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书名:天下无妾 作者:绿意生凉 【文案】 身为一个无父母兄弟的孤女 出嫁前,一堆亲戚想抢她的嫁妆 出嫁后,一堆女人想抢她的夫君 对此,夫君大人淡定表示,六宫无妃算什么,他还要为她天下无妾! 有家长里短,有谈情说爱,有家国兴亡,有男女平权,更有一个父亲对女儿满满的爱,即使他只能陪在你身边十几年,即使他已不在你身边…… 本文服饰、典制参考汉唐宋明,但会根据本文情节需要加以改动。其实这就是个披着种田宅斗皮的女权文! 作者君能做到的是绝不弃坑,除非上帝找我去谈人生!此文慢热,正剧向非爽文,欢迎大家收藏养肥!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种田文 布衣生活 主角:周采薇 ┃ 配角:赵宜芝、秦旻、秦斐、崔护 ┃ 其它:宅斗、家国、男女平权 =================   ☆、第一回 刚过正午时分,燕京左安门外正是车水马龙,来往行人车辆络绎不绝。 几辆素幄马车候在城门外,足等了有一刻钟的功夫,方才挨到城门跟前,递交了路引,言明车中乃是安远伯府的表小姐,刚失了曾任过陕西左布政使的慈父,特来京城投亲。 待得马车终于驶入城中,又行过了宣武门,到得内城,耳闻得车外各种人声鼎沸,端坐在第二辆车中的一个少女终于忍不住揭起一角青布帘,从纱窗往外看去。 她自小生于湖南,长于江南,只在七岁那年,她母亲赵氏亡故后,曾被她父亲送到京城外祖母家,住了不过一年便又被她父亲接回,自此伴着老父在四川眉州老家逍遥度日。 想不到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她却又再次往燕京而来,只是这一次,慈父业已离她而去,她已是既失恃又失怙的孤女一个,独燕一只。 周采薇也不过看了片刻,便将帘儿放下,叹道:“我记得先时在外祖母家住时有一回去兴安寺里上香,曾从这条街上路过。不想,这才三四年的功夫,我竟有些认不得了。也不知外祖母府上是不是也有些许异同之处……” 她所乘的马车甚是宽敞,除了她这位小姐,还有自小奶大她的乳娘郭氏,并她的教养嬷嬷杜氏。 她乳娘郭氏听她这一感叹,立时便接口道:“咱们路上不是得了信儿吗,二舅老爷怎么也就去了!不是我说,这满府里姑娘几位舅爷,也就这位二舅老爷最是个正经能托负的,原先老爷还指望着有二舅老爷看顾于你,总还让人放些心,不想如今……” 末了又感叹道:“也不知如今这伯府里乱成个什么样子?唉,偏咱们这个时候去投奔,若是当初一直就在伯府里住着——” 周采薇虽然一向亲爱她乳母,听到这里,却忍不住打断她道:“妈妈快别这么说了,虽说我知道妈妈的心里是为着我好,觉着我若是三四年前就养在外祖母府上,这几年的情份处下来,总好过如今又去投奔。可是在我心里,却是无比感激爹爹当日将我接了回家,这三年多来能陪伴在爹爹的身边,尽享父女天伦,已是我莫大的福气了。” 杜嬷嬷也开言道:“姑娘这几年跟在老爷身边,确是获益匪浅,进益良多,于今后大有裨益的。” 她既是周采薇的教养嬷嬷,多少也知道她父亲是如何教导于她。初时心中还暗暗纳罕,想这大秦朝自立国以来,无论是西秦、北秦、南秦还是现如今私下里被称为燕秦的国朝,这近千年下来,从来都是慈母教女,严父教子,几曾得见这严父去亲自教女的? 初时周老爷请了她家去,她还以为定是为了教导这位小姐,哪知这一天中大半时间却是那位曾中过状元郎的周老爷亲自言传身教,竟还教了他女儿好些这世上女孩儿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初时她心中也是颇有几分微词,然则这三年处下来,再看这位采微小姐,却已和初时大不相同。 想她初到周府时,这小姑娘还是个极爱哭的性子,略有几分多愁善感,但跟在她父亲身边三年之后,却是心胸豁达、性情爽朗。纵然心中伤痛父母之丧,这一路上每每思及亡父亡母,也曾哭过几场,却到底不是迎风洒泪,见月伤心,不至于一味沉溺伤痛之中不能自拔。 杜嬷嬷是个经见极多的,知道她一介孤女,今后只怕居处大不易,但若有了这样豁达的性情和明慧的心性,纵使日后风急雨骤,未始不能如雪中寒梅,凌霜傲雪,亦有一树春信。 一时车中三人各自心中思量,不想那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再也不动,且闻得外面好一阵喧闹之声。 杜嬷嬷便略提高了声音问道:“可是前面有什么事不成,怎的就停了车?” 只听车外老仆周平答道:“说是前面有一伙子人打架闹事,将半条街的摊子铺子都给砸了个稀烂,还有那层层看热闹抢东西的人围着,将前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因此小的们只得将马停了下来,还不知几时能通行哩!” 周采薇听他这样一说,不由眉头微蹙,她们一行人甫一入城,便派了小厮前往安远伯府去报信,说是不消一个时辰便能赶到,若是在这里耽搁的久了,岂不令一众长辈久等,多少有些不好。 正待开口,却听车窗外又一个声音道:“周家侄女,只怕这里一时半刻通行不得,与其候在这里,不如另换条道吧!” 周采薇心中正作此想,当下便答道:“全凭邹叔叔做主,我记得从这里西边绕出去,向北行上一段,再向东行便可到我外祖母家所在的大桥胡同。” 她口中所称的“邹叔叔”乃是她父亲生前的一个至交好友邹甫,也是眉州人士,曾高中过殿试二甲传胪,做了不到一年的官,便辞官回乡,到处搜集话本小说,付印成书、刊行于世,言此为人生第一大乐事,远胜过做官发财。 她父亲周贽病故之时,因周家几代单传,再没有相近的亲戚,全赖她父亲这一帮至交好友帮着料理丧事,还千里迢迢的护送她到燕京外祖母家,让她心中感激不已。 当下周家这几辆车马便在邹甫调度下一一调头而去。周采薇心内却是有些奇怪,也不知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嚣张,在天子脚下还敢这般大打出手,滋扰民众,闹得整条街都不得安生。先前自己在京中住着的时候,可是从来没听见过这等事儿的。 却听车外也在有人感叹,“哎呀呀,想不到这小霸王跑出去两年多,再回到这京城里,还是这般成日的惹事生非,打人毁物!” 另一个道:“简直是更加变本加厉,比起先前来还要闹得更厉害些,也不知是被哪路邪神给附了身!” 又听一人哈哈笑道:“说不得是到了该说亲的年纪,这才心里恼恨异常,一团邪火越发的要找东找西发散出来呢?” 这话一出,便听得车窗外一阵哄堂大笑声,好似人人都知道这小霸王为何对说亲一事这般恼怒异常。听得车内的周采薇心下好生奇怪,怎的这世上还有对说亲满肚子不乐意的男子? 可惜此时她的马车已向西行出一段子路,再也听不到下文了。 绕了一大圈,好容易终于到了大桥胡同安远伯府,周采薇命人去西角门通传,想起她父亲头一次带她到这府里时的情景,心下也有些黯然。 却听车窗外一个婆子回道:“还请表小姐稍待片刻,自从伯爷去了,这些日子府里乱得很,何况今儿又……,那些猴儿们个个都翻了天了,见表姑娘过了申正还没到,一个个不知道跑到哪里躲懒去了。如今软轿到是有,只是找不到抬轿的小厮,还请姑娘再稍待片刻罢!” 奶娘郭氏有些变了脸色,忍不住小声嘀咕道:“这也太怠慢小姐了,咱们一入城门就遣了小厮来通报的,这才晚了多大功夫,竟连几个小厮都找不齐?”末了又感叹一句,“想咱们上一次到这府里,可是跟着老爷小姐从正门进去的。” 周采薇心下也正有些不自在,听她奶娘这样说,少不得安抚道:“妈妈,二舅舅新丧,府里想来正是忙乱的时候,家下人躲懒也是有的,何况我们也确是到得晚了些。你也是在伯府里住过的,如何不知府中之人,便是舅舅舅母他们也常有从角门出入的。” 至于三年前为何会从正门迎入他们父女,多半是因为当时父亲身居高位,乃是从二品的一方大员! 话虽如此,可是周采薇到底忍不住又揭起了帘布,想看一看安远伯府他们父女曾走过的正门。不想这一揭帘看去,又是一惊。 只见伯府大门外围了一圈人,从人群缝里隐约可见几辆挂满了白幡的灵车,并几个身穿丧服之人,留神细听之下,竟似还有妇人孩童的哭号之声。 周采薇想到方才那婆子的半句话头子“何况今儿又……”难道这府中又有什么别的事发生不成? 这时那婆子又来回道,说是小厮已找齐了,请她下车上轿,往二门里先去拜见太夫人。 待周采薇上了软轿,行至一垂花门前落轿,一个婆子上前打起轿帘,她乳娘将她扶出来,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往太夫人所在的煦晖堂上房行去。 这一路行来,但见府中丫鬟仆妇俱着素服,个个低眉垂眼悄然肃立,满庭寂然,连鹦鹉画眉之声也不曾闻得一声。此时正是花红柳绿的四月天,但在这安远伯府却是如秋日一般萧瑟压抑。 只见五间上房的正门边立着的两个丫鬟,见她来了,一个打起帘子,另一个喊道:“太夫人,周表姑娘来了。” 周采薇进到明间里,抬头那么一看,心下又是一惊,原来堂上所坐者,除了她外祖母罗氏太夫人外,她的几位舅舅舅母竟全都在座。 舅母们在倒也罢了,可是舅舅们怎么也在?到是兄弟姐妹们只有宜芝表姐一人立在太夫人身后。 早有丫鬟取过锦垫来放在地上,周采薇先给她外祖母磕头见礼,“外孙女周氏见过外祖母,愿外祖母身体康健!” 罗氏太夫人心中有事,只随意看了她一眼,摆了摆手道:“起来罢,见过你舅舅舅母。” 周采薇一一拜见过,这些大人此时心中均悬着一事,不过略问了她几句也就无话,只有最后和她见礼的赵家大小姐赵宜芝细细将她打量了一番。 见她穿一件白绫袄儿并月白色比甲,下系着一条白纱挑线裙子,一头青丝在一侧绾了两三个小鬏,簪了一枚白玉梅花簪,鬓边戴着一朵白色绢花,余发拢成一束披于肩后,只在两耳边垂下两绺来用素色头绳结束。 赵宜芝只觉这位周家表妹三年多不见,出落的越发眉清目秀,超逸脱俗,那一双明眸尤其夺目。 罗氏太夫人又问起她此番带了几个人来,唤进来一瞧,除多了一位嬷嬷两个小丫鬟外,其余三人却是先前跟着她来的乳娘并那两个丫鬟。 周采薇忙道:“这位杜嬷嬷,是父亲在世时为我请的教养嬷嬷,她家中已无亲人,便跟我来了京城。还有一位邹家叔叔,他是父亲生前好友,这一路上亏他千里护送。” 五老爷赵明砚道:“甥女放心,我已见过这位邹先生,命人安排住处好生相待,只是今日不巧有些旁的事务,不及深谈。” 太夫人此时想起一事,不由揉了揉眉心道:“我原想着等你快到了,提前三五日再给你收拾住处,不想福建那边突然传来急报,说是你二舅舅突发急病而亡。这一道晴天霹雳让我和你二舅母两个一下子都病倒了,府里乱成一团,我也就没顾上这桩事儿,只如今……”太夫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五太太罗氏。 五太太何等乖觉,一见她婆婆兼姑母看过来,便立刻开口道:“先时大姑娘在咱们府里时,便是住在我院子里的,按说原该再跟着我住,我又常恨没生个女儿,在我心里便把大姑娘看做自己女儿一般相待的。” “只是近日府中实在太过忙乱,母亲和二嫂都病了,将府中管事之职暂时托付于我,我又是从没管过家理过事儿的,生恐哪里出半点差错,若是大姑娘再跟着我住,只怕我反倒无暇照顾教导姑娘,反慢待了姑娘。何况我那院里铭哥儿和锐哥儿也都大了,虽是合家亲眷,但男女有别,多少也有些不便。” 原来安远伯府里除太夫人所住的煦晖堂是三进院子外,其余几位老爷所住的院子皆是五进的院落,第二进院子的厅房和东西厢房是给老爷和少爷们住的,在第三进院子处再设一小垂花门,其后是太太和小姐们所居正房和厢房的第四进院子,是为主院,在主院之后又盖了一溜后罩房,为姨娘们所住。等少年爷娶亲了再另搬到一处三进小院里,未娶亲之前都是和父母住在同一处大院子里的,只是亦内外有别罢了。 太夫人听了,略一沉吟,道:“老五媳妇这些日子是忙得很,只怕没功夫照顾到你。”只是这除了老五媳妇院子还能把这外孙女往哪里送? 只听一人道:“母亲,不如让大姑娘住到我院子里吧,正好和我们芳姐儿做伴。”却是大太太汪氏。 太夫人皱眉道:“不妥,你方才没听见老五家的说吗,你那院里钧哥儿今年都十六了,难道就方便不成?” 宜芝虽然知道大太太那院子不住倒还好些,可是看周采薇眼圈微红,孤零零的垂首立在那里,这样一个名门闺秀此时竟连个栖身之地都还没有着落,不由心中一动,开口道:“祖母,不如便让表妹先跟着我住在西厢房,我们姊妹俩一道住在您院子里孝敬您可好?” 太夫人想了一回,到底还是同意了。“周丫头,你就先和你宜芝表姐住吧,一应分例都和你表姐妹们一样。你表哥们此时都不得空,改日再见吧。宜芝,你和王嬷嬷带你妹妹去西厢房,让蕙姐儿她们都过来见过姊妹。我和你舅舅们还有些事要谈。” 二女施礼告退后,周采薇跟着宜芝出了上房,沿着右侧穿山游廊往西厢房而去时,却见几个婆子领着一个淌眼抹泪的妇人并一男一女两个孩童正从甬道上走来。 表姊妹俩不由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奇怪,这三人是什么人,怎么俱都穿着斩衰的丧服被领了进来?   ☆、第二回 且说周采薇到了宜芝所住的西厢房,宜芝一面命人替她整理行李,一面命人去请伯府里其余三位小姐。 周采薇在这府里住过一年,知道这府里共有四位小姐,宜芝虽在姊妹里排行第一,却是四房四舅舅的嫡女,她还有一个庶妹赵宜菲,行四。行二的是大房大老爷的嫡女赵宜芳,还有一个二房的嫡女,也就是刚过世的安远伯赵明硕的独生女儿赵宜惠,排行第三。 一时姐妹们都来了,彼此见礼,其中有那先时和采薇交好的,此时见姐妹重逢,自然极是亲热;也有那先时不过尔尔,面上也就淡淡的;更有那唇边噙着一抹别样笑意,只恨还有个太夫人房里的王嬷嬷在一边盯着,不然定要趁势取笑几句的。 奶娘郭氏候在一边,手上捧着自家小姐一早预备好送闺中姐妹的表礼,每人一对儿蜀绣湘妃竹制的团扇,两方蜀绣的帕子,一对儿银香球,另有一套妆匣,不过巴掌大的一个小匣子,里面小镜子、小梳子、小抿子,各种妆具□□齐全,且打造的极其小巧精致,惹人喜爱。送给她各位表兄弟的则是笔墨纸砚四色礼物,已另差人分送了过去。 宜蕙便先笑道:“这个妆盒子倒小巧精致,日后出门做客带上这个最是方便不过,我可要多谢你了,送了这么个好玩意儿给我!” 众姐妹们也不过聊了一会子,直到掌灯时分,才有人来传话说是太夫人吩咐几位姑娘今儿就一道在西厢房用晚饭。一时饭送过来,因是孝期,皆是素食,众人倒都没什么,只有四姑娘赵宜菲一见又是满桌青菜豆腐,偷偷撇了撇嘴。 一时各人无话,默然用饭,哪知才吃到一半,忽然一个小丫鬟冲进来,一脸的惊慌,连声喊着“三姑娘,三姑娘!” 宜蕙微一皱眉,起身走过去道:“我正与姐妹们用饭,怎的这般没规没矩,大呼小叫的?” 周采薇记得这丫鬟是二舅母卢氏身边的一个唤做夏菊的小丫头,只见她凑到宜蕙耳边也不知说了句什么,宜蕙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眼中满是忧急之色,匆匆丢下一句,“众位姐姐妹妹,我们院子里有些事儿,我先回去了。”便快步而去。 众女虽然心中也都好奇,却是彼此看看,谁都没说什么,只有宜菲道:“三姐姐怎么这就走了?也不知有什么急事,饭都不吃就跑了。” 宜芝把脸一板,“‘食不言,寝不语’,教养嬷嬷没教过你规矩吗?” 宜菲虽心中不忿,到底只敢撅起嘴角儿,再也没言语一声。 一时姊妹们吃完了饭,漱过口吃过茶,便纷纷告辞而去,各回了自己的院子。宜芝放心不下祖母,叮嘱了采薇几句,便往正房而去,只留下采薇一人独坐灯下,指点着她带来的香橙、柑橘、枇杷、芭蕉这四个丫鬟收拾带来的行囊,铺陈床铺。如今是再比不了从前,想她上次入住伯府,哪里要她和丫鬟们操心这些,无论是住的房舍还是里面一应摆设铺陈,都是早已精心齐备了的,只等她来受用。 她一边口中言语着,心下却不由想到方才所见穿着齐衰丧服的那三人。再想想方才拜见各位长辈时,几位舅舅的心不在焉,难道外祖母所说之事便是和这三人有关? 她此时尚不知这三人身份,自然无从得知这三人的到来于安远伯府而言直如平湖投石,溅起波澜无数。 此时刚回到自己房里的大太太汪氏就忍不住一脸幸灾乐祸的跟大老爷说道:“都说刚过世的伯爷最是个正经不过的人,跟着他去福建的王姨娘病死之后,咱们的伯夫人要再给他送一个姨娘过去,硬是被他给辞了,这些年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咱们伯夫人的好福气呢!没成想,原来人家早就金屋藏娇,不但纳了个外室,还生了好大一双儿女,如今拖儿带女的找上门来了!” “依我看,那个外室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先前报信的人是怎么说的,不是说二叔的灵柩要到明天才到吗?怎么今天就到了,给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不然的话,若是咱们在郊外迎灵的时候发现这对母子,倒还能悄悄的打发了,如今被她母子三人披麻带孝跟在灵车后头在咱们伯府门前哭闹这么一嗓子,这是要硬逼着咱们家认下她来。” 说着又朝东边努努嘴,“这下那边可有得瞧了,原先想着二房没有儿子,这些日子那边四房和五房为了这个伯爵的位子,争得那叫一个热闹,五老爷连他嫡亲的外甥女都不顾了,自个快马加鞭的跑回来,不就是为了跟他亲哥哥争这个爵位吗? 这时大老爷才说了一句,“虽然四弟为长,可他也实在太不成器了些,又素日不得母亲欢喜,倒比不得五弟声望极佳。” “那老爷是觉得五房更有胜算些?” 大老爷摇摇头,“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汪氏忍不住道:“那这爵位,咱们……” 大老爷与她做了多年夫妻,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立时道:“快息了这份心罢!我再是长子,也只是个庶长子,就是二弟死了,那边也还有他一母同胞的两个嫡出弟弟,还有那几个嫡孙,哪里就轮得到我了。” 口中虽如此言道,但是一想到二十多年前父亲去世时自己离那伯爵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却功败垂成,到底是心有不甘。哼!就算这爵位和自己无缘,也要给那边添些乱子才好! 大老爷勉强压下胸中那一口闷气,想起一事来问道:“今日在上房,你如何说要接周家那丫头过来养,他们那边是素日和我们不大亲近的,你又何苦去自讨没趣,被母亲给了个当众没脸。” 汪氏一脸委屈道:“我这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一房想着,我是想这丫头的父亲当了那么些年二三品的高官大员,就剩下这么一个女儿,纵有一半的产业依律要交归国库,下剩的那一半想来也是极丰厚的,若是……” “这丫头的嫁妆只怕也没多少,听说她父亲临终上表将大半家产都上交国库了,这才被追赠了个三公之一的太傅,谥号文忠。便是还有个几万两银子,只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四房和五房早盯上了,当时为争谁去蜀地料理三姐夫的丧事直吵了一天,到底是五弟赢了。结果他前几天一回来是怎么说的,他说姐夫生前早有安排,请他一位好友处理一应产业,除大半上缴国库外,余下一小部分由那人亲自送到燕京给外甥女做嫁妆,因近日路上不大太平,所以那人便推后几日跟着蜀地运送钱粮的官车一道进京,过些时日就到。” 汪氏听了撇嘴道:“谁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假话,若只是个托词呢?他若是早把银子卷到手了,另编出这么个人来假说送嫁妆,最后消失不见,把个赃名儿都扣到个假人儿身上。” 不独大太太心里存着这个疑问,就是五太太罗氏心中亦有几分是这样想的,她正第三次问五老爷,“我的好老爷,难不成真有那么个人专门给周家丫头送嫁妆,那周家的产业你就一个指头都没碰着?” 五老爷一脸的烦闷,“都跟你说多少回了,我到眉州的时候,姐夫都已经过了五七,他之前早把一应后事安排妥当,家业田产早已清理完毕,只说会托人送来燕京面呈给母亲,留给我的只有一千两路费银子,谢我万里奔波来接他女儿。” 罗氏叹道:“唉,也不知这丫头到底还有多少嫁妆,可是就算她有再多嫁妆,到底也是无父无母。若是周姐夫不曾辞官,又长命百岁的话,她倒是铭儿的良配,我瞧她这几年倒是出落的越发好了。” 五老爷此时一门心思都在那一件大事上,不想自家夫人因今日见了周采薇,勾起了心中两件心事,便只顾着唠唠叨叨,不由烦躁道:“别尽扯这些有的没的,到是想想正事要紧,早知这趟蜀地之行劳而无功,当初我就不该同四哥去争这份苦差事,反倒险些坏了我的大事。如今二哥那边突然冒出一个野孩子来,这爵位的事儿只怕……” 五太太却不以为然,“怕他怎的,不过是个外头养的奸生子,连个庶子都算不上,纵然长得再像二伯,可这户籍上没他的名,他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母亲又是最不喜小妾庶子之流的,便是认下她母子,这爵位也不会给他一个庶子,等二嫂有了正经嗣子,哪还轮得到他。何况那野孩子这会儿突然冒出来,只怕不用我再去跟母亲说,二嫂就会先想着立个嗣子了。” “这长幼有序,咱们要想明着跟四伯争只怕有些难办。要想得这个爵位,就只有立嗣子这一个法子,到时候嗣子对庶子,可是有极大胜算的。倒是四伯那里,他一个兄弟跟人家儿子争,这会子只怕正头大呢!” 四老爷此时果如五太太所言,正头大如斗。在他一个宠妾的房里急得来回走圈。 那宠妾柳姨娘便道:“老爷这是急什么,不过是个外室子罢了,最多不过让二房分他些财物罢了,这爵位上哪里争得过老爷呢?” 四老爷道:“真真是无知妇人,你还当这是前些年,我瞧上头的意思,自打在律法里明定外室子亦可分得在室子一半家产后*,就很有些抬举外室子的意思,去年有一个外室子因其父家再无近亲,只几个远亲,因荫袭之职给了远亲,他一纸状纸告上去,居然将那荫袭之职给争到了手。” 柳姨娘惊诧道:“居然真有这样的事儿,这上头怎么会抬举外室子呢,现如今说的好听叫外室子,我记得先头都是叫做奸生子的?” 四老爷把她拉到床上,放下帐子,等两个人窝在被窝子里头脸对着脸,这才压低了声音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当今坐在最上面那位就是外室子出身,能不抬举外室子吗?” “老爷我告诉你,这可是皇室秘闻,我也是刚知道不久,据说当今的生母最先不是过是个在茶馆卖唱的,不想先帝爷爷微服出游,不知怎的看上了她,因她身份实在低微,不好弄进宫里,就养在外头专门的宅子里。不想过了几年,在先帝爷爷养在外头的那些女子中独她一个有了身孕,还说是梦日入怀。” “于是先帝爷爷也就没管早先永嘉皇帝留下的嫡长子五岁后才能生庶子的宫规,带她去见了当时的皇后,然后让她先做了皇后身边的宫女,等孩子生下来,一见果然是个儿子,这才封了她为选侍,后来一路晋封到了妃,如今居然母以子贵,荣升成太后娘娘了!”   ☆、第三回 那柳姨娘听了这等皇室秘闻,简直是兴奋的两眼直冒光,她此前只知道当今不是正宫皇后所出,是个妃子生的庶子,这才在继位之后一力提高妾室的待遇,先前若庶子为官为其母请封诰命,都得先给嫡母,等嫡母死了才能轮到其生母,可如今则是嫡母庶母一并受封。还有先前嫡子可是不用为庶母服丧的,如今也得服一年的丧,妾室原要为正室守一年的丧如今也减到了三个月。 先前律法明定妾室是不许扶正为妻的,便是皇室里也是如此,想那孝德太妃亲生的儿子当了光宗皇帝,结果活着的时候始终只是个太妃,等死了才被追封为太后,还是入不了太庙的那种。可到了当今的生母孙太后这里,跟朝臣们吵了三年硬是从太妃给升级成了太后。 没想到这等厉害的女子最开始居然连个妾室都不是,还是个养在外头的!这样的一个外室最后都能扶正成太后,那她这个良妾说不得哪一天也能扶正当个正室太太,若能是个伯夫人那就更美了! 于是柳姨娘忙问道:“若上头真这么抬举外室子,难不成这爵位就真给了那个不知从哪里爬出来的野种?” “这——”四老爷沉吟了一下,“这可不好说,总之还是得继续打点,还有五弟那边,也得防着他弄出什么妖蛾子来和我争。总之还是得找人打点啊,可是这打点的银子……” 柳姨娘赶紧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淌了两滴泪出来,“看到老爷这般着急,奴家真是恨自己不是个大富人家的女儿,不能带给老爷丰厚的嫁妆,若是奴家能有万金的嫁妆,奴奴一定全都拿来给老爷使费,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可恨奴家是个没钱的。明儿奴家就去太太那儿跪着求她,求她看在这事关老爷前程,合家前途的份上,把她的嫁妆拿出来救救急,先给老爷使费。” 四老爷见爱妾如此为他着想,急他之所急,心中大为感动,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明儿还是我去要吧,你去了,我怕她趁机又刁难你,让你受委屈。” 这夫妾俩在被窝子里头亲亲热热的谋划着,只可怜了夜夜独守空房的正室太太李氏,此时还不知自己的那点儿嫁妆又被人给盯上了,还在可怜她二嫂。她素日是极羡慕她二嫂与五弟妹的,只因二伯虽也有几个妾室却是最给正妻体面的,不像四老爷那般,眼里心里就只有个妾室柳姨娘。 哪成想,那样尊重正妻的男人居然也会在外头养外室,真是让她大失所望,如今看来,妯娌里只有一个五弟妹是有福的,五老爷房里连个妾室姨娘都没有,就只守着五太太一个,这才是当真难得的好福气。 而被可怜同情的伯夫人卢氏,此时心中所余却只有愤怒。 下午在太夫人的上房,当她听到那个女人说是她夫君的外室时,她只觉得这是哪里跑来的疯女人在这里胡言乱语,可是等她看清那两个孩子的相貌时,她一下子呆住了。 那一儿一女,居然长得都和她刚刚亡故的夫君极为相似,那个女人还拿出了一封信,是她的好伯爷亲笔写的承认她们母子三人身份的书信,结尾处居然还请她善待她们母子…… 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外室,她居然一点儿都不知情?这十几年来,他长年镇守海防,留她一人上下里外掌理这诺大一个伯府,上孝婆母,下教女儿,可是他却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生儿育女,怪不得不肯让她再送姨娘过去,才不是体恤她独自理家的辛苦,而是人家早就有了合心意的。 最最令她痛心的是,那个叫赵宜铴(qin)的男孩,居然是在她的钦哥儿亡故的时候出生的,她的钦哥儿死了,那个时候她的夫君不在她身旁,而是在跟另一个女人生了另一个“铴”哥儿…… 那是怎样一种锥心之痛,一下子让她昏了过去,上一次她昏倒是因为得知夫君病死的噩耗,可是这一次,却是为了他的私生子又昏死过去。 卢夫人真恨不得干脆就这样眼睛一闭再也不睁开才好,可是耳边女儿的哭声渐渐由远及近,这可是她仅存的骨肉,唯一的一个孩子了。 卢夫人到底还是睁开了眼睛。 宜蕙见母亲终于醒了,反倒哭得更是厉害,“娘,娘你终于醒了,我好怕,真的好怕,女儿已经没有爹了,不能再没有娘……” 卢氏伸出颤巍巍的手,摸了摸女儿的头,勉强笑道:“蕙儿放心,娘不会有事的,娘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以后,再不会了,娘再也不会想不开了……” “娘——!”宜蕙觉得醒过来的母亲似乎有哪里和先前不一样,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一样。 “夏荷,你去拿个炭盆进来。”卢氏吩咐她的大丫鬟,又对女儿道:“好孩子,你去把娘妆盒里第二个抽屉里那个用红缎子捆成一束的信函给娘拿过来。” 等宜蕙取过信来,卢氏早已自己坐起,接过那一捆书信,并不解开缎带,只是拿在手中怔怔的瞧着,良久,才道:“蕙儿,你知道娘为什么会又昏过去吗?” 宜蕙嗫嚅道:“女儿,女儿方才听丫头们说了……” 卢氏点点头,“那就好,我也不用再费唇舌跟你说一遍。不管那两个孩子将来有没有名份,我的孩子只有你一个。” 见夏荷将炭盆端了来,卢氏也不再说话,一扬手就将手中那捆书信扔到了炭盆里。 吓得宜蕙发出一声惊呼,她知道这些书信都是父亲写给母亲的,母亲一向极为宝贝它们,珍而重之的收藏在她的梳妆匣子里,可是现在居然—— 她自幼与父亲相处时日无多,在她心中自然朝夕相伴的母亲更为亲近,不由惊恐又担心地问道:“娘,你——” 卢氏定定的看着那捆书信在火中渐渐化为灰烬,轻轻地道:“你放心,娘没事,娘的病也会很快好起来的,便是为了你,娘也会长命百岁的。” 是啊,她怎么能死呢?枉她之前还为没了夫君那般伤痛?为了这样一个负礼忘义的夫主伤心而亡,实在是太不值得了。 更何况若是她死了,那她唯一的女儿宜蕙怎么办,难道也要她的女儿如周家那个小姑娘一般无依无靠、寄人篱下,被人欺负算计吗? 窗外隐约传来一下又一下的打更声,卢氏将女儿紧紧的抱在怀里,虽然眼中仍有泪水滑落,却再不是为她的亡夫而流,而是为她自己,还有她可怜的女儿。 直到过了三更,宜芝才一脸疲惫地回来,周采薇急忙迎上几步,“姐姐回来了。” 宜芝见她因为等自己这会子还没安歇,心下微有些歉意,“真是对不住妹妹了,劳你等到这么晚。实在是今儿的事真是……,咱们先洗漱吧,然后躺到床上也好说话。” 一时二人洗漱完毕,换了寝衣,并头躺到宜芝所居北次间的楠木拔步床上。宜芝先道:“今儿晚了,劳妹妹先和我挤一晚上,等明儿我让她们把南次间收拾出来,妹妹先住那里,咱们姐儿俩一人一间。对面东厢房从十几年前起就被祖母用来做了库房,住不得人了。” “劳姐姐为我费心了,今日我还要多谢姐姐,若不是姐姐邀我同住,我还不知——”她如今虽已不像头回在这府里住着时那么爱哭鼻子了,但想到下午上房里的那一番情景,仍是眼酸鼻涩,心中酸楚。 宜芝幽幽叹了口气,“我也只不过是物伤其类罢了,我比起你来又能好多少呢!” 采薇听了有些不解,“姐姐为何这样说,我如今是父母兄弟皆无,姐姐虽然生母去的早,可到底还有父亲、祖母、你那继母又是你姨母,况外祖母又疼你。” 却听宜芝低声道:“别看如今我面儿上父母双全,可所能依靠者也只有一个老祖母了。”继母虽然待她不错,可到底不是亲娘,且性子又懦弱,反倒时时要她小心护持。祖母虽然疼她,可只怕有些事儿祖母也做不了主。至于她那个亲爹,她早就不指望了。 周采薇细细回想先前她住在这府里时宜芝和她父母之间相处的情形,心中隐约有几分明白,就听宜芝又道:“还有一件事儿,先前咱们回西厢房时不是见到三个穿齐衰丧服的人吗,那个妇人原来是二伯的外室,那一子一女是她给二伯生的孩子。我之所以服侍祖母到这么晚才回来,就是因为这件事儿闹的。” “啊?!”周采薇实是吃惊不小,她外家这几个舅舅,她父亲最为推崇的也就是她这个二舅舅了,带她回祖籍福建泉州时还特地带了她前去拜见这位舅舅,说他品性仁厚且颇有才干,镇守海防、抵御倭寇,于国有功,想不到竟—— 周采薇定了定神,小声问道:“外祖母没让姐姐先不要说出去吗?” 宜芝“嗯”了一声。 “难道外祖母打算要认下她们母子三人?”不然的话定是会尽力不让这个消息散布出去的。 “不认又如何?二伯是祖母最心爱的儿子,她能忍心见他的骨血流落在外?更何况,那个妇人是个有心计的,今儿在大门前命她一双儿女摔丧哭灵,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看见,只怕不认也得认,只是苦了二伯母。” “咱们用饭时,宜蕙姐姐匆匆而去,是不是二舅母有什么不好?” “二伯母一气之下,又昏过去了,她先时的病还没好呢!” 周采薇除了长叹一声,也不知说什么好,还是宜芝道:“早些睡吧,你也累了一天。” 周采薇应了一声,她虽然旅途劳顿,但此时却怎么也睡不着,在一片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只管胡思乱想,一忽儿想到二舅母,一忽儿想到宜芝,最后又想到她自己。 她父亲临终时曾对她言道:“那伯府里虽有些不如人意之处,但有你二舅舅二舅母在,为父去岁又带着你亲去福建托付于你二舅,他们总不会亏待了你一个孤女。” 不想如今被父亲认为可堪托孤的二舅舅急病而亡,二舅母又自顾不暇。家中最大的长辈——外祖母,似乎也并不怎么喜欢她,便是上回她来伯府,所有人都疼她宠她,待她极好,外祖母也仍是待她淡淡的。至于五舅母,先前待她何等亲热,如今却是客气里透着些疏远…… 想她七岁那年来这里住时,虽然因为接连失去了兄长、母亲,又被父亲送到这人生地不熟的京都来,可是那时这些亲戚都是待她极好的,况且到底还有父亲可以依靠。 可如今呢?这安远伯府没了二舅舅这个主心骨,正乱成一团,偏她这个孤女又在此时到来,无依无靠、寄人篱下,没有半点倚仗。她只觉放眼望去,除了一片漆黑,不见丝毫光亮。父亲既然知道这府里有不如人意之处,她也不是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为何还定要她来投奔舅舅家呢?   ☆、第四回 第二天一早,采薇和宜芝起来洗漱完毕,一起去上房服侍太夫人用饭,方到了门口,却见王嬷嬷出来说是太夫人因昨晚睡得晚,这会子还没起来,请两位姑娘自用早饭。 二人回去用过了早饭,宜芝便道:“我要去看看二伯母,你去不去?” 采薇点头道:“二舅母身子不好,原该去问安的。” 二人各带了两个丫鬟跟着,宜芝走着走着,想起一事来,“昨儿太过忙乱,忘了跟你说,如今二姑母也住在咱们府里,带一个表弟两个表妹住在西边那处小跨院里,就在三姑父接你回去那一年,二姑父过世了,二姑母既无公婆,小叔子又去了云南任上,她便带着儿女回了府里来住,因这几日正是二姑父的三周年祭日,她带着表弟表妹回乡祭奠去了,过些日子就回来。” 周采薇与这位姨母只见过几面,略问了几句,又问道:“不知大姨母身子可好?” “前几日大姨母带着表哥们来看过祖母一回,想来身子康健。” 表姊妹俩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慢慢走到卢夫人所居的正院,行到正房前命丫鬟先去通报一声,不一会儿就见宜蕙亲自迎了出来,将二人请进去。 二人见卢夫人虽仍是一脸病容,但眼中却再没有之前那种哀恸,反透出一种淡淡的神情来。 卢夫人靠坐在床上,招招手让采薇坐到床边上,拉过她手道:“好孩子,昨儿委屈你了,我病了这么些日子,竟没能顾得上你,你父亲曾特地写了一封书信来,将你托付于太夫人和我,是舅母对不住你,不但昨儿让你受了委屈,日后也不知能不能护住你一二。” 周采薇先时虽是和五太太住在一起,和忙于理家的卢夫人相处不多,却也知道自已这位二舅母为人是极好的,品性刚直,处事极为公允,将一个伯府掌理得井井有条。便微微笑道:“舅母言重了,昨儿不过是些小事,倒是舅母这些日子虽然心中难过,可更要保重身体,便是为宜蕙姐姐,舅母也要保重才是。” 卢夫人拍拍她的手,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太夫人来看夫人了!” 卢夫人连忙便要挣着下地来,采薇和宜兰都忙上前来搀扶,几人正在这里忙乱,罗太夫人已经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不让她起来,仍命她在床上半躺着。 “我本就是来看你的,若是这么一折腾又着了凉,那我岂不是来给你添病来了,快躺下,盖好被子。” 三姐妹急忙给太夫人请安,老太太问了几句卢夫人的病,看了三个孙女一眼,“今儿天气好,你们姐妹去后园子里逛逛吧。” 三女便知太夫人这是有话要和卢夫人讲,而且多半是和那个外室有关。宜蕙虽然极想留在这里听祖母要说些什么,可到底不敢有违祖母的话,一步三回头的跟着宜芝她们出去了。 不想罗太夫人开口所言的却是另一件事儿,“有一桩心事老早就在我心里存下了,本想前些日子就跟你提的,只是我病着,你也病着,这件事也就耽搁下来了,可是如今却是不能不提了。” “你是我的嫡长媳,嫁到我们赵家近二十年,无论是孝敬舅姑还是掌家理事,样样儿都是极妥帖的,还给我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孙儿,只可惜我那小孙子福薄,养到两岁上就去了,若不是这些年硕儿长年累月的在福建镇守海防,你必定还能再给我添上几个孙子。” 卢氏一听婆母提到自己早夭的儿子,本已干涩的眼睛里又淌出泪来,若是她的钦儿能好好的活着,便是再冒出七八个奸生子来她也不放在心上。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这儿女缘都是命,如今你身边只有一个蕙姐儿,到底是个姑娘家,将来是要出门子嫁到别人家的,不能承继嫡长这一房的宗祧,硕儿又是我最看重的嫡长子,总不能就这样让他绝了后,倒不如给他过继个儿子,立为嗣子,便是你老了也有个依靠。” 卢氏也是大家族出来的,这些日子虽在病中,可也大概知道这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况她婆母又来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她若要过继个儿子来,只怕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她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母亲觉得哪位侄儿与媳妇有这母子的缘份?” 太夫人长叹一声道:“说起来我通共五个儿子,只硕儿和老四、老五是我亲生。老大是庶长子,因着当年袭爵的事儿和咱们嫡支向来是面和心不和。老三也是个庶子,活到十四岁上就去了,连亲也没成。老四是个不成器的,至今除了个庶子,竟连个嫡子都没有,硕儿虽是行二,却是这伯府里的嫡长子,他的嗣子怎能是个庶子出身?” “何况,老大和老四都只有一个儿子,不管是嫡子还是庶子,便是他们愿意过继,咱们也是万万不能要的。这么一算下来,就只有老五家有两个儿子,还都是嫡出。那两个孩子又都是极好的,明理懂事,很是知道读书上进。我已经问过你五弟五弟妹,他们也都是愿意的。” 卢氏心中冷笑,这能不愿意吗?只怕过继这主意便是五太太跟太夫人提起的。 太夫人见卢氏不说话便道:“你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如今府里是个什么样儿情形,想来你心里也是明白的,便说如今你们二房的情势,你是必得给硕儿过继一个正经的嗣子的。” 卢氏神色一变,隐约猜到太夫人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嘴唇轻颤,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罗太夫人看着脸色憔悴、神情委顿的嫡长媳,叹道:“昨儿的事,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我也没想到硕儿他竟会干出这等荒唐糊涂的事来,竟在外面养女人,还弄了两个孩子出来!” “如今人家找上门来,若只有那么个女娃儿,随便给她几两嫁妆银子打发了也就是了,便是不认也是使得的,可是偏她还有个哥儿,虽然没名没份的只是个奸生子,可若是人家告到衙门里要分家产,依着新改的律法,便是户籍上没他的名字,奸生子也是有权分产的。若你有嗣子,便只给他嗣子的一半家产,若你没嗣子,则你们二房的产业除了蕙姐儿的一份嫁妆,余下的便全是他的。” 卢夫人只觉得心中气苦,她不知是哪个混帐东西改动的律法,她在家中孝敬舅姑,主持中馈,操持着一家老小上下百十多号人的衣食住行,还有与各府的人情往来,劳心劳力、任劳任怨。更何况,若非她娘家的助力,她夫君赵明硕也不会在仕途上这般顺风顺水,一路升到了将军之职。 可那个姓胡的贱人都为这府里做了什么,一个出身娼门的□□,不过是爬上了她夫君的床,侥幸生了个儿子,竟然就要大模大样的来分走他们二房的产业?那她这么些年到底是为谁辛苦为谁忙,到头来全是替这些下作之人做嫁衣裳不成? 太夫人如何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就是她也觉得这新改的律法实是狗屁不通之极,就是给她们这些正室夫人心里添堵的。可是再对这律法咬牙切齿又能如何,这世道还不是那些制定律法的大老爷们说了算,她们这些家中妇人除了在心里骂上几句,又能如何? 她握着卢氏的手,继续道:“何况便是不论分产之事,那两个孩子咱们只怕也得认下来才成。” “母亲!”虽然卢氏心中也不是没想过此种可能,但听婆母直接这样说出来,卢氏还是悲愤道:“难道母亲真要认下那两个孽子吗?倒不是我嫉妒,若他们的娘,那个胡氏是个好人家的女儿,我万没有不答应的。这些年我前前后后也给伯爷纳了几房妾室,哪个不是身家清白的姑娘家,可这个胡氏,她是个什么出身,勾栏院里出身的米分头,入过贱籍的下贱女子。若她是个好出身,伯爷为何不敢跟我明说纳了她为姨娘,就因为伯爷知道她的出身是放不到台面上来的。咱们又不是那小门小户的人家,不以纳妓为耻,咱们这样的尊贵人家若真让这等女子入了家门,便是姐儿们回头说亲只怕也是多有妨碍的!” 太夫人长叹一声,“你说的这样我何尝不知,可是你不让她进门,难道就于姐儿们说亲没有妨碍?那胡氏早计较好了,昨儿她披麻戴孝、拖儿带女的在我们府门口哭了那么一场,闹得人尽皆知,只怕今儿京中已经传遍了安远伯有个外室儿子。若咱们不认下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少舌头会嚼说你不慈,连伯爷唯一的儿子都容不下,有了这样善妒不慈的名声,只怕将来蕙姐儿说亲也难。” “更何况,硕儿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嫁给老伯爷十几年,连生了三个女儿才得了这么个儿子,他小时候被他那黑心的庶兄不知道背地里在老伯爷跟前上了多少眼药,明里暗里吃了多少亏,险些连爵位都被那个下作胚子抢了去,幸而他是个上进能干的,硬是撑起了这么一份家业。那两个孩子,尤其是那铴哥儿就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这个当娘的总不忍心看他英年早逝却没个亲生儿子延续血脉。一夜夫妻百日恩,你和硕儿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那孩子总是你夫君的骨血啊!若是放任他们流落在外无人管教,或是将来行差踏错,入了歧途,说出去也一样是丢他们父亲,丢咱们伯府的脸啊!” 卢氏心中冷笑,再是他的血脉,也是他和别的女人生的,和我这个正室夫人有甚相干?可她便是心中再不情愿,也明白这两个孩子只怕是一定要留在府中的。“母亲若喜欢那两个孩儿,留下倒也无妨,只是那胡氏——” “我知道你是想留子去母,我昨儿想到半夜,这法子只怕不行。这胡氏不是个好相与的,若咱们只要了她的两个孩子,把她赶出去,她必不肯依,到时候满京城的闹出去,咱们面子上便好看吗?何况这两个孩子也都大了,一个十四,一个十二,又是从小养在她身边的,这要不见了亲娘,能不闹腾吗?还不如把她索性拘在府里头,横竖咱们府里也不差她一口吃的,只是图个面子上好看罢了。” “可是她的出身?”卢氏出身高门,又因一事向来最不耻的便是那些品行不端的下贱女子,这胡氏的出身就是梗在她心里的一根刺。 “那胡氏既敢告诉咱们,一是她说了假话也没用,咱们自能查出来,倒不如她老实交待的好;二是她在府门前那么一闹,无论她是个什么出身,只怕咱们都得认下来。好在硕儿十几年前就给她脱了贱籍,她又是从福建过来的,想来京里的人除了咱们多不知她底细,到时候就说他是硕儿在福建那边纳的姨娘,纵然她出身不体面,可只要旁人不知道,不至于损了名声,也就是了。” 卢氏心中气苦,如此一来,那个野孩子倒是可以认祖归宗,一下子从个奸生子摇身一变成了个伯府少爷,那胡氏也得了个姨娘的名份,她那好夫君既保住了名声又有了亲儿子,便是太夫子也多了个亲孙儿,真真是他们一个个的都得了好,可是她这个元配发妻呢? 太夫人见她也不说话,只是怔怔的掉泪,不由得亲自拿了帕子替她拭泪,“好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咱们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硕儿既然十几年前就给她脱了籍,却一直没正式纳了她,想来在硕儿心里也只是想拿她一直当个外室养的,等孩儿们大了,给他们些钱男婚女嫁,分出去过日子,不想让他们和咱们府里有什么牵扯的。没成想,他突然就得急病死了,这才让那个女人找上门来。” “就算咱们认下那两个孩儿来,也不过是庶出,那女娃儿到时候随便许个人家,公中依例出些嫁妆也就打发了,并不要你费心。这爵位自是给你的嗣子,断不会给他一个庶子,最多二房的产业分他一半也就罢了。到时候你自有嗣子可以依靠,他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那母亲的意思,是想把锐哥儿过继到伯爷名下?” 锐哥儿是五老爷的二儿子,自来长子都是不过继给人的,若要从五房这一支选,那就是赵宜锐了。 罗太夫人却摇了摇头,“不是锐哥儿,我想让你过继铭哥儿。” 卢氏心中一惊,虽然这两个侄儿都已经大了,断不如过继幼儿还能养得熟些,可这舍长取幼,放着幼子不送却把自家的嫡长子送来过继,这也太招人眼了罢!五房为了这么个三等超品的伯爵,真是连嫡长子都舍得送给别人当儿子? 太夫人却道出原委来,“那胡氏生的铴哥儿今年都十四了,锐哥儿才十岁,总不成又弄个庶长子出来,自然要选年岁比他大的铭哥儿才好,无论嫡庶还是长幼都能压得住他。” 便是上旨请求袭爵,也更容易些吧,卢氏心道。想了想,还是问道:“母亲是想让铭哥儿袭爵?” 罗太夫人点点头,“铭儿过继给你们二房,他就是你的儿子,便是袭了爵,也仍是你们二房的爵位,何况蕙姐儿若有这么个伯爵兄弟照应,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卢氏自然也希望这爵位仍能留在他们二房,只是……,“铭儿虽然年岁大些,可到底还不到十五岁能承爵的年纪,况他又是过继,若是四叔那边……” “你放心,我会亲自上表为铭儿请封袭爵的。这爵位是祖宗们和硕儿拼死拼活,拿命挣下来的,万不能交到老四那个不成器的东西手上,让他给败坏了。” 太夫人一提到四老爷赵明硙就是一肚子的气,“从小儿他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文不成武不就,只知道跑马听戏,明知道当年那个庶出的孽障险些把他嫡亲二哥的爵位抢了,居然还整天和那边混在一起,硬是吃了人家算计,被大太太的两姨表妹迷晕了头,弄回来个未婚先孕的柳姨娘,气死了我给他寻的好媳妇,至今内闱不修,连个嫡子都没有,这样的混帐东西哪里配袭爵。” “既是你同意了,我这就去和族长说,后日是个好日子就开了祠堂把铭哥儿过继到硕儿和你名下。等把这过继的事儿一了,再让胡氏给你敬茶。” 卢氏知道她婆母为什么极为不喜四老爷,就因为四老爷是个宠妾贬妻的,她孝敬了罗太夫人近二十年,知道她婆母是最不喜妾室的,从来没像别的婆母那样主动的往儿子房里塞过人,况二老爷又长年不在府里,因此婆媳间相处的到是不错,没成想如今却是她这个最不喜妾室的婆婆要逼着她认下胡氏做姨娘。 “母亲,我知道这碗茶早晚都得喝,可我就是心里头——,我心里头堵得慌啊!母亲!” 罗太夫人想起她自个早些年的情形,忍不住眼睛也红了,“娘知道你心里苦,娘也知道这事儿恶心,可纳妾、外室这些恶心人的事儿,哪个正房太太没经历过呢?现在这些个富贵人家的老爷们哪个不是姬妾成群,甚至连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都不守,不等嫡子降世就先让庶子爬了出来!” “想当年,我有娘家撑腰,我那婆母还不是把她侄女儿硬塞给老伯爷,让庶长子抢在前头出了世,果然到后头袭爵的时候闹了好一场气,险些连爵位都给他抢了去,可最后呢?我就是再不想见那个庶孽,还不是得让他继续住在这伯府里,每天忍着恶心见他到我跟前来请安。娘跟你说,咱们做女人的,摊上这些事,也只有一个忍字,谁让咱们是女儿身呢?男尊女卑,这女人啊,生来就是忍辱受苦的!”   ☆、第五回 且说周采薇和宜芝、宜蕙三人往后园去赏玩春景,她二人见宜蕙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知她惦念母亲,少不得故意引她说话观景,以分其心。 京城寸土寸金,安远伯府并不甚大,只在后头留出一小块空地来,引了活水挖了一处荷池,上边搭了曲曲折折几弯廊桥,边上又堆了几处假山奇石,并植些香花绿树,虽不甚大,但因用了些巧思,倒也别致有趣。 三人走到池边,正倚着栏杆看那池子里的金鱼儿戏耍,就见从东边过来两个人,一高一矮,俱都穿着白色孝服。三人正想回避,便听其中一人喊道:“大姐姐,三妹妹!” 宜芝与宜蕙俱都停下步子,微笑道:“我们还以是谁呢,原来是你们两个。” 原来这二人正是五老爷的两个嫡出公子,伯府的三少爷赵宜铭和四少爷赵宜锐。他二人行到跟前,作揖道:“大姐姐好。”四少爷赵宜锐又多喊了句,“三姐姐好,周表姐好。” 赵宜铭看着周采薇道:“听说周妹妹昨儿就到了,可惜我们兄弟昨儿被罚抄书不得空,没能及时去和妹妹见礼,还请妹妹不要见怪。妹妹送我们兄弟的礼都收到了,那几样笔墨纸砚样样都是好的,我们极是喜欢,难为妹妹还想着我们!” 周采薇福了一礼,只抿嘴笑了一笑,并没有说什么,宜蕙却问他,“既是昨儿要上学念书没空,怎么这会子倒有空逛园子?” 赵宜锐笑嘻嘻道:“今儿先生病了,放了我们一天假,三哥就拉着我来逛园子。” 宜蕙见她三哥一双眼睛只顾盯着周采薇看,笑道:“三哥哥,你是来逛园子呢还是来见周妹妹的,先头她住在咱们府里时,你就跟她顽的最好,回回有什么新奇好玩的都第一个捧到周妹妹面前,把我们这些姊妹们都丢在一边,我可都给你记着呢!” 赵宜铭赶忙把眼神转回来,笑道:“不过是碰巧在园子里看到你们罢了,不想周妹妹也和你们一起。三年多不见,周妹妹出落得越发好了,先时我送你的雪球还养在我屋子里,哪天我抱它来给你玩。” 周采薇先是脸上有些发烧,后来一听他说起雪球,想起那只白猫幼时圆滚滚肥嘟嘟的可爱样儿,不由得又是怀念又是感伤,“只怕雪球儿如今大了,也早忘了我了。” “不会忘的,”赵宜锐突然嬉皮笑脸的来了一句,“三哥每天都要跟它念叨一遍薇姐姐,那雪球儿再忘不掉的。” 赵宜铭脸上一红,抬手就想把他弟弟抓过来打一顿,不想宜锐早溜到周采薇身后,抓着她袖子道:“薇姐姐救我,我哥他要杀人灭口。” 周采薇不着痕迹的把袖子从赵宜锐手中抽出来,她幼时和这兄弟俩同住在五房院子里,是玩的极熟的,可如今彼此都大了,自己已然……,况五舅母又对自己起了疏远之意,他二人再这样口没遮拦、拉拉扯扯的,只怕—— 还是宜芝开口斥道:“先时大家都还小,这些玩笑话倒也罢了,如今都长了好几岁,哪里还能再如小时候那样,四弟你若是再这样没口子乱说,看我不告诉五婶婶去。 赵宜锐吐了个舌头,正要再说什么,就见一个丫鬟跑过来喊道:“三少爷、四少爷,五老爷正找你们呢,快些回去吧!” 兄弟俩忙别了三个姐妹,匆匆回到五房所居的院子,到了正房,就见父母都在炕上坐着,眉眼含笑的望着他们两个。 然后赵宜铭就听他爹娘说要把他过继给二伯父二伯母当儿子。 他立刻就跪下了,“父亲、母亲,可是孩儿不孝,不然你们为何要将孩儿送给别人?” 五老爷一瞪眼,“那是你二伯父,哪是什么别人?太夫人能挑中你,那是你的福份。” “儿子是咱们这一房的长子,哪有把长子舍出去的理儿,怎么不把弟弟过继给二伯父?”赵宜铭仍梗着脖子道。 五太太忙道:“我的儿,如今咱家的事儿有些为难之处,正是因着你年纪比你弟弟大,才选中你的。如今也不怕你们知道,你二伯父在外头有个外室,生了一儿一女,看在那儿子份上,你祖母要认下他们,若是不过继个大的过去,那就是个庶长子,你祖母是最最厌恶庶长子的。” 虽然父母没告诉他,可他们兄弟俩早听到府中那些风言风语了,此时见父母也不瞒着他们了,惊讶道:“祖母当真要认下他们三个?” “嗯,日子都定好了,后日是个好日了,先把你过继的事儿办了,再后日就让那胡氏给二嫂子敬茶。” 伯府西侧的一处狭小院落里,胡氏看着方才王嬷嬷送来的几件衣裙首饰,忍不住喜极而泣。 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 那位太夫人身边的嬷嬷说,三日后就让她给伯夫人敬茶,过了这道手续,以后她就是伯府里的正经姨娘,她的一双儿女也就有名有份了,虽然是个庶的,可到底过世的伯爷就她的铴哥儿这一根独苗,到时候什么不是她儿子的。 还好她够机灵,一早软磨硬缠着伯爷给她写了一封说明身份的书信,以备不测,没成想,还真派上了用场,不过她当初是怕刀枪无眼,伯爷死在战场上,没想到最后却是突发的心疾要了伯爷的命。 “娘,你怎么哭了,方才那几个人来给我们量尺寸,可是要给我们做新衣服穿吗?”她女儿拽着她的袖子问道。 胡氏忙拿袖子抹抹眼泪,笑道:“娘这是高兴的,咱们终于熬出来了,娘的芬姐儿以后就是伯府的小姐了!” “娘,那我呢,妹妹是伯府的小姐,那我就是伯府的少爷了!”她儿子赵宜铴也嚷嚷道。 胡氏一脸爱怜的摸了摸儿子的小脸,“我的儿,只怕你的造化更大些,说不得这爵位都是你的呢!” 赵宜铴一脸的不敢置信,“娘,难道我还真能当个小伯爷不成?可是我……”他还没被冲昏了头,多少还记得自己的出身。 胡氏戳着他额头道,“你出身怎么了?如今坐在龙椅上那位当年还不是和你一样的出身,后来才得了个庶子的名份,等到嫡子死光了,这龙椅不给他给谁,可不就和你如今的情形一样吗?娘不是早跟你说过,你爹的嫡长子两岁上就死了,如今他只你一个儿子,先时你爹也跟我说过要把你认祖归宗好继承这爵位的。” 这胡氏如今真个是志得意满,一肚子的欢喜雀跃之情只恨没处去扯开了嗓子好纵声高歌上那么几曲。更恨这日头怎么这么磨叽,好半天才从东边走到西边,又好半天才从东边又升起来。 这三天于胡氏而言,真可谓是度日如年,好容易千盼万盼,总算盼到了给主母敬茶的日子。 那一日,胡氏起了个大早,先将自己收拾得清爽了,再给两个孩子穿戴好,因是孝期,送来的衣裳仍是一身白衣。早有人来领了她去正院卢夫人处。此时胡氏再看这府中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再没有头一次入伯府时的那一丝忐忑,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些家业以后全都是我儿子的! 胡氏左手牵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踌躇满志的走到正房,见太夫人和几位太太们都在,几位少年小姐们都立在身后。 太夫人示意她身边的一个大丫鬟叫翠云的捧着一张纸递给胡氏,说道:“这是我代硕儿纳你为妾的契书,你看一眼,若是没什么异议的话,便按个手印,以后你便是我赵府二房的姨娘了。” 那胡氏出身娼门,什么“露滴牡丹开,鱼水得和谐”之类的小曲儿虽会唱个百十套,却是大字不识一个,便让她儿子替她看过一遍,见没什么差错,便拿拇指沾了印泥,在纸页下面摁了个红手印子。 太夫人又道:“还不给你主母敬茶。” 早有丫鬟将茶递过来,胡氏接过双手捧着,袅袅婷婷的走到卢夫人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将茶递过去,口里道:“妾胡氏请夫人用茶!” 卢夫人略停了一停方才伸出手去接了过来,用盖碗撇了撇浮在上面的茶叶,微一低头做了个喝茶的样子就把茶碗撂到一边,实则那茶水连唇都没沾。 太夫人也不以为意,横竖这就是走个过场,见这两道手续都齐备了,便道:“让两个孩子来给他们母亲请安。” 这两个孩子这几日早被教导过要喊卢夫人为母亲,虽然心中不愿,也还是磕了个头,别别扭扭的说了一句,“孩儿给母亲请安!” 卢夫人微一点头,从一旁拿过一个金项圈递给赵宜铴,一对金累丝嵌珠镯给了赵宜芬,“这是我给你们的见面礼,既然你们管我叫母亲,日后就要听我的教诲,友爱兄弟,和姊妹们和气相处。”她婆母倒也想得周到,早把给这对兄妹俩的见面礼替她备下了。 二人谢过了,卢夫人便将赵宜铭拉到身前笑吟吟道:“这是你们的兄长宜铭,在家中排行第三,却是我们这一房的嫡长子。” 那胡氏原本正眉花眼笑,待听了这一句,那脸上的笑立时就没了,睁大了一双眼道:“太太说什么?咱们房里不是只有铴哥儿这一个独苗吗?”哪里又出来一个嫡长子? 卢夫人不紧不慢地道:“铭儿原先是五叔的嫡子,因五叔不忍见他二哥身后连个承继宗祧的嗣子都没有,便将铭儿过继给了我和伯爷,昨儿已经在祠堂禀明了祖先,如今便是我的亲儿子,我们二房的嫡长子。” 胡氏顿时就急了,扑上去喊道:“太太,伯爷明明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还要过继别人的儿子呢?太太!您是嫡母,铴儿他也是您的儿子啊?更何况,伯爷当日答应我的,说他几个弟弟想给他过继儿子,他都不答应,因为他已经有铴儿了,他还说要把这爵位给铴儿的,太太?” 卢夫人尚未开言,太夫人早斥责道:“你是个什么身份样人,就敢这样对着你主母大呼小叫?到底是外头进来的,一点规矩都不懂,王嬷嬷,还不快带几个婆子好好教教胡姨娘咱们府里的规矩。” 立时便有几个婆子媳妇一拥而上,有拽她胳膊的,有扯她袖子的,七手八脚的把她往外拖。 胡姨娘一边挣扎,一边大喊道:“你们要干什么,放开我,还不快放开我!太太,我情愿在家谱上没我的名儿,你把铴哥儿记到名下吧,让他当你的亲生儿子,他才是伯爷的亲生骨肉啊!”没喊两声,就被塞了满嘴的汗巾子,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两个孩儿见亲娘被人欺负了,哇哇叫着要冲上来护她,另有几个养娘早看住了,拉扯着不让过去。 太夫人道:“你们姨娘既已签了契书,就是我赵府的人,自然就要守我们赵府的规矩,等她学好了规矩,你们自然可以去看她,若是你们再这样闹下去,我就一辈子不许你们看她。” 吃她这一唬,两个孩子反倒吵嚷的更加卖力,撒泼似的双双往地上一坐,不住淌眼抹泪的,扯开喉咙直管叫着要他娘。 太夫人脸色一沉,“你们一个个都是死的,还不快把他们兄妹俩带下去,一人四个教养嬷嬷,先好生学学府里的规矩,若学得不好,便不许他们吃饭,只给喝白水。” 一面在心里气那胡氏,到底是个只知狐媚男人的下贱女子,这样两个好好的孩子硬是给她教成了这等的粗俗模样,也不知现下再请人来管教能不能再把这两个歪掉的树苗给再正回来? 太夫人揉揉眉心,一脸疲惫地道:“我原想着今儿就让他兄妹俩把合府的亲眷们都认一遍,不成想……,唉!罢了,等过几日他们学好规矩再放他们出来认亲吧。”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个月,直等到过世的伯爷赵明硕出了殡,入土为安,众人才又一次见到二房的这一对庶出兄妹。 此时伯府的二姑太太赵明香已经祭奠完亡夫,带着几个儿女回到伯府,正好这一日大姑太太赵明秀也回来看望母亲罗太夫人。 太夫人就命人把那对终于懂了些规矩的兄妹领了出来,一一见过众人,重定府中少爷小姐的齿序,赵宜铴十四岁在哥儿里排了第四,五房的赵宜锐变成了五少爷,赵宜芬十二岁在姐儿里也排第四,原先的四小姐赵宜菲就变成了五小姐。 一众小辈们正在这里姨妈、舅母、哥哥、姐姐、妹妹的乱叫问好,忽听一个丫鬟进来禀道:“老太太,咱们伯府门前忽然来了好几十辆马车,还有一位先生说要见老太太,说他是给咱位府里周表姑娘送嫁妆来的。”   ☆、第六回 自周采薇再住到这伯府里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起先还有人不时的替她惦记她的嫁妆怎么还没送过来,等日子一天天过去,却连个嫁妆的影子都看不到,便有人怀疑多半那送嫁妆之人贪了她一个孤女的嫁妆跑了,或是压根就没有专人给她送嫁妆这回事,她爹留给她的那点子奁产早被五老爷去眉州周家帮着料理周老爷后事时给吞干净了。 不想此时却忽然听得这几十只大箱子已然送到了大门口,不少人心里就又活泛起来。 太夫人扫了一眼众人,吩咐道:“请几位老爷陪那位先生进来吧!横竖我老婆子年纪一大把了,倒也不用避讳他。” 听话听音,几位太太忙带着少爷小姐们就要告退,独周采薇与卢夫人双双被太夫人叫住了,“薇丫头,既是你的妆奁,你且留下,还有二太太,也留下来在屏风后听听罢。” 过了足有一柱香的功夫,便见伯府的三位老爷们陪着一个青衫短须的男子进到上房。 这些日子周采薇没少听人在她耳朵边嚼舌根,话里话外的打探她那正运在路上的嫁妆,任这府里如何传开来些风言风语,她只不理。在她心里是从不曾怀疑耿家叔叔会有负父亲所托,她更相信父亲识人交友的眼光,她父亲在日,曾对她言道,他平生虽交游广阔,然知已却只二三,但个个可以生死相托,此生足矣! 此时见耿叔叔果然依约前来,心中实是欢喜无比,急忙上前见礼。她虽离开眉州还不到两个月,却已无比思念故土,此时再见到耿家叔叔,直如见到亲人一般,只恨这堂中所坐之人太多,不能同耿叔叔多叙上几句话,他便将正事交待完毕要出到外院。 且不说周采薇如何依依不舍的送耿先生出了垂花门,单说那二房的卢夫人一回到自己的正院房中,她的独女宜蕙便迎了上来,给母亲亲手捧了一杯茶后,便问道:“母亲,那位先生当真是给周表妹送妆奁来的吗?” 卢夫人点点头,见女儿一脸好奇,心知她更想问些什么,便故意住嘴不说,看女儿在那里纠结半天,才红着脸吞吞吐吐的道:“娘,孩儿知道不该这么问,可孩儿就是想知道,周妹妹她的妆奁到底有多少?” 卢夫人佯怒道:“这是你一个未出阁的大家闺秀该问的吗?” 宜蕙忙道:“娘,孩儿知错了,实在府里这些天关于周妹妹的妆奁传了好些话头子出来,孩儿这才有些好奇,不想却惹了母亲生气,孩儿以后再不会这样多嘴了。” 卢夫人见女儿如此乖巧懂事,又是这般的体恤孝敬她,不由将女儿拉到怀里,抚慰道:“若依着规矩,未定亲出阁的女孩儿家是不兴提嫁妆这些的,只是咱们家你父亲没了,娘再想长长久久的陪着你,也不能陪你一辈子,有些事现在就该跟你提点一二,免得你将来出了门子,对内宅中之事一无所知,不免被人算计了去,吃亏受气。” 宜蕙依偎在母亲怀里,只觉无比心安,“母亲要提点女儿什么,女儿一定好生跟母亲学着,将母亲的教诲句句都牢记在心,一辈子都不会忘!” 卢夫人轻抚她背道:“倒也不是什么教诲,娘只是想跟你说道说道你周家表妹的妆奁,便是你不问,娘也会跟你说的,实在是——,实在是……” “怎么了,娘,难道周表妹的妆奁少得可怜或是真的被人给吞了吗?”这些时日,府里不少人可都是这么传的。 卢夫人摇摇头,“你周家姑父可不是一般人,当年乃是三元及第的头等才子,想他在朝为官十数年,能做到官至二品的一方大员,定是个不寻常的。他既托了这人来送他女儿的奁产,那便是个靠得住的。你姑父就采薇这一个女儿,又怎么可能不给她备下一份风风光光的嫁妆呢?” 宜蕙偏着脑袋不解道:“我听人说周姑父将大半家产都上交国库了呢!” 卢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周姑父原本是有两个儿子的,可惜长到十几岁上双双没了,你姑母因此一病不起,虽然还有你周表妹在,可周家到底成了户绝,依律,只有女儿的户绝之家是要将家产的一半上交国库,余下的一半以归其女*。听那位耿先生说,你周姑父早在自己临去之前就已将一应家产安排妥当,周家共有三百六十多顷**田产,你周姑父除了将三百五十顷良田上交国库外,竟还又给国库捐了五万两白银,算下来竟是一共捐了二十多万两银子给朝廷。” “余下的家产大约还有八万多两,你姑父给老太太孝敬了约值万金的重礼,府里各房也各送了一份厚礼,四房合起来只怕也值万金,余下六万两的家产便留给你周表妹做了嫁妆。” 宜蕙不由惊呼道:“想不到周姑父家如此富贵,捐了那么多田产银子出去,周表妹还有这么丰厚的一份嫁妆,若是周姑父不捐那么多的话,周表妹的嫁妆岂不更是多了去了,嗯,足有十几万呢!姑父怎么不再多留些产业给表妹?” 卢夫人听了这话又在女儿额上点了一记,“若是你周姑父是个高寿的,便是给你表妹再多嫁妆也不怕,可如今呢,你表妹是个什么情形?父母俱亡,兄弟早死,只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若是你周姑父再给她留下个十几万的嫁妆,就犹如一个幼童手里捧着个金元宝行走于闹市,你看看可能守得住不被人夺了去?” “表妹怎么无依无靠了,她在咱们家住着,有谁敢欺负了她去。” 卢夫人反问她,“那若是这府里的人欺负她呢?仗着亲戚的名头欺她一个孤女,将她的嫁妆全给吞了去,她又能找谁说理去?” “这——”宜蕙还是有些不能相信,“大家都是骨肉至亲,何况咱家又不缺钱花,何至于要对表妹一个孤女做下这等,这等夺人妆奁的下作无德之事。” 卢夫人眼神有些复杂,“看来是娘之前将你护的太好了,好在现在让你知道人心险恶倒也不晚。便是骨肉至亲又如何,真到了利字当头时,便是亲兄弟之间也是斗的你死我活。远的不说,就说咱们府里,你大伯不是你祖母生的,只是庶出,却想凭着长子的身份抢了你父亲应袭的爵位,若说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所以不亲,可你四叔、五叔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如今为了这个爵位还不是争得跟乌眼鸡似的。你五叔甚至为了这个爵位宁愿把自己的长子过继给我当嗣子?” “更何况,咱们家面上看着光鲜富贵,其实不过是勉力支撑罢了,我掌了这么些年府中的中馈,还能不明白家中如今是个什么光景。娘如今也不妨和你说说,咱们府里的田产共有五百顷地,其中四百顷是功勋田,等这伯爵的爵位袭到头了,是要被收回国库的,还有一百顷地是祖上分了两次家后剩下来的田产。每年地里的出息不过两万银子左右,再就是五、六间铺子,年入也就是七、八千两银子,可这府里因生齿日繁,又要守着祖上的一应规制,每年的花销却要三万多银子才够,年年都要你父亲再补上七、八千银子方才够用。” “可如今无论是你四叔袭爵,还是你嗣兄袭爵,他们都是没个官职的,便是任了官,也不能够如你父亲那般是镇守海防的一员大将,能得来那么些银子。每年花费所需差的这七、八千两银子还不知从哪里找补呢?便是动用库里的存银,可库里祖上所余的存银也只剩下七万两,还有十位哥儿姐儿的大事没办,不管日后是谁掌家理事,都得有得烦。” “再者,咱家如今看起来还算是家大业大,可若一旦爵位到头了,或是那些没爵位的,其实手里并没有多少产业。设若现在分家的话,除了有爵位在手的那一房产业多些,其余三房所能分到的只是那一百顷祖产的四分之一,再加一、二个铺子,算下来一年最多也就二、三千两银子,哪里还能再过上如现今这等富足日子。” “要知道咱们府里这几房,每年的花用至少都要五、六千两银子才够,你大伯正是因为看透了这一点,也不管当日为了和你爹争爵之事闹得那般难看,硬是厚着面皮抬出‘父母在不分家,要孝敬嫡母’的幌子死活赖在这府里不肯分出去过。把争爵之事都推到他姨娘和你□□母头上,说他心里头是一心孝敬嫡母的,若是你祖母不认他这个儿子,定要赶他们出去,他就合家吊死在这府门前。若不是他们这般没脸没皮的混赖着不走,你祖母可是早想把他们一房分出去的。” 宜蕙头一次听她母亲如此细致的跟她讲这些伯府中的隐秘,不由听得有些愣神,好半晌才问道:“是因为这个,所以四叔和五叔才要想着方儿的来争这个爵位吗?” 卢夫人点点头,“你曾祖父因功获封的这个三等伯爵可世袭五世,到你父亲这里是第三世,还能再袭两世,自然是人人都想要的。其实说起来伯爵的俸禄也没多少,就是多了那四百顷的功勋田产,一年多入一万五千多两银子,可你周表妹的嫁妆就有六万两银子,能不让人眼红吗?” “更何况,她这值六万两银子的妆奁置办的也有些不大妥当。你周姑父留给你表妹的是眉州五顷中等田,并一所老宅和眉州街上两处房舍共值五千两银子,长安城中一处三进宅子,并周围五百亩荒地,值五千两银子。另有京城你姑母当年的陪嫁,京郊一处三进小院一座并三百亩地,也是五千两银子的产业。再有京中一处绸缎铺子,并正阳大街上两处租出去的店面,共值一万两银子,这些都是置办的奁产,还有陪嫁的几房下人及那几个丫鬟嬷嬷,不过一个小匣子就把所有的房契、地契、身契都装下了。” “余下的竟几乎全是现银,那位耿先生送来的那几十个箱子里除了约值五千两的古玩瓷器外,全是一箱箱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一共是三万两白银,其中一万两是给你表妹出阁时的压箱银,还有两万两银子则是托付给我们到时帮你周表妹来置办首饰头面、绸缎衣料、家具陈设等物。” “这份嫁妆有何不妥之处?”宜蕙听完可是没觉出有哪里不对,她倒觉这份嫁妆拟的还算蛮周全的,样样儿都想到了,只是为何要在长安再置下那么一份产业? “这第一处不妥的便是你周姑父送来的现银太多了,一下子送过来三万两现银,这现银是最容易被人私吞了的,若是送了东西来,别人想拿了去,总有些不方便处,若是有朝一日再被人认出来,那可就丢脸丢大发了。” “或许周姑父是觉得他若是提前为表妹置办好了这些首饰衣料之类的,等到表妹出阁时已全都是旧的款式,不时新了,这才送了银子过来,请咱们到表妹出阁的时候再为她添置。” 卢夫人摇头道:“那也可以用这三万两银子全置成田产房舍,每年入账的银子攒上个三二年,到时候也尽够给采薇添置首饰头面、衣料家具的了。那位耿先生说采薇的这些个产业,长安及眉州那两处你周姑父托了他来代管,每年所入用来交赋税及捐给眉山书院,燕京处的田亩及店铺则托我们府里代为照管,每年出息的三千多两银子便充为你周表妹在府中花用的脂米分钱。你祖母哪里能答应,只说府里自当替她照料铺子田产,可这三千两银子却会每年存下来到采薇出阁时全给她做嫁妆。” “唉,老太太倒是方正之人,只不知等真到了采薇出阁那一日,这三万两银子还能剩下多少!便是她那另三万两的产业,只怕最多也只能保住一半。” “母亲,这却又是为何?这些不都是有地契、房契的吗?哪能就这么容易被人吞了。” “我的儿,你只知有地契、房契等契书,却不知这契书上也是大有学问的。分为官契和私契,所谓官契就是要到官府去存个档,虽则入官契要交十税一的官契税银,可一旦入了官契的田产房产再要易主时,便需经官府确认核实无误,方可过户。不像那私契,因为没去官府上过档子,若是被旁的人将契书偷走卖了,那你的田产房产便都是别人的了。” “方才老太太因为眼花要我帮她检视那些契书时,我细细看了,陪嫁的那些仆从的身契和眉州、长安两处的产业倒都是入了官契的,便是京都这边,你姑妈陪嫁的那宅子和田产也是入了官契的。可这些房舍和田产每年并没有多少银子的收益,倒是收益极丰的京中那处绸缎铺子和那两间店面反倒没入官契,只是个私契。看那契书上的年日,像是你周姑父才置下不久的产业,想来是新买的还没来得及去顺天府办成官契,若是被人瞧在眼里了,只怕——” 宜蕙摇摇母亲的手臂,“娘,若是三哥哥袭了爵,到时候还是母亲掌家理事,咱们护着些薇妹妹可好?” 卢夫人却是摇了摇头,“便是你三哥袭了爵,只怕这伯府的当家理事之权仍在你五婶娘手里。我如今已是寡妇的身份,要守孝三年,哪里再方便出头露面主持家事,往来应酬各家亲眷,况你五婶娘又是铭哥儿的亲生母亲,她又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女,只怕便是等我守完了三年的孝期,这中馈之权多半也是拿不回来了,便是我想多护持些薇丫头,只怕也是有心无力。” “我如今还能做到的,也就是尽力想法将你护持周全,你的亲事我老早就替你谋划好了,你和宇哥儿既是姑表亲,又是小时候时常一道玩的,脾气性情都是彼此知道的,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在娘家时和你舅母之间姑嫂情份甚好,她也是极喜欢你的,你嫁过去后婆婆也不会为难你。还有你的嫁妆,娘也给你筹算好了,你是伯府嫡女,按例出嫁时公中会给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老太太已经答应我,等你出阁时公中会再多添一万两银子。” 宜蕙心中隐约有些明白,祖母会多给她这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多半是为了过继三哥为嗣子的事。“可是娘,若是多给了我,其他姐妹们那里……” “这倒不用怕,你是正经的伯爵嫡长女,嫁的又是兴安伯世子,到时候我请你舅母给你下三万两银子的聘礼,咱们府里就得一共拿出这么多的嫁妆来才成。到时候除了公中的两万银子,娘当年的嫁妆如今还剩一万六千两银子的产业和东西,娘只要留十顷地养老就尽够了,余下的全都给你。还有这些年你父亲送回来的银子我也攒了有两万两的银子,治下了几间铺面,回头我再把余下的银两全替你置成田产,所有的契书都上成官契,到时候就说是用你舅舅家给的聘礼给你置下的产业。这样算下来,我儿也有五万两嫁妆,娘看这三年下来能不能再给你攒些陪嫁出来,到时候比起薇丫头来也差不了多少。” “娘!”宜蕙扑到母亲怀里,心里又是感动,又有些难过,“娘,你为女儿如此费心,女儿……” 卢夫人爱怜地抚摸她的头发道:“傻孩子,娘就你一个女儿,娘不为你费心,还能疼哪个去?” 宜蕙仰起小脸,“可是母亲把大半的嫁妆都给了我,三哥哥那里……” “我儿放心,我当日就跟老太太说过了,我只你一个女儿,我的嫁妆自然是大半都要给你的,至于你三哥哥,等我寿终时便把身后余下的那些东西全给了他,也算全了我和他这一场母子情份。况这孩子心性倒不坏,不像是个会计较这些东西的。” 宜蕙再不说话,只是紧紧抱住母亲,从小她便少见到父亲,此时更是觉得便是父亲去了,便是她们二房失了这伯爵的爵位,只要母亲还在她身边,她就仍然如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用怕,一切都有母亲在,母亲自会护她周全,会让她不受到半分伤害。 “有娘的孩子是块宝,这句话一点也不假!”宜蕙在心中感慨道,不由又想到已没了娘,爹也没了的采薇表妹,心中同情之意更盛,想了半天,忽然抬头问道:“母亲方才不是说周姑父不是一般人吗?那他既然敢给表妹留下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送来这么多现银,想来也不是没想过保全之法吧?” 卢夫人赞了一句,“我儿聪慧!你周姑父确是想了个好法子来保住你表妹的这笔嫁妆。”   ☆、第七回 宜蕙一听她母亲这话,立刻双眼一亮,连声问道:“是什么法子,母亲快些告诉我吧!” 卢夫人的笑容里略有一丝惋惜,“你姑父已经给薇丫头定下了一门亲事。” “啊!亲事?难道是——”宜蕙赶紧拿帕子捂住嘴,险些脱口说出她心里猜想的那个名字。 可就是她不说,卢夫人又哪里猜不出女儿此时心中所想,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听那位耿先生说,那人家在长安,是你周姑父一位世交好友之子。你周姑父去岁由福建返川之时途经长安,在那位好友家中住了些日子,见一双小儿女年貌相当,便定下了这门亲事,因两个孩子都还小,也没写聘书,只是交换了信物,口头约为婚姻。” “你周姑父病重时已和那家商量好,等薇丫头一满十五岁,那家就会依约前来咱们府里下聘迎娶采薇,因此你周姑父就把薇丫头的嫁妆单子也给了那家一份,那单子上将薇丫头的一应妆奁列得清清楚楚,想来有了这么一重保障,便是有人真想贪了她的嫁妆,也得顾忌她未来的婆家几分。” 宜蕙心中虽也为周表妹欢喜,只是一想到她三哥赵宜铭,心里又有些难过。她和她表兄卢世宇的姻缘早就是两家默许的,为了这个她三哥不止一次的羡慕她,有一次还曾感叹若是也能和他们一般就好了。 她自然明白她三哥这话里头的意思,先前薇表妹住在五婶娘院子里时,三哥待这位表妹就极好。等到表妹被姑父接走,一别这么些年,三哥不但没淡忘了她,反倒越发将她记挂在心上。自从知道薇表妹要再到这府里来住时,三哥是又悲又喜,既伤痛她失了父亲,却也欢喜又能和她呆在一处。 宜蕙又想起那日她们姐妹三个在后花园,三哥巴巴的也赶过去,时不时的就偷眼去看薇表妹,那眉眼含笑的模样,心头就有些酸酸的。不由大着胆子问道:“娘,先前五婶娘不是说要把薇表妹……” 她记得那时候五婶娘待薇表妹是极好极好的,每逢大家在一处说笑时,也时常玩笑说要把薇表妹配给她的铭哥儿,这样就能长长久久的伴在她身边。 “你们呀!到底还是少不更事,难道你就没留意到自从你周姑父辞了官之后,你五婶娘就再也不提这样的玩笑话了?我从那时候就知道采薇丫头和铭哥儿只怕是成不了的。”卢夫人没去斥责女儿问了不该问的东西,反倒打算再给女儿讲些人情世故。 “五婶娘为什么又不愿意了,只是因为周姑父辞了官不成,他留给周表妹那么多嫁妆,便是辞了官又有什么打紧?” “自然打紧,不做官就没有权没有势,这人若是没有权势相佐,便是再大的富贵只怕也保不住,可若是有了权和势,多少家业挣不下来?因此上和这权势一比,你薇表妹的那点子嫁妆算得了什么。这结亲都是结两姓之好,为的就是能互相再得一门姻亲助力。” “娘若这么说,那我也是失了伯爵父亲的,舅舅家怎么不嫌弃我,还有和采薇表妹定婚的那户人家,怎么也没嫌弃她失恃失怙? “那是因为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生就一双势利眼,只以是否有利可图来相看人家,也有那重情重义的好人家,如你舅舅是重亲情,和采薇定婚的那家想来是重友情的。” “那为什么有些人就做不到呢?”“譬如五婶娘?”这后一句宜蕙在心里默默想道。 “许是因为人各有别罢!其实你五婶娘也自有她的思虑。自从你亲哥哥两岁上死了后,我再没生出过儿子来,你五叔那一房便一直存了过继个儿子过来将来好袭爵的指望,那便自然要为铭哥儿再寻些助力,若妻族中有那能干有为的朝廷大员,于铭哥儿的前程自然是大有裨益的。” 话到此处,卢夫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道:“听说你五婶娘这些日子也在给你三哥谋划,想要娶礼部左侍郎的孙女儿为妻,八字都已经悄悄合过了,说是极相合的。” “啊!三哥也……,他知道这事儿吗?”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便是他心里再不愿,也一样得依着他父母的意思把人给娶进门。何况这门亲事,便连我都觉得是门好亲,老太太奏请铭哥儿承袭爵位的上表已经递上去好些天了,却一星半点动静都没有,若此时能得礼部相助,或许才能多几分胜算。” 见女儿不说话,只是低着头一脸黯然,卢夫人拍拍她肩道:“既然他们两个没有这个缘份,各自去另寻下一门亲事,倒也是件好事,至少薇丫头这边,你五婶娘再不会如先前那般冷待她了,只怕这多少也有那几十口箱子的缘故。” 卢夫人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五太太罗氏给老太太请完安后就满面含笑的亲带了几个丫鬟到西厢房里去看采薇。 彼时宜芝正在太夫人那里服侍,只采薇一个在,急忙迎出来要福身行礼,早被罗氏一把扶起,拉着她的手一道坐了,笑道:“我的儿,实在是这些时日府中经了这么几件大事儿,乱糟糟的,我又是初初理家更是忙得昏天暗地,也是你舅母这些日子忙晕了头,疏忽了你,到今日才略得了些空来看看你。” 五太太话音一落,她身边的大丫鬟冬雪就知机的送上来一只锦袋并几吊钱,罗氏接过放到采薇面前道:“我今儿也不单是来看你,也是顺道给你送月钱来的。” 采薇忙道:“府里事务繁杂,如何敢劳动舅母亲来,香橙,还不快为舅母上茶!” 罗氏指着那钱袋道:“这里头是两个月的月钱,因你来时我们府里的月钱是早就发过了的,我手上的事又桩桩件件太过繁杂,这一忙就忘了四月的月钱还没给你,我身边这些管事媳妇婆子又都是蠢笨的,见我忙得一时忘了,也想不起给我提个醒。还是今日又到了初一发月钱的日子,我才想起来你这处,所以舅母今日特地给你送来,若是你心里埋怨我,舅母也不怪你,原是我慢待了你。” 采薇一听五太太这样说,忙站起来道:“甥女不敢,这些日子府中是何等情形,甥女都是看在眼中的,二舅舅去世,祖母和二舅母都病了,五舅母要管这么大一个家,实在是劳心劳力,殊为不易。何况不过是月钱这么点子小事,晚发几天也没什么的,我也并不觉得就是受了慢待,舅母这样说,倒让甥女惶恐了。” 香橙端了茶来,却是郭嬷嬷接过亲自给五太太上了茶,虽知自家姑娘这样应答才是极妥当的,面子上话就得这么说才好,方能不得罪人,却忍不住在心里替她家姑娘抱屈。她们一行人是四月三日到的这伯府里,今儿都是五月初一了,才想起来上个月的月钱银子,若不是昨儿见了那几十口大箱子,说不得这月钱今儿还送不过来呢?幸好她们姑娘从家里来时随身带了些银钱,不然这初来乍到到处都是需要打赏使钱的,可叫她们怎生过呢? “哎,你这孩子,就是这般客气,来来,快坐下!”五太太重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说道:“你们先前也是在伯府里住过的,知道这府里的月例,小姐们是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贴身服侍的大丫头是每月八百钱,小丫头是每月四百钱,你这里的香橙、甘橘便是大丫头的例,枇杷、芭蕉便按小丫头来算,奶娘和教引嬷嬷是一两银子的月钱。以后每月初一我会命人给你送来四两银子并三千二百钱。” 采薇在心里略一计算,正好多出两个小丫头的人头月钱,就听五太太又道:“咱们家的分例是,每位小姐各有两位教养嬷嬷,两个掌管钗环贴身服侍的大丫头,再四个跑腿洒扫的小丫头子,一共八人。你这里现已有了两位嬷嬷四个丫头,还需再添上两上小丫头子才好。也是舅母这些时日太忙,好容易这几日得了点空子,特意替你挑了两个小丫头,你且先看看得不得用?” 五太太说完便唤了那两个小丫头进来见过表小姐。便见两个约摸九、十岁左右的小丫头子,俱是青衣白裙,一齐走进来给二人行礼问安。 采薇见这两个丫头俱都生得伶俐,且有几分相像,便笑道:“既是舅母挑中的,想来必是好的,甥女先在这里多谢舅母费心了。”说着起身福了一礼。 “你且先别急着夸赞,这两个丫头是姐妹俩,一个叫纽儿,一个叫扣儿,刚被她爹娘送进府来当差,还没改名呢,你若是不喜欢这两个名儿,便再重给她们起个名儿。” 采薇略想了一想,“这两个名字倒是极顺口的,不必改了。” 两个小丫头又谢过她,方起身立到一边。 采薇因想起一事,便向五太太道:“多谢舅母疼惜甥女,如今甥女还有一事,恳请舅母应允?” 五太太略一迟疑,“不知姑娘所请何事?” “昨儿送我来京的邹叔叔托人捎口信给我说他和耿叔叔打算明日一早辞别此处,离开京城。甥女蒙二位叔叔大恩,不远千里送我来京,因此甥女想明日带着两位嬷嬷跟随四舅舅一道将二位叔叔送出城门,也算略尽到了我的心意。” “这——,不知老太太可还准了?”其实罗氏这是多此一问,她分明早就知道老太太是准了的,还说了句“是该去送送。”的话 果然就听采薇答道:“外祖母已准了甥女所请,让我来跟舅母说一声,还要烦请舅母明日为我派一辆马车。” “既是老太太都准了,明日我定会给你安排的妥妥当当的!”五太太又和采薇略说了几句闲话便推说还有些事,便领着丫鬟媳妇们去了。 采薇先拿了一吊钱给了纽儿、扣儿姐妹俩,“这是你们姐儿俩这个月的月钱,因你们新来,这个月便每人再多发一百钱,到了我这里,凡事只要守着府里的规矩,和你这几位姐姐们和睦相处,不要淘气生事,我自然记着你们的好。” 说完便让香橙领着她们去安排住处,等打发这姐妹俩出去了,采薇一面给众人分发月钱,一面笑叹道:“人常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这下子咱们可要尝尝这由奢入俭的艰难滋味了!想来这回是再也没人如当年那样变着法儿的补贴咱们了。” 甘橘等几个丫头都道:“瞧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们几个没被老爷收留在周府时,什么苦没吃过,只差饿死在路边被野狗吃了,如今不过少了几百钱罢了,谁还在乎这个?只要能跟着姑娘大家始终在一处就好。” 郭嬷嬷也叹道:“我们倒还罢了,平日里花用都是极少的,倒是姑娘你在家里的时候,可是每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就这都还不够你花用呢!到了这府里一下子只有二两,这哪里够你用的?” “怎么不够我用,先前我跟在父亲身边时常能扮作个小公子出去走走,在街上逛的多了,自然看见这个也想买,那个也想要,可如今到了这里,自然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还有让我花钱的地方,脂米分、衣裳之类府里都是有份例的,也不用我花钱,这二两银子只用来打赏下人们尽够用了,嬷嬷很不必为我担心呢?” 杜嬷嬷也开言道:“姑娘,今时不同往日,咱们现今是在别人府上住着,我们几个虽是靠得住的,可如今又来了两个这府里的丫头,咱们平日说话可得多加上些小心才好,如姑娘先前能经常出门这种事还是少提为妙。” 众人细想了一回,都觉得杜嬷嬷说的有理,纷纷点头答应了,各自去忙。采薇见杜嬷嬷还站在那里,眼看着她,便笑问道:“嬷嬷可是还有话同我说?” 杜嬷嬷叹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小声道:“方才那句‘由俭入奢易’倒也罢了,也算是俗语了,知道的人也算不少。只是姑娘日后可得千万小心,万不可一时顺口就把那些经史子集里的话,还有那些诗词名句给脱口说了出来,现如今除了《女四书》、《女孝经》、《烈女传》、《闺范》、《贤媛集》这一类书外,旁的那些书都是只有男子才能研读的,若是给人知道老爷竟教你学了女子不该学的典籍,无论于你还是于周老爷的名声都是极为不利的。” 采薇如何不知此事关系之利害,肃容道:“嬷嬷放心,此事父亲生前也是再三叮嘱过我的,我定会谨言慎行,绝不泄露出一丝半点来。” 早在她父亲教她这些经史子集时就已经跟她申明过其中的利害了,然后问她还要不要再学这些只有男子才能看的典籍,她想也不想就答:“要学!”便是有朝一日当真被人发现抓了她去坐牢砍头她也要学。她只是不懂,为什么这些书只有男子可以学,而她们女子却只能去看那几本言语乏味,翻来覆去只是讲什么“贞顺节义”、“宽容去妒”、“三从四德”的书本。 她问父亲,父亲虽然详细的跟她讲了为何当年显宗皇帝会下这么一道旨意严禁女子阅读经史子集之类典章,只许去学女学所定的那些书目,甚至连诗词歌赋都不许诵读,可她却仍是不明白为何这么一条禁令在显宗皇帝逝后竟还一直留了下来?倒是先前几位皇帝的几道旨令早被其后世子孙不当一回事儿了。 她再问父亲时,父亲却不告诉她,只让她自己去想,唯一让她略觉安慰的是,父亲说虽有这禁令在,可这世上仍是有一些女子甘冒风险去偷学男子所读之书,她并不是唯一一个能读到这些书的女子。 至少她身边的杜嬷嬷就也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女子,杜嬷嬷先前在宫里做宫女时,曾在藏书阁执役,她原是识得字的,好奇之下翻看了一两页便再也忍不住,此后便大着胆子利用当值之便每日偷看阁里的藏书,直到后来被调到顺安宫当值才没法再偷看下去。 一想到杜嬷嬷就这么一忍忍了几十年从不敢在言语上露出分毫不妥来,采薇心里就觉得一阵难过,难道她也要如杜嬷嬷这样偷偷的读了那些书,知晓了那些美丽的词句却只能把它们藏在心里而不敢宣之于口,就这么硬生生的一直憋到死吗? 为什么那西兰国的女子便可以上女校,和男子学一样的东西,甚至还有天文地理算学,而她们燕秦朝的女子却只能去读《女四书》、《烈女传》? 她突然抱住杜嬷嬷道:“嬷嬷,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才能来,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咱们再不必这样藏着掖着不敢说出我们所看所学,甚至我们也不必再那样偷着去看、去学,我相信总有这么一天的!”   ☆、第八回 第二日一早,采薇、宜芝两个陪太夫人用过早饭,采薇又跟太夫人禀明了一声,这才换上出门的衣裳戴了帷帽,和杜嬷嬷、奶娘两个到二门前去乘了轿子到了角门,换上等在那里的青幄马车,跟在四老爷的车后一路往左安门行去。 太夫人虽对周采薇这个外孙女面上淡淡的,但是对邹甫和耿直这两位不远千里送她来的先生却是极为礼待,听说这二位先生要启程回乡,特送了程仪,又命四老爷前来相送。 老太太本是极不待见她这四儿子的,只可惜家中再也无人,大老爷不是她亲生,又任着兵部主事要去衙门里办差。五老爷也任着国子监的司业,脱不开身,家里能应酬往来的男丁竟就只有一个无官无职的四老爷,只得让他去了。 出了左安门,又行了里许,待到了一处长亭,一行人都下了车轿。四老爷命人在亭中摆酒,采薇也自车中出来,刚走上前去,就见一个小厮打马冲到跟前,“嗵”的一声跳下来,匆匆行了个礼,便跑到四老爷跟前,凑到他耳朵边不知说了些什么,就见四老爷赵明硙面色一变,面有难色道:“哎呀,怎的如此不凑巧!” 邹甫察言观色,“赵老爷若是有什么急事,还请先去料理,如今时辰也不早了,我二人也打算早些启程。” 赵明硙(wei)拱手道:“真是对不住二位先生,不巧突然有一件急事,本还想再多与二位先生相谈片刻,无奈此事甚急,又且关系重大,还请二位先生见谅!”说着举起一杯酒,“还请二位先生满饮此杯,在下谨以此酒向二位先生饯别,愿二君一路平安,早日返乡!” 说完匆匆饮了杯中酒,又跟邹、耿二人再道了歉,再对采薇道:“舅舅有事要先骑马回城,你送二位先生启程后跟两位嬷嬷坐马车自行回府就是,我那辆马车你也顺便带回去,天子脚下,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采薇点头答应着,见他连车也不坐,也不怕那日头晒着,骑着马一溜烟儿的就去了,扬起好一道尘土来,直看得邹、耿二人暗自摇头。 采薇重又斟了三杯酒,笑道:“二位叔叔这会子还急着走吗?” 邹甫也笑道:“看来侄女是不想我们走了!” “那是自然,侄女还有好些话没和两位叔叔说呢!今日一别更不知何日能再见二位叔叔尊颜,虽说我这四舅舅如此匆忙离去有些失礼,可若不是这样,只怕我也不能够跟二位叔叔畅叙离情。” 她端起一杯酒,“侄女谨以此杯薄酒敬二位叔叔一杯,虽则大恩不言谢,但侄女仍要谢过二位叔叔千里相送之恩义。邹叔叔亲自送了我北上燕京,耿叔叔更是要护着那几十只箱子的妆奁一路送来京师,这一路上又不怎么太平,其中的辛苦,自不必说。还请二位叔叔受侄女一拜!” 邹、耿二人也没说什么客气话,笑眯眯的受了她这一拜,耿直才道:“其实我倒没侄女想的那般辛苦,我照你父亲的嘱咐,一路运上京师的箱子虽多,除十余只装了送给伯府的礼物并你爹留给你的瓷器古玩外。其余几十只箱子全是空的,是等到了京城拿银票兑成五十两一个的银元宝,现装好了才拉到那伯府门前的。” 采薇初时不解,既已带了银票来,何必要再兑换成现银,多此一举自添这些麻烦呢?再一细想,顿时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三万两的银票不过一小匣就尽够装了,不显山不露水的,哪比得上这几十箱沉甸甸的银元宝更引人注目。父亲果然是事无巨细都替她一一想到了,纵然父亲不在了,可他对自己的关心爱护之情却仍是处处可见! 邹甫问她,“你在那府里也住了近一月了,可住得惯吗?” 采薇略一迟疑,答了两个字:“还好!”不管怎么说,如今总是安远伯府收留了她,再被亲戚们慢待,也是不好说出来的。 邹甫笑道:“我们和你父亲都是至交好友,在他病重时我曾和他提过想把你接到我府中和仪儿一道养育,可惜被你父亲婉拒了,他倒不是信不过我,而是对我言道他送你去安远伯府是另有深意。” “那父亲可曾说是何用意吗?”采薇忙问道,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都在想着为何父亲定要将她送到这远离家乡千里之遥的燕京? 邹甫摇了摇头,“这他倒也没说,不过叔叔今日倒想赠你一句话,‘艰难困苦,玉汝以成’!” “艰难困苦,玉汝以成!”周采薇正在心里琢磨这句话,忽听一个声音道:“闻二位先生将归,子清特来折柳相送!” 那声音并不十分大,却如石上流泉一般清洌动听,直似要淌到人心里头去一般。 听其声以度其人,采薇虽知来人必定不凡,却不想转眼望去,还是吃了一惊。她被父亲接回身边后时常充做男子教养,尤其是跟着父亲游历四方时,更是身着男装打扮成个童子在外行走,也颇见识过几个风采绝佳之人。伯府里她几位表兄也均是相貌英俊的翩翩公子,不想同此人一比,竟全都被比下去了。 其形也,风姿特秀,若山间修竹之独立;其神也,爽朗清举,萧萧肃肃如松下之风。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身形略显单薄,容色很有些苍白,比他头戴的白玉冠还要再白上几分,瞧着一脸病容。此时已入五月,不少人都已换上了单衣,他却在一领天青色的道袍*外还披着件玉色的薄棉披风。 邹、耿二人一见他来了,不由都皱眉道:“前日专程去你府上辞行,便是不想再劳动你出来送我们,仔细你的咳疾又重了。” 那人轻咳两声笑道:“横竖我这咳疾是好不了的,又何必再为它烦心,到是今日与二位先生一别,更不知何时再能相见,岂可不亲来一送,以慰我心!” 此时采薇带着杜嬷嬷与邹、耿二位先生俱立在亭中,那公子手拿柳枝正举步迈进来,便是想要回避也来不及,幸喜帷帽还戴在头上,当下略往后退了两步。 不想那人入得亭中,目光扫过,竟看向她这边笑道:“经年不见,杜姑姑便不记得我了吗?” 采薇心下大奇,怎的她的杜嬷嬷还与这男子是故人不成? 杜嬷嬷抢上两步便要跪下行礼,语音微颤道:“不想老奴此生还能再见殿下一面,不知殿下如今身子可好,敢问太妃安好?” 那公子亲自扶她起来,微笑道:“母亲身体康泰,她时常提起姑姑,姑姑如今可是住在京都?也是来送二位先生的?” 杜嬷嬷擦了擦眼睛,“老奴自从出了宫回川中老家,不想家中亲人俱亡,只剩我孤零零的一个,我便投到周老爷府上做了教养嬷嬷,今日是陪着我家小主人前来送这二位先生的。” 见秦旻(min)的目光看向采薇,耿直便道:“这位是颖川王殿下,这位小姐乃是周兄之女,原是随着她舅舅一道出来相送我们的,因她舅舅有事先回城了,便只剩她一个。” 周采薇正要跪下行礼,颖川王已道:“还请姑娘不必多礼,我今日乃是微服出游,只是二位先生的布衣友人,并不是什么郡王**殿下。” 采薇听他既这样讲,便道了个万福,秦旻也颔首为礼,“令尊曾是我外祖门下高足,昔年也曾一睹令尊之风采,可惜天不假年,还请姑娘节哀!” 采薇见他也是识得自己父亲的,而且言谈中甚是崇敬,不由对他生出两分好感来,谢过了他,听他与邹、耿二人道:“便是送君千里,也终需一别,与君隔千里,明月来相照!病体不能饮酒饯别二位,只得折柳相赠,以遣离情!” 几人又略叙了几句话后,邹、耿二人便欲登车起程。采薇亲自捧了两个小包裹上前道:“这一路上正值暑热炎炎,侄女特意备了些消暑的药丸,邹叔叔这一包里多了些京城的小玩意,烦请叔叔带给邹家妹妹,都是些她喜欢的玩意。耿叔叔这一包里却多了些别的丸药,听说叔叔也打算出海一游,里面的晕船药最是有效,还有些别的出海常用丸药,连同药方子都包在一处。” 二人笑着接了,又嘱咐了采薇一句,“虽我两个去了,但你在这京城里也不是再无所依,自有别的依靠。” 采薇待要细问,又碍着颖川王就在近旁,不便多说,只得看着二位叔叔一一作别众人后登车而去,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半点车影。 采薇却仍立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却听耳旁响起几声咳嗽之声,方才省得原来并不只她一人立在这里,那位颖川王也还没走。 秦旻见她回过神来,略一颔首,“容我先行一步,杜姑姑,若哪日得了闲,还请来王府中一叙,母亲是时常念起你的。姑姑出宫后一年,我和三弟也出宫建府,我二人的王府建在一处,都在日中坊三条胡同***里,姑姑有空只管来坐坐。” 杜嬷嬷答应了,亲送他上了一乘青呢小轿,才回来跟着采薇登上自家的马车。采薇虽然心中疑惑,但知这车中不是说话的所在,也不开口问她,只说着几句闲话。 一时马车驶入城内,采薇给她奶娘使个眼色,郭嬷嬷会意,走到车外,拿出几钱银子来悄悄递给车夫道:“我老婆子难得出门一趟,想去买些个彩线,再者我们表姑娘也想买些五味斋的点心孝敬老太太,还请大哥过会子到了前头街上,略停一停车方便则个,些许银子还请大哥拿去打碗酒吃。” 那车夫得了银子,到了前头街市上,果然找了一处停了车,由着郭嬷嬷自去采买所需,不一时就见她拎着几包东西回来,不但买了五味斋最有名的两样点心,还另买了些糕饼点心给那车夫并几个跟车的小厮。 采薇见她奶娘一上车便冲她一笑,便知事情办成了,只是她奶娘却有些欲言又止的神气。等马车到了伯府角门,她们下车换轿时,就见她奶娘不住的回头往后面街上看,不由心中更是纳罕。   ☆、第九回 等回到二门里,采薇带着两位嬷嬷去跟太夫人回禀,在城外撞上了颖川王这一节自然是不能隐瞒的,只没说他身份,只说是杜嬷嬷之前曾服侍过的一位旧主。反正当时伯府的那些下人们都是远远立在一边的,想来杜嬷嬷那一声殿下应该是没人听见的。至于她四舅舅送人送到一半就丢下她一个人先跑了之事却不便提起。 太夫人听了,皱眉道:“虽是事出仓促,你不及回避,到底有些不大好,若不是念在那两位先生不远千里送你来此,原不该让你出去的,以后还是呆在府里,少出去走动罢。” 太夫人说完,又看了她裙下微露出的绣鞋尖儿一眼,那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何况你又是个天足,咱们这样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本该四、五岁上就缠了足*的,偏你父亲不让,虽说出嫁从夫,可你母亲竟在这件事情上也依着你父亲,真真是误了你!” 周采薇只低着头一声不吭,见老太太再没别的话讲,这才献上特意给外祖母买的山药枣泥糕并红豆金丝卷,老太太也只看了一眼,“放下罢,眼见就是饭点了,若这会子吃了这个,又懒得动筷子了。你也累了半日,回去歇着罢。” 采薇告退出来,回到她的西厢房,各自换衣擦脸。一时她奶娘先换好衣裳进来了,安慰她道:“老太太的话姑娘别往心里去,天足怎么了?咱们那位洪武中兴赶跑了鞑靼人,建起了燕秦的头一位皇帝爷爷娶的那位牛皇后就是个天足,民间百姓都叫她大脚牛皇后呢!这位大脚皇后还救过洪武爷爷**的命呢?” 采薇微微一笑,挽了她奶娘坐下,“我倒不是在意这个,便是大户人家、诗礼之家不缠足的又不是没有,我只是不乐意听外祖母这样说我的父亲还有母亲,我是极感激父亲母亲对我这般疼爱,没让我受那缠足之苦的。” 郭嬷嬷极是赞同,“我小时候见小姐们缠足,受的那个苦啊,唉!幸好我是个下人,不够资格缠足,其实要我说把个好好的脚儿缠成那样,虽然看着小巧,可是跑不得、跳不得,略大些的步子也迈不得,也就只能是小姐们才能缠得了这个,若是我们也裹成这么个角黍样儿,还怎么做活侍候姑娘小姐们呢?” “嬷嬷说的极是呢!”采薇也笑道,见此时屋里再没别的外人,才问她奶娘,“银钱可换好了。” 原来她随身带的百十两银子,北上来燕京这一路上或自己花用,或见路上有的穷人实在可怜,便悄悄周济了出去,到了伯府已所余不多。她又是刚搬进来,凡闺阁之中一应日用所需之物有送来的也有没送来的,处处都要打赏用钱,偏头一个月又没给她发月钱银子,便把身边剩下的那点银子也花了个干净。 若单靠着伯府每月那二两月钱银子,总是不能够的,幸而她父亲替她虑的周全,另给她备了五百两银子,全是十两、二十两一张的银票,便趁着今日外出,让奶娘拿银票到钱庄里兑了二十两银子回来。 她奶娘将银子从怀里取出来给她看了,放到个小木匣子里,仔细上了锁,笑道:“还是老爷想的周全,咱们有了这五百两银子,便是伯府里不给咱们发月钱,也尽够用上三、四年的,到时候姑娘也到了出阁的时候,再不用住在这里寄人篱下。” 周采薇可没像她奶娘这般,将一切都想得那般顺利,“若是到时候又生出什么变故来,咱们还得在这府中多住些时日呢?这笔银子还是得省着用才好。” 郭嬷嬷一怔,赶忙笑道:“姑娘又多想了,便是这银子用完了,老爷不是说咱们还可以去正阳大街上那间绸缎铺子里取用吗?姑娘尽管放宽心,咱们既有这个钱,何不让自己过得舒心些呢。” 采薇摇摇头,“说虽如此说,纵然不缺银子使费,咱们也得节俭些了,这些时日因是半道儿上搬来住的,且又无人理会,少不得多花些银钱打点下人们,可总不能一直这样洒钱下去。若咱们总是如此大方,可让表姐表妹们怎么打赏下人呢?从今儿起,咱们慢慢的少打赏几次罢,哪怕被那些丫头说小器穷酸,也比让她们觉着咱们钱多的好,不然若是传出些话头子出来,反倒多生事非。” 见自家姑娘说的有理,她奶娘只得答应了,又想起一事来,压低了声音跟她道:“还有一件怪事要说给姑娘知道呢!” 采薇便笑道:“我还正想问你呢,我见你从去买了糕点回来神色就有些不大对劲,在角门前下车的时候更是不住的回头在找什么似的,可是有哪里不对吗?” “这事儿是有些古怪,姑娘不知道,我下去办完咱们的正事儿,买了糕点正要上车时,却不想见了一乘轿子跟在咱们后面。” 采薇越发不解了,“这大街上的轿子不知有多少,或也有同路的,怎的一乘轿子就把嬷嬷吓成这样?” “那轿子可不是别人的,正是咱们方才在城门外碰到的那一位的!”郭嬷嬷指着西北方向,比划了一个手势。 周采薇立刻就懂了,日中坊可不就在西北方向上吗?不由也诧异道:“当真是那一位的轿子,你没看错罢?” “头前儿刚见过的轿子,哪里会看错?我是再不会看走眼的,到了角门那里,咱们下车的时候,我就是回头去找那顶轿子的,果然见它青影儿一闪,从巷子口那里转了个弯儿就不见了,可见在这之前,这轿子是一路跟着咱们的!” 这一下说得周采薇心里也犯起嘀咕来,想了好一会子也没理出个头绪来,便道:“杜嬷嬷似与他是旧识,等她过来了,问一问她罢。” 她这里正说着呢,杜嬷嬷就进来了,笑问她道:“等我做什么?这么巴巴的盼着我过来!” 采薇笑道:“自然是请嬷嬷为我们答疑解惑了!嬷嬷先坐下喝口温茶,等润好了嗓子还请跟我们讲讲今儿这一出‘故人重逢记’?” 杜嬷嬷便笑道:“我也是再想不到今儿竟会再遇见那位贵人的,原以为这辈子是再不能见的!姑娘怎么忘了,我先前在宫里头做了二十几年的宫女,先是在藏书阁呆着。后来先是懿德太子暴病而亡,跟着光宗皇帝就驾崩了,没多久又发生了辛酉之乱。好容易等一切都安定下来,原先的懿德太子妃变成了颖川王太妃,和金良娣一道带着三位小郡王从东宫里搬到了顺安宫住,我就是那个时候和别的二十几名宫人一起被调到顺安宫去的。” “也是我命好,被派去服侍颖川王太妃,没给分到金良娣那边去,那时候颖川王殿下才只有半岁,我服侍了他们母子有十二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若不是上头将我们这批宫人放出宫去,我倒是还想在他们母子身边侍候着。” “想不到老姐姐竟和那位殿下有这样深厚的情份,怪不得那殿下的轿子一路跟着咱们直到了府门前,想是先来认个门儿,回头好接了你去那王府里逛逛呢!”郭嬷嬷玩笑道。 杜嬷嬷却讶然道:“怎的?你是说殿下的轿子是一路跟着咱们的?” “我刚已经和奶娘再三确认过了,她赌咒发誓说再不会看错的,说那轿子只是远远跟着,若不留心细看,是看不出什么端倪的。” 杜嬷嬷见采薇如此说,不由感叹道:“只怕他也不单是为了看我如今住在哪里,更是想着咱们几个妇道人家,身边跟着的除了下人连一个正经的当家亲戚都没有。万一回来的路上遇到点儿什么事儿,也没个男子汉来出头应承的,这才一路远远的跟着,护送咱们回府,真真是难为他这份细心了!” 周采薇听了她这一番解释,不由一怔,“想不到这位殿下竟是如此周到细致之人?” “姑娘和他不过初见,自然不知道他的为人,我是看着他长大的,打小儿他就是个心善的孩子,虽然性子有些冷,也不大爱说话,总是喜欢自个儿看书写字,可待我们这些下人是极体恤的,从没打骂过我们。不像他那个异母弟弟,就是金良娣生的那个儿子,最是个喜欢惹事生非的,跟个泼猴一样成日里打人骂狗。只可惜他这样好的孩子却偏生得了那么个痼疾,唉!” 郭嬷嬷道:“先前在城外头,我就瞧着这位殿下脸色不大好,这么热的天他还穿得那么厚实,听你这话里头的意思,他这病是早就有了的,怎么这过了十好几年还没治好?可是胎里带来的病根?” 杜嬷嬷摇摇头,“他倒不是先天弱,他是李良娣足月产下来的,这孩子也是命苦,生下来不到半岁,他亲爹懿德太子和亲爷爷就都薨了,没几天他亲娘也没了。” “先帝和懿德太子薨逝的时候,太子妃和金良娣都刚生完儿子,正在做月子,便由李良娣带着皇长孙楚王殿下前去仁智殿哭殡。不想因为太子和皇帝都薨了,余下几位庶出的皇子为了夺那把椅子,闹出了辛酉之乱,结果李良娣和皇长孙都死在那场宫乱里了。” “打那儿以后,太子妃就把他当亲儿子一样疼爱,她亲生的小儿子封了东川王,她却不让人称她东川王太妃,说她长子既没了,次子是颖川王,自然该称她为颖川王太妃才是。说起来,这位娘娘也是命苦,夫婿没了,亲生的长子也没了,生的小儿子东川王养到两岁上也出痘疹去了,身边就只剩下颖川王这么一个儿子。不想在五岁上头,大冬天里最冷的时候掉进了太液池子里,虽然侥幸救了上来,可到底冻伤了肺,大病一场,从此就落下了这咳疾的病根。那些年,太妃也不知找了多少名医去给他看诊,都说这病难治,恐不是个有寿的,唉!” 杜嬷嬷说到这里,眼眶早就湿了,不住的拿帕子揩眼睛。听得郭嬷嬷也觉得心里怪难过的,忍不住道:“我听下来,这位太子妃娘娘也太背运了些,怎的两个儿子不是遭病就是遭灾的?那宫里那么多的太监宫女,就照顾不好个五岁大的孩子,眼睁睁看着那等尊贵的龙子龙孙往池子里掉?” “这——”杜嬷嬷有些迟疑道:“听说那孩子不是自个不当心掉下池子的,是被人给推下去的。” “啊哟我的天爷呀!是谁这般下得去手啊?”郭嬷嬷惊呼道。 “当日跟着他的太监宫女说是他弟弟临川王推的他。” “临川王?”郭嬷嬷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突然一拍大腿道:“原来是那个小霸王啊!”   ☆、第十回 且说周采薇和杜嬷嬷不妨奶娘郭氏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一怔之下,便齐声问她:“是哪个小霸王?”“他怎成了小霸王?” 郭嬷嬷便说:“姑娘怎么忘了,咱们上个月刚到京城时,往这伯府里来的半道儿上,只因有人在街上打架闹事,将半条街的摊子铺子都给砸了个稀烂,害得咱们过不去只能绕了好大一圈。当时车外那些人不就说是个小霸王做下的好事吗?” 周采薇想起当日之事,正是因为绕了远路,误了时辰,结果还害她们在府门前多等了半刻才得入府。便问道:“妈妈是怎么知道的?” “姑娘是知道的,我原是这府里的丫鬟,我当日那些同伴姐妹不少都还在这府里伺候着,这些日子每每无事时我就去找她们闲聊说话。也是那一日说起上京这一路的种种时,无意提到了那天的事儿,听她们告诉我的。” “她们说这位临川王自打出宫建府后,就一贯的喜欢惹是生非,成日里也不读书,穿着便装在街上胡游乱逛,且性子暴烈,每与人一言不合便打架生事,不上一年,就得了个京城小霸王的绰号。好容易到他十五岁上,呃——” 郭嬷嬷说到这里想起她听来的关于此处那些话,如何能说给自家小姐听,便打了个顿,含糊道:“……因遇着了一件事,他便离了京城,也不知跑到哪里胡晃荡了两年,四月初才回来。不想他回京城闹的第一架就让咱们给赶上了!” 杜嬷嬷听到这里,叹道:“想不到这位殿下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他小时候就不喜读书,性情很有些古怪,顽劣异常,且妒心极强,凡是他哥哥颖川王有的,他就一定也要有,总是喜欢抢他哥哥的东西。我记得这兄弟俩小时候只要在一处,就从来没有和睦过。所以当日那些宫人都说是他把他哥哥给推到了太液池里,大家就都信了,只他一个不肯承认,梗着脖子说不是他干的,他是被人推了一下这才把他哥哥给撞下去的。唉,这些宫闱里头的事儿,最是个难说清楚的!其实这孩子小时候本性倒也并不怎么坏,只是没个人来好生教养他,这才越长越歪!” 周采薇奇怪道:“若依例无论嫡子庶子不都是养在嫡母跟前的吗?既然那颖川王被教养的极好,怎么——?” 杜嬷嬷摇头叹道:“虽确有这个例,可这例如今也只是个老黄历罢了!且不说达官贵人之家能有几人做到,便是宫里头,因着前头的西秦末帝时以庶乱嫡,诸子争位,竟至于引狼入室,勾结胡人入侵我华夏。是以后来北秦的建武帝赶走胡人重新一统中原后,为防再生嫡庶之乱,严定后宫嫔妃人数,明令皇后诞下嫡长子后五年,其他妃嫔方可生子,且庶出皇子均由嫡母教养,极重嫡庶之别。便是有那妃子生的儿子当了皇帝的,生前也不能被封为太后,只能是太妃,只能死后才被追封个太后的名头。” “后来因为契丹入侵,北秦失却半壁江山,退守江南,迁都临安,成了南秦,倒也一直守着建武帝的这道宫规。到了咱们燕秦的洪武帝时,因他贫贱之时直到三十岁上才讨得了一个老婆,等后来富有天下了,便大选妃嫔,生了一堆的庶出儿子,遂改之前庶子为其生母只服一年丧之制,同为嫡母服丧一样,改为三年,甚至还想让章怀太子给他的一位贵妃庶母服齐衰杖期,于是嫡庶之别又渐没那么分明了。结果到他驾崩后一堆皇子皇孙又是好一通夺位之争,虽然接下来的永嘉帝又重申必得有了嫡出皇长子后五年才许庶出皇子降生。可传了这么七八世下来,谁还把祖宗的话当回事,光宗皇帝就破了例在嫡长子三岁时就让孙太后生下了现今椅子上坐的那位。” “所以这些年这嫡庶之间就更没什么差别了,想来孙太后对当年没能亲自抚育当今一直是耿耿于怀的,何况那金良娣又是她的姨外甥女,是以临川王从生下来起就压根没被抱到过他嫡母那边,一直由他生母养着。其实若真是能得他嫡母教养,只怕反倒对他好些。” “他那生母,自打懿德太子去后,整日不是哭哭啼啼,就是去她太后姨母那里奉承,把自个儿子丢给奶娘、宫女就不管了,更何况后来……”杜嬷嬷想起后来宫中隐约流传的金太妃和她亲舅舅承恩公之间含含糊糊的一些言语,便是她素来不喜临川王,也觉得这孩子可怜,竟摊上那样不着调的一个亲娘,只这等事却不好跟采薇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讲的,便口风一转,“更何况她又不会统驭下人,那些宫人见她这个做母亲的都这般不上心,哪有不偷懒的。” 周采薇见杜嬷嬷一气儿说了这许多,忙递了杯茶给她,“嬷嬷且先歇口气儿,润润嗓子再讲也不迟。纵然这临川王幼时无人教养,可等到六岁,不是便要出阁读书,自有先生来教导吗?” 杜嬷嬷喝了几口茶,复又叹道:“凡是指派到顺安宫的讲学先生,能有几个是好的,都不过是敷衍了事罢了。虽然当今待他这两个侄子倒是不错,可毕竟后宫里是他亲娘的天下,他亲娘又是个厉害的,随便弄些个小手段就欺瞒过了他。除非是像颖川王那样天资既佳,又得颖川王太妃教养得好,又是自已一心向学肯自已下苦功夫读书,否则,指望那些派来的讲学先生断然是学不出个什么来的。唉!若是懿德太子还在的话,这两位皇孙定然不会是如今这样儿的光景。” 周采薇一听就明白了,若论起来,毕竟颖川、临川二王乃是懿德太子一脉的大宗,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只是心中到底有个疑问,便问道:“若依着本朝嫡长继承制的次序,若嫡长子早亡,无嫡孙方可是庶子继位,颖川、临川二王俱是庶皇孙,倒也罢了,可不是还有一位嫡皇孙东川王吗,怎的这位子却没有传给他?” 杜嬷嬷苦笑道:“当日辛酉之乱平定后,众臣议立新君,此时还活着的皇子皇孙里头,就只有当今和懿德太子的三个儿子。因懿德太子素来贤孝仁德、宽通平易,太子妃又淑德恭俭,素有贤名,那些朝臣中又有怀疑懿德太子死的蹊跷的,故而当日有不少朝臣力主立嫡皇孙东川王为帝。” “但也有不少主张立当今的,正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当时的右相崔成纲把咱们大秦朝开国第一位皇帝□□爷的秘旨给搬出来了,那道秘旨被其子孙藏了几十年才被取出来公告天下,取出时虽已被虫蛀了大半,但有一句话却是清清楚楚的,‘子年十五以下均不得立为储君’。” 周采薇只觉好笑,“咱们大秦朝自□□起,无论西秦、北秦、南秦还是现在的燕秦,一共有三十六位皇帝,想那第三十位的永嘉帝定的宫规如今都不遵从了,怎的隔了那么远,头一位□□皇帝的旨意倒反拿出来要人遵从了呢?” “姑娘这话问得真是妙极!”杜嬷嬷赞了一句,“什么所谓祖宗的规矩,不过是用不着时丢到一边,谁听它的!用得着时便赶紧当个宝似的抬出来给自己撑腰。其实若不是永嘉帝也曾用这道□□秘旨做过文章,当日那崔相也不会那般理直气壮的再把它给抬出来。” “洪武帝的章怀太子去得早,只留下一位皇太孙,十二岁上继位为少帝,永嘉帝那时候还是燕王,便说章怀太子其实并不是牛皇后的亲生儿子,乃是贤妃所出记在牛皇后的名下,他这个牛皇后的次子,细论起来才是真正的嫡长子,这皇位应该是他的才对。不想少帝那边也发话说燕王才是记到牛皇后名下的,其生母乃是淑妃。” “永嘉帝见在这嫡庶上做不出什么文章来,便想起□□皇帝当日的这道秘旨来,硬是说少帝年未满十五,如何能被立为储君,这一下师出有名,他便领兵杀向当时的都城建康,从侄子手里把这把椅子给夺了过来。不过永嘉帝倒是不像他爹那样是个好女色的,所纳的嫔妃不多,又因夺位时定嫡庶闹出的乱子,便再次重申定要待嫡子降生五岁后才许庶子出世,又限定了王爵之家的纳妾人数。” “可惜到如今这些规矩又没人去遵从了。那崔相又说是若立幼孙为帝,到时候主少国疑,难保不会又出现女主乱政之祸。如代宗皇帝便是不遵□□旨意,立下遗旨立十岁的太子登基为显宗,结果被他母亲天顺皇后把持朝政,甚至废了显宗自立为女帝,终至女主祸国。那崔相口才了得,好一番长篇大论,到底把当今给送上了宝座,此后不久,那崔右相就升为了左相,成了朝中第一人。” “最可笑的是,虽是立了个成年的,可他上头的亲娘照样的干涉朝政,那妇人一心想把她太妃的头衔给换成太后,但她也知道若是冒然提出,大臣们自然是不肯答应的。于是那孙太妃就逼着她儿子下了一道旨意,先前王爵之家虽然房里人可以无数,但有名份的妾室都是有定数的,庶民更是年过四十,嫡妻无子方可纳妾。等到这道旨意一出,竟是无论是何人等,均再无纳妾的限制。” “便是庶民,只要养得起,纳她十七八个也没人来管你。她又选了宫中不少美女赐给朝中的文武百官以为妾室,头一个就把她的贴身大宫女可心赐给了崔相做二房夫人,过了没几年,崔相的原配一病死了,此时那孙太妃已成了孙太后,也不管这几千年来‘毋以妾为妻’的规矩直接下了一道懿旨将那可心给扶正成了正室夫人。” “那些大臣们,有惧她的,也有被美色所迷的,大都笑纳了。只有一位吏部郑侍郎说他郑氏家规有言,男子年过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他虽无子但还不到四十,不敢有违祖训,对孙太妃送来的美人拒之门外,坚不肯收。结果没多久,他就被人参了一本,革职回乡了。” “那些被赐下的美人们仗着是宫里赐下来的,且又年轻貌美,多有不将正室放在眼里的,不知在后宅里闹出了多少是非。可是无论各家的后宅再怎么纷扰,到底孙太妃那道不限纳妾的旨意是极合不少老爷们的心意的。于是,在逼着她儿子和大臣们吵了三年后总算是如愿以偿的当上了太后……” 杜嬷嬷说到此处,忽听守在窗外的芭蕉咳了两声,便知是有人过来了,就不再说什么。未几,便听见门外甘橘道:“大姑娘回来了!” 采薇忙拿了一盒东西走出来,笑道:“姐姐回来了,怎么我方才在老太太那儿没见着姐姐?” 宜芝道:“祖母命我去给二婶娘送东西去了,待我擦把脸,咱们一道去陪祖母用饭。” 采薇将手里那个小盒子递给她,“我今儿出去时,恰好见外面街上有人在卖用竹根雕的十二生肖,虽刀法粗陋,却也有几分野趣,便买了一套送给姐姐顽。这原不值什么的,不过是我感念姐姐待我之情,聊表寸心而已!” 她这一番话虽不好说得十分明白,却实是语出肺腑。先前她在这伯府住时,大半时间都是在五房的院子里消磨,因老太太不怎么喜欢她,她便也少来外祖母跟前承欢膝下,宜芝又因要整日侍奉祖母,极少和姊妹们一道玩乐,是以她二人因来往不多,并不如何亲厚。不想此次她再入伯府,却是这个之前和她并不怎么要好的大表姐对她施以援手,给了她一处容身之所。 她心中常自感念,便趁着今日外出,细选了一份定会讨宜芝喜欢之物送她,聊表心内感激之情。 宜芝打开盒子一看,见那十二个竹雕小兽虽不是栩栩如生,但却个个憨态可掬,朴而不俗、直而不拙,不觉越看越爱。 她自小没了亲娘,养在老太太身边,小小年纪时便已跟个大人一样的稳重自持,极少和兄弟姐妹们顽笑。虽已过及笄之年,但心里却极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不想这个才相处了一个月的表妹竟如此懂得自己的心思,便朝采薇莞尔一笑,道了声谢抱着盒子进屋擦过了脸,复又出来携了采薇的手,姊妹俩一道去往太夫人的上房。 不想她二人刚一进去,便听太夫人沉声喝道:“薇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第十一回 却说采薇一进上房明间,便听太夫人沉声喝道:“薇丫头还不给我跪下?” 不觉愕然道:“可是外孙犯了什么过错,惹得外祖母如此动怒?” 太夫人见她仍是立在原地,不由心中怒火更盛,大怒道:“我叫你跪下没听见吗?长辈吩咐的话你敢不从?” 宜芝自小在太夫人身边长大,最是知道她这位祖母的脾气,忙悄悄拉了一把采薇的衣袖,示意她不管有错无错,总之先跪下来让老太太先消消气总是没错的。 采薇虽然心中略有几分委屈,却还是跪了下去,偏也没人给她拿个锦垫来垫着膝盖,就让她那样直接跪在地上硬邦邦、凉冰冰的水磨花砖之上。 “不知外孙倒底所犯何错,还请外祖母明示?”采薇心里虽隐隐料到了几分为何太夫人此时冲她发火,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只因为这么件小事,竟就能让外祖母对自己这般疾言厉色? “你竟不知道吗?我问你,你四舅半道上撇下你一个人走了,怎么先前你回禀时却不跟我说,害我还以为你撞见那外男时,好歹是有你亲舅舅在跟前的,原来那时你四舅早就走没影儿了。等你送的邹、耿二位先生一走,竟就只剩下你和那外男两个,这成何体统?况你还是已经说下人家的,这女儿家的名声清誉那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难道你不知道?就算你娘死的早,这点子女子的安身立命所在,她总该是告诉过你的吧?” 若太夫人只是说周采薇的话,纵然言语上刻薄些,采薇也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听到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起母亲,采薇却有些不能忍了,当即昂首反驳道:“明明还有杜、郭二位嬷嬷在我身边,还有一干下人都在一边,哪里是只有我和那位公子两个人?况我又是始终戴着帏帽的,因他提及先父才答谢了他一句,自问并不曾有半分失礼之处!” 因她父亲一向开明,教女儿读书时常喜听她说出些不同的见解,且于男女礼教之大防亦有不同于世人之看法,故此,采薇方才不解为何外祖母竟会于这样一件小事上大动肝火。 “你——!”太夫人不想这小丫头竟敢回嘴,且又说得略像那么回事儿,便只问她道:“那你为何欺瞒长辈,竟不回禀我你四舅丢下你独自回城之事,你这是要欺尊灭长吗?” “外祖母是我的长辈,然四舅舅也是我的长辈,我一个做晚辈的,纵使长辈有什么不是,又怎好拿着长辈的错处到另一个长辈跟前去分说呢?” 太夫人冷笑道:“你倒是想着要为尊者讳,可就没想过你不跟我说这事,我既不知当时的情形,便不会约束下人。你自以为行止没有半分差错,却不知看在别人眼中又是个什么情形,若是被那些下人们传出些话头子出去,说你是私会外男,你的名声、亲事可就全毁了?” 采薇却诧异道:“外祖母为何如此说呢?外祖母乃是这伯府最为尊贵的老封君,这府中之事外祖母有哪一件是不知道的,正是因此,孙女才敢为尊者讳,因为便是孙女不说,外祖母也定是会知道的,此其一也!” “再者,先时父母时常夸赞道,说安远伯府自外祖母起再至我二舅母,均是理家有方,家下男女仆人等俱是管教甚严,是最不会搬弄口舌、造谣生事的。况我乃是外祖母嫡亲的外孙女,几位舅舅嫡亲的外甥女,如今又住在这府里和姐妹们一处做伴,若他们敢传我什么闲话,难道外祖母、舅舅们会置之不理不成?有了这一层利害,还有哪个蠢笨之人会造谣生事呢?” 太夫人不想她这外孙女口齿竟如此伶俐,不由一时语塞,倒是边上立着的一个婆子面色有些尴尬,原来正是这婆子受人戳弄巴巴的来跟太夫人说了今日之事。 却听太夫人叹了一声,道:“你这话原也说的不错,只是自从府里经了些事,乱了一阵子,这些日子难免对下人会有管教不严之处,倘万一有哪个多嘴的下人不知轻重的随口乱说,到底于你名声不好。翠云,去跟五太太说一声,就说传我的话让今儿跟车出去的那些人都把嘴看牢了,不许乱嚼舌头,若是有那管不住嘴的,只管给我重重责罚!” 又看向采薇道:“不管怎么说,今日之事你总也有不对的地方,你父亲既送了你到这府里来教养,我就不能不对你严加管教。先回你自己的屋里去好生思过,抄写五十遍《闺范》给我送过来。”想了一想,又改口道:“罢了,还是给我抄一百遍《无量寿经》送过来吧!” 周采薇到底年幼,被她外祖母这一番训斥,回了卧房后连送来的饭也无心去吃。只是命香橙、甘橘铺纸研墨,这就要开始抄写经文。 杜嬷嬷便问她怎么好端端的忽然抄起经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故不成?采薇抿着嘴儿不说话,她奶娘知道这事儿自家姑娘是不便讲的,便忙替她把方才一事一一讲了一遍,末了又难过道:“先前咱家夫人还没出阁在这府里住着时,就常被老太太这么训斥,时常无缘无故的就是一顿骂,不想如今小姐过来了,竟是和你娘一样的入不了你外祖母的眼!” 杜嬷嬷听了后,略一思忖,便温言道:“此刻姑娘心里定是觉着很有些委屈的。” 周采薇眼圈儿一红,点了点头,就听杜嬷嬷继续道:“也不怪姑娘觉着委屈,姑娘先时被周夫人如何教导,我自是不知的,但自我到了周府,这三年多来却是知道姑娘是如何被老爷教养的。老爷那样教养姑娘,固然是为了姑娘好,让姑娘多经见些世面,可那到底不是寻常人家养女儿的法子。” “若是这天下间的女子都一样是如姑娘这样被教养长大,自然不会觉得姑娘今日之行止有什么不妥,不过是和我那旧日主人偶然遇到说上一两句话罢了,并不为过。只可叹这近千年来礼法于女子越来越严苛,西秦时还好,因着高宗皇帝和孝高皇后的缘故(详情请参阅作者的上一篇文《重生之宠你一世》),初时女子们还算是活得颇有些自由的。可越往后,就越发的看重女子的清白名声,可便是在提出这‘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南秦,到底也没那么重妇人的贞节,寡妇一样可以再醮,先时有一个有钱的寡妇,朝中的两位宰相还要争着娶她呢!” “偏到了咱们燕秦,一连几位帝王都是极为提倡那‘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后来更因为天顺皇后居然夺了儿子的皇位自立为女帝,甚至也如男帝一样选了一堆的面首来充作她的男后宫。虽她在位时女人们的腰杆倒是挺起来了几分,可等她儿子显宗皇帝一复位,便越发的要后世女子遵从那三从四德的礼法规矩,极重女子的贞顺节烈,从一而终。贫寒百姓之家的女孩儿倒也罢了,但凡稍有些根基的人家,女儿全都养在深闺,不许和外男相见的,且连诗词歌赋都不让女孩儿读,便是怕被那些闺怨思春之类的诗词移了性情。” “若是那闺中女子,偶有什么不检之处被人传了风言风语出来,光是唾沫就能淹死人!二十几年前这京中有一位官家小姐,本已定了亲,因有一次陪着母亲去庙里还愿上香,出门上车时,忽一阵大风刮过将她的帏帽给吹飞了去,让旁的男子将她的容貌给看了去还画成了画儿,便被她婆家以此为由,硬是给退了婚,因再无法嫁人,只得年纪轻轻的,落发出家。” “还有一位小姐更是无辜,那小姐才不过五岁大,只因无意从一僮仆手中接过一个糕饼吃,便被她的御史父亲好一通责骂,说她身为女子,哪能随便接受男仆的吃食,自已万没有这样的女儿,除非她饿死以证其清名。结果那位小姐就当真七日七夜粒米不沾,活生生的饿死了**。” 采薇当日,因父亲只教她经史子集还嫌时间不够,哪里有功夫跟她讲这些事体,不由惊问道:“我只知这世上对女子严苛,却不知竟严苛至此,为何偏咱们这里就要如此的将女孩儿们锁在二门里,可那西兰国中的小姐们虽也顾忌名声,却仍可跟男子说话散步,甚至还能一道手挽手的跳舞呢?” 杜嬷嬷此时倒真觉得自家小姐之前知道那么多“世面”反倒有些不好,只得板起脸来道:“那西兰国再好,也是离咱们这里不知多远的一处海外之国,姑娘便听了再多那西兰国的好处,到底还是要在这里过活一辈子的!之前姑娘在家中时有老爷宠着,每每有些出格之举倒也罢了。可姑娘如今毕竟不比在自已家中,有老爷看顾着,而是住在这安远伯府,到底还是要‘入乡随俗’才是啊!” 周采薇心中一动,不由低下头来慢慢思索她教养嬷嬷这一番话。 杜嬷嬷又道:“太夫人想来幼时也是家教甚严,又经历了这么多春秋,更是知道在如今这世上,身为女子的大不易处,今儿才会对你有这一番训诫。你万不可从此对你外祖母生了埋怨之心!” 采薇忙道:“嬷嬷也太小看我了,这是将我当成什么人了?便是先前我很觉着委屈之时,也明白外祖母虽严厉了些,话也说得有些刺耳,可她心里还是为着我好的。还特地命翠云姐姐去传话不许底下的人乱说。本是要罚我抄《闺范》的,却又改成了《无量寿经》,想来也是虑到若是罚我抄写《闺范》反会落人以口实。我之所以心中不乐,是因为外祖母当着我的面为何那样说我母亲?我为人女者,听了焉有无动于衷的?只恨我娘都辞世那么久了,却又因我之故被外祖母那样排揎。” 郭嬷嬷忙安慰她道:“这如何怪得到你头上,皆因老太太素来不喜欢你娘之故。” 杜嬷嬷也在一旁道:“况我觉着今日之事,姑娘其实也并无什么失礼之处,当时的情形,实在是无法回避的,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姑娘戴着帏帽又有我们两个陪在姑娘身边,除非是有人故意要在这上头做文章,歪派些闲话出来,不然实是没什么打紧。我倒觉着太夫人之所以这般生气,大半倒是因为姑娘没跟她及时回禀四老爷先行离去之故。” 采薇听了,低头细想了一回,不由冷笑道:“原来是有人要告四舅舅的状子,反累我先做了个添头。我就知道,便是我不说,也定会有别人去告诉外祖母知道。” “姑娘当时不说是怕四老爷回头知道了记恨于你,可既老太太知道了,依她的脾气,又素来看四老爷不顺眼,等四老爷回来了,定是会把他叫过去痛骂一场的。万一四老爷再误会是姑娘告诉的老太太,那——”郭嬷嬷担忧道。 郭嬷嬷的担忧还真有些道理,此刻已被太夫人差人叫了回来,且正被老太太训得头不是头,脸不是脸的四老爷心里还真有些埋怨他这外甥女儿。 原本他就不大想去送那两个老儒的,有那功夫还不够他用来打点爵位的事呢!偏他母亲硬派了他去,结果辛苦了一趟,不但丁点儿好没落下,反倒招了好一通责骂。 上头太夫人还在左一句右一句的数落他,四老爷紧抿着嘴,低头听着,一句也不敢反驳他老娘,只在心里腹诽,“都是把外甥女儿撇在半道上,自己先回来,怎的五老爷这样做时就没挨他娘一句骂,到了他四老爷这儿,就成了个大错处呢?当娘的这心也太偏了些!” 四老爷足足站着听了两刻钟的教训,直到太夫人骂得累了,丢下一句,“还不快离了我的眼,省得我见着你就生气!这几天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不许再出去胡逛!”方如蒙大赦一般的从上房里出来,一路垂头丧气的往他的外书房行去。 他这般颓丧倒不是为着又被母亲骂了一顿,反正从小到大,他早被母亲责骂惯了,真正让他提不起心气儿的是他今日匆匆赶回城时听到的那个消息,若这消息是真的话,便是这几日母亲不许他出门打点也是无碍的了。据说上头竟打算把这安远伯的爵位给他二哥的嗣子承袭!这于他可真是晴空里打下一个霹雳来,把他给击了个正着。 他从小就不得父母欢心,上有成器稳重的长兄,下有乖巧听话的幼弟,他既无天资又无才干,文不成、武不就,就连相貌也不如他两个兄弟长得好看。眼见被他一兄一弟压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有个能让他出头的机会,竟然争不过一个黄口小儿? 四老爷正在这里垮肩垂背的慢慢往前走着,忽然肩上被人给拍了一记,回头看时,却是他大哥赵明硂(quan)。 原来大老爷也早得了消息,听说他这四弟恐争不到爵位,便在内心里一盘算,打算帮他这四弟一把。他先前一直是坐山观虎斗,两不相帮,但私心里却实是盼着四老爷能够胜出。 实是因他这个四弟最是个好糊弄的,又是嫡支那边唯一一个肯跟他亲近的,且他四弟的宠妾柳姨娘又是大太太的姨表妹,若是四房得了爵位,于他们大房而言,自然比让五房的亲子,二房的嗣子得了爵位要好得多。 且他心中深恨他嫡母,怨怪她当日不肯答应自己所请,硬是把这爵位从自己嘴边给抢走,害自己功亏一篑,后头又一直仗着她娘家和她亲儿子的势压着自己一直不得升迁,不然,以自己的才干,何至于在兵部熬了这么多年,仍只是个六品的主事? 既然嫡母最不喜欢四老爷,他就偏要助他四弟得了爵位,当年他祖母为他上表请求袭爵,被他嫡母从中作梗,如今他便也要他嫡母尝尝功败垂成的滋味。还要往老太太的心上猛戳一刀,但凡能给他嫡母添堵之事,他都是何乐而不为的。 只他心中早定下要偏向四老爷这一房,却总觉得还未到他出手的时机,眼见目下已到了要紧关头,便赶紧来找他四弟商谈。 赵明硂带着四老爷出了府,径直往醉仙楼要了个雅间,给他四弟倒了几杯酒,不消几句话的功夫,就让四老爷把他心头的气恼之事及那满肚子的怨愤之情,全都给倒了出来。 大老爷耐着性子一一听他说完,方才拈着自己的几缕长须道:“怪不得你大嫂隐约听人说你五弟妹想给铭哥儿先定下礼部侍郎的孙女儿。想来便是因此之故,礼部才会帮着那边说话吧!” 四老爷睁圆了眼,问他,“如今二哥的孝期还没过,她怎么就敢给铭哥儿说亲?” “又没正式下聘行礼,不过内眷间私下里口头约定,你且拿哪个问罪去?” 气得四老爷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桌面上的盘儿、盏儿一阵乱跳。 偏他大哥还要来火上泼油,“我说四弟,你就当今甘心把这爵位让给你那个一团孩子气的侄儿?若铭哥儿是二弟亲生,那这爵位自然便该归他。可那铭哥儿又不是二弟的亲生儿子,所谓兄终弟及,这怎么着也该是你承袭了这爵位才是,如何就轮到了他?母亲也是太过偏心,总是向着五房那边,还亲自上表给铭哥儿请封。四弟你也一样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反这样待你,倒像你跟我一样都是姨娘生的一般!” 四老爷被他撩拨的心中更是愤懑憋屈,自个倒了一大杯酒,一气儿灌下肚去,气道:“便是不给那小子又怎样?先是母亲帮着他,现在连礼部也站在他那边,我没钱没势没人的如何去和人家争?” 大老爷笑道:“谁说你没人?你大哥我便是站在你这边,定要助你得了那本该你得的东西。若是你肯听我一言,这爵位便是你囊中之物,再不会落到别人手上!” 四老爷听了这话,直如黑夜里见到了一盏指路的明灯,忙问他大哥,“还请大哥快讲,若大哥真能助我夺得爵位,日后我再不忘大哥的恩情的!” “我帮你原不过是为了咱们的兄弟情份,且是为了这公道二字,如何是指着你报答我呢?你且听我说,既然五房那边是靠着这结亲的关系,咱们何不也照葫芦画瓢,也学他们行事,他有儿子,你也有女儿,现就有一门好亲可助你成事,端看你舍不舍得亲闺女了?   ☆、第十二回 不日便是端阳佳节,因着从礼部听到了些好消息,这个端阳节太夫人和五房都是过得极为舒心,静等着节后的喜信儿。 可巧端阳节这天,又有两位夫人特意前来伯府拜访,一位是四太太李氏的娘家嫂子黄夫人,另一位却是二姑太太赵明香昔日的一位闺中好友刘夫人。 两位夫人自然是先到太夫人这边给老太太问安,见了陪侍在旁的宜芝和采薇这两个姣花美玉一样的小姑娘,便不住口的夸赞起来。 那刘夫人拉着宜芝的手,将她细细打量了好一回,又问了她些话。黄夫人则把采薇拉到身旁对她笑道:“好孩子,你只怕还不知道我和你也是有些渊源的。先前你母亲未出阁时和我最是要好,后来大家各自嫁了人,一别两地,来往方渐渐少了。所以我今儿来,不单是为了看看我那小姑,也是为了来看看你,你这双眉眼长得像极了你母亲!” 郭嬷嬷也笑道走上前道:“给太太请安,不知太太可还记得老奴我是哪个?” 黄夫人看了她半晌,略有些迟疑道:“莫非你是当日明秋姐姐身边常跟着的那个叫菊青的丫鬟?” 郭嬷嬷笑道:“太太真是好记性,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太太倒还没忘了我。” “我既时常想起明秋姐姐,自然就忘不掉你!可我记得明秋姐姐在信上说不是消了你的奴籍,将你嫁出去做正头娘子了吗,怎的你还跟在采薇身边?” 郭嬷嬷叹道:“也是我命苦,我嫁出去刚生下儿子没几天,我那汉子因为得了儿子一时高兴和朋友多吃了几杯酒,不想因喝得醉了,失足跌到河里就这样没了,更不想我那儿子还没出满月也夭折了,就剩我一个寡妇失业的,没奈何只得又回来求我家小姐。也是小姐心善,便命我也做了小小姐的奶娘,给了我一碗饭吃。” 听得黄夫人也不免感叹唏嘘了一回,又和采薇说了几句话,便先跟太夫人告退,去四老爷所住的院子看望她病中的小姑子。 老实说,她其实并不怎么喜欢来看她这位小姑子,每回见了她总是哭哭啼啼的一通抱怨,不是埋怨四老爷偏宠妾室,时常拿了她的嫁妆去补贴那柳姨娘;就是抱怨自已命苦,先是做了望门寡,后又嫁了这么个不着调的夫婿。 果然一见她进来,四太太就开始跟她哭诉,“嫂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命苦!自我嫁过来,我那点子嫁妆早不知被他拿了多少去!前儿说什么要打点他的前程,竟让我把所有的嫁妆全都给他,定要给他凑够五千两银子,若是不够便要我卖了陪嫁来的妆田和所有金银首饰头面。我如今就指着这点田亩每年的入息过活,他还要来抢,谁知道他要去是做什么,说不得只是借这个名头又给他那小老婆送花销。我只得让芝姐儿去求老太太,这才勉强保住我下剩的那些嫁妆田地。 “我这辈子真是遭什么孽了,早知是嫁给这么个人还不如当初望门寡的时候便立志守节,干脆再也不嫁了,倒也干净,至少没得如今这么些气受……” 黄夫人坐在那里,只管喝茶,半听不听的,这种场面她已是经见的多了,连安慰、劝告的话都懒得再多说,横竖说了也没用。说句不好听的,她这小姑,除了只会嘴头子上抱怨几句,便是一摊软泥勉强捏成的人形,再也扶不起来的,再者这种活法也是自己选的。 当日因她大姑,她夫君的亲姐姐嫁给这赵府的四老爷不到三年,就一病而亡,期间很是受了些委屈。是以当伯府的太夫人亲自上门赔不是,想再为她四儿子娶一位她们李家的庶女做续弦时,他们夫妇都是很有些犹豫的。虽然是庶妹,可也不能把她许给那样一个夫婿,在这男尊女卑、以夫为天的世道上,为女子者最怕的就是嫁错了郎君。她那大姑子何等端庄知礼的一个淑女,就因为所嫁非人,结果年纪轻轻的就丢下女儿去了。 不想她这小姑子,因原先定了亲的未婚夫突发急病死了,守了三年望门寡,又不愿从此一辈子不嫁人,守一辈子的寡。听了这个信儿,便来求他们夫妻说她愿意嫁过去,也好替她亲姐姐照顾遗下的那一个稚女。他们夫妻也是担心倘那四老爷再娶了别的女子为继妻,怕那后母会为难外甥女,既是已跟她说明了利害,这庶妹仍是愿意嫁过来,也就允了这门亲事,又给她多添了些嫁妆。 哪知这李氏当日虽欢喜总算是嫁了出去,不过几年就后悔得跟什么似的,眼下只是不住的跟她嫂子抱怨:“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了哥哥、嫂嫂的,我那时怎么就猪油蒙了心了呢?定是我没为我头一次说下的那个守节,只替他守了三年的孝就另嫁了旁人,老天爷这才如此责罚于我,呜呜呜……” 黄夫人听得无语,只得随意安慰了她几句,又略坐了一坐,便赶紧出了她的院子,去上房跟太夫人告辞,却见那刘夫人也正在跟太夫人道别,两人便一并告辞离去。 太夫人命宜芝和采薇送两位夫人到二门前,瞅着她们都去得远了,才问她二女儿道:“我记得这位刘夫人,小时虽和你好,可嫁人之后似乎也并不常来跟你走动,怎的这回端阳节无缘无故的就跑了来,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二姑太太赵明香笑道:“我看呀,只怕人家今儿才不是为我而来的,竟是为了芝姐儿呢!她到了我那处小院,没跟我说上几句话,那话头子就拐到芝姐儿身上去了。话里话外的跟我打探芝姐儿的事,只怕啊是为了家中的子侄来相看芝姐儿了!” 太夫人不悦道:“胡说什么呢!现今她二伯的孝期还没过,如何就能议亲呢?她今儿若是存着这个心思来的,我就不该让她进门!” 二姑太太忙道:“想来她也不过是看芝姐儿生得好,所以才多问了几句,况她家也是知礼的,如何会在这个时候论亲呢,便是心中有意,也定会等过了孝期才来提的。况且,虽母亲不舍,可芝姐儿到底大了,有些事也该早做打算才是。” 二女儿说的,老太太心中又岂能不知,不由也叹道:“难为你替这孩子想着,她是今年二月行的及笄礼,我本想跟着就为她说亲的,不想三月里她二伯就殁了,等这一年的孝守完,翻了年她就十六了,可不敢再拖下去了。偏她那继母是一点用都不顶,至于她亲爹,就更是个靠不住的主儿,只怕他连芝儿的生辰八字都不知道!虽我一向偏疼孙子,可芝姐儿从小养在我身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自然与别的孙女不同。到时候,我就是挣着这把老骨头,也定要给她选上一门称心如意的好亲事!” 端阳节过了没几天,让赵府阖府上下翘首企盼的圣旨终于到了,慌得众人忙忙的摆设香案,大开中门,恭候天使前来传旨。 只是,这旨意—— 传旨的那位内侍已走了许久,太夫人却还没回过神来,不是说上头已经定了要把这爵位传给铭哥儿吗?怎的方才听那一道细细的声音说这安远伯的爵位由她的四儿子赵明硙承袭,这怎么可能??? 甚至他还另得了个正六品的太仆寺寺丞之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夫人只觉得自己都快站不住了,五太太也是失魂落魄的僵立在一旁。花了那么多时间,费了那许多功夫,结果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到底还是五老爷官场上呆的久了,极懂些面子功夫,当下仍是满面笑容的去给他二弟道贺,祝他袭了这爵位。 四老爷此时真是欢从额角眉尖出,喜向腮边笑脸生,那叫一个志得意满,扬眉吐气。 不一时,是四老爷袭了爵位的消息便传遍了阖府上下,顿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若说最失落的是五房的那些下人们,则最喜笑颜开的便是四房的下人了,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四老爷得了势,他们这些四房的家下人等终于也要跟着翻身了! 不想在这府中亦有三人,虽名份上是二房的人,但在得知二房到底还是失了这爵位时,乐得心中舒爽无比。   ☆、第十三回 “活该!原本这爵位就该是我儿得的,她们居然弄出个什么嗣子来,想抢我们的爵位,哼哼,真真是抢的好啊!把个嫡长子送给别人当儿子还不是一样没抢到,这下可真是活活的现世报了!”伯府一处偏僻小院里,胡姨娘一脸幸灾乐祸的道。 原来太夫人到底有些心疼二儿子的两个骨血,因怕把他们放到卢夫人身边给卢夫人添堵,也是怕卢夫人到底对他们有些心结,不会认真教导这两个孩子,便先将他们安置在自己院子里的后罩房里,寻常不让他们出来,只请了四个教养嬷嬷严加管教。 因他们这些时日总算变得略有些乖巧,于一应礼仪上也略有些长进,便终于答应了他们所请许了他们去看亲娘。 原来这胡姨娘当日是被关到了一处极偏僻的小院子里,特命了几个婆子看住她,严禁她跨出这小院门一步。任她多少心计思量,总被关在个小黑屋子里,连两个孩儿也见不着,再满肚子的盘算也是无用。 幸而她那女儿倒是个聪明的,记得入府前娘跟他们叮嘱的一句话,“等咱们真进到了那府里,不管人家如何待咱们,你们只记住好生去讨老太太的喜欢,只要得了那老太婆的欢心,咱们就能在这府里站住脚啦!” 那芬姐儿牢记着这句话,寻了个机会提点了她哥哥,于是这些日子这兄妹俩便表现的极是乖巧听话,尽力去讨太夫人的欢心,这才被允了去见他们母亲一面。 还是那芬姐儿随身备了几件她所有的首饰,等到了那小院子里,便一一塞给那几个婆子,求让他们母子说几句梯已话。虽上头有令必是要有个人守在他们跟前的,但拿人手短,况自二夫人不当家后,这府里的规矩已渐有些松驰,那几个婆子便自到一边去赌牌取乐。 因着机会难得,那胡姨娘也不过嘲笑了两句,便赶忙教导一双儿女接下来如何在这府中行事。 “你们兄妹俩不愧是娘的好儿女,铴哥儿,老太太是个最重男丁的,你父亲又是她最疼爱的儿子,且你的长相又极肖父,况我的铴儿又是个极聪明伶俐的,要讨老太太的欢心想来并不难。这几日你在老太太面前定要装得一脸悲痛的样儿,若问起来,你就说是替你嗣兄失了爵位难过。你再瞅个机会去跟老太太说你一个男孩子家家的,怎么能住在奴仆下人们住的后罩房里,合该搬到外书房去和嗣兄住在一块,兄弟俩也正好多亲近亲近。老太太想来定是想你们兄弟能和睦相处的!” “等你搬到了外书房,定要设法差个人去城北豆腐巷去找你舅舅,我在他那儿存了些私蓄,待要了来你们手上留一些好打赏下人,再想法子给我送一些来,我好打点我身边的这几个婆子。” “这身边贴身伺候你们的丫头小厮,最是要紧,定要好好笼络成自个的心腹,回头有大用处呢!只要有了银子,不愁这些下人们不给咱们行些个方便。”又一一细细的叮嘱了她儿子一番,因知女儿是个聪明的,只提点了她几句也就罢了。 且说这四老爷自打接了那道命他袭爵的圣旨后,便自觉一下子年轻了十来岁,便是萎了许久的□□也重又抖擞精神,连着几晚都和柳姨娘在那里酣战不休,那柳姨娘虽已是三十出头,徐娘半老,却犹解风情,被他压在身子下面不住口的叫唤着:“哎哟哟,我的伯爵大老爷,快些饶了奴奴罢,我的好伯爵爷爷,亲亲伯爵哥哥,奴奴真是快承受不住了,快被你活活摆弄死了,哎哟、哎哟哟——!” 这一声声娇唤听在那新任的安远伯爷耳朵里就跟那天上的仙乐一般,乐得他顿时飘飘欲仙、如登仙境。 一时二人酣战方毕,搂抱在一处腻歪,柳姨娘拿了一块罗帕去替他擦拭额角的汗水,一边就问他道:“这圣旨都下了好几天了,伯爷现今是圣上亲封的安远伯,理当就搬到那伯府正院里去,总不能还住在这府中最偏僻处的一个小院子里吧?还有这主持中馈的理家之权,也合该还给咱们四房才是!” 四老爷这几日心里也未尝不曾思量过这两件事,只是他娘一字不提,他也有些不便张口,便道:“等再过几日再说罢,省得被人说咱们刚一得了爵位就要把寡嫂侄儿从正院给撵出去。且这事最好是别人提出来,若是咱们自己说出来的话,于颜面上总有些不大好看!” 柳姨娘一嘟嘴,不乐道:“指望别人说出来,这府里咱们可能指望那个?虽大老爷那边定是乐意替咱们说话的,可他说了老太太可会听吗?若是老太太和那二房、五房全都不发话,就让二房这么一直在正院住下去,难不成咱们也不能当面锣对面的鼓的把这个茬儿给提出来?” 因这柳姨娘出身有限,又从没读过书,大字也不识得一个,自不免有些以小人之心去度君子之腹。实则二房的卢氏夫人最是个知礼之人,心中早有打算想要从正院里搬出去,这日正在太夫人房里跟婆婆商议此事。 太夫人听她说了缘由,不由皱眉道:“虽说你们搬出去是应该的,可也不必急于一时,且再过些日子再搬也不迟,不然那边的尾巴更该翘到天上去了!” 虽已过去了好几天,可太夫人还是有些无法接受这爵位竟是落到了四儿子头上,且这几天四房之人因心中高兴不免张狂得有些过了,更是让老太太越发瞧不上眼。 卢夫人略一思忖,正想再说上几句,忽听有人大声道:“母亲,母亲!”待回头看去,却是五太太罗氏犹似脚不沾地一般急急的奔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又是震惊又是气愤。 还不等太夫人开口问她,她匆匆行了个礼便道:“母亲,您可知四伯是如何得了这爵位的?我们老爷今儿才打听出来原委,原来他竟是走了那左相的门路!” 这几日她和五老爷可都没闲着,变着方儿的各种打探,毕竟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况那大老爷为着狠气他嫡母一顿,让那边闹得再热闹些,故意使人透了些风,让五房的人打探了些干货出来。 “什么?”太夫人不信道:“那个孽子先前连个一星半点官职都没有,只是个白身,如何就能搭上左相的路子?” 五太太恨声道:“母亲可还记得那左相原配所出的嫡长子,因幼年坐的马车出了事故,摔下山去,摔断了两条腿,从此不良于行,只得坐着轮椅行动。只因他那继母贤良,怕薄待了他,一心要为他找个品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且要是嫡出。可这样人家的女儿,哪个父母舍得将她嫁给个废人,因此上直到二十岁了还没成亲,反倒先把贴身服侍他的两个丫头给抬成了姨娘,这下子就更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了,一直耽搁到如今。” “该不会——”太夫人变色道,心中忽然起了个极不好的念头。 五太太却不接着先前的话题往下说,反说起端午那日到访的刘太太来,“那日来拜见您的那位刘太太,是那左相长公子亲娘舅家的一门远亲,那日打着来看二姑太太的幌子到咱们府上,实则就是为了相看芝姐儿的。听说四老爷和那边已经连庚帖都悄悄换过了!” “什么!!”太夫人变色道。她实是不敢相信这天下竟会有这等不顾女儿死活的亲爹,竟然为了自己的前程活生生将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何况阖府现在又正在孝中? “来人,快去把那个孽子给我叫回来,快去!”太夫人高声喊道。虽她一向偏疼孙子,可宜芝自小养在她身边,小小年纪的就跟个小大人一样的孝敬侍奉她,又懂事又乖巧,乃是孙女里最得她疼爱的。原想着可怜她小小年纪亲娘就去了,定要为她说一门好亲事方可,不想却又遇上这么个不顾女儿死活的亲爹! 因四老爷一时半会叫不回来,太夫人便又命把四太太喊过来问话,问她是不是一早知情却瞒着不说。 四太太李氏一听这个消息就懵了,一叠声的喊冤,说自己事先绝不知情,“母亲知道我是从来不入我们老爷眼的,只怕这事他跟那柳姨娘去说都不会跟我说,况芝姐儿又是我姐姐的亲生女儿,平日里就跟我的臂膀一样,我如何舍得离了她,又如何会如此坑害她?只是前些日子老爷到过我房里一回问我芝姐儿的生辰八字,我当时也曾问了他一句,不想他就恼了,狠骂了我一顿,我又不是他的原配,不过是个填房,哪里敢和他争呢,只得给了他。想来从那时起他就起了这么个心思,呜呜呜……,我可怜的芝姐儿啊!若离了你可叫我今后怎生过活啊!呜呜呜……” 太夫人被她这一哭更是闹得心烦意乱,挥手命她退下,气得连午饭也不曾吃,只坐在那里等那个孽子回来。 好容易把四老爷叫回来,他方走到母亲面前正欲行礼,太夫人早一口啐在了他脸上,“我把你个不肖种种的孽障、逆子!我问你,你是不是已把芝姐儿偷偷许了人家?” 四老爷听了这一句,便知怕是走漏了风声,有些不好。急忙想要再说上几句遮掩一二,或者蒙混过去,便故做讶然道:“这疯话儿母亲是从哪个眼歪嘴碎的奴才那里听到的,如今还在二哥的孝期,儿子便是有七个胆,也不敢给自家女儿议亲的。” “好,那既是这样,我现今就跟你明说,芝姐儿的婚事此后自有我做主,等到她的孝期一过,我就会给她说个好人家,断不许你们把主意打到她的亲事上来!” 四老爷面上神色便有些犹豫,“这儿女婚姻之事,向来都是听从父母之命的……” 太夫人也不理他,干脆拿出两张写着几行字的纸道:“我也是你的亲娘,你只说你听不听我这亲娘之命,若是你还有半分孝顺之心,就先给我立下个字据来,说明芝姐儿的婚事由我做主!” 四老爷眼见太夫人逼得这样紧,再一想便是瞒得了一时,怕也瞒不了一世,这纸总是包不住火的,倒不如索性讲了出来,又怕它怎的?毕竟自己才是芝姐儿的亲生父亲,这婚姻之事,本就是要听父母之命的!当下便道:“芝姐儿的婚事我已暗中定好了人家,乃是极好的一门亲事,并不劳母亲再来费心的。” 原来这孽子竟真得做下了这等不顾体统之事,太夫人气得心肝一阵乱颤,抓起桌边的茶碗,就朝四老爷霹头砸过去,“极好的一门亲事,既是极好,你怎么不说是哪一家哪一户?” 四老爷忙一蹲身躲了过去,到底有些心虚,咳嗽了两声,只把眼睛望着别处,却道:“想来已是有那快嘴的告诉母亲了,母亲既已知道,又何必再来问我。横竖这门亲事是再不能改的,那崔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是得罪了他,只怕咱们阖府都没好日子过!” “你这个目无法纪的东西,你二哥尸骨未寒,阖家正在守孝,你居然就给芝姐儿说起亲事来了,亏你也是大家公子出身,这是哪门子的礼法规矩?” 四老爷此时袭了爵位,自觉比先时腰杆子硬挺了许多,便梗着脖子道:“我和五弟都是母亲生的大家公子,怎的他们五房就可以暗中给铭哥儿相看礼部侍郎家的小姐,也不见母亲说他,却只盯着我这里,大家都一样是孝期暗中做定了亲事,怎的偏他五房可以,我四房就不成?要我说母亲这心也太偏了些? “你——”太夫人不想这个素来唯唯诺诺、蔫头搭脑的儿子竟然敢顶嘴,刚只说了这一个字,只觉一口气上涌,脑子里天旋地转的,眼前一黑,便栽倒在地。   ☆、第十四回 四老爷一见他亲娘给他气得栽倒在地,也是唬了一跳,心中怦怦乱跳。他虽平日里最是个蠢笨糊涂的,可于大关节处到底还有几分晓事儿,他这才袭了爵位没几天,若是亲娘突然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五房那边再传出些话出去,只怕他这刚到手的爵位就有些不大拿得稳便。 于是赶忙命他心腹奶兄亲自去请了京中一位极有名望的何太医来给老太太看诊。他奶兄得了他再三嘱咐,一见了何太医,便先塞了好大一包银子到人家袖子里,又悄声叮嘱了几句。那太医也每常出入候府高门,于这家宅中的各色事体也略知一二,便微点了点头。 等他奶兄带着太医赶到安远伯府时,就见大老爷和五老爷也早得了消息赶了回来,阖家几十口人竟是全在太夫人的院子里候着。 太夫人却仍是昏迷不醒,宜芝守在祖母床边早哭得眼肿声咽。听得太医到了,女眷们方急忙回避到正房西边两间屋子里去。 那何太医给太夫人细细诊完脉后略一沉吟,方道:“老夫人有了些春秋,素体便有些肾阴不足、阴亏火旺,又值这夏日炎炎,便越发的阴虚阳盛,便不免有些肝阳上亢,肝火妄动。从脉象上看,只怕恐有中风之虞,且先吃我一付药看看,若能明日辰时醒过来,便是大顺之症,待明日我再来为太夫人请脉开方。” 虽说这何太医摇头晃脑的掉了好一番书袋,五老爷心中却仍是有些疑惑,他得了信儿之后早打探得清楚他娘明明被四老爷气昏过去的,怎得这太医却往什么阴啊阳啊上头的去扯。但因这何太医是京中有名的神医,这当口也不是争论这些的时候,也只得随兄长们谢过了他,送上五两银子的诊金,命人好生送了出去。 那何太医到底是有些手段的,众人给太夫人灌了三次药下去,到第二日早上太夫人果然便醒了过来。喜得众人赶忙封了个红封再去请那何太医。 一时何太医来了,又为太夫人细细诊治一番,见太夫人除了气短神乏外,没什么精神外,老太太的左手末两根手指竟是不能动了,拿银针试着扎了两下,也是全无知觉,旁的倒是都没什么。 那何太医便道:“老夫人真是万幸啊!虽肝风内动,因救得及时,到底只是个小中风,虽此左手二指不能动作,但只要静心调养,每日按摩着手部穴位,过些日子便会恢复知觉。只太夫人毕竟上了春秋,以后不管再遇着何事,定要心平气和方可,不然若是再次大动肝火,肝阳上亢引动内风的话,其症定不会再如此次这般轻微了。” 四老爷一听母亲性命无碍,喜的是眉开眼笑,只觉何太医便是他的再世恩人一般,忙忙的又送了一个厚厚的红封给他,亲自送出府去。 因提心吊胆了一夜,觉也不曾睡好,便去到柳姨娘房里想要小睡片刻,不想刚睡下还没到一刻钟,便有人来回禀他道,说是太夫人既不肯吃药,也不肯进些饮食。吓得四老爷急忙从床上爬起来,匆忙套上衣服又往太夫人的上院赶去。 太夫人的床跟前早围着一大堆人苦求她进些药食,宜芝更是哭得两只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声音都哭哑了还在那里求她祖母。五老爷和素日最得老太太宠爱的几个嫡孙也都跪在床前跟着相求。因里面人太多,已无立足之地,大老爷便领着几个子侄立在外头廊下,也在不住的大声劝着太夫人进些饮食。 太夫人只是紧闭双眼,谁都不理,直到听到报说四老爷来了,才睁开眼睛,缓缓道:“你们都下去吧,让我好求新伯爷几件事,若是伯爷答应呢,说不得我老婆子还想再多活些日子,若是新伯爷不答应,我老婆子便是活着也再没什么生趣了!” 众人听了这等重话,不由都有些面面相觑,最后一齐看向四老爷。 太夫人见众人不动,不由提高了几分声音道:“我还没咽气呢,这就一个个的都不听我的话了,可是个个都想着气死我不成?” 众人这才赶忙退了出去,只剩下四老爷一个待在房里。 四老爷只得上前讪讪道:“母亲怎的既不吃饭也不用药?若是这饭菜做得不合口味,只管让厨房再重新去做就是了。只是这药虽苦却是不能不吃的,儿子求求您老人家,就当可怜可怜儿子,赶紧把这药啊饭啊的好歹都用了吧!” 太夫人重又把眼睛闭上,幽幽叹道:“伯爷这话说得过了,哪里是我可怜你,竟是我这老婆子要伯爷可怜呢?伯爷如今是这一家之主,连我老婆子都要依着伯爷的孝心过活,我现今求你几件事,若你允我的话,我便消了这绝食之念,不然,我倒是立时死了干净!” 四老爷一听她娘说这个死字,那心就开始慌了,他现今最怕的就是他老娘有个三长两短。赶忙道:“娘要儿子做什么,只管吩咐就是,别说几件事,便是几千件、几万件,儿子也万没有不应的。” “你既如此说,那这第一件便是不得把芝姐儿许给那左相之子,你可能做到?”太夫人淡淡地道。 “这——,这只怕有些使不得!那左相如今权倾朝野,若是用完了人家的势却不把女儿嫁过去,倒反退了亲,实是有些那个……,不妥,若是惹恼了人家,只怕反会为府里招来祸端!” 太夫人原也知道以左相如今之势,四老爷暗中定下的这门亲事多半是再无更改的,却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因道:“既如此,那你便多给芝姐儿些嫁妆罢。咱们府里的规矩,凡嫡女出嫁,公中出一万两银子的嫁妆,你方才也说了那左相权倾朝野,嫁到那么一个显赫的门庭里,又是去做嫡长媳的,这嫁妆总不能太简薄了。倒不如再从公中给她加上一万两银子的嫁妆,总共两万两。” “还有你侄女儿宜蕙,她可是伯爵嫡出之女,且她母亲早已为她定下了她表兄,兴安伯家的世子。嫁到那样的高门望族里头去,嫁妆自也不能太少了些,也得再给她加上一万两银子的嫁妆方才妥当。” 这左添一万两,右添一万两的,听得四老爷心中大痛。可他亲娘早把话撂到那儿了,他敢不从?他娘就敢立刻绝食给他看。只得先勉强答应了,横竖这两个丫头出阁的日子还早,总也得再等个一两年过去再说,那两万两银子倒不必这么快就给出去。 不想他娘紧跟着就来了一句,“也是我不信这钱在你手里就能存得住,你且先把她姐妹俩儿的总共四万两嫁妆银子从库里支出来,换成银票拿来存放到我这边,我先替她们收着,省得临到了跟前真用到这些银子来置办嫁妆的时候,却是一个子儿也寻不见,倒反误事。” 四老爷顿时急了,他是早瞧过总帐的,知道府里积存下来的现银总共只有七万两,他母亲一张口就要了一多半过去,叫他如何不心疼肉痛。忙道:“瞧母亲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再不入母亲的眼,也断不会既答应了母亲却又食言,去花用自己女儿和侄女的嫁妆。况这银子存在库里的总帐上,轻易是取用不了的,便是我想花用也是捞不着的,母亲何苦这般多虑,等她们出阁时儿子一定分文不少的把这笔银子拿出来给她们置办嫁妆就是。” “你此时把这话说得再好听,倘到时候你真拿不出来,难不成我还能将伯爷送去见官不成?罢!罢!罢!与其到时候再被你气得丢了性命,倒不如我现在索性就先蹬腿去了,也省得再见后日那许多戳人心肠处,也算是早去早了,眼不见处方是干净!”老太太说罢,便转身向内,再不答理四老爷了。 四老爷心里又是担心他亲娘万一真就绝食而死、又是肉痛那四万两银子还没揣到怀里捂一捂呢就要送出去。纠结了半天,直在太夫人床前乱转了十几个圈子,到底还是牙根一咬答应了下来。“既母亲这般信不过儿子,那儿子就依母亲之意,这就去库里支取了银钱好给母亲送来。”说完便赌气出去,自去库里提银兑换银票去了。 他倒是也想再拖延几日,不想自他走后,那太夫人仍是不饮不食,他这才知道他老娘这是铁了心不见银票不吃饭了。毕竟怕他老娘饿得久了,又生出些别的毛病来,又怕五老爷趁机再弄出些妖蛾子来,当下只得快快取银换银。不到两个时辰便将库中存的金银之物换得了四万两银子的银票,装在两个小匣子里亲自捧到太夫人的上房。 只是四老爷到底心有不甘,紧抱着怀里两个匣子嘀咕道:“母亲要这库里的存银时倒想起来现今我是这家中之主了,只是哪有家主如今正院不得住,且连管家之权都不在我们房里的呢?” 太夫人心知他这不过是想讨价还价,只是也须得给他些好处,不可逼得他太过了,不然日后不好相处,便道:“你二嫂最是个知礼的,她昨儿就和我说要从正院里搬出去,好给你们腾地方,若不是为着芝姐儿的事,我也就喊你过来命你们准备搬迁事宜了。只是这管家一事,你媳妇如今病还没好,且她从没管过家,素日又不是个有才干的,如何能挑起这一大家子的中馈之责?待她病好了,让她先跟着五太太学些理家之道再说罢,这会子还是先由五太太料理吧。” 四老爷一听老太太总算许他搬到正院,多少也算得了点安慰。这才松开手,虽心中万般不舍,到底还是把那两匣银票交到太夫人的贴身丫鬟素云手里,一一点算。见数目分毫不错,太夫人这才命拿过一碗茶来润口。 四老爷忙捧过一碗粥来,正想要侍候他母亲用膳,却听老太太道:“罢了,我如何敢劳动伯爷来服侍我呢?你也忙累了一天了,且回去歇着吧,让宜芝那孩子替你尽孝倒好过你亲自孝敬我。” 太夫人方撵走儿子,宜芝就奔了进来,扑到床边,正要接过粥碗亲自喂祖母喝粥,老太太却摇摇头,将她拉到跟前,泪眼朦胧道:“芝丫头,祖母这些年算是白疼了你了!枉你从小儿在我跟前养大,偏到了这等大关键处祖母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眼睁睁看着你被你那个混帐爹给许下那样一门亲事。” 宜芝自得知父亲竟将她许给个残废后,虽也心中难过不平,但到底比不得眼前祖母的病体要紧,便只顾服侍她祖母。此时再听到她祖母这一番话,心中攒了这么些年的委屈心酸、愤懑不平全都尽数化成了止不住的热泪,滚滚而下。 就听她哭道:“这与祖母有什么相干,都是我命不好,摊上那么个亲爹?我三岁上就没了亲娘,若不是祖母慈心收留了我,又养我在身边,只怕我留在四房早被搓磨死了。在我心里,只有祖母待我的好,再不知道其它!” 太夫人也垂泪道:“好孩子,祖母总算没有白疼你。”便指给她看床边那一个小匣子,“这里头是祖母拼命给你争来的嫁妆银子,一共是两万两的银票,回头我就让你五婶娘拿着这些银子去给你置办嫁妆。” 宜芝忙又再三谢过祖母的恩情,却在心里隐隐有些担心,只怕为着她多出来的这一万两嫁妆银子,后日又不知生出多少事来呢!   ☆、第十五回 自从太夫人那边松了口,四老爷早早的就和柳姨娘翻起了《玉匣记》,挑了个极好的黄道吉日,也不来回他母亲,径直命四太太去跟她二嫂子卢夫人讲。 四太太对四老爷一向是顺从惯了的,不敢不去,只得去到那边正院子里。二太太请她坐了,一连饮了好几杯茶,东拉西扯的闲话说了不知多少,四太太却总是张不开那个口说出催逼她嫂子搬家的话来。 还是二太太见她坐立不安,又是一脸为难,便笑道:“我前儿翻了《玉匣记》,见那上面写道再过五日便是个黄道吉日,我想着不如就趁那日搬出去,你们也好搬进来,咱们两房换挪个地方。” 四太太听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她这个嫂子为人公允,从不曾因她性子软懦就看轻了她,若是有那等狗眼看人低的婆子媳妇对她不敬,但凡传到二太太耳朵里,必会狠狠惩戒一番,管家时一向待她不错,她心里也是极为感念的。不由嗫嚅道:“只五天的功夫收拾东西,会不会太仓促了些?” “那倒不会,打从袭爵的旨意一下来,我就开始命她们收拾各色东西的,只怕你们房里恐倒有些仓促呢!”二太太仍是微微笑道。 卢夫人这话料得一丝儿也不差,这几日四房院子里几乎称得上是日夜忙乱,连赶了好几个通宵,好容易赶在那日收拾好了,等到十八日上焚香拜祭已毕,几十名婆子小厮便齐齐动手两下里搬来送往。足足花了一天还多的功夫,直到二更天四房才搬进了安远伯府的家主正院,而二房则搬到了原先四房所住的那一处五进院子。 这正院自也是五进的大院落,当下二少爷赵宜铵便住了第二进院子的东厢房,他妹妹宜菲住了第四进院子的西厢房,那东厢房却是给了其生母柳姨娘住。 原本按着伯府里的规矩,姨娘们都是住在最后一重小院的后罩房里,一人三间屋子,拨给两个小丫头子使唤。原先还住在旧时院子处,柳姨娘就眼搀那四房主院空出来的一间厢房。只是太夫人一向瞧不上她,她唯一的靠山四老爷又没官没职的,是个白身没得底气,又不讨老太太喜欢,再是心里疼宠爱妾,也不敢造次不守着府里头的规矩把个姨娘安置到厢房。 如今四老爷既袭了伯爵,又做了个正六品的官儿,且和权倾朝野的左相家成了儿女亲家,自不免得意洋洋,难免于行事上有些放纵。一见爱妾来求自已,四老爷也再不顾此举是否合于规矩,他老娘心中会否乐意,直接就命人把柳姨娘的东西抬到了主院的东厢房。当晚更是不去四太太的正房过夜,就在这东厢房里和柳姨娘饮酒取乐。 俗话说得好,这酒是色媒人,几杯酒下肚,新任安远伯爷便觉得下腹有些鼓噪,蠢蠢欲动起来。又见柳姨娘早已是罗衫半褪,红纱抹胸儿下鼓鼓囊囊的那两个香团团不住的微微颤动、晃来晃去,直看得四老爷眼中只差没跑出谗虫来。顿时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一把搂过柳姨娘两个人便往炕上滚去。 又是好一番酣战过后,柳姨娘一边拿着绢扇给他扇风,一边儿叹道:“咱们可总算是搬到这正院子里来了!只是老太太也太狠了些,竟是硬逼着伯爷可可儿的把那四万两的银票送过去,才肯不再为难咱们,真真的这算是哪一门子的亲娘?这从来说起亲娘来,都是只有为儿女好的,从没有反算计着儿女的,老太太可倒好,现放着亲生的儿子不去体恤心疼,倒反为两个毛丫头故意跟伯爷为难,那两个丫头本就有一万两的嫁妆,够多的了,等出了门子又不是咱们赵家的人,倒反又多给了她们一万好去填补外人?” 虽说柳姨娘这些话极得四老爷的心意,听得他心里极是畅快,只是他到底是为人子的身份,听爱妾抱怨几句倒也罢了,这些话他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当下便咳嗽一声,装模作样道:“又在胡说什么?那两个丫头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况结的又都是高门大户的亲事,原也该多添些嫁妆才是。” 柳姨娘不依道:“那咱们菲姐儿也是老太太的亲孙女,怎不见她也疼得眼睛珠子似的。咱们菲姐儿只除了托生在我肚子里,不是太太生的,别的哪一样差了她那几个姐妹们。若是单论相貌,府里这些个小姐里头,就数咱们菲姐儿生得最美,且又口角伶俐,最会讨人喜欢,偏生在老太太眼里,只要不是嫡出,便再见不到那庶子庶女身上一星半点好的,统统只是一味的不待见。” 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况这五小姐赵宜菲是一直养在四房院子里的。先前四老爷又是个没官没职的白身,每日里便只在内院和柳姨娘厮混,自是时常能见到这个小女儿跟他撒娇卖乖,且这个宝贝女儿又是他心爱的女人所出,自然也便疼得跟眼睛珠子似的。一想到老太太对自己的大女儿宜芝那般疼爱,却对小女儿总是一脸冷淡,从来不见亲近,不由得也替小女儿有些不平。 柳姨娘见他面色果沉了几分,当下趁热打铁,拿着帕子抹了抹眼睛,呜呜咽咽的哭诉道:“奴家也不是眼气芝姐儿的那两万两银子的嫁妆,谁让她既是嫡出的伯府小姐,又得了那么一门好亲事,这原是她该得的。我只是替咱们菲姐儿心酸,伯爷是知道这府里的规矩的,菲姐儿因是庶出,出阁的时候公中只给五千两银子来操办嫁妆,可这五千银子如今够做什么的呢?前儿我还听宋婆子说如今京中的米价又涨了二钱银子一石米呢!” 四老爷赶忙安慰她道:“到时候咱们给菲姐儿也说上一门好亲,我又是家主,便多给她些嫁妆也是不妨的。” 柳姨娘一抹眼泪,“好亲?菲姐儿现顶着一个庶女的身份,却到哪里去说上一门好亲?如今那些人家,说亲时旁的不问,倒先旁敲侧击的问是太太养下的还是姨娘生养的,多有为是庶出便不要的。那左相的长公子双腿都断了成了个废人,那相国夫人不还是看不上庶女,定要选个大家出身的嫡女配给他为妻。” “便是老爷如今成了伯爷又如何,菲姐儿仍是个伯府的庶女,只恨她福薄没托生到太太肚子里!呜呜呜……,我可怜的菲姐儿啊!都是一个亲爹生的,偏你姐姐好命就有两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有她亲娘留给她的近一万两银子的奁产,只你投错了个娘肚子,便只有五千两,够过什么日子啊?可怜你在家时爹疼娘爱,娇养的金尊玉贵,丁点儿苦都没吃过,等嫁人时却要吃苦受罪了,呜呜呜……” 四老爷见爱妾哭得如此伤心,少不得打点起精神百般劝慰,不住口的说,若是有法子可想,他定不会委屈了他的宝贝女儿。 柳姨娘听了这话,方抬起头来,问他:“伯爷这话是哄我呢,还是当真?” “我的心肝,老爷我何时哄过你了,便是先前不敢让你住到东厢房里,如今不也圆了你的心愿了吗?” 柳姨娘便笑道:“老爷既真有这疼儿女的心,又何愁没有法子呢?现就有一个极好的法子,只看老爷愿不愿意了?” 四老爷一听她这话,便忙问她是什么极好的法子,就听柳姨娘道:“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消把铵哥儿和菲姐儿都记到太太名下,在族谱里改上那么一笔,把他兄妹俩记成嫡出不就成了?我听我表姐说如今京中好些人家都是这样子搞法呢,据说那左相夫人的娘家兄弟就用这法子把一双庶出的儿女给记成了嫡出!” 四老爷听了却迟疑道:“这倒确是个法子,只是若当真把他们记到太太名下,那你的名儿可就上不得族谱了?”原来赵家族规,凡妾室只有生育子女者方可被记入族谱之中*。 就见那柳姨娘眼泛泪光,动情道:“当娘的为了儿女什么虚名儿舍不下呢?只要能让我的铵哥儿和菲姐儿得个体面的身份,便是要了我这条命,奴奴也是心甘情愿的。奴家倒也不是为着他们是我十月怀胎养下来的,更是因为他们两个乃是老爷的骨血啊!” 这几句话听得四老爷是感动不已,不由握住爱妾的一双玉手,就想往嘴边送,不妨那柳姨娘又说出一番话来,“伯爷可别觉着我是想多得了那五千两银子好给菲姐儿做嫁妆,我哪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我这实是为了伯爷和铵哥儿所虑。老爷如今能袭爵,是因为老爷在府里这些老爷里头既是嫡出又居长,不然怎不见这爵位落到长房和五房头上,他们也都是明白的,故也不敢来和伯爷明争。” “这爵位是可以世袭五世的,到伯爷这里是第四代,还能再往下传一代。伯爷共娶了两位太太,可惜这两位太太都没福,没能给伯爷生下个嫡子出来,倒只有奴奴侥幸生了一子,虽然居长,可到底不是嫡出,若是回头请封世子时上头以此为由不准所请,那到时这爵位可就又要便宜那五房了。” 四老爷听了这话,不由心中一惊,原来他连日来只顾着心中喜悦兴奋,竟不及想到这等要紧之处,忙搂着柳姨娘在她脸上狠亲了数下,“多亏了我的亲亲小柳儿提醒,不然老爷我还不知多早晚才能省到此事!你可真真是我的心肝,我的智囊,若是没了你,你老爷我可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柳姨娘便笑道:“奴奴今生既已是伯爷的人,自然万事都要先替伯爷打算,伯爷事儿又多,纵有一时想不到之处,只要有了奴家在伯爷身边,便再不愁有什么疏漏之处!只是咱两个在这里议得火热,还不知太太那里怎生说法,答不答应呢?” 四老爷立时便把两个眼睛珠子瞪起来,“她敢不答应,白送她一双儿女,她若敢说个不字,老爷我要她好看!”   ☆、第十六回 第二日一早,四老爷就直奔四太太房里,把丫头们全赶了出去,然后劈头盖脸的一通话砸下来,直说要把宜铵和宜菲记到她名下,说他后日便会安排族长进行一应事体,又严令她不许告诉老太太和五房那边,说完也不管四太太答允与否,便径自走了。 四太太僵在那里,足足呆愣了半日,方才想明白四老爷说的那些话是个什么意思,顿时就开始失声痛哭起来。她房里的丫鬟们早见惯了她三不五时的就淌眼抹泪,只当是四老爷又给了她气受,早不当一回事儿了。后来见她饭也不吃,仍是不住的哭,比起往日的哭法又厉害许多,这才有些慌了,忙差了一个小丫头悄悄的往煦晖堂去请大小姐宜芝过来。 一时宜芝过来了,礼还未曾行完,便被四太太一把拉到身边,命丫鬟们出去后便抱住她开始哭诉起来,开头说的又是那些老话,“自我嫁过来,老爷就从没给过我好脸,只成日惦记着我那点子嫁妆,隔三岔五的或要或偷的弄了去给那个姓柳的贱人使,把个姨娘打扮穿戴的倒比我这正头太太还更光鲜体面。这倒也罢了,横竖是我命不好,忍着些儿也就完了,可如今竟是越发不肯放过我,变着法子要欺到我头上。” 宜芝早见惯了她这姨妈兼继母絮叨半日也说不到话点子上,只得耐着性子问道:“今日又是出了什么事,让母亲哭成这样?” “大早上的,老爷突然进来张口就说要把那贱人生的一对儿女记到我名下,以后就算作是四房的嫡子嫡女。这要真把他兄妹两个记到我名下,等我死了,我那些嫁妆便全归了他们了,我多一半的嫁妆都已被他们娘弄过去了,就剩下这点子养老的棺材本他们还不放过,呜呜……” 宜芝一听就知道这必是柳姨娘眼气身为嫡女可得的公中那一万两银子嫁妆,且身份体面尊贵了,无论是将来说亲还是袭爵都有许多便宜之处,倒也不是就看上了四太太那么点子嫁妆。便问她继母道:“那母亲的意思呢,是答允还是不答允?” “我自然是不答允了!他兄妹俩自小又没有养在我身边,侍奉我如母,虽只是个庶出,就仗着他们生母得宠,从来不把我放在眼睛里,除了每日晨起请安是再不到我这正房来的,便是这晨昏定省也时常找了个借口不肯过来。我略说上两句,老爷便冲我吹胡子瞪眼的发脾气,若是再把他两个变成嫡子,这院子里可还有我的活路?” “更何况,当日若不是那个坏小子受了他娘的调唆故意冲撞了我,把我绊倒在地,害我一个已成形的哥儿硬是给掉了。我说了他几句,他反诬赖我说是我眼见就要生个嫡子出来,看他这个庶长子刺眼,想要害了他,真是冤枉死我了。偏老爷还拿他的话当真,不说可怜我掉了儿子,反倒说我不慈坏心眼,以后再不到我的屋子里来。只可怜我又是落胎又是着了委屈气怒,把个身子也败坏掉了,又讨了老爷的嫌,这么些年竟再没有过身孕。” “铵哥儿那混小子,他害了我的儿子,如今倒想让我认他做儿子,好得个嫡出的名份,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这起黑心烂肺的下作胚子如愿!好孩子,母亲少不得又要再烦你一回,你去跟老太太说说,这等大事无论如何总得老太太给我做主才是!” 宜芝想了一想,摇头道:“还请母亲恕罪,我是不会去跟祖母说的。” 四太太一见连宜芝都不肯帮她,顿时急了,“好孩子,你便不看在我是你继母的名份上,好歹我也是你亲娘的妹子,是你的亲姨娘,这般要紧的关口上,你如何能撇下我不顾呢?可是你觉得在你这门亲事上,母亲没拦着你父亲,还把你的生辰八字告诉了他,所以心里埋怨我吗?” 宜芝气得忙道:“我可是那等不分青红皂白的糊涂人,又何曾埋怨过母亲?老爷的为人行事我这个做女儿的再没有不知是个什么样子的,最是个牛心孤拐,不顾我们死活的,这哪里能怪得到母亲头上。再者我也并不是要撇下母亲不顾,只是母亲也想想,祖母前几日才被老爷气得大病了一场,现今还在卧床调养,那日太医说了,祖母今后是再不能动气的,若是我再去说了这记名之事,万一又惹祖母动了气,伤了身,岂不是罪过,又如何对得起祖母素日看顾我们之情?母亲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四太太听了,也知她说得有理,半日无言,只是扯着帕子哭道:“我也知道此时原是不该去烦老太太再操心的,可这府里,我除了找你做个依靠,再求老太太替我做主,我又还能去求谁呢?” 宜芝拿了帕子替她擦泪道:“往日但凡母亲有所需,我都是一一的应了,从没不顾着母亲的,只是母亲还能靠着我多久?我最多再在这府里呆上一年,终是要离了这里的,那时母亲再有了事又找谁来相商倚靠。便是求老太太替母亲做主,老太太年事已高,也不能替母亲做一辈子的主,母亲是老爷明媒正娶,三书六礼娶进门的正室夫人,凡事总得自己立起来才是!” 四太太嘟囔道:“你只说叫我立起来,可这女人出嫁从夫,老爷又是那么个性子,只一心偏袒小妾庶子,从不给我半分体面,可又要我凭什么去立得起来?远的不说,只说眼前这事,老爷定要把那两个孩子记到我名下,我又该如何对付?” 宜芝不紧不慢道:“他既要记到母亲名下,便不能不得了母亲点头,只要母亲拿定了主意,坚不松口,就是不答应此事,便是老爷也不能奈何你的。” 四太太想起早上四老爷丢下来的那一串言语,不由迟疑道:“瞧老爷早上那架势,竟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意思呢,也打算瞒着太夫人,只是来知会我一声,倒似这事已经十拿九稳了一般。” 宜芝又想了一回,道:“不管怎么说,老爷既要办成这件事,或是要母亲在族长前亲口答允把那兄妹俩记到名下,或是得写一纸文书说明此事。无论哪一种,母亲都不理他,看他还要如何再经办下去?” “那,若是他们也不理会我,自管把他二人的名字在族谱上改到我名下呢?”四太太仍有些不大放心。 宜芝听了笑道:“母亲放心,便是老爷想这样做,族长伯公却最是个谨慎的,他必不会由着老爷胡来的。这不是还有两三日的功夫吗,待我再想想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一面又好言劝慰了她姨妈半日,方才回去。 先到了煦晖堂正房,见她祖母正在闭目小憩,便又悄悄的退出来,回了西厢房,却不进她的卧室歇着,反揭开采薇所居次间的门帘走进去,问道:“妹妹在做什么呢?” 采薇正在临窗的一张小书案上临字,听见她的声音便回头笑道:“我正习字呢,算起来我今年就没几天正经练过字,这会子正被杜嬷嬷逼着在这里用功呢!” 待看清宜芝脸色,不由搁下笔起身问道:“姐姐可是有什么烦难之事,怎得眼中满是愁容?” 宜芝便先长叹一声,心知此事是定然瞒不住的,且她和采薇同住了这么些天,知道这位妹妹是个聪敏灵慧的,言谈间也每有些奇思妙想,且她身边那位杜嬷嬷识见也是不凡,况她们口风又都极紧,不是那等爱传人闲话的。便也不瞒着她二人,将那事一一讲了出来,也是想要多一二个人帮她想些主意。 采薇听完不免诧异道:“姐姐是知道的,先父在外任之前曾在京中任过大理寺卿,那是天下头等审案子的地方,自然是极精律法的。他闲时曾和我们说过,说是本朝律法有定,不许如这等以庶为嫡,‘凡诸立嫡违法者,徒一年。即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嫡以长,不以长者亦如之*。’何况若是嫡妻始终无子的话,最后那庶长子便可名正言顺的以长立嫡,又何必这会子就急着要行这记名之事呢?” “当日我爹爹还说,西秦时的家谱族谱之类只能官修,不得私人修记,想来也是为了防人任意在家谱上修改编篡。毕竟家谱系关血脉代系传承,若是记错了,可是混淆宗族血脉的大事。如衍圣公一族,传至第四十一代时曾就有门下家仆害死家主,偷改家谱篡位袭爵,且对正统一系子嗣大加残害,幸而活下来了一个幼子,日后长大成人,上书皇帝这才拨乱反正。” “以此为鉴,是以那时候的家谱修订是极严格的,自北秦以后,渐许各家自行修录,于是如这等修改记名之事也便常见,只要得了嫡母的同意,有时便连官府知道了也不会追究的。但大都只是将女儿记到嫡母名下,一则既无涉家族宗支世系传承,二则记名为嫡女也是为了日后能说得一门好亲事,于家族中也有些助益。只是这记庶子为嫡子者,倒极是罕见的。” “若是家中只有一个庶出的儿子,何必要不认亲母反去记到嫡母名下呢?若是家中有好几个庶出儿子,偏记了个小的为嫡,那为长的岂有不闹起来的,告到官府,便是要被判徒一年。我觉得四舅舅想要行这记名之事,多半是为了二表哥的,姐姐不妨就把这则律法告诉四舅母,也好让四舅舅知道原不用如此费事的。” 宜芝冷笑道:“只怕老爷是担心铵哥儿庶长子的身份便是以长立嫡,将来袭爵时也仍是比不过铭哥儿的二房嫡子身份。” 四老爷的这份心事,采薇和杜嬷嬷自也是知道的,只是总不好说出来,今见宜芝倒不避讳的说了出来,便道:“如今顶上头坐着的是个什么身份,倒是对一应外室庶出子多有提携照顾呢!只是姐姐虽有心瞒着老太太,只怕却难瞒住,姐姐倒不如先跟外祖母少少的吹些口风、试探一二,让她也有些个准备,免得到时候一下子捅出来,又激得她老人家承受不住。”   ☆、第十七回 不想这一日还没过完,到了晚上,四老爷想要以庶记嫡之事就被险些被捅到了太夫人跟前。 掌灯时分,宜芝和采薇正陪着老太太用晚饭,忽然听见外面有些响动。太夫人虽有些眼花耳聋,却也隐隐听到些动静,便问是怎么回事,采薇忙出去看了,回来笑说是个小丫头不当心打翻了茶碗,王嬷嬷便教训了她几句。 太夫人听了也没再多说什么,采薇却趁太夫人低头喝汤错眼不见时递了个眼色给宜芝。二人服侍太夫人用完了饭,又陪着老人家闲话了几句,直到太夫人觉得有些乏了,让她们下去歇着,二人才告退出来。 一出正房的门,宜芝就问她,“方才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采薇一拉她的手,小声道:“咱们先回房再说。”拉着她便往西厢房走。 宜芝还没进到她屋子,就已经先听见一阵再熟不过的抽泣声,进去一看,果见她继母正坐在炕上哭得伤心。再一细瞧,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四太太头上戴着的金丝鬏髻歪在一边,半边头发散下来,哭得满脸是泪,半边脸上还高高肿起,隐有五个红印子。 太夫人身边最得用的王嬷嬷也坐在一边,见她姊妹俩进来了,忙起身对宜芝道:“方才四太太想要去找老太太,幸在明间被我瞧见了,我想起姑娘前儿嘱咐我们的那些话,又见四太太神色不好,便忙拦了下来,先带到姑娘的屋子里来。虽说老奴知道这样子拦下一位太太来有些不妥,只是现在太夫人实在是再禁不起气恼了!”这最后一句却是对四太太说的。 宜芝也坐到她继母身边,问道:“母亲怎的这副形容,可是老爷那里又闹了起来?” 四太太抹了抹哭得红肿的眼睛,哭道:“我正要吃晚饭,老爷忽然就又进来了,拿着一张写了几行字的纸就要我在上面写上名字再摁个手印画押。我一见那纸上写的话,自然不肯答应,老爷就恼了,劈头盖脸的给了我一顿打,硬是要逼着我签字画押。多亏了我那仅剩的两个陪嫁来的婆子,要不是她们不顾老爷那些丫鬟的拦阻冲进屋来好歹拦住了老爷,只怕我早就被他给打死了!呜……呜……” “我知道母亲如今是禁不得气恼的,可我也是实在没了办法,这府里除了这里,我还能往哪里去求救,想也没想便往这里奔了过来。你们拦我去见老太太,我也不恼,你们也是为着老太太的身子着想,只是这一回若是没有太夫人给我做主的话!那我怕是就没有活路了!” 采薇立在一边,静听到此处忽然问道:“若是太夫人当真管不得舅母此事,不能替舅母做主的话,舅母不妨便从了四舅舅之请,将他兄妹记到名下便是了,又怎能说是没有活路了呢?只不过,此后的日子再过得憋屈郁闷些,且再没了盼头罢了!” 听了采薇这话,四太太忽然止住抽泣之声,面上竟现出一种决绝之意来,“我虽素日性子软弱,可便是个泥人儿也还有三分土性,便是那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更何况我受了那贱妇这么多年的气,回回吃她暗算害人,把我陪嫁带过来的几个丫鬟嬷嬷陷害的七零八落,竟连一个人已成形的哥儿也被她那边害得落了胎。若是如今再给那边一个嫡子的名头,别说是否还有我的立足之地,便是单凭这口气,我也咽不下去,我宁可拼着一死,也绝不能让那一对烂了心肠的贱人母子如了愿!” 采薇便笑道:“既然舅母连死都不怕,那这件事儿您自个儿便能料理,又何须一定要请太夫人替您做主?” “你是说……就凭我——?”四太太方才那一时的胆气顿时又没了,忙摇头道:“我如何能有这份能耐,我虽不怕死,可我只是个妇道人家,总是要守三从四德的,如何能把老爷怎么样呢?可若是老太太出面,老爷他总还是要守孝道的。”在四太太心里,她总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无知妇人,除了依附男子,是再没丁点儿本事的,如何能够应付得了这等大事? 宜华见她继母仍是希望老太太出面给她做主,不由有些动气道:“若是祖母听了此事,万一再被气得有个三长两短,那时便是老爷再守孝道再听话又有什么用?”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一个声音道:“姑娘,咱们老爷那边来了一个婆子说是要接太太回去呢?”这说话的却是被宜芝吩咐守在门口的大丫鬟月桂。 屋内众人神色均是一变,四太太脸色尤其变得厉害,身子都有些摇摇欲坠。 一行人正在没奈何处,却见采薇走到宜芝身边,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宜芝听完一脸诧异的问她,“为何要我这般说法?” 采薇笑道:“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咱们总得留舅母在这里多呆上些时候,才能想出法子来,只是若真这么着,回头你却得担上些干系?” 宜芝想也不想便说:“只要能帮到母亲,这有什么好怕的。”便走出去亲自打发那个婆子。四太太有些惊疑不定的看向采薇,却见她这外甥女笑道:“我已请芝姐姐去对那婆子说,她已经知道此事,既老爷是这样想法,她这个做女儿的少不得要劝着舅母,也好一家子和睦,故此想留舅母在这里多住上一二日,兴许等到正式开宗祠记名那一天,舅母就想通了呢!” 那四太太原是个最没主意的,一听采薇这话,也不细想想,就悲声道:“难不成连你们也要站在那边合起伙来逼我不成?” 采薇忙道:“舅母可别误会,我方才不是说了吗,这只是缓兵之计,不然若是四舅舅硬要接舅母回去,我们又如何拦得住,若闹起来总是不好,不如先用言语拖延些时候再做打算。” “可便是能拖延上一日的功夫,等到了记名那日又该如何应付呢?方才那婆子和我说老爷已请好了族长,后日便要开祠堂记名。”宜芝打发走了那婆子,走进来道:“只可惜我大舅舅不在都中,奉了差事出京办差去了,二舅舅也在外任上,不然倒可以命人回家去请舅舅们来为母亲做主。” 四太太虽是庶出,但和她嫡姐嫡兄一向处得极好,若她有求,她娘家兄长定不会不管她,只可惜偏他此时不在京中,真真是不巧的很,另一个所能依靠的太夫人又病成那样。眼见这一屋子的人到是说要合计个法子来帮她,可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知能想出个什么法子来?可就便是想出来了,若是没个顶事的人,再好的法子又能如何呢? 却听采薇道:“咱们要的正是后日这个开祠堂记名的时机,若真能等到那时,好歹还有放手一搏的机会,可若是在这之前硬被四舅舅逼着舅母在那纸文书上签下了名字、摁了手印,那可就不好办了。” “放手一搏?这话怎么讲?”宜芝问道。 “舅母便是私下里回绝四舅舅一百次一千次,也比不上在族长及一众见证人面前当众拒绝此事来得一锤定音,彻底绝了那边的念头。” “这——,当众回绝老爷,且又是为了这种事驳了他的脸面,看在亲戚叔伯眼中总有些不象,怕不要说我不是个贤惠大度的,倒小器善妒。” 采薇道:“那舅母便把心中所有委屈之处并律法款项一一给它列出来,这天下总是明理的人多,亲戚们听了舅母的苦衷委屈,但凡明理的只有同情您的,万不会说您不贤善妒。” “可,可这大庭广众之下的,和当家老爷闹成那样,又说出那许多不该说又难堪的话来,我若真这般做了,那可真是一点体统都没了,便是有那明理的人,只怕也少不得有人说我没半点大家子里的体面,倒跟那村野泼妇一般,怕是再也没了贤淑大度的好名声。” 采薇便道:“舅母若是还要顾忌这贤淑大度的好名声,那就干脆从了四舅舅之命,认下那一对兄妹为名下儿女,可是舅母心里头又是万万不肯?再者说,那等村野泼妇又如何?她们虽目不识丁从没念过书,倒反不像那读多了《女四书》的大家女子,为图个好名声反为虚名所累。为了个贤惠大度的名声成日里忍辱受气,还不如那等无知村妇,被人逼到绝境时,还能做出许多泼辣之事来护着自己不受人欺凌。” 话到此处,采薇不由便想起父亲曾跟她讲过的那些家宅案子来,便道:“先父任大理寺卿时,曾见过不少案子,有时闲谈,他也会跟我说起一二。其中有两例家宅案子,我是再不能忘的。曾经有个穷秀才,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母子两人快要饿死了,经人说谋便娶了村中一个屠户的女儿,靠了其岳家的资助才有钱继续读书赴试,不想才中了举人便嫌弃其妻貌丑,便想纳个美貌的妾室。” “那屠户的女儿不愿意,其夫便骂她不贤良也不管三不去的律法,硬说她身有恶疾,一纸休书休了她。那屠户的女儿大字不识一个,从没读过要女子贞静贤惠一类的女书,拼着自己后半辈子再没人敢娶,也还是把她前夫刚一中举便为纳妾弃了糟糠之妻之事,告上了公堂,把那举人闹得灰头土脸,连举人的功名也给革了。” “还有一个,其夫早死只给她留下一个七岁的幼子,其夫家族人为谋她家的房舍硬是要逼她改嫁,打算偷偷将她卖给一个商贩做妾,连她的嫁妆都想贪了去。那妇人被族人强逼不过,索性拿刀将自已容貌毁去,又将自家房舍一把火烧了,还带着孩子想要投到火里去,侥幸引来了官差,被带到衙门里。这才能在县尊面前痛诉夫家族人之恶行,直言自已宁愿毁面烧屋,只求不改嫁和儿子相依为命。那县尊倒也怜她孤儿寡母不易,便将那伙强逼她的族人一人打了八十大板,判令其族人再不许强逼其改嫁。只是那妇人经此一闹,到底无法再在夫家村子里再呆下去,只得变卖了所余家产带着儿子回娘家了。” 屋子里这些女人都是自小生活在京中这大宅院里的,便是内宅中有些纷争,也都是“胳膊折在袖子里”,哪里听见过那些乡野间民妇这等惨烈的抗争之举,俱都听得是胆战心惊。 却听宜芝道:“这两件案子中那两名妇人,虽则处事有些激烈极端,这般不顾脸面名声的大闹一场,拼了个鱼死网破,虽是自损八千,可到底也伤敌一万,总是没让那起子欺负她们的奸人称心如愿。”说完,便看向四太太。 四太太不由咽了口口水,嗫嚅道:“她们都是那等不知礼法规矩的粗野妇人,才能做到如此,可我毕竟是大家出身。从小儿各种女子的礼法规矩都是一一学全了的,总是要顾着脸面体统的,却叫我如何同她们一般,也这般撒泼一样的混闹?” 不想,一直静坐在一旁的王嬷嬷却道:“这话可不是这样说的,这京中的大家妇人里也是有敢如这等村妇一般闹开了去的。” 欲知后文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就听那王嬷嬷道:“要说起来,十几年前这桩事啊,那可真是轰动京城,那时候姑娘们都还没到这世上呢,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太太或许也是听过的?” 四太太便问她是哪一桩事,王嬷嬷便道:“嗐,便是当年武定候夫人是为了妾室闹出来的那场风波。” 四太太经她这么一提醒,登时便想起这件事来,那是十多年前,那时还没当上太后的孙太妃不停赏赐宫人及自家远亲给朝中文武勋贵做妾室。那些个美人仗着是太妃所赐,且又年轻貌美,自然对正室多有不恭敬处。有的正室夫人或是顾忌太妃,或是怕惹了家中老爷不快,少不得自已忍耐一二。只有武定候夫人素来是个爆炭一样的脾气,哪能容得这起子小妖精在她一个正室发妻面前放肆,便狠狠教训了赐到她府上的妾室一顿,定要让她立规矩。 不想,那小妾是孙太妃一位远亲家的女儿,便一状告到了太妃面前,正好那时孙太妃逼着她儿子和朝臣们吵了三年终于被尊为太后,一听竟有人敢给她这个国中最最尊贵的太后娘家亲戚没脸,那还了得。便在外命妇入宫觐见时,将武定候夫人劈头盖脸训了一顿,很是给了个没脸,又给那个妾室赐了个四品恭人的诰命。 那武定候夫人被孙太后打脸之后,方一回家就见那妾室穿戴着诰命冠服耀武扬威的又来挑衅。武定候世子气不过,便要动手打那妾室,却被武定候夫人拦下,说那毕竟是他父亲的妾室,也算他的庶母,不许他动手。 直接命人在正院里用柴草堆了个高台,上面浇满了桐油,四个儿女也跟着她一起立在上头。举着火把说是耻为妾室所辱,却为强权所阻不敢讨回公道,再也无颜活着只得自焚以示不平。说着便将火把朝下一丢,引燃了整座高台,那火都烧到衣服了,万幸被武定候爷拼死给救了回来。 那武定候和夫人虽不是共过贫贱的患难夫妻,也不是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是互敬互爱,夫妇二人甚为相得,虽也有一二个侍妾,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今见这太后赐的妾室这般嚣张无礼,竟险些害得他妻、子俱亡,顿时心头火起,直接将那小妾打个半死发卖到了个不好的去处。 也不等孙太后问他的罪,主动上表请辞说自已无能,连个小小的妾室都管教不了,致使家宅不宁,无颜为官,遂辞官辞爵,告老回乡。当今圣上倒是准了,只是孙太后气不过,强逼着圣上下旨把武定候一家给抓回来,结果此令一出,朝中半数大臣,勋贵纷纷请辞,孙太后不得已,只得放他一家子去了。 因采薇和宜芝二人并不知此事,王嬷嬷便又跟她二人讲了一遍,末了又加上一句,“当年这桩事儿闹出来后,听说各府里太后赐的那帮小妾们都老实了许多。当时咱们府里也给赐下了一位,便是硬要跟着伯爷去了福建的王姨娘,不成想去了那边后,因水土不服,没多久就染病死了。” 闲话了这许多,宜芝便问四太太她到底如何打算,四太太听了这许多活生生的先例,心中虽也有些松动,只是她受了这么些年妇德教化,总觉得她一个贵妇,在众人面前也去学那村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实在太有损妇仪妇德。仍是担心若行此举会有损她的脸面和名声。 采薇便不再多说,横竖这件事不论她们怎么出谋划策,最终还是得靠四太太自己立起来才成。 宜芝此时对她这个继母真是有些恨铁不成钢,忍不住道:“母亲已经忍了这许多年,难道还要再忍下去不成?若这一回母亲仍是忍了下来,还不知往后那边又会想出什么歹毒的主意来摆布母亲呢?对那等宠妾灭妻之人,只怕一哭二闹三上吊反来得有用些,其实真要闹开了,还不知谁更怕丢了脸面呢?” 王嬷嬷也说道:“这世上的事总没有个两全的,若要顾着个好名声,就得委屈自己,可若是不委屈自个,就得受着被别人在背后说三道四。虽说咱们女人家名声是顶要紧的,可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能为图个好名声就忍下去的。” “当日先头的老伯爷战死沙场时,因二老爷那时才十三岁,又因老太夫人总是从中做梗,还未曾请封世子。等到老伯爷去了,太夫人只顾忙着料理丧事,那老太夫人也不知是受了谁的撺掇,早早的把一封为大老爷请封世子的折子给递了上去。” “幸好那时太夫人的娘家兄弟正在吏部官居尚书,与朝中人等都交好,得了这个信儿便急忙告诉了太夫人。太夫人那时真真是气急攻心,好半天才缓过来,忙叫了大老爷来问,大老爷却说他毫不知情,他是身知自己庶出的身份,从不敢妄想的,想是祖母瞒着他偷偷上的折子。” “见他话说得滴水不漏,太夫人也不好再说他什么,便打算请她娘家兄长出面禀明,那老太夫人所请立为世子的长子乃是庶子,府中另有嫡长子。大老爷也不知如何得知了这个消息,便又跑来跪着求太夫人,口口声声说是什么若是指出老太夫人所请立为世子的人选不当,这可是以庶乱嫡之罪,岂不是陷老太夫人为罪人,况且若是因此事惹怒了圣上,只怕会怪罪到伯府头上,将爵位抹了也说不定。” “又说什么不如请太夫人便顺从长辈婆婆的意思,横竖他也是太夫人的儿子,也喊太夫人一声母亲,便是立了他当世子,也是于太夫人没什么妨碍的,他一定会好生孝顺太夫人,又许诺说将来不会把这爵位传给儿子,会兄终弟及传给太夫人的儿子二老爷。” “大老爷当日那一番话说得可真是漂亮,连太夫人都险些被他说动了,幸好和她娘家兄嫂一商量,这才没被那大老爷给哄了去,拿定了主意请她兄长找御史上奏了一本。说来也有些可惜,听说本来当日先帝爷念及老伯爷为国捐躯沙场,原想给咱们府里升成候爵的。结果老太夫人这以庶乱嫡的事儿一出来,不但没升成候爵府,本要再赐下的功勋田也给收了回去。到底邪不压正,这爵位还是让嫡长子二老爷给承袭了。” “那老太夫人因圣上念及她年老之人,便没治她的罪,只是她到底受了一场惊吓,且谋划了多年的事儿又落了空,连吓带气,心中又有些羞愧,便害起了病,没多久就去了。此时太夫人查到是大老爷的生母刘姨娘买通了她身边一个丫头打探消息,又查出是那刘姨娘撺掇的老太夫人上了那本折子,便将刘姨娘发落到家庙里为老太夫人守陵,前几年病死了。” “那几年,因为这几件事,太夫人没少被京中贵妇们闲话议论,有那故意喜欢给人添堵的,也不想想她也是为人正妻的,竟帮着大老爷那边说话,话里话外的暗示太夫人没有孝顺婆母,只顾着为自己儿子争爵位,反倒累得合家失了个候爵,白糟蹋了老伯爷捐躯沙场立下的战功。是以,虽然后头太夫人守完了三年婆母和丈夫的丧,也仍是不大喜欢出门做客,会亲访友,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这一段往事宜芝长在这府里,自然隐约听闻过,周采薇却是第一次听说,不意外祖母当年竟也有如此果敢的一番作为。 就听那王嬷嬷最后叹道:“太夫人这么些年为避人言、深居简出的,我也曾问过她后悔不后悔。你们猜太夫人怎么说,她说活的日子越多,她就越不后悔。因为岁数大了,经见的多了,她才越发明白,人这一辈子,这日子不是为了名声活的,那些到头来全都是虚的,要紧的是自己的日子得活得舒心畅意才是。旁人爱怎么嘴碎,且由她们说去,横竖你的日子只是你在过,其中冷暖也只有你自个知道。” “四太太,我老婆子今儿就大着胆子说上一句,虽然这件事儿咱们不敢告诉太夫人知道,但若是她知道了,她必不会让你再这么忍气吞声,遂了那起子小人的算计。太夫人当年都敢把家丑告到御前去,何况如今只是在府里闹上那么一场,况都是合家亲戚,想也不会传出太多不好的话去。” 这四太太听了她婆母当年的一番事迹,惊叹之余,自个儿心里就松动的更厉害了,便道:“便是我想要闹上这么一场,可我素来是个胆小的,况又嘴笨舌拙,到时候如何能说得过老爷?” 采薇便笑道:“舅母倒不用为这个操心,咱们几个人不妨先合计一下,想想若是舅母不答允,那时四舅舅会是如何言论,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来驳他。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咱们这里一共四个人,况王嬷嬷又是伴在太夫人身边几十年积年的老嬷嬷,什么没经见过,有了嬷嬷相助,咱们还愁什么呢?” 于是众人一直商议到三更天,方才各自安歇。   ☆、第十九回 话说采薇和众人直商议到三更天才回她的卧房安歇,却见郭、杜二位嬷嬷竟没去安歇,仍在她屋子里等着她,不由有些歉然道:“我们闲话的有些晚了,劳二位嬷嬷等我到这时候,嬷嬷们还请早些安歇罢!” 她奶娘也已知道了这事,便叹道,“要说这四老爷,也真真是——,唉!竟然想把个庶子塞给嫡妻充当嫡子,这搁哪个正妻心里能愿意呀!偏四太太又没个亲生儿女的,也只得姐儿们多宽慰宽慰她。” 杜嬷嬷却犹豫道:“原本这话我是不当说的,只是既然老爷请了我来做姑娘的教养嬷嬷,凡有些不妥的,我总得给姑娘提个醒才是。” 采薇见杜嬷嬷面上隐隐有些担忧之色,便道:“可是我哪里有做得不妥之处,让嬷嬷担心了?” “许是我人老了多心吧,我是想着咱们虽住在这府里,到底不过是外人。四太太这事固然惹人同情,姑娘又是个心善的,和芝姐儿的情份又好,可这到底是安远伯府里的家事,咱们客居于此的,总是不好涉足其间的。若是咱们再帮着其中一方,岂不招那另一边的埋怨忌恨,毕竟这府里现今的家主可是那四老爷。”杜嬷嬷也是怕采薇被牵连进去,这才婉言相劝。 采薇听了,抿着嘴儿想了一想,上去抱着杜嬷嬷胳膊笑道:“多想嬷嬷这般替我着想,只是嬷嬷说得有些迟了,我方才已给四舅母出了好些主意了呢!这可怎生是好?” 杜嬷嬷倒还没怎样,先把她乳娘给急坏了,“哎呀,我的姑娘啊!我只当你是去宽慰四太太,谁承想你怎么倒给她出起主意来了,咱们女人家的哪里能拗过那些老爷们,若是被四老爷那边知道了,只怕咱们以后的日子有些不好过,那柳姨娘可不是个好惹的!” 采薇忙安抚她奶娘道:“妈妈放心,我不过动动嘴皮子聊充个狗头军师罢了,且再三嘱咐了四舅母、芝姐姐和王嬷嬷,千万不可把我供出去。她们也都是晓得咱们的处境的,定会守口如瓶。”又对杜嬷嬷道:“我知道嬷嬷方才那一番话是为我好才劝我明哲保身的,只是一来此事实在太过气人;二来芝姐姐待咱们极好,便是看在她的情面上也不能置之不理;这三来嘛,我也是为了自己打算。这些时日嬷嬷冷眼旁观,但看我们姊妹们一道相处时,那柳姨娘所出的五姑娘宜菲待我如何?” 杜嬷嬷也不用仔细回想,立时便想起那五姑娘素日看向自家姑娘那不怎么友善的眼神,且每逮着机会就想贬损采薇几句,竟似自家姑娘跟她有什么仇怨一般。 就听采薇叹了一口气,两手一摊,有些无奈道:“许是先前我头回在这伯府里住着时,太得五舅母的疼爱,二舅母对我也是极好的。那时府中只她一个庶女,平日里比不过几位嫡出的姐妹就罢了,偏我来了,无论吃的用的,她连我一个寄居的亲戚都比不过,自然便生了不忿之心。如今我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又投奔到这府上,她父亲却从先前最不得势的白身老爷一下子成了袭爵的家主,她本就在为此得意,若是再让她有了嫡女的名份,还不知要怎么耀武扬威的来欺负我取乐呢?” 杜嬷嬷见她先还一本正经的,到后来就有些小孩子脾气,不由失笑道:“也罢,既姑娘心里有了成算,事事都虑到了,也就罢了,这天也晚了,姑娘快些安寝吧!” 第二日,宜芝、采薇又商量了一天,到了晚上请了王嬷嬷过来又是议到了半夜三更。宜芝听着外头的打更声,起身道:“真是辛苦嬷嬷了,还有周妹妹,咱们合计了这两夜,但凡能想到的均已想到了应对之辞,如今我只是怕一件事。”说着,便转头看向四太太,“我就怕母亲到时候心中一慌,且是怕惯了老爷的,到时候再被他一唬,怕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不得不说,宜芝还真是极知她继母的性情的,到了开祠堂记名那日,四太太原本到是攒足了气性去的,不成想等她带着婆子丫鬟到了祠堂门口,四老爷那双三角小眼往她这边那么眯起来一瞪,她心里那股子好容易才攒起来的气势顿时就一泄千里,再没剩下分毫。 四老爷先前见她不肯签了那纸文书时,就已是对她生了一肚皮的气。偏生去跟族长求说此事时,他那族长堂伯又是个谨慎小心的,虽则不敢一口拒了他这伯爷,但无论他怎样担保,赌咒发誓的说四太太定是同意此事的,那族长见不到四太太亲笔签下的文书,便不肯松口给他改族谱记名,定要亲口问一声四太太才肯行此事。 偏生四太太躲到了太夫人的院子里,一躲就是两天,四老爷本还担心她会一直躲下去,万幸到了这正日子总算是出来见人了,看来他这大女儿倒也还有些用处,知道顺着自己的意思劝她母亲从了自己,也算有些见识。 四老爷只当四太太这两日已被宜芝说服,便先瞪了她一眼道:“还傻愣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快见过族长他老人家,还有大哥!” 四太太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一颗心怦怦乱跳,被四老爷这么一喝,身子便是一抖,忙颤巍巍的给族长和大老爷行了个万福礼。偷眼一看,见除了族长,只有庶出的大老爷夫妇陪在一边观礼,却不见五老爷夫妇。 四太太一看,顿时那心就更慌乱了,先前宜芝可是跟她再三说过的,说到时候五老爷定也是会在旁做个见证的,以他和四房的利害关系,他是定不会赞同这记名之事的,有他在一旁相帮着,四太太再说出那一番道理出来,定能阻了这记名之事。 可如今原先说好的强援连个影子都没有,四太太只觉双腿发软,恨不得自己干脆昏过去了事。四老爷却不待她站直身子便道:“将铵哥儿和菲姐儿记到你名下,这事儿我前日就和你说了,你当日也是答应了的。若是你还有什么异议,那便当着堂伯的面讲出来。若是没有的话,那便请堂伯这就将那族谱上所载改过来吧?” 族长便看向四太太,却见她脸涨得通红,薄薄的两片唇却是颜色惨白,只是一个劲儿的哆嗦着,却是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四老爷见状忙道:“内子既无话可说,可见她是再没什么异议的,我一早就和堂伯您老人家说过的,这记名后她平白多了一双儿女,自然是只有欢喜的,又怎会不愿呢!咱们还是快些请出族谱修改记名吧?” 族长却不说话,他虽有些老眼昏花,但也瞧得出四太太脸上那神情可绝不是毫无异议的赞同此事,便沉吟了片刻道:“这以庶记嫡到底是件大事,如今口说无凭,最好还是侄媳妇亲笔写一纸文书,免得日后再扯出什么官司出来。” 四老爷倒也将先前写好的那纸文书带在身上,当即便从袖中取出来放到备好的香案上,喝令四太太道:“还不快些在上面签上你的名姓?” 四老爷那边便过来两个丫鬟把她半推半扶的弄到香案跟前,将一早备好蘸了墨的笔塞到她手里,就等着她落笔。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四太太握笔的那只右手上,就见那只手抖得就跟风中的落叶似的,在半空里抖了半天,一滴墨汁都被抖到了文书上,那笔却始终落不下去。 四老爷看在眼里便有些急了,干脆快步走到香案旁,一把抓住四太太的手便要握着她的手往文书上写她的名字。 可怜四太太这么多年独守空房,平日里连四老爷的面都少见,更别提和他有什么肌肤之亲了,此时自己发冷的右手突地被他温热的大掌一包,便如被雷劈了一般浑身一震,更是觉得浑身上下再没半分力气,软绵绵的由着四老爷握着她的手写下了一个赵字,又写了一个李字…… “赵门李氏”四太太李氏看着纸上白纸黑字的那六个字,只要再添上她名字的两个字,这道手续就算是完了事,那贱人生的一对兄妹就成了她名下的儿女!她想起这两日来自已茶不思饭不想的日夜思虑,还有芝姐儿她姐妹两个的各种出谋划策…… 难道谋划了那么多,到头来她竟然一声不吭的就要认下这一双儿女不成? 四太太很想把手从四老爷手中抽出来,将眼前这一纸文书撕个米分碎,可是她却仍是僵在那里,连嘴都张不开说一句反对的话。她眼神散乱,仓皇着四下里乱看着,却冷不防见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水红衫子的妇人,远远的立在一处屋檐下。虽离得有些远,并不能看得真切,四太太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害得她落到今天这般凄惨境地的柳姨娘。 这个贱人怎么也敢到这里来,莫非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不成?明明离了那么老远,四太太却觉得柳姨娘的那张米分脸正清清楚楚的摆在自己面前,那张脸上满是得意的笑,那双水杏眼里全是对她的讥笑和不屑,她甚至还听到她那张狂的咯咯笑声…… 而此时,四老爷已写完了最后那两个字,又按着她的手蘸了红印泥画了个押,拿起那纸文书递到族长面前,笑道:“这纸文书不妨就请堂伯您老人家收着,咱们这下可以请出族谱改动了吧!” 族长虽然心下清楚这四太太多半是被胁迫的,然现在四老爷是新继位的伯爷,安远伯府的当家人,又岂是他能得罪得起的,不妨睁只眼闭只眼,遂了他的意罢了,也算对得起这位伯爷送给自己的那些东西。 当下便点点头,准备上了香后便请出族谱来改动,不想正在这时,忽听一人道:“今儿是哪位先祖的祭辰吗?怎的两位兄长却不喊我一声,倒只撇下我夫妇二人和族长堂伯在这里给祖宗们上香。”   ☆、第二十回 众人回头看时,见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五老爷夫妇。 原来四老爷为了怕节外生枝,打从一开始就将此事捂得严严实实的,严令他身边凡知道此事之人都不许露出半点风声出去,对族长也是再三恳托。他那柳姨娘又极会挑时候,这两日正好五太太娘家嫂子过世,她少不得要回家帮着张罗,五老爷这几日也是公务极忙的,每日早出晚归。 不成想,他夫妇二人竟然在这时候一齐回来了,难道是早得了什么信儿不成? 还没等四老爷细想,先前一直僵立在那里的四太太突然好似被什么惊醒了一般,猛的朝五太太扑过去,紧紧的抓着她衣裳袖子,就如抱着根救命稻草般,大声哭喊道:“五婶婶,你可要替我做主啊!我们老爷硬是要逼我把那柳姨娘生的铵哥儿和菲姐儿记到我名下来,当成嫡子嫡女来养,这不是要了我的命吗?呜呜呜……” 四老爷这边万想不到先前一直跟块木头一样屁都不敢放一声的四太太这一见到五老爷夫妇,立时就给他嚎了这么一嗓子,顿时脸上很有些挂不住。“你们别听这妇人瞎说,她这是得了疯病,满口的胡言乱语。”又看向那几个丫鬟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四太太给扶回房去,省得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却不想这四太太见果如采薇所料的那样来了救兵,先前泄了的那股子气性全都又回来了,大声叫唤道:“我没疯,没疯!你们谁敢动我,我就,我就一头撞死在这里!” 五太太忙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劝慰,五老爷便道:“敢问四哥一句,今日请了族长堂伯到此,可是为了行这以庶记嫡的改名之事?依小弟愚见,既然四嫂这般不情愿,只怕此事有些不妥。” “这——”四老爷有些答不上来,虽然他居长,但自小什么都不如他这个弟弟,因此便是他此时当了伯爷,但每次面对五老爷时,总还是有些底气不足。 不过,四老爷怵他,大老爷可不怕,便替他四弟答道:“四弟如今已近天命之年,膝下却仍是没有嫡子,只有铵哥儿一个儿子,这才想将他记到四弟妹名下。此事四弟妹原也是愿意了的,连文书都签好了,不想一见到五弟却又嚷了这么几句出来,也难怪四弟一时气急,才说她是疯了。” 大老爷这一席话真是说得滴水不漏,这边五老爷还没想好如何应答,那边四太太却被这番话给提了个醒,直如脱兔一般突然就朝四老爷那边冲过去,劈手朝他手中那纸文书夺去。 四老爷一个不妨,手中文书竟真被四太太给一把抢了过去,跟着就被撕了个米分碎,就听她口里叫道:“什么叫我是愿意的,我从来就没愿意过!这劳什子文书哪里是我自己签下来的,明明是被他硬拽着我手写的那几个——” 就听“啪”的一声,四太太余下的话被她夫君一记响亮之极的耳光给终结了。 “你这贱人,自己生不出儿子来,还净给老爷我丢脸,居然敢从我手里抢东西?我告诉你,今儿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老爷我定要把铵哥儿记成嫡子!” 四太太捂着脸,就那样看着四老爷,与这人做了这十几年夫妻,四老爷再冷淡她,可也从没动手打过她。到是自打他当了伯爷之后,这已是四老爷第二次打她了,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都在人前被如此打脸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于是四太太想也不想便道:“我生不出儿子来?老爷天天只管往那柳姨娘房里钻,却叫我一个人如何生得出儿子来?先头咱们成婚不久,我也是怀过个哥儿的,我那哥儿是因何掉的,你那宝贝柳姨娘最清楚不过,就是被你那好儿子铵哥儿给害的。你还要我认下害了我儿子的黑心胚子当儿子,你休想!我今日就把这话放到这儿,你若是再逼我,我就是死了也不能让你们称心如愿!” “你!你——,还真是反了你了!”四老爷简直要气得跳脚,自这女人嫁给他以来还从没敢这样跟他说过话,“你,你这妒妇,身为女子出嫁从夫,你敢不听老爷我的,我就,我就休了你!” 四太太听了这一个休字,不由一怔。 五老爷忙道:“四哥慎言,这休妻之事可非同儿戏,咱们这等人家万不可无故休妻啊!” 得了五老爷这一句提醒,四太太想起宜芝这两日反复跟她说的那些话,便跟背书似的说道:“老爷要休我?我倒要敢问老爷一句,我到底是犯了这‘七出’中的哪一条?且这休妻也不是老爷一个人说了就算的,老爷可问过老太太不曾?老爷若是当真给我一纸休书,我也不去找老太太哭诉,我直接就上顺天府请府尹为我申冤做主!” “你——”四老爷气急之下,一下子竟想不起七出都有哪几条,便涨红着脸道:“你不从夫命,我怎么休不得你?便是告到府尹面前,也是我占理!” “不从夫命?我朝钦定的律法明文所定,不许以庶乱嫡,老爷却要行这违法之事,所以我才不敢从命,咱们不妨便请府尹老爷裁断一下看我是该听从夫命呢还是听从皇命?” “这——”四老爷一时有些语塞,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虽则律法上那么写,可现如今这等以庶记嫡的人家多了去了,便连官府都不大管的。” “官府不管,那是因为被记成嫡出的多是庶女,出了嫁就是别人家的人,又不会乱了宗支世系传承,比不得这庶长子记成嫡子。你那宝贝铵哥儿既为长子,我多半也是再生不出个嫡子来的,等我到五十岁,他自然便可依律以长立嫡,老爷又何苦现在就急吼吼地在这里强逼我呢!” 大老爷已知此事只怕是办不成了,便朝四老爷使了个眼色,奈何四老爷觉得今日被四太太大大伤了身为夫主的颜面,一定要找回些场子来,仍在那里梗着脖子道:“既然你定要拿着律法说事,不肯认下铵哥儿,那菲姐儿呢?你方才可也说了,这庶女多有被记到嫡母名下的。你既不愿认下铵哥儿,那把菲姐儿记到你名下总成吧?” 不想四太太想也不想的便回道:“老爷还是息了这份心吧,只要是那柳姨娘生的,我一个都不会记到名下!” 气得四老爷吼道:“真是反了你了,既是你说将庶女记为嫡女并无妨碍,怎得你还是不肯听从夫命?你可别忘了,你自己也不过是个姨娘生的庶女,要不是你嫡母善心将你记在名下,你嫁过来时哪来那么多的嫁妆?” “嫁妆?”亏得四老爷还有脸跟她提嫁妆,她出嫁时去世的嫡母给她留了五千两银子的嫁妆,她嫡兄又给她添了三千两银子的陪嫁,可如今她这些嫁妆倒有多半都被四老爷拿去给了他的柳姨娘。就听四老爷还在那里继续苛责她,“你看看你嫡母是何等的宽容大度,贤惠仁善,你既从小养在她身边,怎得就没从她那里学得半点大度贤惠来?” 这一席话噎得四太太险没吐出一口血来。这两日,宜芝和采薇两个早设想过各种四老爷能讲出来的说辞,同着四太太一起想了各种应对的法子。不成想四太太这一气之下,哪还用得着再去想当时商量出来的说法,愤然道:“老爷也说了,我虽是庶出,但从小是养在我嫡母跟前的。我姨娘是个懂规矩的,侍奉主母勤谨小心,万不敢有半点不敬,所生的儿女也都守着规矩一满月便交由主母养育。我和我弟弟对我们嫡母更是敬若亲母,晨昏定省,从不敢怠慢,极是孝顺的,也正是因为嫡母看我们两个孝敬她,这才将我记到名下,命我们嫡兄好生看待我们兄妹俩。” “可是菲姐儿呢,她自生下来可曾在我这里养过一天?她娘是老爷心尖上的人,在咱们四房院子里比我这个正头太太还有体面,别说她娘从没到我这个主母跟前立过规矩侍奉过我,就是菲姐儿在心里也从不当我是她正经母亲看待。她和铵哥儿两个,每日里的晨昏定省一年里能有几日是做到了的?纵然为母要慈爱宽仁,那也得为子女的孝敬长辈才是,这样一个待我既不恭敬又不孝顺的姐儿,我做什么还要认她做自己的女儿?” 四太太这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让大太太和五太太都不由得对这个向来跟个蔫菜瓜一样的妯娌有些刮目相看,看来这真要是被逼到绝境了,就是个面人儿也能喷出几口火气来,那兔子急了还晓得咬人呢! “你,你,你!你这全都是在狡辩,你不过是妒忌我多疼了柳姨娘几分,就在这里胡搅蛮缠。你若是再这样不听夫命的在这里疯言乱语,老爷我就给你一纸休书,你这是犯了七出的妒忌,还有多言,又得了疯病这等恶疾,看我不休掉你这个泼妇!”四老爷这会子倒是一下就想起了三条七出中的名目来。 四太太此时却是越战越勇,憋在心里十几年的话如今一泄而出,别提心里可有多畅快了。此时听四老爷又要拿休书来吓唬她,竟是全然不惧。 “我软弱委屈了十几年,今儿不过是想把腰杆子略挺直那么些儿,就被老爷说成是泼妇,那我索性今儿就撒泼一回给老爷看看!老爷若是休了我,让我没脸,我也就再不活着,立时就一头撞死在这府里头,先前我姐姐嫁给老爷,不过四年就被你气死了,如今再搭上我这一条人命,等我娘家兄长回京看他会不会为他两个姐妹理论理论,到顺天府去讨个公道?” “便是老爷仗着伯爷的威势,让我兄长讨不到什么公道,好歹闹出来传扬出去,也让京中大伙们知道知道伯爷做下的这些威风事迹,宠妾灭妻,刚袭了爵位就为着逼正妻把庶出儿子记名为嫡出硬是要休妻,逼得正妻自尽而亡。到时候不妨把这些都抖出去,看看到底是谁没脸?”不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只要豁得出去,谁不会啊? “这——”四老爷就是再气急败坏,再是个蠢的,也明白这真要是再闹出一条人命来,坏了他的名声,只怕他这刚到手的爵位又会有些不大稳当。只是若是让他现在服软,他又低不下这个头,咽不下这口气,更可恼的是周围这一圈人竟没一个出声说句话,给他个台阶让他下。 四老爷正在这里骑虎难下,就听一个声音道:“哎哟喂,这是怎么了?”欲知来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原来这来的人也不是别人,却是太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就见她给众人行了个福礼,问道:“怎得老爷太太们都在这祠堂门口立着,怪道我陪着老太太从这里走过时,老太太奇怪这里怎得有些声响,差我来看,却再想不到会是老爷太太们。哎呀,怎得连族长老爷也请来了!” 四老爷这边的几位老爷们便有些面面相觑,五老爷却从容问道:“母亲已能在院外行走了吗?” 王嬷嬷笑道:“正是呢,今儿太夫人说觉得身上似有了些力气,又说在床上整天躺了这么些天,骨头都酸了,又见今儿日头没有出来,还算阴凉,便想要出来走动走动。不想从这近处过时,听到这里有些动静,我便过来瞧瞧,敢问老爷们这是在做什么呢?怎得族长老爷来了,也没人跟太夫人通报一声?” 四老爷哪敢实话实说,只得胡乱支吾过去,幸而那王嬷嬷也没再多问,却对四太太道:“既然在这里遇见太太了,那老奴便先跟太太说了,正好省得我回头再去寻太太。方才老太太说了,说是这些日子芝姐儿日夜在病床前照顾孝敬她,太过劳累,连脸儿都瘦了下去,便想请四太太先住在上房里为老太太侍奉汤药,让芝姐儿也好歇上几天。再者太太陪在老太太身边,也能多少学些理家之道。只是不知伯爷肯不肯让四太太到我们院子里住上些时日?” “呃——”四老爷略有些迟疑,他本来还打算等回到自家院子,看他关起门来怎么好生收拾坏了他如意算盘的四太太,定要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结果他娘突然就来跟他要人了?虽然心中略有不甘,可到底不敢拒了他老娘的要求,好容易他老娘的身子有了起色,可别再被气出什么毛病来,便点头道:“自然是肯的,原本就该是媳妇去伺候婆母的。” 王嬷嬷便道:“既伯爷答应了,那老奴这就先请了太太去到太夫人跟前,太太的一应日用东西,先命丫鬟们收拾好了,晚上再搬到太夫人院子里。” 四太太虽大闹了这一场,到底心里还是有那么几分害怕的,不意竟听到这个喜信,真真是喜出望外,当下匆匆拿帕子抹了抹脸,便跟着王嬷嬷去了。 当下族长也说要去望候望候太夫人,五老爷夫妇便陪着一道去了。大老爷夫妇原本就是看戏的,这事成或不成原与他们无干,只大老爷却在心里琢磨着,觉得今儿这事儿似乎有些蹊跷。这四太太运气好的简直如有神助,先是来了个五老爷夫妇给她壮了胆气,最后又出来个太夫人身边的老嬷嬷给她收梢,难道这些全都是巧合不成? 四老爷和柳姨娘却是结结实实的被气了个够呛,满心的如意算盘全都打了水漂,倒还搭进去送给族长的一堆东西。 两人回到房中指天划地的直骂了一个时辰。四老爷只是不住嘴的骂四太太,柳姨娘却比他心思细致,想到另一个人身上,“先前伯爷派人去接太太回来时,大姑娘是怎生回话的,不是说她会劝说太太应下这事吗?怎么她劝了这一天两夜的,太太反倒这般的伶牙俐齿,能说会道起来,真不知大姑娘是如何相劝的?” 要说这四老爷平生,最听得进去的,就是柳姨娘说的话,简直比他亲娘的话还要管用,此时一听爱妾这么讲,顿时就在心里把宜芝给恨上了,怒道:“我这就把这丫头叫来好生问她一顿。” 柳姨娘忙拦住他道:“我也不过是给伯爷提个醒,咱们心里有数就是了,若是这么着急上火的发作她,那丫头可是有老太太护着呢,别又去触个霉头回来。原也是奴家想得太简单了些,以为不过是记个名儿,太太又是个大度的,定没有不依的,没想到五老爷却跑出来搅局,奴立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五老爷没来之前,太太可是乖顺得很呢!” 四老爷也磨牙道:“我明明嘱咐了下头的人不许泄露半点风声出去,也不知他从哪儿听来的信儿,竟在这节骨眼上跑来坏了我的好事!” 柳姨娘倒了杯茶捧到他面前,“还不是因为那五太太现管着家,虽说她这两日人不在府中,可要探听点咱们这边的消息还不是易如反掌,伯爷您可别小瞧了这中馈之权,依我说,咱们倒是想个法儿赶紧把这管家之权从五房拿回来才是正经。一则省得五房借着这权利之便又给咱们使坏,二则,现在外头的帐目是在伯爷手上,若再有了这内院的帐册,还怕不能从这里头再给咱们四房攒下一份家私吗?”听得四老爷是深以为然,直夸他爱妾聪明伶俐。 这柳姨娘虽有几分小聪明,却也猜错了一件事。五老爷那边能得着信儿,倒不是因为五太太现管着家,那五太太不过方掌了月余的家事,根基未稳,且现今四老爷才是袭了爵位的正经家主,因此便有些下人隐约得了些风声,也都怕得罪了四房不敢去到五房那边通风报信。 却是采薇后来和宜芝商量,命个小丫鬟故意给那边透了个风声,因她二人清楚四太太的性子,软了十几年的人,指望她一朝就能立起来,必是得先给她找跟拐杖撑一撑的,若是单靠她一个孤军奋战,她是绝对硬气不起来的。细想了一遍,整个府里除了太夫人,也就只有五房那边能出于利害相关站在四太太这一边,便打算不论五房那边知不知道这个信儿,她们都得给那边透个风声,让五老爷到时候能来给四太太撑腰。 煦晖院里,宜芝就正在谢着采薇,“这一回子的事儿真是多亏了妹妹出的主意,且想得那般周全,知会了五叔五婶不算,连王嬷嬷都请了过来最后打圆场,护住了我继母。” 采薇笑道:“姐姐可别光顾着夸我,若不是姐姐的面子,哪里请得动王嬷嬷来相帮呢?” 宜芝叹道:“王嬷嬷她倒也不是为了帮咱们,她只是不想这些事儿又闹到太夫人跟前气坏她身子,她跟了我祖母几十年,是最忠心不过的。这才答应我们照着我们说的劝太夫人传我继母过来替我侍奉汤药。只是,祖母她经见了那么多,只怕多少也猜到恐是我那老爹又弄出些事情来了。”话中深有忧虑之意。 采薇安慰她道:“这事儿早晚是瞒不住的,所幸便是太夫人知道了,这事儿也已经了结了,且是咱们这边占了上风,想来外祖母便是生气也是有限,不会大动肝火。我倒是担心姐姐,这一回子的事,我是躲在后头出主意的,那边或许想不到和我有关,可是他们却定会想姐姐这两日是怎生劝四舅母的,若是……” 宜芝却道:“随他们怎么想去,便是没有这档子事儿,难道那边就能待我好了?你只瞧我那亲生的爹爹为了他自个的爵位把我许给那样一个人,你就知道我这个女儿在他心里算是个什么呢?他眼里心里从来就只有宜铵、宜菲那兄妹俩才是他的宝贝儿女,我不过是个还有几分可用的棋子罢了。” 摊上一个这样不顾女儿死活的爹,当真不知该让人说什么好,采薇想到自己父亲在日,对自己的百般疼爱,教养护持,更替宜芝心酸,却也不知该生安慰她,只得道:“话虽如此,可若是那柳姨娘嫉恨上了你,不肯善罢甘休,又想出什么法子来算计你呢?咱们可不能不防?” 然则让她二人没想到的是,没过几日,府中确是又出了一起子事儿,不过矛头却不是针对宜芝,而是指向了表姑娘周采薇。   ☆、第二十二回 这一日午后,郭嬷嬷急匆匆的从外头回来,脸色很有些不大好看,采薇问她她也不说,只把杜嬷嬷拉到一边,两个人悄悄嘀咕起来。见她奶娘如此,采薇也不以为意,自去练字。 不想过了一会子,杜嬷嬷却拉着她奶娘走到她跟前道:“方才郭姐姐和府中人闲聊时,听到了些不好的话,她本不想告诉姑娘,怕污了姑娘的耳朵,便找了我商议,只是我觉着,这事儿到底还是要让姑娘知道为好。”说完便看了一眼郭嬷嬷。 采薇见她二人神色严肃,不由搁下了笔,听郭嬷嬷又说了一遍她听来的那些话,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郭嬷嬷说完,急道:“姑娘,今儿我那些老姐妹们有一个特意找了我说,那天的事儿如今好些人都知道了,还传出这么些混帐话来,咱们可如何是好啊?” 采薇初听了府中这些传言,心中也是气得不轻,见她奶娘这般焦急的问她,想起昔日父亲教她制怒的法子,便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的呼出去,将心中的气愤多少消散一些,又想了想,问道:“奶娘可有问她们,这些闲话是什么时候开始传开来的?” 郭嬷嬷道:“我自然是问了的,她说也就是这一两天的功夫,好像一夜之间,就有好些个人知道了。虽则现在知道的人并不多,但要是再这么不管不问的任由她们传下去,只怕要不了多久整个府里就会都知道了,这要是再传到外头去,那可就……” 她奶娘已经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实在是这年头,女儿家的名声那简直是比命还金贵。“哦对了,我那姐妹倒给咱们出了个主意,说让姑娘赶紧去求太夫人为姑娘做主,她说五太太刚掌家不久,这些闲话只怕是压不住,还得求老太太出面。” 采薇听了略一沉吟,却转头问杜嬷嬷道:“嬷嬷为何定要让我知道此事?” “自然是来跟姑娘讨个主意了?”却见杜嬷嬷淡淡笑道。 跟自己讨主意?采薇可有些不大信,这位嬷嬷可是在宫里呆了快二十年,宫里那是什么地方?她可不信在宫里见识良多的杜嬷嬷会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件事。难道,她的教养嬷嬷是想借这个难题来考较她不成? 见采薇凝眉苦思,杜嬷嬷便又问了一句,“姑娘可有主意了,要不要去跟老太太说一声,请她老人家出面止住这股子流言,老太太静养了这些日子,身子已然大好了。” 采薇在心里反复想了又想,缓缓摇头道:“这样做,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杜嬷嬷紧跟着问道。 “外祖母的身子虽说这几日已大好了,但若是又拿这等事去烦她,万一又惹她动了气,岂不是我的罪过。”说完这几句,采薇忽然笑道:“此外还另有弟子的一点思虑,却不知对也不对,说出来还要请先生指点?” 杜嬷嬷也笑道:“姑娘请讲。” “今儿已是六月初一,我记得咱们是五月初二日送二位叔叔出城时,在长亭遇到颖川王殿下的,回来之后因有人弄嘴便被外祖母责罚。但因当日外祖母曾让五舅母严令那些跟去的下人不许乱嚼舌头,是以当日并没有什么闲话传出来,可怎么眼见都快过去一个月了,这档子事倒反被人提起来了呢?” 郭嬷嬷听自家姑娘这样一讲,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正等听她家姑娘解释呢,采薇却转头问她道:“妈妈可还记得当日外祖母为什么罚我,可是当真因为我见了外男吗?” “那不过是个由头罢了,老太太是迁怒你没把四老爷提前走了的事儿告诉她。”郭嬷嬷答道。 采薇点了点头,“外祖母只是轻罚了我,但却重重罚了四舅舅,好几天都不许他出门,而那几日,四舅舅和五舅舅都正在为袭爵之事而奔走。这样想来,当日多半是五舅母那边把四舅舅先走之事告诉了外祖母,好让外祖母借机将他拘禁在府里,不成想,这一回却是两边掉了个个儿,四舅舅那边又拿这事儿做起了文章!” “姑娘的意思是说,近日那些混话是四老爷那边传出来的?”郭嬷嬷有些不敢相信,“姑娘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外甥女儿啊,何况当日夫人没出阁时,在家中兄弟姐妹间和四老爷是最要好的,这亲舅舅反去命人传甥女的闲话,若真传扬开了,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啊?” “自然于他们四房是有些好处的,若我料得不差,那边只怕是在打这管家之权的主意了。现今是五舅母管家,当日又是外祖母命她管住那些下人的嘴的,如今这些闲语碎语的一闹出来,岂不是在说五舅母治家不严,连下人的嘴都管不住吗?四房那边便可以此为由让五房交出中馈之权。” 郭嬷嬷听完,呆了半晌,才道:“这——,可便是他们两房要争这什么管家权,又于姑娘何干,怎么好好的动不动就把姑娘扯进来。这女儿家的名声是能拿来这般混说的吗?” 采薇心中又是气愤又是酸楚,黯然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谁让我现今无依无靠,是个好欺负的呢?” “难道姑娘就这样任由他们欺负不成?”杜嬷嬷生怕她起了灰心之念,急忙问道,“现今虽无人为你撑腰,但老爷那三年对姑娘的悉心教导难道都白费了不成?” 采薇一怔,回想起父亲在日对她的种种教导,不由得红了眼眶,滴出两点泪来,赶忙用帕子擦了,“嬷嬷说的对,且容我再想想到底这事要如何理会。” 于是郭、杜二人也不去吵她,由着她独自坐在一边,默然静思。 直过了两顿饭的功夫,采薇方走过来道:“此事咱们是定不能去找外祖母做主的。” 她这话一说出口,杜嬷嬷唇边微露一丝笑意,郭嬷嬷却急得站起来道:“不找太夫人做主,那咱们可还有别的法子吗?” 采薇拉她坐下,劝道:“妈妈别急,我知道妈妈是担心我的名声,只是我方才细想了又想,只怕这所谓的传言只是有限,毕竟若真传扬了出去,坏了我的名声,难道住在一起的表姐表妹们的名声就能半点不受连累不成?是以,我想只怕这些闲话所传有限,最多不过二三个人罢了。兴许是故意找了个和妈妈相熟之人来告诉你这事儿,其目的便是想让我们把这事捅到太夫人跟前去。所以咱们才不能去找太夫人,若真去说了,一来怕又惹得外祖母动气,二来只怕会得罪了五舅舅那边。” “那咱们就什么都不做了?若是那传言——” “妈妈放心,四舅舅自己也是有女儿的,这些流言定不会传出去的,他不过是想借此逼着五舅母交出管家权罢了,见我不去找太夫人,他自会另想法子闹出来的,只怕他也不敢闹到太夫人跟前去,倒是会打着为我做主的由头直接找上五房。恩,咱们既已知道了这件事,便不能当不知道,总得有点儿表示才好。咱们这边的香橙和五舅母身边的大丫鬟冬青先前关系极好,如今也是时常来往的,今儿是初一放月钱的日子,她前儿说她特意要了这活儿好往咱们这边跑腿,过会等她来了,就便让香橙悄悄的告诉她些话。” “这么说,姑娘是打算把这事儿告诉五房那边了?”杜嬷嬷问道。 “嗯,两害相权取其轻,五舅母管家总比四房那边要好得多,若这中馈之权落到了四房手里,只怕面儿上是四舅母在管,实则是那柳姨娘在拿主意,她一个姨娘如何懂得理家之道,到时候还不是由着她性子胡来。咱们倒不妨先给五舅母提个醒!” “可是姑娘这样做,不怕得罪四房那边吗?”郭嬷嬷想到了这一层。 采薇叹道:“我这会子算是全然明白了宜芝姐姐为何不怕得罪了那边,实在是有些人便是你想和他们安然相处,他们却偏要来招惹你。那柳姨娘又是个贪财好利的,只怕便是我不得罪那边,那边对我也没什么善意,倒不如帮着五房这边,虽说四舅舅现是家主,但外祖母却是站在五房这一边的。” 虽听自家姑娘如此解释了一番,郭嬷嬷却还是看了杜嬷嬷一眼,却见她笑道:“就依姑娘的话做吧,咱们姑娘虽然年纪不大,但到底是个聪慧的,又是老爷亲自教养出来的,方方面面所虑倒也周全。现今咱们也只得如此了。” 杜嬷嬷说完略一沉吟,还是说了出来,“或许是我多心了,我总觉得这一回的事,那边不只是想拿姑娘当棋子使,还想趁机设个套儿让姑娘往里钻,若姑娘真遂了四房那边的愿,将此事捅到太夫人跟前,万一太夫人再被气病了,那姑娘便背上了个不孝的罪名,回头少不得受他们拿捏。” 采薇听了,心中微微一惊,若是对方当真有心借此害她的话……,她曾听父亲讲过许多案子,虽知人心险恶,“利”字当头,便是骨肉亲情也会反目成仇,却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亲人这般的算计。 她自出生之后,父母疼爱,兄妹和睦,她父亲因深知妾室多了于家宅不宁,一个妾室也不曾纳过。是以后宅中这种种阴谋算计,于她而言是从没经见过的,不由心中生出一丝惧意来,抱住杜嬷嬷的胳膊道:“嬷嬷在宫里呆了那么多年,既有此虑,必不是没有道理的,采薇年幼,又从没见识过这后宅中的种种手段,还请嬷嬷往后多多提点,免得我一个不小心便着了别人的道儿。” 杜嬷嬷拿帕子擦了擦她额角上沁出来的冷汗,笑道:“便是姑娘不说,我也必会好生看护着姑娘的,我这后半辈子可就指望着姑娘了,自然要将姑娘照顾得好好儿的,我才能指靠的上不是?”几句话倒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且说五太太罗氏得知此事后,略一细想,立刻便明白了其中微妙之处,知道四房这是刻意为之,便没急着去找出都是哪些人在传这流言,只是关起门来苦思应对的法子。想了半日,却仍是没想出个结果来,老太太身边的丫鬟素云却来请她到煦晖院去,说是太夫人找她。 五太太只得暂收了愁眉,同素云一道往太夫人的院里行来。太夫人日常起坐都在上房的东次间,见五太太来了,便让她坐在一边的绣墩上,问道:“听说这两日府里有那一二人等嚼起了薇丫头的闲话,说她上回出城送客是趁便相会外男去了。你乃是府里的当家之人,我只问你,可有此事?” 五太太听了,不由惊惶道:“这事确是有的,媳妇也是才知道的,媳妇自是不敢瞒着老太太的,只是怕您知道了,又动气伤身,不想母亲却已经知道了。” 太夫人长叹了一声,“便是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近些日子这府里闹了好些事儿出来,你们只是怕气坏了我,所以瞒着不说。只是你们也不想想,我活了这些年,从孙媳妇做起到如今,什么没经见过,府里头这些事儿哪一件瞒得了我!我知道你正在为这事儿犯愁,便叫了你来告诉你个法子了结此事。” 五太太见太夫人容色平常,并不像动怒的样子,便先放了一半的心,又听太夫人说要指点于她,更是欣喜不已,忙道:“还请母亲赐教。” 就听太夫人不紧不慢的道:“这法子倒也简单,你把这管家之权交给四房罢。”   ☆、第二十三回 “什么?”五太太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夫人居然让她交出管家之权? “母亲!” 太夫人看着急得已经立起身子的侄女,心内暗叹道,这个内侄女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沉不住气,虑事也不够精细。少不得自己再点拨她两句。 “王嬷嬷,给五太太倒杯凉茶来,让她先静静心。” 五太太捧了茶,有些讪讪的又坐了下来,耐着性子将那盏凉茶喝完,才敢抬眼看向她婆母。 太夫人这时方道:“头前儿,老四抱怨我偏心,他这话倒也没说错,这么几十年来,我这心就一直偏在二房和你们五房身上。虽说硕儿是我最看重的儿子,但是老五他是我的小儿子,最得我疼爱,你又是我内侄女,我这心自然也是向着你们的。” “合府都知道,我素来是不大看得起四房的,他们也实在没法子让人看得起,原本我也是不打算把这管家之权交到四房手里,只是现下看来,与其让他们层出不穷的闹出事儿来夺权,倒不如先把这中馈之权给了他们。” “母亲的意思是——”五太太隐约明白了几分。 “毕竟老四现袭了爵位,确是更名正言顺些,咱们不如以退为进,先让出这管家之权。依着那边的性子,来管这诺大一个伯府,早晚会出些纰漏来,只怕还不会小,到那时咱们正好有了名头顺理成章的再把这管家之权拿回来。” 五太太虽然明白她婆母的意思,但这中馈之权,她这才握到手里没几个月,方安插了几个心腹到要紧的位子上,根基还没打牢实呢,就又要把这大权给交出去,她实在是有些心有不甘啊! 太夫人见她面色迟疑,不由气道:“与其等那边找上门来拿府里薇丫头的流言质问你,倒不如先撂开了手主动给他们,面上还好看些。便是你挡过那边这一次的算计,那下一次呢,下下一次呢?这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与其总被他们惦记着,万一哪一次被那边拿住个大把柄,狠将一军,那时便是想再翻身也难。还不如先交到他们手上,咱们来找他们的漏子。” 五太太细想了想,虽还是有些舍不得,却也明白太夫人这一番决断实是极高明的,便也点头道:“媳妇一切都听母亲的,但凭母亲做主便是。” 太夫人也干脆,更不拖延,当下就命人去大门首候着,一见四老爷回来了,便请他过来。 等到正院里的柳姨娘得了信时,四老爷已经从老太太的上院回来了。柳姨娘见他一脸的喜色,忙迎上去,“伯爷您可回来了,奴家这心里正惦记着伯爷呢!怎的今儿这么晚才回来,我听丫头们说伯爷是被老太太叫了去了,可是为着那件事儿?” 原来周采薇所料不差,关于她私会外男的那些闲话正是这柳姨娘和她表姐大太太一起商量出来的,为的就是要借此拿捏五太太一个短处好要回那管家之权。又特意寻了个和郭嬷嬷旧日相熟的婆子,给了她二两银子又教了她一番话,让她这一日去跟郭嬷嬷这般一说。想来那姓周的丫头定是听进去了那些话,找到太夫人跟前闹出来了。 不想四老爷却摇了摇头,“母亲倒并没提这事。” 柳姨娘便问他,“那老太太喊伯爷过去却是为的什么事儿?” 四老爷哈哈一笑,得意的摇晃着脑袋,笑眯眯道:“想不到母亲总算是明理了一回,居然喊了我去,主动说要把这管家之权交回给咱们。” “啊?”柳姨娘不妨这事就这样简单,“那老太太就再没说别的吗,一句也没提表姑娘那件事?” 四老爷喝了口茶,“一个字也没提起,想来还并不知道吧,这样也好,横竖咱们本就是想借此收回管家之权,现下母亲已让五太太把对牌帐册交接给四太太,咱们既已如了意,周丫头那事儿倒是再不提起的好,毕竟她娘在日,在众兄弟里待我是最好的。” 柳姨娘却是有些失望,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伯爷瞧老太太的气色如何,面儿上没什么怒色吧?” 这下子四老爷可不高兴了,把脸一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得母亲给我这一回体面,就连你也觉得母亲必不是心甘情愿的,是不是?” 唬得那柳姨娘赶紧半跪到地上跟他又是解释,又是陪不是,各种小意温柔的话儿说了一大车才把四老爷重又哄得眉开眼笑,命人去备了酒菜,要同她好生吃上几盅。 柳姨娘一面给他斟酒,一面在心中暗恨,恨那周家丫头竟不去老太太跟前诉苦,若依她原先想着,最好是老太太听了这个事儿,再气出点病来,早日归西最好。这老太太一去,府里可就是伯爷最大了,到时候再想法子让伯爷休了四太太,把她扶正,看谁还能跳出来拦着伯爷。 更妙的是,还能以气病了老太太为由,给那周家丫头扣一个不敬祖母的名头,到时候看跟她定亲的那家还敢再娶她,也不叫她嫁人,就送到家庙里剃了头发去做姑子给老太太祈福赎罪,这下子,她那六万两银子的嫁妆还不就成了这府里的东西,也就是她的东西。 只可恨这丫头居然没去找老太太,也不知是不敢还是别的什么缘故,真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原来想着能一箭双雕呢,也枉费了她表姐大太太给她出的这个好主意。 到了第二日,合府上下便就都知道了,这管家之权已从五房手里交还到了四房手中。 四太太虽然性子绵软,有些懦弱,但因幼时养在嫡母身边,管家理事这些她也都是学了的,只是突然就把这诺大一个伯府,百十号人的衣食住行,各样事体统统交待到她手上,难免有些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好在她现还在老太太的上房里住着,有老太太从旁指点,倒也没走了大样子。 四太太倒是情愿就在老太太这里一直住下去孝敬婆母,可惜她愿意,柳姨娘却不乐意。这管家的主母住在太夫人院子里,可叫她如何插手其中呢?便又在四老爷跟前吹了一晚上的枕头风,撺掇四老爷把四太太给接回正院来。 四老爷去跟他老娘要人时,心内还有些忐忑,怕他老娘不放人,不成想,太夫人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就点头答应了,甚至连四太太说要再多陪老太太些日子,再跟老太太学些管家之道,太夫人也没答应,让她收拾东西搬回正院去。 四太太见老太太铁了心的要她走,便又去西厢房里找宜芝诉苦,宜芝只得好言劝慰了她半天好容易才将她送走。转身进了帘子,也不回她屋子,又进到采薇这边来,也不用采薇招呼她,便往炕上一歪,抱怨道:“又费了我好一通唇舌,说得我口干舌燥,甘橘丫头快把你们姑娘的好茶给我沏一碗来润润嗓子。” 采薇便笑道:“我这里哪有什么好茶,不过就是从蜀中带来的那几两蒙顶甘露,不是分了一半给你,怎的又到我这儿来讨茶吃?” 两人说笑间,甘橘已用个青木小茶盘托了两碗茶上来,也凑趣道:“说不得是因为我这沏茶的手艺好,大小姐才喜欢到我们这儿来喝茶呢?” 宜芝接过茶碗,先喝了一口才笑道:“你们这几个丫头成日里都被你家姑娘给带坏了,净会往自己脸上贴金呢!” 一时吃过茶,又笑闹了几句,宜芝便问她,“其实这事儿我也觉着有些奇怪,祖母向来是不待见我那爹爹的,怎的竟会把这管家之权这么快的就给了四房。若是我母亲还在这院子里住着倒也罢了,有祖母在一边看着,总闹不出大乱子来,可祖母怎么就答应让母亲回去那边正院呢?母亲这一回去,只怕那柳姨娘定要染指这管家之权,兴风作浪了!” 采薇想了想,到底没把“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句话说出来,她虽然猜到了老太太的用意,可宜芝到底是四房的女儿,还是少说为宜。想将前几日和她有关的那件事儿说出来吧,又怕宜芝听了觉得四房对不住她,心生歉疚,当下只得道:“外祖母既这样安排,想来自有她的用意。四舅母我看经过了那一场,也有些立起来了,那柳氏不过一个姨娘,她再想染指管家之事,也不会那么容易。我只是担心,她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招儿来算计你。” 宜芝却不在意,“我如今还有什么好叫她算计的,最多不过暗地里克扣克扣我的用度罢了,还能怎样?” 然而几天后,宜芝才知道自己到底是太天真了。   ☆、第二十四回 自打进到六月里,这天是越发的热了,难得这一日下了一场雨,稍减了些许暑热,采薇便趁着凉快,歪在竹榻上闭目养神。 她倒是很想找本书来看的,只是这里但凡能找到的都是些《女戒》、《闺范》之类让人看了就郁闷的书,哪里还能如她在家中时那样,什么经史子集,志怪小说随意捡选着看。只得闭着眼睛,回想她父亲叫她背下来的那些诸子百家的名篇。 她正在心里默诵到《韩非子五蠹》篇,忽然竹帘被人猛地掀起,宜芝满面怒容的走了进来。 采薇一见她脸上神情不由吓了一跳,忙坐了起来,跟着就看到她右手上裹着一块帕子,那上面透出鲜红的几团颜色来。不由惊叫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弄伤了手。香橙,快去杜嬷嬷那里把药箱拿来,再请她来给姐姐看看!” 杜嬷嬷在周府呆的那两三年,因为要教养的姑娘被她亲爹事无巨细的亲自教导去了,甚至为着能多些时间教她书本上的东西,别说琴棋书画,就连针线女红也不让她学,除了每天临几笔字,不是教她背书,就是跟她讲东讲西的说他这些年的经见所闻,还讲了好些他办的案子给她听。 因此这三年杜嬷嬷这个教养嬷嬷过得极是清闲,周老爷见她无事,便送了她几本医书,让她看些养生之道。后来见她来了兴趣,更是请了位女医来教她,三年下来,杜嬷嬷于医术上也算是略懂一二。从蜀中上京之时,更是备了个药箱,将各种常用药都带了个齐全。 一时杜嬷嬷过来,解开宜芝包在手上的帕子一看,食指上好长一道伤口,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割的鲜血淋漓,瞧得人心里好不难过。 甘橘已打了一盆温水来,杜嬷嬷用干净帕子拧湿了先替宜芝擦净手上的血迹,又从药箱里取了伤药出来,洒在伤口上,最后用纱布给她细细裹好。 宜芝也不喊疼,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紧咬着双唇坐在那里,脸色涨得通红,像是气极了的模样。 采薇见她伤口已处理妥当,先将众人都请出去,这才问她,“姐姐这是怎么了?不但伤了手,莫非还在哪里受了气不成?” 宜芝听了她这话,又见屋里除了她两个,再没别人,突然就放声哭了起来,倒把采薇唬了一跳。从小到大,她还从没见她这表姐哭过,心知这回定是出了大事,忙搂住她肩,说道:“姐姐若是心里难过,只管哭出来就好。”说完这一句,也不再多话,只是将她搂在怀里,轻轻抚着她肩背,不时的给她递帕子擦泪。 宜芝这一哭便好似将攒了好几年的泪水一下子泄出来似的,泪如雨下,哭得气短声噎,足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才渐渐止住。 采薇仍是什么也不问,出去要了盆热水进来,拿了块巾帕绞湿了给她擦脸。 就听宜芝恨声道:“我是再想不到天下竟有这等黑心烂肺,再没半点廉耻的东西。我原以为连我的终身都已经叫他们给算计了去,还能有什么好让他们算计的,万料不到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下作之人!竟连这样不要脸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方才我那好爹爹叫我过去,我只当他有什么事儿,却再想不到他竟是叫我签一纸文契,让我答应把我亲娘留给我的嫁妆产业和宜菲平分,说什么我们都是一父所出的姐妹,她也是我母亲名份上的女儿,我身为长姐,如何能自己坐享近三万两银子的嫁妆,却看着一父所出的亲妹妹只有五千两的菲薄嫁妆,倒不如将我娘留给我的奁产一分为二,赠予妹妹一半,也是全了姊妹父女之间友爱孝悌之情?” “我倒不是心疼那些银子,只是——,若不是柳姨娘那个贱人,我娘怎么会离我而去,早早亡故!我娘当年怀着我快满八个月时,大太太领着她表妹柳氏跑到我们院里,说她表妹已有了六个月的身孕,那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那好爹爹的,眼见这孩子都快生出来了,定要我爹爹给一个说法。” “硬是闹了一场把那柳氏嫁了过来做了偏房,将我娘气得早产,月子里也没能好好调养,落下病来。等她生出儿子来,就更是得意,每每暗地里调唆着我那好爹爹偷拿我娘的嫁妆,或是和我娘闹气。我娘生了我之后,身子本就不好,又这么三天两头的被她气着,不过三年就病故了。” 宜芝说到这里,眼中不由流出泪来,哽咽道:“我娘病重时知道我那亲爹是个靠不住的,便求了祖母将我养在她跟前,又立下遗书将她所余的妆奁都留给我,又特地收拾好了交给祖母替我保管,便是怕被柳姨娘那个贱人撺掇老爷把那些东西给贪了去。这些年,若不是养在祖母身边,有祖母护着,只怕我活不了这么大。不成想,眼见我都快出门子了,那个贱人还不肯放过我。连我娘留给我的那点儿东西都要来咬上一口!” 采薇听了,也是气得不行,这都是做爹的,怎的这有的爹就这般的让人恨不能骂上两声呢?她父亲从来都是极尊重她母亲的,两人十几年来一直相敬如宾,别说妾室小星之流的,便是连个通房侍姬都没有。她两位兄长和母亲故去后,父亲既不曾续弦,也不曾再纳个妾室来生子,总是说有她这个女儿就足够了。 可自己这位四舅舅呢,不但宠妾灭妻,竟然还为着偏宠妾室把自己的嫡出女儿反不当亲闺女看,实在是令人齿冷。 宜芝哭了一场,恨声道:“我知道这必定又是柳氏那个贱人想出的主意,只可恨我那好爹爹总是对她言听计从,拿出孝道来压我,连文契都准备好了,单等我去签名画押。我一看无法,只得故意打翻了茶碗,顺手把帕子也丢到地上,借着捡帕子的时候,故意握住块碎瓷片往手指上一划……,这才暂逃过了这一回。只怕等我手上的伤一好,老爷又要逼我去签字画押。好妹妹,你是个聪慧有主意的,上一回我继母的事儿多亏了你,这一回你好歹想个法子帮我一帮,我一辈子记得你的好!” 采薇忙道:“姐姐别急,咱们好生商量商量,定是能想出个法子来的。” 可话虽如此说,此事却着实有些不大好料理,四太太对上四老爷,虽说是夫为妻纲,可又有云:“妻者,齐也”,到底还能抗争一二。可宜芝对上她亲爹,四老爷只要搬出一个“孝”字,她就不能不从,不然便是忤逆不孝。 两个人加上杜嬷嬷一起,直商量到半夜也没商量出个好法子来。去求太夫人做主虽说是个办法,可一来宜芝不愿祖母又动气,二来她爹逼她立誓不能将此事告诉她祖母知道,虽然她爹不慈,她却做不到言而无信。 商量到最后,眼见没什么好法子,宜芝不由恨道:“若是实在没法了,等老爷再逼我,大不了我就一头撞死在他面前!正好也不用再去嫁给那什么左相公子了!” 唬得采薇忙道:“姐姐快别这样想,你若真就这样一头撞死了,难道你娘留给你的嫁妆就能守得住不成?不过是使亲者痛仇者快罢了!咱们还能再拖上两三天,说不定这两日里便能想出个主意来呢!姐姐也别心急,今儿天晚了,姐姐先好生睡上一觉,明儿咱们再想办法。”   ☆、第二十五回 第二日一早,采薇起来,先去看了宜芝,见她眼下两团青色,显是昨夜并没有睡好。不由道:“姐姐昨晚几时才睡?若是祖母见了定要问起的。” 宜芝勉强笑道:“不妨事,我多上些米分也就遮掩过去了。”一边又从米分盒里倒了些香米分往眼下搽,一边问她:“似乎从不见妹妹用这些东西?” 采薇轻摇竹扇笑道:“我从来不爱用这些米分啊胭脂的,总觉得怪腻的,只在冬日里用些面脂口脂润一润。” 宜芝向她脸上一瞧,笑道:“瞧你这张小脸真真是肤如凝脂一般,莹□□润,哪里还要用那些东西,倒反污了去了。” 采薇一面替她簪上枚发钗,一面笑道:“回头我告诉姐姐一套调养的法子,管保你也和我一样。” 原来从她兄长母亲去世后,她父亲便开始看起了医书,父女两个都照着《黄帝内经》的养生之法起居饮食,只可惜她父亲之前为官时太过辛苦,劳损太过,注重调养之后虽多延了几年,到底还是早早去了。其实这套调养的法子里最要紧的便是饮食之道,如今她寄居在这府里,于饮食上自然不能再做到同家中时一样,故她的气色已不如在眉州时好了。 一时宜芝上好了妆,二人去上房给太夫人请安,罗太夫人见了宜芝的手少不得要问上几句,宜芝只说是做女红时不小心被剪刀给划破的,惹得老太太数落了她好一顿。 采薇在旁听着,心中忽然有些羡慕宜芝,因为她知道若是她的手划伤了,外祖母最多不过是问一声也就罢了,才不会这样不停的念叨。 她二人陪着老太太用过了饭,便见宜铴、宜芬兄妹俩从后头出来,也来给太夫人请安。 赵宜铴在地上叩了个头,起来后也不用太夫人招呼他便凑到太夫人身旁,笑嘻嘻地道:“祖母昨儿睡得可好,孙儿昨晚上还梦见祖母了呢,梦里头祖母赏了孙儿一堆好吃的,不想孙儿还没吃完呢,就被嬷嬷喊起来了。” 一席话逗得太夫人嘴角高高弯起,在他额头上敲了一记,“多大个孩子了,还跟个馋嘴猫儿一样,梦里头都只想着吃!”一面将他拉到怀里细问起他的功课。 采薇在一边瞧着这祖孙和乐图,心中暗道:“想不到这位表兄竟会如此讨外祖母的欢心?若说因他是个哥儿,他那妹子似也得了外祖母几分喜欢,可见不独他们是二舅舅的孩子。也不知那胡姨娘是如何生养他们的,这兄妹俩竟都是一张小嘴跟抹了蜜似的,最会说些讨喜的话。” 一时其他的几位少爷小姐也都来上房请安,只二姑娘宜芳病了没来,太夫人随意问了他们几句,便打发几位哥儿都去学堂念书去了。 自打宜蕙一进来,宜芬就凑到她跟前叫姐姐,不是问她昨儿睡得可好,就是夸她今儿气色好,东拉西扯的想跟她搭话说。宜蕙应付了几句,便向宜芝道:“大姐姐的手怎么伤到了?”又见宜芝神情有些憔悴,眉间隐有忧色,似是有什么心事,便想拉她出去散散心,便说:“昨儿下了一夜的雨,这会子也没出太阳,咱们不如趁着凉快到花园子里头看荷花去,可好不好?” 宜芝此时哪里还有心情去看什么荷花,便摇了摇头,“我昨儿晚上没睡好,想回去再歪一会子,你们去罢。” 不想宜芬忙道:“我陪三姐姐去可好?”不待宜蕙答她,她便跑到太夫人身边笑道:“祖母,三姐姐要带我去花园子里看荷花,我还从没去过咱们府上的花园呢!孙女定选那最好看的花儿采了回来孝敬祖母。” 太夫人看了一眼宜蕙,微微点头笑道:“姐妹们就要如此和睦才好,你们去罢!” 太夫人这一发话,宜蕙便是想推拒也是不成的了,她不愿和这个异母妹妹多呆,却又不敢违拗祖母的意思,只得看向采薇,“薇妹妹也一道去吧?” 采薇本想回去陪着宜芝的,但见她递过来那样一个求救般的眼神,可怜巴巴的,实在是让人拒绝不得,也知她为何要喊上自己,便笑着点了点头。 这边宜芬也已经把宜菲招呼上了,家中这几位小姐,四姑娘赵宜芬最喜欢去亲近的,除了她嫡姐外,就数同和她是庶出的五姑娘赵宜菲了。 宜菲倒也乐得有这么一位堂姐在她面前献殷勤。这位堂姐没来的时候,府里这么多姐妹,只她一个是庶出,不知受多少暗气,现在可算有个身份比她要低的姐妹了。 于是姐妹四人便各带了个丫鬟一起往后花园的荷池行去,沿着那几曲廊桥行到池中的一处小亭子里,水面上阵阵凉风吹来,好不惬意。 那池中荷花生得极是繁密,就连廊桥两旁和亭周都挨挨擦擦的挤满了荷花荷叶,几个姑娘一边闲聊,一边细看那池中荷花,都想选一枝采回去插在瓶子里赏玩。 宜菲见采薇缓步走向一处廊桥曲折处,又见那里一枝米分色荷花开得正好,便忙快步跟了上去,抢在采薇之前先用竹剪将那花剪断,抢到了手中,还冲着采薇得意一笑。 原来这宜菲心中对她这位表姐不忿已久,一是因为采薇先前在这府里住的那一年,太得优待,府里的老爷太太们个个都当她宝贝一样,疼宠的不行,不就是因为她有个当大官的爹吗? 如今她的大官爹死了,成了个没亲没靠的投奔过来,而自己的亲爹却是超品的伯爵,想想就让她觉得解气。每回见了周采薇,便总想在言语上压她一头,显一显自己的得意,偏偏那丫头牙尖嘴利,让她讨不到半分便宜。 更让宜菲嫉恨的是,她虽是庶出,可若单论美貌,她却是这几个姐妹里生得最好的那一个,可每每到了周采薇面前,却总能让她生出自惭形秽之感,几年前是这样,几年后还是这样。 明明她也不是什么绝色的美人儿,偏她言谈笑语,动静举止之间另有一种别样之美,虽然难描难画,她却知道这样一种美正是她所没有的,且这辈子恐怕她都不会有,因此心中便更是看周采薇不顺眼。 采薇哪知道她心里这些小心思,她的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还在惦记着宜芝的事,不过随意走到一簇荷叶旁,漫不经心的伸出手去,就见一双手忽然抢到她面前,“喀嚓”一声,剪走了那枝花,跟着就听到宜菲略带挑衅的道:“虽然姐姐也看中了这枝花,不过却是我先得了,姐姐总不会怪我吧?” 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采薇自然懒得同她计较,正要随意说一句走开时,忽然心念一动,笑道:“谁先采了这花到手,自然这花便是谁的了,我又怎么会怪妹妹呢?” 她说了这话,便走开几步,悄声对跟着她来的甘橘道:“快去把芝姐姐请过来,就说我想到好法子了,再跟香橙说让她落后一步去请了四太太过来。” 宜菲抢了采薇看中的荷花,心中正自得意,又左挑右选了好一会,见不远处另一朵白荷开得也极美,便想采了回去给她姨娘摆在房里,不想她正要动手去剪那花时,却被人抢了个先,先将那花给剪走了。 恼得宜菲抬头一看,顿时就更怒了,原来抢了她荷花的不是别人,正是刚被她压下一头的周采薇,偏这丫头还笑吟吟的把她先前那句话原样奉还,“虽然妹妹也看中了这枝花,不过却是我先得了,妹妹总不会怪我吧?” 这还能忍?! 先前宜菲因她爹在这府里是个最不得意的,她又是唯一庶出的小姐,虽在伯府里没什么地位,但在他们四房的院子里,那却是个厉害的,连四太太都得让着她五分,和她哥哥两个向来是窝里横、嚣张惯了的。如今更是自恃是伯爵之女,连一众家里的姐妹们她都没放在眼里,更何况是周采薇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 当下宜菲怒容满面的道:“谁说我不怪?我偏要怪你,周姐姐就是这样爱护妹妹们的,竟这般以大欺小,抢我的花儿?” 却见周采薇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白荷,一连笑眯眯道:“原来妹妹倒也知道我大你小,我为长你为幼,那‘孔融让梨’的故事难道妹妹忘了不成?先前我已让了一枝给妹妹,这一枝就当是妹妹回让我这表姐罢了!” 这一番话落到宜菲耳朵里,险些没将她肺给气炸了,她最讨厌这表姐整日里一副高贵样儿。尤其是这会子爹娘兄弟都死光了,就剩她孤零零一个投奔过来,非但不见她畏缩恓惶,夹起尾巴做人,竟然仍是和从前一样,依旧气定神闲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让她看了就火大。这哪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该有的样子,莫非还当她是个千金大小姐呢? 这赵宜菲今年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平素又是养在柳姨娘跟前,难免有些地方失了规矩教养。因此上她这一气,说出来的话就很有些口不择言、不顾礼数,“我叫你一声表姐不过是抬举你罢了,我父亲现是超品伯爵,我可是伯爵之女,你倒是个几品官家的小姐?不过是个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穷亲戚,现指着我父亲才能吃上口饭,倒跟我面前充起姐姐来了,还敢抢我的东西?还不快把那枝花给我还回来,不然我让父亲撵了你出去,看你往哪里去?” “住口!”就听一声怒斥,却是宜芝赶了过来,正听见她妹子说了这么一番极其无礼的话,“你既身为超品伯府的千金,言行举止便也该有个大家千金的样子,哪家的名门淑女会对自家亲戚说出这般无礼的话?还不快给你表姐陪罪?” 此时待在亭中的宜蕙、宜芬两个因见似有些不大对,也从亭中走了过来,尚未走近,就听见宜菲尖声喊道:“让我给她陪罪,做梦?大姐姐这心也偏的太没有道理了,纵然你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好歹我也是你的亲妹妹,姐姐怎么不帮着自家妹子反倒胳膊肘朝外拐,反向着外人说话?” 因宜芝养在老太太跟前,先前宜菲一直不大敢得罪她,可是现在,老太太大病过那么一场后眼见是不顶事了,最疼自己的父亲才是这府里的当家人。再对上自己这位嫡姐,宜菲的胆气可就壮起来了,直接脸红脖子粗的冲她叫嚷起来。 见她嚣张成这样,宜芝也是气得不行,“薇表妹是姑妈的女儿,都是一家子至亲,如何能说是外人?” 宜菲冷笑道:“她姓周又不姓赵,怎么就不是外人了?何况她也不是个好的,大姐姐说我不像个名门淑女的样儿,难道她就是了?这哪家的名门淑女竟然跑到城外去私会外男,也不怕传了出去,带累了咱们一家姐妹们的好名声!” 宜芝气得声音都有些发颤,“这话岂是你一个姑娘家说得出口的?” 宜菲脑袋一昂,“她既做得,我怎么就说不得?明明是她要私会外男,全不念父亲顶着那么大的日头,陪着她出城去送那两个人,反到老太太跟前告了父亲一状,害得父亲被罚,被关在府里好几天都不得出门。她这般坑害父亲,这就是姐姐所谓的一家至亲?” 见宜菲越说越离谱,再一看采薇立在一边,脸色气得煞白,宜芝不由怒道:“你还不住嘴!” “凭什么你让我住嘴,我就住嘴?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有本事你再去老太太跟前告我的状呀,你去呀?哼!现在这府里父亲说了才算数,便是你去找了老太太也没用!” 采薇忽然插嘴道:“菲妹妹这话可说得不对,难道芝姐姐便不是四舅舅的女儿,且既是嫡女又是长女,今日之事若是闹到四舅舅面前,论起谁是谁非来,舅舅定会为芝姐姐做主的!” 采薇话中这嫡、长二字,正好戳到了宜菲的痛处,更是恼羞成怒道:“她再是嫡长,不得父亲宠爱又有什么用,不然怎么父亲舍得给她许下那样一门亲事,把她配给个残废。哈,说来,我还倒要多谢大姐姐呢,若不是借了你这门好亲事的光,我还成不了超品伯爵的女儿呢?” “你——!”宜芝气得再也忍耐不住,劈手就打了她一记耳光。 宜菲似被这一记耳光给打懵了,她自小到大,那也是爹疼娘爱,被娇惯着一路养大,哪里挨过一根手指啊?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尖叫了一声,就要朝宜芝扑过来。 跟着宜芝来的丫鬟山茶忙上前相拦,采薇忙让甘橘也去帮忙。 不想这两个丫鬟拦住了宜菲,却另有一道白色的身影冲到近前,抬手就把宜芝推到地上,口中大喊道:“我让你欺负我妹妹,问过小爷我了吗?”   ☆、第二十六回 原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宜菲的同母哥哥,赵家二少爷赵宜铵。 若说他妹妹赵宜菲是像极了柳姨娘,他则是像极了他爹四老爷,一样的不喜读书,只爱胡游乱逛。这日跟着众兄弟到了学里,还没呆上两刻钟便突然捂着肚子大声叫痛,装病跟先生告假从学里溜了出来,又脚根子发痒想着到外头大街上去闲逛一圈。 这二少爷虽则不爱读书,游手好闲,倒也有一样好处,待他母亲、妹妹是极好的,自已想着出去玩,倒也记得来找宜菲问他妹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外面的吃的、玩的,他好给捎回来。 不想,刚一路找到荷池边,就见他妹妹被人给了一巴掌,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也不看那人是谁,冲过来就给他妹子报仇来了。见被他推倒在地上的是他嫡姐,更是旧仇新恨齐齐涌上心头,又冲了上去。 宜蕙立在一边,眼见不好,忙命跟她过来的小丫头茉莉上前去拦,却被宜铵双掌一推,倒反跌回来朝宜蕙撞了过来。 宜蕙正慌乱间,宜芬突然冲上来,口中叫着:“姐姐小心!”将她一把推开,却替了宜蕙被茉莉一下子撞到栏杆上,一个重心不稳,竟从栏杆上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到了荷花池子里。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 采薇也没想到她只是想挑起几句口角,最后竟会有人落水,忙喊人去救。所幸她身边的甘橘是个会水的,立刻扭身跳到池子里把宜芬给托起来,那栏杆又不如何高,上面的几个丫鬟都弯下腰来七手八脚的把赵宜芬给拽了上去,就见她惨白着一张脸,早已昏了过去。 宜蕙在旁看得揪心不已,心中更觉愧疚,这个她不喜欢的庶妹可是为了救她才会被撞到池子里去的。正在抹泪,就见四太太带了几个媳妇婆子奔了过来,见了这个场面也是唬了好大一跳,一叠声的道:“哎哟,这,这可怎生是好?怎的就闹成这样?回头老太太问起可要如何交待?” 宜芝捂着右臂手肘处,也顾不上理会四太太,忙吩咐那几个媳妇婆子,“你们还愣着做甚,还不快把四姑娘背起来送回房里去,再赶紧去请大夫来?” 那几个婆子一边背起宜芬,一边就问,“可是送回她住的院子里吗?” 宜芝略一迟疑,就听宜蕙道:“送到我的住处吧,我住的那院子离这里最近,且四妹妹这个样子,也实在不能送她回老太太院子里。” 四太太此时正没主意,听了她两个的话,忙道:“先这样吧,快送四姑娘到三姑娘房里去,还有你们也都先跟过来吧,回头再跟我去正院。这事定然是瞒不住的,回头看老爷问你们话。” 于是众人便都一齐来到二房所居的院子,独独少了二少爷赵宜铵,原来他一见有人落水,便立时脚底抹油,趁着众人救人的功夫,一转身就跑没影了。 采薇便让甘橘先回去换身衣裳,又瞅了个空子,忙到宜芝身边跟她悄声耳语几句。宜芝这才明白为何今日采薇对宜菲竟是针锋相对,半点也不相让,不若她之前那样一笑而过,懒得理会。 等众人到了二房的内院,二太太早迎了出来,听了事故原委,便命婆子们把宜芬送入宜蕙起居的西厢房,宜蕙直接让丫鬟们将宜芬扶到她的楠木雕花拔步床上去,又取出自己的内衫衣物亲自给她换去湿衣。 四太太见宜芬有二太太和宜蕙母女两个照顾,便说已命人去请了大夫,她便领着宜芝等三个自回正院去,正要命人去请四老爷,就见四老爷身后跟着柳姨娘,两个人一道面色不善的进来了。 原来昨儿晚上四老爷因见难得天凉,便和柳姨娘换着各种花样耍了个遍,闹腾的很有些晚。今早便没能起得来去太仆寺里当值,反正他这个正六品的寺丞不过就是个闲差,谁也没指望他是来正经办差的。 宜菲差丫鬟小菊过来找柳姨娘求救时,他二人还正搂抱在床帐里腻歪,不肯起来。待听得宜菲在府里受了欺负,这才急忙起床梳洗,穿衣戴冠,不等四太太差人请他,便带着柳姨娘来给自己宝贝女儿撑腰。 那柳姨娘一进来,见到宜菲半边红肿的小脸,就立刻尖叫一声扑了上去,把宜菲心肝肉儿一般紧搂在怀里哭叫起来:“这是哪个黑心短命的下作胚子干的,竟就这样儿下得去手,连伯爷都舍不得打骂你一句,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就敢这样欺负我儿?伯爷,你可要为咱们的菲姐儿做主啊,这满府里谁不知道您最疼爱的就是菲姐儿,这人打了菲姐儿,可不就是在打您的脸吗,伯爷?” 四老爷见了爱女那红肿的半边脸,不等柳姨娘出言调唆就已是一肚子火,怒气冲冲的瞪着四太太道:“可是你打得菲儿,你就是这样当母亲的?” 正要继续骂下去,就听一旁宜芝开言道:“老爷先别忙着数落太太,白冤枉了好人,这一巴掌是我教训给五妹妹的。” 四老爷不由一愣,他还没说什么,柳姨娘那边就已经哭喊起来,“哎呀,我苦命的儿啊!你怎的这等没福,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倒做了我的女儿,反带累得你成了个庶出,从小到大不知受了你嫡姐多少欺负?都是一个爹生的,怎的偏嫡出的就高人一等,可以随意欺负人?” 四太太再是个懦弱软性子,听人这么说宜芝,她也不能忍,忙道:“这是哪里的话,我过去时明明亲眼看到是她哥哥宜铵欺负宜芝,一把把她推到地上,怎的就成了我们芝姐儿欺负你们了?” 宜菲忙道:“爹爹,哥哥并没有推倒姐姐,不过是看不过姐姐打我,想要上来拦阻一下,不过轻轻那么一挡,姐姐就自己倒到地上了。” 采薇在一旁听了,觉得今儿真是大开眼界,竟然还有这样不顾事实,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人。不但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反诬是宜芝故意摔倒,想陷害他兄妹。 四老爷立时气势汹汹的冲宜芝咆哮道:“谁许你打菲儿的,你身为长姐,她小孩子家心性,便是有些什么不妥,你也只宜好生教导于她,岂可动手打人,这为女子的,第一便是要贞静。哪有你这样动不动便抬手打妹妹的?” 柳姨娘在一边帮腔,“你妹妹到底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了,伯爷太太还没发话呢,倒劳动大姑娘亲自动手来教训你妹妹?” 宜芝想起方才采薇跟她咬耳朵的那几句话,正在想要如何应答,却见采薇走上前来,先给四老爷行了一礼,低眉垂首道:“还请舅舅千万别怪大姐姐,千错万错都是甥女的错。这一切的乱子都是我惹起来的,若不是我小孩子心性,见菲妹妹抢了我看中的一枝米分荷,便定要也从她手底再抢回一枝荷花来,就不会惹得菲妹妹大怒,说了好些听不得的话,大姐姐这才出言教导了她几——” 她还未及说完,那柳姨娘便插嘴质问她:“什么叫听不得的话?我们菲姐儿到底说了什么要不得的话,招来大姑娘这样不顾姐妹情份的一巴掌教训?” 采薇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垂泪道:“四舅舅,我娘亲是您的嫡亲妹子,如今我亲娘和父亲兄弟都去了,只剩我一个孤女,如今除了舅舅府上再没有别的依靠。原也怪不得菲妹妹说我不过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只是我父亲母亲也有留给我的一笔嫁妆,前些日子耿叔叔送来的那几十口箱子里装得是什么?却怎么到了菲妹妹嘴里我就成了个要指着四舅舅才能吃上口饭的穷亲戚,一个不高兴便要让四舅舅撵了我出去,看我还能投靠哪里?” “咳、咳!”四老爷咳嗽了两声,欲待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继续听他外甥女往下说。 “且别说我是有那一笔奁产的,便是我当真身无分文的来投奔舅舅,难道舅舅便会薄待了我不成,竟至于要撵我出去?大姐姐也是听着这话太过不像,恐伤了亲戚情份,姐妹之谊,这才出言教导了几句,让菲妹妹给我陪罪。不想菲妹妹却说我当日请了舅舅陪着出城送客竟是为了私会外男?再是至亲骨肉,我一个女儿家的清净名声也不是这等容人随意诬蔑的。还说当日是我向老太太跟前告了状,才害得四舅舅受罚被拘在府里好几天不得出门子。” “甥女虽然愚钝,却也知道当为尊者讳,那日我半句也不曾透露过舅舅的行踪。只因我母亲在日,常跟我讲,说她当日在家中时,家中这么多兄弟姐妹,只四舅舅和她是最要好的。因此在甥女心中,自是和舅舅是极亲近的,如何会去外祖母跟前说嘴呢?还请舅舅千万相信甥女的清白!”说完也不用垫子,便直接跪在了地砖上。 四老爷想起他去世的三姐赵明秋,心下也有些唏嘘。若说他是这府里最不得父母喜欢的男丁,那他三姐便是这府里最不得父母喜欢的女儿。姐弟俩都是爹不疼娘不爱,因此同病相怜,倒处得比其他兄弟姐妹要分外好些。那时四老爷身上的衣衫鞋袜大半都是他三姐亲手给他做的,后来他三姐嫁了状元周贽,及至后头随夫离京外任,回回往府里送东西时,给他的那一份礼也是极其亲厚,从不曾厚此薄彼,不像别的有些势利人家,回回送给他们四房的礼都是最简薄的。 这四老爷想起他和他三姐间的姐弟情深,不免便对他三姐遗下的这个女儿起了一点香火之情,忙命四太太把她扶起来道:“舅舅自然是相信你的,这事儿于你无干,都是宜芝不好!” 说完,便瞪向宜芝,“你妹妹年纪还小,不懂事,小孩子家吵嘴一时情急胡说上几句,也是常有的事,况周丫头又不是外人,都是一家子的亲戚,虽然一时委屈,想也不会放在心上。便是你觉得你妹妹话说得错了,你只好言教导她便罢,做什么竟动手打人?” 宜芝此时早已理清了前言后语,不慌不忙道:“女儿打她,倒也不单是为着她对周家妹妹无礼,更是因为父亲如此疼爱于她,她却说了些对父亲大不敬之言,让女儿实在忍耐不得,这才失了礼仪风度打了她。” 四老爷还没说话呢,柳姨娘已经搂着宜菲叫嚷起来,“大姑娘这可真真儿的是在睁着眼说瞎话呢?这满府里的人谁不知道老伯爷这般疼宠菲姐儿,就是因为她最是个孝顺听话的好孩子。不想倒被大姑娘栽上了这么一个污名?” 宜芝冷笑道:“说我栽赃诬陷她?好,小菊,你是跟在你们姑娘身旁的,你们姑娘先前在池子那里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我再是嫡长,不得父亲宠爱又有什么用,不然怎么父亲舍得给我许下那样一门亲事,把我配给个残废。还说她要倒要多谢我呢,若不是借了我这门好亲事的光,她还成不了超品伯爵的女儿呢?” 宜芝双目紧盯着小菊,“这些话可是不是你家五姑娘说的?” “这——”小菊自然知道大姑娘说的是句句属实,可是她却哪敢说一个是字。 宜芝也不为难她,“你不敢说也无妨,反正那会子围了一圈子的人呢,三妹妹、四妹妹还有她们的丫鬟都在边上听着呢,父亲若还是不信只消问问她们便是。父亲听听,说了这样对长辈不孝不敬的话可不该掌嘴吗?别说我只打了她一下,但是再打个二三十下也不冤枉了她!” “我已过及笄之年,父亲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生怕耽搁了我,这才顾不得礼数,还在二伯的孝期就先为我寻下了一门好亲事。这原是出于一片疼爱女儿的慈心,不想到了五妹妹嘴里,却成了拿我去嫁给个残废好换了这个爵位的卖女求荣之举。这不是对父亲的诬蔑又是什么?父亲大人一向是最疼儿女们不过的,如何会做出这等不顾父女天伦的无耻之事来?” “何况,因着还是二伯的孝期,这门所谓的亲事不过是两家有意罢了,还不曾摆到台面上来说。五妹妹却这样不管不顾的大声吵嚷出来,也不怕万一传扬了出去,父亲本是一片慈心为了我,却反要背上孝期议亲的骂名。五妹妹只图自己一时嘴上爽快,可曾想过此举会将父亲大人置于何地?” 采薇在一旁听得暗笑不已,想不到这位表姐竟是这样一个妙人儿,这般的会说话,再偷眼去看四老爷的面色,就见他那张老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最后更是变成了猪肝一般的暗紫色。 四老爷这会儿简直是尴尬的不行,他纵然脸老皮厚,对这个从小没养在膝下的女儿没多少所谓的父女之情,此时也不禁脸上有些作烧,干咳了两声训斥宜菲道:“这些话是你一个大家千金该说的吗?” 又瞪向柳姨娘,“都是你平日将她宠坏了,竟然这样顶撞她姐姐,且连我都编派上了,还不快带了她回去,好生闭门思过去?” 四太太在旁实在看不下去,说道:“便是伯爷要罚菲姐儿回去面壁,好歹也先让她跟周丫头和她姐姐行礼赔罪才是道理!”哪有他这么不痛不痒的吼两嗓子就算完了的。 “还有铵哥儿,我是亲眼见他一把将他长姐给推到地上的,这姐儿们身娇肉贵的,也不知伤到了哪里没有?偏他一见芬姐儿落水,早早的跑了,待回来了也得跟他姐姐好生赔罪才是。” 柳姨娘见四太太趁着这个机会絮絮叨叨的数落她的一双儿女,心中极是不忿,忙拿眼去看她最大的靠山,指望着她的伯爷说句话,不想赵明硙看一眼立在一边还在拿帕子抹泪的外甥女儿,说道:“太太说得很是,宜菲你还不快给你周家表姐行礼赔罪?” 那柳姨娘平生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眼见四老爷面色不同往日,也就不敢多说,只得也哄着她女儿先低一低头。不想赵宜菲长这么大,哪里被她爹这样疾言厉色的吼过,且是当着这么多她素来不忿的人面前,就连一向最疼她的姨娘也让她给那周家丫头行礼赔罪。顿时眼眶一红,叫嚷道:“凭什么倒要我给她赔不是,她告了爹爹的状,爹爹倒反护着她,竟为了这样一个外人为难自己的亲生女儿?” 四老爷平日只见这个女儿在他跟前卖乖讨巧,哪里见过这等使性子闹脾气的样子,既觉得外甥女儿可怜,又觉得自家女儿说得似也有那么一两分道理。 正在纠结为难,就听宜芝冷声道:“父亲大人都看到了,五妹妹不从父命不说,竟然还当着父亲大人的面,这般吵嚷放肆!这等不孝不敬之举,实在是让女儿耻于同她做了姊妹!” “前日父亲有命,让我本着孝悌之道,将生母所遗的妆奁分一半给五妹妹,我虽然心中不愿,但毕竟是父命不可违,只是不小心伤了手,本待等手伤好了,便依父亲所说,签下契书分一半妆奁给妹妹做嫁妆。可是今日妹妹此举实在太令我寒心,若她只是辱我也罢了,我从小没养在父亲身边尽孝,妹妹对我不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父亲这般疼宠于她,她不但不知感恩,反倒对父亲这般不敬,便是我将这一半的妆奁舍了出去,也断不愿给了这等不孝尊长的无德之女!” 柳姨娘一听这话顿时急了,忙唤了一声:“伯爷!” 虽则今儿闹的这一场是宜菲理亏,可到底是他疼宠了十一年的女儿,再一看到柳姨娘抛过来的那殷殷切切的小眼神。四老爷咳嗽了两声,拈着自己的两缕短须道:“呃,今日这事你妹妹想来也不是有意如此,她毕竟年纪小,不懂事,看我好好罚她,让她给你赔礼,可别为这么点子小事伤了你们姐妹和气?毕竟你就这么一个亲妹——” 才说到这里,就听外面一个声音道:“不知伯爷打算如何责罚菲姐儿来给芝丫头赔罪?”   ☆、第二十七回 宜芝听到这个声音,先是一怔,然后忙快步迎了上去,就见二太太搀扶着一个人已经进到了屋子里。惊得一屋子的人急忙行礼道:“给太夫人请安!” “祖母,您——”宜芝一脸的担心,也不知祖母方才在窗外都听到了多少,可千万别动气伤了身子才是。 四老爷也讪讪地道:“母亲您老人家怎么也过来了,原也没什么大事。” 太夫人也不理他,缓缓走到上首的罗汉床边坐了下来,才开腔道:“没什么大事?好好的一个姐儿都掉到荷花池子里去了,这还叫没什么大事?若是我这把老骨头再不出头露面,还不知这府里要闹腾成什么样子呢?别以为我老了又病了一场,就想着凡事瞒过了我,难道我就当真不知道不成,不过是懒得理会罢了,你们倒越发上脸了?” 原来这些时日,宜铴和宜芬兄妹俩靠着从他们母舅那里取来的胡姨娘的私蓄银子,把身边跟着的小厮、丫鬟着实笼络了一番。且兄妹两个商定好,若是他二人中有一人遇着了事,便差身边的人赶紧去报给另一个人知道,好想法子互为相助。 因此当宜芬落水被送到二房院子里后,跟着她的小丫鬟便瞅了个空偷偷递了个信儿给赵宜铴那边的小厮。赵宜铴一听这还了得,学也不上了,顾不得跟先生告假就跑回了内院,直奔煦晖堂去找老太太哭诉了一番。 这才惊动了太夫人先到二房院子里看过了宜芬,又过来正院这里,正好听到宜芝提起奁产之事,便又问道:“方才芝儿说的什么奁产分一半又是怎么回事?” 当着他老娘的面,这事儿四老爷如何说得出口,柳姨娘更是早早缩到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再不敢插话多嘴。 太夫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到四太太身上,“李氏,还是你来说吧!” “是,母亲!”李氏应了一声,便细细的将这一番原委讲了一遍。 “祖母——”宜芝见太夫人脸色越来越差,不由担心道:“这些事儿都过去了,祖母您千万保重身子,若是再为了孙女此事动了气,倒值得多了?” 太夫人长吁出一口气来,勉强朝她笑了笑,“芝儿放心,祖母省得的,再大的事儿如今也没我的身子要紧。我只是想不到天下竟会有你们老爷这样的父亲,瞧着倒不像是亲爹,倒跟个后爹似的!” 一席话把四老爷说得是满面通红,不由支吾道:“儿子也是想着芝姐儿嫁妆那般丰厚,她妹妹却只有五千两银子的陪嫁,这才想让她贴补贴补,也要不了她多少,不过是尽个姐妹情份罢了!” 太夫人便道:“你们不过看我多从公中给了芝姐儿一万两的嫁妆银子,就都眼气上了。这才几天的功夫,先是闹着要把个姨娘生的庶出子女记到正室太太名下做个嫡出,四太太这回倒很好,总算知道规矩体面,没再由着你家糊涂老爷乱折腾。你们见四太太这回立得住了,这条路子不通,便把主意打到芝姐儿身上。可怜她娘去的早,你这个当爹的不说多疼着她些,竟只会听那起下作胚子调唆连她娘留给她的这点儿妆奁也不放过,平白倒要分一半去?” “你们也别说我偏心芝姐儿,若不是你给她定下的这门好亲,我也断不会从公中再多给她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说起来好听,是嫁给左相的长公子,可那长公子废了一双腿,不能出仕,做不得官,当不了将,只怕连宗祧都承继不了。日后分家怕是也分不到多少家产,我不多给芝姐儿些嫁妆,难道让她日后吃苦受穷不成?你们若嫌我给她的多了,便叫菲姐儿替了她姐姐嫁过去,我便让四太太把她记到名下做嫡女,一样给她两万两的嫁妆银子,如何?” 那柳姨娘虽然贪财,却也心疼女儿,断不肯把她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那样一个火坑里,忙眼巴巴的看向四老爷。 “这——”四老爷看看他爱妾和小女儿,再看看立在老太太身边的大女儿,扯着嘴角强笑道:“这亲事人选原是已经说定了的,况那边早说明了是要个嫡出的,便是现下将菲姐儿记在太太名下,只怕也多有知道的,反为不美……” 太夫人也不说话,只拿冷眼看着四老爷,四老爷本就底气不足,那话音儿便越发弱了下去。 柳姨娘在一旁,见四老爷半天说不到点子上,急得上前说道:“老太太容禀,菲姐儿今年才十一岁,也太小了些,哪能就出门子成亲呢,那左相的长公子可都已经二十了,哪里还等得起呢?” 太夫人一口便啐到她面上,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我自与我儿子说话,这里可有你开口的地缝儿?哪有婆婆没开口,媳妇自行插嘴的理儿,况你不过是个妾室姨娘,连我正经媳妇都算不上,可是仗着你老爷如今成了伯爵老爷,你又一向得他宠,便也抖起来了,在我跟前逞脸,这是哪门子的规矩?怪道菲姐儿那般的不敬她长姐,原来都是你这个亲娘养出来的,好好的一个姐儿都是被你们这些下作小人给带累坏了!还不快到院子外头给我跪着去,不满一个时辰不许起来!” 这回不等柳姨娘再去拿她一双杏眼向四老爷求救,四老爷已经跟他老娘求起情来,“还求母亲好歹看她给儿子生了一儿一女的份上,且饶她这一回吧?” 太夫人也不跟他废话,丢下一句:“伯爷这是打算为个妾室,忤逆你老娘吗?”立时堵得四老爷再没个言语了。 立时便有两个养娘将柳姨娘拖了出去。太夫人又看向宜菲道:“还不给你大姐姐和周表姐赔罪?” 宜菲打小就最怕这位祖母,虽然心中极不甘愿,也只得走到宜芝和采薇面前,福身行礼道:“先前妹妹无知妄言,得罪了两位姐姐,还请姐姐们念在我年纪少,不知事,原谅我这一回!” 宜菲一面嘴上说着赔罪的话,心里却在想着回头要怎生想个法儿出来好好的整治整治她这两个“姐姐”。 不妨太夫人又问了她一句,“你可是心里不服,怨怪我不该责罚你姨娘,只是一味偏疼你大姐姐?” 宜菲忙低着头说了句,“孙女不敢。”只在心里暗暗腹诽。 太夫人冷笑道:“你若是当真心里不敢,那我也就不用罚你姨娘了!这俗语说‘家和万事兴’,像咱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哪家不是嫡庶兄弟姊妹众多。也有不少人家,因庶出的懂规矩知礼仪,知道上敬嫡兄,嫡出的自也友爱兄弟,便如你四太太的娘家一般,嫡兄庶弟们互相扶持反倒兴家旺族。却也有的人家,反因这嫡庶之分,争来斗去,先从里头败落起来,细究其祸,难道是那哥儿姐儿从小便知与嫡出的为难作对,都是身边的亲近之人自已藏了私心,调三窝四的挑拨撺掇,这才生出无数的家宅是非出来!” “你那姨娘她若真心为你好,便不该将那歪心思净动在怎么谋算你姐姐的嫁妆上,倒是将你好生教养一番,有个大家闺秀的体面气度,日后好说一门好亲事才是正理。如今只你嫡姐一个女孩儿,你姨娘就这般容不下她,若是再有个嫡子,那还不被她调唆的兄弟阋墙?” 太夫人又看向四老爷道:“我一向是不大管你们房里的事儿的,如今看来,不管是不成的了。柳姨娘除了罚跪的这一个时辰,每日再到我院子里洒扫庭院三个月。菲姐儿闭门思过三个月,把《女四书》和《闺范》各抄五十遍,送来我看。还有铵哥儿,竟然对他姐姐动手,等他回来了,把他送到我院子里,给他二十戒尺!” 太夫人一一处罚完了,这才带着宜芝和采薇两个起身回煦晖堂,四老爷和四太太亲送出正房的院子,二太太一路扶着她婆母直送到了煦晖堂,正要告辞,太夫人对她道:“你也进去喝口茶歇歇脚,我还有一句话对你说。”   ☆、第二十八回 二太太扶着太夫人进到上房明间,坐下喝了几口温茶,便听太夫人道:“我原是想让铴哥儿和芬姐儿他两个在我跟前教养的,只现在芬姐儿落了水,病在床上,倒也不好挪动,怕是要先在你那院子里多住些日子,等养好了病再搬回来。” 二太太忙道:“便是母亲不说,媳妇原也是这样想着的,何况这次芬姐儿是为了救她姐姐宜蕙才落的水,媳妇自会好生看顾她的。媳妇心里还有个想头,若是母亲舍得她,便是等她的病好了,养好了身子也仍让她住在我那院子里,正好和蕙姐儿她姊妹俩个做个伴!” 太夫人虽素知她这二儿媳是个最妥当不过的人,却也不意她竟这般贤良大度,主动提了要将芬姐儿养在身边,自是意外之喜。到底跟着嫡母于芬姐儿的将来更好些,便点了点头,又好生夸赞了她几句,方让她去了。 因芬姐儿住了宜蕙的卧房养病,二太太便将女儿暂先挪到她房里跟她一道睡,一面又命人将空置许久的东厢房重新米分刷收拾出来。这处院子原是四房住着的,那时这东厢房是大姑娘宜芝的闺房,后来她虽搬到了煦晖堂老太太的院子里去住,但因太夫人发了话,这东厢房仍是一直给她留着。 因着这许多年都不大有人在这里住,二太太带着儿女从正院搬过来时,便让女儿住在了原先宜菲所居的西厢房。她原本是不想再把这东厢房收拾出来的,只是如今宜芬舍己救下了自己的蕙姐儿,便是自己再不喜她母子三人,心中也得感念她这份情,便是为了减去些女儿心中的歉疚之情,她也打算让宜芬此后就住在这院子里。 若这芬姐儿真是个好的,她倒也愿意教养她一二,回头再给她挑一门好亲事,多给她些嫁妆,也算还了蕙姐儿欠她的相救之情。 这些时日,宜蕙本就因宜芬对她的种种殷切小意心下略有些松动,这一次见这庶妹又是为了救她才会落水生病,心中更是愧疚。因此每日除了陪伴侍奉母亲,便是守在宜芬床前,亲自照顾她这位庶妹,此时听了母亲的打算,自也欢喜,觉得总算能报答妹妹一二。 不想到了第三日上宜芬忽然发起高热来,一叠声的说起胡话来,不住口的喊着她娘。宜蕙将心比心,觉得若是自己病重,定也盼着亲娘能在床边看顾自己,便硬着头皮去跟她母亲说了,想让那胡姨娘来照看宜芬几日。 二太太素知她女儿纯善,不忍拂了爱女之意,更是不想让女儿觉得她不近情理,虽仍是不想见到那胡姨娘,还是亲自去跟太夫人禀明,想接了胡姨娘去二房院子里照看芬姐儿。 原本宜芬刚落水时,她哥哥宜铴就跟老太太求过让胡姨娘去照看妹妹,太夫人虑到二太太并没答应他,现下既二太太亲自来说,太夫人也就准了。 胡姨娘被关了这么些日子,早在心里想过无数遍若她出来了要如何如何,而今借着看护女儿之机总算离了那处小院子,真真是心花怒放。面上却要装作一心焦急女儿的病势,一面衣不解带的亲守在女儿床前,一面对二太太和宜蕙更是千般敬奉,万般恭谨,处处都透着小心翼翼,谦卑顺从。再不见她刚入府时的意气风发,只一味的做小伏低,便连院中有头脸的丫鬟婆子都处处讨好。 她这种种举动自然全没逃过二太太的一双眼睛,这院中的丫鬟婆子都是跟了二太太多年的忠仆,哪是胡姨娘给出几两银子的小恩小惠就能笼络过去的。送过来的好处全都笑着接了,一转身就拿到二太太跟前去禀明。 二太太自然知道胡姨娘这样到处巴结讨好是为的什么。那芬姐儿这一病,时好时坏的,竟是直过了三个月才勉强算是好了。 这日早上,宜蕙到她母亲房问安,母女俩说了一会子话,二太太见神情她不似往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问她道:“跟自个母亲还有什么遮遮掩掩的,你想说什么便说出来罢!” 宜蕙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但她经不住这些日子宜芬几次三番的流泪恳求,已然答应了下来,只得扭着手儿道:“母亲,芬妹妹的病虽然好了,可她经了这一病,身子弱了许多。眼见马上就要到入秋了,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女儿想着不如就让她姨娘再多陪着她住些日子,也好照顾她的身子,还求,还求母亲……” 蕙姐儿说到这里,见她母亲不错眼的瞧着自己,面上什么神情都没有,仍是如平常一样,看不出什么喜怒来,她心中就先自怯了,那话还有半句却再也说不出来,也不敢再看她母亲的眼睛,只是低头立在那里,不安的捏着手中的帕子。 好半晌,才听她母亲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真真是个心善的,既回绝不了芬姐儿的求恳,心里头却又怕我不乐。你也不用在这里纠结,念在芬姐儿救了你一场的份上,我答应你就是。只是你也要记住,芬姐儿虽救了你,这份情自有为娘来替你偿还,所以娘才把她接到身边来住,日后再给她找门好亲事,再给她添上五千两银子的嫁妆,也尽够还了她救你的这份情了,你可再不许总觉得亏欠了她的,无论她求你什么都抹不下面子来回绝了她!” 二太太又细细叮嘱了女儿几句才往煦晖堂去跟太夫人回禀这事,太夫人听了也是无可无不可的,让她自行决断,她是知道这个儿媳的本事的,把个胡姨娘放在她手中,那妇人再有多少花招都是不顶事儿的,倒也不担心会掀起什么风浪来。 采薇和宜芝得了这个信儿,也少不得要议论几句。宜芝冷笑道:“这些个妾室姨娘之流,个个都是些有心计会谋算的!那胡姨娘才入府时是何等的不受待见,这才不过半年的功夫,就从那小院里给放了出来,倒是住进了二房内院的西厢房,也不知二伯母是怎么想的?” “怕还是为着四妹妹救了三姐姐,碍不过这份情,二舅母既敢接了她去住,想来自有成算,便是外祖母也不是个糊涂的。前儿姐姐不是听说四哥哥见他亲娘亲妹子都住到了二房的院子里,便也在外祖母跟着闹着说也想搬过去住,和三哥哥住一个院子,外祖母不也没答应吗?” 宜芝却仍是蹙眉道:“话虽如此,我也知道有祖母压着,她们成不了什么事,只是每每见她们隔三岔五的便出来闹腾一阵,实在是觉得心烦的紧。这几个月亏了祖母罚了那柳氏天天来咱们这里打扫庭院,这才安生了几分。眼见这三月罚期将满,还不知等她闲了下来,又会再闹腾出个什么事儿来呢?” 采薇便笑着喂了她一枚枇杷道:“她既挨了祖母这一顿狠罚,总得老实一段时间才好,便是她又想闹腾,咱们到时候见招拆招,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我做你的狗头军师,咱们还怕她甚么?” 一席话说得豪气干云,由不得宜芝不笑上一声。 接下来这两个月倒果如采薇所言,那柳姨娘许是被太夫人罚得怕了,竟是老实在正房内院呆着,并没再搞出什么花样来。不日便到了新年,因着安远伯府正在守孝,今年的年节便一应从简,只在除夕开了宗祠,男丁们祭拜了祖宗,初一日备了一桌素宴也就罢了。 也亏得事少,四太太才能应付得下来,也不觉得如何吃力,况太夫人又命宜芝从旁帮着她料理些家事,顺顺当当的就把这年节大事给张罗了下来。 京中皆知安远伯府今年要守孝,因此上从正月初一到十五,除了合族亲眷拜年走动外,再没别的外客上门叨扰。等过了年,太夫人仍命宜芝帮着四太太理事,且每日事无巨细都要宜芝在晚间一一回禀给她听。 那柳姨娘岂是个真能改过自新,安分守已的,好容易忍了几个月,净想着如何能插手管家之事,见太夫人防范的如此严密,也是无法。便又撺掇四老爷去跟太夫人说,让宜菲也跟着宜芝一道,好学些理家的本事,却被太夫人一句菲姐儿年纪还小过几年再说给挡了回去。气得柳姨娘又跟四老爷抱怨了一通,最后到底让四老爷把外院的几个采卖换成了她这边的人。 冬去春来,一转眼便又到了花红柳绿的四月天,太夫人的寿辰便在四月,因去年遭逢她嫡长子第三任安远伯爷过世,哪里还有心情过寿,不过只吃了一碗寿面。因此今年五太太和四太太便想给她老人家好歹摆几桌素宴,在家中祝一回寿。 不想太夫人知道了后,只说她要给儿子守三年的孝,且又不是整寿,不必再摆席开宴的,仍和去岁一样煮一碗寿面吃吃也就是了。 太夫人虽如此说,媳妇们却觉得太过简薄,正要再劝,忽府中大管事之妻郑平家进来回说有一位贵客递了帖子说第二日要亲来登门为太夫人祝寿。 欲知这贵客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太夫人一听这帖子上贵客的家门名姓,便知这位贵客是为何而来,虽心中不愿见她,到底人家是如今权倾朝野的左相夫人,又不敢不见。只得命五太太写了回帖,说了些不敢劳动大驾,原该亲去拜问的,只因阖府有孝在身,反劳动尊步,自当明日扫榻相迎,恭候大驾等语。 到了正日子,阖府大小一一前来给太夫人磕过了头,祝过了寿。赵宜铭亲捧着一碗长寿面送到太夫人面前,“这是我娘亲手煮的长寿面,愿祖母福寿双全、松鹤延年! 一时太夫人吃了寿面,边和孙子孙女们顽笑,边听着府中的大管家之妻郑平家的不时来跟她回亲族中送来的寿礼。那左相夫人人还没到,便先有相府的一众男仆女仆抬了十几抬的寿礼送到了安远伯府。 领头的两个管家娘子自然被太夫人请到了上房,众人见那两个媳妇通身的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的银丝鬏髻上也是插金戴银,其穿戴打扮竟比一般大户人家的女眷还要强些。 那两个媳妇行过了礼,口内说道:“我家夫人命我等带着寿礼先来一步好给老太君上寿,我们夫人这会想来也已经出了门子要亲来给老太君祝寿呢!” 一面恭恭敬敬的把礼单递给五太太,只见那礼单上写着:六百寿桃,六百束上用银丝寿面,上等高丽参两根,上等西洋参两根;金线七梁冠两顶,金厢玉玲珑福寿坠领二挂,八仙庆寿阔玉带一条,寿松麒麟阔玉带一条;上用大红妆花过肩云凤缎十二匹,上用大红刻丝孔雀云缎十二匹,上用大红遍地金凤云绢十二匹,上用青妆花仙鹤素改机十二匹,上用青织金妆花凤罗十二匹,上用沉香织金妆花凤补纱十二匹;倭金彩画麻姑献寿大围屏两架,嵌宝驼珊瑚银鹿两座。 太夫人一见这份寿礼如此隆厚,忙道:“这寿礼也忒重了些!”忙命人拿了上等红封赏了这两个管家娘子,又命去赏前来送东西的其他仆从,一面又命人请了这两位管家娘子去偏厅吃茶。 正忙乱间,忽又有人来报说左相夫人的轿子已经进了大门,太夫人忙命四太太和五太太去到二门外相迎。柳姨娘也忙紧跟在四太太身后,想跟出去早些一睹这位丞相夫人的容光。 左相夫人孙氏,和她曾侍候过的那位孙太后一样,在如柳姨娘这等妾室眼中,那简直就是传奇中的传奇。一个从个外室一步步的登上至高之位,成了全天下头等尊贵的太后,另一个则从一个小小的宫女,先是嫁给当朝丞相做了二房夫人,连生两个儿子,最后还被扶正成正室太太。 要知道,便是那孙太后贵为国母,到底也不是她的皇帝夫君把她扶正的,而是他儿子和大臣们吵了三年才给她挣来的太后头衔,可这位孙夫人却是实打实的破了律法中那条“毋以妾为妻”硬是被左相给扶了正,简直就是她们这一干小妾们的楷模啊! 每次只要一想到有这么一位成功扶正了的丞相夫人,她们这些妾室便觉得这日子总算是有了个盼头,可以有朝一日摆脱这妾室偏房低贱的身份。 四太太一行人方到二门外,左相夫人的轿子便已经到了,两名绿衫素裙的丫鬟将轿帘揭起,扶出一个中年美妇来。 柳姨娘忙伸直了脖子不错眼珠的瞧着。只觉不愧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那通身的气派,啧啧啧!尤让柳姨娘眼热的是那孙夫人头上戴着的一顶金线五梁冠,那上面珠围翠绕的,好不耀花了人的眼,不由的在心里感叹,不知自己几时也能得这样一顶金冠儿戴戴,有这样一身命妇服穿穿! 伯府的两位太太忙上去见了礼,一齐簇拥着孙夫人往太夫人的上房行去。二太太早领着姑娘们候在煦晖堂外迎候,待迎了孙夫人进去,和太夫人见过了礼,分宾主坐下,孙夫人便先说了几句贺寿的吉祥话儿。 太夫人听了,便道:“因我如今还要给我那二儿子守孝,且这寿也并不是个整寿,因此上便没摆酒设筵的招待各位亲朋,不想夫人竟亲自来给我这老婆子贺寿,实在是折煞老身了!” 孙夫人含笑道:“老太太是长辈,我是晚辈,先前是不知您的寿诞是在何日,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是要来给您贺寿的。且这也是我们家相爷的吩咐,便是这些寿礼也是相爷挑选的,不过些须薄礼,只求老太太不嫌弃就好!” 采薇在旁听了这话,不由微一皱眉,觉得这一席话说得有些不伦不类。正在心里思量,就见孙夫人已将眼光转到她们几个姑娘身上笑道:“这几位就是老太太的孙女们吧,早听说伯府里几位小姐个个都出落得极好,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听着怎么就那么让人别扭呢? 采薇不由得和宜芝对视了一眼,见太夫人命她们上前见过孙夫人,便都依着齿序,三三两两上前给这位丞相夫人见礼。这位相国夫人虽然话说得不怎么高明,但出手却是极阔绰的,给了赵家五位小姐一人一对足有七两重的金厢玉嵌珠宝手镯并一件金牡丹嵌五宝累丝绦环。 其后是采薇和二姑太太赵明香的两个女儿吴婉、吴娟这三个太夫人的外孙女上前见礼,孙夫人也给了她们一人一对明晃晃沉甸甸的大金镯子并金荷花嵌珠宝绦环一件。 宜菲、宜芬两个见平白得了这么丰厚的一份见面礼,自是欢喜不已,可在采薇心里却是对这相国夫人略有些失望。 未见其真人之前,采薇对这位奇女子心中也是有几分好奇的,因为这位夫人可说是大秦自立国以来头一位正式被扶正的妾室。毕竟自大秦朝立国之初,高宗皇帝修定《大秦律》时便定下了“毋以妾为妻”的律条,后虽历经北秦、南秦,此条律法却是从未变过。 其间虽也有那高门大户的男子因着宠爱妾室,想将其扶正,但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就把个妾室给改成正室,多是先将那妾室送出去,重新安上个体面些的身份再娶进来。 先前北秦时有一位郡王将想把个小妾扶正为继室,还得先送出去,假说是良家女再娶进来,结果后来此事泄露出去,不仅那小妾被打回原形,便是那郡王也被问了罪*。 不想到了燕秦这里,因洪武帝开了个好头,嫡庶之分远不如先前那样分明,不想到了如今的麟德帝一朝,那孙太后竟强逼着她儿子改了律法,将不得以妾为妻那一条从《大秦律》中删去,竟是许了妾室可以扶正。 因此,对于孙夫人这位能让国朝的律法为她而改的奇女子,采薇先前觉得必定是一位有过人之处的妇人,不想如今一见,其言谈举止实是有些令人失望。 就听那孙夫人又道:“其实我今日之所以冒昧前来,也是因着咱们两家不日便成通家之好,且为着这一件事儿总还得跟老太太商议几句才好。” 太夫人也不意这还没寒暄几句,这位丞相夫人就这般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也不管还有姑娘们在一边,忙叫宜芝带着她几个姊妹们先去别的地方顽一会子。这才看向孙夫人道:“不知夫人所言,是为何事?” 孙夫人不由在心里暗道了一句:“明知故问!” 虽说她如今也是个有着一品诰命的贵夫人,可每当和这些个真正出身世家的名门贵妇打交道时,她仍然受不了她们那种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处事姿态,说起话来总是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的。只是这老太婆在这里跟她装糊涂,她也不好就把实话给说出来,毕竟孝中议亲到底说出去名声上不大好听。 于是只得道:“也是我方才见老太太的大孙女生得极好,且看着又端庄大方,听说又是养在老太太跟前的,这老太太□□出来的人儿,哪有不好的?便想跟老太太求了去,给我那长子做个长媳,却不知老太太意下如何?” 太夫人虽多半猜到这孙夫人今日的来意,这明知这门亲事是必定要做成的,却总不愿让相府觉得太过顺遂。便道:“贵府的长公子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我们家芝姐儿虽说在姊妹们里排行第一,但若不分哥儿姐儿大家一道论起来,她上面还有一个堂兄钧哥儿,今年已然十六岁,因着他二叔的丧事,至今还没说下亲。总不好这做哥哥的还没娶亲,倒先把个妹妹给嫁了出去。” 孙夫人一听这话,便看向大太太挑眉笑道:“原来老太太是担心这个,难道大太太还不曾将那件喜事儿告诉老太太不成?好叫老太太知道,贵府长公子的亲事也定下来了。”   ☆、第三十回 就见大太太汪氏上前笑道:“钧哥儿的亲事也是昨儿才定下的,还没来得及回禀母亲知道,倒叫相国夫人给抢了个先。” 太夫人虽心中不悦,却总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发作儿媳,便道:“这儿女的亲事,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是钧哥儿的亲生父母,他的婚事到底也是要你们拿主意的,只不知定下的是哪家的姑娘?” 汪氏听出太夫人话中隐隐的不悦,那嘴角忍不住便又上扬了少许,心道:这就不痛快了,等我说出媳妇的家世你老人家还有得烦呢? “回禀母亲,我们家钧哥儿说下的那家小姐,不是别人,正是相国夫人的亲侄女儿,乃是夫人娘家兄长的嫡出小姐!” 太夫人一听就明白了,这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左相夫人孙氏原不姓孙,乃是姓杨,因她跟对了主子,得了孙太后的青眼,不但嫁给了左相崔成纲做二房,后来更为了把她扶正的事,又特赐了她改姓孙。她娘家兄长也跟着改了孙姓,仗着自已是相爷的大舅爷开始发家致富,如今已得了皇商的名号,宫中一应所需大半都是由这位孙舅爷采卖的。 只是这孙家如今虽富贵泼天,到底根基浅薄,那孙老爷早先不过是个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货郎担儿,便是现有了皇商的名号,可到底士农工商,这商人最是低贱。太夫人便是再不喜她庶长子那一房,也不愿给个伯府的大少爷娶一个商家之女。 且还是个姨娘养下来的庶女,孙夫人嘴里说得倒好听,这京中谁家不知道她那侄女根本就不是什么嫡出,而是她兄长借着妹子的势发达了以后纳的一房爱妾所生之女,不过是个记到了嫡妻名下的赝品罢了,打量这京中谁人不知呢?先前又一心想着要攀高枝,嫁给个豪门贵族,可她那出身人品,但凡尊贵些的人家哪个瞧得上呢?趋之若鹜想要求娶她的那些人,她家又瞧不上,因此上直到十九岁了还没嫁出去。 太夫人这里正为难,孙夫人却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说道:“其实若细论起来,我那侄女门第虽是有些配不上贵府,只是我这侄女素来最得我们家相爷喜欢,我跟相爷膝下虽也有个女儿,却也十分疼爱她,时常接了她来相府里住着,把她跟自家女儿一般看待,满心满意想着替她挑个可心的侄女婿。不瞒太夫人,为了我这侄女,我也是到处相看了一圈,就贵府的钧哥儿是个好的,人又聪明上进,便是相爷也觉得是极好的。还有伯府的另几位孙少爷,也都是好的,相爷也都是知道的。” 这样明晃晃的暗示一出口,安远伯府到底如今在朝堂上没人,为了几个孙子的前途,不敢得罪了权顷朝野的左相。太夫人虽不愿那长房竟也搭上了左相的势,也只得先应下这门亲事,再作思量。“夫人太过谦了,我那孙儿资质也不过一般,如今既无功名,又无爵位,连个武举人都没考下来,既蒙贵府不弃,愿将小姐许配于我那孙儿。等老身选个黄道吉日,就请人上门提亲!” 孙夫人满意一笑,此次前来安远伯府拜寿,真可谓是不虚此行,一下子就敲定了两桩婚事。于是两家便开始依序行这纳采、问名、纳吉等六礼,太夫人因不喜大少爷宜钧的那桩亲事,便不大过问,由着大太太自去和孙府商量,只在商议聘礼嫁妆并婚期时又见了左相夫人一次。 太夫人一心想把这两桩婚事的嫁娶之日往后推,孙夫人却是希望能尽早把她侄女儿嫁过来,这言来语往最后两家议定九月里将孙小姐娶过门,十月里宜芝出嫁。 对于大少爷赵宜钧娶亲的聘礼,太夫人原是打算就依着府中嫡子娶亲的例,给他一万两银子,府里再替他操办一场婚宴也就是了。不想孙夫人却笑眯眯的说什么,她那侄女既是要嫁与伯府的长房长子为长孙媳,自然要多添些嫁资才好。横竖他皇商孙家有的是钱,孙老爷很大方的给了他这个女儿五万两银子的嫁妆。 大太太也在一边笑道:“不想孙老爷竟这般疼女儿,只我们钧哥儿的聘礼——”转头去看太夫人,“还求母亲看在亲家的面儿上,好歹再给钧哥儿多添上些,总不能委屈了孙家小姐?” 太夫先听到什么长房长孙媳,心中就有些不乐,再一听陪送五万两银子的嫁妆,心里头就更堵得慌。虽说这自来男方的聘礼与女方的嫁妆总要相当才好,但这一回却也顾不得这种面子了,当下看也不看她大儿媳一眼,“我老婆子也不怕夫人知道,我们府上嫡出的少爷们娶亲,按例一向是一万两银子的聘礼。不意孙老爷竟给了女儿那么多的嫁妆,便是我们想再多添些,可也实在不能够,府中的存银还是我公公在日挣下来的,经了这么多年的消耗已所余无几,只剩下三万两银子。钧哥儿下头还有着四位少爷,五位小姐,眼见都快到了嫁娶之年。无奈之处,还请夫人体谅,况我们府上也不是那等贪图媳妇嫁妆的,既我们只能出这些聘礼,孙老爷也不妨再减些给女儿的陪嫁之物?” 孙夫人眼珠一转,她心知对这两桩亲事,太夫人心里都是极不赞同的,也不好逼得人太过,万一把这老太婆逼得狠了,倒怕她回头把气撒在自家侄女身上。便笑道:“这倒不用,我那兄嫂嫁女难道便是为了贪图那些聘礼不成,不过是看中了你家钧哥儿的人才罢了,便是这一万的聘礼我们也不要,回头放到我那侄女的嫁妆里一并再送回来。” 正是因为早知道孙家不会要这聘礼,大太太是极想趁着这个机会给儿子多挣些银钱来做家当的。不想太夫人宁愿不顾伯府的颜面也不肯答应,又见孙夫人也不再替她儿子多说几句,也只得讪讪的退到一旁,听孙夫人又说起她长子的聘礼来。 “我那长子,单名一个护字,太夫人想来也是知道的,人品相貌样样都没得说,只是可惜幼年出了一场意外,把个双腿给跌得都折断了,如今不能行走只得坐着轮椅,且又不能出仕。正是因着这个,蹉跎了这许久始终说不下一门好亲,难得亲家不嫌弃他是个残废,愿将嫡出的大小姐嫁过来,是以我儿这聘礼断不能简薄了,我和相爷一共给他备下了三万两银子的聘礼。” 太夫人听了,不觉微微一笑,“可巧,我给我们家芝姐儿备下的嫁妆也正好是三万两银子的妆奁,因是要嫁到相府里去,公中给了她两万银子的陪嫁,她娘先前的妆奁还有值七千两银子的田亩,我再给她添上三千两的东西。” 四太太在旁,忽然道:“芝姐我既叫我这么多年的母亲,且她又是我亲姐姐的女儿,她出嫁我自当也给她添一笔嫁妆才是,我还有十顷地,我只留两顷就尽够了,还有八顷也都给了芝姐儿做嫁妆吧!”原来四太太想着与其再被柳姨娘惦记着她这点剩下的嫁妆,还不如早些给了宜芝,既不枉她这些年来对自己的陪伴回护,且自己此后也能落得个清净。 只有大太太在一旁又妒又恨,险些没把一口银牙咬碎,自个的儿子是伯府的长孙,只为没有一个嫡字,就只有一万两银子的聘礼,还比不上个宜芝个丫头片子倒有三万两的嫁妆?不就是因为自家老爷不是太夫人的亲生儿子吗?可好歹钧哥儿也喊了她这么多年祖母,竟是半点都没有祖孙之情! 要紧处既已议定,接下来的几个月便是为了这两桩一前一后的娶嫁之事而忙活,要给大少爷收拾出一座三进小院来做新房,要去采卖各种奇珍异宝以为聘礼,又得挑选调教一批仆从放到新院子里供大少爷夫妇使唤,又要拟定所请的宾客名单,诸事等等,不一而足。 宜芝的亲事便不用准备这么多,只需在婚期之前打点好一应嫁妆便可,太夫人一早便发话让五太太来为宜芝操办,因此采卖首饰绸缎、古董摆设,打制家具这些事体,自有五太太替她准备,宜芝唯一亲自劳动的,便是绣她的嫁妆。 因着只有半年的时间,宜芝便拉了采薇来一道帮着她绣。采薇也不推辞,只是笑道:“只要姐姐不嫌弃我的女红手艺,便是帮姐姐绣多少嫁妆我都是愿意的!” 宜芝原还以为这只是她的过谦之词,虽平日里几乎不见她拿针捏线的,但因为学完了女学那几本书之后闺秀们便再无书可读,只得做些女红打发时间,燕秦朝的闺中女子们上至大家千金下至小家碧玉,少有女红做得不好的。 因此宜芝便很放心的给了采薇一块绫帕,请她在上面绣一幅鸳鸯戏水图,那图画已在帕子上面描好了。等到了晚上,就见采薇怯生生的捧了块帕子来给她瞧,“姐姐瞧瞧,这样的可还使得?” 宜芝见了那帕子上绣的东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抖着手指问道:“这,这是你绣得,当真是你绣得?” 这哪里能看得出来绣得是一对鸳鸯,分明连秃毛的鸭子都不是!宜芝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糟糕到极点的绣工。 采薇揉了揉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恩,那个,我从小就不喜女红,更喜欢练字,你若是让我缝补个东西我倒还勉强可以对付,可若说绣这些花儿、鸟儿的,我可就抓瞎了。” 她倒也没说假话,虽说她八岁后是因为每日跟着父亲读书才无暇去习学女红,但在这之前,她也是极不喜女红的,总觉得有许多比女红有趣的多的事可做。她娘的心思都在她两个哥哥身上,也不大理会她,便由着她三五天才摸一回针线。因此上,她的女红足可用惨不忍睹这四字来形容。 她见宜芝不说话,只是瞪着她瞧,忙又扑上来,抱住宜芝双臂摇晃道:“好姐姐,这绣活我实在做不来,你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奶娘的针线活儿是极好的,不若我请了她来帮你绣如何?” 宜芝哪里肯依,摆出姐姐的架势,不依不饶的定要她跟着自已一道做上半年的针线活,好生练一练她的女红技艺,采薇哪肯答应,不住的跟她胡搅蛮缠,只是不要做女红。到最后,宜芝给她闹得烦了,越性把她按倒在美人榻上好一顿胳肢,方逼得她作揖求饶。   ☆、第三十一回 且不说她姊妹两个关起门来是何等小女儿家情态的笑闹嬉戏,只说那边大太太借着给她儿子操办婚事,巧立了各种名目变着法儿的到四太太这里来支取银钱。 如此这般,次数一多,四太太便是再无管家之才,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只是一则四老爷再三命她,但凡是长房那边为了大少爷的婚事来支取银子,统统全都做准。二则那钧哥儿娶的可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虽是商家之女,可人家后头有人,她可得罪不起。 于是除了那一万两银子的聘礼,单只为了筹备迎娶之事,竟也花去了五千两银子。那四老爷因听了柳姨娘的枕头风,也时常找了些名目来支了银子出去说是借给朋友去做买卖,等得利也好多些分红,实则全都拿去置了些田产铺面,记在柳姨娘名下。 皆因那柳氏对他说,太夫人年事已高,等太夫人这一去,这伯府是必定要分家的。到时候除去功勋田,府中这些祖产是要四房平分的,与其白让人分去那么多,倒不如趁着现在管家之权在自己手中,从中使些手段,将些伯府的银钱产业都转到她名下,就说是她兄弟做了这么些年的买卖发了大财补给她的嫁妆,这妻妾的嫁妆可是不在兄弟分家产之列的*。 因此上,等好容易把这一场婚事办完,安远伯府的库中存银已不足一万两了,四老爷这一伙人自是千瞒万瞒的不敢让太夫人知道,不然太夫人定要感叹一声自己是何等的有先见之明,若不是她早将宜芝、宜蕙的那四万两嫁妆银子要了来存着,这会子定然会给这帮逆子们气得吐血而亡。 麟德十八年九月十八这一日,安远伯府迎娶皇商孙家的大小姐孙喜鸾为长孙媳。因着新妇是左相夫人的亲侄女,前来贺喜的宾客极多,便是先一位伯爷去岁辞世时前来吊唁的客人都没这么多。 只是无论这婚事办得多热闹,也和闺中的小姐们无干,她们最多只能在绣房里听听鞭炮的响儿,再看看夜空里放起的烟火,一边在心里头好奇不知这位新嫂子会是何等的模样性情。 第二日一早,众位小姐们在太夫人房里见到那新妇时,顿觉眼前一亮。 倒也不是这位新嫂子生得如何丰容靓姿,明艳照人,而是—— 但见她上着大红织金五彩妆花通袖袄儿,下着翠蓝宽拖遍地金裙。头上戴着一顶金丝翠叶冠,正中是一个金厢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前面一圈金镶宝石头箍,发髻上插着金铰丝桃花簪,两边赤金绞丝西番莲簪,足有数对之多,后用赤金点翠掩荷一朵,大如手掌,上缀着明珠数颗,个个大如莲子。耳朵上坠着一对金累丝葫芦耳环,正在那里不住乱晃。 胸前还佩着一个亮闪闪的金累丝点翠嵌宝石金项圈,十个手指头上戴满了镶着各色宝石的金玉戒指。这一身行头打扮的是明晃晃、金灿灿,端的是耀花了一众人的眼。 这位新过门的大少奶奶显然极其满意自己的光彩照人,面有得色的跟太夫人敬了茶,又跟众人见礼。 及与众位小姐们见礼时,这新嫂子倒有一点是极好的,那便是跟她姑妈一样,出手是极大方的,给她几位小姑子一人送了一副共计十二件的金厢玉点翠珠宝首饰,只采薇和吴婉、吴娟这三个表姊妹是十件一副。 孙喜鸾一脸得色的问她们姊妹,“不知几位妹妹们都擅长什么才艺?” 众女听了“才艺”二字,不由都有些面面相觑,还是宜芝说道:“我们姊妹们不过读了《女四书》、《闺范》这几本书,些许认得几个字罢了。” 大少奶奶红唇一翘,笑道:“这哪里算得上是什么才艺,难道妹妹们不知道,如今这京中的名门闺秀都讲究这‘才女六艺’吗?” 因着太夫人当年和庶长子争爵之事,多为京中某些贵妇非议,是以后来太夫人便不喜出门走动,连带着安远伯家的女眷们也不大出门,况这一年来又因着守孝,更是不曾出门走动过,哪里知道如今京中又兴起了什么时新花样。 宜菲因要讨这位新嫂子的好,便问道:“好嫂子,这什么是‘才女六艺’?我们还从不曾听过,到底是嫂子知道的多,还请说给我们知道一二?” “这所谓‘才女六艺’便是指‘琴、棋、书、画、女红、厨艺’,正好和那君子六艺相对的。” 大少奶奶话音方落,宜菲就凑趣问道:“不知这六艺中嫂嫂最擅长哪一样?” 孙喜鸾笑道:“琴为六艺之首,我自然最擅弹琴了!不如我这就给众位长辈妹妹们弹一曲如何,连琴我都带了来了。”说完也不等人回她,便命她的一个丫头去外头取她的琴来。 便见两个丫鬟先抬了一张琴桌进来,一个丫鬟端着琴凳,一丫鬟捧香,一丫鬟抱琴。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就听那琴声已然响起,铮铮淙淙的。 待一曲终了,大太太便头一个夸赞起她儿媳来,不住口的说弹得好,四太太也细声细气的随口附和了两句,太夫人却是一句夸赞的话没说,淡淡的说了一句,“闹了这半日,我也乏了,想要歪着会儿,你们都先下去吧!” 众人便都告了退,孙喜鸾见她太婆婆这般扫她的兴,满心的不情愿,登时也拉下脸来,撅着嘴跟在她婆婆后头往外走。及至到了外面院子,宜菲又凑了过来,先向大太太笑道:“大伯娘,让我们姊妹们陪着嫂子去后园里逛逛可使得,我一见嫂子就喜欢的不行,也好让我们姑嫂间多亲近亲近!” 大太太笑着应了,“好好好,你们姐妹们都陪着你嫂子去逛逛!”便放她们自去,又命丫鬟们好生跟着。 宜芝和采薇见状,少不得也跟在后头,一行人慢慢往后花园行去。就听着宜菲不住口的告诉她堂嫂,这一处是哪房的院子,那一处院子又是做什么的,又听她问道:“嫂子的身量可真是挺拔,若我将来也能长成嫂子这般儿高就好了,这样穿起长袄来才好看。” 孙喜鸾便把裙子提起几分,露出下面一双大红绸扣的满面花弯弓似的高底鞋来给众人看。众女见那后面的高底足有寸许高,都觉新异之极。 就听喜鸾笑道:“我哪里有这样高,这是多亏了这双高底鞋子的功劳!也是年头的时候京中才时兴起来的女鞋样式,妹妹若喜欢,赶明儿嫂子送你两双。”喜得宜菲不住口的跟她道谢。 采薇见了便小声对宜芝道:“这种高底的女鞋北秦时就有了的,不想过了这么些年,竟重又时兴起来。” 等到了后园中,孙喜鸾左右打量了一圈,一脸失望道:“这园子怎得这般窄小,还没有我们家那处小园子一半大呢?想也没什么好景致可逛,只这一个亭子倒还算好,不如妹妹们便坐在这里听我弹琴如何?” 说着,便命她身后的几个丫鬟重将琴桌琴凳安放好,点上香炉,她便坐在一株月桂树下,又起手弹了起来。 原来她为着方才在太夫人房里才弹了一首,不曾尽展其琴艺才华,于是也不命丫鬟们将琴送回,一路抬到了这里,安下心来要多弹几首好让人知道她的惊人才艺。 倒是苦了几位小姐,想要去别处逛逛也不能够,只得枯坐在亭子里听她弹琴,且这位嫂子每弹完一首,就一脸企盼的看着她们等着称赞,少不得违心的夸赞几句,独宜菲一个劲儿的大声叫好。宜芬虽也有心多夸几句,但见她嫡姐宜蕙面儿上淡淡的,也就不敢多说什么。 孙喜鸾又弹了几首,见只有宜菲一个人捧场,其他几人面上都是淡淡的,便也没了兴致再弹,将琴一推,也走入亭中道:“看几位妹妹好没兴致的样子,敢是听不懂这琴中之意,这倒也难怪,妹妹从没学过这‘女子六艺’,自然听不出其中的好处来。依我说,这琴、棋、书、画,妹妹们也该学起来才是,如今京中高门大户相看媳妇,多有看这女儿家才艺如何呢?” 一席话把伯府这几个小姐个个说得面红耳臊,宜芝气得扭过头去不想搭理她,哪有个刚进门的嫂子倒跟姑娘小姐们说这些混话的。宜蕙将宜芬头上一支略歪了些的银钗替她重新带正了,连宜芳也低头摆弄衣带,一言不发。 采薇只做偏头看那从荷池上飞过的一只白鸟,却也在心中连连摇头,先时她还疑惑为何以左相这般大的权势,他夫人的内侄女竟还攀不上个高枝,待此时见了这位新表嫂的一番作派,顿时全明白了。 宜菲生怕就此冷了场,新嫂子面上不好看,忙道:“嫂嫂说的极是呢,今儿见识了嫂嫂这一番极好的琴艺,我也满心的想学呢!”又扫了一眼立在喜鸾后头两溜雁翅似的十几个丫鬟,又问道:“嫂嫂的丫鬟们可是全都跟着姐姐来逛园子了?” 喜鸾笑道:“哪里全跟了来,总要留下几个看屋子的。” 宜菲听了便咂舌道:“哟,那嫂子可得多少个丫鬟啊?” 此时孙喜鸾心里头明明得意的不行,面儿上却偏要故意装出一副淡定模样,漫不经心的道:“若单论丫头,也不过才十二个丫头服侍我罢了,哪里比得上承恩公府里的姐姐们,她们每人的屋子里头都是二十几个丫鬟侍候着呢?那才是金尊玉贵,大家气象。倒是妹妹们身边怎么侍候的丫鬟这么少?” “虽然妹妹们自是不好和承恩公家的小姐们比,但安顺伯府家的小姐们也有十几个丫头服侍呢,怎么妹妹们才一人只有六个丫头?且每月的月钱才只二两银子,这够做什么的?承恩公府姐姐们的贴身大丫鬟的月例银子都有二两银子一吊钱呢!” 听到这里,伯府一干小姐们面上不由都有些红红白白,宜芝身为长姐,早气白了脸,些时再也忍耐不住,想她们堂堂的伯府贵女难道就由着这个商家之女在这里轻贱不成? 正要开口说话,衣袖却被人拉了一下,方回头看时,就听轰隆一声,晴空里忽然炸出一声响雷来——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三十二回 且说忽然晴空里一声霹雳,吓了众女好大一跳,再抬头看那天色,先时晴空万里早成了乌云滚滚、电闪雷鸣。眼见天色不好,只怕顷刻间便有一场大雨,众丫鬟们忙催着奶奶小姐们快些回房去避雨。 采薇和宜芝两个方进到煦晖堂的大门,那雨就落了下来,豆大般的雨点又密又急,且风势又大,故二人沿着游廊快步走回房里时,头发衣服上也沾了好些雨珠,忙拿帕子擦了头发换去外衣。 待换好衣裳,宜芝便走来采薇房里问她道:“方才你做什么不让我出声儿?那样的话她都说得出口,若是不能还以颜色,才刚过门就这样,往后还不知她怎么轻贱我们赵家的小姐呢?” 采薇劝她道:“我知道姐姐是因着自己居长,才想出这个头,护着妹妹们,可是要我说,姐姐反是最不宜出这个头的。” 宜芝也是个聪明人,并不用采薇把话说透,便明白她话中之意,知她是怕自己得罪了孙喜鸾,那可是她未来婆婆的亲侄女。若真得罪了她,怕等自己嫁到了崔家,婆婆与自己为难。 低头细思量了一回,宜芝也只得无奈长叹了一声,跌坐在榻上。 采薇见她面色不乐,忙笑道:“何况也不用姐姐出言去收伏了她,姐姐难道不见连天公都看不下去,派了雷公电母出来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吓退了她么?” 她这话说得实在有趣,逗得宜芝也笑起来,便问她,“你跟我说实话,你觉着方才她那几首曲子弹得如何,果是我们听不懂其中的好处吗?” 采薇故意歪着脑袋想了半天,才道:“嗯,她那张琴倒是极好的,真真是可惜了!” 宜芝不妨采薇板着一张小脸,半天竟说出这么一句评语出来,顿时就笑得不行。 采薇幼时也曾随其父学过琴,后因忙着背书便把琴艺暂且搁下,倒荒疏了三四年。但因从小常听其父抚琴,她父亲又告诉她说,只有多读了书,方能解得琴曲中之深意,得其妙旨,方能指于弦合,意与音合。因此一听便知这位表嫂若单论琴技,还算中流,但若说到琴韵琴意,却是完全不入流。 不想这场雨直到了晚上还是不住下着,临就寝的时候,采薇忽然跑到宜芝房里问她:“好姐姐,我今儿和你一床睡可好?听着外头的雨声,一个人睡怪凄凉的!” 宜芝便笑她,“多大的人了,还怕听雨声,你若是听了不自在,快请了你奶娘来陪着你睡去。” 采薇却只管看着她不说话,宜芝心中一动,再想自己过不了多久便要嫁到那相府去,等出了门子,便是想要再同姊妹们同睡一榻恐怕也不能够,不知采薇是否也做如此想,才这般缠着自己,便道:“今晚便依了你,等明儿天晴了,你还是自个睡去。” 只她话虽如此说,此后她出阁前这近一月的光景,大半时候都是她两个一榻同眠,时常说些小女儿的私房话,往往直到三更天才睡。 无论采薇如何不舍,一个月后,十月十八那一日,宜芝一大早便起来开脸净面,换上新娘子的大红嫁衣,被一乘大红喜轿抬离了安远伯府。 当晚采薇瞅着宜芝住过的那间空落落的屋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容易熬过了两天,到第三日宜芝回门时,早早的便翘首以盼。倒引得太夫人笑她,“你这猴儿,倒比我还心急,你大姐姐总得给她公公婆婆请了安,用过了早饭,才得过来的,这路上也要花好些功夫的。” 眼见快到了午时,才听见丫鬟们报说:“大姑奶奶回来了!”又有婆子报说:“相国夫人陪着咱们家大姑奶奶一道来了!” 不多时,便见孙夫人携着宜芝的手走了进来,众人见过礼后,早有丫鬟拿过拜垫来,宜芝跪在上头给太夫人一连磕了三个头,方才起来。 太夫人忙细看她形容,见她也是一身大红妆花遍地锦袄儿,下着青金裙子,头上戴着个宝珠翠云冠,上插着个赤金拔丝观音挑心并别的几样点翠簪环,映衬着她颜色极好,太夫人便先放了心。 孙夫人略吃了一口茶,向太夫人笑道:“按说回门这日,自当是女婿陪着芝儿一道回来给亲家老太太、太太们请安的,只是我那儿子——,老太太是知道的,他腿脚不大方便,不良于行,连当日娶亲都是叫他弟弟代娶的,是以今儿我便没让他出门,自己陪着媳妇过来了。还请老太太千万别怪他,这都是我太心疼儿子的缘故。” 太夫人听了,也不便说什么,只是闲聊了几句,一时开了席,大家宴饮了一回。幸得大少奶奶孙喜鸾把她姑妈请到了自个院子里去坐着,太夫人又细问了宜芝几句,宜蕙、采薇等几个姐妹坐在一边也不时的说上两句。 祖孙们正言笑晏晏,不妨孙夫人又走来说已到申正,该回相府去了,宜芝虽心中不舍,也只得起身与众人一一行礼作别。 待得再见到宜芝,已是又一年的大年初二,陪着宜芝回来的仍是她婆婆孙夫人。只是这一回,再华丽的衣饰都遮掩不住宜芝脸上的憔悴之色。 趁着孙夫人又被她侄女请到了别处细话,太夫人便问宜芝,怎奈不论太夫人如何问,她只说在相府过得极好,婆婆是待她极好的,还将府中的中馈之权交了她管,夫君待她也是相敬如宾。自己脸色不好不过是因为近些时日操持年节的事,她是头一回操办年节诸礼,生恐哪里不周到,难免有些操心太过,累到了些儿。” 太夫人见她如此说,便等孙夫人来辞时,只说想孙女的狠了,硬是让宜芝留下来跟着自己在伯府住一晚,明日再送她回去。 到了晚上,等太夫人安寝睡得熟了,宜芝悄悄从暖阁里钻了出来,穿上袄裙,又披了件狐裘披风,命她贴身丫鬟月桂提着盏羊角小灯,便出了上房,往采薇所住的西厢房而去。 采薇这会儿也还未睡,正坐在灯下出神,见宜芝忽然来了,喜的什么似的,忙请她进来,笑道:“我还以为姐姐有了老太太,再不会想起我了呢?只是这么晚了还过来,当心着凉!” 宜芝勉强笑道:“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再和你挤在一处睡着,就过来了。” 床铺早已是铺好的,里面早放上了汤婆子暖着。采薇忙帮她脱了外裳,姐妹俩躺到炕上,将床帐放下,采薇便问她:“好姐姐,你跟我说实话,你在那相府里究竟过得如何?虽你白日里在外祖母面前总不肯说一句不好的话,但可瞒不过我去,只怕连老太太也是瞒不过的。” 这话问出去,半晌也不见宜芝答言,采薇也不再问她,只是握着她冰凉的手,轻轻摩挲着。 却不知此时宜芝眼中早已是珠泪滚滚,初时还勉强忍着,到了后来再也忍耐不住,轻声哽咽起来。 幸而采薇倒没有大惊小怪的关心她怎么哭了,只是将一块帕子塞到她手里,柔声道:“想来姐姐已忍了不少日子了,我这里并不是别处,姐姐不妨尽情的哭一场,心里倒反好过些!” 听了这话,宜芝哪里还忍得住,索性扑到采薇怀里抽泣起来,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哭声渐歇,抽噎道:“这些话我原是不该跟妹妹讲的,只是,只是这满府里我再找不出一个人能听我诉苦。祖母跟前我是万不敢说的,只怕说了倒让她为我担心,我那继母,心虽然好,但却是个无用的,几个伯娘婶娘,素日又和她们不大亲近。只妹妹你,咱们虽住在一处的时日不长,不过一年半的光景,但我心里已拿妹妹当我的亲妹子一般看待。若是在别的姐妹们面前,我是再不肯说的,只我与妹妹情份既好,妹妹又是个有见识不一般的,待听了我说的话,必不会怪我,反会知道我心里的苦痛。” 话说到这里,宜芝顿了顿,似是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自我嫁过去这两个月,若说好倒也好,若说坏,也——” “虽则这门亲事并不是我乐意的,然我既然已嫁了过去,也是想和你姐夫好生过日子的,不能出仕又如何,与其争那些名利,倒不如去做个田舍翁,只要吃穿不愁也就是了。哪知,我从未嫌过你姐夫不良于行,他倒反嫌弃起我来了,除了刚成亲的那三天,他就再没到过我房里去。白日里我跟祖母说他待我是相敬如宾,实则竟是相敬如冰才是!” “我嫁过去的时候,他就已有了两个姨娘,原都是跟了他好几年的贴身大丫鬟,听说先时都是有了身孕才抬成的房里人,只是可惜孩子都没养下来。那两个姨娘见我不得他的宠,言语上自不免对我有些不尊重,他见了却也不管,倒纵着她们越发嚣张。幸而我那婆婆是个好的,倒极是体恤我,一听见我又和她们有了口角,总会急忙赶到帮着我出言教训她们,且又让我帮着管家。只是,我到底是嫁给了他的,既跟了他,我也不求什么夫妻恩爱,情深意重,好歹给我个正妻的体面,再能给我个孩子,让我这辈子有个指望,我也就知足了,可他如今——” 宜芝没说出口的是,便是新婚那三天,她夫君崔护虽是歇在她房里,却是碰都没碰她一个指头,她至今还是个处子之身。   ☆、第三十三回 采薇听了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便又让她细细的将这两个月所经历之事细细讲来,待听完了,便问她,“也就是说,姐姐刚嫁过去之时,姐夫待姐姐虽然有些冷淡,但还不若后来那般冷硬如冰?” 宜芝点了点头,又想起此时早熄了烛火,目不能视物,忙又“嗯”了一声。 “你婆婆教训过那两个姨娘之后,她们可还会再对你不敬?姐夫……,嗯,待她们可好?” 宜芝细想了一回,方道:“他倒也不大去她们房里,成日里只在书房就寝。母亲每教训她们一回,她们便能安生个三五日,过后却又会指桑骂槐、言三语四的说些叫人恼火的话。我婆婆管过几回后也劝我说,她到底不是我夫君的亲生母亲,并不敢多管他房里头的事儿。又说那些妾室们因出身卑贱,因此才会这般没见识不知礼数的对主母不敬,且看在她们服侍大爷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又都曾为大爷怀过孩子的份儿上,别和她们计较。” “我婆婆说但凡做正头夫人的,哪个没受过这些妾室们的闲气,若真要一个个认真计较起来,还不知会把自个气成什么样儿,若气坏了身子倒反值得多了,况更会损了夫妻间的情份,男人都是喜欢那些宽容大度的妻室的。可妹妹是知道的,我亲娘就是被个姨娘气死的,后来我又眼见着那柳氏时常给我继母气受,那时我常在心里怪她软弱,总想着若我将来成了家,是必不肯受这样的气的。不想如今真到了这个境地,方才明白,哪个正妻愿意受妾室这样的闲气,却总是有种种无奈之处,这头一个便是要顾忌夫君的喜好!” 采薇听她语气里对孙夫人似是极为亲近,也肯听她的话,忍不住问她,“你婆婆当真待你极好?” “那是自然,若不是这两个月有我婆婆时常劝慰我,我还不知这日子怎生捱过来呢?先前就有人说她最是个贤良不过的夫人,我还不大信,不想等到了相府里,亲眼见了,方才知道她确是再贤良不过的,不但对我,对我们大爷也是极好的!倒是大爷总是对她冷冷淡淡的,时常拂了她的面子,她也不恼,仍是尽心尽力的样样儿都替我们想得周到。” 采薇听了,心中疑心更盛,不由得想起当日初次见过孙夫人后,她跟杜嬷嬷闲谈起来,说想不到身为相国夫人,竟是那般不会说话。 杜嬷嬷却笑说那不过是因她从未读过书,故此有些话才说得有些不伦不类。这位夫人虽场面话说得不怎么样,却是口拙心活,于心计手段上最是个厉害的,跟着又给她说了几段孙夫人的往事。 采薇想到这里心中越发不安,便试探着问了一句,“还请姐姐细想一想,自你嫁过去,是不是你婆婆待你越好,姐夫就越和你疏远起来?” 宜芝不妨她竟问出这话来,不觉怔了半晌,又细细想了一回,猛然心惊道:“隐约似是这样,自从我婆母把管家之权交了给我,我说给大爷知道,他反不高兴,冷言冷语的问了我几句,便命人推着轮椅走了,然后便再没到过我房里去。可是——?” 采薇想了想,握紧她手道:“好姐姐,既然你不把我当外人,跟我说了这么一番苦处,有一件事儿,我也不怕对你说了。我那教养嬷嬷杜氏,她原是宫中的女官,这件事儿我便是从她那儿听来的,姐姐可知道那孙夫人是如何被扶正成正房夫人的?” “听说是因我们大爷的亲娘因病去了,她又是太后身边的旧人,相爷便将她扶了正。” “那崔相国的原配又为何会因病而亡,姐夫的腿是怎么断的,姐夫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幼弟,又是如何亡故的?”采薇再问她。 “这——”宜芝便是先前对相府之事所知甚少,但既嫁进去了两个月,多少也知道一些,“听说是我那亲婆母带着两个儿子回娘家探望生病的母亲,因见母亲病重想多侍奉几日,便命两个儿子先行回来,不想途中那马车却出了事故,跌落山崖,我那小叔当场便摔死了,我夫君的腿也摔折了,再不能行走。” “我亲婆母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下子便病倒了,没几日她母亲去世,婆母的病就更重了,紧跟着也就去了。” 采薇道:“姐姐可觉得这其中似有些可疑之处,相府公子所乘的马车竟会出了事故?先父曾有言,他昔年断案之时端看那被害之人出事之后,谁能从中得了好处,那么这人便极有可能会是凶犯。况杜嬷嬷也说过,当日那事儿出来之后,京中也有不少人起过疑心,传出过些风言风语的。后来还是孙太后派了玄衣卫的人来亲自过问此事,方才止住了流言。只是那玄衣卫乃是孙太后的亲信,他们的话便当真可信吗?” “原本姐姐出阁之前,我就犹豫要不要告诉姐姐这些事儿,但思之再三,总怕说给姐姐知道,万一姐姐先入为主,对孙夫人心生罅隙,倒反坏了你们婆媳间的情份,万一是我小人之心、庸人自扰呢?只是今晚听了姐姐这一番话,我总觉得这位孙夫人不像她面儿上那般良善。” “姐姐还请细想,她能从妾室扶正,当是何等的心计手段,且又是当家太太,太后跟前的红人,连名媒正娶的媳妇都管教得,如何就管不了两个姨娘?且她既然不便管姐夫房中之事,又为何每次姐姐想要管教那两个姨娘时,她便会及时赶到,面上是在教训她们,却又不顶用,倒反劝姐姐宽容大度不去与她们计较?” “若她真是个好的,为何这么些年姐夫仍是对她冷冷淡淡?且一见姐姐亲近她,便连姐姐也不喜了?” “我再问姐姐一句,你婆婆让你管家理事,交到你手上的银子可足够料理家事?” 宜芝听了,又是一愣,片刻后方道:“也就只是今年操办年节事务并一应年礼时,到最后短了一百三十二两银子,我见所缺不多,便自行补上了。我婆婆也是知道的,说等帐上有了钱,立时便会还我,总不会教我贴补嫁妆的。” 采薇听了皱眉道:“如此说来,短些日子是看不出什么来的,还得再等等看。杜嬷嬷说这京中有不少高门大户的太太夫人,明面上看是放权给了儿媳,实则不过是想用媳妇的嫁妆银子去填补家用罢了。” “为今之计,姐姐倒不妨再等等看,只是对你婆婆的话也不可全听,譬如对那两个姨娘,姐姐便不用客气,只管跟她们计较一番。自来有些正妻们斗不过厉害妾室,多是因为顾忌颜面、名声,只得自己一味忍让,反说是自己宽柔大度不去计较,似这等的在心里暗暗生闷气才最是伤身。姐姐可别也被这贤良的名声束缚住了,放不开手脚去管教她们?” 宜芝迟疑道:“我倒不是为着顾忌面子、名声,只是怕我教训了她们,倒惹了你姐夫不快怕伤了夫妻间的情份,毕竟那两个姨娘侍候了他十几年呢?” 采薇便笑道:“若姐夫真对那两个丫头有情,如何整日里只在书房安寝呢?更何况——”她忽然心念一动,又问道:“这两个姨娘是打小一直侍候在姐夫跟前的丫头,还是后来方到身边服侍的?” “这——,我却不清楚了,无论是她们自己还是我婆婆都说的是十几年前就到了大爷跟前侍候。” “姐姐回去之后,不妨暗暗打听一下,看这两个姨娘到底是从小跟在姐夫身边的呢,还是后来孙夫人给了他的,这中间的差别可大着呢!若是那孙夫人给的,姐姐只要占到了理,便只管教训那两个姨娘,给她们好好立立规矩,那时再看姐夫可会护着她们?若是姐夫仍旧不管的话,那姐姐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宜芝细想了一回,觉得极是可行,便回握住采薇的手道:“好妹妹,难为你替我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只是便是能管教得住这两个姨娘,若你姐夫仍是那般待我冷冷淡淡的,我在那府中的日子——” 采薇明白她话中未尽之意,想了想,问她:“就我所知,我朝女子一旦嫁为人妇,在夫家可依靠者,一为夫君,一为婆母。虽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可说不得有时候倒是婆母的分量更重些。南秦时有一位大词人倒是和其原配发妻琴瑟和谐,偏他妻子不中婆母的意,硬是逼着他们和离。如今姐姐既嫁到了那府里,若想立足,总得有所依靠,若能这二者得兼最好,可既然他后母继子不和,姐姐便须选定一方,才好打算将来,只是总难免有舍有得!” 宜芝默然片刻,方道:“妹妹的意思我明白了,在我心里还是向着我们大爷多一些,毕竟我是嫁与他做夫妻,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便是为了他得罪了婆母,想她毕竟是后母,只要我不犯大错,她总不能逼着她继子休了我,况还有我公公看着呢,我公公待大爷,虽不像待三叔、四叔那样宠爱,可却是样样儿护得周全的。” 她没好说出口的是,自她在新婚之夜被她夫君崔护揭起盖头之后,见那一身喜袍的男子虽是坐在轮椅上,不良于行,但却眉清目秀,容颜如玉。虽则是一块冷玉,待她总是冷冷淡淡,但其气质风华却已叫宜芝情愫暗生,也正因如此,这两个月来她才如此苦恼,甚至为着他的缘故,对那两个姨娘投鼠忌器不敢严加管教。 却听采薇笑道:“姐姐既心里想着姐夫,拿定了主意,再往后的事儿却就不用我再为姐姐操心了,姐姐自小跟在祖母身边教养着,人又聪明有主见,若不是身在局中且又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儿,又怎会如此作难。好姐姐且先睡吧,姐姐既想明白了,到明日有的是法子去解开这一团乱麻,你明日可是要赶在老太太醒来之前回到上房去的。可别外祖母醒来一看,你不在她房里跟着她睡,倒跑了我这里,回头又要吃起我的醋来?” 宜芝跟她聊了半日,心中郁闷之情已散去了不少,又见她在这里说些顽笑话,少不得在嘴上拧了一下,“你这小猴儿,倒连老太太也编派起来了,快些睡吧,明儿我还指着你喊我起来呢?” 两人又笑闹几句,这才安歇。第二日一早,宜芝辞别太夫人,便回去了相府。自她去后采薇只顾着替宜芝担心,却不知她自己已被人给惦记上了。   ☆、第三十四回 原来那日虽宜芝早早的就回了太夫人的上房,但老太太却仍是知道了她姊妹两个前一晚凑在一处说了半宿的话,等宜芝走了,太夫人便叫过采薇来问她。 采薇如何敢实言相告,倒让老人家听了白添些烦恼,便仍是将宜芝先前在老太太跟前说的那套话又说了一遍。无论太夫人怎么问她,都只这样回答,又说宜芝叮嘱她要好生孝敬侍奉老太太,别的便再没有了。 太夫人见她不肯说实话,虽心中不悦,也只得让她去了。她是积年的老人了,不但瞧出宜芝神色不对,又隐约从孙女的情态举止看出她仍是个闺女的模样,竟不像那等新婚后的妇人,便知这个从小在自己跟前长大的孙女儿婚后过得并不如意。 原本她就对这门婚事不满,此时又见孙女过得艰难,自不免心中烦恼忧虑,寻了个由头,又把四老爷骂了一顿。不想没过几日,又传来五老爷不知怎的被人参了一本,从正六品的司业被贬为从八品的典簿,更是心中郁郁,自此懒进饮食,没几日就害起病来。 采薇自是日夜在太夫人床前端汤送药,用心服侍。这日她刚侍候太夫人用了半碗莲子羹,忽见四老爷同着大老爷、五老爷和几位太太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个道姑。 大太太汪氏便对采薇道:“表姑娘且先下去歇着吧!我们请了位仙姑来陪老太太说会子话。” 采薇见他们这般郑重其事,不知又要做什么,虽心下隐约有些不安,也只得先退出来,回了她的西厢房。回想大太太方才看着她时脸上那一抹别样的笑意,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忽听窗外小丫头报道:“二太太、四太太来看姑娘了!” 采薇忙迎了出来,却见二太太面上隐有怒容,四太太却是愁苦着一张脸,身后更跟着十几个婆子丫鬟,那心便又往下沉了些许。当下含笑将二位舅母接到屋子里头,一面请座上茶,一面道:“多谢二位舅母过来看我,却不知有什么吩咐?” 四太太便先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的只是说不出口,这个外甥女是曾帮过她的,结果现在到她有了难处,自己这个做舅母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帮不上半点忙。 还是二太太开口道:“好孩子,这些日子多亏了有你侍候在老太太身边,处处都孝敬的极是妥贴,偏他们请来的那道婆却说太夫人这病是被你冲克了,才会病成这样。说你命里先天带来一股子煞气,不但克父克母克兄克夫,更是和太夫人八字不合,属相相克!是以自你住到了煦晖堂里,太夫人便接二连三的生病,如今只要把你挪出去别的地方住着,太夫人这病也就自然好了。” 边上立着的郭嬷嬷一听就急了,这分明是要把她们撵出煦晖堂,却往哪里去住着? 杜嬷嬷在深宫中经见的多,一听就知道这所谓的冲克之说是怎么回事,仍是神色不变,只看采薇如何应对。 四太太见采薇只是垂头不语,心中怜意大盛,便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原本这些话是太夫人命我跟你说的,谁让我现还是这当家太太呢?可这些话我实在是说不出口,倒多谢二嫂子替我说出来。我们都知道你委屈,可是那郝道婆言之凿凿的,说的有鼻子有眼,她原就常来我们府里走动,太夫人也信她,竟就点了头命你先搬出去住。这——,唉——!” 采薇自不信什么冲克之说,先时她头一次在这府中住时,就有些仆妇背地里议论,说她克母克兄。后来她回到父亲身边不过三年,见父亲又深染重疾,便只当她真是命硬之人,哭着去问她父亲可有破解之法。不想她父亲却哈哈笑道:“人之寿数长短自由天定,如何会与另一人的命数相关?那些都不过是无稽之谈,编出来骗人的。” 在她心中,对慈父满怀崇敬之心,对父亲的言语自是深信不疑,不去信这无稽之谈。但她却也明白这煦晖堂的西厢房,她是再也住不下去了,便抬头强笑道:“甥女知道二位舅母从来都待我极好,是真心疼我的。既然那郝道婆如此说,我身为晚辈,自当一切以外祖母的身体为重。只不知要我搬去何处?” 二太太和四太太对望一眼,面上都有些无奈。二太太道:“原本我想让你住到我们二房的内院里,正好和蕙儿、芬姐儿一道做个伴,不成想那道婆又说什么你身上煞气太重,太夫人此时病体虚弱,虽然搬出去了,但离得近了仍是不可。最后合府的院子检视了一遍,只有一处院子是离得够远,且能住人的,便是你二姨妈住的那处西北角的二进小院秋棠院。你吴表哥早几年就搬到外面书房住歇,那院里只你姨妈并两个表姐妹还有几房仆妇丫鬟居住,倒也清净。” 秋棠院采薇自是去过的,内院三间正房住着她二姨母,东厢房住了表姐吴婉,西厢房住了表妹吴娟,她去了,却要住在哪里?便问道:“二姨母可知道我要搬过去吗?” 四太太点了点头,“你大舅母过去跟她说了,既是老太太的意思,想来她不会不依的,只是要委屈你了,那郝道婆不住嘴的说什么越早搬离了越好,因此太夫人竟命我们——” 不想采薇却笑道:“倒是劳烦二位舅母带了人来帮我们搬东西,不然我这里只这几个丫头,还要犯愁怎样才能搬过去呢!” 二太太见了她脸上的笑容,心中一酸,也叹了口气,将她揽在怀里,安慰道:“好孩子,你且先去你二姨妈那里住着,若是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命你的丫头来跟我说,我也会时常过去那边看你的。你是个聪明孩子,舅母如今也只叮嘱你一句,这冲克了太夫人之说咱们暂且不论,只那道婆说你命硬克父母之类的浑话,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若只一味的自责自怨,倒损了自个的身子。” 这番话里全然一片爱护之意,听得采薇眼眶一热,忙福身谢道:“多谢舅母怜爱,我听舅母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好好过我的日子罢了,再不会去寻愁觅恨,自已为难自己。” 杜嬷嬷见状心里自不免暗暗感激二太太,虽然周老爷早就在此事上开解过自家姑娘,但那时她身遭哪有这些风刀霜剑一样的厉害言语,此时能得一位长辈这般亲叮切嘱,自是极大的慰藉。 当下,二位太太便指挥一众婆子丫鬟帮着采薇她们把整理好的各样东西什物一一装箱,再运到秋棠院去。所幸采薇前岁到这府里来时,因路途遥远,所带东西并不多,在这伯府里住了近两年,也不过是添了几身衣裳簪环并些日用之物,因此到掌灯时分便全都搬了过去。 二太太和四太太亲自送她到了秋棠院,二姑太太赵明香领着庶女吴娟将她们迎进去道:“二位弟妹放心,外甥女住在我这里,我是断不会委屈了她的,原本我是想着把娟姐儿挪过去和她姐姐住着,把西厢房腾出来给外甥女住。不想这几日婉姐儿却犯了时气,身上正病着,倒不宜把娟姐儿搬进去,恐也染上病气。因此倒要委屈外甥女儿先住在娟姐儿的屋里,我已经让她腾出来一间屋子给你。” 虽然二姑太太这话说得漂亮,二太太却是一听就听出来了,怕是自已这位二姑压根就没打算让薇姐儿一人住一处厢房,往后就这么一直让她和娟姐儿二个人挤在一处。她虽对此不满,却又不好说些什么,一来她此时已不是管家太太,二来这秋棠院早给二姑太太一家住了这么些年,总不好对人家的安排指手划脚,只得怜惜又无奈的看了采薇一眼。 不想却听见采薇笑道:“多谢姨母慈心,接我来这里住着,都是为了我,累得姨母和姐妹们辛苦了半日,还请受甥女一拜!”说着便福了一礼,又道:“先时我在老太太院儿里时便是和芝姐姐同住,去年十月里她出了阁,只剩我一个住那屋里,便时常觉得孤单,总盼着能再和哪位姐妹同住,也好有个伴儿。万幸姨母接了我来,无论和哪个姊妹住都是使得的,但若说让甥女独住一间厢房,那却是万万使不得的,甥女如今可是一个人住怕了,只想能有个姐妹同住,热热闹闹的才好!” 见采薇应答的这般妥帖,二太太心中既感欣慰,却更是心酸,若是她父母尚在,她此时还不知被何等的娇生惯养,千疼百宠,哪里倒要既看人眼色,还得不卑不亢的维护自己的体面。因不忍再多呆,便又嘱咐了她几句,同四太太一道告辞而去。 赵姨妈便对采薇道:“你今儿也忙累了一天,等晚饭送来了,我命人送到你房里,让娟姐儿陪着你用,你两个也自在些。” 采薇忙道:“甥女头一天过来,如何能不侍候姨母用饭呢?” 她姨妈便笑道:“咱们都是至亲骨肉,哪里还用这些虚礼,不过是我担心你姐姐的病,想去她房里陪着她用。等明儿,咱们再一起用早饭罢。” 采薇听了也只得做罢,和吴娟一道用了晚饭,饭后采薇取出早备好的几样自己平日所做的针线,送给吴娟道:“好妹妹,真是对不住了,因我来了,倒占了你一半的屋子去,给妹妹添了这许多不便处,还请妹妹多多包涵!”倒是多亏了宜芝出嫁前,硬是拉着她一道陪练各色女红,她如今送出去这几样针线,倒也还算拿得出手。 那吴娟今年才只九岁,年纪尚幼,且又是庶女。她娘原是二姑太太的陪嫁丫鬟,后来被二姑老爷收了房做了姨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儿,便在她三岁上去世了,临终前求二姑太太看在主仆一场,千万善待于她。 因此,二姑太太待她这庶女虽比不上亲儿亲女,到底还算不错。她奶娘又时常提醒她是依附着太太过的,自然要处处小心谨慎,好生孝敬嫡母嫡兄嫡姐,方才能在这家里继续呆下去。故她从小便养成了一种极是温顺听话的脾性,最是个好性儿,见采薇跟她致歉,忙红着脸道:“表姐快别这样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便的,倒是和表姐一样,欢喜能有个姐姐来做伴教导我才好,还请姐姐千万可别见外!” 表姐妹俩又说了几句,因累了半日,便各自回房打算早早安歇。因秋棠院再没有多余的屋舍,只一间西厢房的南面耳房给采薇的嬷嬷丫鬟们住。那样一间小屋子倒要住进去八个人,因此杜嬷嬷便和采薇同住在南次间,又叫了甘橘也过来睡全当值夜。 甘橘早在心里憋了半日,见此时总算跟前再没外人,可以说几句私房话,便问道:“这人病了不是该请大夫的吗?怎么倒请了个巫婆来,说了那么一篇鬼话,连我这个丫头都不信,就这么无端端的把咱们赶了出来?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咱们就这般碍了他们的眼不成?” 采薇一面坐在镜前梳头,一面淡淡道:“还能有谁,左不过是他们那一起人罢了!”   ☆、第三十五回 原来采薇所料不差,那背后捣鬼之人正是大房和那四房的柳姨娘一伙。 自宜芝出嫁后,太夫人就有些懒得再理会管家之事,且由着四太太自去料理,再不像之前那样盯得紧。她本就是怕那柳姨娘在宜芝出嫁前万一再闹出些不好的事,或是偷着克扣了宜芝的嫁妆,这才亲自盯着府中一应事务。 待见宜芝顺顺利利的出了阁,便再不管四太太如何理家,那柳姨娘并大太太一见少了太夫人这座镇山太岁,便趁机将要紧处的管事娘子换了好几个自己的人上去,如今见太夫人又卧病在床,便越发大胆起来。 因库中所余的那几千两银子过了个年节就全又折腾光了,且今年因着糟了旱灾,田地的收成不好,所收的租银只有往年的一半,不好再做什么手脚。府中的田产商铺的地契房契又都收在老太太手里,也不好从中折变了去。因此这两个便把主意打到了采薇这个表小姐身上。 虽她的房契地契也是收在老太太手里,可是收租收帐却是由府中料理的,四太太如今没了老太太撑腰,早被她们架空,却只怕万一老太太再护着这丫头,毕竟周采薇如今还在煦晖堂的西厢房里住着。这俗话说“见面三分情”,老太太性子又刚正,若是真要护着这外孙女,他们又如何能把那丫头的嫁妆给谋夺过来。因此便想出了这么个冲克的法子,先将采薇挪出去,断了她跟太夫人的联系,才好方便他们弄鬼。 杜嬷嬷见采薇知道是谁,便问她,“那姑娘可知他们为何要这么对你?” 就听采薇叹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多半是为了我那笔嫁妆罢了!”她父亲跟她讲过的那些案子里可有不少都是孤女幼子被一干亲戚们谋夺了嫁妆产业的。 “那姑娘可有什么应对之法?” 采薇默然半晌,方道:“虽嬷嬷总是赞我聪明,可我便是再聪明,到底是一介孤女,既无身份地位、又无依靠,这笔嫁妆在我名下却到底由不得我做主,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如今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横竖再等一年——”话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住口不说了。 甘橘嘴快道:“再等一年,姑娘就及笄了,到那时咱们姑爷就该——” 一听“姑爷”两个字正中她的心事,采薇羞的忙从枕边抓起一个香囊就朝甘橘掷了过去,口里骂道:“好个多嘴的小蹄子,忙了大半日,还不快睡你的觉去,少在这里混说!” 三人这才都睡了,到第二日一大早起来,采薇洗漱完毕,先领着两个丫鬟拿了拜垫,到了秋棠院外朝着太夫人所在煦晖堂方向遥拜了几拜,方才起来去给她姨母请安。陪着赵姨妈一道用了早饭,便回房来领着丫鬟们收拾自己的东西,毕竟昨儿是匆匆搬来的,有许多东西都还没来得及归置整理。 直到午后申正时分,方才料理得差不多,采薇便借着窗外一点余晖,在书案上抄起佛经来。 芭蕉正在她跟前伺候,见她抄的是佛经,便不乐道:“太夫人都把姑娘您赶了出来,姑娘怎么还要给她抄佛经呢?”在采薇这几个小丫鬟心里,只觉太夫人一点都不疼惜自家姑娘,听那起子人胡说一气,也不多过问几句,半点也不顾念姑娘这两年来对她的勤谨侍奉、孝敬体贴,就把自家姑娘给撵了出来,且也没安置个好地方。若是换了宜芝,她才不信太夫人也会这般干脆利落的直接撵人。 采薇听了这话,仍是头也不抬的写字,只淡淡说了一句,“你去杜嬷嬷那里领十下戒尺,好生想想我为什么要罚你,这些话你又该不该说?到了晚上我再来问你。” 这几个丫鬟最怕的便是采薇这副模样,知道自家姑娘虽平日里也爱和她们玩笑,但若是她们有了错处,却是从不面软徇私的,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乖乖去找了杜嬷嬷领手板子,另换了枇杷来给采薇砚墨。 采薇方写了几笔,就听见帘外一个细细的声音道:“表姐,我可以进来吗?” 采薇忙走到门口,亲自将吴娟迎了进来,又吩咐香橙上茶。 吴娟打量了一下这间屋子,赞道:“姐姐真会收拾屋子,我也没见姐姐比起先前多摆了些什么,可这般一布置,却比先前雅致了许多。” 她又问采薇正在做什么,一听正在抄写佛经,便走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回,又是不住的称赞道:“姐姐这些字写得可真好,我虽不会写字,却也觉得是极好看的!” 采薇听她说不会写字,心下虽微有些惊讶,正在犹豫要不要问上一句,她这小表妹已然怯怯道:“表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采薇见她低着头,红着脸,一副手足无措的窘然模样,忙温言道:“好妹妹,可别跟我说求字,你既是我表妹,咱两个现又一个房里住着,凡我能帮到你的,我定会帮着你的,只不知是何事?” 吴娟小声道:“我想求姐姐你教我认字读书,还求姐姐别嫌弃我笨,好歹收下我这个徒弟,教我一教?” 这下采薇只得问她因何不曾认字读书,就见她脑袋垂得更低,过了好半晌才小声道:“我是姨娘生的,我姨娘在我三岁上就去了。虽我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待我也是极好的,可到底婉姐姐比我长了六岁,等我能识字时,婉姐姐都已经学完了《女四书》中的两本了,我在边上听时也听不懂,又不好再烦母亲重教一遍,就……,我如今连自己的名字还不会写……” 因当世崇尚“女子无才便是德”,故而不少高门大户里所谓小姐们的教养嬷嬷,是少有识字知书的,大多不过精于各种礼仪规矩并女红罢了。虽也有那等专给大户人家小姐教授女学的女先生,但安远伯府是从不曾请过的,小姐们若要识字读书全凭太太们自己教养。 因二太太和四太太都识文断墨,故宜芝和宜蕙都学过几本书,宜芬和宜菲两个都是姨娘养大的,自是大字也不识一个,只宜芳虽也是嫡出,却因她娘不通文墨,故此也是个文盲。 只这三个人若想识字,远比吴娟要容易的多,却从不曾动过这个念头,倒是这个小表妹虽然年纪尚幼,却有此等想法?便问她道:“不知妹妹为何想要读书识字?” 吴娟抬头看了采薇一眼,忙又低下头去,嗫嚅道:“我,我想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有,就是听人家说读书能明理,所以……,好姐姐,我认你做师傅,你教教我好不好?” 她没说出口的却是,既然她嫡姐并不情愿认字读书,她嫡母却仍是强逼着学,可见读书识字这件事定是个好的,既然嫡母不教她,她只有另想别的法子。何况那日大少奶奶孙喜鸾那一番关于“女子六艺”的高谈阔论,她后来也从丫头们的闲谈里知道了,便更是想学写字了。 若她父亲还在,她倒也不用这般发愁她的前程和嫁妆。只可惜她四岁那年,她父亲在任滁州知府时失职犯了事,竟然让一伙山贼把官府的粮仓银库给抢了个干净。不但被罢官不说,还被下狱问罪,只得将名下所有家业全都变卖干净,赔上所失的粮晌银晌,又使钱疏通了些关系,方才被放了出来。却因在狱中捱不过种种苦楚,落下一病,归家不到三个月便一命呜呼了。 如今她们吴家所有的产业只怕也只有嫡母自己的那份嫁妆了,这么些年下来,怕也只剩下几顷地并一座京中的宅子,能入息的银钱极少。不然,嫡母也不会带着儿女厚着脸皮回娘家寄居。嫡母能给自己一口饭吃,已算不错了,如何还能指望她再给自己一份体面的陪嫁。 自己既没有多多的嫁妆,若想有个好前程,攀上一门好亲,那便只有在自个身上多下功夫,但凡能提升自己之处,她全都不能放过。她正发愁如何去学这些东西,这位周家表姐就搬了过来,真真是天赐良机,定要求她答应教导自己。 吴娟心中下定决心,便睁大一双眼睛眼巴巴的看着周采薇。 采薇见她总算敢抬眼看着自己,一双大眼睛怯生生地望过来,里头满是祈求渴盼,又混着些忐忑不安,就跟她曾养过的那笼中想要吃草却够不着的可怜巴巴的小兔子似的。不由心下一软,答应道:“不过是教你认几个字罢了,哪里还要认做师傅的?从明日起你每日午后过来,我教你认一个时辰的字,今儿有些晚了,我先教你识了你名字的两个字如何?” 一时细细教了她“吴”和“娟”这两个字的意思写法,又教了她握笔的姿势,让她写了几笔,天色已暗了下来。 采薇笑道:“天色晚了,今儿就先到这里吧。到了明日你先把这两个字写几遍,我就教你念《三字经》。” 听得吴娟不住的点头道谢,又约她一道往正房给二姑太太请安。却见采薇笑道:“妹妹不妨先去,我还要去给太夫人请安。” 吴娟疑惑道:“她们不是说,那个……,姐姐又要如何去,去给老太太请安呢?” “我只在这院外向着那边外祖母住的方向遥拜请安,并不是要亲自过去,便是我想过去,又哪里过得去呢?”采薇有些黯然道。 “可是姐姐为何——”吴娟心里有着和先前芭蕉一样的疑问,却知这话有些不妥,便不敢问出口。 采薇想了想,还是说道:“外祖母是长辈,且又将我接在身边养了两年,如今既说我冲克了她,从此再不能在外祖母身前侍奉,但我身为晚辈,又岂可因此就忘了对外祖母的晨昏定省之礼?便不能亲去请安,也当遥祝问候才是。” 吴娟听了忙道:“姐姐说的极是,我陪姐姐一起去吧!”原来因太夫人病中懒得见人,赵姨妈也只是每隔五天才领着她们姐妹去给老太太请一回安。 采薇却摇了摇头,提点了她一句,“妹妹若是去了,你婉姐姐又该如何?” 吴娟立时便明白过来,又跟采薇道了谢,自去给她嫡母请安。 等采薇遥拜完进来,给她姨母问了好,赵姨妈就跟她说道:“你虽有这个孝心是好的,只是——,你也别怪你姨妈多嘴,怕是你再怎么孝敬,也不过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罢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孝敬了两年,可曾见她略有些儿疼你不曾?唉,这也怪不得你,谁让你娘是老太太所有儿女里最不得她喜欢的那一个,连累的你也不招她疼!” 赵姨妈这话里隐约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原来当日她们三姊妹中就属行二的赵明香生得不怎么美。唯一能安慰到她的是,三姊妹中生得最美的三妹赵明秋,偏是最不得母亲疼爱的。谁想后来三姐妹先后嫁了人,初时三人的女婿倒也差不了许多,不想后来渐渐分出了高下。 大姐赵明秀嫁的原是候府的嫡次子,本是和爵位无望的,谁成想他前头的大哥竟染了急病去了,这候爷的爵位竟就落到他头上,这一下夫贵妻荣,她大姐也就成了超品二等的候夫人。 三妹赵明秋嫁的是新科状元周贽,初时不过是个正六品的翰林院侍读,谁知没几年的功夫,这官竟越做越大,不停的往上升着品级,到最后也给她挣了个从二品的诰命夫人。 只有行二的赵明香所嫁的夫君最不成器,熬了许多年才熬成个正四品的知府,不想却又犯了事,别说诰命夫人了,连家产都全赔了个精光,只剩下自己那点子嫁妆,只得厚着面皮拖儿带女的寄住回娘家。 因此当几年前得知她三妹先是没了两个儿子,跟着自己也一病不起时,虽也流了些泪,但心底深处却也有那么一丝解气,等到她三妹仅剩的一根独苗周采薇也来投奔这府里时,她既觉得这外甥女没爹没娘的有些可怜,却也恼她一个孤女倒有几万两银子的陪嫁,可怜她一双儿女,指着她下剩的那点子嫁妆能分到多少。 因她心中有着这么些不忿,故而她这一番话听着似是在直言解劝,实则却透着那么点子幸灾乐祸。 采薇虽很想问一句为何她娘是太夫人最不喜欢的女儿,但觉得她这二姨妈语气里很有几分阴阳怪气,便忍住不问她,只是淡淡一笑。