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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大眼睛一转,嘴角一翘,露出口白亮亮的牙,“在蜀中时候试针,暂时把鼻子给试坏了,你就是放坨那什么在我面前,也闻不见。”   “……”   “你说你一个杀手头子穷讲究什么,你们不都是幕天席地的?”姑娘不满地看着他一脸嫌弃的样子,“别废话了,永和宫那姑奶奶说药配好就交给你,喏。”   姑娘手一甩,小瓷瓶沿着个弧线掉在男人手里。他稍一愣神,那姑娘便蹭蹭两下从眼前不见了。   台上,余老先生歇过片刻,又继续讲上那关于大齐女将,云麾将军的传说。   第一章   元光二十三年的隆冬,大齐关内闹起了饥荒,不少村子的百姓都涌进城镇避灾,盼望能讨口吃食。朝廷几乎搬出半个国库赈济,总算勉强顾得温饱,没让流民闹出乱子。   早年被□□皇帝赶出关外的狄戎这些年与大齐小打小闹不断,缺吃少穿了就想跑来抢一伙,小股部落势力没间断地滋扰边关,却没构成大患。这回因为年内大旱,关内百姓都吃不上饭,关外更是民不聊生,以致狄戎几个部族联合起来四处抢掠,杀了不少人。边镇百姓们能跑的都跑回了南边,只剩边陲驻军守着西北几道关口。   石岭地处镇北关外,与怀城、晋城都是关外要塞,连成大齐的西北第一道防线。五日前,裕州总兵顾长平下令石岭守军战至最后一人,死守石岭,不得让狄戎踏入镇北关一步。   日头罩着城外光秃秃的荒山,一个高挑瘦削的人蹲在城头上,舔舔干燥的嘴唇,看看旁边同样瘦得脱形的男人,哼道:“咱俩手里一共两万人不到,等狄戎打过来,干耗就能把咱们耗死。”   男人挑挑眉毛,瞪着她的眼睛黑亮黑亮的,“顾长安,你怕死了?”   “当然怕,回头他们往城下一围,围十天半个月咱们自己就歇菜了。”顾长安啐了一口,又搓搓脸上的土,“我派人去求援了,我看顾长平能舍我去死,却不敢舎你,你刘珩一个皇子,要折在这鬼地方,他的脑袋也保不住。”   刘珩沉默了一阵,眯起眼来,道:“从怀城调兵来援少说也要五六日,石岭等不起。”   “等不起也得等,你在边关蹲了七年,也是时候回朝了。”说完,不等刘珩答话,顾长安就站了起来,拍拍脏兮兮的衣裳迈开大步下了城楼。   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看这个立在墙垛后向远眺望的男人。七年前,他来的时候还是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身手差,也没什么力气,只会耍几招花架子。七年过去了,他就像脱胎换骨一样,一张脸被边关的日头晒得黝黑,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快一个头去,实打实练出来的功夫以一敌十也不再是个问题。   顾长安叹口气,等他回京了,他们就得把这段同袍情割舍了。   她下了城楼就径直回了营地,刘珩却没跟着回去,牵上马跟顾长安走了反方向。   **   营房旁,童生老远就看见灰头土脸的顾长安,赶紧迎上去,皱着眉头数落她:“我的校尉大人啊,你这又是上哪个土窝里滚了一大圈。”   顾长安看着还矮她半头的童生,一张白净的娃娃脸挤成张抹布,活像她幼年时候的奶娘,便啧了声:“你一个少年郎怎么像个老妈子似的。”   童生委屈地瘪了瘪嘴,“别人家的书童那是伺候读书的,我要知道来边关伺候您老人家得受这风吹雨淋,我宁可在府里烧柴。”   顾长安踹他一脚,“行了童婶,烧水去,本校尉要沐浴更衣。”   顾长安泡在热气腾腾的浴盆里,想着守城的事。琢磨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刘珩来从军的时候顾长平说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候他的脸黑的像烧糊的锅底,他说:“顾长安,你把这人给我看好了,少一根头发唯你是问。”   七年了,刘珩救过顾长安,顾长安也从死人堆里扒出过刘珩,别说少一根头发,就是胳膊腿也都残几回了,好在刘珩从没说过什么,伤好了照样冲锋陷阵。   这一仗,恐怕九死一生啊,顾长安琢磨着,要实在不行,就把刘珩敲晕送回镇北关去。   她仰面望着房顶,肚子里憋着一口气撒也撒不出去。   顾长安洗完澡,童生把饭菜摆上桌,几块红烧肉炖的大白菜,一盘子黄面馍。顾长安坐下来,拿起筷子想了想又放下,对旁边童生道:“你去把霍义和宋明远给我叫来。”   “是。”童生打起帘子就匆匆去了,顾长安在屋里看着地形图愣神。   霍义和宋明远一进营房,就看见顾长安啃着黄面馍发愣,俩人对视一眼,霍义老实不客气地在她旁边一坐,宋明远踢了踢他,被霍义一眼瞪回去。   宋明远的面部线条硬朗,是颇有张力的一种英俊,可却与他这人的性子相反,倒是霍义生的浓眉大眼,四方脸,一看便是大咧咧的汉子。宋明远如往常一样规规矩矩站着,并不多言语。   “明远坐,一块吃点。”顾长安晃晃手里的筷子,招呼宋明远坐下。   霍义掰了个黄面馍泡进菜汤里,对着顾长安一摆手,“顾二你先别说话,你一说话准没好事。”   顾长安本来就没打算说,被霍义一堵,彻底不说话了,在边上安静地坐着。   霍义和宋明远跟在顾长安的队伍里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霍义是个孤家寡人,征兵时候被顾长平弄到了顾长安营下,勇有余却智不足,跟宋明远两个人一动一静,这些年跟着顾长安出生入死,打了不少胜仗。   霍义狼吞虎咽地往嘴里扒拉饭,顾长安挡住童生沏茶的手,接过粗瓷茶壶给霍义和宋明远各添了一大碗,见霍义吃得差不多了,才道:“泣利部的首领祁卢杀了谷浑部的阿力达,拿下了谷浑部,又联合其他几个大部集结兵力,说服狄戎可汗向我大齐发兵。这祁卢手段狠辣,短短两月已拿下咱们大齐几大重镇,眼下是朝着石岭来了。”   “狄戎有多少人?”宋明远皱着眉问顾长安,看这情形,实在不容乐观。   顾长安看着地图,若有所思,“据斥候回报,狄戎十万大军,一两日内便到石岭了。”   霍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冷哼道:“这个祁卢还真是……”   “石岭夹在白头山和孔雀岭中间,后头靠着镇北关,进出只一条路,咱们打不出去,他们要攻进来也绕不了路……”顾长安轻叩着桌面,指指地图上狭窄的山谷,“一指峰,拖他们半日。”   霍义眨眨眼,“啥意思?”   宋明远和顾长安不约而同笑得狡黠,“炸山。”   霍义愣了愣,就在帐里转悠起来,指着他们俩人的鼻头,“疯了疯了,炸山?俩疯子。”霍义可是知道一指峰,那一炸,可真是断了别人的路也断了自己的路。   “山谷狭窄,一旦塌方,碎石堆积在山谷里,必能阻他们一时。只要选对时机,还能多砸死几个狄戎人。反正咱们的战术就是不迎敌,只守城。”顾长安捏着一根筷子转起来,倒一点不着急的样子。   宋明远锁眉想了想,问:“你派人去求援了?”   顾长安很实诚地点头,“派是派出去了,还没信儿,我看八成被顾长平直接扣下了,他知道石岭守不住,他那还得调兵,哪儿顾得上咱们。”   霍义啧了一声,“那咋打,十万对两万,咱还是直接投降吧。”   “守呗,守不住就撤。”顾长安说的毫无愧色,霍义一听却扑哧笑出来,“听童生说守不住叫你提头去见?”   宋明远瞥他一眼,“提头也得留条命才能提。”   “那……刘都尉咋办?”霍义挠挠头,面露难色。刘珩身份尴尬,要不是上头一直没裁断,这人早就应该回京城去了,哪还能跟他们这一帮老粗在边关上吃沙子。   顾长安哼了声,“跟着咱们一块退敌,打不赢就跟咱一块阎王殿见吧。”   “行啊顾二,长本事了。”霍义挤眉弄眼地埋汰顾长安,还没多说,就被宋明远一把拽出了营房,宋明远在门外对顾长安喊:“等刘都尉回营,我请他来找你。”   顾长安扯了个无奈的笑,刘珩这个烫手山芋,扔哪儿都不是。   **   刘珩回营时候灰头土脸,比顾长安回营时还狼狈,他半路截住出门提热水的童生,打发他去热菜热馒头,自己个儿直奔顾长安的营房就去了。   刘珩进门的时候,顾长安正除了外袍盘膝坐在榻上看兵书,冷不丁见一个人横冲直撞推开门就进来了,刚想骂人,却见是刘珩,只得哼一声顺手把旁边的外袍又披起来。   刘珩拍拍头顶的土,从桌上捞了口茶斜眼瞥着顾长安,“外头都兵临城下了,你老人家倒有闲情逸致,看兵书能看出朵什么花来?”   顾长安看他一眼,“你哪儿去了?”   “一指峰呗,”刘珩抹了抹嘴角的茶渍,“我想来想去,只能炸山了,你怎么看?”   顾长安放下兵书,笑起来,“不谋而合。”   “敌军有一万前锋,炸山恐怕也只能拖住半日。”   “拖住半日是半日,我已让宋明远去清点物资,山石也让人去挖了,能备多少备多少。”   刘珩嗤地一笑,“还以为你有什么良方,原来是死守。”   顾长安一挑眉,“你有良方不妨说出来听听。”   “撤啊,撤进镇北关,等援兵到了再把石岭抢回来。”   顾长安起身系好外袍,垂眸看着一脸无赖样的刘珩,“行啊,军令如山,谁不听谁掉脑袋,你身先士卒一个我看看。”   刘珩哼一声,直接歪在顾长安的榻上,闭起眼睛道:“一个时辰以后叫童生来喊我。另外让霍义点兵三十,丑时三刻在一指峰埋炸药,狄戎人一到就炸北坡,炸完从二里沟撤回来。”   顾长安点了下头,没说话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又被刘珩叫住,顾长安转身看他,他沉默地盯着她,半晌才道:“顾长安,你可别死了。”   **   顾长安负手站在城楼上,猎猎的风卷过荒凉的土地,刮在脸上生疼。   顾长安,你可别死了。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想起刘珩头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她提着一把沉甸甸的大刀冲在他前面,砍死扑过来的狄戎兵。那人热乎乎的血喷在她脸上,咽气的时候眼睛还死死盯着她。刘珩没想到这个瘦得竹竿一样的女人还有这种魄力,砍人时候连眼都不眨,倒是让他起了几分好奇。   战后,刘珩和顾长安都挂了彩,刘珩怔忡地看着血人一样的顾长安,揶揄道:“顾长安啊,你这么能打,可别死了。”   之后几年,刘珩总是把这话挂在嘴边,顾长安也搞不清他到底是在调侃还是真怕她死了。   “报,”城楼下一人跨着大步冲上来,“报顾校尉,镇北关那边来人了。”   “谁?”顾长安一锁眉,这时候谁会来送死?   “来人姓叶,城里客栈都关了,他在驿馆住下了。”   “叶清池。”顾长安脸色倏地冷下来,三两步就蹬蹬下了城楼,直奔驿馆而去。   叶清池在驿馆歇脚,想象着长安怒发冲冠的样子,喝了一口粗茶,一点都不为即将来到的疾风骤雨而担忧。   