脂抹粉、穿红着绿的少了起来,大家也不大敢在院前到处乱晃。没几日,一个粗使的丫头便将女儿接回家嫁人,云娘便送了八匹绸、二十两银子做嫁妆。 寻常的丫头,选到府里做事,固然省了家里的嚼用,但每月也不过一吊半吊的月钱,日常用些还能剩多少?几年下来也未必攒得出八匹绸、二十两银子。现在眼见着上进无望,早些领了这许多嫁妆出门,倒是另一种惊喜。此风一开,便又有几个丫头也嫁了。 第132章 投契 如此一来,及至搬到正屋时,六房带去的丫头便多是稳重本分、年经偏小的,上有李嬷嬷和邓嬷嬷教导着,下有江花和如蓝管束,瞧着便懂事得多了。 也正在此时,玉瀚在宫里请的嬷嬷也到了。这位嬷嬷姓司,五十几岁,正是出宫养老的,因玉瀚许了大笔的银子,便打算再照顾云娘生子后再回乡去。因她不同于旁的下人,便安顿在西厢房中,另配了个小丫头照料起居,每日亦无别的活计,只管照看云娘。 司嬷嬷大约是见得多了,瞧了云娘只道六奶奶这一胎平顺后,并不约束她如何,织锦女红皆随意,因此李嬷嬷和邓嬷嬷再不好多说什么,云娘反倒更自在了。 唯有一事,那就是蕙莲却依旧没有出去,她年纪本就大一些,生得又好,在一群小丫头中特别醒目,云娘免不了便注意到了,可是见她做事一直都循规蹈矩,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心思。果然是不想嫁,还是隐忍着以图将来? 只是云娘却不会再管了,玉瀚本就是可信的,就算蕙莲想怎么样,也不是由着她的,自己也并不会真把她当成一回事,不过一个粗使的漂亮丫头罢了,是以全随着她去了。 六奶奶有了身孕,却一直没有给六爷收个房里人,大奶奶借着来看六房新居的机会,便旁敲侧击道:“这次搬了过来,屋子宽敞多了,万事也都好安排了。” 云娘便笑道:“可不是?如今已经在厢房里给孩子收拾出两间屋子,将来就是有了奶娘住着也便宜。” 大奶奶见状,也只得又提点了几句,“虽然六爷不愿意,可是六奶奶也不好事事都听他的,自己拿出个主意来,免得让人笑了去。”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没有三两个体面的旁边人,外人看着都不像呢。” 云娘原本笑盈盈的,现在却皱了皱眉,只靠着大迎枕懒懒地道:“我哪里强得过他,像个霸王似的。现在有了身子,更是不敢与他动气。”玉瀚一再告诉她,无论有什么事,只管推到他身上,先前云娘并不肯,但自有了身孕,便不打算再与别人费精神,是以果真一推开净。 在府里人的眼中,六爷果真霸王似的人物,而六奶奶却是再温柔不过的,十个里头倒有八个九个的信了,自然还有那么一两成的不信,但是能不相信的人自然都是极聪明的,便也知道不好说出来,反倒要装成更相信的样子了。 大奶奶自然是后一种,她还要多想了一层,兄弟的媳妇,又不是自己的儿媳妇,管多了又有什么用。且万一说得多了,六爷果真火了起来,再大闹一回,他是小的,别人至多只说他一声毛燥,自己反让人笑了不是? 于是赶紧颌首道:“你说的也是,我听得那天蕙菱闹出声音,六爷急得从窗子里跳进去看你,想是真不放心。” 那天的事情,玉瀚在屋子里的事情并不只是李嬷嬷看到了,就是芍药苑内的其他下人被惊醒了过来,也都知道了。李嬷嬷出去,自然按云娘的说辞告诉了大家,就是之后,也只说六奶奶被吓了一回,六爷再不放心,便陪在房里了。是以,大奶奶也如此说。 于是,收房的事便也这般地含糊过去了。 云娘自然猜到有许多人在背地里说些不好听的,可是她却根本不在意,甚至听了小丫头的传话也只是一笑。她虽然也不很大,但是经历的却真不少了,早想明白过日子最重要的是自己的心。 一嫁和离,二嫁嫁到了玉瀚这样的好人,就是上天也垂怜她,又给了她一个孩子,她从心底里满是知足。别人的酸话,在她看来就是各种羡慕各种嫉妒呢! 云娘自知有了身孕,便再不出门,自然连客也不会了,只是四皇妃过来,她还是要见的。听说人来了,便赶紧换了衣裳,扶了丫头方走到院门前,四皇子妃竟与大奶奶联袂而来,见了她都赶紧扶住道:“千万别动,我们自然来看你。” 云娘让到屋内,奉了茶,说了几句话,却觉得四皇子妃和大奶奶都十分地喜悦,且又十分地亲密,不禁纳罕。 明明上一次四皇子妃来的时候,大奶奶很是敷衍,她因大爷是太子身边的人,一向对其余的皇子都不大放在眼里的,现在却完全不同了。 果然四皇子妃和大奶奶便笑晏晏地道:“我们来看你,也是因为现在有一门好亲,还要请你做大媒呢。” 云娘略一思忖,大嫂刚给峥哥儿订了亲,还有几个侄子侄女都不小了了,而四皇子家里也有两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倒是正可以说一门亲事。她们两人已经想好要做亲家,只是让自己担个名儿而已,便也十分地喜悦地问:“我自然效命,可是哪两个孩子呢?” 四皇子妃便笑道:“我们府上的事你是知道的,我生了两个女儿后便没有了动静,眼瞧着我们王爷虽有几个儿子,可是生母身份都拿不到台面上,便十分着急,想挑个世家好的女孩收进来,好为王爷开枝散叶。那日来到武定侯府,见了敏儿,十分喜欢,回去与王爷说了,便想接进门。虽然只是侧妃,但一应大礼都是不缺的,我们商量了,请你来做大媒岂不正好?” 说着便含笑看着大爷妃,大爷妃便也笑道:“敏儿这丫头,除了没在我肚子里出来,其余什么都竟与我亲生的没两样,现在得了王妃青眼,我们娘俩自然喜不自胜。” 四皇子已经三十多了,而敏儿才十几岁,且又只是侧妃,云娘并不觉得是一门好亲事。但是四皇子妃和大奶奶请自己做媒,原就是商量好了,只要自己走个过场而已,却不是听自己意思的。看她们拉着手谈笑风生的样子,就是自己说了什么恐也不会听。 云娘只得勉强笑了笑,“那我就听你们二人之命了。只是我却没有做过媒,什么事情都不懂。” 这二人便都道:“原也不敢真劳动你,万事我们都弄好,到时候你顶个名就好了。” 果然与自己想的一样,云娘便也不再多问,只说些闲话,又听她们讲了些生养的事。到了四皇子妃告辞之时,云娘便拉住手道:“前日我得了一张画,想请你看看,还请略留一留步。” 大奶奶早知她们好,便笑道:“你们能说到一起去,什么诗啊画啊的,我听不懂,便不陪着了,府里还有许多的事。” 四皇子妃便与云娘笑道:“夫人只管忙,我们先看了画再过去。” 待大奶奶走了,云娘将屋子里的婆子丫头们都赶了出去,然后便向四皇子妃急道:“你怎么竟糊涂了?王妃先前也不是没生养过,眼下倒不紧着请太医瞧瞧,反急着为四皇子娶侧妃,若是侧妃生了儿子,麻烦才真来了呢。” 又指指自己略突起的肚子道:“都说我不能生了,就连我自己都信以为真,现在还不是有了!王妃好好调养一番,没准儿便能一举得男!”又温言再劝,“王妃千万别以为与四皇子夫妻情深,便不在意,只怕再深的情也挡不住左一个右一个人的往里面搅,若是四皇子的心被她们拢了过去,你可怎么是好?” 人的缘份也难说,云娘到了京城,结识了不少的贵女,可是不管是武定侯府的大嫂,还是外面的亲眷,却只有与相见并不多的四皇子妃投契,是以不避嫌疑,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四皇子妃听了眼圈便一红,“你一向聪明,怎么就没有看透?我哪里能愿意?这门亲事是太子发的话,我们自然不敢驳回,又不好明说,只好过来说自己看中的。” “太子?”云娘奇问:“太子怎么会管四皇子的事?” “你大约不知道,太子现在越发弄得天怒人怨的,皇上不喜、朝臣不喜,兄弟间的情份也不好,他便愈发的慌了,所以现在到处拉拢人手。我们家王爷一向是最是尊礼,且又敬他是嗣君,便不好不亲近。太子一高兴,便令武定侯大爷许个女儿给我们家王爷,也算是成了姻亲吧。” “亲近不亲近并不在这上面,且侧妃也是妾,根本也不算姻亲。”云娘不以为然地说了,又道:“太子说太子的,王妃只不原意,四皇子又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四皇子妃方才滴了两滴泪,现在已经收了起来,冷笑道:“本来太子就恨不得我们家王爷能娶武定侯府的女儿做王妃呢,我要是不愿意,正好将位置让给她们。” “那怎么能,王妃才是明媒正娶的!” “虽然如此,可真若是杠上了,还不是我吃亏?”四皇子妃便嗤笑道:“再者你以为王爷会像汤大人维护你那般帮我?这个时候,王爷断然是不能得罪太了的。” 云娘这时已经全明白了,便不知说什么,原来自己还是太傻,一时并没有看透,好心去劝四皇子妃,反倒让她难过。 四皇子妃最初时的难过早过去了,现在越发沉静,“汤夫人,多谢你真心惦记我,不过我早没事了。方才我说了我们王爷其实是最尊礼守法的,我们毕竟也是结发夫妻,多少也有些情谊,就算我娘家不行,他也轻易不会废了嫡妻,让天下人耻笑。” 到了此时,云娘只得用力握了四皇子女妃的手道:“既然如此,你便更要好好的。” “我自然要好好的,就算是侧妃生的儿子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叫我嫡母?便是他想孝敬他自己的娘,也越不过我去!” 云娘放下了心,却也想到,原来人都是不一样的,若是自己,恐怕早就想离开了,自回江南,织锦过活,岂不比日日看着这些乱事受煎熬好得多!魏武帝的正室夫人当初毅然离了当时权倾天下的夫君,回娘家纺织度日,心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自己一个寻常的织娘,都要一心追寻轻松愉悦的生活,而四皇子妃那样文雅,那样聪明,那样博学的女子,她原该过得更好才是! 但是,云娘却突然想到,如果四皇子妃离开四皇子,她能怎么办呢?她的娘家能许她回去吗?且京城里不比江南,女子行动受人限制,就说自己与玉瀚去了几次琉璃厂都有人说三道四,若是像丁寡妇、苏娘子那般出头露面做生意,恐怕是不行的。 云娘又暗暗想了几个办法,可是还没说出来,就在她自己的心里否了,竟没有一样是能行得通的。 原来,四皇子妃若是离开四皇子,竟然是死路一条! 第133章 宣泄 云娘又想到四皇子妃还有两个女儿,母女连心,当娘的总是舍不得抛下孩子,更何况两位小郡主尚未到及笄之年,亲事还没有定下,她便更是不能离开四皇子,只能忍着伤痛亲自帮着夫君求娶出身高贵的侧妃。 如果是自已遇到了这样的事,易地而处,她恐怕也不能一走了之。 就在云娘思绪纷纷的时候,四皇子妃已经又昂起头来道:“王爷身边最尊贵的位置只能是我的,武定侯府的庶女又怎样?就是嫡女也一样要跪在我的脚下!”原来她不只从没想过要离开四皇子,而且还要与四皇子一步走向高处。 四皇子妃一直是个极有坚持的人,只从学织锦一事上便能看出,原本手脚笨拙的她现在已经能织一手非常平整的素绸了,可她还是日日练习,只为了能在皇上寿筳时献出毫无暇疵的素绸。她这样的人,一定能陪着四皇子一起走上那高高的宝座之上,到那时,她便会从上面俯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云娘突然觉得四皇子妃陌生起来,甚至还升起了畏惧之情。 四皇子妃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笑着将手回握过来,“汤大人是个至情至性的人,其实汤夫人也不例外。世上的人能懂得你们二人的并不多,但王爷与我却知道你们。就算不为着朝中的那些事情,我们一样能倾盖相交。” 温和知礼的四皇子妃又回来了,云娘点了点头,“不管将来怎么样,玉瀚和我皆一心盼王爷王妃好。” 四皇子妃便笑了,又道:“你道皇上为什么会那样喜欢汤大人?” 云娘摇了摇头。 四皇子妃便又道:“其实正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是真心,谁都识得。父皇越发老了,皇后早走了,太子不争气,最宠的贵妃和二皇子又那样,其余的儿子们也不省心,便越发谁也信不过,只怕所有人都骗他害他。到了这样的时候,像汤大人这样品性高洁,有所坚持的人才能让皇上放心。” “先前他还年少,就能不惧太子之势去为一个画师办理丧事;后来被贬到了江南小镇,亦不失风骨,断然拒绝了二皇子的拉拢;现在他身为羽林卫指挥使,有多少送金钱美女,他却从不动心。这样任什么都岿然不动,才是帝王要用的孤臣。” “羽林卫的指挥史,已经空缺几年了,想争这个位子的人不知凡几,可是皇上却谁也没用,却在汤老侯爷的寿筵上赏了你们家汤大人,大家都以为皇上是看在老侯爷的面子,其实却不然啊,”四皇子妃说着又伸出两根手指道:“那一位,想要他的人坐了这个位子,一直没能成功呢。” 云娘便明白是二皇子,又想起了当时跟在二皇子身边的赵爷,便问:“是哪一个?” 四皇子妃果然道:“妆南侯府的人,说起来还与汤大家颇有些渊源,是汤大人前房夫人的嫡亲兄长。你才入京,恐怕不知道,当年汤大人的前房夫人离世后,汝南侯府与武定侯府彻底决裂,汝南侯府派人将所有嫁妆全部拉走,就连人也没有葬在汤家祖坟。” 云娘早觉出不对,只是还是没有想到竟是如此的结果。瞧着四皇子妃便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妃自然是点到为止,转而又笑,“你以为皇上为何要格外加恩于你?除了下妆南侯府的面子以外,也是为了让汤大人更加忠心不贰,一力维护皇上。” 云娘哪里能想到过这一层?一时间更呆住了! 四皇子妃大约从没有能如此宣泄出来,一时间竟然止不住,又道:“你也别以为我是任人宰割的,对来自于武定侯府的这个侧妃,我早有办法应对了!你只等着瞧吧!” 云娘想问,却又止住了,只说些安慰的话送了四皇子妃出去,大奶奶也赶来送皇子妃上车。 两妯娌回来的路上便都沉默无语,快回到门前时,大奶奶便问道:“我见你听了消息倒不怎么高兴似的,这门亲可是有什么不好?” 云娘便摇头道:“我原想着年纪有些不对,但后来一想辈份却是正好。”自然是从贤妃身上算出来的。 大奶奶嗤笑了一声,“不过是妾,说什么辈份不辈份的。”亦知四皇子妃一定将原因告诉了云娘,自己身为大嫂瞒着也不好,便笑道:“四皇子是个懂礼的,四皇子妃也谦和,太子对他们很是满意,才命大爷将女儿许给他。我想着敏儿以后做个藩王侧妃亦是不错,特别是四皇子妃一直没有生下嫡子。” 大奶奶一直坚信太子一定能登基,自然觉得用一个庶女拢络了藩王是极划算的,却不知四皇子岂非池中之物,四皇子妃亦非任人宰割之辈,将来如何,尚未可知呢。 只是云娘早知她是不可劝的,便只点头道别,等晚上回来,一一告诉玉瀚。 没想到玉瀚竟是早知道了,只是他亦没想到,“原来她们请了你做媒。” “她们也不过要我挂个名,走个过场而已。” 汤玉瀚点头道:“太子现在才想起拉拢四皇子,实在是已经晚了。如今的四皇子,自有豪情壮志,哪里能屈居人下呢。”又嘱云娘,“你不必多管,只保养身子就好。” 没几日,武定侯大爷的大女儿便进了四皇子府,四皇子妃言出必行,迎亲的场面十分地热闹,纵使四皇子没有亲至、轿子也不是正红色的,但是其余的一切都给足了四皇子侧妃体面。 云娘平生第一次做媒,便是如此,便有些说不出的感触,倒是玉瀚反复劝慰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要自己去选。且我们又哪里管得了别人,只要你我始终如一就好了。”方才释怀。 从前面送嫁的堂屋里回来,云娘换了轻衫,先前有大衣裳挡着倒还不显,现在她的肚子便略突了出来,自己拿手抚着,说不出的疼爱欣喜,便悄悄向肚子里的小人道:“宝儿果真乖,现在娘亲身子康健,也吃得下去饭食,你便好好地长。” 不说她自己喜爱不已,玉瀚每一到家,必然先换了衣裳净了手来摸她的肚子,不知怎么疼爱是好。今日送嫁他依旧当值,并没有请假回家。傍晚回来了,也不问迎亲的事情,只急忙过来再三砸摸之后道:“我觉得比昨天又长了一些。” “哪里有那样的快?”云娘笑了他,却也被引得低头去看,先前的杨柳细腰已经不复存在,肚皮上似乎扣了一个圆圆的漆盒,将手放了上去,便是无限的满足,“听说过些日子就会动了,在肚子里伸拳展腿的,特别有趣呢。” “我也听太医们说了,”汤玉瀚便笑向云娘的肚子道:“乖孩子,你就早些动一动让父母亲看看不好吗?” “你胡闹什么?难道现在他能听懂你的话?” “谁知道?也许还真就能听得懂呢。” 看着玉瀚又将耳朵凑过去听,云娘却赶紧问:“你听到了什么?我肚子里的孩子,自己倒听不着呢。” 自然什么也听不到,但是两人却不灰心,搬着手指头算什么时候会动了,什么时候能生。其实已经算过好多遍了,但是他们却从不嫌烦,只乐在其中。 有时云娘看到玉瀚由衷的笑容,对未出世孩子十分的好奇,也不免有些奇怪,毕竟他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虽然没能顺利来到世上,但是怀胎十月的经历也是有的,但似乎他与自己一样,对于孩子的孕育的过程并不大清楚,一点点地经历后才一点点地明白。 特别是听了四皇子妃的话之后,云娘更不会去问,她既不好奇,更不会纠结,先前的事早如过去的风一般散掉了,她在意的只有当前。就是这一次搬到正屋,她亦没有过去的不情愿。 屋子里正是按她的心意收拾的,现在摆了许多她们夫妻的物品,玉瀚又坚持在东边最里面一间摆了一张床,只是这床也与江南民间所用的床不同,格外高大宽敞,又带了床架床栏脚踏等物,放下床帐其实就是一间小屋子,住起来倒还舒适自在。 当然那台妆花织机也搬了过来,当然带着那块大玻璃,一同移到了西屋,她还时不时地要去织上一会儿呢。 另外还专门布置了会客的堂屋、玉瀚的书房,他已经把外书房里的东西慢慢都搬了过来,平日里就在这边看书做事;当然还有孩子的屋子,她亦放了许多物品,其中就有已经做了好几件襁褓、几套小衣裳,几双小鞋子小袜子,男孩女孩的都有,不管这一次生的是男是女,她都会再生下去,总能用得上的。 所以初搬到正屋时略有些空旷之感,却很快便被这些事情一一淹没了,现在她满心想的除了玉瀚,就是孩子,也不只这一个,将来她一定还要再生,然后将东西厢房都住满了,按时下的规矩,东厢房住着儿子,西厢房住着女儿,院子里热热闹闹的,那该有多好! 原来云娘就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很好,如此这般就会更完满了。 于是她便向玉瀚道:“你还记得我们刚成亲不久,曾去过吴江县求子观音庵里许过愿吗?现在我果真有了身子,待有了机会总要回去还愿的。” 汤玉瀚便也想了起来,“眼下你不能动,我一时也走不开,不如我先打发个人先替我们去庵里进香上供,等再过一两年我们抱着孩子一同回去,既要还愿,也能去岳父岳母身边省视。” 云娘点头,却道:“既然如此,且等一两日,我要亲手为观音菩萨做一对经幡,你写了字一同供上去,以示我们的诚心。” 云娘选了最好的大红锦缎,虔心祷告做了一对极精美的经幡,玉瀚用加了金粉的墨写了经文,然后遣了办事老成的管事去吴江县当初他们求子的观音庵中叩谢菩萨不提。 这时候,云娘又收了四皇子妃的帖子,请她前去参加喜宴,原来四皇子又娶了一个侧妃,却也是勋贵人家的女儿,同样是庶出,倒与敏儿不相上下。 原来四皇子妃所谓的办法就是这样!她先前曾经教过云娘的,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计,让两个侧妃去争去抢,正室居中调节,正可显出她地位的重要,还能让男人看出她的大度。 云娘这一次一眼便看穿了四皇子妃的手段,可是她却再不觉得四皇子妃是可怕的了,其实她只是自保。如果四皇子妃连这么点办法都没有,她恐怕早不能在现在的位子上了。 但是云娘却并没有参加喜宴,毕竟这样的喜宴她还是从心底里不愿意参加。借口也容易,她有孕了嘛。 第134章 千秋 云娘没有参加四皇子府上新纳侧妃的喜宴,却没有想到四皇子妃随后便亲自过来了。听了通传十分地不安,急忙迎出来道:“怎么敢又劳王妃来了,我是因怕喜宴人多才没有过去,原也打算过些日子单独去拜见王妃呢。”毕竟玉瀚看准了四皇子大有前程,与他相得,自己定然要多与四皇子妃交往的。 四皇子妃却笑道:“并不是为那事,我先前本就知道你不会去的。”说着携了云娘的手一同坐下,“我是想同你商量贤妃娘娘千秋节的事情。” 这阵子府里的人也天天算着怎么为贤妃娘娘过千秋节。过去贤妃不过是寻常的妃子,千秋节也无非是皇上赐些东西,自家人进宫恭贺一番就罢了。但是现在贤妃掌了凤印,情形自然不同了,尤其是太了妃,一心要将这个千秋节办得热闹。 玉瀚早悄悄告诉云娘不要参与,因为太子妃要为贤妃大办千秋节其实是想替太子出头。因前些日子皇上生病了,太子听到了却悄悄命人到宫里打听,听太医说病情重了便在东宫宴饮欢笑,后来见皇上病愈便又入宫哭泣,皇上知道了着实气了一场,现在便想借贤妃的生辰表现一番孝心,在皇上面前显露一下。 果然,贤妃早从宫里传下话来,不许武定侯府办酒宴为她庆生,一如往年便好。太子妃也只得没有了声息,云娘则在自家铺子里选了苏娘子的几幅上佳绣品,准备到了时候进上去了事。 于是她便将如今的情景悄悄向四皇子妃说了,又道:“王妃便不要再提起娘娘的千秋节了,以免皇上听了不高兴。” 四皇子妃也悄悄地说:“太子果真太不懂事了,惹得父皇这样生气。而且论起来贤妃娘娘虽然没有亲自抚养过他,但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又因为你们府上的关系,对太子格外关照,现在要为贤妃过千秋节,却只弄些面子情,反惹了皇上生气,带累贤妃,又有什么意思?” 又道:“我们是不同的,并不打算轰轰烈烈地闹得世人皆知,只是我想贤妃如今正是五十五的整寿,进宫也有四十年,到底还是要用心为她庆祝一番。” 云娘见她早有谋算,一一听了,果然入情入理,便也答应帮她。 两人计议已定,便又说了些闲话。 四皇子妃便道:“如今王爷除了初一十五到我这里,其余的日子竟然两个侧妃一日不错地轮流住着,只盼着能生下儿子,倒也真心辛苦。两位侧妃得此青眼,自然也十分感念,各自比着想早些能为王爷开枝散叶。因此在我面前也是极恭敬的。” 这也正是四皇子妃先前所设计的,只是云娘见她面带嘲讽,却不好说什么,只问:“王妃可请了太医好好地诊过脉?又是怎么说的呢?” “我先前一直吃着太医们的药,也不觉得怎么样。如今在民间访了个女科高手,说是并无大事,不过是平日过于劳碌,才不易受孕罢了。”又在云娘耳边低声道:“是以我最近一直不大兜揽他,待身子养好了再说。” 云娘便将家里酒酿蛋的方子说给她听,“虽然是我们江南的土物,但是我娘家果然都是好生养的,就是我有时也疑心这次竟然有了身孕,也是因为日日不错地吃了一年多有关呢。江南那边的人都说这是极养女人的。”又道:“味道也好,酸酸甜甜的,正可以当成早饭吃了。” 四皇子妃一向觉得云娘袅娜娇美,现在坐在近前细看,更瞧她肌肤细润滑腻,虽然有了身孕,脸上却连一颗斑也没有生,宛若玉人一般的可爱,而她自己正缺了这样的风情,现在听了倒是极感兴趣的,笑道:“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许正是江南的酒酿养出你这样的可人。我倒要拿回去试上一试。” 云娘便又留饭,又道:“王爷王妃平日里也不大住在王府里,今天回来了也未必就春风如意,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午饭再回去,顺便尝一尝江南风味的东西。”又笑道:“京城这边的江南厨师,其实做的江南菜与我们那边的还不一样,倒是掺了京城味的江南菜。我这屋里小厨房的菜却是我告诉了他们才改好的,真正是江南风味。” 四皇子妃也真心与云娘相交,且她们又说得来,见云娘实心相邀,便点头笑了,“我们王府外面看着也一样煊煊赫赫,其实内里却比别的皇子府差许多。所有差役宫人,皆是挑剩下最差的,单说厨房一块,便没有一个能拿得出手的。好在王爷和我都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平时也不理论。如今让你一说,我便也不想回去了。” 云娘听了,十分地喜悦,她原也没有想到四皇子妃果然会答应,便笑着起身道:“我去吩咐一声,而且有两道菜要我自己做才好。” “你果真会做菜?” “那是自然,”云娘笑道:“只是怕弄坏了手,才不大做粗活的,其实我做的饭菜玉瀚一向说是最好吃的。” 四皇子妃瞧着云娘笑语晏晏,提到汤大人时神情用语气都透着一种说不出欢喜的模样,再想到自己与四皇子在一起时的平淡如水,突然有些恍惚,不由得道:“其实我原来也能像你一样嫁到一个如意郎君,过着甜蜜蜜的小日子,只是皇家选妃之前,我母亲问我是不是赶紧定了亲,我却拒绝了。” 不知怎么地,云娘便想起了二舅舅和贤妃,他们原先是订了亲的,只是因为皇上看中了贤妃,便也只能拆开了。现在四皇子妃先前可以订亲却没有订亲,只能说明那人还不够好,于是便道:“王妃知道我是嫁过一次的,还不是和离出来,未必嫁了寻常的人就一定能好。” “你说的不错,就是当年我急忙订下亲事,也未必能过得和顺,且我们读书人家就是想和离也不成。不管怎么样,嫁入了天家,富贵是有了,而且王爷对我还是敬重的。”四皇子妃早已经从神情迷乱中醒了过来,笑道:“我也想到厨房看看你怎么做菜的,要是能学会了能亲手给王爷做就更好了。” 说着果然坚持亲自下了厨房,瞧着云娘做菜着实好奇,又十分用心地学了几样菜式。只是于厨艺一道,四皇子妃依旧笨手笨脚,云娘便看着她将做菜的法子拿笔仔细写了,切多少菜、加多少油、添多少盐都记得清清楚楚,准备回去再练,便知她一定能学会做几道拿手好菜,让四皇子觉得她贤良体贴。 云娘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便向四皇子妃说了,又让人拿了面来做,“其实寿面是最容易的,汤底要好,面要长,再加几样肉蛋菜蔬摆在上面……” 四皇子妃深以为然,“我现在就学着做起来。” 贤妃的千秋节果真没有大办,到了正日子,武定侯府献了寿礼,男丁在宫外行礼,女眷们到内宫门外行礼,便有贤妃遣来宫人传懿旨,令大家散去,唯招云娘进长春宫中。 云娘听了旨倒是一怔,为什么不留大奶奶反留自己?按说大嫂才是武定侯府的世孙夫人,正掌管着武定侯府的中馈,再看大奶奶掩不住一脸的恼羞,便知道贤妃如此不给大奶奶情面,皆是因为先前太子要替贤妃祝寿的事她亦参加了。只是在宫门之前,什么话都是不能说的,她只有起身整理了仪容跟着宫人走了进去。 长春宫内一切依旧,贤妃坐在上面的宝座上,十几位宫嫔围绕着她说笑,却没有什么仪式,甚至勋贵人家夫人奶奶过寿时必然要叫戏班子唱戏都没有。 云娘看着贤妃面上一直带着笑,却觉出她其实是不开心的。不用想也知道,贤妃十几岁就离开了父母亲人入宫了,四十年的时光她一直在为了娘家撑起一把大伞,保护着武定侯府。如今她年华逝去,膝下一儿半女也没有,可她一心维护的太子和侄子还想着要利用她的寿辰,她哪里能不心冷?现在能在面上笑出来,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云娘心里这般想着,脚下并不慢,赶紧上前行礼,也似大家一般笑着说了些吉祥喜庆贺寿的恭维话儿,方退到一旁。因为她纵然真心为贤妃不值,但是在这个森然威严的皇宫里却不敢露出什么。 退到一旁,听着大家说笑,云娘突然发现这些宫嫔们说着的话除了几句祝寿词外,几乎与上一次她入宫时一样,而贤妃的答话也差不多,毕竟在宫中,说话要谨慎,免得一不小心犯了错。 贤妃年年岁岁在这宫里过着几乎一样的日子,该是多寂寞多无趣! 不过,今日四皇子妃带了两个女儿进来了,十岁上下的两个女孩,虽然一直被严格管束着,但总归是孩子,活泼的天性不可能完压得住,便给了死气沉的宫殿里平添了些活气。四皇子妃便笑着插言道:“让广平和湖阳给娘娘弹只曲子贺寿吧。” 广平和湖阳正是四皇妃两个女儿的封号,现在听了母妃的话便坐了下来,早有人备好了琴,二位郡主便弹奏起来。琴声琤琤,甚是好听,也将殿内无形的尴尬也趋散了不少。一时曲罢,大家纷纷赞诵,也有了几分热闹。 这时两位小郡主却上前向贤妃娘娘行礼笑道:“我们都听得皇祖母弹得一手好琴,还请皇祖母教教我们。” 贤妃便笑道:“我年青时倒是喜欢,可现在已经有多少年没摸过琴了,哪里还能教?” 小郡主便笑道:“母妃为我们请了宫里出来的琴师教导,师傅就说论起琴艺,谁也比不得娘祖母,所以我们就盼着娘娘能亲自指导我们一回呢。” 此时四皇子妃已经悄悄出去了,云娘见贤妃还是摇头,也不敢相劝,只能笑道:“两位郡主都是极有孝心的,对娘娘也是一心敬仰。”然后她便觉得贤妃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冷冷地扫了一下。 看来贤妃应该猜出四皇子妃的目的,而且也并不打算配合了。果然娘娘再也不看两位小郡主,向殿内的妃嫔们笑道:“今日都留在我这里吃面。” 大家纷纷笑着捧场,“正要讨娘娘的寿面吃呢。”说着就在殿内放下桌子,摆了碗箸,传厨房送了寿筵。 正热闹间,四皇子妃笑着捧着一方托盘走了进来,“儿媳妇亲手给娘娘下了一碗寿面做寿礼,祝娘娘千秋鸿福,万载如意。” 第135章 诈问 四皇子妃的一碗寿面,将大家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在宫里,凭什么稀奇贵重的东西都不算什么,但是亲手做一碗面送上来,倒是少见。 大家便纷纷赞四皇子妃纯孝,贤妃也不住地点头,接了筷子尝了一口,笑道:“滋味不错,倒与宫里厨房做的不大相同。” 四皇子妃便笑,“娘娘,这是江南风味,武定侯六奶奶教我的呢。” 云娘哪里敢揽功,也笑道:“之前与王妃说起江南菜肴,王妃初学便想到了要为娘娘的寿辰亲手做一碗寿面,十分用心学,如今这面果然做得好。” 大家便又赞这面,其实一碗面有多好,又能如何,云娘倒不以为贤妃会因为一碗面而如何感动,只是没想到,贤妃的神情竟然果真缓各了不少,原来她倒底也能领四皇子妃的情。 一时大家也都领了筵,云娘身子不便,乘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出来更衣,正要回殿时,一个宫女正在面前等她,笑盈盈地轻声道:“汤夫人,贤妃娘娘说你若是累了,便请到偏殿里歇一会儿,等会儿与四皇子妃她们一同告退。” 云娘认得正是贤妃宫里的人,上一次拿着毽子送进来的正是她,便笑着点了点头,悄悄随着她进了偏殿。其实她今日并没有做什么,到了宫里也只站了一会便坐下,到了午时又吃了寿筵,可是她果真觉得很累,似乎比在家里织上半天的锦都累。而且殿里的脂粉香气实在太浓了,也熏得她有些不舒服。 偏殿里设了宽大的木榻,上面摆着好几个大迎枕,云娘便随意地靠了上去,合了眼歇着,感觉惬意多了。毕竟贤妃娘娘是玉瀚的亲姑姑,总会心疼肚子里的孩子,特别地关照了自己。 云娘正闭目养神,突然间听到极细微的衣裳悉嗦之声传来,张开眼睛一看,不知什么时候,贤妃正站在榻前怔怔地瞧着她,倒让她心里一紧,急忙要站起来,只是她如今身子笨拙,一时倒也不能就起来,贤妃却已经坐在她身边按住了她,“不要紧,我们坐着说话吧。” 殿内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但是因为她们坐得很近,云娘还是清楚地看到贤妃神情萎顿,眼角尽是细碎的皱纹,眼睛下面全是青的,就是厚厚的脂粉也不能掩盖得住。 上一次她们见面时,贤妃却还精神十足,甚至听了云娘的顶撞还要下来教训她,但是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看起来竟要老了十岁。 云娘不由得惊叫一声,“贤妃娘娘。”然后她便发现陪着她过来的宫女和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江花都不在,眼下宽敞轩昂的宫殿内只有她们俩个人,便莫名地紧张起来了,“贤妃娘娘,想说什么?” 贤妃便紧紧地盯着云娘问:“有一样荷包的那人在哪里?” 云娘不暇细想贤妃怎么知道了,在她的注视下只得答道:“已经回了边塞。” “天哪!原来他还活着!” 云娘听了她用低哑的声音发出的这声惊叹,蓦然明白自己其实被她诈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见过一样的荷包,也完全不知道二舅舅的消息,她其实无处可问,只是从那日自己的表情上猜测出什么,然后来诈自己。 自己就被诈了出来。 现在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云娘就见贤妃脸上的脂粉被滚滚而下的泪水冲得不成样子,便赶紧握了她的手提醒道:“娘娘,今天是可是您的千秋节,正是好日子,殿里还有一干宫嫔、皇子妃们在等着您说话呢。” “我,我知道,只哭一会儿。” 贤妃果然哭了一会儿便停了下来,却问云娘,“他怎么去的边塞?在那里又做什么?可曾娶妻?有几个孩子?” 其实云娘早已经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到了眼下的时候,她就是不说也不可能,只得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粗略讲了一回,又道:“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贤妃一面听着,一面又流了泪,她一直拿帕子擦着,可是擦过了又流,流过了又擦,一会便将一条丝帕子擦得全湿了。云娘只得将自己的帕子拿出来给她,又劝,“别哭了,他是能知道姑姑在宫里封了贤妃,尊荣富贵,纵是难过,但应该也是放心的。” 说过后又见贤妃的眼泪更急了起来,再一细想,二舅舅正是因为知道贤妃由寻常的妃子封了贤妃,心里恐怕应该是更难过,还不若贤妃一直当二舅舅已经死了,虽然想念,倒还好些。 就听贤妃轻声道:“当初为了侯府送我入宫,我不怪他们,可是为什么还要骗我说他死了呢,他们的心太狠了!” 他们是谁?一定有祖父,也许还有永昌侯太夫人?云娘暗暗思忖,却一句也不敢问。 幸而贤妃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向云娘冷冷地道:“今天的事情如果传了出去,你我甚至武定侯府的所有人便只有死路一条,你明白吗?” 云娘当然明白,便赶紧答道:“那荷包的事,我见了谁也没说,就连玉瀚也不知道。今天,姑姑也不过与我说了些想念祖父祖母的话而已。” 贤妃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向他们说这些假话,谁不知道我一心支持的好侄儿如今也只会利用我了呢?他和太子被囚的时候我一力帮他们说话,眼下放了出来,又来算计我。我这一辈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不放过我吗?” “谁要问你,你只管说我生气了,跟娘家生气了!” 云娘唯唯地答应,看贤妃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便出殿传了宫女打水进来,自己挽了袖子上前亲自帮着贤妃净了面,重新施了指粉,扶着她回了大殿。 就要进门前,贤妃突然向她低声道:“如果你再见了他,就告诉他,今生已经无缘,来生再见吧。”说着甩开云娘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云娘进了殿,见四皇子妃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自己,只得向她苦笑一下,又点头示意,觐见的时间差不多,她们应该告退了。 四皇子妃也是无奈,只得带着两位小郡主与她上前给诸位宫妃们拜别。不料贤妃这时却道:“让广平和湖阳留在宫里陪我些日子吧。” 这一次四皇子妃进宫的目的就是想得贤妃的喜爱,也让宫里宫外的人意识到皇上还有一位四皇子呢。而且这位四皇子一直一声不响地在皇庄里种田,比起在朝廷上闹得乱糟糟的七八个皇子要好得多。现在不想贤妃直接将两个孩子留在宫里,不用说,他们的目的完全实现了,便赶紧叩头拜谢。 云娘原本站在一旁,却觉出贤妃又看了一眼自己,心知贤妃这样的人精早看出自己与四皇子妃是一伙儿的,一直在帮四皇子妃说话,便也赶紧躬身一福。 抬头再看时,贤妃却早将目光转了过去,笑道:“也差不多到时辰,你们也该走了。”又特别让宫女拿了些补品给云娘,“你好生养胎,没事的时候常过来见见我。” 云娘赶紧答应,才与四皇子妃一同出了宫。 四皇子妃便邀她坐了自己的马车,道:“今天幸亏你了,广平和湖阳才能留在宫中。” 原来四皇子妃以为两位小郡主能留下是与云娘私下见了贤妃娘娘有关。云娘本不想一平白领这个人情,但是她却没法子说明,只好道:“也是广平和湖阳可爱,贤妃娘娘果真喜欢她们。” “喜欢倒未必喜欢,”四皇子妃冷静地笑道:“只是贤妃对太子也好、对你们府上的大爷也好,实在是太伤心了。当时是她在皇上面前提起太子,皇上才将太子放了出来,又恢复了东宫的地位。可是眼下太子不得皇上喜欢,不想着怎么弥补,却又打了贤妃的主意,想借着贤妃的千秋节重新讨皇上的欢心。这也罢了,偏也不同贤妃商量,就冒冒然地操办起来,让皇上疑心贤妃与太子结成一党,反因此嫌着贤妃,这一次贤妃的寿辰也没有给贤妃体面。” 是了,就连云娘都觉出贤妃的寿辰实在太过简单,也未免觉得皇上太过心冷。毕竟是陪了他几十年的女人,只因为一点疑心,便能翻脸无情。 先前自己曾与皇上见过的几面,一直觉得皇上是个宽厚的老者,勤于政事,关爱百姓,对自己一个织娘都十分地慈祥,怎么会对身边人如此冷酷呢?一时倒不知哪一个皇上才是真正的皇上了。 只是云娘的心毕竟还是在贤妃这一面,便轻轻地答道:“皇上既然宠信贤妃娘娘,又何苦生疑呢?” “谁说皇上宠信贤妃的?” “那是自然,毕竟贵妃病了,皇上便让贤妃掌着凤印。” “那是因为贤妃没有儿女。”四皇子妃道:“否则贤妃现在掌着六宫的凤印,五十五岁的寿辰岂能办得如此凄凉?你没见贤妃这些日子竟似老了十岁!” 云娘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她其实想反驳一回,并把上一次皇上亲口说他喜欢贤妃的话告诉四皇子妃,但是终于她觉得四皇子妃说的才是真的,而皇上对贤妃的喜爱,当时她便知道并不够多。 再一细想,皇上先前宠爱贵妃,可是后来二皇子所犯之错一显出来,贵妃便就失宠了;皇上一向最敬爱皇后,那是因为皇后已经逝去了,再不会有错。 皇上之所以将凤印交给贤妃,就是因为贤妃没有亲生的儿子去夺嫡,才令他能放心一些。但是只要略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翻脸无情的。 有时皇上与寻常人家的老人一样,有时却完全不一样,只看他对着谁,又对着什么事。他毕竟是九五至尊啊! 而贤妃呢,她最近如此憔悴衰老,其实并不是为了皇上,在她心里,九五至尊又算得了什么!她口中说宁愿折寿为皇上祈福一定是假的! 实情应该就是如此吧。 第136章 万寿 四皇子妃是极聪明机敏的人,眼下有事也不避着云娘,又猜测道:“这一次连你们侯府的大奶奶都没见,只传了你进来,就是摆明了贤妃娘娘已经不想管太子和你们侯府大爷的事了,所以她才特别与你暗地里说了话,又伤心得落了泪。” 贤妃也许有这个目的,但是她之所以将自己留下来,其实是为了打听二舅舅的事情。但是云娘怎么能说?于是也只得点头应了,“王妃说的都很对,贤妃娘娘是很伤心。” 四皇子妃声音虽然还是低低的,但却压抑不住兴奋,“从此以后,贤妃不再是太子的后盾了,她已经放弃了大爷,更在意的是汤大人了。” 而玉瀚,正是看好四皇子的。 云娘听了四皇子妃的话,便温声提醒道:“贤妃虽然执掌六宫,但其实她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权力,我听闻她连朝中一二品的大臣是谁都不知道呢。”贤妃之所以相信了二舅舅早就死了,还不是因为她没有权力去参加朝中的大事,连从二品的副都统回京都不知道。 四皇子妃却道:“你别看宫妃们常年在禁中,人也见不到几个,外面的事情都不大清楚,更不用说根本接触不到任何军国大事。但是在特殊的时候,她们又能起到极大的作用,本朝就有几位太后,被朝臣们称为才智不输尧舜。” “如果王爷真能够有那样一天,一定将贤妃娘娘当成亲生母亲一样奉养的!” 云娘点了点头,她明白这话四皇子妃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希望自己传话给贤妃,而自己呢,一定要想办法替她传到。这不只是为了玉瀚,也是为了贤妃。毕竟眼下玉瀚一直努力将武定侯府从太子的麾下解救出来,而贤妃的态度又是极重要的。 等回了汤府,祖父亦将云娘传了过去,让她细细地将贤妃的话都讲给他听。 云娘自然不会什么都说,只一字不漏地将贤妃在正殿里与大家闲聊的话说了一回,隐去了在偏殿里和在四皇子妃马车的两段,又道:“这一次贤妃过寿,皇上没有赐宴,没有送寿礼,显然很是不快。贤妃娘娘自然十分地伤心,言谈举止中似乎也对太子有些不满。” 祖父便叹了一声气,又问:“如今你与四皇子妃倒走得近,可是浩哥儿的主意?” 云娘想想上一次玉瀚在祖父面前什么也没有说,便也道:“与玉瀚并无关系,先前是四皇妃来看我织锦,十分喜欢便请我去了庄子上,后来就来往起来。” “可是今天四皇子妃却也去为贤妃贺寿了?” “正是呢,四皇妃的两个郡主也都留在贤妃娘娘处了呢。” 祖父沉吟了一下,挥手道:“你回去歇着吧,好好养身子。” 云娘赶紧应了就回了六房,方才歇下,大奶奶便过来了,又是一番询问。这一次她却说的更少,只转述了些无关紧要的话。 待玉瀚回家,方将除了二舅舅的事情之外都说了,又道:“大嫂处我没多说,就是祖父问我,我也没将一切都告诉他。”。 汤玉瀚看了她无奈地道:“我亦不想如此,并不欲你参与这些,只是却没法子,且如今你也有心机了。” 云娘便点头笑,“正是呢,而且我的心机也并不比别的人差。”眼下她便瞒着玉瀚一件大事,而且还瞒得十分自然,让玉瀚半点也没感觉得到。可是她觉得自己瞒着玉瀚是对的,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又靠在玉瀚身上,“四皇子妃尚且为四皇子如此奔波,我为你做些还不是应该的?” “你呀!”汤玉瀚便捏了她的鼻子笑,又问:“今天孩子可闹你了?”说着又去摸她的肚皮,半晌正遇到孩子动了一下,便十分兴奋地道:“他踢了我一下呢,真真地,将这里踢得鼓了起来呢!” 现在孩子时常会动,有时甚至还能在肚皮上看到,云娘更是见惯不怪了,“如今他好动得很,每日怕不大动上几回,至于小的就更多了,一个时辰就有好几次。” 如今朝中虽然有些纷乱,玉瀚的公事也繁忙,但是因为有这个孩子,他们每日里却都喜气洋洋,就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也很快就不放在心上了。夫妻二人说了半晌关于孩子的话,便都歇了。 贤妃娘娘的千秋节过去,进了九月里,便是皇上的万寿节了。京中三品以上的命妇都要去参加宫宴。 云娘这时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她近日并不出门,就连贤妃娘娘的宫里也不大去了。其实她就是去了也不可能每一次都与贤妃说到二舅舅,宫里并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而且她对二舅舅的事情了解得非常少,少到她第一次已经都向贤妃说过了,再有机会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一次万寿节,云娘本可以报了产育留在家中,但她最终还是进了宫。 虽然四皇子妃说过老皇上对她格外恩宠是为了拢络玉瀚,但是云娘还是觉得既使皇上出于此意,但是他对自己果真还是有几分喜爱的——老人家对晚辈的喜爱。云娘在他看着自己笑的时候能感觉到。而且也正是皇上的恩遇,才使得她在汤家立住了足。 也许皇上对宫里的后妃们很冷情,但他对自己还真是很不错的。 所以云娘还是挺着大肚子参加皇上的寿宴,她明白,到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家,最重视的就是自己的寿宴了,身为晚辈,还是不应该错过。而且,老人家的寿宴,还不是过一次少一次,尤其皇上的身子,看着也不大牢靠,今年还生了一次大病。 正值金秋,宫里处处葳蕤生辉,及至殿中,只见筵开玳瑁、座设芙蓉,宫内宫外的命女们钗环翠绕、脂香粉浓。虽然上一次贤妃娘娘的千秋节时皇上并没有给她体面,但是眼下还是她统领六宫,主持宫宴。 大殿高大深远,贤妃正坐在月台的最上头,两尊鎏金的铜鹤里升起淡淡的檀香,白色的烟雾将她笼罩在其间,云娘一时看不大清她的脸,只觉得她的神色十分地坚毅,正与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完全一样的。 贤妃真是坚强的女子啊! 云娘想要是自己,突然听了那样的消息,一定不能熬过去的。不,若是她自己,在最初的时候可能就坚持不下去了。 但是贤妃却还能在殿上雍容大方,谈笑风声。眼下她先后招了几个贵妇上前说话,接着就是自己。当然,众人面前,不外是家常问侯之类寻常的话语。 云娘与命妇们一样,毕恭毕竟地答了话,又按宫人的指示退回自己的位子。此时,除了殿后传来的乐声,殿内其他人皆连咳嗽之声都不闻。 虽然今天皇上的寿筵比起前些天贤妃的寿辰要隆重得不知多少倍,普天同庆是夸张了,可是京城里却早下了恩旨,大赦天下,而几乎所有的皇亲、勋贵、高官们都来祝寿。 可云娘却在悄悄想,皇上的寿宴,富贵是真富贵了,可是未免失了些欢喜热闹之气,其实是很没趣的。云娘甚至觉得不如杜老爹的大寿过得开心呢。 这时又有太监传来臣下们贺寿的礼单,“太子献泽地改良产出的上等稻米百斛为圣上寿,二皇子献象牙寿星……”第一项便将云娘震惊了。将沼泽地改良产出稻米的不是四皇子吗?为什么却是太子献给皇上做寿礼呢? 这件事京城之中颇有些人知道,于是云娘便向左右悄悄瞄了一瞄,却见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当处,似毫无察觉。 当年满朝人穿旧朝服时,大家也都是一样的吧。 到了在贤妃的带领下为皇上祝寿时,云娘见到了皇上,更觉得不大妙。原来皇上容颜便很清瞿,似有病容,如今更加瘦得厉害,只有一双眼睛依旧亮着。受了礼后,皇上先与几位公主说了几句,然后便将云娘叫到前面笑道:“你那幅江南山水图真很好,朕一直遗憾未能到江南巡幸,如今看了你织的锦倒是亲自去过一般。” 那匹锦云娘一定在万寿节前织好,装裱了进上去,如今听皇上竟然果真看了,便行礼笑答:“待明天春暖花开,圣上正可以亲自去江南看看。” “那就等明天春暖花开的时节吧。”皇上笑道点点头,云娘便退了下去。 云娘为皇上颇有几分伤感,明年春暖开花的时候,他恐怕去不了江南了吧。但是她如今更关切地却是玉瀚,回到家中不免道:“太子也过于明目张胆了,四皇子忙了几年,方才有些成效便成了他的功劳?那些厂卫的人难道不会密报给皇上吗?” “如今你的身子,哪里还能操劳这些事?”汤玉瀚上前帮云娘换了家裳衣裳,扶她躺在炕上,“你放心,皇上虽然病着,可却没有糊涂。特别在那一次出宫后,更是醒悟了许多事情。” “况且,如今我虽然认定四皇子会胜出,但四皇子却从不参与皇子们的争斗,是以我也一样置身事外,只等皇上自己决策那一日吧。” 云娘便也放心了,皇上眼下不动太子,恐怕是不想让万寿节上太过难看,但是以他手中的权势和治理天下的精明却不会连这些小事都看不透吧。 玉瀚便又劝她,“你如今的肚子也大了,这一次之后便不要再出门了。” 云娘点头道:“我也这样想呢。”此后果然谢绝了所有的应酬,就连铺子里也不过去了,只派了阿虎和荼蘼替自己去瞧,然后在家中看看帐本。 毕竟自己年纪不小,已经二十四了,又是第一胎,云娘也小心谨慎着呢。 第137章 事发 京城的冬日来得早,秋日一过,天气便冷了下来,也正适合在家中养胎。云娘如今肚子越发大了,每日里也做不了什么,织锦、针线也基本丢下了,每日里只是跟着李嬷嬷、邓嬷嬷、江花、如蓝几个说说笑笑。 这一日李嬷嬷从外面进来笑着回禀云娘,“周家给蕙莲说了一门好亲,那家是外面的良民,做着小生意,日子还颇过得,故而想求个恩典脱了籍出去。” 云娘自到了武定侯府,就见府里的下人一向相互通婚,六房里嫁出去这些丫头也差不多都嫁了府里的奴仆,是以骤听了李嬷嬷说蕙莲在外面说了亲,倒觉得有些意外。 而且,若是将蕙莲放了身契,还有一重麻烦,那就是蕙莲的身契并不在她的手中。但是她想了想,武定侯府里下人十分多,到处人多事少,放出一个丫头也不算什么,且蕙莲出去了,也省了她的心,便道:“我自是许了,只是她的身契如今在哪里?是侯爷处还是大奶奶那处?总要问了向他们讨来才好。” 李嬷嬷便陪笑道:“这事我早已经打听好了,现在府里下人的身契都在大奶奶那处,是以还要奶奶向大奶奶说一声。” 这倒没有什么难的,云娘便向李嬷嬷道:“那样不如我一会儿去大嫂那边,与她说一声,讨了身契回来。她一向是大方惯了的,一定会应诺。” 云娘初入府时,大奶奶颇有些没把她放在眼里的,但先前有玉瀚强势为她撑腰,后来又有皇上的诰封,且云娘又最是省心善良的人,有什么事还会悄悄告诉她,是以两人慢慢融洽起来。在太子和大爷得罪贤妃,贤妃再不招大奶奶入宫后,她对云娘的势头又低了几分。云娘却不踩低捧高,依旧对她依礼相待,眼下,两人便看起来是极亲的妯娌。 是以,别说一个丫头,就是再大的事,大奶奶也没有不允的。 李嬷嬷便也笑道:“六奶奶开口,大奶奶自然会给情面。如此,我便让她收拾了包袱,等身契拿了回来,便送她出去。” 云娘自然应的,且此时正是无事,料大嫂那边也见过管家娘子们了,遂起身过去。只是她挺着大肚子,身边总要跟着几个,行动也未免慢了些,尚未出院门,就听后面有人叫道:“我总要给六奶奶叩个头才能走!”转身一看,正是蕙莲,急促促地从通向后院的小门跑了过来。 一个婆子从后面追着,“混闹什么,六奶奶怎么能见你!还是赶紧跟我回去,好多着呢!”一头说着一头抓了蕙莲向回扯,蕙莲不从,头发都挣得蓬乱了,一眼见了云娘,便叫道:“六奶奶,求你救我一救!” 李嬷嬷正在一旁扶着云娘,便大声喝道:“乱叫什么?小心惊了六奶奶的胎!” 那婆子这时也瞧见云娘,赶紧陪笑道:“我女儿不大懂事,还请奶奶见谅,回去我自教训她。” 云娘瞧着蕙莲眼睛里都是泪珠,已经知道不对,便向她们道:“都进来说吧。”说着转身回了屋子。 蕙莲进了屋子,噗通一声先跪了下来,“六奶奶,我不愿意出去,情愿在这里做一辈子洒扫丫头,自挣自吃。” 那婆子也跟了进来,跪在一旁道:“蕙莲不懂事,倒劳六奶奶操心了。女大当嫁,如今家里为她说了一门好亲,总留在六房里又算什么呢。” 李嬷嬷也赶紧道:“六奶奶,周婆子是蕙莲的亲娘,先前侯爷将蕙莲赏过来的时候,她娘自然想着要她就此服侍六爷。眼下……便想把女儿发嫁出去。蕙莲一时倒没想明白,只管让周家接出去教导吧。” 云娘自然听懂了李嬷嬷言下之意,原本周家是想蕙莲能做了玉瀚的妾,眼下见不能了,便转了心思,重新给女儿说了一门亲事。而蕙莲却依旧恋着玉瀚,所以不愿意离开。 她本该令周婆子将蕙莲带下,但却总觉得不妥,便又打量蕙莲几回,见她果然生得可爱,圆团团的一张小脸,乌黑的大眼睛,眼下哭得脸都涨红了,含悲带怨,更觉可怜。再见她只穿着府里按例发下的一套寻常粗布衣裙,头发上也只用发带绑着,没带首饰,脸上半点脂粉也没有,手上还有一块冻疮,度其神情,却不似那种一心攀附富贵的孩子。 云娘便更不肯放着由那周婆子和李嬷嬷去了,向李嬷嬷道:“蕙莲现在还没放出去,自是我们房里的丫头,有什么话总要让她说。”又向蕙莲笑道:“你说吧。” 蕙莲咬了咬牙,终于道:“我家里想将我卖给一个老头子做妾,我不愿意。” 云娘最瞧不上这样的爹娘,不勤勤恳恳地过日子,却打起了女儿的主意,不管不顾地将孩子推到火坑。便冷眼看着周婆子和李嬷嬷,“怎么回事,你们自己说呢还是我找大奶奶去查问呢?” 那周婆子便赶紧跪下道:“那人老是老一些,但其实也是京城里的殷实人家,知道我们侯府里的丫头比外面的小姐还尊贵,才托了人来求的。听说家里的正室已经得了痰症,熬不过今年了,到时候就将蕙莲扶了正,真真也是一门好姻缘。” 李嬷嬷也在一旁帮着,“她自己的亲娘,自不会害她,也是为了她出了侯府依然过着好日子。” 云娘气道:“牛来喝水强按头也没有用的,蕙莲既然不愿意,就是再好,你们也不得强求。这门亲事我不许,还让蕙莲留在六房里。”说着打发走了周婆子,便让大家都下去了,却独自向邓嬷嬷使了个眼色。 到了第二日,邓嬷嬷便瞧了个没人的空儿进来,“我昨天出去打听了一番,竟吓了老婆子一跳,原来周家的儿子欠下了好几百两银子的赌债,过了期限没还,现在债主日日去他们家门前要债,说是再不还就要告官。他们家心痛儿子,便出了下策,要将蕙莲卖了顶债。” “哪个儿子?”云娘突然明白了,“周三儿?红裳的男人?” 邓嬷嬷点头,“正是。”又解释道:“他虽然叫周三,却是家里的独养儿子。”此外便不再多说,只瞧着云娘。 云娘不意竟是如此结果,向邓嬷嬷道:“嬷嬷先不要说出去,让我想想怎么好。” 正在为难之中,李嬷嬷却主动找了上来,跪到云娘跟前哭道:“六奶奶,红裳在家里上了吊,刚被救了下来,躺在炕上起不来,我也恨不得就死在眼前,可是总要在死之前向六奶奶回禀清楚。” 邓嬷嬷这时也走了进来,指着她骂道:“你们一家子坑了六爷许多两银子,现在还死啊活啊地闹,是不是欺负六奶奶好说话!” 李嬷嬷让邓嬷嬷如此一说,羞愧异常,捂了脸道:“我是该死,可是想到红裳家里的几个孩子,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云娘平日最好说话,从不用下人跪着回话,可今日也不叫李嬷嬷起来,只道:“嬷嬷今日索性把事情都说明白吧。” 李嬷嬷便哭道:“当年侯爷为了六爷要娶汝南侯家的大小姐,便硬是要将六爷房里的丫头都打发走,红裳是大丫头,自然首当其中,被侯爷指配给了周家的老三。我和红裳其实十分不愿意,可是也不敢不从侯爷的话,只得将红裳嫁了出去。” “谁知道这周三原本就不务正业,尽日在外面赌钱,自成了亲之后,他见红裳妆奁丰厚,更是隔三差五地偷了东西出去赌,他家里且管不了,我和红裳更是没有办法。” “先前还是小打小闹,后来六爷被贬出了京城,他的胆子就更大了,趁着红裳生孩子时将六爷铺子里的檀木偷了几根出去卖,夫人留给六爷的东西也让他摸了去几样,若不是我和红裳拼了命拦着,哪里还能剩下。” “为了不让他去赌,我们费尽了口舌,”李嬷嬷呜呜地哭着,涕泪交加,“眼下六爷回来了,铺子也交给了六奶,我们又吓他,他也怕了,才老实下来。原以为改好了,其实还是瞒着我们去赌。只是现在铺子里管得严,他又偷不出,便在家里打红裳,将红裳的衣裳首饰尽数拿走了,还是不够,要债的去过六爷的铺子,只是知道是武定侯府的产业,便不敢再闹,只得找回周家,周婆子替他还了几回也没有办法,只得要将蕙莲卖了。” 云娘听着,不禁哼一声道:“就算这一次将蕙莲卖了,下一次周三再欠下赌债可怎么办呢?” 李嬷嬷便哭道:“都是我们命苦,红裳从小就懂事伶俐,被夫人慧眼选上来,伴着六爷长大,原以为再怎么也要留在六爷身边一辈子的,可却嫁到了外面,又是这样一个混帐行子,我们又有什么法子?” “红裳毕竟是给玉瀚管着铺子,有这样的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 李嬷嬷便吞吞吐吐地道:“只怕六爷听了生气。” 云娘见状,不由得一股怒气冲了上来,便道:“你们哪里是怕玉瀚生气?而是以为玉瀚一向不计较财物,又信任你们,便打算一直如此糊弄下去!” 一旁的邓嬷嬷赶紧上前,“六奶奶,你可别动气,为了她们伤了身子可了不得。” 李嬷嬷便也哭道:“六奶奶,我是没法子才来求奶奶的,若是奶奶被气伤了身子,我和红裳万死也莫能赎罪啊!” 云娘得了邓嬷嬷提醒,已经将怒气压了下去,不管周三、李嬷嬷、红裳做的事有多可恨,但都不如自己肚子里这个重要。想了想,李嬷嬷原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打听到消息,今日却主动向自己承认,一是因为她知道迟早瞒不过自己,另外恐怕也是有所图的。于是便淡淡地问:“嬷嬷还有什么想说的,也只管说了吧。” 李嬷嬷迟疑再三,终于道:“我想求六奶奶赐一张六爷的名帖,拿着把赌场的人吓走。” 第138章 责怪 云娘已经想好不再发火,但听李嬷嬷了此言,还是难免生气。 玉瀚是有名帖放在自己处,在外面拿出去,就等于他亲自到了一般,看到的人都要给几分颜面。他特别给自己留了名帖,便是怕自己出门做生意时遇到什么是非,来帮自己撑腰。自己打听了这个道理,便仔细地收了起来,一次也没有用过。 现在李嬷嬷竟然想要了玉瀚的帖子去挡赌场的人,把玉瀚当成了什么? 红裳的男人一直赌,还不就是因为有李嬷嬷和红裳替他还债吗?而她们能将自家铺子的收益拿出去还赌债,还不是因为铺子是玉瀚的,总不是真心舍不得。钱财上如此,别的方面也是如此,她们不管拿了玉瀚的帖子去挡赌场的人会有什么结果,根本不把玉瀚的名声真正放在心里。 自己怎么能允许! 这时邓嬷嬷端了水送上来,“六奶奶,你先吃杯花露消消气。”又指着李嬷嬷骂道:“难道周三的赌债你们便都赖上了六爷和六奶奶不成!” 云娘接了花露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心情果然又和缓了些,便道:“先前的事我看在玉瀚的情面上已经揭了过去,只盼你们醒悟过来,从此改过。现在你们不肯,我亦再不能给你们机会。帖子是肯定不能拿出去,就是先前你们管的铺子,这一次我也要收回来。” “红裳原本就放了身契,并不是我们府上的人,嬷嬷的身契我也让人拿出来,以后便离了府里吧。” 李嬷嬷见求情无望,越发啼哭,以头抢地道:“六奶奶发发慈悲,千万给红裳一条活路啊!”又道:“若是六爷六奶奶不管我们了,周家一定将红裳卖了,就连红裳的几个儿女,恐怕也留不下!” 云娘想到周家竟舍得把亲生的女儿卖了,倒也相信李嬷嬷的话,如果玉瀚和自己果真不管她们了,周家恐怕真要把红裳卖了,就连李嬷嬷,也说不定会被周家坑了呢。 想到红裳的亲事正是祖父指定,红裳也不愿意嫁的,再想到李嬷嬷毕竟奶大了玉瀚,红裳也曾服侍过玉瀚,而自己进京后也受了李嬷嬷许多提点,终是不能将李嬷嬷就此赶出去,踌躇了一下,便道:“你也不要再哭了,这时候哭又有什么用?还是下去想一想该怎么办吧。” 又向邓嬷嬷道:“嬷嬷带着李嬷嬷出去吧,再帮她筹划一回,怎么也不能周家将红裳和孩子们卖了还赌债。” 邓嬷嬷便拉着李嬷嬷下去了。 云娘听着李嬷嬷哭着走了,心里不快,却也不知怎么才好,一心盼着玉瀚早些早些回来商量商量。可是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自万寿节后,他越发地忙,有时便住在宫里,就是回家也没有早的时候。而这些小事,最好还不要打扰他才是。 正歪在炕上想办法,就听人通传“大奶奶来了。”便赶紧坐了起来,还没来得及下炕,就见大嫂匆忙走了进来,板着一张,进了门便停住了道:“给你们管着铺子的红裳,她男人赌博滋事,现在竟然被顺天府抓了去。侯爷十分生气,令将周家一家人都赶出府,我特别来告诉你一声,再将蕙莲带出去。”说着便吩咐人去带蕙莲。 不想才半日功夫,事情又有如此大的变化,云娘觉得不妙,也顾不上问候急忙问道:“怎么就惊动了官府?” “不知道是谁报了官,”大奶奶瞧着云娘,神情不再是近来的亲热,而颇有些不快地摇头道:“六奶奶也未免太不小心了,怎么用这样一人,这事如果被人盯上了,不只六爷,府里都要受拖累。” 云娘听了这话,心里着实难过。大奶奶从来都是贵女作派,就是再不高兴,面上也笑盈盈的,如今能说出责备的话来,语气虽然不重,但却比别人高声叫骂起来还要糟呢。 可是云娘心里也委屈,明明周三是侯爷那边的下人,现在为什么将责任都推到了六房?就因为红裳嫁了周三?可那也是侯爷吩咐的啊! 她一向是要强的人,不说先前在盛泽镇时便是最出众的,就是到了武定侯府里,也一向谨慎做事,小心做人,半年多的时间,宫里的贤妃喜欢她,府里的祖父认了她,就是大奶奶、还有一干婶娘、妯娌等等,就没有人能说出自己一样不是来。 如今倒因为素未谋面的周三被责怪了!可是她原本也不知道周三是个好赌之人。 云娘一时之间竟觉得眼眶酸胀,眼泪就要掉了下来,可是她赶紧忍住,不想大奶奶看出来,只问:“大嫂能不能找了人进宫告诉玉瀚,让他先有个防备?” 大奶奶马上回绝了,“如今宫禁格外森严,我也没有办法传递消息。” 也不知玉瀚骤然听了消息会怎么样?云娘十分惦念,便又低声下气向大奶奶打探,“如今可有什么好法子?” 大奶奶还是摇头,“我们也只有在府里等着。”这时蕙莲已经带了进来,挽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眼睛肿得像两个桃子一样,哽哽咽咽的,却没有哭出声,只跪在云娘面前行了大礼,“谢六奶奶的恩,只是我终得走了。” 大奶奶便道:“如此,我便走了。” 云娘此时已经下了炕,看着蕙莲说不出心酸,前两日周家要卖蕙莲自己拦了下来,可眼下大奶奶来要人,自己却无可奈何了。 周家虽然可怕,尤其是周三,简直是个恶棍,但是蕙莲却是无辜的。且蕙莲若是被赶了出去——她还不是要被卖掉还债? 一时间,云娘的心便软了,有心留下蕙莲,便上前拦着大奶奶,恳求道:“大嫂,蕙莲是个懂事可怜的女孩,能不能不将她带出去?” 大奶奶亲自来向六房交待,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眼下便提高了声音向云娘道:“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可怜她?还是赶紧想想怎么把这声官司撕虏开吧,你们都免不了要跟着受波及!”又向蕙莲道:“赶紧跟着我出去!”说着便向外走。 云娘被大奶奶的说得低下了头,正拿不定主意——她既怜悯蕙莲,又怕因此沾上官司,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玉瀚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六奶奶是要可怜谁呢?”说着人掀了帘子走了进来。 大奶奶正迎面对小叔子碰上了,便退了一步重新回了屋子,却急忙向六爷道:“六爷可知红裳的男人出了事?” 汤玉瀚便道:“听人说了,不过是些许小事,何必放在心上?”走到云娘面前,先道声“别怕,”又低头细看了一回见她神色还好,方道:“大嫂又何苦来告诉云娘,她哪里经过这个?” 大奶奶摇头道:“我岂会无事乱传话?只是祖父有命,我不得不从罢了。”又道:“也罢,恶人又是我做的,我还是先走吧。”说着又向蕙莲喝一声道:“别再哭哭啼啼的,赶紧出了这里!” 蕙莲便起身跟了过去,只是再也忍不住,一头走,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云娘心里十分不忍,却转过头不去看她。 只听玉瀚冷笑道:“我房里的人,什么时候许别人随意带走了?这个丫头给我留下!” 云娘转回头来,正见大奶奶也转过身,向玉瀚苦笑道:“六爷,今天可不是胡闹的时候,祖父命我将周家的人都撵出去,这丫头正是周家的。我只怕六奶奶心里不自在,特特地自己过来说给她听,如今六奶奶明白了,六爷怎么反糊涂了?” “什么糊涂明白的,这个丫头既然在我们房里,我若不答应,谁也不许带走!”汤玉瀚并不让步,却向蕙莲道:“你回房去吧,若要人服侍,六奶奶自会叫你上来。” 蕙莲方才听了玉瀚不许人将她带走的话,便已经止了哭,现在瞪大眼睛看着玉瀚,然后赶紧跪下向他和云娘行礼,“多谢六爷和六奶奶了!”便要退回去。 可是大奶奶正挡在门前,拿一只手指着她道:“不行,侯爷已经说了,周家的人再不能留!” 蕙莲再不敢冲撞大奶奶,却一猫腰从大奶奶的手臂下钻了出去,几步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大奶奶气得瞪着玉瀚道:“六爷,你一定要包庇周家的丫头,一会祖父发了火,我看你怎么样!” 玉瀚却笑道:“这丫头果然是个机灵的,我们六房怎么能放呢?”又道:“祖父处自然我去说,大嫂不必担心。” 正说着,听雪轩里果真来了人,亦立在门前传话道:“侯爷命六爷立时过去!” 汤玉瀚便道:“大嫂请回吧,我这就过听雪轩去分说明白。” 大奶奶只得跺跺脚走了。 虽然刚刚大家都不愉快,可是云娘却不能不讲礼数,将大嫂送到了院门前,回身见玉瀚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拉了他的衣襟道:“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真是拖累你了。” 原来自玉瀚进门,她便觉得不对了,这时节他怎么能早早就回了家里?且他并没有穿早上的那身官服,而是换了件青缎袍子,平白无故的,为什么就换衣裳?一定是有事。可是此时,又哪里是说话的时候,见来传话的人满脸急切,便也催道:“你先过去吧。” 汤玉瀚看着云娘那双白皙细嫩的小手正拉住自己,一双眼睛里尽是担忧,先劝慰道:“此事与你何干?”又笑,“我先送你回去。”说着上前将云娘抱在怀里,送进屋中。 方才大奶奶过来,又有听雪轩的下人传话,眼下院子里早已经聚了许多人,玉瀚便当着这些人将自己抱起来,云娘脸马上臊得红了,只是她如今挺着大肚子,倒不敢挣,只小声嘀咕,“青天白日的,都让人看到了。” 玉瀚却不理,将她送到炕上,却在她耳边道:“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我没事的。”说完方出了门。 云娘拿手握着双颊,悄悄地笑了,方才所有的心事倒散了大半。 第139章 罢官 玉瀚还没回来,云娘便听到他被罢了官。 府内的人都说,外面盛传六房的管事聚众赌博,又仗着玉瀚的势滋生事端,被人告到了顺天府,查明实情,报到了御前,圣上大怒,直接免了玉瀚的羽林卫指挥使,令他回家闭门思过。 老侯爷气坏了,正在痛骂六爷。 云娘听罢,也不说什么,只起身去了厨房——原来自他们搬回正屋,小厨房亦迁了过来,就在屋后面的倒座里,亲手做了几样菜肴。 如今李嬷嬷和邓嬷嬷都不在,江花和如蓝便紧紧跟在她身后,十分劝阻,“六奶奶,身子要紧,可不能累着了。” 云娘便笑了,“如今你们倒也学得啰嗦了。”又道:“我又不做重活,只想着这天气越发地冷了,正要喝点热汤才好,又算什么呢。”一时选了料,洗切之后放好,将汤煨在灶上,等玉瀚回来。 玉瀚在听雪轩里并未停太久,回来时汤尚且没有煨到火候。云娘看着丫头们帮他拿衣裳,欠身笑道:“还要等一会才能开饭。” “我又不饿,哪里急着吃?”汤玉瀚说着洗了手上来,照例要先看她的肚子,几句闲话过后,便挥手让人下去,笑道:“你一定也听了消息吧。” “听她们说了些,”云娘亦笑,“正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歇些日子。” 汤玉瀚的眸色便亮了,“你又知道我迟早还会回去的。” “嗯,”云娘点头,“你方才告诉的话,我就听明白了。” “这里头有些事情……” 汤玉瀚一语未了,云娘便拦住他,“你的公事不同别人,伴驾本就有许多机密,我既不懂也懒得听,倒不如我们商量商量给孩子起个名字。” 男人们在外面做大事,往往并不愿意告诉家里人,玉瀚倒不是如此,可是云娘自他回家后已经冷静下来,细一思忖,便感觉出周三的事情肯定有些不对。周三赌了那么久也没有出过事,偏偏眼下玉瀚前程正好时被闹了出来,而且直接指向玉瀚,只能说明一定有人在被后捣鬼了。 再听玉瀚的语气,也有着几分为难,且自己曾听四皇子妃前些时候提汝南侯府的事,心里便猜测到有可能是那位赵爷在背后闹的,然后取代了玉瀚。 再想皇上明明对汝南侯府的人如此讨厌,就是赵爷爬上了羽林卫指挥使的位子,也未必能如玉瀚一般受皇上重用。毕竟京中有共有二十六卫,都是皇上的心腹,所掌权柄亦由皇上授命。 而玉瀚因为这一点小事被罢官,皇上心里自然也是有数的,没准亦是如当年他被贬到盛泽镇时一般呢,总有东山再起的时候。 就算不能再做官,又有什么?他们有产业,就是分家出去日子也能过得很好。 既然玉瀚不让自己担心,云娘便不担心,眼下更是含糊过去。 玉瀚听了云娘说起孩子的名字,兴致马上就高了起来,“你也想到了?我这几日一直在想要准备出几个好名字,有男孩的,也有女孩的,而且还要虑到万一是双胎。” “我这一胎不会生两的吧?”云娘疑惑地道:“御医来看了,也没提过。” “我只这么一说,”玉瀚笑道:“,去年四房的堂嫂就一胎生了两个儿子,所以我们都要想到才是。”说着便让人拿了笔墨,一下写下了几十个字,“如果是儿子,名字应该是从山字旁的,如果是女儿,便是从文字旁的。这些都是我闲时想的字,你看一看,挑哪些好?” 云娘在家里无事时也想了些,她虽然已经识字了,也能读书,但总比不得玉瀚的学问深厚,便凑过去一个字一个字地看,有生僻的便问是什么意思。 但凡人对儿女,未免容易生那求全之心,就算是孩子还没有降生,便恨不得给他起一个极佳的名字,云娘亦是如此,看了半晌,竟然没有挑出一个满意的,“虽然都是好的,可是会不会还有更好的?” 玉瀚其实也是一样,于是到书房搬回来一套《说文解字》,两人一页页地翻看,每遇到字形字义均嘉的字,便先录下来。 这套说文解字共有十册,每册都有一寸许厚,故而到了晚饭时,他们也不过只看了小半册。撤了饭桌,正待再看,邓嬷嬷走了进来,回道:“周三的案子已经判了下来,他和赌场的几个一样的处罚,流放到千里外的台站效力,明日便起程。” 云娘不由得叹了一声,“竟这样快就结了案!”再一想也不出意料,赵家的目的是玉瀚,如今玉瀚已经被罢了官,案子自然也就要结了。又问:“李嬷嬷和红裳怎么样了?” 邓嬷嬷便道:“她们如今十分地悔恨,只是悔亦无用,只得给周三打点了行李,明日送他出门就是了。” 若是李嬷嬷和红裳早告诉玉瀚或者自己,处罚自然是要处罚的,只是周三哪里还会落到如今的下场?且周三并不足惜,可是却留下红裳带着小儿女们过活,自会十分艰难,她们酿下的苦果子也只有她们自己吃下去了。 虽然周三的事应该是赵家在背后捣鬼,但是周三被流放却是罪有应得,云娘并不同情他,便摆手示意邓嬷嬷可以退下了。 邓嬷嬷略一迟疑方才起身,云娘便问:“是不是还有什么事?” “李嬷嬷和红裳一定要跟着我过来,说要见六爷一面,眼下正在二门外等着。” 云娘听了,心里自然明白,当初李嬷嬷之所以求到了自己面前,并不是她相信自己,而是那时事情已经非常急迫,而那段时间玉瀚又一直忙得很,她根本见不到。眼下玉瀚正在房中,倒不好自己决断,便瞧向玉瀚。 汤玉瀚听了摇摇头道:“不见,让她们走吧。” 云娘见玉瀚如此无情,自知他被李嬷嬷红裳两个伤透了心。玉瀚不过二十几岁,可是命运多舛,真心关切他的人一个个地离开了。在认识自己之前,李嬷嬷和红裳几乎是与他最亲近的两个人,也是最得他信任的。只看他将自己的产业完全托付给她们,却从没有多问过一句便知。 但没想到的是,正是从小伴着他长大的两个人,却一直在欺骗他,这其实比她们拖累他被罢了官还要令他伤心。按常理,玉瀚是主人,对于这背主的下人总要惩戒一番的,不过他其实对李嬷嬷和红裳总是不同,处罚也就免了,但是想再借此见到他也不能了。 邓嬷嬷答应了一声便要走,云娘却叫住了她,“嬷嬷,将李嬷嬷的东西都收拾了都给她吧。”李嬷嬷跟了玉瀚和自己这么久,自然也有些东西在这里,应该也能值些银子,拿了总能度日。 再瞧一眼玉瀚,见他正看着桌上的书,头也没抬,便摆手示意邓嬷嬷退下了。自己坐在一旁思忖,其实李嬷嬷和红裳虽然陪着玉瀚十几二十年,但是她们并不真正明白玉瀚。 如果她们有什么难处,只要告诉玉瀚,不论多大的事,他再没有不管的。可是她们偏要自以为是地欺骗他,将过去所有的情谊都消磨没了。如此看来,就算红裳当初能够留在玉瀚身边,也不能成为他心里的人,所以他们竟是没有一点夫妻的缘分呢! 果然待邓嬷嬷下去后,玉瀚便向云娘道:“就她们做的事,打死都不为过,你何苦还要帮她们呢,” 云娘便道:“我是想红裳之所以嫁给了周三,毕竟还是我们府里指派的,所以才有了这样的结果;再者,李嬷嬷和红裳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都有功劳,我们总不能看着她们衣食无着、流落街头。” 其实还有一点云娘没有说出来,那就是自得知红裳并不是玉瀚放出去的妾,她对红裳原来的一丝不快早消失了,反而倒有些同情她。如今她宁愿把东西还给李嬷嬷,让她和红裳把未来安顿妥当,免得她们穷困无依时来求玉瀚,也除去了玉瀚对她们最后的一丝可怜,反倒感念自己。这样女人的小心思,就是亲如夫妻也不好说出来的。 果然玉瀚点头道:“你就是心善,不过也罢,从此我们对她们母女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娘见玉瀚已经全放下了,同他吃了晚饭,却拿出一个小包,打开一看,里面的猫眼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你瞧着还眼熟吧?” 汤玉瀚轻轻地将那些宝石握在手里,又散放炕上,拿起一颗比了一下,正是小时候玩弹珠时的样子,却又没有弹出去,重新一颗颗地收了回来,包好放回云娘的手中。 云娘也不想能幸运地收回了这些猫眼石,虽然还有几件首饰下落不明,也就罢了,现在便笑道:“我见人家戴的猫眼石戒指好看,明天也镶一个。”见汤玉瀚只点头,却说不出话来,便起身道:“你陪我到院子里走走吧。”原来她肚子里的月份大了,不耐久坐。 汤玉瀚扶着她走了半晌,心情已经平复,见她面容虽没有大变,可腹部高隆,双腿已经肿了,行动间十分笨拙,早不复先前轻盈的身姿,这时方叹道:“自有了这个孩子,你可真是受苦了。” 云娘正扶着他的手,便拍了他一下,“再不许这样说了呢。我能怀了孩子,正是天大的福气,也是我们与儿女的缘分,哪里是受苦!我心里每一天都是极开心的!” 这几个月,汤玉瀚除了上衙轮值伴驾,其余的时间几乎都陪着云娘,他亲眼看着云娘每日里都笑吟吟的,抚着肚子满是欢喜,现在又听了这话,心里说不出的感激动情,一时间鼻子竟觉得酸了,只恐云娘听出,轻轻应了一声,便不敢再答言。 云娘果然完全沉浸在幸福中,又轻声慢语地道:“我想我们的铺子收益虽好,可是毕竟没有田产可靠,等今年年底把所有的收益拢一拢,买些田,也算是留给子孙的基业。只是你说,这田是在哪里买好?” “若是在京城买,自然管着方便,可是京城外的地竟十分地贵,比江南还要贵上一两分,且又早被皇家勋贵们占了许多大庄子,并不容易买到成片的。若是回江南,买田倒好办,却也有麻烦之处……” 汤玉瀚这时哪里还有忧思,便笑道:“这有何难?不如我们两处都买些。”又凑到她耳边道:“我们以后总要再多生几个的,不多买些田将来恐怕不够分的呢。” 第140章 潜龙 晚饭后外面便完全黑了下来,院子里虽然挂了几盏灯笼,可依旧影影绰绰的,云娘看不大清玉瀚的面容,只见他眼睛亮闪闪的,他说话时的热气就呵在自己的颈间,又热又痒,加之他语气中的暧昧,让她沉迷其间,亦轻声应道:“我一定要生好多儿女。” 又将她这些时日的设想一一道来,“虽然汤家富贵,但是我也要教女儿学织锦,有一样手艺傍身,竟要比万贯家财都重要呢?至于儿子,我在身边养到七八岁,便要你带着好好教导了……” 一语未了,汤玉瀚便笑着接道:“那我就教儿子耕田。” 云娘便羞他,“你自己尚且不会呢,竟然还说要教儿子!” “我哪里不会!大家都知道我在盛泽镇的时候自己种菜的。” “我每日里只看见阿虎浇水,却没见你去做什么。” 汤玉瀚便笑了,“一想起在盛泽镇的时候,就觉得十分有趣。”又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上一次我被贬官娶到了你,这一次被罢官,如果能一直陪着你生了孩子就好了。”因为先前的经历,他一直在心里为云娘这一胎十分地担忧,只怕不能好好地照料她,偏平日里公务繁忙,在家的时间十分有限,此时罢官竟不全是坏事。 云娘听了喜在心头,在别人眼中,汤玉瀚突然被罢官是很丢人的事,但是她在最初的担心后剩下的只是喜悦了。此前玉瀚虽然尽量多陪她,可是他毕竟是皇上最看中的羽林卫指挥使,空闲时间并不多。可是现在,他会留在家里一些时日,真是难得极了! 就算她知道玉瀚不能一直留在家里,但是这些时日依然就像偷来的一般,他们正可以肆意挥霍。是以她格外珍惜,每日与玉瀚在一处,就连家里的事情也不大管。 倒是邓嬷嬷过了些时日过来闲聊,说起原来李嬷嬷将在府里的东西变卖了买下一处小房舍,带了红裳做针线过活,“我见奶奶心善,便来说一声,她们的日子还过得去。” 云娘早想好不管了,因此也只淡淡的,“玉瀚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将来是好是坏都由着他们吧。” 邓嬷嬷便笑道:“我们家儿子再不会如此。奶奶只管放心。” 邓家人若是做事用心,云娘自不会亏待他们,因此颌首道:“我如今精神亦不足,我们房里的事情你便多费心吧。” 邓嬷嬷便又道:“有一事我亦要回奶奶,蕙莲自周家出了事,便病倒了,这两日方才好转一些,却一直念着当初错了,想来求奶奶放她出府。” 云娘想想便道:“我其实知道她的意思,总觉得当初同意被卖了周三便不会出事,其实我一听事情闹大了时亦有如此的感想,如果我不将铺子严管起来,周三的事也不会发,六爷也不会被罢官……后来还是玉瀚劝的我,即使不管,事情早晚也会出的,只是另一种路数罢了。蕙莲就是同意被卖,也不过能顶上一回债,难不成能顶一辈子?” “眼下我的身子不便,不能见她,你便替我劝一劝吧,能劝得转就留下,劝不转亦无可奈何,只得放她出去,今后的一切都由着她。” 邓嬷嬷也道:“奶奶说得很是,我去看看,把道理给她讲透了,只看她有没有这个造化还留在我们六房了。” 看着邓嬷嬷要走,便又叫住她道:“近两日我听着府里也颇有些风言风语,嬷嬷也细着院子里的诸位,若是因此而不安份的,只管放出去。” 汤玉瀚罢官回来,往日的宾客大都没了踪迹,府里亲眷们神态间也有了不同,就是下人亦难免有些变化。云娘自不会放任,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此时正是识人的当口,借机将六房的人梳理一回,今后留下的便是可用之人了。 至于她与玉瀚两人,其实对罢官全然不在意,反过得更自在。 如今玉瀚不必一早起床出门,就是睡不着,也陪着云娘躺着,然后练武、织锦、散步、读书、看画、给孩子取名,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将一天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地都占去了,又温馨又自在。 因此云娘有时会暗想,如果能如此过一生该有多好啊! 可是她亦知自己是一个小女子,目光未免短浅,只愿意平字一世。但玉瀚身为男子汉,却不会如此虚度年华。 而且,真正平心而论,云娘也不会愿意玉瀚白白浪费他的才华,一事无成的。 就在这闲散自在的日子中,四皇子命人送了帖子,邀他们去皇庄上小住。云娘指着帖子上的落款笑,“四皇子可真有趣,竟然自称富贵闲人!” 汤玉瀚便道:“这还是他几年前起的号呢,因他说身为皇子,富贵是有了,且他又不比别的皇子每日忙碌,十分闲散,故而给自己起了富贵闲人的号,又刻了一枚小印,每于书信时落款。”又提笔回帖,道:“如今我也起一个号叫江南耕者吧。” 云娘听了,又不禁嘲笑了半晌。 既无公事,他们便如约去了皇庄,这一次却打算小住数日。 冬日里的山庄,并无许多景致,但胜在清静闲散。四皇子改沼泽之地为良田的功劳虽然被太子强占了,可是他并没有放弃对农耕之事的兴趣,如今在庄子里建了几个大暖房,种了许多种菜蔬。 云娘在江南时并不知道暖房为何物,毕竟江南虽然有冬季,但却时日极短,又不甚冷,且一年四时,果蔬不断。自入了京城,她才明白这里冬里吃的新鲜菜果竟都是暖房里种出的,价格昂贵。 今日到了皇庄,才真正见了暖房——原来也如住房一般,只是略简陋些,屋顶盖着明瓦,里面燃着炭盆,用了许多财力造出与春夏一般的样子来,而那些果蔬便也如春夏一般地生长。 她便咋舌道:“无怪这时节的菜价竟然如此贵,原来只暖房一项的开支便不小!” 四皇子妃便笑,“我们王爷最喜欢弄这些,既是乐趣,也是体贴民情。” 云娘立即想起了破旧朝服一事,便随口道:“如此方能不被那些小人们骗了。”说过后又觉得造次了,遂赶紧闭了口。 四皇子妃是多么机敏的人,便笑问:“有什么事你不好与我说?只管说出来,让我也听听。” 云娘只得将那一次她与玉瀚去琉璃厂时遇到皇上,然后亲见皇上问起朝服价格时震惊,又道:“其实皇上是极体恤民情的宽厚人,只是因为从未出过宫,也没见过外面的情形,方才被骗了。” 四皇子妃便抚掌道:“我说那时候皇上怎地突然挑了好几位官员的错,将他们都免了职?原来是因为这个!”又道:“尤其是江陵府的奚知府,原来简在帝心,竟是京中官员的楷模,江陵出事后才将他派了过去的,才不到半年,便被免了官。” “论理我不该说的,”云娘便悄悄告诉四皇子妃,“奚知府表面廉洁无私,其实却是个极贪弊的人。”说着将他到任后做的事说了出来。 四皇子妃听了冷笑道:“我们家王爷最恨这样的,你贪了便贪了,又做出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来蒙骗皇上和世人,真真可杀!”又道:“皇上一向喜欢汤大人,就是因为他有操守,能自律。” 云娘便想起当初玉瀚答应自己收取商户锦缎的事情来,不觉得身上都出了汗,便道:“这暖房里实在太热,我们还是出去吧。” 四皇子妃也道:“正是,气味也不好,我们看过就走。” 两人携手出来,云娘转念却主动说道:“论起贪弊,我便在王妃面前再多一句嘴,其实有的人贪一些却也是有原因的。” 四皇子妃听了十分不解,“这又是何故呢?” “只论当年玉瀚在盛泽镇的俸禄,加上种菜打猎,实在只够他一人吃用,娶妻养家都是不能的,”云娘将数目一一报出来,“江南富庶,寻常的织工每月尚能得几两银子养家,朝廷官员俸禄还不及织工的工钱多,只有玉瀚这样了无家累的人方能清廉至此。” “奚知府固然可恨,我也受过奚夫人的一顿排喧,可说一句公道话,他若不是想法子办些寿辰满月收礼,只他的俸禄养一家子都不能,何况还有门客仆妇呢?” “因此如今的官员,除非家中富裕,并不在意俸禄的,若是出身贫家,只拿朝廷的些许俸禄,养家糊口,实在很难廉洁。”云娘没有说的还有,那就是明明皇家如此奢糜,全天下最好的东西都要贡到宫中,可是皇上却想官员们只拿一点点的俸禄却又不能贪污,岂非情理能讲得通? 四皇子妃沉思片刻,方道:“还是第一次听人将朝廷俸禄之事说得如此明白,又如此合情入理的。” 云娘听了不觉得汗颜,自己并非有见识有才华的人,只是把见到了实情说了而已,但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四皇子一家虽然不在宫中,也不似皇上那般受人蒙蔽,但终究与平民人家并无往来,其实也不知百姓和下面小官的疾苦。 只这一番话,云娘说过便也罢了,并没有放在心里,不料第二日四皇子竟专门将她请了过去,又细细地垂问了一回。 云娘先前虽然多次听四皇子妃说到四皇子,也亲眼见过数次,但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越发觉得四皇子的一双眼睛却极似老皇上,有十分的神采。心中立即想到了“潜龙在渊”一词,又觉得他迟早会一飞升天,不知秒觉间便存了些敬畏,恭敬地以盛泽镇和杜家村为例,将粮价几许、油价几许、衣裳鞋袜又价值几许,并有娶亲满月及丧仪等花费一一算给四皇子听。 四皇子听得十分仔细,末了只叹一声,“父皇喜欢生性高洁有有操守的人,但却未免不能十分体贴下情。” 这些日常琐事,玉瀚虽然在盛泽住了两年,亦不大清楚,毕竟出身就是不同,他从未缺过钱,性子又疏朗散漫。因此听了也笑道:“当日在盛泽镇时,便时常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若是没有长辈们留下的家产,只凭着俸禄,竟要比夫人织锦的收益少许多,果不其然!” 四皇子便也笑,“汤六爷亏了娶一门好亲,否则再做几年官免不了要衣食无着!” 第141章 说客 云娘见了四皇子的仪态,再想起曾经见过的太子和二皇子,更觉得玉瀚的眼光不错,与四皇子妃在庄子里散步时,挑了个清静的时候赞道:“我虽见识不多,但今日拜会了王爷后,也看得出王爷胸有丘壑,光华内蕴,正与王妃勘为匹配,日后定能一扫官场沉郁,光大天朝的太平盛世!” 四皇子妃并没有谦逊,亦点头道:“我亦觉得我家王爷远胜其他皇子,只是将来之事,也只看父皇的心意罢了。” 自贤妃千秋节后,广平和湖阳郡主便留在了长春宫。毕竟是血脉亲情,不只是贤妃,就是皇上也喜欢起两个小郡主;而万寿节时四皇子妃为皇上献上的十匹亲手织的素绸也得了皇上的青眼;现如今四皇子在皇庄暖房里种的种的果菜,日日里都挑了顶尖的贡到宫中,更显纯孝。 因此皇上慢慢对四皇子的印象有所改观了。妙的是,其余的皇子相互攻讦之余,亦都赞四皇子好。毕竟四皇子从不参与夺嫡之争,只专心种粮种菜,又令王妃织锦女红,每每有了产出,又遍送各府。 比起一心盼着老皇上早死的太子,一心想谋反的二皇子,还有其他为了皇位各种花样百出的皇子们,依云娘的见识,老皇帝心里早就偏心了,只是立储大事,他不可能不谨慎的。因此便笑,“皇上虽然也会受到蒙骗,但毕竟还是再清明睿智不过的老人家呢。” 四皇子妃有什么不懂的,亦是笑,却又悄声道:“还有一件喜讯要告诉你,前两天方诊出的,我又有了。” 云娘听了,果然替她喜不自禁,“这一次定然是一位小皇孙,只是王妃要好好保养身子才是。”身为王妃,与自己不同,总要有儿子傍身才行,尤其是眼下两位侧妃都有了身孕的时候,四皇子妃这一胎如果能生男尤为重要。 “我也盼着呢。”四皇子妃又悄悄道:“现在消息还没传出去,你且也保密。”又问云娘,“你怀了身子是如何保养的?我见你容貌依然清秀,身子也康健。” 云娘便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方知有孕时,玉瀚也为我买了些极贵重的补品,但我总是不爱吃,还是用家常饭菜多些。还有就是我生来闲不住,有了身子也依然会织锦、做些针线活计。” “先前家里的老嬷嬷们总是嘀咕,后来请了宫里出来的嬷嬷,这位司嬷嬷亦不逼我吃什么燕窝花胶的,只说日常饮食最是养生,又嘱我每日必定要走上半个时辰。” 四皇子妃亦道:“我请的女科圣手也道有孕后也要常走动,将来才好生养呢。”两人说起了养胎之事,十分地投契,四皇子妃终是女子,忍不住好奇之心问:“自你有了身孕,你们家汤大人并没有纳妾,此次前来,我瞧着果真也没带个收房的丫头?” 云娘此次来,带了司嬷嬷和江花如蓝几个,都梳着丫环的头发,且外表也不像,自是瞒不过四皇子妃利目的,便涨红了脸,“是他不肯收的。” 四皇子妃便笑,“你这话与只别人说去,竟然还来唬我?” 云娘只得摇头道:“我不似王妃肩负延续皇家血脉之重任,又不似京城贵女们要贤良的名声,因此只想我们俩人在一起好好过日子,便不愿他心里还有别人。” “你便如此对他说的”四皇妃惊问:“他就答应了?” 云娘点头,“我毕竟在小门小户长大,见的想的与你们不一样,如果他不答应,我恐怕就不嫁了,只留在江南织锦过活。”又满是自信地道:“我织锦能养自己的。” 四皇子妃先前便有怀疑,如今才知实情,叹道:“汤大人果真对你百般疼爱!”神情迷离了一会儿,却抚着肚子道:“如今我只愿能一举得男!” 如果不能得到男人的情谊,那么就分得他的权势和荣耀吧,云娘便握了她的手道:“一定能的!” 云娘在皇庄上住了些时日,与四皇子妃友情更胜,见玉瀚每日亦与四皇子在一处,知他们定然在商量大事,也并不多问,直到进了腊月,他们方才回武定侯府。 府里一切还是依旧,此次去皇庄,云娘将邓嬷嬷留在六房打理杂事,此时回府,一切都是准备妥当的。 几处铺子里的帐也陆续报了上来,玉瀚要看,云娘却笑着将他推走了,“这两日你朋友过来的不少,你去招呼他们,这点小事怎么用得到你呢。” 原来这时节正是外放的官员回京述职探亲之机,是以来看玉瀚的故友又多了起来,云娘十分体贴他,“你多少日子没出去与朋友们跑马吃酒了,只管去玩一玩吧。” 就是有司嬷嬷再三保证说云娘一切都顺利,玉瀚还是掩不住他的担心,是以已经数月没有外出了,现在犹豫半晌,终还是被云娘推走了,“也罢,有些事情还是我出府亲自看看为好。” 因红裳是匆忙间交的铺子,正值云娘有身孕也未能去看,所以这次的帐目她便看得格外细致,又遣了江花、如蓝、荼蘼、阿虎替她去店里察视。毕竟各个铺子里都是新掌柜,只要从一开始就立下严格的规矩,将来再管不难。而明年,她生了孩子,恐怕也难有时间一家一家铺子地走了。 这一日正算着今年的收益,有人送来拜帖,云娘打开一看,原来竟是钱县令的夫人。毕竟是故人,倒有几分亲切,赶紧命邓嬷嬷去接来,自己亦起身迎到院门前。 樊夫人身穿着石榴红的缂丝裙子,披着紫貂皮的披风,头上戴着镶宝的凤钗,满脸笑意,八面玲珑,见了面便快步走了上来,“自从江陵一别,便十分思念,”扶了云娘的手又笑道:“如今回了京,便想请你一起出门看戏,却听说你有了身孕,便过来瞧瞧你。”一连串地问几个月了,身子可好之类的,亲热异常。 进了屋子,眼睛四处略扫了一扫,先叹了一声,方低声向云娘耳边道:“当日我说的如何?我就知你一定能成为武定侯府的六夫人!” 云娘半晌没插得上话,只笑着令人送了茶点相让,此时方道:“我见钱夫人依然如故,心里也十分欢喜。” 钱夫人便又笑道:“你道我依然如故,我却见你变了。只是别人有孕都变得丑了,唯你有了身孕却更加年轻美貌!” “那怎么可能?可见钱夫人是玩笑话了。” 钱夫人却十分诚恳,“我怎么会随便与你玩笑?你果真越发地耐看了,比离开江陵时要美得多呢。” 云娘度钱夫人神色,只见她果真十分欢快,便笑问:“你只顾打趣我,你家有什么好消息,却还不赶紧告诉我?”钱夫人的脸上简直明晃晃地写着,我现在过得很好,你快来问我吧。 钱夫人只当她听汤六爷说过,便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南台这一年的考语倒是十分好,虽然还不到升迁的时候,可却调到京城来了,现在任顺天府的通判。” 顺天府级别虽然不是很高,但却是与别处不同,府尹能直接面君,下面各级属官权限也极大,能调任此职,自然是不容易的,云娘先前果真不知,玉瀚有很多事都瞒了她,只让她一心养胎,便笑着恭喜。 钱夫人度其神色,又笑道:“你还不知道呢吧,那个专门与我过不去的奚夫人,几个月前就因奚知府被免职而回乡去了,新来的知府倒是十分看重南台,是以这半年来的时间,南台在官场的事情竟一直非常顺利,又能提前回京。” 说到这里,便又似想了起来,收了笑容十分关切地问:“听说汤六爷倒被家里的恶仆牵连了,皇上发了大火呢?” 云娘便点头苦笑道:“正是这样。” 钱夫人见她亦是无奈,便挥退跟来的下人,“我有些事情要告诉汤夫人呢。” 云娘其实并不想听什么秘密,但到了些时,只好也示意江花几个出去,然后就听钱夫人道:“估计汤六爷也知道了,在背后捣鬼的正是二皇子和汝南侯世子。他们费尽心机将汤六爷挤出羽林卫,然后接了指挥使的位子。” 见云娘只是点头,便又降低了些声音道:“汤六爷大约也是心寒了,他的亲大哥并不管他,先前的大舅子排挤他,如今他没了心思,只与四皇子在一处混,那可是什么心思都没有的傻子,怎么能成?” 云娘便摇头道:“我见他与四皇子在一起琢磨农耕之事,倒也很好。” “你也糊涂了,男人哪里会甘心琢磨农耕这些小事?”钱夫人便道:“你道我们家南台仕途为何如此之顺?其实是三皇子。” “我就告诉你吧,正是三皇子想办法板倒了奚知府,然后提携我们家南台,现在又将他调入京城!” 云娘却知道不是如此,起码奚知府的事情与三皇子并无关系,可是她却不会告诉钱夫人,只得听她劝说自己。 “三皇子十分地豪侠大气,如今正求贤若渴,你们家六爷若是有意,正好让南台帮忙牵线,将来再让南台想法子将那桩案子翻了,六爷复职便只在眼前!” 云娘自然也曾听玉瀚说过,三皇子一直在广交朝臣,在朝野间形成了颇大的势力,特别在二皇子不再受皇上宠爱后,便更是嚣张起来,如今与太子几乎分庭抗礼。 现在竟然拉人拉到了自己面前! 云娘哪里会应什么,只是笑道:“钱夫人还不知道我?最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眼下有了身子,更是每日里除了吃就是睡,万事不操心。” 钱夫人倒不放弃,只笑着道:“你若是能劝得汤六爷来帮三皇子,三皇子岂会不领情?只说明年正是大比之年,只要三皇子一句话,江陵的学政便能令你弟弟中举。你想想,你们杜家若是出个举人会怎么样?” 家里出了秀才,就已经得了许多的好处,领禀米、许穿绸、免赋税,就是遇到了官司,见了官府的人都可以不跪。而若是能中举,那才是真正跃入了龙门,便可以入选做官了。 先前盛泽镇里的赵举人,家世也平常,只因中举,便有许多人巴结,送田送地的不说,还有许多人投靠了过去,已经是镇上一等的人家。牙行的那些老板们就是再富,在他面前也要十分恭敬才是。 弟弟如果能中了举,那该有多好啊! 第142章 冯湘 云娘自小就见爹娘省吃俭用供弟弟读书,她虽然也曾经不以为然过,但却一直帮忙买纸买笔买墨,在她内心深处,自然也盼着自家的弟弟能够高中举人,从此走上青云路。 可是弟弟资质平常,玉瀚看过他的文章后,虽然没有明说,但是云娘却听出弟弟在科举上至多止步于秀才了。 就是弟弟能中了秀才,其实也是玉瀚帮忙取巧方成的。而玉瀚一向颇有办法,亦不曾答应帮弟弟过乡试一关,要知道科举一道,盘查最严,作弊几乎不可能。 如今三皇子竟然敢轻易答应如此大事,倒让她不信起来。 钱夫人像是知道她的心思,赶紧又道:“你不要不信,三皇子的本事你是不知道,只要他想办的事情便没有办不成的!”又含糊道:“你想就算皇子现在的实力有限,将来总有掌握天下的时候,那时什么举人、什么进士,还不都是一句话的事?” 若是如此得来的举人,那么就真不如不要了! 云娘虽然一心盼着娘家出人头地,可她却还有自己的坚持,眼下只是摇头,“我听说能中举的都是福泽深厚的人,若本没有这个福气,却硬是勉强,恐怕还无法消受呢。” 钱夫人百般相劝,越发地急切,“福气什么的,还不是上面的人说了算,说你有便有,说你没有便没有。你想,若是杜家能出个举人,再谋两任官做,你娘家可就成了世家大族……” “若是汤六爷始终不能复职,他又不是长子,爵位是不可能的,你在汤家如何自处?只内院女眷们的眼光就十分难堪……” “还有孩子,小时倒还罢了,等到长大一些,便知道与小伙伴们比父亲的官位了,再大一些就要说亲了,那时更要讲究门当户对……” 这些云娘完全知道,也曾亲身经历过,只是她才不会拿着玉瀚的前程去交换什么,“不成,不成,这样的事我定是做不来的。” 钱夫人走的时候,神色十分难看,云娘便只送到了屋门前,点头道:“待空了我再去看你。”钱夫人便勉强答道:“好,我在府里恭候。” 其实她们都知道,经此一事,过去在江南的情谊都完了,两人再就是形同末路了。 汤玉瀚听了此事后,便只叹道:“再不想钱南台还不死心,竟遣他夫人来劝你。今后你便闭门谢客吧。” 云娘早已猜到钱县令应该找过玉瀚了,便也道:“我在京里认得的人本没有几个,钱夫人自江南来,就算是事先知道她是来做说客的,也不好不见。但从此之后,我们恐怕再不会见面了。” “如今钱夫人娘家的妹妹已经进了三皇子府,封了侧妃。” “看来钱家果然完全投向三皇子了。” “正是”汤玉瀚不禁叹道:“京里的形势越发地微妙了,不止二皇子疯了,三皇子连科举的事情都敢许出去,也是到了疯狂的边缘。” 云娘便问:“钱家既然投向三皇子,那样三皇子便可以随意用钱,恐怕实力会大增吧?” “不错。但是,并不谁的银子多谁就能得得胜的。” 云娘听他的语气,十分地坚定,便也放下心事,“我还想我们家的田先不买了,把银子送给四皇子用呢。” 汤玉瀚便笑了,“你倒舍得。”又道:“若是愿意送便送,只是四皇子却未必能要,只是让他们知道你的情就是了。” 云娘倒不是虚情假意,而是果真想四皇子若是手里的银子不凑手,总会有些不便的,因此果然凑了一万两银子装在匣子里,借着送点心的名义令人送到了四皇子妃的手中。 没两日,四皇子妃又送了回来,让人传话道:“十分感谢,只是眼下倒用不着,若是用时,再遣人来取。” 云娘见汤玉瀚猜得极准,便问:“四皇子怎么能不缺银子呢?太子一直得皇上厚赏暂且不论,二皇子和三皇子都拼命想办法弄银子,唯有四皇子,应该是最穷的呀?” 汤玉瀚便神秘地一笑道:“可四皇子并不需要银子。” 云娘便猜,“难道是他早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四皇子倒是一个胸有城府的人。 玉瀚便摇头道:“并不是。” 云娘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其实四皇子并不怕穷,他还宁愿穷些呢。” “这一次你猜对了。” 而且,四皇子不只穷,而且还不与手握重权的高官们相交,原来玉瀚任着羽林卫的指挥史,并不好与四皇子来往,眼下他被免了官,倒可以时常到皇庄去看看,与四皇子往来应酬——从来都不涉及朝政。 而云娘呢,自钱夫人来后,果然吩咐了二门上的,再有来拜见的一概回绝。其实她也不过一说,因为除了钱夫人,京城里她亦没有故交了,而新认得的几个,在玉瀚被罢官的时候再不会来的。 不想这一日她正在织房织锦,便听得玻璃窗外有人轻叩之声,抬眼一看,却是一位陌生的锦袍青年,见她瞧过来便赶紧笑了起来,又拱手行礼,叫了声“嫂夫人。” 云娘一时之间倒有些不知所措,武定侯府的内院一向管得极严,外人根本不能进来,就是隔房的男子也要经了通报由着嬷嬷们带着才能出入,眼下这个人是谁呢? 似乎并不是汤家的人,可他又如何熟门熟路地过来,看样子又认得自已,也许是哪一房的亲戚吧。 虽然这人未免唐突了些,但是他却长了一张极讨人喜欢的笑脸,神情也温柔,倒让云娘生不出恶感来,不好不理,便起身还了一礼,又吩咐邓嬷嬷,“去问一问,是何人,有何事?” 虽然隔着窗子,外面的人也听到了她的话,便又躬身道:“我是来谢嫂夫人的。” 云娘便更是迷惑了,她不记得曾经见过这个,又何谈来谢呢。 那人亦看出云娘的迷惑,便笑道:“在盛泽镇时,曾叨扰过嫂夫人的鲈鱼莼菜羹,一直念念不忘,故而前来致谢。” 云娘便醒悟这是青州的冯千户冯湘,便也行下礼来,“并不敢当,还要多谢冯千户呢。”又催邓嬷嬷道:“赶紧派人去找六爷,就说青州的冯千户来访。”心里十分地不解,玉瀚今日并没有出去,怎么却没有在外书房招乎冯千户,反让他一人过来了。 毕竟内院之处,自己款待他总有些不便。 只是冯千户看起来却是十分地亲切,云娘先前得他的馈赠,只看那三层包袱并那个小小的妆盒,便知这是一个极小心极细腻的人,待人又大方,又想起自己曾经说要亲手做一样东西感谢他,可是竟然忘记了,也不知玉瀚是不是将自己的谢意转达了。 因此也不好不请他吃杯茶,想了一下,便道:“我送冯千户到玉瀚的外书房里暂坐坐,玉瀚这便过来。”说着便要出来。 正在此时,隔着窗子就见玉瀚从门外急忙赶了过来,云娘便笑了,“正好,玉瀚应是听了消息过来了。”自己也要从织房里走出相送,就见玉瀚一个纵身扑上来揪着冯千户向外拖,“你给我出去!” 一时间云娘便呆住了,这是怎么了?也来不及出去,只得又隔着窗子叫了声,“玉瀚!” 汤玉瀚这时方看到云娘,便将手下松了一松,却依然没有放开,笑道:“我们是老朋友了,一向就是如此玩闹,你不必管的。” 此时,冯千户却喊道:“嫂夫人……”一语未了,已经被玉瀚掩住口拖了出去。 云娘不禁摇头轻笑,这两个也都不小了,怎么还玩闹成这样?又命小丫头到前面打听,“看看六爷是不是留冯千户吃饭?”如果玉瀚留饭,自己怎么也要下厨做两个菜送去的,聊表一番谢意。 小丫头一会儿便跑了回来,“六爷说不留饭,不过夫人还是亲手做两个好菜,再烫点酒,一会儿六爷回来用饭。” 明明前些天玉瀚坚决不许自己下厨了,还来还怕他猜到自己要给冯千户加菜而不许呢,没想到他已经肯让自己做菜了。云娘便笑着让人备了菜,看看天色还早,又回房里拿起了针线。 这时玉瀚便回来了,云娘见他便道:“不想你回来这么早,我就去厨房。” 玉瀚便赶紧拦住,“不许做,我方才就是随口说的。” 云娘瞧他有些不自在,便问:“冯千户怎么自己就来了?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汤玉瀚赶紧摇头,“冯千户就是个不懂事的,我哪里有什么瞒的?” “可是你们好久不见了,怎么连饭都没有留,况且冯千户一直说喜欢吃我做的饭,上次收了他的东西,我确实也应该亲手给他做两个菜感谢一番。” “你愿意给他做菜?” “冯千户这人还真很好的,我记得上次他到盛泽镇里看你的时候,还赏给荼蘼两个金豆子呢,我们进京路上他还送了那么好的盒子和香膏。”云娘又想起来,“上次我便说要亲手做点什么送他,后来竟然忘记了,偏今日你又没有留他。” 汤玉瀚便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喜欢他啊?” 云娘一直低头缝衣裳,现在听着他的语气,竟然十分地奇怪,便抬头去看,见玉瀚瞧着自己,正是一副酸溜溜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你是怎么了?平白地怎么便如此了呢?” 汤玉瀚便道:“你不知这个冯千户,从小便极得女子喜欢,现在过了二十还没娶亲,不论谁给他提亲,他都要亲眼见一见,总说什么门第家世都不重要,只要娶一个绝色聪慧的女子。” 云娘便醒悟过来,“那刚刚他是……” “没错,他是悄悄溜进来的!” 又疑惑,“他是想看我们府里哪一个女孩?” 汤玉瀚哼了一声道:“你不必理他,我再不会让他混进来了。”又告诉云娘,“你不知道,他虽然没有成亲,却先在房里收了好几个美貌的丫头,品德十分不好。” 云娘便笑了起来,越笑越觉得有趣,便点着玉瀚道:“难道我是什么难得的佳人不成?想来是冯千户故意与你玩笑。” “他果真一直想见你的。” 其实平时玉瀚并不拦着云娘见外面的人,但却不知为什么对冯千户如此多心,云娘也疑心起来,便拉着玉瀚问:“可有什么原故?” 第143章 打猎 汤玉瀚自是不肯说,云娘再三逼问方道:“这个冯千户什么都好,只是专门在女子身上下功夫,年少时我们在一起学画仕女时他便因此与人有染,为此好些人都防着他的。我因他这个人别处还好,且先前没什么可防的,便与他来往,现在就是不想理他,他也一直贴上来,自然是为了你。” “而且你果真正是他喜欢的绝色聪慧的女子,我只怕他动了心思,大家又都说他长得好。”说过后大约也觉得没脸,便面向里躺着去了。 云娘十分好笑,转过去拉他,“一则是我哪里又美貌又聪慧了?再则就是我看冯千户也只是平常,比不得你一根手指。” “我也知道自己多疑了,可是每次听他赞你,便会担心。”汤玉瀚说着便转回身来,将头靠在云娘的身侧,十分地依恋,“你只爱慕我一个人,对吧?” 玉瀚出身侯府,相貌俊俏,年少有为,自然会有许多的女子爱慕他,他原本不必十分在意自己的爱慕,可是云娘却知道他特别看重自己对他的情,每到这个时候她便十分心疼,抚着他的头道:“纵有再好的人,我也只爱慕你一个。而且我早认定世上再没有比你好的了!” 汤玉瀚其实也明白,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现在便轻轻笑了,将头埋在云娘的怀里,心里却又打定主意,一定要与冯千户打个理由打上一架,然后绝交。 云娘哪里想到,只是因为疼玉瀚,便一定要下厨做菜,“已经让人备了料,我只去烹煮一回,立即就回来的。” 汤玉瀚便松了手,却也起身跟了过来,“我陪你一起做菜。” 云娘十分好笑,“哪有男子去厨房的?” “那有什么,先前在盛泽镇时还不是阿虎做饭。”汤玉瀚可不是能被什么规矩束缚的,说着便与云娘一同过去,到了里面还要帮忙,结果差一点将一个菜毁了,被云娘喝住了才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等着。 等到开饭的时候,他却专挑那道没做好的菜吃,又笑,“虽然味道差了点,可毕竟是我帮忙做的。” 事情本已经过去,偏没一会儿冯千户又遣了个婆子来送东西,道:“自家做的胭脂,玫瑰花瓣是一瓣瓣挑出来正红色的,用山泉水淘出来的,颜色纯正又洁净。本是带给嫂夫人的,只是未来得及奉上,便被汤大人打断了。” 云娘只怕玉瀚会炸毛,赶紧拦在前面叫人接了,“回去禀报你家千户,承蒙挂记,十分感谢。” 让邓嬷嬷请到外面吃茶,拿红封打赏。 回首也不看那胭脂,只向江花和如蓝道:“既然是好的,便赏你们用吧。” 这时再看玉瀚,见他神态稍平,便抚着肚子道:“你扶着我再躺下,如今起身翻身都难了。” 玉瀚便赶紧来扶,云娘又指着自己的肚子道:“我已经这样了,你还多心,岂不好笑?”自己又笑个不停。汤玉瀚便也笑了。 年前汤府有无数的事,只是云娘正是不管事的,且自周蕙莲的事情后,她与大奶奶便不似先前一般十分融洽,只剩下面子情,加之她有身孕,更是万事不参加的最佳借口。 眼看着到了腊月二十,玉瀚却向云娘道:“几个朋友相约着去找猎,我恐怕要离开家里几日。” 近些时候玉瀚比先前出去的时候多了,如今又要去打猎,云娘也不知他的猎物是什么,却也不问。她当初一定要随着玉瀚进京,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到如今却一直被玉瀚呵护得十分妥当,便不再平白无故地担心了。 且她深知玉瀚小事含糊,大事却极有见地的性子,更相信他的才具,便一心帮他准备打猎的用具,衣裳、靴子、伤药等物样样都弄得极趁手方便,又嘱道:“你出门带着阿虎吧,他功夫虽然平平,但总归极忠心。” 汤玉瀚自然答应,“让人传话给他,明日一早一同出门。” 到了早上,云娘起身相送,再三叮嘱,“一定小心。” “我又不是生手,自然无事,过几天就回家与你一起守岁。” 几天之后,汤玉瀚果真回来了,却重新穿着三品指挥使官服回来的。 原来二皇子见皇上对他越发厌恶,自知夺嫡无望,便一直与汝南侯世子商量着污陷玉瀚,只因玉瀚一向并无劣迹,好不容易才找到周三的事捅了出来,又命几个言官上书逼着玉瀚辞官。 玉瀚一眼看透他们的计谋,加之老皇上亦早就不信任二皇子,于是对外故意免了玉瀚的官职,只冷眼旁观二皇子究竟要如何。 结果二皇子果真胆大包大,一心想效仿唐太宗来个玄武门事变,杀兄射弟,逼宫篡位。因此,他们一面利用汝南侯府在军中的势力,调动了冀州的一个卫所兵力,加之羽林卫,准备在年前皇上出京祭祀时里应外合,在京郊尽灭诸皇子,逼皇上传位于他。 只是可叹他们的这些布置,完全在皇上和玉瀚的掌握之中,事情方一发生,玉瀚便擒下汝南侯世子,重接羽林卫指挥史,率军迎站冀州军,一战得胜,护驾回宫。 “其实都是事先谋算好的,并无一点风险,”汤玉瀚只怕云娘担心,轻声向她解释,“羽林卫中诸将原皆是天子亲卫,只忠心圣上,亦有许多人不服汝南侯世子,听了二皇子矫诏,正在迟疑间,我一出示皇上的手书,大家便都倒戈相随了。” “至于冀州卫所的兵士,多是被哄骗而来,听说他们的指挥使谋反,一哄之下便跑掉了一多半的人,我们便只需拿下为首的军官就是。” 云娘一向知他大事化小的习惯,这简单的描述批不定瞒下了多少凶险,只是见他果然没有伤到一点,便也放心了,“我原本就相信你。”只是她不免也叹道:“二皇子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就是皇上也没真正料到他竟然敢,”玉瀚便也叹,“他一向心思深沉,现在狗急跳墙,竟比不得他一向看不起的太子稳重呢。” 云娘便又想起了汝南侯府,那个赵爷一定也没有好结果吧。 玉瀚便又笑道:“你要我带着阿虎,如今他竟也得了护驾的功劳,述功做了小旗,虽然只是最下等的武官,但毕竟不再是寻常的军士。” 云娘果真开心,“荼蘼一定高兴极了。” 汤玉瀚还有一件事没说出来,原来冯千户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云娘,一直缠着他,见他出门打猎,一定要跟着,怎么赶也赶不起,结果也顺便在此期间立下护驾大功,升任羽林卫指挥佥事,从此就在他的手下了。是以这一次完美的行动,便有了一项不完美的结果——他以后再也甩不脱冯湘了! 玉瀚复职,且皇上又赏他世袭三品武职,虽然不是爵位,但其实与与嫡长房的侯爵一般可以将三品的官职传给子孙了,这正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武定侯府得此荣耀,自然要摆酒唱戏宴客。云娘也不能再躲着,特别是正日子,她自然要换了全套的诰命袍服出来陪堂客。 除了暂时被囚禁的二皇子夫妻,其余的皇子及皇子妃都来恭贺,另有各公侯伯爵携诰命夫人们过来,只车子便将武定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云娘随在大奶奶身后到门接跪接太子妃,先后迎诸位皇子妃、诰命夫人进来,到了堂上端茶让座,陪着说些闲话;又有玉瀚同僚的家眷,更要她上前寒暄招呼,竟十分忙碌。 方送了几位夫人过去看戏,云娘便在门前驻足休息,就见玉瀚走过来,赶紧扶住到没人的地方,令她坐下道:“不是让你出来打个招呼就回去的,怎么还在这里张罗?” 云娘便笑了,“你怎么在这个时候回来?前面的人还不知怎么找你呢。”又道:“我身子康健,平日里又时常走动,并不觉得累,若是果真累了,我自然回房歇着了。” 