随人怎么去说她,每日仍是在院外给太夫人遥拜请安。 许是被她的这份诚心感动,七、八日后从太夫人院里来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太夫人身边最亲信的王嬷嬷。   ☆、第三十六回 且说王嬷嬷到了秋棠院,先跟二姑太太请了安,说了几句闲话,便带着个提着大八角食盒的小丫头到了采薇屋里。 方一落座,王嬷嬷便道:“太夫人知道了姑娘的一片孝心,特赏了些精致的点心给姑娘!”其实原本太夫人想着差一个大丫鬟送过来也就是了,王嬷嬷却因同采薇在一个院里处了两年,极是喜欢她,见她如今处境艰难,便求了太夫人亲自跑了这一趟。 采薇一面让茶,一面笑问道:“劳烦嬷嬷亲自跑了这一趟,我可是不敢给嬷嬷赏钱的,这是我前儿给嬷嬷做的一个抹额,针线倒也还过得去,嬷嬷若不嫌弃,还请将就着先带带。” 王嬷嬷接过来一看,她素知这位表姑娘不擅女红,但却是个心思巧慧的,这抹额虽没绣上些花样,却用了三色的锦缎拼合在一处,用得是上等的好料子,色配的又极好,和她平日所穿那些衣裳也都是极搭的。又见那针脚极是细密工整,可见是用心做出来的,便笑道:“姑娘的手艺,我老婆子如何敢嫌弃,能得了它便是我的福气了!” “只要嬷嬷喜欢就好,我还给外祖母也做了一个,只是如今我顶着这个名头儿,倒是不好再送给外祖母的。” 郭嬷嬷在一边也忙道,“我们姑娘还日日都给老太太抄佛经祈福呢!”说完,便拿出一叠子采薇抄写好的经文来给王嬷嬷看。 “唉——”王嬷嬷也是先长叹了一声,才道:“姑娘对老太太的这份孝心真真是难得,只是——,唉!也不是我老婆子故意使坏想灰了姑娘的心,实是姑娘想要讨老太太的喜欢,真真是千难万难。太夫人还有一句话命我传给姑娘,便是叫你往后再不用每日给她遥拜请安。” 王嬷嬷想起当二太太在太夫人面前提起此事时,大太太说的那几句绵里藏针的话,又道:“我老婆子也劝姑娘一句,我知道姑娘想讨老太太的喜欢,可这当口儿,姑娘越是这么做,只怕就越招有些人的眼,恐那些人又传出些别的话来中伤姑娘。” 采薇听了略想了想,忙道:“多谢嬷嬷提点,既然外祖母有命,外孙自当遵从。只是为何嬷嬷说我想讨外祖母的喜欢是千难万难?姨母也曾说过,说太夫人不喜欢我,是因为我娘。若当真如此,那外祖母又为何不喜欢我娘呢?我娘在日,对她老人家可是最孝顺不过!” “唉!若论这其中的缘由,我老婆子跟了太夫人几十年,倒也清楚,如今倒也不妨说给你知道,也免得你心里头总是埋着这么一根刺。” “说起来,太夫人先头的命数并不怎么好,虽然出身高门,又嫁了个超品的三等伯,可在子女缘上却有些不称心。虽说嫁过来头一年就开了怀,却没生出个儿子来,而是位小姐。虽是个女儿,却因是她头一个孩子,倒也欢喜,不想之后的第二胎又是个女儿。到她怀你娘的时候,她已经嫁过来第五年了,在一年前当时的太夫人钱氏已硬逼着老伯爷纳了她一个侄女为侧室,就是大老爷的生母刘姨娘。明明每月的避子药都有给她送去,却还是让她有了身孕,钱太夫人又护着她,硬是不顾规矩做主让她侄女也把孩子生下来。” “于是你外祖母便焦心的不行,请了好几个太医来瞧,都说怀得是个男胎,这才安了心,也便由着那刘姨娘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不想等到你外祖母临盆的时候,生下来的却又是个女儿,你外祖母脸上便连一丝儿笑容都没有过。不想等到三个月后,那刘姨娘也生产,却偏给她一举得男,生了个儿子。” “唉,往后那几年,可说是老太太在这府里最艰难的几年。眼见着那庶长子一天天长大,她的肚子却再也不见动静,甚至她婆婆还想把大老爷给记到她名下。因她婆婆找了个道婆来给她算命说她是命中注定无子,她便也有些动心,后来还是她嫂子精明,把各种利害都摆出来劝她,她才没答应。饶是这样,到后头老伯爷过世,袭爵的时候,还闹了那一出,全都是因为有个庶长子。在太夫人没生下二老爷之前,那庶出的大老爷简直就是压在她头上的一座大山,时时刻刻都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采薇忍不住问道:“嬷嬷先头不是说有个道婆说外祖母命中无子吗?那怎得后来外祖母又得了我三位舅舅?” “这都得多亏了她兄嫂,不知从哪里寻来一位高人,听说是什么高宗时的国师清玄道长的第十二代传人,好像是叫什么孤鸿道长,给太夫人做了七天的法事,转了命盘。这道长也真有些本事,他做完法不到三个月,太夫人就有了身孕,一朝分娩,果然是个儿子。” “那三年,太夫人简直就跟一雪前耻似的,一年一个儿子的可劲儿生,可到底她三个儿子比大老爷小了太多,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尤其是二老爷,小的时候可没少被大老爷在老伯爷跟前上眼药告黑状,时常挨打受罚。是以,你外祖母那些年在这府里每受一分气,她心里就越发的恨为何她这第三胎,最紧要的一胎没能生个儿子,偏又是个女儿,自然也就越发不待见你娘。虽我们知道你娘也是委屈冤枉,可太夫人这么些年因没能早早生出个儿子来,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闲气,她也有她的苦衷,姑娘也别怨她!” 采薇听完,怔了半晌,忽然朝王嬷嬷福了一礼道:“多谢嬷嬷解了我心中多年困惑,嬷嬷但请放心,若说我先前还对外祖母有几分心结,听了嬷嬷这一番解释,也全都烟消云散了。我娘平生最大的憾事便是因随父亲长年在外任上,不能在外祖母跟前孝敬一二,她临终前请我父亲将我送到这府里,便是为着能让我替她在外祖母跟前略尽些孝心,娘吩咐我的话,我再不会忘的。” 慌的王嬷嬷忙还礼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可折煞我老婆子了!”她却不知,采薇之所以向她行这一礼实是她这一番话不但让她明白了为何外祖母不喜欢母亲,更是让她明白了为何她母亲并不如何喜欢她,还不如父亲更疼宠她些。 她虽是周家唯一的女儿,且又最幼,但却从不是她母亲最疼爱的孩子,倒还不如她两位哥哥对她更疼爱些。也正是她母亲的眼中心里就只有她两个兄长,才会在两位兄长双双染病去世后,也紧跟着一病不起,丢下她和父亲两个人从此相依为命。 对此种种,先前她心中确是有怨的。她曾怨过母亲,为何给兄长亲手做了那许多衣裳鞋袜,却从不曾为她缝过一件小衣。她也曾替母亲埋怨过外祖母,每逢年节和外祖母的寿日,母亲总是早早就精心选备下极丰厚的礼物回去,可是母亲长达十几页的家书却从来不曾换回外祖母的一纸亲笔书信,从来只是命婆子们传上几句客套话。 难道外祖母和母亲自己就不是女儿身,为何反对同为女子的女儿那般的苛刻冷待?然而今日听了这一番因果,虽她心中仍有些不平之气,却不知该去怨谁?谁让这世道女子全部的所在都只能依托在丈夫、儿子这些男子身上呢? 一个女子若是没能嫁个男人,便是一无是处被人看不起,若是嫁了人却没能生下个儿子出来,就更是成了夫家的罪人一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为何这世道,身为一名女子就要承受这样不公的对待?明明在北秦和南秦的时候,女子也可顶门立户,是为女户,可为何到了燕秦,却给女子设下这重重的压制与束缚? 待送走了王嬷嬷,采薇出神半晌,仍是铺开笔墨,抄起佛经来,芭蕉在一边见了,不敢再如上一回那样语出不敬,而是小声问道:“姑娘怎么还在抄佛经呢?可是这其中有什么深意吗?” 采薇停笔微笑道:“以后若心里有了疑问,只管问我,只不许再如上次那样口出不敬之言。其实先前我孝敬太夫人,多少还是有些私心在里头,不过是想在这府中我唯一能依靠的便是外祖母了。就连那起子小人也做如是想,这才请了个道婆出来让我远离了外祖母的眼跟前儿,这才好摆布我。” 芭蕉倒也灵透,一点就通,“那姑娘这些天日日给太夫人遥拜请安,便是为了提醒太夫人可别忘了姑娘?” 采薇点点头,“孺子可教也!我原以为这是个好法子,可现在看来,若是有人诚心要跟你过不去,无论你怎么做,他们都能编派出你的不是来。我以后便在这屋子里外祖母遥拜请安,这一回倒为得不是求她庇护,而是想替我娘完成她未了的心愿。” 知母莫若女,采薇深知母亲心中一直都有一个企盼,盼着终有一日外祖母能看到她的一片孝心,从而对她稍示亲近。只可惜,这个心愿母亲至死都不曾实现过。采薇想起母亲临终时在喊了兄长名字后,最后唤得那几声“娘”,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如今所做的,不过和母亲曾做过的一样,虔诚的孝敬着外祖母,只盼着有朝一日外祖母终能看到她们母女俩的这一颗孝亲之心。 只是,她既要好生孝敬外祖母,就不能顶着一个冲克外祖的名头连去给外祖母问安都不能够。到底要如何去掉这个冲克的名头呢? 采薇不由停笔沉思起来,忽然想到方才王嬷嬷说的一句话,便忙和杜嬷嬷商量起来,打算去求二太太想法帮她们找一找那位孤鸿道长,既然他能让外祖母转命生子,那多半也能替自己消了这命硬冲克之说。 杜嬷嬷听了叹气道:“若说这位道长,我在宫中也是曾听说过他的名头的,只是这位高人向来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喜欢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自我出宫前就已经有好些年不曾听见过他在京城露面的消息了,只怕不好找啊!姑娘不妨请二太太另给咱们寻一位高人如何?” 采薇摇了摇头,“另寻一位道长固然容易,只是恐不如孤鸿道长更能让外祖母信服,纵然难找,不试又如何会知道一定便寻他不着呢,兴许机缘巧合,他这会子正在京中也说不定呢?” 杜嬷嬷见她定要找这位孤鸿道长,也想了想道:“若姑娘定要找他,只怕求了二太太恐也不怎么顶事,二太太如今守寡在家,外头能有多少人替她办事寻人,倒不如咱们去求另一位贵人。” 采薇不解道:“咱们在京中统共才识得几位贵人,亲近些的除了二太太也就是四舅母的嫂子,我娘昔日的闺中密友黄夫人了。” 杜嬷嬷摇头笑道:“咱们在京中可还有另一位贵人的,姑娘怎么忘了颖川王太妃殿下。” 采薇便笑道:“那是嬷嬷识得的贵人,我却不认得的,怎好也算到我头上。” “你不认得她,太妃殿下却知道姑娘你呢!自从前年偶遇了颖川王殿下,他邀我去王府,后来我便去给太妃请了两回安,这姑娘都是知道的。太妃每回见了我除了叙旧,还会问起姑娘,只怕姑娘还不知道,你父亲昔年的授业恩师便是太妃的父亲沈老夫子。是以太妃曾说若这样算起来,姑娘也算是她的师侄,若有所需,可尽管来王府找太妃相帮。” 采薇听了眼珠一转,便问道:“既如此,那为何嬷嬷先前都不曾告诉我知道呢?莫非是怕我知道有了这么一个大靠山,便得意忘形不成?” 杜嬷嬷点点头,“太妃虽如此说,但咱们总不好老是求到她跟前去,只是这一回,怕是要求太妃出手相助了。只怕也只有求到颖川王府,才能找到那位孤鸿道长。再过几日我也要去王府拜年问安,正好便求求太妃。” 不成想,正月十二这天,杜嬷嬷去到颖川王府,却连王府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第三十七回 倒也不是那颖川王与太妃将杜嬷嬷关在门外,拒之不见,而是太妃与颖川王并不在府中。那门房上的人因杜嬷嬷来过两次,认得她了,便告诉她说因为冬日天寒,颖川王的咳疾又重了几分,太妃便陪着他一道去了城外西山的温泉别院疗养,归期不定。 杜嬷嬷正在那里失望,就听一个声音道:“三哥可真不给我面子啊!难得本王今年亲自来给他拜年,他竟然就躲到温泉庄子上去了。” 杜嬷嬷就见那门房上的人面色一变,一张脸立时皱得跟个苦瓜一样,转头一看,立时便知道了来者何人。 就见一辆极其华贵的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来,头戴着金光闪闪的紫金冠,围着个毛茸茸的白貂裘,眉目五官都与颖川王极为相似,只是同样的一副相貌搁在颖川王身上,那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但在这人身上,却是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纨绔范儿。 杜嬷嬷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去见个礼,那门房已上前行礼道:“小人参见临川王殿下,我家殿下并不知殿下您今日到访,事先也没接到殿下的帖子,只当殿下今年又是命长史来府上拜年,这才到温泉别院去了。若是殿下着急给太妃拜年请安,不妨就到温泉别院去,就在城外,也并不怎么远的。” 虽那语气极是恭敬,但杜嬷嬷却仍是从中听出了一丝不满。也难怪这门房不忿,今儿都正月十二了,身为一个庶子给嫡母兄长拜年,哪有这么晚了才来的,且连个帖子都不递,就直接奔了过来,见不到人了还在这里抱怨。 那门房正在心里这般腹诽,就听那临川王秦斐懒洋洋的丢下一句,“谁说不远,足有十几里地呢,本王可没功夫花上大半天的跑过去,既他们不在,那就改日再说吧,这年年都要过来拜年,也怪没意思的。” 杜嬷嬷就在心里忍不住叹气,想不到这么些年没见,这位殿下仍是和小时候一样的脾气,还是这样的放诞无礼。哪还有再去跟他见礼的心思,只怕这位京城小霸王也记不得她是谁,便转身要走。 不想才走了几步,就听背后一个声音道:“站住!本王让你走了吗?不但不跟本王见礼,还着急跑什么,怕本王吃了你不成?” 杜嬷嬷只得转身回去,跟这魔王见礼。那临川王盯着她左右看了半天,忽然笑道:“这不是当年宫里头的那位杜姑姑吗?这才一别多少年啊,出了宫就不认得本王了吗?若说是姑姑年纪大了,忘性也大,却怎么就知道跑到我这三哥府上来叙旧呢?偏见了我就跟个路人似的,难道昔年在宫里的时候,我没打赏过姑姑不成?” 杜嬷嬷觉得自己今儿真是不该没看了《玉匣记》就出门,不但没见着太妃不说,反倒撞上了这个魔王,只得无奈道:“莫不是临川王殿下,请恕老奴眼拙,竟一时没能认出来殿下,老奴给殿下请安,恭祝您贵体康泰,新春如意!” 临川王歪着脑袋盯着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笑道:“想来是本王男大十八变,越发的俊美无双,这才晃花了姑姑的眼,一时没认出我来,本王说得可对啊?” 杜嬷嬷也忍不住在心里头腹诽起这位殿下的厚脸皮来,嘴上却只能连连称是,免得惹了这位小爷不快,还不知怎么拿自己来撒气呢,这个混世魔王可不像他哥哥颖川王那般体恤下人。 一时杜嬷嬷小心翼翼的应付了几句,就想着赶紧告退走人,偏那临川王却不放她走,有一句没一句的就在这颖川王府门前的大街上跟她叙起旧来。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才似笑非笑道:“杜姑姑想来是常来这颖川王府看我三哥吧!我的临川王府离得也不远,不过百步之遥,怎不见姑姑闲了也来看看我?可别光想着看哥哥,忘了我这个做弟弟的!” 杜嬷嬷顿时想起来这位殿下小的时候就最喜欢和他三哥颖川王攀比,却不是比功课读书,而是衣饰玩物,且最见不得旁人喜欢他哥哥却不喜欢他。他曾亲手把一个小太监用马鞭抽了二百下,打了个半死,就因那太监每回见着他都惨白着一张脸半点笑容都没有,可一见到他哥哥却是笑脸相迎。 想起当年那小太监的惨状,杜嬷嬷心中一突,忙道:“老奴并不敢常来这王府打扰的,只是有一回偶遇了颖川王殿下,这才过来府上给太妃请了个安,若不是这一回走投无路,只得来求太妃,老奴是万不敢再到这里来的,毕竟老奴只是个下人,如今仍在别家里做卖身为仆,哪里敢再高攀王府呢!” 临川王眼睛一眯,“不知姑姑遇到了何难处,难道只能求我那嫡母,本王就帮不了你吗?为何不到我府上来求本王啊?” 他这话问得杜嬷嬷都不知该怎么回他,当年在宫中时,虽大家都住在同一处宫院里,可杜嬷嬷并不曾侍候过他,而是颖川王秦旻那边的宫人,和他之间半点主仆之情都没有,如何能来求他?杜嬷嬷可自认没这么厚的脸皮,只得这么跟他解释了一番。 那临川王乜斜了她一眼,“姑姑想得也太多了些,你虽没侍候过我,到底也侍候过我三哥,便是看在三哥面子上,你若来求我,我定不会置之不理。既现今被撞上了,还不快说到底是何事?好让本王这个贵人来拉你一把!” 杜嬷嬷无法,只得说想求太妃帮她找一位孤鸿道长,不想她说了后,那临川王却打了退堂鼓,打了个呵欠,百无聊赖道:“本王还以为多大点事呢?原来不过是找个牛鼻子老道,这等小事本王可懒得做,不如这样吧,过几日本王去温泉别院探望我三哥时,帮你跟太妃带个话得了。” 杜嬷嬷早知他性子,见这位殿下耗了她这许久,最后出尔反尔的丢下这句话就干脆利落的走人,倒也并不怎么意外失望。因知这位殿下最是个靠不住的,只怕他都不一定会去给他嫡母拜年,又如何能指望他去带话。只是摇头苦笑,觉得自己今儿真是霉运缠身。 因此回去后便没跟采薇提起这一节来,省得害她心中有了盼头,左盼右盼的,只说是太妃不在府中,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采薇听了也只得先去求了二太太,请她帮着先找找那位孤鸿道长。 麟德十九年这一年的正月,于安远伯府而言,远比上一年要热闹许多,因添了崔相这一门亲戚,今年前来伯府拜年之人除了先前多年的旧交外,还有许多从前无甚来往的人家。 但凡有堂客来访,伯府的几位姑娘均会换上新衣前去见客,就连吴婉、吴娟姐儿俩也不时会被叫到前面去见客。只有采薇一人,大半时候都孤零零一个的呆在秋棠院的屋子里。她倒也不在意,独处时或默诵先前父亲教她背下的那些文章,或抄写佛经,再做些针线女红,也并不觉得如何寂寞凄凉。 眼见便要到了正月十七,这一日乃是她父亲的忌日,且是大祥之祭*,去年的小祥之祭时,因宜芝正帮着四太太管家,早早的便替她准备好了一应祭祀所需之物,今年虽四太太早命人备了一份祭品在十六日给她送了过来,可采薇一见那等简陋粗劣之物,便知是被那经手之人克扣去了不知多少,只拿些劣等之物来敷衍她。   ☆、第三十八回 采薇再在心里如何感叹,仍是将东西收了下来,又给了那送东西的婆子二百钱赏钱。回头请她奶娘拿了张二十两的银票寻个由头出府一趟,另去采卖些上等的香烛祭品回来,又命香橙拿两锭银子去厨下先讨几样果品来。 杜嬷嬷见香橙取了匣子里仅剩的两锭银子就要出去,忙道:“旧年正月的时候,姑娘不是得了几个“吉祥如意”的金银锞子吗?倒不如把那几个锞子使出去,省得有人见姑娘一出手就是二三两银子的,回头又要嚼舌不说,恐又惦记上咱们这里。” 采薇听了点头道:“到底是嬷嬷心细,虽说咱们手头现就这么点银子了,可也该‘财不外露’才是,把那几个金银锞子使出去到是极好的。”说完忽又笑道:“今年你家姑娘不得出去见外客,倒是不知少挣了多少押岁钱呢?” 众人听她说得可怜,眼睛里却是点点笑意,便都笑道:“姑娘多大的人了,还在乎这个?” 等到一切齐备,当日晚上,采薇便命她几个丫鬟把一应祭祀之品全都搬到后罩房最西边的一间屋子里。那秋棠院虽只有二进,却在正房后面也有几间后罩房,因有些破败,也并不住人。采薇先已经跟她姨妈禀过了,暂用最西边的那间屋子来祭祀父亲,赵姨妈也答应了。 于是十七日这一整天,采薇都把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为亡父行大祥之祭。虽然祭礼已然行完,她却仍不愿走,仍是跪坐在父亲的牌位前直到夜里三更时分,直到两位嬷嬷劝她道:“姑娘也该去安歇了,若是熬坏了身子,老爷在天之灵又如何能安心。”采薇方才起身。 她转身时无意中瞥见后窗外竟似立着一个人影,不由一怔,急忙回头再去细看时,窗外那抹黑影已然消失不见。倒叫她疑惑那里是真有个影子,还是自己眼花看错了?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跪得久了,腿酸了不成?”郭嬷嬷见她忽然立住不动,忙问道。 杜嬷嬷见采薇不错眼的盯着后窗瞧,也问道:“姑娘是在看什么,可是瞧见了什么?” 采薇这才回过头来,“我并没有见到什么,许是跪得久了,有些眼花,二位嬷嬷也跟着我累了一天,咱们快些回屋安歇吧!” 若不是第二日又发生了一件事,采薇或许当真会觉得那后窗上的人影不过是自己眼花罢了。 第二日晨起,她方打开梳妆匣子,正要对镜梳头时,突然发现里面多了一个白色的荷包,虽是用上等的白绫所做,但样式却极简单,且一丝绣花也无,最奇的是那上面还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押岁钱”。 采薇打开一看,见里面装着一对“笔锭如意”样式的金锞子,她忽然想起前日她曾感叹今岁少收了不少押岁钱,结果这才隔了一天,就给人给她送钱来了? 她这几个丫鬟都是信得过的,两位嬷嬷更不必说,难道是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 她又想到昨夜她看见的那个人影,不知怎的,心中隐约觉得这包押岁钱似是和那人影有关?可若当真是那个人影干的,那人又是何人,为何要给她送这一荷包的押岁钱?是听到了她的感慨而有意为之,还是…… 采薇直想得头都痛了,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她将这府里的人挨个想了一遍,也没找出来谁是最有可能会给她送押岁钱之人。虽她第一个就想到宜铭、宜锐这兄弟俩,可他二人如何能轻易到得了这秋棠院,况她也听五太太说了,宜铭已然定亲,这两年来他们表兄妹又极少相见,纵然他之前待她极好,此时也应该再不会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了。 那又到底是何人给自己丢了这一荷包的押岁钱呢,且还是放在自己的梳妆盒子里? 她曾细细检视过,但凡这屋中之物并没有少了一样,她也问过前晚留在这屋里看屋子的芭蕉和枇杷二人,当晚可曾有什么人来过,她二人都说没有。只是她两个晚间曾有一会子困得不行,双双睡了过去,足睡了有半个时辰才醒,因此也不知这当中可有人来过。 想了想,采薇还是将此事悄悄告诉了杜嬷嬷知道,哪知杜嬷嬷所想的和她全然不同,担心这别是什么人故意往她们屋子里放上这两个金锞子,想要栽赃嫁祸。采薇听了也深以为然,两人又商量了几句,为了稳妥起见,这荷包是再不能留在她们这屋子里的。 于是杜嬷嬷便拿了这个荷包,悄悄走到后园和府外相隔的高墙处,猛力将这荷包连里面的两锭金锞子,全扔到院墙外头去了,也不知哪个有造化的拾了去,就全当她们破财免灾。 一晃又是十天过去了,却是风平浪静,并没有什么事找上她们。 到了二月初一,四房那边派了人来秋棠院给她们送月钱并一应日用之物。采薇见那一堆东西里,有一个青花瓷的小圆盒子倒是从前不曾见过的,便问了一句。 那送东西的一个婆子便答道:“这是春胭记今年新出的桃花玉容米分,还是大少奶奶说这家的胭脂是极好的,不含一丁点儿胡米分之类的,全用上等的米米分和各色香花制成。只要用上他家的米分,便是个容貌平常之人也能立时就变成个十分出众的美人儿,因此京中真正的尊贵人家都用他家的胭脂香米分,力劝四太太给姑娘们换用这家的胭脂。只是这好东西,就是金贵,这一盒桃花玉容米分能买姑娘们先前用的那种三、四盒子呢!” 一时那婆子去了,枇杷和芭蕉两个小丫头忙就围到采薇跟前,一个给她端茶,一个给她捏肩,直忙得团团转。 采薇见她两个这般殷勤,便笑道:“这般卖力的伺候我,可是又惦记上我这里什么东西了?” 两丫头互看了一眼,枇杷嘴快,笑嘻嘻道:“好姑娘,真真什么都逃不过姑娘的法眼。我们两个是想着,横竖姑娘是从来不用这些脂啊米分的,都是赏了给我们用,上一回姑娘赏给两位姐姐的香米分她们都还没用完,不如这一回的桃花米分就赏了我们两个小的吧?” 香橙和甘橘两个在一边听了,笑骂道:“好两个鬼灵精的小蹄子,这般着急忙慌的求到姑娘跟前,可是怕我们两个大的跟你们小的抢不成,不过是贵上些银钱罢了,什么好稀罕玩意儿!” 芭蕉忙笑道:“姐姐们天生丽质,便是不用这些香啊米分的,也是色比桃花,容颜娇美,自然不稀罕这些庸脂俗米分了,倒不如就给了我们两个生得丑的,好让我们也美上一美!” 这话说得屋中人等全都齐声笑了起来,采薇笑够了,方道:“蕉丫头今儿这张小嘴可是吃了蜜糖不成?嘴甜成这样,若是不把这米分给了她两个,岂不白吃了那许多蜜糖!” 顿时喜得两个小丫头欢天喜地的捧着那盒桃花米分就去对镜抹米分去了,各对着镜子照了半天不说,又一个个的问她们自己可比先前美了多少,直闹了半日。 不想第二日,就有人乐极生悲起来。   ☆、第三十九回 原来枇杷睡到卯时就觉得脸上有些发痒,渐渐痒的不行,只得爬起来看时,就见她脸上竟起了无数的小红疹子来。 这一晚正是她和芭蕉两个在这里值夜,她一这闹腾,采薇也就醒了,一见了她脸上的模样,也是吓了好大一跳。枇杷这丫头的脸皮儿极是娇嫩,一到了春日花开时节或是有时吃了些发物,面上便会起疹子,可也从没这样厉害过。忙让芭蕉去看杜嬷嬷可起来了没有,若是起来了,就请她来给枇杷瞧上一瞧。 一时杜嬷嬷过来了,见了她脸上的形容,忙先安慰了她几句,只说虽看起来可怖,等买上几味药回来煎汤洗上几回,不过三五日,也就好了。又问她,“可是你嘴馋又吃了我不让你吃的那几样东西才又起了这么些疹子?” 枇杷苦着一张脸,连连摇头,“自嬷嬷告诉过我之后,我哪还敢再吃那些东西啊!” 杜嬷嬷听了也心下奇怪,这才刚到了二月,好些花还没开,也没得什么花啊米分啊之类的东西四散乱飘,怎的这枇杷的脸又起了这么些个疹子呢? 就听枇杷哭道:“我原还想借着这桃花玉容米分好生美上一回呢,没成想才用了一次就成了这副模样。” 一边的芭蕉听了不干了,“那是你的脸皮子太薄,无福受用这等好米分,怎能怪到这桃花米分上头,我昨儿和你一般也用了这米分,可你瞧我今儿的面色,可有多好,虽只用了一次,我却觉得比往常白了好些呢!” 哪知杜嬷嬷听了这话,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快把那米分拿来我瞧瞧?” 众人听了都有些不解,难不成竟是这米分有些不妥不成? 芭蕉忙把那盒桃花米分递到杜嬷嬷手上,就见她轻沾了少许,抹匀在左手背上,又从头下拔下根银簪子来在左手背上来回蹭着,过了一小会就见那银簪子上有些发黑。 枇杷惊叫道:“难道是这米分里有毒不成,杜嬷嬷却摇了摇头,又让她们倒一碗清水来,倒了些桃花米分在那水里,过得片刻,将上面的米分色水液全数倒掉,就见那碗底沉着好些细米分状的东西,却是没能化在水里。 杜嬷嬷这才说道:“这米分里怕是掺了些胡米分和丹砂,其实这两样东西在那些劣质脂米分里是常用到的,虽初用时见效极快,能亮白肌肤,但若是用得久了,能把好好的一张脸毁的变黑生斑、又老又糙,最是损容伤脸。先前在宫里时,有些高位的嫔妃怕新进宫的年轻美人儿们分了君王的宠幸,便常送这种掺了胡米分或丹砂的脂米分给那些新人们用,好坏了她们的颜色。只是送给姑娘的这盒米分里这两样东西掺的也太多了些,只怕不等这一盒米分用完,姑娘的脸就会……” 芭蕉听了气愤道:“不是说这什么春胭记是如今京中排行第一的脂米分铺子吗?居然就卖这种东西出来害人!” 采薇摇头道:“既然这家铺子在京城如此出名,那他们断不会以次充好,砸了自己的招牌,只怕咱们这盒米分是被人动了手脚。” 杜嬷嬷点头道:“我也正这样想。” 郭嬷嬷却不能忍了,“也不知是谁这等的黑了心肠,竟弄出这等下作手段来要害我们姑娘,幸好姑娘是从不用这些东西的,不然——” 采薇也笑道:“也幸好枇杷这丫头的脸皮儿是个娇嫩的,才用了一次就受不住了,倒试出了它的不好来,不然若再多用些日子,纵我逃过一劫,你两个的脸面可就保不住了。” 芭蕉也忙跟枇杷道谢,“这回可多亏了你了,回头再有什么脂米分胭脂送来,我们都先请你试用试用,等你用着没差了,我们才敢放心用着。” 此时屋中之人均是采薇从眉州带来的,只少了一香橙,却是在外面守着,因着那押岁钱之事,采薇怕隔墙有耳,每回说些要紧话时,总要差个丫头在外头守着方才敢放心说话。 便听另一个大丫鬟甘橘道:“脂米分之类纵然咱们可以如此,可若是那起子坏人在饭菜里下些东西呢?” 采薇却笑道:“这倒不怕,只要他们还想着我那笔嫁妆,他们就不会先要了我这条小命儿。爹爹曾跟我说过的,我朝律法有定,若是孤女未嫁而亡,则其曾在官府入了档子的嫁妆便会全数收归国库,一应亲戚拿不到一个铜板。爹爹当日便曾将一份嫁妆单子在眉州入了官档,另一份现由外祖母收着,还有一份……”却不再往下说了。 众人都知那一份嫁妆单子现在何处,也不点破,都只是一笑。 杜嬷嬷也道:“他们想方设法的把姑娘从太夫人跟前挪开,便是为了好摆布姑娘,前儿郭嬷嬷出去采卖祭品时,特意从姑娘的绸缎铺子处路过,见那里有好几个面生的伙计呢,只怕那起人的手已经伸到铺子里了。” 甘橘听了忙道:“那可怎生是好?咱们可有什么法子吗?” 采薇摇了摇头,“咱们如今能有什么法子,那些田产铺子虽在我名下,我未嫁之前却不得打理。所幸一应地契全都收在外祖母手里,他们便是把手伸进去,最多也不过得些每年所挣的利钱罢了。只要他们不生害人之心,左不过被他们多贪些银子去罢了,父亲早就说了,这些田产铺子的收益本就是要给了这府里充做我的花用使费的,因此咱们倒也不用心疼。” 见郭嬷嬷仍是一脸担心,杜嬷嬷也出言道:“姑娘说得极是,确是有这条律法的,只要那起人还想着贪姑娘嫁妆铺子里的银钱,他们就断不会害了姑娘的性命,不然到时候可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郭嬷嬷便念了句佛,“真是多亏了有这样一道律法,也不知是哪个圣人立下来的,不知救了多少可怜的女孩儿们呢!” 采薇笑道:“这则律法是先帝光宗朝时户部宋尚书和刑部顾尚书联名向先帝提请的。咱们燕秦从洪武朝时起,女子们的日子便再不如先前那般舒服,到了天顺皇后女主临朝时,无视三从四德,极力提高女子地位,不但许女子顶门立户,还可参加科考入朝为官,还废除了七出休妻之说,只有和离、义绝两种法子可选。可惜几十年后,到她儿子显宗皇帝重掌大权后,不但将这些尽数废除,反倒变本加厉的禁锢女子。” “不许女子们再读经史子集等书,只许其看女四书,连诗词歌赋都不许看。重定七出休妻之律,反不许和离,女子若被休弃则一分嫁妆都不能再拿回去。又废除了女户,不许女子招赘,若无子不愿过继则绝户,最多拿一半家财给女儿做嫁妆,余者交归国库。且女子嫁妆田产商铺等不动产亦为男家共有,其嫁妆花用须告与其夫知道。甚至若妻子死后无任何亲生子女,娘家亦不得追回,反倒是庶子亦可分得,因说也是其名下之子。”* 甘橘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是什么混帐律法,幸好现在再不是这样,不然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嫁出去吃苦受罪,白给了别人做嫁衣裳!” 采薇叹息道:“是以当年这律法行了不过二三十年,便闹出了不少案子来。有的男子实在太过无耻,靠着妻子的嫁妆过活,反去纳妾,正妻生的儿子被小妾害死,反倒以无子为由将正妻休了,连人家的嫁妆也吞了。咱们女子虽然柔弱,可也有些烈性女子,被逼得急了,一怒之下,索性或是下毒或是放火烧屋,闹出不少同归于尽、全家皆死的惨案来。” “渐渐的,便有不少女子宁愿自梳或出家为尼,甚至宁愿以死相抗,亦不愿嫁人。更不知多少孤女的嫁妆为亲戚所夺,反被害了性命。直到先帝朝有一日,一个老媪当街拦下了刑部顾尚书的轿子伸冤告状,说她乃是一林姓官宦人家独女的乳母,她家小姐父母双亡后,因和其表哥订有婚约,便寄养在舅舅家里,不想其舅家既贪其嫁妆、又嫌她是个不能带来娘家助力的孤女,竟谋财害命,先将她们一干旧仆赶走,再将那小姐百般搓磨冷待,虐待致死。” “顾尚书一查之下,果如那老媪所言,便做主替她伸冤,后来还有人将这一段故事写成了一出戏文,便是叫做《伸冤记》。那顾大人倒是不多见的一位好官,他后来再细查下去,竟发现各地府衙报上来的案卷中,竟有不少孤女或未嫁被亲戚贪财害死,或嫁后被其夫谋财害命,甚至非孤女出嫁后,夫家贪其嫁妆,被虐待致死、害死的也不在少数。此时户部尚书也正在为女子们宁死不嫁,导致旷男日益增多而苦恼,因此二位尚书商议过后,便联名向先帝详奏此事,恳请重修律法以保障女子的部分权益。” 芭蕉听到这里,问了一句,“那先帝爷也是个男的,他怎会同意这两位尚书的奏请呢?” 采薇笑道:“若依你所言,那这两位尚书也是男子,又为何要替我们女子说话呢?这世上总有些见识高远的男子能体恤我们女子之苦。至于先帝爷,便是他不能体恤,可他的亲娘孝德太妃正好也是个孤女,被她亲叔父把她的嫁妆拿来给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又顶了她的名嫁给了原定给她的夫婿,反将她送入宫中做了宫女。因这位太妃深知孤女之苦,便力劝先帝准其所奏,重修律法,认定女子之嫁妆全系私产,夫家不得占用,如何分给子女,由女子决定,若没留下遗书字据,则只传给亲生子女,若无亲生子女而亡,娘家可将嫁妆索回。” “孤女亦可得其父三分之一产业为嫁妆,其余三分之一上交国库,三分之一为宗族祭田,绝户再无宗亲之孤女则一半家产上交国库,一半充为嫁妆。且官府需将其嫁妆单子记档,若孤女未嫁而亡,则其家产交归国库,若出嫁后无子而亡,亦归国库。自这道律法颁下来之后,这几十年间真不知救了多少女子的性命。” 众人听了她这一番解释,方才真正放下心来,枇杷却仍是不解,“那到底是何人在姑娘的桃花米分里动了手脚呢?又为着什么要这样害姑娘?” 采薇将那盒桃花米分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的看着,一面道:“只怕是我得罪了这府里的什么人,人家才这样报复我。若想知道是谁做的,倒也不难。” 她将手中那盒桃花米分递到郭嬷嬷手上,“又要劳烦嬷嬷出去跑一趟了,先替枇杷买几味药来治她的红疹子,再去春胭记买一盒和这一模一样的桃花玉容米分回来。嬷嬷千万记得,回来的路上把这一盒掺了东西的米分扔了,免得扔在咱们这院里,又惹出些事来。” 郭嬷嬷既有些心疼银子,又有些不解,“姑娘做什么又要白花银子去再买一盒这米分?” 采薇笑得有些狡黠,“山人自有妙用,咱们总不成就这么被人算计吧,多少也要还以颜色才是。” 当下郭嬷嬷便去到后角门,给了守门的婆子五百钱,出得府来先去买了杜嬷嬷写在纸上的几味药,又去春胭记买那桃花玉容米分。她将新买的米分小心的放到怀里,将掺了东西的那盒米分用一块破布包好丢到街角一处专门存放废弃之物的木桶里。 她只顾着抱怨这桃花玉容米分的金贵,竟要三两银子一盒,全然没留意到在她身后,一个人影正从那旧木桶中将她刚刚丢弃的那块破布包给捡了出来,打开瞧了一眼后,放入怀中,转身而去。   ☆、第四十回 且说众人见郭嬷嬷已将东西全买了回来,全都等着看她们姑娘会有何妙计,哪知采薇却笑笑说,“主意我虽有了,只是如今时机未到,还得再等一阵子。”说完将新买的那盒桃花玉容米分仍是给了枇杷和芭蕉两个丫头,让她们用着。 直到一个月后,此时枇杷脸上的红疹早已尽数消退,采薇见时候已差不多了,正打算找个由头好把那想害她毁容之人给引出来。偏巧她身子有些不爽,便命她几个丫头放出风去,只说她病了,不能出去见人,每日只在自己屋子里歇着,连赵姨妈处也告了罪不再去请安。 宜蕙听说后,正要同宜芬一道去看望采薇,就见宜菲身边的一个小丫头过来请她一道去秋棠院看望周表姑娘。宜蕙自然答应下来,一面和宜芬往正院走,一面心中暗自纳罕,她这五妹妹不是一向都和周家表妹很有些不对付吗?尤其是在后花园闹了那一场后,每次见到周表妹都没个好脸色,怎的这回忽然这般友爱起姐妹来了,真真让人奇怪。 等她两个到了正院,见宜芳也已被宜菲请了来,彼此问过好后,四个姐妹便一起往秋棠院来,先去见过了赵姨妈,便来采薇的屋子看她。 香橙和甘橘两个大丫鬟忙将四位小姐迎进去,就听从帐子里传来一个声音道:“多谢姐妹们特意来看我,只是我身子有些不爽,不能起身相迎,还请姐妹们见谅一二。” 宜菲见她躲在床帐子里面不敢出来,又见她妆台上正摆着那盒桃花玉容米分,只当她是无颜见人,心下便是一乐,笑道:“我们倒是不会怪表姐,只是表姐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忽然就病了呢?我记得表姐先前还跟着老太太住的时候,可是从来不曾生病的,莫不是忽然一下子搬到了这么个新地方,屋子又小,处处都住着不便,这才害起了病吗?” 宜蕙听不下去了,这哪里是来探望病人,分明就是来看笑话嘲讽取笑的。便也说道:“这几天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府里好些人都因着时气无常病了呢,连我娘也感染了风寒,不然她定会和我一道来看你的。只不知妹妹这病可请了太医来诊治?” 过了片刻,帐子里才又传出采薇低低的声音道:“我这病怕是不大好请太医来看诊的,不过是些许小毛病,倒也不用请医服药的,过些日子,想来也就好了。” 这哪有病了不请大夫不吃药的呢?宜蕙正要再劝她,却被宜菲抢先道:“既然表姐说你这病不过是个小毛病,那何不把帐帘揭起来,也让我们看看表姐的气色如何,怎的反这样隔着帘子跟我们说话,多少也有些失礼吧!” 就听里面为难道:“我也知道这样有些失礼,可是——” 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宜菲早抢上一步,一把把帐帘掀开,就见半躺在床上的周采薇正一脸惊讶的看着自己。可是她此时脸上的神情却远比周采薇要惊讶十倍。 因为周采薇那张脸竟仍是和先前一样,肤白如玉,淡米分晶莹,水润润、柔嫩嫩的。 这,这怎么可能?这张脸明明应该又黑又丑,满是斑点才对,怎的还是这般娇美无暇? 因周采薇这张脸实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直接就喊了出来:“为什么你的脸——”好在才嚷嚷了半句,终于回过神来,硬生生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才没彻底说漏了嘴。 可听了她说出来的这半句话,见她又是这等的神情,采薇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本她就怀疑那盒米分怕是宜菲做的手脚,现今更是确认无疑了。既已抓到了使坏的人,接下来便要让她尝尝担惊受怕的滋味了。 采薇于是明知故问道:“我的脸怎么了,可是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惹得妹妹这般吃惊?” 宜菲见众人都有些奇怪的看着她,忙强笑道:“那倒没有,我只是,只是见妹妹的气色实在太好了,倒不像是生病之人应有的气色,所以有些吃惊罢了。” 这话说的……,宜蕙此时真心为有这样一个堂妹觉得有些丢脸。 宜芳倒和宜菲平日处得不错,忙替她解围道:“周表妹的气色确是瞧着极好的,只不知表妹得的到底是什么病?若不是被五妹妹把帘子掀开,只怕你这会子还要躲在那帐子后面,却又是为了什么?” 周采薇便低下头去,只是把弄着被角不说话,还是她奶娘上前道:“二姑娘快别再问我们姑娘了,我们姑娘今年十四了,这几天是天葵初至,是以身上不大爽快,她小姑娘家儿的,脸皮又薄,头一回经这种事,只羞得跟什么似的,哪还好意思到人前走动的,便推说病了,只在床上躺着。” 伯府这四个姑娘里,宜芬和宜菲两个尚小还不曾经历过,宜芳今年已然十五,早来过了葵水,宜蕙也在上月天葵初至,因此她两个一听就都明白了。虽还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都笑道:“难怪妹妹这般难为情,我们当日也是如此过来的,妹妹也别多想,只好生养着,等过了这几天,也就好了。” 只宜菲仍不死心的问道:“表姐真的只是因为来了葵水,这才躲起来不见人吗,就再没别的什么不舒服的?” 宜蕙真想把她的嘴给堵起来,大家都是有教养嬷嬷的,怎的仍是教出个这等无礼的堂妹来,咱们这是来探病的,哪有反盼着人家再多点病痛的? 就连宜芳也有些听不下去,忙道:“表妹的脸色瞧着倒好,仍是米分润润的,可见身子定是再无什么不妥之处的。” 采薇也摸着脸笑道:“这可都是那盒桃花玉容米分的功劳,难怪大表嫂荐了这米分,我用了这一个月,觉得肤色比起从前好了许多呢!不知姐妹们用着怎么样?” 众人也都说好,只有宜菲仍是满脸狐疑,“表姐当真天天都有用这米分?” 采薇便让她自己去看,“你瞧,那半盒子都让我给用完了呢!” 说得宜菲心中更是疑心大作,捧起那个青花瓷盒翻来覆去的看着,结果找遍了整个盒底,也没见着当时自己点的那一个墨点,顿时心中就是一沉。 偏偏周家那丫头又在一边笑眯眯的来了一句,“妹妹怎么把我这盒米分瞧得这么仔细,送到咱们姐妹这里的米分想来都是一样的,难不成偏把好米分给我送来,送到妹妹那里的倒是不好的不成?都是一样的盒子,便是送错了,里头的米分也是一样的!” 宜菲听了这话,心中更慌,难不成当时做完手脚后当真把桃花米分给送错了?若那盒加了东西的桃花米分没送到这里,那岂不是,该不会—— 一想到此处,宜菲哪里还坐得住,随口说了句要回去洗澡,便匆匆走了。 看得宜蕙又是一阵气闷,明明是她急吼吼的把姐妹四个都喊了来一起看周表妹,结果这才说了几句话,她这个起头的人就先跑了。因着宜菲的举动实在是太过失了礼数,宜蕙等三人刻意又多呆了一会儿,没了宜菲搅局,姐妹四人倒也是相谈甚欢,直到快到用饭的时辰才告辞而去。 等几位姑娘一去,枇杷忙就凑上来问道:“姑娘,姑娘,在咱们米分里动了手脚的是不是就是五姑娘?” 采薇见她一双不大的眼睛眨啊眨的看着自己,便笑向她小鼻子上一刮,“不错不错,难为你能看出她来,也算孺子可教也!” 枇杷揉了揉鼻子,“我虽然能看出来五姑娘不对劲,可却不知道怎么姑娘就能想到用这么一个法子试探出她来?” “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我想,那人既能想出毁了我的容貌这等恶毒主意,若真让她如了意,她势必要来亲眼瞧瞧她做的好事,再嘲笑嘲笑我,好生得意一番。因此我便故意等了这么些时日,先躲起来不见人让她以为我着了她的道儿,再露出脸来给她一个惊喜!” 采薇说完又叹道:“菲妹妹小小年纪心肠虽毒,到底还是不够镇定也不会遮掩一二,被咱们这么一试就试了出来。说起来这府里也就她跟我有些不睦,她若要动手脚,如今又是极方便的。虽我不能以牙还牙,但这一番故布疑阵,多少也够她心慌意乱一阵子的了。” 枇杷芭蕉等人虽觉得仍是便宜了那赵宜菲,却也知她家姑娘能在如此无依无靠的情形下想出这法子来还以颜色,已是极为难得的,也只得在心里暗暗诅咒,希望那赵宜菲脸上也起满红疹子才好。 不想,这一回这两丫头竟真是心想事成,没过两天,她们就听到了一个信儿,顿时兴高采烈的就跑来告诉自家姑娘。   ☆、第四十一回 “姑娘、姑娘!”枇杷一脸兴奋的奔进屋来道:“姑娘,真真是老天开眼呢!” 她虽然欢喜,却也没乐过了头,忘了该守的规矩,嚷嚷了这一句后,立时想起来自家姑娘嘱咐过的话,忙走到采薇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我和芭蕉方才在院外听到几个小丫头们闲聊,听她话里提到了五姑娘,便凑过去听了一耳朵。您猜怎么她们怎么说?”一副姑娘快来问我的神情。 采薇看得好笑,轻飘飘丢出一句,“可是你们也听到了五妹妹生病的信儿,巴巴的跑来跟我说,我早已经知道了呢!” “啊——”枇杷顿时有些泄了气,嘟囔道:“姑娘整天呆在屋子里,怎么倒比我们知道的还早呢?” 采薇故意逗她,“谁让你家姑娘我能掐会算,方才动了动指头,这便算出来了呢?”实则她也是早上刚知道的,只是她也没想到告诉她这则消息的人竟会是二姑娘赵宜芳。 说来也奇怪,她和宜芳之间从来都是淡淡的,并不见有多少姐妹之情。不成想,这一回她身子不爽,却是这位素来不怎么亲近的二表姐每日不间断的来看她,这已经连着来了三天了。 除了头一天是和其他三位姑娘一道外,余下两天竟是独自一人前来探望采薇,且待的时间极长,明明她和采薇也无甚好聊的,总是说不了几句话,她就有些心不在焉,却仍是坐着不走,每每要到午饭时才会告辞。 今日她来得有些晚,采薇本以为她不会来了,正打算抄几页佛经,不想她却还是来了,还跟采薇解释了一番她为何来迟了。是因为五姑娘宜菲也病了,脸上身上不知什么缘故起满了红疹子,又痒又痛,难过的不行。她便顺路先去正院里看了宜菲,再到她这里来探望。 采薇初听到这消息时,倒不像这她两个小丫头般只顾着喜笑颜开,倒反吃了一惊。她不过是故布疑阵,吓宜菲一下罢了,怎的只是这一吓,竟就把她给吓成这样,不但脸上起了红疹子,怎的身上也起了呢?实在是让人想不通啊想不通! 枇杷和芭蕉两个哪里去理会这个,只顾着在那里幸灾乐祸,“哈哈,这才叫害人反害已呢!” “就是,人在做,天在看,这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她也尝尝这份罪,真真是报应不爽!” “还是姑娘厉害,就用了那么一个小手段就把她给吓成这样,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看她以后还敢不敢再这样害人!” “难道当真是被自己的故布疑阵给吓得吗?”采薇总觉得有些不大可能,“就算自己当日再怎么暗示她错把好的桃花米分给送了来,可到底那些掺了东西的桃花米分也不可能被宜菲给用了,那她到底是怎么一夜之间,红疹满身、痒痛难耐的呢? 采薇就是再聪明,也万万想不到,当日她让郭嬷嬷丢出府外的那盒加了料的桃花米分又被某人给神不知鬼不觉的换到了宜菲的妆台上,且还动了些别的手脚。 是以当那日宜菲匆匆回到她屋子,将那青花瓷盒拿起来看时,一看到盒底那一点自己当日为了标记点上去的墨点,立时尖叫一声就吓晕了过去,再然后,就一夜之间红疹满身了。 郭嬷嬷面上也不见得有多少喜色,反倒有些担忧,“那盒掺了东西的米分明明被我给扔了的,怎的那菲姐儿还是生起病了,这,这若是有个什么不好,那边该不会算到咱们头上,来找咱们兴师问罪吧?” “妈妈过虑了,且不说这脂米分无论采卖还是分送全都是那边的人经手,咱们又整日呆在这秋棠院里,从不曾去过正院一步,便是那宜菲要告状,她也告不出口,纵然她心中愤恨,多半也是在别处与我们为难。” 采薇所料不差,虽则柳姨娘是知道她宝贝女儿做下的好事,实则给桃花米分里掺东西这主意还是她这个当娘的出的,一则是为了给女儿出气,二则也是盼着把采薇的脸毁了,看她还如何嫁得出去,到时候就能把她的嫁妆一直捏在这府里了。 这位表姑娘的那些嫁妆里头,那几顷地每年所入极是菲薄,她也看不上眼,三万两的白银又在老太太手里存着,她也捞不到,唯一能打些主意的便是那一处绸缎铺子和两处租出去的店面。她这些日子已说动四老爷,安插了好几个自己的人在里头,虽才只短短两个月的功夫,就已经从中捞了二百两银子,抵得上她一百年的月钱。既尝到了甜头,她自然不想还没多捞上几年,就眼睁睁看着采薇嫁出去,把这一棵摇钱树带到别人家。 不成想,偷鸡不着反蚀把米,没把那周丫头的脸给毁了,倒反弄错了米分,也不知怎的,竟是自己女儿用了那加了料的桃花米分,害得脸上身上起满了红疹子。气得柳姨娘把当时知道此事的几个丫头一顿好打,又赶忙命人去请了太医来。所幸用的时候不长,精心调养上一段时日,便能将红疹子消下去。 那柳姨娘一面忙着伺候女儿,一面在心里头把周采薇给骂了十七八遍,她倒也知道不好在这件事上去找人家理论,只得先在心里记上一笔,回头再去收拾那丫头。却是趁着这个由头,又到四老爷跟前淌眼抹泪的告了四太太一状,说也不知太太是如何管家的,怎的送到别的姑娘处的桃花米分都是好米分,偏送到自己女儿处的就是要害人的毒米分,便是太太再厌恶她这个妾室,可也别把火气撒到小姐身上,那女孩儿家的一张脸可是跟命一样金贵等话,惹得四老爷又是冲到正房里对四太太一通怒吼。 于是第二日,府里就传出来四太太病了,且病得不轻。 采薇等她信期过了,便和宜蕙、宜芬姐儿俩一道去看望这位四舅母,不想告辞之时,四太太让那姐妹俩先行一步,却又拉着采薇坐下又聊了好几句话。 “薇丫头,我知道你是个好的,不但和我们芝姐儿好,待我这个舅母也好。自从芝姐儿出嫁后,在这府里舅母也只能跟你说些梯已话。前儿我嫂子来看我,见了我在这府里的境况,便劝我到我娘家的一处温泉庄子上去养病,还说我兄长已经回了京,有他给撑腰,想来伯爷也不敢再提什么休妻的话。只要我愿意,后日我大哥便来亲自接我过去。” 自从二太太不再管家之后,这伯府之中的好些规矩便日渐形同虚设,不如先时严谨,府里一有个什么动静,不消片刻,流言便传了个遍。 因此纵然采薇住的有些远,却也知道四太太这一回的病是因何而起,而四老爷因何会骂了她,这事说起来也多少和自己相关,心中正觉有些对不住这位舅母,却又不好明说。如今见她舅母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便笑道:“论理我原不该多说什么的,只是看着舅母为病痛所苦,自是愿舅母能早日康复才好。常听人说病弱之人若是常泡泡温泉,对身子是大有好处的,舅母若真能去那里静心调养一番,定于身子大有裨益。” 采薇是真心觉得四太太如今若能暂离了这府里,当真是上上之策,幸而这位舅母有个好兄长,嫂子又是个明白人,愿意接她出去住一阵子,免得再在这府里受气。自打太夫人再不过问家事之后,虽明面上仍是四太太掌家,实则她早给人架空了,要紧处的管事娘子全不是她的人,对她的种种吩咐阳奉阴违。只晓得如何利用手中管事之便,从中克扣盘剥,给自己弄钱,弄得底下的丫鬟婆子小厮们怨声一片,却是大半都怪到了四太太头上。与其这样替人背了黑锅,还不如早些退步抽身。 前日四太太的嫂子黄夫人来看她时,也是这般对她说的,况近些时日,四老爷见他唯一的儿子赵宜铵都十七了,还没说下个亲事,尤其是见大少爷赵宜钧自娶了个有钱的媳妇后,靠着岳家的助力,又考上了武举人,更是眼热不已。巴不得也给自己儿子也娶个得力的媳妇回来,不但求着大老爷那边做媒,连四太太这边也不放过,常逼着她出门走动,好给赵宜铵也说上一门好亲。 四太太正为府中诸事焦头烂额,手底下的人不听她话,今年因遭了旱涝两灾,田里的收成大不如往年,只有去年的一半。铺子里的生意因没了二太太管着,又被换成了四老爷的人,层层中饱私囊下来,最后交到公中的利银比起往年来少了大半。 如今帐上的银子虽还有一万七千两银子,可这才到二月,如何能够支撑到年尾,且这马上还有二少爷赵宜铵、大房那边的二姑娘赵宜芳也都到了要嫁娶的时候,这处处都是要花钱的。正在难为无米之炊,又被四老爷日□□骂,这日子真心是过得苦不堪言,因此才会有这一病。是以她嫂子来给她点明利害,劝了她好一通话后,她只迟疑了片刻就答应了。 “好孩子,难为你真心替我着想,我也觉着我得先出去住一段时日,若再在这府里住下去,只怕……。我兄嫂后日就来接我,虽说舅母在这里住着,也帮不到你什么,如今我出去住了,你更要自己小心保重。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暂且先忍忍,等再过几个月你出了孝,我就请我嫂子常接你到我娘家去住上两日散散心,横竖我嫂子也是你娘当年的闺中密友,必是乐意的。” 四太太这最后几句话于采薇而言也算是这些时日里的一桩可盼之事了,一时她告辞出来,想了想便走到西厢房宜菲的住处,命丫鬟通报。 她倒也不是特意来看宜菲的笑话,只是既来了这正院看望四太太,总不好不顺便探望一下这正院的另一位病人,浑身起满了红疹子的五姑娘。 果不出她所料,不等那小丫鬟出来回话,她就先听到屋里一声尖叫,“她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不见、不见、让她赶紧走!” 这一句话听得采薇心情大好,只是面上还得带着一丝被拒之门外的惆怅,也是她去的时候好,柳姨娘并不在正院里,不然,只怕她必不能如此轻松的就回了秋棠院。 原来柳姨娘正跟她表姐大太太在商量四太太这一撂挑子不干了,住到府外头去养病,这管家之权要交到谁手上。柳姨娘倒是想管,只可惜她一来没那个身份,二来帐上现还有多少银子,她是最清楚不过,便是她想再多捞些银子,怕是也捞不到多少了。可若是让大太太管吧,太夫人那一关是铁定过不了的,难不成又要交回到五房手里? 这二人正在这里犯难,不想大少奶奶孙喜鸾进来问了两句,便笑道:“这有什么好犯难的,既没人来管这个家,交给我管不就是了,我可是这府里的长孙媳,还有谁能比我更名正言顺!” 柳姨娘一听,忙大喜道:“大奶奶说得极是呢,况奶奶又最个能干的,定能把这府中诸事料理得清清爽爽,分毫不错。”她怎么早没想到,这大少奶奶可是有大笔嫁妆的,又是崔相夫人的内侄女,太夫人定然不会驳了她面子不让她管家,她又是自己表姐的媳妇,真真是三全其美! 大太太却是皱了皱眉,她自然知道谁这时候接手去管家,多半便是要拿自己的银子往里填补,有心不想让她媳妇去多事。可也知道她这媳妇最是个掐尖要强,喜欢显摆自己的,若是不让她去出这个风头,虽她是婆婆,可也是管不住这个媳妇的,谁让人家是崔相夫人的内侄女呢?自己一家的前程还要靠着人家呢!她只能盼着太夫人不答应才好。 谁成想,太夫人最后竟还是点了大少奶奶孙喜鸾暂领了管家之权。   ☆、第四十二回 原本太夫人是想把这管家之权重行交给五太太的,不想那五太太因着五老爷被降职一事,后来悄悄打听了,方知是被大房那边借着左相的势从中弄了些手脚。心里头一则恨大房歹毒,二则畏惧左相之权势,一听说那大少奶奶想要管家,哪里还敢和她去争。又打听得这一二年府里是入得少,出得多,帐上银子怕也没有多少,便更不愿揽这烫手的山芋。 等太夫人问起她时,便找了个借口推辞了,太夫人心中也隐约有几分明白,只恨那大房竟和左相那边攀上了亲,纵然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将这管家之权给了大少奶奶孙喜鸾。 这钧大奶奶一得了管家之权,那真真是春风满面、得意洋洋,立时便新官上任三把火,大刀阔斧的在安远伯府里实行起了她的新政。头一件便是给府里的几位姑娘们请了位女先生,教授女子六艺。 用钧大奶奶的话说就是,“如今京中的头等人家小姐,哪个是没请了女先生来教这女子六艺的!妹妹们好歹学些才艺,等明年我姑妈再办桃花宴时,我把你们带出去,也好在诸位夫人小姐面前露露脸,说不得被哪位夫人看中了,还能说门好亲事呢!” 这第二件便是给每位小姐又添了四个丫鬟,说是先前姑娘们的丫鬟实在太少,怕说出去丢了伯府的面子。 只是这两项对姑娘们的优待,却是没有住在秋棠院这三位表姑娘的份,伯府里新开讲的女课,没人请她们去,丫鬟也没给她们添,说是这秋棠院就这么几间屋子,若再多添了人,连个住的地儿都没有。虽没给她们添人,却把原先分在采薇这里的两个小丫头纽儿和扣儿换成了另两个女孩儿,一个叫坠儿,一个叫环儿。 自已本就是寄人篱下,况这两个丫头本就是伯府分给她使的,采薇也不能说什么,便给了纽儿、扣儿各一吊钱,又送了她们好几件衣裳,也算是主仆一场。新来的坠儿、环儿两个,看上去虽也老实,但采薇仍在私底下悄悄嘱咐自己带来的四个丫鬟对她二人多留意些,且众人此后一应言行都得小心谨慎些才是,免得被四房那边又使计陷害或是抓到什么把柄。 许是赵宜菲忙着调养她的脸蛋儿,整日躲在屋子里不出门,没功夫来找她们的麻烦,因此接下来这一个月采薇这边倒也过得还算安稳。虽那两个新来的小丫头瞧着有些不大安份,偶尔进了采薇的屋子里便东张西望的,但因众人看得紧,倒也没闹出什么事儿来。 至于不能去学那女子六艺,采薇是半点都不放在心上的,她有她父亲教给她的那些东西就尽够了,才不想去附庸风雅。可是她虽不在意,秋棠院里却有人在意。 这日她去给赵姨妈请安时,因早饭又晚了两刻钟,赵姨妈便跟她抱怨说:“纵然你们不是这伯府里的正经小姐,可到底也是老太太的亲外孙,伯爷的亲外甥女,竟就这样不给你们脸面,也给他们自个没脸。谁家高门大户竟有这样对待自家亲戚的,都是至亲骨肉,竟还分出个三六九等来,这般的亏待咱们!” 正说着,终于丫鬟捧了早饭上来,一一摆到桌子上。赵姨妈一见桌上那简简单单的两样面点稀粥,心中越发火大。 安远伯府统共只有一个大厨房,并没有哪个院子单独再设个小厨房,每个院子的饭菜均是由各院子的人自去厨下取回来。 采薇记得自己刚搬到这秋棠院时,每日早餐的面点至少有四样之多,小菜也是四样,有荤有素,各色粥饭每日送来两样,且五日之内都是不重样的。 可这二、三个月来,分给她们秋棠院的饭菜却是越来越精简了,现今领回来的早饭除了馒头就是花卷,下饭的小菜也只有两小碟,且全是素菜。至于粥,她们已经喝了一个月的白粥了,还是粳米熬的,先前常喝的什么红枣桂圆粥、八宝红豆粥已是许久不见了。 午餐和晚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但不如先前丰盛不说,就连滋味都比先前差了许多,且总是晚点,不是晚上一刻钟就是两刻钟的。只不知是有人故意发下话来冷待她们呢,还是下头的人见新上任的钧大奶奶不把这些个穷亲戚当回事,也就顺着上头的脸色,对她们敷衍了事起来。 赵姨妈心中再气,到底还能收住几分,只是阴沉着一张脸,她女儿吴婉可就做不到这样的涵养功夫,直接把乌木筷子一丢,撅起嘴来不肯吃饭了。 吴娟怯怯的看了眼沉着脸的嫡母,再看一眼发脾气的嫡姐,最后又不知所措的看向采薇。 采薇也在心里直叹气,虽说天天吃这几样,是有些腻味,可人在屋檐下,若是当真赌气不吃的话,最后饿的还不是自己。虽然味道是难吃了些,可她刚入伯府的时候,也一样觉得府里的菜太不合她口味,难吃的紧,到后来还不是乖乖的吃了。 她正琢磨怎么先劝她姨妈和表妹好歹动两筷子,不然她和吴娟也不好开动呀!就见一个婆子后头跟着几个丫鬟,手里捧着大包小包的来给她们送东西。 采薇听她两个小丫鬟说起过这个费婆子,本是四房院里做杂活的一个婆子,因会讨好柳姨娘,如今也算是鸡犬升天,被派了个管府里一年四季针线衣裳的活儿。 那费婆子走进来,一身新做的墨绿潞绸长袄,下系着蓝云缎裙子,意思意思的福了福身子,便直起身子笑嘻嘻的道:“给姑太太请安,眼见四月就要到了,这是下一季姑太太和各位小姐们的夏装。仍是照着往年的例,姑太太是六套衣裳鞋袜,表小姐们都是四套。”说完,便让后跟的小丫头把手里捧着的衣裳包袱放到一旁的案上。 二姑太太一边走近来看那新做的衣裳,一面冷笑道:“若照着往年的例,早在十天前这夏装就该送来了,不想今年倒晚了这么多天?” 费婆子干笑道:“因今年针线上换了些人手,大奶奶又说往年我们选的料子花样都不好,命我们今年换几家上好的绸缎铺子去采卖,这两边折腾下来,便晚了几天。若姑太太没旁的事,老奴就先告退了。” 赵姨妈正在仔细看那些送来的衣裳,一时没理她。费婆子见状,便又蹲了蹲身子,就想转身走人。 不妨她刚走了两步,就听赵姨妈怒气冲冲的道:“你给我回来,我让你走了吗?” 费婆子只得站住脚,嘟着个嘴不情不愿的道:“不知姑太太还有什么吩咐,老奴还得往别处送衣裳去呢!” “别处?你是打量我不知道?这府里别处院子的衣裳你全都送过了,最后才想起来我这秋棠院,你还要往哪处去送衣裳?”赵姨妈一面说,一面将一件衣裳摔到她面前。 “刚你是怎么说的来着,说大奶奶嫌弃往年的衣裳料子花样不好,要你们重选好的绸缎铺子挑好的买。这就是你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好料子、好花样?先不说这花样是多少年前时兴的,单就这料子就不知在库里积存了多久,你们就拿这等的陈年旧料来给我们做衣裳不成?”这些日子,赵姨妈心里本就攒着一肚子的暗气,正没心思用早饭,又见了这几件旧货做成的衣裳,顿时就跟点着了火信一样,再也忍耐不住,当下就借着此事发作起来。 “只不知你们府里几位太太,还有你大奶奶都是用着这样的料子做衣裳,还是只我这秋棠院是这样?我今儿倒要去问问钧儿媳妇,她现今管家,竟不知手底下居然有你们这等奸滑小人,府里分下来的好料子,竟都被你们这等刁奴给暗地里克扣私吞了去,倒用这样的旧料子来慢待亲戚?” 这一席话问得那费婆子脸上阵青阵红的,嘴里嘟囔道:“我劝姑太太还是省省事吧!大奶奶那是什么样人儿?最是聪明能干不过,我们这些下人便是心里再有些小伎俩,也万不敢在大奶奶跟前弄鬼。我今儿就实话对姑太太说了吧,若没有上边的意思,我们哪里敢这样子怠慢亲戚。况我们又不是有意如此,实在是去年因着遭了灾,各处的田庄收成不好,府里几处铺子收益也大不如往年,正是缺钱的时候,自然不能处处都同先前一样,该省的地方就得俭省些才是。” 这话解释的,简直是漏洞百出,赵姨妈便问她,“既说要俭省,那怎么不见你们府上其他处也俭省俭省,你们府里的太太小姐们的衣裳全都是京城最好的绸缎铺子‘苏锦记’里头的,听说里头还有十两银子一匹的料子。又是给小姐们请女先生添丫鬟的,还有府里这几天各处闹得人仰马翻,说是要给钧儿媳妇办什么二十大寿,要连摆三天的酒席,难道就是这样俭省的?” 费婆子嘴一撇,“姑太太您刚也说了,您在这府里不过是个客居的亲戚,虽然比我们尊贵,可到底不能跟这府里的太太们比。太太们都是要出门会客,总不能穿得旧兮兮的出去走亲访友,那不是让人家笑话吗,还丢了伯府的脸面。”这言下之意竟是指赵姨妈平日又不门,便是穿得破烂些也无妨。 不等赵姨妈说什么,那费婆子又道:“那十两银子一匹的是牡丹锦,是为着给大奶奶做生日时穿的衣裳才买的,且用得不是公中银钱,是大奶奶自出的银子买下来的。便是那寿宴,也不单单是为着给大奶奶庆生,也是因着今年圣上加开了一科武试,咱们家大少爷一举夺魁,考中了武状元,这才两件喜事合到一起办。且一应花费全都是大奶奶自掏腰包,使不着府里一枚铜板。” 费婆子看了看赵姨妈此时的脸色,不由越说越是得意,“谁让咱们家大少奶奶嫁过来的时候,带来那么多嫁妆呢!一万的压箱银子,各色珠宝首饰就不说了,单说陪嫁来的那几个铺子,个个都在地段极好的大街上,每年光入息就有两万两银子,自是想怎么舒服就怎么花用。姑太太若是嫌这些衣裳料子不好,您再另做好的去呀?自已也有家有业的,在我们府里白吃白住了这么些年,倒嫌弃起衣裳不好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赵姨妈险些气死过去,手捂着胸口,脸涨得通红,正不知如何做答,忽听门外一个声音喝道:“好你个大胆的奴才,竟敢这样对姑太太无礼?”   ☆、第四十三回 众人转头看去,就见新任的大管事之妻孙富家的正满面怒容的走进来,一面骂那费婆子道:“你这老货,大奶奶到处找你不见,却原来躲在这里跟姑太太置气,可真是胆子越来越肥!便是如今大奶奶再如何看重你,你也不过同我一样都是个奴才,哪里有奴才竟敢跟姑太太这样的贵客去抢白吵嘴的理儿?难不成你竟是灌多了黄汤,昏了头不成,便是咱们大奶奶见了姑太太还要喊一声姨妈,你一个老夯货竟就敢这样大模大样的冲撞起来,真真儿的该打该罚!” 采薇见这孙富家的虽嘴头子上嚷嚷着要打要罚,却不见她说出到底该如何责罚,况她这番话明面上听着似是在替赵姨妈出头,可听起来怎么就是有些不对味呢? 这孙富家的因是钧大奶奶的陪房,因此孙喜鸾手里一拿到管家之权,没过几天,便借故寻了原来的大管家郑平的一个错处,让孙富当了大管家,他媳妇也便成了伯府里头一位的管家娘子。 这费婆子虽是靠巴结柳姨娘才上的位,可对大奶奶和她手底下的这些人,那更是千方百计的去讨好献媚。此时见孙富家的虽嘴上厉害,但却悄跟她使了个眼色,便知这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便故意装出一脸委屈,说道:“小的原是想一给姑太太送完衣裳就去大奶奶那边伺候的,不想姑太太却说我私吞了做衣裳的银钱,以次充好,只把些破烂料子做成衣裳来敷衍,又说这都是大奶奶识人不明,竟用了我这等奸滑小人。” “姑太太看小的不顺眼,随意怎么说都是使得的,可这大奶奶的好名声可不能叫小的给连累了,因此小的才斗胆在姑太太跟前替大奶奶分辩几句。小的只顾维护大奶奶,一时情急,言语上便不免失了分寸,冲撞到了姑太太,还请姑太太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跟我这个小人一般见识,好歹饶了我老婆子这一回吧!” 孙富家的也跟赵姨妈陪笑道:“这费婆子话虽说得不大中听,但却句句都是实情。大奶奶也是一心想要显出咱们伯府的体面,这才厚待小姐们,又想给大家添几身好衣裳。可这如今府里的入帐就那么丁点儿,纵然大奶奶拿出自己的嫁妆来贴了好些,也仍是不够给所有的太太小姐们都添置齐全了。只得先暂且委屈您和几位小姐了,毕竟这府里就你们几位是不大出门走动的。这大奶奶也是知道的,还特意让我过来跟姑太太好生说明白,生怕姑太太恼了我们,若是一怒之下搬出去了,岂不是我们的罪过,倒让外头人说我们伯府连个亲戚都容不下。” 这一行话说得,就连赵姨妈也听出其中的不对劲儿来,她两个虽一个□□脸,一个唱白脸,可说来说去,还不是瞧不起她这个寄居在娘家的姑太太。 偏人家这面子上的话儿说得极好,让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忽一眼看见立在边上的采薇,便道:“有一句话我也要分说明白,方才那老货说我在这府里白吃白住,我当日也有说要给府上些银钱做日常使费的,是我弟弟们不要,只说都是一家子骨肉,若还这般亲兄弟、明算帐,也太生分了些,倒反让人寒心。若硬要说我是白吃白住,要我俭省,那倒也罢了,可薇姐儿呢?她爹可是给了她六万两的嫁妆,只她在京中的田庄铺子,一年就能有二三千两银子的收益,如何你们给送来的也是这般的破烂料子?且一应日常所需之物全都拿了些次货来滥竽充数?” “既拿了人家孤女一年二三千两银子的入息,怎不给人家也弄几身好衣裳穿穿?薇姐儿,你也来瞧瞧,指明给你的这四身衣裳,料子花色竟是比我们的还要差了一等,只怕也就比这费婆子穿的略好一等,哪是个千金小姐能穿出来见得了人的?” 采薇不想她姨妈竟把自己也拉扯进来,难不成也要她一介千金小姐去和个管家婆子理论不成?便抿着嘴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不愿和个下人理论,孙富家却想和她这个表姑娘理论理论,“真要论起来,实则周表姑娘一年到头并没有二三千两银子给到这府里。先头太夫人不是说每年的入息都交由她收着全给周表姑娘攒起来吗,况就是太夫人不收了去,这一、二年间,田里的收成不好,周表姑娘又只有那几顷田,一年下来竟是收不下几两银子。那个绸缎铺子的生意就更差了,如今京中时兴的是苏锦苏绣,哪里还有人去买蜀锦,不说赚钱,倒要伯府往里贴钱。那两处租出去的店面,也因生意不好,连店家都跑了,都还欠着好几个月的租钱没给呢!如今也白空置在那里,也没人要去租它。这细算起来也是和您老人家一样!”一样的都是在这府里白吃白住。 郭嬷嬷听到这里忍不住就想开口,忽见采薇回头看了她一眼,对她微摇了摇头,虽心中极是不忿也只得先忍住不说。等回了西厢房,一进内室,郭嬷嬷便忍不住问她家姑娘为何方才拦着她不许和那孙富家的理论。 “姑娘,那孙富家的明明就是在胡说八道,我回回出府去都会去咱们那几处铺子打听打听,那两处租出去的铺面,原是和租用的店家定下了五年的长契的,结果也不知被那起人用什么法子逼走了,另换成了两处别的店铺。还有姑娘的绸缎铺子,我悄悄问过里面咱们的伙计,压根就没有什么生意不好,一日能入帐几十两银子呢,还不是都叫他们给贪了去,还反说倒要他们贴钱,哪有这样昧着良心的!” 郭嬷嬷说得义愤填膺,采薇却是神色淡然,“便是嬷嬷和她理论清楚了又如何,好歹现在咱们使些银钱,嬷嬷还能偶尔出府买些东西回来,若是嬷嬷真和她理论了,便是理论赢了,又能如何,只怕此后咱们连这伯府都出不去了。” 郭嬷嬷不由得一愣,张了张嘴,却是什么也没说出来,末了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谁让现今她们几个都是寄住在人家的地盘上,一没地位二没权势的,只得看人家脸色过日子,少不得先暂且忍耐一二。 自打搬到这秋棠院以来,每月按例送过来的一应日用所需之物不是缺东少西,就是用不得的,若是此后当真不能再悄悄出府去采买些东西回来对付,还不知自家姑娘更要受多少委屈呢? 远的不说,就说眼下,郭嬷嬷捧在手里细看采薇那四套新做的衣裳,一边帮着自家姑娘换上试穿,一面不住的唉声叹气,“唉,这样差的面料花色,又裁剪成这样,这可怎么穿得出去啊!” 那四套衣裳真如赵姨妈说的那样,只怕连某些人家体面的管家娘子身上穿的都不如。不但料子花色又旧又差,且裁得宽宽大大的极不合身。周采薇本是窈窕如嫩柳一样的身形,套上这样又肥又丑的袄裙,登时看上去臃臃肿肿的就跟个包子似的,看得人极是难过。 “姑娘,不然我再出去一趟吧?我去买两块料子好些的尺头,好歹给你再做两身衣裳对付着穿,这几身衣裳实在是不能穿出去见人啊!”郭嬷嬷帮她把衣裙换下来,忍不住说道。 “好好的,做什么又要白费银子去另做衣裳?这几身衣裳不过是料子差了些,又没破,又没烂的,且颜色又不鲜艳,怎么就穿不得了?我如今整日都呆在这秋棠院里,又不用再去外祖母跟前请安,更是鲜少见客,便是穿得差些也不妨事。”采薇倒并不当一回事。 郭嬷嬷急了,“怎么不妨事呢?再过几天就是这府里钧大奶奶的生辰,她可是指名要姑娘你也去给她祝寿的。这到时候当着那么多太太奶奶小姐们的面,只姑娘您一个穿成这样……” 说到这里,她奶娘又气道:“方才二姑太太和那两婆子吵了一场,倒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也逼得那孙富家的答应再给她母女三人另做一套新衣好让她们在钧大奶奶生辰宴上穿,当时姑娘也在边上,那孙婆子竟只口不提也给姑娘另做一身?”便是郭嬷嬷再老实忠厚,也知道这给秋棠院另做的新衣多半是没有她家姑娘的份儿的。 “那起子人不过就是想看我的笑话罢了,不如便随了她们的意好了,省得她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回头又要闹出别的妖蛾子来找咱们麻烦。横竖不过是被她们嘲笑奚落几句罢了,昔年淮阴王还曾受过□□之辱呢,我如今不过是穿得丑些儿罢了。她们这样想着给我没脸,实则落在那些明白人眼中还不知是谁更丢脸呢?” “更何况,你家姑娘这般的花容月貌,若是再精心装扮一番,那岂不是要喧宾夺主,把她们都给比下去了吗?这样可不好,爹爹在日,常跟我说,做人还是要低调些的好,且不可太过张扬,尤其是像我这般的美人儿!” 众人本是个个都郁闷不乐的,听了她这一番话,便都笑了起来。她们最怕的便是采薇心中不快,见她不但不为意,还能说些顽笑话来逗大家开心,便也不再如先前那般个个苦着张脸。 采薇故意说这些自夸的顽笑话虽不过是为了宽慰她身边之人,却不想正是因她这一低调之举,竟使她后头躲过了一劫。   ☆、第四十四回 到了四月初七,安远伯府门前是人来车往,宾客盈门,络绎不绝。 有那好事的打听之下,得知竟是为了给府里的大少奶奶过生辰,不由都有些咂舌。这不过才是个刚嫁进门的孙媳妇,怎么就敢这么大肆的摆起寿宴,过起生日来了?且前来祝寿的宾客倒比前些年伯府老太君过寿时还要更多上些?待一听说这位大少奶奶乃是左相夫人的侄女,顿时都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此时伯府内也早是张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在外院摆了十几桌席面,由几位老爷带着新科武状元钧大少爷接待前来贺寿的官客。内院里另摆了二十桌席面,款待堂客。又请了两个戏班子来,内外院各搭了台子唱戏取乐。 就见今日的寿星,身穿大红织金五彩绣凤通袖袄,下着油绿遍地金彩缎裙,头上遍插金银的钧大奶奶孙喜鸾,跟个穿花蝴蝶一般在各处席间不住的往来走动,不时发出阵阵响亮的笑声。 伯府的四个小姐自然是坐在一处,采薇和吴家姐妹另坐在边上的一桌。许是采薇这身衣裳太过惹眼,就见不少人都朝采薇这边看了过来。 宜蕙看着她身上那件旧得有些发白的牙色上袄,还有那件存放得太久都变黄了的白绫裙子,眼中隐隐有一丝难过。宜芳见了采薇,却只悄悄瞥了她一眼就忙掉过眼去,再不敢看过来,神情中竟有几分慌乱。 采薇见她这副样子,抿了抿嘴,正想招呼她,就见宜菲高挑着半边唇角,故意从头到脚的把采薇打量了一遍,怪声怪气的道:“哟,周表姐今儿穿得这是什么时新袄裙啊?怎么这等怪模怪样的,今儿可是大表嫂的好日子,表姐可是故意穿了这一身穷酸衣裳来吃寿面,故意不给大表嫂面子吗?” 采薇笑道:“瞧表妹说的,大表嫂特意请了我来领她的寿宴,我如何敢扫了她的面子。我本是有孝之人,还未出孝除服,本是不想来的,怕于大表嫂不大好。可是大表嫂再三的要我定要来给她祝寿,且特地做了四套衣裳送来给我,全都是颜色素淡的衣衫袄裙,可见大表嫂对我一片体恤之心。更何况,今儿大表嫂才是最亮眼的那个,我这一身素淡打扮倒正好衬得大表嫂越发鲜艳动人呢!” 宜菲虽也是个牙尖嘴利的,可一对上采薇这等的巧言善辩,如何是她的对手,正在想着要如何回嘴,就听采薇又道:“这一个月不得见妹妹,我心里实在怪想得慌的。妹妹不知道,这些时日,我常为妹妹的病担忧,幸而妹妹是个有福气的,请了位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的好太医,不但疹子全消下去了,且看上去容色更盛从前呢!” 这一番话更是把宜菲气得嘴角都有些歪了,她之所以脸上身上出满了疹子,病了一个月,不敢出门,都是被谁害的,亏这姓周的丫头还在这里假惺惺的问候自己。她却忘了最初是谁想出这害人的主意的。 更让宜菲气闷不已的是,她脸上的疹子虽然消下去了,但肌肤却再不如之前那般细腻光洁,粗糙了许多,如今看着颜色虽好,不过是用了春胭记最上等的珍珠玉容米分才看不出来罢了。 眼见在嘴头上讨不到采薇什么便宜,宜菲索性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再不理她了,她亲哥赵宜铵今日特意安排了一场好戏单等着那周家丫头去受用呢!到时候,看她还怎么翻身? 一时开宴,采薇只捡那全素的菜慢慢吃着,等给寿星钧大奶奶敬完了酒,就想先回她的秋棠院去,不想宜菲却道:“今儿天气这么好,我又好久没见姐妹们了,不如咱们一起去后园逛逛,看看花儿,也顺便消消食。” 采薇正想找个借口婉拒,宜芳忽然上前挽住她手道:“好妹妹,咱们便一道去逛逛吧!” 采薇见她眼中隐隐露出一丝祈求,再一想只要自己远着宜菲,总是跟姐妹们在一处,想也不会有什么事,便点头答应了。 一时姐妹几个悄悄离席往后园行去,宜芳仍是紧紧挽着采薇的手,两个人慢慢的就落在了后面。等宜菲她们几个要上园里的一处小山看山上种的牡丹花时,宜芳道:“走了这半晌,怪热的,你们先去吧,我和周妹妹在这亭子里坐坐再上去。”便拉着采薇去到山下荷池边的一处小亭子里坐着。 宜芳刚一坐下,就说渴得厉害,命她的丫鬟杏儿去取两盏茶来,一面又略带祈求的朝采薇看过来,采薇在心里叹口气,只得也命跟着她的甘橘和杏儿一道去取茶。 这一路上宜芳虽是紧紧攥着她的手,但却是一言不发,到此时这亭中只剩她二人,她也仍是咬着唇角,手中乱绞着衣带,一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说的模样。 采薇早已知道她单跟自己在一处是为着要说什么。原来那日赵姨妈和那费婆子吵了一场后,又被孙富家的一番明劝实损的场面话给气得有苦说不出,不但晚饭没吃下去,连肝也疼得厉害。采薇便问了杜嬷嬷一些医治之法,学了几个解郁理气的穴位,打算第二日去教给侍候赵姨妈的丫鬟,让她们替赵姨妈妈按揉按揉,也好消气止痛。 第二日一早她去到赵姨妈正房时,在走廊上正遇见大丫鬟翠儿往外走,见了她道:“我们太太因昨儿睡得晚,起来晚了,这会子正在梳洗了,表姑娘且先到西梢间去坐一坐,这府里的二姑娘也在里头呢!” 采薇便依言先去了西梢间,不想她一揭开帘子,就看见宜芳跟前还立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倒也不是外人,正是赵姨妈的独子吴重。可让采薇吃惊的却是,他二人不但站得极近,还双手交握,此时猛然见到有人掀帘子进来,短暂的惊愣过后,急忙松开手各退一步分了开来。 他二人动作虽快,可采薇还是清清楚楚的将一切都看见了,顿时也觉得尴尬的不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般先跟他二人见礼,好在吴婉和吴娟紧跟着就过来了,这才混了过去。 也是打那日起,她才明白为何在她葵水初至病着的那几日,宜芳每日不断的都来看她,原来并不是当真来探望她这个表妹的病,而是想借机和某人见上一面的。 一想到此,采薇就不由得感叹,无论这礼教何等森严,男女之大防何等要紧,可这世上却仍是有那许多的少年男女敢于越过这道雷池,两相恋慕。不然又何以会有《牡丹亭》、《西厢记》这些戏文流传于世。 她父亲周贽为人甚是开明,知道这男女之情本就是天性自然,何况堵不如疏,在对她晓喻再三,要她明白在如今之世,女子为名声计只得谨言慎行,万不可错了一步后,倒也不曾禁止她看这些杂书,还会和她谈讲一二。 是以,她虽然不以男女间有甚私情而觉得可耻不堪,但却也不好明着跟宜芳点明。眼见这都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了,她这二表姐还在这里忸怩,她便道:“姐姐拉了我到这里来,又支开了两个丫鬟,莫不是有什么私房话要跟我说吗?若是再不说,等一会子那两个丫头回来了,可就又说不得了。” 宜芳被她这一催,抬头看了她一眼,却又立刻低下头去,仍是绞着双手,咬着下唇,一副万分为难的模样。 采薇只得叹道:“姐姐只管放心,我向来是个嘴紧的,不管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但凡不该说的,我绝不会讲出去半个字。” 听了她这一重保证,宜芳涨红着脸,似是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吐出几个字来,“那,那日,妹妹你可是看——” 眼见正要说到关键处,忽然外面一个丫头奔了过来,一面嚷嚷着,“我家姑娘见了一株牡丹不认得名儿,特叫我来喊二姑娘去认认。”嘴上一面说着,一面就要去拽宜芳的胳膊。 宜芳见这丫头是宜菲的贴身丫鬟小菊,便不好推拒,只得匆匆对采薇道:“好妹妹,你且先坐坐,我去去就回,可千万要等着我回来,咱们两个再说话……”话还没说完,就被那丫鬟给拉走了。 采薇无法只得仍坐在亭子里等她,哪知过了好一会子,仍是不见宜芳的踪影,且那两个去取茶水的丫鬟也不见回来。采薇便觉有些不大对劲,想起杜嬷嬷跟她说起过的那些后宅阴私之事,越想越怕,便也顾不得再等宜芳,打算先离了这里再说。 她也不打算去到小山上找宜蕙她们,只怕那里早没人了。快步出了亭子,便转到荷花池上的廊桥上,这是回后院最近的一条路了。不成想,眼见她就快走到头时,突然一个肥肥胖胖的身影抢过来堵住了她的去路。   ☆、第四十五回 采薇急忙就想回避,哪知那人虽是个胖子,手脚却不慢。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就把她给拽了回来。口里还嚷嚷着:“跑什么跑什么?还不快把头抬起来让世子爷我看看你是不是个绝色美人儿?” 一听他这副口气,采薇心下更是慌乱,拼命想要挣开他的手,可她一介弱女子,却又那里挣得开。 正在惊惶之时,忽听又一个声音懒洋洋的道:“哟,这不是勇表弟吗?想不到有日子没见,你这安顺伯世子爷的眼神可是越发的烂了啊?我看赶明儿得让精擅眼科的齐太医去给你瞧瞧了,居然拽着个打杂丫头的袖子喊绝世美人,啧啧啧,真是重口啊!” 听到自己被人当成个打杂丫头,采薇非便不恼,反倒是松了一口气,因为紧紧拽着她袖子的那只大肥手终于是松开了。 就见那胖子忙忙的转过身去,惊叫道:“殿下您怎么来了,难不成也是来给这府里的钧哥儿和大奶奶贺寿道喜的?那我怎么刚没见着您?” 采薇听到这“殿下”二字,不由得悄悄抬起头来,偷眼看过去,就见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公子正懒洋洋的靠在栏杆上,其面目五官一见之下,竟有些似曾相识。 她立时便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跟着就想起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他哥哥颖川王,不由得就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兄弟俩虽非一母所生,相貌上却极为相似,可是其气质风度却是全然不同。 颖川王真可谓是人如青松翠竹,清逸出尘、气度高华。眼前这人却跟个歪脖子树似的,没个正形的歪在栏杆上,身上的长衫皱皱巴巴的,还有些尘土的痕迹,腰上挂的佩件荷包统统不知去了那里,只剩下几根带子在那里乱飘。哪有半点郡王的气度,倒像个街头刚打完架的地痞无赖,尤其是他再一张口说话。 “什么大奶奶小老婆的,不就是孙家那个丫头吗?虽然她姑妈是崔相夫人,可到底也不过是伺候太后姨婆的一个丫头,奴才出身的婢子罢了,倒要我这个主子来给她侄女夫妇贺寿道喜,她多大脸面哪!” 临川王一脸嘲讽地说道,不但把左相夫人和钧大奶奶统统给鄙视了,还连带着把前来贺寿道喜的安顺伯世子也给鄙视了。要知道这安顺伯乃是孙太后的堂侄,算起来,可是比那曾当过宫女的左相夫人孙可心要高贵的多。 也不知那安顺伯世子听没听出来他话里头这层意思,便是听出来了,他也不敢怎样。 这位郡王殿下的脾气他可是知道的,那可是个出了名的霸道任性、蛮不讲理、喜怒无常、肆意妄为,最喜惹是生非的主儿。若是一言不合,惹到了他,他管你是谁,只要不是太后娘娘、皇帝陛下还有他亲娘,他统统敢骂敢打。就连他哥颖川王小时候都被他推下过水,他甚至还跟他叔父,当朝的皇帝陛下抢过女人。这等彪悍的京城一霸,他可招惹不起。 “那殿下怎么会到这里来?”安顺伯世子孙承勇恭恭敬敬的问道,看了看他的服色,又加了一句,“殿下可是又微服出游了?” 临川王拍了拍袖子上的土,“不穿成这样,哪里有的架打?这世上之人个个都生了一双势利眼。但凡我穿的好些,便没人敢惹我,一见我穿得平常,便想要抖抖威风,哼,看我不打得他们满地找牙!在小爷我面前还想要玩仗势欺人,看本王不灭了他们的嚣张气焰,把他们全都打成猪头,到最后被官差带走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蠢货!” 末了,还装模做样的叹口气,“唉,如今那些顺天府的官差居然个个都认得我了,我穿的再破烂也骗不了他们,也不说请我去顺天府衙里坐坐喝喝茶什么的!”他还抱怨上了。 “这半日里一连打了两架,真是渴死我了。正好见路边这府里热闹的不行,便进来讨碗好茶喝喝,外头那些茶水根本入不得口。” 采薇听得无语之极,敢情这位郡王冒昧唐突的钻到人家院子里就是因为嚣张至极的打完架,口渴了来喝茶来了? 她想起两年前她上京来安远伯府投亲时,便是因为这位京城小霸王在大街上跟人打架,阻了她的去路,害的她不但绕了远路,还因晚到了片刻,被角门的婆子嚼舌抱怨。 这过了两年,两人再次狭路相逢,这位郡王又是刚跟人打完架,还打了两场!采薇再想想他哥哥颖川王秦旻的气度风华,顿时觉得这兄弟俩还真是人如其名。 一个如秋日晴空般高远明净,一个却是王子如匪,不是文采斐然的那个“斐”字,而是土匪的“匪”。 “那殿下您怎么又到这后园来了?”孙承勇纳闷,这后花园里是喝茶的地儿吗? 秦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这不是看见你和一个小子两个人鬼鬼祟祟的躲在一边说要看什么绝世美人,本王一时好奇,就跟过来看看。我说,你们说的那个绝世美女在哪儿呢?赶紧叫出来让本王也饱饱眼福!” 孙承勇挠挠脑袋,“这府里的铵哥儿跟我说,说他有个绝世姿容的妹妹仰慕我已久,今日知道我到这府里来给钧哥儿道喜,特意在这后园亭子里等我,叫我过来见她。可我到了这里,就只见了这丫头一个……” “哈哈哈哈……”就见秦斐拍着栏杆笑得乐不可支。“我说小勇子啊!我看你不光眼神不大好,就连脑子也不大好使嘛!那铵哥儿倒确有个长的不错的妹子,可那丫头今年才十三岁,身量都未长足,就知道恋慕你这个安顺伯府的世子爷了?哎呦,你这个棒槌,怎么这么容易就被人给耍弄了,真是笑死本王了!” 孙承勇疑惑道:“殿下的意思是,那铵哥儿是在耍我不成?”先时赵宜铵跟他说时,还是挺一本正经的呀! 秦斐指着采薇,毫不客气的说道:“难不成这丫头就是那绝世美人不成?一身又破又旧的衣裳,一看就是个打杂的丫头。再瞅瞅这身材,啧啧,圆咕隆咚的跟个大包子似的,这样的也配称美女?那铵小子是特意找了这么个丑丫头来逗你玩儿呢吧!” 虽然采薇从不觉得自己容貌无双、堪称绝世,可从小到大无人不赞其容貌秀丽,这还是头一次被人叫做丑丫头。正在心里暗暗着恼,就听那个“匪人”朝自已喊道:“喂,小丫头,你可真是个没眼力见的,没听见本王方才说口渴了吗?还不快去给本王端盏茶来,杵在这里半天,都不知道先跟我们两位贵客请个安什么的,真是个蠢笨的!” 采薇强忍住心中怒气,暗道:“小女子能屈能伸,且先忍下这一时之气,先离了这个险境再说,不然若再来个什么人有意撞见,自已的名声可就毁了。” 于是便装作畏缩害怕的样子,也不说话,只福了一福就匆匆跑了。耳边还隐约听到临川王在那里安慰被耍了的安顺伯世子,“表弟你也别恼了,赵宜铵这个臭小子,连本王的表弟他也敢戏弄,下回若叫我碰上了,看我不把他给打成个猪头来给你出气……” 采薇一路快步而行,她才不管那临川王管她要茶水的话,哼!就让他等着去罢,渴死他才好呢!直到奔回秋棠院里,她方才松了一口气。 杜嬷嬷等几人正坐在屋里做针线,见她突然一个人回来了,小脸发白,似是受了什么惊吓,忙问她怎么回事。 采薇先命枇杷赶紧去把甘橘找回来再说,等甘橘满头是汗的回来了,头一句便问道:“姑娘去了哪里,倒叫我好找!我和杏儿因被个莽撞的丫头撞翻了捧着的茶盏,只得又重新去茶房取茶。不想等我们回到亭子里,却怎么都找不见你和二姑娘的影子,园子里只有柳姨娘领着几个奶奶小姐在那里逛园子。 采薇不由暗道一声:“好险!”若是当真被那安顺伯世子给拉扯住了,只怕正好会落到那一堆奶奶小姐眼中,自已的名声哪里还保得住。这才将宜菲和赵宜铵串通好竟引了个外男想毁她名节一事说了。 听得郭嬷嬷在一边又是气得怒骂,又是不住口的念佛,多谢菩萨保佑,总算自家姑娘逢凶化吉,没被那起子坏人给害了。 杜嬷嬷眼中神色有些复杂,想不到这位惯会捣乱的小王爷这回竟歪打正着,反将自家姑娘给救了下来。 就听采薇笑道:“倒是多亏了这一身衣裳,那位临川王把我当成个打杂的小丫头,才让我逃了出来。只是这一次虽然侥幸逃过,往后咱们更得小心在意才好,免得再着了他们的道儿。” 并不用两位嬷嬷再多说什么,采薇自己也知道除了宜菲要找她麻烦出气外,也是因着自己再过一年便可及笄,到时候她的未婚夫婿便会前来提亲。那起子奸人自是不想她这么快出嫁把嫁妆带走的,便想了这个歹毒的主意,弄坏了自己的名声,好让她未婚夫家退了她这门亲事,以后便能任由他们摆布了。 只是若四房那些人当真存了这个心思,她又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到底要如何防范,才能保得自己这一年的平安呢?   ☆、第四十六回 接下来这几天,采薇这几人每日都过得深居简出、小心翼翼的,生怕柳姨娘那边再想出什么歹毒花招来算计她们。不想,没过几天,却是柳姨娘那边倒先叫人给算计了。 四月十一日,是太夫人的六十五岁寿辰,这一日伯府也是悬灯挂彩、屏开鸾凤,来往的宾客虽不如前几日那般热闹,却也是满堂的欢声笑语。 亲祖母的寿辰,宜芝一大早就回来拜寿,太夫人见她神情气色比起四个月前好了不知多少,顿时喜笑颜开,忙把她拉到身前跟她说话。 大老爷看着他嫡母面上的笑容,唇角不禁泛出一丝笑意来,为了他嫡母的这六十五大寿,他可是早就备下了一件“大礼”,就等着他嫡母受用了,到那时,看她老人家还能不能笑得这般开怀。 宜芝陪着她祖母说了一会儿话,忍不住在这屋子里左右看了一圈,奇怪道:“怎的不见采薇妹妹,今儿是祖母的好日子,她不在祖母跟前侍奉却跑到哪里顽去了?” 太夫人咳嗽了一声,接过王嬷嬷递过来的茶,慢慢喝起来。王嬷嬷便把采薇命硬恰好冲克了太夫人之事对宜芝说了一遍,因此今日便没让采薇过来,仍让她在秋棠院呆着。 宜芝听了,自是不好跟她祖母理论的,只得说自己和这表妹同屋住了一年多,情份极好,好久不曾见她,要去秋棠院看一看这位表妹。老太太倒也没拦着她,只是让她略坐坐就回来。 采薇见了宜芝自是欢喜,又见她面上神情已然阴郁全消,就更替她喜欢。果然还不等她问出口,宜芝就已经拉着她的手道:“好妹妹,我今儿是来特意跟你道谢的。多亏你正月里提点我的那几句,我依着你的话去查了查,那两个姨娘果是后头孙夫人给到你姐夫身边的,于是我便狠狠管教了她们一顿。你姐夫果然不去理会,半点也没护着她们。” 采薇见她说得眼睛里闪闪发光,便笑道:“只怕姐姐越是如此善妒,姐夫越发开心呢?” 宜芝脸上一红,轻声道:“我跟你姐夫把话都说开了,我把咱们上回猜想的那些全说给他听,看他是要继续不理我,还是我二人夫妻同心,齐力断金。” 采薇不由击掌赞道:“开门见山,坦诚相告。姐姐果然是智勇双全啊!看来,姐夫已然被你收入囊中了吧?” 说得宜芝抬手便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笑骂道:“我把你个贫嘴的猴儿!”跟着又问她,“你也别光顾着替我出谋划策,倒是也顾顾你自已,怎的你竟从祖母的院子里搬出来了,被贬到这里和娟姐儿挤在一处?” 采薇小嘴一扁,“多半是那柳姨娘想让宜菲住到老太太院子里,便想了个法子买通了个老尼说我冲克,将我迁了出来。只是老太太也没让宜菲住进去,倒是让铴哥儿住了西厢房。” 宜芝听了也咬牙恨道:“那个贱人,见我出了门子,欺负不到我了,又转过头来欺负你,只恨老天没眼,几时也让她得些报应才好!” 她却不知,此时柳姨娘已经遭了报应了,正在四房的院子里为了她儿子铵哥儿呼天抢地的号啕大哭。 姐妹俩正说着话,忽然宜芝身边的大丫鬟月桂跑进来道:“不好了,不好了,这府里出事了,老太太气得昏过去了!” 宜芝一听慌得急忙就往煦晖堂赶去。采薇行了几步,想到关于她的冲克之说,慢慢收住步子,重又回到房里,一面吩咐枇杷和芭蕉两个小丫头出去打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面抄起佛经在心里替外祖母祝祷。 这两个丫头向来是最会打听消息的,不一时便回来告诉采薇,原来太夫人之所以会昏倒,是因五老爷和二少爷被顺天府的人给抓走了。而五老爷和二少爷之所以会被顺天府给抓走,则是因为他们去了一个叫做青楼的地方,而且还是同一家青楼。 采薇一听就明白了,燕秦的洪武皇帝曾下过一道明旨“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之人减一等,若官员子孙宿娼者罪亦如之,且永不录用。”并将此条写到了大秦律里。 五老爷虽然之前被贬了官,到底也还是个官身,二少爷赵宜铵却是他爹前些日子为着要给他请封世子,花了几千两银子给他捐了个五品的同知,也是个官身。这一下,不但全被革了职,还要挨板子,再然后永不录用,一辈子的前程尽毁了。这下子,只怕赵宜铵的世子也是没什么指望了。 且不说五老爷是太夫人素来心疼的小儿子,单只在她六十五大寿的好日子里,亲子亲孙不说给她乖乖祝寿,反倒一道去□□?闹出这天大的丑事来还满京皆知,就已经够气得太夫人承受不住了。 只是——,采薇总觉得这事透着些不合情理之处。若说二少爷做出这等事来,不算太过出人意料,可是五老爷? 虽说五老爷自贬官之后整个人再不如之前那般精神,整日往外面跑,可对太夫人还是一如既往的孝敬有加。如何会明知道今日是自己母亲的寿日,不在府里呆着,倒反去青楼?这么些年下来,五老爷房里可是连个妾室都没有啊! 再一细问才知道原来这叔侄俩从昨晚上起就不在府里,都说是外头有事,宿在朋友家了,只说今日早上就回来。结果等了他二人一早上,就等到顺天府的人来,告诉了大家一声,他叔侄俩被抓进去各打了六十大板,要府里去把他们给接回来。 看来这叔侄俩定是被人给算计了,不然哪里就这样巧,叔叔和侄儿竟进了同一家青楼,又恰好是在太夫人六十五大寿这一天被官府给逮到了? 难道那幕后之人,害了五老爷和铵哥儿还不够,还想把太夫人也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不成? 采薇想到此处不由心中一惊,越发担忧起外祖母的身子。杜嬷嬷却是想到,若是太夫人真被气出个三长两短来,那自家姑娘在这府里可就再没半点靠山,只能任人宰割了。 可无论她们怎么盼着太夫人身子无恙,能早些醒过来,直到第三日,太夫人仍是昏迷不醒。大太太已在那边说着要不要给老太太准备后事的话。 自太夫人病倒后,采薇除了每天睡上几个时辰,其余的时间全都用来抄写佛经。嬷嬷们劝她,她也不听,只说自已既不能到外祖母跟前亲自侍奉孝敬,也只得用这个法子来为外祖母祈福了,希望佛祖保佑她老人家能挺过这一关,早日康复。 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佛祖,第二日一早伯府门外忽然来了一个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采薇想要找的那位孤鸿道长。   ☆、第四十七回 更让采薇意想不到的是,孤鸿道长竟定要人请了她出来,到太夫人床着守着。说什么相生相克,定要她在这里守着诵读佛经,再加上他在一边施法,再给老太君服一粒仙丹,不出一日一夜,太夫人必然醒转云云。 采薇便依言读了一日一夜佛经,太夫人竟当真在第二日早上醒了过来,也不知那老道用了什么仙法,太夫人除了左边胳膊不能动之外,最可喜的是神智如常,只是仍有些虚弱。 除了大老爷夫妇,余人无一不是喜极而泣,他二人也只得面上装出欢天喜地的模样,实则在心里恨得不行。 太夫人用过了些粥水后,便跟孤鸿道长道谢。那道长笑道:“这回太夫人除了谢我,倒还要谢一个人才是。若不是亏了你这小孙女孝心实在太过虔诚,一连数月为太夫人抄经祷告,积下福泽,又一日一夜不眠不休的念诵经文,不然纵我与太夫人有些缘法,也是断救不回您老人家的。只是太夫人往后还需心再宽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老太太好了,他们自然也就都好了。“ 太夫人谢过了这位老神仙,再看向采薇,见她一夜未曾合眼,满脸的疲色,却仍撑着不睡,在自己床前服侍。不由得心头一软,把她叫到身边,“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只是先前为着你命硬,才不得不让你搬了出去,倒让你受委屈了。” 孤鸿道长忽然插嘴道:“以后这位姑娘再不会冲克到老太太了,你们祖孙俩尽管好生亲近。” 采薇不由又惊又喜,还来不及开口,大太太已抢先道:“先前那位仙姑说了这人的命数都是先天注定了的,如何这说不冲克就不冲克了呢?万一要是再冲克到了太夫人可如何是好?” 孤鸿道长白了她一眼,“当年不是也有个仙姑说太夫人命中无子,后来还不是被贫道给改了命盘,一下子生了三位公子。那还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贫道又精修了这么些年,更何况这女娃儿又一心想要孝敬她外祖母,这命数自然就改了过来。” 因当年全亏了这位道长太夫人才能连生三子,故她对这位老神仙最是相信不过,又听说采薇为了她不眠不休的念了一日一夜的佛经,心下也着实有些感动,便许了她自此在自己身边服侍。 只是采薇想要再搬回这煦晖堂来,却也不能够。现今的西厢房住着四少爷赵宜铴,太夫人一来是真心喜欢这个孙子,因他长得和亡故的二儿子极像,把他留在身边多少也是个慰藉。二来她也怕若将宜铴搬到二房的院子里,被他亲娘胡姨娘一番挑唆,和他嫡母嫡兄生出罅隙来,又搅得家宅不宁。 于是采薇便仍在秋棠院住着,每日一早给太夫人请完安后,便留下来侍奉外祖母,直到陪着老太太用过晚饭才回去。这于采薇而言,已是喜之不胜,终于可以不用再背着个妨克亲人的名头不得亲近外祖母。 她跟孤鸿道长道谢时,那老道压低了声音小声跟她说了一句,“不过是受人所托。”说完还冲她眨了眨眼,跟着就告辞而去。采薇便以为定是她二舅母帮她找到了这位道长。当晚便去找二太太,多谢舅母帮她找了这位道长来,将自己从困境中拉了一把。 哪知二太太却摇摇头,“若这孤鸿道长真是我找来的,我如何会不先跟你说一声,好让你少担几天的心?这事虽舅母命人去找了,可是这几个月下来是半点消息皆无,不想这位道长竟就自己跑了来!” 采薇心中也觉奇怪,想了一路,等回了秋棠院她的屋子,便向杜嬷嬷道:“难不成这位道长真是算出外祖母有难,这才及时赶来相救的吗?” 她问好一会儿,见杜嬷嬷只顾着在那里出神,并不回她,不由唤道:“嬷嬷!” 杜嬷嬷这才醒过神来,有些歉然道:“姑娘方才在跟我说什么?”待听采薇又说了一遍,犹豫片刻,还是将上回她去颖川府在门口遇到临川王的事说了。 采薇便笑道:“嬷嬷方才出神可是在想该不会是颖川王太妃替我们找到了孤鸿道长?” “若真是太妃帮了咱们,我倒也不奇怪,我只是想不到临川王竟会真替我传了话过去。我原以为,只怕他多半就不会再去温泉别院探望他嫡母兄长的,更别提还能记得我这点小事了。是以,我回来也没跟姑娘讲这事,就是觉得多半是没什么指望的,不成想……” “唉,这位小爷的心思可真是让人摸不着猜不透!难不成他这回竟真做了件好事不成?” 采薇想起几日前秦斐种种的恶言恶行,虽不喜他为人,却还是说道:“这可也说不准呢,爹爹曾经说过,再好的善人也会做错事,而再坏的恶人兴许也会有一善呢!何况这本是他答应了嬷嬷的,一言既出,自当言出必行,信守承诺才是。这几日,嬷嬷寻个日子再出府往颖川王府去一趟,若真是太妃帮了咱们,定要好生拜谢太妃才是,顺便嬷嬷也可问问到底是不是那临川王给她传的话儿!” 见杜嬷嬷答应了,采薇却又犯起愁来,不知该送什么东西给颖川王太妃略表一表心意。“这会子,我倒后悔当日没好好学女红了,便是想绣个精致好看些的针线都不能够。画画儿我也不会,可要送什么给太妃才好?”珠玉金珠一类的,太妃定然是不稀罕的,总要是自己亲手做的东西才好。 杜嬷嬷笑道:“姑娘可别懊恼,太妃也是个不喜女红的,倒跟姑娘一样最喜看书。说起来太妃的身世倒是和姑娘有些像呢,一样是家中独女,都曾被父亲亲自教导过读书识字。我记得太妃当年极喜欢一本西秦时的传奇话本,叫《酉阳杂记》可惜这个话本极为冷僻,流传下来的本子极少,太妃的父亲藏书万卷,也只搜寻到这本书的上卷,却是找不到下卷,太妃时常深以为憾。” 采薇眼中一亮,忙道:“这书父亲有的,我曾读过,只是那书后来却不知被父亲收到了何处,并不在我手边。” “这也无妨,姑娘一向记性甚好,过目不忘,何不将这下卷默写出来,送给太妃,也算全了她的心愿。” “这——?”采薇面有难色,“我便再记性好,可也不能一字不差的全记下来,不过记得每个传奇故事的大概罢了。” “这就够了,姑娘也不用一字不差的将它默写出来,只消依着所记梗概,但凡不记得的字句处何不就用自己的笔法重行记述润色,以姑娘的文笔,想来比起原作也差不了多少。” 采薇细想了想,也觉得这法子极是可行,便花了好几晚的功夫,将那《酉阳杂记》的下卷自己口述出来,请了杜嬷嬷执笔记录,重行写了出来,交给杜嬷嬷带去颖川王府。 也是杜嬷嬷侥幸,颖川王和太妃恰巧是在前一天刚刚从温泉别院回到王府的。杜嬷嬷一问之下,果然是颖川王命人去找了那孤鸿道长,颖川王还道:“想不到道长竟如此神速,我这里还不知已找到了他,他竟已然去到安远伯府了。” 只是颖川王会替她们找人却并不是因为临川王替杜嬷嬷传了那个口信。 “我和旻儿在温泉别院住了四个月,我那小儿子,竟从没去看过我和他哥哥一次。还是我派的人回府里时听门房上的人说你来过,且求了他件事,这才知道了,好在没有误了你们的事。”太妃淡淡道,对她小儿子这种种不孝不悌之举,她早已是习以为常了。 杜嬷嬷回来一一对采薇说了,采薇本就对临川王无甚好感,待听了后,更是对他心生厌恶,觉得此人不但是纨绔无赖之流,更是个言而无信的毁诺之人。   ☆、第四十八回 自从采薇得以重回她外祖母身边,每日用心侍奉太夫人,其体贴周到之处竟不下于宜芝,太夫人见她如此细心乖巧,且对自己又是一片孝顺之心,便也待她渐渐亲近起来。 这一日,太夫人被她服侍着用完了一碗红粳米粥,漱过了口,忽然吩咐王嬷嬷拿出几块尺头来好给她做几身衣裳。 采薇急忙便要行礼谢赏,却被太夫人一把拉住,拍拍她的手,“好孩子,外祖母知道你这些日子受了委屈,却怕我知道了生气愧疚,宁愿找蕙姐儿借衣裳穿,甚至自个儿再去花钱买料子另做衣裳,就为了怕我看见她们给你拿旧料子做的衣裳又添了气恼。” “可还是被外祖母知道了。”采薇有些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小声道:“外祖母若真心疼我,就更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孤鸿道长不是说了吗,总得要外祖母好了,我们做儿孙的才能好。” 太夫人知道这外孙女是在委婉的劝自己千万别动气,再想想宜芝前些日子对她说的那些话,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问道:“这回你五舅舅和二表哥闹出来的这起丑事,你可觉着有什么蹊跷?” 采薇不妨老太太竟会这样直接的问她,一时也不知当讲还是不当讲。 太夫人看出她的迟疑,温声道:“你芝姐姐前儿跟我说多亏了你,她如今在那府里才能过得舒心些。她说你是个聪慧的,尽可以伴着我陪我说话解闷的,我便随口问你一问。” 采薇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外孙只是觉得一切都太凑巧了些。” 太夫人早已经细问过他二人,这才知道五老爷自从被贬官之后,因心中郁闷,被他一个同窗勾着去到青楼里消遣解闷,竟和那里的一个米分头一来二去的常来常往起来。 五老爷说太夫人寿辰前一日那米分头命人在国子监门外候着,定要请他过去坐坐,听她新学的一支曲子。他怕动静大了不好看,便去了。原只想略坐一坐的,不成想喝了几杯酒后再醒来就见一堆官差来捉他,还有他侄子赵宜铵。 至于二少爷赵宜铵那就更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是被人陷害的,他此前虽是不务正业,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但是那家青楼却是从没去过的,也是在太夫人寿辰的前一日,他一个酒肉朋友说是那里新来了一个米分头,生得极是水嫩,硬拉他去了那里,然后几杯酒下肚,他就人事不知了,再醒过来,已经和他五叔一道两个人都被捆了起来。 “这世上哪有那么凑巧的事,那两个不争气的都是让人家给算计了去!”太夫人恨恨地道。 那个孽障不过是仗着娶了个左相夫人的侄女当儿媳,竟就敢这样明目张胆的设计害她的一儿一孙!她倒是想以牙还牙,只可惜这同样的手段,她一个内宅妇人又如何使得出来。 一想到此处,太夫人不由得又想起她英年早逝的二儿子来,若是他还在的话,那个孽障哪敢这般放肆? 要知道自从赵明硕长大成人、袭爵做官后,就算远在福建镇守海防,也一样把长房那边压制的死死的。如今他早早去了,自己还剩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是被别人坑了还替别人数钱,另一个虽然孝顺,到底才干上不如他二哥,竟就这样着了别人的道儿。且自从闹出那丑事来,既丢了官又挨了板子,羞愤交加之下,更是生了一病,卧床不起。 “我只恨我这两个儿子没一个顶事的,不但不能压制住老大那个孽障,反倒都被人家给算计了去。若是我的硕儿还在,我嫡支一脉定不会如今日这般一败涂地!”太夫人说着说着,那泪水就下来了,失去了她亲生的长子,这简直就是她心中永远抹不去的创痛。好容易老天给了她一个精明能干的儿子,却又偏偏早早的就又让他去了,剩下的儿子个个都不成器,叫她此生残年依靠谁去? 采薇替她外祖母拭去脸上的泪水,温言劝道:“我知道外祖母心里难过,可到底还是身子要紧,您可是这府里的定海神针,便是四舅舅、五舅舅让您失望,可您还有好几个孙子呢,好生教导,未必不能如二舅舅那般精明强干。” 这话简直说到了太夫人心坎里,太夫人拍拍她的手,“你放心,我省得的,那个心思歹毒的孽障怕是也想借着这回的事盼着将我气死呢!既我挺了过来,就再不会如他们的愿。只是,到底这伯府的世子之位叫他儿子钧哥儿给拿了去。” 就在两天前,现任安远伯爷赵明硙在一个月前递上去的请封世子的奏折被打了回来,先是申斥他有违律令,虽无嫡子,但嫡妻年尚未到五十,如何就敢为庶子请封。跟着又斥责他教子无方,其庶子赵宜铵身为五品同知,竟不顾律法禁令,嫖宿娼妓,此等无德败行之人,如何堪为世子!不但驳回其请,还把四老爷的官职也给一并免了。 跟着又下了一道圣旨,将安远伯府的长房长孙赵宜钧立为了世子,理由是赵家是以军功得的这个爵位,现今子孙中只赵宜钧一人善习武事,且高中了今年的武状元,大有其曾祖父的风采,可堪为继。 这道圣旨一传下来,先就把柳姨娘哭得险些没背过气去。听说这两天,那正院的哭声骂声就没断过。那柳姨娘不是哭她的铵哥儿命苦,眼见就要到手的世子之位黄了,就是骂她儿子不争气,还有那个硬拖了她儿子去青楼,毁了她儿子一辈子前程的混帐王八蛋。 虽说这于采薇而言算是个极好的消息,四房那边出了这等大事,自顾不暇,至少往后一段日子总不会再有心情来寻她的麻烦。可若是真让大老爷那边在这府里得了势,也不怎么妙啊! “如今我娘家已然势微,怕是指望不上了,你二舅母的娘家虽是高门,可她兄弟如今在朝里也没什么实权了,大房那边又抱上了左相这棵大树,想再如从前一样从外头压制住大老爷的官位怕是是行不通了。到底该如何是好呢?”太夫人似是自言自语道。 “薇丫头,芝姐儿常说你是个聪慧的,主意最多,最是能替人分忧,你可想到什么法子没有?” “嗯——”采薇略一沉吟,“既然从外头制不住那边,那若是从内里想法子去消解他们呢?” 太夫人听到“从内里消解”这几个字时,心中一动,哪知听采薇说完,却是和她心中所想并不相合。 就听采薇道:“先前四舅舅和大房那边也走得太近了些,这才让那边有机可乘,也不知经此一事,四舅舅他们可看出这里头大房动的手脚不曾。咱们不如点一点四舅舅他们,好歹别让他再被大房那边给蒙蔽了,毕竟现任的伯爷还是四舅舅,若他明白过来他儿子是如何叫他大哥给坑了,从此再不向着那边,嫡脉这边拧成一股绳,想来也能和大房那边抗衡一番。” 太夫人点了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只是你四舅舅……,唉!”太夫人对这个儿子已然是失望已极。觉得以他那点子能耐,便是和大老爷翻了脸,也是闹不出什么明堂来的,还是得另想个法子才是。 “我倒是想……”她虽已有了个主意,却是不好对采薇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说,便改口道:“好了,你也累了这一天了,且先回去早些歇息吧!” 采薇隐约觉得太夫人心中似是已有了什么主意,却又不好问出来,等又过了几日,听说太夫人忽然给伯府的三位老爷们每人赐了一个妾室,这才明白了太夫人当日没说出的那个法子——以毒攻毒!   ☆、第四十九回 太夫人觉得这府里之所以会出这么多乱子,都是那些庶子姨娘之流闹出来的,既这些人搅得家宅不宁,她不妨再把这水搅混一些,也给这几个儿子赐下几个小妾姨娘,也去搅和搅和大房和四房的内宅,闹它个鸡犬不宁。 其实太夫人能想到这个法子,还是她侄女五太太给她提了个醒。 那日五太太红着眼睛来找她,说是想给五老爷纳个妾。太夫人初时还奇怪,待听五太太跟她说完,这才明白,原来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京中已传了好些闲话出来,很有些人在那里嚼舌,说五老爷之所以会出去找米分头,全都是因五太太仗着婆母是自己姑妈,连个通房丫头都不许五老爷纳,这才把个爷们憋得只得去逛青楼解谗。 太夫人是知道人言可畏的,便答应了下来,又一转念,便命人去采买了两个极是漂亮,人又伶俐的女孩儿来,将她们的身契都消了,给她们除了奴籍,一个给了大老爷,一个给了四老爷,都做了良妾。 大老爷夫妻俩,一向是夫唱妇随,算得上是臭味相投,夫妻同心,故而极为难缠。那大太太也是个厉害的,早早的自己先给大老爷纳了两个姨娘,身契牢牢抓在手里头不说,且这么些年下来,那两个姨娘一儿半女都不曾生下来过,不是流掉了,就是早产,没一个站得住的。 太夫人便借着这个由头,只说大老爷子嗣不丰,赐给他一个年轻漂亮的姨娘刘氏,跟着又说既赏了大儿子,小儿子也新纳了个妾,总不好落下四儿子一个,便也给四老爷赐了个貌美如花的姨娘何氏。 也是可巧,那牙婆送来的几个女子中,有那两个一看其相貌举止,便知是个不安分的。若是之前挑人,太夫人定不会选这样的,可是现今,这样的倒是正好合用。 虽不知大太太心中怎样,至少面上是笑眯眯的把新姨娘给接到了大房的院子里。五太太那边对新姨娘就更是亲切,直接把人往五老爷房里一放,让她好生服侍老爷,五太太自己只每日早晚去看望一次。 只有四房那边,因四太太还在外养病,是四老爷来领的人,虽说这十几年来,四老爷和柳姨娘那是浓情蜜爱,可到底对着一张脸十几年也有些腻味了,时不时也会出去偷个腥。何况这些天柳姨娘每每见他不是哭闹不休就抱怨不止,儿子没当上世子,他心里也正不痛快,想要人来安慰体贴呢,见了柳姨娘这等做派,更是心烦。 此时一见他娘赐给他的新姨娘何氏,小脸儿嫩生生的,长得又俏丽多姿,那双眼睛就跟会说话一样勾得人心里怪痒痒的。立刻就满心欢喜的把人领了回去,当晚就尝了个鲜,气得柳姨娘第二日在正院里又是一顿吵闹。 自此,大房的院子里虽还是一派风平浪静,但四房所住的正院里却不怎么宁静,柳姨娘处处要挑新姨娘的不是,那何姨娘不愧是太夫人有意挑出来的,也不是个善茬,仗着如今四老爷正宠她,大家又都是个姨娘,便也跟柳姨娘对着吵,她口齿伶俐,人又泼辣,听说有时宜菲帮着她娘还说不过这个何姨娘。 采薇身边的几个丫头对此自然是拍手称快,这才叫恶人自有恶人磨呢,看那柳氏还能再来找自家姑娘的麻烦。采薇对此虽也乐见其成,但一想到平生最是厌恶小妾姨娘的外祖母如今无奈之下,竟然也像许多婆母一样,给儿子房里放人,让妻妾们去争宠吵闹,使夫妻离心,家中不和,就觉得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堵在心里头,极是不畅。 她总觉得这样一番争斗下来,便是有一方赢了,可谁又是真正的赢家,不过是女人为难女人罢了,难道女子的所有聪明智慧都是施展在这后宅之间,用来对付同为女子的姐妹吗?归根结底,都怪这大秦朝的男子们可以纳妾,嫡子、庶子、外室子,闹出来一堆分产之人,女人又只得依附男人才能得享尊荣,利益相争之下,自然便会争来斗去,永无宁日。 采薇随父亲游历福建时,曾遇到过一个西兰国来的传教士还有他的夫人。他那夫人的父亲本是个福建海商,出海时遇了海上风暴,不知将船吹向了何处,后来才知道自己竟是到了极西之地的西兰国,其国中之人金发碧眼、高鼻深目,言谈衣饰迥异我朝。因一时无法回来,只得先在那里住下,渐渐学得其国中之语,便娶了当地一个女子生下了一个女儿。这女儿因成日听父亲讲述故国风光,便嫁了个传教士,夫妻两个一道往□□而来。 因这位夫人也会说本朝话语,采薇从她那里听了不少西兰国的风土人情,最叫她吃惊的便是西兰国的一夫一妻之制,虽然贵族男子们也可去找别的女子,但只能私相往来,无名无份,且所生的孩子始终只能是私生之子,没有任何的继承权。便是身为一国之主的国王亦是如此,据说前一任的国王娶了三位王后,依然没生出一个儿子来,他的情妇虽给他生了一大堆的儿子,却是没一个能继承王位,最后只得修改国中律法,立了他的长女为女王。 若是有朝一日,大秦朝也如那西兰国一样,只许一夫一妻,不准纳妾,便是女子一样也可以继承皇位,登基为帝,民间的女子也可顶门立户,那可该有多好! 麟德十九年的四月,于安远伯府而言可称得上是一个多事之秋,也是在这一年的四月,采薇为她父亲周贽行了禫祭之礼,正式除服出孝。这一回再不用她自己去采买祭品,太夫人发话命大少奶奶替她备好了一切祭礼所需之物,送到她的秋棠院。 虽那经手之人仍是阳奉阴违的暗中克扣了少许,仍要采薇再掏银子另买些好的来用,可太夫人这句话仍令采薇感动不已。觉得外祖母总算是看到了自已一片孝敬之心,终于也对自己这个外孙女多了几分关爱之情。 采薇在上次那间屋子里给她父亲行完一应禫祭之礼后,又在父亲的灵前跪坐良久,待她终于走出那间屋子时,外面已然是暮色四合,天边悄然挂上了一弯浅月。 采薇看着那弯浅月旁几点零碎的星光,忽然说道:“嬷嬷,我明白父亲为何要送我到这府里来了。” 她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的,她奶娘和两个大丫鬟都有些不明所以,杜嬷嬷却笑回道:“姑娘明白了就好!” 看来杜嬷嬷是早就知道其中缘由的,之所以一直不说,想是希望自己能悟出来父亲的一片良苦用心吧! 在伯府这两年,采薇过得一点儿都不舒心,更是不时的被人算计欺负,过得简直憋屈极了,可说是忍气吞声、如履薄冰。每每受了委屈之时,她也会想为何当日父亲定要依着亡母的意思将她送到这家宅复杂的安远伯府,若是将自已送到他那几位生死之交的府上住着,断然不至于如此。 但是方才,就在她在父亲的灵前,回想往日父亲在时的音容笑貌,对她的种种悉心教导时。她忽然明白了父亲此举的一片苦心。 这是父亲为她安排的一种历练。 因她父亲从未纳妾,故而后宅之中的妻妾争宠,嫡庶之争,这所有的一切她都不曾经见过。虽则他父亲已然尽已所能,给她精心安排了一门好亲,可谁能担保将来她就不用面对妾室姨娘,以及夫家亲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是以她父亲才要她住到这后宅中关系错综复杂的安远伯府里来,经见这后宅中的种种心思算计,免得日后她在家宅中遇到此等情形时因从不曾经历过而茫然无措。 毕竟她父亲的几位友人也都是不曾纳妾,家宅清明,她若是去了,依然是如那暖棚里娇养的花一般过日子,经不得风,吹不得雨,一旦养得娇贵了,等有朝一日离了暖棚,人生路上的种种风刀霜剑迎面而来时,她又该如何应对? “人生路上多风雨!” 这是她父亲在日,常说的一句话,先时她听了并不在意,觉得总有父亲这面大伞替她挡掉外头的一切风雨。可是如今慈父已逝,她也没有母亲兄长,世间只剩她一介孤女,又有谁来为她遮风挡雨? 而她的前路…… 采薇看向越发暗下来的黑沉夜空,还不知要再熬过多久的沉沉暗夜,才能重见朗朗晴光。 可是她父亲还曾说过一句话,“纵然前路多艰,也不能轻言自弃!” 是以,便是此后的人生路上,有再多的风雨,她也不怕。因为她有一位好父亲,将所有的一切都替她思虑周全。不但教她读书明理,更给她讲了许多人□□故,并人心险恶之处,又请了杜嬷嬷陪在她身边,再将她送到这府里来历练。且多半她父亲还在这京中另托了人来看顾她,替她找来孤鸿道长,消了她的冲克之名,让她得以重回外祖母的庇护之下。 父亲已然为她做了这么多,只要一想到父亲对她一片慈爱之心,便是前路再多风雨,她也不会心生惧怕,只会泰然而行,笑对西风。 (第一卷完)   ☆、第五十回 既出了孝,除了服,有些亲戚间的往来宴请,采薇便也可出去走动走动。 五月里,是伯府的大姑太太昌平候夫人赵明秀的寿辰,候夫人将伯府里所有小姐都请了去候府顽上一日。采薇因去岁还在为父守孝,是以今番还是头一次到这位大姨母家中来为她祝寿。 入得府中,但观其内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果非伯府可比。因她是头一次来,赵夫人对她极是亲热,特意和她多说了几句,方才去招呼别的客人。 采薇早知她外祖母虽一向重男轻女,但对这位大姨母却还是极为喜爱的。一来毕竟这位姨母是外祖母头一个孩子,二来这位姨母嫁得极好,虽说当初是嫁给老昌平候的嫡次子为妻,不想没几年功夫,她那世子大伯急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女儿,其夫便成了世子,后来又袭爵成了候爷,这位大姨母也就成了比其母身份还要尊贵的候夫人。 且她又极会生养,十几年间连生四子,昌平候爷虽有几房妾侍姨娘,生的却都是女儿,连一个庶子都没有,单只这一处,就尽够她成为罗太夫人心中最为得意的女儿,也是京中不少夫人太太争相羡慕的有福之人。 看着这位大姨母面上的满足笑意,采薇忽然就想起母亲来。明明母亲是家中姐妹排行最小的那一个,不想却是走的最早的一个,若是她两个哥哥不曾相继病故,母亲会不会也还活在这世上,每逢她生辰之时,自己还能为她祝寿…… 因想起了亡母,她心中便有些郁郁不乐,但既是前来贺寿,少不得暂将哀思压下,随着姐妹们给姨母献上寿礼,便由一位表嫂将她们引到偏厅,自去叙话。 因天气炎热,吃完了寿宴,众人换了一身衣裳,也懒得再走动,便在后园里寻了一处浓荫遮蔽的凉亭坐下来闲话。 就听陪着她们的三表嫂笑道:“我今日可算捞着了个好差事,陪着你们这些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们乐上半日。我二嫂本还想继续陪着你们,却被我抢了过来。自打我们府里几位小姐都嫁出去之后,我们妯娌几个都盼着妹妹们能常过来走动走动,咱们娘儿们也好一道说笑。只可惜芝表妹这几日要照顾她那病了的夫婿,便没来贺寿。虽少了她,今年却多了一个薇表妹。表妹虽是头一次来,可千万别见外!”这最后一句,是单对着采薇说的。 采薇忙含笑答应了,就听见一个男子声音道:“这就是三姨妈家的薇表妹吗,我还是头一回见呢?” 众人一齐扭头看时,就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公子手里拿着把象骨折扇,正踱进亭中来。 候府三少奶奶忙向采薇道:“这是我婆母最小的一个儿子,也是你四表哥。” 想来赵家姐妹和这四表哥私下是极熟的,见他进来,也并不起身行礼,都只笑着唤他一句“云表哥”或是“云表弟”也就罢了。采薇却是和他初次相见,少不得郑重行了一礼,那候府的四公子章云也忙躬身还礼。 一旁坐着的宜菲见她表哥那一双眼睛停在采薇身上有些久了,便冷笑道:“表哥怎不在前边陪着官客们,倒跑到这园子里来闹我们,难不成是听见有一个不曾见过的表妹这才巴巴的跑了过来?” 章云听了这话,忙转过头去看宜菲,见她一张俏脸微含嗔色,倒比往日更有几分别样风情,宜菲见他看过来,急忙把细白的脖子一扭,别过头去故意不看他,倒把耳边一对金葫芦耳环摇得止不住乱晃。 章云只觉得那一对金耳坠子险些没晃到他心里头去,双脚不由自主的就带着他走到宜菲边上笑道:“菲妹妹可是冤枉我了,我不过是觉得在前头陪客怪热的,这才想过来见见姐妹们。”一面从怀里取出一对金子雕成的小鹿来,上嵌着两枚黑曜石做成的眼睛,极是灵动可爱。 “这是我前儿得的好玩意,想着你必定喜欢,便特意给妹妹留了下来。”他正要将那对小金鹿递到宜菲手上,不妨吴婉却捧了一盏茶送到他面前,盈盈笑道:“这么大的日头,表哥一路过来,定然口渴了,先喝盏茶润润口吧!” 章云只得先将那对金鹿先放到石案上,跟吴婉道了谢,双手接过茶盏。恼得宜菲狠狠剜了吴婉一眼,吴婉只做看不见,又拿起一块西瓜递给章云,“表哥再尝尝这西瓜,我方才尝了,是极甜的。” 三少奶奶拈起一枚葡萄放到嘴里,笑吟吟的在一旁看着他三人之间暗潮涌动。看来这两个表妹是都看上她小叔了,虽章云袭不得爵,目下也没什么功名,可要嫁进他们昌平候府做少奶奶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两个姑娘,一个娘家早败落了,一个虽然生得漂亮,却是庶女,只怕都不中她婆母的意。 宜芳是过来人,见三人如此,想到自己和吴家表哥已然明心互许,心中只有彼此,不用再像他三人这般还在纠缠不清,心中顿生出一丝甜蜜来。只是他二人虽已私订鸳盟,却不知将来能否如愿,思及前路种种艰难处,又不禁忧心起来。 采薇和宜蕙也隐约有些明白,只是这样当着人家嫂子的面,她二人就这么明晃晃的争着抢着对表哥示好,哪还有半点女孩儿家该有的矜持! 两人都有些无奈的对视了一眼,只得找了些话去跟三少奶奶攀谈,以分散其心,省得她老是看那三个人。 这一回去昌平候府,采薇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见到宜芝,不想一个月后,宜芝的舅妈黄夫人过寿时,特意以她母亲闺密的身份也来接了她去李府顽上一日。等她到了那府里,宜芝早已等在那里了。 采薇问了几句表姐夫的病情,宜芝只是愁苦着一张脸摇摇头,说是不大好,太医说得的怕是痨病,得到温泉庄子上静养才好。她公公已经发下话,明日她就陪着她夫婿到温泉庄子上去,故而今日不只为了给舅母祝寿,也是来辞行的,因怕老太太知道了又操心,她便没回安远伯府。 见采薇一脸替她担忧的神色,宜芝心中难免有些愧疚,因她夫婿不过是装病想要离了那相府罢了,说是什么时机已到,他得到了外面,才能方便做些事情。她虽然心中疑惑,见崔护不肯细说,也就不再多问,只是牢牢记住他的叮嘱,绝不向任何一人泄露半点实情。 因此她虽然心中愧疚,还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叫采薇无须替她担心,好生侍奉太夫人,又说了几句,连寿宴也不曾领,便匆匆告辞而去。 因了宜芝这事,采薇心中便有些闷闷的,在席间吃了几杯酒,想去发散发散,便带了香橙、甘橘两个大丫鬟去了退居之处,更衣出来后在后园中缓步而行,因见那园中一丛丛白色的广玉兰开得正好,不由立在树荫下赏玩。 她立了片刻,忽然觉得有些异样,似有什么人正在盯着她瞧似的,便下意识的朝左看去,就见一丛木槿花后立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男子身影。虽离得有些远,其面貌形容并不能看得十分真切,却已是让采薇心中一震,“这人——,难道竟是他不成?可他如何会在这个时候就上京来了,还出现在这李府里头?” 因此人原和她有旧,并不是什么外人,当下也不及多想,便上前两步,想再看得清楚些,哪知另一道人影忽然窜了出来,立在她面前。   ☆、第五十一回 “咦,你不是前儿哪个府里的那个丑丫头吗,怎的又跑到这府里来当丫头了?” 立在面前的男子斜眼打量着周采薇,仍旧是一副懒洋洋的口气。 采薇秀眉微蹙,不愿理他,转身便想绕过他。不想,她往右行三步,人家轻轻松松的一步跨过来,又拦到她面前,将她堵住了去路。 “喂,本王问你话,你怎么不知道回话呢?懂不懂什么叫礼数啊我说?” 被这魔王这么一耽搁,那丛木槿花树后哪里还有那青衫男子的身影,恼得采薇不由怒瞪了他一眼。虽这一回他穿得比起上次在安远伯府见到他时要体面许多,紫袍玉带,头带金冠,采薇却觉得这位临川王殿下比上一回初见更让人生厌。 “礼数?”这位殿下还好意思跟人说礼数,如他这般唐突无礼的突然跳出来拦住一位闺秀的去路,这难道也是礼数不成? 见这丫头竟敢瞪自已,临川王怒道:“哎哟,你个丫头片子居然还敢瞪本王?” 不得不说,这时候就显出杜嬷嬷平日没白□□甘橘、香橙这两丫鬟了。也不用采薇动口,香橙先道:“甘橘姐姐,这位公子叫谁丫头呢?若是叫咱们两个倒也罢了,可他怎么只顾瞪着咱家小姐呢? 甘橘接口道:“怕是认错人了吧!咱们家小姐乃是出身名门的千金小姐,老爷先前还任过陕西左布政使呢,怎的二品官老爷的千金却被人当成个丫头呢?若小姐都被当成了丫头,那咱们两个正牌丫头又算什么呢?” “就是哎,哪有丫头出门还有丫头服侍的,怕是天热,这位公子一时眼花,看错了吧。” “哎呀,小姐,咱们还们快些走吧,先前咱们出来时黄夫人说等一会子要来找姑娘说话呢!” 这两个丫鬟平日说笑惯了,此时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跟唱双簧似的,叽叽喳喳的根本就让人插不进去嘴。丢下这句话,就想赶紧扶着采薇先离了此地再说。 哪知那临川王又是伸出扇子一拦,“都给本王站住!本王发话让你们走了吗?没听见本王的自称吗?见了当朝郡王,不说快些给本王下跪行礼,还想就这么大摇大摆的走人,想的美?” 一再的被堵住去路,采薇也动了真气,“这位公子,酒菜可以混吃,话可是不能乱说的?要知道这冒认郡王之名可是大罪,我看公子穿戴都不是凡品,又何苦要来冒认郡王、招摇撞骗呢?” 临川王顿时就怒了,“你说什么,本王怎么就成了个冒牌货,擦亮你们的眼睛看看,本王乃是堂堂圣上亲封的临川王,如假包换?” “口说无凭,不知公子有何凭据?何况临川王殿下和这府上从不曾有半分往来,如何今日会在这府上现身呢?倒是听闻,因临川王殿下时常喜欢微服出游,时下京中不少无赖子弟便冒了殿下的名头出来招摇撞骗呢?” “你——”秦斐恨得牙都痒了,想不到几年不见这丫头竟然仍是这般伶牙俐齿。 “难不成为了证明本王的身份,本王还得天天把个郡王大印带在身上不成?端看本王这一身气宇轩昂、超凡脱俗、与众不同的风华气度,你们难道就认不出本王身上这王者之气吗?” 就听“噗嗤”几声,采薇三人一起都笑了出来,恼得秦斐脸色又黑了几分。 还是采薇忍笑道:“公子说的很是,想那郡王殿下身为凤子龙孙,自小受名师教养,定然气度不凡,贵气凛然,更是有识人之明,目光如矩。便是眼神再不济,也定然不会将一位大家闺秀错认做丫头的?更何况郡王殿下定然是极知礼数规矩的,断不会这般无礼的拦下一位闺秀的去路。” 采薇到底记着上次被他叫做“丑丫头”的仇呢,此时便忍不住一一都给他暗讽了回去。 秦斐倒不在乎被人说无礼少教,这话他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早听腻了。倒是那句“眼神不济”?这不是在暗讽他眼神不好吗,当日他就是这么嘲笑那安顺伯世子的,不想今日这丫头竟把这句话又套到了他头上,再想想他当日为何要说那话,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这言下之意是说本王眼瞎吗?哼,不过两个月前才打过照面,你以为你换了身衣裳,本王就认不出你来了?要知道本王可是过目不忘,别说这才过了两个月,就是过了十年,本王照样一眼就能认出来你这个当日的丑丫头!” 秦斐说到这里,忽然折扇往左手心里一拍,“对了,我记得当日本王不是叫你去给本王倒茶的吗,结果你一去就再没个影儿,险些没把本王渴死,这笔帐本王还没跟你算呢,今儿居然又给本王脸子瞧,还敢出言嘲讽本王,看本王不——” 秦斐这一番话说得倒是气势汹汹,眼见就要说出最吓人的那最后一句时,却被一个声音给打断在半道上。 “四弟,你又在胡闹什么?” 那声音虽略嫌清冷,却如冰敲碎玉、石上流泉,这般动人的嗓音,只要听过一次,便再不会忘记。 采薇忍不住转头看向那声音的主人,果然便是曾在长亭外见过一面的颖川王秦旻。 秦旻的目光却半分也没落到她身上,只是神情不悦的盯着他弟弟秦斐,“还不快随我去给黄夫人贺寿。” 因听说他兄弟二人向来不睦,采薇先还担心这临川王可别连他哥哥的面子都不给,仍是在这里纠缠不休。 不想那秦斐盯着他哥瞧了片刻后,忽然挑眉笑道:“既然王兄有命,本王少不得看在王兄的面子上,先放她们一马。”临走前还又多看了采薇一眼,丢下一句,“今儿算你走运,若是下回再叫我遇上了,看本王怎么收拾你!” 颖川王微不可见的蹙了下眉,却是什么也没说,甚至也没朝采薇这边看上一眼,便转身而去。 采薇只当他已不记得自己,也不在意,略停了一停,等他二人身影消失不见,便也往宴席所在园子行去。方行了几步,香橙忽然“哎呀”一声叫了出来,“我的帕子不见了?” 甘橘便道,“可是那块蓝色的帕子,咱们一道出来时,我还见你拿着它呢!多半是方才更衣的时候,落在退居之处了。” 采薇便让香橙赶紧回退居之所去找寻,她则和甘橘慢慢的往回走,哪知还没走上几步,原本的烈日当空忽然就换了乌云密布,只听天边几声隐隐雷鸣过后,跟着那豆大的雨点就下来了。 好在离她二人不远处,有一处小亭子,甘橘便忙扶了采薇到亭中去避雨。原以为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想等了足有两刻钟的功夫,还不见那雨有停下来的动静。 正在犯愁,就见雨帘中渐渐走近两道身影,后面那人撑着一顶极大的油布大伞,将前面那人护得滴雨不沾。 采薇见前面那人身上一领玉色的道袍,不由一怔,方才颖川王不就穿了领玉色的锦袍吗?眼见他马上就要走到亭子跟前来,采薇便忙转过身子,走到亭子的最里侧,稍作回避。甘橘见她家姑娘如此,便也急忙背过身来,挡在采薇身后。 因为雨声太大,采薇也听不真切那脚步声是否已渐渐远去,估摸着颖川王应该走了过去,正想回头看时,就听一道如清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周姑娘,还请恕小王先前失礼之处!”   ☆、第五十二回 采薇不妨颖川王殿下竟也进到了这亭子里,还主动招呼自己,难道他方才并不是没认出自己,而是故意视而不见、假作不识? 只是,这却又是为了何故? “因方才我那四弟也在,有些不便处,便没与姑娘见礼,还请姑娘见谅。”见采薇正要向他行礼,秦旻忙止住了,又跟她解释了这一句。 他不便说出口的是,他那四弟一惯是喜欢跟他做对,若是见他识得这位周姑娘,不知又会生出些什么心思来,怕会扰到她,故而方才只作不识。只不过,想起方才秦斐看他时那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难道还是被他看出了些什么……? 采薇忙道:“民女不敢,民女还未谢过殿下方才解围之恩,若不是殿下恰巧经过,带走了临川王,民女还不知该如何脱身呢!” 只是这两位殿下怎么会到这府里来给黄夫人祝寿呢?虽然心中好奇,可这话她也不便问出口。 幸而颖川王不但聪颖非常,更是极为善解人意。“我的生母乃是李侍郎的妹妹,母亲待我极好,时常命我前来舅舅府上走动。不想我今日正要出门给舅母拜寿时,偏碰见了四弟,也不知他怎生想的,说是从没来这府里玩过,定要我也带了他来给舅母拜寿。我一时看不到他,他就冲撞了姑娘。” 想到采薇对秦斐那一番明嘲暗讽,秦旻又笑道:“不过,想不到姑娘口才如此了得,我那四弟一向胡闹惯了,最会胡搅蛮缠,从来都是见他欺负别人,今儿还是头一回见他落了下风呢!” “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冒雨出来,可是有什么急事吗?”这位殿下身子不好,却还要冒雨而行,若是真有什么事,可别在此耽误了才好。 秦旻忽然有些不自在的别过脸去,轻咳两声,过了片刻才道,“方才有一句话忘了同舅父讲,想过去再找他老人家。” 顿了一顿,又道:“恰巧见姑娘在这里赏雨,便过来一叙,只怕这雨一时半会也停不下来,不如让我这长随去请这府里的丫鬟们送了雨具过来,也好方便姑娘行走。” 采薇也不推辞,谢过了他,那小内侍便撑伞去了,留他三人立在亭中。 一时两人都不知说些什么,正觉有些尴尬,就听秦旻道:“姑娘送给母亲的那本下卷《酉阳杂记》,母亲极是喜欢,觉着比起上卷来不但文采更佳,且笔下极有灵气,细细读了一个月,方才借了给我读。只是可惜……” 秦旻说到此处,幽幽长叹了一声,似是很有些歉疚地道:“我因极爱此书,平日便放在我的书房案上。不想前些日子,怎么找都不见这书的影踪,后来更是找遍了整个王府,也没寻出这书的下落来。因此书不仅是姑娘所送,更是母亲心爱之书,虽母亲并不曾说我,但我总是心中愧疚难安。正想如何能再寻来一本赔给母亲,不意今日来看舅母却正好遇到姑娘。” “不知……,姑娘那里可还有此书下卷的抄本?若有的话,小王想再抄一本,献给母亲。”一向云淡风清的颖川王,此时面上竟也有了几分难为情。 采薇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书其实是她口述,杜嬷嬷执笔写录出来的。太妃倒是知道,可这事关一位闺秀看了不该看之书,还自己重写了一本书之事,想来太妃应该不会告诉她儿子吧!只是这书自然还是要给的,不过自己和杜嬷嬷再费几个晚上,重写出一本来罢了,兴许这一回还能比上回写得更好些呢。 于是采薇便道:“兴许杜嬷嬷那里收的有,等我回去问问她,若有的话,让她给殿下送去。” “如此,小王就先谢过姑娘了。”见那内侍已撑伞回来,说是已知会了黄夫人身边的丫鬟,秦旻便道:“想来不时便会有人送了雨具过来,小王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采薇看着重行步入雨中渐行渐远的那个玉色身影,心知他是怕再在这里呆下去,若被府里丫鬟们看见,恐与她名声有碍,便先行离去,这才当真是君子之风。 颖川王这一份体贴的心思,就连甘橘也看出来了,直接就感叹了出来,“想不到这位殿下这般细心体贴,哎,姑娘你说,该不会他是猜到咱们被困在这雨地里,故意来帮咱们的吧?” 这话岂是能随便说的,采薇板着脸道:“越发胡说了,看回去不让杜嬷嬷也给你两下戒尺。” 甘橘也知自己这话有些造次,忙低头认错,“是甘橘说错了话,姑娘放心,我以后再不会了。” 说完,瞥了一眼颖川王消失的方向,又感慨了一句,“这都是一个爹生的,怎的这两位殿下就是天差地别的两样人儿呢?一个跟天上的仙人一样,另一个,咳咳……”她一个小丫鬟到底没胆子私下里说出对一位郡王不敬的话来,尤其还是那位有京城一霸之称的临川王。 “想来这就是人常说的,‘龙生九子,各有所好’了。”见已有两个撑伞的丫鬟行了过来,采薇便不再多说,那两个丫鬟各带了一把伞过来,便给了甘橘一把,让她去退居之处接香橙,采薇由那两个丫鬟伴着往黄夫人院子行去。 她三人走了几步,转过几丛绿树,忽见一把极亮眼的米分油纸伞也不知被谁撕成两半丢在边上的花丛里,惋惜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也不是谁,正是雨天要用伞的时候,倒把个新崭崭的一把伞给毁成这样。 采薇到了黄夫人院里,又等到了老半天,甘橘才带了香橙一道回来。采薇陪着黄夫人闲话了半日,眼见天色将晚,这雨还下个不住,虽黄夫人再三留她在此住上一晚,仍是婉言谢绝了,定要回到安远伯府去。 香橙立在一边,有些欲言又止,有心想劝自家姑娘不妨多呆一晚,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还是一脸纠结的跟着采薇坐上了回伯府的马车。 采薇早瞧出来香橙脸色有些不对,似是有什么心事,只是在马车里也不好问她什么,等回了府,先去见过了太夫人,服侍老太太用了饭。晚上回到秋棠院里,采薇一面对镜卸下发间的几枚珠钗,一面问她道:“你去退居之处找帕子时,可是遇着了什么事,我瞧你自回来之后,脸色便有些不对?” 别说自家姑娘问起了自己,便是姑娘不问,她今日遇到的那个人,她也是要说给姑娘听的。 “我正要说给姑娘知道,我找了帕子出来,不妨竟见到一个人,姑娘可知那人是谁,只怕姑娘再也猜不出来的?” 采薇想起那丛木槿花后立着的那个青衫男子,忽然心中一动,问她,“你可是见着了一个青衫男子?” 香橙有些茫然的摇摇头,“我见到的是一位夫人,并不是什么男子啊,姑娘!” “难道竟是曾家伯母不成?”采薇手上一个不稳,手中的一枚银钗“叮”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姑娘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也见了曾家太太不成?”香橙小声惊呼道。 采薇去是喃喃自语道:“看来,那丛木槿花后面立着的,就是曾家哥哥了……” 可是他们母子又为何会到这京城来呢?曾伯父可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此时采薇心中有无数疑问,却不知该去问谁,只得又问香橙道:“你可跟曾家伯母请安问好了不曾?” 香橙摇了摇头,“我和她隔了好远,我远远瞅着觉得像是曾太太,我便想走过去细瞧,可没等我赶上去,就见她们拐过一道米分墙,等我追过去,已看不到她们的身影了。咱们当年在长安曾老爷家中住了好几个月,曾家太太又待我们极好,她的模样身段我是再不会认错的,她边上还跟着个丫鬟,也像是银环姐姐的模样。” “跟着就下起了大雨,等甘橘接了我回来,我后来偷空悄悄问了这府里的一个小丫头,问她们府里可有这么一位曾老爷的夫人,那丫头果然点头说有,我又问那怎么今日在宴席上不曾见到这位夫人。” “那丫头跟我说,说这位曾家夫人并不是来赴宴的,好像是家里生了什么变故,没了当家的老爷,便带着儿子来京城投亲。她娘家姓李,是这府里李老爷的一个远房堂妹,因她亲兄弟都已经不在了,实在没法子,只得来投奔她这堂兄。旁的就再也打听不到了。” “什么,曾伯伯已然故世?” 父亲去世前一日,还曾收到过曾伯伯的回信,这才不到三年的功夫,怎的曾伯伯竟也离世了?难道竟是殁于任上的不成? 看今日曾家哥哥一身青衣,并未穿孝服,难道竟是已经除服出了孝,这样算下来,莫非父亲去后没多久,曾伯伯也就跟着去了?是病故还是另有别情?而自己竟然一无所知! 其实这也怪不得她,她一介女子,又看不到邸报,如何能得知时任陕西承宣布政使司左参政的曾成的消息。 而这曾成,乃是她父亲的一位同年好友。她父亲周贽见自从自己辞官后,安远伯府的五太太果然如他所料,再不提起想娶了他女儿做儿媳之事,也不以为意。先是带着采薇回了周家祖籍之处福建泉州,去拜问了当时的安远伯爷赵明硕,将身后女儿之事托付于他。 跟着又带采薇四处游历,去拜访他那几位老友,一圈访下来,只有他在长安做官的一位友人曾成正好有一个同采薇年貌相当的儿子。 周贽带着女儿,又在曾家住了几个月,对友人之子细加考较了一番,倒也还算满意,虽其韧性稍嫌不足,有些急功近利,旁的却都还好,也算是自家女儿的良配,便和老友议定了这门亲事。 因当时两个孩子还小,便没有正式下聘,周父给了曾家一纸嫁妆单子,曾父也给了采薇一件家传的信物以为定礼。并约定三年后,采薇及笄之时,曾家便会上门来正式下聘,迎娶采薇过门。 虽是口头约定,但采薇从不曾怀疑过曾家会失信于她。只是她没有想到的是,曾伯伯竟已身故,曾家似也遭逢什么变故,不然,曾家在长安也有不少家业田产,何以竟到了要进京投亲靠友的地步呢? 曾家,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第五十三回 若是能再去一趟李府,采薇倒是想能见上曾伯母一面,问上一问,不想,没过几天,安远伯府里又出了件丧事,五老爷突然暴病而亡,合府又开始披麻带孝。 三年之内,太夫人连丧两子,其悲痛自不必言,采薇原还担心她身子承受不住。不想太夫人虽然伤心,但这个儿子既不如二子那样一向最得她器重,尤其后来又闹出来嫖妓被抓、杖责罢官这样极为丢脸之事,对这个儿子的心也就越发淡了,早已当他是个废人,只把心思寄托在几个嫡孙身上。 待听五太太细说了五老爷生的是何等“暴病”之后,所余的那几分悲痛更是全数化为了恨铁不成钢的怒火。这儿子懂事听话了几十年,怎么到了老,反越发的为老不尊、荒唐胡为起来,既丢了官,又挨了板子,不说在家中好生保养身子,反倒左一个右一个的纳了一堆小姑娘回来做房里人,生生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给断送了。 一时又骂五太太道:“纵你老爷糊涂不知节制,你怎么就不知道劝着他些,再将那几个贱婢管得严些,就由得他日夜都和小老婆胡闹?” 五太太眼睛哭得红红的,委屈道:“母亲,儿媳一早就劝过他的,可老爷如今哪里还听我的话,自他丢了官之后再也不是从前的老爷,脾气极是暴躁易怒。我略劝上几句,就拍桌子摔茶碗的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说都是因为我这些年一个姨娘都不给他纳,这才逼得他到那青楼勾栏院里去,这才会被抓到顺天府衙,丢了官挨了打,面子里子都丢得净尽!” 五太太是真心委屈,哭诉道:“母亲是知道的,当日明明是老爷自己主动不要纳妾的,我提了好几次将他那两个通房丫头抬做姨娘,都被他断然拒了。他虽没有姨娘,但婚后却是一直有两个通房丫头侍候着的,每隔几年就换了年轻貌美的进来。” “如今却都推到我身上,口口声声说都是因着我这般善妒不贤,才害得他这个夫主落到如今这步田步。出不得门,见不得客,只有这点子房中消遣,我还要吃醋拦着不许他快活一二,我这是看着他碍眼,生生想要苦闷死他!” “老爷这话说得这般厉害,媳妇如何还敢再劝下去,又怕告诉了母亲惹得您又动怒伤心,只得拿出私房钱,买了几根上好的人参回来,每日熬一碗参汤给老爷补身子。可哪成想,前天早上,那新纳的通房忽然命人请我快去,我去了一看,就见老爷趴在她身上,已然不成了……” 太夫人也一时无语,这自来男尊女卑,若是儿子定要作死,哪里就能指望媳妇去管住他呢?又见自己这侄女哭得双眼通红,长叹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挥挥手让她去了。 五太太回到自已房里,她的陪房嬷嬷早给她备好了一盆热水好让她净脸。待洗去满面的泪痕,五太太举起那块已是半湿的帕子,半是麻木,半是凄楚的道:“先前我总以为,若是老爷有朝一日走到了我前头,我不知会有多伤心。却不想,真到了这一日,我竟要靠这沾了辣椒水的帕子才能流得出泪来。” “太夫人嫌我没有劝阻住老爷作死,若说起先我还想劝他,可是到后来,我倒盼着他不如早些死了算了。” 当日五老爷骂她的那些话里,有几句她没敢说给太夫人知道。她原以为五老爷如今不过是受了连串的挫折,这才性情大变,早先他们也曾是一对恩爱夫妻,有过相敬如宾的十几年美好时光,他的不纳妾也让她被一众夫人太太羡慕了十几年,成为京城中的一段佳话。 却不想五老爷气急之下骂出来的那些话,将这最后一层温情的盖头也给扯了下来。 “若不是看在你是我娘侄女的份上,我如何会娶了你,便是不纳妾,也不过是为了讨我娘欢心罢了,你当真是为了你吗?我才干比不上二哥,便只能处处都顺着母亲的意,来讨她喜欢。要不然,若依了我的心,我早纳七八十房美妾来房中消遣。横竖这爵位又没我的份,不及时行乐做什么?” 五太太呆呆坐着,任由那些话一遍遍的在她脑中回荡,却已再没了第一次听到时的那种震惊与痛彻心扉。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盼着能早日成为一个寡妇。 “都说‘最毒妇人心’,嬷嬷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你说,我是不是也变成那等狠毒妇人了?”五太太唇边忽然扯出一抹笑来,问她陪房嬷嬷。 那嬷嬷忙道:“太太怎么倒说这样的话,像老爷这个样子,与其活着拖累大家,还不如早些去了,倒还干净。太太也是为了替两位少爷打算。” 五太太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还是嬷嬷懂我,老爷他身上背着这个污名,那是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的。当日老爷刚被罢了官,跟铭哥儿定下亲的侍郎家老夫人就命人送了一封信来,言辞中很是不满,若不是她孙女刚没了母亲,还得两年多才能出孝,她家怕守完孝姑娘年纪大了不好再另说亲事,只怕这门亲事就毁了。” “也只有老爷去了,把这污名儿也一道带到土里面,等再过上个三二年的,渐渐的再没人想起这档子事来,我也才好给锐哥儿再寻个体面人家的女儿说亲。我如今名下就这一个儿子了,定要为他结一门好亲,也好帮衬着他些。” 因着五老爷之丧,采薇这外甥女也要守小功之孝,此后的几个月里便再不曾走亲访友,更是去不了李侍郎府去找曾家伯母一解她心中疑惑。就连答应要再写一本给颖川王的下卷《酉阳杂记》,也是直到两个月后,方始完成,请了杜嬷嬷送到王府。 虽说自从采薇能重回太夫人身边每日请安侍奉后,她在伯府的境遇比之先前总算是好了些,可仍有不少地方要她再另行花上些银钱。她们主仆再仔细着用,到了冬月,手中的现银铜钱仍是用了个精光,只得再让郭嬷嬷出府去换银子回来。 郭嬷嬷虽顺利带回了银子,却也带回了个不大好的消息。“姑娘,我今儿特意又去你那处绸缎铺子处绕了一圈,发现旧日老爷安下的掌柜伙计已然再没一个在那店里了。我在左近打听了一下,说是他们贪了店里的钱,统统被赶走了。” 采薇对此倒并不意外,“想来是被人排除异己了,父亲虽雇了他们,可到底不曾让他们卖身为奴,我手上既没有他们的身契,要打发他们自然也不用很费些事。” 郭嬷嬷心里便有些埋怨过世的周老爷百密一疏,竟没虑到此处,却又不敢当着采薇的面儿说出来。想起在街上遇见的那人那事,犹豫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姑娘,我换了银子出来时,见着那曾家公子了!” “啊!”采薇忙问她,“那妈妈可和他说上话了不曾?” 郭嬷嬷摇摇头,“我就是远远的看见街边上一个人影像是他的样貌,因离得远,不敢确认,只得一路跟着他,见他进到一家当铺去了,我就在边上守着,好容易等他出来,正想上去相认说几句话,路边忽然停下一辆车,上面一个青年公子掀开帘子,和他说了几句把人给喊上车了。” “当铺?”难道曾家真的出了什么变故,竟至于要典当东西来换银子? 郭嬷嬷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当时也是觉着奇怪,当日曾老爷家也是有房子有地的,纵他去了,也不该没将几万两的家私留给他儿子呀?也是我一时好奇,见曾家公子我是跟他说不上话了,就也进到那家当铺,打听他可是来当东西的,又当了什么。那掌柜的便拿了枚点翠的金簪子给我看,上面还嵌了好几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 “我记得曾伯母有一枚簪子便是这样的。”采薇说道。 “姑娘记得没错,曾太太那枚簪子,虽不常带,也是带了好几次的,我一下就认了出来。那掌柜的还问我要不要,我说人家怕是要来赎的,那掌柜却撇嘴说是那公子早已来当了三四回了,没见他赎回过一次。我当时脑子一热,也不知怎么想的,竟说我没带够钱,请那掌柜先把这簪子给我留着……,等回来的路上,我就有些后悔了!” “妈妈这话并没有说错,为何要后悔呢?那枚簪子是定要替曾伯母赎回来的。妈妈不知道,那簪子是曾伯母出嫁时她母亲传给她的,不比寻常的饰物。妈妈可问了要多少银子才能赎出来。” “那掌柜的不肯说曾公子当了多少,管我要了二百两。可是咱们现在哪儿有余钱去把这簪子赎回来,带来的银票虽还剩了些,可眼下还不知要在这府里再住上多久,绸缎铺子里的人又都换了,便是想去那里先支取些银子也不能够。” “事有轻重缓急,还请妈妈把咱们所余的银票都拿出来清点一下,看看还有多少。” 一番清点下来,所余的银票还有十九张,俱是二十两面额的。采薇便抽出一张来,将余下十八张都交给郭嬷嬷,又从钧大奶奶做为见面礼给她的那一副金头面里挑了五件小首饰给她,让她拿去再当上四十两银子。 郭嬷嬷不由问道:“那簪子只要二百两就够了,姑娘怎么倒给我这么多,还要添上自己的东西去再换四十两银钱来呢?” “我是想一共凑够四百两银子,一半给他去赎簪子,另二百两的银票是给曾家哥哥用的。虽我不知曾家出了什么变故,但曾哥哥若想重振家业,势必是要参加科举的。他先前已中了举人,明春便是大比之年,若能一举夺魁,便能重振家声。” “但之前的这段日子,却是极难熬的,尤其是对那些囊中羞涩之人,单是这举子间应酬往来就要不少花费。若不是实在无计撑持,曾伯母断不会把她家传的金簪交给她儿子去当掉。我们既与曾家有旧,且有着那等不同寻常的关系,便是单只念着曾家曾款待我们好几月的情份上,这一回也理当帮上一帮,况也不是多大的助力,不过是几两银子罢了。” 她不把这几两银子看在眼中,可她奶娘却在乎,“哎哟我的姑娘,咱们可也就剩这么点银子了,若是都用来赎了金簪再给个净光,回头咱们若等银钱用呢?” 采薇笑道:“我这不是还留了一张吗?有了这二十两银子也尽够咱们用一阵子了,若不够用时,不是还有当铺吗?你家姑娘手上不是还有这几件金灿灿的头面首饰,且都是我素日不戴的,当出去也不心疼的。” “这去赎簪子倒好办,可到时候怎么把簪子和银票给到曾公子手里呢?”郭嬷嬷为难道。 采薇想了想,摇头道:“咱们断不能把簪子赎出来再拿去还给曾家哥哥,他们男子是最重颜面的,况曾哥哥也定不愿意被咱们知道他现今的落魄。倒不如想个法子把这些银子送到曾伯母那里,她心疼儿子,有了银子自然也是全拿出来给儿子去花用,曾哥哥又至孝,定然会先把母亲的金簪赎回来。” 她想起香橙说那天在李侍郎府除了见到曾太太还见到了伴在她身边的一个丫鬟,银环,心里便有了主意。 “我记得曾伯母的寿辰正好是在正月里,我这些日子也攒下了几样针线,便连这四百两银子的银票包在一起,嬷嬷明日带了它们直接到李府的门房处,就说想见曾太太的丫鬟银环,然后把些都交给她。就说这是我给曾家伯母备的寿礼,因出不得府,也无法去置办成体面的寿礼,只得这样有些失礼的直接送了贺仪过来。” 采薇也是顾虑若她真用这些银票置办几件贵重的寿礼送过去,万一曾伯母不肯动用来典当,岂不是白搭,因此,虽觉得此举有些失礼,也只得如此了。 “这么多银票,那丫鬟该不会私吞了不给曾太太知道吧?”郭嬷嬷有些担心。 “明知曾家如今的境况却还愿意跟在旧主身边,可见这丫鬟当是个忠仆,想来不会做出这等下作之事。”或许这丫鬟愿意不离不弃的跟在曾太太身边,还有些旁的原因,但若是如此的话,那她就更不会私藏了这笔银子。   ☆、第五十四回 因着五老爷的丧事,麟德二十年的这个新年,安远伯府重又是死气沉沉的,也不曾请年酒,只有几家亲友来往走动了一番。 这般冷清寥落,可让正管着中馈之权的钧大奶奶心中极是不爽,她年纪轻轻,嫁过来没多久就成了伯府的管家少奶奶,正想趁着年节的时候大宴宾朋,好显摆炫耀一番。却偏生被五老爷个短命鬼给败了兴,心里头真是要多窝火有多窝火。 便在上元节这天,一力撺掇着小姐们都跟她一道出去观灯。 先前北秦、南秦的时候,对女子的禁锢还不若此时这般严苛,每到上元夜,女子们不但可以如男子一样大大方方的出门观灯游玩,甚至还有男女一道观灯赏月的。曾有一位大词人特意写了一首《生查子》,来记述其景其情,说是什么“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可这样的情景到了燕秦,除了在天顺皇后当政的那几十年曾昙花一现外,闺中的姑娘们是断不许在上元节这天出门观灯的,只许在自家里看,出嫁的妇人们虽能出来走百病观灯,却得头戴帷帽,将自己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至于那些高门大户的夫人太太们,为了显出自己的尊贵来,就更是坐在车里观灯,压根就不在大街上、人堆里挤来挤去。 到了这几年,因麟德帝他娘孙太后贫贱时最喜欢的便是去逛花灯会,等自己成了帝国最尊贵的女人,没事就在宫里办办灯会赏着玩,还嫌不过瘾,不够热闹。每到了上元节,还是喜欢带着自家侄女、侄孙女等亲眷,还有一大堆太监宫女跑到宫外来看灯。 这上行下效,眼见太后娘娘都把未出阁的女孩儿带出来看灯了,渐渐的,也便有些名门望族家的小姐跟着母亲嫂子出来观灯。 只是这种时兴顽法,安远伯府是从不曾有过的,太夫人是不喜欢这种热闹的,几位太太也过了喜欢这种热闹的年纪。也就是钧大奶奶这样儿的年轻少奶奶喜欢趁着这个机会上街去逛上一回。 早在去年,她就想把姐妹们都喊出去观灯,可惜一来她那时还未掌家,二来当时太夫人又不凑巧的病了,害得她只得闷在伯府里头看着外头不时放上天的烟花解解谗。于是今年她是早早就开始准备上了,定要把府里一众小姐都拉出去陪她一道看灯。 虽说这等出府观灯的机会实是难得,但采薇还是婉言谢绝了,这出外观灯,人多易乱,她怕万一再生出些别的什么变数来,倒不如安安稳稳的坐在府里陪着老太太更安稳些。 钧大奶奶便不乐意了,其他那些个姑娘小姐,哪个听到说要带她们出去观灯不是欢欣雀跃,对她称谢不已的,倒只有这位竟敢撂了她的面子? 当下便冷哼一声,“表姑娘这架子也太大了些吧?我是可怜姑娘们成日闷在这府里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难得今儿晚上有个热闹极了的灯会,想带着你们一道出去乐呵乐呵,偏你就这般的不识趣!” 采薇只得陪笑道:“多谢表嫂顾念我,只是我每晚都要伴着外祖母的,若是也和姐妹们一道出去观灯,怕外祖母无人陪伴,还请嫂子体谅一二!” 见孙喜鸾一时无言以对,宜菲忙在一边帮腔道:“你少把老太太抬出来当挡箭牌,不过是少陪一个晚上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就不信若表姐说大表嫂带了我们去看灯,老太太会不给大表嫂面子,不放你去的。怕只怕表姐只是拿了这个当借口,不想和大表嫂还有我们一道出去顽乐才是真的吧!” 有了宜菲的提点,孙喜鸾立刻接下去道:“表姑娘不妨给我一句实话,你到底想去还是不想去,我今儿是定要姐妹们一道齐聚,热热闹闹的顽上一晚上。为了这个我早在十天前就命人把府里的所有马车都换上了琉璃窗子,就是为了今儿晚上好看灯火。若是在你这儿被扫了兴,哼,那咱们就都别出门去看灯,全在府里头陪着老太太好了!” 这话可真够狠的,分明就是连坐啊! 宜菲还故意拉着她袖子挤兑她,“哎呀,周表姐,你快些答应大表嫂,和我们一道去观灯罢。不然,若惹大表嫂动了真怒,我们可就都出不了府,看不了灯了。纵然表姐对这上元灯节不以为意,只想去老太太跟前讨好卖乖,可好歹也略顾念些姐妹间的情份,替我们这些半年都没出过门的想一想。” 采薇见这两人用尽了手段想要带自己去观灯,心下就越不敢去,还待再想想如何应对,孙喜鸾已经不由分说的嚷道:“表姑娘已答应去了,你们还不快扶表姑娘上车。” 钧大奶奶身边最不缺的就是丫鬟,立刻呼啦啦围上来一堆,她身边只跟了一个甘橘,如何能拦得住,没一会儿就被孙喜鸾那一大堆丫鬟给簇拥着将她二人推上了马车。 好在不一会儿吴娟也坐了进来后,采薇心中方定了定,虽不知孙喜鸾和宜菲又想使出什么花样来算计她,但若是自己始终和姐妹们一道,想来她们也不便下手吧。 孙喜鸾自是和宜菲一辆车,宜芳和吴婉坐了一辆,宜蕙、宜芬姐儿俩一辆,一共四辆翠盖八宝车,每辆车上坐了两位小姐,一字儿排开从伯府门前往灯市行去,后面还跟着两辆丫鬟们坐的青布小车。 姑娘们这还是第一次出外观灯,个个都新奇的不得了。她们乘的翠盖八宝车两边都换上了极是宽大的一块琉璃,此时从琉璃窗内望出去,只觉得街边各种花灯无一不美,人流如织更是好不热闹。 采薇和父亲相依为命那几年,虽年年都有到街上看过花灯,但眉州和长安的灯市如何能比得了帝京上元之夜的繁华似锦,也不由得看得有些目眩神迷,自在心下感叹不已。 看着看着,那马车又停住不动,因今晚来看灯的人极多,车行其中,时常会停停走走,采薇和吴娟也不以为意,只当又是前头人多过不去,暂停一停。不想没一会儿两个小丫头跑过来喊她二人下车,说是大少奶奶请她们到百味楼去吃夜宵,又说那楼里已然清了场,再没一个外人的。 采薇从窗子里看见前面三辆车里的姐妹们都已戴上帷帽正往那百味楼走,只得也下了马车,因她出来时太过匆忙,连帷帽都不及带了出来,此时只得拿了一方帕子用两枚小珠钗别在两侧鬓边,蒙在脸上,暂充帷帽之用。 安远伯府的小姐们还是平生头一次下馆子,待进去一瞧,见里面果然一个客人也无,除了几个小厮,便是一堆丫鬟仆妇立在厅上。 就听孙喜鸾得意道:“这家酒楼是我的嫁妆,素日里生意是极好的,便是说一句日进斗金也不为过。姐妹素日只吃得到府里头的几样菜,想来也早吃腻了,我既做了你们的嫂子,少不得要带着你们既顽些没顽过的,更要吃些个没尝过的好吃的。是以,我早就传下话来,命他们今晚不许放一个外客进来,只咱们姐妹几个来这里乐上一回。” 她话音刚落,宜菲便不住口的赞道:“真不知我们是几时修下来的这等福气,竟得了个这样好的好嫂子,处处都想着我们姐妹!这普天下还有哪家的小姐能如我们这等幸运,能和嫂子做了姐妹!” 其他几位姑娘虽觉得这位表嫂语气里多少有些轻慢骄矜之意,可若非这位表嫂,她们却也不能出门玩乐上这一回,因此也都纷纷称谢不已,只不像宜菲说的那般谄媚。 得了众人的夸赞,钧大奶奶更是得意的简直快飘起来,“走走走,咱们都上二楼的雅阁里坐着去,在楼上一边儿看灯,一边儿吃酒品菜,那才叫有意思呢!” 采薇见众人都动了筷子,便也用了几样果品,只是对放到她面前的杯中之酒,却是一口也没饮,每次都拿衣袖挡着,悄悄倒到了帕子上。 宜菲每尝一个菜便要夸奖好几句,众女便是觉得这些菜色味道不错,有心要称赞一二,见所有的词都被她一人抢光了,也乐得由她去说,自己不妨多动动筷子。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吴娟,可怜她这些日子在秋棠院里能吃到的不是青菜豆腐就是豆腐青菜,此刻见到这满桌子的美味佳肴,几乎就移不开眼去。 采薇见了她这副眼谗的小模样,大半时间便替她布菜,一边叮嘱她慢些吃。她姐姐吴婉虽这些日子也没吃到什么好的,却也没把全副心神都放到这满桌的佳肴上,倒是时不时就转头透过珠帘去看楼下的街景。 宜芳也是如此,时不时便朝楼下望一眼,竟似在找着什么人一般。 忽然就听吴婉道:“咦,楼下那人看上去倒是眼熟得紧,五妹妹,你快来看看,那人是不是像极了章家四表哥的模样?”   ☆、第五十五回 宜菲一听章家两个字,早凑到窗边往下看去,见底下正有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少年公子,左边那衣饰华贵之人正是昌平候府的四少爷章云。 她心下便是一喜,想不到竟能在这上元夜见到这位表哥,可见这就是天意了。急忙凑到钧大奶奶跟前跟她咬了几句耳朵,就见孙喜鸾在她额上点了一记,笑嘻嘻地回头发话道:“宝银,你快去命个小厮赶紧把大街上那位骑着匹枣红马,穿着宝蓝色锦袍的昌平候府四公子给我请上来,就说呀,他有个表妹想见见他这个四表哥!” 这末一句话说得未免有些轻佻,赵家几位小姐和孙喜鸾处了一年多,早知这位嫂子是个不知羞的,总喜欢说些不宜对姑娘家说的话来调笑取乐,可每每听到,仍是皱眉的皱眉,红脸的红脸。 不多时便听见有脚步声响起,就见两个年轻公子走了进来。为首的那蓝衣公子,衣饰华贵,容颜俊美,手上提着一盏五彩琉璃月兔灯,一进来便将众人的目光都夺了过去。只有宜芳的目光却是越过他,落在了他身后那男子的身上。 那人穿一件半旧的石青色锦袍,虽生得不如章云俊美,但却浓眉大眼,方面宽额,颇有阳刚之气。 当下众女纷纷起来见礼,吴婉一双眼睛只顾盯着章云,直到立在她身边的宜芳喊了一声“吴表哥”,她才发现原来自家哥哥竟是跟章家表哥一道来的,不由心中欢喜,招呼了她哥哥一声,便对章云笑道:“四表哥,你手中这盏灯可真是漂亮,给我瞧瞧好不好?” 章云便将那盏灯递给她,宜菲见了,冷哼一声,板起脸来道:“云哥哥,先前你答应过我什么来着?这都过了多久了?” 章云看看宜菲,再看看吴婉,虽说吴婉生得眉清目秀,也算是个清秀佳人,可是和宜菲一比,就显得有些寡淡了。起先每回到伯府走动时,他也不曾多看宜菲几眼的,不想这几年,女大十八变,自已这个小表妹竟是出挑的越发惹眼了,可算是他平生所见一众闺英阁秀里首屈一指的美人儿。现下年纪还小,已然这般貌美,若是再长上几岁,还不知出落得何等艳冠群芳呢? 心中主意已定,章云便走到宜菲边上坐下,笑道:“我答应妹妹的事几时是忘了的,只是妹妹要的那样东西,实在难寻,虽也寻到了些,可都有些瑕疵,如何配得上妹妹这等神仙般的人儿。是以,我今儿特意寻了这盏琉璃月兔灯来先给妹妹赔罪,还请妹妹再宽限我些时日,表哥我定要寻个上好的再拿给妹妹。” 章云这话一出,吴婉面上的笑容便是一僵,就见宜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吴表姐,云哥哥的这盏灯你可瞧好了没有?若是没瞧好,也不妨事,横竖这灯云哥哥已经给了我,等回了府,你想瞧多久都使得!” 便是不用宜菲这等嘲讽她,吴婉也是不好意思把那盏灯再拿在手上的,当下便冷声道:“多谢妹妹好意,这灯虽瞧着好看,除了是琉璃做的,和别的兔儿灯也没什么不同。”说完,便把灯交到吴娟手里让她递过去。 吴娟见宜菲坐在那头,只得起身离席,想走过去递给她,谁知她刚离了椅子,才迈了一步,不知怎的脚下一跘,就朝前倒去,手中拿着的琉璃灯也一下子脱手飞了出去,跌到地上,摔得米分碎。 吴娟一见自己闯了大祸,也顾不上从地上爬起来,先就哭出声来。 宜菲一看章云送她的月兔灯碎成了一堆渣渣,顿时气得火冒三丈,骂道:“你还有脸哭,你看你做下的好事,莫不是见云哥哥送了这盏灯给我却没给你姐姐,便故意帮着你姐姐打碎了它,小小年纪就起了这样的坏心,也不怕摔断了骨头!” 采薇才不理宜菲这一通乱骂,忙起身把吴娟扶起来,问她可伤到了哪里?她也不敢说,只是一脸害怕的看向宜菲,可怜巴巴的抽噎道:“菲,菲姐姐,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我真的不是,我……” 吴婉这时候也站出来道:“菲妹妹这是什么话,倒像是硬要给我们姐妹安个罪名似的。这盏灯是章表哥的,他爱送给谁就送给谁,不过是盏兔儿灯罢了,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物事,谁犯得着为了这么一盏灯儿就计较上了。况我妹妹年纪还小,她知道什么?素日又总是笨手笨脚的,一个不留神被椅子绊到了,这才失手跌了灯,妹妹只怕想多了些?” “既然姐姐知道娟妹妹素日是个笨手笨脚的,那怎么还要她来递灯,可见姐姐心里未必没存着这么个意思?”宜菲心里早认定了是吴婉暗中使坏。 吴娟笑道:“妹妹这话可说得奇了怪了,便是我这妹妹再是个笨手笨脚的,也不至于回回都被椅子绊倒,走不得路,捉不得针呀!谁能想到今儿晚上她运气不好,偏就被绊倒了呢?” “哼,谁知道她是自个儿被椅子绊倒的,还是不知被哪个好姐姐给使了绊子呢?”宜菲也冷笑道。 吴婉怒道:“妹妹这是在怀疑我了?”看向吴娟道:“娟妹妹,到底你是怎么摔倒的,只有你自个最清楚,你倒是当着众人的面说个清楚,是你自个不小心绊的,还是被我使了绊子?” 吴娟心下清楚方才明明是被一只脚给绊了一下才摔倒的,可她嫡姐既敢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问她,她又如何敢说出来呢?只得抹了把泪道:“是,是我自已不小心踩着裙角绊倒的,并不与婉姐姐相干,菲姐姐你别恼了,都是我不好,我再赔你一盏灯好不好?” “赔?你拿什么赔,你每月的二两银子月钱还是我们家给的呢?何况这是云哥哥特意买给我的灯,你要如何赔给我?”宜菲不依不饶。 还是章云看不下去,忙道:“菲妹妹,不过是一盏灯儿罢了,回头我再去给你买一盏来,可好?”又说了一堆好话,才把她哄得略消了消气。 闹了这一出,席间的气氛便有些僵,钧大奶奶便道:“既然宵夜都吃得差不多了,咱们便都到南门那边去,听说今儿晚上,那边城楼上要放数千枚烟花呢?好些都是内制局新造的花样儿。” 吴重却在此时开口道:“多谢表嫂美意,只是家母身子有些不适,是以才命我来寻二位妹妹早些回去,正巧路上遇到章表弟,便一道过来了。还请表嫂许我兄妹三人早些回去侍奉母亲。” 钧大奶奶见他先前只是立在一边一言不发的,这会子倒忽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再一想经了这一出,今儿晚上吴家姐妹和宜菲只怕也不好再聚在一起。且这吴家小子话也说得恭敬,倒不如索性给他个面子。便点头道:“孝敬长辈,那是应该的,你便护着你两个妹子回去好了。” 宜芳忽然道:“嫂嫂,我有些不舒服,也想先回家歇歇,想跟吴家姐妹一道回去,可还使得?” 这可是她的正牌小姑,孙喜鸾自然也是要给宜芳面子的,便也含笑答应了。 采薇见她姐妹三人都要回去,忙道:“表嫂,我也觉有些醉了,况我是和娟妹妹乘一辆车来的,正好我们四个也一道回去。” 这一回孙喜鸾可不答应了,柳眉一竖,“怎么,你也要走?若是你也走了,那咱们出来时的八个人一下子就少了一半,哪里还热闹的起来。不行,我可不许你走,反正娟表妹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占不了多大地方,让她们三人坐一辆车回去。你一个人坐一辆车里头看灯,可有多宽敞舒服!” 采薇怕的就是车内只有她一人,忙道:“一个人在里面呆着,虽舒服,可也太过孤单冷清了些,也怪怕的,还请表嫂让我同她们一道回去吧?” 孙喜鸾白她一眼,“这有什么好怕的,你若是嫌孤单,便让你那个丫鬟陪你一道坐在车里,不就完了。就这么定了,可再不许跟我说什么走啊回的!来人,还不快侍候表姑娘登车。” 采薇无法,只得带着甘橘上了车,一路上紧盯着窗外,却是再也无心看灯,生怕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这越是担心什么,偏就越来什么。采薇见自己这辆马车越驶越慢,正想问上一句,那车忽然拐进一条小巷停了下来,就听那车夫在外头说了一句,“表小姐且稍待片刻,待小的去方便方便!” 还不等采薇回他一句,就听一阵声响过后,外头再没了动静。 采薇主仆二人等了片刻,仍是不见那车夫回来,渐渐心中有些着慌起来,采薇便让甘橘问问跟车的两个婆子,去找一找那车夫。不想她们在车内敲了好几下车后壁,也没个婆子到车窗边上来回话,便知连那跟车的婆子也不知跑到了哪里,只把她主仆二人丢在车里。 “姑娘,他们该不会是故意把我们扔在这里吧?若他们真不回来,那咱们可该怎么办啊,姑娘?”甘橘着急道。 此时的情势也由不得她不着急,因见这辆车停在这暗巷子里半天了,车边一个人也没有,便有那几个地痞无赖渐渐围了过来,口中叫唤着:“哎哟,怎么这么漂亮一辆马车停在这里半天不动的,哥几个上去看看,说不得能发一注好财呢?” 又一人调笑道:“说不得还能从车里捡一个媳妇回去呢?” 只听得那些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采薇紧握住甘橘的手,平生头一次不知该如何才能解了此时这险境。   ☆、第五十六回 就听那一串脚步声已走到了车前,忽然一个声音道:“三妹,大哥回来了。都是做哥哥的不是,因遇到个同年,硬是拉着我聊了几句,让你在车里久等了,大哥这就赶车带你去南门看烟花。” 采薇一听那人的声音,一怔之下,跟着便是惊喜不已,忙低低应了一声。 那起子无赖听见车中有女子的声音传出,又见只有这男子一人,便想索性将他撂倒,再连车带人一道夺了来。正想围上去动手,忽然发现不知何时,那男子身后竟又出现了一个华服公子,手上拿着两把匕首,一边在那里比划来比划去,一边冷冷的盯着他们,那目光也并不如何凶狠,却看得那些无赖心间一颤、顿生寒意,心知此人是个不好惹的,吓得再不敢起什么歹意,转身就往巷子里跑了。 那男子似也觉得身后有些异样,可等他回头看时,除了大街上的灯影人潮外,哪还看得到别的什么人影。也只得将心中那抹异样丢到一边,略一犹豫,走到车前,轻声唤道:“采薇妹妹?” 这四个字甫一入耳,周采薇的心跳顿时又比先前更快了几分,直如鹿撞一般。好容易才答了一句,“文广哥哥!” “文广”,正是她父亲给她定下的未婚夫曾益的表字。当日她父女在曾府小住时,因两位父亲都是开明之人,见已定下了儿女亲事,为免他二人也如这世上大多数夫妻一样,婚前皆是盲婚哑嫁,男女双方连对方相貌、脾性一丝儿也不知便入了洞房成了夫妻,因此多成怨偶,或是广纳妾室。便并未让这对小儿女谨守男女之大防,不许相见谈笑。 每当两位老友一道煮茶饮酒时,都把儿女带在身边,让他们一对小儿女自去言谈说笑,也是盼着他二人能在婚前先互生出几分好感来,日后好能夫妻和睦、琴瑟和鸣。 两位父亲这一番苦心,自然没有白费。他二人,一个是相貌堂堂的英俊少年,一个是姣花软玉一般的美丽少女,年貌相当,又极谈得来,别说是好感,便是那淡淡的情意也都生出了几分。 因此当着二位父亲的面时,他二人仍是规规矩矩的一个喊“周妹妹”,一个叫“曾哥哥”,但若是他两个私下里遇见了,却是一唤闺名,一称表字。 此时过了经年,这旧日的亲密称呼一出了口,听入各自耳中,一时二人均有些心旌神摇,想起昔年在长安曾府时的静好岁月,心中都有些恍惚,几不知今昔是何年? 二人心中都是千言万语,反倒不知该说哪一句,倒是采薇忽然想起一事,问道:“文广哥哥,你怎么知道这车中坐着的人是我?” 曾益正要说话,忽见一个婆子从巷子里跑了过来,便忙退开几步,转身装作往巷口行去。哪知那婆子就跟没见到他似的,跑到车窗前,诚惶诚恐的说道:“还请周表姑娘恕罪,方才我们两个见那车夫去了半天,也不见回来,没跟姑娘回禀一声就自去找那车夫,不妨他跌了一跤,怕是驾不得车了,我已让那曹婆子回府里另叫个车夫来,还请姑娘在此稍待片刻。” 采薇还是头一次见这婆子口气这般恭敬的跟她回话,便朝甘橘使个眼色,甘橘道:“老妈妈说的可是当真?你们虽是为了去找那车夫,可到底也该跟我们姑娘说上一声才是,就把我们两个丢在这车里,若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们几个可担待得起吗?” 就听“扑通”一声,那婆子竟吓得跪倒在地,不住口的赔罪道歉,“千错万错,都是我这老货的错,实是我们虑事不周,竟没想到这茬,还好这是天子脚下,并没有什么人敢胡作非为的,表姑娘也并没什么闪失,还请姑娘饶了我们这一回。” 便是真有那不长眼的人想找这位姑娘的麻烦,那也是绝讨不了好去的。就如自己这三个人,本是照着钧大奶奶的意思半途丢下这位表小姐想吓她一吓的,实则自己三人都没走远,就在左近处躲着呢,想等这表小姐被人非礼,吓得够呛时再出来。 哪知也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来,将他们三人一顿好打,那车夫被打得最惨,腿都断了,然后让她们两个婆子一个回府叫人,一个过来陪着表姑娘。 这周表姑娘不是家里头再没什么人,孤女一个吗?怎的还有人这般护着她,也不知那人是谁?这婆子想到她刚过来时,急忙躲开的那个青衣公子,难不成,便是这人在护着她不成? 于是这婆子赶紧又道:“姑娘若是闷了,不妨到大街上去逛逛看看各色花灯。”她看得真切,那公子可还立在巷口没走呢,多半是想再和表姑娘说几句话。她之前挨了几巴掌,早被打怕了,此时此刻是巴不得要讨这位有人撑腰的表姑娘的好。 “这,怕是不合规矩吧?”采薇奇道,莫不是这婆子故意设下个圈套在这里等着她。 “嗐,这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知道姑娘最是个守礼的,可今儿晚上这上元夜,也实在不用拘得狠了,方才我们去寻人时,还见到五姑娘和大姑太太家的少爷也在街上逛呢!姑娘只管去,不妨事的,还请姑娘千万放心,今儿晚上之事,老奴便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绝不敢说一个字出去,若是日后传出一丝儿有关姑娘的闲话,就叫我不得好死,死了也没人给我收尸!” 采薇听了更是奇怪,“你怎的竟发下这等重誓,可是其中还有什么隐情不成?还有先前你两个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你若是不说个明白,看我回去不请太夫人为我做主,好生审你一审。”她可不相信这婆子说的什么自去找车夫的鬼话,见她此时忽然表现的这般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便想着不管真假,先试探她一下,看能不能诈出些东西来。 这婆子想起打她那人临走时丢下的狠话,浑身便是一哆嗦。那人可是说了,若她敢再欺负周姑娘,就把她一对双胞胎孙子给拐到那不好的去处,去了势□□成小倌儿来服侍男人们。 可这实话实说吧,那男子又不许她们说出他来。于是只得按那男子的吩咐,将钧大奶奶交待给他们事项一一都说了出来,却只字不提他们三人被打之事,只说是他三人遇到了个老神仙,那老神仙不是别人正是曾救了太夫人的孤鸿道长。道长说他三人正在做一件害人之事,又说他们要害之人命格极贵,他们不但害不了那位姑娘,还会反遭报应。 采薇一听孤鸿道长这四个字,心中一怔,怎的竟会这般巧了,竟是这位道长?便问道:“你可瞧清楚了,当真是那位孤鸿道长吗?” “便是我再老眼昏花,可这位老神仙我是再不会认错的,前儿他来给太夫人做法时,我们全都围在院子里看见过他的尊容。更何况那老神仙的话可是真准,他说完没多久,一辆车就过来把那车夫给撞倒在地上,将他一条腿给碾断了,然后扬长而去。这可不就是那老神仙说的报应吗?所以我们两个以后是再不敢有半点对不起姑娘了,还求姑娘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可千万别跟我们这些蠢人计较。更求姑娘万万别跟钧大奶奶去理论,横竖姑娘也没吃什么亏,若是这事一抖漏出来,最后倒霉的全是我们这几个下人,还请姑娘慈悲。” 采薇自然不会为了这么一件事就冒然去找钧大奶奶理论,无论她有理没理,她都比不过钧大奶奶可以仗势欺人,何况若真闹出来,只怕又会被那起人趁机泼上些脏水。 “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若是你所说句句是真,是我那大表嫂命你们如此,那你们回去又该如何交差?” 那婆子苦着脸,“我们自是实话实说了,就说因遇着那位老神仙,得了警示,因此才违了大奶奶的吩咐,无论大奶奶怎么罚我们,也只得认了。”那人教他们这番话本就是为了回去说给钧大奶奶听的。 见她竟将这么大一个把柄都交到了自己手里,采薇才信了她几分,若只是单凭一个算命先生就能打消他们的害人之心,采薇总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若这算命先生是名满帝都数十载的孤鸿道长的话,那便由不得人不信了。 只是这位道长如何会这么巧的出现,且还帮她说话?难道又是颖川王请了他来,可颖川王又为何要这样帮自己? 除非…… 颖川王是四舅母的哥哥李侍郎的外甥,曾家哥哥的母亲又是李侍郎的远房堂妹,若这样算起来,曾哥哥和颖川王也算是远亲。颖川王又是常到李府去的,自然也是识得曾哥哥的,他人又极好,若曾哥哥有事相求,他定不会拒绝的。 只是想不到,曾哥哥自身处境已是那般艰难,竟还不忘她这个未婚妻子的安危,宁愿去向人求助,也要护她周全。 采薇怔怔出了好一会儿神,才道:“既这么着,这一回的事我便暂不追究,只是日后若你们在府里又听到了什么消息,可要记得来跟我说一声,或是有了什么难处,也可以来找我。” 那婆子一迭声的答应了,又期期艾艾的问她,“姑娘就真不到这左近街上去看看灯?这难得出来一趟的……” 采薇此时方笑道:“既然你这老妈妈如此盛情,我少不得要下去逛逛了,倒是要累你在这里守着了。”说完,便重又蒙上丝帕,由甘橘扶着下了车,缓缓往巷口行去,见曾益果然还立在那里,并不曾走远。 采薇走到他跟前,脚步微顿了一下,朝他微一点头,便仍旧向前行去,方走了几步,就见那一袭青衫出现在了自己身侧。   ☆、第五十七回 采薇和曾益并肩在这灯火阑珊的喧闹街市上缓步而行,不约而同的都想起四年前,在长安的朱雀大街上,他二人也曾这样并肩而行,漫步于上元夜的灯市之中,观灯笑语,共放河灯。 只是那时,他们的父亲都还陪在他们身边,而此时,却只有他们这一对小儿女再度聚首…… 二人均是默然无言,却又极为默契地往一处僻静街角行去。二人的步子越行越慢,终于两人一起停住脚步。 曾益先开口道:“我方才只顾着陪你一道走过来,却忘了先问你一句,你这样,离了马车在街上看灯可还使得,会不会……?” 采薇知他担心什么,心下一暖,微笑道:“不妨事的,那婆子不会说出去的,倒是方才多亏了文广哥哥你及时出言,救了我和甘橘,我还没跟哥哥道谢呢!” “你我之间,薇妹妹何需如此客气。”眼前的少女本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他又如何能让她受半点欺辱。 “文广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那车中之人就是我呢?” “这……”曾益忽然咳嗽了两声,故作不经意道:“我今儿从安远伯府门前过,正好见那府里几位小姐出门,我见其中一人的身形举止像是妹妹的样子,便……” 实则天刚黑下来,他就去到安远伯府门前候着,想看看伯府的小姐们,尤其是采薇今晚会不会出来观灯。其实他也知道便是伯府的小姐们当真出来观灯,也多半是坐在车中,况又有一大群丫鬟仆妇围着,想要见上采薇妹妹一面,怕是千难万难。 可他却仍是在伯府门前一等就是半天,又一路跟在伯府那几辆八宝翠盖车后面,这才能够在采薇遇险时及时冲了过来,救下了未婚妻子。 采薇何等聪明,虽他话没说完,却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心下大是感动,只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有心想说几句知心话儿,却又碍于礼法还有女孩儿的矜持,纵心中千言万语,却只说出口了一句,“文广哥哥,可见这就是天意了!” 一时二人又是不言不语,只是脉脉相望,均觉得自己心中有好些话儿想说,却又不知该说哪一句是好。 曾益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少女,先前在李府时,他只是隐在木槿花树后远远的望了那么几眼,此时这一细看,见她身量比起四年前长高了好些,端的是亭亭玉立,纵然白绢覆面,却依稀能看出其下那秀丽脱俗的容颜,尤其那一双明眸的清辉,便是隔着一层面纱,也依旧晶亮如星。 “采薇妹妹,”曾益终于开口了,然而他说出口的却是,“我父亲已在三年前去世了,家中也遭逢了些变故!” 虽然早已知道此事,但此时从曾益口中听到这一句话,再见他眼中已隐然有泪花点点,采薇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红了。 她也是经历过丧父之痛之人,自然明白痛失亲人的那种肝肠寸断,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便轻唤了他一声“文广哥哥!”,从皮手笼中悄悄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记得上一回在长安看灯时,文广哥哥怕她被人挤散了,就曾这样悄悄牵着她的手。 曾益的双手早在寒风中被吹得冰凉,此时指尖突然传来的那一点暖意,竟如一股暖流一般,直往他心里钻去,让他心中一暖,再也感觉不到半分冬夜的寒冷。 感受着指尖心上那一点柔软的暖意,曾益忽然觉得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定宁和。 这三年来在他父亲辞世后他经历了种种艰难,被人欺凌、远离故土、投亲靠友、受尽冷眼,甚至不得不典当了母亲最珍爱的首饰……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中充满了愤愤不平,甚至还有几分屈辱无助。而他心中所有这些愤恨委屈,他都不能对母亲讲。因为这场变故,对他母亲的打击更为巨大,他不得不一个人撑起所有的一切,再强撑着笑脸去宽慰她,然后更加的发愤苦读,盼着能一朝金榜题名,好为他母子二人讨回一个公道。 这三年来,他一直背负着这样的重担在艰难前行,从没有片刻的歇息。可是在这一刻,当采薇妹妹那柔暖的小手轻握住他的指尖时,他忽然觉得他并不是一个人在默默承受这所有的一切苦痛,这世上还有一个人陪在他的身边,会为了他的丧亲之痛而流泪,也会为了安慰他不顾男女礼教之大妨而主动握住他的手…… 于是他头一次忘了那压在他肩头的重担,也暂时将他心中的愤懑、痛苦、不平、委屈、焦虑、担忧都统统放到一边。因为此时此刻,他再不愿想着旁的什么,只想看着眼前的少女,静静享受她所带给他的温暖与慰藉。 采薇见他目不转睛的只管瞧着自已,好半天也不转过眼去,不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有些慌乱地道:“我,我该回去了,那婆子还在那里等着我呢!”说完,抽回手来,转身便走。 哪知她刚快步走到大街上,忽然被人从后将衣袖一拉,拽着她的手腕又将她拉回到街角,她正要惊呼出声,却在看清那人是谁之后,瞬间羞红了脸,“曾哥哥,你,你这是做什么……” 曾益虽知他此举有些失礼,可他此时就是不想放手,就想失礼上这么一回。 “采薇妹妹,我还没谢过你给家母送的那份寿礼,想来妹妹怕是已经猜出我家中出了些变故,此事今夜不宜详谈,日后若妹妹想听,我自会告诉妹妹知道。只是眼下,我只想对妹妹说一句话。” 他顿了一顿,握着采薇的手不由紧了紧,“无论我曾家发生了何事,当日家父和周伯父所订之婚约,文广不敢有一日或忘。再过两个月便是大比之期,此番我定要金榜题名,待妹妹及笄之日,便是我依约上伯府议亲之时。” 采薇不意他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心中正自心驰神摇,欣喜不已,忽听空中传来“哧哧”数响,跟着就觉眼前猛然一亮,抬眼看去,只见夜空中无数朵烟花正腾空而起,倏然绽放,好似银河倒卷,无数流星倾泄而下,幻化成一株株奇花异草,各种百兽鸣禽,刹那间映得整个夜空璀璨夺目,美不胜收。 然而这再华美壮丽的烟花,曾益和采薇却只看了一眼,便重又收回目光凝视着彼此。此刻夜空中的烟花再亮再美,也比不上眼前人眸中的点点清辉。 “文广哥哥,我也要你记住一句话,无论是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我都在九月里等着你来!” 采薇到底女孩儿家面薄,一时情动之下吐露了心中所想,顿时羞不可抑,猛然将手抽回,转身便往她的马车处快步行去。而这一次,那个一袭青衫的人影再没有追上来,只是立在原地凝望着她的背影,心潮澎湃。 他二人只顾执手相看,眼中再容不下旁的,全然没有留意到,离他们不远处有一道目光压根儿就没去看那漫天璀璨的烟火一眼,始终紧盯着他二人,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眼神冰冷,透着一丝不善,唇角微勾,却带着一抹嘲讽。见采薇已奔回马车处,便懒得再看那青衣男子一眼,也跟着转身离去。   ☆、第五十八回 采薇回到车中没多久,那曹婆子便带了个新的车夫过来,问她可要到南门那边去和钧大奶奶她们会合。采薇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再去观灯赏烟花,更是不想看到孙喜鸾、宜菲那一干人,便说惦念外祖母,让那车夫直接驾车回府。 安远伯府内,罗氏太夫人正在煦晖院上房的暖阁中枯坐。这人老了便最喜欢一堆孙子孙女围在自己身边,热热闹闹的承欢膝下。可是这一晚的上元夜,她喜欢的三个孙子,两个因为亲爹刚去世才半年,自然没有什么过节的心思,陪着太夫人用过了元宵,便跟着五太太回去祭奠亡父。 还有一个极得她欢心的铴哥儿,倒是极想留下来陪她的,说是京中结识的几位公子邀他一道出去观灯,都被他给推了,就为着留在家里好陪太夫人。 太夫人一听,问了都是谁家的公子,立刻让人拿来大毛衣裳给他换了,把他赶出门去会那些友人。她本就担心铴哥儿因为出身,恐结交不到什么贵友,更是难说下一门好亲,如今既有门第不错的公子邀了他去,这等良机自然不能错过。 宜铴一走,陪在太夫人身边的就只剩下大太太和二太太。太夫人素来不喜大太太,又不愿听她没完没了的夸她儿子钧哥儿又升了官,或是钧哥儿媳妇是何等的能干,索性让两个媳妇都早早回去各去歇着。 因此,当独坐灯下的太夫人见采薇这外孙女忽然回来陪她,虽面上仍是淡淡的,实则心中到底是有些欢喜的,当晚便没放采薇回去,留她在暖阁里住了一夜。 采薇不意今年这上元夜,不但见到了曾家哥哥互诉衷情,还能得到外祖母这一番疼爱,喜悦之下,躺在床上半晌也没睡着,觉得自己对外祖母的一片孝心总算是感动了她老人家,让她终于愿意亲近自已。 欢喜之余,又有些担心等那钧大奶奶回来是否会相信那婆子所言,信了孤鸿道长的一番说辞而暂且不来跟自己为难? 这样的担忧直到几日后,采薇见孙喜鸾那边并无任何动静,对她在上元夜早早回府一事也没多问几句,便渐渐放下心来。想不到孤鸿道长盛名之下,竟连钧大奶奶这样的蛮横的女子也能收伏。 她却不知,孙喜鸾之所以信了那两个婆子所说,是因为她最喜爱的一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狗在那一晚忽然死了,没有任何缘故的就死了。 当那两个婆子说了孤鸿道长的一番警戒之言,还说上天要收走她一件心爱之物以为警示时,孙喜鸾本是将信将疑。正想命一众丫鬟去将她的所有爱物都检视一番,就有专门照料她爱犬的丫鬟哭着来请罪,说是她的小哈巴儿不知怎的,忽然就没了气,孙喜鸾这才信了七八分。 再一想自己嫁过来已一年有余,肚子却没有半点动静,纵然自己嫁妆再多,娘家再有势,可这女人总得有个亲生的儿子才靠得住,她才算在这伯府真正的站住了脚。若真如那道长所言,自己若想早日求得一子,便须心存善念,再不可起那些不好的念头的话,倒不妨暂且放那周采薇一马。 对这位无父无母的表姑娘,起先她压根就没往眼里瞧。纵然这丫头有六万两银子的嫁妆,可和她自己的嫁妆一比,哪够看的啊!她之所以找采薇的麻烦,全因宜菲不时的跟她诉苦央求,说自己如何被采薇给欺负了,求她这个好嫂子出手好生教训她一顿。 因宜菲素日将她哄得开心,她又最喜欢显摆她的能耐,这才处处与采薇为难,如今见替宜菲出头,倒要把自己搭进去,便不想再管这些女孩儿间的争斗。宜菲再来问她时,她便说自己刚死了爱犬,暂没心思理会这些个小事。 宜菲见她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虽然心中不满,想起柳姨娘对她说的那些话,到底不敢得罪了她,一面儿脸上陪笑,一面在心里琢磨怎生再想个法子好去收拾周采薇。可惜她能想到的几个法子早就用了出去,那姓周的丫头却是毫发无伤,倒让她自个吃了个大亏。她琢磨来琢磨去只得又去找她亲娘柳姨娘商量。 柳姨娘先前也是一心一意要帮她女儿出气,且想把采薇拿捏在手里,好占了她的嫁妆的。只是自从她儿子赵宜铵闹出嫖妓的丑事来,把个眼看到手的世子之位给丢了,她这心里就起了些旁的心思。便劝她女儿道:“眼下顶要紧的倒不是让她不好过,而是怎生能得了她那笔嫁妆。若想坏了她的名声那还不容易,只是纵坏了她的名声,让她一辈子嫁不出去,她那些嫁妆也未必就能尽到了咱们手里。眼下你哥哥没了世子的位子,等你爹一死,这伯府的家当就全落到赵宜均那小子头上了。” 一提起这事,柳姨娘简直是愤恨无比,她跟在四老爷这夯货身边,在这府里苦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盼到四老爷袭了爵,她亲生的儿子又是四老爷唯一的儿子,她这儿正等着她儿子袭了这伯爵的位子,好让她也享两天伯府太夫人的福。没成想,现成的果子倒让别人给一把摘了去,且抢了她儿子世子之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向和她亲亲热热的她表姐大太太的儿子。 要说这里头没鬼,谁信啊? 虽说大太太曾特意来找她,跟她说了一宿的梯已话,赌咒发誓的说自家对这整件事情是毫不知情,是如何的清白无辜,如今心里头又是何等愧对她最亲的表妹和表侄儿。 大太太说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时不时的便眼眨泪光,泪水涟涟的再三恳求柳姨娘可千万别因这件事,对她这个表姐就此生分了。纵然这世子的名头现是到了他大房名下,可大房跟四房一向都是好得亲密无间,让她只管把赵宜钧就当自个儿子看待,回头赵宜钧怎么孝敬他亲生父母,也一样孝敬他四叔柳婶娘。 若不是太夫人先把柳姨娘叫去说了一通,只怕大太太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巧言如簧还真能把柳姨娘给说动了,仍拿了她当亲表姐。 这柳姨娘也算有几分小心机,自知道了这位好表姐一家给她们四房捅的这一刀,虽恨得牙根都差点咬碎了,面上居然还能勉强的跟大太太在那里虚情假意的对付着,假意嗔怪了大太太几句,便顺着大太太的话头,两个人又是姐妹情深起来。她还叮嘱她女儿宜菲,让她千万别因为她哥哥的事儿和大房那边撕破了脸,仍和先前一样去讨好那钧大奶奶,顺便打听大房那边的动静。 宜菲虽照着做了,可这讨好人哪有不受气的,心里多少也有些怨言,此时听她娘这样一讲,顿时便怒了,“哥哥的世子之位是如何没了的?娘说我只顾着使小性儿跟周丫头不对付。难道娘的眼界就开阔了不成?尽顾盯着那周丫头的嫁妆算来算去,有这功夫,怎么不想着如何把哥哥的世子位再抢回来,好生给大房那边点颜色看看呢?” 被亲生女儿这一抢白,柳姨娘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你当我不想帮你哥哥把这世子位再抢回来吗?可我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姨娘妾室,能有多大用,还不是得靠你父亲。偏你父亲最是个没用的,自个儿子的世子位丢了,也不见他操心着急,不过跺两下脚,叹两口气,转身就和太夫人新给他的那骚蹄子喝酒去了,还说他这是为了什么借酒浇愁。我呸,他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还不知保重,仍是不分黑天白日的泡在那骚蹄子的炕上,也不怕跟他弟弟一样,来个马上风,把条老命给断送了。” 柳姨娘只顾她自已骂骂咧咧,全然没想到这些话该不该当着个闺阁小姐的面儿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讲出来。宜菲皱了皱眉,却不是嫌她母亲话说得粗俗,而是想到若她父亲真的也像五叔那样急病而亡,自己岂不就失了依靠?忙道:“娘快别说了,既然知道父亲这样子不好,娘何不劝劝他,若是没了父亲,咱们娘儿几个可靠谁去?” 她说这道理,柳姨娘如何不知,可她如今在四老爷心里那就是昨日黄花,哪比得上那年轻貌美的新人儿?先前四老爷可是每晚都歇宿在她房里的,如今一个月里能往她房里去上个七八回就算是念旧情了。 “如今伯爷是满心都扑在那小贱人身上,我便是说得再多,也统统都成了耳旁风,哪还听得进半句去!这男人啊,个个都是喜新厌旧的主儿,哪能指靠得上。偏你哥哥如今又……” “自从闹出了那档子事,世子位没了,日后的功名也没了,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娶上一门好亲来帮补帮补,可我央了好几个官媒婆,说的都是些什么破烂人家的穷酸女儿,倒还巴望着我们去贴补她家。” “娘不是托了大伯母帮哥哥说亲吗,她那边就寻不着个好的?”宜菲故意问道。 柳姨娘瞪她一眼,“姑娘这是存心气我呢?你那大伯母是个什么好人儿不成?她若是当真安心给你哥哥说亲,早就办成了,哪至于拖了那么久到现在还没个准信儿。哼,不就是怕若铵哥儿得了门好亲,碍着他们来抢这世子位吗?眼见你哥哥今年都十八了,这连个媳妇都没说下来。” 宜菲冷笑道:“我哪里是气你呢?哥哥的亲事咱们只管赖着大伯母那边,她那芳姐儿今年不也十六了吗,只要哥哥一日不娶亲,芳姐儿也就一日别想嫁出门子,大伯母就是不为哥哥想,也得为她的芳姐儿想想,赶紧给哥哥说门亲事她才好嫁女儿。这女孩儿家的年纪可是耽搁不得的,横竖我年纪小,今年才十四岁了,我是不急的。” “我劝姑娘别老想着靠那边了!”柳姨娘没好气道:“大房那边都把你哥哥害成那样了,便是你大伯母现今给咱们说下一门‘好亲’来,咱们就敢要,谁知道那里头是不是又藏着什么门道,想着来坑我们呢!哼,我这表姐的手段我可是知道的,那就是个笑面虎,面上跟你一团和气,背地里下黑手、使绊子,最不是个省油的灯。不然她当年也不会抢了她亲姐姐的亲事嫁到这伯府来!若论斗心眼子,我怕不是她的对手,与其指望她,还不如靠咱们自己,太太和芝姐儿如今都不在京里,也指望不上!” “靠咱们自己?姨娘是打算自己出门走动给哥哥相看呢,还是指望我这个未出阁的小姐去给哥哥找个嫂子回来?”宜菲冷言冷语的嘲讽道。虽这是她亲娘,一向又极疼爱她,可在她心里,仍是有些瞧不起她亲娘这妾室的身份,害得她也成了个庶出,时常便在言语里忍不住刺她姨娘几句。 柳姨娘却是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毫不在意道:“瞧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我什么身份,又哪敢劳动姑娘呢!其实也不用出去相看或是找什么官媒婆,现咱们府里就有你哥哥的一门好亲!” “这府里的女孩儿?”宜菲立刻便想到了住在秋棠院的那三位表姑娘,“娘可是看上了二姑妈家的婉表姐?那丫头有什么好,没钱没势的,娘莫不是昏了头,怎就看上她了?” 她对吴婉可没什么好感,不过中等姿色竟也敢来跟她争抢章家的云表哥,真是不自量力! 柳姨娘忙道:“谁说我看上的是她,我是想把那周家丫头配给你哥哥!” 这下宜菲就更不干了,“娘说什么?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选谁不好,怎偏选了那个晦气丫头!明知道我最见不得她,还要娶了她来给我做嫂子添堵?” 柳姨娘忙安抚她宝贝女儿,“我的好姑娘,娘这正是为了给你出气才想着把她娶进来。你想啊,等她嫁过来成了咱们家的人,到时候你就是她小姑,我是她婆婆,还不是想怎么搓磨她就怎么搓磨她。况她还有那么大一笔嫁妆,我原想最好能给你哥哥找个娘家极有势力的媳妇,就像大房那边的钧大奶奶那样,自娶了她,先前一事无成的钧哥儿立刻就成了个武状元,还进到兵部当了个五品官老爷。” “可现在怕是找不到这样的媳妇了,与其娶那些个没落人家的庶女进门,还不如选了这周家丫头,至少她嫁妆多呀!有了她这些嫁妆,到时候还能往你的嫁妆里添上个一二万的银子,好让我儿也带着大笔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到那昌平候府去。”宜菲对章云有意,柳姨娘是早就知道的,也是乐见其成。 宜菲想了想,觉得要真能把采薇给她哥娶过来,既能用了她的嫁妆还能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似乎倒也不错,只是…… “只要到时候哥哥从她嫁妆里拿两万两银子给我当嫁妆,我便依了姨娘这主意。只是,娘可别忘了一件事,那周丫头可是定过亲的,说是等她及笄之时便会有人上门来提亲呢!” 柳姨娘掰着指头开始算,“哎呀,那周丫头今年也到十五了,她生日好像是在下半年,看来咱们得想些法子先坏掉她这门亲事。这些时日,姑娘也别再跟她斗气,倒不如多往她那里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打听出来和她订亲的那家人家来?”   ☆、第五十九回 于是接下来这几个月,采薇便惊奇的发现,不但钧大奶奶不再来找她的麻烦,就连宜菲这边也不再对她冷嘲热讽,还时常和宜芳一道来秋棠院她屋子里闲坐。 每每说不了几句,便扯到宜芳的亲事上头,跟着便话里话外的打听采薇当初定亲的那户人家。 采薇虽不知她又想打什么主意,却如何敢说,每见她问起,或装害羞,或用其他言语打岔,绝不吐露半句。 宜菲来了几次,见每每无功而返,不但从采薇这里听不到什么,就连她那几个丫鬟也个个嘴紧得跟个蚌壳一个,撬不出一句话来,便懒得再往秋棠院跑。只有宜芳仍三不五时的来找吴婉、采薇叙话。 她虽着意要和吴婉交好,但却只有在采薇屋子里才能说几句压在心底说不出口的话。 她已经有好些时日没见到吴重,怕耽误了他温书备考。眼见这春闱之期越发临近,宜芳的心中也越发慌乱。她和吴重能否得成鸳盟,全看这回吴重能否金榜题名。她原本自以为她和吴家表哥之事做得隐秘,无人知晓,哪知却被她娘大太太看出了端倪。上元夜后便好生审了她一回,她只得苦苦哀求她娘成全她二人。 大太太也是从女孩儿家过来的,当年待字闺中时也曾在心底偷偷念过某位少年公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如今见女儿哭求的可怜,心中一软,便说若是吴重能在此番大比之年金榜题名,位列三甲,她就劝她父亲答应了这门亲事。 可这高中三甲,哪有那么容易,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读书人,别说十年寒窗,有的就是熬白了头,连个举人都中不上,更别说这殿试三甲了。 而她满心的忧虑也只有在采薇这里才能倾诉一二,采薇虽不在意曾益能否高中金榜,却也知道曾益自己定是极想金榜题名,好重振他曾家的家业的。因此也是日日悬心,只得暗中祝祷,企盼曾家哥哥能得偿所愿。 她两个焦心了一个月,好容易等三场都考完了,知道这一考九天极是耗人精神,宜芳急忙先去看望心上人,见吴重虽有些疲惫,却并无大碍,才略放了些心。 采薇虽也挂念曾益,可到底不便遣人前去探问,只得闷坐在屋中,等着放榜之日。 虽今年的春闱,并无一个赵家的子孙赴考,但太夫人想着自己这几个亲孙子,铵哥儿跟他爹一样,文不成、武不就,专会败家生事。铭哥儿和锐哥儿这两个倒好,可惜要守父孝,三年之内不能参加科考。至于铴哥儿,因他底子实在太差,太夫人也不指望他走科举这条路,便给他请了两个武术师傅,盼着他日后从军,能子承父业。 因亲孙子目下都指望不上,太夫人便对吴重这外孙子多了几分寄望,到了放榜那日,一早便命人去看榜,哪知带回来的消息却极是让人扫兴。 吴重,榜上无名,名落孙山。 三日后,采薇终于知道此次春闱,她的文广哥哥曾益不但榜上有名,且高居榜首,中了头名会元。 一时她既为吴重、宜芳两人伤感,又为曾益高中而欣喜不已。她几个丫鬟就更是喜笑颜开,觉得未来姑爷如此争气能干,回头若是殿试再能中个状元,到时候风风光光的把她们姑娘给娶回去,从此再也不用在这府里受气被欺。 她们几个正在这里欢欣雀跃,却不知福兮祸所伏,因这几日她们实在太过欢喜兴奋,三三两两在一起时说不了几句,便要提到这事,一个不留神,便给坠儿、环儿这两个小丫头听到了一言半语。 这两个丫头原就是柳姨娘那边安插过来的,近些日子又得了吩咐要想尽法子打听到周表姑娘的未婚夫婿是谁,此时听到了几个字便忙去柳姨娘那边表功。 柳姨娘一听那周丫头未来的姑爷竟是此次的会元,立时便命人去查到了他的名姓,知道姓曾名益。这柳姨娘正琢磨要如何打听到他家中长辈,好说动他们退了和采薇的这门亲事,却苦于无法下手。 “这有什么难的,难不成只能找上他家长辈才能退亲不成?咱们女人家不便出面,只管叫哥哥去找他好了,就说那周丫头在咱们府里时,从小和她铭表哥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个人好的什么似的。虽说两人都各自定了亲,可这三年里,这两人还是时常不顾礼法规矩,常偷着见面。” 这都过了多少年,宜菲可还牢牢记着当年她堂哥赵宜铭对周采薇的百般讨好,尤其是对无论她怎么央求,赵宜铭就是不肯把那只小白猫给她,而是给了采薇一事耿耿于怀。立时便想到要拿这个去坏了采薇的名声。 “只要哥哥把这些话跟那曾益一说,管保他立刻就会跟周丫头退婚,这天下哪个男人喜欢自已头上绿油油的呢?” 喜的柳姨娘一迭声的夸她女儿聪明,只是她们谋算的虽好,可惜派出去的赵宜铵却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儿,无论他娘再怎么跟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出了府,被他那帮狐朋狗友一招呼,顿时就把他娘交待他的事给丢到了脑后,只顾着去吃酒赌钱,一晃十几天过去,连曾益的面儿都没见到。 柳姨娘见她儿子指靠不上,正在发愁,不想四月太夫人寿辰时,那曾益的母亲曾太太竟和四太太的嫂子黄夫人一道来了安远伯府给太夫人拜寿。 那柳姨娘一打听到这个消息,眼珠一转,忙跟宜菲咬了几句耳朵,让她瞅个空子,坐到曾太太身边去给那周丫头上些眼药,她自个逮着个机会也凑上去煽风点火的说了几句。 且说曾太太这回之所以来伯府给太夫人拜寿。一是因她儿子高中了春闱的头名会元,总算是有了些底气敢出来走动走动,又感念采薇在她去年寿日时送来的那一份重礼。若不是采薇送来的那几百两银子,她母子二人还不知要怎生熬过那几个月,便想来亲自跟她道个谢。 又想着等到了九月采薇及笄过后便要来伯府提亲,先来走动走动也好,却不想,这一趟伯府之行,竟听了些关于采薇不大好的话儿来,听得她心里心慌意乱的。 曾太太是个心里装不住事的,一回了寄住的李府,便在屋子里坐立不安的等她儿子回来。好容易曾益回来了,刚跟她问了声好,她就把从宜菲那儿听来的话一股脑儿的全说了出来。 最后唉声叹气道:“唉——,先前周姑娘在咱们家住着时,我也是喜欢这丫头的,论容貌、气度也都是出挑的,可就是有两处不足,一是她是个天足,二是女红不好。但你爹和她爹既是多年的好友,定要把她定给你,我也就不曾多说什么。可如今,听她那表妹话里的意思,她竟是和她那什么铭表哥青梅竹马,若当真是这样儿,她心里另有了别的人,那这门亲事岂不委屈了我儿?” 曾益万料不到他娘去了一趟安远伯府回来,竟对这门亲事提出了异议来!明明去之前,她对采薇妹妹还是颇有几分好感的,可现下话里话外分明透着几分嫌弃。忙开口解释道:“周妹妹幼时在安远伯府是住过一段时日,周伯父在和父亲议亲之前就曾明言过此事。当时因周伯母辞世,他才暂将周妹妹送到外祖家,那府里的五太太原是想将周妹妹定给她儿子,况当时二人年纪也都年幼,便常将他们一起带在身边顽笑。后来周伯父知道了,觉得有些不妥,这才亲自将周妹妹接了回来。细算起来,周妹妹幼时在那府里才住了一年不到,和她表哥如何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又能有多深的情谊呢?母亲不必为那些流言所惑,多此一虑!” “可是听说那周家姑娘当初在这伯府里住着时,就住在五房的院子里,和她那什么铭表哥两个人一桌吃饭,一个床上躺着午睡。这男女七岁就不同席,她那时候再年纪幼小,也有七岁了吧?这若是传了出去,总不是个清白的好名声!何况现她两个仍在一府里住着,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曾益皱了皱眉,他母亲一向都是没什么主见的,父亲在世时,一切全由父亲做主,到父亲故去后,遇事也总是先问自己的主意,向来顺着自己的意思,可是今日他已言明立场,母亲却怎么仍是揪住不放? “那依母亲之意,该当如何?” “不是说那伯府的五太太想把她定给自己儿子吗,横竖当日你父亲和周家也只是定下了口头之约,并不曾做实了的,不如……” “母亲是想退掉这门亲事吗?”曾益沉声问道。 曾太太瞧出来儿子神色有些不对,但一想这可是婚姻大事,千万马虎不得,虽不敢明着说出来,却道:“你不知道,自你中了会元,这些日子有好几个官家太太跟我打听你呢!那周姑娘虽好,可到底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纵然嫁妆丰厚,娘家可是半点势都借不上的。若是能给你说下个娘家得力的亲事,这朝中有人好做官,等你也当了大官,咱们才能早日回长安去拿回原就属于咱们长房的东西。” 曾益强自压下心中莫名而起的一股烦躁,郑重道:“母亲,我和周妹妹的亲事,是父亲在日亲自定下的,我为人子者,岂可不守信义!更何况我堂堂七尺男儿,自当顶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有一番作为,夺回当日所失去的一切。若竟要靠着妻族之势才能还我母子一个公道,那我曾文广又有何面目立于这天地之间?” 曾太太见他儿子说得这般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不由有些讪讪的,可是想到那日听到的一句言语,仍是壮着胆子继续劝道:“可是我听说那周姑娘命格不好,先是七岁上她两个兄长和母亲都没了,跟着不过三年多,她父亲又没了,克父克母克亲,听说先前连她外祖母都给克病了,这才把她从老太太跟前挪开,搬到秋棠院去了。这若是真娶了她回来,回头再克夫的话,娘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啊!” 白日里宜菲母女跟她说的事着采薇的一堆子坏话里,只有柳姨娘的这一句“克父克母克亲”最是戳中了她的心窝子,她这辈子总共生了三个儿子,只活下来了老大曾益一个,如今她夫君也没了,下半辈子就指着这一个独子给她养老送终呢,若是真娶个克夫的丧门星回来,将她儿子克死了,可让她下半辈子指望谁去? 曾益有些无奈的揉着额头,一一劝解道:“母亲,当日周伯父和父亲议亲,可是将我和周妹妹的生辰八字都拿去终南山请一位高人合过的,乃是大吉的天作之合。若是周妹妹的命格和儿子不合的话,父亲又如何会定下这门亲事呢?母亲也别再想着给儿子另寻门好亲,虽有几位太太来问过几句,但若是接下来的殿试儿子连个二甲都考不中,母亲觉得可还会有什么四、五品的官太太再来跟母亲探问吗?” 曾益心里是看得极明白的,所谓“榜下捉婿”,当真看中的是那个士子吗,只怕更多的是那人考中的功名吧!可是他的采薇妹妹却会对他说,“无论你高中或不中,我都等着你来!”能得妻如此,复有何憾呢! 曾太太却是有些不死心,继续嘟囔道:“凭我儿的才学,便是拿下个状元也是使得的,可不许先就这样自己咒自己。再说了,那周姑娘和她表哥之间,益儿你就当真半点都不介意不成?” 曾益很干脆的摇头道:“儿子半点都不介意,不过是年幼时的兄妹之情罢了,更何况,若跟母亲说这些闲话之人当真是那伯府里的小姐的话,母亲就不觉得此事太过可疑了吗?哪有个未出阁的小姐竟这样口没遮拦的说些流言蜚语,也不怕于其堂哥、表姐的名声有所妨碍,可见若非故意使坏,便是个不懂礼法规矩之人。从这等不守规矩的小姐口中所出之言,母亲觉得有多少是能信得过的?” “还有那位姨娘所说,怕是更没个实话,在咱家老宅里,母亲又不是没见识过二房、三房里那几个姨娘的本事,惯会架桥拨火。只怕她二人是故意说给母亲听的,若母亲信以为真,从此对周妹妹心存芥蒂,可就上了她们的当!” 他越说越觉得母亲今日是被人给算计了,只怕那两个人故意跟母亲说这些话就是想坏了他和采薇妹妹的亲事。曾益的脸色不觉就有些阴沉起来,为何她的表妹竟用这么恶毒的法子来算计她?采薇妹妹在那府里究竟过得怎样,好还是不好? 曾益心中有事,便想先跟他娘告退,不想抬眼一看,却发现他娘脸上的神色极不自在,倒像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曾益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忙问道:“敢问母亲,听完那两个人的一番话后,您是不是又见了周妹妹一面?” 曾太太有些心虚的点了点头,跟着就解释道:“我什么都不曾和她说的,益儿你放心,为娘并不是那等多嘴之人!” 曾益却是心中一沉,是的,他娘的确不是多嘴之人,可有些事,并不用说出来,就足可以让人感觉到哪里有些不一样了。而他娘,正是这样一个从来心里装不住事,把一切都都露在脸上给别人看的人。 若是采薇妹妹看出什么来,万一再胡思乱想,岂不又是多添上几重烦忧?   ☆、第六十回 周采薇此时确是满心的烦忧,而令她烦忧之人,正是她未来的婆母,曾太太。 在太夫人的寿宴上见到曾太太,于她而言简直就是意外之喜,只是当时人多,并不能够说上几句梯已话,曾太太也只是在她过去见礼时,拉着她的手再三谢了她去年送给自己的寿礼。 那时的曾太太看向她时还是和颜悦色、满脸笑意。可等到后来她找着个机会走过去想和曾伯母再叙几句话时,却发现曾伯母看向她的眼神中再没有了之前的亲切与慈爱,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冷淡,和她说话时也是欲言又止,没说上几句,便借故走到了一旁。 这不过短短的半日功夫,怎的曾伯母待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就见宜菲带着柳姨娘走到她身边,笑嘻嘻道:“薇表姐怎么站在这大太阳底下发呆呢?表姐不是过来找曾太太的吗?这是没找着呢,还是找着了却被人家给了个没脸,不愿搭理你呢?” 采薇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该不会…… 就见宜菲笑得越发得意,“方才我见那曾太太一个人坐在这里,便过来陪她说了会儿话。听说这位太太是从长安来的,表姐的嫁妆里不是还在长安有一处宅子一块地吗?该不会周姑父给表姐订下的那户人家就在长安吧?” 采薇面色一沉,“还请表妹慎言,这些话岂是我等闺阁女儿说得的?” “哼!”宜菲不屑道:“表姐连外男都私会过,还在这里装什么假正经?” 采薇懒得再理她,转身便走,就听宜菲在她身后咯咯笑道:“表姐这就走了,就不想知道我和那位新科会元的亲娘都说了些什么吗?” 看着周采薇匆匆而去的背影,宜菲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畅快得意,她身后的柳姨娘忍不住埋怨道:“姑娘跟她说那些话做什么,若是被她猜出来什么,总是——”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她女儿打断道,“怕什么?就是被她知道了又能怎样?她一个孤女,无依无靠的,还有谁能替她撑腰做主不成?便是告到太夫人跟前,只要我一口咬定什么也没说,是她故意要诬陷我,这没凭没据的,太夫人还能责罚我不成?” “再说了,我就是要让她早些儿知道,她知道的越早,就担心的越早,还不知她这会子心里头害怕着急成什么样子呢,哈哈哈,真是想想就让人开心!” 柳姨娘一想,这说出去的话,那就是泼出去的水,再想挽回补救可不是那么容易的,料那周丫头就是知道了也是无计可施,便忙夸她女儿聪明。 被人在未来婆母跟前说了坏话,采薇心中如何能不担忧,虽不知宜菲到底跟曾伯母说了些什么,但想来断不会是什么好话,只怕多半又是拿她的名声来做文章,看曾伯母方才的面色,怕是已然听信了宜菲所言,这可如何是好? 香橙跟在她身侧,见她面色越来越不好,不由出声道:“姑娘也别太担心了,兴许五姑娘是故意那么说,想吓唬姑娘呢!未必她就真跟曾太太说了什么,毕竟她一个大家小姐的,在背后说亲戚的闲话,也太没有教养了!” 采薇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怕这等无礼少教之事,她是当真做得出来的,她一向视我为眼中钉,处处针对于我,如何会放过这等中伤我的好时机呢?只是听她话里的意思,她竟是已经知道了曾伯母会是我……,这才有意到她跟前去说了那些话。可她又如何会知道我同曾家的关系?” 香橙被采薇这一问,脸色也有些发白,忙道:“我们几个虽私底下也曾提过几句,但绝不曾跟外人说起过的。” “你们几个都是我从眉州带过来的,咱们打小儿一处长大,是万不会卖了我的,只怕是你们说笑时一个不留神,被那有心人给偷听了去。” 香橙立时想到两个人来,“姑娘是说咱们屋里的小丫头坠儿和环儿两个?” “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并没有真凭实据。你回去也别提此事,只悄悄叮嘱甘橘她们,尤其是枇杷和芭蕉两个,往后日常说话时都留心一二,千万不可再漏了什么出去,对坠儿和环儿两个也多留些心。” 香橙忙答应了,跟着又问道:“可是眼下可怎么办,要不然姑娘再去跟曾太太解释解释?或者我去跟银环姐姐说一声,再请她跟曾太太去说……” 采薇摆了摆手,“不妥,若我此时贸然去跟曾伯母解释,只怕反会越描越黑,让人带话就更是不妥了。” “那,那咱们该怎么办?”香橙急得都快哭了。 采薇反安慰她道:“我还没怎的,倒把你先急成这样?咱们也不用太过担心,流言止于智者,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还有一句话她没好讲出来,纵然曾伯母不是个智者,可是曾哥哥该当不会被这些流言所蒙蔽吧? 虽这样自我宽慰了一番,到底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这女子嫁为□□后,若想日子过得舒心,除了和夫婿琴瑟和谐外,最要紧的就是要得了婆母的喜欢。若是曾伯母从此对自己有了成见…… 因了这一层担忧,她一晚上也不曾睡好,次日起来强打精神的去太夫人跟前侍候,幸而这一日宜菲不在,和宜芳一道被钧大奶奶带到安顺伯府去赴宴了,不然还不知她要怎生嘲笑奚落采薇一番呢。 太夫人如今倒是有些喜欢采薇这外孙女,见她脸色不好,用过了午饭便让她回去歇息。 采薇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仍在左思右想,只觉心绪纷乱难平,索性便从榻上起来,拿过一方要做给太夫人的抹额绣了起来,想让自己暂时先不去想这忧心之事。 她刚绣了几针,忽然她奶娘捧着个盒子进来,脸上神情既是欢喜又有些不解,“姑娘,您猜我方才见到了谁?先前后角门上刘婆子的孙女儿来喊我说有个人在后角门等着要见我,我见姑娘正在午睡,便没敢打扰姑娘,跟杜姐姐说了一声就去了。不想那等着我的人竟是银环,就是曾太太身边的那个大丫鬟,说是她家太太特意做了几样点心,命她送来给姑娘尝尝。这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送了点心过来,那曾太太不是昨儿还到过咱们府上的吗,怎么不昨儿顺便带了来,今儿又让人多跑这一趟的?” 采薇听了也是心中疑心大起,依昨日曾太太对她先热后冷的态度,怎么过了一晚上就命人送点心来了,这当中难道有什么深意不成? 此时郭嬷嬷已将那点心盒子打开,见里面放着五绿一白共六块点心,那绿的是绿豆糕,白色的却是长安的特色名点水晶饼。 郭嬷嬷见采薇盯着这六块点心发呆,想起来银环嘱咐她的那句话,忙道:“银环还说了,说是当日在长安,姑娘最喜欢吃这水晶饼,因此她们太太特意做了这一块送过来请姑娘尝尝。只是,这既然知道姑娘爱吃,怎么不多做几块呢,只送了这一块过来。” 采薇眼中一亮,隐约想到了什么,忙拿起那块水晶饼,并不往嘴边送,而是两手一掰,就见那饼中果然藏着一物,似是个油纸小包。 采薇忙将那油纸小包取出来,小心翼翼的慢慢打开,见里面包着的并不是什么字纸一类,而是一块只有巴掌大的白纱,上面半个字也没有,只绘着几笔图画。 郭嬷嬷也凑过来看那白纱,奇怪道:“怎的这里头还藏着个东西,那曾太太给这点心里放这么块白纱做什么?这纱上面画得都是些什么东西,左边这个像是块石头,边上还长了两棵草,这几笔又是什么……” 采薇手捧着那一方白纱,唇边的笑意一点点的绽放开去,越来越深,这哪里是曾太太命人送来的,在她看到那白纱上的画的刹那,她就已经知道这是谁特意送来给她的了。 她奶娘的眼力很好,那画中的确有一块石头,但却是一块立在湍急河流中的方方正正的顽石,边上那两株小草,也不并是随手画出来的什么野草,一株是萱草,别一株则是薇草……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采薇忽然低低的念出这八个字来,眼中一时竟有些模糊起来,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与甜蜜,真真是欢喜无限! “姑娘在说什么?”郭嬷嬷没听清她说的那句话,有些疑惑的看着她,顿时就更疑惑了,“这好端端的,姑娘眼睛怎么就红了?”忙从袖子里取出块干净帕子来就想替采薇拭泪。 采薇接过帕子,擦了擦眼角,微笑道:“妈妈别慌,我不过是太过欢喜罢了。” 太过欢喜?不过就是画了块石头和几根草,怎么就能让姑娘欢喜成这样,先前还愁眉不展的,无论问她什么都不肯说,这会子一见了这幅画就愁容顿消,还欢喜成这样?唉,这姑娘大了啊…… 郭嬷嬷神情复杂的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姑娘,采薇却半点未觉,仍是看着那方白纱上那两株紧靠在顽石上的萱草和薇草。 难道曾伯母已经对曾哥哥说了什么,所以曾哥哥才特意命银环给自己送了这些东西来,就是为了告诉自己,他待自己之心一如磐石,绝无转移。 甚至他还怕自己担心曾伯母会对自己有什么误解,特意画了这两株相依在顽石上的萱草和薇草,萱草者,谓高堂也,而薇草,可不就是指自己吗?他这是说只要有他从中说和,自己和曾伯母之间定然会误会尽消,和睦相处。 采薇忽然觉得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此良人终身为伴。不但不因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流言而对自己生出半点猜疑,反而甘冒私相传递的风险急吼吼的就给自己送来了这块匪石图。 要知道再过三日可就是殿试之期,这般要紧的时候,他还怕自己会忧心不安,费尽心思的亲笔画了这画儿,来跟自己剖明心迹,以画相慰。 采薇忽然盼着这时光能快一点再快一点,最好下个月便到了她的及笄之日,好让她能快些离了这里,只要能和曾哥哥在一起,便是竹篱茅舍,她也甘之如怡。   ☆、第六十一回 采薇正捧着那幅图画,心潮澎湃,柔肠百结,忽然一人掀了帘子走进来道:“薇姐姐,昨儿学的‘敬慎’篇,姐姐再跟我讲讲好不好,我仍是有些不大明白。” 原来是到了她平日教吴婉念书的时候,她这勤学好问的小表妹过来找她请教学问。 采薇忙把那画藏在袖子里,笑道:“先不忙,有人给我送了些点心,你先尝尝这绿豆糕。” 这些时日,她每日都到煦晖堂去陪侍在外祖母身边,一日三餐也多是在太夫人那边用。而送到秋棠院的饭菜仍是同先前一样总是那简单的几样菜色,二姑太太赵明香也再不曾去吵闹,只是时不时的自己拿出几百钱来命婆子到外面买些精致的小菜或点心回来给一双儿女打打牙祭。 而赵明香悄悄买回来的这些好吃的,自然是没有吴娟这个庶女的份儿的,吴娟觉得委屈,跟采薇哭诉过一回,采薇也觉得她怪可怜的,每每得了什么好吃的点心一类,总不忘给她带些回来。 此时见她吃得香甜,一连吃了两块绿豆糕,便把剩下的三块也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那个被掰成两半的水晶饼。 吴娟一边咬着绿豆糕,一边歪着脑袋目不转睛的看着采薇,采薇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便笑道:“你不好好吃你的点心,怎么倒盯着我不放,难道我脸上竟开出朵花儿来不成?” 吴娟呆呆的点了点头,“姐姐的脸红红的,比那园子里的玫瑰花儿还好看呢!还有姐姐的眼睛也亮晶晶的,让人看了一眼还想看第二眼。也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姐姐今日格外漂亮呢,怎么看都看不够!” 采薇被她说得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在她额头上轻点了一记道:“就知道说这些话来哄我开心,瞧你只顾盯着我看,吃得满嘴的点心渣子。” 便拿了块帕子去替她擦嘴,不妨她手臂这么一动,藏在袖子里的那块白纱先掉了出来,正好落到吴娟怀里。 吴娟捧起来一看,奇怪道:“这是个什么画儿,可是姐姐画的吗?” 采薇忙拿过来,笑道:“不过我信手涂鸦,随手画的罢了,没什么好看的,既吃完了点心,还不快去洗了手来,我好接着给你讲那《女诫》的‘敬慎’篇。” 趁着吴娟洗手的功夫,采薇忙将那白纱藏在怀里,许是怕它再掉出来招了人的眼,给吴娟讲书时有意无意的总是用手按着胸口处。次数一多,吴娟忍不住就问她,“薇姐姐,你胸口痛吗?若是身子不适,我明日再来学吧,姐姐好生歇息一会儿。” 采薇也觉得自己这会子总是不能专心的给她讲解书中字句,时不时的就会想到她藏在怀中的那幅画儿,还有她的文广哥哥…… “咦,薇姐姐,你的脸又红了,姐姐该不会当真病了吧?”吴娟一面说,一面就用手背去触她的额头,顿时担忧道,“哎呀,薇姐姐,你的额头真的有些发热呢,要不要我去跟母亲说一声,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说着转身就要走。 采薇忙拉住她,“好妹妹,不妨事的,我喝一盏凉茶,歇歇就好。” 好容易送走了吴娟,采薇说想一个人呆着,便又把那块白纱取出来看,心里却有些犯愁要将这幅匪石图藏在哪里才好。虽说曾哥哥虑得周全,并不曾用字句来传情达意,就是为了避嫌,可是这幅画如今在她心中已如无价之宝一般,便是不怕被人瞧出什么,她也怕万一丢了不见,岂不令她懊悔难过。 采薇想了想,将她一直戴在身上的那枚玉佩从颈中取了下来,她将那枚玉佩托在掌心,右手指尖轻轻摩挲着。这枚玉凤还是她父亲亲手给她雕的。 她五岁生辰时,母亲给了她一只碧玉雕成的兔子做礼物,她喜欢的什么似的,哪知一个不小心给掉到地上碎成了几瓣。她难过的直哭,她父亲便用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玉,给她雕了一只玉凤出来,亲手给她戴在脖子上,说是父母一道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父亲雕得玉凤比先前那只玉兔还要好看,把她喜欢的什么似的,从此这枚玉凤她便一直戴在身上。她用两指捏住凤头,向左拧了几下,竟将那凤头从凤身上取了下来。 这本是当日因一块碎玉并不够雕出一只玉凤来,她父亲便想了这个主意,用了另一块碎玉雕成凤头再嵌上去,为此她父亲还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凤身给掏空,颈项处刻了几圈螺纹,然后在凤头处也刻了几圈螺纹,两个对起来拧上几下,便连成一体。她父亲当时还曾对她笑言,说这玉凤腹中中空,还能用来藏些小东西呢。 她将那块曾益亲笔作画的白纱细心卷起,小心翼翼的塞到那玉凤身子里,再将凤头拧上去,重又戴回到颈中,只觉安心无比。 这一晚,采薇一夜好眠,第二日神采奕奕的去跟太夫人请安,就见宜菲满面春风的走进来,跟太夫人请过安后,便一脸得意的向姊妹们说道:“昨儿我到安顺伯府去,都是三等伯爵府,那府里可比咱们气派多了,吃的用的更不知比咱们这里精致多少,好些东西都是上用的呢!唉,姐姐们真是没福,昨儿也不曾去见见世面!” 吴婉向来和她不对付,更是见不得她这张狂样儿,便冷笑道:“表妹把那安顺伯府说得再好,它也不过是个三等的伯府,哪里能比得上云表哥家的昌平候府呢?二等的候爵府咱们姐妹都是去过的,难道这也不算是见过了世面?” 宜菲红唇一撇,讥笑道:“要不我怎么说表姐没见过世面呢,这京城的高门贵爵之家表姐怕是也就去过一个昌平候府吧?难怪觉得云表哥家的昌平候府就是天底下再也没有的气派排场了?若是表姐昨儿也能跟我们一道去了,定不会再这么说,可惜表姐就是想去也去不了!” 她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那得意的小眼神还把采薇也捎带着瞥了一眼。心里却有些奇怪,怎么这周采薇面儿上竟不见一丝憔悴之色呢,难不成昨儿晚上她竟睡得着不成? 吴婉却是眼中一亮,抓住宜菲的话头问道:“听表妹这话中之意,似是觉得昌平候府也不过如此,论起排场气派是远远比不上那三等的伯府了?表妹就不怕这话传到云表哥耳朵里,他会生表妹的气吗?” 宜菲下巴一扬,满不在乎地道:“表姐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和云表哥不过是兄妹之情罢了,便是我一不留神说错了什么,他做哥哥的总不好生我这个妹妹的气!” 吴婉顿时就有些懵了,这宜菲到底是什么意思?先前她对云表哥的心思,谁看不出来啊?这会子倒在这里撇清起来!可她为何又对昌平候府语出不敬,就不怕这话传到大姨母耳中,看她还想再嫁进昌平候府去做四少奶奶? 采薇冷眼旁观,倒觉得宜菲忽然就不把昌平候府放在眼里,又说和章家表哥不过是兄妹之情,莫非,她这是另攀上高枝了? 宜菲心中此时真是得意之极,许是她这些时日在钧大奶奶孙喜鸾跟前做小伏低的奉承的久了,眼见她就要飞上枝头了,忍不住也想显摆一二。 “先前大嫂子带了我去左相夫人的桃花宴,当日去了那么多的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可却只有我一个得了左相夫人的青眼,特意将我叫到她身边坐着,待我亲热的不得了。昨儿左相夫人见了我,一下就叫出了我的名字,还将我引见给好几位公候夫人,那些夫人们可是个个都对我赞不绝口!” 尤其是其中一位定西候府的太夫人,拉着她的手细看了有一刻钟,听左相夫人那话里的意思,因定西候一年前亡故了发妻,他母亲便想给他再找一位贤淑美貌的继室。 在此之前,宜菲觉得若能嫁到昌平候府去已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可听了左相夫人一番话后,那心思就活泛起来。定西候虽年纪有些大,又常年驻守边关,又是给人做续弦当后妈,可一嫁过去就是超品的二等候夫人,身份是何等的尊贵! 云表哥便是再好,到底在他家排行第四,便是他前头三个哥哥都病死掉了,还有他几个嫡亲侄儿,这爵位也轮不到他头上。 想想她一个之前总被人看不起的庶女,竟然能嫁到定西候府去做候夫人,可说是姐妹几个中所嫁的门第最高的了,先前大家都说宜蕙的夫家好,是兴安伯家的世子,哼,不过是个三等伯,哪能和定西候比? 更何况,听左相夫人说那定西候还任着龙虎将军,镇守边关,屡立战功,说不得将来还会升为一等公爵呢! 她从安顺伯府告辞时,左相夫人还特意跟她说,定西候太夫人极是中意她,再过两个月,等她给叔父守完了孝,便会命人上门提亲,让她只管在家里等着喜信吧! 她既有了更好的,自然就对昌平候府的云表哥再也不放在心上了。   ☆、第六十二回 吴婉如何能看着宜菲这般得意,故意对采薇道:“薇妹妹,我记得咱们每次出门去见客,无论哪位夫人太太,但凡见了姑娘小姐们,就没有一个不称赞上两句的,不是夸说生得好,便是举止大方,可见这不过是些对着哪家小姐都会说的客套话罢了,想不到竟会有人当了真,还自以为得意,真真可笑!” 宜菲俏脸一沉,双眉一挑,“哼,我自以为得意?婉表姐不妨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看两个月之后会是哪位夫人到咱们府上来点名要了我去把我当女儿一样的疼!” 她这话说得这般露骨,几位小姐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难不成这宜菲竟是被一位夫人相中了想娶给儿子做媳妇,可便真是如此,这些话宜菲她一个女孩儿家的又怎么好这样明晃晃的说出口? 吴婉今年已满了十六岁,亲事上却还没有半点着落,此时一听宜菲炫耀她已得了门好亲,立时就急了,话说得便有些难听,“呵,菲妹妹还没及笄,前头两位堂姐都还没出门子呢,这就迫不及待的想着早早嫁人了?” 宜菲故意看了宜芳和宜蕙一眼,“我知道婉表姐向来看我不顺眼,时不时的就要贬损我几句,可你损我就罢了,做什么又把二姐姐和三姐姐扯进来?那位夫人不过是怕我再被旁的夫人看中抢了去,想先定下来罢了。三姐姐的亲事不也是早早就定下来的吗?就是二姐姐的喜事怕是也快了,倒是婉表姐你,我没记错的话,你可是比二姐姐还要再大上几个月的呢?” “不过婉表姐你也别着急,横竖还有薇表姐陪着你呢?”见吴婉已是气得面色涨红,宜菲话锋一转,又把火烧到了采薇身上。 “五妹妹何出此言,周姑父一早就给薇表妹定下了一门亲事,妹妹难道忘了不成?”见自已这堂妹处处不忘欺负采薇,宜蕙一时也把她娘告诫她的话丢到脑后,忍不住出言帮采薇说话。 “忘倒是不曾忘,只是这世上的事谁能说得准呢?没准它就会生出什么变故来也不一定呢!你说是吧,薇表姐?”宜菲一脸挑衅的看向采薇。 不想采薇竟点了点头,“菲表妹此言极是,我竟想不到妹妹不曾读过书,竟也能说出这等颇有几分哲理的话来。这世上之事确是瞬息万变,时常会横生波折。有时以为遇着了一件不好的事,不想那凶险下头,却是柳暗花明;又有时本以为自已得了一件铁板钉钉的大喜事,哪知到最后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话虽说得委婉,可那里头的意思,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吴婉顿时觉得这个住在同一个院里的表妹真是太会说话了,忙趁势搭腔道:“可不是吗?菲表妹可别把话说得太满,这还有两个月的功夫呢,谁知道还会发生什么变故?” 宜菲不妨采薇竟拿她自己说的话来堵她的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回击,气鼓鼓的瞪了半天,才丢出一句,“哼,咱们走着瞧!”又在心里加了一句,“等你被那姓曾的退婚时,看你怎么哭红了眼,到那时,本小姐可要好好看你的笑话!” 哪知接下来,曾益先是殿试高中了探花,听说圣上给他的文章评了第一,本是想点为状元的,奈何若点了他做状元,那第三名的探花郎实在是不能看,便屈居他做了第三名,但却授了他一个从五品的侍读学士,也算是天子近臣,能时时得见天颜。 跟着宜菲便听说曾益高中后,曾太太借着给太夫人送东西,又给采薇送了一回东西,顿时气得什么似的,见了采薇也越发没个好脸色。 采薇哪里在乎她脸色好不好看,她此时心中除了欢喜,便是甜蜜。 六月里,她去李侍郎府给黄夫人拜寿时,见到曾家伯母,虽待她不是特别亲热,但也是和颜悦色,面儿上带着淡淡的笑。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曾益竟然想法子在李府跟她匆匆见了一面,虽只是佯装路上遇到,两人互看了一眼忙都垂下了头,不敢再看过去,但在擦肩而过的那一刹,采薇分明听到了两个字:“等我!” 是她所熟悉的男子的嗓音,语声低微,但却清晰而坚定。 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采薇都觉得自己恍若漫步云端,再等三个月,只要再等三个月,等到她过了十五的生辰,等到她及笄之后…… 怀着这一重隐秘而巨大的喜悦,便是宜菲再如何跟她炫耀定西候府已派了人来议定她和定西候爷婚事,她马上便要去做尊贵无比的候爷夫人云云,采薇也是含笑相对,面上没有半点羡慕气恼之色。不过是嫁给个候爷罢了,哪里比得上嫁给一个和自己两情相悦之人呢? 采薇一想到此处,便不由得看了坐在那里默然不语的宜芳一眼。宜芳的亲事在前几日也定了下来,许给了兵部陈尚书的二公子,听说倒也是位年少有为的青年才俊。 宜芳纵然心中仍有些不情愿,可这女儿家的婚事,哪能由得她自己做主?原以为她上头还有三个堂哥不曾成亲,纵是父亲给她定下这门亲事,还不知婚期定在何时,或许再拖些时日,又会有什么变故也不一定。 不想她父亲先是拿她大哥攀了门好亲,如今又要和顶头上司做亲家,胆气愈壮,全然不管合府的长幼之序。心道嫡支那边是从来没把他们长房这一支看成是一家人的,既如此,岂能为了那边三个侄儿耽搁了自己女儿的婚姻大事。 于是直接把宜芳的婚期定在了十月,还和大太太两个故意到太夫人跟前找了各种由头,假模假式的说了一通,什么女孩儿不比男子,年岁上尤其耽搁不得,什么特请了钦天监的博士算了生辰八字,定要年内完婚云云。 大老爷原还怕太夫人出言阻挠,不想太夫人听完,竟点了点头道:“你说的很是,铵哥儿和铴哥儿的亲事还没个着落,铭哥儿虽早定下了亲事,可两个人身上都有孝在身,还没守完了孝。若要等上头的哥哥们都成了婚,只怕还得个两三年的功夫,那时姑娘们年岁大了,确实等不起。先把芳姐儿的婚事办了倒也使得。” 原来太夫人权衡一番之后,心知宜芳这门亲事她拦阻不住,何况蕙姐儿也到了及笄之年,她表哥家已等了她三年,那兴安伯世子今年也十八了,总不好也一并耽误了。横竖这事若是传出去,被人说嘴,人家也只会说她这庶长子只顾着攀上一门好亲,竟连家中的长幼之序、礼法规矩都不顾了。 宜芳一听她的婚期定在十月,在采薇那里哭了一场后,只得认了命,开始绣起嫁衣,准备待嫁。 大太太也每日抽出一个时辰跟她讲些婚后如何管家,如何孝敬公婆,甚至如何收伏管束妾室等等后宅里的门道。 这一日,大太太又到宜芳房里,拿出两样东西教她认识,宜芳听母亲说完,一脸诧异的道:“这两样不是药材吗,母亲教我识得它们做什么?” 大太太却一脸郑重其事的道:“这红花、麝香两样药材可是对咱们后宅女子来说极为要紧的东西,若是你不识得它们,当心被人用它们暗害了身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若是你能识得它们的妙用,不但能防着别人害你,还能拿来除掉那些个碍眼碍事的。” 见宜芳仍是有些不明所以,大太太索性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不然你以为这快二十几年下来,你父亲也纳了几个姨娘,怎么却只有我这个正室太太生了一儿一女,旁的姨娘妾室都一无所出呢?” “啊!”宜芳终于明白母亲话里背后的意思,不由得惊呼出声。 大太太把女儿拉到怀里,柔声道:“芳儿,你是娘的亲生女儿,娘是真心疼你才会告诉你这些后宅中的阴私之事,不然等你嫁了出去,仍是对此一无所知,那时候吃亏受罪的可就是你了!娘虽然只是安乡伯府旁支的庶女,可小时候也是在伯府长大的,见惯了大宅门里后院女人们的种种争斗,你只要听娘的,准没错,这些可都是娘这半辈子的宅斗心得,这头一条就是嫁过去之后,千万要温柔小意,用尽手段也要抓住姑爷的心!”   ☆、第六十三回 且说宜芳听了她娘这一番教诲,面上一红,垂下头道:“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夫妇之间自当是相敬如宾的,若是像这等的去……,那岂不是自降身份,反去和那些以色侍人的妾室之流去到夫君跟前争宠吗?” 大太太便在她脑门一点,没好气的道:“你以为身为正妻,娘家再得力,就能不以色侍人,不用去讨夫君的欢心了不成?娘告诉你,有个得力的娘家,自己肚子再争气能一举得男对女子而言固然要紧,可这夫君的欢心对女子而言更是极为要紧的。若是不得夫君的欢心,这孩子如何生得出来?” 大太太说到此处,想到她儿子儿媳,忍不住就叹了口气,她这儿媳就是因为娘家太过势大,这才不知道去讨钧儿的欢心,倒反要处处压着钧儿一头,太过强势,弄得钧儿待她虽面上还好,实则心里头离她是越来越远。 见儿子成亲都两年多了,孙喜鸾的肚子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也曾私下悄悄的叫了儿子跟前侍候的人来问,这才知道儿子和儿媳每月行房的次数竟是少得可怜,儿子这等的不愿和媳妇亲近,又如何能生得出孙子来?而且他们小夫妻俩总是这么貌合神离、鱼水不欢,只怕日后…… 她倒是有心想提点儿媳几句,可她这儿媳哪儿是一般人家的儿媳,是婆母想教导就教导的了的吗?到底是婆媳不是母女,隔了一层,好些个私密话儿就说不出口,她这些话也只好先教给女儿知道。 “芳儿,你听娘说,这身为男子,最喜欢的就是女人要对他温柔小意,体贴恭顺,时时处处以他为尊,急他所急,想他所想,做什么都头一个想到他。尤其要紧的是不能面儿上善妒,拦着不让他纳妾。这男人哪,天生就是喜欢吃着锅里的,看着碗里的,又是最看重女人颜色的,可千万别想着他能守着你过一辈子。你看你五婶婶,你五叔忍了这么多年,没纳一个姨娘,结果呢?先时京城中多少人羡慕你五婶好福气,有个不纳妾的相公,后来被狠狠打了脸不说,还连个好名声都没落下。” “可是,娘,身为一个妻子当真能做到眼看着自己的夫君纳妾,而没有一丝嫉妒之心吗?”宜芳忍不住问道,她是偷尝过情中滋味的少女,别说纳妾,便是心上人多看了别的女子一眼,她都觉得难以忍受,要难过了半天。 “这有什么做不到的。”大太太淡淡地道:“我是让你去讨得姑爷的欢心,可不是要你把自己的一颗心给了他!咱们女人哪,只要不对男子动了真心真情,他便是纳上七八十个小妾,只要不危及到自己的地位,谁去吃他的醋?娘跟你说,这女人要想自己的日子过得舒服,是万不能把自己一颗真心给了男人的。” 宜芳想起她和吴重两情相悦的甜蜜,虽不敢说出来,但心里对母亲所言的不认同却是明明白白的写在脸上。 大太太见了她这副神情,也不以为意,笑了笑道:“娘也是你这个年纪过来的,那时候娘也有个一见了他面便会脸红心跳,会给我偷偷送糖人的表哥。娘也曾想过这辈子若是嫁了他,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可只要他一心对我,想来日子还是过得不差的。还是你亲外婆一句话点醒了我。想要一个男子对个女子一心一意永不会变,这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男人的心更善变的了!我有一个远房堂姐,长我十岁,她年幼时曾订过一门亲事,后来因那家人家道中落,她父亲便想将这门亲事退了,给她重说门好亲,结果她那未婚夫婿想法子偷偷的跟她见了一面,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将她哄得动了心,坚绝不肯退亲,硬是嫁了过去。结果还没等到她白头,她男人手里有了几个钱又看上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要讨回来做小,我那堂姐是个痴情之人,受不住夫婿变心的打击,伤心之下,竟然投水自尽了。” “可见这男人的情话说得再好听,听听就得了,可千万别当真。他们再跟你赌咒发誓的说什么永不变心,等你年老色衰,还不是将你丢到一边去喜新厌旧,若你生不出儿子来,立刻便会纳几房小妾来生儿子。男人的真心,呵,他们所谓的真心挡不住他们喜新厌旧,也挡不住你生不了儿子时对你的厌弃。” 大太太替宜芳拢了拢鬓连的散发,一脸慈爱的道:“娘知道这些日子你心里头苦,怨我们明知你和吴重有情,却把你许给了陈家的公子。其实要依娘说,像他这样的穷小子才是最不能嫁的,你可别觉着娘是嫌贫爱富,人活一世就这么短短几十年,自然是要舒舒服服的过好日子的。咱们身为女子已经够不容易了,幸而生在这样的人家,总算没吃过什么苦,娘把你娇生惯养的养这么大,难道就是嫁去陪那穷小子过苦日子的?” “纵然他有朝一日真能发达了,你也别以为你陪他吃了这么些年的苦,往后就有好日子过了,这男人可是世上最不能共富贵的!若是你真嫁给吴重,陪着他吃上几十年的苦,好容易等他发达了,你却年华老去,熬成了个黄脸婆,他再纳几房妾室回来,你心中是何滋味?还不如嫁个对他没什么情意的,他再怎么风流也伤不到咱们的心。这男人哪,你为他付出一片真心,不见得能换回他真心相待,倒不如用假意奉承,还能得些实惠。” “你别看这陈二公子先前娶过妻,你嫁过去是做继弦,这实在是门好亲。他父亲现任着兵部尚书,也是位高权重,又是你爹的顶头上司,那陈二公子也是青年才俊,现任着五城兵马指挥司的指挥,且他原配只留下了一个女儿,才是个正在吃奶的娃娃,养不养得大还两说,便是养大了,横竖有她娘留给她的嫁妆,也并不用你们再破费多少。他虽有几房妾室,却是都无所出的,你只要奉承好了姑爷,早早生个儿子出来,便是再给他多纳几房姨娘也不妨事。” “只是这纳妾,男人个个都是吃了五谷想六味,咱们虽面儿上装大度由着他们往后院领人,可也不能当真宽容大度的让那些妾室姨娘们得宠坐大。这头一条顶顶要紧的,就是绝不能让妾室通房们生出儿子来。” 宜芳想到父亲那几个姨娘早些年流掉的那几个孩子,再想到太夫人赐给父亲的刘姨娘刚有了身孕,心中发凉,颤着声问道:“听说刘姨娘也有了身孕,母亲该不会……” 一听到刘姨娘三个字,大太太脸上的慈爱顿时就变成了厌恶,这刘姨娘没来之前,她早将大老爷的几房妾室□□的规规矩矩、服服帖帖,再让她们几个互相争宠,倒没一个能得了大老爷特别宠爱的,再使些手段只要让她们生不出孩子,半点也不会危及到大太太的地位。 不想自打太夫人把刘姨娘这小妖精赐到她们院里,仗着自己年轻貌美,把一众姨娘都比了下去,竟得了大老爷的专宠。她本以为大老爷都过了四十,想来子嗣上不会那么容易,不想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让那刘姨娘有了身孕。大老爷倒是高兴自己的龙精虎猛,他那四弟比他还小着好几岁呢,可没能让何姨娘大了肚子,大太太私底下却是嘴都气歪了。 “哼,那小贱人肚子里的祸胎自然是留不得的。” 宜芳看了看摆在桌上的红花和麝香,“那娘是打算用这两样药去……” 大太太摇了摇头,“如今后宅里头这两样药用得太多了,且药效太猛,太容易让人看出来动了手脚。娘不过让你先认得它们,若想让那胎落得不打眼,还是这一味药好用。” 宜芳见她娘又从怀中取出两个小布包来,打开来一看,见里面各包着几片黄褐色的药材,看上去一模一样,只是青布包里的药片瞧着大些,白布包里的则略小些。 就听大太太道:“这两个其实是同一样药材当归,只不过一个是当归身,一个是当归尾。这归身是补血养血的,那归尾却是活血破血的,只要将那些姨娘喝的安胎药里的当归身悄悄的换成当归尾,用上一段时日,那胎慢慢儿的就掉了。如今这世上的大夫多是庸医,没几个能看出来的,便是看了出来,晓得这后宅中的麻烦,见是那等的小妾之子,为着省事也多有不说的,随便说些由头混过去,到时候再多给大夫几两银子也就完了。” 宜芳见她娘浑若无事的说着这些害人之事,到底忍不住道:“娘,上天有好生之德,那到底是一条人命。何况现下哥哥都已经加冠被封了世子,便是那刘姨娘真生下个儿子来,不过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小了哥哥那么多,怎么也争不过哥哥的!兴许生出来是个女孩儿也不一定呢,娘何苦还要脏了自己的手呢?祖母常说,为人在世,还是要行善积福,不然——” “住口!”大太太一指狠戳在她头上,狠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是不是我亲闺女,我白疼了你了,竟不站在亲娘这边,倒帮着外人说话!你听那老东西的,你那善人袓母倒是心善不曾除了你爹,结果现下她嫡支那边被我们压得翻不了身,连世子位都被我们抢了过来,差点没将那老东西气死,怕是她心里也后悔当日的心慈手软。这后宅里头,明面儿上瞧着是一团和气,实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对妾室庶子手下留情,回头倒霉吃亏的就是你自己。” “就算那刘姨娘生的儿子抢不走你哥哥的爵位,可只要是你爹的儿子,他就能分走你哥哥的一半家产!当年我那嫡母就是被那些《女诫》、《贤媛录》之类的书给教得傻了,竟是真心的宽容大妒,由着妾室们一个接一个的生儿子,结果到后来分家的时候,她只有一个儿子才分到了六分之一,其余的六分之五全被庶子们分了个干净,且因他人单势孤,本应分给他的东西也被几个弟弟抢去了不少。” “便是生的是个女儿,难道就不用多给出去一份嫁妆?咱们府里如今是个什么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府里就那么些产业,如今光景又是一年不如一年,等日后爵位到了头,收回了那几万亩功勋田,还不知要差成什么样呢?远的不说,就如今你那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没个着落呢——” 大太太刚说到此处,忽然她身边的李嬷嬷慌里慌张的跑进来道:“太太,不好了,太太,大少爷打了大少奶奶一巴掌,如今大少奶奶正在房里收拾东西,哭着闹着说要回娘家去呢!”   ☆、第六十四回 大太太一听儿子竟然把这个金贵儿媳给打了,儿媳还要闹着回娘家,顿时就急了,忙带了人匆匆往儿媳院子里去。一路上就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好好的,怎么小夫妻两个就闹成了这样? 原来此事竟是因为宜芳的亲事而起。虽然小姑出阁是喜事,可正管着家的大少奶奶孙喜鸾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嫁姑娘不得要钱吗?依着伯府的例,宜芳出嫁,公中是要给一万银子的嫁妆的,可现今公中帐上哪有那么多银子。 无论是地租还是铺子里的入帐都是一年少过一年,一年到头总共就那么万把银子,府里的老爷少爷还个个争着抢着,变的法儿的从帐上支钱去花天酒地的胡花乱用,这哪还凑得出宜芳这一万两银子的嫁妆,难不成又要她拿自己的嫁妆贴进去不成? 自嫁到这伯府,她已经不知贴了多少自已的银钱进去。更让孙喜鸾心中不快的是,她婆母大太太竟还想让她再多给她小姑子添些嫁妆,她一肚子怨气,便跟夫婿赵宜钧抱怨。 赵宜钧原是奉了父母之命娶的她,本想着这娶妻生子,无论娶了谁家的姑娘不都是在一起过日子生孩子么,且这位孙家小姐娘家得力不说,还带了那么一大笔嫁妆过来,便是人生得不够标致也无妨,大不了等生了儿子再纳几房美妾也就是了。 不想等成了亲他才发现,自己这妻子容貌虽过得去,但脾气却大得出奇,简直就跟个河东狮差不多。对自己这个夫君从来就不曾温柔恭顺过,倒要自己低声下气的去哄着她,父母也都站在她那一边,每每反让自己多让着她些。 到底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赵宜钧想想自己这个武状元是如何得来的,只得面儿上对他媳妇是各种的礼敬有加,言听计从,可是心里头却是越来越不满。尤其这孙喜鸾嫁过来都两年多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自已生不出来就罢了,还连个通房丫头都不许他放,把他身边原先服侍的丫鬟撵走了大半不说,甚至还派了个她陪房嬷嬷的儿子每日跟在他身边侍候着,好防着他去那些烟花柳巷之地。 赵宜钧心里本就对孙喜鸾有了些积怨,如今听她又絮叨起妹妹,排喧起母亲,还嫌弃他安远伯府的种种不好之处,顿时攒了两年的火气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既这般看不上我们安远伯府,嫌弃这府里没钱,居然要花媳妇的陪嫁给小姑凑嫁妆,当日又何必要嫁到我们家来,我母亲替我求亲时,我家中是个什么境况,难道不曾说得清楚明白,这会子倒嫌弃上了!” “你整日说自己是什么才艺双全,女子六艺都是会的,难道你就不曾读过《女诫》、《闺范》《贤媛录》?那里头多少贤淑的女子嫁到夫家后,将自己的嫁妆分文不留的拿出来,或给小姑做嫁妆,或给夫家置产业,甚至还有给了庶出子女的。你身为大嫂,娘不过叫你拿出几千两银子来给妹妹添妆,你就这般的小气,亏你平素还总说你孙家最是慷慨大方!” 赵宜钧一气儿说完,干脆一掀帘子走了,把他媳妇目瞪口呆的留在屋子里。 别说孙喜鸾傻了,就是她身边侍候的几个丫鬟也一个个的都傻了,自从她们小姐嫁过来,大少爷在小姐面前那是从没敢高声说过一句话的,更别提给小姐脸子瞧了。今儿这是怎么了,居然还敢这样吼自家小姐,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足足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孙喜鸾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手就把桌上茶碗统统往地上一扫,跟着又把旁边博古架子上的几个插瓶统统都往地下砸,骂道:“还真是反了他了!”也是一掀帘子往外就走,领着她一帮丫鬟要去找赵宜钧好生理论理论! 且说钧大奶奶领着她七、八个丫鬟,奔出内院二门,料定赵宜钧定是在外头书房呆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的往外书房杀来。 快到宜钧书房时,孙喜鸾忽然省起一事,这姓赵的今天居然敢跟她甩脸子,撂狠话,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就是在外头又有了别的女人,她亲爹成日里对她嫡母没个好脸色,可不就是因为有了她娘吗? 于是她跟身后的丫鬟打个手势,示意她们放轻步子,跟在后头,她先独自一个走上去,见守在门口的小厮要张口通报,忙示意让他噤声,自个放轻了步子,悄悄走到窗下,从那窗缝里张眼往里看。 就见赵宜钧坐在书案旁的一张楠木交椅上,脸色沉郁,还透着股子疲惫。一个穿着淡红衫裙的丫鬟立在他身侧,手上捧着一盏茶,正在出言劝慰。 “大少爷,奴婢求您快消消气,您若是心里有什么不痛快,只管打我几下,骂我几句,只求您能把火气撒出来,千万别憋在心里头,当心闷坏了身子!” “丁香打小儿就跟在大少爷身边服侍您,看见您这副样子,实在是让奴婢……”,那丫鬟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口,不再往下说,将手上捧的茶盏递到他手里,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又道:“这是奴婢特意为您煮的凉茶,您好歹喝几口,降降火气。” 钧大奶奶在窗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就见那丫鬟眉眼含情,脸泛□□,顿时妒火上涌,哪里还忍耐得住。“哗”的一下掀开帘子冲进屋子里,一把将那丁香推倒在地上,又从赵宜钧手里夺过茶碗,劈头盖脸的砸到那丫鬟头上,将她额角划了个好长的口子出来,立时鲜血淋漓。 孙喜鸾犹不解恨,一想到这丫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平日在她面前总是装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憨拙样儿来,背地里却是见缝插针的勾引她男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上前又狠踹了她几脚,口里骂道:“好你个两面三刀的下贱种子,当日奶奶看你是个老实的,才没撵了你出去,若不是你今儿露出狐狸尾巴来,险些就教你瞒了过去!我把你个没皮没脸,不害臊的小骚蹄子,贱货一个,敢是晚上睡不着了想男人,这青天白日的就没羞没臊的勾搭起爷们来了,竟还敢当着你奶奶我的面,对你大爷眉来眼去的,我这要是晚来一步,你这贱货怕是就要投怀送抱了吧?” 赵宜钧见她骂得实在难听,又见丁香被她踢打得可怜,到底是侍候了他十几年的丫鬟,心下也有些不忍,便拦住孙喜鸾道:“做什么动手动脚的,这些话也是你一个少奶奶说得出口的,好歹顾着些体面吧!” 孙喜鸾见赵宜钧竟为了护着这丫头来呵斥自己,更是火冒三丈,差点没气得蹦起来,一把甩开赵宜钧的手,指着他鼻子骂道:“怎么,看我打这小贱人、骚蹄子,大爷心疼了?先前我还以为是这丫头不守规矩在这里勾搭爷们,原来你两个是狼狈为奸啊!怪道人常说什么‘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原来你两个早就勾搭成奸了,还有脸跟我说什么体面?堂堂伯府的大少爷为了个丫头倒打骂起正室妻子来,这就是你堂堂伯府的体面?我呸!跟我讲体面,你们府上哪里还有什么体面!” 赵宜钧先头的火还没下去,这时见她又这样嚣张,气得抬手就想给她一巴掌,可是那手高高举了起来,却到底没敢往下落。 “哟——!大爷可真是出息了啊!这是要学那等低贱的粗俗汉子,也动手打老婆不成?” 孙喜鸾一口啐到他脸上,骂道:“大爷这手也好意思举得起来?也不想想你这武状元是怎么得来的,还有你现在这五品的官职,还是全靠着娶了我才得了这些个好处,不然就凭你的本事,前头那么些年考下来,连个武举人都没中,就是个没用的废物!” “为了娶到我这只金凤凰,你爹娘不知往我家里跑了多少趟,千求万请的说了多少好话,这才将我求娶了来。自我嫁到你们府上,合府都指着我的嫁妆钱过日子,你们全靠了我才能这般的体面风光,这就得了意,想要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了?竟敢动手打我?还真反了你了,我把你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下贱胚子,有本事你打啊,你到是打啊?你今儿要是不敢打我,你就不是个男人?”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赵宜钧如她所愿的给了她一个巴掌。纵然此前他有再多的顾虑,被孙喜鸾那些话一激,也就全抛到九宵云外去了,那些话落在任何一个男人耳朵里,都不能忍。 孙喜鸾捂着左脸,一脸震惊的看着赵宜钧,满眼的不敢置信,这个在她面前一向跟个哈巴狗儿一样的男人,竟然动手打了她,竟然敢动手打她? 这一记响亮的巴掌让屋中三人全都呆掉了,孙喜鸾那一堆丫鬟此时到了门边,听见里头的动静,哪敢进去,屏声静气的等了好半晌,就听里头她们小姐“嗷!”的大叫一声,跟着就捂着脸奔出来,哭叫道:“这日子没法过了,你们还立在这儿做什么,还不收拾东西,咱们回孙府去,你主子都让人打肿了脸,这府里哪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地?快收拾了东西家去!”领着一堆丫鬟回屋收拾东西就要回娘家找她父母、姑妈给她撑腰。 大太太一听完顿时心知这回是大大的不妙,她是最知道这儿媳的性子的,哪能忍得下这份气,这回肯定是要闹个天翻地覆了。虽埋怨儿子,多少也知道儿子这回定是被惹急了才动手打了她,只是这小不忍则坏大事,万一这孙喜鸾跑回去在左相夫人处告一状,那可就麻烦大了。 怎生才能想个法子把这事儿妥当的料理过去?大太太想了半路,眼见就快到儿子住的小院门前,终于心生一计,赶紧跟她贴身丫鬟耳语了几句,命她速速去找宜钧的小厮王贵,都安排好了,这才跨进院门。 进得房来,见儿媳东西都收拾好了一半,她晓得这个儿媳如今是得罪不起的,忙陪着笑脸上前百般劝慰安抚,又一迭声的让人去带了钧大爷来给大奶奶赔罪。她派去的几个婆子回来的倒是挺快,就是没把人给带回来,说是钧大爷不在外头书房,不知到了哪里。 孙喜鸾本已被她婆母劝住了几分,一听这话,剩下的一半东西也不收拾了,命她的丫鬟将收拾好的东西带上,立马就要坐车回孙府。 大太太正在着急,忽然太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素云过来说是钧大爷现正在太夫人那里,太夫人请大太太和大奶奶都到煦晖堂的正房里去。   ☆、第六十五回 原来赵宜钧打完孙喜鸾那一巴掌后,也是呆了片刻,想不到自己竟然当真爷们了一回,抽了这面目生厌的母夜叉一巴掌。正觉解气,就见她哭着跑了出去还说什么要回娘家去,便知自己怕是闯下了祸事,生怕她到父母跟前去告状搬救兵,连忙想要追出去拦下她。 哪知才迈了一步,左腿就被一人牢牢抱住,他低头一看,却是他的丫鬟丁香。 只见她趴在地上,两手抱着赵宜钧的腿,仰起脸来,满脸是泪的哭着央求他道:“大少爷,奴婢求求您,看在奴婢服侍您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好歹救奴婢一命吧!都是奴婢不好,惹怒了大奶奶,奴婢挨打是小,只是带累了大爷被大奶奶生出误会来,也跟着受了闲气,损了颜面,还跟大奶奶闹成这样!”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只要大奶奶能消消气,便是将奴婢撵出府去,另卖了人,奴婢也绝无怨言,奴婢只是怕大奶奶的性子最是个不饶人的,定要打死奴婢才好出气。只求大爷念在奴婢从小就跟在您身边,这么多年的主仆情份上,好歹替奴婢跟大奶奶求个情,留奴婢一条贱命吧!奴婢便是做牛做马,也忘不了大爷的恩情!” 赵宜钧见她脸上一行是血,一行是泪,哭得极是凄楚可怜,顿时心中怜悯之心大起,毕竟这丫头伴了他这么多年,且一向温柔乖巧,服侍得体贴周全,哪像他娶的那个母夜叉,半点面子也不给他这个夫主。且他先前屋子里那些丫鬟,除了这丁香和另一个茉莉,余者都被孙喜鸾给撵的撵,弄死的弄死,剩下的就这两个旧人了。 便一把将她扶起来道:“你是我的丫鬟,要打要骂,也自应由我做主,做什么倒要我一个当家主事的爷们去跟那个夜叉求情?她若敢打杀了你,得先问过我答不答应!这些日子你就先呆在这书房,看我去跟那蛮不讲理的夜叉好生理论理论!” 他虽在丫鬟面前放出豪言壮语说要去跟孙喜鸾理论理论,可等他大步迈出书房,没走几步,那步子就越来越慢了下来。和那样一个嚣张强横,蛮不讲理的母夜叉,哪能理论的清楚?便是自已有理也统统都是自己的不是,他已经忍了两年多,实不想再跟个哈巴狗儿似的,对这样一个女人继续俯首贴耳、忍气吞声下去。 可是这合府上下,又有哪个长辈能为他做主?他爹娘肯定是站在孙喜鸾那边的,若不是他父母从旁压制劝和,他早不知赏给她多少巴掌了,哪能忍耐到如今。虽说娶了孙喜鸾他是得了不少好处,中了武状元,还得了世子的位子。可这究竟他想要的,还是他爹娘想要的? 当日他爹娘问都没问过他一声,就给他做主定下了孙家的姑娘,只说是门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亲,若是早知娶了这么个妒心奇重又是个火爆脾气的夜叉,他倒宁愿娶个平常人家的女子,也好过受这等窝囊气。 他站在门廊上左思右想,心知要不了多久,他母亲便会命人来叫他去给那夜叉赔罪,回回都是这样,明明是她无理取闹、蛮不讲理,可母亲却只会逼着自己去认错低头、赔情道歉。只是他这憋了两年多的火今朝才得以发泄一二,实是再不想继续这样装孙子。若是暂避出府的话,虽能逃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这府里还有谁能帮他呢? 他这里左思右想,正不知何去何从,忽然他跟前的一个小厮王贵上前道:“大爷何不去找太夫人做主,毕竟她人家是这府里辈份最高的长辈,真要发下什么话来,便是老爷和太太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呢!何况小的听说老太太是极不喜咱们大奶奶的……” 赵宜钧顿时眼前一亮,这位老太太虽对他们大房一向极为冷淡,但却最重男女尊卑、礼法规矩。也确如王贵所说是极不喜欢孙喜鸾的,那夜叉曾好几次跟他抱怨太夫人竟然给她冷脸瞧。若是自己求到她跟前,求她好生教训这孙媳妇一顿,兴许…… 于是他急忙奔到太夫人房里,一进去就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也顾不得屋子里还有什么人在,便一气儿将今日之事统统告诉了太夫人,末了又求太夫人给他做主。 “老太太,孙儿实在是忍无可忍,这才动手打了她,这妇人实在是,从不将我这个夫主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可她竟还对咱们伯府出言不逊,且她素日也是目无长辈,从不曾对祖母您老人家晨昏定省、请安问好。这等不孝长辈、妒心奇重、口出恶言、辱骂夫主的恶毒妇人,偏母亲总护着她,孙儿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求老太太给孙儿做主,不论怎么责罚孙儿,好歹也教训那恶妇一顿,给她立立规矩,让她知道为□□者,为人孙媳者,该守什么样的规矩才是!” 太夫人虽知以孙喜鸾那个性子定然是夫妻不睦的,可也没想到她竟这样本事,竟能把她这长孙逼得不顾嫡庶之争,跑来跟她这名义上的嫡祖母求救,可见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略一沉吟,也觉得这是个机会可以趁便敲打敲打大房,正想答应他,忽见屏风后一双清亮的眼睛正看着她,朝她眨了眨眼睛,便改口道:“你且容祖母再想想,看你跑得满头是汗,冠子都歪了,且先去铴哥儿房里梳洗一下,再过来说话。” 见他去了西厢房,太夫人便向屏风后头招招手道:“出来吧,薇丫头,你在后头也都听见了。你大表哥求到我这儿来,你说外祖母要不要帮帮他?” 原来赵宜钧进来的匆忙,采薇回避不及,只得躲在一旁的屏风后从头听到了尾。如今见外祖母问她,想了想便道:“薇儿不知外祖母心意,不敢乱说。” “我的心意?哼,那大房害得我没了一个儿子,还将世子位也抢了过去,搅得合府不宁。偏大老爷和大太太行事又谨慎,这几个月下来半点错也没让我寻着,如今他儿子将现成的把柄递到我手上,也是该给他们些颜色瞧了。” “那祖母是想给大表嫂立立规矩?” “那孙家的丫头实在是太有些目中无人,不过是个商家女,倒嚣张的跟个公主皇亲似的,处处看不上我堂堂伯府,都嫁过来两年多了,才来给我这个太婆婆请过几回安,侍候用过几回饭?大太太可真是会教导媳妇!”太夫人对孙喜鸾也是早就各种不满,正好今儿借着训她再把大太太也捎带着骂上几句。 采薇知道她祖母的心思,怕是也积了许久的怨气想着今儿好借机发散出来,只是若为长远计,有些话她不得不说。 “外祖母,薇儿是这么想的,也不知对不对,先说出来给外祖母听听。今儿这事本是大表哥和表嫂之间闹的别扭,无论大舅母怎么调停处置,都是他们大房的事,和咱们这边无关。若是外祖母替大表哥做了这个主,教训了大表嫂,就怕有人从中挑唆,将大表嫂那一团火趁势烧到了咱们这边,他们倒是反能置身事外、隔岸观火了。” 太夫人一听,恍然大悟,冷笑道:“怪道我说这大房的孝子贤孙怎么跑来跟我求救呢,原来是做了个坑等着我往里跳呢?这是想要祸水东引!唉,我也是老了,病了那两场后,更是精力不济,一时不察,竟没想到此处。既他们是这样谋算的,那咱们……?” 见外祖母问自己的意思,采薇只得道:“既然大表哥求到了外祖母跟前,这事外祖母自然还是要管的,只不过不是替大表哥做主,而是替大表嫂做主!” “替那孙家丫头做主?”太夫人一脸的不解。 “外祖母您想,若是您不出面替大表嫂做主,她一怒之下真奔回了娘家,岂不是家丑外扬让别人看了笑话。有了您老人家为她做主,大表嫂全了面子,心里只会感念外祖母的恩德,于咱们总是有些好处的。只是倘若这一回又是委屈大表哥跟她赔罪认错,纵然此番揭了过去,怕是往后……” 怕是往后他二人会更加貌合神离、夫妻不睦,那才有的好戏看呢!太夫人这样一想,顿时觉得外孙女儿这个主意真真是妙,既顺水推舟的做了面子上的人情,还在暗里地给那大房的隐患又加了一把柴草。 “只是祖母最好先跟大表哥说明此中原委,让他明白您这一番苦心,免得心生怨怼。大表哥想必已梳洗好了,请恕外孙先行回避。”采薇又道。 太夫人点点头,觉得这外孙女不愧是状元之女,虑事真是□□周全,便命素云去叫了赵宜钧过来,一脸为难地道:“难为你这么些年头一次求到我跟前来,且你说的也有理,只是祖母思前想后,怕是也替你做不了这个主!虽我如今是这府里的老太君,辈份最高,可到底不过是个半只脚进了棺材的枯老婆子,能做什么?” “你那媳妇那可是左相夫人的亲侄女,我仗着长辈的身份教导她几句也不难,可她那性子,是能吃人教训的?我就怕你先打了她,我这太婆婆又把她训上一顿,她岂不心里更加的火大,越发闹着要回娘家。俗话说得好,家丑不可外扬,难不成你和你媳妇这点子闺房里的小事闹得满京城都知道不成?且闹到最后还不是得咱们服软,到那时再到那孙府上去给你岳父母赔罪接人,不是更加丢脸?” “那祖母的意思是……”赵宜钧紧抿着嘴问道。 “自然是能息事宁人最好,先把这事压到咱们府里,好歹哄着她些别让她真回了娘家把事闹大。只是少不得要委屈你再跟她赔个不是,如今她家势大,咱们少不得先忍忍,不然又能怎样。你娘尚且日日过来给我请安,她一个月能来一次便是还记着我了,我可曾说过她半句,哪里是不想,是招惹不起!你娘和我都尚且让着她三分,少不得你再忍忍。我已经命人去请了你娘和你媳妇过来,你就看我两个的面子跟她赔个罪,先把此事揭过。” “唉!当初我对你这门亲事就不大中意,因怕你们疑我见不得你们攀下门好亲,便没多嘴,实在是这齐大非偶,要不怎么人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便是为了不受这等金贵媳妇的辖制闲气。偏你爹娘要拿你来攀这个高枝,只是苦了你。” 太夫人又好言劝慰了赵宜钧几句,他心中失望已极,只是呆呆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时他娘陪着孙喜鸾一齐到了,大太太一进门给太夫人行了礼就道:“都怪我这孽子,这不长进的东西竟对他媳妇动起手来,还闹到老太太跟前来给您添扰!只是如今钧儿媳妇受了委屈只想着要回她娘家去,还求老太太劝劝她可别就这么走了!” 就见太夫人点了点头,对孙喜鸾道:“你婆母说的很是,虽你受了委屈,可也不能随便就回娘家去,我们府里还没这个规矩!”   ☆、第六十六回 大太太见太夫人板着脸说了这几句出来,心中暗喜,正盼着太夫人好生教训孙喜鸾一顿,毕竟这个儿媳也没少给她气受,她这个婆婆不敢管教,巴不得太夫人这个太婆婆来狠狠训斥她一顿。 哪知太夫人接下来话锋一转,却道:“虽说你此举不合规矩,却也是有情可原,到底是钧哥儿打了你一巴掌,让你受了委屈!想你在家中双亲如珠似宝的疼宠着,怕是你爹娘都没打过你一个手指,嫁到我们府上倒反挨了打。” 老太太到底是久历世事,这几句话一出口,孙喜鸾那眼泪立马就下来了,心底所有的委屈益发全被勾了起来,顿时将老太太引为这府里头一个知心人,扑到太夫人怀里道:“还是老太太明理,您可定要为我做主啊!” 太夫人强忍着心里的膈应,拍了拍她手道:“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已经先说了你女婿一顿,这‘妻者齐也,与夫齐体’,又不是那些妾室姨娘之流,可以随意打骂的。便是你们小夫妻年轻气盛,为了些小事偶有一时的争执,也自有长辈来分断,如何就能动起手来,倒失了他自已的体统。大太太,还不快让你儿子给喜鸾赔个不是,往后再不许打他媳妇。” 见太夫人没中了她的算计,孙喜鸾又正看着她,大太太只得命她儿子跟孙喜鸾赔罪。她说了半天,见儿子仍是梗着脖子,气咻咻的不做一声,只得发狠道:“你这作死的孽障,难不成要我请了你爹抽你一顿,再拿绳子绑了你给你媳妇认错不成?” 赵宜钧见被逼到这个份儿上,纵然心中再不情愿,也只得勉强低一低头,神色木然的跟孙喜鸾作揖赔罪,一声不吭的由着孙喜鸾在那里不住口的数落他,只是藏在袖中的双拳却是越握越紧。 太夫人见孙喜鸾说得尽尽儿够了,便道:“钧哥儿媳妇,既然你女婿已经赔了罪,又保证绝不再犯,你就看在我和你婆婆的面儿上,别再说什么回娘家的话了。要知道,这大户人家的媳妇,没有娘家来接,是不作兴自个跑回去的,这要是传了出去,可不让人笑话,反倒坏了你自已的名声。要知道只有那等被休掉的弃妇才自个哭哭啼啼的往娘家跑呢!” “你若是想亲家太太了,只管叫人送个信儿回去,请你娘家派人来接,只是要晚几天才好,这眼见马上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了,若是咱们府里少了你这个精明能干的管家大奶奶,这个节可要怎么过哟!我还指望着你好生操办,咱们娘儿们好好乐活乐活,过一个热热闹闹的中秋节呢,便是你娘家来接我也是不放人的!” 一席话连赞带捧的把孙喜鸾听得心中极是舒服,尤其是太夫人那句这府里离不了她,更是戳中她的要害,她生性极为自负,最喜欢旁人把她看重的不得了,哪里都离不了她才好。因此便息了回娘家的打算,命丫鬟们将收拾好的东西重行归置回去,头一回觉得太夫人这个太婆婆也还不错,不是那等拎不清的糊涂人。 她见此番连一向给她冷脸瞧的太夫人都站在她这边,可见自已是全无半点错处的,都是那赵宜钧不好,背着自己偷丫鬟不说,竟还敢动手打自己,必须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好好灭一灭他这股子嚣张气焰,不然他还不得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于是当天晚上,丁香就被几个婆子从外书房里扯出来给撵出了府,她是当着她们院儿里所有丫鬟的面发落丁香的,先掌了她二十下嘴,又拿剪刀在她两边脸上各划了几道口子,将她一头青丝全都剪去。 口里骂道:“我叫你自以为生得有几分姿色就嘴里不干不净的勾搭爷们,看毁了你这张脸,叫你再去勾三搭四。你不是想男人吗,奶奶我就给你配一个,来人啊,把这丫头拖出去,把她配给外头街上那个要饭的叫化子。” 孙喜鸾说完丢下剪刀,扫了一眼排成几排,个个吓得不轻的一众丫鬟们,冷笑道:“你们今儿可都瞧见了,这就是敢不守规矩发骚放浪勾引大爷的下场,奶奶我有的是手段,看不把这等骚蹄子整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有,把她爹娘兄姐一家子都从这府里撵到庄子上去,这叫做连坐!你们便是不为自己的脸蛋着想,也得为家人的前程想想吧,往后都给我离大爷远着些!” 她虽杀鸡儆猴好生警示了一众丫鬟们,可一想到男人的那些花花肠肠子,还是放心不下,索性把赵宜钧身边还剩下的另一个丫鬟茉莉也一道撵了出去,给他身边全换上清一色的小厮,好防范于未然。 赵宜钧对此种种俱是敢怒不敢言,每晚又不敢不回她房里去睡觉,却总不碰她,孙喜鸾将自个光身子贴过去几次,见他就跟个木头人一样,全无反应,再用言语激他几句,却被他冷然丢下一句“只有那等□□妇人才整日就知道想着那事”。 把个孙喜鸾又羞又恼,赌气也翻过身去再不理他,心道“他一个血气方刚正当年的汉子,三五日不做倒还罢了,若一直这么憋下去,就不信他不得泄泄火?自己已经把他别的泄火的路子都给掐断了,到那时,看谁来求谁!” 钧大奶奶自以为安顿好了后院,便抖擞精神的开始操办中秋节的一应事项。因才闹了这一出,她便越发要强,在把这一次的节庆办得分外出彩漂亮,好显一显她的能耐。 到了中秋那日,太夫人果然对她的一应安排布置大加褒奖,夸赞了她好几句,直说她操办的好,又说她安排在晚上到荷池边赏月,再叫几个人在对面小山上奏乐是极好的。 太夫人兴致一上来,便道:“这晚上赏月定要人多了才热闹,不显得冷清,晚上咱们都去,给各房的姨娘们也设个座儿,大家一道乐呵乐呵!” 到了晚上,老太太和几位太太一桌,两位老爷和少爷们一桌,小姐们一桌,姨娘们一桌。因是家宴,又是晚上,男女之间便也没用屏风隔开,只离得远了些。 是夜月半中天,清辉满地,远处小山上随风传来阵阵丝竹之乐,孙喜鸾自然是坐在太夫人身边的,就听她不住口的跟众人讲着笑话,正在一片欢声笑语的时候,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那声音里满是痛苦。 众人急忙回头看时,却是大房里新近有了喜的刘姨娘,此时正捂着腹部伏在桌上,不住口的喊疼,“哎哟,疼死我了,好痛啊,可疼死我了!哎哟——” 席上有几人的面色顿时就变了,还不等大太太说什么,一个身影已快步走到刘姨娘身边,扶住她身子道:“怜月,你哪里不舒服?” 刘姨娘忙倒在他怀里,抓着他袖子道:“老爷,我,我肚子,我的肚子忽然好痛,哎哟,疼得我受不了了,老爷,该不会是咱们的孩子,啊——” 刘姨娘只觉得一股湿热从下身涌出,忙伸手一摸,灯光下举手一看,只见上面全是鲜血,吓得那刘氏惨叫了一声“老爷”就昏了过去。 大老爷忙命了几个婆子将她扶回房去,又催人赶紧去请大夫来,大太太也忙跟着去了。 好好的中秋佳节,偏发生了这等晦气的事儿,这月自然是赏不下去了,太夫人便命众人都散了,竟不回她的煦晖堂,和孙喜鸾一道也往大房院里去了。 宜芳看着刘姨娘坐过的那椅子上一大团红色的血迹,脸色发白,心里一阵发慌,正想快些离开,不妨宜菲突然走到她面前叫道:“哎呀,二姐姐,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莫不是担心那刘姨娘?” 她这一嗓子声音大了些,一下子引得好些人都纷纷看向宜芳。 宜芳被她这一叫嚷,心中更是慌乱,胡乱摇了摇头,急忙领着丫鬟跟在太夫人身后去了。 见老太太也到了他们大房院子里坐着,心里头最慌的其实是大太太,她是万想不到刘姨娘竟会在这个时候发动,且还动静这么大,偏她素日常请的那位涂大夫又不在家,上别家出诊去了,下人便另请了一位贺大夫来。 因这贺大夫是头回上这府里看诊,也没人叮嘱他什么,他便实话实说,直言府里这位姨奶奶怕是吃了些孕妇大忌的东西,如红花、桃仁之类活血袪淤之药,硬生生将一个已成形的男胎给打了下来,且那刘姨娘出血太多,伤了身子,怕是以后都不能生了。 大老爷一听这话,顿时怒不可遏,他如今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自然是盼着能再多添几个男丁,好多子多福。眼见年近半百,新宠的姨娘忽然有了身孕,正在高兴不已,却忽然被人给打了下来,再一想之前那几个姨娘的孩子竟没一个留得住的,便发狠此次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看看到底是谁竟敢害了他的骨肉。 出来跟太夫人一回禀,太夫人点点头道:“虽说今儿是中秋佳节,不宜闹腾起来审人,可这事关府里老爷的子嗣大事,且用这等恶毒的法子下药害人子孙,实在是天大的罪过。咱们府里断不能容许这等坏人,若不揪了她出来,只怕她将来还要做恶。老爷只管放手去查,这头一条便是先将侍候刘姨娘的丫鬟叫来问问她们刘姨娘今日都吃了些什么,可有什么可疑之物?” 这一番查问下来,刘姨娘除了大厨房送来的三餐外,只在傍晚时喝了一碗安胎药,吃了几块柳姨娘送来的点心。 大太太便道:“母亲,这大厨房送来的东西自是不会有什么的,那安胎药也是她房里的丫鬟亲手熬的,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怕是那点心,不如请那贺大夫查验查验剩下的那两块……”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了,不多时那贺大夫便说从那点心里发现了桃仁。不等大老爷开口,太夫人便命素云去叫那柳姨娘过来。   ☆、第六十七回 且说这大太太在心里暗舒了一口气,却不解为何她这表妹竟会在点心里下了红花来帮自己除掉刘姨娘肚子里的祸胎,当真是姐妹情深,急她之所急?还是说,她此举是另有打算,难不成竟是想嫁祸给自己? 一时柳姨娘来了,刚一进门,太夫人便喝道:“柳氏,你做的好事!你给刘姨娘送的点心里可是加了什么害人的东西?竟害得她一个成形的男胎硬生生给打掉了!” 柳姨娘一听,便喊起冤来,“老太太,奴家冤枉啊,老太太!还请老太太、老爷、太太们细想想,那刘姨娘肚子怀得是大老爷的儿子又不是我们四老爷的,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我做什么要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儿去害了她肚子里的孩子?况且先前大房院里也有好几个姨娘都落了胎,难不成也都是我做下的不成?” “那点心是我送给刘姨娘的不假,原是我嫂子今儿晌午来看我,送了几盒南门大街上五味坊里的点心,我便给各房的太太、小姐们都送了些。又想着府里这些姨娘少有个亲人能进来看望看望,送些东西的,便也送了各位姨娘一份,都是我亲自送到太太们屋子,请太太们分发的。若说我这送点心的人有嫌疑,那但凡经手之人也应个个都细问一遍,谁知道是不是有人正好趁着转交之便,往里头加了些东西,或是掉换了我送的点心呢?” 说完,她便要看看被查出来加了桃仁的那两块点心,待瞧清楚了更是叫起屈来,“老太太,您可要为我做主啊,我送给刘姨娘的明明是豆沙枣泥馅的点心,当时二姑娘也在边上听得清清楚楚,我说金丝芙蓉馅儿的给太太和姑娘,豆沙枣泥馅儿的给刘姨娘。怎么这会子变成五仁馅儿的了,这分明就是有人从中动了手脚,想要借着我的手来害人啊,完了还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还求太夫人明查,还奴一个公道啊?” 宜芳只觉心跳如鼓,手心里都是汗水,听见她祖母在问是谁将这包点心送到刘姨娘房里的,却是口干舌燥,脚下虚软无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说不出口,自有人替她说出来,刘姨娘的两个丫鬟一齐望着她道:“是二姑娘亲自送来的!” 见屋内众人一齐都看向自己,宜芳脚下一软,更是摇摇欲坠,她这一副慌乱的神情看在众人眼中,更是令人生疑。 大老爷面色阴沉沉地,一双三角眼紧盯着女儿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一个千金小姐怎会亲自去给一个姨娘送东西?” 宜芳见父亲问她,颤声道:“我,女儿是去给姨娘送安胎的药材,正好柳姨娘送点心过来,我就顺便,顺便一道捎了过去,我在母亲房里一拿到点心就立时送过去给了刘姨娘。女儿没往那点心里加任何东西,女儿,女儿为什么要害姨娘呢?女儿,真的不是我做的,我,我什么也没做……”说到后来,已是吓得哭了出来。 大老爷沉吟不语,大太太面色却有些变了,她正想说话,柳姨娘已抢先道:“既然这事儿不二姑娘做的,那二姑娘怎么面色这么难看,一张脸儿煞白煞白的,一副随时快要昏过去的模样。这‘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刘姨娘这落胎之事就当真和二姑娘你没有半点关系不成?” 宜芳本就心虚,再听她这样一说,那还站立得住,双膝一软就坐倒在地上,冷汗涔涔而下,更是将柳姨娘质问她的话坐实了几分。 大太太见女儿这般的沉不住气,被人这么一吓,就什么都教人看了出来,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却忘了正是她见女儿心肠太软,为了让女儿心狠一些,也是为了一回生二回熟,强逼着女儿将那换成当归尾的十付安胎药给刘姨娘送去,好练练她的胆子,这才顺便捎带上了柳姨娘送来的点心,被扯进了这档子事里头。 此时大太太已敢肯定那加了桃仁的五仁点心根本就是柳姨娘一早装在盒子里的,还故意说什么豆沙枣泥馅儿,为的便是好嫁祸陷害她们母女。这个女人真是好狠毒的心,连对自己这个表姐都出此毒计,枉自己先前一直对她那样好,若不是自已帮她,她能嫁到这府里来做姨娘吗?若不是自己儿媳从中牵线搭桥,她女儿宜菲能攀上定西候府这根高枝儿吗? 一想到此处,大太太不由眼中冒火,怒瞪向柳姨娘,“你这是血口喷人!我们芳姐儿最是心善胆小,经不起你这一番恐吓。只怕倒是表妹你贼喊捉贼,你说你送过来的点心是豆沙枣泥馅儿的,有谁亲眼看见了,谁知道你是不是早在盒子里面装着那藏了桃仁的五仁点心,好嫁祸给我们母女?” “哎哟哟,表姐这话说的我就不明白了,这合府上下谁不知道咱们是亲亲儿的表姊妹,要好了几十年,若说我是为了替表姐你出气,害了那刘姨娘的孩子,倒还有人信,可若说我这样害人是为了嫁祸给你,那可真是奇了怪了,我和表姐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怨的,做什么要来陷害表姐呢?”柳姨娘阴阳怪气的道。 “哼,我倒是一心把你当姊妹亲近,可这知人知面不知心,许是表妹见我们钧哥儿得了世子位,心怀怨忿,便来害人!” 柳姨娘甩了甩手中的帕子,“表姐这话我就更是听不懂了,这世子的位子是我们铵哥儿自己不争气才弄丢了的,如何能怪到表姐头上,难不成是表姐从中动了手脚,害他丢了这本该他得的位子?” 这话让大太太如何接得下去,她总不好点头承认吧,太夫人可还在上边看着呢!只得道:“既柳姨娘非说她送的点心被我们调换了,还请老太太、老爷把我们院里侍候的一应丫鬟婆子全都一一审一回,看看我这个太太可否命她们备过这夹了桃仁的五仁点心?” “大太太既然敢这样说,自然是不怕老太太派人去查的,太太是这大房院里的头一个女主子,这么些年下来,早将院子里的人都收拾笼络的伏伏贴贴的,便是太太真做了什么,她们哪一个又敢背主求荣呢?” 大太太再次怒瞪着柳姨娘,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表妹方才不是还说和我是亲亲儿的姐妹吗,怎么这会子处处针对我这个表姐呢?” “哎哟!”柳姨娘夸张地叫了一声,“我一个小小的姨娘哪儿敢和大太太您别苗头啊!只是今晚这事儿,大老爷被人害得没了一个儿子,总得把那害人之人找了出来吧,这若是找不出真凶,岂不是我这个送了点心过来的人嫌疑最大?我这也是为了自保,可不是针对表姐你啊!” 太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这一对祸害了府里多年的表姊妹这会子反目成仇,在这里狗咬狗,一嘴毛,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舒畅快意。 就见柳姨娘又凑到她跟前道:“老太太别怪奴家多嘴,其实也不用兴师动众的一个个叫了丫鬟婆子们来问,岂不是把事儿闹得越发大了,回头更要传些风言风语的出去。老太太只管再问问二姑娘就是了,二姑娘一向孝敬老太太,必不会对她祖母说谎的。”这柳姨娘也精乖,晓得太夫人便是平日再不待见她,这一回也定是站在她这一边的。 大太太一听这话,那心简直提到嗓子眼儿去了。就宜芳现下六神无主被吓破了胆儿的模样儿,只怕被问上一句那就什么都说了出来。 她见太夫人已经点了点头,看向宜芳,嘴都已经张开了,情急之下忙抢先道:“老太太,此事实不与芳姐儿相关,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小姐,能知道什么?” 柳姨娘步步紧逼,“二姑娘不知道,那大太太想来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了的。” 大太太此时心里头是着实有些慌乱,好些话也没细想一想,就说了出来,“我哪里又知道什么,说不得这回的事并不是有什么人故意害人也说不定,许是那做点心的误把桃仁放了进去,不想偏被刘姨娘这个孕妇给吃到了,又或许是那大夫给诊错了,刘姨娘是旁的原因自己落了胎,并不是吃错了什么东西,那大夫瞧不出来,又为了显他的本事,便指着那五仁点心里的一样说成是桃仁,只怕也是有的!” 不想一直都跟她唱反调的柳姨娘这一回不但没有反驳她,反倒点头道:“大太太说的极是呢,听说今日请来这大夫不是大房素日常请的那位涂大夫,谁知道这人医术如何,可别是个惯会招摇撞骗的庸医才好。不如再请几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细看一看,索性将二姑娘给刘姨娘送去的那十付安胎药也细查验一番,也好还二姑娘一个清白。” 她话音未落,就听“啊”的一声惊呼,众人转头一看,就见宜芳缩在地上,满脸惊恐。 大太太正想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安抚几句,就听柳姨娘又凉飕飕的来了一句,“或是明儿就把那涂大夫请来看看,涂大夫可是给大房的姨娘们看诊了十几年了,之前几位姨娘日日吃着安胎药都落了胎,可不都是这位涂大夫给看诊的吗!” 大老爷听了这话,想起这些年自已总没有活下来的庶子庶女,不由心中一动,转眼去看他的结发妻子。 大太太此时却全然没留意到大老爷看向自己的森冷眼神,她只顾瞪着她那该死的表妹,恨不得用眼神在她身上戳几个窟窿眼出来。这个女人真是太歹毒了,不但要借着刘姨娘来陷害自己,竟还想将之前弄没了那几个姨娘孩子的事儿也全都翻出来,这是想将她一杆子钉死啊?   ☆、第六十八回 柳姨娘却是似笑非笑的看着大太太,她这位表姐就是个笑面虎,笑里藏刀的把她儿子的世子位给抢了去,还指望她能不计较,呸!这个仇她才不会忘呢!便是四老爷只顾着和新欢在床第间鬼混,忘了给儿子报仇,她这个当娘也忘不了,一边和何姨娘争着宠,一边时时留意着大房这边的动静。 和大太太做了这么多年姊妹,于她对姨娘妾室们做的阴私事儿她多少也知道些影子。一听到刘姨娘传出有孕的消息,就知道她这表姐必会有些动作,便想了这么个计策出来。大太太那惯请的涂大夫,也是她命人先给请出去支开了的。 横竖那刘姨娘的胎早晚都会给大太太弄没了,与其像先前几个姨娘那样悄没声息的就滑了胎,倒不如由她来加上一把火,把个动静闹大,好歹还能替刘姨娘揪出那害了她的人。 也是她运气,原本她这一番谋划也不是全无漏洞,若是宜芳表现的再淡定些,便能教大太太再反咬回去。可惜宜芳到底是深闺弱质,经见的少,还做不到滴水不漏,一下子便露出不妥来,被人瞧出了她的心虚。 柳姨娘这一番算计,就是为了报复大房,既然大太太夺了她儿子的前程,她也要毁了她女儿的名声,如今就看大太太是舍了女儿保全自己呢,还是为了女儿自已出来认罪?” 大太太此时确是左右为难,她一时不慎竟被这歹毒的表妹将她母女逼到了这等险境,看来这事必是得有一个人出来顶罪的。眼下柳姨娘紧咬着她女儿不放,若是她不站出来,她的芳姐儿眼看就要出阁,若背上个下药谋害父亲妾室子嗣的名头,别说和陈家的亲事再也做不成了,就是往后怕是也再难嫁出去。 可若是让她站出来保下女儿,一来她苦心经营数十年才挣出来的温良贤淑、不妒不争的好名头就要毁于一旦。她是深知她和大老爷的夫妻之情是有多“深厚”的,若是由今日之事再引出之前她做的那些事儿来,只怕她在大老爷眼中立时便从“贤妻”变成了“毒妇”,再得不到他半点欢心。 二来她这表妹该不会就是想要逼着她为了救女儿把自己搭进去,等扳倒了自己,还不知又会再想出什么法子来算计自己的一双儿女,尤其是儿子那边,本就有着一处隐忧,若是再被她从中挑拨,那—— 是以大太太思前想后,只觉要做出个决断来,实是千难万难。 她迟迟做不出决断来,有一个人却替她做了决断。 就听大老爷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芳儿,你实话实说,这等恶毒之事是不是你做下的?” 宜芳此时早已是心乱如麻,又是害怕又是恐慌。母亲明明跟她说是用当归尾缓缓让那刘姨娘落了胎,可怎么,怎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样子,她明明没动过那份点心,难道是母亲见刘姨娘的胎迟迟不落,便命人动了手脚? 可便不是自己掉换了那点心,难道自己的手里便干净了不成?自已送去给那刘姨娘的安胎药里一样有能害她落胎的东西。纵然她是奉了母亲之命,可母亲犯下的错,她这个女儿顶下来也无可厚非。便点了点头,说道:“都是女儿不好,还请父亲责罚……” 这话一说出口,她反而觉得一阵轻松,她犯下如此大错,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旦传言出去,纵然她名声毁了,可至少再不用嫁到那陈家去,只是不知,吴重表哥还会不会再愿意娶她…… 哪知大老爷看向她的眼神却是半点怒火也不见,倒反透出一股子惋惜和慈爱来,就听他叹息道:“芳儿,为父知道你一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只是想不到,你为着这孝顺二字,竟连这样天大的罪过都甘愿替你母亲担着。” 宜芳惊讶的抬起眼来,心中一片茫然,父亲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已然认罪,他为什么又扯到母亲身上? 大太太却是身子猛的一颤,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浑身冰冷。她和大老爷做了二十多年夫妻,知道老爷已然做出了决断,要舍了她好保住女儿。 “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二姑娘扶起来。”大老爷吩咐完了这一句,看向大太太道:“夫人,事已至此,难道你就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替你顶罪而无动于衷吗?” 这下轮到大太太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她侍奉了二十多年的夫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老爷却对她眼中的惊惧求饶之色视若无睹,仍是冷漠无情的道:“老太太,芳姐儿乃是个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从小有嬷嬷教养各种规矩礼法,一向懂事知礼,又最是孝敬双亲,断不会害了她父亲的骨血,不然也不会乍听刘姨娘落了胎,就惶恐成这样。且她不日便要出阁,如何会去做下这等罪孽之事,弄脏了自己的手。想来多半是大太太见母亲赐给儿子的刘姨娘有了身孕,心生嫉恨之心,这才——” “芳姐儿她身为人女,纵然猜到或许与她娘有关,总不好将她亲娘告发了出来,且不忍见母亲丑事败露,宁愿舍了自己的前程也要替母顶罪,虽然不过是她愚孝,到底还求老太太看在芳姐儿这一份孝心上,还她一个清白公正,别误了她一辈子才好!” 大老爷生怕太夫人借题发挥,硬要把这污名儿往他女儿身上扣,好拆散了她和陈家的那门亲事。 太夫人见他只顾着维护女儿,便知他是怕着什么,不由在心中冷笑连连。她虽极厌恶这个庶长子,但对宜芳这个孙女倒觉得尚可,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她还犯不着为了踩着大房就此毁了她一个女孩儿的名声,断了她一辈子的姻缘。何况大老爷眼下看得跟宝贝一样的好亲事,谁知道将来如何呢! 太夫人再转头去看宜芳,见她被两个丫鬟扶着,一张小脸惨白如纸,额上一层薄汗,眼下数点泪痕,满眼的无措慌张,不由生出几分怜悯来,温言道:“大老爷说的不错,今儿这事与芳姐儿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可怜这孩子惊吓了半日,快送回房里,请个大夫给诊诊脉,开个安神的方子,好些睡一觉。” 宜芳此时还没从她父亲的举动中回过神来,怎的父亲不由分说便将这罪名扣到了母亲头上,便是他想护着自己,可母亲是他的结发妻子啊!这么些年下来,她就没见父母之间红过脸、置过气,她一向以为父母是极为恩爱的。却不想今日这番变故之下,父亲翻脸竟比翻书还快,难道当真如母亲所言,男人的心都是靠不住的吗?和父女之情比起来,所谓的夫妻之情竟然这样不堪一击?等等,父亲难道真是出于父女之情才选择保下自己而不是母亲? 她想起母亲前些日子为了和陈家的亲事曾劝过她的一句话来,“那陈家可是你父亲的顶头上司,这门亲事于你父亲和兄长都是极有益处的,对咱们家可是大有帮衬呢!” 难道说父亲护着她也不过是为了和陈家的那门亲事,不想失了这个高枝。宜芳只觉心中一片冰凉,再也没有半分力气,浑浑噩噩的由着丫鬟们将她扶出正房。 大太太见女儿一走,知道接下来便是要发落她了,不禁打了个哆嗦,在地上膝行了几步,爬到大老爷腿边,跑着他大腿哭道:“老爷,妾身求求你,看在咱们夫妻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为了咱们这个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饶了我这一回吧!” 柳姨娘看着她表姐涕泪俱下的样子,唇边泛起一抹冷笑,见大老爷先前纳的几房姨娘也都侍立在屋子里头,便悄悄走到她们立着的角落处,小声撺掇她们道:“几位老姐姐,你们怎么还在这儿傻站着?我那表姐今日能害了刘姨娘的孩子,只怕先前你们的孩子……,这等大好的机会,还不快请老爷替你们做主,查个清楚,也好还你们一个公道!” 内中有一个姨娘王氏,先前就疑心是大太太弄的手脚害了她的孩子,只是找不到半点证据,又惧怕大太太手段厉害,便一直不敢声张,此时见有机会推翻大太太这堵高墙,一咬牙便头一个站出来求太夫人和大老爷好生查一查,看看当年她的孩子是不是也是被大太太给弄没了的。既有了人带头,余下几个姨娘也都纷纷跪下央求。 太夫人倒也不拖泥带水,想起方才柳姨娘提了两次的安胎药,便请那贺大夫再将宜芳送来的十付安胎药检视一番。 那贺大夫倒也有些真本事,将那些药材一一看过,竟将那替换成当归身的当归尾给认了出来。这一下铁证如山,大太太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身子一软,瘫倒在地。   ☆、第六十九回 第二天晚上,喝了一碗安神汤直睡到这会的宜芳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她母亲大太太病了。 她的丫鬟迎春见自家姑娘急着脸色都变了,忙安慰她道:“姑娘快别担心,其实太太不是病了,是被送到了府里祠堂后的小佛堂里闭门思过,不过是对外头这么说罢了。” “祠堂后的小佛堂……”宜芳知道这个地方,那是府里女眷不敬尊长、不守家规时会送去禁足的地方,若是犯的过错再大些儿,便不是送到家里的小佛堂而是送到外头的家庙或是庄子上去。虽仍在府里,可那小佛堂极是简陋清苦,因平日少有人住,又在祠堂后面,阴森的吓人。 “母亲在那里过得可还好?春梅和春兰姐姐可还跟在太太身边?”若是母亲身边还有这两个忠心的丫鬟服侍着,倒也能让人略放些心。 迎春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太太在那里头,一日三餐自然是短不了的,因是佛堂,自然只能用些粗茶淡饭。春梅和春兰两位姐姐听说被老爷审了一夜,各打了一顿,给撵到庄子上去了。余下的几位姐姐,太夫人也不许她们跟了太太去,另派了两个婆子去服侍太太。” 宜芳听得忧心不已,垂泪道:“母亲一向养尊处优惯了,如何受得了这份罪?我是这会子才知道,可是哥哥和嫂子呢,难道他们就不曾为母亲求情吗?” “大爷在太夫人跟前跪着求了一刻钟呢,可是太夫人说太太这十几年来害了……,实在罪过太大,不能轻饶,若不是看在姑娘十月就要出阁,她这个做母亲的不好不出面的份上,是定要将太太送到家庙里去悔过的。大爷又去求老爷,可是老爷什么也没说,反倒训了大爷几句,让他别再来烦太夫人。” 宜芳的奶娘领着两个小丫头在饭桌上摆好了饭菜,说道:“姑娘睡了一天,快用些饭菜吧!” 宜芳心里惦念母亲,哪里吃得下去,便要她奶娘往食盒里装上两样素菜要去佛堂看大太太。 她奶娘却是一动不动,淡淡地道:“姑娘是出不去的,老爷特地把老奴叫过去吩咐过,这两个月里头不许姑娘踏出这院子一步,安心在屋子里绣嫁妆就好。” 她说得轻描淡写,宜芳却如何做得到。她本就因为亲事不能遂心所愿而郁结在心,又经了这一场让她胆战心惊的事故。她总觉得都是因为自己才害得母亲一朝事泄,被关到了小佛堂里悔过。这一番愧疚之下,跟着便害起病来,卧床不起。 急得大老爷忙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太医来给女儿看诊,生怕误了她的婚期,至于为女儿准备嫁妆之事,因大太太被太夫人关了起来,他又不放心交给他几位弟妹去经办,便索性都交给了儿媳孙喜鸾。让她去跟太夫人讨要宜芳的嫁妆银子。 那孙喜鸾虽然骄纵,可到底是个年轻媳妇,哪里是太夫人的对手。太夫人拉着她手跟她说了一个下午,先是跟她说了一番安远伯府嫁女儿的规矩份例:“我们府上嫡女出嫁按例是公中出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庶女是五千两。如我们这等人家嫁女儿,除了一应家俱陈设、衣裳布料、首饰头面外,自然还要再给姑娘些陪嫁的田产、宅子。” “这陪嫁田倒还好办,府里现还有着一百顷的地,只是这宅子——,这些年京中地价飞涨,再要在京中买上一处小宅院,别说三进的,就是两进的,也要近三千两银子!这压箱底的银子少说也得备上一千两,总共就是四千两银子。这要在往日,四千两银子倒也不多,可如今府中艰难,你是管着家中帐册的,还能不知道这府里是个什么光景,地里的收成不好,入帐的银钱一年少过一年,内囊早尽,若不是你拿出自己的嫁妆帮衬着一二,只怕——” “唉,府里实是拿不出这笔银子来,若是硬要凑出来,怕是要卖铺子卖地了!这传出去总不好听,便是先寅吃卯粮,拿了日常花用的银子先填补上,这拉下的亏空回头还不是得补上。” 哭了一番穷后,太夫人开始给孙喜鸾出主意,“其实这陪嫁出去的宅子,不过是面儿上看着好看罢了,少有用得上的,陪过去也是闲置在那里的居多。还不如多给芳姐儿些田产抵了这宅子的份儿,且每年还能多收些田租的进益。朝庭赐的功勋田是不能动的,祖上传下来的那一百顷田产都在离京几百里开外的地方,最近的一块田产在通州一带,有六百七十八亩上等旱田,当年是八两银子一亩地买下来的,算下来也有五千多两银子。府里的库房里头还有些攒下来的摆设器物、珠宝首饰、绸缎布料,回头你拿了钥匙只管去挑,挑出来六千两银子的东西,好歹能凑个五六十抬的嫁妆出来也就是了。毕竟芳姐儿是嫁过去做填房,又不是去做原配娘子,便是嫁妆略差着些儿,也是不打紧的。” 孙喜鸾在心里头一算,这五千加六千,那就是一万一千两银子的东西了,虽没有现银,但一下子多给出来一千多两银子的东西,也算可以了。 “只是——”太夫人却又说了这两个字,看了看孙喜鸾,欲言又止。 孙喜鸾是个急性子,便晃着太夫人的手问道:“只是什么,老太太您快点告诉我呀!” 太夫人便又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怕你公公觉得这份嫁妆有些简薄了!他是一心疼女儿,盼着女儿能风风光光的嫁到那陈尚书家去,宁愿多给女儿些嫁妆好带到别人家去。回头你把这嫁妆单子拟好了送给你公公看,若是公公不说什么,那自然是皆大欢喜,若是他不满意,只怕还要再委屈你大度些,多少拿出些自己的银钱东西替你小姑再添补添补。”又劝了她好些话,直接把通州那一处的地契拿出来给了她,把她哄得欢欢喜喜的去到库房里给宜芳挑陪嫁的东西。 王嬷嬷见钧大奶奶总算走了,忙给太夫人手里递上一碗参茶,“老太太说了这半日的话,快喝口茶水,润一润嗓子,这参茶是周表姑娘亲自给您煮的呢!除了人参,里头还加了麦冬,最是养阴益气!” 太夫人接过喝了几口,笑道:“这茶味道倒也不错,薇丫头有心了。这孙家丫头到底年轻好糊弄,若是她婆婆来跟我要芳姐儿的嫁妆,那可不容易对付。” 明面儿看她好似给了宜芳六百多亩的田产,还有六千两的东西,实则那一处田产耕种了几十年,因着各种灾荒,如今早已不是什么上等的好田。况这几年田地收成不好,田价一跌再跌,哪里还能值到一亩八两银子,最多不过二两银子一亩,算下来统共才一千多两银子。 至于库房里的东西,太夫人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先前四太太掌家的时候,早被那柳姨娘撺掇着四老爷从四太太那里拿了钥匙,将库房里那些好的、值钱些的东西都偷偷的搬到了他四房的院子里,好给柳姨娘那一双儿女先存着。 如今孙喜鸾再去挑,哪里还有什么好的,说是让她挑够六千两银子的东西,实则这些陈旧之物真细算下来,怕是连四千两银子都值不到。也幸而大太太现下是被关在小佛堂里,不然她定能看出来这其中的差别。 只要一想到大太太被关一事,太夫人心中便觉畅快不已。喝着周采薇亲手给她煮的参茶,想到让大太太和柳姨娘鹬蚌相争好两败俱伤这主意,最早还是周采薇想出来的,不由对这外孙女又多了几分喜爱,觉得她不愧是状元之女,就是聪明有主意。 便笑说道:“我记得下个月初三是采薇的生日,今年是她的及笄之年,可怜这丫头自打到了咱们府里头,因着一直守孝,连生日也没好生过过一个。这一回她的及笄礼定要好生给她操办起来,到时候多请些太太小姐来,热热闹闹的给她过一个生日。” “等她这及笄礼一过,怕是她父亲给她定下的那户人家也该上门来提亲了!”   ☆、第七十回 且说孙喜鸾得了太夫人给她的那些东西,花了几天功夫列好了嫁妆单子,拿去呈给大老爷过目。她年轻识浅是个好糊弄的,她公公可不是,大老爷一看这嫁妆单子便知道旁的先不说,单就通州那一处田产如今可绝值不到五千多两银子,自家这是被他那嫡母给坑了,只是他总不好当着儿媳的面讲长辈的不是,且这一说穿了,不是在指责孙喜鸾是个蠢货,竟没看出来这里面的猫腻吗? 于是大老爷只得板着脸道:“还是有些太简薄了,没有陪嫁的宅子不说,连压箱底的嫁妆银子都没有!” 孙喜鸾一听这话,红唇一撅,满心的不乐。觉得她太婆婆真是料事如神,她这公公也太过偏心,不过是把女儿嫁过去给人当填房,还给这么多嫁妆做什么?这都已经给她置办下一万一千多两的嫁妆了,还要自己再给她添补?自己虽然嫁妆够多不差那点子银钱,可那都是要留给自己将来的孩子的,凭什么白给了小姑带到别人家去花用! 只是再一想太夫人后来劝她的那些话,“我知道你心里觉着委屈,可是你女婿只有芳姐儿这一个妹妹,你待她好了,让她风光体面的嫁出去,他心里少不得感念你的情,从此对你更好,你们夫妻之间才能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这一番话可真是说中了她的心事,想不到自打出了丁香那个贱人那件事后,赵宜钧竟是彻底和她生分了,这都过了多长时间了,愣是碰都没碰过她一下。这两个人总是要过一辈子的,总不成永远这么生分下去,便是他能憋得住,她还想早点生个儿子呢!每回她回娘家,她母亲总问到这事,不停的跟她说什么这女人啊就是得生了儿子才能在婆家站得住脚! 为了生子大计,钧大奶奶只得咬咬牙,把自己陪嫁过来的一处宅子忍痛给了小姑子,又从自己的嫁妆银子里拿了一千两给她做压箱银。满心觉得自己已经够委屈求全的了,不想她兴冲冲去跟赵宜钧表功时,因她话里话外满满的骄矜得意、炫耀自夸,赵宜钧最不待见的就是她这样一副施舍的口气,便皮笑肉不笑的来了一句,“奶奶真是贤惠,若早这么贤良大度,哪儿来那么多事儿呢?” 把个孙喜鸾气得攒了一肚子火没地儿发,哪还有心情去料理宜芳的嫁妆,索性全交给她几个陪房婆子去料理,便连宜芳处也懒得再去每日探病。 采薇倒是想去探望宜芳,只是大老爷说宜芳的病需要静养,不宜见客,只得作罢,命香橙送了些东西过去,聊以致意。她也想不到那柳姨娘竟如此能闹腾,将大房给弄了个人仰马翻,竟连宜芳也牵扯了进来。当日太夫人虽说不许下人们碎嘴多舌,但纵使大老爷能管束住他大房的下人们,可那四房的柳姨娘岂是个省事儿的,巴不得将他大房的丑事传得合府皆知,最好连外头的人也都能知道。 太夫人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等柳姨娘身边那几个丫鬟都把话传得差不多了,才把她叫过去严加训斥了一顿。此时合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大太太是为什么突然被关进了小佛堂,尽管当日太夫人和大老爷都给了宜芳一个清白,可是那传出来的话里头却是影影绰绰的没少议论二姑娘宜芳。 连她奶娘都忍不住去问采薇,“姑娘,这几天府里上下都在议论大房的那些事儿,她们都说不止大太太犯了过错,就连二姑娘也脱不了干系……” 采薇想起那天在中秋宴上宜芳那苍白慌张的脸色,心知便是她没有如柳姨娘所说亲手去做了这件事,只怕也是早就知情的。她和宜芳虽相交不深,却也知道这位表姐并不是个心肠狠毒的女子,或许她是另有什么苦衷也不一定。便道:“妈妈,这府里的人说的这些流言闲话,咱们听到了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可千万别再说什么。毕竟这事关二姐姐的名声,总不是小事。” 郭嬷嬷忙点头道:“姑娘便是不嘱咐我,我也是晓得的,我这也只是跟姑娘跟前问问罢了,出了咱们这屋子我是再不会提起的。只是我听芭蕉那丫头说那柳姨娘挨了太夫人一顿教训,还不消停,竟还想把这些闲话传到府外头去呢?” 采薇听了皱眉道:“这柳姨娘也做得太过了些!二姐姐她十月里就要出阁了,难不成她是想毁了二姐姐这门亲事不成?” 虽说宜芳这门亲事于伯府嫡支而言自不是什么好事,可若是宜芳真被传出去个谋害父妾子嗣的名声,那还有哪家敢娶她? 只是那大老爷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对二姐姐这门亲事又是看得极重的,柳姨娘先是将他大房闹成这样,如今又想坏了二姐姐的名声,只怕大老爷那边定会给她来个以牙还牙,用个厉害手段再报复回去。 采薇正在思量,就听杜嬷嬷笑道:“姑娘先别想这些糟心事儿了,横竖目下是不打紧的,倒是先想想您自个近在眼前的一件大事才好,这再有十几天,可就是您的及笄礼了!” 郭嬷嬷一听,也是满面带笑道:“可不是吗?这姑娘家的成人礼可是件大事,这回连太夫人都早早吩咐下来要给姑娘好生操办这上头礼呢?姑娘这回可定要做几身上好的衣裳,好让那些夫人小姐们看看,咱们姑娘是何等样儿的标致人材!” 采薇知道她奶娘这是仍对去年在钧大奶奶的寿宴上她穿了一身又旧又丑的衣裳而耿耿于怀。便笑道:“妈妈只管放心就好,这一回外祖母早早就给我备下了几匹上好的料子,都是苏锦记里新到的绸缎花样,让我做衣裳呢!” 杜嬷嬷便拿了一匹料子出来道:“确实都是些上好的料子,这如今料子针线样样都是齐全的,可就等着姑娘动手裁衣裳了!” 采薇一听这话便苦了脸,这裁衣裳她倒是不怕,可一想到要一气儿连缝三套衣裙,顿时觉得不仅头痛,更是手痛,便可怜巴巴的看向杜嬷嬷。 杜嬷嬷完全无视她眼中的央求,将料子推到她面前,“姑娘还是别磨蹭了,这几千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女儿家及笄时所穿的采衣、襦裙、曲裾深衣可都是要自己亲手缝制的,我们几个便是想帮帮姑娘也是不能的!眼见这没几天功夫了,姑娘还是快些动手吧,先把这几套衣裳做好,回头还有好些事儿要忙呢!” 哪知她们这里正兴兴头头的准备着,忽然又是被一盆冷水给泼了个透心凉。原来太夫人忽然把采薇叫去,虽神情慈爱无比,可说出来的话却让采薇失望已极。 眼见还有十日便是她的及笄礼了,可是她外祖母却在此时跟她说不能主持她的笄礼,换成她二姨妈赵明香替她主持。 其实太夫人这一回实是有心要给采薇这个外孙女好生办一回及笄礼的,可哪知四老爷忽然跑过来跟她说是宜菲也要在九月初三这一天办及笄礼。 太夫人起先自然是不答应的,这宜菲要比采薇小上一岁,今年才十四岁,还没到成人的年岁,办得哪门子及笄礼啊? 哪知四老爷却把定西候抬出来说道:“这菲姐儿的年岁儿子能不清楚吗?只是前儿定西候太夫人说了,要趁着今年过年的时候她儿子正好回京述职,就趁便给定西候爷把这门亲事办了,说是今年不办这喜事,往后三年按定西候的命格都是不宜婚配的。这候爷都老大的年岁了,哪能再等上三年,便是他能等,咱们菲姐儿也等不起!” “所以儿子便想了这个主意,索性给菲姐儿虚报一岁,先把这及笄礼办了,等十一月她三姐嫁去了兴安伯府,十二月就办她这件喜事。” 太夫人默了半晌,她虽不喜欢宜菲,可到底是她亲孙女,且嫁的人家也算是京中数一数二的高门贵族,便点了点头,“既如此,虚报一岁给她行了这及笄礼也是使得的,只是菲姐儿不是九月初四的生日吗?为何要定在九月初三这日,和薇丫头的及笄礼撞在一起。” “这——,”四老爷挠了挠脑袋,想起柳姨娘跟他说的那些话,便道:“是因为翻了《玉匣记》,又请人看过了,初四那天日子不好,诸事不宜,初三倒是个极好的日子,诸事大吉,便定在了初三日。虽和外甥女的及笄礼撞到了一处,也不打紧,分开两处办不就成了。” 太夫人眉头一皱,“为何要分开两处办,不如索性一道给她们姊妹行了三加之礼,也就是了。” 四老爷顿时面有难色,“母亲,左相夫人早答应了菲姐儿,等她及笄之日,是要来给她做正宾的,这已是天大的情面了。若是再加进去一个薇丫头,恐怕于左相夫人处实难开了这个口,况且到时候定西候太夫人还有好些这京中的高门贵眷都会前来观礼,同时给她姐妹两个行及笄礼恐于菲姐儿面上也不好看。” 于是太夫人一番权衡之下,只得又一次对不住采薇这个外孙女了,让她二女儿赵明香来替采薇主持笄礼。 采薇心中极是失望,垂着头听太夫人细细说完,知道自己到底只是个“外孙女”,如何比得过人家伯府里的正经亲孙女呢?至于那赵宜菲是不是故意选在这一天好给她添堵,她已经懒得去多想了。 待回去将此事告诉了身边从人,她虽面上倒还平静,可是她这几个忠仆却是个个神情激动。她奶娘甚至说道:“这,这太夫人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不是说好了她要亲自为姑娘主持,还要请了府上向来交好的太太小姐都来观礼,要热热闹闹的给姑娘办一个及笄礼吗?” 只有杜嬷嬷神色不变,淡淡道:“世上之事大都如此,不如意者十之□□,且亲疏有别,咱们姑娘和五姑娘同时办及笄礼,太夫人身为五姑娘的亲祖母肯定是要先紧着那头。至于来观礼的亲眷们……” “怕是没什么人会来观礼的了。”采薇低声道:“我在这府里这几年,除了年节见过几位太太小姐,只去过大姨母和黄伯母府上走动过,大姨母明日多半也是去菲妹妹那边,至于旁的太太小姐,更是不会过来咱们这里了。人少些我倒不觉得有什么,横竖我和那些太太小姐们都是不大相熟的,便是只有你们几个在旁观礼也尽够了,我只是怕特请了黄伯母来做正宾,到时候这及笄礼太过冷清,伤了黄伯母的面子。” 她奶娘道:“这个姑娘大可放心,当初黄夫人和你母亲最是要好,她若见了那等光景,只会可怜你,必不会怪你的。要怪也只会怪这府上太冷落了姑娘。姑娘在这府里待了三年多,先前从没正经过过一个像样儿的生日,好容易到了这十五岁,及笄之年的生日,竟还是被他们这般冷待!” “我倒并不是在乎这个,我只是……”在她心里,实是盼着外祖母能亲自为她主持这一成人嘉礼的,只可惜却到底还是空欢喜一场。 杜嬷嬷知道她的心思,安慰她道:“我知道姑娘心中遗憾,可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总不会事事都遂心称愿。无论那日是谁为姑娘主持,谁为姑娘加笄,其实都并不怎么打紧,要紧的只在姑娘自己。” 采薇闻言细想了想,便明白了杜嬷嬷话中之意,抬头笑道:“嬷嬷说得不错,便是那一日只有咱们几个,难道我的及笄礼便办不起来了不成?不管这府里头怎么替咱们安排,咱们只做好咱们该做的就是了。” 郭嬷嬷见了她脸上的笑,心中更是又怜又爱,恨不得早早到了九月初三,等自家姑娘一行过了及笄礼,那曾家便赶紧来上门提亲,将姑娘娶过去再不在这府里受气。   ☆、第七十一回 到了九月初三这日,从辰时起,安远伯府便中门大开,门前车轿络绎不绝,直接将那一顶顶华贵精致的八人大轿从大门里抬到二门前。门房上侍候的婆子知道这些太太小姐都是来参加府里五小姐的及笄礼的,因四老爷一早吩咐下来,对这些贵客极是毕恭毕敬。 眼见到了巳时二刻,那车马来得渐渐稀了,守门的婆子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正想关上大门,就见门前又来了三顶青绸小轿,那守门的婆子见这三顶轿子已是半旧,且半点都不华贵,便起了怠慢之心,待一听说是来参加府上周表姑娘的及笄礼的,顿时就更没个好脸色了,挥手道:“这大门要关了,你们从角门进去吧!”说完,也不待对面那仆妇再说上些什么,便“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那随轿而来的侍女气得脸都白了,奔到第一乘轿子前,委屈道:“夫人,这府上的人好生无礼,前头那么些夫人的轿子都是从这大门抬进去的,偏让咱们走角门进去?” 就听轿子里传出一个声音道:“那咱们就从角门进去好了。”语声温和,听不出半点怒气来。 待这三顶轿子从右边角门进去,行到二门前,杜嬷嬷带着香橙和甘橘见到是三顶轿子,先是一怔,跟着便急忙上前,待看清了从头一顶轿子里下来的那位夫人面容,干脆就愣在了好里,好半天才回神来,正想行礼,却见那夫人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满是笑意。 此时黄夫人也走过来,说道:“沈夫人,这一位是周姑娘的教养嬷嬷杜氏,杜嬷嬷,这位是沈夫人,因她和过世的周老爷也算是远亲,听说周姑娘今日行及笄之礼,便想来观礼,因着时间匆忙,来不及再管你们姑娘要帖子,我便厚着面皮今日直接带了她来,还请千万别见怪才是!” 杜嬷嬷哪敢见怪啊,心里头欢喜还来不及,她原以为这顶轿子里的多半会是曾太太,万万想不到竟会是这位夫人屈尊前来,既她不愿表露身份,便也口称沈夫人,道了个万福。 那第三顶轿子里是位姑娘,身着柳黄衫裙,瞧着正是豆蒄年华的年纪,正走到黄夫人身边,叫道:“姑妈!” “这是我侄女六娘,半个月前就盼着今天了,一个劲儿的抱怨日头走得太慢,怎的还不到九月初三,她这是头一回给人做赞者,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见谅一二!”黄夫人笑道。 杜嬷嬷忙道:“夫人太过谦辞了,您和小姐能来为我家姑娘做正宾和赞者,我们已是不胜感激!” 她正犹豫是不是要先带这几位客人去见太夫人,就听沈夫人道:“听说今日也是这府里一位姑娘行及笄礼的日子,来了不少贵客,想来太夫人处定是应接不暇,咱们不如先去周姑娘处,等及笄礼毕了再去见过太夫人。” 杜嬷嬷便带着她们三位径往秋棠院而来,采薇的及笄礼便是在这院子的一处堂室中举行。虽地方有些狭小,幸而来观礼的人不多,除了赵姨妈母女三人,便是黄夫人和她侄女,沈夫人。 她大姨母昌平候夫人虽去了侄女宜菲那边,却也没忘了采薇这个外甥女,派了她儿媳三少奶奶过来,宜蕙倒是想来,可惜她母亲斟酌再三,仍是让她去了宜菲处观礼,命宜芬到了采薇这里。 沈夫人眼光微微一扫,见屋中统共只有这么几个人影,不由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再细观来跟她见礼的采薇的神情,却从她脸上看不到半点不悦心酸,明眸清澈如水,樱唇微含笑意,神采奕奕,光华照人。再观其言行仪态、动静举止,端的是气韵不俗,与众各别。 周采薇见了沈夫人,也是心中讶异,这位夫人虽一身平常打扮,但其气度却绝非常人可比,她怎么不知父亲还有这样一位远亲? 一时吉时将近,采薇便跟众人告了退,去到后堂换上采衣,预备初加之礼,一时三加礼毕,众人用过醴饭之物,因采薇父母俱丧,便要由正宾为采薇取字。 黄夫人起身笑道:“我于此取字、取名是最不擅的,倒不如请沈夫人来为你取字,她又是你父亲的远亲,和你沾亲带的故的,岂不更是相宜!” 沈夫人也不推辞,稍一沉吟,便念了两个字出来,“木曲直也曰柔,香草为芷,便以‘柔芷’二字为姑娘小字如何?” 采薇一听,想起她名字出自《诗经小雅》,中有一句,“采薇采薇,薇亦柔止”,看来这位沈夫人也定是读过这诗三百的,不然,断不会为她取此二字为字。这“柔芷”二字极得她心,忙含笑行礼谢过。 此时已近午时,太夫人那边也遣了王嬷嬷过来,请一众宾客都到正院的庆安堂去赴宴。 杜嬷嬷忙看向沈夫人,见她已和黄夫人朝外走去,一时也摸不准这位贵客到底是何打算,犹豫再三,仍是没将她的真正身份说给采薇知道。 等她们到了庆安堂门口,正要先去给太夫人见礼,忽然一道大红的身影挡在了她们面前,就听那人笑道:“薇表姐,你们怎么这么晚才过来,表姐这是想先去跟老太太请安吧,我劝表姐迟些再过去的好,老太太现正和左相夫人、定西候太夫人言谈甚欢,表姐去了,岂不搅扰,不如略等一等再说。” 宜菲说完,便指着右边最下手一处偏僻角落道:“因今儿来我这边观礼的贵客们实在太多,只余下这一处的两张席面好款待表姐的贵客们了。姨妈先领着三位姐妹入席吧,表嫂先前已经给老太太请过了安,不妨也先入席坐着。” 请走了几位自家亲眷,宜菲双眼一扫,见只剩下三个外客站在那里,便笑道:“先前我还生怕这留的席位只有八个,怕是太少了些,万一招待不过来表姐的贵客们,可怎么办呢?不想哪……,这正好四人一桌,我竟是白操了这份心!”说完,便捂着帕子咯咯笑了起来。 等她笑够了,又道:“我是再想不到今日竟会有这么的贵客登门,来参加我的及笄礼。表姐想来还不知道吧,今儿来观礼的,不只我们家的世交亲眷都来了,但凡和相府、定西候府交好的人家也都来了。除了左相夫人、定西候太夫人这等贵客外,还有三位候夫人,五位伯夫人,四位一品诰命夫人,八位二品诰命夫人呢!” 她得意洋洋的报了一大堆京中高门贵妇的名号,好生炫耀了一番,又问采薇,“不知表姐这边都有哪些贵宾前来观礼啊,表姐也不给我引见引见?” 采薇便淡淡一笑,神情自若道:“这位是李侍郎的夫人黄伯母,今日是我的正宾,这一位是我父亲的远亲沈夫人,还有这位黄小姐乃是黄夫人的侄女,也是我今日的赞者。”跟着又道:“我这位表妹是这伯府里四房的五小姐,今日也是她及笄的好日子。” 黄夫人的名号,宜菲之前便听说过一二,知道她不过是个三品侍郎的夫人,如何瞧在眼里。 至于这位沈夫人,在宜菲看来,虽也算是个中年美妇,可身上的袄裙半新不旧的,并不是什么头等的好料子,头上只戴了一顶银丝鬏髻,上插着几样简单的金玉首饰,想来就更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也就更不将她瞧在眼里,随随便便的福了一福,说了一句,“想来老太太这会子该得空了,我带们们过去吧。”说完便拧身先走在前面。 采薇忙悄悄对黄、沈二位夫人赔礼道:“我这位表妹言行失礼之处,还请两位夫人千万见谅一二,她自小便是这个脾性,还请二位夫人千万别和她一般计较。” 沈夫人但笑不语,黄夫人则是看了沈夫人一眼,面上也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宜菲领着几人走到太夫人席位近前,故意大声道:“老太太,这几位‘贵客’都是来参加周表姐的及笄礼的。”那贵客两个字她特意咬重了音,就是想引得近旁的夫人们都来看看来参加她这位表姐及笄礼的,才有几位女眷,还都是不怎么上得了台面儿的。 太夫人便转头看过来,见采薇身边竟只有三位女客,不由得心中一阵愧疚,因沈夫人有些眼生,她便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之下,又觉得这张脸似有几分面熟,竟似之前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还不等她想起来,坐在她左首边的左相夫人孙氏已惊叫了出来,“这不是颖川王太妃吗?您怎么到这府上来了?”   ☆、第七十二回 左相夫人这一嚷嚷,太夫人立时想了起来,面前这位沈夫人,可不正是故太师沈大学士的独生爱女,曾做过懿德太子妃,现成了颖川王太妃的沈太妃吗! 在座其余几位曾见过沈太妃的夫人也都纷纷站了起来,都是万想不到这位一向喜欢深居简出的颖川王太妃竟会突然跑到这安远伯府里来,且连太妃的服饰都没有穿戴,竟就打扮得跟个一般大户人家的太太似的就出门来了,实是唬了她们一大跳。 虽说那颖川王至今还困在京中,不曾就藩,且手中半点实权也无,可圣上一向优待他们母子,况这位殿下毕竟是先太子的亲生儿子,如今圣上已年过四十,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子,才只有四岁大,听说一向体弱多病,因此极少见人,若是再有个万一,那上头那把椅子还指不定是谁来坐呢?因此诸位夫人惊讶过后,赶忙纷纷朝沈太妃行起大礼,口称“见过颖川王太妃殿下!” 沈太妃一面点头还礼,一面微笑道:“诸位夫人快快请起,我今日不过是微服出来走动,诸位实无需如此多礼。” 她一面说着,一面早亲手扶起罗太夫人,笑道:“老太君就更无需多礼了,我这采薇侄女在贵府上住了这三年多,真是有劳府上费心了。” 太妃此言一出,旁人犹可,独安远伯府的众人都有些不明所以起来,这周采薇不是无亲无故的一介孤女吗?怎的竟还和这堂堂太妃沾亲带故起来? 便是周采薇自已也是惊讶极了,让她吃惊的倒不是这位“沈夫人”的真正身份,她早觉得这位夫人定非常人,而是这颖川王太妃在众人面前竟仍称她为侄女,这师侄和侄女总有些不一样吧? 太夫人已问了出来,“难不成我这外孙女儿竟和太妃有亲不成?” 沈太妃笑道:“若细算起来,她确是我的一门亲眷。她父亲周状元曾拜在先父门下,这老太君想是多少知道的。” 太夫人点点头,“若非得了故沈太师这位明师指点,我那二女婿怕是也不会高中状元,只是……”只是这一层关系似乎还算不上是亲眷吧? 哪知沈太妃却不往下说了,转而问了采薇一句有些奇怪的话,“薇丫头,你有几位祖父?” 采薇想也不想便答道:“回太妃,小女共有两位祖父,一位是先父的父亲大人,另一位则是先父的义父大人。” 她父亲还在时,每年祭祀的时候除了祭拜她周家的先祖外,还会再摆上一道灵位祭拜一番,难道自己这位义祖父是沈太妃的什么亲人不成? 就见沈太妃看着她笑道:“我有一位舅父,平生最喜游历天下,他虽终生未曾娶亲,却于暮年时收了一位义子为他养老送终,他对这义子视同亲生,临终前手书一封荐了这义子到了先父门下,苦读了一年,便于次年春闱接连中了会元、状元,名扬天下。此人是谁,便不用我再多说了罢!” 安远伯府众人都跟听天书一样,不想她二人竟是这样攀上亲的?采薇却是纳闷为何父亲跟自己说了那许多义祖父的趣闻轶事,却从不曾跟她说过和沈家这一层的原委,也不知杜嬷嬷知不知道此中详情? 她忽然想起来,三年多前她送邹、耿二位叔叔回川之时,嘱咐她的那一句,“虽我两个去了,但你在这京城里也不是再无所依,自有别的依靠。”看来这话中所指的“依靠”多半便是这位沈太妃了,只是她为何三年前不言明,却在此时于人前挑明了和她的这一重关系? 就见沈太妃笑看向她道:“采薇侄女可是正在心里头怪我为何这早晚才来和你相认?因我这十几年来和亲戚们都是少有来往,连邸报也不怎么看,因此竟不知你父亲已在三年前故世了,更不知你竟到了这京城里来,还是前些日子听黄夫人说了,我才知道你的音讯。便想既是你及笄的大日子,我这个做表姑的,少不得要来观观礼,顺道认了你这个侄女。” 采薇眨了眨眼睛,见她新认下的表姑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一脸的真诚坦然,便也笑盈盈的福身行礼道:“侄女见过表姑,侄女一向以为除了外祖家再没有一个亲人了,不想今日竟能得见表姑,还请表姑受侄女一拜!” 沈太妃安然受了她这一礼,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道:“先前那枚玉簪是贺你及笄的,这个玉佩才是表姑给你的见面礼。” 有那心思活泛的夫人见颖川王太妃新认了个侄女,便也凑上来道:“太妃这位侄女真真是好相貌,且这通身的气派……”一面说,一面或从头上拔下枚簪子,或从手上抹下个镯子来,纷纷将见面礼送到采薇跟前。 看着一众夫人小姐纷纷上前对周采薇示好,太夫人对此自是乐见其成,只把赵宜菲气得脸都有些发青了。原以为今日是她最风光的一日,这么多京中头等尊贵体面的夫人小姐都来参加她的及笄礼,再看周采薇那边,只有三个外客,寒酸的要死,可谁能想到那其中一个女客竟会是颖川王太妃,这太妃竟还七拐八弯的成了她表姑。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那周丫头就又抢走了原属于她的所有风头,让她焉得不恼不恨、不怨不怒! 见沈太妃带着采薇好容易才和一众夫人小姐厮见完毕,太夫人忙请沈太妃上座,不想沈太妃却笑道:“那边角上早给我们留好席位了,就不劳动诸位夫人再给我腾出个上首的席位来了。” 太夫人往那右手边最下手一看,心中自也恼怒她们竟这般冷待采薇这边的宾客,只得勉强笑道:“那是她们先前不知道太妃这等尊贵的身份,竟就这么胡乱安排了席位,看我回头不教训她们,还请太妃上座。” 原本上首两席坐的是左相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罗太夫人在右侧下手相陪,如今沈太妃既被认了出来,她是王太妃的品级,于今日这一众人里最为高贵,自然是当居首席。 左相夫人孙可心忙起身,亲自来扶她道:“老太君说的是,还请太妃娘娘上座,娘娘身份尊贵,哪里是我们比得了的,还请娘娘快坐在这里!”将她硬是扶坐在定西候太夫人已让出来的左边首席上。跟着又将定西候太夫人按在了右边席位上,她自己则去了左边下手坐下。 这无端降了一个位次,从上首落到了次席上,左相夫人心中实是有些不悦的。可上头坐的那两位贵妇,那颖川王太妃虽是她旧主孙太后极不待见的,可是她家相爷却一再跟她叮嘱过万不可得罪了那懿德太子一系。至于那定西候太夫人,因相爷近日正在极力拉拢她那既有兵权又会打仗的儿子,自然也是要尽力讨好的,不然她做什么吃饱了没事做当起媒婆来了,想要撮合定西候和宜菲的婚事。 这一番重整坐次,又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一时数名伯府的媳妇丫鬟不住的往来席间添酒上菜。众位夫人不过随意略用了些酒饭,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大家便更衣到后堂去坐着吃茶。 沈太妃将采薇叫到她跟前,问了她几句话,便向罗太夫人笑道:“虽我晚了三年才知道我这侄女的下落,可只要一想到她这三年是在她亲外祖家过的,这心就放了大半。跟在亲外祖、亲舅母身边过活,自然要比跟着我这个表姑要好得多了!” 有了今日这两场及笄礼的对比,沈太妃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在明褒暗贬,让罗太夫人的老脸也禁不住略有些发烧,只得道:“太妃过誉了,若是这孩子能跟在太妃身边几日,那才是她的福气呢!” “我可就等着老太君这句话呢!不瞒您说,我看着这孩子是越看越爱,有心想接她到我府上去顽上几日,又怕老太君心里头嫌我来跟您抢外孙女。既老太君这样说,我少不得明日就派了车轿来接我这侄女。” 边上有些夫人听到太妃这话,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太妃那儿子颖川王,都有二十了吧,因太妃说他体弱多病,命里不宜早娶,至今还不曾定下个王妃。听说这些日子前朝有些大臣又上折子,提起懿德太子留下的这两位郡王该当婚配之事,难不成这太妃今儿突然跑来认下一个没什么血亲关系的侄女,就是为了给配她儿子?她那儿子可不是她亲生儿子,若能让自己侄女做了王妃,自然于她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就连安远伯府这些人心里头也犯起嘀咕来,该不会这周姑爷给他女儿定下的那门亲事就是颖川郡王吧? 便是自以为已知道和采薇定亲之人是谁的宜菲和柳姨娘,心里也免不了起了几疑惑。尤其当宜菲想起来,周采薇明知她跟曾太太说了她些“好话”,却仍是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更是有些吃不准这周采薇到底是跟哪户人家定下的亲事。 若竟是这颖川王府的话,那她就更不能让这门亲事做成,不然等周采薇嫁了过去,成了颖川王妃,岂不是比她这个候夫人还要高上一头,这让她如何能忍。 也不知她交待那两个蠢货的事,她们办得怎么样了,这都快两个月了,还不见什么动静,今日可是个大好的机会,只要能拿到那件东西,管她周采薇和谁定亲,她都能想法子搅黄了它。到那时,看她还能再像今天这般得意? 在伯府里一干人等看来,今日这周表姑娘可真是鸿运当头,得了太妃这么一门贵亲,真真是风光无比,没见把五姑娘那边都一下子给比了下去,还不知她心里怎生得意呢! 实则采薇心里欢喜虽欢喜,但在这一重喜事之外却还另有一重隐忧。她请黄夫人做她笄礼的正宾时,也是一道送了帖子给曾太太的,不想她说是身子不适,推辞了没来。 今日杜嬷嬷悄悄跟黄夫人打听了一下,到晚间跟采薇一说,她才知道,原来这些日子,曾益在朝堂上颇为不顺,先是被同僚排挤进了谗言降了一级。跟着也不知为何在公事上出了件差错,罪责都在他一人身上,已被停职待办,还不知吉凶如何。曾太太也是因为担心儿子的仕途,犯了些旧病,因此不能前来。 采薇一面解去外衣,一面在心里头思量,若是明日颖川太妃当真派了人来接她去王府,她要不要跟太妃提及曾家的事? 她正在犹豫,忽然发现她今日似乎又遇到了另一件倒霉的事,她一直戴在颈中她父亲亲手为她雕的玉凤,不见了!   ☆、第七十三回 第二日一早,二姑太太赵明香想着昨儿那颖川太妃说是要接了采薇到王府里住几日,便在心里寻思着,若是能把她女儿吴婉也一道送到那王府里住几日,若能得了太妃的眼缘,提携一二,也好给她说门好亲。 可怜她的婉姐儿今年都十六了,还没定下个人家来,宜芳跟她同岁,十月里就要出门了,宜蕙十一月也要嫁到兴安伯府去,周采薇她爹也老早给她说下了一门亲事,就连宜菲那讨人嫌的小丫头,明明才十四岁,也闹腾着要嫁人了。眼瞅着这些女孩儿们一个个的都嫁了出去,岂不是只剩下她女儿一个孤零零的还留在这府里,让她心里好不发愁。 至于吴婉对章云的那份心思,她自然是知道的,她心里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心思。她也曾试着跟她大姐昌平候夫人赵明秀提起过这个话头,结果才刚开了个腔,就被她大姐一句“我家云哥儿是袭不得爵的,这亲事上自然得寻一门高门贵户的女儿,也好得些妻族的助力。”给堵得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她吴家如今是早已没落不堪,原指望着儿子能在春闱中一举高中好重振家业,结果…… 这头赵明香正在想着如何跟周采薇开这个口,吴婉坐在她身边却是在想往常那周采薇早过来跟她娘请安了,如何今日都到了这个时辰了,还不见她的人影儿,莫不是刚认了个太妃表姑,脾气就大了起来。正想跟她娘抱怨一句,就听见帘外喊了一句,“周表姑娘来了!”,便撇了撇嘴,重又安静坐着。 周采薇进来先跟赵明香请安道:“给姨妈请安,原本该早些过来的,不想今儿我屋子里发生了些糟心的事,这才耽搁晚了,还请姨妈见谅!” 赵明香这才发现她秀眉微蹙,面有忧色,不禁问道:“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事只管说出来,姨妈给你做主!” 采薇便道:“昨儿晚上我卸妆之时,忽然发现我那妆盒似是被人翻动过,还有屋子里别的几处也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少了几两银子,还有一个玉凤。那几两碎银丢了倒也罢了,可那玉凤,是我父亲亲手雕给我的,如今一下子不见了,可把我急得什么似的,赶紧让她们仔细在房里寻找,因找了几遍都不曾找到,当时又已经快到四更天了,我想着夜不观色,便让大家先都睡了,等今早起来再继续找,哪知——” “可找着了吗?”她姨妈赶忙问道。 采薇愁眉苦脸的摇了摇头,“我们几个屋里屋外又细细找了好几遍,每一处地方都找过了,可还是没找着。我怕别是她们中有那年纪小的,偶然见了我这玉凤一时眼馋,偷拿了去戴着玩,便叫过几个丫头来问她们谁曾瞧见了,不想也都说没有。我那奶娘是个性子急的,说既然都说没有,那也不怕把箱笼打开都给众人看一看,也好去了疑。” “我奶娘便头一个把她的东西全倒在了炕上,这样一个个的都把东西摊开了来看,不成想轮到环儿和坠儿这两个小丫头的时候,偏从她两个的衣服里头各掉出锭银子来。可是我那玉凤,却仍是不见踪影……” 赵明香一听是坠儿、环儿这两个府里分过来的丫鬟,顿了一顿,方道:“该不会是那两个丫头一并拿了去吧,你没再细问问那两个丫头?” “这——”采薇有些迟疑,便向她奶娘道:“还请奶娘替我回禀姨母吧!” 郭嬷嬷忙道:“我们也怕冤枉了那两个丫头,便细问了一回,起先她们不承认这偷拿了这银子,可她二人不过是三等的小丫头,便是攒上几个月的月钱也攒不出这两锭银子来。她们便改口说是别人赏的,问是谁赏的,几时赏的,因为何事一下子赏了她们二两银子的?她们又都支吾起来,最后见实在瞒不过去,方才说了实话。” “可谁想她们说道是柳姨娘命她们在我们姑娘房里找一样东西,因昨儿忙乱,她们趁便在姑娘房中翻找,可巧姑娘那系着玉凤的红绳子断了,将那玉掉在了换下来的衣裳里,她两个趁乱从中拾到了,以为就是那柳姨娘要的,当晚便送了过去,这两锭银子便是那柳姨娘给她们的赏钱!” 采薇闷闷不乐的道:“若是别的东西,倒也罢了,宁可少一事,也别多一事,我是断不会再去找她理论的。可是这玉凤我自五岁起便戴在身上,从不离身,又是我父亲留给我的遗物,在甥女心中可称无价之宝,是断不能就此让给旁人的。可是如今玉凤已被那两个小丫头送了出去,甥女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实不知要如何才能讨要回来?” 赵明香先听是环儿、坠儿两个小丫头手脚不干净,也觉得有些不好办,因这两个丫头并不是采薇带来的,而是这府里的丫头,正在犯难,待听到原来竟是柳姨娘背地里指使这两个丫头干的,顿时来了精神。 身为正房太太,自然对一切妾室之流都是看不上眼的,赵明香也不例外,纵然这柳姨娘是她四弟的爱妾,可在四老爷没当上伯爷之前,赵明香就从没正眼看过她。 于是等到四房入主正院,掌了这府中大权之后,柳姨娘也没少刁难这位落魄穷酸的二姑太太,给她添堵增气,再加上吴婉对宜菲的种种嫉恨不满,赵明香早在心里对柳姨娘恨得什么似的,巴不得能逮着个机会好寻一寻她的晦气,给她点颜色瞧瞧。 眼见现就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放在眼前,自然不肯错过,这既能帮了周外甥女一把,让她欠自己一个人情,又能让那柳姨娘倒霉,真真是何乐而不为。 她也是个仔细人,又细问了那两个小丫头一回,这才一拍桌子,怒道:“那贱妇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指使了人偷到亲戚身上去了,这还了得?好孩子你别怕,姨妈既知道了你这件事,断不会不理,姨妈这就带你去找老太太去,她老人家这些时日是极疼你的,请她给你做主!便是我那四弟要护着那贱妇,你也还有个太妃表姑给你撑腰,怕她做甚!” 说完便拉着采薇风风火火的就往煦晖堂而来。到了上房,一跟太夫人请完了安,赵明香就噼里啪啦的把采薇被柳姨娘命人偷了玉坠一事说了。 她一面拿着帕子擦汗,一面道:“母亲,别说薇丫头是头一遭经见这事,这就是女儿我,活了这半辈子了,也还是头一回见识这小小一个姨娘居然敢指使府里的丫头去偷亲戚家小姐房里的东西?她今儿敢偷薇丫头的东西,明儿就敢偷我的东西,再往后,说不得她连母亲的东西都敢惦记上呢?” 太夫人本就不待见柳姨娘,再听了她二女儿加油添醋的这一番话,更是恼怒,立时便命翠云速去将那柳氏带过来。 那柳氏进来时,太夫人刚听完坠儿、环儿这两个丫头的口供,正在气头儿上,一见她进来,面上还带着她脸上常有的那种轻浮笑意,扭着腰甩着帕子的走到自己跟前就要福身请安,便先赏了她半盏茶水,兜头盖脸的全泼到她脸上。 柳姨娘被这盏热茶一浇正找不着东南西北呢,就听太夫人喝道:“你这大胆贱妇,还不快给我跪下请罪!” 柳姨娘用袖子将脸上的茶水茶叶一抹,不住口的叫起屈来,“奴知道太夫人一向看奴不顺眼,可奴到底犯了什么错,好歹求老太太给个明示,就是那官老爷断案,也断没有个人刚上了公堂就被指着说有罪的!” 不用太夫人开口,二姑太太早在边上道:“你倒还有脸问老太太?这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你指使这两个丫头昨儿才做下的好事,今儿就忘了不成?” 柳姨娘偏过眼去,这才看见跪在边上的坠儿、环儿两个丫头,顿时心就慌了起来,却还存着一丝侥幸,嘴硬道:“姑太太这是说得什么话,她两个是你们院里周表姑娘跟前的丫头,跟我又有什么干系?可别在这里不分青红皂白的冤枉好人!” “不是你给了她两个一人二两银子,让她们偷了薇丫头的玉凤好交给你,如今人赃俱在,你还想抵赖不成?”二姑太太对那两个丫头道:“今儿早上你们是怎么说的,还不快给柳姨娘再说一遍听听!” 那两个小丫头哭丧着脸道:“早在两个月前,姨娘就找了我们两个,说是让我们帮她从周表姑娘房里找一件东西,我们问是什么东西,姨娘也说不清楚,只说是表姑娘最看重最宝贝的那一样。我两个不过是个三等的打杂丫鬟,轻易也进不到表姑娘身边去侍候,便迟迟没办妥这件事儿。昨儿表姑娘及笄,姨娘提前一日便找了我们说是到及笄那天,她会想法子给表姑娘这边少派几个人手,到时候她那四个丫鬟忙着她的笄礼,我两个就可趁着忙乱进到她屋子去寻东西。” “我们便照着姨娘的话做了,在表姑娘屋里寻了半日,见表姑娘那些首饰也只是寻常,屋子里没一处上锁的地方,想来都是不打紧的,后来还是在她换下来的及笄礼服里发现了一个系着红绳的玉凤坠子,那红绳已旧的很了,想是常年戴在身上的缘故,我们便觉着这能被表姑娘天天戴在身上的定是她极宝贝的东西,便忙拿了晚上悄悄送到了柳姨娘那里。” “原本姨娘说如果我们能给她办成这件事,她是要赏我们五两银子的,若不是给的赏银够多,小的说什么也不敢去偷表姑娘的东西,谁想我们把东西送了过去,姨娘非说我们拖了这么久才给她拿了东西来,还不知是不是她要的呢,倒扣了我们三两银子,只给了我们二两银子……” 这说到最后竟是痛诉起柳姨娘说话不算话起来,把个二姑太太听得在肚里暗笑不已,一面又鄙视柳姨娘连打赏个下人都要克扣的小家子气。   ☆、第七十四回 柳姨娘这会可是半点都笑不出来了,她原以为便是那周丫头发现她东西不见了,也是不敢搜坠儿、环儿这两个府里派过去的小丫鬟的,便是真搜了,只要没找着东西,那两个小丫头再嘴紧一点,怎样也牵扯不到她身上。 没成想,这才过了一晚上的功会,她就被人家给“人赃并获”还告到了太夫人跟前,这怎么和她之前想的不一样呢?想不到这姓周的小丫头之前看着跟只小兔子一样温顺乖巧,竟还有这样的手段? 她却哪里知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先前采薇能忍则忍,一来是因为她们之前的种种算计,多是口耳相传的流言一类,并没留下什么真凭实据好让她予以反击,二来也是并不曾真触到了她的底线,这三来则是采薇先前没有一个能够依靠的强势长辈,自然是以韬光养晦为上计,先忍这一时之气,再图后计。 可是柳姨娘如今命人偷去的玉凤,那可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在她心中视同性命,如何能容忍竟被人偷了去。一发现失了这玉凤,遍寻不见,便疑心到坠儿、环儿这两个丫头身上,再一细问听见吴娟房里的小丫头说白日里曾见她两个从这屋子里出来。便让芭蕉、枇杷两个一个将她二人引开,一个去查检她二人的箱笼,无论看到什么东西,仍先放在原处。 等听到芭蕉回来说细心查了一遍,她二人的箱子里并不见玉凤,只多了两锭银子,采薇心中便有了计较,定下一计,跟众人嘱咐了一番,便让大家都先去睡,只等第二天一早将这事闹出来。 也是那柳姨娘过于小气,不肯多给那两个丫头三两银子,她两个当时虽不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未必没有怨言,再被杜嬷嬷搜检出箱子里的银子来,一番言辞恐吓之下,便将柳姨娘给供了出来。 采薇一听又是这柳姨娘,便已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禀到太夫人跟前闹得大些,一来是不如此不能要回她的玉凤,二来也是要给那柳姨娘些惩戒,省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算计自己这个孤女。毕竟她此时除了一个太夫人外,还多了一个颖川太妃的表姑做靠山,便是太妃并不用真为她做什么,只消借着跟太妃有亲这一个名号,便能来唬一唬人,她虽不喜欢仗势欺人,可也绝不是个不会借势而为之人。 采薇上前一步道:“虽我已是第三回听这两个丫头如此说了,可仍是有些不敢相信。我自问自到了这府里,处处留心,时时在意,上敬尊长,下亲姊妹,便是和菲妹妹偶有几句口角,那也不过是姊妹间常有的情形。我实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姨娘,竟让这两个丫头来偷我的东西。我也不知姨娘到底想要我房中何物,拿了来又有何用?若是旁的东西,便是给了姨娘也无妨。只是这玉凤却是我父亲亲手雕给我的,不同别物,还请姨娘物归原主!” 二姑太太却在一边道:“哪能就让她把东西还回来这么简单,谁知道她这等下作伎俩后头又藏着什么坏主意呢?柳氏,你到底看上了薇丫头的什么宝贝,偷了来又想做什么坏事,还不快一一说出来!” 太夫人先前只顾恼怒,不及细想,此时略定下心来一想,这柳姨娘让人去偷采薇极为看重的东西,该不会是那件要紧的物事吧?若她真是存了些不好的打算,真真是其心可诛! 太夫人虽心中愈加恼怒,但一想祸虽然是这柳姨娘做下来的,可她到底也要这府里的人,若真将她这害人的事抖搂出来,少不得也得连累底府上被人说嘴,落下一个欺凌算计孤女的名声。便开口道:“当务之急,还是先让她把那玉凤还给薇丫头,你看这孩子都急成了什么样!” 跟着又转头对柳姨娘道:“你还不快说你将那玉凤藏在了何处?” 她见柳姨娘还在那里支支吾吾,便冷哼一声,“王嬷嬷,带上几个人上柳姨娘房里,将她的一应箱子匣子都给我搬过来,我就不信搜不出来!” 柳姨娘一听,见再抵赖不过,忙道:“我说,我说,因我昨儿晚上才得了它,就藏在枕头下头的三层褥子里。”她那些箱笼里收着这些年好容易攒下的私房东西,还有让四老爷置在她名下的铺子田产,可不敢被老太太给顺手查收了去。 太夫人忙命翠云和香橙两个去取了来,一面道:“柳氏,你竟犯下如此大错,好歹也算半个主子,竟偷起亲戚的东西来了!不重罚你一顿,怎么以警效尤!就革去你一年的月钱,你也住到那小佛堂里和你表姐作伴去吧!” 柳姨娘顿时急了,被革一年月钱她虽有些肉痛倒也还好,毕竟她这两年可没少搂私房银子,但这要是被关进了那小佛堂,还让她怎么去跟那何姨娘争宠,只消一两个月怕是四老爷就能将她抛到脑后,更不会想起来替她跟太夫人求情,那她可就不知何时才能被放出来了!若她一直被关在里头,又怎么想法子去帮她儿子把世子位给夺回来? 便忙哭喊道:“奴知错了,还求老太太饶了奴这一回吧?只要别把奴送到那小佛堂里去,您怎么罚奴,奴都甘愿!这眼见得菲姐儿就快出门子了,到时候她亲娘总不能不在身边啊老太太,求求您了,老太太!” 见太夫人看都不看她一眼,她转过头去求采薇,“表姑娘,我知道你心肠最好,最是个宽容大度的,是我猪油蒙了心了,竟敢肖想姑娘的东西,还求姑娘看在我把它还回去的份儿上,帮我跟老太太求求情,我往后一定记着姑娘的情,再不敢想着姑娘的东西了,还求姑娘好歹救我一命啊!” 采薇正要开口,就见素云和香橙走了进来,她一见香橙的面色,心下便是一沉。 就听素云道:“回老太太,我们去到柳姨娘房里,照她说的,将她床上所有的被子褥子都揭了开来,里里外外、翻来覆去的找了好几遍,也没见到表姑娘的玉凤。” 采薇顿时觉得一颗心直往下落,惶急间反说不出一句话来。 赵明香忙一口啐到柳姨娘脸上道:“你还好意思跟薇丫头讨情?你这是把人家东西还回来了吗?我看你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还敢在这里撒谎骗老太太,只怕早不知把人家父亲给的玉凤给丢到哪里去了吧!” 柳姨娘一听那玉凤不见了,顿时也着起急来,“老太太,表姑娘,奴真真是没有撒谎,那玉凤确是奴亲手放在那里的,奴真的没有骗你们啊!” 采薇勉强定下心神,去瞧柳姨娘的神情,见她面上的害怕焦急之色并不似作伪,再以目询以杜嬷嬷,见她也是摇了摇头,便知杜嬷嬷也觉得这柳氏并没有说慌。 毕竟这柳姨娘可不是个损人不利已的人,断不会为了想坏自己这门亲事先把她自个给搭进去,更何况她就敢那么肯定自己这定亲的信物当真就是那枚玉凤不成?难道这玉凤是被她房里的什么人瞧见,顺手给拿了去? 便开口道:“老太太,兴许柳姨娘是真将玉凤放到了那里,只是不知又被谁给拿走了也未可知,既然我的玉凤有人来偷,自然也保不准被姨娘取走的玉凤又被什么人给偷取了去。” 太夫人听了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薇丫头,你只管放心,外祖母定会给你找着你的玉凤的!王嬷嬷,看来还是得你带着几个人去那柳氏房里好生搜检一番,连她房中丫鬟也要一并查检,我就不信,她还能将这玉凤给藏到地底下不成?若是还找不着的话,你也不用去府里的小佛堂了,直接回老家去家庙里给祖宗们念经吧!”这末一句却是对着柳姨娘说的。 这一下柳姨娘可是再顾不上担心那些查检她箱笼的老嬷嬷们会不会顺手牵羊,顺走她些东西,而是在心里一个劲儿的盼着可千万要找到那枚玉凤才好!一时又盼着四老爷能得了信儿赶紧的来救她,又怕就算四老爷还有这份心也会被那何姨娘给故意绊住了。 足过了有半个时辰,王嬷嬷等人仍是两手空空的回来了,太夫人气得正想命人把柳姨娘给拖出去跪上几个时辰,不成想四老爷忽然面色发白的跑了进来。 柳姨娘顿时觉得这四老爷就如是天神下世一般,正觉得自己是绝处逢生,不想四老爷匆匆奔了进来,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顾着跟太夫人道:“母亲,不好了,不好了,铵哥儿他,他让人给打了!”   ☆、第七十五回 柳姨娘一听她儿子被人打了,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扑过去一把抓住四老爷的袖子,叫道:“老爷你说什么,铵哥儿叫人给打了,可伤到了哪里?” 四老爷眼睛都红了,哑着嗓子半天说不话来,末了一指跟着他一道过来的赵宜铵的小厮长贵,“你跟老太太、姨娘说吧!” 长贵便跪在地上道:“二爷脸上给打出了两个黑眼窝子,鼻子歪到了一边,门牙打掉了好几颗,右臂和左腿都叫人家给打折了!” 柳姨娘一听儿子被打得这样惨,伤得这般重,“嗷”的嚎叫了一声,扯着四老爷的衣裳叫道:“这是哪个杀千刀的王八羔子,竟敢打了我儿!这光天化日的,还是天子脚下,就没有王法了不成?你们可知道到底是哪个瞎了眼的混帐打的铵哥儿,咱们这就上衙门告他去!” 四老爷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长贵咽了口唾沫,小声道:“那人说他是临川王来着!” 柳姨娘顿时也哑巴了,这临川王殿下的鼎鼎大名,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排名头一号的混世魔王,这二三年里打了不知道多少权贵人家的公子,开始还有人去告,现在呢,人家主动要去顺天府里喝茶,官老爷都不敢收! 可难道自家儿子就这样白被他打了不成?柳姨娘便扯着四老爷的袖子哭道:“难道老爷就看着你唯一的独子就这样被人白白打了不成?老爷——” 四老爷见柳姨娘满眼是泪眼巴巴的看着自己,顿时就看向他老娘,也哭嚎道:“还求母亲给铵哥儿做主啊!” 气得太夫人瞪了他一眼道:“叫我做主,我不过是个三等的伯夫人,可没那么大能耐!那临川王是谁,当今圣上是他亲叔父,太后是他亲姨婆,承恩公是他亲舅舅,便是他哥哥颖川王也没他底气这么足,招惹上谁不好,偏惹到这位殿下头上!”又看向长贵道:“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可是你们铵哥儿先惹到了人家,不然怎么被打得这般惨法!” 长贵忙道:“回老太太的话,并不是我们二爷惹了他的!今儿二爷带了我们几个出门,走到广宁街上。就见对面过来一匹马,小的们见那马不过是寻常头口,马上之人也是一身布衣,不等二爷吩咐,就让那人赶紧让开,好给二爷让道,谁想那人不但不让道,还骑到跟前来,乜斜着眼盯着二爷道:‘哟,这不是那什么安远伯府的铵少爷吗?’” “二爷见他无礼,便喝道:‘既然知道小爷我是谁,还不快赶紧的把路让开。’”其实赵宜铵当时还多说了句“好狗不挡道”,可这会儿长贵哪敢说出来。 他接着往下说,“谁知那人突然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来,一边往胳膊上卷着袖子,一边笑嘻嘻的道:‘铵少爷是吧,小爷我可是想找你好久了,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天堂有路你不走,偏要自个儿撞到小爷我的马头前来找打。今儿我要是不好生教训你一顿,打你个遍地开花、满地找牙,实在是对不住这撞上门来的运气!’” “话音未落,他就突然一下子从马上给跳了过来,半空里飞起一脚,将二爷给踹飞到了地上。跟着他在二爷的马上轻轻一点,也飞了出去,落地时正好踩在二爷的左腿上,登将二爷的左腿给踩断了!” “我们几个赶紧冲上去想把二爷救下来,谁知他一招手,不知道从哪里忽然冒出来好几个灰衣人,把小的们一个个都扣住了手腕子拎在一旁,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见二爷痛得晕过去,又在他右臂上踩了一脚,二爷痛得醒了过来,就骂他到底是谁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就扑上来打人?” “谁成想他居然说我们二爷是没惹到他,可是却欺负了他表弟,他是为了给他表弟出气报仇,才打得人!” 柳姨娘忙问,“他表弟是哪一个,咱家铵哥儿一向和各府里的公子都是交情极好的,断不会得罪了人去!” 长贵答道:“二爷也这样问他,他就说他乃是临川王,他表弟是安顺伯府的世子爷,说是‘上回你们府里大奶奶过生日,你是怎么跟我表弟说的,说是你有个妹妹仰慕他已久,想见上他一面,好谈些风花雪月啊之类的,将我那表弟骗到你们府上后园里,结果他在大日头底下等了半天,也没见你说的那个绝色的妹子出来见他。我当时就跟我表弟说了,等见到你这个戏弄他之人,一定要痛打你一顿,好给他出气!我既然答应了他,自然要说话算话,小爷我就是这么言出必践、说话算数!’” 四老爷和柳姨娘一听儿子竟是为了一年多前的这么一件小事就被打成了这样,简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长贵却还没说完,“跟着他又说‘前几日我听说你那绝色的妹子竟许给了定西候爷做娘子,这就更让人不能忍了,你既已明说你妹子恋慕我表弟,为何却又将她另许他人,你说你该打不该打?’二爷正想开口分辩几句,脸上就又挨了他好几拳,顿时就晕了过去,到抬回来的时候还没醒过来呢!” 这小厮口齿伶俐,说得绘声绘色,听得二姑太太赵明香心中畅快极了,倒也不是她不心疼侄儿,实在是她这个侄子就不是个东西,不仅不敬她这个姑母,还时常欺辱耻笑她儿子吴重,这下子总算是老天开眼,得了报应了吧!赵明香觉得临川王这一回可真真是打对了人,为民除害! 柳姨娘又哭了几声,突然道:“他说他是临川王,你们就真的信了,不是说他穿的一身布衣吗?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假冒了他的呢?” 长贵因跟着宜铵,是惯常在外头游街串巷的,因此京中的大小事体知道的极多,便大着胆子道:“姨奶奶不知道,前些时日那临川王不知怎么了,忽然命他府里的侍卫满京城里转悠,看谁敢假冒他的名儿,还发下话说是若是怀疑有人是冒顶着他的名头,只管上临川王府去叫人来认,若发现一个假冒的,赏银一百两。因此这如今京中敢穿着布衣就打贵家公子的,除了他一人外,再不用想到别人身上。何况他身边还跟着那么多帮手。” 私底下赵宜铵还跟他们几个小厮调侃过说这简直就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嘛!结果话才说完没几天功夫,他就让这京城中的独一位给狠揍了一顿。 柳姨娘又道:“便是当真是那位殿下,可他这打人的由头也太过牵强了吧,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儿,谁还记得准啊?更何况,这事关他妹妹的名声,铵哥儿就是再没脑子也断不会跟那安顺伯世子说这番话,竟还带了他到后园?别是那安顺伯世子胡说,栽赃陷害我们铵哥儿。” 太夫人冷冷扫了她一眼,“你那宝贝儿子是个什么德性,难道你们做老子娘的还不知道吗?上梁不正下梁歪,整日只知道宠着他、由着他,把他骄纵成了个只知花天酒地、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要我说,挨了这顿打也好,省得他整日就知道出去吃酒赌钱、不务正业!” 采薇听得在心中点头不已,觉得还是太夫人看人看事清楚明白,这柳氏眼中是再看不到她儿子半星不是的,这等毁人名声的恶毒手段他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且想要害的人正是她这个表妹,却不想反被那混世魔王给认成了亲妹妹,如今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这么吵嚷出来,怕是于宜菲的名声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又想到方才长贵说他满城里让人去寻冒他名之人,又觉有些好笑,她不过随口一说,这小霸王竟还信以为真了?这位殿下可真是个怪人,对他嫡母兄长半点也不当回事,却对他那胡朋狗友的表弟倒极是上心,她当日虽听到他那样说,也只当他是随口那么一说罢了,谁想他还真是言必行,行必果! 此时的她自然不会知道,秦斐之所以暴打了赵宜铵,可不单单只为着替他那表弟出气这么简单!   ☆、第七十六回 因着赵宜铵挨了打,倒是让他娘柳姨娘逃过被送到家庙去的惩罚。这倒也不是为着好让柳姨娘去照看她受伤的儿子,而是柳姨娘死求活求无论如何也要见她儿子一面,不想等见了她儿子被打的那副惨样,心中一痛,登时就昏了过去。 正好给赵宜铵请的大夫也来了,顺便也给她诊了诊脉,结果这一诊之下,柳姨娘竟是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顿时把四老爷喜得眉开眼笑,那脸都乐成了一朵菊花。 先前大老爷房里的刘姨娘有孕时,他心里就在冒酸水,他大哥比他可要大着好多岁呢,都四十多的人了,居然还能龙精虎猛的令女人受孕,他可是才三十多,怎么就不见那何氏的肚子有动静呢? 为此他更是没日没夜在何姨娘房里辛勤耕耘,谁成想这好好一块水田它愣是至今不出芽,倒是柳姨娘这块旱地居然先有了棵小苗苗。真真是让四老爷顿时又把她当心肝儿肉一般爱得什么似的,亲自跑去求太夫人先饶了她这一回。 太夫人便看在她肚子里的孩子份儿上,暂先不将她送到家庙里头去,就让她在四房院子里禁足。正好也好好再找找从她手里丢了的玉凤,若是能找回来,等她生完孩子后或可免其责罚,但若是找不回来,等她生完孩子后,照样将她关到那小佛堂里,也算是给了采薇个交待。 采薇见闹了这半日,仍是没将她的玉凤寻回来,正在闷闷不乐,谁想晌午后,就从颖川王府来了四个嬷嬷,说是奉太妃之命来接周姑娘去王府小住几日。 赵明香一听颖川王府的人来了,便忙走到采薇跟前,小声说道:“薇丫头,自你搬到我那秋棠院里,咱们一个院子住着,姨妈我是最疼你不过的,如今太妃派人来接你,虽是你的福气,可那王府里头一个女孩子都没有,你去了虽白日里伴着太妃,可到了晚上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岂不想家。不如就让你婉表姐陪着你一道去,你们姐儿俩也好有个照应!” 