第二章 偷袭(修)   驿馆门外,顾长安气势汹汹地跳下马,把缰绳扔给跟来的童生,迈开大步跨进门去。   “叶清池!”顾长安瞪着一身布衣的叶清池,眉心皱成了疙瘩。这个奸商还是一副白净书生样,叫人看着就来气,倒不如像京城那些巨贾一样脑满肠肥,还解气点。   叶清池在厅堂里坐着,一袭布衣,眉眼都清淡,与世无争的模样,真是叫人看不出他那比谁都深的城府。   叶清池像是没听见顾长安的怒吼一般对她晃晃手里的瓷杯,“来的挺快,坐下喝口茶。”   顾长安眼睛一眯,恶狠狠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要打仗了,而且这仗又没什么胜算,我怕你死了,所以过来看看。”叶清池吹开杯里的茶叶沫子,把粗瓷杯塞进顾长安手里。   顾长安瞪着他,他却没反应,就好像现在狄戎人攻到眼前都跟他没关系一样。半晌,顾长安叹口气:“刘都尉叫人封城了,你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我想走就能走。”叶清池翻翻包袱,从里头拿出一只檀木盒子,推到顾长安面前,“给你的,留个念想。”   顾长安沉默地看着叶清池,留念想?留个鬼的念想。   叶清池不躲不闪,就让她目不转睛地看,他嘴角扬起,耍无赖。   僵持了半柱香的功夫,顾长安忽然抓起那只檀木盒子,头也不回地出了驿馆。   童生在驿馆外候着,见顾长安铁青着脸出来,赶紧牵马跟上去。   “叫青河和丛扬跟着叶清池。”顾长安迎着风负手前行,干燥的凉风吹得眼睛生疼,童生点点头记下,就听顾长安又道:“把他弄到伤兵那边去,能撤的时候第一批撤回镇北关,这人,真是胡闹。”   童生在后头磨叽了一阵,才说:“方才都尉大人派人传话,说让把叶先生捆紧,直接扔回镇北关去。”   “那是我琢磨着对付他的法子,他倒拿来对付叶清池。算了,叫宋明远盯着点儿,这俩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顾长安低着头闷声往前走,很气恼的样子。   “校尉,听说叶先生可救了你不止一回。说句不该说的话,其实有叶先生在,你活命的机会倒大点。”童生声音低低的,但在这寂寞难耐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他就是个奸商,”顾长安郁闷地挠头,“算计着让我欠他人情。”   **   霍义带着三十个兵趁夜奔出石岭城,摸黑爬上了一指峰北坡,按刘珩指示的地方埋炸药、引线。   一个矮瘦的小兵不留神脚下一滑被树杈刮破了手臂,疼得他“嘶”一声,旁边的老兵听见,拍了他脑壳一下,斥道:“你小子留点神,别还没把狄戎人炸死,你就先滚下山去了。”   小兵不敢反驳,半晌才蹲在树下嗫嚅着说:“柱子叔,你说咱是不是回不了石岭了?”   柱子张嘴想骂他,却没想这话让霍义听见了,霍义走上去踢那小兵一脚,“臭小子说啥呢,老子能把你们带出来就能把你们带回去,赶紧埋雷,少说屁话。”   上弦月华晕朦胧,等布好炸药,霍义才借着火光看清那瘦小子的脸,也就是个十三四的孩子,霍义心里不是滋味儿,想起他死在瘟疫里的弟弟来。他比谁都清楚他们多半是撤不回去了,可他啥都不能说。其实刘珩和顾长安心里头也跟明镜似的,这三十个人派出来,能回去五个他们就不算亏了。   战争的代价从来都是人命,顾长安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说的叫人心里透着凉气。她经常念叨,等不打仗了就种地去,面朝黄土背朝天,多踏实。   顾长安的兵有多少埋在了死人堆里,她说不清霍义也数不清。一开始顾长安还总回去找军牌,一具具尸首往回背。过了几年,她就不去找了,把这磨人的苦差分给了霍义。她说心里头有个大窟窿,总是呼呼地冒风,不想再见染血的军牌了,怕见多了那个窟窿就堵不上了。   **   刘珩和顾长安并肩站在城楼上,刘珩神色肃穆,顾长安虽少见他这样,却没了打趣他的心思。   “咱们把霍义派出去,他可能就回不来了。”刘珩望着远处的一指峰,声音沉闷。   “我知道,霍义也知道。知道要死了还敢往那条路上冲,这是作为军人的觉悟。”顿了顿,她又道,“霍义跟我同袍十年,他一直都明白只要战事不歇,那脖子上就始终悬着把杀头刀,何时掉下来就是个早晚问题。”   刘珩对顾长安的话并不意外,他不带情绪地笑了声,岔开了话题,“宋明远来报,说把能用上的羽箭和桐油都搬出来了,等明日狄戎一到,就是一场死战。”   “你睡醒前斥候有消息回来,祁卢另有五万兵马攻向怀城了。”顾长安盯着西南那一片漆黑,心里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怀城不会来援了。”   “北境驻军十万,石岭原先的三万兵马被临时调进镇北关,只剩五千人驻守石岭。顾长安,你就没想过顾将军那道手令是怎么回事?”   顾长安笑起来,拍着刘珩的肩膀摇头,“你啊,还是不如那只狐狸算的精,他是不怕你琢磨,就怕你不琢磨。你要想的多了,一准掉坑里去了。”   刘珩锁眉沉默了片刻,道:“等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你敢不敢违令弃城?”   顾长安一挑眉,“有何不敢。”   **   狄戎前锋将到一指峰下,静谧的夜就被震耳的爆炸声撕开一道大口子,刺目的火光冲天而起,狄戎在毫无防备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滚落的巨石砸进狄戎步兵队列里,狄戎兵慌乱的退避不及,前人踩后人,后人又推倒前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被惨叫声抹上了一层悲寂。狄戎兵手持的火把有不少都掉进了人堆里,冬日天干,火一见皮毛粗布立刻就烧起来,烧的一片人嘶吼着扑到旁边人身上,却又把对方点燃。惊恐的狄戎兵不知道汉人藏了多少兵在山上,有幸留下半条命的都慌不择路地往谷外逃,也有过了一指峰的狄戎兵被空气的血腥味道逼红了眼,举着长刀不管不顾地向着石岭城疯跑。   霍义带着三十个兵透过枯树枝看着山下犹如一片炼狱火海,眼中透着嗜血的兴奋,他对着山坡下啐了口,招呼他身后的兵,“儿郎们,跟着老子冲回石岭,再杀他狄戎个片甲不留!”   “杀!”经此一事,队伍里的几个小兵也都挺直了腰杆,他们没上过战场,没沾过人命,这回到一指峰来埋伏,他们都是抓阄抓来的,霍义说这样公平,是老天爷的指示。   霍义他们一群人撤下了一指峰,撤进二道沟的时候却遇上冲出来的一小股狄戎兵。霍义拔刀当先冲上去,左突右冲,奋力把刀锋砍向敌人的脖颈。霍义力大刀快,有的狄戎兵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已尸首分家。跟在霍义后头的小兵惊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举刀保命。霍义回头揪住那小兵,瞪着眼骂他:“臭小子又是你,不动手还等啥,给老子杀!”   “杀……杀。”小兵有点哆嗦地举起他的长刀刺进扑来的狄戎兵腹中,利刃入肉的钝感,让小兵胃里一阵阵翻滚,不留神正被对面那狄戎兵一刀砍在左臂上。   旁边老兵冲上来切掉了那狄戎兵的脑袋,拖住小兵跟着霍义不要命地往石岭城冲。   狄戎人不断地从峡谷里爬过来,背着箭囊的弓箭手在霍义他们的背后疯了一样地射出一支支冷箭。三十个兵,十个倒下,二十个倒下,寒铁箭头洞穿了他们的胸腔,那不是立即毙命的伤,他们还会在这滴水成冰的夜里继续感受着胸口炸裂般的痛,以及无法呼吸的恐惧,直至失去生命的温度。   霍义在奔跑中听见他的心跳声比隆隆的战鼓声还剧烈,他知道他的兵几乎全死了,他张开大嘴喘着粗气,喉头泛着一阵阵腥甜。   近了,近了,城门就近在咫尺了。   霍义拽着那个左臂伤了的小兵,眼角余光扫过挂了彩还跟着他的两人,咬紧牙关一头撞进了还给他们留着的角门。   进门的四人几乎立刻倒地,角门应声合上,城里的守兵有条不紊地将门封死,以对天亮之后的死战。   **   城楼上,顾长安看着城下冲将过来却无法可施的狄戎人,对旁边的刘珩道:“你留这儿督战,我去看看霍义。”   刘珩点点头,没言语。那破空而来的一箭他和顾长安站在城楼上都看得真切,直透霍义后心,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霍义侧卧在他营房里的硬板床上,一股股涌出的血浸透了粗布缝的褥子。顾长安推门进去,浓重的血腥气顿时钻进她的鼻腔。   角落里,宋明远颓然坐在地上,眼眶发红不置一言,直勾勾盯着手里满是血的一半断箭。   “顾二,你来。”   顾长安压抑着胸口喷薄而出的情绪,只觉得口舌干燥,她不断地咽着唾沫,一步步走到霍义床前。   战场上容不得懦弱,在霍义面前也一样。   顾长安在霍义床边蹲下来,霍义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我就是看不惯你一个女娃老是跟着男人们喊打喊杀,你说你图啥啊。”   霍义黝黑的脸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低低地咳嗽起来。   顾长安皱起眉叹气,“我绣不了花也弹不来琴,不打仗能干啥。”   霍义咧嘴笑着,“死鸭子嘴硬,看你练得这一身本事,谁还敢娶你。”   顾长安抹掉他嘴角咳出的血沫,说:“你不是也没讨着媳妇,五十步笑百步。”   “丫头长大嘴皮子就溜了,不跟你争啦。”霍义呼了口气,停了半晌,望着房顶断断续续哼起苍凉的歌谣,“操戈披犀甲兮,箭矢蔽日敌若云。出征不往返兮,手挽弯弓携长剑。生有何患,死有何憾……”   霍义的声音嘎然而止,宋明远终于放声痛哭。   “霍义。”   “长安啊,那遍山的山楂花又开了,白得可真干净。”   第三章 初战(修)   刘珩有条不紊地调动着城防,顾长安再踏上城楼的时候,腰间系了块白巾。   “这个世上再也没人跟我吹牛打屁,扯着我的战袍笑话我是个女人,私下里叫我顾二了。”   刘珩沉默着,与顾长安并肩看着东方腾起如缎带的朝霞。   “顾长安,握紧你的剑,每一个狄戎兵的头颅都将祭奠霍义英魂。”   **   攻城战从晌午开始,如同顾长安所料,一指峰的碎石拖住了狄戎半日。她知道顾长平下那道死守的军令是什么意思,这也是以牺牲霍义为代价的意义。   密集的箭矢从石岭城楼上射出,冲在前面的狄戎兵在箭雨中倒下一片,狄戎人凶狠善战,前方战友的死亡并没有阻止他们拼杀的势头,反而激起他们对杀戮的渴望。   狄戎兵一波波往前冲锋,距离城墙越来越近,冲在前面的一队人已有零星几个爬上了城墙。   宋明远从一旁挤过来,在顾长安耳边低声道:“校尉,青河和丛扬从驿馆过来,说叶清池找不着了。”   “派人去找,找着了直接绑上。”顾长安盯着城下战况,头也不回地对宋明远道。   “叶清池,”宋明远咬咬牙,“都什么时候还捣乱。”   一个时辰后,狄戎大军终临城下,在城外列阵,钩锁也被甩上城墙。战局突变,原本还在僵持的两方,顿时显出优劣。   “取火矢,射城下挖好的沟渠。”刘珩吩咐一旁副将,他昨日命人趁夜在城外横七竖八地挖了一些浅沟,埋上桐油,再覆一层薄土,以火矢射中立刻能燃。   “是。”身后,早已备好的火矢被点燃,朝着标记的地沟射去。   霎时,城下燃起大火,不防备的狄戎兵被烧个正着,沟里的桐油被点燃,冲在前面的人被火舌包围。天干物燥,火借风势,很快就烧了起来。   顾长安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嘴唇,握紧了手里的长剑,对刘珩道:“咱们打的是他们的措手不及,等他们扎营站稳,狄戎要破城也不过是个早晚的事。”   刘珩看着城下熊熊大火,“石岭根本守不住,死战有何意义。”   “顾长平想调兵,把狄戎挡在镇北关外。可咱们的皇帝实在多疑,镇边大将想调个兵还得层层报过去,再层层批下来,只能放你我在这儿死战给他挣点调兵的时间。”   刘珩转头瞪着她,“顾长安,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我能治你个大不敬之罪,你活腻了是不是?”   “阵前杀将,破坏军心。”顾长安撂下一句话就转身走了,传令弓箭手继续攻击狄戎前阵。   宋明远安排完人去抓叶清池,回身又上了城楼,站在顾长安身旁,神色肃然。   “校尉,咱们可要出城迎敌?”   “出城迎敌,你有几分把握?”   宋明远想了想道:“狄戎擅平原作战,石岭城位处山地易守难攻,骑兵难以发挥作用,或许,可以一搏。”   “敌军十万,石岭驻军两万,杀出去就是以卵击石。虽说战场无情,但我的兵也不是要白白给人祭刀的。”   宋明远犹豫着,眼下形势他心里明白,但军令不可违,顾长平一道死守的军令让他们谁都动弹不得,只能跟石岭共存亡,“校尉可有其他计策?”   “刘都尉不是让你把剩下的桐油都置在城中了?”   “是。”   顾长安紧紧盯着城下,“就算城破,也不能让狄戎夺去我们一针一线。”   宋明远看着顾长安,他跟着她十年了,她的意思他明白,到最后一刻,就算一把火烧光石岭,也不让狄戎人占半分便宜。   大火烧掉了狄戎人初来的锐气,直到黄昏,他们都没再攻上来。   鸣金收兵,第一天结束了。   顾长安和宋明远清点了伤兵,回到营房,刘珩正跟一个人唇枪舌战。   叶清池……顾长安捂住额角,瞥了宋明远一眼,“不是让你把他绑了送回镇北关?”   宋明远一摊手,赶在顾长安发火前,转身溜出了营房。   “顾长安,你给我滚过来。”刘珩瞪着顾长安,指着人畜无害的叶清池,声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把这家伙给我解决了,再让我看见他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说完,就踢开条案气哼哼地出去了。   “叶清池,你是想让我把你绑成个粽子丢回镇北关,还是想自个儿骑上马舒舒服服地回镇北关?”顾长安大马金刀地在叶清池旁边坐下,解下佩剑啪地拍在他面前。   “我给你的东西你看了没?”叶清池眨眨眼,满脸期待地看着顾长安。   顾长安一脸迷茫。   叶清池痛心疾首地摇头,“忘恩负义啊,顾长安你个白眼狼,枉我不辞辛苦费尽唇舌从顾长平手底下弄来通行证,紧赶慢赶赶在你死之前来见你一面。”   顾长安这才想起来叶清池来的时候给了她一个盒子。   “战事吃紧,我哪有那闲工夫。”顾长安明显的底气不足让叶清池笑起来,狡猾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   “话说回来,这个宝贝疙瘩刘都尉还是那么暴躁,让他多喝点黄连,去火的。”叶清池抚过顾长安的佩剑,不知所谓地啧了声。   顾长安挑挑眉,“你也听见了,他说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大齐大半商户都挂在我叶氏名下,揪了我的脑袋对他什么益处?”叶清池眼中不易察觉地闪过丝担忧,“你这个人,和顾长平一样犟得像头驴。顾长平明里一道军令过来那是给皇帝看的,你敢弃城跑了那是你顾长安违抗军令,杀的是你的头。顾长平这把算盘打的好啊,既卖了皇帝面子,又周全了刘珩,独是舍了你这个大傻帽。”   顾长安就着条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道:“你既然摸的这么清楚,就该知道我身为守将,是必要与石岭共存亡的。”   叶清池眯了眯眼,看着她,“你那脑袋是缺根筋,但也不至于缺到这个地步……你是想撺掇刘珩违抗军令吧?瞧你们兄妹俩这算盘打的。”   顾长安接着喝茶,没吭气。   叶清池忽然笑起来,伸手拍在顾长安的盔甲上,拍的邦邦响,“你这根木头桩子也有开窍的一日,罢了,叫人备马,我在镇北关等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   叶清池走了,顾长安把童生叫进来。   童生一贯伶俐,虽才跟在顾长安身边两年,但也早摸清了这位校尉大人的脾气,是以顾长安还没开口,童生就扑通一声跪在她跟前,磕了个头道:“校尉,童生在京城时也是跟着家将们一同练过的,是小一辈里头出类拔萃的才能来边关伺候校尉。我不怕死,披了盔甲就能战。童生自请,明日与校尉共退敌军。”   顾长安点点头,“能来石岭的顾家人自然不怕死,但咱们也不是为了走上一条有去无回的路才站在这个地方。我明日会撤走一万五千人,你跟着他们先行入关。”   “校尉!”   顾长安一摆手,“我叫你先走,不仅是要周全你性命,更为重要的是要你带一封家书交给顾将军。”   童生看着顾长安,斟酌着该如何说服她让他留下。   顾长安却没给他机会,斩钉截铁道:“这封家书事关生死,你必须亲手交到顾长平手里。”   **   夜色浓如化不开的墨,石岭军营里,一道让人意外的撤退令被迅速执行。在黑夜天然的掩护下,石岭只剩下一片空荡荡的营房。   顾长安在营房里坐的笔直,宋明远坐在她对面,反复看着从石岭到镇北关的路线。   “校尉,明日狄戎会发动一轮猛攻,据城死守咱们至多坚持不过五日。”   顾长安若有所思地看着换下的盔甲,道:“明远,霍义已经不在,不管何时城破,这本就是一场无悬念的仗,你要知道分寸。”   宋明远一愣,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了顾长安的意思,猛地抬起头看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顾长安轻咳了一声,宋明远略露赧色地挠了挠头,“那我去派人加紧巡防,不能叫狄戎看出破绽来。”   顾长安没言语,宋明远起身行个礼就出去了。   顾长安望着晃动的帐帘,露出个苦笑来,要让顾长平知道她跟宋明远说了这话,恐怕得挨三十军棍吧。   石岭城在元光二十三年的腊月经历了百年来最难熬的一夜,这一夜有人彻底不眠,有人酣睡到天亮,也有人在距石岭百里之外辗转反侧。   第二日清晨起了雾,天光被雾气遮得只剩下点萧索的影子。   刘珩和顾长安并肩站在城楼上,看着远处一层层把石岭城围得像个铁桶样的狄戎兵,刘珩轻喟了一声,“顾长安,这回要拼命了。”   顾长安看他一眼,又看向旁边一个个视死如归的身影,心里不是滋味。这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兵啊,现在却这样送到了敌人的弯刀下,摸着心窝子说,是舍不得。   刘珩知道顾长安在想什么,那也是他的兵,她舍不得,不见得他就舍得。可是战争面前,人的性命实在微不足道,从生到死,其实只是一眨眼的事。   第四章 弃城(修)   号角声震彻山谷,凶悍的狄戎兵一波波冲向石岭城,城楼上的弓箭手箭矢齐发,城下狄戎人不断倒下,但累积的尸体并未阻挡他们向石岭推进,大量的狄戎兵向着城门涌来,纵然箭阵密集,但并不可能杀光所有敌军。冲出箭雨的狄戎人将云梯靠上城墙,努着劲向上攀爬。   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被弓箭手一箭射穿胸腔,仰面跌了下去,死无全尸。紧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狄戎兵爬上石岭城墙,顾长安抽出长剑劈向离她最近的那个狄戎人,近的她能看清对方粗糙脸上的油脂泥垢。   顾长安矮身躲过那人砍来的弯刀,手腕一翻利剑已割开他的咽喉。腥臭的血喷溅在她脸上脖子上,顾长安踹开那人尸身,转眼就看见刘珩被三四个狄戎兵围住齐攻。   顾长安砍倒两个挡住她去路的人,挤到刘珩旁边,架住一人砍向他后心的弯刀,狠狠踹上那人的肚子,举剑刺穿了他的左胸。   “你顾好自己就是。”刘珩瞥见顾长安冲来,吼道。   顾长安与他背靠背站着,喘了口粗气,“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刚爬上墙垛的狄戎兵被顾长安一剑斩掉了头颅,没了脑袋的尸身向后倒下,砸在身后正奋力向上爬的那人双臂上,那人双手一松 ,跟着尸体一块掉下城墙,摔得脑浆迸裂。   源源不断的狄戎兵冲上来,才上了墙垛,就被迎面而来的长刀夺去性命,周而复始。石岭城并不宏伟的城墙此时在狄戎人眼里就像是铜墙铁壁,城楼上浴血奋战的那些人冷漠、执着,守护着这座看似颓败的城池。   疲劳战一直持续到黄昏时分,中间狄戎短暂休战,紧接着又继续进攻,石岭驻兵从城楼上抛下的狄戎人尸首并未让他们有一丝一毫却步。   日头西斜,顾长安挨着城墙蹲在角落里,看着守兵们抬走受伤的同僚,就着宋明远递来的水袋喝了口冰凉的水,站起来转身下了城楼。   他们也许还能熬两日,也许三日,但石岭城终有被破的那一刻。顾长安抬头望了眼阴云密布的天,向着营地走去,她是要赌一赌,看刘珩到底有没有这个胆量。   顾长平和顾长安兄妹两个的赌注未免大了点,但不是没有胜算,假如赌赢了,顾长平要的时间和人都能到位,如果不幸赌输了,用顾长平的话说,有刘珩给长安陪葬,顾家也不亏。   顾长安进了她自个儿的营房,却发现刘珩和宋明远都在里面杵着。宋明远手里捧着个碗,碗里是半凉的稀粥。   顾长安看看刘珩,刘珩瞥了眼那破瓷碗,顾长安没说什么,上去接过瓷碗咕嘟嘟灌了一整碗稀粥,喝完一抹嘴,把碗塞给宋明远,说:“行了,该干的都干完了,你去城里张罗去。”   “是,校尉。”宋明远犹豫了一瞬,就捧着碗忧心忡忡地走了。   顾长安和衣躺在榻上,看看还在跟前戳着的刘珩,问道:“宋明远都走了,你还不走?”   刘珩转过身看她,顾长安也直勾勾盯着他墨黑的双瞳,半晌,才听刘珩说:“顾长安,我知道你在算计什么,不过这回我认了,就让你赢一次。”   