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果然有人找了过来,“六爷,几位皇子们正找六爷去喝酒呢!” 汤玉瀚只得答应着,又向云娘道:“你便回去吧,我在前面总不放心。” 云娘赶紧点头,“我也想着,待将客人们都迎了进去,再到厅堂里给太子妃和诸位皇子们行个礼就下去了。”说着推他走。 玉瀚便只得走了。 云娘略歇了一歇,方要扶着丫头起身,旁边转过一个人来,上前躬身行礼叫了声,“嫂夫人,恭喜恭喜!” 原来又是冯千户——不,现在应该叫冯指挥佥事了。云娘刚刚已经听女眷们说起他这一次护驾有功,已经升了官,想是也来参加酒宴。原来他在女眷中的情份果然不错,很多人都认得他。 云娘十分奇怪他怎么会到了这里,想到玉瀚对此人十分地不放心,又说过不许他再来府里,可是他却又到了眼前。 云娘有心想呵斥他两句,只是伸手不打笑面人,冯指挥佥事神情十分尊敬,举止也守礼,且一直笑着恭喜,她一时倒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道:“冯大人敢是迷路了吧,这里是内院,招呼的是堂客,玉瀚正在前院待客呢。” 冯指挥佥事便笑道:“我自然知道,我是特别来见嫂夫人的。”说着指着脸上的一块青肿道:“其实我不过吃了嫂夫人做的菜想当面道声谢而已,只是玉瀚实在霸道,竟因此揍了我一顿。” 云娘刚见他时就看到了那块青肿,大概因为冯指挥佥事皮肤白皙,是以十分地显眼,原以为是护驾时受的伤,现在方知是玉瀚所为,不免觉得玉瀚果然有些过了。心里又是一软,不好责备,便催道:“你还是去前面吧。” “我这就回去,”冯指挥佥事便又陪笑道:“我前两日方知嫂夫人有孕在身,便又做了些茶油送来,”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道:“每日用这茶油搽在腹部,将来便不会留下痕迹。” 司嬷嬷也教过她这些法子,还说是宫里的秘方,云娘便知冯指挥佥事果真是在女子身上下功夫的,竟连这些都懂,再看他目光澄透,倒也不是色鬼之流,便佯道:“我已经有了,玉瀚亲手弄的,冯指挥佥事送别人吧。” “他竟然知道这个?”冯指挥佥事吃了一惊,只得讪讪地收回,又陪笑道:“嫂夫人,我果真并没有恶意,只是尝过嫂夫人做的菜肴,觉得嫂夫人正是极聪明灵秀的女子子,不免心生羡慕,只想聊表寸心。” 云娘也不再搭话,只略点了点头,起身扶了丫头走了。 第144章 示弱 云娘一头走着,一头想这个冯指挥佥事,依旧不觉得他有多少恶意,反似好奇之心为多,只是玉瀚一向对他防备,所以就看他不上,还动了手。 只是毕竟男女有别,今后她亦不打算再见他了,就是那个妆盒,回去也后也不想留了,还是送出去为好。 正想着,已经转回厅堂之前,停住脚整理了衣裳走了进去。 厅堂里正是今日最尊贵的女客,大家正在说话,云娘走进去,亲自捧了茶一一送上。因今日女眷身份高贵的极多,她除四皇子之外多不熟悉,但此时亦不是说话的时候,所以在为四皇子妃斟茶时也只略点了点头,却见四皇子妃向她特别地笑了一笑,心里便觉得不大对,只是也不好问。 正要再瞧个机会退出去,大奶奶便笑道:“方才太子妃还问六奶奶呢,我正要使人去找,你便过来了。”说着拉了她的手走到前面,向着中间穿着杏黄色衣裳的那人道:“这正是我们府里的六夫人。” 云娘早知太子妃与大奶奶极好,只是大奶奶却没有带她去过东宫,对太子妃并不熟悉,此时便赶紧行了礼,然后站在大奶奶身后。 不料太子妃竟然笑着向她招手,“过来,大家坐在一处说说话。”说着便要云娘坐在身边。 云娘哪里敢在太子妃身边坐下,且大奶奶还没坐呢,满口谦让,只是太子妃却十分坚持,这时大奶奶笑道:“太子妃早听过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如今正好,你只管坐吧。” 云娘见实在不能推了,方行了礼半坐下来。只是她一向太子没有好印象,连带对太子妃也并不喜欢,眼下更觉得这个妆容富丽、神情严厉的中年女子有些可怕,只中规中矩地坐听着皇子妃们说话。 太子妃先与别人说了几句闲话,忽然便转向云娘道:“先前汤大人的内宅不顺,太子一直觉得不忍心,便想着等孝期过了再帮汤大人说一门好亲,不想汤大人倒是在江南娶了你,如今都快有儿女了。” 云娘不知要如何接这样的话好,便只能一笑。 太子妃也并不是要等她回话的,因此又自顾自地说:“今日我过府来,见你身子不便,身边竟没有一个能帮上手的,不如我帮你给汤大人挑一个出身好的侧室,家里再有什么事也好让她做个臂膀。” 云娘听了满心不快,原本她并不该反驳太子妃的,但是太子妃既然把话说得如此难听了,她亦不能就此低头,便起身跪下道:“太子妃说的不错,我本出身农家,配不上玉瀚的。虽然现在肚子里有了玉瀚的骨血,可是只要太子妃一声谕命,直接替玉瀚休了妻,另为他再娶高门贵女,能打理好家的,小女子只有答应,再无怨恨。” 太子妃虽然知道直接给臣下指定妾室有些难看,但眼下的形势也是无奈,还要尽力拉拢汤指挥使,便想当着众人的面直接压下来,料汤夫人亦无办法,只能接着。 但没想到汤夫人竟然直接将了回来,倒将太子妃驳得无言以对。做为东宫正妃,她虽然是君,但毕竟又没有权力直接替臣子休妻,特别是有诰命的夫人。再者就算她果真有这样的权势,亦不能令臣子休去有孕在身的正室,毕竟不论是从礼教还是道义上实在是令人不齿。 那样不是替东宫拉拢人,反是替东宫树立仇人呢。 真看不出一个小小的农家女,说起话来如此的尖酸锋利! 太子妃脸色一红,便哼道:“本宫什么时候说要替汤大人休妻了!不过是见你无力打理家中的事务,一切都推到武定侯大奶奶身上,方才有心帮你而已。真是见识粗鄙,不识好人心!” 太子妃发了火,大奶奶率汤家女眷们亦在云娘身旁跪下,再三求饶,又向云娘劝道:“太子妃目光如炬,谕命亦无错处,你自到了我们府里,果然从未理过家事。先前的事情都不说了,如今六爷得了世袭,本是你们六房的喜事,可是满府里忙得什么似的,你却不能担起一事来,也正应该接进一位懂事的姐妹来帮扶。” 云娘岂是不肯做事之人?只是大奶奶一向把着府里中馈,所有管事皆出于她房中,回想自己发现府中弊端后大奶奶曾邀自己帮忙,亦不是真心。现在竟然当众说自己不肯管事,满府里谁不知她最重视的正是这点权柄,不许别人沾指的。 如今竟成了她的罪过了,还真是颠倒黑白呢? 如今武定侯府还没有分家,玉瀚得了世袭之职,虽然是六房的喜事,但更是府中的喜事。如果府里不打算操办,原也可以不宴客,事实却是,大奶奶决定要大办,然后才告诉自己过来陪客的。 只是自己也并不怕大奶奶,说起来云娘早有了许多把柄,只是不愿意拿出来而已。现在若只当面问一声,武定侯府里那许多产业,每年的收益只见少不见多,这是为何?大家便都会明白自己不愿意管家的道理,大奶奶便再也没脸了。 正要开口,却一眼看见四皇子妃瞧着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方知自己果真太莽撞了。 不管怎么样,在如此的场面上,自己也不能与太子妃对上,更不能与大奶奶对上。否则传出去,自己有十分理,也会变成三分。 且就算把管家之事说明白了,亦未必能将太子妃的意思打消了。 再看四皇子妃拿手指着肚子,马上明白,叫了一声“好痛!”,捂着肚子倒了下来。 这一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可是再一想身怀六甲的妇人,正是最脆弱的时候,跪在地上半晌,又被斥责,出了事也不稀奇。大家也不免觉得太子妃,自然还有武定侯大奶奶,都太过份了。 不提在场人的心思,只见大堂内立即乱成一团,云娘因闭了眼,只能听出四皇子和几个熟识的女子声音,“赶紧将人抬到后房,再传太医!对了,再有把稳婆找来!”然后她便被人七手八脚地抬到一张竹榻上,送回了六房。 司嬷嬷正在厢房中,被叫了出来,正迎着大家抬六奶奶进来,只见六奶奶闭着眼睛,皱着眉头,捂着肚子,也不待床榻送到屋中,便将手搭上了去,又问:“六奶奶怎么了?” 一直跟着云娘的江花便道:“方才太子妃……” 跟着回来的大奶奶赶紧拦住,“并没有什么原因,六奶奶大约是累着了,突然说肚子痛,便将她抬了回来。”又急忙问:“可有什么事?” 司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见的事情可不少,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此时便道:“很是不好,我看看可怎么办?夫人还是先出去待客吧。”说着松了手看着人将云娘抬进房中。 因司嬷嬷吩咐,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司嬷嬷坐到床边再次诊了脉,又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问:“六奶奶现在觉得怎么样?” 云娘自然不能改口说无事,便依旧道:“肚子突然痛了起来,现在也痛。” 明明脉相平安,肚子也没有任何事,但是六奶既然坚持说肚子痛,那么司嬷嬷也只能当她肚子真痛了,肃然正色道:“从眼下开始,谁也不许来打扰,让六奶奶静养,所有的吃食用品全都要经了我的手,再有,我们六房里到处都搜检一回,不许带进来一点脏东西!” 正说着,玉瀚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惨白得可怕,也顾不上衣裳靴子,一步上了炕拉了云娘的手,一叠声地问:“要不要紧?”又道:“已经去了请了御医,你再坚持一会儿!” 云娘当时只为了挡住强横的太子,便忘记会惊了玉瀚,如今十分地自责,只是又不好在外人面前说什么,但将手在玉瀚的手中轻轻握了一握,又向他眨了眨眼。 玉瀚果真被唬得呆住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却又不大敢相信,又握了云娘的手捏一下示意,见云娘又回了过来方才能肯定。 然后一股恶气便涌了上来,怒道:“六奶奶怎么惊了胎气?我倒要查上一查!”说着就要跳下去出门。 云娘赶紧拉住人,“我肚子痛,你陪着我。” 正说着御医已经到了,诊了一回脉,却见六奶奶直说肚子痛,司嬷嬷也说动了胎气,也不敢说无事,只得写下安胎的方子,“熬上几幅吃了也好。” 司嬷嬷见了安胎的方子,竟连家中的药一样也不用,只全都从药铺里新抓了来,然后抬了炭炉子亲自看着熬,倒将事情弄得沸反盈天的。 大奶奶那边送了客人,也赶了过来,见了六房的阵仗,只冷笑一声,并不问病情,直向云娘道:“你也太大胆了,太子妃发的话,你也敢驳回。要知道她是君,我们是臣,只有答应的份!现在事情我已经盖住了,既是保住太子妃的颜面,也是保住你的颜面,你再别装了,赶紧起来,把这些药啊汤啊的都停了,明日我带你去给太子妃陪个罪,再将太子妃指的人好好接回家中!” 还不待云娘答话,玉瀚先向大奶奶冷笑道:“原来太子妃便没有别的事情,专门管别人家房里的事吗?且她管过一次还要管第二次,非要将我弄得家破人亡才甘心?” 又向大嫂道:“我与云娘一向敬你是大嫂,可到了外人面前,大嫂却不顾我们,云娘才被气得动了胎气,现在竟然还不体谅她的身子,连药也不许吃了?” 大奶奶板下脸道:“我们虽是一家人,但君臣总在父子之上,太子妃吩咐下来,六奶奶就应该立即应了下来,那时哪有如今的乱事?”又指着玉瀚道:“我道六奶奶怎敢如此无礼,原来根子正在六爷这里,六爷身为羽林卫指挥使,竟不知道忠君之道吗?太子妃的话你竟然也敢不放在心上!” 汤玉瀚却回道:“大嫂既然说忠君之道,可知储君并不是君王?且就是君王,也没有管臣子房里事的道理! ” 云娘当时装作腹痛昏倒,其实就是避开当时的事,虽然知道一定会得罪太子妃,但亦没有想到太多,结果如今见引得玉瀚和大奶奶争了起来,便知武定侯府嫡长一枝两房的矛盾因此便要更加明显,一时也顾不上别的,便起身拦道:“我们两房总归是亲兄弟……” 第145章 与共 不料,云娘如此一劝,并没有人肯听,大奶奶厉声斥道:“六爷,这次回京,我见你越发地不像话,你闹了几次我没说什么,眼下六奶奶冲撞了太子妃,你竟然满腹怨气,岂是应该?枉太子一向对你十分看重,你既不识抬举,那就由着你吧!”说着一掀帘子走了。 云娘第一次见大奶奶发了这样大的火气,她平日里一向都十分在意维持着贵女的气度,看来今天的事情,果真闹得大了,又不禁有些后悔,不如当时答应下来,真把人接过来再想办法好了。 可是玉瀚就似看出她在想什么,苦笑道:“你别以为答应了也好,其实他们的心狠着呢。如今的情形,也是迟早会来的,并没什么可后悔。” 云娘至今才真正明白了,当初为什么玉瀚不愿意带自己回京,侯府里表面看着那样的富贵文雅,但其实却丑陋得可怕!人和人之间哪里有什么血脉亲情,无事时大家都可以做出一副和睦的样子,当到了关键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根本不会顾及别人! 将到侯府里听到了只言片语连起来,她便明白玉瀚先前经历过的痛苦,心里十分地疼,也无怪玉瀚十分地看重自己的情谊,他现在身边的所有亲中,应该也只有自己是全心对他。于是她便笑道:“如果太子果真登基了,我们便回盛泽镇去吧,我织锦,你耕田,离他们远远的!” “你不是不知道吧?我其实不会种田。”汤玉瀚向她笑着,又开心地道:“到时你织锦养着我吧。” 想起先前盛泽镇里的流言,两人竟不愁眼下,反不觉笑了半晌。玉瀚停了下来看着云娘道:“你放心,我错过一次了,这一次绝不会再错!” 武定侯府的六夫人于宴会上因为太子妃的逼迫动了胎气,这样的事情终究并没有传出去,只是云娘接到贤妃、祖父还有许多人送来的药材补品时,明白该知道的人也都一定知道了。 也许会有人暗地里笑自己太妒吧? 但是云娘现在果真一点也不后悔了,她成功地把太子妃想塞进六房的人拒了回去,至此,再不会有人再动这个心思了,她正可以安心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出世。 玉瀚自从复了官职,却不似过去一般时常留宿宫里,他几乎每日都要回来,就是很晚了也要回家睡在云娘身边,甚至云娘有时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因为第二日一早他便又走了,只是看到他留下的痕迹才明白他回来过。 然后他终于不能日日回来了,不过他们又开始互相写信,随手留在枕上,或者炕桌上,或者令下人即时传送,也没有什么真正的大事情,不过是些琐事,肚子里的孩子又怎么调皮了,晚饭吃什么了,从宫里带出来什么点心了之类的,但是每每看了那些信,云娘的心便更安了,想来玉瀚也是如此的。 所有人,不只是勋贵官员们,就是京城的百姓也都知道皇上身子不行了。皇上即使事先已经防着二皇子,并且将他的逼宫完全消灭在无形中,可是他在将二皇子幽禁起来后还是气病了——在朝堂处理二皇子谋反案子时突然吐了血,被抬回了后宫。 所以这个年,京城里便没有过,一直到上元节,街面上并没有一家张灯结彩,冷清得可怕。 尽管玉瀚一直瞒着自己,但是云娘还是从几家铺子的帐本看出了形势的变化,原本应该大赚物赚的正月里生意竟十分地萧条,特别是贵重的物件,几乎没有人买,反倒是米粮、木炭等的价都上去了。 叫来邓嬷嬷一问,她便吞吞吐吐地地道:“现在大家轻易都不大敢出来,听我儿子说,有的铺子已经关了。”原来做为首善之地的京城,向来都要比别处要繁盛,但是每于朝堂变化时,也第一个要受到冲击。 云娘想了想,便道:“我们家的倒不好关门,不过少摆些货,早上晚些开门,晚上早些关门,再让伙计们都机灵点,这时节不出事就是好的,赚不赚钱倒是没关系了。” 正月还没过完,冷梅过来向云娘辞别,原来她要离开武定侯府了。 对于冷梅师傅的身份,云娘一直不知怎么去看,大爷并没有将她娶进门,也没有将她纳为妾室,却为她修了一处梅花庵,供养起来。而且是武定侯府最好的供养,就连得了太子新赏的茶都直接送到了庵中。 但是人既然进了空门,自然应该与俗事无缘了,所以冷梅表面上也与大爷没有任何关系。 按说,云娘做为武定侯府的六奶奶,并不大适合与这样的人往来。可是,冷梅却是云娘在武定侯府里相识最早,也来往最多的女子。在大家都没有接受她的时候,冷梅便因她品出了碧螺春的茶香而对她格外青眼相加,而云娘也不会因为冷梅的身份而疏离,两人相处时间久了,总有几分香火情。 现在云娘听她要走,便道:“走也好,毕竟京城里的气氛十分地不好,府里现在也不比以往了。”只是又免不了道:“不过外面也未必就无事。” 冷梅便摇摇头,“府里也未必有事,只是有人一定要我出去。” 有人?是谁呢?云娘知道不好相问,只道:“那师傅去哪里呢?” “城外有一座慈云庵,我打算到那里修行一些时候。” 慈云庵,那可是皇家的尼庵,寻常人想进还不能进呢。果然是个可靠的去处。 只是眼下梅林正开着花,较去年云娘来时还要正当时节,十分地美艳,冷梅就要走了,梅花便再无人照料,云娘不由得叹了一声,“只可惜那片梅林了。” “其实我也不想走,”冷梅师傅便迟疑着说:“可是,我又犟不过他。” 云娘先前便觉得那人是大爷,现在肯定了,只是她更不能问,便只好道:“如果到了慈云庵,便给我来信,我日后过去看你。” 冷梅答应了,“我在府里除了你竟也没有别人来往,倒不舍得紧。”说着拿出两瓶子梅花香精送她,“这是我自己闲时做的,你留着用吧。” 云娘收了,也觉得伤感,令人拿出几匹素绸来道:“在庵里穿着,既素净又舒服。”亲自扶着丫头将她送到了仪门外。 没几日,玉瀚有一天便回来早些,与云娘道:“这段时间我太忙了,完全没时间陪你。我有一个手下,在京外有一处小庄子,里景色虽然平常,只是有温泉,正合你去休养,不如我送你过去住些时候。车马都备好了,我又安排了些可靠的下人。” 云娘突然明白了,“京城里果然会很危险吗?” 汤玉瀚怔了一怔,赶紧道:“你想多了,我只不过觉得你在府里没趣,还不如住到庄子里呢。”又道:“我可以将织机还有我们屋里的一应东西都原样过去,再安置好奶娘、稳婆,保你在那边比府里自在……”说到这里,因被云娘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便说不下去了。 云娘便哼了两声,“你怎么不说了?那边还有什么好的,都说了给我听啊!”又道:“大哥将冷梅送走也是为此吧!” 玉瀚便将她抱到自己的怀里,一双大手正将她和肚子里的孩子一同抱住,不住地抚摸,又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只是不舍。半晌终于抬头道:“我不该骗你的,不过,眼下正是最后的时候了,前两天皇上时醒时不昏,太子想压住大家,可是皇子朝臣们没有一个肯听的,他们守在病榻旁疯狂般地斗着,我只怕再出二皇子那样的事。你也出府避一避好吗?就是祖父,我亦打算劝他出京呢,如果你们能一起走,我也更放心一些。” 云娘趁势揽着他的脖子,在他的唇上香了香,好久没见,她也格外想念他,想看看他冷峻的脸,想闻闻他身上好闻的气息,也想香香他的唇。 待松开时便笑了起来,“我和冷梅不一样的,她是大哥的什么人呢?什么也不是,去哪里都行。可我是你的妻子,就是避到了天边又如何?我们总是夫贵妻荣,生死与共的。”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云娘十分地肯定,“玉瀚,当初我一定要随着你入京,也是想好了的,不管怎么样,也要与你在一起。不过祖父那边,你还是去劝一下吧,毕竟年纪大了,性子又孤僻,就当到外面散散心。” “祖父恐怕也不会同意。”玉瀚说着起身去了听雪轩,没多久便回来了,摇头道:“果然不肯走,我也扭不过。” “那我们就都在府里等你回来,”云娘却不留玉瀚,“你不要在家里久留,还是回宫吧,晚上也不必再回来。” 又道:“眼下宫里的事最变幻难测,反倒是府里没事,而且又有那么多下人,再安全不过了。你只记住,只要你在宫中无事,我们便也都会无事,如果你有了什么事非,我们难道还能逃得出去吗?” 汤玉瀚也知道正是这个道理,可是他一时依然难以割舍,便道:“今天皇上好了一些,命我出宫办些事情,现在已经办了,我只要在宫门下匙之前回去便可。” 云娘也不舍,只是她还是狠下心来,“你去吧,什么也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的。” 正说着,听雪轩那边过来了人,传话道:“侯爷让六爷立即回宫!” “你还是听祖父的吩咐吧,他倒底比我们见得多了,”云娘送到了院门前,又悄悄向玉瀚道:“悄悄告诉你一声,我在小厨房里备了许多米粮呢,纵是有事也不怕!” 汤玉瀚终于笑了,“也好。”又握了云娘的手道:“那样我便进宫去了。”终于迈开大步离开了。 第146章 生变 京城里过了正月,天气却依然寒冷,可是街面上倒不再如前些时候一般萧索了。 毕竟皇上病的消息已经传了一个多月,可朝政却一丝也没有乱,而且寻常人家,又哪里禁得住日日在家里消磨呢。是以生意慢慢又好了起来,米价也降了一些。 云娘就快到了产期,这些天行动越发地费力,无事时便抱了个手炉靠在枕上,与邓嬷嬷几个说闲话。 邓嬷嬷便又提起了司嬷嬷,“明明是宫里出来的,怎么胆子比我们都小呢?竟然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跑掉了,我们六爷可是应了她,等六奶奶平安生产要大笔银子打赏她呢!” 原来,玉瀚回家要送云娘出京的第二天,司嬷嬷借口出门给云娘买药材,出了府就再没回来。到晚上下匙不见人,大家去看她的住处,原来已经将所有的金银细软都带走了。只是毕竟走得匆忙,又是瞒着府里,很多粗重的东西便留了下来。 当然还有玉瀚答应的打赏,她也没有机会领了。 先前,因着司嬷嬷的离去,六房里还生出一片紧张的气氛,可是随着外面势态的平静,大家便开始将司嬷嬷的离去当成一个笑话了。 已经在府里住了半年,只差最后一两个月的时间就熬不住了,白白扔了大笔的赏钱,实在是可笑! 听邓嬷嬷的话,大家便都笑了起来。 唯有云娘暗自在想,司嬷嬷曾几次三番地要自己出京,而且她又猜测司嬷嬷恐怕是听到了那日玉瀚和自己的对话,怕殃及池鱼才悄悄走的。 其实司嬷嬷完全没有必要如此,直接向自己请辞,自己还会拦着不放?就是玉瀚答应的打赏,自己也会酌情给她一部分,毕竟她将自己照料得很好,而自已也是知道外面的情形不好。 但是宫里的人,果真谨小慎微得很哪! 邓嬷嬷却没觉出云娘的沉默,又活灵活现地讲起当今圣上即位的情形,“你们都没经历过,当时先皇去的时候,京里比现在还乱呢,竟有人明刀执火地在街上抢东西。那时我们侯爷也像六爷一般,正领着天子近卫,一举将那些逆贼拿下,拥立圣上。旨意一下,天下就太平了。” 便有小丫头道:“嬷嬷,你那时不是还没到我们府里?怎么能知道呢?” 邓嬷嬷便笑着指着她道:“小丫头子,还知道挑字眼呢!老婆子当时虽然没在武定侯府里,可是也在江阴侯府里,都是侯府,又是姻亲,消息也是通的,自然就能知道,只是你们能懂什么!” 又得意地道:“就是司嬷嬷,虽然在宫里,却未必见过这些,所以遇到了这么一点事情,就吓得不知所措了。” 接着又叹,“总归是宫里的嬷嬷,自然是不同的,”邓嬷嬷提起司嬷嬷,不只是笑她,也有些不满,“如今六奶奶就要生了,我们再重新找宫里的稳婆也没有那么容易,现在家里的这个也不知行还是不行。” “自然是行的,”云娘倒也不大担心,如果自己不是嫁到侯府,也只能在外随便找个稳婆,不也一样要生子吗?“我看嬷嬷请来的刘婆子也很懂行,且她又说曾接过上百个孩子呢,正是东门外最有名的产婆呢!” “就是不大懂也没关系!”邓嬷嬷便拍了拍胸前道:“老婆子可是生过好几个的,自然也就会接生了。” 正是呢,云娘越发放心了。说了一会儿话,便道:“我今日还没走一走呢,你们扶我起来吧。” 虽然玉瀚这些日子只回来很少的几次,可是他传来的消息也是好的,皇上的病情已经平稳了,已经能招阁老们进宫议事。只是老皇上的疑心越发地重了,他不肯信任皇子,却一定要玉瀚留在身边。 因此云娘在家中也放松下来,司嬷嬷恐怕还真是小心过逾了,眼下只待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平安生下孩子。 可就在这天夜里,原已经睡熟了的云娘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还没来得及坐起来,就听听雪轩里常来传话的白婆子高声道:“外面出事了,侯爷请六奶奶赶紧去听雪轩!” 京城气候寒冷,所以房屋门窗都远较江南厚重,冬日里门内又都挂着厚帘子,很是隔音,现在打开了门,云娘才听到外面竟乱糟糟的,有人哭有人叫,还有种种无法分辨的声音。 云娘还没真正清醒过来,听雪轩里的两个老嬷嬷已经走了进来,拿了衣裳帮她穿了,然后一边一个架了起来,带着她便走,“赶紧过去,侯爷说府里太大,不可能全保得住。” 六房的院子里现在已经乱了,丫头婆子们四处乱跑,云娘喊了一声,“赶紧跟着我来!”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听到跟着她过来,只随着两个婆子一径出了门。 进了园子里,四周黑漆漆的,偶有几个窜来窜去的人,大家也顾不上理,两个婆子十分有力气,带着云娘急步向听雪轩方向走。 好在云娘平日里也时常走动,现在还能勉强撑着自己走,可是今天毕竟不同于以往,平时觉得不甚远的听雪轩竟突然远了起来,而她们又走得如此之急,她渐渐变觉得气力不支,肚子也隐隐开始作痛了。 但是,她亦知道现在只能硬撑着走过去,遂咬着牙双手捧着肚子一声不吭地在两个婆子的搀扶着向前挪。 最后,云娘也不知自己怎么到了听雪轩,只是这时她已经顾不上去想,却被外面可怖的叫喊声和忽明忽灭的火光惊呆了,这又不同于府内的乱象,而是真正令人心生恐惧… 两个老嬷嬷放下她便离开了,云娘被安在一张椅子上,向四周望了一望,便认出这里正是听雪轩的正屋,屋子里的陈设一直没有变,玉瀚和自己曾在这里陪祖父吃过饭。 眼下,屋子里只点了两只蜡烛,十分地昏暗,影影绰绰的烛光照着她面前的五六个人,个个神情慌张、鬓发散乱、衣着不整。“大约自己也是这样的吧?”云娘这样想着,将披风拉紧,正想找一个人问一问是怎么一回事。 邓嬷嬷上前来用颤抖的声音问:“六奶奶,怎么了?真是吓死人了。” 云娘其实也想问邓嬷嬷同样的话,毕竟她是个有见识的老人家,曾经经历过先皇过世,可是如今听了她的问话,才知道原来她也吓坏了,反强打起精神安慰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先听侯爷的吧。”再看跟来了的人,江花、如蓝一直守在她身边,自然也跟了来,还有几个小丫头子,个个都茫然地看着自己,突然想到一个人,便赶紧问:“刘婆子呢?” 大家皆摇头,“不知道。” “当时也顾不上别人,听了声音便跟着六奶奶过来了。” 只有如蓝道:“在路上时,我恍惚看到她向外跑呢。” 可是,自己现在肚子已经开始痛了! 就在这时又有各房的人被接了过来,云娘方知自己竟是到的最早的——毕竟六房离听雪轩差不多是最近的。 大家深夜被叫了过来,自然个个狼狈不堪,还没不得及说话,大奶奶带着一众丫头婆子们,拖着一大群儿女走了进来。 云娘第一次见到如此形象的她,去了妆容的大奶奶衰老得可怕,手里紧紧拉着畋儿,见云娘急忙上前问:“你可看到了峥哥儿?” 峥哥已经大了,平日里住在外院,是以不可能跟着大奶奶进来。 云娘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她毕竟是先到的,所以指了指外面,“好像出事了,峥哥儿是不是与祖父在一起?” 大奶奶点了点头,便在云娘身旁坐了下来,立即便吩咐人去打听。 来的人越来越多,屋内很快便拥挤起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皆胡乱猜测着,又有父子母女失散的,互相寻找;又有要茶水点心衣物的,然后又有人争抢起桌椅位子,将屋子里闹得人声鼎沸。 云娘瞧着眼前这一切,唯觉得并不真实,仿佛噩梦一般。肚子一阵紧一阵松地痛了起来,更让她觉得惶恐。几个下人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拥挤,现在团团在站在她身边,个个都瞧着她,似乎等着她想出办法。 云娘也不如应该如何,尤其是眼下她的情况,就是连起身都很难,可是她明白只有她自己拿主意才行。于是她抚着肚子道:“大家都别慌,你们先把我抬到屋子一角去,这里人太多了。” 原来她到听雪轩最早,所以便坐在中间的位子,眼下每新进来一房人,便会向她问事,而她身子已经受不住了。 六房的下人听她吩咐后便有似有了主心骨一般,赶紧抬着椅脚椅背将云娘弄到了最里面的东北角之处。虽然屋内依旧纷乱,可是云娘却觉得要静上许多,终于对邓嬷嬷说:“来的路上我肚子就开始痛了,现在比刚刚还要紧一些,是不是要生了?” 她先前听司嬷嬷、邓嬷嬷还有刘婆子等好多生过孩子的人都说,肚子痛得一阵紧似一阵,那就是要生了,眼下她就是这般的。 邓嬷嬷被唬了一跳,俯下身来细看云娘,原来她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也因为疼痛扭曲着,惊道:“怎么偏在这个时候?该死的刘婆子也不知跑到了哪里?”转身道:“你们赶紧出去找刘婆子,务必将她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便再请一个产婆!” 江花如蓝几个人脸上都现出了为难的神色,一时并没有动,从后面过来一个丫头道:“我去吧,只是刘婆子一定是跑回家了,我去哪里找好呢?” 原来竟是蕙莲,那日邓嬷嬷劝过她之后,她并没有出府,而是留在了六房。而云娘也曾听邓嬷嬷告诉过自己,周家两个老的现在也与红裳和李嬷嬷住在她买的房子里,而蕙莲每个月的月钱一文不差地送给他们养老。 现在不知蕙莲怎么也跟到了这里,虽然也是形容不整,但神情还算平稳,静静地站在那里等着邓嬷嬷示下。 邓嬷嬷便急忙道:“刘婆子住在东直门外,到那里打听专门接生的刘家,就能找到了。” 云娘赶紧拦住道:“这个时候,让她到哪里去找人?且外面乱哄哄的,十在危险。” 邓嬷嬷急切地道:“可,可是,奶奶已经提前发动了,我瞧着一会儿就要开始生了,没有接生婆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嬷嬷不是生过好几个孩子吗?就嬷嬷帮我接生吧。” 邓嬷嬷苦笑着摆手道:“我虽然生过几个孩子,可是那时痛得糊涂了,又有接生婆帮忙,早不记得了。哪里想到六奶奶身边只剩下我一个人,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147章 回来 当初大家在一起闲聊时,云娘并没有把邓嬷嬷的话十分当真,毕竟司嬷嬷走了,京城里会接生的嬷嬷还不是有的是?特别是侯府里给的赏银又多,根本不用担心找不来好的稳婆。 事实上,邓嬷嬷立即便令人打听,然后找到了颇有名气的刘婆子,许了银子接到家中,专门等云娘生产。 而且,心邓嬷嬷的本意,她还要再请一两个稳婆备上的,可是云娘却怕两三个人在一处不相得,反倒误事,便拦住了。只是奶娘却按邓嬷嬷的意思找好了两个,也接到了府里候着,现在不用说,她们也早不知哪里去了。 到了这个时候,能指望的也只有邓嬷嬷了,毕竟别的下人还都是没成亲的小丫头呢,更是不懂。不想邓嬷嬷现在却说不成,云娘也傻了,“那可怎么好?” 这时蕙莲上前道:“六奶奶救过我一命,现在正是我回报的时候了。我去给六奶奶找接生婆。” 江花听了也过来道:“我也感念六奶奶的恩情,不如我陪蕙莲去吧,”又向蕙莲道:“只是我不认得京城的路。” 蕙莲道:“我小时候在府外住过,能找到东直门外。” 这时如蓝和另外几个小丫头便也要去,邓嬷嬷便道:“只去两个吧,剩下的留下帮忙,这里也要人手呢。” 蕙莲和江花便拉着手跑了,邓嬷嬷便又问:“谁将六奶奶备的包袱拿了出来?” 原来云娘早备好了生产所用之物,打了几个包袱放在西厢房里,她亦打算按风俗在西厢房里生产,免得血污脏了正屋,待满月后再回来。 可是,自然没有人会有这个时候想到那些包袱,大家面面相虚觑,事发突然,能将衣裳都穿得齐全的人都没有,因为有听雪轩的婆子帮忙,云娘便算是最好的了。于如蓝便自告奋勇地道:“我回六房去取!”说着也带了个小丫头去了。 这时云娘身旁也只剩下邓嬷嬷和一个小丫头子了,邓嬷嬷瞧着一直忍着痛的云娘搓手道:“这里也不是能生孩子的地方,我去找侯爷,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安排一间屋子,再找人来烧些热水,备些布匹。”又嘱小丫头子,“留在奶奶身边服侍着,不许乱跑!”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服侍的,云娘想躺一会儿,却也不能,想喝点热汤水,肯定没有,就是想抹抹头上的汗,也没有帕子,最后小丫头子只得用袖子帮她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蕙莲、江花、如蓝等人都跑了回来,个个浑身发抖,说话时还能听到牙齿咬得格格响声,“侯,侯爷正在门前,说各房的人已经齐了,不许大家再随意出入,不用说出府,就是回六房也不成了!” 邓嬷嬷也在后面回来愁道:“侯爷穿着铠甲,正喝令家里的护卫们守住听雪轩,我根本没法上前回话。” 云娘早知一定是形势不好,只是没想到如今竟然如此糟糕,一时倒顾不上稳婆的事,反急忙问:“外面倒底出了什么事?” 这几个人出去了一回,自然听到了些消息,便赶着告诉云娘,“听说城门开了,进来许多兵士,又有不少乱民,现在京城整个都乱了起来!” “现在府里进来了贼人,正在到处乱烧杀抢掠!” 正在这时,祖父走了进来,果然一身明晃晃地铠甲,腰上挂着刀,身上背着箭袋,手城挽着弓,他一向就十分严厉,眼下更是冷峻得可怕,一双眼睛只在屋内扫了一下,所有的声音便都消了下去,便不缓不疾地道:“女人带着孩子们都去东西屋里,男子都跟着我出去,一会儿贼人们就能找到听雪轩了。” 毕竟是老侯爷,没有人敢反驳,大奶奶赶紧站起来,“是,祖父。”却又急切地问:“峥哥可与祖父在一处?” 大奶奶平日里一向自诩对亲生的和庶出的一视同仁,可是到了这个时候,手里一直牵着的是亲生的畋儿,担心的只是峥儿,虽也有几个庶子庶女也跟了过来,只是她却无心去管,却只惦记着嫡亲的儿子。 祖父便点头道:“峥哥儿就在门外。”然后便又问道:“六孙媳妇过来了吗?” 云娘听到祖父问到自己,竟说不出的感动,原来她一直是极怕祖父的,对他也有许多不满,可是今天方知原来祖父竟是关切自己的。 当然祖父对府里所有的子孙都十分关切,一发现变化,立即通知大家到听雪轩里。但是他最关切的还是嫡长房一支。这一会儿,她在听雪轩里也听了不少,原来并不是府里所有的人都被祖父派人接了过来,府西那边只是去了几个人通知,而自己房里却是派了两个嬷嬷,他也知道自己如今的状况,只恐自己不能过来吧。 当然,云娘也明白祖父关切的其实更应该说是自己肚子里的孩子,这可是玉瀚眼下唯一的孩子 ,可是即便如此,她也十分地感念不尽,硬撑着扶住丫头的手站起来,从暗影里走出来,“祖父,我来了。”又勉强上前几步道:“祖父,我可能快要生了。” 到了如今的境地,云娘知道自己一定要人来帮忙才能平安产子的。可是她却第一个略过了血缘上最亲的大奶奶,然后打算求助于府西三房的三婶娘,她们平日里还说得来。但是,现在见到了祖父,她便明白,最能帮自己的正是祖父,别人再没有祖父可靠。 果然,老武定侯听了,倒笑了起来,“这孩子胆子倒大,急着出来见刀兵呢。”然后便叫了听雪轩的几个嬷嬷,“你们不要管别的,只帮着照料六孙媳妇,护她平安。” 云娘便被抬进了东屋最里间,这时她的肚子更加痛了,又有一股热流淌了出来,她十分庆幸祖父肯关照自己,否则在这么一个可怕的夜里,她会怎么样根本就不敢去想。 只是这几个嬷嬷也不懂得接生,邓嬷嬷只得做主,便要她们弄热水、找干净的衣裳,又打听哪一房有会接生的。忙乱了一通,东西总算备上了,只是却还没有找到接生婆。一则是府里本没有专门备稳婆,再则就是在这个人心惶惶的时候,谁又敢出来担起这两条人命。 云娘这时的疼痛已经不能忍住了,她接住邓嬷嬷的手道:“嬷嬷,你就来帮我接生吧,我相信你。” 邓嬷嬷此时亦不再退缩,便向云娘道:“自然是老婆子帮着奶奶接生,谁让我那天说自己能行了呢。”又勉强笑道:“其实老婆子果真也会的,毕竟生了好几个了,怎么接生就是听也听熟了!六奶奶别怕!” 一会儿行一会儿不行的,谁知道邓嬷嬷倒底行不行呢?还真是好笑! 可云娘已经笑不出来,只得道:“我不怕,都听你的。” 邓嬷嬷便赶着到处找了水来洗手,看了看道:“奶奶是第一胎,还早呢,现在最好先吃点鸡汤面。”说着向那几个婆子道:“你们想办法弄些鸡汤面来。” 那几个人倒不敢反驳,只是嘀咕着走了,“这时候到哪里弄鸡汤面?” 邓嬷嬷又在她们身后喊,“还有人参,也要几片!” 过了一会儿,有人端来一碗热汤面,“新鲜鸡肉是没有了,放了几块腊肉。” 这时节谁还能管鸡肉还是腊肉,云娘便在肚子疼痛的间歇里将面吃了,就是那热汤也全喝了下去,又见一个嬷嬷送来一支人参,却是黄褐色老皮人形参,云娘也知道是极品之物,正要拒绝,邓嬷嬷已经咔嚓一声折成两断,因没有刀子,便又折了一下,拿了一小段,也不顾大小就塞到云娘的口中,“听说含着参片生孩子特别有力气!” 苦森森的味道十分浓重,可是云娘也只有含在口中,心里也盼着因为这参能顺利地生下孩子。 因是第一胎,所以尽管痛了许久,可是邓嬷嬷还是说早着呢,“有的第一胎要生三天三夜呢,六奶奶还只一两个时辰,现在好好歇着,养足精神。” 可是云娘哪里能真正歇着呢。谁知道她生孩子正当这个特别的时候,痛起来倒还好,什么也顾不上想,只是略缓过来些的时候,听着外面的叫骂刀兵之声,知道贼人已经找到了听雪轩,正在围着攻打,却一点办法也没有,真是痛苦担心万分。 大家便都安慰她,“侯爷住进听雪轩之前,特别将这里重新翻修,院墙和大门都修得十分高大结实,而且我们汤家世代武将,家里的男子都习过武,府里又有许多健壮的家丁,外面的人轻易攻不进来的!” 云娘也这样安慰自己,不去想外面的事情。可是她终究忽视不了,贼人势大,又将大门点燃了,祖父只能带着府里的男子和家丁们慢慢地退到了听雪轩的主院。 这时外面的声音便更加清晰地传了进来,就听有人在叫嚣着要将武定侯府灭掉,箭只如雨般地射到了窗棂上,发出巨大的声音,而火光竟映得屋子里越发明亮。好在祖父的声音一直响着,他一面高声喝着命大家自门前的向个大荷花缸里取水灭火,一面指挥一波又一波地放箭、砍杀。 即使祖父房里的几个嬷嬷也都没有真正经历过这样的情形,至于邓嬷嬷和小丫头们都吓得呆住了,云娘这时倒不怕,她心里只想着一个人,玉瀚一定会回来,他会来救自己的的,他一定会来照顾自己和孩子! 果然她就听到了玉瀚的声音,便吐出口中的人参叫了起来,“玉瀚,玉瀚来了!” 邓嬷嬷正坐在她身边,便握住她的手道:“六奶奶,你先歇着,还没到用力的时候呢。”又哄她道:“等六爷回来了,我们便请他进来见你。” 云娘知她不信,便道:“真的,玉瀚真回来了!” 邓嬷嬷与大家便侧耳倾听,可是外面依旧是一片打斗声,哪里有六爷的声音呢,将那参重新放在云娘口中,“这参还是要含着的。”又安慰她,“等天亮了,六爷一定会回来的!” 可在一片急促的刀剑声之后,玉瀚果然急忙冲了进来,向云娘道:“我回来了!” 云娘虽然盼着他来,可是亦知自己形容狼狈,不愿意被他看了去,又因口内含着那块人参,不便说话,便摆手让他出去。 第148章 孟浪 这一夜也是汤玉瀚经历过最难熬的一夜,谁也没想到,刚刚议过朝政后,原本身体好转了的皇上突然又昏迷过去,接着,太子与三皇子等几个皇子吵了起来——这种吵闹近些时候时常发生,只是第一次在皇上的寝宫里。 争吵一点点严重了,接着东宫属官与三皇子的从人动了手,后来,夜里形势就完全失控了。也不知是太子还是哪一位皇子将京城的城门打开,有人试图攻入皇城拥立自已的主人登基,但很快就又了第二、第三波的人马,皇城内乱成了一团。 因皇上一直昏迷,最后,还是贤妃以六宫之主名义下了懿旨,令羽林卫、金吾卫等天子近卫平叛。 经过一夜,方将皇城内局势稳定,所有入皇城的军队均暂且扣押。天明时,皇上才醒来,传谕招几位阁老进宫暂时主持朝政,查明实情,太子及诸位皇子皆扣在宫中不得外出。 这时汤玉瀚方听说皇城外也乱了,数家勋贵高官的府第被抢掠,而武定侯府正首当其冲。急忙赶回府里,正将围在听雪轩外的贼人一举杀灭,便又听到云娘动了胎气,正在生产。 一件接一件的事情令汤玉瀚本就紧张到了极点,冲进门内,就见云娘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满脸汗水,口中又含着人参——偏又这么大的一块。他又曾经亲见临终的人含着参,便以为不好,三魂飞走了两魂,手中的剑不知不觉便掉了下来,三步两步地奔过来半跪在炕上,拉住手,眼泪不知怎么就落了下来道:“云娘,你不许离开我,你要是也离开了,我一辈子只能孤苦零丁了!” 云娘早知道生孩子便是一脚踏进辽鬼门关,而她又偏赶上如此的时机发动,又兼生了两个多时辰还没有生下来,本就一直提着心的,现听玉瀚如此一说,只当自己已经不好了,当时也哭了起来,因嘴里含着参,十分含糊道:“我也舍不得你!” 两人抱头痛哭起来,邓嬷嬷虽是老嬷嬷了,可却不比李嬷嬷与玉瀚熟悉,一向有些怕他的,见他们说得不像,只好上前轻声劝道:“血房里不吉利,六爷还是赶紧出去吧。” 汤玉瀚哪里肯听,“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就留在这里!” 云娘这时倒清醒了些,再将那参拿了出去,急忙收了泪交待“如果我死了,你为我也如先前的那个一样就成了,孝期满了就再娶一个真心待你好的,和顺地过日子,我在阴间才能放下心重新去投胎呢,你一定记得!” 又嘱咐道:“还有你的脾气,也要收着些,新人未必知道,容易生了嫌隙。你将来待她,也总要与前房姐姐和我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汤玉瀚觉得自己的心像在油锅里煎一样,急忙驳斥道:“什么前房姐姐,她本就是不情不愿嫁给我的,虽是夫妻却没有什么情谊,我只是因她为我生子而死才觉得愧对于她,与你怎么能与相同?世上再没有你这样的人了!” 云娘听了倒是呆了,只是又一阵疼痛传了过来,让她说不出话,半晌方咬着牙道:“不管怎么样,我也不许你再过孤苦的日子!现在我就是不行了,也一定要拼着命把孩子生下来,你将来一定要好好照管他!” 汤玉瀚一直十分地盼着自己的孩子来临,可是到了此时,竟哭道:“早知如此,我们不如就一直不要孩子好了!”又知云娘一向把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只恐她不快,赶紧又道:“云娘,你放心,我定会好好把孩子养大!” 邓嬷嬷不敢深劝六爷,只得转过去向六奶奶道:“奶奶,你这一胎已经算是很顺了,哪里用得着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将来孩子生下来还是要亲娘管着才好,当爹的哪里会养孩子?”又向六爷那边努了努嘴道:“男人不好进产房的。” 云娘听了邓嬷嬷的话,尚不及回答,汤玉瀚在一旁直直地盯住邓嬷嬷道:“六奶奶果真没事?” 邓嬷嬷自是觉得无事,只不知两人为何如生离死别一般,便提高些声音道:“生孩子虽是过鬼门关,但大多女人还是能走得过的,眼下看着什么都好,而且第一胎慢一点很平常。”回头看云娘的情形,便赶紧过去道:“六奶奶要用力了,眼下正是紧要的时候!” 这时两人便都悟道先前孟浪了,汤玉瀚便握着云娘的手又大笑了起来,“真好,原来你没事!” 云娘明白后掩住脸催玉瀚出去,“你快走吧,我觉得疼得更紧了,应该是就要生了。”见他还是不走,又道:“你换件衣裳去吧!” 汤玉瀚低头一看,原来他身上还穿着铠甲,上面溅了不少的血迹,果真不适合在产妇身旁的,赶紧点头道:“我去换了衣裳再来!” 云娘在后面喊了句,“就不要再来了!”却已经不能再说话,一阵阵的剧痛将她完全淹没,没过多久,她觉得这疼痛到了尽头,她也用力到了尽头,便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然后邓嬷嬷笑道:“生了!生了!” 云娘虽然力竭,但心中说不出的欢喜,急忙道:“快抱来我看!” 邓嬷嬷帮孩子擦洗后,因做好的衣服都没有拿来,只随便挑一件方才嬷嬷们拿来的衣裳——正是老侯爷素日里常穿的,将孩子包好,抱过来道:“是小小姐呢。” 云娘自然想要儿子的,可是女儿也一样喜欢,因早没了力气不敢去抱,便伸出手臂,“放在我怀里!” 按汤府的规矩,孩子一落草,便要由奶娘抱着住,可是眼下一切方才平稳,奶娘也不知在哪里,更不用说他们都挤在听雪轩的一间小屋内,再无可去之处,是以邓嬷嬷只得依六奶奶之言将孩子放在她怀里。 抱着小小的女儿,云娘满心说不出的快乐满足,她觉得就是经历再多的痛也是值得的,硬撑着侧身去看她的小脸,虽然还小,又有些红皱,但她还是越看越爱。 汤玉瀚换了衣裳再进来时,就见云娘抱着小女儿,两个都睡着了,邓嬷嬷向他示意了一回便也退了下去,他悄悄地坐在炕边,眼睛从这个脸上挪到那个,再重新挪回去,怎么也看不够,不知不觉再次落下了泪。 再想到多年没有落泪的自己今天竟然落了两次眼泪,又觉得好笑,再看睡着的两个,笑意更浓。 便有小丫头上来轻轻禀报,“冯指挥佥事送了个婆子过来,说是最长于调理产后妇人养生的,是不是收下呢?” 那日茶油的事,云娘早告诉了他,汤玉瀚表面只说笑了几句,心里却着实生气。他虽然时常帮云娘在肚皮上搽了保养的油脂,但那油却是向宫里的嬷嬷们买来的,不比冯湘会亲手做,因此被比下了一头。 然后冯湘好死不死地到了他的手下,先前他还无比嫌恶,现在却觉得正是好事,于是每日羽林卫操练时,冯指挥佥事总是首当其冲,都要被当成演示的靶子,身上的伤就没断过。 就是在京城天翻地变的时候,他竟然还不忘记向云娘讨好! 而且似乎自己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开心! 可是,眼下云娘产子,府里又乱成了一团糟,还真需要这么一个人。只是收下了,自己又输了他一头。汤玉瀚毕竟还是极果断的人,最后咬了咬牙,向那丫头点头道:“送到邓嬷嬷那里,让她帮着调理好六奶奶的身子。” 至于冯湘吗?自己要换一个更好的办法了! 云娘是被女儿的哭声惊醒的,起身见玉瀚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女儿,想伸手去抱又不敢,便坐起身抿嘴一笑,将女儿抱在怀里,可是她毕竟也是第一次,接下来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邓嬷嬷听了声走了进来,赶紧上前接了孩子,换了尿布笑道:“小姐饿了呢。”又笑,“幸亏还留下了一下奶娘,这就让她进来喂奶。”说着叫奶娘进来。 云娘也觉得幸运,府里经历了大乱,竟然还有一个奶娘留了下来,便含笑招呼奶娘坐下,“夜里我身子不便,一时也没想到大家,可遇到什么事?” 那奶娘抚胸叹道:“我睡得死,半夜里才知道出了事,听着外面有人叫喊,便藏到了桌子底下,来了几个人,竟没有被发现,刚刚见大家回去才敢出来,只是吓得脚都软了。”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衣襟,要了热布巾擦净,再将孩子抱在怀里喂奶。 只是喂了一会儿,孩子竟松口又哭了起来,原来奶娘连一滴奶也没有。 奶娘自己也奇怪,“我的奶一直都多得很,怎么就没了?” 邓嬷嬷便愁道:“定然是受惊过度,回了奶。”想了想向云娘道:“眼下府里也有几房中有奶娘,不如将她们叫来先喂小姐?” 云娘自女儿哭起来时便觉得胸口胀胀的,只是她早知富贵人家都是用奶娘的,是以也不好特别与人不同,眼下接过女儿道:“既然是这个时候,别人家里也不知还有多少难事呢,且一个人怎么能奶得了两个,不如我先自己喂吧。” 也学着那奶娘要了布巾,擦拭一回,然后把哭得越发大声的女儿抱在怀里,令她吮着。 无怪人说母子连心,女儿到了云娘怀里便不哭了,接着便乖乖地吃奶,小嘴一吮一吮的,闭着眼睛看起来分外地惬意,而云娘也觉得心怀舒畅,又满心爱意。 见奶娘在下面站着,面容十分地惭愧,再三告罪,便向邓嬷嬷道:“昨日之事,本非寻常,也怪不得大家,走了的刘婆子和奶娘也就算了,这位奶娘是个实心人,我们也不能亏待,嬷嬷先领她下去歇着。” 邓嬷嬷知六奶奶一向宽和,且也正是这么个礼,便带着奶娘下去,又道:“我让厨房熬些好汤水给她喝,兴许就又有了。” 方才玉瀚内奶娘进来喂奶只得避了出去,现在重新回来,一眼见了此情此景十分担心,便道:“人都说喂奶伤身子,你方生了女儿,可怎么好呢?” 第149章 来日 云娘低头看着女儿,却轻声驳道:“那恐也是讹传,先前我们家里这些人,还不都是自己喂养?也没见哪一个因此伤了身子。”又叫他来看,“你瞧,女儿吃起奶来多高兴啊!” 汤玉瀚凑了过去,果然见小小的婴孩说不出的可爱,真是爱到骨子里都不够,坐在云娘身旁将她环在怀里,也低头看住了,只是又道:“邓嬷嬷正让人熬汤给奶娘喝呢,我已经又派了人再找奶娘。” 只这一会儿,云娘已经不舍得把女儿交给虽人喂了,她要自己奶孩子呢,就算真的伤了些身子也不怕!这样的感觉真是再幸福快乐也没有的! 只是总不好直接与府里的规矩作对,便道:“依我说竟别找了,眼下急忙找了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干净,只恐女儿吃了不好呢。家里先前找奶娘,那都是提早几个月就打听着,然后接到府里,每日饭菜的份例与主子都差不多将养着,才能奶好孩子,现在到何处去寻?” 汤玉瀚哪里懂得这些事,且他听云娘说得也有理,更兼他眼下心思却又不在这上,一时只含糊应道:“既然如此,我再让人请了御医给家里的这位奶娘看一看,吃些什么药才能好。” 原来初见云娘亲自奶孩子,汤玉瀚果然首先想的是她的身子会不会伤了,可是,因惦记女儿,云娘也不顾躲闪,便将衣襟都打开来,那一重风景早牢牢地将他的目光吸了过去,不知不觉口干舌燥,浑身发热,积了多少天的火气都涌了上来,真恨不得能扑上去也吮上一口! 云娘此时哪里还能虑到此处,且她竟然连玉瀚也顾不上多看,心思全在女儿身上,随口驳道:“那便更不好了,你没听人说过,是药三分毒,万一这毒通过奶水被女儿吃到了肚子里,可怎么办?” 汤玉瀚现在已经呆了,此时恐怕有人对他说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也只会如眼下一般地应道:“是,你说的很是。” 云娘见他答应,自然放心,眼睛里瞧着小女儿吃得饱,便自松了口,转眼又睡着了,爱怜地在怀里轻轻地摇着,才抬头向玉瀚笑道:“你不必担心我,家里有许多的补品,我便也每日燕窝花胶地吃起来,定然养好身子。” 却见汤玉瀚已经将头凑得更近了,将手也伸了过来,眼睛只直直地看着自己,若不是因为女儿就在怀里,他恐怕早钻了进来。云娘一时大窘,将他的手拍下,低声喝道:“眼下我们还在听雪轩,人来人往的,你竟不要脸面了!” 正说着,就听外间有响声,汤玉瀚便飞快地低头在两个上面都香了一下,却将云娘的衣襟掩了,虽然出出入入的都是丫头婆子,但是汤玉瀚觉得这两个都是他的,现在不得不分给女儿,但他总归还是觉得是自己的宝贝,还是少让人看到为妙。 果然,邓嬷嬷带了几个丫环送了饭菜进来,云娘此时也正饿了,不管鸡汤燕窝蹄膀蛋羹米粥还是什么,只要能为了身子好,样样都吃了些。看得汤玉瀚也饿,凑过来道:“不如我也在这里吃吧。” 云娘和邓嬷嬷见汤玉瀚果真拿了碗筷要吃,俱笑道:“这是月子饭,没有什么滋味,外面正做着正常的饭菜,想来这就能分给各房,六爷不如等上一会儿。” 汤玉瀚便抚着肚子道:“我从昨晚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已经饿得很了,哪里还有时间再等。” 云娘便赶紧叫小丫头跑去厨房要些细盐和酱油,放在菜中拌了拌,汤玉瀚并不挑剔,狠吃了一顿,放下碗道:“如今,我们一家三口便都吃饱了。” 邓嬷嬷也早歇了一会儿,现在便过来商量道:“虽然六奶奶正在月子里,但我想着我们还是搬回六房吧,听雪轩里如今被毁得差不多了,什么都不方便。就连侯爷已经挪到了外院的书房里住呢。” 那天云娘亲眼见外面的坏人放火烧了听雪轩的大门,火光映得屋子里通红一片,又亲耳听到箭支射在听雪轩的窗棂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再有当时为了能将那些人挡在外面,大家将听雪轩里能用得上的东西都拿了出去…… 那些人就似与武定侯府有着刻骨的仇恨一般。 所以她早知道听雪轩已经毁得差不多了,而她的家应该也一样。但是此时,并不是问家业的时候,她只担心,“祖父还好吧?” 云娘并非故意装出样子,她果真十分地感谢祖父,那个从没喜欢过自己,曾经数次冷遇过自己,十分孤高冷酷的老人家,到了事情危急的时候,他竟然会派人来将自己带到了听雪轩,又带着府里的男子们与坏人们拼杀,护住自己,当然她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是,就在自己要生了的时候,又是祖父帮了她。 自然,祖父并不是只救她一个人,而是整个府里的儿孙们,但是云娘却一样感谢他。 汤玉瀚便笑道:“祖父什么事都没有,他老人家说正闲得骨头都锈了呢,能活动一番正好,又一直在得意我们府里的人毕竟都保住了。只是可惜你没能生个儿子。还说若你生的是儿子,他便亲自养在身边,将来好好教养。” 云娘虽然对祖父感激不已,可是她可不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交给祖父教养,祖父是有才华的,可对子孙也实在是狠心的,她不舍得自己的儿子像玉瀚一样经历许多痛苦,因此十分庆幸生了女儿,“女儿却不好跟着祖父的。” 毕竟是夫妻,汤玉瀚与云娘一样的心思,“就是儿子也不能劳祖父辛苦,毕竟年纪大了。” 云娘点头,却也赞道:“那天晚上,我见了祖父,才知道祖父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有决断,不愧是名满天下的武定侯啊!” 邓嬷嬷便高声赞道:“全天下谁不知道老武定侯文才武略,天下无双!只说这一次吧,被贼人盯上的几个府第无不伤亡颇重,最惨的孙御史全家被斩杀贻尽,他们家的女眷们就更惨了……” 汤玉瀚本觉得邓嬷嬷不该在云娘面前提到那些惨状的,只是昨夜那样危急的时候邓嬷嬷毕竟一直守着云娘,又帮云娘接生,因此也不好说她,只拦住话向云娘道:“你放心,我们府里外面也不过死伤了几人,都有人正安置着呢。” 从小长在平静温和的鱼米之乡,云娘正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惨烈之事,可是自进京以来她便一点点地领悟到了夺嫡的可怖,因此并不会被吓住,只转而道:“我想府里自有赏赐和恤金,只是我们房里也应该拿出来些东西财帛表示心意。” 汤玉瀚自无不赞同,正是大家保全了云娘和女儿,便点头道:“你在月子里,不必操心,自有我呢。” 这时邓嬷嬷又说起搬回六房的事,“贼人们大约先进了正房,后来又忙着攻听雪轩,我们房里虽有人进去过,丢了些东西,但只有里面的一个架子倒了,别处还没怎么样。”又向云娘笑道:“奶奶的织机竟没有人碰,就是那块大玻璃竟然也完好无损,想正是神佛保佑。” 云娘先前是没有抱希望的。甚至就在昨天夜里,云娘就曾想到了自己的家:织机、织了一半的纱、玻璃、首饰衣裳、古画玩器,每一样都是她十分喜欢的,可是,在人命面前,她也只能抛至脑后。 不过,她毕竟十分在意六房的家业,是以还曾悄悄庆幸过,六房最贵重的东西早被她收到了隐密之处,黑暗中应该不会被找到,总算保住了根本。现在骤然听到这个好消息,不由道:“我们还真幸运呢!” 后来云娘才知道,围攻武定侯府的,并不是一群乱民,而是专门的私兵,他们用的兵器皆是朝廷为军队配备的,所以战斗力非常强,否则根本不可能攻破武定侯府的守卫,直杀到听雪轩的主院来。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的主要目的并不是抢些财物,所以除了听雪轩首当其冲外,只有侯府正房损失最重,别处还都不要紧。 虽说月子里不好移动,但此时听雪轩也只有云娘所在的房间还勉强看得过去,外面完全是一片废墟,总是要回六房才方便。于是大家将软轿抬到了屋内,云娘裹上了厚厚的紫貂披风,再将女儿用被子抱在怀里,抬到了六房的屋中才出来。 人果然只有回到自己的家中方才觉得自在,因不许洗漱,云娘只换了衣裳、拢了拢头发,突然想到,“怎么回了正屋?恐有血污,对家宅不利呢。” 汤玉瀚便道:“厢房里并没有地龙,你便在此处好好养着,至于什么吉利不吉利的,我想经此一难,正是否极泰来,从此我们府也就该转运了。” 云娘听了果然也不反驳,见玉瀚打了个哈欠,便赶紧道:“这一日不到的时间,突然生了这许多事,我也糊涂了。想来你忙了一夜还没休息,且晚上还是要回宫里的,不如在家里睡上一会儿再走。” 汤玉瀚果然点头道:“皇宫下匙之前,我必是要回去的,现在正可以歇一会儿。” 云娘便让小丫头在外间铺上被褥,玉瀚赶紧拦住道:“不必麻烦,我只在你这里睡一下就走了,这两天宫里的事也不会少。”说着,人就躺到了云娘身边,闭目睡了。 邓嬷嬷见状,便带着丫头们都悄悄下去了。 云娘便也合目养神,只刚闭了眼,却觉身边的人凑了过来,做起了无耻之事。云娘只得劝着,“这个时候,你怎么还生如此之心?赶紧睡一会儿,来日方长,到时候我都许你。” 只汤玉瀚如何肯放手,含糊答道:“我回来时自是没有这心的,只是见了又哪里忍得住,就是睡也睡不着。再者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眼下我已经等不得了。” 虽然不肯,但真闹了起来,云娘又哪里敢出一点声音?最终只得让他达成心愿方罢。 汤玉瀚犹不满足,最终叹道:“且待过了这些日子,你再看我的!”说着也不睡了,起身回了宫中。 第150章 剧变 纵是云娘在月子里,也听得外面发生了无数的大事。 皇上身体慢慢缓和了过来,朝局自然稳定了。便令三司追查那一夜的真相,务求明晰事情的根源以及进入京城几波人马背后的指使人。 原来,那日皇上昏迷,太子压不住几位兄弟,大家便吵了起来,气头上说了一句将来要狠狠地处置几个弟弟。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几个一向与太子不睦的皇子退下去后越想越恐惧,只恐太子果真得了权柄,定然对他们痛下杀手。 于是,在他们索性觉得先下手为强,便竟然凑到了一起决定先合起伙来将太子杀掉。 几位皇子各有手段,很快便将京城的一个城门打开,从城外调入各自的人马。只是到了进攻皇宫的时候,他们又各有私心,又出了分歧,且贤妃在关键的时候以后宫之主的身份下了谕令,又有玉瀚等忠臣保住了皇宫,方将他们的意图消灭。 至于武定侯府及几处府第受到攻击,自然是受此事的波及,几个皇子对太子一系恨之入骨,在夺嫡的争斗中,早已经积累到仇深似海。至于还有些混混儿,胆大包天的,便也趁火打劫,偷些金银财帛,其实倒是小事了。 事情明晰之后,皇上直接下旨废了太子,改封东海王,将三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与二皇子一样囚禁起来,另外又斥责了几位在其中挑拨离间、无是生非的几位皇子,到了这个时候,然后立从一开始就没有参加过夺嫡,又没有犯过任何错误,只一直守在皇上病榻旁的四皇子为太子。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皇上不只新立了太子,而且还要禅位于太子,虽然经过朝臣们几番劝阻,太子的几番恳辞,但是皇上却下定了决心,已经令朝臣卜定了吉日,只到那时便正式升任太上皇,退居仁寿宫,不再过问政事。 其实现在,皇上已经将他牢牢把在手中几十年的大权交给了太子,唯有太子与阁老们不能决断的大事方才送到御前。 云娘闲坐家中都不免想到老皇旁如今的心情:他少年登基,身处万万人之上,经历了平叛、战争等许许多多的大事,励精图治,终使得天朝国泰民安,士民富足,自以可为旷古烁今、流芳百世的明君。不想到了老年,却发现儿子们并不争气,兄弟于阋墙,险酿成大患,该有多落寞痛苦。 皇上也许在很多家国大事上是极有决断的,但是云娘认得的那个宽厚温和的老人家其实对每个儿子都不忍下手,就说先前的太子,明明已经犯下大错,但还是有机会重新出来,恢复太子身份;就是前些天被囚的二皇子,明明已经犯下逆反大罪,可也只是囚了起来…… 就连云娘这样一个不谙朝政大事的小女子都能看得出,正是因为皇上对自己的儿子每一个都纵容,才终于酿成如今的祸患。 眼下皇上之所以选择四皇子,其实并不只是因为四皇子从来没有犯过错误,也不是因为四皇子对他的孝敬,更不是他突然认识到四皇子的才干不凡,而是他不得不选四皇子。 因为唯有与每一个兄弟都和睦的四皇子才能真正善待皇上所有的儿子,免得皇上一闭上眼睛就发生手足相残的事情。 果然,接受了禅位的新皇登基后对他的这些兄弟们十分宽容:尽管有几位皇子犯了谋逆大罪,可是在大理寺判了死刑后,新皇却开恩赦免了几位兄弟,只令他们闭门在府中读书;而对先前的太子,也是如今已经被贬为东海王的长兄,他更是格外开恩,专门赏赐了大量的财物,配备了大量的属官,又许他办好京城之事再就藩。 新皇就这样在太上皇、朝臣和百姓间树立了极好的声誉。 至于与皇家关系十分密切的武定侯府,自然也免不了受到各种影响。 玉瀚的大哥,也就是原来的武定侯世孙——当然,现在他已经不再是武定侯世孙了,成了一介白衣。身为东宫最重要的属官,他在这次风波中最后得到这个结果已经是很好的了。当然他依旧没有回到侯府,反一直留在了东海王身边。 到了东海王准备行装就藩的时候,他终于被任命为东海王长史,准备随东海王一起出京。 本朝的皇子皇孙,一般都留在京城,只有如东海王这般有大错的人方才就藩。但这种就藩与前朝时治理一方不同,而是只能得到藩地的一定额度的赋税,但根本不得参与藩地政事,也不得结交藩地的官员,甚至都不允许随意出王府。 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囚禁,只是听起来要好一些。 也许在大家看来,大哥还不如回武定侯府过轻闲的日子,将来亦可以去看望东海王,自然比困在东海王府一辈子都出不来要好得多。但是云娘既然在侯府里生活了这么久,自然明白,其实大哥并没有别的出路。 如果他硬是留在京城,不只要终生困守武定侯府,而且因为他的存在,对于侯府,对于子女,只能是永远的耻辱,甚至还可能随时为侯府带来祸患。 既然如此,还不如出了京城,做到一个臣子忠诚的极至,伴着东海王去藩地,总还能保留着最后的尊严。而且,云娘也认为,大哥心里果真也愿意去那遥远的东南边陲,他似乎对家并没有多少牵挂。 自己嫁到侯府一年多时间了,见到他回来的次数实在太少,几乎一只手就能数出来,而且都是因为年节等原因不得不回来。 大约,他已经习惯地把东宫当成他真正的家。 新皇登基后,升玉瀚为从二品散秩大臣,将皇宫的安危完全交待于他,是以这些日子汤玉瀚一直在整顿天子近卫,将先前诸位皇子渗入近卫的力量一点点地清除,以免后患,重新组合成只忠心于圣上的力量。 这些日子他回家的次数也不多,今天特别回来是为了送峥哥儿的。原来皇上感念大哥对先太子的忠心,特别赏了他的嫡长子一个五品千户,派往宣府卫所,即令随近期轮驻回防的辽东卫所军出发。 云娘方出了月子,又听此消息,便与玉瀚商量道:“各种细物,想来大嫂都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不如送些银钱,携带还方便。” 汤玉瀚便笑道:“亏了你是不计较的。” 府中这许多剧变后,大嫂依旧把着侯府的中馈,从不与云娘商量任何事情,其实并不妥当,早引起了府里许多人的不满,纷纷到云娘跟前挑唆,劝她收回侯府中馈,管理家事,毕竟武定侯府已经不再是嫡长一支的了。 云娘却只以身子不好推脱了,现在见玉瀚也如此说,便知他亦知道大嫂现在做的颇有些过份,明目张胆从府里和种种事务中私自截留银钱。眼下也只有一笑道:“你既不肯让祖父为你请封世孙,我又何苦在意那一点银钱呢?而且我们房也不穷,我用自己赚的银子更理直气壮。” “只是你如今出了月子,管家的事应该也推不掉了。”汤玉瀚摇头道:“我想祖父这几日就会发话。” 云娘亦知这一日迟早必来的,也只能点头应了,却笑道:“说起祖父,竟然十分地喜欢我们的岚儿,亲赐了名不算,日日皆打发婆子来看,天气好时便要抱过去瞧。” 先前玉瀚与云娘颇费了些工夫为儿女拟了几个名字,但是还未及禀报祖父,祖父便亲自给女儿赐了名字,“岚”——却并不是按汤家女儿这一辈取名,而是依男子这一辈所取,显然十分地钟爱重视。 “祖父先前只重男孙,从不大管女儿孙女的,不想到对重孙女儿这般喜欢起来。”汤玉瀚这时也在炕边看着小女儿,又笑道:“想来是因为女儿是在那一夜生的,让祖父才觉得特别。” 祖父喜欢岚儿,十分出乎云娘的意料,引得全府的人羡慕,让她又不觉得有些骄傲的感觉,“若没有祖父那夜里当机立断,将我接到听雪轩,现在哪里有岚儿?如今我能出门了,亦会时常抱岚儿过去看祖父呢。”因为感激祖父,竟连祖父先前对她的不好都忘记了。 “也无怪祖父喜欢岚儿,我们岚儿长得又漂亮,性子又可爱,”汤玉瀚越瞧着越喜欢,叫云娘道:“你看,她的睡相多好看。” 云娘也觉得岚儿比所有的孩子都可爱,因为她时常也看着岚儿怎么也看不够,现在自然应和,“方才她醒来时打了个哈欠,张着小嘴,真真让人疼!” 初为人父人母,就是这样的,偏心偏到了爪哇国,只要是自己孩子,不论是一颦一笑,都是最好的。不过,这一对夫妻虽然如此,但并不算顶顶偏偏心,因为岚儿确实是极美的女婴,现在就能看出她脸上集中了云娘的秀气和玉瀚的俊俏,可以预见将来长大了一定是个难得的美人。 两人从商量正事,不知不觉地便围在一处看女儿,直到有丫头来请,“大奶奶请六奶奶过去呢,说是承恩公夫人来了。” 承恩公府,正是先前的承恩侯府,因皇上退位为太上皇,先皇后被封为皇太后,承恩侯府便依例成为承恩公府,而现在的皇后娘家被新封为承恩侯。 武定侯府嫡长房的峥哥正是与承恩公府定下了亲事,眼下峥哥就要去宣府任职,他们家过来人也应该,只是平日里大嫂与承恩公家往来从不请云娘坐陪,为何今日请了呢? 自然应该是为了峥哥的亲事。不过,两家议亲,云娘非但从未参与过,就是连聘礼陪嫁等一应事情一概不知,现在就算她过去,亦未必能帮上什么忙。 只是若是先前,云娘定然推脱,现在长房失了官职爵位,正是落魄的时候,她便不能推了,便一面赶紧换了大衣裳,一面与玉瀚商量,“峥哥儿出门,我们送五百两的银票可好?” 玉瀚是不管这些事的,只道:“就依你说的吧。” 云娘便又开箱拿出匣子,从里面取出了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再取了一个锦袋装了,放在袖中道:“我也正要过去看一看,待承恩公夫人拜别后,正好顺便便将银票交给嫂子,让她帮峥哥缝在里衣上,虽然要走上千里的路但也不怕失了。” 第151章 志气 云娘一面走,一面想,承恩公夫人这时来是什么意思呢? 不满是肯定的,当初定亲时,武定侯府无限风光,峥哥又是侯府世孙的嫡长子,亲事又正是太子妃说的媒,整个京城哪家不羡慕? 眼下,峥哥此去宣府,身份完全不同了,且此去戍边,没有三年两年定然回不来,若是现在将亲事办了时间恐怕来不及,就是匆忙办了媳妇一过门丈夫便要离家;但是若不赶紧成亲,几年后承恩家的女儿未免年纪大了。 正是左右为难。当然,若不是如此,大嫂也不必找自己过去,她定然希望自己能够帮她。 说着便到了大嫂处。承恩公夫人这时已经到了,正与大嫂对坐,见了云娘,赶紧客气地起身招呼,眼睛却是红的。 云娘也上前行了礼,在大嫂的下手坐了,便道了一声恼,“也是没法子的事,眼下怎么都难处,只是孩子们毕竟也不很大,熬过这两年就好了。” 承恩公夫人便流下泪来,“可怜我的小女儿,从小便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一点苦也没吃过,定亲时我只说不许嫁出京城,隔三差五的,还能见上一面。”说着愈发痛哭起来。 大嫂想来已经听她哭诉了一回,脸上紧绷着,却硬是陪个笑脸道:“峥哥儿现在虽然出了京,但是他叔叔现在是皇上跟前的散秩大臣,哪一日待皇上心情好了,求个情怕不就将峥哥儿调了回来,自然不算嫁出京城。”说完一直便看着云娘。 云娘方知大嫂之意,只是这话她却不敢答应。峥哥儿本是罪臣之后,眼下皇上给了情面,金口玉牙让峥哥儿去宣府卫所,哪里是玉瀚能随意求个情就调回来的? 且让峥哥儿去了宣府,虽然艰苦,但其实倒是为他长远打算,毕竟有个立身之本,如果能立下战功便更加能从此走上青云路,远胜于白白在京中蹉跎岁月。 云娘便劝承恩公夫人,“夫人定然从小就在京城长大的,自然以为京城里好,别处便都不好,其实并不然。我便是从江南来的,那里与京城倒是另一种情景,日子很是逍遥。至于宣府,我虽然未去过,但圣祖起经营数代,如今人烟也稠密了,往来也方便了,我们二舅舅就在那里,回来亦讲有很多好处呢。” 见承恩公夫人只是哭,大嫂又满眼地哀求,只得想了想道:“若说仕途,最是难测。不说别人,我们家大人,也曾被贬出过京城,后来天恩浩荡,才重新调回。他自己也常说江南的这段经历,正让他想通了好多事情,于公事也愈发干练起来了呢。” 岂不知承恩公夫人什么也听不进,却哽哽咽咽越发哭得难过,“我可怜的儿啊,都是娘害了你!” 云娘又与大嫂反复劝慰,怎奈承恩公夫人并不搭话,就只是哭,哭得云娘不由得担心承恩公夫人恐有别的心思了。 因岚儿一直由云娘亲自喂养,是以她平日并不大出来,今日过来也没想会坐这样久,估量着时间心里便焦躁了起来,真想摇一摇承恩公夫人,问她到底要如何,直说出来大家商量。 只是俗话常说,抬头嫁女儿,低头娶媳妇,自己毕竟是男家,总要去女家十分礼遇才是。另处自己是婶娘,哪里能做主?万一耽搁了侄子的亲事,罪过岂不是大了? 正已经耐不住了,将一双脚在裙子下踯躅,思忖着找一个借口告辞,就见堂屋的门帘子一下子掀开了,汤峥快步走了进来,将一张大红的帖子扔到了承恩公夫人面前,“夫人既然日日到我们府上来哭,自然是想毁了这门亲,那么我便如夫人的意了!” “我只是为了女儿伤心难过,可却没有说要毁亲,”承恩公夫人已经站了起来,拭泪道:“如今可是你第一个说出要毁亲事!” 大嫂早急得也站了起来,一把将桌上的帖子拿在手中,指了汤峥骂道:“猪油蒙了心的!赶紧给你岳母陪礼! 你们的亲事可是过了三媒六聘,毁是毁不得的!” 云娘方才便疑惑,现在终于心头雪亮,承恩公府想毁亲,却不肯明说,只是上门来哭,终于逼得汤峥忍不下这口气,出来退亲,也算是达到了目的。可大嫂依然不情愿,仗着已经下了定,硬要坚持下去。 汤峥毕竟是年轻气盛,哪里能压得住,从大嫂手中抢了那帖子又重新掷回了承恩公夫人面前,“这门亲事我们家不结了!正是我退的亲!” 承恩夫人这才接了帖子,擦了泪道:“我虽然心疼女儿,可却并没有想退亲,只是千户既然这样冷心冷情,那这亲不结便不结了。”说着便向大嫂和云娘道:“你们可都亲耳听了,怪不到我们头上。” 大嫂依然不舍,还要上前拦着,“他一个孩子说的话哪里能算数,婚姻可是要依父母之命才行。” 峥哥便挡住母亲,向吴侯夫人道:“还请夫人走吧,至于聘礼,我们家也不要了!” “虽然是男家提的退亲,可是聘礼我们依然要退的,如今也没有媒人了,我回去便按礼单清点了送过来。”吴侯夫人说着,又流了泪,“峥哥儿,你打小儿我就喜欢你,现在我亦不愿意退亲,只是万般无奈才接了这庚帖。” 云娘便知这亲事定然不成了,又见峥哥儿只拦着他母亲,而大嫂气得瞪圆双眼,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又是觉得她可恨,又是觉得她可怜。 倒底是一家人,纵平日里再有多少不好,出了门外面也只认武定侯府的,云娘只得站出来道:“人常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峥哥儿才二十,人才出众,又是皇上亲命的五品千户,到了边塞,勤勉向上,谁就敢说不能有出人头地、飞黄腾达的一天?我倒觉得着比在京城里守着侯府过平庸的日子要强呢。” 又冷笑了几声,“结亲自然是你情我愿的事,现在汤家长房出了事,承恩公夫人不愿再结亲也没什么,只管遣人过来说一声,我们家还能赖上不成?如此逼着峥哥主动退了亲,难道外面的都是傻子,没有人能看明白?” 说得承恩公夫人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再立不住脚,急忙低头走了。 云娘便又回头看大嫂,早已经颓然坐在椅子上,只怔怔地发呆,又上前劝道:“我觉得峥哥儿做得对,这门亲就算是成了,他们也未必能过得好,还不若再过两年,峥哥在边塞立下功劳,你再为他重新说一门亲呢。” 大嫂便也哭了起来,“峥哥的亲事,怎么就这样不顺呢?” 其实原因还不在大嫂身上? 先前的事便不说了,只云娘到武定侯府这一年,眼见着大嫂左挑右选,十分地挑剔,最终挑了这样一个人家,连信诺都不讲,还不到大难临头的时候,便各自飞走,只能说她并没有识人之明,实在是可叹。 只是眼下自然不是埋怨的时候,云娘劝了几句,便将袖中的锦袋递了过去,“大嫂,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宣府的卫所军明日一早就要走了,还不若赶紧帮峥哥收拾了行装,送他出门呢。” 又向峥哥道:“虽然还没成亲,可你也不小了,到了宣府好好听差,再者二舅舅也在那里,你有什么实在难的,倒可以去找他帮忙,二舅舅那样豪爽的人,哪里会不伸手呢。” 抚慰了几句,便急忙回房,进了院门,并没有听到哭声,心里便放了下来,只以为岚儿还没醒,结果进了屋子方见玉瀚正抱着岚儿在屋子里乱转,一样样把东西给给她看,哄得岚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便笑着接过岚儿道:“不想你父亲竟会哄孩子呢。” 汤玉瀚便不服气地道:“我为什么不会?” 原来岚儿一直在云娘身边养着,玉瀚便也时常看着她哄女儿,果真也学了去。现在看云娘喂奶,早又凑上来帮忙——又递布巾又扶衣裳,也不管是不是帮倒忙,不过他倒是乐此不疲的。 云娘便将方才的事情告诉了玉瀚,“这孩子我瞧着是个有志气的,将来或者真能有所成就呢。” 汤玉瀚也赞,“真不想峥哥儿平时闷葫芦一般,今天竟然能做出这一番有血气的事来!”又突然叹道:“当时我若是能直接拒了,便也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情。” 原来他想到了自己的第一门亲事,云娘此时倒早有一番感觉,便道:“你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当年若是她们家来哭诉,你还会忍?第一个就会跳出来反对!只是那时汝南侯府还没有想好与你们家翻脸而已。” 汤玉瀚便道:“我年少时性子果真十分刚硬,后来经历的事情多了,方才好些。” 云娘便默然抿嘴微笑。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玉瀚如今在自己面前自然是极和软的,可这也是他们在一处久了,彼此都懂对方,越发相得。听说他到了外面,还不是整日一丝笑影都没有?据冯湘传的话,羽林卫的将士们了见他竟似老虎一般地畏惧呢。 第152章 往事 汤玉瀚听着云娘说话,将手放在云娘的腰上,自怀了孩子,她比过去丰润多了,现在摸上去正觉得十分舒适,却十分温和地讲起了往事。 “两府里很早给我们定了亲,后来到了成亲前,太子的形势便越发不好,二皇子却显贵起来,他们府里便已经生了别的心思,并不愿意与我们结成姻亲,听说想尽办法挑我的毛病毁亲,再将她重新许给别人。” “一则他们家没找倒什么借口,再就是太子竭力要促成这门亲,想通过这门姻亲拉拢汝南侯府,至少也能借着亲事拖延他们公开反对太子,支持二皇子。当时祖父、父亲和大哥明知这门亲不妥当,但还是应了下来,于是我们按期成亲了。” “那时我还年少,不大明白这些事,家里也瞒着我。成亲之后,她总是淡淡的,先前我只以为女子都是羞涩的,还没有放在心上。后来种种的事情,我再傻也看出她的不情愿,真是怒气冲天,立即借口读书搬到了外院书房。她便给我送了个丫头暖床,后来因那丫头又生了一次气……” “我索性便再不回去了,她送了丫头也不碰,就这要分着住了好几年,谁也不理谁。成亲了好几年,两府的老人都着急,个个逼着我们,让我们生孩子。” “就这样,我又被劝着搬了回去,有了孩子之后,原本大家都高兴,可汝南侯世子来过一回,她便又整日不快了,肚子一日日大了,却从没有一个好脸,仿佛并不情愿生下孩子,只是那个时候,我亦只能忍着,心里说不出的窝火……” “家里请了宫里的嬷嬷,服侍的下人成群,吃的用的皆是最上成的。整个孕期也都还顺利,谁也没想到在最后的时候竟然出事了,汝南侯世子接到了消息,立即就到我们府里闹翻了天,硬是说我们府里害了她……” “那时我亦气得疯了,与汝南侯世子动了手,从此两家便彻底分崩离析。汝南侯府将人和嫁妆都抬走了,我们家亦将她的名从家谱中抹了去。后来,我因事被他算计,贬官去了江南……” “那时候真的很恨她,也不愿意再娶亲,祖父一说要我等三年,我倒巴不得。后来也不恨了,觉得她也可怜,只是再提起议亲的话心里就不自在,直到遇到了你……” 两人先前还因为这些事情生过气,但现在,女儿在一旁睡着,汤玉瀚再平静不过地说起,轻轻松松,只随意地说着闲话,那一切于他果真都已经是往事,完全不在意了。而云娘听着,除了心疼玉瀚,竟亦没有别的心思。 六房里平静温馨,只是府里却事情不断,先送走了汤峥,接着就要送大哥和大嫂了。 这一次云娘和玉瀚准备了几车各种用品,吃穿用度,无所不包,毕竟东南边陲之地比起辽东还要偏僻,而一路上也好,到了藩地也好,都有兵士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就是有银子,添置东西恐怕会不方便。 此番大哥虽然被皇上免去了世孙之位,再不可能承爵,但毕竟还是侯府的嫡长子,侯爷的嫡长孙,玉瀚的亲兄长,府里对他的出行并不敢怠慢,各处都做了准备。 可是却大哥似事不关已一般,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甚至这些日子,他依旧一直不在家中。眼看着就到了出门的日子,方才回来。 留在京中最后的几日,他只在外院与祖父、玉瀚盘桓。 云娘自不必过去,只是每于餐时令人送些江南的点心菜肴,以示关心便足矣。又听大家纷纷传说,大哥前些日子将外面的莺莺燕燕均已经遣散,又令大嫂询问府内的姬妾。只要不愿意留下,便可以带着各自的物品离开,每人再发给五百两银子;若是要留在府里的,也一总放到庵堂中,只是吃穿用度还与先前一样。这一次他只会带着大嫂和丰姨娘同去。 至于孩子们,自有府里照应,他原来只偶尔过问峥哥儿一些事情有,别的便从不操心的。 先前为了汤峥与承恩公夫人争执,云娘便觉得自己对大嫂仁至义尽了。眼下念着他们毕竟要离开帝都,再不回来,总碍不过情面,便特别抽了时间来帮她。 进了门见大嫂正拿了帐本一页页地看着,屋子里纹丝未动,不免疑惑,便笑问:“大嫂可有什么用我之处,只管吩咐。” 大嫂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娘道:“我能有什么事要麻烦六奶奶呢?” 云娘着不像,却也不打算与她计较。大哥大嫂此去,如无皇上宣招,便终其一生再不能回京。眼下汤峥正在去辽东的路上,畋儿还没有许亲,她自然是不放心的。坐下说了几句闲话,便将礼单送上告辞了。 而玉瀚这两日只要回家,看过她们母女便去外院,他们兄弟原本是嫡亲的兄弟,可年纪原就差得多,从小便没有多少在一起的机会。等到玉瀚长大了,又因为种种的原因并不和睦,且各人所处的立场完全不同,兄弟间来往甚少。 到了要将生离做成死别的时候,骨肉之情总不能泯灭,兄弟二人倒日日同饮,夜夜同眠起来。 因此云娘家来,也不好将大嫂的话让人传过去,只哄了岚儿玩,毕竟与自己无关。 及送别宴时,云娘见大嫂总在嘴边含一缕冷笑,更觉得不对。但想从明日起,她便离开了武定侯府,亦不放在心上了。阖府的人想也是如此,竟无一人多话。因此先前一向最热闹的女眷席上竟然十分冷清,又早早散了。 到了第二日出门,见大哥穿了箭袖袍服,外面披着披风,正是行路打扮,大家站在门前又免不了依依惜别,半晌大嫂方才慢慢出来,却还是家常梳妆,身上还披着一条五彩斑斓的披帛,一直垂到了脚边,仿佛闲庭漫步一般地。 大哥便皱了皱眉,斥道:“你这个样子岂能出门?还不赶紧回去换了?且我们要先赶到东海王府上,接了王爷和王妃出城,并没有许多时间!” 大嫂便笑道:“我倒没有虑到此事,故而出来晚了。好在也赶上了送夫君出门,至于东海王府,我还是不过去了,我们便从此一别吧。” 云娘听得傻了,原来大嫂从来就没打算出大哥一同出京!赶紧向周围看了一回,原来大家也都一样被惊呆了。 大哥亦是没有料到,又急又气道:“我回来那日不是告诉了你,要带你和丰儿去,难道你连话也听不懂了吗?” 大嫂依旧笑着,却道:“我们在一起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倒也不至于听不懂你的话。只是,你吩咐了一句便走,却连问我去不去都没有。就是你刚刚遣散的那些妾室丫头,你还会问一声愿意走还是愿意留呢,难道我辛辛苦苦为你打理家事,照顾儿女,又过了二十几年,连那些小妇们也比不了吗?” 她的声音本就又高又尖,现在脸上虽然是笑模样,可是声音里完全没有了一丝笑意,倒是有如那尖细的簪子,一直扎到了人的心里,无端地让人不舒服起来。 可是,云娘却不得不承认,她的话却很有道理。 大哥便也恼了,“你若不去,只要说了,我难道还会一定要你去?只是夫妻一场,我终是顾念你而已!” “顾念我?我还第一次知道你是顾念我的呢!”大嫂向前上了一步,向着大家道:“你若顾念我,为什么在二皇子反叛,京城危急之时只把那一个人接出去送到慈云庵中呢?” “你若顾念我,为什么知道要出京倒先去了慈云庵,大大地布施了一笔,竟要给慈云庵建一座塔,恐怕将你的私产尽数送了进去吧?” “你若是顾念我,为什么不带她去那荒僻之地呢?” 大嫂如何得知这些事情的呢?但是显然都是真的。因为大哥的脸变了颜色,粗声道:“我竟不知你如此之妒!” “我妒?”大嫂脸上的笑意一直没有消失,只是她的笑看起来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你满京城问一问,我是不是妒?不管你要纳多少个妾,收多少个丫头,我从没拦过一句,没劝过一句,哪一个敢说我妒?就是府里出事的那一天,我也将所有的孩子所有的姨娘都带到了听雪轩,哪一个敢说我妒?” “倒是你,明知府里可能出现危险,却只悄悄接出去一个有私情的女子;明知再不能孝敬长辈,家中一大群儿女尚未婚嫁,却将所有私产都赠给了一个有私情的女子;现在到了你要随东海王就藩的时候,你想起了夫妻一场,顾念起我来,要带我去那荒僻之处。如今,你便当着祖父、各位叔叔婶母亲和兄弟妯娌们的面,说一说你到底与我可有一点夫妻之情?” 就是太子被降为东海王后,大哥还依旧是过去那般高傲冷峻,不,而是更加高傲冷峻了,从没有低下过一回头。但是现在,在大嫂的一声声问句中,他慢慢地垂下了一向高昂的头,竟无言以对。 所有的人都怔在当地,突然间畋儿哭了起来,然后一大群的孩子都哭了起来,带得云娘都觉得心中悲伤。先前最风光最体面的嫡长房现在妻离子散,容颜尽失。 还是祖父咳了一声,“玉瀚,你送你大哥出门,大家都散了吧!今天大孙媳妇恐怕是急得晕了头,说了些胡话,都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再拿出来说。” 大家赶紧都应了,汤玉瀚便扶着大哥的手臂向外走,又道:“府里的事自有我呢,大哥只管放心。” 大哥的神情这时已经平复,他推开玉瀚,走到祖父面前跪下行了大礼,“不肖孙自此离开武定侯府,山高路远,再难回还,望祖父千万保重!” 起身向玉瀚躬身一礼,“我便将祖宗家业、妻子儿女这一应所有的重担都交给你了!” 最后到了大嫂面前,拱手低首,“今生我确实对不住你,若有来生你莫再嫁我了。” 大嫂听了也再笑不出,转眼间便泪下如雨,却用手捂住口不肯哭出来。 再看大哥,说毕后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接着便听那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第153章 偷懒 这一日,祖父命人传了云娘过去,见她只一个人,便问:“怎么没带岚儿过来?” 平日云娘请安时便带岚儿过来,特别是近几日,只恐祖父伤心,来也更勤了,现在赶紧答道:“岚儿正睡着呢,外面又冷,便没有叫起来,等一会醒了再抱来吧。因听了人传话,只恐祖父有急事,孙媳妇便赶紧先过来了。” 祖父提了岚儿的名字脸上便有了些笑模样,自生岚儿那一日后,云娘觉得他冷如冰山般的脾气竟改了许多,现在竟十分怜惜地笑道:“今日天气不大好,就不要再抱过来了。”又向她道:“如今嫡长一支只能靠你们一房了,你也不能单管着自己一房的事情,总要把府里的家事都接过来。” 大嫂那日在送大哥的时候发作了一回,哭着回去后却一切仍旧,特别是对府里的事情,半点也不放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府里的女眷们先前便不大服气,现在更是一伙伙儿地来找云娘,可是云娘一一都推了,现在祖父问到了她的头上,她却不能再推,只得点了点头,但神态间难免带着无可掩饰的疑迟。 老武定侯便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不管怎么样,我们武定侯府经了这一次皇权更替并没有倒下,而且依旧是新皇最信任的勋贵人家,总归是极好的结果了。” “你可知道?自开国高祖起到现在百二十年,受封而领铁券的世袭爵位也不过百家,传承至今已经有三十二家被夺了爵位,收回铁券;还有二十几家没落穷困,只剩下个空架子;再有几十家也早没有在朝中任三品以上官员的,不过靠着祖宗余荫勉强度日罢了;真正如我们武定侯府一直为历代皇上心腹的也不过三两家而已。” “这其间,我们汤家历代子孙们付出的,并不比当年祖宗们跟着高祖打天下时要少。” 只云娘知道的,眼下便有姑姑为了汤家而进宫,玉瀚第一段不顺利的亲事,大哥参与夺嫡失败而离去。除了他们,应该也会牵连了更多更多的人吧,比如二舅舅、玉瀚的前房、大嫂、峥哥儿等等,果真不比当年打天下时容易。 突然间,云娘想起了自己的亲父亲父亲,虽然杜老父亲与祖父的地位天差地别,但她突然觉得他们颇有些像:做为一家之主,他们都一心兴盛家业,父亲带着一家人省吃俭用,又压着二哥二嫂的不满坚持供三郎读书,祖父宁愿玉瀚兄弟分道扬镳也要保证侯府的荣华,还真是异曲同工,只是由于他们所谋求的不同,所舍弃的东西却也天差地别。 可这样是对的吗? 她也不知道。 祖父却又道:“待挑个合适的时机,我便要直接向皇上递折子将爵位传给玉瀚。如此,我们武定侯府又能保证几十年的富贵……” 云娘听了,急忙道:“祖父,此事不必急着催玉瀚,他这些时候忙得很。”其实她是觉得玉瀚这时候一定不愿意听到这们的事。 祖父见得多了,有什么看不懂的,看着云娘道:“玉瀚小时候虽然一向不听我和他父亲的,不是学画就是读书考秀才,可是骨子里毕竟还是我们汤家的人。只看他这两年的一举一动,每一步棋都恰到好处,从九品小官到二品的大臣,又赢得帝心,不正是我们汤家的好儿孙吗?侯府的重任,他责无旁贷,或迟或早都要接过去。” 祖父的话,自然不错,事情过后回头去看,玉瀚果真聪明绝顶,运筹帷幄,步步走得恰到好处,历经几番波折,终为老皇帝相信倚重,与新帝结为心腹之交,在皇权顺利更替中立下汗马功劳。 可是,身在其间的云娘,却知道这一切都多来之不易:玉瀚当初回京时甚至已经给自己写好了和离书,最后的关头他又打算将自己送出京城,只为这时节,实在凶险,他果真不知道最后能走到哪里。 眼下他虽然成功了,但是他的心里却不见得多欢喜,而是与自己一样,除了安下心来,总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彷徨和淡淡的不自在吧。 因此云娘不希望祖父现在就去催着玉瀚接过侯府,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太重了。新皇是因为他的无争才能最终在一群如狼似虎的兄弟们之间脱颖而出,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先天便缺少了一支为他所有的力量,在登基后便突显了出来。 眼下太上皇虽然退位,但余威尚存,诸皇子虽然出藩的出藩,囚禁的囚禁,但是谁能保证他们真正臣服?看似表面平和,其实各方势力四分五裂,此时如果不能及时处理,也许便会酿成大患。 身为散秩大臣兼羽林卫指挥史,玉瀚眼下竟然要比新皇登基之前还要忙,毕竟从宫变那一天起,宿卫皇宫的责任便全都落在羽林卫身上,现在他还要协助皇上将京城上二十六卫完全收服,杜绝异动。 于是,家中的事情再不能让他操心了。云娘便向祖父点头承诺道:“府里的事情我会接过来。” 老武定侯便笑了,“你不要担心,祖父今日便叫你大嫂过来吩咐她将家事交给你,再给你两个有体面随你祖母管过家事的老嬷嬷帮忙。且今后若有谁不服,只管让她们来找我,有祖父在后面给你撑腰呢。” 原来祖父以为自己怕大嫂,怕这些婶母亲妯娌们,也许云娘平日里的温婉谦和给大家这样的印象,甚至大嫂她们也会这样想她。 其实云娘却觉得并不是。自己为什么要怕她们呢?她只是认为那些无谓的争斗并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用心将自己的家事和产业打理好呢。 尽管没有看过家里的帐本,也不可能知道各房产业的明细帐,但是云娘却大概能推算得出,眼下六房的产业经营得最好,得的利也最高。 云娘也时常疑惑,家里的婶母亲妯娌们为什么专门喜欢暗地里相互下个绊子,聚在一起说说谁的坏话,而不是将心思都放在自家的家业上努力赚银子,要知道那才是最实在的呢,不比男人在外面做的高官还差。 武定侯府固然根基雄厚,家产颇丰,但是真正的财富其实还都掌握在长房手中,其余各房也不过靠着祖父的余荫,日常里能得到丰厚的供应而已,若到祖父驾鹤西去分家之后,便再无人养他们。 但说起花用,哪一房不是有无数要使银子的地方,如果有钱,花用随意,日子自然过得舒心自在,还能给子孙留下产业。 而且,云娘自读了书后,便更知道这并非是自己一个小女子的私心浅薄、贪财好利,而是真正的大道理。毕竟就连太史公也在史书中专门写了货殖列传,又说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堪称“素封”呢。 因此云娘虽然答应接下管家之事,却并不打算利用祖父的威风去压制大嫂和府里各房,而是想改变过去的规矩,将事情一一分下去,由着大家自己做主过日子。 毕竟在侯府住了这么久,早知道弊端是什么,应该如何整治了。此时心思一转,已经有了打算,便笑道:“祖父,家事的交割并不急,还需让我先想一想,定出个章程来。” 老武定侯虽然不知要定什么章程,但见她已经答应,便也就放心了,只道:“怎么管都由着你,侯府将来毕竟是你和玉瀚的。”尽管自己的庶子中有人动了心思,但其实只是痴心妄想罢了,侯府的传承,是不可能绕过嫡支而到庶支的,老武定侯比谁都清楚。 且不说浩哥儿如此出色,堪当大任,就是皇上也决不会允许武定侯府的爵位旁落。 老侯爷是明智心硬的人,满府里这么多儿孙,一碗水是永远也不可能端平,却只倾向一处,先前他倾向过别人,眼下他只偏心浩哥这一房。 云娘答应之后,却也用心,她毕竟从未管过家事,颇有些不知之处,此时便问:“家里每月所用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又是多少?逢到年节或者特别的事情可有增加?” “自然是府里每月拨给内院一定的花用,只是倒底有多少我却也记不得。”原来祖父也是不管家的,叫来了家里的大管事,让他一一向云娘报了帐,却道:“将来这些也要交给玉瀚。” 云娘看祖父对家里每年岁入多少,又花用多少亦不甚清楚,便也知道玉瀚从不问银钱之事的习惯由何而来了,心道,如果将来府里的事交给玉瀚,最后恐怕也要交给自己。只是一时倒还不用她管,因此只将与内院有关的事项一一问明了。 老武定侯见她问得详细,且又条条有理,大管事的神情越发恭敬,倒是放下心来,先前一直以为六孙媳妇出身小门小户,见识不够,接不下侯府的事务,如今看来果真多心了,也无怪玉瀚人前人后从不避嫌疑地赞她,放了心,反劝她道:“家中的事并不是急的,你可以慢慢想。” 云娘回去思忖了几日,想妥当了,先把主意与玉瀚说了,玉瀚便抚掌大笑,“妙极!”想了一想又道:“我固知你不意从管家之中渔利,但如今这样取巧,应该也是另有打算的吧?” 云娘便笑,“你先前总说你什么事都瞒不过我,现如今我也要说,我什么事也瞒不过你呢!”便悄悄向玉瀚道:“我果真也想偷懒,但其实我还有一番道理。” 第154章 管家 汤玉瀚在盛泽镇内便领教过,云娘的道理与自己的道理时常不同,他乍一听有时很难接受,但是越是细细一想,却觉得她的道理尽管不够冠冕堂皇,却都是极合人之本性,且从不为难勉强别人,真正用将起来,反而能使得大多数人得了实惠,容易接受。 果然云娘便细细地说起来,“虽说府里总归是我们这一支继承的,但祖父在的时候并不能分家,整个侯府上百人都要府里养着的,大嫂先前一心为府里打算时,也不能个个满意。现在换到我手中,情况其实更难了,我就是生出三头六臂也很难让大家都赞声好。” 这时见岚儿醒了,便赶紧抱在怀里一面哄着她玩一面道:“如今睡的比先前少多了,整日里玩不够。” 玉瀚也拿着布偶一上一下地逗她,“现在长得也快,每日又都学会一样新本事呢,这两天越发会笑了,见人便笑,笑得十分好看,祖父一见我就说起。” 逗弄了一会孩子,看她睡了,云娘才又将方才的话题说了下去,“更何况我心里最重的还是我们自己一房,先前只有你我二人,现在又加了女儿,衣食住行我才不放心都交给丫头婆子们,总要自己用心打点才好,是以才想出这个办法。” 她的私心自然就是不愿意五更起来,至晚方息,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在见管事娘子,打理一件件的琐事,似乎踌躇志满,得意洋洋,其实根本没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云娘要有时间陪玉瀚,去哄岚儿。才不要像大嫂一般,与大哥只是挂着夫妻的名义,半丝情份也没有,就是自己生养的峥儿畋儿也不大亲近。 汤玉瀚方才看着云娘喂了孩子,早就耐不住了,只是因为女儿在也不好动手动脚,只怕被小小的人看在眼里,现在女儿睡了,早催了水洗漱,又听云娘的话,心火更胜,打发了人出去便携她上炕,“我的好云娘,你自然要先将我打点好才是!” 云娘这些日子也由着他闹,毕竟他素了差不多一年时光,哪里不想得紧,只是也免不了笑,“不论说什么事,你最后总能拐到这里才罢。” 自新皇登基后,汤玉瀚虽然还是又累又忙,但却将先前的忧心都放下了,故而兴致十分地高昂,闹了半晌,两人又说些知情知意的话儿,却还不肯睡,咬着耳朵向云娘说:“只为着今天你一心惦念我,我总要奖励你一回呢!” 云娘也咬着他的耳朵说:“前日因岚儿长得好奖过了,昨日也因奶喂得好也奖了,今天还奖,我不敢当了。” 果然是如此,只是汤玉瀚到了这时借口还不多,便道:“那我便惩你吧。” “可我犯了什么错要罚?” 汤玉瀚一下下地香着她的脸,半晌方才停下来,道:“方才你不早些要水?” 当时女儿还没睡稳玉瀚便催了水来,还要云娘怎么早些?听他笑吟吟地在自己耳边讲着歪理,云娘便也认了命,“明日你从宫里一回来,我便要了水服侍你睡下,晚饭都不给你吃。” “那我正好奖励你!” 其实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最终都是一样的,两个人扭在一起,便舍不得分开,着实困倦了方才睡着。 第二日便回禀了祖父,祖父原就不在意内务,听她说得有理,况玉瀚也赞同,只道:“那便依你们的来。”说着,传了家里的女眷们过来,当着大家的面向大孙媳妇道:“你一向为府里辛苦了多年,如今也该歇歇了,从下个月起,把管家的事交给六孙媳妇管吧。” 送别大哥那一日之后,祖父也好,玉瀚也好,汤家所有的人,并没有一个人因大嫂的那番责问而对她说什么,虽然大哥走时明显是伤了心,但是人人却都觉得大哥确实过分了。可是,大家心里对大嫂自然也都没有多少好感,毕竟她完全没有必要在那日发作,侯府里原也没有逼着她随东海王出门。 因此这是那日后祖父第一次见大嫂,也是第一次对她说话,言语间自是肯定了她平素的功劳,只气语气难免冷冰冰的。 大嫂虽然一向强横,在祖父面前却不敢说什么,且她一向明白府里的规矩,丈夫等于被流放了,她再无管家的资格,先前父亲离去后,继母便也只得把管家的事交给了她,从此过着清冷的寡居生活。 继母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回想当年自己得意洋洋自继母手中得了掌家大权似乎就在眼前,可是同样的情形又要出现了,只是这一次自己却是失势的一方。 只是武定侯府里便是这个规矩,自己虽然在那日一番诉说得了许多同情,又出了气,可并没有用,府里没有人会真心同情。眼下她就是再不想放手,可也知没有这个道理,只得嚅嚅地答应了。 祖父交待完了便挥了挥手,“那便让你们祖母身边的几个老嬷嬷随着你们去办交割吧。”很显然再不想与大孙媳妇多话了。 大嫂便与云娘一同行礼退了出来,方出院门,就听大嫂冷冷一笑道:“如今你们也来一次逼宫了。” 这话说得太重了,云娘再不会让,立即回道:“太上皇念当今天子纯孝,立为太子,又颁下旨意禅位于当今天子,退居深宫颐养天年,这是逼宫吗?朝廷大事,大嫂还是慎言!” 大嫂理屈词穷,却哼了一声。 云娘却没有放过,又板着脸道:“祖父命我打理家务,更不算是逼宫吧!”不去讲那些规矩道理,只说整个侯府都是祖父的,他想把家事交给哪一个就交给哪一个。 大嫂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云娘的伶牙利齿,现在便轻蔑道:“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然专会分斤拨两、锱铢必较。” 祖父传了大嫂,却亦同时叫了府里的太太媳妇们同来,为的就是让大家都知道此事,因此现在云娘和大嫂身边便有不少女眷,大家便都瞧着她们分争。 云娘最不喜与人当面吵架,也因她的忍让,也与大嫂和平相处了这么久,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候,大嫂正是要当着众人之面给她没脸,也由不得她退让,“我们家里果真是寻常人家,只是太上皇都赞为耕读人家,为的我们家里的人行事一向上尊国法,下从长辈之命,耕田织锦,清白治家,就是小门小户,也没有什么丢人的!” 这些日子大嫂做的事情谁不知道,竟然连脸面都不要了,因此便有人轻声笑了起来,大嫂瞧瞧大家,满眼的怨恨,拂袖而去。 又有人落井下石地说了一些更难听的话,云娘却不搭话。原来她并不愿真将大嫂踩到脚下,毕竟是玉瀚嫡亲的兄长家人,真闹得僵了,大家颜面便都不好看,因此便笑着道:“今日祖父命我管理家事,我自不能推脱,可是却自知年轻没见识,想了几天,倒有一个主意,还请大家一同来商量。”说着将大家让到了花厅里。 武定侯府内院里,除了正堂,花厅便最大了,且云娘一向喜欢这里南墙上一面都是窗槅子,十分明亮,布置又清雅舒适,比之令人觉得过去肃穆压抑的正堂,正是闲谈说话的好场所。 一时有下人们摆了茶点,云娘便笑道:“我想着,下个月外院关了银子进来,除了各人的月钱依旧按原样发放,其余的日常用度,便将各房的银钱算出来,各房里如果还愿如过去一般在府里领用,我便将这些银钱依旧发到各处管事人的手中,一应供应亦如旧。” 云娘说着,又让江花将她事先算好的帐目拿出来给大家看,“如果愿意自己房里管着,那便将算好的钱钱领回去,各房各自管着。” 这个主意十分地新鲜,竟从没有人听过,一时都有些不解,纷纷来问,云娘、邓嬷嬷及江花如蓝等便一一分说,“就比如脂粉,府里十岁以上的女眷,每月每人各几两银子的份例,现在还不变。只是各房若是依旧在府里领脂粉呢,这份银子就依旧由采买领了买好送到各房,若是各房自买,便将银子领回去,随自己自己心意买了用。” “一日三餐也是这个道理,府里每人都各有份例,几斤肉几只鸡多少菜多少米均合成银钱,依旧交给大厨房也好,自己领了银钱自设小厨房亦可……” 说到了这里,大家便都明白了,毕竟关系到每一房每一个人的利益,大家也顾不上原来一心想看嫡支两房奶奶掐架的热闹,便各自计算起来。 云娘之所以能想出这样的法子来,不只是因为她不想将自己的时间精神都放在府中的杂事上,也是因为她到了府里这么久,早冷眼旁观看出了许多的弊端。 先前她还认真告诉大嫂,以免得府里虚费太多,但是后来便也明白了,若按现在的规矩办事,很多弊端实在难以革除。如今就是她自己管家,每日里只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上面,盯着下人们革新除弊,也未必能改成多好。 而且,府里的风气,只要略一改动,不论大事小事,必然遭到褒贬,又有大嫂在一旁百般不愿意交权,云娘只要接了家事,无论怎样,便都是错。 大嫂摆明不要脸面了,自己却不能。 现在索性将各项银钱都算计清楚,摊开来给大家看,再让大家自己选,如此,就是再有不满,亦不干她的事了。 第155章 新政 云娘入府才多久,她能看得懂的事,府里也必然亦有明白人能看懂,尤其是家常事务,许多人心里多少都会有笔帐,只是大家都当所有花用尽是公中的,再没有人真正放在心里。 至于六奶奶这样的法子,更没有人想到。若是果真如此办了,所有的银子都清清楚楚地摆在了表面,就是管家的夫人亦不能私留一分了。 大家之所以都愿意管家,除了有权威,其实也是因为管家并不是白管的,大笔的银子从手中过去时,哪里会不漏下一些?尽管侯府里都要面子,看起来不把银钱当成一回事儿,但其实暗地里谁不知道银子多了的好处? 否则,大奶奶为什么怎么也不肯交出管家大权呢? 现在,也不必细算,每人大约都知道领了银钱更划算,毕竟不管是小小的脂粉采买,还是大份的四季衣裳,经过府里过了几手,处处免不了处处克扣一些,最终真正送进来的东西要比自己拿银钱去买差了好几档。 况且,若是按份例时,也不论这东西是不是能用得上,便都一股脑儿地买来发下去,任最后霉了也罢,扔了也罢,银钱也看不到的,现在何不拿了银钱只买些用得上的,再余下些做别的呢。 府里各房的主子虽然都不穷,但是真正大富大贵的还是长房,特别是西院里庶出的几房,大都只是靠着侯府里过日子,手中的家私也未必丰厚,所以倒有好些人立即就拿定了主意,想要领了银子自己置办东西。 只是大家都是高门大家出身的,说起话也都周全,便各有理由,“六奶奶既然要行这样的规矩,我们自然赞同。正好我一向只穿房里丫头们做的衣裳,如今不如将这项银子关了去,也省得针钱房上太忙太累。” “我们爷生母姨娘已经过了六十,早就断红断绿了,每日里只念经诵佛的,那些脂粉都白放着坏了,不如我领了将银子给老人家收着呢。” 云娘听了,一一点头,便笑道:“大家想怎么样,并不急于眼下一日半日的,到了二十五日一总到这里报上一回,我让人做了册子登记,每个月重新登上一次,若觉得想改,尽可以再改的。” “但我也事先说明,到了那一日,若是不来报的,再不能因为一房一人而让整个府里所有人等着,因此过了酉时之后便不再登了,只当不来的愿意与过去一般。” 大家便纷纷道:“六奶奶果然想得十分周全,我们这些人捆起来也想不到这些,这法子又果然好,于府里于每一房都十分地便捷。” 云娘见第一则便很是成功,心里越发有了底气,不管哪一处的人,想法大致都是一样的,谁又愿意眼看着自己的份例被别人取巧弄去了呢,因笑着截断了大家的溢美之辞,又道:“除了这些日常供应,各房里丫头婆子等一干下人也都要重新核了人数,由各房统一领了月例银子,若是按家里规矩房里人多的便各自拿钱,人少的也不扣下。” “还有,各房里若有不想再用的下人,便可以送出来,先放到官中,想进府里的人,也可以在这个机会报了上来,放在一处,以备有缺人的来挑。” 这个道理其实与方才的一样,而且细论起来,真正人多的又都在长房,庶房便是想多要些下人,原来也要管家的人答应,又是挑剩下不好的才分过去,现在倒是可以考虑再减些人,或者换上一两个能干的。 因此,先前借着关系硬派去的不好的下人,大家亦没有什么法子,如今便可以退了回去。而挑剩下的人,将来要么出府,要么派到更不好的差使,才能让下人们用心做事。 反之,各房主子有这个心思,下人岂能没有,谁不愿意跟着宽厚仁慈的好主子呢?是以真到了挑选的时候,就是主子挑下人,却也是双方互选对方呢。 这个法子大家最初听了都十分喜悦,但是略过了一会想透了便不免喜忧参半,只是并没有人反对,毕竟比起先前只能收下硬派来的下人,又无法管教要好得多吧,是以云娘又说了具体的法子,“今后便定下来,三个月选一回,中间实在缺人手的也只有各房自想法子,只是小子们二十五娶亲,丫头们十八出嫁,五十岁荣养还都依过去的规矩,如果有特殊的,也都在我这里登记。” “此番不只将大家的份例分了下去,只除了请大夫人看病抓药,房舍损坏修缮等事还有公中管着,别的项银子再不能自公中领了,”云娘见大家个个盘算着,便将最难的一处说了出来,“先前各房的姨娘通房丫头也都俱按原来的例,但而今之后,各房男人再收姨娘、丫头公中俱不管了,只各房自出银子养。” 话音一落,满厅的人便都不响了,只看着云娘。 云娘便似玩笑般地道:“我们府里再富贵,也不可能每房随意养姨娘丫头,若是每房养上几十个,再加上配丫头婆子的,真就揭不开锅了,且在这上头花钱最是没法子限定的,买个人进来,贵的有好几千两银子的,少的有几十两的。因此只除了男子娶亲、女子嫁人是官中的,其余便一概不管,各自花各自的银子,各自看着办吧。” 大家依旧不言语,云娘觑着没有人嚷出来反对,便起身道:“既然大家都觉得还好,就如此定下来,待二十五那天,我们再到花厅来,将这些事情都一一办理清楚。”说着便环视一周,施施然地走了。 一头走,倒一头寻思,大家为什么皆一声也不响呢?也许因为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两个祖父派来的老嬷嬷,也许未必果真不愿意,只是为了装贤良不好说什么吧。 其实武定侯府是从军功起家的,家里的男子从小皆习武,因此家里倒也不许养一群大小老婆的掏空了身子,且汤家门第颇高,想进门当姨娘并不容易。除了世子和一两个人未免滥情之外,祖父和父亲也只各有几房妾室,比起别府要少些。 但是云娘依旧决定砍下这块开支,一是她果真觉得添置姨娘的花费太多,数目又不定,不好控制,二就是她确实不喜欢,一夫一妻正经过日子多好,非要弄个旁人掺上来,再搅出一大堆的是非。 依她之见,侯府里最应该节省的支出就是这块了,所以不惜冒了大不韪定了这个规矩。而且,她又没有说不许纳妾,只是让大家自己负担这份银子而已。 且云娘在思谋此项时已经细想过,如今府里的男子,祖父已年过古稀,房里有两个姨娘打理杂事,不可能再纳妾了;大哥跟着东海王走了,平日不用府里的用度,每年送一次银两东西就可以,而大嫂房里的姨娘丫头们已经放出去一些,现在剩下的也是先前收的,只按过去的份例就成;玉瀚早说没有纳妾的打算,当然自己也不许;因此长房嫡支便不会有人反对。 现在能出面反对此事的,只能是庶支的人了,若是这些人因为没有银子纳妾来找自己,自己也有许多话驳回去,府里帮着娶了亲,难道还要管买小妾吗?毕竟理在自己一方,谁又能说出什么! 其实,云娘有时倒替那些庶房的人发愁。侯府不同民间,只要是儿子便都一样养着,而是重嫡轻庶。毕竟在爵位传承上,如果不是嫡子,很难得到允许袭爵,所以嫡庶之分一向十分明晰。也因着出身的不同,庶支注定不能得到太多的家产,那些自己肯上进谋份差使的还好些,而到了三五十岁还只在家里白吃饭的人,他们到底是怎样想的呢? 云娘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就这样点了出去,一时间府里表面风平浪静,竟一丝波浪都没有起。大家也不似以往有一点风吹草动的小事便都凑到了一起,嘀嘀咕咕个不休。 到了这个时候,嘀咕有什么用,且又没有时间,所有人都在想自己的事,主人想着自己房里设不设厨房?如果设了又要几个人做饭?四季衣裳还用不用针线上的做?哪样东西还交给采买?哪样东西只关了银子回来?家里留几个丫头,几个婆子? 下人们也差不多,如果主子不再要自己了,那就只能出府,每个月的月钱没有了,四季衣裳没有了,娶亲荣养亦都没有人管了。 而手中有差使的管事和管家娘子们最为紧张,原来以为只要保住差使就行了,可是现在即使保住差使,可大家直接关银子,却没有人用他们还不是一样? 