采薇顿时有些为难,自己这也是头一回被请去颖川王府,怎好未得主人许可就又带了一个人去。她正想着要如何婉拒了她二姨妈,就见王府那四个嬷嬷已经走了进来,四人皆是一色干净清爽的素袄青裙,齐刷刷的福下身去给太夫人和她们请安。 太夫人忙道:“快请免礼,几位老妈妈真是多礼了!快请坐下歇歇!” 四人含笑谢了座,那为首的一个嬷嬷道:“老奴奉太妃之命,特来接周姑娘去王府里小住几日。我们太妃说了,贵府的其余几位小姐也都是好的,只是因我们府里主子少,除了太妃和王爷的院子外,其余的房舍全都空置了不知多久。太妃昨儿一回去便命我们收拾几间小姐们住的闺房出来,可这急切间哪里收拾的出来,偏太妃又着急要接了周姑娘过来,便说是先将周姑娘接来跟着她住就好,等王府里房舍都收拾好了,再请府里几位姑娘过去赏玩。” 采薇先前便已对颖川太妃极有好感,此时更觉得这位表姑真真是个心思再周全体贴不过的人,她不过多吩咐了这一句话,却给自己省却了多少麻烦。 便无奈又歉然的看了她姨妈一眼,二姑太太见人家太妃都把话说得这么明白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在陪着采薇回秋棠院收拾东西的路上,一个劲儿的嘱咐她好好讨太妃的欢心,回头好带着她表姐也去那王府里逛逛。 待采薇收拾好了东西,去拜别太夫人时,太夫人将她叫到跟前,拉着她的手道:“你能认下太妃这一位表亲那是你的福气,也算是能多一个长辈看顾你一二。也是外祖母对不住你,先前让你受了那么些委屈,这自个儿的牙齿还会咬到舌头,更何况这府里这么一大家人,别说是你,好些时候就连我这老祖宗也得受些委屈,说又说不得,还能怎么样,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幸而你这孩子是个心宽的,并不会往心里头去,外祖母心里都是明白的,知道你这孩子的好,原想着把你带在我身边,让你在出阁前过两天舒心日子,谁想竟又让个上不了台面的姨娘把你的东西偷了。这都是我这个做长辈的没看护好你,本好好生处置那柳氏给你出气,偏她现在又有了你舅舅的子嗣,打不得也骂不得。外祖母答应你,一定给你把这玉凤找回来,你且安心去那王府里陪着太妃,只是……这件事儿自有外祖母替你料理,便不用去烦扰太妃了!” 采薇知道外祖母这是怕她将丢了玉凤之事说给颖川太妃知道,让府里失了面子,便道:“还请外祖母放心,这胳膊折了也只合折在袖子里,断没有将这府里的事拿到那府里去讲的道理。何况老太太既答应会给我一个公道,外孙又何必去跟太妃提起,外祖母只管放心就是!” 太夫人拍拍她手,笑道:“我的薇丫头真真是外祖母的乖外孙!”一面从王嬷嬷手中接过一个宝蓝荷包放到她手里,“这里头是外祖母给你预备下的一些银锞子,到了王府好打赏下人用,可别小气替外祖母省钱,只管大大方方的打赏出去,别叫人家小瞧了咱们,在背后说嘴!” 采薇见太夫人如此说,便谢过收了,辞别了老太太,带着杜嬷嬷、香橙、芭蕉三个人跟那四个颖川王府的嬷嬷出了二门坐上轿子,往颖川王府而去。 安远伯府离颖川王府并不甚远,行了不到一个时辰,采薇在轿中便听外面跟轿的婆子说已到了王府,也是从西角门抬了轿子进去,直到二门外才落轿。 采薇出了轿子,便见一个年约四旬的圆脸嬷嬷看着她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我们太妃娘娘的表侄女周姑娘吧,我是太妃娘娘身边的温嬷嬷,太妃正在上房等姑娘呢,还请姑娘这边走。” 采薇这还是头一回到王府中来,一路行来,见这颖川王府虽然按照规制自是比公候府第要气派许多,但若论及富丽堂皇,却还不如她曾去过的昌平候府。 及至她到了太妃所在的上房,见其房中陈设也并不如何华贵,只摆放了极简朴雅致的几样器具,多余的陈设一概皆无,陈设虽少,却不觉得冷清,倒反有雅致宜人之感。 采薇和杜嬷嬷四人忙给太妃见了礼,太妃笑道:“快快免礼,来,坐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温嬷嬷便笑道:“太妃昨儿瞧了一天还没瞧够?今儿还把人接进了府里来细瞧。老奴这就告退,好不打扰您看侄女,杜姐姐,我带你们先下去歇歇,看看我给你们备下的屋子可还合心意?” 杜嬷嬷几人便跟太妃告了退,留下采薇一个在那里给太妃握着她手细细打量,她倒也不羞涩扭捏,大大方方的任由太妃凝目端详她,唇畔还抿着一丝儿微笑。 太妃足盯着她瞧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幽然叹道:“你的眼睛、鼻子像极了你父亲,眉毛、口唇却是像你母亲!”话中竟是大有伤怀之意。 采薇听她提起亡父亡母,心中自也有些难过,就听太妃问她道:“你父亲从没跟你说过你还有我这么一门亲戚吧?” 见采薇点了点头,又问她,“那你可怨你父亲?” 采薇摇了摇头,“父亲当日不告诉我,也没有告诉杜嬷嬷知道,定是有他的原由的,父亲从来都只是为了我好,我相信他定是自有安排!” “你父亲自不会只将你放到那安远伯府里,他还将你托付了给我照顾,可我明知你三年前就到了京城,却从不与你相认,由着你在那府里受人算计欺辱,寄人篱下、忍气吞声,你怨不怨我?” 采薇不想这位太妃说话竟如此直接,稍一迟疑,道:“既然父亲能将采薇托付给太妃,可见在父亲心中定然是极为相信太妃的为人的,太妃这样做,怕是也自有别的原故。” “我父亲将我送到那伯府里,本就不是为着让我去过那舒服日子的,我自小从没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气,因此父亲才送我去那等大宅院里受些磨练,若是只为了能让我安稳度日,何不一开始就直接把我送到太妃身边呢?想来太妃也是明白我父亲的一片苦心,这才一直不曾与我相认,免得我自以为有了个靠山,遇事便只会求诸于人,而不会求诸于已!更何况,若我在那府里真有了什么危难,太妃也定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太妃不由拊掌笑道:“你父亲花在你身上的心血果然没有白费,纵然你天资聪颖,可若不是你父亲不顾世俗规矩也要教你读诸子百家、经史子集,怕是你也不会有如今这等眼光。那我再来考一考你,既然前头三年我都不与你相认,任由你自在那府里挣扎,为何现在我偏要认了你这个侄女呢?”   ☆、第七十七回 采薇想了半天,她虽想到一件事由,只是这等事体,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怎好说得出口,只得答道:“许是太妃觉得时候到了,侄女在那府里也磨练的差不多了,这才——” 太妃笑得别有深意,“确是时候到了,眼见你的一桩大事临近,这可是事关女儿家一辈子的大事,我如何能再不出面,总不能由着那起子小人在我侄女的这一件人生大事上添乱吧!” 采薇顿时满脸飞红,想要道谢,羞窘之下却如何说得出一个字来。 太妃替她拢了拢鬓边的散发,“好了,好了,表姑不逗你了,快去更衣休息一会儿,到了酉正时过来陪我吃饭,晚上咱娘儿俩再好生说会子话。” 虽多了她这位客人,但当晚的晚膳却并不见如何丰盛,不过是四菜一汤,且只有一个荤菜。采薇却并不觉得被怠慢了,因为这四菜一汤三道是她自小吃的淮扬菜,两道是她家乡菜川菜。 待她一一尝过后,眼中更是险些滴下泪来,她有多久没曾再尝到过这些家乡菜的味道了?她在那伯府里,纵然每次宴饮之时,桌上摆的各种菜馔足有几十种之多,可却从没一道菜是她爱吃的那个口味,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竟还不如此时摆在她面前的这简简单单的四菜一汤。 太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温言道:“虽然这些菜都是你喜欢的,可也不准多吃,这会子天晚了,只吃个六分饱就是了,免得积食。是以我也没让那新来的两个厨子多做,虽今儿晚上只做了这几道菜,可明日和后日都还有呢,保证你在的这几天里,绝不重样,好好解解你这些年的谗!” 等用过了饭漱洗完毕,温嬷嬷送上茶来,太夫人便问她那几年在眉州和她父亲是如何过的,她父亲都教她念了哪些书。这一聊到后来,两个人谈论起书中种种,顿时都来了兴致,什么辈份尊卑统统都忘到脑后,只顾畅所欲言,谈到契合处,二人均是相视一笑,意见相左时则各抒己见,有时争到最后反倒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 因她二人从未聊得这般酣畅过瘾,这一聊就聊到了二更时分。沈太妃见已到了亥正,便忙催采薇去梳洗安歇,“你今儿忙乱了一天,赶紧先去歇着好生睡一觉,明日还有位‘贵客’要来看你呢!” 采薇问那贵客是谁,太妃却又不说,只是催她快去安歇。到了第二日,眼见已到了巳时,却还不见太妃口中那“贵客”半点影子。 她知太妃必不肯说的,便也不去再问,幸而太妃房里有满满一大架子的书,经史子集无所不有,看得她心中好生激动,她这几年来哪里还能见到这些书,此时一见,简直就跟见到亲人似的,一得了太妃的许可,便拿了一本书坐在窗边看起来。 这一看就看入了迷了,别说什么“贵客”,连午饭都忘了去吃,还是太妃命了温嬷嬷来喊她,才将她拖到饭桌子上。等到她陪着太妃午睡起来,又想去书阁看书时,却听太妃道:“我已吩咐她们把书阁锁起来了,你早上一气儿看了半日,也该歇歇眼睛了,且跟着温嬷嬷去园子里逛逛,看看可还比得了姑苏园林?” 采薇只得带了香橙跟着温嬷嬷往王府花园行去,甫一入园,她便睁大了眼,看着那熟悉的小桥流水、山石亭阁,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姑苏的秀园,其园中布景不但尽得姑苏园林的秀逸精髓,更别有一份大气从容。 采薇信步其间,游赏了半日,方才说道:“这花园定是太妃亲手料理的,这种种景色韵致,断非寻常匠人所能布置出来。” 哪知她说完,却并不见温嬷嬷应声,不由转身一看,这才发现她身后早已空无一人,别说温嬷嬷,便是她的丫鬟香橙也不见了踪影。 她正在惊疑不定,忽听得身后似有脚步声响起,忙又回身看过去,就见一人从右手侧的竹林幽径中缓步而出,笑向她道:“周姑娘果真好眼光,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山石亭阁皆是我母亲亲手布置打理的,多谢姑娘夸赞!” 采薇不想来人竟是颖川王殿下,急忙福身行礼,口称:“民女见过殿下!” 秦旻虚扶一把,笑道:“姑娘不必多礼,更不必惊慌,温嬷嬷她们不过是依了我的嘱咐先行退下罢了。” 采薇心中却更是疑惑,便道:“不知殿下为何让她二人退下?” “因为小王想请姑娘借一步说话!” “其实,小王也不过是受人所托,有一位‘贵客’想见姑娘一面,却又多有不便,便来求我帮忙。于是小王只得求了母亲准允,将姑娘请来园中好见一见那位‘贵客’,未曾先告诉姑娘知道,还请姑娘恕罪!” 采薇只得道:“昨儿太妃也曾提起一位‘贵客’,却不知到底是谁要见我?” 秦旻微微一笑,朝右侧做了个手势道:“还请姑娘沿着这条小径一路前行,中有一亭,名曰‘留碧’,那位‘贵客’已在亭中恭候姑娘多时了。” 采薇和他行礼别过,沿着那条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径一路前行,也不知拐了几道弯,待绕过几丛翠竹后,忽然眼前一片开朗,不意这竹林之中竟还有一处小小池塘,池上浮着几朵睡莲,水中央建着一处六角亭子,上书三个字“留碧亭”,亭中一个蓝衫男子背身而立。 虽只看见一个背影,采薇却已然认出了那人是谁,想起太妃和颖川王都喊他做“贵客”,不觉脸上微微发热,想不到太妃他们神神秘秘的,却原来这“贵客”竟是他!只是他又为何急着要见自己,是为了曾伯母不曾来参加自己的及笄礼,还是,还是他想来跟自己商量提亲之事? 采薇不敢再想下去,忙走到池边,见各有三架极短的竹桥通往亭中,便步上一架竹桥,本想悄没声的行到那亭子里去,好吓某人一吓。谁知她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踩在竹桥上却仍是免不了发出几声吱嘎的响声来。 她忙抬头朝亭中望去,却见那道蓝色的身影仍是一动不动,竟像是半点也没听到这边的动静似的,直到采薇都已经走到他的身后五步远,他也没发觉这亭子里已然多出个人来。 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这般入神?采薇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便出声唤道:“文广哥哥!” 就见曾益身形一颤,像是猛然惊醒了一般,转过身来,呆呆的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歉然道:“薇妹妹,你来了,我,我方才出顾出神,竟没留意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采薇被他看得心神微乱,笑道:“劳曾哥哥在这里久等了,太妃他们只说有一位‘贵客’要见我,却又不说是谁,我也没想到会是你,你竟会……” “这些时日,我一直想再见妹妹一面,却又不知如何才能得见,昨日我在堂舅家听说妹妹原来是颖川太妃的表侄女,且已被太妃接到了府上住着,便求了颖川王殿下将我带进王府,好见妹妹一面。” 采薇想到自己才行完及笄礼,他就想着法儿的打听自己的消息,急着要见自己一面,心中就如吃了蜜糖一般。忽然又想起一事,忙问道:“不知曾哥哥是如何跟殿下相请的?该不会……”毕竟这男女有别,太妃和颖川王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就让一对青年男女单独相处。 直到此时,曾益才微出一点笑颜来,“妹妹别慌,你我之间定下的口头亲事,太妃是早就知道的。” “啊!”这一下轮到采薇吃惊了,她不知道竟还有太妃这么一门贵亲,可是太妃却知道她父亲给她定下的亲事,更奇的是怎么曾哥哥竟也知道太妃知道此事呢? 曾益道:“是我父亲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周伯父虑事周全深远,当日和先父口头定下你我二人的婚约时,不论先父如何坚持先行下聘,写定婚书,只是不肯答应。说是待你我长成还有数年时光,谁知这当中又会有什么变故,不如先口头约为婚姻,纵使将来有什么变数,于彼此行事也更方便些。” 现下想来,周伯父当真是料事如神,果真这世上之事变化莫测的很! “周伯父又因虑到他自己大限将至,便告诉先父说已将妹妹托付给了你的一位表姑,将来无论是我们曾家前来向妹妹提亲也罢,还是另有了什么别的变故,都得先来拜见令表姑,因为当日先父送给周伯父的定亲信物便是由令表姑保管,说是等到妹妹及笄之时,我们自会知道妹妹的表姑是谁,却不想竟是颖川王太妃!” 若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的话,他也不会硬着头皮来这颖川王府要见采薇一面,偏偏采薇这位表姑的超然身份足以让他此刻想要办的事难上加难。 之前采薇虽不知道她还有位太妃表姑,但却知道这定亲信物是在父亲的一位亲友手中替她保管。父亲曾对她说过,这信物乃极其要紧之物,暂且先不放在她身边,等到她及笄之时自会有人给她送来。 是以她及笄那晚发现房中诸物被人动过之后,半点也没担心过她定亲的信物会被人偷走,因为根本就不在她身边。不想,这信物倒是没被人偷去,反倒把于她而言更为要紧的玉凤给弄丢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找回来? 一想到她那枚丢了的玉凤,采薇就有些愁眉苦脸,不想,曾益的神情看起来竟比她还要愁苦。 采薇仔细一回想,初见时曾家哥哥的面色好像就有些不大对,从他二人见面直到现在,更是几乎没见他笑过,想起她及笄时黄伯母曾说过,说是曾太太因为忧心曾家哥哥的仕途前程,旧病复发,便道:“曾哥哥,伯母的病可大安了?” 曾益神情晦暗,摇了摇头,“越发不大好了!” 若不是母亲的病一日重过一日,他也不会狠心下了这个决断。 “那,曾哥哥你呢,你近来一切可好?”   ☆、第七十八回 曾益凝视着采薇,仍是摇了摇头,“我被停职待审的消息,想来妹妹已经知道了,若是我仍固执前念的话,只怕会被革职查办也不一定。” 采薇顿时替他着起急来,“那这等要紧的时候,你还花时间来见我做什么?只可惜我一介女流,并不能帮哥哥什么?” 曾益忽然垂下头去,低声道:“其实目下只有周妹妹一人才能帮我脱此厄运。” 采薇不由大奇,她不过一介弱女,如何能有这样大的能耐,难道曾哥哥是想她去求颖川太妃吗? 可燕秦因永嘉皇帝便是由藩王杀入帝京,夺了侄子的龙椅,怕后来的藩王们有样学样的跟他学,此后便极力限制藩王的权利。至于颖川王和临川王这二位郡王,更是因其乃是先懿德太子之子,被孙太后防范的更是严密,手中半点权柄都没有。便是她去求了太妃,只怕太妃也是爱莫能助。 “还请曾哥哥明言?”采薇心头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曾益深吸了几口气,却仍是觉得难以启齿,默然半晌,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卷物事来,放到亭中的石桌上,慢慢推到采薇面前。 采薇心中一颤,这样东西她以前可是曾见过的,便拿起那卷羊皮纸,将系着的红色缎带解开,展开来一看,果然上面记着的便是她的嫁妆单子。 当日她父亲为她准备一应陪嫁之物时,并不曾瞒着她,拟好了嫁妆单子后曾给她一一过目,却不跟她详细解释为何会如此安排,只告诉她说这嫁妆单子一共是四份,一份交给眉州官府记档,一份会给了她外祖母,一份托给一位极可信的亲眷保管,最后一份则是作为将她许婚于曾家的信物,交由曾太太收着。 可是现在,曾家哥哥突然把她周家这件“信物”拿出来放在自己面前,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 难道他是想要将这“信物”退还给自己么?采薇实在不敢,也不愿相信这种可能。她定定看着曾益的双目,颤声道:“曾哥哥,请恕小妹愚钝,还是不能明白你的意思,还请直言相告!” “妹妹可还记得,上元灯节那天晚上,我曾对妹妹提起过家中的变故,只是当时并不曾详谈。不知妹妹现在可还愿听我说吗?” 采薇虽然纳闷他怎么忽然转到这个话头子上去,却还是点了点头。 就听曾益道:“先父只有一个弟弟,是我继祖母所出。四年多前,先父收到周伯父的讣告后没多久,我那二叔从华阴老家传来书信说我继祖母病重,要父亲从长安城中请一位有名的大夫回去看望。父亲请了名医赶回去一看,见继祖母不过是多年的宿疾又犯了,有些气喘,并不打紧,因此时又有紧急公务来报,父亲也不顾当时雪夜路滑,连夜乘车赶了回来。” “不想因山路难行,半道上竟翻了车,父亲从车中跌落,虽受的伤并不重,却感染了极重的风寒,他还要强撑着在病床上处理公务,结果……” “父亲病故后,我和母亲扶柩回乡。哪知我那继祖母先前瞧着倒也还罢了,面儿上大家还都能过得去,却在此时见我父亲去了,突然发难。唆使她身边一个丫头在族人齐来我父亲灵前祭祀时,突然蹦出来抱住我母亲诬赖我父亲先前回来时奸污了她,还说她腹中已有了我父亲的骨肉,要我母亲给她一个名份。” “我母亲本就因父亲去世而伤心不已,突然又听这丫头说被父亲奸污了,更是如遭雷击,顿时就昏了过去。我当时只顾忙着照料母亲,不想等晚上我继祖母命人喊我过去时,他们竟已定了我父亲的罪状。” “我那好祖母硬说父亲奸污母婢,这等败坏门风、辱没祖先之人,无论如何都不能葬在我曾家的祖坟里。我自然不肯答应,见族长也在侧,便求族长主持公道,哪知族长竟也说这都是我父亲的不是,理应如此。那时我还不知道族长早收了我二叔不少好处,和他们是沆瀣一气。” 采薇实想不到天下竟还有这样黑心的人,竟连死人的名声都不放过?曾伯伯已然去世,还要朝他身上泼这么一大盆污水。便忙问道:“那后来呢?” 曾益早已握紧了拳“后来?他们之所以给先父身上泼这一盆脏水正是为了让我和母亲这两个活人就范。眼见父亲的五七都过了,还不能入土为安,我曾想回长安城中向父亲的同僚长官们求救,哪知院门都被我二叔派人看守紧了,我们长房的人一个都不得出去。” “我和母亲正急得没法子,我那继祖母忽然找了我们去,说是要将父亲葬在祖坟里也不是不可以,但得答应她一个条件。母亲大喜之下忙问她是什么,她便说是她的贴身丫鬟不能白被父亲给欺辱了,要母亲替父亲纳她为二房,还说为怕我们母子欺负了她母子,要我让出长房的继承权,从此远走他乡,将我父亲名下长房的一应田产全归了那丫鬟生出的儿子,以为抚养之费。” “这好生讲不通,他们如何能知道那丫鬟生的就定是个儿子呢?”虽然采薇对女子不能如男子一样承继家业愤愤不平,但时下就是如此,女子除了能得着一份嫁妆之外,其余所有家业都是只能给男丁才能继承的。 曾益目中露出一抹愤恨之色,“他们本就是想要逼夺我长房的家产罢了,什么丫鬟生子,不过是为了有个名目罢了,若不是我曾家在华阴也算是个大户人家,我们长房这一支也有不少家下仆人,他们怕闹出更大的动静来,只怕早对我和母亲暗下杀手了。” “母亲和父亲夫妻多年,自然盼着他能早日入土为安,我身为人子,更不必说。于是我母子两个无奈之下,只得答应了他们,第二日便到县衙去给了那丫鬟一纸纳妾文书,又签下官契言明我愿将先父的一应田产全给父妾所生之子,这才换得我父亲终于入葬祖坟。” “父亲的丧事一了,我知道我和母亲定然是再不能呆在华阴曾家的了,可巧最后一日终于有父亲的一位下属徐经历顾念旧情前来吊唁。我便借机说要带母亲往洛阳求医,不顾我二叔的拦阻,在那位徐经历的相帮下,带着几位仆人离开了曾家老宅。在长安小住几日,便上京来投奔母亲的亲族。” “沿水路东行时,又被那船家半道儿上图谋我们随身带的银两。砍死了两个仆人,正要取我们性命时,幸而正遇着一艘官船开过来,我和母亲才逃得一命,可遭逢这一场意外,仆人又没了两个,只剩下银环一个。好容易才到了京城,又是经历了好一番波折这才投奔到我堂舅家,再往后的事情,妹妹都知道了。” 采薇点了点头,目中同情之意大盛,“曾哥哥这几年定是夜夜苦读,为的便是能金榜题名,有个一官半职,也好衣锦还乡,为曾伯父和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吧!” 曾益凝目看向采薇,他的薇妹妹是如此的蕙质兰心,又是如此懂得他的心意,原本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憾,可是—— 可是他却要亲手斩断他和她之间的缘分。 “妹妹所言不差,我确是这样想的,在我考中探花被圣上钦点为五品的侍读学士后,我也以为要不了多久,我就能带着母亲荣归故里,好生查一查当年他们是如何用那丫鬟来诬蔑我父亲的,再要回原本就是我长房该得的东西!可哪知——” 哪知这仕途官场却并不如他之前想的那样容易,在最初的意气风发、一帆风顺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被排挤、被陷害、被人穿小鞋,替人背黑锅!他自信满腹诗书,才华过人,可是还不到半年,他甚至连头上的乌纱帽都快要保不住了! “我如今的窘境,想来薇妹妹已然知道了,听一个同僚说,我的处罚上头已然裁定,多半是罢职。我本以为已回天无力,不想前几日左相忽然请了我到府上,说是赏识我的才华,也知晓我是为人陷害,已建言圣上重审我的渎职之罪。” “我正欣喜若狂,不想左相跟着又说了一事。他胞弟早丧,只遗下一女,被他养在膝下,视若已出,如今正值标梅之期,他想……”曾益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 采薇却替他说道:“定是左相见曾哥哥一表人材,才貌双全,想要将那位崔小姐许配给哥哥为妻,是也不是?” 曾益别过眼去,点了点头。 采薇看着摆在桌上的那一纸嫁妆单子,轻声道:“我是再想不到的,原来曾哥哥今日来见我,不是为了别的,竟是为了退婚而来?” 曾益心中也极不好受,他也不敢再看向采薇,起身向采薇长揖到地,口中说道:“是我对不起妹妹,还请妹妹念在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千万成全?”   ☆、第七十九回 采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一幅匪石图上的一笔一划都还历历在目,可是送了那幅图跟她表明心意的人却已经…… 她眼中早已是泪盈于睫,只能高仰着头,强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愤然问道:“不知哥哥有何苦衷?只是为了保住你的官职仕途吗?” “不保住我的官职,我如何回乡去找我二叔和继祖母讨回公道?纵然我能等,我可以再忍耐十年、二十年,可是我娘她不能等!父亲去世时那一连串的打击,已让我母亲落下病根,近些时日她又为我担心,日夜忧急,更是旧病复发,便是我尽我所能,请了我能请到的最好的大夫,也都说母亲她,怕是最多也只有一两年的寿数了。” “自我父亲去后,母亲心里一直对我愧疚万分,觉得是她没用,没能护住我应得的那份家产,明明是曾家的嫡房长孙,却被人赶到外面,连年节祭日都不得回乡祭祀先祖!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洗去那些人对我父亲奸污母婢的诬蔑,让我重新得回我应得的一切!” 而左相就是帮他实现母亲心愿的贵人,那一日长谈后,他不得不佩服这位当朝第一权臣,既有心招他为婿,便对他的身世来历打听的一清二楚。甚至还告诉他,他那二叔和继祖母确是诬陷了他父亲,他们华阴曾家确是有人犯了□□母婢的罪过,不过却不是他父亲,而是他二叔,那丫鬟已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也是他二叔的,却将这屎盆子扣在了他父亲头上,强夺了他的家产。 左相的话中之意很清楚,他既能查清当年在华阴曾府发生的一切,也自然能还他一个公道。只是一个新科探花还不值得劳动他出手,但若这位探花郎是他的侄女婿的话,那自然另当别论。 曾益在想了整晚,一夜未眠之后,第二日一早便到了左相府,答允了这门亲事。一想到自己还不曾退掉和周妹妹的亲事,便又定下了另一门亲,他心中也是愧疚万分,便又朝采薇长揖到地,说道:“千错万错,错全在我一人,是我见利忘义、背信毁诺,有负当日周伯父所托,也负了妹妹对我之心。我也不敢求得妹妹的宽恕,只求妹妹千万体谅我母子的难处,成全在下想全了母亲心愿的这一片孝心!” 曾益深知若是他说因他前程堪忧,以不愿耽误采薇之由来向采薇提请退婚的话,他的采薇妹妹是万不会答应的。还不如实言相告,他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甚至还想要更进一步,好去找他二叔一雪前耻,这才毁诺退婚,重订鸳盟。盼着能以此说动采薇,答允退婚,将他父亲当日给了周家的信物退还给他。 哪知采薇却忽然说道:“若是我不愿成全呢?” 曾益不由一怔,过了半晌才道:“妹妹在我心里一向慈悲良善,最是体恤他人,想来……” “曾哥哥,你我这门亲事,并不只是奉了父母之命,当日在长安曾府,我父亲曾亲口问过你,说他是定然活不到我成婚的时候了,问你可愿娶一个娘家半点都依靠不上的孤女为妻?你当时是怎么答应他的?” 她见曾益垂首不答,便替他道:“当时我就藏在帘子后头,将你说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也记得清清楚楚,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当时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 “你说若能娶我为妻,固所愿也!绝不会因我日后成了孤女而嫌弃于我,只会更加怜惜珍爱于我!替我父亲好生照顾于我!” “也就是从那时候起,你的名字便住进了我心里头。再后来曾伯母在那伯府里听了几句闲言,你怕我心生忧虑,特意想法子送了那幅画儿给我……,我心里就更是将你视作此生良人,愿意与你生死同穴!”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本以为曾哥哥会是磐石无转移,想不到,即使是磐石,也一样会随波逐流!” 难道这世间的人和事果如她父亲所言:“人心易变,时事易移!”除了父母对她慈爱之心,怕是再没有什么不会改变的了! 那熟悉的男子的嗓音,清晰而坚定的说出的“等我!”两个字,言犹在耳,却又有何用? “六月里的时候,你还跟我说要我‘等你!’我盼了三年,好容易盼到我行过了及笄礼,终于等到了能再和你相见,可是我等来的是什么?就是等到你来跟我说退婚吗?” 听着采薇寥寥数言就道尽了他二人的过往,曾益心里也如万箭钻心一般极不好受,毕竟采薇是他此生第一个动情的女子,又曾患难相扶,原本他此时是该向她提亲,商议婚期的,可是他却…… “采薇妹妹,若是不论一应外事烦扰,只以我的心意而论,我对妹妹之心确如匪石,不可转也!只是为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我才只能出此下策,还请妹妹看在昔日的情份上允了此事。” “周家当日给我的信物我已还给了妹妹,还望妹妹能将我曾家的信物也尽快赐还,若不是这信物乃是我曾家的祖传之宝,我是万不会厚着脸皮敢来跟妹妹讨要的。” 也就是说,若是这信物不是他家的祖传之宝,只怕他都不会知会采薇一声,直接就同那左相的侄女去拜了天地! 采薇冷言道:“方才曾公子不是说那信物是由我表姑收着替我代为保管吗?公子就不怕我去找太妃要这信物时,被她知道了你想要退婚之事,和你理论吗?” “这——”曾益心中最怕的便是万一颖川王太妃不肯答应,为她侄女采薇做主,将这事闹了出去,那左相那边…… 曾益再次长揖到地,“还请周妹妹于太妃面前替在下将实情相禀,太妃也是慈悲心善之人,只要妹妹答允了退婚之事,想来太妃也不会再多说什么的。” “纵然你我只是口头约为婚姻,并未正式定亲,可在如今这世上,已定了亲事却被退婚,于女子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太妃也是女子,又是我的表姑,见我竟受此大辱,她如何不会为我出头?”这几可说是攸关女子一生的大事,在曾益口中竟然如此的轻描淡写,让采薇又是伤心,又是愤怒。 曾益默然半晌才道:“若是太妃定要为妹妹出头,我也无计可施,我自知做错了事,无论太妃要怎样罚我,我都甘愿承受。若是我只是孑然一身,我是必不会舍了妹妹去另娶他人的,只是一想到我母亲——,还求妹妹看在曾周两家的情份上,在太妃面前好言相劝几句,便是要罚我,好歹也等我全了母亲的心愿,到那时,无论太妃和妹妹要怎么罚我,便是要我自裁谢罪,我都甘愿领罚!” 他见采薇半天也不回他一句话,只是一手托腮,仰头坐着,只得道:“妹妹不妨再细想想,我,也该回去了,三日后我会再来,还望到那时妹妹能……” 采薇仍是不理他,只听得脚步声响起,渐远渐消,而她强忍了多时的泪,也终于再忍不下去,一下子倾泄而出,顿时如雨珠儿般,纷纷落下。 她在亭中正哭得伤心,忽然刮起一阵大风,竟将石桌上她那张嫁妆单子给吹得飞出了亭子。 采薇忙起身去追,眼见那张单子已被吹出亭子,往池塘飘落,突然眼前一花,就见一道人影自空中飘然而下,探手夹住了那张单子,左手在栏杆上轻轻一拍,人已经跃进亭子,立到了她的面前。   ☆、第八十回 采薇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之人,就见那人也正一脸嫌弃地盯着她瞧,手上拿着她的嫁妆单子,当个扇子一样在那里挥来晃去,甚至还在她眼前晃了两晃。 “喂,看傻了吗?就算是被本王方才那一手水上飞的功夫给惊艳到了,那也不该是这么一副哭丧脸吧!瞧瞧你脸上这一道道的,啧啧啧,简直哭得跟个花猫一样,亏得你那丫头还好意思说你是大家闺秀来着!” 采薇忙拿帕子把脸上的泪痕拭去,这可真是冤家路窄,竟偏在这时候又撞上这魔王了。不是说这位小霸王一向和他嫡母兄长不怎么亲近吗,怎么今儿竟也来了这颖川王府,简直就像是专程来看她笑话的一样。 纵然再不情愿,采薇仍是福身行礼道:“见过临川王殿下。” 秦斐打量了她一眼,笑道:“哟,怎么这回不说我是个冒牌货了?” “上一回颖川王殿下曾称您为四弟,民女不识殿下尊颜,您的兄长总不会认错人的,还请殿下恕民女上次无礼之罪!” “得了得了,起来吧!听说你如今变成我嫡母的表侄女啦,便是你真得罪了我,看在我那嫡母面上,本王少不得也要宽宏大度一回了。”秦斐懒洋洋地说道。 采薇起身时,忽然眼前瞥到一物,急忙仔细去看时,就见临川王腰间系着的那块玉饰竟正是她丢了的那枚玉凤! 她不由自主的便上前一步,问道:“敢问殿下所戴的这枚玉凤是昨日才新得的吧?” 秦斐从腰间拿下那枚玉凤,在手中抛了几下,斜睨着她道:“你是周半仙吗?猜得倒是挺准,这玉凤正是我昨儿才得的。” 采薇心中已想一种可能,却还是小心翼翼的问道:“敢问殿下是从何处得到这枚玉凤的?” 她原怕以这位殿下的古怪脾气,可别不肯告诉她,不想人家大大方方的就说了出来,“这是我昨儿替我表弟出气,打了一个该打之人,这玉凤便是从他身上抢过来的。” 果然如此!怪道太夫人派去的人在柳姨娘房中找遍了也找不见这玉凤,原来柳姨娘倒没说慌,怕是她确把这玉凤放在床下,哪知却被她儿子给翻了出来,偷着拿了出去。 原来那日赵宜铵见他这月再从公帐上支不出钱来,便来找他娘要银钱好和宜铴一道出去赌钱。见他娘不在房中,便在他娘房里一气乱翻,柳姨娘也防着她这儿子从她这里弄钱,早将值钱东西都藏了起来。赵宜铵找了半天,除了翻出几件不值钱的银首饰,便是从枕下褥子里摸出来了这枚玉凤。 也是机缘巧合,秦斐这两日正因着一事要寻他的麻烦,将他一顿好打后,见从他怀里竟掉出这枚玉凤来。这玉凤几年前他初见采薇时便见她戴在身上,知道这是她父亲亲手给她雕的,便一把抢了过来,顺便又多给了赵宜铵几脚,让他在床上再多躺些时候。 采薇虽猜到了这玉凤是被赵宜铵偷了去,但她便是再聪颖敏悟,也绝然想不到秦斐会抢了她这枚玉凤的内中情由。只当他是随手抢了来的,只是为难要如何将这玉凤要回来。若说这玉凤是她的,一来这女儿家的贴身之物落到男子手里,说出去总归不好,二来便是她说是她的,难道这位小霸王便会乖乖的还给她吗? 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道:“这枚玉凤雕得好生细巧,不知殿下可否借民女细细赏玩一番?” 秦斐眯起眼睛看了她片刻,忽然笑道:“给你瞧瞧倒也没什么,就怕你拿到手里只顾着欢喜,再也不肯还给本王。你别是看上了本王的这枚玉凤,想赖了去吧?” 不等采薇再说什么,他已然掌心一合,将那枚玉凤放入怀中,还装模作样的拍了两下。 气得采薇想转身就走,又想起那嫁妆单子还在他手里,便道:“既然殿下这样小气,不肯给民女看这玉凤,那还请殿下将民女的东西还给民女。” “本王什么时候拿了你的东西,本王怎么不知道?”秦斐一面晃着她的嫁妆单子,一面慢悠悠的道。 “便是殿下右手中拿着的那件东西。” “原来你说的是这个啊!”秦斐举起那张单子,还朝她晃了两下,“这明明是本王方才从半空里捡到的,怎么就成了你的呢?” “你——”她总不好说“劳您睁大眼睛看看,那单子上可是清楚明白的写着她周采薇的名字”。 秦斐见这一回相见,他总算把这伶牙俐齿的丫头给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头真是得意非凡,见采薇一跺脚转身要走,忙道:“喂,怎么这就落荒而逃了!该不会是去找我那嫡母来给你撑腰吧?让本王猜猜看,你是要我那嫡母先来把本王唤过去教训一顿呢,还是先求她去找曾益那个负心汉的麻烦?” 采薇本已步上竹桥,忽听他说出“曾益”二字,顿时停住脚步,待听他又说出“负心汉”这三个字时,忍不住回身怒斥道:“你,你好不要脸,堂堂郡王之尊,竟然也学那梁上君子,偷听人家说话!” 采薇明知她不该不顾尊卑,竟这样大胆放肆的骂起一位郡王来,可是每回一对着这位胡搅蛮缠、放诞无礼的混世魔王,她就没法淡定得起来。 被她骂了“不要脸”,秦斐也不生气,偷听人家说话算什么,比这更“不要脸”的事他又不是没做过,当年他最大的人生乐趣可就是蹲在屋顶上去偷听人家说话。不仅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的笑道:“本王最喜欢听壁角了,总能有些意外之喜,就如同方才一般。本王这可还是头一回听这真人上演的‘退婚计’呢,先前都只在戏文里看到过。” “都说你爹三元及第,才冠天下,我看他挑女婿的眼光也不怎么样嘛,竟然给你挑了这么一个又蠢又没有担当之人!也不知蠢成你那‘曾哥哥’这样的,是怎么考中的探花郎,被那左相算计了还不知道?” “崔成钢那老东西最喜欢玩的,就是先给你个甜枣再来一棒槌,让你正以为春风得意,却忽然四面楚歌,然后他再出来做老好人,轻而易举的就把人给诓到了他那边去。也不知你那‘曾哥哥’有什么好的,竟能入了那老狐狸的眼,花了这么大的力气也要把他收做侄女婿。我劝你,还是别和那左相侄女争的好!” “依本王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若是一个女子不时的说要和她的情郎断了往来,那多半是她在口是心非,可若是一个男子跟他的未婚妻子说退婚的话,那他多半就是当真的了。因此,便是你想要争上一争,怕是也争不过人家,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倒不如听本王一句劝,似这等又蠢又笨,还背信弃义的负心汉不如趁早撂开手算了!” 采薇听他一开口就辱及先父,早对他恨得什么似的,立刻反唇相讥道:“谁要你劝,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你故意躲在亭子上偷听别人说话,忒也无耻!” 被她连骂了两次,秦斐也变了脸色,冷哼一声道:“偷听你们说话之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我偷听便是无耻,那他呢?” 说着便一指她身后的那处竹林,说道:“三哥,你还不出来吗?我在亭子顶上早看到你的衣裳角儿了!” 采薇才不相信他哥哥颖川王会跟他一样在这里无耻的偷听别人说话,哪知从那丛竹林后竟真转出一个人来,一袭玉色道袍衬得他面容更显苍白,不是颖川王秦旻是谁? 秦旻缓步走了过来,举袖掩唇轻咳了几声,道:“小王方才守在外面,见曾表弟已去了好久,周表妹还不曾出来,这才进来看看!” 秦斐听他这样说,便拿眼斜盯着他,见他耳根处微微发红,便冷笑道:“想不到人称谦谦君子的三哥竟也会有扯谎的时候?你这是骗三岁小孩呢!” 不妨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说道:“民女相信殿下,有劳殿下挂心,民女正想出去的,不想忽然遇见了临川王殿下,被他拿了我的东西,这才耽搁到现在。” 秦旻眉头微皱,看向他弟弟,“还请四弟将我这表妹的东西还给她。” 谁知秦斐极不给他面子的来了一句:“若是我偏不给呢?三哥这颖川王府,我还不不放在眼里,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哥还能拦得住我不成?” 话音未落,他人已跃向亭外,足尖在亭子的栏杆上一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朝竹林上空飞去,就见他在竹梢上左一点,右一点,竟跟在平地上跳跃一般就这么一路飞了出去。 直到再瞧不见他踪影,周采薇才回过神来,她万想不到这位临川王殿下除了会打架外,竟还会飞檐走壁这么一项绝活,难不成是因为喜欢偷听壁角这才苦练出了这么一项绝技?   ☆、第八十一回 秦旻见采薇似是被他弟弟这一手轻功给吓到了,少不得替他解释一二。 “我这弟弟自幼便喜欢舞刀弄剑、打拳使棍,自以为是打遍京城无敌手,不想十五岁那年,他却被人狠打了一顿,吃了个大亏。他便说他要去民间寻访武学名师好拜师学艺,连个随从也不带,一个人不知跑到了哪里胡混了二三年,再回来时不但拳头比先前更厉害了,还会了这飞檐走壁的本事,每每不走正门,总是翻墙到我这王府里来闲逛,我也拿他无可奈何。” 原来竟是这么个缘故,也不知是谁竟能将这小霸王痛打一顿,让他吃个大亏,可真是了不起。采薇虽然好奇,却也不便相问,再一想她的两件要紧物事都在那小霸王手里,更是心中犯愁。 便道:“殿下,我出来的久了,也该回去陪着太妃了,免得太妃惦念!” 秦旻点了点头,“我正好也要去见母亲,便跟表妹一起过去吧!” 采薇便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往太妃房中行去。 到了上房,二人给太妃请了安,采薇想颖川王这会子来见太妃,定然是有事要和太妃讲,便借口逛了一大圈,要去洗把脸,便先退了出来,进到西梢间去随意擦了把脸。 杜嬷嬷早知道她是见谁去了,此时见她神色有异,脸上半点欢颜也无,想了想,还是问道:“姑娘不是去见那曾公子了吗?怎么回来反倒愁眉不展的,可是跟他闹别扭了不成?这小儿女之间闹两句口角也是常有的事。” 采薇摇了摇头,“若只是寻常口角倒也罢了,我原以为……,我是再想不到他说要见我竟为了——” “是为了什么?”就听帘外有人问道,跟着便见帘子掀开,沈太妃独自一人走了进来。 “方才我就觉着你面色有些不对,只是旻儿也在,不好问你,这一得了空我便过来了,那曾家小子到底跟你说了什么?可是有些不好的话不成?” 她原本以为曾益这么迫不及待的上门求见,是为了商谈和采薇的婚事,可谁知他来拜见之时,却是顾左右而言它,只是说要先见采薇一面。那时她便有些担心,等到方才见了采薇的面色,便知怕是有些不妙,见儿子找她并没有什么急事,便打发他去了,赶紧过来采薇这边。 采薇此时心乱如麻,此时屋中这两个人,一个是陪在她身边七八年的教养嬷嬷,足可信任又经见极多;一个是新近才认的表姑,不但可堪托付,更能为她做主。她此时这满腹的心事,除了这两人外,也不知还能对谁讲了,便将曾益为了保住他的前程仕途好早日向他二叔讨回公道,想退了和她的亲事,另娶左相的侄女为妻之事,简略的说了一遍。 杜嬷嬷听得是眼中含怒,沈太妃却是神色不变的瞧着案上香炉里冒出来的袅袅轻烟,也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才问了采薇一句,“虽你们当日只是口头约为婚姻,可这君子一诺岂可轻言毁弃,这退婚之事可不是他自个说了就算的,还得看咱们答不答应。” “薇儿,这门亲事是父亲在日替你定下的,你父亲虽将你托付于我,但这是关乎你一辈子的大事,总要以你的意思为重,你是想成全他,还是要表姑替你做主?” “我,……” 采薇说了这一个字后,却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回来的这一路上她都在想她到底该如何决断,可是脑中纷乱如麻,直到此时也没想出答案来。 沈太妃见她一脸茫然,便道:“我知道这一时半会的你也拿不定主意,毕竟他是你父亲当日亲自替你选中的良人,且你们也一道相处过些日子,彼此间多少也有些情份在,突然他跟你说要退婚,你不愿答应他也是自然。” 采薇摇了摇头,“其实他跟我说退婚那一刻,我一气之下是很想干脆答应了他的,‘君既无心我便休’,这天底下的男子又不是只有他曾益一个!” “可是……” “可是我又好不甘心!这门亲事是我父亲亲自为我定下的,便是为了能让我不至日后飘零无依,父亲这一番为我所费的苦心,我为人女者,岂能就这样任由它被人辜负?” 那时父亲知他得了不治之症,已然时日无多,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这个女儿,便不顾病体,不但不好生静养,反带着她四处访友,便是为了能给她定下一门能托付终身的好亲事。好容易才选定了曾家,她与曾益也算是情投意合,谁知世事难料,不但生出这许多波折来,竟连曾益的故人之心也都变换了去! 曾益可以面不改色,甚至理直气壮的跟她说要退婚,可是她父亲的殷殷托付,她的一片情意,难道就只为了成全他的一句不得已吗? 太妃便问她,“我只问你一句,你这不甘心,究竟所为何来?是不愿你父亲为你定下的亲事被人毁弃,还是不甘心你对他的一片情意就此被辜负,眼见着情郎另娶她人?” “这——”采薇一时难以作答,扪心自问,竟似是两者兼而有之,直是令人越想越是神伤心碎。 沈太妃原本由着她自去思想明白,待见她面上神情越发痛楚,便出言问道:“方才你说那曾家小子已将你父亲给他的信物还给了你,那信物何在?”其实太妃这是明知故问,不过是想要暂且分一分采薇的心神,免得她一味苦想,反是越陷越深。 “他当时将那嫁妆单子放在石桌子上,不妨被一阵风刮了起来,偏偏被临川王殿下给捡了去,我管他要,他也不肯给我。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他那里。”这位殿下脾气喜怒无常,他当时负气而去,可别将火撒在她这嫁妆单子上,或是撕个米分碎,或是付之一炬。至于她的玉凤,采薇想了想,既她答应了外祖母,还是没有对太妃提起。 其实沈太妃早听秦旻讲了此事,对她这个儿子,她也是一直头痛不已,只得道:“虽我是他嫡母,可这孩子,他自小就和我不亲,我也管束不了他,我这就命旻儿和温嬷嬷去找他讨要,只是能不能要得回来……”一想到她那儿子的古怪脾气,便是沈太妃也不能打包票一定就能要得回来。 虽颖川王府和临川王府离得极近,可直到用晚膳之时,秦旻和温嬷嬷才从隔壁回来,秦旻给太妃请了安,说了几句,便去了外头书房,详情自有温嬷嬷跟太妃回禀。 “娘娘,我们到了那边府里,那金太妃是又不在府里的,临川王殿下也不知跑到了那里,侍从也说不在,我和殿下足等了一个时辰,才见他露面。见我们问起周姑娘的那件信物,他也不理,只是叫侍从拿个火盆过来,说是殿下身子不好,最怕挨冻,可别冻坏了他。” “哪知道那火盆刚抬了上来,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样物事就丢到了火盆里,殿下眼尖,看出正是周姑娘的东西,正想去救,他又泼了一杯酒在上面,那火一下子烧起来有半尺高,眨眼间将那纸单子烧成了灰烬。这都是老奴办事不利,还请太妃责罚!” 许是采薇这一日所受的打击已太过沉重,此时听到她嫁妆单子被烧成了灰烬,竟也没多少感觉,仍只是呆呆的坐在一边。 沈太妃叹道:“那魔星就是这个怪脾性,如何能怪到你头上。”跟着又看向采薇道:“若他真是将那单子毁了,倒也算此后落得清净,总比他拿出去混说要强得多。虽没了这份单子,幸而你父亲还在我这里另存了一份。” 采薇早已猜到那第四份嫁妆单子多半是和曾家的信物一起存放在沈太妃这里,便跟太妃道了句谢。 太妃趁便道:“其实存在我那里的可不只这一份嫁妆单子呢!当日你父亲为了替你筹划嫁妆单子,不知几易其稿,曾草拟了三四份请我帮他参详,那些草稿我都留着呢,你要不要到我房中去看看。” 采薇从不知她父亲为了替她筹备嫁妆竟曾花了这么多心思,好奇心起,便点了点头,跟着太妃到了她的卧房中。就见太妃命温嬷嬷打开一个花梨木箱子,从里头取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檀木小匣来,那匣子也没有锁,就见太妃在那匣子的八个角上不知怎么按了几下,那匣子就自己开了,太妃从里面取出一个锦囊递给采薇道:“你父亲曾为你拟的嫁妆单子,都在这里面了,你自己看吧!” 采薇将里面的一叠字纸取出来,先打开最上面一份,见她父亲所拟的这第一份单子上所列的陪嫁总数和最终给她的差不多,只少了五千两银子,但其中大半都是田产,共有三千亩上好水田,值二万四千两,除了她母亲陪嫁的宅子和眉州老宅外,其余的值一万两铺面房舍也都在眉州和长安,共有十余处。另一万两首饰家具古董摆设,一万两现银,其中五千两给她做压箱银子,另五千两出嫁时采买时新布料衣饰。 再看那第二份嫁妆单子,却一下将她的陪嫁增至了十万多两,除了第一份单子上的田产、宅子、铺面外,又添了京城两间地段极好的商铺,值一万五千两银子,又加了一万两给她买首饰家具古董摆设,现银也增到了三万两,两万做压箱银,一万出嫁时采买时新布料衣饰。 到了第三份单子里,又变回了六万两的陪嫁,田产减到了共一千多亩地,眉州的房铺减到了六间,京城铺子两间,值一万五千两银子的首饰家具古董摆设,五千两出嫁时添时新布料衣服首饰,一万两压箱银。 第四份便是最终定下来交到官府里去存档的那份,比起第三份来,除了增多了现银的数目外,又在长安给她置办了一所宅子,一处田产,想来是念着同她定亲的曾家老家在长安,便也在那里给她置了一份产业,哪知…… 父亲样样儿都替她想得周全,可她父亲便是再思虑周详,却也不能未卜先知,想不到他亲自挑中的东床快婿竟会背弃了之前许下的约定。 太妃见她又有些走神,便问她:“可瞧出什么不同来了?” 采薇便将她瞧出来的那些地方一一说了,太妃又问道:“那你可知道你父亲为何要做出这些改动吗?他这每一处改动又有何深意?” 采薇想了想,道:“第二份一下子加到了十万两,想是怕之前给我的嫁妆少了,我会吃苦,便又多添了些。后来又减到六万两,想是又怕万一给我的太多,我一介孤女,若无人相护,只会引来旁人的觊觎,反会招灾引祸,不能得保平安。可是若再往下减些,父亲累宦多年,又只有我一个女儿,若给的太少,怕反会引人疑心,别是悄悄的给了我做私房银子,仍是会引人觊觎,便最终定到了六万两左右,只是在产业现银上做了些变动,这我就不大瞧得明白了。” “这里头也自也有你父亲一番深意在里面,咱们如今先不谈起,日后再说,我只问你,你父亲这一番几易其稿、苦心孤诣的筹划到底为的是什么?” “是为了我能衣食无忧,安稳度日。” “不错,无论是你父亲给你定下这门亲事,或是几易嫁妆单子,他这般煞费苦心为的不过是在他身后,能让你过得尽可能的好些罢了。” “你或许觉得你父亲什么都为你想到了,却偏想不到他竟会挑错了人。实则他虽不知这曾益今日会有变心之举,但他却也不是没有虑到可能会有的种种变故。是以,他当初只是和曾家口头约定了这门亲事,并不曾写下婚书正式文定。若是当日你们正式定了亲的话,想要退婚虽然有些麻烦,但只要男方打定了主意想退婚,随意编排些女方的借口便能办得到,反倒更是坏了女方的名声。” “倒不如只是口头之约对女孩儿家名声的伤害更小些,所以你父亲才留了这一步回旋的余地,与其纠结这门亲事是你父亲定下的,倒不如细想想到底何去何从才能让你真正过得好,过得舒心快活,这才是你父亲真正希望他女儿能得到的。” “至于你心中对曾益退婚的另一半不甘,就要看你是慧剑斩情丝,还是宁愿身陷其中也不愿放手。” 沈太妃又递给她一个锦囊,“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曾家给你的定亲信物,是他家家传的一对比目翡翠玉佩。你拿着这玉佩再好生想想吧,若是决意成全他,我便命人将这玉佩给他送过去,若是你希望我能为你主持公道,表姑便为你主持这个公道!” “只是,你定要想清楚了,你父亲到底希望你将来过上怎样的日子?你自己又想嫁一个怎样的人,过怎样的日子?”   ☆、第八十二回 采薇捧着那锦囊回到她的卧房,虽然早早躺在床上,却如何能安枕入眠,只是不住摩挲着那一对比目玉佩,黯然想着满腹的心事,又不知偷洒了多少珠泪,直到四更天才朦胧睡去。才睡了一个更次,到了五更天,天还没亮,她就又醒了, 她想了一夜,仍是不知到底该何去何从,又在窗前枯坐良久,越想越是心中烦闷不已,见天边已微露曙光,索性轻手轻脚的出了门,见院门已经开了,想着此时出去定不会遇到什么人,便跟守在门边的两个小丫鬟说她想一个人到园中去散散心,便独自朝园中行去。 她只顾想着心事,因为神思不属,也不去留意园中路径,只是信步而行,哪知不知不觉间,竟沿着昨日那条小径,步入竹林,又走到了竹林中的那处池塘边上。 采薇看着池中的留碧亭,想起昨日在这亭中曾益对她说的那些话,眼中顿时又滴下泪来。她倒也没有转身离去,反而步上竹桥,重又走到亭子里,凭栏而立,看着手中那一对比目翡翠玉佩,喃喃自语道:“我是该将你们物归原主呢,还是就是不肯还了他,没了这家传宝物,我看他怎么另娶新人?” 可是转念一想,若是她就是不肯退还信物,坚决不肯答允退曾益的退婚之请,又能如何? 虽然太妃说了只要她有所求,就一定会为她做主,可是太妃和颖川王殿下本就处境微妙,且手中没有半分权柄,如何去和那当朝权臣左相去争去抢? 便是能据理力争,仗着颖川太妃为她撑腰,仍是让曾益和她完婚,可这样强逼来的姻缘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纵然此前她和曾益有情,可经历了这么多,两个人再在一起,怕是也做不成佳偶,只会成为一对怨偶。太妃纵然能帮她嫁给曾益,却手中无权又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并不见得就能帮曾益从他二叔手里讨回公道。 若是曾益不能讨回公道,他母子必因此而对自己心生不满,若是曾伯母再因此抱憾而终,那自己在曾益的眼中便再不会是初相恋慕的意中之人,而是坏了他大事,害他不能尽孝的仇人、罪人!到那时,他二人还谈什么琴瑟和谐,恩爱白头? 倒不如索性成全了他,还能让他对她愧疚感念一辈子。 可是她虽前后左右都想得清清楚楚,却仍是将那一对比目玉佩紧握在手里,一想到要将它们送还给曾益,就觉得心痛如绞。毕竟,曾益是她此生第一个动心动情动了爱念的男子,当她收到他送的那一幅匪石图的时候,她是真心愿对他生死相许的。 将这信物还给他容易,只消对太妃说一声便自有人替她送去,可她已付出的那一片真心,一腔情意又岂是能轻易斩得断,理得清,收得回的? 更何况这三年来,每当她在安远伯府里受了委屈,被人算计时,她总是安慰自己,只要等她及笄了,嫁给了曾哥哥,就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再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的隐忍度日。她心中隐隐已将嫁给曾哥哥当做是她唯一的归宿。 可谁知,好容易熬过了这三年,她终于及笄了,可以谈婚论嫁了,本该来下聘娶她的良人却要去迎娶别的女子了。 答应退婚容易,她也盼着曾益能讨回他应得的公道,可是她未来的终身又该托付何人?她还在那伯府里再苦熬多久,才能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 采薇想到这里,只觉心中痛不可抑,直想大放悲声,干脆痛哭它一场,可是多年的教养又让她做不到在别人府中就这么毫不矜持的放声痛哭,便仍是用帕子捂着口鼻,哭得呜呜咽咽、气短声噎。 她正哭得伤心,忽然听到一声呜咽之音响起,初时缠绵宛转,如怨如慕,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坠入情网时的种种忧喜、百般情动滋味。 正在感叹怀想,那箫声已转凄清,如泣如诉,如杜鹃啼血、湘妃洒泪,又勾起人心头离别之苦,情伤之痛。 采薇更是被那箫声触动心事,只顾细品那曲中之情、之殇、之痛、之苦、之怨,之愁,不知不觉便止住了她自己的呜咽之声,斜倚在栏杆上怔怔的听着,泪水溯溯而下。 愈听便愈觉那箫声越发凄楚哀婉,眼见已悲不胜悲,只有余音袅袅,不绝不缕,一声低吟过后,已终不可闻,便如桃花灼灼终被雨打风吹去,芳尘委地无人收…… 采薇为这一曲箫音所感,只觉天地也为之色变,眼中看去,无论是朝阳初升的绯红天际,还是碧绿的池水,青翠的秀竹,在她眼中均是一片灰色,全都透着一股子孤绝入骨的伤悲。 正在绝望之时,忽然那箫声又起,清音流动,如振金玉、响遏云宵。空中渐闻振翼之声响起,只见从东南西北竟飞来无数鸟雀,或低旋水面,或上下翱翔,毛羽缤纷,宛转啼鸣,其间关之声竟似和那箫声互相应和,蔚为奇观。 再一细看,便觉那些鸟儿不但和着箫声而鸣,其在空中飞翔往来、低回盘旋皆自有其度,竟似是伴着那箫曲在空中翩然起舞一般。 采薇只顾贪看这百鸟和鸣起舞,不觉间早已止住了哭泣,只觉自己的心也如被那箫声从谷底一下子给带到了九天云外,正觉前路茫茫、道阻且长,忽然柳暗花明、拨云见日。原来迷雾尽头,别有洞天,红日东升,香花遍地,仙乐风飘,天鸟献舞,令人流连其间,浑然忘忧,只觉心中一切愁怨哀苦,全都荡涤一空,心中澄澈空明,平安喜乐、再无忧惧!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到温嬷嬷找到这竹林里来,她才猛然从那箫声中醒过神来,这才发现那箫声不知何时早已停了,群鸟已散,她面上泪痕早干,她却仍陷在那余音之中不能自拔。 温嬷嬷见她茫然四顾,便问道:“周姑娘,你在找什么?” “箫声,温嬷嬷你过来的时候没听到那箫声了,那箫声真是好听极了,还引来了好些鸟儿跟着一起鸣叫呢!” 温嬷嬷顿了一下,笑道:“我过来的时候,这竹林里静悄悄的,哪儿来的箫声?姑娘还是快跟我回去吧,太妃等着和你一道用早饭呢!” 采薇顿时有些歉疚,一面跟着她往回走,一面道:“我只顾使性子一个人跑了出来,累太妃和嬷嬷为我担忧了!” “姑娘可千万别自责上了,横竖姑娘再怎么走,也是在这王府里,丢不了,我们太妃只是担心你回去晚了,这不能按时按点吃饭,怕伤了胃口!” 采薇知道温嬷嬷说些话不过是为了宽她的心,心中顿觉几分暖意,又想起方才那温润的箫声,便问道:“温嬷嬷,这王府里可有什么人极擅吹箫吗?” 温嬷嬷迟疑了一下说道:“要说我们王府最擅吹箫的人便是我们郡王殿下了,因他自幼就染了肺疾,太妃娘娘为了他这病到处寻医问药。后来求到一个隐居山林的导引名家,他也说殿下这病极是难治,只是教了殿下一套呼吸吐纳之法并一套箫谱,教他用暖玉做一管洞箫,每日来吹这曲子,以练气养肺。”“ “太妃为了殿下是什么都肯做的,便去求了圣上寻到了一块罕有的触手生温的暖玉,又找了名工巧匠,制成了一管暖玉箫给我们殿下每日练气。殿下天性聪颖,竟由这管玉箫而精擅音律,有时来了兴致,便会自度一曲即兴吹之。有一回太妃过生日,他为太妃吹了一曲《百鸟朝凤》,竟引来好些鸟儿和着他那箫曲一道鸣叫,还在太妃跟前四散飞舞,煞是好看!” 只是打那以后,太妃就不许殿下再吹这首曲子引来百鸟了,一是吹这曲子太过耗气,于他身子不好,二来也太过招摇了些,怕传出去不大好。 “看来,方才那吹曲之人定是颖川王殿下无疑了!也只有他那样谪仙一般的超凡人物才能吹出那样神仙一般的曲子来。”采薇不由想道,“只是,自已只是无意中听到他吹曲子还是,还是这首曲子他是有意吹给自己听的?” 若说他是有意为自己吹了这一曲,采薇总觉得有些不敢置信,可若说只是凑巧他也在这左近吹箫,那为何他方才所吹之曲,竟然丝丝入扣的暗合了自己的心事,又在最后用箫音化解了自己心中的伤悲,令自己豁然开朗? 无论他是有意来开解自己,还是事有凑巧,采薇心中都对这位殿下好生感激,想要跟他道一声谢,可是这一天余下来的时候她都不曾见到他,他来跟太妃请安时,刚好她都不在太妃身边。 倒是临川王竟又过来了一趟,说是昨儿毁了府上贵客的一样东西,特来送上一物聊以赔罪,说完丢下一样东西就甩袖子走人。采薇躲在屏风后头,见他走了,这才出来,一见太妃手里拿着的东西,顿时又喜又怒。 喜的是,父亲给她的玉凤终于失而复得,怒的是,这秦斐烧掉了她的嫁妆单子,竟好意思拿她的东西来赔给她,真是好不要脸! 她正在心里暗骂,却猛然省起昨日她并不曾说这玉凤是她的,也就是说那秦斐并不知道他是拿了她的东西来赔给她,所谓“不知者不罪”,倒也不能怪他。许是他见昨日自己想要这枚玉凤,这才送了过来。 太妃见到这玉凤也是微露诧异,见采薇出来了,便问她,“这玉凤不是你父亲雕给你的吗?怎么会在斐儿手里?” 采薇不意太妃竟也知道这玉凤本就是她的,眼见再瞒不住,只得将这玉凤先是被那伯府里柳姨娘命人偷了去,又被她儿子给拿去,最后落到秦斐手里等情由一一讲了一遍。 太妃听了,不由沉思良久,隐隐想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便先将此事放到一旁,对采薇道:“你在那府里被人偷了东西,为何不对我说?” “总是在我外祖母府上,旁人如何待我倒也罢了,外祖母待我总是好的,若是我对您说了,岂不让外祖母她老人家难堪!” 太妃叹道:“你这孩子!既然这回这玉凤总算又回到你身边,也就罢了,但若是还有第二回,你可再不许瞒着我!” 采薇忙答应了,拿着那玉凤回到她房里去,摩挲半晌,终于拧开凤头,想将藏在里面的那幅匪石图再拿出来瞧上一瞧,哪知打开一看,那玉凤腹中空空如也,哪还有她藏在里面的那一卷白纱?   ☆、第八十三回 采薇看着那腹中空空的玉凤,足足呆了半晌,她藏在里头的那幅图怎么就不翼而飞了呢? 这定是被什么人给拿走了,可又是谁会发现这玉凤中的机关,从而发现她藏在这里头的秘密呢? 她想了半天,将凡是摸过她玉凤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这凤头与凤身处虽是两段玉旋拧在一起,但因其工艺精巧,相接处几可说是天衣无缝,况也不是一拧就能拧得开的,若非一早知道,绝不可能轻易的拧开这凤头。无论是柳姨娘还是赵宜铵,都不大像是有这个脑子能发现这玉凤中的机窍之人,至于坠儿、环儿那两个小丫头就更不可能。 且这四个人,玉凤在真正被他们拿在手里的时候并不长,倒是那临川王秦斐——? 采薇想起昨日他点评左相的那一段话,似乎曾益从一开始的一帆风顺到后来的步步维艰,竟至路尽途穷,全都是左相在背后暗中操控,为的便是当他向曾益抛出他侄女这门亲事时,曾益会有一种绝处逢生之感,从而无法抗拒。 她先前一直以为这临川王不过是个只知打架生事的无知匪人,但现下这么一思量,似乎他对朝中时局也并不是全然不理,只顾一心玩乐,难道他所谓的不务正业、玩世不恭只是面儿上装出来的,为的是故意做给旁人看? 若他真有这份聪明的话,这玉凤被他拿在手里的时间又最长,说不得还真被他发现了其中的机窍,将凤头给拧开了。可是就算他发现了里头的秘密,为何要将里面藏的东西给取走了? 他既然不知这玉凤本就是自己的,那想来也不会是想以此来威胁自己。而曾益画的那幅小画,除了他二人明白其中深意外,在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幅极简单的景物画儿,他总不会以为那是什么侠义话本里常见的藏宝图,这才给拿走了吧! 只要他不知道这玉凤本就是自己的,里面的白纱图也是自己藏进去的,便是那幅匪石图被他拿去,也没什么打紧。她也不过是想再看一眼,然后便将这幅白纱付之一炬。 她此时仍然忘不了初见到那上面画的“我心匪石”时,是何等的欣喜与感动,或许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当时的那一种心潮澎湃,但是这幅可算作是她和曾益定情信物的匪石图,却还是非烧不可。 不只是因为曾益已然背弃了和她的白首之约,更是因为她已然做出了决断。 到了晚上,采薇拿着那装着比目玉佩的锦囊,去找沈太妃道:“太妃娘娘,我想明白了,这曾家的信物还是烦您派人给曾公子送回去吧!” 太妃将她拉到身前,“你这孩子,怎么跟温嬷嬷那老货学,也叫我‘太妃娘娘’,我虽是你表姑,可你叫我一声‘姑妈’也是无妨的。”看着她递到面前的锦囊,却不接过,而是又问了她一句:“你当真想得清楚明白,通通透透了?” 采薇点头道:“恩,我已想得再清楚明白不过,他既已选了他的路,我也自有我的路要走。既然和他有缘无份,想来我的那根红线并不是系在他的身上,既然如此,又何必强求,不是我的,他要走也拦不住,是我的,到该来时自然会来!” 太妃这才接过她手中的锦囊,笑道:“好孩子,这才不枉你爹爹对你一番苦心教导!至于你的亲事,你父亲当日曾有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你和曾家的亲事万一有什么变故,就托我为你另择一婿。横竖你外祖母府上只知道你定了亲事,却不知到底是定给了何人,等我再为你选中一门好亲,你的嫁妆单子我这里还存了一份,再让他拿个信物放在我这里,到时候仍旧说是你父亲给你定下的那门亲事,有我做保,想那伯府也不会说什么。” 采薇忙道:“多谢姑妈为我费心!”她经历了这一场退婚波折,于亲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不由得叹道:“为何女子一定要嫁人呢?民间妇人都说是‘嫁汉嫁汉,吃饭穿衣’,若是我有足够的钱财够我花用,又何苦还要再去嫁人呢?只消每日关起门来或看书弹琴,或养花烹茶,日子过得何潇洒惬意。若是觉得孤单,大可以收养几名孤儿每日教她们读书识字,一样也可以悠游度日,为何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呢?” 若是能遇着个情投意和的,倒是一段美满姻缘,可这样的人间佳侣世间能有多少?若是再遇着那等粗鲁好色的男子,家中纳上几房姬妾,再摊上个不讲理的婆婆,还不知女子嫁过去要受多少的罪?她也是知道沈太妃的见识眼光不同流俗,才敢在她面前这等畅所欲言。 太妃果然并不觉得她说了什么惊世骇俗并不该说的话,反而笑道:“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是一般的心思,觉得若是不能找一个情投意合的,还不如一辈子自己一个人过,我爹爹纵然给不了我跟你这样多的嫁妆,可也足够我一生衣食无忧,哪知后来……” 后来她虽遇着了个情投意合的,却偏偏被皇家选中,哪管她情愿不情愿,一道圣旨下来就将她封为了懿德太子的太子妃,从此深陷宫廷的波诡云谲之中,早早的没了夫君,所生的儿子又……。 采薇见太妃并不往下讲,便也不再问。沈太妃出了一会儿神,才又道:“想来你也知道,我们女子从西秦时起,地位便一代不如一代,想西秦时的公主活得何等恣意妄为,有不娶驸马养了一堆面首的,也有把竟敢偷偷置外室的驸马用马鞭子抽得鼻青脸肿再休掉的。” “可到了北秦的时候,公主都被教化的个个贤良淑德,甚至有个公主被妾室害死了自己生的儿子,连自个都被气死了,也不肯上书给她皇帝兄长求他惩治驸马*。到了咱们燕秦,就更是不用说了,连女户都没了,便是父母给你留下再多的嫁妆,婚前这些家财可能由你自己做主?若是无人庇护,也只能被人欺夺了去。” “一百多年前,虽出了一位天顺皇后,她倒是一心想提高女子的地位,不但重许女子亦可以当门立户,还招了不少女子入朝为官,还有做了大将军的。纵然那些女官们多有不曾嫁人的,可民间女子大多仍是一到了及笄的时候就匆忙嫁了出去。纵然有些高门大户的女儿不愁衣食,有些女子靠着织布一样也能养活自己的,可这样的女子天下间能有多少?” “只要这世上仍是以父权、夫权为重,在朝为官主政、出门做工、赚钱养家的仍是男子,女子仍是要靠着男子为生,那就还是只能以嫁人为业,被男人们关到后院那一方狭小的围墙之中。是以天顺皇后纵然是自古第一个登临权力顶峰的女子,但以她之能,想要颠倒乾坤,让女子同男子平起平坐,却仍是举步维艰,等她一死更是以失败而告终。” 采薇想了想,方道:“姑妈所言,固然有理,可是为何那西兰国中,便有些女子终身不嫁,也不用入她们那边的寺庙里头去修行,就住在自家的庄园里,每日喝茶跳舞,若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便和那人到什么堂子里去成婚,若是一直没遇到,便一个人过,或是请些女伴来陪自己,就这样过一辈子。” “西兰国……,便是你父亲早年时因缘际会下,被一阵海风送去的那个极西之国。蒙兀族统治我中原百年之时,此国中还曾有人到访到大都。唉!自打洪武皇帝建了燕秦,因不喜商人,索性便封了海禁,只许远洋诸国朝贡往来,便极少听到过那西兰国的消息了。你父亲当日虽曾说了些那国中见闻,但也不敢多说,更不曾提及你说到的这些。” “这些也不是父亲告诉我的,是父亲带我回泉州时,我听一位从西兰国来的传教士夫人说的,她父亲原是咱们大秦国人,早年在海里流落到西兰国,就在那里娶妻生女。是以那位夫人既会说西兰语,又会咱们的华语,她极是喜欢我,见我好奇西兰国中女子的闺房诸事,便跟我说了好些。” 太妃一听,大感兴味,不由道:“快一一说来让你姑妈也开开眼界!” 采薇这一说,便说了快一个多时辰,此时什么曾益、什么退婚,全被她丢到了九霄云外,只顾着跟沈太妃论及西兰国女子与本朝女子地位的种种不同之处! “看来,那西兰国虽也是以男子为尊,女子为卑,但总不像咱们这里,又多了什么三从四德,将女人束缚得死死的!”沈太妃感叹道。 “而且竟然还可以立公主为女王呢!咱们国朝这么多年也只出过天顺皇后这一位女帝,还是以帝母的身份才能最终登上帝位。” “结果她临死时,又主动撤去了帝号,仍是命她儿子以皇后之礼将她安葬,可见天顺皇后抗争了一生到最后仍是向宗法礼教低了头。” “姑妈你说,若是那《礼记》是由女子书写,可会还有什么‘三从四德’不成?” “那自是不会有的,可是男人们又岂容女子写出这些书来,他们只会让女子们写些《女诫》《女则》一类的东西,自个教化自个,这么上千年下来,有时候你会发现,为难女人最厉害的有时候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   ☆、第八十四回 采薇和沈太妃这一聊就聊到了四更天,直到听见外头四下更鼓声,太妃才忙催着她回去睡觉。 心事已解,再无纠结,这一夜虽睡得晚,但采薇却一夜无梦,睡得极好。接下来在颖川王府中住的日子,真是惬意舒心极了,或是在沈太妃的内书房里看书,或是同太妃说古论今,只恨日头落得太快,一日还没怎么过呢就又过去了! 采薇虽极喜欢这样的日子,可到了九月初八,她仍是跟太妃请辞,说是第二日是重阳节,她该回去安远伯府那边,好伴着外祖母过节。 沈太妃虽也舍不得她,但也没留她,命人备好车轿,命温嬷嬷亲自送了她回去,说过些时候再接了她来住。 采薇回到安远伯府,将沈太妃给她备下的各样礼物一一送至各房长辈处。这走了一圈下来,发现不但府里她几位舅舅舅妈重又对她亲切有加,就是下头的仆妇们也都对她恭敬了许多。 吴家姐妹待她是更显亲热,倒是赵家姐妹待她一如既往,宜蕙一向待她不错,宜芳病虽好了,仍被关在房中见不上面,至于宜菲,是只见得自已好见不得别人好的,没少对采薇冷嘲热讽。 采薇才懒得理她,一听她话音不对,直接就转身走人,懒得去跟她白废唇舌,就是说赢了她,赢了这样一个对手也没什么可值得得意的。 重阳节平平淡淡的就这么过去了,跟着十月初一宜芳便出了阁,临出嫁前一晚,姐妹们去看她,一见了她面,都有些认不出来。 眼前这女子哪还是两个月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温婉少女,瘦了足有一圈,眼中没有半点新嫁娘的喜悦娇羞,人也有些木木的,跟姐妹说了几句话后便再无话可话,只是呆呆坐在那里出神,时不时看上吴婉和采薇一眼。 吴婉本对她抛下自家哥哥另嫁他人颇为不满,可一见她如今的形容,震惊之余也对她起了几分同情之意,本还想说上两句话刺她一刺,也再说不出口,闷闷的坐了一会儿,便拉起采薇说要告辞先回去了,让她们几个堂姊妹好再说些梯已话。 宜芳亲自将她们送到屋门外,张了张嘴,最后却仍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低了说了一句,“大家各自保重罢!”不知她这一句“大家”是否连吴重也含在了里面。 因是宜芳大喜的日子,她母亲大太太总算沾女儿的光,被从小佛堂里放出来三日,应酬陪客。她几个妯娌二太太和五太太原就和她淡淡的,现下就更是不怎么愿意和她说话。倒是那二房的胡姨娘常瞅着二太太不在,凑上来跟她说上两句话儿,话里话外不住的羡慕她家芳姐儿攀了门好亲,能如此风光的嫁到那样儿的好人家去。 大太太便笑道:“我家芳姐儿这算什么好亲,不过是嫁给个六品的指挥,还是续弦,人家前头还有个女儿,哪儿比得上你们太太的蕙姐儿,一嫁过去就是兴安伯世子夫人,那才是真正的好亲事哪!听说十一月的时候,蕙姐儿也要出阁了,等办完了她的喜事,就轮到你的芬姐儿了!” 胡姨娘愁眉苦脸道:“我那芬姐儿如今连个亲事都还没说下来,哪儿就能轮到她呀!” 大太太便故作诧异道:“不会吧,二太太不是老早就给你们芬姐儿相看上了,怎么到了这会了还没定下来,别是可选的好人家太多,挑花眼了吧!” 胡姨娘早在心里不知抱怨了多少回,此时便忍不住跟大太太吐起苦水来,“我们太太成日家总说要给芬姐儿找一门好亲事,好报答她救了蕙姐儿的大恩,可这挑来挑去的,太太挑中的人家我看不上,我看中的太太又看不上,一来二去,就耽搁到了现在还没定下来。” “选了这许久,就一户合你们心意的都没有?” “唉!”胡姨娘先叹了一声道:“好些个门弟高贵的嫌弃我们芬姐儿是庶出,太太虽选了几个今年新中榜的进士,可都是那三甲的同进士,只混了个八品的小官,且家中都是那等寒酸人家。太太虽说他们家中清贵,可那等小门小户的贫寒人家,又没多少俸禄,怕是还要指着芬姐儿的嫁妆过日子呢,我自然是不答应的。倒是有一家家中富裕的,偏太太又看不上,说是好好的闺女凭什么嫁过去给人做填房后妈。” 这末一句可是狠狠刺了大太太一下,她看了一眼状似无觉的胡氏,也不知她是故意这么说出来讽刺自己呢,还是顺口将二太太说过的说给讲了出来。 她因心中不悦,便道:“说到底,芬姐儿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肉,这亲闺女的婚事你不多上些心,还能指望谁去。十一月蕙姐儿出阁,到了十二月,那定西候爷从边关回来,合府又得操办宜菲的婚事了,总不成让那排行最末的五丫头抢在了你的芬姐儿前头吧?更何况——” 大太太瞅了瞅见四下无人,便跟胡姨娘小声道:“我是见姨娘是个明白人,也是跟你投缘,才告诉你知道,让你多留个心眼。怕是你还不晓得吧,这府里现下可是艰难得很,内囊早已空了,日常用度还要靠我媳妇的嫁妆贴补!这回我们芳姐儿出嫁,因我被送到了那小佛堂里,嫁妆也是我媳妇替她操办的,等我昨儿出来一看,这才知道老太太为什么要将我给关到佛堂去,便是好让我不能在边上盯着,由着她胡乱从库里拨些破烂物事就充做是公中给芳姐儿的一万两嫁妆!” “我那媳妇年纪轻,不省事,如何是老太太的对手,还以为老太太多给了她好些东西,其实都是些什么破烂田产,陈旧摆设,说是给了一万多两银子,实则真正算下来总共才值五千多两银子。要不是我那媳妇用她的嫁妆给添补了些,实在是不能拿出去见人的!” 她被放出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查看宜芳的嫁妆,这一看之下,险些没将她气个半死,深恨太夫人太过薄情奸诈,竟这样苛待她孙女。只是再怎么气恼咒骂,也已经来不及再做什么,只能跟胡姨娘在这里抱怨几句。 “那照太太这样说,蕙姐儿的嫁妆府里也没给她多少?”胡姨娘头一个想到的便是公中给了宜蕙多少嫁妆。 “哼!”大太太冷笑一声,“宜蕙那丫头可是老太太的嫡亲孙女,老太太早替她想得周全极了,早在四老爷从二房手里把爵位抢过来时候,她就拿绝食来逼着四老爷硬是先把蕙姐儿的嫁妆银子给了出去,还不是一万两,借口说是她嫁的门第儿高贵,硬是要了两万两的银子过去,让你们太太收着好给蕙姐儿准备嫁妆,再加上你们太太自个的嫁妆,怕是蕙姐儿总共的陪妆不下三、四万呢!” “你也别替那蕙姐儿操心了,人家哪儿发愁这个,倒是多替芬姐儿想想,她的婚事可一定要抢在宜菲那丫头的前头。不然你想啊,等这府里的姑娘都出阁了,就剩下你的芬姐儿,那时候府里还能拿得出什么好的来给她做嫁妆,虽说按例芬姐儿只能得着五千两银子的陪嫁,可依府里现在的景况看,便是这五千两嫁妆怕是也难啊!” 胡姨娘顿时急道:“太太您说得极是,我这心里早就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急得不行,我也想早日给芬姐儿定下来,可这要想定一门好亲事真是太难了!” 大太太忽然心念一动,笑道:“哪里就有那么难了,现就有一门好亲摆在你面前,就看你有没有胆子敢去想罢了?”   ☆、第八十五回 胡姨娘听她话里有话,也是心中一动,急忙要问时,却见二太太和五太太更衣完毕又走了回来,只得住口不言。 过了两天,宜芳三朝回门,众人看她竟比出嫁前更是清瘦,眼中半点光采都没有。虽然是姑爷陈指挥亲自陪着她一道回来的,但大太太那是什么眼力,只几眼就瞧出来他们夫妻间情意极是淡漠,便趁着大老爷将姑爷请到书房叙话,赶紧也拉着女儿到房里细问究竟。 哪知她才问了几句:“过得好不好?”之类的,宜芳就开始掉眼泪。再多问几句,宜芳只是拿帕子捂着脸哭,却是一句也不答她。 急得大太太想骂她又舍不得骂,只得唤了她奶娘来说,这才知道原来那陈二公子房里竟是有个极得宠的妾室,仗着男人宠她,在院子里极是嚣张,先前那陈二奶奶嫁过去三年,足足受了那花姨娘三年的气,这气大伤身,最后是气得一病而亡,只留下一个女儿。听说那陈二公子还想将那妾室扶正,被他原配娘家闹了一场,这才做罢。 “太太不知道,我们姑娘嫁过去的头天晚上,洞房花烛夜,姑娘和姑爷正要喝合卺酒圆房的时候,那花氏竟派了她的小丫鬟来请姑爷,说是什么她肚子疼,要姑爷去看看!这肚子疼不找大夫,找姑爷看什么?” “谁想姑爷听了这话,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居然抬脚就去了花姨娘房里,急急的打发人去给她请大夫,不过是吃坏了肚子这等小病,却硬是被那贱人给缠着陪了她一晚上,还亲自给她喂药,倒让我们姑娘空等了他一个晚上!” 宜芳奶娘说的是咬牙切齿、义愤填膺,宜芳可是她从小奶大的姑娘,嫁过去头一天就被人这样糟践,她哪能不生气心疼。 她一个奶娘尚且如此,何况大太太这个亲生母亲,早痛心疾首的道:“这,这,这陈家好歹也是官居二品的高门之家,怎的竟这样不懂规矩?那姑爷这等无礼的行事,尚书老爷和夫人就不管管?” 奶娘撇嘴道:“指望尚书老爷管,他自己就是个上梁不正的主儿,都快六十的人了,房里还养了十几个年轻漂亮的小妾,天天争风吃醋。至于尚书夫人,她连她家老爷后院的小妾都管不过来,哪还有功夫管她儿子房里的事,只知道天天叫了我们姑娘过去立规矩侍候她,还嫌弃姑娘的嫁妆少了,陪嫁过去的既不是好田,也不是值钱陈设,对姑娘从没个好脸。可怜我们姑娘,在家里如珠似宝的宠着,这嫁出去后竟连棵草也不如!” 听到后来,大太太也只有跟着一道抹泪的份儿,这女儿嫁了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过得好与不好,多半就看自个儿的造化了。若是想指望娘家给她出头,大太太想想大老爷那个趋炎附势的性子,心知他嫁女儿过去本就是为了讨好陈家的,又如何会去为女儿出头。便把所有的怨气都转到老太太和嫡支那边,觉得都是老太太克扣了宜芳的嫁妆,这才让女儿被婆婆不喜,这女人嫁了过去若是既不能讨丈夫的宠爱,又失了婆婆的欢心,那就只有挨苦受罪的份儿! 大太太恨不能立时就想出千百个毒计来去狠狠虐一虐老太太和嫡支那几房,可惜还不等她想出个好法子来,就又被关进了那小佛堂。她唯一来得及做的事便是将柳姨娘才是给刘姨娘下了桃仁、红花的人说给了大老爷知道,求大老爷无论如何也要好生收拾了她,给那边一点颜色看看。 柳姨娘此时倒顾不上担心大房那边要报复她,她心里头另有一桩忧烦的事,愁得她好几天都不曾睡好,正愁着怎样才能回家一趟,就有她嫂子来看她说是她爹被人给打了,想来求她跟伯爷说说,把那打了她爹的人给找出来抓到衙门去狠打一顿板子。柳姨娘一听,顿时眼前一亮,除了跟四老爷求了这事外,硬是闹着要回去看望她爹。 四老爷想她肚子里怀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如何能轻易出去呢,但经不住她一番哭闹哀求,便跑去替她给太夫人求情,许她回家一趟,看望父亲。因这是尽孝之举,太夫人便答应了,命了几个人好生送她回去。 宜菲自然是没跟她一道回去的,虽那是她亲外祖父,但宜菲哪里愿意去那等小门小户家里看望,便是她真想去,柳姨娘也不会带她去,柳氏此番回家实是另有要紧的事儿要办,带上女儿反倒不便。 宜菲哪里知道她母亲心里的隐忧,更不会知道她母亲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到伯府,只顾着在后花园的亭子里挤兑采薇寻开心。 “哟,周表姐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逛园子赏花啊?我才听到了这京城中的一桩喜事,听说今儿可是那新科探花迎娶那左相侄女的好日子,不知周表姐心里头是何滋味啊?” 宜菲见采薇身边只有吴家姐妹,宜蕙并不在跟前,话便说得有些口没遮拦、无所顾忌,“想不到表姐便是新得了个太妃表姑当靠山,也还是被人给退了婚!” 采薇淡淡笑道:“菲表妹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咱们做姑娘的成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道别人的嫁娶之事。便是听人说起了,也不过是道一声恭喜罢了,横竖又和咱们是不相干的。” “这新科探花姓曾名益,和我们自然是不相干的,但是和周表姐你,怕是大大的有干系吧?别人不知道,我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那曾益不就是你父亲给你定下亲事的那人吗!怎么人家不上咱们伯府来跟你提亲,反娶了左相的侄女,该不会是你被退婚了吧?哈哈哈哈!” 一想到采薇最终仍是被退了婚,宜菲就开心不已。 采薇也不生气,仍是淡淡的道:“还请表妹慎言,那曾探花如何就成了和我定亲之人,表妹可别红口白牙的随口乱说,造谣生事!” “我哪里造谣乱说了,是坠儿和环儿那两个丫头亲耳听你房里的丫头说的。” “这道听途说之言如何可信,那两个小丫头手脚不干不净的,连我的东西都敢偷,焉知她们不会编些瞎话儿去哄你!” “你——?” 采薇越是淡然处之,就越是气得宜菲心头冒火,恨不得现在就把那两个小丫头找来和采薇当面对质。可那两个丫头因偷采薇玉凤之事早已被太夫人给发卖了出去,如今又上哪儿去寻去。 气得宜菲跺脚道:“那曾探花是长安人氏,表姐的嫁妆里正巧就有一处长安的宅子和田产,难道这是巧合不成?” 采薇笑道:“若依着表妹此言,只因我嫁妆里有产业在长安,那但凡长安人氏都有可能是那定亲之人了,岂不荒谬?那处产业原是我父亲一位友人因家中有事急需银钱,我父亲助他解了燃眉之急,他不愿白受人恩惠,便将这一处产业过到了父亲名下,全当是抵了父亲给他的银两。表妹怕是想得太多了些?” 吴婉也在一边搭腔道:“就是,菲表妹与其整天操心别人的事儿,倒不如先担心担心自个儿,前些日子,那临川王打你哥哥时嚷的那些话,如今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都说表妹你既恋慕着安顺伯世子,又想攀高枝嫁给定西候爷,可见就是个水性杨花的轻薄女子,也不知定西候太夫人听到这些话,还肯不肯再要你这个媳妇?” 宜菲狠狠瞪她一眼,为着这事,左相夫人还特意将她叫到相府去细问了一回,好在她早已私下里认了左相夫人做干娘,她干娘答应替她跟定西候夫人好生解释一番,想来这事儿应该能对付过去。 只是左相夫人也是奇怪,既认了她做干女儿,又为何不许她说给旁人知道,连她父母哥哥都不许告诉。不然的话,她只消说出她已被左相夫人认了干女儿,凭着这一重关系,临川王的那些个混话还动摇不了她和定西候爷的亲事。 宜菲便道:“那临川王整日里胡作非为的,他说的话如何能信?哼,我也劝吴表姐一句,有在这替我担心的功夫,还是多想想你自个的亲事吧,你今年都快十七了,连个亲事还没定下来,便是你不急,姑妈难道不替你着急吗?听说姑妈急得连宜芬瞧不上的那几家寒门子弟都去相看上了,怎么表姐还不知道吗?” 吴婉怎么不知道?她原就心里不乐意她母亲相看的那些人家,此时再被宜菲出言讥讽,更是打定了主意回去就跟母亲讲,她便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那等连宜芬这个庶女都看不上的人家。 宜菲见吴婉被她堵得哑口无言,正在得意,忽然她娘柳姨娘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一脸惶急的跑来对她说道:“姑娘,姑娘,不好了,不好了,出事了,出事了!” “你瞎嚷嚷什么,什么不好了,不会说话的蠢奴才!”宜菲端着小姐架子训斥她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这等大惊小怪的乱叫一气,成何体统!” 那小丫鬟忙缩着脖子小声道:“是姨奶奶出事了,姨奶奶在外头家里被,被人给抓进衙门里去了!”   ☆、第八十六回 且说宜菲听了那小丫头的话,半天回不过神来。她娘回去不过是去看老父亲的病,原说过了晌午就回来的,怎么就被抓到官府里去了呢? 那小丫鬟见她愣在那里,急得上前道:“姑娘,姨奶奶被官差抓走时,只丢下一句让我回府里头找人救她,现在怕是已经被送到官府去了,姑娘快想想办法啊!” 宜菲忙问她:“姨娘到底是犯了什么王法,好好的,怎么就被官差给抓走了呢?” “这,……”那小丫鬟看了边儿上的采薇等人几眼,开始吞吞吐吐起来,“姨奶奶看完了老爷爷的病,就让我在厨房里头吃果子,她说去和嫂子们说说话。是以,姨奶奶出事的时候,我是不在她跟前的,听到外头吵嚷声一片,出去一看,发现围了一堆人,我也挤不进去,再后来,官差就来了,从里头带了姨奶奶出来。” 采薇听那小丫鬟话里不尽不实的,知道另有蹊跷,她也不愿听人隐私,便一拉吴家姐妹,说道:“我们已逛了半天,要先回去了,菲表妹还请自便!” 吴婉虽然心中好奇,但总是受过大家教养的,知道有些旁人的隐讳之事还是回避的好,横竖那柳姨娘被抓进了官府这么大的一桩事,早晚会知道她是为了什么被抓进去的。便朝宜菲冷笑一声,一甩帕子,跟着采薇一道走了。 宜菲见她们走了,又细问那丫鬟,那丫鬟后来听着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也听到了几句,便凑到宜菲跟她说了几句,顿时把宜菲吓得变了脸色,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了半天,只得先去找她父亲四老爷,求他想法子看能不能把母亲给救出来。 等她好容易从何姨娘房里把她父亲给请出来,才说了几句,前头已有人来报,说是几位顺天府来了几位官差求见安远伯爷。 四老爷想着这些官差多半是为了柳姨娘之事来的,心道来得正好,便忙整了整衣冠,到外院去,还不等那两个官差参拜完毕,便命下人送上两个红封,请他们回去打点一二,好将他的爱妾柳姨娘早些放回来。 那两官差面面相觑的对看了一眼,齐声道:“伯爵老爷,那柳氏可是被人告了通女干罪,还是和她堂兄乱轮通女干,这——,您确定您还要保她出来?” “通女干!”这两个字就跟晴天霹雳一样直劈到四老爷头上,那柳氏还怀着他的孩子怎么就会去跟人通女干,还是和她堂兄,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那年长些的官差见了安远伯爷的面色,便道:“这是那柳氏的堂嫂这样告她的,但那柳氏却是一直在不停的喊冤,她还说她是伯爵老爷最宠爱的妾室,还怀着伯爵老爷的骨肉,这是有人故意要害她的!若是老爷相信她的话,还想救她的话,虽说不难,只是有些麻烦,毕竟这光天化日的被一堆人看见他两个孤男寡女、衣衫不整的共处一室,实是不好洗刷的干净,怕要多花些黄白之物方可!这一切就全看伯爵老爷您的意思了?” 四老爷这下可真是左右为难,不救吧,这柳氏跟了他这么多年,为他生了一儿一女,现在肚子里又怀了一个。救她吧,听这官差话里的意思,若是这女人真给自己戴了绿帽!这种奇耻大辱哪个男人能忍? 他在这里纠结了半天,也没拿定个主意,忽然有人跟他回禀说是太夫人有急事要跟他商量,于是四老爷便命管家好生招呼这两位官差,他先往后院去见他母亲。 原来柳姨娘被抓到官府一事,太夫人也早已知道了。吴婉因为要看宜菲的笑话,便跟着采薇到了太夫人房里,将柳姨娘被官府抓去之事先告诉给太夫人知道,老太太便命人去传宜菲和四老爷,待知道官差已找上门来说那柳犯了乱轮通女干之罪,便忙将四老爷叫到上房问他打算怎生料理此事。 “这,母亲都知道了?”四老爷有些尴尬地道。 “若是我不将你唤来,你还打算瞒着我不成?我只问你,那柳氏做下这等再没脸见人的丑事,你打算如何处置她?” “这——,”四老爷挠了挠头,“儿子想来,虽官差如此说,但毕竟实情如何,还是要问过了柳氏才知道,也许那柳氏是被人陷害的也未可知。毕竟她侍候了儿子快二十年,又给儿子生了铵哥儿和菲姐儿这一儿一女,现在肚子里头还怀着一个……” “四弟此言差矣!”话音未落,便见一人走了进来,正是大老爷赵明硂。他先跟太夫人行礼道:“儿子见过母亲大人。儿子听说府里出了些事,怕母亲这里有什么吩咐,便过来看看。” 四老爷见他大哥也过来了,同是男人,脸面上就有些挂不住,讪讪的道:“大哥,这兵部还没散衙,你怎么也过来了?” 大老爷捋了捋三寸长须,皱眉道:“还不是因为那柳氏之事,我听人说起,便急忙赶了回来。四弟,你听大哥一句劝,这等水性杨花的妇人还救她做甚,便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四弟就这般笃定那孩子就是你的?万一是她和她堂兄的孽种呢?” “啊!”四老爷再次如遭雷击,顿时瘫倒在椅子上。 太夫人冷冷的看了大老爷一眼,缓缓开口道:“大老爷说的极是,既然她已经被人用这等罪名告到了官府,且已传了出去,便是她怀的是你的骨血,这样的孩子咱们也不能认,总不能为了她一个贱妾就坏了我整个安远伯府的名声!” 宜菲一听太夫人这口气,竟是要不管她娘的死活,她平日再怎么瞧不上柳姨娘,好歹那也是她亲娘,又一向疼爱她,忍不住便道:“老太太,难道咱们就不管我母亲了吗?求老太太好歹看在我和哥哥的份儿上救救她吧?” “你叫谁母亲?”太夫人怒喝道:“你的母亲是四太太,什么时候这贱妇倒成了你母亲了?有个这等不知廉耻的妇人做你的生母,你想顺顺利利、风风光光的嫁进定西候府还不一定,还想再救了她回来给你当母亲?” 宜菲一听她生母这丑事竟还会影响到她的婚事,顿时吓得再不敢吭一声。 “只是那柳氏现已被抓到了顺天府衙,到底于咱们府上的名声有损哪!”大老爷状似担忧的在一边道。 太夫人略一沉吟,问道:“大老爷可有什么好法子没有,咱们都住在这一个府里,若是伯府的名声蒙羞,咱们个个出去都是面上无光!” 大老爷等的就是太夫人问他这句话,便道:“依儿子愚见,倒不如给那柳氏写上一纸放妾书,只消将那日期写成九月初三便是,就说早在一个月前那柳氏因为手脚不干净,已被我们赵家休弃归家,因她当时正病着,挪动不得,便一直拖延到今日等她病好了才将她送归娘家。如此一来,与堂兄乱轮通女干的便是他柳家的女儿,而不是安远伯爷的妾室!母亲以为如何?” 太夫人点了点头,“嗯,这倒是个法子!”便命人拿来笔墨,命四老爷写放妾书。 四老爷对那柳姨娘多少还是有些情份的,见他母亲定要撵了柳氏出门,知道这放妾书一写,没有伯府护着,那柳氏怕是再难活命,虽恨她让自已绿云罩顶,可到底这么多年相伴下来,还是有些不忍心,那笔便捉在手里半天也落不下去。 大老爷在一旁见了,便道:“四弟,莫不是还念着那柳氏的好,不忍心么?现在可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若是你不写下这纸文书,证明已先将她赶出伯府,到时候怕是满京城的达官显贵,甚至那些平头百姓都会嘲笑你头顶帽子的颜色!这等的奇耻大辱,我赵家如何丢得起这个脸!” 四老爷擦擦额上的汗道:“不是,不是,我只是,只是不知这放妾书该如何写法……” 于是“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的大老爷便念一句,让他四弟照着写一句。好容易写完了再摁了手印,四老爷觉得自已浑身的力气一下子都没了,软绵绵的摊倒在了椅子里。 慌得太夫人忙命人把他扶回房去,一面又命人骑马去请太医。 大老爷便道:“母亲,那两位官差还在外院等候,不如儿子去跟他们交待几句,母亲只管看顾四弟便好!” 太夫人却没答应,想了想道:“还是把那两个官差请进来,我亲自同他们说罢!” 大老爷心知他嫡母是怕他跟那两个官差说些不该说的话,也不再多说,由着太夫人自去跟那两个官差交待。这两个官差他还不看在眼里,他早已命人在顺天府衙打点好了,现如今他要是想做些什么手脚,太夫人哪儿还拦得住呢? 这柳姨娘之所以会被抓到那顺天府衙,便是他派人做下的。 其实就是大太太不跟他讲柳氏做了什么,他也早猜出来刘姨娘会落胎和柳氏肯定脱不了关系,早就在想到底要怎生收拾了她,还能得着些别的好处。便派了几个男女去她娘家打探些消息,打算从这男女□□上做些文章好将那柳氏彻底钉死,便是那柳氏再清白,硬栽个屎盆子给她,也要坏了她的名声。 不想这一打探,竟给他打听到那柳氏竟和她堂兄关系颇有些暧昧,原来这柳氏先前在四老爷跟前那是独得所有宠爱的,可自打来了何姨娘,四老爷一个月才上她房里七八次。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的,柳姨娘先前夜夜风流惯了,哪能耐得了一个月倒有二十多天要独守空房的。 于是便趁回娘家的时候和她堂哥眉来眼去的勾搭到了一块,她和她这堂兄从小一个院儿里长大,彼此心里早就有那么几分意思,只是一直不曾成其好事。这一回她终于难耐床帏寂寞,便答应了她堂兄,兄妹俩偷着在火亢上抱在一起滚了几滚。 于是这大老爷便定下计来,先命人将柳姨娘的父亲故意打了一顿,想把柳姨娘给引回她娘家去,好做些手脚。 也是可巧,这柳氏和她堂兄还没偷上几次情,就已经珠胎暗结,她虽不是个贤良妇人,可也没敢想着把这孩子生下来给赖到四老爷名下,这万一孩子生下来被人瞧出端倪来,那可是大罪。一听她父亲被人打了,赶紧拿这个当借口跑回娘家,想让她堂兄去给她配几服和缓些的打胎药来,拿回府里偷偷的吃了,好让肚子里的孩子流掉,免得落下个罪证来。 只是他两个正是恋□□热的时候,这商量着商量着就又商量到火亢上去了,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心思,要赶在流掉孩子之前再风流快活一回。 那头大老爷一听到下人报说柳氏回了娘家,便赶忙也派了几个人去柳家,见柳氏和她堂兄孤男寡女的共处一室,便一面去撺掇她堂嫂去捉奸,一面另派了一个人去顺天府告官。一听到事情办成了,他又急忙赶回伯府来给他嫡母出主意,好断了那柳氏最后一条生路。 宜菲虽然不敢再去跟太夫人求情救她亲娘,到底还是挂念着她娘的生死,想跟她哥哥赵宜铵说让他派几个小厮去顺天府前打听一下,不想太夫人早发下话,不许任何人将柳姨娘之事传给二少爷知道。 因此直到第二天晚上,宜菲才知道她娘的下场,竟是死在了顺天府衙。   ☆、第八十七回 “我娘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不过是通女干罢了,又不是要砍头的大罪?怎么早上出去时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在衙门里死了呢?” 宜菲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她的丫鬟小菊。 太夫人是压根就没命人去打探那柳氏的死活,但架不住这府里好些下人是极关心他们府里这前头号姨娘的下场的。便有不少内院的婆子媳妇们纷纷从前头外院打听了来,在府里头悄悄儿的说得热火朝天。更有那热心肠的媳妇特地跑去详详细细的说给宜菲的两个贴身丫鬟听,她们便来再说给宜菲知道。 小菊道:“我听那些媳妇们说什么,按着咱们燕秦的律法,‘凡通奸者,男女均杖八十,乱轮通女干者,视其亲缘远近量刑加之。’咱们姨奶奶和她堂兄都被那顺天府尹给判了一百大板的杖刑。” “什么?要挨一百下大板,这男子倒还罢了,女子那样柔弱的身子,哪能撑得下来?何况娘还怀着身孕,等等,娘还怀着身孕,他们怎么能对孕妇行刑呢?” “姨奶奶确曾在公堂上这样喊叫的,说是她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哪知那官老爷叫了个稳婆来一看说是姨奶奶明明只有一个月的身孕,又说姨奶奶九月里就被休了,这肚子里怀着的定是和她堂兄的孽种,这等乱了人伦的孽种如何能留?便命将姨奶奶和她堂兄两个拖到外面当着一众百姓的面儿剥去外衣行刑,说是要警示世人!” “什么?”宜菲一听她娘竟是被当众施以杖刑,一个女人竟在临死前还要受此等奇耻大辱,这下子,不但她外祖家从此是声名狼藉,就连她自个儿,怕是也会被人以此耻笑。她紧咬着手背,半天才问道:“姨娘就是在人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被他们活活打死的吗?” 小菊点了点头,想起那媳妇跟她说起时的凄惨情景,颤着声儿道:“听她们说,姨奶奶才被打了不到二十下,就开始嚷着肚子疼,跟着就见那血从姨奶奶身子底下渗出来,可是那些衙役们仍是片刻也不停手的往姨奶奶身上狠狠的打着板子,那血越流越多,姨奶奶的叫声也越来越微弱,到后来,他们硬是把那一百大板打完,那时候姨奶奶早没了气了,地上好大一滩鲜红的血都是姨奶奶流的——” “别说了,别说的,快别说了,我不要听,我再也不要知道!”宜菲突然大声喊道:“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她将两个丫鬟撵到门外,“哐”的一声把门一关,反身扑到炕上,把头埋在被子里放声大哭起来。 她既是哭她亲娘之死,也是哭她自已。接下来这几天,她整日躲在房里,不敢出门,心里却越来越慌,耳边不时想起那天老太太声色俱厉的那句话来,“有个这等不知廉的生母,我还想顺顺利利、风风光光的嫁进定西候府去?” 自从临川王在大街上喊了一嗓子,说她恋慕安顺伯世子之后,定西候太夫人确是对她这门亲事心存疑虑,多亏了她干娘左相夫人从中帮她说了不少好话,这才保住了这门亲事。如今,她生母又闹出这等丑事来,万一传到定西候太夫人耳朵里,那这门亲事…… 这时候,她越发怀念起她生母的好来了,她生母虽然只是个妾室姨娘,但那一颗疼她的心却不是假的,真真是把她捧在手掌心的疼爱,时刻想着怎生替她和她哥哥好生谋划一番,好能在这府里活得更风光得意些。 若是她娘还在的话,此时一定早就帮她出主意想办法了,可是如今她亲娘已经没了,还是被官差用那样一种极不体面的刑法给活活打死的。 幸好她还有个干娘,她干娘也没不管她,早在当天晚上就命人给她送信儿说是让她这些日子先呆在家里避避风头,先别急着上相府去,她挂心的事情自有她干娘替她料理。 于是宜菲只得躲在她房里干等着,每日里几万遍的在心里拜佛祖、拜菩萨、拜玉帝、拜太上老君,各路神佛拜了个遍,只求她的亲事可千万别有什么闪失。 可这世间之事,往往是你越怕什么,偏就越来什么,七日后,左相夫人亲自登门,告诉了罗太夫人定西候府想要和伯府五姑娘赵宜菲退婚的消息。 “昨儿,定西候太夫人到我那府上,跟我说,她说不管怎样,那柳氏总也是菲姐儿的生母,虽被休弃,总也是要为她守一年的齐衰杖期的孝的,偏有高人给定西候爷算过,今年之内是定要完婚的,是以只得退了跟府上的这门亲事,还请太夫人您多多见谅!” 左相夫人一脸遗憾的道,她是真心为这门亲事没做成而觉得遗憾,倒不是因为她是宜菲的干娘,而是用一门亲事来拉拢手握军权的定西候,是她家相爷吩咐她要做到的事儿。 左相崔成钢之前试过种种法子都没能在定西候的身边安插上自己的人,便把这主意打到了他的后宅上,偏这定西候又不近女色,送去的美人全被他赏给了手下的兵士。他便知定西候是极小心谨慎的,若是他想用和自家有关系的女孩儿和他联姻,怕是多半会被他推拒,便让他夫人孙可心想法子另寻一个“合适”的小姐说给定西候做续弦夫人。 这样一个“合适”的小姐可不好找,孙可心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相中了宜菲,出身不高野心却不小,虽然心大也有些小聪明,但实则却是个头脑简单好拿捏的,且又生得貌美如花,应该是极对男人的胃口的。若是有了这样一个美人在定西候身边吹吹枕头风,还怕拉拢不了这位手握兵权、镇守边关的候爷? 哪知她费尽心机,好容易才说动定西候太夫人答应了这门亲事,跟着就连番出事,先是临川王闹了那一出,差一点就把这门亲事给搅黄了。跟着宜菲的生母也跑出来扯后腿,闹出这么大的一场丑事来,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哪家还敢再要这样的亲娘生的女儿来做媳妇? 因此这一回定西候太夫人再来跟她说退婚的话,孙可心是一句相劝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儿的骂那柳氏不省心,自已不检点作死不说,还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作死,不但自己把命送了不说,还连累她亲闺女丢了这么好的一门亲事。 罗太夫人对宜菲被退婚之事也是遗憾不已。她虽不喜欢宜菲,可宜菲到底也是她的亲孙女,若是能嫁到定西候府去,对他们嫡支总是有些好处的。可如今,出了柳氏这等的丑事,人家会来退婚那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儿,摊上个这样的生母,又被退了一次婚,怕是菲姐儿往后在这京城是再难嫁出去了。 怎么这些小辈们的婚事,但凡是那大老爷娶媳嫁女时,就是太太平平、一帆风顺,可到了他们嫡支这边时,就是各种的不顺,那柳氏到底是真跟人通女干,还是说,她其实是被人给陷害的,为的就是好毁了宜菲这门好亲事。 于是一送走了左相夫人,太夫人便跟采薇说起她心中的这一层疑虑,“薇丫头,你说说看,这一回那柳氏的事儿里头,大房那边会不会动了什么手脚?” 采薇这几天也一直在想着这事,便道:“回外祖母,薇儿想了这几日,觉得柳氏此事,若是被人动了手脚,故意陷害的话,那可真是一箭三雕,这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利用同一件事同时达到三个目的,这种心思和狠辣的确像是大房那一位的手笔。” “一箭三雕?”难道除了想毁了宜菲这门亲事,她那“大儿子”还有什么别的歹毒心思不成? “薇儿也只不过是猜测而已,上回大房的刘姨娘落胎,虽说后来查出来是大太太做的,可只怕和那柳氏也脱不了干系,大太太是肯定明白的,大老爷只怕也是知道的。所以让那柳氏弄出个乱轮通女干的罪过来,不但可以打死了她替刘姨娘落掉的胎儿报仇,还能毁了宜菲的亲事,更能气一气四舅舅。” 这就是他们这些男子的手段,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绝不是像女人间那样,下些红花、桃仁之类弄掉了对方的孩子,害仇人被关在佛堂里禁足就算完事,而是直接把她的命拿了去,还嫌不够,还想再把四老爷的命也搭进来,再搭上她女儿的亲事。 这四老爷自从得知柳姨娘惨死在官衙后,那身上的病可是又重了几分。 太夫人一掌拍在扶手上道:“那个孽障,真是好歹毒的心肠,他怕是想着最好能一下子气死了老四,好叫他儿子宜钧来袭爵吧!多亏我听了你上回提醒我的话,自打老五急病去了后,对老四的身子多上了些心,一直给他好生调养着,他倒也算争气,没被一下子气死过去。现在虽还病着,只要善加调养,倒也没什么大碍。” 原来自五老爷正值壮年却一病而亡之后,采薇便劝太夫人,说她如今只剩下这一个儿子,不妨对四老爷好些,别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对这儿子冷言冷语、不搭不理的。 就是这一句话提醒了太夫人,她可就剩这一个儿子了,若是这个儿子再没了,那这安远伯府可就要落到大房手里去了,便赶紧把那何姨娘唤来,三令五申的不许她一味淘空四老爷的身子,又特意请了太医来为四老爷诊脉,每日给他用药调理,培元固本。因此这回遭了如此打击,也没一下子给气个半死,虽然到底病了一场,却是没伤及根本。 “如今伯爷的病是暂不妨事的,也幸好他没气出个三长两短来,不然眼见下个月蕙姐儿就要嫁给她表兄了,若是府里再办丧事,蕙姐儿的亲事又得再等一年。薇丫头,你心思细,这些时日你多往你二舅母院里去看,菲姐儿的亲事已经是毁了,可别再让你蕙表姐的亲事也有个什么闪失!”   ☆、第八十八回 二太太卢氏见府里连番出了这二三起晦气的事,对她女儿宜蕙的婚事,更是打点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事事亲力亲为,生怕哪一处出了什么纰漏,有个什么闪失。 所幸,为着宜蕙的婚事,她早从三年前就开始暗地里准备上了,因此,虽然婚事将近,她又事事亲为,倒也并不如何忙乱。唯一让她有些放心不下的,便是住在后院的那胡姨娘,不知在这节骨眼儿上,她会不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胡姨娘这些日子心里头是越发焦躁,因着宜蕙的婚事临近,这一个月二太太便没再管宜芬的亲事,嘱咐那些官媒婆来了只管自去找胡姨娘说话,将芬姐儿的亲事全交给了她这个亲娘去相看,让她不用操心别的,只管给芬姐儿挑个好人家。可是那些官媒婆来说的,哪有个什么好人家? 虽说宜菲被定西候府退了婚,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说下一门亲事嫁出去,对她母女而言算是个喜事,总算不用像先前那样急着要赶在宜菲嫁给定西候之前把芬姐儿嫁出去了,可这芬姐儿的亲事仍是压在胡姨娘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 对儿子她是不担心的,她的铴哥儿极得老太太的喜欢,老太太也早说了,要亲自给铴哥儿说下一门好亲。只有女儿这里,亲祖母指望不上,嫡母也是个靠不住的,只得她这个亲娘来操心,偏她又只是个姨娘,在这京城里又认不得哪家的夫人太太,好来帮她牵线搭桥? 这胡姨娘思来想去,忽然就想起一个人来,她记得宜芳出阁时,被放出来的大太太可是跟她说过,说现在她们芬姐儿面前就有一门好亲,就看她们敢不敢想!她当时便想细问来着,可惜二太太她们来了,便没能问成,跟着大太太又被关回了小佛堂,再也没机会同她说上话。 要不然,去小佛堂想法子再问一问大太太?胡姨娘想了又想,觉得现今这伯府里能同她商议芬姐儿亲事之人,除了大太太竟是再找不出一个来。便打定了主意,从枕头里摸出一小包银子,从中捡了两三个小银锭子,给了小丫鬟五百钱让她去大厨房要些酒菜回来。 到了晚上命那丫鬟提着酒菜,跟着她悄悄的到那小佛堂,给了守门的婆子五两银子,才哄开了小佛堂的门,许她进去同大太太说两句话。她便让小丫鬟伺候那两个婆子喝酒吃菜,她便进到里头去找大太太说话。 大太太一见她来,便知她是为何而来,却故意不说破,只是跟她东拉西扯的说闲话。她不急,胡姨娘可是心急火燎的,直接就开门见山的跟她问起了她上回说的那门好亲事。 大太太手里转着佛珠,笑道:“我那日不过随口一说,怎么姨娘就当了真了呢?你那主母二太太可是兴安伯府出来的名门贵女,兴安伯家亲眷众多,便是不能为芬姐儿寻下个嫁给兴安伯世子这样的好亲事,另说个什么别的高门大户家的公子也算是门好亲啊!” 胡姨娘便叹气道:“我先前也是这样想的,可哪知我们太太竟是从不提从她娘家亲戚这边给我们找的话。我有一回便半真半假的提了一句,说是蕙姐儿嫁到了兴安伯府卢家,她姊妹两个情份又好,不若也给芬姐儿在卢家说下门亲事,到时候也好让她姊妹两个有个照应。谁知我们太太竟是一口就给拒了,说是她娘家那边的公子不是已经定了亲,就是年纪还小,暂没议亲的打算。我只是个关在后院的姨娘,又不认不得什么太太奶奶的,也不知二太太说的是真是假!” 大太太便故作诧异道:“不是吧,那兴安伯世子有一个弟弟,比他哥哥只小上三岁,和你们芬姐儿不是正好年貌相当吗?我之前可没听说那卢家的二公子曾定下亲事啊!想来,怕是二太太不想芬姐儿也嫁到她娘家去也是有的。”谁乐意一个抢了自己夫君的女人生的女儿去嫁给自己侄子,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胡姨娘却不乐意了,“我竟想不到二太太竟是这样小气的人,好歹我们芬姐儿也喊她一声母亲,先前又不顾自个性命的掉到池子里救了蕙姐儿,二太太口口声声说会记得芬姐儿的好,会好生报答她,闹了半天,还是把我们芬姐儿当外人一般冷待,生怕芬姐儿得了什么好!” “这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蕙姐儿才是她亲生女儿,她自然要多顾着蕙姐儿了,若是让芬姐儿嫁给蕙姐儿夫婿的弟弟,这兄弟妯娌间的总会有些纠纷不是,万一那兴安伯世子再有个什么意外,到时候反是你们芬姐儿成了伯爵夫人,二太太哪能受得了这个。” 胡姨娘顿时气道:“哼,她越是不想我们芬姐儿嫁得好,我就越是要给芬姐儿找个好人家,现下那蕙姐儿虽说嫁得是不错,可谁知道往后怎么样,这人哪,笑到最后才能笑得最得意!” “大太太,我知道这合府里就你是个心善的,从不曾瞧不起我的出身,心里又疼我们芬姐儿,不然上回也不会指点我说是现就有一门好亲,还求您送佛送到西,再给我指点一二,若是我家芬姐儿真能风光嫁了,我们母女还有她哥哥一辈子感激太太您的大恩大德,您让我去做什么都是使得的!” 大太太故作沉吟,又将手中的佛珠转了两转,才缓缓开口道:“姨娘可知道我是怎么嫁到这府里来的吗?” 胡姨娘不知道她怎么忽然提起这个话头来,只得陪笑道:“太太您嫁到这府里来得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吧,我这三年前才进得门,如何能知道呢?” 大太太想起几十年前的旧事,神情一时也是有些恍惚,“我父亲是老安乡伯的幼弟,因为一没袭爵,二也没混上个一官半职,一辈子就靠我大伯周济还有分给他的那点子祖产过活。偏他又是个好色的,我嫡母是个贤良的,从不管他,由着他一个接一个的纳妾生孩子,到我及笄那年,家里光到了年岁待嫁的姐妹就有四个,除了我嫡姐说了个好人家,我们三个庶出的都不知道自个儿的前程在那里。我那嫡姐当时便是许给了这府里的庶长子!” “当时这府里的庶长子?那不就是现在的大老爷吗?”等胡姨娘反应过来,忍不住就问了一句:“那怎么——?”那怎么是现在的大太太给嫁了进来呢? 就听大太太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可惜啊!我那嫡姐命不好,眼见婚事都齐备了,不想就在她临出阁的前一天竟得了急病,一晚上上吐下泻了十几次,这眼见第二天就要拜堂成亲了,她却病得连床都起不来,如何还能去坐花轿成亲呢?” “第二天就是大喜的日子,总不好这个时候再去跟人家说要延迟亲事吧,于是我姨娘便给我父亲出了个主意,从我们其余三个姐妹里选一个替我嫡姐先嫁过去,也亏得我姨娘出了这个主意,我那嫡姐这一病竟就再没起来,不到一个月就去了,若是硬将她嫁了过来,反倒是让这府里喜事变丧事了!” 实则她嫡姐初时不过是被人下了些巴豆,调养些时日便会好的,谁想她在病中得知婚事竟被庶妹抢去了之后,一气之下,加重了病情。她亲娘早在几年前就病死了,虽有一个亲哥哥也顾不到后院里头,既没有亲娘宽慰照料又连气带病的,这才不到一个月就步上了黄泉路,据说她临终前叫着大太太的名字连说了好几遍“会遭报应的,会遭报应的!”,才咽了气。 “报应?”,呵,大太太唇边泛起一抹冷笑,不晓得她如今被关到这小佛堂里是不是就是她嫡姐所说的报应,但若真是的话,她抢了姐姐的婚事只换来这么点报应,那可真值啊! 至少她还活着,是安远伯世子的亲娘,虽然现在被关在这里,但那老东西还能关她一辈子不成,她夫君虽然靠不住,可等她儿子袭了爵,定是会把她这个亲娘从佛堂里接出来,让她也好生享一享这伯府老封君的福。 “因我姨娘最得我父亲的宠,我也最会讨我爹的欢心。最后,便选中了我替我嫡姐出嫁,于是我不但成了这安远伯府的大太太,就连我嫡姐的嫁妆也全都成了我的嫁妆!” 这最后两句话真是听得胡姨娘一阵眼热心跳,“那大太太的意思是,如果蕙姐儿也在出嫁前一日得个什么急病成不了亲,那芬姐儿就能,她可是只有芬姐儿这一个亲妹妹,不叫了她去还有谁能去替蕙姐儿拜堂成亲?” 蕙姐儿那要嫁的是什么人啊?那可是兴安伯的世子,回头是要袭了超品三等伯的爵位的,还有那宜蕙的嫁妆,那可不是府里嫁庶女只给五千两银子就打发了事,可是有至少三四万两的银子东西的! 若是这些都归了宜芬……,不但女儿嫁得好,对铴哥儿更是极大的助力! 胡姨娘越想越是兴奋,忍不住喃喃道:“这确是一门再好不过的亲事,先前我再是盼着芬姐儿能嫁得和她姐姐一样好,也不敢想到这上头去,还是大太太您高明,这可真是多亏了您指点,不然我们哪儿能想到这样一门好亲!” 大太太摆了摆手,意味深长道:“我可没指点你们什么,我不过是跟你说了些陈年旧事罢了!可当不起你这份感激?” 胡姨娘忙道:“是是是,太太您只是和我闲话了几句,并没跟我说什么别的,您的意思我晓得的,太太只管放心,我对太太的感激只会放在心里头,绝不会说出去的。哎哟,我这是上辈子积的什么德呀,竟会遇上您这样的好人,您可真真是我们母女命中的贵人啊!” 胡姨娘又在她跟前奉承了好一会儿,说了一箩筐的好话,方才千恩万谢的去了。大太太在油灯下转着佛珠,嘴角却露出一丝狞笑来。 她倒不是为了帮胡姨娘,而是想给那二太太添添堵,先前二老爷当伯爷的时候,他们大房可没少受二房的气,这笔帐她可是一直记着呢,逮到机会就想要给二房弄些事儿出来。还有那宜蕙,也是极得那老东西的喜欢的,哼,若是真能被那胡姨娘把宜蕙的亲事给搅黄了,那才有得好看呢! 便是那胡姨娘是个蠢的,没能把宜蕙的亲事给抢过来,这事儿也不与她相干,再说她一个人被关在这小佛堂里也怪寂寞的,巴不得府里再有个人也犯了错,被狠罚一顿,正好来和她一道做做伴儿。   ☆、第八十九回 宜蕙的婚期定在十一月初三,采薇自来便和宜蕙交好,便是太夫人不嘱咐她,她也想着多到宜蕙这里来看看,既是帮着她整理些备嫁的东西,也是想着再多聚一聚。 姐妹们一旦成了亲,嫁出了门子,往后再想像现在这样时常坐在一处说笑怕是没那么容易了。就如宜芝,自嫁给了左相的长公子后,这二三年间总共才回了安远伯府三四次,自从上一回在李侍郎府匆匆见了一面之后,至今都再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能再回京城来。 等到宜蕙再一出阁,这伯府能同她说说知心话的好姐妹就又少了一个,采薇虽然十分不舍,却也盼着宜蕙嫁到兴安伯府后能和她表哥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眼见宜蕙婚期临近,采薇每日过了晌午便来二房院子帮着宜蕙收拾归置东西,好让她腾出空来去跟二太太学些管家理事这等将来做了主妇必要用得到的本事。 宜蕙这三年来始终念着宜芬救她之情,便也拉着她同到二太太跟前一同受教,二太太也不以为意,每日细细给她们姐妹俩讲解。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初二,过了晌午,便天色阴沉,下起了大雨。采薇想着第二天宜蕙便要出阁,便不顾那大雨,穿戴上雨笠斗篷仍是往二房院中而来。 等到了宜蕙房里,见宜芬也在,她姊妹两个正坐在炕上亲亲热热的说话,便走过去坐在边上的绣墩上,笑道:“今儿你两个不用再跟着二舅母学管家之道了吗?” 宜芬替她姐姐答道:“母亲说姐姐明日就要坐花轿了,今儿便不学了,让姐姐也松快上一天,再享用一日这做姑娘的悠闲日子,等回头姐姐当了世子夫人可就再不能这么轻闲了。” 羞得宜蕙忙去捂她的嘴,“你今儿吃什么了?怎么这般嘴快还这样多话!” 宜芬一边躲一边笑道:“周表姐又不是外人,给她听到了也没什么的,眼见姐姐就要嫁到兴安伯府去了,等姐姐去了,我再想这样同姐姐玩闹也不能够了!” 宜蕙顿时又被她这句话勾得伤感起来,“妹妹放心,我不是早答应了你,到时候会常接你到伯府去住上些日子的,还有采薇妹妹,到时候我把你们一道接过去顽,咱们还和在这府里一样的说笑取乐!” 采薇看着宜芬脸上那掩都掩不住的笑意,也不由笑道:“四姐姐莫非也有什么喜事不成,怎么这几日天天都这么满面春风、喜笑颜开的?这要是不知道的人见了准以为四姐姐才是那新嫁娘呢?” 宜蕙也点头道:“就是呢,这几日妹妹确是一副开心极了的模样,难不成姨娘也已经给你挑好了人家?” 宜芬摸了摸自个的脸,讪笑道:“姐姐快别取笑我了,我这不是替姐姐高兴吗?姐姐马上就要嫁给青梅竹马的卢家表哥,一想到姐姐马上就要大喜临门,嫁到这样好的人家去,我就替姐姐欢喜不已!” 三人说笑了一阵,就见宜蕙的大丫鬟夏兰捧着一个大雕花托盘进来道:“三姑娘,您的乌桂八珍汤熬好了,这是我在厨房亲眼看着王大娘熬好的,这个要赶在饭前喝,您快趁热喝了吧!” 原来二太太知道成亲这一天各种繁琐礼仪是极累人的,新婚之后那些日子也极是累人,担心女儿的身子怕她承受不了,在一入冬的时候就请太医来为宜蕙诊脉开方,开了几付日常调养补身子的饮食方子,每日吃着。 那托盘里摆着一个素三彩盖盅,另还有两个描金绘彩小盖盅,却是给采薇和宜芬备下的红枣银耳莲子汤,她两个道了一声谢,便接了过来,慢慢喝着。 宜蕙却摆了摆手,“先放着吧,先前四妹妹亲手做的点心太过好吃,我多吃了几块,这会子胃里有些实,喝不下去这东西,等等再说吧!” 宜芬见她姐姐没动那碗乌桂八珍汤,便也放下手上捧的小盖盅,上来拉她道:“咱们方才吃了点心就一直窝在这炕上,难怪姐姐觉得胃里实呢,既然姐姐这会子不想吃,再放着凉一凉也好,这汤也着实有些烫呢!不如我陪着姐姐到外头走动走动,虽说外头下着雨,可咱们只在廊下走动是不妨事的。” 宜蕙便笑着起身,整了整衣裙,问采薇道:“薇妹妹要不要也和我们一道出去赏赏雨?” 采薇正在迟疑,见夏兰让夏荷侍候宜蕙出去,她留在这屋子里,便也笑着点了点头,和宜蕙姐妹俩一道出了屋子,在廊下缓缓走着。 就见宜芬拉着宜蕙走到那台阶边缘处,抬手指着那雨道:“怎么这会子雨还这样大,若是再这样下下去,明儿姐姐坐花轿可怎么办?” 那台阶边缘早被雨水溅湿,宜芬这一落脚上去,脚下冷不防一滑,“哎呀!”一声,就朝后倒去,宜蕙忙去拉她,也被带着朝后倒去,宜蕙的丫鬟夏荷跟在后面搀扶不及,就听“扑通”两声,她姐妹俩都滑倒在地上。 采薇忙带了香橙上前去扶起她二人,问她们可伤到了哪里,幸而此时已是冬天,大家衣裳都穿得厚重,她二人只是衣裙上沾了些水渍,弄脏了衣裙,倒没伤到哪里。 宜芬顾不得去理她自己的衣裙,一面帮着宜蕙整理衣裙,一面泫然欲泣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拉着姐姐出来,又自己不小心,累得姐姐也跟着一道摔了一跤,幸好姐姐没伤到哪里,若是有个什么闪失误了明日的喜事,我,我真是死一百回也赎不了我的罪过了!” 采薇听得眉头一皱,跟着就发现,她们出来时,宜芬的丫鬟四儿是跟着她们一道出来的,怎的到宜蕙和宜芬两个人摔了跤,只见夏荷忙着上来扶起宜蕙,却不见那四儿的影子,这种时候,她不呆在自家姑娘身边侍候,却跑去了哪里? “既然姐姐没事,还是先回屋里换身衣裳吧?”采薇说道。 几个人慢慢的正往屋里走,就见夏兰从里面奔出来叫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可摔到了哪里?” 宜蕙忙又跟她解释了几句,待见宜蕙是真的没摔到哪里,夏兰这才放下心来,一面扶着她往屋里走,一面对夏荷道:“我不过才不在姑娘身边多大一会儿,你就让姑娘摔了跤,你到底是怎么在姑娘身边侍候的,明儿就是姑娘大喜的日子,这要是万一伤到哪里,可怎生是好?” 宜芬听夏兰这样说,顿时惴惴不安的看了宜蕙一眼,宜蕙忙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止住夏兰道:“这是我自己不小心,你怪她做什么,还不快去给我找件衣裳出来,也好让我换上!” 夏兰见宜蕙吩咐她,便又回身先往屋里去,就见四儿正立在门边,给她打起帘子,采薇见了心中一动,也快步走到屋里去,问夏兰道:“你不是在屋子里守着吗,怎么也跑了出来?” “我先是听见四姑娘叫唤了一声,也没往心里去,可跟着四儿那丫头便奔进来说是我们三姑娘也摔了一跤,让我赶紧出去看看。”夏兰一面开衣柜找衣裳,一面奇怪道:“表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不过随便问问罢了!”采薇随口应付着,却朝放在几案上的那三碗盖盅看去,那两个描金绘彩的盖盅是她和宜芬的,仍和先前她们临出去时原模原样的摆在那里。另一个素三彩盖盅里盛的则是宜蕙的乌桂八珍汤,只是,采薇记得她们出去时,那盖盅里的汤匙是正对着案上的香炉的,却怎么现在那汤匙转了个向,正对着窗户了? 采薇正在这里想着,宜蕙和宜芬已经进来了,宜蕙见宜芬也不去换衣裳,倒是先围着她帮她换装,便道:“妹妹不用在这里帮我,有夏兰她们侍候呢,你的衣裳也弄脏了,快回去换了再过来!” 宜芬却道:“不妨事的,都是我不好,累得姐姐摔倒,姐姐就让我服侍你这一回,也算是将功赎罪!”硬是帮宜蕙把外衣换好,等宜蕙又催她回去换衣裳时,她却道:“姐姐,等我喝了这银耳莲子汤再去吧,咱们耽搁了这么会子,这汤已经不烫了,若是等我换了衣裳再过来,怕又凉掉了。姐姐也赶紧把那盅乌桂八珍汤喝了吧,这可是夏兰姐姐亲眼看着熬出来的呢!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她一面说,一面亲自把那素三彩盖盅递到宜蕙手里,宜蕙却仍是面有难色,“可我这会子还是不怎么想喝。” 宜芬顿时有些后悔方才劝她吃了太多点心,便缠着她撒娇道:“好姐姐,不过就这么小盅补汤,你就快喝了吧,你若是不喝,我就不回去换衣裳!” 采薇见宜芬先前不急着让宜蕙喝这乌桂八珍汤,这会子连自己衣裳都顾不上换,就在这里急吼吼的催着宜蕙喝汤,再一想方才夏兰是被四儿叫出来的,那房里就只有四儿一个人在,还有那被动过的汤匙…… 虽宁愿是自己想多了,但有些事却仍是不得不防,且又是在这种要紧的时候,再小心谨慎也不为过! 采薇便笑着道:“既然三姐姐这么不想喝这汤,不如我替姐姐喝了吧,我回回来都见你喝这乌桂八珍汤,却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让我尝尝可好?”一面便走上前想接过宜蕙手中那素三彩盖盅。 宜芬忙将她伸过来的手一拦,“周表妹,这乌桂八桂汤可是太太特意命人专给三姐姐炖的,好给她补身子的,我可不不许旁人来跟她抢!” 又对宜蕙道:“姐姐,这可是母亲的一片心意,你明儿便要出阁了,母亲命人特意为你炖的这碗汤,你好歹喝了吧!她今儿到兴安伯府去看你的新房,临出门前还让我定要盯着你喝了这补汤呢!” 宜蕙听她这样讲,想到母亲对自己的一片慈心,便拿起汤匙,搅了几搅。 采薇见宜芬这样急切,心中越是生疑,可是宜芬抬出二太太的一片慈母之心来,她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还不等她再想个主意出来,就见宜蕙已送了一匙到口中。 宜芬眼中瞬间闪过一抹狂喜,虽然一闪而过,但却没逃过采薇的眼睛,她心中顿时一沉,不过是劝动姐姐喝了汤罢了,断不会露出这等狂喜的神色,宜芬那样的神情,倒像是她筹谋的什么事终于大功告成一样? 那盅汤里,只怕是有些不干净,绝不能再让宜蕙喝完了它。 采薇主意已定,正想上前一步干脆将那盖盅给它撞到地上,哪知宜蕙突然一扭头,将她口里刚喝的那一口汤全数吐到了一旁的茶孟里。   ☆、第九十回 众人都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宜蕙突然将那口汤吐了出来,采薇忙道:“可是这汤味道不对吗?” 宜蕙苦着一张脸,眼泪都快出来了,说道:“何止是味道不对,简直是太不对了!虽说这汤加了些药材,味道本来就不怎么好喝,可我也从没在这汤里吃到过这种味道啊!” 她看向夏兰道:“夏兰,你去厨房问下王大娘,我这汤她是怎么煮的,别是把胡椒米分当成梅花糖给我放到这汤里了,险些没辣死我,好一股子怪味道!” 夏兰一听,疑惑道:“可是姑娘,我当时不错眼的就在边上站着,亲眼看着王大娘除了往咱们送去的砂锅里加了几次水外,再没加什么别的东西。” 采薇也道:“这事恐怕和王大娘无干!” 宜蕙气道:“那是哪个人这等的无聊,竟故意往我汤里下了胡椒米分,跟我开这等促狭的玩笑故意来捉弄我不成?” “并不是有人要同你玩笑,而是有人要害你!”忽然门外一个声音传来,跟着便见二太太从帘外走了进来。 “母亲!”宜蕙一见她娘来了,忙扑上去拉住二太太的胳膊,“母亲你回来了,外头雨那样大,可淋着了不曾?” 二太太笑着摇了摇头,让正跟她行礼的采薇和宜芬都起来,“咱们都坐下说话!” 宜蕙见她娘穿的还是出门的一身衣裳,便道:“母亲,你怎么还没换衣裳就过来女儿这里了?” 二太太道:“我刚进到院子里,就听丫头们说你和芬姐儿都摔了跤,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看看。”二太太说着,便朝宜芬看去。 宜蕙见宜芬吓得抖抖缩缩的,忙道:“母亲,女儿并没有摔到哪里的,不过是弄脏了衣裳罢了。倒是母亲命人给女儿熬的这补汤,里头不知被谁给下了胡椒米分,根本就没法儿喝下去!” 二太太冷冷一笑道:“是吗?那儿今儿可得好好查一查,是谁竟敢在我女儿大喜的前一天往她的补汤里下东西,想要害人?” 宜蕙见她娘将这事说得这样严重,且脸上神色阴沉的可怕,心里也有些不安,便道:“母亲,想来并没有人要害女儿的,怕是厨房里的人不小心放错了东西也是有的。” “放错了东西?那幸好被放到这汤里的是胡椒米分,若是放的是巴豆米分之类的东西呢?” “啊!巴豆米分,那是什么?”宜蕙一脸茫然,母亲怎么突然说到这样一种豆子。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宜芬却清楚的知道那巴豆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豆子”,她见二太太竟说出这“巴豆米分”三个字,一颗心吓得差点没从嗓子眼儿里飞出来,难道她和姨娘的谋算已经败露了不成? 二太太却已给开始问夏兰,“这汤是你在厨房亲眼盯着的,你可曾离开过一时半会,可有什么岔子没有?” “回太太的话,奴婢一直在边上守着,半步也没离开过,等熬好了奴婢就直接端回到姑娘的厢房里,盛到盖盅里端给姑娘,这中间也再没别人经过手,全是奴婢一人经手的。” 二太太点点头,“你打小就跟在蕙姐儿身边,和她一道长大,我是再放心不过的。可见这汤里的东西并不是在这段时间里放进去的。” 宜蕙不解道:“母亲若说这东西不是在汤端进这屋子之前放进去的,那还能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这汤自进了这屋子,我们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哪里还能再放东西进去?” 采薇在一旁轻声道:“三姐姐,我们有一会子是不在这屋里的,四表姐拉着咱们到外头赏雨来着,咱们三个便带了丫鬟都出去了。” “可是跟着我出去的是夏荷,我留了夏兰在这屋里的。”宜蕙道。 “夏兰姐姐原本是在屋里守着的,谁想后来两位表姐都滑了一跤,四表姐的丫鬟四儿便把夏兰姐姐从屋子里给叫了出来。”采薇淡淡地道,她相信以二太太的精明,她只消说上这么几句,她定能看出其中的关窍来。 果然就听二太太问道:“四儿,你到屋里喊了夏兰出去,然后你呢,你是紧跟着夏兰出了屋子,还是又呆在这屋子里做了些什么?” 四儿哆嗦着嘴唇,半天才说道:“奴、奴婢自然是也紧跟着夏兰姐姐出去了的。” “不对,你说谎,太太,四儿她没说实话,我记得我奔出来后在廊下和三姑娘说了好几句话,又回到门边时,她才正好从里面出来,站在边上,还顺手帮我打了帘子,可见这丫头才不是像她说的紧跟在我身后也出了屋子。” 四儿忙道:“太太,太太你相信我,我并没在屋子里呆的,我出去的晚了,是,是因为我不小心在屋子里跌了一跤,这才耽搁了一会子,我,我真的没在三姑娘的汤里下东西啊,太太!” “四儿,”二太太一脸平静的看着她道:“你说你是冤枉的,你什么都没做。只要你能拿出证据来,我就信你,你可拿得出来?” “这,这,当时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再没人看见我摔倒了的,可奴婢说得句句是实啊,太太,奴婢绝不敢在太太跟前欺瞒您啊!”四儿“扑通”一声跪下道。 “谁说就没人能为你做证了,你自已不就可以吗?来人,给我搜这丫头的身,只要在她身上没搜出什么包胡椒米分的纸包药囊之类,”二太太又看向四儿道:“我就相信你说的话,还你一个清白!” 四儿顿时瘫坐在地上,那装着药米分的纸包她确实还没来得及扔出去,正在她袖管里塞着呢,没两下就被二太太身边的两个嬷嬷给搜了出来,一嗅那纸包里的味道,果然就是装了胡椒米分的。 “这下,你可还有什么话说?”二太太冷冷的看着四儿道:“还不快说这包胡椒米分是谁给你的,命你下在三姑娘的汤里?” “我……呃……没人指使我,是我自个儿做下的,是我,我见太太只顾疼着三姑娘,天天给她另炖这个那个的补汤,我们四姑娘就什么都没有,一时想不过,就想给三姑娘的汤里下些胡椒米分,好作弄她一下,但奴婢可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不然,为什么放得的胡椒米分不是别的呢?” 四儿虽不清楚那纸包里到底装着的是什么,但也知道应该不是胡椒米分,而是别的什么药米分,不然胡姨娘把这包药米分给她时不会说什么只要她做成了这件事,把药米分倒到三姑娘的汤里,四姑娘就能得一门极好的亲事,还许诺将来会抬举她给四少爷做姨娘。只是在二太太面前这话当然不能这么说,她的身契可是在四姑娘的亲哥哥四少爷手里攥着的,无论如何,她都得先保住四姑娘。 二太太冷笑道:“方才你说这东西不是你下在三姑娘的汤里的,结果就是你做下的。见证据被翻了出来你抵赖不了,又说只是想作弄一下三姑娘,并不想害人?谁知道你这话的真假?当日你卖身葬父,是铴哥儿从外头把你买回来给了芬姐儿使的,你的身契在他兄妹手里,自然和他们是一条心,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替他们担待些罪过的。” 宜芬听了这话,大着胆子道:“母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怀疑女儿命四儿做这事的吗?母亲若真有此心,女儿真是冤枉死了!四儿这丫头仗着她是我哥哥给了我的,平日里便不大听我的话,她要背着我做一些事情,我如何能知道。若是我知道了,又岂有不拦着她或是告诉母亲和姐姐知道的?” “自我到了这府里,因和姐姐投缘,又得母亲眷顾,女儿心里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只想着好生侍候母亲和姐姐,好报答一二,是万不敢另有什么别的心思的。便是旁人不信我,三姐姐,难道你也不信我吗?咱们做了三年的亲姐妹,这么深的情份,姐姐也这般信不过我吗?” 宜蕙被她眼泪汪汪的瞧着,不由心中一软,向二太太道:“母亲,我看多半是四儿这丫头在作怪,并不干芬妹妹什么事,她和我一向是极好的!” 二太太淡淡一笑,“蕙儿,娘这些日子已经把能教你的都教了给你,明日你就要嫁为人妇,娘就在你出阁的前一天再给你上这最后一课,教你看清楚这所谓的姐妹情深会不会反倒生出害人的心思来?” 采薇见二太太似是要审她二房院内的这一桩隐私之事,便忙道:“二舅母,甥女也该回去陪着老太太了,要先跟舅母告辞了!” 不想二太太却留她道:“薇儿,你先别走,只管留在这里听着,你这些日子待蕙姐儿的种种好处,舅母都记在心里,今儿也一便教教你,这等隐私下作之事说不得咱们每个女人都得碰上那么一回,你们若早些经见了,日后万一再遇到也能多长个心眼!” 采薇见二太太如此说,只得又坐了回去。 二太太一面从袖中取出一个抹额,一面道:“四儿,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替人受过,把话给我说清楚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早就一清二楚,再问你也不过是想叫你说给两位姑娘听听?你若是再不肯说实话的话,那这黑锅可就只有你来背了,想想若是你父母尚在,她又岂能看着自己的亲生女儿这样犯下大错,从此再不在她跟前尽孝,奉养亲人?” 打从二太太一拿出那抹额,四儿的脸色就已经是惨白一片,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连四少爷都不知道的她的秘密,怎么这二太太竟会知道,竟还拿了这抹额出来?   ☆、第九十一回 原来这四儿当日说是孤身一人卖身葬父,实则她父亲早死了,却还有一个母亲同她相依为命。她母亲见母女两人日子过得实是艰难,因在天桥底下听了几回评书,便从说书人讲的那些个话本故事里想了这么个主意出来。叫她女儿头上插一个草标,假作孤女卖身葬父,指望着女儿能被个王孙公子给卖回去,这从此以后不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再也吃穿不愁了吗? 也是她母女俩运气好,四儿在天桥底下插了三天草标,终于被一个“王孙公子”给撞上,将她买了回来,这位“王孙公子”正是安远伯府三年前才认祖归宗的四少爷赵宜铴。 他也是一早得了他亲娘的嘱咐,想寻个机会买个丫头回来给他妹妹使,免得他亲娘和妹子身边的丫鬟全是二太□□派过去的,连个知根知底的自已人也没有。这才看上了卖身葬父的四儿,买了回去,缠着太夫人说了一通,这才把人送到了妹妹宜芬房里。 四儿她娘就在府外头靠着女儿每月捎出去的月钱过活,四儿自认她每回给她娘送钱都做的极是隐秘,让她娘到每个月最后一天的时候,扮做卖针线的到后角门子上,她装作买针线就把铜钱给到了她娘手里,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这件事就连赵宜铴都不知道,怎么二太太就能知道了呢?还拿到了她给她娘亲手做的抹额,难道二太太真的什么都知道了?那自己…… “四儿,你是个聪明的,若是你实话实说,你不过是受了你主人的指使才去害人,不过是从犯,但若是你仍要替你主人背这黑锅,那可就是以下犯上,还是主犯,到时候你被送到衙门里你老娘要谁来照顾?便是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你老娘想想吧?她千方百计让你进了这府里可不是让你去进衙门吃牢饭的?” 宜芬见四儿面色越发惨白,哆嗦着嘴唇想要说话,忙抢先开口道:“母亲,便是这事儿是四儿一个人做的,可她往三姐姐汤里放的不过是胡椒米分罢了,并不是什么害人的东西,最多,最多不过是犯了个错,并不用送到衙门里去的!” 二太太冷冷看她一眼,“你还有脸叫我母亲,叫蕙儿姐姐?那纸包里现在装的是胡椒米分,可之前装的呢?四儿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难道你姨娘就没跟你说?夏菊,去把胡姨娘和她身边的两个丫鬟都叫来。” 一时胡姨娘带着她两个丫鬟过来了,一见了屋子里这阵势,她女儿宜芬委委屈屈的立在边抹眼泪,四儿那丫头一脸害怕纠结的跪在地上,心中一紧,难道她们做那事时被发现了?这可怎生是好? 胡姨娘本就心里有鬼,惴惴不安的给二太太行了礼,陪笑道:“不知太太叫了奴来,可是有什么事吩咐?” “你是铴哥儿和芬姐儿的亲娘,我哪儿敢吩咐你什么?不过是请了姨娘来问几句话罢了!上个月二十五日,姨娘托铴哥儿的小厮长贵去外头药店给你捎了一包巴豆回来,不知姨娘是哪里身子不舒服,竟要用到巴豆这一味猛药?” 胡姨娘擦了擦额角的汗,“太太说笑了,奴,奴要那东西做什么?不过是托长贵帮我买一包,一包胡豆来当零嘴儿吃!并不是什么巴豆!” “是吗?”二太太冷笑道:“石榴,把你俩那日听到的话再跟姨娘说一遍!” 就见胡姨娘身后左边的丫鬟向前一步,说道:“上月二十六日晌午,四姑娘带着四儿过来看姨娘,姨娘便让我们出去,我本已出了姨娘的屋子,忽然想起来我忘了把姨娘要换洗的衣裳给拿出来,便又回去想把那几件衣裳拿出来好趁着日头洗一洗。” “不想,奴婢才走到房门口,就听见姨娘对四姑娘说,‘我的好姑娘,你只消把这纸包里的东西找个机会洒到那蕙姐儿平日喝的补汤里,准保她第二天上不了花轿拜堂成亲,到时候人家敲锣打鼓的来接人,太太却送不出女儿来,你就去求太太,说是你愿替你蕙姐姐先去拜堂!’” “然后四姑娘就问姨奶奶‘若是太太不答应怎么办?’” “姨娘就说这事到临头,花轿都到了大门外还能再把这婚事给停了不成,就是说出去也不好听,肯定是得找个人先替了三姑娘上花轿,只要四姑娘跟太太说她只是顶着姐姐的名头,再和卢姑爷说好了,到时候虽拜了堂,但绝不会入洞房的,到时候再让三姑娘帮四姑娘说几句好话,太太一准答应。” “只要四姑娘能顶着三姑娘的名儿被抬进兴安伯府,她再给四姑娘一包东西,只消放到卢姑爷的茶水里,便能,便能让姑爷和四姑娘成了好事。只要四姑娘和姑爷实打实的圆了房,生米煮成了熟饭,就是三姑娘病好了,又能怎么样?” “姨娘还教给四姑娘一番话,让她到时候就对三姑娘说是卢姑爷定要同她圆房,她自知对不起姐姐,却想着再见姐姐一面,好亲自赔完罪了就自尽谢罪,再拿把剪刀出来做做样子,以三姑娘那心软又纯善的心地,肯定会拦着四姑娘,然后成全她和卢姑爷。” “便是太太到时候不乐意,只要能说动三姑娘打定主意成全她,她们姊妹俩就再也掉换不过来了,卢姑爷就成了四姑娘的夫婿,四姑娘就成了兴安伯府的世子夫人。太太若是不信,只管命人到四姑娘房里找一找,准能找到姨娘给她的一包用来迷倒卢姑爷的东西!” 宜蕙听到这里,满脸不置信的看向宜芬。这三年来,不但因着宜芬曾救过她,也因为这个妹妹乖巧柔顺,嘴巴又甜,处处讨她这个做姐姐的喜欢,她便也把这异母妹妹当成亲妹子来疼,她是万想不到这每日里和她亲亲热热姐妹情深的好妹子竟然和她姨娘商量要如何谋夺了她的亲事? 宜芬也顾不得再抹泪装委屈,忙叫道:“石榴你胡说什么,那晚我是去姨娘房里小坐了片刻,不过说了些闲话,几时说这些昏话了,我和三姐姐最是要好,怎么会去谋夺我亲姐姐的亲事?你先是偷听主子说话,跟着又在这里血口喷人!” 胡姨娘也赶紧道:“是啊,太太,这小蹄子一向就不服我管教差遣,整日里耍奸偷懒,我略说过她两句,就被她记恨在心里,这才编了这些谎话来冤枉陷害我和四姑娘啊,太太,您可别被她给骗了啊!” 二太太似笑非笑道:“姨娘放心,我若是真信了她的话,早在几日前就会细问你们母女了?只是没想到今儿竟真有人在蕙儿的补汤里下了些东西,这可由不得我不信啊?” “这……这……”胡姨娘结巴道:“这都是四儿那丫头弄鬼,和我们半点也不相干啊太太!” “不相干?那四儿的那包胡椒米分是从哪儿来的,那胡椒米分可不是易得的东西,她一个二等小丫头哪来的闲钱买这贵重东西,难不成是去厨房偷的不成?夏菊,你去厨房问一声,看四儿这几天是不是去过她们那里,再让她们看看可少了些什么?” 夏菊答应了一声,正要出去,二太太又喊住她,“等等,让夏荷、四儿和你一道去,当面问清楚了,也免得说我冤枉了好人!” 一时她二人回来道:“回太太,已经问过厨房的几位大娘了,她们都说四儿这几天并不曾去过厨房,咱们院子里的饭菜都是由专人去领回来的,她们这些侍候姑娘们的丫鬟等闲是不会到厨房里头去的,倒是姨娘房里的莲花前几日去过两次厨房。大娘们检视了一遍说橱柜里收着的胡椒米分确是少了好些!” 二太太便看向莲花,意味深长的问道:“莲花,你到厨房去做什么,厨房少了的胡椒米分莫不是你偷的?” 胡姨娘见二太太终于不再缠着四儿问,而是问起了莲花,心下不由松了一口气,这莲花虽和石榴一样都是被二太太分派过来侍候她的,但因这莲花并不是家生奴才,家里人都在外头。胡姨娘见她不像石榴全家人的身契都在二太太手里拿捏着,便暗地里给了她好些小恩小惠将她收拢了过来。 这莲花倒也知道感恩,不但告诉她她和石榴两个都是二太太派来看着她这姨娘的,还反替她从二太太那里探听些消息来说给她听,早已成了她半个心腹。 她便给莲花使个眼色,说道:“莲花,你只管说你到厨房去是做什么的,那少了的胡椒米分可是和你半点关系都没有的。”至于那四儿是从哪儿得的那胡椒米分,就看二太太能问出什么来,只要不是害人的东西,让四儿把这罪名顶下来,也就算过了这一关了。 莲花看了一眼胡姨娘道:“是,回太太的话,是姨奶奶有事命奴婢到厨房去的。上个月二十五日那天,姨奶奶到了晚上的时候,突然让奴婢到大厨房去借了个捣蒜的铜臼回来,又给了我一包东西,说是让我把里头好几颗黄褐色的大豆子一样的东西给研磨成米分。我问姨奶奶这是做什么的,姨奶奶说这是罂粟壳子,说是给她兄弟寻来的一味调味料,所以要磨成了米分。” “奴婢不知道这罂粟壳子还是味佐料,奴婢只晓得奴婢家中的老奶奶打从入冬起就一直咳嗽,请的相邻的郭大夫看了几回,说若是能寻到几钱罂粟壳入药,止咳是极好的。因此奴婢就大着胆子趁着第二天去还铜臼的时候,从厨房里偷了些胡椒米分,换走了姨奶奶的那包罂粟壳子米分。” 胡姨娘听到这里已是变了颜色,哪知那莲花又往下说道:“谁知我把这包罂粟壳子拿回家请郭大夫看时,大夫却说这并不是罂粟壳子米分,而是……” “而是什么?”二太太问道。 莲花又看一眼胡姨娘,说道:“而是巴豆米分,奴婢虽然不晓得这巴豆是做什么的,可郭大夫说这巴豆是有大毒的一味药,不能轻易吃的,若是常人不小心吃了一星半点的,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还会要了性命呢!奴婢见郭大夫说的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姨娘到底要了这巴豆米分要做什么,又怕姨娘知道我调换了她的东西也不敢跟她提起这事,便没敢把这包巴豆米分再还给姨娘……” “那这包东西现在哪里?” “奴婢想了好几天也不知道该怎生料理这东西,又怕放在屋子里被人发现了便一直贴身带在身上。”莲花说完,就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来双手递了上去。 二太太命夏菊接了过来,又吩咐夏竹去请个太医来看看这纸包里装着的是不是巴豆米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见五房那边请了吴太医来给五太太看风寒,想来这会子也该看诊完了,你便去五房院子里请了吴太医过来。” 又对四儿道:“四儿,你可都听清楚了,你往三姑娘汤里下的那包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现在你该知道若不是阴差阳错之下被莲花换成了胡椒米分,那纸包里本应装着的是什么,而若是三姑娘真喝了加了那巴豆米分的补汤,又会惹出什么样的祸事来!难道你还要替那背后之人顶罪不成?”   ☆、第九十二回 胡姨娘见四儿的神色有些动摇,忙抢着道:“就算这胡椒米分是莲花拿的,可也不一定就是她给了四儿的?四儿,你可别乱说诬赖好人!” 二太太见她还想挣扎,冷笑道:“方才石榴那丫头怎么说的,不是说你当日一共给了四姑娘两包东西,一包让她下在蕙姐儿的补汤里,一包让她下在我侄儿的茶水里。既然这样,夏菊、夏兰,还有张嬷嬷,蕙姐儿的奶娘林嬷嬷你们四个一道去四姑娘房里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那包东西来,若是找不出来,就算这胡椒米分是四儿一人弄出来的事,但若是找了出来,再请太医看过确是那不好的东西的话——” 二太太没再说下去,甚至看都没再看她母女二人一眼,只顾着将宜蕙拉到她身边坐下,轻抚着女儿的背,低声说道:“娘知道你和芬姐儿一向姐妹情深,你也不相信你待她这样好的亲妹妹竟会对你做出这种事来,娘也不想再多说什么,等一会儿她们四个回来了,一应证据都全了,你就什么都清楚了。” 没多大功夫,张嬷嬷等四人就回来了,手上拿着一个纸包,说道:“回太太,这包东西我们是在四姑娘的梳妆匣子里发现的,我们打开闻了一闻,有一股子奇怪的香味,却并不是姑娘们用的茉莉米分啊蔷薇硝这一类的香米分。” 这时又有人来报说是吴太医已请了过来,二太太便命夏菊将莲花呈上来的纸包和从宜芬房里搜出来的那包东西一并拿去给吴太医瞧瞧,又命准备纸笔,好请吴太医将这两包东西到底是什么写在一张纸上,拿进来给几位姑娘看。 自从那第二包东西从宜芬房里被搜了出来,宜芬就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呆呆的站在一边。她此时是再没功夫去想她已做了好几天的美梦,嫁到兴安伯府,成为兴安伯世子夫人的美梦,她现下先要想的是,怎生从这件给嫡姐下药夺亲的阴谋罪过中把自己给摘出来。 胡姨娘此时则是在心里乱拜八方神佛,指望那吴太医是个庸医,什么都瞧不出来。可惜吴太医既然能称之为太医,那自然不是庸医之流,花了一盏花功夫就认出了那两包东西各是什么,又在纸上写清楚了,命人送进来。 二太太看过了,递给宜蕙道:“你自己看吧!” 宜蕙手有些发颤的接过那两张纸,见第一张上写的是,“此黄褐色药米分乃巴豆之米分。巴豆者,辛热,有大毒,虽能泻寒积,通关窍,逐痰,行水,杀虫。治冷积凝滞,胸腹胀满急痛,血瘕,痰癖,泻痢,水肿,外用治喉风,喉痹,恶疮疥癣。但常人忌服,服之则轻者上吐下泻,重者有丧命之虞,千万千万!” 第二纸上写道:“此米分色药米分,有奇香,其味不正,乃催/情/春/药之类也,慎用之、慎用之!” 那两张纸从宜蕙手里轻飘飘的落到地下,二太太看一眼失魂落魄的女儿,在心里长叹一口气,亲自弯腰将那两张纸拾了起来。却只念了第一张上面写的字,至于那春/药,碍着几位姑娘在场,便没明说,只说:“那另一包药米分是极为不堪的东西,不过想想姨娘的出身,能弄来这样下作的东西也不稀奇。” 二太太又问四儿道:“四儿,事到如今,你还不愿说实话吗?若你坦白说了,念在你不过是受了他人的指使替人办事,虽也免不了要受罚,但总不会太重,且这条抹额的主人我自会替你照料!” 四儿一看这事都已经查得这般清楚,二太太也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自已再抵赖下去,那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便磕头道:“都是奴婢一时鬼迷了心,那天晚上是姨奶奶给了奴婢一包东西,说是她会让四姑娘在初二这一天把三姑娘给引出去,让奴婢到时候想办法趁这屋子里没人的时候把纸包里的东西倒到三姑娘的补汤里。” “姨奶奶并不曾告诉奴婢说这药米分是什么,只说只要奴婢办成了这件事,回头会重赏奴婢,奴婢因身契在四少爷手上,且还要供养在外头的那个亲人,一时贪财,便答应了姨奶奶,若是奴婢一早知道竟是巴豆这样害人的东西,姨奶奶就是打死奴婢,奴婢也是断不敢把它下给三姑娘的!还求太太发发慈悲,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二太太看向胡姨娘,沉声道:“胡氏,芬姐儿,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二人还有什么话说?若是不放心我没照着这两张纸上的字如实念出来,咱们大可以到太夫人跟前请她老人家来亲自过目!” 宜芬看向胡姨娘,见她亲娘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往二太太跟前一跪,下巴一扬,说道:“不错,这巴豆米分是我找长贵拿来的,至于那春/药,哼!就如太太说的,我原是青/楼出身,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千错万错,都是我鬼迷了心窍,想让三姑娘这门好亲事落到我亲闺女头上,这些事儿全是我一人做下的,与芬姐儿无干,她倒是一心拿蕙姐儿当亲姐姐看待要好,曾跪下苦苦劝我别这样做。只是,太太是晓得的,咱们这些当娘的,哪个不是为了儿女甘愿掏心掏肺,只要能让儿女们有个好前程,哪怕犯下天大的罪过来也是不当回事的!” “太太也是当娘的,一心给三姑娘谋了门这么好的亲事,又备下了那等丰厚的嫁妆!只怪我们芬姐儿不是从太太肠子里爬出来的,怨不得太太只顾为自己亲生女儿打算,全然不管不顾芬姐儿这个庶女,既然太太这嫡母不管,只得还是我这个亲娘来替她操心。” “是我以命想逼,先把那巴豆米分给了四儿,又拿了把剪刀架在脖子上,硬逼着芬姐收下那包春/药,再帮着四儿把那巴豆米分下到三姑娘的补汤里。我跟她说,她若是做不妥这件事,三姑娘上花轿成亲之日,她就等着给她亲娘收尸吧!芬姐儿虽然和她姐姐要好,可也是个孝顺孩子,我先前又养了她十几年,心里再不情愿,也只得含着眼泪答应了!太太若要算帐,便只管冲我来好了,我知道太太当日虽喝了我的茶,但心里是一直看我不顺眼的,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好发落我?” 这胡氏也算是心思细致之人,当日她便是虑到若是万一这事儿没办成,把她揪出来倒不打紧,可千万别连累了宜芬才好,因此那包巴豆米分便是由她交待给四儿的,并不经宜芬的手,只是那包春/药却是只能给了宜芬。若不是那天她三人的话被石榴这杀千刀的小蹄子给听到了的话,二太太又怎会从宜芬房里搜出那包春/药来,这件事也就根本不会彻底败露? 只是她当日明明有吩咐过莲花的,让她好生守在屋门外头,千万别让什么人从旁偷听到了,怎的这莲花就没防住石榴这贱蹄子呢? 胡姨娘隐隐觉得似有哪里不对,可还不等她细想,二太太见她终于住了口,便开口道:“不错,我也是做母亲的,知道这当娘的为了儿女的一片心,只是为人母者便是再为了儿女的前程,也不能不择手段用下药害人这等恶毒的法子,来阴抢了旁人的好姻缘给了自己女儿?何况这还不是旁人,蕙姐儿是一心把芬姐儿当她亲妹妹看的。” “俗语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嫉妒我们蕙姐儿能结下这么一门好亲,可这是她命里积下的福缘,你这么不管不顾的使出这等卑鄙下作的手段要强夺了去,就不怕损了自己的福报,遭了报应吗?” 胡姨娘耸肩冷笑道:“我只要现世活得好,便是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也不怕!再说了,我哪里毁了一桩婚了,不过是换了个人嫁给那卢世子罢了,且她们还是亲姐妹!三姑娘成日价说和我们芬姐儿多亲多好,就连太太方才也说三姑娘是真心把芬姐儿当成她亲妹妹,既然三姑娘是真心待她妹妹好,那就应该把这门好亲事让给我们芬姐儿才对!” “三姑娘是先伯爷的嫡长女,出身高贵,又有那么丰厚的嫁妆,便是没了兴安伯府这门亲事,再说下门别的好亲半点也不难!可是我们芬姐儿呢?不过是个半道儿上认祖归宗才能住到这伯府里的庶女,嫁妆又只有那么丁点儿,能说下个什么好亲事,我同太太给她挑了这一年多,就没一户能看上眼的!正该将这兴安伯府这门亲事说给我们芬姐儿才对!” 采薇在一旁简直是听得目瞪口呆、大开眼界。她虽以前听父亲说起过这世上有些人之心是何等的阴暗险恶,恬不知耻,却是真没想到竟会有人无耻到这等地步? 宜蕙也是在一旁听得完全呆掉了,难道在胡姨娘心里,自已这三年来不管待宜芬有多好,只要自己没将自已从小定下的亲事让给宜芬,自已就不算是个好姐姐,够不上和宜芬姐妹情深吗? 那么宜芬呢?在这个妹妹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呢?   ☆、第九十三回 早在胡姨娘把一切罪名全揽到自己头上时,宜芬已把心里那最后一丝犹豫给丢了个干净,此时见宜蕙缓缓的向她看过来,立刻挤出两滴眼泪来,往地下一跪,膝行过去抱着宜蕙的腿道:“姐姐,这些都是姨娘心里头想的,妹妹我从不曾有过这种想法,那卢世子可是姐姐的青梅竹马,老早就定下的亲上加亲的一门好亲,我是万不敢生出这种坏心的!这三年姐姐待我的种种好,我都记在心里,不知在佛前求了多少遍,盼着姐姐不但嫁得好,还要过得好。我只恨不能有个机会来好生报答姐姐,如何会去做会伤到姐姐的事呢?” 夏兰见自家姑娘低垂着双目,怕宜蕙又被宜芬的巧舌如簧给说得心软,忙道:“姑娘嘴上说得倒是好听,不想抢了我们姑娘的亲事,可你还不是亲自做了这事?硬是拉着我们姑娘出去赏雨,故意摔倒再带倒我们姑娘,又让四儿把我从屋子里哄出来,没了姑娘的这一番作为,那四儿是怎么往我们姑娘补汤里下东西的?” 就见宜芬面上的神色更是凄楚,哭道:“那都是姨娘逼着我做的,我心里根本不想的啊!可是姨娘她是我亲娘,她以命相逼,我才,我实是逼不得已啊!我就想着,不如先顺了姨娘的意,替了姐姐嫁到那兴安伯府,但是那包□□我是绝不会对卢姐夫用的,这样等到十几天后,我就能和姐姐再换回来。到时候姨娘问起我只说我找不到机会给卢姐夫下药,这样既能让姨娘不至于寻死觅活的逼我,也能全了我和姐姐这三年来的姐妹情份!” 这一番话说得,让采薇在心里真是叹为观止,这可还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啊! 当娘的大言不惭的说身为姐姐真疼妹妹就该把自个的亲事让给庶妹,做女儿的巧舌如簧硬是能把对姐姐的阴谋算计说成是在亲娘威逼之下的姐妹情深! 只是不知,经了这一番事故,宜蕙是能看清楚她这庶妹的真面目,还是仍会被她的花言巧语打动,情愿相信她所谓的无奈和无辜? 二太太见女儿虽仍是木然坐着,但眼中已是盛满了泪水,她知道女儿素来心地纯善,怕她再被宜芬说动,便问宜芬道:“芬姐儿,此事当真和你半点儿干系都没有?” 宜芬知道她这嫡母最是精明,可不像宜蕙那样好糊弄,便借着擦泪,略想了想才道:“回太太的话,女儿如何能有脸说此事和我没有半点干系,到底我也没抗得住姨娘的逼迫,还是按她的吩咐帮着四儿在三姐姐的补汤里动了手脚,万幸那纸包里已被换成了胡椒米分,并没有伤到三姐姐,不然的话,女儿就是死上一百回,也赎不了我的罪过!” 说完,她又呜呜哭了起来。 二太太可不会被她这些话和泪水打动分毫,仍是淡淡的道:“芬姐儿,说起来你也是于我母女有恩的,三年前你救了蕙儿之事我一直都记在心上,那时我就和蕙儿说过等你到了年岁,定要给你说上一门好亲,我再给你添上三千两银子的嫁妆,风风光光的把你嫁出去。” “可这一年多来,我给你说下的好亲事你姨娘一个都看不上,到后来,我更是丢开手去忙我亲女儿的婚事,将你的亲事交给你姨娘去料理。老实说,你一边看着你姐姐的婚事如火如荼的操办着,一边你自己的亲事却半点着落都没有,你心里当真对蕙姐儿没有半点嫉妒之心?” 有,她心里当然会有,她从一开始就嫉妒上宜蕙了,凭什么宜蕙就这样好命,生下来就是伯爵的嫡长女,有一个从小青梅竹马长大的世子表哥未婚夫,还有几万两的嫁妆银子! 可是她呢,都是一个父亲生的女儿,她不过就是庶出,凭什么就要比宜蕙差了这么老远,凭什么要她这三年来一直低声下气、殷勤小意的巴结讨好她?自已当初救她,那可不是白救的,救了她一命总得给她些好处吧!可她母女都给了自己些什么? 嫡母动不动就说会给自己三千两银子的嫁妆钱,呵!才三千两银子,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宜芬在心里愤愤的想着,面儿上却还要装出一副真诚无比的样子,她正想再表一表衷心,胡姨姨在边上却忍不住了,骂道:“我呸!太太还有脸面说你给芬姐儿说下的都是好亲?那都是个些什么穷酸人家的酸秀才、穷举人,太太既说是好亲,怎不把自己亲女儿嫁过去受苦?要是真心想报恩,怎不让我们芬姐儿嫁到那兴安伯府去?” 二太太身边的两个嬷嬷见这胡姨娘竟能说出这等匪夷所思的狂言来,正想给她骂回去,就听外面一个声音厉声道:“这等恶毒刁蛮的贱妇,还不快给我打了出去,还留她在这里做什么?别弄污了这屋子里的地!” 就见门帘起处,两鬓斑白,手拄着楠木拐杖的罗老太君从帘外走了进来,一屋子的人急忙给太夫人行礼问安。 罗太夫人摆摆手,顾不上让众人先起来,指着胡姨娘就骂道:“到底是个下贱出身的下流货色,心肠竟恁般歹毒,自已犯下这等的大罪过来,竟还不知悔改的在这里大放厥词?二太太,我看你们母女就是心太软太实太善,才会被这对黑透了心的贱人蒙蔽,还听她这些混帐话做什么,也不怕脏了耳朵?” “还不快把她母女二人先堵上嘴都给我拖回房去,锁在里屋,再各派四个婆子给我看牢了,这三天里不许她们出来,任谁都不许来看她们,她们的丫鬟也全都先关到柴房里去,等忙完了蕙姐儿的婚事,看我不好生发落了你们这对贱人!” 原来罗太夫人在煦晖堂左等右等也不见采薇回去跟她说说宜蕙备嫁的事儿,便命素云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待听素云说三姑娘这里出了事,不但宜蕙摔了一跤,喝的补汤里还被人给放了些东西,太夫人立刻就坐不住了,亲自过来二房这里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想方进了堂屋,就听到里面有人正在吵嚷些什么,太夫人就坐在外头听了几句,直到最后实在是被胡姨娘那些混帐话给气得受不了这才掀帘而入。 宜芬一见太夫人身后的两个丫鬟就要上前来拖她,慌得忙紧抱住宜蕙的大腿,哭道:“姐姐,好姐姐,还求姐姐看在咱们这几年的姐妹情份上,看在我替你掉到水里头过,好歹救救我吧,姐——” 话还没说完,就给那两个丫头拿帕子把嘴给捂上,将她和她姨娘给拖了出去,宜蕙见她挣扎的极是狼狈,心下些微有些不忍,张了张口,可是再一想到她对自己做的这些事,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默然将头扭到一旁,不再看她。 她固然善良心软,却也不是个睁眼的瞎子,不管胡姨娘最后再怎么替宜芬洗白,她自己也说是什么逼不得已,可只要将下午这件事中她的一举一动细细一回想,就能发现她身上的种种不对劲儿来。 宜蕙忽然想起下午采薇说的那一句玩笑话,说这几日宜芬看起来比她这个新嫁娘还要春风满面,而在半个月前宜芬还是整日强颜欢笑,每每在羡慕她有这样一门好亲事之余自怨自艾一番,发愁感叹她自己的姻缘还不知在哪里,这才几天的功夫,她就能忽然不再去想她自己的亲事,而是每天都喜笑颜开的到她这里,话里话外的打听她表哥和兴安伯府里的一些事儿。 这哪是什么替她这个姐姐操心欢喜,压根就是把她这门亲事当成了自己的盘中餐!宜蕙越想越是伤心,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跟断线的珠子一样不住的往下掉。 太夫人一看她这孙女哭得这样伤心,也是长叹了一声,亲自拉着她手,把她拉到炕上坐下,好言劝慰了她几句,又责备二太太道:“太太也是的,虽然这件害人之事非同小可,可明儿就是你闺女大喜出阁的日子,做什么非要在她出嫁的前一天把这桩案子给审得这么清楚,倒伤了蕙姐儿的心。” “你既发觉了那胡氏母女有什么不妥,先锁起来丢在那里,等办完了宜蕙的喜事,咱们再慢慢审她们,现下到好,蕙姐儿和芬姐儿要好了三年,你猛的让蕙姐儿知道她这妹妹对她做了些什么,她能不伤心吗?你看蕙姐儿这眼睛哭得红红的,你就让你亲闺女带着这一肚子晦气上花轿啊?真真儿是,为着打老鼠,倒反伤了玉瓶儿!” 二太太躬身立在一边,静听着她婆婆的训斥,待太夫人说完了,才恭恭敬敬的道:“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儿媳一时气愤之下,莽撞了!都是媳妇不好,没能将这二房院子料理清净,竟生出这种事儿来,惹了老太太生气,还请老太太息怒!” 太夫人又说了她两句,再看宜蕙虽然止住了泪,但却是一副没精打彩的样子,便道:“好了,好了,我也不在这里多呆了,让蕙姐儿好生歇息一会儿,晚上早些安歇,明儿一早就得起来开脸上妆呢!” 二太太忙道:“是,都听老太太的,只是媳妇还想再跟老太太讨个情,让薇丫头留下来再陪陪蕙姐儿,有个姐妹陪着她一道说说话什么的,总好过她一个人在那里东想西想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便对采薇道:“薇丫头,你就先留在这里,若是你三姐姐想你陪着她,便是今儿晚上住在这里也不妨事的,好生劝慰劝慰她!” 采薇连忙答应了,和二太太一道送太夫人出了二房的院子,便又回到宜蕙房里,见她一个人呆呆的坐在炕上,眼睛里又盛满了泪水。   ☆、第九十四回 二太太见这女儿伤心成这样,虽然早在她意料之中,仍免不了有些心疼,但却半点也不后悔。 她缓缓走到宜蕙身边坐下,拿出帕子替她擦去眼中的泪水,柔声问道:“蕙儿,你可是也在心里埋怨母亲,不该在你大喜前一天的日子,把这件案子审得这样清楚明白,让你看清了宜芬的真面目,伤了你的心?” 宜蕙摇了摇头,“女儿怎敢埋怨母亲,母亲无论做什么,都只有为女儿好的,万不会害了女儿的。女儿只是难过,原来在芬妹妹心里我和她这三年来的姐妹情份竟抵不过一门所谓的好亲事!” “蕙儿,你当真觉得你和芬姐儿这三年来是姐妹情深?”二太太问道。 “母亲为什么这样问?这三年下来,我和宜芬每日里同行同止、同坐同卧,母亲不都是瞧在眼里的吗?” “唉!你这傻孩子,你对宜芬自然是真心一片,拿她当了好妹妹看待,可是那芬姐儿心里头呢?她可有真心待过你,你还真当她是为了一门好亲事就忘了你这个姐姐啊?怕是在她心里头,从来就没拿你当亲姐姐看待过?” “我,我不信,若她不是真拿了我当亲姐姐,又如何会冒着性命危险救了我呢?” 因二太太不让她走,采薇也只好坐在一旁听着,听到这里,见二太太朝她使个眼色,便开口道:“三姐姐,当日我也在跟前的,那日她救你的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当那丫鬟朝姐姐撞过来时,是四姐姐将姐姐推开,替姐姐挡了一挡,原本想着不过也是被推得摔上一跤,并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可谁能想到四姐姐竟不是向下倒去,倒反朝左撞到了那栏杆上,一下子掉下了池塘,又病了好久,这才让三姐姐心里头一直对她心存愧疚,觉得是当日是她拼着性命不要救下了姐姐。” 宜蕙见采薇将当日之事又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细想她话中之意,讶然道:“薇妹妹该不会想说,其实她大可不必掉到那池子里去的?” “可是她若是不掉到那池子里去,如何才能让三姐姐觉得欠下她这样大一个人情呢?” 二太太也道:“若不是她救了你,她和姨娘又如何能搬到我们二房的院子里来,从此登堂入室。你之后又岂会跟她那般要好,若不是沾了你的光,她能也跟着一道读书识字,学着管家理帐?但凡吃的、用的,只要有你的就少不了她一份儿!” “我还给她许下那样一件好处,要给她说门好亲,再多给她三千两银子的嫁妆,可是她们母女竟仍不知足,先是嫌弃我给她挑的亲事,后来又生出那等非份之想。实则我挑的那几家除了家底薄一些外,都是清白人家,且那子弟都是人品极好的,又都出息能干,虽现下不是大富大贵,可将来未必不会有个大好前程?” 宜蕙想起宜芬跟她说过的那些话,便道:“我也曾这样劝过芬妹妹,可她说,她说我是要嫁到兴安伯府去做世子夫人的,若是她嫁的门第太低了,于我这个世子夫人面儿上也不好看……”现下想来,怕是宜芬又拿她出来当了个借口,说什么是为了能让姐姐脸上有光,实则是她自己想要嫁得更好些。 “她母女的心思我还能不知道,一门心思就想着嫁到高门世家里去,先是想着和你做妯娌嫁给你卢家二表哥,可这京城里哪家贵族娶媳妇是只从一家娶,只和一家做姻亲的?自然是每个儿子都娶不同人家的女儿才好,这样才能广结姻亲,互为倚仗。至于旁的那些高门贵姓之家,这京城中又能有多少正好要娶媳妇的,就是有了,人家又岂能看得上她?” “别看她现在是认祖归宗,是咱们安远伯府的四小姐,可这京城里真正有身份的人家谁不知道她的出身,不过是个女干生女,在外头养了十几年才住进咱们府里的。她这样的出身,便是勉强嫁了进去,又哪里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再在这府里头按着伯府小姐的教养礼仪养了三年,可到底骨子里仍脱不了她打小已被她娘养出来的那种小家子气。并没有多少能耐,却还心比天大,又目光短浅,以为就凭着她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小把戏、小花招,就能在那些个公候高官家里站稳了脚跟不成?” “这大宅院里的争斗可没那么简单,她到底出身太低,是胜任不了做这等高门大宅里的媳妇的。倒是那等门第不怎么高的,断不会嫌弃了她,且她那八千两银子的嫁妆,放在公候之家里是看不上眼的,但对那等寒薄之家来说那可就是好大一笔财产,有了这么一笔丰厚的嫁妆,再有咱们给她撑腰,她夫家还不得把她供起来,让她只管舒舒服服的过日子。” “这女人嫁人,最要紧的不是看夫家门第有多高贵,家里头产业有多丰足,最要紧的一是看这人好不好,家里头的老人是不是个好相处的。若不是对我那嫂子和侄儿知根知底,你们俩从小情份也是极好的,别说宇儿现是个兴安伯世子,就是他是个一等公爵,娘也不会把你嫁给他!” “母亲!”宜蕙叫了一声,依偎到二太太怀里,“我知道娘无论做什么,都只会是为了女儿好,娘事事都替女儿思虑周全,女儿,女儿实是无以为报……” 经了今日之事,宜蕙只觉这世上的至亲之人,便连亲妹妹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她母亲,是永远都只会为了她好,越发觉得母爱之可贵。 二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轻抚着她背道:“只要你能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便是对娘最好的回报了。娘之所以明知会伤了你的心,却仍是在今天揭破了宜芬对你的算计。正是为了能让你从此多长一个心眼,将来别再被人给算计了去。” “如何管家理帐,怎么管束□□妾室,这些大家闺秀出阁前的功课娘都已经教过了你,你心地善良,看重姐妹情份,这些固然是好的,只是这世上有些人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以,娘今儿要教给你的便是这最后的一堂课:有些所谓的姐妹,便是再跟你亲密要好,也不能对她们没有一丝防备之心!” 二太太又看向采薇道:“薇丫头也是个好的,你也听舅妈多说几句,这种所谓的“姐妹”只怕你们将来都会遇上那么一两个。就当是我这个过来人先给你们提个醒儿。” 采薇隐约明白二太太话里的意思,忙道:“甥女母亲早逝,从来也没人会像这样教导亲生女儿一样教导甥女的,采薇多谢谢舅母教诲!”说着起身福了一福。 二太太忙让她也坐到自己身边来,将她两个一边一个的都搂在怀里说道:“这男人们有一句名言叫‘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不可续。’可到了咱们女人这里,却是‘男人如手足,姐妹如衣服’。别说那些以姐妹相称的妻妾之间,就是亲姐妹之间也保不齐哪一天为了个男人就在背地里捅你一刀,和你反目成仇。” 二太太说到这里,想起她还尚未出阁时,发生在兴安伯府姊妹间的那些往事,忍不住长叹一声,又接着道:“俗话说的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的就对另一个人好,若是有那等动不动就到你们跟前献殷勤或是有意和你们套近乎的,多半不是对你们有所求,就是想从你们身上图谋什么。” “且这类女子往往表面上都装出一副纯良柔弱、楚楚可可怜的样子来,瞧着就跟朵风中的小白花一样,故意想要去惹人怜爱。若是将来你们遇到这种柔柔弱弱,主动跟你们示好亲热,且处处显得依赖着你的‘好姐妹’,定要多长个心眼,万不能什么把什么都告诉给她知道,对她没一点儿防范。” 采薇一面答应着,一面在心中感慨不已,既为姐妹间的这种自相残杀而可悲可叹,又为二太太对女儿的这一片苦心、爱心而可敬可羡。 若是自己的亲娘还在的话,在自己临出阁的前一日,她又会如何教导自己?会不会也像二太太这样知道自己最大的软肋在哪里,煞费苦心的由着一桩事弄出来好警醒自己。 宜蕙或许只看到了她亲眼看见的这些东西,而采薇却透过她眼前见到的一切又推出了些别的东西来。先前她就有些疑惑,以二太太之精明能干,胡姨娘想在她眼皮子底下弄鬼,断然是逃不过她的眼睛的,怎么竟还是让人在宜蕙的补汤里下了东西。 待到知道那下到汤里的是胡椒米分,采薇就更奇怪了,那石榴显然是二太太一早布置到胡姨娘身边的眼线,还有那莲花也是,她两个丫鬟一明一暗,实则都是二太太的人。 二舅母既已知道胡姨娘要对她女儿做什么,怎么竟不早些拦下她,而只是把那巴豆米分换成了胡椒米分,害得宜蕙在临出嫁前还有惊无险了一回? 等她听了二太太这一番掏心掏肺的教女之言,采薇才明白这位舅母的一片苦心。若不如此,哪能让人把这件事深深的印在心里头,再也忘不掉曾差一点在好姊妹手里遭了怎样的算计! 便是对采薇这样一个冷眼旁观者而言,今日之事于她而言也是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何况险些深受其害的宜蕙。想来经历过了这一场变故,宜蕙日后是再不会受这等所谓“姐妹之情”的蒙蔽利用。 今日这一桩公案,看起来是两个姑娘在争亲事,实则是两个母亲的一番较量。二太太和胡姨娘这两位母亲,都是为了亲生女儿能过得更好些,费尽了千般心思的替女儿谋算安排。 只是二太太的法子明面上看似是既让女儿受了惊,又伤了心,连太夫人都觉得她这样做法是太不为女儿着想,实则二太太这一剂猛药下去,却是让宜蕙从中受益匪浅,获益良多! 而那胡氏看似是一心为了女儿好,为了能让女儿嫁到高门贵府去坐享一辈子荣华宝贵,实则却是害了女儿。若是她母女知足的话,本可以衣食无忧、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自在日子,可她们偏不知足,硬是闹了这一场出来。 且不说胡姨娘会受到怎样的责罚,便是宜芬,就算太夫人和二太太不会怎么严惩她,她仍旧是安远伯府的四小姐,但她的婚事……,二太太怕是断不会再在京城里替她挑人家了。   ☆、第九十五回 十一月初三,安远伯府三小姐赵宜蕙坐着八抬大轿,带着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风风光光的嫁到了兴安伯府。 三日后回门,她的夫君表哥,兴安伯世子卢仕宇陪着她一道回来拜见安远伯府的诸位长辈,他对新婚妻子的种种温柔体贴,叫二太太多少还是有些悬着的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唇边的笑意怎么掩都掩不住。 采薇也极是替宜蕙欢喜,这府里五位表姐妹,她和宜芝、宜蕙最为要好,自然也对她二人的婚嫁之事最为关心。宜芝的亲事原本并不是什么好姻缘,后来虽然和那崔公子夫妻同心,可到底头上还有着一个居心叵测的继婆婆压着,如今远远的离开了京城,在那荒郊野外住着,也不晓得过得可还好? 还有一个宜芳,听说她嫁到陈尚书府,姑爷宠爱妾室,婆婆又总是刁难她,过得更是极不如意。 如今府里嫁出去的三个姐妹,就只宜蕙不但嫁得好,且嫁过去后夫妻和美,公婆疼爱,真真是再美满不过。让人总算是对嫁人这件事不再那么心存惧怕,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可这有人欢喜就往往有人不欢喜,被关在小佛堂的大太太听说宜蕙出嫁之后过得极好,夫妻恩爱、公婆把她当亲女儿一样来疼,再想想她的芳姐儿过的日子,顿时气得一晚上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夜。 先是咒宜蕙最好生不出孩子来,跟着又骂那胡姨娘母女全都是废物,连下药抢亲这么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盼着太夫人狠狠责罚这一对蠢货才好! 而此时,二太太正带着几个嬷嬷、丫鬟到胡姨娘房里,命丫鬟开了锁,好进去告诉胡姨娘太夫人对她的责罚。 胡姨娘此时已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见二太太进来,也不起身行礼问安,仍是斜靠在炕上,半抬着眼皮一脸挑衅地看着二太太。 二太太也不和她计较,她也不愿在这胡姨娘的屋里小坐,嫌污了她的衣裳,就立在屋子当中说道:“如今忙完了蕙姐儿的婚事,也好发落你了。我已经请示过太夫人,依着这府里的规矩,犯了你这等的大错,是要被送回老家的家庙里悔过终生的。” 胡姨娘一听要把她关到老家的家庙去,还要关一辈子,顿时就从炕上坐了起来,叫道:“你胡说,我再犯下天大的错来,好歹也给先伯爷生下了铴哥儿,给他留下了一条根,我可是赵家的大功臣,老太太断不会这样发落我?定是你假传了老太太的意思,在这里胡说?” 二太太也不和她争辩,笑向身后一位老嬷嬷道:“既然如此,还请嬷嬷再同她讲一遍老太太的意思吧!” 王嬷嬷便上前一步道:“方才太夫人同二太太商量怎么处置姨娘时,老奴就在边上侍候着,太夫人确是已经吩咐下去,要将姨娘送回柳州老家的家庙里去给先伯爷守陵,无论是什么人,从今往后,都不许将姨娘再接回来!” 胡姨娘早听她儿子赵宜铴说过,知道这王嬷嬷乃是太夫人身边的第一心腹,她既这样说,看来太夫人是当真要如此发落她了!可是,可是竟然要将她撵到那穷乡僻壤关一辈子?这,这可怎么能行呢,那她还后半辈子还怎么享福呢?她原是指望着儿女都有个好前程,她也才能有更多的清福可享,可不是想着为了儿女反把自个给搭了进来,后半辈子给关到那破庙里吃斋念佛,过那苦哈哈的日子。 她一下子从炕上蹦下来,扑过来抓住王嬷嬷摇晃道:“老太太当真是这么说的吗?那我儿子铴哥儿知不知道,他就没有替他亲娘在老太太跟前求个情?” 那王嬷嬷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给她猛力一摇,摇得头都昏了,哪还顾得上答她的话。 二太太忙让两个婆子把胡姨娘给拉开,说道:“铴哥儿自然是知道的,他也确在老太太跟前替你求了情,想让你仍是留在这府里,换个法子来责罚你。只不过,老太太没有答应。” 胡姨娘被两个婆子摁在椅子上,叫道:“老太太为什么不肯答应?她一向最疼我们铴哥儿,无论铴哥儿跟她求什么,她都答应的!” “不错,老太太是极疼铴哥儿,要不然也不会放在她身边亲自教养了,可正因为老太太是真心疼爱铴哥儿,才不能答应他这一回所请。有你这样一个娼妓出身的亲娘,已是对他极为不利,偏你又心肠歹毒,一肚子的阴毒主意。若是让你这样一个心术不正的亲娘在他身边,保不齐不带累坏了他。” “难道你就不曾发现自打铴哥儿搬到老太太院子里后,老太太并不常让你见到儿子吗?如今你又闹了这一出,老太太如何能让你再留在铴哥儿身边?你已经带坏了老太太一个亲孙女,难不成还要再让你毁了她极看重的亲孙子不成?”二太太冷声道。 胡姨娘身子一顿,她之前机关算尽、费尽心思的谋划了那么多,还不都是为了她儿子能有个好前程,全都是为了她的铴哥儿好,可是这些人竟然说,竟然说她才是拦在她儿子前头的一块跘脚石!这让她如何能答应? 她立刻狂叫道:“我怎么带累坏他们了,我是他的亲娘,我就是害了我自已我也不会害了他们啊!” 二太太看着她,目中微露怜悯,这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样的亲娘,自以为是为了儿女好,却因自己的愚蠢见识反倒断送了儿女的终身幸福。 “原本我是一心想给芬姐儿说一门好亲,让她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松快日子,可是就因受了你的教唆,她竟然对她嫡姐下药,你觉得她还能再有个更好的前程吗?” 胡姨娘恶狠狠的瞪着二太太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假惺惺,本来你就没想着要给我们芬姐儿说下什么好亲,这会子,先把我发落到那破庙里去,还不知要怎么摆布我的芬姐儿,把她嫁到那等猪狗不如的人家去好搓磨她来泄恨!” 跟着她就破口大骂起来,其言语之粗俗,让王嬷嬷这积年的老嬷嬷都听不下去,喝止道:“姨娘嘴巴放干净些,快别胡说了,二太太才不是那等睚眦必报的人,方才二太太跟太夫人商量四姑娘的亲事,提的两户人家都是极好的人家,而且二太太也说了,她原先答应给四姑娘的三千两嫁妆银子一分不少!” 胡姨娘听到三千两银子,看了看二太太,有些将信将疑的道:“我不信,太太能有这样儿的好心,竟还会以德报怨不成?” 王嬷嬷便把怀里抱着的一个小匣子打开给胡姨娘看,“这里头一共是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二太太已经交给了老太太收着,好给四姑娘到时候备嫁妆,姨娘若是不放心,不妨再清点一遍,看看可少了你一两半钱不成?” 胡姨娘才不理会她话里的揶揄,挣开两个婆子的手,接过匣子就一张一张的清点起来,好容易清点完了,将匣子还给王嬷嬷道:“怎么给四姑娘挑了两户人家?到底是哪两户?” 二太太便对王嬷嬷道:“劳烦嬷嬷讲给她听吧,免得我说了她又不相信!” 王嬷嬷便道:“要依我说,姨娘和四姑娘也太过份了些,竟然生出那样龌龊的心思来,也亏得二太太大人有大量,不跟四姑娘计较,还费心费力的替她挑了两户人家。之所以选了两户,是因为二太太说了,这其中一户是她觉得好,可怕姨娘看不上,便特意按着姨娘的心意又选中了一家,请老太太过目。老太太也是知道姨娘有多眼高心大的,便让我们来告诉姨娘一声,就让姨娘给四姑娘做主定下选哪家,横竖姨娘是四姑娘的亲娘,这亲事最终由姨娘选定,也省得姨娘说我们亏待了四姑娘!” 胡姨娘眼珠子一瞪,“我选就我选,姨奶奶我还求之不得呢,到底是哪两家?” 王嬷嬷便说道:“二太太看中的是一户姓陶的人家,世代都是书香之家,家中在城北有一所三进的宅子,十顷田地,他父亲曾任过翰林院的五经博士,如今父母双亡,十月里刚出了孝。他家中就他一个独子,现身上已有了举人的功名,因着守孝没能参加今年的春闱,但听说书读得是极好了,等到三年之后必然是金榜题名。这四姑娘若是嫁过去,上没有公公婆婆要侍候,下又没有妯娌小姑要操心,一嫁过去就是当家少奶奶,关起来门过日子,可有多舒服!” 要王嬷嬷说,这实是门打着灯笼也难找下的好亲事,可胡姨娘却听得眉头一皱,说道:“这姓陶的家底也太薄了,十顷地,才一千亩田产,如今这田里头可没什么出息,一年下来能入帐二百两就是好的了,难不成还要靠我们芬姐儿的嫁妆来养活他不成?那另一家呢?” 王嬷嬷微摇了摇头,继续道:“那另一个姓万,不是京城人士,他老家在江西赣州府,祖上是做药材生意的,家资巨万,便给他捐了个官,他在京中呆了几年,又使些钱,谋了一个他老家赣州府的同知,还想再从京城的高门大户里再讨一位贵女为妻,好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胡姨娘一听,一拍大腿道:“这万同知就很好,有财有势的,比头一个穷书生不知好了多少!” 王嬷嬷怕她一时没拎清,忙提醒她道:“这万同知虽说比那陶举人家财多了些,又有个官职,可他家不在京城啊,芬姐儿若是嫁了他,可是要跟着他一道回江西赣州府的啊,到时候可就离京城有千里之遥了!还如嫁给那陶举人,俗语说‘莫欺少年穷’,人家现在是举人,说不得将来能金榜高中当大官呢!这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做人可别只图眼下!” 胡姨娘冷哼一声,对王嬷嬷这一番苦口婆心嗤之以鼻道:“这金榜题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说高中就高中呀,那怎么二姑太太她儿子上回没中个进士回来瞧瞧呢?这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读书人一辈子考到老,头发都白了,还是个穷秀才、酸举人,死活中不了进士!” “远嫁怎么了?出京又怎么了?横竖她亲娘都被关到那破庙里了,就是她嫁到京城,我也见不到她,倒不如让她嫁得远些,免得留在京城被某些太太奶奶寻机报复!” 其实这胡氏是看中了那万同知的身份地位,还有他家那万贯家财,有这样一个妹婿肯定是比那光杆子一个,无亲无故的陶举人要更能给铴哥儿添些助力。她百般谋划想为女儿找个好人家,归根结底却还是在为了她儿子打算。 她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全在她儿子身上,便是知道铴哥儿得了太夫人的喜欢,有太夫人替他操心,却还是盼着能把女儿嫁得好些,好再多给儿子添一份助力。 王嬷嬷见胡姨娘铁了心要选那姓万的同知,也懒得再白费唇舌去劝她,只是在心里暗骂她糊涂。 二太太见已办完了正事,便对王嬷嬷道:“既然胡氏已选好了人家,咱们就去跟老太太回话吧,那万同知要赶在年前回乡,芬姐儿的婚事也得赶紧操办起来了。” 王嬷嬷答应了一声,正要让二太太先行,就听那胡姨娘又叫道:“太太还请再站一站,我有几句话还想再跟太太说一说!嬷嬷不妨也留下来听听?”   ☆、第九十六回 王嬷嬷见二太太立定了脚步,她才懒得再听胡姨娘这糊涂虫又说什么混帐话,便对二太太道:“太太,老奴还要赶回去给老太太回话,就先告辞了!”说完,径自就走了,看都没再看胡姨娘一眼。 把个胡氏气得朝着她的背影狠狠地“呸”了一声,这才看向二太太,瞪着个眼睛珠子道:“太太,我在这屋子里被锁了好几天,一步都出不去,虽说闷是闷了点,可我闷在这屋里这几天,倒也想明白了好些事儿出来,想跟太太说道说道!” 二太太淡淡一笑,“不知你都想明白了些什么?” “我知道石榴那丫头是太太特意放到我身边好盯着我的,可我没想到的是,我原以为莲花已经被我收伏了过来,成了我的人,原来她面儿上投靠了我,实则竟还是听你的话,替你做事!”胡姨娘咬牙切齿地道。 二太太笑道:“不错,我当初特意把莲花放到你房里,就是想要让你把她收伏成自己人的,这样你的一举一动才不会逃过我的眼睛。若不是我早有先见之明,把她安插到你身边,我的蕙姐儿还不知会被你们这对歹毒的母女给害成什么样儿?” 胡姨娘顿时恨的就想扑上去抓花了二太太的脸,可那边上的丫鬟早有防备,早围上去把她摁倒在地上。 就听她骂道:“我呸!什么菩萨心肠、以德报怨的好二太太,你还有脸说我歹毒,这天底下你才是最坏心的那一个!原来打从一开始你就防着我们母女,还面儿上故意装得对我们多亲热!原来你早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却还由着我们动手,好把我们抓个现形儿,好有个借口来收拾我们!你可真是好狠好毒的心啊,二太太!” 二太太俯视着她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你这种不知廉耻、处心积虑只想靠着男人往上爬的下贱女子,我岂能不多防些着?若是你无害人之心,便是我在你身边安下再多的眼线又有何用?你不知反思已过,倒还有脸倒打一耙!” 胡姨姨梗着脖子叫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我不过是想我们母女都能过得好些罢了,何错之有?” “这世上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何能去抢了旁人的东西来只顾自己?” 胡姨娘呸道:“太太少拿那些大道理来吓唬人,我打小儿大字不识一个,就像太太说的,我出身下贱,家里只有几亩薄田,穷得没办法了,父母便将我卖到了勾栏院里。既然到了那种地方,还想要过上好日子,如何能不争不抢,我不靠男人又能靠谁?” “太太说我下贱瞧不起我,可在我心里最痛恨的就是太太这样的人。大家都是女子,凭什么你们一生出来,就跟含着金汤匙一般,什么大家闺秀、名门贵女,从小就长在绮罗堆里,什么活儿都不用做,一堆的丫鬟服侍着。等到嫁人的时候,娘家再给上一大笔丰厚的嫁妆,公候高官,随便选一个都是极好的女婿,要什么有什么!” “可是我们呢,我们没太太那样儿的好命,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有,可又想过上好日子,不去勾引男人,用尽百般手段去骗、去抢来一个有财有势的男人,我们哪能过上像太太这样养尊处优的日子?” 二太太笑问她道:“可是这样的日子,你当真过上了吗?” “当年你抢了我的夫君,如今又想让你女儿来抢我女儿的夫婿,我可不会像男人那样被你的花言巧语三两下就迷晕了头,你还真当这世上的好东西只要你动动歪脑筋,做些手脚,就全都能拐骗到手不成?有些东西,命里不是你的,无论你怎么使心计、耍手段,它始终都不会是你的!” “便是你再费尽心机,也只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你就到家庙里去好好享受你最不愿过的吃斋念佛的苦日子罢。我知道你必是放心不下铴哥儿和芬姐儿的,我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但凡他们有了什么好事或是不好的事,我一定会命人知会你这个当娘的一声的,也免得你每日悬心挂念着他们!” “送你回柳州老家马车已经备好,这四个婆子会送你回去,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路上不老实想着再偷跑回来的话,可别怪她们不给你这个姨奶奶面子,直接拿绳子将你捆起来!你们这就侍候胡姨娘上路吧!” 胡氏一听,情知今日怕是定要被送出府的,只是她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叮嘱儿子。她倒也能屈能伸,先前那样嚣张,这时候“扑通”一声,说跪就跪,淌眼抹泪的道:“既然太太定要撵了我走,我也无话可说,只求太太念在我这一去,相隔千里,怕是这辈子也再难见上我儿女一面,好歹在临走前让我再见一见铴哥儿吧,我求求太太了,您最是个菩萨心肠,求太太发发慈悲吧!” “你刚不是说我没有半点菩萨心肠,最是歹毒吗?那我又何必为了这么个虚名儿答应了你呢?何况铴哥儿他现下也不在府里,你是等不到他回来的,因为最多再过一刻钟你是一定得动身的。” “啊!”胡姨娘一听儿子竟然不在,顿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儿子不在,那她要跟谁交待呢?不然,便先托给芬姐儿照管着,回头让她再交给他哥哥?可这女生外向,若是她自个私吞了可怎么办? 二太太见她眼睛珠子在眼眶里乱转,一副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的样子,便笑道:“你这么急着要见你儿子,莫不是为了这件东西?”说完朝夏菊使了个眼色,夏菊点点头,走到胡姨娘的床铺边上,从袖子里拿出把小剪刀来,一手拎起胡姨娘的枕头,“嚓嚓嚓”几下给它从中剪开,从里头掏出一包东西来递到二太太跟前。 胡姨娘一见她的宝贝命根子竟也被二太太给搜了出来,“嗷”的叫了一声,就跟疯了似的拼命挣扎,想扑过去把那包东西给抢回来,那可是她这么些年全部的身家性命啊! 可惜她再怎么使出吃奶的劲儿挣扎,也仍是被那几个婆子牢牢的摁在地上,见她挣得实在太凶,有一个婆子干脆骑坐到她身下,把她死死的压在地上,让她只能无比愤恨的看着二太太已将那包东西打开,一张张翻看着那布包里的东西。 二太太细细翻看过一遍后,抬眼笑道:“想不到姨娘的荷包竟这样鼓,这样的会攒钱,这才在伯府里做了三年姨娘,就攒下了一万两银子的私房钱!竟是比我这个太太手里的私房钱还要多呢!” 胡姨娘趴在地上叫道:“还给我,快还给我,这钱不是在这府里攒下的,那是我进府之前就有的私房银子,那是我的私产,还不快还给我!” “私产?”二太太冷笑一声,“你一个娼女,又不是什么花魁娘子,哪里能攒下这一万两的银票来?我记得麟德十二年以前,先伯爷每年回来都会带回来一万二千两银子,可到了麟德十二年之后,他虽升了官,但每年拿回来的银子却反而少了二千两,我曾问过他,他说是虽升了官,但日常往来开销也大了许多,我还曾奇怪怎么一下子比起之前多了这许多,原来竟是多了你这一重花销!这笔钱怕是你用了各种名目从先伯爷那儿骗出银子来一笔一笔积攒起来的吧,十几年功夫,竟能攒下一万两银子来,你可真本事啊!” 胡姨娘见二太太一下子就道出了她这笔钱的来历,心慌之余嚷嚷的也就更大声了,扯着脖子叫道:“便是先伯爷给我的又怎么样?既然伯爷给了我,那就是我的私房钱,是我的妆奁,便是太太你也不能就这么给我拿了去!” 二太太将那叠银票包好,笑道:“谁说我不能拿了去?这笔银子想来你之前从不曾告诉给你儿子知道吧!这会子临走了,才想起来告诉他,可惜晚了。若是你这里头装着的是田契、房契之类的,我倒还真不好拿,可这银票嘛,上头又没写着你的名姓,太太我不拿白不拿!正好我为了说话算数,养老钱都用来给你女儿添了三千两银子的陪嫁,正愁没钱养老,这下可不用再愁了!” 胡姨娘看着二太太面带微笑,扬长而去的背影,险些没吐出一口血出来,她先想着好歹二太太也给她女儿出了三千两银子的血,敢情人家早给她算好了,如今把她的私房钱一抄,还净赚了七千两银子。这胡氏是越想越气,一口气没喘过来,登时晕了过去。 又哪有人会去给她请个大夫看看,见她晕了,人不再乱挣了,倒觉得省事许多,直接几个婆子将她抬到后角门的马车上,掩上车帘,一路往南而去。   ☆、第九十七回 终于发落走了胡姨娘,二太太心情大好的给四姑娘宜芬操办婚事,因她是远嫁,这婚事操办起来就简单许多。 因婚期就定在了十一月底,没有多余的功夫再去给她详细备办嫁妆,二太太便请示了太夫人,从库房里搬了约值五千两银子的东西,再给她三千两现银做压箱银就算完事。因宜芬一直被关在她房里不许出来,自然也没人来看她,给她添妆。 到了她出嫁那一日,更是冷冷清清的草草将人送上花轿就算了事,把宜芬委屈的从梳妆换衣时起,那眼睛里的泪水就没干过,一路滴着眼泪上了花轿,由着这顶花轿将她抬向她未知的命运。 二太太眼见她那花轿越行越远,再想到第二天宜芬就得和她女婿往江西老家赶,连三朝回门都省了。等她到了那和京城远隔千里的赣州,便是她再能说会道,看她还怎么再来打扰蕙姐儿? 唔,看来回头还得跟蕙姐儿身边侍候的人提个醒,让她们往后看到赣州送来的信统统都别拿给蕙儿看,全送到自己这里。看宜芬还能再玩出什么花样来在宜蕙这里装可怜博同情! 忙完了宜芬的婚事,紧跟着又要忙过年的事儿。麟德二十一年的新年于安远伯府众人而言,和往年一样,平平淡淡、波澜不兴的就过去了,可是于大秦朝堂而言,却是颇不平静,一石激起千层浪的一个新年。 在正月初一的大朝贺上,百官齐列含元殿,各地官员、各国使节全都前来携礼朝拜。 麟德帝宣念完了元日诏书,命奏雅乐,以贺新正时,忽然从殿外跑进来一个约摸四五岁大的小童,撒丫子跑进来,见人就喊父皇。 吓得一众大臣正要斥他胡说时,却见他身穿蟒袍,头戴金冠,正是一身标准的皇子服饰,众人立时想到皇贵妃所出的七皇子今年正好是这个年纪,便忙跪倒在地,顾不上去看坐在上头的麟德帝的神色,倒是先一个个偷偷打量起了这位小皇子。 实在是这位麟德皇帝硕果仅存的小皇子,一直被孙太后养在慈庆殿里,除了周岁时曾抱着他出来露过一回小脸,就再不曾让外头的大臣们见过一面,如今好容易得以一睹六皇子殿下的龙章凤质,这种良机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就见那七皇子半点也不认生,逮着谁管谁喊父皇,口齿不清的嚷嚷着:“父皇,我要糖吃!”“父皇,你把我父皇藏到哪里去了?” 听得众位大臣面面相觑,脸色都有些微妙,跟着他嚷嚷出来的话更是让所有朝臣全都变了脸色,这都五岁大的孩子了,纵然口齿不清,可也不该分不清人吧? 先前认不出他亲爹坐在上头,逮着谁都叫父皇就已经够离谱的了,这会子这位七皇子居然跑到崔左相的跟前,揪着他的胡子喊起“母后”来了! 小皇子刚喊了两声,就见四个太监急急忙忙的从殿外奔进来,匆匆给麟德帝行了一礼,请罪道:“都怪奴婢们一时疏忽,竟让皇子殿下跑到这殿上来了,还请陛下恕罪!” 麟德帝高高坐在龙椅上,脸色极是难看,一甩袖子道:“还不快把皇子带回去!” 那四个太监赶紧磕了个头,爬起来就去追正满地儿乱跑的七皇子,嘴里小声哄道:“殿下、殿下,太后娘娘正在慈庆殿等您呢,殿下,还有您的母后皇贵妃娘娘也在啊,殿下,她们都在等您回去吃点心呢!殿下,快过来跟奴婢们回去吧,殿下,奴婢求求您了啊,殿下!” 这几个太监心急之下,不小心说错了嘴,顿时就有那端方正直的大臣瞪了他们两眼,虽说这皇贵妃堪比副后,可到底不是皇后娘娘,这还没被扶正登上后位呢,居然就让儿子喊起她母后来了? 这七皇子虽然认不得他父皇,但是玩起这你追我躲的游戏来倒是身手不错,虽然腿短,可这大殿里跪满了人,他就在人堆里钻来钻去,那两个太监追了半天追不上,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正不知怎么办才好,忽然就见七皇子突然停住不跑了,在身上一阵乱摸,众人正奇怪着呢,他身边的几个大臣忽然听见嘀滴答嗒的声音,跟着就见从六皇子的蟒袍下流出一股水液来,同时还闻到了些别样的气味儿。 再一次被惊呆了的大臣们看着呆站在那里的六皇子,见他把大拇指咬在嘴里,一道长长的涎水挂在一边嘴角上,看着地上被他弄湿了的那一块地方,拿脚踩来踩去,咧着嘴笑得别提有多开心。 七皇子倒是玩得开心,众位大臣却个个看得心塞不已。看七皇子这情形,便是不用太医出来告诉大家,这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位六皇子,当今皇帝陛下唯一的一个皇嗣,他是个傻子!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一半! 可以说打从麟德帝坐上这把龙椅时起,皇嗣不丰便是悬在整个燕秦朝廷头上的一把利剑。 麟德帝做亲王时生的几个儿子都在辛酉之乱中没了,是以他刚一登基,他母亲孙太后也不管先帝才去了一年还不到,就偷偷的给他挑了几个自家姑娘做嫔妃,可是三年过去了,后宫里半点儿喜讯都没有。 于是大臣们纷纷上书请麟德帝选秀,广纳后宫以利子嗣。成堆的美女就跟流水一样全往宫里送,每过三年就要选秀送进去一堆年轻貌美的美人儿,给麟德帝准备好了一块块好田好地,就等他可劲儿的开枝散叶。 可惜又是好几年过去了,除了孙家的几个嫔妃终于传出喜信外,其余的众位美人全都毫无动静,便是曾有传出些动静的,最后也都没了动静。 只可惜孙家送进去了好几个姑娘,生出来的却几乎全是公主,好容易有一个孙贤妃生了个皇子,还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就是另两个小公主也都没活过一岁,简直是愁坏了宫里的孙太后还有前朝的一众大臣。 等到麟德十一年,宫里其他的妃嫔终于可以有了动静,刘婕妤和李选侍都先后有了身孕,于次年接连诞下五皇子和六皇子两位皇子,着实让所有人都欢喜了好一阵子,可惜好景不长,无论宫里一应人等对这两位小皇子何等小心翼翼的精心服侍着,两位皇子还是没活过两岁,又夭折了。 这十几年间,别说皇子了,麟德帝竟连个小公主都没能养下来,这宫里难免就有些流言传出来。不但说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些老宫人悄悄漏出些话儿来,说孙太后母子这是遭了报应被诅咒了,这才生不出一个皇子来,就是生出来了也都养不大,只怕是要断子绝孙。 气得孙太后命人将后宫清查了三遍,捕风捉影的将好些宫人都给抓起来处死,以止流言。 幸而第二年,孙太后新选入宫的贵妃孙雪媚不负众望的一举得男,生下了七皇子,且一直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现在,这流言才不攻自破。 一众大臣看着被那四个小太监抱走的七皇子,终于明白为什么自打这位皇子周岁之后,他们就再也见不着这位皇子一面的原因。 难怪孙太后说什么七皇子体弱多病,不宜多见外人,也不宜过早开蒙读书,因为这位皇子他确实有病啊!只不过不是身子上的病,而是脑子里有病,天生就是个痴呆,这要是体弱还能调养,天生成的傻子怎么治? 难怪孙太后要把他藏在深宫里不让他出来见人呢,这是怕被人知道当今圣上唯一的儿子是傻子,大臣们又要嚷嚷皇嗣大计吧! 可是这不嚷嚷能行吗?总不成将来让这个傻子来继承皇位吧! 史书上到是记载过,一千二百多年前,晋朝的开国皇帝就把他的帝位传给了他的白痴儿子,一个傻子当了皇帝,其结果可想而知,大臣们跟他说百姓都没有饭吃了,傻皇帝一脸天真的说那就让他们吃肉粥好了呀!最后不但这傻皇帝自个被人杀了,还断送了晋朝的大好河山。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后来再不曾有过哪位帝王犯蠢选个不聪明的儿子来继承大统,便是立长也是脑子太笨的坚决不能要。 看来这七皇子是断断不能被立为太子,承继大统的了,可除了他,当今圣上是再没别的儿子了,且圣上今年都四十二岁了,听说这几年宫里不但再没喜讯传出来,甚至圣上都极少召嫔妃侍寝的,这能不能再生个八皇子出来怕是有些悬。 若是麟德帝一直膝下空虚的话,那等他百年之后,这大秦的皇位可要传给谁才好呢? 这些大臣心里思量着,有些人的眼神不由自主的就朝大殿右侧的某个方位飘了过去,在那里正立着皇室如今仅剩的两位宗亲,懿德太子一系的颖川王和临川王。   ☆、第九十八回 于是等到过完上元节,正月十六再开朝会的时候,奏请天子选秀广纳后宫以及该为两位郡王大婚的上书,就跟雪片似的飞到了麟德帝的御案上。 孙太后一本一本的翻看着,翻到最后,见这些折子里写得全都是她极不待见的话,气得一把把案上的奏折全都给扫到了地上,骂道:“这些狗屁大臣,一个个的在这里上窜下跳,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儿子麟德帝早把自己处理政务的御案让给了他娘,此时正斜靠在榻上,手里端着一杯烈酒,一脸平静的道:“诸位大臣们上本所言何错之有?原本皇嗣就是国本,乃重中之重,小七是肯定做不了太子的了,他们奏请皇家早做打算,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 “职责所在?那他们奏请你选秀就好,做什么还把那两个小子的婚事拎出来说。倒好像是我这个继祖母虐待他们这两个孙儿,一直不给他们娶媳妇似的。” 麟德帝看了他母亲一眼,淡淡道:“母亲说错了,您并不是他们的继祖母,不过是庶祖母罢了,至于心里盼不盼着他们早日成亲,又有没有故意压着他们,母亲心里清楚。” 孙太后见她儿子不留情面的就揭穿了她的心思,尤其是被那个“庶”字给刺中了痛处,气得抓起案上的一盏茶杯往地上一摔,骂道:“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生儿子,天天揭自家老娘的短,我要是庶的,名不正言不顺,那你呢?” 麟德帝道:“我本来就不该坐在这个位子上,若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又怎么会由着你——”他说到这里,只觉心中一痛,再也说不下去,猛得一口饮尽了杯中的烈酒,咳嗽起来。 孙太后也不愿再去触及这个话题,见她的心思已被儿子看破,也就不再装模作样,直接跟她儿子讲道:“不错,我是不愿让那两个小子早早成婚,好生出儿子来,至少也得等你先生出个能继承皇位的太子来,才能让他们成婚。” “咱们既然好不容易才坐上这个位子,自然要将这龙椅好好的看牢了,可不能再叫人给夺了去。横竖那两个小子一个体弱,一个有隐疾,再晚两年成亲也是为了他们好,倒是你赶紧再给我生个孙子来才是头等大事,你今儿晚上宣了谁来侍寝?” 麟德帝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冷笑道:“无论宣了谁来侍寝都一样,再貌美如花,年轻艳丽的女子,儿子都是不能再让她们受孕的,儿子也得上了这种隐疾,母亲又不是不知道?” 一想到儿子的不举之症,孙太后心里越发的惶惶不安起来,她尖叫道:“不是已经请了那么多太医,还有民间的各种神医来给你看诊了吗,这都吃了一年多的药了,就半点没有起色?” “不成,还是得选秀,你都有六年没选过秀了,定是宫里这些妃子们都老了,不够漂亮,打动不了你的身子,你才不想要她们,娘这就给你再选些漂亮的女人进宫,比雪媚还要漂亮的,娘再也不逼你只临幸孙家的女子了,只要是你看中的,不管谁家的都好,只要她能给你生出儿子来!” 麟德帝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来,“母亲现下不怕让别家的妃嫔生出儿子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孙太后心中早就在后悔,自己当日也防得太过厉害了些,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还在怀疑小五、小六是我命人动了手脚才会夭折的?我早同你说过,早先的时候,我是怕别的妃嫔生下皇嗣来,给她们用了些药,可后来我见你子嗣艰难,只要她们能生,管她是姓什么的,横竖儿子生下来交给我带就是。” “再说那会子你就那两个儿子,若没了他们,你的皇位怎么办,我这个亲祖母再怎么狠毒,也不会对他们动手,我把他们捧在手心疼还来不及呢!可谁能想到他们竟还是……”孙太后说到这里,忍不住落了两点泪,伤心起来,若是她那两个孙儿能活到现在,她还有什么可愁的! “还是早早的夭折了!”她没说出口的话,她儿子替她说了出来,语气里却是半点伤感都没有,仿佛认命一般的继续说道:“我知道不是母亲做的,因为这本就是我命该如此,是他们不该投胎成我的儿子,母亲的孙子!” 孙太后突然浑身一颤,抖着声音说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他们不该投胎成我的孙儿?什么叫你命该如此” “母亲怎么忘了,难道不是当日您亲口发下的誓言吗?您当日是怎么对我嫡母孝慈皇后发下的毒誓,说您就是生了儿子也绝不会对嫡出的两位皇子有任何妨碍,否则的话,就让您这儿子日后无儿无女,断子绝孙!您自己也会不得好死,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孙太后突然将案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尖叫道:“胡说,全都是胡说!小孩子家家的本来就是极难养大的,不过是巧合罢了,誓言什么的全都是做不了数的……”又猛然冲到麟德帝面前,盯着他道:“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你还没有出生,你是怎么知道的?说,到底是哪个贱人告诉你的,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抽了他的筋!” 麟德帝不愿再看他母亲已有些扭曲了的面容,他垂头看着空空的酒杯,说道:“母亲不是说这都是胡说吗,就当儿子也是在胡说好了。” 孙太后看着她儿子一脸木然的平静,提在心口的那股气劲儿一下子就散了,她有些颓然地也跌坐在榻上,大口的喘着气。 麟德帝冷眼看着他母亲一下子显露出来的老态,竟莫名生出一股快意来,他又问道:“那颖川王和临川王的婚事呢?” 孙太后见儿子还要跟她提这两个人的婚事,气得两手在榻上一拍,叫道:“我刚说的你没听见吗,不准不准不准!你没生出儿子来,他们谁都别想讨老婆!说不定正月初一那天的事儿就是他们两个故意弄出来的,不然珏儿好好的在慈庆殿他的屋子里睡着,十几个人看着他,怎么突然就不见了,一下子穿戴整齐的跑到含元殿上去了?肯定这里头有人弄鬼!” “母亲不是已经命人去查了吗,可查出来是何人弄鬼?” 一提起这个孙太后就更是恼怒又后怕,她查了半个月,竟然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她恶狠狠地道:“那些酒囊饭袋,只会互相推诿,等我查出来是谁做的,看我不剥了他的皮!” “既然还没有查出来,母亲怎能就把这一桩罪名安到朕的两个侄儿头上?母亲已经阻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姻缘,眼见今年他们都二十一了,还要让他们继续打光棍吗?” “本宫这也是为了他们好,那颖川王打小就体弱多病,不是个有寿的,若是早早成了亲,有了女色,怕他更是活不了几年!” “那斐儿呢,你们当年既已对他做下那样的事,还怕他成婚不成,他就是娶了王妃也——” 麟德帝说到这里,忽然又咳嗽起来,再开口时,却不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一种略有些歉疚心疼的语气道:“斐儿打小就性格古怪,脾性又烈,当年那件事后,他一气之下跑出京城,一个人在外流浪了有两年之久!好容易三年前回了京,也是成天惹是生非,皆因没有个知冷知热的人疼他。便是母亲和旻儿不亲,可斐儿到底也是您外甥女生的,也喊您一声姨婆,总得给他娶一位贤淑的王妃来照料他的饮食起居吧!还有他那临川王府,因没有个女主人管,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临川王府怎么就没有女主人了,不是还有个临川王太妃吗?”孙太后有些底气不足的道。 麟德帝一听他这表妹就来气,将手中的空酒杯重重往几上一放,冷笑道:“临川王太妃?太后怕是还不知道外头人现都管这临川王太妃叫承恩公夫人呢!放着诺大的王府不住,成日里和自己舅舅承恩公住在城外的温泉庄子上,有这么一个不顾人伦的生母,难怪斐儿成日里要去惹是生非好泄泄火!” 孙太后也知道自己哥哥和外甥女的那些丑事,可这京城里的这些高门望族里头,哪个没一两件这样的丑事,她说过几回,见哥哥不当一回事,也就算了,只要不是威胁到她儿子皇位的事儿,在她看来都不打紧。 只是儿子这样挑明了跟她说这是乱轮,到底让她有些尴尬,她咳嗽了一声,干脆绕过这件尴尬事,说道:“我怎么不想给斐儿选个王妃?早在他刚回京城的时候,我就跟他提起过这事,他娘也跟他说过,结果这小子倒好,居然死活不肯,还跟我说什么他三哥还没成婚,他不能乱了长幼之序!” “我看啊,他压根是自己就不想成婚,这才把他三哥拎出来当挡箭牌,平日里可没见他这么敬重过他那三哥颖川王。毕竟他那身子,娶了王妃也是耽误了人家!” 麟德帝忽然从榻上起来,重新坐到御案后面,一面缓缓理着案上的奏折,一面道:“能嫁入皇家为郡王妃,是那女子的福气,如何能说是耽误了呢?既然朕这两位侄儿兄弟情深,那就一道给他们把喜事办了就是了!若是母亲仍是不愿让他们大婚的话,那也不用给儿子选秀了,儿子此后也不会再召任何妃嫔侍寝,更不会再去喝那些苦药汁子!” “你——!”见儿子这回是铁了心要给两个侄儿把人生大事给办了,甚至不惜拿他自己来威胁自己这个当娘的,孙太后简直是气得发抖。 好容易深吸了几口气,将心里头的怒火压了下来,孙太后这才缓声道:“既然你这个做叔叔的这么疼他们两个侄儿,那就依你好了,只是这娶妻生子可是人生大事,既然是我的不是,害他们晚了这许久才能大婚,我自然要好生补偿补偿他们,给他们挑个贤良淑德、十全十美的女子来做王妃才使得。” 麟德帝如何不知道他母亲肚子里的盘算,冷声道:“母亲该不会又想从你孙家的女孩儿中再选出两个王妃吧?孙家在这宫里已经有了一个太后,一个皇贵妃,一个贤妃,一个淑妃,你还要再添上两个孙姓的王妃吗?” 孙太后见儿子眼中已隐然有怒火,忙道:“自然不是,我只是想着,等到三月里给你选秀的时候,顺便也从中给他二人选个品貌俱全的女子来做王妃,如何?” 既然这事儿拦不住,那她不如早做打算,就算不让她孙家再出两个郡王妃,她也得多多费些心思,好好替她那两个孙子选个“可心如意”的王妃。   ☆、第九十九回 麟德二十一年的头几个月,整个京城最为关心的除了天子的选秀就是颖川王和临川王两位殿下的婚事。可对安远伯府的众人来说,大家更为关心的却是住在他们府上周表姑娘的婚事。 眼见这都过了年,原先说好等周采薇一行过及笄礼就会上门来提亲的那家人家还没来,这府里头有些下人就议论开了。 吴婉想起来去年宜菲说过采薇被那曾探花退亲的事儿来,当时还以为宜菲又是在胡说,现下想来,倒是有些信以为真,便把采薇找来悄悄的问她。 这种事情,采薇如何能对她实言相告,便笑道:“那五丫头嘴里头说出来的话你也相信?我实对你说吧,同我定亲的人家并不是曾家,想来那户人家家中有了些变故,这才没能及时赶过来。横竖我也不急,要我说,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好,等嫁了人各种烦恼!” 吴婉可不赞同她这话,“谁说嫁人不好了?宜芝和宜芳婚后日子过得不好,那是她们遇人不淑,这要是遇到个合心可意的呀,那日子只会过得跟蜜里调油似的,怎么会不好?你看宜蕙过得就有多滋润!” 她话锋一转,又道:“我说薇妹妹,咱们一个院子里住了这么些年,姐妹间的情份可是极好的,最是亲近不过,你还不肯跟姐姐说实话吗?便是被退了亲又有什么打紧,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探花了不起啊?妹妹你若是真丢了这么一门亲事,也别犯愁,姐姐这儿另有一门好亲事等着你呢!” 采薇见她这样直接,有些无奈道:“好姐姐,咱们正正经经做做针线吧,你快别拿我取笑了!叫人听见了是要笑话咱们的!” 吴婉满不在乎的道:“这屋里屋外都是咱们的丫鬟婆子,有什么好怕的?我今儿是跟你明说了,你也给我一句实话,你就说,我哥哥吴重为人如何?论相貌才学,哪样比不上别人,不过就是运气差了些,这才没能高中罢了,说不得下一回春闱,我哥哥就是头名状元呢?” “咱们两家又是中表之亲,一个表哥一个表妹,知根知底的,若是再亲上加亲,可有多好?况咱们都是寄住在这府里的,都吃过这种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苦,等你嫁了过来,我娘我哥哥还有我,是绝不会嫌弃你一介孤女无依无靠的,只会心疼你待你更好,可不比你嫁到那别的人生地不熟的人家要好?” 采薇笑着在她脸上拧了一把,说道:“咱们在一起住了这么久,我怎么不知婉姐姐竟有这么好的口才,简直就跟红娘再世似的,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可是姐姐也别光顾着我这个表妹,倒疏忽了自己的亲哥哥。吴表哥心中是有一位表妹,可不是我,而是——” 毕竟宜芳如今已嫁为人妇,为了她的名声,采薇是不好再把她的名字说出来的,反正她知道吴婉肯定也知道她没说出的口的那位“表妹”是谁。 吴婉脸上的笑意顿时就没了,扭着帕子道:“好好儿的,你提她做什么,她都已经是那陈尚书家的人了,我哥哥就是再惦记她也没用!” “这已经刻到心上的名字想再把她取下来,哪那么容易啊!所以婉姐姐还是别再开我和吴表哥的玩笑了!” 吴婉被她这感叹勾起了自己的心事,想到她恋慕了好几年的表哥章云,一时也伤感起来,忘了再去大力说服采薇答应嫁给她哥哥。 见屋子里头再没了动静,正躲在外头偷听的二姑太太赵明香顿时就有些着急,在心里埋怨她女儿怎么不接着往下说了,两个人在里头静悄悄的这是在做什么? 自打去年听吴婉说了宜菲说采薇的那些话后,二姑太太心里头就打起了这个盘算,觉得若是采薇当真被人退了婚,配给她儿子吴重岂不正好。 以他们吴家现今的情势,是一没财二没势的,吴重又没争气一举考中个状元什么的,想去讨个嫁妆丰厚娘家又得力的媳妇,简直就是白日做梦,倒不如把周采薇给娶进门,好歹这丫头有足足六万两银子的嫁妆,至少也占住了一头。 且她又是个孤女,无亲无靠的,到时候肯定对自己这个婆婆毕恭毕敬、百依百顺,把自己孝敬侍候的舒舒服服的。岂不比娶了那些高门大户的娇贵小姐,倒反压了婆婆一头要好得多。 这件事在二姑太太心里盘算了好几个月,等翻过了年,她见还没人登门来跟采薇提亲,心里对采薇已被退婚之事就更有了些底,便让她女儿先去套采薇的话,只要她答应了,她就立时去跟老太太说,先把这事儿做定了才好。 此时见她女儿忽然就不再继续劝说采薇,她一时心急之下,索性一掀帘子走进来说道:“薇丫头,你们方才说的话姨妈我都听见了。姨妈也跟你说句实话,你别怪婉姐儿跟你说这些话唐突了你,这都是我让她先来问问你的意思的。” “这几年,姨妈也算是看着你长大成人的,对你的相貌人品早在心里爱得跟什么似的!老早就在心里想着,若是你没定了亲,跟我们家吴重那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世上就再没比你们更般配的了。这些时日府里头的好些话,想来你也是知道了的,你也跟姨妈说句实话,你是不是被那曾家给退了婚?” 她见采薇微红着脸垂首不答,心道怕是这女儿家面嫩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又说道:“好好好,便是你没被退婚,你看你是去年九月及的笄,到这会子都过去快七个月了,若是那家人真有心娶你,便是远在天山那边,也该赶过来了,可见那家人压根就没把同你这门亲事放在心上。” “你要是再这么傻等下去,万一他们一直不来呢?这女孩儿家的青春可宝贝的很,是千万耽搁不得的,再说了,就算他们来,可他们晚来了这么久,你就是另嫁了他人,他们也没什么话好说。” “好孩子,你看姨妈跟你掏心掏肺的说了这么多,你也给姨妈一句实话啊!姨妈可跟你讲,你这亲事可是再不能耽搁下去了,姨妈可听说那四房的五丫头宜菲正撺掇我那四哥去跟老太太说项,好把你配给她哥哥赵宜铵呢!” “这要是老太太万一答应了,你可不就是跟掉进火炕一样吗?我儿子吴重,再怎么样也比那瘸了腿的败家子儿赵宜铵要好上千倍万倍吧!你可得早点拿定了主意,千万要抢在他们前头把这事给定下了。” 二姑太太一气说了这么多,让周采薇连插句嘴接上话的空子都没有,好容易等她终于停下来歇了口气,采薇忙道:“姨妈,有劳姨妈为我操心劳神了,只是我父亲确是早就给我定好了亲事的,且姨妈说的这些话也实是不好同我一个姑娘家讲的!想来姨妈定还有话要和婉姐姐说,甥女就不打扰先回去了。” 二姑太太看着采薇匆匆而去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真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好心好意同她讲了这么多,她竟一句准话也没有,真是!” 吴婉给自己倒了杯茶,说道:“薇表妹那句话倒也没说错,这些话确是不好同她讲的,再说了,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便是同她讲了,她自个又能做得了什么主?依我说,娘不如直接去跟外祖母说这事好了,做什么还要白费这半天功夫!当心被我那四舅舅给抢到了头里。” 二姑太太一把从女儿手中抢过茶碗,先喝了一口,道:“我这不是想着最好能从她嘴里听到她退婚的准信儿,再提跟她的亲事,更稳妥些吗?省得将来再生出些别的麻烦事儿来。从她那几个丫鬟婆子那里,什么都问不出来,原想着她姑娘家脸嫩,总好撬开口的,不想,也是个闷嘴的葫芦!” 吴婉噗嗤一声笑道:“那娘方才是怎么同她讲的,还说什么便是回头跟她定亲的人家找上门来也是不妨事的!怎么这会子又怕起麻烦来了?” “我这不是想先安安她的心,好套她的话吗?可白费了这半天唇舌,那丫头就是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吴婉道:“这要是换了我,我也肯定不说,被人退了婚,很有脸面的事儿吗?哪个姑娘家会把这事轻易说给别人知道的,何况薇表妹又是个谨慎小心的,她才不会告诉咱们呢?其实她越是不肯说,只怕她被退婚这事就越是板上钉钉,要不她怎么只说定了亲,却说不出是定给了哪家?娘只管去同外祖母说,只要外祖母答应了,她还能再说什么,肯定就顺水推舟的从了呗!” 二姑太太一琢磨,也觉得女儿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便道:“娘就听你一回,事不宜迟,我这就跟老太太说这事儿去。” 她说完,就匆匆换了身衣裳出了院子。枇杷正立在屋檐下和芭蕉两个说笑,见她匆匆走了出去,想起自家姑娘吩咐过的话,便忙进到里屋说道:“姑娘,姨太太方才果然出去了呢,还是换了一衣好衣裳出去的,这天色都晚了,她还出去做什么呢?” 采薇一听就知道自己这二姨妈是做什么去了,叹一口气,吩咐道:“咱们今晚都早些睡吧!只怕明儿一早见了外祖母,她老人家要问我些话儿,早些睡了才有精神去回她老人家。”   ☆、第一百回 第二天一早,采薇服侍太夫人用完了早饭,就被老太太给拉到身边坐下,跟她说道:“薇丫头,你可知道,昨儿有两个人都到我这里来跟你提亲呢?” “若不是外祖母说起,薇儿哪会知道呢?只是外祖母,父亲当年只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怎么倒有两家来提亲的呢?”采薇想了想,这样答道。 太夫人看了她一眼,重又眯起眼睛,转起手上的佛珠道:“昨儿来给你提亲的人不是别人,一个是你四舅舅,另一个是你二姨妈。” 采薇面上露出惊讶之色道:“外祖母这样说,薇儿就更不明白了,旁人不知道,可舅舅和姨妈理当知道薇儿是早已被我父亲给许下人家的,怎么还来跟外祖母提亲呢?” 太夫人将佛珠放到旁边的几案上,握住采薇的手道:“好孩子,外祖母这两年可是把你当亲孙女来疼的,你就跟外祖母说句实话,你父亲给你定下的那门亲事,是不是就如菲姐儿说的那样,是定给了曾家,不想那曾探花为了另攀高枝竟背弃了和你的婚约,去做了左相的侄女婿,害你竟被退了婚?” “我,……”采薇有些迟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她外祖母才好。 太夫人满脸慈爱的摩挲着她的手道:“好孩子,你心里若是有什么难处、什么苦水只管跟你外祖母说,你父母兄长都去了,这世上我可算是你最亲的亲人了,若是你受了什么委屈,不跟我这个外祖母说,还能同谁去诉苦?” “外祖母这也是操心你的婚事,到今年你也有十六了,这女孩家的年纪可耽搁不得,可是你说的跟你定亲的人家却迟迟不见来,这等了一年又一年的,总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你只管跟外祖母说实话,凡事都有外祖母给你做主,总不能耽误了你的青春年华才好。” 采薇见她外祖母一脸慈爱的看着她,话说的又那样暖人心窝,感动之下,便想干脆将实情都告诉给她外祖母知道。 话都已经到了舌尖,突然想起来她临走时沈太妃再三叮嘱她的话:“薇儿,你和曾益解除婚约之事千万不可再让任何人知道,便是你外祖母也不能告诉给她,就让她们以为你始终是定了亲的,这样往后这几个月你在那府里住着,我才能略放些心!” 采薇想起她当时既已答应了沈太妃,便改口道:“外祖母,外孙心里并没什么委屈的,虽然菲妹妹说了些不着调的话,硬要胡说跟我定亲的是那曾家,这不是笑话吗?若是那曾探花确是跟我定了亲,左相又如何会要他一个已定了亲的人来当侄女婿呢?这等胡言乱语往后可千万别再提了,若是传出去,惹了左相不高兴,对咱们府上怕是有些不好呢!” 太夫人却仍是不大相信的问了一句,“那曾家当真不是和你定亲之人?” 采薇忙道:“自然不是了,和外孙定亲的实是另一户人家,只是父亲当年不肯告诉我是谁,只说我一个姑娘家的不好知道这些,他一切都已为我安排妥当,我只要在外祖母家等那家人拿着信物找上门来提亲就好。至于那家为何到现在还没来,想是他家中突然有些急事,这才耽搁了下来,横竖现在才三月,并不急的!” “你现在倒是是不急,可若是过了今年,那家人仍是不来呢,后年也不来呢?这有些事还是要早做打算才好!” 采薇垂首不语,好半晌才问道:“外祖母可是想做主将薇儿许配给二表哥或是吴家表哥吗?” 太夫人拍拍她的手,故意问道:“若是外祖母真有这个意思呢?这两个表哥,你更中意哪一个?” 采薇心中微微一惊,一时拿不准太夫人这是在当真还是在试探她,想了想道:“在薇儿心里,视这几位表哥如同兄长一般,再没别的了。况外祖母方才也说了,您是这世上薇儿最亲的亲人,自然凡事都由外祖母替我做主,只是不知外祖母更中意哪一位表兄?” 太夫人见她脸色微微有些发白,笑着拍拍她手道:“瞧把你给吓的,外祖母这是跟你说笑呢!那铵哥儿虽是我亲孙子,可我这祖母也瞧不上他,成日价不学无术,文不成武不就的,现在还成了个瘸子,这样的败家子怎能配得上你?老四昨儿来跟我说的时候,就叫我给骂了一顿直接给撵了出去,你可是他亲外甥女,他也忍心把你配给他那糟心儿子,这我要是答应了,岂不是看着你往火炕里掉?” “至于你那吴家表哥,他虽是个好的,可一来他和芳丫头之前那些事儿,两个人竟有了私情,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这心里啊清楚着呢!这样的不守礼法规矩,总让人心里头有些不舒服。二来他家毕竟败落了,论门第有些配不上你,也不是你的良配!所以啊,我昨晚上没等你二姨妈说完就给一口回绝掉了。” 采薇心中一暖,一颗心重又回到了原处,果然她外祖母是真疼她的,断不会只顾着她自己的儿女就不顾她这个外孙女。可见这两年来自己对外祖母一片虔诚的孝心总算换回了外祖母对自己的真心疼爱,母亲当年没有做到的事,她总算做到了,也算是替母亲多少弥补了这个遗憾。 可还没等她欢喜上一会儿,就听太夫人又说道:“这两个人都不是你的良配,在外祖母心里啊,另有一个极好的人选和你最是般配,你们俩才真是天生的良缘!” 采薇眼中的明亮笑意顿时就烟消云散,她呆呆的看着太夫人,满心的不敢相信。四舅舅和二姨妈对她的亲事打主意倒也罢了,可怎么她的亲外祖母竟也在给她相看亲事,还已经有了中意的人选? “不知,不知外祖母替薇儿看中的是哪一位表兄?”采薇紧攥着手中的帕子问道。 “不是别人,就是你四表哥宜铴,他虽是庶出,可到底是你二舅舅前任安远伯爷的亲儿子,且又住在这院儿里一直养在我身边。你们俩,一个是养在我身边的亲孙子,一个是日日陪着我的亲外孙女儿,这府里头我这么多孙子孙女儿里头,就你们俩跟我是最亲近的,所以啊,我这心里头也不知怎么的就生出了这么个念头,若是你们表兄妹俩能在一起,那可有多好?” 采薇可半点都不觉得好,那赵宜铴是什么样的人?便是不论他的出身才学,单就人品而言和方才被太夫人满心看不起的赵宜铵简直就是半斤八两,谁比谁都好不到那儿去。 每日里说是出去交朋结友,讲武论文,实则是成日的被他那亲舅舅胡德全带着在京城里各处胡混,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是样样精通。却在太夫人跟前装出一副好学上进、乖巧听话的孝子贤孙样儿来,哄得太夫人对他爱得不得了,直当成心肝儿肉一般。 这府里头好些人都知道这赵宜铴在外头的那些纨绔行止,有的则是怕太夫人知道了对赵宜铴严加管教起来,反而不美,乐得不说。 也有那嫉恨赵宜铴得宠,到太夫人跟前去说嘴的,可太夫人既上了年纪,便也多少有些昏聩,只一心相信她的乖孙子,反把那些说嘴之人给痛骂了一顿,说他们这是嫉妒她疼宠铴哥儿,这才在她面前造铴哥儿的谣。 可采薇总觉得,太夫人并不是不知道赵宜铴在外头的种种所作所为,或许她虽然知道却也不愿意相信,她最疼爱的这个孙子完全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也是败家子儿一个。 就是这么一个烂人,外祖母竟然想将自己许配给他,这不一样是把自己往火炕里推吗?难道外祖母也是看中了自己这六万两银子的嫁妆,还有同颖川王太妃的那一重关系,知道她那孙子赵宜铴是极难说下门好亲的,便想到把自已配给他,这可倒真是良配啊! 可这所谓的良配是那赵宜铴的良配,于她而言,根本就是另一个火炕,这让她如何能答应? 采薇不由略提高了声音道:“外祖母!我父亲既已给我定好了亲事,我又如何能不从父命,背信弃约另许他人呢?” 罗太夫人不以为意的道:“这还不是那家人不守信义在先,没能按约定的时候前来,咱们这是等不到他们,才另寻人家嫁了,有何不可?况你们当初也并没写定了婚书,这怎么就是背信弃约了呢?便是回头他们找上门来,咱们也不怕他们,一切自有外祖母给你做主!” 反正到时候人都已经娶了进来,生米煮成了熟饭,那家人还能强逼着再把薇丫头抢过去不成,最多不过赔给他们些银子息事宁人罢了,至于银子,薇丫头的嫁妆里可有的是银子。 这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劝动采薇答应下这门亲事才好,太夫人握着采薇的手,笑得更是慈爱。 “你父亲当日给你定下门亲事,不过是为了你日后能有个依靠,可与其你嫁到外头去,还不如干脆就留在这府里,岂不比嫁到外头去更可靠稳妥些?你在我身边呆了这么几年,外祖母是打心眼里喜欢你,想把你长长久久的留在我身边才好!你与其做外祖母的外孙女,不如啊就做外祖母的孙媳妇,往后永远留在我身边,和你铴表哥一道儿孝敬我这个老祖宗不好吗?”   ☆、第一百零一回 采薇把手从太夫人手中抽了回来,起身跪倒在地道:“外孙多谢外祖母一番怜爱之心,只是虽我当日定下的亲事只是口头约定,但君子一诺自当重若千金,何况两家还曾交换过定亲的信物。这亲事是先父在日为我定下的,若是外孙不守此约另嫁他人,岂不是让先父名声受损,坏了他的一世清名?还求外祖母看在外孙这一片孝心的份上,成全外孙吧!” 太夫人脸上的笑瞬间就没了影儿,心中甚是不悦,这外孙女在她面前一向是对她百依百顺,恭敬孝顺的不得了,从无一事违逆过她的意思。老太太原以为这桩婚事只消她亲口跟采薇说一声,这丫头准保答应的,却是万想不到,她和颜悦色的跟她说了这么多,她竟还是百般推拒。 便沉下脸来道:“你只晓得要对你父亲尽孝,那对我这个嫡亲的外祖母呢?这合府里的人也都知道你是最孝顺我的,你也成日说要好好孝顺我,若你是当真孝顺我,那你今儿就答应外祖母,嫁给你铴表哥,做外祖母的孙媳妇,若是你不答应,可见你平日说的做的都不过是哄我老太婆罢了!” 采薇不敢置信的看着太夫人,她也是万想不到她的亲外祖母竟会拿孝道来逼她从命! 她想起方才太夫人看向她的慈爱眼光,在这之前她还从不曾见过她的外祖母用这样慈爱的眼神看着她,而她的心也从未如这一刻这般寒心,便是当年她被太夫人撵出煦晖堂她都不曾如此刻这样失望、伤心。 那时她以为外祖母待她不好,只是因为祖孙相处的时日太短,还没对她生出祖孙亲情来,只要她用心侍奉孝敬外祖母,假以时日定能用她的一片真心换来外祖母对她的真心疼爱。 她原以为她是做到了的,可现在她才明白她想得到外祖母对她真心疼爱的企盼,根本就是一种奢望,一种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因为在她外祖母的心里眼里,永远都是把儿子孙子摆在头一位的,所以当年她的母亲就因为不是外祖母盼望已久的儿子,无论后来怎么百般讨好,始终得不到外祖母的半点疼爱。 到了她这里,看似老太太是疼她这个外孙女的,可一旦为了她亲孙子的利益,她立刻就能将自己弃之不顾,推入火炕去给她孙子做垫脚石!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使她是你的亲生母亲,亲外祖母,只要在她心里重男轻女的念头已是根深蒂固,那么无论她的女儿,外孙女对她有多好,多么孝敬体贴她,在她心里,却仍是低人一等,换不来她的真心疼爱。 既然如此,那自己又为何还要继续去体贴顺从,去讨她所谓的“喜欢”呢? 自已对她的一片孝心反被当做用来威胁自己的利器,为子女者固当孝顺长辈,可那也要为长辈者体恤关爱晚辈才是,若是这长辈不顾完全不顾自己此后的幸福硬是要牺牲自己,那自己就是拼着被她扣一顶不孝的大帽子,也断难从命! 采薇心中主意已定,想了想便道:“外祖母也是采薇的长辈,采薇自然也是要尽一份孝心的,只是当年我父亲曾给我定亲之事,我那太妃表姑也是知道的,如今若是要毁约另嫁他人,旁人不知情倒也罢了,只我这表姑那里,是无论如何也得先去说上一声的,不然,若是到时候才知会她知道,怕是……有些不妥。” 原来采薇纵然心中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却也不曾失了理智,晓得同太夫人硬来吃亏的只会是她,倒不如暂且让她误以为自己已经答应下来,再把沈太妃搬出来,只要自己能见到这位表姑,求她替自己做主,她是定不会看着自己被太夫人推入火炕的。 太夫人见她终于松了口,面色也缓和了下来,再想她话里头的意思,也觉着是得先跟那颖川王太妃通个气才好,不然,别到时候喜帖送过去,人家一见这怎么换了人,还不曾事先知会人家这表姑,那岂不是太不将人家堂堂太妃放在眼里,如今这颖川王可不是先前那个困守京城的小小郡王了。 便道:“唔,你这话说得也是,是得跟你那表姑先知会一声,才不失礼!” 采薇心中一喜,说道:“那外孙明儿就去颖川王府,给我那表姑请安可好?” 太夫人盯着她瞧了片刻,却道:“不妥,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家怎好去讲这些事,也显得对太妃不够尊重,还是明儿一早,我亲自去颖川王府登门拜见太妃,跟她说好了!” 采薇虽然心中略有失望,但这也在她预料之中,虽是太夫人出面,但她相信,不论太夫人到时候怎么去跟沈太妃说这事,便是在太夫人口中她是一万个情愿这门亲事,沈太妃只要一听这人选是谁,便断然不会信了老太太的话。 她要的只是让沈太妃知道她现今的处境,只要太妃知道了,她就是出不去这府里,太妃也自会想办法见她的。 采薇原本想着等太夫人去见过沈太妃,太妃多半就会派车来接了她到颖川王府去,是以第二天她侍候太夫人出了二门,便也回房去收拾出门要用的东西。 不想沈太妃竟没派人来接她,而是自己直接到了安远伯府亲自来看她。 王嬷嬷来跟采薇通报的时候,采薇生怕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才敢相信。 其实王嬷嬷会亲自来跟她通报,除了告诉她颖川王太妃来了,要她千万记着答应了老太太的事,不论太妃怎么问她都要说她是愿意嫁给她表哥的,求太妃成全。 此外还另有一件尴尬事要叮嘱她,“表姑娘,那个,呃……,其实……” 采薇见她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句话儿来,奇怪道:“嬷嬷可是还有什么吩咐不成,尽管说就是了!” “嗐,我就跟姑娘实话实说了吧,这太夫人跟太妃娘娘说了那事之后,太妃娘娘就想把姑娘接到那王府上去,太夫人如今是半日都舍不得姑娘不在她跟前,便说姑娘病了,不好来王府的,可谁想太妃一听竟然亲自就坐了车来说是要来探病。是以,这……,姑娘您看,您要不要先躺到床上去,好歹装装样子也是好的……” 采薇倒还能忍得住,枇杷和芭蕉这两个小的早“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见她两个笑了,采薇也莞尔道:“我晓得了,过会太妃问起来,我便照着老太太的话说就是了,劳烦嬷嬷特意跑来跟我说,快请坐下喝杯茶吧!” 王嬷嬷忙摆手道:“不了,不了,想来太妃娘娘和老太太也快过来了,老奴出去迎一迎她们,姑娘快躺到床上去吧!可千万记着到时候要怎么跟太妃回话!” 采薇见她说走只是不走,还在那里盯着自己瞧,又怕过一会儿太夫人也会进来,只得躺到床上去做做样子。 她刚刚躺好,就听到外头传来沈太妃的说话声,“既然薇儿病着,老太君还是不用进去的好,您老人家可是上了年纪,万一过了病气反倒不好,薇儿也会心中不安,还是我进去看看就好,正好也跟我侄女说几句梯已话。太夫人上了年岁,又来回奔波了这么一上午,快请回房歇着吧!” 太夫人见颖川王太妃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也不好腆着老脸硬要进去,想立在窗下吧,偏那一条廊下都站满了跟着太妃来的侍女,齐齐拿眼睛看着她,只得带了王嬷嬷转身回她的煦晖院。 采薇听见外头那些话,早从床上爬了下来,笑盈盈地立在门边上迎接她表姑。 沈太妃进来见那床上被子散着,便笑道:“怎么,听见你外祖母走了,就不装病了?” 采薇也笑道:“表姑心里头跟明镜似的,我若还继续装着倒让表姑看笑话了!” 沈太妃见她还能笑得出来,脸上仍是一副从从容容的神色,不免在心里暗赞了她一句,问道:“薇丫头,你当知我为何而来,原本我就疑心你怎么答应嫁给那赵宜铴,等到你外祖母不愿让你来见我,我就知道这必是你外祖母强逼你的,所以我无论如何也定要来见你一面。” 采薇忙道:“我就知道表姑一准儿知道我的心思,必不会答应我那外祖母的。” 沈太妃笑道:“不错,我是没答应她,只是既这府里一个两个的都想打你的主意,你可想好了什么应对之法吗?” “我,我也并没别的什么好法子,如今这世上女孩儿家的路太过艰难狭窄,若我是个男子,早出去立一番事业了。可如今,我也只能求表姑再另给我寻一户人家,只要人品好、门第清白,便是家世贫寒些也不打紧。” 她情愿嫁入寒门,也不要嫁给这府里那些整日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况这也是当日太妃说过的话,另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只是如今得加紧些就是了。 哪知沈太妃听完她所请之后却半天没有言语,脸上的神色倒是有些沉吟不决。 采薇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既然太妃知道她并不情愿这门婚事,以她的身份直接不答应太夫人所提也就是了,为何定要这么急着见到自己,莫非还有别的事不成? 她咬了咬下唇,还是问道:“表姑,您,可是有什么心事吗?且这心事同我有关?”   ☆、第一百零二回 沈太妃苦笑着摇摇头,“你这丫头果然心思机敏,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原是想这几月里就给你另寻下一户人家的,选了几户人家可都是初看着好,再一往深里打听,都不如意。到了冬天的时候旻儿的病又犯了,我又陪着他去了温泉庄子住着,本想等开春他身子好些了,我再来给你好生相看,可谁知正月里却又闹出那么一桩大事来!” 采薇想了想近几个月来京中传的最多的那些闲话,问道:“表姑说的可是正月初一七皇子那事儿?” 沈太妃点了点头,“当年的辛酉之乱,让我没了两个儿子,打那之后,我便和旻儿母子两个深居简出、相依为命,只盼着能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就是了,生怕又卷入到那一滩浑水中去。可这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如意者十之□□,自打正月初一七皇子在含元殿上露了一面之后,我和旻儿好容易求来的十几年平静日子,又过到了头。” “这两三个月想来你也听到了些风声,不但陛下要选秀,还要再给旻儿和临川王选王妃大婚,也正是为了这事,害得我这几个月也再没功夫和心劲儿去忙你的事儿。” 采薇忙道:“自然是殿下之事更要紧些,只是这明明是一桩喜事,为何表姑瞧着却不开心呢?” 沈太妃叹了口气,说道:“薇儿,你可知为何旻儿年岁都这么大了,我却始终不让他娶亲?” “外头都说是因为殿下身子不好,这才耽搁到现在。” “旻儿的身子是不大好,但那垂死之人尚且有人要讨个新娘来冲冲喜,他虽然一直身有痼疾,但也不是就不能成亲,若是真能娶个他心里喜欢的,伴在他身边好生体贴照料他,兴许对他的身子还更有些益处呢!” 采薇既读过史书,此时一听也就都明白了,之所以一直拖着不让颖川王娶妻生子,皆因他身份太过特殊,若是麟德帝将来没有儿子,那颖川王可就是皇位第一顺位的继承人。偏偏麟德帝又一直子嗣艰难,这种情形下一旦颖川王有了子嗣,那定会惹来宫里头的诸多猜忌。远不如做一个体弱多病,连妻子都娶不了的无嗣郡王更能安稳度日,暂保平安。 可是七皇子是傻子这事一闹出来,便是颖川王还想再继续这么不娶妻不生子的低调度日下去,也完全不能够了。他不急着娶妻生子,满朝文臣大臣可都在替他老秦家着急啊! 这秦氏王朝从西秦□□时起,历经北秦、南秦,一直传到现如今的燕秦,虽中间也被异族入侵过,可这宗庙社稷却是始终绵延不断,一直传承至今,这都传了三十多代了,可不能在当今圣上这儿给后继无人,断掉了啊! 麟德帝都是四十多的人了,能不能再生出皇子来还不一定,便是再生出个皇子来,万一又跟七皇子一样是个傻子呢? 所以为了稳妥计,不但麟德帝要选秀,颖川王和临川王这两位殿下也得赶紧娶个王妃好生下个小郡王来,若是麟德当真命里无子,将来也好过继到他名下好承继大统。 既想清楚了这一点,采薇也就明白了为何沈太妃会面有忧色,便笑道:“表姑莫非是怕到时候娶回来的王妃媳妇不中您的意,这才在这里发愁不成?” 沈太妃笑了一笑,“和你这丫头说话不但省心,更是省力!若是这颖川王妃全由我做主来选,我自然乐得能让旻儿早些娶个妻子回来,可我就怕,怕到时候……” 和聪明人说话的好处就是但凡不便明言之处不用说透,那人也能明白你不好说出口的那层意思。 采薇知道沈太妃这是怕那孙太后再把她孙家的姑娘硬给塞到颖川王府给弄成个王妃。别说这是皇家,就是寻常人家娶个媳妇那也是马虎不得的,俗语说得好“妻贤夫祸少”若是娶回来个搅家精,那真是能祸害一家子。 那孙家的姑娘,便是她再是个好的,可只要她姓孙,有个太后姑婆,那就都不能要。这要真让她为颖川王生出个儿子来,只怕那孙太后为了他儿子的龙椅就会“留子去父”了! 可是她虽想明白了这一层,却也无计可施,并不能帮着沈太妃给她出谋划策。只能安慰她道:“我知道表姑是在担心什么,不过,不是还有临川王吗?若是那位殿下大婚之后先有了子嗣……” 沈太妃摇了摇头,“你别看这回说是要给他兄弟两一道先王妃大婚,实则我那旻儿才是正主,他不过是捎带着也给娶个王妃走个过场罢了!并没人指望着他来传嗣的。” 沈太妃先前好些没说出口的话采薇都明白了,可这句她说出口的解释反倒让采薇弄不明白了,那临川王也是先懿德太子的儿子,他亲娘又是孙太后的外甥女,细论起来不是跟孙太后那边更亲近,麟德帝若是真想过继个子嗣,选临川王这一支岂不是比颖川王那一支更好? 沈太妃见她一脸不解,就知道她还不清楚这其中的关窍。难怪她不知道,当年临川王闹出那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的时候,她并不在京城。这件事当年在京城是闹得沸沸扬扬,上至公卿朝臣,下至平头百姓,街头巷尾都有人在传这件事。 若不是为着被满京城的人这样议论,那临川王也不会恼羞成怒之下,竟然连随从都不带,一个人跑出了燕京城,在外游荡了两三年才回来。 也因为他这一愤然出走,让心疼侄儿的麟德帝龙颜大怒,狠发了一通火,又下了一旨诏书,不许任何人等再妄议临川王之私,违诏命者有爵位官职者掌嘴五十,革三年俸禄,平民百姓掌嘴一百,罚银二十两,所罚之俸禄银两均赏给首告之人,看谁再敢妄议他侄儿。 此诏书颁下之后,一连有好几个有爵之家犯了这口舌之罪,被狠罚了一顿,至于平民百姓那就更多了。不消几日,京城中就再没人敢传临川王的那些隐私之事。 因此采薇虽已在京城住了三年多,却是半点也不知道临川王身上最大的缺陷,不过也正是这缺陷却也让他最不受宫里那一位的猜忌,又因为麟德帝心里对他的歉疚,每日里不用像他哥颖川王那样小心翼翼、谨小慎微的活着,只管想怎么胡来怎么胡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肆意妄为、潇洒快活! 这些时日,沈太妃为了这选王妃之事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他却是仍跟没事人一样成日东游西荡,继续惹事生非。 还时不时的跑到这边王府来调侃秦旻几句,说他要劝他的太后姨婆多给他三哥挑几个妻妾,除了一个正妃,还要再来两个次妃,再选四个夫人,好让他三哥娶的多,到时候生得也多,好送他个儿子养着玩,回头给他养老送终!噎得沈太妃说不出一句话来! 可是沈太妃再清楚当年发生在秦斐身上的那件事,可到底这种事儿是不好同采薇一个还没出阁的姑娘家说起的,便也没跟她再详细解释,而是问道:“咱们先不说那临川王了,眼下旻儿才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的,也是最被寄予厚望的,是以孙太后定是要打他的婚事的主意的。若想不让那孙太后选中的女子进我颖川王府的大门,眼下只有一个法子……” 采薇见太妃并不再说下去,而是定定看着自己,心中隐约想到太妃话里的法子是什么。 太妃那里有她的嫁妆单子,只消再给她一件颖川王府的信物,就可对外头说早在几年前两家的父母长辈就已经为她和颖川王定下了儿女亲事。这样一来,若是顺利的话,那颖川王便再不用被迫去选妃,而她则会嫁到那颖川王府里去,成为颖川王妃。 成为王妃,固然身份高贵,可是一入候门尚且深似海,何况是嫁入皇家,外表看着光鲜富贵,可实则却是深处波诡云谲之中,一朝不慎便会从云端跌入深坑之中,别说锦衣玉食,就是想要粗茶淡饭平安度日,怕是都不能够。 若是她父亲当真想要她飞上枝头做那人上人的话,当初又何必煞费苦心的去为她寻找可堪托付的好人家,而不是直接同太妃商定了她同颖川王的婚事?可见在父亲心里,只盼她能嫁到个好人家,只要能衣食无忧的平安度日便好。 采薇便有些歉疚地道:“薇儿明白表姑的意思,只是,我素来胸无大志,从来也不曾盼着什么夫贵妻荣,只想寻一个普通人家,关起门来平淡度日便好。不能为表姑分忧,还请表姑见谅!” 太妃也知道这么大一件事,想她一下子就答应自是绝无可能,便道:“若不是宫里定要给旻儿选妃,我也绝不会生出这个心思来,不然几个月前我就直接问你可愿来做我的儿媳。只因嫁入皇家的种种苦处,我是再清楚不过,简直是日日头上都悬着一把刀,这且不论,便是单为着旻儿的身子,我也不好开这个口。” “我那儿子,不是个有寿的,若娶了你这么好个孩子,将来你们夫妻缘浅,他早早的去了,剩下你一个人岂不孤苦凄清?便是旻儿自己,甚至都有想过一辈子不成婚,免得害了人家姑娘。” 采薇见太妃如此说,心中更是有些过意不去,忙道:“表姑对我有恩,按理说我原不应拒,只是我父亲想来也是不愿我嫁到皇家那么高的门槛里的,还请太妃体谅一二。其实表姑这法子,关键是让颖川王殿下先有一门订下的亲事,至于这位同殿下订亲的姑娘,京城里有这么多名门闺秀,其家世门第皆比采薇好上数倍,表姑定能选出个中意的来。” 太妃笑道:“你说的我自然知道,可我既然知道为何还是要来先问问你的意思?”   ☆、第一百零三回 沈太妃这一问,采薇可真想不出是为什么了,若说是为了解采薇的困境,凭着沈太妃的身份地位,总还是能先压住安远伯府对她的谋算的。难不成是因为选她最是现成的?正好这伯府里的人都知道她是有一门老早就订下的亲事的。 “我之所以最先来问你的意思,”太妃缓缓道:“是因为,你是最适合做旻儿的妻子,颖川王妃之人。这同你的家世门第统统无关,只同你这个人有关!” “其实这些日子,已有几位心思活泛的诰命夫人跟我提起自家女儿。因为她们看得出来,一旦当上了颖川王妃,说不得这往后的前程是不可限量。可这颖川王妃的宝座岂是那么好坐的?” “若我选个同孙家无关之人来做王妃,那孙太后能善罢甘休,从此对我们不闻不问?想要日后的风光,还不知要先经过多少艰难险阻,阴谋算计。纵然那些别家的贵女们有几分聪明,也学会了后宅中的各种手段,可这皇家之间的纷争,那可绝不是普通的后宅女人间的争斗,往往还牵扯着朝局时政。” “你曾得你父亲亲自教导,知书达理、通晓史书,以史为鉴,应对起来定比她们要更游刃有余。在这府里又磨练了三年有余,可谓是‘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你本性聪慧,见识不凡又心思机敏,若是你能来做这颖川王妃,我可说是从此高枕无忧了!” 采薇忙道:“太妃太过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介平凡女子,既不聪明也无甚智慧,唯一比旁人强的,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可这也并没什么用的,这三年在这府里不是仍被人家给各种欺负吗?更别说将来去应付那些不好应付的大人物了!” “我可不觉得我是谬赞了,我倒觉得是你太过自谦了!你之所以在这府里被欺负了三年,是因为你除了你父亲留给你的那一笔嫁妆,一无所有,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更没有权势!” “这世上,在绝对的权势与实力面前,便是再智计百出之人若没有相当的权势地位也是无可奈何,孙子兵法说到底也是教人怎么以强胜弱而不是以弱胜强的,那诸葛武候再神机妙算、智计百出,虽六度出兵攻打曹魏,也依然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昔年帮汉朝开国皇帝打下江山的淮阴王韩信,曾言若他领兵宜多多益善,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可谓是一代人杰。可他贫贱之时,因势单力孤,一样要忍□□之辱。想那淮阴王一介能建功立业的男子尚且如此,何况你一个被困于后宅的孤女?” “但若你做了颖川王妃,有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和相应的扶助,再加上你的聪慧才智,便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父亲是不想你嫁入皇家,身陷这一团乱泥之中,可是你自已的意愿呢?” “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子,你心里对这世上诸多不平之事都极为不甘,盼着有朝一日能涤旧生新,改了那些不合理的规矩礼法,是也不是?” 采薇被沈太妃说中她心底所愿,只得默默点头。 沈太妃这才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说道:“若我不是知道你有这个心愿,我也不会冒着被你看做和你那外祖母一样人的风险来跟你提这事儿了。这世道虽然夫为妻纲、男尊女卑,女人们不能建功立业,也不能入朝为官。可再卑下的女子,如果嫁得好,再能母凭子贵,不但身为帝妻更能身为帝母,那一样能左右天下大势。” “远有天顺皇后让大秦强盛了数十年,国富民强、八方来朝,近则也有宫里那位孙太后,若不是靠了她的身份地位,那孙家怎么会有那么多人身居高位,以权谋私、买官卖官,强取豪夺、大肆侵地,弄得这大秦朝吏治腐败、民不聊生,国运一日比一日衰败。” “可假若这身为帝母之人如天顺皇后一样有雄才大略,只要不像她那样急近,再用对了法子,不但可以让大秦国富民强,更可以让我们女子不再只是受困于那一方狭小的后院之中!” 采薇当年读史书时,但凡关于天顺皇后的所有传记,无论正史野史都反复看了不下十数遍。她一面深为这位后宫传奇女子所挣得的一片广阔天地而惊叹佩服,一面又深恨那些记录史书的史官竟罔顾史实,只因为这位皇后种种不守妇道养面首的出格之举,又太过急于提高女子的地位,不但在正史中将其功绩一笔带过,还大肆出言诬蔑她,将她贬为祸乱朝堂的一代妖后,让采薇气愤不已。 对于天顺皇后逝后,女子的地位一落千丈,反被压迫的更惨更是扼腕不已。她也曾幻想过假若她是天顺皇后,她会如何做法好让女子的地位不是因一人一时而得到那么短暂的提高,而是能够无论何人当政,女子们都不必再受那许多的束缚与桎梏。 而现在颖川王太妃就将这一个将幻想变成现实的机会摆在了她面前。若是麟德帝始终没有子嗣,那颖川王或许会继承大统,那他的王妃,或许就会如沈太妃所言,身为帝妻,帝母,然后…… 沈太妃见采薇半天沉吟不语,便道:“薇儿,这是件大事,倒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就做出决断,你不妨再细想上两三日,若你不情愿的话,表姑绝不会逼你,我会把你接到王府去住再另给你寻一户好人家。” “为何要将我接到王府去住呢?此时正是殿下选妃的风口浪尖上,万一再有人传出些话来……”采薇有些不解。 太妃叹道:“你到底是个年轻姑娘家,不晓得这后宅中的有些龌龊事儿,我接了你出去是怕这府里有些人起了那坏心思。我虽明面上能压着她们不许给你随意婚配,可却保不住她们背地里用那阴毒法子谋算你的名声,逼得你到时候不得不嫁,真到了那个地步,便是我也无计可施了。” 采薇不由在心里感念太妃心思之细,简直是将所有可能的危机全都想到了前头,若非如此,也不能保得她和颖川王这么些年的平安吧! 虽然太妃来看她也是为提亲而来,只不过看中的不是她那一笔丰厚的嫁妆,而是她本人的聪明见识。但太妃此举却远不如她外祖母等人强逼的拉郎配令她寒心,是以她心里对此倒并没有太多的反感。 或许是因为太妃话说得明白通透,为何看中了她,做了颖川王妃有何不好的,又有何好处,全都跟她分说得一清二楚,也并不以恩相挟,用长辈的身份相逼,而是将一切摆在她面前,让她自行抉择。 可这到底是人生大事,她就是再果决也一时难下决断,便朝沈太妃盈盈一拜道:“薇儿多谢表姑厚爱,还请表姑容我再想上两天,到时候……” “三日后,我会命温嬷嬷带些补品来看你,到时候她身上还会带上一对玉镯,若你愿意做我的儿媳,来和表姑同甘共苦,便跟温嬷嬷问一句‘表姑答应给我的镯子呢?’她便会把镯子给你,就当是我们颖川王府当年给你的信物。” “若是你不愿意,便只字不提这镯子的事儿就是了。三日后,我等你的信儿!” 沈太妃说完,便起身要走,采薇忽然道:“表姑,我还有一事不明,却不知该问不该问?” “便是你做不成我儿媳妇,也别跟我见外,想问什么直接问吧!”沈太妃笑着重又坐回椅中。 采薇见太妃这等爽朗,便问出了这几个月来她心底一直都有的一个疑问,“正月初一那天,七皇子在含元殿上闹的那一出,到底是巧合还是……” 孙太后既然知道七皇子是个傻子,那为了她母子的利益定是要千方百计的将这个消息藏着掖着,怕被朝臣们知道才是。这也是为什么自打七皇子满月之后便再没让他在朝臣面前露过面儿,连开蒙的师傅都没请过,将七皇子是傻子这一秘密严守了五年,硬是没漏出一丝风儿来。 不对,应该还是有人知道了这个秘密,这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那被孙太后严密守着的七皇子跑到了含元殿上,在文武百官,四方来使面前出了个大丑,傻相毕露。 而这一举动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孙太后终于被满朝大臣们逼着同意给颖川、临川两位郡王选妃大婚。该不会那七皇子的事儿同这两位殿下有关? 沈太妃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你该不会以为是我和旻儿设计了这一出吧?我们母子俩可没这么大的能耐。” “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何人竟能有这样的神通,他这法子虽妙,但出手的时机还是有些太早了,其实等得越久,对我们越有利些,可那人却想现在就把这摊水给搅混。我真不知道这幕后之人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采薇见沈太妃方才的话里仍是对国事极为关心,可见她仍是心系家国,并不像她平日所显出来的那样诸事不理,只管念佛养生,照顾儿子。且她话里隐约露出来些意思,似乎颖川王也并不是一点势力没有,任人揉捏的藩王,便以为这事儿或许同她母子有关,可既然太妃说没有,那多半就不是她所为,可若不是颖川王府设计的,那又会是谁做下的呢? 会是那另一位郡王吗?   ☆、第一百零四回 自沈太妃去后,采薇借口身子不适,足不出户的在屋子里闷了两天,想着她该何去何从。 沈太妃也来跟她提亲这事儿,她没告诉别人,只先告诉了杜嬷嬷知道,想让她帮着参详一二。 可杜嬷嬷也不过是陪着她把同皇家结亲的种种优劣之处又细数了一遍,也不敢劝她是答应的好还是不答应的好,最后还是得她自己来拿主意。 到了第三天,她奶娘见自家姑娘一连在屋子里闷了三天,生怕闷坏了她,硬是劝她好歹出去走动走动,别老呆在屋子里。 采薇实在忍不了她奶娘的唠叨,便选在傍晚时分出了秋棠院,带了香橙和甘橘往后园去走走。 她原以为这时候快到了用膳的时候,园中应是没什么人的,不想刚走到假山旁,就看见一个人影中蹲在一株柳树下,她正想转身走开,那人却忽然回了一下头,待看到她,眼中一亮,脱口便唤了一声,“周表妹!” 被他这样一喊,采薇只得立住脚步,微福了福身子,“三表哥好!” 赵宜铭见采薇跟他行礼,这才忙醒过神来,赶紧立起身来,拍拍手上的泥土,手忙脚乱的作揖跟采薇还礼。 采薇见是他,并不想在这里多呆,便道:“快到用膳的时候了,我先回去了,三表哥也快些回去用膳吧!” 赵宜铭见她要走,忙道:“薇妹妹,你还记得雪球吗?它从昨儿起就不吃不喝,今儿早上我起来看时,它已没了气息。我正把它葬在这树下,不想妹妹就过来了,想来妹妹也是它曾经的主人,正好来送它这最后一程。” 采薇一听雪球死了,心中也是一阵难过,那只白猫她养了有一年,极是喜欢。她重新回到这府里之后,因为要同赵宜铭避嫌,便是有时想起雪球儿,也不好去看它,不想往后是再也见不到那活泼可爱的小猫儿了。 采薇便走到那株柳树下,看着树下那一个微微鼓起的小土包,双手合什,在心里替它默念了几句经文,也算是希望它能超度往生。 赵宜铭站在原地,动都不敢动一下,这三年来,他的周表妹还是头一次立在离他如此之近的地方,他和她之间竟只有五步远,他甚至能嗅到她身上隐隐传来的幽香…… 他的一双眼睛不由自主的就朝采薇那边看过去,天色虽然已经有些暗下来,可他却觉得采薇的容颜在他眼中是那样的明亮耀眼,他甚至都能看清她闭着的眼角那微微翘起的一根一根的眼睫毛…… 薇妹妹比三年前出落的还要更加秀丽,如明珠美玉一般,可这样美好的她,却再也不会是属于自己的…… 采薇在心里念完了一遍往生经,再睁开眼时,就见赵宜铭正痴痴的看着她,她忙别过脸去转身要走,刚走了两步,就听后面脚步声响,跟着一道人影已堵在她面前。 赵宜铭也想不到自已竟然有胆子做出这种事,可有些话若是他现在不说往后怕是再也机会说出口了。 他见香橙和甘橘两个丫鬟已经上前将采薇护到身后,忙道:“薇妹妹,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同你说两句话罢了,求妹妹好歹略站一站,听我说几句话好不好?这些话埋在我心里好多年了,若是不把它们说出来,我,我怕是此后夜里再也睡不着觉的。” 他生怕采薇不答应他,不等她回答便问道:“薇妹妹,我听人说因和妹妹定亲之人迟迟不来,吴姑妈想为吴表哥跟你求亲,四伯想让二哥娶了你,就连老太太也想把你许给四弟,这些都是真的吗?” 采薇不悦道:“三表哥,这些话也是你好拿来问我的,不觉得太过失礼了吗?” 赵宜铭也自知失言,忙道:“我知道我不该这么问妹妹,可我就是忍不住,自打妹妹八岁那年住到我们院子里,我——,我心里就对妹妹存了一段不能宣之于口的心事,不想周姑父却已经给妹妹定好了一门亲事,如今府里都在传,说妹妹的亲事怕是已经……,偏我却——” “薇妹妹,若是我没和那礼部侍郎的孙女定亲,你,你可愿选我?” 采薇实在是没想到,这些天,除了一拨又一拨来跟她提亲之人外,这会子竟有一位表哥直接在这里跟她表白了,若说她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动,那是假话,可要说感动得五内沸然,那就更是假话。 老太太她们从她这里想要的是一桩亲事所能带来的那种种好处,而赵宜铭想要的则是她的心意,他在心里喜欢自己,便也盼着自己心中也是对他有着一份情意的。 可他已身有婚约的情形下,再来跟她说这些,甚至还问她是否也对他有情,这样真的好吗? 既不能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又何必来撩人心绪呢? 采薇便正色道:“还请三表哥慎言,你我皆是已经订亲之人,如何能再来说这些昏话?” 她说完便想转身走人,赵宜铭却还堵在那路口,可怜巴巴的问她,“妹妹说的我都知道,只是实在情难自禁,这才——,就当你我都没有婚约,妹妹可愿——” “不愿!”采薇毫不留情的打断他道:“我从不去设想如果之事,三表哥既做不了自己的主,又何必还要再来说这些话?这世上虽有‘情难自禁’这四个字,却也有‘发乎情、止乎礼’的君子之德,三表哥读书的时候,先生没教过你吗?” 香橙和甘橘两个丫鬟见自家姑娘已隐有怒火,也是觉得这赵家三少爷太不像话,便不用采薇吩咐,口里说着:“还请三少爷让让!”甘橘上前将他给推到一边,香橙便护着采薇快步而去。 等主仆三人回到屋子里,香橙不由道:“真是晦气,原想着让姑娘出去散散心的,不想反又触了这个霉头!” 甘橘知道自家姑娘这几天本就心事重重的,怕这事儿又给她心里添堵,也劝道:“姑娘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就当他是猪油蒙了心了,才说出那么些昏话来,幸好并没有旁人听到。” 采薇知道这两个丫头是在担心自己,笑笑道:“你们也太小看你家姑娘了,不过是几句昏话我还不至于放在心上。只是他这一闹,倒让我……” 两个丫鬟见采薇话到一半却不往下说,不由问道:“倒让姑娘怎么了?” “倒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只是若要想明白了,还得再细想想。” 香橙便笑道:“姑娘便是要再细想,也等吃过了晚饭再想吧!” 等用过了晚饭,采薇又独自想了有一个时辰,才命守在门外的甘橘把杜嬷嬷请来。 杜嬷嬷见采薇一双美目中神色一片清明,再无前几日的犹豫不决,便笑道:“姑娘可是已做出了决断?” “嗯,我也不知我这样想对也不对,便想再跟嬷嬷说一说。” 采薇先将傍晚碰到赵宜铭之事讲了一遍,“初时我是极生气的,可是被三表哥这些昏话一讲,倒让我想起我这一路的坎坷婚途来。” “三表哥虽不该跟我说那些昏话,可他会有这个心思,那也是皆因小时候两家大人也是都有这个意思的,不但当时五舅母有意,我父亲也是不反对的,只是等我父亲辞官之后,五舅母就再也瞧不上我了。” “父亲也不强求,又找了曾家,说定了婚事,原以为这一辈子的事儿就这么定了,可不想曾家出了变故,曾公子为了另攀一门好亲,弃了旧日的盟约。” “他二人都不能说对我毫无情意,可同父母家族,自个儿的前程比起来这点子情意又都算得了什么呢?” “父亲盼着我能嫁一户平常人家好安稳度日,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嫁到那寻常人家当真就能过上安稳日子了不成?若是我再寻一户人家嫁了,过了几年安稳日子,那一家忽然也遇到了变故,说不得我又得被他们舍弃一回。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杜嬷嬷没想到采薇竟说出这样悲观的话来,可见被曾家退婚之事实是伤她太深,忙劝她道:“姑娘也未免把将来的事儿想得太悲观了些,哪里会有那么多不好的事儿呢?” 采薇摇摇头,“不是我想得太悲观,而是这世道就是如此。沈太妃有一句说得极是,这几千年下来等级森严,弱肉强食,你若是没有足够的权势,当为人欺压之时,如何能保得自身的平安?” “如今朝政腐败,当权之人大肆侵地,这侵的可不单是贫民百姓之田地,也有不少乡绅富户,只要家族中没有做官之人的庇佑,一样被人夺去了祖传的家产。还有那些富商,辛辛苦苦几十年挣下的家业转眼就能被那贪官给巧取豪夺了去。” “父亲还曾给我讲过一个案子,有一个知府,家里收藏了一幅唐代时‘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孔圣像》,他的上司知道了便问他讨要,他不肯给。结果过不多时,便被上司捏造了一个罪名抄家问斩,硬抢了那幅画去。” “若是朝政清明,国泰民安,这样的惨祸定会少上许多,可如今这样腐坏的朝政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谁敢说就一定不会碰上这等被强权碾压之事呢?” “何况,难道那寻常人家便不会有妻妾之争、婆婆刁难,各房兄弟妯娌之间的家产纷争不成?可见,便是找了户寻常人家,也不见得就能过上太平日子,既然都有风险,那我还不如干脆嫁入皇家,放手一博。与其无权无势让旁人左右我的命运,不如将自己的未来掌握在自己手中!” 也许,天顺皇后当年能做到的事情,她也一样能做到,或许还会比她做得更好!   ☆、第一百零五回 在颖川王府的温嬷嬷到安远伯府看望周采薇的第二天,颖川太妃便上表给麟德帝,言明昔年已经为颖川王秦旻定下一门亲事,乃是已故陕西左布政使周贽的嫡女,还呈上了他二人的生辰八字,已请钦天监看过,是极相合的,求圣上俯允。 麟德帝倒是想答应的,可是他母亲孙太后却不同意。她好容易才精挑细选,安排好了颖川王妃的人选,岂能就这样遂了那颖川太妃的意? 她便借口总得先知道那周家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其家世性情如何,是否配得上颖川王,才好答应下来,硬是阻住了麟德帝在沈太妃的上表上批下“准奏”两个字。 等到宫人将打听来的消息回禀给她母子二人知道,孙太后一听周采薇如今父母双亡,兄弟也没了,就她一个孤女,顿时就更有由头阻止麟德帝答应这门亲事。 “虽说这亲事是老早就定下来的,可毕竟只是嘴头子上定下的,又没有正经的婚书,这倒也罢了。关键是这周姑娘命盘不好,若她父亲还在的话,她的身份家世倒也还配得上一位郡王殿下,可不但她父母都早早去了,就连两个哥哥也都先后病后了,可见她这命有多硬,竟将她身边的亲人统统全给克死了。这等命硬的女子,若是让她嫁到颖川王府,就旻儿那么弱的身子,如何经得起她的妨克呢?” 麟德帝却不以为意道:“不是已请钦天监算过了吗,只要他二人八字相合,那便无事,何况孤鸿道长曾说过的,这世上所谓命硬的女子,大多是因其命格贵重,若是配给个寻常人自然消受不起,需是那等出身高贵,身份贵重之人方能消受得起。旻儿血统高贵,乃是当朝郡王,还怕压不住她!” 这话自然不是孙太后想听到的,“可就算如此,那周姑娘自幼失母,可是在‘五不娶’里占了头一条的,这样的女孩儿怎好娶给旻儿去主持那王府的中馈?” 麟德帝却仍是不松口,“她不是在安远伯府她外祖家教养了三年多吗?既有她亲外祖母教养,也不差什么了。” “可要给这两个郡王选妃大婚的事儿满朝文武都已经知道了,待选的秀女名册都快备好了,就为了这一个突然冒出来早年定下的娃娃亲,就全都不做了不成?这样的出尔反尔,那我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搁啊!”孙太后不满道。 “不是还有斐儿吗?给他好生选一位王妃就是了。”麟德帝揉了揉额角,不想再同他母亲争论这个话题,便起身道:“母亲若喜欢在儿子这里呆着,就请自便吧,儿子出去走走。” 孙太后忙喊住他,“你要到哪里去?就坐在这里多陪娘说说话不好吗?” 麟德帝头也不回的道:“母亲不是急着盼孙子吗,我若不去后宫的妃嫔处多走走,母亲哪儿来的孙子抱?” 孙太后看着他大步而去的背影,气得又砸了他案上的一只茶盏,见儿子已走了,她一个人坐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便也起身回她的慈庆宫,吩咐宫人去叫她侄子,现任右相的承恩公之子孙承庆来见她,想让她这侄子来给她出出主意,好阻了颖川太妃定下的这门亲事。 说起来,自她成了这帝国身份最高贵的女人之后,她娘家的所有亲戚沾了她光全都鸡犬升天,跟她关系亲近些的不是被封为公就是伯,远着些儿的也都有个一官半职的荫封。 孙太后一面洋洋自得她给孙家带来的这份荣耀,一面又嫌弃她这一大家子亲戚里头,竟没个能干出色的男丁,个个发达了之后只知吃喝玩乐、安享尊荣。只有她弟弟承恩公的第七个庶出子孙承庆还算有那么点儿才干,便一力提拔他,硬让麟德帝把右相的官职给了他。 虽说之前左相崔成纲一直是孙太后的人,可到底朝中手握大权的重臣里还是有一个自家人更让人放心些,且那崔左相这么些年来一人独大,若是再坐视不理的话,也怕他将来尾大不掉,自已母子还要反受他挟制。 等到她侄子孙承庆来了后,孙太后将这事儿跟他一说,这位当朝右相也算是有些聪明,听完后,转了几转眼睛珠子,便笑道:“姑母不必忧心,您虽然没能劝住圣上,可圣上想要答应这件事,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这是怎么说?”孙太后顿时来了精神。 “因为这件事啊,不只姑母您不乐意,这朝中的许多勋贵重臣也都不乐见其成哪!” “这是为何?”孙太后问道。 “姑母在宫里头不知道,自打圣上说要给颖川、临川二位郡王选妃大婚,这一两个月,京里好些人家可都在打这颖川王妃的主意呢?这些京里头的贵族高官,个个都是人精,就没有笨的。自打七皇子那事闹出来之后,他们就都瞄上了那颖川王,明知道这颖川王妃肯定还得是咱们孙家的姑娘,竟还敢生出痴心来,妄想把他们自家的女儿给嫁到那颖川王府里去。” 孙太后一听,两道描画过的眉毛立刻竖起来道:“真是痴心妄想!他们还真敢想?他们怎知我儿子就再生不出儿子来?这就上赶着去抱那颖川王的大腿,哼,那个短命鬼,只怕都没几年好活的了,还被他们当宝贝一样?” 这也不怪那些勋贵大臣们趋炎附势,实在是有了孙太后这出身寒微却最终母凭子贵,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好先例摆在那里,谁家不想再出这么一个风光无比的太后娘娘啊! 孙承庆忙给他姑母递了杯茶道:“虽然他们不该起了这心思,可眼下,他们既有了这份私心,那便可为咱们所用,至少能让他们劝谏圣上拒了那颖川太妃所请。就说这为两位郡王殿下成婚乃是大事,这皇家选媳岂可草率行事,定要给两位凤子龙孙选个品貌俱全的名门闺秀方能不坠了我天家的名声。” “无论如何,这王妃定是要选出来的才算数,至于颖川太妃非说她已和周家订过了亲,那就让那周家姑娘一道也来参选就是了,回头封她个次妃、夫人什么的,也不算是有违她和周家当日的约定。” “等到了选王妃的时候,那些秀女们定是要住到宫里来选的,这宫里还不是您说了算,到时候有姑母亲自坐镇,咱们再用些手段,就是那左相崔成纲想把他的女儿送上那颖川王妃的宝座,也是白日做梦!” 孙太后先是听得眉花眼笑,等听他提起崔左相,又皱了眉问道:“怎么,那崔成纲竟也有这想法不成?” 孙承庆道:“怎么没有,他见姑母和圣上对侄儿越来越器重,心里对姑母很有些不满呢!不然为什么七皇子的事儿一出来,他带头就跟圣上建言让那两位郡王大婚呢?他明知姑母不乐意这事,却还要逆了您的心意跟您对着干,为的就是好让他女儿当上颖川王妃,听说这一两个月,请了好几个从宫中出去的老嬷嬷去教他女儿呢。” “他的胆子倒是越来越肥了!那可心上回来陪我说话怎么没跟我提起这事儿?” 孙太后当年把她身边的贴身宫女可心赐姓孙,嫁给崔成纲做二房夫人,除了拉拢他外,也是为了在他身边布下个自己的眼线,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报给自己知道。 孙承庆道:“嗐,姑母您还当那孙可心是侍候您的宫女呢?人家现如今已经当了快二十年的左相夫人了,这女生外向,您当她还向着您这个旧主啊!那左相的闺女不也就是她的闺女吗,亲闺女若能有个这么好的前程,她这当娘的还会拦着不成,肯定是帮着左相一边在这边欺瞒姑母,一边加紧教养她女儿来跟咱们孙家的姑娘抢这颖川王妃的位子。” 孙太后气得拍案大叫道:“这个贱婢,忘了当初是谁抬举了她,她才能有今日。她和崔成纲不过都是我养的两条狗罢了,如今这狗儿竟想反过来抢主人嘴里的肉不成?真是两个不知感恩,狼心狗肺的东西,看本宫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若是她这一番话被她儿子麟德帝听到了,定要嘲笑她一句,问问她又是如何回报当年孝慈皇后对他们母子的大恩的,甚至进宫之初,为了表示自己的顺从谦卑,毫无威胁,还把自己的名字改为“顺良”二字。 孙太后骂够了崔成纲和孙可心这一对狗男女,才问她侄儿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办吧,我让圣上再问问朝臣们的意思,你就撺掇大家伙儿都不答应,定要搞个选妃的形式出来。咱们孙家的姑娘可都安排好了吧?” 孙承庆忙道:“姑母放心,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圣上不是说不想咱们孙家再出两位王妃吗?侄儿便将咱们孙家的两个姑娘过继到亲戚家里,给她们改名换姓,可她们骨子里流的全是咱们孙家的血,又是这么大了才过继出去的,将来定还是向着咱们孙家。” 孙太后这才满意的笑笑,挥挥手让孙承庆自去操办,觉得还是朝中有个自家人才更靠得住些,她现在就等着这选妃之事一切都按着她谋划的来。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她的如意算盘竟只打响了一半。   ☆、第一百零六回 满朝文武勋贵确是成功劝阻了麟德帝同意沈太妃所请,答应还是为两位郡王殿下举行选妃,从一众世家闺秀里选出两位品貌双全、贤良淑德的王妃及四位妾室来。 颖川太妃见麟德帝拒了她所请,便又上书请将选妃之地放在颖川王府举行。这一回她的请求一众朝臣都没再提出异议,反而纷纷赞同,更建言这选妃之人除了孙太后、颖川太妃之外,再增加几位身份尊贵、贤德出众的诰命夫人一道帮着挑选。 这些朝臣也是怕这选妃真要放在宫里头进行,多半自家的女儿便选不中,便一力支持就在颖川王府举行,再多加上几个主选之人,也能更公正些。 麟德帝一想这主选之人越多,总好过就他母亲和颖川太妃两个人,便当朝准了众臣所请,先命宫人对秀女名册中的众秀女先验其身体发肤,等四月初一的时候便在颖川王府为两位郡王行选妃大典,主选之人除了孙太后、颖川太妃,还有卫国公太夫人、定西候太夫人、左相夫人等三位诰命夫人。 因京城的勋贵之家多联络有亲,除了定西候太夫人,实再难选出个家里没姑娘来参选的诰命夫人,故虽其余几位夫人的家人亲戚里也都有姑娘来参选,也只得仍让她们做了主选,不好提那避嫌之事。再说若是真要计较这避嫌,那孙太后头一个就当不成主选。 众人都极有默契的谁也没提那位临川王的生母金太妃,实在那位太妃的名声太不好听,反正这若细论起来颖川太妃乃是临川王的嫡母,做主给他选妃,名份上也是说得过去的。 三月底的时候,各位待选的世家闺秀均已过了第一层的查验,各给发了一个玉牌,命她们带在身上四月初一全都到颖川王府去参加正式的选妃大典。 采薇自然是在候选之列的,但她没想到的是五房的宜菲竟也得了一个玉牌要去参加选妃。 宜菲自从被定西候府退了婚,生母又出了那事之后整个人很是低调了一阵子,这回见她干娘左相夫人又帮她拿到了参选王妃的玉牌,顿时又得意起来。还特意跑到采薇跟前显摆了一回,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原本想让你做我嫂子的,谁想咱们都已经是表姐妹了,将来没准还得再做姐妹,就是不知到时候是谁大谁小,哈哈!” 她只顾得意忘形,一时忘了左相夫人对她的叮嘱,竟把左相夫人帮她之事给漏了出来,倒让采薇心生警惕,看来左相夫人是又想把宜菲这枚棋子再拿来用用,自已对她也得再多上几分小心才是。 好在沈太妃早派了一应人等来这府里照料她的起居,到了四月初一的时候又专门派了一辆朱缨翠盖九华车来接她。 宜菲见那车漂亮,又是颖川王府派来的,便走过来想跟采薇同乘这一辆九华车,却被来接她温嬷嬷一句“太妃只吩咐我们来接周姑娘,可不是来接赵姑娘的!”给顶了回去,碰了一鼻子灰,只得气鼓鼓的去做安远伯府给她备好的翠幄车,在心里又把周采薇给诅咒了个七八十遍。 等她二人到了颖川王府,验过了玉牌,就有两个头梳双鬟的侍女上前道:“选妃大典是在王府的颖安殿举行,还请两位小姐这边走。” 采薇上一次来这王府时,是直接到的后院,并不曾到前院来过,却也知道这颖川王府并不十分大,从王府大门不过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府中最大的一座正殿,颖安殿。 她二人方一进去,就见数道目光朝她们射过来,原来这大殿之上竟早已到了一二十位世家千金,有聚在一起的,也有单独站着的,此时见又进来两个姑娘,便齐刷刷的打量起她们。 待见这两个姑娘里有一个竟生得容貌绝美,极是漂亮,有些投过来的目光中便隐含了一丝嫉妒。 可跟着再一细看,又发觉跟那美女站在一起的那另一个姑娘,虽单论相貌不如那美女艳丽多姿,但其一双明眸亮若流星,眼波流转间韵致楚楚,立在那等绝色的美女身旁,其神采光华竟半点也不逊于那美女,可说是平分秋色。 众女中有那先前识得宜菲的,便笑走上前来道:“哟,这不是安远伯府的五姑娘吗?只不知,这一位姑娘是谁,也是贵府的吗?” 宜菲见众人的眼光先是都瞧着自己,便知她们定是惊叹于自己的美貌,可还没等她得意够,就见那一道道目光全都转落到了采薇身上,心里正不自在,见云阳伯府的许四姑娘问她,便故意说道:“这位是我表姐,虽也住在我们府里,她却是周家的小姐。” 那许姑娘便单手捂唇,做出一副吃惊的神色,问道:“莫不是那位和颖川王早就定下亲事的周家姑娘?” 她此言一出,殿上诸女顿时交头接耳小声议论起来,目光频频往采薇这边射过来。 采薇恍若不觉,也不再理会宜菲,由一个侍女将她引到大殿左侧的一个席位上坐下。她见这大殿的正中的丹墀之上摆了五张座椅,阶下大殿两侧各摆了一溜案几,案上摆着一副文房四宝,旁设一锦垫,一人一席,先到的那些世家千金已有大半就坐其中。 采薇细数那两边的座次,共有三十个位子,不觉有些好笑,先前吵吵了好几个月说什么要广选良家子好给两位郡王殿下选妃,结果选来选去,选了这么久,过了第一层初选的竟只有这三十人?等她再一细看那几案之上写着每位千金家世姓氏的名牌,更是无语。 先前燕秦的帝王们为了怕外戚势大,祸乱朝政,无论是选后还是选妃都不选勋贵重臣之女,大多在平民女子中挑选,最多挑选些家世不显、人丁单薄的书香之家的女儿,如颖川太妃,其父虽为太师,但合族人口零落,再无出众人才,且只有她这一个独女,才被光宗皇帝为先懿德太子选为太子妃。 而当时其他几位亲王的正妃则皆是出自民间,也是为了让那藩王少了一层妻族的助力。可是今天坐在这大殿之上待选的这些女子,却个个都是出身名门世族之家,采薇不着痕迹的扫了一圈,竟没发现一个来自民间的女子。 看来,这所谓的选妃,与其说是一众小姐们争奇斗艳,相较德容言功,倒不如说是在比拼各人身后的家族势力,看看在这几方博弈之中,谁能占了上风。 过了片刻,又有几位小姐被引入殿中,采薇见那三十个席位已满,大殿上刻漏也快指向巳正,便知孙太后等五位主选之人该要上殿落座了。 果然就听一个太监拖长了嗓子唱道:“太后娘娘驾到,众人跪迎娘娘凤驾!” 众女急忙起身离席,一齐在侍女指引下走到大殿正中,五人一列,六人一行,见一对提香女官已从殿后转了出来,便齐齐跪下道:“民女恭迎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孙太后头戴嵌满宝石的十二翅金玉凤冠,昂首挺胸的走上丹墀,坐在上首正中的一张凤椅之上,两侧下首依序摆了四张椅子,颖川太妃便坐了离孙太后最近的位子,定西候太夫人坐在她的下首,另一边则是卫国公太夫人同左相夫人。 孙太后待众女又给颖川太妃和另三位夫人请完安后才道:“免礼,都平身吧!” 她打量一下站在殿中的这三十位小姐,说道:“诸位小姐既然都过了初选,果然是个个样貌不凡,一个个都生得是花容月貌。且各位都是出自名门的大家闺秀,想来这德容言功也都是极好的。可惜我大秦朝宗室不丰,若是有上十几二十几个郡王亲王,本宫真恨不得把你们一个个的都娶回来做王妃。” “可如今只有两位郡王选王妃,便是再加上四个次妃*的名额,也一共只能选出来六位闺秀来当我的孙媳妇。唉,要从你们这么多出众的闺秀里只选出来六位,且要不偏不倚、公公正正的选出六位妇德最佳的闺秀,这可真是难煞本宫这个老婆子了!” “是以,本宫和颖川太妃,还有卫国公太夫人,定西候太夫人,左相夫人商议了好些天,才订出这么一个最是公平公正的选妃之法来。颖川太妃,你念给她们听听罢!” 孙太后直接就这么大刺刺地吩咐颖川太妃,对这位昔日太子妃的神态语气,还不如对卫国公太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这两位夫人更显尊重些。 颖川太妃早就习惯了这种事情,恭敬的应了一声,便说道:“此次为颖川王和临川王两位殿下选妃,各位闺秀虽已过了初选,却还需过五关,我们五位主选之人每人会为各关出一道题目,依据诸位的作答再每人各给出‘上、中、下’这三等考评来,等这五关的题目诸位全都作答完毕,再将各位的五关考评汇总到一起,选出所得‘上评’最多的前六位闺秀来,再请两位郡王从这六人中选出其各自的王妃、夫人。” 有那细心之人便听出来了孙太后和颖川太妃对两位郡王妾室称呼的不同,颖川太妃就跟没听见先前孙太后那句“次妃”一样,却是用了“夫人”一词。 其实颖川太妃只想给儿子选一位王妃便可,况且燕秦的《永嘉会典》也曾有定规:郡王婚后年满二十五岁后还未生育,方可纳妾两名,若到了三十岁仍是没有一儿半女,可再纳两名,总共也就是四个妾室。 但因颖川王和临川王都是老大不小,这成婚的时候都已经二十一岁了,且如今皇家实在太缺皇嗣,因此大臣们都纷纷建言,不但给两位郡王把正妃娶了,索性也一并再各纳上两名妾室,也好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广衍后嗣。 至于这两名妾室的品级,圣旨上并未明言,颖川太妃便不管孙太后故意说出“次妃”二字是什么用意,仍是照常理以“夫人”称之。 沈太妃将这选妃的流程大略说了一遍后,便请示孙太后是否这就请各位闺秀们归座,好开始第一关的考较。 孙太后看了她一眼,笑道:“别的闺秀们都先回去坐着吧,只那一个叫周采薇的丫头,站到前面来,让本宫好好瞧瞧你!”   ☆、第一百零七回 采薇原本站在最后一行,见孙太后要单把她拎出来相看,便立定不动,等前面的一从闺秀纷纷从殿中退回两侧各自的席位,这才缓步上前,福身道:“民女周采薇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凤体安康!” 孙太后斜着眼睛打量了她几眼,对颖川太妃道:“这就是你给旻儿早早定下亲事的那家姑娘,要我看,也不过平常,单论容貌,今儿这些闺秀里怕是有一大半都要比她强!你这当娘的也太没眼光了,虽说旻儿不是你亲生儿子,可也不能就随便拣这么一个稀松寻常的丢给他。幸好没依了你的意思,这还是多看看,多选选的,才能给旻儿挑一个最合心可意的王妃。” 沈太妃垂头不语,由着孙太后去说,倒是卫国公太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有些听不下去了,她们知道这孙太后是一向对颖川太妃没个好声气,可这也不能罔顾事实在这里睁眼说瞎话吧? 这周家姑娘的容貌虽不能说是倾国倾城,最最顶尖儿,可在今儿这么多的闺秀里也是能排到前三的,已是罕见的美貌,怎么到孙太后嘴里就成了稀松平常了呢? 这还只是皮相之美,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若细论起神韵气质,这位周姑娘更是出尘脱俗,单那一双明若秋水的眼睛就把其余那些闺秀全给比了下去。 等她二人见周采薇被孙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讲得那样难堪,面上容色竟半点不变,只是垂手立在那里,瞧着说不出的娴静优雅,就跟一道风景似的。心中更是对她称赞了一句,都觉得这颖川太妃把她定给儿子,真是好眼力。 孙太后把周采薇好生贬低了一通,见她竟没给损得哭鼻子,登时有些不乐意起来,问她:“原本你是和颖川王定下亲事的,若不是本宫和朝臣们阻拦,你无需选妃,便是颖川王妃,如今却还得过选妃这道关卡才能嫁到这颖川王府里来,还不一定能做上正妃,你心里可是极为不满,大有怨怼之情?” 采薇不慌不忙跪下道:“民女不敢,民女自知粗质陋颜,原就怕不是郡王殿下良配,太后娘娘也是盼着能为郡王殿下选出一位佳偶,民女只有感佩娘娘对两位殿下一片爱孙之心,岂会心有怨言。” 若一是她说得一脸真诚,那三位夫人都要以为她这是在明褒暗讽孙太后呢。 孙太后见她还算会说话,说的话也还中听,便挥挥手道:“行了,你先下去坐着吧,这就开始第一轮的考较。咱们为女子者,无论是在家做闺女还是出嫁为人妇,这妇德自然是第一要紧的。因此,今儿这第一轮选妃,便是考各位的德行如何。” 众女一听,不由得面面相觑,这若是比试才艺什么的,倒还好办,可这德行怎么考较? 便是颖川太妃和其余四位夫人也都不知道德行这一关,孙太后会是如何考法,因当日她们五人商量之时,为了公平公正起见,只是商定一人出一道题目,却并不先将试题说出来,而是等到选妃之日再行公布,免得有人事先知道了试题将题漏了出去,有徇私舞弊之举。 孙太后得意洋洋地看了颖川太妃一眼,笑道:“其实要考察一个人的德行人品,说难也难,说简单倒也简单。诸位闺秀都是读过《女四书》、《女孝经》、《烈女传》、《闺训》的读书明礼之人。本宫会说出三句选自这几本书中的名句来,各位只要将其出自何书何章、上下句是什么,写到纸上便是。三句全答对的为上评,答对两句为中评,一句的为下评。” 众女一听这题如此刁钻,正在发愁,不想那孙太后又道:“方才颖川太妃漏讲了一条规则,因这妇德乃是我们女子安身立命之本,最是要紧,若是连德行都没有,便是妇言、妇功之类再是出色,又有何用?因此,但凡这第一关连一句都答不上来,连个下评都没有的,将再无资格参加后面四关的考较,就此淘汰出局。” 众女本就心里没底,正在心里拼命回想读过的那几本女书,更有那从小就不曾学过读书识字的,此时都快给急哭了,再听孙太后又加了这么一条,顿时眼泪就下来了。 沈太妃和其余三位夫人都没想到孙太后竟然临时又加了这么一条,这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可这题是她出的,若她早早把那题目告诉给她们家那些女孩儿,那岂不是在这第一轮,就能涮掉一多半别家的姑娘? 卫国公太夫人见她家的女孩儿坐在那里愁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忍不住道:“太后娘娘,虽说您说的是句句在理,可这,这都要开始大选了,才加上这一条规矩,怕是不大好吧!不然还是——” 孙太后瞪了她一眼,怒道:“国公夫人这是在质疑本宫的决定吗?本宫身为一国太后,难道连想临时加上这么一条规则都不行吗?” 卫国公太夫人不敢再说什么,忙拿眼睛看向颖川太妃和其他几位夫人,盼着她们也都能出来说句话。 定西候太夫人家里并没有女孩儿来参选,便事不关已,高高挂起,闭口不言。 左相夫人另有所备,倒也不怕,乐得让这第一关多涮掉些别家的闺秀,便也不开口。 卫国公太夫人见她们一个两个的都不出来帮腔说话,只得把最后的希望放在颖川太妃身上,哪知这位太妃竟也是一言不发。 孙太后见无人站在卫国公太夫人那一边,得意道:“咱们五个主选,除了国公夫人外,其余四人均对本宫这一决定毫无异议,那就这么办吧!” 她招招手,“洪女史,你把那三道题念出来给众位闺秀听听吧!” 就见一个女官装扮的女子上前一步,展开手中的一副卷轴,大声念道:“第一句:‘言有是非’,第二句:‘妾之不幸’,第三句:‘本之深也’。还请诸位小姐在纸上写明这三句话分别出自哪一本女书,篇名第几,其上下句又是什么。限一炷香内作答完毕。小姐们可千万记得在花笺左下角注明自己的名姓!” 这三句话一念完,别说那些从没读过书的,就是那些学过《女四书》、《女孝经》的也顿时傻了眼,这三个句子出得如此生僻,谁能想得起来这是哪一本书里的,还要说出篇名、上下句,这谁能做得到啊! 这题出的如此生僻,摆明了就是故意不想让人答对嘛? 可孙太后既然敢出这么偏僻的题目,那自然是有人能做得到的,就见众女中有两个身穿绯色衫裙的小姐,不假思索的提笔便写,那一炷香才刚点上,就将写好答案的花笺折好交给候在一边的宫人。 然后这两位小姐便好整以暇的欣赏着其余众女那冥思苦想又想不出来,着急发愁的窘样,心里头真是乐不可支,甚至美滋滋的想着,该不会只这一关就能把旁的这些闺秀全涮下去,只剩她们姐儿俩吧。 她们正在得意,却见一个紫衣女子竟也将那花笺写好递了上去,再一细看,这女子不正是那先前被孙太后好一通贬损,和颖川王定过亲的那周家姑娘。顿时疑心大起,怎么这丫头竟也这么快就写完了答案,难不成她也事先知道了题目不成? 不多时,那一炷香早已燃得净尽,不管是答完的,还是没答完的,都得将自已面前的花笺折起交给边上等着的宫女,再由她们呈给五位主选之人过目。 见那些宫女整理收上来的花笺还要一会功夫,孙太后便示意洪女史将这第一题的答案先念给大家听听。 那洪女史便清了清嗓子,大声念道:“第一句‘言有是非’,出自《女诫》第三章敬顺篇,其上句为‘夫事有曲直’,下句为‘直者不能不争,曲者不能不讼。’” “第二句‘妾之不幸’出自《女范捷录》第五章贞烈篇,其上句为‘夫之不幸’,下句为‘宋女以言哀。’” “第三句‘本之深也’出自《内训》第四章谨行篇,其上句为‘夫干宵之木’,下句为‘凌云之台,基之厚也。’” 阶下诸女听了这三句的答案,顿时就有不少人面若死灰,倒是那根本不会写字,一字都答不出来的,因早知无望,此时面色倒反平静下来。   ☆、第一百零八回 因孙太后和左相夫人孙可心这一对昔日的主仆都是大字不识一个,故递上来的每一纸花笺便先由颖川太妃、卫国公太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三人挨个看过后,再交由那洪女史大声读出来纸上所写字句,待五位主选给出评语后,再由一位识字的女官记在各位待选闺秀的名姓后面。 最先被读到的自然便是交得最早的那两个身穿绯色衫裙的小姐,她俩花笺上所写的答案和洪女史先前念的可说是一模一样,一个字儿不多,一个字儿不少,两个人毫无悬念的就各拿了五个上评。 众女中有那不认得这两个小姐的还以为她们定是孙家的姑娘,不然怎么就能答得这么齐整,丁点儿差错都没有。不想等洪女史念出她两个的名姓来,一个姓金,叫金翠翘,一个姓曹,叫曹雨莲,竟然都不是那孙家的姑娘? 只有那些家里消息灵通的小姐们才知道这所谓的“金”姑娘,“曹姑娘”在三个月前可都还是姓孙的,却忽然过继了出去,就这么改名换姓成了别人家的小姐了,可骨子里那还不是孙家的人吗?孙太后以为这样掩耳盗铃,就能瞒过众人的眼睛不成? 此时坐在上首的几位主选正在传看第三个交上花笺之人的答案,颖川太妃只看了一眼,唇边便露出一抹笑意来,笑着将花笺递给卫因公太夫人。 卫国公太夫人一见那纸上写的答案眼里就露出吃惊之色,默不作声的再递给定西候太夫人,定西候太夫人细看了一回,也是一脸惊讶的递给了洪女史。 洪女史见了这三位主选的神情,早在心里好奇那位第三个就呈上花笺的周小姐所答如何,急忙接过来一看,顿时就是一愣,反复看了三遍,确认自已并没看错,不由先看了孙太后一眼,才将采薇的答案念了出来。 底下坐着的诸位贵女一听这周小姐的回答竟也是一字不差的回答出了这三个句子的出处,顿时一片哗然。 孙太后更是瞪圆了眼睛看着那洪女史问道:“你刚说什么,这周家丫头竟是全都答对了不成?” 洪女史怯怯地点了点头,“奴婢反复验看了三遍,这位周小姐确是三句全都答对了,出处、上下句无一字之差。” 孙太后气急之下,不暇细想竟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我这题出得这般难答,她怎么竟能半点差错都没有的答出来?这其中定然有鬼?” 周采薇见孙太后竟连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险些没笑出声来,急忙低下头用袖子掩住唇故意咳嗽了两声。心道这位太后娘娘莫非当真是年岁大了,竟老糊涂了不成,她这样明晃晃的质疑自己,岂不就等于在拆她自己的台? 采薇悄悄抬眼朝上看去,先前她曾匆匆朝上首瞟了一眼,想看看这位也称得上“传奇”二字的孙太后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却被孙太后那金光闪闪的凤冠给刺得眼都花了,压根就没看清楚这位太后长什么样儿。 这会儿这么偷着一细看,见那金光闪闪的凤冠下不过是一张苍老的面孔,这张脸或许在它年轻时也曾美艳动人,可现在采薇在这张脸上所能看见的除了横一条、竖一道的皱纹,再有就是她此时的愤怒和另一重隐隐的焦虑忧心。 她本还在奇怪怎的这孙太后身为一国最尊贵的女人,平日里养尊处优、安享富贵,纵然有了年纪,也不当看着这般苍老才是。可现在她忽然有些明白,眼见自己儿子迟迟生不出继承人,好容易自己侄女生了个儿子,却还是个傻子,这孙太后这些年的日子看着风光,怕是私底下也并不那么好过。 她只顾在这里想着孙太后其人,半点也不担心这位太后娘娘对她的质疑,因为她知道颖川太妃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定会极为得体的回敬一下太后娘娘。 颖川太妃见无人敢回孙太后的话,便轻咳了一声道:“太后娘娘怎么忘了,您这题目虽出得难,可先前那金小姐和曹小姐也都是一字不差的答对了的。再说这题目在未念出来之前,可是只有您一个人知道这题目是什么,便是有人想弄鬼,也弄不起来呀!” “可见无论您把这题出得有多难,只要闺秀们以德立身,将所有讲女德的书都熟记于心,便是再难也难不住她们的。若是太后娘娘不信,不如您再考考那周家丫头,再随意出一个句子,让她来答,或是任意从女书中点选一篇来让她背出来,若她做不到,便算她这一关不过如何?” 孙太后见颖川太妃连这么冒险的举动都敢说得出来,反倒疑心她是不是胜券在握或是又有什么后招,才这么大胆笃定。这一迟疑便猛的想到若是她答应了颖川太妃这一提议,让周采薇再被当场问上一回,这万一她紧跟着就要再对金翠翘和曹雨莲也当堂问上一问,到时候她们俩一句都答不上来,岂不露了馅? 就是那周采薇也没答上来,到时候三个姑娘都被涮下去,这也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想明白了这点,孙太后不由狠狠瞪了颖川太妃一眼,觉得这女人就是赌她断不肯两败俱伤,这才以此来要挟她,只得不甘不愿的给了采薇一个上评。其余四位主选给的自然也是上评。 她却不知道颖川太妃会提出这个建议,根本就没存什么同她这边两败俱伤的打算,因为颖川太妃知道无论是从那些女书里任选哪一句、哪一段,采薇都说得出出处,背得了原文。 孙太后以为定是她身边之人漏了题给颖川太妃,却不知颖川太妃这边是确不知道这题目的,但这位太妃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虽然事先并不知道孙太后会出这么刁钻的题目,但当孙太后那日说由她来出德行这一关的考题时,她便猜到她多半会在那些女书上做文章,便命人带话给采薇,要她把所有的女书再通读几遍。 周采薇的父亲当年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这本事虽没全传给他这女儿,但周采薇也是记心甚好,一本书只要看过三遍便能熟记于心。 昔年其父周贽知道自己只有三年的时间,便将诸子百家、经史子集当中他觉得最为精华、最难懂的部分亲自教授给女儿,再选出一批书来让女儿先默记于心,回头再每日在心里复诵一遍,细思其意。 故而这几日周采薇将每本女书又读了两三遍之后,自然是记得一字不差。 孙太后本就怀疑是她身边的人露了口风出去,等崔相之女也答出来了两句,就更是对这一点坚信不疑。不由恨恨地瞪了左相夫人孙可心一眼,这贱婢过去曾服侍了她好些年,认得些她身边的旧人也不稀奇,却不知是她身边哪个吃里爬外的狗奴才竟敢露了消息给这贱婢,等她回宫去查出来,看不抽了她们的筋、剥了她们的皮! 那左相之女崔绮君虽答出了两句,但第三个句子的下一句却答错了一个字,把“凌云之台”给写成了“凌霄之台”,孙太后正想寻她的不是呢,便逮住这丁点儿的小错,给了她一个“下评”。 卫国公太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一看,这头一个给出评语的太后娘娘竟然半点面子也不给左相,铁面无情的给打了个最末等评语,这让她们可怎么考评啊? 孙太后自然是不怕得罪左相,可她们可得掂量掂量,但若是她们依着自已的心思给个中评,万一又惹得太后不高兴可怎么办? 这两位正在为难,第二个给出评语的颖川太妃却替她们解了这个烦难。 就听颖川太妃不急不慢的道:“虽说有的时候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便崔小姐这一字之差在这句话里却也算不多大的错处。“霄”者,雨云也,况俗语也常说云霄二字,可见其意思是一样的。崔小姐能答对两句已属不易,虽有这一点小小瑕疵,但瑕不掩瑜,崔小姐还是当得起一个“中评”的。” 孙可心不意颖川太妃竟会帮她女儿一把,不由眼中一喜,朝颖川太妃颔首一笑。另两位老太君见颖川太妃话虽说的柔和,但却是摆明了逆着孙太后的意思来,她们本就觉得今日的颖川太妃有些和往常不大一样,虽仍是那样低调谨慎,但偶尔也会露出那么一点子锋芒,看来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形势已不用颖川太妃再如从前那么一言不发的韬光养晦了。 于是这两位太夫人也紧随其后,大大方方的给了崔小姐一个“中评”,崔绮君这第一关便得了四个“中评”,一个“下评”,比起那十几位连“下评”都没拿到惨遭淘汰的小姐们,也算是极为不错的成绩了。 因孙太后这第一关的题目出得太过刁钻,便是有那熟读女书的闺秀答出了一两句出处的,到底人数极少,不过七八位罢了。好几位闺秀连字都不会写的,只得交了白卷,其余的便胡乱写个答案上去,想要蒙对一二,可又哪那样容易就能蒙对一个。 倒是卫国公太夫人的侄孙女儿运气极好,她三个句子全写上出自《内训》,竟然给她蒙对了一个,她虽没写出上下句来,但几位主选看在卫国公太夫人的面子上,都给了她一个“下评”,让她先过了这一关。 第一轮考较过后,共有十四位小姐过关,得以再参加余下四关的考较,而其余十六位小姐则只能黯然离场,就此打道回府。 这过关的十四位小姐,除了孙家过继出去的那两位姑娘,周采薇,左相之女崔绮君,卫将军之女卫若兰外,还有孙太后亲戚家的两个女孩儿,薜金燕、薜金莺,乃是一对姐妹花,各得了中评过的关。 想来定是孙太后也给她二人漏了点题目,却怕她二人抢了金、曹二人的先机,便只给她们漏了两个句子,而不是三句全告诉了她们。 另七位过关的小姐,除了一位勋贵之女外,其余都是文臣之女。而那位勋贵之女,不是别人,正是安远伯府的赵宜菲。   ☆、第一百零九回 周采薇见赵宜菲竟也答出了一句出处,更肯定她同左相夫人脱不了关系。不然以她的目不识丁,从没读过一本女书,怎知这句子的出处,可见定是左相夫人给她漏了题,且是将那答案写好,要她一笔一划的照着写上多遍,牢牢的记住要怎么写。 她之所以这般笃定,是因为上首的颖川太妃曾点评道:“这位安远伯府赵小姐倒是也答对了两个句子的出处,只是这《内训》的‘训’字和《女诫》的‘诫’字,都写错了,这言字旁下边是个口字,可不是四点水。” “再说,你这字也写得太丑了些,明明生得这般漂亮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写出来的字却这等难看呢?也别光顾着读女书,得空了倒把这字好生练练才是!” 把个赵宜菲羞得在众人面前半天抬不起来头。 颖川太妃见这第一关已考较完毕,便请示孙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今日已考较完毕,娘娘也累了这一个早上,不如就请娘娘起驾回宫,好生歇息歇息,明日再行那第二关的考较。” 孙太后阴阳怪气道:“怎么,本宫难得来一次你们颖川王府,太妃竟连顿午膳都不给本宫吃吗?” 颖川太妃忙道:“不是臣媳没有这等孝敬之心,实在是怕府中的厨子手艺不精,比不上宫中的御厨做出的膳食更美味可口,倒反委屈了娘娘,这才不敢在娘娘面前献丑,还请太后娘娘体谅一二。” 人家都说自家厨子做的菜难吃了,难道自已还要非得尝尝这菜到底有多难吃不成?孙太后只得又狠剜了颖川太妃一眼,悻悻然摆驾回宫去同她儿子一道吃御膳了,顺道儿把她孙家那四个姑娘也一道带走了。 其余三人夫人见颖川太妃连太后娘娘都不留下来请吃一顿饭,也便纷纷起身告辞,也是顺道带走了自家的姑娘。 沈太妃忙命温嬷嬷给每位夫人一人送上一份谢礼,又给每位闺秀也是一人一副上好的文房四宝。 待亲自送了孙太后她们出去后,颖川太妃才又回来对余下的众位闺秀道:“众位千金实则在我们府上顽了这半日,想是都累了吧,我方才已命人去吩咐诸位候在府外的轿夫,诸位赶紧家去好生歇歇吧! 颖川王府对这一众闺秀,连周采薇在内,一个不留,礼数周全的全把她们送出了王府。 采薇心知颖川太妃不留一人在王府内用膳,是怕万一人多手杂,再生出些麻烦事来,而不留自己,则是为了以示公平,免得对自己另眼相看,倒惹来旁人的嫉妒。 她自然还是坐她来时那辆颖川王府的马车回去,罗太夫人早命了王嬷嬷在门口等着她和宜菲两个,将她们接到煦晖院里,细问起上午的情形。 待听得采薇和宜菲双双过了第一关,心里头又是高兴又是失望。对宜菲这个孙女,她虽然不怎么喜欢,可也是盼着她能得个好前程的,但对采薇,却正因为她太喜欢这个外孙女,极为中意她的聪明灵秀,反盼着她能落选颖川王妃,好配给自己的孙子赵宜铴。 她之所以这般中意采薇,除了采薇那一笔丰富的嫁妆外,也是觉得采薇心性良善,知书识礼又聪明乖巧,且为人极有主意。都说妻贤夫祸少,她多少也是知道她的铴哥儿是个什么样人,这才想给他娶一个贤妻,好规劝约束着他些。 这样,便是有朝一日她撒手去了,一想到有采薇这么个可靠之人陪在她的铴哥儿身边,照顾提醒着他,她也能走得安心些。 采薇见她外祖母看着她叹了口气,隐约猜到老太太的心思,虽然早知外祖母对她的疼爱不过如此,可到底还是有些难受,一等陪着老太太用完了膳,便借口有些累了,还要准备第二日的考较,便告退回了秋棠院。 不想,她二姨母赵明香带了两个女儿也正在院里等着她,又喊了她到上房去问了半日,一面略含酸意的恭喜她过了第一关,一面又埋怨她女儿吴婉,“当日我说给你也报个名儿去参选,你死活不依,早知道今儿出这样的题目,那几本女书我都是教你念过的,你若是去了,这第一关准定过了。” “只要这过了最难的一关,再往后那几关肯定都是极容易过的,这要是真被选中了该有多好,可你这丫头要死要活的就是不肯答应,非得望着那一棵歪脖子树吊死!” 采薇不由在心里暗暗好笑,不知若是大姨母晓得她那一表人材、玉树临风的小儿子在她亲妹子口里竟成了个歪脖子树,会做何感想。 不过她倒也因此一事对吴婉有些另眼相看。起初的时候吴婉同宜菲都对章家的四公子章云有意,而章云对生得更美的宜菲明显更亲热些,这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再往后宜菲一见能攀上定西候府这高枝,立时便将章云给抛到了脑后,可见她看中的并不是章云这个人而是他的身份地位,一旦有了更有身份地位之人出现,宜菲便立刻喜新厌旧了。 倒是吴婉一直都只念着章云一个,便是有这参选王妃的机会,为了表明她对章云矢志不渝、忠贞不二的心意,宁愿以死相逼也不肯答应她母亲替她报了名去参选王妃。 看来,这吴婉对章云竟是动了真情,只不知她这一片痴情,能不能心想事成? 吴婉见她母亲又拿了这事出来数落她,便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薇妹妹累了一上午,母亲还是快些放她回屋去歇着吧!” 说完也不等她母亲答应一声,便一把拉起采薇,说道:“走,咱们回房歇着去!再在这里呆下去,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吴娟见采薇被她嫡姐硬拉出了明间,怯怯地跟她嫡母行了个礼,也跟在她们后面出来了,她同采薇跟吴婉道了别,两个人一道回了西厢房。 她见采薇冲她一笑便要转身进她自己的卧室,忙道:“薇姐姐,方才听母亲说再往后的那几关都是极容易过的,姐姐又这么聪明,定然全是上评,况姐姐原就是和那颖川王殿下定过亲的,回头等姐姐做了王妃,可千万别忘了我,好歹带我进那王府里顽上一回才好?” 采薇忙捂住她嘴道:“这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妹妹可千万别乱说,这世间之事大多瞬息万变,从来没有万全之说,这些大话更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你当姨妈那样讲,后面四关就当真那么容易过了不成?还不知明儿又会给出什么古怪的题目呢?” 实则这第二天出的题目一点儿也不古怪,而是中规中矩。题目是卫国公太夫人出的,每位闺秀面前摆着一匹绸缎,一方素帕,还有各色针线,诸位闺秀可选用这些案上摆着的东西,无论是绣花也好还是裁剪衣裳也罢,要在一个时辰以内完成一件女红,然后由五位主选一一过目,依旧是给出“上”、“中”、“下”三等评语。 宜菲一见这第二关竟是出了这么一道极容易的考女红的题,顿时喜上眉梢。她亲娘柳姨娘虽不会教她读书识字,但却教她针线活儿一定要做得细致精细,再多些花样子,这样才好绣些什么荷包啊扇套啊之类的去讨男人的欢心。所以她于这女红上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的。 她便立时从那匹绸缎上剪下一块儿来,打算缝个香囊出来,她一面动手挑线,一面挑衅地看了采薇一眼。 在一个府里住了三年多,她自然知道这女红正是周采薇的弱项,她最多也就是能做些个抹额之类的,连绣花都不会。当初她嫡姐宜芝出嫁时喊采薇帮她绣嫁妆,结果生生把个鸳鸯给绣成了野鸭。 宜菲再一扫其他十几位闺秀,见众人脸上都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纷纷开始裁剪的裁剪,穿针的穿针,只周采薇仍是一动不动的坐着,在那里凝眉苦思,不由心中更乐。这题目对她们这些闺秀而言那是毫无难度,只怕今儿这一关大家都能拿出个不错的女红来,到时候只会更衬得周采薇那蹩脚的女红技艺差劲儿的可怜,看她这一关还怎么再拿到五个“上评”? 颖川太妃见采薇迟迟不动手,只是在那里极力思索着什么,不由得也有些替她担心,眼见已经过去两刻钟了,她仍在那里低头苦想,时不时再手在那布匹上比划几下。 眼见又过去了一炷香的功夫,周采薇忽然灿然一笑,一手取过那匹绸缎,展开来折了几下,再拿起剪刀剪了几剪,挑好了线就开始飞针走线的缝起来。 她虽不擅绣花做香囊这些,但这女红最基本的缝纫还是做得极好的,不到半个时辰便收起针线,已是做好了一件直裾。 她刚做好,时辰便到了,宫女们把十四位闺秀的女红呈上丹墀给五位主选过目,就见众女多是选了绣个花啊鸟啊,或是做个荷包香囊什么的,都是些小巧精致的女红。就只有周采薇一人做了件衣裳出来。 孙太后第一个挑刺道:“周丫头,你自己过来瞧瞧,你看看人家这其余十几位闺秀的针线活儿,做得一个比一个精致,再看看你做的这件衣裳,这等简单的裁剪,就是那等乡野村姑都会做。” 采薇微微一笑,上前道:“还请太后娘娘请一位女官姐姐试一试这身衣裳,便知其妙在何处?”   ☆、第一百一十回 孙太后被她勾起了好奇之心,也是想要让她输一个心服口服,便命那洪女史去换上这身衣裳来给众人瞧瞧,究竟有何奇妙之处。 一时洪女史穿上那身直裾出来,众人初看时也不觉得有什么,孙太后正要再嘲笑周采薇几句,忽然听见卫国公太夫人惊叫道:“哎呀,这件衣裳竟然没有一道衣缝呢?” 孙太后忙让洪女史走到她跟前,仔细一瞧,果然竟不见那身直裾上有任何一道衣缝,可她方才明明看见这周采薇是动了剪刀和针线的,怎么这会儿却找不出半点痕迹呢? 定西候太夫人也感叹道:“人都说天衣无缝,老身先前还以为不过是杜撰出来的传说,不想今日竟真能亲眼所见!” 这一回便是颖川太妃也不知道采薇是如何变出了这么一件无缝的“天衣”。 原来采薇一见这第二关的题目,便知对她极为不利,她若想取得个上评,只能暂时取个巧宗儿。她先时在眉州老家时所读之书甚杂,她记得曾在一本古书里看到过一种裁剪古法,再配以一套针法,便可缝制出一套“无缝”的直裾来。 她当时不过出于好奇,便细看了一遍,因不喜针线,也没亲自动手试过,但此时被逼到了这个份儿上,虽不知是否真能如此,也只得先试上一试。她先前想了两刻钟,便是在努力回想当时那古书上是如何记载的。 万幸她既没记错了法子,而那法子也当真管用,缝出来的衣裳确实当得起一句“天衣无缝”。 其实说是“无缝”,又怎么可能,不过是借助于精妙的裁剪之法,让整件衣服上只有一道衣缝罢了,且藏在隐蔽之处,若不仔细查看是绝计看不出来的,那孙太后老眼昏花,自然看不出来。 孙太后见她反被打了脸,便气哼哼道:“这等雕虫小技,便是真搞了这么件衣裳出来,也不过是华而不实、哗众取宠的玩意儿罢了,也没多大用处。” 便给了采薇一个中评,其余四位主选却对这件无缝的天衣赞叹不已,都给了采薇“上评”。 而这一日十四位参选的闺秀再没有一个能从五位主选那里拿到五个“上评”,因此采薇这第二关的成绩仍是名列前茅,同曹、金二女并列第一。 虽然顺利过了这前两关,但采薇却有些担心这接下来的第三关,既然卫国公夫人出了一道考较女红的题,那接下来定西候太夫人别要考较她们的厨艺吧? 燕秦朝的女孩儿,无论是高门大户的千金,还是平头百姓的女儿,打小儿起必学的两项技艺,一个是女红,另一个就是厨艺。 只不过贫家女所学的女红多以缝纫织布为主,可没那个闲钱让她们买来绸缎丝线,去跟个千金小姐一样慢悠悠的绣花玩儿。 至于厨艺,平民家的女儿也是只要能烹饪菜肴,会做出饭菜来就是了,而高门贵爵之家的小姐们则是不仅要会做,知晓各种名菜的做法,还更要能品尝出每道菜肴所用到的原料,譬如尝了一块肉,不但要能说出是鸡肉还是鸭肉,还得尝得出是鸡胸肉还是鸭腿肉,用的调味料是花椒还是胡椒。 若说采薇的女红是勉强还能拿得出手,那她的厨艺就是彻底的拿不出手,她母亲去得早,她父亲压根就不喜欢这种教养女儿的法子,便没再请人去教她怎么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与其有那个闲功夫不如多读两本书是正经。 因此采薇不过会做几样简单的菜肴,能品出鸡肉同鸭肉的不同,再就不能够了。 她这一回也算是料事如神,第二天定西候太夫人出的题目,正是考较诸位闺秀厨艺如何的。 其实定西候太夫人这道题目也并不怎么难,且出得极为公正,并不用让她们每人做一样自己最拿手的菜来给五位主选品尝,这每人的口味都不一样,自然给出的评语便会大有差别。 因此这一回摆在十四位闺秀面前案上的,乃是一个釉里红四季花卉纹菱花口盘,里面盛着几筷子看不出来是什么东西的菜肴。 就听定西候太夫人道:“这道菜是我娘家的不传之秘,虽做起来有些麻烦,要几十样东西来配它,极是花费功夫,但做好后只消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香油一拌就是了。” “还请诸位小姐们尝尝老身的手艺,看看可能尝得出来这是这道菜是用哪样菜蔬做出来的,将那菜蔬的名字写到纸上便是,只许写一个,限时一炷香。” 众位闺秀一听只消说出这是用什么菜做出来的就好,竟不用再说出其它的那些配料,顿时觉得这道题目太过简单,自己每日里尝过了多少山珍海味,特色佳肴,还能品尝不出这盘中之物是用什么做出来的?看来这回定能拿一个上评回来。 结果,等这第一口尝完,诸女脸上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忙又挟了第二筷子送入口中,细细咀嚼一番,竟仍是尝不出来这是用什么做的。 这一道题目,所有闺秀竟都是等到那香快燃尽了才匆匆在纸上胡乱写上一个答案。 既然这道菜连那些受过十几年教导的小姐们都尝不出来,采薇自然就更品不出来这是个菜做的,眼见一炷香的时限已到,也是随便蒙了一个菜名写在那纸上,呈了上去。 等定西候太夫人说出这道菜名叫茄鲞,乃是用去了皮的茄子配上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制成时,众位闺秀都有一种想摔盘子的冲动。 这居然是茄鲞,谁吃过这种连半点茄子味都没有的茄鲞啊?就是那曾去过定西候府做客之人也从没尝过这道“风味别致”的茄鲞,定西候太夫人这是存心不想让人过关吧? 一众闺秀顿时觉得定西候太夫人这题出得,简直比头一天孙太后出得那题还要难。但转念一想,既然大家都是在最后一刻才写出答案,多半大家都不知道这道菜是茄子做的,大不了大家都连个下评也拿不到,各人的名次仍同先前一样,倒也不怕有人会超过自已。 不想,她们虽都尝不出来那道茄鲞,但这十四个蒙出来的答案里,竟有一位小姐运气极好的蒙对了,因此这三关便只这位安侍郎家的小姐一人拿了一个“上评”,其余十三位闺秀连个下评都没有。 这位安小姐倒也是个诚实之人,当定西候太夫人问她是否之前尝过这茄鲞时,她竟老老实实的说并不曾尝过,因自己爱吃茄子,便写了个茄子在纸上,不想竟然蒙对了。 众女虽有那嫉妒安小姐的好运的,但因她先前一个上评也没拿到过,名次靠前的几位小姐却也都没把她放在心上,众人心里想的已是第四关又会出什么让人意想不到的题目。 第二天一早,采薇用过饭到二门乘轿时,见宜菲正立在门首,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等她走近了,突然笑道:“周表姐,今儿这一关表姐可要千万仔细仔细,可别连个下评都拿不到,排名反倒要落在妹妹的后面!哈哈哈哈……” 采薇见她又是这样一副得意张狂样儿,便知左相夫人定是在这一关的题目上又弄了些花样出来,宜菲定是早知道这题目会是什么,这才有恃无恐的来跟自己炫耀。 其实这一回采薇也有猜过左相夫人会考较女子的哪项才艺,德行、女红、厨艺都已经考较过了,剩下来的那些女子能学的东西,也就只有近些年热起来的那“女子四艺”。 周采薇想想嫁到安远伯府的那位“酷爱”弹琴的左相夫人的侄女,便猜左相夫人多半会出同琴道有关之题。 而左相夫人出的这第四关题目同昨日定西候太夫人出的题有些异曲同工之妙,甫一开场,她便请了一位琴师坐在大殿正中为众人抚琴一曲。 待那琴师一曲抚罢,孙夫人才笑眯眯道:“人都说‘曲有误,周郎顾’,可见倘若有人弹错了曲子,这精通琴艺之人定是能听得出来的。不知众位小姐可听出方才邵琴师弹的是哪一首曲子?为何我会选了那首曲子,其题意为何?那曲子里可又有什么弹错之处?” “这便是今儿这第四关的题目,三问全答出来得上评,得出来两问得中评,一问得下评。还请众位小姐将答案写在花笺之上,限时也是一炷香的功夫。怎么样,我出的这道题目可是同昨日定西候太夫人出的题目一样,回避了我们五位主选的主观之见,既公正又公平?”   ☆、第一百一十一回 左相夫人这话虽说得好听,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她用的这法子虽说和定西候太夫人的一样,但人家定西候太夫人可是没有一个自家亲眷家的女孩儿前来参选。 而且这些时日,定西候太夫人为了避嫌,一直是闭门谢客,那唯一答对了她所出之题的安小姐,更是和定西候府八竿子打不着,从无半点往来,可见这第三关的题目,定西候太夫人是没跟任何人透露过的。 但这四关的出题之人左相夫人,她能不给她亲闺女露题吗? 众人虽然心中极为不忿,可是有了孙太后的徇私舞弊在前,这会儿左相夫人又来这一手,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帝国身份最尊贵的太后,有皇帝儿子撑腰;另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左相夫人,有左相夫君做靠山。便是众人明知不公,可又能说什么,就连每三年一次的春闱都有卖题舞弊之举,既摊上了这么个不公的世道,也只得暂时先忍下这口气。 而且这孙夫人还耍了个小花招,不是先说出这题目是什么,再请那琴师弹琴,而是等人家曲子都弹完了,才笑眯眯的说出她的题目是什么。 于是,众女都开始纷纷回想方才那琴师弹的曲子,要听出她弹的是什么曲子倒并不难,好几位闺秀一听到开头,就听出来了。 采薇幼年时自然也是学过七弦琴的,虽中间荒疏了三、四年极少再弹过,但她跟父亲读书那三年,每当她背书之时,她父亲便会在旁抚琴,因此不少曲子她虽不会弹,但说出曲名来倒并非难事。 她一听便知弹得是一首南北朝时的琴曲——《乌夜啼》,只是其题解却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这曲子是写慈乌与雏鸟深夜反哺、争巢之景的。 另一种说法则是南北朝时,宋朝一位郡王刘义庆因受皇帝疑忌,担心将有大祸临头而异常恐惧,其姬妾听到乌鸦夜啼,便告知他即将获赦,不想几日后果然应验,刘义庆为庆贺其逃出生天,便特意作了此曲。 故而其另一种题解便是‘乌夜啼,好事近’,左相夫人故意选了这首有两种题解的曲子,其答案应是这后一种“好事近”的题解,这里的诸位闺秀若是当真被选中做了郡王妃,那不正是“好事近”了吗? 采薇虽答出了这第四关的前两问,但那最后一问,她却是再也答不出来,只因她听到的《乌夜啼》都是她父亲弹奏的,而这琴曲,因是用减字谱来记载,每个音该左手按在几弦几微,右手抹挑第几弦,那减字谱上固然是记得清清楚楚,但每一个音与音之间该停长停短,那谱子上可是不曾记录的。 故而同一个琴谱,每一个人弹出来的琴曲都不一样。方才这琴师弹得就和她父亲弹的大不一样,因为相差太大,更因为她父亲弹的那首《乌夜啼》实在太过绝妙,是以这位邵琴师所弹之曲在她听来,简直到处都有不妥之处,这里也不对,那里也不好,反倒写不出一个错处来。 因此,等到左相夫人公布答案,五位主选给众闺秀评语之时,采薇因少答了一问,只得了五个中评,其余众位闺秀里有五位得了中评,六位得了下评,而那左相之女崔琦君自然是三问全答了出来,拿了上评。 出乎周采薇意料之外的是,这一回左相夫人竟大大方方的把这道题目的答案全告诉了赵宜菲,让她一下子又拿到了五个上等评。 此时前四关全部考较完毕,众位闺秀的名次又有了些变动,原先一直是周采薇同曹、金二女同得九个上评,并列榜首,如今第四关考过,左相之女崔琦君借着这一关拿到的五个上评,加上她在第二关考女红时拿到的四个上评,一下子也跃居第一。 宜菲靠着这一关拿到的五个上评,再加上她第二关拿到的三个上评,也冲到了第二位,第三关靠运气得了五个上评的安侍郎之女位列第三。余下那些闺秀或是四个上评,或是三个上评,也有一个都没有的,都落在了后面。 孙太后亲戚家的那对薛家姐妹花都只拿到了一个上评,连第五位都没挤进去。 两位主选的老太君见这排名完全就是三足鼎立之势,曹、金二女是孙太后的人,崔琦君是左相的女儿,而周采薇则是颖川太妃亲自挑中的儿媳人选。 目下若从人数上来说,这排名第一的四人中有两个人都是孙太后的人,看着倒像是占了优,但到底这两位孙家的姑娘能不能顺利过了这最后一关,笑到最后,还得看颖川太妃明日会出个什么题目了。若是她也因循私情,给那周采薇漏个题什么的,那这走了一圈选妃的程式,最后这颖川王妃还是那周家丫头的。 两位老太君这会儿到有些明白为何当日颖川太妃坚辞不肯做那第二位出题之人,说是既是在她府上选秀,理当让诸位贵客先行出题才是。她们当时也未多想,这会想来,怕是这位太妃早就在这里备着呢!就看这前四关比完,众人都是个什么排名,若是那周小姐名次靠后,她便正好利用这第五关出题之便让那周小姐再多得几个上评,好脱颖而出。 众人都在猜想这明日颖川太妃会出什么题目来作为这最后一关的考题,不想颖川太妃已然笑着说出了她要出的题目。 “诸位闺秀若是这一回能够雀屏中选,那日后便是我的儿媳,咱们做女人的都是晓得的,这要想婚后日子过得舒坦,便是不得夫君的喜欢也不妨事,但婆婆的欢心可是一定要讨到的,因此我这一道题目便是要考一考我这未来的儿媳能不能讨得了婆婆的好?” 颖川太妃倒是说得笑容满面,众闺秀却是听得心中发毛,这人心可是最难揣摩的东西,尤其这还是未来婆婆的心思,这连人家心思都不知道,又怎么去讨人家欢心啊? 孙太后听颖川太妃这口气竟像是也要给那周采薇舞个弊什么的,正想开口说上一两句,就听颖川太妃又道:“我这题目是再简单不过的,因我最喜欢听故事,平日在家只要闲了就请女先儿来给我说书讲古。因上明日之题,众位闺秀们只消每人用一盏茶的功夫讲一个故事便好,只是这故事得是新奇有趣的,旁人先前从没听说过的故事才好!” 众人一听,都是大出意料之外,孙太后忙问道:“那这怎么给出评语呢?” 颖川太妃笑笑,“这还不简单,太后娘娘听完诸位小姐讲的故事,若觉得讲得好便给上评,觉得一般就给中评,那不好听的便给个下评就是了。臣媳之所以早早儿的就把这题目告诉给大家知道,便是想让诸位小姐好多些时间去找那新奇有趣的故事,好明儿说给咱们听!” 别说孙太后了,就是另三位夫人也均没有想到颖川太妃给出的考较之法竟是如此的简单,但凭每位主选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出评,那到时候周采薇便是把个故事说得再动听,其余四位主选也大可以以一句“我不喜欢”,“这故事我先前听说过了”为由,给她一个下评。 这种评分的法子,虽说不至于让已方的形势更为不利,可也完全再没有什么别的优势,完全不像孙太后和左相夫人那种出题法,一下子就能给自家姑娘多拿到五个上评。 这颖川太妃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两位老太君顿时又觉得她们看不懂这位太妃娘娘了。   ☆、第一百一十二回 孙太后生怕颖川太妃又耍什么花招,把她这题目评较之法细细在脑子里过了三遍,见实是找不出什么可疑之处,便道:“嗯,这种考较法子倒也公道,就依了你罢。” “只是,明儿每人要用一盏茶的功夫来讲故事,这一共有十四位闺秀,等大家都讲完那都到什么时候了,依本宫看,不如依着现有的名次,把那排名最末的再涮掉几个吧。” 众人见太后娘娘发了话,也都均无异议,毕竟像那排名最头的几位一个上评都没有的小姐,便是明儿这第五关拿上五个上评,也是再进不了前六名的,倒不如趁早退出这选妃之争还省些力气。 于是便将四关考较完毕一个上评都没得的三位闺秀也给淘汰了出去,颖川太妃送了她们每人一副金玉头面,权做是个安慰。 那三位闺秀早知自己此番参选王妃已是无望,倒也并不如何伤心,反觉得再也不用担心去想下一关的题目,倒也落得几分轻松。 而余下十一位闺秀则是为这第五关的题目发起愁来,她们所知的故事大都是《烈女传》或是《贤媛集》里所载的什么“曹令割鼻”、“断臂保节”之类的故事,可这些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又如何算得上新奇有趣呢? 至于宜菲,就更是为这个题目发起愁来,她连《烈女传》也没读过,从小到大知道的就是几个戏文里的故事,什么《玉簪记》、《紫玉钗》之类的,完全就找不着一个明儿能讲得出来的新奇故事。 她坐在轿子里头琢磨了一路,便把这主意转到了周采薇身上。虽然她同这位表姐并不亲近,可一个府里住了几年,她也曾听周采薇讲过几个极有趣的故事,那都是她们此前从没听过的,极是让人耳目一新,若是能想法子从她那里套出来她讲的故事的话…… 是以,等一回安远伯府,她见周采薇正在她前面走着,便忙追了上去,口里叫道:“薇姐姐,你略停一停,好歹等我一等!” 采薇还从没听见宜菲用这种半带撒娇的语气跟她说过话,便知道这个表妹这是又瞄上她了,只得站住脚步,等她赶过来,问道:“五妹妹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不成?” “我就是想问问姐姐,明儿可想好了要讲个什么新奇的故事?” 采薇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有心想要气气她,便故意作出一脸为难的样子来,说道:“哎呀,我也还没想好呢,实在是不知明儿要讲个什么故事才好?” 宜菲听了,先是心头一喜,跟着又一脸怀疑的看向采薇,“姐姐不是知道好些新鲜有趣儿的故事吗?怎么反倒不知道讲哪个呢?” 采薇两手一摊,“这不正是因为知道的太多,偏那些故事个个都是极新奇动人的,我是这个也想讲,那个也想讲,这么纠结来纠结去的,反倒不知道该讲哪一个才最好了?唉,这可真教人为难!” 宜菲见采薇竟这样正话反说的来显摆她知道的故事多,摆明了是在嘲讽自己,气得鼻子都歪了,先前为了和采薇套近乎而强装出来的笑此时也再撑不下去。 她咬了咬牙,又强挤出一丝笑道:“既然表姐故事多的都用不完,那不如告诉妹妹一两个,我同姐姐可是亲如姐妹,都是一个府里的,姐姐总不会看着我明儿出丑,比不过别人吧?” 采薇有些好笑道:“便是我当真告诉表妹一个故事,难道表妹明日就敢放心的把它讲出来,不怕我故意设个套给你吗?” 宜菲一愣,等她回过神来,采薇早走得不见人影了。气得她恨不能再撵上去把周采薇好生骂一顿。可这几个月来她连遭打击,到底比先前能稍稍沉得住气些,在心里骂了采薇几句,便把心思全转到如何才能从采薇那里套出两个故事来,好让她既能完成左相夫人交待她办的事儿,又能过了明日那一关。 只要能办成这两件事,便是暂时忍一时之气又有何妨,将来有的是机会让她连本带利的讨要回来。只是到底要怎样才能从那臭丫头嘴里撬出些东西来? 她眼珠一转,忽然想到一个人来,那周丫头如今胆子肥了,敢甩自己的脸子,但若是这人来跟她讲的话,看她还敢再一口回绝。于是她连衣裳都来不及换,便转身直奔太夫人的煦晖堂而去。 等采薇换了衣裳再过来她外祖母这边时,就见宜菲坐在老太太身边,面有得色地看着她。 太夫人见她来了,冲她招招手,“不用行礼了,快过来这边坐着,外祖母有话跟你说。” 采薇便看了宜菲一眼,心知宜菲这是搬了老太太这尊大佛来压自己,果然就听太夫人道:“薇丫头,你们明日要考较的题目菲儿都已经跟我说了,你既然知道的故事多,不妨便说一个给宜菲听听。她如今的亲事不大好办,好空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若是能被选中的话,对这府里总算是个好事!” 她见采薇低着头不说话,怕她心里还是有些不乐意,又道:“这两位郡王选妃,又不是只选一个,若是你姐妹两个都被选中了,那不比只你一个人嫁到那王府里要强得多,有个姐妹做伴互相扶持,总比你一个人在那王府里孤零零一个的要好。好孩子,你就看在这府里养了好几年的份上,帮你表妹这一回吧!” 采薇便起身道:“外祖母都这样说了,外孙自当从命!我这就说一个故事给菲妹妹听。” 宜菲的目的可不只是让采薇告诉她一个故事这么简单,她忙道:“这会子马上就要用午膳了,等用过了午膳,老太太还要歇午觉,不如等到午后,我去姐姐的屋子里,再请姐姐说给我听如何?” 采薇想也不想便道:“那就依妹妹的意思,等到午后你到秋棠院来找我便是。” 等到午后,宜菲果然依约而来,足足缠了采薇一个下午,听采薇讲完一个故事,觉得不好,定要她再讲一个更好的来听。 明明在太夫人房里,说好采薇只需给她讲一个故事就好的,可她借口这第一个故事不够新奇,第二个太过普通,第三个有些吓人,第四个……,左挑右捡的,硬是折腾采薇一连给她讲了六个故事。 见她如此无赖,采薇也懒得跟她计较,仍是极有耐心的又开始跟她讲第七个故事。   ☆、第一百一十三回 这表姐妹俩在屋子里头一个讲,一个听,顺便挑刺,屋子外头的走廊下,宜菲带来的丫鬟小菊也正在跟枇杷和芭蕉两个小丫头一边嗑着小菊带来的瓜子,一边坐着闲聊。 小菊说道:“你们姑娘可真是个大好人,明明两个人一道参选,去争那仅有的两个王妃名额,竟还愿意告诉我们姑娘一个故事,可见真是个心善的。先前我们姑娘那样对你们姑娘,我这做丫鬟的都有些看不过眼,可你们姑娘竟然也不计较,可见这才是真正有肚量的大家闺秀,到底是状元老爷的女儿,气度不凡!” 芭蕉和枇杷见小菊夸她家小姐,自然听得极为高兴,笑道:“你倒是个有眼力见儿的,瞧出来我们姑娘的好来。” 小菊笑道:“不瞒两位姐姐说,我可是背地里时常羡慕两位姐姐怎的这样命好,能跟在表姑娘身边,服侍这么好的一位主子,性情最是温柔和善,从不打骂下人。我服侍的那位,唉……” 枇杷便笑道:“怎么,难不成小菊姐姐也想来服侍我们姑娘不成,你若真想来,我去求我们姑娘从五姑娘那里把你讨了来可好?就当我们姑娘费了那么多唇舌,给你们姑娘说了这一下午故事的报酬。” 小菊便吐了吐舌头小声道:“你们姑娘也太实诚了,随便给我们姑娘说一个故事不就好了,怎的还给我们姑娘这一讲就讲了一个下午,她把自己知道的故事全讲给我们姑娘知道了,她就不怕明儿自己没得故事讲吗?” 芭蕉和枇杷两个人对看一眼,一齐笑道:“哎约,你这丫头怎么不替你们姑娘操心,倒替我们姑娘担起心来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姑娘知道的故事多了去了,便是再讲一天一夜也讲不完。” “再说,我们姑娘便是再实诚良善,也不会傻到把自个儿明日要讲的故事说给别人知道?” 这时秋棠院里一个负责洒扫的粗使小丫头万儿,正好走过来,便接口问道:“你们姑娘明儿打算讲个什么新奇的故事,你们可还知道?” 枇杷和芭蕉看一眼小菊,笑道:“便是知道,我们也不会说!” 小菊忙起身道:“你们聊吧,我进屋去看我们姑娘可别又有什么吩咐。” 万儿见小菊走了,便笑道:“她都走了,两位姐姐这下子可以说了吧?” 芭蕉道:“便是她走了也不能说,反正我们姑娘准备下的那个故事说出来,保管从没人听说过!” 万儿见她仍是不肯说出来,不由撇嘴道:“怕是你两个根本就不知道吧?也是,你们不过同我一样是个二等的小丫头,你们姑娘又怎么会把这么要紧的故事说给你们知道,我还是去问香橙姐姐罢了!” 枇杷被她这一激,忍不住道:“谁说我们不知道了,这故事先前我们姑娘可是曾说给我们每一个人听的,因实在好听又别致新奇,我们缠着姑娘讲了好几遍,不但知道这故事是什么,便是现讲一遍出来,我也能够!” 万儿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拿手放在脸上刮着笑话她道:“姐姐可别光说不练啊,你再是说的好听,当心牛皮吹破了天,羞羞脸!” 枇杷哪能忍得下被一个粗使丫头讥笑,便不顾芭蕉拦着,快嘴快舌的把采薇之前跟她们讲过的那个故事给讲了一遍。只是她到底怕被有些人偷听了去,压低了声音,大略的讲了一遍。 饶是如此,也把那万儿听得直合不拢嘴,半天才回过神来道:“这天下竟有这样新奇好听的故事,我果然从没听见过的!” 枇杷洋洋得意道:“这故事可不是咱们这边的人编出来的,可是那远在万里之外的西兰国人想出来的外国故事,你自然是从没听过的了!” 万儿忙问道:“怪道从没听见过这种故事呢,原来是外国来的,可你们姑娘又没去过那西兰国,她是怎么知道的?” “这是有一年,我们姑娘跟着老爷到——” 芭蕉见枇杷管不住嘴的还要往下说,忙一扯她袖子道:“可别只顾着说嘴了,香橙姐姐先前吩咐咱们做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万儿见芭蕉硬把枇杷给拽走了,廊下的栏杆上还剩着一大堆瓜子,忙装到自己衣袋里,大声咳嗽了两声,见此时院子里没人,她便一溜烟儿的往院外跑去。 且说那宜菲的丫鬟小菊进到屋里,她也不去里屋,就在堂屋站了一会儿,听到外头咳嗽声响起,这才揭帘子进到里屋,笑对宜菲道:“姑娘,已经快到酉时了,您都在这儿听了一下午故事了,也该让表姑娘歇歇了。” 宜菲一脸惊讶道:“哎呀,怎么这么快就到酉时了?我这还没听几个故事呢?都怪周表姐的故事说得太过好听,害得我连时辰都忘了,表姐赶紧歇歇吧!可别说哑了嗓子,明儿讲不出来故事,那多可惜呀!” 见宜菲主仆二人终于走了,芭蕉忙拉着枇杷进来道:“姑娘,方才果然有人问我你明儿会讲什么故事,我便依着您的吩咐到底还是讲给她听了。只是,姑娘这样做,当真不打紧吗?万一被人偷听了去……” 采薇拍拍她肩笑道:“你家姑娘这回是不怕人偷听,倒反怕没人来偷听,若真是那样,可就不好玩了!” 香橙也在一边笑道:“你两个小丫头就放心了,姑娘心里早有计较,咱们就等着儿明儿看好戏吧!”   ☆、第一百一十四回 第二日一早,周采薇仍是带了香橙和甘橘两个丫鬟到了颖川王府,正要入颖安殿时,却见孙太后身边的洪女史已立在殿门口,身后站着两个手捧楠木雕花托盘的宫女。 洪女史见是周采薇到了,便带着那两个宫女上前道:“奉太后娘娘懿旨,每位参选的小姐皆按进殿的先后抽签,以定过会儿讲故事的次序,还请周小姐随意挑一块写着数字的紫檀木牌吧!” 采薇见两个托盘里,左边那个里头还放着四块紫檀木牌,另一个里头则只有一块木牌孤零零的摆在中央。心念一动,便朝右边那个托盘伸出手去,正想将那木牌拿起,洪女史突然抢先将那枚木牌拿在手里,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说道:“周小姐今儿的手气可真是好,抽中了最末一位,可以听完了其他众位小姐的故事,再讲自己的呢,可真是占足了便宜!” 香橙和甘橘互看一眼,心里头都是一个念头,果然是近墨者黑,这跟在孙太后身边的人个个都会睁眼说瞎话,抽到最末一个去讲故事,这能是占足了便宜的好运气吗? 明明是越排在后面讲故事越吃亏才对!这故事讲得越晚,便越不好讲,五位主选听多了前头的新鲜故事,便是那排在后头的人讲得再生动怕是也有些不新鲜了。 更何况,假若有两位闺秀原打算讲的是同一个故事,那先讲之人何止是抢了先手,更是把另一人的路给封堵上了,她先把故事讲完了,后头的人哪还能再讲一遍,只能吃了这个暗亏。 幸好自家姑娘早有防备,其实便是姑娘不用想那么多也无妨,横竖姑娘知道那么多故事,别说她前头只有十个人要先讲,便是再多上一百个人,她们姑娘也不怕,随口讲一个故事出来就能让所有人都听得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采薇心知那块檀木牌上所写的数字多半并不是“十一”,不然那洪女史为何不等自己先看一眼便抢了过去,她倒也不恼,反而冲着洪女史微微一笑。 洪女史原本气势十足,却被采薇眼中的那一抹笑意给弄得忽然心虚起来,她情知已被采薇看出端倪,正担心她会不会提出什么异议,不想眼前的女子只丢下一句,“有劳洪史女了!”便转身而去,飘然进殿。 采薇对孙太后故意安排给她的次序是半点也不在意,而紧跟在她后面抽签的赵宜菲看着自己手中檀木牌上写着的“十”,更是对周采薇抽到最末的次序狂喜不已。 她昨晚一夜未曾安枕,怕的就是万一采薇排在她前面,那她的一番功夫可就全都白费了。万幸这周采薇是最末一个,可见这回连老天爷都站在她这一边帮着她,忐忑了一晚上的赵宜菲忽然就对这最后一关的比试信心百倍起来。 许是昨日从周采薇那里听多了新奇好听的故事,等一众闺秀们按着次序一个个开始讲故事时,宜菲竟觉得这些闺秀们讲的故事这个太过死板,那个有些无趣,这一个不够新奇,那一个又过于平淡,再一想到她要讲的那个故事,顿时心里又兴奋起来。 采薇听了这半日,觉得若单以故事论,曹、金二女所讲的《白水素女》和《灵光夜游录》这两个故事,比起其他闺秀讲的那些都要好些,只是这二人也太不会讲故事,由始至终,一直都是一副平平板板的腔调,半点抑扬顿挫,转折起伏都没有,连累得这两个好故事也失了几分光彩。 但饶是如此,除了颖川太妃和左相夫人各给了一个中评外,曹、金二女各得了三个上评,后面的六位闺秀再一次被她们俩给远远的甩在了后面。 相比之下,崔琦君不愧是左相之女,倒是得了她父亲的几分口才,讲起故事来不但口齿伶俐,而且声情并茂。 因这回众闺秀考较的次序被孙太后抢先派人守在门口做了手脚,崔琦君虽也被排在了第九位,且故事也并不如何新颖别致,但硬是凭着她的口才也拿到了三个上评。 孙太后自然是不会给她上评的,让她有些失望的是,颖川太妃竟然也只给了她一个中评。 沈太妃见崔琦君一脸委屈的看着自己,少不得要解释几句:“崔小姐这故事实是讲得极好的,只是可惜这《秋翁遇仙记》的故事,我早已听人讲了好几遍,因此便不觉得有多新奇。” 崔琦君只得福身一礼,谢过几位主选,黯然退回她的位子上。 这可是第五关了,她原想着要趁这最后一关多拿几个上评,好把什么曹雨莲、金翠翘、周采薇统统甩到后头去,独占榜首。 哪知这一回那周采薇虽不足虑,却还是没能越过曹、金二女,气得崔琦君忍不住狠狠瞪了赵宜菲一眼,疑心她告诉自己的并不是周采薇打算要讲的那个故事。 下一个便是宜菲上场,她正忙着整理衣裳衫裙,并没注意到崔琦君瞪她的这一眼,便是她看到了,此时也不会放在心上,因为今日这最后一关的考较于她而言已是孤注一掷的豪赌。 自从她被定西候府退婚之后,她便知道她往后怕是再难攀上个高枝,正在为她的前程发愁。不想左相夫人竟还记得她这个干女儿,硬是费了好大的力气帮她弄到了一个参选的名额,又给她漏了两关的题目,让她一共拿到了八个上评。 左相夫人当时就把话跟她说得极是清楚明白,相府这回之所以大力帮衬她,便是希望宜菲能在这次的选妃考较中和她女儿崔琦君互相帮衬,最好两人一道进了颖川王府,往后也互相扶持。 宜菲知道她干娘话虽说得好听,说什么盼着她姐妹俩互相帮衬,无论谁做了颖川王妃都是极好的,横竖都是她女儿。可在左相夫人心里头肯定是盼着自已女儿能当上正妃,而自己若是运气好的话,最多不过是也进到王府里去当个次妃或是夫人。 原本宜菲也觉得便是当个郡王的夫人,虽是妾室,倒也不坏,尤其还是颖川郡王的夫人,这会子他虽只是个郡王,但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万人之上,到时候自己这个夫人还不得升成贵妃娘娘。 可前头四关比过,宜菲见她位列第二,比起前头排第一的四人只少了一个上评,她的野心就有些蠢蠢欲动起来,这给郡王做妾室,便是能封她个次妃的品级,也到底还是妾室,比不得正妃硬气。 何况一旦做了妾室,到时候她生的孩子也全都算是庶出,她这辈子最忿忿不平的便是自己为何不是嫡出,而是个庶出,为了这个,她打小不知受了多少暗地里的歧视嘲讽。她可不想她的孩子也如她一般因为庶出的身份将来受人耻笑,处处都比嫡出的要矮上一头。 因为心中起了这个心思,昨日她虽遵照左相夫人的吩咐去套了采薇要讲的故事,但却只给崔琦君讲了一个《秋翁遇仙记》的故事,另留了一手,便是想着好钢要用到刀刃上,便是拼着得罪了左相夫人,自己也得搏这么一回才能甘心。 这眼见只剩最后一关,排名第一的曹、金、崔三女,都是各有十二个上评,若是自己这一回故事讲得出彩,能拿到五个上评的话,那自己可就一下子胜过她们,位列第一了。 便是她这回露出锋芒来,被左相夫人看出她的心思,有意不给她上评,可只要她的故事能打动其余四位主选,拿到四个上评,她也完全可以和这三女并列第一,从而再一争高下。 既然是给颖川王选妃,那到了最后这位殿下总得出来看她们几个一眼,说不得到时候颖川王一见这四女当中就自己生得最美,便选了自己做颖川王妃也不一定。 宜菲按了按胸口,觉得里头一颗心越跳越快,虽也有忐忑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激动兴奋,成败在此一举,且看她今日如何一鸣惊人!   ☆、第一百一十五回 宜菲深吸一口气,走到大殿正中,朝丹墀上的五位主选行了一礼,未曾开口,便先灿然一笑,而后才启齿说道:“小女因深信‘女子无才便是德’,因此并不曾读过什么书,所知故事也极是有限,是以昨儿听了太妃娘娘这第五关的题目,为难了好久,躺在床上半晌睡不着觉,只是发愁如何才能寻到一个既新奇有趣,又生动别致,且还人所不知的故事来。” “许是精诚所致,金石为开,我翻来覆去的想了半晚上,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不想等睡着了,却在梦里得了个极好的故事,梦见一位西兰国的仙人乘风而来,跟我讲了一个她们国中极是好听的故事。若不是醒来之后,那梦里仙人所讲的每一句话小女仍记得清清楚楚,小女真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会有这样意想不到的好故事!” 颖川太妃不由好奇道:“你说你要讲的这故事是梦里头外国仙人讲给你听的,这可有趣的紧,可有名字吗?快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宜菲笑道:“回太妃娘娘,这故事便叫做《辛姑娘的故事》”。 众人听宜菲这故事的名字,也并没什么新奇的地方,还不如先前好些闺秀所讲故事之名雅致,便觉得她是在故弄玄虚,越发好奇她这梦中所得的故事会是个怎么奇妙法。 宜菲将上头五位主选的神色一一收入眼中,不慌不忙道:“小女昨晚梦见的那仙人说,在海之极西之处,有一个王国叫做西兰国,其国中之人皆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在其京城中有一位姓辛的贵族爵爷,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如花似玉的小姐,大小姐辛如玉乃是其嫡妻所出,生得最美,另两位小姐如月、如花则是其妾室所出。” “眼见这大小姐年将及笄,其母忽然一病而亡,她父亲便将他那妾室扶正做了继室。因为爵爷在,这位继夫人待辛如玉倒也还好,可不想不到半年,爵爷也跟着一病不起,撒手而去。” “这下子,这辛如玉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自打爵爷去后的第一天,她继母便把她从小姐的卧房给赶了出去,让她去住丫鬟的房子,还把她的丫鬟也全都给撤了,让她每日去做丫鬟的各种活计,什么洒扫煮饭、洗衣捶背啊,什么都让她干,还只给她喝白水,吃干馒头。” “她的两个妹妹早就嫉恨姐姐比她们美,便把她的各种漂亮的头面首饰,还有衣裳衫裙,全都搬到自己屋里,据为已有,只丢给她一件粗布衣裳,连件换洗的都没有。还不到一个月,辛如玉就从原先光彩照人的辛家大小姐变成了一个蓬头垢面、灰头土脸的烧火丫头。家里的下人也都再不敢喊她大小姐,而是叫她辛姑娘。” 一众闺秀听到这里,想她一个千金大小姐竟被继母欺负成这样,不由都对这辛如玉起了同情之心。 而坐在丹墀之上的五位主选听到这里却是神色各异,孙太后和左相夫人都是绷着一张脸,看不出喜怒。 卫国公太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悄悄对望了一眼,心里头都有些奇怪,这赵宜菲可是得了左相夫人孙可心的力荐才得了这参选王妃的资格的,而这左相夫人可正是由妾室扶正而成的继母,且对前头正妻生的两个儿子,似乎并不怎么好来着。 这安远伯家的小姑娘讲什么故事不好,偏要讲个继母苛待原配之女的故事,这不是成心让左相夫人难堪吗,莫非是另有什么深意不成? 只有颖川太妃,一脸听入迷了的神情,见宜菲顿了一顿,忙催她道:“然后呢,这辛如玉就一直这样受苦不成?” 宜菲见颖川太妃这么喜欢她讲得这个故事,便顾不上去端详其余几位主选的神色,忙接着往下讲道:“这好人自有好报,这辛如玉受了这等不平的苛待,自然不会一直这么受苦下去。” “且说这西兰国王只有一位王子殿下,生得是相貌英伟,仪表堂堂。这位殿下也正到了要娶亲的时候,却对国王和王后选给他的那些小姐们一个都看不上眼,说都是些庸脂俗米分,立志定要找一个绝色的女子来做他的王妃。” “这国王是极疼爱他这独子的,便下令在王宫的大殿里举行了一个舞会,将全京城贵族之家的适龄女子全都请了来,好让王子从中选一位绝色的女子为妻。” “那辛姑娘见她两个妹妹都忙着各种收拾打扮,知道了这个消息,便去求她继母带了她一道去,便是当她两个妹妹的丫鬟跟去也好。可她继母却怕她的美貌盖过自己两个女儿,哪肯让她出门,带着两个女儿去王宫赴宴时还丢给她十几盆衣裳,让她当天就得洗完。若是她继母回来时衣裳还没洗完,便罚她三天不许吃饭。” “辛姑娘见这些衣裳便是洗到第二天也是洗不完的,想起自父母去后自己受得种种苦楚,便忍不住走到院子后头,她娘的墓前哭了起来。原来这西兰国人的风俗是一旦亲人离世,便把他葬在家中近旁,而不是像咱们挑一块风水宝地,葬在城外。” “辛姑娘正哭得伤心,忽然见地上被她泪水打湿的那一小块地上忽然长出来一棵桑树苗,跟着她就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我的儿,娘再不能护着你,你从这桑树苗上折一根桑枝下来,但凡想要什么只要跟它讲就是了,它会满足你所有的要求。’” “那辛姑娘听出来这是她母亲的声音,便又在她娘墓前磕了几个头,谢过了母亲,从那桑树苗上折了一枝下来,说道:‘桑树神啊,桑树神,我也想去王宫参加王子的选妃大典,可继母命我洗的衣裳还没洗完,我也没有漂亮的衣裳首饰好打扮起来去王宫参选。’” “她话音刚落,就见那棵桑树苗忽然一下子又长了二尺多高,上面竟结出一个又一个紫红色的果子来,最大的那两个果子迎风而裂,从里头蹦出两对小人儿来,那四个女童也是见风就长,一下子就长到了三尺多高,头梳双鬟。恭恭敬敬地对辛姑娘行了个礼道:‘姐姐别急,我们这就把姐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去王宫。’” “那四个女童笑嘻嘻地摘下一个又一个红果子,打开来这个里面是一件金丝织就的长裙,那个里面是一件银丝织就的上袄,再打开一个是一套红宝石的头面首饰,就连最小的那个果子里也装着一付绿翡翠的耳环。那四个小人给辛姑娘换上新衣,梳了一个极华美的发髻,上头遍插珠翠,把她打扮得跟个公主一样耀眼夺目,光彩照人。” “等到差不多快打扮好了,只差一双鞋子了。一个小人儿便从桑树上摘下最后一个果子,从里面取出一双鞋子来,那双鞋子竟是用水晶做成的,晶莹剔透、漂亮极了。辛姑娘一试那双水晶鞋,竟然不大不小正好合适。” “那四个女童又指着那株桑树不知念了几句什么,将那桑树变成了一辆马车,一个女童道:‘这些马车华服都不过是幻术罢了,一到了子时便会失效,姐姐可千万记着定要在子时前回来。’便由两个女童驾车送辛姑娘去王宫,另两个女童留在家里替辛姑娘洗衣裳。” “到了王宫门口,侍卫见辛姑娘没有请柬,正要赶她走,辛姑娘就从马车里走了下来,那侍卫顿时就看傻了眼,他还从没见过这样又高雅又美丽的女子,简直就跟天仙下凡似的,他就这么傻傻的看着这位天仙走进了王宫大门。所有的侍卫都震惊于辛姑娘的美丽,再也没人拦着她,她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到大殿上。” “虽然这时候大殿上已经满是京城的各家闺秀小姐,但王子还是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辛姑娘,然后他就再也没挪开过他的眼睛,他再也看不见大殿上其他的小姐们,只顾着快步走到辛姑娘的身边。他们西兰国的风俗是男子若是有意于一个女子,便会请她跳舞,那天晚上王子再没和旁的女子跳过一次舞,他只顾拉着辛姑娘的手跳了一支又一支舞,不知疲倦。” “眼见这舞会都要结束了,王子才想起来他还没问这天仙一般的姑娘姓甚名谁,是哪家的姑娘,正想开口去问,辛姑娘却突然发现眼见子时就快到了,急忙挣脱了王子的手便朝殿外跑去,等王子追出去时,哪还见得到她的人影,只见到地上遗落了一只她脚上穿的水晶鞋。” “王子只得把那鞋拾回去,在全国出了一个告示,命京城所有的女子都去试穿那只水晶鞋,谁要是能穿上这鞋谁就是他的王妃,可惜却没一个人能穿得上。” “那辛姑娘的两个妹妹如月、如花为了能当上王妃,一个削掉了脚后跟,一个砍掉了脚趾,硬是把脚给塞到了那水晶鞋子里,可是王子多聪明啊,一眼就瞧出来她们弄了鬼,把她们全抓到了大牢。这个时候,辛姑娘穿着她那身灰布衣裳出来了,轻轻巧巧的就把那水晶鞋给穿上了,王子顿时欣喜若狂,立刻把辛姑娘娶做他的王妃,知道先前辛姑娘受了她继母种种虐待之后,便把她继母和两个妹妹撵到苦役场去做一辈子苦工。” 宜菲讲到此处,已不只颖川太妃一人听得入迷,两位老太君也早被这新奇故事跌宕起伏的情节给勾得还想再听下去,见宜菲又顿住不讲了,卫国公太夫人便问道:“再然后呢?” 宜菲见众人果然都被她这故事所吸引,人人都望着她静等着下文,心中实是得意非凡,便笑道:“这再往后呀,自然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活的好日子!” 定西候太夫人一听是这么个坏人罪有应得,好人有好报,皆大欢喜的结局,顿时先松了口气,夸赞道:“这故事实在是又好听又新鲜,我还从没听见过这等新奇有趣的故事!” 卫国公太夫人也附和道:“我也从没听过,这等匪夷所思的故事怕是也只能是仙人梦里头才能讲出来的了。” 孙太后听这两个老太太在这里你一句,我一句,一唱一和的只顾着夸奖赵宜菲这故事讲得好,忍不住咳嗽一声道:“这等有碍孝道的故事,自然在我大秦这等礼仪之邦是见不着的!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虽是继母,可那也是母亲,是长辈,那辛姑娘如何就能在做了王妃后,不但不知孝顺母亲,倒反将她母亲妹妹都发配了去做苦役,这等不仁不孝的女子,才是真真可恶之极!”   ☆、第一百一十六回 宜菲原还等着孙太后也开口夸赞她两句呢,哪知太后娘娘一开金口,却是劈头盖脸的把她讲的这故事给痛贬了一顿,顿时就把她给骂得懵掉了。 她原以为便是有人对她讲这个故事不满,那人也定是左相夫人,就是她讲得再好,也会气她藏私,没把这好故事告诉给崔琦君讲出来,定会挑出几根刺来,好骂她一顿出气。 却是万想不到竟是孙太后第一个跳出来,指着她鼻子骂她这故事是不仁不孝,败坏人心! 她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两位老太君一听孙太后发了这么一通火,倒猛然想起这孙太后原来也算是个继母来着。她虽不曾被先帝爷扶正当了皇后,可后来被她儿子麟德帝硬是不顾祖制的给封为了太后,也算是勉强扶了正,算是先懿德太子的继母。 而这位太后娘娘对懿德太子这一脉的颖川王和临川王这两位郡王,那可真是说不上有多好,和左相夫人比起来,两个人这继母当得真可谓是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慈善人儿。难怪这故事听得她俩心头火起,孙太后刚骂完了,左相夫人也接过话头数落起宜菲来。 “赵小姐这故事不但如太后娘娘所说不守孝道,且还有伤风化。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哪有个青年男女还没成亲就先拉手的,还抱在一起跳舞,实在是太过有伤风化!你一个还没出阁的大家闺秀,整日里都胡思乱想些什么,才会在夜里做出这种□□的梦来,还就这么堂而皇之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讲了出来,真真是——,让我都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香橙和甘橘立在采薇身后,听孙太后和左相夫人两个把赵宜菲骂得左一个罪过,右一个不是,心里真是舒爽极了。早在宜菲讲故事的时候,她两个心里就不爽了。 觉得这五姑娘真是忒也无耻,果然买通了那秋棠院里的小丫头万儿,偷了她们姑娘的这个故事来讲,却偏又讲得这般俗气,想想自家姑娘跟她们几个讲这故事时,那词藻可有多华美动人,文采斐然,这到了宜菲嘴里怎么全变味儿了。 这两个丫头见饶是宜菲文采如此低俗,却仍是凭着这故事本身的新奇精彩引得众人全都听得聚精会神,真是恨不得自家姑娘再把这故事给她们重讲一遍,好让她们再瞪大一次眼睛。 其实原先她们还有些不解的,这样难得一见,罕有人知的外国故事,姑娘怎么不自己留着讲,倒反故意透露给宜菲知道,这会子见宜菲被骂的惨样,方才明白自家姑娘的慧黠。原来这故事竟会触到这样的霉头,那这风头还是让给五姑娘去出好了,她们对此一点都不介意。 宜菲见孙太后和左相夫人一人给她扣了一顶大帽子,一个比一个厉害,都是能压得她再也翻不了身的,顿时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忙跪在地上道:“回太后娘娘,这故事其实并不是小女做梦梦到的,而是……而是小女有一次听一个女先儿讲的,小女是为了,为了故弄玄虚,这才谎称是自己做梦梦见的,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虽说说谎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说明这故事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总比被人说是无良无德,竟会梦见这等不仁不孝、有伤风化的故事要好得多。 孙太后眼睛一眯,“听女先儿讲的?这等稀奇的故事怎么本宫就没听哪个女先儿讲过?” 宜菲连连磕头道:“小女再不敢说谎的,现下所言,句句是实,这故事实是一个从南边来的女先儿告诉我的,她说她也是听一个西兰国来的传教士讲的,说这故事在西兰国那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这等离奇的故事又如何是单凭做梦便能梦出来呢?先前都是小女的错,只想着要与众不同一些,便说了谎,还求太后娘娘恕罪啊!” 一边坐着的崔琦君听到这里,忍不住便想站起来怒斥赵宜菲又在说谎,这故事哪里是她听一个女先儿讲的,分明就是她昨日从周采薇那里套来的故事,居然敢存了私心不告诉自己,她自个倒拿出来用,也不想想她是靠了谁才能有资格来参选王妃的,翅膀还没硬呢就想着单飞了,真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左相夫人一见女儿要沉不住气,忙使眼色给她身后立着的丫鬟,让她们拉住崔琦君,她自己抢先说道:“就算这故事不是你做梦而得,可你一来不该说谎骗人,有意欺瞒太后娘娘。二来便是这故事当真是西兰国人人知晓的故事,可这等不合我朝礼法规矩的故事,你既明知不妥,为何还要再讲出来污了我们的耳朵?你这故事,单只凭这两点,就连个下评都得不上!” 孙太后点头道:“左相夫人所言有理,本宫也觉得这故事连个下评都不该得。” 她还特意看了左相夫人和定西候太夫人一眼道:“听说先前可心还有意要把这赵家小姐说给定西候爷为妻,这就是你看中的大家闺秀?我看哪,还是老太君有识人之明,没要下这等不孝失德之人来做自己儿媳。 两位老太君一听孙太后都发了话,虽说她们倒觉得这故事不错,新鲜有趣又奖善罚恶,可正因为知道宜菲这是戳到了孙太后的痛处,瞧孙太后后来那句话说的,得了太后娘娘一个不孝失德的评语,只怕这赵宜菲往后怕是要嫁不出去了。 既然孙太后看她不顺眼,她们也犯不着为着一个伯府的庶女跟太后对着干,便也都连个下评都没给。 倒是颖川太妃说了句公道话,“其实若是单以这故事而论,倒是极好的,我还从没听见过这等奇妙的故事。毕竟一国有一国的风俗,那等化外之地,自是不会如我朝这等礼仪之邦懂得礼法规矩。但也确如太后娘娘和左相夫人所言,这个故事到底还是有些不妥之处,不宜就这么讲出来。” 于是,宜菲原本寄予厚望的最后一关,她竟是连一个上评都没得到,还被太后和左相夫人给骂得背了一身的臭名,惨然退场。 她看着正施施然走到殿中的周采薇,简直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把她推倒在地,踹上两脚,再告诉众人,实则这故事是周采薇告诉她的,周采薇才是道德败坏的那一个。若不是她抢在周采薇前头讲了出来,被太后和左相夫人骂得狗血淋头的原该是她才对。 可就是她说了出来又能怎样?还会有人信她吗?再说这个让太后极为不喜的故事可不是周采薇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的,说出来只会让她自己再多加一条剽窃别人故事的可耻罪名,却损不了周采薇半点皮毛。 如今唯一还能安慰到她的便是她已将周采薇打算要讲的故事给抢先讲了,还替她背了个黑锅,这回她倒要看看周采薇还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故事好讲。她虽知这表姐极擅讲故事,可如这《辛姑娘》一般精彩奇妙的故事,想来她知道的也没几个吧! 孙太后皱着眉毛看着立在殿中的周采薇,突然问道:“你和方才那赵家的小姑娘都是一个府里头出来的,该不会也从那女先儿嘴里听了几个稀奇古怪的外国故事吧?”可别这丫头张嘴也讲一个恶毒继母的故事,来继续恶心她。 “回太后娘娘,采薇并不曾见过赵表妹所说的那位女先儿,自然也就不曾听她说过什么故事。”采薇实话实说。 “那你的意思是说你表妹又在说谎,你们府里根本就没有那什么南边来的女先儿?”孙太后总觉得赵宜菲嘴里没一句实话,这故事虽然离奇,但说不定就是那臭丫头故意编了出来恶心她来的。 采薇看了宜菲一眼,见她又是吓得身子发抖,故意朝她笑了一笑,说道:“回太后娘娘,民女是三年多前才到安远伯府的,想来赵表妹是在此之前听了那女先儿说的故事,是以民女并不知道。” 宜菲不想采薇竟会替她遮掩,忙站起来点头如捣蒜,“薇姐姐说得没错,那女先儿是在五年前到我们府上说书的,所以她并不曾见过。” 孙太后又瞪了她一眼,“五年前的故事,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啊!可真是好记性?” 宜菲哪敢再说什么,见孙太后也没让她坐下来,只得继续直挺挺地杵在那里,好不尴尬。 采薇倒似是要还宜菲一个清白,又接着说道:“太后娘娘,其实我这表妹所讲的确是西兰国中人人皆知的一个故事。五年前我随父亲回福建祭祖时,曾遇到一个西兰国来的传教士,先父从他那里听了来后回来讲给我听,我觉得稀奇的不得了,先父却说这并不算什么,早在一千多年前,西秦的时候,我朝就有了和这差不多的故事了,且比它还要精彩呢!” 卫国公太夫人原本正羡慕这外国故事这等的精彩动人,一下子把自己知道的本朝那些故事全都给比了下去,忽然听采薇说这样的故事早在一千多年前本朝就有了,连忙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那咱们这故事叫做什么,又是怎么说得?” 