那一碗稀粥的药劲极是霸道地蹿上来,顾长安脑仁发懵,一句话想说还没说出来的时候,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刘珩在榻边蹲下来,很认真地看着熟睡的顾长安。   她闭起的双眸细细长长的,睫毛细密柔软,两片樱红的唇生的也秀致,唯独鼻梁很挺拔,透出几分不同闺阁女子的英气来。她自小练武,手脚都大,身量也高,一年到头不是罩长衫就是着战袍,从没见她有一套正经的女人行头。   刘珩咧嘴一笑,照着顾长安的脑门轻且快地一弹:“我要能活着进镇北关,非得给你找套罗裙换上不可。”   刘珩如顾长安所料把她给放倒运回镇北关,但却不像她预料的是跟着一块装成兵败如山倒的样子屁滚尿流地逃回去,而是留在石岭城,一直战到石岭城破那一刻。   **   石岭守军剩下的百余人死在狄戎乱刀之下,狄戎人雀跃难耐地冲破了那道拦住他们上百年的古老城门。他们狂奔着涌进城内,谁知等进了城才发现满城破败,一贫如洗。   熊熊大火从南城门燃起,铺天盖地地向着内城席卷而来。城里四处铺着易燃的稻草,连角落里都撒上了桐油,炙热的火舌疯狂地占据着每一寸土地。冲进石岭城的狄戎人慌忙地想退出去,却被后面不明所以涌进来的人挡住退路。   石岭城霎时变成了炼狱火海,放火的石岭守军被狄戎人抓住,削去耳鼻,砍掉手脚,以泄愤恨。他们没想到,石岭的守将会用这么一场滔天的大火来给他们的败北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原想着拿下石岭便能添不少补给的狄戎人傻了眼,怒火不比城内的炙焰要弱几分。   刘珩与余下的三百多人狂奔出十余里,回头再望石岭城时,只见滚滚黑烟了。   刘珩跳下马,向着守了七年的石岭深深一揖,抱拳喝道:“兄弟们,走好!”   那些是自愿留下与石岭城同亡的守军,他们的牺牲给了刘珩向朝廷解释撤军的借口,也给了长驱直入的狄戎人当头一棒。   **   顾长安醒来的时候耳边烈风呼呼作响,一个小兵守在她旁边,看见她醒了,赶紧站起来行礼,结巴道:“校、校尉大人,你醒了。”   顾长安皱皱眉,打量下那小兵,又看看四周,他们身处一片浓密的林子里,只是时值隆冬,树干都光秃秃地。   “咱们撤退时候遇上伏击,跟大部队走散了。”小兵看着地上的枯叶,声音很低。   “狄戎人还在石岭城,怎么会遇上伏击?”顾长安坐起来,环视着这片密林。   “宋副校说是从靖远镇那边过来的流寇,不是狄戎人。”小兵又指指自己身上的破衣裳,“刘都尉让兄弟们装成难民的样子,流寇应该是想趁机抢一把。”   “宋副校人在哪儿?”顾长安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脚底尚有些发软,不免又暗暗骂了刘珩一通,就算要放倒她做个样子,也不至于弄这么大劲道的蒙汗药来,又不是要撂倒一匹马。   “宋副校就在前面,抓了几个流寇,正审问呢。”小兵伸手想扶一扶顾长安,可一看她的脸又不敢了,悄悄把手收了回去。   “走,去看看。”顾长安迈开大步往前走,踩得脚下枯枝咔嚓响。   宋明远坐在大石头上瞪着对面给绑树上的几个流寇,啐了一口道:“国难当头,你等却想着趁火打劫,该死。”   宋明远肚子里窝了把火,一来是撤兵撤的狼狈,二来是他们这两千来人的正规军竟然被一帮流寇趁夜给冲散了,简直没脸见人。   “明远。”   顾长安从灰蒙蒙的阴影里走出来,周围人见是她来了,纷纷安静下来。   “校尉,”宋明远站起来,“方才我清点了人数,共一百三十二人,没有伤亡。此处是距镇北关七十余里的西梁山,暂无敌情。”   顾长安点点头,负手走到那三个流寇旁边,问其中一人道:“你们是哪里人,为何会在途中伏击?”   “俺、俺们是听头的,头说抢谁就抢谁,咋知道抢到你这个大官头上。”那人脸上脏兮兮的,胳膊和胸前有几道伤口,想必是被宋明远他们抓来的时候受了伤。   “俺是迎水村人,他俩人是隔壁村的,这连年干旱村里没收成,交不上粮,只得落草为寇。”旁边一人拧着脖子插话,言语里带着几分急切。   “你等落脚何处,有多少人?”   “俺们有三百多弟兄,从前是住在沅河附近的龙林寨,后来朝廷把寨子破了,俺们好容易逃出来,就走到哪是哪了。”   顾长安听完,转身看着宋明远,他一样也是皱着眉,她沉吟了一瞬,对旁边的小毛道:“你去把他们三人解开,给点干粮,一块带去裕州。”   “是,校尉。”小毛过去给那三人松绑,顾长安就在宋明远旁边坐下来,问道:“有什么看法?”   宋明远犹豫了下,说:“先前确实想着是流寇作乱,可一想却觉得有点不对劲了。这沅河在聊城附近,莫说镇北关了,就是离裕州还有些距离。现在两军交战,哪怕是流寇也不会随便到关外来……校尉,你在疑心什么?”   “我也说不好,只是感觉有点古怪,”顾长安指着宋明远铺开在大石上的地图,“你看,他们目前居无定所,那么应该往襄平走了,那里相对富庶。退一步说,他们与别的流寇不同,那么从聊城到镇北关,最为便捷的路就是经裕州,再到镇北关。顾长平坐镇裕州,以他对流寇的雷霆手段,怎么可能让这些人堂而皇之地穿过裕州。”   “校尉的意思,这批流寇是有人故意安排的?那刘都尉那边?”宋明远眉心拧的更深,刘珩的身份别人不晓得,他们几个人却是知道的。   “糟了,”顾长安忽然站起来,“按照刘都尉的计划,他会取道何处,何时到达镇北关?”   “如不出意外,是与我们同一路线撤退,今日未时入关。”   “让兄弟们整装,即刻出发。”   顾长安翻身上马,望着密林外阴沉的天眯了眯眼,但愿是她多虑了,否则这又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第五章 回归(修)   空旷的荒原,顾长安带着一百多人风驰电掣般的向着镇北关狂奔。猎猎的风刮过她的脸,抓着缰绳的手也冻得有些僵硬。   想起她和顾长平走的这步棋,实在有点拿刘珩当猴耍的意思,所幸刘珩似乎没记他们一笔。   顾长平要从附近州府调兵,要粮草,就得要皇帝的旨意。尽管调兵事宜早已呈报,但狄戎攻来时,粮草、兵力还是没到位。这就是为什么顾长平要给石岭守军下死守令的原因,他们不能撤,他们一撤,这第一道屏障就没了。直接让狄戎打过来,谁也把握就能挡得住。到时朝廷必定要怪罪,眼下战事吃紧,没必要去担这个罪名。   可顾长平又不能真的放着顾长安去死,所以他明着从石岭撤走的人里并没有刘珩。顾长平把赌注押在了这个七皇子头上,赌他不会愚蠢地在这个时候去殉国。   顾长安给顾长平的求援信不过一个幌子,这样就算以后有人想捏刘珩这个把柄,也有的可说。顾长安让童生捎给顾长平的家书里就一句话:计划如旧,鱼已上钩,请务必想好对策,不可将剑柄递于他人手中。   战事爆发,刘珩被顾长平兄妹摆了一道,活脱脱被推出去当挡箭牌。且不论这挡箭牌到底挡不挡得住四面八方的冷箭,就说刘珩自己的想法就很难捉摸。毕竟他有个沉甸甸的身份压在那儿,顾长平不能不顾忌,所以一旦刘珩退回裕州,顾长平就得给刘珩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顾长安也给他提个醒,可别在这个时候弄巧成拙,现下东宫之位空悬,谁也没说这个在边关混了几年的七皇子没可能入主东宫。   **   顾长安领队,宋明远押后,一众人在荒原狂奔一个多时辰愣是什么痕迹都没发现。顾长安命人在附近小土坡下原地休整,自己把宋明远叫到一旁。   “校尉,请恕属下说句不该说的话,石岭城的火至多能阻狄戎大军一日,眼下已过去半日,咱们如不能尽快入关,恐怕会和狄戎迎面碰上,到时候……”宋明远知道顾长安是想找到刘珩,毕竟这些所谓的流寇就是冲着他去的。   “我明白。”顾长安点点头,呵出一团白气,他们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跑了一个多时辰,这种无用功是在消耗他们活命的机会。   宋明远犹豫了一下,道:“咱们是昨夜天里遇上流寇,照时间推算,如果他们未达目的要再次伏击刘都尉,此时就算咱们赶到恐怕也已经晚了。”   顾长安负手站着,消瘦的身影在寒风里更显单薄,良久,她才转身对宋明远道:“跟兄弟们说,咱们直入镇北关,去裕州。”   “是,校尉。”宋明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知道要做这个决定不容易,但理智地说,他们这一百多人不管是对上哪一方,都还不够给人试刀的。   “明远。”宋明远转身离开的时候又被顾长安叫住,停下来疑惑地看着她。   “等到了裕州,你去查一下,务必把他们安插的眼线给揪出来。”顾长安顿了顿,“查出来以后,寻个合适的由头,一个不留。”   “是。”   直到入镇北关前,顾长安都没再率人在荒原迂回寻找刘珩。尽管她也抱着希望能在某一处见到刘珩,但她也明白幻想这种东西是没多大用的,所以干脆不去多想,待一入镇北关就让宋明远派人向裕州传信。   一路无话,裕州方向向镇北关传来消息,告诉顾长安她的兵已先一步到达裕州,被顾长平重新整编。   两日后,顾长安率剩余百人进入裕州,期间没再探听到任何关于刘珩的消息。   靖远侯顾承驻守裕州多年,自然在裕州也有住处,只是这院落现在算是顾长平的了。所以顾长安前脚一进城门,后脚就被请回安置在裕州的顾府。   顾长平坐在太师椅上,顾长安在堂下跪着,一板一眼地汇报,“五日前狄戎大军攻石岭城,末将兵力不足,不敌敌军致石岭城破,请将军责罚。”   “听说顾校尉是被刘都尉灌了药强行撤退的,既非你所愿,那就等刘都尉到了再处置也不晚。”顾长平垂眼打量着跪在地上脊梁挺直的顾长安,灰头土脸像个泥猴。   顾长安也抬起头看着他,皱眉。也不知是老天格外眷顾还是怎么,就连她都被日头晒黑了不少,顾长平却还是白白净净,眉眼跟画像里的娘亲颇相似,很是俊秀,只是他眉宇间的戾气重些罢了。   顾长安一向对兄长不够硬气的皮相看不顺眼,也难怪家中嫂嫂成日忧心,觉得他要在外拈花惹草。   “叶清池回来没?”顾长安粗着嗓子问顾长平,他却“啧”了声道:“那厮住在驿馆里,他可比你讲究多了。去把你这破衣裳换了,也不嫌丢人。”   顾长安站起来,一拍衣裳上的土,荡起一层灰,“别说我没提醒你,朝廷里的勾心斗角已经斗到咱们这来了,你躲是躲不过去的。”   顾长平笑起来,喊住她道:“顾校尉,本将军准你半日休整,明日午时回营报道。”   “末将遵令。”顾长安躬身领命,转个身就急匆匆走了。   **   裕州城内外重兵把守,气氛格外紧张。   顾长安从顾府出来,就直奔驿馆去了。她没跟顾长平说出心底关于刘珩的疑问,就是因为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方才也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叶清池被人誉为大齐第一商,自然是有他的消息网,让叶清池的人顺着往上找,也许还能查出点什么。