是以四月里最后的十来日,本是京城里春光最明媚的日子,平时花园里到处是人,大家赏景看花,垂钓喂鱼,采花弄粉,好不舒心畅意,如今只稀落落的几个,都各自忙着去了。 厨房里的饭菜明显上了一个档次,送饭的婆子们跑得也快多了,送到桌上时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呢;采买们突然间便挑到了更好的东西,小到绣花的针,大到五月节时分给各房的首饰都比先前高上一个档,当然用的钱还与过去一样的;家中有够当差年纪的下人,皆寻了空儿回去传信,若是能这一次借机挑进府里当差,并不同以往要使钱买路子,只看个人的本事。 第156章 可悲 到了二十五,云娘一早在花厅里坐了,先请祖父派来的白嬷嬷等人坐,见她们百般不肯,只得算了,让请来的两个女帐房进来,命她们在一旁放了桌椅,摆了笔墨帐本,只等事情定了便一桩桩地记录在册。 邓嬷嬷几个早在下首一张桌上将这个月的银子都摆了上来,一旁放着戥子,帐房合好了帐,便直接发银子。 第一处自然是祖父房里,他是府里的老祖宗,与别处不同的,自己有小厨房,有采买,有浆洗,由府里管着的事并不多,现在请了两个管事的姨娘上来,只说一切依旧,唯有一年四季的衣裳不要了,因为先前也不穿,做了也白放着,但又不肯要折算出来的银子,只说留给府里补贴日常花用。至于下人,也全都不动,若是要人,将来再挑。 云娘有这个主意本就是与祖父商量过的,她又有心计,一早也与两个姨娘说好了,又请她们做出一个态势来,正能压住府里所有的小辈。 两个姨娘现在年纪都不大,知道日后还要靠着六夫人,因此哪有不听的,且她们虽然红颜伴老翁,但侯爷可是做了几十年的权臣,家私无数,凭什么珊瑚玛瑙、金银玉器,都不放在眼里,手底下也大方,她们果真也得过不少,所以眼界也高,根本看不上做衣裳的那几百两银子,如今说过,便起身走了。 云娘亲送到了门前,再回来,便是请了继母身边的管事嬷嬷过来。 继母这些年在大嫂的手下,日子过得也只一般,现在一个女儿嫁了,还有一个待嫁,也不敢十分地拿出款来,但却将一样样的事情都重新弄得合了心意方罢,最后又挑两个最机灵的小丫头回去,因先前大女儿陪嫁了四个丫头之后一直没有补上来。 再下来,便是各房的婶娘们了,有遣了婆子们来的,也有与云娘好便亲自过来的,大家按着次序,一样样地将事情办了。 之后还有一个因夫家遭了祸的姑奶奶,两房投奔过来的亲戚,俱是叔婶一辈的,已经在侯府里住了几年,现在云娘便也与家人一般对待。 及至大嫂的时候,一直无人过来,遣去请人很快自己回来了,“大奶奶身子不舒服,丰姨娘在一旁侍候,家里别人也说不清,只等过些日子吧。” 云娘起身听了,复又坐下,笑道:“我且不知大嫂身子不好,竟没有过去看。”说着便向邓嬷嬷道:“只是这里的事情原是祖父吩咐的,总不能耽搁,你先替我过去看看,只说我这边事情完了就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云娘的新政已经到了这时,又岂会因为大嫂一房不来人而停下?她不是没虑到此节,其实也是极容易的,不管哪一房,只要不来人说明,那便完全按过去的法子做,谁又能说出什么? 且先前她又有话在,因此这时她说了两句场面话便继续向下,正是玉瀚的几个庶出兄弟了。因公公早去,他们兄弟便分了房,各自在府内单独有院子,因此也各自算帐。 云娘将六房排在最后,毕竟她管着家事,没必要与大家争,且她也知道大家都看着自己呢,因此也不客气,将用不上的几项都折了银子领了。至于丫头婆子,六房里自添了岚儿便少了人,可因为一向由她自己带着岚儿,倒也不需要再挑。屋子里也有几个闲人,正都是长辈们赐下来的,按说应该都退了出去,只是云娘行事一向温和,宁愿养着,只等她们年纪再长些发嫁出去,长辈们的脸面也好看。 事情虽多,但是先前说得清楚,云娘又让帐房事分列明白,现在一一记录在册,银子也一笔笔地发下去,不到一天就全办完了。 云娘便留下帐房和江花她们将帐理清,与余下的银子对上,又吩咐明日巳时招家里所有的管事娘子们到花厅说话,起身去了大嫂房里。 眼下武定侯府任一个人都知道大奶奶并没有不舒服,可是她若是说不舒服,谁又能驳呢,就是云娘,也只好过来探视一回。 昔日热闹忙碌的正房现在静悄悄的,云娘一直走到房门前,方有一个小丫头出来打开帘子请她进去了。 大嫂正坐在桌旁,衣饰也整齐,见了云娘既不起身,也不让座,只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个六奶奶!” 祖父吩咐交割管家的事,自然只得交割,可是对于管了二十年家的大奶奶来说,她想给六奶奶设几个小障碍小陷阱,那简直是轻而易举的,而且她并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但是,没想到,她做的一切,完全没有了任何的意思,六奶奶根本没有按她的套路来,竟然将武定侯府传承上百年的规矩也全都放到了一旁,另辟蹊径,绕过了她所有的布置。 而她的新方法,又是那样光明正大,毫无私心,直接摆在全府人的面前。这样的阳谋,是没有法子对付的。 现在,就是她舍了脸面,直接撒泼闹过去,恐怕平日里最亲近的几个也不会帮她,毕竟都涉及到各房各家各人的利益,谁也不能舍了自己的利益来帮旁人。 只是她纵然想通了这点,心里还是酸楚难耐,免不了要说些难听的话。 云娘听大嫂的语气,并不放在心中。当初自己入京时什么也没有,尚且不在意大嫂呢,现在自己已经有诰命身份,与皇后娘娘交情甚笃,又有祖父的支持,还会织锦,更重要的是她有玉瀚,有岚儿,完全要比眼前的人好得多,所以更用不到生气。只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客套地问:“倒是大嫂可好些了?” 大嫂听了她没有一星火气的话,竟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停了一下,又拨高了声音道:“我还有什么好不好的?遇到了你大哥那样的,倒霉也只有自己受着。如今丈夫靠不上,大儿子贬去了边塞,一屋子小儿女都要我操心,府里的人见了更要踩着我,只得这样厮混着了。” 云娘瞧着眼前这个完全变了样子的女人,只想再应酬两句便起身走开,可她在转头间在对方的眼里看到了伤感,不免可怜,忍不住道:“大嫂现在只会怪大哥,但其实要我说,大哥固然错了,但大嫂到了如今竟没想过自己做的就都对吗?” 大嫂便立即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毛,“我有什么不对的?我自嫁到武定侯府里,侍候公婆,照料丈夫,生养子女,又善待所有的姬妾庶子庶女,谁不说我贤良?就这样,六奶奶还来挑我,难道是来逼我死的吗!” 云娘待她叫喊半晌停下来后方才轻声道:“我为什么要来挑大嫂?那于我又有什么好处?我只是觉得我们毕竟是妯娌,又见大嫂眼下一时迷住了,便想为你开解几句而已。” 大嫂哪里还讲什么道理,只一味地喊:“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如此贤良,竟得这样的下场,有什么公理?也不只武定侯府欠着我,就是老天也是欠着我的了!” “人生而不同,是以老天未必就是公平的,大嫂生在侯门世家,又嫁到了侯府嫡长孙,子女双全,再向老天抱怨似也不公吧。至于侯府,三媒六聘地将大嫂娶进来,又主持着府里的中馈,现在大哥随东海王出京,大嫂留在府内亦没有人说什么,是以侯府也没有什么对不起大嫂的。” 云娘平静地道:“就说先前的六奶奶,嫁给玉瀚也是不快活的吧,可是我嫁了玉瀚,却满心欢喜,为的是什么?他心里有我,我心里也有他。” “大嫂扪心自问一回,这许多年了,可曾真把大哥放在心上?” 先前高贵、坚强、精明、能干的世子夫人,最看重的就是把住府里的大权,让所有的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完美的贵妇,曾经她做到了,而且让人以为她会一直那样下去。 但是,终于她也有做不下去的时候,就在大哥走的那一天,她暴发了,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向了大哥,也将心底深深的怨恨显露了出来。 似乎,她将大哥痛骂了一回,似乎,她让武定侯府的人都以为对不起她,但其实,她真正折磨的还是她自己。 她毕竟不是个蠢人,想起了过去的一幕又一幕,是的,她曾经有很多的机会……那时的她忙的总是别的事情,与继母斗,抢管家权,养儿子、应酬贵女们,果真从没有用多少心思去对他,所以他也越来越远了。 但是她喃喃地道:“可是,即使我真心对他,他也未必能领情。” “是的,”云娘也点头赞同,大哥的心一直在别人身上的,确实不见得能够转回来。不过她依然有自己的道理,“可是,大嫂为什么还将一颗心完全放在大哥身上呢?”大嫂甚至不顾脸面地在众人面前发作,虽然有不甘心的原因,可是最根本的还是她心里在意大哥。 当然她在意的早不是大哥的人了,而是大哥的地位身份权势等等,她早将自己的喜怒哀乐、荣华富贵都捆绑在大哥的身上,是以当大哥真正失势时,她再也撑不住了。 “可我嫁给他了。”大嫂虽然还是理直气壮,但声音却降了下来。 “是的,大嫂不可能合离,不可能离开汤家,”云娘知道,就如当年的四皇子妃,并没有许多的路可走,但是她依旧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大嫂有儿子有女儿有娘家,又有如此优渥的条件,为什么还会如此不平而终日气忿不已呢?” 武定侯府的大奶奶读过书,见识也不少,因此她终于听懂了六奶奶的话,也明白过来,早在许多年前,自己就该将他放下,只顾好自己和两个儿女!那皯在所有人面前装出的贤良,最后又当众给他没脸,都有什么意义,只能让自己的心更痛! 但是,现在自己想明白了这些道理,可是人生已经过了大半,所有过去的都不可能追回来重新来过了,自己的人生依旧还是十足的可悲可叹。 第157章 垂手 云娘将各房在府里订下的事项都登在帐上,晚上回去整理好,再将银子一份份地分出来。到了二十六日,再坐到花厅里,便是给各位管事娘子派活。 “府里的各项活计,从下月起皆重新安排管事,大家自觉得能做好的,便可以上前领差。”说着环视了一回,见人人自危,便笑道:“这一次,先前当着差使的,可以优先。只是我把话说在前头,如果做得不好,各房里不满的超过三成,下一次时少不得就要革去差使,交给肯用心当差的。” 说着看了册子,一个个地唤了上来,先吩咐帐房念帐,然后再问,第一个便是早熟悉了的齐娘子,笑问:“齐嫂子,吃饭的人数、还有银子都在这里,厨房里的活你可还能做得?” 齐娘子赶紧答应着,“回六奶奶的话,自然做得,而且定然做得比过去还要好。” 云娘点头,却问道:“我查了家里的旧档,现在厨房里的人比先前多了两倍,齐嫂子看是否还用这么多?” 厨房一向是肥差,巴不上到各房当差的人便都削尖了脑袋向里面钻,一来二去的,人便越来越多,其实早用不了这许多人。 若是先前,齐娘子自然会举出一大堆的理由来说明厨房的人一个也不能减少,甚至还要增加一些,毕竟能进厨房的,多是与她有亲有故,很多人正是走她的门路进来的,她怎么会将她们减了下去呢? 可是现在,齐娘子却也明白,一则已经有两房自己设了小厨房,饮食不再由大厨房预备,人手相应也要减一些,再者就是如果她一力坚持还是先前人数,恐怕便会有别人要取代自己了。 因此,她在心里默算了一回,上前答道:“如今在大厨房里吃饭的人既然少了,人手自然也要减,不如就按先前的旧例吧。” 云娘便又问:“若是家里摆宴,你们可忙得过来?” 毕竟是管厨房管老的了,事情倒都明白,齐娘子赶紧回道:“到了年节和喜庆的时候一连摆好几天宴席的时候,都要提前十天半月的准备,大伙儿早起晚睡多做些,再就是临时找些府后面的人帮工,怎么也不会耽误府的事!” “如此,厨房里的事情依旧还归你管。”既然省了这么多人的月钱,云娘便笑道:“每个月便再加厨房五两银子的赏钱,都由你领着,分给哪一个也由你。至于年节宴席等等,做得好了自然也有赏!” 齐娘子满心欢喜地行了礼,到帐房那里领了银子退了下去。 云娘一处处地吩咐下去,这一次却用了三日,方才大至将府里的事情理得顺了。 最后两日又将库房、守门、看园子等无法直接算银子的事情单独拿了出来,还是按过去的月钱分交给放诸人,不料库房、守门等处还罢了,到了看园子的差使时,众位嬷嬷们当面争了起来,最后有几个嬷嬷宁愿不要月钱,还要按日子上交一定的果子、花、藕、鱼等物才包了看园子的差使。 几位在座的婶母亲妯娌们便都不解,“不过是看园子,可有什么争的,且不要月钱,你们吃什么用什么?” 云娘却是知道的,因此笑道:“你们哪里知道,且不说果子、菱角、藕都是钱,就是荷叶、花瓣也都能换了钱呢,我们府里成片的花,满湖的荷叶,只要好好经管,正有不少产出,比那点子月钱要多许多。” 那些老嬷嬷们便都笑道:“竟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府里事多且杂,真将这些事情安排下去颇用了些时间,云娘也费了不少的心思,可最后真正为难的是各房各处送回来的一百多人,不是懒惰就是愚蠢,或是性子不好嘴不好等等,再没有人肯要的。 寻思再三,云娘只得将人都先打发回家,但每人依旧发一半的月钱,免得她们衣食无着。但也一次说明了,只这一批人如此,将来再有被各房退回的,府里只给三个月的月钱,便再不管了。 总之,六奶奶接了管家之事,既没有与大奶奶起什么冲突,也没有拿哪一个下人开刀立威,又没有拉拢人,只是轻轻松松地让大家自己选怎么办。选过之后,各房里都得了实惠,只要略省一些,每年都能攒下一小笔银子,如果像大奶奶那样什么都没选的,那便过与先前的日子一样。 说是一样,其实下人们更加勤勉了。不论哪一样事,如果不好好做,下个月时,可能便没有人再愿意用他们,只能退回家去。所以只要有差使,大家便用起心来,就连过去用雷霆手段管也管不着的克扣也悄悄减了。 这一次六奶奶的新政,变化虽大,可在武定侯府里却没有引起一丝波浪,上上下下风平浪静。只是大家闲时议论起来,都觉得十分新奇,又不知六奶奶从哪里得了这些奇思妙想。 云娘便觉得平常,她在盛泽镇时,见惯了织厂、牙行甚至一户人家的兄弟们合伙做事,活计怎么分工,然后看谁做得多做得好拿工钱。当年,她就是丁寡妇家里最能干最手巧的织娘,拿的也是最高的工钱,谁再嫉妒也说不出什么来。 现在她不过把先前看到的法子转到了武定侯府里,做了些小小的改变,而且看起来还很合用,更重要的就是为她省了许多的工夫。自五月起,她正式开始管家,每日并不用如先前大嫂一般忙碌不休,只在下午岚儿睡觉的时候见一见管家娘子们,将一些特别的事情安排下去而已。 古人常说,垂手而治天下,云娘觉得自己垂手而治侯府,也颇洋洋自得的,玉瀚更是极力夸赞,将她捧到了云里雾里。 不过,并不只是他们夫妻自夸,有几处相熟的侯府管家夫人知道了这些法子,也觉得好,便学了去,然后就传得更远了。 接着,就连皇后也听到了,特别传了云娘进宫。 云娘如今早不是第一次见到皇上时的不懂宫廷礼仪的妇人了,现在她随着玉瀚升官身上有从二品的诰封,出入宫中只是平常,见了皇后,冉冉下拜,举止娴雅,行动得体。 皇后便笑着起来,亲自来扶云娘,“说过几次了,你我知交,不必讲那些虚礼。”她在云娘面前,连本宫之类的称呼都不大用的。 固然先前四皇子妃折节与自己相交,二人情谊非常,但此时君臣名份已定,云娘再不肯随意的,“娘娘如今母仪天下,云娘真心景仰,再者国家法度总不可废。” 皇后娘娘便笑道:“我不与你客套,今天传了你进来,正是要向你问罪呢!” 皇后娘娘原是最谨慎最严肃的人,可是她与云娘相熟了,便会说些心事,入了深宫后每次单独相见却更是亲密。云娘因已经施过国礼,现在便也笑应,“皇后娘娘只管吓臣妾,明日吓病了再不敢入宫了呢。” “我能将你吓病?”皇后娘娘便道:“当时是谁在太子妃面前嚣张地要顶回去的?还不是我点醒你才退了一步?” 云娘抿嘴又笑,“皇后娘娘拿臣妾只是打趣。” “我在宫里时时刻刻都绷着,也只有宣你来的时候能松散一些,你还不让我打趣?” 云娘自然也知道,看着皇后娘娘日渐隆起的腹部,便道:“怀着身孕时就是要开心的,孩子在肚子里也高兴。” 皇后娘娘也抚着肚子,“也不知会不会是个皇子?” 这是皇后的心病,也是新封的承恩公——皇后母亲家所有人的心病,因此她们每次见面都要说起,让皇后心里更加沉郁。云娘都知道,方才那样劝皇后,现如今只肯定地道:“一定是皇子,娘娘只管放心。” “你只管空安慰我罢了。” “并不是空安慰,”云娘不知说了多少次了,但是因为皇后就是想听,于是又细细地讲,“娘娘想我当初有岚儿的时候,模样并没有怎么变,可是皇后娘娘如今脸盘都变了样,又生了许多雀斑,是以一定是皇子的。” 皇后娘娘听着不觉地笑了,也有别人向她说过相同的话,可是她只觉得是恭维,只有云娘说了,她方才真信,“那要借你的吉言了。”又想起了岚儿,“我就喜欢你家的女儿,小模样长得可人喜欢。若我真生了儿子,不如我们就结儿女亲家吧。” 云娘虽然与皇后娘娘情分好,可是听了她随口的话还是暗自警惕,赶紧起身行礼道:“娘娘,你生的皇子可是皇上的嫡长子,身份贵重,就是说亲,也不是寻常的家事,而是国事呢,这个玩笑可开不得。” 皇后也知道自己有些孟浪,可是她真真喜欢岚儿,若不是云娘那样宝贝,连哺乳都舍不得假手别人,她都想接到自己身边养着了。现在便笑道:“眼下倒是没影的事,只是将来谁又知道呢。” 自己果真生了儿子,那可就是嫡长子,只要不出差错,必然是储君,而汤浩定然会袭武定侯之爵,岚儿正是侯府的嫡长女,可不正与皇儿匹配?到时候,汤浩和云娘还会不愿意? 孰不知,云娘心里却想,就算皇后生了儿子,将来做了太子,然后承袭了皇位,成为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可是这样,自己也不愿意把女儿嫁给她儿子——只看皇后娘娘过的日子,云娘才舍不得自己的女儿也如此度了一生呢? 只是就是与皇后娘娘情分再好,云娘也不好如是说,是以只找了家国大事的借口推了过去。现在便转了话题笑道:“娘娘传臣妾来可是有什么事情?还请吩咐。” “那日我母亲来,说你如今在武定侯府里管家,想了个法子,各房竟没有不说你好的,下人们也勤勉,算起帐来,又省了许多银子,我便想让你来帮我想想宫里的事应该如何管?” 云娘便奇怪了,“娘娘,宫里有四位尚宫,又有许多女官内监,哪里用娘娘亲自打理这些俗事?” 第158章 歹毒 云娘因为进宫的时候多了,对宫里的事情亦有几分明白,皇宫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亦是最富贵的地方,先前她从江南到武定侯府,看到什么都觉得实在是富贵无边了,可是真与皇宫比起来,那又是天差地别。 只说皇后娘娘一个人的供应:只衣物一项便有三千绣女专门纺纱织锦、刺绣裁剪,这还不算宫里打点衣物的女官宫女们;坤宁宫膳房就有一百五十人,外面还要有更多的人管着耕种、饲养、采买等等的事情;此外,茶房又有几十人;专管器物的几十人;专管仪仗的上百人…… 这许多人和事,却是不劳皇后娘娘亲管的,宫外有专门的官织厂,专门的皇庄,宫里还有专门管所有事物的女官内监们,他们都是能读会写,又有品级又有俸禄的内官,皇后娘娘只安享富贵就行了。 哪里还要来问什么管家的事? 皇后娘娘便正色道:“皇上与我都在宫外经历过贫寒的,所以深知民间疾苦,入宫之后,颇觉得宫内奢靡太过,只说这衣裳鞋袜,只穿一次便都扔了,至于用膳,每餐必要几十上百样,有的菜连一筷子也夹不上……” “皇上最恨这样的靡费,他又忙着朝政,根本没有时间顾内廷的事,便交给了我。我已经召了各位尚宫女官内监们吩咐下去,可一点实效也没有。” 又说了一事,“前些时候皇上习武,不小心将龙袍勾破了,便命人缝了再穿,结果用了一个月才缝补了送回,皇上便问怎么这样久,”皇后娘娘气道:“结果,你知道怎么了?” 云娘当然不知道,摇头相询。 “结果,那内监回道,这已经是最快的了。又说皇上的龙袍是由江南一处官织厂专门织的,要想缝补,必送到江南由那处的官织厂缝补,因此领了皇命便立即将龙袍封在玉盒之内,专门派了人,快马加鞭传送到江南,又调了织厂里上百人,连夜缝补好再快马加鞭送回来的,不说一路上劳民伤财,只累死的马就有几十匹!” 云娘听了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皇后娘娘郁闷地道:“皇上气坏了,可是气又没有地方出,只和我说了,我亦无法,便想请你来帮忙。” 云娘还知道皇宫里还有一处于平常人家不同,皇上和皇后各自有各自的官员,也各自有各自的供奉,是以皇后这处已经觉得万分奢靡了,但比起皇上,却还是少的。而且,皇后平时也无权去管皇上的事,现在皇上能与皇后商量,倒说明他果然是信任皇后。 因此,她更明白皇后想将这事管好的心思。 可是,云娘为难道:“娘娘是知道的,臣妾先前是江南的织娘,原来连字都不识的,虽然将侯府的事理顺了,也不过是用些小聪明,哪里能知道宫里的事情该怎么管呢?” “你既然能将侯府的事管好,就一定有办法!”皇后虽然知道云娘说的都是实情,可是她如今早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因此只能求她,便抚着自己的肚子道:“你瞧,我眼下的身子又这样。” 毕竟是皇后娘娘,十分知道云娘。原来云娘先前一直没有孩子,所以最喜欢孩子,也最看重孩子,现在自己只拿肚子里的孩子一说,云娘便更加用心,“臣妾虽不知道,可是总要帮娘娘的。” 想了半晌,毕竟对宫里的事情只知些皮毛,又虑到那些女官内监们盘根错杂的关系,竟还是没有能立即改好的法子,便道:“娘娘可知我怎么想出管侯府的规矩吗?” 皇后娘娘自然要问:“你如何想出的?” “其实臣妾是把在江南时看到牙行、织厂里怎么管事的法子搬了过来。”说着将丁寡妇织厂、孙掌柜牙行,自家合伙儿买一台织机的事情都讲给皇后听,“大家都指望着织厂牙行织机赚钱养家,是以便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也不用官样文章,怎么能赚下银子,省了花销就是好的,因此侯府里让我如此一管,事情就少了许多,钱也省了好多,下人们的活儿干得倒越发好了。” “娘娘聪明胜过臣妾百倍,不如也按织厂牙行的法子来定宫里的规矩,兴许便能将那些靡费省了呢。” 皇后娘娘听得十分入神,又细问了一回,最后将云娘请的帐房要了来,“我先从我宫里试上一试,待成了再禀报皇上。” 正在这时,便有宫女来报,“承恩侯夫人在宫门外叩见。” 皇后只得让传了进来,又向云娘苦了脸道:“定是知道我传了你来说话,便赶紧来求见了。” 原来皇上登基后,依例封皇后母亲家为承恩侯,在京城赐宅。承恩侯夫妇自得此荣耀,深觉皇恩浩荡,感念不已,上表称颂。只是初得富贵,举止未免失措,在外面趾高气扬,又自觉高明,时常求见皇后,帮忙出许多主意,只是皇后却又不肯听他们的。 云娘自然不肯说承恩侯一家的不好,只道:“母女连心,夫人必是惦记你的。”因此也起身道:“不如臣妾便告退了,你们母女说些知心话。” “你道能有什么知心话?不过唯恐这富贵没了罢,”皇后娘娘摇手,“你坐着不要动,一会儿与她一起出宫。” 云娘只得留下,宫禁深深,好一会儿承恩侯夫人方才到了,赶紧站了起来,见侯夫人大礼叩见,皇后娘娘竟未起身,只命宫女扶起,只道:“本宫一向很好,不需劳烦母亲时时过来探看。” 承恩侯夫人长得与皇后有七八成相似,不,应该说皇后很像承恩侯夫人,这对母女都有一张平板而且端正的面容,虽然不难看,但在男人眼中未免不够妩媚漂亮,尤其是承恩侯老夫人,端庄得近乎肃穆,现在神色庄重地躬身道:“娘娘怀着龙子,家里十分惦念,前些日子递帖子进来,因娘娘身子不便未能宣招,今日正巧听说娘娘招了汤夫人进宫,便想着娘娘金体定然无恙了,故过来叩见。” 云娘见承恩侯夫人拿眼睛看了自己两回,便懂得她是要自己回避,可是刚刚皇后已经命自己与承恩侯夫人一同出宫,便只做不懂。只是毕竟人家亲母女,她亦不好插话,只垂头站在一旁。待皇后赐了承恩侯夫人座,方才待侯夫人坐了,自己才坐下,只是依旧无言。 承恩侯夫人犹豫了一下,总归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光明正大的,因此便道:“皇后,上一次我来时便说了,如今皇上初登大宝,万像更新,内宫也正该兴盛起来才是。你既然身为皇后,便应谕令天下,为天子选妃,充实后宫,广延皇嗣。” 皇后便道:“皇上方才登基,正励精图治,且又倡导节俭,哪里是选妃的时机?如今家里得了爵位,父亲母亲只管安享富贵,不需替我谋算。” 承恩侯夫人大约也很少有单独与皇后说话的时机,现在瞧了一眼云娘,知她与皇后交情极好,因此也不避着,只道:“皇后想想,万一凤体里的又是一个小公主,将来可怎么是好?不如将娘娘大哥家的两个女孩接到宫里,生下儿子正可以记在娘娘的名下,娘娘这后位方才坐得稳了。” 先前皇后也在选妃之事询问过云娘,云娘的意思正与承恩侯夫人不同:皇上本来已经有好几个庶子了,特别是登基前娶的两个侧妃现在都生了儿子,又得封妃位,如果再选了贵女进宫,皇后与皇上见面的机会都会少许多,原来还能维持的夫妻情谊岂不更少? 既然皇上没有提出要选妃,皇后又何苦做那些于已无益之事呢?还不如好好孕育子嗣,就算眼下这一胎又是女儿,皇后也还年轻,可以再生,总要生出儿子继承天下。否则不是白白地陪着四皇子吃了那么多年的苦? 因此皇后便一直不提选妃之事,好在皇上也没有提,就是朝臣们有建议选妃的折子也只放在一旁,现在没想到承恩侯府里倒是急了。 承恩侯夫人果然是急的,只怕皇后有一点闪失,后族的荣耀富贵就没了,因此只想再送到宫里几个女孩,现在见皇后娘娘不语,便向云娘道:“汤夫人,老身说的可有道理?” 原来承恩侯的爵位与武定侯是不同的,并没有铁券,亦不能传承,俗称流爵,所以承恩侯府方才一直想办法要多延长自家的富贵。云娘懂得这些道理后,岂能当面反驳?便点了点头,“夫人说得自然是对的。” 可是她毕竟是要帮皇后,便又笑道:“只是夫人不知道,皇上最恨奢靡,正要裁减后宫花用,因此皇后怎么好在这时提选妃之事呢?” 选妃还不就是娶小老婆?寻常人家多一个妾室都要多一份花销,若是多选一个妃子,又要用掉多少钱财?云娘觉得自己的道理不错的。 承恩侯夫人便道:“汤夫人,不懂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子富有四海,皇上便再要裁减后宫花用,也不能少了三宫六院。” 云娘听了心中不屑,只以她的身份反驳承恩侯夫人却也为难,就听皇后道:“我突然觉得疲倦,正要歇一歇,不如你们退下吧。” 云娘便拉了承恩侯夫人,“皇后娘娘身子要紧,我们拜辞吧。” 行了礼退下来,一路上又不免听承恩侯夫人唠叨什么三从四德,好不容易没有与她当面翻脸,直到了宫门前两人分开,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倒同情皇后娘娘起来了。原以为她母亲家是读书人家,清贵门第,谁知骨子里最是利欲重心,最可恨的就是明明一心逐利,却又拿出一张仁义道德的皮来。 方回到家里,急忙去抱岚儿,“半日不见,母亲想得狠了呢。” 因一心逗弄岚儿,半晌才见邓嬷嬷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便笑道:“有什么就说吧,我们家里又不比皇宫规矩大。” 邓嬷嬷便上前道:“今天大奶奶送过两个人来……” 云娘不待她说完,便道:“还按先前的法子,送去做洒扫丫头。”心里却十分不屑,管家的事上,大嫂没能给自己使上绊子,现在又弄两个人来,纵是天仙又能如何?只放在自己房里洒扫,除了蕙莲那样心思果真纯正的,一辈子都进不得屋子里服侍,不过是每人半吊钱的月例,自己还养得起! “奶奶,不大妥当,”邓嬷嬷便轻声道:“这两个是六爷收过房的,先前放出去了,现在哪里好当成小丫头子用。” 云娘一时便气了,真是鬼祟手段!玉瀚明明已经放出去的人,又过了许多年,偏她找了回来,给自己添堵。 交割家事之时,大嫂心绪不好,自己不但是一丝没有为难,反倒还诚心开导,只当她听明白了,竟没想到还有这种歹毒心思! 难道是因为她过得不好,就看不得自己好? 可是,云娘偏要过得好,气死她。 第159章 谁傻 云娘心里纵有气,但事情还要料理,因此也不能失了章程。 先奶了岚儿,再传了饭,然后见管事娘子。 武定侯府里人多事杂是非多,还有一样,只要有一点的小事,也不知怎么那样快,满府便都知道了。 眼下云娘便觉出管事娘子们瞧自己的神情都变了,个个噤若寒蝉,心里暗笑,却不拿她们撒气,只将事情依常例办了。事毕,却不令大家退下,都赏了座在一起说话,细问府里各项事务,备着哪日皇后娘娘再招了自己过去垂询。 正说着事情呢,便见有人在门外晃了一晃,明明看出是哪一个,却只做不知,问道:“我见一个小媳妇向里面看,是谁鬼鬼祟祟的,为什么不进来说话?我这里又不是衙门,要打过杀威棒才能见到面呢?” 因六奶奶平日里一向温温柔柔的,从不说这样的刻薄话儿,是以管事娘子们便都立即站了起来,俱垂手不语。门外那人也只好走了进来,行礼陪笑道:“六奶奶,大奶奶差我来说一句话,只是见人还没散,便不好进来。” 云娘早知是丰姨娘,只是见了她缩头缩脑的,情知她不过替大嫂传话的,倒也不好十分拿她煞性子,便道:“传什么话,只管说吧。” 丰姨娘本不欲在大家面前说,因此迟疑了一下,“六奶奶……” 云娘便催道:“只管说,我向来事无不可对人言的。” 丰姨娘只得道:“我家奶奶说,怕六奶奶不知道,方才送来的两个丫头,却不是寻常的丫头,先前六爷收过房的。如今汝南侯府倒了,所有下人都发卖出来,大奶奶瞧着可怜,便买了下来。如今有一个又生了儿子,也不知是不是六爷的血脉,便一道带了进来,请六奶奶看着安置。” 云娘之所以要丰姨娘当面说话,是因为她气过之后,便想到承恩侯夫人尚且想往宫里塞人,不正是因为送个女人家里也不损失什么,而收益却是极大的吗?眼下玉瀚简在帝心以,巴结他的人恐怕也不在少数,自己还不如早早把话传出去,一概拒之门外。 皇后娘娘有诸多的顾虑不能说,可自己却没有什么,正要告诉所有人,自己就是不容家里有姨娘! 于是便笑道:“大奶奶也实在想得太多了些,大哥先前还送出那些姨娘丫头的,她怎地倒都不管了,反替玉瀚和我操起心来?” 又向下面诸人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既然放出去,便没有再收回来的理。且过了好几年,那两个丫头也早就又嫁了,生了儿子自然是外面人的,与我们汤家何干?再者我们六房并不富裕,养不起妾室姨娘的,就算每年剩下些银子,也要留着给岚儿置嫁妆,再给岚儿的弟弟娶亲呢。” 最后重新向丰姨娘道:“我本该亲自去回大嫂的,可是上午方得皇后娘娘宣诏,说了半日的话,下午又料理家事,精神实在不支,便也托你回个话吧,大嫂近来身子一向不好,不如好好保养,少操些心才是呢!”说着便挥手道:“你回去吧。”竟然便逐客了。 说毕也不招那两人见面,只传下话来,将大嫂送过来的两个人连同身契放了,又因她们先前所在的汝南侯府已经被大理寺发落,眼下无处可去,遂送到庄子里,转身回房歇着去了。 虽然把态度摆明了,可云娘心里也不自在,又想玉瀚从未向自己说过有骨肉留在外面,虽然觉得是讹传,但终究又悬了一线心事。偏今日因要进宫,起得早了,现在又仄仄的,因岚儿在一旁睡着,她便也靠着迎枕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玉瀚已经换了家常衣裳在自己身边抱着岚儿玩,陪笑道:“你倒好睡,我们说话你也没醒。” 云娘便知他一定听了今日之事,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十分想哭,因有岚儿在一旁,也不好出了声音,只垂泪道:“你先前为什么不说?且又冒出一个孩子来,叫我怎么处?真打发了也不敢,只得放在庄子上。” 原来云娘自生了岚儿肌肤丰润起来,再加上奶着孩子,日日里好汤好水地喝着,那雪白细腻的肌肤更似要滴出水来般地鲜嫩,配上乌油油的头发,每日里让汤玉瀚都爱不够,现在见她衣带松懈,鬓发散乱,两颊还带着初醒时的红晕,却又委屈地流泪不已,只慌忙放下岚儿,将人抱在怀里,一面拿袖子给她擦泪,一面哄道:“别哭,那孩子并不是我的,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云娘的泪却更汹涌了,“你先前不是说放出去了,怎么又在汝南侯府里?为什么大嫂知道我却不知?才让她今天将了我。” 其实云娘哪里吃了亏,倒是大嫂吃了亏才是真的,被弟媳妇当着众人的面驳了几句,脸面都没了。可是玉瀚却觉得无理尽是大嫂的,委屈尽是云娘的,因此果真心疼,“当年汝南侯府把嫁妆都拉了回去,人便也都要走了,我只当是放出去,不想汝南侯府彻底倒了,又让大嫂买了回来。” 原来是这样,并不是玉瀚真心骗自己。云娘便抽噎着依在他怀里不响了。 玉瀚便轻声告诉她,“说是收过两个丫头,其实只有一个,因和她生气住在书房,她便派人过来,后来有了身孕,又叫回房灌药,弄得我心里更不痛快,所以再送了丫头我只虚应着,并没有真收,只怕再做那造孽事。” 玉瀚正是这样刚硬的脾气,云娘一听便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亦知大嫂的话里也正引着自己往别处想。 可汤玉瀚解开了云娘的心结又道:“方才我听了这事,一气之下过去将大嫂的院门钉死了,看她再出来无事生非!” 其实吧,听了玉瀚刚才的话,云娘已经消气了,再不必玉瀚去钉了大嫂的院门,而且他现在已经是从二品的官员,竟然还干这种小孩子才做的事,免不了让人取笑,可是她心里就是高兴,带着眼泪又笑。 汤玉瀚便伸了舌头将她脸上的一个个泪珠舔了下去,“你脸皮儿薄,性子又好,总不肯对人使雷霆手段。只看我这一次,保证大嫂再不出声了。” “嗯,那我就不委屈了。”云娘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到玉瀚怀里,方想再说句他爱听的,猛然听到岚儿的哭声。 原来岚儿被一向自诩最宠爱她的父亲放在一旁,又被一向自称最心疼她的母亲忘记了,先前觉得新奇,只用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四处乱看,可是看了一会儿,便觉出不对了,翻了个身,更不对,于是便挥着两只小手两只小脚大哭了起来。 如此大的哭声,立即引来了门外的邓嬷嬷和江花几个,云娘慌手慌脚地从玉瀚身上爬下去,汤玉瀚也急忙转身来看女儿,两人又撞到一处,一时之间手忙脚乱。 方将岚儿哄得好了,云娘瞧没人的时候啐他,“总是说最宠我们岚儿,怎么将她一个人放在炕上?幸亏没翻身翻到地上。” 汤玉瀚也庆幸,却道:“我是最宠女儿,也最宠你,你们两个,哪一个我不疼到骨子里,只是当时你哭了,我就先哄你而已。” 云娘想想也正是这个道理,却又歪派他,“将来要是有了儿子,恐怕会最疼儿子了吧?” “儿子?”汤玉瀚一手抱着如花似玉的女儿,一手揽着似玉如花的夫人,便轻轻用鼻子哼了一声道:“臭小子有什么可疼的,哪里能整日放在屋子,从小给他请了师傅放在外院里读书习武去罢!” 云娘却又不同意了,“不行,我的儿子我要疼的。” 一番风波烟消云散,云娘待玉瀚出门时,却又将邓嬷嬷叫来,备了两份嫁妆:一份比照府里的大丫头,是给那个没收过房的;另一份加一倍,是给那个收过房的,“你去庄子上一趟,问问她们的意思,便将两个人嫁了。” 自然也要告诉玉瀚,“我想着年纪也都没多大,嫁出去也免得她们虚度一生。” “其实你也不必如此费心,”玉瀚倒是淡淡的,连名字也没有提,“先前到外书房里服侍过我的,我到是真有几分喜欢,吃穿用度也从没亏待过。只是毕竟是汝南侯府的丫头,有了身孕,竟先没告诉我,却去告诉了她,且让喝落子的汤药便喝了,等我回来孩子都落了下来。我知道后真气个半死,再不理了。” 云娘也觉得那丫头太傻,要是自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喝了药呀。玉瀚这人,其实最重情谊,只要他动了情,待人再好不过。还有前房的六奶奶,更是一丝一毫也不懂得玉瀚,生生将一段好姻缘搅得没了,自己也命丧黄泉,因此抱住玉瀚的腰道:“她们都真傻,生生错过你这样一个好人!” “其实是你傻吧,把我当成宝。” “你就是我的宝,”云娘更加了点力气,“再不许别人抢去!” 只云娘待自己的这份心意,汤玉瀚最是钟情,更觉得一生报不尽的。 过了几日,邓嬷嬷回来,果真将那两个丫头嫁了。毕竟是收房的丫头,长相并不差,又一直在侯府里,也养得娇嫩,眼下还有份拿得出手的嫁妆,很容易在庄子上找两个朴实肯干的后生。 云娘自然是为了她们好,但其实也是绝了她们再回来的后患,只是这些心思就不必向别人说了。 这一日云娘正在家中,玉瀚的小厮靛青回来禀道:“六爷要六奶奶拿五千两银票,装在匣子里给小的带走。”云娘听了并不问,赶紧依言准备好了,让江花拿出屋去交给靛青,又隔着窗子嘱咐,“小心着些,别丢了。” 第160章 养妾 当晚玉瀚回来时便跺脚叹气道:“那年我被贬到江南时,已经觉得十分凄惨了,今日见了抄家流放才知道什么是真惨呢!” 云娘先前也有所猜测,如今便问:“你送钱县令去了?” “自然是他。”玉瀚由着云娘帮他换衣裳,又叹了声气,“南台从小没吃过苦,一直在富贵窝里长大,才不过十几天,人瘦得脱了相,见了我也只会流泪。拿五千两银子还给了他,他们一家到了边城日子也会好过一些。” 玉瀚正是这样的人,即使钱县令并非是他最好的朋友,先前钱县令给的三千两银子并不是借的,而是还情给他的,可到了这个时候,他却还是要加上还了。云娘固然过日子精细,可对于这样的银子却也不心痛。只是想到抄家流放,心里也是恻然,“你方才怎么不带了我一同去,送一送钱夫人?” “流放只有男人,并没有女眷。” 不过,前些天几位皇子的案子一同发落,大家免不了议论,她亦有些印象,“先前不是说钱家没事了吗?怎么又被发落了呢。” 汤玉瀚原不想告诉云娘的,但又知迟早要知道,便道:“樊家出首告发的。原来钱家不只给三皇子用钱,还资助过太子、二皇子、五皇子等好几个皇子,又做过几项贪赃枉法的事。” “可他们两家不是一直互相扶持着做生意,又结了亲家,怎么倒是樊家告了钱家呢?” “听说钱家一直压着樊家,又从樊家调了大笔的银钱送到皇子府上,因钱家毕竟有江阴侯的爵位,樊家一直吃亏,这时候便不肯再忍了。” “原来如此,”云娘便问:“只是樊家既然告了钱家,那钱夫人可怎么处?” 汤玉瀚这才道:“其实钱夫人早已经被樊家接了回去。” 虽然与大哥大嫂情形不同,但又是一对劳燕分飞的夫妻,也不知钱夫人会不会伤心。云娘便也叹起了气,“钱家也真是,不若老老实实地过大富豪的日子,何苦又非要参进夺嫡之中呢?且就是参了进去,也只投了一处就可以,脚踏两只船最要不得。” “钱家蠢就蠢在这里,总以为他们有钱,拿着钱到处送,每一个皇子都想拉拢,希冀能换得日后的平安。” “可偏偏没有送到四皇子身上。” “他们就是没有想到从来不争的四皇子最后能承袭大统,”汤玉瀚笑道:“不过,那个时候还真没有几个人看中四皇子,我们才占了先机。” 这正是他们回京后走得最对的一步。 汤玉瀚又道:“其实钱家的错也不至于抄家流放,只是眼下朝廷正好急缺银钱,而樊家又投皇上所好出首告发,便正好抄了钱家充在府库。” 那日云娘在宫里就听皇后娘娘说皇上要节俭,现在又听玉瀚说朝廷缺银钱,便不解了,“天下升平已久,江南富庶,京城繁华,怎么朝廷还会缺钱呢?” “你只看到表面的富庶,却不知道皇宫里一年就要几百万两银子维持,又有众多的皇亲国戚,养着他们又是一大笔,边塞又时有战事,各地又有灾荒……眼下新皇登基,总要大赦天下,减免税赋,再有皇上还想给所有的官员加俸,哪里有银子可用?” 云娘方才醍醐灌顶一般地道:“我当只有我们百姓人家算计着手里的银子过日子呢,原来皇家也会入不敷出。” 汤玉瀚听她如此懵懂,便忍不住笑了,“现在皇上都知道你是最会管家,皇后跟你学了把宫里好多用度都减了,因此也要向你来学怎么少用钱多做事的,你竟还说不知道。” 云娘果真惶恐了,“先前皇后娘娘说过皇上要力行节俭,就问我怎么办,我哪里知道应该怎么办,便将盛泽镇里织厂牙行的事都讲给她听,不想她竟告诉了皇上?” “皇上已经派了户部的侍郎去盛泽镇上看看你说的那几处,那日还与我说,要来我们家里瞧一瞧你怎么管的家呢。” 云娘也只当皇上玩笑,毕竟武定侯府内院的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且皇上又派了专门管钱粮的户部官员去了盛泽镇,那些人可都是考中了进士的才子们,自然要比自己懂得多。 不料,这一日皇上竟然突然过来,穿着寻常人的衣裳,由着玉瀚陪伴进了家中,见云娘只摆着手不许她叫出来,只笑道:“我来瞧瞧侯府的家事。” 说着要了云娘的帐本一页页地翻看,又去了厨房针线房几处,颇有兴致地问东问西。 府里的人即使是下人,也都有几分眼色,虽然不认得皇上,可是见来人气度不凡,六爷六奶奶又亲自陪着,早知是贵人,个个恭敬异常,又将云娘的新政着实赞了一通。 眼见着在侯府里转完了一圈,正要请皇上回去用些茶点,偏偏在花园的门口遇到了二叔,云娘心道不好,原来,自她管了家事之后,别房里都好,唯二房不大满意。不,其实二婶母亲也无不满,只是二叔一人不高兴。 只是让府里拿银子给他纳第十二房小妾的话,在哪里也说不响,加之他心里对于爵位的妄念又无法说出口,,也颇在外面说了玉瀚和自己的几句坏话。不过,云娘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平心而论,外面的人也没有真正信了他的。但看他今日,却似乎也知道府里来了贵人,想闹出些事来,让自己和武定侯府丢脸。 但云娘却怕二叔在此说浑话,赶紧先拉住了玉瀚,他一向在自己面前温柔,到了外面便是个坏脾气的,前儿个刚将大嫂的院门钉了,今天万一在皇上面前打了叔叔,虽然是庶出的,但毕竟也不好看。 先前自己知道二叔使坏,便虑着此事没有告诉玉瀚。 不想玉瀚并没有上前动手,反笑着与二叔打了个招呼。 二叔有这个机会,哪里会不搭上来?赶紧向皇上拱手问:“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皇上一向是寡言的性子,现在只简单地道了一声国姓,只要是聪明一点的人自然早想通来人是谁了,可是显然二叔现在头脑里满是浆糊,就这样也没有意识这是皇上,反而上前攀话道:“别人只道我们府里现在减了人,省下了银子,但其实正是本末倒置,舍大逐小。” 云娘只觉得好笑,什么是本什么是末?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完全是一派胡言。 皇上果然问了,“为何会有此言?” 二叔便气势轩昂地道:“堂堂侯府,正是当年跟着高祖打过天下争得的富贵,凭什么不由着我们子孙享受?多用些银子又如何?总要满府里富丽堂皇的,才不失了朝廷的脸面。” 说着又指了玉瀚道:“浩哥儿,不是二叔说你,你如今也是要承袭侯府的人了,还把银子当成一回事?家里那许多产业,每年又有多少出息?听侄媳妇说连个妾室都养不起了,没的让外面的人笑话!” 说着又拿眼睛瞧着皇上。 当 日云娘说六房养不起妾室的话,倒没想到早被人传了出去,现在看皇上的神色竟然也是早听过了,瞧着汤玉瀚便笑,“玉瀚,谁知你竟然穷到了这般模样?” 云娘听皇上的意思,竟有些为玉瀚不平,毕竟是男人,纵是觉得自己管家管得好,可也觉得讨小妾的银子也是应该用的。再想到皇上已经有二十多个妾,却也没金口玉牙说定再不选妃,一时心里不快,却不敢说皇上的不对,又怕玉瀚尴尬,正要说话,却见他向自己使了个眼色,因此又闭了口,只瞧着玉瀚怎么回答。 汤玉瀚未语倒先笑了,“说实话,我还真养不起小妾。” “我年少时从不看帐本的,只觉得俗气,手里有银子便买些喜欢的书画,没有时府里也不缺了我的吃穿用度,只当我们侯府家财无数,从不为银钱担心。后来到了江南,靠微薄的俸禄也过了两年,就是那时也没觉得银钱有什么好的。” “前些天看了一次家里的帐,竟然大吃了一惊。” “我现在是从二品的官职,每年的俸禄一百多两银子,再有些禄米,加在一起真不算什么,不用说府里,就是妻女也养不起。好在还有些薄产,又有夫人的陪嫁织厂,每年也能有几千两的出息,似是不少了。” “但我一向又一个喜好,就是爱书画研,这些银子,若是到琉璃厂走上一回,只一样两样,转手就没了。是以我和夫人每次去琉璃厂只随意看看,并不敢多买。” “这些还不论,我在羽林卫任职,手下一大群兄弟,又有京城的故交,时常在一处吃酒跑马比武的,如今我的官职最高,哪好还让别人会钞,我不大算帐,只是知道夫人每日都要给我身边小厮银子,想来加在一起并不是小数。就在前两天,我的一个故友遭了事,我拿了五千两银子送去救急。” “这钱若是买了绝色的丫头应该也能买下几个,只是我倒宁愿用在这些正道上。而且我能如此散漫用钱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夫人用心打点生意,勤俭度日,方才攒下的。我又何苦弄了人让夫人心里不自在呢?” “且我又与夫人甚是相得,是以并无二心。”汤玉瀚又笑道:“听说我家的老祖宗,富贵之后与糟糠之妻情谊甚笃,当年武定侯府三子皆为嫡子,正是现在传下来的老三房,可见他老人家早明白这个道理……” 皇上原来不过笑谈,现在听了这笔帐,却合在心事上,倒赞了起来,“你身为武定侯府的嫡孙,又是二品的官员,都说养不起妾室,可见那些日日笙歌的人,他们用的银钱是从何而来了。” 因玉瀚提到了先祖,亦叹道:“朕家高祖亦是重情重义之人,高祖皇后年少时归高祖,历尽艰苦辅佐高祖称帝。高祖皇后重病之时,高祖还曾为她亲自涤足……之后,终身未再立后。” “遥想当年,先祖们正是一代英豪,却又不乏柔情,真乃我等之楷模……” 其实这些有着荣耀祖先的人,是很喜欢在一处说起的,且亦只有他们能说到一处,毕竟他们从小的环境十分地相似,成长的经历也相同,身上也都担起同样沉重的担子,因此携手走了,“我们这一代不要坠了先祖的威名。” 二叔此时终于明白方才的人正是九五至尊,再说不出话来,眼见着皇上和玉瀚谈笑风生地离开,目瞪口呆地留在原地。 第161章 责任 皇上一向是个沉默寡言之人,城府亦极深,就连皇后也悄悄向云娘说过很难与他说话,可是眼见着他与玉瀚说得投契,云娘便放下心来,赶着回去亲手做了几样拿手的江南风味菜肴,又配了米酒亲自送上。 两人还在说着银钱的事,只听玉瀚正向皇上道:“六房的帐目如此,这些日子臣也看了武定侯府的大帐,按说汤家的子孙也算挣气,祖宗传下来的家产并没有败掉,反一代代增了些。可就是如此,也挡不住人口滋生,从臣家祖宗光身一个人跟着高祖打天下起,到现在已经有二十几房人,分出家的不算,府里就有一百多口,吃穿用度,婚丧嫁娶。俱不是小数。” “若只人口增加,倒还不算什么,要知道每人的用度,比起祖宗时又要多不知多少倍。比如祖宗初封侯爵时,食不重肉,衣不重帛,现如今家里不知从什么时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起来,绫罗绸缎更是等闲,再养着一群姬妾,争妍斗艳,靡费之风益胜如此下去,不出数年,就要入不敷出了。” “开国时封的几十家侯府,现在有多少家便是如此败落的?他们兴盛时万没有想到过防微杜渐,方落入如此境地,臣不想我们武定侯府也走这条路。” “皇上面前,臣再多说几句,整个朝廷岂不也是如此?开国时高祖亦是父母双亡,并无亲兄弟手足扶持,眼下只宗室便有几万人,再各有妻子儿女,每年的俸禄又是多少?皇上的赏赐又是多少?更不用说更添了数十倍的衙门,任了数十倍的官员,是以人皆道太平盛世,其实府库里却是空的。” 云娘听了,便知这两天玉瀚果然是用了心思看了帐的,且他有才学有见识,几句话便将府里的事国家的事俱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正是如此,我初登基,心里亦有许多事情要做,原以为兴利除弊、革新时政,大展身手还不容易,却不料没有一件事办起来不要钱的,只此一项便将我的手脚束缚住了。” “现在都道太平盛世,其实央央大国,最好的年份里也要出几件天灾人祸,今年山东便闹了蝗灾,河南又有汛情,西南一角又有叛乱,北边也不平静,只这几大项,便将府库里的银钱都用干了。” “先前你夫人便说过,朕亦查证,原来朝廷的官员俸禄上百年没有动过,实在过低,登基后便答应群臣们加倍发放,现竟怎么也凑不出这笔钱来。” 云娘听他们谈起家国大事,并不敢参言,只将菜肴亲手放在案上,又亲自斟了酒,便退了下去。 就听后面皇上还在感慨,“偏朝廷之中,亦有官员就如眼前的愚人般只想着充面子,享受放纵,今天劝朕选妃,明日劝朕封禅,长此以往,家国危矣!” 云娘手里拿着托盘,轻手轻脚地走了,皇上虽不是果真不想选妃,可是想到选妃要花用大把的银钱,就不得不省了。 又在心里替皇上算了算帐,选妃之时所有秀女未出家门时朝廷便要每家里给几两银子,此后一应花费全是朝廷的,衣食住行、胭脂花粉,样样都是钱,选中了进宫的花销更大,不进宫就是退回去也是要给钱的,只这一项,没有几十万上百万肯定不够用。 皇上连答应给官员们加些俸禄的钱都没有呢,怎么去选妃? 改日悄悄告诉皇后,也免得她日日悬心。 皇上方一离开侯府,祖父便传话让大家都过去,向大家板着脸道:“既然二房觉得武定侯府不好,那么就将他们一房分出去,以后想怎么富丽堂皇便怎么去吧。”说着让大管家拿出几张契书,分了一个庄子、一处宅子并两个铺面,约合千金之数的家财,立命二房搬家。 皇上到府里来本是瞒着大家的,但是,这不等于祖父果然不知道。云娘想着,因为皇上没有宣诏,他老人家即使知道了,也会只做不知。但是二叔的事,却不可能混过去。 眼下二叔给侯府丢人的行为果然触动了祖父的痛脚,雷厉风行,便要将二房分出去。 至于分的东西十分有限,却并非不公平。 原来武定侯府家财虽然雄厚,可是大头都是祖产,而祖产是不能分的,只能留给承袭爵位的一支。至于私产,祖母先去了,可是她的嫁妆却也不该分给庶子,二房先前便没有得,现在祖父尚在,他的东西老人家想给多少自然给多少,二房就是想争也无处去争。 二叔这时便傻了眼,跪在地上痛哭,“父亲,我不过随口说了句闲话,皇上并没有斥责,还求父亲宽恕。” 祖父神色十分地冷峻,话也跟刀子似的,“难道你还想等着皇上亲自来斥责你吗?不看看你自己配不配?” 三叔这时便跪到前面道:“父亲,饶了二哥吧,他再不敢的。”又有几个叔叔也上前恳求。 云娘看看玉瀚,他却没动。她如今在侯府里也住了这么久,有什么不明白的——祖父是不可能饶了二叔的,玉瀚不肯去求情也不是他心狠,而是他明白此事并没有回旋的余地。 二叔之所以出来闹事,表面是为了纳妾,骨子里还是对于自己管家不服,再究其根源是对玉瀚不服。爵位是父亲的,第一次要传到嫡兄手中,他还无话可说,第二次要传到嫡长孙手中,他已经不平了,第三次,也就是现在,又要传到了嫡次孙手中,他实在忍不下这口气了。 自己尚且看出的事,祖父如何看不出,正借着冲撞了皇上一事将二房赶出去,以后便再不会对玉瀚承袭侯府有什么影响了。且就是将来,既有不虞,二房也是祖父亲手分家分出去的,谁也不能再推翻,便成了定案。 祖父正是能硬下心肠的人,他既然选了玉瀚承袭侯府,那么就算是他亲生的儿子微微露出来一些不满,他也一样毫不犹豫地将他清除,在祖父的心里,武定侯府平安顺遂地传承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这时二婶娘便走出来痛哭跪求,“父亲,儿子儿媳不好,愿该罚的,只是还有孙子孙女,不也一样是父亲的骨血。现在若是被赶出侯府,让他们如何立足?” 女眷们亦都跪下求情,云娘迟疑一下,便也跟着恳求,“二房的女儿就要出嫁,能在侯府上轿毕竟好看一些。” 祖父听云娘如此一说,方才道:“罢了,你们带着长子长媳出去吧,其余的孙子孙女便还留在府里,与府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看书做针线,将来的亲事也与府里的其他孙辈相同。” 事情说明白了,祖父便向大家挥手道:“都下去,我也要静一静了。” 大家再不敢不听的,便一一退下,偏玉瀚向云娘点了点头,却没有走,“我陪祖父说会儿话。” 玉瀚在外院停了许久,一直到晚上吃了酒方回来,云娘忙起来要叫人做醒酒汤,却被玉瀚拉住了,“也没喝许多,倒不用。” 因岚儿已经睡了,便与云娘相拥在一处说话,“明日祖父便将折子送上去,恳请皇上许我直接承袭武定侯爵位。” 以玉瀚的圣眷,只要折子上去,便没有不批下来的道理。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个月,袭爵的一应事务办妥当,玉瀚便是第六代武定侯爵爷了。 武定侯府这一次传承便平安渡过。 这正是祖父这几年一直最企盼着的。 云娘早知道了,只是她虽然懂得祖父的心思,却更懂得玉瀚的。他原不是热衷功名的人,生又不是侯府嫡长子,便从没有想过爵位。可是现在爵位却一定要落在他身上,在别人看来都是天大的好事,可他心里却未必有多开心。 毕竟他最初肯接过侯府的重担只是为了保住侯府,保住家人,现在他成功了,而原本应该承袭爵位的一母同胞大哥被贬到了荒僻的东南海边,偏他又是重情谊的。 因此,云娘也就没多高兴,现在听了,只将刚调好的一杯玫瑰蜜水送过去,“你既不肯吃醒酒汤,喝点这个也好。” 汤玉瀚就着云娘的手喝了半杯,却伸手将杯子接过送到她的唇边,云娘饮了后方才放回炕桌,回手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着她微笑道:“你不必再担心我,我已经想通了。我年少时曾视富贵为粪土,又曾跌过跟头心灰意冷,可是终是还是爬了起来,又重新回到了京城,不到而立之年便官至从二品,如今再承袭爵位,于国于家,于公于私,并无亏心之处。” “现在祖父年过古稀,大哥不能再回来了,府里上百亲眷,成千下人都指望着我,而我也已经有妻有女,将来还要再添上几个孩子,早该将少年时的不羁收了起来,正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云娘却不意玉瀚说出这番话来。她知道,玉瀚回京城时并不情愿,参加到夺嫡中更是事出无奈,甚至他对爵位还有些反感,毕竟他的本性正如朗月清风一般,更喜欢过轻松散慢、自在无争的日子。 自己再三劝祖父不要硬逼他,为的就是怕他心里难过,但没想到如今他却主动地找了祖父,一时竟有些惊讶,在他怀中仰头去问:“你怎么突然变了?” 汤玉瀚也正垂头看她,眉目温文,“其实我一直在变,特别是认识你之后,心情不再阴郁,性情也平和多了。” “而有了岚儿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境又变了,毕竟已经为人父,再不能任性,总要担起责任来,让孩子过得更好,长大了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可以引以为骄傲的。” 云娘不由自主地去抚他的眉眼脸庞,过去的剑眉星目没有变,英气之中又添了几分沉稳,正是自己可以依靠的良人,女儿可以依靠的父亲。,轻轻道:“你真好。”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你是在说自己很好吗?因为我向你学了很多才变好的吧。” 第162章 滋养 武定侯上表请将爵位传给嫡次孙的折子最是皇上喜闻乐见的,甚至他早想直接下旨命汤浩接替侯爵,但武定侯府支系繁杂,先前又有世子和世孙之事,汤浩又一向表明对爵位并无心思,因此纵为君上,亦不好对于臣子之家事干涉过多。且由皇上指定终不如由着老武定侯亲自写折子递上来,汤浩心甘情愿地接下来为好。 皇上的根基毕竟还是太浅了,虽然有太上皇的禅位诏书,礼法道义也都毫无缺欠,朝中文臣们也都接受他为天下之主,但是皇上还是希望身边有一位在军中有极大实力,身份够又得上的勋贵,替他镇住京城上二十六卫,守住皇宫。 武定侯府的汤玉瀚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因此,礼部便在皇上的授命下,以最快的速度办理了汤浩承袭武定侯一事,不到一个月,万事齐备,玉瀚在朝中接到圣旨,从此以武定侯的身份兼散秩大臣,羽林卫指挥使。 云娘同时也被封了武定侯夫人,待穿了全套的诰命服饰,进宫叩谢之时,正是皇后产子满月,承恩侯夫人及一众贵妇都到了,坤宁宫内重换了陈设,真锦堆绣砌,葳蕤生辉,所有到来的人亦满面喜色,坤宁宫内只听得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云娘此时并不十分往前凑,皇后尚在月子中,她便来过几次,该做的事早做过了,该说的话早说了,眼下只随在大家身后凑数。倒是皇后十分喜悦,过了会便让人将皇六子抱了出来,大家团团围住,个个夸天庭饱满贵不可言,那个夸地阁方圆福气满门,赞不绝口。 突然觉出袖子被拉了一下,她回头一看,原来是容妃,也就是大哥家的敏儿,皇上登基后已经册封为容妃,正向云娘悄悄笑道:“东西收到了,十分合用,多谢婶娘。” 原来是说侯府里进上的东西,这本是成例,每逢年节,侯府里都要给宫里的娘娘们进上一些物品。宫里再富贵,供给再丰裕,但是每一样器物都有帐册记载,平日里的花用也都有女官们管着,而被禁锢在深宫的女人总会有不大方便的时候,这时有一个时常能送上物品银钱的母亲家就非常重要了,生活会变得更加容易。 武定侯府几代里都出过后妃,因此在这方面十分地明白,总能送上既不违禁又合用的东西。但是,这事情岂用得着在大家面前说上一回? 云娘便一点头,却将声音放得略大一些,笑盈盈地道:“我管家的日子毕竟还短,进上的时候只怕选不好东西,这一次便按先前贤妃娘娘时候的例,容妃娘娘觉得满意,那以后便也都一样了。” 敏儿嫁进四皇子府时,云娘进武定侯府的日子尚不长,与她也不熟识,可是阴差阳错,她却成了敏儿与四皇子成亲的媒人,在大家的眼中应该也是不同的,眼下容妃有意无意间又总流露出不同一般的亲密。便更引得人注目了。 方才两人刚说了一句话,云娘便能感觉到,承恩侯夫人的目光已经盯了过来,似乎她们正做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而别的贵妇,表面上仿佛并没注意到,但其实又怎么能瞒着得过每一个人的火眼金睛呢。 大家都知道,云娘自然也心知肚明,容妃是在为四皇子做打算呢。 虽然皇后生下了嫡子,但是,眼下的皇上还不是以庶子的身份登上了皇位?更何况容妃所生的皇子也正巧行四,皇上也曾拿这个排行打趣。 是以容妃要与母亲家保持良好的关系,而武定侯府作为四皇子的外家,对四皇子自然要更加亲密。 可是,云娘却绝不会赞同,甚至她每一次进宫见过皇后并不去容妃的玉秀宫,唯有在专门宫妃接见眷属时才会进玉秀宫,在女官的陪伴下行礼说话,循规蹈矩,多一步不走,多一句不说。 可是容妃却不会这样想。 当初容妃被嫁到四皇子府上时,虽然也有许多憧憬,但最高的梦想不过是生下儿子继承王爵而已,至多亦不过取代家世不显的王妃,成为四皇子妃。 就在还是藩王侧妃的敏儿幸运地抢在另一位侧妃之前生下儿子后,她尚未从喜悦之中清醒过来时,又如坐云雾般地入宫,封妃。然后,她便又有了新的梦想,如果皇后不能生出嫡子,那么她的儿子在庶子中出身最高,又较出身相差无几的淑妃之子年长——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天下之主? 可是皇后竟然生出了儿子,将她的美梦打碎了。不过,人的贪欲没有那样容易消失,从她心中生出的欲念再不能湮灭,她无论如何也要拼上一回。 但这一切,她知道靠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成的,父亲随东海王就藩去了,嫡母失了诰命身份,她唯有把希望放在叔叔和婶娘身上,只是想起来容易,但真正实行起来却难。宫规森严,平日里见面都是少的,更不必说单独在一起说话,眼下容妃在坤宁宫里倒抓住了这么个时机。而且她原也想好了,先不必果真说什么,只要让婶母亲觉出自己与她亲近的心意便行了,毕竟儿子还小,日子也还长着呢。 容妃十分地笃定,如今的武定侯府虽然不是她的父母做主,但是大家还不是都姓汤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叔叔和婶娘也一定巴望着汤家的外甥能登上大宝可是,婶娘明显没有会意,反倒引来了别人的注意,容妃尽力控制住尴尬之意,心里免不了还在寻思:婶娘应该是不懂吧,毕竟她可能从没见过。只是,她终不敢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了,老老实实地退回到自己的位次上。 云娘也只当并无什么发生,依旧如常。 及至觐见结束,皇后娘娘留下了云娘,向她笑道:“你也未免太小心了,自家侄女,说几句悄悄话也没什么。” 云娘便笑,“虽然是自家侄女,可是一刚则国家法度不能废,二则万事须防防微杜渐,切不可让她们生出什么不该买有的心思来。” 按朝廷的礼仪,皇帝皇后面前,大家是不许在下面窃窃私语的,容妃虽然我没说什么不该说的,可内外勾连的意思却很显然,皇后偏又是心思细腻的人,现在身登高位,更容易多疑,自己何苦被猜忌呢? 且云娘自认论心机自己怎么也比不了皇后,是以在皇后面前从来都是坦然相待,也正是她如此,反让皇后不疑心她。 皇后听了云娘的话,心中那隐隐的不快消了下去,便笑着示意云娘到身边坐,“别人我不知道,只你我还是信得过的。” 云娘谢了坐,便向容妃起居的玉秀宫方向指了指,“年纪未免太小,也不够懂事,还请娘娘多包涵呢。” 总归是自家侄女,这句话云娘于情于理都要说的,且容妃在宫里出了错,武定侯府也要跟着倒霉,起码名声不好听。 皇后娘娘多玲珑的心思,有什么不懂,“怪都怪你的那个嫂子,面上贤良,其实心里却是藏奸的,庶女吃的穿的都不差,唯有教养不行。” 云娘方才见容妃言谈举止,便立即觉出她与贤妃差得远了,同样是没有什么准备入宫,可贤妃无子却有宠,掌过凤印,平过宫乱,行事滴水不露。苦是容妃处于贤妃的境地,恐怕当年在贵妃手下活不过一年。 云娘本应奉承一声皇后贤良宽厚的,可是她们俩人平日里什么话都说的,皇后哪里是真贤良,她对敏儿这样出身勋贵人家的女子尤其顾忌,过去防了十几年,四皇子身边也没有出身好的侧妃。 只是在那最紧要的时候,太子亲自给四皇子指的侧妃,她再不敢有一丝反对,反恐怕一着不慎被殃及,失了自己正妃之位,反而十分热心地张罗,先后给四皇子纳了两个贵女出身的侧妃。 如今她入主中宫正位,亦不能随心所欲,皇后的一切地位权势,其实都源于皇上,而当今的皇上,刚刚登基,许多人还以为他是个极软弱的皇子,只因幸运才得到大位,但是皇后却是明白的,皇上可是心思深沉的人,她绝不能有一点点的错处。 而打压宫妃,是蠢而又蠢的行为,皇后才不会做。 于是云娘又实实在在地道:“若是大嫂知道能有今天,定然将亲生的畋儿送到四皇子身边,哪里还会让敏儿捡了这个便宜呢,我想她现在一定后悔了。” 虽然在云娘看看来入宫没有什么好的,可是大家却不这么想,能进入后宫,那是许多女子最高的荣耀,大嫂若是知道敏儿能从四皇子侧妃一跃而成为容妃,早将畋儿嫁过去了。 “这都是命,”皇后娘娘道了一声,却将容妃置之脑后,她果真没有把容妃放在眼中,一个没多少心机的皇妃,对皇后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却亲热地向云娘笑问:“如今你是什么打算?竟一直不想给你们家大人身边添人了?” “嗯。”云娘点点头,近些日子她越来越感觉到这方面的压力,玉瀚的前程越好,大家便越是注意到他的内院,背后笑她太妒的;想送人进门的;一力规劝的,搅得她不得安生。 “已经有几位夫人劝我送武定侯夫人两个美人呢,”皇后愈发笑得开怀,“毕竟朝中三品以上官员,谁家没有妾室?只除了你家。” 云娘便答道:“娘娘只管赏,臣妾家里空屋子还有两间,一日三餐、四季衣裳的供应都少不了。” “瞧你酸的,我开句玩笑你都不许,我哪里会做那讨人厌没身份的事,”皇后笑着,脸都笑红了,借着笑意盖了脸悄声问:“你可是有什么法子,也告诉我一声,我还想再生一个。” 皇后先前不信的,但是她母亲言之凿凿地告诉她,大家都说武定侯夫人有媚方,才引得武定侯身边连个收房的丫头都没有的。一次两次地说,由不得皇后不动心,皇上一直给她颜面,初一十五都要过来,但其实大多是面子情,并无实质。现在已经出了月子,她自然想多侍寝几次,再怀个孩子。 再过上两年,她到了三十五岁上,自然就该断红断绿了。 云娘再没想到皇后会问这话,也红了脸,“哪有什么法子,我们就是情分深,谁也舍不得谁罢了。” “那你怎么养得这么好,哪里像生过孩子的人?”皇后瞧着云娘,见她一张脸上白里透了红,连粉都不用,却莹润得令自己都想捏一下,更兼眉眼温婉动人,也无怪汤大人喜欢得紧,也不怕外面的人笑话他怕老婆。 云娘倒还真有些法子,“现在奶着孩子,好补品没少吃,每天早上起来喝一碗燕窝粥,里面要加上红枣、酒酿蛋,晚上熬了花胶……” 这些东西算不了什么,皇后每日里也吃,而且一定比汤夫人吃的还要好,可是她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天天地老了下去,可见并不是这些补品有什么作用。心里却明白了,定是汤大人日日的滋养,才将汤夫人养成如此娇嫩的模样。 第163章 封 新皇登基第三年,方过了春节,太上皇于仁寿宫驾崩。 整个京城前一天还到处喜气洋洋,消息一经传出,各处都换了装饰,特别是三品以上官员们,急忙糊了大门前的灯笼,取下家中一应的彩绸花缎,换上孝服,俱到宫中哭丧。 太上皇对自己是有恩的,云娘一直不能忘记,如今跪在皇后下首,真心实意地滴下泪来,又拿出素帕子掩着脸哭。 晚上回到家里,也不免向玉瀚道:“这两年太上皇身子一直很好,却没想到突然间便去了,想想太上皇与我们一起逛琉璃厂的往事,心里就酸得很。” 玉瀚对太上皇也是极感念的,现在却又劝云娘,“太上皇虽然去了,可是这几年日子却过得极舒心,也算是安慰吧。” 云娘又岂不知道,太上皇自退位以后,便再不问朝政之事,于仁寿宫内静养,偶招祖父等老臣前去闲话,很有几分悠然自得。而朝中自皇上开始,谁又敢不恭敬?体面也是十足的。 其实,太上皇当初退位时几次昏迷,辄几欲死,大家都没有想到他能平安地过了古稀之年。 想到这里,心里的伤痛果然轻了一些。 皇上是孝子,丧礼自然极尽隆重,一应大事完毕,云娘自陵园处回来,方才歇下,就有皇后懿旨宣她入宫。 送丧时云娘一直陪在皇后身侧,现在却不知有何事,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换了衣裳坐轿去了,方到宫门前,早有大太监侯着,“轿子已经备了,还请侯夫人过仁寿宫。” 云娘听这语气,便知事关贤妃,如今已经封了太妃,且又十分地紧急,亦不敢再谦,赶紧再次上轿赶过去。一路上难免寻思,太妃是个最刚硬不过的人,处事又有手段,入宫几十年,从来没有生过什么事端需要家里帮忙,反是她一向帮着家里度过重重难关。 太上皇在仁寿宫静养后,一应后妃都没有带去,唯有太妃在身边服侍,宫里宫外外无人不知太妃的“贤”,当今皇上和皇后又感念当年贤妃太手持凤印出面平定皇城,为皇上登基铺平了道路,对太妃也极敬重。 现在能有什么事呢? 宫里抬轿子的太监都是专门练过脚力的,走得又稳又快,宫殿最深处的仁寿宫很快就到了,云娘下了轿,又有大宫女接着进去,就见贤妃素着一张脸,散了头发,身上穿了件青布道袍,坐在屋子当中,皇后穿着雪白的素服,正陪坐一旁说着什么,见云娘进来赶紧招她过来,“你过来帮本宫劝劝太妃。” 云娘上前施礼,又急问:“太妃娘娘,可有什么事?” 太妃瞧见云娘,却也道:“太上皇大行了,哀家准备出家修行,皇后娘娘却不许,你帮哀家劝劝皇后。” 两下里都要云娘听自己的,劝对方,云娘也顾不上先依谁,反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曾听过,先前本朝皇妃都是要殉葬的,后来虽然废了那怕人的规矩,可依旧会有皇妃走这条路,以彰显自已的贤德。 是以,她一直以为贤妃为了她的好名声更进一步而要殉葬,唬得心呯呯直跳。 现在不急了,便缓缓地劝道:“太妃娘娘,宫外的日子比不得宫里,山寺中尤为寒苦,您千金贵体哪里能受得住?果真想修行,不如就在宫中静修,岂不便宜?” 不料皇后却拦道:“太上皇在世的时候,就要封太妃为皇太后,只是太妃一直拦着才没有成,大行之前,太上皇又嘱咐皇上,一定尊太妃为太后,在仁寿宫里奉养,眼下皇上正与群臣们在前殿拟旨,太妃正要尊享富贵呢,哪里能静修!” 这话云娘也曾听过,却只当谣言,却不想如今皇后也这样说,倒也为难起来。贤妃进宫时位份便不低,后来又执掌凤印,但是终未能再进一步,一则是因为先前有皇后与先皇情谊非同一般,后来有贵妃专宠,另一则就是本朝武定侯府已经出过一位皇后了,便难在一姓之中再出一位皇后。 汤玉瀚一向不屑于以后宫之事为晋身手段,云娘则因知道一段隐情,亦对太妃最后能否得到后位并不在意,所以,干系最大的武定侯府反倒并不十分看重此事。 但不论怎么样,太妃果真能晋位太后,于姑姑亦是极好的事,太妃和太后,虽然只差一字,可是名分、供养可都是天差地别的,云娘亦愿意委屈了一辈子的姑姑能有一个富贵尊荣的晚年,因此便也顺着皇后的话劝,“太妃,皇上皇后一片孝心,太妃还是依他们吧。” 太妃却十分地坚持,摇头道:“哀家知道皇上和皇后的孝心,亦知你和浩哥儿也愿意姑姑好,可是哀家早打定了主意,太上皇在的时候,总要在侧服侍,眼下太上皇走了,哀家决不留在皇宫,将身舍出,了断尘缘。” 云娘听太妃话语里的坚定,便明白她的心意,一时之间倒不肯十分地再劝,又说了几句出宫的难处被太妃驳回后便向皇后道:“既然太妃一意坚持,皇后何必不从了太妃的心愿?” 皇后倒十分地不许,“皇上和本宫一向奉太妃如亲生母亲,现在太妃不肯留在宫中,让皇上和本宫如何自处?” 云娘再一思忖,便明白皇后为何如此坚持,皇上和皇后故然感念太妃的恩情,但其实他们相处日短,未必有如此真情,只是这一次册封,应该不只册封太妃为太后,恐怕还要将皇上的生母太妃也一同册封为太后。 皇上的生母位份十分低微,先前只是贤妃宫人,故而太上皇退位时只封她为丽太妃,仍在太妃之下,眼下太上皇故去,在册封之时,朝中便有不少文臣反对册丽太妃为太后。而皇上自然一心想册封自己的生母为太后,眼下的形势总绕不过贤太妃,是以最好将两人同时册封。所以皇上也好,皇后也好,自然不愿太妃出宫。 想通了此处的关节,又思如何才能两全。 这时太妃却先道:“皇上和皇后纯孝,太上皇自然是知道的, 哀家自然也清楚,只是孝不只在这上头,皇上和皇后能依本宫心愿行事,那才是至孝呢。至于册封,哀家亦请皇上册本宫栖霞道人的法号,哀家早已经令人在栖霞山布施建观,现已经初有小成,是以哀家明日便出宫修行,终身不再下山。” 栖霞庵在京城西北几里处,云娘曾经与玉瀚浏览,知那处风景绝胜,但山路亦险绝。近山顶的一处密林中果然正建一小小道观,也曾见匠人挑土运石,却不知原来那处正是栖霞观,更不知原来正是太妃布施建观。 因此赶紧道:“可是栖霞山极为荒僻,不通人烟,太妃如何能去那里?若是一定出宫,还不如慈云庵呢。” 太妃身处深宫,能令人在宫外布施建栽塔,自然用了些心力方才得成。此时便冷笑道:“慈云庵,那里可是清修之所?”又唯恐不能实现心愿,发下誓言“如果皇上和皇后再不许,哀家便从此不饮不食,脱下这身皮囊离去。” 云娘早已经没有相劝之意了,太妃恐怕恨极了厌极了这宫这殿,说什么也要离开的,此时反劝皇后,“太妃心意坚定,恐不能回转,且建栖霞观必是太上皇所命,亦算是先皇遗旨,皇后不如劝皇上如太妃所请,封太妃为栖霞道人。” 只以利益看,最反对太妃出宫修行的应该是武定侯府,因此皇后才急招云娘入宫,现在见她倒站在了太妃一边,便为难起来。 而且,太妃出宫,其实于皇后是有好处的,免得容妃仗了太妃的势心更大起来,因此此时便十分为难地道:“本宫亦不敢担逼死太妃的责任,这样大事,总要报知皇上。” 太妃见皇后终被说动,便站起身道:“你们随哀家到大殿上去。” 皇上和群臣们议事的大殿平日里是不允许女眷们进入的,即使是正宫皇后,也只在册封的那一天能上殿。但是太妃却在皇上昏迷不醒、皇子争斗不休、宫外暴乱之时手执凤印曾在大殿之上发下谕旨,一举平定了京城形势。如今她再次上殿,皇后自不敢反对,云娘更是只能随在她的身后。 早有人传了消息过去,皇上下了丹陛率群臣迎到了殿门前,太妃进殿,却并不坐,只立在殿侧道:“丽太妃在时,服侍先帝谨慎,又诞下皇上,理应册封为太后。至于哀家,先帝在时已经为本宫在栖霞山修建栖霞观,故而哀家近日即辞别皇上明日入观修行,终身不再出观。” 皇上便跪下哭道:“太妃于国有大功,先帝亦赞不绝口。朕一向视太妃为亲母,正应册封为太后,奉养于仁寿宫,如今太妃何出此言,置朕于不孝乎?” 太妃便上前扶起皇上,“皇上仁孝,先帝在世时常赞许之,本宫亦深以为然。如今本宫入观修行,乃本宫多年夙愿,如皇上果能成全,才是至孝。” 此时众臣亦叩头恳请太妃留在宫中,亦有人反对丽太妃晋封太后,太妃只摇头道:“哀家修行,众臣不许再拦。更有先帝之丽太妃,抚育皇子,福泽深厚,理应封为太后,陪葬陵寝,四时供奉。”说毕,转身回了仁寿宫。 太妃强势出面,压住了众臣的非议,为丽太妃争得了慈孝太后的晋封,而她亦被封为栖霞仙人,皇上亲命钦天监择吉日送栖霞仙人入观修行,并命内府,今后栖霞仙人的一应供养,均按太后的份例送入山中。 皇上和众臣之所以轻易地同意了太妃的意见,一方面是因为太妃威望颇高,一方面就是大家听了太妃的话后都觉得这两个事项都是太上皇之意,是以不敢再反驳。 唯有云娘,听的时候便带着心事,便发现其实太妃只说太上皇同意她在栖霞山建道观,却并非太上皇同意太妃出宫修行,可是这样的事情她又如何敢说出来呢? 第164章 栖霞 正值盛夏,云娘带了一儿一女到栖霞观看拜见栖霞仙人。 栖霞观虽然只是新建的小观,可是因有栖霞仙人在此,故而已经成为皇家道观,除最初太妃命人建的小院,又有一处大殿正在修建,观外亦驻了官军。 与慈云庵比起来,栖霞观的规矩要严厉得多,寻常人根本到不了山门外,唯有栖霞仙人的娘家武定侯夫人可以递帖子,待仙人许了才能进山一见。 云娘也不过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栖霞仙人只留了一顿饭便赶她走了,这一次她索性带了儿女,摆明了要住上一日,她是想陪一陪姑姑的。 见了两个雪团般可爱的孩子,姑姑果真绷不住了,抱起崑儿道:“才两三个月,就长这么多了。”又拉了岚儿笑,“这孩子倒会长,专挑父亲母亲的长处学,竟是难得的美人坯子。” 云娘便笑,“崑儿可不正是长的时候,现在一岁零一个多月了,上次抱到宫里时还不会走,如今能跑能跳的,带着他特别的累人。”又瞧瞧女儿,“岚儿越长越懂事了,都懂得帮母亲照管着小弟弟了。” 先前云娘带儿女去宫里,姑姑虽然不大亲近,可云娘看得出她眼中的喜欢,现在见她放下在宫里的那些端庄严肃,便说起儿女经来。她想着,姑姑一人住在这荒僻的山中,一定是寂寞得紧,应该是愿意听这些的。 果然她们的话题就没离开两个孩子。 到了晚饭时分,只摆出了几样菜肴,因上一次来时姑姑赏的饭菜还有几十样,云娘便抬头看向姑姑,还不及问,姑姑便笑道:“这是跟我一起吃,就简单些,若是你要吃客饭,一百样菜也是有的。” 云娘便放下心来,她来,很重要的一样事便是看姑姑的生活可好,东西可曾缺乏,皇后娘娘虽然是个周全的,但难保宫女太监们见姑姑出了宫便狗眼看人低了。若有什么不足的,武定侯府自然要补上。 两个人带了孩子一同用了晚饭,两个孩子亦不常出门,今天竟然到了山中,竟什么都觉得好,玩乐得够了便呼呼地睡着了。 云娘便嘱了丫头婆子们小心看着,与姑姑携手退出去,“今天没午睡,晚上便困得早,他们睡了,我们也正好说话。” 山间幽静,入了夜就更凉浸浸地上来,早有人送来了皮毛披风,裹上竟不觉得热,云娘剔了剔灯蕊,“祖父和玉瀚亦十分惦记姑姑,只是进不了栖霞观,来前一再嘱咐我陪姑姑说说话,看有什么缺的,只管告诉我,家里备了送上来。” “我什么也不缺,你回去告诉父亲和浩哥儿,让他们只管放心。再替我代话给父亲,嘱他用心保重。” 上一次来拜见栖霞仙人时的对话差不多就是这样,云娘便赶紧起身应了,又将家里的事说给姑姑听,“祖父还是过去的老习惯,每日起床先打一会儿拳,然后养神,身子还是那样健旺,脾气又好了许多,再不发火的。大哥前些天来信了,先帝事情出了的时候,皇上曾下旨给东海王,令他在府中设祭,不必回京,故而大哥也没有回来,又说在那边一切都好……” 静修的小屋里没有别人,云娘说了半晌,见姑姑端坐无语,心中恻然,大约姑姑是恨武定侯府的吧,正是为了侯府,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到了晚年,一个人在这荒凉的观中清修,便止住了话,正要起身告退。 不想姑姑却开口道:“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定要从宫里出来,对不住府里,也对不住你们,以后的日子,浩哥儿和你自己挣去吧。” 云娘哪里想到姑姑会这样说,赶紧道:“家里一向借姑姑的力甚多,姑姑何出此言?如今姑姑在山中清修,只管珍重身体,颐养天年。” 越是对朝局懂得多些,云娘便越是明白姑姑为武定侯府做过多少:玉瀚年少时为皇上所赏识正是姑姑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又在皇上面前为他扬名;当年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时候,如果没有姑姑,武定侯府可能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太子复出、玉瀚回京中也都有姑姑在宫里的运作;至于皇城动乱时,姑姑更是直接帮助了玉瀚;哪怕是现在,她在栖霞观里清修,皇家也不能忽视武定侯府出来的这一位太妃。 而且云娘还是知道一件隐密,所以她更懂得姑姑的牺牲,她所做的这些,正是将她一辈子的幸福都断送了才得到的啊! “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我没那么做,”姑姑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可以当上皇后的,还有太后,而且我还可以有孩子的,但是,我都没要。” 云娘大骇,她一直以为姑姑没争过皇后和贵妃,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没去争,而且还有皇嗣,带了汤家血脉的皇嗣,她也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如果真有那个皇子,局势早不会如眼下一般了。 山风吹过,啸声阵阵,似乎要将栖霞观吹走,云娘身上的寒意更重,她将披风裹得更紧,嘴唇打着战,什么也说不出。 “我现在应该留在宫里,帮着容妃对付皇后,扶植四皇子……可是,我实在太累了,也实在太烦了,再也不能留在宫里了,你和玉瀚就是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我们怎么会恨姑姑,”云娘醒了过来,急忙道:“姑姑,你应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姑姑锋利的目光盯在云娘脸上,“你真这样想?” “自然是真的,”云娘并不躲,“玉瀚和我都愿意姑姑顺心遂意。” 真心实意是能看出来,也能感觉到,这时候栖霞仙子却又担心起,“那你们?” “这些日子玉瀚也说,如今皇权稳固,京城上二十六卫中的叛贼余孽已清,他也正在想外调边塞,建下军功,为立身之本,亦传承武定侯府的声威。” “也不枉我喜欢浩哥儿,他毕竟是明白的,伴君如虎,即使有再深的情谊,日子久了,也难免没有疏忽,便是嫌隙渐生的时候,出去走走正是好主意,”姑姑说着便笑了,“而且我们武定侯府以军功起家,若要维护侯府的荣耀,必得有军功的。” 这些道理玉瀚也都向云娘讲过,且她早非吴下阿蒙了,自然也都懂的,“玉瀚请调成功,我便也要带着孩子们随他去边塞了,那时候恐怕就不能常来看姑姑了。” “边塞苦寒,你是南人,在京里尚且不大习惯呢,且孩子们也小,不如就留在京城,等玉瀚立下军功回来。” 云娘摇头,“既然苦寒,我更要过去与他在一处,至于孩子们,怎么也舍不得分开,就带在身边,也好教养。” “也是,你们小俩口再分不开的。”京城里谁不知道武定侯夫妇正是神仙眷侣,两人都爱书画,一个会画,一个会织锦,画的画织的锦都是买不到的好东西,又有人知道了他们每到沐休时便喜欢携手在琉璃厂里闲逛,专拣他们看过的书画买,毕竟他们肯停下脚看上一看,就是好的。 大家都说,这样的情投意合,只能是上天安排下的宿命,可是栖霞仙人却知道,就算上天眷顾上他们认识了,可是他们能走到今天却并非全是上天安排,而是他们俩儿同心同德走过来的。当年他们并不是结发夫妻,又非门当户对,反对的人不知凡几,就连自己也曾要给浩哥儿身边添两个人,可是现在侯府里还是没有一个侍妾,只两个人亲亲密密的。 如果当年自己能咬紧牙关,坚决不进宫,他是不是也能侍自己如此呢,应该也能的吧。想到这里栖霞仙人笑了,“如此,我便都放心了,你明日就带孩子们回去吧,若念着我,便给我织一幅锦画,自己再不必过来了!” 云娘在先皇万寿节时献上去的江南风景的锦画一直很得先皇喜欢,就放在仁寿宫中,后来随葬帝陵,因此京城里十分追捧她织的锦画,除了皇后娘娘一处献过一座四幅的屏风,玉瀚再不许流出去一幅,因此那些人只得想法子淘她早年织的百蝶穿花、翠叶、荷花等妆花纱,一经认定是她织的,身价便翻上去百倍。 此时便笑着道:“其实也只是一般的锦,只是徒担个虚名罢了,姑姑既然要,我手中还有,回去便送来。” “我不要你织好的,我想要你帮我织一幅风景的。” “可是江南风景?” “并不是,要什么样的,等我告诉你。”姑姑便挥手道:“回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云娘赶紧答应,回去让玉瀚帮自己画了图,用心给姑姑织一幅是应该的。且她一向知道姑姑性子冷清,如今能与自己说这么多,已经很难得了,依言回房睡了,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拜辞起程。 姑姑起身相送,云娘赶紧拦住,“我们哪里敢当?” 栖霞仙子便笑道:“我也不只为了送你,平日里这时候也出来散散。” 栖霞观在栖霞山近顶处的一处山岭上,现在虽然开出一条路来,但是那台阶依旧是极陡峭的,云娘令丫头们抱了岚儿崑儿两姐弟,自己扶了姑姑向下走,到了院门前的一处突起的石台前,姑姑便停住了脚,“我每日都停在这里站上一会儿,你就帮我织眼下的景致吧。” 这一处石台并非人工修建的,而是山上原本就有的,现在被围在栖霞观中,云娘扶着姑姑走上去,只见此处果真与别处不同,并不被周围茂密的林木所遮挡,放眼一看,隔着几丝云雾,正能望见山脚下那一片绿水萦绕、阡陌纵横的农庄。 云娘便将一直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的话说了出来,“那里正是二舅舅的庄子,他现在回京荣养了,平日就住在那里。” 姑姑很平静地说:“我早知道,他若是没死,一定会将这地方买下来的。” 云娘听人说过,几十年前武定侯和永昌侯两府的少爷和小姐们曾经一同来过栖霞山,在这里,武定侯府的大小姐和永昌侯府的二少爷赌了一场气…… 第165章 冷梅 云娘自栖霞山回来后,并没让玉瀚帮自己画,直接在织机上织起了那栖霞山上看到的那雾那树那农庄,她知道自己再不必为姑姑担心了,她虽然住在再清冷不过的观里,可心里应该比在热闹无比的皇宫中还要满足,这就行了。 闲时她悄悄开始打点行装,安顿家里的产业、生意,眼下皇上虽然一力要留玉瀚,可是玉瀚却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京城了。 京城本是最好的晋身之地,可对于身份地位已经达到顶点的武定侯来说,却早已经再无前进的余地了,还不足而立之年的他更适合走出皇城,到真正能施展他的才华的边塞去,为家为国立下彪柄青史的战功。 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前来拜见,云娘看了帖子赶紧让人请了进来,笑迎上去道:“冷梅师父,怎么也没先捎个信过来,我好遣了人去接。” 当年冷梅离开侯府后,四节时都要打点礼品送来,云娘自然也有回礼,又曾在去慈云庵上香时见过两次,两人一直维持着淡淡的交情。 冷梅便笑着回道:“慈云庵并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我也颇费了些工夫才得以过来。” 坐下吃了茶,冷梅免不了要评点一番,这也是她的习惯了,然后便问道:“当初太妃要出宫清修,为何没到慈云庵呢?” 姑姑要去栖霞山自然有她的原因,可是她也曾说过十分看不起慈云庵的话,云娘也晓得慈云庵虽为修行之所,但可能因为是皇家寺庙,里面一切仿佛朝局的映射,哪一处得宠,哪一处失势都随着朝局变化的,反不注重谁的经义学得好,悟得深。 只是这些话云娘却不能说,只唐塞道:“仙人之意,我等凡人哪里懂得呢。” 冷梅便惆怅地道:“我在庵里听了太妃出宫清修,原以为一定要去慈云庵的,正想依傍在她膝下,却不想盼了个空。” 慈云庵里从不缺捧高踩低之人,就比如冷梅,大哥虽为她在庵中布施建塔,又散下无数银钱,可是毕竟属于失势的东海王一派,方过了几年日子便更加不遂意了。云娘知她一直与武定侯府往来,也是为了她在庵中的日子好过些,因此也不忍冷落她。 现在涉及姑姑的事,她却不能说什么了。 冷梅便道:“我来是想求你,将我送到栖霞观中修行,听说那里林壑优美,晚霞如画,正是清修之地。” 姑姑的事岂能自己做主,云娘便问:“你既然有此心,为何不给仙人送一封信函?”冷梅也是姑姑的亲戚,能说得上话的。 “太妃拒了,我便想求你帮忙说说情,我去了栖霞山,还能照应太妃的起居。”冷梅说着垂下泪来,“如今我在慈云庵里的日子并不好过。” 云娘初到武定侯府时,最先结识的便是冷梅,当时她颇为冷梅的出尘脱凡而打动,又因她对自己和善,便一直往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渐渐不喜欢冷梅了。 她明明是个有学识的女子,谈起茶呀花呀的什么都懂,可是偏偏到了过日子上,却什么都不明白了,一味地只会依靠别人。先前养在府里,后来到慈云庵中,现在又想靠着太妃到栖霞宫中。她唯独没有想到眼下她最应该去的地方! 云娘前两次去慈云庵见她时曾经暗示过她,她应该是都没有听懂,眼下便想直接将话说明白了,毕竟冷梅是武定侯府里第一个肯好声好气与自己说话的人,自己应该提醒她,“慈云庵中多是皇家女眷,我们平民百姓在里面只要能平安度日就很好了。而且细究起来,她们又能奈你如何呢?日常起居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只是听些闲话而已,略忍一下就过去了。” “栖霞仙人生性刚硬,太上皇大行时,她拒了太后的封号一定要出宫修行,就连皇上皇后都拦不住,终得依她。如今她既然不许你过去,我自然也劝不动。”又道:“冷梅师傅若是实在觉得慈云庵不好,若是想去东海王府,我倒可以帮忙打点。” 大哥和大嫂已经分崩离析了,究其根源还是因为冷梅,眼下大嫂再不肯离开侯府去陪大哥过那流放的日子,正是冷梅的机会。 虽然是在那东南荒僻之地,但是毕竟能与大哥日日相守,且东海王府内又能穷困到哪里?日常供应必然不差的,就是每年府里送去的东西也足以维持相当富贵的生活。 可是冷梅想也不想地急忙摆手道:“那样的日子我哪里能过得?我家里只我一个女儿,从小就娇养着……”又忆起了梅花庵中的种种。 云娘勉强听她说完了,道一声,“那我亦没有别的法子了,慈云庵的日子中虽然不若先前的梅花庵好,可也不错了,总比京城中寻常官宦人家日子都好呢。” “那么,我回梅花庵可好?” 原来冷梅真正的目的还是侯府,云娘纵然不喜大嫂,可也不能答应,毕竟大嫂是大哥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大嫂已经因为冷梅和大哥在众人面前大吵了一通,自己怎么能将冷梅再接回来?岂不是要在府里掀起一重波浪,自己能送她到东海王府已经是帮她的极限了,便问:“冷梅师傅以什么身份回来呢?” 冷梅果然被问住了,她当年因是侯府亲戚前来投奔的,后来就在府里带发修行,现在已经去了慈云庵,再要回来还真没有什么名目,“只说你请我来的。” 云娘便道:“侯爷上了折子请求戍边关,我若请你来,总要与我们一同去边塞的。” 冷梅听了,终于歇了心思,她既然不肯去东海王府,又怎么肯去边塞呢?云娘见她走了,摇了摇头,有些人,就是想帮也帮不了的。 玉瀚出京任辽东副总兵的旨意下时,云娘正在皇后的宫中,听皇后道:“皇上本不舍汤大人离京的,可是汤大要既然再三恳请,且辽东又有空缺,正好辽东总兵马佳年岁也大了,倒是一个好机缘。” 云娘便笑答:“侯爷还是第一次到边塞带兵,听闻马总兵资历极老,战功卓著,能在他麾下学一学岂不正好?且侯爷只一心为朝廷出力,至于别的并不敢想。”汤家虽说是军功起家,到现在已经有三代人没有真正去过战场了,祖父也不过经历了两次京乱,而汤玉瀚私下里也曾对她说过,京卫与外面的卫所其实是完全不同的。 皇后亦笑,“别人不好说,武定侯的忠心是皇上和本宫皆知的,且马佳的总兵职位自然也要有年轻人接替,只要武定侯到了边塞立下战功,皇上便会有恩旨。” 云娘听了越发不安,“娘娘这样一说,仿佛侯爷是为了辽东总兵的位子才去的辽东,若是马总兵等人听了,岂不难过?” “你也实在多心,只我们在宫里说说,又有谁能听到?”皇后娘娘便笑,“依律我们尚不能议论朝政呢。” 旨意还没下,可皇后已经知道了,云娘便笑道:“所以皇上最信任的还是娘娘。” 去年云娘生了儿子,皇后娘娘也又生了一个,只还是女儿,说起来云娘生子倒没有什么,两个人日日在一处,她身子又没有病,自然还会再生,但是皇后娘娘能又有一胎,却显出皇后娘娘的本事了,毕竟后宫里年轻美貌的女子那么多。 不过,皇后娘娘自又生了小公主后,却死了再生子的心,她在孕期便为皇上在京城贵女中选了四个最出色的纳入宫中,既不用像选秀女那般劳民伤财,又让令皇上十分地感念,因此与皇上的情份更好了。 不过,据云娘看,皇上和皇后的好并不似一对夫妻,反似朋党,他们无论是利益还是观点都完全一致,所以正能说到一处。 不过,皇后已经非常满意了,她也与皇上坐稳了皇位一样,在这几年的时间完全稳固了后位,并且她所生的嫡子已经被立为太子了。 皇后便点着头笑,“皇上最重正统的,而且我们毕竟也有情份。”却又向云娘道:“本宫今日招你过来,却是想说,你们既要出京,孩子总不能带过去的,不如就把岚儿送到宫里,我来养着。” 皇后娘娘一向喜欢岚儿,可云娘自不肯将女儿送出去,便婉转道:“臣妾早与侯爷商量了要带两个孩子一同出京。毕竟三年五年也未必能回来,总是舍不得。” “你去也就罢了,谁都知你们分不开,可是岚儿和崑儿还那样小,怎么好去那穷乡僻壤?放心,岚儿到了宫里,我必不亏待她。” 本朝原有成例,将女孩接到宫中,到了年纪之后许给太子为妃的,皇后娘娘自然觉得这是恩赐了,可是云娘却不认可,因此一味推脱,“岚儿和崑儿都是我一手带大的,就是知道留在娘娘这里过得要比跟着臣妾好,可也还是不舍放手,还有就是侯爷,他比臣妾还宠着他们呢。” 又道:“侯爷和臣妾也想过,先前朝中还有出镇边关的统率家人要留京的成例,只是侯爷现在还不到统率一方兵马的地位,倒也不必,是以才商量了一同走的,若是皇后想留,我便带着儿女留下。” 皇后平日亦知云娘将一对儿女当成眼珠子一般的,现在也不奇怪,看着正在一处玩耍的四个小儿女,便笑,“现在他们还小,以后再说吧。” 自家女儿太出色了,其实也不是好事,云娘看着眉目如画的女儿正与小太子一同拖着一辆小车子,巧笑嫣然,再看小儿子与小公主手牵着手蹒跚地在宫内东摸摸西看看,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她果真不愿意与皇家结亲啊。 第166章 分家 武定侯出京戍边的旨意一下,往日里平静的武定侯府起了微澜。先不说男人们那里怎么样,只说侯夫人也要同去,那么侯府内由谁管家呢? 云娘心里早有一本帐,因此接了旨再被祖父传过来时便娓娓地道:“按新法子理家已经几年,事情亦都理顺了,且每年都余些银子,就是突然出些事体也不怕,如今孙媳妇想着,挑个妥当公正的人暂理几年也没什么。” 她早想好了请三婶母亲帮忙,三婶母亲与自己最好,私心又小,还有才干,且家中还有祖父压着,定然不会出事。 正待向祖父一一回禀,祖父却摆了摆手,“不必那么麻烦,我是想告诉你们,我正想借着这么个机会分家,也免得你们不在京里哪一房出了事牵连侯府。” 一家子上百口人,自然良莠不齐的,平日里也难免没有犯些小错,不论是哪一房,传出去都说是武定侯府的。好在玉瀚脾气刚硬,不论什么辈份,只要在外面犯了事便先送到京兆府尹处依律处罚,回了家中又是一重罚;而云娘在府内宽严相济,又十分公正,总算能令外人赞一声武定侯府好门风。 如今他们出京了,倒也不至于就能立即出什么事,但是老侯爷却未雨绸缪,连话也不肯听,“你们也不必说什么我还活着不能分家的话,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家里人口实在太多,我亦没精神看住他们,早些分出去早些清静。”说着吩咐玉瀚给永昌侯、济宁侯等几个姻亲府里写了帖子,分家总要有舅爷们来看着。 想想二叔一家分出去之后,再回府里果真就变了,先前总当府里是他的家,他自然要处处舒心畅意,指手划脚的,可一经分出去再回来,他不过是客,就是想说什么都要先在肚子里思量一番,举止更是带着小心了。 云娘总还要再劝上一劝,玉瀚却已经坐在桌前写了,他一向不喜府里这些人专门在云娘面前生事,也从不掩饰,现在祖父有命,连推都不肯推让一下的。 到了分家的日子,各位接了帖子自然都给面子,一时全到了,就是先前分出去的二房也回来了。 老侯爷发了话,请来的诸位心中都道老侯爷心狠,就连生下来就残疾的小儿子也不肯网开一面,俱要一同分出去,只怕将来影响了武定侯府嫡支。 可大家毕竟也懂得这是治家最明智的法子,劝了几句,也知是面子情便就停了,有心的再看了帐,见家产分得果真公道,无心的连帐都不看,有老侯爷在,怎么分还不是他老人家的一句话,谁还敢驳回不成?便都上来画了押,或真或假地嘱咐外甥们出府后一定要立起来,又向老侯爷和玉瀚拜托将来还要照应他们。 大约是因为二房分家时已经给了大家一个预警,这一次各房的人再没有哭求的了,大约自那时起大家也便为今日做好了准备。而且,在云娘的新政下,只要是会过日子的,早已经攒下一笔银钱,对分出去也没有过去那样恐惧。 老侯爷看分过家产,便又向一直神色不郁的五房太太道:“你也不必如此模样,老五与别人不同,我自要单给你们一房多几处好庄子,几家好店铺,只要守着安心度日,几代人衣食无忧。”说着果然让人又拿出些契书,果然是最好的。 大家见了,就是羡慕,也争不得,毕竟别房的人都是身子健全的,托了老侯爷的福或是谋了官职,或是另有营生,唯五房一直什么也不成。 这还没完,老侯爷又板脸道:“虽然将你们分出去了,可总还是我的儿孙,我再没有不惦记的道理,”说着再拿出一叠银票,给每一个未成亲的孙子孙女曾孙子曾孙女一人一千两银子,包括还在肚子里没出来的,“这是我的私产,给孩子们将来成亲时用的。” 云娘在心里粗算一下,只给孙辈的便要几万两银子,五房又几万两,再想到前两日祖父赏了自己和玉瀚两万两银票到辽东时用,只这一次祖父便拿出十万以上两的银子,祖父果真是有钱的! 正在心里慨叹,却听祖父又道:“没分出去的这几处,我也一样给东西给银子。”又叫人拿了契书银票上来。 云娘便赶紧道:“我们这一房就不要了。”毕竟已经偏得了两万两。 祖父一摆手,“这都是我给小辈们的,不用谦让。”看分好了,向所有人道:“我老了,这一次也就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明白,一会写了分家文书,请大家都画押留名作证。此后分家出去的各房再有什么,我也顾不得了。至于我的身后事,也留了几万两银子,总能结果自己,到时候可着这银子办就是。” 一时之间竟将大家都说得伤感起来,写了分家文书,竟不知说什么好。 云娘见状,便起身让邓嬷嬷拿出早准备好的荷包来道:“这几年府里颇余下些银子,算起来也是大家的份例,今天也按人头分下去,虽然不多,可也能添补些家用了。” 祖父便笑了,向大家道:“我平日里不说,只怕你们以为我自夸,我这孙媳妇,心里再善良不过,也不怪皇后母亲对她青眼有加。家里这些余银,本是她千辛万苦攒下的,到了这时候却一分不差地拿出来给大家,你们家中的小媳妇哪一个能做到这样的?” 大家纷纷称诵,直道侯夫人大度慷慨,亦有人知道当年老武定侯对这个孙媳妇其实是百般不满的,也放出话来要为孙子另娶的,只是现在谁还会提起? 总之,武定侯府这一次分家十分地体面,京城里再有哪一家分家时出了些是非的,竟都要道一声,“看武定侯府怎么分的家。” 待玉瀚和云娘准备好一切,在卜定的日子出发前,府里西边已经空了下来,大嫂带着一群儿女们搬了过去。先前她一直不肯让出侯府的正房,云娘也只听任着。后来峥儿和畋儿说亲时都因此受了挫,又有容妃让人捎话提点,方才搬走,但也只在东边的一处房舍,现在不想她倒是主动要去府西边。 可见,她就是心里有再多的不满和怨恨,也知道这一次她们没有分出去,正是侯爷和侯夫人看在丈夫的面子上,将自己当成丧夫的寡嫂一般奉养,但是他们一支再不可能是武定侯府的嫡支了。 且真正的武定侯夫妻都搬出了侯府,她住哪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又让丰姨娘来传话,“有什么事只管说,家里如今人少了,更是要互相帮衬。” 云娘方悟,大嫂此举竟是有深意的,以此来让自己领情,又以为毕竟侯府分了家,唯留下继母和长房一支,管家的事还不是要落在她的身上? 就是交给了大嫂的庶子媳妇,难道还能绕过她们的嫡母! 云娘便向丰姨娘淡淡一笑,“谢谢大嫂惦记了。”其余竟什么话也不多说。 没两日,大嫂又遣了庶子媳妇过来帮忙,她也只客气地拒了。云娘面上向来都是和气的,可是却不会再让大嫂掌家,就是大哥的几个庶子媳妇也一概不用,就算是再好的也不成。 其实也是为她们好,毕竟真有了什么事,他们在嫡母面前也难办。 而且此时云娘亦不想将原先准备托付的三婶娘请来帮忙,刚刚分出家,且不论三房自己也正忙,只是这请神容易送神难,云娘才不做傻事呢。 云娘看好了寄居在家中的姑奶奶,她本是祖父的庶女,嫁的亦是少年举人,原本一切如意,却不想夫家遭了祸事,一家子尽被土匪杀光了,巧在那时她带了儿女们回家省亲,由此便再没离开武定侯府,反将夫家那边的田地家产俱卖了,再不想回那伤心之地。 因她是客,这一次分家也与她无关,倒是来悄悄探了云娘的话,云娘倒不差她一家几口人的用度,且她又是祖父的老老女,祖父一向也偏疼几分的,便将她与另外两房亲戚还依旧留着,此时请她来管家,祖父那边方便,大嫂也说不出什么。 且这位小姑姑的长子已经十五六了,眼见着就要科考,到时候有了读书人身份,再娶一门亲事,总要搬出去,她夫家虽然没落了,却也是世宦人家,最要颜面的,就是将来也不至于尾大不掉。 事情三下五除二的交待了,云娘亦不担心,小姑姑是管过家事的人,对武定侯府也熟,人品亦不差,纵是不能有多出挑,可总能确保无大过错,且府里又有许多用老了的下人们帮着。 辞别祖父时,大家都伤感起来,云娘自祖父手中接过岚儿和崑儿时,竟有些动摇了,这两个孩子是府里祖父唯一抱在怀里哄的小辈,也许真该留下的,至少留下一个。 倒是祖父见她眼圈红红的反笑了,“祖父身子硬朗着呢,我是定要等到浩哥儿立下军功,成了总兵之后方能闭眼呢,所以你们只管去,等从辽东回来时再给我多带几个曾孙曾孙女!” 不说还好,这样一说,云娘就掉了泪,岚儿便拿小手帮她擦,“母亲,不哭,弟弟都懂事不哭了,母亲怎么还哭起来了呢,小心让人笑。” 大家俱都笑了,玉瀚便扶了她上车,在她耳边一笑,“心总这样软,只记得别人的好处,不记得坏处。”又把两个孩子也都送了进去,“没几年我们就回来了。” 车声辚辚,驶出了武定侯府,云娘打开帘子回看府门前高大的门廊,心里竟十分不舍,当日进京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可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在这里过了几年的时光,生下了一对儿女,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 第167章 离京 自京城到辽东的路漫长又遥远,因并无紧急军情,且汤玉瀚与云娘带着幼小的孩子,一路上又看看风景名胜,走走停停的,故而两个月方才进了辽东镇。 当年云娘进京城时,只觉得一路越走越冷,现在他们自七月里走到了九月,竟见了一次落雪,便将皮袄都找出来穿上,又听人说眼下离真正的冰天雪地还差得远呢,方知京城的冷算什么,这里才是真冷。 不过,天气固然冷得可怕,但是景色却别有一番不同,“塞外秋天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许是因为眼下不是在打仗,云娘只觉出了眼下的壮阔深沉,却没有感觉出词中的苍凉悲伤,因此念了上半阙便止住了,笑道:“这里的天地似乎比江南和京城都要开阔呢!” 汤玉瀚与云娘并绺齐行,亦笑道:“到了这里,我也生出了‘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雄心壮志了!” 男人便是如此,即使不屑于富贵,却渴望功名,云娘自然懂得玉瀚的心,道:“如今这辽阔的天地,你正可以一展才华。” 汤玉瀚眉稍眼角都带着豪情,提着马缰向云娘笑,“我们跑上一回?” 云娘的马早骑得很稳了,她并不是此番北上才开始学的,而是在京城里汤家的马场中就练过很多次。虽然玉瀚带她过去为的是做些坏事,可她也因此学了骑马,眼下竟能用得上,正是最喜欢跑马的时候,闻言一抖马缰已经疾驰出去。 汤玉瀚急忙赶了上来,又道:“你慢着些,手里提得紧点,这马都没大骑,性子也烈,小心它立起来将你吓一跳。” 云娘侧身啐了一口,“现在才想起来说这些,也不想想你当初都做过什么,我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 汤玉瀚听了心里立即痒了起来,“只是辽东的天气实在太冷了,总归是不好。” 云娘见他顺着又说了下去,便不理他,青天白日的,他们又带着上百的下人,料他也不敢再生什么坏心思。 汤玉瀚的举止果真一直中规中矩的,但却在云娘的身侧轻声笑道:“你竟说还有什么没经历过的,其实世界之大,没见过没经过的实在太多,那日我们读书不是见到西南诸夷能训象?西北一路运送货物全靠骆驼?待我们到了辽东,四处看看,也总会找到些新奇之物,做些新奇之事。” 云娘见他公然地向自己调笑,便将手中的马鞭轻挥,正打在他的马臀之上,那马吃痛,便一下子蹿了出去,就听后面岚儿银铃般的笑声,“母亲,再打一下,我还要看!” 云娘赶紧回马,“外面冷,我不是不许你出来吗?” 眼见着岚儿的小脸回了车内,荼蘼从车中伸出头来笑道:“我一时没看住,小姐就向外看了,只是中午时分还好,外面并不冷。” 原来这一次出门,阿虎是要跟着来的,荼蘼便也不顾自己现在正挺着大肚子也跟了过来,眼下正是她带着岚儿坐在车中。云娘听了倒也觉得不错,便将岚儿从车中接了出来,抱在自己的怀里,“母亲带着你骑一会儿马,将来你大了便可以自己骑了,辽东镇与京城不一样,女子会骑马的多得是呢。” 岚儿本就喜欢热闹,听了十分开心,“我要学骑马!也拿马鞭子打父亲父亲的马!” 云娘悔之不及,自己做事怎么也不顾头不顾尾了呢,玉瀚虽然做尽了坏事,可都没落在大家眼中,偏自己让女儿看到如此不庄重的举止。 赶紧哄着她说些别的,好将这事彻底忘记了,只是小孩子虽然不大记事,可偏这事许久也不忘,倒让云娘烦恼了许多时候。 一会儿,玉瀚抱着崑儿也过来了,“男孩子别娇养,吹吹风也好。”一家四口在马上便说起辽东之事。 辽东镇地处天朝的最东北之处,当年前朝辽东官员以辽东州郡地图并籍其军马钱粮之数奉表来降。高祖嘉其诚心归服,下诏设置辽东卫指挥使司,后来改设辽东总兵府,建节广宁,统领二十五卫,遥制一方。 依常例,总兵、副总兵一向以公、侯、伯爵等勋贵充之,皇后娘娘提到了年已老迈的总兵马佳,也是因早年在辽东的军功而封了靖宁伯,挂征虏前将军印。 玉瀚前去,正在马佳的手下,不过副总兵的帅府却不在广宁,而是在襄平,统领襄平、海城、盖州等九卫。协助总守卫辽东,北御外敌。 因此他们一行,首先要到辽东总兵府所在的广宁府拜见马总兵,正好广宁处于辽东之西南,在前往襄平城的必经之路上,进辽东地面后没几天便到了。 从京城出来,再看一路上的府城,便不再觉得哪一处宏伟过人,但是广宁府究竟还是不同的,塞外第一城并非虚名,雄浑苍凉厚重,城楼上的双塔别有一番威严。 马总兵于辽东任总兵已经近三十年,中间曾有一年回乡休养,可是他方才回故里,辽东镇便乱相丛生,有人上书道马总兵本是辽人,深知辽事,夷人畏马总兵不敢犯边,马总兵才一去职,夷人便南下抢粮掠人攻城,总之,非马总兵不能治辽,朝廷只得下旨请老总兵重新镇守辽东,但至此,辽东果然又平静数年。 面对如此德高望众的老总兵,玉瀚自然十分敬重,云娘见他很少有如此郑重的神色,入城后找了驿站住下,特别换了一身崭新的官服,捧了副总兵的帅印进总兵府里拜见。 云娘安顿了孩子,也收拾妥当,按常理,总兵府女眷得知副总兵夫人到了,一定会邀自己过去一叙。 果然,没多久,总兵府派了几个仆妇送来帖子,请云娘过府。 云娘总觉得自己见过不少的世面了,如今进了总兵府里仍不免心中暗惊,实在是太大太大了,整个总兵府算起来恐怕不比皇宫小了!从院门到内院要乘车方可,一路上只见亭台楼阁延绵不绝,直到内院正堂,建在几十层高阶之上,气势轩昂,竟然颇有逾制之处。且房屋陈设,尽极奢糜,又有成群身着绫罗,腰系着明珠的侍女往来不绝,至于总兵府内的女眷们,更是个个装扮出众。 京城里高官之家,云娘几乎去遍了,可却从没见过如此的奢华。 按说论起官职,本朝制度,一品从一品之职,皆为京官,是以京外最高的官职亦不过二品,总兵便只是二品武官,但家中盛况比起超品的侯府还要气派呢。 再想起一路所见辽东寻常军户的穷困,更觉得这富贵触目惊心。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谁也管不了的吧。 云娘暗地里思忖,面上笑盈盈地与大家招呼,马家的女眷也实在不少:马总兵的陈夫人方三十岁许,应该是继夫人,十一个儿媳中有好几个比她要大的,此时府中又有都指挥同知等夫人过来。 大家见了礼,说起了话,都推云娘自京城而来,请她讲京中风尚,“我们在这里住得久了,衣裳首饰的,恐怕早不合时宜了,夫人莫笑话。” 云娘便笑道:“夫人才是与我玩笑呢,大家的衣裳饰品,恐怕一两个月便从京中送来一次的,江南最新的样子,京城恐怕还没有兴起来,马夫人已经穿在了身上!” 自己可是做锦缎生意的,别的不敢说,市面上新出的花样总都清楚,云娘一进屋中便认出马夫人身上那件卐字不到头双色金提花锦袍正是自己铺子里的货,丁寡妇家最新织出的花样,自己离开京城时才送过来,现在自己方到了辽东,总兵夫人已经做了衣裳穿着了。 马夫人被云娘叫破了,丢了固做谦逊的模样,手抚了身上的锦缎笑道:“汤夫人想来也能知道京城这家叫江南春的铺子吧,才开了没几年,却专门经营江南最新最好的锦缎,好多锦缎比进上的还要新颖别致。因此我便吩咐府里的在京城的采买每个月将这家铺子里所有的新货都买上一批送回家中,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倒有一半人专用这家的料子做衣裳。” 又瞧着云娘,“你这件衣裳的料子定然也是自那一家买的。” 云娘最初几乎以为马夫人知道是自己的铺子,特别用话来询问,但观其神色,竟然果真不知道,再一细想,家里的铺子就连伙计们都不知道主家是谁,马夫人又从何知道,只是实在太巧了而已。 她果真是喜欢自家铺子东西的人,竟连自己的衣裳料子都看了出来,云娘便笑道:“夫人好眼光,这料子并不是最新的,只是我一向喜欢这萱草纹,便用这批同花不同色的料子各做了一件袍子,这一件还是第一次上身。” 大家便纷纷说起了那家铺子,“不只锦缎好,就是寻常的素绸也与别处不同,十分地细柔,做里衣穿最舒服不过了。” 亦有人道:“只是价格要比别家都贵上几成。” 马夫人便轻声一笑,“贵又算什么?只要东西好,就是再贵上几成,我亦不在意。” 云娘在腹内偷笑,无怪自己的铺子生意十分的兴隆,收益也十分地可观,原来只道尽是京城中人买的,现在才懂京外还有如此多挥金如土的人家,竟不落于京城高门呢。 又暗自庆幸,亏了自己来时挑了几样别致的首饰,否则衣裳的料子已经差上了一层,首饰再差,岂不被辽东镇的夫人们笑不合时宜? 