采薇便道:“我朝这故事叫做《叶限》*讲得是汉代时一个洞主的女儿也是因父母又亡,为后母苛待,唯一的安慰便是她养的一条金鱼,这金鱼除非叶限来喂它,否则绝不出来。不想就连这条金鱼也被她后母穿上叶限的衣裳骗出来斫杀之,将鱼肉吃了个干净。叶限正在池边痛哭,忽然有仙人从天而降,指点她找到鱼骨,还说但有所需,只须祈之鱼具,则随欲而具。” “后来有一天到了她们当地的一个节日,叶限因有了鱼骨,便等其母走后,衣翠纺上衣,蹑金履,也去参加节庆,不想却被她妹妹认了出来,慌忙往家中赶时,遗落了一只金履,为邻岛陀汗国主所得,因其国中妇人竟无一人能适其履,遍寻相邻诸洞,终得叶限,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始具事于王,王以叶限为上妇,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 其实采薇还漏了一句没讲,本朝这故事里的后母及女儿直接就被飞石给砸死了,哪里还能留得一条命在。因她没讲这一句,也没让叶限有伤风化的和陀汗国主手拉着手儿翩翩起舞,孙太后和左相夫人虽然又被这恶毒继母的故事给恶心了一回,也再挑不出什么刺儿来训她一顿。 孙太后便沉声道:“难不成这就是你这一关打算讲的故事?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多废话?眼见这都快到酉时了,还不快讲你自个儿的故事,尽在这里啰嗦什么?”   ☆、第一百一十七回 采薇被孙太后喝斥了一句,神色不变,朗声讲了一个《谢小娥传》的故事。 这故事和先前众人听到的那些故事又不一样,竟是一个原本养在深闺的弱质女子在家门遭逢惨祸后,为了替父亲丈夫报仇血恨,忍辱负重十几年,女扮男装打探仇人是谁,最终大仇得报的故事。 原本这故事就一波三折、跌宕起伏,采薇又讲得绘声绘色、扣人心弦,众人均是听得聚精会神、惊心动魄,生恐漏听了半句。就连孙太后和左相夫人也都听入了迷,身子前倾,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时不时便要催上一句,“然后呢?后来呢?” 听到故事里那两个关于谢小娥仇人名字的字迷时,大殿上所有人都在心里头猜着这到底是哪两个字,及至听到迷底时,又纷纷大赞这李公佐真是个才子,聪明绝伦。 直到采薇行水流水般的将这故事一气讲完,众人还都没从故事里头回过神来。 定西候太夫人因其夫其子皆是戎马沙场的武将,曾听他们说起过木兰从军、平阳公主等巾帼英雄的故事,于这一类志比男子的女子最有感触,便先感叹道:“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侠女,真真是重情重义、有勇有谋!” 卫国公太夫人也道:“且忠贞节义,报了大仇后,不顾那么多慕名求婚之人,竟然落发出家为尼,不但对父尽孝,更是为夫守贞,令人可敬可叹!” 左相夫人正要附和着也夸上两句,猛然想起这周采薇可是她女儿的对手来着,若是她对其大唱赞歌,再给她一个上评,那她岂不是就要独占鳌头,一枝独秀了,那这选妃还有她闺女什么事儿啊! 便忙改口道:“这谢小娥之举虽是为了替父亲丈夫报仇,可到底她一个女人家的,怎好女扮男装和男人们成天混在一起,实是于名节有碍。” 卫国公太夫人立刻反驳道:“那谢小娥不是自己都说了吗,‘混迹多年,已非得已;若今嫁人,女贞何在’。可见她女扮男装实在是情非得已,为了报仇的权宜之计,在她心里头是时时刻刻都牢记贞节二字的,依老身看,不但无损于名节,更是堪为女中之楷模!” 左相夫人见说不过这老太太,便拿眼睛去看孙太后,她就不信孙太后这回也会帮着周采薇说话。 孙太后果然说道:“老太君这话说得不妥,那谢小娥家中既遭逢惨祸,大可以报官,请官府去查访贼人,为她主持公道,做什么要她一介女流抛头露面的去瞎逞能。这故事我不喜欢,瞧在这丫头讲得还算可以的份儿上,最多给个中评好了。” 左相夫人忙道:“我也给个中评。” 颖川太妃见其余四位主选都看向自己,便笑道:“我倒是极喜欢这故事,上评。” 两位老太君互相对视一眼,半点没犹豫的也给了上评。 于是这最后一关,原本并列第一的曹、金、崔、周四女,又都是各得了三个上评,仍是并列第一,谁也没胜过谁。紧随其后的便是赵宜菲和安小姐。 这一下可让众人犯了难,只有两位郡王妃的名额,如今倒选出来四个并列第一,这四个姑娘势均力敌,可要再怎么从这四人里再选出两个来做王妃呢? 孙太后和左相夫人正在想着怎样才能把自家姑娘送上王妃宝座,颖川太妃已笑着开口道:“太后娘娘,如今五关均已考较完毕,曹、金、崔、周这四位姑娘都是得了十二个上评,仍是不相上下、平分秋色,这可真叫人为难。臣媳倒有一个主意,这既然是为两位郡王选王妃,不如就让旻儿和斐儿他两个自已从这四位闺秀中选一位中意的如何?” 这主意倾向性如此明显,孙太后怎么会答应,脱口便道:“这怎么成?这婚姻大事,历来都是父母之命,他们年纪轻轻的懂什么,哪里会挑人,倒不如咱们替他们挑的好。” 不想定西候太夫人却道:“娘娘不是已经替两位殿下挑中了这四位品貌出众、样样都好的闺秀了吗,这再得咱们眼缘的姑娘若是不中两位殿下的心意,怕是将来也……,倒不如就让两位殿下自已来选,先前皇室宗亲选妃,也都是有这个例的。” 孙太后不想这定西候太夫人偏在此时多嘴,便看向卫国公太夫人,结果这老太君不等她问便道:“老身觉得或是娘娘做主,或是由两位郡王亲自选妃,都是极好的。” 见这老太太指望不上,孙太后又看向左相夫人,孙可心略一斟酌,若是站在太后那边的话,自己不过是个外命妇,和那两位郡王无亲无故的,就算要挑人也轮不到自己。倒不如站在颖川太妃这边,赞同让郡王们自个来选妃,说不得那颖川王见了自家女儿的美貌,正好就动了心、中了意也说不定。 孙可心便也笑着道:“妾也觉得颖川太妃言之有理,这媳妇还是自个挑的更合心意些。” 孙太后见代表朝臣的左相夫人还有代表勋贵的两位老太君竟都向着颖川太妃那边,五个主选里倒有三个合起来跟她对着干。若是她强要下一道懿旨,一锤定音的话,只怕明儿这些人就能闹到前朝去,倒反不好收拾,不如便先依了她们,横竖这四个姑娘里头两个都是自家的姑娘,也算是胜算极大了。 她便道:“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依了你们吧,今儿也晚了,就明日请了两位郡王过来,让他们自行挑选好了。” 颖川太妃福身道:“是,谨遵太后娘娘吩咐,那明日可还要请这十一位闺秀都过来吗?” 卫国公太夫人也道:“虽那些排在后头的闺秀与正妃是无缘了,可若是也得了两位郡王的眼缘,也是可以进府封为夫人的。” 孙太后却皱眉道:“旻儿本就身子弱,不如先娶一个正妃一个次妃好了,省得房里人多了,淘坏了身子。除了这四个姑娘,其余的便不用再叫她们来了。” 她本就不情愿给秦旻娶亲,如何愿意再给他多放些女人在房里,让他尽情的开枝散叶,且她孙家是定要有一个女孩在秦旻身边的,这要再多出来几个妾室来,那不是和自家女孩争宠吗?是以,这到了最后关头,她又出尔反尔,将原定给两位郡王纳的两个妾室又给减掉了一个。 颖川太妃点头道:“旻儿的身子一向孱弱,多谢太后娘娘体恤,先娶个正妃,再纳个妾室也就够了。只是这妾室一纳进门就封次妃是不是有些过了?” “这次妃可并不是轻易就能封的,除了洪武朝时的愍王娶了蒙兀族的大将之妹王敏敏*为正妃,因她是异族之人言语不通,又另为愍王选了邓氏之女为次妃外,再有得封次妃者多是正妃无子,因其子被立为世子,这才母凭子贵,由夫人而得封次妃。还从没有一过门就成了次妃的,不若先封为夫人,待日后有了子嗣再行封赏?” 孙太后指着下头四位小姐道:“你瞧瞧这四个姑娘,除了那周家丫头身份差一些,其他几个都是如花似玉,又都身份尊贵,出身不凡,都是够得上做正妃的,让她们做小已经够委屈的了,还只封个夫人,至少也得给个次妃的封号才算不辱没她们吧!” 这一回左相夫人又跟孙太后站到了一边,大赞太后娘娘英明,颖川太妃也只得点头称是,命人给其余七位闺秀一人一份厚礼,送了她们出去,又对曹、金、崔、周四女叮嘱了几句,亲自送了她们出去。 到了第二日,采薇仍是同前几日一样,辰时差一刻时到了颖川王府的颖安殿上,方一进去就被闪花了眼。就见那三位小姐早已到了殿上,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锦绣遍身,珠翠满头,一个比一个光鲜亮丽。 和那三位小姐华丽精美的衫裙,璀璨夺目的首饰一比,周采薇今儿这一身打扮简直都能称得上“寒酸”二字,她虽换了件新衣,也不过是用她外祖母曾给她的那些布料做的,远比不上那三人身上穿的上用料子那等华贵精美。 那三位小姐一齐朝她看过来,见她身穿一件浅蓝色四合如意云纹绢花上衫,上绣着几枝同色梅花,下系着浅黄缠枝花卉纹马面裙,裙襕上绣着一圈浅蓝色金鱼戏藻纹。不但这一身衫裙瞧着极是素雅,就连头上的发饰也都是玉簪银钗一类,错落有致的插了几枚,极是简单清爽。 她这一身淡雅出尘的打扮看在那三个小姐眼中,险些没让她们笑出声来,她们三人挤眉弄眼的你看我,我看你,半点也不掩饰她们对采薇这一身衣裳打扮的鄙视之情。心道这姓周的丫头莫非是压根就不想当王妃吗,这么要紧的时候竟然不知道把自己打扮得光彩夺目,居然就穿着这么“寒酸”的一身来了,如何比得了自己今日的艳光四射、光彩照人,只要那颖川王不是个瞎子,准定不会看上她! 她们几人倒是信心满满,可片刻后那五位主选到了丹墀之上,一眼看下去,倒反觉得这四人中一身素雅的周采薇反倒是最出众的一个,就如同是万红丛中一片绿一般,在另三位小姐不是大红就是大黄,或是大蓝的鲜艳颜色映衬下,反而显得周采薇格外的清雅出尘,清新夺目。 孙太后和左相夫人能从小妾爬到今天这位子上,那都是极懂男人的心思的,最是喜欢那些与众不同的女子,便都有些担心的朝一旁的纱帘后看了一眼,生怕颖川王第一个看入眼的就是这周采薇。 孙太后咳嗽了一声,问道:“斐儿呢,这都已经过了辰时了,怎么还不见他的影子?” 颖川太妃有些无奈道:“臣媳早已命人去请了,可是他说横竖也是他哥哥先挑,又轮不着他,还不如继续睡他的大觉,等他哥哥挑完了,把剩下的两个给他也就完了。” 孙太后怒道:“胡说?便是旻儿先挑,给他剩下两个,那也得他来再选出个正妃次妃,桂嬷嬷,你亲自去一趟临川王府,去把他给我叫来,这婚姻大事也是他能这样闹着玩儿的?” 颖川太妃便问道:“那咱们是等斐儿来了再选呢,还是……” “自然是不等他!”孙太后没好气的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孽障的性子,真要等了他来,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反正他说得也没错,这长幼有序,无论怎么样,都是先给旻儿选妃,咱们这就开始吧!” 她转头问颖川王,“旻儿,从你到这殿上也有一盏茶功夫了,觉得这四位闺秀如何?她们四个可是从京城上百家名门世族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可说得上是百里挑一最为出众的美人儿,你可瞧中了她们哪一个?”   ☆、第一百一十八回 秦旻起身恭恭敬敬地道:“回太后娘娘,这四位闺秀均如明珠美玉,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若是单论容貌,小王实不知要选哪一位才好。” 孙太后不满道:“虽这四女都是美人,可到底也是有高下之分的,要本宫看哪,那穿红裙子的姑娘长得最是漂亮。这时候还避什么嫌,你躲在个帘子后头,哪能看清楚这四位闺秀的长相呢,还不快把这帘子撤了。让她们一个一个走到你跟前,你细细的看一番,定会觉得那红衣裳的姑娘最是貌美。” 秦旻阻住要将纱帘搬开的宫人,笑道:“太后娘娘,娶妻当娶贤,小王只想娶一个情投意合,心意相通的女子为妻,是否绝色,倒并不怎么打紧。” 孙太后冷哼一声,“这四个姑娘既能过了前头五关的考较,自然个个都是贤德的。这生得美不美一眼就能看出来,可你这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倒要怎么个选法?” 秦旻咳嗽了两声,说道:“这倒也容易,人常言夫妇之道犹如琴瑟和鸣,四位闺秀都是雅擅琴艺的,小王虽不会弹瑟,闲暇时也喜欢品箫自娱。便想吹奏一曲箫音,请四位闺秀用一炷香的功夫想一段琴曲出来,看能否弹出小王曲中之意,同小王的箫曲琴箫合鸣。” 定西候太夫人拊掌赞道:“古有伯牙一曲流水遇知音的佳话,殿下用这法子来找‘知音’之人,实是绝妙之至!” 卫国公太夫人也附和道:“这法子极好,且久闻殿下的箫曲乃是京中一绝,等闲是听不到的,今日可算是机缘巧合,咱们也能亲耳听上一回!” 孙太后见过了一晚上,这卫国公老太太就已经彻底的站到颖川太妃那一边去了,不由先在心里头骂了她一句见风使舵的老滑头。想起她侄儿跟她说那曹、金二女都是琴弹得极好,精通琴道的才女,应和一下秦旻的箫曲应该也不算什么难事,便道:“也罢,祖母就依你一回,只是这正妃祖母依了你的意让你自个儿来选,那次妃的人选你可得听祖母的才是?” 如此一来,就算她家的女孩儿万一不能和秦旻琴箫和鸣,只要她能先抢下来一个颖川王次妃的名额,就已经算是立于不败之地了。 秦旻早料到孙太后无论如何都会在他身边放一个她孙家的姑娘,与其坚不从命,惹怒了她,倒不如先暂且答应下来,先选了自己中意的王妃,至于那会强塞给他的次妃,他也自有法子应对。 他躬身行礼道:“多谢太后娘娘玉成之美意,次妃人选但凭娘娘做主便是。” 一时侍从取来了颖川王的那管暖玉箫,大殿正中也摆好了一架瑶琴。 秦旻见四女皆凝神端坐,等着聆听他的箫音,便微微一笑,将玉箫送到唇边,抿唇而吹,音韵婉转、缠绵动人,俄而一曲终了,众人仍觉其音绕梁,余音袅袅。 两位老太君都是第一次听到颖川王的箫曲,虽然不解音律,也说不出这曲子好在哪里,但就是觉得好听,简直是再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曲子,不由纷纷出声称赞。 孙太后却是更关心她家两个女孩儿能不能弹出应和这箫音的琴曲,见曹、金二女都是苦着一张脸,满眼茫然。她心中一急,便道:“都先别吵吵,你们这说得热火朝天的,她们四个可还要想琴曲呢,可别扰到了她们!” 两位老太君只得住了口,转头去看底下那四个姑娘,就见她们个个都是愁眉不展。孙太后和左相夫人见周采薇也是一脸为难的神色,顿时就有些放了心,看来这颖川王倒并没有事先和周采薇串通好,给她漏个琴曲什么的,倒还算是公正无私。 这两个妇人都在心里暗赞颖川王不愧是谦谦君子,没在背地里耍什么见不得人的小手段,周采薇心里却很有一种自己正在作弊的感觉,因为秦旻吹的这支曲子于她而言,并不是第一次听。 她只听了头一句,就听出来这曲子正是曾益跟她退婚后的那一日,她一人在留碧亭里痛哭时,悄然传入她耳中安慰她的那一缕箫音。 当时她就疑心那吹箫之人多半是颖川王殿下,如今看来除了是他再不会是别人了。 当日,他为何也会在那竹林之中,以一曲箫音来安慰于我?而今日,他又为何特意选了这首曲子来吹呢? 莫非…… 莫非想要我做颖川王妃,这并不只是沈太妃的意思,在他心里也是愿意的? 他想要我做他的妻子,不只是因为沈太妃跟他说了我的那些好处,而是…… 采薇不敢再想下去,因为她发现只是这么微微一想,她就已然心如鹿撞,面上发烧,若是再想下去,只怕她心中的喜悦是再也掩饰不住的。 而此时此刻,她最不能露在面儿上的就是欢喜之情,不然若是被孙太后和左相夫人看在眼里,定又会疑心颖川王是不是早和她通过了气,告诉了她该如何弹奏琴曲。 是以,她只得强令自己暂且不去胡思乱想,紧皱着眉头,做出一脸为难的样子,看上去同曹、金二女一样,都是一副束手无策的焦急模样。倒是崔琦君此时眉目舒展,一副成竹在胸的得意神情。 眼见一炷香已然燃尽,秦旻轻咳一声,“时辰已到,不知哪一位小姐先来与小王合奏?” 这谁先谁后确是不大好选,后弹之人虽说能再多听一两遍颖川王的箫声,有更多的功夫再细想想,可若是那先弹之人直接就和颖川王琴箫和鸣了,那岂不是再没后面几个人的事儿了吗? 崔琦君这样一想,又自恃她琴艺不凡,便道:“既然几位姐姐都这么谦让,不如我先来好了。” 颖川太妃便笑道:“素闻崔小姐琴弹得极好,在第四关比试琴艺时又得了头名,可惜那一日并不曾得闻崔小姐的琴艺,正好今日能大饱耳福。” 颖川王抬起玉箫,道一声:“请!”便先吹了起来。 崔琦君深吸一口气,一拨琴弦,也叮叮咚咚的弹了起来了,初时她弹得极是流畅,可她弹得越是欢快,旁边众人听得就越是难过。 颖川王那原本妙比仙乐的箫音被她的琴声这一扰,简直是让人不忍听闻,就好比一只百灵鸟正在婉转啼鸣,突然边上□□来一只乌鸦的叫声,听得众人觉得耳朵都疼起来了。 崔琦君自然也觉出不对来,更是十指翻飞,努力想要跟上颖川王的调子。她觉得那箫音就好比一只云雀在空中随意翱翔,悠然自在,而她则在后头拼命追赶,她越是用力的想要去追上那一缕箫音,却反而被拉下的更远,只能无奈的看着那只云雀越飞越远…… 颖川王的箫曲此时清音流动,如振金玉,而崔琦君的双手却颓然地从琴弦上滑落,她到底还是没能追上颖川王那一缕绝妙的箫音。 崔琦君虽然不能同颖川王琴箫和鸣,但好歹她还是硬跟着弹了一小段出来,等到曹、金二女上场时,一个弹了三个音,一个弹了五个音,就再不知如何下手了。气得孙太后险些没把她面前的茶盏给掀翻了。 此时待选的四人只剩下周采薇还未弹奏,左相夫人倒还罢了,孙太后看她的眼神简直都快目露凶光了,恨不得这会子从天上掉下一把刀来把她的手给剁了,看她还怎么弹琴。 采薇可不管太后娘娘看她的眼神有多不善,缓步走到殿中那架瑶琴旁坐下,先调了调七弦的弦音,才将双手虚按在琴弦上,静待颖川王的箫音。 秦旻隔着纱帘凝望了她一眼,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忙咳嗽了两声,连“请”字也忘了说,便抿唇吹奏了起来。 箫声未落,琴音便起,应和往还,如出一辙。这一回众人再不觉得那琴声是扰人的乌鸦叫,而是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路交相唱和着就这么直飞入云端。 但听箫音清越,琴声幽远,合而为一,相得益彰,这两人的合奏竟比先前颖川王一人独奏的箫曲更要好听上数倍,直到他二人一曲终了,大殿之上仍是寂然无声,众人仍沉浸于方才的仙乐之中,还没回过神来。 就连秦旻和周采薇二人,也陶醉在他二人联手奏出的这一曲琴箫合奏之中。二人均不曾想到,他二人事先不曾有过一次合练,竟然就能合奏到一处,且这般的珠联璧合,可见这就是人常说的心有灵犀了。 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忽然传来了几声响亮之极的掌声,众人被这掌声惊醒,急忙转头去看时,就见一个紫袍金冠,容貌肖似颖川王的青年男子,一边大开大合地拍着巴掌,一边施施然地踱了进来,懒洋洋地道:“太后姨婆,你命人催命一样地喊了我来,就是为了让我过来听三哥吹箫吗?”   ☆、第一百一十九回 孙太后正一肚子的怒火没地儿发呢,见她这个不成器的孙子过来了,又是这副没个正形的样子,顿时就把这邪火撒到他身上了。 “你母亲昨儿就命人跟你说了让你今儿一早过来选妃,你怎么不来?还要我亲自命人去请你,又磨蹭了这么半天你才肯过来,我看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都是皇上太过宠你,把你惯得这般目无尊长,无法无天!” 一进来就被孙太后劈头盖脸的好一通训,临川王秦斐却跟没事人一样,笑嘻嘻地作了个揖,说道:“我母亲昨儿并没派人来跟我传话啊,您老人家晓得的,我母亲她这些时日都在呆在温泉庄子上侍候舅公他老人家呢,哪里想得起来给我这个儿子传句话,送个东西什么的?” 丹墀之上立刻响起了好几声咳嗽声,两位老太君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临川王的鼎鼎大名和他的种种出格之举,也万想不到他竟这般的口没遮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竟就这样讲他生母,他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生母和承恩公之间的那档子丑事么? 孙太后更是给他气得满脸涨红,怒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颖川太妃不也是你母亲吗?难道她昨晚没命人来跟你传话?” “哦——”临川王故意拖长了调子道:“原来姨婆说得是颖川太妃啊,我亲娘从来不许我喊她母亲,总是跟我说我只有她这一个娘亲,既然姨婆今儿这么说,就当孙儿再多一个母亲好了。” “你——”孙太后简直被他气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颖川太妃忙道:“太后娘娘且消消气,只要斐儿他人过来了就好。既然旻儿已经选出了正妃的人选,还请太后娘娘为他再选一位次妃,咱们好再给斐儿选妃。” 方才周采薇和秦旻那一曲合奏,真真是珠联璧合,堪称绝配,孙太后就是再心不甘情不愿,想鸡蛋里头挑骨头,也挑不出什么不是来,只得从周采薇的身份上做文章。 “方才他两个确是称得上一句琴箫和鸣,只是这周丫头的出身怕是有些太低了吧,且又父母又亡,就她一个孤女,这回头旻儿连个能靠得上的妻族都没有,不如再想想?” 秦旻淡然道:“太后娘娘,小王此生只求能安稳度日,衣食无忧便好,平日更是闭门不出,从不与朝臣们有所来往,要那得力的妻族做甚,倒不如选个知音之人,每日琴箫唱和,方是人生至乐。” “何况周姑娘原本就是母亲为我定下的良配,此番经过重重选妃考较之后,仍是只有她一人脱颖而出,可见天意如此,还请太后娘娘成全?” 孙太后又被噎了个无话可说,只得道:“既然你硬要选这周家丫头,本宫也没什么话好讲,但这次妃可得我来替你拿主意,无论我选了哪家的姑娘,你可都不许找借口来推拒。” 秦旻微一躬身,“自然谨遵太后娘娘之意。” 孙太后装模作样的又看了那三个姑娘几眼,说道:“先前你说娶妻娶贤,那这纳妾就要看色,本宫觉得这剩下的三个姑娘里头,长得最漂亮的便是那一身红衣的曹家小姐,就选她做你的次妃!” 秦旻答应了一声,却不由自主的朝采薇看了一眼,见她微低着头,因隔着一道纱帘,看不真切她面上神情,秦旻此时倒有些嫌这纱帘碍事了。 哪知他还没嫌弃完纱帘呢,一道紫色的身影突然窜到他前头,将周采薇挡了个严严实实。 原来他弟弟秦斐见他只顾盯着周采薇瞧,便故意挪了几步,挡住他的视线,他倒肆无忌惮的在那里上上下下打量周采薇,阴阳怪气的说道:“这么说来,这位周小姐以后就是我三嫂了?这位嫂子嘛——,长得倒还勉强过得去,琴倒是弹得不错。我一向觉得三哥的箫吹得难听死了,今儿多了你这琴声,倒还勉强能听得过耳!” 秦旻心中不悦,正想喝止他,哪知秦斐突然回头冲他挑衅般的一笑,不等他张口,已经闪开身子,走到曹雨莲身前去调侃他的次妃了。 “哟,这不是莲表妹吗?这往后你也嫁给我三哥,我是该喊你一声‘小嫂子’呢,还是仍喊你莲表妹?” 曹雨莲没能当上正妃,正心里不自在,又听秦斐怪腔怪调的喊她‘小嫂子’,念那个‘小’字时还特地加了重音,顿时气红了眼。 孙太后见曹雨莲都快被他给弄哭了,忙道:“你表妹嫁给了你哥哥,往后你自然是喊她嫂子的,哪还能再叫表妹。快别在这里胡说了,你哥哥已选好了正妃次妃,接下来该你选了。” 秦斐撇了撇嘴,“瞧姨婆这话说的,一共就四个姑娘,三哥挑走了两个,剩下这两个来还有什么好挑的?” 孙太后怒道:“便是只剩两个,那也还有正妃次妃之分,你快些选个合你心意的正妃,若是你再说一句没什么好选的,本宫就做主替你选了!” 秦斐忙道:“这可不成,三哥都是自己选的,凭什么到了我这儿,就要全由姨婆给我选了?这选正妃还不容易,本王来的时候早想了个好法子,连要用到的东西我都带来了,保管你们谁都想不到!”   ☆、第一百二十回 等他乐滋滋的把那要用到的东西掏出来给众人一看,众人都是面面相觑,没一个人能猜到他是打算做什么,这是在选妃又不是抹骨牌,他掏出一副骰子来做什么? 就听他嘴里头说道:“这所谓正妃和次妃之分,不就是谁大谁小吗?来来来,你们俩一人掷一次骰子,一把定输赢,谁的点数大,谁就为大做正妃大老婆,谁的点数小就做次妃小老婆。” “怎么样,本王这法子是不是又快又省事又公平,比我三哥那故弄玄虚、附庸风雅的笨法子要好一万倍!” 大殿上顿时响起各种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卫国公太夫人最是倒霉,她正在喝茶,听了临川王殿下这绝妙之极的选妃之法,立刻一口茶水全喷了出去,咳得是惊天动地。 定西候太夫人也在心里感叹不已,这位郡王殿下已经不是每见一次就让她大开眼界了,而是只要你和他多呆上一会儿,他就能在片刻之间让你一次又一次的对他“刮目相看”。 众人虽然都在心里头暗骂临川王这选妃的破法子,但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法子虽然逊到了极点,却当真如秦斐所言“又快又省事又公平”。 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崔、金二女就都掷完了骰子,崔琦君是六点,金翠翘是两点,于是这两人谁做正妃,谁做次妃,没一个人有半点异议。 秦斐见已分出了大小,拍掌笑道:“好了,既然本王已选出了大小老婆,大功告成!再留在这儿也没本王什么事,就先跟太后姨婆告退了,勇弟还等着我回去跟他斗蛐蛐呢!” 他把骰子随手一丢,朝孙太后行了个礼,转身就走,一溜烟便跑没了影儿。 颖安殿内又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之中,还是颖川王的咳嗽声打破了这沉默。颖川太妃见他咳得极是厉害,站都站不稳,担心他今日连吹了好几遍箫曲,太过耗气,忙跟孙太后告了罪,命人先扶他回去休息。 两位老太君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对视一眼,一齐起身离座跟孙太后和颖川太妃道喜,恭喜两位郡王终于选好了中意的王妃,末了又跟左相夫人道喜,恭贺她女儿不日便要成为临川王妃。 左相夫人心里头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无论是她家相爷还是她自已都是想让自已女儿能嫁给颖川王的,便是做个次妃也无妨,总好过嫁给那临川王。便是做了临川王的正妃又如何?就临川王那隐疾,不但注定与皇位无缘,而且连夫妻之事都不能够,给不了自家女儿更尊贵的地位就罢了,竟连敦伦之乐,连个孩子都给不了自家女儿? 这哪里算是门好亲事啊,分明就是把女儿送过去守活寡!且这临川王还是这么不着调的混人一个,简直比京中那些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还要差劲百倍,就看他今日这行止、这性情,娶妻这么一件人生大事他竟能也这么胡闹一气,可见在他眼里,根本就没把什么正妃次妃当一回事,这等眼里压根就没有女人的男人,你还能指望他对自家闺女嘘寒问暖、呵护备至? 左相夫人简直是越想越心寒,脸上勉强挤出来的那半丝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 孙太后看在眼里,倒觉得胸口的气顺了不少,哼,这贱人如今仗着夫婿是权倾朝野的左相,胆子也大了,竟敢跟她这个主人唱对台戏,真是自不量力! 她那女儿便是当了临川王的正妃又如何,不过是去守活寡罢了,还不如她那侄孙女,到底是嫁给了秦旻,虽是个次妃,但次妃又怎么了,她当年可连个正经妾室都算不上,如今还不是坐在这太后的宝座上。 再说这只是选出来人选罢了,又不是正式成婚,这离大婚还有个把月的时间,若是在其间再生出些什么事儿来,说不得等到大婚的时候曹雨莲能直接以正妃之礼被抬进颖川王府呢? 想到此处,孙太后觉得自己的心情又好了些,阴沉了一早上的脸色终于放晴露了一丝笑意出来,她起身道:“既然两位郡王的正妃次妃人选都已选定,明日自会有旨意下来,虽说两位郡王年纪也都不小了,但这郡王成亲,该有的礼仪排场还是要有的,总得要筹备上个把月的功夫,大约到十月的时候再给两位郡王举办成婚大典。” “你们四位闺秀从此刻起就已经算是我皇家的人,回府之后务必要深居简出,安心待嫁,至于宫中的一应礼仪规矩,本宫自会派两个嬷嬷去教导你们。这几个月的时日里,你们可都要给本宫谨慎小心些,可别在这待嫁前再闹出什么不好的事儿来,不但毁了自个儿的好前程,还连累了我皇家的名声。你们可别怪我把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要是真有这样的事发生,可别怪本宫手下无情!” 采薇等四人急忙跪倒在地,口里说了些“谨遵太后教诲,定当洁身自处,安心待嫁”等语。 孙太后摆摆手,“罢了,你们也累了半日,都先回府去歇着吧!” 颖川太妃原本想将采薇单独留下来片刻,再叮嘱她几句话,见孙太后宁肯自己晚走片刻,也要先让这些闺秀走人,只得给了采薇一个眼神,目送她跟在那三女之后,缓缓步出殿门。 采薇怕那三女万一向自己言语寻衅,便有意放慢了步子,远远落在她们后面,等她到了二门时,那三人已然登车而去,这些天颖川王府每日接送她的那辆朱缨翠盖九华车已停在门前,温嬷嬷正立在车旁笑吟吟地看着她。 采薇本以为温嬷嬷突然出现在这里,定是要传沈太妃的什么话给她,哪知温嬷嬷却只跟她说了一句,“周姑娘,今儿这辆车里装了好些太妃给你带的东西,再不能多坐人了,怕是要委屈香橙和甘橘两位姑娘坐后头跟的一辆小车。” 为何太妃给她送的东西不装到那辆小车里,倒反装在这辆九华车里?采薇心里虽觉得有些奇怪,但因这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便也没有多问,点头答应下来。 温嬷嬷便对香橙和甘橘道:“你两个快去后头坐车吧,我来侍候你们姑娘上车!”说完便扶着采薇踩上脚凳。 眼见采薇已上了马车,掀开车帘,正要进去,忽然身子一僵,竟就立在那车门口,再也迈不进一步。   ☆、第一百二十一回 且说采薇怔在那马车边上,温嬷嬷见她半天也不进去,忙道:“姑娘可是被那里头的东西给吓到了,虽说有些贵重,但到底是太妃的一番心意,姑娘可千万别见外,只管收下就是了!” 采薇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步入车中,将车帘放下,却一时不知道该坐在哪里才好。 因为车内唯一的长坐椅上已坐了一个人,一个她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老实说,便是她掀开帘子,看见临川王秦斐坐在她的车里她都不会如此惊讶,可是这位殿下,她是再想不到,竟也会做出这等出格之举的。 若说采薇觉得震惊尴尬,秦旻却比她还要再尴尬一百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的竟请温嬷嬷帮他安排了这一出,偷偷坐到了采薇的马车里。 他忽然就有些后悔,觉得此举实在是有些唐突,他心中正自懊悔不已,采薇已然定下神来,小声问道:“殿下是特意在车里等我的吗?” 秦旻原本苍白的容色此时早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幸而这车中光线有些暗,采薇又低着头不敢看他,便没发现。 他轻咳了两声,坐到坐椅的最左端,轻声道:“是小王虑事不周,唐突姑娘了,还请姑娘坐下叙话,不然过会儿马车驶动起来,怕是……” 周采薇略一迟疑,虽然脸上有些发烧,还是大大方方的坐到了那位子的最右端。 秦旻见她坐好了,便敲了敲车壁,车身微微一晃,已驶动起来。 直到马车驶出了颖川王府,二人仍没想好要怎么再次开口,一时间竟是相对无言。 又过了好半天,眼见马车都快要驶到了安远伯府,秦旻方才清了清嗓子,轻声道:“小王确是特意在这车中等候姑娘。因为有一句话想问姑娘,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这才出此下策。” “殿下想要问我什么?”采薇好奇道。 “我知道母亲曾去找过姑娘,为我求亲,母亲固然是为了我好,只是……,只是我是短寿之人,不知母亲可将此事告诉姑娘知道?” 采薇隐隐有些明白他心中在意的是什么,忙道:“太妃同我说过的,太妃她什么都没有瞒我,她也说殿下因为身有宿疾,怕是年寿难永,要我三思而行。” 她顿了一顿,声音又小了几分,“我是想清楚了,才敢答应太妃的,若是我不愿意,太妃是绝不会勉强我来选妃的。” 但她声音压得再低,几如蚊呐,却还是被秦旻清清楚楚、一字不错的听入耳中,心神激荡之下,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采薇待他咳声渐平,方问他道:“殿下的身子不打紧吗?先前在大殿上太妃命人送殿下先回去歇息,这会子觉得如何?” 秦旻脸上又是一红,他先前在大殿上不过是佯装虚弱,好提前跑出来谋划怎么藏到她的马车里。他可不像他弟弟秦斐脸皮厚得堪比城墙,他是面皮极薄之人,如何能说得出口,便故作不经意道:“无妨,我歇了一会子,又服了些丸药,已然好多了。多谢姑娘挂心,只是——” 秦旻略一迟疑,终究还是把他心底的疑虑问了出来,“正如姑娘亲眼所见,我虽然身长七尺,但这身子却孱弱不堪,病骨支离、年寿难永。终年与药罐相伴,便是我的书房里也闻不到半点书香,充斥鼻端的全都是各种苦药汁子味儿……” “如今又身陷这波诡云谲的时局之中,若是你将来到了这府里,怕是再不能过你从前的安稳日子,要应付各种明枪暗箭,且我还硬被塞了个出自孙家的次妃……” “我能得姑娘为妻,是三生有幸,前世修来的福缘,可是姑娘若下嫁给我,却是有些……委屈了。” 采薇虽然感动于他一心为他人思虑的君子之风,却也有些不解,为何历经重重关卡,两人的婚约终于定了下来,他却突然来对她说这些话。 “你我之事,难道太妃先前不曾告知殿下吗?殿下若是怕拖累委屈了我,为何当时不跟太妃提出来?若是殿下不乐意,太妃是断不会强逼着殿下答应的!” 秦旻听出采薇话中已微有薄怒,是啊,为何自己一早没能拒绝母亲的提议呢? 因为母亲所说,正是他心中所想。他甚至怀疑母亲是不是已然看出了他心里对采薇暗藏的心思,这才会跟他说想要采薇来做她的儿媳妇。 他那时也曾有过犹豫,但还是答应了。当日在京郊长亭初见周采薇,他便对这细心体贴的少女心生好感,及至读到她为母亲所口述而成的下卷《酉阳杂记》,更是为其文笔才华而折服,若是余生能得采薇这样的女子相伴,那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福气! 所以他答应了,因为他也盼着能有一位知他、懂他的女子给他以慰藉和温暖,让他如死水一般沉寂多年的生命里能出现那么一抹亮色,而不是始终蒙着一层死灰,了无生趣! 可是人心就是这样奇怪的东西,得不着时在心里心心念念的盼着想着,生怕选妃选到最后,并不能和自己的意中之人得成比目,落得遗憾终生。可如今好容易尘埃初定,鸳盟已成,他心里却又患得患失起来,生怕自己的病体,微妙艰难的处境反会误了心上人的终身幸福。 可是自己心底这千回百转的一段心思又如何才能宣之于口? 采薇静静的等了半晌,才终于等来秦旻的一句:“因为初时,小王也同姑娘一样是愿意的,可是现在,也不知怎的,忽然心中……莫名的害怕起来……” 采薇听着身旁这个男子的呢喃低语,忽然就明白了他心里在怕什么。 此前她每一次见到这位殿下,他虽然都是一脸病容,容色苍白,但她却从不觉得他是一个病人,她只觉得他美好的如同天边明月、山间修竹,清雅无匹、超逸出尘。 而此刻,看到这谪仙一样的男子竟也有这样脆弱无助的时候,顿时让采薇明白了,原来此前她一直仰望的这个男子其实也同她一样,不过是个凡人,也会因为情之一字而生出喜乐忧惧,也会不顾礼法规矩悄悄藏在马车里只为了问她一句话。 她悄声问道:“殿下是怕会连累我,还是怕我虽然现下愿意,但日后却会嫌弃会连累到我的你?” 她这话说得有些拗口,但秦旻却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见采薇并不用他多说什么就明白了他心中所忧所惧,他愈发觉得采薇于他而言之可贵,而他今生能遇上这样一个知他心意的女子又是何等的幸运之至! 采薇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说道:“我父亲曾告诉过我三句话,其中有一句只有两个字,便是‘不悔!’。他说人生在世,若要万事不萦怀、开心洒脱的过一辈子,只消做到‘不悔’二字就够了。人生本就苦短,若是再整日忙着后悔,岂不是又少了好些读书弹琴的好时光。” “自从那日在竹林里,殿下为我吹了那一曲箫曲后,我心里一直感念殿下当日的宽慰之情,竟用一首箫曲就轻而易举的解了我心中的郁结伤心。殿下既有此绝技,便是将来我当真后悔了,殿下只消再把你那管暖玉箫放到唇边一吹,什么嫌弃呀、后悔呀立时便会烟消云散,再不见个影儿了!” 她越说越是欢快,秦旻听她语气之中确是没有丝毫勉强之情,真切动人,心中又是好一阵激荡,怕她担心,强忍着喉间的咳意,静静听她说着,只觉他一生之中从无如此刻这般欢喜宁静。 只可惜,欢悦的时光总是转瞬即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跟着就听到香橙和甘橘在车外道:“姑娘,咱们已经到了伯府了。 采薇看了看秦旻,他也正转过头来看着她,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心中一动,又忙都别过眼去。采薇小声道:“殿下,那……我先下车了。” 横竖这马车是颖川王府的,秦旻只要继续躲在里头不出来,转一圈也就回去了。 秦旻低低的应了一声,见她已走到车门边,忽然又道:“这几个月,你要当心!” 采薇明白他话中之意,她虽已被选为颖川王妃,可谁知道孙太后那起人会不会就此消停下来,而是又生出别的什么鬼主意来。大婚前的这几个月,自己万不可掉以轻心,怕是比之从前更要小心上几分。 “殿下放心,我晓得的,殿下也要……也要保重身子!”采薇说完这一句,急忙快步走出车门,下了马车。 香橙见自家姑娘刚一下车,那马车就调头走了,不由奇怪道:“姑娘,不是说那车里装了些颖川太妃送给你的东西吗?怎么……”怎么这东西还没搬出来,马车就驶走了呢? 采薇脸上一红,忙道:“是我看那东西太过贵重了,不好收下的,便仍放在里面,请她们带回去还给太妃。” 甘橘笑道:“姑娘可真是面软,既这会子不好意思收东西,那再过几个月呢?到那时太妃再给这些贵重东西,姑娘是收还是不收呢?” 采薇不由嗔道:“快别贫嘴了,咱们快些进去吧,只怕外祖母已等得急了。” 她刚进了二门,就见她二姨妈已满面笑容的迎了上来,“哎呀,薇丫头你可回来了,老太太都念叨好几回了!今儿选的如何?” 采薇也不好直说,只得道:“一切还得等明日的圣旨。” 原本郡王册妃,都是当朝天子亲发明旨的,不想第二日关于颖川、临川二位郡王册妃的旨意竟不曾发下明旨,诏告天下,而是传了孙太后的一道口谕了事。 随着这道口谕一道到安远伯府的,还有两名宫中的教养嬷嬷带了四个大宫女,说是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特来教导未来的颖川王妃一应皇家的规矩礼法。   ☆、第一百二十二回 孙太后派给周采薇的这两个教养嬷嬷一个姓荣,一个姓桂,荣嬷嬷周采薇虽不曾见过,但桂嬷嬷她可是见过的,知道她是在孙太后身边侍候的。看来这位太后娘娘对她还真是上心啊! 而被孙太后如此关照的后果就是,这两个嬷嬷先是嫌弃了一番周采薇竟连独住的三间厢房都没有,还是和人挤着住,跟着便巡视了一圈安远伯府,挑中了另一所三进小院,立时便要让周采薇搬过去。 可那处院子久无人住,仓促之间哪能住得了人,非得花上十几天功夫重新修葺打扫才能住人。二太太便说让周采薇住到她院子里去,如今她两个女儿都出嫁了,东西厢房都是空着的。 荣、桂两位嬷嬷却不答应,说定要给周采薇找一处独院住着,这样才清净。最后太夫人只得让二姑太太赵明香先搬到煦晖堂跟她住着,吴婉和吴娟搬到二太太院里住了东西厢房,把秋棠院腾出来给采薇和这宫里出来的两尊佛爷住。 那两个嬷嬷见周采薇不愿去住正房,半点也没客气,当仁不让的就住了进去。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把周采薇喊起来,说是要给她教规矩。 其实周采薇身边的杜嬷嬷本就是宫里出来的,有了她这几年的言传身教,周采薇的礼仪举止可说是高贵娴雅、动静得宜,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可那荣嬷嬷却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说她走动时的步子太大,腰扭得太厉害,直接给她头上顶了一个大碗,左右两肩也各放一个小碗,里头装满了水,两边裙角上各系两个铃铛。 但凡她走动时那碗里的水洒了出来,或是铃铛发出声音,不但早饭没得吃,还要挨十下手板子。 初时采薇倒是走得稳稳的,原以为只要她不出岔子,端端正正的走上几个来回,荣嬷嬷挑不出什么错处来也就过去了,哪知那老婆子是存心要搓磨周采薇,无论她走得再端庄规矩,也不喊停,就让周采薇那么一直走下去。 这样走法,本就累人,更何况这时候一长,采薇走得累了,哪还能再保证那水一丁点儿不洒出来,铃铛一下不响,立刻被一边坐着喝茶的桂嬷嬷逮着错处,狠狠的抽了她十下手板,早饭连一口稀粥也不给她喝。 用早饭的时候,荣、桂二位嬷嬷端坐在正房明间的椅子上,给了周采薇一本厚厚的宫规,让她站在一边大声的诵读,说是这厚厚的一本她全都得背会,早上先背前五十页,到了晚上就要考她,背错了一个字,还是挨十下手板。 这两个老婆子在周采薇的朗朗读书声中无比惬意的吃完了早饭,漱过了口,又开始换了个花样来折腾她。 桂嬷嬷命她带来的宫女搬了两张椅子放到廊下,又让人在阶前的青砖地上铺了个垫子,开始训导周采薇三拜九叩之礼。让她不停的跪下、磕头、再起来、再跪下…… 足足折腾了她一个上午,到了午饭的时候,纵然这回那两个婆子没再罚她不许吃饭,她也累得什么胃口都没有,匆匆吃了两口,就躺倒在炕上,想好生歇息一会儿。 郭嬷嬷见自家姑娘才一上午的功夫就被折腾成这副可怜样儿,真是要多心疼有多心疼,抹着眼泪道:“这哪是来教咱们姑娘礼仪规矩,分明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来故意折磨姑娘的,这两个恶婆子要是天天这么折腾下去,就算咱们姑娘身子骨还算结实,也经不起她们这么故意使坏搓磨人啊!” “到时候怕是还没等到大婚,就得先病倒在床上,只怕这起子恶人存的就是这个坏心思?唉,这可怎么好啊,杜姐姐,你快想个法子出来,咱们可不能就让姑娘再这么继续受苦啊?” 杜嬷嬷也是紧皱着眉头,“如今姑娘是出不了府的,就是不知道咱们这些人能不能出去,若是没人拦着的话,我明日就想法子去求见颖川太妃,咱们个个人微言轻,如今也只有去求太妃想想法子了。” 幸好那两个老婆子中午也要小睡片刻,采薇这才能略喘了口气,等到那两个嬷嬷一起来,采薇就又被喊到院子里顶着大日头,开始一遍又一遍的练福礼。 这福礼虽不用像跪礼那样一会跪下,一会儿起来的,可那样半蹲半立的,也极是折磨人。 采薇从小到大,哪受过这份罪啊,真真是苦不堪言,正想着怎生想个法子让这两个恶婆子也吃些苦头,好让自己能轻省些,忽然听见“哎哟”的一声,就见一个臃肿肥胖的身子从台阶上滚了下来,“嗵”的一声砸到地上。 原来是那桂嬷嬷坐在太师椅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周采薇在底下被她折磨的满头大汗,身子都开始发颤,心里头觉得舒爽无比。因茶喝得有些多,一时内急起来,便起身想去解个手,哪知她才走了一步,正好一个宫女走过来给她送新泡的茶水,忽然脚下一滑,撞到她身上,她正好就站在阶前,立时朝后一倒,就滚了下去。 更巧的是,那宫女也跟着摔下台阶,正正好好,不偏不倚的砸在桂嬷嬷身上。 那宫女倒还好,本来人就年轻,底下又垫了个肉垫,除了蹭破点皮,再没伤到哪里。至于桂嬷嬷,那可就惨了,本来就摔得不轻,又被那宫女砸了一下,不但扭伤了腰,更惨的是左腿直接给摔断了,疼得她不住的在那里鬼哭狼嚎,哭爹喊太后。 因这位桂嬷嬷乃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她这一受伤,安远伯府顿时也是鸡犬不宁,赶紧命人去请太医,荣嬷嬷寸步不敢离的守在她身边,见她伤得厉害,也赶紧派了个宫女回去禀告太后。 结果这一番忙乱下来,宫里来的人全给折腾得人仰马翻,周采薇倒是偷得了浮生半日闲,见那两个恶嬷嬷再顾不上她,赶紧也回房去歇着了,虽然侥幸能歇上这半日,可明日呢? 采薇开始居安思危起来,觉得虽然桂嬷嬷摔断了腿,不能再爬起来折腾她,可孙太后若是诚心跟她为难,还怕再派不出别的嬷嬷来继续折磨她吗? 果然当天晚上孙太后就派了位马嬷嬷来接替断了腿的桂嬷嬷,载着马嬷嬷来的那辆马车顺便就把桂嬷嬷接回宫中去养伤。 孙太后虽然觉得桂嬷嬷这伤得实在是有些蹊跷,怎么才训了采薇不到一天的功夫就给摔断了腿,可因为当时青天白日的,好多双眼睛都亲眼看见,是桂嬷嬷身边的宫女撞倒了她,完全和周采薇扯不上半点关系。 她也只得训斥了安远伯府几句了事,又给马、荣二人多派了四名大宫女,命她们好生侍候这二位嬷嬷,再不可出半点闪失。她就不信了,这种意外还能接二连三的发生在她派去的人身上。 因着出宫前,太后娘娘交给自己的重任,马嬷嬷一到安远伯府的秋棠院,就先把周采薇给叫过来疾言厉色的说了好大一通话,什么她可不像桂嬷嬷一向心软仁善,她为人最是严厉,但凡在规矩礼数上给她抓到一点儿错处,挨十下手板那都不够看的,最少也得打上二十手板。 因采薇早就料到会是这样,倒也没有多沮丧,等她回到住的厢房,郭嬷嬷问她这新来的教养嬷嬷如何时,她倒还有心情跟她们开玩笑,“嗯,刚走了一个断腿夜叉,又来了一个尖脸马面,唉,你家姑娘往后的日子仍是不好过啊不好过!还不快些帮我想想怎生能让这些恶嬷嬷们消停消停?” 于是她们主仆几人商量了半晚上,想出几个极是巧妙的法子来,却不想她们好容易才想出来的这几个法子到最后竟是一个也没用上。 因为第二天一早,不但荣嬷嬷没早早的就来折腾采薇,就连马嬷嬷似乎也忘了给采薇一个下马威。 周采薇因累了大半天,也没人一大早就在窗外喊她,这一觉便睡到了辰时初刻。她本以为自己今儿起来晚了,待会定要被那两个恶嬷嬷好生训一顿,怕是早饭又没得吃。 哪知荣嬷嬷和马嬷嬷见了她,不但半句都没骂她,对她反倒客客气气的,还劝她多用些早饭。饭后教导她礼仪规矩时,也再不如第一日那样故意折腾她,早晚各教一个时辰,各项礼仪规矩让她做一遍就过,再不有意为难她。 她奶娘见这两个嬷嬷终于不再胡来,自家姑娘再也不用受罪,顿时喜得跟什么似得,一个劲儿的念叨着老天保佑。采薇可不觉得这是老天在保佑她,她总觉得这荣、马二人忽然转了对她的态度,定是有别的什么缘故。这会子面儿上看着倒是和缓起来,谁知道背地里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可是一晃四个月过去了,孙太后派来的这些人竟是一直都对采薇客客气气的好颜相待,不但再没难为她,她原先猜想会有的阴谋诡计似乎也连个影子都没有,就让她这么舒舒服服的过了四个月的安生日子。 然而这些时日过得越是平静祥和,采薇心里就越觉得不安,眼见离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若是不出什么事还好,一旦有事,只怕就会是让她万劫不复的大事。   ☆、第一百二十三回 许是因为周采薇不日即将出阁,又是嫁给颖川王做正妃,离九月还有十几天的功夫,安远伯府就张罗起要在周采薇九月初三生辰时给她风风光光的过一回生日,比起她去年的及笄礼要上心多了。 罗太夫人拿出自已的私房银子命王嬷嬷去苏锦记买了好几匹时新的绸缎,请了京城里最好的霓裳阁的老师傅给周采薇做了好几身新衣裳。又命人去订戏班子,不但要在九月初三那天大摆宴席给周采薇庆生,还要演上几班戏文,让她好生乐上一日。 对于安远伯府这回如此大张旗鼓的给她过生日,采薇是半点也不受宠若惊,反倒更觉得心里不踏实起来。这眼见她下个月就要出嫁了,府里正该是忙着给她准备各色嫁妆的时候。她父亲留给她的嫁妆虽然丰厚,除了约值五千两的古玩瓷器外,另有三万两都是现银,什么首饰头面、绸缎衣料、家具陈设等等都得现花功夫去挑选置办,怎么府里头还有闲功夫来忙着给她过生日呢? 因这回她的妆奁,太夫人没交给任何一位太太去操办,而是不顾自已年老力衰,拉着她的手说是要亲自来为她置办,让她只管放心。采薇纵然隐隐觉得有些奇怪之处,却碍于孝道,也不好张口去问她外祖母。 到了九月初三这天,采薇起了个大早,换上新衣裳,戴上新头面,她本就眉目如画,生得极美,再这样略一打扮,更是如芝兰玉树,明丽照人。 她先去煦晖堂给太夫人磕了头,跟着又往各位长辈处去磕头,这么一圈跑下来,略歇口气,吃了碗寿面,便又被太夫人唤到上房,说是她大姨母昌平候夫人带着儿子媳妇过来了,让她去见礼。 这一回太夫人为了给她庆生,弄得排场极大,赵家的一应亲眷全都请了来吃酒。太夫人还让采薇也请些她的闺中好友过来,无奈她在京中这几年,几乎没怎么出外走动过,相识的同龄女孩儿,除了自家的亲戚,便是黄夫人的几个侄女,可惜她们如今也都订好了人家,正在待嫁,也不方便出来。 宜芝仍是远在郊外,不得回来,提前几日就把寿礼给她送了过来。宜芳也是只命人送了寿礼回来,说是她婆婆这几日身子不自在,她得侍候婆婆,也不能回府来赴她的生日宴。 采薇到了上房,给她大姨母、四表哥、三表嫂都见了礼,见合家亲眷里并不见宜蕙的身影,便走到二太太身边悄声问道:“二舅母,怎么蕙姐姐还没到吗?” 二太太便把她拉到一边,低声道:“我也是才得的信儿,蕙儿怕是今日不能过来了。” 采薇不由有些失望,这府里跟她要好的几个表姐除宜蕙都说不能来,哪知到了她的正日子,宜蕙竟也突然说不能来了。 二太太歉然道:“可是有些失望?我知道你想见蕙儿,她也想见你,听说这回府里要给你摆生日宴,她早早的就说要回来。今儿早上她都要上马车了,不想忽然身子有些不适,这才又回房休息了,不能再过来。” 采薇一听宜蕙是因为身子不适才没能来,顿时就有些担心,正想开口问二太太可请了太医给她诊治,却见二太太的眉梢眼底不但没有半分忧色,反倒是喜气盈盈。 她心思灵透,立时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便笑道:“薇儿是不是要给舅母同蕙姐姐道喜了?” 二太太笑道:“就知道你这丫头鬼灵精的,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还没到三个月呢,你可先别说出去!” “舅母只管放心好了,我对谁都不讲,只在心里偷偷羡慕羡慕蕙姐姐的好福气!” 二太太便笑而不语,是啊,她的蕙姐儿确是个极有福气的,这才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子,当日胡姨娘咒她母女的那些话,以为她不知道吗? 那黑了心的恶妇竟然咒她的蕙姐儿生不出孩子来,可现如今呢?她的蕙儿和夫婿相亲相爱,孩子也有了,倒是那胡氏的女儿芬姐儿…… 二太太想起她昨儿收到的一封书信,那信是从江西赣州府寄过来的,已是这一年二太太从江西收到的第三封信。这三封信全都是那嫁给万同知的芬姐儿写的,这些信自然不是寄给她嫡母的,而是寄给她姐姐宜蕙的。 她在信里不住的哭诉她婚后过得是如何悲惨,嫁妆全被那姓万的拿了去不说,还对她动辄非打即骂,知道她有个姐姐嫁到兴安伯府做世子夫人,便硬逼着她给她姐姐写信,想走兴安伯世子的门路,好在仕途上再官升一级,或是谋个肥缺。 宜芬说她本不愿来麻烦姐姐的,可无奈那万同知见她不听话,狠狠的打了她一顿,饭也不给她吃,她实是活不下去了,这才只好腆着脸再来求姐姐发发慈悲,好歹救她一命! 她这三封信当真是字字血泪,若是真让宜蕙见着了难免会对她生出一二分同情之心,可二太太是什么人啊,早防着宜芬再来纠缠宜蕙,纵然宜蕙不见得再受她蛊惑,又去帮她,可到底看了这些心里也会不怎么舒坦。 这当娘的为了儿女日子过得逍遥自在,那真是恨不得替她样样儿都想得周全,是以二太太早就吩咐过宜蕙身边的几个丫鬟,但凡是从江西那边来的信,统统先拿给她看过。 这些宜芬写给宜蕙的信,二太太一辈子都不会拿给女儿去看,倒也不是她狠心,她曾给过宜芬机会,是她亲娘硬要贪图那万同知眼前的官职富贵,反倒断送了女儿一辈子的幸福。 既然这条路是她亲娘给她选的,那是好是歹都得宜芬自个受着,也别怪她袖手旁观,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没那么大慈大悲,犯不着为个心地不好的庶女倒搅得自己闺女过不了安生日子。 二太太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极小巧的锦盒,笑着递给采薇道:“蕙儿她虽不能回来亲自跟你贺寿,但特意托人把给你的寿礼送了回来,让我亲手给你,你快打开看看,看喜不喜欢?” 采薇接过打开一瞧,见是一只羊脂玉雕的玉佛,那玉莹润生辉,一望便知是极好的玉,忙跟二太太道了谢,正想再问上几句宜蕙的近况,却被她二姨母赵明香过来说了一句,“老太太正找你呢!”就给拉走了。 原来罗太夫人找她也没什么别的事,不过是外头快开席了,喊她一起过去,看戏吃酒。 采薇便扶着罗太夫人往外头正院里走去,到了设宴处,采薇原想同姐妹们坐在一起,无奈却被罗太夫人硬留在身边坐下,说是今儿她是寿星,便是坐在这里也是不妨事的。 吴娟坐在另一张桌边,见她的采薇表姐左边坐着老太太,右边坐着的正是她嫡母赵明香,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眼见再不过去跟采薇说上几句,便再没机会了。虽然她心里头怕得要命,却还是抬起打颤的双腿,走到采薇跟前说道:“薇姐姐,我还没把寿礼送给姐姐呢,这是我绣得一个香包,姐姐可千万别嫌弃。” 她正要把香包递给采薇,哪知身子一晃,忽然就摔倒在地上了。 采薇忙起身离席,去扶她起来,不妨吴娟起身时忽然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千万别吃母亲给的东西!” 不等采薇回过神来,吴娟已经将那香包往手里一塞,提着裙子就跑了。 她嫡母赵明香以为她这是在人前丢了丑害羞,也不以为意,忙把采薇又扶回到椅子上,笑道:“这丫头,都这么大人了,回回还是这么笨手笨脚的!咱们别管她,来,薇丫头,先陪你姨母吃上一杯酒,就当是姨母给你庆生了!” 采薇见她二姨母从一把乌银杏叶壶里倒出一杯酒来放到她面前,再看看桌上另一把银点翠宝象壶,不由得问道:“莫不是那宝象壶里的酒已空了不成,怎的单我这杯酒倒从这乌银壶里斟了出来?” 赵明香拍拍她肩,笑道:“你只管喝你的,这酒啊连老太太在内,我们这些长辈都是喝不得的,这桌上就只你一个人能喝它。” 也不等采薇再问,赵明香便又道:“这酒名叫女儿红,你姑父是绍兴人,那一带的风俗是但凡女儿一出生,便要酿上几坛子女儿红,埋在桂花树下,等到闺女出嫁的时候做为陪嫁的贺礼。这酒便是我们婉姐儿出生那一年给酿下的女儿红。” “因你在姨妈心里头,就是拿你当亲闺女看的,你大婚那日走的是皇家迎亲的规矩礼仪,也不晓得能不能喝上姨妈酿的这女儿红,索性就趁今儿你生日先拿出来给你贺寿了,这可是姨妈疼你的一片心,好孩子,快喝了吧!” 采薇想起方才吴娟悄声对她说的那句话,“千万别吃母亲给的东西!” 那这酒又算不算是“吃的东西”呢? 采薇正在犹疑,太夫人忽然道:“明香,你既然是做长辈的,如何不知这酒岂有空着肚子喝的,这样最是伤身容易醉。薇丫头,既然这是你姨母的一份心意,不妨先吃上一块点心垫垫,再饮了这一杯女儿红。” 太夫人说完,便亲自挟了一块红豆酥放到采薇面前的天青釉菱花碟子里,采薇见这盘点心是摆在桌上大家一起食用的,总不会是二姨母特意给她备下的,便答应一声,先将那点心慢慢吃了,端起那杯赵明香特意斟给她的女儿红,却是一滴也没敢入口,借着左手袖子掩杯之机,悄悄的都倾到了袖子上。 见赵明香还想再劝她饮一杯,忙婉言推辞了,说这女儿红酒劲太大,怕再饮一杯就要醉了。太夫人也从旁帮腔,只让她又饮了几杯普通的米酒。 可是没过多大一会儿功夫,采薇就觉得头有些发晕起来,且并不醉酒的那种晕法。她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妙,那杯许是加了东西的女儿红,她连唇都没挨过,怎会还是着了道儿呢?   ☆、第一百二十四回 迷迷糊糊之间,采薇听见太夫人说道:“薇丫头这是醉了,翠云、素云,你们两个把她扶到我房里,让她先歇一会子,醒醒酒。” 采薇见太夫人喊了这两个丫鬟来扶她,她身边的丫鬟嬷嬷却一个不见,心里越发有不好的感觉。 偏生她此时手足俱软,虽然心里头尚有一丝清明,却张不开口说出半个字来,只得任由翠云和素云两个将她半抱半扶回太夫人的寝室,替她除去外衣,扶她到床上躺好,再给她盖上锦被。 翠云和素云二人虽有些奇怪为何这表姑娘虽然醉得动弹不得,但一双眼睛却仍是睁得大大地望着她们,似是在恳求她们就留在这里。 她们虽被采薇的眼神看得有些心软,可想起太夫人之前的吩咐,还是福了福身,说了一句,“表姑娘,您先歇一会子,奴婢们在外面候着。”便退出了内室,一步也没停的就出了煦晖堂,还把院子里原先留着的几个洒扫丫鬟也都叫走了。 采薇听着外头静悄悄一片,连丁点人声都听不见,心里越发害怕起来。 好容易外头终于有了声响,采薇听着那脚步声,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那样有些粗重的脚步声,断然不会是女子的,而且似乎还有些一重一轻,似乎来人有一条腿不怎么好,该不会…… 等到门帘被人一把掀开,进来的果然便是曾被临川王打断了一条腿的赵宜铵。 采薇顿时就呆住了,这,这怎么会是赵宜铵呢? 她此时已猜到她之所以会动弹不得的躺在这里,多半是太夫人的手笔。 有了吴娟的提醒,她虽躲过了赵姨妈对她施的手段,却到底还是没能逃过另一个人的算计,只因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竟会是她的亲外祖母。 可是她更想不到的是她外祖母不惜给她下药也要毁了她的亲事,好把她配给自己的孙子,但这个孙子竟会不是她最喜欢的赵宜铴,而是她最不喜欢的赵宜铵? 只见这赵宜铵一脸□□地走到床前,色眯眯地道:“薇妹妹,哥哥我可是早就在心里头惦记着你这个好妹妹呢!虽说你长得没我亲妹子漂亮,但也算如花似玉,来,让哥哥我先香上一口!” 赵宜铵说着就一瘸一拐的走到床头,撅着个嘴就要凑上来,采薇被他恶心的拼命挣动身子,无奈她就是想把脸转过去都不能够,只得紧闭上双眼,正在心急如焚的时候,忽然耳边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跟着就是“嗵”的一声,似是什么人栽倒在地,采薇忙睁开眼一看,见又进来的这个男子却是吴娟的哥哥吴重,赵宜铵已躺倒在他脚下。 她这,算是被吴重表哥给救下来了吗? 吴重见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是拿眼睛看着自己,情知有异,再一想他母亲先前三不五时的便对自己说起周表妹的诸般好处,那许多的嫁妆,现下又执意要自己到外祖母房里来,便大略猜到了母亲的心思。 他虽知道母亲这是为了他打算,看中了周表妹那一笔丰厚的嫁妆,但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岂能靠着妻子的嫁妆来养活自己?更别说还是用这等龌龊下作的手段得来的。 更何况,在他心底深处,始终只有一个表妹的倩影,即使伊人已另嫁他人…… 吴重见采薇眼中隐隐露出一抹惧怕,忙退后一步道:“周表妹,你别怕,我……” 他倒是想替他母亲跟周采薇道一声歉,却又觉得子不言母过,到底还是没将他母亲说出来,只是道:“周表妹,我并非有意失礼,只是……凑巧进来,还请表妹恕我冒失之罪!表妹大可放心,我这就出去,今日这事更是不会对任何人提及,即使是我母亲妹妹,我也绝不会说一个字出去。” 吴重说完,便一把抱起赵宜铵,匆匆走了出去。 采薇心道想不到这位吴家表哥倒是个正人君人,不但没有对她有丝毫非礼之处,还打晕拖走了赵宜铵,救了她一回。 哪知还不等她略把心放下稍许,又听见有人走了进来。 这一回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罗太夫人如今最疼爱的孙子赵宜铴。 他进来一扫屋里,诧异道:“咦!祖母不是说吴表哥会在这房里吗?怎的不见他人影儿啊?” “这要是找不着吴表哥,我可怎么来一出英雄救美啊?” 赵宜铴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继续嘟囔着:“这姓吴的小子该不会是还没来吧,可是素云那丫头明明跟我说看见他进来了才喊得我,真是奇了怪了!” 他打量着周采薇,摸着下巴嘿嘿笑道:“薇妹妹,其实不管怎么样,横竖你都是得嫁给我的,表哥我现在就让你变成我的人……” 他嘴里头说着,那手就已经不老实的朝采薇身上盖着的锦被伸去。 且不说采薇这个寿星如今被困在太夫人的卧房里,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外头为给她庆生而办的寿宴却是热热闹闹、欢声笑语。 赵宜菲坐在席间,又饮了一杯酒,算算时候差不多了,她哥哥应该已经如她所算计的那样,到了太夫人的房里。而她先前要他办好的事儿,只要她这哥哥不是蠢到了家,应该也是□□不离十的。 难得今儿章家的四表哥也来了府里,她若是不能趁这个机会用些手段好能嫁到昌平候府去,怕是再难嫁到个好人家了。 近一年她在亲事上连番受挫,被孙太后骂了一顿断了后路之后,又觉得若是嫁给章云也算是个上上之选。虽说章云没有爵位,但毕竟也是生得一表人材,且先前又对自己极为痴情,便又把主意打到了他身上,让她哥哥想法给章云敬些不一样的酒,把他弄醉了偷偷送到她房里去,她好成其好事。 便趁众人都没留意她,借口说要去更衣,带着她的两个丫鬟悄悄走了出去,嘱咐了小菊几句,让她候在院外,领着另一个丫鬟一路往她的卧房行去。 原来孙太后派来的那两位嬷嬷虽受了某人装神弄鬼的恐吓,不敢再在明面儿上折磨周采薇,可到底惦记着孙太后交待给她们最要紧的一桩差事,那就是想个法子让周采薇不能嫁给颖川王,且还不能让人知道这事儿是太后娘娘的意思,授人以柄。 这两个嬷嬷在宫里头呆了那么些年,对某些人的人心那是一眼就看了个清清楚楚,在安远伯府里没住上几天功夫,就知道谁能替她们办了这件事情,背了这个黑锅。便时常在花园里和伯府的五小姐赵宜菲偶遇。 每每一见了她,马嬷嬷就夸赞她容貌是何等艳若桃李,美若天仙,这等绝色的容颜别说去做王妃,就是入宫当个皇妃也是使得的。 荣嬷嬷却是故作惋惜的说她可惜就是福气差了那么一丁点儿,倒可惜了这么一张俏脸儿,竟然没被两个郡王选为王妃,反被她那个姿色远不如她的表姐给抢到了个王妃的宝座。 赵宜菲心里头原本就对周采薇颇是嫉恨,再被这两个老婆子,一个□□脸,一个唱白脸,更是把心头那一把妒火给撩拨得越发旺盛起来。 这两个婆子有一回还故意让赵宜菲听到她们两个的窃窃私语,说什么实则周采薇这桩亲事也不是十拿九稳,先前西秦时曾有一位名门闺秀,已经被选为太子妃,结果却在婚前被太子的表弟给夜闯深闺,坏了名声,别说嫁给太子了,此后直接就在尼庵里了此一生。 那荣嬷嬷还说道:“这也是西秦那时候不讲规矩礼法,这要是搁在咱们这会儿,像这样的姑娘便是被拖去浸了猪笼也不为过!” 那赵宜菲原本心里就有些盘算,听了这两位老嬷嬷之言后,那坏心思就更是活泛起来。她早就想把周采薇配给她哥哥赵宜铵,立时便琢磨起来怎生想个法子好让她哥哥坏了周采薇的名声,那这丫头就只能嫁过来给她当嫂子,任她欺负了。 可是平日里那秋棠院一堆人围着,周采薇又深居简出,还真不好打什么主意,等到她听说老太太在九月初三这天要给周采薇大办十六岁的生辰,顿时灵机一动,想了个主意出来。 先时被她收买的那秋棠院洒扫丫头万儿,因拿了从她这里得的银子去孝敬了府里的管家娘子,正好二姑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得了病,便将她提成个二等的小丫头补了上去。 宜菲见万儿如今正跟着她二姑母赵明香住在煦晖堂里,便又拿了几两碎银子和一包药米分去找她,要她想法子在采薇生辰那天把纸包里的药米分下到她吃的东西或是饮的酒茶里。 万儿如今升成二等丫鬟的心愿已了,又知道周表姑娘今非昔比,那可是未来的郡王妃哪!便不敢再接这桩害人的事。 宜菲可不管她愿意还是不愿意,直接威逼她,说她若是不做,她既能让她当上二等丫鬟,也能再想个法子把她撵出府去卖给人牙子。 万儿害怕之下只得先答应下来,她倒也是个多少知道些分寸的,想了半天觉得这事儿兹事体大,还是不能做,便一咬牙索性跪到二姑太太面前,把五姑娘要她做的事全告诉给二姑太太知道,求她替自己拿个主意。 不想赵明香听她这一说,顿时灵机一动,也起了个私心,想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第一百二十五回 原来赵宜菲虽只是交待万儿给周采薇的食物或水里下药,再没说别的事儿,可二姑太太好歹比她多活了二十几年,经见的多,一听便大约猜出来了宜菲打的是什么算盘。便想与其把周采薇配给赵宜铵那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儿,还不如让自个儿子吴重去截个胡,省得采薇这一朵鲜花被猪给啃了。 至于和颖川王抢媳妇,二姑太太心里是一点压力都没有,这一来她谋算的是等赵宜铵进去对采薇欲图不轨的时候,再让她儿子吴重冲进去英雄救美,然后她再不失时机的领着众人过去。 这么一来,想要干坏事的是赵宜铵,她儿子可是救人的好人,可到底采薇的名声也毁了,听说宫里的孙太后又是极不愿意让周采薇去做颖川王妃的,如此一来,她再不能嫁给颖川王,赵宜铵更是不能嫁,到时候,自然是救了她的自个儿子是最佳夫婿人选了。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只是单靠万儿这二等丫鬟就想给周采薇下药,这五丫头未免也想得太容易了。于是她吩咐了万儿几句让她去了,打算自已来干这活儿,横竖最后让万儿全推到宜菲身上就是了。 不想她和自家女儿商量的时候,被吴娟无意中偷听到了一两句,她感念采薇这几年待她的姐妹情意,便忍不住大着胆子告诉了采薇,让她躲过了赵明香的药酒女儿红。 再说宜菲离去后片刻,她丫鬟小菊记着自家姑娘的吩咐,悄悄的又进到大宴宾客的院子里,喊了太夫人房里另一个丫头锦儿,说是她家五姑娘的一个簪子落在太夫人房里了,想求锦儿陪她去寻一寻。 她两个才走了没一会子,小菊忽然脚下一崴,扭了脚脖子,只得被锦儿扶着一瘸一拐的慢慢往煦晖堂走。 还没走几步,忽然就见宫里来的那两位嬷嬷带着一堆人也在往这边走,锦儿忙扶着小菊让到一边,躬身立着,好给这两位嬷嬷让出路来。 原来荣、马两位嬷嬷这几个月来也在这安远伯府里买通了几个眼线,听到眼线回报说大事已成,便借口去看看未来的颖川王妃酒醒了没有,也急忙往煦晖堂而去。 不想她两个刚要从锦儿这两个丫头身前过时,忽然从前头跑过来一个小丫鬟,喊叫道:“小菊姐姐,不好了,有人竟然在咱们府里调戏咱们姑娘,你快去,快去告诉老爷、老太太!” 小菊一看,见跑来的正是跟着赵宜菲回房的另一个丫鬟小葵,不觉心中大奇,自家姑娘不是要去调戏那昌平候的四公子吗,怎么反倒被别人给调戏了? 她正要开口问问是怎么一回事,就见自家姑娘神色仓皇,钗横鬓乱的也往这边跑过来。 她一见到荣、马二位嬷嬷,顿时就跟见到了亲人一样,“嘤!”的叫了一声,就快步朝那两个老婆子跑过来,嘴里喊道:“两位嬷嬷快救救我,这里竟有一个坏人想调戏我?” 那两个老婆子一听,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是在人家小姐的家里头,竟然就有这等胆大妄为的男子明目张胆的出来调戏小姐?不由都睁大了自己那双浑浊的老眼,想要看看这是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可等她们好容易看清了跟在赵宜菲后面那华服男子的模样时,顿时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原来这不知死活、大胆妄为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右相孙承庆。做为最受她们主子孙太后器重并常常召见的侄子,荣、马这二位嬷嬷自然是在宫中见过他的,还曾听说过这位右相平生最是好色,最大的喜好便是寻花问柳、收藏美人。 只要姑娘长得漂亮,他也不管人家是豆蔻少女、还是徐娘半老,是教坊名女支、还是良家女子,统统想法子都给纳到家里头。也不管人家是未婚还是寡妇,定亲或是人妇,只要被他看上了,各种强取豪夺,使尽了手段也要把人给弄到自己身边。 为此,他还特地在城西用极少的银子硬是买下了一位富商的府邸,改建成他的别馆,起了个名字叫做藏芳园。据说那里头已经住进去了五百九十九位各具艳质的美人了。 瞧孙右相今天这架势,对这赵宜菲穷追不舍,还满面春光,眼泛□□,该不会打算把这赵五姑娘做为他收藏的第六百位美人,也给弄到他的藏芳园里吧? 孙承庆看都没看那两个老婆子一眼,如今他眼中只看得到赵宜菲这一个绝色美人,他自觉阅美无数,不想今日一见到眼前这佳人,却仍是被迷得神魂颠倒。 想不到自已这外甥临川王不光打架惹事是一把好手,这挑美人的眼光也不错嘛?若不是他跟自己提起,自已还不知道这安远伯府竟还藏着这么一位天仙似的丽人。 “我说小美人,你别跑啊!你就是跑到天边,也逃不出相爷我的手掌心!” 自己这都已经有三个月没能找到合意的美女了,这赵家的小姑娘真是让他越看越爱,就算她是安远伯府的小姐又如何,只要是被自己看上了,一样有的是法子把她收到自己的藏芳园里。 赵宜菲虽然一心想要攀龙附凤、嫁入豪门,可见这孙承庆虽然一身锦衣华服,言行举止却轻浮放浪,一见了她便色眯眯的直盯着她瞧,不但言语无礼,还想对她动手动脚,没有半点贵家公子的世家气度。且看着又老又丑,自然是吓得花容失色的就往回跑,来找人求救。 不想被她视做救命稻草的荣、马二位嬷嬷见了来人,却恭恭敬敬地福身行礼道:“见过相爷!不知相爷怎会也到这安远伯府来。” 孙承庆见美人已躲到这两个老婆子后面,这才略收敛了几分,咳嗽了两声道:“今儿不是颖川王未来王妃的生辰吗,本相特奉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前来给周小姐送上一份寿礼。你二人可和这位小姐相熟?” 两个老婆子对视一眼,这才三句话不到就问起人家姑娘。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她们今儿也算是亲眼领教了一回这位右相的风流本色,真真是不负其“京中第一寻芳高手”的鼎鼎大名啊! 荣嬷嬷便笑道:“回相爷,老奴们在这府里住了几个月,和这位府上的宜菲姑娘自然是极熟的。” 宜菲不想这人竟真是当朝右相。她多少也知道,如今朝中除了左相之外,最有势力的便是孙太后一力提拔起来的右相,他又是太后的侄儿,虽然不是什么有世袭爵位的名门世家,但也算是个极有权势之人了。 她原本想干脆再奔回宴客之厅中的,这时又不由踌躇起来。那两个老婆子行礼起身时,早不着痕迹的闪开身子,又把她给显露在孙右相眼前。 孙承庆也算是花中老手了,一见她脸上神色便暗道有戏,知道对方已被他的身份地位所动,正想再凑上去调笑几句美人,不想美人却忽然一跺脚,娇嗔道:“右相又如何?身为右相就可以调戏大家小姐吗?” 说完,还一跺脚,小细腰一扭,帕子一甩,转身就走了。 把个孙承庆眼馋得拨腿就想追出去,慌得荣、马两位嬷嬷赶紧把他拦下来道:“相爷,太后娘娘可还让您给老奴们带来别的话儿不成?” 虽说右相老爷一向明目张胆惯了,可今日毕竟人家府上是在给周采薇庆生,来了一堆亲友,这要闹出去到底有些不好看。况且今日便是有事闹出来,也该是那位未来的颖川王妃才对,可不能让孙右相把这风头给抢了去。 “哦,姑母并没再说什么,只让我把贺礼送到便是。”其实什么奉太后之命来送寿礼,全是他临时起意,自作主张之举。 而他之所以会临时起意,则是因为他外甥临川王见他一边三个月连一个中意的美人都没找到,便极贴心的跟他说安远伯府的五小姐赵宜菲乃是一位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世所罕有的美人儿,撺掇他来一睹芳容,他这才动了这个念头。 荣嬷嬷见孙右相还盯着宜菲远去的背影瞧,赶紧上前两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相爷,太后娘娘吩咐老奴们办的那件事就着落在今日,要不相爷再到前头大厅上稍坐片刻,不消一会儿功夫,便会有消息传出来。” 孙承庆见再也看不见宜菲那动人的身姿,再被一阵凉风一吹,先前发热发晕的脑子总算稍稍清醒一些,听了荣嬷嬷的话后便问道:“二位嬷嬷这是?” 荣嬷嬷又小声道:“老奴们惦记着太后娘娘的吩咐,这几个月里一直都在忙这件事,如今已经都布置好了,这就要过去好把它闹出来!” 孙承庆一等她说完就赶紧后退了一大步,这些老婆子身上总有一股腐臭之味,哪比得上方才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身上的香风阵阵。 他自然知道孙太后想对这即将要嫁给颖川王的周家小姐做些什么,一听这事就着落在今日,不由得起了一丝好色,啊不,是好奇之心,想要去瞧瞧那被颖川王亲眼挑中的女子到底是何颜色。 他虽是个俗人,但却知道颖川王乃是京中第一等的雅致人物,能被他看中的女子,想来也定是个容颜绝世的佳人吧? 只是,他虽有心也跟过去瞧上几眼,但毕竟十分不便,况且这事一旦闹出去,若是他也在现场的话,只怕会落人口舌说这是他孙家有意毁了周家小姐的名声,于他们的大事多有妨碍,只得硬生生地忍住了,说道:“嗯,那你们就快去吧,临川王陪我一道儿来的,本相出来这么久,也该去找他了。” 两个老婆子恭送走了右相,赶紧就往煦晖堂赶去。她们本来可是计算得好好的,不想遇到孙右相调戏赵宜菲这件事,倒耽搁了些功夫去,不过想来那头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晚去这么一会儿,点起来的那堆火只怕正烧得旺呢! 她两个领着一堆宫人浩浩荡荡的奔到煦晖堂,见院子里悄无一人,凑到太夫人房里窗下一听,只听里头隐隐有些不一般的响动,便相视一笑,知道大事已成。当下迈步便朝太夫人的寝室跨进去,等把门帘都掀开了,才嚷道:“周小姐,这都快过了半个时辰了,您这酒可还——” 等这荣嬷嬷瞧清了室中的景象,顿时就吓得张了大嘴,剩下的话全堵在嗓子眼儿里,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马嬷嬷落后她一步进来,正奇怪她怎么忽然收了声,抬眼一瞧屋里,立时就喊叫出来,“啊——!” 谁能告诉她们,为什么方才孙右相口中的临川王,他,他居然会出现在这间屋子里?正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拿着个马鞭抽打他脚下踩着的一个人,将那人抽得是满脸是血。那人嘴里想是被塞了东西,只能发出隐约的□□之声。 这一下,两个老婆子顿时明白了方才她们听到的那些不一般的声音的真正由来,敢情不是她们想的啪啪啪和那种□□声,而是这种极其凶残的暴打声!   ☆、第一百二十六回 可怜这两个老婆子完全被地上那血人的惨样儿给吓傻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倒是正在打人打得不亦乐乎的那位主儿见她俩个来了,嘿嘿一笑,把鞭子一扔,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擦了擦手道:“哟,你两个来得正好啊!荣婆子,你去叫人,把那安远伯府的老太君给本王叫来,让她瞅瞅这就是她亲自教出来的好孙子,竟然敢偷听本王的壁角,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还有那个马脸婆子,你去给本王打一盆水来,本王方才打得一时兴起,倒不留神弄脏了自己的手,真是脏死了,快侍候本王洗个手。” 被他这么一番指使,两个婆子才回过神来,不约而同的问道:“这,这,殿下您怎么会在这里啊,这可是人家姑娘家的闺房啊?” 怎么这个魔王倒在这里,那周采薇怎么不见人影。 临川王长眉一挑,“这是姑娘家的闺房?我看你两个老货真是老眼昏花了吧?什么时候安远伯府的老太君住的屋子成闺房了?难道老太君一把年纪还没嫁出去不成?” 荣、马二嬷嬷两张老脸顿时给臊得脸上阵青阵红的,她二人一时情急心乱之下,犯了这个口误,就被这混世魔王逮住往死里嘲讽。可是这魔王怎么知道这屋子是安远伯府老太君的内室呢? 还不等她二人细想,秦斐忽然眼睛一瞪,怒道:“你们这两个死奴才,这是在藐视本王吗?本王吩咐你们的话一个个的全当没听见不成,还不快去照办,也是想吃本王的鞭子不成?” 两婆子吓得就是一哆嗦,这位魔王的厉害她们可是都晓得的,真要惹到了他,那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只得咽了咽唾沫,一个转身朝外走去叫人,一个去打水准备侍候这位爷洗手。 他才用上澡豆,手还没洗完,荣嬷嬷已经转身又回来了,原来还不等她去请,罗老太君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被她女儿赵明香搀着已经走到门前了。 原来不单是二姑太太赵明香想要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现住在老太太的院子里,她的那点小九九自然也没瞒过太夫人那双老眼。 于是这老太太也想一手玩黄雀在后,想等那吴重进房里去的时候,再让她最爱的孙子赵宜铴去来个英雄救美。不但要坑她外孙女周采薇,竟是连她女儿和外孙吴重也要坑。毕竟那赵宜铵好赖还是她赵家的子孙,不像那吴重,到底是个外姓人,那这坏事自然是要着落在他头上了。 要说这姜还得是老的辣,太夫人知道周采薇聪明灵秀,怕万一赵明香给她备下的迷酒被她躲过了,便又另备了一碟特制的点心,只在一块里头掺了些特别的料。 太夫人事先早把一切布置妥当,上菜时将那特制的点心摆在她那一面,如是,虽则那点心是放在桌上任人随意取用,但大家出于礼节都不会去挟正对着太夫人的那一块,她则顺理成章的挟起来就送到了周采薇碗里。 毕竟这是长辈亲手给她挟的,她应该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拂了自己面子,况且自打太后赐婚的口谕的下来之后,自己是真断了把她配给赵宜铴的念头。待这将要嫁给颖川王的外孙女比先前还要好,盼着她将来能帮着伯府,好生扶持她几个表哥。 若不是在给采薇准备嫁妆之时遇到了一件极为难之事,又被她心爱之人苦求了好久,甚至以命相逼,她是断不会做出这等违背她自己良心、素日行止的事儿来的。别说采薇会想不到她这外祖母会如此对她,就连她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做出这等下作无德之事。 太夫人自采薇被扶走后心中沉重,再也吃不下什么东西,等丫鬟跟她回禀说是宫里的两位嬷嬷去煦晖堂看周表姑娘了,忙也急急起身借口身子乏了,想回去歇歇,坐在她身旁的赵明香心里头也正巴不得赶过去瞧瞧呢,立刻殷勤的扶着老太太要送她回去。 她二人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她们预料中的那个场景,不想等真到了一看,顿时也给吓傻了。 罗老太太一见她的宝贝孙子被打得跟个血人一样,酷似她儿子的那一张俊脸也肿成了猪头模样,顿时把她心疼得什么似得,头一个回过神来,一边颤颤巍巍的朝她孙子扑过去,一边嘶哑着嗓子带着一丝儿哭腔的骂道:“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账,竟敢把我孙子打成这样,我可怜的铴儿啊,你们还不快去请太医去……” 被老太太这么一喊叫,赵姑太太也瞬间醒过神来,她可和她娘不一样,她娘是一看见地上躺着自己的宝贝孙子就再看不见其他人,她却是眼珠子四下里扫了一圈,见没她儿子吴重的身影不由得先就松了一口气,跟着就又担起心来。 罗老太太奔到赵宜铴身前,见那可恶的坏小子竟然还把赵宜铴踩在脚下,端坐在椅子上,昂着脑袋笑嘻嘻地看着她。顿时气得是火冒三丈,抬手就朝他脸上抽去,想替孙子好生教训教训这个浑人。 这屋子里知道秦斐身份的一众人等都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安远伯府老太君别是真气昏头了吧,竟连这位小霸王也敢伸手就打,只怕是要大大的吃一个亏了,可别被这魔王连老骨头都给拆了。 就见秦斐依然大咧咧坐着,好整以暇的伸出两根指头架住老太君的手掌,嘻嘻笑道:“哟,老太君还真是爱孙心切啊!居然连本王堂堂朝廷钦封的郡王,金枝玉叶,皇亲国戚你都敢打,要知道自本王七岁之后,就连我娘都不敢打我,你还想抽我大耳刮子,还要你这条老命不要?” 他嘴上说得虽凶,手底下倒还算客气,轻轻把老太太往后一推,自有她身边的一堆丫鬟婆子接着,倒也没伤到哪里。 荣、马两位嬷嬷这时候才出声道:“这位乃是临川王殿下,还不快快参见郡王殿下!” 罗老太太一听这人就是京城大名鼎鼎的临川王,顿时双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自个这是招了什么霉运了,都已经有一个孙子被这魔王给打残了,怎么这个煞星还不肯放过她安远伯府,竟然闯到她房里把她最疼爱的孙子也是一顿狠打。 秦斐也不去管她,重又用澡豆仔仔细细地洗起手,等他足足洗了三遍手,拿干净帕子把手擦干,罗太夫人才终于回过神来,被人扶起来勉强行了个礼,问道:“不知殿下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老身的内室之中,且还动手将我这孙儿打成这等模样?” 秦斐嘻嘻一笑,露出一口闪亮的白牙,“您老人家可别误会,我会到您这房里,可不是来找您的。我陪我右相表舅到这府里来给我未来的嫂子送寿礼。我琢磨着既然来都来了,那就顺便进来来给我这嫂子请个安、问个好呗!于是啊,我这么一打听,发现我嫂子在您这房里,我这就过来了。” 众人一听,顿时被噎了个瞠目结舌,这周采薇还没嫁过门呢,你能别一口一个嫂子叫得这么顺口吗?还有,这哪有小叔子大大咧咧的跑来要给未过门嫂子请安的例啊,什么是男女大防,殿下你知不知道啊? 可惜还不等众人缓口气说些什么,秦斐已经又接着往下说了,“我进来一瞧,嘿,我嫂子正在镜子前梳妆呢,见我进来了吓了好大一大跳,无论我怎么跟她好声好气的请安,她一个劲的只是要走……” 众人心道:“这能不走吗,再心大的姑娘见房里突然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陌生男子,还上赶着管自己叫嫂子,都得吓得赶紧往外跑好吗?” 到于这“跟她好声好气的请安”,荣、马两个嬷嬷细细琢磨这临川王的“好声好气”该是个什么样儿的“好声好气”,该不会是想调戏非礼他“嫂子”的调调吧? 若真这样的话,那太后娘娘交待下来的活儿也算是成事了,虽没逮到她和她表哥的私情,可要弄成和小叔子的女干情似乎也能凑和着交差。反正太后娘娘只说只要让这周采薇坏了名声再不能做颖川王妃就成。 这两个老婆子只顾想自己的差事,便没听到秦斐接下来的话,“不想,正在这时,本王忽然发现窗户外头竟然有人在偷听,把人抓进来一瞧,就是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 秦斐用足尖踢了踢脚下已一动不动的赵宜铴,撇撇嘴道:“不是我说啊,罗老太太,您这孙子不愧是外生捡回来的女干生子,虽说放在您身边教养了这么几年,怎么还是没有半点儿家教,一点儿规矩礼法都不知道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没人教过他知道吗?这哪有跑到人家窗户底下偷听人家说话的,这哪是个大家公子该有的礼仪教养啊!于是本王只好勉为其难的出手替您老人家教训了他一顿,放心吧,本王手底下有分寸,死不了。就当是本王日行一善,做好事积德了!” 临川王殿下一脸我是在做善事,你老人家不用谢我的表情把罗老太君气得一口气没喘过来,拼命的咳嗽起来。 要是周采薇在这里听到这秦斐竟能大言不惭的说出这些话,定会再看低他一点,觉得这人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身为一个偷听过壁角的人怎么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的去教训别人?简直是一百步倒笑话起五十步来! 只可惜,她这会子被困在另一间屋子里,全身动弹不得,弄不出半点声响好招来人救她。只能盼着有人能主动过来寻到她。 好在等罗太夫人终于咳完了,总算想到了她这个外孙女,问道:“敢问殿下,那老身的外孙女呢?您又把她给弄到哪里去了,她可是您未来的嫂子啊?” 秦斐盯着罗老太君,似笑非笑道:“原来老太君也知道她是要嫁给我三哥做我嫂子的啊,我还以为老太君不知道呢?” 罗老太太心肝俱是一颤,明明临川王这话里的语气也并不怎么声色俱厉,甚至还透着那么一丝“和颜悦色”,但罗老太太就是浑身一哆嗦,她忽然有种感觉,这位殿下该不会什么都知道了吧? 秦斐懒洋洋的起身道:“我要教训这小子,这等凶残血腥的场面自然是不能让我嫂子看到的,我便把她请到别处歇着了,说起来,我给嫂子的安还没请完呢!” 他一面说着,一面抬脚就往外走,众人面面相觑了一圈后,也忙紧跟在他后头,想看看这京城小霸王给他未过门的嫂子到底是怎么个请安法。   ☆、第一百二十七回 采薇被困坐在西梢间里,隐约听见东边的声响传来,一想到那边屋子里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临川王殿下,心里头真是焦急万分。 其实,她是该谢谢秦斐的,若不是这位郡王殿下忽然从窗户里跳进来,只怕——,只怕她就要毁在赵宜铴手上了。 可是再一想他撂倒赵宜铴之后发生的事,采薇又觉得羞愤难言。 原来秦斐一拳头把赵宜铴灭了之后,长眉一挑,对采薇嘻嘻笑道:“小王拜见嫂子,依本王的神机妙算,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有一堆人挤到这屋子里来,等着看好戏!”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采薇瞧了一会儿,才继续道:“嫂子是想我本王帮嫂子这个忙呢,还是本王干脆也在一边看戏得了。” “你若是想要本王帮忙的话,就眨一下眼睛,若是不想,就一直别眨眼睛。只是本王可是从不白帮别人的忙的,就算你是我未来的嫂子也不成,你若是要本王帮忙,回头可得答应本王三件事。” 他见周采薇眼中露出担心的神色,又笑道:“放心,绝对是你力所能及,能办到的事,且决不会有违任何礼法规矩。别把本王想那么坏嘛,本王可也不是那等不知廉耻之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上前,一把就将盖在周采薇身上的锦被先给掀开了。 “哎哟,你眨眼睛了,这是答应要请本王救你了吗?你倒不笨嘛!” 周采薇心中气苦,她哪是答应了,她那一下眨眼,明明是被秦斐掀被子的举动给吓得好不好,却被他就这么强词夺理的给赖上了。 更让她气苦的还在后头,秦斐这该死的登徒浪子、女干诈小人竟然嘻嘻笑着把她抱在怀里开始给她穿起衣裳来,嘴里头还恬不知耻的自夸道:“人都说柳下惠坐怀不乱是个君子,依本王看,本王这才是真正的高风亮节,不但坐怀不乱,还帮着嫂子穿衣裳,简直是君子中的君子!” 采薇真想吐他一脸,可惜她身子仍是软麻无力,只得羞愤欲死的由着替穿上上袄,再将马面裙围在自己腰上。他甚至还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把玳瑁抿子给自己抿了抿头发。 秦斐见她又羞又气,小脸涨得通红,强忍住亲上去的欲望,问她道:“我说嫂子,你该不会就因为本王碰了你就想不开,也去学那些烈女传里的傻丫头们,不是砍胳膊就是削鼻子的吧?” “这孟子他老人家曾经曰过的,说‘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如今嫂子身陷险境,犹如溺女,本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得暂且从权了!” 这厮竟然还读过《孟子》,还会引经据典?采薇简直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不过等到秦斐将她抱到西梢间,将她手足都绑在椅子上,掏出一个珐琅小瓶,打开瓶盖放到她鼻下让她嗅了几下解了她周身的软麻感之后,她只想狠狠的痛骂他一顿。 这厮明明有解药,居然不早拿出来给她解了迷药,竟然轻薄够了才装模作样的来充好人。 可惜她刚一张口,秦斐已眼疾手快的在她颈上轻轻一点,让她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于是采薇怒瞪着他的眼神中更多了一抹惊讶,这厮不但会飞檐走壁,竟然还会那些小说里提到过的江湖奇技——点穴术,自已这是被点了哑穴吗? 秦斐笑嘻嘻地合上她的樱桃小口,还摸了摸她的头,丢下一句,“乖乖在这里等着,这软绳本王绑得松,只要你不乱挣便不会伤到你。本王一会儿就回来接你!”便转身出了屋子,将她关在西梢间里。 采薇心下一跳,这厮说什么,等一下还要来接自己?这混账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正越等越是心焦,又听脚步声响起,跟着就见秦斐那个混账又大摇大摆的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大堆人。 那后头跟着的一大堆妇人见周采薇——颖川郡王的未婚妻穿戴得倒是齐齐整整的,可却是被绑在椅子上的,个个又是被震得目瞪口呆,敢情临川王就是这样给他嫂子“请安”的? 只是这周小姐怎么不喊不叫的,就这样由着未来的小叔子在自己脚上摸来摸去? 众人顿时觉得临川王和他这唯一的哥哥之间到底是有何等的深仇大恨啊这是,人家周家小姐还没嫁过门呢,他就跳出来捣乱,糟蹋了人家的名声不说,还把这未来的嫂子就这么绑起来,当着这么多的人动手动脚的。 这,这得多大仇啊这是? 罗太夫人因为要先照料她的宝贝孙儿,晚过来了片刻,等她进来时,就见她外孙女儿被人绑在椅子上,临川王那恶人正在对她动手动脚,顿时就怒道:“殿下,您教训我那不成器的孙儿也就罢了,但我这外孙女,可是许配给你哥哥颖川王殿下的,您怎能如此折辱于她?” 太夫人倒也不见得是真心疼外孙女,不过是想找个由头好替她孙子教训教训这胡作非为的歹王,出上一口气罢了。 可秦斐什么人啊,哪吃她这一套,一边蹲在那儿慢悠悠地解着周采薇脚腕上的软绳,顺便捏一捏她纤细的脚踝,一边道:“本王这不是怕她万一跑没影了,再躲起来不好找吗?只得出此下策,暂留她一留。” 这时荣、马二嬷嬷对视一眼,齐齐开口道:“可是殿下,这男女授受不亲,您在周小姐婚前贸然见了她真容已是不合规矩,更何况您这会子居然还,还……” 还当着我们这么多双眼睛对您“嫂子”动手动脚,这,这真是太违背礼教伦常了。虽说这也算是她二人希望出现的结果,可还是有些无法直视。 哪知她们没说出口的话,秦斐毫无压力的就替她们给说了出来,“何况本王这会子还对我这名份上的未来嫂子动手动脚,实在是大大的有违礼法规矩,是不是?” 荣嬷嬷假惺惺地道:“殿下您是男子,便是有些放浪的行止,也还好说,何况您的名——” 她本来想说,何况您的名声本来就已经糟糕透顶,那话都要脱口而出了,猛然省起,赶紧又把到嘴边儿的话给咽了回去,改口道:“何况您又身份尊贵,自然是没什么妨碍的,可对周家小姐来说,您这些举动,可算是把她全毁了!” 马嬷嬷也忙道:“就是就是,您这都碰了周小姐的身子了,还让她怎么再嫁给你哥哥!” 秦斐撇撇嘴,不以为然道:“不嫁就不嫁呗!再说了嫁给那个短命鬼有什么好的,还不如嫁给本王呢!” 他这话说得众人更是纷纷咳嗽,你哥是短命鬼,那你呢?嫁给你完全就是守活寡,半点人生幸福都没有好不好? 秦斐解开周采薇手腕上的软绳后,将人直接往怀里一抱,就往外头走,吓得罗太夫人和宫里那两个老婆子急忙问道:“殿下,殿下您这抱着周小姐,这是要做什么?” 秦斐奇怪地看她们一眼道:“你们方才不是说,本王此举太过任性,毁了周小姐的清白名声吗?本王向来是敢作敢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娶了她好了,反正本王现在也还没娶王妃呢?” 可怜这一屋子的人再一次被惊到了,虽说一般而言,若是有那女子被男子碰到了身子,坏了名节,若是女未嫁、男未婚,男人又愿意娶她的话,让这两人成婚自然是最好的一个遮掩法子。 可如今,周采薇那可是定给他哥哥颖川王的未婚妻啊,还有一个月就要大婚了。至于这位任性胡来的临川王殿下,难道您老人家忘了,您自个的王妃也早已经选出来了,还是您自个用掷骰子的法子给选出来的,那可是崔左相家的小姐啊! 这临川王该不会真要娶他嫂子做王妃吧,那原定的临川王妃——左相家的小姐可怎么办?虽说对那左相小姐来说,若是真不用嫁给秦斐,倒是因祸得福也不一定! 宫里头这些人只顾着这么胡思乱想,倒是罗太夫人一把抓住秦斐的衣裳袖子道:“殿下该不会是在说笑话吧?您的王妃也早定下了,如何能再娶我这外孙女儿?我这可怜的外孙女无辜受了连累,便是再做不得颖川王妃,那也还是我的亲外孙女,我安远伯府自会收留照顾于她!” 秦斐冷笑道:“您老人家这话可说得真是好听哪?把她留在这府里,谁晓得你们会怎么‘收留照顾’于她,还不如跟了本王去,本王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既然当着你们这么多人的面儿说了要娶她做本王的王妃,就一定言出必行!” 众人不意他这一回竟不是嘻皮笑脸地说出此话,而是说得掷地有声,坚定无比,又是一呆。 罗太夫人见他抱着采薇又要往外走,忙道:“便是殿下当真要娶我这外孙女,那也不能现下就把人给带走啊?她父亲把她托付给我们府里,在这府里养了三四年,我们安远伯府可说便是她的娘家一样,这闺女出嫁可都是从娘家坐花轿出门子的!” 秦斐的脸上头一次没了笑容,他回头冷眼看着罗老太太道:“娘家?哼!本王可还真不放心把本王的未婚妻放在这样的娘家待嫁。不够安全不说,万一再被个什么人给抢跑了,那本王找谁喊冤去?还是把人安置在自己身边更放心些!” 秦斐说完,猛然挣脱罗太夫人抓着他袖子的手,再也不理会众人,抱着周采薇扬长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回 虽说周采薇现下觉得留在安远伯府极不安全,可被这魔王这样强虏走更让人无法安心好吗? 只是她现下虽被松了绑,紧跟着却又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叫喊不能,只得被秦斐抱在怀里,眼睁睁的看着他将自己给带出煦晖堂,几个起落,已飞到安远伯府外,钻进了一辆马车里。 一进到马车里,秦斐就解了采薇的哑穴,笑嘻嘻地看着她道:“居然费了本王这么大一番周折才将你从那府里给救了出来,你还不快谢谢本王?” 周采薇恨不能手头能有一把匕首什么的,好把他那张可恶的脸给划个稀烂。 “殿下还好意思要我道谢?你分明是在害我,哪里是在救我?” 秦斐故作伤心状,“哎哟,本王这回可真是出力不讨好啊,明明费尽了千辛万苦的去救人家,人家不领情不说,还倒打一耙?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采薇被他这一番强词夺理给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才道:“你还有脸说,你若当真有心救我,打晕了赵宜铴之后,为何不将解药先拿给我嗅,然后退出房去,好让我穿上外裳,先退出那个事非之地,反倒那样欺压戏弄于我?到了后来,你明明会点穴术,却偏要故意把我绑在椅子上,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我解绳子,让她们看见你对我,对我动手动脚,好毁了我的名声,你说,你到底安得是什么心?” 而秦斐对采薇这一长串的诘问,只轻轻回了一句话,“娶你的心!” 这短短的四个字除了他惯有的调笑口吻外,竟似还多了那么两分认真和一丝深情,采薇不由一怔。 而秦斐也是在心中懊恼不已,就算自己把这句话给脱口而出,那也该是一副调戏落难小娘子的口吻,怎么会是现在这种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羞耻的语气。 他见周采薇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看着自己,顿时又恼起她来,索性在她唇上狠狠咬了一口,不待采薇惊呼出声,再一点她哑穴,他人已跳出了马车。 采薇气得眼中流出泪来,在心里骂道:“这厮根本就是个坏透了的混账王八蛋,先前那样欺负折辱她还不够,竟还,竟还这样对她…… 她刚才还觉得他说那话时有一丝深情,自己一定是被这恶魔给气昏了头,才会生出那种错觉。 采薇虽然心中气愤,倒也没有一味的只顾在心里头骂他,她就是把他骂一个狗血淋头,又有什么用,半点也改变不了她如今的处境,她现下要想的是该如何从这恶人的魔掌中给逃出来。 她苦苦思索了一路,仍是一点法子也没能想出来,只得安慰自己,这马车总有停下的时候,到时候看这混世魔王是要将她送到何处,那时再想法子逃出去。 那马车又行了一会子,似是驶进了一个门里,便停了下来,一个有些担心的声音问道:“姑娘?” 采薇一听这声音,顿时激动道:“杜嬷嬷?” 她这一喊出口,才发现她的哑穴竟已不知何时解了,难道是秦斐那厮算好时辰的?再试着抬了抬手,虽然能动,却还是有些酸软无力。 杜嬷嬷一听果真是自家姑娘的声音,急忙上到车里,将周采薇扶出马车,早有郭嬷嬷一干人等在下头接着她。 采薇定睛一看,只见她从家里带来的两位嬷嬷,四个丫鬟竟全都在这处院子里,正齐刷刷的看着自己,不由大奇道:“你们,你们不是都在安远伯府吗,怎么……,怎么也到了这里?” 杜嬷嬷苦笑道:“我们也不过比姑娘早到半个时辰罢了,咱们先进屋再说吧!” 众人簇拥着采薇过了照壁,往里行去,采薇见自已的这些忠仆如今全都陪在自己身边,虽既感不安,却也不如最初那么惶恐了。 她打量这处宅子,见是个三进的小院子,似乎已有了些年月,但新近又曾米分刷修葺过。 杜嬷嬷将她扶到第三进院子,采薇不想这院子虽不大,却也是五间上房,众人进到上房的西次间里,采薇见这里面的陈设布置似乎也都是新添置的,东西虽不多,却布置得颇为雅致。 只是她现下更关心的却是杜嬷嬷她们在安远伯府为自己而办的寿宴上忽然全都消失无踪,又突然全都到了这里,难道? 杜嬷嬷知道她心里的忧虑担心,一扶她坐下,将一盏热茶递到她手里,便道:“今日是姑娘的好日子,我们几个记着姑娘的吩咐原是紧跟在姑娘身边的,不想后来太夫人房里的丫鬟过来敬我们酒,我们几个没饮几杯头就开始发晕,全都被送回到秋棠院里。可谁知,等我们再醒来时就是在一辆马车里。” “我和郭嬷嬷是在一辆马车里的,似是有人给我嗅了些东西,我便先醒了过来,就见还有一个人也在马车里,正笑嘻嘻地盯着我瞧,露出满口的白牙……” 杜嬷嬷看了一眼周采薇面上的神情,叹了一口气道:“不用我说,想来姑娘也知道这人是谁了。我当时是真被这位殿下给吓了一跳,就听他说,说是那府里有些人设了些阴谋诡计要害了姑娘的名声。我当时一听就急得什么似的,难怪我们这几个姑娘身边的人都被人灌倒了呢?” “我忙求他放我回去好去救姑娘,谁知他却说他自会去救姑娘,只是便是毫发无损的救出姑娘,姑娘也再不能在那府里头住下去,谁知道那帮黑心烂肺的又会想出什么损招儿来。他让我们几人先到这处宅子来,说是他已布置好一切,让我们在这里只顾等着迎候姑娘就是了。” “我当时心里头是满心的疑惑,还想再问他为何对姑娘这事如此上心,他却已经跳出马车,只丢下一句话,说是等郭嬷嬷一到了那处宅子就会明白。” 采薇听到这里便问她奶娘,“怎么,可是这处宅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郭嬷嬷抹了抹眼角未干的泪痕,说道:“姑娘可还记得你的嫁妆单子上写着一处三进京郊小院,便是这里了。这处宅子原是当年老太爷陪嫁给太太的一处嫁妆宅子,太太又传给了姑娘,可姑娘从没到这里瞧过,难怪姑娘不知道。老奴当年到是到这里来过一两回,所以倒还记得。” 采薇一听这处宅子竟原本就是她的嫁妆宅子,不由一怔,跟着问道:“既然这里是我的陪嫁之物,那留在这里看房子的那两户人家呢?” 郭嬷嬷叹口气道:“那两户人家倒在,只是姑娘若想指望他们帮忙逃出去,怕是不成的,这宅子里如今除了我们几个姑娘身边的人,更多的是那临川王爷派来的人。” 采薇看着室内一应新置的陈设,说道:“我这处陪嫁想来至少荒了有几十年,便是有人在这里看着,也断不会被人收拾得这般完好,立时就能住下十几个人来,该不会又是那临川王做下的好事吧?” 杜嬷嬷默然点了点头,虽然秦斐没有明言,但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出来,除了他,还有谁会在这宅子上下这一番功夫。只是他竟然能先想到把这宅子内里修缮一新,该不会是早就有这打算把她们主仆接过来住吧? 采薇心里也正这样想,不由心头更是沉重,难道说这魔王竟是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的?竟布置得如此严丝合缝,连囚禁自己的地方都一早布置好了? 只是这是自己的嫁妆,自已的私产,竟被一个外人先是修葺米分刷一新,跟着又鸠占鹊巢,用来做了囚禁自己的宅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王法何在? 但她跟着就想到,跟这些王孙贵胄去谈王法,呵呵,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杜嬷嬷见自家姑娘神色愤愤的不知在想什么,忙唤道:“姑娘,姑娘又是怎么到了这里的,可在那府里受了什么欺负不曾?”   ☆、第一百二十九回 采薇便将她在老太君的煦晖堂里遇到的种种,简单跟众人说了一遍。 众人边听一边骂道:“这府里真是个个都不是好人!” “就是,那五姑娘一向是个坏心的倒罢了,怎么二姑太太和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竟也打起姑娘的主意来?” “想不到竟连老太太也……,先前她就只顾疼儿子,不大理会女儿,到老了还是心里头只惦记孙子,对自已的亲外孙女儿竟也能做得出这样的坏事儿来?” “这些人也太大胆了,咱们姑娘都被封为颖川王妃了,她们还敢一个个的用这种下作法子来害人?也不怕万一这事闹出来,她们担待得起吗?” 采薇冷笑道:“怎么担待不起,只怕宫里头那一位正盼着我出些不体面的事,好让颖川王府不能如愿娶了我过门呢?不然为什么只是太后传了一道口谕,连一道圣上的明旨都没有,这样便是有什么变动,宫里倒也有一番说辞。” 杜嬷嬷道:“今日这事,定是少不了宫里头那两个嬷嬷在其中煽风点火,只是想不到竟有三拨人都瞄上了姑娘,且一个个都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主意,都想当黄雀,不想最后都成了那捕蝉的螳螂,全被临川王这只黄雀给……” 杜嬷嬷没好再说下去,转口问道:“只是姑娘,临川王如此大费周章,他到底有何企图,姑娘可否知道?” 她始终觉得奇怪,虽说论起来,自家姑娘也算是他未来的嫂子,但以这位殿下的性子,哪是会理会关心这些事情的。怎的这回对自家姑娘的事这般上心?虽说姑娘是给他气得不轻,且他做的这些事儿也太让人无语,但毕竟若不是他在安远伯府里最后跑出来截胡,自家姑娘只怕早掉进那些人的诡计里头了。 只是吧,他后来再做出的那些事儿,也是一样把自家姑娘的名声给毁了,公然对姑娘动手动脚,这让姑娘还怎么再去做颖川王妃啊?这位郡王殿下对自家姑娘到底是心存善意呢还是另有所图? 采薇略一迟疑,答道:“这他到是亲口说了,其实,也不单是告诉给我知道,他在太夫人的屋子里时,当着一屋子的人就说他要娶我为妻,让我做他的王妃。” “哎哟!这可怎么使得!” 郭嬷嬷第一个就喊叫出来,“这论起来,您可是他未过门的嫂子啊,这哪儿有小叔子抢先把自个嫂子给娶回来当媳妇的?这就是在乡下,寻常百姓家都不会做这么个事,更何况这还是皇家,且他不是也定下来王妃人选了吗?咱们姑娘到底哪儿招惹他了,被他这么祸害?” 在郭嬷嬷心里,觉得这位王爷根本就是满嘴胡说八道,说话等于放屁,纯属乱说乱闹一气,完全不顾自家姑娘被他给祸害成了个什么样儿。 甘橘、芭蕉这几个丫鬟也是如郭嬷嬷一般想法,都在那里痛骂起临川王来。 倒是杜嬷嬷迟疑片刻,说道:“只怕,正因为咱们姑娘是他未过门的嫂子,这位殿下才生起了抢亲的心思也说不定。” 见众人都是一副极为不解的模样望着她,杜嬷嬷苦笑一下,说道:“姑娘可还记得三年前咱们刚到安远府住着,有一回我跟你说起颖川王和临川王二位殿下的往事,我曾说过一句话吗?” 采薇点点头:“自然是记得的,我记得嬷嬷当时说……” 她记心极好,人又聪慧,立时就想到了杜嬷嬷当时说得那许多话里的其中一句。 “他小时候就不喜读书,性情很有些古怪,顽劣异常,且妒心极强,凡是他哥哥颖川王有的,他就一定也要有,总是喜欢抢他哥哥的东西。” 总喜欢抢他哥哥的东西…… 采薇看向杜嬷嬷,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意思,若这霸王搞出这许多事来只为这个动机的话…… 采薇从头到尾将她自见到秦斐之后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 初在安远伯府相见时,自已在他眼里不过是个“丑丫头”,对自己极尽奚落嘲笑之能事,半点也没看到眼睛里去。 第二次在李侍郎府里碰见时,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却还是无礼之极,要不是颖川王出现替自己解了围…… 采薇细细回想那一天的情形,只怕正是因为当日颖川王替自已解了围,后来又给他发现自己竟是颖川王府的贵客,他便留意上了自已。 第三次碰见他时,只因自己先是斥责他非礼偷听,跟着又说了一句相信颖川王殿下才不会如他一般去偷听壁角,结果他不但故意不把自己的嫁妆单子还给自己,等颖川王亲自去要时,还一把丢到火里头给烧掉了。 到了最后选定两位郡王妃的那一天,原本颖川王正在凝视自己,也是他忽然窜出来,横挡在中间…… 采薇真是越想越觉得只怕在那霸王心里头,他还真就是因为和他哥哥杠上了,这才要把她抢过来。 再一想自已这处已然内里修葺一新的私宅,要整修这么一处宅子,总得提前好几个月就开始修葺吧,难道他从选定郡王妃之后就起了这个坏心思? 不然他怎会那么恰到好处的出现在煦晖堂,可见这几个月来他是一直都有关注自己周边的动静的,却不出声给自己提个醒,而是将一切都算计妥当,今天故意陪着孙右相到安远伯府来,等着在关键时刻来个黄雀在后,借着救自己的名头实则把自己给抢到这里关起来。 若当真是这样的话,那这位临川王可真是不可理喻!只因为她和他哥哥定了亲,他就要来把她抢走,让她嫁不成他哥哥,而至于他所谓的要娶自己,那就更是天知道能不能做准的事了。 不独她这样想,郭嬷嬷也忧心忡忡地道:“若是这霸王真能将姑娘娶做王妃倒也罢了,虽说这人真不是什么良配,可……”可自家姑娘的身子都已经让这恶人给碰到了,不嫁给他,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再回去安远伯府让那一众黑了心的笑面虎亲戚继续欺负自家姑娘,把姑娘的嫁妆银子全都吞了去不成? 杜嬷嬷接口道:“可就怕便是这位殿下当真有心要娶姑娘为妻,这事儿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第一百三十回 小叔子忽然说要娶原本定给自己哥哥的姑娘为妻,这事儿能那么容易办成吗? 秦斐自然这知道这件事儿恐怕不那么好办,先不论什么狗屁礼法规矩,单是宫里那老妖婆的心思,固然不愿秦旻娶了周采薇,可也不见得就会答应把人让他给娶了。 是以他把周采薇她们一行安顿好后,摸了摸下巴,直接纵马先跑到了左相府里头,跟着又去了右相府。这么难搞的一件事,不拉几个外援,那就只有私奔一条路了,而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他对“私奔”这两个字是深恶痛绝。 已经定好的颖川王妃在过生日当天被她小叔子给抢走,这等大事虽然安远伯府有心遮掩,但该知道的人还是早早知道了这个消息。 就在左相崔成钢刚从临川王这位当事人嘴里亲耳听到这则事情时,慈庆宫里的孙太后也正在听荣、马两个嬷嬷跟她详细述说这半日在安远伯府发生的那一桩桩事情。 孙太后对安远伯府众人对周采薇打什么主意毫不在意,对于秦斐把人家府里的四少爷给打个半死更是漠不关心,她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那姓周的丫头到底坏了名节,再也做不成颖川王妃了,她可以让她儿子顺理成章的下一道圣旨,将本是次妃的曹雨莲册为颖川王的正妃。 荣嬷嬷见孙太后只顾笑得欢畅得意,忍不住道:“太后娘娘,虽说这一回娘娘交待的事儿,老奴们也算不辱使命,替娘娘办到了,可这,这临川王殿说是既然他毁了周小姐的名声,就要对她负责,要娶她为王妃,您看,这——” 孙太后不意为意的摆了摆手,“那个孽障一向胡闹惯了,他说得话哪能当真?再说了,便是他真想当真,他定下的王妃可是崔相的爱女,还能由得他说不要就不要,想换人就换人?” 然而让孙太后多少有些惊讶的是,不等她派的人去把秦斐带到她面前,人家已经大遥大摆的跑到她宫里吵吵着说要换个姑娘来给他当王妃。 孙太后故意瞪他一眼,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半点规矩都不懂,没见你嫡母和兄长正在这里坐着吗,怎么不先向他们见礼问安?” 原来孙太后一听到荣嬷嬷她们带回来的消息,就命人去把颖川王和太妃给一道请了来,商量这事儿可怎么了结才好,她刚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就给秦斐大呼小叫地闹进来了。 秦斐意思意思地对着他嫡母作了个揖,对他唯一的兄长,只是点了点头,看都没看他一眼,仍是对孙太后道:“姨婆,我看上周家那小姐了,我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孙太后见他就这么大大咧咧的把这抢亲的话给说了出来,不由看一眼颖川太妃,见她神色黯然,面露痛苦之色。再朝秦旻看去,不意他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事不关已的样子。 先前孙太后说起周采薇被秦斐抱在怀里带走时,他就是这么一副神情,无忧无怒的,如今听弟弟叫嚣着要夺了自己的未婚妻,他怎么还是这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难不成,他对那周家丫头也不怎么上心? 孙太后在心里嘀咕着,嘴上却故意问道:“哪个周家的小姐?” 秦斐撇撇嘴道:“姨婆又何必明知故问呢?不就是那安远伯府表小姐周采薇呗,人我都已经抢过来了,姨婆就答应我吧?” 孙太后怒道:“你又在胡说什么,给你们俩兄弟选妃那天,你也是在场的,难道你不知道这位周小姐那是被你哥哥亲自选中的颖川王妃?你怎能抢你哥哥的王妃呢?” 秦斐懒洋洋道:“知道又如何?我可不管她是不是被选给了哥哥,我只晓得,早在四年前,她就已经被她父亲做主定给了我为妻,是哥哥抢了我的王妃才对!” 他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让其余三人神色都有些震动,就连一直面不改色、云淡风轻的颖川王眼皮也抬了抬,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弟弟。 孙太后沉下脸来,“这就更是胡说了,那周家小姐明明是和你哥哥定下的亲事,怎么又扯到你身上了?” 说的这兄弟俩都和周采薇定下过亲事,这不是乱弹琴吗? 秦斐长眉一挑,“我可没胡说,三哥才是胡说,他先前根本就没和周小姐定过亲,不过是拿他母亲这位表侄女出来当挡箭牌罢了!” 孙太后一听顿时有些狐疑地看向颖川太妃,自已这儿媳认了周采薇做表侄女这事,她自然是知道的。和孙家的姑娘比起来,这母子俩自然宁愿去要那周家的丫头。 想到这里,孙太后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信了秦斐的话,哪知颖川太妃却冷然道:“临川王说旻儿并不曾和周家姑娘定亲,那我倒要问上一句,若她父亲不曾将她托付于我,如何我手中会有她的嫁妆单子,而她手上又有我颖川王府的定亲信物?” “你口口声声说你四年前就与她定下了亲事,那你又有何证据?” 秦斐也冷笑一声,从怀中取了一样物事,展开来特意走到他嫡母跟前晃了两下,“母亲大人可瞧清楚了,这嫁妆单子本王也有一份,至于定亲信物嘛!那周姑娘颈中戴着一个玉凤,本王不但知道那是她父亲送给她的五岁生辰礼物,还知道那玉凤是她父亲亲手给她雕的。” “更知道那玉凤里有一个机关,可以打开在里头藏一些小东西,本王给她的信物,一枚相思红豆就藏在那里面。自然有了这两样东西,也并不能就一定证明本王同她是定下过婚约的,但好在,本王这里还另有一样物事,能板上钉钉证明周小姐乃是我的未婚妻子。” 秦斐说着,从怀里又取出一样物事来,“哪!这可是当年我求娶周小姐,岳父大人把女儿许配给我时,我二人所写下的通婚帖子。这上头既有本王的求婚之言也有岳父大人的答复之语,太后和母亲大人若是不信,看看就知道了。” 颖川太妃听秦斐说出采薇身上那枚玉凤的来历时就已吃了一惊,尤其是那玉凤中的机关,更是连她都不知道,待再见了秦斐拿出来的那纸婚书帖子来,见上面写得是:“丙申年十月初三,弟子秦斐顿首再拜,师尊之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结高援,敢以礼请,敬听嘉命。秦斐白。” 再看那“答婚书”上也是一行小楷写道:“丙申年十月初五,周某白:某女年未及笄,即蒙见问,待其及笄,愿顾存姻好。” 这婚书帖子上的日期正是四年以前,且墨迹陈旧,纸页也有些泛黄,可见确是几年之前的旧物。 颖川太妃早年曾见过采薇之父周贽的亲笔字迹,此时见秦斐拿出来的这纸婚书帖子上那几行字迹分明就是周贽的亲笔字迹,心中更是惊讶万分。 若是周贽当真把采薇许给过他,他在将采薇托付给自己时,是万不会不告诉自已一声的,何以他一字不曾提起?况且斐儿竟自称是“弟子”,周表哥又如何会收了他做弟子? 但若说这字迹是为人所仿冒的话,那这字迹几可称得上是以假乱真了。 颖川太妃虽然见过周贽的字迹,但自是不便说出来的,便道:“你便是拿出这纸婚书,可我们这里无一人识得其父的字迹,怎知这答婚书却是出自周小姐父亲的亲笔呢?” “朕倒是曾见过周卿的笔迹,不妨拿过来给朕瞧上一瞧。”   ☆、第一百三十一回 众人听到这个声音,忙转眼一看,见麟德帝正从门口进来,身后还跟着崔左相和孙右相这二位相国。众人急忙给当今天子跪下行礼请安。 只有孙太后仍端坐在椅子上,见儿子竟也跑了来,不觉眉头一皱,问道:“圣上怎么也来了?” 麟德帝脸色阴沉,语含讽刺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朕自然急着来跟母亲禀报一声,不过看来,母亲您都已经知道了。” 孙太后被自己儿子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又见自已侄子孙承庆跟自己使眼色,便知道是崔成纲这老狐狸跑去麟德帝跟前做的耳报神,气得给了崔左相一记白眼。 麟德帝也不看他母亲的脸色,径直走上前,拿过秦斐手中那一纸婚书帖子,仔细看了看道:“不错,这正是周卿的笔迹,他这一手小楷写得极好,俊逸秀美又力透纸背,并不是常能见到的,是以朕一看便知。” “左相,你昔年也是见过周卿的折子的,你也来认认吧?” 崔左相答应了一声,接过来看了片刻,也道:“如陛下所言,确是周公的亲笔字迹,可见这婚书帖子当是真的无疑了。” 室内静默了一会子,孙太后才慢条斯理的开口道:“既然临川王和周家小姐的这纸婚书是真的,先前颖川太妃却上书说颖川王和周家小姐已定下了亲事,那就是在欺君喽?” 孙太后一面说着,一面冷冷看向颖川太妃,她早看这个儿媳不顺眼,可惜她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曾让她抓住半点错处,这一回,可到底让她给逮着了吧?哼哼,这等明目张胆的欺君大罪,看她这回怎么收拾这一对碍眼极了的母子。 哪知颖川太妃却气定神闲地道:“回禀太后娘娘,欺君乃是大罪,妾并不曾也不敢犯下此等大罪。周家小姐与我有亲,乃是我表侄女,她父亲去世前曾将她托付于我,我这里有一纸书信,便是她父亲病重时请人代笔所写,信中曾言明,若是他为女儿定下亲事之人在周小姐及笄之后并未如约前来迎娶,便请我这个表姑替他女儿重新选定一门亲事,只要周小姐答应了,便假说是当年定亲之人,省得被人传了闲话出去。是以,我这表侄女的亲事我也是做得了主的。” 不等太后再诘问她,颖川太妃已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上去道:“这封书信我也带了来,还请圣上过目。” 麟德帝打开一看,见其信中所写果如颖川太妃所言,虽然不是周贽的亲笔信,落款处写着“杜嬷嬷代笔”几个字,却盖了一方周贽的印信,可见当是他本人的意思了。 颖川太妃又道:“这位当时代笔的杜嬷嬷如今就在周家小姐身边做教养嬷嬷,圣上若是心中还有些疑虑,不妨将她请来一问便知。 麟德帝摇摇首道:“倒也不用再费这功夫了,太妃这封书信也如斐儿的那纸婚书一样都是真物,只是……” 只是如此一来,他这两个侄儿同周小姐定下的亲事可说都是做得了准的,这两男争一女,该当如何裁处,实在是让人有些头痛啊! 正在这时,一直仿若置身事外的颖川王起身朝麟德帝跪下道:“圣上,侄儿的确不是最初同周家小姐定亲之人。只因她是我母亲的表侄女,母亲接她来府中小住,侄儿无意中窥见她的容貌,觉得极为清雅动人,不免心生爱慕之情。后听母亲说起和她定亲之人迟迟不至,让我帮着替她寻些家世人品好的公子,我便央了母亲将她许给我。” “母亲对我一向极为疼爱,从不曾逆了我半点心愿,便替我做了这个媒,只是,既然斐弟才是和她最初定亲之人,我这做兄长自然不能横刀夺爱,更何况那周小姐如今已被斐弟碰过了身子,便是她再清雅动人,侄儿也是不能再娶她做王妃的了。” 言下之意,竟是要将自己的未婚妻让给他弟弟。 这话在众人听来,倒并不觉得如何惊讶,这男人嘛毕竟谁愿意要一个被别的男人碰过手脚的女子为妻,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只有颖川太妃深知她这儿子的性情,此时一听儿子竟说出这样的话,不由一脸惊诧地看向秦旻。 麟德帝知道他一向体弱,忙亲手将他扶起来道:“先起来说话,若是你心意已决,朕回头再为你另选一位品貌出众的王妃便是。” 他心里头也觉得这周家小姐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嫁进颖川王府了。只是,他兄弟二人一向不睦,可别因此再弄得反目成仇才好。 孙太后也发声道:“那周小姐自然是再不能做颖川王妃的。只是——”她看了一眼秦斐,“你想娶她做临川王妃,可也别想,那是更不成的。” 秦斐冷声问道:“为何不可?她的清白如今已落到我手里,姨婆既不让她再做颖川王妃,又不许她做临川王妃,这不是不给我未婚妻活路吗?” 孙太后怒道:“谁是你未婚妻,你未婚妻子,正经定下的王妃是左相的长女,既然她曾和你定过亲,可到底曾许过你哥哥,如今又名节有亏,怎能再做正妃,最多你把她纳进府里封她个夫人也就是了。” 这周采薇可是颖川太妃的表侄女,怎能让她摇身一变又成了临川王的正妃。 秦斐却不满道:“曾许给我哥哥又怎么了?不是只下了一道姨婆您的口谕吗,又不曾诏告天下,只要圣上叔叔再重下一道明旨不就得了?当初我出京游历,到四川眉州时身上的银子花光了,在店里吃完了酒饭没钱付账,我又不愿暴露身份,正在为难,多亏她父亲替我解围,收留了我几日,见我天资聪颖,想要收我为徒,我便拜了她父亲为师。 “这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可是我师傅的爱女,我师傅当初将她托付给我的时候,我可是答应过他老人家的,定以正妻之位待之。男子汉大丈夫,君子一诺,自当重若千金,岂可说到做不到?” “更何况,我那未婚妻虽然如今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可她父亲曾在朝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数十载,不但为国效力、为官清廉,临终时更是将大半家产全都交归国库,被追赠为太傅。如此忠臣之女,在他身故后,朝庭理当优待其女,怎么反倒要把人家贬为妾室,让人去做小老婆。这要传了出去,得寒了多少朝臣们的心哪!” 麟德帝一向对这个胡作非为、性情乖张的侄子大为头疼,如今听他竟说出一番重信守义,识大体顾大局的话来,不由得龙心大悦,频频点头。 他正想夸奖两句侄儿,却听一个声音道:“既然你如此信守对你师傅的诺言,那为何在周小姐及笄之后,你却不曾及时前去提亲呢?若你依约按时前去提亲,又如何会惹出今日这一场乱子来?” 颖川太妃冷声问道,她才不信秦斐这一番鬼话,他手里的嫁妆单子多半就是当日从采薇手里抢走的那一份曾益还回来的,只怕旻儿去找他要时,他烧得那一份是假的,真的却被他收了起来,留到这个时候才拿出来。还有那份所谓的婚书只怕也是他伪造的,看来,自己这个儿子为了今日之事,是蓄谋已久,早就暗地里盘算好了。 只是,他说曾拜周表哥为师,这话到底能不能信?他定要把采薇抢过去,是在同自己和旻儿过不去,还是,当真对采薇起了什么心思?   ☆、第一百三十二回 众人听了颖川太妃这一问,均觉问得极是,纷纷看向秦斐,等着看他如何做答,就见他摸了摸下巴,一本正经的道:“本王之所以当时没得及去提亲,是因为当初本王因怕把这两样信物给弄丢了,是以藏在一个极隐秘的地方,隐秘到这过了几年本王一时半会死活找不到。这没有信物,您让我怎么好意思去上门提亲哪?真要去了,还不得被人说是骗子?” “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本王的未婚妻被三哥选中做了王妃,我原也想着,只怕这就是命,可是我又不甘心,凭什么本许给我的娘子要变成我嫂子啊?于是本王就继续在府里头找啊找,只差掘地三尺了。” “本王当时对自己说,若是在三哥大婚前,这两样信物找不到的话,那本王就认命,只当我和周小姐无缘,就此成全了他二人。可谁知有一天我午睡的时候,忽然梦见我当年藏它们的地方,醒来后跑去一找,果然给找了出来,可见这就是天意了。” “其实找出来这两样信物后,本王还是有些迟疑不决的,一想到我和三哥这么多年的兄弟情深,我还真是有些下不了手去把周小姐再给抢过来。” 颖川王倒是面色不变,不知其心中是何感想,可旁人听在耳里,纷纷在心里骂道:“你们两兄弟什么时候兄弟情深过,这要是真兄弟情深,怎么还是把你‘嫂子’给抢了过来,给你哥哥差点戴上一顶绿帽子。 只有孙右相,一边在心里头腹诽,一边琢磨着不知这周家小姐到底是个怎生的颜色,竟然先是引得颖川王为她心动,又让临川王闹出这么大一场动静的抢了她去,还定要娶她做正妃,只怕除了他说得嫁妆多有钱之外,长得多半也不差吧。回头若是有机缘的话,定要去瞧瞧她到底有多美,比起她那位安远伯府的表妹赵宜菲来,不知两人谁更胜一酬。 颖川太妃倒没在心里头腹诽,直接说道:“不错,这世上之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又为何定要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秦斐瞅着他嫡母脸上强抑的怒色,忽然笑道:“原本我也不想的,可我一细看那嫁妆单子,觉得吧,这么有钱的娘子可不能把她给放跑了,便宜了别人。便想先去到安远伯府问问她的意思,可谁能想到,被个卑鄙小人一偷听壁角,然后稀里糊涂的,本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弄成现在这样儿了。” 他双手一摊,竟是一脸的无辜。 他先前一口一个说话要算数,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什么君子当一诺千金,让众人觉得这霸王虽说强抢了他嫂子,可若要从重信守诺上来看,倒也勉强算是君子之行。可把这从来就没干过什么好事的临川王和君子两个字放到一块,实在是怎么想都让人觉得违和不已。 直到秦斐又冒出来一句“这么有钱的娘子可不能把她给放跑了”,众人瞬间觉得只怕这才是他把人抢过来,死活要娶周家小姐的真正原因吧,敢情是看上人家的丰厚嫁妆了? “反正本王如今是铁了心,我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除了她,我谁都不要!”秦斐大声嚷嚷着,还不忘瞅着他皇帝叔父来一句,“二叔,你当年可是答应过我的,定要为我娶个合我心意的妻子,您是九五至尊,金口玉言,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麟德帝打从秦斐小时候,就更疼爱他些。这个侄子虽然顽劣了些,但对他这个叔叔却一向表现得极为亲呢,很讨他喜欢,不像秦旻总是一副对他敬而远之、不敢亲近的样子。他又没有儿子,在心里是把这侄子当他半个儿子看待的。 等到后来自已母亲做下那件极为亏待秦斐之事后,麟德帝更是对这个侄子满心的愧疚,想好生补偿他吧,人家一跑跑没影儿了三年,好容易自个回来了,麟德帝生怕他又再跑没影儿了,秦斐便说,只要二叔答应将来他的婚事由他做主,让他由着自己的心意娶一位妻子,他便再不离家出走。 麟德帝想到他当年对侄儿的承诺,便开口道:“不错,朕是曾答应过你,就依了你的意思吧!” 孙太后见儿子竟真听了秦斐的话,急道:“圣上,这怎生可以,您若是让那周小姐做了临川王妃,那原定的临川王妃可要怎么办,崔左相,那可是你的亲闺女啊,难道你就眼看着她被退婚,或是屈居次妃不成?” 秦斐看一眼左相,笑道:“这还不好办,既然原定的颖川王妃成了临川王妃,那就再让原定的临川王妃去做颖川王妃不就好了吗?我抢了哥哥一个王妃,再还给他一个正妃,正好两不相欠!” 众人再一次的被向来不走寻常路的临川王给震住了,只除了一人。 当众人还在目瞪口呆之时,左相崔成纲已经一脸肃然道:“陛下,臣觉得临川王殿下这主意虽说并不是十分高明,倒也算是个解决的法子,这兄弟易妻而娶,只要事出有因,也不算十分有违礼法伦常。” 孙太后没想到左相竟也站到秦斐那一边,想也不想便问道:“左相,那可是你的亲闺女,你就愿意看着你闺女一女先后许两家,被换来换去?” 左相淡然道:“臣女能嫁入皇家,已是莫大的福气,无论是嫁给哪位郡王殿下,都是太后娘娘与圣上对臣的恩典,臣只会铭感天恩,又岂会有丝毫怨言。” 孙太后这才醒悟过来,不用嫁给个圆不了房守活寡的郡王,反倒能嫁给如今离皇位最近的郡王,那崔左相如何会不愿意,只怕还求之不得呢? 麟德帝便看向秦旻,“旻儿,你……” 秦旻躬身道:“一切但凭圣上做主,臣绝无异议。” 孙太后见秦旻也答应了,还想再说什么,她儿子已抢先道:“母亲,既然两位郡王和崔左相均无异议,那就这样办吧!” “可是本宫的口谕都传下去了,这出尔反尔,岂不是让本宫颜面无存吗?”孙太后犹不甘心,还想再试一试。 “这……” 秦斐见麟德帝微皱起眉头,知道他这二叔对上孙太后,向来是输多赢少,忙对孙承庆使了个眼色。 原来秦斐将赵宜菲这位“美人”推荐给孙承庆,那可不是白推荐的,而且是当作他对表舅有所求的谢礼送上去的。 孙承庆见秦斐对他挤眉弄眼的,想起他这表外甥托自己办的事,忙上前凑到孙太后耳边小声劝了几句。 众人先还能听到他说得依稀是什么“姑母,您若是不想出尔反尔的话,那岂不是周小姐还是嫁到颖川王府做王妃?横竖您这口谕都是要变动的,反正知道的人也不多,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和圣上……” 再往后众人就听不到他说了些什么,就见孙太后听后沉吟片刻,到底还是松了口,“一切就依圣上的意思办吧!” 于是,原先的颖川王妃周采薇便成了临川王妃,而崔琦君则由临川王的未婚妻变成了要嫁给颖川王的正妃。没有任何人问过这两个女子的意愿,便已重新决定了她们的命运。 此时焦灼不安的周采薇还不知道,不过几个时辰之间,她的命运已再一次身不由己的全然改变。 麟德二十一年九月初五日,麟德帝下诏,为颖川、临川二位郡王赐婚,将崔左相之嫡长女崔琦君聘为颖川王正妃,曹氏之女曹雨莲为次妃。故太傅周文忠公之女周采薇为临川王正妃,金氏之女金翠翘为次妃。于十月前完婚。 (本卷完)   ☆、第一百三十三回 麟德二十一年九月二十六日,颖川王大婚,三日后,其弟临川王大婚。 在出嫁前的二十几天里,周采薇一直都呆在她那所陪嫁宅子里,再没有被送去别的地方。 据说安远伯府老太君曾上表请求将外孙女接回伯府出嫁,却硬是被临川王极强硬地挡了回去,直言说是伯府里坏人太多,他如今的娘子可是抢来的,怕再被别人给抢跑了,自然是要另放在一处安心之处。 何况周小姐现住的宅子乃是她周家的陪嫁宅子,比起安远伯府这所谓的外祖家,这才是更理直气壮的娘家。为此,临川王干脆命人给那处宅子上挂了个“周府”的牌匾,以正其名。 而周采薇在接到圣旨的当天,又再一次见到了秦斐。 当时正是月黑风高夜,秦斐熟门熟路的溜到昨日刚命名的“周府”,身手利落的从窗子里跳进去,见东次间里没人,晃到西边屋子里,就见周采薇正一人独坐在桌前,小口小口地喝着粥。 秦斐本是怕这姑娘今儿接到圣旨之后,可别万一想不开,是以跑来打探打探。不想,人家这儿跟什么事儿都没有似的,正慢条斯理的喝粥呢。 “哟,看来心情和胃口不错嘛,竟然还能吃得下饭!”秦斐一边啧啧感叹着,一边也晃到桌子跟前,往采薇对面一坐。 周采薇既不看他,也不理他,就当眼前没他这个人一样,无论秦斐再说什么来撩拨她,全不理会,只是自顾自的喝粥。 秦斐倒也聪明,说了几句,见周采薇不理他,也就住嘴不说,只是拿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瞧。 周采薇却仍是不慌不忙的喝她的粥,无视秦斐越来越愤怒的眼光,喝完了粥,优雅斯文地漱了口,起身走回正屋,才道:“还请殿下过来说话。” 其实便是她不说,秦斐也早跟了过去,还是不用她请,就往椅子上一坐,沉着脸问道:“怎么,先前不理本王,这会子又想和本王说话了,本王还以为你打算一辈子都无视本王呢?” 采薇才不跟他一般见识,冷声道:“食不言,寝不语,殿下不知道吗?” 秦斐平生最恨人说他少教,尤其还是被这丫头用这种嘲讽的语气说出来,顿时怒道:“那些破规矩,本王偏不爱守,怎么着?” “殿下不爱守规矩那是殿下的事,可管不着旁人。” “怎么管不到你,你可别忘了,要不了多久,你可就是本王的王妃了,到时候夫为妻纲,看你还敢不听本王的话?”秦斐故意说道,满意地看到周采薇的脸色白了白。跟着却又更加恼怒起来,嫁给自己有这么可怕吗,这死丫头竟然这么不情愿。 周采薇平生最恨的也就是这个“夫为妻纲”,也怒道:“殿下就这么笃定一定能娶我回去?” 她本以为以秦斐的无耻,这人定会又说些什么“谅你也逃不出本王的手掌心”之类的恶霸言语。 不想秦斐却忽然哀叹了一声道,“这不正是因为不笃定,本王这才不顾规矩又跑来看你吗?就怕你万一一时想不开,或是吞金,或是投水,或是上吊,自尽死了,那本王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竹篮打水一场空。” “不过看来本王似乎是多跑这一趟了,本来还以为你这会子吃不下睡不着的正淌眼抹泪呢,没想到你却是好吃好喝,看来,你是不会打算去死的了?” 这话是怎么说得,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都是没有个好师傅来教导,怎么他哥哥颖川王就言谈清雅,这位就这么粗俗不堪,还喜欢乱用词语,胡说一气呢? “为了你这种人去死,不值得!”采薇恨声说道。她当日可是在父亲的病床前答应了他老人家,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不会轻言放弃,尤其是放弃掉自己的性命。 她只顾气愤,便没留意到秦斐的眸光那一瞬间的黯淡,他转过脸去,冷笑道:“为了我这种人自然不值得,那若是为了我那谪仙一样人品高绝、风度清华的哥哥呢?” “那天刚定好我们兄弟俩的王妃人选,他就偷偷钻到你的马车里跟你互诉衷情,你当本王不知道吗?”当时他可就藏在那辆马车底,他耳力极佳,将他二人的言语听了个清清楚楚。 从他进来直到现在,周采薇才头一次正眼看他道:“这是不是就是你不顾伦常,定要将我抢来做你的王妃的原因?” 秦斐被她这一问,倒有些愣住了,不由反问道:“什么原因?” “就因为我本应是你哥哥的妻子,所以你才故意抢了我来,好伤你哥哥的心?” 秦斐可没想到她会这样想,心里又酸又涩,真恨不得骂她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要不是看她在那府里被人欺负成那样,他才懒得自找麻烦呢? 原本还想拿给周采薇看的那纸婚书帖子也再不想拿出来,冷笑道:“不错,本王就是喜欢和我那哥哥过不去,但凡是他有的,我都想抢过来,何况你嫁妆那么丰厚,自然不能便宜了他。” 采薇真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这样无耻之人,再不想看见他那张讨厌的脸,直接不客气的开始撵人,“时候不早了,我要就寝了,还请殿下离开。” 秦斐却又一次看出了她的心思,哼哼道:“怎么,不想看见本王啊?哼,等你嫁过来,还不是要看一辈子。” 他摸了摸下巴,盯着采薇又瞧了半天,忽然笑道:“我说你怎么不闹着寻死呢,别是在心里打算着怎生想个法子好不用嫁给我吧?” 采薇心中微微一惊,她心里头确是这样打算的,竟被这魔王给猜了出来。 秦斐突然一步步朝采薇走过来,采薇心知她也无处可退,便索性仍是坐在椅子上,将头扭到一边。 秦斐见她这副倔强的样子,心里恼得不行,一把将她下巴钳住抬起来,强迫她看向自己道:“本王告诉你,最好乖乖的嫁给本王,别跟本王耍什么花样。若是大婚那天,你不能坐着花轿被抬进临川王府成为本王的王妃的话,那你就别再想见到你的两个嬷嬷和四个丫鬟。” 周采薇听出他话里有话,忍不住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斐收回钳着她的手,重又是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道:“也没什么意思,本王来找你之前,先给她们的饭菜里加了些东西,那药米分是本王游历到苗疆时,一个苗人给我的。唔,这药米分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若是每个月得不到解药的话,不出三日,便会肌肤溃烂而死。” “你若是乖乖的做本王的王妃的话,本王每月自然会把解药悄悄放在她们的饭菜里,但若是你想逃走或是想出些鬼主意来逃婚的话,你就等着给她们收尸吧!” 他知道采薇身边这六人陪了她多年,且忠心耿耿,有情有义,在她心里比起安远伯府她那些正牌亲戚来对她更是重要,便拿这些人的性命相威胁。 原本他不过是想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免得她再被人欺负。他今晚特意过来,本是想将那纸婚书给她一看,让她以为她是被她父亲许给自己的,再跟她说自己对她没兴趣,成婚后她大可以长年累月的住在她这所陪嫁宅子里,自得其乐的过日子。 可一见她这副不情不愿的样子,他心里莫名的就是一股子火窜出来,他也是个执拗古怪的脾气,之前又是胡作非为惯了的,便无所不用其极的也要把她留在身边,好逗弄折腾她取乐。 采薇一听,立时便想出去找杜嬷嬷她们问问看,可吃了什么奇怪东西没有。她才奔出去两步,就觉得背上一麻,身子软软倒下。 秦斐将她抱在怀里,朝卧室走去,将她放在床上,见她一脸惊恐,嘻嘻笑道:“别怕,本王今晚不会怎么你的,不过是要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你便会发现你那几个视若亲人的忠仆后颈处会多出来一个紫色的斑点来,那便是本王给她们下的□□已入了脏腑。” “其实这药还是蛮好的,只要能每月得到解药,服满一年,不会对身子有任何坏处,她们的死活可全在你手上了。” 秦斐留下这最后一句话,又在她身上点了一指,让她瞬间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采薇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没想到她这一觉竟然是一夜无梦,连个噩梦都没有,或许唯一的噩梦便是昨晚秦斐那个可憎的魔王又跑来无耻的威胁她。 一想到昨晚秦斐说得那些话,采薇急忙下床连头发都顾不得梳,便奔到杜嬷嬷她们房里。见她奶娘正在梳头,忙走上前将她奶娘衣领打开来一瞧,果然见她奶娘的后颈上多了一个紫色的斑点。 她借故再去看其他人的,果如秦斐所说,六个人,每一个人的后颈上都多出了这么一个紫色斑点。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怎么一下子脸色这么苍白?”枇杷刚打了水回来,见自家姑娘颜色如雪,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急忙问道。 郭嬷嬷也早发现了自家姑娘的不对劲儿,忙将她搂到怀里宽慰道:“姑娘可是想着昨日那道圣旨,夜里头没睡好,姑娘若不想嫁那个混世魔王,咱们就不嫁,这总会有法子的。” 就连杜嬷嬷也道:“是啊,姑娘,这离婚期还有二十几天的功夫,这事也未必没有转机?” 采薇终于抬起眼来,看着她们道:“不用了,我已经想通了,嫁谁不是嫁呢?我这婚事一波三折,折腾了这么半天,我也累了、乏了,不想再折腾了。就当,就当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   ☆、第一百三十四回 既然嫁给秦斐那个混帐已是势不可免,采薇倒也放宽了心思,对于已无法改变之事,采薇是不会再去纠结的,横竖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无益,只会凭添烦恼。 更何况,她已从杜嬷嬷那里知道了这混世魔王的隐疾,真可说是意外之喜,可见这人平素作恶多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让他不能人道。 一想到就算她嫁了过去,到了洞房花烛夜,这厮便是想跟她洞房也洞房不了,采薇顿时觉得轻松无比、简直可说是心花怒放,甚至觉得嫁给京城第一恶霸这件事似乎也没那么痛苦可怕了。 十月二十六日,是颖川王大婚的日子,杜嬷嬷她们先还怕到了这一天采薇会有些伤感难过,早上起来一用过早饭,几个丫鬟便拖着采薇陪她们抹骨牌,想把她心思转到游戏上头来,别想那些伤感之事。 采薇明白她们的心意,便笑着同她们抹起骨牌来。想到颖川王,若说她心中不伤感,那是假的,可若要说有多伤痛入骨,却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虽欣赏秦旻之人,心怀仰慕之情,但毕竟两人相处时日极短,不过几年间才见了四五次面,说过的话也多是客套之言,只有那一次在马车里,他二人才头一次的互诉衷肠,原以为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候,可谁知…… 不知是情场失意,故而让她牌场得意,还是那几个丫鬟对她有意相让,采薇虽然心不在焉,却没有一把是打输了的。 一上午就这么过去了,等吃过午饭,午觉起来,那几个小丫鬟吵吵嚷嚷着说姑娘上午赢了她们太多钱,定要一雪前耻,把上午被姑娘赢走的钱再赢回来,又闹着采薇继续陪她抹骨牌。 采薇仍是笑笑便答应了,不想刚把牌桌子搭起来,就有客到访。 原来是安远伯府老太君带了二太太、五太太来给周采薇添妆来了。 那几个丫鬟一听罗太夫人竟还有脸来,个个都是气愤不已,虽不敢说出来,可一张张脸上表现得明明白白。 便是采薇本人,自从想明白了外祖母竟也出手算计自己,她便对罗太夫人心中起了隔阂,并不想再见到自己这位外祖母。可一来出于礼节孝道,连临川王安排的守门之人都将她们放了进来,可见若是拒而不见反会落人口实。 二来,同来的还有二太太,如今整个安远伯府里,采薇也就只对这位舅母还心存好感了。三来,她们今日应该不会只为给自己添妆而来,自已后日便要出嫁了,外祖母给自己准备了半年的嫁妆也该给自己看看了。 采薇便吩咐丫鬟们以礼相待,自已亲自在二门外将外祖母和两位舅母迎入上房,请三人坐在上首,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一见到这三位长辈的面儿,采薇心下便有些吃惊,这才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她外祖母看上去竟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二舅母也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至于五舅母,那眼里的焦灼担忧简直是藏都藏不住。 罗太夫人见这外孙女对她虽仍是态度恭敬,但神情举止间却再没了往日的亲近依恋之意,客套有礼之下更多的是冷淡疏远。 一想到采薇这孩子的种种好处,老太太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但更让她扼腕不已的还是自己出手竟也功亏一篑,没能把这外孙女给留在自己家,而是让那临川王给抢了去,这下子,只怕是会有些大大的不妙啊! 二太太见老太太坐在那里只是不住的叹气,心中冷笑不已,虽然太夫人什么都不曾跟她说过,但有些事她冷眼旁观也还是瞧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心知自己这婆婆是大大的亏待了她这外孙女,这会子知道发愁了,早做什么去了。 五太太则瞅着婆母和嫂子都不开口说话,一时竟冷了场,便强笑道:“表姑娘,我们今日来,一是为了给你道喜,这二是……” 她本想说是为了来给采薇添妆,但再一想,这一说添妆就得把东西拿出来,这婆母还没发话,她怎么好抢这个风头,便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五太太有些尴尬的咳了两声,干脆话锋一转道:“表姑娘想来还不知道吧,你吴家表姐和你五表妹宜菲前些天也都把人家给定下来了。婉丫头许给了你大姨母的四子章云,至于菲丫头,也算是攀上了门好亲,被孙右相看中,接进了右相府里,做了如夫人。” 五太太因一向不怎么喜欢四房的人,对宜菲这桩婚事便很是有些幸灾乐祸,她也知道先前采薇住安远伯府里的时候,宜菲可没少去欺负她,如今这个外甥女要当临川王妃了,且婆母这回带她们上门来,除了添妆外更是有一事要求这位表姑娘,便想先说些能让采薇高兴的消息,比如先前总喜欢欺负她的宜菲竟然沦落到去给个老男人做妾室这种事。 看着采薇一脸惊讶的表情,五太太觉得自己先把宜菲这糗事讲出来,真是太会说话了。 这两个表姐妹的婚事,真可谓是出乎采薇意料之外,吴婉对章云有意这她倒是早就知道,可若是大姨母真有心让吴婉做自己的四儿媳,那吴婉也不会拖到都十七了还没嫁过去,怎么大姨母突然就又点头同意了呢? 还有宜菲,采薇知道这个表妹因为是庶出,因此一向心性极高,总是想着要高过众人一头,好让众人再不敢瞧不起她,是以之前眼睛总是盯着那豪门望族之家削尖了脑袋想嫁过去,这孙右相虽说也算是手握重权,可早已经娶妻生子,还纳了那么多小妾。 五太太倒是说得好听,如夫人,其实不还是个妾室吗?采薇实在想不到这心气极高的赵宜菲有一天竟会甘愿给人家做妾,还是不知道排到第多少位的小妾。 采薇觉得她就是听到宜菲要嫁给章云的消息都不会比宜菲要去做孙右相的如夫人更吃惊。 五太太见采薇满脸的疑问,正想再多说上几句,忽听坐在上首的太夫人重重咳嗽了两声道:“薇丫头,其实我和你两位舅母今儿特意来看你,也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你添妆而来。这眼瞅着后日就是你大婚的日子,我们这些娘家人总得来跟你添添妆、送送嫁才是。” 太夫人说着,已命身后的王嬷嬷捧出一只匣子来,打开来一看,就见里头放着两副全套的遍镶红宝石的金玉头面来,瞧着极是贵重。 二太太和五太太此时也都拿出自己送给采薇的添妆之物,二太太也是给了采薇一副头面首饰,比老太太的样数少了些,全都是用翡翠制成的簪钗珥珰。五太太则送了采薇两只款式各异的八宝琉璃金项圈,一对赤金绞丝镶玛瑙的镯子。 因这是风俗常礼,采薇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谢过了几位长辈,便收下了这些添妆之物。她见太夫人给她的添妆竟这样厚重,不知是在为那日在安远伯府发生之事对她暗表歉意,还是另有别的缘故? 罗太夫人见采薇的神采始终是淡淡的,便是见了这等丰厚的添妆之物,虽殷殷致谢,但脸上却并不见半点欢喜之情,便当她还在为那天的事儿心中着恼。 老太太便叹一口气道:“薇丫头,你莫不是在心里还在恼你四表哥那天得罪了你,其实……” “外祖母,”采薇截住她的话头道:“您这话说得外孙有些不明白了,当日四表哥何曾得罪了我,他躲在窗外偷听,得罪的是临川王殿下,可不是我。四表哥是外祖母最心爱的孙子,我这个外孙女可不敢生他的气。”她冷冷地刺了她外祖母一句。 她现在早发现秦斐那魔王虽不是什么好人,但脑子倒是极好使的,别瞧他整天胡言乱语、大放厥词的,但到了真正要紧的时候他那嘴比谁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所以对赵家两兄弟想在煦晖堂里非礼采薇的事情他只字不提,对最后正撞在他手里的赵宜铴也是另栽给他一个偷听的罪名,想来他也是怕万一再弄些不好的流言传出来,会让他把自己抢到手更麻烦些。 不过,这样倒也好,也让她如今正好来堵太夫人的嘴。 罗太夫人被采薇这一噎,那下边的话就不好再讲出来,她自然是清楚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的,这外孙女也明知道那天赵宜铴想对她做些什么,可人家现在就把临川王当日说过的话拿出来当挡箭牌装傻,她还能再说什么。 于是罗太夫人又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在外祖母的心里,疼你的心跟你表哥们都是一样的。我这三个女儿里头,就只你娘去得早,留下你这一根独苗,你在我身边养了三年,这好容易要出嫁了,竟不是从我们府里坐上花轿给抬出门子的。” 她跟着又抱怨道:“论理,你原该是在伯府出嫁的,偏生那临川王强抢了你到这里,我曾跟太后、跟圣上都求过,想要把你接回伯府里去出嫁,可惜那个霸王死活不答应,外祖母和他据理力争了半天,还是没争过他。薇丫头,你不知道,外祖母可有多想亲眼见你上花轿啊!” 采薇见都到了这时候了,太夫人还想把她弄回安远伯府出嫁,便淡淡道:“掌理大婚的司仪已将后日的一应仪程都给外孙看过了,说是后日一早,会请外祖母及两位舅母前来这里观礼的。” 言下之意就是,我就是在这儿出嫁,您老人家一样能亲眼看我上花轿。 太夫人见自己又碰了个软钉子,便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几口,又道:“虽说外祖母没能让你在婚前这一个月再陪我住在伯府里,可到底还是让那霸王答应到时候你的花轿要绕一圈从我们安远伯府门前过。你的嫁妆也从我们伯府给你送到临川王府去,还有三朝回门的时候也是到伯府里来。” 杜嬷嬷立在采薇身后,听到这里,便问道:“老太太的意思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就不送到这周府了?”   ☆、第一百三十五回 二太太将头垂了下去,五太太却陪笑道:“我们老太太给表姑娘准备的嫁妆极多,一百多抬箱子呢,这宅子地方又不大,怕先抬了过来,太占地方。再来这宅子可是在京郊,这从安远伯府抬到南门外,再抬进城去,抬到临川王府,也太费事了些,倒不如直接从伯府给抬到王府,岂不省事。” “不知老太君都给我们姑娘准备了些什么妆奁?”杜嬷嬷知道这嫁妆的事儿,采薇一个女孩儿也不好开口,可惜沈太妃如今又到不了这里,只得她开口替自家姑娘问上一问。 太夫人命王嬷嬷捧过来一个小匣子,正是四年前采薇见过的那个装着她各种房契、地契、身契的樟木匣子。 太夫人将匣子打开递给采薇道:“你父亲留给你的嫁妆里所有产业的契书都在这里,还有我这儿存着的那份嫁妆单子。外祖母替你保管了四年,往后你可要好生收着它们,可别轻易给了别人,便是你婆婆和夫君管你要,也是不能轻易给他们的。” 二太太见采薇接过匣子后,看也不看一眼,便递给杜嬷嬷,请她收着,忍不住道:“薇丫头,虽说这匣子契书是老太太收着的,自是万无一失,只是你最好还是再看一遍的好,咱们当面交接清楚了,也免得……” 二太太话方说到这里,就见老太太冷冷地逼视着她,只得就此住了口。 杜嬷嬷本就想点看一下这些契书,此时得了二太太这话,忙也笑道:“舅太太这话说得极是呢!” 便将匣子放在采薇手边的几案上,将嫁妆单子拿在手里,对采薇道:“姑娘,我念单子,劳烦姑娘将这些契书过上一遍,若是有什么虫蛀了洞眼儿出来的,也好及时拿去修补。” 其实这匣子乃是用香樟木做得,哪儿那么容易就被虫给蛀了,况且这些契书中大多都是做不了手脚的官契,是以采薇不过粗看一下便放到了一边,只是在检看到长安的那一处地契、房契时,心中感慨了那么一小下,这两处产业还是父亲在自己和曾益定亲后特意添置的,如今…… 既然如今她和曾益已成陌路,她也没过多的在这里感慨,看到最下头三张契书却仔细瞧了瞧,因为这三份契书并不是入了官府档子的官契,而是最易被人做手脚的私契。 罗太夫人见采薇拿着那三张私契多看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担心会被这丫头给看出点什么来。 见她不过多看了一会儿,仍是将那三张契书放回去,笑道:“一张都没有少呢!真是多谢外祖母了!” 老太太这才松了一口气,暗道一声侥幸。她又拿出一张单子道:“你父亲托我们保管的嫁妆,除了这些,便是三万两的银子。当日你父亲信上说了,一万两银子给你做压箱银,拿两万两出来给你添置首饰头面、绸缎衣料、家具陈设这各色东西。” “这是外祖母给你添置这些东西的清单,就按你父亲说的,用了两万两银子,只是这几年前京城里物价飞涨,是以用这两万两银子采买到东西并没外祖母先前想得那么多。哦,对了,你父亲当日还送来了值五千两银子的上等古玩瓷器,所有这些都已经装好箱子,系上红绸,到时候直接从伯府抬到王府去。” 采薇心知若是看不见实物,单从这单子里是看不出什么的,便随意看了几眼那长长的一溜清单,便将单子交给杜嬷嬷收着,再跟太夫人道了谢,便等着老太太跟她交待她嫁妆里的最后一项,压箱银。 太夫人见采薇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虽说这事实在是有些丢脸,可如今都已经被逼到这个份儿上,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说道:“这里头装着的便是你的压箱银子。” 采薇双手接过,觉得那荷包瘪瘪的,几乎就跟没装着什么东西一样,这一万两银子的银票总不会就只有一张纸吧? 采薇奇怪之下,便打开一瞧,里头还真是只有一张纸,却不是银票,而是一张欠条。 那上头写着,“今有安远伯赵府欠外甥女周府小姐采薇九千两嫁妆银子整,一年内还清,立此为据!” 这,这是什么意思,如今打个欠条就能当压箱银子了吗? 还不等她发问,太夫人已抢先诉起苦来,“薇丫头,你在我们府里住了那么多年,想来也知道,自打你二舅舅去后,这伯府的光景是一天不如一天。偏偏这几年,动不动就天灾人祸的,地里的收成又不好,府里的收益大不如前不说,样样东西又都物价飞涨,让府里的日子真是越发艰难。要不然,你大表嫂掌家理事的时候,也不会为了节省家计,委屈了住在秋棠院的你和你二姨母。” “实在是因着这几年府里的日子太过艰难,早已是入不敷出,偏又为了维持这伯府的体面,好些该花用的还是得花用,因此上不但是寅吃卯粮,不得已之下还典当了东西,借了外债。” “外祖母想着,总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总不能就这样坐吃山空,便想再开一两个铺子,多些收益来贴补家计。便把我多家的私蓄都拿了出来想盘下个铺子来,因为我选了最繁华的地段儿的五间大门面房子,人家要价也高,我那几千两银子实在不够,便先挪用了你的压箱银子,本想着只是用来暂时周转一下,等有了盈余便立时将你的银子抽出来。” “可不想你外祖母没请到个好的掌柜,这头一年下来,不但没有盈余,倒还亏了两千两。眼瞅着你这婚期临近,外祖母却实在没法子凑齐这一万两银子,东拼西凑,也只凑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这余下的九千两,只好给你打了个欠条。” “薇丫头,你知道祖母平生是最重体面的,断不会贪了你一个孤女的嫁妆,只是眼下实在是再凑不出钱来,外祖母也只好腆着脸来跟你讨一个情,你先收着这欠条,这上头也写清楚了,一年之内,只要外祖母的铺子赚了钱,我一定把九千两银子分毫不差的给你送去。” 太夫人这一番话说得真可谓是可怜巴巴、无奈之极,但杜嬷嬷却是听得眼中冒火,觉得这老太太不但过份之极,更是太过虚伪。 不错,她们刚到安远伯府的时候,那府里光景是有些不大好,可自打大少爷赵宜钧娶了那位皇商孙家的小姐做了大少奶奶,老太太又让她管家之后,伯府压根就没再担心过入不敷出。若不是靠了孙媳妇的嫁妆钱来支撑伯府的家用,那孙喜鸾一个商家女,又怎会在伯府那么呼风唤雨,耀武扬威。 这老太太算盘打得可真精,一边用孙媳妇的嫁妆来贴补伯府家用,一边儿还要贪了自己亲外孙女的嫁妆银子,这安远伯府是有多缺钱啊? 想当初是谁说得,说什么姑娘的这些产业每年的入息她都会给姑娘存着,到时候一并给姑娘做了陪嫁,如今姑娘真要出嫁了,别说这几年收益的银子看不到,连压箱银都没了。 先别说当初就不该挪用自家姑娘的嫁妆银子,便是挪用了,真有心再拿出来,将那铺子一卖,还愁凑不出一万两银子来,在这里哭得什么穷?可见其心不诚,就是想占自家姑娘的便宜。 见杜嬷嬷和她奶娘两个上前一步就想说话,采薇忙给她们使一个眼色,抢先说道:“老太太这话说得严重了,采薇承蒙伯府收留教养,这等大恩,便是将这一万两银子孝敬给老太太也是使得的,何必还打这欠条,老太太快请拿回去。” 太夫人见采薇将那荷包又递回来,急忙推拒道:“不可、不可,如此一来,岂不是等于贪了你的嫁妆?我赵家也是京中有名的望族,怎能做出此等下作不堪、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儿来。” 太夫人这几句话倒是说得真心实意,她也是出身名门,受过大家教养的,最重名声体面,真心不愿落得一个贪图孤女嫁妆的恶名。 她这回也是实在给逼得没法子了,才只得给采薇打了一张欠条,若是她真能拿得出银子,她绝不会让自己今日硬着头皮说了这么一堆谎话,她这辈子都没这么难堪过,又说了几句定会将这银子还给她的话,便匆匆告辞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回 等她三人走了,郭嬷嬷立刻就急道:“姑娘,您方才怎么——?” 怎么那么轻易的就答应了那老太太?还说什么便是为了报恩,直接这一万两银子不用还也是使得的,这安远伯府对自家姑娘哪有什么恩啊? 虽说在这伯府住了三年,可先前自家老爷还做官的时候不知帮了伯府里多少大忙。送姑娘到那府里时,更是给老太太和每一房都送了好大一份厚礼,就是姑娘住的这三年,无论吃穿花用可没花他家一个铜子,老爷留给姑娘的奁产每年的入息还花用不完呢,剩下的全让他们贪了还不满足,不但冷待自家姑娘就算了,还一个个的变着法子的想来算计姑娘,这能叫有恩吗? 就连杜嬷嬷也问了一句,“姑娘莫不是真的打算以德报怨?” 采薇摇了摇头,“若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那姑娘怎么还收下那张欠条,答应她们了呢?您这马上就要嫁过去了,刚到那郡王府上,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怎么能没有压箱银子傍身?” “再说这一回,也不知道宫里那位是怎么想的,居然这两位郡王正妃还没过门,就先提前十天把个次妃给抬进了门,这实在是太不合咱们大秦朝的规矩礼法了。我听人说,这可是只有那等关外未开化的女真鞑子才会干出来这种先娶小老婆再娶大老婆,尊卑不分的事儿来。” 采薇笑道:“那等游牧异族之人和咱们不一样,咱们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可他们是一夫多妻制,就跟先前的蒙兀族一样,在他们看来可没什么妻妾之别,那头一个蒙兀大汗还有十个皇后呢?” 郭嬷嬷没好气道:“哎哟,我说姑娘啊,您倒是还有功夫跟我在这儿讲这些民俗?您怎么就不我担心那什么金次妃比您早了十天进王府,这让她占了先手,她又是那金太妃的侄女,只怕……” 采薇浑不在意的道:“我为什么要怕?我到那王府里又不是为了去讨那临川王欢心,她再占了先手,也犯不着我什么事儿?” 她这完全不当一回事儿的神色顿时把她奶娘急得直叫道:“这这这,这女了嫁人后,那丈夫就是天,若是不能得了临川王的欢心,那金次妃再是个厉害的,又有太妃给她撑腰,到时候姑娘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那就不过好了,我还求之不得让她们姑侄俩把我撵出王府去,放我一条生路呢?”采薇忽然想到一种脱身的可能。 “呸呸呸!这眼见就要大婚了,姑娘怎么尽说这些丧气话?”郭嬷嬷嘴里赶忙念叨起“菩萨在上,坏的不灵好的灵……” 杜嬷嬷也摇摇头,“姑娘就不怕到时候被那府里来个宠妾灭妻?” 采薇想了想,“就算她们真有这个心思,也总不会我才嫁过去就动手,托了临川王殿下的福,我如今好歹也有个忠臣遗孤的名头,她们总要过上个一年半载的才好下手,有了这些时间,我就不信我想不出法子来明哲保身。” “所以说,姑娘要想在那郡王府里平安舒服的过日子,总得先把底下的人打赏好,这没有银子哪成啊,怎么去打赏人家好笼络几个咱们这边的人啊?”郭嬷嬷赶紧又道。 “外祖母不是好赖给了咱们一千两银子么,拿来打赏下人也够用些时日了,何况这人单靠财帛也不一定便能笼络过来。”采薇说道。 她奶娘如今对太夫人说得话那是没一句相信的,说道:“这老太太的话那还能信吗?她嘴上说先给咱们一千两,可这银子在哪儿呢?一千两银子换成银票才多少份量,怎么就带不过来呢?” 采薇心念一动,她倒不觉得老太太为了这一千两银子还要再甩个花招,便道:“这一千两银子换成银票不过几十张纸片罢了,不显山不露水的,但若是直接给成真金白银,嗯,好歹也能凑一抬嫁妆呢!” 杜嬷嬷皱眉道:“如此说来,姑娘那所谓的一百多抬嫁妆只怕每抬一个人就能挑到郡王府去。” 郭嬷嬷琢磨了一会子,一拍大腿道:“你们的意思是说,那老太太给姑娘备下的百来抬嫁妆,听着抬数多,实则每抬里头没装多少东西,就是个花架子?” 采薇笑着点点头,“看来为了凑出这上百抬的嫁妆,我那外祖母可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 “姑娘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啊?”郭嬷嬷的语气都已经有些恨铁不成钢了,“这要真是这样的话,你那另两万两请老太太帮着嫁妆的银子还不如又被她们贪了多少呢?” “还不止这些,先前我看那房契、地契时,见我京城那一处绸缎铺子,还有正阳大街上两处租出去的店面的房契都和先前有些不大一样,怕是已经被人换成了假契。”采薇仍是容色淡淡地道。 “啊!”郭嬷嬷立刻喊叫了起来,“那三处铺面,那可是值一万两银子的产业啊,这几年京城地价飞涨,如今怕是还不止,姑娘你这些陪嫁每年的收益可全靠这间铺子和那两处店面,竟连这也被她们贪了去,这要再加上那还欠着的压箱银和被贪掉的其它银子,老爷给您留的六万两银子的嫁妆,一多半都被她们给贪去了啊?” 跟着她又开始抱怨道:“这老爷也是,做什么不多置办些产业东西留给姑娘,直接留下三万两现银,这现银多容易被人私吞啊?最值钱的三处店面也没上了官契,这下倒好,也被人给动了手脚阴了去,剩下的那些田产宅子每年能有多少入息啊?老爷当年为官处事时是何等英明,怎的……,怎的对姑娘这嫁妆安排这等的不上心,便是多给姑娘置些收益高的产业也好啊?” 采薇淡淡笑道:“若是那样,我岂不更成了个挨宰的肥羊,便是有多少产业都保不住,如今好歹还剩了些田产宅子,总算也够我这一世衣食无忧了。” 她可以处之淡然,但她奶娘可做不到,顿时便嚷道:“姑娘啊,我跟你说,这种时候可不是清高的时候,姑娘既发现那房契不对,为何当时不讲出来,跟她们对质。这,这如今人家都走了,要不,咱们现在就上那安远伯府去,跟她们好生说道说道。这挪用了姑娘的压箱银子不说,竟还侵吞姑娘的产业,实在是那什么能忍什么不能忍!” 采薇笑着拉住她道:“妈妈急什么,不过就是区区几万两银子罢了,我还不看在眼里,何况钱财乃身外之物,就当是你家姑娘我做善事,施舍给穷人好了。” 既然父亲当年压根就没打算定要保住这几万两银子,只怕以父亲的虑事周全,多半另有别的安排也不一定。 郭嬷嬷顿时急道:“姑娘啊,你先前在那府里住着的时候,就老被她们欺负,如今,那起子没良心的竟一下子吞了你一半怕是还多的嫁妆,那可是几万两银子啊,您怎么还要忍气吞声,不去跟她们理论?这人善被人欺,您老这么着,往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采薇叹了口气,正色道:“奶娘,我是故意没拆穿那房契是假的,咱们也别去跟她们理论,我自有我的道理。” 郭嬷嬷瞪大眼睛道:“什么道理?今儿姑娘要是不跟我说个清楚明白,我是必要去为姑娘讨一个公道的,我老婆子可不能眼睁睁看着被我奶大的姑娘被人这么欺负?” 采薇心下感动,将她拉到椅子上坐下,“妈妈既要听,也别站着听呀,那多累啊,您先坐下,听我一条一条慢慢跟您说。” “我之所以不想去费神跟她们理论,是因为就在方才,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要这样安排我的嫁妆了。他老人家并不是如妈妈想得那样对我的嫁妆不上心,而是太上心了,将种种可能都替我想到了。” “若是我这外祖家的亲戚是那可堪托付,重诺守信的,便是父亲留给我十万两现银的嫁妆,他们也不会侵吞了去。若是那靠不住动了歪心思的,便是留给我已备好的种种首饰头面、绸缎器具,田产铺子,难道就不会被侵吞了吗?” “倒不如像父亲这样留给我的奁产里,三分之一入了官契的田产宅子,但却都是没什么收益的,让人既瞧不上眼,又嫌入了官契麻烦。余下的三分之二,不是现银就是收益极高的铺面,都是极容易被私吞的,但若亲戚真心待我,自然不会去动我的嫁妆,这样的亲戚那日后便是可常相往来、永以为好的。” “可是那伯府如今已经动了姑娘的嫁妆啊?”郭嬷嬷不解道,她实在不明白这故世的老爷这样安排到底有何深意。 “是啊,是被他们给动了!”采薇轻叹道,她自然不愿见到这样的事儿发生,可事已至此,既然是他们先对不起她,不拿她当亲人相待,那也就别怪自此无情。 “既遇到这样的亲戚,正好以此为由,往后再不必与他们来往。因为这等不顾亲戚情谊、不讲信义之人多半在你遇事之时不会助你一臂之力,可等到你风光时又会想着怎生从你这里捞好处沾光,此等恶亲,便如损友一样,有不如无,索性就花了几万两银子的代价,只要能和这等无良亲戚再无往来,那是千值万值。” 采薇说到这里,偏头问杜嬷嬷道:“嬷嬷,父亲当日安排可是这个意思,我说得可对?” 杜嬷嬷点头微笑道:“不错,老爷正是这个意思,有舍方有得,若是这些易取的奁产被伯府私吞了去,姑娘以后便大可不必再认这门亲了。” 郭嬷嬷听得张大了嘴,半晌才问道:“可,可就算是要以此为由和伯府断了来往,也得去和她们理论一番,让人知道她们私吞了姑娘的嫁妆,亏待了姑娘才是啊?不然,这——” 采薇笑道:“妈妈别急,理论自然是要去和她们理论的,但却不是咱们去理论,毕竟我在那伯府里住了三年,且又是晚辈,如今还没出阁,若是现在就跟她们理论起来,纵然咱们有理,只怕也会被扣一个不敬长辈,忘恩负义的大帽子,说出去,总归不大好听。” “倒不如,等我出嫁后,让我那婆家去替我讨这个公道!更名正言顺,而且还可以抬出郡王的名头来‘仗势欺人’。岂不比咱们去跟她们理论要好得多?” “姑娘的意思是,是让王府和伯府这两家鹬蚌相争?”杜嬷嬷问道。 “这样你家姑娘才好坐收渔翁之利呀!”采薇笑道。   ☆、第一百三十七回 原来周采薇正是想到了此节,方才才没有和罗太夫人当场翻脸,秦斐那个混账不是说是看中她的嫁妆多才把她抢过来吗,那她就给他个惊喜,让他看看她的嫁妆到底有多丰厚,他若是想要,有本事就替她去问安远伯府讨回来好了。 不管她这笔嫁妆能不能讨回来,只要秦斐去一闹,安远伯府私吞了她这孤女嫁妆之事被抖露出来,她就能借此和赵府再不往来,从此断了这门亲戚。 这样的亲戚不来往怕是倒更好些,她早瞧出来了,这安远伯府里头不但一个成器的男丁都没有,而且那几房争来斗去,祸根已然深种,只怕有朝一日整个府里都会倒大霉。与其那时候还被她们纠缠着,倒不如从这会子就和她们断了来往。 至于这笔嫁妆要是真被秦斐讨回来了,却又到不了她手上,她也全不在意,横竖她人都成了这魔王的了,往后就被禁锢在那临川王府之中,还在乎这些身外之物,好歹秦斐也算勉强救了她,就当是她打赏给他的报恩钱好了。 郭嬷嬷虽已被她说服,但心里头还是担心自家姑娘一下子少了这么多嫁妆,余下的那些田产宅子都是没什么收益的,日后没了银子进帐,这日子不得过得紧巴巴吗? 还有太夫人说给的那一千两压箱银子如今也没见个影儿,这到大婚那一天可是要准备好些个红封的,这里头的赏银现上哪儿找去,当初她们带到安远伯府的那点银票可是早用光了,难不成又要去典当姑娘的首饰不成? 她正在替自家姑娘发愁,就见香橙拿了一封信进来,说是四川邹老爷命人送来的,后头芭蕉、枇杷两个更是人人手里捧了几个盒子。 采薇先问香橙可好生招待了前来送信之人,这才将那信拆开一看,原来是当年送她上京的邹、耿两位叔叔听闻她的婚事,特意写来的书信,信里除了跟她道喜之外,还随信附上了两千两银子的银票,说是她父亲当年早有安排,给她的嫁妆除了明面儿上送到安远伯府的之外,在眉州还给她暗留了几处产业托了他二人代为照管,这几处产业也并不甚大,每年收益约有五百两银子,四年下来正好两千两银子。 杜嬷嬷听到这里,不由叹道:“老爷的这位朋友真可谓是至诚之交,且办事极为周到体贴。他们虽远在四川不知姑娘如今的近况,但在姑娘大婚前送来这两千两银子,若是那安远伯府没贪姑娘的嫁妆,就当是锦上添花,若是姑娘被人贪了嫁妆,则这笔银子正好就解了当下的急。” 采薇也点头道:“两位叔叔一向待我极好,不但给我送了银子来,还随信给我送了不少添妆之物,他们待我的这份恩情,只盼日后我能回报才好。” 众人再打开那一个个盒子,就见里头送给采薇的种种添妆之物,比起安远伯府送来的,不知雅致用心了多少。 采薇一一看过,再细心收好,心中真是感慨不已。这两位叔叔和她没有半分亲戚关系,只为同她父亲是生死至交,又答允了她父亲,便待她这般尽心。她父亲暗地里给她留的这一份产业,若不是他二人此时来信告知,采薇还真是半点都不知情。 想想这二位叔叔待她的尽心尽力,再想想和她尚有血缘之亲的安远伯府做出来的那些事,真真是让人齿冷心寒。 采薇从那一堆银票里抽出几张递给她奶娘道:“妈妈这回可还愁没有打赏银子吗?” 郭嬷嬷这会子早是转忧为喜,“我这不是没想到老爷这么神机妙算,早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吗?只是这老爷怎么不再多给姑娘暗地里留些产业?” “留那么多做什么?人活一世,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只要够花用就好,要那么多做什么?有时候钱财越多倒未必是件好事。你瞧那史书上那些大富豪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远有石崇和皇亲斗富,结果怎么样,一时斗赢了,最后却把命给丢了。还有洪武皇帝时的臣富申万三,富可敌国,结果呢?” “所以说这财富越多就越难守得住,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就好,往后一年有了这五百两银子,既够咱们花用又不用招人眼馋,岂不是好?” 采薇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来,不由“哎呀”了一声,忙问香橙道:“那送信之人是怎么进到咱们这宅子里来的,临川王派来的守门之人竟没拦他吗?” 香橙道:“我当时也奇怪呢,问了那送信来的邹府管家,他说是那守门人听他一口川音,再一问是从姑娘老家眉州过来的,便再没说什么,就放他进来了。 采薇听了,沉吟片刻,秦斐这魔王的心思有时候真是让人琢磨不透,他将她们禁在这宅子里,虽不许采薇出府走动,但是杜嬷嬷、香橙她们若是出去,则从不阻拦。但有一回杜嬷嬷想到颖川王府去,离那王府大门还有十几丈远呢就被临川王派去悄悄跟着她的人给拦了下来。 沈太妃也曾亲自到这周府来想看一眼采薇,给她添妆,却硬是被临川王派的那几尊门神给拦在外面不给进来,只把东西替她送了进去。可若是别的什么和采薇相熟的夫人小姐亲自来看她,像黄夫人和宜蕙前些日子来给她添妆,则客客气气地就让她们进来了,宜芝和宜芳派了婆子来给采薇送东西添妆,也都是问了一声就放人进来。 或许因为邹叔叔他们也是派人来给自已添妆的,所以那几尊门神才会这么轻易的就让邹管家进来了?莫非秦斐那魔王给他们下的令就是除了颖川王府的人,但凡是到这宅子里送东西的统统别拦着,他到底有多惦记自己的嫁妆啊,连这么点别人送来的添妆之物都不放过。 采薇在心里又狠狠鄙视了秦斐一番,心里打定主意,邹叔叔还有黄夫人、三位表姐送来的东西她就藏在这宅子里,决不带到临川王府去,至于邹叔叔送来的银票就更是不会让他知道了。 想到这里,她忙又叮嘱了郭嬷嬷她们几句,也幸好秦斐派来的人都只第一、二进院子里,从来不进到采薇所住的第三进院子,因此她们在这正房里说话倒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 等她亲自看着香橙她们把这些添妆之物都收拾妥当,芭蕉见忙完了正事,便笑嘻嘻地道:“姑娘,您想不想知道那赵家的五小姐怎么竟会委身嫁给孙右相做小妾,还有吴家小姐怎么又会嫁给章家四少爷?” 采薇见她一脸“姑娘快来问我”的得意神情,便知这丫头定是在下午老太太她们来时,趁陪着老太太她们带来的丫鬟婆子的功夫,打听到的,别的先不说,这两个小丫头打听消息的本事倒还真是一绝。 枇杷可不像芭蕉这样还要卖个关子,直接抢了她的话头道:“你既这么磨磨蹭蹭的,不如我先说给姑娘听好了!姑娘不知道,婉姑娘能嫁给章家四少爷,这还得多亏了赵家五小姐的功劳呢?” 这可就有些出人意外了,宜菲和吴婉这二人从一开始就不对盘,宜菲又一向是个喜欢损人利己的,怎么会帮着吴婉嫁到昌平候府去? 芭蕉一看被枇杷抢了先机,也忙道:“就是在姑娘生辰那天,姑娘离了那伯府之后,没多久,大姑太太就是昌平候夫人也要回府,结果却半天找不到她小儿子,最后姑娘猜是在哪儿把章家的四少爷给找着的吗?” 采薇想到安远伯府算计自己的那些法子,隐约猜到章家终于答应娶了吴婉过门,不会是自家儿子也着了什么道儿了吧? 她心里头这样忖度着,一面笑道:“这可叫我怎么猜,还不快往讲?” 枇杷嘻嘻笑道:“最后啊还是五小姐在她的闺房里把章家四少爷给找着了,原来啊四少爷不知怎的喝醉了酒竟跑到五小姐的闺房,躺在五小姐的床上呼呼大睡——” “这已经够奇怪的,可更奇怪的是,当时在那床上还另躺了一个人,却不是这闺房的主人五小姐宜菲,而是章家少爷的另一个表妹,二姑太太的婉小姐。”芭蕉接嘴道。 “据说婉小姐当场就叫起屈来,说她本是来表妹房里找五小姐的,谁会想到自已表妹的闺房床上竟躺着个男子,她正想赶紧走人,已被那男子一把拉住,然后……,就再走不掉了。” 众人听她两个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跟唱双簧似的说得不亦乐乎,既觉好笑,也觉得这安远伯府里真是一摊子烂账,到处都是这些污浊之事。 采薇听到这里却有些明白了,便问道:“那章家表哥之所以会醉倒在宜菲的房里,想是被宜菲做了些手脚,只怕她原是想借此机会嫁到昌平候府的,只是不知怎的,却换了人?” 枇杷抢着道:“姑娘猜得可真准,听那府里的人说后来一查,原来是五小姐让她哥哥铵少爷在章四少爷的酒里下了些东西,把人弄醉了给扶到他妹妹的闺房里的。五小姐原本是算着时间想赶回她房里的,结果啊——” “结果却在半路上被人给调戏了。”芭蕉一脸幸灾乐祸的说道:“那天孙右相带着临川王到伯府里说是奉太后娘娘的口谕来给姑娘送寿礼,原本他是官客到不了后宅的,可谁知这位相爷说他找不着临川王爷了,便自个儿在府里头寻找,这找着找着就找到内宅里头了,好巧不巧的正好碰到五小姐。” “五小姐不是一向自负她生得美貌无比,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吗?果然她的美貌让这位右相一见了她就走不动路了,说了好些不该说的话,据说还动手动脚了呢!把她调戏得再不敢回她的屋子,只得再往正院那边奔回去,那右相就在后头追着她跑。听说这一幕还叫宫里那两个讨厌的老嬷嬷给碰上了呢!” “大姑太太这些日子正在给章家四少爷相看亲事呢,可如今出了这档子事,被那么多人知道他和婉小姐睡在一个床上,二姑太太再带着女儿一番哭闹,只得答应下了这门亲事。” “婉小姐和章少爷这亲事是闹腾了好些天才定下来,可那右相第二天就派了人上门来提亲,说是要娶五小姐做他的什么如夫人,老太太开始是不答应的,无论那媒人怎么来说都不肯答应,后来右相亲自来了一趟,也不知他跟老太太还有四老爷都说了些什么,好像四老爷答应了,老太太还是不肯松口,说就算是赵家的庶女也还没低贱到要去给人做妾的地步。” “可谁知那右相不知怎么说动了铵少爷,让他在一天夜里把自个妹妹从伯府里偷偷送了出来,一乘小轿抬进了右相府。老太太知道后,气得是大发雷霆,要打铵少爷,被四老爷给拦下来了,说是这事是他默许的,且菲小姐自个也愿意,让老太太别再管这事了。也幸亏老太太素来不怎么喜欢菲小姐,不然啊,只怕老太太又会被气出病来!” 看来是这赵宜菲布好了局,想对章云来个螳螂捕蝉,不知怎么却被吴婉给打听到了,趁着宜菲被孙右相给调戏的功夫,抢先到了宜菲房里来了个黄雀在后,给截了胡。 想不到自己生日那一天,竟在安远伯府里先后上演了这么两出好戏,还都是关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 吴婉这一回这手黄雀在后可真是玩得漂亮,借着宜菲对章云的算计总算是能如愿嫁给她一心恋慕的云表哥,还能把为她做了嫁衣的宜菲气个半死。至于往后的日子到底是苦是甜,虽还难讲,可到底她也算是得偿所愿。 至于自已这只蝉可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先是被表妹、姨妈、外祖母这些亲人挨个算计,到最后竟然是落到了秦斐这只黄雀手里,啊不,他才不是什么黄雀呢?肚子里一堆害人的鬼主意,嘴巴又毒,根本就是个比狐狸还狡诈,比墨水还心黑的混账东西! 自己落到他手里,比起吴婉,才更要担心这往后的日子到底要怎么过法,毕竟后天自己可就要坐上花轿去和那个混世魔王拜堂成亲了。   ☆、第一百三十八回 采薇待字闺中的时候,曾和普天下所有的小女儿家一样,偷偷幻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穿上大红喜服、戴上新娘的花冠,坐着花轿,和自己未来的夫婿拜堂成亲时会是何种场面,而自己那时又会是何种心情? 在当时的她想来,觉得自己多半是又喜又羞的,可等到她真真正正坐上花轿,出闺成礼这一天,她却发现别说欢喜了,她心里就连羞涩什么的都半点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愤恨委屈和不甘不愿,以及深深的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被强逼着嫁给一个自己半点好感都没有,还是深深厌恶的人。 但纵然如此,当她在周宅辞别罗太夫人等所谓的娘亲亲戚时,她一滴泪也没有落下来,倒是二太太眼眶微红,至于太夫人,则不住地叮嘱她,要她三朝回门一定要去安远伯府,她这个外祖母有好些私房话要跟她讲。 许是因为她对这桩婚事心中太过抵触,让她觉得成婚这一天格外的漫长,好容易按着郡王大婚的典制走完了那繁琐的各种仪程,她被扶进洞房坐下,才算深呼了口气,如今唯一能安慰到她的便是秦斐是个不能人道的,就是他想跟她洞房他也无能为力。 她那两个小丫头芭蕉和枇杷完全无愧她们“包打听”的名号,这才到王府里没多大一会儿功夫,不知怎么就打听到那金次妃虽然被早抬进王府十天,但这十个晚上,临川王压根就没到她房里去过。 这让采薇更是相信杜嬷嬷告诉她的关于秦斐不能人道的隐疾,觉得安心不少,直到这一晚洞房花烛夜之后,她才知道她当时的这种想法是何等的天真可笑和一厢情愿。 采薇坐在新房里等了好半天,她倒也不觉着气闷,反而盼着秦斐越晚进来越好,最好今晚就别来了。 她正在心里胡思乱想,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脚步声响起,有人走了进来,嘴里嚷嚷着:“哎哟,这盖头居然还在啊?本王还怕你万一等得不耐烦,自个把它给掀了呢?” 跟着又懒洋洋的来了一句,“既然你这么乖乖等着为夫来给你揭盖头,那本王就从了你的意吧!” “还有你们这几个丫头都给本王出去,呆在这儿看什么看!” 见这京城第一恶霸瞪起了眼珠子,香橙几个虽然不愿离开自家姑娘,却还是给吓得不情不愿地退出了屋子。 采薇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立定的那双大红靴子,真是恨不能狠狠的踩上去,一双手却已伸了过来,将她的红盖头一把掀起。 等秦斐看见盖头下她的脸色,那脸上的笑就没了,随手就把手里的红盖头往地上一丢,自顾往桌边一坐,先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了。 采薇见进来的只他一个人,不由有些纳罕,这一般新娘被揭盖头的时候,不都是要请些夫家的亲眷来观礼的吗?怎么这临川王这边连一个姑妈姨妈、表姐表嫂之类的亲眷都没有吗? 秦斐又看了她一眼,冷笑道:“这幸好你这一路上头上都是蒙着红盖头的,也幸好本王聪明,一个女眷都没让她们进来,不然若是被那些宾客看到你现下脸上这副神情,只怕她们还以为你这不是新嫁娘倒像是死了丈夫在这里哭丧呢!” “这新婚头一天,洞房花烛夜,你摆出这副哭丧脸给谁看?” “谁爱看就给谁看呗?殿下若觉得不好看,不看不就好了。”采薇淡淡地回了一句。 秦斐捏紧了手里的杯子,但下一瞬,却又忽然笑道:“其实今日本王的三嫂也是应该来看看你这位弟媳的,你可知道她为什么没来吗?” 采薇不理他,坐到梳妆台前打算先把头上的花冠给卸下来,头上顶着这么重的玩意顶了一天,脖子都快被压断了。 秦斐看着镜中她的容颜,漫不经心道:“我那三嫂之所以没来,据说是因为我三哥又病了,且还病得不轻呢!竟连他亲弟弟的喜酒都不来喝上一杯!” 亏他还有脸说得出口,这种喜酒谁要来喝啊? 采薇的手顿了一下,跟着便又若无其事的去取下项上戴着的璎珞。 她遮掩的虽快,但却还是没逃过秦斐的目光,那瞬间的停顿让他眸子微眯了眯,一手端着酒杯走到采薇身后,一手却抚上了采薇的后颈,就跟逗弄猫咪似的捏着她的脖子道:“怎么,心疼了?” “你可别自作多情的以为我三哥是因为我把你抢了过来才生病的,他本来就是个药罐子,一年到头药不离口。况且他这人凉薄的很,那天在宫里一听说你被我碰过了身子,立时便不要你了,将你让给了我。跟了他有什么好的,还不如跟了本王呢!” 秦斐见镜中的女子仍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只顾着去摘耳环,好像就当他这个新郎官完全不存在一样。便冷哼一声,打算再多说几句他哥秦旻的坏话。 “实话跟你说吧,原本我是不想动这个手的,毕竟抢了自己哥哥的未婚妻总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可是你在那伯府的处境,本王是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也知道,本王最喜欢听壁角,经常晚上无聊就跑到某户人家去听壁角。” “你生辰前一天晚上本王心血来潮跑到安远伯府去晃了一圈,结果竟听到三拨人打算第二天算计你。这我一想,好歹你也是我未来的嫂子呀,便去给我三哥提了个醒,然后我就打算第二天去看我三哥怎么英雄救美,结果,眼见你都要被你那禽兽表哥给欺负了,他还是连个人影儿都不见,本王这才只好亲自出手,这肥水不流外人田,与其让你被那禽兽给霸占了,还不如跟了本王。” 采薇才不信他这鬼话,冷笑道:“照这么说,我还得多谢殿下救我出苦海了?那殿下可未免太有先见之明,早早的就把我那京郊的陪嫁宅子修缮好,好让我住着待嫁?” 秦斐忽然发现,对采薇这一问,他竟一时有些答不上来。 其实他先前那些话虽然说得有些吊儿郎当,但也算是九分真一分假。他虽对他嫡母颖川太妃要把采薇配给他那短命哥哥心有不满,但见周采薇自己都答应了,他当时也再没什么别的想法,不然,以他的能耐,早在选妃的时候就能把周采薇给弄成他的王妃。 他也确实把采薇在那府里的处境,一伙子亲戚对她的算计都透露给了秦旻知道,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秦旻明明收到了消息,却竟然什么都没有做。若不是他不放心到底还是去了安远伯府守着,这丫头早掉到她那些亲戚给她挖的坑里了,再也别想爬出来。 可若说他是到了那一刻才下定了决心,终于自己出手,那他之前干吗老早就替人家把陪嫁宅子都给修好了。难道他老早心里就想这么干? 秦斐皱了皱眉,把这个念头丢到一边,反正他算是瞧出来了,不管他怎么说,他这新婚妻子都不会信他。 他干脆丢下一句,“本王还要到前面去待客。”转身走人。 他前脚刚出去,香橙几个丫鬟忙跑进来道:“姑娘,殿下他没把你怎么样吧?” 不怪她们几个这么问,实在是方才秦斐出去时,她们站在边儿上,大着胆子瞅了一眼,顿时就被新姑爷的一张黑脸给吓坏了。这才刚拜过堂、揭了盖头,怎么姑爷就是这个脸色,难道是和姑娘起了口角? 采薇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你们快帮我更衣沐浴吧,今儿累了一天,我想早些歇着。” 甘橘和香橙对看了一眼,齐声问道:“姑娘不等殿下了吗?” 采薇没好气道:“等他做甚?他今儿晚上是再不会过来的。” 几个丫鬟再对视一眼,看来先前姑爷和姑娘之间肯定是不欢而散了,不然怎么一个脸黑成那样,另一个也是一脸不悦的神色。 香橙她们便不再说话,帮采薇散了头发,换下身下的吉服,芭蕉和枇杷先去净室准备,热水是早就送来了的,两人先将那浴桶用澡豆洗了一下,再倒满热水,等着自家姑娘进来沐浴。 芭蕉拿起帕子替采薇擦着肩背道:“姑娘可还觉得脖子酸,要不要我替姑娘揉揉?” 采薇被她这一问,才发现她脖颈处的酸痛感竟已消失无踪,似乎就是在她被秦斐在后颈处捏了几下之后…… 这是巧合还是…… 她正琢磨这事,就听枇杷小声道:“姑娘,您先前让我们去打听杜嬷嬷她们去哪儿了,奴婢总算打听到了。今儿不是临川太妃也回来了吗,带回来十几个丫鬟婆子。听说她还想把我们几个给换下来,另派几个她身边的丫鬟婆子今儿晚上来侍候姑娘呢!” 芭蕉接着道:“谁想她那一堆丫鬟婆子不知吃了什么,全都坏了肚子,个个上吐下泻的,这才没把我们几个丫鬟给换走,但杜嬷嬷和郭嬷嬷却被叫过去帮忙接待堂客了,因为先前只临川王在这府里的时候,这府里就没多少丫鬟,太妃带回来的这一堆丫鬟婆子又全都病倒了,人手上忙不过来。等明儿,想来杜嬷嬷她们就能回来的。” 采薇点了点头,觉得脖子虽不疼了,头却有些隐隐作痛,这一个秦斐就够折磨人的了,再加上一个他那不靠谱的老娘。这都说婆媳是天敌,她虽知道金太妃肯定不会待见她这个压了自己侄女一头成了正妃的媳妇,可也没想到这金太妃刚一回来就想往自己身边安插人手,把自己的人全都给换了。 这也做得太过明显,面子上太不好看了吧! 今儿晚上是自己运气,先躲了过去,可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又是婆婆,礼法规矩孝道全都压着自己一头,自己要怎生和这位婆婆周旋呢? 采薇越想越是头痛,不由又恨起秦斐来,若不是他,她至于摊上这么一个恶婆婆吗? 沐浴完毕,她闷闷不乐的从浴桶里出来,换了一身红色中衣,出了净室,正想上床歇息,不想抬头一看,就见楠木雕花床上一个人正斜倚在床栏上,也是一副刚刚沐浴过后的样子,微湿的发梢湿漉漉地散在敞开的中衣领子上。 那人也穿着一身红色的中衣,正乜斜着眼看着她,唇畔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尽管采薇在心里已恨死了眼前这人,却也不得不承认,这混世魔王还是有着一副好皮囊的,那一身红衣穿在他身上,不但不俗气,倒反衬得他如烈焰艳阳一般更加夺目,再配上他那一副慵懒闲散的气质,竟然半点也不违和,瞧着还挺顺眼的。 瞧着顺眼? 采薇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这恶魔竟也会有看着顺眼的时候? 等等,他这一副新浴过后,还躺在她的床上,他该不会今晚是要在她这里安歇吧? 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床上那人故意笑道:“怎么说,本王也是头一回做新郎,这好歹也得装装样子,洞房花烛一回吧!”   ☆、第一百三十九回 周采薇忽然有些庆幸,这临川王是个不行的,不然若是让她和他洞房,她还是真是打心眼儿里不情愿。 哪知秦斐就好想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忽然板起脸道:“你可别以为本王今晚不能洞房了你,就没别的法子来收拾你了。哼!” “还不快给本王倒杯茶来?”秦斐一副大爷样儿的使唤采薇。 采薇却是动也不动,反问道:“敢问殿下,我那两个丫鬟呢?” 先前她去沐浴时,留了香橙和甘橘两个在外头守着,怎么等她出来,除了床上多出来一个人,这两个丫鬟却不见了。 秦斐眯了眯眼睛,“哪两个小丫头竟敢在本王进来的时候对本王不敬,被本王撵到外头罚跪去啦!不信,你把那窗子打开一点,就能看到。”秦斐还很好心地提醒了她一声。 采薇一听急忙便走到窗边,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果然看见香橙和甘橘两个被关在外头,一个站着,一个跪着。此时已近十月,燕京的晚上凉意渗人,若是让她们在外头呆上一两个时辰那非冻坏了她们不可。 她重又走回到床前,略缓了下口气道:“不知她们是如何对殿下不敬的?” “她们竟然当着本王的面称你‘姑娘’而不是‘王妃’,这不是对本王不敬是什么?” 不过一个小小的称呼罢了,秦斐这纯属故意找茬。 “她们服侍了我十几年,一直都喊我姑娘,突然一下子要改口,一时之间改不过来也是人之常情,还请殿下饶了她们这一次?” 秦斐冷哼一声,“不给她们点教训,怕她们长不了记性。” “殿下要怎样才肯饶了她们,她们是我的奴婢,总是我这个主人教导无方,她们才会对殿下失礼,殿下要罚不如罚我好了?” 秦斐看了她一眼,“你以为本王就不会罚你吗?本王先前是怎么吩咐你的,先去给本王倒杯茶来。” 对上这种恶霸无赖,采薇也只能先忍一时之气,乖乖地倒了杯茶,双手给他捧了过去。 秦斐接过喝了一口,便不再喝,只是瞧着手里的杯子,也不知在想什么。 采薇正想再为甘橘二人求情,突然又听秦斐问她,“你还记得你第一回见到本王的情形吗?” 采薇皱了皱眉,不知道他这又是抽得什么风,怎么一下子又开始忆旧了?却还是答道:“殿下是指两年前在安远伯的后园,您将我错认做打杂丫鬟吗?” 秦斐一怔,果然这丫头心里以为这就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算是吧,还记得当时本王命你这打杂丫头去给本王倒一杯茶来,结果你一去就没影儿了,险些没把本王渴死。想不到,这过了两年,本王才能喝上你倒的这一杯茶啊!” 采薇眨眨眼,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就记上整整两年多?这人是有多睚眦必报! 秦斐放下那盏茶,又吩咐道:“再倒两杯酒来,这大喜的日子,哪有新郎和新娘连合卺酒都不喝上一口的。” 采薇一听合卺酒这三个字,便有些迟疑,秦斐看得有些不耐烦,催她道:“你那两个丫鬟可还在门外挨冻呢?” 那桌上早备着一只金錾花嵌双喜字并蒂莲执壶,两只并蒂莲纹金杯,系着一根红线相连。 采薇倒好了两杯酒,端到床前,不等她递过来,秦斐就先从她手里取走一杯,顺势将她一把拉坐到床上,强逼着和她喝了合卺酒,才对边上已经看呆掉的芭蕉和枇杷两个道:“你们也都出去吧,就说本王今晚洞房心情好,免了她们两个的罚。” 采薇等她两丫鬟退了出去,借口说要将酒杯放回桌上便想先逃开这魔王的身边。秦斐哪能给她如愿,把她手里的杯子拿过来,连同他自己手里的,往床外一丢,刚好就落在了桌子上。 采薇可没心情看他秀的这一手绝活,她正挣脱秦斐按在她腰上的手,想躲到被子里先把自己裹严实了再说。 不过她的身手又怎么能快得过学过武功的临川王殿下,她正想动手裹被子呢,人家就跟条游鱼似的钻了进来,把她抱了个满怀。 这厮不但手上不老实,嘴上还在戏谑道:“你怕什么,杜嬷嬷那老婆子肯定已经告诉了你关于本王的隐疾,你既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唔,你要是不放心的话,要不然本王给你摸摸,看看它是不是如传言说得那样不能人道?” 采薇到是很想骂他一句“无耻”来着,又怕以这人的厚脸皮,你越是骂他,他倒越是无耻给你看,索性闭上眼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秦斐见她一脸厌恶的样子,恼得在她脸上掐了一把道:“本王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吗?你该不会心里还想着我那短命鬼哥哥吧?嫁了他有什么好的,体弱多病活不长不说,他现在那位置,啧啧啧,微妙得很,谁要是做了他的王妃,往后这几年还有得辛苦呢!哪比得上做本王的王妃,不用卷到那一滩浑水里头,乐得清闲!” 采薇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殿下可别跟我说您不打算涉足到那一滩子浑水里头?”从此前种种看来,这位临川王只怕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绝不是对朝政大事不闻不问、只知惹事生非的主儿。 “哎哟,被你发现了啊?难怪我那嫡母找你说了半天,想要把你娶回去呢,眼光倒是不错!” 秦斐夸了她一句,摸了摸鼻子问道:“这我要是说我掺和进来,是为了帮我三哥一把呢?毕竟我们总是一个爹生的兄弟,我总不能看他孤军奋战吧?” 亲兄弟,帮一把? 有你这么帮人家的吗?把自己亲哥的未婚妻抢过来,这也算是帮? 采薇已经不想再去跟他理论这个了,她冷冷地点出一个事实,“既然殿下也要淌这滩子浑水,那敢问身为您的正妃,我又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悠闲度日呢?” 秦斐却想也不想的就答了一句“我和他不一样!”。 采薇正想问问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外头忽然传来一个丫鬟的声音:“殿下,太妃娘娘身边的钱嬷嬷来了,说是奉太妃之命,来给您送东西的。” “这个时候来送东西?可真是会挑时辰哪!” 秦斐嘴里嘀咕着,一面从采薇被子里钻出来,重又穿上外裳,下了床在桌旁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才道:“让她进来吧。” 因秦斐下床时将床帐全放了下来,采薇看不到外面的动静,只听到一个有些尖利的妇人嗓音道:“老奴给殿下道喜了,不知殿下和王妃可安歇了不曾?” “本王的起居什么时候轮到你这老婆子来管?”秦斐的声音听起来极是不耐,“你不是来送东西的吗,东西放下,赶紧走人。” 那婆子又道:“是是,老奴是来给殿下送喜帕的,都怪这些下人们疏忽,竟连这样要紧的东西都忘了给殿下备到新房里,太妃娘娘怕殿下已经安寝了,这才命老奴赶紧给殿下送来。” 采薇听到这里,忍不住“噗”的一声便笑了出来,这秦斐不是说不能人道吗,那这喜帕送来了又有何用? 她简直都要怀疑这临川太妃是不是秦斐的亲娘了,明知儿子有隐疾还特地在洞房之夜给儿子送喜帕来,这分明是往儿子的伤口上再洒上一把盐嘛!看来坊间传闻不假,这临川王母子之间果然是亲情冷淡、骨肉情疏,为母不慈、为子不肖。 饶是她躲在被子里头,又赶紧拿手捂住了嘴,可那一丝儿笑声还是落到了秦斐耳中,刺得他勃然大怒道:“滚,还不快给本王滚!” 跟着采薇就听到告退声、关门声,还有一个东西被砸到地上的“哐啷”声。她大着胆子悄悄将床帐揭开一角,从那缝儿里看出去,就见一个小匣子滚在地上,正压在一方白色的帕子上。 她正看得开心,突然一道人影一闪,她的手已叫人给捉在手里,秦斐拉开床帐,瞪着她道:“看本王笑话看得很开心嘛,本王不介意让你再开心一点!” 他看了看地上那一方白色的喜帕,突然坏笑道:“不过是让这方帕子沾上点血迹罢了,这还不容易。别以为本王那个不行,就不能让你在那上面留下点东西,想要让你落红,本王的法子可多得是呢,什么玉势啊、毛笔啊、胡萝卜啊之类的也都是可以拿来用一用的…… 秦斐一边说着,一边脱下外衣,一下子把采薇扑倒在床上。 采薇顿时吓得双眼紧闭,她先前再强装镇定,到了这个时候也由不得心慌无助,这魔王的手段她可是亲眼见过的,那可真是极其凶残、不给人留半分余地。再一听秦斐说的那些东西,那脸就更是吓得白了几分。 这混账,他,他该不会真的用这么可怕的手段来对付自己吧? 采薇正胆战心惊的想着,忽觉额上一暖,似是被一个有些柔软的物事贴了上来,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直到那物事滑到了她的鼻尖上,脸颊上,她才后知后觉原来秦斐竟是在亲吻她。 她双臂全被他紧紧箍住,只得僵硬着身子,一动不动的任他轻薄,觉得他先是轻吻,接着却是用舌尖轻舔,她正觉得有些发痒,哪知他突然就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痛得她刚想张口呼痛,半张的樱唇就已被两片温热的唇瓣给堵了个严严实实,一尾游鱼般的东西钻进来在她口唇里好一通翻搅乱窜…… 采薇又羞又恼,正想一口咬断他那可恶的舌头,哪知她方一动作,那尾游鱼早滑了出去,重又去啃她的脸颊、耳朵,又啃又咬,弄得她好不难过。 她越是拼命挣扎,那恶魔就啃咬亲吻的越是来劲儿,渐渐沿着她的脖颈慢慢往下移去……   ☆、第一百四十回 采薇正在害怕担心,不妨耳畔却传来一声略带嘲讽的轻笑,“怕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本王是不行的嘛,所以你脖子下面,本王是不会动的。” 说完这句,他像是泄愤似的又在她右脸上咬了一口,突然放开她,一掌挥出去灭了床前的红烛,翻身躺倒道:“熄灯睡觉!” 采薇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想这人先前将她吓成那样,到最后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就这么轻易的饶过了她? 虽然身边已传来秦斐的微微鼾声,可采薇却仍是有些悬着心,直到快三更时,才合眼睡去,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响动,有个女子的声音焦急嚷道:“殿下,殿下,次妃娘娘忽然肚子疼,求您快去看看她吧,殿下!” 可怜周采薇好容易才迷迷糊糊的睡着,被这丫鬟这么一喊,立时就给惊醒了,不由发出一声有些微恼的声音。 跟着她就听见身边传来一阵响动,虽说秦斐之前说要熄灯,可案上那一对龙凤花烛自然是不会熄的,待秦斐把床帐揭开,便见微光满室。 秦斐就在这一室微红的光影里,披上外袍,转出内室,大步朝门外走去。 采薇心道,这些妾室怎么就喜欢玩这种好没意思的拙劣花招,这种在正房夫人洞房花烛夜妾室借故来请的桥段,她光是听都听了好几回了。也太没什么新意了,就不能好生开动脑筋想些新的花样出来吗? 不过,若是能把秦斐叫走,倒也算是一桩好事呢,那她晚上余下的时光就能好好睡上几个时辰了。 她听见秦斐开门的声音,以为他这是要去金次妃房里,心中一喜,重又缩回被子里,合上双眼,正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就听外头传来一声惨叫,听声音,似乎就是先前那丫鬟发出来的。 这是又怎么了? 采薇在屋里,瞧不见外头所发生之事,但紧跟着秦斐的怒骂声就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本王是太医吗?她肚子疼,不找太医来找本王做甚?本王好容易才睡着,正睡得香,竟被你个贱婢给吵醒,可是活得不耐烦了吗?” 那丫鬟哭喊道:“殿下饶命,实在是次妃她,她痛得实在受不了了,嘴里不停唤着殿下,让奴婢请殿下来,奴婢这才……” “呵,你倒是蛮听你们次妃的话的嘛,那本王的话呢?本王之前可是早就吩咐了今晚不想被任何人扰了我的洞房之夜?” “春兰、秋菊,本王先前是怎么吩咐你们的,怎么还是让这么一只讨厌的苍蝇给飞了进来?” 采薇听另两个女声道:“回殿下,我们原是拦着喜儿姑娘不许她进来的,可谁知喜儿姑娘竟不是一个人来请殿下的,而是带了四个次妃娘娘的丫鬟过来,奴婢们这才没能拦得住。还请殿下恕罪!” “是没拦住,还是根本就不想拦?毕竟你们先前是我娘身边的人,这刚到我身边侍候,自然对她侄女这边的人是另眼相看的。” “只是既在本王跟前侍候,就得守本王的规矩,本王的规矩也简单,就只一条,‘听话就成’。但若是不听本王的规矩,呵呵,来人,把她两个给我拖下去先打二十大板,再把她们送到金次妃房里。” “既然你们一心要讨金次妃的好,索性就去侍候她得了,别再在本王跟前吃里扒外惹人厌!” “来人,还不快去给金次妃请个太医来诊脉,若是她真有病倒罢了,若是没病玩什么争宠的花样来消遣本王,看本王不要她好看!” 采薇听秦斐怒气冲冲说了这么一大堆话,教训完了一堆人,竟重又披衣进来了,却不躺回床上,而是换了盘香燃上,又去倒了杯茶喝,跟着又进了净室。 她虽然心里有些失望,倒是在心里又高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位混世魔王不但在政事上不是个笨的,似乎在这后院之事的,也是个脑袋清楚的,知道他表妹是打着什么盘算,没给糊弄了去。 不过,话说回来,难道这天下间的男子们个个都是那脑袋糊涂的不成,只怕是心有所向,才会明知不过是那女子的小小花招,也还是愿意让她如愿得意,而让另一个女子失望伤心。 秦斐没让他表妹如愿,还狠狠地打了她的脸,看来他对这位表妹并没有多少情意,难道是因为他亲娘的关系,让他对姓金的女子都没有多少好感? 采薇本以为她被吵醒之后,此夜再难入眠,哪知她就这么东想西想,不知不觉间已沉沉睡去,竟连秦斐什么时候又躺回到她身边都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一晚上没睡好,或者说压根就没睡着的临川王殿下看着枕畔人那睡得一脸香甜的模样,越看越是火大,于是坏心的伸出两根手指…… 沉睡中的采薇忽然觉得有种不能呼吸的憋闷感,只得微微张开嘴巴,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正在将醒未醒之间,听到耳畔传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你要是再不起来,本王可就连你的嘴巴也一块堵上了!” 这个声音…… 她猛得一个机灵,瞬间睁开了眼睛,就见一张满面坏笑面正悬在她眼前,顿时就给吓得完全清醒过来。 秦斐见她醒了,捏着她鼻子拧了拧,“还不快起来去给你婆婆敬茶,这么赖着不起来,莫非真是想让本王……” 他一面说着,张着嘴巴就要往采薇唇上压,吓得她赶紧一把把他推开,说道:“我这就起来,还请殿下先行更衣洗漱。” 秦斐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本王这不正等着你起来好侍候本王穿衣裳吗?” 采薇硬邦邦回他一句:“我不会!我长这么大,还从不曾侍候过别人穿衣裳!” 哪知秦斐也不生气,笑嘻嘻地道:“那本王来服侍你穿衣裳如何?” 采薇吓得赶紧又缩回被子里,裹得紧紧的。成功换来临川王白眼一枚,“啧啧啧,又不是没被本王侍候着穿过衣裳,还害什么羞啊?” 眼见他又要扑上来,窗外忽然响起杜嬷嬷的声音,“殿下、王妃,时辰不早了,听说太妃娘娘已然起来了,若是晚了,怕会耽误了给太妃娘娘请安!” 杜嬷嬷这一声简直就跟及时雨一样,把采薇从窘境中给救了出来,她急忙高声道:“我和殿下都起来了,还请嬷嬷进来帮我梳头!” 秦斐见状,也只得悻悻然放开她,一边自己穿衣裳,一边抱怨,“早知道本王昨晚就不把那两个丫鬟给送人了,如今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采薇才不理他,披衣下床,抱起自己的衣裳就躲到屏风后头去换衣裳。一时二人都更衣洗漱完毕,便去到福庆堂给金太妃请安。 采薇刚一踏入金太妃的上房正屋,就被她婆婆给来了一个下马威。 “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这会子才来给我请安,倒要我这婆婆在这里等儿媳?亏你还是大家闺秀,竟连早起给婆母请安都做不到吗?这还是刚嫁过来头一天就这样不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往后你是不是还要骑到我的头上去?”   ☆、第一百四十一回 其实采薇她们并没有来晚,这金太妃也不过是刚起来罢了,但她就是要借这个由头来好生打压采薇一番,自个的亲侄女没当上正妃已经够让她没面子了,昨晚再一听她侄女金翠翘的哭诉,说是自已虽先进了王府,但殿下从没一个晚上在她房里过夜,从她进府的头一晚起就让她夜夜独守空房,白天也见不到殿下的面儿。如今正妃一进门,倒早早的就钻到新房里不出来了。 听得这金太妃心里头极不是个滋味,觉得儿子也太不给自己这当娘的面子,就冲金翠翘也是姓金,是他母亲的娘家侄女,他就该待她比那正妃更宠爱许多才是。便听了她侄女的主意,让钱嬷嬷去新房里瞧瞧动静,故意送那白喜帕去,就是为了触动秦斐的那处逆鳞,让他们尴尬不已,好坏了他二人的兴致心情,看他们还怎么滋生好感,渐生夫妻之情? 见送了喜帕,秦斐还是没怒气冲冲的从新房里出来,她便又给她侄女出了个主意,教她夜里装病好把秦斐喊过去。这法子她在承恩公府用时可说是百用百灵,不想到了她侄女这儿,竟是闹腾了半天只喊来一个太医,仍是连秦斐的面儿都没见着,还反挨了一顿训,眼下只得躲在房里装病,免得秦斐来跟她算帐。 这几件事凑合在一起,让金太妃对她这儿媳妇是未见其人就先讨厌上了,等她见了采薇,见她容色清丽、气质高华,就更是看她不顺眼。 她原是小门小户贫寒人家的女儿,不过是沾了她姨妈孙太后的光这才飞上枝头变凤凰,但骨子里总还是有些底气不足,每当面对那些举止优雅、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时,心里总还是有些隐隐的自惭形秽。 这种感觉在她每次面对先懿德太子妃时尤其强烈,即便后来那女人从太子妃变成了颖川太妃,而她则从一个太子的妾室变成了能和她分庭抗礼的临川太妃,可是每次站在那个女人面前时,她心里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却仍是挥之不去。 而此时在她这个儿媳妇面前,她竟重又有了那种自惭形秽之感,尤其让她心中嫉恨的是这姓周的丫头不但如那颖川太妃一般气度高华、仪态万方,她还比那沈氏、比自己都要年轻许多,年方二八,正是青春好年华,可是自己呢? 自己便是再往青春年少打扮,脸上敷了再多的米分,也仍旧掩不去时光一日一日在自己脸上碾出的痕迹,哪比得了这些年轻的女孩子们,看着那样的水灵鲜活,真是让人越看越是牙酸。 “你还不给我跪下!”金太妃见她说了这么多,周采薇只是垂头立在那里,便一拍桌子,怒喝道:“婆婆教训你,你竟然不跪下好生听着,还那么大刺刺的站在那里,莫不是觉着有王爷做你的靠山,就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在眼里了?” 采薇略一踌躇,琢磨她若是在新婚第二天就大胆顶撞婆婆,能不能激得这位看她不顺眼的婆婆干脆给她一纸休书。 秦斐斜睨了她一眼,拿小指戳了戳她背道:“喂,想什么呢?没听见我娘说得话吗?还不快跪下给我娘赔罪!” 采薇听出他话里的威胁之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瞧这形势,她这膝盖今儿是又要受罪了。 她看看金太妃面前那光秃秃的地砖,也不奢望金太妃会给她个垫子垫着,提起裙摆,端端正正的跪下道:“儿媳知错了,还请太妃娘娘息怒!” 金太妃还待再训斥她几句,却被她儿子抢先道:“好了好了,既赔过了礼,赶紧快给我娘把茶敬了,把这该走的流程走完,本王还急着去找勇弟斗蛐蛐呢!” 杜嬷嬷一听这话,赶紧把捧在手上的茶盘递到采薇手上,朝她使个眼色,采薇会意,手捧茶盘,往事膝行两步,恭恭敬敬地道:“儿媳恭请太妃娘娘用茶!” 金太妃瞪了她儿子一眼,这小兔崽子,从来就喜欢跟她对着干,想这么轻易就让她喝了这媳妇茶,门都没有? 她看也不看那递到她眼前的茶盏一眼,只顾把玩着自已两手戴着的七、八个金指甲套,等摆足了架子,才开口道:“你这头一次给婆婆敬茶,怎么连个孝敬的东西都没有?” 这儿媳孝敬给婆婆的见面礼,采薇自然早有准备,她原本花了一个月的功夫细心给颖川太妃绣了个抹额,做了一个琴囊、香袋,还有一双冬鞋,等知道婆婆换了,采薇便也把东西换了,请她奶娘帮她重做了两样针线,她只在最后绣了几针,便算完事。 如今见婆婆茶还没喝一口,就先管自己要东西,便将茶盘又交回到杜嬷嬷手里,从奶娘手中接过另一个托盘,仍是毕恭毕敬的道:“这几样针线是儿媳亲手所做,还请太妃娘娘笑纳。” 金太妃一见那盘子里的不过是普通针线,先就没了兴致,再一看那抹额是鸦青色的,鞋子是藏蓝色,顿时就怒了。“你这是什么破烂针线,连个颜色都不会选,瞧瞧你这用得什么颜色,这般老气,让我怎么穿戴的出去?” 替自家姑娘绣了这两样针线的郭嬷嬷真是满心委屈,她选的这两样颜色那可是太妃这个年纪的妇人最常穿戴的,怎么到了这位太妃这儿就成了穿不出去的颜色了呢? 可等她再一细看这位金太妃的穿着打扮,顿时就说不出话了。 只见这位太妃娘娘,虽已年近四十,却仍是学那二八少女一般上穿桃红上袄,下着柳绿襕裙,双眉描画成又弯又细又长的柳叶眉,脸蛋儿涂得白白的,双唇也染得红艳艳的,满头金灿灿地首饰,就连脚上的鞋子都是一双大红绣花的高底鞋。明明是半老徐娘,却打扮得跟个桃红柳绿的年轻美人儿似的。 再看看身着一身红衣的自家姑娘,郭嬷嬷顿时觉得若是单论衣着打扮,这做婆婆的看上去倒比儿媳还要更“青春年少”许多! 她见这位硬是把自己往嫩了打扮的太妃先是不喝自家姑娘敬的媳妇茶,又嫌弃姑娘孝敬的东西,正在这儿着急。就见那太妃又开口说道:“你看看你,连这么些小事都做不好,这么年轻识浅,怎么掌家理事?我看这府里的中馈之权,就由金次妃来打理吧!” 这一下就连杜嬷嬷也变了脸色,见采薇仍是一副淡然的神色,正在焦急,那金太妃又抛下一句话来:“你的嫁妆单子斐儿拿给我看过了,那些田产倒也罢了,可是在正阳大街上的那间绸缎铺子经营起来,可是要费些心的,不然全让底下的掌柜伙计把银子给贪了去。” “还有那另两间店面,与其租给别人来开铺子,倒不如咱们自己再开两个铺子,可见你于这些事情上是完全不会打理的,不如往后就由我来替你料理好了,免得这三间店面在你手上,一年下来,怕是连一个子儿都赚不到,倒要赔钱!” 虽然早料到金太妃必不会给她好脸色,可采薇她们主仆哪里想到这位太妃竟是一点儿体面都不顾及,这还没喝媳妇茶呢,就先管媳妇要起人家的嫁妆了!不过她指明了要的那些东西—— 一想到那三间店面已被安远伯府做过的那些手脚,杜嬷嬷和郭嬷嬷的神色也淡定起来。   ☆、第一百四十二回 金太妃之所以给采薇这样一个大大的下马威,不喝她敬的媳妇茶,也有一多半是想先吓吓这媳妇,好以此为拿捏,让她乖乖地听自己的话把嫁妆交出来。 此时见周采薇果然温顺得跟只兔子似的,乖乖地答应马上就把正阳大街上那三间铺面的房契送到自己面前,顿时是心花怒放,便想趁热打铁,又打起采薇那一万两压箱银的主意来。 “你不是还有一万两压箱银子吗,白放在箱底做什么,又生不出钱来,不如给了我,我拿去再给你开上几间铺子,每年还能有些红利呢?” 采薇想起出嫁前,罗太夫人再三叮嘱她千万别把自个的嫁妆交给婆婆,以及给她打的那张欠条,不由眨眨眼睛,强忍住心底的笑意道:“既然太妃有命,儿媳自然遵从。” 她转头对杜嬷嬷道:“劳烦嬷嬷回去一趟,找几个小厮将我那几箱嫁妆银子抬过来,再将那个放着房契的绿檀匣子带过来。” 金太妃见这儿媳如此听话,这么爽快的就把钱给自己送过来,顿时笑得跟朵花似的,再看她儿子一句回护周采薇的话都没有,那心里就更是欢喜了。可见在儿子心里是半点也没把这媳妇放在心上,完全不在乎自己媳妇的嫁妆被她给攥到手里,虽说这儿子平日里对自己这个娘不够恭敬,可到底那心里头还是知道孝敬亲娘的。 她心中高兴,看周采薇也顺眼多了,便把手一挥,让她先起来了。 不一时,杜嬷嬷便领着几个小厮抬了四口大箱子进来,采薇将那绿檀匣子打开,从中取出三张契书送到金太妃面前道:“这是正阳大街上那三间铺面的房契。” 跟着又送上一份单子,“既然太妃娘娘不喜欢那两样针线,还请看看儿媳这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里所有陪嫁之物的清单,这里头若是有您喜欢的,只管抬了去,便当是儿媳孝敬您的见面礼了。” 这倒不是采薇有意要讨好她婆婆,她只是懒得自己去检看罗太夫人给她备的这些嫁妆究竟成色如色,索性劳烦金太妃替她一并检看了事。 金太妃满心欢喜的接过了房契和清单,见那单子上列了长长的一长串,便打算先笑纳了那一万两压箱银子,再去开箱验看采薇那其余一百多抬嫁妆,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便全都叫人抬到自己院里去。 看在采薇如此孝敬她的份儿上,金太妃一脸倨傲地点点头,“总算你还有几分眼色,回头我细挑挑,若是真有那喜欢的,我便喝了你这媳妇茶。” 她说完这话,再一看竟是只抬进了这四只箱子就再也没有了,不由心生疑惑,问道:“不是说一共有一万两银子吗,怎么才这几只箱子?”那一万两银子要全装到箱子里,最少也得十只大箱子才够吧! 采薇嫣然一笑道:“自然不是了,这箱子里不过是一千两现银,另还有九千两在这里呢。”说着,又从匣子里取出一张纸笺递给金太妃。 金太妃接过一看,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她是大字不识一个,完全看不懂这写得是什么,只知道绝对不是银票上该写的字,又拉不下脸去问儿媳,便朝她儿子招招手,“斐儿,你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斐懒洋洋地走过去,接过那页纸只瞥了一眼,便笑道:“哟,这年头嫁妆银子都能打白条了!这上头说安远伯府借了你儿媳九千两压箱银,等有了钱,一年后再还给咱们!” 采薇觉得秦斐这话说得可真妙,确定不是在架桥拨火? 果然金太妃立马就不干了,“什么叫等有钱了再还回来,还要一年以后?那若是这一年内他们没钱呢,那岂不是就要赖帐?这还是三等的伯爵府呢,就穷成这样,竟连外甥女的嫁妆银子都要侵吞?” 她儿子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就是嘛,明知他外甥女儿是要嫁到咱们临川王府的,还敢这样胆大包天的昧下我媳妇儿的嫁妆银子,这简直就是没把咱们放到眼里嘛!” 这一回,金太妃可是真怒了,最初听说她儿子要娶周采薇为正妃,她心底是老大不乐意的,也曾听了她太后姨母的话,把秦斐叫到承恩公府的别院去,想要他改主意,结果她儿子直接把周采薇的嫁妆单子往桌子上一拍,回了她娘一句,“你那侄女要是也能带来六万两银子的嫁妆,我就让她做正妃。”顿时把金太妃给堵得没话说。 她手头可是正缺银子的紧呢,为了能让自己青春永驻,她不知在那些脂米分铺子里花了多少银子,今儿这个玉容霜,明儿那个凝肤露,还有做衣裳、打首饰,在承恩公府里笼络打赏下人,哪样不要花银子?靠她舅舅贴补给她的那一点子哪里能够? 这侄女和她再亲,也是拿不出这么多嫁妆来的,她们金家就算沾了些孙太后的光,也是有限,比不得那孙家,因此家底并不如何厚实,好容易弄了些银子那都是要留给侄子的,才不会给个丫头陪嫁到别人家里去。 也正是看在采薇那一共值六万两银子的嫁妆份儿上,她才没再从中做梗,想着难得遇上个陪嫁这么多的姑娘,且还是孤女,等把她娶了来,先把嫁妆弄到手,至于她人嘛,想留了就赏她口饭吃,若是碍事了,后宅里弄死个女人还不容易? 现在人娶进来了,嫁妆倒也乖乖的双手奉上,可是这原指望到手的一万两白银竟早被人燕过拨毛,一下子变成了一千两,才一千两现银,够干什么的,定两套首饰都不够,比起她欠下的那些债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金太妃恨恨地瞪着那四口箱子,突然又发觉一处不妥的地方,这一般用箱子来装银子,或是五百两一箱或是一千两一箱,最多不过两箱就装完了,怎的这安远伯府竟用了四口大箱子来装这区区一千两银子,难道这里头又有什么古怪不成? “来人,把这四口箱子都给我打开,这嘴上说是送了银子来,谁知道里头装得什么破铜烂铁!”金太妃喝道。 结果打开一瞧,还真被金太妃给说了个差不离,原来这四口箱子里装得全是一吊吊的铜钱,勉强也算得上“破铜”二字。 所有人看着那四口箱子都是目瞪口呆,她们这还是头一回见识到把一千两银子换成这么多铜钱装到四口大箱子里给送过来当嫁妆的。这安远伯府可真是不嫌费事啊! 金太妃看着那每只箱子都只装了半满的铜钱,疑心又生,命人将箱子里头的铜钱一吊吊的清点清楚,看看够不够一千两银子之数。 耳听着满院子的数铜钱之声,金太妃转过脸来,怒气冲冲地对采薇道:“我听说你的嫁妆是由你外祖母替你保管准备的,莫不是她上了年纪老糊涂了不成,竟然弄了这么一大堆铜钱过来,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呃——”采薇也是没想到她外祖母竟如此天才,为了多凑出两抬嫁妆来,竟然把银子全换成了铜钱,也真是够拼的啊! 只是她总不好把她外祖母这份凑嫁妆的心思说出来,无语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解释来,“许是,许是外祖母觉得她帮我把银子换成铜钱,好方便我赏人吧!”   ☆、第一百四十三回 秦斐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开口道:“什么方便赏人,只怕是要多凑几抬嫁妆吧!母亲最好再看看安远伯府送来的其它箱嫁妆,可别都跟这几箱铜钱似的,搞不好都缺斤少两!” 采薇几乎都要觉得这临川王别是站在她这一边的吧,看似在帮他娘挑自己这个新嫁娘嫁妆的刺,可是采薇现在还真盼着他们母子能早些发现自己嫁妆里藏得这些猫腻。 单是看到金太妃那满脸的大失所望、郁闷之极、怒火冲天,她就觉得心里头畅快的不得了,再一想到接下来这对母子跑到安远伯府去讨要嫁妆的那一场场好戏,唇角不由微微弯起,要不是她突然发现秦斐正在盯着她瞧,险些就要笑出声来。 好在秦斐很快就收回目光,尽心尽力的拿着嫁妆清单,帮他娘一一核对起箱中之物来。一会儿说一句,“哎哟,这什么金厢玉如意,掂起来这么轻,别只是镀了一层金吧?”“还有这羊脂玉净瓶,这等普通的白玉也能叫羊脂玉?”“这么个破烂玩意儿也能叫古董?” “这么大一只箱子,里头才放了这几只碗,这也太会凑数了吧!等等,本王记得岳父大人给我的那张嫁妆单子上写得是值五千两银子的汝窑瓷器,这几只箱子里装得明明就是官窑的……”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那母子俩把那余下的一百多抬嫁妆是一一查了个遍,一直查到晚上二更时分才核查完毕。这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安远伯府送来的这所谓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实在是虚假的厉害。 那箱子的底特意做得高了好几分,显得从外头看箱子挺大,实则内里的尺寸却小了许多不说,还每口箱子都只装了半满,真正的干货没装几件,塞了好些旁的东西来撑地方。 再有就是那些陪嫁的东西,和清单上写得出入极大,除了少数货真价实的真品外,大部分都和那单子上的对不上号,像那单子上写明值二百两银的金项圈,实则根本不是纯金,掺了好些黄铜,只值几十两银子。 这么一番盘点清算下来,这张单子上列得值二万两银子的种种陪嫁东西,实则只值个五千两银子,四分之三都跑没了影儿。 气得肝疼的金太妃指着采薇鼻子骂道:“你,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连自个的嫁妆都护不住!我怎么眼瞎给儿子娶了你这么个倒霉鬼,原还想着娶进来个有钱的儿媳,谁成想竟是个空架子,值钱的东西全让亲戚给贪了去,你自个的嫁妆你就不知道上点心,在一旁看着她们弄鬼,就这样由着她们糊弄你。还有那九千两银子的欠条,你当时怎么就收下来了,你就该让她们给你备齐了一万两银子再嫁过来?” 秦斐看了采薇一眼,见她还没从震惊中给缓过神来,便把她推到一边,鄙弃地道:“就她这副弱兔子样儿,能护住自个的嫁妆才怪?也怪那安远伯府太过胆大妄为,明知道这丫头是要嫁给本王做媳妇的,竟然还敢克扣她的嫁妆,连咱们临川王府都不放在眼里,那欺负起一个父母又亡的孤女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咱们娘儿俩还是赶紧商量商量怎么才能把这些嫁妆要回来才是正经!” 金太妃点了点头,这些嫁妆她是定要全都要回来的,安远伯府吞了多少她就要让他们再给全吐出来。 秦斐见他娘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周采薇,便又将她推远了些,挥手骂道:“你个没眼力见的东西,还杵在这里做甚,给本王添堵不成?本王现在一看你就来气,还不快给本王滚回你的屋子去,没有本王的许可,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等采薇一回到她住的清心院,杜嬷嬷便担心的问了她一句,她见采薇回来的路上一言不发,神色黯然,生怕她今日受的打击太大,一时承受不了。 采薇将头靠在杜嬷嬷怀里道:“嬷嬷,我现下一点都不好,心里头难过得紧,外祖母她,她实在是太过了……” 纵然她早知经了安远伯府的手去替她采买嫁妆,多少会被人顺走一些,她也不以为意,就当是人家为她准备嫁妆的辛苦钱了,可饶是如此,她也没想到那伯府里的人竟是狮子大张口,一口就吞去了她这一大半的嫁妆银子。 这一下,对于金太妃母子可能会去找安远伯府的种种麻烦,采薇真是一点歉疚之心都没有了,凡事有因必有果,不作死就不会死,外祖母她们既种下了因,硬是要侵吞她这孤女的嫁妆,那就别怪有人要打着替她出头的旗号去找伯府理论。 秦斐的手段,采薇可是已经领教过了,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如今看金太妃这样,头一回见儿媳就开口要人家的私产嫁妆,看来也不是什么善茬。既然这两家人对她都没安好心,且都盯上了她的嫁妆,那就由着他们去斗个昏天黑地好了,她乐得在一边悠闲看戏。 十月初一,安远伯府在老太君的吩咐下,早早的就开始忙活起来,准备迎候嫁到临川王府如今成了临川王妃的外甥女周采薇的三朝回门礼。 罗老太太先前最怕的便是那临川王事到临头又突然变卦,不许采薇来伯府回门,那她那些难以启齿的话可就真没法儿说给采薇听了。等到昨儿上午接到临川王府送过来的口信,说是王妃明日到他们伯府回门,让他们好生准备,这才放下了心头的一块大石。便按那临川王府的吩咐,多请了些亲朋好友到府上,将这回门宴办得热闹一些。 好容易等到临川王府的仪仗车驾到了门首,不想来的却是临川太妃金氏和她侄女金次妃。 罗老太太瞅着金太妃姑侄俩半天没回过神来,这三朝回门,不都是女婿陪着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走亲戚吗?采薇这婆婆怎么也跟来了,还带了个小妾来正妃的娘家,这是哪家的礼数? 金太妃见这老太太还在朝她身后张望,冷笑一声,“别看了,今儿这回门礼就我和我侄女来了!”说完也不等主人招呼一声,便大摇大摆往里走去。 其实秦斐原是要陪着金太妃一道来找这安远伯府的晦气的,他们母子俩发现嫁妆不对的当天晚上,就商量好要趁三朝回门这一天,上那府里去大闹一场,这才命人特意传了口信让他们多请些亲友来参加临川王妃的回门宴,为的就是想要在众人面前闹他们一个没脸。 不想,早上的时候安顺伯世子派人来给秦斐传了个口信儿,这位荒唐王爷立刻就对讨要自己媳妇嫁妆这事儿没了兴致,派了十几个侍从护着金太妃去安远伯府,自己则带了两个小厮一溜烟儿的跑到安顺伯府去看斗鸡大赛了。 被儿子放了鸽子的金太妃气得骂了他足有一刻钟的功夫,便把她侄女金翠翘带上好陪着自己,在一旁给自已帮腔。到安远伯府的这一路上,金太妃的嘴巴就没停过,喋喋不休的跟她侄女抱怨这世上的男人个个都是靠不住的,亲爹靠不住,老公靠不住,就连自个生的儿子都是个靠不住的货。 安远伯府为了招待今日回门的娇客,早已开了府上的正厅安庆堂,且沿路张灯结彩的。金太妃姑侄俩一进了安庆堂,就当仁不让的在上首两个位子坐了下来,都是竖起一双描画的细细的柳叶眉,一脸不善地看着伯府众人。 罗太夫人见临川太妃一脸来者不善的神气,心中忽然忐忑起来,勉强镇定心神问道:“太妃娘娘,今儿是我那外孙女三朝回门的日子,怎么不见她回来,可是她身子有什么不适么?” 金太妃冷笑一声,“像你们这样薄情寡意,欺凌弱女的娘家,还回门来做什么?回来继续被你们欺负吗?” 太夫人咳嗽了两声,“敢问太妃娘娘何出此言,我那外孙女自她父亲去后,在我们府上养了三年多,我们府上待她可算是尽心尽力,怎么就成了欺负她一个弱女了?” 金太妃见这老太太背着牛头还不认账,气得怒喝一声:“来人,去把咱们带来的那几只箱子都抬进来,让这厅堂上的人都看看堂堂安远伯府做下的好事!”   ☆、第一百四十四回 临川太妃一声令下,不多时就见十几个青衣小厮把几只披红挂彩的大箱子给直接抬到了厅堂中间,将箱盖打开后除了两个人立在边上外,其余小厮又都退到厅外。 众人见那六口箱子里装的分别是金玉首饰、陈设玩器,、绸缎布料还有瓷器古董,只那最后一只箱子里却是装了半箱子铜钱。 金太妃指着那几只箱子说道:“这些箱子都是三天前从你们府上抬到我们王府的我那儿媳的嫁妆,还请诸位都看看这箱子是什么样儿的,外头瞧着又高又大,实则那箱子底板装得极高,箱底一点都不深,能装的东西本就不多,他们还只装成半满的样子。不但这八只箱子都只装了半满,伯府里送去的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里就没有一只箱子是装得实实在在的,几乎都是半满,最多也不过装上个七八成。” “你们还不给众人展示一下这安远伯府是如何用以少充多,以次充好,以假乱真这些下作手段侵吞了人家一个孤女的嫁妆的。”金太妃朝那两个立在箱边的小厮说道。 那两人躬身道了一声是,一人从怀里拿出份明细清单先绕着大厅走了一圈,让众人知道这单子确是安远伯府给周家小姐准备的嫁妆单子。然后便开始一样一样的报名字,他每念一个品名,另一人就从箱子里取出他所念的东西来再在每个人面前走上一圈,好让大家看看这实物同清单上所写到底一不一样。 在座的众人都是生长于富室之家,见惯了金银珠宝、古玩珍器这些好东西的,眼睛一瞄就看出那箱子里装着的那些所谓的金银玉器、古董陈设确实不是什么上等货色,甚至有些就是那西贝货,绸缎布料也都是些陈年的旧货。这临川太妃说他们是以次充好、以假乱真,还真不是信口开河的乱说,众人不由小声议论起来。 罗太夫人听着厅上那一阵嗡嗡之声,又见许多人的眼光不住的偷瞄过来,急道:“太妃娘娘,想来这里头怕是有什么误会,咱们有什么话不妨关起门来再坐下来慢慢说,何必要闹成这样,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金太妃冷哼一声,“哟,现在知道面子上不好看啦?怪我当着你们家这么多亲友的面打了你们安远伯府的脸啦?我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安远伯府知道要面子,那我们堂堂郡王府呢?明知你外孙女是要嫁到我们府里来的,竟还敢克扣她的嫁妆?你既做下了这样缺德的事,就别怪我上门来闹你个灰头土脸!” 罗太夫人被她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也顾不上拿帕子先擦一把,那声音里带了些恳求地道:“太妃娘娘,这里头定是有什么误会,咱们还是到里头去说——” “误会?证据都明晃晃地摆在这里了,你老还有脸来跟我说是误会?呵呵!” 金太妃从袖子里拿出来几张文书往桌子上一拍,拿起一份单子说道:“我那儿媳她爹一共给她留了值六万两银子的嫁妆,其中的三所宅子和十几顷地,在几年前倒还能值上一万五千两银子,可现如今地价跌得厉害,房子也是年久失修,连一万两银子都值不到,且都是官契,因此倒是没被人给侵吞了去。” “倒是一处最赚钱的铺子和两处位置极好的店面,每年能有三千两银子的入息,就因为是私契,结果就被你们这没良心的舅家给侵吞了去。昨儿我们拿着房契到了那铺面上一问才知道,原来那三处房产铺子早在两年前就被人把房契偷出来卖给了别人,我们手里这房契都是假的,再也不是我儿媳的产业。” “还有值五千两的瓷器古玩,单子上写明了当初从眉州送到这伯府的是上等的汝窑,可是大家伙儿看看,那箱子里装着的是汝窑吗?根本就是不值钱的官窑!” “我那亲家翁当年一共留了三万两现银给我儿媳,其中两万两让你们帮她添置些各色嫁妆,一万两是压箱银子。你们只消瞧瞧这几只箱子,就知道那送到王府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到底值不值二万两银子,我们一番察验之后,竟连两千两银子都不到!” 她故意将伯府送来的好歹也值五千两银子的东西给说成了两千两都不到,便是想借机让这安远伯府也出点血,就当是利息好了。 “还有那一万两的压箱银,这府上的老太君直接给了我儿媳一张欠条,说是先借她九千两银子,等往后有钱了再还,那要是这府上一直哭穷说没钱呢?是不是就不用还了,这不是明白着想要借钱不还到时候好赖帐吗?” “就是那给送过来的一千两压箱银,还是换成了一千吊铜钱,硬是装到四只大箱子里多凑了两抬嫁妆给送过来的! “当年那从眉州往京城送嫁妆的人可是雇了好几十辆大车,抬了七八十只箱子到这伯府上的,这事儿好多人都是亲眼见到的。结果那几十箱的真金白银在你们府上存放了这么四年,就一下子变成了三千两,你们家是吃银子的啊?” “再算上被你们吞了的那三间店面铺子,我儿媳一共六万两的嫁妆,被她外祖母、舅舅保管了四年,就少了五万两银子,六分之五都没了啊,剩下的都是些不值钱没什么入息的破烂产业,连一万两都不到。你们还有脸说这是误会?” 罗太夫人见这金太妃把这笔帐越算越离谱,竟把采薇那些因地价贬值而缩水的银子也算成是被他们给贪了,急得出了一头一脸的汗,正想跟她分辩一二,那金次妃又来添了一嘴。 “姑妈,您还少算了一万两千两银子呢?那被人偷卖掉的三间店面铺子一年能有三千两银子的入息,这四年下来,总也有上万两银子了吧?” 罗太夫人见她们姑侄俩就跟滚雪球似的,把这笔帐越算越多,急忙抢过话头道:“这帐可不是这么算的,当年我那姑爷把女儿送过来时曾说过,说是这三间铺面每年的收益就当是他女儿的脂米分钱,也算是谢我们替他教养女儿。” 在门外偷听的大老爷心内冷笑不已,他这嫡母当年是怎么说的来着,说是他们堂堂伯府岂会要一个孤女的脂米分钱,还说要将这每年三千两的收益银子都给周采薇存起来到时候置办嫁妆,结果呢?还不是自食其言,贪了人家孤女的银子,可见这老太太平日常说的什么礼义廉耻都是放屁,真到了这利益相争的时候,照样敌不过心内的欲望。 对于老太太在周采薇嫁妆上做得那些手脚,大老爷自然是知道一二,采薇那三间被偷卖掉了的铺子里头还有着他一份功劳呢,不过他是早把自己给摘出来了,既拿了好处,还把这脏水给泼到了别人身上。这会子倒是好整以暇的坐在这里看临川太妃来找他嫡母的麻烦,还在心里头寻思着如何能再从中取利。 就听那金太妃阴阳怪气地道:“哟,这在您府上养一位小姐一年倒要花上三千两银子的脂米分钱啊?那也就是说,我那儿媳并不是在你们府里白吃白住了四年,人家是给过钱的,可不欠你们什么。且我还听说,当年周老爷将女儿托付给府上时,可是给府上送了共值二万两银子的重礼呢,既受了人家的好处,人家也给了你们养女儿的钱,你们竟人心不足蛇吞象,还要再侵吞人家女儿的嫁妆,府上这事做得也太不地道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若是这临川太妃说得都是真的,那这伯府的所作所为也确实有些过份,这样欺负人家一个孤女,若那周小姐是嫁个普通人家的话,被这样欺负了也就欺负了,偏生人家可是嫁去了临川王府,那临川王母子可都不是好惹的,安远伯府竟敢从他们口里抢食,这胆子可也太大了些,得,这下好了,被人家找上门来了吧! 太夫人此时真是心里有苦也说不出,她也是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采薇的那些银子产业早被她最疼爱的孙子给偷着花了个净光,从别处她又再凑不出钱来,若是全打成欠条,一来怕采薇不答应,二来若是只有十几抬嫁妆抬到王府,只怕那临川太妃当场就能闹将起来。 便想着先凑出这一百二十八抬嫁妆送到王府,面儿上先混过去,横竖这嫁妆是女子的私产,且采薇又是新嫁过去的,这京城的世家贵族里头是断没有新娘子刚进门夫家就去盘点她的嫁妆的。再等采薇三朝回门之时,将其中原委,她的苦衷和不得已处一一跟外孙女解释明白,让她先别把这事给抖出去,帮着遮掩一二,往后定会把亏欠她的银子都给她补上。 哪知到了三朝回门这一天,外孙女没来,来的却是她婆婆,直接抬了嫁妆气势汹汹的到府上来闹,还当着这么多亲友把这些事儿全都给抖了出来,这,这可让她往后如何见人啊! 罗太夫人只觉众人的眼光全都齐刷刷的看向她,眼里满是鄙夷和不耻,她有心替自己分辩,却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强挣着说出一句“没有,我并没有私吞了那些嫁——” 话还未说完,便一头载到在了地上。   ☆、第一百四十五回 金太妃见罗太夫人往地上一躺,安远伯府的两位太太只顾忙着将婆婆扶回后院,命人去请太医,眼见这厅上的人就要跑了大半,便拿起桌上的茶碗往地上一砸,唬得众人一时都住了口,她才大声道:“都别动!你们要将这老太太抬到哪儿去?” “怎么着,以为装着晕了过去,就能躲过去了不成?就算这老太太昏过去不省事了,你们府上总还有旁的主事的,把他给我叫出来!若是你们伯府里的人个个都想当缩头乌龟,没一个敢出来跟我理论这嫁妆的,就让你们的老太君继续在这里躺着好了!” 二太太见这临川太妃这等霸道无礼,眉头一皱,虽说此事与她无干,她也不想淌进这滩浑水里,可总不能眼看着婆婆被拘在这里,不能回房请太医看诊。 她正想上前跟临川太妃理论,忽然一人快步走了进来道:“母亲这是怎么了,来人,还不快把母亲送回房去!”跟着又向太妃施了一礼道:“臣见过太妃娘娘,臣一听说母亲大人昏倒,情急之下,不等娘娘传唤,便擅闯了进来,还请娘娘恕罪,娘娘若是有何教诲不妨先对臣说也是一样。” 一众女眷一听有男子声音,好些年轻媳妇便躲到了屏风后头,倒是那些上了年岁的老太太们仍是不以为意的坐着不动。 金太妃倒是不怎么在乎什么男女大防,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眼,问他,“你是谁,可是这府里主事儿的?你说的话可能做得了主吗?” 大老爷躬身道:“臣乃是母亲大人的长子,现任兵部右侍郎,臣子是安远伯世子,我那四弟虽然现袭着爵,但他久病在床,不能理事,只得我这个长子出面替母亲料理这些事情了。” 二太太见她这一肚子坏水的大伯突然冒出来,不晓得他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正想说话阻他一阻,那临川太妃已发话道:“既然如今你是这府里唯一能做主的爷们,那本太妃就和你好生理论理论,行了,你们先把这老太太给送回房去吧!” 大老爷急忙道:“还请两位弟妹将母亲好生送回房去,细心照料,这里我自会料理!” 二太太被她大伯抢了先机,总不好在人前不听大伯子的话,只得和五太太一道先将老太太送回煦晖院,走到半路上到底不放心,叮嘱了五太太几句,又悄悄回到正堂,从侧门进去,躲在一扇屏风后头听大老爷如何同那临川太妃理论。 就听金太妃正说道:“……我那儿媳的嫁妆在你们府里保管了四年,结果嫁到我们府里时,原先值六万两银子的嫁妆只剩了一万两不到,这被你们私吞克扣下的五万两银子,你们什么时候给我们王府送来?” 大老爷一脸诧异道:“怎么,我那外甥女的嫁妆竟少了这许多,这怎么可能?她的嫁妆当初是由我母亲亲自保管,一应东西现银都没存放在我们府里的库房里,都是放在母亲院里的厢房,断无人敢贪了去的,且这些时日,也都是母亲亲自为外甥女准备嫁妆,我母亲为人一向端方守礼、最重德行,且她素日又最疼爱我这外甥女,是断不会私吞克扣下外甥女的嫁妆的。这里头,只怕是有些误会吧?” 金太妃见这府上的大老爷也是张嘴就跟她提“误会”二字,顿时怒道:“误会,我这边白纸黑字的证据现摆到你眼前,你们竟都能腆着脸说出误会二字,真真是一家子都是没皮没脸的货!” 大老爷也沉下脸来,他这些日子官运亨通,已经做到了正三品的兵部侍郎,不知被多少人巴结逢迎,此时却被京城名声最不堪的妇人指着鼻子骂,顿觉失了颜面。 “还请太妃慎言,可别血口喷人,您所谓的这些证据可是我外甥女儿的那些嫁妆在府上转了一圈后才拿出来的,这当真有没有被什么人从中动过手脚,那可难说得很!” 金太妃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臣抖胆问太妃一句,我朝律法有定,这女子的嫁妆乃是其私产,婆家并不能占用,怎么我那外甥女儿才嫁过去不到三天,您这婆婆就将她的嫁妆摸得一清二楚,别是您对我外甥女儿的这笔丰厚嫁妆有些什么心思吧?” “你,你不过是个小小的侍郎罢了,竟敢这么对本太妃说话?我身为婆婆,问一下儿媳的嫁妆怎么了?这媳妇既娶进了门,连她的人都是我们家的,何况她的嫁妆?” 大老爷眼皮跳了跳,心道本官乃堂堂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实权在握,如何就比不上你这没前途郡王的失德生母?面儿上却仍装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道:“太妃教训的是,实在是您出言辱及臣母,臣这才言辞激烈了些,还请娘娘恕罪。只是听娘娘这话中之意,似乎确是想将我外甥女儿那笔嫁妆据为己有,想您贵为郡王太妃,府上乃是超品的郡王府,真正的皇亲国戚,富贵盈门,怎么还要觊觎媳妇的嫁妆呢?” 金太妃柳眉一竖,“我便是觊觎我儿媳嫁妆了,又怎么样?实话跟你们说,就凭你那外甥女儿的身份地位,一个无父无母位列五不娶的孤女,根本就配不上做我儿子的正妃,若不是看在她嫁妆还算丰厚的份儿上,我压根就不会同意让她进门!也算她自已有眼色,一进门就把嫁妆箱子打开说是要全孝敬给我这个婆婆,又见我们府上艰难,主动把店铺的房契拿出来说是要拿铺子的红利来贴补王府的家计。结果把东西拿出来一看,呵,值钱的都被你们给吞了,剩下的全都是些破铜烂铁,我们这是替她打抱不平,主持公道!” 大老爷笑道:“太妃娘娘这可就是在说笑话了,堂堂郡王府怎么会家计艰难到要靠媳妇的嫁妆来贴补?单是郡王的俸禄,一年便有一万两银子,那可是京城最高的独一份儿,更别说当初两位郡王出宫开府时朝庭给拨的那些产业,万顷的良田,真正的家大业大,哪里会将我外甥女儿这么丁点儿嫁妆放在眼里?” 金太妃立刻哭起穷来,“家大业大?当初我们从宫里头搬出来的时候,除了给了我们一座王府和一万两银子,还有什么?先帝爷时封的潞王、瑞王,朝庭都是赐了四万顷田庄的,可到了我们这儿,说斐儿只是个郡王,只赐了我们一万顷地的赡田,还都是些空头田庄,实际能收到租子的不过只有二百顷地,又都在偏僻的地界儿上,不是旱得长不成庄稼,就是年年被水淹,一年下来,能收多少田租?” 金翠翘也忙插口道:“昨儿晚上,王爷到我房里时,还跟我说起说是每年那一万两银子的俸禄,都是发的布匹米粮,还七扣八扣的,真折换成银子拿到手里,才只有六七千两之数。” 二太太听到这里不由替周采薇担起心来,这才大婚完连三天都不到,那临川王就跑到次妃的房里去,难不成就是因为采薇少了那么多嫁妆,这才不得夫婿的欢喜? 金太妃故意嗔怪道:“什么?竟然连俸禄银子都领不全,这事儿斐儿怎么不跟我说,倒先说给你知道?”她完全不介意在伯府一众人前秀一下自已的郡王儿子对自家侄女的宠爱。 “大家伙儿都听到了吧,别看我们是王府,实则一年能拿到手的银子,也不过万余两,在什么东西都贵的京城,要维持一个王府的花销,区区万余两银子能够用吗?别的不说,就你们这三等的安远伯府一年的花销也要二三万两银子,这我可没说错吧?再说,我那儿子又是个大手大脚喜欢玩乐的主儿,什么斗鸡走狗、喝酒赌钱,哪一样不要花银子?这么些年下来,我们府上早欠下了不少外债银子,就指着靠我儿媳的嫁妆银子来还债呢,我那儿媳她也愿意把她的嫁妆拿出来给夫家用。” “所以,本太妃也不想再跟你们这些偷人嫁妆的无耻之人再多话,赶紧把被你们吞了去的嫁妆给我还回来,限你们三天时间,那三间被你们偷卖了的铺面一间也不能少,再往我们王府送上四万两银子,我就先放你们一马,若是三日之后,我既没见到房契也没见到银子,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了!”   ☆、第一百四十六回 比起安远伯府的剑拔弩张,采薇这会子正在她的房里无比悠闲的练字。 这两天她婆婆身累心累的忙着帮她查点嫁妆,她却是躲在屋子里清静悠闲的过起了舒服日子。就连杜嬷嬷她们都觉得临川王这禁足的处罚还真算不上什么惩处,不就是不能出这院子吗?正好还省了去给那糟心的金太妃请安,服侍这不着调的婆婆呢!就是每日送来的饮食略嫌清淡了些,她们也都不怎么在意。 采薇又写完了一页簪花小楷,活动了一下手腕,想着那安远伯府今儿被金太妃母子上门去闹上这一场,也不知现下是个什么光景。 她正出神,门外忽然响起了一个女子的声音,“奴婢花卷参见王妃娘娘,殿下命奴婢请娘娘到后园去喝酒赏花。” 采薇心中疑心大起,秦斐这厮不是今儿陪着他娘一道上安远伯府去讨要她的嫁妆了吗,怎么这会子又突然冒出来还派人来请她去赏花?而且这丫鬟的名字也太古怪了些吧,竟叫做花卷,莫非他身边其他的丫鬟就叫做包子、馒头、大饼? 芭蕉上前几步,小声对采薇道:“姑娘,殿下身边确是有个丫鬟叫做花卷的,听说是打小就在殿下身边侍候的。” 虽然芭蕉这样说,采薇却还是有些不放心,她如今在这临川王府可比不得安远伯府,那府上的人最多不过是贪些她的嫁妆罢了,可这府上的人,她自然要万事小心为妙,便说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想小睡一会儿,只得多谢殿下美意了。” 结果就听那丫鬟仍是平板着声调道:“殿下说了,若是王妃找借口拒绝说身子不舒服的话,便命人去请太医来给王妃瞧瞧,好生开上几十付中药,放上多多的黄莲,天天熬了苦药汁子给娘娘喝。若是娘娘只是心里头不想去,那殿下会亲自来请,只是到了那时,殿下请您喝的就不是敬酒而是罚酒了。” 这还真像是秦斐那个魔王说得出口的威胁啊! 采薇此时倒有几分信了这丫鬟所言,正在犹疑,就听那丫鬟又道:“殿下还说,若王妃还是心有所疑的话,不妨将您的两位嬷嬷、四位丫鬟一齐带到后园。” 既然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采薇便带着她的六位忠仆浩浩荡荡的跟在那个叫花卷的丫鬟的头面,由她引着往临川王府的后园行去。 采薇先前觉得颖川王府极小,如今看来这临川王府也大不到哪儿去,还没走几步路,就到了所谓的后园,也不过就是一个水池子,边上堆了几堆假山石,再植了些绿树红花,就算是堂堂郡王府的后花园了。 这园子不但布置得粗心大意,打理的也不甚精心,和颖川王府那被颖川太妃亲手收拾出来的精致园林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采薇甚至突发奇想,这秦斐动不动就飞檐走壁跑地到隔壁他哥的宅子里去,该不会是因为自家这小破园子实在没什么让人闲逛的兴致吧? 秦斐就坐在那水池子边上的一座凉亭里,正在自斟自饮,花卷却在此时停下步子转身道:“殿下吩咐,只请王妃一个人过去,嬷嬷和几位姐姐还请到那边树下坐着吃些酒菜。” 采薇见那树虽离凉亭有些远,但却彼此都能看到,便朝杜嬷嬷微一点头,她自己深吸一口气,转身独自朝凉亭走去。 秦斐等了半天,心中早不大耐烦起来,见她总算是过来了,看也不看她一眼,先就冷笑道:“我这王府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怎么请你过来还要花这么长的时间,你是属蜗牛的吗?便是本王请一只蜗牛,人家爬也早爬过来了!” 采薇抿了抿唇角,她是懒得跟这个脾气古怪的主儿绕圈子的,直接道:“因为我不敢确定当真是殿下在请我。我还以为殿下早就和太妃一道去了安远伯府呢?且我也不知道殿下身边的丫鬟叫什么,长什么模样,怕被人给骗了去。” 秦斐摸了摸下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本王请你来是吃酒的可不是吃醋的,我身边原也有几个服侍的丫鬟,不过等我一个人跑出京城,三年不着家之后,她们就全跑光了,就只剩下这一个还愿意留在我身边。其实我后来更喜欢让太监来侍候我,想给她些银子放她出府,可是她坚决不从,难得能有个人对我不离不弃,长得嘛还算看得顺眼,我便把她留了下来。” 采薇不过是随口一说,却没想到秦斐竟会跟她说了这么一大串,有些闷闷地道:“那殿下怎么会在府里呢,莫非是刚从安远伯府回来的?” “这你可猜错了,本王今天压根就没去那安远伯府。” 见采薇一脸的疑惑,秦斐心情大好地道:“本王昨儿想了一晚上,觉得这种上门去和一个老太太扯筋讨债之举,实在是有损本王的英明形象,这种要债跑腿的活儿,还是交给我那娘亲更为合适些。” “更何况——”,秦斐故意拖长了调子,将嘴唇凑到采薇耳边低声道:“若是本王出马,一下子就顺顺利利的把安远伯府欠你的嫁妆银子给讨了回来,岂不是有人会很失望?” “本王可是舍不得让我媳妇失望的,只好让我那娘亲出马,她平生最大的本事就是看起来厉害,能把一件事儿闹得人尽皆知、声势浩大,但最后吃亏的却是她自己,因此这件事儿让她去办,最是合适不过,既闹得京城人人都知道了,还拿不到银子。” 采薇觉得她再一次被这人给弄糊涂了,听他这口气,竟似是完全不在乎能不能拿到她的那笔嫁妆银子,不由问道:“难道殿下并不想从伯府讨回我那笔嫁妆银子吗?” 当初他不是说就是看她嫁妆丰厚才把她从秦旻名下给抢过来的吗?而且这几天那么卖力地帮着金太妃查点她的各种嫁妆,各种的出谋划策,像选在三朝回门这天去找伯府理论这主意就是秦斐想出来的,他还特意命人去送了个口信要安远伯府多请些亲友来。 闹了半天,他在幕后策划安排好了一切,却把他娘推出去做了他的马前卒,给他冲锋陷阵! 这人可真是鸡贼又滑头,毕竟从辈份上说,他以女婿的身份去和自己妻子的外家讨要嫁妆,到底有些不大好看,换了他娘去辈份上不至差得太多,而且回头便是被人说嘴,也只会说他娘为了贪图儿媳嫁妆如何如何,他到是躲了个干净。这人可真是,竟连自已的亲娘都坑! 秦斐的目光一直就没从她脸上移开过,见她眼中又隐隐露出鄙夷的神色,便自嘲道:“怎么,觉得我连亲娘都坑?反正我长这么大,她既没疼过我,也从没为我做过什么,横竖她的名声已经烂大街了,便是再多加上一条贪图儿媳的嫁妆也不算什么!” 他虽说得满不在乎,采薇却仍从中听出了一抹心底的愤恨和无奈,甚至还有那么点苦涩。采薇想起杜嬷嬷跟她讲的这位临川王小时候的事,或许这人成天的惹事生非、恣肆胡为,便是因为有这样一个让人不知该怎么去说的亲娘。 可便是这人也有那可怜之处,她也不会去同情于他,她父亲那句话说得可真是太对了,“但凡可怜之人毕有可恨之处!”和秦斐那种种可恨之处相比,他这么点子可怜压根就算不上什么。 采薇清了清嗓子,“殿下还没有回答我方才的疑问呢,难道您就不想太妃帮您要债成功,讨回那几万两银子吗?” 秦斐又盯着她看了半天,忽然笑道:“若我娘真要回了那些嫁妆,那你的如意算盘岂不是都白打了!” 他满意地看见采薇眼睫一颤,笑得更是开心,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齿,得意道:“不过区区几万两银子罢了,本王又岂会当真看在眼里,本王若要出手,可是要用王妃这几万两嫁妆来做一笔大买卖,让它翻上好几倍的利才值当。再说了,若是能用这些银子就此了断了和某些亲戚的情份,从此大家再不往来,倒也还算划算!” “你——”采薇不意自己的心思竟全被他给看出来了,震惊之余,心内还多了一丝恐慌。 秦斐缓步走到她身前,挑起她下巴道:“怎么,又一次震惊于本王是怎么知道你的心思的?” “其实你的这些心思也不难猜,倒不如王妃也来猜猜本王的心思,譬如本王今儿为何要请你来这后园喝酒赏花?若是你也猜着了,本王就告诉你我是怎么知道你的心思的,若是你没猜着,那本王可就又有由头好生罚你一顿了!” 采薇又被他威胁,不由气道:“殿下请我过来的心思不就是为了玩猫捉耗子的把戏吗,闲得无聊,就拿我来戏弄取乐!” “啧啧啧!”秦斐摇头感叹道:“想不到本王在王妃心里就是这副德性,这可真让本王伤心哪。若我说,我大费周折的把你请出来,只是因为你这两天都是足不出户,我想让你出来走动走动,透透气呢?” “我才不信,殿下会有这样的好心?” 秦斐见她答得如此干脆,心下老大不是滋味,忿忿地道:“不错,本王自然没那么好心,之所以让你先出来放个风,是因为等我娘从伯府要完嫁妆回来,你这几天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就等着被我娘折腾吧!” “所以本王才特意备了这一桌酒席,可都是你爱吃的菜,让你先好生享用一顿。”秦斐笑眯眯道,看着她的眼神活像是看着某个待宰的猎物,就等着吃好喝好喂她最后一顿,好送她上路一样。   ☆、第一百四十七回 秦斐为采薇准备的那一桌“犒劳”酒菜,她自然是一筷子都没有动,但是到了晚上她就后悔了,因为秦斐这厮又一次料事如神,金太妃午后一从安远伯府回来,就把她给叫过去,给她各种立规矩,让她侍候起自己这个婆婆来。 “我今儿上那安远伯府大闹了他们一场,当着这京城好些其他显贵的面把他们数落得是灰头土脸!我让他们三天后把吞了咱们的嫁妆都给我还回来,我这婆婆又劳心又劳力的替你把嫁妆要了回来,你要怎么谢我?哎呀,我这跑了一天,偏偏回来的时候车又坏了,修了半天,在车里坐了半天,腿酸死了,还不快给我捶捶腿!” 幸好她拿起美人捶还没捶上几下,便到了晚膳时候,她这个媳妇自然是要侍候金太妃用晚膳的。金太妃原还想把她侄女金翠翘也叫过来,到时候好让这次妃坐着,正妃立在一边侍候她们用饭,不想丫鬟去了一趟回来说是王爷说要和金次妃单独用饭吃酒,便只得做罢,却不忘在儿媳面前显摆两句。 “看来我这儿子啊,自然是更喜欢翠翘的,你这心里头也别不是滋味,这自来男人们就更爱小妾多一点,要不然怎么说妻不如妾呢?想当年,我侍候先懿德太子的时候,太子殿下对那太子妃也不过是面子上的情份,对我这个妾室才是真正的捧在手心里疼,呵护得不得了!” 采薇低垂着头,在心里暗笑道:“这金太妃倒是喜欢吹牛皮,听说她还是在颖川王生母李良娣之前进的懿德太子府,结果混了好几年,仍只是个连名份都没有的低等侍妾,那几年间太子妃生了三个儿子,李良娣也在她前头得了一子,也算是她运气好,在懿德太子薨逝那日到底生了个儿子出来,此后仗着她姨妈是孙太后,才能如此风光。她还以为自己不知道她的底细,倒大言不惭的吹起牛皮来!” 金太妃见她头垂得低低的,只当她是被刺激到了,心里更是欢快,说得越发来劲儿,“更何况斐儿和翠翘又是表兄表妹的,如今亲上加亲,他这心里自然是和她更亲近了。我今儿就要跟你讲讲这为妇之道,这做女人的,尤其不能善妒,不能见男人喜欢妾室就怒火冲天、妒气上涌的去找那妾室的麻烦。这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要想得了男人的喜欢,就得各凭本事,既是你自个没本事、不争气抓不住男人的心,那又能怪得了谁?” “别以为你是正妃,我侄女是次妃,就矮了你一头,无论在我这婆婆心里头,还是我儿子心里头,翠翘可比你好上百倍千倍。我可把丑话说到前头,从今往后,若是你因嫉妒她得了我们娘儿俩的宠爱,敢背地里刁难欺负我这翠翘侄女,我必饶不了你!” 果然婆婆小妾什么的最讨厌了,采薇垂头丧气地想着,都怪秦斐这厮,硬逼着自己嫁给他这个□□烦,他家里还有这一老一小两个麻烦,给自己惹出这许多事来。若是嫁给颖川王,就算他也有那么一个讨厌的小妾,但至少有个好婆婆。难道自已从书中学得的那些学识往后就要全用来琢磨怎么在这后宅里头和婆婆、小妾斗来斗去? 这种日子,真是想想都让她觉得郁闷不已! 于是她脸上这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越发让金太妃心情舒畅,她挑挑捡捡地吃着采薇布给她的各色菜肴,说道:“不是说古时候这新媳妇嫁进来要给婆婆亲手煮一顿饭吗?今儿这鱼做得味道不好,你去厨房再给我重做一碗来,记着,我既不要红烧,也不要清蒸,什么水煮鱼、糖醋鱼、煎鱼、烤鱼,我统统不要,因为我都尝过了,我只想你这儿媳给我做一盘以往还从没尝过的鱼肉出来。” “若是你做出来的是我见过或尝过的,那便是忤逆了我这婆婆的意思,看我不狠狠罚你一顿!还不快去给我做鱼,你们谁都不许帮她!” 被一个人丢到厨房的周采薇,看着水盆里同样孤零零的那条鲈鱼,再看看砧板上明晃晃的一把菜刀,顿时欲哭无泪。 她本来就最讨厌下厨做菜,就算她小时候被教养嬷嬷教厨艺的时候,那也不用她亲自动手去摘菜洗菜什么的,更何况现在还是要她亲自动手把这条鱼从水里捞出来,开膛破肚,摘膘去鳞,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哪里干过这个。 至于金太妃刁难她的那道菜,她倒不怕,早已想好要做道什么别致又新奇的菜来回敬她一下,最要紧的是那道菜的做法还极是简单,但再简单,也得她先把这条鱼从水里头捞出来,然后…… 采薇站在那水盆边和那条鱼大眼瞪小眼的对看了半天,一咬牙把手伸进水里想把它捉出来,可是鱼嘛自然是滑不溜手的,她又从没干过这种活,被那鱼从手边滑过去十几次后才好容易把它抓到手里,结果那鱼摇头摆尾的一通乱挣,不但又从她手里跑掉了不说,还溅了她一脸的水,身上的衣裳也给打湿了。 她一身狼狈地站在水盆边上,看着那鱼悠哉游哉地在水里头惬意地游着,委屈得鼻子一酸,就想往下掉眼泪,就算是她寄人篱下在那安远伯府里住着时都没受过这份罪儿,饿着肚子跟个下等的厨娘一样来做杀鱼这种粗活。 她这些时日,本就心内委屈郁愤,只是怕身边之人担心,强自压着罢了,如今被这件小事一激,顿时再也忍耐不住,正想哭上一场,发泄发泄。忽然听见“噗嗤”一声,这只有她一人的屋子里竟有笑声传来,她忙四下里看了一圈,最后一抬头,就见秦斐穿着一身紫袍,正懒洋洋地靠坐在屋顶的一根横梁上,笑嘻嘻地看着她,一脸看她笑话的得意模样。 “啧啧啧,竟然被一条鱼给欺负成这样,真是弱啊,哟,眼睛都红了,跟只兔子似的,这要是本王不现身,只怕你就要开始掉金豆儿了吧?” 采薇忙拿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恨恨地别过脸去,被秦斐这么一激,她反倒灵机一动,想了个法子出来。她四下里看了一圈,找了几个空的盆子陶罐,放到地上,再端起那装鱼的水盆,把里头的水全倒到那几个陶罐里,盆里没有了水,那鱼再蹦跶也蹦跶不了多大一会儿了,采薇也不着急,就让那鱼在盆里头继续胡蹦乱跳,免得她现在动手,又被那鱼溅上一头一脸的水。 秦斐坐在梁上,拍了拍巴掌,笑道:“总算不是太蠢,还晓得先把水放掉,让这鱼脱水而死,可惜怎么早没想到呢,若是你一早想到,也不会弄成这副惨样子!瞧你,头发上还滴着水呢,要不要本王给你擦擦?” 他前头说的话,采薇都是无动于衷,听到最后一句,下意识得便想转身逃开,哪知她才跑了一步,只觉腰上一紧,跟着一股大力往上一拽,她身不由已的就飞了起来,跌入了梁上那人的怀里。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不过电光火石之间,等她反应过来想要张嘴惊呼的时候,嘴巴也叫人用温热的双唇给堵了起来。 秦斐吃够了豆腐,有些意犹未尽地放开她的双唇,还不忘吓唬她道:“你要是敢再叫出来,本王不介意再用这法子来堵你的嘴!” 采薇敢怒不敢言地怒视着她,秦斐笑笑,从袖子里掏出块帕子递给她,“身上一股子鱼腥味,还不快擦擦?” 采薇才不愿意用他的东西,在袖子里摸了半天却没找着她的帕子,再往梁下一瞅,原来她被秦斐用鞭子卷上横梁时,将那帕子给落在了地上。 她正在无奈,秦斐又凑过来笑道:“怎么,自己不动手,这是想让本王替你擦头发吗?既然如此,那本王就勉为其难的帮你一把吧!” 不等采薇拒绝,秦斐已经一把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伸手替她将发上、脸上的水珠细心擦拭干净。 说来也奇怪,秦斐也不是头一次把她搂在自已怀里,可是这一次她被迫靠着那着胸膛时,除了原先的恐慌、厌恶,竟然还多了些不一样的感觉。 也许是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男子气息,也许是他为她擦拭水珠的动作轻柔又细心,再或者是他落到自已额上发间的温热鼻息让人心里痒痒的,采薇不自觉地便把眼睛闭上了,忽然就想起小时候,她踢蹴鞠玩得满头是汗,父亲将她抱在怀里,拿帕子替她擦汗的情景…… 秦斐也没想到这一次采薇竟然安安静静地靠在他怀里,乖乖地由着他动作,那手上的动作情不自禁地就慢了下来,自己的一颗心却是跳得越来越快,他生怕采薇听出些什么,急忙把她推开,“喂,乖乖在这里坐着,本王可要先下去了。” 采薇忽觉身子一空,又听他说了这话,再睁眼一看,见他已经跳下房梁,只留了她一个人坐在上面,不由又害怕起来。 她生怕秦斐就这样拍屁股走人,把她一个人留在这房梁上,哪知秦斐跳下去后,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径直走到那装鱼的水盆边从盆里拎起那条鱼来,一刀就刺了下去。 采薇奇怪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帮媳妇杀鱼呗?”秦斐头也不抬地答道。 采薇一怔,这人当真会这么好心? 秦斐等了半天,不见她说话,忍不住抬头一看,就见她双手抱着一边的梁柱正蹙眉瞧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一脸迷惑的样子,瞧着分外可爱。 她脚上穿了一双天蓝色的弓鞋,那鞋尖儿上绣着一对鹅黄色的蝴蝶,栩栩如生一般在半空中微微颤动,瞧得秦斐心头一荡,急忙低下头去,定了定神才又笑道:“本王既娶了你,总不能让你吃苦受罪,只怕你先前没少在心里骂我吧?抱怨被我给坑惨了,若是本王再不出来帮你把这条鱼杀了,还不知道又被你在心里给骂成个什么样儿呢?” “就只是,因为这个?”采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秦斐收了面上的笑,淡淡道:“怎么,不相信?你原本就没想过要嫁给我,是我硬抢了来的,本就心里委屈得不行,若是再在我娘手底下受些气,岂不更是痛恨我把你抢了来,越发想着若是嫁了我那好哥哥,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采薇被他说中自己心中所想,脸上一红,不知怎的,竟忽然有些心虚起来,不敢再问下去。见他手起刀落,给那鱼开膛破肚竟似是娴熟无比,不由又奇怪道:“你,呃,殿下怎么会杀鱼的?” 秦斐贵为郡王,从小在宫中长大,过得日子应该比她更金尊玉贵,何况他是男子,“君子远庖厨”,就算偶尔打打猎什么的,也决不会跑到厨房里去练习杀鱼吧? 秦斐手下不停,飞快地刮着鱼鳞,冷笑道:“本王可不像我那哥哥,一直娇养在大宅子里。难道杜嬷嬷没跟你说吗,我十五岁那年一个人出京流浪,那时候头一次离开宫城王府,一个人去外头晃荡,初时荷包里有银子,我每到一处,便拣那最贵最好的饭菜来吃,倒也过得爽快。” “没多久身上带的银子就花得净光,我既不会挣钱,又不愿表露身份,更不愿回京,那就只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逮到什么吃什么。荒郊野外的,能逮到只吃的就算不错了,难道还指望着宫女太监来帮我杀鱼宰鸟,拨毛刮鳞吗?” “那时候若能在河里逮到一条鱼就算是一顿美餐了,有时候饿极了,别说什么麻雀、青蛙,就连耗子和蛇肉我都吃过。有一回我夜宿在一个山洞,有条蛇想咬我,幸好是没毒的,结果它只吃了我一口肉,却被我逮住活剥了皮给烤了当晚餐。” 饶是采薇被她父亲亲自教养三年,带着游历四方,比起寻常闺秀来已是经见得极多,但到底是女孩儿家,听到耗子、蛇这两样东西已是有些浑身发毛,再听秦斐若无其事的讲怎么把这些东西扒皮吃掉,更是心里头直犯恶心。 她中午没吃秦斐给她准备的姑苏菜肴,晚饭也没吃,一直饿到这会儿,本就有些难受,再听了秦斐这些话,觉得心下乱跳,脑中发晕,身子一软,竟从那梁上坠了下来。   ☆、第一百四十八回 等到一时的眩晕过去,采薇发现她又被秦斐给抱在怀里了。 秦斐见她睁开眼睛,原先揪紧的心这才松了下来,故作轻松道:“你这胆子还真是比兔子还弱,本王不过说了——” 采薇以为他又要提那两样让人恶心的东西,急忙捂住耳朵,叫道:“别,别再说了!” 自他十岁起秦斐还从没被人这样直接打断过话头,截了他要说的话,但看到怀中人儿那有些发白的脸色,他到底还是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里突然响起了“咕咕”两声。 在那三年里没少饿肚子的秦斐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声响,又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你怎么掉下来了呢,原来是饿得手软没抓住梁柱啊?” 采薇早已羞得满面通红,嗔怒道:“我还不快放我下来!” 秦斐在这屋子里找了一圈,勉强找了个能坐下的地方,将她放到上面,他可再不敢把她放到梁上坐着了。他走到另一处水盆边,洗净了手,直接在衣裳上擦了两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采薇,“先前请你吃好吃的,你不吃,这会子就只好先啃点烧饼了,免得过会儿又饿晕了。” 他见采薇还是不肯接过,脸色立刻沉了下来,“怎么,还是不肯吃本王给的东西?那你就饿着好了。”一抬手,就想把那纸包给扔到屋角的地上去,采薇急忙拦住他道:“不是的,我,我先前抓了鱼,还没洗手呢!” 秦斐这才气顺了点,索性将那纸包往桌上一丢,重又走回砧板前去刮鱼鳞,那眼角的余光却是一直留意着采薇,见她洗净了手,又将手晾了一会子,慢慢走到桌边,拿起那个纸包打开来,先是一愣,跟着便小口小口吃起里面的点心来。 秦斐见她吃了一块就不吃了,忍不住问道:“怎么,这就吃饱了?” 因为实在找不到帕子,采薇只得拿手背斯斯文文地拭了拭唇角,见秦斐问她,笑了笑道:“本来以为是烧饼的,谁想竟是红豆枣泥糕,甜得腻死人了,一块就够了,谁还想再多吃?” “你不是最喜欢吃红豆枣泥糕吗?”秦斐郁闷道,见自己怕她饿着,好意给她备下的甜点她才吃一块就不吃了,还说不喜欢吃,秦斐心里老大不痛快。 采薇眨了眨眼睛,“我是喜欢吃红豆枣泥糕不假,可是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秦斐这才发现自己一不留神竟然说漏了嘴,他总不好解释说他早在六年前就知道她喜欢吃红豆糕吧?不答反问道:“既然爱吃这糕,那怎么才只吃了一块?看来还是饿得轻!” “先吃一块垫一垫,免得伤了胃就好了,若是把这些都吃了,回头太妃看不到我饿肚子的惨样,万一又不高兴起来,还不知道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我呢?” 秦斐斜睨她一眼,“你就这样当着我这做儿子的面儿说我亲娘?” 采薇立刻道:“那殿下再罚我禁足好了!” “想得倒美!这条鱼本王已经给你收拾干净了,你既然不吃点心,那还快过来给我娘烧鱼?” 采薇见他把鱼和菜刀往砧板上一丢,洗了手就要走人,急忙道:“殿下,等等!” 秦斐回过头来一脸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采薇将那包点心递过去,“殿下的点心,还有,嗯,多谢殿下了!” 秦斐接过那包点心,脸上面色缓了缓,“想不到有生之年,本王还能从你嘴里听到一个谢字!” 采薇微微一笑道:“我这不是吃人嘴短吗!何况,我还要有求于殿下?” 秦斐立刻来了兴致,这丫头一向是见了他就从没有个好脸色,总是一脸厌弃的高冷样,难得她也有求到他的时候,“嗯,说来听听!” “我要给太妃做得这道菜真正烹饪起来倒不麻烦,就是烹饪之前要把它切成极薄的鱼片,这个,嗯,我从没切过菜,怕是切不出来!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殿下既然刀功了得,还请殿下再帮我将这鱼切成鱼片可好?最好能像雪花那么薄,像柳丝那样细!” 她虽然不知道秦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厨房里,还帮她杀鱼,但既然这人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她物尽其用,反正她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地都是他害的,让他劳动一下筋骨一点都不为过。 秦斐磨了磨牙,这丫头还真会得寸进尺,竟然使唤他给她切鱼,真把他当成是给她打下手的帮工吗?不过再看看她那双手,白生生的十个手指,如兰花美玉一般,若是一个不小心被菜刀切个口子,或是…… 他看了看自己刚洗净的手,还是又走回砧板前,重又操起那把菜刀,左手又取了一把拿在手里,把心里头那一股子莫名的闷气全撒在那条可怜的鱼身上,双手下刀如飞,“咣咣咣咣……”,恨不能把那条鱼给碎尸万段一样。 哪知采薇立在一边,见他剁得越是起劲儿,那鱼被剁得越是细碎,便越是开心,拍手笑道:“殿下的刀功可真好,将这鱼切得细薄如雪,又如丝如缕,那诗里头说‘饔子左右挥双刀,脍飞金盘白雪高’,我常恨无缘得见,不想今儿倒托殿下的福见着了呢!” 秦斐本是想等他竖着切完了,再横着来几刀,把这鱼给剁成碎渣,看采薇还怎么去煎炸蒸煮?这下被采薇这么一通夸赞,也不好意思再补上几刀,让这薄如雪片、细如丝缕的鱼肉彻底变成一堆碎肉渣。 他将双刀往边上一丢,“好了,这活鱼本王给你杀了,鱼肉本王也给你切成丝儿,这回本王能走了吗?” “殿下就不好奇我要做一道什么菜呈给太妃吗?她可是要我做一道她从没见过也没吃过的鱼肴呢?” 秦斐冷哼一声,“这和本王有什么关系,本王只知道若是你做出来的不能让我娘满意,有你的好看!”可他话虽讲得硬气,那脚下就跟生了根一样,再没挪动过半步,就站在一边看采薇怎么烹制这一堆薄细如雪的鱼肉。 哪知采薇只是翻遍了厨房,找了一只鎏金荷叶纹金盘出来,将那一堆鱼肉小心细致地在盘子里也摆了一朵荷花的样子,又从果篮里翻出一只青橙来,这一回她倒没让秦斐帮忙,另取了一把小一些的并刀,将那橙子破开。 秦斐立在一边看她极为生涩地纤手破新橙,看得是心惊胆战,切个橙子都能看得人心惊肉跳,幸好方才没让她自己去切那鱼肉。 只见她又找了一个石臼,将那几牙切开的橙子先把外皮去掉,又把橙肉外头那一层薄皮也去掉,再把橙肉全放到那石臼里,用石杵将那些橙肉都捣得稀烂,用汤匙将糊状的橙肉还有那些碾出来的汁水全都舀到一个白瓷描金的小碟子里。 “这就是你用这条鱼做出来的菜?”秦斐见她把那盛鱼的荷叶金盘和装橙肉的白瓷碟子往一个花漆托盘上一放,就打算这么端出去,不由出声问道。 采薇点点头,“对呀!殿下不是曾游历天下吗?敢问可曾见过或尝过我这道菜?” 秦斐要是见过也就不会问了,他当年肚子饿得再厉害,那鱼也是想法子烤熟了吃的,从没吃过生鱼肉,脸上一黑,一甩袖子,转身翻窗户走人。 等到采薇把她“千辛万苦”方做成的这道菜端到金太妃面前时,她婆婆早已等得不耐烦,先就训了她一句,“不过是让你煮一条鱼,怎么竟花了这么长的功夫,若是我这晚饭只有这一条鱼吃,还不早被你给饿死了?” 再一看那盘子装着的一堆鱼肉,立刻又怪叫道:“呀!这是个什么东西,我命你拿鱼做一道菜肴给我吃,你怎么肉没煮熟就摆到我面前,这是要让我吃生鱼肉吗?” 采薇微微一笑道:“这道菜里这鱼肉就是要这样吃的,才鲜嫩可口,再配上青橙的汁水,最是鲜爽宜人。” 金太妃才不相信竟然有吃生鱼肉这道菜,怒道:“这世上哪有这样吃鱼的,你这臭丫头,莫不是见我吩咐你下厨,故意弄了这么一盘生肉来报复我?” 采薇恭恭敬敬地道:“儿媳不敢,儿媳只是谨遵太妃娘娘的吩咐,您说要做一道您从没见过也没尝过的菜来,儿媳想了半天才想起这道鱼脍来,这是千百年前西秦时候的一道名菜,绝不是儿媳随意糊弄出来敷衍您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拿起象牙筷子挟了几丝鱼肉放到那装着橙肉的碟子里沾了些汁水后送到金太妃的碗里,说道:“还请太妃尝一尝这鱼脍滋味如何,先前西秦时候的达官显贵最喜这样吃鱼了,当时东洋扶桑国仰慕我□□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曾派了不少遣秦史前来长安求教,在尝过了这鱼脍之后,将这种吃法带回了扶桑国。先父在日,带我回福建祭祖时,还曾听人说起,说是那扶桑国中如今都用这种法子吃鱼呢!” 金太妃见她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心道难不成千百年前的古人真是这样生吃鱼肉的?可就算当真有这种吃法,她也吃不下去这生鱼肉,反正她不过是要找个借口折腾周采薇罢了,正想把那盘鱼肉砸到她身上,忽然一个丫鬟一脸慌乱地奔进来道:“太妃娘娘,不好了,次妃娘娘她,她吐了好些不好的东西,怕是得了重病,殿下命奴婢请您去——” 她话还没说完,金太妃已经“腾”地一下从椅子上起来,急匆匆地往外奔。 采薇早在那丫鬟说“不好了”三个字时便不着痕迹的从金太妃身侧悄悄儿地退到了她身后,等到下一刻金太妃奔出去看她侄女时,因为心下着急,果然没留意到躲在她身后的采薇,没再丢下个折腾她的令儿就奔出去了。 采薇见她走了,她身边几个得用的丫鬟婆子也都跟着她去了,留在这屋里的不过是些小丫头子,便微微一笑,抬脚也出了这屋子,径直往她院子里走去,反正无论她怎么做,只要金太妃想挑她的刺,那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倒不如先趁这个空档回房好生歇一歇,用些茶水点心,再想想怎生应对这个恶婆婆。 她只顾急着回她的院子,自然也没留意到,一抹紫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她身后,看了她的背影一会,转身进了太妃的那间上房,挟起一筷子鱼肉丝,蘸了蘸橙汁,慢慢送入口中。   ☆、第一百四十九回 且说金太妃急匆匆的跑到她侄女的房里,还没进门就听见她侄女的嚎哭声,等她进去了一瞧,金翠翘坐在床上放声大哭,一见了她来,立时便叫道:“姑妈,我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您可一定要想法儿救救我啊,姑妈!” 金太妃见她哭得一脸鼻涕眼泪的,便没坐到她床边,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坐下,问她是哪里身子不舒服,一连问了几句,见她侄女不是哭着说“得了怪病”、“活不了多久了”,就是求她姑妈救命。 金太妃无奈,便问边上服侍她的丫鬟,“你们次妃这到底是怎么了,她到底吐了什么不好的东西,这太医还没来看呢,怎么就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莫非是吐了血不成?” 那丫鬟见问到了她们头上,只得道:“回太妃娘娘,先前殿下过来说要和次妃娘娘吃酒,也不要我们服侍。后来,殿下忽然命我们把醒酒汤拿进去,说是次妃娘娘喝醉了,那汤是早就备好的,我们就进去喂给次妃娘娘喝了,可谁想,娘娘一喝了那醒酒汤,虽然立时就醒了过来,可是跟着就开始咳嗽呕吐,不但将先前吃的酒菜全吐了出来,还吐出来了——” “吐出来了什么?你倒是快说啊!”金太妃见这丫头夹七夹八、啰里八嗦地说了这么一大堆,到了要紧关头,却又停住不说了,急忙催问道。 那丫鬟想到次妃娘娘吐出来的那东西,强忍着心里头的恶心害怕,身子发颤的答道:“次妃娘娘她,她竟吐出来了两只,两只蜈蚣……” 这丫鬟说着说着,当时金次妃吐出的那两只红头黑身的蜈蚣,在一堆呕出来的秽物中蠕蠕而动的情景又浮现在她脑海里,她鼻中似乎还闻得见那一股酸腐的臭气,一个没忍住,“哇”的一声,也跑到一边吐去了。 金太妃也被侄女竟吐出了蜈蚣这种奇事给吓了一大跳,只顾着吃惊,也就没去理会那丫鬟的失仪之举,她呆了片刻,才想起来问道:“还不快去请太医,你们一个个的都愣在这里干什么?” 另一个丫鬟答道:“回太妃娘娘,殿下已经亲自命人去请太医了。” 金太妃跟着问道:“那王爷呢,翠翘病得这么厉害,他怎么不在这里陪着她?” 她现下也觉得连蜈蚣都能吐出来,只怕这侄女是真得了重病,若是没多少日子好活的话,这刚办了喜事没多久就要办丧事,可真是晦气!自个回头还得再弄一个侄女进门,真是越想越让人心烦。 那小丫鬟低着头不敢回话,就算被太妃打骂一顿,她也不敢说出来王爷当时说得那句话儿,“啧,真是恶心死了,本王以后再也不想到你这屋子里来!”她要是把这话说出来,至少也得在床上躺上三个月。 还好这时又从门外奔进来一个人替她回明了临川王殿下的去向,那人一进来,先跟金太妃行了一礼便道:“太妃娘娘,刚刚殿下忽然怒气冲冲的到我们王妃房里,砸了一堆东西不说,还抽出根鞭子来说是王妃竟敢不孝敬婆婆,活该被他抽三百鞭子,好让她长长记性!太妃娘娘,王妃她服侍了您这么半天,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要是真挨了殿下这三百鞭子,只怕就没命了啊!” “还求太妃娘娘发发慈悲,好歹劝一劝殿下,救救我们王妃吧!这普天之下,也就是您的话,殿下才会听上一听,还请娘娘慈悲!” 金太妃不高兴道:“斐儿怎么会到你们院里去?” 杜嬷嬷迟疑了一下,才道:“老奴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殿下先去了太妃您房里,见了桌上我们王妃亲手做得那一盘鱼脍,不知怎么的就发起火来,拿着那盘鱼脍怒气冲冲的到我们王妃,指着我们王妃的鼻子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骂。” “说什么身为儿媳竟然让婆婆吃生肉,骂我们王妃不知孝敬太妃您老人家,骂着骂着,就把那鞭子掏出来开始一顿乱抽。我们几个想帮王妃求个情,也全给殿下撵了出来,老奴听那里头的动静实在太大,怕情形有些不好,这才不顾规矩,来求太妃娘娘救救我们王妃!” 金太妃一听,原来自已这儿子是替自己去出气去了,顿时又转怒为喜,不紧不慢、拿腔捏调地道:“我还当是多大的事儿呢?不过是这么点子大的小事,也值得你着急成这样,连规矩都不顾了,跑到我面前来大呼小叫的,亏你还曾在宫里呆过呢,如今这才出宫几年,就把规矩全忘光了,这等的放肆起来!” 杜嬷嬷忙跪下道:“老奴一时情急,忘了规矩,还请太妃娘娘责罚,只是我们王妃那边——” 金太妃不耐烦的摆手道:“得了得了,不就是挨几下鞭子吗?谁让她竟敢给我摆上一盘儿生鱼肉说是什么名菜,没得了我吩咐竟敢偷跑回自已院子里,王爷去教训她教训得极是,倒省得我明儿亲自去惩戒她了!” 这儿子还晓得替她这娘出气,总算自己没有白生了他,由他去打周采薇一顿,总好过自己出马,毕竟自己这婆婆最多再在这府上住上一个月,就得回到承恩公府的别院去,到时候这临川王府还是秦斐一个人说了算,若是他也厌弃起这周采薇,那自己更是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离开这王府了。 杜嬷嬷一脸担忧地道:““老奴实是怕万一殿下下手没个轻重,将王妃打得——” 太妃娘娘一拍桌子道:“斐儿是我儿子,我还能不知道他手底下的轻重,再说了,这做老公的打老婆,天底下多了去了,也没见就真把人给打死了,这女人哪,耐打着呢!就让你们姑娘先挨几鞭子,等我儿子把心里的火气发出来,就完事了。” 她见杜嬷嬷还跪在那里不动,怒道:“你还跪在这里做什么,没见本太妃这会正忙着呢吗?金次妃生了怪病,我要看顾我亲侄女,哪儿有功夫去管别的小事!要不是念在当初在宫里时你对本太妃还算恭敬,看我今儿不连你一起罚!还不赶紧给我滚回去!”   ☆、第一百五十回 等杜嬷嬷愁眉苦脸地告退了,金太妃忙让她的两个丫鬟到采薇住的常宁轩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真如杜嬷嬷所说,就连躺在床上的金翠翘,一听见王爷打了王妃,顿时也不继续哭嚎了,竖起耳朵听那杜嬷嬷是怎么说的。 一时先有一个打探的丫鬟回来,说是她刚走到王妃的院子外头,就听到里头传出来的鞭子抽打声,各种瓷器摆设掉到地上的噼啪声,还有那不断传出来的女子惨叫声。 听得金翠翘心里头又是高兴又是不甘,既高兴王妃失了王爷的欢心,又恼怒自己偏在这么个大好的时候得了这怪病,也不晓得能不能治得好,若是没了性命,便是能得到王爷再多的宠爱又有什么用?她便又一个劲儿地求金太妃一定要救救她。 金太妃正被她弄得有些不耐烦,丫鬟来报说太医已经到了,赶紧就让那苗太医进来给她看诊,好让她耳根子清净一会儿。苗太医细细诊了金翠翘的双手六脉,又看了她的面色舌苔,最后还把她吐出来的两条蜈蚣看了两眼。 末了揪了半天胡子,对金太妃道:“次妃娘娘这病着实古怪,在下平生看诊无数,还从没见过此等怪病,只怕是,呃,在下勉强开个方子,先调养着再看吧!或是再请几位高明的太医来看看。” “这药可需要忌口?”金太妃大字不识一个,也看不懂那太医写的方子,便随口问了一句。 太医摇头道:“这药并没有什么忌口的,次妃娘娘想吃什么,尽管吃好了!”说完还往帐子里看了一眼,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告退了。 金翠翘听他言下之意,竟有一种趁着眼下还能吃喝得动,先好生享用吧,那岂不是说自已这病没得治了? 她立刻从床上爬下来,跪在金太妃面前,抱住她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她给自已请京城最好的太医来诊病,好歹救她一命。 金太妃给她缠得不耐烦,只得答应她明儿一早进宫去求孙太后让把宫里给太后娘娘看诊的方御医给请出来,才从她手里把自己的大腿给解救出来,可惜她那件樱桃红的新裙子,沾了一大片她侄女的眼泪鼻涕,还给揉搓得皱皱巴巴的,把个金太妃心疼得不得了,这裙子她才做好了没穿两次,就这么被她侄女给糟蹋了。 气得她正想骂她侄女两句,另一个去常宁轩打探的丫鬟跑进来说时这都过去半个时辰了,那屋子里的鞭打声是越来越猛,可是女子的惨叫呼救声却再也没听见过,满院的婆子丫鬟都觉得怕是有些不好,她便来跟太妃娘娘回禀一声。 金太妃一听,也有些担心起来,她这儿子最是左性,若是当真一怒之下,把周采薇给打死了,她倒不是心疼这个儿媳,而是这儿媳的嫁妆可还没拿到手里呢,若是就这样死在王府里头,岂不是给了那安远伯府赖帐的借口,到头来人财两空! 她赶紧让她身边的钱嬷嬷去常宁轩给儿子传话,让他下手悠着点儿,打伤打残没关系,只千万别把人给打死了就好! 常宁轩采薇房内,秦斐手中紧握着金丝软鞭,阴沉着一张脸听完屋外钱嬷嬷传的金太妃的话,冷冷道:“知道了!” 他本就心里极不痛快,见那老婆子传完了话还贴在门上,从里头一脚踹到门上,喝道:“还不快滚!”吓得那钱嬷嬷赶紧一溜烟的往外头跑,心道,看来王妃是真把这位爷给惹得狠了,只怕是凶多吉少,就算这回保住一条命下来,往后在这府里的日子,啧啧,自求多福吧! 秦斐提着鞭子,重又走入内室,看着满室的狼籍,被他打破的桌椅屏风,碎成一地的陈设瓷器,还有那个在一片狼籍中依然神色不变,安然而立的少女,忽然心中一片茫然。他原本不过是想装装样子,意思意思,能糊弄住他娘就好,可是怎么弄到最后,他竟快把采薇的卧房给拆了呢? 其实当他一手端着采薇做的那盘鱼脍,一手提着鞭子,怒气冲冲地闯进采薇房里时,他面上虽然看着跟凶神恶煞一般,心里头却是没什么火气的,甚至还有那么点愉悦,大概是因为自己亲自动手的缘故,那盘鱼肉丝尝起来味道还不错,若不是他还要做一场戏给他娘看,他倒是想把它们全当夜宵吃了的。 他的火气是在看见周采薇舒舒服服坐在桌边吃点心时,“腾”地一下就从心底窜了出来,一下子烧遍了他全身。他手中的鞭子按捺不住地抽到那盘点心上,“啪”地一声把那盘子抽打得四分五裂。 吓得郭嬷嬷和香橙她们都惊叫起来,杜嬷嬷也变了脸色。 采薇皱了皱眉,若是她没看错的话,这位殿下初进来的时候,好像心情并不怎么坏的,怎么突然之间又变脸发起脾气来?这人的性子还是变化莫测,上一刻还在欺负你,下一刻就能帮你切鱼肉送点心,这一刻眼瞅着那嘴角的笑意就要冒出来了,却又忽然抡起鞭子发起疯来,真是个搞不懂的怪人! 秦斐冷眼看着地上四散的碎点心里露出来里头的红豆枣泥馅儿,阴沉沉地道:“你不是说不喜欢甜点吗,怎么这会子又吃得这么欢快?没有我娘的吩咐就偷跑回来,就是为了吃这些甜点?” 采薇隐约想到了他突然如此火大的原因,却又觉得有些匪夷所思,难道只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就能把他气得跟只炸了毛的猫一样,不过这人的性子实在古怪难料,兴许真是为了这个,也未可知! 她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放在桌上,拿帕子擦了擦手,起身朝秦斐施了一礼才道:“太妃娘娘当时着急去看金次妃的病,没留下一句话就走了,既然太妃没吩咐我留下来,我便先回来了。” “我娘虽没让你留下,可也没说你可离开,你竟敢拿一盘生鱼肉糊弄我娘,本王还没跟你算帐呢?竟然还这么不把婆婆放在眼里,没有婆婆的吩咐,想走就走,你就不怕你婆婆回头狠罚你一顿,给你好生立立规矩!” 采薇微仰起头看着他,清清脆脆地吐出两个字来:“不怕!” 秦斐正在心里恼她不知死活,就听见那恬美的嗓音又轻柔地道:“不是还有殿下吗?” 不知怎地,秦斐瞬间就明白了采薇这话里头的意思,冷哼一声道:“你就这么笃定本王会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采薇摇头道:“正因为不能笃定,所以我才大着胆子跑了回来,纵然殿下不来帮我,也不过是再被太妃搓磨一顿罢了,我自嫁到这府上,太妃的刁难是早在意料之中的。” “可是,殿下还是来了!”略顿了顿,她轻轻地补上这一句。   ☆、第一百五十一回 秦斐心里头那个堵得慌啊!可笑他先前还暗骂她没脑子,竟敢这么明晃晃的开罪他娘,害得自己没吃上几口香鱼肉丝,就奔过来给她收拾烂摊子,合着人家这大大咧咧地跑回来原来是故意挖了个坑,好试探自己,自己怎么就这么蠢,又被这丫头给坑了一回。 越想越是气闷的临川王殿下举起鞭子,啪啪几下,又抽碎了两只花瓶,一只盆景,将桌上的茶壶茶盏全扫落到地上。 郭嬷嬷和那几个丫鬟被他吓得又是惊叫连连,这一回眼见为实,她们总算是明白了为何这位殿下能名扬京城,得了京城霸王这个响亮名头,实在是太暴戾了! 她们正在心里暗骂,结果那魔王突然转过头来冲她们吼道:“一个个鬼叫什么,都给本王滚出去!” 他此时瞧着恶狠狠地,就跟凶神恶煞一般,郭嬷嬷她们如何敢把自家如娇花一般的姑娘单独留下来,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吗? 采薇见秦斐气得额上青筋乱跳,忙抢先开口道:“奶娘,殿下和我有些话要讲,你们先出去吧!” “可是……”郭嬷嬷看了一眼横眉怒目的临川王殿下,仍是迟疑着步子,不愿离开自家姑娘身边。 “你们只管放心好了,殿下不会伤到我的。杜嬷嬷,你带她们先出去吧,我还要再劳烦嬷嬷一件事,太妃现在金次妃的碧澜院里,还请嬷嬷去跟太妃说殿下怒气冲冲的到我这里要替太妃教训我一顿,说是要打我三百鞭子呢,求太妃好歹说句话儿救我一救!” 杜嬷嬷到底是在宫里头待过的,又见采薇朝她眨了几下眼睛,顿时便明白了自家姑娘的意思,扶着郭嬷嬷离了这间屋子,自去办采薇交待她的事儿。 秦斐恨恨地看着她道:“你胆子可真肥啊,竟敢当着本王的面儿编排本王,你当本王真下不了手抽你三百鞭子吗?” “殿下要真想我吃苦受罪,就不会过来了。殿下故意这么怒气冲冲的过来,不就是想做给太妃看的吗?若我不让杜嬷嬷去跑这一趟,在太妃面前替殿下表表功,岂不是辜负了殿下的美意?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并不是我胆子大,只是,只是我既然明白了殿下的心思,总不能假装不知道,也得让殿下明白我知道了才好。” 秦斐忽然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烧,这女人太聪明了有时也不是什么好事,什么都逃不过那一双亮如繁星的眼睛,这种滋味可真不好受。 秦斐磨着牙问道:“你少在那里自以为是,妄自揣测本王的心思,本王的心思岂是你能猜得准的?” 采薇点点头,“殿下所言极是,您的心思变幻莫测,又前矛后盾,我便是想揣测一二,也是半点都猜不出殿下的心思到底如何,这才把我奶娘她们请出去,想当面问殿下一句,您对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秦斐断然否认道:“本王对你根本就没什么心思!” “那殿下又为何要费尽心机的把我抢过来?” “你先前不是说本王抢了你是为了故意让我那神仙般的哥哥伤心,我自小就是这样,最喜欢抢我那哥哥有的东西,这和你本人可没什么关系!” “原先我确是这样想的,可是今儿晚上在那厨房里,我却忽然又生出了些别的想法……”她的声音里带着些微的失落,“原来,确是我想多了,我本来还以为……” 以为什么?秦斐正竖着耳朵等着听下文,结果等了半天,却是再也没有了下文。 他忍不住转过脸来,正对上一双明若秋水、亮若繁星的眸子,那双美目里隐约闪现出一点笑意,“殿下方才进来时为什么发了那么大脾气,好好的一盘子点心全让殿下给打碎了,我今儿晚上可全指望它们来填饱肚子呢!殿下既弄没了我的晚饭,不赔给我些什么吗?” 秦斐气得转身就走,再不想理她,却在听到她下一句话时不自觉的就停下了脚步。 “殿下之所以忽然闹起脾气,是不是因为方才在厨房,我没有将殿下特意给我备下的点心吃完,只尝了一块,就将它们又还了回去,殿下因此不高兴了?” “少在那里自作多情,什么叫本王特意给你备的点心,那不过是本王打算用来喂猫的,见你都快饿晕了,才施舍给你一口。” “如果那点心当真是殿下想施舍给我的话,我就是再饿,也不会吃上一口。”身后的少女淡淡地道。 秦斐心头一震,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先前,我没跟殿下说实话,我骗了殿下说是因为太妃才没把那些点心吃完,其实就是殿下心里以为的那样,因为那点心是殿下送的,所以我才恨乌及乌,只尝了一块就不想再吃了,又还给了殿下。” 秦斐冷笑道:“看来本王果然没有猜错,既然你这么讨厌本王,怎么不索性再有骨气些,一口也别吃本王的那些点心。”他就知道在这丫头的心里,对他除了厌憎以外,又怎会有其他的观感。 “因为本来以为会是烧饼,没想到却是甜点心,还是我最喜欢吃的红豆糕,那一瞬我就知道了。”至于知道了什么她没再说下去,因为一个人总不会连他自己做某件事情的心思都不清楚吧! “我父亲常说,人有千面,再好的好人也有恶的一面,再坏的坏人也会有偶尔行善的举动。而对于他人的善意,即使是你所憎恶之人所给予的,也都不可漠然无视。先前殿下的种种举动,虽然我也曾疑心是不是殿下的有意维护,但直到我看到那几块红豆酥,我才真正感受到殿下对我的那一份善意。” “善意?”秦斐转过身来,一脸嘲讽道:“本王心里怎么会有那种东西,什么红豆糕不过是巧合罢了!”他重又举起手里的鞭子,唰唰唰唰几十鞭子下去,将采薇这间屋子里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打了个米分碎,只除了那安然而立的少女。 秦斐看着那一地的七零八落、碎渣残片,唇边溢出一丝冷笑,乜斜着眼看着采薇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本王的善意?你以为你强忍着对本王的厌恶吃了一块本王送的点心,本王就该感动得感激涕零吗?” “哼,本王最讨厌像你这种模棱两可的猩猩做态,要么就讨厌到底,一口也别吃,既然尝了一口,就要给本王全数吃完!” “殿下可是觉得我这样子有些纠结,因为感激殿下的善意而吃了殿下的点心,却又因为一直以来对殿下的憎恶而不愿全部吃掉。可是殿下难道不觉得,让我如此纠结、前后矛盾的始作俑者正是殿下吗?” 采薇直视着他双眼道:“殿下既然不喜欢我这样模棱两可,那就请殿下的言行举止也不要前后矛盾,一忽儿对我坏,一忽儿,又对我好。” 因为,我也喜欢爱憎分明,不喜欢自己陷入到这种是该继续憎恶你还是该对你另眼相看的矛盾纠结之中。   ☆、第一百五十二回 当天晚上,临川王府上下便都知道了在王爷去过王妃房中之后,王妃突然得了急病的消息。 金太妃只要知道这儿媳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便对她伤成什么样全然不放在心上,听钱嬷嬷回禀说王爷怕王妃生病之事传出去有些不好,便也没请太医,只是送了些金疮药过去,便算完事。又严令王妃的那几个下人不许出常宁轩一步,就在院子里好生侍候王妃,免得她们逮着空子跟那安远伯府通风报信。 金太妃点点头,笑道:“我这儿子总算还有这么点用处,既晓得我这当娘的心思,替我教训那贱人,又不算太笨,知道在这争夺嫁妆的节骨眼儿上,可不能让那安远伯府逮到什么话柄。” 钱嬷嬷赶紧奉承道:“殿下是您亲生的儿子那自然是顶聪明的,谁让娘娘您就是个顶顶聪明的人儿呢!” 这马屁的后半句落在金太妃耳朵里,那真是说不出的受用,但她却有些不大赞同前面那半句,“哼,他若是真能全得了我这份聪明劲儿就好了?若他真是个聪明灵透的,当初又怎么会被宫里那小贱人害成这样,就是当时折胳膊断腿,丢上个半手半脚的也好过如今——,偏生却把那处要紧的地方给伤到了,不能行房生不出儿子来。要不然,这会子那些朝中大臣哪会又开始巴结起了颖川王府?要是他没伤了那处地方,说不得这会子他都被立为太子了呢?” 钱嬷嬷自然知道她话中的“小贱人”三个字指的是谁,见自家太妃这般的口无遮拦,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娘娘,这些话您在这府上说说自然是没什么的,可出了咱们王府,还是……,毕竟那一位如今可是圣眷正隆的后宫第一人,虽说皇后那顶凤冠还没戴在她头上,可她如今在宫中的地位跟皇后娘娘也差不了多少了。” 金太妃不悦道:“怕她怎地,哼,你以为她还能风光多久?好容易生了个儿子,竟然是个傻子,怪道这几年总不敢拉出来见人呢!叫她当日害了我儿子,哼,这就是她的报应!可见这人在做、天在看,她做下那等缺德之事,真以为她就能逃得过老天爷的法眼?” 钱嬷嬷忙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这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她以为是害了咱们王爷,其实是害了她自个。倒是娘娘素来宅心仁厚、大慈大悲,又福泽深厚,说不得王爷托了您的福泽,能将身子治好,给您添上七、八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也不一定呢?” 金太妃斜睨了她一眼,“你这老货,不愧是侍候了我这么多年,就跟我肚子里的蛔虫似的,我这心里头呀,也是这么想的,我回回去皇觉寺上香,都要在佛前替斐儿求上一求。许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佛祖,我跟你说,昨儿晚上,我梦见一位金甲神人说是斐儿的身子定是能治好的,我命里头有十几个大胖孙子呢!” “哎哟,我就说娘娘是个顶顶有福气的,既然是神仙说的,那准错不了,娘娘何不赶紧请个太医给殿下治一治,也好让您早日抱上孙子!” 金太妃得意地笑笑,“我这不是才得了这么个梦吗?听说我那太后姨妈为了给圣上治那隐疾,请来了好些个天下擅治男科的名医啊神医什么的,明儿一早我就到宫里头去,请我姨妈让给圣上治病的那几位神医也来给斐儿好生治一治。” 这位太妃娘娘只顾自已说得开心,全然不知她说的这些话已然全都落入正躺在屋顶偷听的她儿子耳中。 听到他娘又在骂自己蠢,秦斐无所谓地笑笑。打从他记事时起,他这娘亲就没怎么管过他,只顾着在她舅舅跟前献殷勤,无论他闹出多大的动静来,好也罢、歹也罢,他娘都不会多看他一眼,理他一理。他有时甚至都感觉不到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娘亲的存在。 只有在他十五岁那年,他娘忽然异乎寻常地关注起他来,两眼放光地盯着他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喜滋滋地说着什么“总算盼到出头之日”、“我儿兴许有一天能坐上那把椅子呢!”、“我这就去求你舅公跟你太后姨婆说立你为太子”、“总算没白生了你这个儿子,往后娘可就靠你享福了。”之类的话。 因为就在那一年,他叔叔麟德帝好容易才生出来的两个儿子都一病而亡。让他那愚蠢的娘顿时做起了把他立为太子的美梦,却不知道正是她的痴心妄想和上窜下跳才让她儿子遭了那一场“人祸”。可这妇人从来只会怪自己儿子太蠢才会被人打成那样,却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人家精心筹划好的针对自己的阴毒算计。 而此时,这个蠢妇还想去求孙太后给他找几个名医治病,却不知这个老妖婆正是害得她儿子如今不能人道的罪魁祸首。 不过,她既愿意去求,就随她去好了,虽说现在就请太医来给自己诊病并不在他当下的计划之中,不过,早些放出这消息也好,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这么不能人道下去吧!尤其是他现在连婚都已经成了。 夜色渐深、月华渐浓,临川王府各个房里的灯光逐一暗了下去,整个王府静悄悄地,除了守夜之人,大概全都进入了梦乡。 而这座王府的主人却仍然躺在屋顶上,双手枕在脑后,仰面看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细数着天边的数点繁星,到不是他忽然生出了赏月观星的兴致,而是,他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先前采薇说的那些话就在他耳边心上不住回响,闹得他心里乱腾腾、慌落落的总是安定不下来。原来他对她所做的一切,无论是好也罢,坏也罢,全都被她那双明若秋水的眸子看得清清楚楚、黑白分明。 他还以为在他强娶了她之后,无论他做什么,她都只会看到他的可憎之处,就如同这十几年来,他在所有人眼里永远都是那个只知道惹事生非、肆意妄为、蛮不讲理、喜怒无常的京城小霸王,从来没有变过。 他的唇边忽然溢出一抹笑意,这丫头还真不愧是她爹亲自教养出来的呢,他们父女俩看人的眼光都与众不同,总能看到些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他想起六年前第一次见到采薇的父亲周贽时,那个清矍疏朗的老者在自己一番恶意捣乱之后仍然眉目温和地说,在自已的粗暴举止之下,依然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于是第一次,生平头一次,他感觉到这世上终于有一个人看见了他的存在。便是此后周贽没有悉心教导他两年,单凭他当日那一句话,他也会保他唯一的女儿一世平安,因为他知道,这位周先生辞世之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爱女。 是以这四年来,他虽一直暗中关注于她,也不过只是为了报答她父亲对自己的知己之情,护她周全罢了,可是怎么护着护着,就把她护到自己的后院里来了,不但硬是把人强娶了过来,还弄成如今这样一团乱麻。 秦斐想起采薇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顿时又烦躁起来,她那样讲到底是希望他此后一直对她好呢,还是干脆就一直对她坏下去? 而在自己心中,又到底是想彻底的对她好呢还是,还是只要让她平平安安的过完这辈子就算全了自己心底对周先生的承诺? 秦斐扪心自问却是一片茫然,他再一次觉得比起他这几年暗中筹划的那些大事,要弄懂自己内心深处的心思才是真正的千难万难!   ☆、第一百五十三回 第二天一早,金太妃起来收拾打扮好了,正要坐轿子进宫,忽然丫鬟进来回禀,说是安远伯府的太夫人现正候在门外,求见太妃和王妃一面,还说若是太妃娘娘不得空,只求能见王妃一面就好,说她这外祖母没看见出嫁的外孙三朝回门,一晚上没睡好觉,只想来看王妃一眼。 金太妃一听这老太太想见周采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什么想外孙想得睡不着觉,我呸!只怕是一想到要把吞进去的五万两银子吐出来,肉痛的睡不着吧!怎么,想打着看外孙女的借口来哄那小丫头不追究被她们吞了的嫁妆?哼!想得美!” “传话出去,就说不但本太妃没功夫见她,就是她外孙女也不想见她,让她赶紧回去凑齐那五万两银子才是正经!” 那小丫鬟过了片刻又进来回禀道:“太妃娘娘,奴婢们已传了话出去,可是那安远伯府的老太君还是不肯走,仍是在那门外候着,说什么今儿定要见到王妃。” 金太妃一听顿时怒了,竟然敢到她府上来耍赖撒野,“斐儿呢,这都被人闹上门来了,快叫王爷出去把她们撵走!” “回太妃娘娘,殿下一大早起来就出去了,说是要到郊外去跑马打猎。” 金太妃只得道:“你们再出去传话,就说这几日本太妃和王妃是绝对不会见她的,她有这功夫在门外头候着,不如赶紧回家去收拾银子,后天可就是本太妃给她们定的还嫁妆的最后时限,若是到时候少了一两银子,看我不告到太后娘娘跟前去!” 她这话虽说得气势汹汹,但因为儿子不在,不方便把那堵着门的老太太从正门给撵走,她又怕自己从正门出去正好被那老太太给扯个正着,只得乘了轿子从后门出来,绕了一圈,到宫里头去找她太后姨妈。 孙太后见了她这外甥女,面儿上不过淡淡的,虽然冷淡,倒也允了派一名御医去给金翠翘诊病。可是当金太妃陪着笑脸,又说出想请宫里头给圣上诊病的几位神医也给临川王看诊一下时,孙太后脸上的神色立时就变了。 “早在四年前,宫里所有的太医和京城有名的大夫不是都给斐儿看过了吗,说是再也治不好的,你又何必再让斐儿白喝那些苦药汁子!” 金太妃见孙太后脸上似有不悦之色,忙道:“我也是这么跟斐儿说的,可这身为一个男人,那最要紧的一处不行,他这心里头一直难受着呢!尤其是他这刚成了亲,把个花容月貌的表妹娶回来,却只能干瞪眼看着,心里头再馋却吃不到嘴里,把这孩子这几天憋的啊,天天在府里头撒气,又发现那周采薇的嫁妆被她外家几乎全给贪光了,气得斐儿提着鞭子就跑到她房里大闹了一场。” 孙太后自然是极不喜欢周采薇的,先还对秦斐硬要让她做临川王妃极为不满,这会子一听周采薇被秦斐好一顿教训,那眉毛眼睛一下子舒展开来,乐得是眉花眼笑,觉得还是自己的右相侄儿说的对,秦斐硬要娶周采薇,一是为了抢了他哥哥的媳妇儿,二就是为了周采薇的嫁妆,哪里是真看上她了。 当日她侄儿还说让他们兄弟易妻此举,能让这本就不睦的兄弟俩往后彻底的离心离德,对圣上的江山是大有好处。又劝她别为了这么点小事和圣上又闹得不欢而散。 正是听了右相这一番劝,那日在慈庆宫,孙太后最后才勉强答应了秦斐所请。 金太妃见孙太后总算露了个笑脸,忙道:“斐儿他天天缠着我让我给他请个神医来瞧瞧,这儿子的都是当娘的心头肉,我每回瞧见那些小娃儿,都眼馋的不得了,天天日思夜想的,盼着有朝一日我也能抱上个孙子。” 她这几句话听得孙太后是心有戚戚焉,她这些年来又何尝不是日思夜想,只盼能再抱上个大胖孙子,且千万别再是个傻子! 金太妃见她姨妈神色又有些松动,忙小声道:“何况,外甥女儿这念想虽说有一小半是为着自己能抱孙子的私心,可也有一多半是为太后姨妈和圣上表哥着想。姨妈怕是不知道,我们王府不是就在那颖川王府隔壁吗,这些时日可是见着好些人上那王府去拜望。眼下都已经有那许多人上赶着贴上去了,这要是那颖川王妃再生下个小郡王,那——” 她看了看孙太后沉下来的面色,大着胆子继续往下说道:“那颖川王虽不是颖川太妃亲生的,可是被她从小养到大,跟咱们这边是半点都亲近不起来的。不像斐儿,虽然不是圣上表哥的亲儿子,可跟他皇上叔叔亲近的不行,您又是您他的亲姨婆,这怎么说,斐儿的血缘都是跟咱们这边更亲近,若是他能有个子嗣,岂不比颖川王那支的要好得多!” 早在四年多前,孙太后就听她这外甥女说过差不多的话。可这差不多同样的话,四年前听得她怒火中烧,而四年后再听,她却不再愤怒,而是有一些心动了。 因为四年前,她虽然一下子死了两个孙子,可儿子麟德帝却还没患上那不举的隐疾,还有再生出孙子的指望。可现在,她请来了天下所有专精男科的名医,给她儿子治了三年,却依然还是一点儿动静没有。若是自己儿子当真命中无子的话,秦斐的儿子确实比秦旻的要好得多。 “唔,你这话说得倒也有些道理,荣嬷嬷,去太医院吩咐一声,就说传本宫的令,往后让给圣上诊病的那几位神医也去临川王府给临川王瞧瞧身子。” 见孙太后终于答应了这事,金太妃欢喜得跟什么似的,急忙往地上一跪给她姨妈磕头谢恩。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快起来吧,方才你说安远伯府吞了你儿媳的大半嫁妆银子,到底让他们吞了多少,你们又是什么打算?”孙氏虽然贵为一国太后,但对于和嫁妆相关的种种八卦,还是挺有兴趣听上那么一耳朵的。 “回娘娘,我们一共让那伯府给贪去了五万两现银,还有正阳大街上的一间绸缎铺子,两间铺面,只给我儿媳留了不到一万两银子的嫁妆。那伯府的人真是坏透了,又是把黄铜做的首饰冒充金子做的送过来,真房契换成假房契,又是打欠条,各种的以次充好,以假做真的想赖了这笔银子过去。这真真是欺人太甚,也不睁大他们狗眼瞧瞧,我姨妈是谁,他们连太后娘娘您亲外甥女儿媳的嫁妆都敢侵吞了去,这眼中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太后娘娘?” “我昨儿刚上那府上去闹了他们一回,把他们骂了个灰头土脸,让他们在三日内把侵吞了的那些产业银子统统给我还回来,少一个子儿我也不依。” 金太妃义愤填膺地说完,又立马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对孙太后道:“太后姨妈,回头若是这安远伯府还是不识抬举,没把嫁妆银子给我送过来,还求姨妈帮我说句话儿,让圣上表哥哥狠狠发落他们一顿,最好把他们的爵位给夺了才好呢!” 孙太后笑笑,随口说了句,“那是自然,本宫不站在自家亲戚这边,难道还会去帮外人不成?” 孙可心那个吃里扒外的贱人,竟敢在秦旻选妃一事上跟她对着干,把她自个的女儿给送上了颖川王妃的宝座,这笔帐她还没和那贱人好生算上一算呢?她侄女不是就嫁给那伯府做了世子夫人,她现下一时半会找不着孙可心的错处,倒是不妨先拿她侄女的婆家来开开刀,给她一点儿教训尝尝。   ☆、第一百五十四回 三条胡同位于燕京城西北角,虽然地方并不甚大,但是朝中唯二的两位郡王,颖川王和临川王的王府却都建在此处。 因这些时日,颖川王又卧病在床,便有不少朝中的勋贵前来探望,门前虽说不上车水马龙,但是一个上午,已先后来了五、六位登门的客人。 而对面的临川王府,门前可就冷清多了,只有两辆马车停在大门外,有那街边无聊的闲人见这两辆马车从辰时起就到了临川王府门前,却直到午时也没能进去王府,仍是在外头候着,便有些奇怪,互相问了起来。 有那消息灵通的便道:“你们没瞧见那马车上挂的名牌吗?像是安远伯府的马车,听说安远伯府的表小姐嫁给了临川王做了正妃,这是来上门走亲戚吧?” 另一个撇撇嘴道:“走亲戚?你见过到了亲家门口的亲戚,却被关在门外半天不让进去的?这两辆马车刚到的时候,我曾见车里有人去门房递了帖子,没一会儿功夫,门房从里头出来跟她们摆了摆手,说了些什么,然后又进去替她们传话,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就不大好看了,凶着一张脸撂下一句话后就把门“砰”的一关,之后任那伯府的人再怎么喊门、敲门都不理会了。” 有那旁听的人就奇怪上了,“这两家刚结了亲,就这样给亲家没脸?这临川王府还真是与众不同啊!” 又有人凑过来道:“听说昨儿,本该是新王妃去安远伯府三朝回门的,可是正主儿没去不说,听说是临川太妃替了自己儿媳去的安远伯府,这倒也罢了,要命的是她是带了五箱王妃的嫁妆去的伯府。” “这不可能吧?这嫁妆从来都是从娘家往婆家抬,哪有都抬到了婆家的嫁妆又抬回去给娘家的,伍老二,你怕是看错了眼吧,只怕那是人家王府送给伯府的礼呢!” 伍老二立刻直着脖子叫道:“我怎么会看错了眼,昨儿从王府抬出来的那五只箱子和前几天抬进来的那一百二十八抬嫁妆箱子一模一样,都是黄杨木做的,雕着百子千孙的花样儿,上系着大红绸子。伯府送嫁妆那天我就立在这街上,看得是清清楚楚,再不会错。” 有一人疑惑道:“这新王妃不会是被休了吧,这才抬了几箱嫁妆回去?” “瞎扯什么,人家才嫁过来几天就休妻,好歹也是郡王的王妃,哪能那么轻易就休掉啊?我有个亲戚就在临川王府里头做事,听说啊,是那临川王妃的嫁妆出了些纰漏,少了好些银钱。前两天被她婆婆领着一堆婆子清查了个遍,昨儿怕是抬着那几箱嫁妆到安远伯府去上门理论了。” 那几个闲人一听顿时来了劲儿,七嘴八舌地问道:“这事当真?” “那临川王妃少了多少嫁妆?” “可理论出来什么没有?” 先前说话那人一摊手,“这我哪儿知道呀,只听说昨儿晚上那位惹不得的王爷,”他指了指临川王府的大门,“跑到王妃房里发了好大一通火气,打坏了不少东西,闹得动静极大,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王妃那笔奁产起了争执?” 这几个人只顾自己口沫横飞地说得痛快,全然没留意到一个青袄蓝裙的丫鬟从他们身旁经过时刻意放慢了步子,慢慢走到停在临川王府门前的两辆马车那里,再不见了身影。 素云上了马车,先将篮子里的茶壶茶盏取出来倒上一盏茶,递到罗太夫人跟前道:“老太太,您先喝口茶润润嗓子,再吃些点心,这都已经快午时了,好歹先垫一垫吧!” 原来太夫人今儿早上出来的匆忙,如今府里头的下人又都有些惫懒,马车里茶水点心之类的什么都没备下。她原也不在意,想着从安远伯府到临川王府也并没多远,可谁想人家居然连门都不让她进去,让她们在门外一等就等了好几个时辰。 陪着老太太一道来的二太太见都快到午时了,怕婆母万一饿伤了胃,毕竟太夫人昨儿才刚昏过去一次,今天可说是抱病强撑着身子过来这里。便让素云去买了些茶水点心回来。见婆婆已饮完了一盏茶,忙将手中打开的点心递了过去。 “母亲,素云丫头不愧是服侍了您多年,买得是您最喜欢吃的芙蓉金丝卷,您快尝一尝。” 太夫人此时满心的焦虑,哪还有心情吃得下东西,她摆了摆手,掀起车窗一角,见临川王府的大门仍是紧紧闭着,连门房的人也不见一个,不由重重叹一口气道:“难道咱们今儿是真的进不去这临川王府?”若是进不去,不能见到薇丫头的话,她后天哪一下拿得出那么多银子去赔给那金太妃? 素云自然知道老太太心里想的是什么,她想了想,便将她方才听到的那几个闲人所说之言全都说了出来。 太夫人一听,大惊失色道:“什么?临川王竟然为了这个跟采薇闹了一场,这,这我还想着若是能见着她,让她好歹跟王爷求个情,再多给咱们些时日,可若是连她也在王爷跟前失了欢心,那……” 二太太原就不赞成老太太在此时还想着来找周采薇说情,若是这嫁妆掺水之事之前没被临川王府发现,来找采薇哭求一番,求她千别保守这秘密,别把伯府挪用她嫁妆一事说给夫家知道,虽说有些厚颜无耻,但也算是个可行的法子。 可是这会子,你贪了人家那么多嫁妆银子,已经都让金太妃知道了,再过来求采薇又有什么用呢?还累得采薇和临川王之间生了罅隙,老太太也不说替采薇担心一二,倒只顾着忧心没人能帮她跟临川王求情。 也不知采薇那孩子这几天在这临川王府里是怎么过得,那临川王生性暴戾,昨儿打坏了她房里不少东西,可千万别动手也打了她才好。 想到这里,二太太忍不住出言劝道:“老太太,我看那金太妃母子是铁了心不见我们的了,就是开门让咱们进去了,怕是咱们再怎么跟他们求情也没用。至于采薇,她如今在那府里只怕是自身都难保,又能帮咱们说上什么话?” “老太太,咱们已经在这里候了半天了,与其再在这里空耗着,不如咱们先回府再想想能有什么法子来应付这难关?若是咱们再在这里候下去,儿媳担心您的身子……” “再想法子,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原是想着只要临川王府能松松口,别把咱们逼得太紧就好,我本就没打算要侵吞采薇的嫁妆,之所以拿了些不值钱的东西去以次充好,实在是我也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只好出此下策,想先对付过去,回头再给她都补起来。在我心里头,我是真心没想着要侵吞了她一个孤女的嫁妆的,所有拖欠采薇的那些嫁妆我全都会给她还回去,只不过需要些时日罢了。” “这临川王府又不是急等着钱用,做什么要催得这么急,三日内就要给他们交出五万两银子,这让咱们上哪儿去凑这笔银子啊?他们这般的得理不饶人,连半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给咱们,这是逼着我只能用大老爷的那法子了。” 二太太吃惊道:“母亲,您该不会当真要用大伯出的那个主意吧?咱们要是真那样做了,那和采薇的这门亲,可就彻底的断了啊,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再也做不成亲戚了?”   ☆、第一百五十五回 罗太夫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说得我何尝不知道,我也知道大老爷出这个主意是没安什么好心,怕是就盼着咱们嫡支这边断了这么一门皇家的姻亲呢?可是,若是不用他的法子,咱们还能怎么办?府里的光景你又不是不知道,内囊早就净尽了,每年的各种收益入不敷出,如今的日用一半都是靠了钧儿媳妇的嫁妆银子贴补,咱们总不好让她把嫁妆全交出来给咱们去还债吧?” 二太太小声道:“咱们府里不是还有一百顷地和五、六间铺子吗?”若是买掉其中大半,勉强还是能凑够亏欠了采薇的那些嫁妆。 太夫子的脸色立刻冷了下来,“那些产业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如何能在我手里头卖掉?赵家如今只剩下这么点子产业了,要是在我手里头败光了,等我眼一闭去了,还能给赵家的子孙们留下些什么,让他们都去喝西北风吗?别忘了,你可还有两个儿子呢,你就忍心看他们到时候丁点儿产业都分不到,忍饥挨饿的过苦日子?” 二太太沉默了,她那两个儿子又不是她亲生的,都是半道上记到了她名下,和她并没有多少母子情份,只要她的亲生女儿不挨冻受饿就好。但她知道在太夫人心里,虽然觉得心中愧疚对不起采薇,可是和她的亲儿子亲孙子一比,这些愧疚就都算不得什么了,太夫人为人再方正,也是不会为了一个外姓的外孙女而损了自己亲儿孙的利益的。 她只是奇怪,以太夫人的为人,她自已是断不会吞了采薇的这笔嫁妆银子,那那些银钱东西到底是被谁给贪了去,而太夫人不但不追究,反倒还替此人百般掩盖隐瞒呢? “母亲,那不过是儿媳的愚见罢了,这事儿该如何料理,到底还是要您来拿主意的。”二太太低垂着眉眼,如此说道。虽说损失了几万两银子,但对采薇来说,能就此摆脱掉安远伯府这样一门烂亲戚,恐怕也是好事一件。 这伯府里的未来在她眼里早已是前途一片暗淡,各种内忧外患,说不得将来还会祸事盈门,采薇若因这事能和这些不成器的舅舅们从此断了亲缘,倒也省得将来再被他们所拖累。 太夫人见二太太也再没有什么异议,在回去的路上又细细思索了一回,等一回到伯府,就叫了大老爷来见她,要跟他商量这件事儿要如何去办。 于是到了第三天,金太妃还在临川王府里等着安远伯府给她送银子和房契过来,哪知等来的却是她被安远伯府告了御状的消息。 这则消息是她表弟右相孙承庆特地跑来告诉她的。她初听孙承庆这样讲时,一脸的不敢置信。 “什么?那安远伯府还敢去告御状,明明是他们侵吞了我那儿媳的嫁妆,还有脸去圣上表哥跟前喊冤?这才是贼喊捉贼,倒打一耙!” 等她听孙承庆说完安远伯府告她的那些罪状之后,更是被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原来这告御状之事,安远伯府并未出面,却不知怎么请动了两个御史,上表参了临川王府一本,说是临川太妃骄奢淫逸、日用奢侈无度,反抱怨朝廷每年拖欠临川郡王的俸禄,所赐赡田可得用者只有百分之二,使其欠债数万两之巨。故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不但罔顾国法,将儿媳临川王妃周氏的嫁妆私产据为已有,甚至还不满足,故意将从安远伯府抬去的周王妃的嫁妆全都换成赝品、次品,将三张真房契换成假房契,诬蔑安远伯府送去的嫁妆是以次充好,多为不值钱之物,以此为由讹诈安远伯府再给她送去四万两银子,三间价值上万的铺面。 又说周王妃本应三朝回门之日,却被临川太妃强扣住不让其回门,太妃不顾自已的尊贵体面,大闹三等伯爵府,且在伯府老太君登门解释时,任其苦候半日拒而不见,气得老太君如今卧病在床等等。 把个金太妃是听了个瞠目结舌,气得是七窍生烟。她自认自已也算是个脸皮够厚之人,平生也见过不少无耻小人,可还从来没见过像安远伯府赵家这么无耻、卑鄙、脸皮比泰山还厚的奸诈小人! 这完全就是在颠倒黑白,倒打一耙! 孙承庆听完了她好一通怒骂后,揉了揉被吵得有些发胀的耳朵,终于能开口说了一句,“我自然是相信表姐的,只是表姐还是太过老实,这才被他们给摆了一道,竟让他们先下手为强,借着御史的手先行在圣上面前参了一本,这个亏吃得可真是不小啊!” 金太妃忙道:“前天我进宫的时候,把这事儿跟太后娘娘说过,你过来时可见过了太后,姨妈她可有说什么没有?” 孙承庆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见倒是见了,太后姑妈虽然没说什么,但我瞧她神色间倒似是对表姐很有些不悦。不是我说,便是斐儿的年俸每年确是少给了你们,赐给你们的田产也确是少了好些,可这些话,你怎么也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讲出来啊!这不是给太后娘娘没脸吗?” 原来当日孙太后怕先懿德太子的这两个儿子手头有了钱,或去收买人心,或去暗养兵士,便一力做主将他们郡王的各种待遇克扣了十之七八,好让他们手头再没余钱去做别的事,麟德帝虽然心疼侄子,但为长久地保全他们,也就顺了他母亲的意。 对这两位郡王所受的不公待遇,朝中大臣不是没有看在眼里的,但都迫于孙氏一党的威势,从不曾在明面儿上替他们鸣不平过,不想这回倒是被孙太后的外甥女儿给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叫嚷了出来,很是有一些朝臣在暗地里拍手称快。 “这——”金太妃懊悔道:“这都是那日和他们理论时,话赶话被那府上的大老爷故意用话给套了出来,不然的话,我就是再蠢,也不敢这样说啊!那赵大老爷心肠可真是歹毒,故意诱着我说些不该说的话。” “还有那两个御史也真真讨厌,他们怎么不分善恶的反去帮着坏人那一边,来告我们这真正吃了亏的好人呢?就是他们一双狗眼分不出是非黑白,可我们临川王府也是他们告得起的吗?我是太后娘娘的亲外甥女,斐儿是最得圣上喜欢的亲侄子,他们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孙承庆凉凉地丢下一句话来,“那两个御史的儿子都被斐儿打过,一个在床上躺了半年,一个一年。”其实他还有句话没好说出口,虽然那两个御史和秦斐算是有私怨,但人家那奏本里可没说秦斐一句不好,矛头全是指向她这个做婆婆的太妃。 毕竟他这表姐和他爹的那些子乱轮丑事,这京城中大半人都是知道的,风评实在太差。就是他自个心里头也有些瞧不上这表姐,无奈他亲爹发了话,他也只得来给她通个风报个信儿,再指点一二。 他左右看了一下,问道:“斐儿呢?怎么不见他出来?虽然他爱胡闹了些,但有时候还是有些主意的,这事儿表姐不妨就交给他去料理。” 一听他说起自家儿子,金太妃又是一肚皮的气,“那个孽障哪里是个靠得住的?我去找安远伯府理论那天,他原说要跟我一道去的,结果为了去看什么斗鸡,撇下我一个人跑了,要是他当日跟我一起去了,哪能被那伯府逮住个话柄?他前儿说是去郊外去跑马打猎,这一跑又是几天不见人影,这会子还不知道又在哪里浪着呢?” 她忿忿地道:“其实这些麻烦事儿还不都是他惹出来的,当初死活闹着要娶这姓周的丫头,说是她嫁妆多,结果娶过来一看,嫁妆都给她舅舅家贪完了,清点少了的嫁妆,上门去理论,全都是我一个人,他可倒好,这么一大摊子事全丢给我,他自个屁股一拍,又出去玩他的了。我怎么就这么命苦,摊上这么个儿子,早知道当初我还不如不生下他呢,还能趁着年轻再另嫁个好人家……” 孙承庆见她又开始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心里那个烦啊!也开始在心里头抱怨起他老爹来,这得是什么样的烂眼光、重口味才能瞧得上金氏这样一无是处的女人。虽说她年轻时也算有几分姿色,可如今都已经年老色衰了,尝起来还能有个什么好滋味儿? 像他这些年收纳的那几百号美人,不管她们生得再美,一旦年岁大了,过了二十五岁,他便几乎不再去宠幸她们,用他的话说就是,“皮老肉松,再难享用”。怎么这金氏都老成这样了,还能成天在他爹身边侍候着?不管外头说得多难听,就是丢不开手? 孙承庆开始反思自己这儿子是不是对父亲大人不够关心,只顾自已寻欢作乐,却忘了也送几个年轻鲜活的美人儿给父亲,一来表表孝心,二来嘛,也让他老人家换换口味,别老在金氏那一棵老歪脖子树上吊着下不来。 他在心里琢磨了一会儿,见金氏还在那里不住嘴的抱怨,又看了一眼刻漏,他身为右相可是很忙的,哪有闲功夫在这里听她抱怨一下午。便赶紧打断她道:“表姐,此时说再多抱怨的话也没用,倒不如先想想怎么应对。依我看,还是要赶紧命人去把斐儿给找回来,这家里头有个男人在,事儿更好办些,况且斐儿在圣上面前是极能说得上话的,至于表姐,还是赶紧进宫先跟太后娘娘赔个不是,再求太后帮您一把。” 金太妃听得是连连点头,“表弟到底是做了宰相的人材,还是你有主意,我这就进宫去求太后姨妈。好表弟,你就陪你表姐一道去吧,也好在姨妈面前再帮我说几句好话,姨妈可是最喜欢你这个侄子呢,你说的话她就没有不听的……” 硬是拽着孙承庆一道和她进了宫,去求她太后姨妈主持公道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回 这京城之中,因为住着的达官贵人们实在太多,今儿刘老爷新纳的小妾跟马夫跑了,明儿王爵爷的儿子领了个俊秀的小倌儿回来说要纳为妾室,时不时的就会弄出些事故出来,成为京城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而在麟德二十一年快到年尾的时候,京城百姓们最津津乐道的一桩八卦便是临川王府和安远伯府之间的嫁妆大战。 对这些消息不大灵通的普通百姓而言,他们只知道先是安远伯府一状子告到了皇帝爷爷跟前,说是临川太妃占了儿媳的嫁妆还不满足,还诬赖他们把外甥女的嫁妆给私吞了,硬要讹他们五万两银子。 他们还没议论几句这临川太妃不但喜欢老男人,还这么贪财喜欢讹人银子,跟着就又听说那临川太妃当天下午就跑到宫里去喊冤,说是她儿媳的嫁妆确是被安远伯府给侵吞了大半,她上门去理论,他们想赖帐不还银子,这才血口喷人、倒打一耙! 一时之间,这街头巷尾、酒馆茶肆,上至达官显贵,下到平头百姓,人人都在议论这一桩夺产大战。与那些平民百姓关心到底是谁吞了那笔嫁妆银子不同,朝臣勋贵们更在意的是皇帝陛下会如何裁定。 这两家争产,要紧的不是谁是谁非,而是看圣上认定这错在谁家。就为了这一桩因私产而起的公案,满朝堂的文武大臣又争论了好几天。 孙太后和右相这边的大臣自然是站在临川王府这边,而左相那一方则是力挺其姻亲安远伯府。另还有些勋贵则是见临川王刚把未来大有前途的颖川王给狠狠得罪了,便也站到了安远伯府那一边,想着给临川王府一个没脸,好让颖川王府那边乐上一乐。 再加上安远伯府虽然内里也是污糟不堪,但在外头的声誉,和临川王母子比起来,那可真是不要好得太多。京城中有不少人早就看不惯他母子俩的种种没规矩的行止,何况因为秦斐这么些年的惹事生非,痛打了几十位的纨绔子弟,也算是结下了不少仇家,见有此良机,自然也要上去踩临川王府几脚。 因此,这吵到最后,竟是力挺安远伯府这一边的朝臣数目要多过支持临川王府那边的,还有些朝臣则是替两位郡王这么些年的待遇抱屈,觉得若是朝庭能厚待两位郡王,广赐田产,临川王母子也不会想要动用王妃的嫁妆来还债,闹出这一场风波来,大失皇家的颜面。 把个孙太后气得火冒三丈,后一件事且先不提,单说这嫁妆之争,虽说她也不怎么喜欢临川王母子,可到底是她亲戚,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帮朝臣竟敢就帮着左相的亲戚来欺负她家亲戚,这还能忍? 她直接冲到麟德帝面前,就要皇帝儿子判那安远伯府私吞了孤女的嫁妆,给临川王府赔银子赔罪。 “母亲,如今朝中大臣只有三分之一是认为罪在安远伯府的,您让儿子如何罔顾众意去下这道折子?” “什么,你是说有三分之二的人都站在左相那边?”孙太后心里又开始恐慌起来。 麟德帝微一皱眉,摇头道:“那里头有三分之一应是帮理不帮亲的!” “帮理不帮亲,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说,在那些中立的勋贵大臣里头,他们大半都认为是你那好外甥女在诬赖安远伯府。” “这些有眼无珠的酒囊饭袋,个个都没长眼睛吗,连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分不清对错,朝廷真是白养他们了!”孙太后怒道。 麟德帝淡淡地道:“母亲,不独他们这样想,儿子心中也未尝不是没有这等想法,金氏连那种失德败行之事都做得出来,她如今又是债台高筑,会做出讹诈别人银子的事儿来,朕真是一点都不稀奇。” 孙太后见她儿子又要跟她唱对台戏,急忙威胁道:“你心里怎么想,我不管,总之,你要是在这桩事情上敢偏向左相那边,不帮着你亲娘的亲戚,本宫就绝食给你看!” 尽管孙太后这句威胁已不知用了多少次,可出于孝道,麟德帝便是再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先答应下来,可是若要让他裁定错在安远伯府,朝中以崔相为首的一大半大臣就先不答应。虽然这些年孙太后一力提拔她侄儿孙承庆同崔成纲抗衡,可崔左相到底做了这么多年的朝中第一人,权倾朝野近二十载,在朝中的势力可是不容忽视的。 于是这一场御前官司,一打就打了十几天,这期间两方都是想尽了法子,用种种证据来证明己方的无辜。安远伯府出示了一堆帐簿单据,临川太妃则是让周采薇亲笔给孙太后写了一道上书,将一切据实以告。只不过,无论他们两家列出何种证据,总能被对方挑出一堆的不实之处来,又是在朝堂上一通好吵。 见这件事儿热闹了这么些天,民间不少赌坊甚至开赌局赌皇帝陛下会如何判决这一桩官司,结果虽然不少人都认定是那临川太妃有意讹诈,但却都下注赌麟德帝定会循私向着自家亲戚。 可谁都没想到,麟德帝最终对这桩官司的裁决竟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皇帝陛下压根就没去理会这两家究竟谁亏欠了谁,谁又冤枉了谁,直接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朝堂之上,多少军国大事还料理不完呢,哪有闲功夫管你们这些家长里短!” 除了命安远伯府按照那张欠条所写,三日内将九千两嫁妆银子还给周王妃外,其余奁产命他们两家姻亲自行商量解决。竟是索性推了个干干净净,让他们两家自己私下去闹腾理论。 金太妃见她圣上表哥竟是两不相帮,她儿子仍不知在哪个荒郊野岭胡逛,派出去了十几拨人愣是就没能把这位殿下给找回来,她侄女又得了个口吐蜈蚣的怪病,还在床上静养。只得自己一人带上几个婆子丫鬟天天上安远伯府去跟他们理论。 她虽说也算牙尖嘴利,是吵架的一把好手,可一来她只有一张嘴,再没人来帮她说上几句,到底有些势单力孤。二来那伯府的大老爷虽然说得话不多,但句句都直中要害,往往说得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因为圣上发了话,那九千两欠银是一定要在三日内还清的,罗太夫人只得将她历年积下的一些金玉器物拿到当铺或当或卖,凑了九千两银子交给金太妃。 金太妃才高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再上门去讨债时,竟发现人家虽把她迎进了大门,但却关在二门外头,不让她进去。 赵家大老爷就站在二门边上跟她说了好大一通话,说是临川王妃周氏自嫁入临川王府后,就只知有夫家,眼里心里再没有自己的舅家,竟将安远伯府养了她四年的恩情全都抛到脑后,只知道帮着夫家人,昧着良心诬赖舅家侵吞她嫁妆。这等忘恩负义的女子,既然她心里再无安远伯赵府这个舅家,那赵家此后也再不认她这个外甥女,什么血缘亲情,自此一笔勾销,往后大家形同陌路。 既然连周氏这外甥女都不认了,那安远伯府和临川王府自然也就再没什么姻亲关系了,尤其是像她这种连亲家讹诈的姻亲,真真是有不如无,两府往后最好再不往来。若是临川太妃仍是要诬赖伯府到底的话,只管上顺天府衙门去告官,大家对簿公堂,安远伯府中人往后是绝不会再踏入临川王府大门一步,也请临川太妃别再上门来扰人清静。 赵大老爷说完就挥袖子送客,把个金太妃气得命她带来的下人在赵府门外叫骂了整整一天,她自个则又坐着马车进宫找她太后姨妈哭诉去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这几日持之以恒地去找孙太后哭诉求恳,第二天早朝的时候,麟德帝忽然又发下两道旨意来,第一道旨意里罗列了现任安远伯爷赵明硙的几桩错处,除了一通责骂外,另将原赐给安远伯的四百顷功勋田收回两百顷,以示惩戒。 这第二道旨意则是给两位颖川、临川两位郡王各赐了一万顷的永业田,说是另赐,其实不过是把当年所赐的那一万顷地实打实地赐了地契田庄下来。此外,麟德帝又寻了个借口,说临川王对他这个叔叔极是孝顺,多给他赐了五千顷的田产。 除此之外,又把临川王妃周氏的父亲,故太傅周贽给拎出来大加褒奖了一番,说是为表彰其父先前将大半家产上交国库之功,特将周家数年前献给朝庭的田产再赐还给周王妃,算是朝庭给功臣之女所备的一份嫁妆。 只是这道圣旨虽下,却没有送到临川王府去宣旨,而是要临川王和王妃亲自入宫接旨谢恩。 这两道旨意一下,又是惊掉了一堆人的下巴。原来先前麟德帝对这两家的嫁妆大战并不是置之不理,而是明面儿不偏不倚的两不相帮,暗地里却是一罚一赏,到底还是因循私情给自家侄子狠撑了一回腰,且还做得让人挑不出不妥之处来,半点都不落人口实。 众臣都觉得麟德帝这一手玩得相当漂亮,想不到这位天子坐在龙椅上这么多年,竟也终于有了些帝王气象。 倒不是众臣小瞧了麟德帝,实在是他在位这几十年的所作所为,用碌碌无为这四个字来评价那都是谬赞了他,比不得昏庸无能四字更贴切些。 这倒也不能全怪他,毕竟他是庶出的皇子,这皇位原也轮不到他坐,他从小所受的教养也只是如何做个安享富贵的王爷,而不是统治四海的帝王。纵然他后来到底穿上了黄袍,坐上了龙椅,可这帝王之道他却始终未得其门而入。不是听他母亲孙太后的,就是听左相或右相的,偶尔自已做一回主,所拿的主意也都是平庸无奇,倒是这一回让人有些刮目相看。 毕竟这种嫁妆官司,真要在御前定出个谁是谁非来,反而不好。无论麟德帝怎么判,总会有一方觉得不服委屈。二来,若是麟德帝真管了这案子,只怕往后这京城的勋贵们分家、嫁女、娶媳的时候,一遇上这种家产嫁妆的纠纷,个个都一状告到御前,那这大殿之上到底是商讨国家大事的朝堂还是料理家中琐事的县衙? 是以,麟德帝那头一道旨意下来的时候,有些大臣心里是相当以为然的,觉得圣上这回总算是没糊涂,等到过了几天,见了这一罚一赏的两道圣旨,不少大臣都在心里默默地给麟德帝送上了“英明”二字。只有极少的几个眼明心亮之人,开始在心里头猜测麟德帝应付这一桩嫁妆官司的三道旨意,到底是哪位高人在幕后给他出谋划策的呢?   ☆、第一百五十七回 燕京城外二百里处,有一处小小的温泉院子,与别处温泉庄子不同的是,这院里的温泉池子不是建在室内,而是在室外修了个青砖池子,将温泉水引了进来。 此时,一个青年男子正赤着上身靠坐在这露天的温泉池子里,手里握着杯葡萄美酒,半眯着眼睛,似是半醉半醒。 晴空里忽然飞来一只小小的青鸟,扑簌簌的振翅声也没能让那懒洋洋的青年抬起眼来看它一眼。 那青鸟在他头上飞了一圈,落到池边一个人的膝上,那人生得容颜俊美,轻裘缓带,气度清华,只可惜身下坐的却不是寻常椅凳,而是一辆双轮木椅。 他展开青鸟腿上的纸条,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恭喜殿下,一切果然如您所愿,大功告成!” 泡在池子里的懒散青年这才睁开眼来,笑嘻嘻地道:“这都是托了隐庐先生的福,若不是您老人家跟圣上写信建言,我那二叔又哪里会想出来这么高明的一个主意?” 崔护失笑道:“殿下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在夸您自个啊,若不是殿下从中牵线,圣上又哪里知道我这隐庐先生的名头?” “不过殿下这主意确实是妙,不但替王妃又挣到了三百六十顷嫁妆田,您自个更是一气儿多了一万五千顷的永业田,这笔买卖可真是做得划算至极啊!” “喂喂喂!你次序说反了好不好?”秦斐不满地抗议道:“本王主要是想我二叔多赐我些田地来用,至于那周家丫头,不过是沾本王的光搭了个顺风车罢了,本王可没想着要替她多挣些什么,她被人侵吞去的那些嫁妆,本王可还没要回来呢!” 崔护笑笑,懒得戳破他的欲盖弥彰,他那新媳妇被人贪掉的嫁妆,只怕他早几年就替她连本带利的收回来了,还有前几日又是谁特意提醒他在写给麟德帝的书信里记得再提一笔他岳父周贽的功绩的?这位殿下,还真是和从前一样,最喜欢口是心非。 不过他算计人的本事,也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了,虽说安远伯府算计一个孤女的嫁妆这事确实不怎么地道,但是在见识了临川王的手段之后,崔护简直都有些同情他们了。 秦斐这家伙从老早以前就盯上了他们,若是他们待周姑娘好些,那等着他们的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偏生他们自己作死,得罪了最不该得罪之人,结果被这家伙整得亏心事做下了,好处还半点没捞着,连自己被人给阴了都不知道。 而且阴了他们的这罪魁祸首竟连半点狐狸尾巴都没露出来,鬼主意都是他出的,出头露面、上门吵架这些脏活、累活儿却全丢给了他母亲。不但他媳妇的娘舅家要狠坑一笔,连他亲娘他都要一起坑上一坑,哦对,顺道儿连他的皇帝叔叔也坑了一把。这位殿下的心可真是越来越脏了! “殿下,您在我这儿蹭吃蹭喝了这么多天,如今大事已了,您也该回京城去领旨谢恩了。” “怎么,这就要赶人了?本王才在你这儿待了三天好不好,又没碍着你什么事儿,竟然这就急吼吼的要赶人了?我说有你这样的待客之道吗?”秦斐不满道。 “有殿下这个外男在,我家娘子平日都不敢在这院子里随意走动了,殿下这还没有打扰到我们夫妻吗?”崔护淡淡地道,话中的不悦明明白白。 秦斐一时语塞,半晌才郁闷道:“你先前不是挺不喜欢那个赵家大小姐的吗?怎么现在你们俩黏糊成这样?” “先前是先前,现下是现下。先前我总以为娶妻生子这回事儿,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人人都得做的一桩任务罢了。可是现下,我才体会到,若是你找对了一个人,那么即使是不得不做的任务,也别有一番人生乐趣。” 秦斐被他眼中的笑意刺得别过眼去,故意哀叹道:“看来本王这辈子是体会不到你所谓的这种人生乐趣了!” “殿下可是觉得您娶错了人?”崔护故意问他。 “若不是为了还欠她父亲的人情,谁愿意娶她回来,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 “再大的麻烦到了殿下手中,也能翻手为云,反变成对殿下的助力!”这不被他三坑两坑的,坑完一堆亲戚就平白多了一万五千顷地的恩赏,这可是他们此时最为需要的一笔赏赐。 他在信中特地建议麟德帝将东北一处荒山野林赐给临川王,明面上是说只有赐这等几无所产的荒地,才不会为太后所阻,实则为的是是那一处离女真人极近,方便他们布下些人手来视其动向。 最近一两年,女真人的野心越来越大,可朝庭派去驻守边防之人或是不敢上报自己败给女真人的惨状,或是拿了女真人的好处,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以至朝中上下都对女真族的野心失之警惕,秦斐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借着他新得的这些田庄,好将东北关外的情形掌握一二。 崔护想了想朝中的时局,又问道:“殿下若是不想成婚的话,当初又何必大费周章的让七皇子到含元殿上闹了那一出?颖川太妃那边似乎对殿下此举颇有些不满呢,觉得殿下有些太心急了,时机还未成熟便把圣上无人可继承皇位之事给抖露出来,早早地把颖川王给架到了火上。” 秦斐撇了撇嘴,“我那嫡母心里头从来就只想着我那哥哥一人,总是替他操不完的心!你当我就愿意成婚吗?难道我就不知道眼下时机如何?可若不是现今的实局实已是万分危急,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扰动起这京城的一片风云。” “如今咱们大秦朝的国势你还能不清楚吗?这十几年来朝政昏庸,因外戚而奸臣四起,对内种种鱼肉百姓、横征暴敛,对外只知姑息养奸、纵敌自大。以至内有流民四起、民不聊生,外有强敌得陇望蜀、虎视眈眈。现下的燕京城看似是歌舞升平,实则整个大秦国早已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若是再不想些法子,好让这一潭死水动起来,大秦离亡国就不远了。” 崔护默然,临川王说的这些他何尝不知,在京城掀起这种种风波来,正是为了搅动这一潭死水,好让朝中的某些势力不再唯孙太后马首是瞻,而是能和己方结盟,从而遏制孙后一党那些极不合理的朝政,尽量让当前的局势不再恶化下去,再多撑上几年,只要能撑到新君即位,那大秦便还有一线生机。 “华太医怎么说?”崔护问道。 “他说我二叔的身子内里已经掏空了,最多撑不过三年,我们正好用这三年的时间将势力再壮大一些,我们如今的实力还是太弱。这样等我三哥登上皇位之后,那便可以清除种种弊政,革旧从新、扭转乾坤了。” 崔护略一迟疑,“殿下还是要等圣上驾崩吗?” 秦斐抬头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淡淡地道:“不然呢?逼宫吗?若是我们能有足够的实力,领兵造反,杀进宫里头去,只怕我那位二叔虽然有些不舍得这位子,但也觉得是卸下了心头的一副重担吧!他和孙太后那老妖婆不同,在他心里还是有悔意和歉疚的,不然,也不会一直尽力护着我和三哥。” 若不是麟德帝这些年执意护着他和秦旻,便是他那嫡母再有能耐,怕是也保不住他们兄弟俩的性命。 “虽然他这皇位是他娘用卑鄙无耻的手段得来的,但我不想像他们一样,用那种暗中下毒的肮脏手段夺去他人的性命,只为了一把龙椅就弄脏了自己的手。” 崔护看着他,欲言又止。 秦斐的目光虽没看向他,却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样,笑问道:“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在本王面前,什么时候也这么吞吞吐吐起来?” “我不过有些好奇,殿下就没想过那个位子吗?” 崔护问得有些忐忑,秦斐却答复极是爽快,“当然想过,不过长幼有序,我们两个都是庶出,我总不好越过他。再说我都抢了他的媳妇了,再把他的皇位抢走也太过意不去了。反正就他那破身子,就算坐了龙椅也活不了多久,最后这位子还得到我屁股底下。” 崔护微微摇了摇头,纵然他再见微知着,洞悉人心,但却从来看不透秦斐和秦旻这对兄弟间那种扑朔迷离的关系。世人都觉得秦斐最憎恶的人便是他亲哥哥秦旻,可在他看来,这位殿下对他哥哥除了嫉妒、不甘、厌恶之外,还有许多别的极为复杂矛盾的情绪,让人一时看不明白。 他始终看不透秦斐这个人,或者说六年前的秦斐他多少还能看得分明,可是当这位京城小霸王突然出京浪迹了三年之后再回来,他就再也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他已再不是从前那个只知惹是生非、打人骂狗,用种种荒唐放诞的举动来发泄内心痛苦和迷茫的纨绔郡王。而是变成了一个清楚明白地知道他要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的忧国忧民的宗室郡王。 他开始下一盘很大的棋,但却不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利,而是为了这个国家,这一片壮丽山河。 不过短短三年时间,竟能让一个人发生如此脱胎换骨的改变?在那三年里,他究竟遇到了什么事,还是遇到了什么人? 崔护又一次陷入到这种猜想之中,冷不防一个东西朝他脸上飞了过来,他急忙伸手接住,却是一个酒杯。 而那掷杯之人已经起身披上外袍,笑道:“身手不错嘛!多谢你酿的美酒,本王这澡也泡完了,酒也喝完了,是该回去干正事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大步而去。 他可以在外头躲上一个月不回王府,不去见那个也扰动了他心里一潭死水的女人,可是他总不能一直这么躲下去,该面对的总得面对,而该料理清楚的也总得料理清楚。   ☆、第一百五十八回 采薇在秦斐走的那天便称病不出,金太妃这些时日忙着到处奔走讨要她的嫁妆,又见她被秦斐打得“伤势不轻”,怕这儿媳在争产的关键时候有个什么好歹,也没再去折腾她,甚至连饮食日用都不曾刁难于她。 至于金次妃,为了她自己的怪病愁得是饭吃不下,觉睡不着,自然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和心情到采薇面前来蹦跶。是以她这近一个月过得真是清静无比,既不用侍候婆婆,也不用应付小妾,更不用对付秦斐那个魔王,小日子过得是惬意无比,除了不能随意步出房门外,什么罪都没受。 她虽为了装病,每日里足不出户,但有了芭蕉和枇杷这两个小丫头,外头的动静迟上一两天总能传到她的耳朵里。这一日晚上,芭蕉正跟她说了麟德帝下的那两道旨意。 “姑娘,圣上下旨把舅老爷家给骂了一顿呢,还夺了他们一半的功勋田,倒是把先前咱们老爷献给朝庭的那几百顷地全还给了姑娘,说是朝庭给姑娘的嫁妆呢!这才真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天开眼呢!” 她说得兴高采烈,却被枇杷白了一眼道:“你怎么还喊那赵府舅老爷家呢?人家都不认咱们姑娘了,咱们做什么还要这么喊他们?往后再不是什么舅老爷家,咱们都改口叫他们赵家。” 郭嬷嬷也在一边帮腔道:“枇杷说得对,这赵家真真是黑了心、烂了肺,竟然坏成这样!贪了姑娘的嫁妆不说,竟然还不认账,倒反诬赖是太妃故意换了嫁妆来讹他们。” 就连杜嬷嬷也道:“虽说我一向不怎么喜欢金太妃,但说句公道话,在这一桩事儿上这位太妃娘娘可真是冤枉极了,平白替人背了黑锅。” 甘橘不解道:“虽说圣上是骂了那赵家,可并不是为了姑娘的事儿。明明就是那赵府的人吞了咱们姑娘的嫁妆,怎么他们做下的这桩缺德事儿,还有那么多人不相信,连圣上都分辨不清?” 采薇笑道:“与其说有那么多人相信安远伯府的无辜,倒不如说是有更多的人相信临川王府的不无辜!” “虽说这一回金太妃是有些冤枉,反被倒打一耙,可也正因我是嫁到了这府上,赵府大老爷才能这么顺利的反咬一口,若我仍是嫁到——” 采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道:“只怕大老爷再想倒打一耙,反会弄巧成拙。这都是因为某人素日坏事做得多了,他娘又是个嚣张跋扈的,这才如此轻易的就被人扣了个黑锅。要相信一个坏人做好事是极难的,可要相信一个坏人做了坏事,那却是再容易不过。”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轻“哼”声,那声音腔调竟似是刚刚被她提及的某人。她急忙走到窗前,打开窗子一瞧,只见窗外一片月华如水,唯见树影轻摇,却哪有半个人影。 “怎么了,姑娘?可是外头有什么吗?”甘橘也急忙跑到窗边,朝外看了一眼,见空无一人,便道:“这外头什么人也没有,夜里风大,姑娘当心着凉,还是让奴婢把窗子关起来吧?” 采薇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些不安,担心是秦斐那厮回来了,又被他偷听了去。见奶娘她们都望着自己,便笑笑道:“许是外头风大,我听错了,还以为外头有只野猫儿呢!” 可是才过了半个时辰,她就知道她并没听错。当时她已经睡下了,刚一入梦,便被门外一个丫鬟的大嗓门和拍门声给吵醒了。 这刚睡着就被人吵醒是极不好过的,采薇迷迷糊糊的睁开眼,一肚子的气在听出那丫鬟的声音后,顿时就全没了。看来方才又被秦斐给偷听了墙角,这才特意挑这个点派了他的贴身丫鬟花卷来故意扰了自己的清梦。 采薇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裳,止住了正想开口的香橙,“把门打开,请花卷姑娘进来吧!” 这是她第二回见花卷这个丫鬟,头一回见她时,这丫头面儿上多少还带了那一丝笑影儿,礼数周全。 这一回却是连看都不看周采薇一眼,随随便便地福了福身子,面无表情地道:“奴婢奉王爷之命,特来给王妃传话,殿下说王妃静养了这么久,病也该好了,明儿一早,辰正时分要带王妃到宫里去拜见圣上和太后娘娘,领旨谢恩。让王妃打扮得颜色好看些,别故意用些□□把自己打扮得跟个病美人儿似的,让别人见了还以为临川王府亏待了王妃呢?” 第二天一早,采薇想着面子上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便先到金太妃的福庆堂想跟她这名义上的婆婆请个安,不想到了院子外头就被人给拦下了,说是太妃娘娘前头累了十几天,现下还没起来呢。 采薇乐得再给她去行礼,便走到二门外去坐车,她刚一掀开车帘,就见一道冷冷的目光从里头射了过来。 “王妃娘娘的架子可真是大啊,竟然让本王在这里等了一刻钟之久?” 采薇一怔,这厮怎么钻到她的马车里来了,这是要跟她一路同乘吗? 她定了定心神,走进去坐得离秦斐远远的,从袖中掏出一块金表,打开看了看道:“殿下昨晚命花卷来传口信,不是说辰正时分吗?现下才正好是辰正!” 言下之意不是她来迟了,而是秦斐自己来早了。 秦斐冷笑一声,也从怀里掏出一枚金表。“那怎么本王的这块西洋表上已是辰时过一刻了,怕是王妃的西洋表用得久了,有些不准了吧!” 采薇淡淡一笑,“这西洋表虽然比咱们的刻漏用起来方便些,可却要时常给它拧上几圈,一旦忘了,这表就停住不走,或是晚了一刻钟,或是早上一刻钟,总是没个准头。” 秦斐眉间一跳,将表收入怀中,冷声道:“王妃昨儿晚上背地里说人闲话说得很开心嘛?” 采薇点点头,回敬他一句,“想来殿下在窗外听得也是极快活的吧?” “王妃不觉得这话说得有些可笑吗?任谁被人在背地里臭骂一顿都不会开心吧?” “在妾身心里,殿下岂是常人可比,向来是无视人言的,若殿下是那在乎他人骂名之人,又如何会这么十几年如一日,始终我行我素?” 秦斐笑了笑,“那等俗人骂我之言,本王自然是不在乎的,可谁让昨晚骂本王的是本王的王妃呢?还是刚娶过门的新媳妇,竟然趁我不在,在背地里这么嚼我的舌头。实在是太伤本王的心了!” 秦斐眼角明明是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说着这些话,却偏偏凑到采薇跟前,一手捂着心口,故意做出一副心痛的样子。 采薇不着痕迹的又往后退了些,果断的换了一个话头,问道:“方才我去给太妃请安,福庆堂的丫鬟说太妃还没起来,难道太妃今日不跟咱们一道进宫谢恩吗?” 秦斐重又懒洋洋地靠回去,“她今儿才不会进宫呢!因为颖川太妃会在宫里头,我这母亲,已经把一个妾室做得如此风光了,都能和正室分庭抗礼了,正该逮着机会就到正室面前去得瑟得瑟,偏她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我那嫡母,总是能避则避。” “颖川太妃,她今日也在宫里?”她是独自进宫呢,还是说—— 秦斐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颖川太妃平日极少进宫,她今日会进宫自然是为了陪她儿子、儿媳,一道入宫谢恩了。” 因颖川王和临川王两位郡王的婚事都是麟德帝和孙太后下旨赐婚的,他们又都身为宗室,是以他二人大婚后是要依礼前去宫中叩谢圣上和太后的赐婚之恩。 原本应是在大婚后就进宫去谢恩的,可颖川王在新婚之夜就又犯了病,一直病到前两天才好了些。至于秦斐,则是大婚第三天就跑没影儿了,失踪了快一个月才回来。兄弟俩因故都拖到这会子才来进宫谢恩,可怎么这么巧,就赶在了同一天。 秦斐又开始替她答疑解惑,“知道本王为何连夜兼程的跑回来吗?就是因为听说我三哥会在这一天进宫面圣谢恩,所以我才特地赶回来,好凑个巧宗儿跟他一道儿进宫面圣。” 采薇忍不住讽刺了他一句,“殿下和颖川王殿下可真是兄弟情深!” 秦斐漫不经心道:“本王哪是为了他啊?昨儿王妃不是提到了某人吗?既然王妃这么心心念念地想着某人,那本王就给王妃个机会,让你好再见他一面。本王待王妃之心,王妃你可明白了吗?”   ☆、第一百五十九回 临川王府的马车自然是畅通无阻的便入了外宫大门,一直行到内宫的毓庆门前,方才停了下来。 采薇等秦斐先出了马车,才慢慢地从车中走了出来,正要踩着脚踏步下马车,忽然腰上一紧,已被一双大手紧搂着腰将她直接从车中给抱了下来。 她一个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惊呼声,却仍是引来数道目光一齐看向她这边。 而在这数道目光之中,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一抬眼便对上了一双如黑玉一般的眼眸。 是他! 可是那双曾经温柔地凝视过她的黑玉眸子并未在她身上多停留那么一瞬,立时便移开了目光,倒是他身旁一左一右的两道视线一直瞪视着自己。 秦斐终于放开了她的腰,却顺势将她的手紧扣在手中,拉着她朝门里走去,一面笑道:“真是好巧啊,三哥,你也来宫里面圣谢恩啊?” 秦旻轻咳了两声,点了点头,“时辰已经不早了,咱们还是先进去给太后请安吧!” 秦斐扫了一圈,问道:“怎么没见颖川太妃?” “母亲她为了照顾我,连日来过于劳累,感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今日来不了了。” 秦斐眉间跳了跳,一脸遗憾地道:“早知嫡母不来,我就该把我娘一起带来的。三哥三嫂请先进殿吧!” 因麟德帝此时正在上朝,他们自然是先到孙太后宫里给太后娘娘请安谢恩。 不想他们几人进去一瞧,只见孙太后旁边还坐着一个盛装丽人,和她极是亲近。 采薇虽不认得这女子,但见她遍身华服,头戴九尾凤冠,这可是只有皇后娘娘才能戴的凤冠品级,但她的年岁又实在太过年轻,不像是张皇后的年纪,张皇后又常年在皇觉寺礼佛,已经有七、八年都没回过皇宫了。 采薇略一思忖,便知此女应是孙太后那些侄孙女中最有名的一个,也是这几年来在麟德帝的后宫中荣宠无限的皇贵妃娘娘——孙雪媚。 这位皇贵妃娘娘可称得上是麟德帝后宫中的一位传奇,坊间传闻麟德帝一向对孙家的女子并不如何喜爱,但却对这京城第一美人孙雪媚情有独钟。不但一进宫就将她封为四妃之首的贵妃,甚至还为了她特意创出个“皇贵妃”的名号出来,位同副后。若不是这位皇贵妃娘娘所生的七皇子是个傻子,只怕无论某些朝臣再怎么想保住张皇后的后位,都会无济于事。 看着孙太后座旁那一抹殊艳之色,采薇顿时明白了为何麟德帝会对这孙雪媚情有独钟,因为这实在是一位与众不同的美人。美得恰如其名,既有如雪般清纯动人的美丽容颜,更有一种柔媚入骨的别样风情,将人一双眼睛牢牢地往她身上系定,再难移开眼去。 可是此时这大殿之上,除她多看了皇贵妃几眼外,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悄悄地往秦斐身上打量。采薇好奇之下,便也悄悄别过眼去,偷偷去看立在她身侧的秦斐。 秦斐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他竟会突然又见到这个柔媚入骨的女子,心里正不痛快,见采薇居然也朝他看了过来,以为这件他昔年的荒唐事儿连她也知道了,心中顿时恼怒异常,手下一紧,但面儿上却是半点不显,仍是笑得春风满面。 采薇只觉手上一痛,被他捏得生疼,心知他这是生气了,急忙转过眼来,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色。 “臣秦斐拜见太后娘娘、皇贵妃娘娘,愿太后娘娘青春不老,皇贵妃娘娘丽颜永驻!”秦斐丢开采薇的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臣多谢太后娘娘赐婚之恩,愿娘娘仙福永享、平安喜乐!” 孙太后见他身边只跟了一个周采薇,便面有不悦道:“怎么,你只带了王妃一个进宫,翠翘的病还没好吗?你母亲上回进宫来说是她病得有些古怪,要请个御医给她看看,到底是什么怪病,还是其中另有古怪?” 孙太后说着,还瞪了采薇一眼,似乎金翠翘的怪病是被她动了什么手脚害的一样。 “太后姨婆,我娘那天没跟您说翠翘表妹她得的是什么怪病吗?我怕说出来吓坏了您,连我都没想到,那天她亲手做了几个小菜说是要陪我喝酒,结果她几杯酒下肚,竟吐出两条红黑相间的蜈蚣来,还是活的,会动呢!” “她原是想进宫来给太后请安的,被我拦下了,我怕她万一在姨婆这慈庆殿上也给吐出几条蜈蚣来,到处爬来爬去的,吓坏了太后姨婆可怎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还用双手在那里比划着虫子蠕动时的样子,吓得孙太后赶紧别过脸去,喝斥道:“快别说了!可是这人怎么会好端端地吐,吐虫子呢?” 秦斐耸了耸肩,“我又不是太医,哪里知道。姨婆若是实在想见她的紧,我这就命人接她进宫就是了。到时候亲眼看着她吐出蜈蚣来,姨婆就相信我没说假话了。” 孙太后最讨厌他这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无赖样儿,不是虑到麟德帝一会儿便会过来,真是恨不能抄起桌上的茶盏砸到他脑袋上。 她不想再理这个讨厌的孙子,扭头问起秦旻来,“旻儿既然能进宫谢恩,想来这病总算养好了?” 秦旻神情淡然道:“回太后娘娘,臣的病,娘娘是知道的,便是扁鹊再世,华佗重生也是万难治好的,不过苟延残喘拖日子罢了。” 孙太后心中暗喜,面儿上却故意嗔怪道:“瞧你这是说得什么话,刚给你娶了两个如花似玉的王妃,正盼着你开枝散叶,好给皇室添些子嗣呢?怎么你自个儿倒先说起丧气话来了。” 她又看向崔琦君和曹雨莲道:“你们俩既身为王妃,虽说这头一件要紧的事儿就是为王爷诞下子嗣来,可也要顾着些旻儿的身子,万不可只为了早日求得子嗣,倒把王爷的身子给弄坏了。” “还有,你们俩既一道嫁给了旻儿,共侍一夫,那就是姐妹了,崔氏,虽说你为正妃,雨莲比你略矮了一头,只是个次妃,但你可不许仗着正室的身份欺负于她。身为女子,最要不得的便是嫉妒之心,你们姐妹之间可要和和气气的,万不能闹出什么事儿来!” 那崔琦君听孙太后把她们俩都称做王妃,心中本就不满,那曹雨莲不过是个次妃罢了,孙太后故意把她和自己一道称为王妃,这到底是几个意思,不明白的人听了还以为颖川王一下子娶了两个正妃呢? 此时又见孙太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教训自己,给她的侄孙女儿撑腰,更是憋屈得不行,她自小被父母当做掌上明珠一般的养大,她父亲又是权倾朝野的左相,谁敢给她气受啊!