顾长安琢磨着等有了眉目,才好跟顾长平汇报,那就是实打实的消息,他们兄妹二人也好有所应对。   驿馆里。   “你怀疑京城里有人想要刘珩的命?”叶清池盯着顾长安的脸,嗤地笑出来,“你是不是有病啊?什么不好查去查这事,你活够了我还没呢,不去不去。”   “你爱去不去,这事对你虽有一害却有百益,你贵为大齐第一奸商怎么会算不清。”顾长安也不着急,慢悠悠把脚搭在对面圆凳上,动作虽不文雅,但她做来也不显得粗俗。   “说起来,你怎么就不发愁……万一那皇七子就被人给,”叶清池凑过来,对着她挤眉弄眼在脖子上一比划,“咔嚓了呢?”   “起初我也怕他给人咔嚓了,但宋明远说,他从京城带来的亲卫一个不落的都跟着他。”顾长安转着手里的粗瓷杯,“刘珩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怎么保命。”   “不是我说,这事恐怕是你抬举刘珩了。当初他来投军的契机是什么,不用我多说你也知道。这京城里会有哪个不开眼的把他当眼中钉,那可真是瞎了。”   顾长安伸了个懒腰,道:“权利和欲望会蒙蔽人的双眼,让很多事变的不讲道理,所以又何必去究根问底。”   “我如果冒险帮你,你能给我什么?”叶清池望着顾长安的眼里隐隐冒着什么光,顾长安嘿嘿一笑,暗道他真是只不吃亏的老狐狸。   沉吟良久,顾长安总算想出一个还算双赢的答案,“你不是跟顾长平说看上我家妹妹了,等打完仗回京述职,我给你撮合。”   叶清池听完,脸色有点阴晴不定。顾长安趁他思量之际果断起身,一把按在他肩上,舒眉道:“给你五日时间,只要有可靠消息传回,我便给你保媒。”说完就蹬蹬下楼去了,气的叶清池差点捏碎手里的瓷杯。   **   顾长安没等到次日午时就回了营房,左右她在裕州的事也只有找叶清池这一件,不如早早回营,与各将领碰面。   顾长平麾下大将多是顾长安叔父级的人物,早年跟随着靖远侯顾承戍守边关,顾承故去后,又跟着袭父亲爵位的顾长平屡立战功,在军中地位都可谓显赫。所以就算顾长安在石岭城随意惯了,到他们面前也一样不敢造次。   顾长安往她的营房里一钻,童生屁股后面就跟过来了。   眼看着连日没睡踏实觉的童生,一见顾长安就扑通一下跪她跟前了,抹抹干涸的眼角,道:“我的校尉大人啊,还以为这就见不到你了。”   顾长安睨他一眼,“小小年纪,跟谁学的这一套套的,假模假式。”打量他八分真两分假的样子,顾长安也是忍俊不禁,“行了起来吧,别演了。”   童生老老实实站起来,掸掸布衣上的土,说:“我听宋副校说,刘都尉人应该还没进镇北关,关城那边也没消息。”   “他应该是绕别的路了,兴许不从关城走。”顾长安脱了靴,盘膝在榻上一坐,“你留心着这事,另外叶先生那边勤跑着,我托他帮我办了件事,但他这个人一向翻脸比翻书快,你替我盯着他点。”   “是,”童生挠挠头,“热水和新衣备下了,将军专门交代,虽然你成日跟男人们混在一块,但还是得讲究点,不能老不修边幅。”   说完,童生就麻溜地跑了,生怕顾长安有气没处撒,撒在他头上。   顾长安从离开石岭城就一路奔波,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活动活动腿脚,这才真正觉得乏了。拢起厚实的棉被,左右一滚把被脚都压死,不消片刻就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回来了,回来了,刘都尉回来了!”   半夜里,顾长安被门外的动静吵醒,她迷糊了一瞬,立刻意识到是刘珩回来了,赶紧披上外衫,三两下套上皂靴,边往外跑边系衣裳带子。   顾长安站在营房外,就见两个小兵扶着个衣衫褴褛的人,可不就是众人盼星星盼月亮盼回来的刘珩么。   第六章 过渡(修)   顾长安打量着刘珩,全身上下除了脏了点狼狈点,这人倒是没什么外伤。大约是马不停蹄绕了远路,又跟对方交上手,才弄成这幅落魄样。   “顾长安,我这命悬一线,你倒睡得踏实啊。”刘珩撩开挡在脸前脏的打结的头发,一双眼睛贼亮地盯着顾长安。   顾长安脸上一红,哼道:“瞧你这样子,别是给人赶进泥潭去滚了一滚吧。”说着,就招呼人备饭备热水,堂堂的皇七子,也不能让他就这个惨样站在营房前。   刘珩被人伺候着去沐浴更衣,顾长安打个哈欠就准备睡回笼觉去了,谁知道又被刘珩叫住,他倒精是神矍铄的样子,“你可不许先睡,我还有事找你商量,说完咱俩再睡。”   这话说的,让周围不明就里的裕州驻军都不免多看了顾长安两眼,顾长安是真想给他一拳,可又没办法,只得闷闷哼了声,低头回她的营房去了。   顾长安掐着时间,和衣在榻上打了个小盹,刘珩就踩着点进来了。   他老实不客气地坐在顾长安对面,捞起大肚茶壶给自个儿添了杯茶,砸了口就摇起头来,“到了裕州就是不一样啊,茶都换上今年的新茶了。”   顾长安不理他,从榻上坐起来,问道:“深更半夜地不去歇着,有什么要紧事要找我商量?”   “我是在左营口跟宋明远的人接上的,你派去的?”   顾长安摇了摇头,“不是,我一进裕州就被顾长平叫走了,午后又去了趟驿馆找叶清池。宋明远的人,八成是顾长平的安排。”   “那就有意思了,顾将军把宋明远的人派去,无非是不叫我生疑。至于为什么把人派到左营口而不是关城,就说明他知道有人想趁机除掉我。顾将军这一番作为,耐人寻味啊。”说罢,刘珩就似笑非笑地盯着顾长安,似乎想从她的反应里看出点什么。   顾长安抬头看他,“你不用拐弯抹角地从我这套话,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但也确实跟你一样遇上流寇。流寇这事蹊跷,转念琢磨就知道是冲着你来的。这些人都把手伸到军中来了,地位可不一般。我已叫明远去查了,等查出来,一个不留。”   刘珩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之色,“让明远留活口,我要亲审。”   刘珩又喝了几口茶,有的没的同顾长安闲聊几句,就打着哈欠回他的营房去了,临走前,又想起什么似的道:“我叫人去给你准备了件礼物,作为我明知被你坑了还要踩下去的回报,你必须得收下。”   顾长安看着他得意地要飞起来的神色,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   第二日一早,顾长安就一身利落地去演武场练兵了。大战在即,她虽然只是小小一介校尉,但顾长平却从来没“忽视”她这个校尉。   顾长安到的时候,威武将军傅常玉正背着手在高台上来回巡视,一见顾长安来了,立刻笑得像头顶上那和煦的日头,招呼她倒跟前来。   这女娃是傅常玉他们几个看着长大的,当初靖远侯顾承一去,顾长平就死拉活拽地把这个小娃娃带到了裕州来。一个小女娃,被一群糙老爷们拉扯大,也是不容易。   别人不知道,傅常玉却明白,这顾长平看着是对顾长安严厉,其实是打从心眼里疼她。他们两人的娘在生顾长安的时候难产死了,顾承没几年又续了一房正室夫人。后娘跟亲娘到底是不一样,顾长平小小年纪却少年老成,眼看着妹子一个人明里暗里的总要受点委屈,干脆一咬牙把她带到边关来了。   “长安啊,听说你们把石岭城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呀。”傅常玉捻着胡子看着顾长安,笑呵呵的。   “咱们虽然撤兵了,但总不能叫敌人占着便宜,这不还是傅将军你教的。”顾长安见着傅大叔也高兴,傅常玉是几个将军里少有不板着脸的一个,倒是弥补了她记忆里缺失的对父亲的印象。   “行啊,小丫头也长大喽,”傅常玉拍拍她的肩,叹了口气,“听说你和刘都尉前脚撤军后脚就有人在皇上跟前参了一本,好在刘都尉最后也做了个据城死守的姿态,你又是被他给药倒送出石岭的,最后到底也没闹起什么风波。”   “国难当头,这些人不知保家卫国的艰辛,还专门做这种无聊勾当。”顾长安嗤之以鼻,眉头拧成个疙瘩。   “你这样可不成啊,将来真是战事平息,你要立于朝堂之上,哪能这么喜怒形于色。你得练出不动声色的本事来,瞧瞧你兄长那岿然不动,连皇帝都拿他没辙。”   顾长安想起顾长平的老奸巨猾,也是无奈地摇头,“我哪能跟他比,我倒希望有朝一日战事当真平息,他能放我归隐田园我就阿弥陀佛了。”   傅常玉正想答话,抬头却看见大步走来的刘珩,转而一笑道:“我看啊,难。”   几日里,傅常玉和刘珩、顾长安三人在演武场研究排兵布阵,前方镇北关不断传回消息,说狄戎大军已过石岭城,再有一日就可到镇北关外。   顾长平在得到斥候消息后,就离开了他的小院,披甲点兵,除去镇守镇北关的五万大军,亲率附近州府集结的兵力,前去镇北关迎敌。   自然地,才安生下来的顾长安必是逃不过,被他安进了前锋的队伍里。大军临行前,京城下了一道圣旨,除去封顾长平为征虏兵马大元帅外,还用一些冠冕堂皇的说辞给顾长安和刘珩都升了官,顾长安为昭武都尉,刘珩为定远将军,还给了顾长安一个守备的实职。只是刘珩被顾长平给留在了裕州,跟傅常玉一起作为后备军,暂时不必到镇北关去拼命。   大军浩浩荡荡地往镇北关进发,顾长安率前锋一马当先,只是她心里无限纳闷,这道圣旨究竟是怎么下来的,按说她和刘珩弃城跑了,不拿他俩问罪就是烧高香了,怎么还要给他们升了官。   皇帝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顾长安一时半会儿是猜不到了,况且眼前战事也容不得她去琢磨这些事。   刘珩被顾长平留下,是他意料之内的事,心里虽多少不平,但面子上仍端的一派祥和。只是顾长安临走前,他提着个小包袱来送行,把包袱塞给她,又把一个护心镜塞进她手里,顾长安认出那是他一贯用的,自然推脱不要,谁知刘珩却黑了脸,丢下一句爱要不要,就甩袖走了。   顾长安一头雾水,拾起被刘珩扔在地上的护心镜,直觉的莫名其妙。不过后来转念一想,他八成是因为被顾长平留在裕州而愤愤不平,这才把气撒她头上。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镇北关一战是真要拿命去拼了,谁也不敢保证能活着回来,顾长平当然不敢让堂堂皇子去冒险。   何况顾长平也有更深的顾虑,皇帝没召刘珩回京,这其中实在耐人寻味,顾长平揣测君心多年,当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找不痛快。所以刘珩留在裕州,这一仗打赢了,军功他照样领,打输了,他性命无忧。而且刘珩不在镇北关,顾长平不管下什么命令,都没的顾忌,毕竟刘珩的身份摆在那儿,一旦他将来继承大统,现在的一切都将是不能预料的隐患。   **   五万大军,在镇北关关城外扎营。顾长平麾下一向纪律严明,就算各州府临时抽调的兵力尚在磨合期,但这几日被顾长平等人一通整治,也都像模像样起来。   顾长平把几员大将叫到营帐里开会,顾长安一进大帐就觉得气氛紧张,赶紧溜着边在离顾长平最远的地方坐下。   