这些夫人们果真都是识货的,便问起了云娘的首饰,“果然奇巧可爱,怎么没见京城里的采买送来花样?” “我一向不大喜欢京城里首饰过于富丽,这几样有江南那边亲友送的,也有我自己画了样子拿了家里的宝石在银楼里打的。” 第168章 辽东 女人们初次见面,说的话题最通常的就是衣裳首饰、胭脂水粉之类的,几番交谈,云娘暗自庆幸,没有被比下去,要知道,衣装打扮虽然不算什么,但是自己身为来自京城的武定侯夫人,若是在辽东被人笑了,也着实没有颜面。 马总兵的家眷们知她是江南人氏,又不免好奇多问了些事情。原来她们大都曾在京城居住,却没有人去过江南。 大家打量云娘,云娘其实也打量她们,忽见立在大夫人身后的一位妇人衣着与众不同,再细看她长脸细眼,颧骨略高,容貌与寻常人略有差异,便笑问:“辽东倒有别致的衣裳样子,衣襟袖口镶了宽边倒果真艳丽过人,可是何人想出来的?” 马夫人便知道她说的是哪一个,“她本是夷人,父亲归顺了天|朝,又将她送给了我们家的老大,如今汉话说得也很好了。”说着叫她,“翠山,你过来给汤夫人行礼,将来你夫婿还要在汤大人手下呢。” 又向云娘笑道:“她的本名绕口得很,但正是翠绿色的山这个意思,所以我们家便都这样叫她。” 那个叫翠山的妾室便过来叩了头,说起了汉话果真流利,只是云娘总能听出些生硬来,心里无限的疑惑,只是面上还依旧笑着,叫江花把人扶起来,“都是同朝为官,为皇上效力的。”又笑着问了几句,知她乃夷首之女,已归马家数年,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到开了宴,自是山珍海味,又有辽东物产,云娘品评了,又指着几样赞不绝口。总兵府自然也有戏班子,登台唱了几出,竟然颇为不俗,云娘便大方地打赏下去,与总兵府里的妇人们相谈甚欢。 直到听前面玉瀚传过话来,方才再三辞行而去。 汤家一行人一路辛苦,如今到了广宁府,自然要盘桓数日,自先拜了总兵大人后,又去广宁府外极闻名的万翠山山神祠祭拜本朝先贤神像,到辽王府前投递名刺。先贤祠为高祖所建,经过此地必要行礼的。而辽王虽然是不管事的藩王,但是礼数亦不能少,只是外臣与藩王见面又不合宜了,是以只投了名刺。 玉瀚自到了广宁,并不急着要走,总要与广宁诸将结交。毕竟广宁与襄平守望相助,将来少不得往来,现在便日日出门。云娘便趁这时机亲自带人到街面上买东西,待出了广宁,再继续北上,便再无繁盛之地了,恐怕亦有许多东西不容易买到。 天/朝地域极广,正是一地一风俗,云娘自出了山海关便明显觉出北地与京城的不同了。首先口音就极不一样,先前听钱县令夫人和樊小姐说话总觉得别扭,现在满街都是这种似官话又非官话的腔调,虽然听不大习惯,好在却都能听得懂;再就是街上女子非常多,又个个落落大方,做生意的,出来买东西的、闲逛的,十分肆意,与京城和江南皆不同;至于各类货物、用具便更是天差地别,就连云娘也有些弄不懂的,少不了一一去问。 云娘一口吴音就是在京城住了三五年也没改多少,先前在总兵府里还好,现在到了外面方觉得有人听了稀奇,还盯着自己瞧,她待不语,却一眼见到前面一个妇人回过头来,满脸惊诧地看向她。 原来是钱夫人! 云娘与钱夫人执手一握,便都感慨,“竟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相遇!” 钱夫人便拉了云娘的手道:“前面那家酒楼便是我家的,我们上去说话。” 云娘见她十分热心,也不好回绝,只得令下人将方才买的许多东西送回去,自己带了几个人随着钱夫人上了酒楼。 钱夫人,不,现在她早不是钱夫人了,云娘便称她为樊娘子,让人送了好酒,又摆了满满一桌的菜,笑道:“我在广宁亦听说朝廷新派下的副总兵是武定侯,心里想着应该是汤六爷,正想派人打探一番,问一问汤夫人是否来了呢,就在街上遇到了。”说着举了杯与云娘喝了一口。 云娘原也觉得巧,现在却难免疑她其实就在街上专门等自己的,毕竟早知樊家是有名的富户,那么消息一定是灵通的,樊娘子有可能早就知道自己随着玉瀚来了。 饮了酒,也笑道:“果真是巧呢。” 三年前夺嫡的那场争斗中,钱家与汤家站到了两个阵营,当时还是钱夫人的樊娘子曾来游说过云娘,云娘拒了她时虽然没有撕破脸,却也想着两个再也不用见面了。 现如今两人坐在一处,樊娘子笑着指点桌上的菜讲给云娘,“虽然侯夫人如今什么没见过呢,可是我们辽东还有些特产,如今请侯夫人尝尝,这羊羔是才从胎里出来的,肉质细嫩至极;这汤是用山上一种名唤‘飞龙’的鸟熬出来的,又加了辽参……” 云娘依言尝了,果然美味,便也笑,“如果不是樊娘子带我来,我哪里知道这些。” “这里如今是我家乡,我正要尽地主之谊呢,”樊娘子便笑道:“这几日侯爷和夫人便在我们酒楼里用饭吧,最好也搬过来住,我们酒楼后面便是客栈,比起驿站要干净整齐许多,我这便让人将里面的人都遣出去,只供侯府人用。” 云娘赶紧拦住她,“我们前来就任的,自然要住驿站,就是差一点也没什么,一路上还住过寻常台站呢,那里才是真正什么都没有。” 樊娘子便赞道:“还真看不出,汤夫人这样娇弱的人,竟然也跟着到了我们北地,这里可比不了江南和京城。” 云娘笑笑,“先前也听人说辽东苦寒,如今却觉得尽是谬传呢!我前几日去了总兵府里,竟觉得京城里并没有比他家富贵的了,”又指指桌上的饭菜笑道:“如今这一席比起京城崇仁门外酒楼里的也不差什么。” 钱夫人摇头道:“若是先前,我在还敢应一声,我们家在辽东有几十家酒楼,特别是广宁府里这家,不论是酒还是菜,绝不逊于京城的几家大酒楼。但是眼下,早已经进不起驼峰、鱼翅这些高档的菜品,辽东镇这两年征的税越来越高了,再支撑两年,也许我们家的酒楼就要关上一批了。” 见云娘只是吃菜,就又指着总兵府方向道:“如今整个辽东,十两银子中怕就要有一两弄到了马家去呢!” “马家的宅院原本就不小,再一次起复总兵之后,竟越发地张狂起来,这两年便不停地建,去年新成的看花楼,从地上起了上百阶台阶,画栋雕梁的,只墙上的砖雕便用了上千工匠……” “你们再去看看寻常军户人家,能吃得饱饭的便是好的了,按高祖先前定下的成例,军户人家只交少许粮食为卫所费用便罢了,现在交的粮食竟然要比民屯都多了呢。” 唠叨了半晌,突然降低了声音道:“也不知侯爷是不是听人说了,马总兵方得知侯爷来辽东的旨意,便将杯子摔了,他早当这辽东已经是他们马家的了,不意又派了个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侯爷过来,只怕分了他的权。” 马家的贪弊和富贵,京城里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从京城来看,只要马佳能保得住辽东,贪些也便就贪了,总好过被夷人搅得家国不宁强许多,是以云娘皆不理,现在说到了心事上,只得拦住道:“这不过小人们胡乱编出来的,你怎么也信呢,玉瀚和我都已经到总兵府里拜见过了,马总兵功高德劭,再不是那样的人,对我们极亲热的。” 樊娘子便道:“你若不信,我亦无法,只是还有一事,马总兵的长子,就是辽东的宁前参将,竟然纳了一个夷人女子为妾,还生了儿子。” 其实,云娘初见马家有夷人的妾室时就很吃惊了,虽然有夷人归顺天/朝,又有许多人与天/朝百姓通婚,但是总兵长子纳夷女为妾怎么都是不大合适的吧,但是马家竟然就光明正大地令那妾室出来。 后来她又知道广宁镇里有比樊娘子说得更加难听的话,家里的下人出去悄悄告诉他们夫妻,外面有人传言,无怪夷人总也不能剿灭,总兵府与他们都是亲家! 不过,玉瀚和自己初到辽东,这些事情哪里就能弄得清楚,还要慢慢去看,因此只是随意应了两声。 不提云娘的心思,樊娘子自然思绪飘飘,她曾经亲眼见了眼前的女子带了几分局促地与自己初次见面,然后开始与官太太们往来,进京,最后传奇般地成了武定侯夫人。不由得在心内感慨起来,如果当自己能够成功地把妹妹许给汤六,那么妹妹也会成为侯夫人,家里便也就有了靠山,那该有多好! 可是樊娘子还是明白的,且不说她费了许多力气,也没能把妹妹嫁过去,就算是真嫁过去了,恐怕也不能像眼前的女子一样牢牢地抓住汤六爷的心。如今妹妹被囚在高墙之内,而她却成了天|朝之中最高贵的几位夫人之一。 那些最初知道她的过往而对她生出的淡淡轻视,早在几年前就烟消云散了,反倒是满心的艳羡敬服。而且樊娘子早知道自己不可能轻易说动侯夫人,只是她借着过去的交情和侯夫人温和的性子,将自家想说的都说了出来,这已经很好了。 于是樊娘子便诚恳地笑道:“我是真心希望汤六爷能成为辽东的新总兵,而且我们家一直愿意举家投靠武定侯府呢。” 第169章 辛苦 商人虽然有钱,可是地位并不高,又最怕来自各方的盘剥,是以他们时常会找一些靠山。就比如先前樊家和江阴侯府就是如此,而且为了能更加亲密,樊家还将女儿嫁给了钱家的小儿子。 可是这种关系,也并没有多可靠,只看江阴侯府为了给皇子们送银钱极力压榨樊家,而樊家也不是省事的,反出首告发了江阴侯府就知道了。 这样的提议,云娘想也不想地回绝了,“我们府里从没有这样的事,所以也不打算开先例了。”如今以汤玉瀚的地位,云娘经历了不知多少比钱家大得多的诱惑,根本都不会动心。 钱夫人也早知道一定会被拒绝的,可她还是笑道:“就算是武定侯府不肯收我们,但只要武定侯当上总兵,我们家的日子就好过了。” 再三赞道:“谁不知,当年汤六爷在盛泽镇时可是从不取商人一丝一线的。” 此后,樊娘子也知趣地不再多说总兵府的事了,随意地与云娘说些别后的经历,“我回辽东后本也想过再嫁,可是总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来求亲的我看不上,我看上的人家不想娶我,”又嘲地笑了,“先前我想到你和汤六爷,就以为再嫁也没多难呢,现在看来只有在娘家住到终老了!” 想到已经与三皇子一起被囚禁的樊小姐,其实钱夫人已经很幸运了,于是云娘便笑道:“女人有个好娘家本就不容易了,何况辽东的风俗对女子也极宽容,我瞧着你在这里过得不错。” 又说笑了几句,云娘便起身告辞了,“家里还有许多事呢。” 樊娘子也不多留,送到了门前,却拉了云娘的袖子轻声问:“他怎么样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总归还是惦记的,云娘便道:“听说去了宣府的台站效力,生活虽然清苦些,可日子也是能过的。” 樊娘子便叹了一声道:“只要他待我能比得上你们家六爷的一半,我也就跟着他去了,我先走了,倒让人以为我是个捧高踩低、嫌贫爱富的。其实早在那以前我就恨不得离了他,还暗地里诅咒让他跟那些小妾丫头们过一辈子去,不想倒一语成谶了。” “不对,现在他没钱没势了,那些小妾丫头们也早就散了吧!” 樊娘子的话,云娘还是信了几分的,当年钱县令虽然肯给夫人面子,可是也没少伤了钱夫人,就是自己也曾亲眼见过,也曾为钱夫人不平的。富贵时未能一心相待,到落难之时,樊娘子不肯陪着他吃苦也是人之常情。 只她如今亦不知道钱县令和樊娘子倒底谁对得多,谁错得多,总之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缘分全没了,再不可能回去,因此也跟着叹了一声。 樊娘子倒没多伤感,问过也就罢了,“好在当时我已经知道钱家不妙了,便想法子把孩子们都带出来了,现在他们总不必跟着流放。只这一点,便也算对得起他了!” 云娘点点头,又说了几句惜别的话就与樊娘子散了。 汤玉瀚在广宁府里留了十日,领了将令,辞别了马总兵带着家眷向襄平而去。 虽然都在辽东镇内,但是广宁府与襄平城相距却甚远。算起路程,他们从京城过来到广宁府其实不过走了七成,现在还要继续向东北方向走上几百里才能到襄平城。 不过接下来的路走得就快了些,因为天气说冷就立即冷了下来,就连正午时分,太阳挂在天上,红彤彤的,照下万丈光芒的时候,在外面的人们也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热度,地上早积了一直到明年春天后才会融化的冰雪,玉瀚再不让云娘骑马,将她送到车子中与孩子们一同抱着手炉说话。 云娘几次叫了玉瀚,可他却怎么也不肯上来,“难不成将来打仗的时候我也坐着车子去?你只管在车内安坐,我一向不怕冷的。” 如此这般,自然景也不赏了,名胜也不看了,且过了广宁府,前朝时还是一片荒野,也没有什么名胜。大家只一心赶路,岂不就快了。 到了襄平城内,直接进了副总兵府,先前的副总兵患病而亡,家眷早已经扶灵枢回乡,又有辽东镇的宁前参将,亦是马总兵的长子马如松,正代副总兵之职,此时玉瀚到了,早知消息,过来办理交割。 云娘在后院听了消息,赶紧让人从车上卸下东西,先带着人进了厨房,做出一桌酒席送到前院,毕竟马参将代理副总兵之职几个月,玉瀚总要谢他的。 然后她便将副总兵府用心整理一番,给一家人收拾出一个舒适的小窝来。 比起总兵府上,副总兵府果真就是一个小窝,三进的院子,带一处小园子,一处练武场,自家住了三间主院,其余的随从们安置在各处,最后竟有些拥挤。好在这里家家都有火炕、火墙等,烧了火屋子里倒不冷,大家不至于受冻。 云娘将带来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斟酌着摆好,又带着丫环们比着尺寸缝出炕褥、帘幔等物,把三间正房收拾得颇能见人。 汤玉瀚每日回家都要感觉到耳目一新,这一日还没进门就听岚儿和崑儿两个的笑声,掀起新挂上的大红牡丹花棉帘子,见两个孩子只穿着薄薄的小袄,正在新做好的炕褥上翻跟头玩,云娘在一旁指点着丫头们在炕前面挂幔帐,不禁笑道:“你倒有本事,把一个土窝子弄成温柔乡的模样。” 岚儿和崑儿见父亲回来了,急忙跳起来扑到怀中,玉瀚便一手一个抱着,一人香了一口,“今天在家里乖吗?” 小儿女们便笑盈盈清脆脆地答道:“乖!” “想父亲了吗?” “想!” “既然都是好孩子,就有奖励。”说着放下儿女,从怀里摸出来一个油纸包,打开便露出裹了糖霜的红果,笑道:“洗了手来吃。” 红果正是辽东山中最常见的东西,味道极酸,可是加了糖霜就变得又酸又甜,再好吃不过。一家人到了这里,尝过了便都喜欢。 且襄平城内并不繁荣,市面上做生意的人家不多,只几家小小的饭庄子,还有两处卖点心及日杂铺子,就是想买什么也没有什么可买的。唯有这红果,却是当地最常见的东西,亦有几份在路边摆了摊子卖。 汤玉瀚便时常在回家前买了给小儿女们,此时洗了手便给儿子女儿嘴里都放了一块,又拈起一个塞到云娘口中,云娘此时正端了热水进来,因此便含糊着向岚儿了崑儿道:“你们先吃红果,不过每人只许吃五个,多了肚子就会疼了。这会儿先别闹父亲父亲,让他先烫脚。” 在辽东,天气十分寒冷,玉瀚每日即使穿着皮靴,可在冰天雪地里或是骑马或是走路,每一日回来脚都是冰的,因此云娘不论什么时候都在烧炕的灶上放着一壶热水,只等他回来便要先烫脚。 用热水泡了一会儿,再拿手搓一搓,血脉活了起来,再加些热水多泡一会儿,云娘便拿了从家里带来的洋布巾帮他擦干,穿了白绫袜子,家里的便鞋。因玉瀚这时候又给她塞了一个红果,说话便还是不大清,“我见这里人用牛皮做了靴子,里面放上干草,说是最御风寒,我让人买了牛皮回来给你做一双试试。” 汤玉瀚却摇头,“那靴子丑死了,你不许做,我也不肯穿。” 云娘将那红果吃了下去,便道:“什么丑不丑的,只要暖和就好了,再说你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要那样漂亮做什么!” 其实云娘也嫌那靴子丑得很,可是她细看之后就明白了,辽东人穿那靴子是有道理的,牛皮耐磨,里面放上干草又保暖又吸汗,因此又哄着玉瀚道:“我一定做得比别人的好看,里面再加一层羔皮,又暖和又舒服。” 玉瀚方才答应了。 岚儿了崑儿哪里知道什么靴子,听了也跟着嚷道:“我也要,我也要。” 云娘便笑,“我们平日只在家中,就是出去了也没多久,哪里用穿那样的靴子。倒是你们的父亲,每日里风里雪里的,最是辛苦了。” 岚儿了崑儿一听父亲辛苦了,便知道上前香了父亲父亲一下,“这样便不辛苦了吧?” 两张稚嫩的小嘴,温温的,湿湿的,还带着些糖霜红果的香甜,在汤玉瀚的脸上点了一点,还带着“波”的两声响,果真,刚刚骑马在严寒冬日里跑了几个时辰的汤玉瀚便笑了,“父亲果然一点也不觉得辛苦了。” 没两日云娘又将靴子做好了,其实还是比不得官靴样子好,毕竟当地的牛皮只是粗制的,且里面又加了一层羊皮,看着就笨重,可是玉瀚却再不挑了,因着这双靴子,云娘的手都扎伤了,他知道后疼得不行,怎么能不将这靴子日日穿上,让她安心呢。 她总说自己最辛苦,其实她一般与自己长途跋涉从京里到了边城,自己在外面忙,她在家里也没闲过一会儿,反倒又要照顾自己。 晚上将人抱在怀里,疼了一番,也不放手,只管细细地摸,“明明这样娇弱的小人儿,怎么就能做那许多的事呢?” 此时的云娘便像一只懒洋洋的猫一般地伏在他怀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柔情,用糯糯的声音与玉瀚商量,“年礼都送走了,只是姑姑要的那幅锦画儿还差一些,只得等过了年织好了再送回去罢。我想着过两日,我们就摆宴请客,你也好给大家下贴子了。” 第170章 军情 汤玉瀚自到襄平,便日日忙碌,整伤兵备,修筑城堡,操练士卒,申严号令,竟没有闲着的时候,现在眼看着春节将至,便也点头道:“襄平城下九个卫所至今方才能为我所有,也该是请了大家一同来喝喝酒的时候了。” 玉瀚上折子请戍边塞时,祖父、二舅舅等人都愿意他到宣府——二舅舅先前便是宣府的副总兵,如今虽然荣养了,可在宣府还有着一群忠心可信的兄弟们,且宣府离京城要近得多,风俗习惯接近,往来也方便。 正好二舅舅回来,宣府的副总兵出了空缺。 玉瀚第一次出京领兵,自然会将长辈们的建议听在心里,他虽不好直接请去宣府,却也对皇上禀报了家里的打算,皇上也点过了头。 只是就在下旨前,又生了变化,辽东副总兵突然暴病而亡,副总兵之位再次出缺,引起了皇上注意。 本朝初立时,边塞防务最重之地乃在大同、宣府一带,夷人南下,突破这一层关防快马只要几天便能直逼京城,反之,本朝北征,十次也有八次是从这里北上,道理也是一样的,从京城出发,路途最近,所用时间最短,与京城互通最方便,补给之类亦容易。 可近几十年来,辽东之地的夷人却慢慢兴盛了,原来屡为边患的宣府大同处的夷人反没落了,故而戍边重任亦逐渐向辽东倾斜,只比较兵力便知,先前宣府镇兵力远较辽东镇为强,现在却不足辽东一半。 甚至天朝北部九边,已经有三成以上的兵力都集中在辽东一镇,就是如此,辽东之夷人亦时有犯边,先前各卫戍皆不能敌,后有千户马佳率卫所之军数败夷人,累军功至总兵,并得封靖宁伯。自马佳任辽东总兵,夷人虽有犯边,但总不能攻城掠地,大有斩获,而马佳亦时常出兵攻夷人之不备,献虏于朝廷,因此两下持平,朝廷亦心安。 太上皇时,马佳以老迈请归乡荣养,不足一年,辽东境内大乱,故又起复。此后几年至今,辽东副总兵屡次出缺,或战死,或病死,或丁忧,或自请荣养,难免不让皇上多想,因此便改命玉瀚前来。 其实,以军功、资历,继任副总兵本应是马佳之长子马如松,正是此前代理副总兵的宁前参将,可是朝廷能容得下马佳权倾辽东,富甲一方,却不会容辽东总兵之位为马家世袭,毕竟本朝从没有这样的例。 是以马如松只能还是宁前参将,将来马佳身后,他倒可以袭靖宁伯之爵,若再有军功,那时升至副总兵、总兵却是可能的。 只是马家似乎悟不透这个理,玉瀚方到襄平,便觉万事并不顺遂,马如松表面如常,暗地里却也使下了不少绊子,又欺他初到并北地,不熟军情,先是不肯真正交出军权,想要架空玉瀚,不能后便四处传播流言,不外是京城纨绔不堪为将之类。 汤玉瀚的性子从来都不是喜欢与人分辨,反带了马如松、史友等参将、都指挥同知、都指挥佥事等人自襄平城起,逐个卫所、千户所、百户所、台站查看,每至一处,亲自带兵演练、检视城防、勘量军田,不到两个月,已经将治下走过了大半,军心为之一振。 此时,云娘再摆上酒宴,请总兵麾下诸将痛饮,正是刚柔相济,收服众人。 且此时正值城外诸将携家眷进城采办过年用品之时,每年他们亦要至副总兵府上贺喜新年,正可谓两便。 襄平城虽然本是古城,但是本朝重新修缮,建副总兵府却远较广宁府晚得多,先前虽有数位公侯伯爵在此任副总兵,可认真算起来云娘却是第一位到襄平城的侯夫人。 因此云娘便将心里的主意款款地说了,“我们这一次办宴,总要办得好些,让大家觉得你对他们十分地看重。” “你呀,什么事都替我想在前头。” “你忙得什么似的,我正该帮你打算才是。”却又抚了玉瀚,“赶紧睡吧,明日还要去卫所呢。” 这一次侯夫人的宴席还没有办就被广为传诵,到了腊月二十,宴席方开,先宴请官客,副总兵治下两位参将、四位都指挥同知、四拉都指挥佥事、九个卫指挥使及各卫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千户、副千户等上百人过府宴饮。 宴席摆在前堂的议事厅里,桌椅器物虽不能十分完备,但菜馔却却合京城大宴之例,三割五汤,水陆杂陈,江南京城风味兼俱,又有许多样酒水、细点,诸将把酒痛饮,倾心相交,三日方毕。 至腊月二十三,宴请堂客,这一次又不同于官客们的酒宴,有许多夫人早认识了副总兵夫人,知她是个温柔和善的人,又喜她教大家许多衣饰妆容之道、女红钱线之技,因此倒早比副总兵收服诸将要早些与副总兵府往来亲密了,就连这次的宴席,亦有许多夫人们帮忙,是以情意款洽,自不待言。 腊月二十四,总兵府内亲随下人再一席,山高路远,天寒地冻,大家随着过来不易,玉瀚和自己也该请的。 此时也就到了过年,诸将便携夫人们自回卫所驻地。 年还没过完,便有军情传来,夷人再次南下,攻破了几处军屯民屯,夺了上千人口,几千石粮食,又有无数牲畜。总兵传下军令,令汤玉瀚率所部兵马两万人与总兵北上,两军成夹击之势,进攻此番进犯夷人的赫图城,报先前军屯民屯之仇。 在京城的时候,说起边城形势,都知即使与夷人最和睦相处之时,亦常有小小不言的争端,只是有几十上百的人员伤亡,而非失城失地,大家皆不以为然。 如今到了辽东,真正遇到了这些小小不言的争端,却感同身爱,毕竟失去的皆是天朝的军户百姓,甚至还有前些日子来参加宴席的人,跟他们过来的随从、女人、孩子。 到了此时,只能是睚眦欲裂,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让他们血债血还! 汤玉瀚接了将令便出门布置,云娘急忙替他打点行装,收拾了几包东西之后,不待玉瀚回来便又都拆开了,他是去打仗,又不是去玩乐,哪里带得了这许多,只一身的铠甲加上刀枪弓箭就已经沉到自己拿不动了,自不可能再带这些累赘。 重新翻捡了一回,拿出丝绵袄子,正是到辽东后重新改的,身上的丝绵絮得厚厚的,双臂处却只薄薄一层,为的是既保暖又活动便捷,出征前给玉瀚穿在里面,外面一件黑貂皮披风,又备了一个装伤药的荷包贴身,能带的便也只这么多了。 却再一次与玉瀚商量,“我们虽然比不得马家,但也不是穷的,眼下还有几日的时间,不如你也多招些家兵在身边效力,先过了眼下这个难关。” 云娘到了辽东才知道,原来辽东诸将手下不只有朝廷的军队,还有各自的家兵。这些家兵不同于京城勋贵高官人家的随从,数量要多很多,但又不同于寻常军士,因为他们的饷银皆来源于将领。是以家兵就是私兵,他们完全不必听朝廷的命令,只需听养自已的将领号令就可以了。 就是云娘一个妇人也知道这家兵的不妥,试想天朝的军人竟然有不听朝廷号令,反只听一人一家号令的,将来这天下究竟还是不是皇上的? 她还亲自服侍笔墨看玉瀚写了密折送了上去,玉瀚竟把此项列为辽东弊端之二,预见将来之为患定然不轻。 只是,到了眼下的时候,云娘却又顾不上这些大道理了,玉瀚到辽东不足三个月,就在这地形不熟、兵将不熟、夷情不熟的情况下要出兵,而自京城来的人能跟他出征的手下不过十数人,她实在担心不过。 汤玉瀚便笑,“我们明知是错的,又怎么能如此行事呢?何况急切间招了人,亦未知本性如何,未必能用。”又劝她道:“辽东弊处虽多,亦有一些将领不成样子,但是放眼看去,终究还是效忠朝廷、心向天国的为主流,是以你不必担心的。” 是啊,云娘在襄平城内虽然往来的不过是女眷们,可是只从她们身上,她亦感觉到了大家对家国的爱,对夷人的恨。毕竟身处北地,辽东人比起根本不知战事的江南人要多了些责任,又比起一直处于帝都的京城人又多了些实际。因此也只得点头道:“只说寻常军户人家,十家到有一半以上与夷人有血海深仇的。” 汤玉瀚便道:“是以,军心可用!” 五日之后寅时便是出征的时刻,天色完全是漆黑的,唯有从内院到大门前一溜的灯笼透出红光来,照得人影恍惚惚的。这时分也正是最冷的时候,云娘身上穿了皮袄皮裙,外面又裹了披风,可还是感觉冷意一直渗到心里,唯一一点热度便是与玉瀚相执的手。 走出屋门,送到院门,这一路觉得十分地长,而到了的时候又觉得十分地短,有好多想说的,可最终一句也没说出来,半晌只道:“我带岚儿崑儿在家等你!” 汤玉瀚停住了,回身将云娘在怀里抱了一下,“你们也要保重!” 将士们打着火把,从副总兵府门前向鼓楼而去,副总兵在那里点了兵再出北城门,马蹄声伴着刀枪相撞击的声音在沉寂的夜中十分清晰,让人感觉到越发的冰冷。 云娘立在门前的阶上,遥遥向前望着,其实她早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是却不舍回来。她想哭,可是方有了这个念头就止住了。 按马总兵之令,汤玉瀚在襄平城内只留下定辽中卫一支队伍守城,其余所有兵马全部北上,沿路陆续与其余八处卫所的军队大部汇合,北进赫图城。 原来辽东一地,并无府县建制,皆卫所军屯,居民十家之中倒有九家半为军户,家中世代为军,其他子弟也多为军中帮丁,战时亦要随军出征。是而,此次襄平城内,几乎家家都有人出征,可整个城内根本不闻哭泣之声,自己必须要坚强。 又立了许久,听到城门关闭的声音,又见天边仍然没有一丝亮光,只得回了屋内,见岚儿和崑儿还在熟睡,便解衣卧在他们一侧,这时方觉得身上都冻得僵硬了。 第171章 反叛 云娘回了房里,熄了灯烛重新躺下,玉瀚昨晚对自己说的话立即又浮现在脑海中,“先前还是没有预料到辽东的局势如此复杂,我现在唯后悔不该将你们母子带过来。” 想到这里,云娘怎么也躺不住,摸索着将她昨夜接下来的帅印拿出来,手从印上抚过,冰冷的银质印章,上面鎏了金,铸成卧虎形的纽,拿在手中沉甸甸的,令她心里的信念更加坚定,就似他曾经回答玉瀚的,“我反觉得幸亏我跟着你过来了呢!” 云娘睁着眼睛到了天亮,如常一般起来,遣了人招了城内诸位诰命夫人,大家一处商量了,由副总兵府出钱,大家一同出力,从这一日起,上午下午晚上分三次熬了红糖姜汤送到到城墙上慰劳守城将士。 每当岚儿和崑儿问起父亲的时候,她就笑着告诉他们,“你们父亲父亲去打仗了,很快就会打了胜仗回来。” 岚儿便问:“那父亲会买了红果给我们吗?” 崑儿也跟着跳着笑嚷:“红果,红果!” 云娘便一次又一次地告诉他们,“一定能的!” 十多天后,大军回城,云娘等来的却是噩耗,阿虎哭着进来,“夫人,六爷,六爷,被夷人围住了,让我回来,回来送信!呜呜呜!” 云娘觉得自己的心被人用力捏住了,整个人都凝住,连呼吸都不能了,她晃了晃,差一点就倒下,可是她用力握住了手,却扶住门框站直了道:“你好好说,把事情都说清楚。” 可阿虎已经哭得不成了,“我不想回来,我要和六爷在一起的,可是,可是,六爷一定要我回来!” 好在与阿虎一起回来的参将史友虽然伤心,可倒还撑得住,抹了一把眼泪道:“我们跟着副总兵北上,遇到了夷人的埋伏,当时的情况十分地危急,副总兵便亲自带人断后,让我带大家先退出埋伏。” “当时,事处无奈,我只得听副总兵的将令带着大家逃了出来,之后总算不负副总兵的托付,将襄平城内的将士们大部平安带回了襄平城。” 眼下诸人个个形容不堪,又有很多都受了伤,显然经历千辛万苦才能回来。而玉瀚,正是为了他们才亲自留下替大家挡住夷人。 跟着史友回来的诸将也纷纷道:“正是如此,如果没有副总兵,我们便都回不来了!”说着又都痛哭不已,“只是副总兵,再不能回来了!” 阿虎放声大哭道:“夫人,我们退出的时候,看见六爷被夷人射中了一箭!” 屋内哭声一片。 史友哭了一会儿,拿袖子再擦擦泪,招眼来看副总兵夫人,见她竟然一直没哭,便小心翼翼地道:“夫人,副总兵不可能再回来了,请节哀。” 云娘只平静地摇摇头道:“还有什么?” 史友劝道:“如今大军平安回来,虽然还有些事情,可也不必太急,夫人还是先回房歇一歇吧。” 云娘便知果真还有要事,便道:“有什么事现在都一同说了吧。” 史友只得上前道:“分开前,副总兵亲手写了一封信,让阿虎交给夫人。”说着又向阿虎道:“你还不将信拿出来?” 阿虎方才止了哭声,从怀里十分珍重地掏出一截卷着的素绸来,“六爷亲手写的,要我只交给夫人。” 史友等人亦证实道:“副总兵果真如此交待,让我们回来听夫人之令。” 云娘接过,一眼便看出果真是从玉瀚里衣上撕下的一角,衣襟上正是自己的针线,已经弄得很脏了,打开一看,上面黑红色的印迹倒还能看得出,“夫人,马如松反叛,史友持帅印守城。”十几个字非常潦草,恐怕是用手蘸着血写出来的。 意思很明白,云娘向下看了一看,跟随玉瀚出征的诸将都在,只除了马如松,便问:“马参将呢?” 史友便道:“我们到了赫图城附近,马参将说分兵而进更容易成功,副总兵原本不许,只怕分兵后兵势太弱,可他一定要分兵,日日鸹噪不休,后来副总兵只得让他带着他所部人马走了另一条路。现在并不知他去了哪里。” 又有人道:“说也奇怪,马参将便似知道我们能遇到埋伏一般,一定要提前另走一条路。” “还有,我们一直没有遇到总兵府的兵马!” 云娘便将那绸角紧紧地握在手心中,再问:“阿虎,这信果然只我一个人看到了?” 阿虎含泪道:“那时情况十分危急,六爷写好了立即交给我,又再三叮嘱,绝不能给别人看!我一直放在怀里没拿出来!” 史友等人也道:“我们都知这信重要,回来一路上都将阿虎围在中心,保住这信的安全。且副总兵既有将令,自然不会去看那信。” 云娘便点了点头,“那我便明白了。” 正说着,又人将士来报,“马如松带着所部兵马回到城下,是不是要打开城门?” 这话却是问了眼下守城的卫辽中卫指挥使邓闯,眼下他正代理襄平城守城之职,因接了史友等人进来,便也跟着来到副总兵府。眼下便点头道:“我去接马参将进城。” 史友待诸人便都纷纷道:“赶紧让他进来,我们问一问他怎么先走了,是不是也遇到了夷人?” 云娘便叫住大家,又道:“史参将,你过来一步说话。” 两人退到了屋子里面,云娘将手里的绸角打开给他看了一眼,见他脸上掩不住的惊讶,继而拨出腰刀愤怒地道:“我去将马如松砍了……” 云娘赶紧拦住,“如今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 史友也醒悟过来,停下道:“那就不许马如松进城?” 云娘摇了摇头,“马如松虽然反了,将大家行军的机密告诉了夷人,可是他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却未必知道,总不能将他们也拒之门外。而且如果放他逃到夷人那里,岂不是不能杀他为玉瀚报仇?总是要将他放进城来才对。” 史友方才明白,叹道:“无怪副总兵一定让阿虎捎信给夫人,夫人果真是女中豪杰!到现在方寸一丝不乱!” “我虽是一介女流,可也是朝廷亲封的诰命夫人,副总兵又将信带给我,让大家听我的令,我自要替他替朝廷把事情办好了!” 马友十分地心悦诚服,“如今我们都听夫人的!” “那好,”云娘便道:“你只做什么事也没有,亲自出去接他进来,再将襄平城五品以上的将领们都招进府中,把刚刚玉瀚只带信给我的事情向大家说明,再号令大家听我吩咐,我拿出帅印来交付你,由你来守城!” 马友便拱手道:“我听夫人将令!” 云娘重新将那绸角握在手中,向他道:“那便去吧,一定小心,别被马如松觉察!” 看着马友走了,自己也转身回了内院,将全套的诰命服饰穿戴起来,捧出帅印,回到玉瀚的议事厅。 须臾,史友带着众将与马如松一同进来,只听堂外马如松尤高声道:“我哪知夷人在那边埋伏了,还道副总兵怎么误了时?总兵大人与我们等了两日,见还不见人,因孤军出征,不敢再留,只得令大家各回驻所,我方才回来。一路上听了消息,只得快马加鞭,却不想副总兵竟然殉国了!” 史友的声音却低低的,“都是我们掩护不力,才使得副总兵遭了祸事。”却更显得马如松的声音十分地高昂。 伴着靴子声,刀剑相撞之声,他们已经走了进来,几位受了伤的将官们早按捺不住,便上前高声叫骂,“马如松!你为何能在埋伏之地前离开了大军?” “是啊!你怎么知道夷人在那里,是不是你那老丈人与你合谋要害了我们!” 马如松亦高声叫骂,“我们家世代居于辽地,世袭军职,死于边事的总有几十人,若不是我父亲,夷人早攻了过来,如今大家也未必还能在辽地,你们竟敢说我们家与人夷人合谋!” 又气愤道:“我虽纳了夷女,可那是归降的西夷人,又不是东夷人,你们再拿此说嘴,我定不肯饶!” 大约平日里并没有敢与马如松如此说话,但是今日却是不同,大家方被夷人埋伏,差一点姓命都没了,哪里还能有好话,叫嚷得更凶了,几乎要动起手来。 原本不大的议室厅里乱成一团,还是史友左右相劝,又拦住那些要挥拳的人,“副总兵命我们回襄平城后听夫人号令。” 大家方才看到正站在议室厅中间的女子,凤冠霞帔,怀抱帅印,神情肃穆,有如玄女下凡,再想到以身殉国的副总兵,突然都噤了声,齐齐地上前拱手行礼道:“夫人!” 云娘便向史友点了点头。 史友将方才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又详细把他们当时的情形描述了一回,只不提他已经看到了那绸角上的字,然后问马如松,“你可听明白了?” 马如松只得无奈道:“我自然听明白了,不过我真不知道夷人在那里设了埋伏,就是副总兵总不能无凭无据地说我通敌吧!” 史友便冷冷一笑道:“是非曲直,副总兵自然是知道的。”说着看向云娘,“请夫人传令。” 云娘却先问大家,“副总兵特别传将令给我,你们可听令?” 副总兵是为了救大家方才殉国的,因此除了马如松,其余众将皆拱手轰然答道:“听夫人令!”马如松见大家都盯着他,也只得无奈道:“反正我问心无愧。” 云娘便重新打开手中的绸布一角,高声道:“马如松并未反叛,史友反叛,夫人持帅印守城!” 第172章 守城 云娘宣布了玉瀚送出的信,所有人都怔住了。 史友向前一步逼住云娘道:“明明副总兵传令道马如松反叛,令我持帅印守城,夫人为何污陷我反叛?请将副总兵的将令拿出来给我们一见!” 阿虎这时却从后面纵身扑在史友身上,将他按住道:“我们六爷说你反叛,就是你反叛!而且,你竟敢与我们家夫人大喊大叫!” 此时唯有留在襄平城内的邓闯上前与他一同按住史友,其余众人皆茫然无措。云娘便厉声向大家道:“难道你们不听副总兵的将令吗?” 玉瀚这些日子在襄平城早已经立下威望,因此众将听了便赶紧一同上前将史友制住,拿绳子捆了。 史友一直大叫不服,云娘看大家虽然听令,但显然只有阿虎是真信自己的、邓闯至多半信半疑,但他一向最信服玉瀚,因此才被留下守城,而其余众人并不相信,便拿出那块绸角道:“你们上来看。” 天朝的文官自然都是科举考上的,但是武官的出身却各有不同,有考武举的,有世袭的,也有通过军功而得封的,因此眼下倒有一多半人不识字,便推了几个识字的人上来。 那几个人读了上面的字,便都将疑惑的目光看见云娘,史友更是大叫,“大家亲眼看见了,便可知我是冤枉的,快放开我!” 云娘冷笑道:“如果副总兵直接写明是你反叛,你岂能令阿虎将信送回来?又岂能将襄平大军带回?这里自然有机关。” 说着叫人将史友也送到前面来,将那字指给他们看,“‘马如松反叛’,这五个字皆是正常写的,接着‘史友’两字中的‘友’却写反了,这说明什么?马如松并未反,而马友却反了!” 诸将中便有人道:“无怪我见这个‘友’字写得很怪。” 云娘解释道:“这本是周鼎上的写法,‘友’字是两只手并排放在一处,表示友好,现在副总兵特别将‘友’的两只手反写,就是为了提醒我们史友反了。” 大家便恍然大悟,纷纷叫道:“原来如此!” 再看史友,怔在当地,半晌才继续嚷道:“我曾经立下无数战功,怎么能反叛!”但声音明显比先前弱多了。 谁还看不出他已经心虚了?于是大家便都骂道:“无怪我们能中夷人的埋伏?原来是你!死了这么多兄弟,副总兵也没能回来!”又有人要拨刀砍了他。 邓闯却拦住又向云娘道:“夫人,虽然应该将史友斩首示众!但其间有什么隐情还不知道,还是暂且将他收押为好。” 云娘也觉得邓闯这话老成持重,便点头答应,令人将史友押了下去,关在副总兵府。 心里却想着当年玉瀚教自己识得周鼎上字的时侯,如何拉着自己的手比着讲这友字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写,一时心如刀绞,玉瀚用此办法向自己传信,只能说明他处在最危险的情况之下,果真凶多吉少,而且阿虎又亲眼看见他被夷人射中。 云娘自到辽东后曾听了不少辽东女子的故事,军户人家的女子,在父兄丈夫等亲人死于国事后,并不会哭泣自伤,而是接过他们的刀枪,亲自与夷人交战。当时自己万分敬佩之下,觉得这些如同花木兰一般的女子是自己根本比不了。 但是眼前,云娘突然明白了,并不是那些女子们多坚强,而是残酷的形势令她们只有坚强起来,现在的自己也一样。 流泪、哭泣有什么用?难道玉瀚就能回来吗?云娘用手紧紧地按住绸布大声道:“副总兵告诉了我们马友反了,又让我们守城,说明夷人可能就要来攻城了,现在我们一定要守住襄平城!” 就在这时,忽听一片锣鼓之声,又有军士急报,“夷人来了!正围住了襄平城!” 大家先前已经信了,此时更明白副总兵夫人所说不错,“副总兵早已经料到今日之事,我们听夫人将令齐心守城!” 云娘哪里懂得守城?但是不知为什么,如今她全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做,便手中握着将印一一吩咐道:“邓闯,副总兵走前将守城的责任交给你,现在还由你带将士们守城!” “其余诸将,听邓指挥史军令!” “史友关押,如有异动,立即斩首!” “诸位将官,我们誓死守住襄平城!” 所有将官们都轰然答道:“我们誓死守住襄平城!” 邓指挥史便在议事堂中发下将令,众人便急忙遵令而去。唯有马如松停在后面,见众人都走了,便向云娘拱手道:“多亏副总兵夫人,否则大家还当我与夷人勾结呢,其实我虽然纳了个夷女为妾,但夫人从京城来,自然知道本朝宫中一直有外族女子为妃的……” 见副总兵夫人一直看他,停了下来转而道:“当日我并不知道夷人就在前面埋伏,而是果真觉得分兵有利于攻城,才向副总兵提议的……” 云娘便截住他道:“我知道你没有反叛天|朝,但是你做过什么,副总兵也早知道了,否则不会将你的名字放在前面特别提出来。如今大敌当前,我暂不追究,而且还可以答应你,只要你一心协助守城,总能保你性命无忧!” 马如松神情变了几变,终于道:“我家世代居于辽地,岂能不用心守城?只是我们父子的性命,还请夫人保全。” 云娘便挥手道:“你将功折过去吧!” 大事已定,云娘并未回内院,反而抱着帅印到了城墙上,逐一巡视,其实她并不懂应该怎样打仗,可是却明白自己在这里出现正能稳住军心,让大家更加同仇敌忾。 从城墙上向下望去,约有数万夷人,骑在马上纵横叫嚣,虽然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可是云娘看着他们神情激昂,似乎有万分的愤慨,负土填河,伐木为器,显然以为一定能攻襄平城! 先帝时因辽东夷人势大,而广宁又处辽东西南,对于辽东腹地力有不及,于是在与夷人对峙之地重设城池,大修襄平故城,城池高厚壮固,屹然雄壮,下统九卫,兵马数万,自建成起便威镇辽东,拒夷人于辽东之北。 夷人突然攻打如此壮阔的城池,不可能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到先前玉瀚奉命出征,正中夷人埋伏,然后马友却能安然带兵回城,这一系列的事件后面不知有多少错综复杂的阴谋诡计。眼下夷人一定以为玉瀚出事了,襄平守军也实力大减,又盼着有史友能在城内呼应,才如此有信心前来攻城吧! 云娘收回目光,再看襄平城内,邓闯已经令人将城内四门俱关,又以土袋封住,将大批箭只送到城墙之上,一队队军士们井井有条地走上城墙布防,她知道襄平城一定能守得住! 攻城是在第二天开始的,有如飞蝗一般的箭就在云娘身旁掉落,她又亲眼看到夷人们口衔弯刀,攀着高高的云梯向城墙上爬上来,城中的将士们也向下对射,将石头擂木一排排地推下去,用滚石将云梯推掉,放火油烧木梯……她心中的怒火有如沸油一般翻滚,恨不得也拿上一把大刀也上前将那些夷人砍倒! 邓闯便拦住她,示意城跟着上城墙的几位夫人将云娘拉到墙下,又道:“夫人,城墙上危险,你回副总兵府里吧。” 云娘急切间被扯了下来,现在哪里肯,“邓指挥史只管守城,我虽然不能杀敌,可也能与夫人们一道帮忙送饭送水、救治伤兵。而且,有我在这里,大家也就当副总兵也在了!” 正说话间,有几个身着铠甲的将士跑了过来,“我们家史参将曾立下无数战功,怎么可能反叛朝廷?如今为什么不许我们也参加守城?” “我们一定要参加守城!” 邓闯看了便向云娘解释道:“当里军情紧急,无暇再处理史家家人,我便令人将史家大门钉死,想待日后再一同审理,谁知他们家人怎么出来了?”又喝令军士们,“将他们抓住与史友关在一处!” 云娘这才看出原来最前面的竟是史夫人,她穿了铠甲之后自与平日不同,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史夫人现在虽然被两个军士拖住了,却看到了云娘,大声喊道:“副总兵夫人!你是知道我的,我怎么可能反叛朝廷!我也可以保证史友和我的儿子们都是忠心耿耿之人!” 云娘到襄平城后,用心与襄平城军眷们结交。因马如松之妻在广宁,于是城内除了她之外,身份最高的就是史夫人,史夫人又曾在襄平城住了十几年,对城内所有事情都十分地熟悉,帮了她许多。 虽然相识不过两个多月,但是云娘却觉得史夫人果真不可能背叛朝廷,她是那样一个正直的人,对夷人十分地痛恨。还有,她的父母兄弟十几口人都死在夷人之手,她曾经也差点在那场战争中死掉了,可是她一个女人竟然杀死了两个夷人逃了出来。 有这样经历的人岂能会背叛朝廷? 云娘不信。其实就连史友的背叛,在她心中也是存疑的,毕竟史友是过有许多战功,论起资历比马如松还要老。邓闯不同意直接杀掉史友,可能也是这样想的吧。 这时,史夫人已经被人架着拉了回去,她便声嘶力竭地又向云娘喊道:“副总兵夫人!我要带着儿子们参加守城,用我们的命来证明我们是清白的!” 史友的四个儿子也喊道:“副总兵夫人,我们要参加守城,宁可死在城墙上,也不愿意死在家中!” 云娘看了看邓指挥史,心中不忍,轻声道:“我也不信史夫人会背叛朝廷。” 邓指挥史自然对史夫人更加了解,犹豫一下终于道:“既然如此,我便允许你们参加守城。不过史友是不可能放出来的,他的案子要待夷人退去,再请朝廷定夺。”然后令军士们放了他们,“你们愿意参加守城就上去吧,但是若有一点不当的举动,杀无赦!” 史夫人带着儿子们道:“副总兵夫人、邓指挥史,你们只管看我们如何杀敌!”说着便冲上了城墙。 云娘此时也推开一直拉着她的人,向邓指挥史道:“史夫人尚且要亲上城墙杀敌,你就不要再管我了!何况你现在拦住我一时,还能一直将我也关在副总兵府里?” 邓闯见副总兵夫人神色十分坚定,便也知不可能拦得住她了,只得令人放了手,却道:“副总兵方才出事,还请夫人千万要保重!” 云娘挥手道:“我自然知道,你只管放心。”每日依旧上城墙巡视,亲自运送武器、救护伤兵、送饭送水,半刻也不停下。 第173章 援军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夷人的攻势越发激烈,他们的人数本就是城内守兵的数倍,又挟着前番胜利之势而来,反之襄平城内驻军方先前出征时已经有所折损,实力更减,若不是仗着城池高深,恐怕就要破城了。 邓闯十分地急躁不安,背着人向云娘道:“为什么广宁府的援兵一直没到?难道马家果真反了?而史友是被冤枉的?” 史夫人带着四个儿子果真拼死守城,而且已经有一个儿子死战死了。许多人看在眼里,不免疑心,早有人议论纷纷。又有人要求放史友出来守城,他毕竟有一名极有威望的老将,也许会有好办法打退夷人。 云娘自然也听过,现在她虽然还是坚信自己不会领会错玉瀚的意思,也坚信玉瀚不会传来错误的消息,可是她也知道大家的议论不容易平息,而且直接影响到军心。 思忖一番道:“既然当初是我认定马友反叛朝廷,现在自然也由我来解决。”说着让人将史夫人请了过来。 史夫人近些天一直在城墙上,纵然习过武身子十分康健,可是如今也累得完全变了模样,双眼深陷,两颊也凹了进去,身上的铠甲满是血迹,见了云娘也不行礼,只远远地站住冷冷地道:“副总兵夫人,如今你还以为我们史家会背叛朝廷,投奔夷人吗?” 云娘听了,上前一步向她跪了下,丈夫被关押,儿子战死,就在如此的情况下,史夫人还能带着余下的几个儿子继续在城墙上杀敌,对于这样的女人她满心的景仰,但是她却问道:“史夫人,如果你处于我的身份,你会放了史参将吗?” “毕竟副总兵如果没有肯定的证据,决不会将消息带给我。我看了副总兵亲手写的字,也可以肯定决不会领会错误他的意思!” “如今正值守城最关键的时候,如果我将史参将放了出来,而他果真反叛,将襄平城毁之一旦。副总兵舍身挡住夷人,将大军救回城内岂不落空?而你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为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襄平城!” “而且,如今史参将只是被关在副总兵府上,并没有被打被杀,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总有重新将事情辩明的时候。眼下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守住襄平城!” “假使我果真错了,待襄平城平安后我一定亲自向他叩首赔罪,任你们夫妻或杀或剐!” 史夫人看着眼前的副总兵夫人,面色青白,嘴唇点血色都没有,身子更是单薄得成了纸片一样,似乎风一吹就能飘走,与刚到襄平城时那个娇艳的贵妇完全是两个人。 现在副总兵夫人虽然是跪在自己面前,可是腰背都是直的,头是昂着的,这些天带着大家守城的气势并没有减一分,而身边的军士们听了她的一番言辞没有一个不动容的,她的坚持并非没有道理。史夫人一向自诩是明理的人,想了想摇了摇头,上前扶起云娘道:“副总兵夫人,你说的也不为错。如此,史参将便先押在副总府上,待日后证实了他的清白,你要当众亲自给参将赔罪。!” 云娘便道:“如此,就请史夫人向城内官兵们说明情况,让大家一心守城!” 史夫人点头,“我自然会说,你放心。”转身走了,却又回过头来道:“如今形势危急,夫人可以重赏犒军,激励士气。” 云娘第一次来到军中,是以先前并未没有想到这一层,得了史夫人的提点,立即便明白过来。虽然总兵府里奢华富贵,但是辽东军户却极贫穷,毕竟这里原是化外之地,收归本朝时日并不久,土地虽广,人口却少,屯田所得也不过勉强够充军粮而已。而朝廷也因为是边塞重地,亦不可能像对江南一般,建造官织厂、盐厂、船厂等,百姓们便越发没有能赚钱的路子。 如果自己能拿出些财帛,总是一分心意,定会使将士们感动,也能更加用心地守城。 因此便向史夫人的背影又福了一福,道一声,“多谢!”却赶紧回了副总兵府。 岚儿和崑儿已经有不少日子没见过母亲了,现在见了她便扑了上来,一人抱住一边,岚儿大了,仰着头含泪道:“母亲,我们想你了!” 崑儿只跳着脚叫,“母亲,抱,抱!” 云娘急忙把每个抱了一下,又在他们的小脸上香了香,嘱咐道:“母亲要守城,等把夷人赶走了每天都回家陪你们,你们要乖啊!” 狠了狠心将他们都放下,也不顾小儿女哭着索抱,命丫头们带走,却将家中所有细软尽数拿了出来,令人跟着送到城墙之上,“斩敌者有赏!” 一时之间,军士们欢声雷动。 有史夫人亲自说明,又有云娘破家犒军,一时城中军心大振,邓指挥史便稳住了形势,与夷人攻守僵持了起来。 可是,另一种议论越发兴盛,不论是邓闯还是云娘根本都压不住。 辽东经略之义,襄平与广宁两府正应相互守望,襄平被围,广宁府正该出兵来援。此番夷人围城,其势颇大,这样的消息不可能瞒得住,早应该传出去了,而广宁府也早应知道了,而且按马如松所言,当时马总兵也曾北上,因此总兵府大军应在附近不远,所以总兵府的大军早应该来援了。 可为什么他们还没有来? 夷人就在眼前,生死难料之间,军士们哪里还有什么顾忌?直接在城墙上大骂总兵马佳。 云娘与邓闯阻拦不住,只是令人传下话去,“援兵到来,必在数日之内,大家切勿松懈军情!”他们现在都想着,哪怕马佳果真不肯管,可算着时间朝廷也应该派人前来了。 这一日,城墙上果真欢声雷动,“总兵府派援兵来了!” 云娘正在北城墙上,听声音自西城墙传来,赶紧过去,果真见从西面来了一队人马,虽然看不大清,但只看服饰便知边军,自然应该是总兵府派来的,心道,马佳再不派人来,也实在说不过了。 只是从城墙上看,却觉得援兵并不多,似乎只有几千人,并不足以解几万夷人之围。这时邓闯过来道:“夫人,仿佛不是总兵府派来的。” 云娘便问:“你怎么看得出?” 邓闯与几个将领都道:“辽东总兵府下二十五卫,我们自然都相识,这些旗帜却都不是。”又问:“可是京中派兵前来?”副总兵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今刚到辽东便出了这样大的事,京人派兵前来也是寻常,且副总兵夫人一直十分坚持会有援兵。 云娘摇头,“京卫的服饰并不是这样的。” 大家正在狐疑间,那彪兵马已经有如旋风般地冲进了夷人的包围,杀出一条血路来到了城下,为首一员战将催马上前向城内喊道:“我是宣府守将,武定侯的侄子汤峥,带兵前来协助守城!” 云娘定睛一看,可不是峥哥儿!虽然模样变了不少,又穿了铠甲,可总归还能认得出,便急忙向邓闯道:“这是宣府的兵马,来援救我们的!” 邓闯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赶紧令人传下话去,又布置了一番,开了西城门,派兵接应,接了宣府将士们进城,再用箭将跟随而来的夷人射住,重新封了城门。 汤峥入了城,便向云娘和襄平守将们道:“如今辽东之事,宣府已经尽知,宣府总兵一面飞报京城,一面派了大兵前来援救,我们正是先锋,前来协助守城。”说着便请命协助守城。 宣府将士们突破了夷人包围闯了进来,本就将夷人的布防冲乱,眼下又立即加入守城之中,襄平城内士气再振,夷人攻势却弱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便引兵退了下去,连日的攻城终得以缓了一缓。 毕竟正值战时,不能办宴,云娘便命人加了酒菜,直接摆在城墙之上,犒劳襄平诸军与宣府来援的将士,邓闯亦在军营内拨出营房,请宣府兵将轮流休息。 几千人马,说少不少,说多不多,本对攻守双方的影响并没有多大,但是他们在这个时候到来,便立即使得城内城外的形势大变,夷人的进攻立即便弱了下来,襄平守军亦都知道襄平城定然能守得住了,先前紧张悲恐之气倒散去了大半,邓闯见状,反道:“如此之时,定然不能松懈的,我还要在城墙上巡视训戒几回,还请副总兵夫人与家人团聚说话。” 云娘已经几日没下城墙了,如今便点头道:“邓指挥使言之有理,还请将峥哥儿的话传令与将士们,让大家坚持住,宣府援兵就要到了!京城也会派人前来!”说着便带了汤峥回副总兵府。 汤峥略作洗漱换了件六叔叔的衣裳便到堂屋里,与云娘重新见了礼,又抚了崑儿的头,笑道:“如今急忙赶过来,竟也没给弟弟带什么见面礼,等以后补上吧。”原来崑儿是在峥哥儿离了京城之后生的,还是第一次见面。 至于岚儿,早忘记了这个大堂兄,十分地生疏,只眨了眼睛问:“你可见了我父亲?他怎么还不回家?” 崑儿听了,也扑到云娘的怀里,“我要父亲回来!” 云娘便掉了泪,又赶紧擦了,“你们父亲过些日子就回来了,现在给大哥哥行个礼,便下去玩吧。” 待孩子们出去,方向峥哥儿道:“你果然出息了,若不是喊出来,我定不敢认的。”云娘先前在侯府里与这个侄子见面并不多,说的话也有限,印象最深的还是峥哥退亲之时,气得满面通红的样子。先前只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如今却是勇武的将军,又知他如今已经是从四品的指挥佥事,倒是替他高兴。 汤峥便跪在云娘面前道:“六婶娘,先前我并不懂事,就是父亲离京前教导我,我也只听不进,这几年到了宣府,亲身经历了一些,方才明白过来,六叔是真心为我好的。如果没有六叔,我恐怕就是一个废人了。” 第174章 解围 当初汤峥能被封到宣府做五品的千户,自然是玉瀚向皇上为他求来的。以那时的形势,大哥属于东海王一系,他的嫡长子再不能留在京城,能谋到宣府任五品千户便是最好的,不只避开了京城内随后对诸皇子派系的清洗,也有了晋身的阶梯。 且那时二舅舅还在宣府,正能照应一二,如今看峥哥儿出息了,正说明这主意并不错。云娘便点头道:“我们毕竟是一家子亲人,玉瀚怎么能不真心为你着想呢?”因提到了玉瀚又落了泪。 汤峥亦十分伤感,问:“当时情形到底是如何呢?” 云娘将玉瀚传信回来的事说了,又道:“我们到襄平城才两三个月,就出了这样的事,马家定然是脱不了干系的,但是若说他们反了,我亦不信,毕竟他们一大家子都在辽东,并祖宗坟墓亲朋好友也都在辽东,轻易不能反的。而史友,竟是一员战功卓著的老将,他的夫人十分的正直,带着儿子奋勇守城,也没有反的道理。” “如今玉瀚下落不明,夷人攻城又急,也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只等过些日子,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汤峥自宣府出来,一路上听传闻,都道武定侯已经殉国,现在本想将消息说出,可见了六婶母亲的情形,哪里还敢说,只道:“我们在外面,只知六叔中了埋伏,所幸大军安全回了襄平城,又挡住了夷人,哪里知道会有这许多事情!” “我方进城时,还不解为什么连邓指挥史唯六婶娘之命是从,现在才明白,原来如果没有六婶娘,这襄平城是守不住的。” 又见六婶娘实在憔悴不甚,又劝道:“如今宣府大军就在后面,夷人定不可攻下城来,六婶娘也不必担忧,先好生休养几天,至于那些事情,自然早晚都会清楚。” 云娘点头,“你们日夜兼程地赶来,竟似天降神兵一般,使得城内军心大振,但其实早疲惫不堪了,下去歇一歇吧。”见峥哥儿走了,却又上了城墙,夷人不退,她哪里能放下心。 邓闯见了她也上前道:“副总兵夫人,先前城内情况急是危险,全仗着副总兵夫人手执将印鼓励士气,如今宣府援兵已至,又有大军在后,末将敢保襄平城安然无恙,还请副总兵夫人回府休息,养养身子。”原来他也听宣府兵说了副总兵已经遇难的消息,亦是不敢说出来。 只要夷人之围未解,云娘便不会下城墙的,因此她虽领邓闯的好意,却依旧如常在城上巡视、送水送饭,救护伤兵。不多时,便听到了宣府兵带来的消息,却摇头道:“他们不过在路上听传言,哪里做得准?” 倒让一直放心不下,悄悄跟在后面的邓闯听了忍不住赶紧转身走了,却落了一掬英雄泪。至此,襄平城内再无人传副总兵殉国的消息,大家也盼着副总兵能回来。 宣府兵至的第二天,马如松来见云娘,“夫人,总兵府恐怕尚不知襄平城被困,不如让我带几个人夜里出城去寻找总兵府大军,请他们来支援襄平城!” 远隔几百里的宣府已经派兵来了,总兵府如果再不知道,那也不必知道别的了。而且眼下夷人重重,宣府几千人闯进来还困难重重,几个人出城只能是死路一条,如果能轻易出城传信,襄平城自然早派人出城了,这样简单的道理马如松不会不懂。 云娘便冷冷地看着他,“守城之事,请马参将悉听邓指挥史军令!” 马如松这些日子不好过,现在便垂下头去,“我如今也算是报国无门了。” 云娘瞧着马如松并非平日里所见的锦衣腰玉的模样,细铠上溅了不少血迹,神色也不比往日,竟也憔悴得不成。只是她心疼史夫人,却一点也不同情他,却喝道:“史夫人尚且没有说报国无门,你竟然敢!” 云娘早认定他一定不是无辜的。只是他既然没有反叛,又在此特殊时期,处置他总不合适,还不如令他协助守城。 马如松虽然答应用心守城,可是邓闯早将他手下的将士们都分到城墙各处,也从不让他参与军务,毕竟先前马如松带着所部提前躲开了夷人伏击一事总令人怀疑,在这个时候谁敢让他带兵守城呢? 是以他只得带了亲兵上城墙杀敌,只是马如松这些年一直养尊处优,身子也被女色淘空了,又有亲兵护着,真正杀敌之时又哪里用得到他,其实也不过是一种姿态而已。但是他总不是笨蛋,亦知这一次马家恐怕过不了关了,便以退为进地来向副总兵夫人求情,却不想被一句就被顶了回来。 现在他眨了眨眼睛,半晌终于道:“我父亲果真没有害副总兵之意,只是总是不忿朝廷派他来做副总兵,顶了我的仕途,因此只想让副总兵在夷人手中吃点亏。所以便派副总兵前去攻打赫图城,那里修建在大山之中,地势险要,易守难功,是不可能打得下来的。” “我先带本部兵马离开只是不想与副总兵一起去攻城,只怕家兵受了损失,谁想到副总兵就能遇到了夷人的埋伏的呢?我带着本部人马出来后,果然与总兵府的人聚在一处,在赫图城外驻军一夜便回来了。” “听到副总兵出事,我着实急了,其实我心里竟比夫人还盼着副总兵没事,只有副总兵回来了,才能知道我们并没有反叛朝廷。” “现在我父亲一直没有来援救襄平城,恐怕他也是吓坏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好,我想出城给他讲明白道理,赶紧带兵与襄平城合围夷人,辄几能将功折罪。” 这时邓指挥史走了过来,向马如松道:“你现在想得明白了,可是已经太晚了。” 原来夷人撤军了。 几万大军就如一阵风般地吹来,又一阵风般地吹走了。 他们将马匹、帐篷、武器,还有阵亡了的将士们的尸体都收拾起来带走了,只是还有许多来不及带走的东西遗留在城外,破旧的军帐、几具马尸、烧焦了的木头,还有也不知是衣裳还是旗帜的碎片在寒风中随意飘动。 满城的人都高声欢呼起来,“夷人撤了!” 云娘听邓闯等人在城墙上大笑道:“他们知道攻不下襄平城只得撤的!” 忽又有人高喊:“援军来了!” 果然,援军来了,云娘站在城墙上,远远地看到一片彤云般的军队疾驰过来,最前面的正是黑底红字绣金的“马”字大旗。可这时候,一直热切地盼着援兵的人们却又停止了议论,个个无声无息地站在城墙上向下看。 便有人冷笑道:“总兵府的人竟然用了一个多月才从广宁府赶来,这时间已经足够到京城跑一回了!” “现在来又有什么用,根本不必放他们入城了!” 邓闯显然也是不满的,只是他的性子十分稳重,又在众人面前,终还是向云娘问道:“夫人,我们怎么办?” 云娘却笑指着队伍中间飞舞着的两幅大大的金黄色龙旗道:“你们看!辽东军只是引导,中军是朝廷派来的军队,我们自然要开城门迎接来人!” 正说着,下面的人马越发近了,金灿灿的黄龙旗将那“马”字帅旗衬得黯淡无光。 大家方才悟了过来,个个雀跃欢呼起来,邓闯也笑,“听长辈们说几十年上百年前,皇帝曾几次亲征北夷呢,那时就打着龙旗,只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竟没有认出。” 说着便命人从城上缒下绳去,去看来军印信,又令人准备开正南的城门。 云娘这时才觉得浑身都是酸软的,竟站不住了,靠在了一旁的一块石头上,半晌歇了过来,与邓指挥史打了个招呼回府。 方到副总兵府门前,就听后面有人喊,“副总兵夫人!” 原来是史夫人,她急匆匆地跑过来道:“我想见一见我家史参将。” 云娘想想,“也好,你见见他吧,只是眼下还不能放出来,朝廷已经来人了,就能审理清楚,是非曲直,总要给史家一个公道。”便让人带史夫人过去。 “我明白的,真金不怕火炼,朝廷只管审,我们史参将定然不可能反叛。”史夫人说着抢在前面进了副总兵府里押人之处。 云娘回到房中,心里有许多的念头,平日里来不及想,如今一同涌了上来,一时理不清头绪。岚儿和崑儿又都扑在她怀里,她也要哄一哄他们,这些日子实在太亏欠孩子们了。尽管她强挣着,可是一阵又了阵的疲乏还是使得她再也捱不住了,握着岚儿和崑儿的手便睡了过去。 突然听有人叫喊着跑过来,“史夫人跳城墙了!” 云娘猛地醒了,抬眼一看正是邓指挥使的夫人,急忙向自己道:“史夫人刚刚从总兵府里出来,就直接上了城墙,谁想她直接就从城墙上跳了下去,我们家指挥使派人下去看了,人已经不行了。” 那么史友的事情是真的了,玉瀚没错,自己也没错。 可是云娘却宁愿是自己错了。那样史夫人就不必走这条路了。她站起来,身子晃了晃,“我们去看看吧。” 才走到门前,又有两个军士来报,“史友的两个儿子跳城墙而死!”原来史家有四个儿子,战死了两个,现在剩下的两个也没了。 是啊,谁能接受自家的亲人背叛朝廷,伙同夷人设下埋伏坑害同袍呢?云娘急忙命人,“快去史家,保住他家其余的人!” 第175章 不信 这时城门已经打开,邓闯带着前来驰援的将士们走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二舅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肃穆威严,见了云娘便道:“我已经遣人去寻浩哥儿他们了,你只管放心!” 云娘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忍住,只道:“二舅舅,一定要把玉瀚找回来!我知道他没事的!” 二舅舅又道:“消息传到京城,皇上震怒,急招我入宫携天子剑统领辽东兵马,查清事情真相!”说着与众人一同进了副总兵府的议事堂。 云娘也跟了进来,将那块绸角拿出来,把她所亲自经历的事情一一讲了,“眼下史友还关在副总兵府里,如今我便让人提出来交给二舅舅审理。” 二舅舅接了那块绸角,温声劝云娘,“我看你憔悴得很,一定是这些日子又急又怕又累,现在什么都不用管了,回内院里歇着。”又道:“皇后娘娘亦十分惦记你,就在我临行前还派了宫人前来传话,问你的好呢。” 云娘不胜感激,赶紧行礼答话,“多谢了,我还好。” 马佳一直陪着二舅舅站在一旁,现在陪着笑脸向云娘道:“我夫人十分关切夫人,还特别让我给夫人带些补品,一会儿便让人送进去。” 云娘“呸!”了一声,转身回了内院。如果没有马佳的私心,玉瀚怎么能遇到夷人呢?她恨死马佳了!现在他还要给自己送补品,难道自己就会原谅他了吗?还真是异想天开! 二舅舅是朝中名将,这一次辽东出兵攻打夷城,副总兵下落不明,夷人反围困了襄平城这些消息传到京城,皇上便急令二舅舅手持天子剑,带五千羽林卫精兵,沿途又调集各地卫所军急来都督辽东军事,路上先与宣府援兵相遇,再与辽东总后府大军会合。 天兵到来,夷人自然闻迅退兵。 接下来审理史友之案,却是没有什么悬念,史友自然是反了,史夫人其实是第一个问明的,然后便自尽了,史家的两个儿子见母亲自尽便也随着她去了。 只是大家都不解,史友为何会背叛朝廷,他毕竟是辽东名将,从年少时便跟了马佳身经百战,果真战功卓著。 不想,史友说了出来,还真令人万万没有想到。 原来,马佳经略辽东日久,越发不舍手中重权,过了六十致仕回乡后不到一载便想方设法重新入主总兵府,且年事越高便越想将总兵之位传给儿子。只是朝廷的袭爵袭职只最高到三品,再以上便都要以军功晋身,是以他便大力为马如松制造军功。 军功并不比旁的,都是要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是以马佳便颇用了些手段,将辽东诸将的军功移到马如松身上,史友便吃了大亏。他原本比马如松资历要老,军功要多,可是渐渐却排到了马如松之后。 这一次辽东副总兵病故后,马如松代任副总兵,便令史友十分地不满。正好,马佳又因武定侯接任副总兵而暗中下手欲令副总兵败于夷人之手,他便借着这个机会索性将行军路线泄给夷人,准备一石二鸟:除了副总兵,又将马家父子抛了出去。 然后,副总兵,甚至总兵之职都有可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不想,他的心机却被玉瀚看破了,反被算计着带襄平将士们安全回来,又被云娘擒住。如今妻子俱亡,悔之不及,说出真相后也欲自尽。只是这时又岂能由他?自然要押入京城,典名正刑。 云娘听了,便问:“马家父子呢?” 二舅舅便道:“他们虽然没有背叛朝廷,可是这么多年私募家兵、横征暴敛,又尸位素餐,如今也俱审理明白,我随后便要上了折子,只待圣裁。” 二舅舅看着云娘的脸色,深深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前去寻武定侯的冯指挥同知今天回来了,他们找到了几个当时随着浩哥儿留下的将士,知道他们逃出埋伏后便失散了,然后又向北打探到浩哥儿先是突向西北,后来因伤重不治去了……” “夫人!夫人昏倒了!” “快请大夫!” 云娘醒过来时,屋子里只亮着一盏灯,静悄悄的,江花坐在一旁,瞧她睁开了眼,便道:“夫人,你这备番亏了身子,怎么却不说?如今大夫让好好保养呢。”说着端上来一碗燕窝粥来喂她。 云娘吃了,又躺回去歇了一歇道:“你帮我换了衣裳,请冯指挥同知过来说话。” 江花便拦住道:“大夫不许夫人起身呢,二舅老爷也发话,一切事情都有他,都能替我们侯爷办好,叫夫人什么也不用管的。” 云娘摆手,“你只替我请人进来,若是不请,我自己出去找。” 江花再不敢反驳,只得退了出去,到门前吩咐了又回来,因方经战火,一时孝衣还没有备好,只得找出件素净的大衣裳帮她换了,又重新梳了头,一丝饰物也不用。 云娘开了妆奁想取一支钗,却忘记所有的金玉之物皆已经犒军,便拿了一朵堆纱花插在头上,她是不肯穿孝的,“我不信玉瀚没法子逃出来,他一定没出事!”说着起身到了外间,令人多点了几盏灯,坐等冯指挥同知。 冯指挥同知即冯湘,他一直与玉瀚一道,在二皇子谋反以及后来夺嫡之中都走对了路,因此已经升到了指挥同知,这一次也随着羽林军到了辽东,又因与玉瀚的交情被二舅舅派去寻找玉瀚,眼下他应该是对玉瀚之后所有事情最清楚的人了。 冯湘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见云娘正低头沉思,便静静地立在一旁。 过了半晌,云娘突然抬头方见他,便赶紧起身行礼道:“对不住了,怎么好让指挥同知等我?”又让座让茶,“虽然晚了,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再等,想听指挥同知讲一讲你们去找玉瀚的经过。” 冯指挥同知也不坐,只轻声劝道:“嫂夫人,事情已经过去了,便不要再想了,一应事情自有我们来处置。待辽东事平,我们自亲自护送嫂子回京,皇上定然也有优抚。” 云娘却摇头道:“玉瀚出征前便觉察辽东形势复杂,他又能提早发现史友反叛,还写了一封书信将他算计了,我就不信他没有法子逃出去。如今他一定没有事的!” 冯湘一向颇懂女子的心思,知她伤心过度一时被迷住了心窍,虽然告诉她实情是很伤痛的事,但是总不能让她一直如此迷失下去,因此便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一点点地劝她,“大帅是玉瀚的亲舅舅,一向最喜欢他的,哪里会不尽心?我们方到襄平城附近,大帅便拨了五百羽林卫旧人给我,俱都是玉瀚先前的手下,交情极深厚的,前去寻访玉瀚的消息。” “再说我,和玉瀚是打小的交情,平日里虽然打打闹闹的,可是交情谁也比不了。当年我去青州任职时时玉瀚送我送了几百里,他被贬时我去盛泽看他,后来回了京城,我们也都在一处,岂不与嫂夫人一样盼着他平安回来?” “因此我们一路打听着消息,一路向北,先到了玉瀚被埋伏的那处,战场早已经没有了人,东西亦被打扫过了,着实找不到有用的信物。便又继续并上,又找到了几个与玉瀚一同留下的人,听他们说大家见大军终于撤了出去,便分散突围,玉瀚是向西北方向而去的。 “我们便向西北一路行去,打听遇到了夷人、汉人,仔细查访打听,最后听说玉瀚身中一箭,正在肺腑,伤势沉重,终于不治。他的随从们只得将他葬在一处乱石山下,留了印迹。后来这几位随从又被追上来的夷人所杀。” “至于按访探到了消息找到了那处乱石山,果然找到了印迹,发开土丘,将尸骨运回,现在已经装敛好了,只是尸身已经变了模样,大帅恐夫人伤心,便没有令夫人过去。等夫人身子好些,便可以过去拜祭了。” 云娘便问:“既然如此,那玉瀚身上的东西何在?” “虽然衣裳物品都已经难以辩识了,但是铠甲、腰刀尚在,正是玉瀚的。” “那些东西如今放在哪里?我去看一看。” “不过散碎衣物,都封到棺木之中了。” “听了你如此一说,我更可以肯定玉瀚定然无事!”云娘早已经站了起来,又急忙细细地追问冯湘当时的所见,“玉瀚还是逃出去了,我要去找他!”说着撇下冯湘,急步向外走去。 冯湘,呆住了,又赶紧追去,“嫂夫人,你怎么就执迷不悟起来!” 云娘一气跑到了外院,见议事堂里灯火通明,几步迈了进去,就见里面已经设了灵堂,摆着棺椁,二舅舅正坐在堂下一张羊皮毡垫上,听到声音已经招眼向她望来,“你既然能起来了,就过来拜祭吧。” 云娘几步上前去推那棺盖,“玉瀚一定没事,这不是他!” 这时冯千户已经赶到,“嫂夫人迷了神志,怎么也不肯信。” 二舅舅便劝道:“外甥媳妇,我们都知道你与玉瀚情谊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噩耗,可是我们都认真查过铠甲腰刀,果然都是玉瀚的。现在你就是再伤痛,还有一对小儿女,总要好好抚育长大,才对得起玉瀚和你的深情。” 云娘本就娇弱,这些日子又憔悴得不成样子,哪里会推得动棺盖,便气喘吁吁地道:“二舅舅,我不是迷了心智,你们想如今天寒地冻的,衣物等东西怎么会难以辩识?只要拿出来我认一认,就知道是不是我的针线!”说着还是用力去推那棺盖。 二舅舅也觉得有道理,“既然如此,我便将棺木打开,将所有东西给你辩识一下。”说着就要推开棺盖。 冯指挥同知赶紧上前拦住,“大帅,你既然要开棺,还是先前嫂夫人出去,她一个弱质女流怎么能受得了这个?” 二舅舅想起棺木里的情况,也不肯让云娘看了,反道:“你先出去吧,我把东西拿来。” 云娘不肯,“我不怕的,先前在城墙上,我又不是没见过。” 冯指挥同知还是挡在前面,不肯说当日他们的所见,只温声劝道:“那也是不同的,嫂夫人你先退出去,我们拿给你。” 二舅舅也道:“尸身已经重新装敛,原来的东西都包成一包放在一旁的,你只管退出去吧。” 云娘只得退了一步。没一会儿,拿出来一包东西,正如冯指挥同知所言,乱七八糟地一团,一样样翻捡,已经没有完整的衣物了,破碎不堪,可是她细细地搜了两遍,竟然没有找到一样玉瀚贴身的东西,连块布角也没有,便抬起头来大笑道:“我就知道不是他,他一定没事的!” 第176章 寻找 杜云娘如此肯定,冯指挥同知便信了几分,也笑了起来,“汤玉瀚一向是有法子的人,恐怕用的是金蝉脱壳之计呢!”可转眼又是愁容满面,“如果玉瀚没事,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已经有好些当日随他牵制夷人的将士们都找了回来。况且在草原上,怎么肯轻易丢了铠甲和腰刀?” 云娘也参不透,只是坚持道:“玉瀚传信让我等他,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没事的!” 二舅舅倒不似冯湘般,还依旧沉着脸,却问:“浩哥儿不是只传了一块衣角回来,难道还有别的话?” 那块衣角早又被云娘收在怀里,现在便拿出来指着道:“只有这一块,可是你们都没有注意,在这一行字的后面,还有两个小点,意思是让我等他。” 字后果然还有两个小血点,无论谁见了都会以为是不小心滴上去的,或者随手一点,可是这却是云娘和玉瀚的暗号。原来他们时常通信,有时便会有识字的人看到,于是暗地里又做了几个符号悄悄传递些消息,遇到事情的时候,自然也用上了。 冯指挥同知便叹,“只这一小块布,几个字,你们就能弄出这些花样!”先前听了云娘讲她怎么肯定马如松没反而是马友反了,他已经很吃惊了,现在不想还有如此隐情,“你们夫妻间果然心有灵犀,我从没见过的!” 云娘也不顾理他,却向二舅舅道:“玉瀚让我等他,如今却没回来,我想去找他。” “你们说的虽然也有道理,但是当时情形十分地危险,而且大家确实亲眼见他中了一箭,后来他又果真没回来,而且打仗不比别的,生死就在一霎之间。也许眼下找到的人是假的,但是也不是就说明浩哥儿没事,”二舅舅沉吟了一会儿道:“外甥媳妇,你既然相信浩哥儿没事,他又留信让你等他,你等着就好。” 云娘却早就想好了,还在襄平城被夷人围着的时候就想好了,“我自要等他,可是在家里等总不如到外面找了他回来。” “你一个弱女子,哪里知道外面的艰难?” “守城难不难?我也跟着守了下来,现在去找玉瀚,我更不怕难!” 二舅舅又问:“就算他还活着,谁又他到底去了哪里。从襄平城往北,尽是无尽的草原,你要去哪里找?” 云娘其实也不知到哪里找,“只有去找,才能找到。我想我也要先按冯指挥同知的办法,找到玉瀚被埋伏的地方,然后再一点点打听吧。” 二舅舅深思一番,终于答应了,“既然如此,我们这边的灵堂先不要撤,你出去找浩哥儿的事也要保密,我派冯指挥同知带人装扮成商队跟你去。” 云娘再一想,果然有道理,“还是二舅舅说得对,免得有不想我找到玉瀚的人知道了,反倒对玉瀚不利。” 冯指挥同知也道:“这一次我们一定再细细寻访,不管上天入地,总要找到确切的消息。” 二舅舅却摇头道:“你们有信心去找固然是好的,可是也未必就能找到,如果过了两个月还是没有消息,就要带兵回来。” 眼下云娘什么也听不进,只闻二舅舅答应她去找了,便说不出的欢喜,“我一定能找得到玉瀚!”说着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出门。 云娘简单带几件衣裳,却又将玉瀚的衣物用品包了一大包,然后第二日便与冯指挥同知出门了。当然,事情是保密的,襄平城内的人都以为她病倒了,且她先前也果真病了,许多人都看出她面色不对。 出了襄平城,云娘和蕙莲穿寻常辽东妇人的衣裳坐放货品的车子中,他们带的货品都是些布匹锦缎之类的,因此虽然十分地简陋,可是也算舒服,而且并不大冷。 原本云娘并不想带人同去,家里的仆妇跟着她到襄平城已经吃了不少的苦,又何必让她们去荒凉的大草原去艰难跋涉呢?更何况还有岚儿和崑儿两个孩子需要交给大家照管。 可是荼蘼和蕙莲却一定要随行,荼蘼不消说,一向是个心实的,跟着云娘的时间又长,只是她方才出子出了月子,云娘再不肯她扔下几个孩子随自己出去的。见蕙莲只说要报自己先前对她的恩德,且二舅舅本不放心她一个女人出门,也一力劝说,只得依了。 出了天|朝在襄平的最后一个堡城,云娘本以为会到处都是夷人兵马牧人,可是却并非如此,一眼望不到头的原野上空无一人,江南三月的阳春时节在这里是一片冰天雪地。 他们还是按冯指挥同知先前走的路重走,所见自然还是一样,当时的战场上存留下的东西更少了,什么线索也没有发现。再找人打听,也非易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帐篷,那家人却什么也不知道。 军中请来的向导便道:“夷人牧牛羊为生,遂逐水草而行,并不居于一处,这家人是后来的,便不知那时之事。”再一询问,果然如此。 他们便沿着当年发现尸骨的地方向四周不断扩大范围寻找,果然有一天遇到了一户人家听过此事,讲述的也同先前冯指挥同知一样。 云娘便让向导问那家人道:“可是你们亲自看到的?” “并不是,而是听别人讲的。” “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也是放牧的人家。” “那一家姓字名谁?现在在哪里?” 自然都是不知道的。 云娘还是不甘心,便又问:“说是副总兵被埋在那里,可是他身上的衣物都不见了?却只剩下铠甲兵器?可见这话并不可信。” 不料那人却道:“这有什么不可信的?既然是大官,他的衣物一定都是上好的,自然有人留下用了。就是那些铠甲兵器,寻常人不用的,你们又是早早找了来,否则定然有人去拿走了。” 云娘听向导转述来的话,一口血便喷出来,她怎么从没想到?再想想二舅舅送她出门时的表情,突然觉得二舅舅其实早料到了这里。便盯着冯指挥同知问:“你们是不是都认定找不到了,只是陪着我来,让我彻底死了心而已?” 冯指挥同知急忙拿了帕子给云娘,又端了一碗热奶让她喝下,“这时急火攻心,血不归经,嫂夫人还要保重。” 云娘一掌拂下那帕子,打落那碗,紧紧地盯住冯指挥同知,“你说!” 冯指挥同知只得答:“当日我听了嫂夫人的话,也是信了的。后来大帅留下我又说了几句,我才觉得果然希望不大,但是既然嫂夫人一定要来,我们便来找上一回。如果找到了,大家自然欢喜,即使找不到,嫂夫人也不必再挂心。” 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道:“当初接回玉瀚的尸身,我们岂能不查的?虽然已经难以辩认,但是大家还是仔细查看了,身量都对,就连身上的箭伤都与大家看到的在一处,应该是不会错的。” 云娘果真心灰意冷了,到了如此时节,哭也不哭,泪也没有,话也不肯再说,只在帐篷一动不动地坐着,呆呆地瞧着手中的那块衣角。冯指挥同知只得与大家一同走了,“嫂夫人,你好好想一想,莫要撞了南墙也不回。” 第二日一早,再过来时,见云娘还是昨日离开时的姿势,仿佛泥塑木雕一般地,再瞧一旁的蕙莲,只向他点了点头,有什么明白的。却不再劝,倒正言厉色地道:“嫂夫人,我早就想说的,一直不说,现在再忍不住了!你方才小产,却又如此不爱惜身子,玉瀚知道了会多心痛!” 云娘便瞧了他一眼,却没有答言。 冯指挥同知便道:“并不是蕙莲告诉我的,是我自己看出来的!你如今的气色,还能是怎么一回事?偏大帅也不明白妇人病应该如何,你们家里也没跟来一个长辈。”说着便将一碗肉汤递过来道:“算为了玉瀚,你也应该多吃些!” 这话却对了云娘的心思,果真接过那汤,一点点地喝了下去。 冯指挥同知便又放缓了声音道:“嫂夫人,玉瀚就算是出事了,可你们也是有儿子的,你正该把崑哥儿好好养大,将来袭了武定侯府的爵位,还有岚儿,也要许个好人家。” 见云娘只点头,却还不肯说话,又劝道:“嫂夫人再一直这样下去,玉瀚应该是不许的,我想他倒宁愿你再嫁,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说完便赶紧加了一句,“我的意思是希望嫂夫人好,不要一直伤心,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其实他最初是有非分之想的,现在之所以不说,是看明白云娘的心志是再不可夺。 云娘听懂冯湘的好意,他本就是懂得女人心思的,先前给自己送的东西上就能看出来,出门以后,更是十分地照顾自己。就是他的这句话,云娘也明白的,却道:“我虽然再嫁过,可是这一辈子却只喜欢过玉瀚一个人,再不会喜欢别人,他也一样的。”说着竟在他面前流下泪来。 冯指挥同知见状知她终于听进去了,又与她说起玉瀚,“他其实长得也好,家世也好,又有才华,可就是一向不会向女子示好,虽然先前娶过,可是果真喜欢的只你一个人,我们都看得出。” 见云娘肯听,便给她讲起往事,“我们小时候在一起学画,练习画仕女图时,师傅便叫家里绝色的丫头盛妆打扮了,让我们照着真人画。有一个特别漂亮的小丫头对他十分有意,经常看着他笑,可他竟是什么也不知道,理也不理,只一心画画,倒是让我得了手,后来大家笑他,他也不以为意。” “到说亲的时候,汝南侯府十分挑剔,可是竟没有挑出玉瀚一点毛病,我们也因此才知道,原来他的丫头竟然都没有收房,屋子里十分干净。按说这门亲原是极好的,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也不怕嫂夫人恼,汝南侯府的小姐也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恐怕并不比嫂夫人差。但他们却一点也不相得,我每次过去见玉瀚都住在书房里住。” “我那时时常劝他,好好回房哄一哄,女人就是要哄的,他却一点也不肯听,再怎么也不会对女人说一句好听的软话,也不知他和你怎么就能相得。” 云娘却垂泪道:“他待我极好,什么都尽让的,就是我做错了事也肯哄我。” 冯指挥同知点头道:“那时我去盛泽镇看他,你送了菜过去,我只说要见上一面,他就不肯,我便知道他果真上了心,倒好奇起来,想看看嫂夫人是什么天仙模样,他竟然把我打了,竟痴傻了似的,是以我才要故意的逗他。如今我们羽林卫的人都知道,他把嫂夫人和儿女们看得比什么都重。” “是以嫂夫人想,他在那边看了你如今的样子,是不是也不能安稳?” 说了半晌,冯湘见云娘神色好多了,便告辞道:“早些歇下吧。” 第177章 不弃 第二日一早,冯指挥同知过来,就见云娘正坐毡垫上拿着那块衣角,手指还在一笔一划地描摹那字迹,这些日子她一直这样,倒也不稀奇了,便小心地问:“我们也出来一个多月了,不如回去吧。” 昨日的一番劝慰为的就是今天做铺垫呢,云娘抬头道:“多谢你开导我,可是我还是相信他还活着,正在哪一处,因此我不回去,一定要再找下去!”云娘没有说的是,昨夜梦到他来了,笑着对她说:“等我,我一定回来!”是那样的真切,她醒来时似乎还感觉到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上,温温热热的,仿佛他人真地过来了。自己怎么也不能放弃! “也好,我们就再找一找,现在离两个月还差些时间呢。”冯指挥同知却也不劝,只是按她的吩咐又带着商队在草原上四处游荡。 如此的深情,是没有办法一下子斩断的,还不如等那情慢慢磨淡了,人也就想开了。 他们一日日地寻找,慢慢走向了草原的深处,倒又找到了几个听过的人,所说的与先前的牧人几乎一样,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时间已经过了整整两个月,蕙莲悄悄来找冯指挥同知,“我们夫人悄悄收拾了行李,把自己的和副总兵的东西放在一处打了一个包。” 冯指挥同知叹了声气,“我见嫂夫人这阵子开朗了许多,也肯说话,吃饭也好多了,还以为她想开了,原来她还是不想放弃。”跟着蕙莲回来向云娘道:“嫂夫人,我们会陪着你一起找的。” 云娘见了蕙莲与冯湘一同进来,便也明白怎么一回事了,“我想着军令如山,你们还是回去吧。只是我还是觉得玉瀚没事,而且就在这里,总是不想离开。” 冯湘便道:“嫂夫人,我们再找一个月,如果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你就听我们的一起回去,可好?” 云娘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可就在第二天,他们又遇到了一个听过玉瀚消息的人。这是个西夷汉子,与别人不同的是,他不是听别的牧人说的,而是听一群西夷首领们说的,此后他还告诉过许多的人。 原来夷人并不是都一样的,在辽东就有许多种,东夷、西夷、北夷,还有许多名字更为古怪的,这些日子他们差不多都遇到过,也知道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部落,之间因为水草、牛羊也时常发生争执。玉瀚当年正是被东夷人设伏,然后他逃出来后便向西夷一带。 云娘便又问了许多,“你怎么见到首领们的?” “那日他们从我帐前经过,停下来喝了奶茶。” “共有多少人?都是什么样的?” “自然都是我们西夷的首领,与你们问的人不相干,”疑惑地反问道:“你们不是商人吗?怎么尽问这些?” 云娘便陪笑道:“我们是商人,可是副总兵的夫人发下了悬赏,如果能找回副总兵贴身的东西,便大大有赏,因此一路上做生意也顺便打听一下,如果能领到悬赏也是好的。” 那汉子听了便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来,“你看这个东西是不是你想要的?” 虽然那荷包上已经磨得很旧了,但是云娘还是一眼就看出正是临行前自己给玉瀚带在身上的,她用力控制住自己抖动的手,将荷包接过来看了半晌道:“也许吧。可以卖给我吗?” 说着让人拿了几匹布给那汉子换了荷包。 稳了稳神色又问:“给你荷包的人是什么样的?” 那汉子得了布匹十分高兴,便又认真回想了半日详细地给云娘讲,“身量高高的,却很瘦,也不大说话,对了,那人似乎有什么病,一直在咳嗽。倒是很和善,因为我拿了奶茶给他,便把荷包给了我。” “对了,当日我们在一处放牧的还有一家,他也送了件丝棉袄子给那家人。” 再问也说不出太多了,只道:“穿着与大家一样的皮袍子,皮靴子,又只是停下喝茶,脸上留着胡子,我亦没看清他的模样。” “你们的首领们如今去了哪里?” “不知道,”可那汉子又突然想起来告诉他们,“对了,前些日子听说首领们都在前面不远的河湾处,你们只要沿着河向下走,就能遇到。你们正能多卖些布,而且也许还能找到别的东西,回到襄平城能得到更多的赏赐呢。” 云娘谢过那汉子,回到帐篷里激动不已,“一定就是玉瀚了!”恨不得立即赶过去。 见大家都不大相信,便又肯定地道:“他为什么要将贴身的东西送出去?还不是希望能将他还活着的消息传出来,现在我们竟然遇到了!大家赶紧收拾东西过去!” 这怎么就能认定是汤玉瀚呢?完全可能是别人得了他的东西送出去,冯湘其实不大信的,但也不能不答应,只劝道:“嫂夫人纵是高兴,也要注意不要露了马脚,虽然西夷与我们天|朝间多少年没有打仗了,可是亦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辽东军的人。”又因为要去西夷首领的驻地,回去将商队认真布置一番。 “我自然知道。”云娘答应了,却再也坐不住,止不住想笑,又尽力抿着嘴不肯笑出来,也不在帐篷内坐着,起身去帮大家烤肉,用心地配了调料,仔细地在火上烤着,将肉烤得香气四溢,然后分送家,她突然发现自己许久没有做过事情了,暗想今后可再不能像先前一般傻了似的,只让别人照顾。 第二日一大早,大家便起身沿着河而上,走了两天到了那人所说的河湾处,原来这条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很大的弯,围出一块水草极丰美的地方,如今西夷人的首领便带着些部众在此放牧牛羊。 他们北上后,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多的夷人聚在一处,大约有上万人,除了精壮的男人,还有老人、孩子、女人们,见了商队,十分地欢喜。原来夷人所处荒野,并没有天|朝那样多的物产,又没有集市商铺,平日里缺乏许多的东西,特别欢迎商队到来。 而且,以他们的习俗,也一向对商队十分地友好,这也是他们这一次要扮了商队出来的原因。 既然是商队,就要像商队的样子,冯指挥同知捧了些最好的锦缎带着向导到夷人首领处进献,寻常商队也都会如此,而他们也在路上商量好了,正好借此机会去找玉瀚。如果那人正是玉瀚,也许就会在首领的帐篷里见到。 其余的人便将马车摆成一排,各种布匹绸缎放在上面,开始了生意。云娘和蕙莲容貌都好,因此自出襄平城后,便在手脸之上涂了赭石粉,扮成黑黄脸的妇人,现在只在后面做事,倒没有引来夷人特别的注意。 过了大半日,冯指挥同知回来了,却暗暗向云娘摇摇头,见她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低头干着活,知她难过,可也没法子。他借着进献锦缎,去了几个夷人首领的的帐篷,却根本没有看到玉瀚。 一连三日,卖了许多布匹锦缎,冯指挥同知也将夷人首领们的帐篷都走了遍,就是大家也借着各种机会与夷人们往来,暗中查看,可是也没有任何线索。 向导便借着闲聊也打探有没有新来的汉人,可是,一切都石沉大海。 再不可能等下去了,商队总要离开的。出发前西夷人便请大家饮酒跳舞,云娘也跟在大家后面到篝火前,瞧着西夷人十分欢快地载歌载舞,又悄悄回去了。 待冯指挥同知应酬回来时,却见云娘正在等他,见了面悄声道:“明天我们先向西行,然后悄悄折回来,在河下游十里之处等着。” “啊?”冯湘叫了一声,却又赶紧掩住嘴,却又忍不住问:“是他?” 云娘点了点头,“大家什么也不要露出来。” 第二天,商队套了马车,向西夷人告辞,他们要向更西边的地方去做生意了。毕竟西夷只是一个小部落,不可能将他们的布都买下来。 这也是寻常商队们常走的路线了,西夷人听了也不以为然,首领们又因为商队十分知趣,献的锦缎很是贵重,特别送了他们两只羊,并叮嘱他们再来草原时别忘记了过来。 大家向西走了一段,见已经远离西夷人的营帐,便赶紧掉转马头,回到东南方向,绕过西夷人的驻地,到了河水下游,略等了一会儿,便有一人一马疾驰而来。 马如疾风,一眨眼已经到了面前,陡然停住,那马便徒然立起身子,“咴咴”地叫着,扬起两只前蹄,马上一个头戴皮帽、满面胡须、一身皮袍的夷人稳稳地坐在马上,向大家高声道:“赶紧上马,我们快走!”却是一口流利的官话,不是汤玉瀚是谁? 马蹄方落,又向前几步,到了云娘的车前,却笑道:“我要你等我,怎么却过来了?” “我在这里等你不是更好!” 冯指挥同知呆立半晌,才道:“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若是我见了定然认不出!嫂夫人是如何认得出你的呢?” 汤玉瀚一笑,“若让你认出来了,我岂能还能回得来?” 冯指挥同知便笑道:“总之,你竟然真回来了,也不枉嫂夫人找你一场!”又向大家喊道:“把货物、车子都扔在这里,我们走!” 汤玉瀚拦住“先带着,一路上把布匹锦缎散在地上!” 再不及说别的,大家一气向南跑了上百里,方才歇息了一会儿,匆忙吃了些东西便又起身。幸亏带的马匹足够,可以轮流换马,方才能支撑得住。 离辽东最北的堡城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西夷人终究还是追了上来。 第178章 该打 两方相对,各执弓刀,战事一触即发。 好在,并不是河湾里的夷人都追了过来,眼下只有近百人跟了过来,而辽东这边也有几十人。来的夷人固然都是精壮的汉子,但辽东这般派的自然也是精锐,双方的差距并不很大。是以夷人并没有直接掩杀过来。 云娘看着许多夷人身上都緾着五颜六色的布匹,显然是在路上拾到了却不舍得丢下,心知一定是那些他们随处扔下的布匹拖住了更多的夷人,也减慢了这些人的速度,便向玉瀚道:“不如我们再许他们一千匹锦,让向导问问他们可答应?” 汤玉瀚一笑,“不必了,我与他们说。”说着摘下弓箭打马上前,一箭射到了正中那个西夷首领的马前,然后说了一串夷语。 过了半晌,那西夷人首领方回了一大串夷语,又放下弓刀下马走过来,玉瀚亦是一样,两个竟互相拥抱了一下,然后又执手笑语了许久,各自分开,各自回来。 云娘此时立在马上,不胜惊奇。待玉瀚回来,听他与大家道:“西夷的力量在夷人中很弱,可是新继承的年轻首领木枮儿却又是个极有才干雄心的人,他无意间遇到了我便想留我在西夷帮他一统夷人,所以将我死了的话传出来,还给我立了冢。现在不想我逃了出来,又有了灭口之心,但是他终是个理智的人,见就到了辽东地面,且他们并没有绝对的优势,最后便答应放我回来了。”又道:“我们走吧。” 虽然西夷人离开了,可是大家依然急急驰往辽东堡城,只有到那里,才能够真正平安。又跑了大半天,终于进了堡城,所有人才松下了一口气,再无一丝气力,各自去歇了。云娘与玉瀚终于能独处了,却都先笑得弯下了腰,彼此指着对方,“瞧你的样子!” “你以为你现在是什么好模样?” “若不是你一直穿着我做的靴子,我再认不得你的!” “若不是你头发上我买的那只花,我也再认不得你的!” 其实不是,就是没有那些东西,他们还是能一眼就认出对方。就像那天在西夷小小的布摊子上,只一个眼神就够了。纵然相顾无言,可只打几下手势,就能约好一切。 笑够了,又拥在一处哭了,就是汤玉瀚一直有信心要逃回辽东,可是处于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之上,周围又一直有人看守,如果没有他们来接,他单人匹马又哪里容易逃出来?而云娘虽然一直坚信玉瀚还活着,但是茫茫人海,如果不是侥幸,又到哪里能找得到人? 他们实在太幸运了! 堡城里虽然简陋,但他们总算也能整理一番,重新换了马匹和车辆,向襄平城归去。 云娘因玉瀚受过重伤,便要他坐马车,可他偏不肯听,一定说伤已经好了要骑马,没一会儿就与冯指挥同知纵马先行了。 等到了晚上,两个人才回来,云娘见冯指挥同知一脸的青肿,又说不小心摔的,方才明白他又犯了醋意,当着大家面不好说什么,晚上回房时便骂他,“你真是混!冯指挥同知辛辛苦苦陪着我来找你,你反打他!” 汤玉瀚也知道自己不对,便小声道:“所以我根本没下狠手。” “我是说你根本不应该动手!” “但是我忍不住,”玉瀚在云娘的指点下缩到了床角,“我见他与你说说笑笑地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都要发狂了。” 瞧着他可怜的模样,云娘疼他,便过去抱住他,轻轻地拍拍他温声道:“冯指挥同知是个很好的人,你要谢他才对。” “我也谢他了,教了他许多功夫。” 云娘便知道怎么也劝不通了,便扭过头去不理他。 可是汤玉瀚在她面前一向是最无赖的,便又滚了过来,在她身上花样百出地磨着,又道:“你心思单纯不知道,冯湘那小子从小就有花花心肠,当年我们一起画画时,他便将画师家的丫环勾引去了,当时他才十三岁!” “他一向最喜在女人身上下功夫,只是要年青美貌的女子,他就没有不用心关怀的,”又举了许多的例子,有些云娘其实听说过,有些却没有,指手划脚,见云娘还是一脸地不以为然,便道:“他固然是好心出来找我,但是一定也对你怀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云娘听不下去了,便驳道:“我现在哪里还是年青美貌的女子,你实在多心了吧。” “你自然是最年青美貌的,”玉瀚马上反驳了,又仰着头细看,拿手在她脸上摩梭着,越看越爱,“谁也比不了我们家的云娘美!” 先前云娘也一向觉得自己容貌秀丽,保养得也好,可经过这一段时间,却知道自己早不成样子了,可是玉瀚却还如此说,不,他果真也觉得自己好,那神情是骗不了人的,就像自己也总觉得他是最好的。 因此云娘便不再生气了,心道明日起一定将他按在马车上,自己一路看着,再不会出事的。 结果第二日,玉瀚果然在她狠狠的目光下进了马车,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角,云娘便松了一口气,可车还未动呢,冯指挥同知却急忙过来了,笑道:“如今天气已经很暖和了,坐在车里多没趣,玉瀚,我们再出去跑跑马吧?” 云娘呆住了,转头看玉瀚正在活动手腕,赶紧阻拦,“已经在草原上骑了好几个月的马了,还有什么可跑的?依我说,冯指挥同知也该坐在马车里歇一歇。” 冯指挥同知哪里肯听,笑了起来,却不知他青肿的脸一笑之后并不亲切,反十分可怖,“嫂夫人,你不知道,我们兄弟最喜欢在一处跑马说话了。”说着令人玉瀚的马牵来。 汤玉瀚自然更坐不住,从车里直接跃上马,又在马背上弯下腰来,将头探到车内向云娘低声笑道:“我真是好心教他武功。” 云娘再想说什么哪里来得及?瞧着他神采飞扬地走了,只能在车里跌足叹气。只不想,没一会儿工夫,车帘子一掀,玉瀚便回来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也沾了许多泥,原来昨天夜里下了雨,想是在地上滚的。 武定侯府的男子皆从小习武,汤玉瀚是嫡子,虽然父兄顾不上多管他,但是却一样按部就班地于几岁时在武学师傅手下开始练功,而且还因为是嫡子受到最严格的教导。后来他从军后更是拳不离手,功夫一向极好,云娘自认得了他,就没见他败过,尤其是对着冯指挥同知,每一次都是完胜。 因此云娘一直担心他再伤了冯指挥同知,却再没想到他能被打了。赶紧扳了脸过来看,抽出帕子帮他擦拭血痕泥渍,玉瀚不叫疼,她却疼得咝咝地不住吸着气,又气道:“冯指挥同知怎么就这么不体谅,明明知道你前些时候受过伤,还下如此的狠手?” 并不觉自己的心已经偏到爪哇国去了。 汤玉瀚自进了车子,便呆呆地看着云娘,此时听她埋怨冯湘,竟道:“我是该被打的,竟不想你受了这么多的苦,亏你见了我什么也不说。” 云娘方知冯湘多嘴了,先前她再没有告诉别人,玉瀚面前也只说身子不便,冯湘不知怎么猜到了,却又告诉玉瀚,赶紧劝道:“总归是没缘法,等我们回去到庙里念个往生经,愿他回来重新托生在我们家,我们一定好好疼他。” “至于我,看着瘦些,其实身子一直很好,这些日子出门在外,就是晒得黑了点。”心中又暗自庆幸自己最憔悴的时候他没有看到。 汤玉瀚哪里能听得进,只抱了云娘喃喃道:“没想到冯湘也有说得对的时候,我竟是最不懂得疼爱女人的,若是他不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 从这以后,竟不肯云娘做一点事,一杯茶、一餐饭都要送到面前,至于上车下车、叠被铺床、洗漱端水,更是无一不精心服侍。只是他哪里是服侍惯人的?先前虽然也常哄着云娘,到底也未真曾将这些琐事真正操办过几件,免不了就有不周到之处。 云娘自然不会挑剔,倒是冯湘每日里常跟在后面一样样地指责他,“这汤如此热就端了来,可怎么喝?要先吹一吹才好,又不能吹得太凉了,总要恰到好处才行!” “路上服侍的人少,事事你就该替嫂夫人想在前头,这时节风大,你便想着提醒她拿帕子包了头,免得吹着了额角!” 云娘打开车帘,才要说话,冯指挥同知便向她眨眼一笑,“嫂夫人,我替你好好教导玉瀚,你只管安坐。” 汤玉瀚也不顾云娘反对,倒是死心塌地向冯指挥同知学了起来,又向云娘道:“冯湘其实是好意,且他竟懂得许多,也肯告诉我。” 至于有些女子私密之事,他亦来帮忙,又劝云娘道:“你我夫妻,总不同别人,不需躲着我的。” 云娘倒疑惑起来,“冯指挥同知竟与你说这些?” “那自然不能,且这两日我已经看出来,他其实也不过懂得些皮毛而已,真正体贴入微,他没有心爱的人,并不能真正体会。”却又道:“不过,我现在也不再讨厌他了,其实他才是最可怜的。只以为自己风流潇洒,其实不过是孤魂野鬼一个而已!” 云娘见他们不再打架了,便放下心来,其余的细事并无暇追究,只与玉瀚一路说些各自的境遇,尚且还说不完呢。 又走了两日,遇到了二舅舅派人前来接应他们的车队,一同回了襄平城。汤玉瀚便让云娘歇在家里,“你总要好好补过一个小月子,免得身子亏了。”一时又令大夫看脉,又熬了补药,反闹得先前瞒过去的事情被大家都知道了。 云娘出不得门,只得在家里带着岚儿和崑儿玩,一别这么久,孩子竟长大许多,也懂事许多,倒让云娘心里酸酸的。丫头婆子们带得虽然也好,总归与在母亲身边不一样的,因此又一心补偿。 还有玉瀚的伤,虽然看着痊愈了,但总要正经请个好大夫看看,用心调养,免得将来留下病根。 第179章 勤勉 待云娘出门时,辽东的许多大事都已经尘埃落定。二舅舅早将史友、马家父子之案俱都审明,报了朝廷,旨意下来:史友背叛天|朝、勾结夷人、陷害主官,送京典明正刑;马家父子因一已之私,赏罚不公、横征暴敛、视军情如儿戏,本该抄家处斩,只是因曾经的军功,特恩赐免死,改判军中效力。 汤玉瀚亦接到圣旨,皇上嘉许他临危不惧,机智多谋,利用叛贼带回所部兵马,又定下守城之策,确保襄平城不失,特封加为太子少保、辽东总兵,挂征虏将军印,总揽辽东一应军事、民事要务。 二舅舅要回京了,云娘知道了时日,只让江花、蕙莲等几个丫环打点辽东特产准备带回京中,自己却急忙将姑姑要的那幅锦画织了出来。 二舅舅的庄子她曾去过,为了织这锦画,她在离开京城之前特别又过去了一回,悄悄拿炭笔将庄子里的各色景物画在一张纸上,又反复勾勒了数次,才最后定下图案:一弯水流,一片农田,又有一角农庄在薄雾下若隐若现,仔细看去,还有一人正在院内仰望不远处的栖霞山—— 云娘没有学过画,整幅锦的布局未免不够如意,且那景色并非与当日她与姑姑站在栖霞山上向下望去的完全相同,但她觉得这才是姑姑真正想看到的。 织好之后,却亲自将这锦交给二舅舅,“这是栖霞仙人命我织的,如今方才织好。因襄平城内并没有装裱的工匠,便想请二舅舅回京之后帮我将这锦画装裱了送到栖霞观,献给栖霞仙人。” 很多话是没法说的,这幅锦画先前云娘也想着怎么能在二舅舅面前透出一句半句的,现在却不想遇到了这样好的机会,正可以通过二舅舅的手送回去。 二舅舅听了栖霞仙人,便怔了怔,接了那锦画便轻轻地在上面摸挲着,“你是去过栖霞观的,那里风景怎么样?” 云娘便将观里的一切都描述了一番,最后道:“道观门前有处石台,站在那里正可以看到山下的景致,栖霞真人最喜在那处遥望,这锦画便是在那里望见的景色。” 再不想二舅舅那样自持的一个人,只听了这一句话便失了态,拿着锦画的手抖得不成,几颗泪珠便滴到了那锦上。 云娘见了,再不吭声,只悄悄在退了出去。 他们虽然不能在一起,可是心里有念想儿,也很好。 方走到门前,却遇到汤峥,恭敬地上前行礼道:“我来拜别将军。” 原来宣府所来援救的众将、广宁府驻军等人,这一次都与二舅舅一同离开襄平城。只是宣府与他们方向不同,出了襄阳城不久便会分开,是以汤峥提前来拜别。 云娘又便上前拦住,“眼下二舅舅有要务,不如你跟我进来,我也要找你。”带峥哥儿回房,让丫环们将备好礼物拿出来。 原来大嫂始终没有为峥哥儿定下合适的亲事,峥哥儿便在宣府纳了一个军户人家的女子为妾,现在已经生了儿子,云娘是长辈,自然要赏下东西的。 几批人马离了襄平城,城内倒一下子静下来许多,云娘便悄悄地将卧房重新布置了一番,将那个同心结挂了出来,待玉瀚回来,新自做了几样小菜,烫了点辽东人自己酿的高梁酒,与他轻斟慢酌说些闲话。 “你给木枮儿写的信,他可回了?” “今天收到了回信,”汤玉瀚却笑道:“他不肯来呢。” 如今云娘也曾去过草原,与夷人在一处说过话,也懂他们的想法,“你故然真心邀他前来做客,又好心要送他到天|朝拜见皇上,让他知道我们天|朝的强盛威严,与中原人士友善相处,可他却没那么容易想通。” “是啊,而且人毕竟不喜欢到陌生的地方,总觉得无依无靠,心中十分地凄惶。” 不用说,玉瀚在西夷人那里就是如此的,他性子一向刚硬,是不可能在别人面前承认的,也只能与自己说说。好在不管多难,他们终于熬了过来。 云娘便想起了在西夷人的营上看到玉瀚的模样,笑道:“你那时扶着个小童,不住地咳嗽,那病恹恹的样子,我见了也只道你连马都骑不了呢。” “我若不那样,岂能找个机会逃回来?”汤玉瀚也回想起来,“木枮儿倒也朴实,果真信了,每日里人参鹿茸地给我补,补得我……”说着便瞅着云娘笑。 云娘便又想起一事来,“我见你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青美貌的夷女?” “木枮儿自然愿意我就在那里安家,专门在部落里挑了两个女孩服侍我,我装病也有这个原因,”说着凑近云娘耳边悄声道:“我向他们说我身子不行了……” 云娘便噗地笑了,“你倒促狭,也不怕人笑话你!” “笑话便笑话,我总不能将子嗣留在外面,更不能对不起我家的云娘不是?” 云娘早将孩子都哄睡了,也将人都打发了,这时便将头发拆开,随手一挽,又过来帮玉瀚拆头发、解衣服。汤玉瀚却按住了她的手,“还是等一等,你身子再好些的。” “已经全好了,”云娘依了过去,“你不要再躲我。” 汤玉瀚从西夷回来,两人便没有在一起过,这些日子他更是回了府里与妻子儿女们吃了饭,玩笑一回便过到外院,现在按住云娘,神色便飘移起来,想走又十分舍不得。原来他听说女人小产之后养身子,一年内都不要有孕才是最好的,现在方才过了不到半年。 抱住云娘,尽力地香了半晌,却还是将人放回炕上,哑着嗓子道:“你再养上些时日。”说着转身就走。 云娘见他如此这般,实在不解,玉瀚是受了重伤不假,但自他从西夷人那边回来便看不出什么异样,就是皇上亲派来的御医也说伤口早愈合结疤,并不要紧了。看他的样子,又不是不想,且阴阳调和之道,不只是夫妻间的情趣儿,完全没有对身子也不见得就好,因此从后抱了人低声道:“你身子果真不行了?” 汤玉瀚这一气非同小可,一个男子被妻子这样问了,哪还能受得住? 一把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身上,“你瞧瞧我是不行了吗?” 云娘先前就知道,否则再不会口无遮拦的,于是便拉了他,“今晚你就留下吧。” 汤玉瀚果然再走不出去,抱住云娘缠绵起来,只是终不肯解下自己的衣裳。 云娘喘吁吁地,到了这时也顾不羞臊,悄声道:“御医回京的时候,我问过了,他说没事的,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御医给自己看诊后便去了云娘处,那时冯湘还在辽东,见自己军务繁忙,又说他颇通女科,便自告奋勇地陪过去,回来认真叮咛自己一番,千万要分房一年,然后与御医一同回京了,汤玉瀚便突然明白了,恶狠狠地道:“等我上折子把冯湘调来辽东!” 然后就有如下山猛虎般地扑过来。 云娘吃了一惊,“又关冯指挥同知什么事?” 汤玉瀚知云娘对冯湘十分领情,便缓了语气笑道:“我不过突然想起些军务要事,要与他商议罢了,眼下只你我二人,再不必想他!”说着吸了一口气,却将动作放柔和了,款款地摆弄起来。 也算是久别了,熟悉中又有生涩,且汤玉瀚始终又有顾虑,亦不肯十分地尽幸,只道:“譬如慢火炖肉,工夫久了,味道才好呢。” 云娘久不经风雨却已经软成一团,在他怀里矇眬问道:“你今天是怎么了,莫名其妙,什么炖肉?” 汤玉瀚便笑着咬她,“倒真想把你一口吃下呢!”闹了一会儿,却又哄她,“赶紧睡了吧,明早我们再来。” “你方才还不肯,又要再来,如此反复,羞也不羞?” “想着被你当成不行,还真羞得很呢!” 云娘倒先羞了,“我自知道你不是,只是你一直躲我,急切时才说的。” 第二日一早,云娘还未醒,便被他搅了醒来,只含糊讽道:“你也太勤勉了些吧,” “这哪里够得上勤勉,过些日子你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勤勉呢!” 第180章 侠骨 辽东的夏日来得晚,到了七月里才会真正到来,不过白日里虽然骄阳似火,但是到了傍晚便起了微风,吹在身上十分地适意。虽然也会下雨,却很少连绵不绝,多是一阵暴雨之后便重新恢复了晴朗,正像辽东人的性子,直爽又大气。 故而这里虽然没有冰可用,但日子却不难过,从深井里汲了水湃了的果子便凉爽适口,又不怕吃多了于身子不好。因此每日午饭前,云娘便要切许多瓜果给大家开胃,她又学了辽东特色的几样料理,细心烹制,大人孩子便都喜欢。 午后时分外面通常是没有人的,就连院子里也静悄悄的,整个襄平城里除了城门几处都睡了过去,汤玉瀚早在院子里柳树荫下放了张木榻,关了院门做坏事。 事毕之后免不了出了一身大汗,洗了澡还笑道:“白白误了许多时日,总要一点点补回来的。” 前两天的事情云娘略一思忖也猜得七七八八,眼下只道:“趁着洗澡了身上凉快还不赶紧睡。”自己果真阖目睡了。却听他在耳后轻声笑道:“听说赫图城在半山之上,密林之中,那里最是凉爽,想来很宜人。今年的夏日恐怕要耽误了,以后我带你那里去乘乘凉。” 云娘一听,倒惊得没了睡意,“你想打赫图城了?”不待玉瀚回答,心里也明白了,他那么个傲气的人,初到辽东就就了打赫图城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哪里会忍得下?但是,这可不是赌气的事,“赫图城可不是好打的,先前马总兵曾打过数次,却都铩羽而归了呢。你可要小心!” 汤玉瀚便将腿跷了起来“我自然知道难,可是越难便越要去打,赫图城这颗钉子早晚要拨下来的!”又拉了她躺在自己怀里,“你乏了,便先睡吧,我也随你眯一觉,晚上带兵去操练。” 他自回城之后,便改了初入辽东之时的练兵方略,不再如过去一般整顿各卫所军屯之兵,而是从中选出些健壮的兵将,重新组建了辽东军,用心训练起来了。 原来辽东之所以废州县,建军屯,皆是高祖时所创建,盖当时情况使然,且十几年便见了成效——最初每年要朝廷自南边调入成千上万石的粮食,后来日渐减少,近几十年军屯所产粮食已经尽够辽东驻军所用,再不需从南边调粮。 这本是极好的事,高祖也曾自诩道:“不费一钱,而养兵百万。” 军屯虽好,但是时日久了,不免滋生了一种弊端,许多军户们数代耕种,极少打仗,练兵亦松,便渐渐不知兵事,几近于农夫。是以辽东诸卫所军,除了各将所养的家兵,竟没有多少战力,遇到夷人进攻,唯以城堡为据,极少出战。 上一次玉瀚带兵在赫图城下,之所以令史友带兵回城,一是为的夷人定会放史友回去,然后夺襄平城,二就是看出襄平兵马完全不是东夷人的对手,硬拼之下损失只能更重。眼下他虽然升任总兵,却没有去广宁,反留在离东夷最近的襄平城,便是要重新打造出有如本朝初年般强悍的辽东兵马,再战东夷人。 这些新选出来的辽东兵,不再需要担负起屯田的任务。他们的田地都由卫所里其他人负责耕种,到了秋收时按田亩交给他们一定的粮食。同时,卫所里留下的兵士,也只需负责耕种、守城,再不调他们出征了。 如此,寻常军屯人家只要专心种地,夷人来时参加守城便可,而新选的辽东军才是真正的军队,战时出征,平时练兵,不再操农夫之事。 到了孟兰盆节,汤玉瀚还特别隆重地祭拜了殉国将士们,亦是重整军心。 云娘见襄平军战旗飘飘,刀枪森森地出城,突然便想起来一个人,却将家里的事情都放下,换了素衣,备了祭礼,亲自提着祭篮出城。当时二舅舅率大军前来,自己急忙交待了事情便北上去寻玉瀚,只听得她就葬在了跳下城墙之处,之后便就忘记了。 