便是先前她随母亲来给孙太后请安时,她也都是对自己和颜悦色的,如今自己做了颖川王妃,倒来这样踩自己的脸。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她的夫君,盼着秦旻能替她说一句话,即便他什么也不说,只要他能看自己一眼,用眼神安慰一下自己也好。 可是她满怀期盼地看过去,秦旻却连眉毛都没动一下,仍是垂首看着地上的花砖,一言不发,看也不看她一眼。 崔琦君失望之下,心中更是委屈难当,那眼圈儿立马就红了起来,若不是觉得在这么多人面前掉泪太过难堪,只怕她早就哭出来了。 曹雨莲看着她红得跟兔子似的眼睛,顿时得意起来,虽说她早了十天嫁进颖川王府,但自从崔琦君这个正妃进门之后,她是处处都被压制了一头,她的那些小手段在相府大小姐的手底下没一次讨得了好,过得憋屈极了,这时见有人给她撑腰,顿时想要趁此机会也说上两句踩一踩崔琦君,报报这一个月来结下的仇。 只可惜,等她终于想好要说句什么,殿外一声尖细的嗓音响起:“圣上驾到!” 于是除了孙太后和孙皇贵妃,两位王妃和次妃都急忙退到一架屏风后给麟德帝行参拜大礼。 麟德帝先关心了几句秦旻的身子,再看向秦斐时,那脸就板起来了,“斐儿,朕知道你素日是胡闹惯了的,可你如今已是成了家的人了,也该收收你那野性子,安安生生的在王府里待着。居然在大婚第三天就又跑没了影儿,朕命人找了你二十多天,也没把你给寻回来,若不是朕给你的恩赏要你亲自来领旨谢恩,只怕你这会子还在外面胡游乱荡吧?” 秦斐在他叔叔面前立刻收敛起了先前应对孙太后的那副惫赖样儿,双手交握垂在身前,一副恭恭敬敬听长辈训话的模样。 “圣上叔叔,您别生气,侄儿知道叔叔给我大婚的苦心,我原是不想和勇弟他们去郊外打猎的,可是我若是不躲出去,我娘就要逼着我陪她去安远伯府讨要您侄媳的嫁妆。这不管那安远伯府贪没贪我媳妇的嫁妆,我身份再尊贵,到那府上也是人家的晚辈,总不好去和一众长辈们理论吧,免得又被人说我是仗势欺人。何况我堂堂七尺男儿,也跟个妇道人家一样去上门找人家讨要嫁妆,那也太跌份儿了。所以侄儿只好出此下策,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麟德帝瞪了他一眼,“还不快跪下来接旨!” 秦斐唇角一翘,心知他又私自出京这件事儿就算揭过去了,赶紧跪下接旨谢恩拿地契,不过几句话就将麟德帝又哄得对他和颜悦色起来。 皇贵妃见他们几个男人说得热闹,便起身盈盈笑道:“陛下,您同两位郡王殿下到是说得开怀,倒是可怜了我那几个侄媳妇儿,躲在屏风后头既无聊又气闷。不如妾带她们去御花园逛逛可好?想来临川王妃这还是头一次进宫,从没去御花园逛过呢!” 麟德帝点点头,吩咐道:“让奴婢们都好生侍候着,万不可怠慢了朕的这几位侄媳!” 孙雪媚领着她们三人走到慈庆殿的侧门,早有随侍的宫人将几位娘娘所穿的披风送了过来。甘橘展开手里的狐裘披风,正要给采薇披上,不妨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双手将她推到一边。 “御花园里只怕风有些大,王妃还是穿本王这件披风吧,它比你那件更保暖些,免得着了风寒!”   ☆、第一百六十回 采薇还不及反应,秦斐已经俯身将一件紫貂裘衣披在她的肩上,又走到她面前,眉眼含笑地亲自替她系上带子。 崔琦君和曹雨莲看着别人家的夫君在这里明晃晃的秀恩爱,再看看仍是端坐在殿中的自个的夫君,觉得眼前这一幕真是刺眼的不行,可是在心底对周采薇嫉恨之余,又隐隐的有些羡慕她。甚至头一回发现这临川王身上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还算知道在人前心疼心疼自家娘子啊! 就连皇贵妃娘娘也黛眉一挑,似笑非笑道:“临川王殿下可真是会疼人啊!” 秦斐看也不看她一眼,替采薇理了理鬓边的秀发道:“那是,本王的娘子,本王不亲自来疼,难道还要旁人来代劳吗?劳烦娘娘再等等,本王还要再和我家娘子说几句私房话呢!” 可是当他把嘴唇凑到采薇耳边时,她听到的情话却是:“吃喝之物,一概不能入口!” 原本他并不担心采薇在这宫里会被人在饮食之物里下些什么东西,可是他没想到孙皇贵妃竟会突然出现,还有意把采薇带了出去。这个女人的心肠手段他是知道的,虽知采薇聪明,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特意借着给她系自己的披风叮嘱了她一句。 因从慈庆宫到御花园并没有多远,几位娘娘便一路说着闲话,一路慢慢走了过去。 孙雪媚特意携着采薇的手,硬拉着她走在自己身侧,“真是想不到,这斐儿大婚后竟跟转了性一样,居然晓得心疼媳妇了?他先前可不知有多讨厌女人呢!若不是因为这个,他哥哥是身子虚不宜早婚,他的婚事陛下又岂会不早替他打算。” “唉,你们是不知道,就为了斐儿的婚事,圣上和我不知操了多少的心。如今见到你们小夫妻俩个如此恩爱,别说你两个堂妯娌看着心里头羡慕,就是本宫心里,也是说不出的宽慰!” 她这话说得笑吟吟地,采薇却总觉得听着有些别扭,她忙绞着手指脸上有些惶恐地道:“让娘娘见笑了,其实殿下平日在王府时从不会这样待我的,不是冷着一张脸就是,就是……,我也不知道他今儿这是怎么了,忽然就做出那些平日再不会做的举动来。” 曹雨莲冷哼了一声,“周王妃这是故意在跟我们炫耀吗?” 孙雪媚这会子气倒是略顺了些,看了崔、曹二女一眼,笑道:“我看倒未必,一来周王妃不是那等喜欢炫耀之人,这二来嘛,斐儿的性子一向阴晴不定,最是多变,前头刚给了你一颗甜枣,后头就紧跟着就给你一棒子。我说得对不对啊,周王妃?” 采薇心中一动,虽不知这皇贵妃为何会如此关心她和秦斐之事,但察其言情意态,似乎同孙太后一样,并不希望自己同秦斐夫妻和乐,便故意将头垂下,有些失落地道:“确如皇贵妃娘娘所言,王爷的性子实是让人捉摸不定。我,我有时候真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孙雪媚挑眉一笑,她就知道会是这样,她如愿听到了她想听的话,但可没打算去指点周采薇一二。 她丢开周采薇的手,当先走入一间暖阁道:“咱们也走了好一会儿,先在这里歇歇吧!陛下难得和两位殿下聊得那么畅快,只怕不到巳末时候不会放他们出宫,偏生陛下又是从不肯留两位郡王在宫里用膳的,你们一大早的就进宫来谢恩,想必早饭用得极早,若等到回王府再用午膳,只怕会饿伤了胃。是以本宫特命人备了些茶水点心,你们先用上点儿,垫一垫!” 采薇和崔琦君都同时想到,麟德帝从不在宫中留他两个侄儿用膳,是不是怕那膳食里被人下了些东西。这位皇贵妃娘娘可是孙太后的侄孙女儿,那桌上这些各人跟前摆着的茶水点心里,会不会也被下了些东西? 崔琦君想起她进宫前母亲对她的叮嘱,她倒不怕孙家人敢在这宫里毒杀了她,她怕的是万一孙家人在这茶水点心里下些能让女子绝育的药,那她纵使还活着,却和一个废人有什么两样,未来还有何锦绣前程可言? 她起身朝孙雪媚福身一礼道:“娘娘爱惜我等的一番美意,侄媳原不应辞,只是侄媳前日口内忽然生了口疮,无论是吃东西还是喝茶水,都疼得极是厉害。可惜娘娘备下的这好茶好点心,侄媳却享用不了,还请娘娘千万见谅,宽恕侄媳失礼之处,侄媳先谢过娘娘了!” 孙雪媚见她防范得这等小心谨慎,冷笑一声,又转头问采薇,“崔王妃是生了口疮,这才不吃本宫备下的茶点,那周王妃又是为何不肯享用它们呢?难不成你也生了口疮,还是说你怕本宫备下的这些茶点有些不干净?” 采薇急忙摇了摇头,拿起了摆在她面前的一块金丝糕。崔琦君不敢吃孙雪媚给她的东西,是怕那茶点里被人下了绝育药,可是她这边,那秦斐本就是个生不出孩子的,完全没必要再给她下什么药,至于毒死她那就更不可能了。 她想了想,还是将那块点心送入了口中。 孙雪媚的唇角翘了翘,然而还没等她的笑意完全展露在脸上,周采薇已经拿帕子捂住嘴,做出一副要呕吐的样子,把她刚咬下去的那口点心一下子吐到了宫女送过来的漱口盅里。 孙雪媚黛眉一蹙,喝道:“还不快把茶水递给周王妃,让她漱漱口!” 那知那茶到了采薇嘴里,也是立时就被吐了出来。众人看着她极是狼狈地吐了半天,才勉强止住了干呕,虽说点心和茶水都进了她嘴里,可还没下肚就全都被她给吐了个干净。 原来采薇想起方才秦斐那句话里少见的郑重语气,还是决定相信他一回,小心为上。 孙雪媚那如雪般洁白的面颊此时隐隐透着一层青气,冷嘲热讽道:“周王妃该不会是有喜了吧,不然怎么当着本宫的面儿,呕吐得这么厉害?” 采薇拿帕子擦了擦嘴,起身请罪道:“侄媳在娘娘跟前失仪了,还请娘娘宽恕侄媳这一回。这都是因为侄媳的怪病还没全好,并不是有喜了的缘故。娘娘是知道的,别说殿下他刚一成婚就跑没影儿二十多天,便是他天天在王府里待着,也……” “你说你这也是得了怪病,该不会也是得了吐蜈蚣的怪病吧?”孙雪媚冷笑道。 采薇摇了摇头,“回娘娘,侄媳的怪病虽不是吐蜈蚣,但确是和金次妃那吐蜈蚣的怪病有关。那天我亲眼目睹了那可怕的情景后,当时就吐了个昏天黑地。可谁知这就种下了病根,往后一到了用膳吃东西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当时那可怕的情景就会突然又在我眼前闪现……,然后,然后侄媳就得了这么个时常呕吐的怪病。” 许是近墨者黑,采薇觉得自己自从被迫嫁给某人之后,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越来越强,像这种为了找个借口而说个小谎什么的简直是信手拈来。 皇贵妃娘娘的一双媚眼在她身上打量了好几个来回,突然又笑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周王妃可要赶紧请个神医来好生治一治你这怪病啊,不然这吃什么吐什么,时候一长,岂不是连命都得给吐没了吗?” 采薇面有忧色道:“娘娘说得极是,侄媳嫁过去没几天就得了这么个怪病,这一个月来虽说也有请医用药,虽说比先前好了些,可却时不时的还是会犯病,还请娘娘千万体谅我这个病人,宽恕侄媳的失礼之罪!” “瞧周王妃这话说得可怜见儿的!本宫又不是铁面无私的判官,为了这么点子小事就要为难别人,何况周王妃也不是什么别人,你可是本宫的侄媳。本宫疼你还来不及呢,又岂会罚你?” “倒是曹次妃,”皇贵妃娘娘忽然话锋一转,“你方才是怎么对周王妃说话的?你可别忘了,若不是阴差阳错,原本周王妃才是你的主母,你怎可在言语间对一位正妃娘娘如此放肆无礼?” 曹雨莲不妨这位自家表姑竟会忽然斥责起了自己,嘴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孙雪媚樱唇一弯,拍了拍她手又笑吟吟地道:“本宫知道,你定是方才见临川王对周王妃如此恩爱,由羡生妒,这才忘了分寸口不择言,是不是啊?” “唉,这也难怪你心里头不是滋味。你和崔王妃一嫁过去,颖川王就病倒在床,别说跟你们描眉画眼尽享房帏之乐,倒反要你们衣不解带地在他病床前侍候他,这新婚头一个月,可真是苦了你们了!” “不过,这颖川王病的可真不是时候啊!刚把新娘子娶进了门,他就卧床不起,实在是有些蹊跷!莫非是终于娶到了两位中意的美人儿,欢喜的过了头,这才有此一病?” 采薇先前就觉得这位皇贵妃娘娘似是对她有些隐隐的敌意,如今听她这话里话外挑拨的意味如此明显,简直就是恶意满满! 她有些头痛地想,怎么这孙家的女子个个都对她这么大的怨念,就因为她压了金翠翘一头,让她们孙家的外甥女儿没能当上正妃吗?那崔琦君还抢了曹雨莲的正妃宝座呢,皇贵妃怎么不去找她的麻烦,倒是在这里欺软怕硬,总是想把她架到火上去烤一烤。 恰在这时,麟德帝身边的一个宫人前来传话,说是临川王殿下嫌在慈庆殿里坐久了,闷得慌,要到御花园来陪着临川王妃一道逛逛园子,请临川王妃到前头的玉带桥去。 第一百六十回 孙雪媚眸光一闪,娇笑道:“果真是新婚夫妻,这才分开多大会儿功夫啊,我那侄儿就想你了!” “行了,他怕是已等在那里了,周王妃还是快些过去吧!王公公,临川王妃是头一次进宫,不知道这宫里的道路,还请你在前头好生引路,务必要挑一条捷径,好让我这侄媳早些见到斐儿才是。” 采薇忙谢恩告退,身后隐隐传来皇贵妃的一句,“崔王妃和雨莲再陪本宫坐一会子,本宫可还没细问你们婚后过得如何呢?” 她跟在那王公公身后,行过一处处亭台楼阁、芳林园圃,足足走了有两刻钟之久,才终于走到那玉带桥头。 采薇见那桥全用汉白玉石建成,通体洁白,莹润生辉,两侧雕刻的栏板和望柱极为精美,可是桥边却是一个人也没有。 王公公擦了擦额上的汗,躬身对采薇道:“王妃娘娘,想是临川王殿下等得久了,有些不耐烦就随意走走,总不会太远,老奴还得回圣上跟前侍候,您看——” 采薇颔首道:“有劳王公公了,殿下想来就在左近,我在这里等他便是,公公快请回去吧,别误了您的差事才好。” 王公公施了一礼,脚底抹油赶紧跑了,他就知道方才皇贵妃娘娘故意那么嘱咐他是别有缘故,这趟浑水,他可不想沾惹上半分,还是能抽身便及时抽身的好。 采薇虽然隐隐觉得有一丝异样,但她身边还跟着香橙、甘橘两个大丫鬟,并不是落单一人,多少有些心安。她见桥边一株梅树竟然已经含芳吐蕊,便走到树下去轻嗅那枝头的幽幽暗香。 她只顾在玉带河的这一头专心赏梅,却不知自己的身影已落入另一个人的眼眸之中。 在她身后,玉带河对面的青砖路上缓缓行过一辆暖轿,两壁各嵌了一块琉璃,让轿中人既能看见窗外的景致,又不会被风吹到。 轿中之人侧身坐着,有些贪婪地看着白梅树下,那一抹紫色的身影,因为只有在这种时候,在她看不见他的时候,在所有人都不会看他的时候,他才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尽情看向心中所爱。 也不知是为什么,采薇忽然心中一动,不自觉的回头一看,正撞进一抹幽深而又炽热的眼神之中。 然而不过转瞬之间,那人眼中的点点火花已消失不见,眼底只余一片漠然,快得几乎让采薇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才会看到他眼中的那一簇小火苗。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再看得清楚些,可是很快,那双黑玉般的眸子就从琉璃窗前彻底的消失了。 采薇却仍立在梅花树下,凝视着那一乘暖轿渐行渐远,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怅然无比。 若是她没有看错的话,她分明在秦旻眼中看到了他不曾宣之于口的无限情意。原来当他凝视她的背影的时候,他的眼神再也不是漠然冷淡,而是…… 只要一想到方才他偷偷凝视她的眼神,她就明白了,无论秦旻面儿上待她如何视若无睹,但在他心里,却依然还有着她的影子。 既然他明明还喜欢自己,那为何就由着他弟弟把自己给抢了过去?是为了同左相联姻结盟还是……,还是因为秦斐碰了自己的身子,毁了自己的清白名声? 秦旻在她心中固然人品脱俗,宛如谪仙,可是这天下间的男子总是将女子的名节看得重要无比,或许他也未能免俗? 她正在这里想得出神,忽听耳旁传来一声冷笑,“我家王爷的轿子都已经走得看不见影儿了,周王妃还在这里伸长了脖子瞧什么瞧?” 采薇略定一定神,若无其事地转过来道:“原来那轿子里坐的是颖川王殿下啊,我还正在纳闷呢,这宫中禁地,除了太后、圣上和皇贵妃娘娘,哪还有人能坐着轿子在宫里走动。” 曹雨莲怒道:“呸,你少在这里装了,方才你和我们家王爷隔着一条玉带河在那里深情对望,当我和姐姐没看到啊?” “纵然你先前是曾许给过我们家王爷,可你如今已经是临川王妃了,是我们王爷的弟妇,竟然还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勾引我们王爷?难怪我们一嫁过来他就病了呢,敢情全都是因为你这个小贱妇!怎么?见王爷身子好些了,又想上赶着来勾搭汉子了?” 采薇见她骂得实在难听,也变色道:“还请曹次妃慎言,我不过是在这里赏花看景等我家殿下,见这轿子路过,随意看了几眼,便被你扣上这么一顶大帽子?便是次妃不在意我的名声,难道连颖川王的名声也不顾了吗?” 她走后,孙皇贵妃又跟她这两位堂妯娌说什么了?怎么把这曹雨莲给刺激得就跟个疯狗似的,捕风捉影的就扑上来乱咬一气。 倒是崔琦君不愧是左相之女,又有那么个厉害的娘亲,此时虽然神色不善地看着自己,却只立在一边看着,并没有帮着曹雨莲一道来讨伐自己的意思。 “你这个狐狸精,可真是会颠倒黑白、倒打一耙啊!你当我们眼瞎啊?明明就是你自己眼睛不老实,只顾盯着人家的夫君瞧,还有脸说我们是在诬赖你?” 曹雨莲见崔琦君离远了几步,一副事不关己悠闲看戏的模样,便把她拖下水道:“我说姐姐,方才那一幕可不只是我一个人见了,你当时也是看到了的,你倒是站出来帮我说句话啊?姐姐平日在王府里时教训起我来,可有多威风?怎么这会子对着个外人倒怂了起来,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 崔琦君理了理鬓边的宫花,慢条斯理地道:“我倒是觉得周王妃言之有理,妹妹这么口没遮拦的,是想害得咱们王爷名声扫地吗?” “还有妹妹你——,看在你我姐妹一场的份儿上,我这做姐姐的总得给你提个醒儿,周王妃是什么人?人家可是临川王的心肝宝贝,你若是得罪了她,可要小心临川王来找你的麻烦?” 曹雨莲哼了一声,“就算这周氏先前真得了他宠爱,我便怕她怎地,看我先打她一顿出了这口恶气,就是我斐表哥问起来,我只要告诉他原委,告诉他这周氏竟然身在曹营心在汉,已经是他的人了,竟然还想着他哥哥!我这是出手替他教训这不守妇道的骚狐狸精!” 她话音未落,已经一巴掌扇了出去,眼见就能痛痛快快地赏给周采薇一个响响亮亮的耳光,结果,她这一巴掌却被一只手给拦了下来,倒把她捏得疼得乱叫。 来人隔着衣袖牢牢地捏着她的手腕子,冷笑道:“曹次妃,你这巴掌一抬就想打我的王妃,问过本王了没有?”   ☆、第一百六十二回 曹雨莲一见来人正是临川王,忙叫道:“表哥,你怎么不论青红皂白,先就怪我呢?你娶的这王妃她不守妇道,方才竟然满脸爱慕地盯着我家王爷瞧。她这样不把你放在眼里,我这是在替你教训她?” “这么说来,本王倒要多谢表妹了?既然表妹这么体贴本王,那总该知道本王的性子吧?” 秦斐在帝都那也是一号传奇人物,关于他的种种出格之举和怪癖之性,身为他的表妹,曹雨莲自然是知道的。见秦斐问起,突然福至心灵,想起曾听家中哥哥们说过,说是这位表兄最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凡是没得到他的许可敢擅动他东西之人,都会被他拖出去暴打一顿。 秦斐冷笑道:“看来表妹是被妒火给冲昏了头,连本王最忌讳的事儿都给忘了,本王打小儿起就最讨厌旁人动我的东西,何况这件东西还是本王的王妃?” 他这话说得让立在一边的采薇不知该为他如此维护自己而心喜,还是该为自己只是他的一件“东西”而忿然。 可怜曹雨莲觉得自已的右手腕子都快被捏断了,强忍着剧痛说道:“可是她,她不守妇道,犯了这么一件罪过,你还要护着她不成?” “她若是当真不守妇道,本王自然不会饶过她,但只要她是我的女人,那就只有本王才能打她骂她,旁人,还没这个资格!” 秦斐说完,左手一甩,便把他表妹给摔出去几步远,跟一滩烂泥一样糊倒在地上。 曹雨莲平生还从未受过此等奇耻大辱,丫鬟去扶她,她也不起来,就趴在地上嚎了起来,“表哥你,你竟然敢打我,你看我不去——” 她话还没说完,嘴里就飞进来了一样东西,把她剩下的话全给堵了回去。 秦斐拍拍手上的点心渣,“怎么,你还想去告本王?本王的那些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妨告到太后娘娘跟前试试,看看最后是谁没好果子吃!” 崔琦君呆呆地立在一旁,眼前这男子霸道的言语,如冰锋般冷峻的眉眼,忽然就让她的心跳快了那么几拍。想不到如临川王这般无赖的纨绔,护起女人来竟这么的有丈夫气概! 原本她就是被定给了这个男人,崔琦君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来,若不是临川王生不出儿子与帝位无缘,不然自己便是当真嫁了给他,怕是比嫁给颖川王还要好些。至少在人前,这位殿下是给足了他女人的面子,既会温柔体贴的秀恩爱,还会这么霸气地教训敢欺负他女人的人。 这样的男人,还真是让人有那么一点点心动呢! 崔琦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收起对她前未婚夫的绮思,上前一步道:“叔叔,都是嫂子的不是,是我这做主母的没管教好曹妹妹。曹次妃她出身尊贵一向放肆惯了,从来口无遮拦,不晓得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方才我还提醒她呢,千万看在殿下的面子上,不可对周王妃无礼,可她就是不听。您也知道,她毕竟出身尊贵,平日在王府连我都不放在眼里,是以我便是想管她也管束不住,让她得罪了叔叔,还请叔叔千万宽谅我这管教不严之过?” 秦斐斜睨了她一眼,笑笑道:“瞧王嫂这话说得,您可是个明白人,本王呢,也是个明白人,自然知道王嫂的好意。不是我说,王嫂你也太抬举我这表妹了,她算哪门子的出身尊贵?不过是个小妾罢了,王嫂还管不了她?” “王嫂若真是读多了女四书之类的女书,管教不了妾室,不妨直接告诉我那三哥,他虽然病歪歪的,但总不至于连个小妾都收拾不了?” 崔琦君微微一笑,便是这小叔子不提醒她,她也是一定会告诉秦旻的。这姓曹的蠢货不过就这么点子微末道行,还想和她斗,看她这回不把她钉得死死的,看她还怎么再和自己在秦旻跟前争宠。 回去的路上,临川王的车驾里一片静默。 这对采薇来说还是头一次她和秦斐单独待在马车里时,他竟然一言不发的。 在这一片诡异的静默里,也不知怎么地,采薇忽然就有些心虚起来。 她固然不会迂腐到如那些女书训导出来的女子一般,觉得自己已然嫁了人,便再不能看其他男子一眼,更不能在心里想起些什么。她才不会觉得自己这样做了,便是妇德有亏,可是秦斐异于往常的沉默还是让她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不安。 等到了临川王府,他二人刚一下车,便被钱嬷嬷给请到了金太妃的福庆堂。 金太妃早已不知在屋子里转了多少圈了,一见儿子回来了,立刻双眼放光地迎上去,“斐儿,圣上可把你和你媳妇那上万顷地的地契给了咱们?” 秦斐也不跟他母亲请安,大刺刺地往桌边一坐,先喝了口茶水才道:“这些地契现就在我怀里揣着。不过母亲,这些田产可是圣上赐给我的永业田,一应地契都是不能买卖的,只能每年坐等收租。” 金太妃瞪了他一眼,“你说你这死孩子,你方才在宫里怎么不跟圣上求一求恩典,把那一万五千顷东北荒地给换成别处的好田?听着成千上万的田产倒是不少,可全都是没用的荒山野岭,穷山恶水的,这一年下来,能有个什么田租好收啊?还不如周氏那几百顷地,都在天府之国的蜀中,那里这几年可是从没遭过灾,年年收成都好着呢!我已经打听过了,那三百多顷地一年下来能有两万两银子的收益呢!” “母亲也别瞧不上东北那些荒地,总有上万顷的田产,每年多少也能有些银子入账!眼下翠翘表妹病着,也管不了家,倒不如母亲就留在王府掌家理事,每年坐地收租,顺便好生陪陪儿子如何?” 金太妃忸怩道:“我倒也不是不想留在府里,只是你舅公那里还得我去孝敬服侍他老人家呢!我哪里能脱得开身在王府里长住陪你呢?” 秦斐笑嘻嘻道:“母亲怕是还不知道吧?今儿我进宫听说孙右相为了给他爹表一表为人子的孝心,特意精挑细选了十二个娇滴滴、鲜嫩嫩的小姑娘送到舅公在郊外的别院去了。” 金太妃立刻就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孙承庆竟然给舅舅孝敬了十二个美人儿!他不是从不给他爹送美人的吗?” 秦斐耸了耸肩,“许是他那藏芳院里收藏的美人儿太多,放不下了吧!听说那十二个美人儿是环肥燕瘦、各具艳色,总有一款能对上舅公的口味。有了这些美人儿在舅公身边服侍他老人家,母亲也可以在王府里歇一歇,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何必再去跟个丫头一样侍候人呢!” “那怎么成?那帮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除了年轻脸嫩,哪里晓得怎么好生侍候男……侍候你舅公,我可是在舅舅身边侍候了他十几年了,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一清二楚,那些小丫头们哪里能和我比?不成,我还是得回去,得马上就回去!” “钱嬷嬷,快给我收拾东西,咱们用过午饭就回郊外的别院去。” 目送着婆母大人的车轿出了二门,采薇上前一步和秦斐并肩而立,轻声道:“殿下可真是好手段,用完了太妃娘娘这枚棋子,便立时将人给送走了!” 秦斐侧头看了她一眼,“看来王妃是有话想对本王说啊?那本王便去王妃房里喝上一杯茶吧!”   ☆、第一百六十三回 等到了常宁院的上房,嬷嬷丫鬟们都退了个干净,他二人间的这种相敬如宾立时便没了踪影。一个眉目清冷,一个阴沉着脸。 “王妃不是有话要跟本王讲吗?说来听听。”秦斐翘着二郎腿,斜眼看着他的王妃。 “虽说这些时日都是太妃在为了我那笔嫁妆四处奔走,但其实这都是殿下故意挑起来的吧?”采薇问道。 “本王不是一开始就跟你明说我娶你不过是因为你的嫁妆吗?” 采薇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初时我也以为殿下是贪图我那六万两嫁妆,但是那两道圣旨一下,我倒觉得殿下不过是想借着自已王妃的嫁妆之争好从中取利。殿下看中的并不是我那点子嫁妆,而是借太妃之口哭穷后,圣上会赐给殿下的东西。” “哼,王妃既然还有脑子来操心这些事,那怎么方才在宫中的时候就那般的不知小心谨慎?还是说你当时一见了我那三哥,意乱情迷之下便什么规矩礼法都顾不得了,连身处皇宫那等非常之地都忘在了脑后?” “先前在宫里,我那曹表妹话虽说得难听,但你敢说你就没和我三哥眉来眼去,你真当本王是瞎子啊?你们俩深情对望的这一幕好戏不只她们俩看到了,本王也是亲眼所见。” “本王虽然见不得别人打你,敢欺负我的东西,但你既然触了本王的逆鳞,你说本王是该狠狠揍你一顿呢,还是把你拖去浸猪笼?” 秦斐早已忍了一路,此时见只有他二人,哪里还忍耐得住,劈头盖脸地就教训起她来。 采薇见他终于变脸发怒,半点也不害怕,反而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殿下这是在吃醋吗?” 秦斐心下一怔,猛然悟了过来,恨不得抽自己两下,瞧这丫头那笑眼儿里的狡黠,哪里是她意乱情迷忘在了宫中步步小心,分明自个才是那个昏了头的人,不但没看出来她的将计就计,竟还骂人家蠢,反被这丫头给试探了。 “原来你是故意的?”秦斐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采薇点点头,“我在那桥边等了半天却不见殿下的影子,颖川王的轿子却偏在此时经过,这也未免太巧了些,宫里那是什么地方,蒙殿下提醒,连入口的东西都得小心在意,我又岂能不多想上一想。” 虽说秦旻那一眼确是在她心中激起数点涟漪,思及与秦旻之间的有缘无份也是让她有些怅惘,但那点子涟漪和怅惘还不足以扰乱她的心神,让她不管不顾地做出一直凝视秦旻轿子这一极为不妥的举动来。 她立时便知道是有人想要设计她,虽不知那幕后之人是谁,但度其意多半是想坏了她和秦斐的夫妻情份,便故意顺着布局之人的心思而行,若是能让秦斐因此将她贬出王府的话,倒也不坏。 不想,秦斐却再一次给了她一个意外,他竟在外人面前对她全力维护,半点也不让旁人委屈了她。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秦斐此时也早想明白了她的那点小心思,气得脸色铁青道:“王妃可真是好算计啊,以为闹了这一出本王就会远远地打发了你?你就不怕惹恼了本王,本王将去拖去浸猪笼?” 采薇半点也没被他的话吓到,“殿下又在说笑了!您最多再拿鞭子把我这屋子抽个遍地开花罢了!” 倒把秦斐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气得一挥袖子,把桌上一整套茶具全给扫到地上,摔了个米分碎。 采薇看也不看那一地的碎瓷,只顾盯着秦斐瞧,问他道:“殿下方才那样护着我,该不会是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秦斐立刻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道:“喜欢你?看来本王得找个太医好好给你瞧瞧了,真是病得不轻!本王先前说的话你全都当耳旁风了不成?本王娶你不过是为了你的嫁妆罢了,你少在这里自做多情?本王方才也不是护着你,不过是护着我自个的面子罢了,在外人面前自不好处置你,现下回了府,本王有的是法子来收拾你!” 秦斐撂下这句狠话,抬脚就想走,却被采薇拦住道:“殿下先别急着走啊,您还有件东西没给我呢?” 秦斐硬生生立住脚步,转过身来就见一只白嫩嫩的手掌伸过来,某人笑得是巧笑倩兮,“这都是托了殿下的福,圣上才会恩赏于我,既然这是圣上赐给我的,还请殿下将我那三百六十顷田产的地契交给我收着吧!” 秦斐怒极反笑,“王妃的胆子可真够肥啊?明知道本王是不会把这地契交给你的,却还敢开口来讨要?” “这世上的事从无绝对,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不行呢?敢问殿下为何不将它给我?” “本王为什么要给你?” “难道殿下的惩罚便是取走我那三百六十顷嫁妆田产?” “本王岂是那等拿媳妇嫁妆花用的无良之人?只是本王最近缺钱的厉害,想借王妃这百顷良田的收益用上几年。都怪我那二叔偏心,赐给你的就是上好的田地,到了我这亲侄儿,地倒给得多,却全是荒郊野岭!这一年下来也收不了几个铜子的地租,如何能应付这一大家子的开销呢?” 采薇小嘴一撇,“殿下想要这些田产,直说就是了,又何必还要假惺惺地加上一个借字呢?” 秦斐懒得去和她辩白,反正他心中自有计较。 “王妃若是愿将这些田产每年的收益白白相送,本王自然乐得笑纳。果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岳父大人都能把几十万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的上交国库,这区区百顷良田的收益王妃自然也就不放在眼里,反正王妃也不缺银子花用。” 采薇心中一突,她总觉得秦斐这话里有话的,莫不是他知道了些什么? “难道殿下便当真缺银子花用了吗?若是殿下当真缺钱的厉害,为何不请求圣上将赐给你的那万顷东北荒地换成江南的沃土良田?我相信以殿下的手段以及圣上对殿下的恩宠,这并不是什么难以做到之事。” 秦斐冷笑道:“你想得倒容易,我要是真管二叔要些好田好地的,我那太后姨婆她能答应?” “殿下这么说,也有些道理,可我还是觉得殿下只怕就是特意奔着东北那一片荒地去的,为的不是其是否是沃土良田,而是那一片土地所处的位置,地处边——” “周采薇!”秦斐突然冷冷打断她道:“身为本王的王妃,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采薇怔了一下,心道既然他连这种威胁的话都说出来了,可见他确是在暗中有所图谋,既然他不许她问,那她就问问他另一个问题好了。 “太妃娘娘想来也不过是殿下的一枚棋子,如今你用完了她,便丢到一旁。殿下对亲生母亲尚且如此,敢问殿下又要如何处置我这个已是无用废棋的临川王妃呢?”   ☆、第一百六十四回 麟德二十二年的除夕之夜,宫中设下宫宴,大宴群臣。麟德帝先和众臣们君臣同乐了一番之后,便进到内殿去参加皇室家宴。 内殿里就那么空落落地坐了几个人,和熙熙攘攘坐满了大臣的外殿一比,顿时就显得有些空旷冷清。 麟德帝看看他两个侄儿,大秦皇室里除了他之外唯二的两个男丁,一个病得咳声连连,另一个倒是生龙活虎地精力十足,却偏生是个不能生孩子的。 眼见自己一天老似一天,精力日渐衰微,越发的力不从心,皇位却是后继无人,若这是上天给他的惩罚报应,他安之若素,因为这本就是他应得的。他所忧虑不安的是,若是因为他自身的报应而连累大秦再无后继之人,在内忧外患之中亡了国,那他就是大秦朝的千古罪人。 无论如何,大秦皇室都得赶紧有皇嗣诞生!旻儿的身子得继续好生调理,至于斐儿,也得再多派几个太医去给他看诊,若是他的隐疾能治好,他又何愁后继无人。 他看着秦斐身旁的空位,不禁皱了皱眉,“斐儿,难不成你今儿是一个人进宫的,周王妃和金次妃呢?” “我表妹的那个怪病还没好,前些日子又犯了一回,侄儿怎么敢把她带来。” “那周王妃呢?她可是你的正妃,除夕这么大的日子,你就留她一个人在王府?” 秦斐诧异道:“周氏怎么会在王府呢?莫非叔叔还不知道,周氏也生了病,被我送到她的陪嫁庄子上养病去了。” 他虽知道秦旻肯定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眼睛却还是忍不住朝他对面看了一眼,见秦旻的神色果然没有半分波动,仍是安然自若,便在心里又狠狠鄙视了他一通。 麟德帝不悦道:“怎么好端端的,连周氏也病了?你给朕说实话,周氏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别是被你给气得吧?” 秦斐立刻喊起冤来,“她这病明明是因金次妃而起,怎么叔叔却怪到我头上。那回金表妹犯病的时候,周氏也在她房里,见了那恶心的场景,被吓得不轻,此后就得了时常无缘无故呕吐的怪病。叔叔若是不信,问皇贵妃娘娘便是,上一回我带她进宫,她还因这病吐了皇贵妃赐的茶点,冒犯了皇贵妃娘娘呢!” 孙雪媚见麟德帝转头看向自己,便娇笑道:“上一回周王妃进宫时确是在妾面前犯过一回病,这也是有情可原,谈不上什么冒犯。” 麟德帝点了点头,继续训他侄子,“既然周氏有病在身,你没让她进宫倒也罢了,只是为何不留她在王府养病,反将她送到陪嫁庄子上,你这做得也太过了,让旁人看在眼里怎么想?” 秦斐无奈道:“侄儿也是没办法,周氏这病请医问药的总不见好,后来还是苗太医说她这病兴许换个地方住着,让她不容易想起来当日金氏犯病的场景,兴许便能慢慢的不治而愈。那金氏可是我娘的亲侄女儿,我哪敢挪动她,便只能委屈周氏先到她的陪嫁庄子上去住些时日。” 麟德帝看了他娘一眼,再没人能比他更懂他侄儿此时的这种无奈,便放缓了语气,“朕明白你的无奈之处,但周氏毕竟是你的正妃,且她父亲又有功于国,只留下她这一个孤女,你万不可亏待了她,要给她足够的敬重体面才是。” 秦斐嘻嘻一笑,“这个侄儿自是晓得的,她虽搬出了王府住着,可是一应日用供奉,侄儿从没短过她的,我昨儿刚去看过她,她在那庄子上住得极是舒心,日子过得舒服极了!” 孙皇贵妃端起金杯,送到唇边饮了一口,唇边露出一抹得意的笑意。这个斐儿又在说谎骗人了,他昨儿明明是在斗鸡走狗,在锦春院儿里喝花酒,哪里去郊外看他的王妃了? 可见先前在宫里,他对那周氏的种种体贴在意不过都是做给自己看的罢了,自己只消稍露不悦之色,他就将那周氏给赶出王府。一想到这么些年过去,自己仍是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媚姐姐,她就觉得快意无比。 不过,这也难怪,谁让她是京城第一美人,是天生的尤物,只要是被她看中的男人,任谁逃得了她的手掌心呢?就连一向最讨厌孙家女,又阅美无数的麟德帝都被她拿了下来,何况是秦斐这么一个毛头小子。 孙雪媚正得意于自己的无匹魅力,却不知道秦斐这一回完全是实话实说,就她派过去的那些酒囊饭袋,哪能查探出临川王殿下的真正行踪。这些天他已经好几次悄悄溜到采薇住的那处小院,见他媳妇整日好吃好睡,日子过得滋润无比,虽说这本是出于他的安排,可还是看得他心里头很是有些气闷。 眼见除夕这晚要留在宫里守岁,没空再溜出去看媳妇,秦斐便打算第二天再去,不想虽是过年,因近日多处都不怎么太平,他暗中要忙的事倒反多了许多,一边十余天半点时间都挤不出来。 直到正月十五这天,他看了一眼书案上仍是堆积如山的秘信卷宗,叹了一口气,略一犹豫,还是将它们推到一边,起身出了密室,乘着夜色又摸到了采薇的院子里,熟门熟路的又开始偷窥起来。 他待在外头吹着冷风,他的王妃倒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屋内的火炕上,想是那地龙烧得足,室内温暖如春,她只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夹袄,双颊米分红莹润,颜色极好,看得秦斐心头火起,恨不得把人揪出来先在她米分颊上咬上几口。 屋里的这些人哪知道堂堂郡王殿下此时正在窗外喝西北风,她们一齐围坐在火炕上,吃酒玩乐,不知有多快活。枇杷、芭蕉两个小丫头又跟她们姑娘敬了一杯酒道:“今儿是上元节,奴婢们祝姑娘笑口常开,年年都和我们几个团团圆圆!” 香橙也道:“是啊,回京城这几年,就数今年这年过得最是舒心自在,只可惜今儿不能出去观灯,不然可真是再完满不过了!” “我也觉得今年这节过得最是畅快,要是往后咱们年年都能在这自家院子里清清静静的过年就好了,可比在什么伯府、王府过年好得多了!”甘橘作死地冒出这么一句。 果然就被郭嬷嬷一指头戳到她额上,“你这丫头,敢是喝多了黄汤,竟满嘴胡说八道起来!什么叫年年都在这院子里过,你是想让姑娘一辈子都回不了王府吗?” “就算姑爷是个不着调的,可姑娘既然已经嫁给了他,总还是临川王府的女主人,怎么好一直在外头住着。先前除夕宫宴的时候,姑娘就没进宫,这头一次还能说是病了进不了宫,要是明年再这样,后年也是,那姑娘这临川王妃的身份岂不就只是个虚名儿,这让别人怎么看?依我说,姑娘还是得回王府去住着,和王爷好生处着才是正理,不能把王府让给那金次妃去独占了。” 听得秦斐在窗外不住点头,觉得这老嬷嬷虽然不怎么聪明,但这番见识倒是极好的。 采薇可不这么认为,她笑道:“妈妈也太替我操心了!便是被她独占了又如何?反正临川王也没法让她生个儿子出来,一个没有儿子的妾室,再怎么样也不会越到我头上。” 她自然知道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儿,可为免她奶娘担心,更是为了解救她自已的耳朵,她便故意将她奶娘的忧虑说得不值一提。 郭嬷嬷点点头,“姑娘说得也对,要真是这样的话,我看王爷不能生孩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他便是宠再多的女人,只要生不出儿子来就不会动摇到咱们姑娘的正妃位子,便是将来过继一个子嗣来,那也肯定是记在正妃名下的。不然若是让那妾室先生下个儿子来,那姑娘可就……,唉,这样虽也好,就是可惜姑娘却不能有自己亲生的孩子了!” 秦斐顿时又觉得这老婆子先前的那番见识都被狗给吃了,他瞪着笑得正欢的采薇,一边磨牙,一边在心里暗道:“竟敢在背地里这么讲你夫君,什么叫反正是生不出儿子来的?哼哼,等回头时候到了,看本王不让你生上十七八个儿子出来,本王就不姓秦!” 也不知是他的磨牙声太响,还是他目光中的怨念太强,采薇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便又和众人说笑了几句,让她们早些去歇着。 秦斐一等屋子里只剩采薇一人,他便麻利无比的从窗户翻了进去。   ☆、第一百六十五回 秦斐一翻进来,先走到熏炉前烤手,开口便夸奖了采薇一句。 “王妃莫不是和本王心意相通,知道本王在外头吹着冷风正冻得难过,就赶紧把那些丫鬟婆子都撵了,好让本王进来。” 采薇才不会理他这些戏言,径直问他,“殿下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今儿是上元节,自然是想来吃一碗王妃亲手做的圆宵了!” 采薇拒绝的很婉转,“殿下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厨艺如何。” “那倒是,就王妃那手艺,若是真下厨给本王做一碗,本王还不敢吃呢!” “殿下到底来此何事?”采薇有些不耐烦。 “其实本王是来带你去逛街看花灯的。”秦斐继续逗她。 “殿下这些天,应该忙着料理某些私事,还有空陪我去看花灯?” 秦斐眸光一闪,“王妃怎么知道本王这些时日忙得脱不开身呢?” “不过随口猜的罢了,越是这种年节时候,殿下不正该忙着斗鸡走狗,各种宴游嬉戏吗?” 她才不会跟他实话实说呢!其实先前秦斐每次来偷窥她时,若她当时并没就寝,她总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她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让她有一种如芒在背,极不自在的感觉。 除夕之前每隔几天,她就会有一次这种古怪的感觉,而这十几天里却一次都没有过,她便因此猜测这十余天秦斐怕是私务缠身,这才没再来偷窥她。 “本王这些时日确是忙得□□乏术,不过这再忙,上元佳节还是得来见上王妃一面,也算是夫妻团圆嘛!” “难道殿下就真再没有别的事?” “唔,有一件事儿倒是要跟你说,这还是除夕那天我进宫去,圣上见我孤零零一个人,连你也没带进宫,便把我骂了一顿,说是什么怎么能把个次妃放在王府里倒让正妃住到外头的陪嫁宅子,何况你又是功臣之女怠慢不得,干脆赐了我一处位于西山温泉的五进别院,让王妃住进去好生调养身子。本王已经命人去重新修缮米分刷,大约再过些时候,咱们便能搬进去了。” 咱们?采薇留意到他话中这两个字,不由问道:“殿下也要住进去?” 秦斐长眉一挑,“怎么,难不成王妃还以为这宅子就是赐给你一个的?你可别以是圣上看中你这个侄媳,他不过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侄儿,这才爱乌及乌,略照顾你些罢了。何况,本王若不住进去,又要被他念叨只陪着小老婆住在一起,却把大老婆赶到外头去住。哼,他自己不也是这样么,倒也有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我!” 采薇可没被他把话头给带偏到一边,微笑道:“只怕圣上也是想让殿下住过去好生调养调养身子,看能不能把您的隐疾给治治好?” 秦斐见又被她给猜中了,摸了摸鼻子,反将她一军道:“那王妃希不希望本王这病能早些治好呢?” “一命二运三风水。有些东西,若是命里注定没有,无论人心里再怎么想都是无济于事。” 她巧妙地避过这个敏感话题,从炕边的小抽屉里取出几份卷宗道:“殿下先前吩咐我做的事,我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与其在这里跟我闲话,倒不如看看我将这些帐目整理得如何?” 秦斐伸手接过,“想不到王妃如此勤快,看来本王没看错人啊!” 原来当日采薇问他要如何处置她这颗废棋,秦斐居然反问她一句,“谁说你就是一枚废棋了?” “先前你这枚棋子,不过是被动地为本王所用,如今本王利用你的嫁妆所做的文章目的已然达到,你这枚棋子自然就没有用处了,如同我娘一样。” “但王妃和我娘不一样的是,你除了做一枚被动的棋子外,还可以主动地为本王所用,继续做一枚对本王有用的棋子,就看王妃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我不过一介孤女,唯一富足点的嫁妆如今也不剩多少了,不知还有何可为殿下所用的地方?” “王妃又何必自谦呢?我那嫡母当初说她选中你做她儿媳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当时她跟我三哥说了好些你的好处,我躲在窗外听了个一清二楚,觉得既然我嫡母能看中你,你身上总是有些得用处的。本王现下要你做的事儿也不难,管家理账你总是学过的吧,不过就是让你帮忙打理本王的一些私产,这些田产铺子是我这三四年里暗中置办下的,不便让外人知道,尤其是我母亲和宫里头!” 在听完秦斐答应给她的承诺之后,采薇点头答应了下来。因为她总觉得秦斐似乎在暗地里正运作些什么,而他也绝不会只是让自己帮他打理产业这么简单。 见她答允了自己,秦斐不自觉地呼出一口气,便借口说是料理这些产业得接见些人,在王府里头不大方便,让她借着养病住到她的陪嫁宅子里去,实则他是想让她躲过除夕那天的宫中家宴,免得她再被某人找麻烦,顺便还以此为由从他叔叔那里又得了一所别院,真是只赚不赔啊! 此时秦斐已看完了账本,眉头微皱,哀叹道:“比起去年又少了好些收益啊!” “今年的灾荒比旧年多了好几起,且都在殿下田产所在之地,虽然殿下也有几个铺子,但是在现下这个年景,又能赚到多少钱呢?” “所以本王只得再来求王妃帮我一帮了?”秦斐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地道:“本王想请王妃想个法子,看看能不能把这一两银子的收益变成二两银子或是五两银子,好让本王能财源滚滚?” “殿下能在三四年间挣下这些产业,虽然我不知殿下是用什么法子挣来的,但也是极为难得的了!况且每年的收益也足够殿下花用,殿下又为何如此贪心呢?” “难道王妃不晓得挣家当可是会上瘾的,有谁会嫌钱多的?” “殿下让我替你管家理账倒也罢了,至于殿下想的这财源滚滚,单靠田产的收益是做不到的,须得有些买卖生意才行,我于经商之事一窍不通,可没这个本事能让殿下日进斗金!” “王妃何必藏拙呢?岳父大人当年可是极会以钱生钱的。别人不知道,以为岳父大人捐给朝庭的那些银子田产不过是每个当大官的都能挣下的一笔宦资。本王却知道,那各色人等孝敬给岳父大人的各种贿赂,他虽迫于情势不得不收,但转头就匿名将那些赃银全都捐了出去,给了那些最需要救济的灾民、贫民。” “他后来的那些身家全是靠他暗中经商得来的,本王说得对是不对?你是他唯一的骨血,难道他就不曾教给你些这经商的门道儿?” 这生财之道,周贽自然是教给他女儿了的,这也是采薇被抢走了嫁妆之后虽然生气却并不如何心疼的缘故,只是她总不能把她的底儿全都露给秦斐知道。 采薇略想了想道:“我虽知道我父亲的一个经商之法,但却不适合殿下。” 秦斐扬了扬眉,“这话怎么说?” “先父当年的生财之道并不是自已开些铺子去贩卖东西,他经营的是人才。先父会选出那些有经商天赋却无资本之人,出资给他们想要的本金数,让他们自去买卖经营,十年之内所赚得的红利三七分成,我父亲只得三成。” “岳父大人就不怕这些人拿了他的银子卷款跑路,让他人财两空吗?” “那些人都是被父亲从冤假错案里救下来的人中选出来的,他当年一共选出了五个人,确有一个拿了银子后再也消失不见,但其余四人却在十年间一直遵守同先父的约定,先父只赔了一千两银子,就赚下了我们周家那些产业,殿下觉得是赚得多还是赔得多?” “唔,岳父大人这法子虽好,不过现下本王却用不起来,因为所需时间太久,本王现在想要的是最好能一夜暴富,发它个三五百万的横财才好,不知王妃可有什么好主意吗?” “殿下很缺钱吗,到底为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采薇心中的疑心越来越重。 “唔,本王打算赚上多多的钱,然后盖上那么一座万芳楼,收藏上千儿八百的美女进去,把我表叔那什么藏芳楼给比下去。” “殿下还是请回吧!”采薇可不愿浪费时间听他在这里鬼扯。 秦斐忙道:“好好好,本王不说笑话了,今晚就实话实说的跟王妃交个底儿。其实王妃猜得不错,本王是在图谋一件大事儿,若本王所谋是件造反作乱、谋朝篡位的大事儿,王妃可还愿帮我?”   ☆、第一百六十六回 采薇看他一眼,淡淡道:“殿下这是又在试探我吗?” 秦斐嘴一撇,抱怨道:“王妃可真是不解风情啊!这种时候,你身为□□,不该说几句什么嫁鸡随鸡、同甘共苦之类的话来跟本王表表忠心吗?” “我只想知道殿下所谋究竟是于私有利还是于国有益?” 这位殿下若是真想谋朝篡位,那他要东北边境那上万顷地做什么?于他的造反大业可说是没有半点助益,如今女真人对东北虎视眈眈,时常派兵犯境,攻城掠地,说不准哪一天他这些地就都被女真给占了,以这人的奸狡如狐,他会甘冒这种风险去要一块没什么入息的田地? 秦斐在她目光逼视下,坦然一笑道:“本王的算盘,那自然是于私于国,都要稳赚不赔才好。至于具体是什么事,眼不还不能告诉你,王妃只消做本王的生财娘子就好。” 采薇凝视了他片刻,说道:“殿下要想一夜暴富的话,还是要走经商之道,但不是在国朝之内经商。” 秦斐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子,抬眼问道:“王妃的意思是走海运同海外之国去贸易往来,用我国的茶叶、瓷器、丝绸去赚海外诸蕃的黄金白银、珍珠象牙吗?” “看来殿下也早就想到了海上贸易之法,那又何必再来问我呢?” “本王也不过是从老祖宗那儿学来的罢了,北秦和南秦时,我朝虽然军事疲弱,但在商业经济上却极是发达,国库充足,皆因那两朝一反之前朝代以农为本的抑商之策,而是以理财为重,不但我朝国土之上商贸极是兴盛,更是先后在广州、泉州、杭州、明州、密州等处设立“市舶司”,同海外东西洋诸夷互市,贸易往来,每年所获之利动以百万贯计。可惜到了我燕秦朝,却实行海禁彻底关闭海外互市,重行朝贡之法,纵然德宗帝时重开海禁,也不过每年只在泉州开上短短的一个月,一年下来,所得海关抽解税款不过二三万两银子,再被贪掉大半,够做什么?” 采薇点头道:“南北秦时,旁的政令且不论,单只重商海外互市这一条是极为务实的,于国于民皆有大惠。是以其时虽屡次向契丹币请和,外交政事上虽然屈辱窝囊,但比起被逼迁都或是兴兵所费,于财事上却是合算许多。而战事不起,内境平稳,又使得国中的商业经济得以欣欣向荣。只可惜当时朝庭却不知居安思危,以富余之财力整理军备,仍是重文轻武,结果……” 话到此处,她才突然惊觉自己竟然同秦斐聊起这些家国兴亡来,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定会说她不守女子的本分。 见她住口不言,秦斐笑了笑,“本王可不是那些又酸又臭的老腐儒,王妃说得这些,本王——”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用一种极暧昧的口气吐出两个字来,“爱听!” 他见采薇有些不自在地转过头,唇角一勾,“咱们言归正传,因为朝庭的禁海令,若要同海外诸夷贸易往来,就只能暗地里私自出海,东洋诸国倒还好说,本王知道泉州一带就有不少海贼私下出海同他们贸易,要获知航路还算易事。但是西洋诸国,因少有人去,这航路就不大好得了。” 采薇冷笑道:“原来殿下是在这里等着我呢!殿下对我周家的底细也未免打探得太清楚些了吧?” “这娶媳妇可是一辈子的事儿,总得擦亮了眼睛打探清楚门第根基才是,若不是本王功课做得足,知道你是块宝贝,又怎么会不顾脸面、费尽周折的把你给抢过来。岳父大人不但去过西兰国,还在那里待了五年,最后再回来,想是定然知道那航海之路该如何走的?” “西洋诸国,离我国有数千里之遥,殿下何必舍近求远,若是你急等着用钱,还是和东洋诸国海上贸易周转的更快一些。” “东国诸国虽然离得近,但咱们的东西运过去,获利虽丰,也不过两三倍而已,但若是能运到西洋,最少也是十倍以上的利润。我也不过是先跟王妃打听一下罢了,倒是泉州一带,是王妃祖籍所在,岳父大人也正是从那里出海远游的,还曾带王妃回去过。不知岳父大人可有跟王妃说起过有关出海之事,比如说在当地找哪些船工出海比较,唔,不容易迷路葬身海底之类的?” 采薇想了想,还是告诉了他一个名字,“殿下若是派人到泉州,可去找一个叫郑一虎的人,我和父亲在泉州之时,他是海鹰会的一个小头目,但父亲说他为人刚勇有谋,异日必会有所作为,可成大事,为一众领袖。这又过了几年,只怕他现在已是海鹰会中位高权重之人,殿下可先命人和他商议此事。” 她也没解释这海鹰会是个什么帮会,若是秦斐早有此心,他定会知道福建一带的海上走私全都和海鹰会脱不开关系。 秦斐果然也没问她,摸着下巴道:“唔,海鹰会那边倒是有了着落,但是本王这边,实在是人手不够,缺人的紧呀!” 他笑嘻嘻地看着周采薇道:“不知岳父大人可还跟王妃说起过什么可用的人材没有,本王如今可真是求贤若渴的很呀!” 采薇本想一口回绝他,却忽然想起一人来,便道:“我这里倒有一个人想推荐给殿下。” 秦斐听完那人的名字,唇边浮起一抹心下了然的笑意,“王妃这是知恩图报,感谢他当日没听他娘的安排,没去非礼你吗?” “我不过是觉得吴重表哥为人正直,况且他也有出外闯荡的能力与才干。我这位表哥十五岁时就独自出外游走天下,他志不在科举,而是想像弘祖先生那样,遍游四方,探幽寻秘,记录各种所见所闻。只可惜后来他父亲犯了事,家道中落,他只得回家支撑门户,被母亲硬逼着刻苦攻读,想要一朝高中好重振门楣。因他母亲不善料理账目,他读书之余便帮着他母亲料理家中余下一些田地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每年都有十分之二的收益,他家的产业本就不多,又多是田产,在如今的年景下,已是极为难得了。” “想不到你对这表哥知道的还蛮多的嘛!”秦斐听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采薇听出他话中的酸意,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上回不是亲口说他和她两个不过是个挂名夫妻,他连秦旻的醋都不会吃,那怎么还连吴家表哥这种干醋也要吃。 “这些不过是他妹妹告诉我的罢了。”其实有些是赵宜芳告诉她的,因不便提起,她便说是吴重的妹妹。 “不管他母亲曾经怎样谋算于我,但他却对我心怀善意。为人需恩怨分明,人若待我好,我自然也要待人好。” 秦斐眸光闪动,“那本王一直待你如此之好,王妃是否也该对本王好上一些?每次见到本王总是冷着个脸,一丝笑影儿都没有,实在是看得本王堵心啊!” 采薇继续冷着一张脸,“我跟殿下讲一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位公子某一日出外游玩,突然掉到了一个坑里面,原来那是山中的猎人所设下的陷阱。他落在里面,无法出来,正在心急,这时忽然有一个女土匪路过将他从陷阱里救了出来,还不等这公子向她道谢救命之情,他就被女土匪扛在肩上给强行带回了山寨,说是要娶了他做压寨夫君。” “原来这女土匪强逼这公子和她成亲,是看中了公子的聪明才智还有他家中的万贯钱财,想要拿来一用。她之前为着同样的目的,已不知道纳了多少美少年。若是殿下就是那公子,可觉得这女土匪对那公子是好还是不好?” 秦斐摸了摸鼻子,果断转移话题,“看来王妃倒是真想给他一个在本王这里建功立业的机会!既然王妃这么看重他,先让本王看看他是否如王妃所说,值得本王一用。” “只是他现下上有母亲,又有一个幼妹,还要考中个功名好重振他家的门楣,纵然扬帆远航、游历四方是他平生所愿,但要他冒险行这海上私运之事,只怕他未必肯答应。” 秦斐忽然朝她抛了一个笑眼,“王妃怎么忘了,只要是本王瞧中的人,可是没一个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第一百六十七回 又过了十余日,刚到二月里,忽然有一天安远伯府的二太太派了人来悄悄地告诉周采薇知道,伯府的罗太夫人,她的外祖母过世了。 而就在太夫人咽气后不到三个时辰,她的四舅舅,现任安远伯赵明硙也跟着一命呜呼了。 太夫人是被她最心爱的孙子赵宜铴给活活气死的,而赵明硙则是在为母亲哭灵时因伤心过度,去茅厕小解时脚下一滑掉到茅坑里给淹死的。 二太太派来的是她身边的一个积年的老人,吴嬷嬷,让她详详细细说给临川王妃知道。这吴嬷嬷年纪虽大,但将这些时日伯府发生的那些糟心事儿却是桩桩件件讲得清清楚楚,一丝不乱。 原来太夫人自从跟金太妃闹了那一场争嫁妆大战之后,虽说圣上没裁定是安远伯府私吞了周王妃的嫁妆,但一来她自己心知肚明到底是怎么回事,难免心中有愧,二来又被麟德帝找了别的借口夺了两万亩的功勋田,心痛之下更是觉得愧对赵家的列祖列宗,病倒在床。 偏生这种时候,大房那边还要来添乱,大奶奶孙喜鸾每天都要到太夫人的院儿里去来一通指桑骂槐,抱怨四老爷是个败家子儿,将祖宗挣下的家产一下子就败掉了一半,还说什么该不会是看自己儿子袭不了这伯爵的位子,便起了黑心,故意犯下差错来,好让圣上将伯府的功勋田都收了回去,留下个空架子给她夫君世子赵宜钧。 伯府嫡支这边,四老爷虽是伯爷,可素来懦弱无能,他又不能去跟他侄媳妇这一介女流吵嘴理论,二太太和五太太倒是有心拦阻,可也得拦得住才行。 服侍孙喜鸾的各种丫鬟婆子,可是有二十几个之多,她又掌理了府中这几年的管家之权,单凭两位太太身边几个忠心的丫鬟婆子哪里拦着住啊! 太夫人的病本就有些不好,又天天听她说些气死人的话,更是不好。她自知撑不了几天了,便想在她咽气前先做主把家给分了。 采薇心想这老太太虽病成那样,脑子倒不糊涂,知道若是自己死后再分家,只怕嫡支这边连半点便宜都占不到。这才打算趁她还在,还能用嫡母的身份压大老爷一头,先将家产分定。 “表,啊不,王妃娘娘,不是我抱怨,太夫人真是太疼铴哥儿了,您知道老太太想怎么分家产吗?” “老太太躺在拨步床上说她五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两个,与其按子分产倒不如按孙分产。伯府还剩的两万亩功勋田是不能分的,那是得留给下一任安远伯爷承继的。至于赵家的私产,还有一百顷田地,并五间铺子,再就没有了。” “老太太便说她如今有五个孙子,正好将那一百顷地和五间铺子,分成五份,给每个孙子一人二十顷田产,一间铺子的家当。” 郭嬷嬷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老太太这种分法,明显是嫡支这边的二房更占优嘛,大老爷那边哪儿能答应,怕是又吵翻天了吧?” 吴嬷嬷摇了摇头,“这也是我们太太当时觉得奇怪的地方,那大老爷竟然一点异议都没有,半点没犹豫的就答应了下来,说是什么一切都听老太太的吩咐。说他儿子钧大爷是世子,儿媳的嫁妆又多,这等分法也不过就少了五顷田产,也就五百亩地罢了,值不到什么的。” “老太太见他答应得爽快,便也放了心,便说定第二天便命人去请族长和官府的人来一齐做个见证,写定分家的文书。” “结果老太太在当天晚上就忽然不好了,是不是?”采薇轻声问道。 吴嬷嬷点了点头,“当时已经快到子时了,我们太太都睡下了,忽然有人跑来报信儿说老太太那边不好了,我陪着太太赶过去一看,就见老太太躺在床上,床边吐了一地的血,床上还有好些,只有出的气儿,没有入的气儿。跟着五太太、大老爷还有几位少爷就都过来了,大奶奶是最后一个过来的。” “太医是早就命人去请了的,可没等太医赶过来老太太就咽气了,可怜老太太当了一辈子体面尊荣的老封君,结果死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真是死不瞑目啊!” 采薇听得心下恻然,问出她心底的猜测,“老太太是被什么人给气死的?该不会是……” 吴嬷嬷叹了一口气,“还能有谁,王妃心里只怕也早猜到了,除了四少爷那个孽障,还能有谁?就是那庶出的大老爷都做不出这等气死长辈的事儿来!” “哎呀,那赵宜铴现在已经不是四少爷了,我怎么还这么叫他,唉哟我可真是的!” “是不是因为他气死了祖母,已经被逐出赵家,在族谱里除名了?”采薇问道。 “当时大老爷和刚过世的伯爷都是这么说的,后来因忙着老太太和伯爷的丧事,便先将他关在柴房里,等老太太的头七过了,便要请族长开了祠堂将他从族谱上除名,还有他生母胡氏和他妹妹芬姐儿,统统都要从族谱上抹掉。” “王妃您是不知道,那赵宜铴他真不是个东西,成日价不务正业的在外头和一帮无赖子弟吃喝嫖赌,没干过一件正经事儿,我们太太跟老太太婉言提过两回,可也不知这小子给老太太灌了什么迷魂汤,老太太是从来狠不下心来管教他,只知一味宠着他,惯着他,骄纵出这么一个孽障来!就连王妃您的那些嫁妆也都是被他偷拿了去,败了个精光,倒害得老太太替他背了黑锅,为了替他弥补才硬凑了那一百多抬掺水的嫁妆,结果害得王妃您……” 郭嬷嬷吃惊道:“乖乖,老姐姐你是说我们姑娘那三万五千两的嫁妆银子和瓷器,都是被赵宜铴那个混小子给偷拿了去?” 吴嬷嬷点点头,“还有那三间门面铺子的地契也是被他偷拿出去的,他还偷拿了老太太不少东西。” “那,那老太太怎么不管他把那些东西给要回来呢?”郭嬷嬷急道,虽说圣上赐了她家姑娘三百多顷的田产,可之前那些被伯府老太太贪了去的嫁妆可还没追回来呢! “哪能要得回来呢?那些瓷器银子东西,还有王妃那三间铺面的地契都被他拿去跟人赌钱,全输了个精光,还欠了外头一屁股的债。” “老太太是怎么被他气死的?听素云说是那天晚上,铴哥儿忽然跑来跪在老太太跟前,说是第二天就要分家了,求老太太在分家之前先把自己的私房多给他一些。老太太本来是不答应的,她因为铴哥儿偷拿了王妃的嫁妆,结果最后害得赵家被圣上夺了两万亩的功勋田,心里头也是气极了他的。可耐不住铴哥儿抱着她的身子不住的哭求,说是自己还欠放高利贷的一万两银子,若是三日内再拿不出钱来还,那放债的人就要砍了他的一条胳膊。” “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孙子,就说她还有历年来存下的一万两私房银子,原本她想给他六千两,其余的再分给其他三个亲孙子,如今就先全都给他拿去还债。” “那赵宜铴一听老太太还有银子,正高兴着呢,一见老太太递他的钥匙,又听老太太让他去找放在衣柜里的一只小黄杨木匣子,那脸色就有些变了。把那匣子拿出来打开一瞧,果然里头空空如也,连半张银票都没有。原来老太太藏下的这一万两银子也早被他偷拿出去花了个精光。” “老太太一见她最后剩的这一笔私房银子也早被孙子偷花了个干净,顿时气得就有些不好。听侍候老太太的丫鬟们说,她们在外头听见里边动静不对,跟着就见他从老太太房里跑出来,慌里慌张地就往外头奔,丫鬟们看他神色不对,赶紧进屋一看,就见老太太半边身子倒在床外,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老太太把他当心肝宝贝一样地疼了他这么些年,结果他见老太太被他气成这样,竟然连个人都不喊,只顾着自己往外跑,想躲出去,真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采薇一直觉得老太太虽然重男轻女,但毕竟出身大家,做不出那种私吞外姓女儿嫁妆的下作事儿来,想来她生日那天,太夫人那样算计她,怕是想着既然赵宜铴花光了她的嫁妆,便让自己干脆嫁给他,这样也就不算贪了自己的嫁妆,不用再想法凑银子给自己还上了。却不想秦斐横插了一杠,坏了太夫人的打算,让她为了替她最爱的孙子遮掩,到底还是晚节不保,闹出私吞孤女嫁妆的丑事来。 其实有时候她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是真疼赵宜铴呢还是被一颗爱孙之心蒙蔽了双眼,反倒忘了,“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 她只知道老太太之所以心疼赵宜铴,不过是因为这个孙子是她最疼爱最得意的大儿子唯一的骨血,又长得酷似生父,这才让老太太对他一直青眼有加。但却不知道,罗老太太之所以对赵宜铴疼宠的近乎于溺爱,百般由着他的性子来,其实也是心底对她英年早逝的大儿子的一份补偿。 当年庶长子都生出来满六岁了,她才生下赵明硕这头一个儿子,她真正的长子。为了不被庶长子压下去,打小儿她就待赵明硕极为严厉,才一岁多一点儿的奶娃娃就开始教他认字,从三岁起就给他定下了一堆要学的东西。可以说赵明硕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一刻是真正放松的,就像一张弓一直都绷紧了弓弦,这也是为何他年纪轻轻才三十六岁,正值英年就因心疾而突然去世。 罗老太太许是隐约知道儿子的心疾由何而起,在赵明硕死后,深觉自己对不住这个最是成器,让自已在赵家站稳脚跟的儿子,觉得在他幼年时逼得他太狠了,从没让他享受过一日孩童该有的天真快活。是以才会在得了赵宜铴这么个孙子后,把对儿子的那份愧疚疼爱补偿之情全都投注到了孙子身上,再也不像之前对儿子那样严加管教,而是由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将他娇纵宠溺的不像话,结果既害了这宝贝孙子,更是让自己一条老命也断送在他手里。   ☆、第一百六十八回 送走了吴嬷嬷之后,杜嬷嬷问采薇,“王妃,这回安远伯府的这两起丧事,只怕姑娘还是得上门去吊唁的。” 枇杷不忿道:“老太太那样对咱们姑娘,还有四老爷,他这个做舅舅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做什么还要姑娘去祭奠他们?” “杜嬷嬷说得对,一来死者为大,二来,我毕竟是晚辈,若我不去,只怕又会落人口舌。” “那姑娘回王府的时候要不要请王爷陪着您一道回去?”郭嬷嬷实在是在伯府里呆怕了,生怕自家姑娘独自一人回去又会吃亏。” 采薇摇了摇头,“殿下若是去了,只怕反会坏事。” “姑娘这话怎么讲?”甘橘有些不明白。 “若是殿下陪我一道去了,只怕安远伯府就得让我进去祭奠老太太和四老爷了。” “那姑娘的意思是……?” “我会尽到我身为一个晚辈在世人眼中应尽的礼节,但大老爷却会无礼的将我拒之门外,不让我进府去祭奠。” “可是大老爷他敢这么做吗,您现在可是超品的郡王妃啊?” “他有什么不敢的,如今京城谁都知道临川王是个没前途的,而我这个王妃又是不得临川王喜欢的,被流放到这郊外的陪嫁庄子上,连圣上都发话要我到离京城更远的西山去养病。只怕在大老爷眼里,如今做了孙右相小妾的赵宜菲都比我这个郡王正妃更有身份地位些!” “更何况先前嫁妆之争时,他曾说过赵家再不认我这个外甥女,那他若是放了我进府让我以亲戚的身份祭奠亡者,岂不等于他先前说过的话全都不做数。 而赵家若是又认了我这个亲戚,等老太太的丧事一过,大老爷嚷嚷着要分家的时候,嫡支那几房有了我这么个亲外甥女多少总会对他不利。是以,他应该是不会让我进府吊孝的,这样也好,等到往后他倒霉的时候就不用再被他这种恶心的亲戚再缠上了。” “那大老爷会有倒霉的一天吗,芭蕉怎么觉得大老爷这些年是越过越顺风顺水呢?如今能压住他的嫡母没了,四老爷也没了,他儿子马上就会袭爵当上安远伯,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倒霉的样子啊!” “我那四舅舅死得实在太过蹊跷,只怕就是大老爷做下的手脚,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老太太前脚刚咽气,她仅剩的亲儿子也丢了命,顺当地给他儿子把伯爵的位子腾了出来。人在做,天在看,他做下这么多坏事儿,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且让他们大房先得意着,等他烈火烹油之后,便该走下坡路了。” 这报应如今已先连累到了他女儿芳姐儿身上,只怕离他儿子和他自己也不远了。 等到采薇一身素服,带着杜嬷嬷她们亲自登门想吊唁罗太夫人时,果然被拦在了门外。 大老爷亲自出来和颜悦色地跟她解释,说是虽说伯府已不再认她这门亲戚,但王妃既然有心前来吊唁亡者,本不该拦,无奈因她先前只顾帮着夫家的举动伤透了老太太的心,加重了老太太的病情,她老人家才会这么快就过世了。她老人家临终留下一道遗命,说是不许周王妃来她灵前上香,她是再没有这个外孙女的。 他身为孝子,自然要遵从母亲遗命,不能在母亲尸骨未寒之时,就让害她早早病死之人来她灵前祭奠。即便周采薇身份尊贵,身为郡王妃也一样不能请她进去,还请王妃见谅等话云云。 周采薇虽知赵大老爷定会将她拒之门外,却也想不到他竟会扯出这样一个借口来挡她,可怜太夫人已魂归西天,竟仍是被她这庶长子硬拉出来替他背了个黑锅。 她看着面前重又紧闭的伯府大门,心头既觉悲凉,又觉得有些释然,她命郭嬷嬷拿出早就备好的香烛之物,就在门外遥遥祭奠了一番,然后看了一眼杜嬷嬷。 杜嬷嬷会意,见此时伯府门前两侧已聚了些看热闹的人,便朗声道:“众位街坊,你们都亲眼看见了,我们王妃是这府上刚刚故世的老太君的亲外孙女,故伯爷的亲外甥女。因我们老爷夫人去世的早,王妃被送到这府里养了四年,且不说这四年里王妃寄人篱下所受的种种委屈苦楚,单是这府里竟将我们老爷留给王妃的六万两银子嫁妆侵吞了五万两,就可知这所谓的亲舅舅家是何等亏待了我们姑娘。” “更过分的是,他们还倒打一耙说是嫁妆之事是我们王妃有意诬陷讹诈他们,更以此为由,从此再不认王妃这个外甥女。被亲舅舅给坑成这样,众位想想,我们王妃在夫家还能讨得了婆婆的欢心吗?可怜我们王妃那些天夹在外家和夫家之间,天天以泪洗面,见这伯府已不再认她,又被王爷教训了一顿,便打算遵从夫命,此后再不登这安远伯的门,同赵家的人断了亲戚往来。” “但听说伯府的老太君和伯爷先后过世,到底死者为大,我们王妃便不顾王爷下给她的禁令,也要前来吊唁祭奠一番,尽到自己身为一个晚辈的礼数。不想,这伯府之人方才竟说他们府上根本就没有我们王妃这么一个亲戚,还污蔑说老太君是被我们王妃给气死的,不许我们进去。” “我们王妃便是再好性,事到如今,也再不能忍,王妃今日已尽了该尽的礼数,从今往后,我们王妃再不会认这样狼心狗肺、欺凌孤女的舅家,就当世上再没了这一门亲戚,同安远伯府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先前这伯府同临川王府的嫁妆大战,那是闹得满京城无人不知,这些围观的人里头有些因住在这伯府左近,偶尔能听到些伯府里的八卦,知道这位周家表姑娘在这府里住时确是受了亏待,况且这伯府一下子没了两个能主事的人,这得利的是谁,若说这里头没什么猫腻谁信啊?便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便是站在临川王妃这边的更多一些。 便是那些不知内情的闲人,听了周围人的种种议论,又亲眼见人家堂堂郡王妃都亲自上门来吊唁了,竟愣是被拦在外头不许人家进去上香致祭,均觉这伯府实在是有些太不近情理! 采薇透过帏帽的面纱最后看了一眼安远伯的大门,她在这京城一共生活了有五年的地方,转身离去。 对于这座伯府,她心中再没有一丝留恋,欠了她最多的罗老太太已然身故,过往的一切可以随她一道尘归尘,土归土,但往后这赵家同她可就半点关系都没有了。同二舅母还可私下往来,但是其余人等,往后在她眼里就是路人,不会再多看一眼。 她正要上马车,忽然一个女子声音道:“哟,这不是我那自以为飞上枝头的周家表姐吗?如今连个伯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你这郡王妃当得可真够窝囊的!” 赵宜菲身穿一身白衣,虽也戴着帏帽,但那垂下的面纱极薄极透,让人将那帏帽下的娇艳容貌看了个清清楚楚,已有不少围观的路人小声称赞起她的美貌来,让这位孙右相的如夫人心中越发得意起来。 采薇冷冷道:“赵姨娘管谁叫表姐?我如今只有一门亲戚,便是我表姑颖川太妃,此外再没有一个姓赵的亲戚,还请赵姨娘别随口乱叫,我可没有一个给别人做了小妾的表妹!”   ☆、第一百六十九回 赵宜菲自从被抬进了孙右相的别院藏芳园,没几天功夫就把孙承庆迷得是神魂颠倒,对她着迷的不行,夜夜只宿在她房里,竟然破例将她一人从藏芳园里给搬出来,让她住进了右相府,抬为二房夫人,命府中下人都称她为二奶奶,一应吃穿用度比他正房夫人还要精致贵重,要什么给什么,简直是把她宠上了天。 赵宜菲平生最大的心愿便是能嫁给一个位高权重、身份尊贵之人,再成为被他所独宠的那一个女子,要被他捧在手上,含在口里一般地心疼着、娇宠着,方才称心如意。 而这两点孙承庆都满足了她,既手握权柄,又对她宠爱无比,自从得了她,将藏芳院那五百多名女子全都视若粪土一般,每日里只和她厮混在一起,且出手又大方,她要什么就给她买什么,简直让她的日子过得不能再舒服。 以至于她对孙承庆没能娶自己为正妻也不是那么介怀了,毕竟在后宅里头最要紧的是能不能得到男人的宠爱。所谓的正妻之位也就是听着好听些罢了,没有夫主的宠爱,过得还不如她这个妾室风光。 她每日从不去给孙承庆的正房夫人请安问好,便是在府里碰到了她,也从不跟她行礼,那女人还不是不能拿她怎么样,还得客客气气地管她叫妹妹,知道她是夫主心尖儿上的人,丝毫不敢怠慢了她。 她在右相府里威风了几个月,今日回伯府来给她父亲上香,正好见到周采薇被关在门外,立刻便按捺不住地出言讽刺,结果却被人家逮住她一个口误,揪住她妾室的身份狠狠嘲讽了回来。 气得她浑身乱颤,怒道:“你叫谁姨娘?我家右相老爷早在三个月前就将我抬为二房夫人了,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小妾!” 采薇轻笑道:“二房夫人便是多了这夫人二字也还是妾室之流,比不得正妻明媒正娶,赵姨娘可是三媒六聘嫁过去的?既然不是被八抬花轿抬进相府的,就别打肿脸充胖子说什么自己不是妾室,凭白惹人耻笑。” 宜菲先前哪见过这样口舌如刀的周采薇啊,论口才,先前采薇不跟她计较时她就不是人家的对手,这回在采薇犹如利刃尖刀一般的言语嘲讽下,更是没有半点还手之力。 她气急败坏地道:“就算我是个妾室又怎么样?相爷对我百般宠爱,可是你呢?就算你嫁给了临川王,做了王妃又怎么样?现下全京城谁不知道你不被临川王喜欢,被他赶出了王府,马上连京郊的那处小宅子都住不成了,要被圣上赶到更远的地方。做正妻做到你这份儿上,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比我这个妾室都不如!” 她自以为她这番话算是戳中了周采薇的痛处,哪知人家却仍是心平气和地道:“你之所以得宠,不过是因为青春美貌罢了,可是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你的青春美貌又能娇艳多久?昔年汉代一位有名的宫妃在临终时曾有一句名言,‘大凡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驰,爱驰则恩绝!’” “他今日宠你,便将你捧上了天,可明日呢?倘若再有一位比你生得更美,更青春年少,更能讨他欢心的女子被送入右相府呢?赵姨娘,若是三年五载之后你仍能宠冠右相府的后宅,再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不迟?” 采薇这一番话倒是戳中了赵宜菲心底最恐惧的一件心事,因为类似的话无论是在藏芳楼还是在右相府里,她已经不知听了多少次。 一旦女子年岁过了二十五岁,孙右相就再不会踏入她们的房门一步,这在右相府和藏芳楼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事实上很多女子连二十岁都不到就已经再也见不到孙承庆一面。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况她自从上一次害人反害己,误用了本是送去给周采薇的有毒的桃花米分后,那张脸便不如之前米分嫩细腻,老得特别快。孙承庆眼下是极宠她,可是以后呢?就像周采薇说的再过个三年五载自己还会是他心上的第一人吗?除非—— 赵宜菲倒也并不是个草包,这些日子虽过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极是得意风光,也没只顾眼前,没为自己想过后路。女人要想在色衰之后依然能够地位稳固,就只有一个法子。 她重又自信满满地笑道:“说不定再过个一两年,我就母以子贵,成了右相的正室夫人了!我们右相如今只有两个女儿,若是我能为他生下个儿子,就是再过十年、二十年我也依旧是右相府里的第一人!那时候只怕我都已经给他生了七、八个儿子了!可是你呢?你这辈子就是想生,也半个都生不出来!” 采薇唇边露出一抹隐隐的笑意,她就知道被她那么一刺激,宜菲多半会拿生孩子来回击她。她看一眼不远处那位骑着白马,鹤立鸡群的某人,知道赵宜菲这一番话定会被他给听到耳朵里,对自己又坑了她一回没有半点内疚。 “赵氏,你既然知道我乃是临川王妃,为何见了我还不赶紧下跪请安?尽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你也是大家小姐,怎么给人做了小妾之后,连从前学得的规矩都忘了?”临川王妃直接用身份来压人。 赵宜菲何时曾给她周采薇行过礼、低过头,便是知道她身份如今高过自己,也仍是不愿给她行礼请安。仗着右相宠她,便冷笑道:“你如今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还在本夫人跟前抖什么威风?我告诉你我可是相爷最宠爱的女人,想让我给你请安,你做梦?” 昔日在伯府,枇杷是最讨厌这个总是喜欢挤兑自家姑娘的五姑娘,见她如今给人做了妾室竟还这么嚣张狂妄,便站出来大声道:“再怎么说,我们王妃也是超品的郡王妃,你不过是个连品级都没有的下等妾侍,在我们王妃面前还敢这样无礼放肆,你这是在藐视我们临川王府吗?就不怕我们回去禀告王爷知道?” 宜菲好似听了什么笑话一般哈哈笑道:“真是笑死人了,你们王妃这都有快半年没见过王爷了吧?只怕往后也是见不到的,你一个小丫头倒在这里嚷嚷着去找王爷告状,有本事你倒是去啊,看你们可还能进得去临川王府的大门!” “谁说她们要进了临川王府才能见到本王啊?”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子声音懒洋洋地响起,跟着众人就见一个紫袍金冠的俊俏王爷骑着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头大马,气宇轩昂地行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青衣侍从。 枇杷先前把临川王抬出来,不过是想狐假虎威吓唬吓唬赵宜菲,可没想到这说曹操曹操就到,竟然把这位殿下真给召唤来了。而且这位殿下还抛了一个白晃晃的东西给自己,她捡起那锭掉在自己脚边的东西,原来是一只银元宝,这是——,在打赏她吗? 马上的秦斐发话道:“你这小丫头不错,知道维护我临川王府的尊严,赏你一锭银子拿去买鸡腿吃吧!” 他夸奖完了丫鬟,转头就开始教训他的王妃,“周氏,你方才不是还教训这贱婢不懂礼数,竟然不知向你行礼,那你呢?身为□□,见到本王来了,也不打算跟本王行礼问安吗?”   ☆、第一百七十回 围观的那些闲人见京城鼎鼎大名的临川王一来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教训起了王妃,看来果然如传言中所说对这位周王妃是极不待见啊!当着这么多人给她没脸,这要搁某些烈性女子,那还不得羞愤欲死。 可再一看周王妃,虽然隔着帏帽看不清楚,但听她说话的声音仍是平平稳稳,半点波动都没有,难不成是对被夫君当众训斥这种事已然习以为常,被训得麻木了?还是说因为被逼无奈嫁给了不想嫁的人,所以才满不在乎。 原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孙太后因不满意两位郡王的婚事,更是为了挑拨他兄弟两个,便有意命人将临川王抢了兄长的未婚妻,最后他们兄弟易妻而娶之事给散布了出去,以致京中百姓知道这段皇室秘闻的也不在少数。 于是在外人眼中,再次确认这临川王夫妇乃是一对怨偶,却不知这是人家夫妻俩有意做给外人看的。 虽说这对新婚夫妇私底下也确实没什么夫妻之情,在采薇看来是各取所需,虽然两人合作得还算愉快,但对秦斐说在外会对她极为冷淡的提议却是一百个赞成,就让外人去可怜同情她这个临川王妃好了,只要能让她少上许多麻烦,她不介意被人多同情同情。 她规规矩矩地跟秦斐请了个安,故意问道:“殿下,您怎么来了,莫非也是来这伯府吊唁的吗?” 秦斐冷笑一声,“你见过穿成这样来吊唁的?何况,那府里的两个死人同本王又有什么关系,值得本王去给他们上香?” “看来王妃的记性是真不怎么好啊?人家都抢先扬言不认你这个外甥女儿了,你还上赶着跑过来做什么?本王当日是怎么跟你说的,不许你再踏入这安远伯府一步,你竟然不听本王的话,还是要跑过来做足了礼数。你说本王该不该罚你?” 一边儿的赵宜菲看周采薇被她夫君训得脑袋垂着,再也不敢说一个字,先前在自己面前的厉害口齿,这会儿全都变成了哑口无言,心里别提有多爽快了。哼,她就知道,这女人若是不能得了男人的欢心,下场就是这么悲惨! 她正看戏看得起劲,巴不得临川王就在她眼皮底下好生责罚周采薇一顿,不想这位王爷突然转头盯着她打量了起来。 “哟,我当是哪个贱婢这等不知礼数,敢对本王的王妃如此无礼,原来是你这个小美人儿啊!” 赵宜菲被他这样放肆地打量着,正不自在,听他竟喊自己贱婢,正在恼怒,又听他改口叫自己美人,还问自己“你不是赵家那个排行最小,却生得最美的那个小姐吗?”顿时又转怒为喜。 这话实在是听得赵宜菲心里得意极了,她炫耀般地朝周采薇看了一眼,纤腰一扭,羞答答地对秦斐福了福身,“莫非王爷先前见过奴家不曾?” 该不会这位殿下先前见过自己,而自己的绝世美貌让他一见难忘? “这京中的美女有哪个是本王没见过的,要不是见你实在生得美,本王也不会把你推荐给我表舅啊!你能被抬入右相府,得了这么一门好亲,可是全亏了本王,还不快跟本王说多谢?” 纵然赵宜菲现今对自己这门亲事还算满意,可要让她对这个害她做妾的始作俑者真诚的道一句多谢,她一时半刻也是说不出口的。 秦斐眼珠子一瞪,“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这刚进了相府的门,就把媒人丢过墙了?竟然还敢在背后诅咒本王,藐视本王的正妃,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不快给王妃磕头赔罪!” 宜菲见他脸黑得跟阎王似的,想起自家亲哥哥就是被这煞星给打残了的,先前在采薇面前的那份嚣张气焰顿时就全收了起来,乖乖地跪下道:“奴家知错了,还请王爷大人有大量,宽恕奴家这一回吧?” “你哪只眼睛知错了?还是耳朵聋了,会听话不会?本王让你给王妃磕头赔罪,你跪在本王跟前做什么?” “想是这赵氏自觉她诅咒王爷此生无子之罪更重一些,和这等重罪比起来,对一位郡王妃无礼之事可算是不值一提了。”采薇轻描淡写地道。 秦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媳妇一眼,“多谢王妃提醒,这贱婢诅咒本王之罪要罚,对王妃无礼之罪更是要罚。” “还不快给王妃跪下磕头请罪!再在这里跪上一个时辰,本王就饶了你口出恶言之罪。” 无论是跟周采薇磕头赔罪还是跪上一个时辰,赵宜菲都不愿意,前者是咽不下那口气,后者则是哪受过那份儿罪。 她便扑闪着一双水汪汪地大眼睛,装出一副害怕又委屈的模样,微微扭动腰肢,越发嗲声嗲气地道:“王爷,奴家真的知错了!奴家天生体弱,最是怕冷,您要奴家这么冷的天跪那么久,那不是要了奴家的命吗?奴家可是您表舅最心爱的女人,还求王爷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饶了奴家这一回吧!” 她这些时日将万花丛中过,阅美无数的孙承庆都迷得神魂颠倒,越发觉得自己是美貌无比,魅力无匹,只要是个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除非那人是个瞎子,便想凭着她这魅人之姿跟这位王爷撒个娇,求个情。 秦斐自然不是瞎子,他将眼前女子种种魅惑之态尽收眼底,唇边忽然露出一抹笑来。 就在赵宜菲以为他已被自己的美貌所打动,朝他笑得越发动人时,忽然眼前一花,已被一只马蹄子给踹翻在地,痛得她涕泗横流。 “本王若不是看在表舅的面子上,早命人将你打得满地找牙,脸肿如猪头。你再这样不知好歹,可别怪本王不客气了!” 赵宜菲见秦斐座下那匹白马的两只前蹄不住地踢来踏去,吓得她眼泪也顾不上擦,手脚并用的将身子转向采薇那一面,强忍着心下的嫉恨道:“奴家方才无礼冲撞了王妃娘娘,还求王妃娘娘看在同奴家一个府里长大,奴家曾喊了娘娘好几年表姐的情份儿上,恕了奴家的过错,再跟王爷替奴家求个情,免了那一个时辰的罚跪吧,娘娘是知道的,我打小儿哪受过这份罪啊!” 这便是周采薇最讨厌宜菲这一类人的原由,她们明明待你没有半分姐妹情谊,但一用到你时,便口口声声要你记着和她们的种种情份,真是让人恶心透了。 “赵姨娘,你现下虽然身为妾侍,但总也是安远伯府出身的大家小姐,总该知道这礼不可废的道理。何况这里又是帝都,贵人无数,就算你今儿冲撞了我这个郡王妃不打紧,明日后日再冲撞了别的贵人呢?须知你如今只是一个妾侍,连个诰命夫人都不是,更该收敛些你素日的骄矜之气才是。” “至于从前的事儿,难为赵婕娘倒还记得?只是我此番不遵殿下之命前来这府上吊唁,已然是忤逆了殿下的意思,气得殿下都亲自来抓我回去责罚了,我现下是自身难保,如何还敢再替你跟殿下求情?你既口出恶言,犯下诅咒郡王殿下这等大罪,自当领受责罚,以赎己过。何况殿下已然宽宏大量,只罚你跪一个时辰,几十年的人生也不过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何况这区区一个时辰,不过眨眼功夫就过去了,你就好生在这里跪着静思己过吧!” 就在采薇说这么几句话的时候,宜菲已经跪得双腿酸疼,一听还是得跪一个时辰,身子一晃就要往地下趴。 秦斐用马鞭指着跟着宜菲来的几个丫鬟,“还不快把这贱婢的身子给本王扶起来,膝盖可不许离地,就让她这么端端正正地跪着。你们最好全都在这儿侍候我表舅这位最宠爱的小妾,一个也别想偷跑回去给我表舅报信儿,本王自会命人留在这里好生看着你们。还有伯府里的人也不许放出一个来,这贱婢没跪满一个时辰,就不许放她走人!” 采薇见他发落完了赵宜菲,又将眼睛瞪向自己,“王妃,你还不上车赶紧给本王走人。你总是这么拿本王的话当耳旁风,看来回去之后,本王得再给你好生教教规矩了!”   ☆、第一百七十一回 既然临川王没发话,那王妃的马车自然是从哪里驶出来的,再驶回去。 采薇那处陪嫁宅子在京城西郊,马车刚出了城门没多久,车帘一掀,一道紫色的人影窜了进来。 秦斐往采薇身边一坐,从一旁的点心盒子里抓起一块红豆酥丢到嘴里,赞道:“这是杜嬷嬷的手艺吧,我都有好些年没吃到了,还是和当年在宫里吃到的一模一样。” 他就感慨了这么一句话的功夫,采薇已将盒子里最后一块红豆酥拿在手里,斯斯文文地吃起来。 秦斐看看空空如也的盒子,瞪着采薇手里那半块点心不满道:“我说王妃也太不厚道了,把本王当刀子使不说,连块点心都不给我多吃一口,真是没良心啊没良心!” “殿下又在说笑了,我哪里敢使唤殿下呢?”采薇吃完点心,拿帕子擦了擦手,慢悠悠地道。 “瞧王妃这话说的?先前在那伯府门前,便是你不诱那赵氏说出损我的话来,难道本王见你受人欺负就会袖手旁观不成?”秦斐嘻嘻笑道。 “我不过是想让殿下罚起她来有个更过得去的由头,免得让人以为殿下不过是为了替我出头,觉得你我之间是伉俪情深?” “难道王妃就不想同本王伉俪情深吗?你们女人不是都喜欢炫耀夫君对自己是如何如何的宠爱?” “不想!”采薇想也不想地答道:“因为我可没忘了我是怎样才嫁给殿下为妻的?还望殿下也别忘了您娶我的目的,还有你许下的承诺。你我之间既然不过是各取所需,还是相敬如宾的好!” 秦斐撇撇嘴,“瞧你那脸拉得,比外头的西北风看着还冷,我待王妃倒是恭敬有加,可是王妃待我呢?就从没个好脸,还说要相敬如宾呢,我看是明明就是相敬如冰?” 就在临川王殿下的碎碎念里,马车驶到了上写周府的宅子前,然后,停也不停地就又继续往前驶去。 采薇觉得不对,正要掀起轿帘看看,秦斐已止住她道:“别看了,咱们今儿不回你的陪嫁宅子。圣上赐下来的西山那处宅子修缮好了,本王今儿先带你过去逛逛。” 说是先去逛逛,等他们到了三十里外的西山别院,已到了日暮时分,当晚是肯定要在别院里过夜了。 麟德帝对他这侄儿出手极是大方,赐给他的这所五进宅子占地极大,后头便是西山,好让他闲得无聊时进山打个猎,祸害祸害林中的禽兽什么的。 采薇见她住的正院五间上房布置得简单雅致,极中她的心意,不由问了一句,“我这几间屋子是谁布置的?倒是极好,不用再添减什么了,只把我随身惯用的一些小物事拿来就好。” 秦斐洋洋得意地道:“这是本王按着王妃素日喜欢的模样布置出来的,看来王妃的心思,本王还是摸得挺准的嘛!” 他笑眯眯地看着采薇,坐等她听了这句话来给他挑刺,哪知采薇又四下看了一圈后,竟然点了点头,“殿下在这上头确是明白我的心思,只盼殿下能在别的事上也能明白我的心意才好?” 秦斐冷哼一声,“本王猜你现下的心思便是想本王快快滚蛋,那本王就如你所愿。” 郭嬷嬷瞅着临川王大步而去的背影,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我怎么觉得殿下他其实待姑娘还是很上心的,姑娘也别总是对殿下冷着个脸,你们俩总是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啊!” 采薇有些无奈地揉揉额角,“妈妈,我先前不是已经跟你们解释过了吗?我同殿下不过是各取所需的挂名夫妻罢了。他娶我一是为了给他哥哥一个没脸,二是看上了我的丰厚嫁妆,虽然被伯府贪了大半,但圣上又赐给我三百六十顷田产,每年的收益全都给他拿去花用,算是换来他这样一个夫主护着,免得我一介孤女不好在这世上过活,易于受人欺凌。” “可是老奴还是觉得殿下待姑娘有些不一般,处处护着姑娘,在王府里护着您没怎么受婆婆的气,还有方才在伯府门前把赵家那五小姐教训得可真是痛快!” “奶娘,我不是说过了吗?殿下护着我,不过因为圣上赐给我的那些嫁妆田产,那圣旨上说得明白,若是哪一天我身故了,那些田产仍是要收归国库的。他若是不好生护着我,又怎么能让我长命百岁,他也好一直都能花我的田租呢?” “殿下待我的种种好处都是有他的目的的,并不像妈妈面儿上看到的那样简单。我和他既无夫妻之实,更不会有什么夫妻之情,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只怕这挂名夫妻倒反能做得长久。” “唉!姑娘既觉得这样好,那就好!只是这堂堂郡王竟连妻子的嫁妆都要拿来花用,真真是世风日下,这世上的男人们真是越来越不成器了!”郭嬷嬷一想到自家姑娘每年要拿出两三万两银子给秦斐花用,顿时又觉得这位殿下面目可憎起来。 其实秦斐娶她哪是为了她那点子嫁妆,而是所图甚多,不但要采薇出银子给他用,还要她出力替他做一些事情。只是这一层,因事关他所做的那些暂不能见光的事,采薇怕走露了风声,不便跟杜嬷嬷她们明说,只得就让他背上一个吃软饭的黑锅。 坐了一天的马车,采薇洗漱完之后,练了一小会儿字,觉得有些冷了,便到炕上准备安歇,想是因为换了地方,怎么也睡不着,想着若是此时能有一本书看就好了。不免又怀念起她父亲在日可以尽情看书的美好时光,可是那样的快活日子在父亲去世后也一去不复返了。 想到这里,她不禁长叹了一声。 屋子里立刻就有一个声音道:“好端端地,王妃怎么叹起气来,难不成是独守空房,孤枕难眠?” 采薇从炕上坐起,裹着被子道:“殿下怎么又来了?” “本王怕你一个人刚到新宅子,觉得漫漫长夜、孤单寂寞,特意来陪陪你。”秦斐一边说,一边开始解衣裳带子。 “殿下,咱们当日可是约定好的,分房而居,殿下这是又不打算信守承诺了吗?” “唔,虽然本王确实答应过你,不过,这事急从权,还请王妃看在本王今晚没地儿住的窘境下,先收留我这一晚上吧?” “圣上赐给殿下这么大一间别院,光是屋子就有一百多间,殿下会没地方住?” “没有!这屋子虽多,可都还没修缮整理、铺陈摆设,连被褥都没有,怎么住人?” 采薇蹙眉道:“殿下可别跟我说您连您自己的居室和书房也没修缮整理?” “是没修缮,因为本王没钱了,你也知道,本王最近缺钱的很,是以只修缮整理了王妃住的这处院子。”秦斐摊摊手。 “看在本王今儿给你当枪使的份儿上,好歹收容我一晚上呗!” “那殿下也不能睡在这里,那边不是还有个罗汉床吗,殿下大可以去那里睡,何必硬要跟我挤在一张床上?” “那张床底下又没烧炕,晚上睡着太冷,若是冻坏了我,看以后还有谁来护着你?” “那殿下当日为何不在它底下也烧个炕?” “咳,本王这不是缺钱吗!反正本王就算和你躺在一张床上,又不能把你怎么样,你怕什么?” 采薇想起新婚之夜,这厮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虽然是没碰她脖子以下的地方,可是脖子以上却被他又亲又咬了个遍。他要是今晚再重来一遍,她能不怕吗? 她一咬牙,“那殿下睡在炕上好了,我去睡罗汉床。” 秦斐见她真要起身过去,忙按住她,“哎,你别动,本王是逗你玩呢!其实我过来,是同王妃说一声,我今儿晚上要出远门,连你这屋子也不住。” 出远门!这人什么时候出门还会特意来跟自已说一声? 采薇立时想到一事,便问道:“殿下可是要去泉州?您要亲自去料理那海运之事?” “嗯,此等大事,还是我亲自去办才能更放心些。” “既然殿下又要私自出京,旁的事情可都料理好了,尤其是宫里头——?” “如今情势紧迫,越早办妥海运之事,本王才能有足够的银子来筹谋准备。至于圣上那里,我今儿进宫去跟他谢恩的时候,跟他保证说我会乖乖地待在这处别院陪着王妃好生静养,每日给他写一封家信,等到两个月后他生辰那天再亲自去宫里给他拜寿。” “这两个月他应该不会再召见我,若是真有什么人来宣召我入宫,你就说本王为了给圣上置办寿礼,又跑得没影儿了。喏,连这两个月的家信本王也都给你准备好了。” 采薇看着秦斐塞到她手里的一叠书信,见第一张上只写着寥寥几个字:“叔叔安好,侄儿今日读了一章《论语》,觉得孔夫子真圣人也!”,完。 她忍不住翻过这张,见第二页上仍是寥寥数字:“叔叔安好,侄儿今日读了一章《孟子》,觉得孟夫子真亚圣人也!”,完。 在夸了七、八位圣人之后,纸上总算出现了点新鲜东西,但也不过是“叔叔安好,侄儿今日在西山猎到了一只兔子。”“叔叔安好,侄儿今日在西山湖里钓到了两尾鲤鱼。”之类的流水帐。 “殿下的文笔可真是好啊,比八股文还让人看不下去。”采薇点评道。 秦斐嘿嘿一笑,半点不好意思也没有,又塞给她一叠信封,“这些信封我也都写好了,你只要按着日期每日往里放上一页信纸,封好后交给这宅子的管家许公公就好。” 采薇将东西收好,一回身见秦斐换好了出外的衣裳却还在那里立着,不由奇怪道:“殿下不是赶时间吗,怎么还不走?” “本王只不过在想这夫君眼看要出远门,王妃难道就没个什么表示?” “殿下想要我有什么表示?” “比方说送给本王一个香包啊什么的,也好让本王拿着一路上好睹物思人?” “殿下还是专心想您的大事要紧。” “就知道王妃是个小气的!哪,这是本王给王妃的临别之物。” 采薇见他就跟变戏法似的,忽然从身后拎出一包方方正正的东西来。她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包新出的书籍,顿时大喜过望。 秦斐得意道:“怎么样,本王的这份临别赠礼,可中王妃之意啊?只盼王妃每日翻看这些书页的时候可别忘了送书之人才好!” 他说了两句,见采薇只顾着在那里如饥似渴地翻看那些书,看都顾不上看他一眼,只怕他说的话也全都没听见。只得抱怨了他媳妇一句没良心,悻悻然地往外走去。 “殿下!”他一只脚已经跨出房门,身后终于传来她的声音。 “王妃总算是想起来本王了吗?” “有一句话忘了对殿下讲,殿下到了泉州见到郑一虎,只消报出先父的名讳,说明你是先父的……女婿,他定会对殿下鼎力相助。” “看来这人又是个曾受过岳父大人恩惠的?” 采薇笑了笑,算是默认,见他走了出去,忽然又喊住他,笑道:“殿下,那西洋的航海图,等你办妥了东洋海运之事,赚到了银子,再到我这里来拿吧!” 秦斐顿时就被她那嫣然一笑给闪得失了神,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要再跟她多说几句话,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立在门口,又怕冷风灌到房里吹到了她。索性跺脚将房门一关,大步走了出去,冲进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却不是朝东南方而行,而是又返身朝京城飞奔而去。 因为在离开之前,他还得再去跟一个人告个别才成。   ☆、第一百七十二回 颖川王府,秦旻再一次谢绝了崔王妃来给他送宵夜的好意,都没让人家进屋,就把人给请走了。 他重又回到书案前,坐在灯下读书,突然感觉一阵寒气袭来,他拢了拢肩上的狐裘,转过头来皱眉看向不请自来的某人。 某人随手把窗户关上,嗤笑道:“我说三哥,你也太弱不禁风了吧,不过这么一瞬的寒气,你都禁受不起?”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秦旻不悦道。 “原来三哥也知道时辰不早了,那怎么不早些回嫂子房里安歇,还一个人呆在这书房用什么功呢,你又不考状元?” 他嘴里说着,手就已经伸过来一把将秦旻手里的书给抢了过去,他也不用去看书名是什么,只瞥了那内里的书页一眼,便知道他哥哥看得是哪本书,登时心里就不乐意起来。 “这本《酉阳杂记》三哥都看了几遍了,怎么还在看,莫不是因为这书是我家娘子口述而成,三哥是在这里睹物思人?您可别忘了,她现在可是您的弟妇,可不是三哥您能再念兹在兹地放在心上悄悄思量的!” 便是秦旻涵养再好,听了他弟弟这番话,也忍不住动气道:“你若无事可说,就快滚出去,别在这里扰人!” 秦斐立时又换上一副笑脸,“三哥这是动了真气了?我知道三哥不待见我,若不是今晚当真有事,你当我喜欢来见你这张死人脸吗?我马上要出趟远门,归期不定,多则两月,少则一月,特地在走前来跟你报备一下。” 秦旻心中一动,“可是去东南方办那一件要紧之事?” 秦斐点了点头,“这件事就交给我,你就别操心了。还有其余那几件事我已命人去暗中筹划了,也不用三哥再费心。这眼看马上就是春天了,三哥不妨好生调养调养身子,陪着嫂子看看春暖花开,再洞房洞房,早日给我生个小侄子出来才是正经。” “四弟,你管得也未免太宽了吧?既然当日你亲自上门,不惜负荆请罪也要说动我来帮你,我又怎能不替你分担一二呢?” 秦斐翻了个白眼,他这一辈子也就跟他这哥哥低声下气过那一次,结果就成了他此后人生中再也抹不去的污点了。 “还不都是因为你这破身子,跟盏美人灯儿似的,风略吹吹就坏了,你可是嫡母的心肝宝贝,我本就是不顾她的反对,瞒着她硬拉你入伙的,若是再累坏了你,她还不找我拼命。” “若我不是自愿帮你,你以为单凭你一个负荆请罪,就能说服我上了你这条贼船吗?”秦旻冷冷地道。 秦斐笑笑,“那倒也是,我知道并不是我巧舌如簧说动了三哥,而是目下国中的局势,三哥比我看得还要清楚,这才会不惜违拗嫡母的意思过来帮我。” “三哥既然也是一心为国,那就请三哥帮咱们做一件眼下最为重要的事?” 秦旻隐隐猜到他要说什么,紧抿着嘴,不发一言。 “三哥大婚也有快五个月了吧,听说至今还没圆房,那崔左相的小姐至今还是个处子之身。若是您再这么磨叽下去,那她爹崔左相又如何才能为我们所用呢?若是不能尽快联合左相请圣上下旨减轻农税,提高商税,只消再来一场天灾人祸,只怕百姓就会揭竿而起、天下大乱了!” “只要崔王嫂能有喜讯传出,不管这孩子能不能平安降生,于我们而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秦旻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若是崔氏的孩子没保住,那只能是孙太后命人动的手脚,如此一来,崔左相势必和太后一党彻底翻脸。 若是孩子能平安生下来,为了外孙,崔左相也会站在自己这一边,更何况,一旦自己有了子嗣,只怕朝中更多的大臣也会暗中投向自己,确实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自已这个弟弟算盘打得可真精啊!可也得看他答不答应。 “我身子不好,不能行房。” “三哥你又哄我呢?你这破身子虽说确实弱得要命,但和女人行个房,让她受孕这点本事还是能拿得出手的吧。” “做不到!”秦旻抿紧嘴唇,冷冷回他三个字。 秦斐看了看桌上那本《酉阳杂记》,笑道:“三哥该不会还没放下周家那丫头吧?我再劝三哥一次,她现在可是我的女人,三哥与其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一下你的崔王妃?赶紧和她生个儿子出来才是头等大事!” 秦旻冷哼一声,“和崔家的这门亲事本就是你强塞给我的,你既这么看中崔相的势力,想同他家联姻,为何当日你自己不娶了崔氏,却硬丢给我!” “我就是想娶,也得人家看得上啊!三哥又不是不知道,这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本王的那处宝贝是个不中用的,对着女人的时候使唤不起来,所以本王就是想给老秦家添砖加瓦,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拜托三哥好生耕耘播种,早些让崔氏这块好田能有个收成!” “你少拿你那所谓的隐疾的当借口,便是你没有这隐疾,只怕你也不愿娶那崔氏?” “哟!”秦斐怪叫一声,“敢情三哥是怪我把周氏给抢走了啊!我说怎么这几回三哥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原来是还在心里埋怨我哪!三哥既然这么放不下那周氏,怎么当初我给三哥报信儿的时候,三哥不去安远伯府把她从那一堆狼群里给救出来呢?” “我当日可是把话说得明明白白的,既然三哥当时没理会她的死活,那就别怪本王后来的出格之举!” 秦旻胸中一痛,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底已然再无波澜,“你的废话既然说完了,那就快滚!” 秦斐冲他做个鬼脸,“滚蛋就滚蛋,不过三哥这本书可得借我,正好路上拿来消遣!” 不等秦旻伸手拦他,他已然手快脚快的抓起桌上那本《酉阳杂记》,翻窗跑路了。 气得秦旻又是一阵心痛,她第二次送他的书竟又被这个混蛋弟弟给抢了去,人都被他抢走了,连她送给他的书都不放过,实在可恨之极! 而抢了他书的坏蛋弟弟,一想到他哥方才那睹物思人的相思模样,总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突然就打定了主意,与其带着一本不知道被他看了多少遍的书去泉州,倒不如—— 于是等周采薇第二天一早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本已远行的夫君大人——秦斐正坐在她身边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不由大惊道:“殿下,你,你昨夜不是已经走了吗,怎么,怎么又回来了?” “唔,本王本来都已经行了十几里地了,突然想起来忘了带一件极要紧的东西,只好再跑回来一趟。” 采薇刚睡起来,又被他这一吓,脑子还有些迷糊,呆呆地问他,“王爷忘带了什么?” 秦斐似是觉得她这一脸迷糊的小模样分外可爱,忍不住吧唧一下在她脸蛋上亲了一口,“对本王来说最要紧的东西,自然就是王妃了!”   ☆、第一百七十三回 对于秦斐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句半真半假,外加嬉皮笑脸的暧昧调笑、轻薄之举,采薇从一开始就极为反感。后来两人定下主从之约时,采薇也跟他提过,请他将那些油腔滑调尽管拿去对旁人说好了,只别对着她说。 可秦斐却回她一句,“本王打小就喜欢这样调戏小娘子,这积年的旧习,改不了!” 末了还来一句,“你既然连本王的人都不在乎,又何必在意一个你不在乎的人所说的话呢?” 采薇想想也对,反正不管他再怎么调笑逗弄,只要自己不动如山便好。 秦斐见采薇淡定地拿出帕子擦了擦被他亲过的地方,心里有些无趣,又逗弄她道:“其实本王是觉得凭什么就要我一个人这么冷的天在外头东奔西跑的,倒把王妃留在别院里自在的过舒服日子,便把王妃也装上了这辆马车,好和本王这一道儿上同甘共若!” 他此时说这话不过是句玩笑,却不想他夫妻这一路上果然是遍尝甘苦。 采薇淡淡道:“我倒是不怕和殿下同甘共苦,只是殿下硬要带上我,就不怕拖慢了你的脚程?殿下若不用带我,弃车骑一匹良驹,只消八、九日便可到泉州,如今乘车而行,反倒要多花一倍的时间。”昨晚是谁说如今情势紧迫,他得赶时间来着? “难道王妃就没听说过欲速则不达吗?现下犹是天寒地冻,连着八、九日纵马疾驰,若是万一感染风寒生起病来,反倒耽搁时间。王妃是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哪里会晓得出门在外,旅途染病的种种苦楚!” 采薇被他最后一句话里的轻蔑语气激得隐隐动气,反驳道:“我幼时也曾随父亲从蜀地眉州不远千里的去往泉州,后又去过几个地方,也曾中途染病,害我父亲担心了半个月之久,并不是对出行在外的种种不便一无所知。” 秦斐不客气地打断她道:“王妃以为你当时不过小病一场便是了不得的大事儿了?至少你当时还有父亲丫鬟在身边照料你,可本王当日在一处荒郊野岭病倒之时,身边连只野鸟都没有。” “曾有一晚,我流浪到一处山谷,找不到地方住,便爬到一棵树上过夜,谁知半夜忽然下起大雨来,不但将我全身淋得湿透,还害我从树上给摔了下来,摔晕了脑袋。” “等我醒过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烫,肚子里饿得要命,可是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我爬了半天,也没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当时又正是冬天,我渴得要命,想揪一把青草嚼嚼都是奢望。” “我爬了半天,好容易才爬到一处溪边,冬日的山泉水又冷又冰,喝下它们虽让我免于渴死,但却让我的病越发加重。我再没力气往别处爬,就趴在那里,一日里大半时间都昏死过去,偶尔被冻醒了便喝一口冰冷的溪水。若不是易先生拣到了我,只怕我当日就葬身荒野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突然挑眉看一眼采薇,“王妃这会子是不是在心里遗憾当日没让老天收了我这个无赖,省得今日在这里祸害你?” 采薇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既然独自流浪在外如此辛苦,殿下又不是一定要过这种苦日子,为何不回到京城继续过你京城小霸王的富贵生活呢?” “你还不起来吗,就打算穿着一身睡衣在这马车里待上一天?”秦斐突然冷冷地来了这一句,丢给她一身衣裳,“出行在外,王妃也别想着再穿女装,这是本王先前的旧衣裳,你先穿着吧。” 采薇见他不愿再谈及往事,也不再问,见他脸色阴郁得吓人,她还从没见过他心情这般不好,难道方才的话题触到了他心中的隐痛不成?便有些犹豫要怎么开口让他转过身去,好让她换衣裳。 她正为难,秦斐突然走出马车,到外头去和赶车的人说话,倒让她松了一口气。她见那衣裳料子虽不错,却是旧得很了,想是秦斐十几岁时穿过的衣裳,她虽然不愿穿别人的旧衣,但在再无衣可穿的情形下,只得匆忙换上那一身男装,除了略有些大以外,倒也还好。 既穿了男装,自然也就不用再梳女儿家的发髻,她将头发总束到一起挽了个髻,用一根发带缠了几圈系住,便算完事。 秦斐进来的时候见她正从水壶里倒出清水,沾湿了帕子细细擦脸。便道:“旅途辛苦,倒是委屈王妃了,等晚上到了旅店,再好生洗个脸吧!” 采薇放下帕子,“咱们晚上会住店,不用晚上继续赶路吗?” “这一路上怕是有些不太平,晚上赶路并不安全,何况长途跋涉本就疲累,若是晚上也赶路休息不好,我怕……” 他说到这里,却不再往下说,让采薇更是好奇他那没说出来的半句担心到底是什么。 他将手上拎的一包东西丢在她身边,“本王还有正事要做,王妃自己看书消遣吧,别来烦我!” 采薇见多了他不正经的样子,见他突然之间就从一个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变成了一个高冷郡王,正经严肃得了不得,倒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见秦斐坐在另一边椅垫上,离她远远的,跟前放着的小几上摆满了各种信件文书,他每一封都细细地看过,不时在上面写几个字,放到一边。 采薇不敢多看,只瞥了一眼便转过头来,打开他丢过来的那包东西,见里头装着的正是他昨晚送给她的那些书,一想到他竟没忘了把这些书也带上,心下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二人一路无话,到了晌午,正好路过一个小镇,秦斐命赶车的仇五去买了几个包子面饼一类的熟食便将午饭打发了过去。马车只在仇五去买东西时停了那么一小会儿,就又不停歇地朝前驶去。直到傍晚时分,又到了一处镇子上,秦斐才命仇五找一处客栈,当晚在此歇宿。 采薇合上书本正要下车,秦斐忽然丢给她一个东西,命令道:“戴上它!” 她拿起被丢到她书上的那一层薄薄的东西,展开来,见那上面除了几个小洞,也看不出是什么。她见秦斐手里也正拿着一个这样的东西,对着内里呵了几口气后往脸上一蒙,瞬间就换了一个模样,从一个容颜俊美的王孙公子变成了一个一脸病容、毫不起眼的年轻后生。 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 她曾听父亲说起过一回,一直对这东西好奇得不得了,便学着秦斐的样子,对着面具里头那一面呵了几口气,想是那里面涂了呵胶,盖到脸上,用手按压几下,便同自己脸上的皮肤粘在了一处。 她极好奇自己戴上这□□会是什么模样,可她昨晚是在睡梦里被秦斐给搬到这马车上的,身上哪有镜子。 秦斐正打算从袖子里掏出她的镜子给她,见她不住在脸上摸来摸去,眼里又是好奇又是郁闷,默默地又把镜子放回自己的口袋里,心道:“就让你摸得着看不见才好。”先一步走出马车。 采薇掀开车帘,自已踩着脚踏下了马车。她环视着四周的一切,铺着青石板路的街道,上写着吉安客栈牌匾的敝旧客栈,还有街边过往的各色行人,唇角不由微微弯起。 上一次她这样穿着男装,无拘无束地行走于街肆之间,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在后宅逼仄的院墙内被关了六年之后,能再一次走出那一方狭小的天地,她只觉说不出的欣喜,还有那么一点莫名的兴奋雀跃。 进到里头,秦斐随意捡了一张空桌子就坐了下去,采薇见那条凳上隐隐有一层油渍,到底女孩儿家爱洁,顶着秦斐的白眼拿出帕子来擦了几下才坐上去。 不一时,饭菜端了上来,虽然秦斐要的已是这店里最好的一桌饭菜,但这小镇上的客栈里再上好的饭菜又能有什么好滋味儿。 秦斐如今已是吃得了山珍海味,咽得下窝头野菜,就是不知道周采薇这一直娇养惯了的千金大小姐能不能吃得下去这粗茶淡饭。 他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朝右边瞄了一眼,见她虽然眉头微蹙,吃得极慢,到底还是把一碗饭都吃完了。 采薇见秦斐命仇五定了两间上房,还以为是给她一人一间,可等到了楼上,她前脚刚进了房门,秦斐后脚就钻了进来。   ☆、第一百七十四回 “殿……”她脱口说了这一个字,立时就想起先前秦斐关于出行在外对她立下的几条规矩,忙改口道:“公子,我今晚想一人住一个房间。” 秦斐原是命她喊自己“大哥”的,可采薇总觉得喊不出来,还是喊了他公子。 秦斐将门一关,凑到她耳边道:“放你一个人住,我可不放心,你要知道这些客栈里可有好些都是黑店,专喜欢在晚上将迷烟吹到女子的卧房里,好去采花。” 采薇一怔,突然想起来一事,手指着自己的脸道:“我现下脸上戴着这个,还能谁能认出来我是女子?” “难道你晚上也戴着这玩意睡觉不成?” “真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黑灯瞎火的谁还看得见脸长得什么样儿,如何辨别男女?” 秦斐凉凉地给她一句,“你以为就只有女人才会被采花吗?” 他将一面西洋镜递到采薇面前,采薇第一眼看过去险些没被自己给吓死,那镜中之人简直是要多丑就有多丑,满脸的麻子,脸色黄黑黄黑的。 “知道我为什么特意给你弄一张这么丑的‘脸面’吗?不仅是怕你被认出来是个女的,更怕就算你是个男子,若是太俊俏了,招来那些喜好男风的采花贼觊觎,夜里来偷爬你的床。” “哪里就有这么夸张了?” 秦斐往床上一坐,“怎么没有,我朝本来就盛行男风,何况这些年来,旷男日多,大多又穷得娶不起老婆进不起青木娄,便有好些也干脆喜欢起男人来了。” “这还不都是这几千年下来,太过重男轻女,无论高门贵族还是市井贫民,均以生儿为喜,生女为忧,每年不知有多少女婴一出生便被溺死在马桶里,兼且豪绅士宦畜妾成风。若是再这样下去,便是不发生灾荒,只怕也会乱起来!” 秦斐打了个呵欠,摘下脸上的□□,“你不累吗,趁着热水刚送来,快些洗洗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采薇洗完了脸,正要把水倒在脚盆里洗脚,就被秦斐拦了下来,直接就用她洗过的剩水擦了把脸,采薇有些尴尬地道:“那铜壶里还有些热水,你别……” “那多麻烦,好了,你快些洗脚,我还等着呢!” 于是采薇略继续尴尬地看着他又用自已的洗脚水再泡了回脚。 秦斐擦完脚,见采薇还在一边立着,也不上床,便冷笑道:“又不是没和我同床共枕过,你被我抱也抱过了,亲也亲过了,也没见你身上长疹子或是吐得昏天黑地,还在这里害什么羞呢!” “你要是不爱睡床,那就自已挪到地上睡去,可别想着我会让你,这些天我是一定要睡在床上的!”他丢下这句话,翻过身去只消片刻就打起了呼儿。 采薇静静在床边立了片刻,她总觉得这一路上秦斐有些怪异,他既是习武之人,如何会连骑马奔驰数天都经不起?且他的脸色也有些不对,赶了这一天的路下来,一脸倦态。 他说他流浪在外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当时他病得那样厉害,会不会也像他哥哥秦旻那样也留下什么病根? 她吹熄了灯火,最终还是躺到了床上。 结果这一夜,两人相安无事。采薇第二天一早醒来时,见秦斐还窝在他自己的被子里。 采薇不由暗道:“许是这家伙昨晚没许下什么决不会动她的承诺,所以昨晚才会这么老实吧!” 此后的几晚,这一对夫妻都是同床共枕,但却是各睡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会越过界去。 这一日,他们三人行到山东境内,采薇看书看得眼睛有些乏了,便掀起车帘一角,朝外看去,却见一眼望出去皆是黄茅白草。她细看了一会发现所过之处,道路两边的地亩疆界尚在,而禾把之迹无一存者,竟是大片大片久已无人耕作的荒田。 她正心有所疑,忽见有不少衣着破烂、面黄肌瘦的逃荒之人,或三三两两、或成群结队地在道旁走着。 采薇看了半天,见这一路上全是这些难民由西而来,不由问秦斐道:“公子,这外头路上这么多难民,难道是哪里又遭了灾荒不成?” 秦斐跟前那张小几上堆满了信件文书,他头也不抬地道:“流经南阳府的黄河河道前几日又发了洪水,将快要成熟的麦子全都给淹了。” 采薇先前曾听父亲讲过,燕秦立国之初虽曾严令定下“三年一小挑,五年一大挑”的疏濬制度,但自光宗时起,因耽于享乐,常将疏浚河道之费挪用以建宫室园林,等到麟德帝继位之后,更是因吏治腐坏,一应官员上下皆贪,本就有限的一点河工经费再被官员们贪污私肥,凡大挑、小挑之费,俱入上下私橐,以致根本无力顾及水利维修,致使河床淤积的泥沙越来越厚,河堤连年冲决。 采薇深知这水祸非一朝一夕之故,不由叹道:“虽然每年朝庭拨下的赈灾银两总是会被人层层克扣、贪污大半,可多少还是能漏下那么点来救济灾民,他们这一逃岂不是……” “你以为南阳府的知府会将这水灾之事报上去吗?”秦斐也终于放下手中的文书,看着窗外的灾民冷声说道。 “公子的意思是……” “你在后宅里待了四五年,自然不知道这几年水灾频频,凡黄河流经之处水灾就从没断过,每年都有十数起。治理河道的官吏对水灾根本就是乐见其成,一有水患,便请朝庭发放赈济粮米并治河之费,好让他们再从中克扣,中饱私囊。他们的腰包倒是鼓起来了,可是黄河底下的泥沙却是越来越厚,以致河道年年修治,年年冲决!” “孙太后正嫌她的大太监安成绪每年给她收敛的金银越来越少,又哪里愿意每年都拨出这么多银两来赈灾修河,趁着于御史上奏河道数名官员贪渎之罪,指使她侄儿孙右相在朝中定下了个章程,若某府上报遇了灾荒,朝庭虽会发下各种赈灾的钱粮,但当地府官的位子就算是做到头了,会被扣下一个无能贪渎的罪名立时被罢免。所以,除非遇到那种连绵一个或更多行省的大水灾,实在瞒不下去,会被上报朝庭之外,像南阳府这种一府一州之地的小水患,当地的府官是绝不会上报的。” “他们不上报灾荒,那岂不意味着每户耕农的田税仍是要照常上缴?”采薇立时想到这最要紧的一点。 秦斐冷笑道:“这几年朝庭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因辽东女真人势大,八年前加了辽饷,七年前又因军费不足,加了练饷,五前年为了剿匪,再加剿饷,年年只知加赋,何曾管过百姓的死活?耕农们全指着地里的麦子熟了交完赋税还能余下点糊口的粮食,如今劳作了半年却颗粒无收,除了逃荒还能做什么?” 采薇看着车窗外的灾民,黯然道:“六年前,我随父亲出游时,虽也曾在路上见到过一些逃荒的灾民,但并不多,不过三三两两,大多是被苛捐杂税逼得背井离乡。偶有一处遇灾,也还会有官府发放些赈济的稀粥。不过短短六年,朝政竟然腐坏到这般田地?” “朝政被一帮不懂治国之道,只知聚敛私利的无知小人把持在手,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孙顺良那个老妖婆出身贫家,从小穷怕了,身居高位后,和她一帮子亲戚最为关心的便是如何能让自己的荷包再鼓一些,想了种种敛财的手段。这二十年间,卖官鬻爵的人数是之前的五十倍,这些人既是拿钱买到的官,自然要通过做官再把这笔钱给赚回来。” “孙氏一党又和南党的大臣们勾结在一起,除了大肆侵占土国,还利用手中的特权经营盐、酒,开采矿产,做各种买卖生意,日进斗金,却不许朝庭征收合理的税款。” “于是朝庭只得加重农税,逼得耕农们更加民不聊生!我父亲在日,也时常说起此事,他说若是朝庭不知改革赋税,继续这样重农税轻商税,大肆兼并土地,总有一天……”毕竟眼前之人是皇室的郡王,采薇没有再说下去。 “总有一天,会国将不国!”秦斐却毫不介意地替她把意思说了出来。 “朝代更迭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真正受苦的还是这些贫民百姓。”采薇缓缓说道:“于他们而言,无论一个朝代是兴旺也罢,灭亡也罢,只要这天下总是那么几个人说了算,他们就永远都没有好日子过。始终不过是为权贵们奴役的蝼蚁罢了!” 秦斐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重又俯首去批阅小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 到了午饭时候,采薇拿出早上备好的面饼馒头等干粮,擦净了手,备好了午饭,端到秦斐面前道:“你看了这么久的字纸,眼睛不乏,肚子不饿吗?先吃点东西歇一歇再忙你的‘大事’吧!” 秦斐见那碗里盛着已被撕成小块的面饼,上盖着数片腊肉,还点缀着数粒碧绿的盐豌豆,红红白白绿绿的,不说味道如何,单是看着便有些诱人,还有一股肉汤的香味儿。 他接到手里,那碗底的温热直透到他心里去,偏他还要皱着眉头故意挑刺,“你怎么把面饼弄得这么碎,手洗干净了吗?” “公子不是曾遍游四方吗,怎么就不知道西北那边有一道特色小吃便是羊肉泡馍呢?只是昨晚住的客栈里头没有羊肉,只得请厨子熬了一锅猪骨汤,装在暖壶里用来泡这面饼。不然总是直接啃那冷饼子,就是可以喝热水暖暖,也到底对胃不好。” “只是出行在外,哪有那么水给我净手,我也不知道我撕饼的时候这手是干净呢还是不干净,反正这会子撕完了倒是挺干净的。” 采薇故意在秦斐眼睛底下晃了晃她十根白生生的手指,“殿下可还要吃我亲手做的这碗猪肉泡馍吗?” 秦斐从来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立刻嘻嘻一笑,“吃啊,怎么不吃,反正不干不净的东西,本王当年吃得多了去了。倒是王妃这几日对这一路上的种种不便竟然也忍耐了下来,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横竖已经被殿下强带了出来,难道我又哭又闹的说住不惯、吃不惯,殿下就会好心地送我回去不成?与其无谓的反抗、抱怨,不如想些法子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若是咱们晚上住的客栈有米线也有鸡的话,明儿中午我给殿下做云南的过桥米线好不好?这几天总是吃面饼馒头,殿下就吃不腻吗?” 就她这几句话的功夫,秦斐已经把那碗猪肉泡馍吃得是干干净净,一面吩咐采薇再给他弄一碗,一面义正词严地教训她道:“你看看外头那些逃荒的饥民,都不知道几天没吃上东西了,你不想着如何帮帮他们,倒只顾着自己好吃好喝。”   ☆、第一百七十五回 听了临川王殿下这一番痛心疾首的教诲,临川王妃眨了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剩下的这些肉汤面饼,殿下就别吃了,分给那些没东西吃的灾民如何?” 秦斐抱着双臂,无所谓道:“王妃要做善事,本王又怎么会拦着呢?” 采薇叹了一口气,将那碗新弄好的猪肉泡馍还是放到他面前,“我们车中的这点东西,就是全分出去,又能救济多少灾民,只怕反会引起一阵哄抢,让好些人不但填不饱肚子,还得受些皮肉之伤,况且还会耽搁了殿下的行程。” “王妃可真是冷血啊,这算是见死不救吗?” “我不过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知道现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罢了。便是要救这些灾民,也不是把我们的干粮拿出去分给他们这种简单救法,先前我父亲遇见这类灾民时,无论见到多可怜的人,也不会偷偷地拿出东西来给他吃,而是会想法子广设粥棚。因为他知道在一堆灾民里,单给谁吃的东西,那人都会吃不到嘴里。在饿极了的人眼里,哪还有平日的廉耻之心,只要见到吃的就会扑上去哄抢,除非广设粥棚,让每个人都能吃到东西。” 秦斐道:“这种法子也只能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先父如何不知这不过是个治标的法子,但若要治本,则必须涤旧革新,将历年积弊一扫而空,只要少了人祸,便是有些许天灾又有何惧。而这件事,身为一个普通的臣子是无法做到的,只是不知,殿下现在做的那件‘大事’,是不是就是这治本之法?” 秦斐打了个呵欠,“王妃想多了,本王可没你那么忧国忧民,更没什么革旧换新的远大志向,就是想多赚些养老钱而已。” “话说,王妃这些天总算知道尽自己身为□□的本份,照顾本王的饮食起居,该不会是以为本王在做这件大事,这才对我青眼有加吧?” 他貌似漫不经心,眼角的余光却紧盯着采薇,却没从她脸上看到半点失望的神情。 “我看是殿下想多了吧,如您所言,在外人看来我总是您的妻子,若是您万一身体不豫,回头圣上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我不过是见殿下这几天的脸色实在有些不好,这才照管起殿下的饮食,我只盼咱们能平安顺利地到达泉州。” 也不知为何,这几天采薇心里总有些隐隐地不安,也不知是担心还是预感,她总觉得泉州之行怕是不会那么顺利。 许是她日有所思,到了晚上竟做起噩梦来,梦见自己孤零零地坐在一叶小舟里,在巨浪涛天的大海里颠簸起伏,一个高高地浪头打过来,如墨般的海水将她彻底吞没。 她是掉到海里了吗?可是为何包裹在她身周的不是冰冷的海水,而是炽热的岩浆,热浪席卷她全身,热得她喘不过气来,好容易才从梦里醒了过来,这才发现她之所以喘不上气,是因为她被一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有些发烫的鼻息喷到她脸上,难怪热得她要命。 采薇并没有急着把秦斐推开,之前几天他一直都是规规矩矩地,怎么今儿晚上忽然又不安分起来。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额头,烫得就跟刚煮熟的鸡蛋似的,她急忙缩回手,就要起身去喊人,却被秦斐一把抓住她的手,将脑袋往上蹭,口里喃喃道:“好凉,好舒服,别走,不许走……” 采薇费了好大劲儿才从他手里挣脱出来,爬起来穿好衣裳,先去喊了隔壁房里的仇五,见她房里还有些干净的冷水,便倒在盆子里,拿帕子沾湿了敷在秦斐的额头上。 她此时已把油灯点了起来,就见灯光下,秦斐脸红得跟熟透了的虾子似的,看着极是吓人。 仇五奔过来一看,皱眉道:“公子的病还是犯了!” 难道秦斐也有什么宿疾不成?只是眼下顾不上问这些,采薇忙问他,“那你可带得有药?” “药在公子身上,他怀里有一个墨玉瓶子,里头装着碧色的药丸,只要倒出一粒,用热水送服就好。” 采薇见他说完这话,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旁,只是拿眼看着自己,便知既有自己这个王妃在,那伸手进秦斐怀里取药这种事儿自然是要自己动手了。 等她把药取出来,仇五也早倒了一杯热水过来,两人服侍秦斐把药服了下去,让他重新躺好。采薇才问道:“公子这是什么病,可是时常会犯?” “倒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寻常的风寒高热,也不常犯,每年二、三月间会发作一次。” “是因为公子数年之前生得那一场大病落下的病根吗?” “夫人聪慧,其实公子这病曾请名医调治过,若是每年悉心保养,不要过度劳累,那么纵使发病也不会如此厉害,不过寻常的风寒发热,头重声塞几天罢了,不会这样高热不退。” “这碧色药丸是不是也是那位名医给配制的,既有了这药,大概要几天公子才能退烧?” “只怕还是需要七日左右才能全好。” “七天?若是在这里歇上七天的话,再赶到泉州……” “不,我们明日照常赶路。”仇五躬身说道,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采薇一怔,随即就明白了过来,“这是他早就给你下过的命令,即便他在路上高烧昏迷,也不许停下来,仍是继续赶路?” “是,公子说到了泉州还有好些事儿要做呢!还请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采薇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难为你,他的身子如何他自己应该是最清楚的,既然他早已事先做了安排,我又何必越俎代庖呢!既然明日还要赶路,你先回房歇着吧,这里我来守着好了。” 仇王看了这位王妃一眼,没再说什么,躬身施了一礼,退了出去。 采薇将秦斐额上已被捂得发热的帕子取下,重换上一块浸湿了的冷帕子。 她从没信过这人白天说的鬼话,什么胸无大志,赚钱养老,明知自己路上会犯病,即使高热不退也要加紧赶到泉州去,只是为了赚养老钱的话,可就太说不通了。只盼这一路上可别再出什么别的意外才好。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第二天午后,因地图上标的一处山路坏了,他们绕道从一另处走,却走错了路,眼见天色将晚,却还没走到一处城镇上,正在心里着急,忽然又被一伙手拿棍棒的流寇围了起来,嚷嚷着要杀富济贫,砍了他们的马吃肉喝汤。 仇五见势头不对,急忙进到车里将外头的情势告知采薇知道。 “那一伙人约有七、八百人左右,这里又地势狭窄,马车冲不出去,若是公子身子安好的话,我们弃车骑马倒还能勉强试着冲出去,可是现在,属下虽有武功,但却绝计不能同时护着您和公子同时冲出去。”言下之意是要采薇做一个决断。 “难道公子关于此等意外没有吩咐你该如何行事吗?”采薇反问他道。 “公子确有吩咐,让属下无论遇到何等意外,务必要护卫夫人周全!是以,属下特来请夫人示下。” 采薇不意秦斐竟是将她放在首位,皱眉道:“难道公子出行,就当真只带了你一个护卫不成,再没有其他人了吗?” “原本还有六名暗卫的,只是近些时日,公子一连接到好几件急报,便先差他们去做别的事,明日会有两人赶回来。夫人,情势紧迫,属下便是违抗公子之命也得先将他救走,只得请您暂时委屈一下,待属下安顿好了公子,定会再回来救您的。” 采薇脸上不见半点惊慌,“你将我留在这里,我倒不怕,我只要不被他们认出是女子,便自有法子自保,倒是你,可有十足的把握护着公子毫发无伤地冲出去,冲出去之后,今晚又要如何安顿公子?” “这,车到山前必有路,属下总得先把公子救出去再说,还请夫人保重!”他说完便想去搬动秦斐,哪知此前一直昏迷不醒的临川王殿下忽然睁开眼睛按住他的手道:“仇五,违我命者斩,便是你今日救了我出去,本王一样砍了你的脑袋。” 仇五见都到这节骨眼儿上了,殿下竟仍是要他先救王妃,真想一棍子敲晕他,心想反正自己本就打算抗命,便也不管秦斐反对,仍是打算将他强行带走。 采薇急忙道:“且慢,待我问公子一句话。” 不等仇五答应她就已经开口问道:“秦斐,我问你,若是我一定保你安然无虞,当下何去何从,你可愿信我一回,一切都由我作主?”   ☆、第一百七十六回 秦斐强睁开眼睛,看了采薇一眼,点了点头,“仇五,一切听夫人的,我信她!” 仇五见秦斐如此坚持,只得答应道:“是。”又转头问采薇,“夫人,可要属下先冲出去找人来救吗?” “不用,我会想办法让他们主动放你离开。我们先出去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要杀富济贫?” 她一面说着,一面给秦斐戴好□□,她自己的□□白天即便在马车里也是一直都戴着的,就是怕万一被人看见她的真容。但她的脸可以用□□来换脸掩盖,穿着的曲领中衣也能盖住她的喉部,可是她这女子的嗓音又要如何掩饰? 采薇正在琢磨怎生想个法子能让自己的嗓子变得粗哑一些,手臂忽然被秦斐一拉,就听他低声道:“怀里,瓷瓶中的药米分,给嗓子,变声……”他勉强说完这几个字就又晕了过去。 采薇急忙从他怀里翻出一个白瓷瓶子来,将里头的褐色药米分倒了些许在掌心送入口中,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缓缓将药米分咽下,只觉咽喉处一阵灼痛,咳了两声,发觉她的嗓音已然变得沙哑,不由大喜过望。 她又取了些药米分沾了些水涂了手上,免得被人看见她一双洁白如玉的手起了疑心。耳听得外头的喊打声已越来越近,她便将车帘一掀,大步走了出去,站在车前,哑着嗓子大声道:“敢问各位英雄好汉,你们是占山为王的寨主头领还是逃荒至此的流民百姓?” 那一伙人里有人嚷嚷道:“你管老子们是谁?” 又有人道:“瞧他穿着绸缎衣裳,定是个为富不仁的,跟这种吸血蚂蝗有什么好废话的?” “就是,直接把他们的银子夺了,马拿来吃肉,人绑到树上丢在这里喂狼?” 眼见这伙人越围越近,采薇将手中的一叠东西高高举起,大喊道:“你们听着,我手里拿着的是五百两银子的银票,能买一百多石大米,够你们吃上四五天的饱饭。你们若是再敢上前一步,我就一把火把它们烧个干净!” “小五,快把酒拿出来倒到这两匹马身上,他们既不给我们活路,那我们不如一把火把这辆马车连人带马都一把火烧了,让他们什么也得不着?” 如今这一带的米价已涨到了三两银子一石米,那伙流民一听他身上竟有五百两银子,买来的米足够他们吃上四五天的饱饭,顿时都瞪大了眼睛,咽了咽口水,见他手里的火折子差一点就要挨着那银票,急忙都顿住脚步,口里嚷嚷着:“别别别,咱们有话好商量!” “快把那火折子拿开,只要把银票给俺们,放你们一条生路便是!” “就是,就是,老子要你们的命干吗,俺们要的是银票!” 采薇才不理会这些乱嚷,提声高叫道:“你们说的话哪个敢信,叫你们领头的出来,让个说话管用的人来和我们谈。”她就不信这一伙七、八百人聚在一起,还能没个领头之人。 就见两个汉子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一个身长七尺,生得浓眉大眼、粗手粗脚,跟在他身后的那人和他相貌有些相似,瞧着比他年纪略轻些,一双眼睛生得跟铜铃似的,满脸的胡子。 “敢问两位头领如何称呼?”采薇问道。 那浓眉大眼的汉子抱拳道:“俺们也不是什么头领,只是大家伙推举出来,有个什么事儿都会先问俺们兄弟一声罢了。在下张大,这是俺弟弟张二,敢问先生如何称呼?” 他见眼前这人瘦瘦小小,生得奇丑无比,但一双眸子却异常明亮,而且言语不凡,话里便带上了几分恭敬。 采薇仍是举着手里的银票和火折,颔首还了一礼,说道:“我姓周,因我脸上生满了麻子,人都叫我周麻子,我是山东济南府黄总兵家中的管家,这眼见过完了新年,护送我家公子前往南直隶锡州府东林书院,继续求学。不想这回书院的路上我家公子竟感染了风寒,早上还好,过了晌午竟是突然高热不起,我正忧心如焚,竟是祸不单行,又遇到诸位壮士。” “你们若是要银子只管拿去,只有一条,还请诸位壮士一定不能伤了我家公子的性命。我们老爷三代单传只有这一个独子,爱若性命,若是你们害了他的独子,我家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你们。倒不如我们破财免灾,你们拿钱吃饭,大家皆大欢喜,如何?” 张大还没说话,他弟弟便抢先道:“大哥,你别听这麻子瞎说,咱们就是把他们宰了,只要拿上银子就跑路,如今这流民这么多,谁知道就是咱们干的,若是听了这麻子的,他把五百两银子被咱们给抢了,岂能甘心,若放了他们回去,肯定会画了咱们的头像到处缉拿咱们。” 采薇冷笑道:“区区五百两银子,我们家总兵老爷又岂会看在眼里?只要能保住他独生爱子的性命,别说是五百两银子,就是五千两银子他也舍得出,也出得起!” “你少在这里骗人,那些官老爷哪个不是越有越贪,明明富得都流油了,却个个跟铁公鸡似的,不舍得花自己一个子儿,就知道狠命地盘剥俺们,各种摊派,压榨出俺们的血汗钱来好去给上司送礼,好升了他们当更大的官,再去盘剥压榨更多的人。被俺们抢了他的银子,他如何肯甘心!” “先前俺们兄弟俩就上过这样的大当!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这些有钱人的德性老子是看得够够的,放了你们下山,你们一定会去告官把我们都抓起来,还不如——” “二弟,不许胡来!”张大喝道。 “大哥,先前咱们都被骗得有多惨,难道你都忘了吗?既然这些官老爷能对咱们说话不作数,凭什么咱们还要守什么道义良心?” 采薇见张大脸上也微露犹豫之色,便将手中火折举起,“你们这里究竟谁是主事之人,是弟弟听哥哥的,还是做大哥的没有主意,全凭弟弟做主?你们若是真要硬抢,我们这就点火烧东西,让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张大吼道:“大家都先别动,让他把话讲完再说。” 采薇却看着他弟弟道:“张家小弟,我要奉劝你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杀人一命却是罪大恶极,要下十八层地狱的!何况你若杀了我家公子,可是断了人家三代单传的一脉香火,你真以为若你犯下此等恶行,就能逃得了吗?便是没人知道是你干的,老天也不会放过你。人在做,天在看,我家公子自幼心善,从没做过一件坏事,他若是无辜被你们杀死,上天定会许他托梦告诉他父亲究竟是谁杀了他,好为他报仇!” “诸位壮士生于乡间,类似此等天道报应,托梦诉凶,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故事应该没少听过吧?” 这一类故事众人确实是没少听过,他们这些最底层的劳苦大众比任何人都更相信因果报应之说,盼着那些整日欺压他们的恶官恶霸们都能得了报应才好。此时听了这周麻子的一番话,心里头的那股杀意便渐渐消减下来,只张二的神色仍是有些忿忿不平。 采薇趁热打铁,“张大哥,我们先前在车里听见喊打喊杀声,还以为是遇到了流寇劫匪,不想出来这么一看,才发现你们这七、八百人里除了青壮男子外还有不少老弱妇孺,倒像是逃荒的流民。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们到底是打算做违法乱纪的流寇还是只为求一餐饭的良民?”   ☆、第一百七十七回 张大大声道:“俺们原本都是良民,可是田里遭了灾,颗粒无收,官府不开仓放粮赈灾,反倒还要俺们按丰年的光景上交种赋税。好些人都偷偷地逃了,结果官府竟将他们的赋税全都压到俺们身上,俺们这才逼不得已背井离乡,整个村子还剩下的人都一起逃了,想到别处讨一碗饭吃。” “可这一路行来,想不到这山东地界的官府仍是对俺们这些难民视若无睹,又见俺们人多,反而到处驱赶俺们,虽许俺们耕种这里的好些荒田,但却要俺们先交上一年的税银才能耕种。俺们没法子只好躲到这山里成了流民。俺们做良民讨不到一口饭吃,大伙儿都饿了好几天,突然见到你们这几匹马,这才想抢了来吃,不然,只怕今儿晚上,俺们这一个村子的人有一小半都会饿死在这里。” 采薇道:“张大哥,我知道你们已经很多天没吃上过一顿饱饭,但是你们既已饿了许久,突然一下子有马肉可吃,只怕肠胃反倒受不了,没有饿死倒先撑死了。何况就这么两匹马,怕是连一顿都不够你们吃的?” “既然你们也不过是为了能有口饭吃,倒不如听我一句劝,让我这车夫拿了我手中这五百两银票去,买些米面菜果回来,至少能让你们吃上三、四天的饱饭。” 张二突然凑到他大哥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采薇看在眼里,唇边微微一笑,只是紧盯着张大的神色,见他眼里露出一丝不赞成的神色,在心里暗自点头,看来这张大,比他弟弟要厚道地多。 张二见他哥不说话,以为默认了他的主意,便朝采薇喊道:“俺们答应你了,快些把银票送过来,俺们这就放你们走。” 采薇瞥了他一眼,手中的火折仍是举得稳稳地,“张家小弟,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若是现下把银票交出去了,你们回头来个说话不算数,仍是要取了我们几个的性命,那时我们岂不是束手待毙?你心里头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打量我不知道吗?” 张大眉头一皱,上前一步道:“周管家,既然俺二弟已经承诺不会伤了你们的性命,俺是他大哥,俺们兄弟一定信守承诺,决不食言,只要你们交出银票,俺们便不伤你们的性命,但你们也得保证绝不会告官来辑拿俺们。” 采薇见他眼神坦诚坚定,便道:“张大哥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这银票就给你们好了。”她说完,便将银票放到了她脚下的马车上。 仇五见只听了人家一句话,这位王妃就把能拿来要挟他们的银票给交了出去,不免在心内摇头叹息,到底是未经世事的后宅妇人,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张二不用他哥哥吩咐,便抢了上来。采薇冷眼看着他满脸喜色地从马车上拿过银票,忽然笑道:“张家小弟,你可知为何你大哥一句话,我就交出了银票吗?” “因为我相信张大哥的为人,乃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不会做出那等言而不信、背信弃义的无德之举,为了区区五百两银子就谋财害命,伤人性命,断了人家的香火。” “不过,这世上的人心可是难说的很,既有像张大哥这样重信守义的好汉,可也有些人是会唯利是图,转脸就不认人的。所以我敢这么大方把银票交出去,是因为除了这五百两银票,我这里还有两张一千两的银票,若是你们贪图小利,只得了五百两银子就想将我们杀人灭口,那这两千两银子你们就再也别想了。” 张二昂首叫道:“再多的银票不都在你们身上装着吗?又跑不了,你快些一并交出来,俺们保证不杀你们就是了!” 采薇从袖子里取出两张银票来,冲他们晃了晃,“给你们也无妨,反正这银票上缺了一样东西,无论到了谁手里,都不过是两张废纸,顶不得什么用的。” 张二一双眼睛紧盯着那两张银票,问道:“少了什么东西,俺怎么看不出来?” 采薇冷冷一笑,“我已经给你们的五百两银票都是些几十两的小额票面,自不需要这样东西,但这两张可是一张便能提出一千两银子的大额票面,若是上头没有我家公子的亲笔签名,你们就是拿到庆丰钱庄去也提不出一两银子来。” “你们也别想着逼我家公子给你们把名字写上,他现下浑身高热、昏迷不醒,病得人事不知,连张嘴喝水都无比艰难,更别说要他拿笔写字了。” 张二抓了抓脑袋,“也就是说俺们要想拿到那两千两银子,就一定得等你家公子醒过来?” 采薇笑了笑,“不错!”她看了看天色,又道:“张大哥,太阳可就快下山了,不如你先挑几个兄弟陪着我这位车夫先去找一处就近的城镇买些米面回来。反正我们公子如今病重在身,也不能再继续赶路,不如就同张大哥你们歇在一处,等我们公子病好些了,咱们再来商量怎么能既让你们拿到那两千两银子,我等主仆三人又能全身而退,大家以为如何?” 张大一拍大腿道:“就依你所言,大伙儿听着,这位周管家能让咱们吃上三、四天的饱饭,等车里那位病着的公子好了,咱们还能再多吃上几天饱饭,这几天他们主仆就是咱们的客人,你们谁都不许去欺负他们,不然的话,可别怪俺对你们不客气!” 旁人一听能有饱饭吃倒都没什么异议,只有张二仍是一脸忿忿的神气,采薇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正要再敲打他几句,突然听见人群里发出好几声惊呼声:“哎呀,张大娘,你这是怎么了?” “还有刘家姥姥,也不好了!” “俺家小宝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娘啊?” 采薇一听“张大娘”三个字,便朝张家兄弟俩看去,见他二人果然回身往后看去,早有几个青壮农妇扶了几个人过来,哭道:“进忠兄弟,我们家小宝忽然就肚子疼得满地上打滚,还有你娘和刘家奶奶也是捂着肚子直叫唤,这可怎么是好啊?” 这兄弟俩幼年丧父,被母亲一人辛苦拉扯长大,对寡母素来孝顺有加,如今一见母亲疼得脸白如纸,满脸冷汗,顿时也慌了神,正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一个沙哑的声音道:“她们三人先前可曾吃了什么没有?” 原来采薇已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一面询问那农妇,一面在心里琢磨原来这张大真名是叫张进忠,却不知他弟弟叫什么。 “俺们都饿了好些天没吃东西了,小宝是个孝顺的好孩子,见他奶奶饿得实在难过,就到处去找能吃的东西,可这天寒地冻的,什么野果都没有,他找了半天,也只找回来几棵野菜,煮了一锅野菜汤,分给几个快饿晕了的老人吃了,也给他尝了几口。” “只怕是孩子错采了有毒的野草,她们都是中了毒了。”采薇道。她虽不会医术,但大略翻过几本医书,她父亲跟她讲查案时也说过一些中毒的症状,此时一问前因后果,便推断出了一种可能。 她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从袍子上撕下一道布条裹在上面,走到张大娘跟前,正要伸手去碰她,已被张二一把拦住道:“你要做甚?” “我要救你娘的命,如果你想要她死的活,就尽管拦着我好了。” 张二顿时纠结起来,这人不过是个管家又不是大夫,如何会治病救人,可是看他这神情却又是自信满满,难不成他真有什么办法? 他哥哥见老娘疼得越发厉害,当机立断,一把将弟弟推开,对采薇抱拳道:“还请先生救我娘一命?” 张二见他哥发话了,也没再多说什么,反正若是他救不活自己老娘,几棒子打死他给老娘偿命就是。   ☆、第一百七十八回 采薇左手捏开张大娘的嘴,右手拿那裹了布条的树枝探到她咽部蹭了几下,听到张大娘喉间隐隐有声响发出,急忙往后一退,就见张大娘“哇”的一声吐出些东西来,汤水间隐隐有几片绿色的草叶。 她如法炮制,依次给其余几人行催吐之法,待她们吐过一次之后,又让人给她们喂些热水,又行了一次催吐之法,直到几人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方才松了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道:“好了,那些毒草叶子都吐出来了,应该没什么大碍。只是她们饿得太久,身子本就虚弱,又折腾了这一回,得赶紧给她们吃些东西才好。我们车里还有些给我家公子预备的稀粥,等我去拿来先喂给她们吃吧!” 采薇命仇五用被子将秦斐裹着抱下车来,她自己则从暖壶里倒出还剩的一小半稀粥,让张进忠去分给那几个老人。又从车里拿了些随身常用之物用个小包袱装着带在身边。 她挑了一处背风的地方,让仇五扶秦斐靠坐在一株大树下,试了试他额上的温度,仍是滚烫滚烫的,不由心中又忧心起来。 仇五小声道:“一会儿我同他们下山去买米,要不要?” 采薇摇了摇头,“你还是得回来,你不能走。一来怕你走了,他们会以为你是跑回去报信来抓他们了,反会陷公子于险境。二来公子身边最好还是要有一个会武之人,你只要留下些记号给其余护卫就好,我想你们之间必定有某种传递消息的法子,对不对?” 仇五点了点头,觉得这位王妃并不如他先前以为的那样没用,他还真是有些看走眼了。 “你在这里好生守着公子,我再到他们那边看看,如今他们欠了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想来便是不看在那两千两银票的份儿上,也该不会再怎么为难我们才是。” 她走到张大娘身边,见张二扶着他娘的身子,他哥张进忠捧着粥碗,亲自给老娘喂粥。张大娘饿了好些天,如今终于吃到热粥,恨不得连碗抢过,一口全倒在嘴里,急急切切地吃完了一碗,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还想再吃。 张二见粥虽没了,但还有几块采薇一并给他们的面饼,便叫道:“大哥,咱们把这面饼拿热水泡了,再给娘喂一些吧,你看娘饿得!” 采薇忙阻止道:“不成,久饿之人,不能一下子吃得太饱,肠胃会受不了的,反会害了她,先给大娘喂这一碗粥就够了,歇一会子才能再给她喂食。” 张进忠此时对这位满脸麻子、又黑又丑的周管家已是感佩得五体投地,无论他说什么都是深信不疑。急忙答应道:“俺们一切都听恩人的,多谢恩人救了我娘的命,恩人这份大恩大德,张某此生定当图报!” 他说完,就要跪下给恩人磕头谢恩,采薇急忙将他扶住道:“张大哥不必如此,我早说过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平日里多行善事,才会自有后福,我救她们,也是为我自己积攒福报。” “只是,”她看了张二一眼,见他立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张家小弟,现下你还要害了我这个救了你母亲一命的恩人之命吗?” 张二不好意思地抓了抓脑袋,突然“扑通”一声跪到地上,大声道:“你救了俺娘,就是俺张定忠的大恩人,先前俺得罪了你,俺给你磕头赔罪!”话音刚落,就“咚咚咚”给采薇磕了三个响头。 他大哥也在一边帮他说话,“恩人,俺这弟弟原本心性不坏,先前对恩人无礼,实是因为俺们兄弟曾被人狠狠骗过一回,吃了大亏。” “五年前,俺们兄弟领着一帮乡邻替里长盖新院子,结果活干完了,里长却只给了俺们三成的工钱,俺们兄弟觉得这也太欺负人了,就带了大伙儿上门去找里长讨要其余的工钱,说是他要是再不把钱结清,俺们就要上县衙里告他。里长当时答应说第二天一定把钱给俺们,让俺们人先散了,因他当场就写了张欠条给我们,俺们就都信了他的话。” “结果第二天送钱的人没来,却来了几个官府的衙役,说是俺们兄弟盗窃里长家的财物,人证俱在,将俺们押去见官,反给俺们兄弟扣了个罪名把我们押入大牢。俺们拿出欠条申辩,谁知那上头写的根本就不是他欠了俺们多少工钱,而是反说俺们偷了他好些银钱,当时那中人是被他买通的,也帮着里长一起骗俺们,害俺们兄弟被关进大牢,吃了两年多的牢饭,吃了好多苦。打那以后,他就再不肯轻信那些官老爷和有钱人的鬼话,觉得他们没一个是好人。” 采薇点了点头,“张小弟,快请起来!我先前见你行事有些偏激,便知多半是有些缘故的,只是这世上之事并不是非黑即白,虽说现下一多半当官的都不是好官,大多有钱的财主也都是为富不仁,可若以此而认定天下凡是做官有钱的都不是好人,也未免太过武断。” “再黑暗的世道,也依旧有些不肯同流合污的好官,也还有一些富人并不是靠盘剥他人致富,且会捐出大笔善款来做善事,不能一概而论。如今时候已经不早,虽说夜路难行,但是这里这么多人要吃饭,要买的米面肯定不少,白日里去恐有些惹眼,倒是在夜里想法子买来更稳妥些。” 张进忠点点头:“俺也是这样想的,便是恩人不说,俺也正打算安排几个人去,这里的男女老少实在是都饿得狠了,都盼着能早些吃到东西。” 他兄弟二人便挑了几个青壮汉子,由张定忠领着同仇五一道赶了马车下山去买米面。 张进忠将周管家的小主人,病中的“黄公子”背在背上,领着一众男女老少,朝左走到一处背风的山坳里。他们这些人在外流落多日,三三两两地聚到山壁或是树下,驾轻就熟地将几根棍棒往地下一插,再拿出些篷布被褥之类的,往上一搭,便凑成个简易的小窝棚,能让他们躲在里头,依偎在一起取暖。 采薇可不觉得这样简易的窝棚能挡住多少夜里的寒风,自已倒还罢了,可秦斐如今正在病中是万不能再受了寒气的。她正想着怎生才能让秦斐这一晚睡得暖和些,张进忠已脸上带笑地过来说是给他和黄公子找了一处好地方。 “刘大叔他们几个在那边山底下发现了一个山洞,住到那里头总比这些破布搭的窝棚要更暖和些。你们想来都是没吃过苦、受过冻的,先生如今是俺们的救命恩人,黄公子更是能让俺们再多吃上几天饱饭的要紧人物,可不能让你们也跟着俺们一样挨冷受冻的。俺这就带你们过去,只可惜那山洞小了点,不能再多住几个人。” 采薇急忙谢过了他,让他将秦斐背到那处小山洞里,张进忠又寻了几块篷布替她将洞口挡起来,夜里多少能挡住些吹进来的冷风。 片刻后,张进忠又进来给她送了一大捆枯枝柴草和一罐水,帮她生起了一堆火,才告辞而去。 采薇将水罐架在火上,等煮开了,倒了一碗在碗里,用汤匙搅得凉了些,试过了水温,方才舀了一勺送到秦斐唇边,轻声道:“公子,喝些热水吧!” 秦斐仍是双眼紧闭,嘴唇却无意识地微微张开,由着采薇将一碗热水都喂给他喝了。 采薇又从罐子里倒了一碗水出来,正想解一解自己口中的干渴,就听靠在洞壁上的那位病人开始叫唤起饿来了。 采薇叹了一口气,放下水碗,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面饼来,撕成小块泡在热水里,待泡得极软了,才喂给秦斐吃。 这是先前她偷偷藏在身上的晚饭,本打算和秦斐一人一个,可谁知喂他吃完了一个面饼,他还扯着自己的衣袖不放,轻声喃喃着“还要……”。 采薇只得把自己那一份也泡好了喂给他吃,见他吃完了还嫌不够,还在念叨着“还要”,气得捏着他脸骂道:“喂,你是饭桶吗?病成这样,醒都醒不过来,怎么还这么能吃,我自己饿着肚子,把晚饭全给了你吃,你还嫌不够?反正我是再没吃的了,你就饿着去吧,再怎么叫唤也没用!” 她又想起这厮素日欺负她的种种可恶之处来,便趁他此时病得人事不知,捏完了他左边脸蛋,又捏他右边脸蛋,捏了三四次才觉得出了积在心底许久的那一口闷气。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想要喝些热水来勉强充饥吧,又怕水喝得多了,出去如厕不大方便,只得喝了几口,倒头睡下,盼着仇五能早些带了吃的回来。   ☆、第一百七十九回 仇五他们是在四更时分回来的,回来的虽然快,但是吃的东西却没带回来多少。因为离得最近的一处村镇极小,本身就没有多少余粮,他们好说歹说,也只买到了四石高梁米,因知道众人都饿了好几天,便先将这四石高梁米送回来,让众人先有些吃食好垫一垫, 他们几人一将粮食送回来,便马不停蹄地又下山了,说是他们去买米时已先买了些熟食吃饱了肚子,这会子有的是力气,要再去到更远的地方找个大些的市镇多买些米面回来,让大家伙儿都能饱餐一顿。 采薇见仇五跟她使了个眼色,便知道他已在沿途留下暗号,现下就等着秦斐的那些暗卫能早些赶到了。 仇五见众人都忙着分高粱米,忙瞅空到采薇跟前,问道:“公子怎么样了?” 采薇摇了摇头,“还是老样子,不过胃口倒是极好,可见这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却并不凶险。” “管家,您当真打算和这帮人在一起待上几天吗?”仇五小声问道。 “嗯,公子这病虽然不凶险,但也马虎不得。住在这山洞里虽说简陋了些,但与其再让他路上奔波,不如先在这里静养上几日。至于耽搁了的那几天行程积下的事情,回头再一起想法子料理吧!” 仇五此时已对这位王妃刮目相看,答应了一声,便又赶着马车和张定忠他们几人下山买米面去了。 他去后不久,张进忠就给采薇送来一罐高梁米熬的粥,“昨儿晚上让恩人饿了一宿,真是过意不去,实在是我们也没什么吃的了,二弟他们买回来的高粱米,我们每人分了些,这一份是给恩人和你家公子的。” 采薇谢过了他,送他出了山洞,刚倒了一碗出来,就听见秦斐在那里小声叫唤饿,要吃的。她捏了一把他的鼻头道:“你属狗的吗?鼻子倒灵,吃的刚送来就知道喊着要吃。” 这一喂,又是一罐子粥全落他肚子里了,采薇自己只尝了一口。等张进忠又进来山洞时,就见采薇正把那罐底剩的几口残粥倒出来,端去喂给他家公子,不由问道:“周先生,您该不会把这一罐子粥全给了你家公子了吧?” 采薇笑笑,“我家公子在病中,自然需要多吃些东西才能早些痊愈。” 张进忠感叹道:“先生您对你家公子可真好,宁愿自个饿着肚子也要让东家吃饱。这年头,像您这样忠心的管家可真是不多见了!” 采薇淡淡道:“张大哥,你们如今待我如此客气有礼,是因为我有恩于你们,你们都是懂得感恩图报之人。我也同你们一样,恩怨分明,有仇报仇,有恩则需要报恩。我家这位公子曾于我有恩,我又岂能不回报他一二!” “你家公子也曾救过你的命吗?”张进忠问道。 采薇想了一会子,答道:“倒也不是那么重的恩情,不过是把我从一桩祸事里给救了出来,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极大的恩情了。我欠他的这份情,平日里没什么机会能报答他,眼下他身处困境,倒是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我只盼着他的病能早些好,再安然无恙地离了这里。” “你家公子,他的病还没好些吗?周先生,您不是懂医术吗,怎么不给你家公子治一治?”张进忠有些不明白。 采薇摇摇头,“我哪里懂什么医术,不过是看过几本书,见书上提过一些中毒的症状和急救的法子罢了,若我真的懂医,早就开一帖方子给小五,让他下山买米时顺便为我家公子抓几服药回来了。” “这要不是碰上了俺们,只怕你们早寻到大夫能替他诊治了。”张进忠想到这里,心下不禁升起一丝愧疚来 “张大哥无需自责,其实我们公子这病不过是劳累过度,操的心太多,才会累得生了病。便是病成这样,他也不肯停下来歇息几天,等养好了病再赶路,硬是要早些赶到东林书院去。其实遇到你们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让他好生休息几日,不用再带病赶路。” “你家公子可真是好学!现下的公子哥儿好多都是只知道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仗着家里有钱有势,只知道寻欢作乐。” “唔,我家公子其实先前也是这等纨绔子弟,后来不知怎么就痛改前非,变得忧国忧民起来,见如今天下像你们这样的穷苦百姓太多了,便想着能早日学得满腹诗书、治世经纶,好入朝为官,造福百姓。所以他才会这么急着往书院赶。” 她最开始确是以为秦斐不过就是个不着调的京城恶霸,除了惹是生非就是打人骂狗。但是和这位小霸王打得交道越多,她越是发现这人并不如他面儿上那么简单,并不是个只知吃喝玩乐,胡作非为之人。恰恰相反,他非常清楚他要做什么,要不是看出他心中暗藏非常之志,她才不会答应他提出的契约,和他有所约定,答应尽己所能帮他做一些事情。 张进忠听了她对自家公子这一番夸赞之言,一拍大腿道:“要是天下多些像你家公子这样的好人好官就好了,那俺们也就不用再这么背井离乡,四处乞食了。” 他二人聊得起兴,没人注意到躺在一边的黄公子那长长的眼睫毛,在火光跳动的光影里微微地颤动了几下。在听到这小小山洞里传来“咕咕”几声时,唇角更是微微弯了弯。 采薇有些尴尬地按住肚子,张进忠也早听见了,忙将他手里捧着的一碗粥递过来道:“恩人,俺原是想过来一边跟你聊天,一边喝粥的。这碗粥我还一口没动过,你要是不嫌弃就先喝了吧!” 采薇知道这碗粥应是分给他的那一份儿,他虽是这群人的领头之人,但却绝不仗着这身份给自己多分些粥饭,他也只有这一碗粥的口粮而已。便忙推辞道:“张大哥,你也饿了好些天了,我不过就饿这么一两顿,还受得住,还是你先吃吧。” 张进忠却硬是将他碗里的粥倒进采薇碗里,“恩人,你们哪能和我们比啊,俺们庄稼人都是从小饿惯了的,你们平日里怕是少有吃不上饭的时候吧,可别饿坏了。再说,俺还有一件事要求恩人呢,恩人就别跟俺客气了。” 采薇两顿饭没吃,正饿得难过,听他这样说,也就没再跟他客气,大口吃起粥来。她怕吃得太斯文了,被他看出不妥来,故意吃得稀里呼噜的,尽量学着他们这些糙汉子的粗鲁吃法。 她三两口吃完了粥,拿袖子一抹嘴,问道:“张大哥有什么事要来拜托我?” 张进忠挠挠脑袋,不好意思道:“俺原是想请恩人教俺一些医术,若是将来俺娘再有些病痛,俺也能有些用处,省得站在一边干瞪眼着急。可是听恩人方才说,原来恩人也是不懂医术的。” “我只是从书上看过几个急救法子罢了,回头我把它们都告诉给你知道。” 张进忠忙跟她道了谢,又问能不能教他读书识字。“俺从小就想学认字,可是家里穷,上不起学堂。被关牢里那几年,俺总在想,要是俺和俺兄弟能认得几个大字,也就不会被里长骗得那样惨了。俺也知道恩人肯定不会跟俺们这些人长久的待在一起,就想着恩人在这山里住着的几天,若是无事,能不能教俺多少认几个字?” 采薇见他坐立不安,一副生怕自己不答应的忐忑样儿,便笑道:“我既然喝了你的粥,总不能白喝,这束修都收下了,总要教你些东西才是。” 便先将他和他弟弟的名字教了给他,说道:“我教人识字,喜欢从书里选一段来教认读写。或选诗词,或选史书,或选兵书,张大哥,你从中任选一样吧!” 张进忠想了想,“俺们这些穷老百姓,若想出人头地,读书考举人做官那是不成的,想要混出个名堂来,只能去当兵。俺还是选兵书吧,说不准将来还能派上些用场。” 采薇笑了笑,她想教给他的也正是兵书,便从《孙子兵法》的第一章开始教起徒弟来,她用树枝将开头一段写在地下,一个字一个字的教给他认识,然后再跟他讲解其中的意思。 这一教就教了有一个多时辰,直到外头有人找张进忠,他才意犹未尽地去忙别的事。 采薇这才觉得有些累了,且讲了一个多时辰,她也有些口干舌燥。倒了一碗水正想喝,忽然看见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正盯着她看,吓得她差点将水洒了一身。 她定了定神,嗔道:“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也不吱一声,吓了我好大一跳!” 秦斐哼了一声,“你们一个教得孜孜不倦,一个学得专心致志,我哪儿好出声打扰啊!渴了这么半天都不好意思开口要水喝!” 明明是讽意十足的一句话,被他喑哑的嗓音虚弱地说出来,竟有了那么一丝委屈的味道。   ☆、第一百八十回 采薇默默地举起手里的碗,秦斐渴了半天,还以为她要过来给自己喂水,谁知人家端起来送到自己嘴边一饮而尽。 “你!”秦斐瞪着她道:“你没听见我方才说的话吗?” 采薇先起身揭起洞口的篷布,见外头并没什么人,才重又进洞来,说道:“怎么没听见,公子夸我教学生教的好来着,我听得清清楚楚。” 秦斐见采薇摆明了趁他此时病弱,好报先前自己欺负她的一箭之仇,眼珠儿一转,笑道:“本公子病着的时候你宁可自己饿着肚子,把粥让给我吃。可怎么等我这一醒过来,却连口水都不给你家公子喝了,周管家的心思可真难猜啊!” 采薇往火堆里又加了几把柴草,将水罐又架到火上,“我先前不过是怕公子万一一病不起,回头你叔叔责怪起来,我可没法儿交待。” “这有什么不好交待的,你不是新认了个大哥吗?我看他对你殷勤的很,若是本公子一命呜呼,你让你那徒弟大哥把我就地一埋,然后跟着他们走人不就完事,还能从此脱离苦海。” 自己先前让她喊自己大哥,她死活不喊,结果对着个乡野莽夫倒是一声比一声喊得顺口响亮。 “看来公子这病虽然厉害,但好得也快,昨天还昏迷不醒,今天就又有精神偷听起壁角来了?” “都多吃了周管家两顿饭了,能不快些好吗?不然怎么对得起周管家对我的这份儿忠心耿耿呢?” “那公子现下可能站起来骑上马冲下山去?” “唔,这个嘛,恐怕还得周管家再把你的饭多赏我几顿才成。” “既然如此,那公子这几天若是见有人来了,还是继续装昏迷不醒吧,我已经吩咐过仇五,等过几天公子身子大好了,咱们再想办法下山。” “我就怕到时候周管家教徒弟教得乐不思蜀,舍不得跟我下山了。” 采薇懒得理会他的阴阳怪气,估摸着水罐里的水也该温热了,便倒了一碗出来,递了过去,“公子要的水。” 秦斐怔了一下,瞬间明白她先前不给自己水喝乃是因为那水是凉的,于自己病体不利,要把水烧热了才给自己喝,顿时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但看着采薇递过来的那碗水,他不但不伸手接过,反而故意□□了两声,“我手上没力气,你喂我喝。” 采薇看了他一眼,“公子别是又在跟我装吧?” 秦斐咳嗽两声,有气无力道:“我身上的烧还没退呢,能开口说话就不错了,哪还有端水的力气啊,你要是再不喂我,那水可就又放凉了。” 采薇如今对他已不如之前排斥,微一皱眉,还是喂给他喝了。 秦斐虽是存心要她来喂自己,但他高热未退,之前醒来强撑着听了半天壁角,早已有些支持不住,勉强将一碗水喝完,便又昏睡了过去。 直到傍晚时分,仇五他们才回到山上,除了带回来满满一大车的米面外,每个人都肩挑手提,带了足够多的粮食回来。 此后几日,众人便先暂住在这山谷之中,张进忠一得了闲便拉了他兄弟过来找周管家教他们读书识字。 采薇想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干脆每天吃完了早饭,就在山谷中的一株大榕树下开了个简易的学堂,张家村这些百姓但凡有想学读书识字的都可以到树下来听周先生讲学。 采薇讲了两日,见来学认字的除了那一、二十个青少年男子外,时常还会有两三个姑娘蹭在边上,一边装作缝补做活,一边偷偷听她讲解字句或是讲些小故事。她也不说破,由着她们在边上偷学,心里甚是欢喜,可见无论男女,都有那么一颗向学之心。 但在某些人看来,却觉得这几个姑娘有些不守本份,竟然也想和他们一样来学读书识字。于是某一日,一个半大小子王二毛见他妹妹四丫坐在他边上,听着听着,竟然放下针线,也捡一根树枝开始在地上写写划划起来,顿时就嘲笑起她来。 “你一个丫头片子学写字干啥?难道将来也想去考状元吗?你们女人家只要会干家务就成,读书认字都是俺们大老爷们学的,你们学了屁用没有,还不快点回去帮娘做饭,那才是你该干的活儿。” 采薇立刻出声喝止道:“你们既然跟着我学读书识字,那我便是你们的先生,在这学堂之上,先生还没发话,王二毛,你倒嘴快的很?我可有不许你妹妹来认字?我早就说过,我教你们识字,无论何人,只要想学,便都可到这大榕树底下来,既然你来学得,为什么你妹妹便不能学?” 王二毛不服道:“她和俺怎么能比,俺可是男娃娃,她一个女娃娃哪有俺们男娃娃金贵,俺们读了书将来能考状元做大官,她们女娃娃能做什么,也能和俺们一样去考状元当大官吗?不就是给俺们洗衣做饭生娃娃的。” 难道身为女子便只是用来做家务生娃娃的吗? 一股愤然之气直冲采薇胸臆,可是当普天下的男人们,甚至连不少女子也都这样认为的时候,她便是驳斥了这个小童又能如何? 采薇捏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这天底下的事,难说的很,往往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眼下女子是不能参考科举,但谁知道再过三十年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光景,兴许那个时候女人们也能参加科举做官也不一定?” “何况,女子会读书识字,就算现下不能去考状元,但日后可以教她的孩子读书学字,教养出一个状元儿子来。如何能说是全无用处?” 这个乡下孩子的粗鄙之言深深刺痛了采薇的心,因为她知道,不独这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乡下男孩这样理所当然的瞧不起女子,就是那些饱读诗书的男人们也同这乡下小子一样,只是将女子视为他们的附庸私产,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将他们侍候得舒服些,再给他们生个儿子好传宗接代。 一代又一代,在这片河山上生活的男子们将他们的母亲、姐妹、女儿放在一个越来越底的位置,剥夺了一项又一项她们本该同他们一道享有的权利。 但是,这种不公平的,只属于男子为尊的世道不会永远这样延续下去,尽管她现在看不到任何曙光,但她相信总有一天,生活在这片国土的女子们可以同男子们一道光明正大地去上学堂,去参加科举,去做那些男子们以为她们永远也做不到的事,而不是被关在后宅不是洗衣煮饭生孩子就是为了男人的宠爱而争风吃醋。 这一日,她讲完了当日要学的字,又跟他们讲了几个三十六计里头的故事。直到日影西斜,到了该做晚饭的时候,她的一众弟子才纷纷散去。张进忠让他弟弟回去给老娘烧饭,他又多留了一会儿好让采薇继续给他讲一段《孙子兵法》。 采薇给他讲了一小段,问他,“再过几天,我家公子的病想来也该好了,到时候我会劝他将那两千两银票给你们,只是若你们没有长久之计,便是有再多的银子也会坐吃山空,不知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张进忠呆了一呆,若是黄公子病好了的话,那周先生肯定是要跟着他家公子去那什么书院的,再不会留在这里教他们读书识字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道:“这几天,俺也想过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俺弟弟说是不如学那水泊梁山的好汉,干脆就在这山上占山为王。可俺觉得总不能老靠着强抢东西来维生。其实若不是朝庭的赋税太重,实在让人活不下去,俺们也不会……,俺倒是想着,若是有了银子,俺们再往南边走走看能不能买些田地来继续种庄稼。” 采薇正要开口,忽见仇五走过来道:“周管家,公子醒了,叫您过去问您些话。” 采薇进到山洞一看,秦斐正靠在山壁上拥被而坐,一双黑漆漆地眼珠冷冷地看着自己,张口便是一句,“我的病好了,收拾一下,咱们这就下山。”   ☆、第一百八十一回 采薇走到他身边,伸手去摸他额头。秦斐下意识地就想躲开,动了一下,却又顿住,僵着身子还是让采薇在他额上摸了一把。 “是没有之前那么烫手了,可还是有些热,况且您的另几个护卫也还没有消息传过来,公子当真要现下就要下山吗?” 秦斐冷笑一声,“怎么,教书先生当上了瘾,舍不得走了?” 采薇心平气和道:“便是要走,也不急于这一时,马上天就要黑了,公子要是真想摸黑赶夜路下山的话,我这个管家自然从命。” 秦斐的气略顺了一些,“那就再待一晚上,明日一早咱们就走。” 第二天一早,采薇正要去找张氏兄弟,告诉他们自家公子要走的消息,刚一掀开布帘,就见张定忠立在洞外。 她心知这张家小弟怕是有话要和她说,便打了个手势,轻声道:“咱们过去那边说话。” 她走到离山洞有十几步远的一株梓树下,问道:“张家小弟,你单独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张定忠定定看着他,突然问道:“周恩人,你成亲了没,家中可有妻小?” 采薇没想到他竟问出这一句来,愣了一下方道:“我长相丑陋,自然家中尚无妻小。” 张定忠面上一喜,“周恩人,既然你在老家没有妻小,不如就从俺们村这些姑娘里随便挑一个娶了做媳妇吧,你看上了谁,俺和大哥去替你做媒说亲,没有不答应的。” 采薇干咳了两声,“那个,我先前忘了说,我之所以至今尚未娶妻,是想等有了一番作为之后再娶妻不迟,目下还没这个打算。” “恩人,人都说成家立业,这总得先娶个媳妇有了家,才好去做一番事业出来。恩人,你就别推辞了!” 采薇摇头道:“不成,我现下要随我家公子到锡州府东林书院去,如何能够在路上就娶了个媳妇回来,平添种种麻烦,况且我是签了卖身契在黄家的,如何能说走就走。张小弟,纵然你是一片好意,但也别再强人所难?” 张定忠见他转身要走,急忙拦到他身前跪下道:“俺实话跟恩人说了吧,俺是背着俺大哥来的,俺想求恩人一件事,求恩人往后就跟着俺们吧!等拿到那两千两银子,俺们在这山上搭起几间山寨来,占山为王,俺大哥坐头把交椅,周恩人你饱读诗书,就是俺们的军师,再娶个俺们村子的姑娘做媳妇,有家有业,不比给这些官宦人家当管家来得差,至少不用受主家的气,往后只管过那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自在日子。” 采薇心道这张家小弟可真是《水浒》故事听得多了,真以为占山为王是这等容易的事。 她正色道:“这天底下可没人能做到永远不受别人的气!看来你这几天的书都白读了,我家公子是我的小主人,我曾和他定下契约要替他做事。我为帮他脱困,未得他准允许给你们两千两银子已是不该,你现在还要让我拿着我帮你们从主人那里要来的银子去给自己成家立业?这是陷我于不忠。” “既然你们兄弟和我早就有言在先,互许承诺。你现在却又要毁诺,是为不信!‘忠义仁信’这四个字,我头一天就教了你们,看来,在你心里,是从没学会这‘忠’、‘信’二字该如何写法?” 张定忠张了张嘴,强辩道:“当日俺们只是答应不伤你家公子性命,可没说不能把恩人你留下来,你救了俺娘的命,又教俺们读书识字,俺大哥他舍不得你走,说你知道得多,每回听你讲些故事他都能学到好多,开了好大的眼界。你要是走了,还有谁来教俺们读书识字,给俺们讲做人的道理。既然恩人说俺还没学会忠信二字,那恩人就留下来继续教教俺们呗!” 采薇心中不悦,这些乡民固然有其勤劳朴实的一面,但某些时候也有其自私自利,胡搅蛮缠的一面,她正想着怎么说些狠话让他绝了这个念头。忽然一个声音凉凉地传过来,“想不到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还耍起无赖了?不但想要本公子的银子,竟连本公子的人,你也敢赖着不放,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采薇扭头看去,见秦斐不知何时已出了山洞,裹得严严实实,被仇五扶着正往这边走。 张定忠一看是他过来了,立刻从地上跳起来道:“你来的正好,你们这些官家子弟,没一个好人,整天巧取豪夺,不是强抢民女就是强夺民田,只怕俺恩人当初也是被你抢过去做了你家的仆人,你快些放了俺恩人,还他一个自由身。” 仇五不敢去看自家殿下的脸色,心道:“想不到这莽汉无意中竟说出了真相,周王妃可不就是被殿下硬是从他哥哥那里给抢过来的吗?只是既然殿下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把王妃给抢到手,这莽汉还敢在他面前嚷嚷着要把王妃给留下来,一定会死得很惨。” 秦斐瞪了采薇一眼,一脸嘲讽地看着眼前那不知死活的莽汉道:“若是本公子不肯呢!他既然签下了卖身契,这辈子都是我的人,除了待在我身边服侍我,他哪儿也别想去!” 张定忠被他一脸嚣张样儿激得骂了一句便直接朝他扑过去,仇五正要上前把他打发了,忽听秦斐低声命他,:“下去。” 仇五一怔,但还是听话地退到一边,由着张定忠恶狠狠地扑过来,一把将秦斐两只手反剪到身后,用右手勒着秦斐脖子道:“老子再问你一遍,到底还不还俺恩人自由身,你要是再霸着他不放,老子干脆把你勒死你,看你还怎么再让俺恩人侍候你?” 秦斐眸色阴沉,冷笑道:“在我面前,你也敢自称老子,我看你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张定忠大怒,立刻收紧了手臂就想给这黄公子一点颜色看看。 采薇忙道:“住手,张定忠,你今日若是敢伤了我家公子的性命,我也绝不活着!” 她倒不是担心秦斐,她见仇五竟然不去护主,反倒立在一边半点也不担心地淡定围观,就知道秦斐的病只怕是已好了大半,张定忠去招惹他,那不是找死是什么。 她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大声喊道:“二弟,快住手!” 张进忠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指着他弟弟怒道:“你这是做什么,还不快放开黄公子,咱们既然已经答应了人家,就不能言而无信。” 他弟弟却仍是紧勒着秦斐的脖子,梗着脖子叫道:“就算当时答应了,就不能再更改一下吗,那皇帝爷爷和女真鞑子定的条约还动不动就改来改去呢?恩人给咱们讲的《三国演义》里头,那三家还不是今天曹魏和东吴定下盟约一起去打蜀汉,过几天又变成孙刘两家交好一起对付曹操。他们那些有名头的一国之主都变来变去的,咱们就把这先前的约定改一改又怎么了?” 张进忠黑着脸道:“你还认不认俺这个大哥,你要是还当我是你大哥,就听我的话,快把人放了!” 张定忠叫道:“大哥!俺这么做还不都是为了你,不是你说舍不得周恩人走,想再跟着周恩人多读些书,认些字。偏你又非要死守着那什么约定,俺不想哥哥为难,这才来求恩人的。只要他家公子答应放人,恩人得了自由身,那就能当俺们的军师了,从此跟咱们在一处了。” 秦斐便是定力再好,听到这里,也再忍耐不住,反身一脚将他踹翻在地,骂道:“老子的人你也敢抢,做你的清秋大梦!”   ☆、第一百八十二回 张定忠只觉眼前一花,跟着膝盖剧痛,身不由已地就栽倒在地,等他回过神来时,发现他的脸已经被人踩到土里,吃了满嘴的黄泥。 秦斐手上拿着把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软剑正抵在他脸上,比划过来比划过去,将他的胡子头发削了不少下来。 “周管家都说了本公子乃是总兵之子,那自然是有两下子的,就算病了几天,可要收拾你这种连丁点功夫都不会的蠢货还是绰绰有余。” 张进忠忙替他弟弟开口求情,“都是俺弟弟有眼无珠,冒犯了公子,还请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秦斐眸色阴沉地瞧着他,冷笑道:“你又是什么人,哪来的脸替你弟弟求情?要不是这几天本公子不巧染病,哪能被你们这些流民给劫到这山上来受这份窝囊气。你们抢了我的银子,这几天吃我的,喝我的,竟还想把我的管家也给抢走,可也太贪心了吧!” “黄公子,俺们抢您的银子也是逼不得已,我们实是饿得受不住了,若是再弄不到东西吃,就只有饿死这一条路。周恩人救了俺娘的命,对俺们兄弟有大恩,俺们绝不会对他不敬,这几日更是得恩人教导,要做守信之人,都是俺这弟弟自作主张,得罪了公子,这都是俺没把他管教好,俺替他给您赔罪了。” 张进忠说完就跪到地上,给秦斐嗑了三个响头,“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千万别伤了俺兄弟的性命,俺们这就按先前说定的,送公子下山。” 秦斐在张定忠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划了道口子,“你兄弟的命是命,那本公子的命呢?他竟要挟我,本公子平生最恨人要挟我。不过,你这蠢弟弟有一句话倒是说得不错,这约定嘛也是可以不时改上一改的。难得你们现下想要依约而行了,可本公子却不依了,也想要改它一改。” “你们兄弟立刻亲自恭送我们下山,再不许旁人跟着,至于那两千两银子——,想也别想!若是张大头领不愿意,想耍什么花招的话,那你往后就再没这个蠢弟弟了!” 张进忠见弟弟的小命被人家捏在手里,心知这黄公子不是个好惹的,也没再多说什么废话,亲自去把秦斐的那辆马车赶过来,送他三人下山。 等到了山下,他转身朝车厢一抱拳,“黄公子,人都说强将手下无弱兵,公子身边既然能有周恩人这样的能人,可见公子也不是一般人,都是俺们兄弟有眼无珠,得罪了公子。只求公子大人有大量,饶了俺兄弟性命,放他跟俺回去,往后俺们定对公子感激不尽!” 秦斐命仇五掀开车帘,眯着眼睛笑道:“本公子自然是言而有信,既然已经被你们送下山,自然不会伤你兄弟的性命,只不过,似乎本公子方才也没答应就会放了他吧?” “黄公子,你这——”张进忠张大了嘴巴,被坑了也有苦说不出,谁让他当时少问了一句话呢?也是他没想到这黄公子竟也是个耍无赖的个中高手。 采薇心道:“这张家兄弟虽说并不是什么老实巴交的农家汉子,有他们的小算盘,但若是论起无赖功夫,哪里能是秦斐这位称霸京城,头号混世魔王的对手!秦斐被他们绑上山,耽搁了几天的行程,正憋着一肚子气呢,不狠坑他们一回才怪!” “唔——”秦斐看着一脸着急的张进忠,就跟猫逗耗子似的,故意慢吞吞地道:“本公子正愁到了书院还少一个书童侍候我,虽说你弟弟人长得寒碜了点,脑子也不够机灵,不过看着身子倒还结实,想来多打他几顿也死不了人,就勉为其难的收了他做我的书童。他连卖身契也已经签好了,呐,这是你弟弟写了名字又摁了手印的卖身契,周管家这些时日对你们教导的可真是用心啊,他竟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了。” 张进忠就见一张纸轻飘飘地从车里飞出来,忙抓到手里,他跟着周管家学了几天的字,勉强能看懂这确是一份卖身契,底下写着歪歪扭扭跟鬼画符似的三个字:“张定忠”,正是他兄弟的字迹。 他顿时心里又惊又怒,自己弟弟的脾气他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会甘愿卖身为奴?显然这所谓的卖身契是被强逼着才签名画押的。可是方才自己和被扣在马车里的弟弟只隔了一道车帘,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这黄公子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不声不响地就逼着自己兄弟吭都没吭一声就乖乖地签了卖身契? 他见他弟弟背对着他躺在车厢的底板上,一动不动,不由问道:“俺要亲口问俺兄弟一句,俺不信他会把他自个儿给卖了?” “唔,他刚被我揍了一顿,这会儿还晕着没醒呢!反正就算是本公子强抢了他来给我当书童,这契约已定,你要是想把他要回去,那就再过三年拿银子来赎吧!” “要多少银子,俺这就去凑钱给你!” “不多,一千两!”秦斐说完,又将一纸东西扔了过来,“这是你弟弟的卖身钱,你们拿去还能再吃上几天饱饭,也算是他为你们做得一件好事了。” 张进忠和他弟弟从小儿一道长大,一起种田做工,一起吃过牢饭,兄弟情深,眼见这黄公子一千两银子就要买了自己兄弟走人,哪里肯答应,他知道再求这黄公子也没用,便转头去求周管家。 “周恩人,求您再救俺们兄弟一次,帮俺们跟公子求个情吧!俺不要银子,俺只要俺们兄弟在一处。” 采薇叹了口气,在车内道:“张头领,你若是信得过我,就听我一句劝,你弟弟被我们公子收为家奴,那是他的福气也未可知。你若是再在这里纠缠下去,只怕我们公子就要连你也一道强收为家奴,让你们兄弟在一处,可是你老娘怎么办,谁去奉养。你还是回去吧,若你兄弟成器,你们兄弟日后自有相见的时候。” 秦斐也笑道:“小周这话说得甚和我心,他能跟了本公子,那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先前不是说没教会他‘忠、信’二字怎么写么?看本公子不好好教教他他这名字里的忠字该怎么写!” 他朝仇五使个眼色,仇五会意,一掌将张进忠打落到马车下,手中马鞭一甩,在两匹马上各抽了一鞭,那马吃痛,立时狂奔起来。等张进忠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那马车早离他有七八丈远,如何还能再追得上。 秦斐一脸厌恶地看了躺在他脚下的张定忠一眼,一脚将他踹到马车外头,“仇五,你看着他,让他在外头吹吹冷风,等小七他们过来了,把这姓张的交给他们,送到东北那边去,看本公子怎么命人好生□□他!” 他一句话就决定了张定忠此后的命运,此时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就因为无意中打劫了临川王殿下,这张氏兄弟的命运竟就此改变。 秦斐等那车帘一落下来,就把□□从脸上一把扯下来,瞥一眼采薇道:“你还不快把脸上那玩意摘了,一连戴了这么多天,不怕脸上起疹子吗?那变声药只要停上几天,嗓音便会恢复如常,但这□□嘛,戴久了可是于肌肤有些不好。” 其实这几日采薇将他照顾着极是尽心,时常会替他把面具取下,给他擦汗净面,所以他面上其实并不如何难过。倒是采薇这些时日生怕露出什么破绽,被人看出她是女子来惹上麻烦,从不敢摘了这□□洗脸,便是晚上睡觉也都戴在脸上,早觉得脸部有些不大舒服,摘下脸上的□□后,忍不住便用手去揉。 却被秦斐将她手按住,“别揉,越是觉得痒越不能揉。” 他掀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见左边似是有一条河,忙吩咐仇五将车绕道赶到那河边,拉着采薇下车走到河边。 采薇先还不明其意,见他不顾那河水寒冷,从怀里掏出块帕子就在河水里摆了摆,忙道:“公子,此时虽是初春,但这河水仍是极为寒冷,你的病还没全好,不能用这冰水擦脸。” 秦斐手上一僵,又把那方帕子在河水里揉搓了好几下,拎出来拧得半干,转身笑看着她道:“谁说本王要用这冰水擦脸了?” 他将那帕子递过来,“喏,这是给你用的,虽说河水是冷了些,但你这会儿脸上发痒,若是用热水擦脸,只会更痒,先用这冷水擦擦。” 采薇略一迟疑便伸手去接那帕子,却不想那帕子极冰,冻得她完全拿捏不住,连一眨眼的功夫都坚持不住就将那帕子又丢了回去,逗得秦斐哈哈大笑。 “看来,只好本王来服侍王妃净面了!”秦斐笑嘻嘻地道。还不等采薇反应过来,就已经单手把她抱在怀里,箍得她动弹不得,右手拿着帕子,细细地擦拭她的一张芙蓉玉面。冰得采薇不住的左闪右躲。 他也就由着她躲,完全没想到他有的是法子能让她一动不动乖乖地被他擦脸,拿帕子逗她玩得不亦乐乎。 仇五先还在远处看着,等到见他两个人搂抱在一处那样亲密无间地打情骂俏,顿时面上发烧,将头扭到一边,再不敢看。觉得自家殿下的心思可真是捉摸不透,说他不在乎王妃吧,遇到流寇的时候,他情愿自己身陷贼手,也要让自己护着王妃先走。可要说在乎王妃吧,怎么这一路上对王妃却总是不理不睬的,只顾看他的文书信件,有时候马车里这两位一天处下来说的话连十句都不到。 若说殿下是因为事务太过繁忙,没功夫理会王妃的话,那怎么这会儿倒有闲情逸致在这里打情骂俏起来,这耽搁了好几天的功夫,攒的信件文书可是足有厚厚两大摞呢!殿下不急着去忙他的正事,倒是侍候起王妃洗脸来了。只是这时间也太长了些吧,王妃那脸也不大啊,这一刻钟都过去了,怎么还没洗完? 他却不知此时这看似恩爱的两人其实又开始唇枪舌剑起来。   ☆、第一百八十三回 采薇一边躲一边道:“我又怎么惹了你了,让公子用这种促狭法子来罚我? “周管家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你犯了几个错处吧?本王此次出行,总共就带了那二千多两银子,本公子现在正缺钱的紧,可你倒是大方,一下子全掏出来要送给你的张大哥,还有脸说是本公子的管家,我看是败家还差不多!” “当时我们就是人家嘴边的一块肥肉,事急从权,我才出此下策,若是公子觉得那两千两银子远比您的性命还要贵重的话,我甘愿领罚!” 秦斐被噎了一下,拿冰帕子往她左脸上一抹,“本王的命那可是无价之宝!就算你当时是一时的权宜之计,难道后来趁本王病着,捏我的脸也是事急从权?你以为本王当时昏睡不醒,就不知道吗?” 这一下采薇可说不出话来了,被秦斐在她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要不是看在你先前说的那句话的份儿上,本王这回饶不了你!” 自己先前有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吗?采薇一脸茫然。 “王妃先前不是说若是我死了,你也绝不独活吗?本王想问问你说这话,是为当时的情势所迫呢,还是言为心声,是你的肺腑之言?”秦斐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是公子当日有什么意外,被人知道临川王殿下竟然带了王妃私自出京,还丢了性命,我这个随行的王妃还有命再活着吗?” “哼,你知道就好!本王就是死在你前头,也一定会要你给本王陪葬。” “那我要是死在殿下前头呢?” “什么?”秦斐被她问得一愣。 “若是我死在殿下前头,殿下可愿也给我陪葬?” 她这话问得真是大胆之极,甚至有些放肆,可她就是觉得太过不公,凭什么他死了就得要她殉葬? “你想得美!”秦斐干脆把整张帕子都盖到她脸上,恶声恶气道:“你若是没了,本王第二天就再去抢个王妃回来。” 不日到了泉州,秦斐先前还在路上时便一直跟泉州那边有书信往来,到了当地,只歇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便要出门去办他的大事。 “我也要去吗?”采薇看着秦斐丢给她的衣裳,问道。 “嗯,我思来想去,觉得周管家还是跟在我身边,更让本公子安心些,若是再有个什么意外,说不得你还能再有些用处!” 采薇戴上她那麻脸的□□道:“公子是去见什么人?” “海鹰会的总舵主,你先前说的那个郑一虎如今已坐上了这海鹰会的第三把交椅,就是靠他牵线,我今日才能约到于总舵主在海上一会。” “公子不多带些人去吗?”采薇见秦斐只带了仇五一个侍卫前去,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其余之人我自有安排,管家大可放心,便是有什么意外,我也绝不会让人伤到你一星半点!” 仇五默默地别过眼去,殿下这是又在和王妃打情骂俏吗? 三人到了码头,秦斐拿出把上绘着一轮明月的折扇来扇了两下,立时便有一名灰衣汉子迎了上来,“敢问三位客官可是要出海赏月?” 秦斐收了折扇,摇头道:“今儿又不是十五,有何月色可赏,本公子此番出海,只为会友而来!” 那人忙躬身道:“可是何老板,小的贾成,我家主人已在海上等候多时,还请公子随我上船。”引着秦斐三人来到一艘乌篷船前。 秦斐看着那一艘小船,皱了皱眉,随即笑道:“用如此小船来迎接贵客,贵主人可真是懂得待客之道啊!我还从未坐过如此又小又破之船!” 他目光在码头一扫,指着停在十余丈外的一艘大船道:“小五,去把那艘船买下来,咱们坐那艘船出海。至于你们那艘小破舟,就在前头带路好了。”他对那灰衣汉子道。 贾成见这位何老板谈笑间便买了一艘值一千两银子的大船回来,可见确是个极有钱的主儿,不由神色微动,半点也没异议地由着何老板上了他新买的大船,他自己划着小舟向西而行,在前头引路。 众人在海里约行了有两个时辰的光景,转过一处海岛又往南行了一个时辰的样子,又见两处极小的海岛,中间只隔七八丈,远远望去便如一对猫耳一般,一艘乌漆大船正停在那两处海岛之间的海面上,挂着一面蓝底白鹰的旗子。 那贾成从小舟里拿出一个海螺,放在嘴边,呜呜呜地吹了几声,过了片刻就听那边船上也响起了三长两短的海螺声。 贾成这才示意秦斐将船靠过去,等两船相距不过丈余时,对面船上两个精壮汉子一人手抱一块极长的木板,二人同时大喝一声,将手中木板往外一抛,正在架在两船之上,如一座小桥一般。 他二人跃上木板,齐声喊道:“请贵客上船!” 秦斐这回连仇五也不带了,命他留在这艘船上,以做接应,只带了采薇往对面船上而去。 他牵着采薇的手过那木桥,问她,“你可会水?” 见采薇摇头,他轻笑道:“那你可千万别掉下去,我也是不会水的,你要是真掉下去了,可别指望我会救你!” 他二人一进到舱中,采薇便觉得有些不对,不由皱了皱鼻子,不着痕迹地四下打量了一圈,越发觉得有些蹊跷,因她立在秦斐身后,不便给他递眼色,便轻拽了他衣裳一下,只盼他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秦斐却正盯着坐在正中椅子上的一位青袍老者上下打量,对她的小动作恍若不觉。 那老者也不起身,侧首打量着他二人,一言不发、面色阴沉。 终于还是秦斐脸上先露出笑脸来,拱手道:“在下岳州宝成商铺何某,喜欢做些海上的买卖,一向久仰于总舵主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于总舵主点了点头,“原来是何老板,幸会幸会,不知这一位如何称呼?”那立在何老板身后之人虽又黑又丑,但那一双眸子实在太过亮眼,由不得人不多看他两眼。 不用秦斐开口,采薇已低头行礼道:“小人周文,见过于总舵主,在下乃是宝成商铺的一名管事,因和贵会中郑舵主有旧,是以我们老爷这次便带了我一起过来。” “原来是周管事,你一进来这船舱,一双眼睛就不住地四下里看,可看够了?” 采薇心下一惊,暗道这些江湖人士果然目力极佳,不过她早有所备,不慌不忙道:“是在下失礼了,只是在下虽和郑舵主交好,却已有五年未见,是以一上了船,不免四下多看了几眼,想早些见到我这位好友。不想我这找来找去,却愣是没见到他的影子,敢问我这好友是否不在船上?” 于总舵主往左边看了一眼,坐在他左下首的一人道:“今日会里突然有一件急事要办,总舵主便命郑三哥前去料理,没有跟来。” 秦斐看了那蓝衫汉子一眼,“敢问这位是?” 于舵主眼神闪烁了几下道:“这是我二弟余海,我们海鹰会的二舵主,既然郑三他不在,和何老板的这笔生意就由余二舵主来料理。两位请坐,上茶。” “何老板,你在书信上说你想同我们海鹰会谈一笔大买卖?”不等他二人坐下,余二舵主便开口问道。 秦斐瞥了那余二舵主一眼,大刺刺地往椅子上一坐,“不错,如今中土灾荒不断、盗贼四起,想做些旁的生意实在是赚不了多少银钱,倒不如走海运这条路子。我手上有一大批茶叶、丝绸、瓷器,想要烦请贵会帮我运到像是暹罗、琉球这些邻近的岛国上去。所得之利咱们三七分如何,我七你三。不知两位舵主对何某这单生意接还是不接呢?” 那余二舵主上前一步道:“何老板,当初你跟咱们海鹰会谈生意的时候,在信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的是你有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出海到西洋诸国那边的航路图,想和咱们把这海上私运的买卖再做得大些、远些!要不然,也不会说动了我们总舵主,出来亲自见你,来跟你谈这单买卖。” 秦斐翘着二郎腿,笑道:“那是,若我不这样说,又怎么能得见于总舵主的金面呢!” “难不成你是在耍我们?”余海开始拔刀。 “岂敢,岂敢!”秦斐赶紧解释道:“这一口吃不成胖子,我那信上也说了,总得咱们先跑上几趟东洋这边私运的买卖,让我见识一下贵会在海上的厉害,大家都能赚到钱,才好商谈怎么把这桩买卖再往远处做。” 余二舵主往右边看了于总舵主一眼,“老实说,要不是近来往东洋各国的私运生意不好做了,我们也不会想着这把船开到西洋的买卖,这要是我们折腾了半天,何老板却拿不出到西洋诸国的航海图,只怕到时候大家面子上难看!” “这航海图我自然是有的,不然也不敢主动招惹贵会。只是先不说这么珍贵的东西自不会轻易示人,就是要拿给你们看,也得你们先证明你们海鹰会有漂洋过海、远洋万里这个能耐才成吧?” “何老板,如今不但朝庭禁海管得甚严,再加上倭人的海盗船横行,这海上生意是实在难做,如今还敢在这海上做着私运买卖的,已只剩下我们海鹰会一家。便是我们,上个月的两船货物全被倭人给劫了去,也正想着要不要干脆收手,免得再做这刀头添血的买卖。是您想做海运买卖,这才找上了我们,您要是非得要弟兄们先跑几趟东洋的买卖,成!” “只是这海上的事难说的紧,可不单是靠人和船吃饭,还得靠老天和龙王爷赏口饭吃,倘若万一遇到个台风巨浪、倭寇海盗什么的,您损失的不过是些银子,可我们丢掉的却是身家性命!就冲着这一点,难道何老板不该先把那航海图亮出来点儿,表表诚意吗?” “诚意?”秦斐故作诧异地反问道:“难道本公子一个侍卫都不带,和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账房先生两个人就上了你们的贼船,还不够表示我们的诚意和对你们的信任?” 他端起摆在他面前的茶碗,一边往口里送,一边道:“倒是贵会,让一个假的总舵主出来见客,这就是你们的诚意吗?”   ☆、第一百八十四回 就在秦斐说“假”这个字的时候,他本已送到口边的茶杯突然就飞了出去,直射那于总舵主的面门,“诚意”二字话音未落,他人已如大鸟般飞扑向那余二舵主。 先前立在于总舵主右侧身后的一名灰衣汉子急忙拔刀来救,一刀劈向秦斐面门。 只见寒光一闪,秦斐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如秋水般澄澈的软剑,剑身虽软,却是削铁如泥,连断余二和灰衣汉子的两把兵刃,持剑之人手腕轻轻一抖,不去理会那余二舵主,反将剑尖抵在了那灰衣汉子的脖颈上。 “余二舵主,劳烦您给我解释一下,于总舵主不愿见我就罢了,怎么您堂堂海鹰会的二当家,居然也藏头护尾地躲到后头当起小护卫来了?”秦斐笑嘻嘻地道,他余光早看见采薇已奔到了他身后,贴身而立。不由暗赞自己媳妇机灵,没傻站在原处好让那海鹰会的人给捉了去。 那灰衣汉子神色不变,质问道:“何老板可真是有胆子啊,不但对于总舵主、余二舵主无礼,竟还敢说我们于总舵主是假的!不知何老板是受谁的指使,打着来谈买卖的旗号,来我们海鹰会砸场子闹事?” 秦斐用那寒光闪闪的剑尖拍了拍他脖子,“哟!还不肯承认你们那总舵主是个冒牌货?好大一堆马脚都明晃晃地露出来了,还要装蒜?周管事,你来给他们这些死鸭子好生说道说道。” 采薇答应一声,朗声说道:“其实方才我一进来这舱中,就觉得有些不妥,虽说你们这船从外头看起来不过是海上常见的渔船,但你们却并不是真正的渔民,若要装样子只在舱外放上几筐鱼虾海鲜就够了,怎么在船舱里却还放了这么几大篓。明知今日会有谈买卖的贵客上船,也不怕这满船舱的鱼腥味熏坏了客人?” “第二,我们东家想谈的海上买卖一向都是和郑三舵主书信往来商量的,在明知郑三舵主对我家主人,对此事都更熟悉的情形下,却突然将他派出去办另一件急事,难道这急事余二舵主就不能去办吗?实在是不合常理” “我再留心一打量这船舱,更是发现好几处蹊跷的地方,这舱中原先应该一共有五把木椅才对,可是如今却只摆了四张出来,更让人奇怪的是于总舵主所坐的那张椅子竟然和这船舱中其它的椅子没什么区别,都是普通的杨木椅子,这如何能显出总舵主的身份地位呢?” “等我又看到你鞋帮上那一点红色时,我便知道了为何你们要在这船舱里特意多放上这两筐鱼,因为你们要用这鱼的腥气来遮盖另一种腥气——血腥气!只怕于总舵主原来的那张坐椅上沾了些血迹,这才不方便再出现在人前。虽然你们尽力抹去了在这船舱中打斗过的痕迹和血迹,但百密一疏,到底在你鞋上还是溅上了一点红色的血迹。” 采薇长叹一口气道:“若是我所料不错的话,只怕于总舵主和郑三舵主已遭了你们的毒手,就在我们上船之前,只不知他们是伤还是死?” 那灰衣汉子干笑两声,“就凭这船舱里的几筐鱼和我鞋子上的一点红,你就推断说我们总舵主出了事?何老板,我看您这位管事怕是脑子有些不大好使吧,竟然凭空生出这些臆测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啊!那不知何老板又是凭什么认定我才是海鹰会的二当家?” 手下一个管事已然有如此见微知着地眼力,不知这个何老板又能看出些什么来。他正等着何老板也说出个一二三四五来,哪知人家鄙视了他一眼,只说了两个字就把他打发了。 “猜的!” “何老板就不怕猜错了吗?” “错了就错了呗,反正连你们总舵主我都得罪了,又何况你这么一个小喽啰,直接一剑杀了了事。只是余二舵主,你既然连手刃当家大哥这种事都有胆子做出来,怎么没胆子在一个外人跟前承认你的身份呢?” 他看着灰衣汉子,忽然笑道:“其实这海鹰会到底谁是当家老大,和我又没有半点关系,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只关心到底谁能和我做成这笔买卖?” “哈哈哈哈!”那灰衣汉子突然仰天长笑了几声,“看来何老板果然眼力非常,不是寻常人物!就冲何老板这份眼力,咱们便坐下来好生商谈一下这笔买卖如何?” 哪知先前口口声声说只想谈生意的何老板忽然又换了一副口吻,置疑道:“余二舵主为了这头把交椅的位子,对自己的结义大哥都能狠得下手去捅刀子,这等的不忠不义,背信弃义,让本公子怎么放心和你谈买卖呢?若是也被你给卖了呢?” 他话说得如此讥讽,余海面上却连一丝羞惭之色也没有,“何老板既然是生意人,自然就该明白‘在商言商’,只要你我之间有共同的利益,我又怎么会背弃自己的利益呢?” 秦斐点点头,“这话说得倒也是!”但他手中的剑仍是稳稳地架在余海的脖子上。 余海心知这人是个厉害角色,略一沉吟,说道:“其实何老板能同我合作才是您的运气,若是您仍旧同我们先总舵主来谈这桩买卖的话,虽然谈起来愉快,但等船一出海,您可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您只会赔得血本无归!” “哦——!那若是和你合作呢?” “只要龙王爷不兴风作浪,十次出海我就能保证次次满载而归,让您财源广进,不会有半点损失!” “不知余二舵主哪来的这种自信?” “如今东海一带倭人势大,我们这些私运的船只能逃得过官府的查禁,但却往往躲不过倭人的海盗,若是运气不好被他们碰上了,往往连人带货统统被他们给劫夺了去。老实说,就因为这些倭人海盗,我们海鹰会近来的海上买卖十停中赔了五六停,已经快做不下去了。” “偏偏于总舵主又不肯向倭人低头,答应他们开出的条件,所以你就干脆杀了他,打算和倭人合作。” “不错,其实倭人开出的条件也并不是不能接受,不过每次海运抽出三成的利来给他们就是了,虽然每次少了三成的利,但总比满船的货物全被他们劫夺了去,血本无归的好!” “我们跟倭人为敌的这几年,大大小小打了一共有几十回,折损了一半的船只人手,若是再这样不识时务下去,只怕我们海鹰会的全部家当都得赔光。可无论我怎么三番五次地苦劝于大哥,他始终不肯答应给倭人三成的抽红,我实在是不愿眼看着我们一手建起来的海鹰会就此消亡,这才逼不得已做了这对不起于大哥的事。” 秦斐眉尖一挑,忽然叹了一口气,“余老二,你又没跟我说实话,若你当真三番五次不停地苦劝过于总舵主,他又何至于在收到我对他的提醒之后,反对我解释说你只跟他提过一次同倭人合作之事,见你反对便再也没提,仍同以前一样对他忠心耿耿,是以他才会仍是对你信任有加,不疑有他,枉我再三提醒他小心留意,他却还是把自己的一条命丢在了你的手上。” 余海神色一沉,眼中一抹厉色转瞬即逝,他强笑道:“听何老板这口气,到底是想给我们前总舵主报仇呢,还是想做成海上将来的大买卖,好多赚些银子?” 秦斐抖了抖剑尖,笑道:“本公子既然是个生意人,自然是更在乎赚钱了。只是——,一下子要分三成给倭人,实在是让人肉痛啊!不如劳烦余大当家再去跟他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减到二成或是一成?” 余海也哈哈大笑道:“若是能一成也不给他们,岂不是更好!” 一时两人相视而笑,何老板身上的杀气也尽皆消散。他右手微微一动,似是要将架在余海脖子上的剑给收回去,看得舱中海鹰会的其余帮众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余海却仍提着精神,半点也不敢放松,果然脖颈处一抹刺痛传来,他正想着我命休矣,忽听“砰”地一声,众人只觉船身猛然一晃,全都被晃得东倒西歪,好几个人摔倒在地。 这样的剧震之下,纵然秦斐持剑的手再稳,到底还是偏了那么几寸,而余海就抓住这瞬间的破绽,一缩脑袋,身子往下一蹲,躲掉了那架在他脖子上的利剑。 原来这余二当家也是心思敏锐之人,身手也了得。他知道自己好容易才等到的机会只有这一瞬,若是往左右方向躲闪,定然快不过颈边的利剑,干脆往下一躲,虽被剑刃刮掉了好大一块皮,到底没有伤及大的血脉。 等秦斐稳住身形,剑风再追过来的时候,他已在船板上滚了几滚,一路滚到了舱门口,方直身捂着鲜血淋漓的脖子大叫道:“快把这两个人给我活捉了!”   ☆、第一百八十五回 秦斐见一击不中,刷刷刷几剑逼退冲上来的几个喽啰,左手拎起一张椅子朝般舱右侧用力掷出,硬生生将那极其结实的舱壁给撞了一个大洞出来。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略一弯腰,袍袖微卷,将摔倒在地的采薇抱在怀里,纵身一跃,如穿林燕子一般轻轻巧巧地就从那破洞口给飞了出去,落在舱外的船板上。 采薇四下一看,这才明白为何方才船身会有那样猛烈的震动,原来这船本就离边上那一处似猫耳般的礁石极近,想来多半是那余海虽被秦斐制住了,却仍是用了某种法子发暗号给舱外之人,只怕就是他那一阵大笑声,让这些喽啰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偷偷起了锚,舵手再猛地一转舵,正好就将船身撞在了那处礁石上,震得大家都东倒西歪,让那余海见机逃脱。 秦斐正想撮唇而呼,命仇五把自家那艘船赶紧开过来,好接应他们,就见那船早已掉转船头朝这边驶来,两船相距已不过五、六丈。 他心头一喜,一手揽着采薇,右手将那霜影软剑信手而挥,将围上来的数名海鹰会帮众逼退到一边,不朝离己船更近的船头行去,倒反朝船尾走去。 余海猜出他用意,生怕他两剑下去,将船舵给毁了,急忙大声喊道:“渔网阵!” 采薇只见一张渔网兜头落下,还没等她担心呢,就被秦斐唰唰唰几剑给削得七零八落。却有一块碎网正好落在采薇头上,她拿掉之时才发现这渔网竟不是普通麻线所做,里面竟还混有细软的铁丝,想不到秦斐这柄软剑竟是把削铁如泥的宝剑! 这渔网虽困不住他们,但被这么一阻,秦斐正想挥剑去削那船舵时,一把鬼头刀已从半身砍至,秦斐只得回剑格档。 余海哪敢和他手中这把削铁如泥的宝剑硬碰硬,挥刀上挑,改刺他面门,一时二人刀来剑往,斗在一起。 采薇虽不懂武学,但谁强谁弱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她见这余二舵主虽不敢和秦斐兵刃相碰,但此人刀法却实在了得,不过片刻功夫,竟已逼得秦斐左支右绌、连连后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 余海先前见这何老板身上一股凛冽的杀气,又被他一招制住,本对他极为忌惮,以为他武功定是不弱,等到交了这十几招手后,却在心中一晒,觉得这人的剑法根本不值一提,就是占了这神兵利器的便宜,方才他要不是出其不意,突然从腰带里抽出这把宝剑来,自己也不会着了他的道儿。 他既已试出这何老板的身手如何,心中有了底,便再不若之前那样谨慎小心,刀法一变,比先前快了一倍,立时将秦斐逼得手忙脚乱,险象环生。 但即便这样艰难,他仍是左手紧紧搂着采薇,将她护得滴水不漏。眼见边上忽然有一刀朝采薇砍过来,他急忙侧身挥剑一挡,结果他胸前空门大露,余海一刀劈下,他退得再快,到底被刀锋划破了胸前衣衫。 只听一声轻响,原来是一个青竹小筒从秦斐的衣衫破口中掉了出来,在船板上滚了几滚,滚到了一个海鹰会帮众的脚下。 余海原对这竹筒没当回事,可见何老板突然不顾他攻到他身前的刀光,拼着胳膊上挨他一刀,也要冲过去抢那竹筒,顿时疑心大起,快步赶上,一连使出几个杀招,往何老板右臂上又砍了一刀,逼得他再难往前一步。 秦斐见那竹筒已被海鹰会的人拾在手中,余海又挡在前面,知道再难夺回,只得一跺脚,长剑一荡,唰唰几剑舞了几朵剑花出来,仗着神兵之利将身周之人逼退一步,飞身一跃,采薇只觉身子一轻,双足已离了脚下船板,被秦斐抱在怀里凌空而起,只觉海风呼呼过耳,转瞬之间已飞回到来时所乘之船。 她还没回过神来,秦斐已叫道:“全速行进,快撤!” 仇五早冲上来,见他身上两道血口子,一脸惶急,“公子,您的伤?” 秦斐不以为意地笑笑,“我是故意挨了这两下,若是不出点血显出一点拼命的架势出来,又怎么能,嘶——” 他话说到一半,只觉臂上一痛,忍不住就叫唤起来,却是采薇已经撕下半幅衣衫正在替他裹右臂上的两道伤口。 秦斐心下一暖,嘴上却抱怨道:“你就不能轻点吗,笨手笨脚的!” 采薇手下一顿,下意识的便想回他两句,却将涌上来的话语又咽了回去,一言不发地继续替他包扎伤口,动作轻柔了许多。 见她这么安静,秦斐反倒一怔,只是现下尚未完全得脱险境,他一时也顾不得去细细体味。他转头问仇五道:“你这回倒机灵,我尚未示意,你就知道起锚把船开过来?” 仇五忙道:“正要跟公子回禀,公子上了那船不久,属下发现咱们这船底下有个受了伤的人打手势求救,便将他救了上来,一问才知道——” “此人可是郑一虎?”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问道。 仇五神色讶异地看了自家王爷和王妃一眼,心中暗道,殿下夫妇真不愧是恩爱夫妻,居然这么心有灵犀! 倒是秦斐和采薇二人,明明都听见了对方发出的那一句疑问,却是谁也没看谁,极为默契地只盯着仇五看,看得仇五忙道:“公子英明,正是先前一直跟咱们书信往来的郑一虎,他大略说了几句,属下才知道情势已然有变,便命船夫起锚,紧盯着那船,好随时接应公子。” “嗯,你做得很好,郑一虎人呢,可是在舱中,我还要再问他些事?”他正要带着采薇往船舱里走,就见一人已踉踉跄跄地从舱中走了出来,叫道:“何公子,得让船夫把这船开得再快一些,要离海鹰会那船越远越好啊!” 仇五忙道:“我已令船夫全速行进,咱们这船比起他们的还是要轻便不少,只怕他们要追上来,一时半会也没那么容易,便是想遣几个水鬼从海底下游过来凿船也没那么容易!” 秦斐忽然道:“你想得固然不差,可若是他们不用水鬼,而是用火箭呢?” 他将采薇往舱中一推,低喝道:“快进去乖乖藏好!”便跃到船尾挥剑挡开四散射来的火箭。 那海鹰会的帮众想来是平素早排练好了的,十五人专射他二人,让他们只顾护着自身,另有五人却是对着风帆和船舵一通猛射。那火箭上带着桐油、火硝等易燃之物,一射到风帆之上,立时火借风势,极快地燃烧起来。 余海立在海鹰会的船头,提气大叫道:“那船上的水手听着,你们常年在海上吃饭,知道我海鹰会的规矩,若想活命的话,赶快弃船跳海。 秦斐他们船上的几个船夫水手,本正抱头鼠窜,一听这话,半点犹豫都没有,几个人全跑到船边,“扑通”几声,全跳到海里,奋力往海鹰会的那只船游去。 余海见何老板那船要紧之处已尽皆着火,他又没了水手船夫,便命停了火箭,站在船头哈哈大笑道:“何老板,多谢你将这下西洋的航海图白送给我,等到明年今天你的祭日,兄弟我一定会记得给你在海上烧上几札纸钱的,哈哈哈!” 秦斐见桅杆上还有一半风帆,便跃到风帆之下,虽然船舵已毁,但那风帆在他的调弄之下,竟借着风势斜着朝海鹰会的大船冲去。 余海见他竟是想要同归于尽,忙命全速开船后退,先前那假扮他的蓝衫汉子道:“总舵主,咱们要不要派几个水鬼去把他们的船凿沉?” 余海摆了摆手,“无论是烧船还是凿船,他们都能先跳到海里苟延残喘一阵,何必再费那个功夫,反正就算他们能抱块船板多活个一时半刻的,身陷这汪洋大海里,想游回岸上是绝无可能的,没有干粮和淡水,看他们能撑多久。更何况,咱们来之前,七叔不是说了吗,等到夜里只怕会有一场风暴,会彻底绝了他们的活路,咱们还是沿来路而回,快些回去是正经。” 就这么一忽儿的功夫,秦斐那船上的风帆已烧得只剩二、三成,哪还能再借到半点风势,船夫又都跑得精光,慢慢便停在了海上,眼睁睁看着海鹰会的船越行越远。   ☆、第一百八十六回 此时船上的火势已越烧越大,连船舱也着起火来,采薇早扶着郑一虎走出舱来,见满船浓烟滚滚,不禁心下慌乱,忙走到秦斐身边道:“郑大哥方才说这艘大船乃是渔船,底下或许会另备有一只舢板小舟也不一定?” 秦斐一听,立时用剑在船板上劈出一个大洞来,和仇五两个跳进去,一番搜检,也是他们运气,果在那舱底下发现了一只极小的舢板小舟。 秦斐直接在高出海面的船壁上用剑开一个大洞,将那小舟送到船外,复从船板的洞钻出,将采薇抱在怀中,带着她轻轻跃到那小舟上。仇五也带着郑一虎从大船跳下,虽在半空和秦斐对了一掌,消去大半下落之势,却仍是压得那小舟往下一沉,险些被海水漫了进来。 因匆忙之中,没找到船桨,秦斐只砍了两块木板下来,充做船桨,他将那两块木板都交给仇五,先看了郑一虎的伤势,从怀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来洒在他伤口上,替他简单包扎了一下,又从另一个小瓶中倒出一粒红色丸药道:“郑大哥,你失血过多,若不先服一粒这参茸丸,我怕你支持不住。” 采薇在旁默默递上一只水囊,秦斐不由笑道:“你倒细心,百忙之中还不忘带上喝的,可拿了吃的没有?” 采薇摇了摇头,当时也是这水囊恰好在她左近,她便揣在了怀里,至于吃的,这海里还不是多的是吗? 秦斐见郑一虎服下丸药,又喝了几口水后,略有了些精神,问道:“郑大哥,你熟知这一带的海域,可知道这附近除了我们来时经过的那处海岛,可还有哪一处海岛离此最近?” 郑一虎想了片刻,摇头道:“只有那处小岛是离这里最近的,只是何大哥若是想赶到那处小岛上,只怕要抓紧了,今儿夜里只怕会有风暴,此时已经过了酉时,若是不能在晚上天黑前赶到那小岛上,只怕……” 秦斐自然明白在这海上遇到风暴会是何等的凶险,忙让他指明方向,从仇五手里拿过一块船板和他一道划水,一面问道:“既然知道今夜会有风暴,怎么你们先前还是把这约定定在今日,而且定在离海岸这么远的地方?” 郑一虎恨恨地道:“还不都是那余海,他一个劲地跟大当家说什么事不宜迟,与其晚一日不如早一日。这里离泉州港口虽然远,但离我们海鹰会的一处海岛却是只有一个时辰的海程,定能在天黑之前赶回到岛上去。” “现下想来,只怕那贼子早就在心里谋算好了,故意等大当家这次亲自出海来和何大哥你商谈,趁我们半点防备都没有,竟不顾结义之情,对我们痛下杀手,我侥幸逃了一命,可是大当家,却惨死在那贼子手中!” “可恨他之前面儿上竟半点不显,除了提过一次之外,仍是全力支持大当家继续抗倭,将我们都瞒了过去,却暗中和倭人勾结,定下这等毒计,不然以我大哥的身手,若不是毫无防备,又怎么会——” 秦斐拍拍他肩道:“此事虽是你们会中内斗,但总是同我有那么点关联,你放心,本公子一定会帮你砍了余海这贼子的狗头,给于总舵主报仇。” 郑一虎可没他这么信心十足,他此时身负重伤,躺在这汪洋中的一叶小舟之上,还不知能不能躲得过晚间的海上风暴,保得住性命,又何谈报仇雪恨。 秦斐见他面有倦色,忙让他闭目养神,他正奋力划水,忽然一只纤纤小手却压在他胳膊上,采薇看着他臂上那两处伤口道:“你方才那瓶金疮药呢,拿来我帮你上药再重新包扎一下。” 哪知她这份好心却被秦斐干脆地拒绝了,“不用了,我既然能让他伤到我,自然不会让他砍得太深,不过是两道浅口子罢了。” “是啊,公子是何等样人,自然什么都是计算得分毫不差。若不是公子使出这苦肉计来,让他们相信从你怀里掉出来的竹筒里装着的就是三宝太监下西洋的航海图,只怕他们定不会这么轻易的放任我们自生自灭,定会想尽法子将我们活捉。” 秦斐笑看她一眼,压低了声音道:“阿采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若是什么都料到了,又何至于让咱们四人只得这一叶小舟存身,被困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半点着落都没有?” 他又凑得近了些,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心里可是在怨我?硬要将你带来出海,结果落到这般险境。” 采薇望着日光在海上洒下的点点碎金,轻声道:“与其抱怨,倒不如相信公子对我的承诺。” 秦斐也看向一望无垠的海面,“你就这么相信我,我虽说过要护你周全,可眼下咱们的小命可是握在老天的手里,这水火无情,便是咱们能躲得过今夜的风暴,还不知能不能活着踏上——” “纵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可也还有另一句话道是‘事在人为、人定胜天’,我既相信这后一句话,也更相信公子。”采薇直接打断他的话说道。 秦斐感觉到她的目光正定定看着自己,却好半天才转过脸来,笑道:“既然周管事对本公子这么有信心,那本公子就给你变个戏法瞧瞧。” 他说完,放下手中那块船板,将两臂的袖子都掀起来,“喏,你可瞧清楚了,我这袖子里可是什么都没吧!” 还不等采薇点头,他重将双手缩回到袖中,在采薇眼晃了几下,竟从袖中掏出一只小小的青鸟来。 她看着秦斐扬手将那青鸟放飞到空中,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这鸟定是公子事先藏好的,公子若真会变戏法,再变出几只来才算好看?” 她不过是少女心性,随口说上这么一句,不想秦斐眨了眨眼睛,双手一挥,竟从他两个袖口里又飞出三、四只青鸟来,纷纷振翅而去。 仇五一脸见怪不见的神情,郑一虎昏沉沉的连眼睛都没睁开,就只有采薇睁大眼睛看着空中四散飞去的数只青鸟,满心的惊讶。 秦斐重又拿起木板划起船来,还不忘凑到她耳边来上一句,“这虽是雕虫小技,但会变几个戏法,在某些时候还是挺有用处的。你若是想学,本公子不介意收下你这个笨徒弟!” 眼见红日西沉,天光渐暗,可在他们眼前的茫茫大海上,仍是连丁点海岛的影子都见不着,仇五不仅急道:“咱们该不会是走错了路吧?” 他们如今在海上既没有罗盘也没有司南,只能靠着天边的日头来确定方位,确是误差极大。仇五倒是想再问问郑一虎,可他此时早已因伤重昏了过去,如何还能来帮他们辨识方位。 眼见暮色越来越浓,仇五脸上满是忧急之色,秦斐却仍是跟个没事人一样,不但唇边仍挂着一丝笑意,还教训起了仇五,“你慌什么,没见平素跟只兔子一样的周管事都不怕,倒把你怕成这样!” 仇五一看,虽然临川王妃戴着□□,面上显不出什么神情来,可那双目似点漆的明亮双眸里当真是一丝慌乱惧怕都没有,完全不像个女流之辈。难怪能嫁给自家殿下呢,果然也不是一般人啊! 秦斐见她只顾看着海上的落日,问她,“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担心吗?若是咱们找不到海岛,上不了岸,可就得一直在这茫茫海上飘着了!” 采薇看着不时跳出海面的游鱼,忽然道:“若是这样一直飘下去,能飘到西兰国的话,就好了。” 秦斐自然知道她父亲早年曾出海游历,结果飘到西兰国待了五年的旧事。便问她:“你就这么想去那西兰国,不过是化外之邦的一介弹丸之地,有什么好的?” “那是因为——”她只说了四个字,忽然就住口不言,因为就在这几句言谈之间,海上已是风云变色,风暴欲来。 但见天边层层墨云涌动,海风大作,掀起的海浪一浪高过一浪,荡得他们这一叶小舟在浪尖上忽上忽下,颠簸万分。 不等众人紧握住舟身,免得被晃出舟去,豆大般的暴雨便劈头而下,夹杂着海风打落在身上,又冷又痛。 秦斐早将手里的木板丢到一旁,牢牢握住小舟两边,将采薇护在身下,替她挡去大半的风雨。仇五也有样学样地把郑一虎护在身下。 他二人虽有武功,可在这滔天的巨浪面前,又能抵挡得了多久?只见又一个巨浪劈头打来,将他们依身的小舟彻底打翻,将四人淹没在滚滚浪涛之中。   ☆、第一百八十七回 那浪来得太猛,采薇只觉得眼前一黑,她便沉入到寒冷如冰般的海水之中,可即使在这一片冰水里,似乎仍有一丝暖意从她身后传来,因为她的身子正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如墨般阴沉的海底没有一丝光亮透入,她的身子在海水中不由自地浮沉上下,无法回头去看她身后之人一眼。她也并不需要回头,因为不用去看她也知道此刻紧抱她在怀的人是谁。 在小舟上时他就替她遮挡风雨,更在小舟倾覆的那一刻起,将自己紧紧地抱在怀中,似乎生怕自己被海浪冲走,他抱得是那样的紧,紧得她渐渐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斐却知道她这是在水下太久,肺里的气快用完了,他是习武之人,又应变机敏,早在落海前深吸了一口气,运起了龟息之法,自是比采薇能撑得久些。 他见采薇情形不对,半点也没犹豫,便将她转向自已,果断吻上她的双唇,缓缓度气给她,好让她能多撑上一些时候,等到这一个浪头过去。 他一边为采薇度气,一边双脚踩水,不让他二人的身子继续沉下去,等他感到那一个巨浪已过,急忙托着采薇向上游去,将头露出海面。 他二人匆匆换了几口气,见又一个巨浪兜头落下来,秦斐忙将她又拽沉到海里。采薇此时已明白了秦斐的用意,知道当这巨浪来袭之时,潜在这海水里反倒是最为安全的,若仍将头露在海面上,万一被那浪头打晕了,那就真是一点生机都没有了。 他们在这海里数次沉沉浮浮,初始采薇还能有力气也踩几下水,好帮秦斐减轻些负担,可重复了几次之后,她又累又冷,再也没有半分力气自已动作,昏昏沉沉之间,只觉她身边这个紧抓着她不放的男人竟似变成了一艘小船的模样,让她依身其上,只要靠在他的怀里,便是风再急浪再凶,他也能带她穿梭于风浪之间,将她送往坚实的陆地。 当她再醒来时,她确实在一处坚实的所在,但却不是陆地,而是一小块突出在海面上不足丈余的大礁石上,而且周身不着寸缕。 此时海上风暴已过,一轮圆月从重重乌云后露出半边,将淡淡清辉洒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那人同她一样,周身□□,不着寸缕。 他们就这样赤诚相对,紧密相拥。 秦斐见她在最初的震惊和羞愤过后,眼里渐渐露出一抹了然的神色,明知她多半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却还是忍不住要逗弄逗弄她。 “昔晋人最喜裸身而行,今晚月黑风高,且是在这苍茫大海之上,本王一时兴起,便也想学古人来一回这返璞归真之举,王妃以为如何?” 采薇打了个喷嚏,忍不住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道:“你何必这样胡诌,不过是这样冷的夜里,海风又这样大,湿衣裳穿在身上,太不好受罢了。” 她虽然极不愿和秦斐这样赤条条地相见,可也明白这回是真正的事急从权,若是穿着湿衣服坐在这里吹上一晚上海风,第二天非得大病一场不可。 “我这哪里就是胡诌了,我先前有一回为了混口饭吃,跟一帮人去盗一个汉时的古墓,结果在那墓室的洞壁就看到好几幅绘着男女赤身果体在水边踏春的壁画,可见古人比咱们可放得开多了!” 他将一粒药丸喂到她嘴边,“再吃一粒参茸丸吧,这夜里风大,我虽已运功帮你取暖,但这海风我却是挡不住的。” “咱们在海里浮沉那么多次,怎么你这药丸竟没被冲落到海水里吗?”采薇惊讶道。 “本王衣裳里的暗袋可都是特制的,除非我自己把它们拿出来,不然无论是马上海里都不会把它们颠出来。” 采薇想起他变出来的那几只青鸟,默默地咽下了药丸。虽然毫无困意,但她还是闭上眼睛想免去几分两人这么坦诚相对的尴尬。 他二人在海水里折腾了那么久,脸上的□□早不知被冲到哪里去了,秦斐见月光下她一张素颜清丽绝俗,秀美难言,忍不住往她眼皮上吹了口气道:“这样的良辰美景,王妃就不想同本王做些什么吗?” 采薇听他这话说得极是暧昧,不由缩紧了身子,一脸警惕地道:“你想做什么?” 秦斐摇头大叹道:“啧啧,王妃可真是不解风情,如此星辰如此夜,本王不过是想和王妃一起看月亮数星星,聊聊诗词歌赋什么的。这会儿那些遮住月亮的乌云已经全散了,连星星都出来了,哎呀,流星!” 采薇听到流星二字,急忙抬眼去瞧,果然见夜空中数颗流星划过,转瞬消失不见。 她脸上流露出惋惜的神色来,“江南向有传说,若是见到流星时,能在它落下之前一边许愿,一边将衣带打一个结,那么许下的那个愿望便能成真。”* 秦斐嗤笑道:“这流星不过转瞬即逝,谁能有那般快法,可见这说法不过是骗人的罢了。” 他见采薇仍仰望夜空,忽然心念一动,问她,“若是真能许愿的话,你想许个什么心愿?” “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扬帆远航,像我父亲那样也到西兰国中一游。” 又是西兰国,秦斐嘟囔了一句,他本来还以为这丫头会不会脱口而出希望再不做这临川王妃呢! “那西兰国有什么好的,竟让你不愿留在故国,冒着海上的风险也要去瞧上一瞧?” “因为那里的女子们有着和我们不一样的活法。那里有专为女子办的学堂,除了学文,还会学算学,地理;虽然很少见,可女子们也能继承爵位和财产,王冠有时甚至会戴在一位公主的头上;女人们可以不用戴帷帽就能到街市上闲逛,可以大大方方地和男子说话跳舞,可以在婚前就知道自己的夫婿是何等样人,而且婚后绝不会有一堆和她共侍一夫的妹妹们,因为律法规定那里的男人们只能娶一个妻子……” 秦斐想到现还在临川王府住着的金次妃,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冷声道:“你可是不满我除了你还另娶了一个次妃?” 采薇一怔,不明白他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便坦言道:“这天下没有一个女子是真心希望自己的夫君纳妾的。” “这京中不少王候子弟的妾室可大半都是正妻主动给他们纳的!” “自从洪武帝将一位不愿给夫君纳妾的三品夫人剁成肉酱,赐给朝臣分食之后,燕秦一朝还有哪位夫人敢在明面上对纳妾有所异议。西秦时的女子们活得何等自由随性、奔放泼辣、独立刚强,可到了北秦和南秦时,男人们只知崇文不知尚武,打不过边境的夷狄,不能保境守土,觉得失了男子的尊严,就在家里一味的欺压女子,要女人们三从四德、守贞如一,连女子的脚都不放过,要重重裹起缠成三寸金莲的模样,弄得女人们个个性格怯弱、站不依门、弱不禁风。” “等到了我朝,女子们的处境就更是可悲可叹,没有自己的所思所想,自已的命运半点也不能做主,完全沦为男子的附庸,一切衣食温饱、喜怒哀乐皆仰仗男子的恩赐。西兰国中的女子们虽然仍不能同男子平起平坐,可至少她们能够不依附于男子而生存,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可以将她们的聪明才智用来读书绘画、教导他人,而不是只知道和同为女子的姐妹们在后宅里为了一个男人斗得你死我活!” “我不会让你陷在后宅那种无聊的争斗之中的!”秦斐看着她眼中明亮的星光,忽然搂紧了她,冒出这么一句。 见采薇那一双繁星般的眸子略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他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他也不知道方才是怎么了,竟是想也没想就来了这么一句。 他生怕采薇问他什么,忙道:“那西兰国还有什么不同我朝的风土人情?长夜无聊,不如你说来给本王听听。” 也许是他们二人刚刚经历过生死患难;也许是如此星辰如此夜,这一片苍茫天海之间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相依相伴;又或许是他们此时坦然相对,紧紧依偎在一起,身体上的亲密似乎让他们的心也靠紧了一些,在这样一个有些别样的夜里,在他们自己还没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不自觉地说了许多他们内心深处从不曾对另一个人说起的话语。   ☆、第一百八十八回 第二天一早,采薇是被一阵鱼腥气给熏醒的。 她睁开眼发现秦斐正用他那把匕首,挑着一条已去了鳞开膛破肚的海鱼在她眼前晃悠。 “你睡得可真沉哪,本王这又是捉鱼,又是收拾去鳞什么的,好一番动作,愣是没把你给弄醒,这日头都出来半天了,连衣裳都晒干了,你还不快些起来。” 采薇这才发现秦斐虽然仍是裸着上身,可她身上却已盖上了衣衫,再不是□□。 她裹紧了衣裳想要坐到一边的礁石上去,却被秦斐按住道:“那礁石可硌人的很,哪有本王怀里舒服,你乖乖坐着,这回看本王给你做一回生鱼脍。” 有了昨夜那一番长谈,采薇不自觉地便听了他的话,仍是在他怀里缩着看他又秀了一回快如闪电的切鱼刀法。 秦斐将他的外裳铺在礁石上,眨眼间就将那条尺许长的海鱼给剁成了如丝般细的鱼肉丝。他自己用刀尖挑起来几丝送到嘴里,嚼了嚼,说道:“嗯,这海鱼味道还不错,就是有点儿腥。” 他说完,便捏起几条鱼丝送到她口边。 采薇白了他一眼,这没有青橙调味,能不腥吗?可为了活下去,就是再腥也得把秦斐做得的这生鱼脍给吃下去,在这礁石上自然是找不到什么东西来给她当筷子的,她略一犹豫,倒底没拂了他的好意,吃下了他手上的那几根鱼肉丝,忍着那腥味,嚼了十数下,方缓缓咽下。 这生鱼肉的味道实在是,她虽然腹中甚饿,吃了七八口之后便不想再吃了。 秦斐却用刀尖挑起一小堆送到她跟前,“不多吃些,怎么能有体力游到那个岛上呢?” 采薇听他这么一说,急忙转头四顾,这才发现在她身后,隐隐约约似乎有一座海岛的影子。 “那里当真是一处小岛吗?”她忙问秦斐。 秦斐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目力自然比她要好些,点头道:“应该错不了,看来我们昨日已快划到这小岛左近,结果遇上风暴,天又暗了下来,这才没能看到它。我也是在早上天光大亮之后才发现的,不过从这里游过去,可不怎么近,你可别拖本王的后腿,到时候又要本王拖着你游过去。” 等她埋头苦吃完了,秦斐问她,“先前你不是说你不会游水吗,可我看你昨儿还是略通水性的嘛!竟然对本王不说实话?” 采薇反唇相讥,“那殿下呢,不也骗我说不会水,还说——” 他还说如果她落水他绝不会救她,可是结果……,这人怎么就这么喜欢口是心非呢? “本王还说了什么?”秦斐漫不经心地问道。 “没什么,我哪里能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那你怎么会游水的呢?世家闺秀里懂水性的可几乎是没有啊?” “我幼时,父亲在姑苏任职,有一回盂兰盆节,我穿了男装和哥哥们一起去放河灯,结果不小心掉到苏州河里,虽然被哥哥给救了起来,可连惊带吓,还是生了一场大病。等我病好后,我父亲就请了一个精通水性的船娘来教我游水,他说这回幸好有哥哥们在我身边救了我回来,可若是有一日我身边再没会水的人救我呢?与其万事都依靠他人相帮相救,何不如自己学会这自救的本事,说不准哪一天在生死存亡之际还能救自己一命呢!” 秦斐点头道:“岳父大人这话说得极是,与其人救不如自救,那过会游到小岛可就全靠你自己了,别指望本王会再帮你!” 采薇才不信他当真会见死不救,明明做不到,还偏要事先嘴硬,真是别扭死了。她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游过去?” 秦斐将她放到一处略平些的礁石上,“你先站起来穿好衣裳再活动活动筋骨,不然小心到了海里抽筋。” 等他二人都重整衣衫,活动开了手脚,便重又跳入海中,朝那处小岛游去。 那小岛看上去似乎离得不远,近在眼前,可真等他们游起来,却是游了半天仍是可望而不可及。 采薇虽然水性不错,她又没有缠足,平素也喜欢走步,体力远较平常闺秀要好上许多,可在游了一刻钟之后仍是手足酸软,渐渐没了力气。 秦斐游到她身边,脚下踩着水,双手将她轻轻抱起换了个仰面在上的姿势,说道:“你就这样伸直了躺着,让自己浮在海面上就好。” 采薇正不解其意,就见他将自己的腰带和他的系在一起,到底说话不算话,将她拖在身后继续朝前游去。 采薇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不但风暴过后的大海风平浪静,就连头顶这一片蓝天也格外的明净高远,几朵白云缓缓飘来,唇边情不自禁地绽出一抹微笑来,她忽然有一种时间就此停驻,永不流逝的感觉。 等他们游到那个小岛晒干了衣裳,秦斐用他的两把神兵,宝剑和匕首互砍迸溅出的火花燃起的火烤熟了两只海鱼,两人饱餐一顿之后已到了午后时分。 秦斐见岛上长满了椰子树,便飞身而上,打算摘下两个青椰子来尝尝味道,却眼尖地发现就在另一处海边,还躺着两个人和一艘快散架的小舟。 这两个人自然就是他的侍卫仇五和海鹰会的三当家郑一虎。原来昨日他们已离这小岛不远,仇、郑二人拼命抱住小舟不放,被海水冲到了这座岛上,在风暴中逃得了性命。 当他二人在傍晚时分醒来,仇五倒罢了,郑一虎却被眼前这一对璧人给闪花了眼睛,恍惚之中还以为他是到了蓬莱仙岛,不然怎会见到这样两个神仙般的人物。 等他见仇五喊那风神玉秀的男子做“公子”,更是惊得下巴都险些掉落下来。结结巴巴地道:“难道,该不会……” 秦斐朝他一拱手道:“不错,确如郑大哥想的那样,我便是那何老板,先前因某些缘故,不方便用真面目示人,所以才戴了个□□,还请郑大哥见谅!咱们现下已是过命的交情,我也不想再对郑大哥有所隐瞒,其实我是真正的身份并不是什么商行的老板,而是当今圣上钦封的临川王。” 郑一虎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辈子受得惊吓都没这两天这么多,先是他拜把子的二哥当着他的面把大哥杀了,还要杀他,然后他被和他谈生意的何老板救了,现在这救他的人表示他不是商行老板,而是当今皇帝老爷的亲侄子,堂堂的郡王老爷! 他很想不信来着,这怎么可能呢?堂堂郡王老爷不在京里舒舒服服地待着,跑到这海上来和他们一伙海匪谈私运的买卖,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可是眼前这人的风采气度,还有他眼神中透出的那一种笃定自信却让他只是在心里置疑了那么一下下,便信了有□□分。 可他还是要问上一句,“听说京中的两位郡王不是不能出京吗,怎么,怎么您会?” 秦斐递了一只烤鱼给他,笑笑,“规矩是死的,人是活得,只要既有脑子又有胆子,什么事是本王做不出来的,本王不但自己跑了出来谈买卖,还把我的王妃也带了出来。” 采薇没想到他竟然将自己的身份也交待了出来,不但没有不让她见外男的意思,还把她往前边拉了拉,“说起来,本王这位王妃和郑大哥也算是有些渊源!”   ☆、第一百八十九回 郑一虎见一个清秀佳人朝自已颔首为礼,她虽穿着一身男子服色,但其容颜殊丽,一见便知是个女子,虽然身上一无所饰,素面朝天,却仍是容光潋滟,单只那一双明眸便令人不敢直视。 他平生哪里见过如此气度高华、容色逼人的女子,急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看一眼,就听一个极是柔和动听的声音道:“郑大哥,先父在日,时常夸赞于你,说你必不会泯然众人,有心胸抱负,定会有一番作为!” 郑一虎听这位王妃提起她先父,不由惊疑道:“敢问王妃娘娘令尊名讳是什么,何以竟会知道小人?”这世上,只有一位恩公曾在他最困苦、最无助、背负着巨大的污名和冤屈时对他这样说过,难不成这位王妃竟是那位恩公之女?难道恩公他——? “先父姓周,于麟德十五年在泉州府大牢中曾与郑大哥有过一面之缘,不知您可还记得?” 郑一虎一听,立时不顾身上的伤痛,拜倒在地,哭道:“周恩公对小人的大恩,我郑一虎无一刻敢忘,只是恩公他怎么,竟已不在人世了吗?” 原来当日周贽回祖籍祭祖,听人说了一桩杀母奇案,觉得其中疑点甚多,便在拜见泉州知府时提起此事,又去大牢问了他几句,最后不但帮他洗脱不孝杀母的重罪,还替他将真凶绳之以法,直如他的再生父母一般。 可周贽做下此等好事,除了告诉他自己姓周外,名字住处一概都再没告诉给郑一虎知道,在他从牢里放出来的第二天就带着女儿悄然离开泉州。以至于郑一虎这么些年再怎么打探也不知当年救了他的恩公到底是谁,他这些年总想着若有一日能找到恩公,定要好生报答他为母报仇、救命雪冤之恩,不想如今终于知道恩公的下落,竟是已然辞世! 这一噩耗让他不由哭倒在地,“我这些年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报答他老人家一二,哪知如今——,王妃娘娘,您既是我恩公之女,但凡有什么差遣,我郑某万死不辞,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定要给您办到。” 采薇摇了摇头,“先父当年救你,只是为了还整件案情一个真相,使真凶落网,不使好人蒙冤罢了,并不是为了你的回报,郑大哥只须记着他对你的褒扬之语,好生做一番事业,若是父亲泉下有灵,也定会替郑大哥欢喜,觉得他并没有看错了人。” 郑一虎羞惭道:“恩公当年说的那几句话,我没一日忘了的,可我从小没念过书,考状元是不成了,唯一擅长的便是在海上混口饭吃,虽说做了海鹰会的三当家,可这到底不是正经营生,实是有愧于恩公对我的期许。” “郑大哥何出此言,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如今不过是朝庭禁行海市罢了,若是有朝一日重开海市,让咱们可以如当年的三宝太监下西洋一样,遍游海上诸国,贸易往来,为我朝多赚些库银,岂不也是一番作为。” 秦斐也接口道:“若不是郑大哥所行之事于当今国计极为重要,本王又何必冒险离京,亲自来和郑大哥谈这笔买卖呢?” “殿下的意思是?” “实不相瞒,如今国库空虚,却有各种天灾人祸不断,边境不安、流寇四起,多的是用钱的地方,我身为宗室,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大秦的国力就这么衰危下去。可是征收商税,太后一党不许,征收农税只会再雪上加霜,所以我想试试海运一途,若是获利极厚,便有底气请朝庭重开海市。” 郑一虎心下震动,看着秦斐若有所思,难怪这位临川王殿下不以真面目示人,实在是他所谋者兹事体大。不由问道:“殿下所谋虽是为国之大计,可您私自离京,牵涉海运之事,若是被朝庭知道了,可是重罪啊,您就这样全都告诉给我知道,就不怕——”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敬重郑大哥是条汉子,若你也是那等见利忘义之辈,昨日你只消从了你二哥徐二舵主便是,不但杀身之祸可免,还能跟着他和倭人一道大发海上的横财,可郑大哥宁愿身中数刀,也不愿和他们同流合污,可见为人风骨。我秦某信得过你!” 他这一番话听得郑一虎心潮澎湃,感动无比,喉头哽了半天,才说道:“我郑一虎这辈子只有三个人这般信得过我,除了周恩公和我于大哥,这第三个人便是殿下,往后殿下便是郑某之主,但有差遣,无不从命,一定尽心竭力,不负殿下对郑某的信任。” “只是,”郑一虎略一停顿,又道:“在郑某全心为殿下效命之前,我要先去把那背信弃义的徐海一刀砍了,为于大哥报仇!” “这是自然,那徐海竟然和倭人勾搭成奸,本王也饶不了他,咱们一起将他灭了就是。”秦斐点头道。 “郑某多谢殿下愿意援手之情,只是这是我海鹰会的帮内之事,还请殿下——” 秦斐不客气地打断他,“如今这已经不只是你们海鹰会的私事了,若是本王想要做这海上的买卖,就一定得把徐海和倭人灭了不可,再者,你以为等你养好了伤,回到泉州就能顺顺利利一刀把徐海宰了给你大哥报仇?只怕你一上岸,倒先会被海鹰会的兄弟给抓起来砍成肉酱。” 采薇见郑一虎一时没反应过来,便提醒他道:“郑大哥,你想那徐海杀了于总舵主后,回去会如何对会中兄弟交待?他定会说是你为了夺得总舵主的宝座,害了于总舵主还想害他,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到你身上。” 郑一虎额上冷汗涔涔而下,以徐海的为人他定是会倒打一耙,把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让自己去替他背黑锅,这样便是自已能从海里逃了性命,一旦回到泉州,便会被会里的兄弟们给抓起来去血祭于大哥,还自以为是替总舵主报了仇。 六七年前他曾被人嫁祸冤枉杀了他自己的亲生母亲,自那之后,他最恨的便是平白无故的被人栽赃罪名,蒙受不白不冤。一想到自已如今竟又要被人冤枉背信弃义、杀害大哥,他心中就愤恨难平,直恨得咬牙切齿,险些目眦尽裂。 秦斐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郑大哥,你若是再这么激动,一旦伤口全裂了,连性命都保不住,又如何为自己洗尽冤屈,拿了那真正的凶手替你于大哥报仇呢?” 郑一虎慢慢平静下来道:“殿下说得是,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无论有多艰难,要花多长的时间,我一定要让海鹰会里的兄弟们认清徐海的真面目,杀了他给于大哥报仇!” 秦斐笑道:“你现在可是跟着本王在混,要灭掉这徐海哪里还需花上许多时间,本王早已用鱼饵把他钓上了勾,不出一月,咱们就能让他原形毕露,宰了他给于总舵主报仇!” “这么快?”郑一虎吃惊道。 他虽不大明白秦斐话中的鱼饵,但采薇心里却清楚秦斐所谓的饵,只怕就是他故意落在徐海船上的那只竹筒。 秦斐瞥了她一眼,笑道:“本王要赶在四月回京,自然要下手快些了,可不能为了他这么一只渣滓误了我的行程。”   ☆、第一百九十回 接下来这几天,他们四人便暂住在这小岛上,养伤的养伤,养病的养病。 原来采薇到底在冰冷的海水里泡了那么久,虽然秦斐给她喂了参茸丸,又给她运功驱寒,但她到底是久居闺阁的女儿家,还是感染了风寒,虽不厉害,还是有些发热鼻塞。 在这岛上自然是找不到什么草药的,连小兽、野果也没有,海里可吃的东西虽多,尽是鱼虾蟹蚌,各种的海珍海味,却都是病中的采薇不宜吃的。幸而秦斐寻遍了整个小岛,发现了几处海鸟的巢穴,从里头找了几只鸟蛋出来专给采薇做口粮。 至于喝的,除了前几日风暴时在低凹的岩石处积得雨水外,这小岛上到处都是椰子树,虽然椰子尚青,并未成熟,但那椰汁的滋味也还算不错。 秦斐怕积的雨水不干净,又见采薇极喜欢那青椰子汁的味道,便每日都飞到树上去给她采来喝。 这一日采薇坐在树底下晒着太阳,见远处的秦斐身轻如燕般地在岩壁和椰子树上飞来跃去,如履平地,心里好生羡慕,等他左手捧了几个鸟蛋,右手拎了一只椰子回来时忍不住问他,“殿下的轻功可是跟当日在荒谷中救了你回去的那位易先生学的?” 秦斐轻轻巧巧地用匕首在椰子壳上钻了一个洞出来,递给她道:“你猜?” “我先前看过一些讲江湖侠义之士的传奇话本,那里头主角的功夫要么是从小由师傅父母所授,要么就是有什么奇遇,或者在山崖底下,或者在荒谷之中,身临绝境的时候,总会大难不死,还会有一山中高人出现,不但救了他们,还会收他们为徒,传授给他们绝世武学。殿下莫非也有这样的奇遇不成?” 秦斐往地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哀叹道:“本王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那位易先生虽是一位世外高人不假,可他当日救我才不是出自什么恻隐之心,只不过是他的第三十二个仆人又给他折腾死了,他懒得再多走几十里的路到城镇上去抓一个回来,就把半死不活的我给捡了回去。” “他虽给我治病,但我病还没好,走路腿还哆嗦的时候就把我从榻上赶起来给他干活。每日他住的卧室早中晚都要将地板各擦洗三遍,他一日要换三次衣裳,洗三次澡,烧水洗衣这些活儿自然都得我来做。他在吃的上还极为挑剔,总喜欢吃一些寻常难见的飞禽走兽,什么虎骨豹筋野猪肉,全都不看在他眼里,为了能让我逮到那些极难逮的东西,他才教了我些技击之术,便是轻身术也是他为了能让我在给他找麻雀蛋时动作快些,才教给我的。” 他说得怨念不已,采薇却听得忍俊不禁,“听起来倒也还算公平,这世外高人的本领哪是那样轻易就能学到的,总得付出些辛苦才是。” 秦斐冷哼道:“公平才怪,那易先生极是严苛,只要我有一丁点儿做得不合他意,便是一顿暴打,譬如说他说晚餐要吃九十九个麻雀蛋,若是我在酉时没能将这一盘麻雀蛋端上桌,或是少了一个只有九十八个蛋,那等着我的便是九十九下鞭子。他之前的三十二个仆人虽也蒙他授了些武学之术,却还是没能挨得过他这般凶残的虐待,最多在他身边侍候上一年半载,便个个选择了自我了断。” “不过,那些东西本王倒也没白学,不然怎么能飞到那岩壁上头去给你找来海鸟蛋呢!” 采薇抿唇一笑,“那殿下又是怎么从那山谷里出来的?”她见秦斐将那易先生描述得性情暴虐,极其不尽人情,可见定不会主动将他给放出山谷,也不晓得他是怎生逃出来的。 秦斐嘿嘿一笑,“那自然是因为本王不但有着过人的心志,能经受得住他种种折磨虐待,还有着超凡的聪颖,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他微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远处辽阔的海面,又道:“而且本王的神机妙算马上就能带着你们离开这座荒岛!” 采薇心中一动,急忙转头也朝海上看去,只见一片蔚蓝的大海上隐约有两艘帆船正朝着这边驶来,耳边也传来两短三长的几下清啸声。 她见秦斐也撮唇回以三长两短的啸声,不由欢喜道:“可是殿下那天变戏法放出去的青鸟,带了援兵回来?我就知道殿下既然敢以身犯险,就一定会留有后手,另有布置!” 秦斐一向喜欢在她面前自吹自擂,可也没想到她竟然对自己这般的有信心,不由脸上微微一热,得意道:“那是,本王可惜命的很,自然要想法子多给自己备下几条后路。” “可不管殿下备下了几条后路,如今这船来了,殿下就只有一条路好走!” “不知王妃给我指的是哪一条路?” “殿下不惜挨上两刀,用苦肉计让徐海相信你掉的竹筒里装的就是前往西洋的航海图,这好容易钓上的大鱼,这会子既有了船,自然就该前去收网,将这条鱼收入囊中,给郑大哥报仇了。” 她的病尚未痊愈,再加上这一路远行的风餐露宿,让她原本如苹果般红润的面颊微微有些苍白消瘦,只那一双眼睛虽在病中,却仍是明亮如星,更为自己猜出了秦斐的心思而多了几分兴奋雀跃。 秦斐深深地凝视了她一眼,唇边的笑容渐渐散去,“不错,本王是打算出海去将这尾黑心鱼给宰了喂狗。” “那我们可是等这两艘船一靠岸就登船前去出海捕鱼?”她虽猜到了秦斐给徐海下了个套,可却不知他到底要如何用那个诱饵将他一举擒获,还郑一虎以清白。 秦斐转过头去,不看她满是期盼的眼神,冷声道:“不是我们,而是我和郑一虎前去‘逮鱼’,仇五会送你先行返回京城!” “殿下为什么不带我去?”采薇脱口问道。 她从没想过秦斐竟会不带她一道去灭了徐海,他连上海鹰会的船去和徐海谈生意那么危险的时候都带着她一起去了,怎么这会子眼见要去做大事了,反倒不带她一起玩了? 秦斐看都不看她一眼,冷笑道:“本王为什么要带你去?你不过是个连半点武功都没有的弱质女流,如今还病病歪歪的,连□□也丢了,去了只会是个累赘,不但帮不上忙不说,反倒会拖累于我。这种自找麻烦的事本王可不会做!我之所以所以叫了两艘船来就是为了先将你送回泉州。” 采薇反驳道:“难道这一路行来,我就一无是处,半点用处都没有,只会给殿下添乱吗?我到底是不是无用之人,殿下心里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秦斐见她隐隐动怒,不由有些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重,正触到她的痛脚,她最不喜的便是女子们被视为一无所长的弱质女流。 他略一斟酌,再开口道:“那本王换个说法,王妃先行返京比跟着我继续出海对本王的助益更大。我这次去和徐海算账,便是一切顺利,只怕把事情料理清爽也得要到三底下旬,四月初一是圣上的寿辰,我是一定要赶在那个时候回京的。到时候,我可以快马加鞭昼夜不停地往京中赶,可是这份辛苦王妃可能挨得住?” “况且若是万一再有什么意外,我没能按时在四月初一返回京城,到时候如何应对圣上和孙太后,总得有王妃在京城替我运作我才放心。而且离京有些时日了,这些天又在海上不便处理一些文书,你早些回京也能帮我分担一二。现在,你还是不愿回京,而是定要跟我出海吗?” 其实他还少说了两点他心中的担忧,一是他担心采薇的身体只怕不能再承受出海的种种辛苦了。她的风寒之症虽说并不厉害,可至今还未痊愈,若是再在海上漂上一个多月,没有对症的汤药疗治,船上的饮食虽不必顿顿再吃海鱼鸟蛋,可也都不是些精细养人之物,更是极少见到菜疏瓜果一类她素日喜欢吃的。若是再将她带在身边,只怕她的病不但好不了,还反会加重。 二来他也怕带着郑一虎去灭掉徐海,可不是动动嘴皮子这么简单,到时候肯定会在海上有一场恶战,若是有个万一,伤到了她,那是他绝不愿见到的可怕后果。 采薇听他说了这么多,在心里略一思忖,便道:“殿下说得有理,我再留在殿下身边确实不如回京对殿下助益更多。更何况,先行返京于我自身而言也是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便是殿下到时候不能在四月初一赶回京城,万一有什么别的事,圣上也怪罪不到我头上。采薇谨遵殿下之命便是!” 其实采薇初时想要继续跟在他身边,秦斐虽然觉得麻烦,可是内心深处到底是有那么点儿欢喜的。但为了她的安全计,他虽然心中有些不舍,还是理智地决定无论如何一定得先把采薇送回泉州把她的病治好了,再送她返回京城。 可等到他摆事实、讲道理,用一堆话成功说服她答应先回京城时,他心里忽然又有些不是滋味,难道是自己口才太好,还是她太过理智,竟然立刻改口说要回京,也不说再多坚持一会儿,好歹自己和她也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天,共历过生死患难,怎么她对自己就还是没生出半点依恋之情呢?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于是心情大坏的临川王殿下在接下来的半个时辰里一直阴沉着个脸,把郑一虎弄得莫名其妙,这有船来接不是好事吗,怎么这位殿下看起来却是一脸的不高兴? 来接他的两艘船上的人见了他这脸色,也是心中惴惴,这一队人的头儿韦轩自思是不是临川王殿下这几天在这海岛上吃了些苦,怪他们来得晚了? 只有仇五自以为知道主上的心思,觉得他定是因为要和王妃暂时分离而心中不乐,便在心中暗下决心,定要不负殿下所托,将王妃毫发无损地护送回京城。 半个时辰之后,岛上这四人已各自登船,两艘船同时起锚,向着不同的方向各自行去,韦轩见秦斐还立在船头遥望远方,大着胆子上前道:“殿下,海上风大,您要不要先进舱里歇息片刻,属下还有些要事要跟您回禀?” 回答他的却是一句听起来心情甚好的“你不觉得这风吹到身上怪舒服的吗?本王再待一会子,你们这些天也辛苦了,先去歇着吧,咱们用过晚饭再议事也不迟。” 韦轩满心诧异地答应了,一边往船舱里钻,一边心里还在纳闷,明明上船的时候这位主上还是一脸的不高兴,怎么这船一开动,吹了吹海风,殿下的心情就一下子从阴云密布变成阳光灿烂了呢? 因为瞧出来秦斐心情不好,韦轩他们都知道这位殿下一旦心情不好就喜欢一个人待着,所以都站得离他远远地,不敢上前去打扰,所以他们也就没注意到在秦斐独自在船边上立着时,对面船上有一个身量略矮的蒙面少年也走到船边和他悄悄说了几句话。 秦斐负手而立,天海相接处采薇所乘的那艘船早已遥不可见,但他却仍是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耳边回响着她离去时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在京中等着殿下,也请殿下答应我一定要在四月初一之前赶回京城,回到……回到我身边来!” 一抹微笑绽放在秦斐唇畔,耳边回响着她轻柔的话语,她当时凝视着他的明眸似乎也浮现在他眼前,虽然她用一幅帕子遮住了半边脸,但只她那一双亮如繁星的明眸便已使他当时忘记了头顶的蓝天,脚下的大海,忘记了这世上的一切,眼前只看得见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沉溺其中,一时不知今夕何夕,浑然不觉在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之中,他的心已被她牵动得忽上忽下,忽怒忽喜,半点也不由自己做主。   ☆、第一百九十一回 麟德二十二年的万寿节,天公极为作美,一到四月初一,便放出一轮红日来,让之前饱受了十几天阴雨之苦的帝都百姓欢喜不已,而达官显贵们则更多了个向圣上献寿的好彩头。 然而在京城的一座王府中,穿戴整齐的临川王妃周采薇看着窗外终于放晴的碧蓝天空,心中却越发沉重起来。 因为她的夫君,临川王秦斐并没有遵守同她的约定,在四月初一之前赶回她的身边。 原本她对秦斐按时回来是信心满满的,和他做了这几个月的夫妻,在见识了他的种种手段,又和他共同经历过那一番生死患难之后,她越发觉得这位临川王殿下非同一般,下意识地觉得无论再难的事情到了他手中都是不值一提,便是有再多的艰难险阻,他也能在谈笑间让它们灰飞烟灭。是以她虽然知道秦斐在海上要做的那件大事极为凶险,可却从没想过他会不成功,甚至会回不来的可能。 因为对秦斐的这种信心,便是他没能在三月的最后一天回到京城,采薇仍是心中半点不慌,大张旗鼓地回了临川王府,准备第二天一早进宫为麟德帝祝寿。 因临川太妃金氏生怕自己再离开一步,她舅舅就又被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妖精们给勾了魂儿,便仍在承恩公府里守着寸步不离。 至于金次妃,听说这几个月虽然再不吐蜈蚣了,但却又得了个昏睡不醒的怪病,每日里除了会清醒上一两个时辰外,都是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去会周公。当初金太妃说是要把这王府的中馈之权交到她手里,可她一直病着,自然是管不了家,理不了事,如今临川王府的一应内事皆由秦斐指派的一位冯嬷嬷在料理。 这位冯嬷嬷既然是秦斐的人,那对采薇这位王妃的话自然也是言听计从,一听王妃要先回府住着,早早的便将王妃住的常宁院打扫干净,收拾一新,又派了马车亲自去接了王妃回府。 采薇回来的极是时候,她前脚刚进了临川王府的大门,后脚麟德帝派来的小太监就进了门,说是奉圣命来看看临川王可回京了没有。 采薇早想过若遇到此等事该如何应对,镇定自若地道:“我家殿下为了要寻一件与众不同,让圣上一见就爱不释手的寿礼,已在外头亲自寻了有一个月了,前几日休书回来,说是好容易终于找着一件宝贝,定能在万寿节这一天赶回来亲自献给圣上。倒是劳烦公公特地跑一趟,这是我代殿下给公公的一点心意,还请公公千万笑纳,不要嫌弃才好!” 那小太监接过杜嬷嬷递过来的荷包,摸了两下,顿时喜得眉花眼笑道:“王妃娘娘太客气了,奴婢这就回宫将娘娘的话回禀给圣上,也让圣上先乐上一乐!” 即使在那个时候她的心里仍是坚信到了晚上秦斐一定会出现在她面前,脸上带着他一贯的那种微微嘲弄的神情,嬉皮笑脸地跟她说些没正经的话。 可是直到四月初一的辰时初刻,却仍是不见他的人影。可是时已至此,采薇已经不能再等下去了,她穿戴起王妃的冠妇,打算一个人先进宫去给麟德帝贺寿。 她坐上马车,心事重重地靠在板壁上,本想强迫自己好生想想,过会进了宫被麟德帝问起秦斐时,她要再怎生继续编一个谎出来。可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就猜测起秦斐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是受了伤还是又病倒了,或是遇到别的什么意外,这才让他没能及时赶回来,他现在到底身在何处,是安然无恙还是—— 她忽然有些不敢再想下去,闭上眼睛,将脸埋到双手之中,竭力想强压下从心底升出的那一股恐惧来。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响动,她急忙睁眼一看,只见车帘轻晃,而她的身边已多了一个人。 那人好像一滩软泥一样摊倒在椅垫之上,没有半点王孙公子的优雅气质,可是看在采薇眼中,不但不觉刺眼,反倒觉得说不出的欢喜,因为这人正是她的夫君,她的殿下终于还是没食言,重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殿下!”她有些激动地轻声唤道,“你,你终于回来了!” 秦斐闭着眼睛,好半天才道:“本王向来说话算话,答应你的事什么时候没做到过!” 采薇心里有好多的话想同他说,但仔细一看,见他满脸风霜,脸色苍白憔悴,眼下深深的两道青黑痕迹,想来为了能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已不知不眠不休了几个日夜。 她心中微微一疼,便不再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再有大半个时辰才到宫里,殿下先小睡片刻吧!” 她不知秦斐听见她这句话没有,他虽没再说什么,却鼾声渐起。他原本是靠在椅垫上睡的,可睡着睡着那脑袋不自觉地就滑到了采薇肩上。 采薇被他硌得左肩生疼,双手轻轻地将他的脑袋推开,小声嘟囔道:“也不嫌硌得慌!”她嘴里抱怨着,略一犹豫,到底没狠心把他推回靠垫上,半扶半抱着他的身子让他慢慢枕在自己腿上。他能歇息的时候只有这小半个时辰了,总要让他睡得尽量舒服些的好。 马车已驶进了第一重宫门,秦斐仍枕在采薇腿上沉沉睡着。采薇本想喊他起来,见他睡得香甜,想想又忍住了,看他这么疲累,能让他再多睡上一忽儿也是好的。 等马车驶进第二重宫门,马上他们就得下车步行,已是非叫起他不可。采薇看着秦斐高挺的鼻梁,伸出两指想要用他当初在新婚之夜后叫醒她的法子来回报他一二。 哪知她双指刚碰到秦斐的鼻梁,人家就睁开了眼睛,将她抓了个现行。 采薇有些尴尬地笑了两声,“殿下醒了啊,我正想叫您来着,您醒得可真是时候啊!” 她正想悄悄把手收回来,却被秦斐一把抓住,眉眼含笑地问她,“王妃这是趁本王小睡想要对本王动手动脚吗?” “呃,只是看殿下脸上落了一点灰尘,想帮殿下拭去罢了。”采薇急中生智道。 “既然王妃如此关心本王的仪容,那就有劳王妃替我再涂些脂米分,让本王的气色更好看些!” 他边说边牵着采薇的手伸到他怀里摸了个小盒子出来。 采薇见这盒子如些眼熟,立刻就认出来这不正是她每日所用自制的玉容米分吗,顿时有些无语。也不知这家伙是什么时候从她卧室里偷出来的,可是再一看他眼下浓重的青黑,被他叔叔麟德帝看见了,定会以为他夜不归宿,跑出去做了好几天的贼。 她叹了口气,还是认命地打开玉盒,用小指尖沾了些玉容米分轻轻地抹在他眼睛底下,把那青黑好歹遮掩了一些,想了想又给他脸上也薄薄地涂了少许。 采薇这还是头一次帮一个男人涂脂抹米分,待见她自制的这玉容米分往秦斐脸上这么一抹,立时便起到了立竿见影的功效,让他原本苍白的容颜瞧着亮眼了许多,眼下的青黑也淡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色一下子看起来好了许多,再不像他刚钻进马车时的那副死人样儿。 她见秦斐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怕他又睡着了,忙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若不是此时再没多少时间好给他耽搁,秦斐是真想再趴在采薇身上多享受这片刻的温馨。枕在她腿上本已是舒服之极,再被她身上的幽幽暗香萦绕其中,还有她的手指那样轻柔地在他脸上抚弄。那种麻酥酥的感觉丝丝缕缕地从她的指尖传到自己脸上,又一路往心口流去,让他既觉得略有些痒想要躲开,却又贪恋她指尖那一点微暖温柔,到底乖乖仰面,一动不动地由她摆弄自己的一张脸,心中头一次生出一种安宁眷恋之意。 “这寿宴就不能晚一会儿举行吗?”他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猛然从采薇膝上起来,一边整理衣冠,不等采薇问他,便附在她耳边低声说出了采薇想知道的一切。 “海上那笔大买卖谈成了,郑一虎已经洗清了他的冤屈,在将徐海的首级拿到于总舵主墓上祭奠之后,被拥为了海鹰会新的总舵主。只是——” “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安成绪回来了。”秦斐淡淡道,眉头微微蹙起。 “黑衣卫的首领太监安成绪!” 采薇曾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当世最为出名的大太监,据说孙太后对这名从一开始就侍奉在她身边的安公公极其信任,可说是言听计从,不但让他做了慈庆宫的总管太监,还将燕秦朝直属皇帝管辖的特殊职司黑衣卫交由他执掌了二十多年,替孙太后监视朝臣,罗织罪名,诛除异己。 “可是殿下的行踪已让他起疑?”采薇有些担心地问道,不然秦斐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提起此人。 秦斐点点头,凝视着采薇道:“如今时间紧迫,我回头再细告诉你,我只知道他如今已对我起疑,今天这场寿宴等着咱们的,只怕不会只是喝酒吃菜说些吉祥话儿这么简单。” 采薇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殿下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秦斐微微一笑,当先走出马车,一惯地不用脚踏,身手利落地从车上直接跳下,朝走出车中的采薇伸出右手。 采薇看着他眼中的笑意,不由也冲他微微一笑,将手放在他掌中,由他扶着自己步下脚踏,一道携手朝寿安殿行去。 虽不知在这寿宴上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但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的却没有丝毫惧怕之意,有的只是久别重逢的欢喜之情。   ☆、第一百九十二回 临川王夫妇这相视而笑、携手同行的温馨一幕,落在旁边其他入宫赴宴的皇亲国戚眼里,倒让不少人在心里头感叹起来,想不到临川王夫妇在京郊的别院里住了两个月后,这夫妻间的情份倒是好了不少呢!瞧临川王看着临川王妃时眼中那份温柔笑意,这哪还是那个两个月前在安远伯府门前当众不给临川王妃脸面,把她教训得灰头土脸的京城小霸王? 想不到这临川王妃竟是个有手段的,竟连临川王这样的男人都能笼络得住,不简单啊! 众人这样想着,不由多看了临川王妃几眼,被临川王面色不善地一瞪眼睛,立时不敢再多看,赶紧步上台阶,进到寿安宫里。 秦斐拉着采薇的手,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因男女有别,即便她是王妃之尊,也不能同秦斐坐在同一张案席上,而是同其他亲贵女眷们一样,都是坐在夫主身后的屏风之后另设的席案上。 因为金次妃病着不能来,她那处席案便只备了她一人的座椅。在她左上首的那一席,颖川王的两位女眷,崔王妃和曹次妃却是盛妆打扮,一同来了,但她们虽坐在同一张席案旁,却是谁都不睬谁,见周采薇过来了,她两个倒是极有默契地一同冷冷看了她一眼。 采薇见她们丝毫没有起来同自己见礼的意思,便在她们看过来时也只是笑着朝她们点了点头,便自行坐下了。 一时礼乐齐响,今日的寿星麟德帝从殿后出来,登上御座,免了众人的参拜贺寿之礼后,先就发落起秦斐来。他最疼爱的便是这个侄子,可是这侄子偏偏越大越是不让人省心,好容易回了京城,却仍是动不动就跑没了影儿,这回又是两个月没见到他人影,气得麟德帝也不顾自己的万寿佳节,先就教训起这不听话的侄子来。 他脸一板,瞪着秦斐道:“你这些时日又跑到哪里去闲逛,若不是今日是朕的寿辰,只怕你还不想着回府吧?你当朕什么都不知道吗?” 秦斐站起来嘻嘻一笑道:“圣上既然什么都知道,那怎么就不知道侄儿这回偷跑出京,还不是为了能挑一件您喜欢的宝贝好给您贺寿吗?每年这万寿节,众臣给圣上的寿礼那都是挖空了心思精挑细选的奇珍异宝,侄儿若是不用些心,也挑一个好的,岂不被他们给比了下去?” 麟德帝这才微微一笑,“那你花了这两个月的功夫,到底找了个什么好宝贝做朕的寿礼啊?” 秦斐拍了拍巴掌,立时有一个太监双手捧着一个鸟笼走到秦斐身边。 麟德帝一见那鸟笼便心中一喜,果然还是这个侄儿最知他的心头好。原来麟德帝从小便喜欢养各种羽毛艳丽的鸟儿来赏玩,这可算是他此生最大的喜好。 他十余岁时得到一只极是漂亮的绯衣绣眼,因爱不释手,去御书房读书时也笼在袖子里,恰好被无意中到御书房查看皇子学业的先帝瞅见,将他狠狠训斥了一顿,命人将他养的那些鸟全都砍了脑袋,再不许他养这些东西。 等到后来他登基为帝,虽然又重新养起了鸟,到底因为曾被先帝训斥过,不敢于养鸟一事大肆张扬,每每让亲近的内侍悄悄去替他寻访些稀奇罕见的鸟儿回来偷偷赏玩一番。 如今见这侄子投其所好,要送他一只鸟儿做寿礼,顿时心痒难耐,可偏偏那鸟笼外罩着一块藏蓝色的绒布,遮得严严实实,秦斐又在那里大吹特吹,让人更是好奇那里头装着的到底是只什么样的稀罕鸟儿。 秦斐拎着那只雕花鸟笼,走到大殿正中得意道:“圣上,这笼中之鸟极是罕见,可说是在座诸位从没见过的一种漂亮鸟儿。侄儿为了寻到这等与众不同的珍品,靴子都不知磨坏了多少双,可说是费尽千辛万苦,才亲自将它捉到手。” 他吊足了麟德帝及众人的胃口,这才将那鸟笼上的蓝布取下,众人忙睁大了眼睛去瞧那笼中的稀罕之物,大殿上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秦斐献上的这鸟的确极为漂亮,头顶上的羽毛红如宝石,喉部的羽毛却是一抹极为漂亮的水蓝色,两翼蓝绿色,腰及长尾毛色浅蓝,□□浅绿,全身上下的颜色极是鲜亮多彩。 在座的这些显贵里头,也有几个喜好养鸟之人,却也从没见过这等艳丽别致的鸟儿,有心将那鸟笼拿到手上仔细瞧瞧,早被麟德帝先给抢到手里,仔细赏鉴起来。 “斐儿,你捉到的这鸟,竟然是红顶蓝喉!”麟德帝有些激动地叫道。 顿时阶下几个真正爱鸟之人也激动起来,“红顶蓝喉!那可是在《相鸟经》里位列第一的珍品啊,《相鸟经》上说此鸟之所以排名第一,一则是因其毛色之美,二则是因为此鸟极为罕见。《相鸟经》上说此鸟在上古之时原比麻雀还要多,但因其天□□美善妒,喜欢自相残杀,故而到了燕秦之时,已是世间难得一见,这物以稀为贵,便将它选为榜首。 “此等世所罕有的鸟儿能见到一只便已是极为难得,你竟然捉了一对来献给朕!”麟德看着笼中那一对宝贝鸟儿,欢喜不已。 秦斐笑笑,“这好事成双嘛!何况侄儿刚娶了王妃成了亲,得一佳偶携手一生,相伴终老,又怎忍心将这鸟儿捉来孤零零的一个呢!是以侄儿便又多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想方设法捉了一只雌鸟来陪先前那只雄鸟。就是为了让它们也能凑成一对,彼此做伴。这才误了时间,直到今儿早上侄儿才返回京城,匆匆换了衣裳进宫来给圣上贺寿,倒让圣上又替侄儿操心了。” 麟德帝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难怪朕一见你,便觉得你气色有些不好,可见这些时日在外头实是太过奔波劳碌了,你有这份心意便足够了,往后切不可再这样只为了给朕准备一件寿礼就如此折腾,将大好光阴都浪费了。” 秦斐嘻嘻笑道:“只要圣上喜欢侄儿送的这份寿礼,再多给侄儿赐些奇珍异宝的赏赐,那这两个月的光阴如何能说是浪费了呢?” 麟德帝瞪他一眼,“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还敢要赏赐?” 这个侄儿不但又是擅自离京,竟还每天呈上一封书信骗得自己真以为他是安心在西山别院休养,若不是安成绪跟他禀报说是在福建一带看见了临川王,他还真被这侄儿又给骗了过去。 “你这两个月写给朕的书信,朕都看过了,你那信上不是说读了一堆孔孟之道吗,那就再给朕写上五十篇千字之文,详细说说你从中都读到了什么微言大义。” 采薇想起秦斐给麟德帝写的那些只有一句话的读书札记,觉得这处罚对秦斐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让他再应付差事,敷衍了事? 她正在偷笑,忽听殿上一个又尖又细的嗓音道:“临川王殿下想要赏赐,这还不容易,为了给圣上祝寿,增些酒兴,老奴倒有个提议,这以往一到宴会助兴的节目无非就是些个歌舞丝竹,这看得多了未免有些不大新鲜,不如咱们今儿也学学古人,请上两位善于舞剑之人在场中斗剑,为圣上助兴,再请太后娘娘和圣上对比剑赢了之人赏赐些彩头,不知太后娘娘和圣上觉得老奴这主意如何?” 孙太后抢先道:“安公公这主意不错,老是看歌舞什么的,实是有些腻味了,本宫倒是挺想看看你们舞剑的。” 麟德帝见他娘都同意了,也便无可无不可地道:“嗯,这个倒也是以前从没在宴席上弄出的花样,倒也正好让诸位爱卿展示一下你们的剑术。哪两位爱卿先来一较高下啊?” 采薇微蹙起眉头,北秦之前的中原贵族男子,除了要学君子六艺外,更是人人佩剑,习学剑术以为强身健体,战时更可保家为国。 但北秦的第一位皇帝因是兵变夺得的帝位,深恐带兵的将领手握军权也和他一样来个皇袍加身,除了一力削减军权,限制武将外,便是在民间也发布了各种兵器的管制之令,不许京都人士及百姓私蓄兵器。最严的时候甚至连民间祭祀、社戏时所用的仪仗刀枪都被禁示,只能用贴上锡纸的木头形状来冒充一下。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中原的男子们开始失去了传承千年之久的尚武精神。到了燕秦,也仍是重文轻武,这数百年下来,导致男子们喜欢武枪刀弄棒的越来越少,埋首苦读的书生越来越多,久而久之,武事废坠,民气柔靡。 秦斐却仍是唇角含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牵动受伤的右胸处隐隐做痛。他缓缓摇晃着手中的金杯,看着里面那一枚红色的丸药渐渐消融其中。 虽说这殿上的众人之中,只怕会些拳脚功夫的就没几个,可说是凤毛麟角,但既然安成绪故意用了这个法子,那就肯定会有一个人跳出来点名要找自己斗剑。 他知道安成绪故意提出比剑目的何在,不过,他既然敢进宫,也不会是无备而来。他将杯中的药酒一饮而尽,他方才偷偷放入酒中的丸药可以使他在两刻钟之内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可以自如地舞刀弄剑而不怕被人看出他有伤在身。 只要他在两刻钟之内能结束这场比剑,他自信对方就绝不会发现他右胸所受之伤,那他在泉州所谋之事也就暂时不会露了行藏。 但是当他看见那个站出来向他请战的人时,虽然唇角仍是在笑,心中却是微微一沉。   ☆、第一百九十三回 寿安殿上,不闻丝竹鼓乐之声,只有金戈之声声声入耳。 所有在座之人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那两个斗剑的男子,临川王秦斐虽然仍穿着他那一衣宽大的紫色锦袍,却丝毫没影响到他手上的动作,剑去如风,剑来似电,将手中一柄青锋剑舞得花团锦簇,极是好看,甫一开场,便占了上风。 但和他对剑之人也并非庸手,乃是黑衣卫正三品轻车都尉刘勇,功夫极为了得,乃是大内侍卫中首屈一指的剑术高手。他的剑法虽不如秦斐那么花哨好看,只是那么平淡无奇地左挑一下,右刺一剑,却渐渐扳回劣势,反将秦斐的剑势笼罩其中,逼得他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采薇想起秦斐在车中时那苍白的脸色,每当动作右臂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神色,还有他说的那几句话。渐渐明白了为何那个安公公要建言斗剑,心中大是忧虑,眼见他二人已比了快有两刻钟的功夫,秦斐此时已是只有招架之力,全无还手之功,被刘勇逼得又连退了三步,情急之下,干脆起身站近屏风后头不错眼地看着。 她倒是看得清楚些了,却在无意中挡住了一个人的视线。 曹雨莲自从上次在宫中想要教训周采薇结果反被临川王给教训了一顿,心里头对她的恨意更是重了几分,如今见她不长眼地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立刻冷笑道:“这就是所谓的大家闺秀,放着自己的席位不坐却跑来挡在人家前头,碍别人的眼,可真真是好教养啊!” 她上次在秦斐手上吃了一个大亏,心里头对这位表哥有了阴影,虽仍是忍不住要出言讽刺周采薇,到底不敢指名道姓的骂出来,只敢阴阳怪气地冷嘲暗讽。 若是采薇全神贯注于场中的比剑,多半会对她这些冷言冷语置之不理,但她故意离席站出来,本就是为了引曹雨莲向她发难,见她果然上勾,便立刻回头一脸怒气冲冲地道:“曹次妃这是在说我不成?我家殿下正在场上比剑,我身为殿下的妻子,关心场中之胜负,有此举止,乃是再自然不过。倒是曹次妃为这么一点小事就口出恶言,诋毁一位品级在你之上的王妃,这等的不修口德,实是无礼之极!” 曹雨莲见她竟反过来斥责起自己来,气得涨红着脸道:“明明是你挡到了我,难道我便不该说吗?” 采薇走到她面前,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抹不屑居高临下道:“我便是挡到了你又如何?我乃是超品的郡王正妃,你只是个正四品的次妃,我尊你卑,卑不压尊这个礼法看来曹次妃是没学过的了,不但对为尊者出言讽刺,此刻竟然还坐着同我说话,可真真是好教养啊?”将曹雨莲嘲讽她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她。 不等曹雨莲开口,采薇又看向崔绮君道:“王妃嫂嫂,咱们做主母的,虽说要对妾侍们宽容大度,可也不能一味太过宽厚,倒把有些不安分的妾侍纵得不知天高地厚,出言吐语没有半点分寸体面。嫂嫂觉得我这话说得可对?” 崔王妃固然极是厌恶曹雨莲这个次妃,可对周采薇这个弟妹也是殊无好感,见她借刀杀人,想把自己拉扯进来对付曹雨莲,便皮笑肉不笑道:“我是无能之人,不晓得如何约束妾室,比不得周妹妹,一嫁到临川王府,就让那金次妃病得起不了床,真真是好手段啊!周妹妹既管到了我们王府头上,不如索性就替我多管教管教如何?” 采薇笑笑,“曹次妃又不是我的妹妹,我怎好替嫂子管教于她,若不是她先言对我不敬,便是这几句教导她的话我也不会多说的,还是看我们家殿下舞剑更要紧些!” 曹雨莲见她转身就要再往屏风处走,心中实在气不过,便在桌子底伸出脚去,想要绊她一跤好出口恶气。可她刚把脚伸出去,又想到若是真让她摔上一跤,秦斐知道了岂不又会要自己好看,正想把脚再缩回来,却是晚了一步,那周采薇已在她脚上绊上一下,直直地朝前摔了出去。 殿上众人原本正在全神贯注地看临川王和刘勇比剑,尤其那些曾在秦斐的拳头底下吃过苦头的,看他如今被一个小小的都尉压制的死死的,狼狈不堪,都是看得心花怒放。眼见他二人便要分出胜负,突然传来一声女子的尖叫,跟着便是“轰隆”、“哐啷”两声极大的响动。 吓得那一两个胆子小的险些没从椅子上跳起来,众人顾不得再看比剑,急忙朝声响处看过去,就见临川王身后的那一扇紫檀屏风不知怎的忽然倒了,正压在临川王的席位上,将那张圈椅砸得翻倒在地上。 至于场中的比剑也早就停了下来,秦斐早在听到那一声女子的尖叫时,就立刻把剑一丢,回身朝身后奔去。 不等众人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他已将倒在地上的周采薇抱在怀里,见她右额上磕出来好大一处红肿,闭目不醒。顿时怒瞪向采薇带进宫来的那几个丫鬟道:“你们到底是怎么侍候王妃的,竟然让她摔成这样?” 香橙和甘橘忙跪下道:“回禀王爷,王妃可不是无缘无故才摔倒的,并不是奴婢们没有尽心服侍,而是有人暗中伸脚将王妃绊倒的。” “是谁这么大胆子,竟敢欺负本王的王妃?”秦斐立刻高声叫道。 甘橘和香橙互看一眼,齐齐拿眼睛盯着曹次妃,“王妃担心殿下,便离席站近屏风后头看殿下比剑,曹次妃却对王妃出言不逊,王妃恼了便走过来跟她理论了几句,再转身要往屏风处走时忽然就重重地摔了出去,这地上都是平平坦坦地,若不是被什么人故意伸脚绊了一下,王妃怎么会摔得如些狼狈,分明是有人故意要害王妃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够了!”秦斐怒喝道,回头狠狠瞪了曹雨莲一眼,他那眼神实在太过可怕,吓得曹雨莲身子一软,以为他下一秒就要冲上来教训自己,正想喊孙太后救命,却见秦斐仍是一动不动地半跪在地上,将周采薇牢牢抱在怀里,早不再看她,却转头盯着他哥哥秦旻道:“三哥,你的妾侍伤了我的王妃,还请三哥给我一个公道?” 秦旻淡淡的眉峰微蹙道:“这是自然。”他略一踌躇,又道:“只是此时当务之急,是先请太医为,为周王妃看诊一下才好。” 他见这几句话的功夫都过去了,采薇却仍是闭目不醒,心下忧急,哪里还顾得去探究她究竟是不是被自己的次妃绊倒,只顾揪心她怎么还不快些醒过来,别是摔得有些什么不好。 此时殿上众人早被临川王妃突然摔倒一事将目光全都吸引了过去,早将先前那一场比剑给丢倒了一边,只有那和秦斐斗了半天的都尉刘勇仍手执长剑,意犹未尽地立在场中。   ☆、第一百九十四回 安成绪见秦斐已抱着他的王妃转入后堂等太医前来看诊,心知这一场比剑怕是就到此为止,再也分不出个输赢了,便咳嗽一声,示意刘勇从殿中退下来,又朝他使个眼色,自己先走到一处不显眼的角落,等刘勇一过来,便问道:“如何?” 刘勇躬身道:“依属下之见,只怕临川王并不是王公公所说的在海上遇见的那个人。” 安成绪半眯的眼睛微抬起几分,阴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细着嗓子道:“哦——!何以见得?” “属下和他比了快两刻钟的剑,足敢肯定他身上并没有受伤,否则他的剑法断不会使得如些毫无滞涩之处。再者这位殿下的剑法虽说也还算不错,但绝非王公公所说的高手。若不是公公您命属下多和他比些时候,不出五十招属下便能击败他。” 安成绪尖细的嗓音慢幽幽地道:“可你们到底也只比了两刻钟不到,时候还是有些太短,若不是临川王妃恰好那个时候跌了一跤,让你们能再比上一会儿……” “便是再比上一回,只怕也再看不出什么了。公公是知道的,属下自幼习武,倘若有人想在属下手底下弄鬼,绝不逃不过我的眼去。属下方才已逼得临川王将他所有的本事都露了出来,在王孙公子里或属上乘,但在真正的练家子眼里,不过是三流水准而已。” “嗯,咱家不会半点武功,自然什么都瞧不出来,你既这样说,看来许是我想岔了,临川王殿下和海上之事并没有什么关联呢?” 他慢吞吞地道:“临川王殿下乃是圣上最疼爱的侄儿,他又一向喜欢惹事生非,你吩咐兄弟们总要暗中多护着些殿下才好,可别万一让殿下有什么闪失,到时候圣上跟前可不好交待。” 刘勇刚一退下,便有一个小太监上前跟他回禀道:“大总管,太医已经给临川王妃诊过了脉,见王妃一直不醒,说这一跤怕是跌得有些狠,虽外头看着只有青肿,没有破皮流血,但里头怕是已有了淤血,阻住了经脉,给王妃开了个方子,说是服上三日,待化开了脑内淤血,便无大碍。但临川王殿下一直守着王妃不放,怕是,怕是不会再回来席间了。” 安大总管眯了眯眼,轻声笑道:“想不到这位王爷竟然还是个多情种子,他既这么在乎周王妃,何明,你再去查查,那临川王妃怎么好好地就摔了这么一个大跟头出来的,这桩事儿后头可有什么隐情?” 临川王府的马车刚驶出宫城,车中躺着的一名女子便睁开了眼睛,见身边男子正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赶紧小声道:“殿下,我没事,不过是装的罢了,你的伤要不要紧?” 采薇一面说着,正要从长椅上坐起来,却被秦斐一把按住道:“你当真没事?” “连摔到的额角处都不疼了,还能有什么事?”她本来就是故意摔倒的,哪能真把自己摔个七荤八素出来。 “那你怎么这半天才醒?”秦斐狐疑道。 采薇奇怪道:“我不是说了我是装的吗?若不是我一直装晕不醒,咱们这会子哪能出得了宫门?殿下当时怎么了,只顾不停地问太医,多亏颖川太妃从旁提醒,才让殿下想起来跟圣上请旨出宫带我回府静养,咱们才能早些离了那鸿门宴。” 秦斐当时只顾着担心她是不是哪里摔坏了,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这种丢脸的原因自然是不能讲出来的,他冷哼一声,“既然是装晕,你怎么还要多摔一跤,闹出那么大动静来,直接往椅子上一倒不就是了?” “那样简单的晕法,殿下不觉得太刻意做作了吗?虽然殿下对安成绪所言不多,但能让殿下如此忌惮之人,想来定是个厉害人物,我怕太过刻意反被他瞧出来不妥,觉得我是在故意为殿下打掩护。” 秦斐心知以安成绪多疑的性子定会命人去查采薇摔倒之事的来龙去脉,正想再细问问她,右胸一阵剧痛袭来,痛得他紧咬牙关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采薇见他面色大变,忙道:“殿下?”有心想看看他到底伤得如何,却又怕在这车中有些不便,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秦斐见她一脸关切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担忧之情,心中一动,深吸一口气,压下右胸的疼痛,不自觉放缓了声音调笑道:“本王怎么会有事,过会我还要抱你进门呢!” 好容易这马车终于行到了临川王府,秦斐不顾采薇的反对,仍是令她继续装晕,当着众人的面亲自将她抱入自已的卧房,借口王妃要静养,将所有侍女都撵了出去。 等室中只剩下他二人,采薇正要从床上坐起来,某人的身子已重重压在她身上。 好容易她才从秦斐身下挣了出来,将他扶着先靠坐到床上,心知此时是断不能叫人进来的,她略一打量这间屋子,见并不是她的卧房,便知秦斐多半是把她带到他自己的卧房来了。 也是,以他的伤势若是硬要将她抱回内院,只怕刚走到二门他就得一头栽倒在地上,方才若不是为了有意做给某些人看,她是万不肯叫秦斐以重伤之身还要硬抱着她进王府的。 她眼见此时已是非常时候,便也顾不得什么非礼勿动,在秦斐屋子里翻了个遍,果然给她翻出了绷带及金疮药等物。她将这些东西放到床边,再将他衣裳一层层解开,要看看他伤势到底如何。 只见他右胸处裹着厚厚的数层绷带,已然被血浸湿,她也顾不得血污,亲自替他将绷带解开,见那底下竟有一处七八寸长的刀伤,也不知被砍得有多深,此时伤口已然开裂,正不停地渗出血来,不由暗道一声好险,若是秦斐再多和那都尉比上一会儿,只怕渗出来的血就会染到外头的衣裳了。 她先将他伤口渗的血拿干净帕子擦拭干净,将那金疮药米分厚厚地洒在上面,再拿了干净绷带给他将伤口细细包裹起来,替他把衣裳系好,这才除下他鞋袜让他平躺在床上,拉过锦被来给他盖上。 采薇足花了两刻钟才帮他料理完伤口,累得满头是汗,她的帕子全用来给秦斐擦除血迹,只得用衣袖随便抹了抹。定定地凝视了秦斐一会儿,起身走到墙角那一排柜子前,将右上角一处她先前翻检过的小抽屉再次打开来,细细检视起里头放着的一样东西来。 方才她虽瞧见这些东西,但因急着给秦斐找金疮药,不过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眼下秦斐一时半刻醒不来,倒让她能好生琢磨琢磨为何这样东西竟会在秦斐的卧房里出现?   ☆、第一百九十五回 眼见日影西斜,采薇却仍是瞧着那样东西,呆呆地出神,直到门外传来杜嬷嬷的声音,“殿下,王妃的药熬好了,老奴可否将药送进来?”才将她从沉思中惊醒。 她忙合上抽屉,正要扭头去看秦斐,突然身后一个声音轻声道:“你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躺到床上去给我装晕?” 原来秦斐不知何时竟已站在她身后,正一脸的不悦。 见她乖乖回到床上躺好,双目紧闭,秦斐才走到外面将门打开,也不让杜嬷嬷进去,沉着脸接过她手中的托盘,重又将门给关上。 采薇见他端起那药盏,正想说她不要喝这苦药汁子,就见秦斐抬手就将那碗药给倒进了边上的一盆吊兰里。 “这药虽不用你喝,但还是要有劳王妃再继续昏迷不醒上几天。” “殿下是想借着看护我的由头好躲在屋子里静养?” “嗯,不然只怕安成绪又会想些什么别的法子引我出去好试探我。” “既然此人疑心极重,那殿下就不怕他派一位太医来查验我是真昏还是假晕吗?” “只要暂时封住你几处穴位,让你的脉象看起来有淤阻之象便能证明你是真的摔坏了脑袋昏迷不醒,等太医看诊过了,我再替你解开,断不会伤到你身子的。” 采薇微微一笑,“我自然是信得过殿下的,只是难道我这装病之事连杜嬷嬷她们都不能知道吗?方才她来送药,我虽瞧不见她,可我知道她心里已不知担心成了什么样。她们几个陪在我身边多年,都是能信得过的,还请——” “不行!”秦斐冷冷打断她道:“她们对你的忠心我自然信得过,但她们做戏的本事比起你来却差了许多,一旦知道你平安无事只是装病,便是再提醒她们做出一副担心忧虑的模样,也还是会被人看出破绽来,安成绪那老狐狸可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 “这安成绪到底是一个什么样儿的人,殿下跟我说说可好?”此人竟让秦斐如此忌惮,到底有何厉害之处? “这人倒也算是个有本事的,他祖籍陕西,父亲早亡,和他母亲、弟弟相依为命。先帝崇光十三年,陕西大旱,他们在老家活不下去,其母便带着他们兄弟一路行乞来京城投靠亲戚,结果那亲戚早不在京城,眼见母子三人又没了活路,安成绪便一狠心自愿入宫净身做了太监,换了几两银子安顿了母亲弟弟。” “他刚进宫时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差事等着他,被分去做了个最低等的粗使小太监,他虽没钱去贿赂管事太监,但却极会抓住机会。先帝为了在宫外安置那些他相中的民间女子,要从宫里选些宫女太监到宫外去侍候,他一听到这个消息便想法求了管事太监出宫到别院里侍候。” “也不知是他运气,还是孙太后运气,他恰好被分去了孙太后屋子里侍奉。要不是靠了这个太监的各种提点相帮,那孙氏哪有那个脑子在喝了避子汤的情形下仍能偷偷怀上皇子得以入宫,一步步爬到顺妃的位置,最后更是害了我爹先懿德太子,让她儿子登上皇位,她自已也做了太后。” “别看他只是个太监,但孙太后能有今天一大半都是靠了他,其才干心机远在孙承庆之上,说他是孙后一党真正的主心骨也不为过。不过他虽心机深沉、性情阴毒,倒也是个孝子,他母亲去年去世,他特地向孙太后请旨,特许他回乡为亡母守灵一年。若不是去年他不在京中,本王手上的好些事也不会办得如此顺利。眼下他既然回来了,只怕往后这棋局咱们得再多费些心思来和他玩上一玩了。” 秦斐跟她说了半天,见她问来问去却始终不问一个问题,不由得脸色越发难看起来。 他已经脸黑了半天,采薇才后知后觉道:“哎呀,殿下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莫非……哦……对了,方才只顾着说别的,倒忘了问,殿下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也和安成绪有关?” 实则她早就想问秦斐之伤,可是方才见了秦斐藏着的那东西后,恼他竟瞒了自己如此之久,便故意憋着就是不问他何以受伤。 秦斐早已被她憋出一股子闷气来,见她总算想到了自已的伤势,便没好气道:“难得王妃还能想得起本王的伤,可真让本王感动不已啊!” “其实原本一切顺利,正如我之前所料,徐海将于总舵主之死全栽赃到了郑一虎头上,说是他已经手刃了郑一虎替老舵主报了仇,自然顺理成章地被推为海鹰会新任总舵主。他又将我故意丢给他的那张假的航海图拿出来显摆,调了海鹰会里一半的船打算去探一探路。我在那海图上曾故意标注了一个小岛说那是入西洋前唯一一处有淡水可做补给的小岛。” 采薇笑道:“于是殿下就在那处小岛上守株待兔?” 秦斐点头,“我先和郑一虎去见了海鹰会里留在泉州的弟兄,那徐海将他的亲信大半都带出了海,留在泉州的只有几个,被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制住。我同郑一虎跟其余人说明了于总舵主被害的真相,他们自然不会全信,除了几个和郑一虎交好之人,其他人都是将信将疑,但到底被本王说动,出动船只跟着本王也到了那处小岛上去探询真相。” “殿下要想让徐海原形毕露的话,只怕还得再找来一路人来成?” 秦斐点头笑道:“那是自然!本王算无遗策,早命人扮作徐海手下的人去跟倭人海盗通风报信,说徐海得了西洋的航海图打算一个人下西洋去吃独食,将倭人也引到了那处小岛上。” “想来殿下定是想法子让倭人和徐海在岛上相遇,两边一番对质,让躲在一边的海鹰会等人听了个清楚明白。然后你们再出手将徐海和倭人一网打尽!” “和王妃聊天可真是省心,完全不需要本王多嘴!”秦斐笑道。 采薇看他说起当日之事时完全是一副轻描淡写不当回事的样子,却知道这些事情料理起来哪里就如他言谈中那般容易了?做成这件事不知费了他多少心力,纵然最后成功灭了倭人和徐海,可连他自己都受了重伤,完全可以想见当日有多凶险。 “殿下的伤,到底是被谁所伤?” “倭人和徐海两边的人加起来虽比我们多了许多,可我早在岛上布置好了一切,先设计引他们自相残杀了一阵,等他们两败俱伤,我们这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原本一切顺利,不想在倭人里头竟然混了一个太监。” “太监?难道是安成绪的人?” “不错,他也是戴了□□,穿着倭人的衣裳,装死躺在一堆倭人尸体里头,后来听见我们要将所有死尸都一把火烧了,便突然发难,当时郑一虎正在他近旁,为了救他,我才挨了这一下。” “那个太监呢,可是让他逃了出去?” “他伤了我还想逃?他本来还想服毒自尽,可惜这点子花招哪能逃过本王的眼睛,我一制住他便把他满嘴的牙都打了下来,待我除下他的□□,立时便认出他是黑衣卫里安成绪的一个手下,自然要先留他一命,从他嘴里撬出来他怎么会和倭人在一起。” “难道说安成绪也动起了和倭人在海上做生意的念头?”采薇立刻也想到了这一点。 秦斐冷笑道:“你可知安成绪和孙太后除了互为所用外,最臭味相投的是什么吗?”   ☆、第一百九十六回 这个问题采薇便是再聪慧也猜不出来,只得摇了摇头。 “这一主一仆都有个最最心爱之物——阿堵物!因他二人幼时皆是家中贫困无比,是以他二人一旦身处高位,最关心在意的便是如何大肆聚敛各种金银财宝好藏到他们的私库里让他们每晚枕着金银入梦!” “孙太后为了敛财,不但命安成绪建了个商行,在各地经营贩卖各种货物,经营盐铁矿,与国争利,还大肆买官买官,败坏朝纲。你可知孙太后每年靠她的这些买卖能入帐多少银子吗?先前年景好时,能年入上百万两银子,这几年民不聊生,让她少得了不少银子,可每年安成绪也能给她搜刮到七、八十万两之巨,想不到这老婆子竟仍是不知满足!” 采薇道:“于是安成绪为了替孙太后敛财,便也想到了走海运来牟取暴利,倒是和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要不本王怎么说这安成绪是个有能耐的呢!强将手下无弱兵,我抓住的那个太监也不简单,本王足足花了一个月的功夫才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不想刚一到泉州,他就被人给劫走了,虽说那太监已被我下了药活不了多久,但到底还是泄了些我们这边的情形出去。” 至于劫走他的人是谁,自然便是安成绪的黑衣卫了。 秦斐微眯起眼睛,“这安成绪不但心思慎密,而且疑心极重,我在那太监面前不但从不曾露出真容,连嗓音都刻意变了,不想却还是被姓安的给疑心上了,这才故意安排了人要跟我比剑,想试探一下本王是不是有伤在身,好确定那人是不是便是本王。”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看着采薇的神色忽然有些古怪起来。虽说这丫头故意把自己摔成这样,让他心里头窝火的厉害,可若不是她这有些犯傻气的举动打断了比剑,只怕他要不了多久就要露出破绽,被安成绪识破了。 他虽心中明白,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愿说给她听,免得让这丫头越发得了意,往后更不知要自作主张闹出什么事儿来。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你方才立在那柜子前做什么,可是在乱翻本王的东西?” 采薇眨了眨眼,笑道:“我好容易头一回得进殿下的书房,自然忍不住想看看殿下都藏了哪些好宝贝!” 秦斐心中一动,不动声色地问道:“那王妃可翻出来什么宝贝了吗?” “除了绷带和金疮药,一无所获!”采薇两手一摊,哀叹道。 其实她倒是真翻出来件宝贝,不过,在她理清自己的心之前,现下还不是拿它出来同秦斐对质的时候。 一晃一个月过去了,采薇在装了三天昏迷不醒后,又装了二十多天的病。 他二人原本还担心若是那安成绪疑心未除,会不会再想些别的什么法子来试探,不想直到秦斐胸口的伤都痊愈了,宫里和黑衣卫那边都是什么动静也没有,除了孙太后每日都派太医来为临川王妃看诊外再没任何旁的动作。 这一日,他二人正在闲聊,猜测安成绪那边是就此打消疑心,还是故意无为了这一个月,好等他们放松警惕时再突然出其不意地又使出什么花招来。忽然麟德帝身边的汪公公来王府传圣上口谕,要他们夫妇端午那日定要去参加宫中的家宴。 秦斐本想借口采薇重伤初愈,宜留在府中静养,替她挡了这进宫的麻烦事,不想汪公公满面堆笑地道:“圣上传下这道口谕之前已经再三问过太医,都说王妃的伤已然全好了,这出外走动走动倒反对身子有益,且不过是到宫里头去领宴,看看赛龙舟,圣上还特赐了殿下和王妃可乘肩舆,半点也不会累到王妃的。况且,圣上这回特请殿下和王妃进宫领宴,也是为了还王妃一个公道,让害王妃受伤之人给王妃娘娘赔罪道歉。” 秦斐一听,略一犹豫还是答应了下来,宫里头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若是他们仍坚辞不去,怕会让人多心。只是此番进宫怕是比起上回更要凶险几分,不但要防着安成绪,还得小心那个女人也会对采薇不利。 那女人的妒心之强他在第一次带采薇入宫谢恩时就领教过了,当时他虽在后来想了个补救的法子,故意将采薇迁出王府好让那女人误以为他对采薇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化解了她的妒火。 可采薇在麟德帝寿宴上摔倒受伤时他的急切,还有他这一个月来闭门不出亲自照顾妻子的举动,已经让京城各色人等都开始八卦临川王爷这回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碰上临川王妃,百炼钢也化做了绕指柔,想不到这么一个京城头号混世魔王竟被一个孤女给降伏了。 现下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临川王秦斐对自己的王妃周氏是动了真格地喜欢上了,便是说一句夫妻情深都不为过。他可以想见,若是那个女人也这么想的话,只怕又要来给他们夫妻俩找些麻烦。 麟德帝定要他们夫妻俩进宫领端午宴该不会便是这女人在背后撺掇的吧?既然躲不过,那就只能坦然应对,到时候见招拆招,只要他寸步不离采薇左右,想来那人也捞不到什么下手的机会。 可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也低估了那个女人的手段,等他遵从麟德帝之命也去划了一回龙舟,换好衣裳一回席间,发现他媳妇已经没影儿了,而孙皇贵妃的席位上也是空空如也。 被采薇留下来的香橙一见王爷回来了,忙上前要回话,秦斐已一脸着急地问道:“王妃呢?可是被皇贵妃带走了?” 他去划龙舟之前可是再三叮嘱过她,他不在席间的时候绝不能随意离开这设宴的凉殿,难道是孙雪媚又用什么鬼法子把她带走了? 香橙愣了一下才道:“回殿下,王妃是和颖川太妃一道,结伴更衣去了,命奴婢跟您回禀一声。” 一听她是和颖川太妃一道,秦斐先就松了一口气,跟着又极不是滋味起来,难怪这丫头又不听自己的话,原来是被差一点当成她婆婆的表姑给召唤走了。 他越想越觉得堵得慌,坐立不安地在席间坐了半盏茶的功夫,见采薇和他嫡母二人还未回来,再也忍耐不住,索性起身借口更衣溜出去找他媳妇去了。 此番的端午节宴为了要看一众王孙子弟在大明池里赛龙舟,便将宴席设在了大明池畔的明台之上的凉殿里,所谓的凉殿,也不过是在明台上盖了个极大的四角亭子罢了,并没有什么更衣的地方。 若要更衣,男子的更衣之所设在明台东边的望青轩,女子的更衣之处则在西边桃花林里的桃夭阁,离明台虽不怎么远,但那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极是回旋曲折,平白绕了不少路。 秦斐正在那一片桃林里左拐右绕地快步而行,忽然见路旁左首边的一树绿叶里露出一抹蓝色的衣角来。   ☆、第一百九十七回 采薇今日正是穿了一身蓝色的衫裙,秦斐心中一喜,忙走下小路,快步朝她走了过去。 然而还未到近前,一等他看见那桃树下背影的全貌,他就知道那女子并不是他的王妃,而是他在这世上最不想见到的那个女人。 他立时转身便走,身后传来一声轻叹,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幽幽地道:“斐弟,你我一别经年,难道你还是不愿见我吗?” 秦斐想了想,到底还是立住脚步,转过身来,对着那女子恭敬地行了一个礼道:“侄儿秦斐见过皇贵妃婶婶,侄儿是来寻我家王妃的,不知婶婶可见到我那王妃周氏不曾?” 孙雪媚红唇轻绽,自嘲般地道:“‘婶婶’?你如今竟然叫我‘婶婶’?” 她如雪般的容颜忽然露出一抹隐隐的哀伤之色,喃喃道:“你以前从来都是喊我媚姐姐的,那个时候你总是媚姐姐长,媚姐姐短……,斐弟,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有多少次,我午夜梦回,都是被你这一声媚姐姐给唤醒的吗?” 秦斐两道剑眉几乎纠成一团,他黑着脸道:“还请皇贵妃婶婶慎言,婶婶虽也是侄儿的表姐,但您如今既做了我皇上叔叔的皇贵妃,侄儿自然当敬称您为婶婶才对,岂可再如少年时那样不知分寸,还请婶婶也别再用当年的旧称来唤侄儿,这宫里人多口杂,万一给人听到了,便是婶婶不怕皇上叔叔误会,侄儿却怕!” 孙雪媚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仍是自顾自地道:“斐弟,你可是还在怨我到底还是负了同你的约定,入了宫做了圣上的妃子?难道我便不知道我是绝不该私下再见你的吗?可是当年之事,若是不能当着你的面,跟你说个清楚明白,只怕我此时夜夜都会枕不安席,再也无法入眠,这八年来,我就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她说得再情真意切,可秦斐只淡淡扫了她一眼,就知道这女人又在满嘴扯谎了。 八年前,十五岁的自己,虽说已得了个京城小霸王的混名,但任他在京城何等嚣张,在他内心深处,他仍是个没经过多少风浪,少不更事的青葱少年,他那双眼睛只能看得出明面儿哪些人是对他好,哪些人是对他坏,却并不能分辨出那些对他的亲切和善之人到底是真心待他好,还是别有所图。 直到他在外流浪三年,也算历尽世间艰辛,遍尝人生冷暖,他那双眼睛才慢慢地能从一个人的言谈举止间看出更多的东西来。 眼前女子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没有半点时间流逝的痕迹,仍是如同当年一般媚丽无比,拥有这样一张保养极好的容颜的主人怎么可能会在这八年来从没睡过一个好觉。 他心中冷笑,也不说破,抱着双臂立在一边,他倒要看看这女人如今怎么巧舌如簧地替她自己开脱,而她如此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何?若她当真有心说明一切的话,五年前他就回京了,虽说极少进宫,但以她孙皇贵妃之能,若想见自己一面,应非难事,却为何选在此时,这里头该不会是另有文章? 因他心里这几点疑团,他这才耐着性子在这里听她胡扯。 就听孙雪媚道:“斐弟,时至今日,纵然我对你仍是……,却也知道我如今的身份,再不敢存着那些不该有的情份。可是当年,我确是真心喜欢你的,只可恨我父亲爱慕虚荣硬是要将我送入宫中,可我心里头只有一个你,我这才想要同你私奔而去。” “可不想陪在我身边十几年的贴身丫鬟竟然出卖了我,她那天见我收拾东西,察觉有异,便故意套我的话,我一向视她们如同姐妹一般,话里不慎露了些将要远行的意思出来,谁知她们竟去告诉了我父亲知道。我父亲立时便派了二十个丫鬟婆子到我房里,将我看守得插翅难飞。” “我被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被送入宫中,我本是宁死不从的,可却奈不过我母亲以死相逼,只得含泪上了进宫的马车。我一直不知道那晚我家府上的家丁对你做了些什么,我身边再没一个贴心的人,什么关于你的消息我都打听不到,直到你离开京城,我才知道当日你竟被那起子狗奴才打得——” “你这一去便是三年,期间半点音讯都没有。你知道我先前是从不信佛的,可是在那三年里我信了,我捐了大笔的布施给京城中各大寺院庵堂,我每晚因担心你睡不着的时候都会披衣起来打座念经,只为求佛祖保佑你定要平安无事,安然回京!” “许是佛祖听到了我的祈愿,你终于平安归来,你不知道我听到你平安回来的消息,心里头有多高兴,我当时可有多想见你,却又害怕见你,不敢见你。” “你不在京城,我夜不安枕,不想你平安回来了,我却仍是纠结得夜不能眠,好容易盼到你进一回宫,圣上又命人看得我极紧,害我半点也找不到机会能够单独见你一面。” “那婶婶今日又是如何见到侄儿的呢?”秦斐冷声问道。 “这还不是因为你如今已娶了王妃的缘故!”孙雪媚无限感伤地说道。 “其实你刚娶亲的时候,圣上仍是防我的紧,但是自从你陪着周氏去西山别院住了一个月,且回来后对她百般体贴恩爱,尤其是上一回她跌晕了过去,你竟那样紧张她,想是见你那样在乎周氏,圣上才消了对你我过去的心结,我这才能找个空子偷来见你一面。”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的“斐弟”,秦斐却面无表情地道:“既然婶婶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请恕侄儿告退。” 孙雪媚忙道:“等等!斐弟,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完,你如今的身体之疾归根结底还是由我而起,都是我不好,累你变成如今这样,连个子嗣都——” “事到如今,我便是再怎么跟你忏悔也是于事无补,我……我只想问你一句,都是我害你变成如今这样,斐弟,你,你可怨我?”   ☆、第一百九十八回 秦斐淡淡地道:“婶婶多虑了,您始终是侄儿的长辈,侄儿又怎敢对长辈心怀怨恨之心。” 孙雪媚目露失望之色,“你既这样说,可见在你心里仍是在怨我的对不对?” 秦斐看着午后的阳光斑斑点点地洒落在细长的桃叶上,两只玉色蝴蝶在枝叶间翩翩飞舞,眼前的一切都是这般明媚耀眼,可是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却是他人生中从未曾有的漆黑暗夜。 八年前甫知自己竟被最亲近的“媚姐姐”背叛时,他心中汹涌的恨意几可说是翻江倒海。 那时的孙雪媚对他来说,何止是他的“媚姐姐”,简直是他之前十五年一片惨淡灰暗的人生里唯一出现的一抹亮色与温暖,可谁知他无比信赖依恋的“媚姐姐”接近他、温暖他的唯一目的却只是为了要从根子上毁了他! 这让他如何能不恨? 然而孙雪媚不知道的是,他秦斐现下说不恨,是因为他如今是真的不恨了,他心里那些对她曾经的怨恨之情,如同他对她昔日的感情,都早已烟消云散。 过去他恨这个女人,是因为他曾那样的信赖依恋于她,所以在被背叛欺骗之后才会那样的恨意滔天。 而如今,他心里对她的情份已经半点不剩,无论这位“媚姐姐”是哭也罢,笑也好,她都再也不能在他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能够真正伤害一个人的心的,只能是他的至亲至爱之人,而绝不是他的敌人,因为没有了爱,又何来的恨呢? 孙雪媚紧盯着秦斐的眼睛,却没能从他的神色中找出一丝自己希望看见的神情。 她的心里渐渐涌起一层不安,她上前一步,颤声问道:“斐弟,你,你是不是真的对那周氏动了真情,就像你当年对我一样?” 孙雪媚急切地看着秦斐,等待着他的答案。若他点头说是,那她绝饶不了周采薇那个狐狸精,若他说不是,那他近来又为何待那周氏如此之好,是另有原因,还是只是为了故意气她,好让她吃醋? 秦斐抱着双臂,过了片刻才冷声道:“婶婶又想多了,那样的事是绝不会发生在侄儿身上的。” 孙雪媚面色一松,可是不等她转忧为喜,就听见秦斐又缓缓说出后一句话来,“因为侄儿从小到大压根儿就没对任何人动过真心!” 一丝浅笑立时僵在了孙雪媚世所罕有的绝色容颜上,她忽然就不淡定起来,顾不得所谓的规矩礼法,一把抓住秦斐的袖子,叫道:“什么叫从未对任何人动过真心?那当年你我之间又算什么?” “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难道你全都忘了不成?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就在你我定情的那个月夜,你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你这一辈子只会把我一个人放在心上,你会永远都待我好,再不看旁的女子一眼,只要是我想要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你也会为我取了来,只为了讨我一笑……” “难道当年你对我说得这些海誓山盟、甜言蜜语你全都忘了不成?” 秦斐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奇怪道:“婶婶怎么这么激动?当年那些玩笑话,不过是侄儿随口说说讨表姐高兴罢了,怎么婶婶当时竟信以为真了呢?当年婶婶还在家中做姑娘时,我们这些表哥表弟个个都将婶婶奉为仙子一般,哪个不曾对婶婶说些此类献殷勤讨喜的话,难道婶婶个个都当真不成?” 孙雪媚摇头叫道:“不,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当时明明是认真的,你那个时候便是为了我去死也是眼都不会眨一下的,你明明待我是真心的!” 过了这么多年再重提旧事这个女人竟会如此激动,倒让秦斐始料未及,他却不知,虽说当年孙雪媚有意接近他不过是奉了孙太后之命为了坑他,但却对秦斐对她那种深深的迷恋极为得意。虽然自她十四岁起,但凡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为她的美貌而倾倒,但是能待她如此炽烈而毫无保留的却是只有一个秦斐。 可是当年秦斐待她的情意便是再炽热如火也并不能真正地打动她,因为她的心里眼里只看得到皇宫里的锦绣荣华,再见不到其他。 然而当她在宫里住了一年又一年,她却渐渐怀想起她的斐弟来,尤其是在麟德帝得了不举的隐疾之后,她越发怀念起当年那个爱她爱得犹如一团烈火般的少年来。 她的皇帝夫君已再不能同她做夫妻之事,她寄予了一切希望的儿子又是个傻子,她在人前仍是笑得志得意满、倾倒众生,但是当她独自一人待在她华丽无比的宫室里时,内心的寂寞恐慌却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当年那个少年对她炽热如火的爱竟成了她这些年唯一觉得能牢牢握在手里的东西,何况那个少年当时曾说过他会永远爱着她,永远…… 所以她虽答应了安成绪所请,前来试探秦斐,可是在内心深处她更想确认的却是,无论她怎么对他,无论时光已过去了多久,甚至他已经娶了王妃,他仍同他当年说过的一样深爱着她,他仍是那个跟在她身后满眼炽热地看着她的“斐弟”,而她也依然是他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媚姐姐”,无人可以取代,永永远远地刻在他的心上。 可是她刚刚竟然听到了什么,她的“斐弟”竟然说他从不曾对她动过真心?这怎么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她双手扯着秦斐的袖子,紧盯着秦斐的双眼,反复地道:“我不相信,你在说谎,我是你此生第一个爱上的女子,你怎么可能不是真心?你在骗我对不对,你一定是在骗我!” 秦斐一脸厌恶地看着她的手,猛地把袖子从她手中抽出来,冷笑道:“婶婶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晒昏了头不成,怎么竟说些胡话?您要说侄儿是在骗您,倒也未尝不可,我们男子素日的习性,婶婶又不是不知道?这男人家嘴里哪有几句实诚话?为博美人一笑,什么胡说八道的甜言蜜语我们说不出来,只可笑女人家往往竟还当了真!” 那一刹那间,孙雪媚好似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似地,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艳丽的眉眼皱成一团,然而当她再睁开眼,看到秦斐身后树丛中隐约露出的那一抹淡蓝色时,她立时便又回复成人前那个宠冠六宫、艳绝天下、傲视众女的皇贵妃娘娘。 一丝诡异的笑容重又出现在她的唇边,她刻意重又放软了声音,拖长了音调腻腻地道:“我的好侄儿!婶婶我这才知道,原来你们男人都惯会用一张嘴去哄女人,从来没有半点真心!难道你对你那王妃那般紧张在意也是假的,私底下说的无数甜言蜜语也统统都是哄她开心的谎话不成?” 秦斐懒洋洋地道:“我不待周氏好些,又怎么能消了圣上的心结,让婶婶能多少自在些呢?” 他这话说的,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呛得孙雪媚一时说不出话来。 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英俊挺拔的男子已经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还隐隐有着几分稚气的青葱少年。当年那个少年对她的每一句话都奉若圣旨,从不曾对自己有半分隐瞒。 可是如今,自己这样追问于他,他却滑得跟个泥鳅一样,绕了半天,半点也不肯将他心里的真实心思透露给自己知道,难道自己曾经牢牢掌控他的那种魔力真的已在他身上失效了不曾? 秦斐此时已没半分心情跟她在这里虚与委蛇,连告辞的话也懒得多说一句,挥袖便走,可他刚一转身,方迈出一步,突然身形一僵,因为在他身后十余步远的一株桃树下,一个身着淡雅蓝衫的女子正悄然立在树下,一双澄若秋水的眸子正定定地看着他。   ☆、第一百九十九回 出宫回府的路上,甘橘和香橙两个诧异地发现来时和她们王妃同乘一辆凉轿的临川王殿下,在回去的时候竟然没再钻到王妃的凉轿里,而是不怕热地骑马而行,且阴沉着一张脸,看着很是有些吓人。 自家姑娘倒是神色如常,喊了她两个陪她坐在凉轿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她们说着闲话。但她二人是自小陪着周采薇一道长大的,陪着她坐了一会儿,便觉出自家姑娘的心情似乎也有些不大对。 两个丫鬟悄悄打了个眼色,难道姑娘和姑爷这是闹了什么别扭了不成? 自打采薇摔伤之后,她身边这几个忠仆虽然对临川王殿下竟不许她们贴身照顾自家姑娘颇为不满,但见这些时日这位殿下对自家姑娘这般上心,又觉得这位姑爷也不若先前那般可恶。 就连姑娘素日待他的神色也同先前略有些不同,她们便也盼着姑娘和姑爷往后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怎么她二人才琴瑟和谐了一个月,就又有些不对劲儿了呢? 两个丫鬟有心想问问自家姑娘,又怕逾矩,姑娘可是一向不怎么喜欢同她们谈起姑爷的。 她两个就这么一路纠结着,纠结着……直到凉轿抬进了王府二门,二人还是没能纠结出个所以然来。 等她们侍候完采薇沐浴更衣,将晚膳摆上桌,见姑爷仍同先前一样满面含笑地踱了进来同姑娘一道用膳,那一颗有些忐忑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一回不等秦斐出声撵她们,几个丫鬟已经极为贴心地主动退了出去。 这一餐饭两个人都是吃得若无其事,明明两人心里头都在想着宫中桃林里那一幕,却谁也不肯先提起这个话头。夫妻俩面儿上都是谈笑自若,一个随意说些闲话,一个含笑相应,话题七拐八绕,却就是不肯绕到他们都想聊上一聊的那个话题上去。 眼见采薇筷子都放下了,到底是秦斐先忍耐不住,开口问道:“王妃就半点也不好奇本王同皇贵妃在那桃林之中都说了些什么吗?” 采薇这才看向秦斐道:“我便是问了,难道殿下就会告诉我不成?何况殿下便是当真告诉了我,也还不知那到底是真话呢,还是又是用来哄女人的‘甜言蜜语’?” 秦斐脸色一变,“你躲在后头偷听了多少?” 采薇叹了一口气,无奈道:“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全让我给听到了!” 她现下是真有些后悔去听了这么个壁角,一想到孙皇贵妃对她夫君说得那些话,尤其是她那油腻腻的腔调,她就觉得心里头堵得慌。 秦斐心里更如翻江倒海一般,咬牙道:“好啊,周采薇,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啊!竟然一早偷溜到那树后偷听本王说话!” 采薇莞尔一笑,毫无愧色地道:“谁让殿下那么喜欢听壁角,我身为殿下的王妃,夫唱妇随,自然也不能太差啊?” “若不是我今天偷听了这么一耳朵,我还不知道原来殿下当年离京三年的原因竟是为了皇贵妃!只可惜听到了那几句,却不能听到更多,倒反让人心里头越发好奇起来,不知殿下可愿为我解惑?” 秦斐此时的脸色简直比锅底还黑,硬梆梆地丢下一句,“那不过是本王年少时做下的一桩糊涂事儿罢了!谁少不更事的时候没干过几件脑子被驴踢了的荒唐事儿呢?” 采薇也收了笑,冷着脸道:“殿下既不愿讲给我知道,做什么还要来勾得人家问你?” 她猛地站了起来,刚转身走了几步,就听背后那人冷冷地道:“你这是要去哪儿,本王让你告退了吗?” 先前那些天,她在他面前什么时候需要先告退了才能走人? 采薇立住脚步,头也不回地道:“殿下这是要给我立规矩了吗?” 秦斐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还有些话没说清楚,他就不相信采薇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恨这丫头素日最是聪慧不过,最能猜到自己的心思,这会子却偏在这里跟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气道:“本王的话还没说完,谁许你走了!” 采薇淡淡地道:“无论殿下还想再说些什么,我都不想听了。” 秦斐顿时急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道:“周采薇,你这是在跟本王闹脾气吗?本王告诉你,你不听也得听!” 采薇才不理会他,快步便朝门口走去。 气得秦斐几步赶过去,一把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抬脚将门踹上,压低了声音问她,“你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不冷静,你越是这样跟我赌气使性子,就越是中了皇贵妃的诡计!”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问道:“殿下方才叫住我想要说的,就只是这些?” 秦斐一怔,微一踌躇,点了点头。 “殿下就当真再没别的话要和我说了?” “自然没有,你还想本王说什么?是谁方才说无论本王说什么,她都再不会听?” 采薇垂下双眼,将秦斐箍在自己臂上的手拉开,退开一步,轻声道:“殿下既然选了我这枚棋子为您所用,那么就该相信我这枚棋子的本事。孙皇贵妃今日刻意在桃林里同殿下说了那许多的话,又故意想法子让我撞见,为的是什么,难道我还能不清楚吗?” 她同沈太妃更衣完毕,出来时却发现她身上带着的香囊不见了踪影,她正要令甘橘在屋子里找寻一番,边上服侍的一个小宫女忽然出言提醒她们别是来时掉在了桃林里的小径上。那时她便觉出有异,可奇怪的是沈太妃竟也劝她去桃林里找寻,却又不陪着她,只是在先回凉殿时拍了拍她的手,在她耳边叮嘱了一句,“虽说此去无妨,只是有些事情你也该去面对了。” 她当时还不解沈太妃这句话的意思,却在方才秦斐将她抱在怀里时,突然明白了这句话中的深意。 她真正要去面对的,不是秦斐同孙皇贵妃的当年那一段所谓的旧情,而是如今秦斐对她,她对秦斐又各是个什么心思? 她微微仰头,看向秦斐,“只怕皇贵妃的某些小心思,连殿下都猜不到呢!毕竟殿下虽和皇贵妃是旧识,但有些时候,到底还是女人更懂女人的心思!” 秦斐手中没了掌握,索性抱着双臂,紧盯着她道:“那就请王妃跟本王说说那孙氏还有什么小心思是本王不知道的?” 但是采薇似是打定了主意就是要处处跟他拧着来,说道:“我方才之所以不想再听殿下提醒这是皇贵妃的诡计,是因为我知道她这诡计是绝然不会在殿下和我身上起效的。” 秦斐的眉心显出一个深深的“川”字来,果然就听他的王妃慢条斯理地道:“若是孙皇贵妃知道你我之间不过是挂名儿的夫妻,其实不过是主君和棋子的关系,我想她一定不会大费周折地布下这么一个局来。” “我和殿下本就没有半点儿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又怎么会因了她的那些话就起了罅隙,从而生分了呢?” 秦斐忽然笑道:“不错,还是王妃通透明白,王妃不过是本王属下一枚得用的棋子罢了,都是本王在人前做戏做得太过了些,让人误以为王妃当真成了本王心坎上的人,这才惹出这么一堆麻烦来。看来往后在人前,本王要少宠着你些了,免得再被人误会。” 采薇凝视着他,一字一句地道:“孙皇贵妃并没有误会什么。有时候女人的直觉就是这么精准无比,她虽然居于深宫,并不能得见你我真正相处的情景,但只凭着她在宫中三次见到你我二人相处的情形,便看出了殿下身上某种她所不愿见到的变化。” “殿下可知道是什么吗?” “不过是本王变得比先前更加成熟,再不是从前那个蠢透了的毛头小子罢了,还能有什么?”秦斐不耐烦地道。 “殿下,孙皇贵妃之所以在桃林中再三追问你那个问题,是因为她已经看出殿下另有了心爱之人,这才在妒心驱使之下不停地追问,盼着还能从殿下口中听到她想听的答案。” 秦斐嘲讽道:“心爱之人?王妃是耳聋还是耳背,本王在那林间可是明明白白说过的,‘自始至终,本王从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难道王妃别的话都听见了,就漏了这一句?” 采薇定定地看着他道:“殿下,我父亲曾经对我说过,这世上只有两件事无法隐瞒,一个是咳嗽,还有一个就是爱!” “如今我已明白了一切,难道殿下还不愿承认对我的情意吗?” 秦斐好似听到一件最可笑的事一样,哈哈大笑道:“你说什么?本王竟会对你有这情意二字?” “周采薇,枉本王还以为你和旁的女人不一样,足够冷静理智,没想到你也和那些女人一样,被个男人略给些好脸色,便能东想西想把自己当成了人家的意中人。本王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你可千万别当真!” “先前殿下待我的种种好,我确是没当回事,以为不过是殿下故意逗弄我罢了。可叹我素日自以为自己这一双眼睛最是能洞察秋毫,见微知着,不想竟比不上一个居于深宫的妒妇。” “她不过在宫里见了殿下三次就明白了你的心思,而我,却和殿下朝夕相处了半年多,甚至还一道出生入死过,却仍是跟个瞎子一样,直到现在才敢确认殿下的真心。” 秦斐点点头,“不错,本王对你确是有那么几分真心的,一颗对本王来说还算有用的棋子,本王自然是真心盼着它能物尽其用。” 采薇神色温柔地看着他道:“在你我婚后不久,我就已觉出殿下待我似是有些不一样,我也曾问过殿下,为何要待我这样好?殿下总是像这样回我几句狠话便应付了过去。殿下也许不知道,您的舌头可真不是一般的毒,不过倒也管用,确是消了我心里不少的疑心。” “其实那时听到殿下这样说,我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的,因为婚前殿下的那些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心里再难生出半分好感来。若不是那天为了要给殿下找金疮药和绷带,在殿下的一个抽屉里见到了一件物事,只怕我直到现在仍是不愿睁开眼睛,正视殿下的真心。” 秦斐回身往椅子上一坐,“唰”的一声将折扇打开,手上晃着扇子,嘴里说道:“哟,这连物证都出来了,不知到底是什么呈堂证供,竟能证明本王还有真心这种东西,赶紧拿出来给本王开开眼!” 采薇也走到桌旁,给他倒了一杯茶水,缓缓道:“我住到安远伯府的第二年,在过年时候跟丫鬟们抱怨收的押岁钱少了许多,不想第二天便在我的梳妆匣子里发现多了一个白色的荷包,虽是用上等的白绫所做,但样式却极简单,且一丝绣花也无,最奇的是那上面还歪歪扭扭的写了三个字:‘押岁钱’,里头装着一对“笔锭如意”样式的金锞子。” “我和杜嬷嬷商量了几句,因觉得这荷包来路不明,怕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放到我房里,想要栽赃嫁祸,便没敢收着这个荷包,请杜嬷嬷悄悄把它扔到伯府的院墙外头去了。可谁知,四年之后,我竟在殿下书房的抽屉里看到了和当年突然出现在我梳妆匣子里一模一样的那个白色荷包,上面写着歪歪扭扭的‘押岁钱’三个字,连那一对“笔锭如意”的金锞子也还装在里头。” “总不会当日杜嬷嬷丢出去的荷包可巧就被殿下拾走了吧?” 秦斐自然知道便是再巧,世上也绝无这样的巧法,所以他干脆打起了太极。 “本王这张脸虽然比不上潘安,可也是英俊不凡,走在大街上时常会有些小娘子给本王扔些荷包香囊什么的,这拾到的荷包太多,本王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王妃既说是在本王书房里找到的这个荷包,那就劳烦王妃再去一趟本王的书房,把那荷包找出来让本王瞧瞧,看看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荷包?” 采薇却仍是立在他身边,半步也不动。 “殿下这么大方地让我去书房拿它,想来那荷包早被殿下给另藏到别处去了,为的就是好让我空口无凭。” 秦斐“啪”地一声又将扇子合起来,“周采薇,你这是赖上了本王了?非得要把这什么破荷包硬给栽到本王头上!” 采薇笑吟吟地道:“嗯,我便是赖上殿下了!便是殿下将那荷包藏起来也没用,因为它既被我看见了,殿下为我所做的那些事便再也逃不过我这双眼睛。好些当时想来觉得有些巧得过分的事自那荷包露脸之后就全都串起来了。” “殿下不但在四年前新春时给我送了押岁钱,且在不久后将赵宜菲本想用来害我的桃花米分反偷换到了她的梳妆台上。那府里的大少奶奶过生辰时,她们故意坑我让我撞上了安顺伯世子,想要坏了我的名节,殿下那时候故意羞辱我是个打杂的丑丫头,差我去给您倒茶,其实是在不动声色地救我于险境。殿下当时说我蠢笨,我也确是蠢笨,只顾着对殿下喊我丑丫头耿耿于怀,却没去深思怎么殿下好巧不巧地竟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呢?” “还有那位孤鸿道长,只怕也是殿下暗中替我请来的吧?虽说这头两次没识破殿下的真实用心也算情有可原,可当殿下打了赵宜铵,从他身上把我那块被他娘偷去的玉凤抢走时,我竟仍是没能看透殿下打他的真实目的,枉我自以为聪敏,却数次都被殿下瞒了过去。” “只能说殿下的手段实在是太过高明,不但往往一石三鸟,既打了赵宜铵替我夺回了玉凤,顺便还毁了他妹妹赵宜菲的名声,险些毁了当时她和定西候的亲事,殿下除了想替我报复他们兄妹外,只怕也是不愿见定西候娶一个崔左相为他安排的候夫人吧?” 秦斐看也不看他,只冷冷地“哼”了一声。实则心里却有些心惊,只凭那一只荷包,竟被这丫头顺藤摸瓜一下子看出来这么多东西。 采薇也不以为意,继续道:“但是殿下最厉害之处还在于明明在暗地里为我做了这许多好事,结果我不但对殿下半点感激之情没有,反倒还在心里头恨透了殿下,尤其是在被殿下强行抢婚之后,那时候简直觉得殿下是天底下头一个大坏蛋,最是可恨可厌可恶不过的一个人。” “我不情不愿地嫁过来,可是殿下却仍待我那么好,虽然仍是用您那种明损暗护的法子。面儿上人人都觉得临川王妃可怜,可实际上我嫁给殿下后,几可说是半点委屈也没怎么受过。最麻烦的婆婆和贵妾,都是殿下出手替我早早打发了,若说金太妃那么急着回京郊承恩公的别院,金次妃吐蜈蚣那怪病这几桩事里没有殿下做的手脚,打死我也不信。” “即便殿下将我撵到我的陪嫁庄子上去住,也是为了我好,一来殿下知道我在那庄子上倒反比在王府里住着舒心快活,二来殿下故意这样冷待我,也是为了护着我,免得被某人给嫉恨上了,回头给我穿小鞋使绊子,要我的好看。” “殿下这四年来一直守护在我身边,为我做了这许多,可叹我竟直到现在才知道,我只想问殿下一句,我说得这些,可有半点谬误?” 秦斐重又将折扇打开,极快地扇起风来。在他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采薇说的这些关于他的好人好事那是真的不能再真了,甚至她还少说了好几件,因为在那几件护下她的事儿里,他是半点痕迹都不曾留下过的,便是她再聪颖,也不可能想到他身上。 但是就算这丫头全说对了又怎么样,只要他不承认,她还能拿他怎么样不成? 他喝了口采薇倒给他的茶水,一边拍着巴掌,一边笑道:“早知道王妃是个会讲故事的,不想也极会瞎编嘛?竟凭空编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故事来,王妃若是闲得无聊,不妨去写些小说话本,你编出来的这些故事可比那些书生小姐之类陈词滥调的东西新鲜多了!” “殿下既说我是在编故事,那我不妨把这故事编得更离奇一些。殿下这样护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就对另一个人好成这样。” 秦斐抢过话头,替她接着往下说道:“王妃接下来是不是要说,依那些传奇话本里写的,多半便是这故事里的主角——本王,对你这个孤女一见钟情,情有独钟,故而才这样默默地百般守护着你,本王说得可对?” 采薇点点头,补上一句,“难道不是吗?难道殿下不是因为偷偷喜欢我才这样各种护着我?”因其父教养她极是开明,她的性子远不若时下女子那般耻于谈及情爱,更因她深知秦斐的性子也不是个迂腐之人,这才大胆问了出来。 “啧啧啧!”秦斐一边用折扇敲打着手,一边感叹道:“看来王妃还是书读得太少啊!亏得岳父大人还让你看了那许多书,怎么就不晓得这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各种好,除了看上她了,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报恩!” 几乎就在秦斐说出“报恩”这两个字的同时,采薇也想到了这个理由,可这个理由实在是太没有说服力了。在麟德十九年之前,她从没见过这位郡王殿下,更不曾对他有什么天大的恩惠,值得他这样涌泉相报。 秦斐似是看出了她的心思,替她说道:“王妃可是觉得这个理由有些说不过去,那王妃的那个理由就说得过去吗?” “按王妃所说,在本王给你送押岁钱之前你我是绝不曾见过一面的,那敢问,本王要如何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钟情,进而情深如此呢?” 采薇一下被他给问住了,可她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若不是出于情之一字,眼前这个男子才不会对她这样的好。 秦斐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道:“本王是见不到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好对她一见钟情的,但是本王却可以见到她的父亲,还因为欠了她父亲一个天大的情份,这才会照应他身后留下的这个孤女。” “殿下认识我父亲,我父亲还帮过你?”采薇惊讶道。 “王妃可还记得在你我成婚之前,那时你还在你那处陪嫁宅子里待嫁,本王曾在某个晚上偷偷溜进你房里,我记得你当时正在用晚膳,吃的是碧梗米红豆百合粥。其实我原本是打算那时就告诉你本王之所以娶你的真正原因,只可惜王妃当时对我实在是太过无礼,本王一气之下也就懒得再跟你说明实情。” 秦斐说完,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她,“你自己打开看吧。” 采薇打开一看,见里面只有两页薄纸,拿出来一看,那头一页上的答婚书竟是她父亲的笔迹,她急忙看完后再看第二页的求婚书。看完后呆了半晌,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原来她这门亲事竟是父亲首肯的?秦斐竟是她父亲点头同意了的女婿? 可是这怎么可能,一是秦斐为何会向她父亲求亲,二来,她当时不是已经许给曾益了吗,她父亲可是守诺重信之人,是断不会一女许两家的,可是这答婚书上的字迹,又确实是她父亲的笔迹。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唯一知道此中真相的临川王殿下见她看过来的眼中满是疑问,大发善心地给她解释道:“本王不是曾经出京在外头流浪了三年吗?第二年的时候本王闲逛到蜀地,当时正是冬天,本王却还是一身单衣,蹲在酒楼外头啃馒头,你父亲见我冻得可怜,饥寒交迫,不但请我去酒楼里饱餐了一顿,还赠了我一件棉袄。” “这些虽然也是恩情,但都不过是小恩小惠罢了,真正让我感念于心,铭记不忘的,是周恩师自此之后收了我为他的关门弟子,教我读书学问,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方始明心见性。我学成之时,曾对恩师立下一个誓言,说是要替他做一件事,以报答他对我的授业之恩。” “所以我父亲就想把女儿托付给你,让你写了这一纸求婚书来求亲?在明明已将我许配给曾家之后?”父亲平生最是守诺,又岂会做下这等一女许两家,大失信义之事? “谁让你和那曾益命中注定没有夫妻的缘份呢?”秦斐凉凉地道:“你父亲病重之时,因放心不下你,便请个神算子替你算了一卦,知道你于婚事上好事多磨,反正和第一个订婚之人是绝对没戏之后,这才想到再将你托付给我。” “岳父大人虑事周全,我二人将这两纸婚书写好之后,他便将其封存在一个匣子里,钥匙倒是给了我,可匣子却给了他一个友人保管,至于那友人是谁,我自然是不知道的,只知道若是你和曾益顺利成婚,这个匣子便会被付之一炬,若是你被曾益毁婚,则那人会将这匣子交到我手上,我就得信守我在恩师面前曾发过的誓,将你娶做我的正妻,让你平安过此一生,不受任何人欺辱。” 秦斐两手一摊,“现下,你该全明白了吧?本王护你、娶你、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是我恩师的女儿,我曾答应恩师要好生照顾于你罢了。若不是为了你父亲的托付,我才懒得理你呢,你还真当你是万人迷,能让本王对你一见钟情不成?” “其实本王最开始的心思不过是护你一世平安,别再被你那些极品亲戚欺负就好。是以本王原本是打算一把你娶过门,就把你送到那陪嫁宅子里,让你一直住在那里,任你自得其乐地过你的小日子,你既乐得自在,本王也算做到了答应恩师的承诺。” “可你当时实在是太会惹本王生气动火,本王这才让你在王府里多待了几天,也算是给你点苦头尝尝。后来看你聪明,又将你拉过来当本王的棋子使唤,倒是有些对不住恩师待我的指教之恩啊!” 采薇虽仍是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可他话得滴水不漏,一时竟找不出什么漏洞来,咬着唇道:“就算殿下说的是真的,你对我好只是因为对父亲的承诺,可是殿下敢拍着心口说,在你心里,就从不曾对我有过片刻动心吗?” 她父亲曾说过,与其听一个人说了什么,不如去看他做了什么,这半年的朝夕相处,秦斐动不动就想亲她抱她的亲密之举,她有时无意中回头发现他看着她的眼神,还有他二人单独相处时在种种微妙的互动中那些不由自主的暗潮涌动,绝不是被他这样简简单单几句话就能否认得了的。 可是秦斐却再一次否认了,“自然没有!本王实在是想不通,我不过是略给了你几分颜色,怎么就让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以为本王是瞧上你了呢?你们女人家可真是会自作多情啊!” 采薇把心一横,既然他不愿先对她坦明心意,那就由她先开口好了,“便是我自作多情又怎样?至少我敢坦然承认我心里对你的喜欢和爱恋,可是殿下呢?” 秦斐愣了一下,自打从泉州回来后,他就觉得采薇待他渐渐有些不同往日,似是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不待见他,甚至有时候让他觉得,她对他那一缕若有似无的脉脉柔情,那不是一个下属敬献给她主君的顺从,而是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情不自禁的心悦之情,如春风般叫人心醉。 这本是他此生一直所渴求得到的尘世温暖,可是当他守护了这么多年的女子终于对他有所回应时,他却忽然心生惧意。所以他才特意将他之前伪造的两纸婚书拿出来,就是想及时将她心头那一点情苗给掐下去。 他本以为他能轻易地让她相信他所说的一切,仍能让她像之前一样,即使看到自己为她所做的一些事,也仍是认定了自己是个讨人厌的坏人,因为他已经习惯了被人憎恨讨厌,而不是被人喜欢,尤其是被他爱的人所喜欢。 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丫头方才说什么?她竟然说她喜欢爱恋他? 这是他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有姑娘说喜欢他,第一次有姑娘说爱恋他! 然而他却感受不到半分欢悦,他只觉得恐慌,那种充斥在他生命里的恐慌感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再次将他兜头淹没。 秦斐闭了闭眼,重又摇起他的扇子来,“你们女人果然是这世上最善变的东西,方才你不是还说本王是你在这世上最讨厌憎恶的男人,简直恨透了本王,怎么一转眼,就又喜欢上本王了?” “难道殿下以为这是我原本所希望的吗?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喜欢上一个之前所厌恶之人更让人觉得无所适从的呢?” 秦斐勃然变色道:“难道是本王求着你喜欢我了吗?” “那殿下做什么动不动就要抱我、亲我?先前我只要稍给殿下脸色看,殿下就要委屈抱怨,嫌我对你太过冷淡。” “从本王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也敢当真,你是有多天真?” “是我天真还是殿下明明就是口是心非?不错,殿下是整天嘻皮笑脸的没个正形,喜欢扯谎舌头又毒,最喜欢损我,可是却又默默守护了我四年之久,在真正的危急关头,更是不顾自己性命也要护我周全。一个女子被一个男子如此相待,岂能无动于衷?你如此待我,便是你性子再怎么别扭,又让我如何能不喜欢你?” 秦斐再也坐不住了,起身道:“那就是王妃的不幸了!王妃既然喜欢本王那就尽管喜欢好了,可别指望能从本王这里得到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斩钉截铁地说完,立刻摔门而去。 次日一早,秦斐就到马厩里牵出他惯常骑坐的白马照夜,刚走到门口,就见周采薇一身淡绿衫裙,立在五月的晨风里,说不出的清新动人。 明明她眼角唇畔的笑如同初春三风的春风一样温柔甜美,可是看在秦斐眼里却只觉得一阵没来由的烦躁。 “这大清早的,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采薇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道:“自然是来跟殿下请安,看殿下昨晚睡得好不好?咦,殿下怎么也有黑眼圈了,莫不是昨儿听了我那一番话,激动的一晚上没睡好吧?” 虽然秦斐昨晚的确是辗转反侧,在书房的床上滚来滚去,直滚了一夜也没睡着过,但他才不会承认呢,反唇相讥道:“你还不是眼睛底下两个大黑圈,难道是被本王拒绝后伤心难过了一晚上,别是独自饮泣到天明吧?” 采薇回了他一个灿烂笑脸,“可惜让殿下失望了,我昨晚是为了做一样东西,睡晚了些,好在早上还爬得起来,能赶得及来为殿下送行。殿下这么一大早偷偷摸摸地牵马出门,别是又打算借着去郊外打猎的由头十天半个月的不着家吧?” 秦斐被那“偷偷摸摸”几个字弄得有些恼羞成怒,斥道:“本王在自己王府做什么要偷偷摸摸?你会不会说话?” “那殿下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您要出门的事呢?我也好提前给殿下预备些出门要用的东西。” 秦斐冷笑道:“真是笑话,什么时候本王出门竟要先跟王妃报备一声才能走人了?连我娘都不曾管过我,周采薇你可别仗着是本王的恩师之女就蹬鼻子上脸!” 采薇神情一黯,垂下脑袋,低声道:“殿下你别误会,我绝没有恃宠而骄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既然我现在为殿下做事,自然要知道殿下的行踪,这样若万一有什么要紧着急之事才能及时找到殿下。” “再者,殿下如今已然是有家室之人,若是出门见客会友,仍同先前做单身汉时一个样,身边诸项细务均无人打点,未免显得我这个临川王妃也太不称职。怕会让人说嘴说我到底是个无父母教养的孤女,于侍奉夫君的内闱事务半分不懂,岂不累及了先父母大人的令名。” 这几句话虽说得含蓄委婉,但根子里头的意思还是搬出她父亲的名头来压着秦斐,可被她这么温温婉婉、柔柔顺顺,如莺鸟初啼一样地娓娓说出来,却让秦斐是半点火气都发不出来。 何况他再是心中不爽,也明白采薇这番话还是有那么点儿在理的,便硬梆梆地丢下一句,“这些事儿日后王妃再来替本王操心不迟,本王现急着出门,回头再说罢!” 他举步便行,却被采薇拽住他衣裳袖子不放,“殿下要出去多久,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到时候我也好备下酒菜,恭迎殿下回府!” 秦斐一把将袖子抽出来,不耐烦道:“这我怎么知道?你就在这府里等着好了,什么时候本王在外头玩够了自然会回来。” 采薇负手立在他身后,瞅准他飞身上马的时候,突然道:“殿下此次出门该不会是为了躲我吧?” 她这时机拿捏的真是分毫不差,惊得秦斐险些从那马上给掉下来。 他好容易在马上稳住身形,回身怒瞪着周采薇,恶狠狠地道:“王妃今儿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本王做什么倒要躲着王妃走人?” 采薇仰面看着他,盈盈笑意里满是自信和笃定,“自然是因为殿下心里害怕若是再跟我这么朝夕相处下去,您会忍不住对我有所回应,也会喜欢上我呗!” 别说这句话让秦斐不能忍,采薇那自信满满地嚣张劲儿简直让他恨不得拿手上的马鞭狠劲儿抽她几鞭子。 他手上的青筋都绷了出来,握着马鞭的手抬了起来,却又放了下去。他总不成真把鞭子抽打在她身上吧?最多不过抽几下她脚下那几块地砖,与其这样虚张声势反显得自己心虚,倒不如尽量表现得淡定一点。 于是秦斐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本王怎么做是本王的事,至于王妃爱怎么想那就是王妃的事了,王妃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反正和本王没有半点关系!” “既然没有半点关系,那为什么我昨晚才对殿下表明心意,殿下今日一早连侍从都不带,就要偷偷离府呢?” 秦斐继续嘴硬,“本王素来便是这样,最喜欢没事就到府外头去溜达闲逛,一个月里能有三五日在王府里待个半天便是好的。” “那上个月殿下怎么足不出户,在这府里陪了我整整一个月呢?” “本王那哪是为了陪你,那是为了——”他本想说“养伤”二字,却怕被旁人听到,只得硬生生刹住。 他正担心采薇听了他这半截句子,可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无话可答才好,采薇已经缓步上前,立在他的马前,仰头极小声地道:“我知道殿下不过是为了养伤罢了,可是就算您的伤口已然愈合,但伤痕犹在,若是安成绪仍是疑心未消,准备了些试探的法子在外头等着殿下呢?” 秦头眉头微蹙,这的确是个隐患。 “殿下,我幼时踢蹴鞠时,曾不慎跌倒在地,被碎石在左臂上划了好长一道口子,我怕留下疤痕,我父亲就遍翻古书,找到一个方子,治成了一种膏药,每日临睡前在伤口处涂上一次,不间断地涂上一个月,便可使疤痕消退无踪,瞧着就跟从没受过伤一样。” “从我知道殿下受伤时起,我便暗中开始调配这种无痕玉肌膏,用了这些天的功夫,昨天晚上终于配好了。为了万无一失,还请殿下再在府里待上一个月,等您所受之伤再看不出半点痕迹,那时殿下便是整月在府外斗鸡走狗,我也不会再拽着殿下的衣袖,拦着殿下不放。” 被她这样一讲,秦斐倒有些犹豫了,采薇见状,立刻又加了把火,“殿下,您昨日不是说不管我如何喜欢您,您都不会对我有一丝一毫的回应,既然无论如何您都不怕对我动心,那么您便是再在这府里和我朝夕相对上三年五载的,又有何妨,何况只是短短的一个月呢?” 秦斐被她这一激,觉得自己若是再纵马而去,倒反显得是自己胆怯心虚了,再看她眼下那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怕是费了不少辛苦才熬成那无痕玉肌膏,若是自己不用,岂不白白辜负了她这一番辛苦,何况真要因自己的伤痕被安成绪识破了自己素日的伪装,那才是坏了大事。 秦斐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才冷着脸对采薇道:“本王知道了,我要去遛遛马,王妃请便吧!” 采薇看着骑在白马上,那略显狼狈的背影,唇边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哼!叫你之前动不动就做出一副花花公子样儿处处欺负调戏于我,如今风水轮流转,且看我如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第二百回 秦斐在王府里遛了几圈马,好容易把堵在胸口的一口闷气发散了些,命小厮把马牵回去,他刚回到书房,就见他的王妃又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等着他,顿时胸口那种窒闷感又涌了上来。 “你怎么又来了?”临川王殿下十分没好气地道。 “我来给殿下送早餐啊,我知道殿下今儿早上必不会再如往常一样去我房里用早点,又怕厨下不知道,仍是将殿下的早点一并送到我房里,便亲自给殿下送过来了。热水也备好了,殿下出了一身的汗,不如先沐浴更衣,再用饭也不迟,到那时候这粥正好也不烫了呢!” 采薇温言软语地说完,就走到秦斐身边,无比自然地就要伸手解他腰带,吓得秦斐跟触电般急忙后退了好大一步,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采薇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地道:“自然是尽我身为□□的本分,替殿下宽衣解带啊,难道您要穿着这身衣裳进去沐浴不成?” “本王自己有手,用不着你来动手!” 采薇略有些委屈道:“记得新婚之夜的时候,殿下不是嫌弃我不会服侍殿下更衣吗,为何殿下现在又不要我服侍了呢?” 秦斐欲待再骂她几句狠话吧,可对着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委屈模样,又死活骂不出口,气得一跺脚直接扭头进了净室,采薇给他备好的热水他也不用,直接端起一盆凉水兜头浇了下来,指望借着冷水浴来降一降他心里头的火气。 男子沐浴本是要不了多少时间的,但这一次秦斐却在净室足足待了一刻钟,要搁往常,这一刻钟都够他沐浴三回了。他在净室里待了这么长时间,好容易才镇静下来,想好了出去后要怎么应付他费尽心机才娶回来的女人。 结果,等他换好衣裳出来一看,屋子里哪儿还有周采薇的影子啊!一问才知道人家早走了,说是本想留下来侍奉殿下用饭的,又怕反惹得殿下不高兴,扰了殿下用膳,便先回去了。 倒让秦斐蓄了半天的力没处使,险些憋出内伤。他本以为周采薇到了中午的时候定会又来烦他,特地在他的书房门口又多加了两个小太监看守门户,哪知人家中午压根就没过来,晚膳时也不见人影。 害得秦斐在灯下心神不定地熬了一晚上,连人家的影子都没见着,采薇只在亥时的时候,请杜嬷嬷亲自给他送来了一小盒无痕玉肌膏,倒让他白提心吊胆了一个晚上。只是那盒中装着的药膏极少,刚够一天的份量,看来在自己胸口的伤痕没除去之前,是别想离开这王府出去暂避些时日了。 接下来足足有三天,周采薇都再没到他眼前来招他烦,直到第四天中午的时候,她才又出现在他的书房里。 “你是怎么进来的?”秦斐完全被她吓了一跳,他明明在书房门口安排了四个门卫,严令他们不许放王妃进来,怎么还是被这女人给钻了进来? “自然是从大门进来的了。”采薇嫣然一笑,守在门口的那四个小太监倒是忠心,只可惜……完全不是她家四个丫鬟的对手嘛! “你又来做什么?”这丫头就不能像之前三天那样别来烦他吗? 采薇盯着他笑道:“《诗经》上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都有三日不见了,殿下就不想我来吗?” 秦斐差点把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出来,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丫头调戏起人来竟然这么无师自通。他咳嗽了好几声,才道:“谁想你来,本王好容易才得了几天清静,你又跑来做什么?若是没什么事儿,赶紧走人,本王不想看见你!” 采薇将她带来的食盒里的菜肴一一取出来,摆在桌子上,笑道:“我的厨艺不怎么好,这三天跟着嬷嬷们学做了几道菜,殿下尝尝看可还入得了口?” “什么破烂东西,看着就让人没胃口!”秦斐往桌子上瞥了一眼,视线立时定在正在安放盘碟的那双手上。 原本青葱水嫩的一双玉手上各缠了好几圈纱布,也不知是她切菜时切到了手,还是炒菜时烫伤了手。 秦斐眉头一皱,大步走到她身前,攥紧了她一双手腕将她双手高高举起道:“周采薇,你别以为用上一招苦肉计就能在本王这里讨得了好?收起你那些歪心思小手段吧,本王——” 采薇淡淡一笑,“殿下,您又多想了!我从没打算对您用什么小手段歪心思,我对您的心意既然光明正大,自然也要直道而行!” “何况殿下说过的话,我是句句都放在心上的,殿下既已明白表示不会对我有半点在意,那便是我将这双手剁了,也换不来殿下的心痛,这等不智之举,我才不会去做呢!” “那你怎么把手搞成这副鬼样子?”秦斐将信将疑地问道。 采薇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道:“咳咳,想是我于厨艺一道实在是太没有天赋。” 秦斐丢开她双手,“依本王看,你除了笨手笨脚,压根就不喜欢做菜,那王妃又何必为了在本王面前献殷勤而勉强自己去做明明不喜欢做的事呢?你自己都说了,无论你怎么做,本王都不会动容,何必再做这无用功?” 采薇眸色温柔地看着他道:“这并不是无用功!我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喜欢殿下,想对殿下好罢了,并不是为了要讨殿下的好,要让殿下在意我!”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秦斐原以为对眼前这个女子,他知道很多,可是现在却突然发现,他竟半点也闹不懂、看不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喜欢一个人,便自然想为他做些什么,我的女红比之厨艺更是差劲,绣出来的东西简直不能看,既然不能送殿下个香囊荷包什么的,便只好洗手做羹汤了。” 秦斐紧盯着她眼睛道:“你少在这儿答非所问,你知道本王问的是什么?” 采薇也敛起笑容,正色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殿下竟想不明白吗?” “殿下不喜欢我那是殿下的事儿,可是喜欢殿下却是我的事儿。我没法子左右殿下的心意让你喜欢我,可殿下也同样不能强逼着我,让我不喜欢殿下。” “殿下既然对我这个人半点都不在乎,又何必在意我这个你不在乎的人所做的事呢?” 这最后一句话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似乎是他以前调戏周采薇时曾说过的,如今倒反被这丫头拿了来以彼之言还施彼身。 秦斐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先前周采薇越是厌恶他、憎恨他,不喜欢他,他反倒在她面前自在的如鱼得水,越是喜欢去调戏逗弄她,各种让人羞于启齿的不正经的情话那是张口就来,半点滞涩也没有,连个磕绊都不带打的。 别说周采薇以为自己是真心喜欢她,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要是不喜欢她,干吗定要费那么大劲儿把她抢回来放在自己身边,还老是喜欢去搂她的细腰,捏她的香脸,亲她的小嘴,各种吃她的豆腐。 可若说自己是真喜欢这丫头吧,那为什么好容易这丫头对他改观了,也喜欢上他了,他怎么非但没有那种期盼已久欣喜若狂的感觉,反倒觉得心里头莫名地害怕起来,恐慌的不行。 一见她站在自己跟前,就浑身呼吸不畅,尤其是她这么含情脉脉地看着自己,温言款语地说着那些情话时,他简直是从头到脚,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觉得不自在,只想赶紧从她身边逃开,似乎再在她身边多待上一秒,他就会大祸临头,万劫不复。   ☆、第201章 “只要自已胸口这伤痕再也瞧不出来,本王一定立刻离开这座该死的王府!” 看着低眉顺眼,笑得贤良淑德的立在他面前的某人,秦斐再一次在心里狂喊起这句话来。 自打他媳妇周采薇跟他表白之后,临川王殿下每天都要把这句话在心里念叨个数十遍。最开始不过一天念叨十几遍,可等五天过去的时候,在一个时辰之内他就把这句话念了有五十遍。 原因自然是无论他再怎么对采薇口吐恶言,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愣是没把人家给从他身边赶走。他越是撂狠话,人家就越是满不在乎地跟他表真心,还是不求他回报的一颗真心。 逼得他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祭出了他最后的一招,也是这天下间男人对付女人时最顺手的一样利器:“三从四德”。 其实以他这离经叛道的性子,原本对那些啰哩八嗦,这也要管,那也要管的礼教规矩没啥好感,想不到这一回被逼到绝境,竟只得把“三纲五常”、“三从四德”这两面大旗给扯了出来当做挡箭牌。 那日他是这么教训采薇的,“王妃方才说什么?是本王耳朵听差了不成?竟从王妃口中听到这‘喜欢’二字,这些淫词艳语是你一个大家闺秀,堂堂王妃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宣之于口的吗?” 他此言一出,顿时就把采薇给震住了,她几乎要怀疑她才是耳朵出了毛病,幻听的那一个。是谁之前整天把什么“情呀爱呀”,“本王就是喜欢你呀”之类的“淫词艳语”见天儿地挂在嘴边儿上来调戏她的,怎么自己才只是含蓄地说了喜欢两个字,就要被禁言了呢? 她脱口便道:“难道殿下说得,我便说不得?” “枉你读了那么多书,‘男女有别’四个字不知道吗?这天下有些事,有些话只能我们男人说得、做得,没你们女人什么事儿!” 采薇咬了咬唇,委屈道:“我又不是说给旁人,在闺房里说些私房话儿给我的夫君大人听,也不行吗?” “你家夫君大人不爱听!”秦斐拍着桌子吼了回去。 “看来本王真该罚你再把那几本《女四书》各抄上几十遍,好生学一学什么叫三从四德!你既认我是你的夫君,所谓‘出嫁从夫’,那就得什么都听本王的。本王不许你往后再对本王说这些闺房话儿,你就再不许说!” 采薇眨眨眼睛,恍然大悟道:“原来殿下想要的是那种贤良淑德,能同夫君举眉齐眉、相敬如宾式的王妃呀?殿下可是这意思吗?” 秦斐想了想,点了点头,他先前以为这种满脑子妇德的贤妻太过乏味无趣,跟截子木头一样,跟这种女人聊天闲话那完全是鸡同鸭讲,半点意趣也没有。 可是眼下他才体会到老祖宗为何要给女人定那些条条框框,把一个个原本鲜活的少女给变成死气沉沉只知三从四德的木头,因为相处起来虽说少了趣味,可是省心啊! 她们只要知道替你上孝父母,下养子女,料理家事,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就好,还会大度贤惠地任你纳上几房小妾,随你在外头拈花惹草。她们不会跟你动不动谈情说爱,彼此间虽少了情感上慰藉,却也因此少了那种牵心扯肺的纠纠缠缠。 真真是应了那句佛偈:“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现在简直觉得老祖宗实是高明极了,娶亲这等人生大事根本就不该自己去挑一个看得顺眼的,就应该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两个完全陌生之人送入洞房,日后相处起来反倒轻松自在,反正也没什么感情,随便处处就好,不用落到自己今天这个地步,真真是爱也纠结,不爱也纠结! 他本以为搬出了“三从四德”这座大山,好歹能把周采薇弹压上一段时日,不成想,他头一天才用妇德之说好生教训了她一顿,结果人家第二天一大早就跑到他门外头恭候他起床了。 秦斐素来有早起练功的习惯,结果寅初时分,他一推开门,就见采薇穿戴的齐齐整整,身后跟着的四个丫鬟,也是各捧了一堆的物事,什么巾帕、麈尾之类的,看得秦斐双眼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等他发作,采薇已领着身后几个丫鬟齐刷刷地向他行礼,“妾身给殿下请安!”,“奴婢给殿下请安!” 秦斐和采薇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还是头一次听她口称“妾身”,顿时觉得违和的不得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之前曾听无数女子用这两个字来称呼自己,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可怎么这两个字从采薇嘴里冒出来,就让他听得这么难受别扭呢? 