参会的除去顾长安,一共五人,有两人是顾长平副将,协同指挥调遣,另外三人是司职不同的将军,除了其中的一个生面孔外,其余人都是顾长安的旧相识。   “狄戎可汗这次挥军南下,冲劲猛,但后力不足,看着是势如破竹,可据探子传来的消息,他们的粮草补给近日出了问题,还打上了咱们粮草的主意。”说话之人瓮声瓮气,正是以神力勇猛著称的威猛将军曹达,他留着络腮胡,精气十足,年纪四十上下,从前是靖远侯顾承亲卫,后来立了不少战功,做了顾长平的副将。   一旁稍年轻些的戚少杰接话道:“狄戎虎狼之师,打仗从来是速战速决,可以说到哪里都是抢一票就走。我看咱们就跟他们打持久战,耗到他们弹尽粮绝。”   “咱们这里面都是常年跟狄戎你来我往的人,可要说谁跟狄戎对阵最多,那除了咱们元帅就是长安了,”顾长平的另一副将于茂春冲着顾长安挤挤眼睛,“长安啊,你是最先在石岭对上狄戎的,你怎么看?”   顾长安冷不防自己竟被点了名,愣了愣神,道:“狄戎主将是泣利部的首领祁卢,我没跟这人交过手,不甚了解。倒是他手下大将阿达合常在边关滋事,三不五时就想来抢一伙,我和刘将军曾多次与他对阵。此人勇武有余却智慧不足,不算难对付。我在石岭时得到消息,这回狄戎的粮草由阿达合押运,也是他派人看守。方才曹将军说狄戎后备供给不足,我想不如就去毁了他们的粮草。”   “说的轻巧,粮草从来都是重兵把守,要是你说毁就能毁了,那还打什么仗。”顾长安旁边的一副生面孔扫了她一眼道,神色很是不屑。   顾长安恭敬地对着那人一揖,“这位将军说的不错,想从粮草下手自然是不易,但行军打仗,除了讲究个勇字,也要讲究策略。”   第七章 策略(修)   “什么策略?你说来听听。”   “我率两万兵马与他们对阵,戚将军就可借机派人去烧毁粮草。两万兵马狄戎自然不放在眼里,以阿达合之勇必要全灭我军。戚将军一得手即放狼烟为信号,我便率兵退至此处,”顾长安指着地图上一个凹形山谷,“这里三面环山,适于埋伏。三万兵力用于伏击,剩余五万大军可断其后路,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顾长安说完,曹达捋着胡须微微点头,似是赞成;戚少杰面露喜色,对着顾长安使了个眼色,很是同意;于茂春不置一词,看不出意向;那个顾长安不熟识的将军轻哼了一声,说:“你这法子还真是冒险,如果戚将军那里得不了手,你就打算让大齐的两万好儿郎死在敌军铁蹄下不成。”   戚少杰瞧了那人一眼,这人是金州守将胡炜,与他们本就不是一个派系,早看着不顺眼,现在还在横挑鼻子竖挑眼,当下即反驳道:“当然不是,我自会与顾都尉约定时间,倘若在此时间内我不能得手,她照样会按原计划退兵到山谷。谁也不傻,能站着等人来砍死自己?”   “少杰,”一直不动声色的顾长平忽然出声,声音里带着隐隐的斥责,“顾都尉说的办法不是不可行,但如何实行还需商议,眼下两方就是硬碰硬的仗,哪里都马虎不得。”   “那依元帅的意思,该如何?”胡炜干脆把问题抛给顾长平,状似恭敬。   顾长平没看胡炜,转头盯着顾长安,问道:“顾都尉,本帅不能给你两万人去冒险,你只带你一万前锋去迎敌,可有把握?”   顾长安皱起眉来,一万人不是不行,但太容易叫阿达合看出破绽了,苦思片刻,才点头道:“可以。”   她没说有把握,只说可以,这就是要硬着头皮上了。   顾长平一点头,转向戚少杰,“后日带上你的人去烧狄戎粮草,不必以狼烟为号,粮草一毁你等即刻撤回。曹达带两万人于山谷伏击,到时与顾都尉的人汇合,茂春随本帅率军三万押后,阻断敌军退路。”   戚少杰听罢,眉头一锁,“元帅,这一共才六万人,恐怕人数上占了劣势。”   顾长平一摆手,道:“余下四万人镇守大营,由胡将军统领,随时可应援我军。”   曹达与于茂春看了彼此一眼,又望向戚少杰和顾长安,四人同时向顾长平恭敬道:“末将遵命。”   胡炜不知所谓地忽然短促地笑了一声,也起身对着顾长平一揖,“元帅果然勇慧过人,末将,领命。”说完,胡炜又看了立着的四人一眼,便转身出了营房,看他出去,于茂春倒松了口气。   “行了,你们也都各自回去部署吧,顾长安,你留下。”顾长平摆摆手,解散了众人,顾长安低着头,往前蹭了两个位置,在他旁边坐下来。   待大帐里的人都走干净了,顾长平才叹了口气道:“是不是想问为何要硬着头皮去打这仗?”   “我听说了,这胡炜表面上是金州守将,听你调遣,实际却是两面派。咱们这个皇帝多疑,生怕你大军在握,这边灭了狄戎,那边掉头回去就把他从龙椅上揪下来。”顾长安低声咕哝了一句,惹得顾长平抓起手边的瓷杯就砸了过去。   顾长安闪身一躲,接住那瓷杯看他,顾长平瞪她一眼,“臭脾气给老子改改,让刘珩给你惯得没大没小,什么忌讳你说什么。”   “瞧你那熊样,”顾长安龇牙一笑,“说呗,你把咱几个手底下都弄得人手短缺,几个意思?让我死守石岭城,给你挪点时间调兵,你才调来十万人,有点磕碜。”   顾长平笑得有点贼,盯着她,“狄戎的老可汗得了重病,不日就要归西。这个祁卢狼子野心,南下攻打大齐就是个幌子而已。”   顾长安倒不意外,“我的探子虽没传来老可汗的消息,却说狄戎太子赫雷半年前就开始游说五大部落首领来反祁卢。这就有点微妙了,看来我猜的没错……可你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顾长平不答反道:“赫雷是老可汗十几个儿子里少有不主战的一个。他觉得狄戎现在的实力吃不下大齐,与其争个两败俱伤,不如效仿前朝互市。”   顾长安摸摸鼻子,狐疑地看着顾长平,“赫雷是不是跟你通过消息?”   顾长平靠在椅背看着她,眯起眼来,“我可什么都没说。”   “那我也什么都不知道,我这脑袋可宝贝,你玩你的火,别引我这来。”顾长安瞪了他一眼,老奸巨猾。   他跟赫雷互通消息这事等于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一个弄不好他顾长平就是投敌叛国。顾长安心里隐隐闪过一丝不安,跟顾长平又聊了几句,却实在也打听不出什么,就闷头回自己的营帐去了。   宋明远在帐前等着顾长安,眉头锁着,来回踱步,见顾长安走来,赶紧迎上去道:“都尉,听说只命咱们一万前锋迎敌?”   顾长安看他一眼,打起帐帘道:“进来再说。”   宋明远跟着顾长安上下首落座,顾长安拿起大肚茶壶沏了杯茶,灌了两口才看着他说:“你这消息倒得的快啊,是戚将军来过?”   “是那金州守将胡炜,差人来冠冕堂皇说了几句。”宋明远顺手又给顾长安满上茶,“阿达合也不是傻子,能就这么上当了?”   “阿达合当然不会上当,所以不能照着从前那么打。”   宋明远想了片刻,问道:“那都尉的意思是?”   顾长安将粗瓷杯往条案上一放,道:“轻骑突袭,激怒阿达合。”   “阿达合,倒是不难对付,可那祁卢狡猾,恐怕……”   顾长安站起来,走到地图旁看着那凹形山谷,道:“咱们后日黎明时分行动,但求快,不求胜。”   **   一日时间一晃而过,顾长安和戚少杰、宋明远在营房里憋了半日,将突袭的时间与出兵的时间对了几遍,又将撤回的路线演了几回,这才作罢。   入夜前,童生将裕州来的加急信送到了顾长安手里。信封套上印着大齐叶氏的印鉴,顾长安摸着下巴想,这个叶清池胆子是真大,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消息送来了,也不怕人走漏风声到京城那人耳朵里。   结果叶清池的信就短短几行,顾长安一眼扫过去,差点气吐血。   叶清池说,京城那边的消息他得到了,确实有猫腻,但他改主意了不想跟她透露,所以拿到消息就直接找刘珩邀功去了……   顾长安冷哼一声,悻悻把那信捏成一团扔进火盆里,转身爬上卧榻为黎明前的突袭养精蓄锐。   **   狄戎大军还在熟睡中就被人抹了脖子,慌乱里抽出弯刀与营房里的黑影对上,只是那些前来偷袭的人并不恋战,得手了就迅速离去,待阿达合怒火中烧集结了手下准备追击,那群人早就跑的没影了。   谁知还没等他喘口气,前边就来人说顾长安已率兵攻来了。   阿达合气冲脑门,把顾长安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个遍。   这边,顾长安与宋明远神色肃然坐于马上,宋明远看着狄戎大营的方向,道:“都尉,那祁卢好像并不在军中。”   顾长安沉吟着,“这事蹊跷,你再把前几日斥候传来的消息给我报一遍。”   “狄戎大军到镇北关外扎营,并无异动,抓了几个来刺探我军军情的探子,只知道狄戎的粮草供给出了问题,他们想抢粮。”宋明远皱起眉来,“我想了几遍,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   “按说老可汗是支持祁卢南下攻打大齐的,不该有后备短缺的问题。那也就是说……”   “都尉,阿达合大军到了。”旁边,才被提上来的副校周平沉声道。   远处,铁蹄阵阵,号角呜咽,顾长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来,“这个阿达合,果然不负我望。”   不消片刻,手执板斧的阿达合就出现在顾长安的视线里,魁梧的身材似乎将□□的高头大马都压得矮了一头。   阿达合看见顾长安就来气,恨恨地啐了一口,“顾长安你个混蛋,敢来偷袭老子,看老子不让你尝尝斧头的厉害。”   阿达合汉语说的流利,除了个别蹩脚的口音外,就算是狄戎里汉文化修的不赖的了。   “怎么,许你算计我军粮草,就不许我略施小伎了?”顾长安话中带笑,“要怪就怪你防守不到位,睡得像死猪,不然怎有我得手的机会。”   顾长安声音洪亮,两军都听得清清楚楚,阿达合被她当众嘲讽,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阿达合当下也不再多言,举起板斧一指顾长安,喝道:“别耍嘴皮子功夫,有本事就来与老子一战。”   “要是打不过我,你可不许哭鼻子。”顾长安拍马出阵,立于两军阵前,飒爽英姿让大齐将士皆为之一振。   阿达合被顾长安气得简直要咬碎后槽牙,一骑当先冲上前来,霎时与顾长安斗在一处。   第八章 重伤   阿达合力大如牛,顾长安不敢与他硬碰,只以灵巧制敌,却益发惹得阿达合恼怒,觉得顾长安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后方,宋明远掐算着时间,焦急地盯着顾长安左右闪避的身影,只待顾长安如约定的纵马后撤便下令前攻。   顾长安瞅准阿达合一招力竭的时机,双腿一夹马腹部,长剑护于胸前,退出阿达合板斧可攻范围。宋明远大喝一声,率众兵冲上前来,狄戎副将见状,亦挥旗下令,两军转眼间短兵相接。   阿达合策马跟上顾长安,喝道:“哪里走,吃老子一斧!”   顾长安仰身躲避,瞥见狄戎大军源源不断向着他们碾压过来,牙关一咬,挺身举剑迎着阿达合而去。   阿达合曾多次与顾长安交手,知道她虽是女人却不容小觑,那从头到脚的本事就算是常年征战沙场的男人也不遑多让。   