如果没有史夫人,襄平城未必能守得住,自己十分领她的情,也敬她的人,更悲叹她的命运。 如此感慨着出了北城门,四顾一望,却不见墓碑土丘,寻个人问了一声,却道:“那墓早平了,棺木却还没动,仍在原处。” 云娘不解,“是何人平的?先前不是大家商议了就葬在那处的吗?” “也并非是谁平的,而是当时正是隆冬,挖土不易,只勉强将人埋了,土封本就不高大,春天雪化了,风又一吹便更加不显。原本说要立碑,后来又不立了,便看不大出来,且史家亦无人管。” “史家人呢?”当初自己可是让人保住史家的小辈们了。 答话的人是认得云娘的,便陪笑道:“听说夫人特别关照了史家,因此倒也没有人再为难他们,现在回到原籍去了。” “可知他们原籍在哪里?” “倒是不大清楚,不外是下面哪一处的军屯。” 云娘怅然若失,命人在城门处借了了锹镐,亲自将土封加厚,又凭吊设祭方回。 汤玉瀚当日回来甚晚,却见云娘还没有睡,正在灯下写字,便道:“有什么急的,明日里再写,小心伤了眼睛。” 云娘见了他却摇头道:“这折子明日就要送出去,今天一定要写好,你帮我看看文辞,是不是应该再改得雅一些。”说着将自己写的折子递过来给他,又将史夫人的事情详细地讲给他听,末了道:“我原以为朝廷定然彰表史夫人她的儿子们呢,回来问了,原来并没有,只免了史家一家的罪,史夫人不但没有封赏,就连原来的诰命夫人都夺了。” 汤玉瀚回辽东后自然也听过史夫人的事,只是廖廖数句,当时并未十分在意。现在听云娘绘声绘色地讲起当时史夫人带着儿子亲上城墙杀敌,又教她犒军守城的功劳,便也赞叹不已,“不想小小的边城,竟有如此不凡的巾帼英雄!”又道:“朝廷之所以没有封赏史夫人,是因为史夫人诰命夫人是因为史友才得的。史友反叛,史夫人的诰命身份自然就没了,且按例她和史家人做为史友家眷要受到牵连,如今没有问他们的罪便是格外开恩了。” 又将先朝时的掌故讲给她听,“易安居士也曾因出首告夫而受牢狱之灾,尽管她并无过错,所告之事也有道理,又有实据,只是律令即如此,朝廷如此判决并非没有道理。” 云娘却不服,“女子嫁人了,自然以夫君为重,但是若是嫁到了贼人,是跟着他去做贼对还是将贼告官对?” 汤玉瀚只觉得自己学识十分地渊博,举了易安居士的例子来说明,没想到反被云娘问住了,“做贼自然是错的,可是按律令妇人告夫便要先入狱两年,可若是不告,恐怕也就等于与贼为伍了。果真为难。” 云娘便气道:“史友反叛朝廷,史夫人本不知道,而且她一心向着天|朝,亲自率儿子上城墙杀敌,怎么能因为史友的罪而抹杀呢?” 汤玉瀚并不是迂腐的人,设身处地想了一想,便道:“你说的有理,我来给朝廷上书,为史夫人请求封赏。” 云娘摇头,“此事与我关系深切,我便想自己上书。而且,我亦不只要为史夫人请求封赏,而是要将此事到皇后面前辩明是非,将来若是再有如此遭遇的女子,也可以按此例得到保全。” 云娘一向是个温和的人,且她并不大关切时事,反倒宁愿自己关上门织锦,但是今日突然十分地倔强,自然是感伤史夫人之事,但汤玉瀚也品出另外的意味。就像自己早知道的,她这个如水般的女人,骨子里却是极刚硬的,当年她一嫁所遇非人,就没有忍气吞声,决然和离。 自己中伏遇难,多少回来的人说了,就连二舅舅都信了,唯有她只凭着当时自己一点安慰她的心,拖着病体毅然北上,竟然就找到了西夷人的驻地,将自己接了回来。 眼下的事情道理其实是相似的,史夫人就是不甘心为叛贼的家眷,才跳下城墙,云娘便是替她鸣不平。 无怪当初结识了云娘之后,自己便越来越被她吸引,一个柔软的女子,却有如此的豪情,方是她真正不同寻常的风格,就如高高山上莹白如玉长年不化的雪一般傲然独立。 汤玉瀚想通了,不由得赞了一声,“无怪人说侠骨柔肠,先前我不知道,如今方才懂了!” 第181章 上书 云娘自知当不起侠骨柔肠这样的赞美,其实她就是想认真讲一讲道理而已。 汤玉瀚听了,免不了要问:“只是你的道理是如何想出来的?一向与人不同,却越想越觉得驳不倒。” “我也没想过,只是心中便是如此认定的。” 汤玉瀚读了很多书,见识亦广,便不觉得云娘的道理是平白生出的,细细一思量,便笑道:“你的话也不错,果真是你心中就有的。” 又剖析一番,“我也在盛泽镇住过两年,现在回想,江南织娘果真与别处有所不同,因会织锦,能为家里赚钱,便与别处的不同,听说还有自己梳起了头一生不嫁的,家里父兄亦不能管。概皆因你们能养自己,便觉得身为女子也不必一定不如男子吧。” 云娘却没有想这么多,现在也沉思了一回,“似乎也对,苏娘子、于寡妇,还有好多人似乎正是如此。”突然又想到一事,“你会不会嫌我太过刚硬了?”当初云娘再嫁前便因此不安,只怕玉瀚不喜。 却看玉瀚瞧着她只管笑,便也知道自己问的好蠢,玉瀚若不喜欢自己,他们岂会十分的融洽?于是便又问:“可是,你怎么会喜欢我这样的呢?” 玉瀚既然不答,她便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剖析一回,“我想着,若只要美貌的温顺的女子,以你的身份家世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你却不是那种只看皮囊的俗人,更在意情投意合,且你如此有本事,反不必非压着妻子一头了。”说着扑到他的怀里,捏住他的鼻子问:“是也不是?你不许再笑,赶紧答我。” 汤玉瀚被她这样一扑,心都化了,“自然是的,而且又有一样,天下只你对我最好。”他先前也没有这样细想过自己,倒是云娘看得比自己明白。 说着拿起折子念: 女子若不幸嫁与歹人,是从歹人为非做歹乎,亦不从乎?若是应从,便应尽忘其家国父母朝廷律令,以歹人之意为意,以歹人之心为心,犯上作恶无所不为,并教子女为歹,其实也正与朝廷律令不合,故大谬哉!当此之时,虽为人妻,亦应大义为先,对上思忠心报国,对下思教导儿孙,至于劝谏反驳告发,皆属正道,至于危急时刻,手匕恶贼,亦不为过! 今有史友之妻,本名左兰,本性刚毅,未嫁时曾手刃二夷,此番襄平被围之际率子守城,子丧而不下城,知夫叛而自尽,儿孙辈亦皆英烈。如今为左兰请封诰命,彰表并恤其子孙。 再次赞叹不已,“写得果真好,纵然文辞只是一般,但却真情实意,反更动人,我竟不能改动一字!” 杜云娘一腔愤慨,当晚又在灯下重新誊写,五更方毕,第二日一早便令人将书通过驿站送往皇宫,她是诰命夫人,既然遇到如此之事,断没有不上书之理,正应送至皇后面前,为天下女子争上一争。 其实最初写折子的时候,云娘并没有想太多,可是她越是写,越是觉得这其间的道理越是要辩个明白。皇后是有才学的女子,她见了应该能明白自己所思吧。 就是皇上,亦是个极通情理的明君,他自然会选择如史夫人一般的为国尽忠的女子,而不会因为什么“夫为妻纲”,便要好端端的女人一定跟着歹人为非才对。 是以云娘根本没有想到她的这封折子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官员们分成了两派争论不休,然后是太学里的学生们,最后就是寻常百姓,以至几月内,市井之间,茶楼酒肆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概此事在她想来简单,可是在许多人眼中却又十分复杂了。 如果否认武定侯夫人的折子,那么就等于否认人间正义、朝廷律法,可是反之,又要否认大家一直信奉的三纲五常,时常要女子们遵行的《女诫》、《女则》之类。 在京城里因此而过着一个格外火热的夏日时,云娘却有许多闲暇时光,因此开始织新锦,辽东的风光,极少有人描画,其实这一方土地有着十分动人心魄之美,她便思忖着织出一套四张辽东的春夏秋冬景色。 织好了镶在屏风里,摆以家中岂不正应景? 其实最好是玉瀚帮她画了再织,但是玉瀚整日里忙,又经历了给姑姑织锦那一事,因此也能自己打了稿子。云娘一向又是极勤快的,没几日便织出一段,这一日方下了织机,心里算着再给家中写信时,顺便要买些丝了。辽冬四季很分明,各有特色,色彩亦十分地丰富,丝线一定要备得齐全才好。 便有人进来传话,“冯指挥同知回来了,听说总兵出城,便要给夫人请安。” 云娘却不想玉瀚果真将冯指挥同知从京城要了来,又想起冯指挥同知这样大的人了,倒十分会胡闹,自然玉瀚也是一样,竟还会担心自己被冯指挥同知勾引了,实在好笑。 只说冯指挥同知陪自己去北地找玉瀚,云娘便一直牢记在心中,感激万分,因此赶紧笑道:“请冯指挥同知到堂屋里坐了,我这就过去。” 换了大衣裳出去,见冯指挥同知一身锦绣,面色也早恢复了最初见面时的白净,却苦着一张脸,过来行了礼,“嫂夫人,玉瀚可恨上我了,我这一次到了辽东,哪一日便如那霸陵尉一般地被他杀了,你可要救我!” 云娘也知那典故,便一笑道:“玉瀚的心思怎么会那样窄?且你们从小玩到大,现在到了一处还仿佛在年少时一般,你逗我,我骗你地胡闹起来,又能认真生气?要我说,其实你们情谊不仅不差,反十分深厚呢。且他调你来,一定是因你有过人之处,请你来帮他呢。” 又将玉瀚最近的忙碌讲给冯指挥同知听,“每日里要亲自选兵、练兵不算,又因为辽东自高祖时便废州县,建卫所,因此又有吏、户、礼、兵、刑、工六科官员也要他管,先前在京城时也没见他这样忙过……” 冯湘自然也明白,便笑道:“既然嫂夫人如此说,我自然听玉瀚的将令,用心帮他。”只是又求情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亲眷,还请嫂夫人将我安置在总兵府里才好,衣食住行都能有嫂夫人帮我操持。” 云娘便点头,“这都是应该的。”说着便叫了蕙莲为他收拾出一间客房,又吩咐道:“平日里冯指挥同知屋里的事你便帮忙管了吧,有什么做不了的,便来回我。”毕竟一同去过草原,他们早熟了,是以云娘才将此事交给蕙莲。 冯指挥同知方才在云娘面前的一番作态,便是为了眼下的结果,如今便笑嘻嘻地起身作了揖,“多谢嫂夫人了!”他原是打听了玉瀚出城才这个时候过来的,现在便拿了礼物出来,自然是他一向最擅长的脂粉之类,“我见辽东气候十分干燥,便在临行前特别为嫂夫人配的。”说着一瓶瓶地讲用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好处。 渐又说起了京城中的风尚、趣事等等,因冯湘是在女人群里混得熟了的,因此说起话来十分讨人喜欢,就连府里的丫环婆子们也都不知什么时候聚了过来,在屋内的,站在廊下的,个个入神。 汤玉瀚回到家里时便见到这个情形,厅堂门口站了不少人,个个伸着脖子看向屋内,云娘坐在正座,怀里抱着崑儿,身边坐着岚儿,前面围着不少的丫头婆子们,大家都瞧着坐在东边的冯湘,听他指手画脚地讲着话,突然后悔起来,怎么就将这家伙弄来了? 就算他能帮自己做些事,恐怕也得不偿失。 一时见没有人发现他回来,只得先咳嗽了一声,又将脚步放得重重的,走上堂屋,云娘才看见他,起身笑了,却先道:“冯指挥同知来了呢。” 岚儿崑儿见了父亲,都笑着扑过来,汤玉瀚一向见了小儿女都要抱的,一手一个在怀里,又向两个小家伙笑道:“如今你们冯叔来了,正好可以给你们讲许多笑话听。”转身亦向冯湘笑问:“赶了许多天的路了,恐怕很累了吧,公事又不急,明日再说,不如早些去歇着。” 冯湘受宠若惊,陪笑答道:“也不需要,反正我就住在总兵府里,一切都方便得急。” 汤玉瀚瞧瞧云娘,“倒也罢了,毕竟你在这里也没有个亲眷。” 云娘见他们见面并没有打机锋,也十分开心,就笑道:“方才只顾听冯指挥同知说话,却忘记了,现在我就去做两样小菜,你们正可以对斟说话。”说着要将岚儿和崑儿带走,汤玉瀚却拦住道:“又不是外人,将他们留在这里我抱着。” 云娘便将岚儿叫了过来,“母亲带你回去,让你父亲带着弟弟。” 岚儿还有一点不舍的,毕竟平日里她都是与母亲在一处,而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就少了,而且父亲一向又特别疼她,于是便扭着身子,“不,我要随父亲在堂屋里。” 男孩跟着父亲与长辈们在一处喝酒也能学些人情事故,女孩最好还是跟着母亲,因此云娘便笑着向岚儿道:“母亲带你去做好吃的,再给你父亲和冯叔送来。”方将岚儿哄走了。 堂屋里的人散尽了,冯湘却不提方才的那些笑话,赶紧道:“你夫人的那折子可真是一石惊起千重浪啊!我听说先前阁老们票拟了上去,皇上却发了回来,令阁老们再议,想来十分地为难。”他先前在云娘面前只说些杂谈,此事却一句不露,现在才说起,又问:“你一定是见过那折子了,当日怎么没有拦下?” 汤玉瀚便一扬眉,“我为什么要拦?” 冯湘不想汤玉瀚却如此说,便摇头道:“也是,你这个人从来都是如此的,如今再看,你们竟有些夫妻相,就连做事也都一般。” 汤玉瀚得了这样的考语,反而笑了,竟还带着得意,“我觉得夫人问得十分有理,若是想反驳的,还真驳不了呢!” 第182章 天伦 正说着云娘已经派丫头送进来一壶酒,几样小菜,崑儿瞧着果碟子里的蜜饯便要,汤玉瀚便拿筷子夹了喂儿子,一连吃了几块,崑儿还要,汤玉瀚便笑道:“你母亲不许你多吃甜的,你在外面若吃多了,你母亲又要说我的。” 崑儿才罢了。 冯湘早看得呆了,抚掌笑道:“真不想孤高冷峻的汤六竟然会亲手喂儿子!” 汤玉瀚斜了他一眼,“我自己的嫡亲的儿子,怎么会不疼,喂吃的又算什么,我还将他扛在肩头上玩呢!” “你这一把年纪才有一儿一女,未免太过宠爱了,”冯湘虽然一直没成亲,但是孩子却有七八个,自觉得有资格教导他,便劝道:“没听人说抱孙不抱子的吗?” “那话又如何信得?我自己的儿子自然要我自己宠着。”汤玉瀚从小便从没感受到来自祖父、父亲、兄长的关爱,未偿没有遗憾,现在却不肯儿子也如他一般。低头看看可爱的小儿,忍不住用手抚着他的头又道:“现在他小,也与女孩一般养着,等大些就要放在外面习文学武了,那时我想宠也不能再宠了。”竟十分地感慨。 冯湘与他闲聊了半晌,竟见他丝毫不提先前的事,越发心虚起来,终于忍不住道:“玉瀚,我走时的交待也是为了你好,现在你一定要我来辽东,该不会藏着什么坏心吧?” 正说着,云娘带着岚儿过来了,又摆了几样才做的菜,“冯指挥同知尝一尝。” 汤玉瀚便笑道:“你还真有小人心肠,过了这么久的事情还都记得,我调你到辽东是有正事要做的。”说着端了杯子又陪了冯湘一杯酒道:“你在这里慢慢吃,我方才骑马累了,要先回去了。”几步追上云娘,“我们一道走吧!” 岚儿和崑儿便一人一边爬到了他的肩头,一路欢声笑语地进去了。冯湘瞧着那一家四口,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又想到汤玉瀚至今没有翻脸,事情定是不能善了,越发忐忑,连极好的一顿接风宴也没吃好。 汤玉瀚回了内院,重新坐到桌前,云娘为冯湘做的菜必然会给家里留下一份,又有妻儿陪着,他岂不回来吃? 云娘帮他布了菜,又笑赞他,“你如今毕竟是辽东一地的总兵了,果然也有了大将之风,对冯湘十分大度,亏得他先前吓得避猫鼠似的呢。” 玉瀚正气凛然地笑道:“些许小事我早忘记了,且千里迢迢地调人来,自然是有用的,难道还能因公而废私?”说着又将菜中的豌豆粒挑出来给岚儿,她早会用筷子了,但夹这些小东西却还不大稳当,且又一向喜欢吃。 云娘见他又帮着孩子挑食,便道:“只捡些就罢了,还是不挑嘴的好。” 汤玉瀚便陪笑道:“因崑儿在外面已经得了好吃的,现在自然不能忘记岚儿。” 云娘其实也就说说,因她见武定侯府里父子之间规矩十分大,又不亲密,便愿玉瀚与两个孩子多在一处,免得日后如玉瀚一般对父祖十分地生疏。因此,玉瀚回家,时常把两个儿女带过来与他们父亲在一处。 饭后,一家人移到院子里纳凉,云娘便笑问:“这些日子很少见你回来这样早呢。” 其实是因为听了冯湘进府,汤玉瀚才急忙从城外回来的,现在却道:“今日正好无事,没想到赶上了冯湘过来。” 云娘一向不大问外面的大事,现在却不免好奇,“你调了冯湘过来是要他做什么呢?”冯湘这人倒是不错,只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先前玉瀚在夺嫡中一向嫌着他纠缠要在羽林卫,如今到了辽东,却硬要将他调来,怎么看都是公报私仇的意思。 汤玉瀚却笑道:“先前我也没发现他的长处,但这一次他与你去寻我,倒让我知道他的本事了。”原来冯湘到西夷首领处献锦帛,他固然没有看到汤玉瀚,但是汤玉瀚却是看到了他的,因此也将他的行为举止看得十分清楚。 云娘便当他对冯湘领情了,“虽然是二舅舅派他出门的,但总归十分尽心,对你也算有情有义了,这也是难得的长处呢。” 汤玉瀚摇头道:“我发现他果真似一个商人,讲起京城的货物很是明白,在木枮儿等人面前神态又恭敬,又巧舌如簧,虽暗地里打听我的消息,竟让他们一点也没疑心。”又叹道:“这本事怎么就能白白浪费了呢?” “你是想?” “不错,我想让他再装成京城的客商去赫图城,将那里的山势地形查看清楚。” “此事恐怕很是危险,他未必愿意去。”云娘当日去寻玉瀚,真是肝肠寸断,就连一双儿女都顾不得了,因此更没有心思去注意冯湘如何,除了那一次他开导自己,竟是一片茫然,唯记得他行动很是谨慎,因此一行人竟没有出过什么事,一直顺利回来。 但冯湘明显是个公子哥儿的性子,身处富贵,便只想一心在温柔乡中享受,听说他本在青州千户任上,每年都要想法子在京城住上半年以上,正是因为谋求调回京城才误打误撞地跟着玉瀚立下功劳调任羽林卫的,根本不比玉瀚胸中还有做一番事业的雄心,所以才如此判断。又笑问:“辽东肯为我们所用的商人亦有,你为什么偏要舍近求远让他过来?且他本还不是商人。” 冯湘自然不会愿意去!但是,汤玉瀚在心里想,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必是要去的!但是却向云娘笑道:“你虽看他纨绔,但是心里却有君父家国,到了这个时候,我只消一说自己的难处,他一定允的。” “辽东的商人有的不够忠心,有的不够机灵,有的不会说话,又怎么比得了冯湘?”汤玉瀚又告诉云娘,“你还不知呢,就在你们去寻我的路上,他还与几个西夷的女子有染呢!” 云娘将眼睛睁得圆溜溜的,“那怎么可能?” “怎么不能?在河湾处我是亲眼见的,亏他也不挑剔,什么人都能下得去手,”汤玉瀚一笑道:“是以,你完全不必担心他,不论什么时候,他自保都是有余的。” 第二日,云娘忙过家里的琐事,便想起冯指挥同知,叫了蕙莲道:“你去问一问,他可缺什么衣裳用品?毕竟只一个人过来,总有不便的时候。” 蕙莲便笑道:“夫人让我照顾着冯指挥同知,我岂不尽心?一早就送饭过去了,伺服着他吃了才回来。方才又去,竟然没见到人,打听了小厮们,才知道冯指挥同知竟然已经离了襄平城,也不是什么紧急军情!” 云娘叹了一声,“竟这么快,果真有报国之心!”又因冯指挥同知去赫图城是保密的,是以也不点破,只道:“既然如此,他的住处你每日去收拾一下,勿要积了尘土,等回来时东西都是齐的就好了。” 冯指挥同知这一去便很久没有回来。 云娘却同时接到了皇上的圣旨和皇后的谕旨。圣旨封左兰为英烈县主,左兰的四子为果毅将军,并着户部拨下银两,交辽东总兵府为英烈县主及果毅将军按制建墓,又令辽东总兵府在左兰的子孙中选忠心为国,品德端正之人,改姓为左,封为五品千户之职。 谕旨亦是彰表左兰之英烈忠勇,却又在最后嘉许武定侯辽东总兵夫人杜云娘,赞她守城有功、寻夫有节、为左兰请封有义,特赐玉如意一柄、赤金观音一座、貂裘一领、七凤垂珠金冠一顶。 云娘领了旨,十分欢喜,左兰及其四子的封赏下来,又可以重新为她建墓,令后人凭吊,且她英灵亦能得慰。且皇上又赐了姓,赏了五品官职,却是可以袭职的。 至于皇后所赐之物,不仅十分地贵重,且那七凤垂珠金冠本是亲王妃方才许戴的,她固然不好炫耀,但思在辽东也好,回京城亦是,若要按品大妆之时穿戴了,哪个不羡慕?心里也是极为自豪的。 又与玉瀚笑道:“这冠和裘只得我用了,玉如意不如留着将来给岚儿当嫁妆,出嫁时摆在第一抬,有多体面?” 汤玉瀚便笑她,“难道你要急着把我们岚儿嫁出去?遇了什么好的都要做嫁妆。”又道:“不论是谁想娶我们岚儿,都不能轻易许了,我总要细细看了人物品貌都行了再说!” 每一次提到与岚儿出嫁相关的话,汤玉瀚必要如此,云娘便笑道:“我知道了,就是皇后说过喜欢岚儿,我不是也没松口?” 果然玉瀚哼了一声,“太子又怎么样?想娶岚儿也要我答应才行!” 岚儿才四岁,现在说什么岂不太早?云娘便放下这话题道:“那尊金观音像,我却想留在襄平城。” 汤玉瀚思忖了一下,“你是说放在鼓楼里?” “不错。” 原来天|朝城都是有规制的,不止城墙高度厚度、护城河深度宽度这些都有定数,而城内亦都建鼓楼,晨钟暮鼓,既能报时,也是报平安,到了战时,鼓楼前正是点兵场。 一般城池的鼓楼里都供着关帝像,亦有供文昌星的,唯襄平新城建城日短,鼓楼内还只空着,未曾迎了仙人,云娘便想将这尊金观音供在鼓楼之中,“这尊又正是龙头观音像,供在鼓楼里也十分相宜,保佑襄平城永固久安。” 皇后所赐的观音有一尺多高,只足金就用了百余两,上面又镶嵌了许多珠宝,如今云娘竟要留在襄平城,自然已经对襄平城有了十分地深情,其实他们到这里也不过几个月光景。但是汤玉瀚却明白,经历了一场战争,人毕竟是不一样了,就是自己也相同,于是点头道:“这是你得的,自然就听你的。” 择定吉日,金像奉入了鼓楼之中,大慈大悲观音立身驾乘驾龙头,威严无比,自此护佑襄平城,每日参拜者不知凡几,又都道:“本朝重建襄平城后,便未曾城破过,如今有了观世音菩萨护佑,更是金汤永固,夷人再不能踏入城中一步!” 第183章 夷女 安置了观世音金像,又为左兰建墓,请了道士选了城外北山半山之处,上面立了一座高大的石碑,下有四座略小的石碑,正是所谓的抱子墓穴,正合左兰母子所用。 几座正石碑建在一处土台之上,落成之时正值秋季,满山红叶黄叶衬着灰白的碑,在襄平城内就能看得到。 是以无论是观音金像还是左兰之墓,都激励着辽东的将士们,牢记上一次守城之战,同仇敌忾,誓要攻下东夷人的赫图城。 冯湘便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原来他自知直接到赫图城经商容易引起东夷人怀疑,十分危险,便带了货物先到了赫图城外的几处小部落,与他们熟识了之后方才去了赫图城,到了那里又停了一个月,熟悉了赫图城后,亦不敢急忙回来,只耐心将所有货品出空了,又收了许多皮毛参茸等物,正如平常的商人,最后赶到晚秋才出城南归。 赫图城一向戒备森严,就是商人也绝少能入内,且完全隐在半山的密林之中,只有到了进前方才能看到,是以辽东人真正见过赫图城的都是少数,更不必说城内如何了。此次冯湘回来,便立即将自己关进屋中,展开图纸,将赫图城内一街一巷,庙宇房屋,以及布防情形都画了下来,立下了首功。 汤玉瀚亲自带了辽东诸将摆宴为他庆祝,却不在总兵府内,而是在营之中宰羊烤肉,又分赏诸军,十分热闹。 至晚,却只有汤玉瀚一个人回来,云娘便问:“冯指挥同知怎么没同你一同家来呢?” 这一次却不是汤玉瀚故意的,因此他无辜地一笑道:“这个冯湘,竟带了一个夷女回来,只能让他留在外面了。” 想到先前马如松有一个夷女为妾,军中对此颇有微词,云娘急忙道:“他可是也要纳那夷女为妾?” “冯家毕竟是世代簪缨之族,断不能许夷女为妾的,”汤玉瀚摇头道:“可他又惹了人家,现在只有让他自己去伤脑筋吧。” 第二天玉瀚方走,冯指挥同知便来了,先前他们一同去寻汤玉瀚时,他便晒得黑了,不同先前京城纨绔的模样。这一次却不止是模样,而是整个人都变了,如果不是换了衣裳,恐怕云娘会真把他当成商人,习惯性地躬着腰,脸上不自觉地便露出谄媚之色。 而且他如今说起话来,果然也不同过去了,问了好,便又七绕八绕地说了许多闲话,见云娘神色只淡淡的,便苦笑道:“玉瀚一定是向你说了,其实我这一次并不是故意的,只是缘分实在奇妙。”又问:“嫂夫人可记得我们去寻玉瀚时在漠上遇到的阿朵吗?” 云娘哪里会记得,摇头道:“我那整日昏昏的,许多事和人都不大留心。” 冯指挥同知便道:“嫂夫人再想一想,那一日我们在她家的帐篷外烤了羊,她还给我们跳了舞。” 遇到夷人时几乎都是如此的情形,云娘再想不起阿朵的。 冯指挥同知便叹道:“这一次我去赫图城,总不好白眉赤眼地直接过去,定然被当成奸细一刀杀了。因此我便先在别处转了转,结果竟然又遇到了阿朵!” “嫂夫人可知?她已经怀了几个月的身孕,正是我的!” 先前玉瀚所说,云娘还待信不信的,现在才明白冯指挥同知在草原上也处处留情,倒替他担心起来,“有了孩子,这可怎么是好?” 冯指挥同知倒没有那样担心,“那又有什么?家里虽然不可能让她进门,但是我在外面也有宅子,总能让她们母子生活无忧。”又向云娘道:“只是眼下,我就要随玉瀚出征,阿朵一人在这里无依无靠的,还想请嫂夫人帮忙照应。” 云娘固然觉得阿朵一人留在襄平城内确实不便,可她却不能让阿朵进总兵府,因此便为难道:“若是旁的事都好办,唯有这件我答应不了。” “襄平城内尽是军户,阿朵虽然不是东夷人,但是大家还是不愿意接受她,否则我怎么会又来求嫂夫人呢。”冯湘知云娘心地良善,便一味地恳求,“总不成让我出征时还悬着心吧。” 云娘被磨得无奈,终又因为冯指挥同知曾陪自己去寻过玉瀚,且阿朵也是在他此期间遇到的,又算算日子,阿朵的肚子已经有五六个月了,确实很难一个人过活,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便派人帮忙照料阿朵些日子,等你出征回来再交还给你。” 冯指挥同知十分欢喜,“多谢嫂夫人了!” 云娘便道:“你先回去吧,告诉门上的小厮你的住处,等一会儿就派了人过去。” 说着将蕙莲找来,说了事情,“冯指挥同知又道若没有阿朵一直伴在他身边,赫图城的人再不会信他的,是以这一次的功劳还有阿朵的呢。” 蕙莲却是记得阿朵的,向云娘道:“我也听人说冯指挥同知带回来了一个夷女,竟然是她!” 见云娘并没有想起来,便又道:“黑黑瘦瘦的,个子倒很高,也不知道冯指挥同知怎么就看上了,一个晚上两个人都在一处说话,明明一个夷语一个汉话,也不知他们怎么说得明白。”又笑了起来,“不过,自那以后冯指挥同知便会说几句夷语了。” 等听了云娘打算派她去照料阿朵,纵然不很情愿,也答应下来,“我若不去,别人更去不得。”云娘便让她回房收拾了东西,让小厮帮她拿着过去了。 五日后,辽东军便离开襄平,攻向东夷人的赫图城。 这一次送行,云娘的感觉又不同。上一次初到辽东,奉命伧促出征,只觉得前途莫测,十分忧心。现在却是襄平城主动出兵,事先的准备也齐全,将士又同心,心里竟满是激昂之情,只盼着玉瀚这一次一举将赫图城拿下。 可是临行时执了手却道:“纵然一次不能攻下来,也不要紧,以后也有机会,最重要的是你们都要平安。” 汤玉瀚便笑,“你放心吧,已经不是初到辽东的时候了。” 只是云娘再不想他们一个月便攻下了赫图城,消息传来,满城震惊之后便是欢庆,赫图城为辽东的威胁已经几十年了,东夷人以此为据点,每年南下都会给辽东造成或多或少的损失,而马总兵最辉煌的时候,也不过是挡住了来自赫图城的压力,但也只是挡住而已,完全是被动的。 又过了半个多月,汤玉瀚才带着大批兵马回来,原来他打下赫图城后并没有毁城,而是驻兵于彼,因此便需要很多布置。 云娘接了人回来,张罗着给他备水洗澡洗头,玉瀚就算是喜洁的人了,可是草原上沐浴不便,出征回来身上脏的也实在不能看,就连头发都打成了绺。换了许多次水方才洗净些,又一边笑问:“可见也不怪有人说马佳养夷自重,先前辽东人说起赫图城,总是谈虎变色,如今你们不到一个月就拿了下来。” 汤玉瀚舒服地靠在浴桶的边上,感觉云娘的小手在他身上忙碌着,捉了手放在唇边香了香,又答道:“马佳年纪大了之后,也越发耽于享乐,打仗也没有过去的勇猛,可是若是说养夷自重,也未免冤枉了他。赫图城果真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云娘抽回了手,又拿香胰子给他再洗了一次头发,“可偏你这么快就打下来,是在赞自己的本事了?” “我的功劳自然是有的,但是先有冯湘擦得敌情,又有木枮儿协助攻城,再有新建的辽东军战力大增,赫图城再难攻,但毕竟是弹丸之地,自然能攻得下的。” 又向云娘道:“这一次攻下赫图城,也让我更加坚定,辽东再不能完全用过去的军户兵了,我准备上书请建铁骑,辽东此地,非有铁骑雄冠一方才能制住夷人,稳定形势。” 云娘纵是不大懂,但也知道要想改变辽东过去惯有的模式会有多少麻烦,玉瀚又有承受多少的压力,但是他便是这样的人,如果想去做,便不会管前面的路有多难,一定会坚定地完成。 每于此时,云娘便愈发仰慕玉瀚,更是将他服侍得妥妥贴贴,让人送了辽东人最喜欢的热锅子,亲自烫了肉片、小菜喂他,间或再送上一盏酒,“我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汤玉瀚空了两只手,却也不闲着,专给云娘捣乱,闹了几下便哄她道:“你去将门关了。” 云娘却不肯了,“你还是先省省吧,孩子们一会儿便过来。” 果然没多久,岚儿便带着崑儿跑进来,“父亲回家了!”一同扑到怀里,着实想念。云娘见他们父子三人滚成一团,笑声不绝,便抿嘴笑看,却冷不防被玉瀚一把拉了过去,与他们搅成一处。 孩子们闹了一会儿,便想起来问:“父亲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 原来汤玉瀚出门很少空手回家,先前给云娘带,现在又加了两个小的,便总不忘。只是这场仗打得异常辛苦,随后又要处置战俘、上表朝廷、整顿辽东军,一时忙乱,竟然忘记回府前买些东西回来,一时便尴尬住了。 不料云娘却笑道:“就在炕桌下面,你们自己去拿吧。” 两个小儿女便又爬到炕桌边,拿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却是他们最喜欢的栗粉糕,欢笑起来。汤玉瀚便悄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忘记了?” 云娘一笑,“我一直备着的,只是平日里都不用的。” 正说着,两个小儿女吃着糕,并不忘了父母,用白白嫩嫩,胖胖乎乎的小手捏了糕往他们二人口中塞着,一家四口,天伦之乐,欣然于心,愉喜之极,竟难以笔墨描画。 第184章 织毡 汤玉瀚自到辽东,不足一年,便拿下一直为辽东心腹之患的赫图城,令东夷人上百年的根基毁于一旦,又驱东夷部落之于数百里之外,军威大振。 此后他又开始在辽东选练骑兵两万,号曰辽东铁骑,基本将先前的军屯制废弃了。 概因屯兵化兵为民,虽然节俭,却也有着不小的弊端。本朝初立时,驱夷人于外,以屯兵守住北地尚为上策,眼下事易时移,辽东形势大变,东夷强盛,窥伺辽东,再以屯兵之策应对,便处了下风。 只是废了军屯之后,军费所需便又是一个极大的数目。好在,马家当被抄后,皇上因知马家的家财皆自辽东军户中搜刮而来,并没有收回,交给汤玉瀚练兵所用。 汤玉瀚得了这笔钱,方才在五万辽东军中精选两万骑兵,一应配备军械马匹皆为上乘,饷银亦高于寻常,陈兵塞上,一改辽东时常受东夷人南下抢掠之态。 马家家私虽然极丰厚,若用于一家则奢靡万分,但用辽东铁骑之上,却只是平常,勉强以支持一年半载而已。毕竟铁骑人数虽少,可花费却远远高于先前的百万军户。 好在汤玉瀚亦早也预料到,在最初时便做了打算,一则练兵之前便上书皇上,每年为辽东铁骑拨下一笔军费;再则就是先前军户商户所交粮食赋税,虽然较马佳时减了一些,但也留了一定数额;三则便将马家先前的几处大田庄、牧场都留下用心经营,每年所得的利益全部用来练兵。 粮食、牛羊等蓄肉等直接送至军中,马匹本就为军中所养,皮毛等物亦是相同。汤玉瀚又学了云娘办织厂的法子,在襄平城里办了一处织厂,辽东虽然既无棉又无蚕丝,但牧场里每年却能下来的许多的羊毛,织成毛毡出售,比起牛羊战马田庄产出自用,这一处却是能换来真金白银,倒十分得他看重。 这一日汤玉瀚令人拿来几块织厂里新染好的大毛毡给云娘,“你瞧瞧怎么样?” 云娘看那毛毡,大红的地子,四边一圈深蓝色的宝象花,十分庄重大气,不论是挂在墙上还是铺在炕上都是极好的,再摸了摸那大毛毡,又厚又密,掂起一角,十分沉重,便赞,“果真是好毛毡!” “这是最新织出来的,瞧着还不错,特别拿来几条给你看。”又道:“这一批毛毡,我打算送到宫中一些,其余令人拿到京城出售,应该能得不少的利。” 云娘瞧他神情,颇有几分得意,便就笑了,“先前我常笑你会花钱,马家上百万的家私到你手上不过一年就用得七七八八,如今才知道自己错了,你其实也会赚钱的。” 汤玉瀚被她打趣,便也含笑道:“我原以为到了辽东每日必以练兵为要,再不想自己看帐的时候比练兵都多,又算着军费不够用了要怎么办才好!” 云娘便负了手笑道:“如今你给我作个揖,我教你一个法子,只这织厂就能多得三五倍的利,到时候你就可以少看些帐,多练会儿兵了。” 汤玉瀚见云娘略昂着头,一张俏丽的小脸仰了起来,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嘴唇抿着,耳边坠子上的几颗宝石晃了又晃,自负中又带了调皮,心里爱得什么似的,赶紧一步抢上前,弯腰拱手施礼,“还请夫人指点才是!” 云娘瞧他作态,不由笑得前仰后合,一指点在他的额上,“弄出这正经样子,还让我以为你请我阅兵呢!” “那又有什么,本朝的一位大将就是出了名的怕老婆,老婆到军营时他果真要请老婆阅兵的!”汤玉瀚便笑道:“夫人若是要阅兵,我也只得赶着去传下将令,服侍着夫人阅兵呢!” 云娘越发笑得站不住,拿手扶了他又笑又啐道:“本夫人不稀罕!” 汤玉瀚便越发闹了上来,“那夫人稀罕什么,本帅自然弄来孝敬!”又将脸凑上前,“看本帅还得用吗?” “罢了罢了,你又不正经!” 两人调笑了半晌,云娘方止住,拿手点着那毛毡道:“这固然不错了,可毕竟是织好了再染的色,色总是浮在上面,便差着一层。就仿佛在素绸上染花的法子,只是那绸怎么也比不得织出来的提花、妆花好看,价更是比不得。” 汤玉瀚便明白了,云娘定是想出法子了。 当初建织厂时,因辽东本地只有最简单的手工编织方法,自己也曾想派人去西域学织毛毯,去苏州学织仿西洋的呢绒等法子,只是这些技艺皆不肯外传,最终只能在本地请编织毛毡了技艺最高的人手工编织。 眼下这毛毡其实已经不错了,虽然与西域毛毯、仿西洋呢绒不同,但也别有一种特色,想来售出不难,就是进贡也拿得出去。 但听云娘的意思,却是不大满足。 便再上一步将云娘抱入怀里,在她脸上香一香,才笑道:“想出什么好主意了?” 云娘便笑道:“其实我先前还是想左了,这些天才醒悟过来。万物一理,毛毡正可以用织锦的法子织出来!” 从没听过可以用织机织毛毡,汤玉瀚便问:“只是如何做那织机呢,总不能用织锦的织机吧,且毛毡这样大,要多大的织机才好?” 云娘便又得意一笑,“你后面问的正是关键,毛毡和锦又不同,我们正可以先织成小块的,再缝起来,这样就能用织机织了!” 似乎很简单,可是并没有别人能想到,汤玉瀚便抱着云娘起身转了一圈,“你真聪明!”又道:“明日我让他们试着做几架小织机。” 云娘正横在玉瀚的怀中,双手抱着他的脖子,现在便抬起一只手指着厢房笑道:“我已经做好了一架,我们去看看!” “什么时候做的?我竟不知。” “你整日练兵,哪里有空闲?又何必告诉你呢。” 说着两人手拉着手一起看那织机,十分小巧,只有一尺多宽,却有四把梭子,上面放着织了一段的毛毡,云娘坐下来又织了一会儿,成了一个正方形,从织机上拿下来摆在桌上,绿色的地子,上面一朵盛放的大红莲花,花用了两种深浅不一的红颜色,中心又有嫩黄的莲房,十分地生动,便似要从那绿色的毯子上突出来的一般。 又因为这朵花正是对称的,因此现在云娘与先前织好的三块用同样的线用线织到一处,便又是一块大毛毡,上面均匀地开了四朵花,以此类推,正可以继续再接着织下去,大小正可以随意,花样也能随意拼接。 再将这块毛毡放在地上,云娘站在上面,袅袅地走了一步,回头垂视,“这个花样就叫步步生莲,你觉得怎么样?” “果真绝了!”汤玉瀚盛赞了一回,又叹道:“再没想到你会用织锦的法子织这毛毡,竟然不比西域贡上来的差!况且这花样又十分难得,传到京城,家家岂不都要买这毛毡铺地?” 云娘便道:“明日便将这织机拿去多打造一些,让织厂里的人都学了这织法,织成的毛毡再卖了出去,价格是不是要翻上几倍?你岂还用为练兵的费用不足而忧心?” 果然是不错,但是汤玉瀚却迟疑道:“这主意是你想出来的,按织锦的规矩,这些法子正是应该保密,你不是只在自家悄悄织,或者建自家的织厂织了先高价卖上些日子的吗?” 云娘在江南是开着织厂的,现在她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好办法,也正可以在辽东开一个织毛毡的厂,用这个新法子织出些新品大赚物赚。汤玉瀚虽然一心练出一支辽东铁骑,因此不得不管起了织厂之事,但是他却也不愿意平白占了云娘的新法子,“如今让我拿出去,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 云娘便笑,“我是那样小气爱财的人吗?” “谁敢说我家夫人是小气爱财的呢?皇后娘娘赏的金佛,上百两的黄金,又镶了那么多的珠宝,我夫人却送到了鼓楼里,保佑我们襄平城。”汤玉瀚正色道:“只是公是公,私是私,不如你先开织厂织上两年步步生莲,我再要了你的织机样子,便已经得宜甚多了。” 云娘却道:“你还记得我们在盛泽镇时,你对我说的,武定侯府在意的不是家财吗?那时我其实还不大懂,心里还想,不管怎么样有钱都是好的,可如今我才真正明白了。” “辽东铁骑是朝廷的事,可是其实也是辽东每一个人的事,如果不赶紧练出一支强兵,保得住辽东的安宁,纵是我们有多少钱财,又有何用?所以我真心把这织机给你们的织厂用,多织些毛毡,也多得些练兵之资。” “另外,这织机也不必保密,除了你们织厂用,也教给辽东寻常军户人家用。就拿江南做比,除了官织厂,又有许多人自家织锦,或者置了织机开织厂,先前是官织厂的东西最好最多,可日期子久了,官织厂却比不得民间的织厂了,他们虽然织机好,丝也好,但却织得慢,织得少,倒是民间的织厂利益更高一些。” “不过呢,既然官织厂赚钱少了,官府似乎得利也少了,其实不然,民间织厂越发富了,交给朝廷的税赋也越多。而且辽东军户人家若都学会了织毯,也能像江南一般富庶,日子也不必太过困苦。” “另外我还想着,你既然是辽东的总兵,我便不打算在这里建织厂做生意了。‘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我若在辽东开织厂做生意,不论怎么公道交易,也免不了有人会多想,又何苦来哉!” “我若想赚银子,自有办法,倒不必非在辽东,更不必在织毛毡之上!” 第185章 见识 汤玉瀚听了这一席话,只管拿眼睛看着云娘,半晌方道:“真不想我的见识竟不如你了!”自他认识云娘起,知她聪明,知她会打理生意,知她善与人往来,知她是自己的贤妻,却依旧不知她如今的才学见地非凡,许多事反要想到了自己的前面! 云娘只当他还与自己逗笑,“我毕竟是侯夫人了,见识自然不凡的。” 汤玉瀚见云娘并不以为然,便扶着她的肩道: “我说的是实话,你的见地,就是皇后娘娘听了,也会敬服呢。” 不想云娘听了,反有些不安地道:“其实我还是有几分私心的,方才说的固然都是真心话,但我在琢磨织步步生莲毯的时候,不免又想到怎么用提花手法织出这步步生莲的锦缎,觉得在京城里一定会卖得很火,便将丝谱写信先传了回去。” 又解释了一回,“虽是私心,但锦缎与毛毡却不大相冲,毛毡主要铺在地上,或者挂在墙上,而这锦缎却适合裁了铺在桌上、床上,又或者做了镜袱椅袱之类的。” “而且,辽东有许多羊毛,又没有蚕丝……” 还没解释完,汤玉瀚便哈哈笑了起来,又凑过去咬了咬云娘的耳朵,“正因为你的这些私心,我才最喜欢你!”又揽了她的腰道:“圣人说有教无类,也要收束脩,你为我的妻,岚儿和崑儿的母亲,自然要为我们想,赚了银子给我们用啊。” 云娘一想道理正是如此,自己只要尽到力便已经足够了,眼下的形势又不需破家筹资练兵,便又啐他,“又胡说了,家里的银子又不都是我赚的。” “我是不管的,反正在盛泽镇时便有人说我是吃软饭的,那就是了。且这软饭我是总没吃够,打算一直吃下去的!” 不说夫妻二人的私心话,只说这织毯机一出,立即便将辽东所织毛毡的层次提了上去,且这织毯机小巧,价便不大高,就是穷苦人家亦不难置上一台,很快在辽东便风靡起来。 又有总兵府织厂的巧匠造了用一把梭子只织一色毛毡的简易织机,倒比先前四把梭子的卖得好。原来云娘造织机,又想出了步步生莲的花样,只觉得那是极简单的,可是寻常织工,织起来却觉得十分地难,到了莲花的图案便时常织错,唯有一把梭子织一色毛毡的织机其实才是最得用的,要比先前四把梭子的还要受欢迎。 而总兵府办的织厂也因此不只织毛毡,又开始专门造织机卖织机了,竟不知这生意比起织毛毡还不差呢。 自然还有加到六把或者八把梭子的织机,便可织六色或者八色的毛毡,不多久又造出了更大的织机,能织出更多复杂的花样。这期间又请云娘去指点了几回,她便是知无不言,一心盼着这织厂越来越好,好赚了钱免得玉瀚银钱练兵。 织厂的帐房便算了一笔帐,自有此一改,织厂的收益竟多了三四倍! 许多人家从一台织机开始织毛毡,慢慢便多了,一家里置下几台、几十台织机的也不少见,便又雇了人来织。又因能织出好毛毡卖得高价,羊毛便也贵了起来,养羊的人家又多了,商人们也从夷人那里买了更多羊毛,襄平城以织厂为中心那一带便日渐繁华起来,再不是他们方入襄平城时萧条的模样。 街面上繁荣,人来人往的多了,百业齐兴,襄平城的赋税一下子多了起来,练兵的费用也越发地充足。 辽东最大的富商樊家便因此在襄平城内开了几家铺子,一处酒楼,樊娘子便时常过来。她本就长袖善舞,又与总兵夫人早年时有香火情,因此成了总兵府上的常客,又与襄平城诸位夫人们都熟识了。 樊家本是辽东的首富,先前也曾借过江阴侯府更上一层楼,但也因此卷入夺嫡之中险些灰飞烟灭,后来幸而早下决断,与江阴侯府断了姻亲,逃了出来。 但是在夺之嫡之时,樊家便损失极重,后来又失去了在京城的靠山,又差一点被马总兵压榨干了,本已经打算收了辽东的生意,偏偏在这时马佳倒了,汤玉瀚升了辽东总兵,将过去总兵府对商户、军户征的税赋大半减免,樊家便又重新活了回来,更重与新总兵府的关系。 就要过年了,樊娘子进府送年礼,见云娘忙得脚不沾地,知她要宴请辽东诸将,与自己说了几句话的工夫便有几波人来问事,笑道:“不如我帮夫人张罗些杂事吧。” 总兵府里亦有几位将领的夫人来帮忙,但是她们毕竟多数生于辽东长于辽东,对于云娘宴客的种种规矩并不十分明白,因此所帮之忙亦有限,且论起才干,也未必比得了当年江阴侯府的夫人。 云娘虽然知道樊娘子的能为,可却笑道:“已经这个时节了,你还不赶紧回广宁府?再晚了小心节前耽误在路上,不得回家过节呢。我这里总要忙上五六天的。” 樊娘子便挽了袖子道:“我本不想回广宁的,在襄平城里也没有事,正好来帮夫人。” 云娘方才没想到,现在倒明白了,樊娘子是嫁出去的女儿,虽然和离了,却不好回母亲家过年,所以宁愿留在襄平城。因此便点了头笑道:“如此,就烦樊娘子带人准备果碟子吧,每席四十个,先都摆好了,放在方桌上,到时候直接将桌子搬上去就行。” 樊娘子得了吩咐,便过去张罗起来,她做这些事情又快又好,没多久便将第二日宴上要用的都备好了。第二日又过来,如此忙了几天,到了云娘请女眷的时候,便也将她拉了来,席间倒了一大杯酒,“不敬你一杯酒,我心里都不安呢。” 诸将夫人们都与她熟了,也跟着敬酒,樊娘子竟酒到杯干,十分爽快,又有几位夫人也是海量,一时间觥筹交错,兴意高涨。 到了宴散了的时候,大家都走了,云娘却将樊娘子留下,把一个匣子给她,“这是我们家自己做的江南点心,你尝尝。” 樊娘子哪里肯接,“我家开酒楼的,各样点心都有,且我一个人又能吃多少?” 云娘便沉下脸来,直言道:“你的好意我都心领了,节礼我也都收下了,只是这些东西还要你带回才好。” 樊娘子便陪着笑道:“那又算什么,我是真心孝敬的,若不是汤六爷到了辽东,樊家的生意早就倒了,我嫁妆也没了,因此抽了几成利送来还不是应该。”又将那匣子放回炕上,“我亦不瞒你,若是马总兵时,可要比这个多很多,是以夫人只管收下,随便给孩子们做两身衣裳。” 云娘便笑,“若是拿这些银票做衣裳,不用买锦缎,只将这些票子缝在一处就够做两套的了!” 又摆手道:“我们家总兵有令,军户十中抽一,民户十中抽二,以此做辽东军资,樊家也好,你也好,只要不违律令,又安数额交了赋税,便再不必怕什么,是以这些银子却完全没有必要送的。” “再者我们家从不收这样的银钱,若是别人不知尚可,偏你不该不知,当日在盛泽镇时有多少丝绸的船从盛春河过,你可见我们家里留下一丝一缕了吗?” 樊娘子见总兵夫人好言相劝,面上温和,却将话说得十分坚决,只得又笑道:“夫人不知呢,酒楼是樊家的,可是包下织厂所有的毛毡生意的却是我的本钱,果真是赚了一大笔,倒觉得心里有愧。” “赚了钱也是你的本事,且你一个人,又带着孩子,正要多留些银子傍身,又何愧之有?”云娘便又笑道:“玉瀚积了多少年的好名声,你倒要给我们毁了?其实总兵府织厂的毛毡给了你还不是因为你的价最高?赶紧把银子悄悄拿回去,我亦不会声张。否则一会儿让人直接送到酒楼,你的颜面岂不难看?” 樊娘子只得接了回来,又道:“今年是第一次,大家都有些不敢出价,只我知道汤总兵是磊落君子,并不会虚言,因此赚了。明年大家看我赚到银钱,定然一起抬高毛毡的价,再也不能赚这许多的钱了呢。” 云娘度她的意思,还是想要自己帮她在玉瀚面前说一句话,便笑道:“你亦知道,我家原来就是做丝绸生意的,可是辽东织厂的事情,我除了帮忙弄弄织机和花样以外,竟一点也不过手,为的不就是免得落别人口实?是以明年竟价的事,我决不问一声的。” 樊娘子知道不成了,却也佩服云娘一丝不取,若是总兵夫人要做这桩生意,别人哪里能抢得上呢?真心地道:“我先前竟是有眼无珠,并没有看出你的心胸——只说如今襄平城内,谁不感念你?威望倒要比总兵高了。” “你又错了,”云娘便笑了,“大家对我是有些感谢不假,可真论起威望,哪里又比得了玉瀚呢?” 汤总兵初入襄平第一战便舍身救出襄平城大部兵马,然后攻下赫图城,现在又练出了辽东铁骑,东夷人并不敢再南下,是以大家方才安心做生意,织毛毡,那才是真正的威望呢。樊娘子便自己打了一下嘴道:“我是说的不当,只是你们夫妻一个不苟言笑,威风凛凛,一个心灵手巧,与人和善,大家没有不敬服的!” 云娘见她将玉瀚和自己捧上了天,便笑道:“你可不要再恭维了,我倒有一件事要问你,过了年可还去京城?” 樊娘子赶紧问:“怎么不去?有什么事情只管交给我。” 云娘果真有件小事,便告诉了她,“我带来的一个丫头家里母亲病了,才收到信,我想送她回京,虽然也有人时常往来,可总不比与你同行方便,是以我才想问你。” 樊娘子应了,“这算什么。就是今年来降的夷首进京,总兵府上也交给我们商队帮忙将他们一路带到京城呢,是以过了初五,我们便出门了。”其实若不是为了亲手送来总兵府的年礼,她便早随着送毛毡的车去京城了。 云娘亦曾听年前又有几处的夷首来降,有人便想到京城觐见,玉瀚也愿意他们感受天|朝的博大,明白些礼仪道理,将来教导夷人子弟,以息干戈,是以也同意将他们送到京城觐见,便笑道:“你家既然接了总兵府织厂的生意,自然也会把这事派给你。” 樊娘子便又与云娘说些悄悄话,“前两日有先前没看上我的人来提亲,我想着还不是见我们樊家又起来了,我也与总兵府走得密,究竟没什么意思,且嫁了只能在内宅,还不如我专门做生意呢,便一口回绝了。” 樊娘子再不可能与钱南台破镜重圆了,先前还想嫁人,如今也不想了,云娘便笑她,“你现在最爱的是银钱吧?” “对我这样没遇到良人的,银钱果真比男人可靠啊!” 第186章 想透 因着听了樊娘子的话,云娘晚上等孩子们睡了便立即向玉瀚道:“我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如过去那般爱银钱了!”原来她还真没有想这么清这么透呢。 汤玉瀚见她似乎发现了什么最重要的道理一般地,果然如她所愿地笑问:“为什么?” “因为我有了你,一个聪明能干可靠喜爱我和孩子的丈夫啊!”云娘宣布了结果,然后扑到汤玉瀚的怀里,“所以我要那么银钱做什么?我只你就够了!” 汤玉瀚听了越发地笑了起来,“不错,我这么好,自然顶得上世上所有的金银宝贝了!”又在云娘的头上乱揉,把她的头发揉成一团糟。 夫妻二人笑闹了一会儿又说了些闲话方才睡下。 因夷人被夺了赫图城,只得退到了几百里外,整个冬天都没有踏足辽东镇,是以这个春节便过得十愉悦,又有城中军户们少交了赋税,再加之织毛毡等多了收益,襄平城内十分热闹,据说自本朝重新建成后最热闹的一个春节。 总兵府里的气氛就更不用说了,一家四口带着下人们第一次轻松自在地放任了一个月。 天气略略转暖时,冯湘自京城回来,原来他自打下赫图城后,便要请假带着阿朵回京城,玉瀚想到他果然为攻城立下首功,便上折子为他请封了三品卫指挥使,令他回京受职了,也算是出公差了,毕竟他方到辽东没多久,再没有给他假的道理。 冯湘这一来一回便就用了五个月,自己也知道有些过了,于是买了许多时兴的小玩意儿,给云娘、岚儿和崑儿,又捡个汤玉瀚不在府中的时候来求见。 云娘见了他不觉笑了,原来冯湘又变了回去,成了京城的公子哥儿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冯湘能潜入到赫图城,原来他就有这般本事,举止言谈神情气概十分富于变化,因此便能极快地融入人群之中。 冯湘见她一笑,立时便十分地沉醉,“嫂夫人其实也很想我回来的吧。” 果真,他已经又变回了那个纨绔子弟,云娘赶紧收了笑,“我整日带着两个孩子,倒不大有空想起什么事什么人来,只是前两日玉瀚还道你也该回来了。” 冯湘得意的神色马上消了,叹声气道:“玉瀚定然不是这样说的。” 自然,汤玉瀚的原话是,“如果冯湘再不回来,我就要军法从事了!”到云娘口中便将那话中的气消了去。现在见冯湘原来也省得,便道:“这些日子,玉瀚正带着人练兵,说要打到北边去呢。” 冯湘便道:“阿朵刚生了个男孩子,原本我还要在京城再陪她一个月,可是只怕耽误军情,才急忙赶回来。” 云娘便道一声恭喜,又问阿朵平安。 冯湘便笑嘻嘻地谢了,又坐着说了些闲话,倒是不敢再耽搁,第二日便出城去了玉瀚练兵的营中。 不久,汤峥自宣府调到辽东,原来他上一次来过辽东后,便觉得辽东时有战事,容易立下军功,因此求了玉瀚调了过来。 玉瀚等他来后,竟要比对冯湘还要严格,直接让他到了下面的卫所磨练。 春意方浓,辽东铁骑便北上草原了。按玉瀚临出门前向云娘交待,其实他并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只是想带铁骑出去磨炼一番,毕竟自建了辽东铁骑,还没有真正带到战场上过,是以,不会走得太远。 玉瀚走了,云娘自带着孩子在家中,倒是一点也不寂寞。虽然到襄平城时日不长,但却与许多将领的夫人们关系极佳,甚至早超过了在京城里交的朋友们,毕竟曾在一起上城墙劳军的,也差不多有同袍之谊了。 这一日见春光明媚,便思带着小儿女们出门踏青,便邀了几人商量,“这大好春光,我们若是只在家中岂不可惜?” 辽东的女子性情多爽朗大方,听了云娘的话,个个都赞同,“也正想着出去玩一玩呢。” 有人便道:“城东门外河边最适合踏青了,我们走过去也不过一刻钟。” 又有道:“要么我们去南城门外的福估寺吧,那里静幽。” 因这两处云娘都去过了,便笑道:“我听人说,城北山下有一片林子,有许多樱桃树,结了许多果子,我们不如去那里。” “可那边是不能坐车的,只能骑马!” 原来有人不会骑马,云娘听了也觉得遗憾,但又十分想去看那樱桃树,便叹道:“真可惜,我原以为辽东的女子都会骑马呢!” 大家听了她这话,却都惊问:“原来总兵夫人会骑马?” 云娘点头道:“我自然会的。” 大家便哄笑了起来,“我们只当夫人从京城定然不会,才这样说的,却不想原来总兵夫人竟然能骑马!”纷纷道:“我们自然都会的,”又有好奇地问:“夫人在哪里学的?可是在我们辽东?” 原来是误会,云娘也笑,“我是在京城学的,我们家有一个马场。不过还是在来辽东的路上才练得更好了。”又道:“我们马厩那匹黑马就是我的。” “那明日我们便去城北!” 第二日,大家果然都骑了马出门,各自带了儿女们在城门前会合,云娘便自带了岚儿,又令随从带着崑儿。人齐了,便打马向北而行,都是女眷,又带了许多孩子,因此大家并不纵马疾行,而是带信缰绳一路赏景。 辽东人烟毕竟稀少,虽有成片的良田,但更多的土地还都是未经开垦的原野,绿草荫荫,鲜花盛放,放眼望去,春花无限。偶尔经过一条小溪,马儿踏了过去,溅起成串的水花,落到身上,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人人便高声笑了起来。 不到一个时辰,就到了云娘闻名的樱桃林了。原来辽东的樱桃是一种极小的红樱桃,一株树上便长了许多,远远地看去,便像挂了无数的小灯笼,色彩浓得让人心醉。摘了樱桃一尝,皮极细极薄,果肉十分嫩,味道却是甜中带酸。 这一片的樱桃树原是野生的,一向少有人来采,且采也采不尽,只站在树下不用挪动,一会儿功夫便能摘下一盆子,洗干净拿签子去了核,放在甜奶酪里,那鲜美的味道唯有在这里才有。 树林中又有蘑菇、木耳,大家吃了樱桃去采,突然惊了一只山鸡,扑楞楞地飞走了,却捡到几只花点子的蛋,又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对兔子,孩子们去追,只是那兔子最是胆小,听了声音便飞也似地跑了,去追的人只能无功而返。只是也没有人真正在意是不是能捉住,大家出来只是为了玩,而不是打猎。 中午时分,在树林外面点了火,将带来的一只羊烤了,各家又都带了点心吃食,摆在一处,谁喜欢什么便自己捡。 特别是孩子们,都玩乐得疯了,过了一个很少出门的寒冷冬天,这样的恣意便是最大的补偿。 直到太阳慢慢斜了下来,大家方回。 岚儿玩了一天,还一点也不困倦,坐在云娘马前却仰着头求母亲,“我也想要一匹小马,自已骑着出来玩。” 原来邓将军的小女儿与她年龄相仿,却早会骑马了,也有一匹小马,如今正骑在马上,把岚儿羡慕的只盯着邓小姐。 云娘本是不许的,毕竟孩子还小。可是禁不住岚儿的恳求,又有邓夫人笑着帮忙劝道:“买一匹温顺的小马给孩子骑不打紧,我看岚儿行动敏捷,学骑马必是极容易的。” 大家也都笑道:“学会了骑马,其实并不只是为了玩,也是果真有用的。”在辽东,会骑马在关键时候能可能会逃得一命的。只是马匹金贵,寻常军户人家不可能家家蓄养,而能令女子学骑马的,更皆是军官之家。 岗儿虽然不可能住在辽东一辈子,也未必能遇到夷人骑马逃生,可是于辽东,骑马远比在关内是更重要的技能。只说这里几乎没有官道,坐车出行极不方便,且很多地方车子难行,就是坐在车子里,也会因为十分颠簸而不舒服。心里又动了几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就答应你了。” 岚儿笑得一朵花似的,再恳求道:“我们今日就去买马吧!” “那可不成,”云娘驳道:“马可不是随便买的,若要买好马,总要等到开马市那天,再到市上好好挑选一番才行。”原来襄平城马匹的生意是极兴旺的,每一旬便有专门卖马的商贩在北城外形成市集,想买马的人便可以在那一日过去,听说常有夷人带着成群的马过来贩卖,玉瀚就曾去买过几匹好马。 岚儿无奈,只得嘟起了小嘴,“那到了集市的时候,母亲一定要带我去买马!” 云娘答应着。 不防邓小姐在一旁笑道:“夫人,汤小姐,明天就是马市的时间,我们今天晚上就可以先到北城外看看,夷人会带着马提前过来的,这时候正能挑到最好的马!” 岚儿听了,哪里还能忍得住,拉着云娘的衣襟道:“母亲,我们就去吧!” 邓夫人等人也笑,“别的倒罢了,便这马市的时间比什么都记得牢!” 邓小姐却不理会,只向岚儿道:“我还会挑马呢,我们一起去!” 云娘便笑,“纵是我不想去,也只能去了。” 大家回城,略兜了个圈子便路过那里,果真已经有十几座帐篷,并一群群的马了,都道:“因为辽东建了骑兵,过来卖马的夷人越发多了起来。”打马上前一看,果然不乏神俊非凡的马儿。 云娘的马是玉瀚替她的挑的,她倒不懂得应该如何买马,好在邓夫人等个个深通马经,就连小小的邓小姐也颇能说出些马齿、马耳、马腿什么样的好,几个人在马群中便认真看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邓夫人和邓小姐便帮着岚儿挑中了一匹雪白毛色的小马,向云娘道:“果真是好品种,恐怕要贵一些,但是正好从小养起来,长大了便会护主的。” 云娘见岚儿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哪里还会嫌贵,只请了邓夫人帮忙讲好价钱,一时又遣人回城取锦缎,原来夷人不愿意要银子,却宁愿要几十匹好锦,原来他回了草原正可以将锦高价卖了,倒比拿着银子回去合适。 这时蕙莲在一旁轻轻地拉了云娘的衣袖,“我看到了阿朵。” 第187章 阿朵 阿朵是谁?云娘一时没有想起来,“哪个阿朵?” 蕙莲便悄声道:“就是冯指挥史新纳的夷人小妾阿朵,”又指着一个背着孩子挤马奶的瘦高女子给云娘看,“那个就是。” 可是阿朵不是应该在京城吗?云娘便问:“你不是看错了人吧?” “不会错的,我刚才就看到她了,也不大相信,特特地瞧了半日,就连眉上的那颗痣都一模一样,才来告诉夫人。” “她怎么会到了这里?”思忖了一下,便叫蕙莲,“你去将她叫来,我问一问。” 蕙莲便跑了过去,一会儿拉了阿朵过来,还低声劝着,“我们夫人最善心的,你不必怕,有什么话也只管与夫人说。”看样子阿朵并不愿意来回话。 云娘这时离了大家,单独站在一处,便向阿朵道:“因冯湘是我们家的朋友,所以看见你总要问一问,可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我能帮的一定帮。” 阿朵早知道蕙莲是总兵府的丫头,因此也猜到了云娘的身份,显然有些害怕,却十分倔强地道:“我不想在那个鸟笼子里住着了,所以便回来了,又有什么不对?孩子是我生的,所以我带回来了,也没有什么错!我走的时候可是什么东西都没要的!”她的汉话并不很好,是以更显生硬。 云娘见她有几分激动,便赶紧道:“我并没有恶意,只是如今冯湘在外,你一个人带着孩子也不容易,所以才多问几句。” 阿朵便赶紧道:“我现在过得好着呢!不劳你们挂心!”说着将身子挺得更直了。 云娘瞧着她身形十分削瘦,脸晒得黑红黑红的,又有几处暴起了皮,一身污得几乎看不出本色的皮袍子,用布兜背在背上正熟睡的孩子,心里越发为难,并不知如何做才好,再看她形容虽然狼狈,可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却十分明亮,显然是有主意的人,半晌又问:“你找到家人了?” 阿朵犹豫一下才道:“我才回来没几日,还没找到家里人,先在那家帮忙干活,等他们回草原时再找回去。” 是了,夷人与汉人不同,居无定所,所以就是阿朵想回母亲家,也没有那样容易就找回去的。云娘便又问:“那你们母子只靠着帮工过日子,岂不是太难了?” “并没有什么难的,我一个人从京城回来还不是好好的,”阿朵摇头,然后恳求道:“我自己能把儿子养大,夫人不要把我抓回去!” 千里迢迢,一个夷女背着刚满月的孩子,又没有银钱,能走回来,果真很了不起,云娘越发觉得难办,劝道:“不如你进城里等冯湘回来,与他说明白了再走?” “不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就是想回家!” 云娘度其神态十分地坚定,怎么也做不出将人硬扣下来的事,便将手腕上的一对金镯子取了下来,“你拿着吧。” 阿朵并不肯收,“我不要夫人的东西。” 云娘便道:“并不是给你的,而是给孩子的见面礼。”说着递给蕙莲。 蕙莲便接过镯子替她戴在手上,“夫人赏你,你便接着吧。” 阿朵便道:“那我就走了。”说着果真转身走了。 云娘立在原地,怔了一怔,忽然见阿朵又跑了回来,松了一口气,“你还是与冯湘见上一面才好的,先随我们入城吧,我来安排。” 不料阿朵却道:“我不进城的,明日就走了。只是想请夫人转告冯哥,我过去真心喜欢过他,而且还要谢谢他给了我一个儿子!”因为不再害怕被抓回去了,神采里竟有几分飞扬,然后便不回头地走了。 云娘只得将事情放在心里,又嘱咐蕙莲不要说出去,只等冯湘回来再告诉他,他若是还恋着阿朵,便去将她找回,但是云娘却分明觉得阿朵再不会跟着他来了。 辽东铁骑在初夏时回来的,玉瀚早早让人传话,“请夫人在总兵府里备下丰盛的酒席,我们的老朋友来了!” 云娘只听传话便知玉瀚很是郑重,赶紧吩咐了家人,十分用心,心里却不知是哪一个老朋友,又怎么能在北边遇到,问了那军士,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是被派来传话而已。心里不禁埋怨玉瀚,为什么传话却不传得清楚些,也好知道为谁准备宴席,能准备得更合适一些呢? 虽然这样想了,但心里却还是雀跃起来,并不是为了那不知道的老朋友,而是为了玉瀚就要回来了。虽然他不在府里的时候,自己带着孩子过得也好,可还是盼着他回来。甚至自听他要回来了,云娘便觉得家里都亮了许多,脚步也轻盈起来。 到了玉瀚回来的时候,云娘迎到了府门前,见正与玉瀚并肩走来的人,却大吃了一惊——原来他说的老朋友竟然是木枮儿! 木枮儿在玉瀚的指点下走了过来用一只手扪着胸弯下腰来,口中说了一大串的夷语,云娘一点也没听懂,只点着头笑。 汤玉瀚便过来与她并肩站了道:“木枮儿是在祝福你。” 云娘便悄声问:“他一定没有认出我吧?” 汤玉瀚便点了点头,又笑道:“我告诉他。”果真用夷语说了一串什么,木枮儿便抬起头来吃惊地看着云娘,又说了一大串话。 “他是说没想到你长得这么漂亮,无怪我一定要回来。”汤玉瀚笑着解说了,又向云娘道:“你今天也出来与我们一起,夷人招呼客人就是这样的。” 云娘也算是去过夷地,便也不反对,只又请了邓夫人等一同入席。 于是大家便按夷风,夫妻坐在一处,云娘便与玉瀚坐在最上首,左手下面最尊贵的位置给木枮儿和他的随从们,右边是襄平城诸将。大家从未这样坐过,最初颇有些不适应,可看着总兵和总兵夫人神情自若,便也就好些了。 吃过几巡酒,云娘便悄声道:“我本来准备了戏班子,可是木枮儿恐怕听不懂,是不是叫上来呢?” 汤玉瀚倒奇怪,“从没听有戏班子会到襄平城的?” “邓夫人她们也说是第一次呢,”云娘便道:“不过,现在襄平城比过去富多了,来了戏班子亦不稀奇,本来唱了十天要走,我因想着你们就要回来,便留他们再等等,如今正在外面侯着呢。” 汤玉瀚点头道:“也许木枮儿他们听不懂唱词,可一定能看得懂。”又补充了一句,“当年我在夷人那里,就能听懂他们的歌。” 云娘便赶紧传了戏班子,又笑玉瀚,“在那边也没多久,你的夷语说得倒好!” 玉瀚略笑了笑,“我为了能听懂他们的意思,可是用了很多功夫去学的,现在可不是得用了吗。” 正说着,那戏班子便上来了,班主捧了戏单子请总兵点戏,汤玉瀚便将单子递给木枮儿,木枮儿听身后的一个人说了什么,便就用手上面指了一指,原来是贵妃醉酒。 云娘觉得木枮儿就是乱点的,忍着笑向班主点头。须臾,戏子们便扮好了出来,原来襄平城副总兵府里并没有戏台,便只在堂屋前面的空地充做戏台,乐手便都只坐在一旁。 尽管十分地简陋,但是木枮儿他们都看得痴了。云娘是主人,自然会一直用心注意大家的情况。一出戏罢,便请他们再点,又在戏间令人送上美酒佳肴,殷勤相劝。 又瞧了个空儿,悄悄出来,吩咐了江花,“赶紧在外院收拾出一间屋子给侄少爷,再悄悄去问侄少爷的小厮,需要用什么都备上,家里没有的便去外面买,这几日侄少爷住在这里时,你便时时关照着。”原来汤峥这一次也跟着玉瀚出征了,是以一同回来的。 自汤峥率兵来襄平城援救起,云娘便与这个侄子渐渐熟悉起来,眼下汤峥调入辽东,自然更是要关照他。 又叫了蕙莲,“你悄悄将冯湘叫过来。” 因为有戏,院子里的人都出去看戏了,空无一人,云娘倒觉得正好,免得让人听见了不便。于是在内院的廊下等着,没一会儿见冯湘走了过来,见了她眼睛一亮,喜滋滋地上前行礼道:“嫂夫人,唤我来何事?” 云娘便将那日见到阿朵的事说了,又道:“我本也想将人留下,可是阿朵却十分坚决,我倒又怕硬扭着不好,便放她走了。” 冯湘方才还神采飞扬,左顾右盼,现在却将一张晒红了的脸胀得更红了,握拳道:“出了这样大的事,家里连封信也没有,我竟才知道!” 云娘恍惚记得他是将阿朵送到外宅的,因此便提醒他,“也许你家里人果真不知道呢。” “什么不知道,就是不想管!” 云娘见冯湘很是气恼,便道:“我之所以急忙将你叫来,就是想告诉你卖马的夷人去了哪个方向,如果你愿意去追,还可以早一点去,把阿朵请回来。”却又不忘劝道:“我知道你们男子都重血脉,可是阿朵真很可怜,你千万不要只将孩子抢回来,那样她恐怕会伤心的。” 冯湘这时反不急了,“我不去追了,就是追上也没有用的,阿朵脾气特别犟,既然走了,定然不会再跟我回来,也不会把儿子还给我。” 云娘便道:“虽然是冯家的血脉,可是毕竟母子连心,阿朵说的也有理,儿子虽然是你的,可也是她的,你只管放心吧。” 冯湘摊摊手,“我总没有那么狠心让她们母子分离,就让儿子跟她去吧,反正我也不缺儿子。而且嫂夫人有所不知,夷人与我们不同,女人带着儿子改嫁不算什么,继娶的男人也会将这儿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就连将来分家产也与亲生的一样呢。” 云娘找了冯湘过来时,是准备好了要劝慰他一回的,毕竟才从北地征战回来就遇到这样一件糟心事,但眼下却觉出他其实也不过只略有点生气,倒是以为丢人的情绪更多些,又见他已经平复下来,便点头道:“如此,还请冯指挥使回席吧,我这边也有许多事要安排呢,就不奉陪了。” 说着进了房,打算转一下就出来,其实她并没有什么事要再安排的了,就是一会儿玉瀚回来洗澡休息的物品都准备好了,布巾、衣裳、腰带都摆在一旁,随时都能用,只是以此为借口赶冯湘走而已。 不料她一进房,倒吓了一跳,原来玉瀚正在浴桶里,见了她笑道:“我正洗好了,帮我拿布巾擦擦。” 第188章 好笑 云娘瞧汤玉瀚十分适意地靠在浴桶上,仿佛已经洗了一会儿,可自己出来时他明明还坐在宴上呢?便十分疑惑地问:“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就在廊下,怎么一点也没听到声音?” “我却听到你们的话了。”脸上忍不住现了笑意,冯湘刚送回京的阿朵便跑了回来,还真可笑呢?他可是一句也没漏下地听到了,又强忍着在屋里没有笑出声。 云娘便疑惑道:“你该不是又胡乱醋了起来吧?” “并没有,”汤玉瀚笑着站了出来,“但我见你出来,便也跟出来了。”说着便将云娘拉到怀里,“正好换件衣服再回去。” 衣服又没有弄脏,原本完全没有必要换,但是眼下却湿了,不换是不可能的,云娘一边梳妆一边啐他,“总不成一起走让人猜到你做了什么,你先去吧!” 汤玉瀚这时便是极听话的,笑嘻嘻地上前替云娘簪了一只钗,顺手又在她脸上抚了一把走了。云娘揽镜自照觉得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出去,到了院门前见蕙莲正站在那里守着,脸上一红,忍不住还是问:“你可见总兵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随夫人回来便一直站在这里,并没有见总兵大人回来,只刚见总兵大人方才出去了。” 云娘心里便暗笑玉瀚还是醋了,也不知从哪里翻墙跳窗地回来,却也不提,偷听自己和冯湘的话,真真好笑。可自己总不与他一般见识的,又问:“你可见冯指挥使是回宴席上还是回房了?” 蕙莲便道:“应该是回房了。” 云娘便带着她到厨房看了看,见正在烤羊,正是按夷人的方法做的,便笑,“备这宴时原想既然是故友,定是从京城来的,所以想他们尝尝夷人风味,不想客人也正是夷人首领。” 蕙莲便笑,“这样倒也贴切。” 云娘又看了旁的菜道:“你挑些清淡的酒菜给冯湘送过去。” 看着蕙莲答应着走了,云娘方回了宴上,先悄悄瞄一眼玉瀚,见他将自己新做的玉色的箭袖八团云纹袍穿得格外英武俊俏,又自觉为他选的玉带也好,特别配他身上的衣物,且上用系了那把镶金嵌宝的腰刀,十分合宜。再见他端正地坐在正中最宽大的榻上,脸上平板着,一丝笑影也没有,几乎觉得方才那个赖皮的人不是他了。 只是却也放下心来,如此模样,再不会有人想到刚刚的事。 再环视一圈,大伙依旧吃酒看戏,便悄悄在玉瀚身边坐了。 没一会儿功夫,手便被他在袖子下面握住了,轻轻地把玩着,仿佛提醒她刚刚的人正是他,一点也没错,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其实心里坏着呢。 这一场戏酒,一直从午后唱到午夜,云娘见木枮儿等人意犹未尽,却知道戏子们已经极累再不能支,便罢了戏,只道:“夜深了,总要睡觉,明日再请戏班再来唱。”说着让人拿出二十两银子打赏,又有邓夫人等也纷纷赏了银子。 不料,木枮儿竟也从脖子上摘下来一串松石,说了几句,令他的随从将那价值不斐的东西送给了班主,又高声道:“唱得好!我们头领十分喜欢!” 一时宴散,自有襄平城驿丞将木枮儿等人接走,云娘随玉瀚送到门前,回来便笑,“真没想到,夷人竟然也喜欢看戏。” “夷人也是人,喜欢好的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汤玉瀚却又赞她,“我正想让他们见些天|朝的好东西,夫人安排这戏,恰到好处。” “请这戏班子也不过是凑巧的事,”云娘与汤玉瀚进了房,一面帮他换了衣裳一面又问:“我见木枮儿虽然与你谈笑风声,但眉眼间颇有郁结之色,可是有什么不情愿的?” 汤玉瀚便笑道:“他是被我掳来的,自然有点不情不愿。” 原来如眼,云娘便问:“你这次出门竟特别去找西夷的部落?” “并不是,夷人逐水草而居,想找他们并不容易,先前高祖出征时也有找不到夷人空返的时候。我这一次本也只是想练兵,不想正与他们遇到了,便邀他来了。” “其实他是见打不过你才不得不来的,”云娘还不知道玉瀚,心中雪亮,坐下拆了头发,“之后你还是要把他们送到京城,让他们知道天|朝的好处,以后不再打仗。” “不错,”汤玉瀚颌首道:“我到辽东之后,一直想如何是最好的治辽方略。练兵打仗自然必要,可是只靠刀兵亦是不行,总要夷人诚心归化。这个木枮儿,他原来的部众很少,但颇有才略,自他当了首领便慢慢聚拢了许多夷人,现在若是不管,将来恐为天|朝之祸。” 云娘便接道:“如今将他带到襄平城,一则是要感化他,一则是将调离西夷,将来就是再回西夷,部众也多分散了,正可谓防微杜渐之策。” 此时汤玉瀚正站在她身后,便将她抱了起来,笑道:“我们家里又出了一位女总兵呢!” “那明日你要听我将令,教岚儿骑马。” “岂止交岚儿,就是崑儿也该学起来了。” “崑儿还是小呢,再等一两年吧。” “他虽小,却是男孩。” 还没有崑儿时,玉瀚便说有了儿子便要早早将儿子分到外书房请武学师傅教导。等真生了儿子,云娘见他也与岚儿一般地爱惜,便早将那时的话忘记了,现在突然想了起来,也顾不上与玉瀚笑闹,赶紧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问:“你不是现在就想教崑儿学武吧?” 汤玉瀚却点头道:“武学师傅这两天就到了,是该开始练了。” 云娘才知道玉瀚原来早做了安排,便气道:“你为什么不与我商量?崑儿还这么小,哪里能吃得习武的苦,再等一两年又如何?” “告诉了你,你岂能舍得?”且云娘自那一次小产后便未再有孕,是以更是珍爱两个孩子,“而且不瞒你说,我虽想到了,但也想再等上一年。后来接到祖父的来信,才下了决心。” 若论爱惜孩子,汤主瀚也未必逊于云娘,只是他毕竟是男子,总是更理智些,此时并不让步,却轻言细语地哄着她,“我小时候也不愿意习武,只说那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就有吃不尽的苦,直到长大了方才觉出习武的好处,这时候再没有人督促也会每日打上一套拳。” “所以尽管要吃些苦,但其实却是为他好。再者你想崑儿是我的嫡长子,将来还要继承爵位的,哪能不好好教导呢?是以这一次,祖父不止帮我们找好了习武的师傅,就连读书的先生也请好了,岚儿了崑儿便一起开蒙吧。” 云娘早知玉瀚说的对,又无力地反驳道,“这时候开蒙也早吧?” “不早了,且我见岚儿和崑儿也被你教着认了几百字,跟着先生认真学起来并不难。” 云娘想了想又道:“读书习武也就罢了,只是不能这么早将崑儿分到外院去。” 汤玉瀚似乎早知道她会如此说的一般,笑着抚了抚她,“可以再等等,只是你想如今岚儿已经六岁了,崑儿已经四岁了,是不是应该从西屋里挪出去,分到东西厢房里住着了?” 这一对小儿女从生下来就是云娘亲自抱在怀里长大的,先是就住在自己的屋子里,现在也只在西屋,只隔两道门,什么时候过去看都是极方便的。现在就是分到同一个院子的东西厢房也好似从心上摘下来似的,云娘可也知道再不能让他们如此在西屋里混着了,于是便伏在汤玉瀚的怀里哭了起来。 “别哭了,你当我不想一直把他们抱在怀里逗着玩闹?可是孩子总要长大,离了我们。是以人们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到时候我们就是老来伴了,我辞了官,你也织不动锦了,我们在一处读书看画逛园子,不也很好?” 云娘本哭得伤心,听他开解也知不错,方略好了一点,就听汤玉瀚突然间笑道:“也不知那时候到了晚上,我还行不行了?”遂一把推开他,啐了声“老不正经的!”远远地躺到一旁。 汤玉瀚见她不再伤心,便到她身边躺下问道:“我现在还不够老呢,所以是不是就可以不正经点呢?” 云娘却又不生气了,依在他怀里道:“听你那么一说,我现在觉得老了也是很好的事呢。” “只要我们在一处,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有了这番话,岚儿和崑儿搬出西屋,分别住到了东西厢房,每日一早便到书房读书,崑儿又开始习武等事情一件件地办了,云娘便还觉得有受得住。 再看岚儿和崑哥儿,搬到新屋子里都乐开了怀,又因刚刚读书习武,也都兴致十足,并没有一丝忧伤,云娘一则是放下心来,另一则就是失落了,没人时便在玉瀚面前念“两个小没良心的,先前还缠着我要一起睡呢,现在竟把母亲全忘记了!” 方念了一天,崑儿便泪汪汪地起不了床,“母亲,浑身都疼,又酸又疼。” 昨日是崑儿第一天习武,云娘其实一直在练武场外偷看,见武学师傅并没有教他刀法剑法,只令他站了一会儿桩,倒是不解,回头问玉瀚,才知道习武都是从这么来的,先要打好基础,稳了下盘才行。倒放下心来,先前她倒是怕这样小的孩子舞刀弄枪的不小心伤了。 只站了一会儿便说痛,云娘只当崑儿太小,又一直娇养长大,恐怕是有些累了,因此便笑着劝道:“昨日崑儿还不是说要与父亲一样,将来做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吗?你父亲说他从小就这样练的武,以后每一日还要练的时间再长些呢。”又将崑儿的衣裳解了,学着玉瀚昨晚的样子在他的小胳膊小腿上揉了一会儿,“你父亲一大早便去操练了,如今崑儿再不起来,将来就不能当大将军了。” 崑儿便含着眼泪起了,刚到正屋,岚儿也来了,见崑儿的眼泪不免问:“弟弟怎么了?” 云娘便道:“想是习武有些累了。” 岚儿便笑弟弟,“昨天你还说自己是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还哭了呢?我就从没见父亲哭过。” 崑儿赶紧擦了擦眼睛,“我没哭,没哭。” 岚儿一抬眼就见母亲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赶紧收了笑容,“弟弟,没关系的,今天姐姐陪你练武,但是你再不许哭了。” 原来昨日岚儿也随着崑儿一起去了练武场,也站了一会儿桩,可是觉得没趣便先走了,刚刚母亲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身为姐姐一定要帮助弟弟,因此慨然应诺陪着崑儿。 第189章 否认 汤玉瀚从外面回来,听了小姐弟两个的对话,便笑,“崑儿,你见父亲练武打仗要你们母亲陪着了吗?男子和女子是不同的,你姐姐跟你母亲学做针线也没有要你陪。所以一定要勇敢,父亲陪你一起练!” 崑儿听了,便点了点头,“我不要姐姐陪了。” 不想岚儿却懂事地道:“我还是陪弟弟一起去吧,这会儿我也没事,针线可以等下午做。” 汤玉瀚便拍了拍女儿,“那今天岚儿便同父亲陪着崑儿。” 尽管玉瀚不令云娘过去,只是她又如何舍得,拉了崑儿的小手随在父女二人之后一同去了练武场,玉瀚便站在一旁瞧着武学师傅指点崑儿站桩,岚儿也摆出姿势站在一旁。云娘不好进去,便回了房,悄悄关了门按他们的样子也试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她觉得双腿早抖得不成了,腰也酸背也痛,两只胳膊也举不动了,开了门便跑回了练武场,却见崑儿还在场中间站着,白嫩嫩的一张小脸上,汗水和泪水一同向下流着,一时什么也顾不上,几步冲了过去。 云娘先前还只当崑儿娇气,现在才知道看着简简单单的站桩并不容易,几岁的孩子竟要受大人尚且承受不住的苦呢,恨不得跑过去将一把崑儿抱在怀里,再不让他练了! 只是她方进了练武场,却一下子撞到了玉瀚的怀里,又被他一拉一带停了下来,想说什么,正迎上他那双黑黝黝的眼睛,,突然她便明白了,玉瀚心里的疼并不逊于自己,甚至比自己还疼,因为他是亲身经历过又完全明白的。 男子汉就是这样长成的。无论有多少的苦,有多少的痛,玉瀚从来都是一人扛在肩上,却将自己护在安稳宁静的家中。 现在他要将儿子也培养成这样的男子汉。 云娘知道自己再不能拦的。 转身回房,却见岚儿正在屋子里吃桃子,“母亲,父亲陪着崑弟呢,还给我摘了桃子让我回来和母亲一起吃,可母亲却没在屋子里——母亲,你去哪里了?咦,母亲你怎么哭了?” “母亲没哭,”云娘赶紧擦了泪,“刚刚有风,吹了尘土进眼睛里面。” 岚儿早放下桃子过来给云娘吹眼睛,“好了吗?” 云娘便道:“好了。”叫人打了水重新净了面,却问岚儿,“你怎么不练了?” “好累呀,而且还没意思。”岚儿拿了桃子给云娘,“母亲尝尝,是外面新送来的。” 云娘接了桃子,却向岚儿道:“记着,以后就再不许笑弟弟了。” 岚儿眨了眨眼睛,似乎也懂了,“我练了一会儿就不练了,弟弟也不想练了,可是父亲不许,他一定好累好累的吧。”又道:“他比我还小两岁呢。”说着又担心起弟弟,扔下桃子起身跑了,“我去看看弟弟。” 云娘没有再过去,只是听了他们练罢了武,小姐弟又去读书,下午玉瀚带他们出城骑马,到了晚上,将崑儿抱在怀里,不住地抚着他。崑儿便也抱了母亲不松手,仰起头来,一双又黑又亮地大眼睛眨着,“我想要母亲陪着我睡。” 云娘瞧着儿子,温和地笑道:“崑儿既然答应要单独住东厢房了,那么说话就一定算数啊。”又拍了拍他的头道:“不过母亲亲自送你回房,还陪你到睡着了再走,明天一早就来叫你起床。” 崑儿想想便点了点头,又向父亲和姐姐懂事地道:“崑儿只今天让母亲送我回房,明天就自己回去了,也不要母亲陪着。” 待云娘回去时,玉瀚已经躺下,见她过来便抱在怀里道:“要哭就哭吧。” 可是云娘却不哭了,她咬唇道:“我既然生了儿子,就要教养好儿子,为什么要为他受了一点苦就哭呢。” 汤玉瀚想到一早见她鬓发散乱地跑来,满脸焦灼的样子,再看如今在自己怀里平静得像一滴水一般的女子,心里却知道她一早回来后肯定是哭了的,只是现在不说。便加了点力气将她按在怀中,轻轻地唤了一声“云娘,”又道:“崑儿最难的就是眼下这一段,等过去了便再不觉得苦了,你千万放宽心思。” “还有岚儿,她若喜欢,跟着学上一招半式的,你也不必拦她,技不压身,女孩子会些功夫也不是坏事,只是我再舍不得像崑儿一般板下脸管她,好在将来就算我们老了,也有崑儿保护她。” 云娘便低声道:“我一直知道,你比我还疼他们呢。” “这哪里能比得出谁更疼孩子呢,只不过父亲和母亲的疼爱是不一样的。”汤玉瀚又道:“当然,与我对你的疼爱也是不一样的。” 云娘既然想通了,每日里便想出许多办法讲故事鼓励崑儿,好在她如今时常读书,也颇知道些典故、传奇的,又经历了许多,再与家里的事情捏到一处,哄几岁的小儿还不错,听得崑儿十分入神,虽然身上疼得还是哭,但也一直忍着练了下去。 不想岚儿与崑儿一处听了云娘的故事,也要日日与崑儿一处习武。 云娘并不反对,只觉得玉瀚说得对,因此又告诉女儿,“习武是好事,最能强身健体,也能使人坚定勇敢。但我们女子天生力气便比不了男子,因此在习武等上面便略逊一筹。可是女子也不是没有长处,比如灵巧细致的事情,就比男子做得好。” “男子和女子的差别是上天注定的,便是想改也改不了。因此母亲觉得身为女儿家,学些女儿擅长的纺织、刺绣也很好,并不比那习武要低上一头,且也是一技傍身,纵使什么时候,都有立身之本。” 岚儿听了,却板着小小的手指头一一算道:“母亲,我既喜欢习武,也喜欢做针线,还喜欢弹琴、读书、习字、踢键子……可好?” 云娘总觉得似乎一个人不能学这么多的本事,就说她自己吧,当初她绣花也很出众,可自开始织锦,便不再用心琢磨刺绣了。 可是岚儿还小,若是愿意多学些,倒也不好反对,因此她便点头笑道:“你若喜欢就都学吧,只是别累着。” 与玉瀚说起此事时,倒觉得有些好笑,“这孩子人不大,心却不小,什么都想学呢。” 汤玉瀚倒觉得没什么,“岚儿喜欢就由着她,女孩不比男孩,又不必袭爵做官什么的,让她自由自在的才好。” 云娘和玉瀚两个,原本都经历了不少的波折,才在二十几岁上得了岚儿,比寻常人家都要晚了好几年,果真爱如珍宝,就是接着又生了崑儿,也没能分去对岚儿的爱。因此汤玉瀚这个偏心的父亲竟又觉得自己的女儿不同凡响,“小时候我就说岚儿聪明异常,如今可见一点也没错吧。” 因此岚儿竟然忙了起来,崑儿习武读书练马术,也不过几门功课,而岚儿在此之上又加了好几项,绘画、女红、弹琴等等,就是云娘有时下厨,她亦喜欢跟着打个下手,弄两样别出心裁的小菜。 岚儿的菜天马行空,有时是绝世佳肴,有时却无法下口,好在不管怎么样都有她的父亲大人捧场,没有一次不吃空了盘子。 而且侯府里请来的先生,学问自然是好的,可却不是皓首穷经之辈,盖因侯府教养孩子,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读书科考,倒是人情练达,又兼多才多艺的,得知岚儿想学弹琴绘画,便也一并教了,倒也不需另请人。 至于而习女红,云娘自己的针线便极出色,便亲自来教。描了几张最简单的缠枝纹花样,先叫她绣个帕子,几针下去便看出岚儿不愧是自己的女儿,心思巧,手也巧,第一次做,针线一丝不乱,待绣成了更觉得扎出的那花颇能看得过去了。 可是岚儿毕竟是生于侯府的千金小姐,再不能如云娘小时总有许多活计要做,每日也不过绣上半个时辰一个时辰的就放下了,她事情太多,不可能专注于一项上。 只这绣花,练得少了,手就不够熟,到底于针线承转之处便显出些生硬来。云娘想了,便要她做一件虫草的床帐,先用浅绿的轻纱缝了帐子,再于上面绣了各式的虫草,正是江南女儿家夏日里最喜欢用的样子,当年自己在娘家时床上便挂了一件,虽然料子不如眼下的好,可那花样却被多少人赞过。 且缝纱帐亦需要耐心,而那些细草小虫最是练绣工的,若是做成了,岚儿的女红也就成了八分。 不想岚儿见到娘备下几丈的轻纱,赶紧摇头,“我没闲工夫做这个,娘帮我找些好缎子,我要做几个荷包。” 云娘再三劝了不听,岚儿早将云娘平时留下的布角都翻了出来,自己在里面挑,挑了半晌依旧不满意,索性翻出整匹的好料子,下了剪子便裁了,却只裁成几个荷包。 云娘还未及说她糜费,她自己便已经找了理由,“东西还不是给人用的?只要用了便是正道,哪里糜费?”活脱脱地与她父亲一个口吻,倒噎得云娘再管不了。 翻过了布料又翻花样子,挑好了却藏起来不叫云娘看,等过了些日子给家里每个人送了个荷包。 尽是一色宝蓝的缎子,花纹也都一样,喜上梅梢的图案让岚儿改了改,变成了四只喜鹊,两只大的,两只小的,两只大的立在梅梢,两只小的正在飞,真好似自家的四个人! 四只荷包大小还不一,玉瀚的最大,云娘的其次,接着的是岚儿,最小的是崑儿的。 论起来针线也只一般,花样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这样四只荷包,云娘也第一次见,不由得笑,“亏了你怎么想出来!” 玉瀚宝贝得紧,赶紧系在身上,因换了荷包,倒引发了另一起公案,当天晚上辽东总兵回房时发现房门早在里面闩上了,竟不得而入。好在他跳窗子是有经验的,终还是进去了,却直接笑倒,“你如今几岁了,还同岚儿吃醋?偏平日里又宠女儿宠得紧,刚刚还那样赞她。” 云娘才不认,“谁吃醋了?我自己的女儿,我为什么要醋!我不过是困了,便早些歇着而已。” “那门为什么闩了?” “我就是随手闩了,还值得你来问?”云娘将自己裹得紧紧的,仿佛一个小蚕茧,冷笑道:“门闩了,你便在外面歇了,有什么不好?” 汤玉瀚悔得什么似的,再三赔礼,“我见你将自己的荷包摘了换上新的,便也换了……” 云娘却不依,“你这话说得有趣,你换了荷包又与我何干?为什么要赔礼?” 玉瀚见怎么也说不通,又去拉她身上的夹被,“这天气已经慢慢热了,不需将被子盖这么严。” “我偏喜欢热一点!” “我身上热,来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不稀罕!而且你再热还有汤婆子热?” “那我竟一无是处了?” “果真一无是处,再不如我的岚儿和崑儿帖心。” 汤玉瀚得了如此考语,竟是第一次,也十分委屈,明明云娘宠着岚儿和崑儿,可是为什么又会因为岚儿的荷包与自己生气?却忘记了他自己有时也因云娘将心思放在儿女身上太多而醋的时候了。 软磨硬泡都不中用,深有韬略的总兵大人脑中灵光一动,“哎呦”一声,滚到一旁,却再不言语。 云娘却赶紧掀了被子过来,“怎么了?” “我没有被子,太冷了。” “胡说!”明明炕上摆了许多的被子,怎么会没有。但见玉瀚早脱得只剩了中衣,抱着胸缩成一团,却又赶紧将自己的被子帮他盖上,“要么我再取一个厚被子。” “不用了,有你就好了。” 云娘触了他火热的身子也知道受骗了,平日里他身上便比自己热许多,自己抱着再舒服不过的,今日怎么就忘记了。只是现在想撇清哪里还来得及? 此后汤玉瀚常在云娘面前道:“原来我常道岚儿是我们家最聪明的,不料就是崑儿也极不凡,我竟差得远了!” 当日得了姐姐的荷包,崑儿也喜欢,但是却不把母亲做的摘下,而是同时戴了两个荷包!变份心思,辽东总兵也叹为观止,但自此后汤氏父子平日里都是挂着两个荷包的。 第190章 心结 岚儿的荷包如此成功,越发自认心灵手巧,可她却不肯再多做,又有自己的一番理论,“我是专门给大家做荷包的吗?不过是喜欢,才给大家做一个两个的,想再要,总要看我心情怎么样了?” 物皆是以稀为贵的,尽管她做的荷包怎么也比不了母亲的,但是却难得,倒比云娘的还要令人爱惜,云娘便也生了与玉瀚相似之叹,岚儿的聪明果真理自己万万不及的。 岚儿拒了再做荷包,并将女红针线的事放下大半,去忙旁的了。她的外务原本就多,每日里东一处西一处的,也不知她怎么那样多的好奇之心,那样多的精力,只是不倦。 不想,过几日,她又拿起了针线,云娘的布料花样重新遭了一回劫,却是要给太祖父绣荷包。 原来玉瀚近日许了汤峥的假,令他回京探视亲人。 岚儿岂能不认真表现一回?且她一直还依稀记得祖父最喜欢她,时常抱着她的情形,便也十分用心给祖父做了一个荷包,选的藏青色贡缎,上面绣了个大寿桃,红红白白的桃子,中间一个金寿字,下面衬两片绿叶,正是对老人家的心思。 崑儿也有给祖父的礼品,乃是他用心写的一幅字。 云娘也赶紧打点礼品,一份份地包好,一样样写了签子:有进上的,孝敬祖父的,送京城亲朋的,托汤峥带到京城再按签子送出去。 玉瀚任辽东总兵,身担重任,轻易不能回去,自己和孩子们自然也要陪他,这些东西就他们的心意。 原来汤峥自出京城,先在宣府任职数年,再调入辽东,一直未曾回京,如今辽东铁骑大胜,夷人不敢南窥,这一次得了假也是十分欣喜,便回卫所去接了妾李氏和李氏所出的两个儿子,再回襄平城准备与木枮儿等人一同进京。 这几天云娘早将东西装了车子,这时一并交待了汤峥和李氏,便笑道:“明日一早就出门,你们带着孩子们早些回房里再打点一番,也早些歇了,晚上不必过来,我是不讲那些虚礼的。” 汤峥和李氏都躬身答应,“六婶娘只管放心,东西我们一定送到。”说着便退了下去。 没多久,汤峥却又返了回来,见只云娘一人,便在下首站了,却满脸愁色,欲言又止。 云娘想起他先两日听有了假兴头头的样子,心里也省得了,便道:“能回去一次也是好的,你也有几年没见过太祖父、母亲和妹妹了。” 汤峥岂能不想家?年少的他遭遇巨变,凄惶惶地离开繁华的京城到了荒僻的边塞,便再没有回去见过亲人,他早盼着这一日呢。可是又因为他的身份再不敢提的,只怕因此又给家里带来灾祸。 如今六叔做主让他回京,他再欢喜不过,但是欢喜之后便又有愁思涌上心头,因此叹了声气道:“六婶娘,我这一次回去,恐怕我母亲就要我在京城娶亲了。” 峥哥儿的亲事,云娘是亲眼见了的,真是一波三折,到了如今,他已经二十几岁,却还没有成亲,却先纳了妾。 当初恐怕也是为了有人帮忙照顾日常起居,可两人在一处时间久了,又生了两个儿子,情谊自然就深了,峥哥儿便有了扶正李氏的打算,可是大嫂自然不同意,反更加急着给儿子说亲。 因大嫂的目光一直放在在朝中最顶级的高门之中,可峥哥儿不过是边城小小的武官,所以亲事一直没成。不过,随着玉瀚在朝中的地位越来越稳固,而汤峥也在宣府、辽东立下战功,升任了四品官职,形势又有不同。 另外,熟知朝政的人也慢慢发觉,皇上地位日益稳固后,对于已经成了东海王的先太子比以前还要宽容,毕竟君臣名份已定,再不可能翻过来。是以如今不再像刚刚即位时清理打压先太子一系的亲朋故交了,甚至对于除了谋反的二皇子,带兵攻皇城的三皇子之外的几位皇子的旧人都网开一面。 几年前夺嫡所引发的血雨腥风早过去了。 这样的变化,大嫂再没有不知道的理。借此机会在京城替儿子相看了亲事,完全是可行的,峥哥的猜测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自己的儿子,云娘从一开始就不会教他做出先纳妾生子的糊涂事,可峥哥儿先前在宣府已经纳了妾生了子,总不能改回去。且云娘又不好在他面前说大嫂让她先纳妾的主意是错的,现在只得道:“这种事还要你自己决定,六婶娘能嘱咐的就是,你要记得你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要为自己的家人撑起一片天,令她们能安心地过日子。” 峥哥儿听了,沉默了一会儿,却突然问:“六婶母亲,你觉得是我父亲对不起母亲还是我母亲对不起父亲呢?” 汤峥是武定侯府嫡长一系的长子,自然从小严格教养,年少时颇觉得自己允文允武,才华出众。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经历的事情多了,他对自己的评价慢慢变了。 现在他竟觉得自己是个连为人处事道理都不大明白的人。 按说当年汤峥从母命在宣府纳李氏为妾时,明白地说自己过两年就要娶妻的,李家应了,纳妾文书也写了,身份早就成了定案。可是他再不想自己的亲事竟就这样蹉跎下来,而李氏也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平日里对他亦十分地体贴。在卫所时,很多无知的军户便一直当李氏是他的妻子。 而李氏,经过了这么多年,也慢慢忘记她是妾了,毕竟家里没有正妻,而他们又在塞外之地,身边也没有多少懂得这些规矩的人。 甚至就是汤峥自己,也不知不觉地把李氏当成妻子一般的对待,银钱俸禄都给了她,家里的事情都由她打理,孩子也由她教养。 所以在母亲有一次来信提到想为他在一个破落侯府中求娶一名庶女时,汤峥突然想到,与其勉强结一门不大合适的亲事,还不如就一直与李氏一起过日子呢。然后他就想到了扶正李氏。 虽然说不能以妾为妻,但就是高门大户之中也未必都能严守这样的规矩,民间更是无所谓的。而李氏,也是好人家的女孩,漂亮懂事,生性又爽朗能干,将家里孩子一摊的事都管得极好。 可是汤峥却没想到母亲会如此地生气,写了长长的信骂他,又更加急切地要为他定亲成亲了。他完全可以想见,这一次回京,母亲一定会借此机会将他的亲事办了,在她看来,就是家世败落的贵女也比李氏要好,她一定下了决心,绝不许自己将李氏扶正。 母亲的道理,汤峥是明白的,他从小就是在这样的教导下长的。可是现在的他却变了许多。既然母亲如此有道理,可她和父亲之间最后却闹成了那样,昔日以贤良为名的母亲成了许多人的笑柄,就是自己远在边塞,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这就让他没有过去那般相信母亲了。 汤峥突然就想请教六婶娘。 还在好多年前,汤峥突然听到六叔娶了一个家里不承认的婶娘时,对新六婶娘并没有什么太好的印象,就是后来六婶娘有了诰封,在汤家立住了脚,他也只觉得不过是六婶娘会讨六叔的好罢了。 可是自他救援襄平城起,他重新认识了六婶娘,与母亲口中完全不同的六婶娘,而后来到了辽东,更是知道原来六婶娘竟是一个如此出众的女子。辽东人都在赞扬她,不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折服于她的坚强、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她的心灵手巧…… 李氏,还有许多妇人,对六婶娘满是景仰,简直快将她化成神祇。 如果六婶娘果真一无是处,那么她岂能得到如此多的赞誉?又岂能得到六叔全部的爱慕?他突然就想来求教六婶娘了。 不想六婶娘却没有告诉自己怎么做是对的,只是要自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照顾好家人。这时汤峥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小了,比六叔六婶娘了只差几岁,果真是该自己拿主意了。 可他还是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因为这个问题在他心中已经盘桓了许久。父亲为了避嫌从不传信过来,自然不会向他解释。而母亲差不多每一封信中都要痛骂父亲,怒斥他多对不起自己。 汤峥既觉得父亲果真对母亲不好,也觉得母亲对父亲亦十分狠心。父亲和母亲间不可调和的仇恨一直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比起自己失去继承武定侯爵位的痛苦还要令他无法忍受,而又躲不开。 云娘再没想到汤峥会问出如此的话,怔了一下,却也明白了他的心结,便摇头道:“夫妻之所以为夫妻,便就是一体,没有对得起对不起的说法。如果一样样算起来,谁没有做错的事呢?从你父亲一面,会觉得你母亲对不起他,但反过来,从你母亲一面,也会觉得你父亲对不起他,两人也都各有道理。若是夫妻间整日要算这个,那么也不必成夫妻了。” 父亲和母亲虽然经过明媒正聘,花轿拜堂,生儿育女,夫荣妻贵,最后大难昨头劳燕分飞,其实他们竟算不上夫妻。父亲想娶的是个能为他打理家事生育嫡子的女子,母亲想嫁的是能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的男子,他们从没有真正为对方付出了情和意,才终有最后的分崩离析。 所以他们再不可能合好了,而自己想的自然并不是如此的亲事。汤峥便深深地向六婶母亲行了一礼,“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 第191章 打马 云娘自汤峥到了辽东,便待他极好,毕竟是玉瀚的亲侄子,有什么都会想着他,一年里总要给他在的卫所送几次东西,来了襄平城便定要留在府里。 眼见着他早从昔年京城的公子哥儿长成了一员战将,却还要比过去在京城时还沉默,有时想对他说些什么,竟也说不出来。今天有了这个机缘,便又道:“都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我们是一家人,你六叔的性子是什么样的你自然知道,再不肯多话的,可他心里还是想你能在辽东建立一番功业,为国为家立下功勋,也为自己挣得立身之本。” 汤峥点点头,“我早知当年能得了恩赏到了宣府任武职,是六叔替我求的,就是六叔对我的殷切希望也慢慢体会到了,我会在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不负六叔对我的期望。” 原来汤峥终于想明白了,云娘欣慰地一笑,“边城也没什么不好,且比起京城,更容易以军功晋身。本朝除了开国时封的爵位,如今也有数家因军功封爵的,皆是于边塞立下军功的,至于世袭武职,最高可以到三品,一样可以传之子孙。你还年轻,机会总有的。” 就比如马佳,在他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之前,果真就是一刀一枪从五品的千户起来,直到正二品的征虏将军,辽东总兵,又得封伯爵。 汤家长支这一脉注定是失去了武定侯的爵位,若要重新立于朝堂,唯有在边塞扎扎实实地立下军功为晋身之阶。 这是玉瀚在几年前便替大哥替汤峥想好的出路。只是他这个人,再不肯将这样的话向汤峥说出口的,且在诸将面前,一向对汤峥并不网开一面,反特别磨炼他,希望他能够早日成长起来。 看着六婶娘鼓励的目光,汤峥踌躇了一下,又问:“那我父亲和六叔?”在母亲的口中,六叔是夺了父亲的爵位的罪魁祸首,汤峥自然知道并非如此,但是他依然免不了理不清这些长辈们的恩恩怨怨。 云娘嫁进武定侯府后,与大哥见面也不过十余次,更不用说从来没有在一处说过话,她其实一点也不了解大哥,所有的一切也都是听大家的传言。 而且,玉瀚也很少向自己说起大哥的事。 但是,这并不等于云娘什么都不知道,她笑了笑,“你六叔与你父亲年纪相差很多,平时也不够亲近一定是真的。后来你父亲是太子的伴读,而你六叔又是个任性的人,连太子的面子也不肯给,他们间若是说兄弟情深我都不信的。” “可是血缘就是血缘,怎么也不能断掉,你大哥要随东海王离京之前,却与祖父和你六叔在一处盘桓数日,你想他们在一处会说什么?” “你再想想,倘若东海王果真即了帝位,你父亲会不会也替你六叔做些打算?” “三国之时,诸葛家两位亲兄弟,加上一位堂兄弟分别在三个帝王手下效忠,他们不曾因为亲情而对家国大事有所偏颇,就连帝王也从没有因此而猜忌他们。甚至大名鼎鼎的诸葛亮还过继了他在东吴做官的哥哥诸葛瑾的儿子为子,后来他们的孙辈也有相互相过继的。” 汤峥是从小读过书的,眼下听六婶母亲娓娓道来,便接话道:“不论是先朝还是本朝,也都有许多父子兄弟政见不同的……” 云娘便也道:“我想,一定也有兄弟反目的,但如诸葛兄弟一般亲情不断的恐怕更多。更何况,你父亲追随的东海王,并非似先前的二皇子三皇子五皇子那般的反贼,而是先皇两立两废的太子,是以就是当今皇上也待他与其他兄弟不同。” “我父亲从陪读时便追随东海王,就是他落魄的时候也宁愿放弃祖父家人随着东海王去了藩地,不只是他的忠心不改,其实也是为了保护我们。” 不错,大哥虽然做错过很多,对大嫂和子女们也不够好,但他并非一无是处,云娘便叹,“大哥是个硬气的人,他就算输了,也不会有人瞧不起他!” 说起来,汤家的男子自祖父起,还多是如此,个个都有一身傲骨,就连悟性并不高的汤峥也不缺。 汤峥被云娘看了一眼,立即明白了六婶母亲对自己的赞扬,二十几岁的人了,心里竟然雀跃起来,内心早已经崩塌的信念在一霎间全部找了回来,重新高高竖立,他不止知道自己回京应该如何了,更知道将来应该如何。 侄儿的变化,汤玉瀚也感觉出来,送走了他们,他便笑问云娘,“峥儿走前与我说了一会儿话,眼见着他懂事了不少,倒是好事。听他言语间十分推崇你,想来是你帮我劝他了。” 云娘只笑笑,“也没什么,不过他来问些事情,我就告诉了他。” 汤玉瀚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云娘从来都是温温柔柔的,可是汤家不同寻常人家,简简单单过日子,许多事都有如有团乱麻,纵自己能一剑劈断,但终不如她春风化雨地一点点解开,再将事情一丝丝地理顺来得好。 别人看着云娘从一个织娘嫁到高门,似乎一下子飞上枝头,尽享自己带给她的荣耀,但是汤玉瀚却觉得,即使云娘不嫁给自己,她也能靠着织锦慢慢发了家,过上好日子,倒是跟着自己多操了许多的心,出了许多的力,一双手落在她的肩上,“只是辛苦你了。” 云娘倒是另一种感觉,玉瀚待自己再有情谊不过了,有什么事情都拦在前面,只恐自己劳累,其实这点子家事,倒正是妇人应该做的,他却又向自己道起乏来。 便想起了自己告诉汤峥的话,笑着讲给玉瀚,“我都说,夫妻间再不能算计这么多的……不想你却偏偏来与我算。” “你的话原是不错,”汤玉瀚却另有一个道理,“但是要我说,夫妻间还是要算的,只是应该算一算自己为对方做了什么,是不是给了对方足够的关切和爱护。” 玉瀚正是这样,只怕对自己的爱意还不够,并不管他已经待自己太好太好了,而自己呢,好似也一样。 云娘因此便笑了,“我们老夫老妻了,再也算不清了。” 汤玉瀚也笑,“谁来与你算这些的?我是想与你商量,如今夏日就要到了,过些日子我们去赫图消暑吧。” 去年玉瀚向自己许诺要去赫图城消暑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今年果然就要成行了。 云娘是江南人,是以她在京城住的时候便觉得京城并不很热,到了襄平,又向北上千里,又能热到哪里?就连玉瀚,他虽然不怕冷,可也不怕热,其实也不大需要消暑。 可是到赫图城消暑嘛,云娘更多的是感觉到了玉瀚身为男人显示他的得意之心,哪里会不答应? 遂点头笑道:“既然到了辽东,能见识见识赫图城总是好的。”东夷人为患,时间也不短了,从皇上到高官,哪一个不知道赫图城呢?提起来不是一腔忿恨就是一声长叹,可如今,竟成了襄平将士们消暑之地,就连一向谦逊的云娘也不禁跟着玉瀚一样得意起来。 这一次消暑,却并非总兵府一家,襄平城诸将的家眷倒去了一多半。这里面的缘故自不必说,先前赫图城在大家心中就是一个可怕可恨之地,如今竟能成为大家消暑散心之处,只这样一层意思,就动了多少人的心。 恐怕整个襄平城的人,对于能去赫图城消暑都充满着得意呢。另有对夷人的城有好奇之心的,真想去凉快之地消暑的,又有喜欢出门看热闹的,愿意与总兵府的女眷们多来往的,种种情况自不必细说。 是以一天清早,从襄平城逶迤出来一长串的车队,先前骑马领路的过去了好久,后面还源源不绝地从城内向外走。 总兵府一家就带了十几辆车,可一家四口却全在马上。没几天的功夫,两个孩子都学会了骑马,只是毕竟年纪还小,总要大人带着,于是玉瀚与云娘两马之间是岚儿,崑儿与武学师傅在后面并绺而行,可于他们却已经快活得像小鸟一般叽叽喳喳的,轻风拂过,一路洒下无数的欢笑。 辽东乃天|朝极北之地,纵是夏日里,清晨时侯也并不热,空气中淡淡的雾霭还没有完全散去,再有一阵阵清风吹过,骑以马上最舒适不过,岚儿催动小马,便要跑起来。 云娘见她提了提缰绳,便赶紧道:“不成,你才骑了几日的马,竟还想快跑,,赶紧拉住马绺,与我们慢慢走。” 岚儿便将目光投向她的父亲,“父亲昨天说我骑得很好了。” 汤玉瀚果真点头道:“我带着她跑跑不要紧的。”又邀云娘,“一起去吧!” 云娘只恐他带了两个人看顾不来,便摇头笑,“我就在队伍里慢慢走,顺路赏赏景,你们自去吧。” 玉瀚便回头去看那武师,向他点了点头,便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队伍,越过最前开路的骑兵,一径向北去了。 云娘含笑望着他们,突然见岚儿回首向她喊道:“母亲,你瞧我!”说着挥了挥鞭子,正落在玉瀚的马上,然后便是岚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传了回来,“我也打父亲的马了!” 如此有趣的事,崑儿岂能放过,也赶上前去,“我也来,我也来!” 岚儿便告诉弟弟,“我教你,母亲是这么打的。” 云娘恨不得立时从马上栽下去,一头钻到土中,再不出来。不想已经过去两三年了,岚儿竟然还记得,而且又有样学样,又教了崑儿,让她可怎么有脸去见小儿女! 第192章 消暑 汤总兵带了儿女跑到前面,此次出来消暑的都是辽东大将的家眷,见了哪里能按捺得住?一时间便有许多骑也跟着出去,又多是些半大孩子们,你追我赶,欢声笑语,场面十分地热闹。 云娘瞧着各色的马匹,各色的衣裳,就像给大草原上添了许多彩云一般,一时向远处散去,便悄悄地握住了脸,只盼大家都盯着自家的儿女,未曾注意岚儿和崑儿刚刚的举动。 可是那怎么可能?没一会儿邓夫人催马上来笑道:“我才知道原来总兵夫人会使鞭子啊。” 她其实并没有打趣总兵夫人的意思,盖以为总兵夫人是会武的,所以教孩子鞭法。 云娘既不好承认也不好反驳,只得气道:“都是岚儿,不肯好好地跟在队伍里,一定要跑出去玩。” 邓夫人见总兵夫人一脸纠结,便笑道:“小姐和公子这是刚学会骑马,正是兴头的时候,你就是拿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有总兵大人们在,定然无事的。” 云娘只得也笑,“也是,他们再不知道按绺徐行的好处。” 既然孩子们跑了出去,几个女人便在清凉的晨风里,放宽了马步,随意说着家常,这才是真正的舒心惬意呢。 正行间,方觉得阳光猛烈起来,刚才跑出去的人马便都回来了,“前面有一条小河,中午我们在那里休息。” 云娘看着岚儿和崑儿带了汗珠的上脸,喜悦得似乎就要闪出光来,到近前将马拉住,向自己笑着叫着,“母亲,母亲,小河边的花特别多,你定喜欢的!”便笑着随他们向前走了一里许,果然见河边的草地开满鲜花,竟比最美的毛毡还要好看,倒令人舍不得将带来的毯子铺在上面。踌躇了一下,便在那地上直接坐了下来。 她原是迟疑着坐下的,不想坐下后却笑道:“太阳早将露珠晒干了,直接着就很舒服呢。” 一语未了,岚儿和崑儿便滚到了她的怀里,“刚刚我们跑了很远,真的累坏了,躺在这上面比家里的炕还柔和呢。” 云娘便拿帕子给他们擦了汗,汗还没擦净,两个刚说累得不成的小儿女早起身跑去与小伙伴们一处玩闹了。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累的。 男人们别在一处,女眷们另坐成一圈说话,便有人顺手摘了花插在头上,又有编了花环给孩子们戴的,忽又远远地听到方从京里请来的老先生吟起诗来,“大山广川,作观万方。虎踞龙盘,紫县浩穰……”更觉天高地阔,极目无垠,不由得便让人生出了满怀豪情。 赫图城距襄平数百里,他们这一行要在外面住上几夜的。在经了几处堡城之后原本便无可居住的房屋,可如今往赫图城的路上正重新修建着新堡,他们又在一处淹留了一夜,见新堡周围已经开垦了成片的农田,眼下农闲时数万军户被征调来修建堡城,城外的夯土已有半人高了。 唯有一座临时修起的瞭望台拨地而起,有数丈之高,十分地醒目。入夜时分,汤玉瀚带着云娘站在上面,拿着马鞭指点着,“此为险山堡,我自收复了赫图城,便新建了六处新堡,正与赫图城一同构成一道新防线,拱立襄平之北,护卫辽东镇。” 暮色四合,虽有明月,照着这不知从时侯就开始出现的原野,一望无垠,再看不到尽头,可是云娘似乎看到辽东六堡已经屹立在边塞,“如此夷人再不能兵临襄平城下了。” “六堡建成,又保止护卫襄平一城呢?”汤玉瀚手中的马鞭一挥,“只要能扼住赫图城,固守六堡,辽东全境皆安,亦为京城北部拒夷之屏障。” 云娘仰望着他,“其实我们这一次出来,也不只是为了游玩消暑,而是向京城、夷人几处表明,如今这里已经是我们天|朝的了。” “正是,我打算用三年时间建成六堡,除迁军户耕种外,再大兴民屯,驻辽东军及巡东铁骑于此,再不必年年岁岁被动地去挡夷人进攻。此六堡既成,至少保辽东几十年安稳!” 辽东如此广阔和天地,正应该由玉瀚这样雄才大略、胸中有大格局的人来经略,方能形成拒敌于外,安民于内的新局面。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将手轻轻地搭在他抬起的手臂上,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嗅着他身上的气息,感受着他的博大的胸怀,轻声道:“先前我在江南织锦时,最远不过去过吴江县,再不想竟能跟着你到了府城,进了京,然后还能到这关外之地……” 汤玉瀚便笑了起来,打断了她的感慨,“这又算什么,只要你喜欢,我还会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见识更多的风物!” 晚风拂过,吹来一片云彩,正将那轮明白遮住了,一时间天地一片混沌,云娘便觉得玉瀚温热的唇落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声在自己的耳边道:“还有,在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趣味不是?” 反正也没有别人能看到,云娘便仰起头也在他的脸上印了一记,“那我就等着了。”突然间,那片云飘了过去,月光突然撒了下来,杜云娘猛一转身下了瞭望台,快得武功绝佳的汤玉瀚竟没有及时抓住她。 等他赶上去,拉住了人,又止不住笑了,“台上并没有别人,不至于躲得这样快!” “你还说!