他拧着眉毛问道:“这大清早的,你带着你这群丫鬟跑到本王的书房来做什么,是来堵门的吗?” 采薇低眉顺眼,恭敬无比地答道:“回殿下的话,殿下是妾身的夫主,乃是妾身的天,妾身岂敢冒犯夫主之威。妾身带着这几个丫鬟侍立门外,是想恭候殿下起身之后,好服侍殿下的。” “本王用不着你们服侍,少在这里碍本王的眼!” 他吼完这句,见采薇仍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保持着方才跟他行礼时福身而立的半蹲姿势,她的丫鬟自然也是有样学样,仍是一个个地蹲伏于地。 秦斐看得心头火起,怒瞪着眼睛道:“怎么,你们一个个是耳朵聋了不成,还僵在这里做甚,没听到本王的话吗?” 采薇细声细气地道:“回殿下,殿下还不曾命妾身及奴婢们免礼,妾等自然不敢起身,都是妾身的不是,还请殿下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子。若是因妾身之故,坏了殿下的心情,妾身真是百死莫赎!” 秦斐简直被她的举动给气笑了,忍不住嘲讽道:“王妃什么时候居然也讲究起礼数来了,先前你哪一回见了本王,是要本王说免礼才起身的?” 虽说他并不在意,但也是记得清清楚楚,这丫头每回见了他,自个行完了礼就直起身了,从不用他喊免礼,这会子倒在他跟前装模作样起来。 采薇这下不再是半蹲着身子,而是整个身子全蹲了下去,一脸悔意地道:“还请殿下宽恕妾身先前种种失礼之罪!自从昨日得殿下训示,妾身深有所悟,回房之后便谨遵殿下之命,将《女四书》细细研读了数十遍,方知妾身之罪,深悔素日对殿下种种无礼之举,若非殿下昨日训示,妾身还不知何日方能迷途知返。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是以妾身决意此后一言一行皆奉《女四书》之种种教化,恪守妇德,恭谨敬顺,侍夫如天,凡事种种无不以使殿下居处有常,服食有节,身康体健,心志和悦为第一要务。” 秦斐被她一口一个“妾身”给弄得头晕脑胀,赶紧摆手让她们都起来,正想脚底抹油快些离这女人远远地。不想采薇却在他身前一拦,一脸委屈地道:“殿下可是还在心中生妾身的气,不肯原谅妾身吗?” 秦斐揉了揉有些隐隐作痛的额角,略有些无奈道:“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采薇一脸泫然欲泣,“殿下不肯让妾身尽身为□□的本份侍奉殿下,定是在还在生妾身的气,不肯宽恕妾身之过。” 秦斐现下觉得不只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这男人遇上女人,也一样的有理说不清,这怎么就能扯到他不原谅她上头。看这丫头的架势,他要是不说出原谅二字,只怕这丫头一定会声泪俱下地再跟他忏悔上三百句,把什么《女诫》《女论语》统统给他背一遍,来求得他这位夫君大人的宽恕。 为了能让自己的耳根子暂得一时清净,秦斐不及细想,便脱口道:“本王在你眼里就是这等小气之人不成?你那点子过错,若是本王在意,早不知发落你多少回了!好了,好了,从前之事,本王既往不咎,你跪了这半天,赶紧回去歇着吧!” 采薇立刻双眼发亮地看着他道:“既然殿下已经原谅了妾身,那便是答允让妾身侍奉殿下了,身为□□,岂可在夫君劳碌之时,不侍奉左右,端茶倒水,反去自己偷懒歇息呢!” 秦斐顿时觉得自己又掉坑里了,他瞠目结舌地瞪了采薇半晌,只得头大如斗地任由采薇跟在他后头,陪他去了练武场,体贴入微地侍奉了他整整一个时辰。 到了用早膳的时候,无论他怎么说,采薇就是不肯同他一桌用饭,说是要弥补她先前不敬夫君的过错,立在他身旁,细心恭敬地给他布菜盛粥,跟个丫鬟一样把他服侍得妥帖无比,也让他心塞无比。 秦斐自认在经过了那许多的事之后,他的忍耐功夫算是极好的了。 他可以三日不食,面对美食时连眼都不眨一下,也可以在冬日冰封的河水下一动不动地潜上一个夜晚,只靠一支芦管呼吸,更可以在知晓了他的身世,他此生所有的不幸根源之后,对着他的仇敌言笑晏晏,却对亲人横眉冷对。 可是他所有的定力和忍耐,却在遇到周采薇之后统统都冰消雪化,在被周采薇这样贤良淑德、相敬如宾地侍奉了一天之后,第二天他就再也忍不下去了。   ☆、第202章 当秦斐第二天寅时推开房门,见他媳妇又是一脸恭顺地立在门旁,低声细气地口称:“妾身给殿下请安。”时,他突然就爆发了。 他指着周采薇的鼻子,暴喝一声道:“够了,别在本王跟前演戏了,装模作样,看了就让人心烦!” 采薇立刻一脸惶恐地伏下身子道:“殿下息怒,可是妾身愚钝,又做错了什么,惹殿下动怒,还请殿下训示!” 见她又摆出这一副作态,秦斐勉强将满心的怒火强压下去,冷声道:“周采薇,明人不说暗话,你当真以为本王不知道你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吗?” 采薇心下一惊,却不肯露出分毫来,仍是一副唯诺胆怯的模样,“妾身愚钝,不知殿下此言何意,还请——” 秦斐打断她道:“都这个时候了,王妃还想再跟本王装蒜不成?” “好!那本王今儿就打开天窗说亮话,王妃素日不是最讨厌那三从四德吗,如今却强行逆着自己的本心,假意顺从于我,做一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儿来,一来是故意恶心我,二来便是仍是贼心不死,硬是要赖在本王身边,是也不是!” 采薇那几个丫鬟见自家姑娘为了这位殿下都做到如此地步,不想这一腔情意到了他嘴里,竟被贬成这样,个个气得义愤填膺。 哪知她们姑娘平素那等的自尊自重,此番听了这等无礼之言,竟不动怒,反是长叹一声,缓缓立起身子道:“我就知道我这些心思是瞒不过殿下的,可我没想到的是殿下只忍了我一天,就再忍不下去了,殿下若是能再多忍几日该有多好!” 秦斐冷哼一声,“你以为能在本王身边待得长些,再多用些功夫,本王便会改变心意吗?” “我只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纵然殿下是铁石心肠,只要我情深如火,烈焰绵长,兴许能将殿下这一颗铁石般的冷心暖热了也不一定!” 她这几句话直如大锤般重重击在秦斐心口,令他心神剧震,闭上双眼,不敢再承受她的目光。 可是等到他再睁开眼时,先前那一瞬的动摇已再不可见,只余眼底一片决然的冰冷,“若是本王压根就连心都没有呢?一个无心之人,王妃又要如何去暖它?” 这回轮到采薇有些挫败地闭了闭眼。又绕了回来,这些时日,每当她单刀直入,大胆跟秦斐表白时,这人总是这样说些口是心非的话,又硬又冷地将她的一腔情意尽数冷冰冰地挡了回去。 她明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强词夺理,可是任她举出多少例子来,这人就是咬紧牙关不松口,死活不承认之前对她流露出的种种情意。 看来,跟这人说再多也无用,他将自己心里那座城池守得太过严密,再怎么正面强攻也破不了他的防线,怕是要另想个法子才能出其不意地攻破他的心防。为今之计,倒不如暂且以退为进。 采薇想通了此节,便话锋一转,问道:“殿下明明自己也不喜欢三从四德这一套,才忍了一天就受不了,却又为何故意要搬出这套规矩来压我呢?” “本王只所以搬出这三从四德来,不过是知道王妃素日最讨厌的就是这些东西,为的就是想让你知难而退,往后少出现在本王面前来烦我!” 采薇此时终于似有些灰心,黯然道:“既然殿下如此不愿见我,我再待在这王府还有何意趣。其实殿下只消对我明言便是,但凡殿下之命,我又岂会不从,我这就收拾行李,午后便动身搬到我那处陪嫁宅子里,免得再在此间烦扰到殿下。” 秦斐此时真是巴不得她赶紧离自己远远的,又怕她是想以退为进故意引自己挽留她,便冷冷丢下一句,“随你的便!哪怕你跑到月亮上,本王也还是不闻不问!”竟径自走了。 枇杷也不顾临川王尚未走远,就急忙问采薇道:“王妃,咱们真的这就要搬到那处宅子里吗?” 采薇有意提高了声音道:“那是自然,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咱们这就回房去收拾东西,往后再不回来了!” 然而,那个背影却是连头也没回一下,半点滞涩也无地继续大步前行。 临川王妃再次搬离王府的消息,没几日便又一次传遍京城。至于孙皇贵妃处则是早早便得了信儿,听说那周氏同秦斐大吵了一架后自请出府,心中得意不已,以为她冒险所行之计到底是让他二人心中生了罅隙。 她身为女子,自然知道只消挑起一个女子的妒心,那简直是无往而不利,只是她这步棋走得也太险了,虽然如愿离间了他二人,可到底叫那周氏听了许多不该听的话去,若是她被妒心刺激得失了神智,将那些话传个三言两语的出来,虽说她也不怕,但总归不美。 尤其是她另有一重忧心,担心周氏虽然离府,但若是秦斐心里还念着她……,她是断不能容忍之前曾一心爱慕她的男子如今眼里竟多了另一人的影子,便想要趁着周氏如今住在郊外宅子里,索性斩草除根,永绝了这个后患。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女人的直觉还是相当敏锐的,虽然秦斐一再掩饰,可是孙雪媚仍是觉得他待那周氏颇有些不一般,生怕他对那周氏竟丢不开手,过些时日又会将她接到身边。 而秦斐此时也正如她所害怕的那样,正眼里心间全都是他媳妇的影子。他虽然暂时不打算去接她回来,但是采薇才走了三天,他就忍不住半夜偷偷溜到采薇的那处宅子,在人家的卧房上头蹲了一夜,看着夜空里的点点繁星,只觉心乱如麻。 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人家站在自己跟前说喜欢自己时,他可着劲儿把人家往外推,可等人家主动远离了他,他却又茶不思饭不想的,满心满眼都是伊人的音容笑貌。 尽管他已再三克制自己,每次都跟自己说这定是最后一回来偷偷看她,可是忍了两天不到,就又从床上爬起来蹲到人家房顶上吹夜风来了。 尤其是在他听说采薇病了之后,更是夜夜都要过来看她一眼。 这日三更时分,他轻轻落到院子里,一见采薇卧室的窗子仍然开着半扇,便眉心一皱。虽说此时乃是盛夏,但到底夜里风凉,把这窗子开这么大,就不怕自己的病再重上几分吗? 等他立在窗下往里一瞧,更是险些气炸了肺。 原来采薇没睡在床上,想是嫌热,就睡在窗下的一张凉榻上,原本盖在身上的一袭薄被早被她给踢到地上,只着一身轻薄纱衣就那么睡在风口上。 气得秦斐立刻跳进窗子里,赶紧给她把薄被盖上,但见月光下她高耸的胸前一片雪白,淡淡幽香传入鼻中……秦斐不由心中一荡,急忙收敛心神,转头忙着去关窗,一边在心里把她那几个丫鬟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忠仆良婢,竟然就是这样照看自家姑娘的,真是一个个欠收拾! 不想他这边刚把窗子关好,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冷冷地道:“殿下把这窗子关得这么严实,回头可怎么出去呢?”   ☆、第203章 秦斐身子一僵,好容易才稳住心神,回头一看,见周采薇半倚在凉榻上,散着一头如瀑青丝,披着一身如水月华,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深更半夜的,殿下不在王府里安寝,大老远的跑到我这宅子里,就是为了替我关窗子吗?” 秦斐这才发现他手里还紧紧攥着支着窗户的那根紫竹,忙把它丢到一旁,气恼道:“原来你是故意的,故意引我来替你关窗,你……你真是——” 到底是什么,他手指着采薇抖了半天,一想到自己竟又掉进了这丫头的陷阱里,还是自动送上门儿来的,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竟是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比起临川王殿下的气急败坏,临川王妃却是沉静如水。 “殿下这话说得真是可笑,我难道是神算子,未卜先知,竟能算准了殿下今夜前来不成?再者,既然殿下数次明言相告对我半点心思也无,那我又何必再做这等故意试探殿下心意的无谓之举呢?” “如今暑热难当,我不过夜里开着窗子想睡得舒服些,竟不知哪里碍着了殿下,反被殿下编派出这一场不是来?” “你一个病人,夜里还要吹什么冷风,是嫌自己病得轻吗?” 秦斐之前数次偷窥,皆只是远远地看她一眼,现下离她只有几步之遥,月光下看得清楚分明,见她容色憔悴,形容清减,一脸病容,顿时忘了计较自己又被她摆了一道的憋屈,只恨她为了引自己上钩,竟这般不知保重自己,不惜拿自己的身子来做饵。 采薇轻笑道:“殿下怎么知道我病了,不是说就算我跑到月亮上,也还是对我不闻不问吗?” 秦斐一时语塞,过了半晌才道:“本王是没有过问,是下头的人自作主张将你这边的信儿报上来的,你当本王想知道吗?” 采薇点点头,“看来确实不是殿下有意来探听的,不然,以殿下之能,又怎会发现不了我并不是生了病,而是中毒了呢?” 什么?“中毒!” 一听到这两个字,秦斐吓得脸色都变了,一步跨到采薇身前,将她拉进怀里细细察看她面色,直盯着她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才将她猛地推开,恨声道:“你又在骗人,你压根就没有中毒!” 采薇淡淡地道:“那是因为那人给我下的是饮食之毒,春夏养阳,秋冬养阴,当此盛夏之时,正该饮些姜枣茶以养护阳气,可是却有人在我的饮食里加了些苦寒伤阳之物,简直于□□无异。” “更可恨的是,那人并不想慢慢儿地耗空我的身子,刚让我贪凉饮冷,伤了我的胃阳,就在饮食里又下了巴豆,竟是想让我大病一场,早早儿送我上西天呢!” 秦斐越听越是心惊,不由将她一双手紧紧攥在手里,可叹他平素心思机敏,最是诡计多端,不想此时只因关心则乱,竟过了好半晌才理清采薇的话中之意,立时又把她手甩开道,黑着一张脸道: “既然你对这些毒物如此清楚,可见是压根就没中招,那做什么脸色还这么难看憔悴?” “殿下怎么就知道我没中招?我身边又没有太医跟着,若不是因觉得身上有些不妥,这才留心查看,哪里知道饮食上被人动的手脚?” 那巴豆的厉害,秦斐是知道的,他勉强定一定心神,见采薇虽容颜憔悴,却并不像大病之人,且她素来聪慧,想来多半是虽吃了几天不洁的饮食,到底没被那巴豆给害着。便攥着她手问道:“到底是哪个该死的畜生竟敢害你?” “这宅子里殿下一开始安置下的那个厨娘郑氏,我刚搬过来那天夜里她跌了一跤,摔断了腿,暂不能煮饭烧菜,我便请奶娘另寻了一个厨娘来宅子里先顶郑氏的缺。哪知寻来的这曹氏竟被人买通,在我的饮食里下了那些害人的东西。” “她可说是谁人指使?”这曹氏虽然可恨,可她也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小卒子罢了,最最可恨的乃是她身后那个要置采薇于死地之人。一想到采薇竟差点在自己特意给她安顿的宅子里被人所害,秦斐就怒不可遏,竟然敢动他的人,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采薇看他一眼,淡淡道:“她不肯说,不过她说不说也无所谓,反正那幕后想害我之人是谁,我早猜出来了,我就不信殿下会猜不出来?想是那天我多听了些不该听的东西,人家才不容我再活在这世上。” 秦斐知她说的是谁,顿时心里又是恨、又是愧、又是悔、又是怒。他从来没像此刻这样厌恶自己,就因为当年自己迷恋错了人,结果不但害了自己不说,如今更是将自己真正心爱之人也置于险境,险些累了她性命。 而他明知这恶人是谁,却因如今的情势暂不能替采薇报仇。秦斐头一次觉得自己真是没用极了,当初自己在周贽的坟前指天对地发誓必会保他女儿一世平安,结果害她险些丧命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 他只觉再也没脸见采薇,看也不看她一眼,起身道:“是我疏忽了,你放心,这种过失疏漏今后我必不再犯,把那曹氏给我,接下来的事本王来料理,定不会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采薇却摇了摇头,“不用劳殿下费心了,那曹氏我今儿已经放了她家去了。” 秦斐霍然起身,真想指着她鼻子骂她一句“你脑子被门夹了吗?”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这等恶人,你放她做甚?” 采薇反问,“我总不能动用私刑,不放了她,难不成我还要送她去见官不成?” “她不过是个受人指使的小卒子罢了,既然揪不出幕后主使之人,我又何必为难于她,放她回去,自有人会料理她。” 秦斐明白她的言外之意,皇贵妃命人暗害临临川王妃这等事是绝不能闹出来的,若真捅到明面儿上,只会是他媳妇吃得亏更大。 只是那曹氏,便是此时不方便处置她,也不能就这么把人给赶出去,这样一来,岂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那姓孙的贱人,她害人的手段已被人识破,这样只会将自身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大步朝门外走去,沉声道:“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殿下可是要带我回王府吗?” 秦斐听出那声音里透着一丝隐含期待的惊喜,他突然停住脚步,回身瞪视着采薇,眸色阴沉。 他不信采薇就这样蠢,连这样显而易见的危机都意识不到,可她却偏偏这样做了,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能让他再把她接回王府? 自从他被一个女人狠狠地玩弄算计了一回之后,秦斐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他在意之人对他耍这些手腕心机。 “你想回王府是吗?好,本王偏不让你如愿!”秦斐在心里恨恨地道。 然而他的唇角却显出一丝笑意来,“不,本王答应过恩师,要保你一世平安,只要你再留在本王身边,就绝不会有安生日子过,所以——” 秦斐故意拖长了语调,一字一顿地道:“本王要送你到一个很远的地方去,来确保王妃的安宁!” 采薇脸色一变,正要说什么,然而本要出口的话语却被一声惊呼所取代,数柄寒光闪闪的利刃穿透了紧闭的窗户,直直朝秦斐的后心刺去。 秦斐也不回身,右手从腰间一摸,抽出藏在腰间的霜影软剑,反手朝后一挥,将刺来的数柄飞刀齐齐荡开。 他此时恼怒异常,若不是方才他心神不定,岂会等到这些杀手出手时才察觉异状,竟不知他们是何时进到这院子里的。 秦斐冲采薇低喝了一声,“快躲到榻下去!”他怕若是被那些杀手冲进了屋子里,混战之中刀剑无眼,万一伤到了采薇,便抢先从窗户里冲了出去,打算把这几个喽啰大卸八块以泄他心头之火。 他怒火中烧之下,全然忘了隐藏他的真实功夫,杀心大起,不到一刻钟就让院子里的三名杀手尽数变成了死尸。 月光下又有一个身影飘到院中,却是秦斐的贴身护卫仇五,他朝秦斐微一躬身,小声道:“殿下,守在外头的望风之人已全被属下了结了。” 秦斐点了点头,正想命他把院子里几具尸首给拖出去,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跟着便是一声女子的惊叫。 那声音虽不甚大,但是听在秦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他急忙奔到窗前,只朝里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如同被冻住了一般,一股凉气从心底里直透上来,让他再也无法呼吸。 仿佛是特意为了打临川王殿下的脸一般,他上一刻还信誓旦旦要保她一世平安的那个人,此时已躺倒在地,一柄匕首插在她心口正中,没胸而入,鲜红的血色漫了一地。   ☆、第204章 秦斐几乎是踉跄着穿过窗子,奔到采薇身边,看着她身上大片大片的血红,颤抖着将手放到她鼻下,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仇五只匆匆朝内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为他还从来没在自已认定的主上脸上看到过那种痛苦到极致的神情,那样的万念俱灰、痛不欲生,完全令人不忍再多看一眼,生怕自己也被那样浓重的哀恸欲绝所淹没。 秦斐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心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那一团浓浓的血色才渐渐散去,令他重又清楚地看到躺在他面前的女子。 他颤抖着伸出手去轻抚她弯弯的眉毛,这一晚的月色简直明亮的有些残忍,将她纤长的眼睫映照得纤毫可见,可是那如同小扇子一样的眼睫下那一双比夜里的繁星还要晶亮璀璨的明眸却再也看不见了…… 再也看不见了…… 他再也看不见那双灵动慧黠,会说话的眼睛了…… 还有她的伶牙俐齿,如珠落玉盘一样轻脆动听的声音…… 从今往后,他就再也看不见她的笑靥,听不到她的语声,再也不能将她抱在怀里,偷偷地享受拥她在怀的那种温软触感…… 他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遮挡住了他的视线,如果他的泪水不是涌得又快又多,或者他的心神不是全然散乱,那么他就会发现那明明被插了一把匕首的胸口仍在微微起伏。 然而他现下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心里只反复回响着一句话,“她死了,采薇死了,他又一次失去了所爱的人……” 更确切地说,这才是他第一次真正失去所爱之人。 巨大的伤痛与悲哀排山倒海般涌上他的心间,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 那个幼时听了无数遍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你就是个扫把星,老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会生出你这么个灾星儿子!” 难道他当真是个不祥之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命运之神所诅咒,什么温暖、希望、欢喜、幸福、亲人、爱人统统都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对他来说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每一次当他以为老天终于开眼,让他在遍尝艰辛之后终于可以尝到那么一点甜蜜滋味时,下一刻他就立刻又被从人间打入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 仿佛上天只是跟他开了一个恶意的玩笑,只是为了能在他心上刻出更深刻的伤痕。因为这世上再没有一种痛苦能痛得过在得到之后,又再眼睁睁地失去! 所以他才会在被老天这样玩了两三次之后,对他此后人生中出现的任何一抹温暖都心存戒备,因为他怕这不是上天对他的补偿,而是命运对他又一次无情戏弄的开始。 所以不论采薇如何对他表白,他明知自己的心里早已全是她的影子,却是避之唯恐不及。他生怕,一旦他和采薇两情相悦,便会有厄运临头,他会又一次在得到之后又失去,与其这样,他宁愿永远也不得到。 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如此远远地推开她,却还是给她带来了厄运,难道就像金太妃从小骂他的那样,他就是个灾星,甫一出生就克死了他的亲爹懿德太子,害自己的母亲成了寡妇…… 他被孙太后和孙雪媚设计伤了某处要紧之处,再不能行房时,金太妃又是怎么骂他的…… 他就是不祥之人,不但自己的命数不好,从小到大受尽了种种苦楚,更是个灾星,会给身边之人带来种种厄运。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秦斐终于止住那可怕的笑声,喃喃自语道,突然血气上涌,张口便喷出一口血来。 耳畔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你怎么吐血了呢!” 那声音有一种不真实的遥远,却似一把重锤般狠狠地击打在他的心上。 他猛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那一双灿若繁星的眸子,原本他以为已经永远失去的珍宝再一次睁开了眼睛,只是那双剪水双瞳里满是惊惶担忧之色。 采薇手忙脚乱地从衣袖里翻出块帕子来想擦去秦斐唇边的血迹。她也是万般无奈,才想出这诈死的主意好将秦斐的真心给逼出来,谁让这人竟是这等的别扭,明明待自己的情意任谁都看出来了,却偏嘴硬的跟石头似的,就是死不承认,逼得她只好“死”给他看一回。 如她所料,秦斐果然心里是有她的,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秦斐对她用情之深,竟至于斯,竟然会急痛攻心之下,呕出血来,让她又是感动,又是愧疚,心中大是后悔不该用这么激烈的法子来试探于他。 秦斐一把挥开她伸过来的手,双手紧紧捏住她肩膀,红着眼睛瞪着她,“那把刀不是……不是……” 采薇神色尴尬地握住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匕首,轻轻拨出来,原来那所谓的匕首竟只有半寸长的刀尖,还是没开了刃的。 采薇讪讪地道:“其实这匕首是假的,我内里塞了一个——” 她话还没说完,人就已经被秦斐猛地抱到怀里,他用力是如此之猛,将她箍得是那样的紧,以至于她再也无法说出半个字来。 秦斐一看见那把几乎没有刀锋的匕首,就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难怪他方才给采薇盖被子时觉得她的双峰比之前要高耸了好些,想来是她在里头垫了些东西,再给那东西里装上些假的“血水”,好来假死吓唬自己。 可恨自己竟又被这丫头给耍了一回,可是这一回,明明他被耍弄得如此之惨,可是他心里却没有任何愤怒,有的只是谢天谢地的感激。 他牢牢地抱紧怀里的人,完全不介意她胸前那一大滩假血染脏了他的一袭白衣。他简直恨不得将她干脆嵌到自己身体里去,这样就再也不用怕她会消失 “幸好你没事……还好是你在骗我……只要你还活着……” 秦斐语无伦次地呢喃道,只要她还活着,他还能看到她,听到她,感觉到她,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活生生的在他身边,这就够了。 直到采薇被他闷得呛咳起来,秦斐才好似从梦中惊醒了一般不再箍得她密不透风般地贴着自己,但双手却仍紧紧环在她的腰上。 采薇喘了好几口气,咬了咬唇,愧疚道:“我这样欺骗于你,害你这样担心,你,你要怎么罚我,我都心甘情愿。” 秦斐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又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只是这一回他放松了些力道,再不像方才那样箍得采薇连气也喘不过来。 他将头埋在采薇的肩窝上,良久不语,只觉心乱如麻,一时心中又是狂喜,又是害怕,更多的却是不知所措。 采薇这一招釜底抽薪将他之前竭力否认的对她的爱意全都逼了出来,让他往后再也没法死不承认,可是他却不知道在他的心□□裸地暴露在采薇面前之后,他该如何再和她相处。 明明是两情相悦这样美好的事情,怎么到了他这里却在欣喜之外更多的是无所适从,心慌无比。 采薇并不知道他心里这种种的百转千回,她只是凭着一种女性的直觉感应到了他心中那一份深深的不安与惶恐。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也将他抱在怀中,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打着他,不疾不徐,温柔无比。 那一下又一下的温柔拍打仿似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渐渐安抚了秦斐那一颗躁乱的心,他渐渐心归神定,不再那么彷徨无措。 采薇感到紧贴在自己身上的那具躯体终于不再微微颤抖,心中一松,跟着便觉右颊一痛,竟是被某人狠狠咬了一口。   ☆、第205章 这要是搁往常,她被秦斐给咬上这么一口,采薇就算不反咬回去,也必定要牙尖嘴利地将他狠狠刺上一顿。可是现下,她自知有些理亏,难得秦斐愿意把他心里的情绪发泄出来,不但不敢指责他,在不由自主痛呼了一声之后,跟着就把左颊凑过来,说道:“我知道殿下这是在恼我了,若是您的火气还没消下去,只管再下口咬我就是了。” 秦斐又是不甘又是无奈地瞪着她看了半晌,见到她右颊上那个痕迹分明的一圈牙印,哪里还能再咬得下去。 他别开眼,终于松开紧抓着采薇的双手,打算推开她起身。 然而采薇却抱着他不松手,“殿下这就要走?再没什么话要和我说吗?” 她一个女人家力道能有多大,但是秦斐却就是挣不开她的怀抱,憋了半天,才硬梆梆地吐出两个字:“没有!” 采薇听了莞尔一笑,“我却有好些话想和殿下说呢!殿下好歹发发慈悲,听上一听可好?” 她这样软语央求,实在是让秦斐说不出一个不字来。他略一皱眉,“那就快讲!” 采薇却松开他道:“我半边身子都成了这副模样,连殿下的衣裳也沾染脏了,咱们先清洗一下,换身衣裳再来舒舒服服地说话好不好?” 秦斐略一犹豫,瞧着她那一身血衣实在是碍眼,便牵起她手朝净室走去,却在门口停住脚步,“你先进去吧!” 采薇生怕他一离了自己的眼便又不见人影,便拽着他袖子只是拿眼看着他不说话。 秦斐知她心意,闭上眼睛叹息般地道:“你放心,我不走。” 听着净室里隐约传来的淅淅沥沥的水声,秦斐心中却是半点旖旎之思也没有,仍是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自处。 便是先不想之后如何同采薇相处,单只她如今的处境便让他有些头大。孙雪媚既已对采薇下手,他往后是断不能再将她一个人放在这处宅子里的,可若是送她去一个安全的所在,目下国中危机四伏,又有何处是安全无虞的世外桃源? 秦斐正在苦苦思索,不想采薇竟已从净室里快步而出,见秦斐仍立在原地,这才松了一口气,一边挽着头发,一边笑道:“殿下这一回总算没骗我!” 秦斐扫了一眼刻漏,见才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如此匆忙的沐浴完毕,是不是怕她多在里面耽上一秒,自己便会走掉? 这要是放在以往,他多半会贫嘴上几句,可是现下,他却半点心思都没有,默默地进了净室,等他衣裳都脱光了,才猛地想起一事来,他只穿了这一身衣裳过来,等他沐浴之后,可没有干净衣裳给他换上。 他家王妃的声音便在此时适时地响起,“殿下,我这几日给你做了几件衣衫,我送进来给你可好?” 秦斐此时全没了当初新婚之夜调戏新娘子的无赖模样,哪里敢让她进来,躲在门帘后只伸出只胳膊让采薇把衣裳放到他手里,连脸都不敢露出去。 他这一沐浴更衣足足过了两刻钟的功夫才从净室出来。采薇早在门外等他多时了,朝他上下一打量,问道:“这身中衣殿下穿着觉得可还合身?” 秦斐素知她不擅女红,却不料她头一次给自己做的内衣竟就如此合身。 见他点了点头,采薇才笑道:“我虽然不擅刺绣,但总算在裁衣缝制这些简单的女红上还算过得去。” 她极其自然地拉着秦斐的手将他引到床边坐下,又递给他一盏茶道:“这是我刚煮的金银花茶,殿下用些润润口吧!” 折腾了这半夜,尤其他先前又掉了那么多眼泪,秦斐确是觉得有些口渴,便接过茶盏,烛光下见采薇先前所睡的美人榻边已经再看不见半点血迹,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竟在短短两刻钟之内就将这室内先前的种种血色尽都洗刷干净,再也找不到半点痕迹。 秦斐一气饮完了茶,像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般说道:“你不是有话要同本王讲吗?” 采薇颊边隐隐透出一抹红晕,微微摇头道:“我现下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听她这样讲,秦斐那一瞬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到底是轻松还是失落。 他轻咳一声,“你既然无话要对本王说,本王却有些话要同你讲。” 他正要说下去,双唇却被一只微凉的纤手轻轻覆上,采薇低声道:“殿下,我有些累了,咱们躺到床上,吹熄了烛火,你再说给我听好不好?” 他二人并肩躺在床上,吹熄了烛火,采薇又放下一层帘帐,将那一室明亮月华阻隔在帐外,这一方帐中的幽暗却反让秦斐一颗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采薇,今晚的一切都是你预先设计好的吧?你故意将那曹氏放走,好引孙雪媚对你下狠手,然后你再……” “只是你就不怕万一我今夜没到你这里来,那你这条小命——” 采薇握住他的手,轻声道:“自从我搬到这所宅子里,除了初十、十三日这两天外,殿下每晚都要过来在屋外待上一两时辰的,自从传出我生病的消息,殿下更是夜夜都会过来看我。” 秦斐甩开她手冷声道:“原来连你的病也都是一早算计好了装出来的?” 采薇轻笑道:“我可没骗你,我确是得了病的,虽说风寒是假,可难道相思病便不是病了吗?这病不独我得了,只怕殿下身上这病比我还要重上几分呢!” 秦斐无言以对,他心里藏着掖着的那些情意如今在采薇面前已是无所遁形,让他实在是没脸再说出一个不字来,不禁伸手往她脸上拧了一把,骂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说话这么口没遮拦,真不知羞!” 采薇顺势握住他的手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谁让我跟殿下在一起待的久了,自然便语肖殿下了。” 秦斐也趁机道:“看来是不能再把你放在本王身边了,免得你被本王给带累坏了。” “殿下还是要赶我走?”采薇从他话里听出他的心思,丢开他手问道。 秦斐不意这一回竟不等自己把手抽回来,她竟会先放开自己的手,怔了一瞬,才道:“今夜来的这几个刺客都是黑衣卫的人,孙雪媚不惜惊动安成绪,动用黑衣卫的人也要来杀你,可见她无论如何都要致你于死地。” 采薇接口道:“而安成绪执掌黑衣卫,明知皇贵妃娘娘要派刺客暗杀临川王妃,却不但不阻止,反而派手下来替她办这桩阴毒之事,应该是想借机利用这桩事来试探殿下。” 如果秦斐护了她周全,势必要露出他的一些实力,而若是任由她被人砍死,虽说揪不出秦斐的什么小辫子,可对安成绪来说也绝然没有任何损失,反正不过是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罢了,正好借她的死看看秦斐又会有何反应。 “所以你不能再留在京城。正好借着今夜之事,我这就安排你假死,等我找到一处安全的所在,便立刻送你出京。” 采薇见他先前还将自己搂得死紧,生怕会离开他一分一毫,结果现下就又故态复萌,要把她推得远远的。 她气道:“我知道殿下此举是为了我的安危,可难道我要保住性命,就只有假死出京这一条路吗?殿下就不怕您把的我送的远了,回头再想见我一面,可就不像现下这样容易了!” 秦斐过了片刻才道:“我不能让你再身处险地,一切总要以你的安危为重。” 采薇见他仍是冥顽不灵,赌气道:“好,那敢问殿下目下大秦之境到底何处可说是足够安全之地?二月时我们一道去泉州的路上的所见所闻,还有我先回京后替你处理文书时那一封封信上所写的各地民情,到处都是天灾人祸,除了江南百姓尚可勉强度日外,其余各地几乎到处都是流民。若是朝庭再不想法子应对,只怕离百姓揭竿而起、一呼百应之日也不远了。” “到时流寇蜂起,各地动荡不安,东北的女真人又对我大秦国土虎视眈眈,内有流寇、外有强敌,种种内外交困之下,我大秦到底还有哪一处国土是可以安居度日的安乐之乡?” 秦斐默然良久,竟无一言以对,因为他知道采薇说的都是实情,若不是燕秦国势已危在旦夕,他也不会千方百计在这里思谋种种对策。 他正为难如何答复于她,采薇已然说道:“既然殿下也知道目下这片国土上的危机四伏,还请殿下送我去一个地方。” “何处?”秦斐下意识地问道。 “泉州。” “你去那里做甚?”想起那日他二人在一块礁石上赤诚相对,相拥而坐看流星时,采薇曾说过的她的梦想,秦斐心中忽然有一个极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听采薇道:“国中虽无乐土,但海外却有桃源。殿下既已将海上之事料理妥当,想必郑大哥筹备一番之后便会尝试下西洋好开通商路,我先前曾说过愿将先父所着之西洋海图献于殿下,如今我更愿亲自出海,一来好替殿下料理海上诸事,二来,能去西兰国一游,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还请殿下成全!”   ☆、第206章 “不成!”秦斐脱口而出道:“那怎么成?就算西兰国是你所想的海外仙境,可同我大秦隔着万里重洋,要在海上漂泊数月才能抵达,何况出海远游,风险极大,倘若遇上风暴海盗之类天灾人祸的话,那……” “殿下,你究竟是怕那航海路上的种种险阻还是怕一旦我远赴海外,隔在你我之间的万里重洋?” 秦斐又被她戳中心事,嘴硬道:“我怕什么,白乐天那句诗是怎么说的,‘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王妃不是自认对本王情深意笃吗?那便是隔了再远的海水又怕什么?” 采薇轻叹一声,“只要殿下不怕就好,只是殿下可别误会,我虽说喜欢殿下,可我对殿下这份情意到底有多深我也不知道,是以殿下不怕这相隔万里之遥的海水,我却怕一旦你我相隔万里,说不得我心中思念你的那一根心弦承受不住这般远的时空之隔,会崩得断了也未可知。” “若是你那思念之弦当真断了呢?”秦斐不由问道。 “若是当真断了……”采薇沉吟了一下,朗然笑道:“那就任它断了好了,不过是从此少了一个人思念罢了,反正到了新的国度,自有种种新奇之事物等着我去习学,一日光阴如此短促,哪儿再有功夫去儿女情长呢?殿下到时候忙于你的大事,应该也无暇再想到我了吧!” 秦斐从没想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可是内心深处却又隐隐觉得他似乎一直在等她说出这番话来,似乎这一刻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霍然起身道:“看来王妃对我所谓的情意也不过如此,不过几重海水就能把你心里那丁点儿情意冲得一干二净!” 他深吸一口气,“本王这就去安排,明日一早就送你去泉州。” 这世间哪有什么情深似海,又哪有什么天长地久、永志不渝? 他掀开帐子正要起身,突觉背上一暖,腰上一双手将他牢牢圈住。却是采薇从后面环抱住了他,将脸贴在他背上。 秦斐顿时就怒了,“你不是想离本王远远的吗,本王也成全你了,你还死扯着本王做什么,赶紧松手滚去你的西兰国,去了就别再回来!” 采薇才不听他的,继续牢牢抱着他道:“正因我这一去是再不打算回来的,我才有最后几句话想要告诉殿下知道。” 秦斐正要把她双手掰开,听她这样一讲,手上一僵,顿了顿才道:“还不快说!” 采薇在他背上来回轻蹭道:“殿下可是觉得我既然口口声声说喜欢殿下,那这份喜欢便应无论相隔万里也罢,还是长久不相见也好,更遑论殿下不肯对我的爱意有半点回应,我都应该一如既往地将殿下放在心上,藏在心间,对殿下的爱意不能丝毫的消退,是也不是?” “你们女子不是最喜欢说什么‘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吗?既已选定所爱,无论男女难道不都该如此?”正因秦斐心中从来都做如是想,他才对采薇竟这般薄情感到无比愤怒。 采薇长叹一声道:“既然殿下是如此重情之人,那想来当初年少时初坠情网,怕是也曾想过此生要一心一意只喜欢孙皇贵妃一人吧,可现下再想起这个女子,殿下心中可还会有当年的半分情意吗?” 人言情场如战场,而战场又如棋局,采薇这一步棋立时便将秦斐将了个半死,噎得他半晌无一言可对。 也不知过了多久,秦斐的声音才再次在黑暗中响起,“我并不曾真正爱过孙雪媚,在我年少时,我以为我是深深地爱上了她,后来年岁大了,才明白那其实并不是爱,不过只是一种昏了头的迷恋罢了。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而她不过是刚好出现在我身边的那个少艾罢了。” “可若是她当年没有故意害了你,而是当真同你私奔,一心一意的爱你护你,温柔相待,你可会在过了这七八年之后这样绝然的否认当初对她的动心不过只是一种昏了头的迷恋?你可会移情别恋再对我动心?” 这一次,秦斐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因为他便是再不愿承认,心里也明白若真如采薇所假设的那样,若他年少时所慕之少艾如他对她一样一心一意,只怕他对她的迷恋便会转为深爱,他们此时已是隐居于山间的一对平凡夫妻,哪里还有她周采薇什么事儿啊! “殿下,这世上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人人都企盼彼此间的情意能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可惜普天之下如此长情之人又有几人能做到?正因这世上情比金坚、此生不渝之人太过稀少,而情驰爱淡、喜新厌旧之人又比比皆是,所以人们才会有此企盼。” “我虽不知殿下是因何对我动情,姑且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处处对我照拂有加,许是照顾得久了,便渐渐对我生了些别的情意来。而我之所以会喜欢上殿下,一则固然是殿下对我的种种关怀爱护,免我伤、免我苦、免我孤苦无依,但除此之外,更因殿下的男儿之志、爱国之心,实是教人无法不生出爱慕之心。” “可是对一个人心生好感进而动情容易,如何能让这份情意随着时光的推移越加深厚,却不是仅凭一人之力就能做到的。殿下之前对我的种种好,便如在我的心里燃了一团火一样,可若是殿下此后像这些时日这样不断的将我推开,不许我靠近,就如同再不像这堆火里添油加柴一样,便是我再有心想将这团爱火燃得再长久一些,又如何能够做到?” “我是想去西兰国,可我更想留在殿下身边,但却不是做为一个被你不断推开,连你一抹微笑都得不到的王妃,而是成为你的亲□□人,和你并肩而立,携手前行。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为何殿下之前可以不顾我的冷脸对我百般调笑,举止亲密,却在我坦言对你的心意之后,反倒对我避若蛇蝎?” “人生苦短,光阴易逝!原本人这一生能遇上一个知心知意的爱人就已非易事,更何况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今夜我虽然是诈死,可焉知哪一日我不会当真早早的就去了?” 秦斐听到这里,下意识的便紧抓住了她圈在他腰间的双手。 采薇却恍若未觉般继续道:“殿下方才以为我已死,立时便呕出一口血来,不知殿下当时心中可曾有过几分后悔懊恼?若是这些时日,殿下不是那般别扭,总远着我,就算我今夜死了,好歹咱们两个也过了这一个多月的甜蜜时光,于你我而言也算没白到这世上走一遭——” 秦斐再也听不下去,打断她道:“你还能别再动不动就说这些死呀活的?” “殿下既然这么怕我说这死字,那为何在我还好好活着时,不肯同我亲亲热热地好生过日子呢?如今我只想问殿下一句,在你心里,你到底在怕什么?”   ☆、第207章 “你到底在怕什么?”这句话重重地敲打在秦斐心上。 是啊,他到底在怕什么?在经历了方才见到到采薇满身是血的椎心之痛后,秦斐已然明白了自己心里先前那无名的恐惧到底是什么。 他怕失去她,无论是失去她的身体,还是失去她对他的情意! 可是即使他已经意识到这一点又能怎样,不过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他却无法诉之于口。他可以拉动五石之弓,浑身有千斤之力,可纵然他有移山倒海的神勇,此时便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说出他心底的恐惧,因为越是深切久远的创痛,便越是无以言说。 秦斐颓然地地合上双眼,似乎想将那一片笼罩在眼前身周的黑暗彻底隔绝,可是笼罩在他心间的那一片黑暗冰冷,他又如何才能躲得开,逃得过? 采薇见他沉默不语,便试探着道:“殿下可是怕若同我互许真心,订下了海誓山盟之后,说不得哪天我也会像那孙雪媚一样,背叛了对你的誓言,反去伤害于你吗?” 她幼时初看史书时,常常不解史书中所载的那些不得善终的名君良相,何以在建功立业、功成名就之后竟会犯下种种匪夷所思的愚蠢之举,生生断送了之前的大好功业,远者如赵武灵王、项羽、韩信,近者如后唐庄宗李存勖、隋炀帝杨广等等。 问她父亲时,她父亲言道:“才智于人固然极为重要,若要建功立业,必当有过人之才智方可,可若想使功名长久不衰,则于才智之外,更要看其人是何等性情。如那项羽虽力拨山兮气盖世,三年灭秦,分裂天下,广封王侯,政由其出,号为‘霸王’,可称盖世奇功。但因其人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只知逞匹夫之勇;且妇人之仁、刚愎自用,又死要面子,结果五年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 “又如杨广虽天资聪颖、精明能干,但却好大喜功,醉心于千古一帝的丰功伟业,故而劳民伤财、穷兵黩武,硬生生将大隋的大好基业断送。倘若这些人能对其性情中之种种缺陷不足察觉一二,便不会落得后来的种种可叹结局。是以老子才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从那时起,她便知道,真正的智慧通明,便是能知人知已,是以自和秦斐订亲以来,她便开始琢磨这位郡王殿下,及至和他相处日久,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关于他的事也越多,她便对这人越发看得清楚明白起来。 她曾问过父亲,何以即使是一母所生之子,各人的性情也会大相径庭?父亲告诉她道:“人之性情,除天生禀赋外,还同自幼所生长之环境,其父母之教养,人生际遇之不同大有关联,而父母如何待这孩子,更是尤为要紧。若人自幼无得父母欢爱,且常为人耻笑,则多半心生自卑之心,懦弱胆怯。若是原本一帆风顺却突然遭逢大变,也会心性大变,或自此随波逐流、深陷泥淖,或动心忍性,与之前判若两人。” 她对秦斐在和她相遇之前的了解全都是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杜嬷嬷曾说他幼时其生母金太妃并不曾精心照管过他,连带服侍他的那些宫女嬷嬷也并不十分上心,至于他嫡母颖川太妃想来也更不会对他有多少照拂。想来因其自幼乏人关爱,是以他小小年纪便性情暴躁易怒,动辄打骂于人。且他到了开蒙的时候,孙太后也不曾给他请个名师教导,以至他年岁渐长,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作派,直到遇到她父亲他才开始习文学典,想来他的转变便是从那时开始的吧! 可即便是七年前他浑浑噩噩、不学无术之时,却仍会对一个女子动心,想要跟她携手私奔,相守一生,何以到了如今,比之先前,他明明更为成熟练达,知道自己是谁,立于天地之间当有何作为,却反而对情之一字退避三舍了呢? 关于这一点疑惑,采薇也不知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了多少回,早就得出了一个答案,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料想这必是同孙雪媚有关。可是她也深知,秦斐如今极不愿提起此女之名,若无一击必中的万全把握,她可不敢贸然就揭开他的伤疤,在他还不愿面对时,就强行把他的伤口撕开来看。 她在黑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秦斐的答案。 过得良久,秦斐终于嗤笑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采薇轻蹭着他后背道:“殿下这是不相信自己,还是不相信我呢?” “如果殿下只是不相信我的话,那便留我在殿下身边,时日久了,殿下自然便会知道我的心。可若是殿下不相信的是你自己,那这一重心结除非殿下愿意再试一次,否则没有人能为你解开。” “只有……我自己才能解开……”秦斐喃喃自语道。 “若是殿下自己没有信心再次敞开心扉接受我对你的爱意的话,便是我再想靠近殿下,想要捂热殿下这颗心,也只会是徒劳无功,因为我越是对殿下好,殿下就越会害怕有朝一日我突然收回了对殿下的这份爱意,‘由爱故生怖’,反而将我推得越远。” “可是殿下,我不是孙雪媚,我虽不知她当年如何能让殿下迷恋于她,竟至于想要同她私奔,可我敢肯定一点,在她心中必然从一开始就对殿下没有半分真心,所以才会有后来对殿下的算计伤害。而我却是从一开始对殿下的厌憎,在看清殿下的为人之后,渐渐为殿下吸引,情不能已,平生头一次晓得原来爱一个人是这般滋味,只想和你长相厮守、相伴到老,便是为了你拿了我这条命去,我也不会有半点犹豫。” “可是我也知道一个人或许什么都不怕,却怕他自己的心魔,一个人或许什么难关都解得开闯得过,却唯独过不了他自己的心结。若是殿下只失败了一次便从此再不敢征战情场,我也再不会多说半句,反正于这姻缘之事上,我之前已失意过两次,再多一次也无妨,等我到西兰国中住上几年,将殿下忘得一干二净后,再找一门好姻缘便是。我可不像某人那样胆小,才输了一次就再不敢去动心动情,便是我失意的次数再多,我也仍会屡败屡战,说不得下一次兴许便能反败为胜呢!” 她今夜三番四次地触到了秦斐的逆鳞,如今又故意这般激他,恼得他一把扯开她手,也不管夜里能不能看得清楚,转身捏着她肩膀道:“周采薇,你一会儿闹着要走,一会儿又说不走,你到底是几个意思?” 采薇将他左手从自己肩头轻轻扯下,握在双手之中,温柔无比地道:“我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希望殿下能看清自己的心,到底是想我留下来,同我一道体味这两情相悦的种种滋味,还是……你我就此天各一方,‘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既然‘出嫁从夫’,那你我之间究竟何去何从,全凭殿下定夺。” 这一夜在他二人间展开的这场博弈,秦斐因一开始便失了先机,可谓是一路败退,在被采薇狠将了几回之后,终于是被逼到了这决定胜负的最后关头。 采薇这一晚所有的举动让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若是这一次他仍是将她远远推开,那他就当真失去她了,永永远远地失去了她。 这一盘事关二人情爱之棋局,自己究竟是握手言和还是弃子认输? 是承认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却怕自己的心结,走不出心中的阴影,是一个无法战胜自己心中脆弱之人?宁愿为了未来那或许并不会发生的可怕之事而放弃掉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 还是……相信她一回,也相信自己一回,再这么赌上一次,好歹还有一半的赢面,可若是再输了…… 浓浓的夜色将他二人笼罩其中,采薇看不见秦斐脸上是何表情,只能感觉到被她握在掌中的那只大手竟似在微微颤抖,跟着另一只冰凉的大手覆在她掌上,似是想要将她的手拿开。 难道还是不行吗?难道她苦思冥想了一个月,想出的这釜底抽薪加激将法的主意,竟还是不能动摇他心中的阴影,让他愿意试上那么一试吗? 她紧紧攥住秦斐的手,试图再做最后一次努力,“秦斐,你今晚已经无数次握住我的手又放开,我虽非男子,却也有我们女儿家的骄傲与尊严,若是这一次你再放开我的手,我发誓,我周采薇此生再也不会同你执子之手!” 那只手顿了一下,却仍是无比坚决地拿开她的手,将另一只手从她双掌中解救了出来。 他再一次,放开了她的手。   ☆、第208章 一滴清泪滑落,就在采薇心如死灰之际,她突然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跟着就听见秦斐在她耳边低语道:“不放开你的手,我怎么能拥你于怀呢?” “你……”采薇只说了一个字就再也说不下去,哽咽难言,他到底还是懂了她的心思。 秦斐有些笨拙地试图吻去她眼角淌落的大滴泪水,恶狠狠地道,“我想,我没听错你话里的意思罢,我方才虽暂时放开了你的手,但是这辈子余下的日子我都再不会放开你,便是现下你再想逃开也晚了,因为我好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既然是你自己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往后将你牢牢绑在我身边,再不许你离开半步,除非我死,不,就算是我死了,你也别想再离开我半步!” 采薇喃喃道:“我为什么还要逃呢,你在哪儿,哪儿便是我的家,往后便是你想赶我走,我也再不离开你。” 秦斐将额头抵在她额上,问道:“你知道你方才许下了什么约定吗?你之后的人生,你的身体你的心都得同我牢牢地绑在一起,你当真不后悔?” “我既已得偿所愿,为何要后悔?” “即使为了留在我身边放弃你远游西兰国的梦想也不会有丝毫后悔?因为我便是再爱你疼你,也绝不会放你去出海远游,去到离我那么远的地方。” “人生在世,总是要有舍有得,我不悔!” 炽热的吻扑天盖地般落在她的脸上、唇上,秦斐最后在她唇上狠狠亲了一口,说道:“好,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将来你也同那些坏人一样骗了我的话,我一定拖着你一道下地狱,咱两个一起永不超生!” 他越是这般赌咒发誓地撂狠话,采薇便越知他心中的不安害怕,越发想要安抚于他。 于是她头一次在他唇上印上浅浅一吻,在他耳边呢喃道:“你放心,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你,咱们牵手相伴到老,你为我遮风挡雨,我为你之死靡它,往后再也不让你孤独一人!” 她知道秦斐虽然迈出了这一步,但心中仍有许多疑虑不安,便也顾不得害羞,大大方方地对他说出各种情话,好安他的心。 秦斐把她紧紧地圈在怀里,任她身上淡淡的幽香将自己包裹其间,从此以后,她便是他的暗夜里的皎洁月光,冬日里的温暖炭火,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光,唯一的暖。 “殿下……”过得良久,采薇轻声唤道。 秦斐亲呢地蹭了蹭她的耳朵,柔声道:“叫我子非或是阿斐都成,就是别再喊我殿下了!” “子非……”采薇轻声念道,“咱们这都成亲多久了,殿下才将你的字告诉我知道。可见,你平日里还不知瞒了我多少事儿呢?赶紧快老实交待给我知道,不然——” “不然你待如何?”秦斐轻咬了她脖子一口,“难不成你还要就此休了我不成?” 采薇吃痛,便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便是你要休了我,我还不答应呢?无论你怎样,我都绝不会休了你的,你若是不想说,便不说,其实我只不过是想多听些子非的往事,多知道些子非的过去,好让我知道原来十二岁时的子非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十五岁的子非又和先前有了哪些不一样……” “为什么想知道过去的我?”秦斐沉默了片刻,问道。 “因为喜欢一个人,便自然想知道他的全部。何况,从我十二岁时起,你就时不时在躲在边儿上偷看着我,知道我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最喜欢哪种颜色,平日里吟诵最多的是谁的文章,知道我的各种喜好习惯,可是我却对你一无所知,岂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在她的抱怨声里,秦斐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其实她还说得少了,连她九岁时是什么模样脾性儿他都是见过的,还知道的一清二楚,因为他对她的偷窥早在麟德十四年,她九岁的时候就开始了。 虽说和她的初见并不怎么愉快,可是后来偷窥这个小姑娘的日常生活却成了他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在他那些年的偷窥生涯中,她是被他偷窥了那么多的人之中唯一让他羡慕嫉妒恨的那一个,只是没成想,当时对这“恨”到最后竟变成了“爱”,且一日一日深入骨髓,竟至刻骨铭心。 “我幼时的事,没什么可说的,你若是听了,怕是会让你心里不大好受,因为我从不曾有过一件快活之事,但凡发生在我身上的种种大事小事,全都他娘的——” 采薇虽想了解他更多,但却绝不愿以勾起他昔日的伤痛为代价,忙道:“那些都过去了,往后有我在你身边,你若是生气难过不高兴了,我便讲笑话给你听,不管用什么法子总要把你再逗笑了才好。咱们往后只管开开心心地过日子,从前的那些不开心的事全丢在脑后,再也不去管它。” 秦斐心中一暖,搂着她脖子直吻了她好半天才放开她。“虽然我不愿讲,可是有一件事,嗯,不,是两件事我一定要跟你讲清楚。” “这头一件便是我昔年同孙雪媚之事,你虽然从不曾问起,我也知你的心胸智慧,并不会无端再去猜疑多想些什么,可于我而言,仍是该同你合盘托出,不然,倘若将来万一因这等小事让你我之间生出丁点儿的误会来,我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再是豁达大度的女子,也会好奇她心爱之人同她之前旁的女子间的往事,采薇自然也不能免俗,她虽不愿去开口问他,可见他主动要告诉自己知道,又是感动又是欢喜。蹭了蹭他下巴道:“子非如此待我,咱们往后又如何会有什么误会呢?你如此体贴我的心意,我又如何能只顾着自己的好奇却不顾忌你的感受?” “阿斐,我知道你心里并不喜欢回想过去之事,尤其是这一桩事,若是它又勾起你昔日的那些痛苦回忆,还不如不讲。反正你同她之事,我已猜到了大半,更要紧的是,我知道你心里已再不会挂念于她,从今往后,你只会想着我,念着我,是也不是?” 有时候,要安抚一个惧怕失去自己的爱人最好的方法不是一遍遍地对他诉说自己有多爱他,而是也将自己对他爱意的患得患失展露给他知道。 秦斐在她眉间印下一吻,“嗯,早在好几年前我就只想着你了,往后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他二人又温存了片刻,秦斐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地问道:“你当真对我同那孙氏的事毫不介怀吗?”虽说女子大度些是好事,可若是一个女子太过大度,一丁点儿醋意都没有的话,她是当真喜欢这男子吗? 采薇想了想,说道:“若说半点也不在意,那怎么可能?虽说你方才也说了不过是初慕少艾的一时迷恋,可到底……到底在被她伤害之后,你竟宁愿舍弃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只身一人,远离京城,在外漂泊流浪长达三年之久,受尽种种苦楚也不愿回京。可见当时定是被她伤得极深,若不是对她倾注了极深的感情,又怎会——?” 若是一个秦斐半点也不放在心上的丫鬟设计骗了他,他定不会愤怒伤心到这等地步,这世上往往只有哪些我们真正在意喜欢的人才能真正的伤害到我们。 虽然看不见她容颜,单只听她的声音,就已经让秦斐觉得她真是可怜可爱极了,先啃了一口握在手中的她的小手,才笑道:“你虽然猜出大半我同她的往事,但有一件事你却猜错了,我当年固然伤心如狂,但却不是为了她对我的背叛算计,而是另一个人对我的背弃!” “那个人才是这世上伤我最深的人!”   ☆、第209章 帐中暗沉一片,秦斐紧紧将采薇搂在怀中,略有些苦涩地缓声道:“虽说自你嫁给我之后,我母亲只在王府里呆了短短几日,但我想你也看出来了,我同她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这倒不是我不孝,人常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可是倘若为人父母者对自己的孩儿半点慈爱之心都没有,那为人子者又为何还要去孝敬他们?” “我从三岁时起就记事了,我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母亲不喜欢我,她总是把我丢给奶娘傅姆们就撒手不管了,那时我们还住在宫里,和三哥、嫡母他们住在同一处宫院,每当我三哥不小心摔倒,痛得掉泪时,我嫡母总会温柔地将他抱在怀里,慈爱无比地安慰他。于是我就故意也在我母亲面前跌倒,抓住她的裙摆哇哇大哭,可是盼来的却只是她的责骂呵斥,怪我弄脏了她新做的衣裙。” “我打小骨子里就有一股傲气,我试了三次见她总是对我不耐烦之后,便再没试过。我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三哥并不是嫡母的亲生儿子,她都能待他那么好,而我的亲娘却待我如此冷漠?” “虽然我母亲跟我说的最多的便是要远着嫡母,可每当我见她待三哥那么温柔可亲,我就忍不住的想要靠近她。可是我那嫡母,她虽会在宫女太监玩乎职守,照料我太不经心时对他们教训一二,尽到她身为嫡母的职责。但是每当我想跟她多待一会儿,想让她也像待三哥一样教我背诗,喂我吃东西,抱我在怀里时,她却会和我母亲一样冷冷地推开我,不愿让我靠近。” “我永远记得她当时看我那冷冷的、厌恶的眼神,她不但不许我靠近她,还不许我和三哥在一道儿玩耍。其实那时候三哥待我倒是极好的,我们都不过是三、四岁大的小娃娃,哪里知道她们大人间的那些恩怨呢?尽管知道自己的嫡母和庶母之间不和,但却半点也没影响到我们兄弟间的关系。三哥时常偷着来找我玩,可是在那一年的冬天他掉到了湖里。” “不管我当时怎么辩解,说不是我推的,可是没有一个人信我!” 采薇早已听得眼中含泪,哽咽道:“我信你!” 秦斐抓着她手咬了一口,逮住她话头问道:“你当真信我?我记得你对我三哥可是大有倾慕之意的,你当初是怎么说我们两个的来着?你说他是谦谦君子,我则是个无赖混账,当初我硬把你从我三哥那儿抢过来时,你可是满肚子的不高兴。怎么这会子倒相信我这无赖混账的话了?” 采薇听他痛陈过往,正听得心酸无比时,不妨他竟话锋一转,改喝起旧年的老陈醋,跟她清算起旧账来了,不由哭笑不得地道:“这又能怪谁呢?谁让你那般会作戏,扮什么像什么,便是我这么火眼金晴,最会识人的一双慧眼一时半刻都没能看出你的真面目来,这可不能算在我的头上。” 采薇身上的全部都让秦斐爱的不行,可只有一样是让他又爱又恨的,那便是她这伶牙俐齿,有时说出的话比冬日里的一壶滚烫蜜酒还能暖人心窝、甜入肺腑,可有时说出的话又让人恨不得立时把她变成个小人,塞到嘴里嚼碎了吞到肚子里才好。真真是让人爱也不是,恨也不是,平白生出无数为难来! 她虽辩解的精彩,可所说之言完全不是秦斐想听的,气得他正想再用牙齿好生惩罚一下她,就听她又道:“子非,你方才说错了一句话,我那时对你三哥虽有仰慕之意,却并非大有倾慕之意,虽只两字之差,可这两者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更何况,他再是谦谦君子,现下也同我没什么关系了,在我心里,早就只有你这抢亲的土匪一人!” 于是原本的惩罚再次变成了唇舌间温柔的缠绵,良久方歇。 采薇枕在他怀里,娇喘微微地道:“然后呢?你被冤枉之后呢?” 秦斐苦笑道:“还能怎么样,虽然三哥说他信我,可即便从那以后嫡母没将他看得更严,我也再没有去找他玩了。” “你是怕你身边那些孙氏一党的太监宫女会再趁机害他?” 秦斐沉默片刻,答道:“算是吧!反正宫里多的是太监宫女,跟他们玩也是一样,他们若是侍候的不好,本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 采薇轻抚着他后背,“难道你那时就再没有旁的同伴好友了吗?” “我父亲那边自然是没有了,至于母亲那边的一大堆表哥表弟、表姐表妹,要么是我看不上他们,要么是他们瞧不上我。” “当时我母亲同承恩公的丑事虽说还没有人尽皆知,可是和孙家沾亲带故的亲戚是全都知道了。那些远一些的亲戚除了背地里说上两句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是承恩公的那些儿、孙们对我可就没那么客气了。特别是他那几个比我略大几岁的幼子,恨我母亲抢了他们母亲的宠,不好去找她的麻烦,便把气全撒到我头上。每每故意出言讽刺,各种找茬生事,我虽然特意去学了些拳脚,可每每打起群架来,因架不住他们人多,总会被他们多打上几拳,踹上几脚。” “我在宫里住着时,他们还不敢太过放肆,便是给我二叔知道了,也只当是小孩子闹着玩,打打闹闹的总会有些磕碰。后来等我出宫建府,我母亲公然搬去承恩公府后,他们的胆子就大起来,出手比以前重了好些,不过我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群架,也早练出来了。见他们人多了我就跑,等他们落单时再去一个个的收拾。” 采薇听得心酸不已,京城中人只知他是个爱打架生事的小霸王,却又哪里知道他这小霸王心中种种不可对人言的苦涩心事。 “想不到你那时还没读《孙子兵法》,却已知其理,可见我的土匪夫君是个聪明郎君!” 她这一句夸赞远比什么同情安慰更让秦斐受用,他在她额上亲了一口,得意道:“那是自然!”再开口时他话中的苦涩之意已淡了许多,“不过有一回我运气不大好,被他们一大堆人给堆在了帽儿胡同,没能逃得掉,被他们带着一大帮人给狠揍了一顿。正当我被打的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时候,一个女子救了我。” “她不过只说了一句‘你们还不住手’,那些打我之人便全都极听话地住了手,呆呆地扭头朝一个方向看去。于是我也转过头去看,就看见一个女子正从一辆软轿里下来,她的目光正落在我身上。”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便立时忘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也和那些打我的人一起发起呆来,虽说我在宫里时也见过不少美人,可和那女子一比顿时全成了庸脂俗米分,我还从见过那般艳丽妩媚、夺人心魂的女子……” 若说这世上女子们最为厌憎的一件事,那便是她的情郎竟然当着她的面不住口地去称赞旁的女人。采薇心中醋意大起,立时便背过身去丢了个后背给秦斐。 哪知她这么大的动静,秦斐仍似无知无觉般继续道:“我只看了她一眼,便觉得她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女子……” 气得采薇立时便要挣脱出他的怀抱,却被紧紧圈住不放,他凑到她耳边,微扬起唇角,笑道:“你吃醋了?我这话可还没话完呢!” “我那时年轻识浅,眼界有限,这才眼瞎觉得她是最美的女子,直到一年前,我擦亮了眼睛才发现这世上真正的绝代佳人。阿薇,不管你在旁人眼中如何,你才是我眼里心上这世间独一无二、风华绝代的美人,再也无人能及!”   ☆、第210章 便是采薇的性子再淡定,也被他话里所饱含的深情给灼得双颊发烫,见他似是又要再来一次火辣辣的缠绵来证明他所言非虚,忙在他手上咬了一口,嗔道:“你好歹安份些吧,不然明儿我可怎么出去见人呢?” 她的唇早被他给亲的肿了,再这么任他予取予求,任意施为下去,她明日真是只能躲在帐子里不敢露头的了。 秦斐想起明日要做的种种善后之事,只得遗憾不已地用舌尖舔了舔她的耳垂,没再去□□她的香唇。 “子非,后来那孙雪媚是不是走到你身边亲自替你包扎伤口什么的?” “你猜的倒准!你怎么知道的?” “这有什么难猜的,以你那别扭性子,再美的女子纵然能惊艳了你的眼,可要想让你初见之下就一见钟情的栽进去,单凭美貌又哪里能够?” 她几乎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鼻青脸肿的落魄少年正身险困境时,就跟那神话故事里说的一样,忽然一个美丽无双的女子就跟仙女下凡似的出现在他面前,不但救少年离了险境,还给了少年他渴望已久却一直欠缺的温暖关切……秦斐会喜欢上她简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 “你当时一定觉得她是天上的仙女,是特意下凡来救你的吧?” “嗯,又给你猜着了。我当时脑袋上挨了好几拳,脑子里晕晕乎乎地就把这句话给问了出来。” 他后来再想起初见孙雪媚这一幕时,有时也会疑惑,他当时的神昏意乱,究竟是为孙雪媚的美色所惑呢,还是被那几拳给打晕了的缘故。 才让他傻乎乎地问了一句:“你是天上来的仙女吗?长的可真好看!” 那美艳如花的女子咯咯娇笑道:“我可不是什么仙女,咱们若论起亲戚辈份来,你还得管我叫一声姐姐!” 于是他知道了原来她就是那些孙家子弟成日挂在口中长得天仙似的那个姐妹——孙雪媚。 “阿薇,我那时曾以为和孙雪媚的初见是我生命里最动人的一幕,可是后来我才晓得什么浪漫的相遇其实全都是人家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她上午刚在宫里的花园里头偶遇了我二叔麟德帝,下午就又跑到帽儿胡同来这般恰巧地救我来了。” 采薇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孙家为何要玩这一女送两男的把戏,不由问道:“那孙家为何要如此做法,莫非是为了要离间你们叔侄间的情份吗?”一时之间她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差不多吧!我二叔没当上皇帝之前生的几个儿子,在当年的辛酉宫变中全都没了,后来生的孩子没一个养得活的,我母亲见他年近四十还膝下无子,且他又极是疼爱我这个侄子,便起了些心思,撺掇她的舅舅,孙太后之弟承恩公去跟太后和我二叔说不如先立我为太子。” “孙太后才不会答应呢?”采薇可不信那孙后能有这么大方。 秦斐一下又一下地卷着她的头发把玩,冷笑道:“她虽不答应,可我二叔却是真动了这个念头,甚至召了几个大臣商议此事。于是孙太后就让人给她出了个主意,让孙雪媚这么个绝色美女在见过我二叔之后,再让她出现在我面前。” “自从她在帽儿胡同救了我之后,我便隔三差五的总能遇到她,她说我既然也喊她一声‘媚姐姐’,她便不能再让她那些堂表兄弟欺负于我,便跟个大姐姐似的整日护着我,待我又温柔体贴。我这辈子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有一个女子,和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温柔相待,于是……” 于是,他就沦陷了,无可抵挡地沦陷了,因为在他之前的人生里,他太欠缺这种女性所给予的温柔暖意。 他会为了孙雪媚无意中说的一句话,不顾初春的寒冷在郊外的南山上守上一整夜,好把第二日第一朵盛开的杜鹃花送到她的窗前。他会逛遍京城的所有店铺,只为了给她的鱼缸里寻几块好看的石头。 孙雪媚说她偶尔在睡不着的夜里会独坐窗前看着天上的月亮发呆,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觉得好生寂寞,他便每晚都会翻墙进孙府去她住的绣楼外晃上一圈,盼着能同她一起看着月亮发呆,免得她再觉得寂寞。 他就这样轻易地掉入人家的陷阱里而不自知。 “三个月后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她父亲要将她献给我二叔,可是她不愿意,因为她心里只有我一个,只有她的斐弟。她说‘我们私奔吧!’只要能在一起,她愿舍了一切同我去天涯海角。” “我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下来,对她说的话半点怀疑也没有,当即便答应了下来,可是当我第二天晚上按照约定的时间在三更时到孙府的后门时,等着我的不是我那‘媚姐姐’,而是几十个早在等在那里的孙府家丁。” “那些家丁虽穿着孙府仆役的衣裳,可是个个都身手不凡,并不是普通看家护院的家丁,我那时才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可惜已经晚了,我被他们用铁网擒住,一顿猛打。他们并不想要我的命,只是对着我的某处要害拳打脚踢,要将我打成一个废人。” 采薇回身紧紧抱住他道:“这一定是那个安成绪给孙太后出的主意对不对,这等歹毒阴狠的主意也只有他这个阉人才能想得出来?” 秦斐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只要能抱她在怀,再是伤痛的往事回想起来也没那么痛苦了。 “他这主意虽然歹毒,可也当真是有用之极,既废了我的身子,让我再无缘太子之位,绝了我母亲的妄念,又能让我二叔和我之间的叔侄亲情因为一个女人而生出一道裂缝来,真是高明之至啊!” “难道你是因为圣上,觉得被他抢走了孙雪媚,无法再面对一直待你很好的叔叔,所以才离京三年?” 她早发现秦斐对他这叔叔心里头还是有那么几分亲情在的,难道他离京不是因为情伤,而是为了叔侄之情? “那倒不是,因为我当天夜里就知道了整件事的真相,既不是我抢了叔叔的女人,也不是叔叔抢了侄儿的女人,孙雪媚这女人只不过是人家施的一个美人计,为的就是彻底毁了我的前程。” “你是怎么知道的?”她本以为他知道整件事的真相,少说也要过上一段时日,怎么会那么快就知道了呢? “自然是有人特意告诉我的,那人还告诉了我另一件天大的秘密!”   ☆、第211章 “什么天大的秘密?”采薇问他。 然而秦斐却牛头不对马嘴地不答反问道:“阿薇,你明知我是个废人,同我在一起,既不能让你身子上快活,又不能让你有自己的孩子,你就半点也不后悔吗?” “我若是后悔,就不会那么大费周章地逼出你的真心了。我早想明白了我最想要的是什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你便是亲亲我,抱抱我,我便……便觉得很是快活了……,至于孩子,我一向怕痛的厉害,听说这世上最痛的莫过于女人生孩子,我就当偷个懒好了。反正若想要孩子,这天下的孤儿这么多,咱们养上十七八个来做儿女便是,不用自己受罪忍痛,就能儿女双全,可有多好?” 秦斐也笑道:“再是儿女双全,也不及你生的好。阿薇,你可愿不怕痛给我生一个咱们的孩子?” “可是……”采薇只说出两个字,脑中电光石火般便想到了一种可能,她惊喜道:“难道你……你其实并不是不能……,难道你先前是故意装的?” “秦斐轻笑出声,“怎么,听到本王还能洞房了你,竟欢喜成这样?你也不想想,若我是装的,怎么把你抱在怀里耳鬓厮磨了这么久,还能忍得住?我可不是柳下惠!” “那……?”那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说吧,我当日因被人救得及时,那宝贝侥幸没被他们彻底打废,虽说有那么老长一段时日用不起来,不过等再过上两年,本王就能大展雄风,同你圆房了,你欢喜不欢喜?” 他这话问的,羞得采薇说欢喜也不是,说不欢喜更不是,过了好半天,才声如蚊蚋般低低地道:“只要你欢喜就好!” 秦斐那耳朵早竖起来就等着她的回音呢,听她这样一讲,立时欢喜的狠狠亲了她一口,又在心里把坏了他宝贝的那三个罪魁祸首臭骂了无数遍,若不是当初被他们坑了那一把,他何至于如今娇妻在抱,两情相悦,却只能看着抱着摸着咬着,就是吃不到肚里! 一想到他还得苦熬两年才能同采薇圆房,过上幸福生活他简直恨不能立时冲到宫里去,把孙太后那老妖婆的寿安宫一把火给烧了。 采薇似是觉出他有些不对劲,忙推了他一把问道:“你说当日被人救的及时,到底是谁那般巧地救了你?” “是巡防营的人巡夜正好从那条巷子旁过,听见响动太大,便过来看视,我赶紧喊出我的身份,这才被他们给送到颖川王府。” 采薇心里渐渐升起一个疑惑,“他们为何将你送到你颖川王府?”颖川王府同临川王府同在一条街上,何以不送他回自己的宅子,倒要送去和他素不亲近的颖川王府呢? “我初时还以为那救了我的统领知道我那王府金太妃又不在,除了我再没一个主事的人,我当时又已经昏迷不醒,送了我回去也没人替我张罗,便自作主张将我送到我嫡母和兄长的府上,好歹总能有个人照应我一二。” “可等我在颖川王府伤养的差不多,打算回去时,才知道原来巡防营所谓的恰巧救了我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巧合,送到我颖川王府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有人从一开始就命他们这么做的。” 采薇想到一种可能,忙问道:“难道是颖川太妃命他们这么做的?”想不到自己这位表姑虽不喜欢秦斐这个庶子,可在关键时刻还是会对他有那么一点香火之情,也算是尽到了她身为嫡母的职责。只是,她又如何能使唤得动巡防营呢? “没错,是我嫡母命人救了我,我父亲懿德太子虽逝,可他这一系多少还留了点人脉,我嫡母的父亲又是门生遍天下的老太师。巡防营里的一个小小的统领,虽然官职不大,也不引人注目,但是关键时刻,却能救下我来。” “也是她请了个神医妙手救回了我那宝贝,免我从此成为废人一个,再也不能传宗接代。因我当时伤的太过厉害,虽那神医及时给我行了针砭之术,开了一剂汤药,又教了我一套按摩导引之术,要我每日按摩几条经脉,可即便如此,我这宝贝也得用九年才能调养的好,要到我二十四岁时才能再重振雄风,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阿薇,你是不是觉得我嫡母人还不错,竟然还会动用她藏了多年的一个暗子来救我这个不成器的庶子,尤其是我娘金太妃还是害死她亲生儿子东川王的直接凶手。” “啊!”采薇轻讶道,她虽早猜到东川王之死必有蹊跷,可却想不到竟是秦斐之母金太妃亲自动的手脚。 “东川王得天花之前,曾从金太妃手上接过一个金麒麟玩耍了一会儿,跟着他的保姆只顾看着不让他把那金麒麟送入口中,却不知道那金麒麟曾在一盆水里泡了一个晚上,而那盆水里放了些从一个死掉的天花病人身上刮下来的脓痂。虽然那保姆跟着就给东川王净了手,可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过那一劫。” “我嫡母那样聪明的人,她能猜不到自己儿子的天花同金太妃的关联?所以我长大了些,知道的多了,便以为她对我的不喜,每次看到我时厌恶的眼神都是因为我母亲杀了她的亲儿子,那她恨我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便是在宫里时,她有时会轻描淡写地呵斥对我照管不经心的宫女太监,也不过是因为宫里眼睛多,她又是我嫡母,面子上总要过得去才好。” “可我实在想不到她竟会冒着她手下的势力被人发现的风险救了我,救了她杀子仇人的儿子。而且还给我好生上了一课,将我是如何被人坑了的个中详情、前因后果,分析了个清楚明白,仔细说给我知道。”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会天上掉下来个‘媚姐姐’对我如此之好,孙家人这般坑我为的又是什么!” 采薇心里忽然又升起另一个疑惑来,“沈太妃她,她为何突然对你如此之好,若说她救你是因为你毕竟是懿德太子的血脉,可这般的教导指点于你……” 以之前十几年沈太妃对这庶子的淡漠疏离,采薇总觉得太过违和,似是有哪里不对。 秦斐苦笑一声,“我当时也是这般问她的,原本我被孙雪媚使计背叛,正对这女人痛不可抑,恨意滔天。可是当我嫡母告诉我答案之后,我却突然觉得孙雪媚对我做的那点事算什么?根本就不值得我那样恨她,她本来就对我毫无感情,不过是个受人摆布的棋子罢了,可是另一个人,她对我做的那些事儿才是真真正正的冷酷残忍,无情至极。” 明明是温暖的夏夜,可是秦斐说到最后一句时那突然冷下来的音调让采薇心中无端生出一股寒意来。 她忽然想起一些细节,比起母亲这个称呼,秦斐似乎更喜欢叫他母亲金太妃,按理说一个母亲再是冷待自己的孩子,那为人子女者反会为了要讨得母亲的喜欢,对母亲更是孝顺恭敬,何以到了秦斐这里,对他这位母亲金太妃,不但骨子里半点孝顺之意都没有,甚至还有些厌憎和瞧不起。 而他对沈太妃,虽然总是略带嘲讽地叫她“我嫡母”,可那话音儿里再是嘲讽,也仍是含了一丝敬重在里头。 难道…… 秦斐出了一会儿神,突然问道:“阿薇,如果我这会子突然跟你说,我嫡母才是生了我的亲娘,你相信吗?” “什么?”采薇惊呼道:“这,这也太……” 是太过离奇,还是太过匪夷所思?可是仔细一想,似乎沈太妃是秦斐的生母也不是什么解释不通的事儿。以沈太妃之智敏,自然知道在当时的情形下,要保住她所生的懿德太子的嫡子有多难,那么最能保住那个刚出生的嫡子性命的法子莫过于偷梁换柱。 “我嫡母说当时她和金太妃差不多都是七个月左右的身孕,当我父亲突然暴病而亡的噩耗从宫里传出来时,金太妃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动了胎气要早产,我嫡母却是临危不乱,先操心起她几个孩子的性命来。她知道我那两个嫡兄怕是会凶多吉少,为了以防万一定要保住嫡支一点血脉,便立时让人给她催产,因她之前生过两个孩子,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先生下了一个儿子却瞒住不说,等到一个时辰之后金太妃也生下一个儿子时,她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将两个孩子调了个包,又过了一个时辰才终于传出话说她生了个儿子。” “于是本应是嫡三子的那个孩子成了金太妃所生的第四子,起名为斐,而金太妃的亲生儿子则成了我嫡母的小儿子秦斏,后来被封为东川王,两岁时染上天花而亡,那金氏聪明反被聪明误,竟是亲手杀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第212章 采薇一时也不知该佩服沈太妃的临危不乱、思虑周全、当断则断,还是该为金太妃掬一把同情之泪,可若是她能有一念之慈,也就不会到头来害人反害已! 可秦斐呢?他纵然被保住了性命,可是当他突然知道自己叫了十五年的母亲其实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一直不喜欢他的嫡母才是他的亲娘,他在这谎言中活了十五年,他当时的内心又该是何等的崩溃? 她紧紧抱住他,嗓音微微发颤,“阿斐,你当时突然听到这些话,心里一定很乱很难过吧!” 秦斐深深地埋首于她的青丝之中,过了许久才道:“是啊,我当时脑子乱糟糟的就像有几千匹野马呼啸而过,只留下一地的狼籍凌乱。只是不住的回响着一句话,“她是在骗我,她说的全是假的,她是在骗我……” “我当时半个字也不信她说的,我和她长的半点也不像,我让她拿出证据来,要么说出我身上什么隐秘地方的胎记是她弄上去的,要么就跟我来个滴血验亲?” “可是她居然说她没有证据,她也不会同我滴血验亲,因为那根本就是做不得准的。唯一的证据便是她救我这件事本身,如果我是那金氏的亲儿子的话,她才不会冒着风险救我,至于为了报复金氏而故意骗我说我是她的儿子,她更是不屑为之,若当年她的亲生儿子真被金氏给害死了,她早就拿金氏之子来偿命了,又如何会等到现在。” 采薇虽和沈太妃相处不长,却深知她是个外柔内刚,坚毅果决之人,若她儿子真被金氏所害,她绝对会立时报复回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但她更相信以沈太妃之能,更会从一开始就想法保住儿子的命,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不是在被人宰割之后再图谋复仇。 瞧秦斐如今的情态,便是他初听这秘密时一时接受不了,可后来还是相信了沈太妃所言,难道正是因为沈太妃才是她的亲生母亲这一事实实在是让他无法接受,才让他选择离京出走,在外流浪了三年? 她犹豫片刻,正想开口问他时,他已接着往下说道:“我被她说的哑口无言,呆了好半晌,才想起来问她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在瞒了我十五年之后突然又把这个秘密摆在我面前?是希望我认了她这个亲娘,再和孙家反目成仇,好去给她早死的两个亲生儿子报仇,再把那把龙椅抢回来吗?” 采薇虽也不知沈太妃告诉他这秘密的用意,但却觉得她这时间选的极好,若是再早几年,秦斐尚小,说了他未必肯信,若是再藏不住话,说了出去只会有害无益。若是再晚几年,则秦斐的性情气质都定了型,又未免有些晚了。 只可惜让沈太妃没想到的是,她虽自认挑了个不早不晚的时候,秦斐也算是个半大不小的人了,哪知他却仍是承受不了这等隐秘,竟然离家出去,一跑就是三年。 “那沈太妃是如何答你的?” “她说我想多了,她告诉我这些并不是为了让我认她这个亲娘,然后去报仇抢皇位什么的。她当年之所以忍痛把我换了出去,就是想要保住我一条性命,只要我能一世平平安安地活着,她就心满意足。她说那张龙椅上已沾了太多的血,她不想我再坐在那血腥的位子上,我若能平安喜乐地活着远比报仇重要的多。” “她告诉我真相只是为了让我知道我真正的身份,我是懿德太子唯一的嫡子,无论我相不相信自己这个嫡子的身份,我既然是懿德太子的嫡子,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地活在这世上,被人阴谋算计了还不知道。” 秦斐冷笑数声,猛然一拳砸在床榻之上,“可我倒宁愿她从来没有告诉给我知道!那一刻,我真宁愿我就是金氏生的庶子,和她这个嫡母没有半点关系!” 采薇虽在双亲离世后受过些苦楚,但和秦斐所经受的这些创痛比起来,那些小小的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不曾一生下来就失去了父亲,更不曾被亲生母亲将她换给别人。她小的时候受尽父亲的宠爱,便是母亲待她不如两个哥哥那般好,可也绝没有像金氏待秦斐那样,是那般的冷漠无情,甚至在她还不知儿子已被换了的情形下,仍是那样待她唯一的儿子。而他的亲生母亲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也只能冷淡厌恶地对待他这个“庶子”。 秦斐虽有两个母亲,可其实他却一个母亲都没有。 采薇知道秦斐心中一定有极深极深的痛楚,可是自幼便不缺爱的她便是再聪明怕是也无法体会他心中的痛楚到底有多深,有多痛,她只能紧紧地抱住他,让他感受到她身上的温暖,知道此刻的他并不是孤独一人,还有她陪在他身边。 “我当日被打之后在颖川王府躺了好些天。那些天里金太妃一次也没来看过我,她压根就没从承恩公府回来过,只顾着去宫里撇清她自已,免得被我这竟敢和皇帝抢女人的罪人给连累了,求孙太后千万别怪罪她。” “原本我对她这个当娘的竟连看都不来看我一下还是有些失望的,自己的儿子被人打成这样,她竟仍是不闻不问。可当我嫡母说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时,我忽然一点都不怪她了,她又不是我亲娘,凭什么要待我好呢?何况我都已经成了一个废人!” “至于孙雪媚对我的那点欺骗背叛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过只是个被人拿来对付我的棋子罢了,是我自己蠢才着了人家的道儿。她从来就没真正喜欢过我,又何来的背叛?” “和我嫡母对我做的这些事一比,她们俩对我干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什么。是,我知道我嫡母是为我好,她是为了能让我活下来才会把我换给金氏,她出于爱子之心希望儿子能长命百岁,可于我而言,与其从母亲那里半点母爱亲情都得不到的长大,还不如像东川王那样,虽然早早的去了,可在他活着时却能得到母亲百般的疼爱,虽然命短,可却没白来这世上一遭。” “我嫡母对那个早夭的孩子不知有多疼爱,我不知道她是为了掩饰,还是把那个孩子当成我来疼,还是因为知道那个孩子活不长才对他那么好,比对我三哥还要好。我后来时常想,东川王虽然只活了两岁多,可是他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在蜜罐里过的,被母亲各种疼宠,可是我呢,虽比他活得长了不知多少天,可是我的每一天都是在黄莲水里泡着过来的,我时常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 “那是以前,”采薇抱着他柔声道:“阿斐,那些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有我在你身边,我会疼你爱你敬你护你,我不知道有我陪在你身边,能不能驱散你过去的种种阴云,能不能让你往后的日子甜如蜜,可我敢肯定的是,便是往后等着咱们的仍是黄莲苦水,你也不再是孤独一人,我会陪着你一起泡在里头,咱们同甘共苦,无论怎样,都在一起。” 秦斐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她按在怀里,恨不得将她干脆嵌到自己身体里去,就此合为一体永不分开。 “这可是你说的,既然要陪着我,那就得陪我一世一生,再也不许离开我,便是你想说话不算数,我也再不会放你离开我。” “我怎么会离开你呢?阿斐,以前你受的那些苦楚我没法儿陪你一起挨,可是往后,只要你不松开我的手,我便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直到永远。” “直到你我生命的尽头!” 唇舌相交,一阵缠绵过后,采薇气喘吁吁地枕在秦斐怀里,一边用小手指在他胸膛上划着圈,一边问了他一个老早就想问的疑惑。 “阿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又因何会喜欢上我?”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喜欢上另一个人,秦斐少时迷恋孙雪媚,并不是为了她无人能及的美貌,而是她待他的那份如同姐姐一般的呵护温暖。那么她呢?便是她父亲对秦斐有恩,可是她却从不曾做了什么温暖秦斐心窝的事儿,他又是如何喜欢上她,进而对她一往情深的呢? 秦斐双唇轻蹭着她的耳垂,想起初见她时的情景,她和他之间的缘份可比她以为的还要早得多呢。那时他对那个被父亲捧在手掌心的女孩是满肚子的羡慕嫉妒恨,可是后来…… “你想知道吗?我就偏不告诉你!” “你——”采薇不妨他竟这样回她,气得就想转过身去不理他,却被秦斐抱的死紧。 他低笑着在她耳边道:“你别恼呀,我告诉你还不成吗?不过不是现在,等咱们七老八十了,至少在一起相伴满六十年的时候,到了咱们成亲的那个日子,咱们再扮一回新郎官和新娘子,再喝一回合卺酒,然后咱们躺在床上,我再像这样把你抱在怀里…… “到那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是什么时候对你动心的,你再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这就叫……嗯,不忘初心!你说好不好?” 采薇听他这样一说,想到六十年后一对白发花苍苍的老头老太太身穿喜服躺在婚床上说着少年时的情话,不由笑着捶了他一下道:“亏你想得出来!” 她虽然不满他不肯现在就告诉她,却也明白他这是变着法儿的想套着自己陪在他身边。 果然就听他道:“阿薇,往后你可要每年都问我一次,不然本王事忙,只怕到时候就忘了!” 采薇在他腰上掐了一下,“这事儿咱们且先不提,横竖又不着急,可是眼下有件事却是近在眼前的,这眼见天就快亮了,殿下可还要将我送到那一处遥远安全的所在吗?”   ☆、第213章 此时已有微光映入室内,秦斐看着微光中她那双闪闪发亮的眸子,带着点儿期待与促狭地看着自己,哪里还舍得再放她离开,可是他却还要再听她亲口说上一遍。 “你想走吗,阿薇,你想去那处安全的所在吗?” 采薇双手抱住他脖子,“此心安处是吾乡!只有待在你的身边,我这一颗心才不会彷徨无依。” “可你若待在我身边,我所做的那些事只怕会连累到你。” “虽然前路凶险,可阿斐你会护着我的。你这么聪明厉害,定会护我周全,再说我也不是个笨人,陪在你身边,还能帮你出谋划策,咱们这样珠联璧合岂不比两地相思要好上百倍吗?” 她温暖坚定的话语驱散了秦斐心里最后一丝忐忑不安,他轻抚着她那一头光滑的发丝,笑道:“既然你不想走,那就待在我身边,往后咱们再也不分开!” 他双眸微眯,透出一抹厉色来,“这一回的事儿本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虽然眼下安成绪坐镇京城,我的手怕是暂且不能再伸到宫里去了,但这笔帐我总会讨回来。你放心,往后凡是同你相关一应人事物,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到一星半点!” 她笑着依偎进他怀里,“在你身边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便是这一次有人来刺杀她,他也将她护的极好,除了她自己假装弄出来的那一滩血色,压根没让她受到丁点儿伤害。 秦斐沉吟片刻,“这宅子你是再不能住在这里了,我手下虽然有人,但却不方便布置在这里护卫于你,不过,若是本王先在这里住上几日的话……” “仇五,”他朝窗外喊道:“你去太医院一趟,就说本王遇刺受了重伤,请个太医来给本王看看,本王没记错的话,今晚似乎正好是苗太医当值。你顺便再叫几个人来,嗯……再找上几条狗来,本王自有妙用!” 于是到了辰时,正在昭阳殿里等消息的孙皇贵妃听到心腹内监给她的回报之后,立时就将她寝宫内所有的瓷器砸了个稀巴烂。 “为什么?为什么她派去的杀手竟没能杀了那个姓周的贱人,反倒被秦斐给全灭了?他不是已经将那贱人赶出王府了吗,怎么三更半夜的还跑去看她,还替她挡刀子?” “难道真像她担心的那样,他已经喜欢上那个贱人?” 不,他休想!她绝不会让他再喜欢上任何别的女人! “四喜,快去把安公公找来,本宫要见他,快去!” 安成绪自然不像孙雪媚那样只把心思全放在男女情爱上,他关心的是为何他派出去的暗梢在秦斐将那几名杀手全灭之后竟没能第一时间回来禀报给他知道,而是就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据说兰桂坊一个和他素日相好的女支女也不见了踪影。就算这二人是私奔了,可这选的日子也太巧了吧! 还有那几名死了的杀手,等他得了信儿想把人拖回来查验一下伤痕好以此推断秦斐的身手时,只剩了一堆渣滓。 据说临川王妃昨夜遇刺受了极大的惊吓,幸好临川王恰好过来探病才救了王妃的性命,更是为了救护王妃身受重伤,一怒之下便命人将那几个刺客给剁成了肉泥喂狗好泄他心头怒火。 安成绪到了昭阳殿,听完孙雪媚的一通指责抱怨后,掸了掸袖子,微一躬身道:“这一次都是老奴手下的奴才们不中用,耽误了娘娘的大事,只是眼下圣上听说临川王受了伤,派了一堆侍卫去守在那处宅子外头,怕是一时半会再难去动那临川王妃,还请娘娘稍安勿躁。” 不等孙雪媚开口,他又道:“毕竟此次已是打草惊蛇,又伤到了圣上最疼爱的侄儿,总不好再次动手的。老奴虽不知娘娘为何要跟那临川王妃过不去,若是为着她听了些不该听的,老奴量她也不敢说出来,倒是临川王殿下的伤不知道要不要紧?” 其实秦斐的伤他已打探清楚伤的有多重,是伤在何处。秦斐虽带着好几个侍卫可还是受了重伤,可见他于武学上并非高手。 可秦斐那里越是看着滴水不漏、无迹可寻,就越是让他心生警惕,越发觉得秦斐此人不简单,便愈想看明白他的真面目,还有他那位王妃周氏,当日在麟德帝寿辰上的晕倒究竟是巧合还是她有意为之,为的就是替秦斐解围。 孙雪媚白了他一眼,忿忿地道:“他不过是挨了一刀罢了,太医已去给他看过,虽然看着吓人,养上两三个月也就好了。只是圣上倒是担心的不得了,若不是近些日子好些地方的流寇实在是闹得不像话,圣上忙着理政,还打算亲自去看他呢?” 安成绪心中一动,问道:“圣上可是在为那陕西一带的流寇降而复叛而忧心?若是为了这个的话,老奴给娘娘出个主意,您去跟圣上一说,为君分忧,保管圣上龙心大悦,而且若是圣上当真依了您这个法子,老奴也就有法子帮您把之前没办成的那桩事再替您料理干净了。” 此时的秦斐和周采薇还不知道他们刚度过一劫,就再次被安成绪给布下一张网来,许是他二人在经历种种之后终于彼此敞开心扉,每日里那些时间忙着用来两情相悦还不够,哪里还有功夫再去想这些阴谋诡计。 秦斐借口自已有伤在身不宜挪动,干脆就住在采薇这处陪嫁宅子里,虽说他为了假装养伤,只能闷在屋子里头,可只要采用薇伴在他身边,他便觉得处处都是春风十里、鸟语花香。 他有生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新奇又甜蜜的体验,这世上竟有一个人能给他带来如此巨大的幸福,当他俩在一起时,似乎天地间万事万物皆已不复存在,这世上只余他二人执手相看,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仙山万里、看到了万世永存。 “‘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阿薇,我如今才总算懂了这句诗里头的意思。”秦斐如是对采薇言道。这短短的月余可说是他此生最为幸福甜蜜的一段时光。 然而他们这种让神仙也羡慕的甜蜜日子只过了短短两个月,就因一位贵客的到访而戛然而止。 采薇万万想不到,麟德帝竟会纡尊降贵亲自到她这处陪嫁宅子里来探望秦斐的伤势,赐了一大堆东西。可更让她吃惊的是麟德帝在临走前对秦斐说的那一番话。 “什么?圣上要你伤好之后前往陕西代表朝庭去招安那些降而复叛的流寇?” 秦斐点点头,冷笑道:“孙太后那个老妖婆,一向最怕的就是让我和三哥参与朝政,这回竟然能同意放我去做这样一件大事,啧啧啧,可真是不容易啊!” 采薇立时就想到一个人,一个能左右孙太后想法之人,不由面有忧色道:“只怕这又是那安成绪出的主意,他既然明知孙氏对你的忌惮,却还提出让你去陕西招降,只怕——” 秦斐微微一笑,握着她手道:“便是明知他们没安好心,可这陕西之行,我还是非去不可。” 他二人虽是初浴爱河,可这些时日也并未整日只知道卿卿我我,倒是谈了不少朝堂之上的国家政事,因此采薇一听便明白了。 之前陕西三边总督杨鹤声因陕西等地的流寇乃是因为陕地连年大旱,颗粒无收,偏生各种徭役赋税又半点不减,不少百姓这才不得已做了流寇。便提议招抚为主、追剿为辅,与其花钱花粮派兵围剿这些流寇,不若免其赋税徭役,再发给其一定的粮食,则其乱自平。 朝庭采纳了他这法子,初行时也的确有效,那些流寇不过都是些穷苦百姓,甚至还有好些拖欠了好久军饷的兵士,实在过不下去了才被逼成了贼寇,若是能有一线活命之机,自然是不愿做乱与朝庭为敌。一听朝庭的招抚之法便纷纷放下手中的棍棒家伙,跪地请降。 可不成想,杨总督在这边动嘴招抚他们倒是容易,可朝庭许诺发放给归降之人的粮钱等物却迟迟到不了账,除了最初拨了五万两银子和二万石粮食外便再无下文。可这些钱粮不过只能让五万人活五十余日罢了。以致于归降的流寇在等了数月之后,见朝庭说话不算话,纷纷又去做了贼寇,旋抚旋叛。 麟德帝虽一怒之下,撤了杨总督的职,可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继续用他这招抚的法子,只是这一回前去招抚劝降之人,定得选个身份贵重之人才能显出朝庭的诚意,而满朝的文武大臣再是位高权重,也不如秦斐这皇帝亲侄,皇室郡王的身份来得高贵。 “可是即便是殿下去了,若是朝庭仍是像之前那样一分钱粮不出,又岂能真正的招抚那些流寇?”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眼下女真人在关外虎视眈眈,调兵遣将屡屡犯我边境,外有强敌之下,咱们自已国内是万不能再乱起来的。所以,哪怕只要有一线希望能让陕地的民乱平复下去,我都要去试上一试。” “我二叔说朝臣提议派一位郡王前去,就我三哥那个破身板,自然是去不了的,只能我去,但他留在京城也有他的事要忙。” 采薇立时会意,“能否请颖川王殿下说服崔相,力劝圣上派拨出招抚所用的钱粮来,毕竟无论如何,凡事都应以国事为重。” “你放心,三哥知道他该怎么做。只是——” 秦斐将她抱在怀里,“我方才只跟我二叔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我去陕地可以,但一定要将你带在身边。我明知此去陕西一定会艰险重重,可却仍是自私的要将你带在身边,你……你可——” 采薇捂住他的嘴道:“便是你不带我去,我也是要跟着你的,再说难道你留我在京城我就安全了不成?只要能伴在你身边,别说是去一趟陕西,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不怕。” 麟德二十二年九月,临川王秦斐奉旨前往陕西招降以高自成为首的流寇。 十月二十九日,临川王为示朝庭诚意,只带二名亲随前往合水县关帝庙招降贼首,不想却反被贼寇劫持身陷贼营,贼寇攻占长安,进军山西,正式兴兵谋逆造反。 随行的临川王妃周氏于乱兵之中不知所踪。 (第三卷完)   ☆、第214章 合水县关帝庙,位于华阴山北峰之上,早已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然而这个早已没什么香火的破败小庙,却在麟德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九日这一天迎来了一位贵客,奉圣旨西下招抚流寇的临川王殿下。 原来秦斐到了陕西之后,虽然将麟德帝免除陕地一年赋税并发放各种赈济的招抚之政晓喻全省,但那些流寇因朝庭上一回的失信,如何肯再轻信于他。更兼之前的招抚,颇有几个小头领被些地方上的官员借招抚之名诱而杀之,更是让高自成这些大头领心生警惕。 为了说动这些人,秦斐颇费了不少功夫,幸而京中的颖川王说动了崔相,想方设法给他将十万两银子和五万石粮食及时送了过来。那些头领见了这大批的东西运了过来,这才答应同朝庭商谈被招抚一事。 那流寇一十三寨的大头领高自成乃是个谨慎之人,他既不愿错过这一次招安的机会,又怕万一再被朝庭使计诱降好砍了他的脑袋,同手下几个兄弟一商量,便将接受招安之地选在了华阴山上所建的一座关帝庙,届时双方除带十余亲随外,再不许带一兵一卒。 新任的陕西三边总督王昭原还怕他们所提的这个要求会被临川王拒绝,哪知他提心吊胆的跟秦斐一讲,这位郡王殿下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就极干脆地答应了。 “他们不过是想试探朝庭的诚意罢了,既如此,本王也不要那么多随从,只带周师爷陪我去即可,好生给他们瞧瞧本王的诚意。” 不得不说,临川王殿下这种几可算是孤身一人赴会的诚意让流寇的几位头领先就去了一半的戒心,再加上他本人先前在民间市井厮混了三年,跟三教九流都是打过交道的,跟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头领们谈起这招安之事,既有当朝郡王的高贵气度,却又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说出来的话又极接地气,没几句话就跟这些头领称兄道弟起来,很是对这些头领们的脾性。 眼见两方相谈甚欢,招安一事正要大功告成之时,突然一个汉子一脸焦急地冲了进来,大声道:“大头领,不好了,这朝庭的狗王使诈,诓咱们只带了十几个人来,他们却派了近百精兵从北面的林子里悄悄爬了上来,已将这山头团团围住,只怕是马上就要冲进来了!” 那十几个头领一听顿时跟炸了锅一样,群情激愤,再看那临川王脸上却是半点惊讶慌乱都没有,还端坐在那里和他带来的那个师爷相视而笑。立时便有几个头领按捺不住要冲上来先将这狗王给擒在手里。 秦斐的身手也不含糊,先一把将他的周师爷护在身后,跟着从怀里拨出一把早就备好的火铳来,扬手便朝天放了一响,顿时将所有人都震住了。 秦斐吹了吹从铳口冒出来的硝烟,把它递到身后,眼睛盯着高自成笑道:“高大头领,你的这些手下也太沉不住气了,虽说这山上又多出些人来,可也不能连话也不让我说一句,就要把我给捆起来吧?” 高自成对这位郡王本是极有好感,可此时围到庙前的官兵还有当地官绅之前对他们义军的诱杀都让他不得不怀疑这秦斐也是个没安好心的狗王。 “你手下的官兵都已经快冲到庙门前了,你们言而无信,分明又是想借着招降好把俺们一网打尽,果然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没一个好人,都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秦斐也拍桌子叫道:“你怎知那些官兵就是我派出来的?我一个郡王,听着名头尊贵响亮,却是没有一官半职,我除了手中的圣旨,连一兵一卒都调动不了,外头那些人根本就不是我派的。再说了,我这儿正——” 只可惜他喊叫的声音虽大,却没人肯听他的,那十几个头领一窝蜂地涌上来,连家伙都抄在手上了。 那周师爷见状,再不迟疑,他已重行往火铳里填了火药,立时举起来对着地上又放了一枪,正打在一名头领脚前寸许,惊得那些头领一时立住脚步,暂不敢上前一步。 他大声道:“你们有没有脑子?我家殿下孤身冒险来和你们商谈招抚之事,就是真想言而无信,也不能选在这个时候,不等外头的官兵冲进来,我二人就会先被你们给砍了,再是蠢笨之人也不会做出这种断了自己后路的愚行,诸位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一众头领你看我,我看你,互相交换了一下神色,内中一人道:“你们不是带了火铳了吗?这明明就是有备而来。” “你是猪脑子吗?”秦斐不客气地骂道。“难道只我一人带了兵器家伙来此,那你们一个个手上拿的都是什么?再说了,这火铳瞧着厉害,实则要好半天才能放出一响来,就算我真想拿它对付你们,最多干掉两个,就会被你们剁成肉泥。” 周师爷跟着道:“我家郡王一向被太后猜忌,从不曾有过半点实权,这回虽为了显出朝庭的诚意不得以派了殿下来此,可却另派了两名黑衣卫的太监总领,为的是什么,就是为了监视我家殿下。只怕这些官兵便是那两个黑衣卫的太监故意派来的,为的就是要借你们的手除掉我家殿下。” 另一个头领不信道:“胡说八道,它一个太监还敢害了郡王不成?” “怎么不敢,如果这是孙太后授意他们这样做的呢?当今圣上至今无子,若不是孙太后百般阻挠,我家殿下早就被立为太子了,‘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那孙后一旦逮着机会岂能不对付我们家殿下好除掉他?” “你们今日若是伤了我家殿下,不但稀里糊涂的被人给当了枪使,更是犯了重罪。原本你们不过是因吃不饱饭这才聚众劫掠,还算有情可原,可若是伤到了堂堂的郡王殿下,你们觉得朝庭还会再对你们网开一面,宽大为怀吗?敢伤皇家血脉,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秦斐见他言语中句句不离自已的安危,心下大是感动,悄悄握住他手,虽是身处险境,却觉得心头暖意融融。 他一面心里头感动着,一面也没错过那一众头领眼中的种种神色。他见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凑到高自成身侧跟他低语了几句,高自成神色微动,却是摇了摇头。 “高大头领,”他笑道:“你莫非是想着无论这官兵是不是我派的,反正先把我抓到手里当个人质什么的,那是绝对划算的。是也不是?” 高自成心中的确是如是想的,虽然临川王那师爷说的也有些道理,可他还是觉得先把这两个人抓到手里更安心些,便给他身边一个得力的头领使了个眼色,那人立刻开口叫道:“你这么说,也不过是一面之辞,谁知道是真的假的,眼见官兵都快到庙门前了,不如你跟我们出去,跟他们当面对质。” 秦斐斜睨了他一眼,嘴角一歪露出一抹讽笑来,“高大头领,你这手下脑子里全是狗屎吗?还出去对质?若是我一露面,官兵先把我一箭射死了,再赖到你们头上,趁机把你们全剿灭了,你们还跟谁对质说理去?” “难道你们还没看出来,外头那伙官兵是想把咱们两家都给灭了,来个一锅端,还不赶紧让你手下这十几个弟兄先把庙门守住,只要能撑上片刻,自会有人来救咱们。” 高自成才不信他,焦急道:“我的弟兄们都在山下,就算看到山上动静不对,赶过来只怕也来不及了。” 秦斐挑眉一笑,“谁说要靠他们了?本王既然知道跟我一道来陕的两个太监不安好心,又岂会半点防备都没有?我早安排好了一支奇兵,让他们盯着这关帝庙,一有异动,就会前来救咱们。” 他虽是笑着说出这番话,然则心里却是无比愤懑。他虽知孙后一党无论对他使出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不奇怪,但见他们竟然在这样的节骨眼儿上还不忘搞内斗先对付自己,直是让人悲愤莫名。 他宁愿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不愿见到孙后一党这般不顾国家大事,而只顾一己私利,误国误民。 只是连他也没算到的是,那些冲过来的官兵虽然人数不多只有百余人,但是其中却有五十名都是会武功的好手,已经纷纷跃过土墙,冲进了庙里。他安排下的那一支人手,虽然也有百人之数,及时赶了过来,可是和这些武功好手一比,顿时就有些不够看了, 更何况那些武功高强的好手全都是冲着他来的,若不是他先前跟那些农民军的头领说明其中的利害,被他们拼死护着,他手中又有一柄神兵利器,只怕早就招架不住,饶是如此,他此时也是险象环生。 眼见围在他身边的官兵越来越多,那些流寇见官兵厉害,虽不想背上谋害郡王这个黑锅被诛九族,可到底先保住眼前的性命重要,也都不再如之前那样不管不顾地替他去招架那些官兵。 秦斐见状,心知不妙,一边咬牙力战,一面朝后退去,瞅准一个机会正要飞身而起,跃到屋檐上,却被一个官兵一招苍鹰击兔,又给逼得落到地上,立时便有七八件兵器齐齐朝他砍来。 他只顾招架前头那数件兵刃,不防先前将他逼退那人躲在他身后,暗搓搓地刺出一剑。眼见那剑尖就要触到他后心,只听“轰”一声巨响,那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前冒出来的一团血色,颓然倒地。 秦斐一听到身后的动静,便知采薇竟也出来了,不由心中大急。他早就在后悔,不该带她来这等险境,可是放她一人在长安和孙太后派来的那两个太监在一起他更不放心,便仍是给她用□□易容,变成周师爷带了她一起来。 可不想他还是错估了那安成绪宁可错杀不可错放的心狠手辣,以致他二人都身陷险境。若是只他一人便是身陷刀山火海,枪林弹雨他也不怕,可是采薇……,他是绝不能让她受丁点儿伤害的,他怕自己在乱斗之中万一没能护她周全,便再三叮嘱让她躲在庙里的神像之后,千万先别出来。 可她却还是没听他的话,跑了出来,还救了他一命。 他唰唰两剑,斩断他身前的一圈兵刃,又在那一圈官兵身上每人留下一道血口子,回头一看,见采薇正骑在一匹马上,手上牵着另一匹。 秦斐跟她心意相通,不待她出声,便飞身跃了过来,正好落在马上,二人一纵缰绳,朝后门奔去。 这两匹马是他们来时的坐骑,当时采薇执意要将这两匹马系在后门处,此时却是派上了用场。那些官兵先前为了隐蔽都是步行而来,只要他们有了坐骑,便能逃出去。 那关帝庙后面再有四五丈,便是绝壁,无路可走,但从左右两侧却是都有路可以下山。可谁知他们刚骑马奔出后门,往右侧行了数步,就见两边树林里突然又冒出数十个官兵来,一齐朝他们放出箭来。 秦斐急忙跃到采薇身前替她挡箭,却不妨她的坐骑腿上中了一箭,前蹄一扬,将她甩了出去,直朝崖下跌去。   ☆、第215章 采薇拼命伸出手,想抓住那崖边的树藤,可惜却是差了那么一尺。她的身子飞速向下坠去,正在心慌,突然身上一紧,她已被一个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用回头,她也知道这人是谁,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会这般不顾自己性命地来救她。 秦斐单手将她紧紧地护在怀里,右手挥舞手中宝剑不住朝山石上劈刺,终于借力离崖壁近了尺许,弃了手中宝剑,奋力伸出右臂,抓住一根拇指般粗细的树藤,方止住下落之势,可那树藤因承受不住他二人的重量,断裂开来,二人重又下坠。 秦斐侧着身子,又接连换了数根藤条,眼见离崖底还有数丈时,他能抓到手的最后一根藤条也断了。秦斐便斜着朝崖壁连击数掌,竭力想缓了这下坠之力,最后落地之时更是让自己的背部狠狠砸在地上,反倒将采薇牢牢圈在胸前,尽力不让她跌到哪里。 有秦斐给她当肉垫,采薇除了被震得晕了一下,立时便缓了过来,急忙从秦斐身上下来,只看了他一眼,那泪就涌了出来。 他左肩上中了一箭,因为一直在使力,血将半边臂膀都染红了。 她还不及开口问他,秦斐便不顾自己左臂的肩伤,一把攥住她手,急切地问道:“你没伤到哪里吧?” 采薇泪眼模糊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呢?可伤得厉害吗?”他将自己护得如此周全,可是他自己却是伤痕累累。 她想扶他起来,刚一碰到他后背,就听他闷哼一声,便知是又触到了他的伤处,正想检视一番,秦斐将她一拉,低声道:“快躺倒,从上头隐约能看到下面的动静,咱们先装装死,让他们误以为我们已经摔死了,便不会急着下来捉我们,我们也能逃得远些。” 采薇躺在他身侧,眼瞅着他身下的血不停地涌出,将周遭的泥土沙石都染成鲜红一片,那泪便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滚滚而下。 秦斐最见不得她落泪,故作轻松道:“快别哭了,不过一点小伤而已,可不值得你掉这么多金豆。你可别哭得心软脚软的没了力气,过会儿我还得靠你扶我一把呢!” 等采薇扶着他走到山林里一处隐蔽的所在,查看他伤势的时候才发现,他哪里是受了一点小伤。 除了左臂的箭伤外,右臂更是被崖壁的树杈岩石给刮擦出一道道深深的血痕来,皮翻肉破甚至骨头都露了出来,至于右手更是被那树藤磨的血肉模糊,上面还扎着数根棘刺,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他背上的衣衫也被崖壁的山石划得七零八落,幸好他里头穿了件银丝软甲,不然的话,背上还知要再多上多少道伤痕,尤其最后落地时,那崖底可不是平坦的大路,布满了各种尖岩石碎石,若没有软甲护着,只怕会将他背上戳出好几个血洞出来。 那软甲虽能护他少受些外伤,可他二人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他又将自己护在上面,将两人的下坠之势一并承受了,不知有没有受什么内伤。 采薇扶他在树丛里坐下,赶紧先替他将左臂上的箭拨出来,幸好秦斐是永远随身带着金疮药的,且极是神效,洒上去不过片刻便止住了血,再撕下自己的内裳来给他将伤口层层裹起来。 她看了一眼秦斐那已成血色的右臂右手,又是好一番上药包裹,再将他手上的棘刺一一拨出,给手上也洒上金疮药米分,再重重包裹起来,问他道:“你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的,背上觉得可还好,头还痛吗?” 秦斐额上冒着豆大的冷汗,却仍是强撑着笑道:“好歹本王也是个习武之人,这么点小伤,何足挂齿。你若是不累,咱们还是继续往山林深处走吧,这回没了我这些伤处滴下的血迹,想来他们没那么容易再找到咱们。” 却不想,他们躲了一夜,虽躲过了要杀他们的官兵,却被流寇这边的一个头领给找到了。 采薇一见几个衣衫破烂的汉子将他二人团团围住,便忙把装好了火药的火铳塞到秦斐手里,她自己则手执着秦斐那把霜影软剑,护在他身前。 那把剑先前秦斐为了要抓树藤保命,便先丢了手。采薇知道这是秦斐心爱之物,落到崖底后见那剑正好斜插在离他二人不远的一处石头上,便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它从石头里拨了出来,带在身边。 她此时真是无比后悔,不曾跟秦斐学得个一招半式,结果此时空有宝剑在手,却是一个人都抵挡不住。 秦斐见她如此护着自已,心下感动不已,想把她推到自己身后去,奈何他此时全身酸痛,勉强提一口气便觉得胸中窒闷无比,空有一身武功,却是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那领头的黑脸汉子对采薇道:“俺们大头领说了,只要抓这狗王一个,念在你这狗腿子还算忠心护主的份儿上,还不快些滚走逃命!” 秦斐如何能容他这般辱及采薇,立刻骂道:“你这贼寇嘴巴放干净些,这是我师爷,才不是什么狗腿子!” 采薇也道:“堂堂郡王殿下,岂容你们这般不敬!” 那汉子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道:“郡王咋的了,也一样是个只会欺骗俺们的混账狗王。给钱给粮还给官做来招抚俺们,话说的倒是好听,全都他娘的是假的!” “不是说带来了五万石粮食和十万两银子来发放给俺们吗?大头领一看都已经和官军干起来的,那些东西就在山下也没什么人守着,索性先抢了东西再说,谁知道抢过来打开一看,他娘的哪有什么金银粮食,全是些石头。你们这些朝庭的官老爷,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招安俺们,给俺们一条活路,摆明了就是要把俺们诱到一处,好杀了俺们。” 他夫妇二人一听那些钱粮竟全是假的,俱是心中一沉,采薇忙反驳道:“难道你们还没瞧清楚吗?那些官兵摆明了就是要杀我家殿下,又如何会送来真正的钱粮。此件事中,我家殿下同你们一样,也是受害之人。” “你们这些朝庭里的官老爷们狗咬狗,俺们是管不着,俺只晓得不管是死是活,都得把你这狗王带到大头领跟前,听凭他发落,弟兄们还不动手!” 眼见那几名汉子手执棍棒刀剑步步紧逼了上来,采薇心中焦急无比,不停的在脑中计较权衡要不要先束手就擒,再做图谋,还是…… 突然之间,只听“嗖!嗖!嗖!”三声过后,朝采薇逼近的三名流寇已然变成了三具尸体,每人咽喉处插着一枚小箭。 还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一道人影已自树丛中跃了出来,唰唰两刀将又一名流寇砍倒,只剩下那领头的汉子一人。 他看着那突然冒出来杀了自己手下之人,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咬牙切齿道:“张进忠,老子做梦也想不到竟然会是你?昨日你领人救了众位头领,我还以为你是个好的,想不到你竟是个叛徒,早已投靠了狗朝庭。” 张进忠一抱拳道:“赵三哥,对不住了。只是临川王殿下和周师爷于俺有大恩,俺不得不报。何况,便是昨日之事,也是临川王一早命俺躲在边上预备着的,这才救了大伙的性命,那可全都是临川王殿下的功劳。” 采薇一见来人是他,悬着的一颗心总算稍稍落了下来,和秦斐相视一笑。 原来那日在去泉州的路上,张进忠被秦斐放了之后,拿着他给的银票,回去同他们村子里逃难的人一商量,好些人见有了银钱,便想着等熬过了灾荒再回到老家去,不愿再跑到异地他乡。他便将银钱一分,领着些个不愿再回去的乡亲打算到蜀地去谋生,不想途经陕西时,先是被陕地的流寇给抢了银两,跟着连人也被抢去上了贼船,同他们一道当起流寇来。 秦斐为了要招降这些陕地的流寇,自然事先要做足了功课,将流寇中那些有身份的大小头目的底细个个摸得门儿清。不想就在暗探送来的密报里看到了张进忠的名字以及他的出身。 采薇化名的周师爷先前有恩于他,他弟弟又还在自己手中,秦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暗中说动他从了自己。虽说是威逼利诱,不过这张进忠倒也尽心尽力,不但昨日救下了高自成等人,还不忘来寻找自己和采薇的踪迹。 秦斐一听张进忠喊那汉子“赵三哥”,立时想到一人,便扶着采薇的肩头,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最忠于高自成的赵三头领啊,你在流寇营里坐第三把交椅,怎么昨日招抚没见你去,想是高自成特意留你在营里的吧,免得一股脑儿都被我们给一网打尽了。” 那赵三头领冷哼一声,不答话,只是瞪着张进忠道:“老子也不管你到底是谁的人,反正今天老子奉了大头领的令,是一定要抓住这个狗王的,你要想救他,除非踩着老子的尸体过去。” 若不是情非得已,张进忠实是不愿伤这些兄弟们的性命的。他正为难,忽听采薇道:“你家大头领为何一定要抓了我家殿下回去?” “便是将我家殿下抓了去,也不见得能胁迫官兵退兵,至于说杀了我家殿下泄愤,又未免太得不偿失。除非你们抓了我家殿下去是另有所图,难不成是想借着我家殿下的旗号扯起大旗来反了朝庭吗?”   ☆、第216章 赵三头领不妨这师爷竟猜出了他们大头领的意思,果然能给郡王当师爷,确实有两把刷子。他是个直脾气的人,见人家已经猜出来了,索性便挑明了道:“是又怎地?你们不是说那朝中的老太后看你们不顺眼吗,横竖皇帝老子不施德政,又没儿子,何况这龙椅本就该是你爹懿德太子坐的,俺们拥了你打到燕京城里去,拥你做了天子那不是皆大欢喜吗?” 秦斐冷笑道:“若真是这么一桩好事儿,那为何给你们献策的李严不许你先将这话讲出来而是要先抓了我回去呢?” 赵三柱吃惊道:“你怎么知道是李先生给大头领出的这个主意?” “你们大头领勇则勇矣,谋略上还是差了一些,他可没这等虑及全盘的开阔眼界,能想出这等师出有名的造反旗号的,除了你们军中让高自成‘恨谒见之晚’的李严李举人,再不做第二人想。” 赵三柱见他竟对己方的某些情形知道的一清二楚,更是讶异,“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知已知彼,方能料敌机先。我不但知道高自成和李严的底细,我还知道你是陕西扶风县人,生于陕地,长于陕地,今年三十有四,因家贫尚未娶妻。八年前,你们扶风县鼠疫蔓延,当地的县官不但不急着救治,反倒将染了病的一千八百余人全都圈在一处镇子里,让他们等死,你的父母双亲并叔伯兄弟也在其中,快要病死之时,是谁人救了他们?” 赵三柱微一迟疑答道:“是当时的布政使周老爷到俺们县上巡视,知道了疫情,大慈大悲,派了好些大夫送医送药的来救治,他老人家更是亲自坐镇在县衙里,这才救了俺那些亲人的性命,不想反倒累得他两个儿子没了,他老人家的恩德俺们合村之人至今不忘。俺们村里的老人常说,活了一辈子,就只周老爷称得上是个爱民如子的好官,若是如今仍是他当这布政使老爷,俺们如何会反?” 采薇见过了这许久,亡父的种种仁政仍被这些村民牢记在心里,又是激动又是伤感,渐渐明白秦斐何以忽然提到她父亲。 就听秦斐摇头道:“非矣非矣,岳父大人固然爱民如子,广施仁政,但若朝庭不施德政,不减赋税,仍是横征暴敛,便是岳父大人再天纵奇才,只怕也是无力回天。” “你叫周老爷岳父大人,难不成你——” “本王的王妃正是你口中周老爷的独女。岳父大人虽有两子,却因当日帮着父亲在扶风县照料染了疫症之人,不幸都染病而亡,只余下一个孤女。若你们抓了我去打着我的名头造反,我那王妃孤身一人在长安城里,身边又全是黑衣卫的人,赵三头领觉得等着她的会是什么下场,你们便打算这样报答于你们合村之人有恩的周老爷吗?” 采薇忙接口道:“赵三头领,如今我们这边是三个人,你只有一人,与其还要和张大哥生死相博,不如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也算是报答了先,先前周老爷对你们的仁德。” 赵三柱心中已有些动摇,口中却道:“我从不曾违背大头领的命令,如今要我去欺瞒于他,若是误了他的大事,这……” 秦斐朝张进忠使个眼色,张进忠会意,突然出奇不意地往赵三柱右臂上砍了一刀,跟着单膝跪地,朝赵三柱抱拳行礼道:“赵三哥,对不住了,俺不得已出此下策,若是大头领问起来,你就说郡王殿下被俺劫走了,还砍伤了你,免得你觉得对不住大头领。” 采薇也道:“不错,至于高自成交待你办的那桩差事,有李严先生给他出谋划策,想来也不会误了他什么大事。” 赵三柱见事已至此,便道:“罢了,今日看在周老爷往日的恩德上,俺就放了你们,回去跟大头领说你们往长安去了,若是俺们先打下了长安,俺定会保王妃周全的,只望郡王殿下往后要好好对周王妃,可千万别负了她。”说完,转身便走。 他的身影方一消失在树丛里,秦斐便再也支持不住,头一歪,栽倒在采薇怀里。 为着让他养伤,采薇和张进忠在那山里找了一处隐蔽的所在躲了两天。初时张进忠还担心官兵或是高自成的人马会继续搜山,采薇却道不妨事。 “若我料的没错的话,只怕这会子高自成那边已经传出临川王殿下被他生擒的消息了。他们不过是想借我家殿下一个名头,好师出有名的反了朝庭,毕竟这么上千年下来,一直都是秦姓的人坐在龙椅上,他们若能搬出一位皇族子弟来,打着他的旗号,岂不是名正言顺许多。只要有了这个名号,殿下是不是真的在他们手里,并没有多大关系。” “便是他们还想抓住殿下,赵三柱也给他们指了条错的路子,就算他们打下了长安城没发现殿下的踪影,那李严是个聪明人,只要一想殿下受了重伤,孙后一党又想借机暗中杀了殿下,无论殿下是生是死,至少有几个月都是不会露头的,便是打了他的旗号出来也没多大关系。” “而官兵那边只要听了高自成放出来的消息,知道临川王殿下落入贼手,多半也不会再搜山,更何况,经了昨日那一场风波,只怕眼下两边已经打起来了,都没什么功夫顾着去寻咱家殿下了。” 先前头一次遇到周师爷和他家公子时,张进忠就对这位师爷的本事极为佩服,听她如此分析了一番深以为然,等到第三日他偷偷到山下一打听,发现果如周师爷所料,十月二十九日当天晚上,高自成就和官兵打了起来,到了第二天,正式宣布要拥立临川王秦斐为帝,自号成王,说是要杀到燕京城去宰了谋朝篡位的昏君狗官,为新帝清君侧。 “殿下、周师爷,如今那高自成的叛军正在攻打长安城,殿下接下来可有何打算啊?咱们……是去长安城还是……” 在他去打探消息的时候,秦斐早和周采薇议过了今后之计,见如今情势果如他们之前猜测的那样,不仅没有半点欢喜之意,反倒觉得燕秦的国势越发风雨飘摇起来。 “长安城是断不能去的,我已经和师爷商议过了,要去蜀中眉州。” “眉州?那长安城中的王妃怎么办?” “长安城里早没什么临川王妃了,如今还待在那里的不过是王妃的一个侍女罢了。”他说到这里,握了一握身畔之人的手。 他和采薇离京之时,采薇知道此行吉凶难定,便将一直跟着她的杜、郭二嬷嬷和四婢都留在京中,托付给了颖川太妃照应,两位嬷嬷怕拖累她倒还好打发,但那四个丫鬟却不愿待在京里,吵着闹着要跟了她来侍候她。秦斐也怕她路上无人照料便做主替她挑了甘橘一路跟着,他虽然不待见甘橘这丫鬟,才故意挑了她,可也没想到会把她陷在长安城里。他是知道采薇跟她这些丫鬟的情份的,自然对她心生歉疚。 采薇知他心意,也回捏了他一下,示意不必担心自己。她虽然担心甘橘的安危,但眼下她也无计可施,何况还有更多的事要她操心,只能希望便是高自成攻入了长安城,赵三柱能念在她父亲的恩泽上放过她的丫鬟。 秦斐接着道:“眉州是王妃的家乡,我早已安排人悄悄将王妃送回了那里,我此番去眉州便是要与王妃会合,陪她回娘家看看,祭拜一下岳父大人。等我养好了伤,看看国中的局势,再做打算吧。” “只是不知道进忠你是何打算,可要和我们一道去眉州吗?” 张进忠忙磕头道:“小人先前不知道您就是当朝的郡王殿下,多有得罪,如今既知道了您的身份,周师爷又与我们兄弟有恩,小人愿听殿下差遣,护送殿下入蜀。” 秦斐轻笑道:“嗯,你若愿同我们入蜀那是最好不过,你兄弟定忠已经被我□□的差不多了,此刻也正在蜀中,等你到了蜀地,你们兄弟也好见上一面。你们兄弟都是有能耐的,只要跟着本王,本王定不会亏待了你们。” 张进忠心中大喜之余,竟有些感谢老天当日让他劫了临川王的马车,让他得遇贵人,如今虽已有乱世之象,可只要跟了这位郡王殿下,只怕自己将来建功立业也不是痴人说梦。 不过秦斐虽带了张进忠入蜀,却并没让他跟到眉州。   ☆、第217章 原来当日秦斐让张进忠下山除了打探消息,更重要的是命他去留下暗号,将秦斐之前布置好的几个暗卫招来。秦斐便在这几个暗卫的护送下一路经褒斜道入了蜀地,不一日行到了眉州。而早在这几前,他便打发张进忠到川西凤凰山去见他兄弟,顺便又派了他一桩活计,接过他弟弟张定忠正在忙活的事,换了张定忠到眉州来见秦斐。 “殿下,那张定忠已在凤凰山待了些时日,有了根基,为何反倒要换成他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哥哥去?”秦斐先前的贴身暗卫仇五办完了之前秦斐交待他的事也赶到了眉州。 恰好此时采薇捧了汤药进来,便笑道:“因为那张定忠到底年轻气盛,和各色人等打起交道来不如他哥哥为人稳重,更面面俱到一些,他那股子冲劲儿正适合送他到海上去扬帆远航,倒能闯出片天地来。倒是张进忠先前能带着一个村子里七八百号人跟他一跟逃荒,可见也是个有领袖之才的人,将原先张定忠的活交给他来做,只怕更能聚拢人心。殿下,我说的可对?” 秦斐一把将她拉到身畔,笑道:“知我者,我家娘子也。” 仇五一见他二人又要秀恩爱,极有眼色地连告退的话也不说一句,就赶紧退了出去,反正他就是说了那两人也是充耳不闻。 “又要喝药?”秦斐一脸嫌恶地看着采薇手上那碗黑乎乎的汤药。 采薇也是有些无奈,她这男人竟比女人还怕喝这些苦药汁子,这些天她为了哄他乖乖地把药喝下去,简直是威逼利诱各种手段都用尽了,且还得每天换着新的花样儿来哄他。 她见秦斐又在这儿傲娇上了,便从袖中取出一枚梅花糖含在口中,笑眯眯地道:“你若是乖乖把这汤药喝了,我便亲……喂你糖吃,可好?” 秦斐立刻二话不说的端起药碗一气儿喝了个干净,然后眼巴巴地等着他娘子的香软樱唇给他投喂糖吃。 却见采薇拈起一枚梅花糖递到他唇边,“喏,我说话算话,既答应了要亲手喂你吃糖,就绝不假手他人。” 气得秦斐一把搂过她,压住她的双唇,先可劲儿吻了一气儿之后,才毫不客气地把她嘴里含着的那糖给抢到自己嘴里,还不忘调戏她一句,“还是你含过的这糖更香甜些。” 采薇虽被他调戏的多了,却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把推开他道:“你的伤刚好了七成,就又轻狂起来,还不快些躺好,好生养着。那高自成已经打到山西了,朝庭虽将前任兵部尚书孙将军从狱里放了出来,复让他任督师一职,可那高自成的人马又新收了几十万河南的饥民,如今已成气候,人多势众,孙督师虽是一代良将,却是仓促应战,若是再不能将他拦住,只怕朝庭便会调动驻扎在辽东的守军。” “阿薇,这也我所担心的,说句实话,若是没有女真人在关外虎视眈眈,便是那高自成真打进了燕京城,坐上了龙椅,我也不怎么在乎。虽说我秦家坐了这近千年的龙椅,可当初这江山还不是从旁人手里夺来的,不管是姓秦姓高还是姓赵姓王姓周,不都是我华夏子孙吗?” “可这大好河山若是落到异族人之手,本王绝不能忍。先前蒙兀族灭了南秦时,少帝和杨太后带着十余万人在岈山投海自尽,异族的铁蹄踏遍中原大地,大肆屠城,北方十分之八的汉人惨遭屠戮,又推行种种法令,想要打折了咱们华夏人的骨头,几使我华夏千年来的道统正朔毁于一旦,纵然洪武皇帝赶走了蒙兀人,重建了燕秦朝,可现今扶桑那边还动不动就说什么‘岈山之后无秦国’,不肯承认我燕秦的正朔。” “我不怕高自成推翻我燕秦的天下,只怕关外的女真人会趁我国中内乱,借机举兵犯境,若是再被异族的铁蹄踏遍我中原大地,再将不愿为亡国奴的有骨气汉人大肆屠杀殆尽,那扶桑人只怕要在‘岈山之后无秦国’之后再加一句,‘秦亡之后无华夏’了。” 采薇见他动了真气,怕他情绪激动之下于伤势无益,忙劝道:“便是咱们再担心,也得等你身子彻底养好了,等我找出我父亲留下的《海上诸夷志》咱们才能动身。不管是防范女真人对付高自成还是安抚各地的流民,没有钱是万万不成的,可若想尽快的靠海运发财,就得有这下西洋的航海图。” “父亲弥留之时曾说他将那些珍本书籍并他所写之书全收藏在家中的抱石斋里,并说明了是在天一小阁里,可是我找遍了抱石斋的里里外外,也没找到那处天一小阁。虽那书我曾看过,也还记得大半,可这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我——” 秦斐伸出一指按在她唇上,将她强拉到榻上,“看你这黑眼圈,可是昨夜又熬了一夜在想那天一小阁到底被岳父大人藏在了何处,横竖我这伤也没好,张定忠昨儿才到这宅子里,好歹先让他歇上几天再派他去泉州。咱们不着急,慢慢找,这有时候你越是急着找它,它就越不出来,你不找它的时候没准哪天它就自己冒出来了。” 采薇被他强拉到榻上,又被他在身子上这里按按,那里捏捏,一阵困意袭来,不多会儿就沉沉睡去。 秦斐看着她的睡颜忍不住在她额上偷偷亲了好几下,仔细替她将被子盖好,他虽哄睡了采薇,自己却不打算歇午,闭着眼开始琢磨起如今国中的情势来。他得将可能出现的种种时局走向都思虑在内,再想出应对之法来,尤其是倘若女真人当真攻入了山海关,到时燕京王朝既有内乱又有外患,这样一个烂摊子该如何收拾? 他之前为免采薇过于焦心那天一小阁到底藏在何处,瞒了个消息不让她知道,朝庭虽还调派了河南和湖南的几路援军去援孙督师,可那几路援军有意拖延,以至孙督师仓促之下领着一支孤军同数倍于己的敌兵在太原对战,结果寡不敌众,战败身死。高自成的人马已经打到了保定府,离燕京城不过几百里了。 据说朝中文武已经慌成一团,一日之内发下五道勤王诏,崔相提议将京畿可用之兵全数集合起来先派往保定抗敌,无论如何总要守住京城。原本京中还有安成绪手底下二万人的黑衣卫,他们的军饷是从没拖欠过的,可谓是兵精粮足,然而无论群臣如何苦劝,麟德帝和孙太后就是不肯答应把这支精兵派出去,说是要靠他们守卫皇宫。 可其他那些兵士早已被拖欠了三四年的军饷,纷纷要朝庭先给他们把欠饷补上才肯出发。麟德帝让户部尚书拿钱出来,户部上书索性把所有的账簿都呈给麟德帝,然后脱下官帽请辞,说是自己无能,执掌户部三年,每年征收那许多赋税,竟仍填不满空虚的国库,如今库中可用之银只有百两,请麟德帝将他罢官下狱。 崔相便给麟德帝出了个主意,说是孙太后的私库颇丰,不如先请太后借些银子出来。麟德帝是知道他老娘爱财如命的性子的,犹犹豫豫地跟他老娘一说,哪知孙太后第二天带着一口银盆和麟德帝那唯一的一个傻儿子跑到大殿上,将盆往地上一扔,说道:“宫里头只有这些了,索性把我老婆子和小皇子卖了去筹集军饷好了。” 眼见这火都要烧到眉毛了,这位太后仍是这样一副铁公鸡守财奴的做派,众臣面面相觑之后还能说什么,无一不心灰意冷,横竖这是老秦家的天下,孙太后这秦家的媳妇都不急,他们急什么。 可更让他们心寒的是,孙太后舍不得把自己搜刮来的钱财拿出来做军饷,反倒让一众大臣们慷慨解囊,捐钱捐粮,好帮着朝庭度过这一道难关。 秦旻在信末还写道:“孙氏已有弃京城之心,征调所有大船搬其宫中之物拟沿运河以下金陵。” 秦斐看完他哥秦旻给他的这封密信时,简直恨不得胁生双翼,立时飞回燕京城去一剑劈死那老妖婆,都快兵临城下了,不想着犒劳将士守卫京城,倒先想着把她那些财宝运出城去,弃城而逃?有余钱把黑衣卫喂得饱饱的,却不舍得把将士们拖欠的军饷补上?这等蠢妇,上天简直就是派她来毁了他们大秦这千年江山的。 只是,就算他立时便能飞回燕京城内,若无足够的银钱,他也不能力挽狂澜。他虽有心把孙太后这些年攒的私房都夺过来,但有黑衣卫守着,也不是一时就能办到的事。 果然如那谚语所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世上某些时候,没了钱真是万事难行。 他正想的头痛,忽听采薇嚷嚷道:“我知道了,我找到了,我知道了……” 跟着就见她从床上坐起,大睁着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知道父亲所说的那天一小阁到底藏在何处了,原来这奥秘竟就藏在我周家的周氏家训当中。”   ☆、第218章 “我方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时候父亲教我背周氏家训时的情景,‘搔首问天,何以永哉?存之一世,何以处之……那些字一行行的出现在我眼前,整整齐地列着,然后我在梦里忽然就看懂了那里面的意思。” 采薇一脸兴奋地说着,她掀开被子,下床跑到书案前提笔便在一张白纸上写了起来。 秦斐略一皱眉,赶紧也从床上爬起来,将一件披风给她披在肩上,“你也不缓一缓,这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当心着凉。 采薇却充耳不闻,下笔如飞,将那短短三十二字的家训写完,推到秦斐面前,指给他看,“阿斐你看,原来我父亲在这家训里是藏了字的。” 她伸出食指,在纸上从左到右、由上到下划了一个圆圈,“你看,按这样的顺序把这八个字串到一起,就是‘天一小阁,位于此处。’” 秦斐眼前一亮,“这莫不是按八卦图的方位来藏这些字的?” 采薇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抱石斋其实就是个圆形的小院子,若按着八卦的方位来看的话,这个‘处’字所在之位当是乾位,那这天一小阁应是在抱石斋的西北处,咱们这就过去看看。” 这抱石斋乃是采薇之父周贽所建的一处藏书之所,因全是用青石建成,故名抱石斋,就建在周家祖宅的正北之处。 “这抱石斋是我父亲亲自画的图纸,请了蜀中一位有名的工匠,花了三年功夫才建起来的。我曾问过父亲为何不用木材,倒要费时费力去用那青石来建屋子,多花了那么多时候才建好。父亲说虽多花了些功夫,可这石头建的藏书斋至少有一样好处,它不怕火烧啊!因这宅子最北面正好有一座小山,父亲便将这些石头屋子建在山下,同那山连成一片,取名抱石斋。” 采薇一边说着,已拉着秦斐到了这抱石斋的门前,推门而入,按着八卦的方位径直走到西北处,却是大失所望,原来这乾位所在之处连一间屋子都没有,不过是一小块花圃,植了几株腊梅,此时枝头已有数点花苞。 采薇面露迷茫之色,喃喃道:“难道我之前的推测都是错的不成,难道竟不是依着八卦的方位来的……” 可若不是八卦的方位,又会是什么呢? 八卦,八卦,等等,八卦? “我明白了!” 他们夫妻俩几乎是同时喊出这一句来,握紧对方的手道:“咱们之前是按后天八卦图来推的方位——” “若是按先天八卦图推的话,那这里就应该是艮位。” “后天八卦的艮位是在东北方。” 他二人再转到东北角一看,这回倒是没再见到花圃,看到的是那小山的山脚,边上就是一处抱石斋的屋子。 秦斐略一思索,拉着采薇走到紧挨着山脚的那间石室里,仔细查看了一番,虽觉得若是这里有个密室只能建在那山腹之内,可却怎么也找不到机关所在。 采薇拿出那张纸来,手指从下到上,仍是从左至右的划了一个圈圈,“这另八个字,‘何以启门,清音绕之。’想来就是这密室的开启之法了,清音绕之,清音绕之……” 她忽然想到一首她父亲教给她的琴曲,她父亲曾作了十几首琴曲,却唯独不曾将这一首记录在琴谱上,而是命她记在心里。 她飞奔回房将她的瑶琴抱了过来,盘膝而坐,将琴放在膝上,调好了弦,调匀了呼吸,凝神静气,“铮”的一声弹起一首曲子来。 这曲子秦斐从没听她弹过,也从没听任何人弹过,细细听下来只觉音韵古朴沉厚之中又透出些稚拙来,给人危峰兀立、千岩竞秀之感。 这首曲子并不算短,约有半刻钟的功夫,然而采薇一遍弹完,这石室半点动静也没有。 她又弹了一遍,墙壁,地砖仍是没有半点动静。 第三遍,第四遍,第五遍…… 秦斐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曲子多用拨刺、大撮、劈托、滚沸等指法,大开大合,弹起来极是耗人指力。采薇初弹时还好,现下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来。 弹到第九遍终了时,秦斐见她容色已有些苍白,手臂已开始发抖,正要上前按住琴弦不许她再这样费神的弹下去,哪知就在最后一声琴音消失的同时,这石室内终于响起了另一种声音。 伴着那嗡嗡的响动声,那面靠山而建的窄窄青石墙壁慢慢转动起来,约开了道尺许长的缝儿,就再也不动了。 幸好他二人一个身材颀长,一个身形窈窕,都是苗条之人,若是个胖子,就算这门终于开了,他也挤不进去。 秦斐怕这密室里再有什么机关,便先走了进去,点亮火折见再没什么古怪,才放心让采薇进来。 采薇进来一瞧,见这密室不过五尺见方,四壁亦全是用青石所垒,正中摆着床大一个败龟壳,上放着一个青铜箱子,再无别物。 那箱子上挂着一把奇形怪状的锁,秦斐从没见过,便玩笑道:“这箱子如此牢固严密,别是岳父大人在里头给你另藏了好大一笔嫁妆宝贝?” 采薇却识得这是父亲改造过后的一把申公锁,她幼时常拿来当九连环一类的智巧之具玩耍。故而那锁到了她手底下,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解了开来,打开箱子只看了一眼,她便欢呼起来。 秦斐也是眼前一亮,原来那箱子里装的满满的全都是书,最上面一本便是那本《海上诸夷志》。 采薇打开来略翻了翻,“不错,正是这一本,父亲后来又补记了些东西在后头。” 她把书递给秦斐,细细去看箱中其他的书,越看越是欣喜若狂,那里头有些书是她先前读过的,有些是她没读过的,除了极为罕见的几本古书孤本外,最让她惊喜的是那里面竟有数十本她父亲翻译的西兰国中的着作,以及她父亲自己所写的三册《抱石斋笔记》。 她大略一看,见里面不但详细记述了父亲的各种读书心得,最后一册里更是以本国历代兴亡为鉴,参考了诸多海外之国的施政之法,提出一整套的治国方略来。 秦斐见她一打开书就再舍不得合上,虑及她方才为了打开这石门,耗了太多心力,不想她再继续费神下去,这石室里又冷,更不想她在这里多待。可想要霸道地把书给她合上吧,又怕她生气,便故意□□了一声。 他一连□□了好几声,采薇才回过神来,忙问他道:“怎么了,可是伤处又痛了吗?” 秦斐装模作样地点点头,“这里头有些冷,娘子,咱们把这箱书搬到书房再看也不迟。” 采薇朝他伸出手,“且先等等,把你随身带着的那把匕首给我。” 秦斐把利刃递到她手上,才问了一句,“你要它作甚?莫不是还想破开这青铜箱子,看里头藏着什么宝贝不成?” “这箱子自然是没有的,可是这龟壳里却有。”她找准这龟壳上一处肋节的位置,剖开龟壳,果然从里头取出一颗寸许大的明珠来,立时照得石室之中光亮无比。 秦斐又惊又喜道:“你怎知这龟壳里有此等宝物,这样上好一颗夜明珠,怕是能值五万两之多。” 采薇笑道:“我幼时最喜欢缠着父亲讲故事给我听,等我年纪渐长,父亲便让我自已去读书,很少再给我讲故事了,可是他病重之时却给我讲了一个‘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的故事。”* “那里头说龙有九子,内有一种是鼍龙,其皮可以幔鼓,声闻百里,所以谓之鼍鼓。鼍龙万岁,寿终时蜕下此壳成龙。此壳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气,每肋中间节内有大珠一颗,其珠皆有夜光,乃无价之宝。只是若要等到它肋节俱完节节珠满,那当真是可遇不可求之事,想不到父亲海外远游之时,竟能可巧遇见这等宝物。” 秦斐万想不到只这一只龟壳里藏的珠子就能值一百二十万两银子。 “这些夜明珠虽然珍贵,到底也是有价之珍,比不得岳父大人留下的那些书,那才是无价之宝。尤其是他那宝贝女儿,更是这世上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珍宝!” 采薇累了半天,听了他这一句甜言蜜语顿时疲累全消,捧着珠子,双眼亮晶晶地望着他道:“这些夜明珠虽然比不上这些书珍贵,可好歹有了它们,咱们就不愁发不出军饷了。” 秦斐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娘子所言极是,咱们明日就动身回燕京城去。” “可是你的伤?” 她看着他面上微有些歉意的笑顿时明白了,他的伤怕是早就好了,为了不加重自己找书的压力,这才撒了个小谎。 她有些无奈地道:“你还瞒了我些什么?” “唔,燕京城的形势有些不大好,最新的消息说女真人遣使送信,说是愿出兵助我朝打退贼寇,只要往后每年给他们献上一百万两白银,五十万匹绸缎布帛,并其余各种粮食铁器。我二叔被他的贴身太监马士元说的有些动心,还好孙太后贪财,才在崔相的力劝下打消了这主意,他母子俩带着皇亲国戚、文武重臣已经弃了京城往南边逃了,命兵部尚书赵明硂和兵部侍郎卢升留下来守城,辽东关外的女真人也动手了,攻下了松山等城,活捉了蓟辽总督洪成寿,他已经变节投降了女真人。” 那赵明硂便是采薇那名义上的大舅舅,他自巴上了崔相这棵大树,这几年官运亨通,将接任兵部陈尚书的孙尚书诬陷下狱之后,自己坐上了兵部尚书之位。 对于赵大老爷的才干,采薇是清楚的,一听麟德帝这样的安排,便知这燕京城是守不住了。 果不其然,他们离开眉州半个月之后,就接到急报,说是燕京失守,高自成的大军已经攻入燕京,建了大顺国,自立为帝。   ☆、第219章 那密报上写的清清楚楚,虽说麟德帝走时,燕京城里只剩下两万多守军。可那兵部侍郎卢升却是一员猛将,不但有勇更是有谋,他坚守燕京城达八日之久,硬是没让高自成给攻进来。 如果先一步出城的兵部尚书赵明硂信守他出城之时和卢升的承诺,将各地来燕京勤王的数万兵将汇合后,统领他们反包围正围着燕京城的高自成部,若是指挥调配得当,别说解了燕京城之围,就是重创高自成军,让他们元气大伤,都是有可能的。 卢升想来也是这样谋划的,可惜他错信了他的顶头上司。赵明硂将各地前来勤王的数万兵将招集起来之后,不但没有派出一兵一卒去支援苦守燕京城的卢升,而是干脆带着这些人马沿运河追着麟德帝的龙船一路往南边跑了,说是什么既是勤王,那自然是去保护圣上的御驾要紧。 守城的将士们一听他们的兵部尚书就这样弃了他们,大骂之余纷纷弃城而逃,失望不已的卢升心灰意冷之下,没有再去拨出宝剑,斩了那些临阵脱逃的兵士。 这座皇城的主人跑了,奉命守城的兵部尚书也跑了,凭什么还要这些最底层的小兵们以身相殉呢,只他一人,就足够了! 麟德二十三年三月十九日,高自成军终于攻入燕京城,守将卢升自刎,以身殉国。 高自成攻入燕京城后,说临川王秦斐已染病身死,临死前留下遗命,让他为天下之主,便改国号为大顺,自立为帝,辽东总兵吴长伯在从山海关前往燕京城勤王的路上也投降了高自成。 秦斐见那急报上写道:“高贼入京后颁伪诏言:‘敢有伤人及掠人财物妇女者杀无赦!’,有二贼掠缎铺,立剐于棋盘街。民间大喜,安居如故”。 他便对采薇道:“这多半是那李严给他出的主意,若是那高自成当真能做到如此,只怕这天下就是他的了。” 采薇道:“那就看他有没有远见,能不能长久约束住部下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那高自成出身贫贱,他手下的将领也大多都是些没怎么读过书的饥民流寇、贩夫走卒。他们虽号称是义军,可先前的行止倒更像是一股大伙的强盗,只以劫掠为主,如今一下子住到皇城里,便如一个叫化子突然进了一座满是金银财宝的宝山,他想要约束部下,严明军纪恐怕没那么容易。” “只是,阿斐,咱们还往燕京去吗?” 秦斐略一思索,“咱们先去山东,瞧瞧燕京城接下来的动静再说,我就怕女真人会趁虚而入。” 采薇也点头道:“不错,山东还有些我大秦的驻军,若是阿斐能收服他们,到时候进可收复燕京,退可固守金陵。” 结果又过了几天,还没等他们到山东,便又听到燕京城里传来些消息,说是从二十七日起,高自成手下的兵士将官,开始拷掠燕秦朝的官员,且四处抄家,规定凡前秦属官者均需助饷,并规定其饷额为“中堂十万两银子,部院京堂锦衣七万或五万三万,道科吏部五万三万,翰林三万二万一万,部属而下则各以千计”。 高自成手下的头号大将刘庆敏制作了五千具夹棍,“木皆生棱,用钉相连,以夹人无不骨碎。”于是燕京城中恐怖气氛逐渐凝重,人心惶惶。“凡拷夹百官,大抵家资万金者,过逼二三万,数稍不满,再行严比,夹打炮烙,备极惨毒,不死不休”。据说这么几天下来,燕京城里已追饷被拷打致死者已有一千六百余人之多。 高自成手下的士卒抢掠,臣将骄奢,“杀人无虚日,大抵兵丁掠抢民财者也”。大顺军不但在燕京城里劫掠,还于占领区皆设官治事,首为追饷,在汾阳,“搜括富室,桁夹助饷”;在绛州,“士大夫惨加三木,多遭酷拷死”;在宣化,“权将军檄征绅弁大姓,贯以五木,备极惨毒,酷索金钱”。 其实一旦止不住手下将士的劫掠之风,别说是一众官员乡绅被酷索财物,就是平民百姓之家也多被洗劫一空,若是有那有几分姿色的女儿,更是会被强夺了去。 一时大顺军所占之地,民皆哀嚎不已,不少百姓愤怒地叫骂着一个人的名字。“李公子,你个大骗子啊!说什么‘成王来了不纳粮,让俺们开门迎成王’,结果呢?先前的官兵虽然严苛,可成王的手下更是强盗啊,我家里什么都让他们给抢走了啊!” 秦斐和采薇听到这些消息之后,俱是没有半点喜色。 那仇五不解道:“殿下,那高自成这么做完全就是自取灭亡,咱们收复燕京指日可待,怎么您反倒面有忧色?” “其实我倒盼着高自成能严明军纪,管住他的手下,若是京师之地局势稳定,至少辽东的女真人就不太敢大举妄动。可他如今这般的目光短浅,不过在燕京城里住了不到一个月,就已消磨了心志,腐化坠落成了这等样子,只怕……” 他二人所担心的可怕后果在几天后传来。 原来那辽东总兵之所以会降了高自成,是因为他攻入燕京城时,将吴长伯的家人亲属全劫作人质,命他父亲写了一封招降信给他,令其投降。 不想高自成见了吴长伯的家人后,被其妾陈媛的艳光所迷,不顾李严的再三劝阻,说那陈氏乃是吴长伯的心爱之人,每封家书不见问起妻子但必问及陈妾,对其爱意之深,跃然纸上,若将她抢了过来,只怕会惹怒了吴长伯,动摇了他投诚之心,仍是将陈氏给抢了过来。 原来高自成自从进了燕京城便不再对李严似从前那般言听计从,见美色当前,他仍是管东管西地不许自己享用,心下好大不耐,这天下都是他的了,难道区区一个女人他就不敢要了不成? 他便丢下一句,“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哪个男人会把女人真正放在心上。”仍是将陈氏抢了过来充作自己的嫔妃,还封了她一个皇贵妃的名号。 吴长伯都已经在归降的路上了,一听他爱妾成了高自成的皇贵妃,那陈氏在他心里是比他发妻还心疼爱重的人儿,这等夺妻之恨让他七尺男儿如何能忍?顿时冲冠一怒为红颜,立时带着手下的几个心腹将领,连夜重回了山海关,说是誓死也不降贼寇,并说要发兵讨伐逆贼。 高自成见这厮居然真为了一个女人跟自己杠上了,顿时也来了脾气,点齐人马,于四月十三亲率十万大军奔赴山海关先去征讨他吴长伯这个降而复叛的狗贼。 四月二十一日,两军在一片石相遇,激战了一天一夜,吴长伯所领的关宁铁骑虽是燕秦朝最精锐的骑兵,但因比大顺军少了一半的人马,渐渐不敌。不想一阵风沙起处,突然从山石后冲出上万骑头顶金钱鼠尾的女真辫子兵来,和吴军合在一处,齐向高自成的人马杀来。 那女真人的骑兵训练有素,极是厉害,高自成的人马已战了一天一夜,人困马乏,哪里抵挡得住。还没战多久,主将刘成敏中箭落马,被部将救起,只得传令退兵。 据说高自成二十六日逃回京城时,只剩了三万余人马,三天后,他匆匆忙忙地举行登基大典,称了帝,第二天就带着部下和他的皇贵妃陈氏往长安逃去,临走前将吴长伯家大小三十四口尽数斩首,将首级挂在城门上,又在皇城里放了一把大火,将燕秦朝数代帝王修建的紫禁皇城付之一炬。 据说那一场大火在吴长伯领着女真人入了燕京城之后还没有熄灭。曾经金碧辉煌、美轮美奂的紫禁皇城,多少碧瓦朱檐、桂殿兰宫,都尽数化为尺椽片瓦,荡为寒烟。 此时秦斐和采薇已经到了山东,他事先就放出风去,说是临川王当日并没有被高自成的贼军擒住,而是受了伤躲在山林里面,伤好之后一路乔装打扮的逃到山东,要往金陵去。 他还特意写了份上表托人给带到金陵去,又给他哥秦旻递了几句话,秦旻再跟崔相委婉的表达了某个意思,于是秦斐便如愿以偿地得到朝庭的一纸诏命,命他统率山东诸军,抵御外敌,绝不能让女真人的铁骑再前进一步。 秦斐趁着女真人正忙着和大顺军去抢地盘儿,赶紧先将山东境内所有的兵马清点到一处。采薇父亲留给她的那二十四颗夜明珠早被秦斐命人带到江南去换成银钱米粮等物。 北方的中原大地虽是战火如荼,可江南此时仍是歌舞升平,且江浙沿海一带多的是富户商贾,不然孙太后和麟德帝也不会想要弃了燕京跑到金陵去。 秦斐手上有了钱粮,那些兵士自然愿意听命于他,便是领军的将领有那小瞧他的,被他亮出本事来收拾了几顿之后,顿时收起先前的轻慢之心,不敢再将他瞧做一个只知吃喝玩乐、安享富贵的无用郡王,而是心悦诚服地效忠于他。 然而,不等他将手下的将士再多操练操练,将山东各处重地的防守一一安排妥当,女真人的大军已经攻了过来。   ☆、第220章 原来那辽东关外的女真人,觊觎华夏中原的大好河山已非一日,眼见燕秦因饥荒遍地,百姓揭竿而起,竟攻入了京城,国中大乱,俱是兴奋不已。 更让女真人喜出望外的是,他们正想着磨刀霍霍,趁着燕秦内乱整兵打向关内呢,那守卫山海关的辽东总兵竟然主动找上门来,说是要请他们出兵帮着灭了燕京城里的逆贼。 这简直就是正想睡觉就有人递了个枕头过来,那女真人的首领朵尔衮大喜过望,觉得这是上天要将华夏的万里江山赐到他们手上,因此一打败了高自成,便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家当都搬到了燕京城里,于麟德二十三年七月十日,在勉强修葺好的奉安殿行登基大典,宣布他们女真人正式建国,定了国号叫大金, 那鞑子皇帝跟着便下了一道诏书,派了他两个弟弟豪铎和阿郎格这两员大将,兵分两路,一路往西去追打高自成的大顺军,另一路南下想要攻下山东,直逼麟德帝所在的金陵陪都。 那豪铎领着五万八旗精兵刚入山东境内之时,简直是如入无人之境,当地驻守的那些燕秦兵将不是望风而逃,就是跪地请降,偶有几个硬骨头的拼死跟他们一搏,少兵没粮的,不过是螳臂当车罢了,因此,不过十天的功夫,他就已经接连攻下了武定州、高唐州、临清州,直逼济南府。 他本以为攻入济南府的城门最多只要两天,然而六十天过去了,他依然被阻挡在济南府的城墙之下。 五万精锐铁骑,竟然久攻不下一座小小的济南城,反倒损兵折将,死伤了近万人。这对豪铎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尤其是他的弟弟,去攻打高自成的阿郎格已经势如破竹,在这短短四十几天的功夫里,攻破了山西,已经打入陕西境内。这两厢一对比,更是让他颜面无光。 他完全没有想到,看似如同一盘散沙,从骨子里都已经朽掉的燕秦朝中竟然还有人能统领起一支军队,将这济南府守的固若金汤,能给他大金的铁骑这等坚决有力的抵抗与回击。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那个统领秦军,狠狠打了他脸的人竟然是燕秦的临川王秦斐,那个不着调儿的浪荡子王爷。 燕秦朝上至太后皇帝下至文武百官这一众人等,他们在关外时就早都打听清楚了。对于秦斐这位郡王,他们就是拿他当一个笑话来听的,一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只知道打架生事、惹事生非的街头霸王、无用郡王,完全没必要把他当一回事。 可没成想,这个纨绔子弟竟然不只是会打架而已,打起仗来竟也很有那么一套。无论豪铎是诈败也好,佯装退兵也好,各种法子都用尽了,秦斐就是不肯上他的当,指挥济南城中的守军冲出来跟他们打上一场,就是坚定不移,稳如泰山地在济南城里守着。 你若是来攻城,我就用大炮、□□、滚油招呼你,只一味的扬长避短,防守的极是严密。 豪铎也曾想过先弃了济南城去攻它周围的几个城池,哪知那几座城的守将竟也一个个都跟秦斐学,固守在城墙里头,就是不出战,至于附近乡村里的百姓也全都迁到了城里,东西也全都搬得干干净净,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没给女真人留,气得豪格天天在营帐里破口大骂,却是无计可施。 只是秦斐的这一番谋略,豪铎虽看懂了,燕秦军中却有人不大明白。 这一日,那济南府总兵陈知安问他道:“殿下,现今那豪铎部正在打咱们济南府后头的重镇历城,咱们若是此时打过去,断了他们后路,给他们一个腹背受敌,和历城里的守军里应外合,准定能灭了他们。 秦斐赏了他一个白眼,眼睛一闭,懒得再搭理他了。 采薇知道他最耐烦跟这些蠢人解释,便对陈总兵道:“济南府和历城的守军加在一起虽也有五万人马,可是九成都是步兵,至于那一成的骑兵,陈总兵觉得我军的骑兵能敌得过那女真人的铁骑吗?” “这……,咱们不是有□□吗?” “萨尔许之战时,我军也是自恃十五万大军,七成都装备了□□,最后却是惨败于女真人之手,十五万大军,被七万女真人灭的只剩五万。” “□□虽然厉害,可因咱们这□□已有三十年不曾得到任何的改进,每打完一发之后,装填弹药仍是费时许多,女真人的兵马又都披着坚硬非常的甲胄,百步之外无法洞穿。这百步之距,对付步兵尚可,可对付骑兵,一枪放出去,不等你填好火弹,人家的铁骑已经冲到了你跟前。所以应用之时,需以铁甲车、盾牌手置于前,两翼骑兵□□手护卫,再于对阵的战地上遍洒马刺,以尽量拖延敌方骑兵的靠近,好让□□手有足够的时间来进行三段式射击,方能起到最大的杀伤效果。可是这火铳三叠阵,对阵法要求极高,需得各队配合默契。” “我军的骑兵虽然大半装备了□□,可是平素却少有演练、疏于战阵,如何能做到这等配合默契?那女真人就抓住我方的这一弱点,仗着他们更为熟悉关外的地形,从侧翼切入,彻底打乱了我军的阵形,让我军□□的威力完全来不及施展便被其铁蹄所败。” “如今我朝最为精锐的关宁铁骑也已在吴长伯的统率下降了女真人,以余下骑兵的战力,便是有几把□□,也敌不过女真人的铁骑。所以咱们只能利用这高而深的城墙,发挥咱们大炮□□的优势,坚守其中,坚壁清野,只要咱们能长长久久地守住了,便是对女真人最好的进攻。” “但是若要长长久久地守住,就需要咱们上下一心才是。其实萨尔许之战,便是我军的□□对付起女真人的骑兵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可我们的人数明明是对方的一倍有余,结果却被人家以少胜多,大败而回,其因何在? 那陈总兵一拍大腿,“对啊,周师爷,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他脑子虽不怎么灵光,但身为武人,对这战阵之事还是极为关心的,尤其他父亲当年就是在萨尔许之战为国捐躯的,因此每次听人一提到这一战,便热血上涌、激动不已。 采薇看了秦斐一眼,他二人都知道那一战之所以失败,最根子上的原因还是朝政腐败,既不能选用贤能之帅,又心急催战,不等做足了各项准备,就仓促调集各路大军选在最不宜出兵的寒冬齐赴辽东,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子。 只是这话却是不好明说出来的,她想了想只得把这锅先让主帅杨金背着,“萨尔许之败,第一便是败在我方在战事之初,并没有做到知己知彼,准备不足,以致无的放矢。第二便是主帅轻敌大意,提前下了战书,泄了师期,反倒让人家有了准备,真真是骄兵必败!这第三便是主帅用兵有误,他既兵分四路,却不能做到对各路人马统筹全局,及时策应,以致被敌军各个击破。” “结果杨金的这些漏洞,全被女真人给抓在手里,当成是上天赐给他们战胜我大秦的天命,他们虽只有七万人马,可以这精于骑射的七万铁骑,在他们最为熟悉的白山黑水之间去依次迎战兵分四路,每路只有三万多人的我军,谁会是占优的那个?” “偏生我军还有第四个致使之处,那便是各路将领人心不齐,自怀私心,不能配合无间、协同作战,以致贻误战机。更可恨那些贪生怕死之辈,只顾着保全自己,完全无视友军之请援,害得那些一心报国的将士孤军奋战,无力回天,最终血战沙场,为国捐躯。” 她看向陈总兵,温言道:“我想陈总兵已过世的令尊大人定是一心报国,这才捐躯辽东,如今陈总兵既然继承了先君的遗志,只要我等牢记萨尔许之战我军惨败的根源,精诚合作,上下一心,定不会重蹈之前的覆辙,保我大秦国土绝不落入异族之手,我华夏儿女绝不沦为鞑子之奴役!” 陈总兵先是被他这番详细透彻的分析给点拨的恍然大悟,频频点头,再听了她这番激荡人心之语,更是热血沸腾,立时站起来朝他一抱拳,“陈某多谢周师爷指点,直如拨云见日,令我茅塞顿开,受益匪浅。往后我还要多向师爷您讨教,还请您多多指点一二?” 他先前见这位师爷被临川王殿下日日带在身边,形影不离,同吃同住,便对他生出些旁的看法来,很是有些瞧不上他。更是不明白如临川王殿下这等英俊王子如何竟会看上这样一个又黑又丑,且丑得这般难看之人,就算他们燕秦朝素兴男风,这位郡王殿下的口味也未免太独特了些,简直就是重口味啊! 及至此时被周师爷的才华见识及胸襟气度所折服,才明白了为何临川王殿下这般喜欢这位师爷,人家虽然没有貌,可是肚子里有才啊!这种乱世,最缺的就是这样有眼光有见识有谋略的大才啊! 秦斐一听他这话,又见他对着自家娘子兴奋的两眼放光,莫不是想要撬他墙角?这还能忍? 立刻瞪了他一眼,开始撵人,“陈总兵,虽然这几日再没有金军攻城,可也不能懈怠,还请总兵到城头上去巡视勉励兵士们一番。再趁着这几天松口气的功夫,把损坏的火炮、□□、□□这种种军备赶紧整修整修,该补的军资赶紧补齐,还有我命你去找的能工巧匠,如今找了几个?……” 他一气儿就说了七八个差事出来,陈总兵见他还要再说,吓得赶紧喊了一句,“卑职这就去办!”赶紧跑了。 陈总兵前脚刚溜出去,秦斐就猿臂一伸,把采薇一把给拽到了他怀里。   ☆、第221章 秦斐先在她唇上狠啄了一口,似笑非笑地道:“娘子真是好手段,又收服了总兵一只,这人先还不怎么待见你呢,方才看你那眼神,啧啧啧,真是乖的跟个小学徒一样!” 采薇听出他话里的醋意,伸手环住他脖子,笑道:“我便是再有手段,也还是没逃出某人的手掌心,一颗心被人家牢牢地攥在手里头,偏我还心甘情愿!” 秦斐眼中星光一闪,明知那某人是谁,偏还要故意再问她一遍,“到底是哪个厉害人物把你这颗心给收了去?” 采薇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忽然把他一推,拿起桌上一份文书道:“殿下,咱们已经在这济南城里守了快三个月,眼看快要到严冬了,得再多预备些过冬的军资才好。” 秦斐正等她深情表白,结果等了半天,被她深情凝视了半天,就等来一句这话,这简直就是欺负人! 临川王殿下是那么好欺负的吗?当然不是,他秦斐这辈子为人处事的第一条准则就是,但凡被人给欺负了,就一定要再十倍、百倍地欺负回去,即使这人是他最疼爱的娘子,也不例外。 他一把把那文书丢到一边,大袖一挥,将案上所有书简全都扫到地上,把某人往书案上一压,俯下身来就打算好生欺负欺负他的周师爷。 谁曾想,他正吻得香甜,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跟着就见一个身影奔了进来,大声喊道:“殿下,有西北的急——” 仇五看着一张阎王脸瞪着他的临川王殿下,恨不能把自己的腿给打折喽,让你跑的快,让你也不先朝里头瞄一眼就往屋子里闯? 他不用看也知道那位周师爷此时定是鬓发散乱、衣衫不整,他知道殿下和王妃这是夫妻恩爱,可他没想到的是,这大白天的,门还大敞着呢,这二位竟就腻成这样秀恩爱,实在是闪瞎他的狗眼。 采薇虽有些尴尬,可更关心仇五带来的西北的军情。见秦斐只顾着瞪他,便拉了拉秦斐袖子,开口问道:“可是西北的急报来了?” 仇五正在那里如立刀山、足下难安,见王妃开口问他正事,差点没感动的热泪盈眶,忙道:“正是,这是刚收到的飞鸽传书,属下不敢耽搁,立时便送了来。” 他赶紧将那密信送到秦斐桌上,然后一抱拳,“属下来的不是时候,属下这就告退。”话音刚落,不等秦斐再赏他一记眼刀,人就已经跑没影儿了。 秦斐打开那封密信一看,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采薇察言观色,便知西北情势定是不好,忙问他,“可是鞑子在西北又打了胜仗?” 秦斐将密信递给她,“阿郎格连战连胜,那高自成先前打到燕京时跟摧枯拉朽一般,怎么现在一和鞑子对上,就被人打的这般窝囊,别说还手了,就连招架都招架不住。如今高自成已经被阿郎格打得逃出陕西,往河南而去,竟是连他起家的陕西老窝都没守住。” 采薇知道秦斐为何对高自成失了陕西如此气恼,自古以来,若是南北分治,从来都是北边的南下吞掉南边,从未听闻据守南边的一国反倒能北上逆袭北国的。皆因北方之山川地形易守难攻,不若南方,只要过了长江这一条天险,皆是坦途,易攻难守。 如今鞑子已占了东北、华北,若是连西北也被鞑子给攻了下来,一统北方全境,那接下来的形势对燕秦而言,便已失了地利,可是大大的不利。 采薇看完了信上所写,略一思索,说道:“既然高自成退到河南,那咱们不妨和他联手,共御外敌,这虽是目下咱们的上上之选,可是我却怕……” 秦斐知她害怕什么,一拍桌子道:“如今都被外敌打到家里来了,若还计较什么反贼、朝庭势不两立,最后全都得做亡国奴!” “便是咱们知道此时正该是各方一心、一致对外的时候,可只怕朝庭有些人不这样想。别说朝庭那班人对高自成这些反贼是何等的深恶痛绝,就只说他们现今对殿下的态度。咱们在这济南城守了一个月的时候,他们纷纷给殿下歌功颂德,说殿下是朝庭的中流砥柱,可等咱们守了近四个月,殿下的威望日益高涨,越来越多想要保家卫国的将士前来投奔时,朝庭那边反倒对咱们冷了下来。” “圣上丢了燕京,自觉对不起列祖列宗,又一路奔逃到金陵,忧急之下,卧病在床不能理事,朝中崔相和安成绪争权夺利之余,还不忘防着殿下,本该一个月前送过来的各种军需至今还拖着不肯送过来。” “他们如今已经对殿下起了猜忌之心,若是再被他们抓到咱们什么把柄,只怕会立时罢了殿下镇守山东之职,一纸诏书命你回京。那咱们这几个月的辛苦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秦斐将她揽到怀里,轻抚着她背道:“你放心,我必不会给孙后一党抓到我的小辫子的。只是当下这关键时刻,咱们是一定得同高自成联手对敌的,不然无论他的大顺军,还是咱们这山东境内的五万守军,单靠任一方去和鞑子单打独斗,都不会是鞑子骑兵的对手。” “我答应你,一定小心从事,便是真能和高自成联手,也只是暗地里来往商量合作,绝不摊开到明面上,授人以柄。” 而秦斐所谓的小心从事,并不是偷偷派个使者前去高自成的营帐去做说客,而是直接派了两个人去把高自成身边的某人给抓了来。 某人被装在麻袋里,暗无天日的也不知过了多少天,好容易终于被从麻袋里放了出来,揉了半天眼睛,这么一瞧,饶是他自认平生也算是经见极多,可还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秦斐坐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满脸的惊愕之色,笑嘻嘻地问候了他一句,“怎么,李先生莫非是被本王给吓傻了不成?还请先生坐下说话。” 李严定一定神,掸了掸袍袖,朝秦斐拱手道:“在殿下跟前失礼了。只是此事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小可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殿下竟会派人将我抓了来,不知我一介文弱书生,对殿下能有何用?” “李先生又何必自谦呢?谁人不知先生乃高自成帐下第一军师,若无先生襄助,那高自成又焉有今日?” 李严见说话的是一个相貌又黑又丑的矮个子文士,他曾在关帝庙见过他一回,知道他是当时临川王唯一所带的从人,却不知他姓甚名谁。 他冷冷一笑道:“原来殿下抓了我来,是想断了成王一条臂助?” 就见那黑丑文士笑道:“非也非也。如今李先生就算还在高自成身边,也不过只是个摆设,所献之计无一不被采讷,若是那高自成用了先生之言,只消做到‘严肃军纪’和‘招抚吴长伯’这两件事,你们大顺军如今又何致于被鞑子追得犹如丧家之犬呢? “那你们还抓了我来,到底是何用意?” 秦斐朝采薇眨了眨眼,嘻嘻笑道:“自然是本王看上先生了呗?李先生与其在高自成军中明珠蒙尘,不若弃暗投明,过来跟着本王,才不枉费了先生那一肚子的谋略。” “更何况,若是先生从了我,本王还能再从高自成的军中得上一员猛将,这买卖可划算的很啊?” 李严眉头一皱,“李某一向喜欢从一而终,不论成王如今待我如何,当初那份知遇之恩严此生不忘,便是殿下要强留我在此,那严只能效三国时徐庶事曹操,身在曹营心在汉。反倒要费殿下的钱粮多养一个无用之人。” “若是殿下想利用李某打成王麾下其他人的主意的话,那就更是大错特错,我同成王手下诸将均无深交,他们个个都对成王忠心不二,是断不会为了我这一介书生来投靠殿下的。” 秦斐端起案上的茶杯,轻晃着里头的茶水,笑道:“刘成敏、赵三柱这一干人等确是对高自成忠心不二,但李先生怎么忘了你们大顺军中那位唯一的女将——红娘子呢?” “人家当年既能为着你李先生杀了县令从牢里救了你出来,又跟着你投了大顺军。那如今自然也能再为了你做本王的手下。说不定这会子,那红娘子已经到了本王的这处府邸了呢!” 他话音未落,众人便听见一声响动,跟着便见一道红色的身影破窗而入,犹似一道长虹般直朝临川王秦斐卷去。   ☆、第222章 秦斐早防着她,立时将手中的茶杯朝她面门掷去。 哪知那红衣女子眼见就要奔到他身前了,突然一个旋身朝左扑去,让秦斐的杯子掷了个空。 等秦斐急忙也朝左扑去的时候,一柄匕首已经抵在周采薇脖子上了。 那红娘子和李严同为怀庆县人,她原是个绳伎,因灾荒频频,眼见活不下去,不得已带着杂耍班子的一干艺人和一些饥民劫了县里的几个富户,跑到庆山上落草做了贼寇。她因一向仰慕李严仗义疏财、救济饥民的侠义之心,便在劫富济贫的时候顺便也把这位李公子给劫到了她的山寨里,打算立他做个压寨夫君。 据说天地都拜了,不想洞房之后的第二天,不知为何,红娘子就把她的新婚夫君给放了回去。结果李严虽是不用去做那压寨相公,却被县令扣上一顶“通匪”的大帽子给关进了大牢。 红娘子一听那狗官竟敢为难李严,立时点齐人马,冲到怀庆县,一刀砍了县令,劫牢放人,开仓放粮,然后一把火把县衙烧了个干净,跟着李严去投了高自成。 这回李严在军中失了踪,旁人都不怎么上心,只有这红娘子因第一个发觉不对,一番追查之下,竟给她查到了些蛛丝马迹,她又极擅追踪之术,便一路追到了这里。 她本以为凭她的轻身功夫应是不会露了行迹的,便躲在屋顶上偷窥里头的动静,想要伺机救出李严。 她本打算攻其不备,擒贼擒王,先下手把秦斐给抓到自己手里,以此来胁迫他们放自己和李严离开。不想她的行藏却被秦斐叫破,心知秦斐已有了防备,便当机立断,佯装朝他攻去,实则却是朝那个又黑又丑的师爷扑了过去。 她在上头看得是清清楚楚,那狗王的眼珠子大部分时候都是盯着那个又黑又丑的师爷在看来看去,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她眼花,她竟在那狗王的眼里看到了深情款款? 她虽一时搞不清这两个男人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但凭着女性的直觉,这又黑又丑的师爷一定是个对狗王而言很重要的人,于是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黑丑师爷扑了过去。 果然,她从那狗王眼中看到了她想见到的神色,他果然极为在意这个又黑又丑的男人。 秦斐此时简直是面如寒霜,这个女人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抢走了他的女人,实在是—— “想活命的话,就赶紧放开本王的师爷!”秦斐死死盯着红娘子架在采薇脖子上的匕首,“若是你敢伤到她一丝一毫,本王就让你们夫妻俩到地底下去做一对鬼鸳鸯!” 红娘子满不在乎地一笑,“哟,你当老娘是吓大的呀?现下你男人在我手里,你要是想让他活命,就赶紧恭恭敬敬地送我们出城,若是敢耍什么花招的话,我就先把你这男宠的一只耳朵给割下来!” 若这黑丑汉子当真只是个师爷,这狗王会这么紧张他?铁定是那狗王的契弟。 原来因着重男轻女,燕秦民间多有溺杀女婴的习俗,何况这几十年来,各种灾荒频频,一到这种时候,最先被丢掉或是拿来当粮食吃的又是女婴女童,因此举国上下便越发的男多女少。为了能吃上一口饱饭,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的女子又越来越多,以至民间好些穷苦男子都讨不到媳妇,实在旷得厉害了,只得两个男人凑到一起,结成契兄契弟互相出出火。 这种男人和男人之间的那些事儿,红娘子先前在江湖上卖艺时见得多了去了,也不以为怪,她只是没想到这不差女人的临川王居然也会好男风这一口,好就好呗,那么多小白脸不要,偏就选了个黑丑成这样的,这口味也太重了些,真不愧是朝庭的狗王! 突然“哐啷”一声响,让红娘子悚然一惊,不想她一时没忍住走了这么一下神儿的功夫,她手中的匕首就已掉在了地上,还有一只禄山之爪正握在她胸前的某处凸起上。 原来自从关帝庙那次死里逃生之后,采薇深深体会到了在这乱世之中,身有武功的重要性,因此这些时日很是缠着秦斐教了她些武功招式,每日勤加练习。 她见秦斐已快控制不住他的怒火,生怕他一怒之下伤了红娘子,坏了两方结盟的大事,也是想试试自己练了这几个月成果如何,便左手使一招“望穿秋水”,正捏在红娘子右臂的麻筋穴上,立时便让她松掉了手中的匕首。 采薇一招得手,心下得意,右手跟着反手使出一招“西子捧心”,本想一掌击中红娘子的膻中穴,将她推开,哪知她出手时手下略歪了寸许,没落在膻中穴上,倒是落在了人家的乳中穴上。 红娘子一见这丑男人竟敢袭她的胸,立时柳眉倒竖,抬脚便踹。 可秦斐能再给她这个机会伤到自己的宝贝娘子吗? 她脚刚一抬起来,那丑男人就被秦斐给一把揽到怀里,也是抬脚便踹,他二人对踢了一脚,秦斐是纹丝不动,红娘子却一连退了好几步。 总算秦斐念在她是个女子,也没忘了他接下来要谈的大事,脚下留情,不然,只怕红娘子这条腿怕是要被秦斐给踢折了。 “仇五,还不快请红娘子坐下,冬夜苦短,咱们可还有好些事儿要谈呢!” 红娘子还想再战,方一挪动身子,便发现她半边身子都被秦斐那一脚震得麻了,勉强抵挡了两招,便被仇五给点了穴道,丢到李严身旁的一把椅子上。 李严见她只是被点了穴,没受什么伤,约略放下心来,冲秦斐道:“殿下,你若有什么只管冲着我李某人来,为难一个弱女子,非男子所为?” 采薇被秦斐抱在怀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李公子,红娘子可不是什么弱女子,人家这么一位女中豪杰,却被你说成是弱女子,你这样说她虽是为了护她,可她听了心里只怕也是要不快的。” 李严一时竟被她说得是无言以对,悄悄去看红娘子的脸色,果然见她脸上神情似喜似嗔,正有些后悔,就听秦斐道:“耽搁了这么多些时间,本王就开门见山,长话短说了吧,其实本王这回特意请李先生来,并无他意,不过是想同先生商量一件事情。” 李严心中一动,“敢问殿下所想之事,是否正是严心中所想之事?” 秦斐哈哈笑道:“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本王就知道以先生之才,自然知道眼下如何取舍应对才是上上之策。” 李严长叹一口气道:“其实当日成王在一片石被鞑子和吴长伯所败时,我就跟他谏言,当务之急,不如暂缓称帝,先和大秦联手共同抵御外敌才是正理,可惜成王他,不肯听我的,仍是登基为帝。” “所以殿下想要筹谋的这件事,李某虽有心相助,只怕却是无能为力,成王如今待我,就如先前您身边这位周师爷所说,所献之言,大半不用,殿下找我,怕是找错了人。” 秦斐却不以为意地笑笑,“谁让你们大顺军中就你一个明白人,再说你那些被高自成否了的谏言,那是因为不中他的心意,可若是你能提一个合他心思的建议,那他多半还是会听的。” “李某可不认为同你们燕秦合作会合了成王的心思,他几次被你们招抚,结果呢?他便是同蜀中新近崛起的川军李进忠合作,也不会同殿下合作的。” 秦斐给他的师爷倒了杯茶,笑吟吟道:“不错,你们从陕西败逃的时候,是想跟人家川军结盟,好往四川逃的,可是人家张进忠理你们了吗?这才不得已往河南这边跑。” 李严变色道:“殿下真是好手段,安插在我大顺军中的细作竟连这等机密之事都探听了来?” 秦斐笑笑,“这算什么,本王若是命张进忠答应同你们结盟呢?” 李严一下子站起来道:“你说什么?你命他……难道那张进忠竟是听命于你不成?” 秦斐点点头,笑嘻嘻道:“既然民皆生变,与其让那些饥民全都被你们大顺军招揽了过去,倒不如也让本王来分一杯羹。”   ☆、第223章 李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他终于明白这位临川王殿下为何能固守济南城长达三个多月,此人实在是心思太过缜密,事事都想到前头,谁能想到燕秦的堂堂郡王,竟会是蜀中那支义军的真正主人呢? “殿下可真是深谋远虑啊!莫不是打算等张进忠将蜀地的流民皆收拢齐整了,您再振臂一呼,亲自将他招降,便是为你们燕秦朝庭立下大功一件!” 秦斐不屑道:“那点子功劳,本王哪放在眼里。本王之所以这样做,不过是想有一支能握在自己手里的兵士罢了。在这乱世,没有一支自己的嫡系部队那怎么成?朝庭的军队别说我一个郡王不大好染指,就是能弄到手,里头各种派系斗争,兵士的素质良莠不齐,还不如本王从头开始再建一支铁打的新军。” “再说了,与其让那些汉子们投到你们大顺军的帐下被一帮蠢货带着自寻死路,还不如跟着本王保家卫国,不但有酒有肉,更会有大好的前程。” 李严既然奉高自成为主,自然不能容人这样说他的主公,便怒道:“殿下若是再对我主口出恶言,那李某只好血贱当场。” 秦斐倒也不恼,“虽说本王不该当着你的面儿把这话说出来,不过本王说的也是实情,高自成虽多少有些脑子,但是在紫禁城里住了那么几十天,也变得利令智昏了。况且他身边的那一干人等,以那牛银星为首,哪个不是鼠目寸光、因小失大之辈。” “李先生,你这等的忠心固然令人敬佩,可也要擦亮了眼睛,选对了人才成,不然只怕你这一片忠心到头来全都喂了狗。” 采薇见他二人越说越僵,忙拉拉秦斐的袖子,对李严温言道:“李先生,我家殿下舌头比较毒,还请您见谅!咱们还是说回正事,其实我家殿下这次请您来,为的便是商谈咱们两方合作之事。高自成既然不相信燕秦朝庭,有和川军结盟之意,还请先生向他重提同川军结盟之事,至于川军方面的诚意,这里是张进忠的亲笔手书一封,还请李先生带给你家成王。” “只要你们大顺能同川军合作,全力攻打阿郎格部,夺回陕西,殿下绝不会命山东守军从背后攻打你们,我们会牢牢牵制住豪铎部,绝不会让他去支援阿朗格。” 李严接过仇五递过来的书信,仍有些犹疑道:“殿下当真肯助我们夺回陕西?” 秦斐一拍桌子,“咱们同为炎黄子孙,如今外敌当前,自当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才是。若是外人都打进了家门,咱们却还只顾着些蝇头小利在这里窝里斗,那只会让亲痛仇快。便是咱们要内斗,也得等把鞑子赶出了长白山再说。” 李严这一晚上从这位毒舌郡王口里听了这许多话,只有这一句最得他心,当下也拍案而起道:“殿下此言极是!内和方可攘外!严这就赶回南阳去,定会全力劝说成王答应这合作大计,咱们先团结一心将鞑子赶出去再谈其他。” “李先生,你可得牢记一点,同你们大顺军合作的是蜀地张进忠的人马,而不是我临川王秦斐,我今晚虽承诺绝不相攻,但这承诺是绝不会写在白纸黑字上让你带回去的,你可明白?” 李严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秦斐的言外之意,知道他是怕被燕秦朝廷拿住了把柄,便道:“殿下的意思李某明白了,我明白殿下也有许多不得已处,还请殿下定要守住您今晚这承诺。” 秦斐手腕一翻,拿出一把匕首来,将桌案斩断一角道:“只要我秦斐手握山东兵权一日,便绝不会攻打大顺军,若违此誓,有如此案!” 正事既已谈妥,李严便连夜就要离开,秦斐也不留他,倒是红娘子临走之前恨恨地瞪了周师爷一眼,骂道:“你这狗贼,下回再让姑奶奶遇上,看俺不剁了你那双狗爪子。” 秦斐一记眼刀射过去,森然道:“红娘子,你嘴巴放干净些,若是再辱我所爱,别怪本王对你不客气。若你是个男子的话,你的那双爪子此刻早已不在你手上了!” 采薇知红娘如此恼怒,不仅是因为自己摸了她胸,更是因为是当着她心上人的面摸的,这才如此气恼。她不愿这样一位女中豪杰对她生了误会,见此时屋内只他几人,便上前几步,将脸上的人皮脸具取下来道:“红娘子姐姐莫恼,其实我不过是女抢男装罢了,方才一时失手,还请姐姐恕我一时鲁莽,莫再烦恼!” 她说完便敛衽行了一个女子之礼。 李严和红娘子看着那个黑丑师爷一下子变成一个容颜殊色的少女,偏那嗓音仍是沙沙哑哑的,半天方回过神儿来。 红娘子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既然咱们都是女人,我自然不会怪你,只是,我原还以为……怪不得……” 采薇隐约猜到她没说出来的话,抿嘴一笑,上前拉着她手道:“姐姐,你们要连夜赶路,我们也不敢留,只是这一路上多少要带些东西的,我不知姐姐也会到此,还请姐姐随我去去就来。” 红娘子本想拒绝,可见她一笑,犹如春回大地一般,别说那临川王是个男人了,她这个女人也觉得有些抵挡不住,乖乖地被她牵着进了后堂。 等她二人再出来时,手拉着手,极是亲密,红娘子瞧采薇那眼神就跟瞧着自家亲妹子一样。 送走了他二人,秦斐把采薇搂在怀里,刮着她鼻子问她道:“看来娘子的魅力真是无人能敌啊?你给那红娘子灌什么迷药了,这才多大点功夫,你就又收服了一个女将军?” 采薇趴在他怀里,脑袋蹭着他下巴道:“你今晚这是怎么了,怎么连女人的醋都要吃?阿斐,我有些累了,咱们早些歇息好不好?” 这些时日采薇每日陪着他早起晚睡,白天帮他料理各种事务,晚上还要研读她父亲留下的那些书册,照着《抱石斋笔记》里的连弩之法,试着改进军中的□□,已经有好些天没在子时之前睡过一个好觉了。 无论秦斐怎么赶她去睡,她都不肯在他之前先去安歇,因此秦斐听她这样一说,赶紧将她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替她脱去衣裳鞋袜,扯过一床厚厚的棉被给她盖在身上,“这些日子累了你了,若是李严能办成此事,咱们便能稍喘口气,多几个安稳觉睡!” 采薇却抓着他不放手,“我觉得好冷,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秦斐见烛光下她一双杏眼已是困意朦胧,却还强撑着看向自己,心中一软,便也脱了外袍靴子,钻进被子里,把她抱在怀里。 他也是累了好几个月,难得能有一晚早睡片刻,可是一旦佳人在抱,却又如何能静心而眠? 秦斐再一次在心里把害他要到二十四岁才能重振雄风的罪魁祸首骂了个狗血淋头。 更悲催的是他现下是不但吃不着,看着采薇香甜的睡颜,他连摸一摸、啃一啃都下了不手,生怕弄醒了她,害她不能睡个好觉,只能无奈地在黑暗中凝视着她的睡颜,轻轻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又过了半个月,便到了新年。因着济南城虽被鞑子围了这么久,却仍是固若金汤,大家都尽力把这年过得喜气洋洋,城中张灯结彩,都盼着新的一年也能开年大吉,喜从天降,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果然过了新年,就有几件喜事传了过来,最大的一件喜事便是鞑子往河南攻打高自成的大顺军时,不想蜀中的另一支义军张进忠的人马突然出现在他们后头,打了鞑子一个措手不及,两支义军联手,借着地利又是放连环□□又是用烧的,灭了近一万鞑子,打了一个大胜仗,不但将鞑子从河南境内赶了出去,还将陕西的几座城池从鞑子手里夺了回来。 “周师爷,你说阿朗格那边吃了这么大一个败仗,鞑子皇帝只怕是要派人增援的,不知会不会将咱们这边的豪铎给调过去支援陕西那边?”陈总兵向周师爷虚心求教。 采薇摇了摇头,“只怕不会,鞑子皇帝或许会再从燕京派些人去陕西,但豪铎他是一定不会动的,只怕还会再给豪铎也加派些人来,好让他牢牢的牵制住咱们,免得咱们也趁势反攻。” 秦斐看完刚送来的一封密报,眉头深锁,“鞑子皇帝派来的援兵已经在路上了,虽然给阿朗格派了一万援兵,只给了豪铎三千,但却给豪铎送来了二十门红夷大炮。” “什么?”采薇立刻变色道:“红夷大炮?那大炮威力极大,比咱们用来守城的火炮厉害多了,若是鞑子用这红夷大炮来攻城的话,一旦轰破了城墙,那咱们凭借城墙,利用火炮、□□、□□来防守的优势便没有多少了。” 秦斐右手中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桌面,“看来这鞑子皇帝并非庸才,知道咱们守城的弱点何在,这才特意调了这二十门红夷大炮过来,只可恨这些大炮原本是我大秦从澳门岛西夷手中花了好大一番功夫买来的,如今却尽落敌手,反被人拿来当做攻城的利器。” 然而连秦斐也没有想到的是,鞑子皇帝真正的杀手锏并不是那二十门红夷大炮,而是紧随其后派使者送到金陵城的一纸求和之请。   ☆、第224章 济南城的情势是在秦斐重伤昏迷之后开始变得岌岌可危的。 虽然城外的豪铎多了二十门红夷大炮,但在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秦斐在城头的精妙指挥,鞑子并没有讨到多少便宜。不幸是在傍晚发生的,秦斐没有被鞑子的红夷大炮所伤,而是倒在了自己城头炸膛的火炮之下。 采薇看着被抬回来的爱人身上那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红,简直是心如刀绞,眼前一黑险些便晕了过去。 然而便是再痛彻心肺,心乱如麻,她脑中仍有一线清明,令她深吸口气强撑住自己。秦斐已然伤成这样,若是她再倒了,谁来看护照顾于他,谁又来替他料理接下来的种种事务。 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她没有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哭泣上,她记得秦斐曾对她说过,他有一瓶药丸,是保命的良药。她得赶紧把那瓶药找出来喂给他吃才行,还得赶紧给他止血,他秘制的金疮药是极为神效的,远比城中大夫的要好。 除此以外,还有一件大事也是耽搁不得的,她一把抓住仇五,对他里厉声道:“仇五,殿下受伤之事,半个字都不许泄露出去,既不能让济南城里的人知道,更不能让金陵城里的人知道,你明白吗?还不快去告诉陈总兵,立刻封锁消息!” 她急急忙忙地做着所有这些事,直到济南城最好的伤科大夫匆匆赶来,给秦斐看诊过后,松了一口气地对她说临川王殿下伤势虽重,最深的一处伤口离心脉极近,但万幸偏了那么几分,并不会有性命之忧。只要好生休养些日子,待全身大小伤口慢慢愈合,便无大碍,只是他头上那一处伤怕是有些厉害,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要多睡上几天。 一听秦斐性命无忧,采薇一直绷着的那口气才松了那么一点点。她坐倒在床边,看着秦斐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憔悴的容颜,担忧伤心的泪水直到此时才汹涌而出。 虽那大夫说临川王怕是要到第七、八天才能醒来,但秦斐第三天就醒了过来。看着采薇布满血丝的红肿双眼,他又是心疼,又觉甜蜜。轻声安慰她道:“别哭……我就是怕你担心,这才困得要死还是挣扎着要醒来,别再哭了……哭多了就不漂亮了……” 采薇急忙擦去她眼中又涌上来的泪水,笑着问他,“觉得身子如何,还疼吗?要不要喝水,吃些粥饭?” 她每隔两刻钟便会给他喂一次水,隔两个时辰喂一次小米粥,隔三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药,可还是怕他会渴、会饿、会痛。 秦斐摇了摇头,“我只想看看你就好……我睡了几天,这几天鞑子没攻破济南城吧?” 采薇摇摇头,“没有,说也奇怪,自从三天前你受伤之后,鞑子便只在城外守着,再不曾攻城。” “事有反常必为妖!”秦斐虽知这其中定有古怪,但他重伤之下,实是再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虑到底是何古怪。他心心念念只是挂心采薇的安危,如今见济南城未破,采薇暂时无性命之忧,心中一松,便又昏睡了过去。 此后他每日都会醒来片刻,见采薇仍在他床边守着,济南城安然无恙,便又重行睡去。采薇心知若不是他心里还牵挂着她和济南城的安危,只怕他能一气儿睡它个十天八天的。 眼见半个月过去了,秦斐却仍是神虚气乏,每日低烧不断,昏昏沉沉。采薇知道他是先前为了守住济南城,每日只睡一两时辰,熬夜熬的太狠了,又有那么多的事要他操心劳力、煎熬心血,实在是太过疲累,这才在重伤之后如此困顿,伤好得极其缓慢。 因此为了能让他安心养伤,好生休养,每当他醒来询问当下情势时,采薇便只对他报喜不报忧。 虽然这半个月豪铎的大军再没有攻打过一次济南城,可是采薇却知道从大的战略上而言,他们此时已处于极大的劣势之中,因为以孙后为首的燕秦朝廷又走了一步大大的昏招,不但断送了之前秦斐苦心经营的大好局面,而且…… “在想什么那么出神,竟连书都忘了读了?” 采薇被这突然响起的声音从忧思中惊醒,忙向床头看去,见秦斐正在试着自己坐起来,赶忙上前拿了一个大靠枕给他垫在身后。 “阿斐,你今日觉得如何,可比昨日好些了吗?” 秦斐拉着她手不放,凝视她双眼道:“我已好了许多,所以阿薇,有些事你不用因顾着我的身子再藏着掖着,一个人扛着了,告诉我知道,咱们一起分担!” 采薇眼眶一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瞒了你些事?” 秦斐替她整了整鬓发,“你既然不让我知道,自然有你的道理,况且我那几日身子实在是糟糕,神思昏沉、不能虑事,便是你告诉我知道,我也有心无力,可是现下,我神思已复,你还不愿告诉我知道吗?” 虽然这些时日的消息没有一个是好的,但采薇知道以他心志之坚,这些挫折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承受不起的挫败,便深吸一口气道:“你受伤那日,我已严令不得将你受伤的消息泄露出去,每日让仇五穿上你的铠甲,扮作你的样子上城门去巡视一圈,怕的便是一旦被鞑子或是金陵那边知道了,恐又生出事来。” “可是你受伤的消息,金陵那边还是知道了。两天前,朝廷派了一位特使过来,说是……”采薇说不下去了。 秦斐笑道:“想是借口我既受了伤,便撤了我这总领山东军务之职,另派了他人来坐镇山东罢了!这么丁点儿小事,本王还不放在心上。” 他轻柔地替采薇擦去眼中的泪珠,温言道:“阿薇,你无须自责,金陵那边无论是孙后一党还是崔相如今都想把我手中的军权给夺了,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崔相手底下有文官,安成绪手下黑衣卫的探子就更多了,我受伤这种事是定然瞒不住他们的。只怕我受伤的第二天,鞑子也知道了这消息,所以才不再攻打济南城,因为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采薇叹了一口气,“看来你已经将一切都猜到了!那特使带来的圣旨上除了任命一位新的山东督师之外,更要命的是宣布和鞑子结盟,共同讨伐大顺军,待灭平贼患后,以长江为界,一南一北,咱们大秦和鞑子的金国分而治之。我已经暗中派人将这消息火速通传给李严和张进忠,要他们早做防备。” 她刚听到这道圣旨时,简直以为这圣旨是假造的,只要略读过几本史书,就知道这所谓的盟约是何等的不靠谱。项羽还和刘邦约定楚河汉界呢,结果呢? 此时的情势是他们汉人这边略占优势,鞑子才想出这所谓的议和之策想分而化之,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等到高自成等人马被剿灭殆尽,那时鞑子撕毁盟约,掉转炮口,再大举南侵,大秦又能如何,口诛笔伐吗?到时候国土尽失、家国沦丧,口诛笔伐还有何意义,甚至就连史书,都是由胜利者所书写的。 “据说,是后金的鞑子皇帝朵尔衮派遣使者主动到金陵提出这一议和条款的。” 秦斐感叹道:“看来这鞑子的皇帝果真是个厉害角色,他一边派了二十门红夷大炮过来,大张声势显得横扫山东指日可待,一面又送来这一纸和约,大棒子加甜枣,由不得朝中那帮子软蛋蠢货不上钩!” 他跟着又愤然道:“只怕孙后那帮子蠢货,还以为是占了天大一个便宜呢?真是被人当了枪使还自以为得意,这么一帮子蠢货身居高位,大秦国不完蛋才怪!” “不,大秦不会亡国的,鞑子可以猖狂一时,但他们不会猖獗一世,因为我们还有殿下,还有一干不愿做亡国奴的血性儿女!”采薇反握住秦斐的手,满怀信心地望着他。 再没有比自己所爱女人的全心信赖更能给一个男人以无穷力量。 秦斐双目灼然生辉,因失血过多的苍白容颜竟也一时神采焕发起来,“不错,总有一天,本王要把那些鞑子全赶回他们的老家去,不,本王要把他们的老家也夺过来,让他们无家可归,全都到贝尔加湖去喝西北风。” “只可惜,我现下怕是暂不能做什么,孙后那边应该是不会让我再在这济南城里待下去的,是不是命我回金陵?” 采薇点头道:“不错,那特使一来就想让我们回金陵去,你那时病势沉重,如何经受得起旅途劳顿之苦,我便亮出王妃的身份,硬拦着不许他们将你抬上马车,说便是要去金陵,也得等你伤势好转之后才成。他们见你当时情形确是不怎么好,似是也怕你万一路上有什么意外,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派了一队兵士守在咱们院门口。” 秦斐重将她冰凉的双手捂到自己手心里暖着,“看来孙太后是想留着我来抗衡我三哥,可惜她还不知道我和我三哥面儿上水火不容,其实是一伙的。既然她那么想让我回金陵,那咱们再歇两天,后天就动身南下吧。” 采薇神色一黯,“阿斐,连你也觉得这山东是保不住了吗?” 秦斐叹一口气,“若是我没受伤的话,便是那特使来了,我也不怕他,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只可恨我偏生在这时候受了伤。只怕金陵那边也是知道我受了伤,才同意了议和,不然以我三哥的能耐和见识,他定然会想尽一切办法阻止朝廷答应这没脑子的议和条款。” “整个山东全境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全落入鞑子手中,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咱们还是先退回金陵吧,等我养好了伤,再来和这鞑子皇帝好生过过招。” “一城一地之得失,算不得什么,关键是看谁能笑到最后!”   ☆、第225章 秦斐和采薇离开济南城时,济南全城的百姓纷纷依依不舍地夹道相送,陈总兵更是一路送出城南二十多里地,才被秦斐给劝回去。 “老陈虽说脑子不大灵光,倒也是一员猛将,怎么没被派去打高自成,倒还在这济南城待着?”南下的马车里秦斐问道。 “新任的山东督师倒是想派他去的,可他和咱们共守了四个多月的济南城,如何愿意不打鞑子反去打自己的同胞?他暗地里命他夫人来跟我讨个主意,我便让他装病高烧不起这才避了过去。” 秦斐见她便是和自己说着话,也仍是手不释卷的拿着一本书在看,不由恼了,一把将她手上的书夺了过来,“这马车这样颠,车里又暗,你还捧着书不放,你还要眼睛不要?” 采薇笑笑,“自然是要的,我不过是想快些将这书看完罢了。” “这书你不是早就开始看了吗,怎么这会子还没看完?”若是他没记错的话,他受伤醒来时,她手边就放着这本书,这都多少天过去了,以采薇读书的神速,不可能十几天的功夫还没看完这么一本薄薄的小书。 那书的蓝底封面上只写了“数术”二字,他翻开来见第一页上另写着“几何原书”四个小字。再往下翻时,时不时便见一个三角之形或是四角之形的图画,边上写着大段大段的文字,每一个字他都认得,可是那些字合在一起,却看得他很是有些眼晕。 “这是什么天书?你做什么要看这劳什子?”他娘子一向看的都是些史书词赋、诸子百家,怎么忽然转了性子,看起这种天书来了? “这不是天书,这是我父亲所翻译的西夷某国的一本算学之书,是研究这些不同图形各边各角的关系的,因此名字就叫做《几何原书》” 秦斐心中疑惑更深,“你一向不喜欢算学,看这几何书做什么?” “我是在想,或许能从这书中找到让咱们的火炮□□不再总是频频炸膛的解决之法。” 秦斐琢磨了一下,眼睛闪了两闪,挑眉笑道:“可是为了我吗?” 采薇看着他仍然苍白的容颜,右手轻轻在他的伤处一一抚过,虽然外袍将那些伤口尽数掩去,只露出他后脑那一处醒目的白色绷带来,可她清楚地知道他的那些伤口,三处重伤,十八处伤深可见骨,还有十五处轻伤,一共三十六处伤,每一处都伤在哪里。 她更不会忘记他身上这大大小小三十六处伤是因何而来,鞑子的利箭火炮都伤不了他,却被己方城头上的火炮炸膛伤成这样。如果当时射到他胸口的那枚炮筒碎片再偏上少许,那么他就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她就永远失去了他。 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一次发生。 她小心翼翼地环抱住他,“是,我是为了你,我不想当你再站在城头指挥时,不但要当心城下射来的飞箭炮火,还要小心咱们自己士兵手中的□□火炮。我再也不要那些□□火炮一用就炸膛,然后伤到你,我再也不要你受伤,再也不要!” 秦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身子,突然意识到,尽管在他受伤后,采薇在他面前没有流露出丝毫寻常女子常见的那种害怕慌乱,总是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可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她同这世上任何一个凡夫俗子一样,在面对至亲所爱之人的重伤垂危时,一样会恐惧害怕,会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可她不同于那些凡夫俗子的是,便是她心里再是恐慌害怕,但她在他面前一定是镇定自若的。 因为,她要让他安心。 她甚至会将她心里的恐慌无力感化为钻研让火炮不再炸膛的动力,只为了让他不再受同样的伤! 得妻如此,复有何憾! “阿薇,”他温柔无比地轻抚她后背道:“你知道我但凡答应过你的事,是从未食言过的。我既然立誓要护你一世周全,便是偶尔受些小伤,都是不打紧的,我还没完成诺言守护一辈子,便是阎王亲自来拿我,我也会把他一脚给踹回地府去。” “你要琢磨让火炮□□不再炸膛的法子,我不会拦着你的,若这法子当真能研究出来,受惠之人又不是只我一个,咱们大秦军中不知多少士兵会因此受惠,再不用提心吊胆地摆弄□□,整体的战力也会大大提高,这等于国于民有利的好事儿,我是不会拦着你做的。只是,你再是心急,也不能不顾自己的身子,这些时日,你为了照料我已是劳心劳力,再穷思竭虑的琢磨这个伤脑筋的东西,岂不更是大耗心血。” “再说,这等难题,也不是靠你一人之力就能一下子解开的,等咱们到了金陵,多招些能工巧匠和做这□□火炮的工匠师傅,大家一起参研,岂不比你穷尽一人之智更集思广益? 秦斐说的这道理她如何不懂,其实他二人从一早就开始琢磨减少□□火炮炸膛的改进之法。实在是因为无论是日常操练还是对鞑子作战之时,□□火炮的频频炸膛都是一个极为令人头痛的大麻烦。 自从北秦时有了火药,跟着又制出了□□,几百年不断改进之下,几十年前朝廷见这□□的威力要大于□□,尤为要紧的是制一支□□要比□□所费银钱更多,于一应经手的官员制办来说,自然油水也就更多,因此兵部的官员们便一致奏请大力制造□□来替换兵士先前所用的□□。 是以如今大秦军中,几乎有七成的士兵都是身背一支□□,而原先对付骑兵极为有效的弓□□矢却被弃之高阁。若是这□□仍是不断改进,不那么易炸膛,或提高其每一发的准度射程或缩短其点火的时间,倒也确是比□□威力大些。 可是因为燕秦朝这二十几年来朝政腐败,便是难得拨些银子给火器局,层层克扣下来,也所剩无几了。因此别说改进其不足之处,提高制做火器的水准,便是连用来锻造火器的一应材料如铜铁、火药等物都以次充好,偷工减料,以至后来造出来的□□火炮频频炸膛,往往一枪还没放出去,倒先把放枪的人给炸死了。 弄得好些兵士们都不敢点火开枪,便是不敢违将官之令点了火,只顾着手抖心慌,哪里还顾得上去瞄准头。结果当鞑子的骑兵冲过来时,一半的大秦兵士放枪时被自己的□□炸膛炸死了,另一半好容易放出去一排枪,因为准头不行,鞑子骑兵甲胄护得又严实,并没撂倒几个,不等他们再点上火,已经被鞑子射成了刺猬。 为了改变这种极不利于秦军的战法,秦斐和采薇一到济南便召集了一批工匠,照着采薇父亲那本书上所写的连弩之法,制成一批十连弩,可一次连发十箭。他们忙着造这十连弩的同时,也没忘了继续研制火器,无奈能找到的工匠大都资质愚鲁,并不能帮上多大的忙。跟着鞑子兵临城下,战事吃紧,他们一时顾不上再在这上头多花精力。 直到秦斐为炸膛的火炮所伤,采薇痛定思痛,便决意自己亲自来琢磨这道难题。她想起父亲留给她的那一匣子书里有好几本都是译自西夷诸国的书籍,便重行翻检,将她觉得有用之书都挑了出来,细细研读。 她虽然不喜这些数术、物理之学,但因打定了主意,一心苦读,这十多天下来,已给她想明白一些道理,此时正学得兴起,哪里肯听秦斐的劝说。不依道:“快把书给我,我就快琢磨明白这本书了,我先弄明白了,到时候直接教给那些匠人知道,岂不事半功倍?” 秦斐才不听她的,直接把书往自己怀里一揣,“再是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你的身子,往后每日只许你钻研一个时辰,多了不许!” 于是他夫妻二人这南下金陵的一路上,小小的车厢里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斗智斗勇、尔虞我诈。 采薇是想尽了法子,用尽了花招想在秦斐的眼皮子底下多看一会儿那些西夷的算学物理之书,而秦斐则是卡准了时间,一旦超过他定下的时间,便是采薇仍能把书牢牢握在自己手里,他也有法子闹得她看不成书。而且往往闹到最后,车里总会传出些奇奇怪怪的声音。 侍候临川王殿下的从人们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倒是奉旨护送临川王回京的那些黑衣卫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还能在车里头折腾出那些声响,难不成是他那隐疾已经治好了? 那黑衣卫头领程飞忙把他们发现的临川王殿下这一可疑之处飞鸽传书给他们的大头领安公公,不想三天后金陵那边的回信没来,济南那边却突然传来了一条让人无比震惊的消息。   ☆、第226章 麟德二十四年二月,张进忠的川军在陕西被金国阿朗格部大败,退守四川。 而高自成的大顺军在金国豪铎部和大秦赵三德部两路夹攻之下,更是伤亡惨重,已从河南退守襄阳。 至此,京师、陕西、山西、河南全境已全被鞑子所占,大秦的北地河山已有一半陷落敌手。 然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让大秦官员心惊胆战的是,那鞑子的豫亲王豪铎前脚刚和大秦的赵总兵通力合作灭了高自成的大顺军,后脚就掉转了刀口,对准了大秦的将士大肆屠杀。 可怜赵总兵带去的三万人马刚和大顺军打了一场恶战,正累得人困马乏,在营帐里酣睡,哪能想得到鞑子竟会背信弃义,在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大举偷袭,不少兵士还在睡梦中就被人砍去了脑袋。 山东全境一共只有五万守军,三万人马被赵总兵带去和鞑子一道攻打大顺军,不过一夜之间,三万将士已沦为鞑子的刀下亡魂。 山东境内虽还有余下的两万守军,却已斗志全无。不等鞑子的红夷大炮运到城门前,便已纷纷望风而降。 只有济南府在总兵陈寿的顽强坚守下固守了三天,却在第四天的时候,被山东督师孙可望献城投降。 “老陈虽然脑子不怎么灵光,可却是条血性汉子,知道大是大非,愿意豁出自己的命来保家守土,只可恨那孙可望知道老陈定不会同意投降鞑子,竟在宴请他的时候给他的酒里下毒,毒死了他。” 秦斐恨声道:“说什么与其城破被鞑子屠城,不若他一人背负所有骂名献城而降,以活全城百姓之命,这孙可望分明就是自己贪生怕死,为了他自个儿能继续得享高官厚禄,将全城的百姓都卖给了鞑虏做奴才!” 采薇心中直是悲愤莫名,又一个忠心爱国的将领没有倒在鞑子的刀枪之下,而是死在了自己同胞的阴谋暗算之下,这样的惨剧,还要在这个朝廷、这个国家里上演多少回? 他们知道这一噩耗时正行到徐州,等他们赶到金陵时,山东全境差不多已尽数落入鞑子之手,督师孙可望的杀将投降之举,使得鞑子接下来在山东几乎再没遇到丁点儿的抵抗,守城诸官,或弃城而走,或弃秦投金,脱了汉人的衣冠,去穿戴上鞑子的官服,仍然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 而此时在金陵迎接秦斐的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皇宫和一道圣旨。 孙太后一听金人撕毁盟约,又朝山东打了过来,生怕金陵也守不了多久,赶紧把她的金银财宝重又打包装箱,带着病榻上的麟德帝往西南方向过江西直奔广西而去。 至于那道留给秦斐的圣旨,上头只有一句话,命他和新任兵部尚书施道邻死守金陵,切不可再退一步。 秦斐看着这道诏书,恨不能将它丢到火盆里付之一炬,都到这个时候了,孙后和崔相竟仍是处处猜忌于他。既要用他,又对他放心不下,既命他守金陵,却不给他一应职权,而是将所有军政大权都交给施道邻。 孙后和崔相到底是想要让他守住金陵城还是想让他在这里送死? 采薇知他心中愤懑,怕他一怒之下,尚未痊愈的伤势又有反复,只得劝他道:“阿斐,你先前为了我的身子,连书也不许我多看,你在意我,难道我就不疼惜在意你的身子不成?虽然山东失守,可鞑子要想打到长江边上,还有些时日,你别心急,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得把你的伤养好,只有你身子大好了,才有精力去忙这金陵城的一应防务。” 秦斐听她的劝,又安心静养了几天,不过他这几天也没闲着,先是将他的一些人手安插在金陵城中,一面又派了他手底下一个兵法了得的智囊去蜀中给张进忠做军师。至于泉州那边,倒是有喜信儿传来,郑一虎和张定忠照着他岳父大人那本《海上诸夷志》所载,装了满船的茶叶、丝绸到东洋、南洋诸岛上各跑了一圈,所获之利有五倍之多。 秦斐当日给了他们八颗采薇从大龟壳子里取出的夜明珠,共是四十万两银子的本钱,他们出海了这两趟之后,已是赚回了二百万两银子。 虽是获利颇丰,可要应付眼下的局面,仍是远远不够。秦斐除了命郑一虎拿出三十万两银子用来加固泉州的防守外,余下的一百多万两银子他分文未取,全交给郑一虎,命他和张定忠将这些银子全数再换成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试着去西洋诸国走一趟,一则是下西洋所获之利更多,二来更是盼着他们能从西洋诸国中带回些新式火器来。 采薇对他这一安排自然毫无异议,她盘算了一下记在心里的帐本,有些担忧道:“咱们手头的钱勉强能撑到四月底,你既不要泉州海运所得之银,可是另有生钱的法子吗?” 秦斐刮了刮她鼻子,“我哪有什么生钱的法子,不过是打算去劫富济贫罢了。” 采薇立刻就明白了,也笑道:“听说孙太后并不打算留在广西,而是想跑得再远一些,到云南去……” “云南和四川是相邻的两省,那老妖婆的一堆金山银山正好要打四川边儿上路过。”秦斐意味深长地道:“我已命人给张进忠捎去了一句话,而且特意叮嘱他要捉大放小。” 采薇笑得眉眼弯弯,“看来殿下是打算以德报怨,仍是让安成绪做个富家翁了?” 她虽这样讲,却知道秦斐这一步其实是暗藏杀招。秦斐曾对她说过孙后一党中除了黑衣卫总管安成绪,余者皆不足虑,此人心计深沉、手段狠辣,孙太后又对他言听计从,几可说是孙后一党的主心骨,此人不除,终究是个心腹大患。 秦斐此时手脚摊开,正呈一个大字形躺在榻上,惬意地享受着自家娘子的推拿按揉,半闭着眼睛道:“就是不晓得等孙太后得知两万黑衣卫没能护住她的金银财宝,却把安成绪的上百万两银子护的一锭不失时,还会不会大发善心,让他继续做个富家翁?” “只要安成绪失了孙太后的信任,他们主仆心生嫌隙,咱们就能想法儿除了他,省得他整天就想着算计对付你。”对秦斐去岁被安成绪设计去招抚高自成,结果身陷险境一事,她至今仍是耿耿于怀。 秦斐不但身子被她捏的舒坦的不得了,一颗心更是被她最末一句话暖的跟泡在温泉水里一样,一把把她拉到怀里,想跟她做些卿卿我我的事。 采薇被他弄的头晕脑涨,气喘吁吁地道:“你,你别闹了,我还没给你推拿完呢,还有最后一条阳维脉上的经穴没给你按拿到呢?” 原来秦斐当年被孙太后给阴了一把,让孙雪媚诳他去私奔,趁机将他一顿暴打,想把他打成个再不能繁衍子嗣的废人。结果被秦斐真正的生身母亲颖川太妃所救,找了一位神医给他开了一付方子,方才勉强保住了他的一线根脉,但若要像正常男子那样披挂上阵,享夫妻之乐、衍子孙后代,还需再用八年的时间来悉心调养,方能恢复。 而这调养的法子虽然不用他日日都喝那苦药汁子,却要他将身上的足厥阴肝经、足少阴肾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太阴脾经、任脉、督脉、冲脉、阴维、阳维这一共九条经脉,每日循经推拿上半个时辰,真真是费时又费力,还得持之以恒、坚持不懈,若是超过七天不曾推拿这些经脉,那便前功尽弃,他□□那杆银权便永远的废了。 因此,早在他先前没受重伤之时,他便借口每日有太多事务要忙,哄了采薇每晚替他按摩推拿,等他受了重伤之后,不用他哄,采薇一看时辰到了就会主动替他按捏身子。 可以说这些时日以来,他每日最幸福安适的时刻便是晚上采薇替他按捏身子的那一个时辰,再多的烦恼焦虑、疲惫心累,在采薇从上到下替他揉通了九条经脉后全都烟消云散,身心舒畅和悦的不行。 而今晚尤其如此,在采薇坚持给他将最后一条阳维脉按捏安毕之后,秦斐只觉他的身子从未如此通体舒泰过,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像在温水里刚泡过似的,清爽无比。 于是他心满意足地抱着他家娘子一道去会了周公,谁知周公却不待见他,还从袖子里抽了根鞭子出来要赶他们夫妻走,他见采薇险被那鞭梢蹭到,气得勃然大怒,撮唇一呼,竟从天上召来一条白龙。 他抱着采薇,腾地就骑上了龙背,在天上转悠了几圈后,驭着那龙一个俯冲朝周公冲了下来。周公手中那鞭子忽然又化为了一把屠龙刀,秦斐见那大刀劈了过来,急忙双腿一夹,白龙口中突的一下冒出一大团三昧真火来,把周公那老儿连同他那把屠龙大刀都一道烧成了灰烬。 他正骑在白龙上纵声大笑,得意之极,忽然被人推了一把,一下子从龙背下跌落,他心中一惊,立刻就醒了,这才发现什么骑龙喷火,原来不过是南柯一梦。 但是他紧跟着就发现有些事情似乎并不只是南柯一梦,比如说他自己的那只小龙似乎,好像真的喷了些东西出来,只不过不是真火,而是……   ☆、第227章 秦斐悄悄地从床上爬下来,倒没忘了披上大氅,拿过床头那盏羊角宫灯,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边上,慢慢地把柜门一点点打开,生怕发出丁点儿响动来吵醒了采薇。 可等他埋头在柜子里好一阵东翻西找,终于找着了他要找的东西,把柜门一关,扭头一看,采薇正站在他边上,一脸不解地看着他道:“阿斐,这大半夜的,你起来找什么?” 等她看清秦斐手里正拎着的那件物事,就更是奇怪了,“你睡前不是才换过小衣的吗,怎么又要换?难道是夜里出汗了不成?” 他这些时日调养的极好,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怎么夜里忽然盗汗起来。 “等天一亮,我便请苗太医再来给你瞧瞧,这夜里盗汗可马虎不得!”采薇忧心忡忡地道,伸手便要试他额上发不发热。 秦斐虽说初时还有那么一点儿尴尬,可他是谁啊,到底是脸皮厚过城墙的京城霸王,咳嗽了两声就重又霸气侧漏起来,一把将采薇打横抱起来塞回床上。 “我这不是盗汗!下头冷,你先回被窝里躺着,等我换好了裤子就回来跟你说。” 秦斐三下五除二地换下那条被弄湿了的裤子,另换上条干净的,赶紧也钻回被窝里,把采薇搂在怀里,脑袋埋在她胸前,磨蹭了几下,忽然闷声笑起来,越笑越是欢畅。 采薇被他弄得越发莫名其妙,郁闷道:“你到底是怎么了,既不是盗汗,总不会是这么大了还尿床吧?” 秦斐气的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凑到她耳边道:“虽也是弄湿了裤子,可却不是尿床,而是……男人都会有的那个……” “那个啊?”采薇却仍是有些不明白。 秦斐握着她手朝下探去,“娘子,你说你每晚不辞辛劳地在为夫身上按来捏去的,是为了什么?” 与此同时,她手下正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捏了一下,那东西竟立时硬了起来。 电光火石之间,采薇一下子全明白了,顿时羞得双颊发烧,好似被烫到手一般赶紧丢开手下那团坚硬,埋首在他怀里低声道:“你是说……是不是从今往后,你的身子……就……就大好了,再也不用我每晚帮你按拿了?” 秦斐轻咬着她的耳垂,“嗯,咱们往后就可以洞房了,你欢喜不欢喜?” 说不欢喜太伤夫君的心,可要是说欢喜吧,采薇便是再大胆,也到底还是说不出口,只得顾左右而言它。 “我记得你不是说过要到今年八月的时候才会,才会好的吗?怎么这才三月,就——” 秦斐在她额上“吧唧”亲了一口,“谁让我家娘子人美手巧,帮我按捏的好呢?何况你这些天日日给我炖些滋补的汤汤水水的,被你这么精心浇灌,它可不就这么提前溢出来了吗?” 采薇简直是哭笑不得,“那依你这么说,这还都是我的不是了?” 秦斐搂紧她,“自然不是,我的好阿薇,亲亲娘子,我谢你还来不及呢?你不知道我有多盼着能早些重振雄风,这样才能和你金风玉露,咱们才能做真正的夫妻!” “虽说我早就是你的人了,可是只有咱们做了真正的夫妻,你才真正的属于我,无论身心,都是我的,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那样咱们才算是真正的融合在一起,永远都再不会分开!” 采薇从不认为一个女子一旦成婚,便成了她丈夫私人所属的一件物品,可这番夫妻之论从秦斐嘴里无比认真地说出来,她却并不觉得她女性的尊严受到了冒犯。 她知道,他想要的并不是占有她,而是想要和她融为一体,从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他的灵魂再也不会孤独无依。 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吻,轻声道:“那,那你现在就想吗?” 秦斐无奈地叹气道:“我自然是想的,只不过,嗯,它这会儿好像又起不来了,要不你再帮我捏捏?” 采薇丢开他又伸过来的手,“既如此,咱们还是赶紧再睡一两个时辰,等明日请苗太医给你瞧瞧,毕竟你的伤可还没全好呢,若是此时就那个……,只怕对身子多少有些不好,等明日太医看过了,也说使得了,咱们再那什么也不迟,横竖我的人和心都在你这里,又跑不了。” 秦斐对他娘子的话那是无有不从,一听他媳妇这么说,觉得虽说今晚不行,也不过就是再推迟一晚,正好让他明晚做足了准备想好了花头再入洞房,倒也不坏。 可不曾想,第二天一早,他们夫妻急急忙忙地把苗太医招来,老太医按着秦斐的脉摸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什么三部九候的脉象都看过了,又细看了舌象,问了种种,最后给出一句话。 “小臣恭喜殿下,您这隐疾已是好了七成,再调养些时日,最多不过三个月,您就能同王妃圆房了。” “什么,三个月后!为什么还要再过三个月?”秦斐立刻就坐不住了,腾的一下跳起来道。 “这,殿下您当年肾根受损,如今好容易靠着药石导引之功重行将淤堵的经脉条达开来,肾精渐复,如今虽是梦遗了一次,但毕竟肾精初生,还需好生养固肾气肾精才是。犹如初生之苗,仍需细心养护,不可过于戕伐,不然,只怕——” “殿下,太医的话还是要听的!”采薇强忍住笑,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轻声道。 秦斐目光在她嘴角边上停留了一瞬,这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深吸一口气,勉强答应道:“本王知道了。” “殿下,虽然三个月后,您这隐疾便算全好了,可是若想得享天年,还是得节欲保精,万不可房劳太过。药王孙真人传下来的《千金要方》有云:人年二十者,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四十者,十六日一泄;五十者,二十日一泄;六十者,闭精不泄,若体力犹壮者,一月一泄。” “还请殿下定要牢记此法,千万节制房事。毕竟您这肾根是受过伤的,同常人不能比,若是再不注重房劳有节,总共只那么些肾精,只顾一时欢爱,那是定不能久长的,怕是会影响您的寿数,活不过天命之年,还请殿下切记、切记!” 秦斐顿时觉得他有些站不住了,“四日一泄”,一个月三十天,便是给他多算一次,也才八次,也就是说便是等到三个月后他终于可以提枪上阵了,也不能夜夜把枪拎出来耍个痛快,而是得数着日子,每四天才能使弄上那一回。 这,这他娘的还是人过的日子吗? 秦斐无力地挥了挥手,示意苗太医可以滚蛋了,他很想一个人静一静,来慢慢消化这个噩耗。 可是苗太医却仍是立着一动,不怕死地又来了一句,“殿下,还有一事小臣不得不再跟您提上一句。” 秦斐脚下一软,坐倒在椅子上,脸色发白地看着他道:“还有什么清规戒律你要告诉给本王知道?” 苗太医摸了摸胡子,笑呵呵地道:“殿下您别慌嘛,小臣这回要跟您说的是另一件事,并不是要再给您定下一堆医嘱。” 秦斐摸了摸心口,舒了口气,他现下是真怕这老头子突然又冒出一堆医嘱来,什么打雷下雨天不许洞房,下雪刮风日不可洞房,甚至连太阳没露脸也不许他洞房。 “殿下,您这隐疾已然治好之事,要不要小臣上奏给太后和圣上知道?” 虽说秦斐之前早为了这一天做足了铺垫,由着他母亲金太妃去跟孙太后求了专给麟德帝治不举之症的太医来给他治病,如今他只消说是被那太医治好了就算完事。 只是当下这情形,适不适合将他重又是个正常男人的事儿公之于众呢? 毕竟,一旦大家都知道临川王殿下也是能生出儿子来的,那他的地位便同先前大不一样了。 如今因麟德帝只有一个十岁不到的傻儿子,秦斐先前又说是身有隐疾不能人道,是个没有后嗣的,因此在大多数臣民心中,颖川王已是大秦皇室唯一可以继承麟德帝那把龙椅之人。 可若是临川王突然说他的隐疾好了,也能生出一堆儿子来,那他继承帝位的可能性就比颖川王还要大了。 一来,他母亲是孙太后的外甥女,他又是麟德帝最疼爱的侄子,若不是他跟麟德帝抢女人被人打坏了命根子,只怕他早就被麟德帝立为太子了。 二来,颖川王秦旻的身子实在是太弱,虽说他没什么隐疾,可是都娶了亲快三年了,崔王妃和曹侧妃的肚子仍是半点动静都没有,京中甚至有小道消息说颖川王这一妻一妾至今仍是处子之身。 这三来嘛,就是自从秦斐在济南守了快半年,力保山东不失之后,无论是在朝堂还是民间,他都声望日隆。尤其是在他受伤离开山东之后,山东转眼就被鞑子所占,更是让民间百姓越发将他当成救世主一般,热切地盼着他能支撑危局,力挽狂澜。 那孙太后和崔相正是因此对他深为忌惮,若是他再放出风去说他能生儿子,将来会后继有人,只怕…… 所以苗太医才会问他一句,要不要将他隐疾痊愈之事这么早就上奏给朝廷知道。 秦斐看向采薇,她也正静静地看着他,安然等待着他的决定。   ☆、第228章 “苗太医,还请你如实上报给圣上知道。”秦斐几乎没有半点犹豫就做出他的决定。 苗太医虽知这位殿下是最有主意的,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殿下,您当真权衡清楚了?” 秦斐懒散一笑,“这有什么好权衡的,若是不把这喜信儿报给他们知道,回头本王生了儿子怎么上玉牒?” 苗太医还想再劝他一句,可是一看他眼中的神色,摇了摇头,只得道:“既如此,往后还请殿下加倍小心。” 秦斐笑笑,“这是自然,多谢太医费心了!” 苗太医施了一礼告辞,都快要出屋门了,忽又被秦斐叫住,嘱咐了一句:“苗太医,还请在折子上多写几个字,将你方才开给我的那些医嘱全都写上去。” 等苗太医终于走了,采薇问他为何最后又特意补上那一句嘱咐。 秦斐却冲她做个鬼脸,“自然是另有深意,只是现下还不能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本王的未雨绸缪了。” 采薇嗔了他一眼,“爱说不说!只是,你……你当真是为了生儿子才……” 秦斐心中一乐,把她拽到怀里,“那是自然,等三个月后咱们能洞房了,我攒了这许多年,说不定一下子就能让你怀上了,若是等你有了喜讯再传出话来说我的隐疾好了,谁信啊?” 他见采薇眼含笑意似是想说什么,赶紧把她唇掩上,“你可别说什么不洞房的听不得的话。咱们都成婚三年了,却还连一日真正的夫妻都没做过,若不是苗太医那该死的医嘱,我恨不能今夜就赶紧跟你洞房花烛。” 秦斐实在是太清楚他在这夫妻一事上的自制力了。心爱的女人日夜在身边,他却迟迟不能和她彻底融为一体,他能再忍三个月已是极限,三个月后他是无论如何都再忍不了的。 采薇被他封了口,含糊不清地道:“便是咱们洞了房,也还是有些法子能,能先不怀孩子的。” 秦斐一听她这话,立刻皱紧了眉头,一脸严肃道:“你想都别想,那些法子我一个都不许你用!” “你当那些避子汤什么的都是好东西不成?都是些寒凉之药,对身子有害无益。” 采薇拉开他的手,打算跟他好生探讨一下生还是不生这个极其严肃的问题。“你一个男人都知道的,我自然也知道。我并不是不想同你生孩子,可是眼下战乱四起,并不是适合生孩子的时候。” 虽然秦斐也没打算这么早就要孩子,可是听到她说不是不想同他生,心里就跟吃了蜜似的,眉开眼笑道:“这么说,你是想同我生孩子的了?” 采薇一咬唇,“是又怎样?可却不是现在。”如今异族入侵,家国飘零,她虽是女子,可也愿倾尽自己的心力来保家卫国。 她嫁的丈夫也同别的男人不一样,不但不会不满她种种“牝鸡司晨”之举,反倒对她的各种才华欣赏不已,乐得和她并肩携手,将自己的一半事务都交由她料理。她每日有那许多事要忙,如何还有精力时间去怀胎生子。 秦斐将她圈在怀里,“谁说现在就要你生了?我才是最不想你早早怀孕生子的那个!” 谁愿意刚得享鱼水之欢,就被个孩子给打断,近一年的功夫都不能再享用到那种美妙滋味。 采薇怔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头藏着的那层意思,一张俏脸儿顿时羞得如霞映澄塘一般。 她一把推开秦斐的怀抱,起身想走,却又被某人给抓回来紧抱在怀里道:“我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岳父大人留下的那些西夷国的医书上说女人太早生孩子并不怎么好,极易难产。我想既然《黄帝内经》上写着‘女子四七筋骨坚,发长极,身体盛壮。’那咱们不妨再过几年,等到你二十八岁时再要孩子,到那时,想来天下也太平了。” 采薇虽知道他都是为了她好,可还是心中有气,怒道:“你既要洞房,又想过几年再要孩子,又不许我避孕,你真当自己想怎样就怎样吗?” 秦斐摸摸鼻子,委屈道:“我不让你避孕,可没说我不会去避孕。有些法子只要男人用了,一样是可以让女人怀不上孩子的。” 采薇还是头一次听说靠男人也能避孕的,将信将疑道:“真有这样的法子吗?若是有的话,又伤不伤身呢?” “自然是不伤身的,我这么爱惜自个的身子,若是对身子有损,我才不会用呢。” “阿薇,我知道你心里头的担忧,这才不想这么早生孩子。我同你是一般想的,眼下这时局,谁知道最坏还会糟糕成什么样儿,我也不想咱们的孩子在这乱世中出生。只是,这世上的事往往难说的很,虽然我会照那法子尽量先不让你怀上孩子,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上天就是要早早赐给咱们一个孩子,那咱们就得替他想到前头去。” “更何况,一旦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总会被些有心人看出端倪来的,若是咱们一味遮遮掩掩的,反倒会落人口实,倒不如先亮出来,虽会招致些风险,但也会让更多人选择站在我这一边儿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他是绝不会为了眼下一时的稳妥而让他心爱的妻子将来面临受人非议、被人怀疑的风险。 然而,还不等孙太后和崔相那边有什么动静,倒是金陵这边先有两个美人儿被送进了秦斐在此暂住的别院。 原来那兵部尚书施道邻见秦斐一得空就把他喊过去跟他聊城防之事,实在是烦不胜烦,一打听到临川王殿下的隐疾好了,便赶紧命手下去寻访两个绝色女子,好献给秦斐让他从此倚红偎翠,再别来找自己的麻烦。 那两位美人被抬进王府别院时,采薇正笑中带泪地和几位旧友新知再度聚首。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在和甘橘分开半年多之后,她们主仆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甘橘紧握着自家姑娘的手,哽咽道:“姑娘,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当日你和殿下出了城就再没回来,我心里担心的不得了,找人打听都说你们被高自成的人给抓去了。我正不知该怎么办好,突然长安城也被高自成的人给打下来了。” “长安陷落的那天,我居然不怎么害怕,有人喊我一道逃,我心想我才不逃呢,等我也被高自成抓去,我就能见到我家姑娘了。” “我就还在殿下当时住的那所宅子里待着,被一伙贼寇抓住了我也不怕,我就喊叫着要见他们的大头领,说我是侍候临川王殿下的婢女,让他们带我去见殿下,哪知那些个臭男人,竟然……” 她虽没再说下去,可采薇却知道对高自成手下那些粗鲁汉子来说,突然见到甘橘这么一个齐整标致的大姑娘,哪还顾得上听她说些什么,定是想对她做些非礼之事。 甘橘抹抹眼泪,“还好那个时候,门外又进来一个像是头领模样的人,喝止住那些坏人,他见我说是侍候殿下的婢女,盯着我瞧了半晌,忽然问我是不是侍候王妃的婢女,自小在扶风县长大,经了一场鼠疫之后父母双亡,被周老爷收到府里去做了丫鬟。” “然后我才知道原来那人竟是我的老乡,他也是扶风县人,叫赵三柱,当年和我家就住在一条街上。得了他的庇护,那些喽啰们再不敢为难我。可是我让他带我去见姑娘时,他却不肯,后来见我求的狠了,才悄悄告诉我说姑娘和殿下已经被他悄悄放走了,如今并不在高自成的军中。” “我当时就想去找姑娘,可是他不放我走,说是外头兵慌马乱的,我一个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头乱走不安全,况且我也不知道你们去了何处。说是让我先在他营里住着,等有了你们的信儿,他再送我回来。” 采薇也没想到她和赵三柱竟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倒是在乱军中救了她。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珠道:“那你这回又是怎么到金陵的?” “是殿下派去的人救的我。殿下知道姑娘心里头一直记挂着我,便一直命人暗中打听,先前殿下派人到高自成军中将李严先生抓来的时候,特意让他们打听了我的消息,知道我被赵三柱收留之后,就派了两个侍卫大哥想要接我回来,可是赵大哥正好当时受了伤,我既受了他的恩惠,自然不能在那个时候丢下人家不理,就多待了两个月照料他,想等他养好了伤再走,就让那两个人两个月后再来带我走。” 采薇万想不到秦斐竟会为了她对一个丫鬟之事也如此上心,而且这丫鬟还是他素日最不喜的一个。 “那你怎么又会和红娘子他们一道来金陵呢?” “那两个人来接我时正好遇上高自成军中出了一件大事,那高自成也不知听了谁的谗言突然把李严先生给关了起来,说他背主通敌第二天要砍了他的脑袋。红娘子自然不服,便领着她手下的一帮娘子军夜劫囚牢,将李先生给救了出来。” “带我走的那两个侍卫大哥见是救李先生,也帮着红娘子她们出了些力,等我们从高自成的军营里逃出来,一问红娘子也是要到金陵来,我们就结伴一起了。李严先生受了伤,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来见姑娘时,红娘子说等她一安顿好李先生,她就过来谢过姑娘对她的恩德。” 她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着火红色劲装的女子大步飞奔了进来,见了采薇拜倒在地抱拳道:“王妃妹子,姐姐多谢你提点的那一句,若不然,只怕李严的那条命就折在他自己手里了。”   ☆、第229章 原来当日红娘子虽将李严从囚牢里救了出来,奈何这李严却有些书生意气,又有些死脑筋,觉得他一心为了成王,结果反落得这般田地,他的一片忠心反被成王认做是通敌谋逆之心。 于是他心灰意冷之下,偷偷把红娘子腰间的匕首摸了过去,把她支开后,竟然抽出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就刺了下去。 好在红娘子自从接到采薇的口信之后,牢记她的提醒,对李严的一举一动都极是留心。虽被他支开,刚走了几步,听见匕首出鞘的声音,急忙回头一看,千钧一发之际只得把手里的水囊砸了过去,将他手中的匕首砸偏了寸许,总算避开了心脉,刺到了肋下,且伤口也不深。 但李严也不知是因为这伤还是心中郁闷,大病了一场,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王妃妹子,多谢你送信给我们,又提醒我们当心高自成多疑,会因为山东的守军突然打我们而对李严不满。真是多亏了你啊,若不是你最后提的那一句,说李先生心思细,又有些书生意气,怕他若真被高自成冤枉了会心灰意冷以死明志,我是真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傻,我拼了命地把他从高自成的刀口下救出来,他竟然还想自我了断?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真是,真是气死老娘了!” 采薇正想劝她几句,红娘子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瞧我这记性,王妃妹子,我除了谢你,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儿要赶紧告诉你知道。” “那姓施的狗官,他不是个东西,为了巴结你的王爷夫婿,竟然给你夫君送了两个千娇百媚的小妖精到家里,人都已经抬到前院了,只怕过一会儿就要送进后院了。哼,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喜新厌旧、吃三想四的花心大萝卜,你若是顾忌王妃的体面,不便出面,我来替你把那两个小妖精打跑,也算是报答了你对我家阿严的救命之恩。” 采薇见她摩拳擦掌,连鞭子都抽了出来,赶紧劝住她道:“多谢姐姐为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只是这些事儿殿下自会料理干净的,并不劳我费心,姐姐也不用替我担心。” 红娘子哪里肯信,“我说王妃妹子呀,你可别把你家男人想的太好,这男人要是能信啊,母猪都会上树!这世上的男人个个都跟那馋嘴的猫儿似的,哪有不偷腥的?再说那两个小妖精我刚才很是瞄了几眼,你别说,确实长得怪俊的,听说还是什么秦淮八艳中的榜眼和探花呢!” 于是采薇便知道这二女是谁了,她正要开口,就见秦斐身边一个近侍走进来跟她禀道:“禀王妃,施尚书送了两位美人给殿下,殿下已将那两位美人安置到外院的客房,命以贵客之礼相待,特命小的来报与王妃知道。” 红娘子等那内侍一走,跺脚道:“你看吧,我说什么来着,这男人啊是没一个靠得住的!你还在这儿替他说话呢,他在前头都把人给安顿住下了!” 采薇却仍是言笑晏晏,没有半点担忧之色,“姐姐既这样说,可见那李严先生身为男子也是个靠不住的了,姐姐又为何为了他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了呢?” 红娘子咂了咂嘴,好半天才道:“他,他其实还是蛮守信重诺的,就是个书呆子!跟谁学不好,非得跟那什么柳,叫柳瞎会的学,再美的女人到了他跟前,他都能把你看成是个木头人。旁的男人是色心太多,他倒好,是半点儿色心都没有。” “你既信得过你家李先生,我也信得过我家殿下,他这么做定有他的缘故,在他跟我解释明白之前,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果然到了午饭的时候,秦斐就跟她说了之所以留下那二女是何打算。 “那柳如诗和李湘君二人,乃是秦淮八艳中极出挑的人物,一个被礼部侍郎钱牧斋收为了女弟子,师徒情深,另一个刚被户部尚书之子候朝宗梳拢,两个人正是如胶似膝。” 采薇听出他言外之意,皱眉道:“看来那施道邻特意送了她二人给你,并不单是想让你耽于美色,还想让你得罪江南的东林党人,掣肘于你。” 原来江南一带的官员士大夫大多出自东林书院,自然彼此间多有往来,关系亲厚,渐成一派。这些人不但身居官位,其家人亲朋往往还经营各种田产商铺,既能左右江南的时局,又掌握着江南大半的经济命脉,其势力并不容小觑。 “不但钱牧斋和候尚书都是东林党人,还有朝中的崔相,那老狐狸也早就跟东林党人穿一条裤子了。一力赞同东林党人的谏言,将盐税、茶税、绸税还有海运税等种种商税一降再降,竟降到了千分之三,以致朝廷的税银八成都只能靠征收田赋。便是各种天灾不断,粮食连年欠收,他们也不肯多交些商税好让朝廷少管北地的农民征收些田税,结果北地之民连饭都吃不饱,还有一堆苛捐杂税要缴,不闹起义才怪!倒是让鞑子趁虚而入,捡了个便宜!” “只怕这多半又是安成绪给施道邻出的主意,想用这两个美人来挑拨你和崔相那边的东林党人的关系,最好能让你们势同水火,孙后一党才好坐收渔翁之利。” 秦斐冷笑道:“他想的美?真以为本王是个没脑子的鹬蚌吗?这招美人计用在别的男人身上或是管用,可用在我身上,那是丁点儿用都没有!” 采薇故意不信道:“都说这天下的男子就没有不好色的,难道是那两位美人不够丰神秀媚,体态幽娴?” “她二人倒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可谓是燕瘦环肥,各擅胜场。不过便是她们生得再美,也不及你美。本王虽好色,但我更好你!” 甜言蜜语谁不喜欢听,采薇夹了一块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到他碗里,“那殿下留着她们是想?” “自然是当一回月老了,施道邻想让我背上个夺人所爱的骂名,那本王就给他来个还君明珠,看是谁更会收买人心?” 于是那两位美人儿被送到临川王的府邸还不到三天,就由临川王保媒,分别坐上花轿,一个嫁到钱侍郎家成了继室夫人,一个被抬进候府成了候公子的妾室。 红娘子对那两个妖精被抬出府很是松了一口气,倒是采薇颇有些遗憾,恨不能再留她二人在府中多住几天再送她们出嫁。 她虽养在深闺,但因看过的话本传奇里,时常提及勾栏中的女子,如红拂女、杜十娘、赵盼儿等等,其种种多情侠义之举无不令她心生好奇,却也知道勾栏院那样的地方,她这辈子都是不能去踏足的。 不想竟有人送了这两位名女支到她家中,秦斐把这两位美人往客房一丢就再也不管了,倒是她因为好奇前去探望了一次,结果接下来的两天,她有大半时间都是在客房伴着柳、李二女一道共度的,就连午饭都是同她们一起吃,很是让秦斐不满,大吃其醋,这才早早把她们嫁出去了事。 送走了跟他争宠的两位花魁娘子,秦斐见采薇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不由郁闷道:“这秦淮八艳没把我这个男人的眼睛勾过去,怎么倒把你这女人的魂儿给勾走了!你就这么喜欢那两个青楼女子?” “是又怎样?我先前从没见过像她们那样的女子,虽说她们人在青楼,身为贱籍,为许多大家闺秀所不齿,觉得她们卑贱无比。可是我倒觉得某些时候她们反比那些大家闺秀活的更自在畅快些。” 秦斐来了兴致,“哦?这话怎么说?” “大家闺秀们除了女四书等枯燥乏味的女书外,再不许看旁的书,连诗词歌赋都不许读,可那柳、李二位娘子因身在青楼,反倒没了这层束缚,不但诗文俱佳,而且多才多艺。且能由着自己喜欢选择中意之人。” “像那李娘子,先前曾有一位田将军看中了她,可却不中她的意,她便宁死也不肯被他梳拢,直到她遇见候公子。比起只知听从父母之命的好人家女儿来,她们反倒敢爱敢恨,能活得自由潇洒些!” “只是不知道她们此番得偿所愿,嫁给自己心中的良人,往后的日子会是如何?” 秦斐心中醋意大盛,一把揽过她来,“便是她们将来过的不好,你待怎地,难不成你还想再把她们接回来?我告诉你,既嫁了给我,不但别的男人你不许想,连旁的女人也不许多想,你只能想着我一人,念着我一人,除了我,任是谁都不许你把他们放在心里。” 采薇樱唇微启,轻飘飘丢出一句话来,“那我父亲呢?连父亲大人你也不许我想他吗?”   ☆、第230章 秦斐再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自己在采薇心中的份量和他岳父大人那是没法儿比的,不由讪笑道:“岳父大人怎能是旁人呢,我同你一道想他可好?” 采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旋即正色道:“如今那豪铎都已经攻下徐州了,你还有心思吃这些飞醋,倒是忙正事要紧。” “你怎知我没在忙正事,那陈与阶难道不是我寻来的?” 这陈与阶不但是大秦第一个制出火炮的徐广启的外甥,更是他的学生,不但将徐广启的制炮经验全都学了去,还曾专门到泉州一处天主教堂的铸坊学过锻造之术。自从秦斐寻了他来,又给他看了采薇整理出来的西夷诸国算学、物理的精要之后,他已研制出一种不易炸膛,且威力更大的火炮来。 “陈先生确是位熟知一应火器的大才,既懂铸造之法,又明制作之理,且有不少新的想法,若是能再多给他些时间,再研制出更轻便、射程更远的□□来,咱们就再不用惧怕鞑子的骑兵了!” “那得咱们先力保江南不失才成,我这些时日冷眼旁观,觉得施道邻此人,虽是孙后一党,也有些私心,但他确有一颗为国守土的耿耿忠心。可他虽有保家卫国的这份雄心壮志,也得有那份能耐才成!” “他倒是连饭都顾不上吃的一心扑在防务上,可惜全没忙到点子上,还坚持己见、刚愎自用,就是不肯听人劝。先前我再三劝他派人好生把守徐州和江北四镇,守备图我都给他画好了,可他就是不听我的,真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结果徐州也被鞑子占了。”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这金陵城是断不能再让他来瞎指挥了!” 秦斐本已将一切布置妥当,打算在四月初十这一天借着请施道邻过府赴宴之时,多灌他几杯酒,然后想法让他突然生上一场“大病”,他好趁机接管金陵城中的一应防务。 只可惜,秦斐想的虽好,天公却不作美,他本想用些让人昏睡之药让施道邻病倒在床,不能理事,没想到就在他动手的先一天,他自己忽然先就倒了。 他一向是卯时就起来去练功的,可是这天早上采薇醒来发现他竟仍在床上睡着,便觉得有些不对,轻唤了他好几声,见他仍是背对着自己理也不理,急忙将他扳过来一看,心便猛然一沉。 采薇见他满面通红,手放到他额上,犹如触到一块火炭一般,竟是他的旧病又犯了,发起高热来。 秦斐前一天晚上还和她说笑来着,说是今年都过了三月了,他这旧病还没来找他,想是因为他如今肾气充盛,连隐疾都好了,这陈年的旧病兴许也就顺带着痊愈了呢。 哪知这么快就被打了脸,他的旧病不早不晚,偏选在这么要紧的时候发作了,于是给施道邻设好的鸿门宴只得再推后几日。 采薇初时倒也并不怎么担心,前两年他每到三月时都会发作一次,每次也不过七天就好了,哪知这回请了苗太医来细细看过,又是用药施针,十天过去了,秦斐的病却是一点起色也没有,仍是浑身忽冷忽热,每日烧得昏昏沉沉。 而此时,施道邻已经离开金陵,前往扬州。因为豪铎的骑兵已经将江北四镇全数攻下,若是镇守四镇的四位将领能团结一心、精诚一致的话,断不会才几天的功夫就被鞑子全数击破。甚至还不等豪铎的大军开到眼前,那四位将军中的两位就已经先自己打起来,一死一伤。 施道邻本以为有这四镇守军在前,至少能将鞑子先抵挡一两个月,而有了这些时间,他就能将金陵的各项防务理出个头绪来。 哪知那四镇守军就跟个摆设一样,被鞑子摧枯拉朽一般全灭,大军长驱直入直逼扬州。 麟德二十四年四月十九,金国豫亲王豪铎一声令下,鞑子的骑兵如潮水般涌向扬州城。 虽说扬州城在施道邻的匆忙布置下,守备并不如何完善,甚至才开战一天就有两位总兵拨营出降,然而却依然在鞑子红夷大炮威猛的火力下坚持了长达六天之久,直到四月二十五日弹尽粮绝才陷落敌手。 “起先,在同鞑子的对战中,我军因运过去数门新改进的重炮,还是略为占优的,轰杀了不少鞑子,连他们的一个贝勒都被我们的大炮炸成了碎块。且因鞑子的狗皇帝在燕京颁了‘剃发令’,强令我华夏儿女剃发易服,不许咱们再穿穿了几千年的汉家衣冠,倒要去穿他们的马褂,剃他们的金钱鼠尾头,还说什么‘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这让人如何能忍?” “便是扬州城中百姓不是个个都识文断字,却也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轻易就剃发易服,先前蒙兀占了中原时也不曾定下这般没天理的‘剃发易服令’。因此城中百姓无不同仇敌忾、踊跃参战、共御外敌。” “好些百姓奔上城头抢修防御工事,或是协助兵士巡城,连妇女老幼也都不闲着,搜集砖石、石灰,赶制刀枪弓箭。有些老母为免儿子的牵挂,竟一头撞死在石碑上,好让儿子专心守城。” “只恨鞑子的火炮门数仍是多于我军,他们全部炮口都对着西北角城墙猛轰,跟着便是潮水一样的鞑子步兵涌了上来。” “鞑子仗着人多,不管我们火力再猛,箭矢再密,也个个不怕死的冲过来,到最后,西北角城墙下的尸体越堆越多,有些鞑子甚至根本就不用云梯就能爬上城墙。看着鞑子兵一个个的站上城墙,我们的守军就开始慌了,丢下火炮弓箭,个个争先恐后的开始逃命,连城门也没人守了,大家都只想着在城中民房里寻一处藏身之处好逃命,却不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到了最后又有谁能逃得掉呢?” 从扬州逃回来的仇五正一脸惨痛地跟采薇和红娘子说起扬州城破时的情形。 因施道邻见陈与阶改制过后的火炮确实厉害,便命他做了兵部司务,去扬州时也将他带了去。采薇怕他在战火中有个什么闪失,痛失此火器良才,便派仇五跟在他身边,严令他倘若扬州不保,定要保陈与阶活着回到金陵。 他虽将陈与阶活着带了回来,但两人身上都是一身的伤,勉强奔入金陵城中就都晕了过去。还好采薇早派了人守在城门口,急忙将他二人接回府里请苗太医细加诊视。 仇五一醒过来,便要将扬州的情形详细禀报给采薇知道。 “施尚书见南门也被鞑子占了,他手下的守军又逃了大半,知道已无力回天,扬州城是守不住了,他倒也有些气节,宁愿自刎而死,也不肯降了鞑子,屈身事敌。他身边所余的部下见他死了,也都纷纷力战而亡。还有不少百姓或同清兵巷战而死,或自杀身亡。” “因陈司务受了伤,暂时挪动不得,出不了城,我们只得先藏身在城中一处隐蔽之所,一连待了十天。哪知这十天里,我们才见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人间地狱!” “城破后,鞑子说我们不但不主动出降,竟还敢激烈反抗,便大肆屠戮劫掠。于是,扬州变成了屠场,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即使我们躲在地窖里,各种男女老幼临死前的惨叫哀嚎声,仍是声声入耳,从早到晚,从未止歇!” “我忍不住曾悄悄出去一看,才发现昔日繁华富庶的扬州城早已变成了一座遍布血色的修罗场。到处是肢体残缺的尸首,尤其女子们拒辱自杀者不计其数。还活着的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许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这般的人间惨象,一连下了好几天大雨,可便是大雨也不能阻止鞑子继续他们屠戮无辜的凶残暴行。” “鞑子一连屠杀了十日,方才封刀停手。我们也终于能从地窖里出来,出城赶回金陵。从我们的藏身之处到城门那一段路上,遍地都是死尸。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我们途经一宅,是廷尉永言姚公居处,从其后门直入,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 “这些道路积尸既经积雨暴涨,而青皮如蒙鼓,血肉内溃。秽臭逼人,复经日炙,其气愈甚。前后左右,处处焚灼。室中氤氲,结成如雾,腥闻百里。我们几乎是掩着口鼻,恨不能连眼睛也掩上仓惶逃出的扬州城。” “王妃,我逃出城之前听到鞑子说再休整两日便要来攻金陵。如今殿下病成这样,不能理事,咱们到底是守是逃,还请王妃早做决断!”   ☆、第231章 秦斐旧疾未发之前便已在金陵城中想方设法安插了些自己的人,等到施道邻一走,他虽病的不省人事,却有采薇在他身旁,一边照料他的病体,一面暗中调派,花了几天功夫将金陵的城防牢牢握在手中。 此时金陵城中的一应大事均由她来做主,因此仇五才会有此一问。 “王妃,那鞑子兵强马壮,火炮也厉害,战力实在太强,恕属下抖胆说一句,便是殿下如今病体康复,亲自指挥守城,怕是最多也只能撑上十天半个月,咱们城中只有两万人,鞑子却有八万精兵,强弱悬殊实在是太过分明,这金陵城无论如何都是守不住的。何况如今殿下又病成这样,倒不如咱们先退出金陵,再图后计!” 仇五说完,半天也没听见王妃答他一句,忍不住抬头一看,见王妃一手支颐,怔怔看着虚空中的某处,竟似是神游太虚一般,全没将他的话听到耳朵里。 他不禁焦急道:“王妃,时间紧迫,那鞑子要不了几天就会兵临城下,您得赶紧拿个主意才是啊!若是再迟疑犹豫,到时候只怕咱们想走也来不及了!” 边上坐的红娘子不乐意了,“你大呼小叫什么啊!那鞑子还没来呢,就先想着逃跑,跟个缩头乌龟似的,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你们这些当官的先脚底抹油跑了,那城中的百姓怎么办?你们这不是长鞑子的气焰灭自己的威风吗?要依我说,跑什么跑,咱们就留下来跟鞑子决一死战,得让他们知道,我们汉人不是贪生怕死的软骨头,没那么好欺负,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呢,咱们就该跟他们拼死一搏,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大不了鱼死网破!” 仇五活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骂他不是男人是乌龟,还是被个女人这样奚落,如何能忍,立刻反驳道:“用鸡蛋去和石头碰,那不叫血性,那叫愚蠢。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有先留得青山在,将来才能把鞑子打得落花流水。” “那也不能就这样什么都不做的望风而逃?这般的窝囊,瞧在百姓眼睛里,只会寒了他们的心,连你们朝廷中人都这般毫无斗志,只想着逃命要紧,哪个还肯再豁出命来保家卫国?” 仇五还要再说,采薇一摆手止住他二人的争论道:“好了,你们都别吵了,我已想出一个双全之法,既可守城又能活命!” 红娘子听完了她这双全之法,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合不拢嘴。虽说北秦时有那杨门女将,十二寡妇征西,可到底人家那是将门出来的媳妇,总有些家学渊源。可这位王妃妹子看着娇滴滴的,估计从小到大连只鸡都没杀过,还想要替夫守城? 仇五更是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坚绝不同意她这主意。“王妃,属下说什么也不能护着殿下先走,让您留下来守这金陵城。旁的不说,只说您在殿下心中的份量,若是殿下醒来不见您在他身边,后果如何,属下简直不敢去想!” 他是秦斐最贴身的护卫,自然知道这位周王妃在自家殿下心中的份量,便是说一句重若千钧也不为过。简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性命,不,比他自个儿的性命还要重要。先前他跟在这二位身边的时候,哪一次有了危险,秦斐不是宁愿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护着他媳妇周全。 “王妃,您还记得那年您和殿下头一次去泉州,路上遇到张进忠他们那一伙流民,身陷险境,当时殿下便曾嘱咐我,命我先护着王妃逃出去。后来殿下更是再三跟我交待,今后凡遇险情,一切以王妃之安危为第一要务。” “若是殿下醒了,知道属下竟将王妃留在金陵城去抵挡鞑子的大军,只怕殿下会第一个先砍了属下的脑袋。便是王妃不顾念您自己的性命,好歹也看在属下这条人命的份儿上,千万陪在殿下身边。便是你不顾及属下这条贱命,好歹您也替殿下想想,他如今病成这样,要是病情有了起色,结果却不见您在他身边,定会病势加重,说不好会一病不起啊,王妃!” 采薇轻轻一笑,“哪里有你说的这般可怕了。殿下这回的病苗太医已经诊出原由了,他这旧疾之所以这回发作的这般厉害,是因为他如今身体元气已复,正气充盛之余自然会将他体内先前的寒邪之气彻底驱出体外,这才正邪交争,寒热往来,病的久了些。再过十余日,不但他这病会痊愈,就连他的宿疾也会彻底的断了根,此后再不会一到三、四月间便生这一场病。” “可是就算殿下到时候身子大好了,若是没了您,那简直就是往他心口上捅了一刀啊,还有什么伤能比心伤更厉害?便是他先砍了我,再抹脖子殉情属下都不会意外。” 采薇无奈道:“我同殿下是夫妻,他什么性子,我还能不知道吗?我既然敢替他守金陵城,便是已将所有的一切都仔细盘算清楚了。我命你先护他出城,自然是要他平安无虞的,可不是要你们主仆俩好不容易逃离险境去砍脑袋抹脖子的。” “你们的命是命,难道我自己的命就不是命了不成?我珍视殿下的性命,也同样珍惜我自己的性命。人,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再谈其他。” “若是按你说的,我同殿下一道离了金陵,还有谁来守城?就如红娘子所说,守城的主帅都先跑了,实在是太灭自己的气势,咱们便是最后仍是输给了鞑子,可是那股子抗击外敌、保家卫国的精气神儿不能输。毕竟金陵城不是别的地方,而是我燕秦建国时的京城,如今的留都,其意义并不同于其他江南的城池。无论如何,也不能不弃城而逃、不战而降,更何况,朝廷还曾下过一道旨意,命殿下要坚守金陵直到最后一刻!” “您同殿下先出城,这金陵城交给属下来守便是,到时候属下穿上殿下的衣裳盔甲,顶着殿下的名头,不就能向朝廷交差了吗?” 采薇摇头道:“你守金陵,你能守几日?” “找一个人来假扮殿下顶着他的名头还不容易,可是你们谁又能假扮的了他的谋略智计?便是你穿戴上殿下的铠甲,可殿下守城时的种种用兵之法,你知道多少?便是你知道,到了战阵之上对敌之时,其种种临危应变之策,你又知道多少?危急关头,你能否随机应变,及时应对?” 仇五顿时没了言语,他武功虽高,但于兵法却是一窍不通,真论起行军打仗,他是远不如这位瞧着娇滴滴的王妃。先前在济南时,他曾在边上旁听过几次殿下同王妃商讨防务军备之事。殿下的本事他是早就知道的,却不想王妃一个介女流之辈竟也这般厉害,似乎就没有她没读过的兵书,而且还不是纸上谈兵,每每提出来的兵法方略,往往和秦斐不谋而合,屡建奇功,实在是让他刮目相看。 不得不说,若是由王妃主持金陵的防务,怕是至少也能守个十天。 “只有我顶着殿下的名头在金陵坚守的时间越长,你才能护着殿下走的更远些。我派出去的斥候已经探得消息,那豪铎因为先前久攻济南不下,被殿下狠狠地打了脸,一直耿耿于怀,早已传令此次围攻金陵,定要将殿下活捉,好消他心头之恨。所以你们不要在路上停留,一直往南走,走到泉州,据守福建,那里进可朝江南进攻,便是再败了,咱们也能再退到海上去。” “那王妃你?” “我会用周师爷的身份在金陵城坚守到最后一刻,世人都知道,临川王和他的周师爷向来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等到金陵城破的时候,我再乔装打扮成另一个丑怪模样的汉子,悄悄和百姓逃出城,往泉州去和你们会和。”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我会写一封亲笔书信给你,等殿下醒了,你拿给他一看,他自会懂我这么做的用意。” 仇五虽已被她说服大半,却仍是摇头道:“既然王妃执意要留下来守城,属下也无话可说,只是王妃身边是定要有人保护的,还请王妃另派旁人护卫殿下出城南行,属下牢记殿下的吩咐,要留下来护卫王妃。” “这——”采薇一时有些为难,她身边确是需要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来护卫,可仇五却是秦斐最信得过的贴身侍卫,只有把秦斐交到他手上,她才能放心。 红娘子见她有些为难,一拍大腿道:“王妃妹子,你若是不嫌弃,我来给你做贴身侍卫如何?” 仇五急道:“这怎么成?” 红娘子丢给他一个大白眼,“怎么不成?俺自幼练功,十几个壮汉一齐围上来都不是我的对手,闯荡过江湖,征战过沙场,还能保护不了王妃妹子?再说了,这男女授受不亲,王妃既然是妹子,那她的贴身侍卫肯定也得是个女的才成,你一大老爷们给她做贴身侍卫,这不合适吧!” 采薇也点头道:“确如红娘子姐姐所言,还是姐妹们在一起,诸事更方便些。只是——” 她看向红娘子道:“李严先生的病也未好,我是想安排李先生同我家殿下一道先走的,姐姐你不陪在他身边,同他一道走吗?”毕竟留下来守金陵,多少总还是有些风险的。 红娘子却是半点犹豫都没有,爽朗一笑道:“李先生虽然是我心里的一块宝贝,可我便是再把一个男人当回事,也断没有为了紧着个男人就把姐妹之情给丢到一边儿的。何况是眼下这种国难当头的时候,我为国出力还来不及呢,哪有闲功夫再去想着儿女私情。” “王妃妹子,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小时候听评书,最喜欢汉朝霍去病将军那一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只要鞑子一日没被撵出去,我就一日不会再想着我这些私事儿。反正只要他活着,我也活着,等赶跑了鞑子,总会有我们的以后。”   ☆、第232章 自从扬州城破以来,随着施尚书自杀殉国以及扬州被屠城十日的消息渐渐传来,整个金陵城都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前的恐慌和不安。 直到五月初七,城中才终于有了一个好消息传出来,那就是如今金陵城中被众人视为救星的临川王殿下终于从高热中清醒过来,甚至在当天午后就撑着病体在城中的鼓楼上对全城百姓做了一番战前动员。 其实鼓楼下的百姓们只看到一个身着七旒五章郡王衮冕的青年男子,因离得远,瞧不清楚他长什么模样,只看到他高高的个子,虽在病中却仍是身形挺拔。 此时鼓楼下早已聚集了无数的百姓,纷纷仰头看着这位几乎可称得上是一个传奇的临川王殿下。几乎所有的百姓都认为,如果当初这位郡王不是在济南城被自家炸膛的火炮所伤,说不定鞑子直到现在还被挡在济南城外,根本就不会长驱直入,竟一直打到他们江南的地界上来。 如果这位用兵如神的郡王殿下病当真好了,有他坐镇,那么金陵城会不会就像之前的济南城一样,再一次创造一个将鞑子拦在城外数月而不得入的奇迹。 鼓楼下站立的百姓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却是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提着一颗心,屏息静气地地等待着临川王即将要对他们说的金口玉言。 然而,他们并没能听到临川王殿下的声音。他们只远远地看到殿下对他身旁一个又黑又丑的文士说了几句,然后就听那文士大声道:“金陵城中的诸位乡亲父老,在下周文,乃是临川王手下的一名师爷,因殿下久病初愈,咽喉仍是肿痛沙哑,发不出声音来,便命在下替他宣布些城中急需要办的事项。” “想来诸位已经都知道了,扬州城破之后,鞑子一连屠城十日,方才罢手封刀。据说这十日扬州城中惨死于鞑子刀下的男女老幼共有八十余万人之多!” 为了能让底下聚集的百姓都能听到她的声音,她命八名壮汉两人一组,分立于楼上的四角,将她说的话再大声的高喊一遍。 黑压压的人群终于不再沉默,咒骂声、惊叫声还有哭泣声顷刻间便汇聚成一道道声音的湍流,碰撞在一起,水花四溅,让人心里无端的便恐慌起来。 采薇看一眼红娘子,红娘子会意,立时抬手在一面铜锣上狠狠敲了一下。底下嗡嗡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人人重又屏声静气,想要知道当此危急之时,临川王殿下可有什么法子能力挽狂澜。 “父老乡亲们,你们知道为何鞑子要血洗扬州,屠杀那么多的老弱妇孺吗?” “鞑子给出的借口是,因为扬州城的守将和百姓们竟然没有望风而降,竟然还敢抵抗,而且还将他们挡在扬州城外长达六天!” “可是这难道当真是扬州军民的罪过吗?难道当外敌入侵的时候我们就不该奋起反抗、赶走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坏人,保家卫国吗?” “这到底是哪一国的道理?就好比,当一只狼闯进了我们的家园,不但吃了我们猪羊,还要伤人,难道我们不该拿起武器,杀了这只可恶的狼,倒反而要把自己洗干净了,伸着脖子给它吃吗?” “扬州城的军民百姓们不过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事,因为他们不想做亡国奴,不想再沦为异族人眼中低人一等的下等奴才,任人侮辱欺凌!不想被迫剃掉自己的头发,摘下自己的冠冕,脱下我们穿了几千年的汉家衣裳,反去穿鞑子的马褂,留鞑子那难看的金钱鼠尾头!” “这就是为什么扬州城的百姓拼死反抗的原因,因为这一片土地,无论是北地千里、中原大地还是我们的江南水乡,这是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是我们的家园,凭什么要将这沃野万里、大好河山拱手让给鞑子,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我们要扞卫我们身为主人的尊严!” “扬州城的百姓们已经用他们的鲜血扞卫了他们身为炎黄子孙、华夏儿女的骄傲与不屈。那么,我们金陵城中的父老乡亲们呢?马上鞑子的大军即将兵临城下,我们是贪生怕死的投降鞑子,还是挺起我们的脊梁骨,跟鞑子背水一战?” 不少血气方刚的少年和热血的汉子高声叫道:“跟他们拼了,绝不投降做亡国奴!”“干死□□的鞑子!”“拼了老子这条命不要,也要和鞑子同归于尽!” 但是更多的百姓只是神色惊恐地左右张望。 又是一声锣响过后,采薇接着道:“我们固然不缺血性的汉子,愿意为了保卫我们的家园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可是如果能够活着,我们谁不愿意留着性命,同我们的家人亲友在一起安然度日?” “可是就算我们当真投降了鞑子,难道鞑子就会对我们网开一面,给我们一条生路吗?” “扬州城破的时候,徽商汪氏兄弟曾给鞑子的豫亲王豪铎送上了三十万两黄金,求他放过城中无辜的百姓,豪铎收下了这三十万两金子,却仍是一气儿杀了八十万扬州百姓。” “因为屠城本就是他的目的,扬州是鞑子攻打的第一个江南要地,他们就是要借着这种大肆杀戮的暴行来震慑江南其他地方的百姓,好让害怕、恐惧,击垮我们反抗的斗志和勇气,然后乖乖地打开城门去做他们的奴才!” “所以鞑子至今一封劝降的书信都不曾送到金陵,因为只屠扬州一座城池,在他们的心中的份量还不够,还得再在金陵大肆屠戮一番,才能更好的震慑江南。毕竟金陵这座城池,乃是我朝洪武皇帝龙兴之处,不但是燕秦最初建都的地方,更是我朝的留都,在燕京已被鞑子占了之后其意义对我燕秦子民非同一般!” “鞑子想要的,不仅是占有我们的国土,他们更想要征服我们的精气神儿。因为我们华夏儿女有四万万之多,可他们鞑子总共才有多少人?所以他们只能用种种残酷暴行来恐吓住我们的心神胆魄,想让我们从心志上彻底的屈服于他们,再也不敢反抗,成为他们豢养的一条只知摇尾乞怜的哈巴狗。” “所以我们只能死守金陵,就算明知到了最后金陵的城墙仍会被鞑子的火炮轰开,我们仍然要坚守我们的家园。如果我们为了活命,为了苟且偷生而主动献城投降,不但会被鞑子看不起,还会极大的动摇我大秦的士气。人活天地间,靠的是什么,靠的就是一口气,头可断、血可流,可是这股子生而为人,挺天立地的精气神儿不能丢!” “所以,”采薇看着楼下的百姓,高声喊道:“我家殿下愿驱除鞑虏、守家卫国,坚守金陵直到最后一刻,与金陵城共存亡!” 此言一出,百姓们纷纷动容,虽然知道临川王殿下一向是力主抗敌,可毕竟如今情势对大秦越发不利,且他又重疾初愈,还是有不少百姓担心他会不会先顾着自己性命要紧,万想不到他竟会说出与金陵城共存亡这样的承诺来。 一时间,无数人高喊道:“与金陵城共存亡!”“我们愿助殿下守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采薇再次示意大家安静,“我们坚守金陵,是为了给鞑子还以颜色,让他们知道我们汉人不是好欺负的,但我们也不能为了一味的和鞑子死拼而白白的牺牲无辜者的生命。所以,凡城中青壮男子,家无负累,愿意助殿下守城者,请到鼓楼东门的募兵处报名从军。” “至于城中的老弱妇孺,为了大家的安危计,虽然故园难舍,还请大家收拾细软,赶紧离开金陵,逃往别处,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当金陵城成为一座除了守军再无百姓的空城,我们才能更放心大胆的守住它,我们每多坚守一天,各位父老乡亲们就越能躲到一处此时还远离战火的地方,织造耕种,充实我大秦的国力。” “便是留下来守城的将士们,我代我家殿下在这里跟大家保证,虽说战场之上,刀枪无眼,总会有死伤,但殿下在这里跟大家郑重承诺,殿下不但会尽可能长久的守住金陵,更会在城破之时尽可能的保全所有战士的性命。” “我们得让鞑子知道,想要侵占别人的家园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他们一样也要付出血的代价。我们都是有骨气的华夏儿女,为了保卫我们的国土,我们的家园,我们会和他们死拼到底。就算眼下,我们暂时势弱,可只要我们全国的男女老少均做如是想,大家拧成一股绳儿,齐心协力,总有一天,会把鞑子彻底的赶出去,重新回到属于我们的家园!” “父老乡亲们,让我们众志成城,军民一心,驱除鞑虏,保家卫国!” 八个传声的汉子高声喊道:“……众志成城,军民一心,驱除鞑虏,保家卫国!” 底下的百姓中也早有不少人跟着振臂高喊道:“和鞑子决一死战!”“守我家园!”“把该死的鞑子赶出去!” 一时间,驱除鞑虏、守护家园的高呼声此起彼伏,最终所有人的呐喊都汇成了整齐有力的同一句话,“保家卫国,驱除鞑虏!” 这喊声是那样的铿锵有力、声震九宵、响遏行云,在金陵这座古老都城的大街小巷,在每一个金陵百姓的心间,久久回荡,经久不息。   ☆、第233章 麟德二十四年五月初九,金国豫亲王豪铎派降将张天禄、杨承祖等部于黎明时分在瓜州以西十五里处乘船渡江,在金山击败明防江水师郑鸿逵军,随即登上南岸。 五月十一,豪亲率八万铁骑兵渡江兵临金陵城下,除了定淮门外全是江河不便驻兵外,将金陵城从三面围困起来。 此时的金陵城,已是十室九空,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听从了临川王殿下的安排,收拾好行囊细软,离开了这一座危城。 余下的那些百姓里,有年老体弱的老人,他们本已余日无多,宁愿死在生他养他的家园故土,也不愿再苟延残喘、逃往他乡。 还有一些大夫自愿留下来为将士们治伤。 再有就是不少青年女子也留了下来,说是要同守城的夫婿同生共死。 除了这千余名百姓外,余下的四万人全都是守卫金陵城的战士。金陵原有两万守军,再加上两万临时从城中招募来的民兵,就是这一共四万人,靠着他们的血肉之躯,硬是将人数倍于他们的豪铎大军挡在了金陵城外达十五天之久。 这在之前几乎是所有人都不敢相信的一个奇迹。可是现在,浑身血迹斑斑、疲惫不已的兵士们抬头朝城头看去,红色的王旗正迎风朝展,王旗下临川王的身影依旧挺拔如松。 这位殿下信守了他的承诺,与守城的将士们同甘共苦,这十五天没有离开过城头半步。 在全体将士的心中,只要有这个人在,还有他身旁的周师爷,他们坚信只要有这两个人同他们一起战斗,他们一定可以创造一个又一个奇迹,可以在金陵这么一直坚守下去,一天,又一天…… 与此同时,城下金人的王帐里,豫亲王豪铎也正看着金陵城头的那面王旗上大大的秦字咬牙切齿。 又一次,他又一次败在了这个燕秦的临川王手里。这个叫秦斐的汉人又一次用他精妙的临阵指挥,将他的精兵强将挡在城墙之外。 他本以为有了这几十门红衣大炮,最多只要五天他就能轰开金陵的城墙。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开始攻城不到三天,他所倚仗的红衣大炮就被城上的秦军用水炮给弄坏了十之六七。 起先他看到秦军在城头上摆出又笨又丑的投石机时还大声嘲笑,笑话他们连火炮都再没得用,竟将这种多年不用的老古董兵器又拿出来使唤。 他的红衣大炮能在一里远的地方对准金陵的城墙的猛轰,可是这些投石机抛投出来的石块能打多远,最多不过七八十丈。如今他手头的红衣大炮比起在济南城下可是多了一倍有余,而秦斐能用的却只有那十几台老掉牙的投石机。 他只消用红衣大炮对着金陵城猛轰,等到城墙上轰出个缺口出来,再命步兵从缺口处一齐冲上去,到那时,便是秦斐再用兵如神也无济于事。 可他没想到的是,城头上秦军的投石机抛投出来的物事竟然能达一里开外,因为它抛投的根本就不是沉重无比的石块,而是特制的水囊。 那些中等大小的水囊一个接一个精准无比地砸到他们的炮阵上,开出朵朵水花。先一刻还轰轰作响的数十门大炮顿时哑火了一半。 等到豪铎反应过来,急令炮兵后撤时,已经有一多半的大炮被灌进了水,一时半会是用不成了。 他原以为只消把炮筒里的水擦干,再晾上一晚上,到了第二天仍能填充火弹继续轰城。哪知第二天再传令炮兵攻城时,竟然有七、八门红衣大炮突然炸膛,反将近旁的炮兵轰死了不少。 一查之下,才发现那些炸膛的火炮都是先一天被秦军的水弹击中过的,这才明白那水弹并不只是单纯的井水、河水而已,也不知那里面加了些什么,竟然使得炮筒这般的易于炸膛。 豪铎一想到他那被秦斐弄坏的十几门红衣大炮,就心痛无比。若不是有一半的火炮都报废了,减了一半的火力,这金陵城的城墙,它就是全都是用石头砌的,再是坚固无比也早被他给轰出个缺口来了。而秦斐也早已成了他的阶下之囚,任他鞭打折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仍是高高的在城头上坐着,俯视着他的七万大军。 在这半个月里,为了攻下金陵成,他已经牺牲了手下的一万名精兵,还有两位骁勇善战的将军。八万大军已折损八分之一,却仍是攻不下这一座金陵城。 这都是因为那个人,那个曾经最不被人看好的燕秦的临川王——秦斐。 豪铎也不知是第几百次在心中发誓,一旦他攻入金陵,捉到了秦斐,他定要让他受尽种种酷刑,再将他碎尸万断、挫骨扬灰。 然而豪铎永远也不会知道的是,这一次在金陵城打败了他的,并不是临川王秦斐,而是一个女人,他是败在了秦斐的夫人之手。 不但他不知道,就连城中的大秦守军也不知道被他们视为天神,无比敬佩的临川王殿下其实早已暗中被人送出了金陵,此时在他们面前同他们一道并肩抗敌的是他的妻子,王妃周氏。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周采薇更愿意以一个女子的身份站在城头上,指挥全局。可是她的身份不是燕秦的女将军,而是燕秦的王妃,礼法规矩束缚着她不能在那么多男子面前露出她的真容,她只能穿上她丈夫的铠甲,扮成他的样子,以一个男子的身份统领全军。 为了掩饰容貌上的不同,她借口久病憔悴,为了不让鞑子瞧出来,也为了使自己看上去更有气势些,效法数百年前的兰陵王,头戴一狰狞面具,将容貌尽数挡住。 一众兵士虽看不到他容颜,但看他的走路身形还有说话的腔调同之前没有半点异同,除了声音沙哑了些,再无半点异样,便都不曾起过疑心。更何况这世上能将鞑子挡在城下如此之久的神人除了临川王殿下,还能有谁? 他们无比信任他们的这位主帅,盼着他能率领他们永远将鞑子挡在城外,再不能前进一步。在他们的殿下又例行来巡查夜间城头的防务,看视又新增的伤兵时,他们纷纷道: “殿下,我这胳膊上不过就是擦破了点儿皮,根本就不叫伤!” “是啊,我这也不算伤,我明日还能再战……” “殿下,我就是受了伤,明儿还能再砍死它十七八个鞑子……” “就是,殿下,只要有您在,我们个个都能以一当十,管保到了明年,也不叫鞑子进来。” 她看着兵士们热切企盼的眼神,心头只觉得苦涩无比,因为她无比清楚地知道,金陵城,守不住了,在坚守了十六天之后,这座古老的都城最多只能再坚守一天。 因为豪铎另调的红夷大炮估计这一两天就会运到,因为金陵城中的守军已不足一万人,而且还个个带伤,就连她,左臂上也中了一箭。若不是甘橘替她挡下一箭,只怕她右胸上也会再中上一箭。 幸好这丫头一把推开她时,那箭射到了她肩胛骨上,伤势并不算严重,不然她心里还不知要多难过歉疚。 她曾想让甘橘和仇五他们一道走的,可是这丫头却执意不肯,说之前已经被她抛下过一回,这一次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自家姑娘,定要留在她身边照料她。她只得把周师爷那黑丑面具给了她,让她扮成周师爷的样子,跟在自己身边。 在回议事厅的路上,采薇疲惫地对甘橘道:“你去把红娘子和刘总兵找来,就说我有一件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要同他们商量。”既然如今的情势已如此糟糕,看来只能用那破釜沉舟的最后一个法子了。 这一夜,采薇在不得不放弃金陵的痛苦中彻夜难眠。 而城外的豫亲王豪铎却在活捉秦斐的美梦里大笑着醒来,他相信很快这将不再只是一个美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他新调来的十五门红衣大炮已经快到了长江边上,只要再等一天,他就可以一雪前耻,将秦斐这个他生平仅有的对手狠狠地踩在脚下。 五月二十八日,当豪铎命他的一共三十门红衣大炮对着金陵城狂轰烂炸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有些不大对劲。如此猛烈的攻势,城头上的燕秦守军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骑兵很快冲到了城上秦军的射程范围之内,然而遍插旌旗、立满甲胄的城头上仍是毫无反应。 在攻打了金陵城十七天之后,金兵还是头一次享受到这种没人对他们奋起还击的待遇,可是这反而让他们迟疑不安起来。 他们在秦斐手底下不知中过多少次计,上过多少回当,被他的各种阴谋诡计折腾的够够的,如今见城中一点动静都没有,下意识的便觉得这又是秦斐的什么诡计。 就连主帅豪铎也是犹疑半晌,和几个大将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稳妥为上,管他秦斐又想使什么花招,只管用大炮狠狠地轰城,只要轰塌了城墙,看他还有什么能耐。 当三十门红夷大炮终于在金陵城的西北角轰出数十丈的缺口,女真人架着云梯一涌而上,不费吹灰之力将城上那些身着铠甲的秦兵砍倒在地时,他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砍倒的只不过是一具空空的铠甲而已。 这诺大的城墙上竟然一个守卫的秦兵都没有,只有那一具具无人穿戴的盔甲在日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第234章 无数的金兵涌入城中,他们近乎疯狂地寻找着那些将他们阻挡在金陵城外长达十七天的燕秦守军,尤其是他们的主帅——临川王秦斐,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以大开杀戒、血洗金陵来报复秦兵对他们的坚守。 可是,他们搜遍了城中的每一间屋舍,除了一些重伤卧床的伤兵和头发苍白的老人外,别说临川王秦斐了,就是其余秦军的将士及城中的其他青壮百姓,他们也再没见着半个人影。 而当他们举起□□马刀面目狰狞地朝那些伤兵、老人冲过去时,他们从这些汉人南蛮子脸上看到的不是恐惧,反而是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意。 那一个午后,当终于冲进金陵城的女真人兴冲冲地举起他们的屠刀打算大肆屠戮时,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声又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他们本以为秦军早已将火药用完,这才只能在城头上用石头、箭矢、桐油这些东西来和他们对战。却没想到,此时几可说是一座空城的金陵,城中那些唯一留下来的老弱病残伤兵的手中,竟然人手一个震天雷。 他们明知将死,也要在死前拉上几个鞑子兵陪他们一道共赴黄泉。 女真人本以为他们已经打败了燕秦的战神秦斐,却没有想到在他们已经占领了金陵城之后,等待他们的不是胜利的狂欢,而是燕秦人最后一次激烈而坚决的抵抗。 那个午后从金陵城中此起彼伏传出的震天雷的巨响,直到夕阳西下时才渐渐停歇。 当金人以为城内已再无一个活着的汉人,他们终于可以高枕无忧地睡上一觉时,子夜时分,又是一声冲天巨响,因爆炸燃烧而起的熊熊火光映红了漆黑的夜空,过得许久,方才渐渐黯淡。 这一场爆炸里,不但死了数十名金人的兵将,也让他们的主帅,豫亲王豪铎失去了他的半截左腿,并且这一辈子都再也不能有他自己的孩子。 而此时采薇和她余下的那数千将士早已人在长江之上,坐船行到了镇江。 原来长江有一条支流横贯金陵东西,由东水关入城,西水关出城,这两处水关皆有一巨石闸门,用来拦截水流,控制水位、调节河水汛期流量。 采薇早在金兵打到金陵的前一天就将这两处石闸的断流石全数放下,声言已将自己和全城军民的后路全数截断,断流石一放,船只俱焚,便是想要从秦淮河逃走也不能够,誓要破釜沉舟与鞑子背水一战。 豪铎派了数个细作前去打探,也都说是那两处水关的断流石一旦放下就绝无再开启的可能,且他们还打听到临川王不但用断流石封了秦淮河道,确也将城中的大小船只都一并烧了。 “王爷,听说之前那汉人皇帝曾给秦斐下了一道圣旨,命他和兵部尚书施道邻无论如何也要死守金陵,切不可再退一步。如今那施道邻已经以身殉职,想他一个堂堂的郡王,总不能只顾着自己性命连个兵部尚书都比不上。” 豪铎当时也深以为然,觉得秦斐这是要死守金陵,还在心里头鄙视了一番汉人的皇帝,觉得他命秦斐死守金陵之举简直就是在自毁长城。 秦斐他就是诸葛亮再世,岳飞复生,手上只有那么点子人马,拿什么和他的八万精兵抗衡,他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叫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吗?再智计百出的统帅,手底下没有兵马、枪炮,有个毛用?简直就是自己找死,还不如先退一步,留得性命,再去多集结些汉人,凑足了人马再来和他对战,或许还能有一线胜算。 看来这个秦斐也不过如此,皇帝老儿要他留在金陵送死,他就当真听话地死守,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却这般惟命是从没有自己的决断,看来虽有些谋略见识,却也是个干不成大事的。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的是,这该死的秦斐居然是在诈他。明面儿上大张旗鼓的说是什么要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死守金陵,其实全是在兵不厌诈,他放下来的那两块确实是断流石不假,可也不知他又动了什么手脚,竟然放下之后仍能再打开。 就在二十七日夜里,秦军将两处的断流石同时打开,在秦淮河上坐船从西水关出了金陵城,驶入长江,就此水遁了。 等豪铎好容易才搞清楚了秦斐到底是怎么从金陵城里不翼而飞时,已经是两天后的事儿了。而此时替夫守了十七天金陵城的临川王妃的座船已经行到了常州地界,打算往江阴而去。 她曾对金陵全城的百姓和士兵郑重承诺过,她会率领他们狠狠地还击入侵的鞑子,可也会尽她最大可能地保全每一个人的性命,绝不会叫他们做出无谓的牺牲。 是以,在明知金陵城注定要陷落的时候,她没有答应士兵们要求血战到底的决定,而是劝他们先保存实力,全体走水路撤出金陵城,等养好了伤,制出了更新式的□□,才能去杀更多的鞑子。而且等鞑子进了城,发现一个秦兵都找不着的失望愤怒,远比再多杀他们几个人头更能挫伤他们的士气,更何况,因为城中留下来的人的自动请愿,她还另有布置。 她当初虽烧了一部分船只做幌子,实则暗地里藏了几十艘船,不足之数则将门板之类的拆下来拼成个木筏,一夜之间便将城中所余的八千多将士全数运出了金陵城。 但此时随她往江阴而去的只有三千余人,其余四千多名伤势较重的兵士,她沿途安排他们到临近的村镇上先行养伤,秦军总有一天会打回来收复金陵,那时若他们便是安在这里的一支奇兵。 采薇早在做出替夫守城的决定时就已经将这一切谋划好了,先做出破釜沉舟的样子来,再设计废了豪铎一半的红夷大炮,这样才能至少坚守半个月,然后趁鞑子没有防备,夜里走水路从秦淮河出城到长江,再沿江而下行到江阴,由江阴的入海口入东海,再向南行,由海路到泉州。 甚至早在她想出如何守城之前,她就先想好了由水路而走的这一条退路。她先前安排秦斐他们走的路线也是如此,因为这是最快最节省时间的一条路线。 更重要的是,这也是更为安全的一条路线。仇五当时曾问她为何不走杭州到建宁再到泉州这一条直线陆路,却要绕那么一个弯子。 因为她怕如果走陆路的话,一旦人心有变,只消有那么一两个想要投靠鞑子的汉奸官绅,便会对秦斐的安危造成极大的威胁。 自从鞑子入侵华夏大地以来,最让她痛心疾首的便是燕秦明明还有那么多的文臣武将、兵马粮草,可是除了一些矢志抗金的将领和地方官员外,更多的官绅将领却是对鞑子不战而降,甚至主动上书请降。 京师之地的那些文武大臣、官员士绅们绝大多数好像蓬草一样随风而转。高自成的大顺军占了燕京城,他们纳头便降,等到鞑子攻进了燕京,他们立刻又对新主子跪倒称臣,简直毫无半点节操可言。 若不是北地的官绅投降鞑子投降的如此干脆彻底,且投降之后一心效忠,仅凭鞑子那数十万人的国力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稳定了北方,跟着就大举南侵。 鞑子最初刚攻入京师时每每上阵都是他们的八旗子弟,可是现下,每当他们在江南地界上攻城掠地时,替他们打头阵的往往不再是金人,而是投降过去的汉兵。攻打金陵城时首当其冲的就是张天禄、杨承祖那两个可耻的降将。 那些投降过去的汉兵,为了向他们的异族新主子表忠心,一个个在战场上骁勇无比地对着他们自己的同胞兄弟狠下杀手,反为敌寇效犬马之劳。实是让人痛心疾首、悲愤莫名。 早在金陵被围之前,采薇就已经得到些消息,知道早已降金的那些官员将领私下里给江南各地的将官写了不少劝降的书信,且不少官员都对投降鞑子有些蠢蠢欲动。 所以采薇实在是不敢让秦斐途经那么多州县走陆路。这条水路在二十多天前来说,可说是最为安全的一条路线。只是如今,在金陵城也沦陷的情形下,只怕江南的人心局势会更加动荡不安,再从这条水路走,怕是也会有些凶险,尤其是她还带着这三千兵士。 若是她只带着红娘子和甘橘,再带少数几个从人,扮成普通人低调而行的话,便是从陆路走也比走这水路安全许全。 可一来她不能丢下这些誓死追随她的将士不管,二来她也想尽快赶到泉州见到秦斐。 因为她知道,此时的秦斐肯定早已从病中清醒康复,即使有她写给他的那封信,她也仍怕他会因为担心她的安危,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不管不顾的跑来寻她。 所以,她一定要尽快赶到泉州,回到他的身边。不只是因为他此时正在疯狂地思念她,更是因为在她心底,她也是一样的相思如狂,只想早一点再看见他安好的容颜,再被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抱在怀中。 虽然之前她也曾目睹过两军交战、血肉横飞的残酷,可是那时有他在她的身边,只要有他在,她就什么都不怕。可是坚守金陵的这十七天,她却需要独自一人去面对战场上所有残酷的一切,再也没有他温暖坚实的臂膀给她依靠。 虽然她挺过来了,硬是咬牙硬撑了下来,不但漂亮地狠狠打击了鞑子的嚣张气焰,还全身而退。可此时的她,只觉得身累心累,整个人都疲惫无比,只想伏在他的怀里尽情的小憩那么片刻就好。 然而某些时候,造化就是如此弄人,你越盼着什么,它反而离你越远,你越怕着什么,它反而会找上门来。   ☆、第235章 为了尽量不引人注目,采薇命跟着她的这三千余人全都做普通百姓装扮,三、五艘船为一队,分批前行,遇人相询便说是从金陵附近村镇逃出来的难民。 因路上不便再带着那狰狞面具,她便借口怕被人认出她的龙章风质来,另取了一个人皮面具戴在脸上。那些兵士之前好些都曾见过临川王殿下的真容,都觉得这位殿下的长相实在是貌若天人,太过惹眼,易个容低调些也好,见她嗓音身形未改,便也都未起疑。 还好这一路倒还算顺利,虽曾遇到过几次盘问,那些岗哨见他们破衣烂衫的,且又塞了银钱过来,便都没怎么难为他们。问了几句鞑子兵是否多如蝗虫,是不是当真杀人不眨眼,便任他们过去了。 眼见船已行到江阴同靖江之间的那段水路,再行数里便是长江入海的地方,只要一入了东海,再从海路往泉州,路上便会安全许多,再不用这么提心吊胆。 自过了最后一处岗哨后,采薇便传下令去,命行在前头的十数艘船放慢行速,等后头的船只赶上来了,大家排成一队,一道儿入海,横竖眼下是夜里,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可就在她们的船只快要驶到入海口时,突然远远望见左侧靖江府的海港处竟然火光冲天,海边儿上影影幢幢地竟似停着数十艘大船。 采薇急忙走到船头拿出单筒远望镜看过去,只觉得那船上的旗子倒似先前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她突然想起来先前在泉州随秦斐出海时曾见过倭人的海船上就插着这种古怪旗子,难道这竟是这是倭寇的海盗船不成? 她心中正自迟疑不定,先驶到此处的船上已经有一个叫武雄的百总过来跟她上报道:“殿下,我们驶过来时便听见那边有些不同寻常的响动,跟着便见燃起了火,属下派了两名水性好的兄弟游过去打探了一下,发现竟是倭寇夜里突然偷袭靖江府的海港。” 采薇忙问道:“可查探到倭寇大概有多少人,靖江守军又有多少?” “他二人说至少也有两、三千倭寇,且火器精良,在船上朝着海港放火炮,炸死了不少咱们的守军,情势对咱们是大大不利。因此小的过来问一声殿下,不知殿下——” 采薇看着他道:“你是想来问我,咱们是帮着靖江守军打退倭寇还是置之不理,继续赶咱们的路?我且问你,弟兄们知道是倭寇来袭,是何反应?” 武雄道:“先前倭寇祸害了咱们近百年,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好些弟兄的家乡就在海边诸州府,深知其害之苦,个个见了倭寇都恨的咬牙切齿,恨不得立时冲过去,帮着靖江府兵打退了倭寇。只是咱们到底是殿下手下的兵,一切都听殿下号令,殿下说什么,咱们就做什么,是打是走,全听殿下决断!” 原来这倭人所居的东海扶桑岛,离大秦不过几百里远,先前西秦时,扶桑国因白江口之战惨败于西秦,臣服于西秦的强大,自请为藩国。更因慕天朝上国之物华天宝、鼎盛繁华,派了极多的遣秦使前来中原东学西拿。 直到岈山之战后,倭人对大秦的态度便有些微妙起来,不但再不如之前恭顺,而且屡屡乘船到我沿海诸地烧杀抢掠。近百年间倭寇之侵扰更是日渐繁复,北起山东,南到福建,皆曾受其劫掠之祸。直到数十年前,燕秦出了戚、俞两位海防名将,才将倭寇打得落花流水,伤亡惨重,从此再不敢大举来犯。 采薇看着左前方冲天的火光和倭寇的船只,心中暗恨不已,如今燕秦既有内乱,又有外敌,竟连海境也不得安宁,这倭人也想趁乱由海入江来打劫一番。 她举起单筒镜再看过去,见秦军红色的服色在一团团黑色的倭人中竟是星星点点,越来越少,若是再这样下去,只怕等不到靖江城里再派出援军,这海港就要被倭寇攻占了去。 采薇再不迟疑,立刻传令道:“武雄,你立刻去找几个水性好的弟兄悄悄的游过去,先将倭寇的船底凿沉,我记得咱们造的水底龙王炮还有几个,全都给倭寇用上,先弄沉了他们的船,断了他们火力,然后咱们再两路包抄过去。传令下去,定要将这些倭寇全灭,绝不能让他们占了靖江府。” 红娘子看着武雄精神抖擞地跃到旁的船上去传令,不由皱眉道:“我说殿下啊,你当真要再和这倭寇打上一场?你就不怕咱们露了行踪?” “怕,可便是再怕,也得跟倭寇打上这一场。自从十几年前戚、俞二位将军打退了倭寇之后,倭人虽仍是偶尔会再来我海境骚扰劫掠,但大都是在海上烧杀抢掠,并不怎么敢上岸,偶一为之,也不过出动上百十名贼寇抢上一票便赶紧撒走。” “像今夜这般,一下子出动两、三千倭寇,且还在船上带了火炮趁夜偷袭,动用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只怕这些倭寇并不是想简单的烧杀抢掠一番就走。我怕他们是狼子野心,趁着我国中内忧外患,也想趁乱来分一杯羹。” “他们选择靖江府来偷袭,便是看中了靖江的地利之便,三面环水,一面与江阴隔江相望,一面与泰兴相通,进可攻,退可守,于他们而言,实是再好不过的战略要地。若他们能以靖江为据点,再多派些倭人来,别说松江、苏州、常州这三处州府,只怕就连镇江府他们都能沿江而上,攻而占之。” “如今单只一个鞑子就已经极难对付了,万不可再多一个外患。是以,就算咱们得冒些风险,也得跟倭寇打上这一仗,防患于未然,绝不能让他们生出些妄想来。” 所以,她才会下定决心,便是此举会暴露自己这支队伍,会让自己见到秦斐的时间再晚上几个时辰甚至是几天,她也要下达作战的命令,因为,这一仗非打不可。 可她没想到的是,为了保住靖江不落入倭寇之手,她付出的代价远比她之前以为的要大的多。 就在她手下的人将倭寇的船只尽毁,且和靖江守军联手渐渐占了上风,已将倭寇围成一处,眼见再斗上半个时辰,便能将他们全歼时,那倭人的首领突然将他携带上岸的一个小型火炮的炮口对准了采薇所乘之船,连发三弹。 前两弹虽打得偏了,但第三弹却正击中船舷,船身剧震之下,将所有人都晃得站立不稳。采薇见甘橘给晃得眼看就要跌下船去,忙伸手拉了她一把,哪知甘橘下坠之力实是太大,不等红娘子奔过来拽住她二人,她已被甘橘带着一道落入水中。 等红娘子奔到船边,暗夜沉沉、风急浪高,哪还看得到她二人的影子。她只恨自己不会水,不能立时跳下去救人,急忙命船上会水之人赶紧下水去救临川王殿下。 可那七、八个人跳下水找寻了半天,却是一无所获,竟不知他二人被这入海口处的江水冲到了何处。 当采薇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多天之后。 她本以为自己已无生理,不想再睁开眼时,看到的竟不是地府景象,仍是人间的琼屋玉宇,床边还有一个她的好丫鬟甘橘。 甘橘一见她醒了,就哭了出来,“姑娘,你总算是醒了,要不是为了救我,您也不会跟我一道掉到海里头去,若是您当真有个三长两短,不用殿下把我碎尸万断,我自己就先把自己了断了……” 采薇很想安慰她两句,奈何喉咙痛得跟火烧一样,只得唤道:“水,水……” 等她喝了半杯水,嗓子不再那么难过,便问甘橘,“咱们这是在哪儿?” 她见这屋子的家具陈设,并非寻常人家,且布置的极是雅致,只道是个书香人家,却万想不到这里竟是礼部侍郎钱牧斋位于镇海老家的府邸。 原来那晚她和甘橘一道落海之后,因为入海口水急浪涌,立时便被水底的一股湍流给冲了出去。幸而她和甘橘都是会水的,先还能挣扎着在水里浮沉,时不时的露出头来换口气儿。等到后来力气用得尽了,便只能昏昏沉沉地随波逐流,最后一个巨浪打来,便没了意识。 听甘橘说了,这才知道她二人竟是被水流给冲到了苏州府的镇海卫的地界,被海边儿上一户打渔的渔民夫妇所救。 她二人本来都是戴着人皮面具的,采薇因为之前曾落过一回海弄丢过脸上的人皮面具,这回眼见在海中越飘越远,获救无望,便急忙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来藏入怀中的暗囊里。她本想将甘橘脸上的面具也取下来替她收着,哪知一个浪打过来,她一个拿捏不稳,那面周师爷的黑丑面具便在海里消失无踪了。 因此,那渔民夫妇一见到她二人的真容,真真儿是惊为天人,觉得是海中仙女下凡。 那渔婆有两个儿子,因为家贫,至今还没娶上媳妇,此时见海里面捞上来两个大姑娘,且一个比一个生得好看,觉得这是海神娘娘特地送给她的两个儿媳妇,乐得合不拢嘴。便精心照料她二人,打算等她们醒了,就立刻让儿子娶了她两个,也算是让她们报了这救命之恩。   ☆、第236章 饶是采薇一向淡定从容,听到这里,也不禁有些后怕,忙问甘橘后来如何。 “幸好我和姑娘因为在海里泡了一晚上,虽被救了起来,却双双发起了高热,高烧不退,那家人也没钱给咱们请医抓药,随便采了些草药熬成水喂给咱们,见半点儿效用也没有,反倒病得越发厉害,怕咱们死在他们家里不吉利,便把咱们又给扔到了海滩边儿上。” “那咱们又是怎么到的这里?” “钱夫人有一个贴身丫鬟,她老家恰好就在那处小渔村,因她母亲重病,求钱夫人给她几天假回家看望,她去海边礁石上捡海蛎子时恰好见咱们躺在海滩上。在金陵城中她是见过咱们的,知道姑娘您的身份,便赶紧喊了她兄弟把咱们抬到她家里好生照料着,又给钱夫人送了信,然后咱们就被钱夫人亲自接到这钱府里来了。” 采薇先前一听这里是钱牧斋的府邸,便猜到她们能到这里,多半是因为刚嫁给钱牧斋做了继室夫人的柳如诗的缘故。 她和柳如诗、李湘君二人在金陵时虽只相处了三日,彼此却都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感,三人姐妹相称聊的极是投契。后来她二人分别嫁了给钱牧斋和候朝宗,采薇又忙着帮秦斐料理各项事务,彼此间就少了来往,不意今番竟是得她之救。 甘橘继续道:“钱夫人把咱们接了回来,请医问药,照料的极是精心,因我只是受了些海水的寒气,服了药之后没几天烧便退了。姑娘却是不但受了寒,因为泡了海水,您臂上未愈的箭伤又发作起来,一直高热不退。那大夫说是您先前太过劳心费神,过于耗费心力,煎熬心血,因此这病要好得慢些,可眼见二十多天都过去了,您还是昏迷不醒,奴婢简直担心死了……” 甘橘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啜泣起来。 采薇一听她竟病了二十多天,人事不知,也不知如今外头情势如何,心下大是不安。忙命甘橘去跟柳如诗说上一声,就说她醒了,想跟钱夫人谢过救命之恩。 不过片刻,柳如诗便如一阵风般奔了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个极精巧的食盒。 她见采薇斜靠在床头,虽容色苍白憔悴,却仍是眼含微笑地看着着她,不由眼眶一红,哽咽道:“王妃妹妹,如诗万想不到他日再见,竟会是这般情景。” 采薇朝她眨眨眼,笑道:“只要你我还能再见,便已是幸事。我还要多谢姐姐活命之恩,若不是姐姐同你那位丫鬟相救,只怕我此时早已魂归地府了。” 柳如诗坐到她床边,握着她手,面有惭色道:“王妃妹妹快别这么说,当日在金陵城中,鞑子还未到城下,我们就先不告而别,仓惶而逃。我夫身为朝廷命官,实在是有愧于朝廷。我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得已而从之,但临走之时迫于夫命,只言片语也不曾告于王妃妹妹就不辞而别,实在是有负妹妹之前待我的一片情意。” 原来当日扬州被围之后,鞑子虽还未打到金陵,但金陵城中已有不少官员贪生怕死之际脚底摸油,溜之大吉。反正当时施道邻已不在金陵,临川王又病倒在床,人事不知,颇有些官员自恃无人管束,争先恐后的收拾细软带着家人离开金陵,半句交待的话都没有,能像钱牧斋这样好歹还在屋子里留下封因病告老回乡的辞官信,那都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了。 其实这些官员的动向采薇当时都是知道的,仇五还曾问她是否要将那些官员抓回来,她却摇了摇头。与其让这些毫无斗志的国之禄蠧留在金陵城里,到时候添乱,还不如随他们去,省得他们到时候再干出什么通敌卖国、开门献城的恶事儿来。 采薇将左手覆在她手背上,语音微弱道:“自家姐妹,何必说这些,难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们的苦衷吗?” 柳如诗本是个心性豪爽的女子,也知采薇确是不会在意这些,便也笑道:“先前大夫说你这一二日便会醒来,若是你醒了,先给你用些小米粥,最是养胃。来,先喝一口尝尝看!” 柳如诗亲自喂她喝完了一碗小米粥,又给她喂了一盏温水漱了口,重在床边坐下,看着采薇道:“王妃妹妹想来定是有些话要问我的,若是你现下觉得精神尚可,你问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若是你觉得累了,不妨先歇上一会子,等你大好了,我再告诉你也不迟。” 采薇虽觉有些困乏,却仍是摇了摇头,“柳姐姐,我这一病二十天多,外头发生了些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还请姐姐千万说给我知道,自金陵失守后,如今江南这边是个什么情形?” 柳如诗长叹一声道:“金陵失守后没几天,鞑子就开始大肆散布一个消息,说是麟德帝和孙太后,还有跟着他们到云南去的宗亲大臣已全被鞑子的英亲王阿朗格所俘。” “什么?”这条消息实在是太过惊人,采薇不由惊呼出声,但跟着她就觉得有些不对。毕竟孙太后可是带了十万兵将护着她和麟德帝逃往云南的,云南当地也有驻军,而从金陵到云南这一路上,和阿朗格的鞑子军之间隔着贵州、四川这两个大省,那鞑子便是再兵强马壮,用兵如神,也不可能一下子打过川贵,跑到云南去将麟德帝的车驾一网打尽。 她忙问道:“难道鞑子已经攻入四川、贵州两省了吗?” 柳如诗摇了摇头,“鞑子是这么说的,有人说这消息是真的,可也有人说是假的,如今兵荒马乱,各种谣言四起,也不知到底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还有谣言说——” 采薇见她欲言又止,问道:“说什么?可是同我家殿下有关?” 柳如诗点点头,“先前我们听到消息,知道临川王殿下在没有任何援军前来支援的情形下,苦守了金陵十七天。便是最后城破之时,也还重创了鞑子,就连鞑子的豫亲王都受了重伤。但城破之后,临川王殿下却不知所踪,我们都盼着殿下能平安无虞,千万别落在鞑子手里。” “后来没过几天,有一伙倭寇夜里偷袭靖江府的海港,眼见守军不敌,海港就要落入倭寇手中,突然江面上又来了一支船队,帮着守军一道赶走了倭寇。到了第二天,靖江守军才知道原来那些人便是随临川王殿下坚守金陵城最后幸存下来的兵士。他们说城破之时,因不愿临川王殿下落入鞑子手里,硬是护着受了伤的殿下从水路逃了出来。” “可是还没等大家伙儿庆幸临川王殿下还活着,就又听到了另一个噩耗,殿下在指挥兵士同倭寇作战时,被寇首一炮击中了座船,同周师爷一道落入海中,生死不明。靖江府的军民百姓,已经在海里搜寻了大半个月,仍未找到他二人的半点踪迹。” “可是我却不知,同殿下一道落水的,竟还有王妃妹妹同你的贴身丫鬟。”柳如诗深知临川王夫妇彼此间的伉俪情深,因而对采薇或许同临川王一道也在那艘船上,是半点也不吃惊,她只是奇怪为何那些人只说是要搜寻落海的临川王,却只字不提临川王妃。 采薇知她心中定有疑问,想了想道:“那些搜寻的兵士之所以不提临川王妃也落海了,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这王妃当时也在船上,因为那一个月以来我一直以另一种身份伴在殿下身边。” 柳如诗见她听了夫君至今仍是下落不明时脸上半点心焦悲戚之色也没有,已是心中惊奇,再一听她这话,不由惊讶道:“难道王妃妹妹一直待在金陵城中,同殿下一道苦守了那十七个日夜?” 采薇笑了笑,“姐姐虽身为女子,却颇有一股侠气,虽交浅亦可言深。实不相瞒,自从殿下守城以来,我一直女扮男装以周师爷的身份,伴在殿下身边。因为他不能离了我,我也不能离了他,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要在一处的。同倭寇激战的那一晚,正是为了救落水的我,他也跟着跳了下来,还有甘橘这傻丫头。” 因她假扮秦斐之名守城一事实在事关重大,一旦泄露出去,被人知道真正的临川王竟然在鞑子还没到金陵的时候就离城而走,实在是太有损他的英名。她虽尽量对柳如诗以实相告,关键之处却只得虚言一二。 柳如诗顿时明白了这位王妃的无奈。她早知道临川王身边有一个智囊周师爷,却到今天才知道所谓周师爷其实就是周王妃。她先前虽只同这位王妃相处了短短三日,却已知她端的是惊才绝艳。 那等惊世的才华若是只能锁在深闺,做些针线女红、料理家事、相夫教子,真真是暴殄天物。偏生如今这世道又不比先前北秦时的风气,对女子定下了诸般严苛的规矩。若她以女子的身份留在军中,不但诸多不便,且名声也不大好听。这才只能女扮男装,伴在夫婿身边,助他料理各项事务,难怪她二人从海里被救起来时,是身着男装而非女装。 柳如诗在心里感叹不已,既佩服她效法木兰,女扮男装随夫守城之举,也敬佩临川王其人心胸之广,待妻子情意之深,愿意让妻子在大庭广众之前尽情展露她的才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天下间能做到这般对妻子平等相待的男子能有几人? 只可惜这位殿下此时却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尚在人间。柳如诗不由问道:“天幸王妃同甘橘为人所救,那临川王殿下呢?王妃可知殿下的下落?”   ☆、第237章 采薇阖上眼睛,摇了摇头,只得继续扯谎道:“我不知道,我只隐约记得海里有一头鲨鱼想要吃了我们,殿下为了护着我,同那头鲨鱼博斗,再然后,海浪将我们冲散,我也不知他现今身在何处。” “但我相信,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因为我同他夫妻连心,若是他当真出了什么事的话,我绝不会无知无觉。既然我同甘橘两个弱女子都能被人救起,他身有武功,又吉人天相,定会遇难成祥,也会被人救起来的。” 柳如诗对她这夫妻连心之说有些将信将疑,只当她是太害怕会失去心爱的夫君,这才想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不愿去想临川王是否可能已经遇到什么不测。 “不错,殿下是龙子凤孙,定会逢凶化吉,转危为安,只是……” 她想了想,见采薇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直望着她,还是说了出来:“只是因为这么多天仍是没有临川王殿下的下落,好些人都认定他已……,鞑子那边又说麟德帝同颖川王也被他们擒住了,说咱们燕秦朝的帝系已断,命江南同福建、湖广这几省的百姓赶紧主动请降。” “只怕这多半是鞑子皇帝故意造的谣言。那豪铎身受重伤,暂时不太可能在江南再大举兴兵,我家殿下又落海下落不明,鞑子皇帝便想出这主意来,好让我南方几省的百姓以为国已无君,就此失了斗志,好让他们不费吹灰之力不战而胜地就拿了我朝所剩的半壁江山。这鞑子皇帝可真是好算计啊!” “不过,有一件事那鞑子皇帝却没想到。” 柳如诗道:“先帝传下来的这一脉,如今人丁寥落,只有麟德帝同颖川、临川二位郡王,若是这三位真如谣言所说,则先帝这一系的帝嗣虽断,却还有其他一些侥幸未死于大顺军同鞑子之手的远房宗室尚存于世。” 采薇立时想起,赶跑了蒙兀人建立燕秦朝的洪武皇帝,因是穷苦出身,生怕自己的儿子们再像他当年那样忍饥挨饿,总是吃不饱饭,便广封诸王,岁禄极丰。 他生了二十多个儿子,每个儿子都封了藩王,且王爵世袭。其后一二百年间,为了那把龙椅,紫禁皇城中虽也曾发生过好几回争位风波,但因洪武皇帝那几个儿子传下来的藩王宗支,因谱系已远,压根就没什么承继大统的资格,便都没卷入夺位之争。坐在龙椅上的天子自也懒得搭理他们,由着他们在自个的藩地上安享尊荣地当王爷。 单只这浙江一省,现就有封藩于杭州的潞王秦淓,还有从山东兖州逃到台州的鲁王秦海这两位藩王。虽说他们同先帝光宗皇帝的血裔谱系相距甚远,原本是并无继统的资格的,但若是先帝这一系的血脉尽断,那么旁支的宗室,便是谱系再远,总也是洪武皇帝的血脉,是老秦家的后裔。再被些个想要靠着所谓的从龙拥立之功飞黄腾达,别有用心之人在其身边这么一撺掇,怕是也想过一回黄袍加身的瘾也未可知。 果然就听柳如诗道:“八天前,在杭州的潞王殿下已宣布承继大统,登皇帝位,改年号为宏光。却不想早在十四天前,鲁王殿下也已在台州宣布监国,他倒是还存着几分小心谨慎,只敢称自己是监国,不敢明晃晃地继位称帝。因为有些路途,直到前日我们才得到这个消息。” “原先还说这帝位无人继统,哪知这才半个月的功夫,光是浙江这里就出了两个君王,虽没能如了那鞑子皇帝的意,可这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也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柳如诗最后感叹了这么一句。 采薇却觉得浑身冰冷,心间忽然生出一丝无力之感。 一时室中默然无声,过了片刻,采薇才轻声道:“只怕那鞑子皇帝连如今的情形也早在他算计之中。殿下时常同我说那鞑子皇帝朵尔衮乃是个极为精明能干之人,且虑事周详,极善揣摩人心而定出种种攻心之计来。” “他先放出谣言来,说是光宗皇帝这一系的帝嗣断绝,若是能瓦解了我大秦军民的斗志,不战而屈人之兵,那是最好不过。便是我军民百姓斗志未失,另立了新君,我朝还有多少藩王,鞑子想必是一清二楚的。先前在松锦之战中战败被俘,降了鞑子的洪彦演如今是鞑子皇帝的宠臣,任太子太保兼兵部尚书。他曾在我朝为官多年,还能不晓得我朝皇权官场上的那些人心算计。” “他是算准了如果我朝那些官员士绅要拥立新君的话,在帝位的诱惑下,且彼此交通消息不变,定不会只有一位藩王称帝。如今单是浙江一处便有了两位帝王,福建同广西可还有几位远支的藩王呢?” “先前咱们国中只有麟德帝这一系正统时,尚且不能做到团结一心、一致对外。我同殿下坚守金陵时,曾派人前往邻近几处驻有兵马的州府,命他们调些人马来援,在金陵城外反将围鞑子围起来,到时候我们里外夹击,不但金陵之围可解,或可能将鞑子再打回长江以北。” “可是直到金陵陷落,我们始终没有见到一兵一卒的援军,那些手握兵马的将领只顾着保全自己的利益而罔顾大局、见死不救。我朝自定都燕京以来,朝中的风气便是各自为政、内斗不休,人人都只想着自己的利益,却不顾家国大义,不知以大局为重。” “那鞑子皇帝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想出这毒计来,故意让我们内里先乱起来。毕竟如今我大秦仍有南国的半壁江山,且沃野千里、物产富庶,要人有人、钱粮不缺,若能团结一心,精诚一致,足以和鞑子再一较高下。可是如今单只这二君并立,便已让南国一众军民再不能拧成一股绳了。如姐姐所言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怕是会只知兄弟阋墙,而不能外御其侮!” 柳如诗的夫君钱牧斋早在十几天前已被潞王请到杭州去了,她因要照看采薇,不愿同他前往。那钱牧斋惦记着娇妻,便日日都有书信送到,间或也会提到几笔如今的情势。是以柳如诗听了采薇这番话,深以为然。 “牧斋前日在信里写道,说是潞王殿下已命人前往台州,册封鲁王为端王,这意思就是让鲁王承认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燕秦皇帝。可这世上有些东西,譬如权势地位,若是之前从未得到过,倒也罢了,一旦得到了,身登高位,如何还能再张口将它吐出来。” 采薇点头道:“不错,其实大秦山河何等辽阔,其间人杰地灵,能人辈出,既不乏能臣武将,也不缺有识之士。只可惜先有党争祸国,虽致朝政腐败、国势日衰,可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鞑子单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攻不破的。若不是后头又有祸起萧墙、同室操戈之内乱纷纷,先从内里自杀自灭起来,如何会被鞑子打得一败涂地、丢了大半的山河国土。” 然而她二人便是对当前时局再忧心如焚,对国人大敌当前仍是只知争权夺利、内斗不已的短浅目光失望透顶,除了空怀一腔悲愤之外,又能如何?至少眼下,她们什么都做不了。 采薇在冷静下来后,立时便知道她便是再激愤莫名,将那些鼠目寸光的误国之辈骂得狗血淋头,仍旧是于事无补,倒不如省下力气来,好生养病,赶紧把身子养好,想法子同秦斐团聚再图大计,才是她眼下的当务之急。 又过了十余日,采薇的病已好了□□成,她整日所思所虑的便是如何才能够再和秦斐团聚。 因她落海生病这么一耽搁,眼见一个多月过去了,早已误了她在信上同秦斐约定到达泉州的时间。这下子,便是秦斐对她的智计再有信心,相信她能从金陵城全身而退,见她迟迟不到泉州,怕是也会心生种种焦虑不安,再不会乖乖待在泉州,坐等她来。她此时再赶去泉州,多半是见不到他的。 更何况,若是她这冒牌临川王在靖江落海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还不知他又会如何的伤心欲狂,以他那执拗的性子,除非他亲眼见到自己的尸体,否则他是绝不会相信自己已经落海身亡了的。 会不会他此时正在来靖江的路上,她到底要何去何从,择何路而行,才不会和他擦肩而过,彼此在路上错过。 是仍往泉州而行,还是再回到靖江去守株待兔? 也不知红娘子和那些兵士如今又在哪里? 她曾请柳如诗派人去靖江帮她打听,说是临川王手下的兵士如今已不在靖江,在潞王使者到达靖江的前一天夜里,他们已悄然离开了靖江城。不知他们在红娘子的带领下是仍按她先前的命令,去往泉州,还是又会遇上什么变故不得不去到旁的什么地方? 就在采薇终于下定决心,选定了她要走的方向,打算跟柳如诗辞行时,柳如诗却面有难色地带给她另一个消息。   ☆、第238章 柳如诗听完采薇想要跟她辞行的意思,低头想了半日方道:“我知道王妃心里挂念临川王殿下的消息,这才想再到靖江府去,可如今世道不太平,外头兵慌马乱的,王妃就带着甘橘一个丫鬟,你们两个女子在外跋涉,这让我如何放心得了呢?” 她这番话原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采薇却总觉得似是哪里不对。她凝视着柳如诗低垂的眉眼,竭力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柳如诗却始终不肯把头抬起来,仍是平板着声音道: “我家老爷今日命了些人又送了封书信回来,说他已被潞……当今圣上任命为礼部尚书,定要接了我到杭州去照料他的饮食起居。横竖我家老爷派来的马车也多,恕民妇斗胆,想请王妃屈尊同民妇一道去往杭州。” 采薇不再看她,转头看向窗外被毒日头晒得蔫搭搭的一树秋海棠,默然不语。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一丝凉风也没有,简直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采薇突然问道:“柳姐姐,我这临川王妃现住在你家中之事,钱侍郎可曾告诉给旁人知道?” 柳如诗终于缓缓抬起头来,“我曾再三叮嘱过我家老爷,若无王妃许可,万不可将王妃的行踪泄露出去。我家老爷一向是个重信守诺的君子,想来当不会告诉给旁人知道王妃的行踪。” 采薇终于明白是哪里不对劲了,她握住柳如诗的手,直视她一双美目道:“柳姐姐,你当真诚心实意地要我同你一道去杭州吗?” 柳如诗嘴角扯出一丝笑来,回首看了一眼敞开的屋门,握住她手曼声道:“那是自然,我这也是为了王妃的安危着想。再怎么说,那杭州府如今是新定的都城,总比靠着海边儿的靖江府要安全的多。至于临川王殿下的消息,我自会派人去靖江替王妃打探的。” “王妃随我到了杭州,您若是不愿暴露身份,那就仍住在我钱府的宅子里,做我们府上的贵客。您若是愿意亮出您的身份,想来宏光帝陛下也定是会对您礼遇有加的。若是侥天之幸,临川王殿下还在这世上,知道王妃在杭州,被圣上接入皇宫恩养的消息,那你们夫妇岂不正好就能团圆了吗?” 采薇此时已是心中雪亮,再开口时终于改了对柳如诗的称呼,“那就多谢钱夫人这般为我苦心谋划了,我这就命甘橘收拾几件行李,明日一早就和夫人同赴杭州。” 从镇海到杭州约有四百余里,想是那钱牧斋急于见到娇妻,派来接人的马车配的均是上好的良马,每日能赶七、八十里路,因此到第六天的时候,载着她们一行人的马车便已到了杭州城外。 杭州涌金门外,早已有人候在那里等着迎接她们。除了柳如诗的夫君,新任的礼部尚书钱牧斋外,另还有一位贵人坐在轻纱软轿之中,一脸不耐地看着远处驶来的那几辆马车。 “钱尚书,前头来的那几辆马车可是你家夫人同那位贵客的?若还不是的话,本宫可就要先回宫了!” 轿旁立着的一个小太监忙道:“就是,这日头这般毒辣,贵妃娘娘一向身子娇弱,如何经受得起,若是再待下去,万一中了暑可怎么办?” 钱牧斋擦了擦额头上冒出来的汗,若是这位童贵妃娘娘一甩袖子先这么走了,等到那位贵客来了,岂不大家面上难看。 他只得赶紧让家人跑过去看看是不是自家府上的马车,若还不是的话……,钱牧斋看了那顶轻纱软轿一眼,不由有些头疼。 幸而那家人跑回来兴高采烈地道:“回老爷,前头来的正是咱们家夫人的马车。” 钱牧斋忙问道:“除了夫人的马车,夫人的那位贵客可在另一辆车里?” 见那下人点头称是,钱牧斋才松了一口气,忙禀给童贵妃娘娘知道,跟着正了正自己的衣冠。 一听宏光帝命她来接的那贵客终于到了,软轿里的童贵妃虽有些不情不愿,也还是坐直了身子,等马车行到近前停下,搭着那小太监的手,从轿子里出来,打算一睹那位贵客的芳容。 谁知那钱夫人都已经下了马车跟她和钱尚书见过礼了,那位贵客却仍躲在马车里不出来。 钱尚书被贵妃娘娘横了一记白眼,赶紧上前朝马车躬身道:“下官礼部尚书钱牧斋,见过临川王妃娘娘!得知娘娘玉驾莅临杭州,圣上心中不胜之喜,特命贵妃娘娘亲自出城相迎。贵妃娘娘已在城外久候王妃娘娘多时,还请王妃略移玉趾下车一见。” 哪知他恭恭敬敬地说完这一番话,过了半晌,马车里仍是半点动静也没有。 童贵妃等了这大半日,早已不大耐烦,见这临川王妃竟然还摆起臭架子来了,左请右请也不肯出来,斜睨了边上的小太监一眼。 那小太监会意,立刻小跑到马车边上,蹿上去一把将车帘掀开,嘴里叫道:“请王妃下——”。 不但这小太监愣是没把最后一个字说出来,只顾张大了嘴,跟吓傻了一样呆呆地看着马车里头坐着的那人。 钱牧斋伸过脑袋来看了一眼,也是脸色一白,吓得险些跌坐在地。 那童贵妃见他们一个两个的见了临川王妃都是这副德性,不由心中大是起疑,难道这临川王妃当真如传言所说是个貌比西子、容赛貂蝉,美绝人寰、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不成? 及至她快步近前一看,也是一愣,紧跟着就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长成这样,临川王也会娶了她来做王妃?是因为她富态吗?啊呀,哈哈哈,本宫还是头一次见到长得这么胖的妇人,真是笑死人啦,哈哈哈!” 钱牧斋可半点不觉得好笑,他转身看向他一直喜爱有加的小娇妻,直气得浑身发抖,这个女人,他的妻子竟然敢骗他! 柳如诗却是半点也没把他愤怒的目光放在心上,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走到车边,从马车另一边扶了那车中妇人下来道:“都是妾身的不是,没能及早跟贵妃娘娘和老爷回禀清楚,让您们误以为这车中坐着的仍是临川王妃,妾身真是罪该万死。” 童贵妃终于止住笑,看向她道:“这妇人不是临川王妃啊,我说呢,好歹临川王也是郡王之尊,怎么会选上这么一位王妃?那这妇人又是谁,穿得这样寒碜,怎么坐在临川王妃的马车里?真正的临川王妃呢,她人又在哪里?” 柳如诗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道:“回禀贵妃娘娘,我同王妃行到余杭县时,白日里王妃在车中做了一梦,梦见海神娘娘跟她说临川王殿下身在某地,王妃醒来后便立刻命我等停车,说她要去海神娘娘梦里告诉她的地方去找临川王殿下,再不能同我一道来杭州。” “王妃是什么样的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她说要走,我如何敢拦,又如何拦得住呢?” 钱牧斋一双老眼怒瞪着她,这女人扯起谎来还真是面不改色。什么叫她拦不住?他派去接她和临川王妃的家丁少说也有二、三十人,且他再三吩咐定要接了临川王妃来杭,哪能让她说走就走,连两个女人都拦不住? 分明是他这枕边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帮着临川王妃半路走人,却直瞒到现在才让他知道。 柳如诗忽然朝他妩媚一笑,继续慢悠悠的跟童贵妃解释,“至于这位妇人,她是余杭县驿馆一名驿卒之妻,因丈夫新丧,想要回杭州城投奔娘家。我见她因身怀六甲而身子沉重,且因为有孕,身上还有些水肿,实在不忍见她挺着个大肚子,用两条肿起来的腿从余杭走到杭州,便请她坐到车里,捎带她一程。就当是做做好事积些阴德了。” 钱牧斋本对他这继娶的娇妻恼火不已,他还指望着因他上奏宏光帝临川王妃下落一事,能再加官进爵呢,不想却被他夫人给暗地里拆了台。这让他如何向宏光帝交待? 可是眼见柳如诗一个媚眼抛过来,一笑之下美艳绝伦,顿时又觉得身子酥了半边,想起已有数日不曾近过她的身子,一亲芳泽,喉头莫名的便有些焦渴起来。 他一咬牙朝童贵妃躬身道:“还请贵妃娘娘恕罪,都是下臣办事不力,明知贱内愚钝却没跟她交待清楚,这才没能将临川王妃接到杭州,有负圣望,还请娘娘恕罪?” 到底一日夫妻百日恩,他是做不到看着这么美艳风情的女子被问罪受苦的,还是试着先将这桩罪过揽在自己身上,若能保下她来最好,若是宏光帝定要寻个人来罪,那他也只能大义灭亲了。   ☆、第239章 哪知那童贵妃却只一哂道:“你跟我赔什么罪啊?又不是我命你去把那什么不知真假的王妃给接来的?如今虽没接到人,本宫无论如何都是不会怪你的。” 她不但不怪这钱尚书无能,反倒还要谢他。她是杭州知府的庶出女儿,因宏光帝初登大宝便要充实后宫,命人在杭州邻近诸县广征美女,她父亲便把她献给宏光帝。她不但有几分姿色,且从小见惯了后宅里众女争一男的种种心计手段,一面儿将宏光帝迷得五迷三道的,一面斗倒了其他美人,一跃成为了贵妃。 她在民间的时候就听说了不少临川王对临川王妃的各种宠爱,走到哪儿都要带着她,竟是片刻也离不了。因此大家都说那临川王妃怕是仙女下凡一般的容貌才能让一个男人这般死心塌地地只喜欢她一个。 所以一听宏光帝要把这位“有绝色”的临川王妃给接来杭州,她心中立刻就警觉起来,以宏光帝这好色的性子,真见到个绝色的美人,他能忍得住才怪? 所以她赶紧跟宏光帝求了来接临川王妃入城这差事,就是想先看看这位王妃的虚实,是不是当真美得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了。哪知道人家根本就没来! 她也懒得去想为何临川王妃半路上就走掉了,只顾着开心少了一个潜在的威胁,甚至高兴之余还答应钱牧斋替他在宏光帝面前说些好话,保他们夫妻一命。 其实宏光帝要接了临川王妃来杭州,倒并不是为着她的美色,而是另有深意。幸好他是个耳根子软的,被童贵妃吹了一夜的枕头风,又念着钱牧斋素有名望,虽责问了他几句,到底也没问他的罪。 宏光帝第二天早上起来,问了他的几个智囊,重新想出个法子来,一面命钱牧斋定要将临川王妃再给请到杭州来,一面命人传出话去,说是临川王妃已经到了杭州。 然而钱牧斋派人暗地里找了数日,却是毫无头绪。无论他怎么盘问柳如诗那临川王妃到底去了何处,软硬兼施,各种法子都用尽了,她却一口咬定临川王妃当时压根儿就没告诉给她知道,说是什么天机不可泄露,一旦说出去就不灵了。 无奈之下,钱牧斋只得在余杭县多派人手,看能不能查到些临川王妃的去向。毕竟那临川王妃确是在这里下了他家的马车,就此去向不明。 然而无论是他派的人手将余杭县查了个遍也罢,还是将邻近几近郡县也都一一查过,眼看十天过去了,却仍是一无所获。 也不知这位王妃究竟躲到了什么地方,竟连半点蛛丝马迹都找寻不着。 其实采薇此时就在离余杭县不远的清德县住着。 原来那日她和柳如诗辞行之时,听出她的话音不对,她私下里一向都是喊自己王妃妹妹的,那天却一口一个王妃、妾身,满口的官话,且最后竟提出要她同去杭州的请求。 她虽觉出有异,猜想钱牧斋多半已将她的下落告诉给宏光帝知道,却不信柳如诗也会和她的尚书老爷一道,将她给卖了。这点子识人的眼力她自信还是有的。 而柳如诗也果然没有让她看走眼,握住了她的手,在她手心写下了八个字:为夫所迫,将计就计。 从柳如诗先前说的那些话里,采薇已经猜出钱牧斋和宏光帝的如意算盘。 一个将她的行踪上报给宏光帝,想在新帝面前卖个好,最好能再让自己官升一级。另一个则是生怕她夫君临川王还活在世上,比他更有资格继承燕秦的帝统,知道她和秦斐夫妻情深,便想将她禁在杭州当人质。若秦斐未死的话,有她这个人质在手,或将秦斐诱去捕杀,或逼他放弃帝位,大可从容应对。 而柳如诗虽不耻其夫背信弃义之举,但因钱牧斋派来的人就躲在门外偷听,是以她才假作顺从其意,说出钱牧斋要她说的那些话来,却改了往日的称呼来暗示采薇。 于是两个聪明女子将计就计在钱牧斋派来的人面前演了几天的好戏。待他们戒心渐消之时,柳如诗在余杭县住店时拿出早就备好的蒙汗药来,想法儿下在他们的饮食之中,让那一票人全都好睡了一夜,等他们第二天醒来,临川王妃早已不知去向。 其实采薇当时仍带着甘橘住在那间客栈,不过那些人便是从她面前而过,也认不出她是个女子来。因为她又易容扮成个男子模样。 这都多亏了柳如诗是个细心之人,从海边将她救回钱府时,将她同甘橘落水时穿的那套衣裳也从那户渔民手中花钱买了回来。甘橘那张周师爷的面具虽然遗失在海里,采薇的那张□□却还藏在她那件衣裳的暗囊之中。 甘橘虽无法再扮成个男子,但她和柳如诗早虑到了这一点,去往杭州时柳如诗除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家中曾见过甘橘真容的下人一个都不带。这一路上甘橘每当出现在人前时,都头戴帷帽,始终不曾被钱牧斋派来的人看过真容。只要采薇再帮她涂涂抹抹,腰里多塞些东西,打扮的丑一些,管保没人能认出她来。 因此当她主仆二人靠着易容变换身份,扮做一对夫妻大摇大摆的当着找她们的钱家下人的面,跟伙计要了一间上房说要住店时,没一人对她们起了疑心。 她二人一直住到柳如诗带着那些人离开余杭,才留下些记号后往东边的海宁县而去。 其实在这一路去往杭州的路上,每当歇宿住店的时候,她都会想方设法地留下些暗号来,那是她和秦斐约定的特殊暗语,只有他两个人才能看得懂。 她知道,便是宏光帝见钱牧斋没能将自己送到杭州去,也一定会放出风来说临川王妃已被他迎到杭州,好诱秦斐前来。 以她对秦斐的了解,怕是一得知她在靖江落海,就立刻赶了过去。他必定是走的海路,一来快些,二来也是便于搜寻落海的她。 她在镇海病了一月有余,这些时间足够消息传到泉州,再让秦斐从泉州赶到靖江。可是当他还在靖江周围寻找自己的下落时,他会再听到从杭州传来的一个消息,说自己已在杭州。 为防秦斐再马不停蹄地赶到杭州,她在沿路留下暗号。因从靖江前往杭州可走之路并非一条,接下来的半个月,无论海路还是陆路,凡是通往杭州必经之处的几处县府她一一前去留下暗号。 她在所有的暗号里都告诉秦斐,不要去杭州,那是一个陷阱,而她,会在清德县等他。 之所以是清德县,因为那是她在计算完所有要去的县府之后,所选出用时最少,最省路程的路线终点。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在清德县等了两天,等到的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夫君,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鞑子。 似乎只是一夜之间,原本还在应天府的鞑子兵突然就离清德县不足五十里远了。 清德县的百姓是从县令汪有德口中得知这个消息的。 原本那一天的前半天和往常一样,虽然外敌入侵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头顶,可是日子还是要过的,百姓们仍是煮饭的煮饭,洗衣的洗衣,重复自己每日的营生。不意大街上却突然响起响亮的铜锣声,几个县里的衙役大声吆喝道:“县太爷有令,命尔等速去县衙门口,老爷有要事要告诉尔等知道!” 及至众人赶到县衙,才知道要不了几个时辰,一万鞑子兵便会杀到他们清德县。 “乡亲们,那鞑子的大兵十日前已经将应天府的各处州县全都占了,然后兵分三路就朝杭州府打过来,这眼看就要杀到咱们县了。这是降还是战,我虽是这一县之长,可也不敢专断专行,故此请了众位乡亲过来。众位都是生于斯长于斯,如今我清德县该何去何从,是降了鞑子保全性命,还是宁死也要做大秦的子民?汪某听凭诸位乡亲父老的决断。” 他话音刚落,便有几个汉子跳出来道:“自然不能降了鞑子!若是降了便得剃了头发,改穿他们的衣裳。咱们的身体发肤皆受之父母,如何能够轻易伤损,还有咱们身上的衣裳制式,那也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若连这些都丢了,咱们还算是汉人吗?” “发可断,血可流,咱们生是大秦的人,死是大秦的鬼,宁死不降!” 底下这些平民百姓却大多是庸碌之辈,一向无甚见识,见他们叫喊得响亮,便也一齐举着拳头高喊道:“宁死不降,宁死不降!” 那汪县令眼光闪了几闪,略一思索,待众人语音方歇,大声道:“既然乡亲们宁死不降,那咱们也只得螳臂当车试上一试了。只是我汪某素来不善兵事,不知哪几位好汉愿暂为抗敌首领,统领全县可战之人,奋勇抗敌。 一时选出两个在县里素有威望之人,这二人也确是极有才干,立时便选了数人出来各委以职责,一一调派分明。 采薇本也想毛遂自荐,帮他们出谋划策,可是她旁边一个老翁突然嘟囔了一句。 “这汪县官一向是个贪财好色的官儿,素来是不管恶人专欺良善,怎么今儿倒转了性子这般的有德有义起来?” 采薇不由停下脚步,又琢磨了一遍这老翁话里的意思,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为了谨慎起见,采薇暂时息了出头露面的打算,仍立在人群里,看着台阶上那十几个领头抗贼的忠勇之士从汪县令手中接过壮行酒,一饮而尽,纷纷将碗摔碎在地,大声喊道:“誓死抗贼!” 然而当他们连喊数声,奔下台阶,要去拿起武器保家卫国时,却没走几步,便纷纷手捂肚腹,栽倒在地,不过片刻,全都七窍流血而亡。   ☆、第240章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 不过片刻功夫,那十几名豪情万丈,高喊着“驱除鞑虏、保家卫国”的热血汉子就已变成了一具具再无生气的死尸,七孔流血、死不瞑目。 因为就在他们咽气之前,他们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县衙的官兵将哭喊着扑到他们身边的亲人尽数乱刀砍死。 不但自己遭奸人所害,竟连累阖家亲人也全都丢了性命,这让他们如何不恨,如何能瞑目而逝? 采薇自听了那老翁之言后,虽隐约觉得这汪县令今日此举同他往日行止相比,略有些反常,可也没想到他之前所谓的守土抗敌,竟全是做秀。不过是为了把县里真心想要抗击鞑子的仁人志士诱出来一网打尽,好让他能再无后顾之忧地去投降鞑子。 围观的百姓们虽初时尚有些义愤,可是当打抱不平的人又被官兵杀掉几个后,愤怒的不平声终于渐渐小了下来。 汪有德见状,心内得意不已,他就知道这些屁民们虽有那几个不怕死的,可这世上之人毕竟还是贪生怕死的多。 他大声道:“清德县的百姓听着,别以为本太爷是在草菅人命,其实本太爷是在救你们!” 那大金国的豫亲王殿下月前发布了《谕江南等处文武官员人等》的布告,里头说“昨大兵至维扬,城内官员军民婴城固守,予痛惜民命,不忍加兵,先将祸福谆谆晓谕。迟延数日,官员终于抗命,然后攻城屠戮,妻子为俘。是岂予之本怀,盖不得已而行之。嗣后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维扬可鉴。” “豫亲王殿下的这道谕旨,你们听明白没有?没听明白,本太爷就解释给你们知道。你们可知为何金人会有所谓的扬州十曰、嘉定三屠、苏州之屠、昆山之屠、嘉兴之屠、金华之屠、沅江之屠、舟山之屠这种种屠城之举?” “那全都是因为当地的府官们不听王命,非要梗着脖子硬和金人对着干,这不是螳臂当车、鸡蛋碰石头,自己找死吗?不但他们自个丢了性命,还连累了全城的百姓惨遭屠戮。” “我汪有德虽只是个小小的县令,却是个爱民如子之人,我宁可不要那什么死守殉国的清名,也要保我清德县的百姓免遭屠城之祸。” “而这些人,”他看了地上横七竖八的几十具尸体,“若是由着他们闹,只会把全县的百姓都送上绝路。若是还有哪个想跟这些人一样想把我全县百姓送上死路的,下场就跟他们一样。” “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难道你们就想这么平白的丢了性命吗,想让你们的老母、妻女惨遭金人的□□吗?若是不想的话,就听本太爷的话,赶紧洒扫道路,跟在本官身后跪地请降,恭迎金人入城,只有如此方能保我县安宁。” 于是之前那些刚刚高喊过“宁死不降”的一众百姓,在屠刀的威压下,又开始转而高呼:“愿随太爷出降!”“愿随太爷出降。” 看着这样毒杀同胞、屈身投降的县官,再看看这些完全没有半点自己的主见,只知盲从他人的百姓,采薇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 虽然大秦国中也有爱国的忠义之臣,守土的热血百姓,可是更多的却是这样只顾自己利益,见风使舵的狗官,一味听话、浑浑噩噩的愚民。如此,焉得不被外敌占我河山,奴我子民,一败涂地,竟至于斯。 甘橘有些担心地扶住她,“公子,咱们现在怎么办?” 采薇略一沉吟,拉了她走出人群,一边往住的客栈走,一边低声道:“这狗官相信鞑子不会滥杀无辜,我可信不过他们。安全起见,咱们还是先出了县城,去外头找一处荒僻之地避上一避。鞑子急着赶到杭州去,应该不会在这里久留。” 她虽知鞑子一定会派兵朝浙江打来,却自信秦斐定能在鞑子到来之前赶到清德县与她相见。可是她却想不到拜这些墙头草狗官所赐,鞑子的攻城略地之势竟会如此迅猛神速,竟是提前了十数天就打到离杭州不远之处。 “我曾和店小二聊过,他说县城西边再走十几里,有一处荒山,那山上有一处破败的山神庙,极是偏僻,咱们先去那里避一避。” 然而当她们匆匆回了客栈,拿了些要紧的行李,采薇又给秦斐留下新的暗号,再匆匆赶到西门时,却发现那姓汪的狗官竟然派了几个官兵将城门守住,不许一个百姓出城。 无奈之下,她二人只得和一些也想逃出城的百姓重又走回城内。 她本想再回客栈将先前留下的暗号擦掉,哪知已有蹄声从南边滚滚传来,想是鞑子的骑兵竟已从南门冲了进来。 这一下,连采薇心里也有些发慌起来,她昨日才到这清德县,因怕秦斐随时可能找来,也不敢随意出了客栈,对这清德县的地形是半点也不熟,此时情急之下,竟一时想不到该去何处暂时躲避。 可是在鞑子的铁蹄之下,这小小的清德县又有何处是能暂保她们一时平安的呢? 她正在发愁,游目四顾之下,忽然看见不远处有一处小小的尖顶,不由心中一动,立时拉着甘橘就朝那处尖顶跑去。 东拐西绕,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远远的便见到一座小小的石头房子,式样和旁的房子都不一样。不是像浙江这边常见的那种民居,青瓦白墙,重檐飞角,而是尖形拱门,顶上高耸着一个小小尖塔,大大的窗户上那窗玻璃竟全都是花的,五颜六色,极是好看。 甘橘奇怪道:“公子,这是什么铺子啊,怎么修的这么奇形怪状?” “当初去泉州时,没带你去,所以你没见过这样奇怪的房子,这是西洋来的传教士修的他们天主教的庙,他们管这叫做教堂。鞑子将我们汉人视若草芥,但是对洋人当有几分尊重,应该不会乱来。” 采薇整了整衣裳,走到门前,敲了敲门,不多时,就见一个金发碧眼,满脸棕色大胡子的洋人来给她们开了门。 采薇倒还记得他们传教士见面时的礼节,忙用右手在身前划了一个十字,那洋人眼中一喜,也在身前划了一个十字,将她们请了进去。 所幸这洋人在大秦待了几年,略通汉语,而采薇当初在泉州时也跟那对传教士夫妻学了几句洋文,因此二人交谈起来,竟是并无多少窒碍。 待那洋人弄清楚了她们的来意,又见她会说西兰国语,提到泉州另一对传教士夫妇,立时便答应将她们留在教堂,庇护她二人。 秦斐后来无比庆幸在清德县刚好有那么一座葡国人建的教堂,而他媳妇又聪明机智的躲进了里面。如若不然的话,只怕他就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妻子了。 因为占了清德县的那些鞑子正如采薇所担心的那样,并没有像汪有德那个狗官说的那样,因为清德县的百姓乖乖出迎投降就放他们一条生路。 毕竟豫亲王在所谓的《谕江南等处文武官员人等》的布告里,虽说大兵到处,官员军民抗拒不降者会被攻城屠戮,妻子为俘。但也没说,官员军民降了它金国,就一定不会有屠戮之祸。 采薇和甘橘刚躲进葡萄牙人的教堂里没多久,就听到外面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和男男女女的惊呼声。 不过片刻,先前的那些惊呼声就全都变成了震耳的哭声,时不时就会传来数声女人们凄厉的惨叫,夹杂着几声男人临死前的哀号,偶尔还会再传来一两句男人们的怒骂。整个清德县悲号动天。 又有几个机灵些的附近百姓跑来敲教堂的门,请求暂避。他们告诉采薇,除了汪有德那狗官因为献城有功,阖家无事外,其余的百姓,无不被鞑子勒索钱财,刚给这个鞑子兵献上财物,逃过一劫,又被旁的鞑子兵勒逼献宝,所献稍不如意,便会被几刀砍死。 至于女子的命运,就更是悲惨,那些人甚至都不敢说出来鞑子兵是如何□□满城的妇女的。 那个下午,还有那个晚上,那些婴儿的嚎哭声,老人的哀嚎声,妇人凄厉的惨叫声一直回荡在采薇的耳边,彻夜不停。 直到第二天的巳时,外面传来的哭喊哀嚎、惨叫悲号之声才渐渐小了起来。到了午后,除了鞑子那滚滚的马蹄声,她再没有听见过一声惨呼哀嚎。 她不知道鞑子这一夜究竟杀了多少她的同胞,她只知道经过这一场屠杀,清德县会和那些被惨遭屠城的州府一样,十室九空。汉人的数量比鞑子多了那么多倍,不杀掉一些,鞑子又怎么能放心呢? 那一夜,她跪倒在教堂里那座神像前,听着外面那些惨叫声,流了一夜的泪。为了她挚爱的家国惨遭沦丧,也为这片土地上她的同胞所受的苦难。 她在葡人的教堂里勉强又挨过了一个晚上后,到了第三天,她再也忍耐不得,不顾其他人的劝说,跟洋神父说她要出去。   ☆、第241章 除了甘橘,众人都不明白为何这个周公子不在这里再避一避,而是这么急着就要到外头去。 就连洋神父也连比带划地劝她,大意是说虽然这一批金人已经离开清德往杭州去了,可万一他们没走干净,这县城里还留了几个金兵呢? 然而采薇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此时此刻,她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能尽快见到秦斐。她在这教堂里躲的这两天,秦斐说不定已经到过了她住的那处客栈,也不知他看到她给他留的暗号没有?如果看到了的话,他会不会已经离开清德去了她说的那处山神庙?若是见不到她,会不会再回来清德? 这一个又一个念头折磨的她都快疯了,她生怕她晚出去片刻,就会和秦斐从此错肩而过,不知还要再过多久,又要经过多少波折才能在茫茫人海中和他再次重逢。 所以她不顾众人相劝,执意要出去打探一下消息。 只有甘橘明白她的心思,自告奋勇想替她出去打探,采薇却不同意。因为甘橘虽为了方便陪着她到处走动,也身穿男装扮作个男仆打扮,到底比不得她是戴了□□的,更容易被人看出来是女儿身,让她出去的风险更大。 洋神父见采薇执意要出去,只得摇了摇头,答应了她所请,借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和帽子给她,以防她万一再遇到金兵,金人能看到她是教堂里的人的份儿上,好歹不伤她性命。 采薇披上洋人宽大的袍子,再戴上帽子,将帽檐压的极低挡住半边脸,打开门走出教堂,左右张望了一下,顿时就再也迈不开步子,僵立在原地。 这哪里还是人间,这分明就是地狱里的修罗场。 她闭上眼,定了定神,赶紧把身后的门关上,尽管她知道教堂里的人总有一天也会看到街上这可怕的景象,可她还是觉得能晚看到它们一刻总是好的。 空气里那浓重的血腥味让她险些呕了出来,她赶紧拿袖子掩住口鼻,辨认了一下方向,朝她先前住过的客栈快步行去。 她很想快些赶过去,然而行不了几步,她脚下就不由的慢了下来,因为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有些地方甚至层层叠叠的堆成一座小山。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她好容易行到街角,刚拐到右边,行不了几步,突然就看见数双眼睛正在盯着她,吓得她险些惊叫出声。 再定睛一看,离她数尺处的一座小山竟不是尸体堆成的,而一颗一颗人头垒成的,好些人都是死不瞑目。在最上面还有一具婴儿的小小尸体,肚子上被划了好几刀,肠子都流了出来。 采薇不敢再看,赶紧绕过这一堆人头,跌跌撞撞地朝前奔去,没走几步,许是心神不稳,被脚下一具尸体绊了一下,一跤栽倒在地。 她勉强抬起头来,就看见一双白花花的大\腿正挂在她面前,数道暗红色的血色布满了那雪白的肉\体。 采薇哆哆嗦嗦地爬起来,看到约有七八个妇人,全都被扒\光了衣服,池身果体地靠墙一溜儿排开。再仔细一看,竟是双手全被用铁钉钉在了墙上。不但腿\根处一片血污,就连月匈上也是人人都有两个血窟窿,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采薇强忍住胸中的滔天怒火,泪眼朦胧地又往前走了几步,忽然见到前头几只黑色的大鸟正在一堆东西上盘旋,时不时停在上头啄着什么。 等她再仔细一看,终于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弯腰呕吐起来。 虽然她知道每逢战乱之时,身为女子一旦落到敌兵手里,总是免不了要横遭□□,可是她做梦也想不到那些畜生竟会在发泄完他们的兽\欲之后,将女子们的私\密之处拿刀割了下来,堆成一座小山。 对一个女子来说,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为可怕的命运吗? 她曾以为她在金陵守城时,已经见过了这世间最惨烈的一幕,然而眼前这一幕幕血腥的画面才让她真正认识到鞑子到底有多残忍,他们对普通百姓做出来的这些事儿简直禽兽不如。 采薇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走到客栈前的。这一路上她就再没见到一个活人,满目所及全是各种尸体,男的、女的、老的、幼的,两天之前他们还活在这个世上,两天之前的清德县还到处都充斥着人声。然而现在,这座曾经有数万人的县城究竟还剩下几个活人? 她在客栈留下的暗号在一处极隐蔽的地方,轻易是不会被人发现的,若是秦斐已然来过,他定会将它擦去,若是他还没来,那么就仍是她之前留下的那几个图案。 可是她没有想到的是,她永远也无法知道秦斐到底来没来过清德县了,因为她曾住过的那间客栈早已被火烧得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一片。 采薇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她留给秦斐的暗号已然被毁,那她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她很想快些想出对策来,偏生脑中却是一片混乱,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焦土出神。 直到一阵哈哈大笑声传入耳中,她才好似如梦方醒,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快步往来路而去。如果这城中仍有鞑子的话,那么赶紧回到教堂无疑才是最安全的。 她刚转过两条街,走到一处三岔口时,突然听到左首边也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她不敢再往前走,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血腥,趴在一堆尸体之后,假装自己也只是一具尸体。 然而她没想到的是,当脚步声越来越近,出现在她面前的竟是数十个汉人男子,也不知他们先前藏在哪里,竟躲过了鞑子兵的屠杀。 她正想起身向他们打探一二,突然听见右首边有人用怪腔怪调的汉语大声喊道:“蛮子来,蛮子来!” 她不敢偏头去看,只能看见她视线所及那些个青壮男子,个个战战兢兢、无一敢动。跟着她就见到一个鞑子兵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大声喝道:“跪!” 采薇见除他之外再无其余的鞑子兵,便料想那数十个汉人男子足以应付这一个落单的鞑子。 谁知那些青壮男子不但没有奋起反抗,反而无比听话地乖乖跪了下来,由着那鞑子兵哈哈大笑着砍倒了两人。 采薇正在目瞪口呆之际,见又有一个兵士用绳子系了两个女子过来,对鞑子兵道:“小的方才好容易找到这两个小娘,还请军爷享用!”原来这人竟是个汉人,想是降了鞑子的汉兵。 那鞑子见了女人,便停了手,把手中的刀丢给那汉人兵士,一把将一个女子的衣裳撕开,往她月匈前抓去。 他见那两个女子拼命挣扎,便一指地上跪的那些汉人男子,“不听话,爷,杀了,这些蛮子!” 那汉兵也在边上说,“你们听话侍候得军爷舒服了,说不得军爷还能饶你们一命。不然的话,你们都得死。” 采薇眼睁睁看着鞑子就当着那数十名汉人男子的面□□\妇人,而这数十名汉人男子,还有拿刀看着他们的汉人降兵,竟然全都无动于衷,就那样看着他们的同族姐妹被一个异族男子所□□。 采薇实在看不下去了,明知或许会给自己带来危险,她还是悄悄地挪到那一伙汉人边上,小声对离她最近的一个人道:“他们只有两人,咱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定能将他们灭了,这样大家才都有一条生路!” 谁知那人缩了缩脑袋,摇头道:“我才不去,再是一拥而上,那冲在最前头的不还是得送命吗?兴许等他槽弄完了那两个女娘,爽够了,就放了我们呢。” 采薇还待再说,那人忽然一把把她抓住道:“军爷,这儿还有一个装成洋人的汉人。” 那鞑子正忙着蹂\躏女人,没空理这边。那个汉人降兵便扛着大刀走了过来,一把揪住采薇的衣裳,骂道:“你这狗东西,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还不快老实跪着。” 采薇一咬牙,装作要跪的样子,却在蹲下身子那一刻,从袖中抽出她暗藏的匕首来,一刀砍在他两腿膝盖上。不等采薇再在他手腕上补上一刀,他自己就把手中的大刀往地上一丢,只顾抱着膝盖栽倒在地,大声呼痛。 采薇急忙喊道:“快把他的刀拾起来,鞑子只有一人,咱们跟他们拼了!”那刀太沉,她若捡起来,反是累赘。 谁知那些人却反倒跑到一边,给鞑子让出一条路来。 那鞑子啊啊大叫着冲了过来,采薇靠着从秦斐那里学来的几招勉强跟他打个平手,她一面苦苦招架,一面喊道:“你们快些来帮忙啊!” 等她百忙中偏头一看,那些汉子竟只顾着自己逃命,纷纷四散而逃。气得她一个分神,被鞑子逼得朝右后退几步,离先前被她砍倒的汉人降兵近了几步。 那降兵见讨好金兵大爷的大好良机就在眼前,一时也顾不得腿痛,重又抓起大刀,横着丢出去,正中采薇的右腿。 采薇吃痛,身子一歪,被那鞑子一脚踹飞,重重地砸在墙上。 那鞑子弯腰捡起大刀,想要把这个该死的南蛮子砍成肉酱,忽然觉得头上一痛。原来是先前被他□□的那两个女子,不甘受辱,各寻了块石头来找他拼命来了,只是她两个弱女子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那鞑子有刀在手,三两下将她们砍翻在地,正要向采薇走去,谁知一个女子一时未死,死死抱住他腿,狠狠地咬了他一口。 恼得他一刀劈下她的脑袋,她人虽死去,却仍不肯松手。 那鞑子怕采薇跑了,干脆将手中大刀猛地朝她掷了过去。 采薇被他那一脚踢得呕出一口血来,震得五脏六腑都跟移了位似的,正头晕眼花,哪里还知道躲闪。 正在这危急关头,忽见一个人影猛地扑到采薇身前,替她挡下了那一刀。   ☆、第242章 等采薇看清了倒在她怀中的那个人,顿时心如刀绞。 因被那一刀透心而过,甘橘除了发出低低的一声惨呼外,只勉强说出一个“姑……”字,便气绝而亡,歪倒在采薇怀里。 在采薇心里,甘橘、香橙这几个丫头,一向就如她的姐妹一般。尤其是甘橘,这大半年来一直都跟在她身边,同她一道同甘共苦、出生入死。而现在,她却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这个从小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姐为了救自己而死,怎能不让她肝肠寸断、痛楚万分,抱着甘橘尚是温热的身子泪如雨下,立时失声痛哭起来。 而此时,那鞑子终于将左脚从死抱住他腿的女子手中挣脱了出来,大踏步朝采薇走来。 这时那汉人降兵忽然道:“军爷,这人八成是个娘们,方才这死了的小娘奔过来时,我分明听见她喊了一声‘姑娘’!” 采薇只顾悲伤,冷不防自己忽然被人一把提起来,跟着就听见“刺啦”一声,她身上所着的几层衣裳已全数被人给撕破。 那鞑子一见她胸前缠的厚厚数层白布,嘴角一咧,盯着她脸瞧了半晌,死命在她脸上一抓,不但将她脸上的□□一把抓了下来,连她右颊都给抓破了。 一看见眼前人的庐山真面目,鞑子兵顿时瞪圆了双眼,眼前的女子虽然脸上多了三道血痕,却依然无损她那万分出挑的容貌,甚至那几道血痕反倒让她玉洁冰清的容颜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别样的妖娆与妩媚。 那降兵远远瞥了一眼,立时也张大了嘴巴,不意这小县城里竟还有如此国色,只恨被这娘们砍伤了腿,不然的话,等金兵大爷享用够了,或许他也能在她身上捞口汤喝喝,啧啧啧,这等艳福,错过真是可惜了! 虽然此时尚是八月的天气,采薇却觉得浑身冰冷、彻骨生寒。她知道即将降临到她身上的会是什么样可怕的厄运,然而她却手无寸铁,几乎再也无法反抗。她手中的匕首早在她被甩到墙上时已从手里飞了出去。 鞑子见她忽然不再挣扎,神色木然、失魂落魄的跟个木偶娃娃一样任他摆布,便以为她是被同伴之死给吓得丢了魂,再不敢有什么反抗的心思。便把她粗暴地往墙上一抵,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就想把她胸上那碍眼的白布给扯下来。 手指划过女人那白皙如同羊脂一样的娇嫩肌肤,鞑子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口水,这妞儿虽然长得不错,就是不知道那两处山峰有没有肉,若是肉太少的话,那可真不够味儿…… 他正想得口水直流,忽然月夸下一阵剧痛,急忙两手捂住他的命根子,痛得嗷嗷直叫起来。 采薇先前故意不再挣扎,为的就是能趁他不备好踹出这一脚,这已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暂时脱身之策了。 她腿上受了伤,便是想跑也跑不远,只求能暂离敌手,让她能有片刻功夫好自我了断,免得她还要活着受那份被人□□的奇耻大辱。 甘橘的尸身就倒在她旁边,背心上插着鞑子的那把大刀,她本还想试着将那刀拨出来,奈何手上半点力气也没有。她生怕再被那鞑子抓到手里,那时可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便一咬牙,将脖子往那刀刃上一伸,打算抹脖子自尽。 当冰凉的刀锋划破皮肤,采薇只觉痛苦难当,从未如此痛苦过,不是因为她的生命即将终结,而是她将再也见不到秦斐。她答应过他,一定会到泉州和他会和,要和他相伴到老,携手一手…… 可是,这些她都做不到了,她不得不食言了。 如果人死后真的还有来生的话,那么她只求来生能再和他相遇、相知、相恋…… 而今生,原谅她先走一步,恨今生无缘,盼来世再见! 然而人活在这世上有时就是这么的艰难,就在那冰凉的锋刃快要割破她的喉管的时候,她被人一把抓住后心,被一股大力从刀口下猛地扯开,重又给人拎了起来。 采薇简直从未像此刻这样绝望。都说“千古艰难唯一死”,可到了她这里,比死更艰难的事是,她此时一心赴死,却偏偏求死不能。 可是她却忘了另一句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有些时候,即使是绝境,却也暗含着那么一点点生机。 就在她绝望的以为等待她的会是惨无人道的□□与践踏时,却再也想不到迎接她的是她渴盼了许久的那个温暖怀抱。 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的夫君,她的男人,她的爱人,竟然在这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刻赶到了她身边。 她没有遵守诺言赶去泉州他的身边,可是他却及时赶到了她身边,再一次把她的命从死神手中抢了过来,再一次守护了她。 又或许,这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梦而已,因为她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她才会梦到再被他抱在怀里。 她勉力想抬起手臂,想试着也抱住他,可她的体力却再也支持不住,脑中一晕,昏了过去。 秦斐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双眼血红地看着她颈中那一抹鲜红的伤口,心痛得简直不能呼吸,心中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都在发抖。 如果他再晚到一瞬的话,他简直不敢去想像等着他的会是怎样可怕的后果:他将永远失去她,再也看不到她的眼,她的笑。 这种差一点就失去她的痛苦,他曾尝过一次。虽然后来知道那是她为了逼出他的真心故意骗他的,可是当时那种痛彻心肺的可怕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他曾发誓有生之年他再也不要去经受那种痛失所爱的痛苦。 可是他没想到的是,这可怕的一幕,他此生最大的噩梦竟然险些又在他面前上演。 谢天谢地,还好他及时赶到! 他被采薇送到泉州的第二天,就醒了过来。他原以为他会第一眼看到守在床前,因为照顾他而容颜憔悴的他心爱的娘子大人,哪知等着他的却是一封说她留在金陵,要替夫守城的书信。 他欲待不信,可是那书信上的字迹便是烧成了灰他也不会认错,正是他所爱之人的笔迹。他虽然相信采薇的智计,可是这世上之事,随时都在千变万化,何况战乱之时,更是变数易生,她一个弱女子若是遇到些什么别的意外…… 可他便是再心神不安,也只得依她信上之言,暂在泉州等她,免得万一和她在路上错过。 等到“临川王”在靖江因和倭寇作战不幸落海的消息一传到他耳朵里,他立时就乘船由海路往靖江而去,跟着又听说她被僭越了帝位的潞王给请到了杭州,再马不停蹄地往杭州赶。 一看到她留给他的暗号,他立刻就改道往清德县而来,他昨日就已经到过清德县城。只看到遍地死尸、一片惨景。他猜采薇定是会住在客栈,可是他找遍了清德也只见到一处客栈,而那处客栈并没有采薇留下的任何记号。 清德县的任何一处房子都再不曾见到他二人曾约定的特殊暗号。他不死心,又回到那处客栈细细查看了一遍,果然是一无所获。 仇五劝他,说是鞑子刚刚扫荡过这里,说不定王妃是为了躲避鞑子去了别的什么地方。其实他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没敢说出来,那就是说不定王妃已被鞑子给掳走或是已死于乱军之中,仓促之际这才什么暗号也没能留下来。 他虽不敢说出来,然而他能想到的,秦斐又何尝想不到? 那一天秦斐再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彻夜难眠。第二天一早就重又进到这清德县城。