顾长安的招式沉稳狠辣,没有什么花式,都是直击要害的实招,身形大开大合,剑到之处从不拖泥带水,阿达合一个没留神就被她在胳膊上开了道血口子。   他怒吼一声,抡起板斧砸向顾长安,逼得顾长安翻下马去,就地滚进了混战的人群里。   **   狄戎大军以十倍之数倾轧着顾长安的前锋,她耳中听着震天的战鼓声,心脏也跟着砰砰直跳像要破胸而出一般。可她现在还不能退,他们必须要等,等到那仅有的诱敌机会。   长刀入肉的闷声和残臂断肢让顾长安的神经紧紧绷着,她杀红了眼,揪住扑上来的狄戎兵就一剑洞穿了对方的胸膛,砍掉那面目可憎的头颅。   顾长安的兵,一个接一个倒下,她脸上糊着血污,看着狄戎兵眼中杀意渐浓,眼前胜利激起的兴奋让他们得意忘形。   顾长安薄唇一抿,时机到了。   “撤,撤退!”顾长安洪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大齐军听令,撤!”   苦苦支撑的大齐军得令,霎时如潮水般向着既定路线退去。可狄戎又岂容到嘴的兔子溜走,个个举刀便追。   战阵外围的大齐军按照顾长安事先设计,向着山谷策马狂奔,他们的作用,在这一刻真正起效,攻击只是幌子,他们在外围的闪避,就是为了这一刻的逃命。   顾长安身陷战局,阿达合远远瞥见她仍在奋力砍杀,似乎想冲出困境。他瞪着她的眼里满是仇恨,弯弓搭箭,一张长弓被他拉得如满月。   冷箭倏然而出,如一道寒星直取顾长安左胸。   耳中听得破空之声,顾长安却只来得及避开心脏要害,箭矢击碎了刘珩的护心镜,直入前胸。   撕心裂肺的疼让顾长安险些跪倒,可眼前砍来的弯刀实不容她倒下,长剑隔开弯刀,震得她虎口发麻,双膝一软便摔倒在地。   数把弯刀再度向她袭来,顾长安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一瞬间认命了,这就是她的宿命,一个军人的宿命。   刀锋割裂了她的脸颊,火辣辣地疼,咸腥的血淌进嘴里,浓浓的铁锈味布满口腔。她四肢的疼痛逐渐麻木,声音也在耳边远去。   顾长安知道她这是要死了,不过这样死也很好,她很快就能见到死去的同袍,和从未谋面的娘亲了。   谁也不知道宋明远是从哪里冲出来的,他俯身抱起了地上的顾长安,以往总是沉稳多谋的宋副校满身狼狈,躬身护住几乎没了呼吸的顾长安,生生替她挨了几刀。   宋明远此时脑子里只绷了一根弦,那就是不能让顾长安这么死了。   无暇他顾的宋明远并未注意到此时如鬼魅般护住他二人的三个普通大齐兵,三人守着他们直至脱离险境,才隐匿进附近的枯木林,悄然而去。   **   镇北关大捷,大齐损万名将士,歼敌五万余人,重创狄戎。   捷报传入京中,定远将军刘珩奉命回京述职,征虏兵马大元帅顾长平继续镇守镇北关,对抗狄戎残余势力。   一场看似要万人枯骨、血流成河的大战在顾长平默许以牺牲顾长安的代价下消弭平息,这样的契机也许在大齐的历史中不会再有。狄戎老可汗的垂危给了顾长平机会,祁卢被赫雷所牵制,战前几乎处在软禁之下,向来老辣的祁卢始料未及,只得在狄戎大败后扼腕长叹。   赫雷同样用惨痛的代价换来了他对狄戎的实际控制权,各部首领对祁卢怨声载道,原本指望能为他们带来繁荣的人却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和失败,风云变幻,狄戎内部掀起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在赫雷登上狄戎王位前,两军仍剑拔弩张,却未再真正对阵。   裕州城里,连日不断的阴雨让人心坎都淌着几分悒郁。   顾长安听着窗外的细雨,双眼无神的盯着床侧的帷幔。   童生垂手在旁立着,不敢出声。   那一日,宋副校抱着血人一样的顾长安一头扎进营房里,不管是她拔箭还是包扎,他肯闭目避嫌却怎么都不肯挪步,就像魔怔了一样守着,谁劝都不听。   童生看着他想,宋副校心里这道坎,怕是一辈子都跨不过去了。   顾长安的计划有漏洞,宋明远从开始就知道,但他竟未深想,等看见顾长安身陷困局才明白,这个漏洞就是她自己。   她活不了了。   顾长安从提出这个计划的时候就很清楚,牺牲是不可避免的。   前锋部队里,原本都是顾长安在石岭的兵,但她却临时调换了人,她说这些能打的兵不是用来当诱饵的。   她把刘珩暗地里派来的亲卫都支给了宋明远,直到她倒下那一刻,宋明远才明白她说的已失去霍义不能再失去他的意义。   顾长安昏迷了整整四日,叶清池把数味金贵的药材源源不断运进她的营房里,总算吊住了她的半条命。   战事平息后,顾长平把叶清池叫到他的帐内,相谈了一个多时辰,以叶清池砸了顾长平的一套茶具为结束。   饶是机灵如童生,也是猜不出两人究竟谈了什么,以致被冠以老狐狸之称的叶先生丢了素日里粉饰太平的面具。   顾长安睡睡醒醒,叶清池的脸时喜时忧地在眼前变换着,等她彻底恢复意识,人已在裕州。   顾长安左颊上留下一道寸许的刀疤,触目惊心。她受伤以来,顾长平只来探望过一回,那日顾长安发着高烧,朦胧里看见他颤抖的指尖想触碰那伤口却又像不敢,滚烫的眼泪最终滴落在她颈间。   顾长平仅有的一次落泪熨平了顾长安心里伤痕累积的沟壑,她默然叹息,重重阖起双目,只当从未见此情此景。   **   顾长安卧床休养月余,才得了大夫的许可到院里走动。她身子骨一向硬朗,受了累及脏腑筋骨的伤,也比别人康复得快些,老大夫欣慰的不得了,直说叶先生那些贵重的药材没白用。   顾长安从醒来到能下地,没问过半句刘珩的消息,还是童生后来多了句嘴,说那块碎了的护心镜,定远将军差人取回去了。   顾长安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这人抠门真是抠到了点子上,别回头再来跟她要债。   叶清池东奔西跑地忙生意,等他再回裕州,已是春暖花开。   顾长安披着长衫在院里溜达,叶清池操着手站在月亮门边,盯着她看了半柱香的功夫。   “老狐狸,出去一趟又赚得盆满钵满了?”顾长安在石凳上坐下,看见站成一道丰碑的叶清池,打趣道。   她的黑发挽了个简单的髻,插着支朴素的玉簪,那簪通体温润,玉料是难见的上品,模样却大方简单。   “戴上了?”叶清池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看着,“还以为你个马大哈给扔石岭的土堆里去了。”   顾长安想龇牙笑一笑埋汰他,却牵动了脸颊的伤口一痛,让她皱起眉来,“你出手一向阔绰,虽然在石岭时未用得上,但童生却一直都好生收着,现在战事了了,当然不能辜负这砸进去的银两。”   叶清池装作没看见她因伤口夸张作怪的神色,在一旁坐下来道:“顾长安,你知不知道你一直都挺贪财的?”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顾长安毫无愧色,“我不偷不抢,正大光明。”   叶清池瞥她一眼,似随口道:“听说封赏的圣旨就快下来了,不知道能给你封个几品。”   “说不定就把顾长平那总兵让给我当了,将他圈回京城去。”顾长安缓缓地伸了个懒腰,信口胡说,半句未提她已递上折子要辞官的事。   叶清池却一再试探,“你不回京了?”   “京城天高,我这人眼界低,就想赖在裕州不挪窝了。”顾长安吹散石台上的落花,支着下巴看他,“你在裕州可有生意?”   叶清池嘴角一扯,“有是有,就怕你不敢接。”   “只要你不打家劫舍,就算给我间青楼我也痛快接着。”顾长安慢慢地活动手指,这是几年前她跟叶清池的约定,说将来有一日她要能解甲归田了,就从叶氏名下盘间铺子,当个小老板,安稳度日。   叶清池眉峰一扬,“我还以为你当真要带着宋明远种地去。”   “明远有前途有抱负也有本事,跟着我是屈才了,没我在他前面挡着,说不准有一日就拜相封侯了。”顾长安笑得很坦然,“再者,种地这事我一窍不通,说说过嘴瘾罢了。跟你盘间店才稳妥,有叶氏金字招牌挂在外头,总不至于叫我赔钱。”   “你这算盘打得精,就是不知道顾将军怕不怕你给靖远侯府脸上抹黑?”   顾长安浑不在意地一摆手,“我在裕州,靖远侯府在京城,两码事。”   叶清池不再说话,细风拂来,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叮脆响。   起风了,却不知是云开雾散,还是又一场疾风骤雨。   第九章 生意   如叶清池所言,封赏的圣旨不日便到了裕州,军中诸人都有了该有的赏赐与晋升,而顾长安递上去辞官的折子却像被遗忘一般,根本连提都未提。   日光微醺,顾长安躺在藤椅上绷脚尖,多日不动弹,腿上的筋都硬的像石头。   想起多日子未见的顾长平,她看着院里的桃树叹了口绵长的气,兄妹俩同住一个不大的宅子,却几乎没碰过面。顾长平啊,有时候还真拧巴。   他心里头从来就有个疙瘩,他不知道把她硬拖上战场到底是对还是错,也许他根本就认为这是个错,可当年顾承都把刀架他脖子上了,他却还是扯着顾长安的小手不撒,誓要把这个小娃娃留在军营里。   顾长安明白,顾长平是怕她怨他,因为他一直像赶鸭子上架一样在推着她往前冲,这回玩大了甚至把她推到了死亡边缘。   顾长平是愧对早死的娘了,顾长安看着从嫩叶下透出的光影,觉得有趣,索性再让他多愧些时日吧。   “都尉大人,京里来信了。”童生从外头跑进来,晃着手上的信,喜上眉梢。   “谁的?”   “定远将军啊,还能有谁。”童生把信塞进顾长安手里,“将军隔三差五地就弄点小玩意来,咱们后院的柴房都堆满了,这回可算送了封正经的信来。”   “回头叫人把柴房收拾收拾,拉一车给刘珩送回去。”顾长安拆了封套,把一张薄薄的纸抽出来,想了一瞬又看着童生道:“都尉大人这个四个字,日后不许叫了,往后没有都尉,没有大人,有的只是靖远侯府的大小姐,记住没?”   童生瞪瞪眼睛,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看着顾长安,指指她那量身裁制的男子长衫,“小姐们可不穿这个。”   顾长安垂头一看,也锁眉,“明日去裁几套女儿家的衣裳来,那些鹅黄水粉的颜色就不必了,挑几个素气的。”   童生又瞥了眼顾长安明显比别家闺阁女子大许多的脚,“鞋咧,给你制绣花鞋都比别人家费料。”   “你这小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顾长安捏了块糕点甩手砸过去,却被童生接了个正着塞进嘴里,顾长安无奈笑道:“去请叶先生来一趟,就说万事皆备,只欠东风了。”   顾长安看着童生美滋滋吃着桂花糕出了小院,这才展开手里一直捏着的信。似有似无的墨香,力透纸背的笔迹,勾折撇捺间也像藏着金戈铁马。   “顾长安,别说我没提醒你,那个姓叶的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你那比水坑还浅的城府,仔细他把你卖了你还傻兮兮替他数钱。