今天岚儿打了你的马一鞭子,我在后面看得清清楚梦!”云娘掩了脸叹,“那时她不过三岁,怎么就记得这好几年呢?” “岚儿记得也不是什么坏事,”汤玉瀚的马被女儿打了一鞭子,当时可是笑开了怀,现在亦笑,“她知道父母恩爱,将来也一定与夫婿恩爱,岂不是我们乐见的?” 道理也不错,且白日里就是看到的人也没有笑自己,云娘便又笑了,“夜已经深了,我们回去吧。” 汤玉瀚却揽住她,“我们再逛一逛,一会儿还会有云彩将月亮遮住的时候。” 东夷人穷几代之力所建的赫图城座落于半山之上,密林之中。山路转了几转,到了近前方才看见一道又高又厚的石墙,除了正门前有一条不宽的坡路,其余各处皆临着天然的山崖,地势极为险要。 因此尽管赫图城的石墙要比襄平城城墙简陋得多,可是仅以守城论,却要比襄平城易守难攻。而赫图城的城门——其实并没有真正的门,只是两道石头墙交错着留出一个入口而已,却是一个陡坡,只能下马从此处穿过。想到当年东夷的猛士就守在这石墙之上,卡住入城必经之路,不觉心中惕惕然。 无怪东夷人为夷人中最最强盛者。 至于到了城中,房舍俨然,竟与汉人的城镇有几分相似。只是夷人不会烧砖制瓦,因而满城并无砖瓦,城墙完全用大石堆成,而房屋则由泥土夯筑而成。 及住了下来,这里果真凉爽,较襄平城还要清凉一些,且山间之景色,尤为迷人,又有许多鲜果野菜,大家闲了到处采摘尝新,又有成片的野葡萄,摘了酿酒最好,最可惜满山的榛果还没有成熟,但想到待大家走前却正是时候,正好摘些带回襄平城,便也不遗憾了。 在云娘看来,就是皇家的避暑山庄,竟比不得赫图城更适合消暑了。 毕竟是出来消暑,且孩子们又方才起蒙,两位老师倒也不是胶柱鼓瑟之人,只管住岚儿和崑儿完成功课,其余时间也由着他们玩耍。 云娘虽然在乡下长大,对田野并不陌生,可是江南水乡与塞北山林中又完全不同,竟着实新奇得紧。其实也不只是她,就是在辽东长大的诸位夫人们也充满兴趣地每日里东看西看,上山采果,下水抓鱼的。 至于玉瀚,他难得在到辽东之后有了放松的机会,竟每每随着妻子儿女们一处玩闹,最常充仆役之事,倒心甘情愿,间或又与诸将进深山打猎,专挑虎狼等猛兽下手,至于狍鹿鸡兔,不过随手拈来添菜。 这一日午后,玉瀚带着两个孩子出去,云娘却留在家中挑了两块颜色鲜亮的料子裁了两套箭袖袍子。 原来这一次出门,她见辽东的女子穿了男装骑马不少,马上便动了心思,要为岚儿也做了,毕竟女装怎么也不如男装行动方便。而且,云娘想着岚儿的容貌,倒有一半玉瀚的影子,比自己多了一分英气,若是穿了男装一定俏得很。 这个年龄的孩子,本来也分不出男女,岚儿穿了这衣裳,再梳两个总角,怕与崑儿跟亲兄弟似的,正是可爱。 云娘一头做着一头想,待给岚儿的做得了,自己也可以做两身,邓夫人她们骑马时穿的衣裳与平日的不同,应该也为的是简便。 先前在家里,四口人的衣物她从不要别人帮手,到了辽东,事情多了起来,她再忙不过来,渐渐地岚儿和崑儿的衣裳也用丫头们帮忙做,如今她裁好了,与蕙莲、江花和如蓝几个一同坐在树荫下缝着,又说着些家常闲话。 有人进来报冯指挥使求见。 第193章 评价 自因阿朵之事见面后,云娘很久没有见到冯湘,也知道他心里一定不自在,本已经生了子的妾室说什么都要跑出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着实很没颜面。他不愿意见到知情的自己,也是平常的。 是以他搬到自己的衙门里住,云娘也没放在心上,因她平日里事情又多,所以也就忘记向玉瀚问一问他情况如何,竟就一直这么混过去了。 这一次到赫图,不想他倒是来了,只是也没有像以往一般见缝插针地来献殷勤,是以云娘依旧没有同他说过话,只远远地瞧见了他。 此时听了冯湘到了,便赶紧起身,笑着让座看茶,再不提阿朵,只与他说些闲话。 冯湘原本口才极好,今日却期期艾艾的,说了两句闲话便拿眼睛扫屋子里的几个丫头,再瞧瞧云娘。云娘便知他是有事情,只是不好说,想想便吩咐屋里的丫头们些差使,一时将人都支了出去。果然他便站了起来拱手道:“嫂夫人,我有一事相求。” 云娘只当与阿朵有关,便道:“有什么事你只管说吧,但我也未必能帮得上。” “自然能帮上,”冯湘便道:“我是想求嫂夫人身边的蕙莲为妻。” 云娘初听了冯湘的话,差一点当自己听错了,便又问了一回,“你想求什么?” 冯湘便很清晰地又说了一遍,“求蕙莲为妻。”特别在“妻”字上加重了口音,十分地郑重。 云娘一时也不知应该如何,冯湘再不好,也是世家公子,蕙莲再好,也是汤家的奴婢,这亲事哪里容易做得成?心里并不信,却问:“你这会儿到我这里还求亲,可家里怎能答应?等到蕙莲真成了亲,又进不了冯家的门,那时可怎么好?她虽是个丫头,却是我最看重的,断不许别人骗了去的。” “我再不敢骗嫂夫人的,”冯湘指天誓道:“若是我在嫂夫人面前说了一句假话,天打雷劈!”见云娘似乎还不大信,又道:“成亲自然有婚书,还要在官府记档,这些事情我定然全部办妥,就算我们家不认也不成——何况如今我们家也不大管我了。” 云娘细察他果然出于至诚,想想道:“这种事我总不能立时就应了,你等我消息吧。” 冯湘便笑道:“那好,我就等嫂夫人的好消息了。”语气中很是肯定。 待人走了,云娘却也没有先问蕙莲,反等玉瀚他们回来了悄悄向他说了,又问,“冯湘的亲事倒底是怎么一回事?”冯湘与玉瀚年龄相仿,现在还没有成亲,且他家里又是世代簪缨之族,一定是有缘故的。 汤玉瀚平日再不说这些话的,到了这个时候倒不能瞒了,“他先前有一门指腹为婚的亲事,也是一家高门大户的女子,据说才貌双绝,就要成亲时,却有人传他与堂嫂有染,那家便立时退了亲,将女儿重新许了人家。他便发誓再娶一定要比先前好的,而那些家里有好女儿的,却也不愿意嫁她,如此拖了下来,所以就一直没有成亲。” “那他果真与堂嫂有染吗?” “当时许多人言之凿凿,可冯家又一力坚持没有此事,而是因为那家想毁亲才传出谣言。后来冯湘名声不好,一直没有说亲;那家却也在京城住不稳,遂谋了外任出京去了。至于实情如何,我亦不知。” 内帏的事,原也是外人不可能晓得的,云娘便道:“也是冯指挥使在这上头原就立身不正,才会有那样的传言。只是如今我才知他果真没娶亲,才好去问蕙莲。” 汤玉瀚不想云娘连这都信不过冯湘,反来向自己求证,便又道:“冯湘肯定没娶过亲。当年他曾发誓定要娶到比先前定亲的还美貌聪明的女子,但是蹉跎了几年再不听他提娶亲的话,倒是一个又一个地纳妾,原以为他早绝了娶亲的心思,原来却看中了蕙莲。” 想想也道:“若论人品,蕙莲果真是个好的,并不比他先前定亲的那人差,若是他从此洗心革面好好过日子,也不是不行的。” 云娘并不大信,“我瞧他未必,等明日我问了蕙莲再说吧。” 第二天,云娘便将别人都支了出去,单留下蕙莲,把冯湘求娶的意思说了。” 蕙莲立即就摇头道:“夫人,我不愿意。” “你可是因为那些传言?”云娘原就猜蕙莲知道冯湘亲事的波折,概她早发现下人们的消息十分灵通,甚至有时比自己都要灵通,以当年周家在武定侯府当管事的经历,不可能没听过,便又道:“你若是想问什么,不如我将他请来,你只在后面听着。 蕙莲却道:“夫人,我果真不愿意,所以也不必去问,是真是假都与我无关。” 原来并不是因为传言。那么就是蕙莲瞧不上冯湘处处留情的样子,再不肯卷到冯家的那一群女子中。是以隔了两日,云娘便将冯湘请来婉转替蕙莲回绝了他。 冯湘便怔住了,“没想到我许了她妻位她都不愿!” 云娘却听出了什么,便也沉下脸道:“你一定先前对蕙莲不尊重!” 先前自己曾指派蕙莲帮忙照料阿朵和冯湘,指不定冯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也无怪蕙莲如此反感。 冯湘其实与云娘也熟了,知她是个有主意的人,但却也第一次见她生气,倒唬了一跳,赶紧拱手谢罪,“我果真错了,只当她不过一个小丫头,却不想倒是有志向的,所以才来求娶。” 云娘却不似平时一般温和好说话,板着脸道:“你的事原不该我管的,但是既然与我家里人有干系,我便要说上两句。你其实表面对每一个女子都极好,其实正相反,一丝真心都没有。蕙莲虽是个丫头,却是个聪明的,又有些见识,轻易不能被人骗了去。” 冯湘突然想娶蕙莲,显然是勾引不成,甚至许了妾位亦被拒了,他便以为提了娶亲便会成功? 冯湘垂下头来,“我其实真心喜欢蕙莲懂事能干,又觉得她相貌言谈皆不输于大家女子,特别是先前对阿朵的照顾,更显她温柔体贴。” 云娘越发不快,“所以你想娶她,其实就是想让她帮你管着内院而已。且你又以为你的提亲于她就是天大的恩赐,她一定会感激涕零地答应下来才对,可你究竟还是看错蕙莲了!” 冯湘便难堪在一笑,“嫂夫人,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并非我伶牙俐齿,而是我看在你过去帮我的情面上说些别人不肯对你说的实话而已。”见冯湘被自己驳得无话可回,云娘便又道:“既然蕙莲不答应,这事也不要再提起,也只我们几个知道就行了,日后与蕙莲少见面,免得难堪。” 想到蕙莲明明心里不快,却一句话也没有告诉自己,云娘越发怜她,不满冯湘了,本欲再教训他两句,只是眼看着他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再不是先前的京城少爷作派,垂了头无精打采的,只好板着脸道:“如此你便走吧。” 回过头让人叫了到蕙莲过来,却温声道:“冯指挥使那里我替你拒了。只是你如今也不小了,早过了府里许亲的年纪,总应该有个打算才是。” 蕙莲便道:“如今我正带着新买来的几个小丫头,自然是不能出府的。” 云娘摇摇头,“这几个小丫头你带着虽然好,可也不是不能交给江花如蓝,这不过是借口罢了。”又道:“江花和如蓝都要许人家了,你比她们都大,再耽误下去反为不美。” “世上虽有不好的男子,可是好男子亦不少,你虽然是丫头,可是放了身契,却也与旁人一样,要我说,比寻常人家的女孩还懂事得多呢……” 蕙莲听了,方才垂下头,“夫人,我下去再想想。” “若是想好告诉我。” 听了蕙莲应了一声出去,云娘却觉得她还是没有听进去,只是不好驳自己而已。可是蕙莲自差一点被家人卖了,人就似变了一般,面上还看不出,心却刚硬得很,那天拒冯湘时就斩钉截铁一般,再无回旋余地,她好像真不打算嫁了。 至于汤玉瀚听了云娘斥责了冯湘一回,真是心花怒放,固然他信云娘,固然他要用冯湘,但是却不愿意他们时常见面。可偏又有冯湘陪云娘去找自己之事,云娘对他便非同一般,自己也不好与云娘扭着。 此时便笑道:“他果真也可恨,骗了许多女子,确实应该狠狠被骂一次的!” 云娘斜了他一眼,淡然道:“你竟与他是一般想法?总以为是他将人都哄了骗了,花红柳绿地收了一屋子,供他赏乐。先前我便觉得有些不对,知道实情才知道原来他不过是想向大家证明他是个好人,喜欢他的人很多而已。” “至于留在他身边的那些女子,虽然有一时被骗的,但其实谁又能一直傻下去呢,之所以不走,无非为了他的官,他的财,甚至为了他表面的殷勤体检,白白要他养着而已。要我说他才被人骗了呢。” “恐怕唯有阿朵是真心的,所以她便走了,”云娘轻轻地挥了挥手,“真论起来冯指挥使其实是个可怜人,我一向同情他,所以才一向照顾他。” 汤玉瀚此时目瞪口呆,“原来竟是如此!” 云娘在他身上一拍,“你们男人懂什么?” 汤玉瀚便叹服道:“果真不懂。”才知道云娘对冯湘的评价如此之低,而一向对他和颜悦色也不过是可怜他,倒再不吃醋了。 第194章 虎皮 赫图城这一次的消暑实在是圆满,大家不止见识了夷人的城池,过得十分开心,且到夏日尽了一行人才回去时,车子里还装了许多虎皮狼皮,到了冬日里铺在榻上椅上,又暖和又威武,尽显辽东军镇的威风。 至于初进广宁府诸将夫人来迎时,云娘便在头上戴了个虎皮做的卧兔儿,那斑斓的皮毛将容貌秀丽的她显得说不出的飒爽动人,一时间,广宁府上上下下的女眷们都做了虎皮卧兔儿戴,虎皮价一下子涨到了天上,紧俏得不成,有买不到的只得买了虎皮纹的布充做虎皮。 樊娘子便戴着一个货真价实的虎皮卧兔来拜见云娘,一见面便笑道:“先前在襄平城时,大家便都喜欢学你们家的衣裳样子,如今广宁府里的女人如果不戴个虎皮卧兔儿都出不了门呢!” 云娘也不想她无意间做的一个小玩意儿竟能如此风靡,“大家若是喜欢我们家的衣裳样子也没什么,怎么偏偏注意到我呢?” 明明进广宁府那天,自己也不过随常路上的打扮,正如辽东人一般戴一个皮卧兔儿保暖而已,却不想轰动一时。 “楚王爱细腰,宫中多饿死。如今你可是总兵夫人了!” “罢,罢,罢,你可别拿什么楚王来打趣我,我又算什么!” 樊娘子便正色道:“如今夫人亦不要妄自菲薄,整个广宁府盼夫人回来已经好几年了,如今盼到了,再见夫人的风采,岂不心仪?” 云娘不禁汗颜,转念一想自己本是总兵夫人,确也不必过谦,只是还道:“日后我出门装扮,总要小心为上。”先前时常喜欢弄些别出心裁的东西,以后还是少露出来为妙。 “那亦无用,大家敬仰夫人,便一心想学着夫人的样,就算夫人在头上插根草,一夜之间,广宁府免不了遍地都是买卖人口的了。”原来时下风俗,头上若插了草,就是自卖自身的意思。 云娘听她说得风趣,也撑不住笑了,“你这几年在在外面行走,越发能言善辩起来。敢情这一次来是专程拿我打趣?” 樊娘子便也笑,“我有多大的胆子,岂敢拿总兵夫人打趣?不过是前日才从京里回来,和木枮儿商量了正准备回襄平城给总兵和夫人问安呢,不想竟听你们来了广宁府,只怕错过了,便赶紧过来行礼。” 原来玉瀚以副总兵进驻辽东,后虽升任总兵,但为压制夷人便一直留在北边的襄平城,后来攻打赫图城、新建辽东六堡,御夷人于辽东镇之外,在襄平城的确比处于辽东镇西南的广宁要便利。 而且,朝中却一直没能派出新的副总兵,驻兵襄平。 因此到了今年,北部稳定,玉瀚便决定仿先前辽东未设副总兵时的例子,总兵行辕每年在广宁府半年,襄平城半年,既不废辽西重镇广宁府,兼顾与夷人相持的前线襄平城。 于是云娘便笑道:“这一次我们整个冬天都留在广宁府了,待明年春暖花开后方才回襄平城呢。” 樊娘子便笑,“我在京中也听闻,皇上拣了两三年,竟怎么也找不出辽东的副总兵合适的人选,只得汤六爷一人辛苦了。”却又悄声道:“其实皇上也是欣喜于眼下辽东的大好形势,只怕派了新的副总兵反将襄平城弄得坏了,索性便交给汤六爷一起管着还放心。” 这个原因自然也是有的,但其实皇上为难的却更多:天|朝地域广阔,如今西南一角战火一直未平,几番增兵前去却不能胜,几十万大军陷在南疆重重大山之中。比起已经太平了的北地,朝中纵有真正能征善战的将领,还是要拨至南疆听令。 若是选了才干不出众的,又怕到了辽东反而添乱。 况且,云娘私下里又猜测,皇上恐怕并不愿意再用辽将了。 先前的马佳之祸,实在是可怕,竟有前朝藩镇割据的意图,若不是有玉瀚,如今辽东究竟是谁家的天下亦不好说,因此,明明辽东战将如云,却只将副总兵之位空悬。 玉瀚就是看出如今的局面,知朝廷近期再不可能派来辽东副总兵,方才决定今冬驻于广宁府,以后亦两处轮换。毕竟他是辽东总兵,虽在襄平城关注辽东形势要更加便捷,但亦不能废弃了广宁府这一关外第一重镇。 樊娘子本就是辽东人,也曾在京城高门中过了几年,眼下又做着大生意,对于时局十分明白的,因此又笑道:“广宁府连接南北,所谓的咽喉要道,正可总揽辽东,总兵大人稳定了辽东北部局势,自然要回来的。且你们回来了,这里街面才能更繁盛。” 说着又将帮云娘从江南、京城带来的东西一一交待,“这是各色的丝线,这是二百匹最新花样的绸缎……” 原来云娘自说过不在辽东做生意,便果真没有在辽东开一家店铺,因此往来办私事,多是托樊娘子帮忙,樊娘子也十分用心。 两人说了半日,云娘见樊娘子气色绝佳,言语爽利,竟比先前还要出挑了,便笑道:“如今你的生意果真是好,整个人精气神儿都与原来不一样呢。” 樊娘子不愧出身于巨商之家,心机手段都有,又敢于决断,那一年送到自己这里的银票竟没有收回去,直接拿了犒军。此后连续几年以高价包下了毛毡织厂所有毛毡,却不止将毛毡卖到京城,反分出一大部分向夷人出售,换来便宜的羊毛再回襄平,在大多数人还没有从讶异中醒过来的时候,她再一次大赚特赚了。 如今再没有人抢得过樊娘子的生意,原来樊娘子不只在天|朝各地设了出售毛毡的店铺,还樊娘子借着与进京朝觐的夷人首领的关系,在夷人许多部落中都建立了十分亲密的关系,旁人想插手就难了,且她每年拿出来犒军的银两又是一个巨大的数目,旁人总舍不得的。 樊娘子笑笑,却凑得与云娘更近些道:“我又要嫁了。” 云娘怔了一怔,方才醒悟,今天的樊娘子打扮得格外出众,虎皮卧兔的边上露出来半支点翠的簪子,又垂下几颗绿松石,大红镶了紫貂皮的袄子,葱绿盘金绣花裙子,她自和离之后便再没这样花红柳绿地打扮过。 自己怎么竟没想到呢? 云娘便笑问:“是谁?我可认得?” 樊娘子便笑道:“正是木枮儿。” 云娘又惊了一回,其实樊娘子进来时提了一句木枮儿的,只是自己还是没有想到这一层。现在再一想,这两人凑到了一处,也是顺理成章的。木枮儿进京正是樊娘子陪着去的,想来不管是路上还是京城里,樊娘子对木枮儿一行十分关照,而木枮儿又是第一次接触如此有本事的汉人女子,然后两人便顺理成章地走到了这一步。想到这里赶紧笑道:“这是好事!” 樊娘子也不害羞,只笑着道:“我也没想到,他向我求亲时我都傻了,毕竟华夷有别,他又是夷人的头领,哪里会看上我这个半老徐娘呢,不过后来见他倒是真心实意的,便就答应了。” 木枮儿早已经是朝廷的官员了,就在那年他觐见皇上后便被封为建宁卫指挥使,世代相袭,为天|朝屏藩,也替樊娘子高兴,“如今你也为三品官夫人了,实在可喜可贺!” 樊娘子便道:“他果真也答应将诰命夫人的封赏给我,每年也会陪我去襄平、广宁府,甚至京城里住上些时候,我觉得已经是很难得了。” 是啊,樊娘子与木枮儿总归不同于寻常夫妻,木枮儿的家终究是在草原,而樊娘子若是不想放下生意,总要留在天|朝;而且以木枮儿的年纪,在草原上一定是娶过的,而且听说那里妻妾间也不大分明,男人还可以娶好几个正妻……他们间的问题恐怕还有更多。 但是樊娘子却轻松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家里和我都是极满意的,便打算先在广宁府由女家办一场亲事,再将我们送到草原上。” 如此看,这门亲事也并非四角俱全,样样如意的。以樊家来看,有了一个三品官的女婿,将来与夷人做生意也更容易,以樊娘子来看,有了夫婿免得被人欺负打压,至于木枮儿,应该也有他的打算……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是郎有情妾有意的。 云娘便笑问:“你们什么时候成亲?玉瀚和我也要送上贺礼的。” 樊娘子便拿出大红的喜帖,“别处都由家里人送了,只夫人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自己过来的的。”又笑道:“喜事在我们樊家的酒楼里办,就是我们初在广宁府见面的那一家,还请总兵和夫人能于百忙之中拨冗前来。” 云娘接了帖子,“待我与总兵说。” 晚上,玉瀚从外面回来,却先向云娘道:“你可听了广宁府里的新鲜事儿,木枮儿要娶樊家娘子,请我们一起去吃喜酒呢。” 云娘便笑,“樊娘子白天也送了帖子来呢。”又问:“我不好直接答应下来,你是什么意思?” 汤玉瀚一笑,“这是喜事,我们应该去的。” 以辽东樊家的财势,这场婚事办得十分地体面,又因为木枮儿是夷人,嫁娶上很多规矩亦不必遵守,场面又格外热闹,就连樊娘子也穿着大红撒金缂丝袄裙,头戴镶红宝石累金丝凤钗出来给客人们敬酒,两个耳朵上垂下的大红宝石坠子晃来晃去,满眼地喜气洋洋。 第195章 五福 参加木枮儿和樊娘子的亲事时,云娘并没有戴那个引起了一时轰动的虎皮卧兔儿,也不肯十分盛装,只插戴了一套样式寻常的珍珠头面,穿了件粉紫色黑貂皮领袄,大红织金五福流云裙子,到席上笑盈盈地坐了一会儿,接了樊娘子的敬酒便走了。 不想,第二日起,满广宁府里的妇人不是穿了同样五福流云的裙子,就是买类似花纹的料子另做,实在不能买的,便在自己的裙子上绣了五福流云。 其实五福流云的样子是早有的,也不知流传了多少年,云娘这条裙子上五福流云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织的时候将花纹排在锦缎的一侧,如此做了裙子正好都在裙摆上,又加了几点金线将那流云边缘点缀了一下。 这样子还是去年云娘写了丝谱送回家里的,樊娘子从京城回来帮她带来的,不论是京城还是广宁府里都已经有售了,先前也不曾卖得如此之好,眼下才真正红火了起来。 云娘便郁闷地向玉瀚道:“我若是想照顾自家的生意也不是如此的照顾法儿,利都是广宁府商户得了呢。”整个辽东镇并无自家的生意,纵是有卖自家织厂绸的,也是那些人在江南或者京城进的货,得利再多与云娘也无关。 汤玉瀚自然是知道那虎皮卧兔儿的事,当时还取笑云娘好几天,现在又笑得倒在了炕上,“那日我帮你挑的新巧首饰你不戴,让你加一件五彩披帛也不肯,多罗呢的披风也不用,如今可好,大家都看中了你这条裙子!” “你还笑,今后我倒不敢出门了。” 玉瀚便在炕上打了个滚,正好滚到云娘身边,瞧着她依旧笑,“果真稀奇,别人没有那虎皮卧兔和五福流云的裙子才不敢出门,你有什么不敢出门的?” 云娘瞧他将新做的绯色袍子压出皱了,赶紧拉他起来,“你再笑,明日我便让你穿了满是皱纹的衣裳出去,看看广宁府会不会有人也学了你!”说着帮他宽了厚袍子,换了家常的衣裳。 汤玉瀚原就笑不可遏,现在愈加上前拱手笑道:“若是夫人,果真就能,为夫不成了,甘拜下风!甘拜下风!” 云娘便臊了,“你只管笑去,我不理你!” 汤玉瀚见她红了脸,便凑了上来,“有什么好羞的,你不知我听了有多得意,大家还不是羡慕我们云娘长得好,又能干,还有福气,才什么都要学的!” 云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但心里自然也有些得意,听了玉瀚赞美,免不了谦道:“若说有福,我嫁了你,又生了岚儿和崑儿自然有福;至于能干,至多算勉强;而容貌,我年青时还自诩不差,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早与美貌什么的无缘了。” 汤玉瀚原已经止了笑,如今却又笑了起来,“你这番话是唬瞎子还是傻子的?”又摇头道:“我知道了,其实你是觉得我方才赞你赞得不够,因此故意的先抑后扬,特特地叫我来赞你!” 说着果真双手扶了云娘的肩上下打量,“宋玉曾赞东邻之子‘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我却觉得未免说得简单而无趣。美人在骨不在皮,论起皮相,云娘自然是好的,但最令人沉迷的却是神韵,光华内敛,气质天成。” 冷不防岚儿突然从门外进来,“父亲,我和母亲谁美?” 云娘赶紧将玉瀚的手拂落,不好在孩子面前说玉瀚胡说胡闹的,反倒找了个借口,“你父亲不过在评一篇辞赋,才随口说了两句,为人最重要的并不是相貌而是品德。” 岚儿一向是有主意的,“我品德自然是好的,不必品评,”只一心还是问:“我就想想问问父亲,我和我母亲谁美?” 还不待汤玉瀚回答,跟在后面的崑儿抢上前来道:“自然是母亲美。”说着跑到了母亲的面前,“我母亲是世上最美的,整个广宁府的人都说我母亲美呢,还有好多人什么都喜欢学着我母亲呢!” 岚儿不理弟弟,越发地磨着父亲了,“你说谁更美嘛!我和母亲谁更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充满着盼望,又提醒道:“父亲,你原来不是说过我是最美丽可爱的吗?” 云娘便在一旁笑,看玉瀚怎么说。心里又想,如果说自己美,岚儿定然不会饶的,反之,他若说岚儿美,自己虽然不会说什么,可是等到夜里总要他好看! 不料汤玉瀚却斜了一眼她,似乎对于她的心思十分明白,轻飘飘地道:“不错,我们岚儿是最美丽可爱的,可是岚儿你想想,如果你没有最美丽的母亲,岂能生出最美丽最可爱的你呢?”一句话将岚儿和云娘都赞了,又向崑儿道:“自然还有我们最俊俏的崑儿!” 崑儿对于是不是最俊俏并不大在意,眼见他一向支持的母亲还是最美丽的,便放下心,“我饿了,是不是应该传饭?” 自从这孩子开始习武之后,饭量猛然便长了上去,只要是从外面回来,便要吃东西,云娘早是有数的,已经将饭菜备好,只是刚刚被玉瀚一搅忘记了,现在赶紧传了饭,又让孩子们洗了手,一家人吃饭不提。 到了夫妻夜话的时候,云娘本已经罢了,汤玉瀚却没有放下,将怀里的人着实疼爱一回,并不放手,再三地抚弄着,只道:“还说什么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据我看着,还与当年我娶你回来时一样,叫我怎么也爱不够呢!” 其实云娘自己闲了揽镜自照,也觉得自己依旧还年轻美貌,眉稍眼角连一丝皱纹都没有,若是在不认识的人面前冒充二十出头,恐怕也能混得过去。但若说与当年一样却也不然,毕竟生养过两个儿女了,“我比过去胖了呢,那日没事翻拣过去的衣裳,有两件便有些穿不下了,赏了小丫头了事。” “这变得却是好。”玉瀚在手上加了点力气,“我虽然看不出,却能摸得到!”突然又想了起来,“今日我听说广宁府城外三十里有温泉,今年我们过年时就去那里。” 云娘在京城是去过温泉的,就连皇家的温泉也享受过好多次,所以只觉得可有可无,但初见了此处的温泉,竟觉得大开眼界。 温泉在山中,道路崎岖,大家走了一半便全部上了马,延着一条小路进了一处山谷,向下一看,只见一处白雾升腾,听说正是温泉所在之地。打马前去,眼前的情景蔚为壮观,一处小小的山谷里竟有几十个泉眼,温热的水汩汩地冒出来,有的水面微澜,有的却升出两三尺高,一处处泉水在谷内漫涌,最后汇成一道小小的溪水从谷中流出。 温泉方圆几里之内,并小溪的两岸,绿树经冬不凋,芳草鲜花四季常有,而向远望去,山谷周围的山上满是积雪,一片萧然,两相映衬,让人立即升起一种今夕何夕,此地何地之感慨。 云娘在山谷口停住马,向一旁的玉瀚道:“真觉得这里并非人间啊!” 汤玉瀚也叹,“无怪大家都一力劝我到此地一游呢,且不说洗温泉,只到了这处,便觉得不虚此行了!” 这时岚儿和崑儿也赶了上来,见这景色,哪里能不急着下去看看究竟,皆打马向山谷跑去。 云娘倒不急,赏了半日的景色方才走进温泉山庄。 他们来的这处山庄,屋舍极为整齐,房前种着花草,又有一畦畦的菜蔬,可是云娘细看之下还是不由得怔住了,“难,难道我们就这么幕天席地地洗温泉吗?”原来她见庄子虽有院墙,但十几眼温泉却没有被屋子盖住,不觉竟结巴了起来。 “还有,我们在哪里换衣裳呢?”先前京城的温泉可都有好几间屋子,其中就有专门可以脱掉厚重的衣裳,待洗好了,再重新穿好的地方,与在家中洗浴相似。云娘又想到了,“况且这么冷的冬天,怎么下水呢?” 汤玉瀚便笑,“方才我们路过时,你也不是没见到外面那些温泉连木栅都没有?入乡随俗,才是道理。” 岚儿和崑儿瞧着一汪汪的温泉水十分地新奇,皆跑过去玩水,云娘怕他们弄湿了鞋子,赶紧叫了回来,“我们走了大半天的路,总先吃了饭再泡温泉的,免得进了水中就饿了。” 吃过饭,云娘早让人用锦帛围起了一处泉眼,玉瀚解了大衣裳先下了水,坐在石台上便笑,“你们也赶紧下来,这水温正合适,舒服极了!”云娘便帮崑儿脱了大衣裳,只着中衣送到玉瀚的怀里,接着又是岚儿。 两个小儿女到了水中便玩了起来,又叫,“母亲,你也下来,” 云娘再不肯的,虽然是穿着衣裳,可进了水中难免不湿透,露出形体,玉瀚和崑儿是男子不要紧,岚儿年纪小也不要紧,她却不好一样的。 汤玉瀚见状,便带着岚儿和崑儿一同向她身上泼水,然后一同喊,“快下来!快下来!” 云娘被他们几个闹得满脸满身的水,“我这皮袄恐怕沾了水要不能再穿了,你们还只管闹?” “皮袄算什么!你要什么皮子的我去给你打来再做,”汤玉瀚说着已经将她直接拉了下来,然后将那件彻底毁了的皮袄扔到了一旁,“眼下孩子还小,一家才能在一处玩,别过于拘紧才是!” 岚儿和崑儿都笑得不成,“父亲说得对,我们一家在处玩多开心啊!” 赶了大半天的路,原本又冷又乏的,进了温泉突然热了起来,先是有些不适应,之后便是百骸俱舒,云娘便靠了那石台笑道:“虽然这里没有汉白玉的台阶,也没有黄金的喷水龙头,可抬头就是蓝天,周围就是草地,真要比皇家的温泉还要好呢。” 正说着,天上飘下雪花来,落在温泉上便化了进来,不必说孩子们,就是云娘也忍不住伸了手去接那雪花玩耍。 正值严冬,那雪越下越大,竟将温泉边的草地上盖上了一层白色,可是温泉里的热气竟一点也不减,人在其间竟说不出的适意。一个多时辰后,那雪停了,再看温泉旁边,方才那白色的落雪已经渐渐消融,复又露出青表翠意,又有更多的白雾蒸腾,他们便仿佛处于仙境一般。 玩了许久,两个孩子便困倦了,大家起身披了衣裳,送他们回去睡了。 云娘方将门掩上,却被玉瀚拦腰抱了起来,“我们再去洗一洗。”这一次,他竟不去被锦幛围起的那眼泉水,而到了那水喷得最高之处,“试试这个?” 云娘知道扭不过他,只轻声道:“小心被人看了去。” “你只管放心,天黑着,院子里没有别人了。”所以他们正可以恣意妄行。 第196章 东珠 这个春节,总兵府一家便是在温泉里过的。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家四口人泡在温泉里,玉瀚起身披了件皮袄,将摆好的焰火点了一圈,再急忙回来,正赶上满天的烟花落下,仿佛彩色的繁星,又映在水中,与那水波荡漾到一处,美不胜收。 放了几拨焰火,云娘又拿出准备好的小木桌,中间点了四支大蜡烛,一圈摆了年夜饭,正浮在温泉的水上,又有在赫图城酿的野山葡萄酒,又酸又甜,就连崑儿也可以喝上两杯。 岚儿喝了酒,又泡在温泉里,一张小脸红扑扑的,“这个年过得好特别啊!” “是啊!是啊!”崑儿笑着,在水中一跳一跳的,差一点将桌子碰翻。 云娘见玉瀚用手扶住小桌,眉间眼角都是笑意,也笑道:“能来这里过年真好!” 一家人,包括最小的崑儿也一辈子不会忘记这一次与众不同的春节吧。 过了初五,汤家回了广宁府,接待了一拨又一拨拜年的,云娘见玉瀚从外面进来,便将厚厚一叠礼单交给小丫环,“拿给帐房登在册子上。”唯有一张留了下来,拿着那单子站起来问道:“方才我听外面人说,如今你竟允许东夷人来了?现在礼单都送了进来。” “我正是要来告诉你,东夷人的首领带着妻子来了,一会儿便过来给你行礼。” 云娘便气愤地道:“我恨死东夷人了,不见!”就是因为他们,玉瀚受这严重的剑伤,又流落到西夷人中,若是见到他们,云娘便恨不得杀人。 汤玉瀚见云娘上脸气得通红,将手握成拳头,就像要去与东夷人拼命一般,将人拉过来依在胸前,“我也是恨他们的,可是报过了仇,我们还是要将东夷人的部落保存下来。” 云娘便更吃惊了,“东夷人果真是来想求你不要让西夷诸部落攻打他们的?”看着玉瀚点了点头,不可置信地追问:“你竟然真要管吗?” “辽东与夷人之地接壤,若要边塞平静,尽杀夷人是不可能的,我们的办法最主要的是强大辽东守军,其次就是使夷人诸部落各自为政,势均力敌,相互制衡……你懂了吗?” 云娘便醒悟过来,“所以虽然东夷人最可恨,你却也不想他们被西夷人灭了。” “是的,东夷人之所以最可恨,是因为当时的草原上他们最强,如果是西夷人最强,最可恨的就是木枮儿了。” “道理是这个道理,”云娘想想还是道:“要是我,一定还是忍不下这口气。” “国家大事,并不能受一已之爱恨左右,不管是东夷西夷,还是其他部落,我都不允许他们扩大势力,吞并其他部落。等到今年带辽东铁骑北巡时,便要向夷人诸部落再次申明,如有违反者,辽东铁骑定然征讨。” 云娘明白过来,也冷静些了,玉瀚应该比自己还要恨东夷人的,但是他身为辽东总兵,就不能看着西夷等部落灭掉东夷,然后成为新的东夷,再对天|朝形成威胁。那么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你放心,我会客气地招待东夷人,就像对西夷人一样。” 汤玉瀚轻轻地在云娘的手上捏了一下,“不错,就是这样。”又安慰她道:“东夷人现在的首领与先前的不是一个人了,他们内部也是有党朋派系的,这一系与先前的首领为了争权有很深的仇怨。” 又将东夷这段时间的变化告诉了云娘,原来先前主张埋伏辽东军,后来又攻打襄平城时的东夷首领在玉瀚攻打赫图城时受了重伤,逃到了北地之后很快就死了,他那一支子嗣也因为赫图城一战而失去了首领的地位,如今的首领是大家重新推举的。 云娘听了,气果真也略平了些。却将手中的礼单抖了几抖,“我不要他们的东西,等见了面让他们拿回去!” 汤玉瀚便笑,“你为什么不要呢?正应该留下才是!” “也对,我就留下了!”云娘说了,却又冷笑了几声,“你知道他们送了多少礼?” 玉瀚也学着云娘的神色冷笑一声,“他们自不敢少送的!”说着接过礼单扫了一眼,见上面列着诸如老参十株、鹿茸十架、紫貂皮一百张、黑貂皮二百张等等贵重物品,眼也不眨一下,“你留着用吧。” 不想东夷人走后,云娘拿出一个木匣,“这是首领的妻子单独给我的,说是没有上礼单。”说着打开给他看,原来是满满一匣金色的珍珠! 平日里最常见的珍珠是白色的,亦有粉红、蓝黑等色,白色的珍珠本已经很贵重,尤其是又大又圆的,至于粉红、蓝黑等杂色就更少见了,云娘还是第一次见到金色的珍珠,淡金的光泽莹润而华贵,到了窗前映了太阳,上面还转出了五彩的光华,十分地稀奇。 “我原觉得自己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再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 汤玉瀚却是认得的,“这是东珠中最好的珠子,极是难得的。”又瞧着云娘笑,“他们一定是听说总兵夫人的威名,才特别来讨好你的,只盼着你在我面前为他们说一两句好话。” 云娘虽得玉瀚的开解,但对东夷人依然不快,便又冷笑着哼道:“他们以为用这些金色的珍珠便能打动我的心吗?” “那自然不能,”汤玉瀚替她坚决地答了,又道:“至多算赔礼之物而已,且我们夫人还未必接受呢。” 又向云娘讲了东珠的珍贵,“只有东夷人世代所居的大江大河中才有。听说辽代时辽帝便曾强令夷人采珠,冬日时逼夷人破冰下水,死伤无数。到了金末时为了与蒙元议和,金帝又将所藏之稀世东珠尽献于成吉思汗。” “本朝立国后,夷人亦岁贡东珠,但这几十年早停了进贡,是以如今天|朝内东珠并不常见。这些珠子虽然不敢与当年金帝献给成吉思汗的比,但也并不差了。”又轻轻拈起一粒,在云娘身上比了一比,“你镶首饰戴吧!” 但这些东西实在太过显眼了,就是皇后那里也没见这样好的,云娘再不敢将这许多稀世之宝留下的,便轻声提醒道:“那些人参鹿茸貂皮也就罢了,固然好也是平常能见得到的,这东珠还是献给皇上和皇后吧。” 汤玉瀚便一笑,“我让你留下就留下,皇上皇后那里自然还有东夷人去献。” 云娘自忖很明白玉瀚的,他为人高傲,不屑言利,是以她自玉瀚升了辽东总兵后并不在这里做一点生意,更不收一点贿赂,至于与辽东诸将之妻,虽有往来,但亦不肯借此收重礼的。 但是,自有夷人首领开始臣服,玉瀚便让自己收下他们送的礼物,不管有多贵重,而且,也从不回礼。是以这一两年,她很是发了一笔财。可是今天,东夷人的礼品几乎超过先前所有夷人送的总和了,而这珍珠又超过东夷人献的所有东西了。 云娘忍不住拿了几粒珠子把玩,却又哼了一声道:“想到东夷人,我的气总不会平的,不过东珠我就收下了!” “这才对,”汤玉瀚道:“这点子东西又算什么,我们收下也不过是给他们些颜面而已。至于事情,我们该怎么做便怎么做!” 东夷人很快便与先前的那些夷人一样,带了贡品进京觐见皇上去了,接受了皇上的封赏。至此,辽东北部诸夷,便又恢复了高祖时岁岁朝贡之例,重新臣服于天|朝。 云娘收的东西也越发多了,她先前已经很富了,但是现在突然又上了一层楼,颇有一种什么好东西也只算平常的感觉。 据她自己估计,辽东最珍贵的几样特产,就是放眼整个天|朝也没有人比她的又多又好了,就是皇宫里也比不她的。 东西太多有时也是麻烦的事,人参鹿茸这些昂贵的药材保管起来要十分当心,而貂皮虎皮又要注意晾晒,当然还有那么多的东珠,她就是穿一件珍珠衫都够用了。这一日云娘将那些珠子散在炕上把玩了一回,便心虚地问玉瀚,“太多了,以后再有什么我都不要了吧?” 汤玉瀚便笑她,“你没听过吗?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云娘便疑惑了起来,“你是说?” “没错,那些东西你只管用,不要顾忌别人。” 玉瀚如此,云娘却担心起来,“皇上已经开始对我们不放心了吗?” “还不至于,但是如今我毕竟位高权重,在京城中有羽林卫一干旧友,辽东铁骑对我中心耿耿,夷人畏我如虎。如今京中御史上书弹劾我的越来越多,他们找不到我的错,便随便捏造一些,我们还不如帮他们找些呢,也让皇上看了放心。” 有先皇时的经历,云娘其实对皇权早有了很多的认识,处于那高高的位子上的人,即使再善良再宽厚,有时也会心狠手辣,毫无人情。怎么能一直在复杂的朝堂中保持不被猜忌,实在是权臣一定用心注意的。 以前他们可能还够不上权臣,而如今,玉瀚真真切切地成了天|朝中最有实权的几个人之一。皇上倚重他是真,却不知会从什么时候起就会猜忌他。 云娘先前是个俭省的性子,又不喜欢张扬,平日里用的东西固然都是好的,可也从不奢糜过度,如今却慢慢露出些豪华了。见客时所穿所用皆非寻常能见得到的,就连她送回京城家中和江南母亲家的礼品也不乏些珍宝。 且她和汤玉瀚又大手笔地买了不少历代名画、珍玩古董,拿出来与辽东的一些名士们一处赏玩,特别令人瞩目,京城那边不可能不知道。 第197章 机锋 这一年夏日,辽东总兵自辽河向东巡视,迎接朝廷按例自山东调运布匹、棉花入辽东的海运船只,并分派辽东诸卫领取。 本朝初创时,辽东一地所需粮食、武器、军衣等皆由江南、山东等地调拨,北上运粮之船连岁不绝,朝廷还为此建水军二十四卫,专司调运之职。后建立军屯,开垦种田,辽东镇所产粮食便尽够本镇所用,再不必自江南调运,唯辽东不产棉、麻、蚕丝,军衣仍赖海运。 今年便调运布匹四十万匹,棉花二十万斤,五月自有东南风起便有船只开始启航,顺风运至辽东海港,再经海入辽河,至沿海卫所贮积分给,秋末前完成。 因近年天|朝沿海数港有岛夷及海匪为患,此次海运皇上便钦点了靖海侯为海运总兵,率水军二十四卫押运送辽东物资。汤总兵便带了家眷一同出巡,迎接靖海侯一行。 云娘虽然知道玉瀚此番公事不少,不止要按例接了靖海侯送来的军需,分到辽东各卫,而且他还打算将先前贮积分给这些物资的办法做些改动,方便各卫每年领用。毕竟辽东镇土地广阔,距领取东西的沿海卫所最远的卫所竟有上千里,每年为了领用军需,这些卫所要派大量人马长途跋涉,十分辛苦不便,又会耽误农时。 顺便他又想带自己和孩子们出来散散心,长长见识,至于此行一定会成为那些闲得无聊的御史们上书的理由,他根本不会在意。 回想当年玉瀚还是小小的巡检时,曾以完美的品德立身,当然那时也不会有御史注意到一个九品的小官。如今他成了手握军权的重臣,不论如何,褒赞诋毁都是并存的,有些微瑕并非坏事。 至于带着家眷出巡,听起来似乎有些过份,其实真算不了什么,只是名义不同而已。都是女人,带着姬妾出征,就不算是家眷,带着夫人女儿就要算是家眷。 云娘觉得自己和岚儿会骑马,其实根本不是大军的拖累。至于崑儿,虽然年纪更小,却因为他是男孩,跟在父亲身边就是顺理成章的。 只是这些道理,难不成还要向京城里的御史们讲去?他们一家四人可没有这个闲功夫,只愉快地随着大军一路而行,领略辽东风光。 说来岚儿和崑儿如今大了,功课也多了起来,云娘先前曾有些犹豫是否带他们出门,可是玉瀚一向以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十分有道理,因此只要有机会,便会带着一双儿女,且他又从不偏着岚儿和崑儿,有什么儿子和女儿都是一样的。 一行人到了辽河岸边,已经有头一批的船已经到了,正按玉瀚先前与靖海侯商量的方法并不缷船,却继续沿辽河溯游而上,一直到辽东镇中心,海船再不能前行了才停了下来,减少了西北部十数卫领用军需所用大部路程。 事情安排下去,他们便又向东行,一直到了海边,打听了靖海侯的座船还没有到达,一家人便在一处渔村住了下来。 面朝大海,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浩瀚无边。 脚下是澄清透明的海,低头可以看到一粒粒的细沙,间或有一条海藻飘着,又或者突然不知从哪里爬出一只螃蟹令人不禁惊叫一声。浪花一个又一个的打过来,将那清可见底的水搅浑,卷出的雪白花来,出其不意地打湿了大家的裙子和鞋子,然后无力地退下。 抬眼一望,天上有数只海鸥翻飞,猛地扎向大海,又在海面以一个优美的弧线弹了起来,口中已经衔着一条鱼了,海面上却是一片碧绿,从没有一刻是平静的,再看不透那里的海底是什么样子。 至于极远之处,最后完全成了一线,海和天融到了一处,根本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了。 能见到海,已经是一重惊喜,不想这海边还有一重惊喜在等着大家。 先前不论是在京城还是辽东,武定侯府也好,总兵府也好,按季都有种种海鲜,并没有什么没尝过的。可是到了海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海鲜。各种的鱼虾,从海里才打出来的扇贝鲍鱼,还有海边人特别推崇的海参,与先吃过的完全不同。 云娘自诩出众的厨艺也完全没有用武之地,真正的海鲜基本不用什么烹饪方法,只简单的蒸煮,便是绝妙,硬加上各种调料,反倒是画蛇添足了。 海边亦有不好之处,这里的阳光格外猛烈,又有那不停的海风,云娘是最怕晒的,因此张了一把大盖伞坐在岸上,也不管崑儿,随着他好奇地在礁石间翻找,或者去海边游水,只拉了岚儿,“与母亲一同坐着,免得回去晒成黑炭,倒叫人笑呢。” 岚儿坐了一会儿,又见家里的小丫头们都去玩了,哪里还坐得住,站起来一直向海边看,一会儿便蹭到云娘身边求道:“母亲,就是晒黑了也不怕,等到冬日里就又白了,你还记得去年不就如此吗?” 云娘摇头道:“岚儿,你如今已经十岁了,并不再是小孩子,总要知道要爱惜自己的容颜,用心保养才对。” 去年夏日带着岚儿去打猎的始作俑者汤玉瀚也转过头来向云娘求情道:“只玩一会儿,晒黑了有也限,不如让岚儿带上帷帽去玩吧。” 云娘也知道自己迟早会让步,遂拿出早准备好帷帽给了岚儿,“去吧,再不许摘下来的。” 汤玉瀚便笑她,“明明在家里就做好了帷帽,却不先拿出来。” “偏你知道,又说出来,”云娘做帷帽是瞒着岚儿的,却瞒不过玉瀚,现在只道:“我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爱美了,平日里嫌铜镜不亮看不大清,常打了水在盆里照着看,可岚儿怎么就浑然不在意,仿佛不知道自己很美貌似的。” “再大些就知道了,”汤玉瀚笑道:“而且,美貌固然很好,但也不是最重要的。” 云娘便嗔道:“你该不会说我已经美貌不再了吧?” “那你也该不会说我好色不好德吧?” 夫妻两个打着机锋,一起笑了起来,再看岚儿,快活得有如到了水中的鱼儿一般,也不顾鞋子裙角尽湿了,只在水边检视,忽而捉了只大螃蟹跑来,“父亲母亲,你们看!” 云娘笑了又笑,突然问:“每年靖海侯来辽东,也不见你过来迎他,如今却带着我和孩子们过来,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能有什么缘故?只是带你们随便看看而已。” 云娘不信,“听说靖海侯也是带着家眷过来的,而且他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很出色。” 汤玉瀚便恼了,“谁管他有几个儿子,出色不出色!” 家里有一个上十岁的女儿,云娘也不知不觉对有小郎君的人家用了些心,可玉瀚只要听自己说起这些事就要不高兴的,明明他其实也是想让自己看看靖海侯的两个儿子,却怎么也不肯承认。 云娘便越发笑了起来,“让岚儿多结识些人也不错,我们在辽东未免闭塞,而且我也不想将岚儿嫁在辽东,将来我们回去了,只剩她一个多孤单啊!” 汤玉瀚便也恨恨地道:“自然不能嫁在辽东。”其实嫁在哪里他都不愿意,只是心里也明白女儿迟早是要嫁的。 云娘懂他的心思,其实她亦是一样纠结,只是还好过玉瀚,因又问:“靖海侯是什么样的人?” “他家也是高祖时封的侯,从那时就管着水军二十四卫,因他平日多在港口,我与他也不大熟,先前在京里虽然见过几面,可并没有深交,听说人品还不错,但相貌堂堂,风姿俱佳倒是不错的。” 云娘便笑了,“刚刚是谁说容貌不重要的?” 汤玉瀚便气恼地道:“不重要,但也得有!” 云娘瞧着他纠结的样子,越发笑了起来。 这时岚儿和崑儿又拾了许多斑斓的贝壳,捧过来给他们看,听了他们的对话便问:“父亲母亲在说谁呢?” 云娘摆摆手,“不相干的人。”说着拿起了一块贝壳让大家看,“瞧这上面的花纹,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一圈又一圈,又有各种颜色,就是用工笔也画不了这样细腻,果然神奇至极!” 大家都赞,又挑了些最好的,商量着要摆在哪里。 住了两日,又吃又玩,云娘让人在渔村为靖海侯府收拾出来房舍,放了日常用具,毕竟他们远道来辽东,玉瀚和自己毕竟要尽地主之谊的。 算着靖海侯的座船应该到了,可是还是没有音信,云娘免不了担心,“在海上行船总有风高浪急之时,也是不好之处。” 汤玉瀚见她想得远了,便笑道:“这两日你在海边见了水军二十四卫的船只,一直赞叹不已,说是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船,不知本朝以来便能建极高极大的宝船,竟可以去极远之地,待你见了靖海侯的座船就知道了,寻常风浪根本不要紧。就算有大风浪,只消提前靠岸即可。如今他们晚了,应该是遇到大的风浪了。” 云娘在江南长大,从小便坐惯了船的,不想到了海边,却是第一次见海船,竟比几层的楼房还要高,现在听说靖海侯的座船比这还要大很多,便叹,“我们天|朝果然地灵人杰,能工巧匠辈出啊!” 到了傍晚,这时候是不怕晒的,且是海边最宜人的时光,云娘便与玉瀚出来散步,海风轻拂,波涛阵阵,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映在海面上,将那暗涌的浪头全染成了金色,滟滟水波,接天连地,令人心动神摇。 须臾,一轮明月升了上来,皎白的月光撒了下来,云娘牵着玉瀚的手轻声道:“我似乎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我们两个人呢” 汤玉瀚也笑道:“天荒秽,地衰老,唯心不变。” 第198章 特旨 海边的渔村平日里十分的宁静,到了晚上更是静谧。 云娘携着汤玉瀚的手自海边回来,突然感觉到玉瀚的身子一紧,接着她便也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声音。十几匹马的马蹄急遽地踏在地上,越到近前越觉得震得地都在动,可又因海边沙土松软,又更显得沉闷。 已经有几年没有急报需要在夜晚送来的了,云娘担心道:“会不是襄平城那边有敌情?” 汤玉瀚自然也知道,可是他还是觉得,“按说不会,夷人现在根本无力作乱。” 正说着,那些马已经到了近前,最前面一人从马上翻下来,长身挺立,手执卷轴,尖声高喊道:“特旨,加封武定侯汤玉瀚为太子太保,挂平南将军印,令选辽东铁骑五千驰援西南,总兵一职暂由襄平都指挥同知邓闯暂代。” 汤玉瀚赶紧上前参拜,接过圣旨,“西南又出事了?” 那太监传过旨,收起替天谕令高高在上的神态,躬身上前道:“正是,如今皇上又令咱将最新的邸报传送给武定侯一阅,说侯爷一看便知如何了。” 这时早有人挑起灯笼,又点了数支火把,玉瀚就在这灯光之下将圣旨及最新的邸报看了起来。 云娘悄悄退后一步,向那太监低声道:“千里迢迢,马公公一路辛苦了。” 马公公是皇上还是四皇子时的老人,早与云娘相识,现在赶紧上前一步躬身道:“不敢当,不敢当。皇后娘娘也命咱给侯夫人带好呢,又说武定侯这一次南征,夫人回京,正好相见。” 虽然在辽东边塞数年,但是身为总兵的汤玉瀚对朝中局势亦十分明了,而云娘自然也知道西南战事不顺。 大约在十几年前就开始的西南战事,最初其实并没有引起朝中的注意,天|朝在西南驻兵上万,哪里会惧小小的蛮人作乱谋反呢。 可是,再没想到蛮人竟攻破了地处天|朝最西南的木邦宣慰使司,占为已有,又顺势向东,进入天|朝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朝中因西南之地乃处天|朝极边,地势高险,山脉连绵,道路崎岖,又有数条大江奔腾隔断,调动军队殊为不易,而军中给养尤难。而彼时国库正空,难以为战,便拟以招抚为主,尽放被俘之蛮兵,又遣使前往,好言慰谕之。 不想,蛮人并不领情,绝不称谢,继续东侵,杀掠无算,这时朝中方才正视西南之患。得知蛮国国主死去,继任的国主莽里年少好战,先征服国内各地,再挥师东进,妄图夺下天|朝在西南的六处宣慰使司,建大蛮国。 朝中由此开始向西南不断增兵,几年间与蛮人互有胜败,但渐因当地各族土司两方摇摆,狐疑不定,大军作战不能长久,竟陆续失去五处宣慰使司,现只余车里宣慰使司一处,且天|朝之内顺宁等州郡,又时受蛮兵袭扰。 数月前,因蛮兵再次猛攻车里宣慰使司,朝中启用战功卓著的临江伯为征南将军,带五万大军援救被困西南的陈将军所部。 当时,玉瀚和自己得知临江伯重掌帅印,便都道这一次定能平定南疆之乱了。毕竟临江伯是与马佳齐名的大将,当年一南一北,俱身经百战,立下无数战功,又皆以战功封伯爵,远非京中靠承袭祖宗余荫而得到爵位者能比得了的,就是玉瀚在临江伯面前也只好称后生小辈。 现在不想,临江伯竟也折戟西南。 当此之时,放眼整个天|朝,也唯有玉瀚带兵日久,深知战事,故而皇上急调玉瀚带兵南下。 回到屋中,汤玉瀚便展开笔墨给邓闯写信,预备明日马公公前往襄平传旨时一同将信带给邓将军。云娘在一旁研墨剔烛,见他挥笔千言,亦知辽东诸事皆在他心中,虽然急切间转交军权,却依旧胸有成竹,一丝不乱。 而且,令玉瀚能放下的心还有就是邓闯了,这员在玉瀚入辽之初便委以重任的将军生性沉稳,遇事颇有决断,正是玉瀚几次向朝中推举为副总兵的人选,只因他出身辽东军户,朝中恐他又是第二个马佳,而一直没有升迁而已。 汤玉瀚又特别以制夷之术再三叮嘱邓闯,又发数信调动五千兵马,然后便静静地坐在案边沉思。 云娘立在他的身侧,看着他坚毅的面容,心中也不觉感慨万千。 数年辽东领兵生涯,早将玉瀚磨练得更加成熟了,他先前一眼就能看到的傲气已经不显,代之出现的是隐隐的威严,并不是有多可怕,而是那种不怒自威,尤其在他沉静下来的时候,似乎有淡淡的冷意向外放出。 平日里云娘极少见到他这一面的,虽然知道他在夷人心中就是猛虎的化身,在辽东军士心中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可是在家中,他一向是任自己和岚儿驱使的,唯独在崑儿面前还有些威信。 按说自己应该怕,云娘的胆子并不大,可是她竟一点也不怕,只觉得他的威严将自己包了进去,正置于他的保护之下,反而十分地心安。 这心安之中,云娘又升起了不舍,玉瀚就要去西南了,并不比先前来辽东,那时他们只以为到边塞增长见识而已,仿佛游山玩水般地一路行来。而此去西南,正是古来烟瘴之地,眼下又遍地战乱,就是相信他会旗开得胜,也免不了要历尽千难万险。 还不如找个理由就留在辽东呢,毕竟在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万事容易。但是,云娘知道,无论前路有多少辛苦,玉瀚也不会后退,就像他接旨时一般,毫不犹豫。 不知过了多久,汤玉瀚突然醒悟了过来,看到云娘便笑了,“你怎么还站在这里?赶紧回去睡吧,我要再想些事情。” 杜云娘便坐到了他的身侧,“我刚刚也想事情想迷了,竟也忘记了。”可是她却不想走,这时候,能陪着他的只有自己。 “那也好。”汤玉瀚将云娘揽在身边,“我还有几处没有想通,你就再陪我一会儿。” 云娘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她掀开身上那件玉瀚的袍子赶紧问:“玉瀚呢?” 守在她身边的蕙莲笑答:“总兵出去了,让我过来照看夫人。” “可传话给大家,收拾行装了吗?” “总兵已经发话了,”蕙莲端了水送上道:“还请夫人洗漱了用饭,说是一会儿就启程回广宁府呢。” 云娘随便用了些便出了房门,见大家都在悄无声息收拾东西,遂看了看岚儿和崑儿,他们也已经知道了父亲要出兵西南,便皆问母亲,“我们是不是也跟着父亲去西南?” “暂时肯定不能去,”云娘摇头道:“西南正乱着呢,我们去了恐怕是添乱,先回京中住些日子再说吧。” “回京?”崑儿想了想,似乎还是觉得西南更吸引他,“我跟着父亲去西南,姐姐陪着母亲回京好了。” 岚儿看着弟弟道:“倒会打算盘,可是你才八岁,父亲再不肯带你去西南打仗的,还是乖乖地跟我和母亲回京去吧。”转身扑到母亲怀里,“等父亲带大军一举将蛮人击败,我们正好一同去西南,对不对,母亲?” “俩个人都一样的小心思,当我还看不出?”云娘看小儿女如此娇憨,可却笑不出,“当年辽东战事时你们还小,并没有亲眼见过,只当打仗容易,岂知敌人也是一样的心思,谁都想赢,两军相逢,并非勇者为胜,而且还要有许多的因素,什么天时、地利、计谋、战术,人心向背等等,十分难着呢。” 又嘱咐他们,“如今西南之地,形势最为复杂,你们父亲又从东北带兵过去,所要安排之事极多,我们三人正要尽力将家事打点好,不要他再操一点心的,安心南下仗。” 岚儿和崑儿一向是懂事的,现在听了母亲的话,立即不再提去西南之事了,一个陪着母亲打点行李物品,一个去看马匹车辆。 云娘又特别留下两个老成的下人,嘱咐她们道:“待靖海侯夫人到了的时候,替我们问好,送上礼品,请她们在备好的房舍中休息,再致以歉意,说将来有机会再见吧。” 没一会儿,汤玉瀚也从外面回来,“我们这就启程,到了广宁府再停上两日,调拨的兵将也就都到了,那时我便先带大军南下,你再带着两个孩子在后面回京。” 军情紧急,原也应该如此的,一家人俱上了马,只用了来程不到了一半的时间就回了广宁府,此时调兵南下的消息早传开了,大家亦知总兵改封平南将军,即将就要出兵。 前衙里镇日兵来将往,只传信的飞骑便一日几十拨,云娘在后院都清晰地听得那笃笃的马蹄声,却连眉毛都不动一下,与平素一般笑吟吟地接待诸多夫人们。与前来送行的说些依依惜别的话,,与想将子弟送至南下军中前来说情的婉转提醒军令不可违,更有无数送程仪的,有的收了,有的退了,还有的收一半退一半,其间还要打点着收拾自家的东西。 岚儿和崑儿如今也都用上了,纵然他们也都有各自要辞行的小伙伴,但还要帮家里的忙,一个整理行装,一个打点出行后外面的杂事。至于玉瀚要带的物件,依旧不肯假手于任何人,一样样自己看过,再亲手装好。因为山高路远,总可以多带一些,到了西南再扔下就是。 库房里的东西尽数搬了出来,好在平日里都理得整齐,写了签子加了锁直接装车,云娘又叫人吩咐蕙莲拿出几箱要分送辽东诸友作留念,一转眼人却找不到了。 这些年江花如蓝都放了身契嫁了,如蓝是嫁到了外面,如今在卫所里,已经当上了小官太太,时不时地进府里来拜见云娘,江花倒是嫁在家里头,现在做着管家娘子,但是比起一直未嫁的蕙莲,却又是谁也比不了的,云娘见她人品正,心思细,又能干,竟把半个家交给她来当。 平日里蕙莲再不随意出门的,何况这个时候? 第199章 德胜 云娘心里微微一动,却也无暇顾及,先叫了身边的春江,“你去吧,带人将东西拿回来,只是别错了,再打点分成几份……” 正说着,蕙莲跑了进来,一张脸刚在太阳下晒过似的,红红的,额上又有几滴汗,“夫人,我回来了,有什么事我做吧。” 云娘便将事情告诉了她,“给平日里常来往的夫人太太们挑些东西留念,赶在我们走前送出去。” 蕙莲自是明白的,便带了春江去了。过了一阵子来回,“东西都打点好了,帐房那边单子还没写完,我先说给夫人听。”说着将每人送些什么一一道来。 云娘听了,只改了一两和处,其余便都点头,“你去吧,让帐就按这个列了单子,再多派些人手加紧分送。” 平日里手脚最麻利的蕙莲却站下没立即就走,嘴角动了动,却还是什么也没说,刚要抬脚,云娘却叫住她,“有什么就赶紧说吧,我们与玉瀚一同出广宁府,恐怕也未必再回来了。” 蕙莲便咚地一声跪了下来,“那我就求夫人个恩典,从此留在辽东,再不回去了。” 云娘便向下面的小丫头们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了下去,方才问道:“是冯湘?” “嗯,他再不回京城了,我想就留下来陪他吧。” 自冯湘被蕙莲拒了亲事,倒也没来纠缠,只是想法子将周三从流放之地弄到辽东,虽然也是天|朝流放之所,但毕竟有冯湘照应着日子便好过得多。后来又将蕙莲的父母也接了过来,从此之后,蕙莲一家竟在辽东团圆了。 蕙莲每每回家都要向云娘的告假的,至于她与冯湘的来往云娘却不问,只早说过随时可以放了蕙莲的身契,所以全凭她自己做主,只是她从不提要离开总兵府的话。 至于冯湘,这一次玉瀚去西南并没有要带他同行,反为他请封了都指挥同知,协助邓闯驻守辽东。一则是冯湘出身京城簪缨世家,皇上对他参更加放心,二则就是邓闯行军打仗都在行,唯有与夷人往来缺乏些手段,冯湘正能从旁弥补。 毕竟冯湘早不是先前每年假中都要想办法多留京城些日子的那个纨绔了,这些年他竟再没有回京城,所有的年节都在辽东度过,整个人都转了性。 云娘知道与蕙莲有关,只是这种事情再不是外人能管得的,现在暗暗叹了一口气,就听蕙莲道:“我,我先前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只是到了如今,才知道还是不想离了他。” “既然如此,你就留下吧,”云娘见她面上并没有喜色,便笑了笑,劝她道:“不管怎么样,你留下能和你家人在一处也是好的,而且我给你备的嫁妆总要比旁人加倍。” 不想蕙莲倒哭了,“并不全是因为我家里人,我父母只偏疼哥哥,我不过尽子女应该尽的孝道而已,至于我哥哥,满脑子都是赌,再改不了,已经是彻底的废人,在卫所里混到死完事,谁也救不了他的。” “我哭是因为冯湘,他刚才向我说了,先前的传言是真的,他年少时再不肯承认,反而处处留情,觉得并没有人能抓住把柄,完全可以将那事真完全甩到脑后。可是自从上次我拒了他,又听夫人一番斥责,他便知道其实真相最瞒不过是还是他自己,心里就像压上一块大石一样,更觉得无颜面回京,决定留在辽东一辈子了。” “如果我想陪她,就留在这里,如果我走,他也不会怪我。” “然后我就想,我还是留下吧。” 云娘听了,再不知说什么好,便温声道:“如今我们就要走了,你有什么只管告诉我,我来帮你。” “没什么要麻烦夫人的,”蕙莲擦了擦眼泪,“当年若没有夫人,我不知会怎么样了,现在却要离开夫人了,这几日我正应该好好帮夫人打点,再将那几个小丫头认真教导一番,将来夫人也能轻省些。”说着急忙跑出去做事了。 若是平时,云娘一定会与玉瀚说起,但是眼下,她一直在忙,玉瀚却比她还忙,两人自回到广宁府连面也只见了几次,很多事反要靠丫环们传话。 到了临行前的一夜,邓闯从襄平匆匆赶来,玉瀚便将剩下的时间都留下与他彻底长谈,云娘亲自送了些酒菜过去,见两人都面带些疲色,却也不好相劝,只得回来躺下,却一直睡不着。 就听三更的梆子响,她翻了个身,准备眯上一会儿。朦胧间,忽然觉得听到门轻轻地响了,欠身一看,认出正是他的影子,便道:“几天都没睡好了,怎么不在前面歇了?”可说着还是将枕头摆好让他过来。 “明日在路上睡一会就好了,”汤玉瀚的声音带了些疲惫,可却不失他平日里对她独有的温柔和赖皮,“今晚再怎么也要一起睡的。” 炙热的唇落了下来,还有炙热的话语,“真舍不得离开你们,可是西南的事却不是能很快了了的,我们恐怕要分开些时日了,你要日日想到我。” 云娘也将自己心底里最最深藏的话说了出来,“我岂止是日日想到你,而是时时刻刻地想到你呢。” 身子在一处,心更在一处。等明日身子不能在一处了,心还是在一处,“我们一同想到对方的时候,其实就与没分开一样。” 两人最后只眯了一会儿,看到了天亮,赶紧起来换了行路的装束一同出城,到了城外三十里,正有辽东诸将设的送别宴,下马饮了酒,又再三惜别,云娘带着两个孩子重新登车,玉瀚在车外向他们一笑,“在后面慢行即可,沿路我会留下人来为你们安排好行止,到了京城就更是到家了。” 又嘱咐岚儿和崑儿,“要听母亲的话,也要帮母亲做事。” 最后又笑道:“一路上尚可,能有书信往来,等到了西南,转送不便,就是一时没信,也不要急,我定然平安的。” 云娘带着两个孩子都笑着点头,“我们在家中自然都好,更不必你操心,你带军先行吧。” 汤玉瀚便上了马走到了前面,早有五千辽东铁骑等在城外,就如一片彤云般从原野上卷了过去。云娘放下车帘,就见岚儿和崑儿满眼里都是泪水,“我们好舍不是离开辽东。”“也舍不得这里的朋友们。” 其实云娘也是一样,虽然在辽东她经历过战乱,受过失子之苦,可是她还是不知不觉对这里有了无限的留恋,毕竟她还在这里享受过更多的美好啊! 不过云娘还是向小儿女们笑道:“俗话说人是地行仙,我们将来也未必不能再来辽东。而且,这些辽东的小伙伴们也有可能到京城去,那时大家就能再见面了。” 又将京城府里的事情讲给他们听,“你们大约都忘记了京城里的家是什么样子了吧?” 方出广宁府不远,忽又有数骑飞来,送上书信一封,云娘在车中打开一看,原来靖海侯座船因为海上风浪而延误几日上岸,未能见到玉瀚和自己,特别写了信致意,又感谢云娘为他们准备的房舍用品,还提到靖海侯年底全家进京,到时到武定侯府拜会。 行路之中多有不便,云娘亦没有再写书信,招了靖海侯府的人上前,于车上嘱他们回去为靖海侯一家问好,又道将来进京一定要过府一述。 心里却也有些遗憾,一是没有见到靖海侯的宝船,二就是没有见靖海侯的两个儿子。暗自思忖,其实他们只错过了一日半日的,但竟是没有缘分,终是错过了,眼下再没有为他们停下的理。 云娘所带的车辆人员皆不少,且行程也不急,但是她还是令大家每日清早出门,黄昏方止,日日赶路。是以虽为女眷带着行李物品,可是借着好马快车和一路安排妥当,他们竟走得不慢。 算算行程,云娘这一日四更便起来,穿了窄袖骑装,又与岚儿戴了轻纱帷帽,再加上崑儿,只带了十几骑离开车队,一路疾行直奔京城北垣西侧门,也就是德胜门。 玄武主刀兵,故天|朝自京城派兵,皆出北门,并以“德胜”二字命名北墙西侧门,今日吉时,玉瀚便会由此门出征,自己带了孩子们正好能送他一送。 赶了几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德胜门外,远远地就看到人山人海,皆为送行之人。朝中虽自辽东抽调五千铁骑,又于京城二十六卫中选一万五千兵马交给平南将军,这些人的家眷多在京中,自然会前来相送。 云娘见众人早将德胜门前两侧的道路占得满了,摆手止住随从要为她清出一处的意图,只与岚儿和崑儿带马立在稍远的一片土坡之上,“我们在这里正能看到玉瀚出城。” 想送玉瀚出征的念头,是云娘与玉瀚分手后才有的,在往来的几封书信上也没有向他提及,只怕不能及时赶到,反让他惦记。不管他能不能看到,但她就是想再见他一回。 云娘这样想着,怎么也不肯下马歇息,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德胜门。突然听到门前一片喧哗,就见有数十对仪仗出来,身着明亮铠甲的骑兵们打着“平南将军”和“汤”字大旗,又有各色彩旗,成对的刀枪剑戟等等,接着玉瀚在一位身着杏黄色袍服的少年陪伴下走了出来,原来是太子亲送大军出征。 云娘顾不上别的,只直直地盯着玉瀚,岚儿和崑儿也看到了,早在一旁叫了起来,“父亲,万胜!万胜!”又有随行众人也都齐声高呼起来。 这是军中欢乎的声音,最为感人,送行之人竟也都跟着高呼“万胜!” 云娘便见玉瀚转过头来,抽出佩剑一挥,“万胜!”然后向自己笑了,似乎在说,“我早知道你一定会来的!”还有,“在家里等我回来!”又有,“我一定平安,你要好好保重!” “我会的。”云娘也笑着回了过去,“你只管放心。”她知道他也能看懂。 这几句话,两人这些天不知说过多少次。但是,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要说,就是重复一万次,也是一样,就如他们的心意,从没有变过。 大军过去,转向南方,再看不到人影了,云娘便向儿女道:“我们既然已经先到了,便直接进京城吧。” 说着便带马自德胜门而入,快到城门处,正要下马,却早有人躬身相让,“下官恭迎武定侯夫人及公子小姐入京。” 云娘怔了一下,她们是临时提前出来的,侯府里并没有接到消息,并不可能来接。况且这人的语气并非侯府中人,再看他身上的衣袍,却是七品的官员,赶紧在马上还礼道:“不敢有劳,我们在辽东多年,早不识京中之事,请问贵姓大名?” 那人赶紧又拱手道:“下官为太子舍人李通,现太子正在德胜门前接侯夫人及武定侯公子小姐入京。” 第200章 一心 云娘听得太子竟没有回宫,正在城门前等自己,急忙下马,欲带两个孩子上前行礼。 太子舍人李通便赶紧拦住道:“太子有命,武定侯夫人乃长辈,原不必行礼,且城门之前临时相见,请武定侯府的公子和小姐也都不必多礼。” 云娘虽然感谢太子的厚意,可是国礼一定要守的,依旧带了岚儿和崑儿上前见礼,只是被太子令几位太监一定拦住,定不要他们跪下去,最后只福了几福。 云娘便将岚儿和崑儿指给太子,“这就是臣妾家的一儿一女,只是他们毕竟是在辽东长大的,并不大懂礼数,还请太子包涵。” 太子今年也是十岁,小岚儿几个月,大崑儿两岁,可是一张端正的小脸却看起来明显要比岚儿和崑儿成熟得多了,举止十分地稳重,言谈亦文雅。现在听了武定侯夫人的话便笑道:“夫人过谦了,武定侯府教养子女一向极严格的,整个京城都有名气。更何况吾听母后说吾小时候便与姐姐和弟弟在一处玩耍,正情同亲姐弟。” 云娘也想起临行前自己带着两个孩子去宫里的情形了,便也笑了,“那时候你们三个,再加上寿安公主在一处玩,臣妾与皇后在一处说话。”寿安正是皇后所出幼女的封号,现在也应该与崑儿差不多大小。 想到这里,云娘的神情也慢慢缓和下来,果真有几分把太子当成小辈的感觉,重新再细看太子,“太子很像皇后,有林下之风,眼睛却似你皇祖父和父皇,龙睛凤目,贵气天成。”语气里不知不觉带了些慈爱。 太子立即便感觉到了,他如今还比云娘矮了半头,因此仰了脸向她充满孺慕之情地道:“母后一直告诉吾,夫人最真心对我们母子。” 云娘哪里敢当,“臣妾与皇后识于微时,竟能得皇后青眼,往来颇密,一向得皇后教导甚多。今番回京,近日定然要到宫里觐见皇后娘娘。” 太子便笑,“母后一直盼着与夫人见面呢。” 毕竟在城门之外,也不方便说得太多,云娘便请太子起驾回宫,太子谦让了一回,见云娘终是不肯先走,只得上了马,又在马上拱手道:“夫人来见母后,一定将姐姐和弟弟带来,母后都想得紧。” 云娘应了,待太子一行人走了,方才重新上马,回了侯府。 若是先前,以云娘的性子,定然不肯公然在京城骑马,以免引起物议。但是,经过在辽东的这几年,她却不大在意了,而且今日的情况也算是事出有因,他们已经到了京城,更不必一定要重新在城外等到大队车辆到来时再乘车入城,未免过于堆砌了。 是以,武定侯府众人得知夫人带着公子和小姐回来,都大吃了一惊。小姑姑最先过来的,便笑道:“从昨日起便派了人去北门候着了,怎么竟没遇到?” 云娘笑道:“家里派人应该在正北门的吧,而我们是送了玉瀚一程后自德胜门进来的,这才没有遇到。” 又说了几句问候的话,已经到了祖父的听雪轩,遂带了岚儿和崑儿进去拜见。 老侯爷刚送走了孙子,不想便见到重孙子和重孙女儿,纵是冷情的人,如今也笑了,“你们倒是回来得巧。”却也明白过来,“在德胜门前送了浩哥儿?” 云娘笑道:“我们的马好,人也得力,虽带着行李东西,竟只比玉瀚晚了几天就到了,我算着时间,便带孩子们一早到了德胜门,恰好遇到了。” 老侯爷自然是欣喜的,“浩哥儿小时候最淘气,却不想能有如此的出息,我就是现在闭了眼睛也知足了。” 却不想崑儿在一旁立即插话问:“我父亲小时候最淘气?”他竟有些不敢相信,父亲明明那样威严稳重。 祖父与云娘便都笑了,再看岚儿也将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显然也十分地好奇。 祖父便道:“虽是淘气,可是你们父亲从小就聪明,说要考秀才,读了一年的书就考上了,那时才十四岁。后来又改考武举,样样出色,被先皇钦点为武探花。”纵是当年有不满意孙子的地方,如今却都变了,再没有一句不好听的话。 崑儿便不服气地道:“既然回了京,我也去考科举!” 祖父哈哈笑了起来,“你是不能考的,再过两年,就该为你请封世子了,到那时,你便有一品的爵位在身,哪里能再与平民百姓们去争。”本朝律令,公侯伯爵家嫡长子年满十岁请封,玉瀚和云娘也皆想循律令而行,只是倒没对崑儿说起,而辽东那边,有爵位的也不过他们一家,平日也没有人提起。 因此眼下崑儿并没有想到,听了太祖父的话,眨着眼睛似懂非懂。 大家又笑,祖父便又指了岚儿道:“你可知道?你竟是在这里生的。”说着让她进侧室看,“当时京城里乱成一团,我们府上首当其冲,外面歹人攻听雪轩,你却急着要出来……”岚儿也是第一次听了这话,遂与崑儿一样出神地听太祖父讲当年的事。 云娘也不由得感慨地看着听雪轩,虽然现在早重新修缮好了,可是当日她生子的屋子还在,再看岚儿,也有由抱在怀里的小小婴儿长到了这么大,也无怪祖父见了他们竟如此高兴。 老侯爷着实喜欢这一对重孙子重孙女,有爵位人家都重嫡系,更兼这两个孩子长得好,又活泼可爱,竟一时不肯放手,只与他们在一处说话。 方才出去的小姑姑又急忙走进来,“皇后娘娘令人来了,浩哥媳妇赶紧出来接谕旨呢。” 云娘闻言赶紧带了孩子到了堂前,原来皇后赏了些笔墨纸砚并宫缎首饰等物给岚儿和崑儿,又传旨令她明日带儿女入宫。 接了谕旨,小姑姑打点送了传旨的太监,向云娘笑道:“你们回来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只这一会儿功夫家里就接了十几张帖子,估计还有不少的正往这里送呢。本想你们正说着话,我先压在手里,不想皇后娘娘的帖子也来了,再不敢不传的。” 这几年武定侯一家虽然没在京城,但是宫里的恩赏却从没有断过,因此,小姑姑也早历练出来了,十分地得体。 云娘赶紧谢过,“这些年多亏了小姑姑,替我们将府里这么多的事情都担了下来,玉瀚和我在边塞时也时常感念的。” 小姑姑便笑道:“我们一家人岂不是应该的!只是我们家的老大如今也娶了亲,能立得起门户了,先前我们想搬出去,只是想到这府里老父亲、寡嫂、还有大郎媳妇一干的人老的老弱的弱,倒不好搬的。如今浩哥儿媳妇回来了,我便要走了。” 云娘听到这话,也知是实情,又深觉小姑姑做事合宜,便笑道:“还请小姑姑看我们至亲骨肉的面子上再多留几日,待我将外面的事情一一料理了,再好好给小姑姑设宴送行,再去新家恭贺搬迁之喜。” 小姑姑自然是要在大家面前将场面话交待了,其实她又哪里急着要走呢,在侯府里这几年,不说得了多少实惠,就是一家人的体面也是别处万万比不了的。眼下赶紧笑道:“浩哥媳妇,你只管放心,小姑姑定然要帮到底的,等给你们一家接了风,再吃了你办的送行宴再走呢!” 夫人才回府,皇后便招见,可以想像从此武定侯府定然更加煊赫,一时里府人人欢声笑语,花团锦簇一般。 再回听雪轩回禀,祖父听了,又问:“听说你们进城时还见到了太子。” 云娘笑答:“方才还没来得及说,我们正要进城,不想太子知道了,便请我们过去见了一面。”又赞道:“不想太子年纪不大,可人却老成,十分地谦恭礼下。” 祖父看看岚儿,再看看崑儿,“如今太子,还有几个皇子,都与他们俩儿差不多大呢。” 云娘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点头道:“祖父提醒得对。” 若是以前,老侯爷定然教导几句,可是如今他已经年过八十,心里清楚自己老了,看得也未必准了,且孙辈已经立了起来,且比他年青时还要有为,竟再不多说,只笑着向两个最喜欢的重孙子重孙女说:“今日就留在听雪轩里用饭。” 云娘自在一旁听着了,便笑道:“我们先回去略洗漱一番再来领。”他们打马跑了几个时辰,风尘仆仆的不算,就是穿的衣裳在侯府里也不大合时宜,总要换下来的。 老侯爷瞧瞧他们的衣装,对人满意,再看什么都是满意的,又赞了一声,“如此才是我们以武功立身的勋贵人家作派!”挥手道:“快去吧,再赶紧回来。” 到了午饭时候,老侯爷便让两个孩子与他坐在一处,亲自拣了几样菜肴给他们,还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笑着问他们,“喜欢吃什么只管说,太祖父这里不必拘紧。” 云娘也不由得在心里慨叹一声,祖父果真老了,她万万没有想到过去那位冷硬至极的祖父竟能如此和蔼,特别是看着崑儿的目光,无限的慈爱。纵然他的这慈爱里有许多是为了侯府的传承,但是亦不少真情。 又想起了峥哥儿及他的妻儿,汤峥上一次回京城时便将李氏扶了正,因此在府里过了明路,祖父亦曾过见的。这一次汤峥随着玉瀚南下,却没让妻儿随着自己回府,可祖父竟一声也不问,毕竟是嫡亲的重孙子,云娘免不了要主动说上几句。 “李氏倒是好生养的,如今有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了,我本邀她一同回京的,她却在辽东住惯了,峥哥也道不用,说等西南的战争事了了,他再带李氏和儿女们再来给祖父行礼呢。” 祖父便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又向岚儿和崑儿笑道:“听说你们都习武了,一会儿演给太祖父看看。” 云娘便收回了看着岚儿和崑儿的目光,就算他们姐弟再有什么不妥之处,祖父也唯一心向着他们,自己真不必挂心了,因一大早起来只垫了两块点心,如今十分饿了,便只低头用饭。 第201章 小心 在听雪轩里留了半日,云娘才带着儿女出来,又去了继母和大嫂两处问了好,回了房却将两个孩子叫到身边,嘱咐道:“府里不比辽东,你们一定要小心!除了祖你和我们自己院子里的东西不能乱吃,东西不能乱动,身边不能离了人!” 又向带来的春江等几个丫头们严肃地道:“如今只你们四个跟过来,两个跟着岚儿,两个跟着崑儿,轮流守着房里,待所有人跟着车辆一同到了,再重新排了班,勿必不能轻忽。” 当年到了辽东,又有那许多的经历,云娘便慢慢添了十几个丫头,俱是选身子康健为人本份的,从小接到府里教她们认字习武,又说好了到十八岁都给嫁妆放出去的。她待下人一向和善,这些人也领情,因此十分地得力,且一茬茬的也不会断人,现在让她们看着岚儿和崑儿倒还放心。 丫头们赶紧答应,“我们初到侯府,自然要警醒些,夫人只管放心。” 云娘初见武定侯府,听李嬷嬷说起要提防别人时还有些懵懂,不想现在她却比那时的李嬷嬷还要谨慎。并不是云娘在府里发现了什么端倪,但是小心总没有过逾的。 自己只这两个宝贝,纵然舍得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地习武,五更天起来读书,但绝不能有任何的差池。岚儿和崑儿自路上就听母亲再三叮嘱,现在回了府见了一大家人,太祖父的关爱,祖母的淡漠,大伯母亲的阴阳怪气,小姑奶奶的热情,还有一大群性格各异的哥哥姐姐,正免不了有些好奇,见母亲如此严肃倒有些怔住了。 云娘便将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缓和了神色道:“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明日我们还要进宫,那里人更多,事情更杂,我们做臣子的,千万不要卷进去。” 说着帮他们打点了衣裳用品,笑道:“今日起个大早,现在一定累了,早些回去睡吧。” 不料岚儿和崑儿却不走,嘻笑着围在她身边,“今天我们陪着母亲睡。” 两个孩子早分出去了,就是在回来的路上也各自住各自的房,不想现在却撒起娇来,云娘心里在一软,“也好,下不为例!” 母亲三个躺了下来,云娘居中,一边崑儿,一边岚儿,一手揽一个,便满意地叹了一声,“母亲真有福气,有这样的两个好孩子。” 岚儿将头靠靠在母亲的肩头,声音软软的,却问:“母亲,以前府里是不是有人欺负过你?” 云娘吓了一跳,自己的儿女自己知道,岚儿每到笑得十甜蜜时,便是生了坏心思,赶紧问:“你怎么这样想?” 崑儿早已经肯定了,便在另一侧追问:“母亲,是谁?告诉我们。” 岚儿依旧甜甜地道:“我们替母亲报仇。” 云娘却不想自己的一番好意,得了儿女们如此的猜测,哭笑不得地道:“母亲哪里有仇人?” “可是母亲如此谨慎,一定是有原因的!” “对,母亲如果不告诉我们,我们一定有办法查出来!” “真的没有,”云娘左右看看,已经熄了蜡烛,唯借着透入屋内的一点月光看不大清两个孩子的表情,却依稀见两双亮晶晶的眼睛都睁着,只得想想道:“母亲刚嫁进来时是受了点委屈……” “我就说,一定有的!” “是谁?,如今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后悔!” 云娘一边拍了一巴掌,“听母亲说完!”接着再说,其实也只有一句,“你们父亲都替母亲出了气,然后就再没有人敢对母亲怎么样了。” 岚儿就笑,“我方才就想我父亲怎么能让人欺负了母亲呢?” 崑儿要沉稳一些,“如果父亲不能替母亲出气,我再瞧不起他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云娘哭笑不得,“母亲只是想提醒你们一下而已。” “母亲,你既然这么说了,府里一定还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对,否则母亲不会如此担心!” 云娘不想说府里长辈们的那些恩恩怨怨,便摇头道:“你们别想那么多了,赶紧睡觉!”自己先合了眼睛。 感觉左右两个小人都动了一动,伸手正捉住了两人握在一处的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商量怎么能将过去的事情都查清楚。” “看看是不是还有人对母亲心怀不满。” “罢了,你们可别查了,空了我将我们府里的一些旧事讲给你们听。只是事先说好,让你们知道是为了将来我们家里再不能如此的,你们可不许因此做出调皮事什么来!”又再三道:“如果不能答应,母亲就生气了。” 两个便都保证,“好的,我们不惹母亲生气。” 岚儿便尤其乖巧,“父亲走时再三叮嘱我们听话,又说我们都是最懂事的好孩子。” 崑儿果真是言出必行的,至于岚儿,云娘却有些信不及她,只怕她暗地里又去做了什么,得道:“其实母亲也不是能受得气的人,当年太子妃想给你们父亲赏一个妾室,母亲就直接顶了回去。现在太子妃已经在荒僻的东海王府了,再不用你们去那边为娘报仇了。” 想想又笑,“其实太子妃才应该找我报仇呢,毕竟论起来是我先不尊不敬的。” 岚儿和崑儿之意才平,“如此就算了。” 毕竟是累了一天了,孩子们又一向睡不够的,接着便都睡着了。云娘听着微微的呼气声,便悄悄地笑了,她的这一儿一女,岚儿机灵,崑儿稳重,但都得了他们父亲的真传,本事都是有的,自己无需担心,如此想着便带着这一丝笑意睡着了。 这些年在辽东时常骑马出游,云娘早比过去强健多了,至于岚儿和崑儿打小儿习武,自然还要强过她。因此母子三人虽然赶着回来,却不觉得有多累,休息了一整夜之后都恢复过来。 云娘早备好了诰命服饰,又给儿女们选了喜庆的衣裳,特别在皇后娘娘尚的首饰中选了两样给岚儿插戴上,带着他们进了宫。 一别数年,深宫景色未变,皇后娘娘却明显老了,即使敷了粉也掩不住脸上的皱纹,但是见到云娘,却立即展开了由衷的笑容,自宝座上站了起来,几步上前将她扶住,“你竟然还没变。” 云娘亦顾不上客套,笑着迎上前握住她的手,“娘娘的风采也依旧呢。”皇后娘娘原不是以美貌见长的,即便老了,但举手投足间那种不同寻常人的风姿不减,如今又久居凤位,更添威仪,气度非凡。 皇后娘娘与云娘俱笑了起来,皇后又拉了岚儿和崑儿的手,一个个细看,“果真都是好的。”却格外喜欢岚儿,“当年本宫要将你留在宫中,你母亲怎么也不舍,如今回来了,可要常来与本宫和寿安说话!” 云娘便笑,“岚儿固然也仰慕娘娘,可是她从小就习武,又喜欢骑马,哪里会如京里的闺秀们一般老老实实地坐着陪娘娘说话。” 皇后也笑,“昨日本宫亦听太子说了,你们母子三人竟是飞马赶来送平南将军出征的,据说飒爽英姿,竟是京城里从没见过的,太子在我面前也直道羡慕不已呢。” 正说着,已经有人通传,“太子殿下到!” 皇后娘娘便笑,“你瞧,太子特别从南书房提前过来了呢。” 云娘亦知,皇子们现都在南书房读书,想来功课并不会少,不想太子竟于午时之前出来了,自己原是不愿意如此兴师动众的。一时也顾不上纠结,赶紧立在一侧,等太子与皇后礼毕方上前行礼。 原来太子并不是一个人过来的,而是带了寿安公主,令人扶住云娘不肯受礼,又笑道:“吾与师傅说了,今日武定侯夫人来拜见母后,吾定要请假的。出了门,又顺路接了寿安回来。”说着向寿安公主道:“你小时候,武定侯夫人抱过你的。” 寿安公主年纪还小些,一团稚气,正与早慧的太子相反,眨着眼睛看了看云娘,道了声,“夫人好。” 云娘着实喜欢,“我从辽东来,别的也没有,却带了些当地产的珠子皮货之类,献给皇后太子和公主,虽然天家什么没有?但也是我的一片心意。”又笑道:“是是嫁出去的广平和湖阳两位公主也有,就算我给她们补的贺礼了。” “你年年送的东西本宫都留下自用了,一看就是用了心思的,”皇后娘娘又道:“辽东本就贫瘠,武定侯不多收税赋,反养了几万铁骑,你们能有什么?还要送东西过来。” 云娘便眨了眨眼睛,“辽东自是比不了江南京城,税赋也少,又要养兵,可是那边有夷人啊,他们总会给我们送些礼物的。”又笑,“我可不比皇后娘娘母仪天下,最讲礼尚往来,我是有来无回的,所以就攒了些好东西。” 本朝的定例,夷人们觐见,贡上礼品,朝廷都要重重打赏的,甚至打赏的东西要远比进贡的多,因此还出过诸夷争贡打仗的事情,为的就是想得朝廷的赏赐。 皇后见云娘还是如往昔一般,有事并不瞒她,便也直言道:“夷人给你们送东西,那是被打得怕了,也正是你们应该得的。至于那些无事生非的御史们,很不必理他们。就是皇上也说过,他们也就能上书胡乱攻讦,真是派他们去了边塞,早让夷人吓得不成了。” 皇后娘娘与云娘正说着话,就见那边几个小的早凑到了一处,正嘀咕着什么,忽然又笑了起来,见皇后和武定侯夫人瞧过来,太子便上前道:“儿臣想请汤家姐姐和弟弟到校场上演示一番,大家也正能相互切搓。” 皇后娘娘听了便向云娘笑道:“太子也学了几年武,虽然武官们未必肯教些真功夫,但骑射还能拿得出手,如今就让他们一起去玩吧。” 云娘听到去校场,心里有些不情愿,只怕岚儿和崑儿没轻没重,惹出事来,但见皇后娘娘的意思,又不好驳回,只得叫了崑儿过来,叮嘱道:“太子是一国的储君,身份贵重,你可要小心。”又向岚儿道:“你与我留在这里,与皇后娘娘和寿安公主在一处说话。” 第202章 陪读 岚儿从小就没受过与崑儿不同的待遇,若说姐弟两个有别,那也是她受关爱的多,不过因入宫的路上还听着母亲的教导,倒不敢显出委屈,只乖乖地站在母亲身边,但在辽东时早已经玩得惯了,因此心里毕竟不平,一双眼睛便向太子和崑儿身上溜,怎么也掩不住满满的想往之意。 太子便笑道:“夫人,我们只在校场习骑射,定然不会有事。还有寿安也一向喜欢与吾出门,就请岚姐姐也一同去吧。” 云娘再看岚儿向自己用力地眨着眼睛,便想起昨晚的话,她是让自己放心呢,忍不住笑了,“那就都去吧。” 孩子们一走,坤宁宫里便静了下来,皇后娘娘便亲切拉了云娘的手,“宫里能有什么事,且校场又有亲卫的将士,我们只管安坐闲话,这么多年没见了,平时总觉得有许多的话,信里是写不尽的,可是如今竟又不知说什么好了呢?” 云娘也笑,“娘娘倒底书读得多,说得贴切,我也这般感觉,但却说不如此明白。” 两人便将些细事一件件谈了起来。先前她们便说得来,如今还是依旧,且云娘分明感觉皇后娘娘待自己之心极诚,竟比自己待她还要用心。 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云娘一心所系,自有丈夫儿女,又有娘家父母姐妹兄弟,便有什么难事心事都有人诉说,平日里再不郁结于心的。故而虽真心待皇后,可总不能唯她一人可倾诉,心中亦无愁事需解。 反观皇后娘娘,即使身居天下所有女子中最高贵的位子,可是她的丈夫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也就差不多不是她的,虽有四个子女,但再亲密亦不能与丈夫的体贴相比。加之,她的娘家,宣宣赫赫的诗礼之族,竟不如农耕出身的杜家真心疼女儿,她实在是很少有人能与之交心的。 云娘的到来,于她果真是极高兴的,说到了这些年的经历,一时之间滔滔不绝,白皙的脸都略有些泛红。云娘含笑听着,心里竟酸酸的,便想着以后一定要对皇后娘娘再多关切些。 正说着,贵妃、容妃、德妃、淑妃等几个位份高的妃子联袂而至,皆笑盈盈地道:“听说娘娘招了武定侯夫人来,我们便都来凑趣了。” 云娘便赶紧起身,依礼个个见过,又有几个新人她并不认得,皇后娘娘便笑着指给她,“贵妃才入宫两年,先前亦不是京城人氏,跟着叔父入京的,机缘巧合入了宫;淑妃正是淮南侯府的,你一定见过,只是当时她还小……以后常来宫中便都熟了。” 云娘亦巧笑焉然,“此次回京,正是要多来宫中拜见各位娘娘呢。”如今自己是炙手可热的平南将军夫人,这些皇妃们都肯如此向自己表示友好,自己就是再不愿意与她们多交往,面子上也十分过得去才好。 不过,人多了,话却没有方才热闹了,皇后早恢复了端庄稳重,轻易不发一言,云娘脸上笑着,说话也加了小心,只有最年少的贵妃口无遮拦,再三问了些辽东的情形,又笑,“我听人家说有冻掉耳朵的,可是真的吗?” 云娘便笑答:“冷果真是冷,只是平常哪有人会将耳朵冻掉?但这话亦不能说是假的,有喝醉了酒半路在冰天雪地里睡着了的人,不用说冻掉耳朵,就是人都能冻死呢。” 大家都惊叹起来,又好奇夷人是什么样的,“听说来了很多首领朝见,可我们却见不到,只听皇上说与我们一个模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的,我就不信了?” 云娘见贵妃有如天真可爱的少女,且她果真年纪也不大,就笑应,“果真也差不多,只是发式、衣着、饰物等等多有不同。”说着将夷人的装扮细讲给大家听。 大家着这些闲话中,容妃突然道:“六婶娘随着六叔去了辽东,果真见识非凡,想必崑弟得了这番际遇,也远胜寻常人家的孩子,四皇子知道崑弟自辽东回来,十分地羡慕,也很想问他些辽东的事情呢,不如让崑弟与四皇子一起读书吧。” 云娘再不想,该来的也来了。 这些年,她虽然在辽东,倒也不是对京城的事情一无所知。容妃算不上得宠,但也还好,皇上每个月总能招她一次两次的,她亦有福气,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已经五岁了,是唯一个有两个儿子的宫妃。 所以容妃的心思,应该从来没有淡下去,现在见了云娘,竟直接说出要崑儿给四皇子伴读,就连等云娘单独来见她都等不及了。 若说她蠢,固然也是蠢的,可是只用蠢来说她,却也不尽然。她这是急了,只怕皇后先将崑儿定下给太子陪读呢,那样她便抢不到了。 太子读书,又与众皇子不同,就是书房和师傅也不是一样的。崑儿若是给太子陪读,见四皇子的次数便就少了,反之亦然。 而且,容妃如是说,也不是没有理由,四皇子和崑儿毕竟是舅甥,有着很近的血缘关系。而血缘这东西,还真是斩也斩不断的。是以许多皇子选伴读,往往都是从外家选年纪差不多的孩子。 但是,玉瀚在临行前,最用心向云娘交待的就是不要让两个孩子与皇子们交往过多,至于陪读,不论是太子还是哪一个皇子,都坚决不去! 武定侯府先前的几代嫡长子,几乎都是给皇子陪读的,成也是陪读,败也是陪读,如今他们再不想孩子们进入这个圈子了! 眼下,容妃第一个提出来,也不是坏事,总要比将来驳皇后娘娘的回要好,因此云娘便赶紧起身道:“辽东的趣事,四皇子有什么想问的,只管传了崑儿过去,虽说他年纪小也不懂什么,但总能用心应答。只是服侍皇子读书,侯爷在出征前特别叮嘱了臣妾,崑儿生性顽劣,又在辽东放纵惯了,要将他关在家中读书,只恐到外面生出事来,侯爷在西南也难以安心。” 这话正是按玉瀚吩咐的,将他拿出来挡着,说得相当的重,但是如果不重,也不可能驳得回。毕竟是容妃,虽然还要叫自己六婶娘,可真论起国礼,自己都要给她叩头的,不说重了哪里能行? 可就是如此,容妃也没有死心,笑道:“别处不好说,四皇子与崑弟是亲舅甥,纵是小孩子们不懂事,又能怎么样,难不成谁还往心里去?” 云娘只是摇头,“不成,虽知容妃娘娘的好意,只是臣妾深知自家的儿子,在辽东野惯了,虽练了几年武,读书是不行的,并没有入宫伴读之才,这一次回京,臣夫妻早打算好了将他关在府里令他读书上进,再好好煞煞性子呢。” 容妃还待再说些什么,皇后娘娘便拦住道:“既然是平南将军的意思,你也不要再勉强了,免得平南将军身在外,心里还要惦记着京城里的儿子。”她是听懂了的,云娘抬出平南将军来,便是有了决心,再不能改。 就是皇上来了,也不好驳回。难道能为了一个孩子,竟让平南将军在西南心里不安?那样西南的战局又会如何?如今家国大事,唯有西南最为重要,万万轻忽不得的。 容妃平日在宫中便时常借着武定侯府的势,因此也有几位宫妃对她深为不满,尤其是有儿子的,哪里愿意见到四皇子与将来的武定侯世子关系密切?因此大家都笑着应和皇后,“正是呢,平南将军既然有了话,就是皇上也不会驳回的。” 云娘也笑道:“几位娘娘的话臣妾并不敢领,侯爷是担心犬子闯祸,皇上天纵英明,有什么不懂的,又体谅怜臣子的一片苦心,待臣子们仁厚而已。” 正说着,就听殿外传来朗朗笑声,“武定侯夫人果真是诚心赞朕吗?” 原来是皇上驾到,自皇后起,大家便都赶紧起身相跪迎。 皇上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是方从前殿下来,大步走了进来,一手扶起了皇后,一手扶起了贵妃,瞧着云娘道:“今日散朝得早,听闻故人前来,所以便直接过来见上一面。” 云娘再三拜道:“臣妾亦仰慕天颜,只是十分不敢。” 第203章 嫁妆 皇后娘娘亲手扶了云娘起来,“在皇上和本宫的心中,果真觉得武定侯和夫人是我们的故交,你也不必太过谦逊了。”说着拉她坐在自己身旁。 原来皇上进来后自然坐到了正中的座子上,贵妃便像一只小鸟一般地依在他身边,皇后便让到了左侧,云娘在她的下手,而其余的宫妃皆在右侧。云娘看着大家的表情都很自然,便明白贵妃一向是如此。 皇上来自然是有事情,坐下向云娘问道:“武定侯夫人,这几年江南对朕的新政反应如何啊?” 云娘赶紧起身笑答:“皇上可是曾亲自去过江南的,臣妾这几年一直在辽东,哪里能有皇上清楚?”又悄悄打量皇上,她原就觉得皇后老了许多,现在再看皇上,其实比皇后衰老的还要明显,两鬓已经斑白了,其实他也不过四十余岁。 “坐吧,不必多礼,”皇上听了武定侯的回话,便想到了当初他们相识之时,她似乎模样没变,性子也没大变,遂轻松地笑道:“朕是去过江南,还去了几处织厂,但也未必能有侯夫人不在江南的知道得多,朕就是想听侯夫人的回话。” 还在皇上是四皇子时,云娘便就向他谏言过,也得到了当时四皇子的赞同。如今,云娘再次感觉到了那时的亲切之感,也知皇上相信自己,果然也放松了下来,“皇上推行摊丁入亩、士绅一体纳粮,臣妾娘家是亏了的,就连臣妾的嫁妆收益也亏了不少。可是毕竟由此得益的人更多,只臣妾娘家村中便有九成的人家都比过去少交了税赋,这些人自然是开心的。” “至于盛泽镇上,多是织户和商家,他们多没有田地,还与过去一般的纳税,新政于他们也没有太多变化,依旧想法子多织锦,织新样子的锦赚钱。唯有镇上的举人之家,恐怕是受了些影响的,但也仅他一家而已。” “那你和你母亲家的人怨恨朕吗?” “臣妾得侯爷提点自然是明白皇上新政的好处,否则诺大的天|朝都要成空架子了,用兵救灾的银钱都没有可怎么办?少赚些并不算什么。” 云娘不想说些假话,空话,只据实道:“臣妾娘家人亏了些银钱自然也会肉疼,但却是江陵府里有功名人家中第一个主动交赋税的,一则心里明白新政道理是对的,二则就是感念皇恩,身为御封的耕读人家,自然最是要带头奉公守法的,再不会怨恨。” 皇上点了点头,又问:“听说又有许多贪利小民将田产挂在有功名的人家名下的,如今又闹出争执来,你们家可曾有? “先前我们村里果真也有亲友们想将地挂到我们一家名下的,只是我父亲从未答应过,只道种粮交税,天经地义,如此岂不无人交赋税?官府岂能不来过问?硬是将那些人都劝走了。” “哈哈,”皇上笑了笑,“可见升斗小民皆是感激皇恩的,倒是那些彪炳世代诗礼传家的名门见动了他们一点的利益,就整日嚷着斯文扫地,体面全无,其实暗地里瞒报田亩,做尽了丑事。其实他们从朕这里得的已经够多了。” 云娘觉得皇上说着,眼角却在皇后身上扫了一下,再想到承恩侯府先前的种种所为,倒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他们果真能做出那样的事。心里又替皇后不平,其实承恩公府的所作所为,皇后未必赞同的,只是管不了罢了。 云娘看出皇上对皇后不满,正想法子欲替皇后开解一下,却听贵妃笑道,“皇上,既然那些人如此地坏,就应该狠狠地罚他们!让他们知道皇上的厉害!” 皇上便也笑了,“朝政的事你哪里懂?不要乱说话。”虽是斥责她,语气中尽是宠溺,又转向云娘问了些辽东的细事。 听云娘一一答了,却也吃惊皇上对于辽东的情况极是清楚,很多事情都问到了点子上,语气间十分赞同玉瀚在辽东所做的一些改变,尽管还是因为他对皇后的薄情而不喜他,但也知道玉瀚一直赞皇上是个勤劳有为的帝王总是不错的。 说了一会儿话,皇上便起身道:“朕也该去看折子了。” 贵妃笑道:“我送皇上过去。”说着也起身跟着去了。 云娘便与大家一同躬身相送,却不想皇上又转身回来,立在云娘面前笑道:“如今朕给百官都加了俸禄,武定侯可能养得起家了?” 百官的俸禄果真加了一倍,又加了养廉银,玉瀚有爵位,品级又高,得的自然也多,可是云娘却知道皇上并不是真想问俸禄,却偏坦荡荡地道:“如今加上夷人给我们的孝敬,也能勉强度日了。” 皇上逾期多年,威严日盛,却也越发看惯了处处的奉承嘴脸,今日听了武定侯夫人觐见,便想起她一向肯说实话,又是故人,心里竟有几分想念。因此便过来了。说了这么些,倒也开心,却突然又想将武定侯夫人一回,与她玩笑。 当年她可是在自己面前直言家里养不起妾室,将自己说得无言以对,现在看她再怎么辩解!可再不想武定侯夫人反把话又挡了回来。堂堂天子,自然既不能说武定侯收了夷人的孝敬对,更不好意思因此追究武定侯的错,便气得笑了,索性直问:“家里可能养起小妾了?” “不能,”云娘其实并不惧皇上,因此也不再装着笑了,板脸道:“岚儿的嫁妆还没攒够呢!” “看来武定侯府小姐的嫁妆一定十分丰厚啊!朕的几个公主也没有准备这么多年的嫁妆呢!”皇上叹了一声,便又笑,“不如朕下旨指给自家儿子吧。” 说着便抬手道:“老大老二老三都成亲的成亲,定亲的定亲,下面还有老四老五老六年纪相仿,老七也差不许多……” 云娘再不敢玩笑了,“我们家的女儿哪里配得上天皇贵胄呢,万万不成的。” 皇上终于见武定侯夫人的神色变了,心里便愉悦起来,其实自家儿子与武定侯府大小姐的亲事自是要与武定侯商量的,眼下不过随口一说来吓武定侯夫人而已。因此便摇摇头笑道:“也就是武定侯夫人了,敢反驳朕的话。” 云娘只得十分恭维,“正因皇上是圣明的君主,臣妾才敢如此呢。否则皇上也不必放着这许多大臣,却问臣妾事情了。” 皇上哈哈大笑起来,“你们夫妻,可真有夫妻之相!”说着才真走了。 有皇上来此搅了一会儿,几位宫妃似乎都有些恍惚,毕竟从没见皇上对谁能如此轻松自在的,也没见哪一家的命妇敢与皇上直接对着顶牛的,因此先前各自的几分意思倒都消了,不免萌生了退意,只一会儿就都走光了。 四顾无人,皇后便向云娘垂泪道:“只为了我母亲家不成器的兄弟们,皇上便与我置了气,其实我自然愿他们都奉公守法,可我在深宫里怎么能约束?” 云娘也只得开解,“我看皇上生气归生气,其实还是体谅皇后的,毕竟一点也没给承恩侯府没脸,而且皇上虽然宠着贵妃,但也还是敬重皇后。” 皇后叹了声气,“我自然都明白,眼下也还好,只怕将来……” 太子方才十岁,皇上正当盛年,将来的事情谁又好说呢?就如现在的东海王,嫡出的皇长子,当了几十年的太子还不是被废了? 云娘便道:“我瞧太子少年老成,倒是极懂事,娘娘不必担心太过。” 皇后想说什么,却掩住口,让云娘吃茶,自己也喝了两口,便笑道:“午时已经快到了,总该让人将他们叫回来进午膳。” 云娘亦笑,“这个年龄的孩子们,如果不管他们,连饭都不想吃的,只玩个没够。” 不想,几个孩子倒是不用找便回来了。云娘见他们个个脸上都见了汗,便知玩得开心,果然寿安公主第一个拉着岚儿的手跑进来,咯咯笑着,“岚儿姐姐的骑射果真是最好的!她还能在马上站立起来!” 皇后娘娘哪里懂得,唬得赶紧道:“立在马上有多危险,若是一不小心掉下来可怎么办?可不许再这么着了!” 岚儿便笑道:“娘娘,臣女练得多了,并不会有事的。” 寿安也笑着帮岚儿分辩,“母后,你是没有亲眼看到,岚儿姐姐在马上还会蹬里藏身、铁板桥好多本事呢,再不会从马上掉下来的!” 就连太子也道:“岚姐姐骑术果真好!” 云娘瞧了一眼岚儿,正满脸的得意,心道玉瀚说的不错,岚儿的功夫都是花架子,专能哄外行的人,明明崑儿的骑射是玉瀚亲手教的,又不缀寒暑地练习,根基十分地扎实,马术高超,放箭向来例无虚发,却默默无闻,不得人夸奖。 只是在这时候,她也不好揭岚儿的底细,只笑道:“这都是辽东小孩子们常玩的,算不了什么。” “但若练出来也是极不易的,”太子小大人般地又赞了一句,却又笑道:“崑弟的功夫应该是武定侯亲传的了,若不是年幼力气还稍弱,恐怕教吾的师傅都比不了。” 云娘才知太子果真也是学了些武学,能看得懂这些便不简单了,不禁点了点头。 皇后听了,也笑,“武定侯可是武探花出身,虎父无犬子,崑儿自然不差。”说着吩咐道:“天热,你们都换了衣裳再来吃饭。” 云娘叫跟着的丫头将备好的衣裳送去,一时之间,午宴已经摆好,却不肯如常例令外眷去别殿,而是就留在坤宁宫里一处用了。 临别时又拉了云娘的手,“你回来了,我心里竟舒畅了许多。” 云娘便笑道:“那我便常来与娘娘说话,只娘娘不嫌烦就好。” “我只盼着你来还不够呢,哪里会烦。”皇后笑道:“想来你们府里的事情亦不少,你待忙过了便来。” 第204章 本事 皇后娘娘说的不错,云娘自回了武定侯府,颇是忙碌了些日子。 辽东带来的和和东西都到了,总要安置整理收拾一番,再打点出送给各处的礼物;身为离京数年的武定侯夫人,与京中贵女们的应酬少不了;家里的事情自然也要重新接管下来,不一而足,难以事事详述。 好在事情纵然多,却难不住她,毕竟做了好几年的辽东总兵夫人,有什么没遇见过的大事难事呢?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在云娘的心里,却将大半精神用于心岚儿和崑儿的教养,玉瀚和自己固然自他们小时便用心,但是他们毕竟在辽东长大的,对于京城里的风俗人情懂得还少。特别是岚儿,也该请个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纵是不能全按贵女培养,但总要知道些,特别是自己在这方面也十分欠缺…… 岚儿见母亲为她请了教养嬷嬷,十分地兴致勃勃,向云娘道:“母亲,你只瞧着我的吧!”将那嬷嬷请到自己院子,请嬷嬷讲了两日,然后就告诉母亲,“我已经将要学的都学会了!” 云娘哭笑不得,“我虽然没在高门长大,可也听过人家的小姐都是在嬷嬷手下练上几年学那风度仪态呢,你这才两日,能学会了什么?” “我的风度仪态自然是好的,才学底蕴也是够的,这些都不需要学,我不过让嬷嬷讲讲她的见识而已。”岚儿说着就笑了,“母亲,前些日子我应下的那个诗会的一个贴子就是明日,你等着瞧我的吧!” 因自家初入京城时的特别情况,许多人都知道岚儿在辽东长大,长于骑射。只是京城里的小姐们哪有几个骑过马的,是以除了在宫里与太子们玩了一回,就再没有机会,倒是诗会什么的贴子不少,岗儿挑挑拣拣地选了一个准备参加。前两天祖父知道了,还替岚儿担心,只怕她出丑。 云娘却知道岚儿读书识字并不差,就连诗也能做几首。因此只帮她打理了衣裳首饰,安排了车辆侍女,最后嘱咐道:“这一次诗会请的都是各府的小姐,我便不好陪着过去,但是想来别的事也没有的,只是你以平常待之即可,我们家倒也不用你非要有什么名气才好。” “但是我也不必雪藏才华的吧?” 以武定侯府如今的地位,根本不必顾及别人,云娘便笑了,“都随你心意了。” 果然岚儿去了非但没有怯场,几首诗下来还得了些小小的声望;接着又有几次闺阁女子们的雅会,她亦在弹琴画画这些杂项上大出风头。原来更没有人比岚儿喜欢处处涉猎,因此每有机遇,露出一点便惊艳四方。 一时之间,岚儿便颇为得意,大有将京城贵女都不放在眼中的意思。 云娘自知岚儿也有骄傲的本事,而且她还有些能为并没有展现,若是到了时机,怕还是要引人瞩目的。 就比如她岚儿还长于绣兰,绣品正是她书画的翻版,一块奇石,几茎疏叶,点缀两朵素雅的小花,旁边题了字。就连眼界颇高的云娘,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绣的兰亦不如岚儿的清雅疏朗。 可是,自己的女儿自己最清楚,岚儿远不及崑儿肯用功刻苦,精益求精,从来学了些皮毛便不再深入。但她真正的本事,其实却在这里了,能将这点皮毛的东西挥洒自如,幻化得异彩纷呈,让人看不穿她的深浅。 云娘只怕她因此便更不知天高地厚,想了两日向她道:“既然回了府里,我正要重新接过家事,不如你跟我学管家吧。”这处理家里的杂事,可没有什么讨巧的东西,日常过日子,柴米油盐的,最是单调,但却没有人离了它。一是煞煞她的性子,二就是她日后少不了要嫁到高门之中,那时候自己过日子,管家总是必要的。 岚儿看了看帐本,“这又有何难?我方才在心里算了一下,这一页数目都对。” 云娘便笑了,“你既然只会如此看帐,那家里家外的管事们岂不要将你糊弄?想管好家,可不是会算数就行的。”想当年,她初接玉瀚的私产,帐本看起来都没错,但是铺子里的情形却是另外一回事了。 岚儿毕竟是贵女出身,别的事情再机灵,可在银钱上再不如云娘从小便懂得生活艰难的,因此半晌方醒悟过来,“如果有人特别拿了一份看起来都对的假帐,果然我就被骗了!”却又问:“母亲,那可怎么办?” 云娘便道:“这才是我要教你的呢。” 岚儿之所以学了许多杂学,就是因为极喜欢各种新鲜的东西,眼下立即便对管家之事生了好奇之心,倒催着云娘,“母亲,你赶紧教我怎么管家。” 云娘却将帐合上,“若说管家的事,看帐还不是最重要的。” 见岚儿一双扑棱棱的大眼睛看着自己,便笑了,“管家可不是有了什么事记个帐,再让这帐数目与实际一样,那是帐房先生的事,而管家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当家人最要心中有数,家里有多少田,多少铺子,每处田能交多少粮,每间铺子有多少收益,都要清清楚楚。再就是要明白家里有多少花销,什么是必要的,什么可用可不用的,再有什么定然不用的。两下相加,便是量入为出,再有,无事时思有事,总要备出些银钱预防万一……” 这些道理一摆出来,倒将岚儿果真听住了,她又是不服输的,因此倒用心管起家事来,云娘便渐次地将武定侯府的一些事情交给她。 杜云娘这一次进京,与她当年自江南进京可是完全不同的,不只整个侯府,就是宫中对她也非同一般的热情,更无论京城各府的女眷们。更有许多人来探听岚儿和崑儿的消息,露出结亲的意思。 但凡做父母的,都十分盼着儿女出色,可是儿女果真出色了,又免不了担忧起来。 岚儿才十岁,在辽东时就有少年向她示好,幸亏她还不明白,只当小伙伴们在一处玩,可是就在那偏僻之处,一向不大与朝中诸臣往来的靖海侯还特别带了妻儿过去求见;今日就连皇上也打趣要把她指给自己的儿子。 但岚儿的亲事,决不能这样轻易许了,总要用心挑选,还要她自己情投意合,就像自己和玉瀚,不,比自己和玉瀚还要好,因为她不需要经历自己和玉瀚曾经走错过的路。 因此,再听哪位贵妇提到岚儿的亲事,云娘便一笑道:“先前我们曾遇到过一位世外高人,说岚儿不该早定亲事的,因此这些年,她父亲竟从没有提起过,我也是这个意思,还是再等她大一些的吧。”将人都拦住了。 至于崑儿,云娘亦有打算,他毕竟年纪小,父亲出征时在府里闭门读书习武倒是正好,学得了本事,因此就是与皇子们来往,也不过一旬一次的沐休时间,总是有限的。 一转眼便到了过年的时候,这一年武定侯府里不同一般地荣华富贵,皇上皇后赏赐下无数的东西,太子及皇子们亲临贺喜,至于公侯高官女眷们拜访的车辆往来不绝,再没有过的体面——当然这一切自然来自在前方征战的平南将军。 玉瀚到了西南,挟雷霆之势带兵将被围困了几个月的车里宣慰抚司自蛮人手中解救出来,然后驻军顺宁、车里一带,收整临江伯被蛮人击溃的大军,准备再战。 云娘已经收到他十几封的信了,时常在无人时将那些信都一一摆开,从头到尾读上一遍。其实很多信她几乎背了下来,但是她还是喜欢读,看着信纸上他的字,正与他的人一样,十分地挺拨、英俊,再用手在上面描过,便感觉到他写信时的思绪。 西南的形势与辽东并不同,如果说玉瀚在辽东以狂风暴雨般的猛烈来对付夷人,那么他在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便再不能以辽东铁骑如那般一路碾压过去。 毕竟西南与辽东地形截然相反,自车里宣慰抚司再向西南完全没有一马平川之地,而尽是连绵不绝的山脉,其间又隔着数条奔腾汹涌的大江,骑兵完全无法渡过;所有物资极难运送过去,军粮不继,粮食价比天高,况且又有烟瘴之气,北人到了多生疾病,先前临江伯便大意之下在那里吃了亏。 不过玉瀚还要自己放心,他先前初到辽东时也是败过的,但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一次的失败,他如今才能想出许多办法,才能不急不躁地停在顺宁和车里,稳稳地与蛮人周旋。 云娘自是放心的,玉瀚生性恬淡疏朗,可他却是有着雄在大略的人,西南之局势,他早看得很透,现在也想好了应对之策,自然会得胜。 只是她还是很想念玉瀚,就如他想念自己一般。玉瀚的书信后面附了几页纸,正是平日里略有空闲时随手写下的,看到了什么,吃了什么,军中有什么事,一字一句,平淡得正如两人在一处闲聊般,字里行间却都是思念。 可他却不肯让自己过去,只为了那里的难。在京城人看来,数日间铁骑便能兵临城下的夷人才是天|朝真正的威胁,便是寻常百姓对于辽东的情况也能说上一二,可是对遥远而又陌生的西南却一点也不了解。若不是大名鼎鼎的临江伯在那里折戟,几乎没有多少人知道天|朝在西南的战争。 云娘并不怕艰难,可是她亦知道眼下自己不该过去。玉瀚正在重整军队,将不适应西南的重骑兵替换下来,接下来要带大军自车里再向西南,一路上行军作战,带着自己只能是累赘。 如今自己在府中管好家事,照料祖父和孩子们,便是最难令他安心的了。 第205章 偶遇 京城里的新年比起辽东又是另一番喜庆,云娘做为诰命夫人自是要入宫庆贺的,且她如今已经被排在外命妇的最前面,与宗室里一位辈份最高的亲王夫人分别领着两排外命妇行礼拜见。 如今玉瀚已经将武定侯府的尊荣推高到祖父也未曾达到过的地步,而这荣耀便都落在了自己和孩子们的身上。 岚儿得了皇后娘娘的特别恩旨,随了云娘入宫领一年中最隆重的宫宴;而崑儿,也随着曾祖父入朝,并且在这一天被封为武定侯世子。 整个正月里,家里人来人往,各府贺喜送礼请酒,云娘虽只带了岚儿和崑儿略做应酬,但也日日不得闲。 年刚刚过去,祖父便招了她过去道:“你带着两个孩子回江南住些日子吧。” 云娘自跟着玉瀚到京城,再到辽东,便没能回过江南,纵然书信往来不绝,可她如何能不想娘家呢? 只是眼下,玉瀚在西南,自己方回京城没多久,家里又有年迈的祖父,况且京城到江南中途遥远,往来不易,她只能将思念放在心底。原想着再过些时日,待西南时局平稳些,她去看玉瀚时顺路过江南住些日子,倒不想祖父提了出来。 云娘本该拒绝的,可是她却说不出,因她着实想回去,回到盛泽镇,回到杜家村,看看父亲母亲、兄弟们和姐姐,她还想看看自己的织厂…… 祖父便笑了,“既然想娘家了,就回去吧,这也是浩哥儿的意思。” 玉瀚给自己捎信的时候自然也写信给祖父,不想他在西南军务如此繁忙之时,竟还虑着这些小事。云娘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再等上一年半年的,西南的情况好了,我去看看玉瀚,顺路再回娘家住些日子就行,不必眼下兴师动众地专门走上一回。” 祖父摇摇头,“浩哥儿和你都是重情的人,两个孩子们都已经大了,还没有见过外祖家呢,就让他们跟你一同去江南住些时候吧。等再过上几年,他们若是谈及婚嫁,便更难出门了。” 再看六孙媳妇早已经满心想回去了,只是因自己年高而不好答应,便又笑道:“也不只为你,这些时候家里的客未免太多了,你带孩子出门,也正能清静一些呢。” 正月里功课都减了,皇子们来得越发频繁了,尤其是四皇子,他本是武定侯府的外孙,先前每到南书房放假时过来看望老武定侯,给武定侯夫人问好,再与侯府的公子小姐见见面,也只是平常,正月里便差不多日日过来。 至于太子,他虽然没有那样频繁,可是过来的缘由却更不能忽视,遵皇后之命往来侯府,或传话,或赏赐,或问好,更与岚儿和崑儿日渐相熟了。 