他不信采薇已身遭厄运,他有一种感觉,她还活在这个世上,甚至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将这清德县东边、南边又细细查了一遍,再行到西边的一处街道时,忽然顿住脚步,凝神细听了片刻,问仇五可曾听到了什么。 仇五一脸茫然的摇了摇头,然而秦斐却觉得他方才分明听到了一线声音,虽然微弱而遥远,可是那个声音却是那样的熟悉,他绝对不会听错。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个声音传来的方位,快步朝那个方向行去。过了两条街,又是一声惊呼传来。 秦斐心中先是闪过一抹狂喜,跟着便开始焦心起来。 前方传来的那声“姑娘”不正是甘橘那丫头喊出来的吗?可见采薇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她那一声“姑娘”里却包含着极大的惊慌和恐惧,莫不是采薇遇到了什么危险? 秦斐恨不能脚下生风,一跃而至。 而当他终于赶到时,眼前的一幕看得他险些肝胆俱裂! 还好他在最后一刻把她从刀口抢了下来,她的命是他的,谁都不可以夺走,即使是她自己也不可以。 因为紧抱着她,不便脱衣,他直接将他外衫的下半截扯下来给她裹在身上,又撕下一截儿来忙着给她包扎脖颈处的伤口。 他只顾查看她伤势,给她上药包扎,全然没注意到被采薇踹了一脚的鞑子兵已经缓过痛来,正在一步步朝他逼近。   ☆、第243章 那鞑子见不知从哪儿又冒出来个南蛮子,虽是个男人,也仍是半点也没放在心上。 他先前早不知杀死了多少南蛮汉子,在他看来,宰一个南蛮子比杀狗还要容易些,再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到了他们金人面前,怂的都跟龟孙子一样,更别提眼前这南蛮子了。虽然个子挺高,但看着廋的跟个竹竿一样,肉都没几两,明明害怕的全身抖的跟筛子一样,还偏要打肿脸充胖子跑出来英雄救美,看他不把他揍成狗熊。 远处的仇五眼睁睁看着那个鞑子兵一步步朝他家殿下走去,却是纹丝不动,甚至都没出个声提个醒什么的。他只是摇了摇头,别过眼去,不想看到接下来那血腥的一幕。 他在秦斐身边待了这么些年,极知分寸,此时既知是王妃遇险,生怕自己上前万一看到些不该看的东西,便远远地守在街口,并不敢再上前一步。反正只要有殿下在,相信这世间再无人能伤到王妃分毫。 等他再抬眼看过去时,临川王殿下已经抱着王妃几步飘到了他身前,满身的戾气吓得他看都不敢看上一眼,忙低头躬身让在一边。 秦斐微一停步,语气森冷地丢下一句话,跟着又施展草上飞的功夫脚不沾地快步出了清德县,再也不愿在这个人间地狱多停留片刻。 仇五慢慢走到甘橘的尸体旁,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放到墙边,捡起地上的那把大刀,一手拎刀,一手将那个汉人降兵拎到鞑子边上,这两个人竟然都还未死,只是躺在地上不住的滚来滚去、呜呜而叫。 仇五看了看他们的伤势,不由感叹自家殿下虽是使剑的高手,想不到刀法也这般娴熟、就这么弹指间的功夫,唰唰几刀不但把两个大男人的双手双脚全数砍断,双目割瞎,舌头也被划伤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就连他们的命根子也被齐根割去。 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仇五想起临川王殿下临走前在他耳边丢下的那两句话:“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仇五举起手中的刀开始一片儿一片儿的剜他们身上的肉,直至最后就跟剁馅儿一样把他们剁成了一堆肉泥。 这两个该死的杂种,竟然敢伤了王妃,若不是殿下担心王妃的伤,赶着回去为她治伤,他一定会亲自把这两个杂种给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以消他心头之恨。 秦斐此时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一处僻静的所在好赶紧给采薇治伤养病。只可恨这一带鞑子正大兵过境,不宜久留。他只得带着采薇先赶到海宁,因怕采薇在船上不好养病,从海路走到象山,便又弃舟登岸,找了一处僻静屋舍,好让她静养。 而从清德到象山的这么些天,采薇一直昏迷不醒。这乱世之中,秦斐一时也找不着好的大夫替爱妻治病疗伤。采薇身上的外伤他倒是有极好的金疮药,可是她一连数天低热不退,秦斐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只盼着苗太医接到他的飞鸽传书后能快些赶过来替她治病。 秦斐从泉州去靖江的时候因担心采薇落海身子染上什么病,便把苗太医也带过去了,一路查采薇的行踪查到了镇海卫的钱府。后来他急着赶到杭州,就命苗太医先留在镇海。 好容易等苗太医来了,给采薇诊完了脉却是连连摇头,又是唉声,又是叹气。 吓得秦斐一颗心如坠冰窟,冲上去一把揪住苗太医的衣领叫道:“可是她有什么不好?本王告诉你,若是你医不好她,我,我就——” 苗太医被他吓了一跳,见他双眼血红,眼看就要发狂,这才想起来这位殿下对王妃那是宝贝的不得了,那都不是视若珍宝,压根就是当成他自己的命一样疼惜。 眼见自己的脖子被他越勒越紧,他赶紧道:“殿下别误会,王妃性命无忧,性命无忧!” 听了这句话,秦斐眼中的血色才渐渐散去,又拎着他领子往上提了提,“这可是你说的,若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要你这庸医下去给她陪葬!” “咳咳。”苗太医咳嗽两声,继续打保票,“王妃吉人天相,定是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还请殿下放心。” 秦斐慢慢将他放下来,狐疑道:“那你方才做什么唉声叹气的,吓得本王还以为——” 简直快被他吓个半死。 “小臣只是觉得王妃她,身为一个女子,实在是太不容易了!这年纪轻轻的,就一身伤病,真是……” 仇五看了一眼这口无遮拦的老太医,恨不得冲上去一把捂住他的嘴。他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明晃晃地往殿上的伤口上撒盐吗? 秦斐面沉如水,默默地看着躺在床上容色苍白、憔悴不堪的妻子,心如刀绞。 “她这一身伤病要何时才能好?可会,可会留下什么后遗之症?” 苗太医叹了口气,一边拿出针灸之具为采薇施针退烧,一面道:“王妃脖颈上那处伤看着虽吓人,实则却并不重,并没有伤到要紧之处。右腿上的伤也只是皮肉之伤,并不如何厉害。倒是被鞑子那一记窝心脚伤的不轻,所受内伤应是不轻!” 秦斐想起他从刀下救起她时,她除了颈中的伤痕,还有唇边的那一抹鲜红的血色,可见踢到她身上那一脚该有多狠。只是断了那个畜生的手足,命仇五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真是便宜了他了! “虽然殿下及时运功帮王妃疗伤,可这三个月来,王妃实在是太过劳累,损耗太多,且七情起伏过大。人的身子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经受得起?王妃这几处外伤再过月余便会痊愈,且并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至于那一脚所致的内伤,所幸殿下救治的及时,只要精心调养,日后万不可劳心操劳、恚怒伤心,想来也不会再有什么。” “倒是这场病,怕是要好的慢些,至少要养上三个月,或许才能初初见好,然后再精心调养三个月,方能彻底痊愈。便是痊愈之后,也切不可再这般劳心耗神,需得好生养护心脉才是。” 原来采薇虽然素来身子健壮,但一来坚守金陵时过于劳心受累,心血暗耗。后来又落海大病一场,身子刚好又四处奔波,失于调养,本就虚弱。不但亲眼见了清德县那血腥可怕的一幕幕惨景,还亲身经历其间,险些受辱,身受两处刀伤,一处内伤,生死命悬一线之时,又忽然得救,与爱人重逢。情志上种种大起大落,七情太过,更是让她心气大受损耗。 秦斐又默默看了采薇片刻,忽然朝苗太医郑重行了一礼道:“方才本王一时情急,多有失礼,还请太医见谅!王妃的身子就拜托您了!” 他虽相信苗太医的医术,可看着采薇仍是昏迷不醒、低热不断,到底是心急如焚,每日不知要问多少遍“何时才能退热?”“她何时才会醒?”之类的话。 苗太医心知此时跟他解释再多,也是白费唇舌,干脆就任由他在耳边唠叨。 他这太医虽然医术了得,可到底这位王妃损耗太过,正气已虚,这虚证比起实证来总是要难治许多。他使尽了手段,足足用了十天的功夫,才终于让临川王妃的低热退了下去。原以为这下子他耳根子总能清静片刻,哪知秦斐只高兴了片刻,又不住的问起他来。 “这烧都退了,她怎么还不醒?” “王妃到底何时能醒?” “这……”这个老太医却有些答不上来。他虽不知这位王妃这几个月来都经历了何事,但给她号脉时却诊得她六脉之中左手寸、关二脉极是细弱无力。左寸候心、左关候肝,显然是心血煎熬太过,且情志过极。 若单只心血亏虚倒还好办,可这情志过极却不好调理,便是王妃醒过来了,只怕也会…… 而当采薇终于醒过来之后,确如苗太医所担心的那样,眼神一片空茫,除了秦斐外,再认不得任何人,而且连这几个月来所发生之事也全忘的一干二净。 她醒过来后对秦斐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要沐浴。” 此时已快到十一月,天气已然转凉,苗太医急忙开口阻止,因她此时阳气不足、气血亏虚,病还未全好,还是少沐浴为好,免得一个不慎,万一再患上外感之症,岂不更是麻烦? 然而秦斐却在深深凝视了妻子半晌后,完全不顾苗太医的医嘱,命人准备热水兰汤,再在净室里放上四个火盆,生怕冻着了她。 秦斐本想自己亲自侍候她沐浴,她卧病在床,昏迷不醒的这些天,全都是他一个人在照顾她,衣不解带。可是当他把她抱进浴桶,想要替她除去中衣里,她却躲开了他伸过来的手,她的眼中分明有一抹恐惧的神色,竟然一脸害怕地看着他。   ☆、第244章 秦斐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眼前又浮现出清德县那可怕的一幕,他闭上眼,握紧了拳,慢慢将手收回来,又往浴桶里添了些热水,便转身出了净室,命在当地新买的一个丫头进去侍候她。 而他就立在净室的帘外,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听见里面那丫头轻声唤道:“夫人,夫人!” 他急忙走进去,原来采薇到底气血不足,在热水里一泡,被热气这一熏蒸,便有些承受不住,迷迷糊糊地又晕了过去。 秦斐一搭她脉,知道并无大碍,便挥手命那丫头出去。这些时日,每当苗太医给采薇诊脉时,他都不耻下问、虚心救教,医术每日见长。 他急忙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裹进一条厚毯子里,仔细将她身上的水珠擦净,赶紧抱她出了净室,放回锦被里,替她掖好被角。 他见她头发沾湿了少许,又取来犀角梳和铜熏炉,替她一边梳理长发,一边烘着头发。 采薇被沾湿的头发不过一小绺,不多时便烘得干了,秦斐便停手将熏炉放到一边,替她将长发拢到枕边,凝视着她的睡颜,又怔怔出起神来。 睡梦中的妻子忽然面显痛苦之色,在枕上辗转起来,口中发出轻轻的□□声。 秦斐并没有着急的喊苗太医过来,因为这些天以来,他已经见过很多次她这个样子,便是燃了再好的安神香也无济于事。 应该是又梦到那些可怕的事了吧?他可以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身边,可是却不能冲进她的梦里,灭了她梦中那些恶魔,好让她能宁心安睡。 他只能如这些日夜里他惯常做的那样,轻轻替她按摩头部穴位,再以指为梳,指腹轻柔无比地从她发间擦过,一下又一下。 渐渐地,被恶梦惊扰的人儿慢慢安静了下来,在他手下蹭了蹭,重又睡得一脸恬静。 然而秦斐却并没有停,仍是不知疲倦地继续以指为梳,轻柔无比地梳理她的一头长发。直到仇五在窗外轻叩了三长二短,他才起身走到窗边,开了窗户,从仇五手中接过一封印着火漆的信来,重又回采薇床边坐好。 他看完了信,沉思良久,正想去写一封回信,刚转过身子,就听到身后响起一个低低的声音:“阿斐……” 秦斐身形一顿,正要回身去看她,忽然又听她问道:“阿斐,我刚才看见了甘橘,可是一转眼她却又不见了,你知道她去了哪里吗?” 他忽然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因为他一向知道在她心里,她那几个陪嫁丫头的份量。她刚醒来时,苗太医曾说她记不得这几个月的事,或许是之前受得刺激太大,这才下意识的不想去记起那些事来。 可是她此时突然问出甘橘,难道她已经想起来在清德县那可怕的一幕?一想到她这么快就想起了之前忘记的事,他一则以喜,一则以忧。 “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甘橘在服侍我洗澡,我很开心,拉着她的手说,原来她没有被鞑子杀死,那只不过是我做的一个恶梦,原来她还活着……” “可是等我醒来,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恶梦才是真的,甘橘她……已经死了对不对,为了救我……死在了鞑子的刀下。”采薇哽咽道。 秦斐终于转过身,替她擦去眼角滑落的泪水。 “我命仇五在清德县郊外找了个山清水秀的所在,将她好生敛葬了。我在那里做了标记,等你身子大好了,鞑子也被咱们赶出去了,咱们再把她的棺椁重行迁葬到一个风水宝地,好不好?” 采薇的泪却流得更凶了,“她……她当真,当真已经去了吗?” 秦斐连被子一起,小心翼翼将她抱在怀里,轻抚着她的乌发,迟疑了少许,还是说道:“嗯,我赶到的时候,她已经气绝,再也救不活了。” 他本想说“幸好我总算将你及时救下”,那话都到舌尖上了,却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改口说道:“若是我能再早一点赶到就好了,若是我能及时找到你们……全都是我不好,是鞑子可恶,同你没有半分干系,我不许你再自责自疚。” 过了半晌,他才听见采薇问他,“苗太医说我的病什么时候能好?” 秦斐想了想,没跟她说实话,“你这回伤的太重,病的太厉害,要精心调养半年这病才能初初见好,然后再静心修养上半年,总共要一年的功夫才能彻底养好身子,不然怕是会落下什么病根。” 当然,秦斐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因为想让采薇好生静养,担心她因为替甘橘报仇心切,不顾病体也要帮着他出谋划策,对付鞑子。却不想,他这句话却也是挖了一个大坑,最后把他自己也给埋到里头去了。 果然就听采薇叹了一口气,遗憾道:“要那么久吗,难道我要再过一年才能再帮你分忧?”她自己的身子她还能不清楚吗,哪里要一年才能养好病? 秦斐赶紧道:“只要你好好的,没病没灾,安然待在我身边,那便是天大的事也不会叫我发愁烦忧。可若是你不在我身边,我的心就全乱了,茶饭不思。若你再万一有个什么不好,那我就更是半点理智也没有了,寝不安枕、食不知味,再也虑不了事,什么都做不成。” 他抱紧她,“答应我,你先乖乖的养好身子,其余的事情全都交给我来料理,你夫君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没你帮忙,我也能灭了鞑子,把他们赶到死海去吃土。” “我也答应你,只要苗太医说你身子大好了,比从前还要康健,你再要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拦着你,可好?” 采薇是知道他的霸道性子的,别看他这会子话说得婉转,温言软语的哄着自己,但若是他认准了的事情,便是自己不答应,他也会强着自己不得不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她也知道他是一心为了自己好,何况自己这回也确是吓得他够呛,再看到他眼里那满是企盼的眼神,只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答应了他。 秦斐顿时喜上眉梢,小心翼翼地将她连人带被子再放回到床上,亲了亲她额头道:“说了这么些话,可累不累,若是累了再安心睡一会儿。” 采薇摇摇头,看了他一会,突然问道:“阿斐,你怪不怪我?” 秦斐一愣,仔细咂摸了一下她这话里头的意思,想了想道:“我怎会怪你?与其怪你胆子太大,居然自作主张替我守了金陵城,还不如怪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早不病,晚不病,偏要在那个要紧时候病的人事不知,将所有担子全都丢给了你来扛着。” “你当日在那般危急艰难的情境下所想出来的法子已极是周全,不但什么都替你家夫君虑到了,连你自己的退路也一早想好了,若不是后来的意外……” “可见这世上之事,虽说人定胜天,可有时也是谋事在人,成事再天,便是你谋划的再周全,也免不了遇到些事先绝没想到的意外。幸好老天仍是眷顾咱们,不管让咱们受了多少磨难波折,最后总还是让咱们团圆了。” “只是这一次我虽不怪你,可是这几个月来的分离之痛、相思之苦,我是尝得够够的了!往后我再不会给你丁点机会,让你再离开我,一个人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我的宿疾已好,我会保重身子,往后再不会突然发病,要你来替我料理善后。从今往后,我会好好守护你、疼你宠你,再不要你为我受累受苦。” “我会牢牢将你锁在我身边,再不许你离开半步,无论是人间仙境还是黄泉地府,咱们夫妻两个再也不要分开。” 他二人谁都没有提起在清德县城,采薇被那鞑子撕破外裳,险遭□□之事。 采薇不提是因为当她被秦斐救下时,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非常非常在意这件事。但她男人在意的是竟然有人敢碰她、伤她、欺辱她,而不是她的身子被旁的男人看了、摸了,她已失了贞节。 比起她的贞节,秦斐更在意的是她的安危,她的性命。 而秦斐不提,则是因为他不愿让采薇再回想起那一幕。寻常男子在意的那些他压根半点儿都不放在心上,他甚至曾想过哪怕当他赶到时采薇已经被那鞑子给……,她也依然是他的妻子,他依然会把她当成手心里的宝,该死的人是那个胆敢侵犯他妻子的畜生,而不是他无辜受辱的妻子。 他知道无须多言,采薇必会懂得他的心思,正如他也一样懂得她的心思,所以他才不曾出言安慰她,劝她千万别觉得被旁的男人摸了是失了贞节,对不起他。 他不是寻常男子,他娶的妻子自然也不是寻常女子。她固然会觉得被那鞑子碰了的感觉极是恶心,觉得她的身子被他弄脏了,所以才会一醒来就说要沐浴。可她却绝不会觉得这是她一生都洗刷不去的污点,从此自轻自贱,觉得配不上自己。 他们夫妻之间,有些事需要讲的分明,而另一些事则完全无需任何解释,只一个眼神,他们便已心意相通。   ☆、第245章 麟德二十四年的最后一个月,正是最冷的时候,秦斐和采薇离开了象山,乘船前往泉州。 采薇此时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秦斐却仍是生怕她多走上几步就累到了,又怕冻着她,将她裹的严严实实的,无论是上马车还是上船,他都是直接将她抱在怀里,代她行步。 早在临行之前采薇就问过秦斐,可是鞑子快要打到浙东还是泉州有什么变故,所以他们才要赶回泉州去。 秦斐却只是笑笑,给出一个极其简单的原由,“不过是这时候泉州远比这里要暖和罢了,苗太医说了,你现今气血弱,最是怕冷,得到南方暖和的地方去住着调养才得宜。若不是先前你身子太弱,经受不了那海上颠簸之苦,刚入冬的时候我就想带你回泉州了。” 采薇才不信他的这套说辞,可无奈秦斐现在是半点儿正事都不会再告诉给她知道。无论她是问起逃到云南的麟德帝是当真被鞑子给捉去了,还是杭州的潞王最后下场如何,还有那台州的鲁监国,鞑子可有派兵前去攻打? 秦斐统统是一问三不知,打定了主意什么都不告诉给她知道。实在被她问的狠了,也不过是回她一句,“如今国中抗金形势一片大好,不然我怎么有闲功夫不去忙正事,光顾着一心照料你呢?你只管安心养病就好,凡事都有你家夫君大人呢!” 采薇见他如此固执,宁愿自己担着各种辛苦也再不要她分担,只得叹了一口气,如他所愿,再也不问什么了。只管一心一意调养身子。 只是,她先前是忙碌惯了的人,如今这一闲下来,没了事儿做,真是生生能把她给无聊死。 她病还没好的时候倒也还罢了,反正那时她精神不济,每日里睡着养神的时候多,醒着的时候少。可后来病情渐渐好转,每日里醒着的时候多了,就不免觉得无事可做,长日无聊。 在没帮秦斐理事之前,她最大的消遣是读书,可现在,每当她好不容易才把书拿到手上,要不了一会儿,就会被秦斐以费眼伤神的名头给收走。 弹琴吧,弹不了一会儿,秦斐又会跑过来说怕她手疼,让她歇一歇。 最后她甚至于无聊到去做女红,结果刚把针拿出来,线还没串上去呢,就被秦斐给收走了,笑嘻嘻地说怕她久不练女红,万一针扎了手那就不好了。 于是她每日里就只能靠着逗弄秦斐特意给她弄来的画眉鸟儿啊,小白猫啊,还有一缸子金鱼来解闷。其实一日里能留给她逗鸟戏猫的功夫也并不多,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因为大半时间都是临川王殿下在亲自为她解闷儿,或是给她讲笑话,或是给她讲自己之前流浪遇到的各种奇人奇事儿。 秦斐口才极好,不管他说什么,她都是爱听的,可她又怕他把时间全用来陪她,回头又要少睡几个时辰好去暗地里料理正事,这才赶了他到隔间里去理事,她自己只在那里看猫儿们打闹聊以解闷。 她本以为便是到了泉州,等着她的也仍是这样无趣无聊的平淡日子,却不想,她人还未到泉州,秦斐就先送给了她一个巨大的惊喜。 她虽然并不晕船,但大病初愈就在海上颠簸,到底容易累,每日极早就昏昏沉沉地在秦斐怀里睡了过去,早上醒来的也极晚。 却不想那一日她醒来时一看,除了枕畔人还是秦斐以外,床枕寝具、房屋陈设,全都不是头天晚上她睡着时的模样。 秦斐看着她眼里的惊讶,先凑上去亲了好几口,才一脸得色地道:“这些天都闷在船上苦了你了,咱们在这瀛州岛上玩几天再去泉州如何?” 采薇更惊讶了,紧跟着她眼里所有的讶异之色就全都变成了惊喜。 她高兴地环抱住秦斐的脖子道:“可是咱们把这瀛州岛给拿回来了?” 原来这瀛州岛历朝历代均属中原所建之国,春秋战国时称其为岛夷,三国时称其为夷洲,到了大秦建国之后称其为瀛州。其岛风景秀丽、物华丰美,可惜因燕秦国势日衰,西夷诸国又纷纷远洋探险,此宝岛竟被尼兰国的洋毛子仗着坚船大炮所占,将土地物产尽皆据为己有、各种盘剥百姓。 她先前头一次到泉州时就曾和秦斐说过,若是郑一虎下西洋带回足够的金银同枪炮,等他们建起一支舰队来,头一件事便是先将占了瀛州岛的尼兰人赶走,将瀛州岛重新收复回来。 如今,秦斐一脸邀功似地带她到这岛上来,还说要在这里游玩几日,想不到这才两年多的功夫,他们当日的一大梦想就已经实现了。 秦斐将她从床上抱起,走到窗前,打开一扇窗子,指着窗外海港处停泊的百十只战船道:“那便是咱们的海军舰队,娘子可还满意?” 回答他的是一记温软馨香的甜吻。 可惜他还没享用够呢,那让他爱的不行的丁香小舌已萌生退意。他倒是想反客为主,再肆意缠绵片刻,可是一听采薇呼吸已有些急促,只得恋恋不舍地放开她的唇舌。 采薇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道:“我记得两年多前郑大哥他们才头一次试着前往西洋,想不到这才往返了几回,咱们就能建起这么一支舰队了?” 秦斐关上窗子,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笑道:“还不是岳父大人那本《海上诸夷志》记述精准,这才帮了咱们的大忙。不过郑一虎和你那吴家表哥也确是个人材,洋人虽不愿卖船卖炮给咱们,却被他二人不知用什么法子竟然搞到了洋人一些造船的图纸和造枪炮的制法笔记。” “而且他们在回程之时又意外探得另一处大洲的几处夷国,其国盛产黄金和种种宝石,且是头一次见到我们的丝绸瓷器同西夷人的一些玩意,全都当成宝贝,出手极是慷慨大方。是以他们虽下西洋的次数不多,但是所获之利却有千万之巨。” “只可惜,”秦斐眨眨眼,“为了造船造炮赶走洋人收复瀛州,赚来的钱都花的差不多了。” “我家夫君大人这般能干,便是花上再多的钱,也会千金散去还复来。” 秦斐一点她鼻尖,“既知道你夫婿能干,往后可就用不着再替我整日忧心了吧?” 采薇抿嘴一笑,若她当真半点也不再替他担心,还不知他又要怎生耍小孩子脾气呢? 她忽然想起一事,便是郑一虎和吴重能从西洋人处弄到造船和枪炮的图纸笔记,可那上头记的应该都是洋人的文字,他们又是怎么读懂然后造出来的呢? 可是当她再问秦斐时,秦斐却卖起了关子,说这是他送给她的第二个惊喜。 等他们在瀛州岛玩了五天,再回到泉州时,采薇终于明白秦斐所谓的第二重惊喜是什么。 她万万想不到,此次重回泉州,不但是故地重游,更是旧友重逢。 昔年她随父亲头一次来泉州时,曾在父亲的好友,一对西兰国来的传教士夫妇家中住过数日,同他们的独生女儿马莉极为要好。 等她婚后和秦斐第二次再来泉州,再去那对传教士夫妇的居处探望时,才得知他们已于两个月前离开泉州,回了西兰国,再不会回来。 她原以为此后海天相隔,除非她到西兰国,否则再不会见到他们一家,不想她这位西兰国的好友竟重又回到了泉州。 原来郑一虎他们到了西兰国后,找到的翻译正好就是这位马莉姑娘。她同父母回西兰国不久,父亲就病故了,也正是因为他父亲自知不久于人世,才会带着妻女返回故国。 她同母亲相依为命了两年后,母亲也去了,她不愿靠随便嫁给个男人来养活自己,便去做了家庭教师,幸好她住的市镇就在海港附近,这才能被找了去做郑一虎他们的翻译。 她一直都怀念在泉州时的美好时光,如今她父母双亡,只剩她一个也没什么牵挂,便在给郑一虎他们做了月余的翻译之后,索性也跳上了回泉州的船,打算回泉州来继续传教。只不过传的却不是她父亲当年所传之天主教,而是另一种教义,那就是男女生而平等,女人应同男人一样享有各项本属于她们但却被剥夺了的权利。 这一教义在西兰国的妇女心中已日渐深入人心,这是马莉姑娘回到西兰国之后最大的感触,然而在海的那一端,在大秦那广袤的国土上,还有着成千上万的女人依然奉男子为尊,觉得她们是低人一等的卑下之人,视什么“三从四德”为天经地义,依然从属于男子,在他们的手里讨生活。 所以她想要再回泉州,因为她也是黑眼黑发,有着二分之一秦人的血统,她想要为这片土地上的她的女性姐妹们做些什么。 也多亏了她的到来,终于将采薇从养病的百无聊赖和空虚寂寞中给解救了出来。   ☆、第246章 自从采薇和她的旧友重逢,她就再也不曾问过秦斐大秦现今的情势如何。这人对马莉和郑一虎他们都下了封口令,她就是问了也白搭,白费力气的事儿她才不要去做。有这个功夫,还不如多听马莉说些西兰国如今的近况及海上的种种见闻。 秦斐先还陪着采薇一道听着,后来见她们每日只是聊天谈笑,采薇再教马莉写写汉字什么的,并没做什么劳神费脑子的事儿,便放了心。等过完元宵节,他手头要料理的事儿实在太多,再不能一天到晚都守着她,除了早晚仍同采薇一道用膳以外,其余时候都在他的书房忙碌。 采薇见他连午饭都没时间再陪自己一道用,他每日如此忙碌,可知现今的情势怕是并不怎么乐观,如何肯当个米虫,每日吃喝玩乐,悠闲度日。 她虽搞不定秦斐答应她做事,但是对马莉嘛,她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成功说服马莉每日里除了教她西兰文和她们国中女子所学的数学、天文、地理外,再和她一道研究如何改制出射程更远更精准的连发式□□。 因为郑一虎他们从西夷人那里所拿到的只有火炮的图纸,关于□□,虽然他们也曾想法弄到了一条西兰国的□□,但除了不易炸膛外,射程和精度同大秦所产的□□差不了多少,也是一样的点火极慢,每点一次,只能连发三弹。 起先马莉对造枪是没什么兴趣的,她只想先在泉州建起一个女儿堂来,收留救助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女,及被夫家休弃出门无家可归的妇人,让她们明白男女平等的真义,再通过她们慢慢地告诉给全泉州城的姐妹们知道。 在采薇到达泉州之前,她已经建起了这样一所女儿堂,收留了几十名孤女、弃妇。可是她收留她们容易,想要抹去她们脑中根深蒂固的男尊女卑、三从四德却是收效甚微。 于是采薇就给她出主意,“其实在我们国中此等男尊女卑的念头之所以这般深入,除了儒家一味的强调三纲五常之外,到底也是因为确实是男女有别。” “上古之时,人们只知有母不知有父,那时之人皆以采集打猎为生。男子打猎不见得能常有猎物,而女子采集总能找到些野果野菜来裹腹,所以那时皆是女人为尊的母系氏族。” “到了后来,人们学会了耕种,让地里长出粮食来,再不用辛苦地打猎。因为耕种是力气活儿,男人的力气比女人大,耕地种田这些维持生计的重活便全落在男人的身上。谁能挣来吃的,那谁说话的份量就大。于是渐渐的,母系氏族变成了父系氏族,男人们成了一家之主,女人则成为了男人的附属品,成为他们传宗接代的工具。” “所以,无论你跟她们说再多男女平等,可她们从小所见所闻,无一不是男子种田做工、挣钱养家,男子读书识字、为官做宰,男子从军打仗、保家卫国。所有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全都是男人来做,你让她们怎么会不相信男人就是比她们出色,生而尊贵,而女人除了生孩子再一无所用,就是低人一等呢?” 马莉听了她这番话,低头沉思半晌,才闷闷地道:“明明她们靠做针线活儿也是能养活自己的啊,并不需要全靠着男人才能活命啊!” “是,女子一样可以通过织布纺纱挣钱,可是她能保护她挣来的钱不被一个男子抢走吗?这里不同于你们西兰,会讲究什么骑士精神、绅士风度,若是一个女子不是属于一个男子的,那么她的一切利益就无人保护,反会受人欺辱。因为一个女人的拳头是绝对拼不过男人的,身体上的弱势决定了她们无法保护自己免受来自男人们的暴力侵袭,除非她去找另一个男人来做她的靠山。” 马莉愣住了,又想了半天,“那要不,我也学你们这里的先生,去开个学堂,先给你们的男人讲讲什么是骑士精神、绅士风度?” 采薇笑着摇了摇头,“你这样做,就是缘木求鱼了!大秦的男人们这几千年来过惯了被女人当成大爷侍候的舒服日子,你说他们可会心甘情愿的放弃?” “与其靠男人施舍给女人尊重,不再仗着他们身体上的优势来欺负女人,倒不如让女人自己变得强大起来。男人能干的活儿,什么种田打仗、读书识字全都能干,还比男人干的更好,当女人们终于发现蕴藏在她们身体中的力量,发现她们是可以和男人一样强大有力。然后你再去给她们宣讲你的那些教义,她们才会相信你说的话,学着尊重自己,最终做到真正的独立,再不用依靠男人而活。” “可是这打仗种田都是力气活儿呀,这怎么才能让女人也变得像男人一样有力气呢?”马莉忽然想起她曾在街头看到过的一样物事,忙道:“我记得这里有一种东西叫大力丸的,咱们把它买来给女人们吃了能不能让她们长些力气?” 采薇听了噗嗤一笑,“那些个街头卖的什么大力丸、大还丹,多半都是假的,当不得真,这世上哪有什么吃了就让人力大无穷的药。” 马莉拍了拍脑袋,“哦,我忘了,你们大秦国假的东西特别多,就是好些正经药店里头卖的都是假药,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们是洋人的关系,以前我们家总是能买到以次充好的东西,连找给我们的银子都是假的。” 她说的这些,采薇如何不知,国人的种种造假,尤其是假银子,惟妙惟肖、真假难辨,连官府都甚为头痛。时人陈铎曾做过一首《折桂令生药铺》,说的就是假药之大行其道,其词道:“助医人门面开张,杂类铺排,上品收藏。高价空青,值钱片脑,罕见牛黄。等盘上不依斤两,纸包中那辨炎凉。病至危亡,加倍还偿。以假充真,有药无方。” 她先前早不知和秦斐讨论过多次,何以国人竟会如此不讲诚信,这般的喜欢造假,要如何才能改了这种不良风气。不过眼下,还是先谈更为紧迫的事要紧。 她咳嗽两声,“马莉,咱们言归正传,咱们虽不能让女人的身子变得和男人一样强壮,可若是咱们能造出些东西来后天弥补女人不如男人强壮的先天弱势呢?” “就比如这□□,在□□没造出来前,你让女人去和男人拼大刀,臂力肯定是不如男人的,可若是咱们能制出小巧轻便的□□,那便是比的谁枪法准,动作快,这一点咱们女子可未必就会输给男子。” 采薇时常会想,如果在清德县的时候,她带在身边的如果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支□□,那么或许那个鞑子早就死在她的枪下了,她也不至于因为拼刀子拼不过鞑子,最后累得甘橘为救她而亡。 她甚至有一次做梦梦见,她手中的匕首真的变成了一把□□,一把既小巧,点火又方便的□□,而且点一次火,能连发十八发子弹,于是她对着那个鞑子,“砰砰砰”不住的开火,直将他打成一个筛子。 她握住马莉的手,“若是咱们能制出更先进好用的□□来,那么现在便是汉人男子也打不过的八旗骑兵,只消一支□□在手,咱们女子也能灭了他们。” “那鞑子不是仗着骑兵厉害吗?只要咱们的□□射程远能穿透他们的铁甲,再训练出一支枪法快准狠的女子骑兵队来,到时候冲上去一阵猛射,打完了就跑,等装上弹药点了火,再冲回去继续打,反正女子体轻,骑兵的速度定然要快于鞑子的重甲骑兵,可进可退,机动灵活。只要有了先进的火器,咱们女人个个都可以像花木兰一样征战沙场,保家卫家。” 马莉脑了也是转的极快的,“那如果有了更先进省力的农具,女人也一样可以像男人那样耕地种田,很多力气活儿咱们都可以造出些器具来替人去做,那样的话,现今所谓的很多男女之别,只有男人能做的事儿到时候女人也一样能做,那女人就再不用像现在这样什么都指望着男人了。” “不错,咱们女子虽然体力不如男子,可是我就不信,脑瓜子还及不上他们?既然气力不足,那就想法子造些巧妙的东西出来来节省人力。只是咱们得一步一步来,得先造出□□,再练一支女兵出来,让世人看到女人的力量。然后等赶跑了鞑子,咱们一边儿开办女学,让女子们读书识字、有自己的思想,再设计出其他的东西来让女人能自给自足,不再依靠男人来讨生活,最后再将大秦律也改上一改,将里头那些不利女子的律法重行修订……” 马莉听得双目放光,不住的点头,“薇,你说的太好了!咱们还等什么,这就开始吧!” 不过马莉虽被她说动,到底还是记着秦斐对她的再三叮嘱,虽和采薇一道研究□□的制法,却并不敢让她一心扑在这上头,每日只许她上午研究一个时辰,下午再学上一个时辰,生怕累坏了她,自己跟秦斐没法儿交待。   ☆、第247章 其实采薇每日忙些什么,秦斐便是再忙,也全都了如指掌,只是他一来怕采薇无聊,二来见她每日只费两个时辰的脑子,三来他知道改良火器一直是采薇的一个心结,便也由着她去了,甚至还隔三差五的把火炮营造司的司长陈与阶请来同她们一道商量。 他又再三嘱咐苗太医照看好她的身子,每餐都给她用不同的药膳来补身子。 苗太医点头答应了,开出来的却是两张药膳单子,说是王妃也这样嘱咐过他,逼着秦斐也每日吃药膳来补身子。 其实便是采薇没嘱咐他,他也必会精心照料好秦斐的身子,国中局势的种种动向,他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无论是闵王、桂王纷纷僭越称帝,潞王降贼、鲁王败逃,还是麟德帝尚在人世,在他看来,全都于大秦国势无补。 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驱除鞑虏、中兴大秦的除了眼前这位临川王秦斐,再不做第二人想。 可到了六月里,就连苗太医也开始替秦斐担起心来,因为此时秦斐所面对的局势竟是前所未有的险恶。 采薇自然也觉察到了些什么。这一日,她并没有如往常那样在房里等着秦斐回来陪她一道用膳,而是亲自将饭菜装在食盒里,拎着去了秦斐的书房。 等到夫妻二人用完了晚膳,漱过了口,又闲话几句,不等采薇想好要怎么问他,秦斐就已经主动开了口。“你想问什么,只管问便是,无论你问什么,我都再不会瞒你。” 采薇却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秦斐苦笑,“咱们夫妻总是心意相通,便是我想瞒,难道就瞒得过你吗?” 采薇一想,这倒也是,先前她虽不满秦斐不再让她操心国事,可之所以没缠着他一个劲儿地打破砂锅问到底,也是因为她能感觉得到不管局势好坏,总还在秦斐的预料之内,他自有应对的法子。 可是这一次,她却感觉很有些大事不妙,似乎当前的情势已超出秦斐所能掌控的范围,连他也没有把握可以应对。 采薇想了想,说道:“你从头讲给我听好不好?” 秦斐自然知道她说的从头指的是什么时候,便道:“好!” “当日你在浙江,只知道潞王僭越称帝,鲁王监国,其实也就在那几天,身在福州的闵王秦键和南宁的桂王秦榔也都僭越称帝,一个起的年号是龙武,一个叫永立。短短几天功夫,燕秦仅剩的半壁江山就一气儿冒出来三个皇帝一个监国!” “然后没过几天,就从云南那边传出消息来,说是麟德帝和孙太后还有颖川王全都安好无恙,命那几个僭越的藩王赶紧自己去了帝号,上请罪折子。可是都皇袍加身了,谁理他呀?那几个藩王心里头想的无非是看谁能笑到最后,赶走鞑子,再一统大秦的万里江山,那帝位才是谁的。” “可是他们一个个只知道做着当皇帝的美梦,没见招兵买马,整兵备战,倒是先忙着选了不少的美女封妃立后。这几个里头,闽王秦键倒是个不错的,被人拥上帝位,仍是衣食俭朴,日夜读书,很想有一番作为,只可惜却手无实权,军权被何腾交、郑飞黄所把持,不过是个傀儡,有心无力。” 采薇心道,其实这个时候,若是这几位能暂将帝位先放到一边,大家联起手来一致抗金,反倒能东西呼应,势相连结,共筑起一道由西南到东南长长的防线,必将极大的消耗鞑子的战力和补给。只可惜,若是燕春人能做到精诚一致、团结一心的话,那鞑子皇帝也就不会想出这么个鬼主意了。 果然秦斐也道:“当时咱们手里还有湖南、两广、江西、四川、云贵这七省,虽大半都被鞑子给占了,但若是经营得当,未必不能翻盘。只可恨那朵尔衮可真是好算计,他也知道要拿下这七省要很费一番工夫,为了替他自己省些力气,就玩了这么一出,结果那几个蠢货竟真如他料想的那样,全忘了大敌当前,反倒先窝里斗起来。” “我虽给三哥去了信请他竭力劝阻皇室内的阋墙之争,可是孙太后那个老妖婆,就是不听劝,非要派兵去讨伐离云南最近的桂王秦榔。那几个僭越的藩王虽然不敢先对麟德帝动手,可是真被人打过来的,却也不会束手就擒,于是云南和广西先就同室操戈起来。” “杭州的潞王原本也想讨伐鲁王的,只可惜他连兵马还没集齐,鞑子的铁蹄就先冲到了他的涌金门前。这潞王秦淓最是个没骨气的,一听鞑子给他的招降待遇还不错,就把劝他退到海上整兵再战的总兵方国安给撵了出去,又派人遣使迎降并约金人来袭击己方的营帐。等到方国安和裨将王庆甫等人在涌金门下与金人战成一团时,秦淓这个贱人竟然命人以酒食从城上洒下去以饷金兵。气得城下的将士们全都弃城而去,往东投了鲁王秦海”。 “但方、王二人到了浙东后,仗着人多,立即接管了浙东原有的营兵和卫军,自称正兵,排挤秦海手下原先的几支义兵,拥兵自重。不顾秦海反对,擅自把浙东各府县每年六十余万钱粮自行分配,结果搞得浙东各地义师断绝了粮饷来源,大多散去,到最后就连督师大学士张国维直接掌管的亲兵营也只剩几百人。” “于是没几个月功夫,鲁王秦海手下的兵就只剩下方、王二人手里的几万人,他不想着赶紧把兵权从这两个人手里夺回来,反倒只顾着和闽王秦键互掐,两个人争着抢着给对方的官员加官进爵,互挖墙角。” “结果鞑子一打到绍兴,方国安吃了败仗,一降了之,他无奈之下,只好逃到海上,他家眷都被金人抓了去,要他剃发归降,反被他痛骂了一顿。虽说秦海的脑子还不如一个船工,完全不足与谋大事,不过比起秦淓来,总算还有些骨气。” “那闽王秦键呢?”采薇问道。 “他——”秦斐顿了顿才道:“他倒是有些可惜了。” “阿薇,自我到了泉州之后,我一直不曾显露身份,初时是因为你正顶着我的名头在金陵守城,后来则是因为知道鞑子皇帝的诡计,不愿让大秦宗室再冒出来一个有资格登上帝位之人。再到后来,则是不想暴露身份被孙太后逼着去打自家的宗室兄弟。” “可是我虽然不曾向世人公布我的身份,却悄悄儿的写信告诉给秦键知道。因为他总算是粗知文墨,心怀复兴之志。虽说也会搞些窝里斗的小动作,但既不饮酒做乐,也无声色犬马之好,用人无门户之见,凡抗金之人皆量才录用,甚至愿意放下架子和高自成死后大顺军的余部合作,一道抗金。不图安逸,看不惯郑飞黄的消极怠战,不顾已身安危,离开还算安全的福州,反倒往江西赣州跑。” 采薇听了道:“看来这闽王倒真是有些见识的,赣州居上游,鞑子所占的南昌不能仰面而攻,且赣州左为楚,右为闽、浙,背为东粤,足以控制三面,实乃战略要地。” “不错!”秦斐接口道:“如果江西用兵得手,局势稳定,可以西连湖南何腾交部,东接福建郑飞黄部,南靠广东,收就近指挥之效。若得江西,则我军以浙东为首,江西为腹,湖南、广西、云贵为尾,俨然一常山之蛇。” 采薇道:“若得一将拥重兵从上游而动武昌,灭了鞑子不多的守军,则东南半壁几可一鼓而复即便江西作战不利,闽王也还可以西移湖南,南下广东。只是……” 秦斐看了她一眼,长叹道:“我当日也是这么担心的,怕鞑子也看出来赣州的要紧,派兵来攻,大秦的那些个将领总兵在面对鞑子时是个德性我是再清楚不过,既无能又不肯互相救援。所以我才劝他,若是那湖广总督何腾交并不是真心希望他去江西,他还是先留在福州更稳妥些。” “可他却回信说他在福州已经当够了郑飞黄的傀儡娃娃,再也不愿受他的摆布挟制,决意要去往赣州。郑飞黄既不拦他,也不派兵护卫于他,结果他才走到半道上,因为赣州守将指挥失误,何腾交又坐视不救,结果赣州失守。等秦键得到消息再想往福州赶时,又传来一个噩耗,郑飞黄已降了鞑子。他匆忙逃到汀州,被鞑子的轻骑追上,阖家全都死于汀州城内,连同他刚出世没几天的长子。” 明明是六月天,采薇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下意识地便依偎到秦斐怀里,紧紧地抱住他。秦斐一言不发地展开双臂将她圈进怀里,也是紧紧地搂住她。二人就这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似乎唯有如此,才能抵御那残酷的时局与现实。 夫妻二人在灯影下沉默良久,采薇才终于鼓起勇气再次问道:“那,后来呢?”   ☆、第248章 “是不是鞑子在杀了闽王后又打到泉州来了?”采薇问道。 秦斐摇了摇头,“其实当日鞑子见杀了闽王秦键,郑飞黄统领的福建水军也已降了他们,鲁王秦海也在郑飞黄的侄子郑棌手里,便以为大功告成,大将军博洛领着金兵主力先回了燕京,只留下不多的金兵驻守福建。” 采薇的眼睛亮了亮,但紧跟着一想,眼中的神采又黯了下来。 秦斐知她在想什么,一点她额头道:“你又在瞎想什么?你都能想到的我能虑不到吗?虽然福建已无金兵主力,但若是咱们自身没有足够的实力,便是一时将福建全省从鞑子手里夺回来,等人家再派精兵来攻,还得再被人给夺了去,我又不是那些个蠢货,这种赔本买卖我才不会做呢!” “那是谁做了?惹的你这般生气?”采薇问他。 “云南的孙太后仗着四川的张进忠替她挡在鞑子前面,还在和桂王秦榔互掐,顾不上福建这边。倒是那郑棌没听他叔叔郑飞黄的话,不但没有献出鲁王投降鞑子,反倒奉鲁王为主,从海上打下福建沿海的几个县城。” “想是秦海在海上颠沛流离,吃了些苦头也长了些见识,再被人奉为监国,总算也知道干些正事。他招贤纳才、广发檄文,号召各地绅民起事,共创大业。短短几个月功夫,建宁府、福宁州、兴化城等地,闽东北三府一州二十七县都被秦军收复。为了尽快攻占福州,朱海甚至亲临福州城外的闽安镇指挥攻城,最终拿下了福州城。” “我见他这回总算有个王孙公子的样儿,像是要正经干一番大事的,便也给他去了一封信,打算跟他联手,可他却正忙着和郑棌互掐,根本没功夫搭理我。” 采薇长叹一声,“是不是鲁王那边又闹起了内讧?”对于燕秦这些官老爷们只知窝里斗的德性,她早就见惯了。 她忽然想起安远伯府,她未出嫁前在那府里住着时,那府里的老爷太太们不也个个如此。面对家族没落时,一个个想的不是如何奋发图强,凭着自己的本事去拼出一份事业来,重行撑起伯府,再挣下一副家业,而是挖空了心思的兄弟间斗来斗去,想着怎生从家里多分到些祖产,最好把家业爵位全抢到手才好。 她也知道,不光安远伯府如此,无论是京城其它高门贵爵之家,还是有些余钱的富户百姓,但凡一涉及到家产利益,全都是各种明争暗斗。 “家是最小国,国是千万家”,是不是当一个人从小习惯了为利益和家中兄弟相争,那么长大为官后自然而然的便会为了权势在官场上与同撩相斗,即使大敌当前,也仍然控制不住的要先为自己多抢些利益权势在手,方才觉得安心。 秦斐最见不得她蹙眉,轻抚她眉心道:“那郑棌见拿下了福建,不想着赶紧扩大战果,反倒想排除异己,独揽大权,先后逼杀了秦海的三个得用大臣,大学士熊汝林,义兴候郑尊谦,连兵部尚书钱宿乐也被他逼死了,结果军心动摇,等金人又派了精锐骑兵南下福建的时候,一败涂地,先前收复的州县又全都被鞑子再夺了去。” “更气人的是,我本想出兵帮秦海一把,结果这个蠢货害怕我是给他挖坑,拿着我的书信各种问他底下的臣子,迟迟不给我答复,反将我派去的兵将驱赶回来。结果最后他自己又被鞑子赶到海上不说,因为走漏了我的消息,结果金人一听大秦的临川王就藏在泉州郑一虎的船队里,立刻将福建所有的精兵都调往泉州要来围剿我。” “更可恨的是郑棌竟然也想先夺了泉州,虽然我打赢了他,把他的大半兵卒都收编了过来,可我心里还是不爽。他爷爷的我好容易来练出来的一支新军,还没打鞑子呢,倒先和自己人干了一场!” 采薇赶紧给他揉胸口道:“殿下快别气了,赶紧把现下泉州城的情形说给我听听吧。咱们手头一共有多少人马?除了泉州手上还有什么别的州县吗?” “人马不多,一共只有四万,除了泉州,再就漳州了。” “明明还有瀛州岛,殿下怎么忘了?”采薇提醒她。 秦斐笑笑,倒了一杯茶给她:“不错,咱们还有瀛州岛,我怎么倒把它给忘了,若是打不过鞑子,咱们就先做船到瀛州岛去,那岛最是易守难攻。” 采薇顾不上喝茶,先就道:“怎么会打不过鞑子呢?咱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秦斐很想像往常那样再说几句调笑的话,可是看着采薇那亮晶晶,无比依赖地看着他的眼睛,他忽然就不想再装了,他想卸下白日里在所有人面前表现出的强大自信、坦然不惧。 因为他再强大,也是一个男人,而男人在某些时候会有一些突如其来的脆弱。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在采薇面前不再是一个无所不能、强大无比,可以永远都保护她不受伤害的男人,那么她还会用这样亮晶晶的眼眸,这样无比依赖地看着他吗? “阿薇,你听我说。”他将手放在她双肩上,“你我都明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便是咱们夫妻二人再智计无双,也是不可能逆袭的。史书上虽有许多以少胜多的经典之战,但那都是因为看似兵强马壮的一方自身有一些暗藏的巨大软肋,被人少的那一方给揪了出来。” “然而,咱们现今的情势是,金人不但兵强马壮,而且他们的主帅也是个擅于打仗的能人,治军严谨,没有一丝儿漏洞好让咱们有机可乘。虽然这人之前两度败在咱们夫妻手里,不过这回,没准他还真能一雪前耻了。” “你是说豪铎也来了泉州,而且是金人的主帅?” “原本是博洛,后来豪铎一听说本王也在泉州,就主动请缨,说是要在泉州生擒了我,好报他在金陵城被我用诡计所伤之仇。” “其实炸伤他的人是我,有本事他该来找我报仇才对?”采薇嘟囔道。 秦斐在她唇上咬了一口,“妻债夫偿,他来找我算帐也是一样?” 采薇在他腰上狠狠拧了一把道:“咱们哪里欠他债了?明明是他们侵我国土,杀我国人,欠了咱们多少血债,我只炸伤了他,连利息都够不上呢!”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若是咱们这回败了,那史书上只会歌颂胜利者的丰功伟绩。” 虽然他这话也没说错,可采薇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不嚣张,反而有些消沉的秦斐,不由怔了片刻。 “阿斐,你一向都是信心百倍,我还从没见你像现在这样,这样……” “这样不长自家志气反倒长他人威风是不是?” 秦斐低头揉着额角道:“也许是因为这一次我心里真的没底吧!原本博洛的五万大军我是没放在眼里的,可是就在我眼看就能打败博洛,解了泉州之围时,豪铎亲率的五万大军突然从天而降。他领兵而出的消息我竟然半点不知,害我折了一万人马,只得重新据守泉州。” “而且,”秦斐低声说出他们的另一重劣势,“豪铎想是恨极了咱们,这一回对咱们是势在必得,不但陆上围了泉州城,居然又派了数十艘战船停在泉州的海港外头,防着咱们从海上逃走。” 采薇想起先前她提到瀛州岛时秦斐的神情,急忙问道:“该不会瀛州岛也被他给夺了去吧?” “目前暂时还没有!不过也是被鞑子的战船给团团围了起来。” 采薇问明了金人战船的数目,想了想道:“不对啊!咱们的战舰远比鞑子的要多出一倍,且训练有素,怎会连鞑子刚建起来的海军都打不过呢?” “因为我又让郑一虎出海,带走了四分之三的战舰。当时福建被秦海收复,形势一片大好,所以我就命他去东洋诸国再做一回海上生意。” “那为何要让他带着那么多的战舰前往?”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因为他这次去做的并不是同东洋诸国进行货品交易,而是将尼兰人开的东印第亚公司在东洋的二十几个据点全都一一给它捣毁。当然主要把尼兰人的战舰给抢过来。咱们自己造船、造炮实在太慢,还是抢洋鬼子的更方便快捷些,反正他们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我没想到的是,福建那么快就又被鞑子给夺了去,而郑一虎却迟迟不归。我原本预计他在六月的最后一天应该能回来的。我今天从早等到晚,直到现在,仍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采薇看了看刻漏,已经过了子时,现在已经是七月的第一天了。   ☆、第249章 “采薇,”秦斐轻声道:“若是郑一虎的舰队出了什么意外,不能赶回来,四川的张进忠也分不出兵力来帮咱们,那么在无外援的情况下,泉州最多还能再守两个月。到了九月,就再也守不住了。” “如果真到了城破的那一天,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用,不但守不住泉州城,而且到时候连我的妻子或许都保护不了,我曾说过要护你一世周全的。” “我……我是不是真的——” 他余下的话被采薇用唇舌给堵回了肚子里。 采薇吻了他良久,方才捧着他脸道:“在我心里,无论你是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也好,还是一败涂地的末路英雄也罢,你都是你。在我心里,你既是天神,也是凡人,既是我可以依靠的伟岸男子,也是我可以将你护在怀里的稚子幼童。” “就算到了最后咱们守不住泉州城,我也绝不会觉得你没用,可安天下的卧龙先生六出祁山也难只手补天,最终抱憾而亡,如何能以成败论英雄?只要咱们倾尽全力,问心无愧,便是最终输了,也没什么好丢脸的。” “何况那豪铎就算攻下了泉州城,也未必就能如他所愿的抓到咱们两个。咱们到时候若是能逃到海上就乘船出海,若是连海上也去不得,那咱们就放一把火,我宁愿自焚也绝不愿落入鞑子手里。” 这次换秦斐来堵她的嘴了,他疯狂地亲吻着她。当他终于停下来时,他低哑着嗓子道:“再不许说什么自焚的傻话,连想也不许!” 因为他绝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他可以战死沙场,但是他的采薇必须好好活下去。 采薇靠在他怀里,无比乖顺地应道:“好,我都听你的!”心里却在琢磨,既然阿斐不乐意她自焚,那她就改用火药好了,一下子灰飞烟灭,比起被火烧死,能去的更快些,少受些罪,还能再干掉几个鞑子。反正若是泉州城破,秦斐战死,她也绝不独活。 他夫妻二人既知前路渺茫,反倒越发斗志昂扬起来,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死字,只要还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又会有什么转机发生。 可是七月过去了,八月也过去了一半,泉州城里的粮食和火药、弓箭等军备都已经十去七八,所剩不多。只有守城的兵士仍是五万之数,因为每阵亡一批兵士,军师李严便会从泉州城的百姓中再选出一批男子来。红娘子甚至组织起了一支五千人的娘子军也在城头上帮着防守。 可是郑一虎的舰队仍是没有半点音讯。 他们听到的是一个又一个噩耗,嘉定三屠,五十万人惨遭屠戮;江阴八十一日,满城杀尽,城中所存无几,只有大小五十三人躲在寺观塔上隐僻之处,方才得活。 泉州,会不会就是下一个被鞑子大肆屠戮的修罗场? 这一日,李严正跟秦斐站在城防图边上商量接下来的防守之策,采薇和马莉忽然冲进来,一脸喜色,兴奋不已地道:“我们终于钻研出来了,我们造出来了!” “是啊,我们终于造出来能连发十八响的三眼□□了!”紧跟在她们后面的陈与阶也是一脸激动。 “当真?”秦斐一把挽住采薇的手,开始不要脸的夸起自己媳妇,“你们可真能耐啊!一下子连发十八响,便是造了三眼□□出来的洋人琢磨了这么些年还没捣鼓出来呢,倒让你们给抢先弄了出来,真是了不起!”他一竖大拇指。 研究□□的这三个人听了,均觉临川王殿下这话简直就是说到他们心坎里去了。将只能一次发三响的□□给改良成可以一次十八响的,还要提高射程和精度,那可得有多难啊! 何况除了陈与阶一直琢磨这些□□火炮外,采薇和马莉两个还都是半路出家,一边恶补各种枪炮火药知识,一边琢磨要怎生改进,不到一年的功夫能把它给琢磨出来,端的是太不容易了! 红娘子正好也在边上,立刻双眼放光道:“这么说,等你们改良的新枪大把大把的造出来了,俺就能建起一支女子□□队了?” 他们正在这儿一个个喜笑颜开的兴奋着呢,忽然李严给他们泼起了冷水。 “便是你们改良出新式□□又有何用?如今库存的火药已所剩无几,铜、铁只剩下几斤,根本就不够再造什么新的□□出来。便是这能连发十八响的□□威力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采薇几人这些时日光顾着琢磨怎么改良□□了,全然没想到造枪的原料问题,此时听李严这么一说,顿时全都跟霜打了个茄子似的,全都蔫搭了。 气得秦斐瞪了李严一眼,好容易这么些天他媳妇头一次这么开心,就不能让她再多乐上一会子吗?非得急着跳出来煞风景。 李严只顾瞅着壁上挂的城防图,完全没接收到临川王殿下的眼色,还在愁容满面地继续煞风景。 “不光粮草、兵器快用完了,就连能再补充兵力的城中男子也所剩无几了,便是到最后,男女老幼一齐上阵守城,只怕也只能再守上二十天左右。到时候,唉……” “那如果我们冲出去呢?像你们的一些话本里写的那样,杀出一条血路!”马莉问道。 李严继续摇头,“鞑子一共有七万女真骑兵,三万投降的汉军,一共是十万人马,而我们只有五万新兵,其中大半还都是带伤的,根本拼不过啊!” “眼下除非是郑一虎带着舰队回来,打败鞑子在海上对泉州的封锁,解了瀛洲岛之围。那样的话,咱们便能先退到瀛州岛上再做打算。” “若是想在泉州城和鞑子决一死战,除非咱们突然天降神兵,或是鞑子突然少了一半人,不然是绝无取胜的可能的。” 众人不由都琢磨起如何才能在这短短的十几天里就让鞑子一半的人马消失不见,一时都没留意到某人在门口默默听了半天,最后也不进来,而是若有所思地悄然离去。 两天后的早上,采薇刚用过早饭,一碗薄粥,便听到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消息。 “你说什么?”采薇不敢置信地看着马莉,“苗太医他,他昨晚已经偷偷出城降了鞑子?我不信,他怎么会降了鞑子呢?” “他昨天还来给我诊过脉,叮嘱我要当心身体,再琢磨出个厉害的火器,回头好将鞑子彻底赶出去。他那么痛恨鞑子,他在江阴老家的阖家全族全都死于鞑子的刀下,又怎么会向他的仇人投降?不行,我要去问阿斐。” 不等她冲出去问秦斐,秦斐已经走了进来,“是真的,阿薇。苗太医昨晚确实已经出城投到鞑子的营帐下了。” 怕采薇伤心,他赶紧又说道:“但他并不是真的降了鞑子,而是……” 他长叹一声,将手中拿着的信递给采薇,“你看了就明白了。” 采薇打开一看,等她看完时,泪水已将信纸打湿了不少。 原来苗太医是假装投降金人,打算借着替他们治伤看病的机会,将痘疮之症偷偷的传遍鞑子军营。 这痘疮之症因其来势凶猛,且极为易感,一旦染上此疫证,极难医治,大多撑不过一个月便会死去。 因此病难医,故而历代医者只能从“治未病”这一思路上来想法子对付它。燕秦在隆庆年间,曾有医者想出一种吹鼻种痘之法,将天花患者的痘痂取下磨成细末,加冰片、樟脑吹入种痘者鼻中或是把患者痘痂用人奶或水稀释,植入种痘者鼻中。使种痘者轻微染上痘疮症状,然后出痘,只要有大夫精心护理,使他们安然度过出痘期,则种痘者终其一生再不会患上痘疮之疾。 自从燕秦的医者研究出这种痘之法后,南方的汉人已不再惧这痘疮恶疾,倒是鞑子一向居于关外,比起关内的汉人更易染上痘疮。据说不少鞑子的将领因未曾出过痘疮,怕入关后染上痘疮,都不敢到关内带兵打仗。 想是苗太医已经收集了一些痘疮病人的痘痂,他只需将少许米分末洒到鞑子伤兵的伤口上,只要有一人得病,一传十,十传百…… 采薇突然想到两天前他们还曾讨论过,如何才能让鞑子的十万大军一下子减上一半,当时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想出法子来。 可是苗太医却想到了,就如他在信中所说:“所谓医者,既可活人,亦可杀人。苗某既为医者,虽知医术仁心,上苍有好生之德,然蛮夷兴不义师侵我国土,杀我国人,欲救吾国人之命唯有先害蛮夷之命。吾今虽以医道杀人,实乃救人!然余终违仲景、药王之训,有违医德,自当以死谢罪!” “余之亲眷族人皆已为蛮夷所害,再无所念,唯念国土沦丧、同胞为奴,唯盼殿下厉兵秣马,踏破贼虏,复我河山,还我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第250章 苗太医已经走了十几天,然而金兵那边却是半点不同寻常的动静也没有。仍是每日如潮水般朝泉州城涌来,想要早日攻破这个在他们的强攻下已经坚守了四个月的城池,个个悍勇无比的喊打喊杀,看不出有大规模染上疫症的丝毫迹象。 采薇见鞑子并没有爆发疫症,不由替苗太医担心起来,该不会他的举动被鞑子发现,已然遭了他们的毒手? 她又细问了一遍李严如今城中的各种情形,更加忧心如焚。 泉州城如今已是弹尽粮绝,然而郑一虎的舰队仍是没有消息,难道这一次他们当真守不住了?他们最终的命运就是与泉州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 还能什么法子能让他们,还有泉州城的百姓绝处逢生呢? 一定会有办法的,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到底是什么法子呢?为什么她就是想不出来? 采薇直想的头痛欲裂,仍是想不出任何脱困的法子。她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拿过桌上早已冷了许久的白水,刚送到唇边,却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挡住。 “水都凉了,喝了对身子不好。可是头又痛了,我来给你揉揉!” 秦斐先给她倒了一杯热水,然后站在她身后,替她按揉头部的几处穴位。 采薇本想问他外头的情势如何,奈何他指尖竟似带着魔力一般,方被他揉了几下,就觉得眼皮沉重起来,不知不觉的便沉沉睡了过去。 等她再醒过来时,就看见秦斐还在她床前坐着,握着她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像是要将她深深地印在眼睛里,刻在心里面。 她坐起身,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陪我,今晚不用再去城头上巡守吗?” 秦斐摇了摇头,眸色温柔,“今晚不用了,豪铎今日命人送来一封战书,说明日必会踏平泉州,所以今晚应该是太平无事的。” 采薇心下一片黯然,她知道这回豪铎并不是在弄什么鬼,泉州城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强弩之末,只需再给它最后一击,便能堂堂正正的破城而入,根本不用再煞费苦心的搞什么偷袭的诡计。 她握住他的臂膀,“这么说,明日就是最后一日了吗?” 她没有明说,可是他们夫妻都知道这最后一日指的到底是什么。 秦斐笑了笑,点了点头。轻抚着她鬓边散发,问道:“你怕不怕?” 采薇将头依偎在他怀里,“我不怕死,只怕不能和你死在一起。我答应过你,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你,便是要死,咱们也要死在一处。若是当真有来世的话,咱们还能一起牵着手去投胎,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秦斐吻了吻她头发,喃喃道:“你才二十岁,还这么年轻,还有那么多想读的书没有读,想去的地方没有去,想做的事没有做,就这么早早的离开人世,不觉得太遗憾了吗?” 采薇想了想,“是有些遗憾,可是能和你始终在一起,生死相依,这样也很好!” 秦斐深吸一口气,突然大声笑道:“那豪铎总还算有些眼色,知道今儿晚上不来闹我,好让我能和我媳妇安安生生的再过一晚上。” “来,宝贝儿,我来给你梳头!” 不等采薇反应过来,她人已经被抱到梳妆台前的椅子上。“这大晚上的,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梳头了?” “梳好了头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才好用宵夜嘛!” “宵夜?” “你晚上没吃饭,难道这会肚子不饿吗?” 早在二十多天前起,他们就一天只吃两顿饭了,哪来的晚饭之说。 采薇摸了摸肚子,好像是有点想吃东西的感觉,可是…… “咱们还有东西来做宵夜吗?”这泉州城的树皮草根都被他们给扒光了,还能再找出什么可吃的东西来吗? 秦斐笑笑,再不说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梳着头发,最后给她挽了一个她最喜欢的同心髻。给自家宝贝娘子梳头的活儿,是临川王殿下平日里最喜欢做的,先前泉州军情不急的时候,他也是每日里亲自给采薇梳头挽发。 他用一枚紫檀簪子定住她一头乌发,嘴里感叹道:“人都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这些天太忙,顾不上再帮你梳头,竟然手都有些生了!” “只可惜,过了今夜,他就只能再帮阿薇梳最后一次头了!”秦斐这样想着,只觉心痛无比,他怕采薇从镜子里看出什么异样来,急忙从袖子里抽出一条帕子来蒙住她眼睛。 “你这是做什么?”采薇下意识的便想将蒙在眼睛上的帕子给扯下来。 “别动!来,在桌边乖乖坐着,等我把宵夜端上来,再给你解下帕子。” 秦斐见她果然听话坐好,微微一笑,抹了一把眼睛,在她脸上亲了一下,转身出了屋子,很快又拎着一个食盒回来。他将食盒里的东西取出来一一摆好,方才取下采薇的蒙眼帕子,一脸笑意的看着她。 采薇先回了他一个甜甜的笑,才看向摆在她面前的那碟东西,见是一个圆形的有些像她在马莉家吃过的叫面包的东西,却又不是很像,上头还插着两支极细极小的红蜡烛。 “这是——?”采薇一脸疑问。 秦斐笑着将他面前的碗亲自捧到采薇面前,“恭贺娘子芳辰!愿娘子芳龄永继,平安喜乐,无忧无惧,一世开怀!” 采薇这才想起来,原来今天是九月初三,正是她的母难之日。她这几日只顾忙着苦思守城良策,竟然将自已的生辰都忘到了脑后,难为秦斐这些时日比她还忙,居然还惦记着她的生辰,特意来给她庆祝。 秦斐吻去她眼中的泪花,“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可不许哭!只可惜这寿宴太简薄了些!” 采薇哽咽道:“已经很好了,其实你不用这般——”在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的泉州城,秦斐如何还能再找出这点子口粮来替她做出这一顿生日宴,除非他从很早的时候起就省下他的那一份口粮一直攒到现在。 秦斐伸出食指轻点上她唇道:“嘘,那怎么成,往年你不是整寿,我都给你办的热热闹闹的,何况今年,今年可是你的二十岁生日!你不是极喜欢西兰国的东西吗?我问过马莉了,她说在西兰国,女子的二十岁生日也是极为特别的,代表她们正式成年了。” 采薇在他脸上亲了一下,“那这个是不是就是西兰国女子二十岁生日时吃的东西?也是你问了马莉知道的?” 秦斐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我家娘子就是聪明,马莉说她们管这个叫蛋糕,过生日的时候吃的,还会在上头插上代表年龄的蜡烛。可惜面米分不够,我又只找到这么点子蜡油,只够做上两支蜡烛,不然我该给你做上一个大大的生日蛋糕,上面插满了二十支蜡烛,然后让你一气把它们全吹灭了。” 采薇温柔无比地看着他,“你是说,这蛋糕是你亲手做的。” 秦斐笑而不答,“快尝尝看,凉了就不好吃了!” 采薇以前曾听马莉跟她提过西兰人过生日时的习俗,因为秦斐一向对西兰国没什么好感,她本以为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西兰国的蛋糕是什么滋味,没想到却在她二十岁生日这天,尝到了这生日蛋糕的滋味,还是她的夫君亲手做给她吃的。 她闭上双眼,双手合什,在心里默默许下一个愿望,然后轻轻吹灭了两支蜡烛,拿起一个木头削成的小叉子叉起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 秦斐见她半天没说话,摸了摸鼻子,“是不是味道不怎么好吃?我头一次做这玩意儿,样子有些难看,味道也不怎么好,你好歹将就将就,就当咱们尝个新鲜。” 采薇摇摇头,“虽然嘴里吃不出什么味儿来,可是我心里是甜的。只是这蛋糕虽好,可我还是更想吃你做的长寿面。” 自他们成婚后,每到她生日,秦斐都会亲自给她煮一碗长寿面,从和面、揉面、擀面、煮面,全都是他自己亲力亲为,从不假手旁人。 秦斐得意一笑,跟变戏法一样忽然从他身后端出一碗面来,“就知道你离不了本王做的长寿面!不过,少了调料和汤头,怕是味道也有些走样了。” 碗里的长寿面没有任何浇头,只是白色的细长面条,却别出心裁地在碗里摆出一个寿字来。 秦斐从那寿字的一点上挟起面条来,亲自喂给她吃,“你是知道这长寿面的规矩的,可不许咬断了,要一根到底,才能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采薇心道,明日就是你我夫妻以身殉国之日,还谈什么长命百岁。她心中难过,面上却仍是笑意盈盈,秦斐这样煞费苦心地替她庆生,她不能扫了他的兴,就算他们明日要共赴黄泉,临死前的最后一晚也要高高兴兴、甜甜蜜蜜地过,而不是在恐惧中抱头痛哭,执手相看泪眼。 吃完了长寿面,采薇硬是喂秦斐吃了好几口他做的蛋糕,他都吃了好些天树皮了,不能这些好东西全都让自己一个人吃了。 夫妻二人用过了生日晚宴,秦斐给采薇披上一件披风,拉着她手走到屋外。一弯新月正斜挂天边,洒下淡淡清辉,照在这一对壁人身上,愈发显得他二人眉清目雅,出尘绝俗。 二人携手在庭中信步而行,秦斐忽然停下脚步,转到采薇面前,凝目看着她。 采薇心中忽然有些不安起来,秦斐今晚总是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专注而贪婪,生怕下一秒就再也看不见她似的。她并没有往别的地方想,毕竟他们能彼此凝望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天! 秦斐右手在空中一晃,忽然凭空变出一支红色的花儿来。 在采薇的惊呼声中,秦斐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将那支红花献到她面前。 “阿薇,你是我此生挚爱,可愿嫁我为妻?”   ☆、第251章 银色的清辉温柔地洒在秦斐的脸上,他的目光却比月色还要温柔,如两汪清泉,蕴满无限深情,却在那潭水深处又漾起数点星光,比夜空中的繁星还要璀璨夺目。 采薇忽然觉得双颊有些发烧,这种脸红心跳的感觉她已经很久不曾体验过了。 她忽然有些不敢看秦斐的眼睛,接过他手里的花,笑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哪有都成亲三年了再来问人家愿不愿意嫁的道理,便是我说不愿意,难道咱们便不是夫妻了不成?” 秦斐紧拉着她手不放,“谁让你那天和马莉抱怨来着,说是这辈子还没被人求过婚就嫁为人妇,还一脸的遗憾!” 采薇怔了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正月里刚到泉州时,有一回和马莉说话解闷,无意中提到两国的婚俗,想想西兰国男士向女士的单膝下跪式求婚,再想想燕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由就感叹了几句,怎么就又被这人给听去了呢? 她小嘴一扁,不乐道:“你怎么又偷听我壁角,连我和闺蜜的私房话都要偷听?” 秦斐赶紧洗白,“我对天发誓,我可不是有意要听的,我是去给你送熬好的药,正好听见的,谁让我是习武之人,耳力太好。” 采薇自然不是真生他的气,便也笑道:“我不过当时随口那么一说,这都过去大半年了,你怎么还惦记着?” 秦斐握着她手摩挲了两下,才道:“我初时也是没将你那句话放在心上的,可是不知怎的,后来我却时常想起你那句感叹。我能娶到你,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不是,根本就是我耍无赖,硬把你给抢过来的。” “虽然我是一心为了要保你平安,可是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却并没有问过你的意思——你想不想嫁给我?而是直接就替你做了主,逼得你除了嫁我再无其他选择。我那时在你心里就是个抢亲的恶霸吧?” 采薇回想起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当时心里确是恨死了他的,觉得临川王殿下就是一个欺男霸女的无耻之徒,对自己这桩婚事是无比痛恨。虽然后来发现,这霸道郡王其实是只忠犬来着,可她一想起被逼婚那档子事儿多少还是有些意难平。 “原来殿下也知道你就是个抢亲的霸王啊?虽说你也是一番好意,可是就不能跟我摊开了说吗?非得故意那样欺负我。” 秦斐摸摸鼻子,“咳咳,我那时候也不知怎么了,就是喜欢看你被我欺负后浅嗔薄怒的小模样。再说,我现在不是知错了吗,早被娘子调、教的什么都跟你摊开了说,连军国大事都巨细靡遗地告诉给你知道。” 采薇斜睨他一眼,“还有呢?” 秦斐在她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仰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对当年被我抢亲逼婚的事儿一直耿耿于怀,所以,我才特意选在今日效法你喜欢的西兰国的风俗,跟你求婚。” “因为现在的我,也并不愿意我的娘子是不情不愿被我抢来的,而是她心甘情愿想要做我的娘子,无论我是郡王殿下,还是无耻霸王,或是将死之人,她都愿意做我的妻子!” 这一句句话都敲打在采薇的心坎上,她几乎想也不想就道:“我愿意!” 她将他拉起来,踮起脚尖,环抱住他脖颈,轻轻吻上他的唇,而回报她的,则是一记绵长火辣的热吻。 当他们终于唇齿分离,她靠在他怀里平息剧烈的喘息时,突觉指上一凉,秦斐正将一枚指环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 月光下那枚紫色的玉指环温润生光,美得如天边的一抹紫霞。 采薇惊喜道:“竟然连指环也有?这是我最喜欢的材质,最喜欢的颜色。” “还是你最爱也是最爱你的人亲手雕给你的,娘子可还喜欢?” 这回换采薇给他一个绵长火辣的热吻。 等到她被秦斐抱回屋里,两个人躺到床上时,采薇还在美滋滋地瞧着她手上的紫玉指环,怎么瞧也瞧不够。 而秦斐就在一边盯着她瞧,也是怎么瞧也瞧不够。 采薇碰碰他,“真是难为你今晚做足了这一整套西兰国的风俗,你不是一向最不喜欢这西兰国吗?” “还不是因为你喜欢。”他没告诉她他以前之所以不喜欢西兰国,是因为那是她想去,甚至想在那里待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地方。而他,连半步都不想她离开,又怎么能容忍她离开自己去到那么远的地方。 他将她左手握在掌心,轻轻摩挲着那枚指环,轻声笑道:“我虽然不喜欢西兰国的风俗,不过他们这婚戒的寓意,我倒是喜欢的紧,洋人说通过心脏的血脉是在无名指上,只要用戒指套住了所爱的人的无名指,就可以留住她的心。” “既这么说,那我可得赶紧也做一个指环套到你无名指上,好把你的心也给圈起来!”但她随即就想到她已经没有时间再去亲手制一个指环送给秦斐了。 秦斐把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呢喃道:“你便是不用指环套住我,我这颗心也是你的,永远只属于你!” “阿斐,”采薇在秦斐怀里蹭了又蹭,见他只是抱着自己再无别的动作,忍不住道:“如果明天真的就是咱们的死期,你在临死前有什么最想做的事儿没有?” 她满怀期待地等他的答案,然而她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两个字,“没有。” 这怎么可能?先前战事不忙的时候,他不是一直想和她那什么来着的吗?怎么这会子反倒就不想了呢? “当真没有?” “真的没有,我最想做的事儿方才都已经全套做完了,已经再了无遗憾了。” 采薇心道:“你只是求了个婚,哪里做完全套了,还差的远呢好吗?” 于是她干脆掀被而起,“可是我还有遗憾!” 秦斐赶紧把她又裹回薄被里,“时候不早了,赶紧睡吧!” “我就不,先前跟我求婚时还说什么都会摊开了跟我说,再不瞒着我,现在又不跟我说实话。我才不信你再没任何遗憾。” “我先前救护那些伤兵时,他们临死前说的最多的一件毕生恨事就是长这么大还是童子之身,还没当过一回真正的男人,还没,还没享过鱼、水之、欢……” 其实那些兵士的原话要接地气多了,只是那些粗俗直白的话她到底说不出口,就连鱼、水之、欢这四个字,也是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她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秦斐终于有所行动,他翻了个身,把后背丢给采薇。 恼得她一把又把他给扳过来,顾不得害羞,直接问他道:“难道你就不想在求婚之后再把洞、房也圆了吗?” 原来他二人成亲三年,却至今尚未圆、房,初时是秦斐的隐疾没好,等到一年多前秦斐的隐疾终于好了,可以享敦伦之乐了,却又最后一次旧病复发,被采薇送出金陵城,和他媳妇分离了快半年才重新团圆,可是这时候采薇却又病得不轻。 等到采薇养好身子了,他便多次身体力行地表达想和媳妇早日圆、房的良好意愿。结果采薇恼他竟然骗她要休养一年身子才能全好,还以此为由这也不许她做,那也不许她干,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说是他当日既然说她的身子要休养一年,且这一年之内不能做任何劳神费力之事,那这房、劳自然也在其中了,硬是让他看得到吃不到。再到后来,战事一紧,两人便都再没了这份心情。 秦斐拿手挡住眼睛,不敢看她,更怕她看出他眼里的种种欲望纠结、矛盾挣扎。 他低声道:“阿薇,今晚我有些累了,咱们以后——” “没有以后了,今晚也许就是咱们同、床共、枕的最后一个晚上了,难道你就不想,不想做一回真正的男人,破了这童子之身,和我享一回——” “够了!”秦斐突然低声吼道,伸手捂住她嘴,生怕自己再多听一个字就会把持不住。 采薇一咬牙,直接伸手也朝他身上一处摸去,她先还担心秦斐今儿晚上别是真的不中用,结果等她手伸过去才发现某人的宝刀早已出鞘,都不知道挺立多时了。难怪他今晚只是单臂搂着自己,再没向往常那样把自己紧搂在他身子上,是怕自己发现他这异状吗? 看来这男人啊,底下这头可比嘴头子要实诚的多。都胀大成这样了,还嘴硬说不要! 她抓住秦斐的宝刀,只那么轻轻一握。秦斐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似是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炸开了,先前所有的顾虑顿时都飞到了九宵云外。 他早已忍了一年多,先前能强忍着不去碰采薇已是极限,如何能禁得起她这一撩拨。立时一把抱紧采薇道:“你,你可别逼我?我,我是怕你后悔。” 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采薇也再顾不得什么矜持,直接将他一推,压到他身上道:“我为什么要后悔?你今晚不动我我才要后悔,便是你不想在临死前做一回男人,可我还想做一回女人呢!” “阿斐,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妻子吧,这是我临死前最想做的事!”   ☆、第252章 “让我成为你真正的妻子吧!”采薇轻声呢喃着,吻上他的心口。 秦斐脑中最后一线理智也荡然无存,压抑已久的洪荒之力喷涌而出,化身为一条巨龙,摇头摆尾、昂首挺胸,想要腾云驾雾、上天入地。 然而仙境在前,却仙门难入。 云山雾罩之下他好容易才觅得一处小小洞口,花为门扉玉为槛,只开了那么细细的一线,他粗大的身子如何能挤得进去。 其实他若是狠心猛力一挤,破门而入自非难事,那等娇花玉质如何挡得住他龙精虎猛的奋身一跃。 可也正因为如此,那米分白花门愈是弱质纤纤,他便愈是小心动作,生怕万一撞坏了她,岂不惹人心疼。只得一边回想他先前在各种登仙秘笈上所看到的启门秘法,一边耐着性子在门边挨挨擦擦、挤挤弄弄,百般轻拢慢捻,万种温柔辗转,只盼能磨得这花门别再这般□□,卡得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生难过。 许是被他揉挤了这许久,那花门处忽然流出一股甘泉来,滑腻无比却又馨香动人。得了这活水之助,那扇花门终于再不若先前那般窒涩,含羞带怯地层层打开,勉强又将他放进了些许。 他赶紧抓住这良机,得寸进尺,硬是挤进去大半个身子。 好容易登堂入室,却不想那样一座小小的仙府越往里走,越是神妙莫测,竟是别有洞天。 一忽儿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汪洋大海,任他在里头肆意遨游、翻江倒海,捣腾起一波又一波滚滚巨浪。 一忽儿又幻化成一座高耸入云的海外仙山,一山更比一山高,要他在其间龙腾虎跃、勇攀高峰。 待他越攀越高,将那神女仙山上的诸座险峰尽皆攀遍,忽见前方光华璀璨,祥云缭绕,仙乐风飘,异香满怀。他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却直觉无论天上地下、人间仙界都再找不到这样一个极乐的天堂。 眼见一条银河忽然倾泻而下,似是要将他和那极乐之境远远隔开,他便将身子一挺,奋力一跃,迅疾无比的跨过那条银河,直直飞入那一团五彩祥云之中,任由自己的身体被那一团温润软腻密实无比地层层包裹起来。 这一刻他终于知道,何为极乐! 何为永生! 一波又一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的身子高高托起又狠狠抛下,然而初时的惊怕过后,她却渐渐从这高低起伏的一起一落间尝到些别样的美妙滋味儿来,盼着这浪花能一浪高过一浪,直将她送入令人颤栗的缥缈云端,到达极乐的顶峰。 可是那股波浪却渐渐小了起来,再不若之前那样汹涌澎湃、大起大落,而是微波荡漾,浅吟低唱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采薇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明明她之前已被抛上了极乐的云端,怎么恍惚之间又回到了这水波轻漾的海上,左摇右晃,好似躺在一只巨大的摇篮里一样…… 采薇缓缓睁开眼睛,她并不是在做梦,那只巨大的摇篮原来是一艘大船,而她就躺在船舱里。 短暂的失神之后,她立刻爬起来,这才发现她身上不知何时已被人给穿上了一身男装,她再一摸头,梳着男子的发髻,戴着网巾。 她冲出船舱,和正在她舱门外徘徊的人撞了个满怀。 “薇,你没事吧?”那人扶住她,一脸关切地问道。 她看着也是一身男装,不过却是西兰国男装的马莉,心里越发觉得不妙,一把抓住她道:“秦斐呢?他也在这条船上吗?” 她明知秦斐是肯定不会在这艘船上的,却还是忍不住有此一问。 马莉果然摇了摇头,“他不在的,他让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信封上只写了四个字,“吾妻亲启。” 采薇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好容易才打开,里头却只有寥寥数语。 “阿薇,你知道我是舍不得你的!这世上我最舍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我总想着就算我死了,也要把你一道带到地府去,别说什么天涯海角,就是天堂地狱、刀山火海你都得陪着我一起。” “可是真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便是你决意同我一道赴死,我也是舍不得的。原来比起和你共赴黄泉,我更想要你活着,好好活着,连我的那份一起,活的精彩漂亮! “你不是一直都想去西兰国吗?这艘船会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不必为我——”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却就此戛然而止。 采薇脚下一软,跌坐在地。曾经她也写过一封类似的信给秦斐,在她将他送出金陵,替他守城的时候。她没有想到的是,时隔一年,又是同样的生死关头,又是困守孤城,可是这一次,被送出城的——是她。 “马莉,”她轻声问道:“除了你,他,他还派了什么人在这船上?” “还有仇五,殿下特意让他来保护你的安全。” 果然,他将她送出了泉州,替她安排好了一切,有闺蜜有侍卫,送她去她一直梦想的地方。 可是——,他呢? 这一刻她终于体会到秦斐在泉州看到自己留给他那封亲笔信时的心情:愤怒、担心、害怕、伤心、难过…… 而此时她心中更多的却是绝望。 好歹她在给他的那封信里还留下了一点希望,她说她一定会到泉州与他团圆。 可是他呢?他在这封信里却是一点儿希望也没给她留,只是让她继续活下去,精彩漂亮地活下去,那么他呢?会不会他此时已经…… 她忽然爬起来,冲到甲板上,直奔掌舵,大声道:“掉头,回泉州!快掉头!” 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命令转舵掉头,那掌舵的水手却是置若罔闻,仍是驶着船继续前行。 “王妃,您不要再为难他了,殿下有命,一定要将您平安送到西兰国。” 采薇踉跄退了几步,马莉赶紧上前将她抱住。“薇,殿下他是为了你好。他一定不会有事的,即使鞑子攻破了泉州城,他也一定有办法的,他只是不想城破的时候,你再受到什么伤害,他怕他不能保护你周全,所以才送你走的。” “我们先去西兰国,等他把这里的事办完了,他肯定会来找你的。” 采薇知道马莉不过是在安慰她罢了,若是真如她所言,那秦斐为何不在信上写明了告诉她呢?他不写,只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握能从泉州全身而退,他不愿给自己一个渺茫的希望,让自己日思夜盼,最终却是一场空。 她看着海面上那一抹余晖,判断出泉州城的方位,一眼看过去,唯见波涛滚滚,无边无际。白日已然将尽,泉州城此时是不是已被鞑子的铁蹄踏破,尸横遍地、满目疮痍。 而她所爱的人,会不会已经为国捐躯? 不,一定不会的,秦斐他一定还没有死,如果他死了,她怎么会感应不到呢? 她隔着衣裳抚摸着垂在胸前的那枚紫玉指环。她刚醒来时一见手上没了秦斐送她的指环,魂都吓没了一半,到处乱找,才发现这枚指环已被某人用根红绳子系了挂在她脖子上。想是怕指环套在手上,一个不小心丢了或是碰坏了,才给她改套在脖子上,甚至怕她被玉凉到,还细心地放在中衣和外衣之间。 等等,秦斐把这枚指环从她手下取下来,会不会还有另一重意思。 她忽然想起昨晚她想和秦斐圆、房时,他那种一反常态的不积极不主动,甚至还说让她不要后悔,还有他信上未写完的那句话,“不必为我——” 他是想说“不必为我难过”,还是“不必为我守节”? 原来他一早就打算在泉州城破之前把她送到西兰国去,甚至连她之后要不要另嫁他人都替她操心到了。 她原以为她会很感动,可是她却只觉得愤怒,无比的愤怒。果然男人说的话要是能信,母猪都会上树!几个时辰前他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都会告诉她,绝不会欺瞒她任何事,结果呢?一转眼就撇下她把她一个人给丢海上来了,还美其名曰让她去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她自己的生活,凭什么他不跟她商量一声,就擅自替她做了决定? 他要她往西兰国而去,她就偏不听他的。她要去找郑一虎的船队,她要知道郑一虎和他的舰队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迟迟未能返航? 若是他的舰队还在,只是遇到些不可抗的意外,那么只要有了这一支海军,就能再打回瀛州岛去,再谋后计。若是他的舰队是被尼兰人打败了,连一只船都没能逃出来,连这最后一线希望也没了,或许她才会考虑前往西兰国。 然而当她费了一天的功夫,终于说服仇五和船上所有人同意她的提议,不再驶往西兰国,而是去寻找郑一虎的船队时,他们却遇上了海上的倭寇。   ☆、第253章 秦斐给采薇所选的出海之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虽然个个都是有些身手的,可和他们遇到的这些倭人海寇一比,人数上还是少了点。而且他们这回遇到的倭人功夫很是了得,并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花拳绣腿。 采薇看着甲板上横七竖八的二十几具尸体,虽是双方各占一半,可是自己船上总共就这么些人,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倭人那边却是“唰唰唰”又从四艘船头跃过来数十名黑衣武士。 不能再这么硬拼下去了,再这么打下去,他们这船人只会全军覆没。既然不能硬拼,那就只能智取了。 她知道这些水手大半都曾跟着郑一虎到过东洋也下过西洋,内中有那略懂几句扶桑语之人,名唤蒋小六。忙将他唤到身边,说他用扶桑语大声喊出一句话来。 蒋小六大声喊了几遍后,终于从对面一艘倭船上飘过来一句扶桑语。蒋小六一听大喜道:“倭人头子让他们停手了!” 那些黑衣武士果然不再痛下杀手,而是持刀跃到一边,仍将刀尖对准了他们,将他们重重围了起来。 仇五等人得了采薇吩咐,也暂时停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倭人,人人心中均道:“不知王妃要和这些倭寇谈些什么?若是谈不拢,便是今天舍了这条命不要,也定要不负殿下所托,保护王妃周全。” 而此时采薇心里也正在快速盘算着,到底该给自己编个什么身份出来,才能打消这些倭人将他们全灭的杀心。 她原本想说自己是燕秦派往扶桑的使臣,秦斐这次给她准备的这张□□总算正常多了,既不美、也不丑,五官端正、相貌平平,再不像之前给她的那两张,不是又黑又丑,就是满脸麻子,说她是国使都没人信。 可是话都到嘴边了,却被她鬼使神差地改成:“我们是海鹰帮的人,你们敢在这片海上打劫海鹰帮的船只,就不怕郑总舵主知道了,灭了你们吗?如果不是这几个月郑总舵主去找尼兰人的麻烦,没再走这条海道,你们怎敢出现在这片海域上?” 虽然她看不清那倭人首领的神情,可她却仍是紧盯着他,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只要把你们全杀了灭口,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们干的。”蒋小六弱弱地把倭人首领的话转述出来,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然而采薇听了这话,却是心下一松。原来她说这番话只是想看看这些倭人的反应如何,他们常年在海上,消息自是灵通,如果郑一虎果真遇到什么不测的话,那么倭人必不会这般回答于她。 自从归于秦斐麾下,有了这位殿下做靠山,这两年多来,郑一虎在东海、南海一带简直是所向披靡,把先前在海上横行的扶桑倭人打得是落花流水、望风而逃。 以这些倭人对郑一虎的痛恨,若他被尼兰人打败,他们是肯定会幸灾乐祸,开心无比地说出这个让他们心花怒放的事实的。 可是现在这倭人首领却是这样回答她,那就说明郑一虎并没有失去他在海上的威慑力,只要他的舰队还在,那么泉州就有最后那一线希望。说不定就在她被秦斐送出泉州城的时候,郑一虎的舰队已经在快到泉州的路上了? 尽管这只是一个假设,却也让采薇心中有了些底气。 “如果你杀了我们灭口,那你和你的属下就只能一辈子在海上流浪,做海盗了。你难道不想让你们的天皇赦免你们的罪责,重新回到故土去过安生日子吗?” 先前郑一虎曾跟她和秦斐讲过这往来海上的倭寇都是些什么人,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好活计,整天在海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干着这刀头舔血的买卖。除了某些真是想钱想疯了的贪婪之人外,更多的是一些在扶桑国活不下去的人,如土地被占,流离失所的扶桑浪人,或是那些失意政客手下的家臣、家仆。 而后者和前者的区别是:前者大多是一些乌合之众,而后者则往往是一个家族,即使落魄,也不忘在他们的船上挂上象征家族标志的家徽旗帜。 而围着他们的那几艘倭人船上,全都挂着一面绣着一片红色枫叶的黑旗子。所以采薇猜测这些倭人多半是扶桑某家大名手下的家臣,因为所拥戴的主公在扶桑国中失了势,这才不得已流亡海上做了海盗。 那么,对这些人如果抛出一个可以让他们重回故土的诱饵呢?他们会不会上钩? 倭人首领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道:“你们现在是我们砧板上的鱼,还敢大言不惭的说能让天皇陛下放我们回去?尔等是为了活命口不择言了吗?” “我固然是为了活命,因为我有这份自信,要知道我可是大秦国最会讲故事的人,还有这位马兄,他是西兰国人,他会讲很多西洋故事,只要你把我们俩送到你们的天皇面前,他一定会给你们想要的回报。” 于是十几天后,采薇既没有继续在前往西兰国的路上,也没能找到郑一虎的舰队,而是被那一伙倭人送到了岛国扶桑的京都之中。 那倭人首领许是见采薇言谈举止俱是不俗,又眼力非凡、胆识过人,关键最后提出的条件实在是太过诱人,最终还是同意了他的提议,派一个人将他和马莉两人送到京都去给天皇讲故事,仇五等人则留在手里做人质,以防他们中途逃跑。反正若是最终失败的话,他们也并不会损失什么,可若是成功了的话,那么他们就再也不用继续在海上流浪了。 原来此时扶桑国的天皇不过是个年方十四岁的少年,因年纪尚小,既不喜欢花天酒地,也不喜欢斗鸡走马,只有一个癖好,那就是听人说故事。更因他手中权力大半为幕府大将军所把控,每日无所事事,便一天到晚的要人讲故事给他听。 不过两三年功夫,他已将扶桑国中的新旧故事都听得差不多,口胃越发的刁,时常那讲故事的人才说了个开头,就已经被他猜到了结尾。为了能听到些新鲜故事,这位天皇甚至张贴了皇榜,寻找天下最会说故事的人。 只要有人能说一个他从未听过,且让他迷醉不已的神奇故事,那么他就会答应那人的一个请求,满足他们的一个愿望。但若是他讲的故事是天皇听过的话,那么那个人会被处以割去双耳的惩罚。 半年前,当郑一虎将扶桑国中这桩奇事告诉给她和秦斐知道时,据说那位广明天皇已经割了几十个人的耳朵,却没有一个人能讲出天皇从没听过的新鲜故事。 当时秦斐还跟她开玩笑,说若是她给那天皇讲一个故事,绝对能让广明天皇不是割她的耳朵而是满足她的心愿。 采薇因为一向对倭人没什么好感,白了他一眼道:“你就舍得送我去给那倭人皇帝讲故事?” 秦斐赶紧把她一搂,一脸严肃道:“那怎么可能,回头咱们把那天皇抓来,让他给你说故事如何?” 当日的调笑言犹在耳,她人却已经站在扶桑天皇的御所之前,等待天皇的召见。 扶桑不过是一个小小岛国,其国之君主虽号称天皇,名头听起来够响亮,但所居之御所比起燕秦的紫禁皇城来,实在是有些不够看。 可是当采薇行走其间时,却很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因为这御所内的宫殿屋宇竟和她在古画上看到的西秦时的形制极为相像。 再细看御所内宫人的服饰装扮,及至进了内殿后殿内的器具陈设,无一不眼熟,全都让她想起西秦时的种种风貌来。 一阵衣裙悉索声响起,侧首一扇门开处,从里面走出一位中年妇人来,身穿一身桔色衣裳,面上涂着厚厚的一层□□,让人瞧不出她的年纪。 这妇人向他们微一颔首,说了几句扶桑话,大意是说天皇陛下正在更衣,马上就会驾临,让他们不要害怕慌乱云云。 采薇看着她脸上那两团蛾翅眉,不由在心里长叹了一声,这蛾翅眉原是西秦时最为流行的一种眉型,当时扶桑国因羡慕西秦的强大,曾数度遣使到长安各种求学。 不但将西秦的各种典章制度、文字典籍、医卜星相全都学了个遍,就连服饰妆容也全学了去,这蛾翅眉就是那时候传入扶桑的,如今大秦的女子们早已不做兴再画此种眉形,想不到扶桑国中的妇人却仍是做此打扮。 又是一阵悉索之声响起,采薇二人在那中年妇人的示意下,只得屈身俯首而拜,等她们再抬起头时,正对着她二人的白色纱帘后面,已端坐了一个身影。 一线沙哑的嗓音在帘后响起,采薇虽听不懂天皇说了什么,但他语气里的森冷之意已让她心底泛上一抹寒意来。 一个绿衣侍女捧出一个托盘放在她二人面前,猩红的绸子上放着的是一把雪亮的尖刀。 原来那天皇说的那句话是:“尔等异族之人,也是来为朕献上双耳的吗?”   ☆、第254章 正如秦斐当年所预言的那样,当采薇讲完她的故事后,天皇就命人收起了那把雪亮的尖刀。当马莉的故事讲完后,天皇直接问她们两个有何心愿。 “想要赦免丰田家的那些逆臣吗?这可有点难办啊!这些事情一向都是大将军在料理,并不需要朕去费心的。” 这一次采薇没有再从天皇那沙哑的嗓音里听出冰冷来,却听出了一丝无可奈何。 她想了想道:“天皇陛下,您才是扶桑国的君主,大将军虽然是您的外公,但也是您的臣子,天皇陛下的颜面才是这国中无比尊贵的。何况您口中那些逆臣已经在海上流浪了十余年,想必大将军在狠狠惩罚了他们之后也不介意赦免他们过去的罪责,以示自己的宽大为怀。” “周君,你果然是个很会说话的人!朕会信守诺言,在朕实现了你们的心愿之前,还请两位暂住在这里,每日为朕讲些故事。” 眼见她们已在这御所里住了二十多天,天皇陛下仍是没有放她们离开的意思。每当她们问起来的时候,天皇总是沙哑着嗓子淡淡地道:“你们的要求朕还没有办到,还请两位稍安勿躁。不知今日,两位又会给朕带来什么别致的故事,真是让朕好奇不已呢?” 采薇还好,尚能沉得住气,马莉却有些慌了,“薇,这个天皇的能力真是太差劲了,我们还要在这里等多久,这么日也讲,夜也讲,一天七八个故事讲下来,我知道的故事都快给她讲完了!” 她还要抱怨,采薇忽然止住她,“嘘,有人来了!” 和式的屋门被人推开,一个身着绿衣的侍女低头走了进来。 马莉见她刚一进来就关上了门,心里隐约觉得有些奇怪,然而更让她奇怪的是采薇的举动。 这位女扮男装的王妃趁那绿衣侍女背过身去关门的时候,直接快步冲过去,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枚五、六寸长,窄极细极,形如一枚长针般的利刃来,抵在她腰上。 “你是谁?为何扮成侍女的模样进到我们屋里,有何图谋?若是不老实交待的话,我们这就大喊救命,让侍卫来抓你?” 采薇已和扶桑人打了一个多月的交道,她本就天性聪颖,学什么都极快,何况这扶桑国不仅文字是照搬华夏,就连语音也参照的极多。是以,她学起扶桑话来比起学西兰文不知快了多少倍,就这几十天的功夫,已会说不少的扶桑语了。 她一串扶桑语说完,过了好半天,才听一个男子声音弱弱地道:“王妃,属下不是扶桑人,属下是仇五啊!” “啊!” “啊!” 采薇和马莉先后发出一声惊呼。 采薇先前听这侍女走路的声音不大对,并不像这御所内侍女素日走路的足音,再看她进来时头低的都快到脖子下面去了,手脚都很有些不自在,并不懂这御所内的礼仪规矩。最关键是他这身高,扶桑国的男人都少有,别说女人了。 所以采薇便断定此人应是宫外之人,多半还是个男子,她本以为是丰田家派来的忍者,因为等了太久还没得到赦免他们家族的消息,这才派人来京都打探,却万想不到这可疑之人竟会是仇五! 虽然声音听起来绝没错,但采薇还是道:“转过来,让我看看!” 等仇五转过身来,采薇和马莉盯着他那张画着蛾眉,涂满□□的脸看了半天才认出他来。采薇倒还好,只是莞尔一笑,马莉却是笑得花枝乱颤,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想他堂堂一个大男人,无奈之下穿上一身女装已经够郁闷的了,还要扮成一个倭国女子,穿着这么一身绿色的衣裳,把脸涂得跟个鬼画符似的,仇五真是越想越觉得没脸见人,恨不得赶紧找个地洞好把自己给埋起来。 采薇一笑过后,心中立时涌上无数疑问,“仇五,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你是自己逃出来的,还是丰田家已经被赦免了?” 仇五立刻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心道:“还是王妃体恤属下,到底是个干大事的,不像那个番邦女子就知道在那看笑话!” “回禀王妃,早在十几天前那丰田家的人就已得到了幕府将军的赦免,这倭人倒也还算守信,一免了罪,就把我们放了,丢给我们一条小船,让我们自行划回大秦。可是没见到王妃,我们是死也不会离开扶桑的。” “我们正商量着要怎生去京都找王妃,哪知那些狗娘养的倭贼,竟然又驾船冲了过来,对着我们一通乱射,我们质问他们,才知道原来竟是天皇给他们下了一道密令,命他们要将我们这些人全都杀掉,所以他们才先放人再杀人。” “那后来呢?”采薇急道。 “想是连老天都看不过这伙臭倭贼的背信弃义之举,海上忽然起了一阵风暴,大雾弥漫,我们虽死伤了数名兄弟,但好歹还是逃了几个人出来,借着大雾,又游回了扶桑。” 采薇就知道那幕府将军定会准了天皇之请,毕竟总不能老让这位天皇陛下没事就割人耳朵玩吧?据说这大半年又有二十几个人被天皇割了耳朵,这世上从不缺想撞大运的人,便是失败了,横竖也只是少一对耳朵,又不会变成聋子。可若再这样每年几十只耳朵的割下去,对天皇的声誉总是不好。 可是她虽猜准了幕府会下赦免令,也隐约担心天皇会不放她们走,却没想到天皇竟然连仇五他们也要杀,这是想将她和马莉永远留在扶桑给他讲一辈子故事吗? 马莉忧心忡忡地道:“薇,扶桑的天皇该不会想让我们一直留在这里给她讲故事吧?我的故事已经快讲完了,等我讲不出来的时候,他会不会就要割掉我的耳朵?” 这个,采薇还真不好回答她,因为这位天皇实在是太神秘莫测,还有些喜怒无常,完全不能以常理去猜度。 仇五深知时间紧迫,他好容易才乔装打扮混进来一回,除了找到王妃,更是有一个了不得的消息要告诉给她知道。急忙道:“王妃,您先别管这个了,属下半个月前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殿下他守住泉州了!不但守住了,还把鞑子给打退了!” “你说什么?”一听到秦斐的消息,采薇立刻情难自已,他还活着,他还活着!泉州城也还在! “详细的情形,属下也不清楚,只是听到扶桑人说殿下得了郑一虎将军相助,在泉州那一仗打赢了鞑子,瀛州岛也还在咱们手里。” 这简直是这些天来她听到的最好的消息,至于详细情形如何,只有等她回到泉州才能知晓,可问题是,现在已成为天皇御用说书人的她要怎样才能重返故国,回到泉州,回到秦斐的身边。 仇五在一边出主意道:“王妃,属下这就带你离开,咱们的人正在海边等着,我命他们备好船,等您一到,咱们就起航回……。” 他话还没说完,外头已响起一阵吵闹声,有人大声嚷嚷着:“有刺客,保护天皇!” “看来你已经被扶桑人发现了,赶紧去洗把脸,找个扶桑武士打晕了,换上他的衣裳跑路,别再扮什么侍女了,倭人生的这般矮小,你只要一忘了蜷腿缩着身子,任谁都能看出来你的不对劲。” 仇五急道:“可是我走了,王妃怎么办?” 采薇反问:“难道你现在就能带我走不成?就算这扶桑的御所比不上大秦皇宫的守卫森严,可那一堆扶桑武士和忍者也都不是吃素的,你今日绝不可能凭一人之力带走我们两个人。” “你先出去,有你在外面接应,我才好想办法出去。”采薇说完,趁他洗脸的功夫,凝神想了想,最后又叮嘱了他一句,便将他从侧门赶了出去。 她刚将侧门合上,广明天皇身边最为亲近的那名中年妇人——紫姬夫人,已领着一队扶桑武士走了进来,说是御所内进了刺客,为了两位贵客的安全要细细搜查一番。 反正刺客早已经跑离了她们这处屋子,采薇坦然自若地任他们搜。见那些武士细致无比地搜了半天,一无所获,她正要抬手送客,不想紫姬夫人忽然道:“天皇陛下有令,今晚只请周君一人前往伴驾,为陛下讲文。” 采薇心中微惊,这二十多天一向是她和马莉一起去给这位天皇讲故事的,怎么今晚独独只点了她一个人去呢? 更让她吃惊的是,还没到晚上,紫姬夫人已请她前去伴驾了,只是走着走着,没往天皇所居——也是她们往常给天皇说书的所在——常御殿走,而是引着她朝花园行去。 “天皇陛下已在花阴亭备下清酒美食,这是想要和周君一道用膳呢!妾身侍候陛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到陛下愿意有人陪他进膳呢!” 面对采薇的疑问,紫姬夫人笑眯眯地回道。 “这等良机,周君可一定要好好把握啊!千万不要辜负了天皇陛下对您的厚爱哪!”   ☆、第255章 所谓花阴亭,就是一座建于百花丛中的六角亭,别的也没什么稀奇之处。因差着十几天便是腊月,除了亭边几树幽香沁人的黄色腊梅外,再无旁的芬芳颜色。 而采薇虽然得天皇另眼相看,能和他老人家一个桌上共进晚膳,可她却仍是没能一睹广明天皇的尊容。 和之前她们给天皇讲故事时一样,天皇的面前永远垂着一道厚厚的帘幕,让人无法窥见帘后之人的真实容貌。 虽然看不见天皇的神情,可是采薇却从他的声音里感觉到他今晚的心情似乎还不错,甚至有那么一丝抑制不了的兴奋,还有些隐隐的激动。 他已经一气儿饮了六杯清酒,而采薇面前的酒杯始终纹丝未动。 “周君,”天皇将第七杯酒一饮而尽,再开口时,沙哑的嗓音里已染上了一抹醉意。 “周君为朕讲了这么多天的故事,今晚,换朕来为周君讲一个故事如何?” 采薇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一边洗耳恭听,一边在心里暗自品评。 这广明天皇不愧是博览群书,出口成章,其词藻之华丽典雅甚是优美动人,可惜词藻虽美,故事情节却有些简单。 这故事讲得是某年某月,某国的一位普通女子,因为禀异象而生,怀异香不散,故降生不久,便被月宫中的仙人选为神宫里的圣女,将她带到仙宫中奉为神明。 圣女在月宫一天天长大,仙宫虽好,有种种奇花异草,仙珍玉宝,可是圣女却越来越觉得寂寞孤清。因为在这仙宫里,她没有父母家人,也没有亲朋好友。满宫的仙娥虽多,却只是侍奉她的侍女,人人对她毕恭毕敬,不敢乱了上下尊卑。她有无数的仆人,却没有一个可以相谈的友人。 圣女越来越不喜欢待在月宫,她整日在月宫门外的银河流连不去,从日升到月落,再到星辉满天。 就是这一道银河将她永远的困在这座仙宫制成的牢笼里,再也回不去人间。 圣女总是眺望着银河,不知疲倦,既然她不能跨越这条河流,只能寄望于有人跨越银河来到她的面前。 她在心中祈祷了无数次,天神终于听到了她的祈愿。于是有一晚,当圣女一如往常在银河边漫步远眺时,一个身穿紫衣的翩翩郎君乘槎而来,穿越迢迢银河来到了她的身边。 这个紫衣郎君告诉了圣女很多人间的奇闻异事,世俗见闻,让圣女好生欢喜,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告诉她仙宫之外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 有了这个紫衣郎君的陪伴,圣女头一次觉得即使住在这个凄清阴冷的月宫里也不再孤独寂寞。可是仙凡殊途,身为一个凡人又岂能在仙宫长久的待下去呢? 可是圣女却管不了这么多了,她已经孤独的在月宫生活了二十年,她太想有一个人能陪伴在她身边。她打算违犯天界的规条,冒着天神的震怒也要将这位紫衣郎君留在月宫,永远留在她的身边…… 采薇瞅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紫色圆领袍,忽然道:“这位圣女敢于违抗天条的勇气固然可嘉,只是她既要留这位凡人永在月宫,难道不需要先问问这位紫衣郎君的意思,万一人家不想待在这仙宫,一心想要重回故国呢?” 天皇又饮了一杯酒,才缓缓道:“周君说的也是,若是那……” “如果周君是那紫衣郎君,会做何选择?” “是留在圣女的身边,永享仙福,还是……” 采薇揉了揉额头,略一犹豫,心下已有了决断。 “天皇陛下,听完您这个故事,我今晚也有一个故事想要讲给您听。” “话说在我大秦国,有一周公之女,因父母早亡,只得到京城的外祖母家寄人篱下……” 采薇将她这近十年来的人生娓娓道来,虽然已略过了许多,只挑了些要紧的来讲,可当她讲完时也已月到中天,幸好这亭子既有槅扇,又放了好几个火盆,倒也不冷。 她讲完后,纱帘后的天皇沉默了半晌,方才喟然叹道:“‘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想不到我同周君朝夕相处了近两个月,只看出那位马君是女扮男装,却想不到周君原来,竟也是女儿身?不是翩翩少年郎,而是临川王的王妃!” 采薇淡然一笑,也回她一句《木兰辞》,“‘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咱们彼此彼此,我给陛下讲了快两个月的故事,若非今日陛下明示,我又如何能想到,向来只有男子才能继位的天皇陛下竟也是个女儿身?” 最初的震惊过后,她已隐约猜出为何这广明天皇身为女子却仍是登上了天皇的宝座。 原来这扶桑国虽在极早的时候出过一两位女天皇,但也不过是个例,只有男性才是真正的皇位继承人。同大秦一样,若是天皇无男嗣,便是从其他旁支过继一个男嗣来继位,也不会传给亲生女儿。 然而广明天皇虽是皇女,可她的母亲和子皇后却不是一般的世家女子,而是幕府第二代将军德川修忠的女儿。便是用大脚趾想也能猜到德川修忠把女儿嫁给后水天皇是何用意,不就是想生出一个有着自家血脉的外孙来做天皇吗?纵观史书,历代的权臣们都喜欢这么干。 可惜和子皇后临盆之时,后水天皇已先一步驾鹤西去,为了不让天皇的位子落到他人头上,大权在握的德川修忠干脆就给刚刚诞生的外孙女改了个性,谎称和子皇后诞下的是一位小皇子,还在襁褓之时就立她做了天皇。 就如这位天皇刚刚在故事里说的那样,生而不久,因生而不凡便被天神选为神宫中的圣女。广明天皇在故事里恢复了她自己的女性身份,可是真正的现实却是,她一直女扮男装生活了二十年。 难怪这位天皇面前总是垂着一道厚厚的帘幕,不愿让人一睹他的尊容;难怪都二十岁了却未娶妻,后宫里连一个更衣女御都没有;难怪她的嗓音一直是沙哑低沉,想是用什么药弄坏了嗓子,好让人再听不出她本来的女儿声音。 一想到这二十年来,明明是女儿身却只能用男人的方式存在于这个世上,采薇忽然有些难过。她自己女扮男装,是为了出行方便,不用受因那一身女装而来的种种世俗羁绊,是她的自由选择。 可是帘幕后的那位女子呢?她身上这身男装,却是她的亲外公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强逼她穿在身上,一穿就穿了二十年,让她既不能如寻常女子一样去嫁人生子,也做不到像个男子那样娶妻纳妾。 “‘高处不胜寒!’陛下这些年身居月宫,想来……”采薇忽然有些说不下去了。 天皇慢慢的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周君,我已把我此生最大的一个秘密告诉了你,所以——” “无论你愿不愿意,朕都会将你留下来!” 采薇蹙眉道:“即使我是女子?” 天皇忽然笑道:“你是女子的身份,岂不更好?朕只能有皇后而不是皇夫,你是女子反倒能长长久久地陪伴在我身边。可以给我讲一辈子的故事,这样难道不好吗?” 采薇一字一顿地道:“天皇觉得好,可是我却不愿意!” “我既不愿意留在这里,更不是你故事里的什么紫衣郎君,我是大秦临川王殿下的王妃,还请陛下不要忘了我这一重身份?” “你是王妃又如何?你们大秦现在正在和金人打仗,就算你的夫君还活着,他也不会知道你现在是在扶桑朕的御所里,他只会以为你已经去到了西兰国。” 采薇眉心微动,“陛下是怎么知道我原本是想去西兰国的?” “丰田家的那些废物,朕交待给他们的一点小事都做不好,竟然让那些护送你的人逃了,好在他们倒不敢欺瞒。德川将军虽然不喜欢我参政,要朕专心修行学问和精通和歌,但他并不介意帮朕抓几个汉人。” “除了还少一个人外,你其他的护卫已经全被德川将军抓到了,他们的嘴很硬,无论怎么审问都不肯吐露你的身份,只是说你们是要去西兰国的商船。” “至于那一个没抓到的护卫,应该就是今天混进御所的那个刺客吧?” “就算他逃了,可是他也带不走你,朕总会抓到他的。只要朕严密封锁你在扶桑的一切消息,那么你的夫君就不会来救你。” 采薇的手心忽然渗出冷汗,如果广明天皇当真说到做到,那么光是等秦斐发现她并不在西兰国,就至少要花近一年的时间。 不行,她绝不能等那么久,无论如何,她要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就算孤守月宫的圣女再可怜,她也不愿伴在她身边。 因为这所谓的仙宫,压根就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园还有她所爱的人,都在海的那一端。   ☆、第256章 采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竟会被一个女人给囚禁起来,还是为了这么一个看似有些荒谬的缘故。 自从那天晚上和天皇在花阴亭吃了一顿晚饭之后,天皇陛下一声令下,采薇这位“紫衣郎君”当晚就被请进了天皇所居宫室的偏殿,自此之后,再也没放她回去和马莉同住。被强令从早到晚的陪在天皇身边,或是给她讲故事也好,或者听她唱和歌也罢,反正就是得待在天皇眼睛看得到的地方。 广明天皇先还担心这位大秦的临川王妃会闹闹脾气,从此闭口不言、宁死不从什么的,谁知人家半点反抗的意思都没有,让挪地方就挪地方,让她讲故事就讲故事,在自己面前甚至比从前还要放松一些,时不时的指出自己所作和歌中某些诗句的用词不妥之处。 采薇越是这么既来之,则安之,天皇心中除了欢喜外就越是不安,对她的种种防范反倒更加严密,连马莉的面也不让她见,生怕她用些什么法子把消息走漏了出去。 采薇却仍是不恼,淡淡笑着问广明天皇,“我不见马莉倒也不打紧,可是陛下这么多天都不再召见她,难道就不想再听西洋故事了吗?” 天皇仍然隐在重重帘幕之后,沙哑着嗓子道:“反正她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听与不听都没什么要紧,我还是更想听周君讲那位孙大官人的故事,想不到这续集比起前面的更精彩呢!” 原来采薇在用一个故事征服了广明天皇那颗爱听故事的心之后,懒得每天都编新鲜故事给她听,嫌太费脑子,可要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大秦故事讲给她听吧,又怕回头会被移花接木说成是他们扶桑千年流传下来的传说。 倒也不是她小人之心,实在是先前大秦慷慨大方地传给了高利和扶桑这两个属国不少好东西,谁知道这两个徒弟学了去,学着学着就不承认是师傅教给他的了,想要自以门派。这其中尤其以高利最为无耻,不但把端午节说成是他们的,还说孔子西子李时珍等等大秦的名人全都是他们高利人。 有了这等前车之鉴,采薇哪还敢再把自已国中的各种小说故事说给她知道,这些可都是祖先传下来的宝贵文学遗产,她可不能当败家子,全都说给外人知道。干脆就把秦斐曾说给她当笑话听的那位孙右相的种种风流事迹、猎艳奇谈拼拼凑凑,其间再加上些后宅间的鸡毛蒜皮、争风吃醋,每天给天皇讲上一段,把每日一则的短篇小故事给换成了每天讲一章的长篇评书。 因她讲得生动,虽是些再普通不过的世情故事,天皇因从未经见过,听得那是津津有味,每天都等着她讲下一章。 采薇也怕这位天皇可别为了听故事一直留着她们不放,先前估摸着日子差不多了,便把这故事给完结了。谁知道故事听完了,天皇说答应她们的事儿还没办完,不许走。 再住了没两天,仇五找进来,天皇跟她一摊牌,采薇见一时半会还是走不了,懒得另起炉灶编个新故事,直接把刚被她完结的故事重又拎出来接着开讲续集——主角他儿子的故事,不仅转折神妙,情节更是匪夷所思,听得那广明天皇是更加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可是这一天,当她来到天皇面前时,迎接她的不再是天皇带着笑意的亲切话语,“周君终于来了,又可以听到下文了,真是令人期待的一天呢!” 而是一声近似于歇斯底里的怒喊:“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 “凭什么?他凭什么要朕把人交出去?” 内室已是一片狼藉,天皇差不多把能砸的都砸了,甚至连垂在她面前的帘幕也被她撕扯的七零八落。 这还是采薇第一次看见帘幕后天皇的真实容颜,剪水双瞳不见秋水盈盈,反是怒火滔天;芙蓉玉面也难寻仙姿楚楚,唯见容色狰狞。 盛怒中的天皇终于觉察出一丝异常,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不等采薇再多看她一眼,她已经快速转过身去,只留给采薇一个笔挺傲然的背影。 “出去,朕今天不想再看到你!”沙哑的嗓音高声命令道。 看到天皇心情如此之坏,采薇沉郁了二十多天的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微笑道:“看来天皇陛下今天是没有再听故事的雅兴了。德川将军已经来和陛下要人,而我这故事却还要一百回才能讲得完。” 她故意叹一口气,“真是可惜啊!不能把这个故事完完整整的讲给陛下听了呢!” 天皇闻言,似是想回头,刚扭了一下脖子,又猛然顿住,哑着嗓子道:“原来周君是有意为之?” 故意仍和往常一样的给她讲故事,还把这故事讲得比先前更加曲折动人,扣人心弦,然后在最引人入胜的时候,突然抽身而去,让她再也听不到下文。 原来她的周君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大将军会来管她要人,为了报复她,才故意给她继续讲故事。对一个故事上瘾症患者而言,还有比这更恶意的报复吗? 她只不过是想要周君留下来陪在她身边而已,为什么她不肯答应?为什么她身为天皇,却连这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到? “滚!你给朕滚!既然周君想走,那就给朕滚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出现在朕的面前!” 不知为何,在最初报复的快意过后,看着风度尽失,歇斯底里的广明天皇,采薇心中忽然又有些难过起来。 可是一想到很快就能离开这座关了她快三个月的御所,她心中又高兴起来。既然德川将军会来找天皇要人,那就说明他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那他就绝不会任她在扶桑国做一个吃白饭的闲人,只要他有所动作,那么秦斐就一定会知道她在扶桑的消息。 至于怎么再把她从扶桑给接回去,就丢给她的好夫君临川王殿下去费心好了,谁让他当时招呼也不打一声的就把她往海上一丢,还说什么同生共死,他留下和鞑子死磕,却让她一个人跑路? 真是越想越是气人! 采薇本以为天皇既然都让她“滚”了,那她就可以回她原先的住处,继续去和马莉挤一间屋子。可谁知她两袖清风,啥也没带的刚走到常御殿门口,还是被人给拦了下来,只得继续回她的偏殿待着。 到了晚膳的时候,送来的菜肴比起往常反而更加精美丰盛。只可惜采薇没什么胃口,勉力吃了些,盘中仍是剩了许多。 采薇看着那些吃不完的菜肴,心下正觉可惜,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剩了这么多,可是这些膳食不合周君的口味吗?” 采薇也没否认,只是道:“谁让送来的这一餐饭菜实在太多了,我吃不完。” “若是陛下还没用晚膳的话,不如咱们再共进一回晚膳如何?这几碟菜肴我都还没动过。” 过了半晌,一个身影才缓缓走到采薇面前。 采薇从头到脚将天皇细细看了一回,弯唇笑道:“陛下还是穿女装更好看些。” 许是第一次在人前身着女装,尽管强作镇定,广明天皇仍是有些手足无措,她捏了捏衣角,咬了咬唇道:“兴子,不要叫我陛下,今晚站在你面前的,不是天皇,只是一个叫做兴子的——女人。” 采薇从善如流,做了个请的手势,“还请兴子姑娘入座。” 兴子姑娘拢了拢衣裳,跪坐在采薇对面的座垫上,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她看采薇将她没动过的菜肴都放到自已面前,一碟一碟又一碟,面色渐渐又阴沉下来。 “我们扶桑的料理当真不好吃吗?为何这么多料理,周君连尝都不愿意尝一下?” 采薇想也不想的便点头道:“贵国所谓的料理确实不怎么好吃。” 她早就对扶桑国的料理心有不满了,她是真心不明白,为何扶桑人当初到她们大秦国学东学西,凡是好的全都恨不能一股脑儿学了去,什么棋文化、茶文化都学了个□□成,怎么就没能把大秦的食文化也学个七八成呢? 除了学会一道生鱼片之外,就再没学到什么大秦国饮食的精髓,整出来的这些个料理,看上去是真好看,可惜却是五味中只得了一味,除了甜味再尝不出什么别的味道,完全不合她现在的口味好吗? 兴子抿了抿唇,“虽然扶桑的饮食不合周君的口味,可是这里其他的那些东西呢,礼仪教化、诗歌俳句、棋道茶道,就连周君自己也说,像极了你们西秦时的模样,是你很喜欢的那种?” 采薇点点头,“我是喜欢,可我更喜欢我的故土。” 兴子忽然有些激动起来,“你的故土?它虽然还叫大秦,可它已经不是你在梦里面回到的大秦了,自从南秦时你们被蒙兀人灭国之后,真正的大秦已经没有了,消失了!” “岈山之后无秦国,大秦文明的根已经不在那片土地上了,而是在这里,在我们扶桑!”   ☆、第257章 兴子身子前倾,神情激动地道:“大秦文明的根早已不在那片土地上,而是在这里,在我们扶桑!所以——” 她忽然说不下去了,因为她的周君冷冷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如冷电,如寒霜,便是她之前强留她不放时,她也从不曾在周君眼里看到这样冰冷愤怒,让人心生寒意的眼神。 采薇冷冷地道:“所谓我大秦文明的根在你们扶桑,那只是你们扶桑人这么以为的罢了,高利人还说孔子是他们家的呢?” “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兴子不服气道。 “当然不是!你们只不过学得其形,却从未学到它真正的神魂,真正的大秦文明只会植根于我华夏大地,它只是被大多数人所遗忘,但却从未真正消失,因为这千百年来,不管我国的礼仪制度、服饰言行如何变迁,国人又如何变得愚昧无礼、不知敬畏,但那一点文明信仰的火种却仍在吾国的有志之士中代代薪火相传。此时虽是萤烛之光,但只要假以时日,便是星星之火,亦可燎原!” “可是你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你们的国土已经快被金人占了,等到你们沦为金人的奴隶时,你所谓的火种根本就不会再传承下来,更不可能星火燎原。” “所以,留下来吧,周君!留在这里,不要再回去了!” 采薇揉了揉额头,很是无奈,“陛下,既然德川将军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那么便是你再想留我,也是留不住的。” “我说过了,不要叫我陛下!”兴子突然将几案上的杯盘盏碟全都扫到地上。 看着那一地的狼藉,她怔了一怔,忽然双手掩面,颓然坐倒在地。 她失控了,她又一次的,失控了。明知自已不过是个傀儡,什么都不到,连一个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留在身边,可越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她就越发的想去抓住一些东西。 “兴子,”采薇看到她微微抖动的双肩,还是放缓了语气,“为什么你今晚想要穿女装来看我呢?” 兴子仍然将头深深地埋在双手之中,过了半晌才闷声道:“我不想再穿男装了,我讨厌穿男装!” 就算她身上穿着的是天皇的男装又如何?她仍然是一个女子,一个手中半点权力也没有的女人,只能仰赖着那些强势的男人生活在这金丝做成的牢笼之中,不得自由的活着。 顿了顿,兴子又道:“早上的时候,我那副发狂的样子吓到周君了吧,我不想周君带着那样的记忆离开这里,所以我想在周君离开前,让你看到我真正的样子,这才是我应该有的模样。” “我想让周君在多年以后想起我的时候,记在脑海里的是身穿和服,娴雅美丽的兴子,而不是那个永远躲在帘幕后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广明天皇。” “可是我刚刚又发了脾气,我永远也不能成为一个淑女。” “谁说淑女就一定不能发脾气?如果这样能让我们心里好受一些,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把心里的愤怒表达出来?” 兴子慢慢把头从手中抬了起来,第一次直视采薇的双眼。 “兴子,是不是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兴子垂下眼眸,一脸不甘地道:“大将军明日就会派人来把你接走。我已经拖延了好几天,可我再也拖不下去了,明天是最后的期限。” “最后的期限?”采薇有些不明白,无论她是继续住在天皇的御所还是被带到将军府,她人不都还是在扶桑国吗?那德川修忠至于这么心急火燎的跟他外孙天皇要人吗? “如果五日之内,我们不能把你送到江户的海港,送到,送到你夫君的手中,那么等待江户城的便是全城毁灭的命运。” “你说什么,你是说秦斐,他现在就在江户?”他竟然亲自来接她了吗? 兴子一脸愤愤地道:“大将军将你的消息传回大秦,只要你的夫君肯答应我们一个小小的条件就会放你回去。可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你的夫君——临川王殿下,竟然带着那位郑将军麾下的近千艘战舰浩浩荡荡的直接杀到江户,将我们扶桑所有的海港都围了起来。” “扬言他生平最恨别人威胁于他,若是我们不放了他的王妃的话,他就命他船上的所有火炮齐放,夷平我们这小小岛国,灭我扶桑。” 这三个月来,采薇已不知在心里骂了他多少次,此时听天皇说了自家夫君的霸气举动,心头对他的满腔怒火总算是消下去了大半。 每一次,她都以为他已经为她做到了极致,却不想,更让她出乎意料的惊喜还在后边等着她。 他先前为她各种出生入死好歹还算低调,并没什么人知道,可是这一次,那可真是太大手笔了,直接带了近千艘的船打上门来要人,简直高调的不像话! 和她家阿斐一比,先前那什么吴长伯的冲冠一怒为红颜简直弱爆了好吗?为了一个女人投敌卖国,哪比得上敢抢老子的女人,老子灭了你来得霸气,这才是真男人大丈夫! 兴子见她的周君眼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来,整个人忽然变得容光焕发,心中越发恼怒,大声道:“周君,你的夫君他根本就不在意你,明明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要求,他只要点一下头就可以了,可是他偏要这样做,就不怕激怒了我们,先将你杀了吗?” 采薇笑吟吟地道:“你们是不会杀我的。你们扶桑人的性子说好听些是崇敬强者,说的不好听些那就是欺软怕硬。你们所谓的小小要求,多半和海运有关吧,或是要我们拿一半的船只来换人,要么就是想要下西洋的航海图。” “若是我家殿下将两样东西给了你们,那他成了什么人,岂不成了卖国的罪人,他身为大秦皇子,自然不会做出那等蠢事,还不如直接用强大的实力来震慑你们。” 再说了若是秦斐当真傻乎乎的答应了,那岂不等于明明白白的告诉扶桑人他的弱点是什么,以扶桑人那狡诈的性子,岂会甘心就这么简单的把她放回去,多半还要抓着她不放,再从秦斐手里敲出些油水出来。 所以秦斐才直接摆出一副本王的尊严受到了冒犯,杀气腾腾的跑过来砸场子,好让扶桑人以为临川王殿下在意的是他的面子,而不是她这个妻子。他越是表现的对她不怎么在意,扶桑人才越不会把她紧紧攥在手心里。只是这一重深意自然是不能告诉给兴子知道。 兴子气得脸都涨红了,“可是他这样的举动,不去和金国打仗收复失地,反倒为了一个女人这样大动干戈,他将你的名誉置入何地,他就不怕你成为人们口中和史书笔下的红颜祸水吗?” 采薇毫不在意的道:“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只要我知道自己是谁就好,只要能回到他的身边,便是付出些代价也没什么。” 兴子终于说不出话来了,她呆呆地跪坐在垫子上,双手撑在额头上,痛苦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想回到他的身边,就因为他是男人吗?他手握重兵,有着足够的力量和权势,所以你才离不开他吗?”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过男人。那些该死的男人,就因为他们生下来多长了根那恶心玩意儿,就处处都高人一等,地位、权力、财富永远都是他们的特权,而女人却被永远的隔绝在外。 因为手中的权力,她的外公可以药哑了她的嗓子,强迫她二十年如一日的身着男装,做他的傀儡天皇,而不能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 因为所拥有的力量,大秦的临川王可以大军压境,以扶桑的安危逼她交出自己想要留在身边的周君。 这些男人凭什么可以这样欺负她,不就是因为他们手中握有权势和力量吗? “周君,如果我也握有他们所拥有的权力和军队,那么,你是不是就能留在我身边?” 采薇摇了摇头,“兴子,你自己也知道的,那是不可能的。” “哈哈哈哈……”兴子突然纵声狂笑道,“是啊,这是不可能的,我明知这是不可能,却还是……” “周君你一定在心里嘲笑我对不对,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做主的家伙,却还要不停的对你说这种话,问你要不要留下来……明明我什么都做不到……我,我只是想……” 想什么呢?就连她自己心中也是一片茫然,她也不知道自己心中这份执念到底从何而来。 到是采薇心中隐约有些明白过来,这位女天皇明知留不住自己,却还要在这里反复纠缠,或许要的不过是自己亲口说出的一句“不走”。 她空有天皇之名却无权力在手,既然无法留住自己的人,那么能听到自己说一声“不想走”,或许便是她唯一的安慰。 或许她只是想证明,自己并不是像她那些侍女一样不得不听命于她,这才给她讲了近三个月故事。她想要的不是对她唯命是从的侍女,而是一个可以和她言谈说笑的友人,一个愿意和她在一起,陪伴她温暖她的友人,无关男女,非关情爱,她只是寂寞孤独的太久,太过渴望一个同伴罢了。   ☆、第258章 采薇在心里叹息一声,起身走到兴子面前,蹲下身子,柔声道:“兴子,我想回到我夫君的身边去,和他的地位、权势没有半点关系,我想和他在一起,只是因为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因为喜欢吗?”兴子喃喃地道,“那么,周君……喜欢我吗?” 采薇一怔,反问她道:“那么兴子呢?” 兴子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我……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欢周君陪伴在我身边,给我讲那些动听的故事。周君的故事,就像一件神奇的羽衣,能带我飞离这座牢笼里死水一般的生活,让我知道了喜怒哀乐、人生百态,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而是真正的……在活着。” 她出生之前就没了父亲,母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也去世了,怕被人瞧出她的真实性别,从小便被她外公德川将军关在深宫里,连春日的外出踏青都不许她出去透上一口气。正是因为她的生活太过单调乏味、死气沉沉,她才那样近乎上瘾一样地喜欢听人讲故事,因为只有在那些故事里,她才能够窥见这个世界的其他样貌,领略别样的人生。 她在故事里听到过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可是她却从没有体验过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滋味,被人喜欢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看着面前这个和她同龄的女子,采薇忽然心生怜悯,她虽然贵为天皇,却比平常人家的女儿还要更不得自由。 采薇想了想,抬手将脸上的□□揭下,微微笑道:“兴子姑娘,初次见面,幸睹君颜!” 兴子瞪大了圆眼,抬手捂住她张大的小嘴,无比震惊地看着面具后那张莹润如玉的容颜。 这两个同龄女子,在朝夕相对了三个月之后,还是头一次一个去了帘幕,一个揭下面具,以彼此的真容相见。 过了好半天兴子才回神来,看了看采薇手里的□□,再看看她那一张眉目如画的玉颜,结结巴巴地道:“原来……原来这才是周君真正的容貌吗?想不到这三个月,周君给我看到的竟是一张假面!” 她原以为知道周君是个女儿身就已是极为震惊的事,哪知人家揭去一层面皮之后,竟是个比她还要美丽百倍的殊色丽人。 看着那张如玉琢成的精致容颜,兴子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摸一摸,“你……真美,难怪要戴上面具,简直美的不像真人,就像个玉人……” 采薇不愿被她摸脸,又不想伤到她,便也伸出手将她的手握住,温言道:“既蒙姑娘今晚坦诚相待,采薇也想在临别之前用我最真实的样子和姑娘告别。” 兴子低头看着握在一起的两只青葱玉手,她二人都是肤色极白,两只雪白的小手交握在一起,直如冰雪交融一般浑然一色。 “是啊,等到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也就是周君离开我的时候了……” 她忽然反手紧握住采薇的手,微仰着头看着她道:“既然我不能留下周君,那就只能用这整整一夜的时光来为周君送别。” “周君,今夜我同你一起共寝可好?” 其实所谓的一起共寝,也无非是再搬一套卧具过来,两人并排躺在和式的床垫子上,中间还隔了些距离。 采薇早已有些困倦,躺倒便想好好睡一觉,明日她还得赶路呢!可是兴子却是毫无倦意的跟她问东问西。 “周君,你到底是怎么把消息传递出去,让大将军知道你的王妃身份的,我明明将你和马莉姑娘看的那样严。” 采薇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自然是劳烦天皇陛下帮我将口信儿捎出去的了。” “什么?是我?”兴子一下子翻身坐起,“我怎会——,你是用了什么法子做到让我替你传递消息的?” “陛下所做的和歌,我不是帮你改了几句吗?” 当日仇五被人发现,离开御所之前采薇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留意天皇的和歌。” 原来德川将军为了鼓励天皇陛下醉心于和歌,每当天皇作了一首和歌,便会命人传唱于外,采薇就是利用这一点,将她和仇五之间早就约定好的暗语藏在帮天皇修改的和歌之中,借此将消息传了出去,命仇五将她的身份告诉给德川将军知道。 她也知道这并非上策,一旦闹出动静来怕是将来会有些麻烦,可她既然要急着回去,一时之间也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若不是她目下有一件要命的事儿耽搁不得的话,她倒也不怕在这扶桑多住上些时日,便是一气住上个一年半载也没关系,正好让秦斐好生尝尝把人送走后一日三秋的滋味。 兴子听完采薇的解释,她也不恼,反倒赞叹她的聪慧,想尽法子想让采薇再多和她说几句话。 若是往常,采薇倒也不介意少睡几个时辰来和她话别,可是她现如今已不比从前,困得实在是有些支撑不住,便对兴子道:“我实在是困得很了,明日还要赶路,想要早些睡了。” 兴子咬了咬唇,朝她那边挪了挪,细声细气地道:“周君,我……我睡不着,你抱着我睡好不好,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抱过我了……” 采薇听她说得可怜,强撑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只见黑暗中兴子一双眼睛水光闪闪,如幼童一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倒让采薇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母性的情怀。 她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小腹,柔声道:“过来吧!” 兴子立刻如一只小兽一样的钻到她怀里,在她的臂弯里蹭了好几下,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声:“能再被人抱着……这样可真好!” 她终于不再说话,紧搂着她的周君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采薇拗不过兴子的一再请求,只得让她亲自帮自己梳理头发。她想了想,也对兴子提出了一个请求,“兴子,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一听周君竟然也有事要拜托给她,兴子一脸兴奋地道:“周君请讲!” “我想请兴子替我隐瞒一些事情。临川王妃是在一个月前才到扶桑,住进了天皇的御所,而天皇陛下在三个月前所召见的两个说故事之人并不是大秦的子民,而是扶桑的男子,此后一直被天皇留在御所之中。” 兴子不解道:“周君为什么要抹掉你之前那两个月在扶桑的存在呢?” 采薇揉了揉额头,有些疲惫地道:“因为如果不这样做,恐怕我回去之后会有些麻烦。兴子,你愿意见我卷入到麻烦之中吗?” 兴子摇了摇头,郑重点头道:“我答应周君便是,只是做为回报,可否请周君也帮我梳一梳头发?” 这个采薇可不敢答应她,因为两个人互相梳头发什么的,那可是她和秦斐的每日日常,和一个男人做惯了事突然要和一个女人做,她难免觉得有些怪怪的,甚至还有那么点莫名的心虚。 “时辰已经到了,只怕是来不及了,但我会用另一种方式来回报兴子。” 采薇起身握住她手道:“我知道天皇陛下并不满意您现在这种生活,要想改变它,要么您就想办法将被男人握在手中的权势夺到自己手里,掌握自己的命运,走出这座束缚着你的牢笼。” 兴子摇头道:“这是不可能做到的,我不过是一个女人,哪里有力量去反抗男人呢,我能做的不过是继续让人来给我说故事听罢了。可是听完周君讲的故事,恐怕我再也无法听别人的故事了呢!” “真是可惜,周君讲的那个登徒子的故事,听不到结局了呢!” 采薇一听,怕这姑娘又像先前那样听一个故事不满意就割人家的耳朵,忙道:“如果你不能挣脱困着你的笼子,那么你还可以改变你自己。与其要靠别人给你讲故事解闷,何不让自己成为一个讲故事的人。” 她从书案上拿起一支笔递到兴子手中。 “我们虽不能改变现实,但却可以去另创造一方世界。我并不是可以带你飞的羽衣,这支笔才是,你可以用这支笔写下属于你的故事,或者也可以把我没给你讲完的那个故事给续完。” “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用这支笔来改变你此后的整个人生!” 此时的周采薇不会想到,因为她的这一番临别赠言,让广明天皇此后的人生彻底改变。 三年后,扶桑国中出现了一本奇长无比,长达数百万字的长篇小说,讲一位因貌美而被赐姓光氏的奇男子和众多女子不得不说的故事,故名《光氏物语》。据说此书一经问世,立时京都纸贵,人人争相传抄,简直是红得发紫。 当若干年后,远在长安的周采薇读到这部扶桑最火的小说《光氏物语》时,才只看了一页,天后娘娘就险些没把刚喝入口中的茶水给全喷出来。 她万万想不到,她口中对其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的猥琐男孙右相,竟然被兴子这姑娘给美化成了个绝世美男,不过滥情这一点倒是没变。 然而她更想不到的是,这本署名紫衣夫人所着的《光氏物语》此后代代流传,在千百年后更是被誉为扶桑国宝级的文学经典,传世巨着、不朽名篇!   ☆、第259章 在大秦的正史上,对于临川王殿下亲赴扶桑迎回周王妃之事所记极为简略,只有寥寥数语:“麟德二十六年正月,王与妃守泉州,妃出海劳军时不幸为倭人所虏,以胁王。王怒,亲率战舰千艘兵临倭国,迎妃以还。” 而到了正史之外的其他种种史书笔下,对于这一重大事件则是事无俱细地大书特书,连帝后重逢时的天气如何,帝后所穿的衣裳,甚至二人当时的所思所想都一一写了出来,端的是的详尽无比。 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某部野史是这么写的,“是日早春微寒,晴空万里,永宁帝身着金甲铁衣,昂然立于船首,远望如天神;身后战舰横阵,气吞万里如虎。” 在交待了这么几句文诌诌的话后,突然笔风一转,不再骈四骊六,而是半文半白的开始接起地气来了。 “时人皆以为天帝陛下不动如山、威仪若神,却不知其心中之焦急难安,直如热锅之蚁、心急如焚。盖因原限倭人五日内将天后送归,不意得后手书言有疾在身,难耐旅途劳顿,需十日方至。” “帝与后夫妻情深,闻后有疾,焦心不已,寝食俱废、坐立难安。苦熬数日,第十日一早便立于船头,翘首以望。眼见红日西斜,方见一车遥遥而至。” “后一袭素衣,缓步而至海边,帝与后一别数日,一日三秋,早已难耐相思之苦,不顾亲兵之劝,足尖一点,一跃而起,已自船头落到天后娘娘面前。” “原本夫妻重聚,合该执手相看泪眼,谁知那天后娘娘竟凝视天帝半晌,忽然扬起右手,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天帝陛下一记极其响亮的耳光。” “惊得一众围观之人无一不目瞪口呆,呆若木鸡!” “哪知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天帝陛下挨了这一巴掌,不但半点不恼,反而当着我朝将士与倭国贼寇近万人的面儿,‘噗通’一声,他竟是跪倒在天后娘娘面前,将天后娘娘拦腰紧抱在怀里,放声大哭!” “哈哈哈哈……哎哟,我不行了……”当时已成为威武将军的大秦第一女将红娘子把书往桌上一扔,抱着肚子大声笑了起来。 等她笑够了,拿脚踢了踢坐在一边的李岩,“哎,我说李大学士,我记得你当日可是陪着陛下一道去扶桑的,那你应该是亲眼目睹了这帝后重逢的一幕吧,真像这书上写的这般的……” 她搜肠刮肚的想找一个词儿来描述一下她看到这一段文字的感觉,可惜她虽不再是个文盲,会读书写字了,但所知词语仍是少得可怜,想了半天也没找出一个来,只得道:“反正吧我就觉得这上头写的压根就不是我认识的陛下和天后嘛,画风实在是太奇怪了,倒跟那戏文里演的作天作地的小生和小旦似的。” 李岩臭着一张脸,一把把那书抄起来就给扔到窗子外头,“你既要读史书来多认字,官修的正史你不好生读,非要找这些野史来看,这种野史所载,全都是胡说八道,如何能当真?” 红娘子朝他抛了个媚眼,“那大学士跟我说说您当日的所见所闻呗,这可是您亲眼所见,比那正史还要靠谱呢?” 李岩皱眉道:“什么打耳光,放声大哭之类的全都是胡扯,那是根本没有的事儿!” “那下跪呢?我记得下跪这事儿可是当时就传遍了的,不但军中的兄弟们都知道了,就连百姓都晓得天后娘娘还是临川王妃时是被圣上给跪迎回来的。” 这下李岩不说话了,因为这确实是铁打的事实,当时那么多双眼睛可都是眼睁睁的看到的。其实就连打耳光、放声大哭什么的也不算是空穴来风,他当时可是离这对帝后最近的一个人,瞧得那是再清楚不过,当时还是临川王妃的周氏只是往临川王殿下的肩头捶了两下,而殿下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不过也确实是泪洒当场,流下了好几滴本不应轻弹的男儿泪。 这本是李岩极不愿回想的一段记忆,因为早在临川王一意孤行,决定先去扶桑迎回他的王妃时,李岩险些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放着真正的敌人不去打,不乘胜追击去趁机灭了溃逃出福建的数万鞑子,反倒是铁了心调集所有船只攻向扶桑,只为了一个女人? 就算这周王妃有些才干,可再不是寻常女人,她也还是一个女人。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这世上又不缺女人,就算这一个没了,咱再找也就是了。 为了救一个女子,错过了反攻鞑子的大好时机,实在是……让李岩很想指着他鼻子痛骂他一顿。 他是万万没想到,一向英明神武,被他视为中兴之主的临川王殿下竟也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实在是“红颜自古多祸水,女色从来最误国。” 可就算他大着胆子真骂出了口,他心中的明主理都没理他,直接点了他的昏睡穴让他躺倒了。等他一觉醒来,秦斐都已经率舰队驶出泉州一个时辰了,他赶紧找了艘小船追了上去,打算继续劝临川王回头是岸。 秦斐见他以命相胁,只得把他留在船队里,却将他扔到另一艘船上,根本就不见他。 到了周王妃被送回来那一天,他趁秦斐心神不宁,这才偷偷地从一艘船上挪到另一艘,费了老鼻子的劲儿才终于挪到秦斐所在的那条船上。 他刚爬上去,秦斐也正好抱着周王妃回到船上。 其实那天的真实情形是这样的,周王妃在外人面前还是很给临川王面子的,什么也没说就让秦斐把她打横抱起,一跃回到了船上,进到了船舱里。 李岩躲在窗边,从窗缝里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临川王一到了他媳妇面前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小心翼翼地跟放个玉瓶儿似的把她放到椅子上,一边给她端茶递水,一边问她身子哪里不舒服,可还要紧? 因李岩先前没怎么见过他夫妻二人相处的情形,此时乍然见到一向不怒自威的临川王在王妃面前那副温柔宠溺的都快滴出水的模样,惊得下巴都要掉了。 可是那周王妃却是半点不为所动,冷着一张脸,一把将临川王亲手给她倒的茶全泼到地上,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殿下做什么要来接我?放着鞑子不去打,正经事儿不做,倒这么大张旗鼓的跑来扶桑接我,殿下莫不是脑子发昏,晕了头了吗?” 李岩虽不满秦斐来接她,可此时一听周王妃这番话,简直恨不得跳出来给她叫一声好。还是王妃深明大义啊,知道这种关键时候,何者为重,何者为轻?这是在责备临川王不分轻重,不顾大义,真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贤德女子啊! 还有,为何这同样的一番话从王妃嘴里说出来就能让殿下立刻认识到他的错误呢? 就听秦斐低声下气地道:“阿薇,我知道我那样做,你心里定然恼极了我,可我也是为了你的安危,你知道的,我宁可自己没命,也不要你有半点损伤。好阿薇,亲阿薇,你快别生气了,你先前那封信上不是说你身子不适吗?到底是哪里不舒服,我命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不好!你当日既送了我出去,又何必再来接我呢?还请殿下给我一条船,我这就带着马莉继续前往西兰国,再不留在你身边拖累你。” “我不许!阿薇,没你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我很不好过。我白天想你,夜里也想你。我早就在后悔不该送你到西兰国那么远的地方,泉州之围解了后,我有想过要不要立时把你寻回来,可一来国中局势仍不稳定,二来你又那么想去那里。” “及至后来倭人写信来跟我提条件,我才知道你竟被那些该死的倭寇虏到了扶桑。我心里既是担心,却又忍不住有些欢喜,扶桑总比那西兰国要近得多了,只要给那些倭人点颜色看看,看他们敢不放人。” “我原以为五天前就能见到你,不想却接到你的手书说是身子不适,每日不能行太多路,你不知道我见你这样说心里有多担心忧急。阿薇,我知道错了,你再恼我也别不顾自己的身子,咱们先请大夫来给你看看,回头你想怎么罚我打我我都依你!” “不错,你是错了,简直是大错特错!” 李严将脑袋又朝窗户凑近了些,盼着王妃再疾言厉色地说些家国大义,好生教训殿下一顿,哪知人家说出口的却是:“当日在泉州你为何要丢下我,让我一人先走?每当我身处险境,你都不曾弃我而去,难道你就不能让我也对你不离不弃一次吗?” “噗”李严险些栽倒在地,很想吐血三升,亏他先还以为这王妃是个明白人呢,原来也是个拎不清的,和殿下一样,只知道些小情小爱,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里头的声音继续传出来,“难得我这辈子想和一个人同生共死一回,结果人家还不稀罕,直接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我给丢到船上。你当日是怎么跟我承诺的,说什么都不会瞒着我,结果呢?” “要不是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把我往船上一丢,送我去什么西兰国,我会被倭人抓住吗?你以为当日送我离开泉州,就能保我平安了吗?你就没想过万一我在海上遇上风暴什么的?” 她越说越激动,忍不住愤愤地往他肩上打了两拳。 秦斐则是越听脸色越白,一把抱住她道:“别说了,别说了!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 采薇一把推开他,“谁说我没事,我现在……我现在……秦斐你知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儿?” “生死关头,你竟然想把我一个人丢下!好,你想丢下我不打紧,可难道你连咱们的孩子也要一起丢下吗?” 什么?孩子!? 李严重又把脑袋凑过去。 “你说什么……孩子……”秦斐像是被雷劈了一样,半晌回不过神来。 “你不是问我到底是哪里不舒服吗?就是这里!”她拿起秦斐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 “因为这里面多了个宝贝,所以我才不能快马加鞭的赶来见你,因为我怕每日赶太多路,会伤到……伤到咱们的孩子……” 秦斐忽然觉得一阵眩晕,双膝一软,直直地跪倒在采薇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李严在窗外看见了,真是恨铁不成钢,恨不能冲进去把他拎起来,再骂他一顿,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不知道吗?就算你女人怀了你的孩子,那也不能去给她下跪呀! 可是紧跟着他就听到秦斐发出一声惊慌至极的呼救声。 李严忙把头再扭过来一看,脸上也有些变了颜色,原来是周王妃不知怎么竟晕了过去。 而听到自家主公那一声惊呼冲进来的数名将士,则终生难忘他们当时看到的那一幕。 临川王殿下双膝跪地,怀中紧抱着他的王妃,憔悴俊美的脸上竟是泪流满面。   ☆、第260章 夜已经很深了。 秦斐盘腿坐在床上,没有丝毫困意。他的身子随着船身的颠簸而摇来摆去,可是手中却始终稳稳抱着一个人,不让这海上的波浪起伏惊扰到她的睡眠。 白日里采薇晕倒在他怀里那一幕,险些吓得他魂飞魄散,生怕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船上的大夫赶紧过来一看,仔细号了脉之后,说是王妃已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正是需要细心调养的时候,却忧思过重,饮食上有些不足,以致气血有些亏虚,心情激动之下这才晕了过去,并不怎么要紧,只要好生休息,用些滋补的膳食便可。 虽然那大夫反复跟秦斐说王妃并无大碍,可是秦斐那一颗心又如何能放得下来呢?尤其是一个时辰后,采薇醒了过来,刚喝了一口温水就开始大吐特吐。 慌得秦斐赶紧又把那大夫找来,大夫一问得知采薇之前从未出现过任何害喜的症状,拈着胡子想了半天,说也许是先前是在陆地上,如今却是在船上,随海浪颠簸,便是有些常人都会犯晕船呕吐的毛病,何况孕妇。 见妻子难过的什么都吃不下,秦斐心疼的什么似的,便将她抱在怀里,竭力稳住她的身子,让她感觉不到船身的晃动颠簸,这才让她用了半碗小米粥。 他将采薇哄睡了之后也仍不敢将她放回到床上去,怕又晃得她难受,睡不安稳,就这样将她抱在怀里,在黑暗中凝视了她一夜,也想了一夜。 第二天采薇醒来时,见他还如昨晚睡前那样凝视着自己,自己也还被他抱在抱里,不禁惊讶道:“你该不会是就这样抱了我整整一夜吧?你的手不酸吗?” 秦斐笑着摇了摇头,“现下觉得如何?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口渴不渴,想不想吃些东西?” 采薇看着他憔悴的容颜,想来他这些时日也定是备受煎熬,不由心中一软,叹了口气道:“先前我明明在心里恼你恼的要命,想着至少要三天不理你的,可没想到这才一天不到,我却又心疼起你来了!” 秦斐听得眼眶一热,倾下身子将额头贴在她面上,摩蹭了好一会子,才重又直起身子。他很想吻她,却是又怕深吻也会刺激到她,让她又害喜呕吐。 采薇此时半点胃口也没有,见秦斐又问她要不要进些饮食,摇了摇头,问他,“阿斐,你一夜不睡,又在想些什么?” 秦斐轻柔无比地抚上她仍是平坦的小腹,“我在想不知咱们的孩子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到时候是长得像你更多些呢还是像我更多些。” 虽是一夜未睡,双眼布满血丝,可他一双黑瞳中却不见半点疲态,眼波慈爱温柔,另有欢喜无限。 “阿斐,我现在就有了孩子,你欢不欢喜?”采薇突然想起来,自从两人重逢后,她还没问过他这个问题。 秦斐想也不想便道:“这还用说,自然是欢喜极了!” “当真?”采薇不信,她可还记得他体内洪荒之力刚解除封印时他亲口说过的那些话。 秦斐似是也想起了往事,咳嗽了两声,“那个,我原本的确是不想这么早就要孩子的,我还没和你过够夫妻二人的小日子呢,如何愿意突然多出来一个小东西整日被你抱在怀里,来和我争宠。” “可是采薇,当你昨日亲口告诉我,说咱们马上就要有孩子了时,连我自己都没想到,在那一刻,除了震惊,涌上我心头不是愀然不乐,而是欣喜若狂!” 他甚至都喜极而泣了,借着脚软跪倒在地把脸藏进她的衣裙里,所以才没被她看到。跟着她就昏了过去,更是不可能发现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欢喜到飙泪。 采薇扁扁嘴道:“都说我们女人善变,我看你们男人也不遑多让。先前是谁说不想要孩子的来着,还举了一大堆的理由,如今呢? 秦斐有些讪讪地道:“先前我确是想着晚些再要孩子,可一听说你怀上了,除了狂喜,我竟再不知其他。毕竟这可是咱们俩的孩子,而且才第一次就……就有了这么个宝贝!” 虽说秦斐之前是曾想过些避孕的法子,可他绝没有想到,他和采薇的第一次竟会是在那样特殊的时刻下发生的。 他送采薇离开泉州之前的那个晚上,他给她煮了寿面,烤了生日蛋糕,还按西兰国的风俗单膝跪地向她求婚,好让她能够永生难忘她的二十岁生辰。他想尽可能多的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他的印记,让她不要忘了他。 他之前一直渴望能够早日和采薇融为一体,可是在那个夜晚,他却退缩了,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去同她肌肤相亲,即使和她这一别或许便是永别。 因为没想着要同采薇圆、房,所以他那晚什么避孕的法子也没准备。虽说还有一种不需要借助任何外物就能避孕的法子,可是他便是意志力再强,初尝人事,抵死缠绵、欲\\仙欲死之时,哪里还能想得起来?就算想起来了,又如何能够在即将登顶极乐高峰的最后一刻退步抽身呢? 事后他虽也有些懊悔,也想过万一采薇若是有孕了该怎生是好,可又觉得不过一次——其实不止一次——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就怀上了吧? 可是偏偏,好巧不巧,只此一夜,就给他们夫妻造人成功了! 一想到那一夜的恩爱缠绵、销魂蚀骨,而这个孩子就是在他二人彻底融为一体、水乳交融的美妙时刻来到这个世上的,他对这未出世的孩子就多了一重喜爱,这个孩子简直就是他和采薇爱情的结晶! 可是…… 秦斐猛然想起一事来,不由脸色一变,迟疑片刻,才道:“阿薇,我虽然极是欢喜你有了身孕,可……可若是你不想生这个孩子的话……” 采薇先是一愣,不明白他何以竟出此言,“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想生?” 秦斐抚了抚额头,果然那大夫说的没错,这有身孕的女人,不但脾气会比往日大上许多,就连忘性也是越发大了。他这爱妻先前可是过目不忘的,如今竟连她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阿薇,你不是说过你不想这么早生孩子,因为眼下战乱四起,并不是生孩子的好时候。” 采薇一怔,自己好像是这么说过,可便是说过又如何,如今怀都怀上了,难道还能把肚子里这块肉给打掉不成? 她正这样想着,突然觉得臂上一紧,秦斐紧盯着她道:“阿薇,便是你不想生这个孩子,我也不许你去喝那些害人的堕胎药,那些玩意儿,轻则伤身,重则——” “阿薇,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是怕这孩子生在乱世,会受到伤害。” 战乱之时,别说普通人家的孩子会遭罪受难,就是生在皇家,有时也不能幸免于难。落到鞑子手里,惨遭杀害的闽王夫妇在遇害时,同他们一道赴难的就还有闽王妃刚生下没几天的王世子。 秦斐感觉到怀中抱着的温软娇躯在微微发抖,心知她也定是想到了闽王一家的悲惨结局,忙抱紧了她,坚定地道:“阿薇,我不是闽王,我既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实力能保你们母子平安!” “你只要相信我,把一切都交给我,只管安心养胎。原本我是你男人,就该为你遮风挡雨的,何况保家卫国这些事儿,原也就该我们男人冲在前头。那些事儿往后你就先不要再操心了,好好调养身子,安心待产,你夫君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便是少了你这个贤内助,我也能把鞑子赶回老家,还咱们一家三口一个太平盛世。” 采薇凝视他良久,忽然展颜一笑,“看把你急的,谁说我就不想要这孩子了!” 她将头靠在秦斐胸前,“其实在那晚之后,我就盼着我能梦熊有兆,身怀有孕,这样便是万一你——,好歹我也还有一个属于你我的孩子相伴。后来我的月事没来,你不知道我那时有多开心。” “既然上天答应了我所请,赐给了我这个孩子,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不想要她的。我在扶桑度过的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全靠有这个肚子里的小家伙陪我,才让我熬了过来。” 说到这里,采薇忽然想起来,从昨天到现在,怎么有一个问题秦斐始终都没有问她。 “阿斐,若是寻常男人,这会子只怕早就质问我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他亲生的了,毕竟我在扶桑待了快三个月,而且是住在天皇的御所里,还被天皇天天召去给她讲故事。” 秦斐握住她的手,“所以说,本王不是寻常男人。因为我知道本王的娘子并非寻常女子,只要是你对我说的话,我全都信!你说这孩子是我的,那他就是我的,只要你的心是我的,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因为他相信采薇虽然对守节一说嗤之以鼻,但是她却绝不能容忍同一个她所不爱的男子,尤其是为人所迫去做那种事儿,若她当真受逼不过,她也一定会告诉自己。 其实便是她什么都不说,他只消看她一眼,就能感应到她所经历的所有事儿。   ☆、第261章 回泉州的一路上,尽管采薇被秦斐给捧在手心里,如珠似宝地小心呵护着,可到底是坐船在海上航行,让她害喜的极是厉害。 开头几天还好,在秦斐的精心照料下,勉强还能进些粥饭,到后来,几乎是吃什么吐什么。船上虽有大夫,可备的那些药材却不齐全,无法煮出一剂安胎止呕的汤药来。 眼瞅着采薇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抱在怀里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轻,秦斐又是心疼,又是焦急,恨不能替她受了这份罪,各种的着急上火,嘴上起了一圈小水泡。 可便是他素日里再有能耐,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只能盼着这船早日行到泉州。幸好扶桑离中土并不甚远,他们此行又极是顺利,一路顺风,不过数日便平安抵达泉州。 可采薇此时的情形却极为不好,头天半夜忽然发起烧来,病得昏昏沉沉,人事不知。秦斐一下船,先就近找了一处住的地方,赶紧就命人去买药煎药。 等到药买回来,那大夫亲自煎好了送进来,刚跨进屋门,就见眼前人影一闪,手上一轻,等他回过神儿来才发现手上的药碗已经不见了。 马莉知道秦斐肯定是要亲自给采薇喂药的,赶紧在边上递上一枚调羹,哪知秦斐摇头道:“用不着这个。” 马莉还在那儿纳闷呢,这不用调羹怎么喂药,难不成直接拿碗朝采薇嘴里灌吗? 紧跟她的眼睛就瞪圆了! 而那位正往屋中走的叶大夫更是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他活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见到一个丈夫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样嘴对嘴的给妻子喂药! 这,这也——太有伤风化了吧,完全让人不忍直视啊! 就连从小在风气更为开放的西兰国长大的外籍友人马莉姑娘也默默地转过了头,采薇曾经教过她孔夫子的一句名言,“非礼勿视”,说得应该就是眼下这种情形吧! 秦斐在那处小客栈里一连住了三天,直到采薇的烧退了,人也有了些胃口,每日能喝下一碗米粥,大夫也发话可以再挪动了,才抱着她坐上一顶软轿,回到泉州城里他们先前住过的那处府邸。 李严原还想着等到了泉州,把周王妃好生安顿一下,多派些人侍候着,反正她身边还有个马莉姑娘陪着,临川王殿下就该收收心,别老想着儿女情长,就算他一时半会儿的不想重披战甲,可也还有一堆正经事儿等着他料理呢。 可谁知当他抱着一大堆他们去扶桑这一个月积下的各项公文信件来找临川王殿下时,人家连他的面儿都不见,直接命仇五丢给他一句话,交由他全权处理。 “殿下说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先生才高八斗,有卧龙凤雏之能,若是连这些小事都料理不了,那殿下还养你何用?” 气得李严险些跳脚,还要往里硬闯,仇五赶紧把他一拦,先把他的哑穴给点了,好心提醒他道:“我说李先生啊,你就别在这儿闹了,王妃夜里睡不好,我刚出来时殿下好容易才把王妃哄睡着了,若是被你这么一吵给闹醒了,殿下绝不会轻饶了你!” 李严嘴里喊不出话来,只得瞪大了眼睛,用眼神来表达他的无比愤怒以及对秦斐的失望之情。 仇五拍了拍他肩膀,苦口婆心地劝道:“我说李先生,这扶桑您都去了一趟了,怎么您还没看明白吗?这王妃娘娘那就是殿下的心头肉、主心骨,只要娘娘一有什么不好,那殿下的心就乱了。这一个人要是心乱了,那什么都是做不成的。你就是现在拿刀架在殿下脖子上让他去看这些公文,只怕他也不会上心,而是胡乱应付一番,还不如李先生你亲自来料理能更靠谱些。” “您就当替殿下分忧,先料理着,我跟您说,只要王妃身子一好,殿下马上就会重新理事,您就先辛苦这几天……” 仇五好说歹说,费了好大一番唇舌,还是没能把李严给劝回去,后来还是秦斐命人把红娘子给叫过来,这才一物降一物,把李严给弄走了。 在被秦斐这么无微不至的照料了半个月后,采薇总算是缓过来了,虽还不能下床,精神却好了许多。 她精神一好,就开始赶人,不许秦斐整天守在她身边,要他去忙正事,秦斐拗不过她,只得跟她约法三章,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乖乖在床上静养,不许她劳心费力、东想西想。如是叮嘱再三,才终于迈开步子去了前头的议事厅。 采薇因听那叶大夫说,她这一胎若是在海上再多待些时日,只怕就保不住了,心下一直有些后怕,又担心她病了这一场对腹中的胎儿会不会有什么不好。因此便是秦斐不说,她也对自己的身子极为在意,每日写字弹琴、安心静养,不再过问当下的战事如何,是个什么局势,只盼着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康健的来到这个世上。 这般平静安谧的日子又过半月有余,她的身子已然大好,忽然有一天,红娘子带了一个丫鬟前来看她。 采薇看到她身后跟了一个提着东西的青衣婢女,不由笑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姐姐素日不是最不喜欢人跟着吗?便是有什么好东西要给我,也都是自己拎了来,从不要丫鬟帮你拿来的,怎么今儿倒也使唤起人来了?” 红娘子脸上神色却有些古怪,既像是有些得意,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解释几句,却只说了“王妃……”两个字,就又不言语了。 采薇觉得有些奇怪,便抬眼去看那垂头立在一边的青衣丫鬟,越看越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儿。 “红娘子姐姐,莫不是眼花了不成,我怎么觉得你这丫鬟的身形瞧着有些眼熟,倒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红娘子一咬牙,干脆豁出去了,一把将那丫鬟拽过来,把她垂的极低的脑袋揪起来送到采薇面前。 “娘娘,您眼睛没花,您瞧他是谁?” 等采薇看清了那张人脸,认出了他是谁,却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这莫非是李严李先生,可是李先生怎么……怎么会……” 就算当日在扶桑,仇五打扮成个扶桑女子,脸上画得跟鬼一样来找她,她都没这么惊讶,实在是这位李严李先生,平日里最为信奉男尊女卑那一套,向来瞧不起女子,这样“骄傲”的一个男子,又怎会穿上女人的衣裙呢?而且还是打扮成个丫鬟的样子? 红娘子清了清嗓子,开始跟她解释,“王妃妹子,他穿成这样,还不是因为想来见你一面。” “见我?!” 采薇开始反思,为什么秦斐身边的这些男人们一个两个的都得扮成女人来见她,仇五那是事出有因,不扮成女人就进不了天皇的御所,可这李严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李先生不穿成这样就不能来见我了吗?”秦斐虽说是个醋坛子,可也还没醋到公然下令不许所有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吧? 李严一脸悲愤地点头,“确是如此!” 红娘子也叹一口气,“娘娘不知道,殿下特意下了一道禁令,不许李先生他来见您扰您的清静,尤其是这几天,自从……,殿下更是在这宅子加派了人手,不许李严靠近。” “他这也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了,只好来找我求助,要我无论如何带他进来,见娘娘一面!” 采薇心中一凛,能让李严放弃他身为男子的尊严,甘冒奇耻大辱也要穿上女装来见自己,可见此事一定非同小可,若是能有其他的办法,李严绝不会出此下策。 “开始我是不答应的,因为殿下说过好多次,娘娘现下怀着孩子,要安心静养,不许我们来打扰到您。可是,不带他来吧,他跟我要死要活的,带他来吧,我又怕……” 马莉在一边听不下去了,“可是红娘子将军,你不是还是把他带进来了吗?” 红娘子面上一红,呐呐地道:“因为我听他一说,也觉得……这事儿很是有些棘手,实在是关系重大,所以就……” 采薇神色凝重,问道:“到底所为何事?” 红娘子推了李严一把,“你既然闹着要来,还不快说给王妃知道。” 李严虽是穿了女装,却仍是先行了个男子的揖礼才开口道:“禀王妃,三天前,云南大理有一行人到了泉州。” 采薇心中一动,“是麟德帝和孙太后派他们来的吗?” “不错,他们带来了一封陛下的圣旨,说是陛下病重,想要殿下到云南大理去侍疾。” 这个时候去侍疾,只怕是想找个名头好把秦斐给软禁在大理吧! 这些时日,采薇虽然不问世事,但秦斐为了让她安心,每日总是会告诉她几个好消息,像什么福建全境已经重回大秦手中,江西的重镇赣州也已经被夺了回来,还有浙江也收复了好几个州府。 想是因为秦斐如今势力大涨,不但麾下有战舰近千,纵横海上,还占有福建、瀛州及江西和浙江一些州府,让孙太后又有些放心不下起来,害怕养虎遗患,想赶紧把秦斐这只老虎给再关到笼子里去。 “那李先生来找我,可是已有应对良策?” “想必王妃也明白,无论如何,殿下是绝不能去云南的,是以唯今之计,只有请王妃替殿下入滇。” 采薇忽然笑了,“原来李先生特意前来见我,是劝我去云南做人质的。”   ☆、第262章 李严是特意看好了日子才敢来见这位周王妃的。 秦斐前脚刚带着人去了福州整顿各地前来投奔他的新军,李严后脚就换成女装跑来说服周王妃答应他所请,代替秦斐前往云南大理去做人质。 他也知道秦斐如果真听话乖乖地回去了,那必定是凶多吉少,可若是不回去又是抗旨不遵,这才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来。 其实燕秦一向以来的惯例都是凡派大将统兵在外,必然是要留其家眷在京城,而不许带出去的。就像当年吴长伯镇守山海关时,其父母家小全都留在燕京,连最心爱的小妾陈媛都不能带在身边。 朝廷这么做,全都是为了防范那些兵权在握的将领们心生反叛之心。如今临川王手下的将士已有十万之众,还有各地一些抗金之士听说了临川王的搞金事迹后,纷纷前来投奔,一时陈子隆、夏完纯这些青年才俊,还有堵胤锡、张煌言、王化澄、朱天麟、张家玉、杨畏知等一大批有识之士纷纷来投,愿为驱使。 如此众望所归,被朝廷忌惮猜忌自是在所难免,可是遵从圣意,乖乖交出兵权前往云南这是绝对不成的。抗旨不遵,不把朝廷的指令当回事儿也不成。 要想让朝廷能放心继续让临川王统兵抗金,那就只能将临川王妃送到云南大理去来表示他是毫无异心,只想一心抗敌。 李严现在倒有些感激当日秦斐的冲冠一怒为红颜,不顾大局带着手下所有战舰把扶桑围起来跟人家要人,那样的大张旗鼓、轰轰烈烈,搞得是天下皆知。让临川王殿下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情圣形象如今是深入人心、妇孺皆知。 还有什么能比将临川王最心爱的女人——他的心头肉,送去云南做人质,更能显示出他的诚心呢?更何况现下临川王妃还身怀有孕,临川王能将她们母子的性命交到朝廷手里,那朝廷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至于说服周王妃他也是极有把握的,身为□□,自当为夫主去分忧解难,哪怕必要时牺牲一下自己,也是理所应当。 他怕的是王妃答应了,秦斐却不答应。李严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世上竟然还会有男人如此在乎一个女人,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不愁找不着女人的堂堂郡王。 要是被秦斐知道他竟然想把他好容易才从扶桑人手里抢回来的王妃给送到虎狼窝里去,只怕能生吞活剥了他。所以他才挑了个秦斐不在的时候偷偷溜进来,想说服周王妃立刻就动身入滇,这样等到两天后秦斐回来时,再想去追,应该……多半……就赶不上了吧! 可是秦斐却没像他之前预计的那样两天后才回来,而是第二天就回了泉州。 他防着秦斐知道,秦斐又何尝不在防着他去跟采薇多嘴。若不是福州那边来投他的几支官兵和大顺军所剩的余部闹得不可开交,他不得不去调停处理,他是断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的,只得多派了人手替他盯着李严。 即便如此他还是放心不下,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因此快刀斩乱麻,三下五除二的便摆平了福州两军的纷争,第二天就起程往泉州赶。半路上接到泉州传来的消息,更是快马加鞭,一路狂奔。 好容易赶到泉州,却见仇五就在城门外候着。秦斐忙问他,“王妃呢?” “王妃一大早就命人备车,往西门而去……” 仇五话还没说完,秦斐早已调转马头向西而去,急得他在后头大喊:“殿下等等,其实……” 秦斐哪还顾得上理他,一个劲儿的纵马狂奔,他为了办事方便,能早日奔回采薇回边,早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一匹可日行千里的良马,神俊非凡,仇五一句话还没喊完,就已经再看不见他家殿下的人影了,只余一地的飞扬尘土。 秦斐却还嫌这马跑得太慢,恨不能立刻奔到采薇面前,阻住她的入滇之路。 “往西门而去”,往云南去可不就是要往西边走吗?她竟然对那李严的话言听计从,招呼也不跟自己打一声的就要去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秦斐一路上越想越恨,既恨李严的多嘴,更恨采薇总是这样识大体顾大局,却不顾他的感受。 他原本估摸着至少要半个时辰方能赶上采薇一行,哪知他沿着西门外的官道才疾驰了没一会儿功夫,就看见一辆青幄马车停在道旁。 自家府中的马车,秦斐如何不认得,急忙奔过去一看,采薇却不在车中,从人指着南面一处青山道:“王妃娘娘和红将军、马姑娘她们上山去了。” 秦斐抬眼一看那处所在,立时想起来这处地方——英烈山。 他先前一听采薇出西门而去,因他最害怕的便是采薇会为了大局而离他而去,故而关心则乱,便先入为主的以为采薇定是往云南而去,只顾着一路狂追,再想不到其他可能,譬如采薇这趟出来,只是为了来英烈山祭奠一个人。 而她之所以从西门走,是因为英烈山就在泉州城西。这一处小山原本不叫这个名字,因山上长满了杜鹃花,一到春天,漫山遍野的红色花朵,极是好看,当地人便叫它杜鹃山。 直到数月前,秦斐在打退鞑子的围攻后,将无数死于泉州之战的将士掩埋于此,又特意在此处为一个人立了一座衣冠冢,建了一座英烈祠,便将此山改为英烈山。 秦斐翻身下马,快步而上,果然在建于山顶的英烈祠里见到了采薇的身影。 马莉和红娘子一见他来了,不等他开口,已经知趣地携手而去,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夫妻二人。 秦斐接过采薇递给他的酒,在心中默祝一番,祭洒于地,又在香案前上了三炷香,这才起身扶着采薇缓缓步出祠堂。 “这山上风大,你怎么不在府里好生养胎,跑到这里来吹风?便是你想来祭奠苗太医,我不是答应过你,等我回来了,就陪你一起来,你又何必要急于这一时。”秦斐一边说着,一边摸了摸她额头,又替她拢了拢她身上被山风吹得鼓荡而起的披风。 原来当日泉州之围之所以得解,秦斐最终能率领一众将士绝地反击,将鞑子打得落慌而逃,除了郑一虎的舰队终于在最后时刻赶回泉州外,最大的功臣便是那位假装降敌的苗太医。 当日秦斐忍着心中的万般不舍将采薇抱到一条船上,那船早停在一处极隐蔽的海滩,从那里趁着夜色悄悄开船往北而行,便能躲过守在泉州海港的鞑子的几艘战船。 载着采薇而去的那艘海船已在夜色中消失良久,秦斐仍是立在海边一动不动,凝视着那一片乌沉沉的大海。也不知立了多久,眼见天色微明,他才上马回到帅府,披上战甲,打算到城头去和鞑子决一死战。 可谁知,鞑子竟然失信了,说好的要在那一天踏破泉州的城门,结果却整整一天半点动静都没有。 就是这一天的时间挽救了泉州城和城内所有人的命运。 当天晚上,郑一虎的舰队便返回了泉州,不但带来了从尼兰人那里缴获的数百艘轻便小船,还有上百门大炮和无数支□□,最要紧的是,他们带回来了无比宝贵的粮食。 因为泉州已经断粮数天,若是郑一虎再不回来,便是鞑子再不来攻,只消继续围着他们,再耗上些时日,也能耗死他们。 有了足够的粮草,又得了郑一虎之助,泉州城内秦军的情势登时好了许多。更让他们喜出望外的是,之后的三天鞑子竟也一直按兵不动,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来休养生息,恢复战力。 等到三天后,鞑子重新来攻城时,秦斐便敏锐地发现了金人的异常,往常总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在城下亲自督战的豪铎竟然踪影全无,而且鞑子的攻势似乎也不若先前勇猛。 后来他才知道,鞑子之所以有四天都不攻城,是因为他们主帅豪铎被人暗中行刺,以至昏迷不醒。而那个行刺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苗太医。 苗太医自入了金营之后,便借着治伤之便,将痘疮暗地里传给一众金兵,只是要让十万金兵半数都染上此症,也绝非一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几十天的功夫。他眼见在他大功告成之前豪铎便要对泉州进行最后一击,便利用为他诊脉的机会,用数枚针灸针握在一起当作一柄利器,瞅准了朝豪铎某处穴位狠命一刺,硬是让他昏迷了四天才醒过来。 而正是豪铎昏迷不醒,不能统兵的这四天,让泉州城内外的情势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四天的时间,让城内的秦军终于缓过一口气儿来,也让苗太医在金兵中散布的痘疮之症终于大规模的爆发扩散。又过了数日,金营中便有近四成的人感染了这极厉害的疫症。甚至连主帅豪铎也染上了这痘疮之症,生命垂危,因为苗太医用来刺他的针灸针也是在事前特意准备过了的。 一时之间,金兵大营之中人心惶惶、无心恋战,所以秦斐才能势如破竹,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将他们彻底赶出福建。 可以说,这一场大胜仗,苗太医一人居伟至伟。 然而战后秦斐四处寻找他的遗体时,却是什么也没能找到,据抓到的金兵说,苗太医在刺伤豪铎之后,立时就被乱刀砍死,等豪铎醒了之后命人将他剁成肉泥去喂狗,挫骨扬灰、尸骨全无。 秦斐只得将他留在泉州的一些衣物用具装在一具棺木之中,为他立了一座衣冠冢,再一建英烈祠以纪念他。 采薇在回泉州的路上听说了此事之后,便一直想来祭奠苗太医的忠魂,只因先前一直病着,才拖到如今。 她回首又看了一眼那坐落在青翠松柏下的英烈祠,说道:“殿下这地方选的倒是极好,苗太医若泉下有知,定也喜欢殿下为他选的这处所在。我之所以急着今天就来祭奠苗太医,是因为,明天我就要离开泉州了,我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来祭奠他,自然要在走之前特来祭拜一下忠魂。” 她这一番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秦斐耳中,却如晴天霹雳一般,半晌回不过神来。   ☆、第263章 尽管他心中早已隐隐猜到会是这个结果,可当采薇亲口说她要去云南做人质的时候,秦斐还是觉得他一颗心被撕得四分五裂、七零八落,生生的疼。 他攥紧了她的手,忽然冷冷一笑,“你说走就走,本王答应了吗?” “你要是真心想走,怎么不趁我不在的时候昨天就走人,非得等到我回来?既然我回来了,你觉得你还能走得了吗?” 采薇偏头反问他,“便是我昨天偷偷的跑了,难道你就不会再把我抓回来?” “既然知道,那就彻底死了这份心!” 他将她整个圈进怀里,带到一处避风的所在,斩钉截铁地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放你走的,那个老妖婆我早看她不顺眼,咱们如今天高任鸟飞,本王手里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怕她怎的?” 采薇看着远处山坡上星星点点的姹紫嫣红,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悠悠地道:“我自从有了身孕之后,许是人常说的,一孕傻三年,觉得脑子笨了许多,好些事儿都有些想不明白。还请殿下再跟我讲讲那金人是如何攻进了山海关?咱们大秦何以一夜之前冒出来好几位帝王?江浙的潞王为何兵败如山倒?福州的闽王又为何会落入金人手里惨遭戮首?” “还有后来从金人手里夺回福州的鲁王,又是为何会在形势一片大好的情形下,最后丢盔弃甲、溃不成军的?” “殿下先前彻底收复福建时,趁着金人大败、士气大伤,若是云贵、广西和四川这几处的驻军能合力北上,则湖南、陕西也可一举收复?可是那样大好时机,为什么就那样白白错失了呢?” “还请殿下为我解惑?” 秦斐默然。 他不是无言以对,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答案是什么,他才说不出口。 无论是金人能打入关内,还是无数能击退外敌的大好良机全都被国人所错失,其根本原因皆是因为两个字:“内讧!” 采薇见秦斐良久不答,便干脆替他答道:“因为内讧,使吾国吾民不能团结一心,一致对外,这才导致如今山河破碎,家国飘摇!” “殿下是个血性男儿,殚精竭虑的想要力挽狂澜,重整山河。可是殿下若想要成功,那就绝不能重蹈之前那几位亲王的覆辙,被内斗所掣肘,消耗掉大半的实力。” “那老妖婆和她的黑衣卫远在云南,她能对本王做什么手脚?” “殿下,我且问你,当年南秦之时,岳将军也是抗击金人,连战连胜、势不可挡,誓要收复北地河山,迎回惠、钦二帝,结果引来建炎帝对他的猜忌,连发十二道金牌命其班师回朝。据说岳将军曾痛心疾首地仰天长叹:‘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所得诸郡,一朝全休!’” “然而,他既然明知如此,又为何还是听从圣命,带兵回了临安,结果没几个月便被朝廷以‘莫须有’的罪名而处死。他为何明知前方是一条绝路,却还是照做了呢?” 秦斐不自觉握紧了双拳,指尖刺得掌心生疼。 “因为近数百年来‘君为臣纲’这一句的故意曲解,以至到最后最变成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然便是不忠,心生叛逆之心!” “如今摆在殿下面前的情形也是如此。纵然你贵为郡王,可你仍然是臣,若不听圣上的圣命,在世人眼中你就是不忠,人人皆可讨伐。” 秦斐怒道:“他大爷的,本王何时在意过他人的眼光,我秦斐做人做事,只求无愧我心,哪怕旁人说我是乱臣贼子我也不在乎!” 采薇深吸一口气,“是,这些虚名咱们可以不要,但是一旦你让孙太后抓到了把柄,那么她便可利用皇权命令广西等地的驻军前来讨伐于你。” 数月前秦斐在福建大败金兵时,云南和广西等地秦军之所以没有一起联手攻向鞑子,就是因为云南的正统——麟德帝一系正忙着派兵剿灭竟然敢僭越称帝的桂王秦榔。后来因为广西的另两位郡王,安仁王和广明王也想做捞个皇帝坐坐,招集了些人马去打秦榔,倒让麟德帝的兵将渔翁得利,把他们全都灭了。 “殿下前些日子跟我说,已经安排好两路大军,一路从赣州沿江北上,一路从江阴逆长江而上,两路夹击,可一举收复金陵,将浙江的金兵困在当中,一举歼灭。可若是在殿将大军兵分两路都派了出去的要紧时刻,现正在广西的那两万黑衣卫突然在背后给你捅上一刀呢?广西离赣州可是近的很哪!” 秦斐一拳砸在旁边的大榕树上。 采薇说得这些,他能想不到吗?他如何不知,眼下若想确保他的战略万无一失,最要紧的便是自已人之间不会再使绊子、拖后腿。可是要他拿自已在这世上最亲最爱的人去换这份稳妥,他宁可不要! “阿薇,咱们走吧!我不做这什么劳什子郡王了,也不管这燕秦的破事儿了!”秦斐突然紧紧箍住采薇双臂,神情激动地大声嚷道。 “他大爷的,本王拼死拼活的为燕秦江山卖命,结果却连自己媳妇都保不住,本王不干了,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了!” “咱们这就走,我带你到瀛州岛上去,咱们将那里建成一座世外桃源,每日种花钓鱼、弹琴下棋,再养几个孩子,舒舒服服的过一辈子,你说好不好?” 采薇似是被他感染,美目中波光流转,点头道:“那自然是很好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都是很好很好的!” 秦斐眼中一喜,可是还不等他的笑意爬上嘴角,采薇的下一句话又将他打入冰窟。 “可是我现下却不能答应你。” “阿斐,我之所以在今天来这英烈山祭拜忠魂,是因为我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而我之所以会下定决心暂时的离开你,是因为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那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梦!我梦见金人的铁蹄踏遍了这片国土的每一个角落,福建、广西、云南最后全都沦陷了,燕秦的最后一位君王被他昔日的臣子用弓弦绞死……” “所有的汉人都成了亡国奴,他们被逼剃去半边头发,留起金人的辫子,脱下穿了千年的汉家衣冠,改穿金人的长袍马褂……” “数以万计的先贤留下来的经典书籍被金人皇帝借着编书之名付之一炬,就此消失于世……” “金人的闭关锁国、专、制独断让这个国家日益衰落……” “在最初的时候,有些不愿为奴的汉人抗争过,可是慢慢的,随着被金人驯化的时间越久,后来的汉人们已渐渐忘了他们是在为异族所统治,他们已不再以为奴为耻,而是恨不能在他们的金人主子前以奴才自称。” “几百年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汉人,他们已经忘了三百年前他们祖先穿过的汉裳华衣,当看到画中的先人服饰时,他们惊呼怎么秦朝时的国人竟然穿着扶桑的和服和高利的韩服?” “他们虽然还自称是华夏儿女,却已经不再知道何者为华?何者为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在被异族当作奴隶一样豢养的几百年里,他们失却了先人的衣冠、礼仪,也失去了华夏先人的灵魂。他们不再信奉什么仁、义、礼、智、信,不再如春秋战国时的单纯淳朴,西秦时的雄健尚武,而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为了升官事上以媚,曲意奉承,待下以吝,刻薄刁钻;为了发财可以罔顾天理良心,各种造假。” “因为没有了灵魂和信仰,所以西夷诸国的鸦片轻而易举的便敲开了我国的大门,金人在诸国列强的枪炮下各种割地赔款,丧权辱国。” “华夏大地在海外诸国眼中不再是□□上国,而是一块人人都想得而食之的肥肉。昔日被他们羡慕的华夏儿女在他们眼中已变成了‘东亚病夫’!” 秦斐怔怔地看着她,想要替她擦去她颊边滚落的泪水,手方举到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阿斐,你可以说,这只不过是一个噩梦。可是如果你当真甩手而去,再不愿来力挽狂澜,将这大好河山拱手让给金人来蹂、躏,以金人的习性,你敢说我梦中所见的一切不会真的成为现实吗?” “不错,我们是可以躲到一处海岛上去过我们的小日子,可是有国才有家,生我养我们的国都没有了,我们的小家,它还算是一个真正完整的‘家’吗?” 秦斐扭过头去,以手掩面。 “阿斐,你知道我为何没有不辞而别,瞒着你先走吗?”采薇拿出绢帕,拭去脸上的泪痕,柔声问道。   ☆、第264章 采薇等了一会,见秦斐拧着脑袋不理她,便自顾自道:“先前你将我送到扶桑,我恼了你好久,你不是很觉得委屈吗?” 秦斐这会本就憋着一股子气,一听她提起这茬,顿时就更怄了。自己拼着性命不要,也要先护她周全,结果人家非但不领情不说,还主动请缨要把她自个置于险境。难道真的是一孕傻三年,因为怀了孩子,脑子就不好使了吗? “你事事都替我着想,我难道心中就不感动?我只是气你明明说好了什么事儿都不瞒我,结果却仍是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句,就替我做了主。” 秦斐铁青着脸,“可我当时若是先问了你,你能答应吗?就如同你现下要我放你去云南,我说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采薇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想要让你同意殊为不易,可我还是想试一次。一来,我做不到不跟你说一声就一走了之,这种先斩后奏的举动有多气人,多伤人心,再没人比我更清楚。” “二来,我敢留下来同你商量,许是因为这世上再没人比我更了解临川王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秦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别以为送本王几顶高帽子,就能让本王松口!” 采薇抿嘴一笑,“殿下是知道我的,我这张嘴向来实话实说,倒是殿下总是喜欢口是心非!” “就像殿下方才说要撂挑子不干了,话虽然说得狠,可我知道你那样说,不过是气话罢了。还有谁能比我更知道你心中的抱负呢?你对家国之爱半点也不会比我少。” “在李严,或许更多人心里,都以为你先前不去趁胜追击痛打鞑子,反倒为了我而出兵扶桑,是不顾大局,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可是他们却不明白,你固然重情重义,但却绝不是一个感情用事之人。” “你当日发兵扶桑,不过是因为那是你当时最好的选择。当时金人虽因半数兵卒染上痘疮而败退,可若是一味的穷追猛打,却有可能让我军也染上痘疮,还不如放他们回去好传染更多的金人染上此症。” “再者,你所获战功越大,就越会引得孙太后的猜忌,不如也去冲冠一怒为红颜,做些被人认为是不顾大局,为爱痴狂的事,好让云南的那些人放心。” 秦斐见自己的心思全给她看出来,心里头既感欣慰又觉得无比心酸。这世上能这样懂他,直看到他心底去的人也就只有一个她了,可是他却不能护住她,将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突然飞起一脚踹到树上,“便是我再做出一副无害的样子又有何用?那老妖婆却仍是不肯放过咱们,还不是要逼着我去云南?” “怎么会没用呢?李严有一句话倒没说错,正因为有了殿下先前为了救我不管不顾的疯狂举动,才让我这个临川王妃有足够的份量去当这个人质。” “你……”秦斐看着她眼中坚定的神色,在他心里翻腾的无数言词最后只说出了一句,“你是铁了心一定要去?” 采薇微仰着头,日光斜斜地洒在她的脸上、身上,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光晕之中。 “阿斐,其实你也知道,送我去云南是眼下唯一的上策,正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你才会反应这么激烈,对不对? 自己的心思,巨细靡遗,全都逃不过这个女人的一双慧眼,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默默地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采薇抱进怀里。 “阿薇,就算我半点也不将你放在心上,我也做不到把你送到云南去,毕竟我在你父亲的墓前发过誓的,要护你一辈子平安。” “可是我父亲他也一定教过你何者为重,何者为轻?因为他就是这样教导我的,他时常对我说,‘天下兴亡’不但‘匹夫有责’,‘匹妇亦有其责’。” “况且,我只是搬到云南去住一段时日,只要战事一日未平,他们还得靠着你击退金人,收复河山,我就不会有什么事儿。你若是不放心我,也大可以在明面上夺回长江以南的湖南、江西、浙江、应天这四省时,想办法暗地里将广东、广西也控制在手里。一旦觉得可以再不受孙后一党的掣肘时,再想个法子把我从云南接出来。你那么聪明,鬼点子又多,肯定是能想出法子来把我从云南的行宫里给弄出来的。” 采薇说的这些,他不是没想过,可便是他能想出数十种将她从那老妖婆眼皮子底下救出来的法子,只要她人不在他身边,他就还是会有一种恐慌感,生怕一着不慎,就此永失所爱。 他不自觉的就收紧了圈着她的手臂,虽然很想将她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却又怕挤到她的肚子,并不敢十分用力,可饶是这样,仍是听到她发出一声低呼。 “怎么了?”秦斐急忙松开她问道,“可是挤到孩子了吗?” 采薇倚在他怀里,左手轻抚着腹部,缓了一缓,才道:“没什么,他方才好像踢了我一脚,也不知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倒是个极不安分的小东西,时常便要在我肚子里闹腾几下。” 秦斐听她这样说,忙也将大掌贴在她微隆的小腹上,静静候了半天,却是再没有什么动静了。 他缓缓摩挲着她的腹部,试着最后一次劝她打消去云南的念头,“阿薇,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有胆有识、有勇有谋,之前也曾出生入死,经历了极多,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你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我……我实在是担心你和孩子的安危……” “我如今都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了,问过大夫,说胎像极稳,便是出趟远门也没关系,而且有了这个孩子,倒是让我多了一道护身符。” “打从帝辇逃到金陵时,宫里就传出来圣上病倒在床的消息,而且一直都未见好,只怕……” 正因麟德帝称病不朝已有两年之久,崔相等大臣数次请见,也都只能隔着帘子恭请圣安,便有些流言传出来说是麟德帝其实早已驾崩,只是孙太后不愿失了手中权柄,故而秘不发丧,假装她的皇帝儿子仍然活在世间。先前一众宗室亲王敢大着胆子僭越称帝,也是因为那些关于麟德帝已死的流言实在是有些甚嚣尘上。 她话说了一半,秦斐明白她意思,点了点头。他叔叔的身子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在太医院安插的人手,可不只苗太医一位。 他清了清嗓子,“因为给我二叔诊病的太医个个都被安成绪那老贼看得极紧,直到前些日子才传出消息来,说我二叔早在一年前就已经驾崩了。” 采薇有些无奈地看了秦斐一眼,这人直到这会才告诉她这个消息。他这些时日总是这样,只告诉她他想要让她知道的,而不是她想知道的。她虽然知道他这也是为了她好,可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大舒服。 “不管圣上驾崩之事,那孙后一党能瞒得了多久。可这皇嗣之事她肯定是要犯愁的,圣上的七皇子是个傻子,皇位是不用想了,依序便是你三哥颖川王。在孙太后心里,虽然对你们兄弟俩都不喜欢,却对颖川王更为不喜,因为他们都以为你是金太妃所生,跟他们孙家血缘上更亲近些。” “颖川王虽为长,但他至今无子,若是你能后继有人的话,自然比他多了一重优势,所以金太妃一定会想办法保我平安生下孩子的。她孝敬了承恩公这么多年,请他出面劝他姐姐孙太后一句当非难事。” “崔相那边虽然多半不想我生下这孩子,可是他手中没有兵权,最多不过派几个人在路上搞鬼,只要殿下多派些人暗中保护我,当无大碍。何况还有沈太妃在,她自然会护住她亲孙子的安危的。” 秦斐忽然酸酸地道:“你还少说了一个人,我那三哥他也是会全力保你平安的。” 采薇噗嗤一笑,拧他脸道:“那还不都是因为你们兄弟情深,所以人家才会爱乌及乌!”   ☆、第265章 “麟德二十六年二月,麟德帝病重,宣临川王赴大理行宫侍疾,时王亦染痘疮之症,不得行,特遣王妃往赴云南,以宽帝母孙氏之心。” ——《燕秦史后妃传》 从福建泉州到云南大理本就路途遥远,秦斐又怕累到他媳妇,对将功赎罪,主动请缨要护送采薇入滇的红娘子三令五申,不许她们日行超过百里,如此龟速,等到了云南大理时,暮春三月都已经过去,已到了四月初夏时节。 路上耽搁这么久,被孙太后派来接临川王的那一队黑衣卫对此自然颇有微辞,可是一来红娘子带的王妃护卫队人数是他们的三倍还多,而且吧,个个还很能打。二来是当他们飞鸽传书将临川王接不到,只能把怀着身孕的临川王妃接回云南的消息传回大理后,收到的指令竟也指示他们务必要将临川王妃平安送到大理行宫,绝不能让她在路上有任何闪失。 因此那一队黑衣卫只得耐着性子,每日里磨磨蹭蹭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唯一能安慰到他们的是,虽然长路漫漫,但却是无惊无险,就这么平平安安地把临川王妃送到了大理行宫之中。 采薇扶着红娘子的手下了马车,让她有些意外的是,在这行宫门口竟还会有人特意前来迎接她。 而且还是个她绝对意想不到之人——赵宜菲。 自从她和赵家因为嫁妆一事闹崩了之后,这两三年间她是再没和赵家有过任何来往。只知道二房、三房和五房这三个安远伯府的嫡支在太夫人死后,被庶出的大房很是欺负了一番。 这三房如今都只剩下孤儿寡母,儿子虽已成人,可却半点功名都没有,如何能同当时已是兵部侍郎的大伯子相抗衡,在分家产时被狠狠坑了一把。虽说明面上是按四房均分,各分到了二十五倾田产和一间铺子,可大老爷买通了族长,分给他们的田地全都是盐碱地,根本种不出庄稼来;铺子也是地段最差的几间,除了门面还值点银子,账上半文钱都没有。 二太太卢氏是个明白人,见四房的赵宜菲借着孙右相的势,闹了半天也只是从大老爷手里又多要到了一间不值什么钱的铺子,并没能讨到多少好去。干脆不争也不闹,直接把田产和铺子全都卖了出去,拿上卖得的银钱和自己的嫁妆,带着过继来的儿子赵宜铭去了南宁。与其回赵家的老家柳州还不如回她卢家的老家南宁,免得再被赵家的人欺负。 五太太现下也学聪明了,有样学样地也把田产铺子一卖,因舍不得她亲生的大儿子,便带着小儿子赵宜锐和二太太一道去了南宁住下,妯娌两个作伴。 只有四房仍是留在了京里,赵宜铵因没分到什么家产,便天天巴着给孙右相做宠妾的妹子要钱花。开始的时候宜菲还算照应他,可是时日一久,便吩咐门房再也不许他进来,彻底丢开不管,任他自生自灭。 这倒也不是她天性凉薄,实在是她那个哥哥就跟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似的,见有妹子养着他,越发不知收敛、恣意胡为,动不动就狮子大开口的问他妹子要钱。 摊上他那样一个败家的主儿,赵宜菲便是有座金山银山也得给她败光了,何况她还没有。且她在孙府的日子也不好过,同孙承庆的新欢旧爱们争宠争得是昏天暗地,手上也正需要银子使,见她这哥哥不但半点帮不上忙,反是个负担,自然先顾着自己要紧,再不去理他,集中所有精神一心一意地在后宅里斗来斗去。 可纵是她再貌美如花,也不敌男人的一颗喜新厌旧之心,在两年前就失了宠。她也算有那么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到处求神问卜,最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又让孙右相在她房里过了一晚。 虽说那一夜过后,她就又被孙承庆给丢在脑后,可是三个月后她却重新成为右相府里最受宠的女人。 因为她怀孕了。 赵宜菲捧着自己硕大的肚子,看到采薇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心中得意无比。 “看来薇姐姐是没想到本夫人会特意来看看你吧?毕竟咱们在伯府里也一道住了那么些年,如今姐姐怀着个孩子,却要拖着这笨重的身子,离开百般疼宠你的夫君,千里迢迢的赶到这大理,这一路上可辛苦姐姐了!” 她话说得再损,也不见采薇变了脸色,反而微笑道:“路上倒也还好。不知赵姨娘在这里等了多久了,瞧姨娘这身子,只怕不日便要临盆了吧,若是等得久了,累到了姨娘就不好了。” 赵宜菲脸色一白,她又想起最后一次和这讨厌的表姐相见时被她用“姨娘”这个称呼羞辱,最后还被她的王爷老公罚跪的平生第一大恨事。 她盯着采薇隆起的腹部,嘴角露出一丝刻毒的笑,“哎呀,瞧姐姐这肚子,怕是得有六个月的身子了吧?这还有四个月就要临盆了,看来姐姐临盆时临川王是定然赶不及过来陪在姐姐身边了。我家相公可是早早就答应了我,等我临盆时一定会守在我身边,好第一眼看到我腹中这一对麟儿。” 采薇再次惊讶,“原来姨娘怀得是双生子?” 赵宜菲笑得得意非凡,“那是,请了好几位名医看诊过了,都说是双生子,而且——”她刻意加重了声音道:“而且两个都是儿子!” “因为是双生子,所以我这肚子才这么大,看着像是要临盆了,其实还有三个月呢,我的月份只比姐姐多一个月。可惜不知道姐姐肚子里的是个儿子还是女儿?” 采薇笑了笑,一手抚着腹部,正要说话,忽然一个有些刺耳的声音道:“我儿媳妇肚子里怀着的当然是儿子了!” 只见一个身着桃红衫裙,头上遍插金银的中年美妇摇摇摆摆地走了过来。 金太妃如今仍是住在行宫外的承恩公府,因今日她儿媳妇进宫,便一早到宫里先跟她姨妈孙太后请了安,又陪着说了半日的好话。 可无论她再怎么巧舌如簧,把那些话儿说得如何好听,什么秦斐既喊孙太后一声姨婆,那就和她的亲孙子没什么两样,若是他能得个儿子,愿意送给太后娘娘当重孙子养云云…… 孙太后却始终神色淡淡,耐着性子听了半天,到底还是找了个借口让她告退了。 采薇见她这面儿上的婆婆来了,场面功夫总是要做的,便上前几步,敛衽施礼道:“见过太妃娘娘,给太妃娘娘请安!” 金太妃急忙摆手道:“哎呀呀,你现在怀着我孙子哪,还行什么礼啊?快起来快起来,可别闪到了我的宝贝孙子!” 赵宜菲在一边儿站着,见周采薇不过就挺了个肚子,就被她婆婆如此看重,不由得撇了撇嘴,心道:“你说是孙子就一定是孙子吗?我偏说是女儿!”恨不得这周氏现下就把孩子生出来,看她婆婆见她生了个丫头片子,还会不会再像这会子一样把她当成个宝贝疙瘩。 金太妃盯着采薇的肚子瞧了半天,真是越看越爱。这都有快十年了,皇室里一直都没有喜信儿传出,这周氏若是一举得男,那可是这十年里皇室诞生的唯一一个男丁,这皇位啊,迟早得是自己孙子的! 还有这周氏,虽然不讨她喜欢,不过倒是个好生养的,秦斐这隐疾才治好了一年多,就怀上了,可见啊,是块好田!就是…… “你这六个月的身子,肚子怎么才这么小一点啊?”金太妃瞅瞅采薇凸起的肚子,再瞧瞧边上孙右相府里那小妾硕大无比的肚子,顿时就觉得自家儿媳妇这肚子也太小了点,别是把她孙子在娘胎里就给饿着了吧? “这也太小了!准是在路上,吃不上、喝不上,才把我这宝贝孙子饿得这么小。得了,你也别在这儿站着了,赶紧回屋去歇着吧。我早给你备了些补品什么的,等我一回府就差人给你送过来,你这余下的几个月可得好好补补!” 金太妃还要再说,忽然一个声音慢吞吞地道:“太妃娘娘,马上就要到午膳的时候了。” 就这么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却让金太妃“啊”的惊叫了一声,丢下一句,“哎呀,我得赶快回去了,我还要服侍舅舅用膳呢!余下的事情劳烦嬷嬷跟我这儿媳妇交待吧。” 话音刚落,她就扭身钻进了一辆马车里,匆忙的连将那位嬷嬷跟采薇引见一下的功夫都没有。 不过倒也不需她引见,因为这位嬷嬷其实也算是采薇的一位旧识。   ☆、第266章 “老奴见过王妃。”那马脸嬷嬷口中虽这样说,却仍是直直地站着,膝盖连弯都没弯一下。 采薇也不以为意,含笑道:“昔年在安远伯府,有劳嬷嬷教导,这么些年过去,嬷嬷倒不见老,瞧着仍是同四年前一样硬朗。” 原来这位嬷嬷不是别人,正是四年多前采薇刚被选为王妃时,孙太后指派给她的几个教养嬷嬷中的一个。 当年采薇出嫁前,在桂、荣两个嬷嬷手底下那是很吃过些苦头的。不过在桂嬷嬷莫名其妙的摔断了腿之后,接替她的马嬷嬷和荣嬷嬷都对采薇客气了许多,再不敢再像桂嬷嬷那样各种变着法儿的折腾她。 马嬷嬷抬起眼皮看了采薇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托王妃的福。按理王妃应当先去慈庆宫给太后娘娘请安,只是王妃来的不巧,太后娘娘身子不适,免了王妃的觐见,命老奴直接带王妃去您住的长秋阁。” 采薇一听,倒是正中下怀,能不跟那老妖婆打照面简直是最好不过。她是知道孙太后对先懿德太子一系是有多忌惮的,虽说现在看来,金太妃暂时劝住了她,可若是真见了面,她看着自己已然凸起来的肚子,万一发起昏来,不顾大局,又起了什么别的心思,那可就麻烦了。 不过,想来身子不适什么的都是借口吧?她不想见孙太后,只怕人家也不想见她。 采薇试着站在孙太后的角度想了一下,她的皇帝儿子已经过世快满一年了,却还不能入土为安,儿子留下的唯一血脉又是个傻子,不能继承皇位。因此,再不待见先懿德太子一系的男丁,也只得采纳了她弟弟承恩公的建议,让秦斐诞下子嗣,好过继到自己的傻孙子名下。 孙太后能把这事答应下来,想来心里已经够憋屈的了,再亲眼看着自己挺着个肚子出现在她眼前,那不是自己找虐吗? 这些念头在采薇心里不过是一闪而过,她客客气气地道:“既然太后娘娘的懿旨,自当从命,还请嬷嬷为我带路!” 马嬷嬷却仍是立着不动,看着采薇身后立着的四个侍女,阴着脸道:“王妃先别急着走,太后娘娘还有一道懿旨,说是王妃初到这大理行宫,怕您住不习惯,特意派了宫中的几位老人来侍候王妃,至于王妃带来的这几个侍女,她们既不懂这宫里的规矩,自然是不能再入宫侍候王妃的。” 红娘子领的那一队娘子军,早在宫门外就被拦了下来,此时跟在采薇身边的就只剩下这四个秦斐亲自给她挑选的侍女。虽然他明知,只要一到了大理行宫,孙太后肯定是会把采薇身边的人全都换成她的人,可他仍是精心挑选了这四个侍女给她带在身边。 因为早料到孙太后会如此行事,采薇除了惋惜了一下,倒也再没什么情绪波动,泰然自若地就答应了下来,二话没说就让她那四个侍女出了宫。 马嬷嬷那一直板着的马脸直到此时才露出了一点笑容。“金莲、金英,还不快见过临川王妃,往后你们可要好生服侍王妃,不能让王妃在这宫里有丁点闪失。” 她对身后两名宫女吆喝完了,又对采薇道:“王妃,这两个大宫女是太后娘娘特意挑给您的贴身宫女,至于其他服侍的人,全都在长秋阁候着您哪!咱们这就过去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边上赵宜菲说了一句,“原来薇姐姐住在长秋阁啊?那咱们还能一道走上一段呢!” “莫非赵姨娘你也住在宫里?”采薇纳罕。 宜菲笑得得意,“唉!我本来也不想的,我自然还是想住在相爷身边。可谁让那府里一堆子害了红眼病的贱人,嫉妒我怀了相爷的孩子,变着法儿的想要害我们母子,实在是不能让人再安心的住下去。” “那也不至于一下子就住到宫里头吧?以孙右相的财力在大理另买上十所宅子给他这宠妾住都没问题,居然就让他的妾室堂而皇之的住到宫里头,再是行宫,那也是皇宫啊?”采薇心道。 不得不说,赵宜菲在孙府后宅斗了这几年,察颜观色的本事比起以前来不知好了多少,她就跟知道采薇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又接着炫耀道:“原本我是想着只要不住在相府,随便相爷找一处宅子安置我也就得了,可谁知我家相爷却不答应,说我肚子里既然怀的是儿子,且还是两个儿子,自然要万事小心,怕有些人把手脚也伸到府外的宅子里去。便跟太后娘娘求了个恩典,让我搬到这宫里来住,也好方便太医每日来为我看诊调养。” “还有一件事,我若是说出来了,还请姐姐可千万别觉得脸上挂不住。”她口里这样讲,跟着就自顾自地道:“其实我方才可不是特意到这宫门口来迎接姐姐的,不过是太医每日都要嘱咐我一句,让我多走动走动,这样胎活好生产,所以啊,我现在每日早晚都要绕着这行宫走上一圈,也是巧了,就碰上了姐姐。” 这大理行宫毕竟只是一座仓促建起来的临时行宫,能有多大,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们这一行人就已经走到赵宜菲住的福临轩了。 采薇见这处院子极是齐整,且位置也不错,不由暗道:“看来这孙太后对她这个侄子,可真是够疼爱的,不但愿意把他的小妾给接到宫里养着,而且待遇看起来还不错,至少和她这个正牌王妃比起来,几乎是不差什么了。” 赵宜菲摸了摸肚子,懒洋洋地说道:“我今儿有些累了,就不请姐姐进去坐了,横竖现在姐姐也住在这宫里,等我哪天无聊了去找姐姐说话解闷儿。” 早在八百年前,她这些无礼的举动就被采薇所无视,更何况如今?采薇随她怎么说,继续跟着马嬷嬷去她的长秋阁。 又左拐右绕地行了片刻,就到了一处小小院落跟前,一进院门,就见里头立着一共八个人,四个宫女,四个太监。马嬷嬷一声令下,这八个人才一齐向采薇请安行礼。 “你们这些奴婢都给我好好听着,往后好生在这长秋阁里当差,侍候好临川王妃,若是耍滑偷懒,没把王妃给侍候周全了,仔细你们的皮,回头看太后娘娘怎么罚你们?” 教训完了宫人,她又转头对采薇道:“还请王妃尽管放心,有老奴在这长秋阁里守着,料他们也不敢不尽心尽力的好生当差,绝不敢怠慢了王妃!” 这言下之意是派了十个人围在她身边还不够,还要再留这么一位镇山太岁来看着她。 虽说这些人服侍她倒也还算用心,可到了第二天,采薇才知道自己竟是被软禁在了这一处小小的院落之中。 “王妃若是想走动走动,就在这院子里走几圈就是了。到这长秋阁外头去走动,恐怕是不大方便的。”马嬷嬷袖着手,板着脸道。 “有何不便之处?”采薇虚心求教。 “如今这行宫里头除了住着太后娘娘,当今圣上和七皇子,颖川王和太妃、王妃也是住在宫里的。这男女大防,若是王妃在宫里头遇到了颖川王,总是不妥,还请王妃往后就在这长秋阁里安心养胎,别四处走动为好!” 采薇无语,怎么方才赵宜菲在这宫里头四处溜达的时候,马嬷嬷不把这番大道理拿出来宣讲一番呢?想要软禁她就直说,何必还找这么个烂借口。自己不过就是一孕妇,这孙太后用得着对一个跑都跑不动的孕妇这么严防死守吗? 不过她虽不能出去,却挡不住有人想来这长秋阁探望一下她这位王妃。 第一个来登门拜访的是颖川王的正妃——崔王妃,也是崔左相的爱女。 采薇可不觉得她和这位妯娌有多深厚的交情,人家对她的憎恶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之所以能让崔王妃纡尊降贵的来看她,恐怕多半是她父亲崔左相的意思吧。 听说逃到云南的这一班文武大臣们,见有人替他们在前头抗击金兵,麟德帝又病重,便又开始争论起该当立谁为储君了。 崔左相既然把女儿嫁给了颖川王秦旻,自然是坚定的立长派,而孙太后却倾向于有着孙家血缘的临川王秦斐。况且秦斐如今抗击金兵连战连捷,声望日隆,让不少中间派的大臣也都有些看好于他。 最要紧的是,颖川王至今无子,而自己这个临川王妃却已经身怀有孕,也难怪崔王妃会坐不住了,要来自己这里探一探虚实。 可这长秋阁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崔王妃带着一堆礼物上门,结果却被马嬷嬷堵在大门外,一句:“临川王妃旅途劳顿,这几天身子不爽,太医嘱咐要卧床静养,不得见任何外客。”就把她给打发了。 甚至连她的礼物都不肯收,“老奴如今行事都听周王妃的吩咐,未得王妃同意,崔王妃这份厚礼,老奴可不敢代收!” 说完,直接当着崔王妃的面儿就把大门“啪”的一关,气得崔琦君铁青着脸,怒气冲冲的回了她自己的院子,一口气堵在胸口,连着两顿饭都吃不下去。 好容易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才消了些气,结果刚捧着粥碗尝了一口,又被一个消息气得立时就把碗给砸到了地上。 凭什么她去长秋阁就被那个一张马脸的死老婆子给挡在门外,吃了一个极响亮的闭门羹,结果孙皇贵妃一去,怎么就不说那周氏不能见客,而是立时就被迎了进去呢?真是欺人太甚! 她只顾着怒火中烧、愤愤不平,倒是从小把她带大的老嬷嬷转了转眼珠,劝她道:“王妃快消消气,可别气坏了身子。老奴曾听人说……说是那孙皇贵妃心里头是极不待见临川王妃的,先前好几次都想陷害她呢!” 崔琦君奇道:“孙皇贵妃跟那周氏到底有什么过节,这么不待见她?” “咳咳!”那老嬷嬷咳嗽两声才道:“听说孙皇贵妃先前做姑娘时曾和临川王互许过终身,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进宫来给太后娘娘请安时,被圣上给瞧中了,结果阴差阳错的进了宫,做了圣上的妃子。听人说,当年临川王离京出走就是因为心爱的女人被他皇帝叔叔给抢了。” 崔琦君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等八卦秘闻,不由睁大了眼睛,“难道说是因为……?” “王妃真是聪慧,听说那孙皇贵妃虽然独宠后宫,还给圣上生了一位皇子,可她心里头啊,却还是惦记着临川王殿下。原本这等女人心事,她要是藏在心里头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可先前临川王妃不是落到扶桑人手里头去了吗?结果临川王为了救回周王妃,连金人也顾不上打,直接调了万艘巨舰,挥师东海,将那扶桑国围得是水泄不通,逼他们交出周王妃。这消息传到大理的时候,听说孙皇贵妃在她的长春宫里一连发了一个月的脾气,这下子,谁还能猜不出来她那点小心思?” 明明当初围住扶桑的战舰连一千艘都不到,结果等传到云南,就变成“万艘巨舰”了。 崔琦君瞪圆了一双眼睛,就听那老嬷嬷继续道:“这女人哪,哪有不嫉妒的,王妃您只管瞧着,如今这孙皇贵妃都找上门了,指不定还有什么好戏看呢?” 末了,她习惯性地四下瞅了瞅,又凑到崔琦君耳边小声补了一句,“若是孙皇贵妃能出手对付周氏的话,那可就省得咱们再费心了。”   ☆、第267章 孙皇贵妃虽然没像崔王妃那样被马嬷嬷给直接拒之门外,到底是进了长秋阁,可是迎接她的却是长秋阁上下严阵以待、如临大敌,只除了一人,那个见到她本该最害怕的女人——周采薇。 “哟,难不成是本宫脸上开花结果了吗?怎么你们一个个的全都盯着本宫瞧?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本宫不过是来串串门子,看看我这侄儿媳妇罢了,瞧你们一个个这紧张兮兮的样儿,真是少见多怪!”孙雪媚说着,也不用人招呼她,已经自顾自地扭着腰走到最上首坐下。 马嬷嬷见她只带了四个宫女跟着,便一使眼色,让自己这边也退了两个宫女出去,只在屋内留了四个,再加一个她自己。 采薇只瞥了孙皇贵妃一眼,就忙别过眼去,不敢再看,她怕再看下去,万一跟对方视线对上了,会被孙雪媚看出她眼里的惊讶来。 因为此时出现在她面前的皇贵妃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不过短短几年不见,她怎么就一下子变成了这副模样?再浓重的脂米分也无法掩饰她面上的老态,就连昔年那一双勾魂夺魄的如丝媚眼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一潭死水里泛着几点幽幽的冷光。 若说采薇此时心中的感叹是昨日还在枝头笑闹春风的一枝红杏,突然就枯萎成了一朵残花败叶,可见青春之易逝,红颜之易老。 那么到了孙雪媚心里,则是在咒骂为何老天是这样的不长眼睛,明明眼前这女人也不是小姑娘了,而且还怀着身孕,脸上却仍是白白净净,既没憔悴不堪,也没长出自己怀孕时长的那些个难看死了的斑斑点点,瞧着仍是大美人一个,甚至比起从前少女时的明艳清新来,又多了一丝成熟女子的母性之美。 为什么时光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却是让她变得更美,反倒让自己这个昔年京城第一美人变成了她最瞧不起的那类黄脸婆。是的,如果洗去她脸上的脂米分,出现在镜中的容颜是那样的萎黄憔悴,苍老难看,难看到她再不敢看第二眼。从那以后,即使是晚上睡觉的时候,她也不肯将脸上的脂米分洗去。 马嬷嬷立在一旁,冷眼旁观,见皇贵妃娘娘眼睛里的嫉恨之火越烧越旺,正觉不妙,就见孙皇贵妃忽然起身走到采薇身边。 “你这身子该有六个月了吧,怎么肚子瞧着这样小,让本宫摸一摸,看看可有胎动?”孙雪媚嘴里说着,手就已经朝采薇腹部伸过来了。 采薇早在她走过来时就站起来了,见她真要伸手来摸自己肚子,哪敢给她摸到,下意识的便往旁边一躲。 马嬷嬷也赶紧上前挡在她前面,大着胆子道:“皇贵妃娘娘,您可别忘了太后娘娘的吩咐!” 孙雪媚缓缓收回自己落了空的右手,看着四个指头上套着的尖尖长长的黄金甲套,忽然撇嘴一笑,“瞧把你们一个个吓得!难道本宫是那吃人的老虎不成?” 她扭着腰重又坐下来,一手托腮,斜着身子靠在桌案上,盯着采薇,目光闪烁,露出一抹意味深长却又有些不怀好意的笑来。 “侄儿媳妇,你可别怕,本宫对你——是真的没有什么恶意的。就算先前本宫是不怎么喜欢你,可是看在你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本宫也是不会为难于你的。毕竟你肚子这孩子可是要过继到我儿子名下,给我做孙子的,我总得让他平安降生到这世上吧?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侄儿媳妇?” 采薇默然不语,虽然她心里早已是翻江倒海。把她和秦斐的孩子过继给孙雪媚生的那个傻儿子,这孙后一党到底是几个意思? 按常理来说,孙太后若不想让先懿德太子名下的嗣子颖川王秦旻继位,想让她外甥女金氏生的庶子秦斐继位,最明正言顺的法子,就是把秦斐过继到麟德帝名下,让他改承麟德帝这一系的宗祧。 可现在孙雪媚却突然说要把自己这孩子过继给她儿子,这是不打算再让秦斐过继给麟德帝了吗?因为断没有在秦斐已过继为麟德帝嗣子的情形下,却要把他的长子——如果自己这一胎是个儿子的话——再过继出去的。 这孙雪媚该不会是想把秦斐的儿子过继到她儿子名下,然后立这过继的孙子为帝吧,可是祖制上说得明明白白,皇子未满十五岁,不得为帝,当初孙太后不就是凭着这一条祖制才能让她儿子麟德帝以庶子的身份登上皇位的吗? 可采薇没想到的是,她觉得不可能,可人家孙皇贵妃还真就是这样想的。只不过她想得更美一点,想等采薇生下儿子后,留子去母,反正这女人生孩子嘛,就跟过鬼门关一样,随便动些小手脚,就能让周氏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产床上。到时候秦斐找不着证据也不能说人是她害得的,反倒会因为他的儿子在她手里,每天都会到自己宫里来看他,到时候……只要她略施小计,她就不信不能让她的斐弟爬上她的床。 “我的好侄儿媳妇,你这些天可要乖乖在这长秋阁里待着,多吃多睡,好生养胎!这尊送子观音象是本宫送你的大礼,你没事儿就多在送子娘娘面前诚心祷告,祈祷你能给本宫生个大胖小子出来,因为本宫要的是个能传宗接代的儿子,可不是没用的女儿!” 孙皇贵妃最后丢下这一句话,领着她的四个宫女,扬长而去。 孙雪媚刚走,马嬷嬷就听周采薇□□了一声,赶紧上前扶住她,有些慌张地道:“王妃,你怎么了?可是方才……动了胎气?” 采薇有气无力地道:“我有些头晕,还请嬷嬷扶我进去躺一躺。” 马嬷嬷和两个大宫女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进内室,采薇随意寻了两个借口,把那两个大宫女先后打发出去,却把马嬷嬷留了下来。 “我原以为嬷嬷不过是奉了太后之命前来看护于我,却想不到原来嬷嬷对我的关照看护,竟会这般上心,倒像是打心眼儿里在关心我的安危一般?” 采薇斜倚着床头,话虽说得慢条斯理,却是中气十足,双目灼灼,哪还有先前那种有气无力喊叫头晕的虚弱模样。 见自己上了人家的当,马嬷嬷第一个反应不是气愤,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幸好这位王妃没什么事儿,不然若是今日真弄出点什么事儿来,那自己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采薇见马嬷嬷只顾擦汗,却不回答自己的问题,干脆单刀直入。“你既已被我看出端倪,还不快说你到底为何对我这样上心关照,除了孙太后之命,你还听命于谁?” 若她只是按照孙太后的指示来照顾自己的话,她断不会在方才孙雪媚过来挑衅时表现的那样紧张,横竖只要保证自己能平安生下孩子,她就算完成了孙太后交待给她的任务。何况以自己在孙太后心目中的份量,便是她完不成这份任务,只怕所受的责罚也不会过于可怕,何至于在自己面临一丁点儿威胁时就表现的如此紧张上心? 马嬷嬷见瞒不住,只得道:“王妃娘娘您可别误会,其实是临川王殿下命我在这宫里定要看护好您,万不可让您有个什么闪失!” 采薇不信道:“你不是太后的人吗?什么时候又听我们家殿下差差遣了呢?” 马嬷嬷忙道:“其实老早之前,老奴就为殿下效过一回力,当初在安远伯府教导王妃时,就听殿下的话,对王妃多有关照。” 采薇立刻想起当时搓磨得她最狠的桂嬷嬷突然就摔断了腿,然后荣嬷嬷和马嬷嬷就再不敢折腾她,对她客客气气的…… 原来这又是因为秦斐的缘故,在自己没和他成亲之前,他到底暗中帮了自己多少次,又救了自己多少次? 马嬷嬷偷觑一眼采薇的神色,絮絮地道:“我们当时还纳闷着呢,奇怪怎么这临川王倒来管——呃……管到王妃头上,别是当时就对王妃有了什么心思,结果到了最后,果然是跟抢亲一样把王妃给娶回去了!” “嬷嬷别扯开话头,难道那个时候你就为殿下效力了不成?据我所知,太后身边宫人的家人亲友可是全都被黑衣卫的人给拿捏在手里的,你那时就是想为我家殿下效力,只怕也不敢吧?” 马嬷嬷讪笑道:“王妃真是慧眼如炬啊!”其实那个时候她们是被秦斐一番装神弄鬼给吓到了,当时也并不知是临川王捣的鬼,还是这回秦斐找上她,她才知道前情。 “其实老奴也是月前刚刚为殿下效力的。我的家人只剩下我哥嫂一家,结果从燕京逃到金陵,又从金陵逃到云南,我哥嫂路上染病死了,只剩下一个侄子,结果快到云南的时候,遇到一伙强盗来抢太后娘娘的私房银子,我那侄子也被人给虏走了。我原以为他已不再人世,不想却是被殿下给了救了去……”然后拿她侄子的命来要挟她。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信你吗?”采薇不动声色道。 马嬷嬷无奈,只得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递给采薇。“这是殿下托我交给王妃的,说是王妃看了就知道了。” 其实这信马嬷嬷曾偷偷打开过,可是对里头那张纸上写的东西却是左看右看,横看竖看,也看不出来那上头写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见采薇看完纸上的鬼画符之后又怔怔发起呆来,忍不住问道:“王妃娘娘,这信上写得是什么啊?” “这不是信,不过是一份琴谱罢了,是和我殿下早就约好的一件信物,若宫中有人拿了这份信物来见我,才能证明她确是为殿下效力之人。” 这封信,确是琴谱不假,但却是藏着暗语的一份琴谱,除了告诉她宫中除了马嬷嬷他另安排的几个宫女、太监外,末尾只写了一句:“万事小心,不许负诺。八月之前,必迎君归!” 但采薇这样说却纯粹是胡扯,她离开泉州时,秦斐压根就没跟她提过会在宫里找人来帮衬着她,估计是她在路上时,秦斐才办妥了这事。她故意说成是他们夫妻约好的,是见这马嬷嬷有些不大老实,竟然没有第一时间就把秦斐这封信拿出来给她,便假装自己早已知情,好敲打敲打这老婆子。 “马嬷嬷——”采薇冷眼看着她道:“你已经在我身边侍候了三天了,却为何不主动将这信物拿来给我,若不是我问起来,只怕你还不肯拿出来吧?” “你知道殿下为何不告诉这是我和他约好的信物吗?就是借这个机会看看你是不是在老老实实地替他办事,而不是想耍什么滑头?” 马嬷嬷吓得噗通一声就给跪了,心中后悔不迭,那临川王不是个好惹的,想不到这临川王妃也这等的厉害,这对夫妻还真是绝配。 “王妃恕罪啊,老奴也是怕那金莲、金英两个盯得紧,万一您知道了老奴的真正身份,言谈举止间万一被她们看出来了,那岂不……” “嬷嬷多虑了,”采薇莞尔一笑,“那两个大宫女和嬷嬷一样,也是殿下特意为我安排的。” 这一下马嬷嬷张大了嘴,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采薇见状,继续诈她。“不过她们两个虽是大宫女,可到底不能同嬷嬷相比,毕竟嬷嬷时常在太后身边侍候,知道的总比她们两个宫女要多一些!” 马嬷嬷心里一个哆嗦,她迟迟不肯把信拿给采薇,便是担心一旦暴露了自已受临川王要挟定要保她平安之事,会被这位王妃追问一堆关于孙太后那边儿的信儿。她不想首鼠两端,只想两边都不得罪。 可是这临川王也太奸诈了,当时拿她侄子的命一边威胁,一边还跟她许诺说,只是要她帮着看护点他媳妇,并不会要她当他的间谍,从她那里打探孙太后的消息,所以她才答应了下来。谁想这秦斐竟然说话不算数,早跟他媳妇串通好了,他□□脸,让他媳妇唱白脸,把她拿捏的死死的,让自己一步错,步步错,就这样上了贼船,再也下不来了。 可是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被人给掐住七寸,逼到这份儿上了,还是先顾这头吧! “王妃娘娘过奖了,我老婆子耳聋眼瞎的,能知道些什么!不过,若是娘娘见问,老奴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我问你,为何方才孙皇贵妃说要把腹中的孩子过继到她儿子名下?” “这,老奴也不大清楚……” “马嬷嬷,”采薇冷声道:“我这是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宫里头最大的一桩秘密——当今圣上早已殡天,我可是早在数月前就知道了……” 马嬷嬷一听连这等天大的秘事,这位王妃都知道了,看来还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只得陪着笑脸道:“我原不敢说,便是怕扯到这件秘事儿上,既然王妃早就知道了,那老奴就好把这话往开了说。” “这有些消息,老奴也只是听说,先前也不知在哪里听到一耳朵,说是……说是圣上在驾崩之前留下了一道遗诏。原本呀,圣上病重的时候是想传位给颖川王殿下的,说是他老做梦梦见先懿德太子,说要把这皇位还回去,可是太后娘娘不答应,母子两个狠吵了一架,这才让我们这些外头侍候的多少听到了些只言片语。” 采薇点点头,心里却知道马嬷嬷这些宫人能偷听到这些消息,那可不是当时孙太后母子吵架吵得声音响亮的缘故,而是因为曾经牢牢控制住宫禁和黑衣卫的那个心思细密之人——安成绪,此时已经不再是黑衣卫督统和六宫大总管了。 因为在护驾入滇时,保护圣驾不利,主要是保护孙太后那几十车私房银子不利,但安成绪自己的私房却没丢多少,让孙太后对他心生怀疑。再加上孙氏一族中早就有人眼红他的位子,在孙太后跟前趁机落井下石,说了他不少坏话,撺掇孙太后免了他的所有官职,将黑衣卫交给孙右相的一位堂弟孙承喜来管,六宫大总管也换了人。 那孙承喜不过草包一个,新任的六宫总管也远没有安成绪那份能耐,这才治宫不严,不但让一些小道消息在宫中流传开来,也让远在泉州的秦斐能抓住其中的漏洞,趁机安插几个人进来。不然的话,若是安成绪仍然坐镇宫中,在这里守着,只怕她如今的处境还真有些不大妙。 不过若是那安成绪当真还被孙太后所倚重的话,只怕她就是磨破了嘴皮子,秦斐也不会放她来。 就听马嬷嬷继续道:“虽说什么夫死从子,可这天底下凡是做儿子的,那是少有能逆着母亲的意思来的,咱们这位圣上也是一样,在大事儿上就从没拗过太后娘娘的意思。见他娘执意不肯让颖川王继位,就在遗诏上写要把临川王殿下过继到他名下,然后让殿下继位。” “圣上本以为他这样安排,太后娘娘总该没话说了吧?可谁知啊,太后娘娘心里还是有些不大满意,这才在圣上那个……驾崩之后一直秘不发丧,许是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 “可孙右相是什么人啊?那是最会揣摩太后娘娘心思的主儿,要不怎么会在孙家那一堆人里最得太后娘娘欢心呢?他看出来太后娘娘最为在意的就是名份二字,不乐意这帝号帝位全给先懿德太子一系给占了,从此入祀太庙,千秋万代受子孙万民供奉,而她的亲孙子却只能得一个亲王的爵位,就给太后娘娘出了个主意。” 她话说到这里,采薇就已经明白了,若是把自己的孩子过继到七皇子名下,这样就算七皇子因是傻子不能当皇帝,但却可以因为儿子是皇帝而做太上皇,也会被加上皇帝的尊号,死后入祀太庙,永享香火供奉。只是就算她生的是儿子,那也等他到了十五岁的时候方能继位,难道这十五年漫长的时光,孙太后就打算让她儿子一直装病躲在帐子后头不见人吗? 活人装死这事儿不好办,可你要让一个死人来装活人它也很难办啊!装个一两年还勉强可以,这要一装装上十五年,孙太后是当崔左相和朝中大臣都是傻子吗?那帮子人精是那么好糊弄的吗? 就听马嬷嬷说道:“孙右相也知道这圣上驾崩的消息那是瞒不住的,就劝太后娘娘找一个跟圣上长得极像的人,再教他些圣上日常的举止神态,还有说话的口气来做圣上的替身,这样就能多撑几年,一直撑到您肚子里这位小皇子长到十五岁。” 对于孙家人这如此异想天开的奇思妙想,采薇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这得是利令智昏到什么份儿上,才能想出这等“妙绝人寰”的高明主意,不得不说,这右相孙承庆真是一个天才!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太后打算再过个十几年才让圣上入土为安,那又何必还要再过继我的孩子,这些年的功夫七皇子早不知给她生了多少重孙子了?” 马嬷嬷忽然神神秘秘地一笑,“娘娘还不知道吧?那七皇子啊,他……他也是个有隐疾的!” “隐疾?”采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马嬷嬷口中这隐疾到底是何种隐疾,可是这七皇子才不过十一岁吧,这方面的隐疾这么早就查出来了? “其实这些年,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皇贵妃一直都在到处求神问药,想把那七皇子的傻病给治好,可这天生的傻子,哪能治得好啊?这各种神医请得多了,不但没把这傻病给治好,反倒还诊出他那命根子上的毛病来了,说是生得太小,跟个绣花针似的,再怎么动它都立不起来,是个天生的天宦,压根就不能生孩子!” “所以说啊……”马嬷嬷笑得谄媚,“娘娘只管在这宫里安心住下,太后娘娘和皇贵妃如今还巴望着您给她们生个大胖小子呢,是断不会对您怎么样的。倒是崔左相那边,怕是有些不好说,所以昨儿老奴就没敢放那崔王妃进来,就是怕那边使出什么幺蛾子来……” 采薇心知她这是在变相的解释为何今日让孙皇贵妃进来,那是因为在她没生孩子之前,人家是不会把她怎么样的,可等她生完了孩子呢? 所以她一定要在生产之前离开这座行宫,想办法到一处安全的所在,不管秦斐能不能在八月时赶来。 可还没等她有所行动,崔左相那边就如马嬷嬷所料先搞了个幺蛾子来对付她。   ☆、第268章 在普天下所有想要一朝高中、为官做宰,却又屡试屡败、名落孙山的落第秀才和举人心中,左相崔成纲那完全就是指路明灯一样的存在。 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一句,就是孔圣人在他们心里也比不上崔左相的光芒万丈。原因无它,实在是这位左相的传奇人生实在是太励志了。 他的科举之路,步步艰辛,一连考了十五次院试才中了秀才,又花了十五年功夫考了五次乡试才中了举人,再之后的会试落榜后,身边一众亲友原以为他会继续发扬屡败屡战的精神,像之前那样一直考下去,直至金榜题名。 可是他却再也不考了,凭着他的举人身份娶到了清河县首富家的女儿,用妻子的嫁妆上京打点一番,因给上头孝敬的银子够足,竟给他谋到了一个小小的京官。 他考科举虽不怎么在行,可论起这为官做宰的本事,却实在是其中翘楚。从一个最末品的芝麻小官做到左相这个朝臣中的第一把交椅,他只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 于是他在成为无数读书人的励志偶像外,也成为无数小官小吏心中的官道楷模。 寒窗苦读的莘莘学子用他的屡败屡战、最终中举来激励自己要百折不挠、持之以恒;小官小吏们则是希望自己能够有他那样的运气,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但是崔成纲从不认为他能有今天,靠得是运气二字。那些让旁人艳羡不已的官运无一不是他用自己的一双慧眼,审时度势,自己给自己造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想方设法和某位公子哥儿结为至友,他如何能有门路弄到当年乡试的题目,说不定他还得再考上好几轮乡试也不见得能够中举。和那些自认为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们不同,他很早的时候就清楚地知道他并不是读书这块料,但是他想做官,却非得先读书中举不可。 于是在中举之后,试了一次会试不中,他便立刻不再继续去发傻撞南墙,只要有了举人的功名,有了做官的资格,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步步高升。 若说他之所以能中举是靠了男性友人之助,但是后来的官运亨通却是托了两个女人的福。 这第一个女人就是他的原配夫人,靠着发妻的丰厚陪嫁他才捞到了一个小小的京官。官职虽小,却能待在天子脚下,时时了解京中动向和各种小道消息。 从那些小道消息中,他敏锐地发现了一个能让他崛起的大好机会,于是他果断抱住当时还只是一个妃子的孙太后的大腿,从此步步高升,最终位极人臣,权势滔天。 虽说若不是靠了孙太后,他断不会有今天,可若不是有他在朝中鼎力相助,那孙太后的庶出儿子也坐不上皇帝宝座。原本他和孙氏一党也算是一路互相扶持的盟友,合作得尚算愉快,可是当麟德帝的帝位稳固以后,崔成纲发现孙太后开始越来越多的重用孙家人,甚至让孙承庆当了右相,不但想分走他手中的部分权力,更是想要干脆把他一脚踢开,独揽大权。 好容易才到手的大权在握,崔成纲如何舍得让给别人,于是和孙承庆在朝中好一番明争暗斗。 麟德帝即位后不过十几年功夫,燕春的国力就如此衰弱,实是因为朝中两派在忙着各种搜刮民脂民膏之外,党争内斗也是斗得不亦乐乎,导致很多政令无法下达实行。凡是任何一方提出的治国理事之法,不管其法是否有益于国民,必定会遭到另一方的猛烈抨击反对,长此以往,国事焉得不废,国力焉得不衰? 比起那除了朝斗就只知遍寻美女,寻\欢作乐的孙承庆,崔成纲到底还是有几分见识的,他也知道若是两家再这么斗下去,燕秦迟早要完。可是他却停不下来,因为一旦他停手不斗,等着他的就是失败,就是死路一条。 他只能继续斗下去,而且一定要斗赢,只有斗赢了,他才能集中精力,再不受任何掣肘地去实现他的治国方略,让燕秦重新强盛起来。 而要彻底斗赢孙氏一党,他就一定得重选一个新主子,所以,明知颖川王秦旻是个活不长的病鬼,他还是把女儿嫁了给他,因为若麟德帝无子,那么当时的秦旻会是第一顺位的继承人。他甚至觉得秦旻活不长了更好,只要能在死前能让他女儿生出个儿子来。 眼见一切都在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麟德帝终于病了,而且一天比一天沉重,可是却迟迟不见他咽气归天,更让他郁闷的是,孙太后那个外甥女生的临川王秦斐竟然治好了隐疾,突然又能生孩子了? 孙太后竟然还把怀有身孕的临川王妃给接到云南来,让她安胎待产,个中深意由不得崔左相不心生警惕。 他曾想过要不要在临川王妃到达云南之前就除掉她,最终却还是没有派人在路上捣鬼。因为他怕万一那周氏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秦斐伤心之下,谁晓得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他可不想还没斗倒孙氏一族呢,就和孙家人一道,全被失去理智的秦斐给打上门来,毕竟眼下,还要先靠他挡着入侵的金人。 更何况,就算那临川王妃平安到了云南,他也早想好了一个对付的妙法。 “不知祝太医诊出来的脉象,周王妃是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崔成纲看着第六位诊完脉的太医,再度开口问道。 “回相爷,小臣和之前几位太医所诊的一样,王妃娘娘当是已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你可诊得清楚明白?此事事关临川王妃和皇室的体面,断不可妄下断语。” 然而,他话虽这样讲,嘴角却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来。这周氏元月的时候落到扶桑人手里,到了二月被秦斐接回来的时候就说她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就算她肚子里怀的真的是秦斐的种,他也得把它变成是扶桑人的孽种,他这六个大夫那可都不是白请的。 只要能证明周王妃这肚子怀的孩子是在被抓到扶桑国后才怀上的,那么就算在这之后她还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也再不会对他们有任何威胁了。 他抬眼看向帘幕后的孙太后,有些遗憾这帘幕实在是太过厚重,让他不能看见孙太后此时脸上的神情,她那张老脸此刻应该是气急败坏的吧? 可是下一秒,他就知道他想错了。 “崔左相此言极是,这等事关皇室体面的大事,实在是马虎不得,总得请些高明的大夫来才能诊得清楚,而不像这些庸医只会在这里胡说八道。” 崔成纲心里格登一下,觉得有些不大对劲。这孙太后的声音里没有半点气急败坏的慌乱失措,反倒透着一股子有恃无恐的洋洋得意。 “太后娘娘这话说得严重了吧?这六位医者,其中三位乃是大理城中最负盛名的三位名医,另三位太医更是在宫中太医院任职,若他们都算不上是医术精绝之辈,那臣可就不知这世上还有何人才敢称一声名医。” 孙太后道:“名医?这世上多的是沽名钓誉、名不副实的人,可不是名气大的大夫就真的是会诊病的好大夫,就连太医院都混进了些滥竽充数之人,何况民间的野路子大夫呢?” 崔成纲皱眉,“太后娘娘,您这样贬低几位名医的医术,到底是不认可他们的医术呢,还是想否定他们所诊出来的结果。虽说那三名民间大夫是臣找来的,可这三位太医可都是太后您亲自指派的啊?” “本宫自然是质疑他们的医术了!若不是怀疑他们的医术,何以特意挑了他们三个出来呢?不想他们医术果然令本宫大是失望!”孙太后狠狠地瞪了那三个太医一眼,要不是马嬷嬷提醒了她一句,她还真就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亏她当时选人时还特意从太医院挑了最是得用的这三个,想不到这些个吃里扒外的混蛋,平日里奉承话儿说得比谁都好听,一到了这关键时刻,竟然敢背叛了她,反去投靠崔成纲那个忘恩负义的东西。看她回头怎么收拾这帮背叛主子的无耻小人。 “就像左相说的,这事关皇家体面,总不能找些不靠谱的大夫来明辨皇家血脉吧?是以本宫另找了三位民间的大夫和三位太医,让这六位大夫也给临川王妃把一把脉,看看这一共十二位医者诊出来的结果到底一不一样?” 崔成纲欲待反对,可不等他张口,那六个大夫已经全都从侧殿涌了进来,开始叩见太后了。 他甚至都已经不用等这几个大夫把完脉,就知道会从他们口中说出什么诊断来。可真当那六位大夫一个个的说出诊断时,他却还是微微有些吃惊。那临川王妃据说是有六个多月的身孕,怎么被这些人诊出来是七个多月呢?是她故意少报了一个月,还是—— 厚重的帘幕被人从里面拉开,侧身坐在几案后面的女子被人搀扶着,扶着硕大的肚子缓缓起身…… 崔成纲只看了一眼,就已经知道这个孕妇绝不是临川王妃周氏,虽然她也是一个美艳女子,但就凭这等艳色那是绝不可能让眼高于顶的临川王为她痴狂到那个份儿上的。 “这是我侄儿孙右相的二夫人,因怀了双生子,被我特意接进宫来待产。她这七个多月的身孕,那是绝对错不了的。这六个庸医——” 孙太后一指先前那六个医者,骂道:“明明是七个多月的身孕,竟能诊成是四个月的肚子,还敢说自己不是草菅人命的庸医?可见还是本宫另选的这六位大夫才是真正明辨脉象的明医。” 这孙太后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耳濡目染之下,说话时也喜欢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往外蹦,至于所用的成语到底是不是这么个用法,她才懒得理会,完全是想起来哪个就用哪个。 其实早在孙太后开口之前,崔成纲就已经猜出了这个孕妇是谁。孙承庆把他的一房小妾送进宫待产之事他也是知道的,可他绝没有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妾室,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被孙太后拿出来当了一下临川王妃的替身,一下子就灭掉了自己好容易才弄到手的那三个太医。 到底是谁?竟然给孙太后出了这么一个万全的防备之策,让他功亏一篑。他原以为孙太后在将安成绪逐出宫后,她的身边已再没有一个值得他费神的对手,想不到如今他和安成绪两人联手,竟然却没从这无脑老妇手中讨到便宜,到底是谁在背后给她出谋划策? 可纵然如此,他也并不想就这么轻易认输。此时那六位明医已给临川王妃诊完脉,说她确是有六个多月的身孕,可见肚子里怀的确是临川王的骨血。 孙太后一脸得意地看向崔成纲,“左相,你可还有何话说?” “就算能证明王妃所怀确是临川王的骨肉,可是听闻王妃在扶桑时,住在扶桑国王的御所里,且不时被召去与那国王相谈,只怕……” 他话虽未说完,但未尽之意除了聋子,谁能听不出来呢?不就是在暗示这临川王妃或许已失身于扶桑国王,名节有亏。毕竟这世上,对付一个女人最容易也最得力的手段就是先污蔑她的名节,简直是杀人不见血。 只听帘后一个声音道:“崔相不过一个外人,尚且如此担心本王妃的名节,难道我的夫君反倒会置之不理吗?” “我家殿下暴烈喜独占的性子,诸位都是知道的。若我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他岂能容我活到现在,就算是个普通男子那也是断不能忍的,何况他堂堂一个郡王?” “我家殿下有一个从小就服侍他的忠婢,名叫花卷,略会些拳脚功夫,我流落扶桑国时,她一直跟随在我身边,既保护我的安危,也代殿下守护我的名节。她随身携带了五个防水的□□,与我寸步不离,若有人当真想要对我不利,她便会抢在那人之前引爆□□,我们主仆二人宁愿米分身碎骨,也绝不能让殿下蒙羞。” 崔成纲眉心一跳,抬眼在殿上扫视了一圈,见不少大臣都在微微点头,似是被临川王妃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辩白所打动,相信了她所说的话。 “诚如王妃所言,既然临川王殿下都不追究,那老臣也无话可说。” 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若是再强行往她身上泼脏水,那吃相也未免有些太难看了。反正今日殿上这场戏不过才是个开场罢了,若能顺利的污了临川王妃的名节,固然极好,若是不成,倒也还能接受,毕竟今儿真正的好戏还在后面哪! 孙太后见崔成纲的诡计已被自己识破,输了个灰头土脸,却还在那里嘴硬,正要再说几句话狠狠地刺一刺他,忽然就见有人慌慌张张地奔进来,“噗通”一下滚倒在地,喊出来的声音都是哆嗦的。 “太……太后娘娘,不……不好了……,圣上,圣上住的……圣宁……殿,它,它,它……突然走水了!”   ☆、第269章 所谓走水,就是指起火了。? 众人一听当今圣上起居的圣宁殿着了大火,顿时都争先恐后往外跑去,急忙赶去救驾。卧病在床的麟德帝可正躺在里头养病呀,这若是水火无情,圣上万一有个什么好歹…… 顷刻之间,方才挤满了人的大殿顿时空荡荡的,只剩下几个女子的身影。 别说是走水了,就是没走水,采薇和赵宜菲两个孕妇也是不宜跟过去凑热闹的。 她二人慢慢地往自已院子里走,采薇若有所思,宜菲却是一脸得色。 “喂!”赵宜菲叫唤了一声,不满道:“虽说是太后娘娘有命,可本夫人到底算是帮了你的大忙,想不到竟连姐姐一个谢字都听不到?” 不过是一句话罢了,说了又不会掉一块肉,采薇随口便道:“方才真是有劳赵姨娘了?” “你?”赵宜菲气道,她帮了她这么大一个忙,这周氏竟然还叫她姨娘? 不等她想好怎生还击,采薇突然道:“我一听这宫里走水,心里头便有些不自在,很是有些害怕,怎么你倒跟没事人儿一样,半点也不见慌张?” 采薇这回没再用姨娘二字称呼她,顿时让宜菲觉得顺耳了不少。“这有什么好担心的,走水的只是圣宁殿,又不是咱们住的院子,且离咱们的院子那么远,再怎么样也烧不到咱们头上。” “你就不担心圣上的安危吗?” 赵宜菲奇道:“我为何要担心圣上的安危?那是男人们该操心的事儿,咱们女人只消操心能不能把自己打扮的美美的,好钩住男人的心再生个大胖小子,就足够了!” 她斜睨了采薇一眼,“你可别看我现下的美貌有些比不上从前,可只要我生出这两儿子来,那我在我家相爷的心目中那就是再无人可以取代!相爷说了,只要我一生下儿子,他就立刻休了他那黄脸婆,把我扶正!” 采薇见她一脸的志得意满,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想法,别说宜菲了,恐怕一万个女人里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个都会做如是想。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国度,一个女人,她只有生了儿子才能扬眉吐气,才能得到男人的青睐,可是一个女人来到世上,好容易活下来,人生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嫁人然后拼命生儿子吗? 她想到这里,不由抚了抚隆起的小腹,她不知道她肚子的这个孩子是男是女,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企盼,因为不管男女,只要是她的孩子,她都会一样的疼爱他们。 宜菲因为肚子太大,走不了几步,便嚷嚷走得累了,要找一处地方坐着休息一会儿。 采薇是不想同她多待的,宜菲却不肯放她先走。“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多无聊,姐姐就留下来陪我说说话呗?难道姐姐就不好奇我那人面兽心的大伯一家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吗?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姐姐当年在我们安远伯府里住着时,也被大老爷欺负的挺惨的吧?” 采薇想了想,便也在那处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了下来,就当是听故事吧! 就听宜菲道:“当年老太太还活着的时候,总是瞧不上我爹爹,说他只知道和女人厮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不成器,可我爹爹便是再不成器,也比那大老爷强吧?那大老爷才是个道貌黯然、人面兽心的衣冠禽兽!” 自从她们四房的爵位被大老爷给抢了去,宜菲就对大房一家恨之入骨,恨不能把大老爷的败亡史跟所有她见到的人都讲上一遍,可跟那些无关之人说得再多,又哪及得上和当年也在安远伯府里住过的旧人讲上一遍,来得更解气呢? “他以为把我哥哥的爵位抢给他儿子,把整座安远伯府占为据有,克扣原本应分给我们的家财,还害死了我爹娘,他就是大功告成了,哼!人在做,天在看,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他做了那么多不仁不义之事,连老天都看不下去,最后是让他自食恶果,啊哈哈哈哈哈! 采薇等她笑够了,才懒懒地问了一句,“自食恶果?” “那大房是如何发迹的,不就是从大老爷给他儿子娶了左相夫人的内侄儿孙喜鸾开始,才时来运转的吗?沾了孙喜鸾的光,他们一家才又是升官,又是抢到了爵位,就连大老爷先前不战而逃都没被贬官问罪,逃到了云南后,竟然做了吏部尚书,倒比以前更风光了。结果他们得意忘形之下,全然忘了是靠了谁的裙带关系,他们才能有今天,竟然把孙喜鸾给活活弄死了!” “这一下,左相夫妻还能饶过他们?立刻就给他们一家子安了一堆的罪名,彻底把他们给灭了!”末了,宜菲还感叹了一句,“这可真是应了那什么常说的那句什么来着,成也小河,败也小河!” 采薇懒得去给她纠正是萧何而非小河,问她道:“好端端的,他们怎么会杀了孙喜鸾?” 以大老爷的精明,如何会不知道孙喜鸾这个儿媳对他们一家的重要性,别说打她,就是骂她一句都不敢,当成个神仙一样的贡在家里。怎会,又怎么敢杀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  撑不住了,明天还有一项艰巨的任务等着我,而且要加班到晚上很晚,先去睡了,后天补齐这一章,到时已购买的亲不用再重复购买。   ☆、第270章 赵宜菲津津乐道地说完了大老爷一家的全灭下场,幸灾乐祸地道:“这有些东西啊,命里是你的,怎么着也跑不了,命里不是你的,怎么样也抓不住。大老爷坏事做尽,非要抢了我们家的爵位,结果呢,到最后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此时在这里尽情地嘲笑她大伯一家,却不知道再过些时候,她说的这些话也同样能用到她身上。 采薇默然片刻,忽然问道:“那宜芳姐姐呢?”大老爷那一家子里,她也就对宜芳略有几分姐妹之情。 “她呀——”宜菲故意拖长了调子,她虽和宜芳是从小一道长大的,且宜芳性子温柔,待她比她同父异母的嫡姐宜芝还要更好些,可只因为是大老爷的亲生女儿,也一样被宜菲给恨上了。 “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大老爷一家灭门的时候,大太太没躲过去,但她这个嫁出去的女儿倒是逃过一劫。哼!也是先前把家分了,不然三房、五房也得被大房给牵连进去。”至于她们四房,她哥哥早被追债的人打死了,只剩她一个出嫁女,再说她还抱着孙右相这棵大树,那是怎么样也牵连不上的。 采薇听出她口气里竟是还有那么几分遗憾,这三房和五房好歹和四房同属嫡支,比那大房不知亲近多少,她竟也盼着人家倒霉。一晃几年过去了,这赵宜菲还是和从前一样,盼着这世上所有的好都落到她头上,恨不得其他人通通都倒大霉,好越发衬托出她的得意优越来。 她见宜菲脸上又露出那种幸灾乐祸的神情,便知道大老爷一家被问斩之后,宜芳只怕多少还是受到了些连累,嫁到那样一个一味宠着妾室的夫家,先前娘家人在时,日子总还是能过下去,如今连撑腰的娘家都没了,只怕处境更是堪忧。 就听宜菲嘻嘻笑道:“她虽然躲过了掉脑袋,可是却躲不掉被那陈家给休了的弃妇命,啊哈哈哈!” “其实她在陈家早就不得宠了,不对,打从一开始,她那夫君就没宠过她,连新婚之夜都不能把男人留在她房里,也就难怪,让那宠妾花姨娘抢在她头里怀上了孩子。结果那孩子三个月大的时候给掉了,花姨娘说是宜芳嫉妒她有孕,给她下了红花害她,无论宜芳怎么辩白,陈家没一个人信她。”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的女儿。谁让她亲娘就是个专会给妾室下药毒害子嗣的毒妇呢?做女儿肯定也把她娘那些恶毒手段学了个十成十。听说当时陈家就想休了她,只是碍着大老爷当时还做着户部尚书,这才勉强忍了,把她关到佛堂里命她思过。后来大老爷一倒,她还想做她的陈家少奶奶,做梦!要依我说,陈家没把她弄死那都算她命大。” 采薇在心里轻叹了一声,她知道宜芳是被那花姨娘给陷害的,在当年大太太害姨娘们堕胎之事被查出来之后,看到自己母亲受到的那种惩罚,她又怎会再去重蹈覆辙着。更何况,宜芳一向是那样的温柔胆怯,也是大房一家中唯一一个还有些善心善念之人,她是做不出害人那种事儿的,结果到头来,反被花姨娘给栽赃陷害。 “那宜芳姐姐被陈家休了之后呢?你可知道她的下落?” 想她父母兄长俱亡,一个亲人也没有,又被夫家休弃,按《大秦律》被夫家休弃的女子是无权索回自己的嫁妆的。宜芳既无亲人可依又无钱财傍身,天下虽有茫茫之大,却又有何处可让她一个孤女安身立命? “好像是出家做了尼姑,我也是听旁人说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她一个被人扫地出门的弃妇,除了剪了头发去做姑子,还能有什么出路?” “还有宜蕙姐姐,”宜菲已经懒得再提宜芳,转口又说起她另一位堂姐的下落来。“她公公的伯爵被褫夺了,一家子都被贬为平民,听说回广西老家去了。还有我那好姐姐宜芝,哼哼!和她那断了腿的老公在燕京城破时就没跑出来,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只怕啊,早就死在鞑子的刀下,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摸着肚子,洋洋得意地道:“当年伯府里的姐妹们,一个个的都瞧不起我,仗着她们是嫡出,不是嫁过去做了伯爵家的世子夫人,就是嫁给到相府、尚书府里头去做少奶奶,个个都觉得比我嫁得好,嫌我去给人做妾是丢人现眼。可是现下看来,倒是我这个当初嫁的最不好的,如今过得最好最是风光,王妃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采薇早在她提到宜蕙和宜芝时就走了神,宜蕙一家在广西老家,日子过得温馨和美,听说宜蕙是先开花后结果,在产下一个女儿后,又生了一个儿子。 至于宜芝夫妻,根本就不是什么下落不明,在燕京城破时被秦斐暗中派去的人护着逃到一处安全的所在。当时宜芝已有了身孕,崔护等她平安产下儿子,出了月子,才带着她们母子到四川去给张进忠做了军师,采薇离开泉州前听到关于他们夫妻最新的消息是,宜芝又有了身孕…… 宜菲见采薇不搭理她,愤恨无比地瞥了她一眼,其实在这些姐妹里头,她最憎恨的便是这个表姐周采薇,看到她那些堂姐们日子过得不好,她固然开心无比,可若是能看到周采薇也倒个大霉,譬如失了宠、生不出儿子、再被人休了什么的,她绝对做梦都会笑醒。 她倒是想给周采薇使些绊子的,只可惜她的相爷一脸严肃地跟她说过,在周氏生下孩子前无论如何都得保她平安,她除了丢给周采薇几个白眼,再话里话外的讨些便宜外,竟是什么真格的也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干瞪着采薇的背影生闷气。 这周氏,竟然丢下一句“累了,先回去歇着了。”站起身来就走了,把她一个人晾在这儿,真是气死她了。宜菲一边磨牙,一边已经在心里盘算起来,等采薇生下孩子后,看她要怎么收拾她,让她好生见识一下她这右相夫人的厉害。 采薇刚一回到长秋阁,就听到圣宁殿那边的信儿,说是只烧毁了两间偏殿,但是却没能把麟德帝给从里头救出来,因为在圣上起居的寝殿里,他们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圣上的人影,只找到了一口棺材,里头放满了冰块的棺材。 “太后娘娘带着人匆匆赶过去时,就见一堆朝臣围着那口棺材在那里跪地大哭,原来啊,那棺材里躺着的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当今圣上呢,想不到圣上他竟然……”金英将她打听来的消息上报给采薇知道。 原来这才是崔左相的真实意图,纠集一帮文武大臣在朝堂上质疑她腹中骨血的血统,并不是崔相一派的一击必杀。若能毁了自己的名节,固然更好,若是不能,也能声东击西,借着宫中失火,还有大臣们都在,把所有人领到麟德帝的寝宫门口去,好把麟德帝已驾崩多时的这一事实暴露在众人眼前。 为什么圣宁宫那火起得那么是时候?安放麟德帝遗体的冰棺肯定是被孙太后放置的极严密的,又怎会那么容易就被人给翻出来?因为这都是人家预先安排好的。 只靠崔成纲一个人,他还不能在内宫里掀起这么大的浪来,难道安成绪在被孙太后革职撵出宫后,和崔成纲联起手了? 毕竟安成绪执掌黑衣卫和宫禁多年,他又一向心思细密、老谋深算,就算被免了职,手心里肯定还是攥着几个可用的心腹宫人,还有依旧忠于他的一些黑衣卫,帮他在宫里找找棺材、放放火什么的,那简直是轻而易举。 “宫里可还有哪些地方也起了火吗?”采薇想了想,突然问道。 “听说太后住的慈庆宫也起了火,但并不怎么厉害,只是将太后素日礼佛的小佛堂给烧了,倒是颖川王他们住的院子烧得极是厉害,不但烧死了几个侍卫,房子也全烧毁了,再不能住人了,听说崔王妃现正闹着要出宫回娘家去住呢!” 采薇思绪如电,马嬷嬷曾说麟德帝留下一纸要秦斐继位的遗诏,或许那道遗诏就藏在被烧了的小佛堂里,安成绪的人知道遗诏放在哪里,却偷不出来,干脆就一把火烧了。 颖川王所住的宫院也被大火烧毁,正好能让他趁机搬出来,摆脱孙太后的人对他的看管。 崔成纲和安成绪这一招釜底抽薪可真是妙啊!只要将麟德帝之死召告给天下人知道,再把遗诏一烧,那么不管孙太后怎么打算,是立秦斐为帝也好,还是找个长得像麟德帝之人来假冒也好,全都是白搭。 采薇能破了崔相对她名节的污蔑,是因为她早有防备。当她人还在扶桑时,就担心将来回国后会被人在她的名节一事上做文章,当时就用了些小心思在未雨绸缪,像是请天皇隐瞒她到扶桑的真实日期等等。等她听说崔相那边有所动作时,更是让马嬷嬷去给孙太后出了个主意,换了宜菲先去做她的替身,挡掉了崔相安排的那六个大夫。 而对崔、安二人揭开麟德帝死讯这釜底抽薪的一招,她虽然想到这种可能性,却不曾料想到他二人竟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将了孙太后一军,不过就算她猜到了,她也不会告诉给孙太后知道。 让秦斐的哥哥颖川王登基总比孙太后找来一个冒牌货假扮麟德帝要好的多吧?至于崔相一派虽不乐意她生下儿子,但只要他们还有些脑子,知道孰轻孰重,暂时应该不会对她下手。 而她要的,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她不会被动地只是待在这宫里等秦斐来救她,她要想办法看能不能自己先逃出去。   ☆、第271章 当采薇已经开始盘算逃出这大理行宫的具体法子时,孙太后在她的慈庆宫里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已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了,在儿子去世后的这大半年,每天都过得焦虑不安,生怕被人知道麟德帝已死这个大秘密。哪知她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等她赶到圣宁宫,看到她千藏万藏的儿子的棺材都被人打开了,尚未腐坏的遗容被一堆大臣在那里瞻仰号哭着,顿时就昏了过去。 等她好容易被太医救醒,一听麟德帝留给她的遗诏也被一把火烧没了,气得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但吐完了血,她脑子反倒清明起来,一把抓住她侄子孙承庆道:“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把秦旻那个贱种给我杀了,只要杀了他,没了遗诏又如何,他一样坐不上这把龙椅?” 她能想到的,孙承庆早就想到了,可是想到就能做到吗?早在麟德帝刚去世的时候,他就想神不知鬼不觉的也让颖川王一病而亡,去陪他的叔叔。 可人家不但各种防范严密,甚至还将计就计,有一回逮住他们这边一个想要暗中下毒之人,靠着朝中有左相撑腰,险些把他也给牵扯进去。闹了那一场之后,玩阴的是不行了,明面儿上料理人家吧,人家一不当官二不参政,就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养病,实在找不出什么罪名来。 虽说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可在刚给人下毒未遂之后,再给人炮制个罪名出来,这也太显眼了,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他们孙氏一族对朝堂的控制力可是大不如前,根本就做不到一言堂啊! 别说朝堂了,就连一向被他们牢牢控制的宫禁,眼下看来也再不是铁板一块。当他听说颖川王住的宫院也起火了时,他原本还眼前一亮,命黑衣卫想办法趁机让他一家人全都烧死在里面。哪怕先把人弄死了再丢到火里头呢,都没关系,反正全推到火灾上就是了,只要人死了,再追究他怎么死的,还有意义吗?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虽对颖川王下了必杀令,可是领命而去的那一支黑衣卫却没有依令行事,因为他们心中唯一承认效忠的头领不是孙承庆,甚至也不是孙太后,而是安成绪。 尽管在两万黑衣卫中仍然效忠安成绪的不到二千人,在宫中可用的更是不足二百人,但就凭这一百来人的临阵倒戈却已足够。 “太后姑母,”孙承庆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道:“侄儿早在半个时辰前就派人去杀他了,可……可……可还是被他跑了……” “他不是被黑衣卫看着吗?你又派了人去杀他,这宫里还有禁军,他怎么能跑?”孙太后完全不相信。 “黑衣卫里出了叛徒,他们不但不听我的,反倒还护着颖川王一家,出了宫门,去到崔老贼那府上去了。” “什么?黑衣卫里竟然……竟然还会有叛徒?”这黑衣卫虽说是洪武皇帝所建,只效忠当朝天子,可是早在她当上太后之前,她就已经通过安成绪牢牢的把这一支皇室的暗卫给攥在手心里了,他们对她效忠了二十多年,她从没想过这支最忠心的卫队竟然也会背叛她? “都是安成绪那老贼,他不过就是姑母的一条狗罢了,竟然不忠心侍主,借着姑母让他做黑衣卫大总管的机会,悄悄的从里头笼络了一伙人做他的私兵。明明是他办事不利才被免职,他不但不思己过,反倒怀恨在心,公然帮着崔老贼和咱们对着干,真是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 可是事已至此,他们便是再怎么咒骂安成绪,将他骂个狗血淋头,也是于事无补。 “那咱们往后……怎么办?”孙太后问道,声音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这,侄儿会将黑衣卫和宫中上下再梳理一遍,将混在里头的安成绪的奸细全都揪出——” 孙太后一拍床榻,怒道:“我是说皇位?” 这一下孙承庆答不上来了,麟德帝驾崩的消息已经传开,遗诏也没了,颖川王又从他们手里跑了,真到了朝堂上众臣议立新君的时候,他们这边是半点优势也没有。 或者,还有那么一线转机…… “姑母,”孙承庆小声道:“要不咱们给临川王去一封密信,让他带兵回来……争位,毕竟和秦旻比起来,斐儿和咱们总要更亲近些……” 他知道自家姑母对先懿德太子这两个仅存的儿子是都不怎么待见,要是真想让秦斐继位,早把遗诏拿出来了,就连把临川王妃生的儿子过继给她做重孙,也是他们一堆人劝了她好久,她才答应下来的。 可眼下,除了把秦斐推出来和秦旻争位,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秦斐和他们孙家沾亲带故,让他上位总比他哥秦旻要好得多,一旦秦旻上位,崔相一派坐大,那他们孙家可就彻底失势了。 然而无论他再怎么跟他的太后姑母剖析这里头的利害,孙太后却始终面无表情,最后只回了他一句,“本宫累了,你先下去吧!” 孙承庆无奈之下,只得先告退出宫。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所有的文武百官都穿着朝服跑到宫门口要求举行朝议,除了立即为大行皇帝发丧哭灵外,更是纷纷提出国不可一日无主,当务之急便是要赶紧另立新君。 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孙太后那唯一的傻孙子——七皇子,因为养在慈庆宫里,被那一场火给吓到了,得了惊厥之症,正抽风的厉害,孙太后忙着看护孙子,哪还顾得上外头这帮朝臣闹腾,直接命孙承庆带着黑衣卫去把他们统统赶走。 她能吩咐出来,孙承庆却不敢照办,现在已经有一大半朝臣都倒向崔成纲了,他要再过来把人都撵走,那岂不是把朝中大臣们都给得罪光了。 他只得站出来苦口婆心的去劝宫门外的诸位朝臣,说是眼下七皇子病了,太后无心朝事,等七皇子病一好,立刻便会举行朝议,议立新君。 可是任他说得口干舌燥,谁理他呀?崔相一党是不会理他的,其他中立的大臣虽不是崔相一党,可这一回也觉得崔相说得有理,当务之急除了给先帝发丧、另立新君外,还能有什么更要紧的事儿?这要是晚了,别又冒出来一堆藩王争着抢着僭越称帝,惹出一堆乱子来。 孙承庆本就已经是疲于应付,结果又有几个大臣开始质问他为何先帝已驾崩多时,尸体都快臭了却还秘不发丧?还有颖川王昨日为何险些被火烧死等事,更是让他焦头烂额。他看向某人,明明这火是姓崔的老贼指使人放得,结果背锅的却是他们,真是要多冤有多冤。 眼见日已过午,这帮大臣却还是不肯散去,甚至还弄了个联名上书,一致要求立颖川王秦旻为帝,直接就在宫门口跪倒了一地,若是孙太后不给个回复,他们就不起来。 崔相立秦旻是存了些私心,可在旁的大臣看来,这自古以来,帝位传承,那都是立嫡立长的,麟德帝仅有的儿子不到十五岁,又是个傻子,自然是不成的,余下宗室里最近的一支就是先懿德太子留下的两位成年郡王了,颖川王既然居长,那自然该当立他为帝。 这帮大臣也都知道孙太后的私心,知道这位太后娘娘必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他们所请,都做好了长期请命的准备,打算在这宫门外跪它个三五七天的,看这老太婆答不答应。 谁知情势却远没有他们想的那般严峻,他们才跪到傍晚时分,宫门就从里打开,孙太后坐在凤辇上出来了,没等众臣再说些慷慨激昂、骈四骊六的官话,她就已答应了众臣所请。 “立颖川王为帝,本宫无异议,只是这登基大典得排在大行皇帝的尾七之后。颖川王就是再着急想当皇帝,也得守这孝道礼数吧?”孙太后如是说道。 众臣得到了他们满意的答案,欣然而散,就崔成纲也觉得孙太后提的那一点要求是再正常不过。只有采薇觉出里头的不对劲儿来,以孙太后对先懿德太子一系的憎恶和惧怕,她怎么会这么痛快地就答应了下来? “许是因为那七皇子如今也一病没了,老太后觉得再没了念想,这才——”马嬷嬷将她最新打听到的消息告诉采薇。 “若真是因为这个缘故的话,”采薇心道:“那孙太后这做法就更是反常了,事有反常必为妖,还是早些离了这行宫心里才能踏实些。” 这些天来,她虽然不能四处走动,但是靠着马嬷嬷的口述,她已经绘出了一幅大理行宫的地图。只要把这张地图传到宫外红娘子的手里,等她们挖好地道,自己就能出去了。 她主动到这云南大理可不是真来乖乖当人质来了,只不过是不想在秦斐挥师北上,想要一举收复浙江和南直隶两省时,孙后一党在后头掣肘而已。 所以她来时特意带了几名懂得地遁之术的人才,就是打算等地道挖好了,秦斐那边也大局已定,再不惧孙太后在他后头捣鬼,她就立刻从这行宫里消失,地遁到一处安全的所在,然后等秦斐来接她。 可还不等她交给马嬷嬷的地图被传出宫去,她就又被换到了别的地方。   ☆、第272章 所谓换了个地方,其实仍在这大理行宫这内,只不过是搬到了孙太后所居的慈庆宫近旁的一处小院子。 除了马嬷嬷外,侍候她的宫女太监全换上了孙太后的心腹宫人,就连院外的侍卫也从先前的十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五十人,将她这一处小小院落团团围住,看那架势是连一只苍蝇都不打算放进去,当然,里面的人也别想出来。 采薇对此倒没觉得更加不安,她知道孙太后把她这样严密的圈禁起来,更多的是怕她也像颖川王一样被崔左相给弄走,那她手里可就一张牌都没有了。 只要马嬷嬷还在她身边,能替她把行宫的地图送出去,便是挪挪屋子也没什么,不过是再重画一幅地图罢了。 重画好了地图,顺利的传到宫外,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等待,虽然心爱的人不在身边,每天也只能看见四角的天空,但是她却并不孤独,因为在她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正无时无刻地在陪伴着她。每一次小小的胎动都能给她无穷的希望和力量。 天气一天天闷热起来,然而无论是行宫里头还是外头的朝堂,反倒越发的风平浪静。 采薇每日待在她的小院子里静心养胎,做一会儿给孩子穿的小衣裳,就起来在院子里走动走动。除了偶尔能听到远远的一两声为麟德帝哭灵的声音外,再听不到这宫里传来什么别的声响。 但是在六月初的一个夜里,她却被一道女人尖利的惨叫声所惊醒,虽然只有那么突兀的一声,后来再没了声响,她却走了困,侧身躺在床上,轻轻抚摸着肚子,安抚着肚子里似乎有些被吓到了的宝宝。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合眼睡去。 到了第二天,她从马嬷嬷那里听到消息,果然昨夜那一声尖叫是赵宜菲喊出来的。 “原本是没到月份的,可谁想昨儿寅时就突然就发动了,想是因为是双生子的缘故,这才早产了。可也正是因为肚子里头揣了两个,从早到晚,折腾了十几个时辰,硬是没生出来,说是难产。” “孙右相到是挺在意她这一胎的,求了太后娘娘把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产婆都给叫去了,结果说是赵姨娘这几个月养得太好,胎儿太大,又是两个,她的骨架子又小,这才卡在那里出不来。” “后来几个太医商量了半天,说是从下头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就是不顾大人只保孩子也生不出来。而且再这么拖下去,只怕两个孩子会在肚子里活活憋死,要想保两位小公子平安,就只有一个法子,就是——” 马嬷嬷说到这里,似乎也觉得那法子有些残忍,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就是,就是拿刀把赵姨娘的肚子给剖开,好把两位小公子从肚子里给取出来。” 剖腹取子?光是听着就让人心里有些发寒打冷颤,在产妇的肚子上划上那么一刀,固然能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可是被一刀剖开肚子的女人呢?在现今的医术下,她还能活命吗? 采薇没有问出口,因为马嬷嬷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我听赵姨娘院里侍候的人说,赵姨娘先前是使足了劲,拼了命的想把孩子生下来,结果一听太医说要把她的肚子剖开取出儿子来,立时又不肯干了,哭着喊着说她一定能把儿子生下来,求千万别给她肚子上划拉那么一刀,她不想死……” 采薇知道,宜菲自然是不想死的,因为她怀这一对双胞胎也好,之前拼命想把他们生下来也好,都不是为了想做母亲,想体验为人母之乐,而是把她肚子里这两个儿子当成安身立命,能让她后半辈子坐享荣华富贵的本钱。 她将亲生骨肉视为替自己谋利的工具,但却忘了,在她的相爷眼中,她也只不过是一个替他生儿子的工具罢了。她的命和能给他传宗接代、继承香火的宝贝儿子的命相比,孰轻孰重简直是一目了然。 正如宜菲想先保住她自己的性命一样,孙承庆也肯定不介意在她肚子上划一刀,先保住自己儿子的命。女人嘛,那还不是多的是,可是儿子,却是不容易生出来的! 就听马嬷嬷道:“可是她不想有什么用啊?孙右相能这般宠着她,还把她送到宫里头来待产,那为的是什么啊?不就是因为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两个儿子,指望她给生出个大胖小子吗?她能不能保住不打紧,要紧的是那两位小公子可是一定要保住的,才不管她答应不答应,直接就命太医赶紧往她肚子上动刀子。昨儿晚上那极响亮的一声就是在那时候喊出来的。” “可谁知等太医给她肚子上划了个十字,把孩子取出来一看,先前那周太医确是号脉号的极准,说她怀了两个双生子,还真就是两个带把儿的,只可惜却是两个浑身青紫,早已没气儿了的小公子。想是在娘肚子里憋的时间太长,到底还是没撑住,真是可惜啊!” 马嬷嬷一边说一边还拍着大腿,采薇看得出她是真心觉得可惜的,只是她可惜的是那两个没能活下来的男婴,却不是那两个男婴的母亲。 不过就是采薇自己,她也不觉得宜菲有多可怜。 她记得她还住在安远伯府时,那时姐妹们都还未出嫁,宜芝刚刚定了亲,一众姐妹去给她道喜时,宜菲阴阳怪气的祝她早生贵子,免得到时候生不出儿子来落得跟四太太一样的下场。 虽然宜菲这话说得极为无礼,可是其他的姐妹们除了面面相觑外,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毕竟宜菲这话虽然说得难听,可是那话里头的意思她们心里头还是很认同的。这么个男尊女卑、重男轻女的世道,女人若是生不出个儿子来,那这一辈子可真是丁点儿盼头都没了。 只有采薇站出来跟她辩驳,难道一个女人活在这世上唯一的使命和价值就是嫁个男人去给他生儿子吗? 她记得很清楚,宜菲当时迟疑了一下,却还是下巴一抬,理直气壮地道:“不这样又能如何?谁让这世上男人就是比女人强,什么都是男人说了算!女人要想在这世上活下来还要活得好,那就得顺着男人的意思来。男人喜欢儿子,那女人要讨男人喜欢就得生出儿子来,这世道就是这样,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这种观点,采薇自然是不赞同的,因为她一向觉得女人除了逆来顺受之外,她们明明还有第二条路可走,那就是改变这个不合理的世道,让这天下不再是男尊女卑,而是女人可以和男人平起平坐。 如果有朝一日,女人可以获得和男人一样的地位、权利、身份,一样可以继承香火、顶门立户,那么生儿子和生女儿还有差别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如果女人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样可以建功立业、赚钱养家,那她甚至根本不需要靠给男人生孩子来获取一份安身立命的本钱,因为只靠她自己,她就可以做到了,完全不用再去依赖男人。 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她当然没有说出来。不过,即便她当时说了出来,估计也没有人会赞同她,因为安远伯府的那些女孩子们和燕秦绝大多数女子一样,从小耳濡目染受多了三从四德的教导,所中的“女德”、“尊男贬女”、“生儿子”之类的流毒已经太深了…… 像赵宜菲这样的,那简直就是不可救药。如果她当日失宠之后,没有削尖了脑袋,各种想尽法子的谋求有孕,想母凭子贵,仗着儿子翻身,那她现在或许还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无尽的希望。 可是现在呢,她为了生出男人梦寐以求的儿子被剖腹而死,不知在她临死前的那一瞬,是否觉得这笔生儿子换荣华的买卖实在是有些太不划算了?   ☆、第273章 因为宜菲之死,让采薇又开始琢磨起女子究竟怎样才能在这世上活得更好这样一个难题来。 不过还没等她琢磨几天,孙太后突然派人来传了一道口谕,说是明日就是大行皇帝的尾七,等行过了尾七的一系列祭礼,便要将麟德帝的梓宫送到和这行宫只隔了一道墙的万安寺停灵安放。临川王妃虽有孕在身,不宜在先帝灵前哭祭,但因麟德帝生前最疼临川王这个侄儿,故命她明日身着孝服,替临川王送大行皇帝的梓宫到万安寺安灵。 这条口谕措辞古怪,还有些前后矛盾,可是采薇却不得不依命而行。第二天一早准点在南门处候着,被一大堆人拥着护着,跟在一众大臣的后面将麟德帝的梓宫送到万安寺里。 她心知孙太后突然给她派了这么一个差使肯定不会就只是让她来替夫送灵那么简单,肯定另有深意。待麟德帝的梓宫在万安寺安放完毕,便想回去,免得又生出什么是非来。 可是护送她来的桂嬷嬷却不同意,一张老脸笑得跟朵花似的,殷切无比的定要她在一间禅院里用些茶点,歇息片刻再走,说怕万一累到了她,或是饿着了她肚子里头的小郡王,她们这些宫人担待不起。 采薇在心里冷笑,那短短的一截子路,压根就累不到人,哪里还需要歇息?再说了,若是真要怕她有个什么,又何必非得把她拉出来溜上这么一圈呢?既然硬拉着不让她走,那就只能既来之、则安之,顺便看看这帮人又想动什么歪脑筋? 眼瞅着小半个时辰就这样过去了,却是半点意外都没有发生,除了听到有人喊了几声“殿下、殿下……”外,采薇再没有听到别的动静。 回去的路上,见桂嬷嬷终于再没有紧跟在周王妃的身边,马嬷嬷这才敢告诉她一个刚刚发生的消息。 “你是说方才颖川王殿下突然晕倒了?” 采薇觉得这事儿有些蹊跷,孙太后之前可是答应过群臣的,一旦等麟德帝的七七过了,停灵安放之事一了,便要举行立颖川王为帝的登基大典,这老婆子别是又想搞出什么事儿来,好让这登基大典一时三刻搞不起来吧? 她心里虽有这个担心,却没有过分紧张,毕竟崔相那边也不是傻子,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要保护好他未来的皇帝女婿,定会防范的滴水不漏,就是孙太后真想使些花花肠子,也得看能不能过得了崔相那一关。 采薇对崔相这边的手段还是极有信心的,一个是执掌朝堂二十载的厚黑权臣,一个是统领宫禁三十年的腹黑内监,这样两只老狐狸加在一起,再加上颖川王本人又是个聪明人,还会看不破孙太后那点小伎俩,着了她的道儿? 结果这回颖川王和崔相那边貌似还真就着了孙太后这老婆子的道儿。颖川王自从那天在万安寺晕倒之后,便一直腹痛腹泻,卧病在床。孙太后那边倒是派人来问了好几回,说是登基大典的一应事项都准备好了,问什么时候举行,可要登基的人都病成那样了,还能举行的起来吗? 更让采薇没想到的是,就连她也中了孙太后的招儿。 就在颖川王病倒在床的第三天,终于被太医诊出来他不是旧病复发,而是被人下了毒。跟着就有人跳出来说颖川王殿下除了送灵到万安寺那天吃了一块临川王妃送给他的点心,再没有吃过任何外头的东西。 于是恶意给皇位继承人颖川王下毒的这口黑锅就被扣到了身怀有孕的临川王妃头上。 采薇觉得就是窦娥都没她这么冤,她当日在万安寺吃的点心还是别人给她送的呢,她自己都没敢吃,一口没动全放在桌子上了,哪敢再命人去送给颖川王吃,那不是脑子进水吗?这摆明了是有人借着她的名头故意要栽赃陷害她。 可是这份在她看来一目了然的栽赃陷害还真有人信。 因为从动机上来讲完全说得过去啊,只要颖川王一死,那这燕秦的皇位不就是临川王的了吗?这临川王妃就算不想让自己的夫君坐上皇帝宝座,那也肯定是想让她儿子能当个太子什么的,于是趁着大家都到万安寺去送灵,顺便就给颖川王送去了一盒毒点心。 就是有人心细再多问上一句,觉得临川王妃这下毒的法子太过粗暴简单,一下子就把她自己这个主谋给显露了出来,实在是有些不够看的,会不会别有隐情?也会被旁人一句:“女人嘛,不都是这样头发长见识短,除了争风吃醋,她们哪有那个脑子想出滴水不漏的阴谋诡计来?” 于是就在红娘子她们挖的地道还差一天就能挖到采薇住的卧房时,她们的周王妃又被挪了一个地方,身上背着一个毒害新帝的罪名,被关到了设在行宫西北角的天牢里头。 生平头一次坐牢的采薇斜躺在天牢里舒适的床榻上,马嬷嬷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在给她捏腿。 这孕妇到了后期,腿上都会有些水肿,这个马嬷嬷自然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临川王一个大老爷们居然也知道的这么清楚,回回给她指派命令时都不忘最后补上那么一句,命她一定要给王妃多捏捏腿,不许她看多了书或是多做针线活,总之一句话,千万不能让她累着了,一定要把他的宝贝王妃给侍候舒坦了。 可她就是再卖力的侍候这位尊贵的王妃,住在这天牢里谁会觉得舒坦啊?马嬷嬷一边卖力地给采薇捏着腿,一边在心里欲哭无泪,只能不住口的跟她解释。 “王妃娘娘啊,您问我这回的事儿是不是跟太后娘娘有关,这个老奴是真不知道啊!您说老奴要是事先就知情的话,老奴敢不一早就告诉给您知道吗?” “娘娘您是知道的,那桂嬷嬷才是太后身边的红人,真正的心腹,跟她一比老奴不过就是个打杂跑腿的,老奴也问过她,可什么都问不出来。其实要依老奴的浅见,只怕这回的事儿啊,和太后娘娘没什么关系,都是崔相那一伙人搞出来的。” 马嬷嬷说到这里,顿了顿,偷偷瞄了一眼采薇脸上的神情,见她仍是半闭着眼睛,眼角眉梢没有丁点儿变化,还是之前那一副淡然的样子。可是这位王妃越是淡定,马嬷嬷心里头就越是发紧,她咽了口唾沫,再接着往下说时,不自觉的就压低了一点儿声音。 “娘娘您看哈,听说临川王殿下在东南一连打了好几个胜仗,出其不意的就先把金陵给收复了。浙江虽还被鞑子占着,可已经全被殿下的人马给围了起来,夺回来那是迟早的事。殿下如此勇猛无敌,立下了这么大的战功,那颖川王和崔相能不忌惮他吗?” “所以这才,这才使出那什么什么计来,故意说他中了毒,嫁祸到娘娘身上,其实说穿了,还不是为了对付临川王殿下,怕他回来抢皇位,先给他扣下顶毒害新君的大帽子。太后娘娘倒是一心想保着您的,只可惜还是没能顶住朝臣的压力,迫不得已之下,才把您关了进来。可是娘娘您看,就算您被关进了天牢,住的地方是差了点,可是这一应的待遇,吃的、用的,全都和先前一样,都是这宫里最好的,还特派了老奴来精心侍候您。可见您在太后娘娘心里的份量,她老人家是绝对舍不得让您出事儿的!” 虽然马嬷嬷这一番长篇大论说得也有那么几分道理,采薇也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可不知为什么,或许是女人天生的直觉,采薇总觉得这事儿不是崔相他们在玩什么苦肉计,而是她和颖川王都被孙太后给阴了一把。 可是这老婆子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除了能阻止颖川王登基,把自己拖下水又是为了什么?真要想除掉自己,何必这么费事,都把自己关到天牢里了,还各种优待,这孙太后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难道说她真实的目的并不是利用自己来牵制秦斐,而是想…… 可如果这才是孙太后的真实意图的话,她简直都要怀疑这老婆子是不是得了失心疯。 便是先不管孙后、左相之人到底是怎生算计的,只说她被关进天牢这件事本身,一旦被秦斐知道了,只怕他会再也按捺不住,亲自赶来救她。到时候…… 采薇揉了揉额头,不愿再去想接下来会出现的那些后果,转而开始思量,再重新挖一条地道到这天牢底下大概需要几天功夫,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她在这天牢里又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直到四天后马嬷嬷面有得色的给她带来一个重大消息:就在当天早上,颖川王已经在崇政殿正式举行了登基大典,继位为帝。 “老奴先前就说了,只怕这颖川王是假装中毒,如今看来,还真被老奴给说中了。这要是真中了毒,哪能才过了几天,就活蹦乱跳的参加完了登基大典,那各种仪式可累人着呢!” 这个消息实在是出乎采薇意料之外,难道这回真是像马嬷嬷说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崔相一帮人搞出来的,那现下颖川王已经正式登基为帝,他们又会对自己如何处置?总不会任由自已这个么要紧人质继续被孙太后掌握在手心里吧? 她心里正在这样想,耳边就已经听到了兵刃相接时的劈砍之声。   ☆、第274章 “看来是有人想要攻进这天牢呢?” 采薇仔细听了一会儿外头传来的打杀声,淡淡地道。看小说到 “那也得看他们有没有这个本事能攻得进来?”另一个声音响起,腔调里天然自带一股媚意。“再说了,就算崔相派来的这几个毛贼真能攻进来,他们也绝对带不走他们想带走的人!” 孙雪媚抬手半掩着微厚的红唇,吃吃笑道:“你说是不是啊?我的好侄儿媳妇?” 采薇没理她,立在石室中央,仔细打量着这间小小的斗室。她还想挖一个地道通到这天牢底下呢,哪知道人家关她的这间牢房底下早就自带了一个秘道连通到这间暗室。不过片刻之间,就让她从天牢一下子跌到了地牢。 虽说待在这里倒是不用担心被外头那伙人给抓走,可与其面对着这样一个女人,采薇觉得她还不如被崔相的人带走。 落到崔相手里,她好歹还是个有用的人质,他们一时半会是不敢动她的,可是落到这个女人手里,直觉告诉她,眼下她的处境很是有些不妙。 孙雪媚也打量了一下这间小小的地牢,得意地道:“还是本宫有远见,当初要把你关进来的时候,就跟太后说定要把你关在这间牢房里,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你就放心吧,这间地牢既结实又隐秘,他们绝对找不到这里来。” 她都这样说了,采薇能不信吗,若是这间地牢不够安全的话,孙雪媚也不会亲自跑到这牢里来陪她了。 “只可惜,”孙雪媚故意扇了扇鼻子,“这间地牢太久没用过,味道有些不大好闻,而且也潮湿的厉害。不过嘛……,横竖你在这里头也待不了多少时候,也不怕住在这里窝坏了你,倒要让我的好侄儿心疼?” 采薇心中一紧,看向孙雪媚道:“贵妃娘娘的意思是,我能活在这世上的时间怕是已经不多了?” 孙雪媚咯咯笑了起来,抚掌赞道:“难怪能把我的斐弟迷得五迷三道的,果然是个鬼灵精,这都能被你猜出来?” 采薇见她笑得欢畅,自己却是半点也笑不出来,再开口时,声音都是涩的。 “既然我已命不久矣,还望贵妃娘娘能明言相告,可是太后要置我于死地?若是太后娘娘的慈命,我绝无半句怨言,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何而死的,在黄泉路上好歹做个明白鬼。” 孙雪媚心情大好地道:“反正时间还有的是,本宫也不介意再费些唇舌,跟你多说几句。其实呢,你猜的也不算错,我那太后姑母心里头确实是想杀了你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你可是个能把秦斐引来的香饽饽,要是先把你这香饵给弄没了,还怎么把斐弟这条大鱼给钓过来呢?你说是吧?” “难道太后娘娘想让我家殿下现在就从战场上赶到这里?眼下可正是战事要紧、马上就能收复南直隶和浙江省的关键时候啊!” “你还不知道吧?江南一带,斐弟已经从鞑子手里全夺回来了,太后派出去的密探说,他已经写好了一封奏折,想要恭迎太后和先帝的梓宫回金陵陪都。” 江南的军情采薇能不知道吗?秦斐那边一有个什么动静,她比孙太后和崔相派去的探子知道的还要更及时更准确。秦斐对那些探子各种瞒天过海,但对她却是事无巨细,无所不说。 所以她早在十天前就知道了秦斐成功收复江南全境的消息,三天前知道了他已经乔装改扮,调派好人马,往大理而来。 一想到她心爱的男人正在路上疾驰而来,时间每过一刻,她和他之间的距离便近上一分,她面上不由露出一抹喜色来,然而口里说得却是:“江南已经全被收复了?这可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太后娘娘何不起驾先回金陵,先帝的陵寝不就建在金陵吗?正好可以让先帝入土为安。” 孙雪媚白了她一眼,冷笑两声,“呵呵!你想得倒美?真要到了金陵,只怕这关在牢里的就得换成我们孙家人了。到时候太后想再拿捏斐弟这个手握重兵又立下大功的郡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原来太后想把我家殿下引到大理,是怕他功高震主,这就要急着清洗功臣了?如今鞑虏未灭,外敌未除,正是用人之际,太后反倒要自毁长城吗?” 孙雪媚却摇头笑道,“我的好侄儿媳妇,这你可就说错了,我那姑母想杀他,可不是因为他功高震主,哪怕他这会儿就是吃了败仗,太后也一样会把他诱回来杀掉的。” 孙太后竟然连秦斐都想杀,那—— “原来之前颖川王晕倒重病,当真是你们给他下的毒?” “没办法,太后娘娘既然吩咐下来,我这个晚辈自然只有乖乖听话,帮着她老人家实现她的夙愿了。” “可是颖川王身边一定防范得极是严密,你们到底是怎么让他中毒的?”采薇疑惑。 孙雪媚挑眉一笑,“这百密还有一疏呢,更何况,你可别小瞧了我,以为本宫是个徒有美貌的花瓶?我告诉你,周采薇,论心计、论手段,本宫样样儿都不会输给你,否则斐弟和先帝,他们也不会都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一直对我情有独钟。” “先帝自然是对贵妃娘娘情有独钟的,但我家殿下只怕未必。”采薇很好心地提醒孙雪媚,“在我家殿下心里,能让他情有独钟、始终不渝的只有一个人,除了我这个结发妻子,再没有其他人!” “你?”孙雪媚被她气得立时柳眉倒竖,正要发作,忽然又将捏紧的拳头松开,冷笑道:“哼!既然他待你这般深情意重,那你呢,你对他是否也是一样的情有独钟、始终不渝?” 采薇想也不想的便道:“那是自然,我们夫妻二人心心相印、情比金坚!” 孙雪媚提起手来,拍了两下巴掌,“好一个心心相印、情比金坚?难怪我那侄儿一听说你出了事,因给新帝下毒而被关进了天牢,他就再也坐不住,急忙快马加鞭的往云南赶。而且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哟?他是带了手底下的一半人马,浩浩荡荡的杀过来的,生怕救不出你。” 人家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采薇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原来太后在万安寺整了那么一出,为的是让颖川王殿下和我家殿下兄弟相残?” 孙雪媚点点头,“怎么样,太后娘娘这主意高明吧?” “一点都不高明,简直愚蠢至极,鹬蚌相争能让渔翁得利,可是他们二人兄弟相残,又能让孙太后得到什么?眼下能继承皇位的可就只有这两位郡王了?” 这孙太后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她要杀秦旻,还能以常理推之,可是她竟然连秦斐也要杀,这完全就是连她自己的后路也断了。难道这老婆子的真实身份竟不是他们燕秦的太后,而是鞑子派来的奸细,在整垮了燕秦帝国后,最后再给它来这么一个致命一击,让她夫君光宗皇帝的血脉从此断子绝孙,再也后继无人,将燕秦的半壁江山拱手让人? “正是因为只有他们两个继承人,所以他们才必须死。因为这个皇位只能是先帝传下来的后人才能坐上去,其他人统统都没这个资格!” 采薇看着面孔有些狰狞的皇贵妃,突然想到了什么,不由问道:“日前听闻七皇子殿下生了病,过了这么些日子,不知治好了没有?” 孙雪媚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眼角都起了泪花。“哈哈哈哈,他那破身子,就是寻常的风寒发热都能要了他的小命,别说得的还是惊厥之症了,连一天都没熬过去,就去见他那短命的爹了。” 采薇顿时明白了为何那天群臣才在宫外跪了半天不到,孙太后就干脆痛快地答应了他们所请,同意立颖川王为帝。原来她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打算要把秦旻和秦斐,这两个先懿德太子的子嗣全都杀了。 她的儿子死了,就连唯一的傻孙子也死了,可是她却仍然执迷不悟,死抱着皇位不肯撒手,宁愿大家同归于尽,也不愿把燕秦的皇帝宝座还给先懿德太子一脉,尽管这皇位本就是她用了卑鄙的手段从先懿德太子手里偷过来的。 “贵妃娘娘,”采薇问出她心底最后一个疑惑,“既然太后是想用我引来我家殿下好和颖川王兄弟相残,那她又为何现下就要我的命呢?一旦我死了,消息传到我家殿下耳朵里,他还会心甘情愿的前来自投罗网吗?” “我家殿下的性子,我最了解,若我还活着,他会为了我做一切事情,哪怕你们要他的命他都会眼睛不眨一下的给你们,可我若是死了,他头一个想的就是替我报仇,只怕你们还没等到他们兄弟相残,便要先被我家殿下的怒火炙为灰烬。” “太后自然是不想你这么早死的,原本是想让你在天牢里再舒舒服服的养几天胎,等斐弟到了云南,先让他灭了秦旻,再利用你除了他。可谁知那颖川王明明中了毒,竟然还能爬起来硬是撑完了登基大典。我便赶紧劝太后把你转藏到地牢里,免得被人给劫走。她现在对我是言听计从,果然派了我来盯着这件事,却不知道,我心里却有别的私心。” “敢问贵妃娘娘的私心是?”采薇脸上的神情终于不再那么淡定。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想大家伙儿全玩完好给她儿子殉葬,本宫可不奉陪,这世间的荣华富贵,本宫还没受用够本呢? “再说了,斐弟好歹也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真正爱过的男子,就算他后来负了我另娶了别的女子,可我却仍是对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他愿意为了别的女子背上弑君的罪名,可是我却不能眼看着他来白白送死,所以——我要救他!” 而这位皇贵妃娘娘救秦斐的方式不是直接给他传个信儿什么的,而是逼着他的王妃走上绝路。 “既然他是为你来的,那么只要你死了,他就绝不会再受太后的要挟来以身犯险了。这三种死法,你随便挑一种吧!” 采薇看着摆在她面前的三样东西:白绫、匕首、一个朱红色的小瓷瓶。 “敢问娘娘,我死之后,是否会被挫骨扬灰,以消你心中对我的恨意妒火?” 孙雪媚见她脸上终于露出害怕的神色,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颤音,乐滋滋地道:“瞧你说的,我是那等心恨之人吗?再说了我要真这么干了,那还能再将斐弟的心拢回来吗?” 原来这女人直到现在还在做着和秦斐旧梦重温的白日梦。看孙太后已经疯了,秦斐又手握重兵,便想再来巴着他这棵大树。 “你放心吧,本宫一定会赏你一口棺材,把你的尸体保管的好好的,这样才能让斐弟欠我一份人情嘛!” 她虽然妒意奇重,可更知道男人的心思,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在秦斐跟前卖个好,有了这第一步,她才能和秦斐再更进一步。 采薇看着孙雪媚身后那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而她身边的从人此时却全都被赶了出去,看来今日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孙雪媚是一定要将她致于死地的。 她拿起那个朱红色的小瓷瓶,问道:“这毒药吃下去,可痛吗?” 孙雪媚笑笑,“怎么不痛,这是宫中密制的‘万箭穿心’,吃下去后就好像有一万支箭扎在你的心上,你说痛不痛?不过呢,这药也有个好处,那就是它不会让人七窍流血、面目青紫,而是死后容色与先前无异。” “那么,我就选它了。”老天到底还是庇佑她的,在这样要紧的关头,果然让孙雪媚给了她一瓶万箭穿心,而不是鹤顶红、孔雀胆这类或许会让她露出破绽的毒药。 见她果然选了这种能让她死后好看一些的死法,孙雪媚得意一笑,回头示意宫女给她倒了一杯酒,完全没留意采薇握着那小瓷瓶反复摩挲的举动,只当她是在害怕。 “据说万箭穿心配上梨花白这种烈酒,药效会行得更快一些,我的好侄儿媳妇,你就乖乖上路吧!你放心,你的夫君,本宫会替你好好照看他的,绝不会让他再想起你,哈哈哈哈……” 在孙雪媚得意的笑声里,采薇终于还是拨开瓶塞,将里面的米分末尽数倒在端到她面前的那杯酒水之中,微微晃了晃杯子,再没有半点迟疑,仰头一饮而尽。 看着周采薇捂着心口,慢慢倒在地上,痛得紧紧蜷缩起身子,孙雪媚笑得越发得意畅快起来。 可就算她此时的笑声再尖利刺耳,也传不到采薇的耳朵里,因为她现在只感觉到一件事:痛!心好痛! 万箭穿心之痛?即使不用喝下这毒药,只要一想到临别时秦斐再三跟她说过的话,她就心如刀绞。 “我答应送你去云南,可不是让你去送死的,你乖乖在那里等着,只要再给我几个月时间,八月之前,我一定去云南把你接回来!” 她答应过她,在他赶到之前她一定平平安安的。她多想能说到做到,好不让他伤心难过,可是现在看来,也许……还是做不到了呢…… 她的意识开始恍惚,隐隐约约间听到一响又一响的钟声传来,一下子敲这么多下钟声,这是又出了什么事? 在她失去知觉前的一瞬,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贵妃娘娘,早上刚登基的那一位薨了!” (第四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重要的事说三遍:女主绝不会死,女主绝不会死,女主绝不会死!   ☆、第275章 当秦斐日夜兼程的赶到大理城外时,跟在他身后的只有两名亲随。 他一听到采薇竟然喝下了毒酒,立刻抛下了十八名侍卫,马不停蹄、不眠不休的就往大理城狂奔而来,要不是那两名亲随拼死拼活的追在他屁股后头,他完全就是单枪匹马的奔到大理城外的。 不过,眼下的大理城对他来说却不再是一个龙潭虎穴,就算他孤身而来,也再没有多少凶险。 因为在刚登基一天不到的秦旻突然暴毙而亡后,燕秦朝中的局势立时又是一变。崔成纲那是纵横官场二十余年的老狐狸了,一见秦旻突然死了,连追查皇帝女婿到底是怎么死的都顾不上,头一件事儿就是赶紧写了一封亲笔信向秦斐表忠心,为了表示诚意,直接就在信里称呼这位殿下为储君。 至于孙氏一党,那就更是盼着秦斐能早日赶到大理来继承皇位,简直恨不能敲锣打鼓再放上几千响的鞭炮。 只有孙太后仍然咬牙切齿的想把老秦家所有的男丁都斩尽杀绝,可惜她虽然是孙家人里头地位最尊贵的,孙家人也是因她才能手中握有权柄,可是她一旦没了儿子撑腰,也不过就是一个老而无用的老太婆罢了。执掌黑衣卫和其他要职的孙家人哪个肯听她的昏话去自毁靠山,都和右相孙承庆一道儿,翘首企盼着新帝的车驾能早日驾临。 有了这两位朝中重臣的投靠和各种表忠心,秦斐的云南之行简直是顺风顺水,路上没遇到半点阻拦,只用了两天的时间就狂奔到了大理城外。 崔成纲和孙承庆早派了不少人在前头路上守着,吩咐他们等秦斐一到城外五十里的时候就赶紧来报给他们知道,好让他们做足准备,能第一时间守在城外恭迎未来的天子入城。 却不想,先一天派出去的探子,第二天就奔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禀相爷,临……临川王殿下他,他……他马上就到,就到城外了!” “什么?怎么这么快?” 崔、孙二人几乎是同时接到这一消息,心下极为默契的都是大吃一惊!这两天前才传出的消息,从金陵到云南这千里迢迢的,足有几千里之远,他就算是骑着能日行千里的宝马良驹,那也得花上三四天的功夫啊?怎么说到就到了呢? 这,这也太兵贵神速了吧?他到底是怎么飞过来的? 可是心里头再是疑惑满满,这会子也顾不上去细究,两个人都是手忙脚乱的忙着更衣戴冠,一迭声的吩咐赶车备马,生怕去晚了一步,被另一家对头给抢先接到了未来的皇帝陛下。 当他们顶着七月最毒的日头,骑在马上,紧赶慢赶地冲到南城门时,刚好看见一人一骑正绝尘而来。 他们虽瞧不清那人的面容,可是早有候在城门外的探子大声叫唤起来,“来了,来了,相爷,那位就是临川王殿下!” 慌得二人赶紧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高声喊道:“老臣崔成纲、臣孙承庆,叩见殿下千岁!” 急促的马蹄声在奔到他们跟前时终于止住,代之而起的是一道沙哑焦急的嗓音:“小团山在何处?” 听到这风马牛不相及的问话,崔、孙二人俱是一愣,不由自主的就抬头看向问话之人。 结果这一眼望去,二人更是被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这,这……这人是谁?当真是大名鼎鼎的临川王殿下吗? 他们记忆中的临川王秦斐,容颜俊美,整天一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范儿,乃是京城第一霸王,和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瘦削憔悴,双眼布满血丝,头发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一脸忧急如焚的男人,简直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好吗? 秦斐心中本就焦灼不已,见等了半天,这两个人只知道像个傻子一样瞪着他看,却不赶紧给个回话,不由怒道:“小团山到底在哪儿?还不快说?” 他这一嗓子吼完,吓得所有人心里都是一抖。孙承庆终于回过神来,抢先答道:“回殿下,小团山就在大理城西十五里的地方——” “沿着那条路往西北方向而行,要不了小半个时辰就能到了,”落后一步回过神来的崔成纲巧妙地截过话头,给临川王指了条明路出来,“殿下一路辛苦,不如——” 他正想趁机再说些什么,突然一道风刮过,抬眼一看,眼前的一人一马早已经驶出去老远,扬起一道笔直的烟尘。 直至那道烟尘在空中消散净尽,两位相爷仍呆呆地跪在地上,面面相觑。 这怎么和他们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们本以为这临川王就算再是个情种,那也得先跟他们两个重臣寒暄几句,聊几句国家大事什么的,然后再去祭奠亡妻。结果人家奔到跟前,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问完了路直接就左转走人,放着那么多正经事儿不理,眼睛里就只有一个小团山。 那小团山有什么呀?不就是埋了他一个刚死没几天的老婆吗?就算这位临川王妃再美再好,还怀着孩子,可人都死了,你再怎么惦记也没用啊?就算你现在跑到她坟头上去大哭一场也不能起死回生啊?为了一个死人而耽误活人的正事儿,这秦斐怎么这么分不清轻重缓急,这么没脑子呢? 眼见他们即将摊上的新君八成是一个只重女色的昏君,两位权臣心里纠结的不行,又是烦恼又是欢喜。 可是心里骂归骂,这人还是要追的,这么好的一个表忠心挣好感的机会可绝不能放过。两位相爷抬头看了一眼头顶上毒辣辣的日头,哀叹一声,无奈地再次骑上马背,追寻着未来天子的足迹也往小团山而来。 心细的崔相甚至还悄悄叮嘱一个身手利落的侍卫赶紧飞奔回城去买些香烛纸钱,免得临川王没什么东西来祭奠他的王妃。 孙承庆却是有些感概他这么一个风流人物竟然会有个这般痴情的外甥,顺便替皇贵妃娘娘担起心来。孙雪媚对秦斐的那点小心思,他是心知肚明,不但不反对反而觉得孙雪媚若是还能继续做新帝的皇贵妃,那也是好事一件。所以在孙雪媚提出要把畏罪自尽的临川王妃赶紧找个地儿埋了时,孙承庆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也不管至少要停灵三日的规矩,直接第二天把人装殓好了就给埋在了小团山。 想到这里,孙右相开始有些担心,生怕秦斐对周王妃的坟墓不满意,觉得太过简薄,若是真怪罪下来,这个锅是丢给崔老贼还是孙雪媚呢? 可等他们气喘吁吁地爬到小团山上一看,险些载倒在地。 他们本以为这位殿下正在那里抱着墓碑大放悲声呢,还想着要不要自己也陪着哭两嗓子,在新帝跟前挣一挣好感,可别因为在新帝悲伤的时候自己表现的不够难过,被新帝给记恨上了,回头降职罢官。 哪知道这位总是不走寻常路的临川王殿下,简直比庄子他老人家还要生猛劲爆,人家丧妻不过是鼓盆而歌,他倒好,直接把墓碑推倒在一边,跪在地上,用他的一双龙爪在——刨地!!! 他,他这是要——挖坟??? 再次被震惊到无语的两位相爷呆呆地立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秦斐十指翻飞在那里刨地挖坟。陪着他哭灵这事还勉强能做,帮着一道挖他老婆的墓?这活儿风险性太高,还是算了吧! 这时崔相派去买香烛纸钱的侍卫满头大汗的赶了过来。那人倒也机灵,一看眼前这情景,哪还敢把买来的东西给呈上去,他看临川王挖的辛苦,很是后悔没买把锄头过来,显然这才是殿下真正需要的东西。 不过就算没有锄头,只用十根手指,秦斐挖坟的速度也是半点不慢,许是因那坟是新立起来的,泥土松软,不大一会儿功夫就被他将埋在土里的棺材给挖了出来。 众人远远地看着他终于住了手,半点都不带犹豫的跳进坑里,跟着就听到噗通一声,一块棺材盖子被扔了出来。 两个老对头又一次面面相觑,这位殿下还真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啊!人都下葬了,他还非要把人再给挖出来看一眼,这算是验明正身吗?虽说人刚死了没两天,可这天气这么热,他也不怕会有什么死人味儿吗? 他们又等了半天,却始终再不见那墓穴里有什么动静。两人对视一眼,大着胆子往前挪了几步,走到坑边上探着脑袋往里一看,就见秦斐正将那具尸体紧紧抱在怀里。 因他背着身子,他们瞧不见他面上的神情,只能隐约听到他一遍又一遍的念叨着四个字:“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这是什么鬼?   ☆、第276章 怀抱着他失而复得的珍宝,秦斐小心翼翼地从他自己挖的坑里走出来,扫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崔、孙二人,终于开口安慰了一下这两位朝中重臣。 “有劳二位了,既然本王已经接回了王妃,咱们这就回城吧!” 两位相爷看着临川王殿下宝贝一般地抱着个死人缓步走向一辆马车,内心简直是崩溃的。 “这,这,殿下他该不会是真要把个死,咳咳……把已过世的周王妃给带回去吧?”孙承庆终于是忍不住了,小声跟他的老对头咬耳朵。 崔成纲瞥了他一眼,掸了掸袖子,“不带回去又如何?这好容易才挖出来,再把人给埋进去?只怕殿下是嫌这处墓穴太过简薄,想给周王妃重行风光大葬。” 看到孙承庆面上如他所愿的露出一丝惊惶之色,崔左相微微一笑,待看到临川王没选孙家的马车,而是坐进他备下的那辆锦车之中,更是心中一喜,赶紧撇下孙承庆走过去,正好听见秦斐一脸严肃地吩咐车夫:“车驶得慢些,要稳稳的,若是颠到了本王的王妃,你也不用再活着了。” 崔成纲脚下一个踉跄,敢情这位殿下是真把个死人当活人看啊?还怕坐个马车会颠到她? 崔左相忽然就想起史书上两位有名的昏君或者说情种来,这两位帝王在自己心爱女人死了之后的反应实在是非常人所能想像。 一位在自己皇后死后,哭晕过去几次不算,人都放到棺材里要出殡了,他突然又命开棺,然后自个跳进去硬是和个死人又肌\肤相亲、鸳梦重温了一把,才哭哭啼啼、不甘不愿地把人给埋了。 另一个就更是夸张,心爱的妃子死了,他追封为皇后还嫌不够,命人将她的棺材做成个推拉式的,就跟个大抽屉一样,摆在他的寝宫里。他只要一想她了,就把棺材拉开,瞅一瞅逝去爱妃的容颜,再哭上几嗓子。就这么拖了一两年,愣是不肯让人家入土为安,后来还是满朝大臣们实在看不下去了,见好说歹劝都没用,干脆趁着他生病的时候偷偷把人运出去给葬了。 瞅瞅秦斐这一系列的做派,看来史书上又要出现一个迷恋尸体的昏君了。崔左相摇着头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实则他巴不得这位能征善战的郡王因为心爱女人之死能就此失了神智,这样才好方便他这位朝中第一人为新帝出谋划策,成为新帝不可或缺的股肱之臣。 因为临川王殿下有命不许行得太快,一行人只得跟在他那辆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马车后头,慢慢朝大理城挪动。从小团山到大理城连十里路都不到的短短一截子路,他们硬是花了几个时辰才走完。等他们终于回到大理城时,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 行到一处三岔路口,孙承庆见那马车半点都不带犹豫的就往相府那条路上拐,顿时心急如焚,正想喊上一嗓子,就听车中传出一道沙哑的嗓音,“停车!” 孙承庆立时喜出望外,赶紧拍马跑上去,抢着开口道:“殿下英明,往行宫去并不需要拐弯的,依旧直走就好。” 崔左相见孙承庆都开始责令他的车夫调转马头了,急得跟什么似的,正想着要怎么阻拦,临川王殿下已经开口替他打了孙承庆的脸。 “谁说本王要去行宫的?”秦斐没好气地道:“听说那行宫里有个吃人的妖怪,本王的亲哥哥就是因为住在宫里头,登基的当天,大喜的日子里突然就暴毙而亡,死得是不明不白。本王胆子小,惜命的很,可不敢再住到宫里头去。” 这话说得,那里头的嘲讽之意简直是个人都能听得出来,乐得崔成纲险险没当场笑出声来。看来临川王这情种并没有因为痛失所爱而完全失去理智嘛,多少还是有些脑子在的,不过他完全不介意秦斐在此时头脑清楚那么一下下,别被孙承庆给忽悠到行宫里去就行。 “殿下既然不愿住到宫里,不如先去臣的相府委屈一晚,臣已经命人为殿下准备好一处潜邸了,明日便可搬进去。”崔成纲赶紧接口道。 “多谢崔相美意,只是这相府虽好,可也不及本王自己的小窝更好。本王在这大理城中,自有安身之处,就不劳两位费心了。”这下轮到崔成纲被打脸了。 秦斐干脆地把两人都给拒了,开始发话撵人,“让这车夫送本王过去就好,两位没什么事儿,可以回去先歇着了。” 奈何两位相爷谁都不肯走,谁都想看看这位殿下所谓的安身之处在哪里?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秦斐原本也没想着真能撵走这两只烦人的苍蝇,见他们跟牛皮糖一样跟在后头,也就随他们去,只是吩咐车夫将车赶到山茶巷的一座宅子门前。 孙承庆瞪着一双三角眼看着眼前这所小小的宅子,又见秦斐正抱着他的断气王妃从车里走出来,赶忙道:“殿下,这宅子……” 秦斐看都没看一眼,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直接道:“这宅子可不是哪位朝臣暗地里送给本王的,乃是王妃的一处陪嫁。” 崔成纲见自己的盘算落空,老眼一转,立时又有了主意,上前道:“殿下虽有这处落脚之地,但身边的侍卫怕是少了些,还有这侍候的下人也不知够不够用,老臣愿——” “够了。”秦斐怕在外头立得久了,怀里的人儿被蚊虫叮咬,正急着进去,哪里耐烦听崔相在这里叽歪。他偏头看了身后的仇五一眼,后者会意,撮唇一呼。 只听一阵脚步声响,不知从哪里呼啦啦一下就钻出百十号人来,齐齐跪倒在地,口中喊道:“属下参见殿下,恭迎殿下回府!” “本王的这处宅子,有三千精兵守着,左相大可放心!”秦斐丢下最后一句,便大步走入门内,任崔、孙二人再怎么喊他,全都置之不理。他现在只想赶快进到房里去,赶紧把采薇身上这一身殓衣给扒\掉,这身衣裳就是做得再华贵,他看在眼里也是难过的紧,他的阿薇不过是睡着了而已,又不是真死了,做什么要穿这劳什子? 他先净了手,命人备好热水,抱着她一道泡了个热水澡,仔细地替她擦拭着身子。他的手在她圆滚滚的腹部摩挲了好一会儿,甚至把耳朵也凑上去,可还是什么动静都没听到。他的面色不由沉了下来,再一次将她左臂举到面前,看着她玉白手背上的三道伤痕,喃喃自语道:“你是不会骗我的,是不是……阿薇?” 等他给采薇换好衣裳,又给她梳干了头发,正想抱着她好生睡一觉时,敲门声响了起来。仇五在门外道:“殿下,金陵有紧急军情送到,您……这会儿要看吗?” 秦斐吻了吻采薇,翻身下床,放下床帐走到外室才道:“进来吧!” 他看完仇五递上来的飞鸽传书,点了点头,扔在桌上,吩咐道:“烧掉吧。” 仇五见金陵守军依着他的锦囊妙计,又打了一个大胜仗,歼敌数万,守住了金陵,可他脸上却连个笑影子都没有。他是最知道王妃在殿下心里头的份量的,因此心里头也最是担心。 这通常人一听到噩耗的时候,第一个反应都是否认、不相信。他觉得他家殿下此时就处于这一阶段,完全不相信王妃已经死去多时,不但挖坟开棺把人给挖出来,甚至还像以前王妃还活着时那样待她,柔情蜜意的看着她,跟她不住嘴的说着话。 可这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殿下总会意识到王妃娘娘已经去了,真到了那个时候,不知道这位主儿又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来。 仇五刚想到这里,就见秦斐拿出他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来,在灯下细心擦拭着。 他心里一颤,脱口就问了出来,“殿下,您该不会是要殉情吧?”   ☆、第277章 “殿下,您该不会是要殉情吧?”仇五大惊失色道。 秦斐很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王妃又没死,还好端端地活着呢,我为什么要殉情?” 一个连气儿都没了的死人能叫好端端地活着吗? 仇五忽然觉得自家殿下有些可怜,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斯人已逝这个悲伤的事实。 秦斐白了他一眼,“收起你那怜悯的眼神,你当本王是真伤心的傻了吗?若是王妃当真没了,本王这会儿还有心情跟你在这儿闲话?早就冲到行宫里去大杀四方,屠他个鸡犬不留。” “本王之所以现在还能保持清醒和理智,是因为我知道王妃她并没有死,她只不过是睡着了罢了,明天就会醒来。” 他越是这样说,仇五看他的眼神就越是难过,虎目含泪,都快哭出来了。 他的泪眼只换来秦斐的鄙视,“她来云南之前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活着等我来和她团聚。她绝不会就这么轻易的走了,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她的命不是她一个人的,还有我的一份儿,一旦她死了,我绝不会独活!” 仇五很想来一句,“可是王妃还是死了呀?”可惜他没胆说出来。 秦斐还能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耐烦道:“你到底要本王说多少遍,王妃不过是假死罢了。这世上有一种紫茉莉花的花根,再配上其他几味药,服下去之后可使人心跳呼吸俱停,与死人无异,实则只不过是假死而已,三天后便会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 “这,这世上竟然还有这种药?可是这种奇药,寻常大夫都不见得知道,王妃又是怎么知道的?”仇五有些不大相信。 “她看传奇话本知道的,像你这种没读过什么书的,自然少见多怪。” 传奇话本?? 仇五险些喷出一口血来,那种无聊文人瞎编的东西也能信?可是见自家殿下一脸坚信不疑的样子,他倒宁愿这世上真有这种假死之药,而不是他家殿下自己想出来安慰自己的。 只不过,就算真有这种假死药,可谁又能保证王妃在临死之前就能偷偷喝下它?密信上可是说王妃是在孙皇贵妃的眼皮子底下“畏罪自尽”的。 仇五是个心里藏不住话的,干脆就问了出来,也是担心万一真是秦斐脑补出什么假死药,怕他在自己的幻想里越陷越深,到时候反倒不容易走出来。 他刚一问完,又被炫妻狂魔秦斐给鄙视了一番。“你都能想到王妃还能想不到?她那么聪颖,早就已经告诉我,她是真的为人所害还是用早就备好的假死药逃过了这一劫。” 仇五觉得和一个已经为爱痴狂的男人是完全没法沟通的,人都死了还能告诉你她是昨死的?这死人还会说话传声不成? 秦斐从怀中取出采薇写给他的最后一封密信,其实那上面的每一句话他都已经烂熟于心,可还是只有亲眼看着她娟秀的字迹才能略略心安。 他用指尖轻抚着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簪花小楷,明明她当时已知处境不妙,可是字里行间却不见半点心慌害怕,云淡风轻的告诉他,说是她早备下了一种药,危急关头会用它来假死,要他听到她的死讯后在三天内赶到大理,只消把她从棺材里捞出来就好。 他的阿薇,向来心细如发,她说她会在喝下假死药后在左手背上留下三道抓痕,借此来告诉他——她只是假死,等药效一过便会醒过来。 所以他才会马不停蹄的赶到大理,急不可耐地奔到她的坟前,掘墓开棺,在看到她左手背上那三道暗红的抓痕时情不自禁地叫道:“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她只不过是假死! 谢天谢地,她还活着,要不了多久就会醒来! 谢天谢地,他能及时赶到…… 那一刻,这数月来所有的焦虑、担心、害怕、恐惧还有刻骨的相思,最后都只化为这一句简简单单的“谢天谢地!” 仇五见自家殿下对着那一纸王妃的手书又发起呆来,暗自摇了摇头,悄悄退了出去。与其继续听殿下在这里胡言乱语,他还不如赶紧去安排几个暗卫来看牢殿下,严防死守他做出任何殉情之举。 秦斐将信细心折好放入怀中,重又擦拭起那把匕首来。方才在仇五面前他说得笃定无比,实则他心里却是很有些没底。 他虽然知道有这种假死之药,可是阿薇是在什么情形下服下它的,她可是在身怀有孕的时候喝下它的!女人孕期时体质本就较常时虚弱,有许多禁忌的药食,她服的这药,会不会对孕妇有什么不好?万一…… 每每一想到这里,秦斐就不敢再想下去。他重又回到床榻之上,侧身躺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她圈在自己怀里。 他已经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身体早已经疲累到了极点,可是却依然无法闭上眼睛。他就像一只忠诚的大狗一样躺在她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明知道要到第二天一早,她才会恢复呼吸和心跳,可是他的一双手早已迫不及待地搭在她的颈部和心口,密切捕捉着指尖下任何最细微的变化,想要第一时间感知到她苏醒的迹象。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秦斐头一次觉得这漫漫长夜竟是如此难熬,迟迟看不见黎明的曙光。 就在秦斐觉得这一夜简直比他一辈子还要漫长时,终于天光微亮,第一缕晨曦照进了这间屋子。 人间万物在经历了一夜的黑暗之后终于迎来了他们的光明,然而对于秦斐来说,他的暗夜依然没有过去,他的光明还迟迟未至。 他不再躺在她的身边,而是跪在她的身侧,将她一只手紧握在手里,埋首在她胸\前。可是他仍然什么都感应不到,他心爱的女人仍是没有呼吸、没有脉搏、没有心跳! 日已过午,明晃晃的日头下人人均感酷热无比,只有秦斐心里仍是一片冰凉透骨,直如数九寒天一般天寒地冻,不见晴光。 “为什么王妃还没有醒来?为什么?” “不是说三天后人就会醒来的吗?”秦斐守在采薇床边,冲一个白胡子老头焦灼不安地喊道。 这老者便是替采薇制出这假死之药的泉州第一神医姚天士,自从采薇有孕后便一直由他看诊,自然在采薇来大理时一道跟着来了。 这位姚神医,最厉害的不是他的医术,而是他无论在什么情形下,永远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淡定脸。即便是被凶神恶煞的临川王殿下不知第多少次揪着衣裳领子一通责问,他也仍是眉毛都不抬一下地重复道:“同样的药不同体质的人服下,起效的时间自然不同,许是因为王妃有孕,药效还没过吧!” “那到底还要多久?”秦斐简直就要抓狂了。 “老夫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姚神医脸上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烦,“眼下除了继续等,别无它法!若是到了明日辰时,王妃还是没有心跳的话,那就可以不用再等下去了。” “不用再等下去,那就是说王妃要是到了明天还没醒,那就是真的没救了!”躲在一边的仇五听到这话,头上直冒冷汗的同时,也在心里佩服了一下这位姚神医的勇气可嘉。竟然敢当着殿下的面就这么大喇喇的把最坏的结果说出来,他就不怕殿下伤心之下,先一刀把他给砍了吗?毕竟王妃那假死药可是他这个“庸医”给配得啊? 他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哪知秦斐一听到那句话浑身上下顿时就没了力气,哪里还能再揪住姚神医的衣裳领子,他颓然跌坐在床边,看上去简直比躺着的王妃更了无生气。 姚神医虽然见多了生离死别、哭天抢地的人间惨景,可是此时见了秦斐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叹着气退了出去,顺便把仇五也给拽了出来。 “就让他们夫妻单独待着吧,除非王妃自己能醒过来,不然就是天王佛祖来了,也都无用啊!” 当黎明再次降临的时候,看着眼前依然毫无任何生机的爱妻,秦斐终于癫狂了。他已经一日一夜水米未尽,嗓子早嘶哑的不行,却还是不停地狂喊道:“为什么你还不肯醒来?” “为什么?为什么还不醒?” “你明明答应过我,我不许你食言?” “你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你明明答应过我的……” 再到后来,狂暴的怒吼声渐渐低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弱不可闻,带着一丝哭腔的呢喃低语。 秦斐总觉得他已经尝够了人间的种种悲苦心酸,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他之前经受的所有伤心难过痛苦加在一起都比不上这一刻的生不如死,他简直希望他压根就没有出生,从来没有得到采薇的爱,这样当失去她的时候,他就不会这么心碎绝望! 他从枕下抽出他擦拭好的那把匕首,辰时已经过了,他的阿薇却仍是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了无生气。 既然她不会再醒过来陪在他身边,那他就下去陪她好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阳世也好阴间也罢,都没什么分别。 不过,就算他要殉情,也得先灭了害了阿薇和他三哥的那些贱人才行。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就着铜盆里的冷水洗了把脸,重又走回床边,他已经习惯了无论何时在离开她之前总要以一记深吻暂别。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捧着她的面颊,俯下身去…… 他原本还期盼着会有奇迹发生,就像阿薇跟他讲过的那个《睡美人》的故事,沉睡百年的公主被王子的真爱一吻所唤醒。 可是当他结束这绵长的一吻,睁开眼睛时,她那双如繁星般的明眸依旧紧紧闭着。这还是他头一次,在吻她的时候,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他是王子,可却没能吻醒他的公主。 秦斐闭了闭眼睛,轻声道:“阿薇,你再等等我好不好,等我去把那些祸害杀个干净,我就下来陪你!”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转身而去,却只奔出了一步,又立刻刹住步子,重又奔了回来,颤抖着将手重又放在采薇隆起的腹部上…… 方才他说话时,无意识的摩挲着她的腹部,可就在他手掌离开的那一瞬间,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果然,那不是他的错觉,他的掌心下竟然真的传来一丝微弱的悸动,虽然微弱,但却一下又一下,连绵不绝。 这是……阿薇肚子里宝宝的胎动? 孩子还活着? 他和阿薇的孩子还活着!!! 秦斐激动的全身都在颤抖,老天到底还是赐给了他一个奇迹! 既然母腹中的孩子还活着,那么母亲呢?   ☆、第278章 终于听到采薇那微弱的心跳声,秦斐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才重又跳动起来。 只有她活着,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密密麻麻的吻落满她的眉心眼角、颊畔唇间……,秦斐再一次泪如雨下。这一次,滚滚而落的泪水不再是心碎绝望,而是重回生天的狂喜。 然而,他还是高兴的太早了。 姚神医闭着眼睛,细细诊完了脉,看着秦斐眼巴巴看着他的眼睛,面无表情地道:“王妃的脉象有些虚,只怕要再过上几天才能醒来。” 秦斐立刻就急了,不等他又上去揪人家衣裳领子嚷嚷,人家早退后两步说道:“只要有了心跳和呼吸,早晚总会醒来!殿下与其继续这样守着,不如也歇一歇,进些饮食,不然老夫怕王妃醒了,殿下却倒了。” 仇五一脸欣慰地看着秦斐终于端起了老大夫送来的米汤喝了一口,差点没喜极而泣,恨不得抱住姚神医,跟他磕上几个响头。到底还是神医有办法啊,自己死活没能完成的艰巨任务,人家一句话,殿下就乖乖从命,张口吃饭了。 结果他还没感慨完呢,就见自家殿下才喝了一口,又把王妃抱在怀里,将那碗米汤一口一口地全喂到了王妃口中,以他之口,度她之唇。 仇五赶紧扭过脸去,觉得自己的眼睛又要瞎了,他怎么就把殿下喜欢亲口给王妃喂食的这个不良嗜好给忘了呢?秦斐好意思当着人前就这样秀恩爱,他可没脸继续再杵在这里,和姚神医两个赶紧拔腿走人。 过了一会儿,仇五悄悄打探了一下里头的动静,一脸喜色地对姚神医道:“太好了,殿下用过桌子上的吃食了,像是睡过去了,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啊!” “哎,这幸好王妃总算是活过来了,只要王妃醒了,咱们殿下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仇五乐呵呵地念叨着,全然没留意到姚神医那紧锁的眉头。“是啊,只要王妃能醒来,一切都好说,可若是王妃没那么快醒过来,甚至有可能就这样长睡不醒呢?” 身为一个神医,姚天士比谁都清楚周王妃的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从方才的脉象上看,至少这十天之内她都不会有任何苏醒过来的迹象。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更悲催的是它还瞒不住,就算暂瞒得了一时,也绝对瞒不过两天。一想到等秦斐睡醒,他就不得不去亲口告诉他这个“噩耗”,姚天士捏了捏眉心,忽然觉得头痛得厉害,暗地里希望这位魔王最好也能多睡上几天,他不是已经五天五夜不眠不休了吗?最好先睡它个三五七天的,也好让他多些时间来钻研医书,想法子让王妃快些醒转过来。 可惜临川王殿下偏不肯如他所愿,才睡了一天一夜,那眼睛就睁开了,见他的心肝宝贝还是闭着眼睛继续睡,一骨碌从床上跳下来,又把姚神医给抓了过去,揪着他的衣裳领子第一千零一次问他:“怎么王妃还没醒?” 这一次,姚天士终于再绷不住他那张淡定脸,略有几分忐忑地将实情相告。 “你说什么?还要再过十天王妃才能醒来?” “老夫只是说这十天之内王妃不会醒来。”言外之意就是我可没说十天之后人就一定会醒。 秦斐觉得他好容易才热乎过来的一颗心又被人给噗通一下丢到冰水里去泡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本王把话说清楚!”他咬牙切齿地道。 姚神医长叹一声道:“当日王妃请老夫照她说的方子配这假死药时,老夫为了安全起见,是先在猫狗及人身上做过试验的,确定这药若用一钱便会使人假死一日,第二天便会醒来,每增一钱,便多加一日。可那都是在常人身上试验,并不知道若是孕妇服用会不会有什么别的后果。” “因此,当日老夫曾再三叮嘱王妃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能动用此药,也是因为虑及王妃有孕在身,这药老夫只给了王妃三钱,就是怕万一用得多了,会不那么容易醒来。可是却不想老夫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许是因为王妃正身怀六甲,当日送服此药的又不是水而是酒,混了药性,以致——” “本王不想听这些借口。”秦斐再也听不下去了,直接打断他,“我只想知道,王妃她到底能不能醒过来?” “这——”姚神医揪了揪自己的几根胡子,愁眉苦脸地道:“那假死药的功效其实和神医华佗的麻沸散有些相似,可麻醉人之心神,王妃眼下的情形呼吸心跳俱有,只是醒不过来,从脉象上看似是仍处于深度麻醉之中。这种假死的麻醉之药并无他药可解,除非针刺水沟、百会、印堂、膻中、神阙、合谷、劳宫、内关、涌泉、十宣等穴,或能将人唤醒。” “那你还等什么?还不快为王妃行针!” “殿下,”姚神医无奈道:“王妃她有妊在身,是不能行针刺之法的啊!”孕妃禁针灸之法,所有医书上都明白写着呢! 秦斐揪着他衣裳领子的手慢慢松开,看着采薇隆起的腹部,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有些痛恨起她腹中的这个孩子。 刚得知她身怀有孕时,他欣喜若狂,因为那时他绝想不到这个孩子竟会给他的母亲带来如此大的伤害。若不是有了他,阿薇不会在服下假死药后一直这样沉睡不醒,唯一能救醒她的法子也是因为这个孩子而不能用、不敢用,让他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爱人受苦,却束手无策、无能为力。 可若是阿薇一直这样睡下去,会不会有一天她真的就…… 这一刻,秦斐简直恨不得这个孩子,这个曾让他狂喜不已的孩子压根就没投胎到阿薇的肚子里,要是没有这个小兔崽子,他的阿薇这会儿肯定还活得好好的。 姚天士见秦斐的面色越来越阴沉,赶紧道:““殿下,王妃虽因有孕而不能行针,可这有妊在身,虽是危机,可更是个转机啊!老夫已然诊过,小殿下在王妃腹中安然无恙,只要等到瓜熟蒂落之时,虽无法扎针唤醒王妃,但这生产之痛想来也足可将王妃唤醒!” “当真?你可别又在糊弄本王?”秦斐对这所谓的神医已经有些失去信任感了。 “老夫敢以人头担保,这妇人生产之痛乃天下百痛之首,其效力远胜针灸之法数倍,到时候王妃定会因分娩之痛而苏醒,只是——” 秦斐就知道这老头话说到后头肯定要再来个转折,瞪了他一眼,磨牙道:“只是什么,还有什么更坏的结果?” “老夫只是有些担心王妃的身子,怕她苏醒之后承受不了娩身之苦,毕竟这妇人生子,就是健壮女子,也有那过不去这道鬼门关,难产而亡的,何况——” 早在采薇怀孕之初,秦斐就有担心过这个问题,此刻一听连神医都说了“难产”二字,立刻又把他给拎起来,“那到底要怎样才能,才能保王妃平安?” “这——,妇人生产之事,最是难料,单凭老夫一人,实是没有这个自信,还请殿下将云贵及川中所有的妇科圣手,有经验的积年产婆全都请来,以防不测。” “仇五!”秦斐立刻就把这事交待了下去,吩咐完了,见他还杵在那儿,怒道:“还不赶紧去办这要紧事儿,还傻站着作甚?” 仇五忙道:“殿下,左相和右相已经在门外候了三天了,跪求您一见!”说完转身就跑,窜得比兔子还快,生怕再被秦斐狠狠教训一番。 他这回禀报的真是太是时候了,秦斐心里正不痛快,满肚子的火又不好冲姚神医发作,正好拿他们二人来撒气。 可怜两位权倾朝野的相爷,一连吃了三天闭门羹,好容易终于被临川王放进门了,请安的话都还来不及说,就被人家劈头盖脸的给训了一顿。 “当日你们说是要替本王照顾王妃,怕她随本王在军中不安全,硬要把她接到大理来,本王想着都是一家人,也就放心的把王妃送来了,结果呢?本王放在心尖上疼的人,就是被你们这么好生照料的?这才几天的功夫,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就被你们给埋到土里头去了?” “不但人被你们给逼死了,还要再给她扣上一顶脏帽子,居然污蔑本王的王妃毒害先帝,是畏罪自尽?” “这根本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是看本王能上马杀敌,连战连捷,忌惮本王的军功,怕奈何不了本王,就对本王的王妃下手,我草你大爷的!要不是本王在前线替你们奋勇杀敌,你们这些□□的还能在这大理城悠闲度日?结果可倒好,本王保住了你们的平安,你们却连本王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 “一个个的都是些忘恩负义之徒,你们的良心都被狗给吃了吗?” 在周王妃被逼而死这件事儿上,崔左相自认问心无愧,见孙承庆只顾抹汗,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便好心替他解释道:“殿下,王妃之事实与臣等无干,王妃一到大理,便被太后接到行宫,臣命内人前往探望都不被太后准许,倒是孙右相时常能到宫中走动,毕竟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儿,太后娘娘若有什么吩咐,右相又岂能不听呢?” 孙承庆狠狠地瞪他一眼,这黑心肝的崔老贼,一上来就颠倒黑白,对他落井下石,看来这是要跟他撕破脸了。 他一边在心里暗骂崔相歹毒,一面果断甩锅,“回殿下,小臣虽时常进宫,但是太后从不曾对小臣提过王妃之事,倒是小臣多次对太后进言万不可薄待了王妃。哪知后来竟传出王妃畏罪自杀之事,小臣事先那是半点不知情,若是小臣听到丁点风声,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会力劝孙皇贵妃万不可对王妃下手,定保王妃平安!” 崔成纲在一连凉凉地道:“孙右相,如今王妃芳魂已逝,你再说这些又有何用?” 他本想架桥拨火,让秦斐对孙氏的怒火再烧得旺一些,哪知话一出口,反倒引火烧身,被秦斐给喷了个一头一脸。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什么叫王妃芳魂已逝,本王的王妃还好好活着呢!长命百岁!” 崔、孙二人只当他是伤心过度,拒不接受伊人已逝的事实,看他都神智不清了,哪敢继续说下去刺激他,只得唯唯诺诺了几句,赶紧切入正题。 “殿下,国不可一日无主,当此危急存亡之秋,老臣恭请殿下早登大位,以正国本,以安万民之心!”崔成纲道。 孙承庆紧随其后,“如今大秦皇室只有殿下一位皇嗣,只有殿下早日登基,我大秦才能国祚永昌!” 秦斐冷笑一声,“一个个说得倒好听!本王问你们,毒害先帝的凶手找着了吗?只要这真凶一日不除,本王可没胆子去坐那个皇位然后吃□□。” 崔成纲早就想借机扳倒孙氏一党,赶紧道:“先帝是在宫中被人毒死的,只要殿下有令,老臣这就带人进宫彻查此事,定将毒害先帝的真凶给找出来。” 不想还不等孙承庆反驳,临川王殿下就已经驳回了崔相所请。 “靠你们去查能查出什么来,只怕人家早就毁尸灭迹了。不过那害死先帝的奸人只怕做梦也想不到,先帝何等颖慧,在中毒之后已知道是何人要害他,特意写了一封遗诏,想法传到本王手里。只要有这遗诏在手,还怕揪不出真凶为先帝报仇吗?” 什么?遗诏?? 看着秦斐嘴角边的那抹冷笑,孙承庆心底的不安越发浓烈。若是先帝当真偷偷留下份遗诏的话,那等着孙家的会是什么下场,他已经有些不敢再想下去了。   ☆、第279章 其实秦斐说他手里头有秦旻留给他的遗诏,纯粹是信口开河,故意诈孙承庆的,为的就是想引蛇出洞,让他们沉不住气好自乱阵脚。 孙承庆见秦斐伤心之下,神智不清,竟连手握遗诏这么机密的事儿都给透了出来,赶紧跑到宫里跟太皇太后及一众孙家人商量了一晚上。第二天太皇太后就下了一道懿旨,直接派了五千黑衣卫去“请”秦斐到行宫里去继承大宝。打的如意算盘是先把他的遗诏抢了,再把人抓进宫圈禁起来,回头让他当个傀儡皇帝,他们孙家一样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 许是觉得秦斐现在只顾着伤心,心智大减,崔成纲虽然近些日子和附近几支驻军打得火热,但远水解不了近渴,等他把那些兵将从几十里外调过来,秦斐早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了,孙承庆觉得此行是万无一失。至于守在秦斐府第外的那些人手,他还真没看在眼里,再是精兵强将,也不过百十来人,能挡得住他的五千黑衣卫? 几百号人是挡不住,可若是也来个几千名精兵呢? 当孙承庆看着他带来的五千黑衣卫没几下功夫就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堆猛士给灭得七零八落时,他直接就傻眼了,这一夜之间,秦斐从哪儿招来了这么多人? 等他屁滚尿流地跑回宫时,才发现整个行宫竟已落入秦斐之手。人家趁着他出宫抓人的时候,又派了几千精兵将守卫行宫的所有黑衣卫全都灭了个干净,反将孙太后等一干人牢牢控制在手心。 当孙右相被关进天牢时,他很想破口大骂,他娘的!当初是谁跟他说秦斐只带了两个亲随到的大理,眼瞎啊?他明明还带了那么多人马,都近万人了,居然长着一双眼睛看不见,他真是恨不得把当初跟他报告秦斐行踪之人给大卸八块,以消他心头之恨。 他却不知道,秦斐之所以敢只带两个亲随就往大理这龙潭虎穴闯,是因为人家未雨绸缪,早就在城中安排好了自己的人手。早在采薇离开泉州的那一天,他就命守在四川的张进忠精挑细选了八千精兵,乔装打扮,扮作贩夫走卒或是逃难之人偷偷到了云南,每天都往大理城里混进去百十来人,就这样化整为零、积少成多,将八千精兵不显山不露水的埋伏进了大理城中。 秦斐是只顾着伤心,可脑子也没丢,他深知眼前的形势还远没到他可以不管不顾的沉溺于忧心焦虑之中,若是不能把太皇太后那一伙人彻底灭了,他和采薇仍然随时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他才拿遗诏做饵,趁孙承庆带兵来“请”他时兵分两路,一举灭了黑衣卫,将孙氏一党尽数捏在掌中,看他们还怎么再蹦跶。 可是就连他也想不到的是,他本打算给孙家扣个意图谋害皇位继承人的罪名好铲除了他们,却没想到他哥——刚登基一天不到就死了的秦旻——竟当真给他留了份遗诏。不但写明了传位于他,还在里头说明白了他到底被何人所害,特意下了一道遗命,命继位的新帝一定要替他报仇,将害他之人以国法论处,还大秦皇室和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有了这封遗诏,他料理起孙氏一党来简直就再没半点儿阻碍,而且真正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先前他就是栽赃孙家人想要害了他,也只能把罪名栽到孙承庆这些人头上,想要把太皇太后那个始作俑者,真正的罪魁祸首给扯进来只怕还没那么容易。 虽说剪除了孙承庆等人,那老妖婆再是顶着一个尊贵的名头也再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是窝在后宫混吃等死罢了,可只要这老妖婆还活着,他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凭什么这死老太婆毒死了他亲爹亲哥哥;害得他从嫡子变成庶子,有亲娘也不能认;就连他们老秦家的千年基业也险些被这个老妖婆毁于一旦。她却还能继续活在这世上,在宫里安享尊荣,颐养天年、寿终正寝,死后还能入了太庙,享受香火供奉,这也太不公平了? 凭什么她坏事做尽,到头来却一点儿惩罚报应都落不到她头上? 他本打算回头就是栽赃陷害也一定要想办法给她安些罪名把她给惩治了,反正也不算冤枉了她,哪知他哥却把这桩最大的麻烦替他料理好了,连刀都递到他手上,他只消把先帝秦旻的遗诏拿出来昭告天下,就能将他名义上的祖母绳之以法,还不用背上有违孝道的骂名。 秦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将秦旻的遗诏一宣读完,未免夜长梦多,立刻遵遗诏之命行事,命人给太皇太后送去毒酒一杯送她上路,历数孙氏一党的所有罪行后将一干人等依法论处,罪大恶极者斩立决,轻者革职夺爵、抄家流放。 至于孙皇贵妃,除了逼死郡王妃这一头等大罪外,秦斐又给补上残害麟德帝子嗣、毒害宫人这两项大罪,废为庶人,也赐了她一杯毒酒,命她给麟德帝殉葬。 崔左相对这些处置自不会有什么异议,简直恨不能拍手称快,孙氏一除,此后在朝堂上还有谁能与他争锋,这秦斐虽然领军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是朝堂可和战场不一样。自古以来多少百战百胜的名将最后都是栽在了朝堂的文官之手。就算秦斐登基为帝,还不是一样要靠他来主政。他先前还担心秦斐会站在孙家那边替他们撑腰,想不到秦斐竟全不懂制衡之术,直接大义灭亲把孙家给灭了,反倒让他渔翁得利。 为了投桃报李,崔成纲朝众臣使个眼色,齐刷刷高喊:“我主圣明!臣等恭请殿下早登大宝,以安天下万民之心!” “殿下,老臣早已命人准备殿下的登基典礼,三日后便是个极好的黄道吉日,不如就——” 崔成纲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斐毫不客气地打断,“什么黄道吉日?在本王的王妃还没醒过来之前,压根就没有什么黄道吉日。” 群臣面面相觑,临川王妃不是都已经过世了吗?这死人肯定是不会再醒过来的,那岂不是说往后就再没有一个黄道吉日能让这位殿下登基了吗? 虽然知道这话说不得,可是崔成纲还是咬着牙开口道:“殿下,老臣知道您痛失王妃,心中悲不自胜,可这亡者已矣,还请您节哀顺变!” 秦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笑道:“看来在左相眼里,还是以为本王是伤心过头、神智不清?可是本王倒觉得左相该去请个大夫好好看下耳朵,本王早跟你说得清清楚楚,王妃并没有死,你怎么就是听不懂人话呢?” “本王的王妃可是要当皇后母仪天下的,如此贵重的命格,自有天神护佑,那么点子小灾小难还能淌不过去?” 崔成纲被当众给了个没脸,饶是他城府再深,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他只得强压下怒气,换了一套说辞道:“是是是,王妃娘娘自然是吉人自人天相,既然王妃安好,殿下何不赶紧登基,毕竟这国不可一日无君,天底下的百姓可都翘首企盼着您哪!再说也得等您登基之后,王妃娘娘才能成为皇后,母仪天下啊?” 他本以为这番话说得应该能投其所好,不想秦斐却仍是臭着一张脸,“你以为本王不想吗?本王早就想好了,登基的时候顺便把封后大典也一块办了。只是王妃她现在身子还有些弱,受不住这些琐碎的典礼仪程,等她身子大好了再说吧!” “殿下,新帝登基这等大事,岂可因一妇人而延误?”终于有别的大臣听不下去了。 秦斐大怒,“妇人怎么了?难道你不是妇人所生、妇人所养,每晚和妇人睡在一起?你既然这般瞧不起妇人,怎么不把你家里的妇人全都赶出去?” “在你们眼里,皇后不过是一个妇人,可她在朕眼里,是稀世之珍,与朕同体!什么登基大典,不过就是一个仪式罢了,难道少了那些繁文缛节,朕就不是这大秦的天子了不成?” 就算这些大臣此前多少听过些这位京城小霸王的种种离经叛道之举,可也没想到他能惊世骇俗到这个份儿上。有那自认为忠心耿耿的大臣还要再说。 秦斐直接拔剑出鞘,往大殿上一插,“传朕旨意,自今日起,朕便是大秦第三十九位君主,改年号为元嘉,立朕的元配发妻周氏为皇后。” “反正不论登基早晚,这龙椅都是我坐,就是晚上几天也没多大差别!”刚刚晋位为帝的元嘉皇帝如是说道。 瞅着那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群臣皆是敢怒不敢言,觉得新帝这种还没过明路就自称为帝的举动实在是太不靠谱。 当三年后,元嘉皇帝的登基大典终于姗姗来迟的在金陵举行时,还能有幸能参加的大臣们更是纷纷在心里头暗骂:“皇帝陛下你还能更不靠谱点儿吗?说是晚上几天,这都他娘的晚了几年了好吗?” 而如此重要的登基大典之所以会一拖再拖,一直耽搁到三年后才举行,原因只有一个,因为皇后娘娘。   ☆、第280章 老实说,在元嘉帝诏告天下,遍寻名医进宫为皇后治病时,一众大臣都觉得他是得了失心疯,越闹越不像话,人都死了,请再多的神医来也没用,就是请了大罗神仙来也救不活! 可他们心里虽这样想,一想起元嘉帝说他老婆没死时的笃定模样,还是忍不住想法子派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元嘉帝得了失心疯,还是这人真的能死而复生? 他们的这些小动作自然瞒不过秦斐的眼睛,他正巴不得这些人赶紧来打探呢,不但能让这些大臣们知道他想让他们知道的消息,还能顺便小赚一笔。 当那些大臣们花费了大把银子,终于从宫女太监口里打听到“事情真相”后,个个都开了眼,原来这世上竟还真有死而复生这回事? 尽管他们都对此很有些相信不能,可是所有人打探到的消息都说皇后娘娘确实还活着。说是就在娘娘被孙庶人逼着喝下毒酒的时候,皇帝陛下远在千里之外,突然一下子就昏倒了,看到一个仙子飘然而来,自称是九天玄女,说他妻子有难,但因她命中注定母仪天下、泽被苍生,故而虽历经艰难险阻,总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还说那仙子对皇帝陛下施了仙术,送了他一程,要不然从金陵到大理,几千里的路程,他怎么只用了两天就给飞过来了? 只是这皇后娘娘虽得九天玄女护佑,喝下毒酒都被埋到土里了,仍然保住了性命,可是眼下却还在昏睡不醒。因为九天玄女又跟陛下托了梦,说是皇后到了生产的时候自然会醒,所以别看陛下下诏广招天下名医,其实要的只是妇科名医,就是给皇后娘娘生产预备的。 看来,要想知道这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能吉人天相,遇难成祥,就看再过些天,她能不能平安诞下皇嗣了,反正也没几天功夫了。 这些大臣们虽不知道皇后娘娘临盆的确切日子,可当几天后,他们压根连元嘉帝的面儿都见不上的时候,有那聪明的就知道是快到日子了。 其实离姚神医算出来的产期还有十天,但是秦斐生怕万一采薇突然发动了,他却不在她身边,索性花了几天功夫将紧要的人事安排全都料理好了,便再不上朝,一心一意的守在采薇床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 晚上的时候,他虽然勉强能睡上那么一两个时辰,可总是睡不踏实,眯上一小会儿,就会突然惊醒,然后赶紧去看看采薇的动静。 这天晚上他又被同一个噩梦所惊醒,下意识的便又将头埋在采薇胸\前,让她的心跳声来暂时平息内心深处的恐慌与焦灼。 “阿薇,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过一辈子的,你不会说话不算数的,对不对?等你醒来,再平安生下孩子,咱们一家三口在一起,那日子过得该有多美!” “你不是一直想把驱除鞑虏,复我河山吗?我答应你,等你醒来,我就立刻带兵去把鞑子杀得落花流水,可若是你再这么一直睡下去,我……我真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或者什么事儿都不想做,也无心去做,比起什么建功立业,还不如陪你一道长眠地下!” 他轻轻抚摸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又开始对那未出世的孩子碎碎念道:“为父这些天跟你说得那些话,可都记住了?从你娘肚子里出来时麻利些,可不许折腾你娘,不然,等你出来了,看老子不打得你再去转世投胎!” 他话音刚落,突然就觉得手上被踹了一脚。秦斐心头一颤,这些天来他感受到的胎动还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厉害的。他忙将双手都放到她肚子上,果然,这一次的胎动不同以往,猛烈又频繁,难道是—— 一丝低吟隐约传来,如微风拂过般几不可闻,然而却没能逃过秦斐的耳朵,他立刻凑到采薇面前,紧盯着她微微蹙起的双眉,强压下心头的激动,轻抚着她有些苍白的面颊,颤声唤道:“阿薇!阿薇!……” 烛光下,女子纤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那一刻,秦斐只觉春回大地,繁星满天,点亮他整个人生的那盏明灯终于又再度亮了起来。 泪水糊了他满脸,他也顾不上去擦,只是紧紧抱着采薇,抱着他险些失去的珍宝,语无伦次地道:“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阿薇你总算醒了! “只要醒了就好,醒了就没事了!” “你简直吓死我了,还好你醒了,往后咱们再也不要分开!” 采薇此时刚刚醒过来,只觉得周身酸痛无比,她很想抬手给紧抱着她狂喜的都快疯了的男人顺顺毛,让他稍稍平静一下,可就连动动手指都不能够。 她语音微弱地道:“阿斐……” “我在这里,你现下感觉怎么样,渴不渴、饿不饿,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采薇强打精神,看着他道:“你放心,我既然醒了,就再不会……再不会——” 腹部传来的绞痛让她再也说不下去,唇齿间发出痛苦的□□声。 “阿薇,阿薇你怎么了?”秦斐抱着她慌忙喊道。 “痛……肚子……好痛!”一波又一波巨痛袭来,她的孩子这是要出世了吗? 秦斐这才回过神儿来,那些各路神医不是说等到孩子要临盆时,阿薇就会醒吗,眼下阿薇已经醒了,那就是孩子要出世了! “来人!快来人!” 夜深人静的行宫里突然传来皇帝陛下的大声疾呼,无数盏灯瞬间就亮了起来,十几名从各地请来的名医、产婆,衣衫不整地匆匆赶到帝后所住的坤宁殿。 早在皇后娘娘沉睡不醒的这些天,这些名医们除了一天给皇后诊上七次脉外,余下的时间全都在商讨皇后临盆时可能会出现的种种状况以及应对之法。 虽然只有十几天的功夫,可是这十几位名医凑到一起,在某人的逼迫下天天早起晚睡、废寝忘食,早已琢磨出了一整套专门用来给皇后娘娘接生的法子。 此时上去诊完了皇后的脉象,见果如先前预料的那样,气血有些不足,赶紧就把早就预备好的能大补气血、固元助产的丸药递给元嘉帝,请他赶紧给皇后服下。 虽说这些天,秦斐对采薇照顾得是无微不至,让一干重新回到她身边侍候的旧仆都跟个摆设似的,就没多少活能留给她们干,所有的活儿都被皇帝陛下亲力亲为的全抢光了。 每隔一个时辰他就会给她喂粥喂补药,怕她久卧不动,生了褥疮,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抱着她换个姿势,轻柔的替她按摩身子。在秦斐的悉心照料下,就连采薇先前因有孕而起的下肢水肿都消下去了不少。 可是他再照料的精心,毕竟采薇服过假死药又一连沉睡了那么多天,到底还是伤了元气,气血亏虚,刚一醒来又要踏上生孩子这道鬼门关。虽然一连服了三粒一众名医特意给她配的固元助产的补药,渐渐有了些气力,可生产起来还是艰难无比。 她是夜里丑时发动的,直到酉时才终于能看见孩子的脑袋,产婆们见终于见到了曙光,一个劲地在边上喊:“娘娘快使劲啊!只要再使一把劲儿,这孩子就出来了!” 可是采薇却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了。