年纪相仿的小儿女们,在一处却正玩得来,太子和四皇子与岚儿、崑儿渐渐熟了,友情便日胜,尤其是两位皇子对岚儿,皆十分地相让,竟没有一点皇子的架子。 眼下祖父亦看得明白,云娘懂了,且又欣喜,出嫁了的女子能回娘家不易,尤其是她这种相隔千里的,不想却能借此机会回江南住上些时候。可又转念一想,“待我为祖父操办了生日之后再回去。” 祖父就要过八十二大寿了,当年八十大寿时玉瀚和自己在辽东便没能回来,今年她在京城,无论如何也要为祖父操办好庆寿的诸项事宜。 老武定侯神情淡淡的,“其实不过是虚热闹罢了,办不办的又有什么?”但其实他心里却极开心的,当年他这一代的人,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就连老皇上也过去好几年,他却熬过了种种的难关,看着孙子将侯府日渐光大,哪里能不得意呢? 且到了这高龄,寿日便过一个少一个了,虽然八十寿辰时他一定不许孙子回来,但是眼下孙媳要为他操办,他却是极意动。 云娘度祖父之神色,倒也能将老人家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只笑道:“先前我回不来是没法子,眼下在府里,却一定要大办的!” 在辽东这许多年,大宴不知办了多少次,这一回云娘更是拿出十分的精神来,在侯府里开了九天的宴席,遍邀了京城显贵,将寿筳办得极是风光。 第一日,皇上亲自过来为老侯爷祝寿,第二日太子带着兄弟们给老侯爷送寿礼,这在京城里也是极少见的,除了皇亲、承恩公侯两府之外,竟是第一份,可谁又比得了,毕竟武定侯为天|朝立下的功劳也是一时之翘楚! 但寿筳最热闹的却是最后一日,云娘将汤氏宗族之人,包括先前分家出府的各房全部请了回来,祖父同辈的几位长者们坐在上席,下面孙男娣女们将屋子挤得满满的,家里又备了南北戏班、说书耍戏的,宴上水陆兼备、山珍海味,从宴初起就没有断过的祝寿之语,更是让祖父极为少见的开怀大笑起来。 宴罢,老武定侯招了云娘过去,叹道:“祖父这辈子,年少得志,中年荣耀,到了老年竟又能得以享受如此的福气,中间虽有失意的时候,但毕竟都过去了,总算不枉过了!” 云娘笑道:“祖父本就是有福气的,怎么倒叹了起来,如今正应该享福才对呢。” “我叹是因为再不想我的福气是从浩哥儿和六孙媳妇上得来的。”先前老武定侯对六孙子并没有多关注,对这个六孙媳妇更是十分不满,却不想临到自己老了,武定侯府却要他们来支持。 因此,纵是铁石心肠,老侯爷也有了感慨,“我招了你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些。”又摆手道:“你带着孩子们回江南吧,替我给亲家们送些东西,感谢他们养了这样的好女儿。”老武定侯再不会说出自己错了的话,但是他会亲自为亲家备了礼,也已经是平生头一回了。 云娘应了,谢了祖父回来便收拾了行李,带了岚儿和崑儿回江南。 他们一行专门包了一艘大船,自船出了港,云娘便指着两岸给孩子们讲了起来,“当年娘从江南到京城时……” 那时是从江南到京城,眼下她却是倒着讲的,每到一处,都有许多的故事,岚儿和崑儿正是第一次下江南,亦兴奋不已。 伴着一路的回忆就到了江陵府,如今三弟和三弟妇正在江陵府住着,又有江陵府赵知府的夫人早遣人乘小船送来了帖子,请她到府里作客,云娘必要是停上两日的,而且此时又正逢端午节,江陵府赛龙舟是极有名气,她便想借此机会带着岚儿和崑儿看看,再顺路一游当年她与玉瀚曾经玩过的地方。 大船靠了岸,云娘听得下人回禀赵夫人等一众夫人皆按品大妆在岸边等候,便也穿戴了诰命服饰,见人抬来了车轿,便笑着摆手道:“不必如此麻烦。”京城里极讲究这些,可云娘回了江南,便觉得到了家,过去坐船自跳板走下早习惯了,亦不愿如此麻烦,便携了岚儿和崑儿一道下船。 江陵府的港口自是极繁华的,他们这一艘大船到了,马上便有许多小船围了上来,卖粥的、卖炸鲜鱼的,卖点心的,卖鲜果的,早看出船上人家的富贵,扯着嗓子叫卖,皆是为了讨生计,但这些江南最常见之物却让云娘越发地觉得亲切起来。 转眼见一艘小船上放着荷叶荷花,这营生更是无本的生意,多是家贫无着落的人清早到水边采了新鲜的花叶,只要一两个钱就随人意挑选,挣碗饭吃。 云娘向来是喜欢花的,尤其是江南的荷,更是心头之好,先前穷时还时不时地买了两枝摆在案头,如今便向那花看去,心思便略微一动。岚儿就早知道了,母亲再不买外面的吃食,只怕不干净,如今去看,一定是喜欢那花,便笑着向那小船招手,“卖荷花的,给我们拿几枝来。” 那卖荷花的原本挤不上来,现听了这贵人招唤,哪里不奉承,赶紧划了小船上前,手里捧了满满一把荷花荷叶,却将身子躬得低低的,语气里要多巴结有多巴结,“夫人、小姐,我这荷花是五更天在清水湾那处采的,最是新鲜漂亮……” 云娘听了声音却怔住了,再向脸上一看,正与那人四目相对,果然不错! 只是再不想他们还会再见面! 第206章 故人 杜云娘看着郑源,虽然还认得出,模样却变了许多,原来还不错的皮囊已经被讨生计的艰难磨得没了,额上、鼻侧那几道深深的纹路更是显出他平日里便时常皱着眉,苦着脸,粗糙而棕红的脸定然长年吹着江风,还有拿着花的那手,黑脏而蜷曲着……真不想他如今沦落到这地步! 饶是杜云娘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识广,竟也一时怔了一怔。 那边郑源更是傻了,眼前这个戴着七凤金冠,上面镶着无数珠宝,身上穿着大红绣花衣裙,又披着金光灿灿披帛的人是杜云娘吗? 当然不可能错,因为她几乎与自己在盛泽镇上最后一次与她相遇时没有变化,还是那样年轻秀美。不,这样说也并不全对,她身上还是多了种感觉,与先前不同,郑源只觉得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仿佛天上的仙女落在了凡尘。 而他还没有忽略她身边那两个一身锦绣的小儿女,一定是她的孩子,从面容上便能看出来,况且那两个孩子笑嘻嘻地挽着她的手,神态是那样的亲密,再不可能是别人的。 是了,不能生养的是自己,当年云娘是白白背了不能生养的罪过,她嫁了别人自然会生儿育女。 其实郑源早就知道云娘再嫁后过得好,就是他离开了盛泽镇到了江陵府,也一样听到了许许多多的传言,可是他再没想云娘能过得这样好,远远超过所有人传说的。 如果……平日里他会时常想,老迈不堪的爹娘也会时常念叨,可是到了如今他却再想不下去了,云娘早不是他能想的了。 恍惚间,郑源手中的一捧荷花荷叶都落了下去,正在江面的数只小船间,那花和叶是不沉的,就浮在水面上,在云娘身侧的岚儿便“呀!”地一声叫了起来,又笑道:“都撒在水上倒也好看!”说着便转身向后面的小丫头道:“是我们叫他来买荷花的,掉了便算我们的,拿几两银子赏他吧。” 这时赵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并没有乘轿,而是自船上走下来,便早带着一众官夫人迎了上来,正在岸边,与云娘母三人只隔了几步,便笑道:“小姐从京城来,不知道我们这里最多的是荷花,根本不值钱的,哪里要几两银子?虽小姐宽厚,但也只拿一把铜钱给他便尽够了。” 说着,赵夫人身后的仆妇早走上前,将一把铜钱扔向郑源的船,几十枚铜钱落到船上发出一片叮当声,又有些钱却掉落到水中,噗地一声沉了下去,却也不管,只口中不饶人的,“我们江陵府的人再没有你这样的,为了讹人将荷花荷叶故意掉到水中,真是在京城贵人面前给我们江陵府丢人!” 虽然赵夫人拦着,可是岚儿身边的丫头哪里会不听小姐的话,且在她心中,几两银子又算什么,因此亦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银锭子来,她会些功夫,手头也准,正将那银锭子扔到了船正中间,却笑,“拿去吧,我们府上最是怜贫惜弱的,再没有让人吃亏的时候。” 那些卖粥卖果子的俱笑了,又都纷纷道:“今日郑大得了巧宗,一把荷花荷叶竟得了这许多的钱,可是要请我们吃酒。” 云娘早转了头,携着岚儿和崑儿一同下了船,拉住赵夫人不让她福下去,又笑道:“你们家赵大人可是我娘家的父母官,再不必这些虚礼的。” 赵大人到江陵府任职之初便到杜家村拜访过杜老爹,又给先皇亲笔手书“耕读人家”的匾行过礼,是以云娘总要给赵夫人颜面,因此她特别妆扮了应她之邀到知府家里坐上一坐。 赵夫人便躬身道:“我与我家大人一同去过杜家村,夫人的娘家果真无愧得先皇称赞之家,家风清正,待人宽厚。特别是皇上新政初下时,夫人的娘家是乡绅中第一个交税的,又劝着众人,我们家大人感念得紧。”十分恭敬地请云娘入府,又请酒唱戏宴客。 三弟和三弟妇也在宾客之列,云娘与赵夫人等应酬之后便叫三弟妇过来,笑着问:“方才在岸边我便找你,只没看到。” 三弟妇便笑,“我自然在后面,想着待知府夫人请过之后,我们家人自然有机会说话,便没有十分上前挤着。”又笑道:“如今在座都是官夫人,我倒不好一直在这里呢,不如我带了岚儿和崑儿,姐姐且先忙着。” 云娘便点头,果然眼下也没有空,便将岚儿和崑儿交给她。 自当年奚知府被罢了官后,又经历了两三任知府,再一直到如今的赵知府,并没有如奚知府那般贪弊的,因此江陵府倒越发地繁华了。 今年赛龙舟之事便极盛大,赵夫人便一定多留云娘一日,看过那盛事方才依依一舍地送去她离开。 云娘这才到了三弟家,原来三弟中了秀才之后,依旧一心向学,虽然于科举之上再无寸进,可是却搬到了江陵府住,为的这里文风远较吴江县胜,又有许多士子可以在一处开文社集会,研讨学问。又有三弟的长子次子都已经起蒙了,在江陵府里读书,也远胜家中。 三弟妇到了门前便笑着告诉云娘,“这院子我们已经买了下来,虽然不大,但住着倒还舒服,离街面也近,平日里极方便的。” 这一处两进的青砖小院,房舍整齐,大门上书杜宅,两侧贴着“耕读为本铭祖训,诗礼传家垂风范”,一进门的影壁上画了一个童子,正搭弓欲射三枚铜钱,势在必中,正是连中三元的寓意。 再看院子里倒也宽敞,第一进有书房、客房,堂屋,第二进又多了倒座并两侧厢房,虽比不了富贵人家,但在江陵府中亦算上乘的了,云娘便点了点头,“自家住着很好了。” 三弟妇便又指了厢房给云娘看,“这正是我的织房。” 云娘便随她走了进去,却见里面摆了两台织机,一台寻常的,另一台却是妆花纱机,而且正是当年自己在郑家时用的那台!不由道了一声“再不想这织机竟被你买了来!”想到郑源的样子,这织机流出郑家也不奇怪。 三弟妇笑道:“如今官织厂依旧不许妆花纱机外流,因此我便将这台织机买了来,也不知道姐姐还能不能教我织妆花纱了?” “你倒还记得当年的话,”云娘重新见了这台自己用过的织机,其实倒也不怎么样,就像她昨日见了郑源一般,虽然心里有那么一点感慨,但也并不多,便是机灵如岚儿也没有发现,现在更是笑道:“我自然还是同先前答应的一样,你若想学,我便教你。” 原本说到三弟家里略坐一坐,大家便一同乘船回杜家村的,可是如今云娘却与三弟妇坐了下来,将那织机上了丝线织将起来,又指点她,“这是最基本的织法,若要加花样,还要记丝谱,且加金银线时,手法亦不同,要特别的小心……” 正说着,三弟走了进来,便笑道:“这个时候,你们竟还在这里织锦!”又催道:“赶紧上船吧,我们都备好了。” 三弟妇便笑道:“都是我缠着姐姐教我的。” 云娘亦笑,“我这一路上也没碰过织机,竟有些想了,是以才织了起来。”又道:“这一次我回家,是要住些日子的,定然教会你。” 上了船,还是说织锦的事,三弟便指了三弟妇道:“我时常说不让她再织了,可是再不肯听的,又一定买了那织机。” 云娘便笑,“我平日里也常织的,眼下倒不是为了挣银子了,果真是喜欢,怎么也舍不下。” 三弟妇瞧着三弟带崑儿到船舷上去了,便放低了声音道:“我倒不如姐姐那般舍不得,但是为了银子织着也算开心。” 云娘方才去了三弟家中,见家中殷实,又有看门的小厮,做饭的婆子,便知他们过得不错,听了这话不解地问:“家里织厂分红的银子并不少,你们这一房不够用吗?” 原来杜家这几年虽然没分家,但却不再如先前一般吃住都在一处了,家里水田桑蚕的利,只做爹娘的日常用度。爹娘又将家里织厂的利分成了四股,老人家、三兄弟各算一股,到年底各家自领银子过活。 云娘有织厂的八成,因此她便能知道大家都得了多少。按说这些银子三弟家里应该是尽够的。 三弟妇摇头道:“并不是不够,但是我们这一房却与两位哥哥家里不同。” 云娘便听三弟妇轻声慢语地一一道明,“两个哥哥家里花用都有限,余银便买田买桑树的,又有出息,如今日子皆比我们还好,只是我们房不同,得的银子却用在江陵府里置宅子,至于日常用度,相公和孩子们读书费用也高,至于那些文会要交的份子钱更是不少——皆是有出无进,唯我织锦一项收益。” “而且,我想着,便是眼下银钱尽够,我还是要再多攒些,相公如今已经是秀才了,再中了举,将来又要到京城赶考,笔墨纸砚、行路住店,还不都是要用钱的?” 第207章 家人 云娘先前便知道三弟妇一心供三弟读书,且她对三弟殷殷盼望之心竟比望子成龙的杜老爹还要强,现在听了她的打算,忍不住道:“中秀才毕竟要容易些,若是想中举,那可又难了。”当年玉瀚看了三弟的文章,便觉得他的资质也不过就是考中秀才而已,自己立即便听懂了,三弟妇可能还不明白。 因此便婉转劝道:“三弟也老大不小了,参加那些文会白白靡费银钱做什么?不如一面读书一面坐个馆,或者就在家里办一个小学堂,房子是现成的,收些束脩也不错……” “那可不成,”三弟妇将头摇成波浪鼓,“就算相公不能中举,多读书也是好的,至于参加文会花用虽大,但如此方能与那些文人们往来,多听到些科举之道,总有益处。” 满满的都是憧憬,“而且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他们从小就在江陵府最好的学堂启蒙,又有他们父亲提点,中秀才是一定的,甚至中举也并非无望。因此我还想着,等再攒些银钱,便送他们到京城去读书,听说到了那里比江陵府的见识又不同了。” 云娘听着三弟妇款款道来,便知每人都有自己的想过的日子,别人是勉强不了的,而且又都是美好的盼望,因此也笑了,“无怪我爹当年定然要为三弟定下你,三弟果真得你之力甚多。” 又许诺道:“我们家虽然是武勋,不以读书为根本,但是家中书房还是有成千上万册的书,又请了些有功名的先生教导孩子们,如果三弟妇想要侄儿们进京读书,只管在我们府里住,日常所用都不必操心。” 三弟妇便笑着谢了,却还是道:“我亦知道姐姐定然心疼侄儿们,如此的厚意我先领了,只是我若是能学了织妆花纱,多为我们这一房赚些银钱,终强于依靠别人。” 云娘便点头道:“你这话我亦赞同,至于那妆花纱,我瞧着你织锦的手法早已经不错,正是可以学的时候了,待到了家里闲下来,我将丝谱说给你,你按着织想来能成的。”一路又将织妆花纱的一些秘决告诉她。 三弟妇认真记了,又问道:“我听说姐姐织了锦画,皇上都特别喜欢。又有人说千金也难买上一幅,可是什么样子的?” 云娘便笑了,“什么千金难买一幅?只是你们姐夫性子古怪,又不肯我多织,又不肯那锦流出去,所以只进过上那么一两次,而市面上却没有,大家见不到便胡乱传而已。” “那是姐夫疼姐姐,”三弟妇向来是心里有数的,“先前姐姐进京时,我们还会替姐姐担心,只恐那高门大户里度日不易,姐姐又没有儿女傍身。爹娘便时常带了我们去庙里给姐姐祈福,只盼着姐姐平安顺遂,再不想姐夫待姐姐一直如此好,且现在又有了岚儿和崑儿,大家接了信都着实高兴呢。” 再不说当年她见姑姐二嫁,总以为有碍名声,且也未必就能有好结果的话,这许多年过去了,她看得懂了,未必是结发的夫妻便就能得好,只要两人有缘,那才是真正比什么都重要的。 “我跟着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他不会负我的,”云娘从没有不相信过玉瀚,眼下又笑,“只说这些做什么,你不是想看锦画吗?这一次我带了八幅家来,已经镶成屏风,准备给爹娘摆在屋里的,到了家中便从船下缷下来,到时候便见到了。” 又度三弟妇之意,亦是想学的,便笑道:“至于锦画,其实最初是从我为了多赚银钱织些各式花样的小花帕子来的,后来便织出一整幅的画儿,再后来皆是想织什么便织什么,并没有固定的图案丝谱。你若学会了妆花纱,手又熟了,也可以织,只是能织成什么全凭一心。” 三弟妇早已经意动,眼下便笑,“姐姐的锦画一幅千金难买,我若织了,一幅只卖上五百两便知足了。”及至真正看到那锦画,风景人物仿佛如真,千丝万线变幻莫测,方知自己怎么也不能的,才死了这心,但却将妆花纱学会了,又录下几样丝谱,日后生利亦不少。 话说自江陵到杜家村,不过半日的船程,他们午后上船,到了傍晚便至,杜家人得了信,自杜老爹和杜老娘起,都到渡口相迎,又有亲朋们,整个村子的人几乎全出来了,远远从船上看上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娘方瞧见爹娘,眼泪便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再止不住的,拉了二老的手,只叫了声“爹、娘”再哽咽着什么也说不出。再看杜老娘,早哭得泪人一般了。 还是杜老爹勉强笑道:“你们娘俩儿见面只是哭,本是喜事,却有什么可哭的?”又道:“这些年日子过得好,我们便也更加保重起来,虽然又老了几岁,但身子却不差,尤其你娘,原来的旧疾也不大犯了。至于你的兄弟们也都过得好,家里又添了重孙子!” 再叫了岚儿和崑儿上前,“我看看外孙、外孙女儿,竟长得这样大了!” 岚儿和崑儿便上前欲行大礼,却被杜老爹和杜老娘拉住,只抱在怀里喜欢不够。原来杜家虽然出了秀才,又着实富了起来,但还是小户人家习俗,再不讲那些繁复的礼节,大家又哭又笑地在渡口说了半日的话,方才想起家去。 杜家宅子这一片比云娘离家时还要兴盛,除了先前为杜家盖的三个小院及后面成排的织房外,又新添了几排织房,又有大姐和大姐夫的新宅亦在一侧,且周围别家也盖了不少新屋,沿路又见多了几家小店铺,杜老爹和杜老娘便一一指给云娘,“这家饭铺子是你们三叔公家开的,专做织工的生意,且他们家的早点味儿也好,价格也公道;那一排是隔房大堂哥家的房子,外面来村里的织工织娘便有许多租住……” 很多事情云娘早在信中听过了,但现在亲眼看着,却又不同,杜家村早非先前只种田养桑的小村子了,开了织厂的人家便有好几户,更有不知多少人家置下了织机,每日都有商船往来呢。 及到了家中,与前来问候的亲朋们都叙了旧,大家略坐了坐,亦是知趣,道杜家自家人还没来得及在一处亲热,便纷纷告辞了,杜家这才一家人坐在一处摆了酒说话。 云娘一路上早问了爹娘身体,见他们还康健,眼下却先问二哥,“腿怎么了?我瞧着竟有些不大便当呢。”二哥走起路来竟有些踮脚,虽然不细看不显,但是云娘毕竟是亲妹妹,又是细心的人,方一见面便察觉了,刚刚人多口杂便没有问。 二嫂便陪着笑上前道:“你二哥有一次吃多了酒摔了一跤,竟将腿跌伤了,待养好便有些不便。但自那以后,我便日日陪着他,再不离片刻的,是以夫人也不必担心。” 云娘听了点头,又笑,“二嫂还是依过去的称呼就好,在家里叫我夫人,我身上都不自在呢。” 二嫂先前果真十分地拘紧,见云娘说笑间与先前一样,便也笑了起来,说话间不小心便露出了腕间一对玉镯,每行动时便叮咚一响,十分清脆,倒比过去几个银镯子叮当乱响高妙了许多,又有两个东珠镶的耳坠亦活泼地摇了起来,“我就说我们家的云娘是最有出息的,如今这话一点也不错吧!” 又拉了岚儿和崑儿道:“你们都不知道,当年你爹和你娘的亲事还是二舅舅和二舅母一手促成的。”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不知道,哪里会不追着问:“二舅母,可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二嫂真被问到了,却怎么也不能说丈夫和自己逃税被巡检司的船扣下来,然后借着云娘的名头去说情的往事,便含糊道:“当年,我们就是看你爹和你娘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便为他们说合,于是就成了。” 岚儿和崑儿毕竟都小,且他们还不懂这些,因此便也信了,又因杜家又有好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吃了些饭菜便跟着他们玩去了,在侯府长大的他们,见乡下的风物都十分地好奇,云娘亦愿意他们长长见识,嘱咐了两声就放了人。 屋子里孩子们都散了,一家人凑到了一张桌子上,又将这些年的事情说了起来,“那年你要我们进京里看看,我和你娘想了又想,京城里固然是好的,可是俗话说金窝银窝,比不了自己的草窝,再有我们年经大了,亦不愿意坐一两个月的船奔波,便没有过去,不想你们不久便去了辽东,这一次又是几年。” 云娘亦道:“我们在辽东时,也曾想过回京一次,再到江南,只是玉瀚任着总兵,偏朝廷又一直没有派副总兵,一身的事情竟有些脱不开,祖父亦再三写信告诫我们忠孝不能两全,就连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都不许我们回去,才蹉跎下来。” 大家都道:“家里得你之力已经甚多,平日里又有信件往来,是以还是要以妹夫的公事为要。” 唯有二哥道:“我和你二嫂接了信是打算去的,只是爹娘不让。”却见大家都看着他,便又笑道:“其实我们亦走不开,家里又有田又有桑又有蚕,还有织厂,每日里忙着呢。” 大姐也道:“织厂里事情果然也多,不过收益却是好,这些年家里的日子委实好过多了,就连我们家里,也在这边置了房屋田地,又雇了两家佃户呢。”又让云娘看,“瞧,身上穿的是绸,头上戴的是金,每日里肥鸡大鸭子的吃着,再没想到我们能过这样的好日子。” “只是爹娘,一向简省惯了,我说他们年纪大了,买个小丫头放在屋里帮他们做些杂事,竟都不肯。大郎和大郎媳妇也与爹娘一个样子,有了银子就买田买桑,要么就攒起来,什么都不舍得用的。” 第208章 自梳 一家人在一处,又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鸡毛蒜皮。可是云娘却爱听,先将家里人的事都问了一回,又打听青松青竹娶的媳妇是哪一家的,薇儿和茵儿嫁到了哪一家,萝儿说亲的人家是做什么的,一直到了半夜,大家方才散去。 大姐送云娘回屋,原来三弟的院子平日里空着,此时全部打扫出来给她住,毕竟云娘带的人多,再是想轻车简行也有岚儿和崑儿的师傅并几十个丫头婆子待卫什么的。至于三弟,便要他一家几口住在爹娘的厢房里,却也足够了。 云娘待孩子们睡去了,便拉了大姐的手问:“二哥的腿果然是摔的?” 大姐也知道瞒不过去,悄悄地道:“哪里是摔的?那年他和织厂里的一个织娘不三不四的,正让爹看到了,气了半死,关了门打了一顿,将门闩都打断了,腿也打折了,再接好了便有点跛。” “论理也该打他一回,”云娘叹道:“但见二哥一瘸了一条腿心里倒是不自在。” “见惯了就好了,”大姐倒不怎么可怜这个弟弟,“当日我们家开织厂有了钱,皇上又赐下匾来,你没见他兴头的样子,若是爹没将他的腿打折,还不知会闯出什么祸来呢。现在他跛了足,倒老实了。” “那二嫂?” “二郎初受了伤,她自然不快,在家里颇闹了两回。还是我告诉了她缘故,才再不响的。自那以后便时时盯着二郎,只怕他再跟哪个搅在一处,并将二房的银钱牢牢握在手中,如今我们倒都放了心” 又告诉云娘,“就是我们一家人不去京城,你亦不要想爹是怕让你为难,爹固然有这个意思,但是更是怕二郎这样不懂事的被京城的繁华迷了眼,让我们杜家蒙羞呢。” “你想,我们家可是皇上亲自封的耕读人家,江陵府、吴江县、盛泽镇里的官,哪一个上了任不先到家里来拜访?是以我们家的门风一定要严,也对得起皇上的恩,还你和妹夫的好。” “家里还有些事,都不方便在大家面前说,比如前两年有人要送女儿给三郎当妾,三郎便有些意动了,爹直接挡住,说人家的黄花姑娘凭什么白给你,还不知道想要我们杜家为他们做什么,到时候怎么应承呢?且三弟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不是无后,再不许的;还有小辈们结亲,爹再不看门第聘礼嫁妆,一定要选忠厚人家……” 云娘回了娘家,虽然屋舍狭窄简陋,日常用度也远较侯府差得远了,可是她亦觉得舒心畅意,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看哪里都觉得亲切。 每日里待岚儿和崑儿功课完毕,又带他们去挖笋、采时鲜果子,逛江南的山光水色,又去玉瀚与自己曾经许愿的寺庙里还愿,拿出大笔银子为佛祖菩萨重塑金身。 杜家如今不同往日,自家里又置了数只小船,云娘出门再方便不过。这一日乘了小船带岚儿和崑儿到河湾处采荷花,拣了浓淡各色的花朵采了满捧,准备回去插瓶,又有许多新鲜荷叶,这却是除了插瓶,又要做点心熬汤的,那清香的味道是什么也比不了的。 正是傍晚时分,眼见着渡口的岸边都被夕阳照得加了一层金边,母子三人说着笑着向回划,忽见一只小船自他们船边飞也似地过去,却见崑儿猛地从自家船上跳了起来,只一纵便上那船,口中还道:“姐姐,你守着母亲不要动!” 云娘唬了一跳,“可怎么了?” 岚儿按住母亲,“那船不对,我们且瞧一瞧。” 说时迟,崑儿的手脚却快,早将那船上拦着的人打到了水中,然后解开放在船上的一个麻袋,竟从里面放出一个女子来! 云娘的船这时已经靠了岸,岚儿扶了她上去,又吩咐春江,“看着母亲,我也瞧瞧去!”云娘想将她拉住,哪里还来得及,只空叫了一声,“小心落水里!” “不会的!”人已经又重新上了船。 其实侍卫们在崑儿动了的时候也动了,这时已经将那船掉了头向回走,岚儿赶了过去,却立在船上逼那些落在水里的人向岸上游,“想跑?来不及了!”几个人原都向河对岸游,现在便被岚儿拿着长篙一个个地敲在头上打了回来。 云娘立在岸上,心里不胜惊惶。先前她在江南时,时常自己出门,并未听过大白日的便有人敢强抢女子的,眼下这事竟就在自己面前经过,还真是无法无天,亏了崑儿眼尖发现了。 因此见崑儿将那女子送了过来,便让春江帮她解了捆着的麻绳,又拿出塞在口里的布,和善地向她道:“你不必怕,如今他们再不能将你抢去了。” 那女子早抖成一团,又被捆得久了,现在虽然松了束缚,竟瘫在地上,哭道:“武定侯夫人,求你救我!” 云娘不意她竟认得自己,便问:“你是谁呢?” “我是杜家织厂的织娘,名叫秋娘,侯夫人回娘家时见过的。” 云娘歉然一笑,“我倒没认出来。”家里如今已经有上百的织娘,她自然是认不全的。但因是自家的织娘,便更要帮她,“不要怕这些绑了你的歹人,我拿帖子送到巡检司里去,自有官府治他们的罪!”说着气愤地看着那几个被赶上岸来的落汤鸡。 “侯夫人,他们是我的哥哥和侄子们。” 果然那几个汉子也过来跪下道:“夫人,都是一家人,方才的也不过是家事!” 岚儿便冷哼一声道:“既然都是一家人,怎么还将人绑起来,又装到麻袋中?怕的是谁看到?” 那几个人便都低了头。 岚儿又向秋娘道:“你若也说是你们的家事,我们便不管了,由着你重新被装到麻袋里带走吧。” 云娘见了秋娘的发式,又听了他们几句话便明白了三分,只是这样的事情果真棘手,她还没有想好,却不想岚儿言语锋利,先一句话问出来了,因此便也看秋娘怎么说。 秋娘还在麻袋里时便哭得满脸是泪,现在更是止不住,半晌方哽咽着道:“他们这些亲人,我不要也罢!” 岚儿听了方对了心思,便道:“你现在哭又有什么用?倒底还是要说清怎么一回事,我们好帮你。” 秋娘便哭道:“我父母早亡,跟着哥嫂们过活,哥哥和嫂子贪着聘礼,竟将我许给打死老婆的鳏夫,我不肯,便出来到杜家村缫丝织锦过活,不想他们还是找上门来,趁着我出了织厂将我绑回去,说是今天晚上就过门!” 岚儿和崑儿第一次见了这样狠心的哥哥,因此便都用蔑视的目光看着那些汉子,“为了些许银钱就要将亲生的妹妹送去让人打死,你们竟枉生为人!” 那些人果然也羞愧,俱低下头去,唯一人道:“我们家早已经与秋娘的夫家说好,再不许打人的,秋娘不会被打的,因此这门亲便很合适!” 岚儿便问:“你是秋娘的何人?” 那个答道:“我是她的二哥。” “那你可有女儿?” “有一女。” “今年多大了?” “十四岁。” “那好,既然你说秋娘的夫家答应不再打人,就等你女儿到了及笈之年,将她嫁过去吧!” “那怎么能成?” 岚儿手里还拿着那只长篙,因此她立即将那篙打向那人的头,“有何不成!你不是说这门亲合适吗” 那人再不敢言语,悄悄向后退去,这时年纪最长的大哥便出来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秋娘如今已经十八岁了,自当婚嫁。我是她的大哥,自她六岁将她养大,现在长兄为父,替她许下一门亲事有什么不对?她如今自梳不嫁,就是伤风败俗!” 这才是秋娘此事的根源。 云娘还在江南时,便知有女子自梳不嫁的,只是原因各自不同。比如苏娘子,是因为娘家不肯她嫁,只让她招赘,于是她便不肯嫁了;还有不愿意嫁人到夫人家服侍公婆丈夫小叔小姑,而娘家又富贵又疼爱女儿的,就一直在娘家守着父母给的家财过活,亦有侄子侄媳养老,这两种还都好,毕竟和和睦睦的。 最常吵闹出来的就是女子的娘家不肯,定要将女儿嫁出去,而女儿又定然不肯嫁的,竟多有为此而死的。甚至还有些女子们结果成了金兰盟,五人到十人不等,订下同生共死之誓,只要有一人被逼赴死,另外数人定不再活,一同慨然就死。 据说此风在吴江的邻县顺德最盛,那里亦有人建了金兰祠,便是为这些死后不能入夫家也不能入娘家坟莹的女子所立。 秋娘家看来就是如此了。云娘自然明白秋娘大哥之意,他自诩养大了秋娘,便要将她聘出去赚一笔聘礼银子,因此再不肯秋娘不嫁,现在拿着伤风败俗的话来打压大家,其实最是小人之心。她亦最看不上这种满口道理,其实又一龌龊的人,因此便含了笑问:“你替亲妹妹定下如此的人家,是不是也伤风败俗?” 一句话说得秋娘大哥再没脸,他就是觉得养大了妹妹总要回报的,因此不看人品,只看聘金,才给妹妹定下这门亲事的,果真也受到了村里许多的嘲讽。 云娘见他们再无话可答,便问:“你替秋娘订了亲,收了多少聘礼银子?”其实说起来还不是银钱闹的,眼下秋娘大哥之所以敢到杜家村来捆人,为的不就是他曾养大了秋娘,想要回报,便将秋娘的聘金银子给了他,从此令他们兄妹再无瓜葛也就罢了。 不想秋娘有兄长们却没有上来答话,只相互看着。云娘便道他们想胡乱抬高聘金数目,便冷笑一声道:“如果你们敢乱说,我遣人问了不对,再不会轻饶的。”她固然不在意几两银子,可是却不能被这些恶人们骗了。 第209章 罚酒 正是太阳渐渐下去的时候,天气便不那样热,杜家村里的人们结束了一日的劳作,多在外面闲话说纳凉,早见了渡口这边似乎有事,因此只这一会儿工夫,早围了许多人。 又有许多认得秋娘的织娘们,上来扶她站起来,帮她掸了身上的灰,又骂秋娘的哥哥心狠,又七嘴八舌地说着秋娘夫家给的聘金之数。 云娘听着,却还盯住秋娘的哥哥不放,她要的是他们自己说出来。 不想这时大姐走了过来,推开众人拉了秋娘向她的哥哥侄子们道:“你们果真不要脸!秋娘每日的工钱不是都给了你们!如今竟还要将人绑回去!” 云娘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敢答,虽然许多自梳女自梳之后便一心帮着娘家过日子,但是那也是你情我愿的,却从没见过一面拿着自家妹妹的工钱,一面又要卖了妹妹的人!因此也怒了,“今日在此便将秋娘给你们的工钱一并算出来,与那聘金银子相较,若是不足,我来添上,此后秋娘便自挣自吃,与你们再无兄妹之情!” 大姐气道:“秋娘是我婆家的亲戚,也是我自那边带过来的,这事我定然要管到底的。”因此便一五一十地算起秋娘交给哥嫂的工钱,竟早过了那聘金之数,因此便向周围看热闹的众人们道:“今日请大家做个见证,秋娘早将应该给她哥哥们的聘金银子还清了,也就是还清了她哥哥们将她养大的恩情,从此再不必听她家里人的,由着她自挣自吃罢!” 秋娘大哥也无处抵赖,迟疑着又道:“秋娘夫家又多许了我们四两银子。” “啪!”地一声,大姐一巴掌打在秋娘大哥的脸上,“我原看着亲戚的份上不好说你什么,现在听你说的话,如果有人出一百两银子要了秋娘的命,你也会点头!我这是替秋娘的爹娘打你的!” 云娘再不想大姐说了几句话便会动手,心里却也爽快,这样的哥哥是该打的,若是秋娘的爹娘活了过来,自然也是要打他们的。 岚儿和崑儿便拍起手来,“打得好!打得好!大姨母果真厉害!” 又有一众看客也都笑了,秋娘的哥哥果真过份了,大家都瞧不起,又要捧杜大姐的场,因此跟着喝彩的声音震耳欲聋。 这样大的动静早引来了巡检司的人,过来见了云娘皆赶紧行礼,又问怎么一回事。大姐便三言两语地说了,又道:“秋娘如今在我们家织锦,如果她的哥哥好好将她接回去嫁人,我们家只有送一份陪嫁的,却再不能许将人绑了放在麻袋里带走的事!” 现任的巡检听了便道:“既然是在我们管的盛春河上绑了人运送,也正是我们应该管的!”说着便挥手将这几个人都绑了起来,“跟我们回巡检司吧,每人打上几板子长长记性!再不许来杜家村闹事了!” 说着又向云娘行了礼方走,大姐因与他们都熟的,便上前又送了几步,“还请官爷们将这几个人做的事告诉他们族里,让族里再教导他们。” 巡检司抓了人也不过打打板子,这些事若经了官却又不值,唯有族里能管他们,从此秋娘便再不必担心了。 大姐再转回来,便向大家笑道:“都散了吧,家里也该回家吃晚饭了!”又叫那些织娘们带了秋娘回去休息,再携了云娘和岚儿崑儿们回去。 云娘方才笑道:“别看我是什么诰命夫人,遇了事竟不如大姐!” “这又算什么,若是连这么几个人都管成定,那我们家的织厂可怎么办?”大姐又叹道:“秋娘那丫头我瞧着可怜,才从康平县里带过来的,今日也亏了有你们,否则她还是吃亏。” 却又夸崑儿“这么小的孩子便有如此地眼力,果真不凡。”又揽了岚儿笑道:“外甥女儿也机灵,手里那长篙也使得妙!” 云娘便笑道:“我见姐姐如今颇有丁寡妇的威风了呢!” “我确实向老太太学了不少。”大姐又笑道:“那日我去牙行正巧见了她,她还问你呢。” 云娘也笑,“我也很想她呢,过两日便去看看她老人家。” 既然回了家,盛泽镇是必要去的。云娘择了日子便在盛水酒楼里订了酒席,专门请孙寡妇和苏娘子。 这两人见了云娘自然也都是喜之不尽,孙寡妇越老精神越足,性子也越辣,嘬着牙道:“亏云娘没有忘本,竟在这里请我们!” 苏娘便笑道:“我听了你来了,却没见人,还道你早把我们忘光了呢!” 云娘与她们是说笑惯了的,亦立了眉毛道:“当年我邀你们进京皆不肯去,后来我到了辽东,倒是你们恐将我全忘记了!要我说,先要罚你们一人一大杯的!” 苏娘子便叫起屈来,“我们两个皆是家里事一大堆的,哪里能有几个月的时间脱了身出门玩耍?至于你,再忘记了别人也忘记不了,每个月不要送一批货进京?哪一次没有捎了信?” 云娘见她还是性急好强,便笑成一团,丁寡妇拉了她道:“原是当年云娘急忙进京,应该请的客没有请,她本该赔罪的,眼下你却被云娘说着了道。别忘记了,我们两个才是一伙的,今日必要将她灌得醉了方可!” 苏娘子才醒悟过来,“你老人家说的不错,我们在一处吃酒,每一次都是我醉了,如今我们一起将侯夫人灌醉了才是本事!”说着挽起袖子给云娘倒了满满一杯,“你既是平南将军夫人,又是武定侯夫人,还有什么诰命身份我也不懂,只知道我们小民自要先孝敬一杯的!” 云娘再三推让,“我们在一处,论什么身份,岂不是没了意思!要我说,还是叙年齿,自然先敬老人家一杯。” 丁寡妇只帮着苏娘子,“我们相交,不论身份亦对,只是吃酒再没有叙年齿的,倒是要先敬主家的,如今这一顿酒,自然是云娘请客,是以我们两个客敬你这个主人总不错吧。” 云娘推不过了,只得接了杯子一气喝下,便起身给她们二人都倒了酒,“主人已经吃了,正该请两位来宾亦喝了门杯呢。” 三人吃了几钟,越发地热闹,说笑起来,免不了将盛泽镇上过去相识们的事情告诉云娘,“孙老板牙行的生意做得越发好了,每日里那银子跟流水似的,他家还不知足,我们织房里有什么新花样,他们总是想法子学了去织,就上次那步步生莲,我们的绸织出来不到一个月,他们便学了织……” “京城的于老板收了生意,在清泉村那边买了地,盖了一座大庄子,里面建了好多的房子,又修园林,又引水,在这里安下家来,还续娶了一房,日子过得十分地适意……” 云娘是知道于老板与苏娘子有一番纠葛的,只当丁寡妇不知,才说到那于老板,便赶紧给她使眼色,叫她别说了。 丁寡妇却笑道:“这又算什么,并不是他看不上阿针,而是阿针看不上他。” 果真苏娘子并不在意,一面喝酒一面笑道:“不过就是银子多些罢了,谁家又缺那东西呢?” 云娘便击案道:“好一个视金钱如粪土的小娘子!”又笑,“明日再结帐,你们绣庄便少一成吧,你既然多了那东西,我可不够的。” 苏娘子便来羞她,“亏你当了侯夫人,竟还好意思说这话!也不知道是谁,人参貂皮地送来,如今竟说缺银子的了,可不是奇谈!” 丁寡妇也笑,“你送的貂皮果真是好,老婆子收了便做了衣裳穿了,冬日里穿着似乎下火了似的,身上暖得很,天气方热一点,便再穿不住了。” 江南的气候,穿貂皮确实没有几日,云娘便讲起了辽东,“那边的人一年倒要穿好几个月的皮子呢,富贵的穿貂皮、猞猁皮什么的,就是穷困的,也要穿一件羊皮袄子方才能御寒。” 丁寡妇和苏娘子最远也不过去过江陵府,听了都叹,“那要有多冷!” “冷自然是冷,但是那边不似我们这里潮湿,也没有这许多的雨水,冬日里烧了热炕或坐或躺,十分地舒服。” “你说起辽东,我倒想起一事来,”苏娘子未及说先笑,又问云娘,“你道豆腐西施又嫁了,嫁了个什么人?” 云娘哪里能猜到,只道:“她那个样子,也未必有好人家的愿意娶。” 苏娘子便一拍手,“你这话说得对了,自你走了,她仿佛也想通了,便找了朱嫂子帮她说媒,只道要嫁到寻常人家,正经过日子,不料平日里与她好的那些人,却没有一个真肯娶她,想娶的都是那些混混闲汉,她再怎么也不能嫁的。” 云娘对陈大花也是好奇的,便笑问:“那她嫁了何人?” 丁寡妇便抢着道:“说起来也不算嫁人,是招赘,招的便是一个辽东过来的汉子,十分高大威猛,说是父母双亡出来探亲访友,走到这里没了盘缠,便停住了,也不知怎么吃了两回豆花,就与豆腐西施勾搭上了,便赘入了她家。” 苏娘子也道:“虽然是一个钱也没有,可是人却有一把子好力气,性子又好,每日里被豆腐西施喝斥着泡豆子、磨豆腐,倒也能干。” “总算是过日子的人,对曲小郎也不错,于赘婿中便算好的了。”丁寡妇便又一拍手道:“你恐怕还不知道郑家的事情吧?” 苏娘子便拦着,“老人家喝多了,说胡话呢。”这一次却是她一个劲地给丁寡妇使眼色。 云娘摆手道:“这又算什么,其实我在江陵见过郑源了。” 第210章 改机 丁寡妇和苏娘子听云娘见过郑源,反倒惊呆了,“你怎么能见过他呢?且又怎么知道郑家搬到了江陵府?” “不过是凑巧,”云娘便将那日的事情三句两句地说了,又道:“我在我三弟家又见了那台织机,也不觉得怎么着,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再没有放在心上的道理。” 丁寡妇便道:“我就说不要紧的,且这事我们不与云娘说,别人更不好说的,只怕遇了事她还糊涂呢。” 接着便告诉云娘,“你走了有几年的时间之后,郑家那孩子——对了,那孩子不是郑家的种,先前大家便风言风语地说着,后来才知道果是真的。总之那孩子长到五六岁上时,突然有一天,那媳妇带着儿子跑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的,只是一大大早见不到人,怎么找也找不到。” 丁寡妇说着自己倒了杯酒喝,又挟了菜吃,苏娘子便着急,替她说:“郑家找不到人,打听了街上的几个闲汉,便有人看到半夜里采玉挽着两三个包袱,跟着一个行脚商人走了,那商人正背着孩子。又说那商人与孩子长得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定然是亲父子。” 丁寡妇吃喝已罢,才又接着道:“郑家此时也顾不上别人说笑,便赶紧报官,追拿人口。原来就是前一两天,采玉唆使着郑源收了一笔卖绸的定金,数额不小,现在也跟着人一同没了。” “只是盛泽镇上往来的客商这样多,盛春河上的船只更是数也数不清,江南的水道又如蛛网一般的,又不知那客商是哪里人,官府里也不是神仙,自不可能拿得到人。反倒是消息传了出去,定绸的商人也知道了,告郑家欺诈,立逼着退回定金。” 苏娘子也道:“郑家的日子早不复先前了,不过是仗着原来的几台织机硬撑着而已。如今哪里能拿得出定金?只得卖了房子和织机,还了定金。一则没了房子,再则他们也没脸在盛泽镇里住着了,便悄悄搬走了。先前就有人在江陵府看到他们,听说是不甚如意,不想你倒是先遇见了。” 丁寡妇又告诉云娘,“郑家的房子和织机便是我买下的,如今我就在那楼上住着,楼下又开了一处织厂。至于那台妆花织机,你早知道了,我已经转手给了你娘家的三媳妇。”又狡猾地一笑,“卖你娘家三媳妇的织机我可没多要银子啊!” 云娘有什么听不懂的,丁寡妇做生意一向只赚不亏,妆花织机她看自己的面子并没有卖高价,但是郑家的房子和织机的价钱她一定压得很低。 当初郑家的房子是云娘在时建的,用了多少心思自不待说,还有那织机,一台台地都是她用心选的,本都是极好的东西,竟这样败掉了。 若说在意,其实与她无关的,若说不在意,她心里亦是感慨,再说不清是什么心思。 丁寡妇是懂的 ,便向她冷笑道:“还记得当年我在你租的小房子里说过,别看那时他们金银绫罗的,就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早晚要吃空了。如何?才几年就败了,就是老娘我不压价买下来,也是便宜哪个龟|孙,郑家也再怨不到任何人的。” 云娘一向觉得丁寡妇的话粗理不粗,如今竟只是点头,倒了三杯酒道:“还提他们做什么,我们好容易见了,总要喝酒乐一乐才是呢。” 丁寡妇和苏娘子便都饮了,这时便有了酒意,丁寡妇笑道:“你的姐姐,可真了不得,如今竟将你们家的织厂管得十分好,比老太太我都强呢。” 云娘赶紧让道:“凭我姐姐怎么好去,也比不得您老人家。就是我姐姐在这里我也这样说,且她也认呢。”又笑,“姐姐也说与您老人家吃一回酒便醉一回的。” 丁寡妇便得意地笑,“你姐姐与你似的,酒量不成,”但她亦道:“但你们家的织厂,却果真了得,老婆子我也是服的。” “我们家的织厂才办了几年,不过织些素绸和最简单的彩绸,如何比得了丁家的织厂,当日我在时便有几十台提花机,如今恐怕更多了。” “你们家的素绸,倒比别人家的提花都赚银子呢!”丁寡妇又转向苏娘子道:“你方才已经自己招了,说不把银子看在眼里呢,谁不知苏家绣庄如今在京城也大有名气,前个儿我见又招了几个绣娘,想来定绣品的太多做不完了?” 苏娘子便一笑,“难不成只许您老人家大把地赚银子,却不许我们多得些小钱?” 三人一笑,尽在不言中,都道:“今日我们三个谁也不许藏奸的,都尽力喝。” 半天工夫,一坛子酒喝空了,丁寡妇便唱起小曲来,苏娘子依旧掉泪想她的情郎,她只要有了酒便如此的,云娘瞧着也差不多了,便道:“不如我让人送你们回家吧。” 丁寡妇醉是醉了,却还不糊涂,舌头打着卷却不住地问云娘,“你怎么没多?” 原来云娘酒量最浅,每每喝了酒便要逃席,如今只脸上飞了红霞,人却没怎么样,她自己亦不知道,想想道:“大约是在辽东喝那里的高梁酒练出来的吧。” 夫妻无事时,晚上便小酌两杯,也是常有的情趣。喝过辽东的高梁酒,再喝江南的米酒便觉得甜水似的。是以云娘并没有觉得怎么,就连头都不曾昏一点的。 苏娘子是醉了,可是醉了也会说醉话,便道:“你嫁了心上人,时常在一处喝酒,我真是羡慕啊!”她终究是不肯随意嫁了,便一直小姑独处到现在。 丁寡妇便大声道:“你那情郎一定会回来找你的!老婆子的话向来再准不过的了,你只管信我的!” 苏娘子便道:“我信,我信!他一定会回来的!”说着又含泪笑了,“我只等着他,他再不能不回来的!”因此却又不肯走,只叫人再送酒来,灌了几杯伏到桌上起不来了。 云娘虽然没醉,但亦知上了脸,也不好意思的,恐让人看了笑话,江南又没有戴帷帽的,且回了杜家村免不了要被岚儿和崑儿发现,出了酒楼便去了附近的玉珍家中坐了一会儿。见她的日子过得依旧舒心,人也更富态了,说了一回闲话,待酒意散了才乘船回来。 因日子闲适,云娘便常去织厂看看。家里织厂还是以织素绸为主,从缫丝开始,便都选最好的,织出素绸来,只略有一点瑕疵便都当次品染成彩绸按本钱出脱了,只有那光滑如水一般的好绸,才是送到京城里铺子里卖的素绸。不止各府贵人们大批的买,就连宫里也定时采买,因那绸穿着果真舒服得紧。 这些年固然有不少效仿的人家,但是云娘的铺子毕竟是第一个做的,绸也好声誉也高,因此也不怕别人抢生意。 织这素绸的织机原是云娘看得最熟的,也是是最简单的,千百年传下来的,不论提花、妆花都从这上面衍生出来,但是许是多年不看了,又许是她如今的见识又不同了,见那寻常皆是五层丝织就的绸,却觉得不是尽善尽美。 云娘在辽东是亲手做过织机的,虽然是织毛毡的,但她却是按织绸的织机做的那毛毡织机,如今她又反将过来,将毛毡织机上的法子移到了织绸上。 用了一个多月,便将织机改成了,经此一改,原来用五层丝织的绸便成了四层丝的,比起过去的又细又薄,用在自家的素绸之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毕竟如此贵重的素绸多是富贵人家用来做里衣的,自然是越细越薄越好。再算算本钱,丝便少了两成,织工用熟了改机织得更快,但是云娘却打算将价再提上去五成——如此一来,她在心里粗粗地算了一下,竟能多得近一倍的利! 家里的织机大都改了,只留少许依旧织先前的素绸,以云娘的判断,新素绸到货,京城贵人们自然不在意价格,大部分人便要换了,但也会有用惯了先前的不肯变的,两样东西一同摆在铺子里,倒是随大家喜爱挑选最好。 于是这些时候云娘便忙了起来,换了窄袖的小袄,头上包了帕子在织厂里教大家用改机。织机瞧着改动不小,但用起来其实变化不大,只是更加轻省了。便是老织工,原本不愿意用改机的,但使用起来亦很快顺手,接着便比先前织得快了不少。 大家便都觉出这改机的好处,并不只是在织素绸上,就是寻常的绸,用改机织的亦是又细又薄,且特别平整。有眼光的便看出来,恐怕没多久,这改机便要风行起来。 因此大家对云娘皆又十分敬佩,每每见她和善,也敢于与她说话了,大姐见了便笑,又最喜欢打趣她,“倒不似侯夫人,仿佛我们织厂的织娘呢!” 云娘便笑,“我原本就是织娘啊!” 又想起了玉瀚曾经说过,便是自己没有嫁到侯府,也一样会将日子过得很好,云娘便又是满脸笑意,她觉得自己也是如此的人,长得美,手又巧,会织锦,能赚钱,正是能过好日子的。当然,她能遇到玉瀚,却是更好——不,最好! 第211章 辗转 云娘在织厂里亦见到了秋娘,她原是个胆小的,每每见了自己总是低低礼上一礼,连头也不大敢抬,日子长了方才不那样拘紧,见了她才笑得出来。 原来那一日她在渡口边能说出不要哥哥的话,都是被逼到了极点。 云娘便有些怜惜她,只看她哥哥满心算着将她卖几两银子,便知她从小定然没过上好日子,且秋娘生得又单弱,更是证明她想的不错,因此,便时常与她说几句家常。 秋娘却从不说她哥嫂的坏话,只道:“从那日起我便将工钱都攒了起来,让婶娘帮我存着,等攒得够了,先给我爹娘修坟,再给自己买个房子,再多了便买一台织机。” 她说的婶娘便是大姐,原来大姐性子最公正,许多织娘便都将工钱求她帮忙存着,用的时候再取,秋娘是大姐从乡下带出来的,更是依赖她。且她现在只在外面租了房子住,又没有放银钱的地方。 云娘听了便笑,“果然是好主意!” 秋娘被打骂得惯了,见侯夫人这样说,却又疑心她在笑自己,便低声分辩,“我平日里一文钱也不乱用的,果真都攒下了。” 云娘见她小心翼翼的,就笑,“我当年也这样想的,每日里织锦,攒下钱来买织机,再织锦,再买织机。” 秋娘方才信了,却又红了脸道:“我可比不了侯夫人。” “有什么比不了的?都是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的人,”云娘便看秋娘织锦,她虽然瘦弱,可是手却巧,织得也快,因此道:“你只要用心织,定然能自己买下房子和织机!” “嗯,我既然自梳了,就再不会嫁人,等有了家当便抱了育婴堂的孩子养大,将来让他给我养老,我也把房子传给他。” 时下许多自梳了的女子便只能终身不嫁,风俗上便当她们不同一般的女子,若是再嫁了,反倒会有许多说三道四。 云娘便摇头道:“谁说自梳了就非要一辈子不嫁的?朝廷的律法也不禁自梳女成亲的。若是有好的,嫁了还是比不嫁的好。”先前她也觉得嫁人不好,但是只有嫁对了人,才知道嫁人的好处。 “我真的还能嫁吗?” “当然能,”云娘瞧了她笑,其实十七八岁的女子都会有思嫁之心,不想嫁的定然是被什么吓怕了,“你如今攒了钱,若是遇到好男子便自己办了嫁妆嫁吧。” 她们在一处说话,旁边亦有不少织娘在听,现在便有人笑道:“只怕我们没有侯夫人的好命。” 大姐见她们这一处说话,便也过来道:“什么是好命呢,总要自己去争!你们以为当侯夫人容易,其实她也曾经历过许多的艰难!” 云娘过去的事情现在早没有人说起,大家都当她天生好命,嫁了贵人,现在方知原来她果真做过织娘的,反都起了上进的心,“我们也都好好织锦,将来也攒了织机开织厂呢!” 杜家开着织厂,整个杜家村更似一个大织厂,家家户户都织锦。岚儿到了哪里会不好奇?没几日学会了。她一向又最是会天空行空的,才学会了织,便又弄新玩艺,虽然眼下学不了提花妆花那些难的,却用许多样颜色织一匹布,一条条的,仿佛天边的彩虹,然后又做了裙子穿,命名为彩虹裙。不想后来许多地方都风行起来,最得豆蔻年华的少女们喜爱,此为后话了。 云娘带着两个孩子在江南住了三个月,杜老娘便悄悄向她道:“我虽然愿意你在家里住着,但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且那边还有老祖父,你也该带着孩子们回家了。” 娘家住着亲切不算,最妙之处便是能织锦。虽然在京里在辽东,她亦可以织,但是随着她成了武定侯夫人,辽东总兵夫人,平南将军夫人,杂务免不了多起来,再不能如现在一般从早到晚在织厂里,随心所欲地织着,就是每日想的也都是织锦的事。 因着织锦,时间过得飞快,云娘屈指一算,果然在娘家住了许久,便笑道:“当初我回来时,祖父告诉我待年前回去便行。但娘既然如此说了,我们过了八月节就走。”总不好在路上过这团圆节,那该有多凄凉? 杜老娘听了,自然欢喜,她其实是舍不得女儿走的,但是正是为了女儿好,才要让她离开娘家呢。 云娘要回去,固然是因为娘悄悄提醒她,但其实也是因为她突然开始想京城的家了。先前还没觉得,但是娘只提了一句,那想念便似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一般,一个子将她的心都占满了,毕竟那里也是她的家啊! 中秋节杜家照例自家做月饼,云娘在武定侯府和辽东也都吩咐下人做月饼的,只是毕竟与杜家的不同。其实就是杜家做月饼,也与先前不同了,毕竟人越发多了,做的月饼也越发多了,自家吃的,送人的,还要给家里的织工每人发上几块。 岚儿和崑儿吃过许多样的月饼,却从没见过做月饼,如今也瞧得呆了。云娘早挽起袖子印模子,她过去在家里便专门做这个的,只是才印了两个便被岚儿抢了过去,“母亲,你歇着,我来!” 印了一会儿,她又交给崑儿,“弟弟,你来试试。”其实是她弄得够了。 云娘由着崑儿弄了两个,便又重新接了回来,“你们啊,其实就是为了玩玩,真做了起来便嫌累。既然如此便等着晚上做好吃吧。” 这一夜自然与平日不同,吃酒赏月格外热闹,就是杜老爹也将杜家在前朝的光荣又拿出来给外孙外孙女们讲了一回,不过这番却又加了一段,“听说你们汤家先前是打铁的,你们可知道?” 孩子们自然不知道,便都听得津津有味。 可是杜老爹也究竟不知道多少,三言两语地说完了,岚儿似乎意犹未尽,便道:“我见盛泽镇上有打铁的铺子,明日我和弟弟也试一试去。” 云娘赶紧拦住,“不许去,高祖微时还编过草鞋呢,难不成太子也要去编草鞋?” “娘,你不说我倒不知,等回了京我去告诉太子!” 云娘又拦,“这话不许乱说的。” “其实又有什么!”岚儿并不在意,“太子听了一定觉得好玩儿。” 杜老爹便笑,“他们哪里知道,都当趣事了。” 云娘也笑,“你要看打铁,待你父亲回来找他陪着,只怕你父亲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打铁呢!”又与大家说笑了一回方回房中,却没有立即睡了,只立在窗前看那圆圆的月亮。上一次玉瀚的信还是两三个月前写的,因此他们还没有提到中秋节,但是云娘无端地觉得此时玉瀚也正在西南看月亮,而且也想到了自己。 虽然不在一处,但他们看的是毕竟是同一个月亮。 下一封信中他一定会如此写的。 辗转了半夜方睡,第二天早上浑身都不自在,勉强起来洗漱了,却只拿筷子在饭上拨了一拨就放下,也没有去织厂。春江等小丫头都吓坏了,急忙请了杜老娘,“老太太,我们夫人不知怎么了,突然没精打采起来,她从未这样过的!”又问:“是不是赶紧请个大夫过看看?” 杜老娘赶着过来了,见女儿神情恹恹的,两个黑眼圈格里外明显,心里有什么不明白的,却不说破,只道:“恐怕是这些天太累了,歇歇就好。” 大姐一早没见到云娘进织厂便也过来了,见状跟着娘劝道:“这些日子忙着改机的事,如今已经织厂里已经换了大半,大家用得也好,你早不必日日过去的,只交给我就好。” 云娘见扰了娘和大姐,便嗔着春江,“原本没什么事,不是说不许告诉大家吗?” 大姐便拦着道:“她们也是惦记你才来传话的,你再不许埋怨她们。” 春江等人也道:“当初侯爷临行前还特别嘱咐我们,一定细心服侍夫人,如今夫人身子不好,我们自不能轻忽。” 云娘听她们又提起玉瀚,合上心事,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道:“岚儿崑儿处可不许再说了,他们功课多着呢,且我又无事,只让他们白担心。” 春江等赶紧道:“哪里敢告诉小姐和公子?我们只悄悄同老太太说了。” 此时杜老娘便与大姐都笑着让小丫头们下去,“你们只管做事去吧,我们娘仨儿在一处说话。” 待小丫头们走了,云娘只再三道:“我果真无事,就是昨晚走了困,没大睡好。” 见娘和大姐俱笑着点头,便明白根本不可能瞒过她们。是的,云娘想玉瀚,十分十分地想,她甚至觉得自己之所以十分情愿每日在织厂里忙碌,便是因为她想借着织锦将那缠绵的思念压下去。 但是,到了中秋之夜,她终于还是压不住了,那思念便像开闸的洪水一般泛滥起来,将她一层又一层的伪装冲了下去。 他出征已经一年多了,他们再没有分开这么久过,就是在辽东也不曾。 这些思念,云娘没有对任何人说,只默默地记在心中,倒是岚儿和崑儿向她提起想念父亲的话时,她还要安慰几句。 杜老娘才不相信云娘的支吾,摆手道:“不若你就过去吧,岚儿和崑儿只放在家里,我们帮你管着。” 这些法子云娘早在心里来回想了无数次,可是她却不能。 玉瀚每次来信都特别提到,不许她们去西南,那里比起辽东,形势更为复杂,条件也更为艰难。如果只是云娘一个,她也不必在意,只管去就是了,不管在什么样的地方,只要能与玉瀚在一处就好,但是如今有了岚儿和崑儿,她果真是去不了的。 西南烟瘴之地,孩子哪里受得了?而且他们此时的年纪,正是读书学本事的时候,也不好再去西南奔波耽误了。 但是将一对儿女放在江南,云娘亦是不能同意,倒不是对家人不放心,而是京城毕竟是京城,无论的身处的环境、结交的朋友等等都与江南完全不同。岚儿和崑儿如今渐渐大了,出身侯府,将来也会在京城生活,且他们的家也在京城,并不好长久地住在娘家。 而送回京城呢?固然有祖父护着,可老人家已经年过八旬了,还能操多少心?万一出了差错,可怎么好? 因此云娘就是再想去西南,也不能去,她要在家里照管着两个儿女。 第212章 好锦 京里四皇子太子的事情,还有武定侯府的事,云娘从不向娘家人说的,他们本就不懂,听了也只白担心而已。因此尽管知道娘的好意,却只笑道:“岚儿和崑儿虽然也喜欢这里,但是也不好常留江南,这两日我便收拾东西,带孩子们一起回京。” 杜老娘便道:“你们年青夫妻,经年不见,也是不好。女婿固然是没有外心,但毕竟正值壮年,若是那边有什么人,将来再生下孩子……反为不好了。” 云娘自不信玉瀚会负了自己,“他再不是那样的人。” 大姐便道:“知道你们夫妻情深,只是想想妹夫一个人在边陲荒芜之地,身边连个体贴的人都没有,也不是个长法。且你不是说西南那边的战事恐怕几年之内完结不了的吗?” 自己的亲娘亲姐姐,当然都是为自己想的,可是云娘却没有法子,她只一个身子,又惦记着玉瀚,又舍不得儿女,所以别人过中秋节满心欢喜,她面上笑着,心里却痛,正似大病了一场。 难过了几日,云娘还是又好了,她毕竟不是寻常娇弱的女子,难不成为了这相思真病上一场,让大家都着急为难吗?重新撑着起来将织厂的事情安顿一番,又打点了行李,与亲朋友们告辞,便预备回京了。 不想这时,樊娘子却找了来。 云娘见了她不胜惊奇,急忙让了进来笑问:“你如何到了江南?” 樊娘子风尘朴朴的,却先拿出一个竹编的小盒子递给云娘,“夫人先看看这个。” 接了丫环们送的茶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云娘打开盒子,原来里面放着一方布,抖开不过几尺见方,却立即被迷住了眼,原来这小小的一方布乃是用纯白色的麻做经线,十几种颜色的棉线做纬线,又杂了蚕丝,通经断纬地织了满满的花纹,周围一圈圈的小三角、小方块、小菱形,再一圈花朵、果实、叶子,再一圈蛇、蛙、鸟,中间围着一幅野鹿含花图,那鹿含着一朵五彩鲜花,一双纯净的大眼回首凝望,十分灵动,就连周围那些小小的花纹也皆诩诩如生,所用颜色更是鲜明瑰丽。 不论是在江南、辽东还是京城,云娘从没见过如此独特的织品,显然既不是天|朝的,也不是西洋来的,免不了要问:“这是哪里来的?如此漂亮,比起我们江南的锦,却别有一种风格。” 樊娘子此时已经饮了一杯茶,放下茶杯道:“这是西南布侬人织的锦。” 知云娘不通西南之事,细细为她道来,“八百甸宣慰抚司之地胜产棉麻,亦能养蚕,当地的布侬人便用这三者织出布侬锦,并以此闻名,先前还是进献天|朝的供品呢。后来因为西南的战事,已经中断几十年的进贡了,是以我也是此番去西南才知道这布侬锦。” “八百甸宣慰抚司重新回了天|朝治下,今年方收了麻、棉、蚕丝,女土司便带着布侬女人们织布侬锦准备进献呢,这就是女土司亲手织好的布侬锦,我好不容易才弄到手一块。” 樊娘子为什么弄到一块女土司的锦拿给自己看?云娘不解,“这锦固然好,你只让人送来便是,为何如此匆忙地跑来?” “若是无事,我岂能绕到江南来?”樊娘子便道:“这位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有意,我想着平南将军先前娶你时你也正是织娘,恐怕他便是喜欢手巧的女子,才想办法弄来一块锦给你,也好知已知彼。” 玉瀚与自己还真是因为织锦方才结识,后来又因为织锦才做了邻居,他亦喜欢看自己织锦,可是并不是会织锦的人他便都喜欢的,云娘便摇头笑道:“玉瀚若是如此,天下会织锦的人又有多少?他哪里喜欢得过来?” “可是我亲眼见的,布侬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十分用心,时常到将军那里嘘寒问暖,眉目传情,平南将军对她也十分友善。” “你亲眼见的?”云娘赶紧问:“玉瀚可还好?” “瘦了些,也黑了些,别的倒还好。” “他可有信带来?” “平南将军并不知我会绕道江南。”她本就是悄悄来给云娘传消息的。 “噢。”云娘应了一声,却还是心系着玉瀚,“听说他打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想来一定非常不容易吧。” 樊娘子见她还浑不在意,便提高了声音,“我说的女土司正是住在八百甸宣慰抚司的布侬人的土司!先前他们被蛮人占了寨子,差一点灭了族,如今平南将军收复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他们重新回到故土,便对平南将军十分感念敬爱。” “若只是如此也倒也没有什么,可是女土司对平南将军并不只是寻常的情谊,”樊娘子道:“布侬人有一个风俗,那就是男子和女子若是有情,便折一枝花相送,收到的人如果愿意便也回一枝花,两人便可以成亲了。” “那女土司初见平南将军时便送上了一支朱槿花,又要平南将军回送,平南将军不懂他们的习俗,便随手折了一枝叶子花给她。从此女土司时常拿出那枝已经晒干了的叶子花说是平南将军送她的,所以八百甸那边很多人都以为平南将军就要娶女土司了。” 云娘便笑了,“玉瀚也有上人家当的时候。” 攀娘子又赶紧道:“你莫以为布侬人生在西南,便是髡首琼面,丑陋不甚的。其实布侬人长相极秀丽,尤其女子,身姿袅娜,肤白美貌,那女土司年方二八,我瞧着不比夫人差呢。” “那多谢你特特来告诉我,”云娘心里也是不自在的,却还硬撑着,并不打听布侬女司,反又看那锦问:“这块锦不大不小的,又做什么用呢?” “这一块正是女人做围裙的。”樊娘子一路急赶,只怕耽误了时间,如今见云娘尚有心思问这些有的没的,也静了下来,便笑道:“布侬女子都在身前系这样一块花布,青年女子们又以谁的围裙织得美为巧。”说着比给云娘看。 但是看了围裙,还是又想到了布侬女土司,便又道:“那里的人都喜欢唱山歌,我就亲眼见了女土司对着平南将军唱什么‘情哥哥’‘情妹妹’的,也不知害臊!” 云娘听了却臊了起来,握了脸问:“果真?” “我骗你做什么,特特地过来就是怕你什么也不知道!” “那玉瀚呢?” “你们家的汤六爷嘛,”樊娘子便也笑了,“平南将军在外面还不就那个样子,板着脸,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似的走了。”先前的急也全没了,也是,汤六爷的夫人都不急,自己又急的什么呢? 云娘却也奇怪,“你可是为了什么去西南?” 樊娘子便道:“我是送军粮过去的。” 原来西南战局一向不利,有蛮王凶悍狡诈之因,却更是因当地地形复杂,多山多水,崎岖,大军难行,由此军需供应亦不足,仗便十分难打。 云娘先前也曾听临江伯带兵到了西南,军粮却不能及时送到,而朝廷并非不支持临江伯,而也调动了不少民夫运送粮草,但是一路艰险,一百石粮未必能送到一石,算起来一石粮运价最高竟至千金!因此尽管朝廷花费甚众,大军却无粮,焉能不败? 玉瀚到了西南,解了车里之围后并没有立即进军,便是先筹措粮草。他深知西南之局,便令朝廷传令天下,只要将粮草送到西南,他便出一纸文书,凭着文书便可在朝廷处领到五倍的粮价,因此便有许多粮商向西南送粮。 只是,云娘不免又疑惑,“你家的生意虽然多,但似乎并没有粮食这一项,且自辽东向西南送粮,未免太远了些吧?” “并不是我家的生意,”樊娘子笑道:“我们辽东镇的人没有不感念平南将军和夫人的,因此自愿筹了一千石粮、一千头羊,却都做成干粮。邓副总兵便招募商队,只要能将这批粮食的十之二成送到西南,便可得今年毛毡的生意。” 云娘忍不住赞道:“我原见邓闯性子未免太过拘泥,不想他竟也能想出如此办法!”又十分敬佩樊娘子,“你竟敢于接下这重任,果真也非寻常女子了!” 樊娘子笑道:“我家得了毛毡生意已经数载,树大招风,多有不满之人想方设法要要这生意夺了去。因此我就是不胆大,也绝不能退!”又问云娘,“你猜我送到了几成?” 云娘见她虽然一脸疲惫,可是眼睛却亮得紧,便知她送到了粮食一定要比邓将军所命的多,因此便笑,“三成?” “西南山脉连绵,又有无数水流,其间几道大江都为天堑,一起风浪便倾覆舟船,先前朝廷送粮,十成里至多有一成能到宣慰抚司。我却以当地人之法,用粗绳结在两岸,将粮食以土筐吊在绳上送过去,将邓将军托付的粮草运到四成!” “果真了得!” “是以,我急着回辽东,拿下今年的毛毡生意,并且恳请邓将军将明年的生意也交给我们家!” 云娘不由得叹道:“当年我们初识时,我便觉得你比寻常的女子有心计,眼下果不其然,竟做成如此的大事!” 樊娘子也想到了往事,便冷笑道:“我当年的心计都用在帮钱南台升官发财和摆布他的小妾上了,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眼下专心做生意,倒赚了不少银钱,心里越发觉得舒畅,就是累些也值得!” 第213章 儿女 云娘听了樊娘子的话,却也赞成,先前樊娘子用了多少心思收拾钱县令的小妾,又有何用?今日弄走一个,明日又来了一个,哪里有现在做生意赚银钱的好? 心里毕竟又感谢她千里迢迢地绕路过来告诉自己,便也劝她道:“这一次送军粮,你少不了在外面奔波大半年,回辽东后总要好好歇一歇,千万别亏了身子。再者,木贴儿那边,也不要太过忽视……” 樊娘子不待她说完便又道:“我如今与木枮儿也就是个名义上的夫妻了,虽然没有和离,但已经不在一处了。”看云娘面带惊色,便笑道:“当初我们果真是动了情的,我十分喜欢他,他亦为我做了许多。只是后来,毕竟一个是夷人,一个是汉人,日子久了,便生了许多不快的事,再难弥合。” 她不但不伤心,反安慰云娘道:“我们那时大吵了许多次,又说了许多绝情的话,但其实过后却都明白,错的不是我们俩,而是天命如此,我们没有缘分。因此现在倒也想开了,有时我做生意到了西夷,他还十分肯照顾我,我也时常帮他带些草原上缺少的东西。” 云娘唏嘘慨叹了几声,却道:“你们这又是何苦!” 樊娘子摇头笑了笑,只道:“如今夫人就不要再管我的事了,倒是要小心平南将军和那女土司!” 云娘端了茶又让樊娘子,自己亦轻啜了一口道:“按你所说,玉瀚和那女土司正与你和木枮儿一样,分属华夷,也是不能的了,我又何必着急呢。” “那却又不同,”樊娘子道:“木枮儿是男子,再不肯跟着我到辽东,而我也舍不下自己的家业,不想终生在草原度日,是以我们终不能长久。那布侬女土司却真心仰慕平南将军,一心想跟着他一辈子的。我看她望着平南将军的目光,痴傻傻的,怕只要平南将军略一点头,她便会抛下一切跟到天|朝来。” 樊娘子与云娘关起门来说了半日的话,最后道:“我在辽东得夫人之助甚多,十分感念,因此得知了这事便一定要来告诉夫人。我见夫人似乎不以为然,总要劝上一句,纵是你信得过平南将军,也不能再放任下去了。” “这位女土司本是老土司的小女儿,听说她从小便以美貌、手巧闻名,很受布侬人的爱戴。前番战乱,她父母兄姐们都被蛮王杀的杀害的害,只剩下她一个,布侬人没有立嗣的风俗,便推她做了女土司。” “而且,布侬女土司嫁给平南将军,亦不只是她一个人愿意,八百甸宣慰抚司的所有布侬人都喜闻乐见,若是传到朝中,皇上应该也是赞同的,甚至还可能正式封女土司为诰命夫人,与夫人平起平坐呢。” 樊娘子并不是危言耸听,前朝便有大臣奉旨娶了两个妻子,本朝也有妾室封诰命的,虽然不合伦常,却还不是形势所至?如果皇上知道了女土司的这番心司,又觉得将她嫁给玉瀚对天|朝有利,极有可能封她为平南将军夫人,与自己共侍一夫。 这又并不止关乎私情了,只为了西南局势,玉瀚很难反驳,就是自己恐怕也不好如先前一般决然地反对吧。 可是云娘却依然笑道:“我明白了,也感谢你的好意,只是我便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应该赶紧去西南啊!” 云娘摇了摇头,“就是没有女土司之事我也想去西南,可眼下却去不了——我正要带着孩子们回京城呢,” 当年在辽东,听玉瀚以身殉国的消息,云娘谁也不信,毅然扔下一对小儿女去找玉瀚,与玉瀚回到襄平城时未免没有后怕。但当此时,玉瀚却是无恙的,她再不能任性,遂向樊娘子笑道:“你应该也要从京城回辽东吧,不如我们同行。” “你们侯府就在京城,家里亦有长辈,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西南那边不好办呢!”樊娘子睁大了眼睛,“我自知你不是怕西南艰苦的人,如今怎么推三阻四起来?” 云娘的声音便低了,“只是家里有年迈的祖父,且我们的孩子又太小了。”玉瀚和孩子都是在她心中最重的,比她自己还要重,她哪一个都舍不下,相较之下虽然比不出哪一头更重,但是孩子毕竟还没有长大,而京城表面太平,内里却是一个又一个旋涡,她只怕岚儿和崑儿不小心被卷进去。 樊娘子虽然也曾经经历过夺嫡的,可是她当初她所在的位置离朝廷权力之争的中心毕竟还要远得多,对眼下的形势更是看不透,因此竟不能明白杜云娘为何一定如此,只当她也如寻常妇人,又要守孝道,又把孩子看得比丈夫重,因此便道:“不管怎么样,我过来告诉了你,心里便也安了。” 云娘自然是领情,“真是多谢你了,明明那样忙,却特特地亲自绕过来。”自己对樊娘子也一般,只是在她最难的时候依旧肯给她颜面而已,她竟肯真心为自己着想,果真也是难得了。说着打发人为樊娘子收拾了屋子,“你也赶紧歇一歇吧,回京的船我早安排了,你只管跟着,保证比寻常的民船快。” 这一夜,云娘又无法入眠,樊娘子说的事情,玉瀚在信中一句也没有露出来,看来果真是有些麻烦了。但是自己怎么办好呢? 去西南,舍不得孩子们,不去,又放心不下。 如今杜云娘才明白什么是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夜深人静,突然听得西屋里有一丝细微的声音,如今是岚儿住在那边的,云娘便披衣起身去看,还未及掀帘子,就听到那屋里噗地一声吹熄了蜡烛,便道:“岚儿,你又在搞什么鬼,这大晚上的不睡,还点着灯烛,小心眼睛!” 岚儿已经放下帐子在床上了,便道:“我方才想起了一首诗,又记得不全,才点了蜡烛看看。”又笑嘻嘻地求饶,“娘,我错了,现在已经睡了,你也回房吧。” 云娘进了门,见没有什么异常,便也信了,正待回去,一转身发现岚儿的窗子竟还开着,便嘀咕着,“怎么这样不小心,夜里开着窗多容易着凉!”说着替她去关,猛然醒悟过来,方才听到的就是打开窗子的声音,原来这窗子的轴有些偏了,一开一关便有些动静。 “崑儿,你给我出来!”云娘重新点了蜡烛,坐到了桌前,“这两日就见你们整日在一处嘀嘀咕咕,母亲有事没顾得上管,如今夜里竟然也凑到一处了!” “说!做什么坏事了!” 岚儿和崑儿果真都从床上下来,只看身上的衣裳便知他们根本没睡,俱站在云娘身旁垂头不语。这时屋子里的丫头婆子们也都听到了,过来站了一屋子。 云娘将心里的火气压住了,挥手道:“大家都回去睡吧,我与他们说说话。”待人走尽了,又问:“你们说吧。” 岚儿和崑儿也明白母亲是给他们留了面子,因此也不敢再瞒,“我们看母亲这些日子总是不开心,便想在一处商量商量如何是好?” “是啊,母亲,你应该去西南!” 云娘瞧瞧两个孩子,还有什么不明白,“你们一定偷听我和樊娘子说话了?” “其实我们也不是故意的。” “对,当时我们正好在一旁散步,就听樊娘子提到父亲,不小心就听到了。” 自己屋前一直有人,自是不可能的,而屋后种着一排蔷薇,连小路都没有,怎么可能在那里散步?但是孩子们并非坏心,一定是见自己前两日恹恹的才担心,因此云娘倒不忍说他们了,只沉吟了一声,“你们还小,这些事不要多管。” “我们哪里还小了?”岚儿这时便扑到云娘怀里,撒娇道:“如果我们还小,就会直接收拾了行李去西南!” 去西南?云娘听了便吓了一跳!赶紧看两个孩子,仿佛他们这就要跑去西南一般。 “我们若是偷着跑去,现在早已经走了,”崑儿也过来摇着云娘的一只手臂,“如果我们去了,那么母亲还不是要跟过去?这个计策本也很好,但是我们又想我们已经大了,不能如此鲁莽,免得母亲担心。” 云娘听了他们如此体贴,心里的气早就没了,勉强绷着脸道:“那你们又商议出何种办法了?” “我们这不是刚刚到一处,就被母亲发现了吗?” “总算你们知道悄悄去西南是不对的,且不说传出去名声并不好听,而且你们这个年纪去西南能做什么?反给你们父亲添了麻烦。”云娘轻轻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道:“听母亲的话,我们一同回京城,奉养祖父,好好读书习武,事情自有你们父亲解决,且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其实父亲不可能很快就回来的,是吧?” 玉瀚到了西南已经一年了,解了车里宣慰抚司之围后又屯兵数月,才下了八百甸宣慰抚司,继续向前便是更难,他在信中也说过西南之局不可能一蹴而就,一再安慰自己不要急。云娘再说不出骗孩子的话,何况说了也未必骗过他们。 崑儿见将母亲问住了,便道:“既然母亲也过来了,我们不如眼下就在一处商量如何送母亲去西南。” 岚儿亦道:“母亲只管去吧,我和崑儿回京城,一定能好好在奉养太祖父,又用心读书习武!等你和父亲回来的时候,再来考较我们的学问!” 云娘觉得眼眶一酸,忍住了便笑道:“母亲与你们在一处固然惦记你们父亲,可是若离开你们,便会更惦记你们的,我们还是一起回京为好。” “母亲,其实你并不是不放心我们,而是担心太子和四皇子吧?” 第214章 初见 云娘先前并不大与岚儿和崑儿说皇子们的心思,毕竟有自己守在一旁不会出什么事,最近因要回京城,却犹豫如何慢慢向他们透露一些,毕竟回到京城,以岚儿和崑儿的身份,还是要与皇家子孙们时常来往。 现在不想自己还一句没提,儿女们竟先问了出来,当下便怔住了,“你们?” “母亲,”岚儿笑着,“你还当我们是小孩子?其实我们在京里已经听过些传言,好几个皇子都想与我们家联姻,为的就是父亲的支持,所以他们才对我特别好。” 云娘刚过十岁时只会绣花、做饭、采桑,不想她的儿女同样的年龄,竟然都懂得了联姻!毕竟出身在侯府,见识又是不同。可是云娘心里却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疼。 崑儿也神情严肃地道:“母亲不必担心,我们已经想出了对付他们的办法。” 云娘便哭笑不得,“我尚且不知怎么好,你们还是孩子,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母亲在果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们又不能不许皇子们进府里?”崑儿声音不高,却十分地清晰,“只要母亲去了西南,事情反倒好办了。哪里有父母在外,我们姐弟两个自己定亲的道理呢?就是太祖父,他年纪大了,也管不来这事的!” 岚儿也笑道:“母亲想想,可是不是这个理?” 崑儿一直很沉静,“是以,如今的形势,母亲去西南,我们回京城,正是最佳的办法:于朝廷而言,父亲在外掌军,我们姐弟留在京城正合适,于侯府而言,太祖父有人奉养;父亲那里,也免得被人钻了空子。至于几位皇子,就是他们时常过来,但大家都是亲戚,在一处说说话又算得了什么?” 岚儿笑得越发甜了,“若是家里有人想暗地里算计我们姐弟,那我们正想看看是谁有这样的胆子呢!” 崑儿又接了一句,“而且,只有父亲和母亲都好,我们姐弟才能真正过得好呢,所以母亲去了西南,其实也是为了照顾我们。” 云娘听两个小儿女条条有理地说了这么半天,竟有些被说动了,因为他们果真并不是冲动之下说的孩子话,而是十分地理智,并不逊于有谋略的成人。先前她也曾多次领教过这两个孩子的聪明,如今倒又信了他们几分。 但是,她总还是下不了决心,“我再想一想吧。” “母亲不必再想了,难不成母亲准备要护着我们一辈子不成?”岚儿和崑儿都坚决地道:“明日母亲便打点行装,再火速买一些药品,以送药为名去西南。” 连借口都替自己找好了! 接下来的几天,云娘过得有些懵懵懂懂的,什么事情都是岚儿和崑儿按排的,他们派人买了许多解毒防暑的药材;将先前已经收拾了的行李重新打开分成两份,就连下人侍卫们也分成两队;又向樊娘子借了几个方从西南回来的人做向导;还打点了车辆马匹…… 这两个孩子又帮母亲写了几封信,皆是送到京城的,分送给皇后娘娘、祖父等人,让云娘照样抄好即可,只说听西南回来的人谈及西南缺少药材,因此她自江南筹了些药品过去,当然对杜家的人也是这样说的。 忙忙碌碌过了几天,云娘就要走了,执了岚儿和崑儿的手却舍不得放下,眼泪有如珠子般地落下,可只道了一声“岚儿、崑儿、”便哽咽住了。 “母亲,我们能行,你只管放心吧!” “是啊,我们不可能一直依靠着父亲和母亲,总要自己长大的!” “其实你们已经长大了!”云娘收了泪,再次拜托樊娘子,“还请你在路上帮我照顾他们两个,将他们送到武定侯府。” 樊娘子便笑着点头道:“我自然从命,只是你们的这两个孩子,其实并不需要我帮忙的,甚至我还需要世子和小姐们照顾呢。” 就这样,云娘反在他们离开江南前先踏上了西南方向的路,纵是牵挂孩子们,可是想到自己离玉瀚越来越近了,她的心情也莫名的好了起来,特别是在路上收到了岚儿和崑儿的来信之后,心中的惦念轻了些,喜悦却越加了一重。 一路到了顺宁皆十分顺利,这里也是玉瀚初到西南驻兵之所,眼下城内街路俨然,商户林立,往来人口繁盛。樊娘子所派的向导便笑道:“夫人,我们不妨在顺宁休息几日,再将各类用品补充齐全——再向前便是车里,那里是远比不了顺宁的,至于八百甸,城池已经尽毁,人口也十不存一,如今还萧条得紧。” 云娘自然按向导的意思,赶着在顺宁采买,只是顺宁虽然也算繁华,但远远比不了京城和江南,物品并不够齐全,再想到车里和八百甸,还真不知会是如何情况呢? 云娘又特别注意顺宁街头往来的人物,原来这里便是华夷混杂的居所了,西南旧有百夷之称,果真只从服饰上看便觉得眼花瞭乱,男子倒还平常,多是一身衣褂,至于女子们,身着各式各样的包头,各式各样的围裙,又有异彩纷呈的银饰…… 至于容貌,与天|朝人并无多少差别,自然有美有丑,但是这里的女子却格外大方,这种大方与辽东女子的大气爽朗并不想同,而是习惯于坦荡荡地展示自己美的大方,不管是辽东、京城还是江南,没有一处的女子有这样的大胆。 她们柔美水润的,衣着简薄,形体毕现,,云娘初见她们竟将手臂和腰肢裸露在外,差一点惊叫起来,后来方悟道因为此地气侯炎热,一年四季并没有寒冷的时候,才会有此风俗。除此之外,她们都十分地擅歌,又把唱歌也当成显示自己才华的机会,每每斗歌,言辞便十分大胆,胜者亦志得意满。 云娘面上一直淡淡的,心里却不是一点波澜未起,见了如此情形,又急了一些,只在顺宁略停了一停,便向车里宣慰抚司而去。 此后便尽是山路,十分难行了。大家便弃了车辆,在这里雇佣了当地的马队——这些马十分地矮小,性子又温顺,特别适合运送货物,只是行程并不快。 又走了几日,沿途不必说驿站,能找到当地的木楼借宿便是好的,饮食不习惯,气候又湿热,十分地艰难。好在云娘马术颇佳,又能吃得苦,总算到了车里。 方过了几年的战争,车里宣慰抚司经蛮王围城,天|朝守城便陆陆续续打了几年,因此城池竟比顺宁还要高大坚固,只是里面的人口却少得多,街面上也不那样繁荣,一应用度,皆不方便。 但其实还不算什么,接下来才是真正艰难的道路——其实说是道路并不合适,在山间前行,根本就没有路,马匹行走亦难,大家只能下马在泥泞和荆棘间穿行,然后云娘终于见到了樊娘子提到的结绳渡江之所。 立在山头,就见百丈悬崖之间,唯有一粗索相连,下面一带大江,惊涛骇浪,奔腾而过,水击崖岸,发出阵阵轰鸣,令人手足皆软,心神悸恸。 那向导便道:“如果不从此处过江,便要向下游绕路近百里江面平稳处。”若是绕行,又不知要走多少天了,云娘摆手道:“我们就从这里过去吧!” 说着坐上了用柳条编的土筐,上面用活动的绳索悬在横垮大江的粗索之上,经人一推,便从这一侧一直滑向了另一侧。只身悬在半空,脚下是风急浪高的大江,周围空无一物,且除了头上的粗索并无一点可借力之处,仿佛随时便会掉落下去。 云娘将眼睛闭上,听着身侧凛冽的风声和脚下的波浪翻滚声,一会儿的工夫变得无比地漫长——但她终于过了去,其实也没有什么。 回过头再看,几个包裹没有捆紧,从那索上掉落下来,被湍急的江水卷着很快便向下去了,但是云娘马上就转了头重新踏上山路。 终于再一次下了山,又看着前面的高山时,向导指了那山道:“翻过这一重山,便就到了八百甸宣慰抚司了!” 原来已经疲惫不堪,但此时云娘浑身突然生出了无数的力量,一鼓作气地爬上去,就见到了几座山间的八百甸宣慰抚司。远远地从山顶看去,所谓的宣慰抚司驻地,其实就是一个大寨子,先前被火烧过的痕迹还十分明显,旧的木楼旁又有许多新建的木楼,三三两两的人在其间忙碌着。 自江南到西南几个月,一路风尘,云娘又急于赶路,且为了方便,她早换上了便捷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帕子包着。此时却停了下来,令人张起帷幕,重新梳洗换装,她要以最好的容颜去见玉瀚! 重新挽起云鬓,插上珠钗,系好罗裙,就见一队人迎了上来,便知道一定是玉瀚听了消息来接自己,却再忍不住,提着裙子几步飞奔下去,正好见了人,又被他抱了个满怀! “你何苦要来呢?”汤玉瀚说了,却又轻放低了声音道:“其实我还是愿意你来的!” 云娘在他怀里,鼻子酸酸的,他果然黑了瘦了,自己贴着他便感觉到硬硬的骨头,也不顾被人看了难为情,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早就想来了。” “既然来了,就随我回宣慰抚司去吧!”汤玉瀚说着,却没有放下云娘,便就抱着走进寨子,指着中间最高最大的一处木楼,“眼下我就住在这里。” 早有许多人看见,围着过来,玉瀚身边的亲随便都道:“我们家的夫人来了!” 布侬人原不似天|朝那般十分在意礼仪,又有背新娘的习惯,因此见了平南将军抱着夫人,倒也平常,他们吃惊的倒是平南将军的夫人竟然来了,山高路远,平南侯夫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到了这里? 云娘依在玉瀚的胸前,却放眼四顾,便发现了一个明媚的女子,只一眼便认定了是她,不是因为她头上戴的银饰十分华贵,也不是因为她身上穿的衣衫特别美丽,更不是因为她的容貌十分出众,而是因为她的眼光,是那样专注地盯着自己,似乎要把自己从头到脚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在与自己相比! 比自己是不是比她漂亮,是不是比她可爱,甚至是不是比她心灵手巧。 云娘便向着她笑了,自己就是要比她漂亮,比她可爱,比她心灵手巧! 第215章 醋意 云娘正在玉瀚的怀里,便按住玉瀚的手示意要下来。、 汤玉瀚却不放,只将她抱着朝向那女子点了点头,却低头向她笑道:“夫人,这是布侬人的女土司。”也向女土司道:“这是我夫人。” 原来女土司听得懂官话!云娘便向她笑了,“百闻不如一见,女土司果然风采照人。” 女土司再不想能看到平南将军的夫人,一向少有天|朝的女子到八百甸来,就是先前没有战乱时,她亦没亲眼见过天朝的女子到寨子里!早从头到脚打量了一回,心里再不甘也免不了暗赞她容貌出众、气度不凡,如今她在平南将军的怀里,更另她觉得自己一见面就已经输了一阵。 只她毕竟是女土司,身上担负着许多的责任,再也不甘也要笑着上前道:“不想夫人竟到了我们八百甸,我们今晚摆酒欢迎夫人。” 原来不只会听,官话说得还很纯正呢。 感觉玉瀚似乎一动,云娘便按住了他的胸,“也好,我此番来为大军送药,便就留在这里了,正要与女土司和布侬人多往来呢。” 汤玉瀚此时便笑道:“夫人,你长途跋涉而来,一路上不知有多辛苦,还是先上竹楼休息一会儿吧。” 云娘便向女土司点了点头,“那我先上楼了,过后再见。” 西南之地潮湿而多蛇虫,是以木楼尽是二屋,一层并不住人,大家皆住在楼上,唯玉瀚的木楼是三层的,他便住在最顶一层。 云娘被他抱了上去,见这木楼显然是新建成的,木楼的木头颜色尚新,又有一种新木的清香,里面布置十分简单,只有一张木头书案,上面摆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至于行李铺盖就都直接放在木头的地面上,人便是在这里住了。 此地的习俗要将鞋子脱在门外,只穿着袜子踩在楼上,凉丝丝的,再看玉瀚一身严整的将军常服,便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再不肯像别人一般只穿了短褂短裤子的!” 汤玉瀚再将她抱起,却并非刚刚在外的样子,而是搂得紧紧的,恨不得将人揉到怀里,用力香了几香,“不正与你如今的衣裳相配?” 便是天|朝的将士们,在炎热之地免不了要换了短衣短裤穿,唯有玉瀚还是正经的衣着,而云娘也是全套的衣裙,因此只远远地看着衣饰,便知他们是一家人。 但这衣衫便很快都尽落在地上,玉瀚已经将那竹案上的东西拂落,将云娘放在上面,解了衣裳道:“若是动得力气大了,木楼会响,只这案上还好些。” 到了此时,云娘再说不出不许的话来,却又担心,“这木楼大门的门便不严整,三楼又只挂了帘子,小心被人看到了。” 玉瀚同样亦是小心翼翼,只是却一点也不肯停,百忙之中又安抚她,“这层楼只我能出入,再不许别人来的,你自然是除了我之外第一个上来的。” 云娘听了,浑身上下便都舒畅起来,“你若是带了别人上来,我定然不依的。” 玉瀚在她耳边轻笑,“你这醋一醋也好,我便能见了人,解一解相思之苦。” 原来他已经猜到了,云娘再不肯认的,“我只是听说这里烟瘴暑热,军中缺医少药,才特别买了药来劳军的。” “你只需来慰劳我就好了!” 果然连装药材的箱包都没来得及打开呢,他就已经如此了! 但是云娘只由着他,因为她知道他想得紧了,其实她自己也一样的。 夫妻之间的至情至趣便是如此,身子欢愉,心里也欢愉,二人抱在一处,柔情蜜意自不待言。又将家里西南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略休息了一会儿才重新洗漱。 一路上虽然艰难,可云娘还是将这些日子为玉瀚做的衣裳带来了大半,因玉瀚不在家中,她每每相思的时候便喜欢为他做衣裳,倒比平日里做的还多,便打开包袱,“路上失了一些包袱,不过我最喜欢的这一套还在。” 穿戴好了,与玉瀚携手走下竹楼,正收到了无数目光。 只这一会儿工夫,木楼前的空地上早摆了许多竹几,上面有酒有菜,正是为自己接风的,布侬女土司亦换了装束:一身蓝黑的衣裤,短领偏襟小褂,颈口、袖口、襟底都镶了数道各色宽牙子,上面又绣了许多彩色的花边,随襟数对布结纽扣,也是五彩斑斓的;宽肥的散腿裤,裤脚亦镶了彩色的流苏,腰间扎着云娘先前见过的艳丽布侬锦围裙,下面着了一双彩色丝棉线及干草编的鞋子,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就连那染红了的指甲也清晰可见。 至于饰品,更是繁琐复杂,头上一个大大的银冠,上面雕着花、草、虫、鱼、鸟、兽等等诸多图案,又有无数枝银花银叶立在那冠上,下面又垂着一排银流苏,胸前挂着九个银项圈,亦有各种图案,依次按大小排列,每个项链又有一排小银穗,至于双腕上又数个藤状银镯,十只手指上亦都有银指约。人只略一动,那些银饰便发出极清脆悦耳的声音来。 又因那袖子只半截,两条玉臂便露出一半,且上衣短短的,举手投足时又显出一截蛮腰,因此又显出那蓝黑色衣裳的妙处来,将那手臂和腰肢显得越发白皙耀眼。 云娘看了女土司一双含情的杏眼,甜美的笑容,也觉得眼前的人果真是美,美得出尘入画。 但是云娘却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逊色的。 她虽然过了三旬,但是多年养尊处优,滋补之物从来都是最好的,一身的皮肤称得上有如凝脂,至于脸上,她前日拿西洋的镜子照过,连一点皱纹也没有,看起来正与女土司相仿呢。 至于她方才拿出来的衣裳,正是用改机新织的银红纱做的便袍,玉瀚一件,她自己一件,用雪白银纱做了竖领,下面又是雪白的底衣,因此那银红却不浓重,只淡淡的一点,再配了一对玫瑰玉双鱼,连上面的络子都是一样的,打扮整齐地出来,在遍地青翠木楼林立的八百甸寨中说不出的显眼。 原来云娘拿衣裳时便特特地想了,此处周围皆是大山,宣慰抚司内又尽是木楼,玉色、青色、绿色皆不易穿出彩来,唯有暖色方才好,但又不是什么正经大日子,是以并不拿正红的,只穿银红的,帮玉瀚戴了黑纱帽,再拣了几件粉色的珍珠簪环自己插上,虽然简单,却能压过万紫千红。 自顺宁而来,云娘亦见惯了百夷各族男女间举止远较天|朝随意,便也入乡随俗,方才让他抱着,眼下亦只依着玉瀚与他站在一处,轻纱浮动,两袂相联,自信不亚于神仙眷侣。 果真,云娘亦自女土司惊艳的目光中印证了自己所思不错,便将笑容愈发地加深了,随着玉瀚入了席。 一路上云娘早领略了西南独特的饮食,又打听了这里的风俗习惯,眼下见了女土司摆出来的五色糯米、五色蛋、折耳根、岜汤菜、生猪肝、铜鼓酒,知她果真按贵客来接待自己。 女土司便与云娘相邻而坐,十分热情地相让,将水酒倒在铜鼓之上请云娘先饮,“偏僻之地,并没有什么好的,只是这酒是驱邪纳福、保估平安的!” 云娘见玉瀚瞧过来,只淡淡一笑,便依布侬人的风俗在鼓上饮了那酒,女土司请了玉瀚饮,然后自己亦饮过,传给众人,待席上皆饮之后,早有人鼓起了那铜鼓,这时便有许多布侬人载歌载舞起来。 女土司便含笑道:“先前蛮王打过来,我们几乎被灭了族,幸亏平南将军将我们救了,因此我们族人最感谢平南将军!”说着便将一双火热的眼睛投向玉瀚,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云娘早相信玉瀚不会将对自己的情移给了别人,方才木楼一聚,更是知他之心。只是看着如此年青美貌的女土司向玉瀚眉目传情,心里还是有些酸。再看玉瀚听了这话并不反驳,只带了些许的笑意扫了一眼女土司,便也知道樊娘子所言不假,玉瀚果真对女土司十分和善。 自己虽然不乐见于此,但是玉瀚是平南将军,少不了要与土司往来,亦是公事,只是偏这土司是女的而已。又惊叹,“女土司的官话说得如此好,还真少见呢。” “当年我还小的时候,寨里曾驻过天|朝的将士,我便是向他们学会的官话。” 果真,西南的战事已经打了几十年了,最初朝廷也曾驻兵八百甸,后来又退到了车里。想到女土司从小便在战乱中长大,后来又失去了家园和至亲,云娘倒也懂了她为何如此景仰玉瀚了。又因她亦看出女土司虽然仰慕玉瀚,完全出于至诚,且她虽然热情大胆,敢于表现她的情谊,却正是此地之风。 也不好就说她不知廉耻。 云娘原有两句刻薄些的话却不肯说了,只点头道:“我们天|朝为了西南,先后向这里派了几万的兵马了,那些人能回到家乡的恐怕不多,亦是可叹。” 天|朝在西南败多胜少,果真也损失了不少将士,都是为了他们。 女土司自然是通晓时局的,“正是,当年八百甸城破的时候,逃出寨子的人没有多少。就是有些人侥幸逃出去,却也无法离开西南,便留了下来。平南将军到此之后,知道实情,前些日子下了将令,如果有愿意回乡的,便给路费送归。” 云娘也慨叹,“天|朝的百姓最重落叶归根,想来一定会有很多人愿意回乡。” 女土司便笑道:“自然有愿意回乡的,但亦有许多人留了下来,他们或没有亲人家眷的、或者在这里成了亲,成了我们布侬人的女婿。” 听着女土司语气间再也藏不住的一丝伤感,云娘心道:女土司一定特别盼着玉瀚也能留在此地成为她的夫婿吧。 但那是不可能的!玉瀚虽然十分肯给她颜面,只因为她是女土司!只因西南的战况,他必要得到土司们的支持,他是把女土司当成伙伴来看,而非年青貌美的女子! 当然这些话云娘定然是不会说的,只笑道:“若是留下来亦好,眼下西南人口凋零,百业不兴,多些人也能早点重新回到几十年前的繁盛。” 女土司亦赞成,“我听长辈们说,蛮王打过来之前,我们族里日子过得十分富足……只布侬锦,每年贡到朝廷上的便有上千匹,今年我带大家织锦,也不过才织出了几千匹。平南将军做主,将贡品定为百匹……” 说着,终于忍不住问云娘,“夫人身上的锦可是天|朝新出的新锦?如此轻而薄,却是从没见过的。” 第216章 较量 云娘早见女土司打量自己身上的银红纱袍子许久了,却因樊娘子先前的提醒,提前知她是个巧手善织的,因此亦料到一定对自己穿的改机纱感兴趣——她原也等着女土司问呢,于是便笑道:“这纱却是我自己织的,又亲手做了衣裳带来的。” “夫人自己织的?”女土司显然不大相信,将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会织锦?” “自然会的,”云娘微笑着说:“我平日里闲了最喜欢的就是织锦,这次来实在是山高路远,因此不能将织机带来。” 听说天|朝的贵妇们什么都不会做,甚至都不大出门,只在家里等男人们回去,也不管男人在外面另娶,可眼下的平南将军夫人似乎并不是如此啊? 女土司心里疑惑着,又轻轻地在云娘的衣角上摸了一下,喜欢织锦的人再是忍不住问的,“我知这锦用彩色做经线,银色做纬线织就,只是比平日里见的都要薄,且又平整光滑,可是怎么织的?” 云娘便笑道:“平日里的纱都是用五层丝织的,自然要厚一些,我想着这纱原就是在炎热的地方穿,自然越薄越好,因此便改了织机变成用四层丝织锦,且在缫丝时更加细致,使织机织出的纱越发平整光滑。” 女土司似乎想再问些什么,却又停下,转而用手指着自己身上的围裙,“这是我们布侬锦,我织的,夫人看着如何?” 云娘早看过的,现在又细细地瞧了一回,赞不绝口,“无怪先前是进上的,果真不凡,色彩瑰丽,图案奇特、白质方纹、佳质厚重。” 不过,布侬锦也有一点不足,那就是远观极为鲜明活泼,动人心弦,近之未免不够细腻,略有些粗糙。 这也是云娘特别要穿了改机纱衣的原因,柔软细密的改机纱正能衬出布侬锦的缺点。 云娘再不说别人的不好,但女土司却也看得出,“我原以为我们布侬锦是最好的,今日见了夫人的锦,才知道原来布侬锦未免不够细腻了。” “若要改起来也容易,”云娘见她承认,便也大方,“只要将丝线、棉麻线重新梳成细纱,再将织机改上一改,还是这图案,但再织出来却又不同了。” 这话说得简单,可是真要做起来却不知有多难,女土司瞧着平南将军夫人,这样难的事,她都觉得容易的吗? 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再问了,便又换了木勺请云娘喝酒,原来这也是此地的风俗,十分殷勤的待客之礼。 宴罢,云娘与玉瀚回了木楼,夫妻二人分别了一年有余,亲密的事怎么也做不够的,悄悄话怎么也说不够的。 不知怎么便说到了女土司,云娘便赞道:“果然是个妙人儿,长得也好,手也巧,只是不知她一个十七八的姑娘家却如何当得了土司?我见布侬男子多是十分悍勇之辈,他们族里长辈亦不少。” 玉瀚便笑,“你这样一个娇弱弱的小女子却管得了我,也管得了诺大的武定侯府,还曾经带兵守过襄平城,你是如何做的?倒来替别人叹息。” 云娘哪里肯依,便扑上去按住了人立起了眼睛问道:“我什么时候管得了你?” “如此的模样,还说管不得我,现在便让人来评理,倒是我们谁说的对!” 云娘才悟道自己言行不一了,只是玉瀚时常与她赖皮,她在玉瀚面亦早学会耍滑的,因此便将那花拳绣腿使了出来,逼着玉瀚道:“你若不认刚刚说错了话,我再不饶你!” 玉瀚果然告了饶,又正色道:“我还有一事不明,你明明带着一缸酸醋来的,却怎地在宴上与女土司在一处有说有笑的,连我也不理一理呢?” 云娘又打,“我才不似你,专爱拈酸,我是来做正事的!”心里却道,男人们再不懂女子间的争斗了,自己自没见女土司之前,便做了多少的思谋?及今日装扮的一衣一钗,无不含着深意,至于与女土司说了半晌的话,哪一句不是你来我往,处处争胜? 女土司也好,自己也好,再不是那种没体面的人,就是都要争玉瀚,也不会对着面吵闹、再你抓我的脸,我揪你的发——那样不只让玉瀚看低了,就连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 自己要从容优雅,女土司亦要风格,今日自己是有备而来,一战便占了上风。但女土司也未必就能立即心服,日后免不了还要再打交道,因此才向玉瀚问些详情呢。 汤玉瀚虽不甚解,但却是最疼云娘的,将人抱在怀里怎么也爱不够,又温声道:“结发为夫妻,相爱两不疑。你再不必担心我,且此番西南战事了了,我便要实践当年的诺言,带你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你说,可好?” “当然好,”云娘答应着,又想自己是信玉瀚的,但是心中也难免有小小不言的波动,如今完全解了,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却将头埋在他怀里,认了她从不肯认的话,“我再舍不得你的,所以才会酸的。” “你酸一酸,我心里倒受用,比夏日期里吃了冰还舒心呢。” 云娘便也笑了,“这里没有冰,但明日我给你做一个酸酸凉凉的菜!” “是什么?难不成是你自己?”原来云娘身子比玉瀚要凉,天冷时她喜欢在玉瀚怀里取暖,天热时玉瀚便喜欢在她身上乱蹭,还会赞她冰肌无汗,因此才如此笑她。 云娘听他说得有趣,便伸了手臂过去,“你喜欢就吃吧。” 汤玉瀚果真就咬,“真将你吃了倒省事了,就在我肚子里,再不必想的。” 说笑归说说笑,玉瀚又告诉云娘,“八百甸土司之职在女土司一家传了几百年了,她的先祖又是朝廷封的土司,在当地十分有威望,因此虽然只剩下女土司一个少女,布侬人依然推举她任土司。” “况且八百甸土司一家都是心向天|朝的,先|前八甸还没有被蛮王占去时,他们岁岁向天|朝进贡,两军交战时亦心向天|朝,劳军、带路、送粮,不辞辛苦,她的父兄也皆死于战事。因此我亦是支持女土司的。” “今年八百甸重新收复,女土地司要用新收的棉麻蚕丝织锦进上,我亦会同时上一本奏章,为女土司请封,除了她家世袭的八百甸土司,还有奉节义女的尊号。” 云娘听了喜上眉稍,却赞,“你是如何想来这样的尊号?果真十分地妙!”她先前担忧的其实却不是玉瀚,而是皇上将女土司赐婚给玉瀚,再封诰命夫人,安定西南局面。若是如此,她便很难挡回去,可一时亦没有办法改变。 如今玉瀚替女土司请封,却正将她的担忧解了。只从封号上便能听懂,女土司有节有义,正该为朝廷世代镇守八百甸,便再不好嫁入侯府与平南将军联姻了。 “你倒来赞我,却忘记了你替左兰请封之事了?我还是向你学来的呢。” 原来先前朝廷给女子诰命封号,皆是从夫从子,唯独云娘感左兰之义,上书皇后为左兰请封,并荫后代。如今,汤玉瀚自到了八百甸,便看出了布侬人和他们的女土司的愿望,亦十分为难,若非云娘,他再娶一房也无关紧要,但是他却知道云娘的,把自己当成眼珠子一般地爱,连身边人都不许有的。 她的这番痴情,自己怎么会辜负呢? 而且,见了她只听到些风声便急忙来了西南,说是送药,其实就是吃醋了,那模样十在可爱可笑,让汤玉瀚心里又无端地升起了一种满足,她的醋意有多重,爱意便有多深! 其实汤玉瀚对云娘的情并不逊于她,再舍不得她有一丝不快的,因此对这合情合理的事情完全不应承,左思右想,终于想出一个好办法,从左兰之例为女土司直接请封。 如此这般,不只全了自己和云娘的夫妻之情,又有益于朝廷。 因此汤玉瀚告诉云娘,“我给皇上又附了一封信,向皇上说明为何要为女土司请封:倘若我或者哪位官员娶了她,不过是名义上有了联姻之称,后院又多了一个女子而已,并不如依旧将女土司留在八百甸,不只是她本人,还有她将来的后代,永远都为天|朝的藩篱。” 又悄悄问:“你想想,我说的岂非有道理?” 果然,于公于私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云娘却也不免问:“我看女土司虽然压抑着不说,但其实却一颗芳心全放在你身上了,她可会情愿?” “只要我不点头,她倒也不至于做过份的事。过些时候想通了,知道我是为了她和她的族人好,便也就会水过无痕了。” 汤玉瀚对自己十分体贴,但是对别的女子却从不假以辞色,是以他对女土司,关照是关照了,却不会十分为她着想,云娘最喜欢玉瀚待自己的不同,便在他的脸上香了一香,笑道:“我既然来了,正好可以慢慢劝她明白道理。” 玉瀚也点头,“你来的正是时候,有些话我倒不便与她说。” 云娘满是信心,“她见了我穿的这纱便十分羡慕,又向我请教改机的事,因此日后定会来找我的。” 玉瀚便也问:“我听你们说了半日改机,你是什么时候弄出来的呢?” 云娘便将自己在江南的事情讲给他听,“无怪人说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我因去过辽东,弄过那毛毡,因此便觉得寻常织机有不好之处了,在家闲来无事,便琢磨出来。”又得意地道:“虽然改机早晚要传出去,但是这一两年间,我们的织厂一定要大赚了!” 玉瀚便提醒她,“这番来带这许多的药也用了许多银子吧?” “固然不少,”可是云娘一昂头,也学着前日酒席上苏娘子的语气哼道:“不就是银子吗?谁家又缺那东西呢?” 瞧着云娘的模样,把汤玉瀚笑得,又抱了她求欢,“叫我怎么爱得够呢!” 云娘在八百甸住了下来,便不说私情,只汤玉瀚的日子便过得好了许多,先前虽有军士们照顾,但是那些男子岂有多少细心,玉瀚又是不喜欢与他们多话的性子,能省的便都省了。 如今有了云娘,每日期里的衣裳鞋袜,饮食汤水,样样精心,汤玉瀚精神愈加的好,日日又换了新衣裳穿,更显得英俊不凡,云娘看在眼里,喜上心头。 第217章 闲谈 玉瀚如今掌着西南十几万大军,正与蛮王隔江相对,军务十分地繁忙。 云娘来了后,却也不肯让他多分心在自己身上,平日里并不肯多打扰他,却时常与女土司在一处,在八百甸四处走走,看看风景,又带人做些劳军的事务。 所谓的八百甸,果真是名副其实,就是在群山之中散落着许多的大小寨子,眼下她们所处的地方正是最大的一处,也是各寨子的中心。女土司便告诉平南将军夫人,“这里没有平整大块的土地,所以大家也只有分成许多小寨子住,每个寨子都自种自吃,不过有的寨子会织锦,有的会打银饰,有的会做日常器物,到了集市的时候,大家便都拿了东西到集上交换。” “农闲时,大家也常到歌圩上唱歌,”女土司便问云娘,“夫人,你会唱歌吗?” 若是别人问,云娘一定要答不会的,可是此时她却一点也不谦虚地道:“会呀!当年我和将军成亲的时候,我还唱给他听了呢。”其实她一点也没说谎,那时他们俩被泥土埋在小屋里,果真是成亲了的,她也唱了歌给玉瀚听的。 “但是,”云娘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在我们那里,除了戏子什么的以外,女子只能给自己的丈夫唱歌听,却不能唱给别人的,否则男人就不高兴了。” 女土司便眨了眨眼睛,她再想不到天|朝的人还有这样的规矩,美妙动人的歌曲不就是唱给大家听的吗?怎么还不能在外面唱出来? 也不怪自己向着平南将军唱歌,他就似没听到一般。 此时两人走到了小溪边,正有许多布侬女子在河边唱着歌洗军服,女土司便笑道:“我们这里可不是,大家做什么都喜欢唱着歌做。” 云娘也很喜欢听这里女子清脆的歌喉,便点着头笑道:“是很好,但是我们在家里唱却是不一样的。”女土司毕竟还没有成亲,她哪里懂得夫妻二人在无人时悄悄唱个小调的乐趣,因此只略说了一句便笑了笑。 女土司却也感觉到些什么,因此却又指了那山溪道:“自天|朝的大军到这里来之后,我们便把最好的那一段溪水留给他们用。我看平南将军并不来洗澡,可是却总那样干净。” 玉瀚再不会当着大家的面洗澡的,自然是令人提了水到木楼里的,因此云娘便道:“他也算是爱干净的了,可在外面时日一久,竟也没法看,我这次来了,便将木楼之上全部重新擦抹一遍,又将他的衣裳全部拿去重新洗了。” 女土司赶紧道:“大军驻在我们寨子,我自然派了人每日帮忙洒扫洗衣,可是将军一向不用的。” “他就是这个脾气,”云娘笑着又说:“一向不喜欢外人近身,在家中也是我亲自服侍他。” 是的,自己也曾极热心地想帮忙,可是却全部被拒了回来,甚至平南将军的那座木楼,也至多上到了二层,最高的那处便从没有踏足。但是他对他的夫人却不一样! 云娘又想起了往事,便越发笑了起来,“好在此处水是不缺的,天气又热,每日都要沐浴,当日在辽东出征回来,那头发都打成了绺,又洗又梳弄了好久才清爽了呢。” 先前虽然知道平南将军是有夫人的,可是那夫人是在京城的,远在天边的京城,因此便觉得似乎是没有。女土司也宁愿忘记平南将军有夫人这一点,她只觉得自己喜欢平南将军,真正的喜欢。 他是那样勇敢,带着人打到八百甸,将成千上万的蛮兵都打跑了;他是那样的英俊,穿着军服佩着宝剑,仿佛天神一般;他是那样和善,对自己的族人温文有礼…… 女土司初一见面就喜欢上了平南将军,不,其实在没有见面前,只是听到了平南将军将蛮人赶走了的时候她便喜欢上了,而一见面就更喜欢。 就算平南将军有夫人了,那又怎么样?土司也有娶好几个老婆的,听说汉人的大官更是有许多妻妾,自己宁愿做其中的一个,只为了能在他身边。 族中的人也没有一个不赞同的,平南将军成了布侬人的女婿,将来再不会有蛮人或其他人来欺负了,而自己与他生下孩子,一定也是像他一样勇敢和英俊的,将来就是布侬人的新土司。 谁想到平南将军的夫人突然间来了,初听这个消息,女土司简直不能相信。汉人的女子怎么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到八百甸呢? 然后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锦,跟着大家去一窝蜂地跑过去,只见平南将军带着人向山上走,他平日里那样稳重,如今竟然将步子迈得那样大,似乎就要飞起来一般,然后女土司便见他抱着她进了寨子。 原来平南将军的夫人是这样,女土司从头到腿地细细打量,想挑出她的不好,可是竟然找不到——她年轻、美貌、温柔可亲,而且与她在一处时间越久,说的越多,便会越发知道的她的好处,甚至自己最长于的织锦,竟然也要输与她三分。 眼下听着她无意间将与平南将军在一起的琐事随口道来,又知道他们原来在一处那么久,情分那样深! 而那夫妻间的细碎的小事,更是比那高高的三屋木楼还要将女土司隔了出来。 云娘便与女土司常在一处说话,但是说的最多的还是织锦。 女土司因那日在宴上的话,回头便请云娘去看她织的布侬锦,“这些是要进上的,夫人觉得皇上会喜欢吗?” 云娘点头,皇上会不会喜欢这锦倒不重要,重要的是,布侬人向着天|朝的心意皇上便会十分满意,因此用心帮她选出进上的锦,又告诉她汉人和皇宫里的喜好和禁忌,“皇上见了这锦一定会极高兴,也会厚厚地赏赐呢。” 女土司便开心地笑了,迟疑了半晌终又问:“我们这锦未免太厚重了,平日里穿用不如夫人所穿的纱轻薄好看,不知夫人能不能将改机的法子教给我们?” 云娘既然向女土司说过,自然就是要教她的,玉瀚对布侬人友善,自己也要与他们好好相处,改机迟早会传到这里,她早些教了也没有什么。 而且,云娘笑道:“我听说布侬锦其实也是几朝前从蜀中传来的,与我们天|朝织锦其实是出于一源,如今我将改机教你也正效仿先贤呢。” 因皆是同出一源,布侬人的织机与江南的织机亦很相像,云娘很容易将她改机的法子也用在了这里,又教她们如何精梳棉线,细缫蚕丝。只是制成了改机,若是没有精细的棉麻丝线,依旧织不出轻薄的锦。 却又不因此贬低布侬锦,反道:“你们原本织的锦也好,色彩明丽,花样独物,又十分厚重,最合用来做被面,或者挂在墙壁上装饰,因此并不要将织机全改了,而是留下一半还织过去的锦,进上也好,出脱换了银子也好,喜欢的人并不少。” “至于改机织些轻薄的料子,倒可以做衣衫,多了亦能与别的寨子交换些物件用,便是送到天|朝,亦不难出脱……” 平南夫人的话出自肺腑,女土司岂听不出?因此不胜感激,“我之所以厚颜向夫人请教,也正是因为我们布侬人太穷了,先前的锦虽好,却卖不出太多,如今学了天|朝织锦的新法子,总能多换些银钱来。” “你既然想用这锦多换些银钱,不妨再多织些天|朝人喜欢的花样……”在这上面云娘是极懂的,娓娓道来,听得女土司频频点头。 由衷地道:“如今夫人教了我们,如此的恩德,没齿难忘!” 云娘笑着摇头,“这又算什么,还值得你如此!我与玉瀚是夫妻,你和你们的族人一向去玉瀚好,我自然也是领情的。” 女土司点了点头,可又觉得不对,她的情谊是对平南将军的,却不知怎么却是他的夫人领情了呢? 可是,她原一直觉得自己想嫁平南将军并不错,但是到了平南将军夫人的面前,却再无法表示出自己的心意,听着她再自然不过地说起平南将军,仿佛平南将军是她的——确实也是她的丈夫,他们那样的亲密,亲密得似乎成了一个人。 自己根本就是外人! 云娘看到沮丧的女土司,却只做不知她的心思,平日里无意间的闲谈,却能不知不觉地将她与玉瀚隔得更远了。 第218章 丝布 云娘指点女土司织锦,但其实她也在女土司这里长了许多见识。 在天朝,尽管有无数的织品,麻布、棉布、绸,每一样又都能分出无数的种类,但是从没有人将麻、棉、丝混在一处织,可布侬人便是如此的,他们织出来的锦除了色彩动人,还有一种独特的质感! 云娘一向喜欢美好的东西,出于本能的追求,却从没有偏见或者固执,因此她只一眼便接受了布侬锦的长处,而且将之放在心上。 过了些日子,云娘便也在这里置了一台织机,她便将那最细的棉线与最好的丝分别做经纬线,只用最简单的方法织出平纹的织物来。棉线平实朴素,而丝线富有光泽,二者相交,经线暗而纬线明亮,别有特色。 且这种料子摸在手中十分地舒服,既有丝绸的滑润,又有棉布的舒适,断下一匹来便给玉瀚做了一身内衣。汤玉瀚穿上便道:“从没有这样好的织物,竟比那最新的素绸还要舒服!” 云娘点头笑道:“这是棉和丝混织在一处的。平日里穿绸自然是好的,但是此地潮湿,身上难免不常汗津津的,丝物却不如棉吸汗,故而你便道素绸不及它,反之若是纯棉织物,又不如丝物柔顺,你又穿不惯,唯有将它们混在一处,得二者之所长,方能得你一赞。” 玉瀚打小富贵惯了,他若赞了,便是果真极好。因此云娘便道:“我这些日子再织几匹,将你的内衣都换了这锦。” 汤玉瀚也笑,“方到了这里才多久,竟又弄了织机织锦了。”又道:“你将棉和丝混在一处织,叫锦也不大适宜了。” 云娘便道:“那便叫丝布好了!” “这名字虽然省事,倒也让人听得明白。” 这丝布一经传开,女土司立即看出好来,带了布侬人织将起来,却比先前布侬锦要容易出脱,盖这丝布十分在适于当地人穿用,便是运到天|朝,也是极实用的,且价格又要比绸便宜了几成,西南各处便迅速地处风行起来。 汤玉瀚在木楼里便穿了丝布的短褂短裤子,躺在竹席上舒适地将脚放在案上,向云娘笑道:“当年你在辽东造出毛毡织机,有多少人感念不已,如今西南又到处流传这丝布,又是一件功德无量之事!” “这又算什么功德?有些人心细,便想着是从何处学来的法子,便念着我的好,有的人也未必在意,只学了织出有用的织品便好,其实也没有什么。”云娘倒毫不在意,“我想出了法子,便是给大家用的。” “那我们的织厂也织了这丝布吗?” “自然是织的,而且亦只织最好的丝布,”云娘笑道:“西南这边的无论是织机还是棉线丝钱,终不及江南,这其间的差距,并不容易赶上的。” 汤玉瀚也是明白的,便又向云娘笑道:“我正要谢你呢!” 云娘便奇怪了,“八百甸又没有你办的织厂,你谢我做什么?” “此处虽没有织厂,可我也得利甚多。” 大军虽然驻在西南,但一应军需粮草皆是朝廷运送,军饷也是朝中关了来的,因此八百甸就算是因织丝布富了,与玉瀚亦无关系,至多土司劳军时东西丰厚一些,怎么也不可能得利甚多呀? 汤玉瀚便笑了,“先前西南战事屡屡不胜,与粮草军需运送不利有很大的关系。因此我到了西南,第一要务便是筹备军粮,亦想了许多法子,就是邓闯他们也用了许多心思帮忙,可是此处地形复杂,运费终是居高不下。” “可是最近运进的粮食却多了起来,运费也降了下来,你道为何?” “便是大家都不再用官差,而学了辽东的法子,将军粮交给了商队!”云娘自己到了西南,经历了一路的艰险,就是她带的行李物品亦有不少在路上损失掉了,但是一石米竟能到千金亦是过分了,其间一定有问题,官差不知在其中渔利了多少! “还不全对,”汤玉瀚又笑,“你想想,这里织出的丝布十分受到喜爱,是不是前来买丝布的商人便多了起来?买丝布的商人可不会空着手来西南……” 不待玉瀚说完,云娘便笑了起来,“因你先前便有送粮发五倍粮价的许诺,因此这些商人便带着粮食过来,然后再买了丝布回去,更加稳赚不赔了。” “不错,如今我再不必为军粮发愁了!”汤玉瀚便笑道:“是以,我是不是应该奖励你呢?” 奖励惩罚的把戏早是他们玩熟了的,云娘便啐他,“你还闹,昨日我都担心这木楼倒了呢!” 原来这木楼二层住着几个军士,因此汤玉瀚总觉得不能尽兴,昨日便找了借口将他们都打发走了,然后乘着夜色将木楼摇得都晃了起来,将云娘唬得担心不已。 “不是早告诉你了,此处的木楼便是这般的,”汤玉瀚又笑,“你还没见那竹楼呢,似是摇摇欲坠,其实无事的。还有树上的小竹屋,更是有趣,待有机会我带你去试试。” 云娘便不理这话,却笑着指了他的身上笑道:“你穿着这衣裳,若是出去了,别人只当是个布侬人呢。” 汤玉瀚便起身凑到她面前恳求道:“好云娘,你也做一身布侬女子的衣裳穿了我看。” 云娘又啐他,“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没看过!” “那怎么一样?”汤玉瀚便缠着她磨了起来,又道:“你看我,都换了这短衣短裤的给你看呢!” 其实云娘早有打算,只是没说,现在被他赖住,便点了头,“你再等等。” 原来大家织的丝布都是一色的,至多如云娘的银纱衫子一般经纬两线用两种色织,但是云娘却想,如果经线的棉线为底色,用纬线的丝织出花纹来,那光亮的丝线花纹在暗色的棉底上岂不更加显眼出众,便似浮在那底子上一般的! 这花样云娘却是关了门悄悄织的,雪白地子,鲜红的朱瑾花,花朵并不大,细碎地分布在丝布上,因是用丝在棉线上织的,便格外光泽鲜艳,比那完全是丝织出的锦别有一种清丽雅致的感觉。再比着花纹裁了,缝的时候衣裤上的花便是对称的,摆在被子上,自己越看越喜欢。 这一日汤玉瀚自外面回来,方一上楼,就见屋子里的人换了样儿,一件首饰也没有,乌油油的头发只随意的挽成一个髻,身上是短短的对襟小褂,宽宽的散腿小裤,赤足穿一双绣鞋——衣裳和鞋却都是一样的白地小红碎花,一段纤巧的腰肢,如藕节般的手臂和小腿,再就是鲜笋般的嫩足,再向自己回眸一笑,就似从山间走出来的小妖精! 从此平南将军便喜欢上了西南百夷的种种衣裳,百忙之间也要画了衣裳的样子给云娘照着做,这些衣裳云娘穿起来都俏得很,这里的气候原来适合,再加之那丝布做了短衣短裤穿在身上再自在不过了。 他们夫妻便又有一个新习惯,平日在外面都穿着天|朝的衣饰,回了三楼便换了丝布衣衫,这里没有冰可用,但吹着自木楼窗子进来的风,却也凉爽惬意。 不过不论是玉瀚还是云娘,都是再不肯让别人看到了的,那些衣裳都只是他们为彼此穿的! 汤玉瀚有一日又承认,“这衣裳舒服凉爽只是其次,还有一样好处——做起那事情也方便得多。” 云娘红了脸笑他,“如今你回了木楼哪里还像平南将军?”却又生了一个心思,原来她亦喜欢布侬人的银饰,与玉瀚商量,“听说布侬人专门有一个寨子是做银饰的,我想去看看呢。” “这倒容易,峥哥儿如今便在那寨子里驻军,改日我陪你过去。” “你如今忙成这样,这些小事便不需用你了,”云娘摇头,“我约女土司同去。” “你们如今倒形影不离的,真叫我看不透。” “有什么看不透的?”云娘淡然地笑,“她愿意多知道我,我也愿意多知道她,脾气秉性也都还对得上,因此便常在一处了。” “更何况我做为平南将军的夫人,与八百甸的女土司交好,岂不是应该的?”这些日子,八百甸寨子里有什么事,往往都是云娘居中帮玉瀚和女土司传递消息的,玉瀚与女土司见面的时候都少了许多,更不用论及单独说话了。 第219章 有情 女土司听云娘要去打银饰,因总承她的情,无以为报,这一次总能尽上一份心力,便十分热情,笑道:“我陪夫人去打银饰最好的寨子,而且我知道哪一家的银饰打得最好!” 听说要去打银饰,寨子里亦有许多女子要同行。原来大家织出了丝布,很是得了些银钱,如今便也都动了心思,而布侬人向来最重银饰。 大家约好了日子,云娘便一早起来打扮好了,撑起一把小竹伞出门。 原来此地炎热,大家平日里都戴着斗笠,云娘却嫌不好看,又怕晒,只要出门便要撑着竹伞的,那伞正是自江南带来的,竹子的柄和伞骨,上面绷着白色的油布,伞面上还绘了紫藤花,再穿了一身白地紫藤花的衣裙,随意在鬓边插一枝紫粉的叶子花,在一众人中便鹤立而出。 大家敬慕平南将军,却都有些怕他,很少有人与他说过话,就是女土司与平南将军谈事情,每次也只廖瘳数语。但是平南将军的夫人却不是这样的,她性子极温和,见了谁都是一张笑脸,又教大家怎么织锦,怎么织丝布,倒没有人不喜欢她的,也都愿意与她往来,在她面前亦十分自在。 就是女土司,虽然心里恋着平南将军,可也与她交好,两人并排走在前面,女土司就说起了布侬人的银饰,“我们去的寨子几乎家家都会打银饰,我的这些银饰便是他们寨子里打的。” “真正好的银饰是要用老银子,在十五的月亮下面打,那样打出来的银饰才能又纯静又明亮,上面的花纹也不是随便做的……” 云娘含笑听着,她果真喜欢听这些典故,又笑道:“到了寨子里,你帮我选花样吧。” 女土司年轻,又是个真诚的人,自得了平南将军夫人的帮助,便也一心回报,眼下哪里会不答应,又笑道:“夫人长得美,戴了我们的银饰一定会更漂亮!” “你也美啊,我闲时与我们家将军说起,原以为江南出美女,真不想到了西南才知道西南美女亦多,女土司又是其中的翘楚。” “平南将军却只觉得夫人美呢。”女土司即便是先前不知道,如今平南将军夫人过来之后也看出来了,平南将军看自己也只等闲,却只对他的夫人不同。 “他觉得我美,也不只是因为我的长相美,”云娘果真也如此认为,自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了,又过了三十,就是再美,也未免不同于年少时,可是“我们的情谊太深了,正是因为这些情谊,他越看我越觉得美,我看他亦是一样。” “我们两个人,早已经从骨子里融在一处,他就是我,我也就是他,因此不管在一处还是分成两地,其实都是一样的。”又告诉女土司,“你还没成亲呢,恐怕不懂,等你嫁了心爱的人,便就明白了,外面纵再有再好的人,也比不了心坎上这个。” 女土司便心事重重地点了点头,云娘说到这里便也停下了,过犹不及,女土司并不坏,只是个痴情的女子,但总会慢慢想通,因此反又说起了银饰,“布侬女子为什么都喜欢戴这么多贵重的银饰呢?” “我们布侬人的家产便都在这银饰上,只要有了银子,便打了银饰,因此每家都有传了好多代的银饰。而且若是遇了什么事情,戴在头上身上的,再失不掉。” 云娘倒有些不信的,“果真如此?” “当然了,我阿奶就这样告诉我的。” 大家说笑着,就这样到了专门做银饰的寨子,果然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打银子的炉台,只是因为是白日里,却都只做些粗工,并没有真正打起银饰的,那都要到月亮好的夜里才能做的。 女土司熟门熟路的,“原来有更多人家,只是他们寨子比我们还要惨,蛮王抓去了许多人,因此远比过去萧条多了。”便带云娘去了一户,细细地交待了要什么样的银饰,打什么样的花纹,末了云娘便让从人付了银子。 这时汤峥听了消息,过来先问了六叔和六婶好,又笑道:“六婶娘到这里怎么不命人唤了我来?” 云娘便笑,“我本无正经事情,跟着大家来打银饰,一会儿再去赶集,叫你做什么,你也不需陪我,只管忙去。” 汤峥便道:“军中的事情是多,但也不至于连一点时间都没有,”又见云娘订了银饰,他却不知云娘只想要布侬人的银饰,便笑道:“这处寨子里还有一家会做江南样子的银饰,听说那人便是自江南来的,还是吴江县人呢,六婶娘不妨过去看看,也许他的样式六婶娘会更喜欢。” 此处江南人本已经很少了,更不必说吴江县的了,云娘听了也感慨道:“这也要算是同乡了。”便要过去。 女土司几个平日里见平南将军夫人的首饰皆精巧可爱,也是羡慕的,早知是江南的花样,因此倒比云娘还要踊跃,“我们也打几样江南的首饰。”说着一同跟着汤峥走了。 到了那处,也是一般的木楼,一般的炉台,就是那人的衣着打扮也与寻常的布侬人并无二般,唯有一开口,才听出江南口音来。 云娘便觉得亲切,再顾不上看首饰,先问:“你家里是吴江县哪一处的?” 那人听到乡间竟比云娘还要感伤,颤了声音道:“我是江陵府吴江县盛泽镇人,不知夫人是哪里人氏?” 云娘也是又惊又喜,“我本是杜家村人,但又在盛泽镇里住过几年,便是这次来西南前,还去过盛泽镇呢!” 那人听了,便迟疑着问:“不知夫人可认得苏家绣庄的女老板?” 云娘怔住了,再细看那人,虽然饱经风霜,可是总改不了江南人眉清目秀的容貌,脱口便问:“你是苏娘子的情郎?” “她可还好?依旧掌着绣庄?”那人便急切地问:“是不是已经招赘了?生了几孩子?” 云娘的声音便冷了下来,“她还好,绣庄生意也做得好,尽管有人求娶,可是再没有想嫁人,一直小姑独处,每喝了酒便要为她的情郎掉泪。” 那人便也潸然泪下,“我当日在船上等了她一夜,可是她却没有来。走前因已经与家里闹翻,便再没脸回去,四处漂泊了些时日正遇到招兵,跟着大军到了西南,然后便流落在此处。” “可是明明平南将军有令,所有当年因兵事而淹滞此地的人均可领路费回乡!”云娘便盯着他问:“你是不是已经在此地成亲了,另有了家人儿女,才不肯回吴江县的?” “我哪里会再成家呢?这么多年了最想的就是回家,可却是不能回,”那人满面的泪,从火炉旁起身,“当年离开盛泽时,还发誓一定要衣锦还乡,可二十年过去,一事无成,现在已经是废人了,我哪里还有脸回到故乡!” 原来他的左腿自膝盖以下全都没了!先前因为坐在火炉后,云娘并没有看到。 云娘不禁替他伤感,却又上前一步道:“那么你以为苏娘子等你,为的是等你飞煌腾达、富贵荣华再回去的吗?” “我告诉你!早有家财万贯的富商要与她结亲,她的家人也都同意了,可是她终究还是拒绝了!总说当初她不能丢下瞎眼的寡母,幼小的侄子侄女随你走,便是负了你,只等你回去,于是终日守着绣庄做绣活,三十多岁便有了白发!” 男人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苏娘子的情郎听了,再忍不住,竟连颜面也不顾了,当下号啕大哭,“我不该因她不能随我出来便赌气走了,如今白白过了二十年!我悔啊!” “现在悔又有什么用!” “我这就回家!”一旦下了决心,归乡之人的心竟比那离弦的箭还要不可阻挡,苏娘子当年的情郎立即便收了银饰的小摊子,向云娘道:“我竟一直糊涂着,若不是遇到了夫人,恐怕就将一生一世白白过去了。” “现在我就回盛泽镇,哪怕阿针瞧不上我,我也没有遗憾了!” “苏娘子并不是那样的人。”云娘此时却又冷静了,“西南的路十分难走,你一个人总不好冒然上路,总要等有来往的商队同行方好,且你在这里的木楼银饰炉具,也都要安置好了。” “别的都不要紧了,我只带着这些年给阿针攒的几样首饰便成了。” 话虽如此,云娘还是悄悄告诉汤峥,“你先替我给他拿些银子,毕竟路上要吃要用,且回乡时总不好不换些好衣裳的。”纵然苏娘子不在意,但是云娘也愿意她见到她的情郎时情形不要如此不堪。 再下面的各处,云娘也只走马观花看了看,心思却飞到了江南,也不知苏娘子见了人有多欢喜呢。 冷不防,女土司问她,“夫人,你说的苏娘子又有绣庄又有银钱,会不会嫌弃他呢?”原来她方才也在一旁听懂了。 “不会!”云娘坚决地道,就比如玉瀚,不管他怎么样了,自己都会不离不弃,当然他对自己也是一样,看着女土司年轻精致的面容,便想起了自己心里也曾有那么一丝的担忧,现在也全部解开了,“真正的有情人,在意的只是心!”既是说苏娘子,其实更是在说自己和玉瀚。 第220章 想通 过了热闹的春节,一日玉瀚笑问云娘,“你的醋可吃得够了?” 近来,女土司不再如过去一般喜欢痴绕着平南将军了,不只是云娘,就是玉瀚也明显感觉出来,因此才如此笑她。 其实这都是云娘一点点、潜移默化才改变的,可是她如今却又有另一番思量,“我急忙过来,又想办法防着女土司,其实都是没有用的。你心里有我,自然不会忘记我,若是你心里没有我,我便是将女土司打杀了又如何呢?” “但是,我还是喜欢你过来,”可汤玉瀚又道:“也住了许多日子,你还回京去吧,家里毕竟还有祖父和两个孩子。” 云娘也思念家中,祖父老了,两个孩子又小,京城的形势又复杂,她看过玉瀚完全放了心,果真也该离开了。 先前怕分了玉瀚的心,她从不在他面前提起家中的事,只悄悄地将为他们织好的丝布、做好的衣裳托人带回京里,又模仿玉瀚,每日都写下一段杂记,与物品包在一处送回,让孩子们看了既长些见识,也知道父亲和母亲对他们的思念。 现在确也是走的时候了。 可是云娘又想了想,“待你出兵后我再走吧。” “这些事又瞒不过你。”汤玉瀚是打算发兵南下了,西南六个宣慰抚司,如今只有车里和八百甸两个还在天|朝手中,他若是不能全部夺回定是不肯回兵的! 如今又经过大半年的备战,兵将用命,粮草充足,又有当地百夷拥护,正是出征的最好时候,“我是打算先送走你,只是你却又要留下先送我。” “出征前你的事情又多又杂,哪里还能分心?”云娘笑道:“我做五色糯米饭为你送行,然后再与商队结伴回京。” 布侬人不论是逢年过节,还是祭祖祭神、赶歌圩、招待客人,每有大事便要做五色糯米饭。这五色糯米饭不只色彩斑斓好看,喻意吉祥,更因里面加入的草汁树叶汁,颇有生血行血、坚筋骨、益肠胃、补髓的功能。 经过这些西南独的草和树叶染过的甜糯米,蒸出来味道十分香纯,玉瀚和云娘都喜欢,,因此她早学会了做。 选了最好的甜糯米,采来紫蕃藤、黄花、枫叶、红蓝,分别浸上几天泡出汁液,再拌上糯米泡上,另一份糯米只用清水,蒸好后便是黑、红、黄、白、紫五色,再放到一处,五彩缤纷、米粒晶莹透亮,吃起来滋润柔软、味道鲜美、且又微微带些甘甜,放入口中,更觉回味无穷。 且云娘并不是只做了一钵,而是满满的几大盆,原来这五色糯米饭因为加了草木汁,却是不坏的,寻常便可能放上一两个月,正合行军中带着。 临行之前,云娘又悄悄向玉瀚道:“我恐怕走不了了。” 汤玉瀚这两日也有些知觉,便马上醒悟到,“你又有了?” “差不多是了。” 汤玉瀚轻轻抚了抚云娘的肚子,现在还什么也感觉不到,但他是经历过的,便问:“可是呕酸?身上还有哪里不好?” “只略有一点,并不很严重。” “那怎么还要亲自去做那些的糯米饭?”汤玉瀚便责怪她,“只吩咐下人就好了,你这许多年没再生养过,更是要小心呢。” “我岂不小心,但凡重些的东西都不碰的。”云娘依了玉瀚却道:“我知道他又回来了,再来与我们结子女缘了。” 当年云娘在襄平城失的那个孩子是他们的痛,两人谁也不提,便是有外人道武定侯的子嗣单薄,玉瀚也从来都道一子一女足矣,再不向云娘说一回的。 如今方知云娘从没有忘记那个小小的便夭亡了的孩子,越发怜惜她,“每年我都给他做法事,念往生经,他知我们最爱他,如今便又回来。你好好养着身子,等他生下来我们好好疼他。” 云娘便抚了肚子,将心里的打算告诉玉瀚,“正是要小心,我才不能再去走那山路,方要留在这里。且八百甸木寨民风淳厚,女土司也是热心肠的人,我又带了许多下人侍卫,一切都不必你操心。” “你此番进兵,实力其实已经胜过蛮王,是以千万不要急躁,也如先前一般稳扎稳打,定然能胜的,那时再回来看我们的孩子。” 汤玉瀚眉眼间都是笑意,“我都知道的,先前那些人打过的仗,犯过的错我都一一用心参悟了。且你说的对,我以天|朝之势,要比蛮王的兵力强大,现在他所拥有的天时和地利,早已经不复优势了,我只率大军按步就班,一寨一寨向前,他是根本无法抵抗的。” 两人又说了许多话,方才相拥着睡去。 别离的时候,玉瀚与云娘道过别,却转向前来送行的女土司笑道:“我夫人就留在八百甸了,还请你帮忙照料。” 女土司第一次见平南将军向自己笑,可现在她已经明白平南将军的笑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的夫人,当然她已经想得明白了,就算是平南将军将自己也娶进了家门,他也还是只喜欢他的夫人,自己在一旁有什么意趣,还真不如答应了族里哪一个小伙子成亲好呢,毕竟他会一心一意地对自己。 因此女土司便笑着答应,“平南将军帮我们赶走了蛮王,我们为夫人做什么都是应该的!等平南将军回来,定然见到夫人和孩子一切平安!” 布侬人生性质朴,言之有信,汤玉瀚放下心,再回头向云娘笑笑,“你自己更要保重!”遂带兵出征了。 云娘留在八百甸,虽然迫于形势,但是她却是情愿的。如果在江南或者京城,虽然有了身孕倒也可以行路,但是西南却不行。况且她这个孩子来得如此不易,再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西南虽然荒僻穷困,但这里多山多水,气候也不错,云娘每日里织些丝布,再到寨子周围的山上散步,采些野花野草,日子也倒逍遥。 又因玉瀚不在家中,便请了女土司到了木楼里吃茶,“这是我自江南带来了,味道与这里的茶不同,你尝尝可对脾胃?” 不想女土司却未答言,云娘抬头去看她,见她竟呆呆地看着自己身后的墙壁,便也回首,原来那里挂着一张锦画,正是仿着当年自己与玉瀚在盛泽镇上买的那幅花鸟图所织的,玉瀚十分喜欢,便是出门也带在身边,云娘来时便挂在那处了,她见惯了倒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但是女土司却震惊不已,半晌方问:“这也是夫人织的?” 云娘点了点头,“这还是十几年前的东西,用妆花纱织机按画织出来的,后来我闲来无事又用这法子织了些风景人物等,亦颇能看。” 又笑道:“如今玉瀚军务繁忙,再没有时间作画,但是他早就许了将来要为我画上许多的画,让我仿了那画织锦。我只盼着西南的战事一了,便就能如此了。” 原来女土司虽然佩服云娘的本事,但是她心里亦有一项足以自豪的,那就是她尤其长于织大幅的图案,甚至能在一幅锦上面织了山光水色,田园人家,诩诩如生,认为无人能及。 却不想猛然看到这样的锦画,完全不逊于自己织的布侬锦,且在细微之处又有胜过之处,一时竟难以相信,又起身到那锦画之前细细抚摸端详,终叹道:“夫人之心灵手巧,远胜于我!无怪平南将军对夫人从无二心。” 其实玉瀚对自己从无二心也并非为这锦画,但是云娘也不好细道,只笑,“将来自有对女土司从无二心的人。” 二月里,京城的圣旨下到了八百甸,皇上果真按平南将军的奏折正式任命女土司为天|朝的土司,加封她为奉节义女,旌表她忠君爱国。又因进上的布侬锦,再赏她宫缎、金玉杯等等器物。 八百甸的布侬人哪里懂得天|朝的礼节?云娘便指导女土司接旨,又将奉节义女的嘉号向她讲明白,见她荣幸不已,便也替她高兴,“朝廷如此厚待,正是期许你和你的子孙世代为八百甸的土司,守住天|朝的西南一隅呢。” 女土司郑重地将朝廷封赏之物都供到了神庙中,又带着族人举行了规模宏大的祭祀。 眨眼便是三月三,在这里又是一个节日,名为山歌节。虽然布侬人平日里也常于闲时赶歌圩,唱山歌,但是三月三又不同,这一天的歌圩分外热闹,云娘也被女土司拉了去听山歌。 看着盛妆打扮女土司和一个和英俊的小伙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对唱,云娘突然觉得女土司想通了。 果然,没两天,女土司似是无意地将一枝干枯的叶子花给了云娘,“这是我先前向平南将军讨的,如今还给你吧。” 女土司还真是可爱,只悄悄扔了就好,为什么要还给自己? 但云娘也不会计较了,便笑着接了,反替她掩饰,“这又算什么,不过是玩笑吧,也值得你还记着。” 不料女土司却眼睛亮亮地看着云娘道:“我过去好喜欢好喜欢平南将军,就盼着他能娶我,可是他已经娶了你,而且你又这么好,我也亲眼见了他又对你情深义重,总算知道他再不可能娶我的。现在皇上也愿意我留在八百甸,我就再不想嫁平南将军,而是要在八百甸成亲了。” 她还真坦率!云娘就笑着道:“其实女土司也不是喜欢他,而是他帮着你们将蛮王赶走了,你们族里都感谢他,所以才对他有好感才是。” “才不是,我那时真心喜欢他,”女土司坚持,可她又道:“不过,我过些日子就与林远订亲了,就再不能喜欢平南将军了。” 又向云娘道:“夫人,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土司了,就叫我阿迪吧。” “那你便叫我姐姐。” 第221章 重圆 云娘在八百甸陆续听到前面的战况,玉瀚带兵一步步地深入西南腹地,收复了一处又一处地宣慰抚司,最后又将蛮王逼得退出了天朝的最靠西南的木邦宣慰抚司。 关于那一仗的传闻,在八百甸的每一处都能听到:蛮王带着蛮兵步步后退这,最后被逼到了大江旁,眼见着就要被平南将军所获,也不顾水流湍急,纵马投入了江水,泅回蛮地。而跟随他出征的蛮兵渡江的渡江,归降的归降了,损失人马二十万! 云娘固然知道有些传闻不能全信,但是玉瀚的胜利却是不容置疑的,知他就要回来了,更是满心欢喜,不免无事便算着他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城。 这一天晚上,哄了孩子入睡,她便在菱花镜前理妆,看着自己面颊莹润得似乎有一层光亮,眉稍眼角尽是掩不住的笑意,正是听了好消息之后掩也掩不住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的,可又喜欢看。 毕竟,玉瀚要回来了呢! 冷不防,镜子里多了一个人,一张笑脸与她的脸偎依在一处,“这次团圆,以后便再不分开了。” “你回来了!” “西南的仗打完了,我先回来看看你和孩子们!” 云娘便拉了他上前,“看,我们的孩子果然回来了,而且还给我们带来一个小妹妹!”原来云娘这一次生了一男一女的双生子! 汤玉瀚也相信是如此,否则云娘怎么就会生了双胎,而且还是龙凤胎,要知道这有多难得!又赞云娘,“你可真能干,一次就生了两个!” 云娘便轻声嘀咕一句,“也许是你能干吧。” 偏汤玉瀚的耳朵灵,立即便听到了,赶紧到她耳边道:“我现在还很能干呢!” 云娘便不理,将两个还睡着的宝贝抱了放在他怀里,“瞧,长得多好,又白又胖!平日里又好动得紧,醒的时候一同醒,我带着两三个丫头看着还忙不过来呢。” 又道:“因是双胎,刚生下来的时候小了点,可是现在却都长得好了,这些日子我一个人的奶水竟有些不够吃,阿迪便帮我找了个奶妈,每日帮我喂他们几回。” 汤玉瀚抱在怀里便不知怎么爱好了,又想起了岚儿和崑儿,“当初他们两个小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云娘便也笑道:“我们就快见到他们了。” 西南政局与辽东不同,并非由将军管着一切事务,而是由宣慰抚司的官员和土司共同治理,又另有派驻的将军。玉瀚当年是以平南将军来此的,因此,将蛮王打退了便应该回京了。 “不会太久了。”汤玉瀚告诉云娘,“朝廷如今已经派了文官过来,与土司们一同治理西南,而我只待将各处的军务之事交待清楚便可以回去。” 夫妻重逢自有一番契阔。第二日一早起来哄了双生子之后又都睡下,原来玉瀚是星夜兼程回来的,昨晚睡得又晚,而云娘也折腾了一夜自然都是困倦的。 好在,眼下再无重要军情,他们索性每日里便都如此散漫,也算弥补之前的别离和辛苦。 蛮王一败再败,损兵折将,国力大减,蛮国之内反对之声愈强,退兵之后,便立即向朝廷上表求和,情愿俯首称臣,年年进贡。 使臣到了八百甸,先送上了贵重的礼物致意,又向平南将军请托入京。 玉瀚先前便曾上书朝廷,亦知天|朝因西南之战缠绵几十年,虽是疥癣之疾,但却险成大患,又消耗无数兵马钱粮,也不愿意纵兵南下打到蛮国,因此也按朝中之意,只收复了六个宣慰抚司便休了兵。 此时见蛮王遣使,自然点头应允,令人将之送入京城。 蛮王兵败逃跑之时便丢下了无数珍宝,此番使臣前来又送了许多礼品,这些战利品按律令皆不需上邀朝廷的,因此玉瀚便散与征南诸军,唯给云娘留下几匣最贵重的宝石。 别的东西,他们也瞧不上。 原来蛮地的物产最有名的就是宝石和翡翠,鸽子蛋大小的血红宝石在天|朝难得一见,可是眼下却成堆地放在匣子中;又有湛蓝湛蓝的蓝宝石,比大海的颜色还要蓝;各种颜色的翡翠晶莹剔透…… 云娘亦同寻常的女子一样,尤其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珠宝,一样样地把玩着,又与玉瀚商量,“这些给岚儿做陪嫁,这些将来留给崑儿媳妇,还有两个小的,也不能少了他们的。” 汤玉瀚便笑,“你也别忘了拣好的镶几件首饰。” 云娘这时方想起了自己,刚挑了两样,却又道:“也许我还会再生养呢,总要给他们也留出来。” 把汤玉瀚笑得,“不怕的,你只管生,再要什么都有我呢。” 云娘便也笑,“我未免太不知足了,已经有了四个儿女,还想再要。” “儿女也是缘分,若是再有,自然没人嫌多的。”汤玉瀚早已经又意动了,便将那些宝石推到一旁,“这些劳什子空了再看……” 他们在八百甸又住了些日子,等接到朝廷旨意方知朝中果然同意了蛮王的求和,封了蛮王一个名号,又令他岁岁来朝,年年入贡。 玉瀚便开始安排大军回撤,又交了西南驻防。西南与京城的交通虽然早较先前好多了,但倒底还是不便的,这些消息往来便又用了几个月。一切尘埃落定时,双生子已经一岁多了。 云娘打点了行装,与八百甸的布侬人告别,却又向南走。原来玉瀚见孩子幼小,便决定回京不再走陆路,而是穿过新收复的宣慰抚司,直接到西南边陲的海边,再乘船自沿海北上,从江河入海口逆流而上,再入运河直接进京。 虽然听起来麻烦,但其实比起走西南的陆路要省事得多,所用时间也未必会更久,且云娘又欣喜强此行程正可以顺路到家中探望一番。 出了八百甸向南,虽然亦是山路,却较从天|朝腹地进来时容易,且玉瀚又令象队在此等侯,及见了,便弃了车马,改带了云娘和两个小儿女乘坐大象行路。 云娘最初见了这庞然大物免不了大吃一惊,然后才知道这是自蛮王穷多年之力训成的,此次战败之后亦成了玉瀚的战利品。 又听大家道原来蛮王之凶悍,至少有一半的是借象队之力。 据说那些训练有素的大象挟雷霆之势在两军阵前冲上来时,寻常的兵马根本无法抵挡,只能损兵折将,节节败退。 想到玉瀚先前便与这样的凶兽作战,云娘又怕了志来,原来玉瀚打仗时竟如此凶险,尽管早知他定然将那些最艰难的事情都瞒了不说,可她留在八百甸的木楼里又怎么能想得到世上还会有如此可怕的东西! 这灰灰的象,颜色不起眼,可长得却极大,身子像一堵墙,耳朵像蒲扇,两只象牙明晃晃的向上挑着,最可怕的是四只脚,就像肉柱子一样,踩到人身上,怕会有上千斤,再也挣不过的。无怪先前的那么多兵将都败了。 因此惊叫了一声,尽管早知他是平安无恙回来的,却忍不住又看看玉瀚,半晌才顾上问道:“你是怎么打赢的?” “万事万物相生相克,自有能治这象的东西,”汤玉瀚却笑嘻嘻地,“大象看着可怕,其实性子却是再温和不过的了,不信你看看。” 说着命那训象人令大象跪在地上,携了云娘和小儿女们上了象背。这象背上早安放了一小床一般大的坐榻,四周又带了围栏,坐上去竟极舒服的,随着大象走起路来,还一摇一晃的。小儿女先是十分兴奋,四处地看着,又伊伊呀呀叫个不停,然后便又被摇得睡着了。 汤玉瀚便笑着向云娘问:“你还记得我曾经向你说过,我们有机会到处走走,也增长些见识的话吗?” 自然记得,而且这话虽然不错,可是当时说这话的时机却又特别,因此云娘却先啐了他,然后承认,“果真是如此,我们这一次到西南见了多少东西?五色糯米、布侬锦、木楼、铜鼓、大象……” 坐在象背上出行,又与先前所有经历过的都不同,算起来舒服的程度竟不逊于在京城的官道上乘马车,特别是在象背坐榻上面再张一把大伞,遮住阳光,却吹着清风,整个人便都觉得浑身都酥软了,又因坐得高,亦无需张望,便将四处的风景尽收眼底。 云娘再知道他们乘的竟是蛮王先前的坐驾,心里不免又添了几分别样的滋味。 从这里走到海边的路并不远,象队虽走得并不快,但他们没几日便到了。 远远地看到靖海侯的大船停在水边,这宝船又说不上要比大象高大多少倍了,雄伟壮观,他们便要乘这样的大船回去。 原来自西南的全部收复后,水路自然也通了,再运军需竟不必完全从陆路穿山越岭的,此次靖海侯奉命为西南驻军送了军粮,返程正好送撤回的平南诸军北上,就连那大象,也要运了几头回京,在午门进献。 云娘见了靖海侯夫人,原来她们那次因玉瀚出征未能在辽东相识后,却又因为靖海侯的公务耽搁了约定在京城的会面,再蹉跎到现在,已经过了三年了。 靖海侯夫人与云娘年纪相仿,亦是水军二十四卫将领之女,从小便是在船上长大,自嫁了靖海侯后更是一直跟着他在海上,性情便如那说广阔的大海一般大气,见了云娘便先大笑着迎上来道:“自听说你们夫妻乘水军的船回京城,我就想我们终于还是要在这里见面了!” 云娘亦笑,“却不想阴差阳错,就错了许多年。” 二人携手上了大船,靖海侯夫人便叫了她的两个儿子,“过来给武定侯夫人行礼!” 第222章 投缘 靖海侯夫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七岁,一个十五岁,俱身形高大,因终日在海上,肤色便有些黑,但是端正的相貌和浑身上下的男儿气概却又令人觉得微黑的皮肤也不是什么缺点,特别是他们的眼睛都十分地明亮,一眼便看出是心思极正的少年。 当初两家人要见面,最初便有让孩子们也见见面的意思,毕竟门当户对,年纪也相仿,若是有缘,也是好事。 现在云娘一面叫他们起来,又不免多打量了他们几回,向靖海侯夫人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我听玉瀚说两位公子皆文武全才,先前剿灭海匪,这一次为西南运粮,他们也都没少出力,又协助他收复了木邦宣慰抚司。” 靖海侯夫人摆手笑道:“若论善战,整个天|朝谁又能比得了平南将军呢?我这两个儿子也极仰慕将军的,这一次有机会为平南将军效力,自然用心。” 又笑道:“这一次我们也随平南将军进京见驾,他们两个对京城不熟,还要请武定侯府的公子和小姐带着他们见见世面呢。” 云娘便笑,“自然是应该的。” 两人携起手上了大船,却不能直接自岸上过去,因那海船吃水极深,必得先乘了小船到了大船边,再坐着吊篮方能到达甲板。那甲板之上极其宽阔,中间又起了两层的楼,至于那桅杆,比两层的楼又高许多,卷在上面的帆又不知多大,总之,一条船上竟有上千人! 海上的行程既是单调又是惊险,风平浪静之时,船队在靠着罗盘航行,周围水天一色,偶尔会出现几只鸟,再有就是闲极无聊的水军钓上来几条鱼;但是风浪起时,巨大的船在海中仿佛只是一张小小的叶子,随着风浪上上下下,整只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落帆划桨,与大海抗衡…… 最初云娘还会害怕,但是经历了几次就等闲视之了,就像靖海侯夫人所说,大海就像一个孩子,说变脸就变脸,但是掌握了大海的脾气,也就知道应该怎么应对了。 况且靖海侯夫妻十分照顾他们,将船上最大最舒服的船舱留给他们,每日里饮食用度也极丰厚。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日渐熟悉了,也知道了靖海侯的家事,原来老靖海侯极信民间的传说,不许女子上船,靖海侯跟着父亲从小风里来浪里去的,纵使成亲前有两个身边人,但只放在家里,一年也见不两回,更不必说带她们上船了。 后来清海侯夫人嫁进来了,她却不同别的女子,再不肯留在家里依门望归,便跟着靖海侯一同出海,最初自然也是千难万难的,但是随着她在船上过了十几年,又生下了两个儿子,现如今在船上竟也十分有威望,而靖海侯在京中的家里竟形同虚设。 因此靖海侯夫人请武定侯府帮忙融入京城并非虚言,概他们这些年几乎都在海上了。说起这些,靖海侯夫人便笑了,“先是赌气,十分不愿意回京,想着回京之后他就不再如现在一般,上面有父母长辈,下面又有弟弟妹妹,家里还有姨娘,比起海上的生活也不知会增加多少烦恼呢!” 云娘也明白,“别人都道我随着玉瀚去辽东,到西南,心是荒凉偏远之地,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其实我心里甜着呢。就是两个孩子,先前跟着我们在辽东亦见识不少,如今我在西南,他们留在京里竟将府里管得井井有条呢。” “正是呢,我的两个儿子,我再不肯放在京里的,免得像他的那些堂兄弟们学成了纨绔!”靖海侯夫人又羡慕云娘,“听说你们侯府里也早分了家,十分地清静?” 提起此事,云娘亦十分感谢祖父,便慨叹着道:“我们家的老祖父,做起事来最有决断,当年玉瀚和我出京的时候,一定要将家分了。因此这些年,我们府里只有些老弱家眷,在京城再没有出过一点事,我们十分省心。” “我还听说武定侯身边也没有姨娘侍妾?” 云娘点点头,“我是最不容人的,因此就是皇上面前也直言过,家里没钱养那些闲人,有钱还要给女儿置嫁妆!” “说得好!”靖海侯夫人抚掌大笑,“回府里我也这般说,难不成我们在外面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竟是为了那些小妇?若是将来生出儿子来,更要分家产,我也不能容的。” 云娘先前办织厂,开铺子每年进的银钱便不是小数,后来又承袭武定侯府诺大的家业,再以后在辽东和西南都发了偏财,因此够得上巨富了。可是她却知道靖海侯夫人手中的银钱未必比自己少。 本朝以来,与西洋东洋等地的贸易不知增加多少倍,其间的利益又不知有多高,由此而生的水匪富国敌国,身为水军二十四卫统领的靖海侯多年剿匪,只这一项也不知积累了多少家私! 靖海侯的妾室曾生养过一个女儿,如今早已经出嫁了,因此云娘度靖海侯夫人之意,竟是再不许靖海侯与妾室们在一处生养孩子了,她自然赞同,便笑道:“在外面我不好如此说,但是其实就是如此的,我们置下家产,自然要给自己亲生的孩子。” 又见靖海侯夫人性子十分刚硬,便又低声劝道:“虽然如此,但是京城的风气却不好,靖海侯看起来又是个有脾气的,此事你需婉转些。” “年青时我还有几分温婉,如今这么多年才忘记了什么婉转!”靖海侯夫人笑着,却又道:“我们家侯爷脾气大,可是也不是不明白的,究竟是谁能陪着他风里来雨里去?还不是我,他若是再分不出孰轻孰重,那可真是个糊涂人了!” 遂向云娘笑道:“府里早给我这两个儿子送来了服侍的丫头,俱是有枝有派的,让我全送了回去,年轻轻地沉湎女色能有什么好?再生下庶子来,说亲时好人家谁还愿意将女儿许来?” 两人说得投缘,云娘便也道:“可不是如此?我是有女儿的,只要听人提许亲的事,心里便似挖下去一块肉一般,是以真要相看,门第家财还都次要,最重的便是小夫妻能情投意和,再没有那些乱事的。” “这一次回京,一是为了皇命,二就是我也想着应该给他们定亲成亲了。”靖海侯夫人说着看着云娘,“到时候还要武定侯夫人帮忙呢。” 云娘听得懂靖海侯夫人的意思,却不应承,只笑道:“成亲是一时,可两人却是要过一辈子的,因此最重要的是小儿女们自己喜欢了。” 提到儿子,靖海侯夫人也是有信心的,“不错,看他们自己的意思吧!” 两人心里都有了些默契,便相视一笑。 云娘在船上又借机打量靖海侯的两个儿子,竟然还越看越喜欢,如果岚儿看了他们中的一个,倒也可以离了京城里诸多的皇子,在外面广阔的天地里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这样的生活于她的性子倒也合适。 只是一则孩子还没有见面,再则玉瀚听了定然要生气,是以她虽然存了心,却没露出一个字。 不过汤玉瀚平日里对小事再不关注,但是对于大节却从没有疏漏的,因此也早看在眼中,暗地里问云娘,“你与靖海侯夫人平日里说了些什么?” “多是些琐事,”云娘便笑,“她有意让儿子与我们家结亲,两个儿子我们随便挑……” 汤玉瀚便急道:“你该不会应承了吧?” 云娘斜了他一眼,“我有那样糊涂?若真是提到了明面上,必然先要通你的,然后还要看岚儿的意思。” 汤玉瀚知自己是关心则乱了,云娘处事一向极明白的,再不会做些无头无脑之事,因此想了想,竟也点头道:“新一轮皇位的争夺已经开始了,又不知会持续多少年,结果又怎么样,你想将岚儿嫁出京城也不算错。” 云娘却又退回一步,“还是要看岚儿的意思,她毕竟还小呢,我总想将她多留在家里几年。”其实她提到岚儿的亲事,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不自在,因又看小儿女,“崙儿和岑儿在船上还满适应的,竟一点也不晕船。” 汤玉瀚从善如流,再不提靖海侯一家的事,只是看靖海侯的两个儿子时,眼睛里又多了许多挑剔。两个少年感受到武定侯越来越威严的目光,在他面前举止竟有些无措,过了许久才好些,这又是一件可笑的事。 船行到大江入海口,溯游而上,又在一处换了江船,两家便分了船,汤玉瀚带了云娘绕路去了江陵,一路虽有无数送贴子求见的,但他们也只略应酬一番,却轻车简行,走马观花地过了江陵、吴江,到了杜家村拜见二老,顺报平安。 在家里住了两日,他们夫妻一同去庙里还愿,再见一见故人便要回京。 临行之前, 杜家人正在处说话,就听外面有人指着名喊云娘,“救救我呀!”毕竟院浅屋窄,云娘便听到了,“是谁在外面喊?” 汤玉瀚沉了脸向门外扫了一眼,云娘知他令随从们将事情处置了,可这时她却听出了正是陈大花,毕竟邻居住过,也不必太绝情,便按住了他,“我去看一看。” 果然正是陈大花,上次云娘回来在盛泽镇的街上还远远地看到过她,只是不大喜欢她的为人便没有过去招呼,眼下正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见了云娘赶紧道:“我家的男人竟被你们的人抓走了,求你放了他吧,我家里如今全指望他做活计呢!”222 第223章 主母 云娘听了陈大花的话十分奇怪,“我们的人为什么要抓你家的男人?”转头去问随从,“可有此事?” 有人便道:“是不是那日周千户无意间抓到的逃犯?” 这时周千户已经来了,赶紧上前拱手解释道:“那日我带着几个人在盛泽镇里闲逛,却见了我们辽东的一个逃犯,因是从我们千户所里出来的,是以我也还认识,便会知了巡检司将人拿了,已经移送到吴江县衙了。” 云娘方知缘故,又替陈大花问:“他当年可是犯的什么错?” “军户相斗,伤及人命,原叛了流刑又逃了。” 云娘听了,只得向陈大花道:“既然如此,也只能将他送官了,你亦回去吧。” 陈大花亦无奈,却哭道:“他平日里极听话肯干活的。” 周千户等皆劝,“这人其实凶恶得紧,因无所可去方在你家落脚,做出一个老实样子,如今幸而我们将他抓了回去,否则时日久了,他忍不住气时再对你动了手,只你一个女子,岂还有命在?” 被陈大花的哭声引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赞同,“果真,若如此一个好人,怎么又肯入赘?” 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陈大花是久经世事的,又有什么不明白,甚至她心里先前也未免不曾觉得这个人的来历有些不对,只是仗着认识云娘上门来求一求,眼下无奈,只得收了泪,却向云娘道:“你如今富贵了,也不想着提携我们一把?” 云娘见她还是如此会胡缠,心道原来她也未必完全是为了伤心才来的,不禁苦笑道:“我又如何提携?只说你想将那个放回来,就算我不顾国法替你做了,你可还敢让他回你的豆腐店?” 想到那是个杀过人的,陈大花也害怕,便摆手道:“我不是求这个。” 云娘一哂,“那又有什么好求的?” 各人的日子各人过,就是求人又能求什么。 陈大花自是明白云娘的意思,可是她既然来了,再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看看云娘美貌如花,又富贵荣华,也知求着跟她去京城之类的定然不成,眼睛一转,抹了抹眼睛向云娘道:“我家里现在全靠他操持呢,现在他走了,日子越发难过,你便将头上的钗给我吧,我好卖了度日。” 云娘在家里只戴着随常的饰物,但如今她的东西再没有不值钱的,陈大花倒还真敢要!还未及答言,跟出来的大姐便上前笑道:“云娘的饰物哪里能随便外传,你若是真拿去了恐怕会被人当成贼呢,反将你抓了呢!” 说着推了她走了,又见云娘有一丝不忍之色,遂将自己手上的一个金戒指摘下来给陈大花,“也就这一次,我帮你一回,换了银钱给孩子读书用吧。” 又回头对云娘道:“她这样的人并不用怜悯,最会替自己算计的,哪里肯吃一点的亏?就是这事情,她原应该感谢你的,若没有妹夫带的人,她哪一日没了命都未必可知,却借此来找你求情,为的还是一个‘利’字!” 云娘摇头道:“我并非可怜她,而是先前离着远,她脸上的脂粉也厚,便没有大看清,今日见了,方觉出她竟如此老了丑了。” 原来陈大花和自己年龄相仿,正分别是两个村子里最美的女子,如今不想她大变了样子! “相由心生,她可不就是满脸的刻薄?”大姐倒不客气,直言道:“且她又劳累,能不早早变老了吗?” 说着拉了云娘回家,“已经给了她一只金戒指了,还理她做什么!” 小插曲转眼过去了,云娘随着玉瀚重新起程,他们加快了行程,在入京之前追上了靖海侯等一行人,与进献的队伍一同入京朝觐天子。 方下船,岚儿和崑儿都在下面迎着,一见面,方觉这三年时间小儿女们都长大了,云娘又是高兴又是心酸,将两个都抱在怀里却与分手时不同了,原来孩子们竟都比她要高出许多,竟抱不过来了。 倒是岚儿了崑儿都笑嘻嘻的,将小弟弟小妹妹抱起来看,“果真是双生子啊,长得还真像!”岚儿又十分包揽,“等到了府里,姐姐来照顾你们,将来还教你们读书、习武!” 云娘便笑着将他们引到了靖海侯夫妇面前,“赶紧给侯爷行礼,再见过两位兄长。” 靖海侯府里也有人来接,大家叙了几句,便又一同进城。 到了城门口,却又分开了,玉瀚与靖海侯带了儿子们入朝,原来崑儿有世子身份,靖海侯的长子亦早请封了世子,而次子也有武职,因此都能参加午门献俘。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便直接回府,至分别时,靖海侯夫人便又打趣道:“如今才知道有女儿的好处了,你有人相伴,我却孤零零地一个人回去!” 云娘与岚儿携了手,便再不舍得松开,眼下便笑,“你只盼早日娶了儿媳妇了!” “我自然是想的,只是还要看缘分不是?”靖海侯夫人说着,向云娘一笑告辞,“过了两日我便去寻你说话。” 云娘也点头,“你回去后不比我无事,这么多年没回靖海侯府了,还是好好将府里理一理,并不急的。” 待回了家见自家府里却严整非常,竟不逊于自己在府里之时,因此便赞岚儿,“果然大了,家里管得比母亲好。” 祖父听了也点头,“先前我还怕她太小压不住,不想论起手段,比你还要强。”又补充了一句,“将来不论是多大的家业,做当家主母都绰绰有余!” 云娘听了“多大的家业”时,心里便猜出了祖父话里的意思,却只做不懂,含笑道:“其实哪里有那样好,不过是祖父对小辈十分疼爱,因此只当她什么都好了。” 老武定侯过了耄耋之龄,可心里却不糊涂,话说到了便也不再提,只笑着让人将两个小的抱过来,拿枯瘦的手指在孩子娇嫩的小脸上轻轻摸了摸,心里说不出的满意。那时六孙媳妇几年没生出孩子时,他着实是急的,现在见了这对小儿女,终于放下心来,武定侯府的传承再不会有问题了。 至晚,玉瀚方从宫里回来,这一日从一大早起献俘、见驾、宫宴,竟十分忙碌,回到家先去见了祖父,再回房里时小儿女已经睡了,便与岚儿、崑儿说了一会儿话也安歇下来。 云娘便问:“如今情形怎么样?” 原来玉瀚早与她商量好了,这一次回京后便要将官职尽行辞去,在家陪着云娘,教养一对小儿女,却不知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并不愿意的,已经加封我为太子太保,左都督兼兵部尚书,建威将军。还荫封了崙儿三品世袭武职。” 太子太保位属三公,是天|朝最高的官职,但只是虚衔,而左都督却是武官的实职中最高的,位居一品,而且这个职位并不是一直都有人在位,先皇时曾先后任命过两人,皆年功高德著、战功赫赫的将军,后来他们离世后便一直空着,当今圣上则并没有将此职位封赏与人。 玉瀚以勋贵出身,曾为辽东总兵制衡夷人,又任平南将军收复五处宣慰抚司,确也有资格为左都督了。 至于兵部尚书虽然官品不高,但更是朝中重臣,掌握天下军政。 自己早已经受封,长子将来会是世子,次子亦有了荫封,玉瀚在不惑之年便达到了臣子所能到达的顶峰。 但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玉瀚与云娘相识之时,正是他被贬官排挤到盛泽镇时,此后又经历了夺嫡之争,再加之他生性本来疏朗,因此对于争权夺利非但不热衷,反有几分不屑。先前为了侯府,为了妻子儿女不得不争,如今功成名就,倒是愿意退下来。 云娘明白他的意思,便缓缓地劝道:“君恩不能却,不若过些时日,你再找个借口辞了左都督和兵部尚书之职。” “不错,我意亦是如此,如今的形势,我们还是不要再站到风头浪尖之上了。”玉瀚道:“只是这借口,用什么好呢?” 古者致仕要年满七十,如今朝廷加恩,也不过减到六十,玉瀚差得还远呢。云娘便道:“只能是以伤病辞官了。” “也唯此一法了。”汤玉瀚便笑道:“我先在朝中过些日子,待冬日天冷时便称旧伤复发,辞了左都督兼兵部尚书这些事务繁杂的官职,我们俩个在家里赏雪看画儿。” 他们入京时正是秋季,京城里很快便冷了下来,到了滴水成冰的时候,玉瀚果然便称疾留在家中,他带兵征战多年,身上自然是有伤的,特别是初到辽东时所受的箭伤,当时惊动了朝野的。如今只说旧伤发作,也十分说得过去。 皇上自然赏了药材,又命御医前来诊治,云娘亦被皇后招至宫里垂询,“侯爷还正值壮年,旧伤怎么就如此沉重?” 云娘便道:“当年我们初到辽东,不知战事,到了那里一时大意中了夷人的埋伏,玉瀚为了保住襄平诸卫,只得亲自留下,因此肺腑上中了箭,又流落夷地数月。那里如何有良医良药?当时回来时尚不觉得,到了西南湿气重便时有发作,只是当时处于军中,自然不好声张,他便悄悄让我送些药过去……” 前面的话自然都是真的,但是后面的当然是玉瀚和云娘一处商量好的,听起来亦有道理。 皇后娘娘便道:“听御医回来禀报,脉相上似乎还不要紧,却不知为何一定要辞官?” 玉瀚的伤情,若说要能完全哄过御医自然不可能,但是程度上却可以做些文章,因此云娘便道:“脉相上的事情臣妾自然是不懂的,可是玉瀚时常觉得疼痛,特别是天冷之后,每日早起朝会都是忍着疼的。” 第224章 旧伤 云娘便向皇后细说起玉瀚的伤,“御医看了也说是旧伤,眼下倒不至于性命攸关的,但是臣妾便想,如果他能将官辞了,只在家里养着,总好过眼下日日操劳。” 虽然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是云娘却知道皇上和皇后两个却不能轻易上当,真论起心机才智,自己还是比不了皇后的。 但是云娘也并非当年那个心思简单的女子了。这许多年,她经过的,见到的都让她比起过去成熟多了,做事也多了许多的手段。并非是她与皇后生分了,也并非她不再真诚 ,而是人总不知不觉成长的。 况且这样的时候正是需要些心机手段的。 必要的心机手段也并非就是对皇上皇后不忠不信,而是为了让双方都更好。 武定侯府能得以保全,而皇上也不必因为玉瀚的威信太高权势太大而对他生了疑心,君臣方能相得一辈子,后世都能传为佳话。 因此云娘便诚恳地道:“玉瀚这两日在家里服药,不能出门,但是他的心思我也懂,眼下若是家国有难,他便是伤得再重,爬也要爬起来为皇上分忧的。但是现在正是四海升平,便是军政大事,也皆四平八稳,因此他在朝或不在朝其实倒无关紧要了,也正是为此才生了些偷懒之心的。” 皇后听她说出了偷懒二字,便笑了起来,“你在本宫这里说话还是如此实心实意。”眼睛却向云娘眨了一眨。 云娘也笑,“臣妾的性子皇后最是知道的,就连玉瀚是什么人,皇上也洞若观火。他自小因不是长子,家里长辈自不是按嫡长培养的,又没有空儿多管,倒养成疏朗的性子,整日里弄的不外是书画古玩。等到长大了,身为男儿,自然要担起家国重任,建功立业,征战沙场十来年,总算不负皇恩,眼下辽东众夷平静,西南战火已消。但是他回京之后在衙里做事,哪里能与他的性子相投呢?” “当初在辽东,他要打赫图城,那些老将竟没有一个人同意的,想来就是那东夷人也不信他吃了亏定然要找回来,此事正可见他的性情!当时他心思定了,再谁的话也不听的,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的精力,果真就让他攻下了那赫图城,” 说着又笑,“第二年他便带襄平城里的人去赫图城消暑,大家在赫图城住了几个月,表面上又是玩又是乐的,皇后娘娘想想,哪里只是为了消暑?” “在西南也是一样,玉瀚见那军粮供应不上,也不理那些官差,便直接请皇上的旨,只凭他手书的收条付给粮草,以利诱天下的商人向西南送粮草,得罪了多少人!可是如此这般没多久大军的军需便尽够了,因此方能势如破竹,蛮王亦畏惧天威便遣使来朝……” “及回了京城,却又是另一番天地——前些日子他在兵部,每日里与户部、工部、吏部生气,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臣妾恍惚听因为军袄的样式与户部还闹翻了。皇后娘娘想想,他那脾气怎么能受得了那些谨小慎微的老先生?” 皇后娘娘便也点头,“武定侯果真不是朝中那些汲汲营营一心向上爬的,且以他的大才,做些琐事果然也屈就了。” “为皇上效忠原不分什么屈就不屈就的,但是一来他果真不喜欢这些繁杂的事务,二来就是怕做不好反误了皇上的事,三来就是他近来旧伤犯得重了,且臣妾总疑他这一次疼得重了与上次与户部尚书生气有关系,先前在西南那样忙碌时都没有如此严重。” 皇后娘娘便赶紧笑道:“瞧你说的,武定侯再不至于气量如此之小!” 云娘却蹙起眉来道:“他在辽东也好,在西南也好,再没有人给他气的,偏偏回了京城,与这些京官们不合,虽有皇上时不时地为他撑腰,但是心里究竟不快,也就映到了旧伤上。”又道:“臣妾在皇后娘娘面前一向是什么都不敢欺瞒,还有一事玉瀚心里一向不痛快。” 可说毕了又迟疑了一番,掩住口不语了。 皇后娘娘便问:“何事?” 云娘便放低了声音,“还不是容妃!” 皇后娘娘奇道:“可又关容妃什么事?” 云娘便叹气道:“臣妾自回京,拜见了皇后娘娘之后,自然要拜见容妃娘娘的。不想容妃娘娘屏退了诸人,便替四皇子向岚儿提亲。” 容妃自以为做得机密,其实以她的头脑,能瞒过皇上和皇后哪个?如今云娘正要借此将岚儿的亲事亦说到前面。 “本宫当是什么,原来如此!”皇后娘娘便掩口笑了,“容妃也不过是喜欢岚儿,性子又急,一时未细思量而已。且这事真要怨就怨你们夫妻,将孩子生养得如此出众!不必说容妃,本宫现在也想向岚儿提亲呢!” 云娘便恼了,“臣妾一片至诚向娘娘说话,娘娘却打趣我!” 皇后娘娘才收了笑,“我并非打趣,太子也正到了选妃的年纪,你们家的岚儿在适合不过,因此我早上皇上面前提过的,就是皇上也有这个心思呢。只是如此大事,自然要在朝中明旨。” 云娘便赶紧道:“正是皇后娘娘这话,天家的皇妃,哪一个不是朝中有明旨下来,再依照品德人物细致地选出来的,哪里有容妃与臣妾暗地里定下的?且他们的辈份又不对。” “臣妾回府向玉瀚说了,他心下亦不快,再三叹道,容妃是后宫妇人,并不懂朝中大事,但也难免被人以为我们侯府仗着为国立下小小的功劳,便生了非份之思呢。因此玉瀚退隐之心便更重了。” “辈份什么的倒是你多虑了,天家的皇妃再不讲这些虚的,”皇后娘娘又安慰道:“就是武定侯的多心也很不必,谁不知道他一向最忠心为国。” “因此我这一次来,也想向皇后表明,天家为皇子们选妃,我们武定侯府是不参加的,一则我们家岚儿德才品貌皆够不上皇妃,再一则就是我们侯府唯从正统皇命,决不参与任何朋党外戚之争!” 云娘刚刚十分坚定,却又立即软言相求,“这几日臣妾不许玉瀚管公事,只专心休养,他的伤痛倒是好了许多,因此还恳求娘娘,在皇上面前为他说几句话,许他辞了那些官吧。” 皇后娘娘其实已经被云娘方才的话惊呆了,她早知道容妃一心为四皇子求娶岚儿,已经抢在容妃之前向皇上提出要将武定侯府长女迎娶为太子妃,皇上也默许了,只是没来得及先晓谕武定侯,眼下听武定侯夫人义正辞严的话,便也知道此事极难再成了。 都要怪容妃!她只当武定侯府是她的外家,便会一力支持她支持四皇子,其实武定侯夫妇再不是那样拎不清的!但是有容妃这样一搅,事情已经弄得不好收拾。 自己再坚持要太子娶岚儿,便有兄弟争妻之嫌,万一传出去不好听的,皇上也未必高兴。而且,武定侯府的态度又这样坚决。 可皇后娘娘也有一喜,那就是武定侯府已经公开地拒绝了四皇子,因此就算太子不能娶岚儿,大家都不能与武定侯府联姻,太子便依旧占优。 皇后其实还有几句话要劝云娘,可眼下的形势又不好说什么,只得点头道:“话本宫自然帮你传到,但是朝政大事本宫再不敢干预的。” 云娘便愁道:“我可不懂什么朝政大事,只是想玉瀚好好养身子。” “你对武定侯的心意本宫岂能不懂?”皇后娘娘也叹,“本宫对皇上也是如此呢。” 说着也谈起了皇上的不易,“我们这位爷还在潜邸时便心忧天下,关切万民,及至登基,这许多年来,大小朝会从没有停过一回,每日里看的折子要有几十斤,也算是积劳成疾吧,时常会觉得头昏目眩,本宫也恨不得他能不管那些事情,用心休养呢。” “只是这诺大的江山,还要他一力扛着,就算别人能偷些懒,可皇上却再不能懒一点的。本宫就是再忧心,亦是无法。” 云娘又有几年没有见过皇上了,虽不知皇后娘娘是不是有些夸张,但是却早知道皇上的身子比起玉瀚差得远了,他其实大玉瀚没多少,但却孱弱得多。因此也劝:“虽然天下的重担都在皇上一身,但终究还是要保养身子为要。” “谁说不是呢?”皇后又道:“好在大皇子、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大了,能帮他们的父王分忧,就是四皇子、五皇子和太子亦懂事得多了。” 其实大皇子因为年长早开始当差,有了权势又娶了当朝重臣之女,便渐渐与皇后太子离心了;二皇子倒是在朝政上不争不抢的,可是却不知怎么却是个贪财好色的性子,风评不怎么好;至于三皇子,十天里倒有八天是病着的,天生体弱。 四皇子才干是有的,野心比大皇子还要显眼;五皇子老实,万事不出头,但却不能小看;眼下七皇子、八皇子也渐渐大了,母族又都是是朝中重臣,眼见着便有了各自的势力。而身为六皇子的太子,虽然位正东宫,但上面压着五个哥哥,下面又有几个弟弟,真是不容易啊! 幸好近几年得宠的贵妃没生下儿子,只养了两个小公主,皇上虽然赏赐逾制,但毕竟是公主,怎么也比不得皇子。 皇后一定昼夜悬心,只怕贵妃生出皇上的爱子,朝局就会全变了。 但是皇后娘娘此时还是能情真意切地说出这样的话来! 云娘真是佩服万分! 第225章 丧事 以云娘的想法,如果没有这么多儿子,皇上可能还要轻松些,起码不必在忙着朝中大事之余还要平衡儿子们,而皇后娘娘也能省心省力不少,更能省下许多的忧心。 如此天下身份最高贵的两个也都会过得更好,皇上不至于早早的身体衰老,皇后不至于暗地里心事重重。 但这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云娘此时只能笑道:“正是因为皇后贤良,诸位皇子倒都友爱和善,也是皇上和皇后的福气。”眼下皇子们间的形势,虽然有争斗,但远不及先皇时你死我活的斗法,自然是要比先帝时好得多了,在皇家已属难得,云娘倒不是胡乱恭维。 皇后咬紧牙,却又满是笑意地道:“我们是经历过的,总要引以为鉴。因此我倒时常教导太子,兄友弟恭,俗话说得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这话云娘也曾劝过长房的侄子们,倒觉得他们尚能听得进去,毕竟长房没有爵位可争了,但是眼下皇后说了,她却是一点也不信。可立即点头道:“可不是呢,太子身为储君,自然最重礼教。” 两人便又说了几句闲话,云娘遂起身道:“娘娘,臣妾倒要先告辞了呢,家里虽然也有孩子们伺疾,但我也放不下心。” 这种时候皇后娘娘自然不会留人,只摆手道:“既然如此,你便拜辞吧,我令人再送些补品给你们。” 云娘退下回了府,在家里养伤的玉瀚正靠了大迎枕上看书,见云娘回来,便起身帮她换衣裳,笑道:“如今我在家里赋闲,倒是夫人辛苦了!” 云娘见他如此模样,便由着他帮忙,“可是也觉得太闲了?” “这么多年惮精竭虑的,再没认真看过一本书。我倒愿意如此闲下来,将过去的藏书都拿来翻翻,也再添些。且过两日我还要将画也练起来,”汤玉瀚又笑道:“先前总说要给你画画儿,其实就画了一幅,如今有了时间正好。” “只是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许了,”便将方才的对话向平瀚一一转述,又道:“我猜皇上就在后面听着呢。” “皇上身处高位日久,心思自与过去不同,疑心又重,未免比先前想得多了。而且,皇上不肯放我回家,也是担心飞鸟尽良弓藏的物议,让众臣对天家失了信任。”又叹息,“自古战将最好的结局就是缷甲归田,而我所求的亦不过如此,不知皇上什么时候会想通。” 云娘便又笑道:“皇后娘娘是帮我们的,她还特别向我眨了眨眼呢。” “一则是皇后娘娘待你好,”汤玉瀚却叹了一声气,“再一则就是说明皇后已经同皇上离心了。” 还果真是这样一回事! 云娘亦叹,“恐怕皇后娘娘觉得皇上尚且没有我可靠呢!” “其实如果太子不犯下大罪,皇上不可能废了唯一的嫡子。”汤玉瀚摇头道:“皇上毕竟是明智的,再不能犯这样的错,皇后娘娘倒不必如此恐惧担心。” “这个道理我都懂得,皇后又怎么能不懂?”云娘早换好了家常衣饰,在玉瀚身旁坐下,却道:“只是你不是女子,却不明白皇后娘娘的无助——她可有什么依仗呢?皇上待她也不过尔尔,又有贵妃得宠,万一生下幼子,可怎么办?” 贵妃已经生了两个女儿,皆是落草没几日便得了公主的封号,竟不逊于皇后所出的寿安公主,这便是明证。因此云娘便又叹,“幸亏贵妃没生皇子!” 就算贵妃生了皇子也比不了嫡子,皇上再不至于昏聩到这种程度,再者朝中亦有大臣们会坚持正统,可是此时汤玉瀚却又懂了,“就是再明白礼法,只要太子没有继位,皇后娘娘永远也不会安心!” “正是这样,”云娘斜了眼看他,“就比如八百甸的女土司,你若是娶了,便再说与她无情无谊,只是为了时局,为了朝政,我也再没有心思了,且也会担心我们的崑哥儿。” “原以为你的醋意早就过了,不想还留有余波呢,”汤玉瀚便揽了云娘哈哈笑了起来,“我自娶了你,再没有过外心。” 等了几日,皇上终究还是驳回了玉瀚辞官的折子,只令人传旨道:“武定侯旧伤发作,且在家府中休养,着太医院用药看诊,早日回朝为国尽忠,为朕分忧。” 汤浩接了旨,只得从命,他身上左都督、兵部尚书的官职还只有担着,但因不能上衙,便将一应事务,却全部放手给代理的官员,也不管他们时常到府上来询问,却从不见面,也不管任何事情。 既然奉旨在家休养,就真正休养起来,再管事又算什么? 因是告病,倒不好与云娘去琉璃厂闲逛,也不好到庄子里骑马散心,汤玉瀚便每日里教导崑儿读书习武,再带着两个小儿女嬉戏,空了将作画的用具都翻找了出来,与云娘、岚儿在一处画画儿。 岚儿原是会画的,自然与她父亲相得,就是云娘见了也眼热,跟着他们父女学了起来,至于两个小的,每次见了都闹着要拿笔蘸了颜色胡乱涂抹,引大家笑个不住。 汤玉瀚又特别按了云娘所织锦的尺寸大小画了一张自家的行乐图,武定侯府园子台轩之上,远山近水,祖父抱了双生子逗笑,玉瀚和云娘在一旁相陪,崑儿手执玉如意,岚儿拈花,云娘按着织好,裱装起来家里人都喜欢,祖父更是爱看,特别挂到听雪轩的墙上。 武定侯府多年来没有如此轻松自在的时候,老武定侯也转了性,与小辈们整日在一处欢笑。 不料,春节方过,祖父突然病了,且一病之后就很沉重,因他的年纪,大家都知道不好,一面赶紧请医问药,另一面禀报了皇上紧急传信给远在东海王府的大哥和辽东的峥儿。 太医院的御医们众口一辞,只道尽人事听天命,开的也都尽是些补血补气的方子,显然示意不过拖日子罢了。 好在府里不论什么珍贵的药材都尽有的,便是宫里也赐下大量的珍品,便一直拖到了最远的大哥也入了京,老武定侯这时已经每日里昏昏然,多半是睡着的,而各房过来伺疾的已经不再轮了班回家,而是都在听雪轩不远处的两个院子里住了下来,大家都知道那个时候就要到了。 玉瀚和云娘自然每日都在,听了大哥回来的消息赶紧一同迎了出去,顾不上相叙,急忙将人接到听雪轩里,“这两日只要醒了就四处看看,想来就是等见大哥一面。” 听说长孙回来了,老武定侯睁开了眼睛,看着大哥露出了一点笑意,脸慢慢也有了些红润之色,示意扶他起来。大哥和玉瀚上前一边一个扶住了祖父,云娘和大嫂赶紧将一个大迎枕放在身后,又进了一碗参汤。 祖父咽了两口,便摇摇头,抬起一根手指向大哥和玉瀚的方向点了点,轻声道:“你们留下。” 云娘便知道祖父是有话要对他们说了,因此赶紧带了家里其他人都退出了屋子,只一会儿工夫,玉瀚沉着脸到门前叫大家,“都进来吧。” 大家鱼贯而入,见祖父已经又重新平卧在床,面颊枯黄,眼睛半睁半闭,侧过头来向满屋的子孙们扫了一眼,似乎将所有人都看到了,然后便合上眼睛去了。 云娘再止不住悲声,与大家放声大哭,幸而东西早都预备好了,一应事情便都办了起来,武定侯府立即到处一片雪白,又有管事们换了孝衣上栖霞山及众亲友处报丧,家里亦有幕僚替玉瀚和峥哥儿等人写了丁忧的折子递上去…… 很快,自宫里以下,各处皆来人吊唁,云娘虽然是孙媳,但却不能只顾悲伤,亦要提起精神打点,毕竟场面实在宏大,每日里忙得连饭有时都吃不上,好在岚儿和小姑姑等人皆来帮她,总算上上下下肃穆整齐,过了七七四十九天,葬入祖坟。 至此,武定侯府闭门守孝。 居丧的日子,家里诸事皆无,倒也清静,崑儿已经出了内院,现在守制读书,岚儿与母亲理家,教养弟弟妹妹。便是长房一系,也因此而一家团聚,大哥见到了分别十几年的妻子儿女,又受了儿媳孙辈的礼。至于其他的叔侄兄弟,有时常在一处说说话的,亦有不大往来的,不一而足。 到了百日之期,武定侯府又全府出了城上坟。 再回了府里,大哥便与峥哥儿商量事情,玉瀚也回了内院。 云娘见玉瀚这些日子憔悴得多,心里十分地疼,因还在孝里,只亲手做了几样素汤,又备了几样素点,劝着他吃了,“我知这时候说什么也解不了你心里的难过,但是你若再不知保重自己,便是祖父在天之灵也是不乐见的。” 汤玉瀚便拿起点心吃了,云娘却又恐他勉强吃了反不舒服,便又赶紧盛了汤,“你喝些汤水,倒还好克化。” 玉瀚便又依言喝了。 云娘早觉得他有些不对,但是却不问,只抱了两个小儿女过来,叫他们一处嬉笑,童言稚嫩,且又天真烂漫,不论多少的愁见了他们的笑脸也都要解了,玉瀚便好些了,过了会便靠在枕上道:“我乏得很,先睡了。” 云娘急忙将小儿女送了出去,又帮他解了衣裳,拆了头发,“你也该好好睡一睡了,人总不是铁打的。”自己做在一旁给他缝袜子,待天色暗了方才在一旁躺下。 半夜里,云娘不知怎么醒了,屋子里没有一丝光亮,但听着玉瀚呼吸之声,她便知道他醒着,便伸出手去抚他的脸,却不想摸到了淋漓的泪水,拿起枕边的帕子替他擦了,“你若是伤心,只管放声哭,不要憋闷在心里。” 汤主瀚便将头埋在云娘的怀里哭了起来,“我父亲,我父亲是被祖父逼着自尽的,若非如此,我们家的爵位再保不下来。” 原来是如此! 第226章 南北 云娘在祖父最后留了大哥和玉瀚说话的时候便知道一定会是什么秘密,但不想却是这样悲惨的往事! 回想当年,皇上一废太子,将太子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武定侯世子和世孙身上,武定侯府夺爵再不可免,可是武定侯世子自尽,世孙与太子共同被囚,终于令皇上手下留情,便留下了祖父身上的爵位和整个侯府。 正是因为武定侯府没有真正消亡,所以日后复爵也容易得多,而且随着玉瀚立下的功劳,又重新跻身于当朝声势最强的侯府之中,眼下更是一枝独秀。 云娘早知祖父是心狠的,但是还是不知道他能如此地绝决,毫不留情地对自己亲生的长子下手。 但也能明白祖父为什么一直坚持要将爵位传给父亲一枝,当年大哥与太子一同被放出来时,祖父便压住了所有的叔父,为大哥请封了世孙。到了玉瀚的时候,更是将爵位直接传了他。 也许,因此武定侯府才能如此顺利地传承下来。 但是,不管现在府里有多荣耀,只要想到被迫自尽的父亲,玉瀚心里又有多难过? 云娘并不知怎么才能将玉瀚劝好,可是她却由衷地道:“这样的事,我们再不能告诉岚儿崑儿他们,而且,我们也要好好教导孩子们,将来我们府再不参与夺嫡之争了,宁肯平平淡淡地将爵位传下去,甚至成了寻常的百姓,也要一家人在一处和和乐乐的。” 过去了的事情是没有办法再改变的,唯有将来却可以希冀,玉瀚在云娘的怀中将他多日郁结于心的伤痛都发泄出来,心情也缓了许多,“我原不想告诉你的,可是竟自己不能一个扛下,总要你来劝我才觉得好些了。” 云娘便笑着抚他道:“你若是不说,才真是错了呢,不论有什么,我们夫妻都要一同面对才是。” “也是,我未说出来时,心里便一直如压着一块大石头一般,现在告诉了你,倒觉得轻松了。” “我也经历了许多,因此早知道,每次高兴时,大家在一处便会更加开心,但是伤心时,大家在一处,却会减轻了伤痛。所以,你再有什么都不许瞒着我的。” 只要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一个人,永远与自己在一处,多难的事便能会慢慢化为无形,汤玉瀚便点头,“我再不会瞒着你什么了。” 两人索性不再睡了,并排躺在一处说话,云娘便讲些闲话给玉瀚听,给他解闷,“靖海侯夫人竟十分厉害,刚回府里时老夫人赏了靖海侯两个身边人,她连院门都不许进,直接带了两个人送了回去。” “那靖海侯老夫人怎么样了?” “自然是气坏了,可是靖海侯夫人却当着众人的面问,一句接一句的,‘难不成母亲不想儿子和儿媳好?’‘难不成母亲想儿子耽于女色掏空了身子?’‘难不成母亲盼着等侯爷身子不成了,再遇到海匪时出事?’将老夫人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那靖海侯怎么说?” “他自然劝着母亲了,”云娘便笑,“因靖海侯夫人说了,如果他再与那些姨娘妾室在一处,她就带着两个儿子和家产与他和离!” “原来靖海侯是个怕老婆的,亏他在船上还向我说他是一家之主呢!” “靖海侯夫人是真下了决心,她早向我说如果这一次回侯府家里再闹什么,她都要打回去!不管是谁!”云娘又佩服,“她可真是女中豪杰!” “其实你才是女中豪杰呢!” “这我可不认,就说我什么时候与长辈争吵过?又什么时候在府里闹过?就是长辈们赐下人来,也好好地养在院子里。”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才是攻城呢,”汤玉瀚笑道:“你所用的法子是上兵,从根子上将我制住了,靖海侯夫人用的是攻城之策,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办法的办法。” 云娘还不想认,可是她却驳不过玉瀚,心里又想,恐怕真是如此吧!便噗地笑了,“我果真当得了女将军!” 老武定侯之丧,后辈子孙甚重,所服孝期自然不同。 汤峥是曾孙,又现任边塞武将,因此孝期三月一过,便要携家眷回辽东。 因在孝中,不能置酒摆宴,便全家坐在一处饮茶代酒相送。眼下汤峥经过西南一战,已经是三品的卫指挥使了,在襄平独领一卫,因此从人惜别之时,玉瀚又晓谕了一番辽东守战之事。 云娘等女眷别在另一席,李氏说了些告别的话,又将自己带给辽东诸位夫人的礼物交给她,见大嫂始终愀然不乐,亦只做看不到。 原来云娘是同情大嫂的,但是这些年大嫂做的一桩桩事情早已经将她当初的同情磨得没了,特别是得知自己不在家中,大嫂竟然还想借着身份压制岚儿,便更满心不屑。 也明白她再走不出心里执念,因此连劝也不劝一劝了。她既然认为自家抢了她儿子的爵位,自己挑唆峥儿扶正李氏等事,那就让她那样以为好了,总之不管她怎么样,却没有能力真正做出不利于自己的事情。 又见李氏虽然亦不喜婆婆,却在面子上很是恭顺,也替她觉得为难。转念一想,李氏随汤峥回了辽东,便又是海阔天空,也无怪她一向不喜欢到京城来。 正如此想着,突然听上面一席的大哥道:“峥儿,你带你母亲去辽东吧。” 汤峥站起来道:“儿子早请母亲去了,只是母亲不情愿。” “这并非是情愿不情愿的事情,”大哥道:“过些日子我还要回东海王府,你母亲是不能跟我过去了,那么母随子居天经地义,再没有住在武定侯府里的道理。如今你不只成家,而且也已经立业了,正是接你母亲回去的时候。” 汤峥便应道:“父亲有命,儿子岂不遵从?我与李氏这一次奉迎母亲去辽东,那里虽然比不了京城繁华,但是如今卫所也颇为富裕,衣食供给也皆佳。” 云娘是惊了一惊的,但看李氏的神色却平常,便知道汤氏父子一定早已经商量好了,而且还告诉了李氏,但是大嫂是不知道的。 果然大嫂呆住了,半晌后站起身道:“我不去辽东!” 在她看来,辽东是个再荒僻不过的地方,她根本不能接受。 可是大哥便冷冷地问道上:“东海王府你不肯去,辽东你也不肯去,难道你要回娘吗?”女子未嫁从父而居,既嫁从夫,有子便可以从子,但是若是再回娘家,只能是和离或者被休了。 自然不可能同意被休或者和离,她只固执地道:“我就留在武定侯府!” 大哥神态十分地坚决,“你有夫有子,没有跟着弟弟一家在一处住的道理!” 从礼法来讲,大嫂果真再不应该住在武定侯了,可是她早把侯府当成了她的,因此怎么也不肯离开。先前玉瀚和云娘一直都容着她,可大哥却再不想忍了,他这一次回来应该是想把所有的事情都解决。 果然大哥又道:“我们房里的人,只除了没成亲的女孩还留在京中,交给你们六叔六婶教养,将来再许了人家,其余的或是跟着我去东海王府,或者跟着你们的大哥去辽东,都不许再留在武定侯府里!” 大哥到东海王府之后,并没有再添身边人,自然也没添子女,显然所以他只要将侯府里的子女安排好,便再无牵挂。 玉瀚也是第一次听到大哥有如此的想法,因此便出来拦道:“大哥,你又何苦如此呢?府里又不缺房舍日用,长房的人完全不必走,就是大哥,这一次也就留在京城里吧,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大哥显然早深思熟虑过了,因此笑道:“六弟,你的好意我都明白,但是想想我们武定侯府这些走过的路,再想想祖父、姑姑、父亲所做的一切,如今到我们这一代人当家做主的时候,我们也正该拿出魄力来!” “当年峥儿便是你做主送到辽东,现在看岂不完全正确?峥哥儿果真出息了,你侄子们跟着他过去,将来未必就不如在京城好。” 又大笑道:“再过几十年,我们长房也未必不成!我在东海王府也一样能知道!” 汤玉瀚能说什么,只得也笑了,“大哥所言不错!” 汤峥如今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三品的武职,正可以传之子孙。且辽东一向是久战之地,如果再有战功,便还能再进一步,就是得到封爵亦非完全无望。 只是大哥却一定还要回到东海王府,他一定要那里终老了,也许是因为他果真对东海王一片忠心,也许是为了子孙,因为皇上固然不会再顾及汤峥这样的小辈,但是对于当年一直在太子身边的大哥却很难能心平气和,他不去辽东正是为了汤峥的前途。大哥从来不说,可他心里却对嫡长子非常看重。 玉瀚是完全明了的。 就连云娘也暗中猜测,也许大哥听了祖父的临终之语,最后下定了如此的决心? 每个家族,甚至每个人都有自己选的道路,别人是无法干涉的。而且,平心而论,大哥令大嫂随着汤峥去辽东,其实并非坏事,跟着自己嫡亲的儿子,总比与已经闹崩了的丈夫要好,比在小叔子府上尴尬地住着好,更比这个年龄回到娘家要好。 至于大哥的几个庶子,跟着长兄从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然也都有出路,至于留在京城里的,玉瀚和自己还会不照顾? 大哥总归是一家之长,他确定下来的事情再不会改了,便是大嫂这一次也没有任何理由反对。几日之后他们一家便离京远赴辽东,自此之后,辽东便是汤家长房的家了。 到了一年齐衰期满,大哥先去栖霞宫磕了头,然后孓然一身离京南下。 第227章 提亲 玉瀚送了大哥,着实伤心了一阵子,可是他心里毕竟明白,大哥为他自己选定的路,不论对错都一定要坚持走下去。 再想开一些,真将大哥留在京城,他恐怕更不会快乐,反不比在那遥远的东海王府里倒自在一些。 而听了祖父临终的话,大哥更不可能留在京城,成为汤家的累赘,他甚至连家小都一一安顿好了,而这样也未必不是最好的。 武定侯府守三年斩衰之服,其实为两年又三个月。这期间,虽然小辈的孝先满了,但是武定侯及夫人有孝在身,他们自然也不好随意出门走动,因此这两年多的时间侯府在京城竟然默默无闻,也慢慢被许多新贵们遮住了光华。 孝满之时,正傎孟春,侯府的园子这两年虽然未加精心修整,但这时节早自然而然地万紫千红开了满满一园子的花。云娘又吩咐了下去将满府里雪白的装饰皆换了,虽然也只是素色的,却也觉得眼前一亮。又过了一个月的素服之期,方再将素色的换成了寻常用的。 孩子们在府里闷了这么久,早忍不住要出去走走,因此接了太子和寿安公主的邀请,岚儿和崑儿便都兴高采烈去了太子的别院。云娘再不忍拦着的,又想,这几年在府里早已经将皇家、侯府的利害关系向他们说明了,也应该让他们自己去体会这其间的三味。 汤玉瀚与云娘一同看着两个孩子走得没影了,便瞧着两个小的笑,“幸而我们还有崙儿岑儿。” 云娘便也笑,“他们才四岁,每日里在园子里到处跑着玩便十分地满足,还不知道外面的大千世界有多好呢。到了那个时候,也会如岚儿和崑儿一般急匆匆地出门离开我们了。” “那我们正好再生几个,等崙儿岑儿长大了,身边还有小儿女们陪着。” 云娘脸便红了,这两年多为了守礼,夫妻间再没有先前的亲密,最近的日子玉瀚甚至搬到了外院住,只怕是忍不住了,便低了头轻声道:“你今晚便回来住吧。” 汤玉瀚点头,却笑,“为什么要等到晚上?”便叫了丫头婆子们过来,将小儿女们送过去,“带他们去园子里玩吧。” 云娘知他生了旁的心思,斜了一眼,“你以为如此便能清闲?” 一语未了,早有管事们进来回话,“外面有人来拜,又有送贴子的。” 云娘接了贴子笑,“我说的原不错吧。” 汤玉瀚将贴子拿了过去,也不看,只扔到了一旁,“待明日再说。” 不料,却又有管事的跑了进来,“靖海侯夫妻直接上门,说是一定要见侯爷和夫人。” 云娘笑得弯了腰,因一早已经换了新装,也适合见客,便率先出了门迎了过去。 先前在船上同行了数月,早就熟了,也不必避嫌,因此将靖海侯夫妇带到了花厅,上了茶说话。 这两年靖海侯夫妇依旧在京外,还是年前方才回来,自祖父丧礼之后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 靖海侯大笑着拍了拍玉瀚道:“这一次你总要复出了吧!” 玉瀚在家养伤几个月,又逢祖父过世,前前后后加起来已经闲居三年了。可是他却摇摇头笑道:“居家的日子过得惯了,便更不喜欢做官了。” “就算你不想,皇上也不会让你一直赋闲下去!” “眼下四海宁静,我为什么不能赋闲?” 云娘与靖海侯夫人听他们几句话说到了朝廷内外的形势,便携手在一旁坐下说起了女人们的悄悄话,相互问候了几句,靖海侯夫人便有些不大自在地笑道:“我们家老大的亲事,都是他的祖母一力促成,我想不许,倒底还是顾着儿子的名声忍了。” 靖海侯世子已经定了亲,婚期应该就在眼前了,云娘也听了些风言风语,靖海侯老夫人为了让长孙娶娘家侄孙女,竟不不顾两府的脸面,在春节两家人见面时闹了些绯闻,才定下的亲事,因此就笑劝,“门第也相当,听说那孩子也是好的,又是亲上加亲,正是喜事。” 当初的话虽然没有明说,但是靖海侯夫妇带了两个儿子见玉瀚和云娘,便有意思为孩子们结亲。他们家两个儿子,大小也相差无多,按寻常人的想法,长幼有序,且靖海侯长子是世子,将来会承袭爵位,而岚儿也是武定侯府的嫡长女,因此他们倒更相配一些。 玉瀚和云娘心里也有此意,在船上时也免不了多相看了靖海侯世子几回,觉得那孩子果真是个好的,便有意让岚儿、崑儿多与靖海侯府的两个孩子往来。 在汤玉瀚和云娘的心中,岚儿的亲事一定要安置齐全,对方家世要好,人品要好,容貌才学更要好——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他们的宝贝岚儿。 可是,靖海侯夫妇虽然愿意,可是靖海侯府里其他的人却非如此想,从靖海侯府老夫人起,靖海侯府上上下下不知有多少心思盯上了世子的亲事。 偏巧从辽东起,清海侯世子便与岚儿错过了,直到西南战事了了,方才见面,接着武定侯府就出了丧事,事情一直拖了许久。 现在靖海侯世子定了亲,又要结亲了,云娘说起来多少也有些遗憾,毕竟与靖海侯一家相处数月,又亲眼见了那孩子是个能干懂事的。但是她却不会后悔,更不打算努力挽回。 所谓婚姻,是需要一些缘分的,靖海侯世子虽好,但是他和岚儿就是缺乏缘分,一次次地错过就是明证,那便做罢好了。是以云娘并不纠结,反真心祝愿靖第侯府。 靖海侯夫人见武定侯夫人全不在意,越加地羞愧,却又无法将家里的乱事一一向外说,她再是能干,将府里打理得再好,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且老夫人又是丈夫的亲娘,她的侄孙女也是丈夫喜欢的小辈,非要将亲事搅散了,那孩子怕再难嫁了,自己儿子的名声也坏了。 这其间又有丈夫的面子。 她再忍不下气的人如今也只得忍下了。 靖海侯夫人因此更佩服起武定侯夫人了,再看汤家,她嫁过来时明明人更杂事更多,又经历了多少风雨,武定侯夫人又瞧着文文弱弱弱的,可诺大的侯府,竟然从来都一丝不乱。 而且武定侯夫人不在府中时,便是她那只有十几岁的嫡长女管家,竟不比她的母亲差,在京城里一向有口碑的。心里暗叹靖海侯府失去了如此能干的未来侯夫人,不知道是多大的损失呢,至少影响三代子孙。 婆婆永远也弄不清这道理,丈夫虽然屈从于婆婆,但也悔得什么似的,与自己商量一大早就到武定侯府来,这一次总要先将话说明,再不能犯先前的错了! 于是靖海侯夫人便陪笑道:“按说我不该开口的,且我亦知现在永昌侯、准南侯等许多人家都打算为嫡长子嫡长孙向你们府上的大小姐提亲,但是还是请夫人考虑考虑我们家的老二。”不待云娘说话便又急忙补充道:“若是侯爷和夫人愿意,除了爵位不能给他的,别的什么都不比世子差。” 云娘见她说得直白,反倒笑了。“你的性子倒不改,给儿子提亲竟亲自上门了。” “我不是怕托了人说得不明白吗?而且我若不早些来,各府的媒人们就都来了!” 云娘和玉瀚并不是不能接受靖海侯府的次子,他们原没一定要岚儿将来做侯夫人,固然门第不能差,但亲事最重要的还是人,何况靖海侯世子也有世袭武官的职位,尽管略逊于爵位,但亦不差多少,而今又有靖海侯夫人的话在这里。 因此笑答,“让孩子们在一处看看怎么样?总要你情我愿的才好。”其实就是靖海侯夫人为的是世子来提亲,云娘也会如此回答。 不料靖海侯夫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世人皆重身份,老二只因不是世子就比老大倒底差上一层,但武定侯夫妇果然与众不同,便笑道:“若是我们家的老二不好,我定然也不敢来说的。”她对自己家的孩子十分自信,“说起老二,比老大做事要机灵,长得也更好。” 云娘听她自夸,早知她正是直爽的人,也不反驳,但亦不能赞同,只笑道:“今日他们都去了太子的别宛,应该能见到吧。” 靖海侯夫人当然知道,而且昨日她没少嘱咐儿子,因此点头笑道:“孩子们还小,由着他们多玩玩,等成了亲就是大人了。”说着又再三表白,“我的两个儿子,房里都没有放人,所以再不会弄出什么庶出子女、小妾的惹人讨厌,你只管放心。” 云娘一笑,“若非如此,我们再不会考虑的。” “我们自己身为女子,最懂得女人的心思,只说我家的那个庶女,从小吃穿用度我都没亏待过她的,就是成亲时的陪嫁也不比别的侯府嫡女差,可是说实话,我每见了她心里就不自在。难道我是个小气的人吗?” “将心比心,我再做不出给儿子身边塞人的事。” “前两天我们老太太要给两个孙子身边都放人,让我顶了回去。我就说,世子的媳妇还是你自己娘家的侄孙女呢?你就这么急着给侄孙女添堵?说得她半晌没答言。” 云娘也不好说什么,靖海侯府的老夫人,果真是个难缠的,如果岚儿要嫁到他们府上,会不会因此而吃亏?患得患失,一时心里又有几分不愿意了。 第228章 心愿 靖海侯夫人性子虽直,但却不是没有头脑的人,否则也不会能陪着靖海侯在海上这么多年,赢得靖海侯真心敬爱,就是在水军二十四卫中也颇有威信,她上门来访之前自然是做了打算的,因此又笑道:“若是亲事能成,将来我们出海,老大媳妇就要留在府里替我们尽孝服伺老人了,这也是她做为长媳的责任,而老二家的就不必,只管随着老二上任就行。”说着向云娘眨了眨眼。 云娘自懂得她的好意,但亲事不过是才提了一句,离成了还早呢,便笑,“你还是急性子,再不变的。” 靖海侯夫人也知道自己过急了。武定侯府对长女十分看重,论到亲事,就连皇家也不给颜面,两年多前便将所有的皇子都拒了,一心只想着要女儿过得好,因此一定会仔细地挑选女婿呢。 自家的儿子出色,但是满京城里出色的少年也不少,花落谁家还难说,便也笑了,却又道:“我果真觉得我家的儿子最好!” 云娘便也随她笑了,“做父母的可不都是这样,我也瞧着我家里的几个孩子是最好的。” 眼见要到午时,云娘便留饭,靖海侯夫妇已经将要说的都说明了,一定起身告辞,“你们府上才出孝期,不知还有多少事情呢,我们过来已经添了许多乱,也该家去,等日后再见。”说着携手走了。 汤玉瀚与云娘送走了他们,却又不好再拒了别人,毕竟来拜的帖子只亦不乏公侯伯爵之府,高官大户之家,见了靖海侯夫妇,别人亦皆延入府内,说上几句闲话。 唯有承恩公府的帖子剔了出去,自承恩公府悔了与汤峥的亲事,两府便再未往来,如今他们虽然先来示好,但是以玉瀚和云娘的性情,自然不会再理的。 上门来的既有问候致意的,可更多是来打探玉瀚出孝后的仕途,又有许多来来问岚儿亲事,甚至崑儿亲事。尤其承恩侯府,竟比靖海王府还要急切,只要能与武定侯府联姻,不论是岚儿还是崑儿皆可。 仕途的事他们夫妻早有思路,至于亲事,玉瀚和云娘连靖海侯府也只含糊过去了,又哪里会答应谁呢?便全部推了,只与大家应酬了几句,又在花厅留饭,二人却自回房。 总算在岚儿和崑儿回来之前,两个人都整束得当,便听这一对小儿女说着今天的见闻,“太子在别苑建了一处马场,竟极大极好,方圆几十里,里面有丘陵、小河,还养了几百匹好马!” “听说修了几年,今天才第一次用!” “竟比我们家的马场还大还好,”岚儿笑着道:“若不是母亲要我今日一定回来,我真想就留在那里住上几天!” 云娘见他们都十分地兴奋,便笑问:“今日应该遇到不少人吧?” “是,去了上百人呢,各府里的都有。” “靖海侯和夫人今天过来了,说他们府里的二公子也过去了,你们可见到他?” “当然见到了,”岚儿笑道:“我们都道他常年在海上,恐怕骑术也只寻常,不想他的骑射竟十分好。而且因为长辈们的关系,他对我们姐弟十分亲切,我们在一处说了半日的话。” 崑儿也笑道:“听靖海侯府的二公子讲起海上的事情,还真有趣呢。” 然后他们又说起了永昌侯府的表哥、淮南侯府的世子、寿安公主等好多人,云娘含笑听着,见他们一直没有提到几位皇子,便问:“太子带几个兄弟去的?” 岚儿便道:“四皇子、五皇子陪着太子,还有七皇子八皇子。” 在武定侯府守孝期间,四皇子五皇子都定下了亲事;太子虽然还没有选定太子妃,但已经有了两个良娣,听说皇上已经打算立一位书香门第的太子妃,承恩侯府十分希望能选了孙女儿,但是不用皇上发话,皇后就在众人面前直接拒了,现在听说国子监许祭酒的二女儿呼声最高;至于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小,因此云娘先前的担心早已经不复存在,因此对皇子们也不似过去一般地让岚儿和崑儿避开。 崑儿瞧了一眼姐姐又详细向母亲道:“四皇子与我们姐弟比过去生分多了,对太子也比过去恭敬;五皇子还是很少说话;七皇子和八皇子还小,而且他们的骑射差得远了;唯有太子,还与过去一般和善……” 因着皇后娘娘的缘故,太子对武定侯府一向极客气的,云娘倒又嘱咐,“虽然太子谦恭,但是你们却不能忘记了君臣之礼。” 崑儿便点头道:“母亲放心吧,我们自然会小心。” 吃过晚饭,云娘跟着岚儿去了她的小院,却将丫头们都赶出去说体已话,“你已经十六岁了,京中与你差不多的女孩子早都说了亲或者成了亲,我和你父亲也在替你相看,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 岚儿脸一红,便扑到云娘的怀里,“母亲,我一辈子不想嫁,就在家中陪你和父亲!” “亏你读了那么多的书,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道理还不明白吗?” “可是,我愿意留在娘家一辈子!” 女儿家被问到亲事,哪一个都这样答的,就是岚儿平日里大方,真提到亲事也害羞起来,云娘便低声劝,“这种话在外面说说也就罢了,君子思求,少女慕艾都是人之常情。你有什么心里话竟还要瞒着母亲的吗?” 岚儿便伏在云娘怀里不动了,半晌却道:“其实我知道好多人都想娶我,父亲和母亲看中了靖海侯的二公子,可是我却不想嫁给他!” 云娘大吃一惊,玉瀚和自己的意思有这么明显吗?竟然被岚儿发现了! 一时间,她倒讪讪的,仿佛做坏事被抓了一般。赶紧又解释,“其实父亲和母亲虽然觉得靖海侯二公子很合适,但是总还要你自己喜欢才行。你既然说不喜欢了,我们定然不勉强你。” “娘,我真想过,靖海侯府领水军二十四卫,平日里时常在沿海,那里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自在。而且靖海侯夫人不是小家子气的人,且又喜欢我,我嫁过去一定万事顺利,比京城里的一些人家要轻松得多。” 云娘还是不想岚儿能懂得这么多,却赶紧道:“我和你父亲自然是这样想的,而且靖海侯府的公子果真也不错,我们亲眼看了数月。但是你若不喜欢倒没什么,京城里也不是没有好人家,我们另外再挑就是,总要你满意。” “母亲,你说什么是满意?” 这一句倒将云娘问住了,停了一停方道:“合上你的心思就是满意了。” “那我的心愿却不是这样。” 云娘便有了感觉,心里一沉,急忙问:“你是说?” “不错,母亲,我想做太子妃。” 其实云娘听到太子在别苑里建了马场时便有了异样的感觉,皇上皇后一向力行节俭,太子自然也从不铺张,现在突然间在别宛里修了极大的马场,又在岚儿出孝时第一时间请她去玩,这里面一定是有深意的。因此她才急着今天晚上就要与岚儿说说话儿。 可是,云娘又奇怪,太子早已经收了两名良娣,正妃虽然还没有定下,但是风声却传了出来。依岚儿的性格,再瞧不上这样的人,是以她才放心地让岚儿接了贴子去了太子别苑。 就听岚儿又道:“太子知道我喜欢骑马,因此将这么多年省下的俸禄和赏赐都拿来在他的庄园里置办马场,说是为的就是我以后随意可以纵马游乐。” “马场里,他还专门为我修了一个院子,里面放的都是我喜欢的东西,每一样都是他亲自选的,因为我们府里的孝期不好送来,便攒了一屋子……” “也不只这些,那年我们进京后,太子便对我极好,父亲和母亲在西南时,他又帮了我许多……” “太子,”云娘顿了顿,还是十分直白地道:“是皇后娘娘授意他与你交好,为的是巩固他储君的地位。” “母亲,我早懂,就是太子他亦承认,他最先对我们好是因皇后的授意,想拉拢我们府,但是他其实也是真心的。他说自在德胜门前见了我,就被打动了。”岚儿停住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而我,也觉得他很好。” 云娘亦不能反驳,太子确实不错,就是满京城里年龄相仿的少年中也要算是尖儿,言谈举止、文才武功皆是上乘,也不枉皇后娘娘用尽心血地教养他。 但是,“皇家并不同于别家,太子虽然已经正位东宫,但是谁又能保证十几年前的事情不再重演?历朝历代的太子位置都十分尴尬,太子妃就更难做了。就算是太子能顺利登基,皇后比起太子妃还要不易。这些你都想过吗?” “母亲,你当初嫁给父亲,不也是明知道武定侯府面临重重危险,却毅然地随父亲入京吗?” 云娘从未在孩子们前说起过,下意识地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只要略一推想就能知道啊?”岚儿不以为然地道:“当初我和崑儿在府里无事,便将府中的往事都推演了一回,便算出娘在侯府最危险的时候进的京,当时若一不小心,我们府就灰飞烟灭了。” 云娘看着女儿,早知道她聪颖异常,但是现在听了还是目瞪口呆。 岚儿倒没怎么样,却道:“我明白如果嫁到了靖海侯府,便过着轻松自在的生活,但是我宁愿陪着太子面对所有的难处。” “当年我不管武定侯府怎么样,一定要陪你父亲进京是不错,”云娘问:“可是,那是因为你父亲一心一意待我。反过来你再看皇后娘娘,就算是世上最尊贵的女子,可她过得好吗?” “我和皇后娘娘不一样,太子和皇上也不一样!” “太子已经有了两个良娣了,将来真若是登基,也少不了三宫六院……” “母亲,那两个良娣是皇上赐给太子的,可是太子连面都没见过一次,至于选妃,太子根本没有答应,他一直在等我!”岚儿轻轻地吐出,“而且他说他会像父亲对母亲一样待我。” 第229章 端午 云娘自岚儿到十岁上就思量起她的亲事,与玉瀚商量,两人的想法一贯地一致,那就是希望岚儿过得轻松自在,不愿意她嫁入天家。 为此他们夫妻颇费了些心思,一步步地铺好了路,将几位皇子都拒了。眼下府里的孝期满了,岚儿也正当花季,也该用心挑一个女婿——人好,对岚儿好,不管有什么事情,武定侯府都能拿得住,再不叫岚儿受一丝委屈。 本来什么都顺顺利利的,京城里出色的少年郎有意于武定侯府大小姐的也颇为不少,不想岚儿却不这样想。 云娘一时颇有些无奈,只想再给女儿好好讲一讲道理,她毕竟还是太小了,很多事情恐怕想处不够深不够透彻。 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劝,就听岚儿道:“其实先前我们府里守孝,我已经拒绝了他,让他另选太子妃,然后这两年我果真没有再理过他,就是送的信也没拆过,可是他今天告诉我,他一直会等到我嫁了别人才会死心。” 云娘立即醒悟过来,就在自己去西南的时候,岚儿和太子已经有了很深的情愫,可是她懂得玉瀚和自己的心思,因此本想将情丝斩断,可是太子并不想放手,又拖到了现在。 无怪四皇子五皇子的亲事早就尘埃落定,而年纪相差不多的太子却一直还在拖延,原以为是皇后娘娘和太子谨慎,现在才知道竟是如此的缘故! 她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轻轻拍了拍岚儿,“今天玩得太累了,你早些睡吧,母亲与父亲商量商量。” 岚儿乖巧地点头,起送母亲回去,却待母亲进门时突然笑道:“母亲,你和父亲不用太过担心,我一向很聪明的!”说着便跑了。 云娘回了房,心里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见玉瀚正坐在炕桌前看书,听到声音已经抬起头来看着她,便坐了过去,“岚儿,她竟然喜欢太子。” 汤玉瀚抬手将云娘揽在怀里,却道:“刚刚崑儿来过了。” “崑儿也知道了?” “嗯,他觉查出来了,劝我不要再反对姐姐与太子,而且他还想去羽林卫当差。” “他才十四岁!”云娘感慨了一声,崑儿这样小就急着当差,还不是想能够立足朝中,成为姐姐的助力?“这两个孩子啊!” “也许我们错了。” “恐怕是的。” 人的缘分真是难以预料,本想要岚儿与靖海侯之子多来往,但不想他们一再错过,但是太子却与岚儿在京城结下深深的情谊。想来自己和玉瀚在西南时,太子和岚儿两个孩子时常在一处。以他们的性子,一定非寻常少男少女们般的卿卿我我,反能在一处商量国中府中的大事,越发相处得好了,不知不觉就有了心思。 就是汤家守孝,也没有挡得住这情谊。 汤玉瀚和杜云娘早年都经历过感情的挫折,因此再做出棒打鸳鸯的事。 但是皇家,他们却又不能放心。 这一夜,两人辗转反侧睡不着,说了半夜的话。第二日用过早饭后,玉瀚带了崑儿去了书房,正色向他道:“你要去羽林卫当差的事情,眼下是不成的。以你的年龄,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将武功根基打得再牢固些,同时多读书,充实自己,再过两年,父亲考较你一番,如果能通过,我便为你在羽林卫谋一个小旗的职位,以后就全看你自己的了。”说着,拿出一个书单,“上面的书都是父亲觉得应该读的,你一定细读。” 崑儿接了,明白父亲的深意,“既然父亲要我再用功两年,我这两年一定专心于学业,将来出仕再不会堕我们侯府和父亲的声望!更要报效朝廷,就像父亲一样,以不世之功赢得皇家和天下人的尊重!” “万事需要度其形势,顺势而为,千万不要过于牵强,”汤玉瀚道:“父亲为什么不让你现在出仕?以你的武功才学,其实也已经尽够出仕的了,但是在心性上还是差上一筹。” “就比如只靠着掌握权柄得到名声地位,固然风光一时,终还是难以为长久,这些道理你还是没有真正悟通。所以,父亲还是宁愿你再于府里沉淀两年。” 崑儿点头,方才悟了,“我也是想着姐姐的亲事,就有些着急。” “你们姐弟自然要相互照应,但是如果你姐姐需要靠着你才能在宫中立足,那么她便不必进宫了。就如你将来若要靠着你姐姐才能在朝堂立足,那么也不必出仕了。” 崑儿低下了头,“父亲教导得是,我是有些浮躁了……” 与此同时,云娘将岚儿留在自己房里,也与她细细道来,“当年我和父亲相识出于偶然,后来他便遣了媒人,却是要纳我妾……你想想,当初若不是你父亲一片真心,母亲岂能离开江南?” “母亲不是不信太子对你是真心的,但是你想想,若是你没有子嗣,太子会怎么样?若是将来他再遇到比你美比你可爱的人,太子会怎么样?若是皇宫里有对你不好的人,太子又会怎么样?” “太子虽然答应要如你父亲对母亲一般对你,可是他哪里知道这些,当初父亲和母亲成亲时以为母亲是不能生养的,打算好了过继子嗣的……” “……” “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了,你还要想到,皇家永远不同于别家,母亲也曾与你父亲赌气要回江南,可是如果你进了宫,恐怕再不能出来了……” 岚儿听着,慢慢收了笑容,“母亲,我会认真再想想的。” “母亲也愿意你多想想,毕竟除了皇家,不管你嫁到了哪里,父亲和母亲都能帮上你,唯独皇宫,我们有时也是有心无力……” “不过母亲,我若嫁了还要父母亲跟着我操心的人家,就不如不嫁了……” 玉瀚与儿子在书房盘桓了一日,而岚儿就在母亲房里一起说话,一起用了午饭,然后又一同做针线。昨日的她未免有些张扬,今日听了母亲的话竟沉静下来。 但是,她思量了几日,心意却始终没变,“我信他!” 展眼就到了端午节,汤玉瀚虽然已经辞了左都督、兵部尚书等官职,可他还有武定侯的爵位、太子太保的虚衔,自然要入宫朝贺。云娘也按品大妆入了内宫。 方到了殿外,见一众夫人们正在等候,却有小内侍将云娘先引进了宫中,皇后娘娘正在殿后理妆,见了云娘便笑,“前两日便想招你进宫,想着你们府里事情一定极多,就放下了。今日特别早些叫你进来,我们先说说话儿。” 云娘才要行礼,早被皇后娘娘命人拉起来,“你要弄那些劳什子等一会儿到大殿上弄去,眼下我们不讲虚的,”又笑问:“岚儿的亲事你可有主意了?” 太子和岚儿的情愫皇后娘娘岂能不知?因此云娘便无助地一笑,“娘娘,如今你还来打趣臣妾!” “我哪里是打趣,是想帮儿子说情呢。” “这不是打趣,又是什么?” “难道许靖海侯夫妇去说情,就不许我来说情!” “敢情这些小事都瞒不过皇后娘娘!” “你说是小事,我却说是大事,”皇后娘娘便笑,“你们家的侯爷打仗,最重视的就是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我虽在深宫,却也懂这么个道理!” “如今皇后娘娘是成竹在胸了!” “瞧你这模样,仿佛我们家要强抢民女呢!” 云娘撇嘴,心道,若真强抢民女就好了,武定侯府有了理再不会许的,可是偏偏岚儿的心在太子身上,这才是任谁也没办法呢。 皇后娘娘却是极喜悦的,笑了半晌终于安抚云娘,“我们相交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我是真心喜欢岚儿的,从小便愿意她和太子能成亲,且他们年纪又相合。” “先前我也未免不会有借武定侯府之势稳定太子之位的心思,可是你们侯爷事情样样做得漂亮,虽然是容妃的外家,却再坚定不过地支持正统,支持太子,以家国之大计为任,倒让我明白联姻其实十分浅陋,远比不了世间正道、家国大义。” “可是,在我已经准备为太子另选妃嫔的时候,太子却非岚儿不娶,这要本宫怎么办?”皇后娘娘说着,戏谑地摊了摊手,十分无奈,“我又不能违心地说岚儿哪里不够做太子妃的吧!” 先前太子年少,又有承恩侯府屡次不称上意,贵妃当宠等等许多原因,太子的地位并不够稳固。但是,过了这几年,太子以他的嫡出身份、出色的才能和稳重的风格得到了皇上的肯定,以及朝中包括玉瀚在内的肱股之臣的支持,他的地位已经不容置疑。 承恩侯府早已经被打压,宠妃又换了新人,但这些其实对太子毫无关系,他凭借的是自己,而非外物。 近两年,皇上头风日益加重,时常不能亲视朝政,倒将朝中一多半的事情交给太子,又隐隐露出惮位之意,皇后娘娘再不若过去一般担忧,竟露出少有的可爱之态。 云娘却气了,“皇后娘娘又不是没嫁过女儿,偏在我面前炫耀!” “正是因为我嫁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未嫁,才懂得你患得患失之心!”皇后娘娘轻声向云娘细论,“广平和湖阳选驸马时我也一样,总怕她们所嫁非人,误了一生。你如今就是如此,我自己生的儿子,只论人才,不比靖海侯二公子、永昌侯世子等人差吧。” 云娘点头,但依旧不能释去全部心病, 皇后娘娘便拉了云娘的手道:“我知你心里不自在的是什么,你和武定侯爷情深意重,只怕岚儿将来遇到了负心的,其实我亦对太子说过,如果他想娶岚儿为太子妃,就要付出全部的心,若心有旁鹜,不如早做他想。你道太子怎么说?” “太子道,他不想将来携手共生的人对他如本宫对他的父皇一般。” 第230章 绕膝 皇后娘娘有许多事并不瞒着云娘,云娘亦知她曾无数次对皇上失望、伤心过,但是今天她还是第一次听皇后娘娘承认,“当时太子的地位还不若现在一般的稳固,我突然听到皇上发了头风,心里竟觉得十分地轻松。” 她的声音低得几乎不能耳闻,“太子正在一旁,他后来告诉我,他清楚地看到我脸上先露出了一丝喜意,然后才转为悲伤……” 殿后专门供皇后娘娘暂歇的一间小屋,只有一张妆台,两个绣墩,,门关得严严的,屋子里只她们两个,相对无言。唯妆台上一个雕成百花齐放形状的冰山袅袅地冒着白色的水汽,将那玲珑的冰花一点点地消融了…… 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并非恶毒的人,她对自己十分和善自不必言,对朝中各位诰命夫人亦相当宽厚,就连坤宁宫的下人们,她亦很少责骂。可是云娘却怀疑皇后娘娘一定曾经暗地里希望皇上早些死去。 大家都会以为皇后娘娘之所以如此,是因只有皇上离世,太子才能即位,她是盼着太子早早登上那高高在上的宝座呢。 但是云娘却明白,与其这样恶毒地猜测皇后,不如更明智地理解皇后娘娘,她着实过够了表面尊贵荣耀,实则内心惴惴不安的日子,她疯狂地盼着能有一天儿子登基称帝,自己成了太后,并非完全为了那高位,而是更多的是为了自保。 皇后太子表面上是除了皇上以后最高贵的人,但其实他们的一切都源于皇上,只要皇上一句话,他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特别是太子,他与其余的皇子又不同,若是被废,鲜有好下场,从被立为储君之时起,便只有两条截然相反的路。一条高高地通向天上,一条低低地落入尘埃之下。 皇后娘娘自然曾满心憧憬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在那可怕的重压之下,恐怕她日日更多的是提心吊胆地担心儿子被废,甚至更惨的结果。 是以皇上出事,得宜的就是太子,而在皇后娘娘的心里,儿子远无重于丈夫。所以她有如此之态,说起来也不过是趋吉避凶的人之常情。 何况这几年每于皇上风疾发作,皇后娘娘皆不眠不休地亲身服侍,起居药食十分经心,许多事情皆不假他人之手,想她和皇上几十年夫妻,经历了无数坎坷,又养育了几个孩子,也应该是有些情分的。 当然这点子情分远远比不了她对儿子的爱。 “我当时果真有一霎间是盼着他不好,这一点我不否定,也否定不了。太子应该明白,而他身为人子,于此的感悟恐怕是最深的,”皇后娘娘这时在镜子里又最后照了一照,仪态万千地站了起来,拉住还有些发呆的云娘,“我们去前殿吧。” 前殿参拜之后,大家又随皇后至太液湖,宫里办了龙舟赛,远远地就见皇上带着一众大臣在水边已经坐下了,大家上前见了礼,皇上便向云娘道:“别人出了孝都急着出来谋官职,只你们夫妻,倒似没事人一般,又是到郊外庄子里赏景,又是去琉璃厂闲逛,竟到了端午才来见朕!” 云娘瞧玉瀚在一旁含笑而立,知皇上必早已此言向他说过,遂连称“不敢。” 皇上一笑,却顾左右道:“武定侯与朕相交微时,生性疏朗,淡泊名利,然却有安邦定国的大才,堪为国之柱石。” 众人自然山呼“万岁”称是。 皇上便又道:“昔年,诸皇子选妃,武定侯便以不欲参与党朋后戚之争请朕将侯府长女置之待选之外,朕嘉其志向亦许之。” “如今,太子却以武定侯长女孝悌贤淑,才堪为妃再三向朕请封武定侯长女为太子妃,朕亦命钦天监卜卦,为上上大吉。因此,今日朕便亲自为太子向武定侯夫妇求亲,还请众臣为媒。” 太子和岚儿的亲事,玉瀚和云娘早已经默许了,岚儿是有头脑的孩子,千般思虑后还是选定了太子,这也是他们的缘分,就是玉瀚和云娘也决定不再反对。 成为太子妃,岚儿前面的路一定会很艰难,但是嫁到别家也未必就是一片坦途,将来的一切更在于太子和她两个人。身为父母,他们也只能祝福了。只是汤玉瀚与云娘还要先辞让一番,“臣女自小顽劣,恐当不得太子妃之任,且武定侯府已经出过数位后妃,还请皇上为太子另择佳妇。” “武定侯不必过谦,你家的女儿谁不知道人物出众,多才多艺,又擅骑射,”皇上便摆手笑道:“至于一姓之中有数位后妃的,盖皆气运所定,不需拘泥。” 武定侯夫妇便笑着上前领旨,“皇恩浩荡,臣夫妇自然许亲。” 今日皇上当众提亲,既是给了武定侯府极大的颜面,给了未来的太子妃极大的颜面,也为岚儿的将来奠定下了最稳固的基石,她毕竟是皇上在众臣面前向武定侯府提亲的太子妃,却非在众臣女间鳞选出来的,从根本上就高出一筹。 这时皇后娘娘早已经在皇上一侧升座,亦笑道:“太子,如今你岳父岳母已经答应了,你赶紧上前致谢,再择吉日上门送聘。” 太子便喜滋滋地过来给玉瀚和云娘深深地一礼,“多谢岳父岳母应允!” 玉瀚和云娘赶紧避开,“不敢当太子之礼,只盼着将来你们情投意合,携手一生。” 接下来的酒宴格外热闹,众臣皆为媒,便有人出来祝道:“若在民间,今日便为定亲酒宴,臣等恭祝太子太子妃和合喜乐,千秋如意!”大家陪祝,喜庆之语不绝。 一时间鼓乐大作,几巡之后,又有龙舟之赛;膳房进珍馐馔食、酒果菜蔬;许多文人吟诗做赋记之,繁盛之态不可记数。 及至吉日,皇家送聘,规模之宏大,绝非民间可比,太子亲至,陪同送聘之人皆为朝中重臣,就连抬着聘礼的亦自羽林卫中选出的将士,所送聘礼,黄金两万,马千匹,又有无数世上难得之物,光华耀目,自皇宫中抬出,入武定侯府,三日方毕。 太子大婚,礼仪繁复,皇上因身体孱弱,便有早些完成之意,且太子已经年过十六,依例早应娶亲,但是武定侯却一定将婚期定在两年之后,又是太子居中周旋,令钦天监选定了两年后的吉日诏告天下。 云娘于此事亦有些埋怨玉瀚,“两个孩子都愿意,年纪也不小了,你又何苦一定拦着!” “路遥之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两年我正要好好看一看太子。” “先前你又不是没认真考究过!”毕竟太子为一国储君,玉瀚为朝中重臣,不了解太子是不可能的。但是云娘却又突然悟道:“你定还有打算!” 玉瀚点了点头,“便是天家又如何,我定不能让我的女儿吃亏的!” 云娘想想,却不再问,“那就都依你,如此备嫁妆的时间倒充裕了。” 汤玉瀚便笑她,“已经备了十六年了,却还没有备好,我想再给你十六年,你亦有东西要备。” 云娘也笑,“按说天家已经备好了嫁妆,但是我想我们的毕竟是我们的心意。”原来女子嫁入天家还有一处不同于寻常人家,那就是嫁妆亦由天家准备。 是以皇后早为太子妃备下了丰厚的嫁妆,所有物件,皆为双数,单只金冠便有二十八顶,一年四季、各种场合各自不同,至于各类衣裳用品,更是尽极贵重。 纵然皇上和皇后不奢华之人,但是他们唯一的嫡子成亲,应该有的体面却绝没有少一丝一毫。 因此云娘原来备下的许多物品就未必能用得上了,此时她却又道:“不如我将一半的嫁妆交与你,由你安排。” 汤玉瀚点头,“总之有备无患罢了。” 两年之后,还未到迎娶之期,皇上因风疾日重,终惮位于太子,退居后宫荣养。因此原本的迎娶太子妃又升为天子娶妇。本朝立朝虽已经上百年,却第一次经历天子迎娶元后,礼部昼夜忙碌进奉新仪注,新帝御览之后,在仪注上添了一笔,“亲迎”。 历来皇子成亲,尚无亲迎之举,先前太子娶妃,一定要添上尚可勉强为之。但眼下皇上已经登帝位,再无亲迎之礼,但新帝却道:“皇后乃朕至爱女子,非亲迎不能示之朕之深情。” 故是日,新帝率百官亲至武定侯府,武定侯于门前恭候,延到正堂,新帝向武定侯三揖,武定侯还之三礼,陪入内室,见武定侯夫人,亦同礼。再入内,揖之皇后,皇后起,还礼,出母家,上丹舆,新帝乘马在前导入皇宫。 云娘见岚儿的车驾离家去了,两行眼泪不觉流下,却又拿帕子擦了,笑着向玉瀚道:“我是高兴的。” “高兴归高兴,可是未免没有不舍之情,”玉瀚轻揽着笑道:“好在接下来我们给崑儿办喜事,却是娶进门来的。” “下面的两个又是一娶一嫁,”汤玉瀚瞧着云娘,满脸的笑意,“也不知道再接下的是男是女。” 云娘就啐了他一口,“你倒乖觉,我还没说就猜到了。” “如此大事,我岂能不知,”汤玉瀚便笑,“我们如今亦要儿孙绕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此为止,正文完结了,感谢大家一路的陪伴,谢谢! 这篇文是作者 第一篇上首金的文,给了作者莫大的鼓励,一切都归功于大家的支持! 关于岚儿的亲事,是写这篇文时作者最犹豫不定之处,还在写辽东故事时就反复思考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没有让岚儿见到靖海侯的公子,也就是决定了岚儿不会嫁入靖海侯府。 为什么这样写,作者也很难说得太清楚,就是如此决定了。有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年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时,有一天他的女儿发现他在大哭,就问,托翁回答,“安德烈死了!”女儿就说,“那就不要让他死啊。”托翁摇头,“他必须死。”作者并不敢与托翁比,但是在人物的发展上,确实感觉到写着写着就不能随便逆转方向了。这也算给自己找的一个小小的借口吧,大家勿笑。 岚儿的性格并不全像父亲,也不全像母亲,作者觉得她就是适合做皇后的,那种气场十分强的女子。 番外今天晚上七时会更,然后过一些时间也许还会有。因为作者写文时的本意想将明清时出色的织品大部分写出来,但最后只写了妆花纱、改机绸、丝布、壮锦等几项,觉得有点意犹未尽,但最近太累了,总要等一等。 新文开了,打滚儿求预收!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