秦斐一直在她身边守着,从她开始发动起,就再没离开过她一步。因他早就把话放出去了,皇后生产时他是定要守在产房,将劝谏之人通通打了一顿板子,因此也没人敢再说些什么男子不可进产房的混账话来劝他。 他见采薇眼神涣散,脑袋无力地歪向一边,吓得赶紧掐她水沟穴,一个劲儿的在她耳边叫唤着。一面回头朝那些神医吼道:“那济生保坤丸呢?还不快拿出来?” 虽然知道这位皇后在元嘉帝心中的份量,可还是有医者忍不住道:“陛下,那丸药服用之后,虽能保皇后平安,可是这腹中的龙子,可就保不住了啊?” 秦斐血红着一双眼睛瞪着他,“不想死就滚一边儿去,赶紧把药给朕呈上来!” 采薇本已神智渐失,可是当那几句话隐约飘入耳中时,她心里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又涌来一股力气。她猛然睁开眼睛,挣扎着道:“阿斐,不要……,我……我要……这个孩子……” 她初为人母,自怀胎以来,每日都能感受到腹中孩子的心跳胎动,早已将这孩子爱得不行,如何能像秦斐那样说不要就不要,她宁可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孩子已经到了产道口,就差那一股劲儿就能出来,被她拼尽全身力气死命一挣,终于让孩子露了头出来。 那些产婆一见顿时就放了大半的心,她们都是积年的接生婆了,深知这生孩子的时候只要是脑袋先出来而不是脚,那就不是难产,就算产妇这时候没了力气也没关系,她们托着这孩子的小脑袋就能把这小人儿给从娘肚子里取出来。 她们一边小心翼翼地接生,一面儿在心里头感慨,看来这皇后娘娘孕期保养的并不如何好,孩子才这么丁点儿大,不过也幸好是个小不点儿,若是孩子再大上一点,只怕皇后娘娘就算把命都挣没了,怕是也生不出来。真要那样,只怕她们的老命也都得跟着一块归西。 好容易把孩子接生出来,那产婆把小婴儿的腿打开一看,不由摇了摇头,暗道一声“可惜!”这费了这大半天劲,劳师动众才生出的孩子,竟然不是个儿子,而是个丫头,真是可惜了的!虽说也是个公主,可哪有接生到皇子能拿到的赏钱多,唉! 而元嘉帝对这位小公主的反应更是让产婆们心中一凉,只丢下一句“你们好生照料!”连头都没回,看也不看一眼。顿时让她们在心里哀嚎“完了,皇帝陛下果然不待见丫头片子,这下她们的赏钱又得减半了! 其实元嘉帝倒不是不喜欢他这新生女儿,而是此刻孩子她娘又陷入了危险之中。   ☆、第281章 自古以来,这女人产子便犹如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最怕的便是难产,一尸两命。便是好容易把孩子生下来,女人也还有一只脚踏在鬼门关上,不知多少人家正在高兴终于喜得麟儿,结果孩子的娘产后大出血,没了,丢下刚出生的孩子撒手人寰。 而秦斐之所以在女儿终于降临人世后殊无喜色,是因为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呢,采薇突然昏厥了过去,边上一个产婆惊慌无比的喊道:“哎呀,这血怎么这么多,止不住啊!” 秦斐一听,魂都快吓没了,哪里还能顾得上去看女儿长什么模样,紧抓着采薇的手不放,一叠声的命那些神医们赶紧想办法。 也多亏他找来这么多名医,而且个个都是真材实料的明医,他们早防着会出现这种情形,拿千年人参熬成的独参汤早就熬好了备着呢!上前一摸脉,见果然是生产之后,过耗气血,元气大伤所致的昏厥,出血也是因为气虚无力固摄血脉所致,赶紧请元嘉帝把独参汤给皇后娘娘喂下去。 内中又有一个最擅治妇人产后出血的女医,有一套祖传下来传女不传男的按摩秘法。秦斐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在采薇腹部按摩了片刻,那血竟渐渐止住了,也不知她按摩之功还是独参汤起了效,亦或是两者兼而有之,喜得秦斐对一众名医夸赞不已。 见所有的神医诊完脉后都跟他说采薇已无性命之忧,只是身子过于虚弱,只要好生调养个一年半载的便可与常人无异,秦斐先前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大半,却仍是有些忧惧担心,生怕万一采薇又像先前那样一睡不醒。不管众人如何劝他也不肯去歇息片刻,执意要守在采薇床前端汤喂水。直守到第二天晚上亲眼看着采薇再次醒来,盘踞在他心头的恐惧才渐渐消散。 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采薇已经先问道:“孩子呢?怎么……没听见她的哭声,我想看看她?” 秦斐见她一脸担心,忙道:“你放心,孩子很好,我怕她哭闹吵到你休息,命奶娘在偏殿好生照料她,我这就命奶娘把孩子抱来给你看。” 他一边吩咐下去,一边又请一众神医们上前来给皇后诊脉。等到乳母抱着小公主进来了,秦斐命她将小公主放在床上,他则将采薇抱在怀里,好让她能毫不费力的看到女儿。 采薇看着女儿睡得十分香甜的小脸,恨不能把她抱在怀里亲上一亲,却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连手都抬不起来。还是秦斐知道她的心意,右臂将她牢牢抱在怀里,又伸出左臂将女儿抱到她触手能及的地方。 指尖轻抚女儿小小的脸颊,采薇忽然心中一酸,难过道:“阿斐,你看她这小脸瘦的,可见是我委屈了她,没能把她养得再壮一些。” 秦斐忙安慰她道:“你别看她这么小一点儿,可有五斤重呢!咱们闺女这是心疼你这个当娘的,怕她长得太大,反倒要累娘亲吃苦。你若是心疼她,回头咱们天天给她吃山珍海味、龙肝凤髓,你说好不好?” 采薇正要说话,却见女儿的小脑袋扭了两扭,小嘴巴刚好碰到采薇的手指,小嘴一张,竟一口咬住她娘的手指,砸吧砸吧的吸吮起来。 还不等采薇反应过来,小丫头许是见吸了几下都没吸出奶水来,小脑袋一歪将娘亲的指头吐了出来,嚎啕大哭起来。 采薇看着抱着女儿去喂奶的奶娘的背影,眼神羡慕而又遗憾。 秦斐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刚怀上这孩子的时候就跟他说过,说是等孩子生下来,她要亲自给孩子喂奶,让孩子喝母乳,说喝母乳的孩子才能长得更健康结实,百病不生。 “阿薇,我知道你想亲自喂养女儿,可你眼下的身子实在是太过虚弱,你虽做了母亲,可总得先顾好了自己的身子,才能有精力去照料女儿。” “我的身子……到底如何?” “不过是生产时耗了些气血,有些伤了元气,要多养些时日罢了。我把那些神医全都留在宫里做了太医,有了他们的医术,再有我的精心照料,最多一年便能将你的身子调养的比从前还好。”秦斐报喜不报忧。 “当真?你没骗我?”采薇不信。 “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骗你?你还要陪我一辈子呢?自然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眼下你身子虽弱,却并无大碍,不过多花些功夫来调养罢了。鞑子仍被挡在长江以北,孙氏一党也已被我剪灭,所有的事儿我都料理妥当了,再不要你受苦受累替我分忧,你只管安心静养,只要你身子好了,我这唯一的心病也才能好!” 采薇轻咳了两声,缓缓道:“那你呢?你只一味的担心我的身子,这些天多半又是不眠不休的照料我,瞧你那眼睛,都熬得跟只兔子似的了!” “既然我的身子已无大碍,慢慢养着就好,那你也不许再这么熬下去,今晚也早些安歇,明日也不用整天都守在我身边。就算眼下大局已定,总也还有些事项要你料理定夺的,你别光顾着照看我,误了军国大事。横竖现下郭嬷嬷她们又都回来我身边,有她们照料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等到第二天采薇醒来时,见秦斐果然没在她身边继续守着,便以为他是从谏如流的上朝听政去了,被香橙她们服侍着用了些药膳,便命乳母将小公主抱来,和女儿好生亲近了一番。 其实秦斐昨晚虽然答应了她,实则却打算回头命朝臣们把奏折都呈上来,他就在这坤宁宫批阅,既能守在娘子身边,还能把正事儿给办了。可还没等军国政事找上他,倒是行宫里先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麻烦事,且非得他亲自出面才能解决的了。 在听完宫人的禀报后,秦斐沉思片刻,虽然心中有些不大情愿,可还是在采薇额上留下温柔一吻后,迈步出了坤宁宫的大门,朝行宫里唯一的一处花园走去。   ☆、第282章 在孙太皇太后和孙右相因谋害帝君、图谋不轨的大罪而伏法后,孙氏一族十之□□都因曾犯下的各种罪过,如贪账枉法、纵奴行凶等罪被叛了斩刑,余下的零星几人也没什么好收场,只有一人不但没受到半点牵连,反倒能搬进行宫里头住着,那派头摆得比之孙家得势的时候还要嚣张。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先前的临川王太妃金氏——元嘉帝秦斐的母亲。虽然她并不是秦斐真正的亲娘,可是名份在那里摆着,秦斐就算把和孙家有关的一干亲族人等全都杀光了,也是不可能对他这位明面上的母亲怎样的。 金太妃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能靠着男人的势好让自己平步青云,尽享荣华富贵。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倒并不怎么要紧,可以是夫君、情人,当然最好是儿子,毕竟和其他男人比起来,自己生的儿子总是能更靠得住些。 眼见自己做了几十年的美梦总算成真,儿子终于登基当上了皇帝,金太妃真是心花怒放,都快乐疯了,一门心思想着她当了太后之后要如何如何。至于替孙氏一族求情?这种会惹怒她的皇帝儿子的傻事她才不会干呢,就连她的老相好承恩公被叛了腰斩之刑,她也没去跟她儿子求个情,免了他的罪。 她先前百般讨好承恩公,不过为的是找个男人做靠山罢了,眼下她有了更强大的靠山,自然再理会那糟老头子的死活,她马上就会成为大秦帝国最尊贵的女人——皇太后,到时候要多少年少英俊、器大活好的面首没有,哪还会再抱着一根又萎又软,都皱的起皮的老黄瓜不放? 可是眼看这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别说尊她为太后的圣旨迟迟不见,就连秦斐的面儿她都见不着。她自然不会守在她的福康殿里干等着儿子来给她请安,要不是被秦斐派来侍候她的那些宫人拦着,她早跑到坤宁宫去质问儿子了。 “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有时间陪在那小妖精身边,连过来看一眼亲娘的功夫都没有?”可是任她怎么叫骂闹腾,身边的宫人个个严防死守,将她看得牢牢的,她想去花园散心,尽管去,想半路上往坤宁宫拐,那立刻就会被恭送回寝殿。 至于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绝食这些能逼男人就范的把戏,她连儿子的面儿都见不着,哭闹给谁看?上吊怕死,绝食怕饿,只得无可奈何继续蹭在福康殿里等着。反正这大秦向来是以孝治国,就算秦斐这翅膀硬了的兔崽子忘了她这个亲娘,那帮大臣们也不会忘了的。 这天她照例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到花园来散心,不想却看见一行人正缓缓走来,待看清了为首那人是谁,金氏立刻就笑了出来,这可真是冤家路窄,这回看她怎么好生奚落这女人一番。 “哎哟,这不是老姐姐吗,怎么今儿有这闲功夫也来逛园子了?听说颖川王刚坐上龙椅就给没了,把老姐姐给伤心得一下子就病倒在床,本宫还生怕姐姐你会一病不起呢?如今看到姐姐还能出来走动,本宫真是说不出的高兴。” “因为只有姐姐活着,才能亲眼看着我这个你向来瞧不起的低贱妾室一跃而成为皇太后,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你,曾经是太子妃又如何?现在还不是要被我踩在脚底,是好死还是赖活着全看本宫的心情,哈哈哈!” 原来那被人扶着也来园中赏花的不是别人,而是刚过世的先帝秦旻的母亲颖川王太妃沈氏。秦旻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但自幼由她抚养长大,在诸般风刀霜剑下母子二人相依为命,沈氏早将他视为亲子,见他英年早逝,伤痛之下一病不起。虽然挂心采薇娩身之事,却因病体沉重怕冲撞了她,一直在寿安宫养病。 秦斐虽然只去看过她一次,但却每日都派人前去代为问安,昨日采薇产下女儿后更是第一时间就命人将这个喜讯告诉给沈太妃知道。 许是采薇母女平安的喜讯暂时缓解了她心中失去儿子的悲伤,沈太妃今儿觉得有了些精神,专门派来照料她的太医便建议她到花园来走动走动,散散心。不想却正好遇上了金太妃,被她好一通讥笑嘲讽。 还不等侍候沈太妃多年的老嬷嬷出来回嘴,就已经有人替她们打了金太妃的脸。 “太妃这话朕可听不大懂,怎么这当朝太后还得在太妃手底下讨生活?” 金太妃急忙扭头一看,见她盼了多日的儿子终于出现,立刻喜上眉梢,赶紧迎了上去。可惜元嘉帝却对她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沈太妃跟前,躬身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金太妃一愣,立刻尖叫起来,“你喊她什么?你喊她‘母后’,那我是什么?” 秦斐瞥了她一眼,似乎觉得她这话说得可笑之极。“沈娘娘是朕皇考之正妻,朕之嫡母,朕不喊她母后,难道反要喊她母妃不成?” “倒是母亲你,虽然是朕之生母,可到底不过是个妾室,依礼只当得起朕一句‘母妃’!” “你,你说什么?”金太妃话音儿都打颤了,“难道你竟不打算把这太后的位子给你的亲娘?” “依照礼法祖制,只有嫡妻正宫才能上太后的尊号,妾室就是妾室,便是皇帝生母,也只能封为太妃,如何能与嫡妻并尊?”秦斐直接搬出礼制这面大旗。 “可,可是先前麟德帝不就尊他亲娘为太后了吗?”金太妃赶紧也搬出个实例来。 “正因二叔不守祖制,以妾室为太后,不正尊卑,结果乱及国政朝纲,以致流民四起,外敌犯境。”秦斐一本正经地道:“所以朕更不能重蹈二叔的覆辙,乱了尊卑次序。朕过会儿便会召集群臣,尊沈娘娘为皇太后,母亲为太妃。朕会命人好生照料于你,好让母亲能颐养天年。” 虽然她对秦斐从未尽过为母的责任,可若不是躲在她的名头下,秦斐觉得他也活不下来,念及这一点活命之恩,他便打算往后以庶母之礼相待。 可金太妃如何肯依,她原以为自己能得到的是金灿灿的凤冠霞帔,结果秦斐却给她一身乌泱泱的荆钗布裙,这反差谁能受得了? “不——”她歇斯底里地大声喊道:“凭什么她是太后,我是太妃?这不公平,我才是你的亲娘!你不让自己的亲娘当太后,你这是不孝!那些大臣们是绝不会答应的!” 秦斐笑了,他这庶母还真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啊!他晃了晃两根指头,“第一,朕尊嫡母为太后,这才是正统的孝道。第二,现在的朝堂里已经一个孙家的人都没有了,你觉得还有谁会帮你说话?” “何况你的名声又不怎么好,只怕他们见朕没尊你为太后,反倒会拍掌相庆,大拍马屁夸朕英明睿智呢!” 而事实也果如秦斐所料,当他在朝堂上宣布要尊嫡母沈氏为皇太后,上尊号为圣慈,封“生母”金氏为太妃时,底下顿时响起一片“陛下圣明!”的点赞声。 虽然被众臣狠拍了一顿马屁,可是秦斐的脸色却反倒阴沉起来,因为某位王姓的御史说着说着,竟扯到了皇后身上。 “我主圣明!陛下此举实为天下孝道之楷模也!只是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日前皇后娘娘为陛下产下一位小公主,自然是喜事一件,可这公主到底比不得皇子。况且臣等听闻皇后娘娘因为难产伤了身子,怕是往后子嗣艰难,再难有孕。” “为了我大秦千秋万代的社稷着想,还请陛下广选美人以充实后宫、开枝散叶,早日为陛下诞下龙——!” 秦斐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把桌子掀了。   ☆、第283章 秦斐抬脚就将御案给踹到丹樨下头去了,那哐啷一声震得底下一干臣子立刻鸦雀无声,就连先前侃侃而谈的王御史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朕的家事,什么时候轮到尔等来置喙?”元嘉帝怒道。 那王御史见所有人都望着他,只得大着胆子结结巴巴地道:“这,这天子无家事!事关我大秦的国本,臣等自当谏言,这才是为人臣的本份。” “你还有脸跟朕谈本份?难道为人臣子的本份就是不择手段的去打探皇室内闱之私,道听途说的搬到朝堂上来大放厥词吗?你们这些臣子到底在朕身边安插了多少眼线,简直比先前孙家养的黑衣卫还要厉害啊,这才几天的功夫皇后再不能生孩子的事儿都知道了,是不是朕同皇后说的每一句话都能传到你们耳朵里啊?” 刺探皇帝隐私这可是重罪,王御史立刻跪下道:“陛下明鉴,臣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出这等冒犯天威的事儿呀,陛下!” 秦斐忽然笑道:“你慌什么?朕知道你压根就没在朕身边安插眼线。因为你若是真有这份能耐,那就该知道当日太医给出的诊断是皇后因为体虚,在五年之内不宜有孕,而不是什么子嗣艰难、再难有子的鬼话!” 王御史一听此言,简直如蒙大赦,还没等他把额上冒出来的冷汗擦完,忽听元嘉帝又道:“所以你那一堆不实之言到底是从哪儿听来的?” “臣——”王御史下意识的就朝某人看去,可最终还是把那个名字又给咽了回去,情急之下干脆找了个神仙来背锅。“臣,臣是昨夜做了个梦,梦见南极仙翁告诉臣的。” 秦斐眼中怒意更盛,“少把神仙拉出来替你背黑锅,分明就是你故意诅咒朕的皇后!她前日才刚刚生下公主,你们今儿就在朝堂上咒她此后不能生育,逼着让朕广开后宫,打量你们的那些龌龊心思朕不知道吗?” 他这话一丢出来,不少朝臣都心虚起来,纷纷在心里打起了小鼓。其实他们压根就没觉得这是什么龌龊的心思,连过份都算不上,不就是想把自家女儿送进宫吗?这历朝历代的皇帝们不都是这样干的吗? 大臣们把女儿送进宫以谋帝宠,而帝王则靠后宫来笼络朝臣,几千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这其实就是一种联姻,怎么就成了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了呢? 而元嘉帝激烈的反应更是让他们始料未及,大出意料之外。虽然先前元嘉帝已经用行动向他们证明了他对皇后有多看重,可他们还是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更宁愿相信元嘉帝是因为皇后腹中的孩子才把她看得跟宝一样,而不是真的对一个女人用情至深。 因为在他们看来,女人不过就是用来传宗接代,侍候男人的一件东西罢了,这人怎么可以对一件东西情深义重呢? 所以一听皇后生了个公主而不是皇子,他们顿时觉得机会来了,管她能不能再生,先把自家女儿送进宫才是正经。他们自以为盘算的极好,先有一人振臂一呼,然后他们再群声附和,合众臣之力,不信就说不动皇帝陛下。 他们本以为这皇后坐月子的时候,元嘉帝正好没人服侍,况且这男人嘛,哪有不喜欢三妻四妾的,何况还贵为天子,只要他们一提,元嘉帝肯定准奏。哪知人家完全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直接就掀桌开骂了。 “你们不就是想攀龙附凤把女儿送进宫来做朕的妃子吗?以为家里出了个皇妃,朕就能高看你们一眼,给你们加官进爵,让你们贪赃枉法不成?” “做你们的清秋大梦!朕任人唯贤,绝不会任人唯亲!” “老子告诉你们,想做朕的小老婆,也得看有没有那个命。孤鸿道长曾给朕算过命,说朕命里只能有一个女人,除正妻外的女人只要跟朕一沾边,便会病体缠身,非死即伤。朕当临川王时不是还曾娶了个次妃吗?一嫁进来就怪病缠身,后来在来云南的路上,她被人劫去强娶为妻,那怪病反倒好了。你们若是不怕自家女儿进宫之后怪病缠身,尽管把人往宫里送!” 这简直就是赤果果的威胁啊!一众大臣面面相觑,倒真有打了退堂鼓的。 崔左相见一众同僚全都偃旗息鼓,轻咳两声,缓缓说道:“陛下只怕是误会了,臣等只是希望陛下能广开后宫好开枝散叶,而不是削尖了脑袋想把自家闺女给送进宫。我等只是盼着陛下能早得龙嗣,全是为我大秦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着想啊!并没有半点私心。若是陛下不信,臣等可以对天起誓,只要陛下愿意选美入宫,充实后宫,凡有官职之家的女子一律不得参选,以证臣等之心!” 不愧是崔相爷,这话说得真叫一个漂亮!群臣纷纷在心里给崔相竖大拇指,就算加了这一条限制他们也不怕,到时候弄鬼的法子多了去了,不过是瞒上不瞒下罢了。 哪知元嘉帝回击的更绝,“谁说朕没有龙嗣了?上苍刚赐给朕一位后嗣,你们一个个的是眼瞎耳聋不知道吗?” 群臣纷纷无语,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罢了,又不是儿子,压根就不能继承皇位的,算哪门子的皇嗣哦! “陛下,臣等方才已经恭贺过您喜得公主。可这自从三皇五帝以来,有皇太子、皇太孙、皇太弟、皇太侄,甚至皇太叔之名,可从来没有立公主为皇太女,由女子继位的先例呀,陛下!”崔左相说出了所有大臣的心声。 “谁说没有过此种先例?西秦时的千古一帝孝高皇帝不就立了他的女儿万宝公主为皇太女,最后传位给她的儿子了吗?朕一向对孝高皇帝仰慕有加,以其为生平楷模,既然他能立女儿为皇太女,凭什么朕就不可以?”* “朕今日就明白告诉你们,朕此生只会有一位皇后,就是发妻周氏,若朕同她此生只有这一个女儿,那朕就在她满十五岁的时候立她为皇太女,如违此誓,有如此案!” 他话音未落,已抽出腰间的宝剑,信手一扬,将先前被他踢倒的御案斩为两截。   ☆、第284章 骂完了满朝文武,元嘉帝拂袖而去。 一出了议政的文华殿,他就命仇五去查到底是谁把当日太医说的话给漏了出去,从太医到坤宁宫的宫女太监一个不拉的细查一遍,他就不信揪不出这个暗藏的钉子来。 等他回到坤宁宫时,脸上已再看不出方才的雷霆之怒,瞧上去就和往常一样,眉眼中笑意盈盈地看向采薇。 可是采薇是什么人呀,虽然才跟他做了五年夫妻,可是他只要眉毛一动,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一眼就看出他面儿上虽然喜笑颜欢的,实则心情可不怎么好。 “可是又有什么变故吗?”采薇问道,她倒没想到朝臣为了子嗣之事请秦斐广立后宫这事儿上头去。她一直最担心的是秦斐此时远在云南,不在金陵守着,怕金人趁机又渡过长江天堑,将他们好不容易才收复的江南全境又给抢了过去。 秦斐知她所忧,笑道:“你放心,金陵那边,我走之前早安排好了,虽然我早就过来云南,却故布疑阵让金人以为我还在金陵,等到云南的特使到了金陵再做出调兵遣将要杀到云南救妻的假像,趁金兵想趁虚而入的时候杀了他一个回马枪,将金兵的主力灭了十之七八。捷报是今儿一早传过来的,此次大捷,至少年内他们再不敢进犯。就算金人真不怕死的想过长江,我还给李严留下了个锦囊妙计等着他们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喂她吃了一口山药粥。“你也别觉得是自个拖累了我赶回金陵去继续灭金大业。别看收复江南各地的时候,咱们打得是顺风顺水、势如破竹,一举收复江南各地。可要是再打下去,咱们只怕就得输了。” 采薇略一想就明白了,其实两国交战,真正决定胜负的除了战场上的精兵强将外,更重要的国力强弱。举凡用兵,若无君臣上下一心,有足够的国力、财力支撑,就算是孙武复生、李牧再世,也照样打不赢。 都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燕秦先前本就因天灾人祸,国力衰微、民生凋敝,能有多少财力、物力用来和金人打仗,再加上各种内讧,这才被金人打得一败涂地,一大半的江山都被占了。秦斐后来能打下几场胜仗,一是因为通过海运手上有钱,二是她主动为质,替他稳住了朝廷那一伙人,解了他的后顾之忧,这才能顺利地收复江南全境。 可是那几场仗打下来,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海运虽然获利极丰,可来回一趟就得大半年。而且拿去换金银的丝绸瓷器等物,因为这近一年的战乱,几乎没什么产出。是得先休养生息个一两年,等恢复些元气,才能再和金人去决一死战。 而且秦斐这刚刚登基,不知那些朝臣们是否—— 采薇刚想到此处,秦斐已道:“况且我刚登位,只怕这帮朝廷里的大臣们多有不服我的,不把他们收拾服帖了,内里根基不稳,也是不好对外动兵的。” 秦斐想到方才在朝堂上王御史对某人的有意回护,宁可自己被罢官也不肯说出背后指使他的那人姓名,不由得就捏紧了拳。可是他不说就当他真不知道吗?不就是崔成纲那老贼在后头捣的鬼吗?他已经把一个女儿送上后位,如今见皇帝换了人,这是又想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将朝堂上发生之事全盘告诉给采薇知道。与其等她回头知道了再来问自己还不如自己趁早告诉她,免得她到时候万一多想。 “太医当真这样说么?”采薇听完后沉默片刻,问道。 秦斐握住她手,“嗯,不然我哪敢告诉你啊!先前没跟你说是怕你刚醒过来,听了这话会承受不住,才只说了失血过多,伤了元气要好生调养的话,没敢把神医们的后半句话说出来。他们说你若是五年之内再怀孕产子的话,对身子伤害极大,我哪儿舍得让你再冒丁点儿风险。你若是还想要个孩子,就等身子养好了再说,若是不想生了,咱们有一个孩子也就够了。” 其实王御史听到的那则传言才更接近事实真相,那十几位神医们的诊断是皇后娘娘因为此次生产太过艰难,往后只怕子嗣艰难。虽然没说什么再难有子的话,不过言外之意也差不了太多。 秦斐当时之所以暴跳如雷,就是因为他知道一旦这事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拎出来,那肯定会传到采薇的耳朵里去,这简直就是往他心口上戳刀啊!还能忍? 所以他痛骂那个混账的时候故意说他是在造谣诅咒,因为他的皇后只是五年之内不宜有孕罢了。虽然这是他编出来的谎话,可总比采薇知道真相要好得多吧! 果然采薇见他这样说,脸上没显出什么难过的神情,反倒笑着问他道:“若我真的再不愿生孩子,你当真要把皇位传给女儿吗?” “唔——!”秦斐想了想,“只怕还是有些难,大不了到时候咱们就跟孝高皇帝那样,让咱闺女生个儿子,把皇位直接传给孙子就是了。” 采薇知道秦斐说“难”是实情,西秦时的女子地位在历代中可算是极高的了,可即便是在那个女子们活得最为恣意的时代,公主们可以参政议政,痛打驸马、包养面首,却仍然没有一个公主被立为皇太女,进而继承皇位。西秦时也曾有过一位女帝,可即使身为女帝她也没把帝位传给女儿而是仍然给了儿子。 那时尚且如此,何况现如今女子地位最为低下的燕秦朝,即使公主出降也得和民间妇人一样对夫君三从四德,驸马就算纳再多的妾,公主也不准拈酸吃醋,以致这几百年间,好几位公主不是被婆婆凌虐而死,就是被小妾给活活气死。如贤惠大长公主所嫁的驸马不但纳了八房小妾,还时常当着公主的面儿和他那些妾室上演活春\宫,任由小妾们讥笑辱骂公主,结果气得公主三十岁不到就一病归西。 在公主都活得如此悲催的现状下,要想立一位公主为皇太女,再传位给她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可是,为什么公主就不能当皇太女,当皇帝呢?是女人们就只配洗衣煮饭,而不能治国理政吗? 根本不是!采薇读史书时,尽管那些执笔之人在史书中各种抹黑一众手握朝政大权的太后,但却不得不承认在她们的治理下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乐业。采薇相信如果那些史书是女人写出来的话,那么关于女人的功绩只会更加灿烂辉煌。 她甚至觉得正是因为男人们害怕女人们的种种天赋与才华,所以才千方百计的限制女人。整整嚷嚷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除了女四书一类的妇德书外再不许女人读其他的任何书。结果大部分的女人如他们所愿成了无知妇人,虽然听话乖顺,可一旦身居高位有机会弄权时,就会像孙太后一样,因无知而祸国。 男人们为了一已之私而长期压制女人的代价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衰弱。 西秦时的华夏为何如此强大,让四邻臣服,因为西秦时的女子所受的禁锢是最少的,而当女子的地位越来越低时,整个华夏的国力也开始日渐衰弱。因为每户人家的孩子几乎都是由母亲养育长大,一个什么样的母亲决定了她会养育出什么样的孩子来,推动摇篮的手才是推动国家和民族的手! 采薇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可不管她只有这一个女儿,还是将来再生个儿子。她的宝贝女儿是真能被立为皇太女也好,还是就做个公主招个驸马,身为一个母亲,她都希望她的女儿可以不再受到这数百年来对女子那严苛的禁锢与歧视,不再因为是女儿身而低人一等,命运被掌握男人手中,“百般苦乐由他人”。 虽然这很难,可如果她从现在开始就为自己的女儿,也为全天下的女人们做一些什么的话,也许,当十几年后,当她的女儿长大成人时,这个国家对待女人的态度已不再那么糟糕,女人们至少可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 虽然她现下身子还弱,只能躺在床上,但她的脑子可没变弱,她可以好好想一想若想提高女子的地位,该当从何处着手?眼下两国交战虽是一桩祸事,可对改变女子的境遇而言,又是否会是一个机会? 不过在她细细思量具体的法子之前,她得先跟秦斐确定一件极要紧的事儿。 “阿斐,你虽然嘴上说疼爱女儿,还要立她为皇太女,可你心里头当真欢喜宝贝她吗?” 秦斐在她指尖上轻咬了一口,“你个小没良心的,你倒说说看你生的女儿,我能不喜欢吗?何况她的眉眼和你像极了,我真不知道要怎么疼她才好!哦,对了,我琢磨了好几天,总算给咱们闺女想了个名字出来,就叫明珠如何,是咱们的掌上明珠!” 采薇不解道:“那为什么郭嬷嬷和我说,当日女儿生下来,你连看都不愿看她一眼?”   ☆、第285章 其实对秦斐而言,生男生女他是真不怎么在意,若不考虑帝位传承什么的,他倒更想要个女儿。只是他虽不在意,却怕采薇会在意他在意,因此这两天对女儿是百般疼爱,就怕采薇以为他不喜欢女儿更喜欢儿子。可不想还是被爱妻这么问了一句。 他赶紧解释道:“我可不是不愿看她,而是当时你正出血不止,我心里慌得什么似的,只顾守着你,这才没空去看她一眼,可不是因为她是女儿,就算是个儿子,我那会子也是顾不上瞧一眼的。” “阿薇,这孩子是咱们俩第一个孩子,又是你费了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不管是男是女,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宝贝。虽说我先前是曾怪过她来得不是时候,若不是因为有了她,你也不会在喝了假死药后一连昏睡那么多天不醒。可是我守着你醒来的的那些天,这孩子又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每次感觉着她在你肚子里的胎动,我那一颗慌乱焦灼的心才能渐渐平静下来……” 采薇听得有些动容,将头依在他怀里,“我昏睡不醒的那些天,你一定很难熬吧!是我让你担心了,往后再不会了!” 秦斐在她发上吻了一下,重复道:“嗯,往后再不会了!”因为往后他再不会让她置身于任何险境之中,如果再生一个孩子会让她有性命之忧的话,那他就再不要孩子了,只要明珠一个女儿就够了。 “郭嬷嬷怎么会跟你提起这个?”秦斐问道。 “她说珠儿和我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便总去看她,结果却给她发现照料珠儿的那些人,无论是给她喂奶还是换尿布总是慢手慢脚的,有些不大尽心。后来她无意中听见两个乳母闲聊,才知道她们因为你那日的举止以为嫌她是个公主不是皇子,因此照料的多少有些不大上心。” 采薇身边的这些旧仆在她陪着秦斐去长安招降流寇时,因怕自己短期内回不来,便将郭、杜两位嬷嬷和三个丫鬟悄悄托给她真正的婆婆——当时的沈太妃照料,只带了甘橘一个随侍在旁。秦斐知道这几个旧仆和采薇之间的情份,先前去看望沈太妃时便将她们五人要了回来,帮他精心照料采薇。 这五人见和自家姑娘一晃四年没见,好容易终于重逢,不但甘橘为了救姑娘身死,就连姑娘也昏睡不醒,让她们又是难过又是发愁,只能无微不至地细心照料自家姑娘。好容易姑娘醒了,也生了个女儿,虽然秦斐早安排好了奶娘保姆,可郭嬷嬷因为放心不下,时常过去看看小公主,这才给她发现乳母的不够尽心之处。 秦斐一听这几个婆娘竟然敢不上心照料自己的宝贝女儿顿时就怒了,嚷嚷着说要把这几个奶娘保姆统统撵出宫去,另寻好的来侍候他的掌上明珠。 却被采薇给劝住了,“珠儿已喝惯了她们的奶,再说另寻可靠稳妥的奶娘又得费一番功夫。横竖那几个奶娘也已经知错了,往后再不会犯,知错能改,总是善莫大焉。” 她当时一听郭嬷嬷说起这事儿,便把那几个奶娘保姆唤来,轻描淡写几句话,就吓得她们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她再补上几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顿时说得她们口服心服,赌咒发誓再不敢有丁点儿怠慢公主。 不过是收服几个奶娘罢了,对采薇而言简直是小事一桩,她在意的是秦斐这个当爹的态度,见秦斐疼女儿的心跟她一样,便松了一口气,心知便是她不说,秦斐回头也定会再把那几个奶娘给教训一顿,便将此事揭过不提,又问起他旁的事来。 秦斐却不乐意了,抱怨道:“我今儿在朝堂上那么爷们,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儿对你表忠心,你就不能先夸我两句吗?” 采薇忍着笑道:“总算没让我后悔嫁了你,把脑袋低下来。” 秦斐乖乖地把头低下来,采薇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这样的夸赞夫君可还满意?” “根本不够!”秦斐抗议道。他微一扬首,吻上采薇的双唇,缠绵了好一会儿才放开她。“至少得要这样才有诚意!” 跟着他又抱怨道:“你怎么这样淡定啊?这要是旁的女子见朕这么公然维护于她,这么死心塌地、忠心不二,早不知惊喜成什么样儿了?” “谁让我认定了我家夫君绝不会去维护旁的女子呢?”采薇手指在他心口上画着圈儿,也跟他撒起娇来。 秦斐故意把脸一板,气哼哼地道:“你就得意吧!你就不怕哪天我一个抽风准了朝臣所请,到时候你可别哭鼻子!” “我为什么要哭鼻子?你若真抽风成这样,可见是心里压根就没我,我才不要为一个心里没我的男人哭鼻子呢?到时候我一定会想法子离开你,嗯,还要带着女儿一起走!” 秦斐把她紧抱在怀里,“我不过是说着玩儿罢了,阿薇你是知道的,我就是再犯浑抽风,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 采薇听出他声音里有些异样的情绪,也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过了好一会儿,秦斐才道:“我今儿在花园里见到我母亲了。” 他没说是哪位母亲,可是采薇知道他口中的母亲并不是他明面儿上那位母亲,而是她的表姑沈氏。 “当时金氏在她面前耀武扬威,我就跑上去给她们定了名份。后来,我送母亲回去时,她和我说了几句私房话……” 秦斐想起当时沈太后那无奈的话语,“斐儿,虽然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是你父亲的嫡子,可这在玉牒上是改不过来了。因为为娘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当年为你接生,悄悄将你和调换到金氏身边的嬷嬷也已然去世。况且,就算真的有人证,就一定能证明你嫡子的身份吗?只怕一样会有人质疑你。” “再者,旻儿也是我的儿子,更是我在你们两个庶子中选立的嗣子,在玉牒里被记为咱们这一支的宗嗣。一旦你恢复了嫡子的身份,那你才是这一支真正的宗嗣,他只能再被改回庶子的身份。我知道你总是找旻儿的茬,不过是嫉恨旻儿能在我身边长大,可也正因为我养了他,结果却没护住他,累得他长年疾病缠身,如今又英年早逝。” “他这个嗣子不知替你挡了多少的灾祸,咱们母子实是欠他良多。这玉牒,咱们就不改了好吗?” 秦斐能说不好吗?对他这位三哥,他活在世上唯一的兄长,他虽然有过羡慕嫉妒恨,可更多的还是彼此扶持的手足之情。更何况他心里还有一个猜测,那就是秦斐根本不该就这么英年早逝。 他固然疾病缠身、年寿难永,可三十岁总是能活到的吧?而且以他的聪慧,秦斐是真不信孙老妖婆的那些阴谋算计他会看不出来,会明知自己身处险境而不细心提防?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秦旻明知孙家人给他下了毒,可他还是笑着就把那毒给吃了下去,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能给他秦斐一个名正言顺彻底灭了孙老妖婆的理由,让孙氏一族再不会拖他的后腿。 “阿薇,”秦斐接着道:“我给三哥拟了个谥号‘孝文’,你觉得如何,虽然他只当了一天的皇帝,可我觉得他完全当得起这‘孝文’二字!” 当他在朝堂上宣布这个谥号时,不少大臣都惊讶不已,他们原以为以元嘉帝和他哥哥的兄弟情疏,多半随便给他个‘哀’啊‘思’啊之类不怎么好听的谥号就打发了,没想到竟会给出这么一个极尽褒奖的谥号来。 因为在秦斐心里,和他母亲一样,也觉得对这位兄长亏欠良多。尽管比他大不了几个月,可是这位兄长却一直像个大哥哥那样,从小到大都一直包容着他,不去计较他的小气反而每每施以援手,最后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只为了能让他今后的路走得能更顺一些。 采薇轻声道:“‘慈惠爱亲曰孝’,‘德美才秀曰文’,你这谥号取得极是贴切。” 秦斐苦笑,“可是我就算能给他再好的谥号又有什么用,人都已经不在了……” 他虽然已经替他报了仇,一杯毒酒杀了那老妖婆,可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当真就是那孙氏吗? 如果不是他的祖父好色,娶了一大堆女人在后宫里,压根就不会有后来的嫡庶之争,闹出这种种惨剧来,害得他父兄丢了性命,自已不能由亲母抚养长大,还得一辈子顶着一个庶子的身份。 与其把所有的罪过都怪到女人头上,不如先怪男人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 而他,虽然身上流着他祖父的血脉,但却不想再像他的祖先们那样,只是出于欲望而占有女人但却没有爱。他们可能后宫三千或是四万,但却不曾真正爱上过某个女子,所以他们也就都不知道,当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相爱时,这才是人生在世真正的幸福,远胜过一切地位、权势、财富和肉\体的欲望。   ☆、第286章 那天秦斐在朝堂上把满朝文武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这些人当时倒是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一等到下了朝,个个都挤到崔左相跟前跟他诉苦抱怨。 崔成纲不动声色地等他们说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陛下同皇后是少年夫妻,难免情浓了一些。陛下既然说这是他的家事,那咱们又何必再去多嘴?反倒触怒龙颜,依老夫之见,咱们只消做好手头上的事,将六部的各项职司料理清楚,好让圣上不必忙于国务,整天为些琐碎政事烦心,能多些空闲去陪养病的皇后娘娘,这才是真正的为君分忧!” 不少大臣纷纷露出疑惑的神情,这左相昨儿还说新帝这种偏宠一人的作风要不得,是女色亡国的前兆,一定要让圣上选封后宫,以分皇后之宠,早日诞下龙子。怎么这一下子又改口说让他们好生干活,好让元嘉帝有更多的闲暇去继续宠着皇后,左相这是已经屈服于皇帝陛下的淫威了吗? 只有那脑子灵光的几个左相心腹,立时明白了他的用意,这是想让新帝在根基未稳的时候就沉溺在温柔乡里,好趁机架空他啊!他就算打仗厉害有什么用,他手下的兵将可都驻扎在前线和金人对垒呢!保况这朝堂和战场可不一样,他能打得赢金人,可不一定能玩得转朝堂。元嘉帝要想政通人和就非得靠他们这一班文臣不可,只要某些国计民生的实权在他们手里,嘿嘿! 于是在被这几人一番点拨之后,一众大臣们纷纷开始称赞左相的英明睿智,到底这姜还是老的辣啊! 只可惜皇帝陛下却不配合,再不像之前那样天天守在坤宁宫里不出来。先前是他们吵着嚷着要面圣启奏政事,人家不理他们,现今是他们不想去打扰皇帝陛下了,人家却天天把他们揪到文华殿去找他们的麻烦,将六部所司的各项政务逐一过问,稍有差池就会被他借题发挥,轻则申饬责骂,重则降职罢官。把满朝文武折腾的是苦不堪言,又纷纷跑来跟崔左相诉苦。 崔成纲虽然心下已有了计较,却不方便对他们合盘托出,除了告诫他们行事小心谨慎,别被抓到马脚,安抚他们几句外,也再没什么可说的。 好容易才将他们送走,崔成纲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思索着他眼下的处境。忽听一阵环佩叮咚声响起,睁眼一看,见是他的夫人崔可心走了进来。 这崔可心原是孙太后的宫女,因得了孙氏的欢心,不但给她赐姓为孙,又将她嫁给崔相做了二房。在崔相的原配夫人过世之后,更是在孙太后的力挺下,破了‘不得以妾为妻’的规矩,硬是从一个妾室被扶正成了正室,仗着左相的地位,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妇人。 她虽靠了孙太后的提携才青云直上,可是嫁人生子之后,便将旧主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夫唱妇随,后来更是帮着她夫君崔成纲对付起自己的旧主来。 等到孙太后毒害孝文帝秦旻的罪行泄露,被褫夺了太后的名位一杯毒酒赐死,孙氏一党树倒猢狲散,左相夫人孙可心为了和罪人们划清界限,赶紧把自己名字前的那个孙姓去掉,从了夫姓,改为崔可心。 虽然她自认这改姓的举动是极合相爷的心思的,可当她告诉给相爷知道时,她相伴多年的夫君仍是连个笑影儿都没赏给她。 虽然无奈,可她心里也清楚,打从一开始这位相爷就对她没什么情意,之所以娶她还将她扶正,不过是当时为了讨好孙太后罢了。等到后来他羽翼丰满,她又年老色衰,他就再不曾到她房里去过,若不是他有些事项需要她这位夫人在后宅里行走,替他笼络打点,只怕一年到头,她连面儿都再难见上他一眼。 虽是老夫老妻,崔可心仍是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个礼,才开口道:“相爷命人喊妾身来,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先前将皇后宫中消息透给咱们知道的四儿已经被龙椅上那位查了出来,杖毙了。”崔成纲淡淡地道,好似在说一件与他完全无关的事。 崔可心可就做不到他这样淡定了,“啊”的一声就叫了出来,“那清河皇后呢?可受到什么连累不成?” 这清河皇后就是秦旻做颖川王时娶的正妃——崔相的大女儿崔绮君。当年她爹娘想方设法的把她嫁给秦旻,就是为了她能有朝一日当上一国之母。不想秦旻虽是如他们所愿的当了皇帝,可却只当了一天就归了西。 元嘉帝给他哥哥谥为孝文帝,一应后事极尽哀思,对他哥留下来的遗孀,却并没怎么厚待,因崔成纲是清河人,就命宫人称她为清河皇后,在行宫里随意拨了一处极偏远的殿阁给她住就算完事。 别说崔相夫妻替女儿扼腕不已,就连崔绮君自己也是万难甘心,她自认有才有貌,又有心机手段,可惜所嫁的夫君不但是个痨病鬼,还不喜欢她,到死都没和她同过房。这倒也罢了,反正她嫁给他为的也不是他的情爱,而是他能带给她的皇后的尊贵身份。而如今,她的梦想是实现了,终于头上顶了个皇后的名号,可是她这先帝的皇后名号又能有什么用?不过就是个虚名! 反倒是当年压根就没被她看在眼里的那个孤女周氏居然倒成了皇后,取代她成了坤宁宫新的主人。原本她现在夫死守寡的命运应该落在那周氏头上才对,因为当初颖川王秦旻一开始要娶的人就是这个姓周的孤女,而她则被选为临川王秦斐的正妃。 其实在得知秦斐竟然把定给他哥的周氏给抢了过来时,她的心里是欢喜无比的,谁想嫁给个不能生孩子且无望继承皇位的郡王啊!后来秦斐把她换给秦旻做正妃时更是让她心花怒放,觉得老天真是眷顾于她,才会让她心想事成,嫁给最有望继承皇位的颖川王。 如今看来,那周氏才真正是上苍眷顾之人,不用嫁给秦旻守完活寡再守死寡,反倒是夫贵妻荣、母仪天下,还连孩子都生出来了,让她如何不心怀嫉恨?原本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如果当初是她嫁了秦斐…… 可惜这世上从来都没有如果,她能做的,就是在愤愤不平中按她母亲的意思,让她先前安插在坤宁宫里的一个小宫女想法儿替她打探些消息。 她在坤宁宫住的日子虽短,倒也笼络了几个宫人,虽说她安插的人手在周氏入住坤宁宫时,大半都被元嘉帝给调换了出去,只有一个小宫女四儿,许是最末等的杂役宫人,连偏殿都进不去,仍是留在坤宁宫里头。这小丫头倒也有些能耐,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将周氏生产时太医的诊断给打探到了一二句。 正是得了女儿从宫里送出来的消息,崔相才授意王御史在朝堂上把这信儿抖了出来,向元嘉帝发难,想要逼他选封后宫,好趁机再把自己的小女儿成君给嫁到宫里去。没想到元嘉帝却是个厉害角色,直接蛮横强硬的就把他们的图谋给敲打成了一地碎渣。 崔成纲见这条路子走不通,便想温水煮青蛙,慢慢儿的在朝政上架空他,结果发现人家除了蛮横强硬外,那脑子转得一点也不比他们慢,在朝政上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主儿。眼见这位元嘉帝油盐不进,这般的难对付,崔成纲苦思再三,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对元嘉帝唯一的弱点下手。哪知他刚下定决心,他崔家安在坤宁宫唯一的眼线也已经被元嘉帝给揪了出来。 “看来,得再想个别的法子了。”崔成纲暗自思量着,仍是淡淡地道:“没听到清河皇后宫里传出什么动静来。你是皇后的母亲,每逢初一、十五可入宫觐见。下个月初一你进宫里去瞧瞧,若是仍能见到女儿的话,那想来是不会有什么事的了。毕竟我从小就教过她,凡事都要记着一条——别把自己给搭进去。” 崔可心诺诺应了几声,她可做不到像她夫君这样淡定从容,焦灼不安地煎熬了十几天,一等到九月初一,就坐着马车到行宫门前递牌子请见。 按礼,她是要先去坤宁宫觐见完了如今的正牌皇后——周皇后,才能再去看她自个的女儿,清河皇后的。但元嘉帝怕那些内外命妇的觐见扰到周皇后,早就下了一道旨意,说是皇后要安心静养,凤体未愈前,停止内外命妇的一应觐见请安。 虽有这道上谕,但崔可心还是按照崔相吩咐她的,先到坤宁宫外头对着正殿叩头请了个安。然后才去到清河皇后所居的含秋院。 初时她见还能见到女儿,便放下一大半心,以为女儿做事干净,没被查到头上,等到崔绮君心神不宁的跟她说自从四儿被杖毙后,她这含秋院服侍的宫人又增加了一倍时,她才觉得有些不妙,安慰了女儿几句,便急急赶回相府,找她夫君去拿主意。 崔相一听,也是默然半晌,女儿宫中增加了一倍的宫人,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传到他耳朵里,可见如今元嘉帝对行宫的掌控是何等严密,这才几天的功夫? 他又沉吟片刻,才道:“慌什么?不过就是再多派些人侍候咱们女儿罢了,清河皇后那是他兄长的遗孀,孝文帝尸骨未寒,他是不会对清河皇后怎么样的,何况皇后还有我这个众臣之首的爹在呢!” “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每逢初一十五,照旧进宫去给清河皇后请安。但凡宫里有什么动静,都回来说与我知道。”他就不信,这元嘉帝真能把合宫上下守得滴水不漏,一丝破绽也没有。 结果等到十五那天,左相夫人再到宫门前递牌子请见,得到的回复却是清河皇后发愿要在静室为先帝念佛祈福,无暇见她,请她到新年时再入宫。竟是在这余下的几个月里,再不许她进宫了。 崔成纲听到夫人带回来的消息,饶是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也忍不住面有怒容,这秦斐是拿他当猴耍吗?无论是让他夫人见到女儿还是不让,都是在变着法儿的警告他,顺便再显摆一下他身为帝君的厉害。 然而他满心的阴郁,在听到崔可心说出另一个消息时一扫而空。 “相爷,我今儿从宫门口往回走时,因觉得有些胸闷,便将车窗的布帘拉开,只留了一道纱帘,我能看得到外头,外头却绝看不到车里。没走多远,就见一辆马车驶过来,相错而过时,因对面马车的窗帘儿被个小娃儿全掀了起来,我无意中一瞥,哪知竟给我瞧见一个人!” “虽然三四年没见了,但我绝不会认错,那车中坐着的妇人不是别人,就是咱们家护儿娶的大奶奶,先前安远伯府赵家的大小姐赵宜芝!先前不是说他们夫妻在乱军中失踪了吗?她怎么突然跑到这大理城来了。我记着相爷的吩咐,无论遇到何事都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就没敢声张,悄悄派了个人跟在后头一看,她那马车竟是直驶进行宫里头去了!”   ☆、第287章 左相夫人并没有看错,那坐着马车驶入宫中的妇人正是她的大儿媳妇——赵宜芝。 她原本是和夫君崔护一道在四川待着,崔护忙着给张进忠出谋划策,训练兵将,选拔可用之材。她则相夫教子,等待第二个孩子的出世,却不想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染上了霍乱*之症,大人虽然救了回来,孩子却小产了。 宜芝受了这一重打击,便在月子里落下了几样妇科病症,总也治不好。崔护听说秦斐为了周皇后将云贵等地的十几名妇科圣手全都请了过去,便也将妻子送到云南大理,一来想让那些名医给妻子也好生诊视一番,二来也是让她换个环境,离了那失去孩子的伤心之地。 秦斐正愁他要处理国事,不能时时陪在采薇身边,知道采薇未出嫁时和她这个表姐关系极好,自然满口答应。 宜芝带着儿子进到坤宁宫时,见采薇正斜靠在一张美人榻上,边上立着个身穿碧衫的秀美少女,一打眼看过去,竟还有些眼熟。 宜芝正在想曾在哪里见过这少女,那少女已向她盈盈施了一礼道,语带哽咽地道:“芝姐姐,好久不见!想不到当年在伯府里别过后,咱们姐妹竟还有再相聚之日!” 她这一声“芝姐姐”,倒让宜芝想起来她是谁了,说起来倒也算是她的表妹,乃是她二姨妈赵明香当年带进伯府的庶女吴娟。只是她怎么也在这里? 其实秦斐原是打算把采薇旧时在眉州的几个闺中蜜友或是她的西兰国友人马莉请来陪她的,但采薇知道她们都各有所忙的事,马莉忙着在泉州举办女学,她旧日的几个闺蜜则忙着开办义舍,收留那些在战乱中失了亲人、无家可归的女子,便不许秦斐去把她们请来,为她一人而耽搁她们的善行。 “你只管去忙你的国事就好,我既不用你时刻守在我身边,也不用她们来陪我,有咱们家珠儿还有郭嬷嬷她们陪我就足够了。” 虽然采薇这样说,秦斐还是给她寻了个旧日姐妹做伴,不过这吴娟却不是他请来的,而是她自已主动请缨要来陪伴她的薇姐姐。 当日安远伯府的老太君过世后,大老爷将其余几房都分了出去,赵明香自然也在伯府住不下去,在京城里赁了处小小宅院,带着一儿一女艰难度日。后来她儿子吴重被采薇推荐给秦斐,帮着他们夫妻做起了海上生意,一家人的日子才有了起色。 可惜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因为反贼打进京城,又开始往南边逃。赵明香和吴娟倒还算幸运,被吴重派人一路将她们送到广东,算是躲在了大后方。她的亲女儿吴婉则在跟着夫家坐船从长江逃难时,因船撞上了暗礁,和夫家几十口人全都葬身江底。 赵明香得了信之后,因伤心女儿之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只剩下吴娟孤零零一个,守完了嫡母的孝后就求她哥哥吴重,将她送到薇姐姐身边去陪伴侍奉她,到时候也好求薇姐姐做主给她定下个终身。 也算她求的正是时候,秦斐正愁没人替他陪着采薇说话解闷儿,问过了采薇,便答应了吴重所请,也将她接到大理,她也只比宜芝早到了一日。 昔年的姐妹们再度聚首,那自然是诉不完的离情,道不完的别绪。只可惜姐妹们还没讲上几句,元嘉帝就下朝回宫了,他自己的乾元殿他是一天都没去住过,从他住进这座行宫的头一天起,就把皇后的坤宁宫当成了他自己的寝殿,让不少宫人暗地里笑称说这坤宁宫该改成乾坤宫才合宜。 一听见皇帝陛下马上要过来了,宜芝和吴娟赶紧告退,由宫人领着去了特意给她们安排的一处宫院。她们在进宫之前,可是早被元嘉帝给暗示过无数回,她们虽然是请来陪伴皇后的,可当他在坤宁宫的时候,她们就可以回自己屋里歇着了,因为没她们什么事儿了。 她二人在行宫里住了没几天就发现,说是为了怕皇后一个人躺在病榻上寂寞无聊,特意请了她们来伴驾,其实一天里头,她们能在皇后身边待的时间连两个时辰都不到。也就是元嘉帝早上上朝的那么一会儿功夫,她们能和采薇待上一会儿,等到元嘉帝一下朝,从中午到晚上,她们是再不会被请到皇后娘娘跟前去的。 采薇也就这事半真半假的跟秦斐抱怨过,结果是被某人抱住狠狠的亲了有一刻钟,“我恨不得连上午的几个时辰都用来陪你才好呢?只可恨眼下实在是脱不开身,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我来料理,就算是下朝了也不清闲。”他每日下朝后都要带回来一堆奏折密信一一批阅。 采薇笑道:“便是将来收复河山,天下太平了,难道你这皇帝就不用上朝了不成?创业难守成更难!” 秦斐抓着她手亲了一口道:“那我不会把你也带到朝堂上去,让你陪着我上朝不就好了?” “阿斐你可要三思而后行,当真要为了我冒天下之大不韪吗?”采薇玩笑道。 “这有什么?若是你现在身子大好了,我明日就把你带到朝堂上。” “好,陛下这话我可记下了,姚太医说我到三月的时候,身子就养得差不多了,到时候你可别说话不算话。”采薇完全不介意和秦斐一道去临朝听政这举动真要实现了,会被那些朝臣们如何的说三道四。既然她也有从政的智慧,那为何要将她的天赋才华置之不用呢? 更何况,若想改变全天下女人的地位,不参与朝政如何能够?指望那些制定种种律法规矩的男人来解救女人,简直和与虎谋皮无异,现今那些束缚女人的法令,不都是男人们绞尽脑汁想出来压制女人的吗? “君无戏言!”秦斐郑重道。“我巴不得你明儿就身子大好了呢!” 其实这短短三个月的功夫,一堆太医围着,再加上秦斐无微不至的细心照料,采薇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原先没有半点血色的脸上隐隐透出淡淡的米分色来,早已不用再整天躺在床上,只是损耗的气血还没全补回来,还得再调养些时日。 “不过,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朕可以停朝半个月,等过了十五再上朝,正好多陪陪你和珠儿。” 见他笑得舒畅,采薇便知他已将朝臣们敲打得差不多了。“看来前朝诸事皆顺?” “嗯,崔相那老东西先前推三阻四的不肯废除麟德帝时的税收旧法,执意要继续加收农税,而对商税、矿税仍是分文不取。可如今因连年战乱,田地大多荒芜,正该减赋以利民耕,再像之前那样对农人征收各种重税,于国于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不过,他还是没斗过你吧!”崔相把持朝政多年,虽然是个老狐狸,不过秦斐对付这样的老狐狸也自有他的狠招。 “嗯,我最后总算是逼得他不得不同意朕的新税法。结果这老头这几天躲在家里装病不来上朝。” 没想到等“体恤”臣子的元嘉帝派了个宫中的太医去给崔左相看诊,带回来的消息竟是崔相是真的病重,突发中风之疾,甚至有可能熬不过这个新年。 秦斐一听,略一犹豫,还是给崔护去了一封信。崔护虽对他那个继母极为痛恨,但对他这亲爹,则还是有那么一分父子之情,时不时的会在信里问他崔相身体如何。所以他不但告诉了崔护他父亲的病情,甚至还准他过年时可以到大理来待几天。若是崔相真的活不了几天,也能让他们父子见上最后一面。 元嘉元年的这个新年,对大秦子民而言是一个充满了希望的新年。在这一年,他们拥戴的战神临川王终于登上皇位,结束了之前皇室内的种种内斗,军事上数度击退鞑子的进攻,国事上推行减赋等新政,让生活在这片国土的黎民百姓终于看见了曙光。 他们殷切的盼望,从这一年起,他们的新帝会带领他们驱除鞑虏、收复河山,开创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元嘉元年的正月初一,大理行宫中的所有人都是喜笑颜开,处处都是欢声笑语。然而,此时这些欢笑的人们并不知道死神的脚步离这宫中的某个生命已经越来越近。   ☆、第288章 刚过了新年没多久,大秦王朝又迎来一个天大的喜讯。金人的英亲王阿朗格趁着汉人过新年的时候,突然率军偷袭,结果反被打了个落花流水、大败而回。此一役秦军一共歼灭金人有四万余人,称得上是一次大捷。 让采薇尤其高兴的是,此次大败金兵某位女将居功至伟。此人姓秦名凉玉,其父是个贡生,因见朝政腐败,也懒得再去琢磨八股文考科举,每日在家研习兵书,舞剑论兵,教养一双儿女。且无重男轻女之心,对儿女一视同仁,让秦凉玉与其兄一道读典籍,学骑射。 许是秉赋超群,无论兵法武功,秦凉玉都胜其兄数倍,以致其父每常叹惋她是个女儿身,不然定能勇冠三军、封侯拜将。她却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每每以史书所载的两位着名女将——平阳公主和冼夫人自比,觉得自己便是以女儿之身也能留名青史,成为一代巾帼名将。 她十八岁时嫁给川西的一个土司为妻,在丈夫死于冤狱后代领夫职,讨伐当地流寇,战无不胜,渐渐小有名气,人称“女将军”。崔护到了四川做了张进忠的军师之后,一听蜀地竟有如此厉害人物,立时便修书一封和她结为盟友,一致抗金。 此次金兵暗中来袭,所行的蜀道离秦凉玉所守的石竹只有五十余里。因她心思细密,虽是年节,仍是派了人手在各个关口巡逻,发现了金兵的行踪后赶紧传信给张进忠,提出不妨将计就计,二人联手做下个陷阱将金兵杀得是屁滚尿流、狼狈而逃。 她这一场大胜,让元嘉帝也是赞不绝口,“阿薇我跟你说,这一仗打得可真是漂亮,而且胜得极是时候。先前金人想再攻打江南,结果中了我的锦囊妙计,损兵折将,如今攻打四川又吃了一个大败仗,我看他们至少一年内不会再蹦跶了,因为他们就是想蹦跶也蹦跶不起来!” 结果连他也没想到的,鞑子皇帝竟直接派了个使臣来和他议和,说是愿意划地为界,云贵、四川、两广、福建、江西、浙江及南直隶归大秦,而陕甘、山东、山西、两湖、河南及北直隶则属他们大金所有。从此两国分而治之,井水不犯河水,再也不动刀兵,永为友好。 “阿薇,你猜我会不会答应金人的请和?”见采薇的身子快好得差不多了,秦斐也就放心大胆的跟她聊起了政事。 采薇想了想,叹道:“金人皇帝这一步棋走得可真是妙啊!咱们朝中大臣们怎么说?” 秦斐撇撇嘴,鄙夷道:“那帮软骨头,一见金人主动请和,个个乐得跟什么似的,一个劲儿的催我赶紧答应下来,生怕迟上片刻,金人就会反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一样!看得朕很想拎着鞭子把他们一个个再好生抽打一顿。” “金人这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先前见咱们是一盘散沙,不管我二叔怎么跟他讲和,全都不搭理,一个劲儿的穷追猛打,如今见讨不到便宜了,立刻转了风向说是要议和!还真当什么都是他们说了算啊?” 哪知采薇却道:“既然他们要讲和,那咱们就和他们议和呗?毕竟这总是动刀动枪、打来打去的,百姓也受不了啊!” “只不过,既然是他们打了败仗,主动来找咱们议和,那总得他们先表现出些诚意才好。”他的心思,采薇一早就看穿了。 秦斐点头,“皇后所言极是,朕也不刁难他们,干脆就以长江为界,让他们把长江以南的两湖也还给咱们,聊表诚意吧!” 鞑子皇帝在此时提出和谈,于金人而言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连遭大败,士气低落,再继续打下去对他们而言没什么好处,倒不如借着和谈暂时休兵停战,行缓兵之计,顺便麻痹燕秦的君臣等人。等他们缓过劲儿来随时可以撕毁和约,再度攻打大秦。 可对大秦而言,这到底要不要议和可就有些为难了。不答应吧,以大秦目前百废待兴的孱弱国力,也没什么力气再打下去,勉强守住现在的地盘还成,要想收复失地,至少还得再过个两三年。 可若是答应吧,这百姓能答应吗?那陕甘、山东等地原本就是他们大秦的国土,北直隶还是他们的皇都所在呢,就这么被金人堂而皇之的据为己有。你身为大秦的皇帝没能把失地夺回来都是耻辱,你还承认那些地盘就是金人的了,这不是败家子是什么?很伤民心的好不好! 既不能不议和,也不能真议和,那怎么办?那就把一二三四五各项条件列出来慢慢儿谈呗!反正元嘉帝陛下有的是时间和他们谈,就这么拖上个三五年,到时候谁先再动干戈还不一定呢! 他夫妻二人想到此处,对望一眼,不由相视而笑。秦斐搂住她腰,俯下身去,“还是我家阿薇最懂朕的心思,来,咱们亲一个!” 坤宁宫外还是早春料峭,而坤宁宫里却已是春光一片。只可惜沉醉在满室旖旎的帝后二人,尚不知厄运已然悄悄降临。 谁也没有想到,一切竟会发生的那样突然。晚上临睡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公主到了半夜忽然就上吐下泻,浑身发起高热来。 自从被帝后教训过之后,小公主身边的奶娘保姆哪个还敢再对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有丁点儿怠慢之心?个个都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将小公主照料的是无微不至,含在嘴里怕化了,抱在怀里怕摔了,生怕侍候的不够尽心尽力。 此时大睁着眼睛值夜的奶娘一见公主病了,赶紧就抱着小公主往帝后的寝殿奔去,完全不怕会扰了帝后的美梦。因为这么些日子下来,她们是再清楚不过小公主在帝后心里头的份量,有好几回,小公主夜里饿了,哭着醒来要奶喝,才哭了两声,就能把皇后娘娘给招来。当娘的都过来了,那当爹的能不跟过来吗? 她们也是开了眼,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疼爱孩子的爹娘,疼的还是个丫头片子不是个小子。因此一见小公主不大好,赶紧就去禀报给皇上和皇后知道。 采薇正被一个恶梦吓醒,梦见她回到眉州老宅,怀里抱着女儿,她正要带她进到她们周家的藏书室去,忽然发现怀里的女儿不见了,她找遍了整座宅子,甚至找遍了全天下,却再也找不回她的女儿…… 从梦中惊醒后,她捂着怦怦乱跳的心口正要过去偏殿看女儿,就见奶娘抱着她的珠儿冲了进来…… 立时,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全都被召到了坤宁宫,去传太医的宫人一路飞奔而去,太医们也是衣衫不整的飞奔而来,可他们还是来迟了一步。 就在他们踏入坤宁宫的那一刻,刚出生才六个月的小公主,元嘉帝和周皇后的长女秦明珠,在母亲的怀抱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第289章 当崔护在六月里再回到大理城时,所见的景象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城门。 半年前处处张灯结彩,满是欢声笑语的大理城,怎么如今变得冷冷清清,满城缟素,半点丝竹之声不闻。 崔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元嘉帝因心伤爱女早夭,追封女儿为仙游公主,未将她依早殇之婴儿之例随意安葬,而是按成年公主之礼下葬。且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三月内不得筵宴音乐。如今已过了三月之期,怎么这大理城中仍是这样满城缟素,不闻半点喜乐之音? 等他差人沿街一问,方才知道,原来这并不是元嘉帝强逼着全城百姓陪他一起哀悼爱女,而是百姓们见他们崇敬的帝后因为没了女儿,伤心难过成那样,自发的身着素服,不再欢歌笑语。 至于那些达官显贵为何也如此乖乖的不享丝竹之乐,则是因为他们害怕撞在枪口上,皇帝陛下正悲痛无比呢,你还敢听歌赏舞,开心快活,不想要乌纱帽了吗? 别看皇帝陛下只禁了他们三个月的筵宴音乐,有两个没眼色的大臣见三月期满,立刻按捺不住的丝竹歌舞一番。结果第二天就被元嘉帝在朝堂上找出他们的一堆错儿来,什么尸位素餐、玩忽职守,骂了个狗血淋头,摘了他两个的乌纱帽。 “自那之后,那些朝臣们都老实多了,尤其是这些时日,虽然禁令已过,可是皇后娘娘又病倒在床,圣上的脾气越发暴躁,便是给他们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在这个时候惹圣上不痛快的。”宜芝亲自拿了条热毛巾,替她夫君净面净手,一边说道。 “皇后又病了,先前不是说娘娘的凤体已经大安了吗?” “原本娘娘的身子是调养的差不多了,可是小公主这么一去,哪个当娘能受得了啊?小公主都去了五天了,皇后娘娘还是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硬是不许他们将小公主抱去安葬,一个劲儿的说小公主还没死,她的小身子还是暖的……” 宜芝说着说着,忍不住也哭了起来。她也曾经历过失子之痛,且至今还未能从那份伤痛中走出来,对于采薇如今的心境简直是感同身受,明白的不能再明白。 崔护想起妻子小产后悲痛欲绝的情形,天天以泪洗面,那一脸哀戚的模样看得他心都快碎了。他虽自认在丈夫中对妻子已算是情深爱笃,可和元嘉帝对周皇后的那份深情一比,简直就有些不够看了。 因为他再爱惜妻子,也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失去冷静,可是元嘉帝则不同,他的喜怒哀乐、忧惧惊恐全都系于周皇后一身。他跟在秦斐身边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位主君的雄才大略、英见卓识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他唯一的弱点便是对某个女子太过依恋,或者说是用情太深。每每会因她而心摇神动,再做不到镇定从容。 若不是有了这个短处,元嘉帝在崔护心里,简直是完美无缺。而且他这短处似乎越来越厉害了。先前他再为周氏烦忧,好歹正事也没耽误,可是这一回,他竟是连料理军政大事的心思都没有了,直接把自己从蜀中调回大理来替他处理朝政,好让他腾出时间去专心照料皇后。 难怪元嘉帝陛下在密诏里也不说原因,只丢下一句命他速回大理,敢情是为了自己能撂挑子不干,把他抓回来做苦力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回来。 果然如他所料,他刚一回来,还没和妻子说上几句话,就被秦斐给喊到宫里,丢了一大堆活儿给他干,美其名曰:“既然你父亲卧病在床,那就由你这个儿子替父理事吧!”直接命他代行左相之职,朝中一应大小奏报全都交由小崔相先行批阅,若有重大要事再呈给元嘉帝陛下御览。 只可惜元嘉帝为了照料周皇后连朝也不上,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的守在她床前,周皇后的身子不但没有一天天好转,反倒病得越发厉害起来。每次宜芝去宫里探望皇后回来,都要长吁短叹上好久。 那些朝臣们虽然仍是不敢尽情的声色犬马,但是私底下却没少议论皇家的那些事儿。仙游公主刚夭折的时候,他们聚在一起说:“都是圣上太宠女儿,不过一个丫头片子,又不是皇子,居然也那么当回事。那样风光排场的过完满月又是过百日宴,赏赐无数。对其爱宠之隆简直是亘古未见,就连景宗皇帝盼了十年才盼来个儿子也没见像这位圣上这么宠孩子的!” “结果恩宠太隆,超过了小公主应受的福气,这才只活了六个月就夭折了。” “就是,这小孩子家家的,哪能一下把那么多福气堆到她身上,就算是个皇子,也是承受不住的,何况还是个本就福薄的小丫头!” 等到十二月的时候,他们见周皇后的病迟迟未好,似乎还有一病不起的征兆,又开始念叨起周皇后的命相来。说是她命不好,太硬!先是克死了父母兄长,如今就连皇帝陛下这么尊贵的真龙天子的命相都压制不住她命里带来的煞气。不但女儿也被她克死了,就连她自已也快被自己给克死了。 元嘉二年的新年就在冷清压抑的氛围下,一点也不喜庆的过完了,而周皇后的病情依然没有好转。据说,为了皇后的病情,皇帝陛下愁得两鬓都已经有了白发,见从各地请来的名神、神医全都不顶事,至今没能让皇后娘娘的病有半点儿起色,忧心之下,转而求助于祝由咒禁之术,各种的求神拜佛、寻仙访道。 许是元嘉帝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已消失多年的燕秦第一仙道——孤鸿道长,竟突然现身大理城中,被元嘉帝当救星一样的给迎入宫中。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孤鸿道长掐指一算,给出的救治皇后的妙法竟然是——选妃冲喜! 孤鸿道长说了,因皇后娘娘此时为厄煞之气所困,唯有用喜气冲上一冲,方能躲过此劫。可这喜从何来呢? 既然帝后一体,那元嘉帝有了喜事自然就是皇后娘娘有了喜事。而要让皇帝陛下喜事缠身,最简单的莫过于再纳一名年少貌美的妃子,给皇后娘娘添个妹妹,好为她冲一冲喜。 先前众臣请元嘉帝选秀,结果被骂得是狗血淋头,结果这回一看,非得要再讨个小老婆才能救大老婆的命,元嘉帝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命家中有待嫁之女的一应官员,将女儿的生辰八字全送到宫中,交由孤鸿道长从中挑选那命里最宜给皇后娘娘当妹妹之人。 结果一百多个八字被送入宫中,却只被孤鸿道长从中挑出两个来。 一个是大理寺寺丞张昭之女张氏,另一个则是崔左相的爱女,清河皇后崔氏的同胞妹子——崔成君。   ☆、第290章 这一下子选出来两位命格相宜的淑女,可是元嘉帝无论众臣怎么苦劝,却始终只打算添一个妃子。.c-o-m。一时之间,两女之中谁能飞上枝头,得伴天子身侧成为一票大臣们最为关心之事。所有人都好奇元嘉帝在这两女之间到底会选中哪一个? 谁也没想到的是,元嘉帝将她二人召入宫中,压根看都没看她们一眼,直接命人把她两个送到坤宁宫去服侍皇后,说是既然是给皇后挑妹妹,那自然当由皇后来挑一个合她心意,讨她喜欢的女子了。 元嘉帝此举没多少人觉得有什么不妥的,本来嘛,这给夫君挑选妾室本就是正室份内的职责之一,只有崔护夫妻二人觉得元嘉帝这样做实在是不妥之极。 宜芝身为女人,自然知道这世上最痛苦的事不是自己的夫君竟有了别的女子,而是这别的女子竟然是自己挑给他的。她简直不知道元嘉帝此举是真心疼爱妻子呢,还是想气得她病情再加重几分? 而崔护则是觉得以秦斐的性子,压根就不会同意什么选妃冲喜这么荒诞的提议。他也曾问过秦斐,结果人家回他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丢下一句“等皇后的病好了,你就知道了。”等于什么都没说。 他也曾疑心妹妹成君的入选是不是父亲动了什么手脚。自他年初回来看过他之后,本已瘫倒在床的老父病情一天天好转,现在都能柱着拐杖在院子里溜达了,要想暗地里做些什么,他也是有那个能耐的。 可是不论他怎么询问,旁敲侧击也好,单刀直入也罢,崔左相就是不肯承认此事与他有关。虽然他神情看着不似作伪,可崔护还是有些半信半疑,只得再三劝他父亲早日上书致仕,告老还乡,元嘉帝看在他的面子上,必不会难为崔家的。至于妹妹崔成君,最好是能让她赶紧回家来,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别嫁到宫里去,掺和到帝后中间那是绝没有好果子吃的。 崔护跟老父长谈了一个时辰回到自已房中时,见宜芝正换下外出的衣裳,便问道:“你今儿进宫,皇后娘娘凤体如何?” 原本宜芝因为担心采薇,想要天天进宫去看她的,可是这待选的两名淑女之一偏偏是自己的小姑子,让她有些不好意思见采薇,又怕自己去得多了,被小姑子借着自己和采薇的关系跟皇后套近乎。故而自从崔成君进了坤宁宫后这么多天,她还是头一回进宫去看望采薇。 “娘娘的身子倒似是好多了,能坐起来跟我们说话了呢!”宜芝迟疑了一下又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多了两个命格相宜之人在坤宁宫的缘故。” 崔护才不信这种无稽之谈,问道:“你可见到成君?” 宜芝摇摇头,“她和张家姑娘虽在坤宁宫里住着,可是两个人却是单独住在一处屋子里,除了早晚去给皇后娘娘请一次安,陪着说几句话外,是再不许出入皇后寝殿的,只许待在屋子里替皇后娘娘抄书。听说,她们至今还没见过圣上一面。” 崔护细瞧着她的神情,眉头微皱,“你今儿进宫,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宜芝心下一惊,知道他们多年夫妻,还是被夫君看出来了些端倪,勉强一笑道:“并没有的,我能遇上什么事儿呢?就是被皇后怪我这些天都没去看她,还说成君的事儿让我不要放在心上。娘娘这样待我,让我心里越发觉得……有些不好受罢了。” 崔护握住妻子的手,正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她的手心却又湿又冷,不由让他疑心大起,又问了一遍,“当真再没遇到别的什么事儿?” 宜芝把手从他掌中抽出来,摇头道:“真的再没什么的,想是回来的时候正热出一身汗来,偏又一阵冷风吹过,有些头痛,略躺一躺也就好了。” 崔护见她这样说,也就没再问下去,看着她躺到榻上,替她盖上薄被,又看了她一会儿,才轻轻退出内屋,自去书房处理公务。 听着丈夫的轮椅声渐渐远去,榻上的宜芝翻身向里,虽仍是紧闭着眼睛,泪水却源源不绝地顺着她的眼角淌了下来,一滴又一滴,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 方才她不敢告诉给丈夫知道,她今儿确实是遇上事儿了,还是摊上了一桩天大的事儿! 半个时辰前她刚回府时,被婆婆崔可心给喊了过去,她当时也不以为意,以为婆婆不过是问她些关于小姑子在坤宁宫里头的情形。却万万没想到,她婆婆竟是早挖好了那么大一个坑,将她半截都埋在坑里,要想从这坑里爬出来,就得去替她做一件事情,一件要人命的大事! “你以为仙游公主是无缘无故就突发疾病而亡吗?彦儿的奶娘方才神色惊慌的跟我说,小公主发病的前一天,你带着彦儿进宫去,她一个不留神,彦儿就给小公主喂了一颗杏仁糖吃,结果当天晚上,小公主就一病而亡了,也不知是真病了呢?还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当时宜芝听完这些话,整个人一下子就懵了,这小公主之死怎么和她的彦儿就扯到一起去了呢?等她回神的时候,后背的衣裳已经湿了一半,她急急分辩道:“这和彦儿有什么关系?我每次带彦儿进宫,从不许他带东西过去,也早教导过他不许给小公主喂任何吃食。” “彦儿才多大,你说了他就一定会照做吗?这小孩子嘛,不都是喜欢把自己爱吃的糖果分给自个儿的玩伴吗?” 宜芝正是害怕自己儿子真会这样做,每次进宫前都要再三叮嘱儿子,再将他身上检查一遍。难道彦儿竟真的不听话偷偷带了东西进宫,可是—— “就算彦儿真的带了东西进去,可小公主身边的几个奶娘乳母照料的极是精心,两个小孩儿在一起玩时,每次都不错眼儿的跟着瞧着。若是彦儿想喂小公主吃些什么,那是必会被她们拦下来的。” “不过是喂上一粒红豆大小的糖豆罢了,稍一错眼,就喂到嘴里去了,奶娘们没看见也不奇怪。” 宜芝背上的冷汗越渗越多,“可就算彦儿真给小公主喂了粒杏仁糖,那也断不致于就要了小公主的命?杏仁虽有小毒,可少少吃上一点却是不会中毒的,何况还是那么丁点儿的一粒杏仁糖,就算吃了,也不会有事!” “我的儿,你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对有些食材是碰不得的吗?旁人吃了没事,他们只要沾上丁点儿,就会有性命之忧!反正不管你怎么狡辩,小公主发病的情形和食了过量杏仁中毒的情形一模一样,而就在她发病的先一天,你的亲生儿子喂她吃了一粒杏仁糖。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你儿子的奶娘就是最好的人证。“ 宜芝忽然就全明白了,再开口时,嗓音艰涩无比,”原来李妈竟是被太太给买通了,难怪她,难怪她竟——“ 宜芝又气双恨,半天说不出来话,这奶娘李氏当年也是他们夫妻给儿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奶了儿子三年,照料得极为精心,从没有过半点疏漏,对她这个夫人也极是恭谨。除了胆子小点儿,在人前说话总是跟蚊子哼哼似的外,再挑不出什么错来。哪想到这样一个胆小老实的妇人竟然也会背叛了他们夫妻,被崔可心收买,不顾她的意思偷偷藏了杏仁糖给彦儿,多半还教唆他把糖喂给小公主吃。果然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见宜芝气得脸色青白,摇摇欲坠,崔可心笑吟吟地道:”就算她真是被我收买了又如何?害死小公主最直接的凶手可是你的儿子,你就算把我也拉下水,一损俱损,难道你儿子就能逃过一劫不成?就算明面儿上帝后没拿你儿子给公主抵命,可是要想杀死一个小儿,那办法真是太多了。“ “眼下,就只有一个法子能救你儿子的性命!” 宜芝愤恨地瞪了她一眼,“你别想用此事来威胁我,我明儿一早就进宫去将此事原原本本的告诉给圣上和皇后,负荆请罪!他们都是明白人,心知我的彦儿不过是被恶人利用,必会饶他一命的。” “哈哈哈哈!”崔可心好似听到什么可笑得不得了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我的儿,我是该说你是天真呢,还是真蠢呢?这再是个明白人,杀女之仇能轻易忘得了吗?更何况周皇后以后能不能再生出个孩子来还不一定呢!若是她再生不出孩子,那这个女儿可就是她唯一的孩子,结果却被你儿子给害死了。就算现在不要你儿子的命,等彦儿一天天大了,被皇后看在眼里,肯定忍不住就会想‘若是我的女儿没被这小子害死,她现在也该是亭亭玉立了!可怜她未满周岁就死了,倒是这小子一路无灾无病的长这么大,老天可真是不公啊!’” “这些念头想得多了,你说皇后会不会再做些什么呢?就算不要他的命,可是让他一辈子出不了头,穷困潦倒,那也是能出她心头一股恶气的。” 崔可心慢悠悠地道:“我的儿,你可也只有彦儿这一个孩子,自从小产之后,你也再不能生了吧!真要把你独生子将来的性命压在皇后不会复仇的天真念想上吗?这自来人心可都是最难测的!” “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宜芝终于控制不住地吼了出来。 崔可心从袖中取出一个香囊,“不要你做什么,你只要往后进宫陪着皇后时戴上这个香囊就足够了。那我就会替你管束住李妈,让她不要把彦儿害死小公主的事儿给透出去,咱们也不用鱼死网破,反而是皆大欢喜!” “这香囊里装了什么,会有什么后果?”宜芝警惕地问道。 “也没什么,不过加了几味特殊的香料,常人闻了没什么,但久病体虚之人闻了之后会诱发狂疾,不出十天疯癫而死。” “你竟然让我去害皇后娘娘?”宜芝震惊道,原来这崔夫人连皇妃也瞧不上,她真正想让女儿做的是皇后的宝座。 “你怕什么,这香囊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发现?等皇后一发狂,你就把香囊给毁了,只要我不说,这世上再没一个人知道。再说了,只有皇后死了,陛下另娶新人,有了儿子,自然也就不会再追究小公主究竟是怎么死的了。到那时,你的宝贝儿子才算是高枕无忧!” 看着这继婆婆那恶毒的笑,宜芝简直恨不得吐她一脸,“太太的心肠如何,我家大爷是早就知道的,不过是看在同相爷的父子情面上才喊你一声‘太太’。纵然彦儿不是太太的亲孙子,可他却是相爷的嫡长孙,你这么设计彦儿,就不怕相爷知道了责罚你这个毒妇吗?” “哈哈哈哈,我是毒妇?”崔可心尖声笑道:“我要是毒妇,那相爷就是个毒夫!你以为这件事儿是我自己要做的吗?根本不是,是你那好公公,是他硬逼着我做得!” 崔可心想起数月前她的夫君对她说的那句话。 “想个办法让皇后自己归天,就像你当年让我的原配夫人自己归西那样。”   ☆、第291章 “想个办法让皇后自己归天,就像你当年让我的原配夫人自己归西那样。” 这简直是崔可心这辈子听到过的最恐怖的一句话,尤其是后半句,简直让人细思恐极。 原来相爷早就知道当年是她在马车上动了手脚,害得他两个儿子一死一伤,原配夫人也因伤心幼子之死一病而亡。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原来他全都知道,不但知道还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半点也没犹豫的将自己扶正,继续和自己扮恩爱夫妻,生儿育女…… 如果说她的心黑了一半的话,那这个男人的心肠简直从里到外全都是黑的。至少她做不到对自己的杀子仇人还能同\床共枕,她再是心狠手辣,那也是对别人,若是有人伤了她的孩子,她一定拼着自己的性命不要,也要把那人弄死。可是她的相爷呢,却和她继续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在他眼里,自己是不是他的杀子、杀妻仇人并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给他带来他需要的利益。 在外人眼中她是高高在上的左相夫人,由一个小小宫女成了一品诰命,甚至连她自己也以为她比大多数女人要活得成功的多,是真真正正的人生赢家。可是现在她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人生赢家”其实只不过是她的相爷手里头的一样工具罢了,连个人都算不上。 自己这个工具,既能替他拉拢关系,又能给他生儿育女,替他做种种阴私之事。而现在,他甚至要自己去替他除掉皇后娘娘。这可是大逆不道,一旦败露会被凌迟处死的大罪啊! 可是她却半点也拒绝不了,只能答应。因为她现在已经离不开崔成纲这个主人了。若是相爷倒了,她也就什么都没了。而若想让她现抱着的这棵大树能继续树大根深地屹立不倒,她就得替他把皇后娘娘给除了,因为—— “圣上是早晚要对我动手的,他不扳倒了我,就没办法彻底将朝政大权拢在他手里,好实行他的新政。虽说现下他暂时奈何不了我,那是因为他的势力都在江南和四川那边,一旦他将朝堂迁回金陵,或是调些人马过来,我是绝对抗衡不过他的。他又是个厉害角色,极不好对付,只除了一个弱点,他是个情种!” 就在她告诉相爷她看到宜芝的那一天夜里,相爷突然到了她房里,然后跟她说了这样一番话。 “只要他心爱的女人死了,依照先前的情形看,他必定会心神大乱,到那时,我看他还怎么再和我斗?” 没过几天,相爷就开始装病,也不知他服了什么,竟然病得跟真的似的,连圣上派来的太医都以他是真的重病缠身。再然后,果如他先前猜想的那样,他的大儿子崔护在过年的时候赶了回来,带着他的妻子宜芝和三岁的儿子崔希彦。 虽然他们没在府里待几天,而且各种的小心谨慎,可是对崔可心来说,已经足够了。那几天里她除了赏给彦儿的奶娘李妈一对银镯子外,再没有同她说一句话,可是半个月后她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奶娘的所有身家背景和亲人,以及她最在乎的是谁。她想办法伪造了李妈在乱军中丢了的亲生儿子的信物,以此威胁她要想再见到亲生儿子,就得替她做些事情。 她倒不是想让这李妈以彦儿奶娘的身份陪着进宫时,给皇后偷偷下个毒什么的。相爷都说了,让她用当初除掉他原配夫人的法子,可见元嘉帝对他这位皇后看护得那叫一个滴水不漏,既然对她下不了手,那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公主呢? 崔可心也并没有让李妈教唆彦儿去给小公主喂什么杏仁糖,因为公主身边那几个奶娘保姆盯得实在是太紧,压根就别想给小公主喂什么吃食。所以她后来想了个法子,把特制的杏仁油掺在了手脂里,叫李妈给彦儿抹在手上。小公主才半岁大,正是逮到什么喜欢咬什么的时候,当两个孩子在一起玩闹的时候,便是奶娘们在旁边再细心看护,彦儿的小胖手也难免会被小公主给咬上那么一下两下,这日积月累,积少成多,终于要了小公主的小命。 崔可心原以为只要小公主一死,那周皇后离死也就不远了。先前南唐后主的大周后不就是因为在病中爱子突然病逝,结果一病不起,跟着她儿子去了。虽然这位周皇后死的只是个女儿,可以她对女儿疼爱的样儿来看,想来和丧子之痛是差不了多少的。果然没多久,宫里就传出周皇后因为爱女殇逝,追思不已,每每恸哭至深夜,渐渐哀毁销骨,病势一日重似一日。 她正在得意,忽然又冒出来一个孤鸿老道提了个选妃冲喜的法子,女儿成君被选中虽是好事,可眼看那周后的病竟日渐好转,这可不是他们最想看到的结果。 为怕夜长梦多,她家相爷一声令下,崔可心便又找上了赵宜芝,各种的威逼利诱,要她去毒害周皇后。虽然到最后,宜芝似是被她给说动了,抖着手将那香囊装进了袖子里。可崔可心还是有些担心,怕她万一把这事跟崔护一商量,她这继子可是个脑袋极清明之人,怕是不好糊弄。 她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见宜芝仍是如同往常一样,在辰时进宫去陪周皇后,过了午时就回来,一连两天皆是如此,崔可心便知道事办成了,宜芝果然被她吓住了,没敢告诉给崔护知道,怕崔护知道了先就把自己儿子给绑到帝后面前去谢罪,从此毁了儿子一生的前程。 又过了几天,宫里就传出消息,周皇后似是得了狂疾,却被太医诊出是被人下了药。其实所谓这香囊里的毒香害人是神不知鬼不觉,也是崔可心故意骗宜芝的,她知道元嘉帝为了周皇后请了一大堆的名医神医在宫里头,这万一就有人能诊出来呢? 所以她早备下了一个连环计,她早就知会过女儿成君,一旦周皇后出现狂疾的征兆,陛下下令彻查,她就立刻到元嘉帝面前把她嫂子赵宜芝给揭发出来。 以元嘉帝对周皇后的爱重,见她被人给下了毒,那就是把大理城掘地三尺也要彻查一遍的,与其让元嘉帝查到宜芝头上,倒不如让这找出凶手的功劳落到自己闺女头上。如此一来,既除掉了周皇后,又能把这罪名安在宜芝头上,有了一个毒害皇后的妻子,崔护就是再有能耐也得玩完,看他还能再当元嘉帝的宠臣,她早看这个继子不顺眼了。 但最妙的是,除掉了一堆碍眼的人,不但能得种种好处,还能让自己的女儿成君在元嘉帝跟前立下大功一件,说不得从此就能得了他的青眼,就算即刻就立她为后不大可能,可是先当上几年妃子,等生了皇子再登上后位似乎也不错。 崔可心在这里越想越美,因为她也就这么点盼头了,自己在夫君眼里不过是个工具,不指望儿女还能指望谁? 可是就连她这点念想也很快就破灭了。 她如愿以偿地等来了宣读圣旨兼捉拿逆犯的一干御林军,只是她没想到,那圣旨里要捉拿的逆犯竟不是崔护一家三口,而是他们阖府上下一干人等,只除了崔护三人。他们不但不是毒害公主和皇后的逆犯,反而是大义灭亲的首告有功之人。   ☆、第292章 失去女儿的头两个月,采薇简直每天都活在地狱之中。 她始终无法接受女儿已经离她而去的这个悲伤事实。她看着女儿睡过的小摇篮,玩过的小布偶,还有自己亲手给她做的小衣裳,总觉得下一刻,会从屋子的某个地方传出几声熟悉的啼哭,她的香香软软的宝贝咿咿呀呀地叫唤着,张开小手要她抱抱…… 可是这一切只在梦境里才会出现,即使是在梦里,当她伸出手去,眼看就要抱到她的宝贝时,她的宝贝也会忽然消失不见,有时化为一股清烟,有时是被一个恶魔抓走,她一次又一次的从梦中哭醒,为着她永远失去了的宝贝。 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元嘉帝独宠的周皇后因为伤心爱女之死,每日以泪洗面、夜不能寐,渐渐哀毁销骨、病体沉沉。 秦斐见不得她每日对着小公主的遗物黯然神伤,暗自垂泪,想要命人将小公主的遗物尽数收了起来,却被采薇一次又一次的拦了下来。他用尽所有的办法,陪着她一块儿哀悼爱女的离世,给她念她最喜欢的书,带她去丽江散心,每天都寻来各种她喜欢的东西送她…… 可是这些全都没有用,采薇依然沉浸在丧女之痛当中而无法自拔。于是秦斐一咬牙,不顾采薇的反对硬是把小公主的所有遗物全都给锁到了一个箱子里。 于是帝后之间爆发了一次前所未有的大争吵。 “你为什么要把珠儿的东西收起来?我如今已经再见不到她了,便是看着她这些东西也是好的,你连她的东西都不让我看吗?”采薇愤怒不已地冲着秦斐叫喊道。 秦斐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好声好气地劝她,气呼呼地道:“再不把这些东西收起来,你眼睛都要哭瞎了!我已经没了女儿,总不能再没了你!” “你以为见不着这些东西,我就再不会为女儿伤心落泪了?珠儿是我怀胎九月,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她对我有多重要你根本就不知道?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没有在你肚子里待上九个月,你根本就没有体会过那种母子连心,和肚子里的宝宝融为一体的感觉,所以你能这么快的走出丧女之痛,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采薇说到后来泪水又涌了出来,一口气没缓过来,剧烈咳嗽起来。 秦斐急忙把她半抱在怀里,替她轻拍着背部。候她咳声渐息,一边轻拭她颊边的泪痕,一边道:“虽然珠儿并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她是我的头一个孩子,便是咱们往后再有了孩子,也及不上她在我心里的份量。可是我这个当爹的不但没为她做过什么,还没能护住她,我这心里难道就好受?或许我心中之苦及不上你这当娘的一半,可是阿薇,咱们夫妻一体,看着你这样心痛,我只会陪着你一起痛,你一天没能从丧女之痛里走出来,我也走出不来。” “阿薇,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亲人离去、友人反目,总不会一直顺风顺水,不曾经历过半点伤心苦痛。但只要我陪着你,你陪着我,咱们夫妻两个始终在一起,不论遇到什么,总有我陪你一起挨着,便是再多的苦痛伤心,总能熬得过去。只要咱们好好活着,珠儿也就在咱们心里好好地活着,永永远远地活着!” 采薇将头埋进他怀里,放声哭了起来。秦斐也不去劝,由着她大放悲声,将心底的伤痛尽皆宣泄出来,只是不时也将他眼角滑出的几点泪水抹去。 过了好半晌,采薇才止住哭声,哽咽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怕我再这样下去,身子承受不住,我自己也知道这样下去不行,可,可是我……” 秦斐将她身子扶起,直视着她的眼睛道:“阿薇,若是你的身子垮了,谁来帮我一起找出害了咱们女儿的凶手?” “凶手,你是说……”采薇原是极聪明的一个人,只因痛失爱女,才一时之间没想那么多,毕竟自从女儿出生之后,无论是她还是秦斐对照料小公主的一应宫人奶母都是精挑细选,一应饮食起居都是小心的不能再小心。况且从古至今,小儿的夭折率一直极高,便是皇家也不例外,别说一岁不到的孩子了,就是长到五、六岁一样有生病夭折的。 再者她的珠儿出生后瘦瘦小小的,太医也曾说过,说是小公主早了些天出来,怕是先天有些弱,她心中隐隐觉得是自己之前服的假死药伤到了孩子,也是因为这份自责,她才在失女之后这般痛苦难当,无法自拔。 秦斐初时也是只顾着难过去了,再后来一颗心全放到采薇身上,担忧她的病体,也没往这上想,他自认他对女儿防护得极是严密,应当再没什么空子可钻,况且他后来也曾细细问过照料小公主的所有宫人,确实没发现任何异状。还是后来他听人说起崔左相的病竟是一天天好了起来,他才隐隐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这老贼病重之时,自已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想着他活不了多久,自己还好心让他儿子回来见他最后一面。结果新年刚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就没了,妻子也病重,这老贼反倒是越活越精神了,这里头莫非是有什么因果?而这因果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太医当日赶过来时,珠儿已经没了脉博,诊不出来什么,当时咱们都以为是突发的小儿急症,后来我又问了太医,可有什么有毒之物服食后会出现珠儿当日的那些症状,结果太医列出了一长串单子,里头甚至还有些常见的食材。” “你是说珠儿是被人暗中下了毒?可是……”采薇本想说珠儿和她身边的宫人都已经审问过了,并不是她们做下的,还能有谁能够接近珠儿,但才说了两个字,她就想到了其他几个人。 除了坤宁宫中的宫人外,还有几个时常陪伴她的人也是能够接近小公主的,一个是吴婉,还有四个则是宜芝母子,和她母子带着的丫鬟奶娘。 而在这五人当中,后四个人的可能性更大。采薇回想着这些天来宜芝劝慰她的神情,在心里摇了摇头,就算女儿真是被她们四个崔家的人害了,她的芝姐姐应当也是不知情的,只怕是被人暗中给当了枪使。 “阿薇,”秦斐将她鬓边一缕散发拢到耳后,“如果咱们女儿之死当真和崔家有关,那你若是再这么病下去,再也……,那只怕是正中他们下怀!” 采薇心中一凛,顷刻之间便明白了秦斐的意思。 “这些天,我没什么心思去理会前朝的事儿,结果崔相那老贼明面儿上是告假养病,实则背地里又不安份起来,税收上很是有些不顺。”秦斐见终于把她的心思从女儿身上拉了出来,赶紧又补上几句。 采薇想起秦斐先前跟她说过,若想理顺先前一团糟的朝政,崔相是一定得下台的。可是这老狐狸执掌朝堂二十余年,乃是燕秦的头号权臣,手上既有势力,为人又狡猾精明、滑不溜手,不但一时之间扳不倒他,反倒小心再小心还是连女儿都叫这老贼给害了。可是就算他们现下有了这个怀疑,却又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呢? 采薇凝神想了一想,心里渐渐有了一个主意,一个引蛇出洞,或许能将死崔相,借机将崔党一网打尽的主意。 “阿斐,你说,找个人来给我冲冲喜如何?”她轻声道。   ☆、第293章 采薇和秦斐定下的这计策,是先给崔相点甜头,让他女儿崔成君成为妃子候选人之一,然后再让他失望一下,传出皇后的身体日渐康复的消息,与此同时秦斐也在朝堂上发力,给崔相一党施加更多的压力。 如果小公主当真是崔相借了宜芝等人之手害的,那他定会故计重施,再次利用宜芝来给他们当枪使。 当宜芝在崔成君住进坤宁宫之后隔了好久再次进宫时,她就已经被秦斐安排的人给盯牢了。尤其当第二天宜芝又递了牌子要进宫看皇后,她人还没走到坤宁宫,帝后就已经知道她今日换了什么妆容服饰,身上所佩的香囊也同昨日不一样。 采薇原本还在思量等宜芝来了,这话该怎么说,可是等宜芝走进来,她第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她什么都不用问了。 宜芝进来,见采薇身边除了那几个旧人再没别人,连这几个月常伴在她身侧的吴娟也不在跟前,心下便有些明白。她想起崔护昨儿跟她说的那些话,“只怕此事帝后心中早有成算,你明日速速进宫将此事合盘托出,将那崔氏和你说的话一字不漏的全告诉给皇后娘娘知道。” 原来前一日宜芝被崔可心威逼利诱之后,以为崔护去了书房,便忍不住失声痛哭,正哭得伤心,忽然一条擦脸的帕子递过来,竟是崔护去而复返。 崔护那是何等聪颖之人,既已发现妻子神情不对,如何会置之不理,直接一个回马枪,将妻子崩溃的情绪尽收眼底,这时候他再开口一问,没几句就让宜芝把什么都说出来了。 虽然知道妻子先前隐瞒不说的必不是什么小事,可当宜芝一件一件说出来时,崔护的神色也越发的不淡定起来。尤其是听到后头,当宜芝说崔可心利用她害公主、害皇后都是被他父亲逼得时,崔护眸中厉光一闪,抬起右掌重重地击在床榻之上,吓了宜芝好大一跳。 “夫君,你,你别动气,我……,我是绝做不出害了皇后的事的,可是……不如咱们逃吧,咱们乘船出海,或者就逃到缅国去,那里离云南更近一些……” 崔护按住她肩膀,摇头道:“咱们又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逃?咱们眼下最应该做的,是将一切都禀告给皇后娘娘知道。” “可是,可是小公主的死和彦儿脱不了干系,我怕……”宜芝颤声道。 “放心,帝后不是那等是非不分、睚眦必报之人,我跟了陛下这么多年,我相信以他和皇后的睿智明达,一眼就能看出彦儿在其中乃是无辜之极,况且以帝后心胸之豁达,必不会怨怪上咱们的彦儿的。” 正是因为有了丈夫的这句话,宜芝最终决定相信她夫君的断言,也相信她和采薇之间的姐妹之情,将崔可心的一切恶行全都揭露出来。 “可是一旦告发了她,就一定会把公公也牵扯进来,这——”这是宜芝心头最后一点担忧之处,崔可心不过是夫君的继婆婆,她要作死完全不用拦着她,可是这公公可是夫君的亲爹啊! 哪知崔护冷冷一笑,“你还管他叫做公公?他都不顾咱们一家三口的死活了,拿咱们当他害人的刀,半点都不念及骨肉亲情!既然他不拿咱们当亲人看,咱们也不必替他担这个心。这几十年来,我这父亲不知道还犯下多少滔天大罪,今日有此一报,全都是他咎由自取!” 原本他还念着父子间的那点骨肉之情,想着他娘临终前交待他要好好孝顺父亲的遗言。明知元嘉帝跟自己父亲不对付,还是打算跟秦斐求个情好歹保他一命,可是现在他简直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他几乎一下子就猜到崔成纲之前害了小公主其实是为了间接的对付皇后。当初他娘不就是因为伤心他弟弟之死而一病不起的吗?他一直怀疑当年他们兄弟俩坐的那辆马车,是被当时的二房夫人崔可心从中动了手脚,以至车子翻下山道,弟弟当场命丧黄泉,他也废了一双腿,终身残疾。 他曾向父亲提出过他的怀疑,然而父亲给他的答复是已经细查过了,并非人祸,只是一桩意外。真是好一桩意外?那是他生平头一次开始在心里质疑父亲,为什么以父亲的精明能干却发现不了崔可心的狐狸尾巴,他不信以那个女人的那点小聪明真能把这害人的事做得滴水不漏,半点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如今想来只怕父亲当时就查出来是崔可心干的了,却为了不在当时得罪她背后的主子孙太后,不但没有杀了她替弟弟和母亲报仇,反而将她扶正,给了她正室夫人的身份地位。 其实这么些年,这个念头一直隐隐在他心头浮现,只是他不愿去相信罢了。毕竟一个因为迷于女色而没能查出妻儿遇害真相的男人和一个明知妻儿被妾室所害,却跟没事人一样的父亲,哪个更令人心寒齿冷,后背发麻? 崔护此时竟是生出了和崔可心一样的感受,原来他的亲生父亲从没把他当亲儿子看过。在他这渣爹眼中,是从来看不到什么夫妻人伦,骨肉亲情的,所有人在他眼中,包括他的妻子儿女都只分为两类:对他有用能帮他往上爬的,和对他无用或已经失去利用价值之人。 他是靠了自己娘亲的嫁妆才能捐了个小官,从此步入官场,步步高升。可是当对他更有用的崔可心出现之后,他就能任由他自己的亲生骨肉和结发妻子被这女人给害死而不置一辞。现在更是不顾自己妻儿的性命来做他杀人的刀。 他做下这一切不顾人伦亲情,忘恩负义、伤天害理的恶事,都只是为了他能爬得更高,手上握有更大的权力。崔护忽然很想看看当他这渣爹机关算尽却从高处狠狠栽下,跌入尘埃之中时会是个什么模样,那时的他,心中会不会生出一丝悔意来? 于是他让妻子进宫将一切都告诉了皇后,摊上这样一个渣爹,他只想彻底断送他的权臣之路,甚至是他的性命。他不以自己为子,那自己也不必再以他为父。 崔护原本以为,在妻子告诉皇后之后,再等上个两三天,帝后把网一收,这件事就能了结了。他和宜芝却都没想到在传出皇后得了狂疾的信儿之后,崔成君竟会跑到元嘉帝面前说是为了查清到底是何人害了皇后,应将所有这几日近过皇后身的人全都抓起来拷问,看看是不是她们带的香囊啊香珠啊之类的有什么古怪。这简直就是生怕元嘉帝查不到宜芝头上。 秦斐也是没想到这崔成君竟会犯蠢主动跳出来,便从善如流,如她所愿将所有曾近过皇后身的东西全都细细查验,结果这一圈查下来,没从宜芝所戴的香囊里查出什么来,倒在崔成君给皇后娘娘抄的书里发现了些异常。那用来抄书的墨香和寻常墨香有些不大一样,请来太医一验,竟是在墨中混了些害人的药草,其香味闻得多了,便会使人生出狂疾来。 崔成君万没想到竟会查出这么一个结果来,还不等她大喊冤枉,人就已经被拖了下去。 其实这回她也算是冤枉,因为她用来抄书的墨还真不是她动的手脚,而是秦斐故意给她栽的赃。为的就是要给她安上一个罪名好彻底把她爹崔相一党给收拾了。 无论是秦斐还是采薇都不愿意让这事儿在明面上把宜芝母子也牵扯进来,就算宜芝愿意作证,采薇也不答应,这告发自己的公公婆婆,一旦真要对簿公堂,光是孝道二字就能把宜芝夫妇给喷死。子不言父过,你身为人子,竟敢状告诬陷亲爹,简直是大逆不道! 宜芝对此自然是感激不已,虽然明知自己的香囊中早没了那些害人的药草,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后怕,自已若是当真犯蠢,听了继婆婆的话,那才真是一步错、步步错,一家三口从此万劫不复。 更让宜芝铭感于心、感念万分的是,元嘉帝和皇后为了使她的彦儿在长大后不致因为自己无意中害死了公主而心生内疚,一辈子背负着这个包袱,甚至甘愿将小公主真正的死因就此掩没,宁愿让崔相一党少上一条毒害公主的罪名,也不愿把她的彦儿牵扯进来。 不过即使少了这一条毒杀公主的大罪,便是崔相犯下的其他罪行,也足够他被砍上十七八次头了。元嘉帝这一回早将一切布置停当,几天功夫就将他犯下的种种罪行都一一数了出来,判了他一个五马分尸之刑,其妻崔可心谋害夫君子嗣在先,又阴谋毒害皇后在后,处以腰斩之刑,其余崔家人等及其党羽,各依其所犯罪行依法而判。 除了崔护一家三口安然无恙外,其余崔家人等最轻的刑罚也是流刑。至于那个奶娘李妈,自然早被秦斐给大卸八块以报杀女之仇。 在处决崔成纲夫妻的前一天,秦斐问崔护要不要再去看他父亲最后一眼,崔护默然点头,可是当他行至天牢,隔了老远就听到崔成纲和崔可心这一对毒夫毒妇的互相埋怨指责时,忽然就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都到了这个时候,他这个父亲仍是没有丝毫悔愧之心,就算是他被凌迟处死,自己也再不会掉一滴眼泪了。 权倾朝野二十余年的崔相一党就这样轰然而倒,换来的是百姓的拍手称快。更令百姓欣喜不已的是,这回倒了一个大贪官及其党羽,新上台的一众官员却不是那只知贪腐,半点正事不做的蝇营狗苟之徒,而是个个都是想让他们这些穷苦百姓能吃饱穿暖的好官,不禁纷纷夸赞当今圣上真真是个英明之君。 秦斐听到百姓对他的称颂,虽然得意,但他更为高兴的却是,他的阿薇终于从丧女之痛中走了出来。 眼见爱妻的身子一日日好转,人也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他每每在欢喜之余,都会忍不住在心里给自己点个大写的赞,觉得多亏自己心细如发找出女儿夭折的疑点来,又百般体贴万般劝慰,合这二者之力,才终于将爱妻从伤痛中拉了出来。想来若是评选一个大秦好丈夫的话,自己若称第二,就没人敢说他是第一。 然而元嘉帝在这里沾沾自喜,以为让采薇走出失女之痛全是他的功劳。却不知道在这份功劳薄上,他只占了一半,帮着采薇走出这巨大痛楚的,除了他这个丈夫的相守与劝解之外,还少不了另几个人的陪伴与激励。   ☆、第294章 先前采薇产后虚弱,缠绵病榻时,秦斐曾想将她的几个好友请来大理陪她,被采薇给拦了下来,怕耽搁了她们正在忙的救助弱女,兴办女学之事。可是当小公主夭折的噩耗传到那几位友人耳中时,她们却像跟事先约好了似的,纷纷不请自来。 就在秦斐和采薇大吵了一架,定计对付崔相的第二天傍晚,采薇儿时在四川眉州的几个手帕交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采薇又惊又喜。 自从她十二岁离开眉州去往京城投亲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班儿时的姐妹,一别经年后终得聚首,自然是欢喜不尽。来看她的闺蜜共有三人,邹晴是昔年送采薇来京的邹甫之长女,耿愉和耿悦这对双胞胎姐妹则是送采薇嫁妆上京的耿直最小的一双女儿。 她们三人都已过了双十年华,比采薇还要年长一二岁,但却均未成婚。采薇先前在书信里听她们提起过,邹晴是因为前来提亲的男子,一个都过不了她择婿的三道文试之题,统统落选。旁人都劝邹甫管束一下女儿,这女人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要要求太高,有男人愿意娶就赶紧嫁出去得了。不然等再过几年,女儿年纪大了,白送多少嫁妆只怕都没人愿意要,怕不好生孩子。这会子挑三捡四,小心将来剩下来没人要做老姑婆。 邹晴当时在信里写道:“你猜我爹怎么回那些爱管别人家事又嘴碎的人的?他老人家直接赏他们一个白眼,丢下一句‘我老邹挑女婿,干你们屁事!我女儿好好的一株君子兰,就算一辈子养在我家的园子里,也比被猪给拱了强!大不了,老子和她弟弟养她一辈子!’” 采薇当时看到此处,既觉大快人心,又觉感动不已。她知道邹叔叔是真心不在乎女儿能不能嫁出去,他在乎的是女儿嫁人之后能不能得到她想要的幸福。 不独邹甫是这样,耿直也是一样的心思,所以当耿愉、耿悦姐妹俩直接跟她们爹说嫁人好可怕,会被婆婆搓磨,有小妾来添堵,还会被丈夫暴打,被打死了还不用给她们偿命,而且女人一旦嫁了除非被休否则别想再逃离夫家时,耿直没像寻常严父那样骂她们胡说八道,而是静静听她们讲完。 姐妹俩举了一堆左近女子出嫁后的悲惨事例,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说,这年头嫁人太危险,她们宁愿这辈子都不嫁人,不嫁保平安!只想陪在父母亲人身边,姐妹俩做伴就这么清清静静地过一辈子。 耿直听完后二话没说就答应了两个女儿所请,从此谢绝媒人登门,反正当地那些适婚的青年男子,他也没一个瞧得上眼的。 这两位父亲能做到如此,是因为他们同采薇的父亲一样都极推崇李贽的学说,心中不存重男轻女之念,能将儿女一视同仁。除此以外,也是因他们曾游历四方,久经世事,或耳闻目睹,或道听途说,深知这世上女子活着的种种不易。在家中时还好,一旦嫁了人若是摊上个恶婆婆或是不好相与的丈夫,别说终日以泪洗面了,就是早早儿把命断送了,也没地儿说理去。 因此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这两位父亲一早打定了主意,若是寻不到个好女婿,女儿不嫁就不嫁,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他们在意的是自己女儿的幸福,可不是自己的面子。 因为有了真心疼爱女儿且藐视世俗陈规的两位父亲支持,采薇这三位好姐妹硬是顶着世俗的眼光,任时光一年又一年的过去,就是不嫁人,继续享受在家做女儿的自在日子。 这三个姑娘都是极富同情心的善良女子,并不是那等只要自己有舒服日子过,哪管旁人吃糠咽菜的冷漠之人。她们自己的小日子过得越是舒坦,就越是对那些境遇悲惨的女子心怀同情,不时的接济救助她们一二,后来更是在家中亲人的支持下,兴办起了一所安女堂,专门用来安置救助那些无家可归、无人可依的孤身弱女。 此时这三个川妹子就围在采薇的病榻前跟她讲着她们兴办安女堂所遇到的种种艰难险阻。她们虽未嫁人生子,却也知道对一个母亲来说失去孩子该有多么痛苦,在这份巨大的痛苦面前,任何的安慰解劝都无济于事,因为她们不是她,体会不到她那种揪心剜骨的伤痛,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在她身边,想法子将她的心思从这桩不幸中给拉出来,让她不再一味的沉浸于伤心之中。 “阿薇你知道吗?一开始的时候那县太爷居然不许我们建这么一处堂子,我们明明是建在自家地头上的,他也不许。我们去找他太太说情,结果他太太除了哭还是哭,只会抹着眼泪说什么‘找我也不管用啊,老爷的心如今都在那芳儿身上,当我这个正房太太跟个摆设似的,唉,我真是没用啊,呜呜呜……’” 向来爽利泼辣的耿愉竟是将那位太太懦弱的语气学了个十成十。 耿悦接着道:“我们用尽了各种法子,不管是据理力争还是找人说情统统没用,后来还是我哥哥给我们出了个主意,直接给那县太爷塞了一千两银子,那狗官才算松了口,没再把我们建的安女堂给列为违章私宅,硬要带着人来强拆。” 邹晴也道:“虽说遇到种种不顺,可最后我们还是建起了这座安女堂,初时原是为了收留那些被夫家休弃娘家也不收留的妇人,还有那些老无所依的寡妇,不想到后来,收留最多的竟是些女婴和女童。” 采薇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所述的那些事体里让人欢欣鼓舞的少,气愤无奈的多,可是采薇却从她们的神情和声调里感受到了一种别样的力量。那是一种凌寒独自开,敢于在这冰天雪地的严冬中傲然绽放,想要用己身这一抹暗香来驱散笼罩着女子们的寒冬的执着与坚持,是即使风刀霜剑也逼不退的勃勃生机! 她被三位闺蜜身上的这股力量所感染,更为她们所说的那些女子的命运而揪心。“为何反是收留的女婴和女童居多,难道她们竟全都是孤儿吗?” 邹晴叹了口气,“开始我们抱回来的是些被人弃在路旁的女婴,也不知亲生父母还在不在。再后来,竟是有好些人家直接就把刚生下来没几天的女娃儿往我们这里送,说是与其被他们丢掉或是溺死,还不如送到我们这儿来,好歹还能给娃儿一口饭吃。” 耿家两姐妹一人一句地道:“阿薇你是知道的,当年咱们燕秦刚建国的时候,因为蜀中久经战乱,十室九空,朝廷便用了好些法子,从湖广和江西调了好些人到咱们蜀地。那些人比起咱们蜀人来更是重男轻女的厉害,恨不得生出来的个个都是儿子才好,这些年地里收成又不好,好些人家见日子艰难,干脆就把岁数大些的女娃儿卖了,刚出生的女婴则是直接溺死在马桶里,就是那些三四岁大的女童也有好些被冻饿虐打致死的。” 这溺婴,尤其是溺死女婴,虐死女童的恶俗,采薇从前就知道,当时虽也气愤难过,可是此刻,在她刚失去女儿之后再听到这溺婴二字,更觉无比愤恨,然而在最初的悲愤过后,涌上心头更多的是一种无以言表的悲哀。 这溺婴之过,到底是该怪那些狠心的父母,还是该怪这个国家这几千年来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文化传统?   ☆、第295章 三天后,另一位曾与采薇生死与共的西兰国友人马莉也从福建泉州千里迢迢的赶了过来。 采薇见她的这些好姐妹们在她人生中最难捱的时候齐齐聚到她的身边,陪伴左右、相谈言笑,感动之余也明白她们心里对自己的担忧,这是怕她伤心过度一味的抑郁消沉下去。 在这世上能够治愈心伤的最好的灵丹妙药既非草木、更非丹石,而是亲人之爱、夫妻之爱,还有友人之爱。 采薇觉得自己何其不幸,千辛万苦,冒着生命危险生下的宝贝女儿,转眼却又失去。可是她又何其有幸,既得了一个倾心相爱的如意郎君,又有这么一帮情同姐妹的知已好友。 她心上那个伤口终于渐渐平复,也许那伤口的余痛永远都在,可是她的眼里终于不再只看到她的那一处伤口,只感受到她个人的伤痛,因为在这些日子里,她听到了更多这世间女子的伤,感受到了更多这世间女子的痛。 她的身子开始一天天好转,其康复之神速令一众太医都啧啧称奇,只有采薇心里明白,除了太医们对她的精心诊治,秦斐和好友们给她的爱和支持,还有另一样东西在刺激着她早日痊愈,那就是责任——身为一国之母的责任。 她是秦斐的妻子,也是元嘉帝的皇后;她是珠儿的母亲,也是全天下臣民的母亲。而眼下生她养她尊她为后的这片国土,不但仍有一半的土地百姓沦为异族之手,就连那些没被鞑子奴役的百姓,他们之中的女人也仍为男人所奴役压迫,倍尝艰辛却不得解脱。 采薇对这个国家几千来男尊女卑的现状不满已久,在她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就对不许女子像男子一样读书而气愤之极,幻想着将来有朝一日能改变这种不公平的世道。 而今,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无能为力的孤女了,她是这个国家的皇后,她可以利用她的身份、地位为这个国家的臣民百姓做些什么。在帮着秦斐将鞑子彻底赶出这片土地的同时,也能让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们挣脱捆绑在她们身上几千年的枷锁,不再是永远低于男子的卑贱的妾妇,而是能做为一个大写的人抬首挺胸的活在这个世上。 所以,当她这几位闺蜜见她身子终于痊愈,纷纷来向她辞行时,采薇笑眯眯地把几个姑娘全给留下来了,一个也不许她们走。 耿愉奇怪道:“我说皇后娘娘,我们本来是来探病的,你这病都好了,怎么还不放我们走?” 采薇跟她们撒娇,“好姐姐,咱们一别多年,这才聚了几天,哪里能够?你们就再多住些日子可好?” 马莉一听,说道:“薇,我们先前在一起那么久,扶桑都一起去过了,才分开不到一年,我就先回泉州了。” 不想采薇却仍是笑着不肯放人,邹晴无奈道:“皇后娘娘,我们自然是想多陪着你的,可是我们几人手头上都有一摊子事要做,娘娘就不怕耽误了我们的正事吗?” 采薇笑道:“我留你们正是为了将你们所做之事发扬光大。你们此刻回去了,不过是在眉州办上几间安女堂,在泉州建起几座女书院,所能帮到的女子终究有限。可你们若是留下来,辅佐一国之母,做我这个皇后娘娘的狗头军师,咱们想出些法子来在这大秦的每一个州县都建起一座安女堂,一所专供女子读书的书院,岂不是能帮到更多的女子?” 马莉一听顿时就拍掌欢呼起来,而邹晴三人,虽然也是面有喜色,眉眼间却还是有一抹担忧之色。背靠大树好乘凉,难道这个理儿她们就不知道吗?借着皇后娘娘的身份来帮她们行救女助女之事,这个念头她们不是没有过,可也正是因为采薇这皇后的身份,虽是一国之母,可那上头也还有一国之君压着,若是所行之事不入皇帝陛下的龙眼,被扣上一顶后宫干政的帽子那可不得了。 是以,她们出于对好友的担心,虽在采薇身边陪了她近三个月,却从不曾提起过一句请她帮忙的话。就是怕万一给她带来麻烦。不想此时采薇却主动提出要帮着她们把这爱女助女之事业做大做强,发扬光大,不由就脱口问道:“若能这样自然是好,可是……可是娘娘就不怕陛下他……” 采薇知道她们担心什么,拿出一叠银票放到桌案上,“若是你们担心这个,只管放心就是,陛下他虽是一国之君,可在家里头,他听我的!昨儿晚上我说起想多办些能收容救助被弃女婴、女童的安女堂和女子书院,他今儿一早就把银子给我送来了。” 其实采薇这些日子没少在秦斐耳边提起邹晴她们跟她讲的那些民间被弃女婴、女童的悲惨遭遇,那些一出生就被溺死的还算是少受了些罪,有些小女娃儿更是可怜,小小年纪什么活儿都做还不给饭吃,饿的实在受不了偷吃上一口猪食鸡食,还会被亲妈、亲奶奶拿针扎的全身溃烂,被亲爹打的臂折腿断,不知有多少女童就是被亲爹亲妈给活活打死的。 采薇靠在秦斐怀里哀戚道:“阿斐,你说咱们的珠儿若是没托生做了咱们的女儿,而是生在民间,或是她再投胎时还是女儿身,偏又投到那些只喜欢儿子憎恨女儿的人家,那她岂不是也会被这样残忍相待。只要一想到咱们的珠儿也会像那些女童那样被百般虐待,生不如死,我这心里就难过的不行。晚上总是梦到好些个女婴女童破衣烂衫,满身是血的坐在地上,眼睛都望着我,嘴里哭喊着:‘娘亲,求求我!娘亲,求求我!’我放眼看去,觉得她们都是我的珠儿,都在向我求救,阿斐,这天下的女婴女童也都算是咱们的女儿,咱们救救她们好不好?” 秦斐自然是一口答应下来,他这些日子早愁坏了要怎么把采薇从丧女之痛里拉出来,也用了不少转移她心思的法子,可怎么就没想到这么个“爱吾女以及人之女”的法子呢?他们夫妻既没了亲生女儿好疼爱,那不妨把对女儿的爱分给那些无父母疼爱的女婴。若是爱妻忙于这样的善事善举,想来也就不会再一味沉浸于没了珠儿的伤痛之中。 其实秦斐早上把这些银票拿给采薇时,脸上颇有些不好意思,他原是想难得阿薇跟他提个要求,他自然是当一掷千金的全力满足,别说是救助弱女这样的善事了,就是阿薇要他建一座酒池肉林来安慰她的心伤,他也会二话不说立刻就点头掏银子。 只可惜,他虽然很想掏出一堆银票来捧到妻子跟前,可惜他兜里却没钱,燕秦国库早就空空如也,税收更是指望不上,这两年国家运转的一应开支几乎全靠海运得来的那些红利,虽然海运获利颇丰,可要支撑这诺大的一个国家,尤其还要同鞑子打仗,这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 秦斐虽然拿出了一笔钱给采薇去办安女堂,可要细究起来,这钱根本就不能算是他这个夫君给妻子的零花钱,而是把妻子的嫁妆银子还给她。自打采薇嫁了他之后,为了帮他将自己的所有嫁妆银子都给了他,无论是每年嫁妆田所得的入息还是后来发现的岳父大人留给她的那一大笔财宝。就连采薇被安远伯府贪了的几万两嫁妆银子也都被他用各种巧妙的手段给弄给了自家口袋,他虽没告诉妻子,他早帮她把嫁妆银子弄了回来,可是在他自己心里的小账本上,他可是清清楚楚地记着每一笔他从妻子处得到的银钱上的资助。 细算下来,他这几年不但没给过妻子养家的费用,竟是在靠妻子的嫁妆在养国养家。因此秦斐拿钱给采薇时,都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一个劲儿的在心里发誓等他有钱了,一定要千倍万倍的回报妻子。 采薇倒没嫌他给的钱少,没把她所有嫁妆银子全还回来,她深知这救女助女之事要一点一点的做,若是一开始就大张旗鼓的只怕反倒不好。眼下于她们而言,最要紧的并不是能多建多少安女堂、女书院,这些不过是治标之法,而是要根据眼下燕秦的国情,想出些能从根本上能改变女子卑弱从属地位的法子来,从骨子里改变所有女人的命运,这才是治本之法。 “不知姐姐们可有什么好的治本之法吗?”采薇问道。 “我觉得现今女人没有地位,就是因为手里头没钱。”耿悦头一个说道。她们姐妹和邹晴在眉州时早不知对此谈论过多少次,此时滔滔不绝的就开始说了起来。 “这俗话说的好,‘手里有钱,心里不慌’,女人手上没钱,吃穿全靠丈夫供养,自然在男人面前说不起话来,任由男人摆布。可是咱们女人是怎么没钱的?” 耿愉接口道:“自己娘家的田产房产女儿是继承不到的,最多出嫁时能爹娘能给上一笔嫁妆,这大秦律里虽然白纸黑字的写在那里,说女子的嫁妆是她的私产,可是丈夫和公婆伸手管你要,你能不给?就算你不给,人家也能硬抢了去,你去告官,以妻告夫,不管官老爷接不接你这案子,都要先把你拖去打一顿板子。自己的嫁妆保不住,夫家的产业就更别提了,若是生了儿子总还能落到儿子头上,若是生了女儿,家里头的产业宁愿给侄儿也不会给亲生女儿。” 耿悦接道:“所以才会生个儿子当块宝,生个女儿当根草,管女儿叫做赔钱货,因为家族里头的田产女人是没资格去分的,尽管农活她们一样都没有少做,可是所有的土地田产不是她们父亲兄弟的,就是丈夫儿子的,永远都不属于她们。若是一户人家没了男丁,那就是绝户,再有钱财,也是任由族人乡里欺凌。所以也难怪世人都宁愿生儿子也不愿要女儿,嫌弃生了女儿还要浪费口粮赔上嫁妆,干脆一生下来就把她们溺死。” 耿愉一摊手,“娘家夫家的财产全都没女人的份儿,又不许女人读书做官,经商做工,但凡是能挣到钱的活计营生,全都只许男人做不许女人做,哦,除了纺纱织布刺绣女红,可是能靠着这些养活自己的妇人又能有多少?便是能养活自己也仅够糊口,不能像男子那样或为官做宰,或经商富甲一方,始终是无财又无势,依然要被人欺负。” “所以说,要想让女人有地位,能和男人平起平坐,这头一条就是手里头得有钱,而要让女人有钱,就得先让女人有继承权,也能和她们的兄弟一样分到家中的产业。”耿悦道。 “而且要让女子也能读书,就算暂且不能让女人也参加科举做官,至少也该让女人能走出家门,也去做些能挣大钱的营生活计,像经商做买卖什么的。” 这姐妹俩你一句、我一句,衔接得行云流水一般。她们又是双胞胎姐妹,不但相貌极难分辨,就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听上去就好似是一个人在那里气都不歇一下的,一气说了这么一大段。 马莉好几次想接话,无奈总是晚了一步,完全抢不过这对配合默契的双生姐妹,倒是邹晴跟耿家姐妹是从小玩到大的,这么多年练下来,十次里总还是能抢到那么一二次话头的。 就听她道:“这些咱们说起来容易,可具体该怎么操办呢?单说这走出家门去经商做工挣钱,定会被所有人骂她是抛头露面不知检点,若是再遇上些坏人,或是被辱及身体或是拐卖他乡,又该有一堆人蹦出来说都是这女子不守妇道,不在家老实待着,非要跑到家门外头去乱晃跟男人抢饭碗,才会惹祸上身,全都怪她自己不好,自作自受。” “况且如今缠足之风盛行,不少人家的女儿,除非穷的揭不开锅那种,都会给女儿缠足。就拿咱们眉州来说,十成女子里头有八、九成都是缠了足的,那一对尖尖蹻蹻的三寸金莲,除了能得来男人一句好看外,能有什么用,害得女人连走上二百步都不能够,还谈何走出家门去做各种营生呢?” 耿家姐妹被邹晴问得一时答不上话来,郁闷道:“晴姐姐,你又来泼我们冷水。”先前她们在眉州论起这事儿时,就不知被邹晴给泼了多少回冷水,可更让她们郁闷的是,她们至今也没想出该怎么来反驳邹晴,或者说怎么来实现她们的这两项主张——给女人继承权和像男人一样出外挣钱的权利。 “所以,还是要从制度上来改变这种状况。”终于抢到一次发言机会的马莉一脸严肃地道。 “我们西兰国最初和你们大秦的制度也差不多,国王大臣和上下两院议会议员全都只能由男人来担当,我们国中的女人也是一点儿地位都没有,必须绝对服从于她的父亲和丈夫,唯一比你们好的是不许纳妾,虽然可以有无数情人生无数的私生子,可只有妻子生的孩子才有法定继承权。所以我们的先王——亨利国王,虽然有一大堆私生子,但为了想生个继承王位的儿子出来,先后休了两位王后,又杀了两位王后好让他能娶新的王后回来生儿子,好容易晚年得了个儿子爱德华,继位没几年就得病死了。因为爱德华国王也没有继承人,所以在他死后,爆发了好几场为了王位而引起的战争,最后靠着享利国王在遗嘱中定下的继承顺序,爱德华国王的姐姐伊丽莎登上了王位,成为我们西兰国第一位女王。” 马莉可是憋了半天,好容易终于能表达已见,语速那个快啊,中间一点都不带停顿的,生怕停上一下下,话头就又被那对双胞胎姐妹给抢走了。 “开始的时候,那些贵族大臣和领主们都以为她一个女人做不了一国之君,最后还不是得招一个皇夫,将治理国家的责任交给她的皇夫,而她退回后宅去养儿育女。可是我们的伊丽莎女王不但精明又能干,甚至为了更好的守护我们西兰国,拒绝了一堆国王王子的求婚,终生不嫁。她在位的这些年,不但让我们西兰国更加的强大和富强,也让我们女人的地位得到了一定的提升。” “她想办法修改了律法,让贵族妇女们,特别是为那些贵族寡妇保留了部分权利,规定众议院议员的选举只有明确的财产限制而没有性别限制,妇女也有权继承采邑和领地,这就让一部分有产业的贵族女性能够参加贵族们对政治、经济问题的讨论,甚至还可以在法庭上充当司法者和立法者,去努力建立更多保障女人权益的法律。” 马莉喘了一口气,“所以,皇后娘娘你可以劝皇帝陛下修改你们的律法,禁止女人缠足,给女儿和儿子一样的继承权,允许她们像男人一样读书科举,经商做工。” 采薇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明白,只是眼下要想在大秦直接改动律法来保障女人的财产权及一定的独立身份,只怕是行不通的。我国之前曾有数位太后执掌朝中大权,甚至还出了一位女帝,可是为何最终她们却都没有实行这样的律法呢?因为她们不想这么做吗?不是的,实在是因为这样做要面对的阻力实在太大。即使她们身为太后,手握大权,可是在朝中依赖的要么是自家父兄子侄,要么是朝中的重臣,依然全都是男人。” “虽然天顺女帝时也任用了一些女官,可是科举依然只有男人才能参加,从上到下大大小小的官职和更多的实权依然握在男人的手中。就连天顺女帝自己,她也不是以一个女儿的身份从父亲手中继承皇位,而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替她的儿子代掌江山。说到底,她仍然是靠了夫君和儿子撑腰才会登上至尊的位置,如果她不是帝妻帝母的话,只怕也早被那些男人们给推翻了。” “在一个全部权力和财产都掌握在男人手中的国度,想要一蹴而就的更改律法给予女人和男人平等的地位,那是不可能的,咱们只能徐徐图之。” 采薇这一席话,说得耿家姐妹不住点头,难道她们就没想过改动律法这法子吗?正因为她们觉得这种可能实在是难于上青天,才没将这法子给拎出来说道。 “可是,要怎么徐徐图之呢?”姐妹俩一起问道。 “与其一上来就要求改动律法给予女子继承权,倒不如想些法子能让女人即使是做一些不出家门的营生活计也能赚到更多的钱,当越来越多的财富由女人所创造并掌握时,女人才会有力量,才会有向男人叫板的话语权。” “可是——”邹晴又开始泼冷水了,“就算女子能赚钱,甚至是能赚更多的钱又如何?她赚到的钱又不能由她自己支配,家里头的财权还是牢牢握在男人手里头。因为无论在世人眼里,还是律法所定,一旦一个女人嫁人为妻,那她就是这个男人的附庸私产,只得依附丈夫而活,以夫为天。连她都是男子的财产了,何况她带来的嫁妆和她赚到的钱财?” “可见,还是需要先在制度上有一定的保障!”马莉赶紧见缝插针地又强调了一遍她的理念。 “现在就在制度上要保障,那些男人们一定不会答应的。再说了,难道真改动了律法,就一定真的能在这片国土上做到吗?”采薇反问道。 其余四人尽皆默然,就连马莉这个在大秦才待了二三年的异国人士也早看明白了,这大秦的律法,看着白纸黑字写的清楚明白,实则很多时候那就是一纸空文,别说是天高皇帝远的乡野村镇完全不按律法行事,就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地界,那种种违法乱纪的事儿还少吗? 在这大秦国真正管用的是权势二字,只要你够有权有势,那么什么律法条例都不过是一纸空文,半点也奈何不了你。 “那阿薇的意思是?”邹晴疑惑道。 “现今女子为什么一定要找个男人嫁了,是因为‘嫁汉嫁汉,吃饭穿衣’,她要找个人来养活她自已,可若是她能自已挣到不菲的银钱,足够她生活的很好,那她还会再去嫁给男人,成为他的附庸私产,为奴为婢的去侍候夫家吗?” 耿家姐妹眼前一亮,可是邹晴却立时又想到了新的问题。“可是阿薇,有时女子嫁人也并不全是为了吃饭穿衣,而是人言可畏,总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若是到了岁数还不出嫁,不知要被街坊邻里奚落嘲讽成什么样子。就是姑娘自已不想嫁,可她的父母兄弟碍于颜面能同意吗?”毕竟这世上像她父亲和耿家叔叔这样通达明理的父母可不多。 采薇喝了一口红枣枸杞茶,缓缓道:“姐姐们是知道的,江南不但是鱼米之乡,更是盛产丝绸。不少江南女儿靠着养蚕丝织每年能赚到十二两银子,而租种十亩田地一年所得利银才不过二两。慢慢的,有些姑娘就不愿再成婚嫁人了,嫁的汉子挣的钱既没她们多,还要对她们摆出一副大爷样儿等着她们伺候一家老小,动辄还要挨打受骂。” “她们觉得自已哪怕一个人过也比嫁人快活许多,而且有这个想法的人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于是这些不想嫁人的姑娘聚到一起,建起一座宅子取名净女堂,和姐妹们住在一起。她们自已把头发梳成已婚妇人的发髻,自称净女,在家人亲朋面前发誓此生绝不嫁人,宁愿和自梳的姐妹们一道群居而生,独身终老。若是她们中有一人被其家人逼婚,那么所有自梳的净女会在她被逼嫁入男方家那一天,手拿棍棒冲过去闹亲抢亲,更有不少净女甚至宁愿以死相抗。这些女人的激烈抗争终于为她们争取到一方小小的天地可以让她们在其中自由地生活,不是作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而是作为一个人。” “阿薇你该不会是想……”耿家姐妹俩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异口同声问道。 采薇点点头,“不错,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能让更多的女人可以通过养蚕缫丝来自已养活自己,咱们再在那些丝织业发达的州县建起一座座安女堂来,庇佑那些因为可以自给自足而不想嫁人的女子。当越来越多的女人选择不婚不育时,或许这个国家的男人们才会意识到该是他们做出一些改变的时候了。” 邹晴终于点头道:“这法子听上去似是可行,可是真要运作起来,只怕还是会遇到种种阻力吧?” 采薇笑道:“这法子若是十年前或是十年后想要运作起来,自然是千难万难,可是眼下动手操办,虽不会是一帆风顺,却恰好赶上一个于我们而言千载难逢的良机,能够助我们事半功倍,马到功成!”   ☆、第296章 众女一听采薇说眼下正逢到一个百年难遇的良机,忙齐声问道:“是何良机?” “就是眼下这一场战事。”采薇沉声道:“虽说战乱一起,乃是这世上最大的人祸,更何况鞑子侵我国土,毁我家园,杀我百姓,抢我民财,于我大秦国民而言,绝非是一件幸事,可也正是这样一场战乱,其中暗藏着能让咱们女人自强自立的机会。” “姐姐们试想,战时男子们全都从军去保家卫国,在劳力紧缺的情形下,好些原本由男人干的活只能由女人顶上。更何况眼下大秦国库的主要收入全由海市而来,海外诸国最喜欢的丝绸本就是咱们女人最擅长的营生,咱们正好借着这个势头大力发展丝织业,让更多的女人能靠着养蚕纺织发家致富。这就是所谓的天时!” “而江浙、两广及福建一带的地理气候均是宜于种桑养蚕的,且离东海南海又近,织好的丝绸极是方便运到各处海港随商船出海,给咱们换回大把的金银来。况且如今的海市经过之前两年的探路经营,无论是出海航行还是往来贸易都已经是熟门熟路,此谓之地利!” 天时地利都有了,那“人和”呢? 众女又是齐声问道,采薇狡黠一笑,“所谓‘人和’自然是刚巧这世上有咱们姐妹几人,放着自个的舒服安逸日子不过,偏要立下宏愿,让全天下的姐姐妹妹们都能站起来,同男人平起平坐,再不要矮他们半个身子。” “再往细了讲,于我而言,幸而有你们这一帮志同道和的好姐妹,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若是没你们帮我,我就算是皇后,也是孤掌难鸣。” “而于你们而言,最幸运的便是我这个你们的闺中密友头上戴了一顶凤冠,恰好是一国之母。回头你们打着我这皇后的旗号再去建安女堂和女书院,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再刁难你们?” 她这最后一句话说得底气十足,其余四女一想到往后有皇后娘娘的势可仗,顿时也是眉开眼笑。她们心里头都明白,其实这所谓的“人和”,皇后娘娘还少说了一样,那就是在她的身后,还有一位爱妻如命的皇帝陛下。 更为难得的是,这位陛下不但爱妻如命,还对妻子的才华才干佩服不已,时常跟她谈论国家大事,对她想做的事儿,给予各种支持。不像那些寻常男子,最是见不得妻子比他们能干有才,觉得女人除了替他生孩子传宗接代,她的才华能力全都没有任何价值。 采薇能嫁得这样一位懂她敬她,视她如珠如宝的夫婿,她们这些好友自然替她喜之不尽,虽然羡慕她能有此良缘佳偶,偶尔也会惋惜为何世间不能再多几个像元嘉帝这样的男子,但是她们的心里却再不曾有别的情绪,因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也许她们的命定之人正在寻找她们的路上。 即便月老没给她们系上红线,她们也不会觉得天塌地陷,不就是少个男人嘛,只要有一帮相交莫逆又志同道和的好姐妹相伴,能嫁个好夫君固然是好,可是没有的话,也没什么要紧。 羡慕惋惜的心情在她们心中一闪而过,便立时被她们丢到脑后,她们可是要干大事的女人,才没那闲功夫去想男人呢。难得眼下天时地利人和齐备,她们可得抓住这个大好良机,赶紧再多想些帮着女人提高地位的法子才好。 “既然战时劳力不足,好些活儿都得由女人来做,那咱们不就能趁势禁止缠足了吗?”耿愉道。 “咱们能不能把女人们聚到一起纺纱织绸呢,一拨人缫丝,一拨人织造,再一拨人提花染色,大家分工合作,岂不比一家一户将所有工序从头做到尾要效率许多吗?”耿悦忽然想到个好主意。 “唔,我倒是觉得,咱们女人除了在后方种田织造,赚钱养家外,也是可以同那些男人一样,上马提枪、保家卫国的,古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历朝历代也都有不少女将,像我西秦的江山就有一大半是平阳公主打下来的,还有咱们蜀中的秦凉玉将军,虽是女子,可是打起仗来,比那些男子还厉害。若是咱们女子里头能多出些骁勇善战的女将军,再建起几支娘子军来,到时候军中也有咱们女人的力量,才能更好的护着咱们女人。”邹晴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虽然我很赞同你们的观点,女人要有钱才能直起腰杆,但我还是觉得多办些女子学堂,让女人学会读书识字也很重要。要知道知识就是力量,一个人只有掌握了足够的知识,才能够改变她的命运!”这是西兰国友人马莉的观点。 采薇眉眼含笑地听着她的智囊们提出一个又一个好法子来,越听越是双目发亮,虽然眼下只有她们五个人,可是她们却有无穷的智慧和勇气,虽说要想拿掉几千来套在女人脖子上的枷锁,她们不知要搬走多少座挡在前头的大山,可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愚公一家之力,亦可移山! 渐渐的,她们的声音小了下来,不约而同的看向采薇。 “我说皇后娘娘,我们在这里说得口干舌燥的,你倒坐在一边儿悠闲的喝起茶来了?”耿悦不满道。 “就是,我们姐妹几个说了这么多,要不要拿个章程出来,按轻重缓急把要做的事儿都一一列出来,好分配人去做,这些可都等着娘娘示下呢?”耿愉给她妹妹帮腔。 采薇听的时候,早在心里盘算过了,此时见她们来问自已,想也不想便道:“这第一条自然是鼓励织造,这事儿交给我来办,邹姐姐说的女子从军这主意极好,这活儿也交给我来办,我回头让红娘子姐姐帮咱们招募女兵,再多找些女将军来。如今研出了新式了□□,只要一枪在手,枪法瞄得准,就算不如男子力大如牛,咱们也能一枪崩了他们。依我看,往后□□类的兵器只怕会取代那些用了千百年的刀枪剑戟,倒是更有利于咱们女人从军。” “这第二条便是修建安女堂,银子我来出,只是各项事务,就要劳烦耿家两位姐姐多费心了。有我这棵大树给你们撑腰,除了那些被人丢弃的女婴、女童,无家可归的弃妇,就是那些逃婚、或是从夫家出逃的女人,你们也只管收留便是。能做活的,便在安女堂里辟出几间屋子来,专门让她们在里头分工合作,纺纱织布,织造丝绸。” 采薇看向马莉,“马莉姐姐不妨也把女学堂开到安女堂里头,给那些女童上课,也可在其余女人织造之余,教她们读书认字。等教出几个徒弟来,再让徒弟到别的安女堂里去再教徒孙。” 马莉在泉州虽办了一个女学堂,可是除了她捡到的被弃女童之外,压根就再没别的女学生上门。哪怕她挨家挨户的上门去劝说,哪怕她一文钱不收还管一顿午饭,人家也不愿把女儿送来读书,说是女人家读书没用,还不如在家里头多干些活。还奇怪她为啥要办个只收女娃儿的学堂,放着金贵的男娃儿们不教,非要去教女娃儿,真是脑壳子坏掉了。 结果马莉的女子学堂开了快两年多,真正的女学生只有小猫两三只,更多的时候她其实也是在收留照料那些被弃的女婴,想着等她们长大一点,她就有学生了,此时听采薇这么一讲,顿时觉得这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立刻欣然点头答应下来。 “马莉,我知道你除了教她们读书识字外,还会教她们算术、物理和你们西兰国的一些学问,除此之外,咱们还可以再给她们讲些关于女人地位变迁的历史,让她们知道男尊女卑不过是一个谎言,让她们学会自信自立自强,不再把男人当成必须依靠的天。” “皇后娘娘说得好!”耿家姐妹齐声喝彩道。邹晴却纳闷道:“她们三人都有了分派,那我呢?” 采薇笑道,“晴姐姐别急呀,我可留了个最难的活儿等着你呢?” 她喝了口水,又想了想才道:“除了以上这三条外,我以为还有一条也是极为重要的,那便是改变女人们长久以来被灌输的关于男尊女卑的根深蒂固的认知。” “最早的时候,男人们是靠他们的蛮力让女人们不得不屈服于他们的支配。后来,为了能让他们对女人的支配更牢不可破,男人们开始编出各种‘至理名言’来,什么‘男子生而高贵,女子生而卑贱’,‘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女人你的名字是弱者’,‘女子无才便是德’,‘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都有一个无私奉献的女人’……” “凡此种种无一不是在告诉女人,你生来就比男人低人一等,如蒲草一般的女人若是不能攀上男人这块磐石,那便一无是处,一个女人若是不能嫁人为妻,替男人做牛做马、生儿子传宗接代,她就毫无存在的价值。” “谎言重复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思想上的枷锁远比身体上的枷锁更难以除去。当女人们被这些男权思想彻底洗脑之后,她们甚至会比男人还要维护这一套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的女奴守则。现今那些写给女孩儿看的女书闺训里头,有多少是男人写的,几乎都是女人自已写出来教化女人,她们自已做了男人的女奴不算,为了取悦男人,还要叫全天下的姐妹们陪着她一起心甘情愿的做女奴。” 耿悦猛点头,“不错,那个写《女诫》的班大家,她自已守了大半辈的寡,结果还说什么‘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凭什么男人就可以再娶,而女人就再不能嫁人要守一辈子寡,简直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毕竟能读到这些女书的女子能有多少?好些富贵人家的女儿能读得起书也未必会去读,生怕女儿读书识字就是有了才,够不上‘妇德’了,何况那些家境贫寒的贫家之女,压根就读不到这些东西。可是她们从小听到的那些神话故事、民间传说,甚至那些说书先生所讲、戏文里所演的种种故事,还有各种俗语,全都隐含着男子为尊、女子卑弱,女人们存在的所有价值就是整天围着男人转,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无论男人如何对她,再是薄情寡义都要无怨无悔的忠贞不渝。这种在不经意间就被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洗脑才是最可怕的。” “不错!”耿愉拍着桌子叫起来,“那些故事不是写些什么落难的才子被个有钱的富家小姐所救然后就私定了终身,就是穷苦书生突然被个美貌的狐狸精深夜造访,自荐枕席。我一直想不通,那些穷书生们到底有什么好的,让那些白富美的小姐狐仙才只见了一面就立刻喜欢上了,非君不嫁的各种倒贴。” “像那个王宝钏,为了薛平贵父母亲人都不要了,苦守寒窑十八年,最后等来了什么?《金玉奴棒打薄情郎》里头莫稽靠了岳家之助才当上官,却嫌弃妻子的出身,直接将她推到江里要淹死她,结果她侥幸逃得性命后竟然仍要吊在这棵歪脖子树上,死活不另嫁他人,非得要继续给这薄情郎、杀人犯当牛做马,难怪名字里头带着个奴字,真真是奴性十足!” 耿悦也忙道:“还有那些个狐仙就更是脑残,不但对穷书生们以身相许,还各种助着他们考状元发大财,等到书生功成名就,她就飘然而去,哦,还是临走前再给那书生觅得一个佳偶后才会功成身退。简直看得人吐血三升好吗?” “别说那些狐仙了,就是天仙不也一样对着个凡间的普通男人就心动的不行,七仙女甘愿冒着被天庭惩罚的罪责也要私自下凡来替董永还债,还有那个白水素女,那还是神仙吗?那压根就是一个男人想要的煮饭婆。”邹晴也是对这些神话故事不忿已久,紧跟在邹家姐妹后面痛斥起来。 就连马莉都插了一句嘴,“我一直很奇怪你们大秦神话里的女人总是对男人无怨无悔的一味付出,无论男人做了什么都会原谅他,除了贤惠大度包容,再没有别的脾气,个个都是贤良淑德的圣母。可是在我们西方的神话里,女神们除了善良美丽勇敢外,她们不但敢爱更加敢恨,像《金羊毛》里的美狄亚公主,一旦她的爱人背叛了对她立下的誓言,她就会化身为复仇女神,即使她还爱着他,她也会决绝的将他毁灭,送上她最彻底的报复。” 采薇叹道:“谁让我们国中这些神话故事小说都是被男人们所书写的呢?笔和话语权都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自然尽情的在这些神话故事里头各种的重男轻女、择男弃女、爱男厌女、捧男杀女,各种意淫他们喜闻乐见的富家女爱上穷上子,对他们忠贞不渝、做牛做马,让他们少奋斗几十年还妻妾和睦的美梦了。” “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杰出的女子或为治国有方的太后,或为战功赫赫的名将,或于织造、术数、天文、地理、书画、琴棋等诸般艺业有种种建树,可惜无论在史书上还是民间传说中都极难找到她们的身影。” “不少执政太后明明政绩远胜男性帝王却在史书中被几笔带过,还要被扣上一顶牝鸡司晨、秽乱后宫、不守妇道的大帽子。而西秦时的平阳公主,明明为打下大秦江山立下汗马功劳,是第一位以军礼下葬的公主,结果在她死后,她的一切功绩都被移花接木到了她弟弟的头上。” “还有那些被男文人们刻意曲解歪曲了的神话故事。天孙织女本是被牛\郎偷了羽衣强留在人间做了凡人的妻子,就好比是个好人家的女儿被拐到了山里卖与人为妻。结果经过男人们的一番修饰润色,就变成是郎有情妹有意,可惜被王母娘娘给棒打鸳鸯,连喜鹊都为他们的夫妻情深感动搭桥相助。其实我初读到这个故事时也有些为它所打动,还是后来又找到一本古籍残本,才知道在更早的版本里,织女压根就不是被王母捉回去的,而是她自已想法偷回了羽衣,飞回天庭,可见嫁与牛\郎原本就非她所愿,不过是迫不得已被强行占有。” 邹晴也点头道:“不错,就如那王宝钏,苦等的丈夫早娶了比她年轻貌美的异国公主为妃,她苦等了他十八年,却在和他夫妻团圆后的第十八天就死了。可是在《寒窑记》里却对她这悲惨的结局只字不提,只是一个劲儿的夸她不嫌贫爱富、从一而终,苦守十八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等回了功成名就的夫君,从此夫贵妻荣。” 采薇道:“所有这些神话传说、故事小说骨子里都在重复一个谎言,那就是再是优秀出色的女子也只是为了男人而存在。身为女子,只有为一个男子各种付出,或助他金银钱财,或助他青云直上,或给他生个儿子,只有帮到了男人,得到男人的肯定认可赞扬,觉得她之于他是个极有用的物件,那这个女人才是有价值的,才配活在这个世上。” “这些个故事小说对人潜移默化的影响可比那些什么《女四书》厉害多了,女人们从小到大天天听到的都是这些洗脑的故事,自然觉得身为一个女子就当为男人各种付出而毫无怨言,不论男子怎么对她,都是理所当然。若是这种心念上的毒瘤不去,一个女子便是她再有学识,再能挣钱养活自已,她也仍然不是一个立起来的人,因为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然觉得女人的价值就是为了男人而存在,仍将自已视为男人的附庸。” “所以咱们要想让姐妹们变得自强独立,就得把话语权和书写权从男人那里抢过来,他们能用这些故事小说给女人们洗脑,咱们也能用它们来给女人们反洗脑。咱们可以把那些湮没于历史尘埃中关于女子的各种傲人事迹或是编成故事,或是写成小说,让姐妹们知道咱们女人原本是何等的能干,半点不输给男人,还可以将他们笔下的那些故事小说改写一番,让姐妹们看破充斥其中的虚伪与谎言。” “我要拜托晴姐姐的就是此事,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却难,要找些文笔好又会写的姑娘来编出各种易于流传的故事出来,再想法子将这些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的传讲出去,改变女人们或多或少已被洗脑的认知,可绝非一件容易的事儿,只怕要花费晴姐姐不少心血。” 邹晴却欢喜道:“难道你不知道我素日便最喜欢写些小故事么?这个活儿正对我胃口,多谢娘娘了!” 一时各人所司之事分派已定,采薇便道:“若是诸位姐姐对咱们这分工再无异议,还请随我同赴金陵可好?” 为何要去金陵?不等众女问出来,采薇已替她们解惑道:“近日鞑子那边又有了些动静,怕是贼心不死,又想对江南用兵。陛下正好借此重回金陵,御驾亲征。其实便是没有这场战事,这云南大理偏安一隅,我同陛下也是绝不会久居于此的,好些事情还是回到金陵更方便做一些。” 邹愉点头道:“不错,金陵原就是咱们的留都,又是江南之中心,将朝廷搬回金陵,无论是军事上还是国政上,都更有利的多。便是对咱们的女权大业而言,单从地利上来讲,江南一带丝织更为发达,也更宜于我们从事。” 采薇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咱们先在江南之地践行这些法子,建安女堂、建丝厂、建女子书院,况且等到了金陵,陛下要忙于征战之事,其余家国政事多半要我来替他分忧,我正好趁着治理国事之便全力支持咱们的女权大业。便是有些尊男抑女的律法暂时动不了它,我却可以试着先推行些其他各家学说,如诸子百家中的法家、墨家,还有阳明先生的心学,李贽先生的李学,来同儒学对抗,不能让儒家一家独大,程朱理学甚嚣尘上。” “不错!”邹晴道:“什么‘男尊女卑’、‘三从四德’,这些糟粕全都是儒家提出来的。那朱子整天道貌岸然的嚷嚷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结果他自己做下的那些龌龊之事,都让人说不出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儿,也好意思来要求别人,就是个虚伪透顶的假道学先生。” “孔子一家三代都是一等妻子生了儿子,就将妻子休弃出门,曾子更是休妻之后再不复娶,反正儿子也有了,不怕无后为大了。”耿愉嘲讽道。 “孟子也是个想休妻的,他自个不知礼的去偷看妻子日常起居,反说妻子无礼要休了人家,还是他母亲明理,知道错在自己儿子,不许他休妻。只可惜越往后,这样明理站在儿媳一边的婆婆越来越少,倒是帮着男人欺负儿媳的恶婆婆越来越多,她们自己在男人那里受了一肚子气又无从反抗,便把心里头的那股恨意全都转嫁到家中比自己地位更低的儿媳身上。于是婆婆刁难儿媳,妻妾争风吃醋,女人们斗成一团,男人们渔翁得利!”耿悦说着说着,不由感叹起来。 采薇也道:“所以不能再让这些儒家理学中的糟粕再这么广而传之的害人不浅了。咱们可以想法子多宣扬些别的提倡男女平等,人人生而自由的各家学说。至于缠足,只怕光从法令上禁止远远不够,关键是得改变女人们迎合男人审美的心理,缠足为什么风行一时,还不是男人们喜欢三寸金莲,这才让女人们纷纷以大脚为耻,小脚为荣,若是女子们能改变这种动辄以男人眼光来评定自己美丑的心态,自然不会再有人宁愿忍受那样的痛苦也要缠足。” “所有这些事,桩桩件件,都得几位姐姐帮我,咱们齐心协力方能成事,所以还请姐姐们随我同去金陵,咱们也好聚在一处时时讨论相商,只可惜不能封你们为官,要先委屈姐姐们做我身边的女官,好歹有个名号,做起事儿来也方便些。” “娘娘的意思是好让我们能抬出皇后娘娘的名头来狐假虎威吗?”邹悦笑道,一时众女纷纷打趣起采薇来,反正能不能做官她们也不在乎,她们只想能为普天下的女人们做些实在事儿。 可没想到,到了金陵之后发生的一桩事儿,却正好给了采薇一个由头,让她不但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选了一堆女人为官,还领着她们直接处理各项国家政事。   ☆、第297章 元嘉元年十一月,元嘉帝秦斐携嫡母沈太后、发妻周皇后及一众文武百官重返留都金陵,将整个大理行宫都留给他明面上的亲娘金太妃,让她老人家在里头住着好生养病,虽说太妃娘娘这病多半是好不了了的,因为她得的乃是疯病。 自从沈氏被尊为太后,那金氏只得了个太妃的名号,叫她如何甘心。她不敢去找她儿子理论,见天儿想着冲到沈太后的宫院里去找她的麻烦,虽说有宫人千方百计的拦着,可是太妃娘娘要死要活的撒起泼来,她们也有些拦不住,眼睁睁看着她气势汹汹地冲到沈太后的宫院里去骂街。 那沈氏先前身居劣势,处境堪忧时都没怕过她,如今又如何会将她放在眼里,直接一句话就将她秒杀。其实原本沈太后是不想将真相告诉她的,可是经不住她这么锲而不舍的要来闹腾,为了图一个耳根清静,只得将当年自己将她二人所生之子调换的真相告诉了她,金氏欲待不信吧,再想想秦斐一直以来对她的态度,压根就没把她亲娘看待过,便信了有七八成,绝望之下直接就疯了。 秦斐离开大理之间,最后去看了她一次,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她,对这个名份上的母亲,便是他幼时曾对她有过依恋之心,后来也早被她的种种无视冷待消磨的一点儿也不剩了。她从不曾给过他温暖和母爱,而他如今所能回报给这位养母的也就只有让她在这大理行宫中锦衣玉食的过完她的后半生。 皇帝陛下的御驾是在十五日那天抵达金陵的。入城后,元嘉帝将沈太后和周皇后亲送到新修的宫门前,他自己则过其门而不入,直接调转车头奔出南门又亲赴燕子矶的战场了。 因那鞑子皇帝也是精明强干之人,一得知燕秦皇帝要御驾重回金陵,便知道燕秦是想反守为攻,赶紧派他第五子亲自统领十万大军南下,想要强渡长江天险再将金陵给夺下来。至于先前他主动向燕秦提出的议和之事,那本就是个为了麻痹燕秦而使的疑兵之计,见元嘉帝不上他的当,当下也懒得再装,再度发兵南下,想要先下手为强。 秦斐这一忙着前线各种战阵之事,其余各项政务果如先前采薇所料的那样全都交给了她来料理。秦斐初时还怕累着她,可是见她料理了几天政事之后,反倒越发的神采奕奕、容光焕发,欣喜之余便将一应事项全交由她来料理,除了信赖爱妻的才干之外,秦斐也是想着用这些政事来分散她的心思,免得她闲下来又会想起早夭的爱女,珠泪暗垂。 他夫妻二人这一联手并肩、分工合作,秦斐再不用多花心思在各项政务上,将所有精力全都用到运筹帷幄、调兵遣将上头,折腾得金人是苦不堪言。 那鞑子主帅铄塞虽是其国主的亲儿子,但却没半点他老子的睿智精明,想是那鞑子皇帝朵尔衮也深知这一点,特意将两位降了金国的汉人名将派在他身边,做他的副将。 这两人一个是洪亨九,一个叫范文成。那范文成原是沈阳人,考取过燕秦的秀才,辽东之地被金人占了后,主动求见当时金人的大汗努哈赤,甘为其效犬马之马,因其长于谋略武功,又对金人忠心耿耿,乃是降了金人的汉人臣子中最受金主倚重之人。不但替金主出谋划策,在辽东大败燕秦有名的儒将洪亨九所率之军,将其生擒,更是用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原想为大秦守节从一而终的洪亨九,使其转而降金,一道替金人卖命,反过来攻打自己的母国,立下无数战功。 以至于那朵尔衮虽是个胸怀宽广之人,见其屡战屡胜,攻无不克,也不敢再叫他二人继续领兵征战,怕他二人再这么一路连胜下去,不但风头盖过了他们金人大将,显得他们太过无用,将来功劳太高,也不好封赏啊,总不成也封他们为异姓亲王吧?反正当时他们金人一路势如破竹,打得燕秦节节败退,朵尔衮便将他二人调回燕京去做文职,将余下的战事交由他们金人将领去征战立功。 哪知那燕秦眼看气数已尽时忽然冒出来个能征善战的临川王秦斐,力挽狂澜,连打了几场胜仗,不但阻住了他们金人高歌猛进的势头,在登上皇位,国中再没人能给他扯后腿之后,竟没像之前几个汉人皇帝那样耽于享乐,沉醉在温柔乡里,反倒励精图治、勤于政事,想着富国强兵,将被他们大金所占的半壁江山再夺回去。 这让朵尔衮心下如何能安,不但派了他儿子亲为统帅,还将他们大金最会打仗的两个臣子配给他,在大军南下之时,朵尔衮特意对他三人耳提面命,命他们此番南下定要攻破燕秦防守的长江天险,重行将金陵和江南之地给夺回来,不然的话,若是让元嘉帝在长江以南站住了脚跟,单只江南鱼米之乡的丰饶富庶,就足够让燕秦充实国库、增加国力了。到那时,他们大金再想将华夏的锦绣江山全都据为已有,可就更加难办了。 只是他派出去的这三人虽然厉害,可惜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却是秦斐,这可是打小就不按牌理出来,从来不走寻常路,最喜欢剑走偏锋的主儿,范、洪二人虽和他看得都是一样的兵书,可一到两军对阵的时候,他二人将所学兵法在脑子里过了个遍,也仍是理不清、猜不透这元嘉帝的用兵之道。 虽说孙子他老人家早说了,“兵者,诡道也”,可他们从不曾想过这世上竟能有人用兵奇诡到这等地步的,总是跟他们来阴的,还一阴一个准,让他们心塞无比。几番斗智斗勇下来,他们除了初时小胜了几场外,到后来竟是屡败屡战。不但长江天险没攻过去,反倒还被元嘉帝给打过长江,一路将他们撵出安徽全境,方才罢手。 此时已经是元嘉二年的八月了,秦斐连中秋节也顾不上回金陵去过,又花了好几个月的功夫亲自在安徽及江北四镇整顿防务,将之布置得是固若金汤。直到元嘉三年的除夕夜里才赶回金陵,与家人团聚。 等过完了新年,元嘉帝终于答应了众臣所请,举行了他的登基大典。这原是一件让众臣翘首企盼了三年的心事,历来这新皇登基最迟在先帝驾崩后一个月内就要举行的,可是这位陛下可倒好,任他们苦口婆心的奏请折子雪片一样的呈上去,他全然无视,“拖”就一个字,今年拖明年,明年拖后年,一拖就是三年,好容易终于遂了他们的意,办了登基大典,可是一帮子文武大臣们仍是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们不停的上折子,那是只敦请元嘉帝赶紧行登基大典的,可压根没提册后大典这回事,再说这册后大典不是向来都在登基大典之后吗?可是皇帝陛下你把这两个典礼硬要放在一起,合二为一是怎么回事?果然对这位陛下那是完全不能以常理来揣度,时不时的就会被他的种种标新立异、随心所欲之举给开开眼界,摊上这么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主儿,众臣都觉得心好累。 一众臣子们无可奈何、心困无比地看着他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整个仪式中始终牵着皇后娘娘的手,二人一道祭了天地,告祀社稷,皇后娘娘亲手替元嘉帝换上衮冕,皇帝陛下亲手替她戴上凤冠。帝后携手登上九层丹陛,并坐于宝座之上,接受群臣的三跪九叩、山呼万岁。 秦斐高坐于丹陛之上,随意扫了一眼底下山呼万岁的臣子,他知道这些大臣们心里又不痛快了,可是他才懒得在意他们此时的想法。在孙氏一党和崔相一党相继倒台之后,他给朝堂来了个大换血,任用了一批良贤能之士,可是这些个贤臣能臣吧,虽说既有才干,也有忠心,一心为国、勤勤恳恳,可就是有一点不好,个个都是老古板死脑筋,一味抱着祖宗定下来的规矩礼法不放,对他让皇后来帮他料理国事早就颇为不满。所以他才偏要将登基和册后两个大典合二为一,就是要做给底下这些臣子看,让他们知道采薇这个皇后在他心里的份量。此举不但是为了向爱妻表白他对她的爱意,也是为了替她今后一人独坐朝堂铺路。 他已经和采薇商量过了,不能总这么等着鞑子打过来再狠狠还击,这样终是有些被动,只有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可若是由安徽等地北上进攻燕京,在地形上却对他们多有不利,因此秦斐打算等到开春时便前往四川,由川入陕,先将长安夺回来,再由西北一路往东面打过去,也是想将鞑子主要兵力都引到西北,好让江南等地能远离兵火,好好休养生息,大力发展耕作丝织好充实国库,一旦国力强盛了,看耗不死鞑子那帮野蛮人。 只是他若是前往蜀地领军打仗,朝中的一应事宜自然是要托于一人替他掌管处理,交给阿薇他自然是再放心不过。论亲疏,于他而言这世上还有比阿薇更亲的人吗?不但是他的至爱更是他的至亲;论才干,他的阿薇远胜朝中那些个能臣腐儒。唯一让他有些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一帮朝臣会不服她管,这才想借着这一道举行的两大典礼让他们明白,皇后之尊,与帝同体,要像敬他一样地敬着皇后。 秦斐随意扫了底下一眼,就又将目光胶着在身边的妻子身上,觉得采薇今日格外好看。他看着她头上光华璀璨的凤冠,忍不住凑到她耳旁轻声道:“这凤冠可沉得很,你戴了这许久,脖子可累吗?要不要我替你揉揉?” 他嘴上说着,那龙爪就已经伸了过去,采薇也没拦着他,只回给他一个情意绵绵的眼神,安然地享受起了皇帝陛下的殷勤伺候。她知道秦斐搞这么一出是为了给她这个皇后娘娘长脸,免得过几天她垂帘听政时被一票大臣们不放在眼里,夫君有这个心,她自然欢喜不已,欣然笑纳之余,也投桃报李,当夜和皇帝陛下好生温存了一番。 可怜秦斐自从麟德二十五年给采薇过完生辰之后,因为种种缘故,一直没能再重回那处温柔乡里的桃花源去重温那□□、如登极乐的**滋味。好容易强忍了三四年,终于再登仙台,却是没消受几日,就不得不以国事为重,恋恋不舍的别了爱妻老母,重披战甲,率军入川,打算将他一腔子邪火全发到鞑子身上。 只有早早的灭了鞑子,他才能安心无忧的去过他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居家小日子,若是采薇将来实在不能生,她办的安女堂收养了那么多孩子,大不了从里头挑几个好的接进宫养在膝下也就是了。皇帝陛下想着想着就想到了这遥远的未来。 这头秦斐带着满腔的离愁别绪上了西去之路,一路上都在念兹在兹的想着采薇的种种音容笑貌,越想越是舍不得,恨不得立时调转马头再奔回金陵去。 然而纵使心中归心似箭,他却仍是头也不回的领着身后的军士继续坚定的向西而行。就连他自己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能做到如此,他曾觉得与她分开半步、一刻不见便是世间最难捱的酷刑,可是现在他却为了承担起他身为国君保家卫国的重任,而任由这酷刑加身,一步一步的离她越来越远。 因为他知道在经历种种离别变故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就是相隔天涯海角,可那心却是始终都在一处,紧紧地贴在一起,从未有过片刻的分离。 而留在金陵的采薇心中也是极不好受。他们夫妻之前几次分离无一不是为形势所迫,逼不得已,然而这一回却是两个人主动做出这夫妻暂时天各一方的抉择,只为了能早日驱除外敌,还大秦百姓一个天下太平,清平岁月。她虽然伤感,却也没多余的功夫沉浸在离愁别绪里头,因为秦斐留给她的那一摊子朝政也是千头万绪、百废待兴,偏偏秦斐走了没几天,那一帮子大臣们就开始闹腾起来。 这一日采薇临朝听政,往帘子后头一坐,见底下稀稀落落只立了五、六个人,比起前日来又少了一多半儿。不等她发问,一个户部的五品郎中小声道:“启禀皇后娘娘,户部张尚书昨日偶感风寒,起不了床,不能前来上朝,告假几天……” 另一个小官也呐呐地道:“还有我们工部的赵尚书,也是病倒在家,命小臣替他跟皇后娘娘告个假……” 采薇面上倒还没什么,立在她身后的香橙几个就先皱起眉头,替她家姑娘着起急来。这前一天上朝的时候吏部和礼部尚书带头称病不起告了假,昨儿工部和兵部尚书也装病告假,今儿倒好,这最后的两个尚书也撂挑子不干了,上行下效,连带着底下一堆官员都纷纷告假,这不是摆明了跟视朝理政的皇后娘娘唱对台戏吗? 她们几个心里头气得不行,采薇却仍是跟没事人一样,问了几句,见他们也没什么要事要启奏,便道一声退朝,领着香橙几个回了她素日处理政事的勤政殿,自去批阅奏折。 芭蕉见自家姑娘出了朝堂仍是这么一副心平气和、云淡风轻的模样,忍不住一边替她研墨,一边问道:“姑娘,这些日子又没刮风也没下雨,风和日丽的,怎么一下子就病倒了那么多人,还个个都是偶感风寒?他们这是在装病,故意抱团扎堆的不来上朝!” 采薇笔下不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见她面儿上这般平静,香橙也忍不住道:“姑娘,你若是心中着恼,可千万别憋在心里,这生闷气可是最伤人的,陛下临走时可是反反复复叮嘱了我们十七八遍,要我们替他好生照料您的身子,万不可累到了您。” 虽然自家姑娘现在已是皇后娘娘,皇帝陛下又最讨厌她们几个不喊“娘娘”非要喊“姑娘”,可是香橙这几个丫鬟仍是喜欢趁秦斐不在跟前的时候,继续用“姑娘”来称呼采薇。采薇也喜欢被她们这么叫,主仆之间都觉得这旧日的称呼里透着那么一股子别样的亲密与温情。 枇杷给采薇端上刚煮好的桂圆枸杞茶,也插嘴道:“就是就是,陛下还写了道圣旨呢,若是他不在您身边的时候我们没照料好您,让您有个什么小病,手上蹭破点儿皮什么的,等他回来就要打我们板子。所以姑娘,不管遇到什么事儿,您可千万别不开心,闷坏了自个儿。” 这帮丫鬟在这里七嘴八舌的劝慰自家姑娘,却听门外一人笑道:“不过这么点子小事,哪里值得你们家姑娘动气上火的,倒把你们一个个的急成这样,真是皇后不急宫女急!” 香橙几个急忙扭头一看,见来的是自家姑娘的好友邹家小姐,后头还跟着吴家的表小姐吴娟。 原来邹晴等几人此时早做了采薇的女官,耿家姐妹和马莉因为要忙着建安女堂和书院的事几乎天天都往宫外头跑。只有邹晴,因分派给她的活计是更多的是要和纸笔打交道,不需要她到外头东奔西跑,因此她便时常也到这勤政殿来陪着采薇,一个批奏折,一个写文章。吴娟知道了她们要做的事之后,也自告奋勇的想来帮忙,她自知才力有限,便替邹晴誊写书稿。 采薇见是她二人来了,放下笔笑道:“我还当我是个心宽的,想不到邹姐姐竟比我还要心宽,难道姐姐竟半点都不替我担心吗?” “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昔年咱们手谈时,耿家姐妹能算出接下来的五、六步棋,我最多能算到七、八步,而你能算到十几步开外,最是个眼光长远的,我才不信如今这情形不在你预料之中,只怕你连对策都早想好了呢?”邹晴想起她和采薇手谈时就从没赢过一次的毕生恨事,没好气地道。 就听采薇故作哀怨地叹了一口气道:“唉!果然是瞒不过邹姐姐你呀!”确如邹晴所言,眼下的情形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那些臣子们早在秦斐独宠采薇一人,且和她相商朝政时就对她极为不满,觉得她就是那等以美色惑君的祸水,奈何无论他们怎么苦谏,元嘉帝都不搭理他们,照样将这位皇后宠上了天。 甚至在他领军西征之后,竟将一应国中大事全交给了这个女人来料理,此举简直令一重朝臣们愤怒不已,难道这种时候不该是将国政交托给他们这些朝中重臣吗?竟然交到一个妇人手里,若是这妇人是皇帝陛下的母亲沈太后的话,他们也就认了,谁让人家是帝母呀!可你一个连儿子都没替皇上生出来的帝妻哪来的资格高坐在朝堂上,对他们这些文武大臣指手画脚? 可惜他们再怎么反对,元嘉帝就是不为所动,三令五申的命他们侍皇后如侍君,就连沈太后都发下话来,说是她年老多病,料理政事已力不从心,力荐儿媳周皇后来代她垂帘听政。 这一下众臣还能说什么,他们虽然敢谏言反对,可也就是动动嘴头子和笔头子,并不敢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来,因为元嘉帝陛下可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你今儿敢跟他来个出格的,他明儿就会跟你来个更加出格的,在出格这件事儿的,众臣扪心自问,他们百多号人加到一起,只怕都不是这位陛下的对手。 所以,他们就是心里头再不情愿,也只能暂忍一时,等元嘉帝走得远了,才接二连三的称病不朝,直接撂挑子不干了。这巧妇还难为无米之炊呢,他们倒要瞧瞧,一旦这朝廷里连个替她干活的人都找不着,这位才干卓绝的皇后娘娘要怎么来料理国事。 而皇后娘娘对他们此举的评价只有一句话:“这些大臣们也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真是幼稚!”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两位亲爱的扔的地雷哈,爱你们! 可人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6 14:33:17 diva扔了1个地雷 投掷时间:2016-04-16 09:36:29   ☆、第298章 其实采薇心里头明白,这帮大臣是在给她下马威呢,就跟家里头新换了个年轻的主母来主持中馈,底下那些积年的管事娘子使些类似的小伎俩想要拿捏主母一样,无非是想让她这个理政皇后明白,他们这帮大臣对这个朝廷而言是何等的重要,要她往后敬着他们三分,对他们言听计从。 秦斐走之前原想再用些个不一般的手段,好让那些大臣在他走后能真正做到对皇后娘娘唯命是从,却被采薇给拦了下来。因为她知道她若是真的要坐镇朝堂,令行禁止,总不能事事都靠着秦斐来替她摆平,要想让底下这帮大臣对她心服口服,服服帖帖,还得靠她自个的真本事和厉害手段。 邹晴笑问道:“那不知聪慧无双的皇后娘娘打算怎么破解他们这幼稚的小伎俩呢?” 采薇莞尔一笑,“对付吵着要糖吃的小孩子家家,自然是赏他们块糖吃喽!” 她转头对香橙道:“你们几个去御药房里拿些名贵的药材与补品,再挑些绫罗绸缎、头面首饰之类的,给那些装病的大臣们按其品级以定厚薄,一一分送到他们府上。” 枇杷张大了嘴道:“姑娘,您还真要赏他们块糖吃啊,这不就等于是,是跟他们妥协了吗?” 芭蕉也嚷道:“是啊,姑娘,陛下临走前不是硬给您留了道圣旨吗?说是那些大臣要是不听您的话,您就可以把圣旨拿出来罢了他们的官!” 采薇笑道:“我摘了他们乌纱帽有什么用,还得另选新人,一时半会的还不是没人替我干活。其实这些大臣们才干能力都是有的,身为朝廷命官,也算是忠于职守,只可惜太过看重男女之别,心里头存了对咱们女子的轻视,不忿被我这个女人压在他们头上,事事要听我之命定夺罢了。” “他们不过是耍些小脾气,又没真做出什么玩忽职守的渎职之事,怎么好就直接罢了人家的官,我要是真这么做了,就更得被他们说成是个祸乱朝纲的妖女祸水了。再说了,这朝臣生病,身为国母,我命人去探病慰问一下也是应该的,这凡事都讲究个先礼后兵嘛!” “可若是咱们尽到了礼,他们还是不知好歹的不领情怎么办?”香橙问道。 “你家姑娘也没指望送些东西去,就能让他们从此臣服于我这个理政皇后。”采薇笑道。 “那娘娘的意思是——?”吴娟听了这半天,也忍不住问道。 采薇道:“我这些东西赐下去,便是那些大臣们没存着试探的心思,依礼也得命其夫人前来宫中向我这个国母谢恩。这一个一个的接见太过麻烦,不如就让那些夫人们半个月之后到长春园去陪我喝个茶吧!” 十五天之后,那些因告病被皇后娘娘赐了一堆东西的官员家眷们果然一个不少的齐齐聚在长春园里。原本也不过是二十几位夫人来谢恩,可因皇后娘娘派的宫人有意提点了她们一句,这些夫人在同自家老爷相商后,便谨遵皇后之命的把儿媳、女儿全都带了进来来给皇后请安。 吏部尚书朱天霖的夫人吴氏带着两个儿媳和一个女儿坐在一株海棠花树下,同在座的好些夫人一样,面儿上看着端庄从容,实则心里头多少有些鸣锣响鼓的。她这做妻子的还能不晓得自家老爷所谓的“卧病在床”是怎么回事吗?她当时还劝过他,别和帝后这么别苗头,被骂了一句“妇人之见”,还说他们这是在帮着朝廷“正本清源”。 当时吴氏面儿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是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些个大老爷们就喜欢给自已套上一副冠冕堂皇的说辞,什么“正本清源”,不就是想拿捏一下皇后娘娘,不想让皇后娘娘大权独揽,他们分不到什么朝权吗?这种拿捏人的小手段,她当年为了这朱府里头的中馈之权跟几个妯娌斗来斗去时可没少见,各种花样比自家老爷这一手玩得不知漂亮多少。 再说了,吴氏心里头可不像她家老爷那样对这位皇后娘娘不以为然。这些年她们这些官家夫人每逢聚在一起,聊得最多的便是这位独宠后宫的皇后娘娘。她们可不像那些男人们将皇后的独宠全都归结于美色两个字上,她们嫁人的年头久了,同男人相处的时间越长,便越发明白,这女人要想能长长久久地拢住男人的心,将他那天生就吃了五谷想六味的一颗花心牢牢系在你身上,光靠美色哪里能够? 纵然再好的皮囊,初看时让人惊为天人,日子久了,若没些内秀的东西,照样会被男人丢到一旁。听说这皇后娘娘都已经跟陛下做了八、九年的夫妻了,纵然生得再美,也不新鲜了,何况先前又因产女丧女,卧病在床那么久,想来更是大损容色,可是陛下却始终对她不离不弃,依旧只把眼睛珠子系在她一个人身上,看都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可见哪!这位皇后娘娘的心思手段真真儿的不一般,乃是个顶顶聪慧的女子! 她们还听说,好些朝堂上的主意都是这位皇后娘娘给提出来的,可见人家不光会收服君心,这朝堂上的事儿也玩得转,自家老爷可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在这位娘娘手底下讨不到什么好儿去。她们的这番担心自然又被各位官老爷们嗤笑了一番,尤其是当他们差不多全都告假不朝之后,皇后娘娘当天就命人给他们又是赐药又是赐赏的,让他们好不得意,觉得他们只消再装上几天的病,皇后就得将手中的权力乖乖的分给他们。 不想,周皇后挨个赏了他们一圈之后就再没了动静,再没派人来探问过一句,连各位诰命夫人想要进宫谢恩都被婉拒了,说是怕耽误了夫人们照料他们的病体,真是由着他们安心静养。 他们初时还能端得住,越到后头越是静养不起来,派人悄悄一打听才知道,他们堆积的奏折公务什么的皇后娘娘命人呈上去,一天功夫就全都看完了。他们原以为自己这一撂挑子定会堆积无数公务无人料理,各项朝廷事务立刻运转不起来的情形压根就没出现,这原本是他们用来要挟皇后的最有力的一个筹码,眼见此时完全无用,人家一个人就把他们所有人的活儿都干了,这心里头哪儿还淡定得起来? 可是再着急上火,此刻骑虎难下,这病还得继续装下去,看那周皇后一个人撑着,如此劳神费力能熬到几时。这帮朝廷大员私下里碰头时总是用这般说辞来给自己打气,实则各人都命自家夫人又往宫里头递起了请见牌子,想借着内人觐见皇后的机会探一探虚实。这会子好容易皇后发下话来,请了各位夫人携媳带女的去宫里喝茶,那些大臣们二话没话,赶紧命人备好车马,送女眷们入宫去替他们打探消息。 长春园的茗香亭内,一众夫人因为俱有心事在怀,且这里又是皇宫,既不敢也无心谈笑,除了同相熟的夫人小姐招呼几句外,便都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园中安放好的席位上,静等皇后娘娘的凤驾。 她们本已做好了在这里枯等上一两个时辰才能得见皇后的准备,哪知皇后娘娘却没跟她们摆驾子,一到申正时分,便准点驾临了。 众人赶紧一一上前参拜,采薇跟每位夫人小姐都寒暄了几句,待众人落座后,她赐下茶点,随意同众人聊了几句后道:“如今春光正好,正是出外踏青的好时候,只是可惜咱们女孩儿家如今便是上巳节不能够轻易出外踏青游春。当初重建这金陵行宫的时候,陛下怕我无聊,特意圈了好大一块地方,建起了这座长春园,内中既有亭台楼阁,也有些山野景致,诸位闺秀们与其在这里听我同你们母亲讲些没意思的闲话,不如在这园子里四处游览一番,就当是踏春赏花了。” 那些小姐们一听,俱是有些雀跃,便暂别了母亲,被几个宫人引着出了茗香亭,三三两两的穿花拂柳而去。 各家夫人们此时哪里顾得上去看自家女儿去了何处,个个都正襟危坐,瞧着上头的皇后娘娘,心知皇后支走了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们,这是要跟她们这些妇人说正事了。 果然就听皇后道:“真是有些对不住诸位夫人了,你们早在半个月前就跟我递了折子想来谢恩,只可惜本宫因为忙于国事,如今一下子病倒了这么多朝有重臣,所有的大小政事全都落在我一个人肩上,实在是分身乏术,抽不出丁点空儿来见你们一见,这才一直拖到今天。” 吴氏听了采薇这话,心念转了几转,同另几位尚书夫人对了个眼风,陪笑道:“这都是因为我家老爷偏巧这个时候病了,不能替娘娘和陛下分忧,因此我家老爷再三命我进宫同娘娘致歉请罪,还有跟娘娘谢恩,自从服了娘娘赐下来的药,我家老爷的病已经有所好转,正盼着能早些痊愈,好重回朝堂为娘娘分忧。” 其他几位夫人见她话说得漂亮,急忙在一边附和起来,等着看皇后娘娘如何回复她们。 采薇慢悠悠地饮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道:“诸位卿家有心了,果然个个都是忠君爱国之臣。不过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可千万急不得。宁愿多养些日子把身子彻底养好,也别为了急着上朝把身子给折腾坏了。你们回去告诉诸卿,只管安心在家里养病,朝堂上这些事儿,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自会重找些帮手来助我。想我大秦人材济济,无论是哪一处缺了人,都自有人能顶上,断不会少了哪个就运转不起来!” 她这话说得那叫一个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可是听在一众夫人们耳中,却是生生出了一后背的冷汗。皇后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是要罢了自家老爷的官职吗? 另一位尚书夫人赵氏忍不住道:“娘娘说的是,其实我家老爷见自个这病过了半个月还没好,怕还会拖上不知多少日子才能见好,这几天长吁短叹的想要上书致仕,免得身在其位却不能谋其政,反给娘娘添麻烦!” 不少夫人都在心里头给这赵氏竖了个大拇指,这话说得,以退为进,真是漂亮,只不知这回皇后如何做答。 采薇的目光从她们脸上一一扫过,微笑道:“陛下西征之前确曾给我留下一道圣旨,许我任免一应官员。只是在我看来,列位朝臣各有其贤能之处,便是那些才干不足之人,纵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我大秦朝廷呕心沥血了这么多年,如今只不过病了几天,就免了人家的官,这也太不近人情了。” “可是这朝政我一个人又忙不过来,不得已只好请了诸位夫人来,想请你们助我一臂之力,同我共商国事如何?”   ☆、第299章 什么??? 皇后娘娘此言一出,一众诰命夫人都有一种风好大,我没听清的感觉。m.. 移动网直到周皇后字正腔圆的又重复了一遍,仍有好些夫人揉了揉自已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已听错了话。 就是那听清了的,也完全被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先前皇后说要请她们帮忙时,她们还以为这所谓的“帮忙”就是让她们回去好生劝劝自家老爷,别再赌气装病赶紧早日上朝什么的,完全没想到这皇后娘娘直接就把主意打到她们身上来了。不但自个后宫干政、坐镇朝堂,还想把她们这些后宅的管家女人们也给拖进来,这可太…… 一时之间,她们也不知是该说这皇后娘娘太过异想天开,不守祖宗规矩,还是该说她太高看她们了。 片刻的默然过后,终于有一位夫人开口道:“皇后娘娘,请恕臣妇斗胆,您这想法恐是有些大大的不妥!” 采薇看着她,不但不恼,反而笑道:“不知有何不妥之处?” “这自古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男人们保家卫国、临朝理政,女人们的要务则是相夫教子、打理内宅,各有各的本分,若乱其位让女人来干这男人干的活儿,实在是有违这朝廷规矩和世俗礼法啊,娘娘!” 采薇笑看着她道:“若依夫人这话里的意思,我家陛下命我这个女人临朝理政,就是头一个不守规矩礼法的人喽?” 那夫人立刻不吭声了,她平日里可没少听自家老爷抱怨当今这位皇帝陛下有多喜欢胡作非为,视规矩礼法为无物。虽然皇帝陛下对此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可是她一个后宅妇人又哪敢当着皇后的面抱怨出来,只能低着脑袋在心里头腹诽,真是什么锅配什么盖,皇上是个喜欢乱来的,这娶的皇后娘娘也是个不守规矩的。 采薇两道雪亮的目光在她们面上一一扫过,“所谓的规矩礼法还不都是人定的,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如今战乱四起,国难当头,自当人人为国尽已之力,男子们为了保家卫国纷纷上阵杀敌,留下一大摊子家国之事无人料理,这个时候咱们女人们不顶上,还能指望谁来替他们分忧,一同撑起咱们的家国天下?你们到民间去看看,多少原是男子干的活如今全都是女人在做,耕田种地、架桥铺路、建房修屋,甚至打造兵器……” “就连陛下,他明知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却仍然将一应朝堂政事托付于我,为的是什么?为的只是不遵祖训、不守礼法吗?他为的是能让我替他分忧,因为他要一心领兵出征,只有我在后头替他守着这半壁江山,他才能安心的在前方征战沙场!” “那么诸位夫人呢?当你们的夫君卧病在床,心忧国事却又无能为力时,你们又该如何替他们分忧,只是守在床前替他们端药倒水吗?在夫君最需要的地方替他分忧解难,亲身为儿女作则,这才是真正的相夫教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有几位夫人下意识的便在心里头想道:“难不成要和娘娘您一样,也把夫君所司的公务给接过来,这才是替夫君分忧?可这自家老爷能答应吗?这世上可不是人人都像今上那样喜欢让女人在这上头替他分忧的!” 只是这话她们却不便说出来,只得一个个的自谦道:“娘娘言之有理,只是我们都是些后宅妇人,每日料理的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家务琐事,于这朝堂政事我们是一窍不通,完全就是两眼一摸黑,就算娘娘把我们找来,只怕也帮不上您什么……” 采薇笑道:“瞧你们这话说得,也未免太妄自菲薄了吧?本宫之所以请诸位来共商国事,那可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其实这国事同家事也没什么区别,咱们管理后宅时的人事任免、钱粮出入、赏罚惩处,安排宅邸修缮,布置上夜的人手,同亲友世交们往来走动……,这桩桩件件,差不多是一个人就把吏、户、刑、工、兵、礼——这六部的活儿全都给干了!倒比那些官老爷们还要能干呢!” “正所谓‘齐家’方能‘治国’,诸位夫人能将后宅中各项事体料理的清清爽爽,想来于这国事上纵然初时有些生涩,大不了向你们家老爷请教一二,用不了多久就能处理的得心应手。再说了,咱们又不是一摊子事只丢给一人去料理,而是组成一个议事阁,每一件事项大家伙儿一道来商讨,这三个臭皮匠还顶一个诸葛亮呢?咱们这么多人,群策群力,还愁料理不了这些国事。” “俗话说得好,‘巾帼不让须眉’,如今地是女人在种,钱是女人在挣,占七成的国计民生均由女人劳作所得,还有好些女子像男人一样披甲上阵,领军杀敌、浴血奋战,且战无不胜,杀得敌军望风而逃呢。同是女子,咱们不能上马杀敌,可是在这治国理政上也未必就不如男人?男人们不是总说咱们‘头发长见识短吗’,咱们不妨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咱们的见识能耐,半点也不比他们差!” 这激将法一出,众人中有那几个素日要强的夫人奶奶顿时觉得皇后娘娘这话说得极合她们心意,“谁说女子不如男”?忍不住面露赞同之色,微微点起头来,可是更多的人仍是有些畏首畏尾。 采薇便笑笑道:“其实咱们不过是为了替夫君分忧,这才将原是他们的活儿接到了自已手上,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等到他们病好了能重返朝堂,咱们自然也就功成身退了。可若是夫人们实在觉得自已不能胜任、或是不想来助本宫一臂之力,那本宫就只好颁下招贤榜,到民间去另请高人了,都说高手在民间,想我大秦人杰地灵,不知有多少高人逸士隐于市井乡野,若我求贤若渴,诚意相邀、虚位以待,想来总能请来些得用之人。” 冷汗再度漫上了众位夫人的背心,皇后娘娘这简直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威胁她们,若是她们不替自家老爷来理事,皇后就要免了老爷的官位另换他人来做。 她们正在为难,就见皇后又笑眯眯地道:“诸位也不必现下就给我一个答复,既然是替夫分忧,自然也是要回去问一下你们家老爷的意思的,等你们回去商量完了,若是有意来助我的,明儿一早进宫便是,我在勤政殿等着你们。” 等送走了这些夫人小姐,邹晴看着她们的背影恍然道:“原来你喊这些女眷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采薇摊手,“既然在那些大臣眼里只把本宫看成是个脂米分堆里的头儿,后宅里的领袖,本宫指使不动他们这帮男人,就只好先管一管他们家中的女人喽。” “那那些各家小姐呢,你命她们进宫,又安排她们去看宫人演的《侠女传》,又是何用意?”邹晴嘟囔道:“你什么时候命宫人把我刚写的《侠女传》给排成个活人话本了,我怎么不知道?” 采薇笑道:“三天前命人偷偷排的,给你一个惊喜嘛!这不用给它配上唱词咿咿呀呀地唱出来,只用念白,排起来极快,看起来也省时。我让她们来看,除了替你的新作捧场外,也是想看看能不能把她们也拉过来替你分个忧、帮把手什么的?” 这些官家小姐大多都是读书识字的,就算先前看得都是些女书……,邹晴想起来方才那些小姐们看《侠女传》时一个个双眼放光、如饥似渴的神情,顿时觉得若是多给她们看些《侠女传》之类的小说话本,不愁把她们拉不过来,等她们看得多了,只怕还想自已动笔写呢! 想明白了采薇的用意,邹晴不由感概道:“阿薇,你真是越来越坏了!我突然好同情那些‘卧病在床’的大臣们,你这一手玩得简直是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添儿’嘛!” 到了第二天早上,除了少数几位夫人外,大多数官员的太太们全都准点儿到了勤政殿外。采薇对她们温言勉励了一番,又命太医院给他们每家派出一位医士,去替众位夫人精心照顾其夫,好免了她们的后顾之忧。 勤政殿里头,采薇看着底下三十余位诰命夫人,言笑晏晏地道:“诸位既来助我理政,虽是替你们的夫君分忧,可更是替我大秦分忧,这一应官职俸禄,自然不能薄待了诸位。” 众人想不到皇后竟还真打算给她们个官儿当当,若无名份,确实做起事儿来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可就算皇后一纸诏令下去,硬是让女人们也能身穿官袍、头顶乌纱,可朝廷眼下应该也没什么多余的空缺给她们了吧? 采薇成竹在胸地道:“昔年我大秦高宗皇帝为了减轻压在其身上繁重的朝政,也是为了能更公平民主的料理政务,曾创立了议事阁,由朝臣中选出数十位议事大臣来,一应朝堂大事先由议事大臣们议出个章程来再呈到御前最后裁定。” “如今咱们也仿效先祖,重行再设立这议事阁,诸位就是本宫的议事大臣,那时候是将之称为阁臣或是阁老,到了咱们这里,不如——” 她略想了一想,展眉一笑,“都说‘男主外,女主内’,咱们女人又总是被称为‘内人’,既然如今是咱们一群内人在组这议事阁,不如,往后就叫‘内阁’好了,诸位便称内阁夫人,俸禄同当年的阁老们一般看齐,如何?” 在后世涌现的所有关于女权的史书中,如《缀珍录:十八世纪及其前后的大秦妇女》、《女人的天空》、《平等的开始》、《女人的一个世纪》等都对元嘉三年,当时的皇后周采薇创设女性参政议政的“内阁”这一段儿大书特书,称其为女权兴起的起点,为之后大秦帝国蓬勃发展的男女平权运动奠定了良好的基石。 甚至在大秦官修的史书与民间史家的着作中,也给予其极高的评价,认为内阁制是大秦民主制的开端与起点,从此揭开了大秦走上国富民强、称雄四海的新纪元。 而国外诸多史学家更是一致公认:“当女人的力量在这片国土开始觉醒,她们引领的民主的萌芽渐渐落地生根,是这个国家在未来几百年的时间里一居高居世界第一强国,无论在综合国力、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艺术、国民素质等方面都遥遥领先的决定性因素。” 作者有话要说:  安利一部剧,山影的《欢乐颂》,虽然不是十全十美,可是五美真是画风清新养眼啊,终于再不是女人们互撕乱斗成一团,而是五个姐妹互帮互助,友爱一心,每次看五个美人搂搂抱抱亲亲,画面不要太暖人心好吗?我现在对这剧只有一个请求,鉴于国产剧的尿性,请一定不要烂尾,不要在结尾给观众们喂个大苍蝇!   ☆、第300章 其实那帮装病的大臣一开始同意让其夫人去替他们跟皇后议政,一来是不想丢了官位,二来是看皇后此举的笑话。女子无能没用的认知早已在他们心里根深蒂固,均觉得皇后让这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去参政,纯属自已搬起石头来砸自已的脚。 女人嘛就是用来生孩子做家事的,最多让她们管管后宅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成,指望她们治国理政,呵呵!他们静等着看这些妇道人家把朝政弄得一团糟,然后焦头烂额的周皇后再来请他们出山收拾残局。 他们甚至还打起了赌,赌这内阁最多能撑几天就散伙,有说三天的,有说五天的,最长的也不过十天。在他们看来,那些妇人们成天在后宅里为了丁点儿小事斗来斗去的,议政的时候那不是得斗得更欢吗?肯定比他们男人内讧起来还要精彩,两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三个女人又是一台戏,那么多女人凑一起,啧啧啧! 这么一想,他们甚至都有些遗憾不能去勤政殿亲眼瞅瞅那上千只鸭子凑一起吵来吵去、鸡飞狗跳的好戏。只能在每天晚上自家夫人含羞带怯,一脸讨好地来跟他们请教朝中各项事务时,心中暗爽,指点天下状高谈阔论一番再将女人们贬损得一无是处,末了总会以一句“要不了几天,你们就得灰溜溜地夹着尾巴继续回来这后宅相夫教子。”来收尾。 然而五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眼看着一个月都快过去了,周皇后领导下的内阁不但没垮,反倒还越发兴旺了似的。那些内阁夫人们每天一大早容光焕发,兴冲冲地就往宫里头赶,听说如今连勋贵家的夫人奶奶也有不少进到了内阁里头,帮着一道料理事务。 他们自家的夫人如今是再不会低眉垂目地跟他们虚心求教了,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不已的跟他们夸耀前儿在朝堂上的提议不但被皇后娘娘夸了,施行下去后,百姓们也都拍手叫好,昨儿想了一晚上,今早又提了几个能开源节流,提高国库税收的好法子,原来这朝堂上的事儿也不难之类的云云…… 他们若是再想像往常那样照例贬损上一两句,立时便会被反唇相讥,什么“老爷能做的事儿如今我也一样能做!可我先前做的那些事儿,老爷会做吗?”“老爷这是见我每月挣得的俸禄比老爷还要多,心里头气不顺吧?” 每每噎得他们,不但晚饭再也吃不下去,连觉也睡不安稳,这样严峻的情形还能让他们再高枕无忧吗? 这样下去不行,浓浓的危机感让这些装病的大臣们觉得他们不能再这么不问世事下去,看来他们还真是小瞧了这帮女人,没想到她们竟还有这等能耐,硬是给撑了下来,这要是他们再在病床上“躺”一个月,这朝堂不得全被一帮娘子军给占了吗?到时候还有他们男人的立足之地吗? 可惜等他们脑子转过弯来,赶紧递折子说病已好要回来继续为朝廷鞠躬尽瘁时,已经晚了。周皇后派到他们府里的太医那可不是白白派过来的,顿时跳出来说他们一个个的身子都还没养好。这位尚书是虚火上炎,那位侍郎是肝郁气滞,一个个的不是气虚血虚阴虚阳虚肾虚,就是心血不足、肝阳上亢,这先前好容易养得有了些起色,万不可再费心操劳,否则轻则重病缠身,重则数月之内就会有性命之忧。 先前他们为了拿捏周皇后故意装病不上朝,结果现在等他们想上朝了,皇后娘娘说你们病还没好,继续躺着吧!这不是是摆明了不想让他们再拿回职权吗? 最让他们憋气窝火的是,自家夫人一听太医这么说,赶紧又把他们摁在床上,不住口的道:“哎呀,这身体要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爷可是咱们一家的主心骨,没了您,可让我们靠谁去呀!还求老爷千万保重自己,只管好吃好睡安心调养,这朝廷上的事儿有我扛着呢!您就只管放心吧!” 这让他们能放得下心吗?这些妇道人家才当了几天的内阁夫人,跟他们言语间就再不若往日那么恭顺听话,这要是让她们再多管理几天国家大事,往后别说跟他们平起平坐了,只怕都要骑到他们头上,上房揭瓦了? 于是,先前一票告病在家的大臣为了重新获得回到朝堂的权利,和皇后娘娘展开了艰苦卓绝的抗争,每日不停的往宫里头递折子,众人再联个名上个书什么的。终于,在他们锲而不舍地恳请了几个月之后,皇后娘娘终于高高抬起她的玉手,陆续准了这些臣子们回到朝堂议事理政。 他们重回衙门,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就悲愤地发现,皇后虽然准了他们回到朝堂,可是真正的实权却仍在那一群内阁夫人手里头。也是,这到嘴的肥肉人家能主动吐出来吗?换了他们也不能够啊! 他们赶紧下笔如飞,再将一封封谏言折子递上去,奏请皇后撤了内阁,说是既然他们已然重归其位,往后皇后娘娘大可垂帘听政,同他们相商国事即可,且他们的夫人太太还要忙着料理家事,不宜再干涉朝政云云,林林总总,把凡是能想到的各种理由全都列了个遍。 不过他们便是列出来再多理由,也抵不上周皇后笑吟吟的几句话:“陛下昨儿给我来了封信,说是我这内阁议政的法子极好,他早后悔让我垂帘听政了。你们是知道的,我家陛下……嗯,平日最是喜欢吃醋,如今他人在蜀地,却还要管着我,最是开心我整日同女人们待在一起,看来只好再辛苦夫人们继续在内阁里助我一臂之力了。至于诸位府上的家事嘛,各位夫人早和我说了,说是有儿媳或是女儿帮着料理,并不费她们什么时间的。” 一众男臣们追悔莫及,他们当初一定是脑子被驴踢了,才会想出这什么装病的“妙计”,完全没想到这周皇后竟是个厉害角色,反倒将了他们一军,将他们收拾的是节节败退。也是他们太过轻敌,早该想到这什么马配什么鞍,像秦斐这样的妖孽,能把他降伏的服服帖帖的主儿,能是个好惹的善茬吗? 眼下他们后悔也晚了,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只得眼睁睁的看着周皇后又发下招贤榜,从民间征选了一批据说很会干实事儿的男男女女,又组了个议政的机构,名叫下议院。从此将一应朝政均交由下议院、六部及内阁先行商议,将议出的结果上报到皇后案前,由皇后从中择其优者,或是合三方之法而用之。 采薇自从用了这三权分立的法子之后,大是轻松,再不必像之前那样一个人累死累活的独对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每日料理完国事,还能有余暇帮着邹晴忙活她那一摊子事。她不但自已动笔写了几个故事话本,还替邹晴找来了一批她如今最缺的写手。 等安女堂里的女童能读书认字、写诗作文至少还要几年的功夫,而那些已经识文断字的官宦之女,要让她们一下子就写出来以女性为本的小说来也还需要花费些时日,这两拨人都只能充做后备军使。至于打头阵的急先锋,采薇却是想到了另一些人,虽然这类人在大多数世人眼中名声都不怎么好,认为她们身为下贱,自甘堕落。 可是在采薇看来,这一类人里更多的是为命运所迫,身不由已之下被人卖入青楼。她们虽然入了贱籍,做着每日迎来送往的营生,可是历来其中却不乏才艺双绝、诗文俱佳的才女支,而且往往身有侠气。比起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她们知道更多民间的异闻俗事,甚至她们自已很多时候便是那些打动人心的故事的主角,亲历过种种悲欢离合,深知女人在这世上所遭受的种种辛酸苦楚。对此,她们深感不平,奋力抗争却始终难以摆脱命运的不公,如果她们能有一个机会,借笔言志,以文达意,在她们的笔下会诞生出怎样的一些故事呢? 采薇最先找来的便是曾和她有些交情的柳如诗和李湘君二人。她二人因不满所嫁的良人竟是个没骨气的软脚虾,鞑子没来之前各种的慷慨激昂要保家卫国,甚至为国捐躯也在所不惜,可等到鞑子真来了,两个男人早将夫妻自尽以身殉国的约定抛到了脑后,先后降了金人,甚至还为金人出谋划策。恼得柳、李二女索性离家出走,宁愿寄身尼庵也不愿再跟他们同流合污。 她们被采薇找到,悄悄接进宫里后,对采薇等人所做的救女、助女、醒女之事心动不已、全情投入。不但每日里奋笔疾书,撰文写稿,还向采薇又推荐了一干旧日的姐妹,如在逃难途中被其夫狠心抛下的董晓婉,有女侠之称的寇湄,擅画兰竹的马香兰等秦淮名女支。得了这些女子之助,一篇篇以女子为主,为女子发声的小说话本戏曲纷纷问世,采薇自掏腰包,一面将其大量刊行,送给那些官家小姐去读,一面找些民间卖艺的艺人让她们将那些故事或说成评书,或演成戏剧,变着法子想透过这些文学戏曲让更多的女人从几千年夫权男权的洗脑中慢慢觉醒过来,让她们渐渐意识到女子并非不如男,除了嫁人生子、贤妻良母,她们还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大可不必将自已的所有前途命运、悲欢喜乐全都寄托在男人身上。 她还为李贽平反,大力提倡他的学说思想,将其和阳明先生还有诸子百家的着作刊行面世,给每个朝臣都赐了一套,让他们好生研读学习。 那些信奉儒家大一统的六部官员自然对此极为不满,更是愤愤不平他们的权力就这样被分走了三分之二,便有几个领头的偷偷给远在四川的元嘉帝联名写密折,将他们眼中周皇后种种倒行逆施之举洋洋洒洒写了十几页纸,结果皇帝陛下看都没看就把折子给甩回来了,还把写密折之人的乌纱帽给摘了去。并且再次发来一道上谕,郑重告诫了一番六部的朝臣,说是他既已将国事全权托付给皇后,朝中的一切事务便听凭皇后决断。他不但不会插手干预,更容不得任何人越级跟他打皇后的小报告,若是下回再有人犯了他的忌讳,那被摘掉的就不是顶着的乌纱帽,而是脖子上的脑袋! 有了元嘉帝的力挺,再加上整个江南的兵权全都被握在皇后手里头,驻守金陵的守将不但是个女的,还是和皇后共过生死患难,有过命交情的好姐妹,让他们就是想起兵造反也闹不起来。生怕再闹下去,他们连手头这三分之一的职权都会再保不住。他们只能咬牙等下去,盼着元嘉帝能早日把鞑子赶出去,回来坐镇朝堂,重振乾纲。 他们这一等,就等了整整十年。 元嘉帝秦斐在马背上征战十年才终于为大秦的黎民百姓换来一个太平天下,而如果没有他的皇后周采薇在后方替他统领朝政,将大秦治理得国富民强、国库日丰,在综合国力上成为元嘉帝的坚实后盾,源源不绝地将粮草军备运送到前方,纵然他再是熟读兵法,善用奇兵,也做不到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就收复国土,击退外敌,只怕还要再多花上一二十年的光阴。 这一点就连那些对周皇后满腹怨言的六部大臣也不得不承认,周皇后一力推行的新政确实一改大秦先前在国力上的颓势,单靠女人们纺织出来的各色丝绸绢缎,经由船队运往西洋与东洋诸国,便能挣回来几百万两的真金白银,够国库一年的花销,再也不用去征收农税,一旦没了那许多苛捐杂税,不用朝廷发话,那些荒废已久的田间地头重新长出了青青的麦苗。 头两年大秦还需要用些丝绸瓷器从海外换些粮食回来,可是当一位女船长沈云英想方设法将一些海外诸国的农作物种子带回国内,并广泛种植之后,不但大秦百姓的餐桌上多了好些蔬菜水果可吃,最要紧的是,在有了红薯、玉米、马铃薯这些种起来方便容易,产量又极高的作物后,百姓们再也不用发愁没东西吃闹饥荒了。 大秦治下百姓的丰衣足食、国富民强不但瓦解了金人的斗志,也动摇了在另一半国土上被金人所统治的汉人的军心与民意。那些降了金人的汉军初时仍是助纣为虐,替金人冲锋陷阵冲在最前头,若不是因为这几十万降兵,秦斐也不至于在开始的三年除了夺回长安外,再没有更多的军事进展。 其实秦斐是不介意把这些降了金人的汉奸全杀掉的,只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他可以不在意汉奸的命,却舍不得让他手下的兵将为了杀一帮杂碎而丢掉自已宝贵的性命。所以他在头一年夺回长安之后,只是一味的虚张声势,实则是想等大秦国力强大之后不战而屈人之兵。 果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在金人统治下的汉人越发意识到了被异族人奴役的痛苦,他们的土地被金人圈占,他们由良民变为无田无财的奴隶,从此再不得自由,而仍属大秦治下的百姓却丰衣足食,财源滚滚。越来越多的北地汉人开始想方设法的逃到南边大秦的地界,再到后来,那些降了金人的汉兵也再一次墙头草,倒向了风势更为强劲的那一方,纷纷改弦易辙又投回了大秦的怀抱。 没了那几十万的降兵,金人统共才有多少人马,更何况又失了民心,那鞑子皇帝知道他是无望再守住燕京,却又不甘就这样被赶回关外老家,竟不惜引狼入室,主动把大秦北边的厄罗丝人给招了进来,愿意助他们灭了大秦。厄罗丝人也是个心狠手辣的,知道西牙国对大秦在海上势力的扩张心存忌惮、极为不满,便又遣人致信西牙国,约其出动海军再从海上围攻大秦,想着一陆一海,合他们三国之力吞下大秦这块肥肉。 也是因为又多了两个国家参合进来,秦斐才又多花了几年的时间,他在陆地上追着厄罗丝人可劲儿的揍,那厄国人虽也有火枪,可哪儿比得上大秦这几年新研制出来的各种新式火枪火炮,不但将厄罗丝人一气儿撵回了他们老家,还把余下的金人全给赶到了死海边儿上,把他们先前住了几百年的关外之地全给夺了过来,实现了他曾对采薇夸下的海口。 而海上来袭的西牙国人,虽然气势汹汹,将其国中最大最好的战舰全数出动,号称“无敌舰队”,结果却败在了大秦派出去的无数艘机动灵活,满载着水雷的小船上,败的那叫一个凄惨,十几天海战打下来,最后是落荒而逃,只有半数舰船逃回了老家。 经此一战,不但那位全权指挥的女船长沈云英一战成名,更是奠定了此后大秦海上霸主的地位。 当一切硝烟与战火都已平息,秦斐刚逼着厄罗丝人签完割地赔款的条约,就飞身上马,归心似箭的往长安飞驰而去。他早和采薇商量过了,一旦平定天下之后,是再不会将燕京做为帝都的,打算重新将西秦时的都城长安定为帝都。 于是这十年的时间,他不光忙着打仗,还忙着建房子,他照着西秦时长安的样貌重新建起了一座新的帝都,在那座皇城的中心,是他为自已和爱妻精心建造的爱巢,只属于他二人的一座皇宫——大明宫。 - 而他心心念念,恨不得立时能见到的妻子早已先他半个月就启程前往长安了。 采薇原想早些到了长安,将一应事体都布置妥当,好迎接她在关外那严寒中奋战了大半年的夫君回家,是的,回家,从此以后,他们夫妻终于不用再天各一方,两地相思,可以尽情的享受团聚的喜悦与幸福。 眼见已能远远望见长安城高大巍峨的城墙,采薇忽然心潮澎湃,正在宽敞的辇车里神思天外,忽然听见一道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在耳边响起,仿若密集的鼓点一般急促不已。 她听见外头宫女慌慌张张地喊了一声什么。 她们在喊什么? “皇上驾到?” 采薇觉得自已一定是听错了,她离长安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秦斐才刚出发,他离长安可比自已要远得多,怎么可能反赶到她前头先到了长安呢? 车外的马蹄声忽然停了下来,下一秒,车帘卷处,一道人影动若脱兔般地冲了进来,直接扑上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第301章 久别重逢之后的第一夜,大明宫帝后的寝殿内那不消说自然是千般恩爱、万种温存。秦斐旷了这么些日子,直如饿狼一般,恨不得将采薇一口吞下去,在红绡帐里来来回回可着劲儿的折腾,若不是采薇后来累得不行,他恨不得彻夜不停才好。 到了第二天,两人自然是都起不来。秦斐感到怀里的人轻轻一动,便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地先在她唇上亲了一口,收紧手臂,将她更密实地圈到自已怀里,低声道:“还早着呢,咱们再睡会儿!” 采薇看一眼帐外的天光大亮,在他唇上轻咬一口,笑道:“真个是闭着眼睛说瞎话,哪里还早了,早日上三竿了好吗?这么些年,我还从没有这么晚起来过呢!” “横竖晚了,那就再睡一会儿,反正咱们今天什么事儿也不做,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赶了这么多天的路,身困体乏,要好生歇息几天。” 可是他嘴上说着什么旅途劳顿要休养生息的鬼话,那抱着采薇的手却又不安分起来。他二人除了身上盖着的锦被,身上再无一丝一线,亲密无间地贴合在一起,因此采薇立时便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忍不住按住他手道:“不是说要好生歇息的吗?怎么又来? 她想了想,忍不住委婉地提醒了他一句,“你昨儿已经不尊医嘱了,难不成又要胡来?” 在极乐仙境畅游了一晚,她虽然累得不行,可更担心秦斐的身子,苗太医当年给秦斐下的医嘱,她可是牢牢替他记着呢,“千万不可行房太过,年三十者,八日一泄”秦斐今年三十九岁,八日才可云雨一番,可是光昨儿一夜他就闹了多少回了? 秦斐想起他此生恨事,悻悻地道:“我偏要胡来!不对,我怎么胡来了?只不过是将这些年的欠帐统统收回来罢了,别说利息了,连本都还没够呢好吗?” 他嘴里头说着,一手把采薇箍在怀里,一手伸到枕头下边,摸了半天,摸出个极其精美的小本子来,开始跟采薇算起账来,“别说什么一月四次了,咱们这些年聚少离多,总共才云雨过几次?” 这十年来,他们虽然天各一方,每日书信往来、借笔传情,甚至有时候采薇早上才收到他的亲笔书信,到了晚上又是一封鸿雁传书。可秦斐哪能做到这么长的时间不见她一面,也不顾路途遥远,只要没什么要紧的军情,每隔三五个月就会骑上他的千里宝马,溜回金陵去一解他相思之苦。可是细算下来,采薇也得承认,确实是远远没将他给喂饱。 秦斐见了她面上神情,立刻笑得跟个狐狸似的,“阿薇,你看哈,咱们就按那苗太医说的,一个月四次,那一年下来就是四十八次,十年就是四百八十次!可自打咱们圆房后的头三年,统共就只有三次,然后这十年,第一年是七次,第二年是八次,第三年……,这么一减,你还欠着我多四百一十六次呢?我这可还没算利息呢!” 采薇看着那一笔笔数字记得精确无比的“账本”,很是无语地看着秦斐,她怎么从来不知道她这如意郎君还有做账房先生的潜质,将这一笔笔的“床账”记得多清楚啊?都精确到具体的年月日时,甚至还有后记感想什么的,简直令人叹为观止、不忍直视。 秦斐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猴到她身上,笑嘻嘻地道:“阿薇,昨儿咱们也才腾云驾雾了三五次,不如让为夫再好生伺候你一回,刚好把那欠账的零头给抹了,你说好不好,嗯!” 采薇想说不好,可惜嘴被堵了个严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得又被秦斐给卖力的侍候了一回。 然后这一天,他们两人就光顾着在床上纠缠了,除了成功的将那笔欠账给减到三百九十八次,别的什么正经事儿一件也没干。当然在秦斐看来,早日讨回他的床债本就是一件无比正经的大事。他本来还想第二天接着讨债呢,结果采薇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再要他的侍候。 “就是你不累,我还腰酸腿软手抽筋呢!阿斐——”采薇主动把他抱在怀里,“咱们往后就天天在一起了,来日方长,有的是天长地久让你慢慢儿把债收回去,又何必急于一时呢?也不怕把我折腾坏了!” 好说歹说,才终于止住了皇帝陛下的热情献身,却仍是被他一双龙爪紧紧圈在怀里,半点也没有松手的意思。 “阿薇,”秦斐吻着她小巧的耳垂,口里含糊不清地道:“咱们今儿再歇一天好不好,就算不能再逛逛巫山什么的,咱们还可以干些其他的事,比如……” 采薇还以为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不想他只是抱着她,跟她聊起天来了。 “阿薇,你可知道这些年我不光是下头在养精蓄锐,这肚子里更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再是纸笔传情,也比不上两个人就这么抱在一起,说些体己话儿来得慰贴人心,畅快的不行。即使他们说的那些话早在信里头已经写过一遍。 “阿薇,你是知道我为何要再建起这一座大明宫,又为何要将咱们的寝殿取名长生殿的。在列祖列宗里头,我最神往的就是高宗皇帝,不单是他的雄才大略,更是因为他和其发妻孝高皇后之间的夫妻情深。他们所住寝殿就名为‘长生’,高宗皇帝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他们能长长久久地相伴在一起,这名字可没白叫,他们在一起相伴了有八十多年,是历朝历代相伴相守时间最长的一对帝后。” 采薇见他又老调重弹,知他心意,柔声道:“既然我的阿斐向来以高宗皇帝为榜样,想着超越先祖,那咱们就不光得在文治武功、治国理政上超越高宗皇帝,还得在这夫妻情深上也盖过他们一头,他们相伴了八十多年,咱们精心养护身子,长相厮守它个一百年,你说好不好?” 回答她的是一个又一个热烈绵长的深情拥吻。 天下太平、爱人在怀,这世上已再没有什么能将他夫妻二人分开,等着他们的是长相厮守、白头到老,琴瑟和鸣、如胶似漆。这样神仙眷侣般的日子,秦斐觉得自已已别无所求,再没有丁点不称心如意。 可是很快,才过去了两个月,秦斐就发现他有些高兴的太早了,他原以为的神仙眷侣般的快活日子竟是掺了水的,最初的心满意足渐渐有些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对他的爱妻日益高涨的不满。   ☆、第302章 付费付阅读 那些难耐相思之苦的日日夜夜,秦斐唯有靠着一个坚定的信念才能咬着牙硬熬过来。在每一个孤枕难眠的漫漫长夜里,他曾无数次发誓,等到天下太平,他和采薇在大明宫里团聚之后,他要一天十二个时辰寸步不离的腻着她,再也不要和她分开片刻,不让任何人任何事插足到他们中间。 所以他对采薇恢复了高宗皇帝的阁臣议事制万分满意,有了三方议事来替他们料理朝政,在他们团聚之前不会累到爱妻,在他们团聚之后,则省了他们的时间,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批折子上,可以尽情的过二人世界,省得那些讨厌的政务分去他们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是以当那些忧国忧民的六部官员再次联名递上请愿血书,请他为了国本,为了大秦的千年基业而选美纳妃早日诞下皇嗣时,他只扫了一眼就打了回去。他的龙精如今可宝贵的很,还欠着采薇三百多次公粮没上缴呢?哪有多余的精力浪费在别人身上,他可舍不得。 而这也正是让秦斐郁闷的根源,他这头为了妻子三番五次的拒绝纳妃,都快赶上三贞九烈、宁死不从的烈妇了,可是他为之守身如玉的那个女人呢?在团圆的头三天过后,每天至少要花一个半时辰和一堆女人们在一起,还不许他在旁边待着,说是不愿意自个儿的夫君被别的女人看。 秦斐初时被采薇这句甜言蜜语给陶醉的不要不要的,乖乖地去了勤政殿批阅奏折,等他回过神来,已经悔之晚矣。只能每天咬牙切齿地看着妻子春风满面地去懿和殿和她的一帮内阁夫人约会,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墙角批奏折。 秦斐郁闷之下,便要采薇从别的地方找补给他,譬如每个月再多和他去几次巫山顶上颠鸾倒凤,采薇却推三阻四的不肯答应他,说是怕他不尊医嘱,回头会少陪她几年,不能两人携手百年。气得秦斐又是咬牙切齿、赌咒发誓说等他哪天真个一命呜呼了,他铁定要采薇陪着他一道躺在棺材里,活着不能携手百年,那就死了万年同穴。 采薇听了嘻嘻一笑,凑到他耳边轻声细语道:“那我可更得照料好陛下的身子了,再不敢吸食陛下的阳气,不然的话,万一早早掏空了陛下的龙体,害得陛下……唔……,那我不也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吗?” 气得秦斐袖子一甩,转身走人。在往勤政殿去的路上,越想越是心酸胸闷,想想他们刚成婚的时候,回回都是他把小娇妻给欺负得脸红气噎,敢怒不敢言,怎么这十几年过去,风水轮流转,换成他成了个受气的小媳妇,见天的被采薇欺负,连不要命地上赶着想伺候人家都被人家嫌弃,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他在采薇这头受了气,便将一众大臣都召了来勤政殿,把一肚子的邪火都撒在他们身上。 那帮大臣们也不是省油的灯,见这一个月来皇帝陛下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黑,都快黑成那包青天了,仔细一琢磨,心里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凑在一起,商量了几个晚上,一致推举吏部尚书朱天霖去探一探元嘉帝的口风,看看是不是帝后之间真的出现了什么罅隙,若当真如此的话,那他们可就翻身有望了。 这朱天霖能在吏部尚书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除了才干非常,也端的是个老狐狸,深知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至于揣摩上意更是无比重要,且最会审时度势。虽然料定元嘉帝同周皇后之间定然是有了些不睦,可因为有了之前的数次血泪教训,仍是不敢将矛头直指周皇后,而是小心翼翼地道:“恕臣抖胆,臣看陛下这些天神色不豫,不知陛下心中有何烦忧,臣虽不才,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秦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虽没发话让他滚,可也没搭理他。皇帝陛下不发话,朱天霖只得讪讪地立在一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是他的进退维谷落在礼部尚书孟唯德眼睛里,只当他是又怂了,不敢直言犯谏。老先生见等了半天再等不出他一个屁来,一气之下,挺身而出,大声道:“陛下,老臣有话不吐不快,如今乾纲不振、朝堂民间种种乱象横行,皆因您对中宫太过宠幸,以致后宫干政,祸乱朝纲……” 朱天霖在心里暗叹一声,给孟老尚书送去一个同情的眼神,上回元嘉帝是怎么答复他们那封联名上书的,那手段他现在想起来还胆寒,这位老尚书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在元嘉帝面前哪壶不开提哪壶,给陛下的心尖尖扣大帽子,实在是忠勇可嘉啊! 果不其然,孟唯德还没说几句就被秦斐给厉声打断了。众臣看着元嘉帝一脸严肃地盯着孟尚书,面色极其不善,都觉得孟唯德这礼部尚书怕是要当到头了。 哪知元嘉帝恶狠狠地瞅了孟尚书半天,最后说出来的却是:“朕当真太宠皇后了?” 众臣皆惊! 一个个的全都目瞪口呆,就连那孟老尚书也是满脸不置信地看着元嘉帝,这,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他是想大不了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为了这纲常礼法,就算触怒龙颜,他也要犯颜直谏。却不想这一次,陛下竟真把他的劝谏给听进去了,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列祖列宗保佑,皇帝陛下他终于开了窍啊! 孟尚书激动得老泪纵横,抹了抹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朱天霖抢先道:“陛下对皇后娘娘之爱重,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就连之前最宠中宫的高宗皇帝和您比起来,只怕都怕自愧不如,那高宗皇帝再宠孝高皇后,可也没让她执掌朝政,成天价的领着一帮女眷在那里操心国家大事。” 他这话的重点在最后一句上头,可惜皇帝陛下却完全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皱眉道:“既然朕如此宠她,她为何还——” 他这句抱怨纯属自言自语,语声极轻,其他人都没怎么听见,只有朱天霖离他稍近,耳朵又尖,听到了前头半句,眼睛一转,便大着胆子道:“圣上,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这孔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可见这女人是宠不得的,若是太宠她们,反倒会被她们不当一回事儿。” 那孟老尚书见孔圣人的名言被朱天霖给抢了去,也不甘示弱,搬出一句俗语来,“朱尚书所言极是,就连那民间的男子也都晓得家中妇人若是三天不打,就要上房揭瓦。可见对女人就得严加管束,万不能宠幸太过,这史书上多少王朝大业都是败在女人手里头。那些妖妃祸水们若不是得了君王之爱幸,不过一介无知妇人,何德何能,竟至于倾覆江山社稷。以史为镜,这些都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引以为戒啊?” 终于开了窍的元嘉帝点了点头,深以为然道:“不错,看来是不能再这么宠着她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简直让一众大臣们险些喜极而泣,陛下终于从女色中醒过神儿来了,他们被女人压着的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可算是看到了黎明的一丝儿曙光。 他们正想趁热打铁,再接再厉,赶紧鼓动元嘉帝废了那什么内阁夫人议事制,却见皇帝陛下一摆手,制止了他们想说的话,丢下一句,“朕要出巡一趟,朝政之事全都交由皇后定夺,有什么事儿你们跟皇后递折子罢,朕马上要动身,没空再听你们啰嗦。” 方才还欢欣鼓舞的一众大臣顿时又如被泼了一桶冰水般,心凉了一半。呆若木鸡地看着元嘉帝匆匆而去的背影,半晌回不过来神儿,这皇帝陛下到底是开窍了还是没开窍,出尔反尔的到底是抽得哪门子风? 其实是他们想多了,他们皇帝陛下的脑子从头到尾只想着一件事儿,那就是如何让他的阿薇再将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他身上,而不是为了什么朝政啊、内阁夫人们啊动不动就冷落他。一想到他们之前每次短暂的相聚,还有两个月前他们在大明宫里团圆时,采薇对他的种种热情似火,秦斐就觉得他很必要再来制造点儿别离了。 他虽然有这个打算,可当他半真半假的跟采薇说他想出巡一趟,看看各地的民情时,采薇半点犹豫也没有,立刻开始替他收拾行装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他,气得他当天晚上就起驾离开长安,恨不得在外头东游西逛个三年五载的再回去,让她好生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看她再敢冷落他。 结果他的车驾还没出陕西境内,就被大明宫里派出的几名飞骑给追了上来,说是奉皇后之命,特来请陛下回宫。秦斐顿时又转怒为喜,心里暗自得意,“果然我才离开几天,阿薇就受不了了呢!看来这小别胜新婚,诚不我欺也!” 他心中虽爽,口里却道:“你家娘娘好大的口气,她说要朕回宫,朕就得乖乖回宫不成?朕要巡视北境诸省,还有好几个行省没巡查完呢,尔等回去告诉皇后,勿须心急,等朕忙完公务,自会还朝。” 那领头的内侍面不改色地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呈上道:“这是皇后娘娘给陛下的亲笔信,娘娘说陛下看完此信,定会立即启程回京。” 那内侍一脸笃定的神情,看得秦斐心中火冒三丈,看来他真是太宠着采薇,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了,真当他是皇后身边的一只忠犬啊,随叫随到?他这回偏不让她如愿。 秦斐心里有火,故意慢吞吞地打开采薇写给她的亲笔信,打定了主意不管信里头写得是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事,他都坚绝不能答应她,一定要趁此机会好生调\教一下他的皇后,让她明白他是她的夫君,是一家之主,不能被她这么招之即来,呼之即去,不然往后这大明宫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儿吗? 可是他只看了那信一眼,立刻跟火烧眉毛似的大声叫道:“朕要回京,回去,立刻回去!” 他连辇车也不坐了,直接跳上他那匹千里马,带着几个侍卫沿着来路疾驰而去。 他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忍不住又将采薇那封亲笔信掏出来,那张桃花笺上只写了短短一行字:“阿斐,太医说我许是有喜了……”   ☆、第303章 “太医说我许是有喜了……” 飞奔回长安的这一路上,秦斐将这短短一句话在心里头不知翻来覆去的念叨了多少遍,时而狂喜不已,想不到他和阿薇竟然又有宝宝了。 时而又有些忐忑不安起来,为什么那信上写的是“许是有喜了”,不是太医诊出来的吗?为什么还要加上这“许是”二字,这是什么三脚猫太医,连喜脉都不敢确定吗? 可若是阿薇真的有了喜,她先前生珠儿时就那般艰难,如今已是三十多的人了,这高龄产子,岂不是更加危险? 他唯独没有怀疑的是采薇不过是在诈他,只是为了骗他回去,因为他深知采薇或许会在别的一些小事上玩笑捉弄他一下,可是她决不会在孩子这件事上来跟自已开玩笑。 他马不停蹄的赶回大明宫时,已是第二天的夜里丑时。他一进宫门,便问皇后可否安好,知道采薇这些日子仍是照常理政,没灾没病的才放下心来。一路狂奔回长生殿,临到跟前怕吵醒了安睡的采薇,放轻了步子,轻声轻脚地走进去,借着淡淡的烛光,凝视了她的睡颜好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的退出内室,去问香橙她们自他离京后采薇的一应饮食起居。 问了几句后,他几乎是声音里打着颤地问道:“阿薇她,是怎么发现有喜了的?是诊平安脉诊出来的吗?” 香橙摇头道:“回陛下,皇后娘娘这些年身子调养的极好,都是一个月才请一次平安脉。月初傅太医来为娘娘请脉的时候,只说娘娘玉体安好,并没有诊出什么来,娘娘的信期自从生了仙游公主后又总是不准。还是前几天娘娘总是犯恶心,吃饭也没什么胃口,请了傅太医来诊脉,才诊出来像是喜脉。” “什么叫像是喜脉?”秦斐火了,这帮太医都是吃干饭的吗?连个喜脉都诊不出来。他早在进宫门的时候,就命给皇后诊脉的两个女医到长生殿去,他要好生细问上一问。 这些年给采薇诊脉的都是些女医。采薇这些年为了提高女子的福祉,不但开办丝厂、女学堂,让她们的口袋和脑袋都有进项,再不至于向之前那样空空如也。还用她的私房钱专门在各州县设了女子医馆——惠坤馆,专为那些迫于男女大防而不敢或羞于去找男大夫看病的女人们诊治,免得她们生了乳痈等疾时,因怕男大夫看了她们的身体坏了名节而宁死不医,白白送了性命。 既然要设医馆,自然要有足够多的女医才成,采薇张榜求贤,果于民间得了几个医术高妙的女医。采薇将她们请到宫里做了太医,为愿学医术的民间女子或是宫女们开堂授课,学成的医女则派往各州县的惠坤馆坐诊。这些请来的女医每年只会留两个在宫里授课教徒,顺便替皇后和宫人们诊病,其余诸女医则会去各州县巡诊,解答徒弟们应付不了的一应疑难杂病。 秦斐对采薇任用女太医来给她诊病自然是双手赞成,他家阿薇的身子只能他能碰,就算一定要被别人碰触,那也一定得是女的,坚决不能是个男的。可是这当会儿,他却有些怀疑起这些女医的医术来,怎么连个喜脉都没底气确诊,这是怕万一空欢喜,他们夫妻一怒之下要了她们的小命吗? 然而更让他来气的是,他已经传令下去,可那两位女医竟然敢不尊他的圣意,压根就不来见他,只是递上来一封信。那回禀的宫人小声道:“两位太医身边侍奉的女徒说她们料定陛下今晚会宣召她们,早已先行将陛下想知道的答案写于这一封信内,敬请陛下御览!” 秦斐气道:“她们怎么不过来当面跟朕讲,这是抗旨不遵?” 宫人打了个哆嗦,只得向香橙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香橙赶紧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息怒,是皇后娘娘发话要她们今夜只管好睡的,不管任谁喊她们起来都不用理会。” 秦斐这才回过味儿来,赶紧把那递上来的信打开一看,果然是采薇的笔迹,那上头写着:“太医说我有喜了,‘许是’两个字是我加的,看你下回还跟我赌气闹离家出走?”在末尾处还画了个大大的鬼脸,看得秦斐是哭笑不得。 采薇果然没在有孩子这件大事上骗他,可她只是多加了两个字,就闹得他心慌意乱,反倒狠狠的把他给调\教了一顿。而且是吃定了他一准得马不停蹄的赶回来,连他回来的点儿都给他掐好了,他这会子就算是有气也舍不得把她从好梦里拽醒了发作,孕妇是一定要睡好的。不但有气发不出来,就是想跟她分享一下再为父母的喜悦之情,也得等到她睡醒之后。 秦斐看了一眼刻漏,离天亮还有两三个时辰哪,他现在已经不是度日如年了,根本就是度秒如年。可是再煎熬也得大睁着眼睛等下去。 虽然奔驰了一日一夜,可他这会子半点困意都没有,充塞胸臆之间的除了满满的狂喜再无其他。他们又要有孩子了!这可真好! 先前他们两地分居、聚少离多时,子嗣这事儿大臣们还催得不急,等到这会儿他们夫妻团圆了,那帮大臣们简直像是再没别的事儿可做一样,天天上折子催他赶紧生孩子,当他是种猪吗? 若不是想要一个采薇给他生的孩子,他还真对子嗣这回事儿没多大感觉,什么无后为大、传宗接代,在他看来全都是扯淡。在血脉延续这件事儿上,他和他最敬仰的高宗皇帝如出一辙:“子孙有穷尽,甚至这大秦朝有一天也会不复存在,而朕之功绩却会千秋万世,永为世人传颂。又何须一定要有个儿子来继承。” 他早做好这一辈子就他们夫妻二人相伴到老的准备,甚至想等过个几年大不了去收养个孩子来,却万没想到采薇居然有了,可见当日在云南时那姚神医所言不假,虽是子嗣艰难,可只要调养好了身子,仍是生机不绝。也或许是他们二人均对此事不甚在意,却反而有了这等意外之喜,就如那俗语所言: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万荫! 只是……,在确定妻子确是有了身孕那最初的狂喜过后,他又开始担心起采薇的身子能不能承受这孕期的种种劳累。于是当第二天早上,采薇睡饱了睁眼一看,映入她眼帘的那张俊脸上有的不是欣喜若狂,而是愁容满面。 她眨了眨眼睛,委屈道:“怎么,我又有了身孕,你不欢喜吗?” 秦斐也不答话,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先吻了个天昏地暗,一解他这些天来的相思。 然后他把脑袋埋在采薇怀里,闷闷地道:“本来是很欢喜的,喜欢的立刻快马加鞭的赶回来,可是我这会子又有些怕起来,咱们都老大不小了,怀孕产子又那般辛苦,当年你生珠儿的时候,我就不想让你再生第二个,孩子有一个就行了,没有我也无所谓,我就怕你的身子……我怕会吃不消……” 采薇静静地听他絮絮地说着心中的恐慌与害怕,只是轻轻拍着他的背部,等他平静下来,才笑道:“当年那些神医是怎么说的,我既能再度怀上身孕,可见我的身子已然调养的极好,又有你在我身边亲自照料我,到时候你再一声令下把全天下的妇科圣手都请到宫里来,我这几个月只会被养得更好。” “可是这产子之事,实在是……”他现在想想采薇生珠儿时的情景就会后怕,偶尔做噩梦时还会梦到那可怕的一幕。 “放心吧,我早问过太医了,她们说妇人头回生子总是要艰难些的,何况我当时情形特殊,才会那般艰难。这回是第二次生产会比之前容易许多的。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守着,我什么也不怕!” 秦斐抱紧了她,“嗯,这回我一定不离开你,寸步不离的守在你身边。我此生最大的憾事之一就是你怀珠儿时没能护住你们母女,让你怀着身孕还要为我犯险,在你最需要的时候没能陪在你的身边。这一回便是天塌下来,我都再不会让你离开我半步。” 采薇倚在他怀里,懒懒地道:“此话当真?” “比真金白银还真!便是你没怀孕,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一步!”秦斐赶紧送上绵绵情话。 可惜很快就被啪啪打脸,“你们男人就喜欢花言巧语的骗人,嘴上说得好听舍不得离开我一步,那又是谁才和我在这大明宫里住了连三个月都不到,就急吼吼的闹着要出巡,想是看厌了长生殿里我这朵家花,迫不及待的出去沿路赏野花去了。” 秦斐自知理亏,摸了摸自已鼻子,讪讪地道:“还不都是你太过冷落于我,我才想着小别胜新婚,出去几天,好让你想起来我的好,再别冷落我。没想到我才出去了几天,结果亏大了!” 不但被采薇给调\教了一顿,更让他欲哭无泪的是,若他没一气之下跑出去,算算日子,还能在得知喜讯之前和采薇再云雨一番,现下可倒好,他至少又有一年的漫长时光不能再近采薇的身了,饱饭还没吃够,就又得饿肚子。 采薇却郁闷道:“我哪里冷落你了?”虽说有时秦斐跟个牛皮糖一样总是粘着他不放,确实让她在心喜之余也有些心烦。可因为知道秦斐心里最脆弱的那一角,她从不曾在脸上流露出一丁点儿嫌弃之色,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是柔情似水,就是热情如火。 秦斐虽然觉得吃一帮女人的飞醋有些没脸,可还是咬着牙道:“你宁愿和你那些内阁夫人们待在一起,也不愿陪着我,就是在冷落我!” 采薇有些头痛,她知道秦斐一向醋劲儿奇大,可没想到他竟然连女人的飞醋也吃。合着她只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的守在他身边,眼睛里除了他再看不见别人,更不能同别人待在一起,即使是和几个女人在一起商量正经事儿也不成,不然就是在冷落他,冷落尊贵无比的皇帝陛下! 采薇忽然不想再说什么,她推开秦斐道:“我先去洗漱了。用完早膳我还要去懿和殿议事呢!” 秦斐却不放她走,面色一沉道:“你都有身孕了,怎么还要去议事。阿薇,我正想同你说呢,你如今是双身子,不比往常,尤其这头三个月,是千万不能劳累的,还去同她们议什么事儿?原本这些朝政是我先前忙不过来,才累你替我分担,如今我再不用忙着打仗,也该接过这副担子,让你好好歇上一歇了。” 采薇知道秦斐这样说,只是单纯的担心她的身子,可是她却无法答应,因为她怕,怕她一旦退回后宫之中,安心待产,不问政事,那她在这十年间好不容易才为女人们建立起来的那些福祉,要不了多久就会在男权的反扑和打压下烟消云散。 即使邹晴等人知道采薇的顾虑后纷纷写信来劝她,也仍然无法消除她心里的顾虑。 邹晴她们说的,采薇全都知道,这十年来她们在女权之路上所取得的种种进展还有谁能比她更清楚。虽然只有短短的十年,可是当一部分女人逃离父权、夫权的压迫,能够靠自已的双手挣来丰足的银钱,能够读书识字,知道这世上关于女人的真理,能够真正掌握并创造属于她们自已的生活时,她们所焕发出的能量是如此之惊人,简直可怕得吓人。 元嘉五年,一个名叫甄丽的妇人因无子被夫家休弃后无处可去,被收留进了安女堂,每日纺织养活自已。她虽然没读过书,却生性机巧,由倒地的纺车想出一种新式的织机来,费了半年的功夫制成后,一日内所纺的绸缎布匹是原先织机的十倍。因为甄丽不愿以真名示人,采薇在征得其同意后,只取了其名字中的丽字,为其赐名为“真丽纺织机”,在全国各地大力推广。 一年后,一个名叫瓦娘的妇人在烧水时见到被水汽顶开的壶盖,突发奇想发明了一台蒸汽机出来, 正是因为有了真丽纺织机和瓦娘蒸汽机的问世,使得全国各州县的安女堂里纷纷建起了小型的丝织厂。如此一来,不但大大提高了纺织女工们的效率,可以用更少的时间织出更多的丝绸去海外换来更多的金银,也让女工们每日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去读书识字,看戏听曲。到后来,不但好些未婚的姑娘被家人送来丝厂里做工,就连好些嫁了人的妇人也被其夫送来做工,因为在丝厂做一天工赚的银钱比他们一个月挣得都要多。 对想来投奔或是做工的妇人,安女堂全都来者不拒。于采薇等人而言,创办安女堂不仅是为了给无家可归的女人们一个容身之所,更是为了创建一个宣传女男平等这些女权思想的灯塔,巴不得能有更多的女人被这灯塔的光芒照亮其此后的人生之路。 尤其是在元嘉七年的时候,随着头一批女学生从女子学堂修完了学业,一篇又一篇以弘扬男女平等,讽刺男人笔下那些洗脑文的小说故事、戏曲词话纷纷问世,其数量之丰,质量之精,简直令人目不暇接。初时还是在女人之间广为流传,后来因为有些小说故事的情节文笔实在写得太过出彩,竟有不少说书的男艺人纷纷将其改编为评书,在茶馆酒肆广为传唱。 初时还有那么一两个无耻文人,想改头换面抄袭女人们写的绝妙好文,再改成男人喜闻乐见的那种套路,无不被人告发送到衙门里按新颁行的《大秦着作权法》给严厉惩处,被罚的极惨,光是给举报人的赏金就是一笔不小的银钱,更不要说要赔给原着作者的一笔巨大赔偿。 在她大力推行的一系列措施之下,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实现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独立,她们可以不再依附于男人去讨生活,她们开始意识到在这个重男轻女、以男子为尊的国度里,她们受到了何等不公平的对待,越来越多的女人开始从男人的洗脑中觉醒。 这短短的十年光阴,于历史长河中不过是白驹过隙,可是对这些被男权压迫了千年的女人来说,她们却是迈出了这数千年来女人都不曾迈出的第一步。她们开始渴望自由、平等,除了围着男人孩子和锅台转的贤妻良母式的生活,她们渴望更多不一样的,更能展现她们活力的生活。 为此她们需要继续迈出第二步、第三步,继续向男人们争取本应属于她们的权利。可是就在这个要紧的时候,身为女权事业最大靠山的皇后娘娘却因为怀孕生子而要离开朝堂,这对眼下正日益高涨的女权大业来说绝不是一个好消息。 即使这十年来每一次男权对她们的打压都被她们给挡了回去,即使如今已有相当多的女子加入到她们的女权大军,即使这个国家七成的财富均由女人所创造,女人手中所掌握的力量前所未有的强大。可采薇还是担心,毕竟男权在这片土地上流毒了几千年,其深远的影响岂是这短短的十年就能一夕尽除。一旦她们稍有让步,便会立时被打回原形,只怕还会受到比之前更为残酷的压迫。 可即使她不顾秦斐的反对,众女的相劝,仍然想坚持理政,却最终还是答应了秦斐的恳求,暂时退出了朝堂。不是迫于他的压力,而是因为她的身体。 她这一胎比起怀珠儿时还要辛苦数倍,头晕恶心、孕吐不断,就连两位替她看诊的女医也都劝她不可再操心劳神,以安胎为重,不然的怕,怕是…… 为了腹中的孩子,纵然再不情愿,她也只能暂时丢手。秦斐为了让她安心,再三跟她保证会保留内阁夫人的议事参政之权,每日把她们所写的条陈拿来给她过目,她之前所行的那些举措全都照旧。采薇心里才略略踏实了些。 等到她养了些日子,过了头三个月最危险的时候,见秦斐果然信守对她的承诺,每日拿来给她过目的内阁条陈同吴娟暗中报给她的一样,终于放下大半的心,没再逆了秦斐的意,答应他继续在长生殿里不问世事、安心养胎。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好妹妹吴娟在头一次为她暗中递送内阁条陈时,就已经先去见了元嘉帝。   ☆、第304章 吴娟初到采薇这位皇后身边时,确是想陪伴病中的薇姐姐,然后等薇姐姐病好了,求她给自已定下一门好亲事,此后相夫教子,有薇姐姐的庇佑,顺遂的过此一生。 可是当后来采薇选了几家青年才俊问她的意思时,她默然半晌,突然跪下说她在帮着邹晴几位姐姐料理了些安女堂的事务之后,已不愿再嫁人,愿像邹姐姐她们那样终身不嫁,以一已之力献身于天下女子的福祉。 采薇虽然有些诧异,却还是准了她所请,就让她跟着着书写文的邹晴,做些誊写校对的活儿。为了能写出更多更好的小说出来,邹晴自然是不可能总待在宫里伴着采薇,而是四处游历采风,收集些写作的素材。隔上一两年,才会回京和采薇相聚半月。 是以这些年,吴娟是一直跟在邹睛身边的,知道采薇再度有孕的喜讯后,便主动请缨要回长安去照料她的薇姐姐。采薇正想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替她打探内阁同外头的动向,便答应了她所请,却没让她进宫长伴着自已,而是将她安排在设在长安的安女堂好方便替她打探消息。 吴娟见不能伴在采薇身边,虽然有些失望,可还是尽职尽责的将采薇不再问政后朝堂上所有关系到女子权益的政务全都汇总到一起,连同内阁夫人写好的条陈每隔三天送到宫里头一次。 她原本是真想受人所托,忠人之事的,可是偏巧她头一次去给采薇递消息时,在长生殿外头好巧不巧的遇见了元嘉帝。 时隔多年,当吴娟再次见到那身着明黄龙袍的伟岸男子,她的心瞬间就乱了,再也不是她自已的了。 元嘉帝只是随意朝她点了下头,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的继续朝外走,她却忽然鬼使神差对着他的背影喊道:“还请陛下留步,民女……民女有一事事关皇后娘娘,不知该如何是好,想请圣上裁夺?” 而皇帝陛下果然在听到她说出皇后娘娘这四个字时停下了脚步,让她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心酸。 当年她婉言谢绝了采薇给她选的几个青年才俊,采薇问她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时,一抹明黄色的身影突然浮现在她心间,于是她才明白,为何那一个个青年才俊再是出色优秀,也都入不了她的眼。 因为他们再英俊出色又如何能比得上年轻有为、丰神俊朗的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呢?何况这位天子贵为九五之尊,明明可以三宫六院、佳丽三千,却只对一个女人一心一意、专情不悔。为了她的薇姐姐不管众臣如何苦劝,连一个妃嫔都不纳,即使薇姐姐生不出儿子来,也仍是对薇姐姐千般疼爱、万般宠溺。 这样的男人才值得托付终身!才是女人真正的良人,一生的归宿,是女人所能梦寐以求的最大幸福! 可是这样好的男人,却是她的姐夫,她便是再对他心存爱慕,也无法宣之于口。所以她才婉拒了采薇想要说给她的亲事,毅然决然的说她终身不嫁,帮她打理安女堂的事项,为了只是希望能留在采薇身边好多看他几眼。 她一遍遍的对自已说她会将这份不敢为人知的情愫深埋入心底,只求能多看他一眼就好。可惜就连这点小小的念想,老天也没能让她如愿。这十几年间她随着邹晴四处采风,便是偶尔回宫,能见到元嘉帝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她上一次见到他已经是五年前的事儿了,还只看到了他一个背影,连个侧脸都没见到。 她本以为这么此年过去了,整整五年都没见到他一面,自已的心思也该淡了,可谁想此次回京,狭路相逢,他漫不经心的一眼扫过,她一颗心又顿时迷失其中,再也找不到出路。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心上之人快步走到她身前六尺远的地方,皱眉问道:“何事事关皇后?” 吴娟被他一双锐利的眸子盯得低下头来,只觉双颊滚烫如火,嗫嚅道:“娘娘……娘娘命我将内阁条陈和一些宫外发生的事儿告诉给她知道,我自当惟命是从。可是……可是我又怕,怕万一娘娘看到有些消息心头不快,影响到腹中的龙嗣,所以……我……,我左右为难,正好见到陛下,就忍不住……” 秦斐听到这儿,已经全明白了。他虽鄙薄她心里头那见不得人的小心思,不自觉的又离远了一步,冷冷地道:“难为你这般惦念皇后的身子,这几□□堂上并没什么阿薇关心之事发生,你手里的东西朕就懒得看了。你若是真为了你的薇姐姐好,自当不让她有任何烦忧之处。” 他言辞冰冷,吴娟听在耳中,却如沐春风,自以为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连忙答道:“是,民女知道该如何做了,还请陛下放心,不该让皇后娘娘知道的那些烦心事,民女会在娘娘面前一概不提。 秦斐冷笑一声,转身而去。恨不得立时就把吴娟给撵得远远的,阿薇待她那样好,她竟然还有脸肖想她的夫君。秦斐没觉得自已魅力勾人,只觉得恶心,可真要把这已生二心的女人在这当口赶走,他又怕阿薇多心。 许是怀孕的缘故,阿薇这些日子很是有些喜怒无常,弄得他在她面前是动辄得咎,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再说,撵走了吴娟,阿薇只怕又要找别人替她打探消息,还得要他去费心,倒不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暂且先不发落吴娟,派个人盯住她,确保她没在阿薇跟前说些不该说的话,等过完年,最迟三月之前,就想个法子让她滚蛋。毕竟这种人,放她在身边待得时间越长,保不定她什么时候就给你弄出点幺蛾子出来。 可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长生殿里,采薇半倚在美人榻上,静静地听着吴娟结结巴巴的陈述。 吴娟好容易才磕磕绊绊地说完,偷偷觑了一眼,见她的薇姐姐乍听到这么要紧的消息竟然仍是神色平静如常,脸上半点焦急气愤的神色都没有,不由得心中更加忐忑起来。 自从上次无意中巧遇了一回元嘉帝后,无论她如何留意,都再没能碰到过他。一连好几个月没能见到她心心念念的陛下,让她心里如百爪挠心般说不出的难受。 方才进来这长生殿,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张嘴就把这《配婚令》的事儿给讲了出来,然而现在便是后悔也晚了,她只能硬着头皮问道:“娘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采薇仍是半闭着眼睛,看也没看她一眼,淡淡地道:“前几天阿斐曾跟我提起过此事,说是那帮大臣们嚷嚷什么各地乡野有好些男子娶不上媳妇,而现在好些女子明明年岁大了也不愿出嫁,想要朝廷颁布一道《配婚令》,‘凡女子年十五不嫁者,使县吏配之。’我当时还跟他说,与其行这什么劳什子《配婚令》还不如先颁下一道《废妾令》,倒更有用的多。” 吴娟闻言,大惊失色,她万万想不到元嘉帝不许她将这些会影响到采薇心绪的消息告诉给她知道,自已却主动告诉她,这,这—— 她还来不及细想这后头的深意,采薇又问道:“这几个月来劳你替我打探消息,只是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那帮大臣们一下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怎么之前三个月一直是风平浪静,难道半点儿动静都没有吗?” 吴娟情知瞒不过去,忙跪下道:“还请娘娘恕罪,前头几个月,那边是有些小动作,可是我怕娘娘知道了,心中不痛快,会对您腹中的小皇子有个什么不好,便自作主张没敢告诉您,还请薇姐姐饶过我这一次,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你既然说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那怎么这一回又跟我实情相报了呢,就不怕我突然知道这么个坏消息,动了胎气?” 吴娟额上冷汗滚滚而下,支支吾吾地道:“我,我是看这回事态紧急,关系重大,不敢再隐瞒不报,怕一旦真被他们弄出个《配婚令》出来,会,会对咱们女人大大不利。” 采薇终于睁开眼睛,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将她看得如坐针毡,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才收回那令她无颜以对的清冷目光。 “你有心了,回去好生歇一歇罢!”采薇淡淡道。见吴娟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便挥了挥手,早有两个宫人将她“客客气气”地送出了长生殿。 枇杷瞪着吴娟的背影,恨恨地道:“姑娘,您都知道她背地里弄的那些小把戏了,怎么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了?连半点儿惩处都没有。” 采薇叹了口气,“我不罚她,是因为我知道陛下出手只会罚得她更重。” 香橙她们几个立时就懂了,先前这吴娟按陛下的意思事事瞒着自家姑娘,可这回她竟然没再瞒下去,而是心怀恶意的将这么一件大事给捅了出来,看陛下还会再饶过她。 采薇却是想到的更多,秦斐前几天主动跟自已提起《配婚令》一事,一是怕自已见一连几个月朝堂上半点风波不起生出疑心,二是若这回吴娟仍对自已隐瞒下去,正好让自已明白吴娟不可信,此后自然会远离了她。便是自已问出她隐瞒的缘故来,秦斐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已在他身上揪不出半点错来,只会从此将吴娟远远的打发了。为了他们之间的夫妻之情,秦斐倒也真是煞费苦心。 若是他没费这个心思,先下手为强,今儿被吴娟抢到头里告了他一状,那这收买自已手下的人,故意不让自已知道前朝政事的一口黑锅可就被吴娟给扣到他头上了,虽然这口锅他背的一点儿也不冤枉。 所有的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篮子里,采薇深知其理,所以她并没有只靠了吴娟一个人来帮她打探消息,她还另布置了几个人,可那几人递进来的消息也都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全都是和吴娟一样的米分饰太平。最终只有一个人把真实的消息传了给她,因为那人按她的嘱咐晚了两个月才开始递消息,这才躲过了某人的眼睛。 她没有料错,一旦她暂时离开朝堂,那帮男臣们必然会有所动作。她去年腊月开始不问政事,安心养胎,正月就出了一件“小事”。 她独掌朝纲的这些年,早恢复了西秦和北秦时的习俗,默许正月十五的上元之夜,男女皆可出外游街观灯。然而这一年的上元夜,在不少地方都发生了出外观灯的女子被一些无良男人强行非礼,更有被流氓殴打侮辱的,结果告到官府,地方官府竟出了张告示,禁止妇女往后再在上元夜出游,说是“凡系良□□妾,务须恪尊阃教,再有出外浪游,致生事变,一体究罪。”*却半句不提惩治罪犯之举。 就是从那时起,全国的风向开始慢慢变了,各地纷纷开始限制女人们的活动空间,别说出去逛个街买买首饰头面什么的,就连去寺庙烧香都被禁止,说是什么女人在外头行走危险不安全,实质不过是想重新将女人关在家里。 二月初三有大臣上书,建议让女人们回归家庭,以相夫教子照料老人等家事为重,至于纺织什么的,男人也可以学着做嘛!没道理这女人会干的活儿男人反倒学不会的。 二月初十,因《女儿英雄传》、《奇女志》、《平阳公主传》、《女船长见闻录》等小说传记而名满天下的女作家李清昭为反抗其夫想夺其稿费而每日毒打她的家暴之举,而将其告官。因知若告他家暴,官府绝不会受理,便告其任州府长吏却贪赃枉法,虽将其夫送入了大牢,可她自已也因背上以妻告夫的罪名而身陷狱中。 二月十四日,通州一名男子在打死结发妻子后,只坐了五年大牢就出来了,又打死了第二任妻子,仍是只判了五年,而同是通州的一位妇人,在被丈夫毒打了二十年后,为了保护她最小的儿子不被丈夫打死,举起菜刀砍了丈夫二十多刀,即使上千名女子替她请愿,也仍是被判了死刑。 二月二十日,兵部尚书谏言请将十万女兵全数卸甲归田,除战功最为卓着的秦凉玉获封将军外,其余诸女将一概均无军衔,并从此裁撤女兵的建制。 二月二十五,朝中数十位大臣联名上书,要秦斐关了安女堂,觉得安女堂让女人们可以免费读书识字,还能在丝厂做工领到丰厚工钱,却不对男子开放,是对男人们极大的歧视与不公。 所幸秦斐信守了曾对她许下的诺言,将奏请关了安女堂及卸甲女兵的折子驳回不准,那些大臣们见无法撼动安女堂,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提出《配婚令》这么个主意来,想要把女人们全逼回家里去继续成为某个男人的私产,为他生儿育女、做牛做马。 秦斐虽然选择将此事告诉她,并保证一定会料理得让她满意,可是一想到他之前对她的隐瞒,还有他保证时眼底那一抹犹豫,都让她心底越发不安起来。 只怕秦斐也知道这回的《配婚令》他是再瞒不过去,这才主动跟自已说了。可他却还是说得有些避重就轻,他只说他会解决,却只字不提朝庭明令未下却已有好些州县开始行逼婚之实,以致不少当地女子愤然而起的种种抗争之举。 采薇敏锐的感觉到秦斐在这件事上对她的隐瞒并不只是担心她的身子,而是还有别的一些原因。这背后的原因让采薇越想便越是心里不舒服,她终于没忍住,将刚喝的一碗安胎药全数吐了出来。 腹中的宝宝似是感应到什么,也开始在她肚子里不安分起来。采薇轻抚着隆起的腹部,唇边浮起一丝有些无奈的苦笑,她固然深爱她腹中的宝贝,可若不是因为她要怀孕生子,她怎么会暂时离开朝堂,以致出现今天这些后果。 所以那些男人们很聪明,他们不再想着关了安女堂,裁撤女兵,而是直接把女人们随便配给个男人,将她们赶回家庭,让她们去忙着给男人生儿育女,再也顾不上其他。 虽说女子的体力是不如男子强壮,可就算女人每月会流几天血,只要她不怀孕生子,其战斗力也并不比男人逊色多少。尤其她建起的那一支女兵,人人均使□□,战力比男人们还要彪悍。 可是一旦怀孕,女人便立时身处弱势,十月怀胎方能瓜熟蒂落,男人们甚至不用家暴女人们,他们只要让女人一年一个的生孩子,就能彻底的将她们控制住。 生育原本是上天赋予女人最为神圣的能力,可是在某些时候却也成为女人最大的软肋,即使她贵为皇后,身为一国之母,也不能例外。   ☆、第305章 秦斐正在勤政殿同众臣议事,一听采薇忽然又孕吐了,二话不说就撇下一堆大臣,急忙跑回长生殿去看她。 他快步走到采薇榻边,见她无精打采、一脸倦容,心中更是一紧,忙连声问她现下感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又问那几位女医,皇后因何呕吐,不是已经过了害喜的时候了吗? 女医直言相告,“娘娘似是因心绪不稳、情志不安,这才会吐了的。” 秦斐一听同心绪有关,忽然有些莫名心慌,不由问道:“阿薇,到底是何事让你不快?” 采薇朝桌上一指,“还不是你前几日拿回来的那本书闹的,我看了没几页就不喜欢,可是想着这是你特意寻了来给我的,就接着往下看,哪知看到后来,写得实在是让人犯恶心,生生让我看文给看吐了。” 桌上摆着的那本书名叫《吉花》,乃是大秦这些年颇有名望的一位男作家所写,此人笔名叫做甲平蛙,当年以一部《废京》名扬大江南北,一举奠定其当代大文豪的地位。这部《吉花》是其历时十年所写就的新作。 秦斐也是听一众大臣众口一词的推荐这本书,说是近十年排名第一的佳作,不但文笔凝练老到,更是深刻的揭示了大秦国眼下令人触目惊心的家国现实,其立意高瞻远瞩,针砭时弊、对症下药,警醒世人之心又是何等恳切。 他见众人都对这书赞不绝口,称其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佳作,想到采薇看的都是些女人写的书,便忍不住也想让她看看男作家笔下所写的精品。哪知竟把妻子给看得吐了,他顿时有些气短道:“是哪里写得不好,竟把你恶心成这样?” “前头大半都在写一个被拐卖到乡村的女子的悲惨遭遇,结果到了最后笔锋一转,说是拐卖情有可愿,因为那些乡村的穷汉子们若是连买女人都不能够,就压根娶不上媳妇,再这样下去,一个个乡村会就此消亡。难道女人就跟个牲口一样活该让他们吃肉喝血、敲骨吸髓吗?看到最后,简直让人像吞了个苍蝇一样恶心!”采薇愤然道。 她就知道在这些男作者笔下只会写出来这种东西,不是鼓吹女人对男人的无私奉献,就是宣扬男人啃食女人血肉的合理性,在他们眼中从来看不到这数千年来女人们在这吃人的社会中所付出的血泪。 秦斐略一迟疑,柔声道:“难怪你这么火大,他这么写是不应该,不过有一点倒是实情,近来各地纷纷上报,其地不少男子无妇可娶,有的村镇甚至有九成的男人都娶不到媳妇。” 采薇看着他道:“所以,陛下也觉得为解此难题,应该实行那《配婚令》?” 秦斐一听她用陛下来称呼自已,就知道她怒了,急忙将她抱在怀里,见她并没推开他,才心下稍安。“阿薇,你先别动气,你现下还怀着孩子呢!” “我曾经答应你此事必会给你一个交待,我何时对你说话不算数来着!” 采薇朝香橙使个眼色,等一屋子的宫人女医都退了出去,只有他们夫妻二人,她才问道:“那陛下已想了这几天,可想出一个给我的交待出来?” 秦斐皱眉,“唔,这事儿有些难办,还求娘子宽限几天,再容我仔细想想。” 采薇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那我前儿跟你提的废妾之法呢?那些朝臣们一定反对激烈是不是。” 她见秦斐默认,不由轻笑道:“也是,那些大臣们哪个家里没有三房五妾的,他们自然不会同意此后一夫一妻,再也不能纳妾进门,坐享齐人之福。” 秦斐苦笑,“何止是他们,就连民间那些纳不起妾的草根男们也都在反对,我前儿在朝堂上一提,结果第二天一封万民血书就递了上来,誓死反对《废妾令》,坚绝捍卫他们三妻四妾的权利。” 采薇无语,果然这世上还是蠢人多,其实真要实行一夫一妻废妾制,这些底层的草根男人才是最大的受益者,他们竟想不明白。不过,也不怪他们看不透,几千年的愚民之策施行下来,如今的平民百姓里头又有几个是有些自已的主见的,而不是上头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她定定看着秦斐,“那你呢?你也不愿意取消男人的这份特权,从此以后一夫一妻吗?” 秦斐不满道:“难道咱们现在不就是一夫一妻吗?这诺大的后宫,除了咱们刚成亲那会儿被硬塞进来个次妃,这么些年下来,我可只有你一个,就是那个次妃,我也是从没碰过她的。” “阿薇,就算目下还做不到你想要的天下无妾,可是我已经为你做到了六宫无妃,这样难道不是更好吗?” 采薇奇道:“怎么个好法?” “这不是更能证明我对你的爱吗?连民间男子都能三妻四妾,我这个一国之君却为你六宫无妃,只守着你一个,这才正说明你在我心里头的份量有多重,不是因为不能纳妃而只有你一个,而是因为对你深沉专一的爱自愿为你空置六宫!” 他似乎嫌这等甜言蜜语还不足以表达他那“深沉的爱”,又献上一记绵长深吻。“只要我对你好不就行了吗?咱们管别人如何呢?再说你们女人的小心思,最喜欢的不就是看着别人家三妻四妾、一堆烂账,而自己却是夫君心上唯一的宝,被宠上了天。让全天下的女人都羡慕死你这个皇后被朕如此独宠,难道不好吗?” “不好!”采薇想也不想便道:“我不要她们对我羡慕嫉妒恨。我们同为女子,将心比心,我宁愿她们和我一样,是她们所爱的男子的唯一的妻,我要她们同我一样得到她们所应有的幸福!” 秦斐想起群臣劝他的那些私房话,忽然有些烦躁,“难道你是对我之于你的爱没有信心,才会要我实行这废妾之令?” 采薇凝视着他,半晌也回了一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问一句,陛下是对我之于你的爱没有信心才不愿推行这《废妾令》?” 秦斐忽然有些不敢再看她的眼睛,端起边上的一杯茶喝了起来,心慌意乱之下拿错了杯子也浑然不觉。 采薇看着被他拿在手里的那杯自已的药茶,终于下定决心,择日不如撞日,索性就趁今天和他把什么都摊到明面儿上说开。 “其实若是你在一个月之前问我这话,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信你!’,你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我们曾生死与共,我自然信你,我不信你还能信谁?可是你却在我所关心之事上违背了对我的承诺,刻意隐瞒于我,将那些递给我的条子全都改了,想方设法的不让我知道朝堂之事。” “你若是对我全然相信,又怎会对我生出疑心,进而发现我动的那些手脚?”秦斐反问。 一想到自已安排的那般周密,原以为丁点儿消息都再传不到她耳朵里,想不到采薇却仍是有法子知道她想知道的消息,这让秦斐有些心塞。难道真如那些朝臣所说,“这十年间,皇后利用陛下对她的信任,大肆培植亲信势力,排除异己,其势已成,陛下不可不防啊!” “初时我是信你的,不然你也不会轻而易举的就把那些通向我的言路全都给堵了,什么大点儿的动静都传不到我耳中。可是朝中怎么可能这么风平浪静,我若是不心存疑虑,那我才真是一孕傻三年,自然要另想法子去探听一二。若是你一开始就不瞒我,我又怎会对你起疑?” “我不让你知道,是怕那些事儿你听了影响心绪,于你身子不利。我难道不知道你最恨我对你言而无信、虚言假语,却还要冒着被你发现的风险继续瞒着你,还不是为了你的身子着想。”秦斐也有些怒了。 采薇却冷笑道:“便是为了我的身子着想,难道就只有隐瞒实情这一条路吗?废除百家、重尊儒术和关闭安女堂的两条谏言陛下怎么不瞒着我,而是大大方方的告诉给我知道,因为陛下在这两件事儿上信守了对我的承诺,没有答应众臣所请。至于《配婚令》,陛下想是也发觉我已起了疑心,这才主动跟我提了一声。” “而其他那些瞒着我的事儿呢?裁撤女兵、除秦凉玉外再无女将获封将军之名;名满天下的女作家李清昭至今还被关在狱中;男人们打死了老婆,最多只坐上五年牢,女人们无奈之下,以暴抗暴杀死老公,等着她的只有死刑;各地不时发生女子遇袭事件,朝廷不说加大对作恶之人的惩处力度,反倒不停的说错全在她们,是她们不在家里乖乖待着,非要出去乱跑,不会保护自已?” “这些事儿陛下为什么不告诉我,因为陛下自已也知道若是我依然在朝理政的话,那么现今对那些事儿的处置就绝不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在这一点上,秦斐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底气不足地辩解道:“阿薇,你掌理了十年朝政,自然明白这朝堂情势,有时不过是‘平衡’二字。” “但更多的却是,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先前我执掌朝政的时候有些类似的事儿是怎么判的,裁撤女兵的事儿他们怎么不提?不过是看人下菜碟,觉得陛下和他们同为男人,自然是站在他们那一边儿的。毕竟以陛下的手段,除非不想去做一件事儿,否则什么摆不平?连如狼似虎的鞑子都被撵到了死海,何况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 “阿薇,咱们才是夫妻一体,我自然同你是一边儿!”秦斐说着握起采薇的手。 采薇似笑非笑,“那就请陛下驳回《配婚令》,改行《废妾令》。” 秦斐皱眉,“阿薇,你还是不信我!” “难道陛下就信我了吗?陛下要是信我就不会站在朝臣们那一边,帮着他们打压我们女人。” 见秦斐默然不语,采薇继续道:“这世上最坚定的是人心,可最善变的也是人心。和善变的人心,轻易反悔的誓言比起来当然是白纸黑字的律法更能让人安心!” “我不知陛下对我的心意是否有些变化,就拿我来说,初见陛下时我是恨得不行,后来朝夕相处却又爱得不行。既然能由恨转爱,自然也能由爱转恨,只怕这也是陛下的担心吧?毕竟你我并不单纯只是丈夫与妻子,还是这个帝国的皇帝与皇后。无论多深厚的关系,即使亲如骨肉,只要其间夹杂了权力,最后多半都会是骨肉相残、你死我活。” 秦斐听她说出你死我活这四个字来,心口猛然一震,忙把她抱在怀里,大声道:“不会的,阿薇你知道的,无论将来你我之间发生了什么,我都绝不会那样对你的!” 采薇将头枕在他肩上,轻声道:“阿斐自然不会那样待我,可是陛下心里已经担心我手中握有太大的权柄,怕我一旦有了展翅高飞的实力,便会独自飞上九霄,觉得还是让我做一只小小的雀儿更安心,这才想要将我的羽翼剪断,将我关在这宽敞的金丝笼中,是也不是?” “我——” 秦斐下意识的就想反驳,却发现这一次他竟无从反驳。他的阿薇从来都比他自己更能看透他的心,那些他自己还未意识到的心底幽暗早已被她洞若观火,看得分毫不差。 这种在爱人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最终让他无言以对,只得落荒而逃。 这天晚上,破天荒头一次,这对一向行坐不离、恩爱逾常的天下第一夫妻竟没有一道用膳,晚上更没有同宿在一起。 香橙她们下午候在外头,见皇帝陛下神色有异的冲了出来,她们忙进屋里一看,见自家姑娘神色如常,便也没当一回事。等到晚膳时,元嘉帝身边的小太监来传话说陛下因为要批的折子太多,不但晚膳不过来用了,晚上也会在书房安歇。她们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看来这回这两人之间是真闹大了。 采薇见她们想问又不敢问,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们什么也别问,问了我也不想说。” 自家姑娘都发话了,她们自然是乖乖的抿紧嘴巴,一句都不敢多问,陪着自家姑娘用完了膳,正犹豫要不要把姑娘少吃了一碗饭这种大事去禀报给皇帝陛下知道,先前那来传信的小太监早跑过来问了。 可是让香橙她们失望的是,元嘉帝直等到自家姑娘都睡下了,才悄悄的摸进来,立在姑娘床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又走了出去。 帝后之间的冷战持续了三天。这三天里两人同住在长生殿,别说没一起用膳,几乎连面儿都没见。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皇后娘娘或许是真的没见到皇帝陛下,然而皇帝陛下每晚却都会在皇后的床头呆立半晌,再悄然离去。 采薇自然知道他每天晚上都会到她床前来站桩,不用香橙她们告诉她,即使她在睡梦里,可只要他往她身边一站,她就能感应得到,立时从梦中清醒,只得闭着眼睛装睡,因为她暂时还不想理他。 于是秦斐每晚在她床头站桩的时间越来越短,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差。到了第三天晚上,秦斐心灰意冷之下,凝视着她的睡颜没多大一会儿,就耷拉着脑袋想退出去。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前天晚上,陛下在我床前立了两个时辰,昨儿晚上是一个时辰,怎么今天连一刻钟都不到了?” 秦斐浑身一震,僵立在原地,既想拔腿就跑,又恨不得立时转身扑到床上将采薇恨恨抱在怀里。 采薇幽幽叹道:“阿斐,你已经想了三天了,难道就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她这一声“阿斐”唤出来,秦斐眼眶忽然莫名一酸,觉得心口难受得不行,好半晌才道:“我以为你今夜仍是不会理我呢!” 采薇听他说得心酸,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秦斐听见身后的响动,回头一看,见采薇正掀开锦被,想要下床,忙抢上一步按住她道:“你快别起来,当心着凉。” 采薇被他按回被子里,怔怔地看着他道:“你既然怕我着凉,怎么不怕夜夜站在我床头,害我夜夜睡不着呢?” 她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已经滚滚而下,慌得秦斐手忙脚乱的赶紧给她拭泪,觉得那些晶莹的泪珠每一颗都若千斤巨石,一下一下地狠狠砸在他心上。 “阿薇,都是我不好,我明儿就骂死那帮大臣,再不许他们提什么《配婚令》,谁要敢再提一个字,我打掉他满口黄牙!” 这句话都已经到了他舌头尖儿,却还是没有说出来。他想起下午才看过的一份奏折,那上头说这三天来无数女子走上长安街头,抗议游行、摇旗呐喊等举全都是皇后在背后授意她们这样做的。 不只长安城的女人们被皇后娘娘煽动起来了,她还撺掇全国各大州郡的女人们也都纷纷走出家门,举着她们自制的横幅旗帜,口中高喊什么“宁赴黄泉,不愿配婚!”“我们要天下无妾,不要人尽可夫!”“女人也是人,别把女人不当人!”闹得天翻地覆,可见皇后手中握有的能量有多大,若是再任由这帮女人们这么闹下去,那可真要乾坤倒转,变生大乱了。 秦斐想着这一层隐忧,最终只是默默吻去采薇脸上的泪痕,只吻着吻着,唇与唇不由自主的贴合在一起…… 正吻到激烈处,采薇忽然发出一声略有些痛楚的轻呼,秦斐忙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可是我咬到你了?” 采薇摇了摇头,轻抚腹部道:“是孩子,想是见我这么晚还不睡,重重踢了我一脚。” 秦斐也抬手抚上她圆润的腹部,掌下果然感觉到一阵拳打脚踢,再看着采薇眼下那一抹隐隐的青黑,他愧疚道:“都是我不好,你快些安睡吧!” 采薇却拉着他不放,“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 秦斐喉头微动,将采薇圈进怀里,闭上有些发涩的眼睛,轻声道:“其实,我也一样!” 采薇在他怀里舒服地蹭了蹭,忽然笑道:“我鼓动全天下的女人们上街游行抗议,吓坏那帮大臣了吧?” 秦斐苦笑:“连朕也被吓到了。” 采薇仍是笑着道:“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犯蠢,明知道皇帝陛下已经忌惮我所掌握的力量,却还要跟他炫耀我有多厉害,不是更让他担心制不住我,下定决心要把我的羽翼全给剪了吗?” “阿薇,我……”秦斐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他原以为他不是那等心胸狭窄的庸俗男人,见不得妻子才华出众,可是现在,他却不时也生出若是妻子不是这么能干,想法不是这么多,总是干预朝政为女人说话的话,或许他们相处起来会轻松的多,何至于如今冲突不断。 采薇了然地笑笑,也不戳破他的心思,继续道:“阿斐,我明知此举会更加重你对我的心结,却仍是这样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若不用此激烈的手段,你们这些男人根本不会听到女人们的呐喊,不会意识到女人对这个国家是多么的重要。” 秦斐却喃喃道:“我的心结……” “其实这么些年你这心结一直都在,我们都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共过那么多的生死患难,世人都羡慕我们夫妻情深,可是你却仍是害怕有一天我会离开你。” 被所爱的人抛弃,这一直是秦斐心里最深的恐惧。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帐外的一点灯影,低低地道:“咱们聚少离多的那些年,我时常会做噩梦,梦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却突然不见了,我原以为等咱们团圆了,这梦就再不会来烦我了,可是这短短几个月下来,这种你离我而去的噩梦却远比之前还要多……” 采薇将手抚上他心口,“阿斐,其实你不是对我没信心,你是对你自已没信心,你总在担心所有你爱的都会离你而去,再一次的将你抛下。阿斐,十四年前咱们真正两心交融的那个夜里,我就曾对你说过,一个人的心结,除了他自已,旁人再难开解。” “你自已的心结不除,便是我天天对着你说我深爱于你,永不离开你,你也仍是不信自已真能和所爱不离不弃,白首共老。” “我用了十几年的功夫,仍是不能消除你这份心结,我已对它无能为力,我只能赌一把,赌你是愿意为我放下心结,让我与你比翼齐飞,一道翱翔于万里晴空。还是你终究还是为心结所困,宁愿让我做一株依附于你的菟丝花,这样你才觉得心安,觉得我是被锁在你的金笼里,除非你打开笼子,不然我再也逃不出你的手掌心,想走也走不了。” “若是我选了后者呢?你……”秦斐忍不住问道。 “阿斐,真正的爱也不是控制,而是支持所爱的人去做她想做的事,成为她自已。可能那些大臣们还没告诉你,在好些县乡已经偷偷行起了《配婚令》,你知道那些乡村民女是如何反抗这种强行的拉郎配吗?短短数天时间,已有上百起民女或自缢、或投井、或血溅当场,以死捍卫她们的尊严和自由。” “若是不能和这片土地上的女人们一道尊严而自由的活着,那我也愿和她们一样,为保有尊严和自由,慨然赴死!”   ☆、第306章 夜已深,采薇将心里话全都说出来后,似是终于丢下了什么负累一样,安然入睡,可是秦斐听了她那一番话后又如何还能再睡得着。 他心底天人交战,斗得激烈无比,明明是夜阑人静,可是他却觉得耳边的声音一刻也没有停歇过。 “陛下,这女人是绝不能宠的,您越是宠她们,她们就越是会骑到男人头上。先前那么些朝代十之八九都是因为那些个宠妃才亡了国!” “陛下待皇后这般深情,若想皇后也这样待您,那就定要多纳几位妃嫔才是。想老臣未考取功名之前,家中娇妻仗着青春貌美倒要我给她端茶倒水。后来老臣入朝为官,纳了几房妾室后,我那内人变得比猫儿还乖,整日用心于服饰妆容,琢磨着怎生把那几个妾室比下去好讨我欢心。这女人哪,就得让她们有危机意识,她们才会把您放在心上啊,陛下! “女人们在后宅里争风吃醋那是无伤大雅,让她们自个斗着玩就挺好,于咱们男人是有百利而无一害,唯独不能让她们执掌权柄合起伙来和咱们男人斗。您看看《后妃传》里头的那些个太后、皇后,凡是大权在握的,哪个没有养些面首,秽乱后宫?汉代吕太后、北魏冯太后、胡太后,还有晋朝的贾皇后,就连那赵飞燕手上还没什么权柄呢,就敢仗着成帝宠她们姐妹,暗地里给成帝戴绿帽子。” “至于本朝的天顺皇后就更不用说了,代宗皇帝还没咽气呢,她就和太医勾搭成奸,后来不但养了一堆面首,还篡了大秦的国祚,把大秦的江山都给夺了去,自立为女帝。这些可都是前车之鉴,陛下不可不防啊!” “陛下若是再纵容皇后干预朝政,只怕我大秦又要出一个天顺皇后了啊,陛下?” 篡国什么的秦斐倒是不怎么在乎,不管谁当皇帝,反正只要都是他们秦人坐在这龙椅上,不是个异族之人就成。何况大秦现下这份基业也有他家阿薇一半的功劳在里头。 那些大臣的谏言里唯一刺痛他的是那些手握大权的太后、皇后竟然个个都养男宠。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能容忍自已头上的帽子是绿色的,秦斐也不例外。更何况他现今于这床\第之乐很是有些底气不足,他现在是八日才能让阿薇“幸”福一次,可到了明年他就四十了,按那苗太医的医嘱,就得每隔十六日才能让阿薇享受“幸”福,他自已吃不饱忍忍也就罢了,可若是阿薇也没吃饱呢? 他不能尽情的吃饱喝足,是因为他自个的身子是被诅咒了,要想长命,就只能节欲,可是阿薇却没有这个节欲保命的禁制,似乎女人在这上头比男人的天赋要更好一些,那天顺皇后养了几十年的面首,照样活到八十多,她养的面首都死了,她还活着…… 而且都说这女人三十如狼似虎,若是自已不能满足她,她会不会…… 秦斐不敢再想下去,他知道自已这纯属庸人自扰,采薇早跟他说过,想要让一个女人“幸”福,并不是一定要提枪来战的,用一些别的法子也是一样能让女人欲仙欲死的,甚至还翻出一本她珍藏许久的图文并茂的奇书——《问仙缘》,好让他从中借鉴学习。 结果秦斐看完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心里头的危机感越发的深重了,先前他只是担心采薇会不会养面首,现在他除了担心男人跟他抢媳妇,更担心女人也会把他的爱妻给抢走。再一想他的阿薇一向都喜欢和女人待在一起,再悄悄命人去一查,类似《问仙缘》这类描写女人和女人之间爱恋情深的异书奇文,竟然深受女人们的喜欢,长年卖断货,简直是供不应求,先前这类讲磨镜之爱的话本还只是小众,如今却是大行其道,还被一众读者美其名曰百合文。 其实他最后默许了朝臣的建言,没再让采薇继续去和她的内阁夫人们天天议政,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些内阁夫人们竟然有半数都喜欢看这些女女相恋的百合文。实在是让他极其不放心再放采薇和她们聚在一起,一聊就是一个半时辰,谁知道她们除了朝政,还会再聊些什么不纯洁的东西? 采薇说他是想把她关在笼子里,其实他是恨不得把她含在口里,吞入腹中,看谁还能再抢走他心爱之人。如果采纳了那些朝臣的谏言,让女人们继续三从四德、必须依附男人而活,那么他就不怕采薇会有能力再离开他,可她的人是再跑不了,但她的心呢? 如果他同意那帮朝臣所请,那采薇势必和他离心离德。虽说那帮大臣们不停的举出各种实例来劝他,说什么别看女人叫得凶,其实真要把人往小黑屋一关,各种强取豪夺来一遍,时候久了,她反会对你百依百顺…… 可是秦斐随即就在心里摇了摇头,他同采薇做了十几年的夫妻,深知她的性子。他的阿薇看似温柔如水,实则极为刚烈,最是看重她的自由意志,对旁的女人再是管用的强取豪夺那一套,真要用到她身上,只怕她真的会…… 秦斐一想到采薇说的那句“宁为玉碎,不愿瓦全”,心里头就慌的不行,他知道她是真说得出做得到的,也别想拿孩子来牵绊住她。自他借着她有孕需要安胎,不许她再理会朝政后,她曾有好几次半真半假的跟他抱怨过这个孩子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而他派仇五去将那没安好心的吴娟关到天牢时,吴娟为了将功赎罪,让仇五带给他一个惊人的消息:让国中的女人们游行抗议只是皇后的第一步棋,若是不能让她们如了意,那接下来皇后便打算领着女兵们起兵造反,把他从龙椅上拉下来,自立为女帝。 若是他能放下心结,仍是站在她这边,那么这可怕的一切自然不会发生,他也不会失去她的心,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会,或许永远都不会。而代价是他得一直提心吊胆的怕她哪一天造了自已的反,给自己戴上顶绿帽子,或许在他死后,他真会收获一顶或好多顶绿帽子。 到底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负己心不负卿呢? 秦斐一夜无眠,大睁着两眼看着笼罩在他四周的黑暗渐渐消散,天光大亮,一室光明。而他的心却仍是浸在一团乱麻之中,乌云蔽日,不见晴空。 采薇睁开眼,一见他那副样子就知道他一宿没睡,心疼之余也生出些微的愧疚,自己是不是把他逼得太狠了? 可是纵然愧疚,这棋局还得继续走下去,她今儿还得再将他一军。 “阿斐,国中的女人们已经游行抗议了三天,那些朝臣们也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天一夜,逼你给他们一个交待,等着看陛下如何发落我们这些女人,难道陛下还不打算上朝吗?” 秦斐转脸看向她道:“你让女人们闹成这样,就是为了今日的朝会吧?” 采薇在他两眼上各亲了一下,“既然这祸是我惹出来的,自然该当我去出面收拾才是。所以今日这朝会,我要和你一起去!” 秦斐轻抚着她有些消瘦的脸颊,忍不住问道:“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夫君,陪你相伴到老的人,你就不能多替我想想,站在我这一边,总是要为着一帮和你没什么关系的女人和我做对!” 采薇反驳道:“谁说那些女子同我没有关系?天下的女子们俱是同气连枝,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若是普天下的女人们都是低人一等,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自已的命运半点不能自主,那我这个皇后比起她们来也好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我替女人说话,也是为了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这一份基业,为了我大秦的千秋万代、后世子孙!” “愿闻其详?”秦斐还真不明白这女人的地位同大秦的国运有什么关系。 “我懒得同样的话说两遍,过会在朝堂上一趟子说给你们这些男人知道。” “看来今儿这朝会,朕是躲不过去了。”秦斐苦笑道。 眼见时辰已到,太极殿上的众臣无不翘首以盼,盼着元嘉帝赶紧上朝好给他们一个说法。打从那些女人们第一天跑到街上聚众抗议的时候,他们就跟元嘉帝建言把这帮胆敢闹事的女人们统统都关到牢里去,吃上十天半个月的牢饭,看她们还敢不敢再这样目无尊卑,无法无天的瞎胡闹。 结果元嘉帝这个惧内的,一听这事儿是周皇后折腾出来的,怕得罪了他的皇后娘娘,竟不肯当场给他们答复,一连三天都不上朝,还是他们全体大臣昨儿在太极殿外跪了一天一夜,才终于逼得他答应上朝。是以他们今儿无论如何也要让皇帝陛下给个明示出来,不能再任由那些女人们再这样肆无忌惮的任性妄为下去。 然而,这皇帝陛下一升座,那一帮子大臣就傻眼了,陛下扶着的那女人是谁?陛下这是又抽风了吗?这朝堂议政重地,岂能让一个后宫妇人来此,就算她是皇后也不成! 秦斐见他们一个个的盯着他的皇后瞧的是目瞪口呆,顿时心头火起,龙目冷冷扫过,那帮大臣想起元嘉帝的忌讳,赶紧低头再不敢看,都在心里腹诽元嘉帝竟就这么大刺刺地让周皇后在人前亮相,也不让她戴个面纱挡挡脸,还怪他们看了皇后的玉容? 虽说有些拿不准元嘉帝在这当口突然把皇后给带来到底是几个意思,可那几个领头的大臣在交换了几个眼神之后还是决定先不提皇后竟来上朝这一茬。毕竟再对周皇后不满,可她眼下腹中到底是怀着龙嗣,还是先别去招惹她,仍是先拿那些闹事游行的女人开刀,周皇后定会帮她们说话,若是她在这朝堂上说些出格的言论,到那时,他们再发难也不迟。 山呼万岁之后,那礼部尚书便先开口道:“陛下,如今京中不少妇人聚于街市之中,吵闹喧哗、聚众生事,实在是有违我大秦千百年来的礼法纲常。这一则扰民乱市,二则各州县的女人们也纷纷仿效为之,再让她们这样闹将下去,恐有乱国之虞,还请陛下下旨,将这些刁妇们尽数关入大牢,严惩不贷,以儆效尤,好让她们知道什么是三从四德,以防患于未燃!” 秦斐咳嗽了两声,哑着嗓子道:“朕今日身子有些不适,故而请了皇后一道上朝,来帮朕料理朝政。” 他说着看向采薇,“不知皇后对此事有何看法?”   第308章   诺大的朝堂一时鸦雀无声。   其实这些大臣们如何不知道造成这国中男多女少的根源何在,归根结底不过是“重男轻女”四个字而已。   可谁让这儿子就是比女儿金贵呢?只有生了儿子才能传承香火宗祧,继承家业门户,生个女儿有什么用啊?不能顶门立户不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不但白给人家养了十几年的媳妇,还要倒赔上一副嫁妆,亲爹娘死了才只戴一年的孝,倒要给公婆守孝三年,这样的赔钱货谁愿意生养啊?就是让他们选,他们也自然愿意多生几个儿子,少生几个女儿,若是只能选一个的话,那当然是要儿子不要女儿的。   采薇俯视着这些阶下重臣,一字一句道:“‘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自从周代起人们便重男轻女,均以生男为喜,生女为悲,皆因种种律法习俗所定,让女子们不能给娘家带来任何实惠,比不得儿子,单只能传宗接代这一条便让男人们使尽各种法子以求能生个儿子,而女人们为了能母以子贵,讨好夫家,更是只愿生男不愿生女。”   “人皆此心,民间才会溺女成风,以致这数千年来即使战祸不断,可是这男丁之数永远都多于女子,总是阳盛阴衰,阴阳不和,这才时不时的便会发生方才兵部尚书所说的旷男造反,亡国之祸。”   “治国如治病,既然这病根已然找出来了,如何治法,诸卿有何高见?”   群臣面面相觑,谁都知道这治本之法该当如何,可是哪个愿意讲出来,一旦说了那不是损了自身的利益,与全天下的男人为敌吗。   采薇见他们这会子个个都缩起脖子当起了缩头乌龟,不由冷笑道:“钱尚书,你主管户部,自然应当比他们更加晓得这男女人数一旦失衡的后果。你们口口声声男人娶不到媳妇便无法为国家繁衍子民,可是没有女人,如何生养后代?你让适婚男子多出来四百余万无妇可娶,已然是你的失职,眼下你可有将功赎罪之策?”   户部尚书见这位皇后又点了他的名,心中郁闷不已,想了半天方道:“回禀娘娘,这男多女少的弊端,老臣如何不知,也曾用过各种法子不许百姓溺女,可都收效甚微。先前娘娘代掌朝政的时候不也连发三道禁令,严禁民间百姓溺女吗?可这皇权不下县,县乡村镇仍是宗族家法管着的,咱们管不到的那许多村县乡镇,仍是溺女成风。这要增加全国女子的人口,只怕仍得从长计议,再想些法子激励百姓愿意生养女儿才好。”   “不知何法可让百姓愿意生养女儿?”   钱尚书擦擦额上的汗,“这时人不愿生女,一是养不起,二是还要赔嫁妆,如今国库丰足,不如颁下一道政令,但凡生女儿者,由国家每月拨米粮养之,待出嫁之时再由国家给上几两银子的嫁妆,如此想来百姓生了女儿当不会再溺死了。”   采薇笑道:“这法子瞧上去倒是不错,可是一旦真要施行下去,呵呵,那可就难说的很了。这再好的政令,一旦一层层的下去,越到底下就越是面目全非,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们如何保证分给女儿的口粮不会被重男轻女的父母拿来全给了儿子,你们又如何保证那些明明没有女儿,或是女儿已然溺死、饿死的人家给小吏们塞些钱财便也假充有女,堂而皇之的去领那补贴口粮?”   “这法子真要施行下去,只怕于改善溺女之风并无多大益处,只会加重国库开支,损公肥私,肥了好些国之蛀虫。毕竟每月拨给一个女娃儿的口粮如何能同一个男子能从宗族里分到的田产财物相比。是以真要切实有效的改变溺女之风,这些细枝末节处的奖惩都是没用的,得先从根本上改变国人这种重男轻女的陋俗。”   “而要改变这种陋俗,就得赋予女子同男子一样的权益地位。第一,女儿同她们的兄弟一样,均是父精母血所诞,自当同儿子一样也可顶门立户,继承宗祧,传承香火,位列族谱,即使嫁人,仍为其父母守孝三年。其子女亦可随同母姓,此例北秦时有之,谓之女户,今可重行此例。其二、女子当同男子享有一样的继承权,凡宗族分田产时,女子当同男丁一样可分其田。女子继承的田产家业及其嫁妆均为其私产,即使嫁人,亦与其夫家无干,只传其子女或仍还其父母,若夫家侵占,按夺产罪论处。其三,许女子和男人一样可走出家门读书识字、做工经商、从军从政,且年满二十方可婚配,未满二十,父母官府一概不可逼迫其嫁人。”   “只要能做到这三条,不出十年,百姓们便会觉得生男生女都一样,不再心心念念的要生儿子,那些女婴们也不用一出娘胎就重入轮回。只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解决男多女少,无妇可娶的旷男危机,诸卿以为如何?”   底下的群臣顿时就炸了锅,礼部尚书头一个不乐意,抖着胡子大声道:“娘娘,这男尊女卑,乃是几千年传下来的祖宗家法,如何能不尊古训,竟让位卑者同尊者平起平坐,甚至来抢男人的饭碗,这,这简直就是不守礼法,不尊古制!”   采薇坐得久了,腰有些酸,索性站起来道:“你既然同我讲古,那咱们就好好说道说道,近几千年来固然是男尊女卑,可是再往上头走,五千年前呢?史书上可是有载,上古之时为均为母系氏族,时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族中一应大事均由女子决断,实行母系继承制,男子们或走婚,或嫁给女子为妻,从妇居,其子女均随其母姓。这也是为何这姓氏中的姓字是女字旁,而不是男字旁。至今在云南的摩梭族人还是过着这种男不婚、女不嫁、结合自愿、离散自由,重女不轻男的母系氏族走婚制。合族其乐融融,从不曾有过这种男多女少的光棍危机。不如——”   那礼部尚书心中乱跳,生怕周皇后再说出什么向摩梭人学习的昏话来,也顾不得什么礼仪,截断她话头道:“娘娘此言差矣,之所以后来由母系变为父系,正因这男尊女卑才是真正的天道”。   “天道?”采薇反问道:“何为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这才是天道。至于什么‘男尊女卑’不过是后来你们男人为了一已私利定下来的人道罢了,也好意思往自已脸上贴金说是天道?”   “既然天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抑高举下,那就合该损男而补女,抬高女子的地位,压制男人们的特权。除了那三条以外,既然不许女子二嫁,一生只可嫁一个丈夫以示对夫家的贞节,那么男子也当一生只娶一房妻室以示对妻子的敬重,将那一夫一妻多妾改为一夫一妻,再不许男人们纳妾,省得各种嫡庶之争,闹得家宅不宁。”   这些大臣里头,那刑部尚书所纳的姬妾是最多的,他平素也是最喜女色,一听周皇后要不许他们纳妾,顿时也怒了,“皇后娘娘,这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当一男配多女,这是其自然天性,凡万物有灵无不如此,就是那些飞禽走兽也都是一个雄的要许多雌的来配它,您硬是逼着男人们只守着一个女人过日子,这完全就是罔顾男子的天性!”   采薇在丹犀上缓缓踱着步子道:“人之所以能为万物之灵,何也?正因其不似那些禽兽只知兽性而不知人性,有礼义廉耻、克己复礼之心。再说了,便是那些禽兽,人家也是有一夫一妻的,如大雁、天鹅,若一方死去,另一只绝不独活,就是那凶残的狼也是一夫一妻,绝不二色呢?”   刑部尚书成日里除了看他的卷宗就是依红偎翠,哪里知道这些禽兽的习性,顿时哑了火。工部尚书倒是个喜欢读些闲书的,挺身而出反驳道:“便是万物中有那一二等是一夫一妻,可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生物仍是一夫多妻,这才是其天性,只有占有更多的雌性,雄性方能拥有更多的后代,其物种也才不会消亡。”   采薇见他们果然顺着她的话头,渐入她彀中,不由微笑道:“不错,大多数生物确是如此,一个雄性占有多个雌性,但是每一个雄性都能拥有多个雌性吗?只有族群中最强壮的那个雄性方能三妻四妾,那些体弱的别说争不过比他们身强力壮的雄性,就连雌性都瞧不上他们。如果说雄性的天性是留下更多自已的后代,那么雌性的天性则是尽量确保自已生下来的后代是血裔最好最强壮的孩子,所以她们只会挑选那些强大健壮的雄性与其繁衍后嗣。”   “而到了咱们人类这里,男人们除了要身强体健外,还得要有钱财傍身,因为只有有足够的财力才能确保养得起孩子。所以别看你们嗷嗷叫着什么四百万旷男,其实娶不到媳妇都是那些身处最底层,没钱没样貌没本事的三无男人,那些略有些钱财的,便是再老再丑,也不愁找不到女人替他们生孩子。是以要是按着你那套说法,这四百万旷男就和那些抢不到雌性的雄性兽类一样,乃是物竞天择理应如此。”   “这,这娘娘方才也说了,人乃万物之灵,如何能同这些禽兽相比,那些兽类只知弱肉强食,又没有礼法规矩,可是咱们有啊,百姓供养咱们朝庭是做什么的,就是为了给老百姓们干实事的。那四百万旷男皆是陛下的子民,您总不能看着您的子民孑然一身就这样孤独终老啊,陛下!”   有生以来头一次,秦斐觉得有些头疼,他索性闭上眼睛,来个眼不见心不烦,可惜这耳朵却是不能堵上的,他还要听他的皇后如何应答。   “所以为了能让这些三无男人能够老婆孩子热炕头,不聚众动乱,你们这些所谓的父母官不惜动用手中的权力,不顾女人们以死相争,也要硬逼着她们跳入火炕,嫁给那些根本不能给她们带来幸福的男人为他们做牛做马。这样,底层的穷男人们有了老婆孩子伺候他们,而上层的富男人们也再不用担心一无所有的穷男人会造反起义来夺了他们的财富和女人,除了那些当了炮灰的女人,这可真真是皆大欢喜。”   “可是你们以为被牺牲、被损害的就只有那些被推入火炕倍受压榨的女人吗?”   “你们错了!当你们踩在女人的尸骨上敲骨吸髓的时候,你们以为你们是占了便宜,实则你们付出的是同样沉重的代价,甚至连累整个国家都为此付出了更为惨痛的损失!”   兵部尚书吹胡子瞪眼的道:“娘娘何出此言,我等是一心为国筹谋划策,倒是娘娘是非不分,只是一味的替女人撑腰。若不是娘娘这些年搞什么安女堂,让那些女人们又是认字读书,又是做工赚钱,害得她们全然忘了自已的本份,不晓得什么是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只顾着她们自已活得舒服,而将国家利益置于不顾,不愿嫁人生子,以致现今国中男女矛盾丛生,这全都是娘娘惹出来的好大一堆麻烦!”   “哟,你们可真会甩锅啊!见说不过本宫,干脆直接就把这顶黑锅扣到本宫头上。追本溯源,孽是你们这帮重男轻女的男人造出来的,结果黑锅倒要本宫来替你们背,只因本宫再看不下去你们这重男轻女,扶男害女的祸国之举,想要扭转乾坤,富民强国。”   众臣刚想反驳,采薇已经疾言厉色的道:“本宫问你们,为何我大秦自西秦时起,经北秦、南秦,战力日下,国力日衰,到我燕秦时更是险些被异族灭国,曾经骁勇善战,征服四夷如狼似虎的儿郎们都哪儿去了?”   “为何今日国中男子大都是毫无男子气概的废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大半要靠老母妻子供养,一旦外敌入侵,立时缚手请降,血性男儿日益稀少,欺善怕恶的奴性却日益深重,我大秦的儿郎们是因何劣化变弱到此等地步?”   兵部尚书默然不语,他统领兵部,自然晓得如今这些兵士的素质,再想想兵书史书所载西秦时秦军的战力,那个时候,别说兵营中的将士,就连状元、诗人那都是下笔能写诗,上马能杀敌,文武双全的彪悍儿郎比比皆是,可是如今国中的男子……   吏部尚书接话道:“这都是因为自北秦时起,朝庭一味的重武轻文,这才——”   “重武轻文只是其一,”采薇打断他道:“更关键的原因是这些男人们从小就被惯坏了!”   “西秦时女子的地位有多高,活得多么恣意自由不用我多说吧,着男装,同男人们一道打马球,斗酒赛诗,还有做了女官女将军的。可是到了北秦南秦燕秦,程朱理学日益兴盛,女人们被迫裹起小脚,别说骑马,就连路都走不了多远,只能被关在后宅里打理家事。”   “难道你们还没有发现吗?当一个国家的女人们受的束缚越小,越能展现她们的活力和才华时,与之相应的,国中的男儿们也越发的有男子气概,更为自信强大,这就是所谓的阴平阳秘,阴阳调和,是以西秦时才会国力空前强大,称霸四海,万邦来朝。”   “而当西秦之后时,在礼教重压之下,女子们渐渐暗弱不已,成日被关在后宅里圈养的奴性十足,只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如此一来,做丈夫的自然是满意了,他们把女人弄得这般弱小无力,不就是为了反衬出他们的强大,好满足他们那既自卑又自大的虚荣心,可是教出来的孩子呢?”   “每一个孩子出生后最为亲近的人便是他的母亲,母亲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其言传身教对孩子的影响远甚于私塾学堂。更不用提好些百姓家里头是压根连私塾都上不起的。男人们不管是养家挣钱的还是好吃懒做的,在家里统统都是甩手掌柜,将带孩子的事儿全丢给女人。一个强大自信、乐观开明的母亲所养育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儿?一个卑弱无助、愚昧无知,只知奴颜卑膝讨好顺从的母亲教养出来的孩子又是个什么样的心性?”   “少年强则国家强,而想要少年强则先得让他们都有一个强大自信的母亲,是以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国家的手。这些年咱们大秦不再闭关锁国,广通海市,那西方西兰国之强盛,其种种科技文化之新异精妙你们也都是知道的,为何在西方诸国中,那西兰国能如此一枝独秀、称霸西方?皆因其国更为重视女人的地位,女子也可继位为王,治国理政,而北边海岛上的北闾国呢,其国中女人的地位举世最为低下,比咱们大秦还不如,其国也是举世公认最为蒙昧落后的贫弱之国。”   “你们成日价说男人们才是国家的脊梁,撑起大秦的柱石,可是要想男儿强大,就得先提高女人们的素质,可是你们呢?反而逆水行舟,不说提升女人的地位素质,反倒一力的打压弱化她们,因为你们自己也知道,如今国中大部分男人们都是个什么成色,女人一旦可以自食其力,都是宁愿终生不嫁都不愿意嫁给那些一无是处,除了吃喝嫖赌打老婆,再不会别的的废物,赔上自已的一生。”   “可是这些眼高于顶,自以为了不起实则一无所长的三无男人都是怎么养出来的,皆是因为这重男轻女的陋俗!为人父母者一见生的是个儿子,便恨不得捧在手心儿里,百般宠溺,家中有什么好吃好穿,全都紧着这儿子,什么重活累活都舍不得让他干,不但牺牲掉他的姐妹,就连做父母的也愿为了这儿子倾尽所有。”   “就算爹妈没钱不能帮他们娶上媳妇,他们只需嚎两嗓子,自有疼他们的父母官发愁他们老大不小了还没有老婆孩子,赶紧想方设法的逼女人嫁给他们,好给他们传宗接代,照料他们下半辈子。”   “那些雄性兽类还晓得为了争得雌性要和其它的雄性拼死拼活的打斗一场,可是到了咱们大秦这儿呢?男人们从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高人一等的,只要他是个男的,那他就是大爷,什么都不用做,自会有人替他把一切都安排好,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前半辈子有爹妈养活,后半辈子有老婆伺候,总是有人为他们各种付出。”   “至于他们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和代价就能逍遥过一生。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宝剑锋从磨砺出,所以这片国土上的男人们十有□□都被惯得不成样子,成了个不学无术混吃等死的酒囊饭袋,跟个寄生虫一般。所谓的重男轻女,实则对男性又何尝不是一种捧杀?”   “那些兽类中,只有强者才能有后,孱弱的雄性是压根就不能留下后代的,虽然残酷,可是这种物竞天则的机制也确保了其所生下来的后代一代更比一代强,而我们呢?国中的男人们便是再弱再挫,也照样有女人供他们敲骨吸髓,为他们做牛做马一味的迁就,结果就是惯得他们越发的不思进取,一代更比一代弱。这就是为何自从西秦以降,重男轻女之风愈演愈烈,男人们享有的特权越多,却反使得整体的国民素质,国家实力越发衰弱的原因。”   “以致当十五年前鞑子的铁蹄横扫我华夏河山时,除了少数的血性男儿保家卫国奋勇抗敌外,更多的男人一见外敌势大,便干脆降了鞑子,因为他们早从逆来顺受、奴性十足的母亲身上学会了要顺从强者。”   “若是他们从小所见是母亲要和一堆旁的女人去争抢父亲的宠爱,他们要同一堆异母兄弟争抢家产,这窝里斗的本事自是炉火纯青,便是外敌当前,也仍是内斗不休。”   “十五年前的那场外敌入侵的浩劫,正是因为大批官员兵将的不战而降,再加上陛下未登位前的内讧不休才导致我大秦拥有那么多的子民国土,却连十几万的鞑子都打不过,险些亡国灭种。”   采薇这一番长篇大论铿锵有力地说将出来,听得底下的群臣个个心内翻腾不已,只觉她言辞如刀,刀刀都捅在他们心口上,又如钢鞭将他们外罩的华美锦袍抽的米分碎,露出里头的种种丑陋不堪来。   这让他们如何还能再听下去?   “皇后娘娘,”吏部尚书有些气急败坏地道:“您这简直就是胡搅蛮缠扯出这么一堆歪理邪说出来,归根结底不就是为了您的那点子私心吗?生怕陛下广纳后宫,硬闹着要一夫一妻,就为了您的一已私利,结果——”   他话还没说完,已被采薇厉声喝道:“你才在这里胡言乱语,信口雌黄!陛下对我的情深爱重,你们难道还会不清楚,这十几年来,你们提过多少次选美纳妃,结果呢?”   “竟然说本宫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我明白告诉你,若是本宫真要只顾着自已,压根就不会自找麻烦的出来替女人说话。只消在长生殿里安心养胎,尽情享受陛下对我的专宠便是,何苦明知会让陛下为难,却还是一意孤行,顶着你们的骂名,也要冒这天下之大不韪,为女人争取她们应得的权利。”   “方才本宫就说过了,我再说一遍,我是为了女人,但更是为了我大秦的福祉和国运,为了我大秦的千秋万代。我方才所列举的重男轻女的种种弊端,我就不信这千百年来,再无一个男人看出来。诸卿不是一向自诩身为男子,见识智慧远胜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吗?连我这个妇道人家都能看出来的这些利害,难道你们就看不出来?”   “你们明明知道,可是却缄口不言,明知这传了千年的痼疾的治本之法,却还是只字不提,仍想着继续压迫女人好饮鸩止渴,为的又是什么?”   “不过是舍不得这重男轻女给你们男人的种种特权与好处罢了。就为了你们男人的这点子私心,明知与国只会有害无益,可你们却半点也不想改变,究竟是谁将自已的一已私利置于国家利益之上?是谁为了自已的那点既得利益,宁愿损公肥私,便宜了自已,坑了国家?”   某些大臣的脸上终于现出一抹愧疚之色,然而更多的大臣却依然不想改变如今这种现状。当一项利市你已经坐享了千百年,早已习惯了它给你带来的各项好处时,便是说再多的家国大义,又如何能让他们舍得就此放弃,将已吃了到肚里的肥肉再给它吐出来。   礼部尚书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声道:“陛下,我朝祖制,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娘娘不遵礼法,擅来朝堂,此其一罪也,不守祖制,牝鸡司晨对朝政大放厥词,其罪二也。公然现于我等朝臣之前,竟不用纱帘遮面,于女德上实是有亏,此其三罪也。皇后既然身为国母,更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还请陛下严加惩戒皇后这种种悖德之举,勿使乾坤倒悬,阴阳颠倒,致生大祸!”   众臣一看有了挑头的,立时呼呼拉拉跟着跪倒了一大片,齐声喊道:“皇后妄议朝政,屡犯祖制,德行有亏,还请陛下严加惩戒,以儆效尤!”   见这么多大臣众口一词的要讨伐她,采薇淡淡一笑,也转身看向秦斐,静候他的裁决,看他最终是站在男人们那一边,还是仍会同她并肩而行。   第309章   秦斐避开采薇的目光,看着底下那一个个额头磕得青紫出血,满眼企盼的望着他的臣子,缓缓开口道:“诸卿所言,确也是有据可依,皇后的种种言行举止的确是有违祖制礼法,不大守规矩本分。既然皇后如此逾矩,那诸卿以为该当如何惩戒才好?”   元嘉帝此言一出,底下一堆大臣立时就热泪盈眶了,真是不容易啊!想不到他们有生之年竟还能听到这位陛下对皇后的斥责,这可真是老天开眼啊!不对,是陛下终于从女色中给醒过神儿来了。   想来是方才皇后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终于让陛下明白她就是个祸水,不但不想着如何做个称职的国母,以陛下为天,竟然妄想让乾坤颠倒。若是再对她言听计从下去,那要不了多久,这大秦非得变成个女子为尊的女儿国不可,到时候全国的男子都得低人一等,沦落到现今女人们那样的处境,这只要是个男人,脑子没被驴给踢了,那就绝不会帮着女人说话。   见元嘉帝终于也站在他们这一边,那些跪着的大臣立刻挺起了腰杆,无比热切的盯着他们的陛下,异口同声的说出他们在心里头憋了好些年的心声,“皇后失德,不配再正位中宫,还请陛下废后,另选贤良淑德之女执掌凤印,承宗庙、母天下,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然而任他们将这“废后”二字叫喊得再是响亮,立在丹犀之上的周皇后仍是神色不变,一脸淡定的看着元嘉帝。   这一次秦斐没有再避开她的目光,微仰起头来与她四目相对,二人默然无语,相视良久。   久到地下跪着的一干大臣已经有些撑不住了,生怕元嘉帝再和皇后这么“深情款款”的对视下去,又被这女色所迷,狠不下心肠来废了这个败家娘们。   他们倒是很想再喊上几嗓子,趁热打铁的让元嘉帝赶紧同意他们所请,废了这周皇后,可不知怎的,帝后间无声的对峙似有一种魔力一般,慑得他们愣是开不了这个口,倒像是生怕惊扰到他们一样。   那礼部尚书到底是上了年纪,平日里又养尊处优,还从没跪在地上这么长时间,终于支持不住,身子一歪,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这声响动终于将皇帝陛下的眼神给拉了过来。秦斐扫了一眼底下跪得肉痛的数位朝臣,善解人意的道:“诸卿跪了这许久,想必膝上痛得厉害吧!”   众臣纷纷点头,都眼巴巴地看着他,盼他赶紧道一句“平身”好解了自已这皮肉之苦,跟着就见元嘉帝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似是要步下丹犀……难道皇帝陛下被他们的忠心所感,要亲自来扶他们起来?   于是皇帝陛下就在他们的殷殷期盼下,缓步走向……等等,陛下你这是往哪儿走?   众臣眼睁睁的看着元嘉帝走到周皇后身边,“阿薇,你站了这许久,可觉得腿酸?我扶你坐下歇歇,喝口水润润嗓子可好?”   短短两句话,每一个字都温柔的能掐出水来,可是听到众臣耳中,真是累感不爱,这简直就是六月里下冰雹,砸得他们从头冷到脚,而元嘉帝接下来的话更是给他们来了个透心凉。   秦斐小心翼翼地把采薇扶到他的龙椅上,紧挨着她也坐下来,一边替她轻轻揉着后腰,一边横眉立目地看着下头道:“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嚷嚷着要朕废后,一个个的是老糊涂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臣心里那个悔啊,他们早该想到,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元嘉帝都宠妻宠了十几年了,以他对周后情意之坚,怎么可能舍得严惩于她?他们和元嘉帝斗智斗勇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会被他这欲擒故纵的小把戏给狠狠摆了一道,他们这些年在这上头吃得亏还少吗?   虽然心知元嘉帝这回八成又是站在周皇后那边,可还是有几个臣子想再奋力一搏。“陛下,您方才可是亲口说了皇后有违祖制,不守礼法,问臣等该当如何惩处,臣等这才敢直抒己见,何以您现在竟要食言而肥,对臣等言而无信了呢?”   秦斐正亲手将一盏温水递给采薇,闻言哈哈一笑道:“你们当年都是怎么金榜题名的,怎么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儿,越发的不会听话了?朕只是问问你们的意思,可并没对你们承诺什么?至于皇后的不守规矩礼法,虽是事实,可那些臭规矩破礼法,难道朕便守了?”   “朕打小就是个最不喜欢规矩礼法的主儿,生平最恨墨守成规之人,至于祖宗家法这一套都发了霉的裹脚布,你们几时见朕守过?你们口口声声说皇后失德,不守规矩礼法,那在你们眼中朕岂不也是个离经叛道的失德昏君,你们今儿嚷嚷着要废了皇后,那明儿是不是就要撸起袖子把朕这个皇帝也给废了?”   元嘉帝这话实在是诛心太过,唬得众臣纷纷跪倒在地,口称不敢。“这大秦的江山都是陛下千辛万苦打下来的,臣等对陛下敬如天神,忠心耿耿,天日可鉴,如何敢生此等大逆之心!”   “皇后之尊,与朕同体,尔等既然对朕敬如天神,何以对朕的发妻就敢口出废后之言?”   “这男女有别,皇后同陛下如何能一样?陛下征战十载,击退外敌,保国守土,是我大秦中兴之主,便是行事有些不循常理,但同陛下的不世功业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而皇后身为一介妇人,寸功未建,却在朝堂上指手划脚,欲颠倒乾坤,陷天下男子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简直就是妄图动摇国之基石,唯恐天下不乱,还望陛下明鉴!”   “你说皇后寸功未建?”秦斐眼中怒焰暴起,森然问道。   “当朕在疆场上纵马驰骋时,若无皇后在后方主持朝政,料理民生,富国强民,替朕铸就坚实无比的后盾,源源不绝的将粮草给朕送过来,朕绝无可能只用了十年就击退外敌。皇后之功,居功至伟,你们却竟然说她寸功未建?”   一想到采薇这十几年来的呕心沥血,为大秦所付出的辛苦功劳,在这些大臣眼中竟然只是“寸功未建”,秦斐就恨不得给这帮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大臣一人来两针,这般有眼无珠,干脆去做真瞎子得了。   那些大臣却仍在嘴硬狡辩,“后宫不得干政,陛下本就不应让一介妇人掌理朝政,便是皇后掌政时略有些苦劳,可是同她为自已的私心所施行的那些乱政相比,完全是功不抵过。如今这些女人们胆敢公然上街□□抗议,还不都是过去这十几年被皇后娘娘纵容教唆出来的,导致眼下国中阴阳相争,乱象四起,皇后娘娘实是罪魁祸首!”   都到了这个关口了,对他们男人而言已是最危险的时刻,这些大臣干脆再无顾忌,火力全开,也不怕被元嘉帝治罪罢官什么的。真要是让周皇后的图谋得逞,到时候他们男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情形只会更加糟糕。   采薇怕秦斐怒极伤身,轻抚他背道:“你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秦斐被她顺了顺毛,怒气消下去几分,拍拍攥着的她手,朝她微微一笑,回了她三个字:“你放心!”   采薇也笑道:“自嫁了你,我就再没不放心过。”若是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放心处,她也不会甘冒奇险,直接在这朝堂上同众臣博弈了。   要不是被下面几十双眼睛盯着,秦斐简直恨不得立时把妻子拥到怀里,吻它个地老天荒。他只得在心里叹一口气,先把眼前这桩公案给了结了。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这天下又是谁的?”   群臣纷纷道:“自然是陛下的,陛下乃这天下之主也!”   “那诸卿可知为何朕当年会将朝政交托给皇后掌理?因为尔等不过是朕之臣子,而皇后却同朕一样,也是这江山的主人。”   不等众臣提出异议,秦斐已然道:“朕当初还是临川王的时候,你们是知道的,府里头是一穷二白,以致于要靠我家娘子的嫁妆度日。当时我便知大秦和鞑子总有一战,可是若想未雨绸缪,提前应对,总得手中有钱才成,于是朕就想了个走海运赚钱的法子,可那也得先有本钱买船买货才成,没钱那是什么事儿都做不成的,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正当朕为难之时,又是朕的娘子慷慨解囊,将岳父大人留给她的家产全数拿了出来,供我所用,是以朕才有资本能做起这海上的买卖,利用海运赚来的金银财货补国库之亏空,采买各种战备,有足够的军饷军备同鞑子一战十年。”   “可以说若无皇后的资财之助,朕绝无实力能力挽狂澜,这万里江山之怕早就跟了鞑子姓了,难道这江山就没她的份儿吗?”   元嘉帝说得堂而皇之,底下的朝臣是听得是心塞坐蜡,这挪用妻子嫁妆之事,哪个男人没干过,可便是靠着老婆的嫁妆吃饭撑门面,又有谁真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堂堂正正的说出来过,这也太伤自个身为男人的尊严和脸面了。   “陛下,”本已坐倒在地的礼部尚书,挣扎着趴在地上道:“这女子一旦嫁了人,就是夫家的人了,其嫁妆本就为其夫所有,您用的只不过是您自个的银钱,如何能再算是皇后的?而夫家的产业仍为夫家所有,这江山无论如何也分不到皇后头上。”   秦斐冷笑道:“难怪这国中的女子一个个的都不愿嫁人呢!若我是个女子,也不想嫁人,这嫁人之后,你的还是你的,我的也成了你的,就是吃白饭也不是这么个吃法!男人之所以被称为一家之主,是因为要他挣钱养家才给的他这个殊荣,若这男人反是个吃软饭的主儿,还配称什么一家之主,要女人处处听从于他?”   “我秦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才不是那等吃软饭的小白脸,是以在动用我家娘子的嫁妆时,我就亲笔立下了一张字据……”   元嘉帝说着,便从怀里摸出一张帛书来。   第310章   等到群臣一一看过了元嘉帝在那张帛书上所立的下的字据,脸上的颜色真可谓是精彩纷呈。   他们本以为元嘉帝顶多就是立个借据罢了,哪知道细看下来,这位皇帝陛下立的何只是个高利贷的借据,压根就是个卖身契!   就见那白绢黑字上写得清清楚楚,“我秦斐共借发妻周氏各项资财共计银三百三十万两用于大秦国事,月利三分,以复利之法算之,若二十年之内无法还清,则愿为周氏之奴,卖\身以偿。”   秦斐手上托着那张“卖身契”,得意洋洋地道:“这借条朕是十八年前立的,而我大秦积贫积弱近百年,是以这几年朕手头的银钱不是用来打仗,就是用于国计民生的种种开销,一直都没有余钱拿出来给皇后还债,以至于到如今,若要还清这笔旧债,这利滚利、利加利,算下来连本带利,朕一共得要拿出来四百多万万两银子方能还清欠账。”   “是以诸卿明白为何朕每每对皇后爱敬有加,言听计从了吧!皇后娘娘那可是朕的头号债主,按这字据所写,若是再过两年,朕仍是还不清欠款的话,到时候朕整个人都是皇后的家奴,朕之万里江山自然当归皇后所有。”   他在这里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得是眉开眼笑,众臣却是喉头发苦,心中呕血,这还是他们那个英明神武,和厄罗斯人、尼兰人谈起判来各种精明算计,只占便宜半点亏都不吃的主儿吗?怎么会签下这么脑残弱智对自已毫无益处的“卖\身契”呢?   唯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他自已心甘情愿。心甘情愿的立下这一纸卖身文书,心甘情愿的愿将半壁江山拱手献上。   和元嘉帝这卖身为奴的举动一比,群臣纷纷觉得先前那些个昏君为讨宠妃欢心搞出来的那些花头,什么金屋藏娇、酒池肉林、烽火戏诸侯统统都弱爆了好吗?哪个被美色迷晕了头的君王能做到元嘉帝这份上,豪情万丈的一掷江山,甘愿卖\身为女人的奴隶?   为了爱愿献出江山、屈身为奴,这得是何等样的深情大爱啊?简直比天高比海深,完全闪瞎了他们的老眼。   然而亲眼见证了这一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爱情奇迹的文武百官们,心中震撼是有了,简直被震出内伤来,感动却是半点也没有,只觉得他们的心在滴血,万般懊悔自已的有眼无珠,怎么就跟了个这么不靠谱,都能把自个给卖了的主君,前途什么的,他们已经不想再去想了。   可是心再累,头再痛,他们也得阻止这位陛下为爱献身的种种疯狂之举,总不成真让他就这么乐颠颠的卖身成个老婆奴吧?那普天下男人的地位岂不是更加低女人一等?   “陛下快别说笑了,您乃万盛之尊,这天下万民都是您的,何来卖身一说呢?”众臣齐声道。   “君无戏言,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朕还不了债,卖身为奴怎么了,昔年梁武帝还三次舍身为僧,要大臣们花钱把他从庙里赎出来呢!你们若真是朕的好臣子,那就赶紧想法子替朕把这四百多万万两的债还了。如今国库里还有三百万两银子,估摸着刚能还上个零头,余下的那些银子众卿可愿慷慨解囊啊?”   众臣面色如土,四百万万两银子,谁能拿得出来啊?   秦斐见群臣再次哑口无言,开心道:“既然拿不出银子,那就只有以朕的资产来抵债了。既然诸卿说这天下都是我的,我大秦共有一万六千万顷的国土,就按一顷地五百两银子的价钱,四百万万两银子就是八千万顷的国土相抵,正好这大秦江山,我同皇后一人一半。”   “既然这一半的大秦江山都是皇后的,那她为何不可参与朝政?帝后一道执掌朝政,正是阴阳相济。既然皇后也有权治国理政,那又何来什么乾坤倒悬之说?万民皆分男女,正好我管男人,她管女人,朕管的男人还比她管的女人要多出四百万来,分明皇后还吃了亏呢?”   众臣再一次败倒在元嘉帝的强词夺理、胡搅蛮缠上,恨不能喷他一脸血,多管四百万男人有个毛用啊?那周皇后就是管得人再少,只要拴住你这一个男人的心,整个天下都是她的。   他们终于明白,这一次的男女终极大对决,元嘉帝最终仍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了皇后娘娘那一边,虽说他没卖身给皇后,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心都被皇后给收走了,比起卖身为奴来也相差无几。   枉他们先还觉得这元嘉帝除了性情有些乖张、不按牌理出牌,总是个英明有为、开疆拓土的君主,可是如今看来这男人再是在战场上百战百胜,征服了天下又如何?一旦被一个女人彻底收服,江山都是给人家打的,完全就是皇帝在手,天下她有!   可即使他们认清了元嘉帝的态度,事关自已的切身利益,他们如何能乖乖的顺了这两口子的意,再怎么也要负隅顽抗下去。   户部尚书皱眉道:“陛下,就算您当真唯皇后之命是从,要行那颠倒乾坤的三条法令,可这远水解不了近渴,就算当真能在国中推行下去,那没个十几年的功夫是绝不可能扭转目前这男多女少的局面的。这治国如治病,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再是治本,也不能不顾其标。是以,依臣之见,如何让国人愿意多生女儿不妨容后再议,当务之急还是要先解决这四百万旷男的婚配大事。”   “不知王尚书有何治标的妙策?”采薇见秦斐看向自已,便笑吟吟地开口问道。   “这第一自然还是要行《配婚令》,将国中所有适婚女子全都配给男子,第二,依地位等级限定男子可纳之妾的数量,无官无爵人等一律不准纳妾,有官爵之人按其等级依次递增,但最多不可超过九人。如此一来,又可多出不少女子可供婚配。这男女两方各退一步,先同舟共济,过了这道坎儿再说。”   “臣附议!”兵部尚书附和道:“还可将国中的女兵尽数解甲,正好又多出十数万人来,好配给男兵们,也是一段佳话嘛!”   等到皇后手底下的这些女兵女将们都嫁人生子,被她们的夫婿牢牢攥在手心里,到时候就算有元嘉帝给她撑腰,这位失去军队倚仗的皇后娘娘也再掀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   采薇冷笑道:“如此,也不过能勉强凑出来一百万适婚的女子,还余下的三百万旷男还能拿什么再去配给他们?   工部尚书也献计献策道:“若是实在不够数的话,不妨暂行这妻多夫制,可以让一家兄弟几个同娶一个女子为妻,这样他们既都有了老婆,且生出来的孩子也都是他们家的,不会乱了血脉。陛下和娘娘以为如何?”   他自以为这主意出得绝妙之极,不但能解男多女少之急,而且这皇后娘娘不是一心要推崇女子地位,看不惯男人们三妻四妾吗?那我如今也许你们女人们一妻多夫,当合了你的心思了吧?   采薇简直快被他们恶心吐了,怒斥道:“李尚书你居心何在?眼下我大秦的风气是个什么样儿的,女子别说丈夫死了三年,要另嫁他人都被会唾沫星子淹死,就连被男子□□,明明是无辜的受害者,也会被人口诛笔伐,说什么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定是她自己不检点才会如此,失了贞节不说赶紧自尽以洗清名节竟还敢报官,真是毫无廉耻之心云云……”   “女人们千百年来一直被你们灌输要将自已的贞节看得比天还重,男人们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却只能从一而终,好女不嫁二夫的所谓女德。结果你这会子又跳出来说要让她们为了那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一次嫁给好几个人为妻,嫁的人还都是兄弟?你们先前口口声声嚷嚷的女人的贞节呢?这会子不担心头顶绿油油了,也不担心这么做是不是有违人伦了?”   那工部尚书嘟囔道:“这不是事急从权吗?……”   “是事急从权还是一切皆从你们男人的角度利益出发?既想三妻四妾,又想所有的女人都对你们从一而终,又怕底层的男人们娶不上媳妇起来造反,干脆再让底层的女人去一人侍候几个丈夫,女人在你们眼里是什么?她们是和你们一样的人,活生生有思想有感情的人,不是个摆设物件,拿来下崽的牲畜。你们的节操都被狗给吃了吗?简直是毫无下限可言!”   “你们觉得你们提的这几条真要是颁布了出去,女人们会乖乖听话的去嫁人吗?去嫁上好几个丈夫吗?”   “只要朝庭发下话去,强制执行,管她们愿意不愿意,这胳膊还能扭得过大腿?”兵部尚书撸着袖子说道。   采薇森然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现今已经有数百的民女为反抗《配婚令》或是自尽,或是自焚,你们若是一意孤行,真要强行逼婚,最后只会是一个玉石俱焚的下场。”   “臣就不信这些女人们个个都这么不怕死?”兵部尚书色厉内荏地道。   “若是嫁人如同上刑受罪,其折磨苦痛远甚于去死,那于她们何言又何惧之有?”采薇沉声道。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明明是人之敦伦大欲,她们怎么会觉得是上刑受罪呢?”刑部尚书觉得匪夷所思,不是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吗?怎么还有宁死不嫁的呢?不嫁给男人,她们怎么生孩子做母亲,成为一个完整的女人?   “是啊?”采薇缓缓说道:“明明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为何到如今,这些女人们却视嫁人为妻如洪水猛兽,宁愿孤老终生,甚至以死相抗也不愿嫁人生子,夫唱妇随呢?” 第311章 采薇质问完后,也没指望他们会回答,径自拿起一份卷宗,命一个内侍传给群臣过目。 “你们都觉得女人们不愿意嫁人是被我的安女堂教唆出来的,那你们不妨看看这些卷宗上所列的数据,在我的安女堂未建之前,这几十年来国中女子终身不嫁的人数就已经在逐年上升了,不少盛产丝绸的地方都兴起了终身不嫁的“自梳女”,没有任何人的教唆,完全是那些民间女子们自发兴起来的。” 别的大臣倒也罢了,户部尚书对这所谓的“自梳女”自是心中有数,匆匆瞥了一眼卷宗便不再看,皱眉道:“便是先前就有女人闹着不嫁,可到底就那么一小撮不成气候,哪像现在,几乎大些的州府都闹将起来,难道不是娘娘的安女堂在后头推波助澜,有意生事?” 采薇不理他的诘问,顾自道:“我建安女堂,最初不过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们一个收容之所,后来办起丝厂也是想让她们能自食其力,可是当越来越多的女人能够自已挣钱养活自已,她们便自动自发的不愿再成婚嫁人。越来越多的人家争先恐后的想把女儿送到我们的丝厂做工,因为在安女堂的丝厂做工一个月赚得的银钱就顶他们在地里劳作一年,不少父母见女儿自已不愿嫁人,又比儿子还能养家挣钱,也乐得不再把女儿嫁出去,她们的兄弟更是不乐意肥水流到外人田,与其嫁出去给别人家做牛做马,还不如留在自家贴补自已。” “王尚书,”采薇看向户部尚书道:“你当年还是户部侍郎时你们户部不就上过折子,要跟那汉惠帝学,奏请凡女子年过二十不嫁,每年罚八百钱,其效如何?先是罚八百钱,后来又提到一千五百钱,年年都在往上提,最后提到一年罚钱四千,本宫都一一准了,从不曾驳回,可是那不婚的女子人数可有下降过一人?” 户部尚书闭口不答,其余诸臣也都心知肚明。若是这对未婚女子抽取单身税的法子当真有效,那他们后来又何至于再鼓捣出个《配婚令》来。都怪周皇后让这帮女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这才能不把这么多银钱的单身税放在眼里,不过这些女人也奇怪,宁愿每年上交那么一大笔银钱,也不愿嫁人成婚,莫不是脑子有病吗? 采薇将他们面上的愤慨疑惑都看在眼里,也跟着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之前就从没想过为何女人们越来越不愿嫁人?这个中原因难道你们就当真半点也不知道吗?” “众卿大力推荐的《吉花》,本宫倒是看了,但不知写民间女子种种人生命运的书——如《人间无数雨打去》、《女儿泪》、《被嫌弃的大秦女人的一生》、《为奴隶的母亲》*等佳作,诸卿可曾读过?” 这些书名他们倒是半点也不陌生,他们虽不喜看这些女人写的书,但是家中妻女却爱得不行,奉为经典。可是任妻女每每读到潸然泪下,他们也往往无动于衷,反觉得这些话本小说到底是女人手底下写出来的,其眼界格局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半点都不恢宏大气,和他们男人写的那些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种种佳作根本就没法比。便仍是一声不吱,冷眼看周皇后又要讲出什么花头来。 采薇长叹一声,“既然众卿瞧不上这些女人写的小说话本,那就请刑部尚书报几个数目吧,过去十年,刑部案宗所载被人夺去性命的女子数目是多少,是已婚未婚,杀她们的凶手又是何人,所判何刑?而被人夺去性命的男子数又是多少,已婚未婚,为何人所杀,凶手被判何刑?” 刑部尚书立时便晓得这位不安份的皇后娘娘又要在什么上头做文章了,可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人家都问出来了,他也只能以实相告。 “回娘娘,这十年来,共有二十七万多名女子被人所害,其中六千余人为未嫁女或是寡妇,多半是被人奸杀或是为了配冥婚,因致死人命,凶手皆判死刑。余下的大半皆为已婚妇人,或为其夫所杀,所死于公婆姑叔之手,因属家宅之事,恐另有内情,或判一笔罚金,或判凶手蹲上几年牢房也就是了。” “至于男子则共有二十万余名被杀,未婚者居多,除一万余人是被其妻所杀外,余者皆为其他男子或因财因仇因口角所杀,杀人者均判死刑。” “那这十年间,死牢里的男女人犯各是多少,因犯何罪领了死刑?”采薇继续问道。 “女犯共有一万余人,均是谋害亲夫,至于男犯则有二十万人之多,或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害旁人,是以被关入死牢。” 采薇目视群臣,“不知众卿听完这些个数目,心中有何感想?人都说物以稀为贵,咱们大秦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男多女少,可怎么死于非命的女人反倒比男人还要多,且大半是被其夫所杀?这还是官府登记在册的数目,还有那些压根就没有报官的,被丈夫打骂虐待致死,或是被公婆搓磨致死的妇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你们前头说男多女少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女人禀赋柔弱,往往不到三十便即病亡,这生得比男人少,死得又比男人快。可是本宫这边将国中所有年过七十的高寿老人登记造册时,却发现那些长寿之人,大多均为女子,八十以下的长寿老人里,男子只占十分之一,八十到九十,则为二十分之一。有意思的是这些活得长的老太太们不是终身未婚就是早年守寡。” “本宫也曾问过太医,是否女子寿命天生就比男子要短,所有的当世名医皆说此是无稽之谈,只要保养得当,男女均可高寿,甚至女人还会比男人多活上几年。只是女人比起男人来因有生育这一重风险,十之二三都过不了这道鬼门关,尤其是年不过十四五六者,天葵初至、发育未全就要她们嫁人生子,更是容易难产而亡。这些年因难产而死的妇人里,年未到二十的产妇就占了八成。” “可是比起生孩子这道鬼门关,更可怕的是夫家的种种虐待。不但要给夫家做牛做马,还要被婆婆刁难搓磨,被丈夫拳打脚踢,被当做个牲口一样买卖。还有好些地方的女子所嫁的丈夫不但不能挣钱养家,倒要靠把她典给别人替人生子换来的钱供自己吃酒赌钱,或是替夫抵债。” “这男字上田下力,意指出力气种田之人,我先前也以为这种地是男人的活儿,结果这几年一查民情才发现,地是在男人名下,可是大半的农活却都是女人在做,不但要干农活,还要做家务侍候一家老小,且不停的生孩子带孩子,每日起早贪黑的忙里忙外,为夫家奉献了那么多,别说上桌吃饭的资格,好些时候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要挨打挨骂,一旦染了重疾,还会被夫家休弃。” “这样艰难的活法,一支蜡烛两头耗,能支持多久,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往往连三十岁都不到就累病而死,还有更多的妇人见这日子实在难熬,索性上吊投水,宁愿早死重入轮回也不想再受这份活罪。这十年来国中自杀而死的妇人共有三十余万,而自杀而死的男子只有一万余人。” “这就是女人们越来越不愿嫁人成婚的原因,当她们终身不嫁时,虽说要受人非议,但总能多活几十年,寿终正寝;被人打杀了,好歹还能让杀人凶手为她们偿命。可一旦为人妇后,成天做牛做马,累死累活,早早的油尽灯枯,伤病而亡;被夫家打得再是伤痕累累,官府也是不管的,说是家宅之事官府不管,真打死了人出了人命,若无娘家人申冤,那死了就死了,或是破席子一卷埋了,或是再将她们偷卖出去配冥婚,还能再赚一笔死人财,谁也不会当回事儿。就算被娘家人告到官府,最多也不过做上五年大牢,出来继续祸害别的女子。可要是女人不堪折磨毒打,尤其是为了保护自已的孩子免遭丈夫的毒打,错手杀夫时,等着她的却是死刑,秋后处斩。” “自已所赚的钱不归自己支配,自已所生的儿女也不属于自己,就连自已都是夫家的财产,性命被握在人家手里,得不到半点保障。蝼蚁尚且偷生,当嫁人生子已经不是女人的归宿,而是人间地狱时,她们宁愿顶着辱骂白眼终身不婚,只为了保自己一份平安,能在这世上多活几年。所以你们再怎么逼迫她们,都是于事无补,与其嫁人受尽百般折磨苦楚再命丧黄泉,还不如以死抗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 刑部尚书辩解道:“娘娘,这夫妻殴杀如何判处,皆是《大秦律》所定,‘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须夫自告,乃坐。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若妾殴夫,及正妻者,又各加一等。加者,加入于死。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罪收赎。过失杀者,各勿论,至死者,绞。’” “这妻妾杀夫者,多为故意杀人,且要比杀了凡人罪加三等,自当处死,而夫杀妻者,则多为过失杀人,减凡人二等论罪,理应从轻发落,两者所判自然不同。” “那就是这律法大误,为何女子和男子同人不同命?理应一视同仁才对!”采薇早看这条不公平的律法不顺眼很久了。 礼部尚书此时已被人扶了起来,嚷嚷道:“这男尊女卑,女子生而卑贱,其性命如何能同男子相提并论?” 采薇大怒,“那你是何人所生?难道生你养你的母亲就不是女人?若她们也是卑贱的,那你们这些卑贱之人生出来的孩子凭什么就能高人一等?” 礼部尚书这时候想起孝道里也有孝顺亲娘这一条,顿时无言可答,顾左右而言它,“这,这,这打老婆的男人总是少数,何况他们之所以打老婆还不是因为女人不听话,太过啰嗦。若是那些妇人们个个恪守妇德,勤谨恭顺侍奉夫婿公婆,半点错处都不犯,无丝毫忤逆之心,又如何会被夫家打骂呢?”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娘娘您若是继续偏袒这些不愿嫁人的女人,还硬要让她们能同男人一样出门念书做工,只怕到最后受苦的仍是她们。这么多旷男,各州府的衙役有限,那管是管不住的,到时候各种侵害女人的案子只会层出不穷,不但更多的女人受苦受罪,还会扰乱一国的治安民生。” 刑部尚书狂点头,主动报出一组数目来,“ 娘娘,这男囚里头未婚男子比已婚男子多出七八倍来,可见这男子娶不到老婆对治安的危害可有多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啊!” 采薇还击道:“别光说男囚的数目,女囚里头一千个人里头也难见一个未婚女子,皆是已成家的妇人,且杀的几乎都是其夫,可见这女子成婚对男人的危害可有多大,为了保障男人的生命安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成婚啊!” 众臣有些恍神,皇后娘娘这话的风格怎么那么像元嘉帝,这夫妻俩无论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怎么都这么让他们难受。 “可是皇后娘娘,这真有胆子杀夫的妇人才有多少人,一年不过千把人,男人却有上万人之多,这二者所造成的损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所以就要逼着女人们以身伺虎吗?好比一个混人整天在村子里打人生事,村人不说怎生制止这混人的恶行,却想着给他一个女人,让他往后再想打人只管去关起门来打他的女人就好,于是合村太平,而那个女人的惨叫呼救却无人理会。” “也别跟本宫说什么不这样做,女人们反倒不安全,那是因为现在这些男人们这样做了,不管再怎么伤害女人们,官府都是视而不见、懒得理会,最多也不过是判他蹲大牢,还有牢饭吃。当伤害他人却只需要付出这么丁点儿的代价时,这完全就是在纵容犯罪,而无视国家理应保护每一个子民安全的责任。若是胆敢有侵犯女人者,一律严惩不贷,什么宫刑、劓刑、刖型、墨刑全都可以拿出来用用,看他们谁还敢再犯。” “先前本宫掌政之时,对此类侵害女子的恶行一律处罚甚严,虽说因为皇权不下县,好些地方管不到,但是不少地方的情形却是好了许多,同样有那么多的旷男,怎的就没闹出那么多的乱子来?” 元嘉帝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这院子里跑进了狼,你们不想着怎么打狼,却尽想着怎么画圈圈把一批羊先圈起来去投喂给狼吃,一个个的脑子都被驴踢了吗?” “你们这些破法子不过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真要照你们这个法子整下去,我大秦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少,旷男日益增多,不能鼠目寸光只看眼下,不顾未来长远。” “这男人是人,女人也同样是人!先前抗击外敌的那十年,若无女人们征战沙场、种田纺织、救护伤兵,单靠男人这仗根本就打不赢。就是今年的国库收入,女人劳作所得一共为国库上缴了二百万两银子,而男子却只有一百万两。如今这几十万女子们诸事不理,才在街上□□抗议了几天,就让不少民生大受影响。可见女人们为我大秦实是贡献良多,对我大秦而言重要非凡。她们既然承担了同男人一样的义务,那就理应享有同男子一样的权利,就如同皇后同朕一样理当享有治国理政的权利。” “传朕旨意,从即日起,重订我大秦律法,无论是夫殴伤妻者,还是妻殴伤夫者,一律按殴伤凡人罪论处,不需自告乃坐。废除纳妾制,国中男子无论地位高低,有无官爵,一律不准纳妾,朕第一个以身作则。” 在纠结了许久之后,秦斐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采薇这一边。 或许让别的男人来选,只怕他们都会选择站在男人这一边,毕竟女人嘛如衣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男人却是兄弟手足,断断割舍不得。纵然妻子已怀了孩子又如何,另取个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全天下的男人呢? 可是秦斐还真就这样做了!因为在他心里,这世间纵有百媚千红,却都不是他的阿薇。他的心上缺了一角,在遇到阿薇后他那残缺的心才得以完整,他才是他。 群臣见他仍是没能闯过这道美人关,顿时慌做一团,七嘴八舌的抗议道:“陛下,这如何使得?只许纳一个妻子,那要如何开枝散叶啊陛下?” 秦斐冷笑,“方才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对朕忠心不二吗?朕堂堂帝王之尊都只有一个结发妻子,你们却吵吵着要广纳妾室,这不是僭越是什么,你们到底居心何在? 众臣缩了缩脖子,赶紧赌咒发誓自已绝无二心,忙换了另一种说法来劝,“若是其妻无子,仍是不能纳妾的话,那,那岂不就是无嗣了?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秦斐眼睛一瞪,“你们别以为朕读书少,就来蒙朕。朕别的不知道,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意,当年师傅还是教过的,此语出自《孟子离娄上》,是孟子在评价舜娶亲时说的,其原话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这‘无后’二字的意思才不是不生孩子,而是未尽到后辈的责任,舜不告父母而娶妻,没尽到为后辈的本分,是为无后,才不是不生孩子就是不孝。” “这等歧义,始自汉人赵歧所做的《十三经注》,列出来了什么‘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把你们给糊弄了上千年,赵歧这名字可真没叫错,不但误已,更是误了你们这些只知道尽信书的书呆子。” 采薇笑吟吟地道:“陛下说得极是,再说若是真遇到这种情形,还可过继领养,男女双方也均可和对方和离,另行嫁娶就是了。”这生不出孩子可不全是女人的罪过,有一半要归结到男人身上,这种子不好,再好的地也长不出果子来。 群众诧异道:“和离?可这和离早就被律法废除了啊?” “不合理之法才应废除,而合理之法则应重行。本宫提议废除七出之法,除义绝外可再行和离之法,凡夫妻一方,不论缘由,坚决自请离异者,均应判和离,婚前财产各归其属,婚后财产一分为二,夫妻平分。所生子女,十岁以下皆由母亲抚养,其父应付赡养费用,十岁后由其子决定随父居或随母居。” 秦斐抚掌赞道:“皇后所言大妙,还有先前皇后所提的男女平权那三条,也是极好的,即日起便实行吧。朕现在是想明白了,唯其如此,方能改变国人重男轻女的陋俗,晓得生男生女一个样。欲新我大秦,必新女子;欲强我大秦,必强女子;欲文明我大秦,必先文明我女子;无可疑也。” 群臣见这两口子自说自话的就把这么件天大的事给拍板了,问都再不问他们一声,激愤之下又跪到地上,开始嚎起来。 “陛下,您若是真这么做了,那三纲五常中的夫为妻纲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夫纲之不存,兹事体大,若夫纲不振,何来其余纲常伦理?陛下,这三纲五常才是国之根本啊!一旦其形同虚设,人人皆不守这纲常礼法,到时候就不是礼崩乐坏,而是国将大乱啊陛下!” 秦斐想起采薇和他提出不再独尊儒术,而是百家争鸣时所说的那一番话,已经过了那么久,他却仍是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所说的每一个字,甚至当时她眼中的神情。 “阿斐,你是想要学之前的历代帝王为求自已一家之天下,行愚民之术控制其思想,使其奴化成顺民,以至于国民日渐暗弱,奴性十足,只知媚上欺下、顺从强者,在这片土地上建立的朝代一代不如一代,还是开启民智,敢于纳谏,提升整个国民的素质,培养其敢于思辨、独立自主之精神,让每一个国民都能挺胸抬头,让我大秦真正的强大起来,再不受外敌入侵,山河破碎、百姓为人奴役之苦。” 他看着阶下众臣那一双双昏花的老眼,轩眉一挑,微微笑道:“若是这三纲五常当真有用的话,为何这数千年来,朝代更迭,足有几十家之多?皆因百姓并不曾真正的当家作主,而当一个国家的财富权力全部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又无一个能尽量保障公平的各项律令法规时,必然滋生**,越发使得民不聊生,民怨四起,最终官逼民反。” “朕既然想要创下不世之功业,再不重蹈先君的覆辙,自当去旧革亲,重行颁布一系列新法,实行新政,不但要给女人们她们应得的地位,朕还要实行上下两院议会制和高宗皇帝时曾用过的阁臣议政制,开启民智、改革科举,让每一个百姓都有机会参与国政,因为朕要的不是我老秦家一家之天下,而是这家国不论跟谁姓,都是一个无比强大、富有无穷生命力的国家,国富民强,此后再也无人敢欺!” 元嘉十四年的三月八日,注定要在所有的史书上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因为就在这一天,女人们坚持不懈的抗争终于赢得了胜利,元嘉帝正式下诏承认女人享有同男人一样的地位和权利,废除了之前重男轻女的种种法令。虽然距离在这片国土上真正实现□□平等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可是她们已经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就在眼前。 后世为了纪念女权先辈们浴血奋斗所换来的伟大胜利,全世界都将三月八日这一天定为所有女人的节日,便是后世鼎鼎大名的“三八妇女节”。 那些大臣见元嘉帝为讨皇后欢心,一意孤行,也只得认了,却在心里头安慰自已,就算颁下法令又如何,这律令若是不能被完好的执行,还不是白搭,一旦到下头具体实行起来,从各府县官到衙役可全都是男的,才不会偏帮着女人说话。 不过他们能想到的,采薇如何会想不到,跟秦斐打了声招呼,直接调了一半女兵在各州县另建了个□□事务司,专事专办,专门料理□□间的种种事务,如男子侵犯女子,夫妻间殴杀家暴,和离义绝等,均由□□事务司负责,若不服所判,可再向大理寺和户部申诉。 对于那些大臣们整天挂在嘴边的四百万旷男,采薇也想了个法子安置,由国家出资鼓励他们跟随船队扬帆出海,既算是为国效力,也能让他们赚得一份家业,有个娶妻的资本。远比先前那些朝代一旦旷男过剩,就发动战争,让他们全充做炮灰要好得多。 只是总有那么些人或是对新政不满,或是见有机可乘,想利用这些旷男搅风搅雨,改朝换代。而帝后二人亦早有防备,当他们真造起反来,从未受过训练的散兵游勇、莽汉村夫如何能是秦斐一手调教出来的精兵强将的对手。 领头的不用说被秦斐咔嚓砍了脑袋,这国家好容易才太平,竟为了那么点子男人的私利就搞起了内战,这样的祸害可不能留,那是非杀不可。真正让他有些头痛的是那几十万被他活捉的叛军俘虏,全砍了吧,那是肯定不成的。放回去吧,又怕他们再为人所利用,生出事端来。 他正在为难,采薇将一张海图放到他面前。“这是离大秦二千海里的一处荒岛,足有一千五百万顷地,气候适宜、物产丰富,最妙的是岛上无人居住。咱们不妨将这些叛兵流放到此处,岂不两相得宜。” 秦斐深以为然,不但将那些反叛的兵将给送了过去,干脆将朝中不满新政的文武官员及国中违法乱纪确属有罪的一应囚犯,尽数送到了那处荒岛。只是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有好些女子因先前被洗脑的太过厉害,虽是被叛军强虏去的,受尽了欺辱,却仍是对他们不离不弃,说是要从一而终,宁愿追随他们远赴荒岛。 对于这样已彻底被男权洗脑,自愿沦为女奴的女子,采薇自然不会拦着,随她们去。甚至和秦斐商量过后,有意将那些坚持三纲五常、男尊女卑的老顽固大臣们派过去管理海岛。果然天高皇帝远,那些人一到了岛上便仍按旧有的一套纲常法度去治理海岛,让好些怀念旧有制度的男人们主动求去。 秦斐也不拦着,统统放行,任由短短数年之间,几百万秦人先后移民到了那个海岛。便是后来那处海岛上的秦人反叛故国,自立为一国,因那海岛盛产稻米,他们便自称为米国,秦斐也没动半点火气,更没有派兵攻打,他倒要看看,这些继续死抱着三纲五常那一套陈腐旧制不放手的人所建之国家,在百年后和他同采薇联手共建的大秦相比,论国力、论国民素质,到底孰强孰弱,孰优孰劣?到底何种制度更有利于国计民生,时间自会说明一切。 而曾经妄想成为秦斐妃子的吴娟最终的结局,也是远赴海外,去了后来被称为米国的这一处海岛。这还是她哥哥吴重给她求来的从轻发落,要依着秦斐的意思,是完全不介意让她吃上一辈子的牢饭的,阿薇待她那般好,她竟肖想着她的丈夫,真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吴重也知道去求元嘉帝根本没用,所以径直去求采薇,采薇对她这个表兄还是颇为赞赏的,不但吃苦耐劳、稳重干练,而且还重情重义、不从流俗,这些年他早已功成名就,创下好大一份家业,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姑娘想嫁给他,他却一概拒绝,仍是不忘和宜芳少年时的那一段恋情,找到出家为尼的宜芳后,又用了好几年的时间化开她心中的自惭形秽,和她结为夫妻。 因此看在吴重的面子上,她答应其所请,将吴娟交给他,由他带去海外。秦斐知道后也没说什么,只是想起一桩事来,便问她道:“阿薇,当日那吴娟曾向我告密说若是我不答应你那些□□平权的政令,仍是想压着你们女人,你便会起兵造反,废了我这个皇帝,自立为女帝。若是我真这么做了,你当真会……?” 采薇笑着摇了摇头,“你若是执意抱着这旧世界不放,我只会离开你,带着我的一帮姐妹去另行建立一个属于我们的新世界。” 秦斐立时明白了,原来那处海岛阿薇是打算自己用的,若是自己仍要坚持男尊女卑,她们便会跑到那处海岛上去建起一个女儿国来。还好自己总算在最后关头,战胜了心中幽暗之地那一点私心,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然的话,他现在只会是悔之晚矣。 采薇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可是你到底没有让我失望,仍是站在我这一边。” 秦斐搂紧了她,笑道:“那是,你可是我的头号债主,不听夫人的话那怎么成?” “我还正想问你呢,我总共不过给了你一百三十万两银子,怎么被你说成是三百三十万两?那多出来的二百万两是哪儿来的?” “难道这些年你为大秦种种出谋划策,劳心劳力是做白工的?只算二百万两,我还觉得亏了你呢,只是怕说得数目太大,惹人生疑,只好说个三百万的数目。其实单只岳父留下来的那几册书就已是无价之宝。” “阿薇,你为大秦实在是贡献良多,我之所以站在你这一边,也实是因为你的所做所为确是于国于民,其利大焉。亲在你这头,理也在你这头,于亲于理,两头都被你占全了,我不帮着你帮谁?” 这一刻,夫妻二人均觉得得夫(妻)如此,妇(夫)复何求! 采薇没有告诉他的是,什么她要造反云云其实是她故意漏给吴娟知道的。 当时她这大权在握十年的皇后同秦斐这皇帝之间的关系很是有些微妙,何况自古皇权最能侵蚀人心,她忍不住就想看看当秦斐坐了十年龙椅后,是否也会如绝大多数帝王一样觉得这世上唯有权力二字才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舍弃的,即使是亲情、爱情、友情都要统统为它让道。 若是秦斐当真更看重他的皇权、夫权,要对她先下手为强,她也不介意和他兵戎相见。她固然深爱于他,也相信她的丈夫,可是当她身上还肩负着为女人夺回本应属于她们权利的责任时,她实在不敢将废除男尊女卑,给女人应得之权利这桩大事寄托在一个男性君主的身上。 因为当她还很小的时候,她就明白自已的梦想要靠自已的双手去实现才是最安全可靠的,而不是寄托在别人身上,即使这个人是她深爱的丈夫。 所以这十年里,她一直在强大女人自身所能拥有的力量。女性在各个领域所创造出来的那些知识财富,她都一直尽力使它们不被男性所窃取,因为知识就是一种力量。她组建的女兵,虽然只有十万,但是女兵们所持的兵器却是大秦最为先进的新式武器,这些出自女人之手的枪炮被有意造的在尺寸上更适于女性所用。 至于那一处海岛,早在几年前就被女船长沈云英所发现,采薇之所以一直隐而不宣,就是怕万一她们仍是抗不过势力强大的男权而步下的一条后路。 万幸的是,秦斐到底没有让她失望,他终于将曾盘踞在他心里的那些恐惧、不安、担心、忧虑全都抛到一边,愿意与她并肩而行,携手共进,为大秦开创一个煌煌盛世。 元嘉十五年,帝与后同坐朝堂、共掌朝政,史称二圣临朝。在他二人共同治国的几十年里,实行了一系列新政,在大力发展经济之余,更是尤为重视科教文化,在各县兴建公塾,免费施教,且不再只教学生钻研儒家那一套,除诸子百家、诗词曲赋外更为注重算术物理等格物致知之学的施教。 于是短短几十年间,无数发明创新一一问世,极大的改变了大秦国民的生活。其中尤为引人瞩目的是女人们的卓越成就,她们所设计创造的种种器具,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同男人们平分秋色。 瓦娘将她的蒸汽机一再改进后,被广泛用于各项生产活动之中,使得国家整体的生产力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后世史家一致认为,这场发源于大秦的“第一次工业革命”极大的改变了整个世界的面貌,其深远影响无与伦比。 与此同时,无数的文艺作品纷纷涌现,当被压抑束缚了几千年的女性一朝得以挣脱枷锁,自由创作时,她们喷薄而出的创造力令整个世界都为之惊叹。这一时期诞生的不少诗词歌赋、小说话本和书法绘画均成流传千古的传世经典,而其中大半都是出自女人之手。 这一辉煌灿烂的历史时期被后世的西方史家称为东方的文艺复兴,甚至有一些史家还认为东方的文艺复兴所创造的文化遗产及对社会的深远影响,比西方的文艺复兴有过之而无及。有意思的是,西方文艺复兴所评选出的文艺三杰均为男怀,而到了东方,举世公认的文艺三杰却均为女性。 眼见大秦国力蒸蒸日上,成为所在大洲的头号强国,四方各国纷纷来朝,百姓家家皆有余钱,人人安居乐业,幸福满满,秦人无不对二圣所行的种种新政称颂有加,只除了某些还在深深怀念着三纲五常那一套旧制度的遗老遗少们。 他们一面享受着新政给他们带来的种种好处,一面又在酒足饭饱后聚在一起指点江山、抨击时政,大骂元嘉帝是个被女色所迷的老婆奴、败家子,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礼法统统弃而不用,由着女人们上房揭瓦,这大秦别看眼下勉强还行,总有一天要出大乱子。他们只顾骂得口沫横飞,却从不曾想过,若是皇帝陛下还用先前那一套老祖宗传下的规矩,他们又如何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妄议朝政,辱骂皇帝? 当元嘉帝驾崩的消息传来时,他们一个个高兴的手舞足蹈,觉得可算熬到头了,盼着新即位的这位太子殿下能像史上的显宗皇帝那样,将朝政大权从他亲娘手里夺回来,再废了她那一套□□平等的狗屁律法,重行恢复老祖宗的三纲五常、男尊女卑。 可惜他们还没乐上多久,就发现这明昌帝简直比他爹还过分。不但继承了他老子甘当老婆奴的毛病,也是只娶了一位皇后,再无二色;更是继承了他娘的女权思想,继续坚持□□平权制度不动摇,愣是把他爹娘的臭毛病都给集齐了。甚至还说什么为了促进□□平等,这朝堂里的大臣们应是男女对半才公平,竟选拔任用了一堆女人来为官作宰。 更让那些遗老们郁闷不已的是,元嘉帝好歹还算给大秦生了个儿子,可是这明昌帝呢?竟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头胎得了个女儿后,说是什么有女足矣,更不想他的爱妻再受一回生产的苦痛,带头吃起了女人们新研制出的男性避孕药,两口子年纪轻轻的就再也不愿意生了。 更让这些遗老们吐血的是,明昌帝做了二十几年皇帝,五十岁不到就把皇位传给了他的独女。在女儿的登基大典上,已成太上皇的明昌帝得意洋洋的把自已给猛夸了一番,说是立皇太女为帝,这可是连千古一帝秦高宗都没做成的事儿,如今终于让千年后的他给做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政绩也是最为骄傲的身份,就是身为史上第一位名正言顺继承皇位的女皇的父亲。 而这位平阳女皇也果然不负父望,在其治理期间,平稳的将大秦由一个封建王朝过度到了政体更为先进的君主立宪制国家,除□□平等外,更进一步推动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政府的高级官员均由百姓投票选出,想方设法的从制度上杜绝**的发生,建立起一个更为自由民主的大秦。 当她驾崩时,大秦的统合国力、内政外交均稳步发展,成为称霸世界的头号强国。将那些坚持认为女主不祥,女人当政只会情绪化走极端,完全不擅政治权术只会鼠目寸光最后定会导致亡国的遗老们的老脸打得啪啪作响。 更让那些遗老们绝望的是,平阳女皇之后一连在位的四任君主皆是女皇,似乎是为了补偿平阳女皇的祖母——元嘉皇后周采薇没能再生个女儿的遗憾,自平阳女皇始,一连好几代生得都是女儿。 仅存的遗老们眼见□□平等的思想越来越深入人心,完全不愁后继无人,再看看自已这边的传承更是心灰意冷、心生绝望。随着旧一代的男人们日渐死去,新一代在平权思想下成长起来的男性,大多都和明昌帝一样被他们的母亲教成了一个亲女爱女、尊重女性,信奉□□平等的男人,再也不认同什么三纲五常、男尊女卑这些封建糟粕。 他们已然后继无人! 而大秦国在这几位女皇的领导下,第二、第三次工业革命相继完成,国力无比强大,一连几百年始终稳居世界第一强国的宝座,再无他国可以撼动,而国民的幸福感更是名列世界各国榜首,连续数年被评选为最适宜生活的国家。 无数的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政治学家在研究为何大秦国的强盛,可以一枝独秀、独领风骚长达数百年之久,遥遥领先东西方诸国时,不得不承认大秦的领先来自于他们是世界上第一个解放了女性禁锢的国家,正是那些女人的手推动了这个国家一步步走向繁荣富强,站在世界的顶点。 在采薇逝去三百余年后,她当年的梦想终于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得以实现——所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女性,再也不是低人一等的存在,她们不再是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或是毫无人身自主权的物品。她们终于成为和男人享有同等权利的大写的人,不再被男权所制造的社会价值标准所定义,在心理上自强自信自立,不再依附于男人,拥有完全属于自已的自由人生。 在这个国家,不但早已没有妾室、二房的存在,当女人们完全建立起属于她们的自信和独立的自我时,“妾”这个字和“奴”、“婢”等旧时女子自称的贬义词一道,被永远的尘封在了史书之中。 从此天下再无妾!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最后一章一直拖到今天才更新,先是卡文,然后是加班,尽管在上下班途中已经想好了结尾,可是真动笔开始写时,还是从早上八点一直写到下午七点。 正文就到此结束啦,接下来会再写四篇番外: 番外一:最后的情书 番外二:君心脉脉无人知 番外三:百合物语 番外四:大秦见闻录 注:《人间无数雨打去》是鹿门客大大的文,是我看过描写古代女子悲惨生活最为详实真切的作品,强推。 《为奴隶的母亲》是柔石大大的名作,描写典妻的悲惨命运。 《被嫌弃的大秦女人的一生》是我把微博上一篇很赞的文章《被嫌弃的中国女人的一生》给改了个名,想看这文的请到我的专栏,我在微博里有转,亲们也可以顺便点下专栏里的“收藏此作者”,把俺收了,以后有新文会早知道哦!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