生命可贵,躲他远些。”   顾长安气结,就知道他吐不出象牙来,果不其然,只那几个字还中看,话是不中听了。   她把信重新折起塞进信封里,扶着藤椅站起来,慢悠悠溜达回屋里,把信收进一个古朴的紫檀木匣里。   叶清池来的时候,顾长安才用罢中饭,搁下筷子。   童生眨眨眼看着他,赞道:“叶先生这时间掐的可准,再早半盏茶功夫,就得等着咱们大小姐了。”   “瞧这小子叫你给□□的,伶牙俐齿,”叶清池俊目一转,颇有意味地看着顾长安,“大小姐?”   顾长安眉间含羞,作了一礼,“叶先生有礼。”   叶清池一怔,只觉得胳膊上都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半晌,才咬牙道:“顾长安,别给我出幺蛾子。”   **   裕州虽近边关,却是个商贾来往的交通要塞,无战事时也是歌舞升平的一派祥和。   现下狄戎与大齐议和,短期内战事平息,不少百姓都又携家带口地回到了裕州,繁华景象恢复如初。   “你虽不怕我给你间青楼,但我在裕州这地界还真没这份产业,”叶清池与顾长安坐在马车上,打量着靠在软垫中的她说道,“歌舞坊倒有一个,管事是个有趣的女子,想必与你会投缘。”   顾长安挑起眼皮看他,“先说说我要付你多少才能盘下这歌舞坊?”   “不多,一百两。”叶清池气定神闲,他算准了这些年顾长安能攒下多少,也不狮子大开口,要的就是与那个数不相上下。   顾长安知道他什么意思,磨磨牙瞪着他,“真是无商不奸。”   叶清池尔雅一笑,打起车帘望向车外,心情十分愉悦。   云韶坊在商客聚集的西市,顾长安下车时候看见那匾额,皱了皱眉,叶清池在一旁看得真切,但笑不语。   “云韶坊,你取的?”顾长安扫了他一眼,“略显矫情。”   叶清池埋汰道:“你从前也没少去风月场所里逮人,你见哪个歌舞坊叫敬安坊,恭肃楼的?”   “改成韶音坊,留你一个字。”顾长安长腿一迈跨过门槛,进了朱红大门才见里面别有洞天。   方正的格局乃是统一制式,在外是北城的奔放做派,内里却是江南白墙灰瓦的细腻,不知从何处引来的一汪细流曲折蜿蜒,在错落的翠竹间流淌。   一红裳女子自庭院深处款款行来,停在顾长安身前恭谨有礼地拜下,“云韶坊陌红楼,见过顾都尉。”   顾长安未言语,只看着那女子,唇红齿白,肤如凝脂,双眼低垂目不斜视,一身清傲之气难掩,在所谓权贵面前不卑不亢。只是交叠在一处的右手虎口有茧,是个会武艺的女人。   顾长安薄唇一勾,这位,倒是个有故事的了。   “这就是我与你说的管事,陌红楼。”叶清池打破沉默,看了眼似有所思的顾长安,转而又虚一扶陌红楼,道:“往后不必如此了,她现在不是朝廷官员,只是这韶音坊的主人。”   叶清池特意重咬了后几个字,陌红楼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继而便从善如流道:“红楼明日便叫人将牌匾换下。”   顾长安点点头,抬脚向里走去,边走边道:“红楼与我讲讲咱们这韶音坊吧,看日后怎么赚的盆满钵满才是。”   陌红楼一愣之后掩口而笑,看来叶先生是没夸大,我朝这头一位女将领确实直截了当,跟她一样是个爱敛财的。   **   陌红楼领着顾长安把才更名的韶音坊走马观花似的逛了一遍,回到前厅的雅阁时,叶清池已烹好茶,一副闲淡模样。   “可要见见坊里的姑娘们?”陌红楼与顾长安落座,递了茶给她,问道。   “今日不见了,往后有的是机会。”顾长安浅品一口那清亮的茶汤,眉峰微微一扬,“我离京多年,除了叶先生那里,倒再没喝过像样的茶,看来红楼也是位雅人。”   陌红楼轻笑,“茶都是大掌柜存在韶音坊的,咱们这儿可不讲究这个。”   顾长安了然,看看叶清池道:“他不是讲究,是事多。”   叶清池无奈,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踩了顾长安的尾巴,近日总被她有一句没一句的挖苦。   不过这样的顾长安倒显得有生气多了,原先她在军中,总得端一副姿态,不能随性而言,一直活得很拘束。现下皇帝虽未准她辞官,但被顾长平上报的奏折一说,她已是半个废人,皇帝对此事没多言,可也默许了她无期限休养一事。因此连带着一向弹劾她的言官都难得地褒奖了一句巾帼英雄,可见她的休养是多少人喜闻乐见的。   卸下担子,这人就自在许多。   “礼部往年可来咱们坊里挑了好姑娘送进京去?”顾长安不咸不淡地问了句,陌红楼神色间却腾起几分忧愁。   “年年都来的,哪年也不落下。丫头们送进京去能享上福的也没几个,多是落得凄凉下场,还不如在裕州来得舒坦。”   顾长安点了点头,“这就开春了,京里也该来人了吧?”   “算着日子,就这一两月了。”   “叶先生啊,烦你回头与礼部的人打点下,挑几个过眼的就是,好的还是要留下,把头牌都挖走了我们指什么吃饭。”顾长安思量片刻,接着道,“另外,红楼找机会再买几个姑娘进坊,要伶俐老实的。”   陌红楼一时疑惑,不知顾长安是什么打算,但毕竟初见也不便细问,只得先应下来稍后再做安排。   叶清池在一旁看着顾长安却陡然明白,她想为谁筹谋。   顾长安自小就长在边关,跟顾家本家的人大多不亲,只有她姑姑顾鸾和二姨娘生的顾家二公子顾长宁与她亲厚。   顾鸾在顾长安十二岁那年奉召入宫,封贤嫔,一直无所出,在宫里度日如年。如不是顾家在朝廷里无人可撼动的地位,恐怕早就如置冷宫。   只是据叶清池所知,这贤嫔一向淡泊,不屑与勾心斗角,可不为她那顾长安又是为谁?   回顾府的马车上,叶清池狐疑地看着顾长安,顾长安摆好软垫也看着他,两两相面许久,顾长安才道:“狄戎来袭前我曾收到二哥家书,说姑姑有孕却遭人陷害险些掉了孩子。姑姑在宫中势单力薄,需有人与她照应。”   叶清池听罢哂笑道:“人心是最不好把握的东西,就算你送个人进去,你就能保证她一心向着贤嫔,不会被宫里的荣华富贵所蛊惑?”   顾长安有些疲惫地闭了下眼,“是人就有弱点,我把她的软肋捏在手里,她不会轻易去反姑姑。二哥意思说京城的姑娘大多不可信,还是从边城找一找,毕竟这里我还能掌握。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顾家在宫里的势力到底是弱了些,护不了姑姑周全。”   叶清池叹了口气,“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能不能有所助力需得先做了才知道,如无所助,那我的损失不过是一些钱财和精力,但如有所助,那对姑姑就不是钱财能买来的东西了。”顾长安眉心微锁,手轻轻揉着胸口的伤处。   叶清池看她的动作,眉头也禁不住蹙起,他是知道顾长安的,小痛小病的根本不会皱一皱眉,看来这回的伤,到底是落下病根了。   第十章 变故   顾长安自打认了韶音坊的门,就隔三差五往坊里跑,跟陌红楼也益发熟稔。而叶清池生意繁杂,他在收下顾长安压箱底的一百两后,就南下料理生意去了。   狄戎老可汗的死给两方战争作了一个终结,赫雷毫无悬念地登上了狄戎王位,与大齐签订互市条款,结下盟约,并向大齐求娶公主。   在祁卢拉开这场大战的半年后,双方以和亲结束了长久以来的对峙。   顾长平所调集的兵力都逐步回到各州郡,一场风波渐渐平息,他与顾长安之间的尴尬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有所缓和。尽管顾长平一万个不赞成顾长安插足歌舞坊生意,但还是摁下了火气,未置一词。   这一日,柳絮飘飞,春日和煦,京城里又来了书信。   “大小姐,刘将军的信又来了。”童生拿着刘珩的信,就像捧着烫手山芋,眉头拧成个川字。   顾长安伏在案前研究一本新得的乐谱,听见童生的哀嚎,回头瞥他一眼道:“他是催我回京,又没催你,嚎个什么劲儿。”   童生叹了口气,“我的苦,您又哪会知晓。”   要知道,刘珩十封信也换不回顾长安一封,刘珩少不得把主意打到童生头上,威逼利诱,童生觉得顾长安要再赖在裕州不挪窝,刘珩恐怕就得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了。   拆开信封,刘珩的怒气扑面而来。他先是洋洋洒洒一大篇数落顾长安见利忘义,一个人在裕州逍遥自在,全然不顾兄弟在京城的刀头舔血,然后又一大篇义愤填膺地细数叶清池的罪状,什么在京城吃香喝辣、左拥右抱,前日去了天香楼昨日又捧了个头牌,劝顾长安万不可轻信伪君子。   顾长安一目十行,看完以后压根没有回信的打算,把信原样折好就塞进木匣里了。   “你去问问……”顾长安刚想交代童生,就听见外面有人吵嚷,只听那人急道:“你让我进去,我是韶音坊的六子,有急事找大小姐。”   顾长安耳力极好,隔老远也听得清楚,她合上木匣,抬头看看童生,“去,让门房把人放进来,站外头吵闹像什么话。”   “是。”童生拔腿就往外头跑,这六子要惊动将军可麻烦了,少不得一顿板子。   不多会儿,童生就引着个黑瘦的少年从外面进来,六子抹着头上的汗,满目焦急,一见顾长安二话不说就在她跟前跪下了。   “坊主,有人到韶音坊抢人,跟楼姑起了冲突,姑姑把那人揍了,方才来了许多人,把楼姑抓走了。”   “有什么话起来讲,没那么大的规矩。”顾长安给童生使了个眼色,童生赶忙上前把六子给扶起来,又端了杯水给他,道:“润润嗓子,事儿既然出了就得能担住,你细细把话说清楚,万事有坊主给出主意。”   童生的话点的恰到好处,既没说顾长安要出面,也没说撒手不管,只先把六子安抚住。   “是这样,前些日子才到坊里来的青黛姑娘被裕州知府家的公子看上了,死活要娶回府里做妾室,青黛姑娘不肯,知府公子就硬来抢人。”六子说着,面露苦色,“坊主兴许不知道,这个知府公子一向就是作威作福惯了的,没有人敢惹他。”   顾长安微微蹙眉,这的确有些麻烦了,她不便出面,顾长平更不能沾上歌舞坊的事,要解决这事只能暗中来,但暗中又如何与一州父母官较劲。   沉吟了片刻,她道:“六子,你先回坊里去,把门关了,对外就说这几日歇业排舞。我估摸他们也是为了给楼姑些苦头吃,不至于定什么罪,有几日也就放人了。童生,你去探听探听,看礼部的人什么时候到裕州,另外找个面生的,到牢里打点下,别让楼姑吃什么暗亏。”   把六子和童生打发走,顾长安坐在圈椅上叹气。这个青黛是她看中的人,模样俊俏,舞姿动人,性子宁折不屈,胸中颇有点正气,不像是会往歪门邪道走的人。她家境贫寒,有重病的双亲和一个兄弟要供养,不得已才进了歌舞坊讨个营生。   顾长安原想过些时日再跟青黛商量把她送进京去,这边会安顿好她的父母兄弟,让她后顾无忧。届时只要把人交给二哥顾长宁带回侯府□□,再进宫去就算事成,但眼下却出了这个麻烦,就只能借礼部的手把青黛带走,等到了京城再让顾长宁出面想办法,而且青黛那边也是刻不容缓地要赶紧与她摆明利害。   据顾长安所知,裕州知府姓戴,单名一个勤字,是个清廉且办实事的官。坏就坏在晚年得子,对这一个独子纵容得让人汗颜。顾长安也曾跟他这个独子戴天磊打过几次照面,人不算是坏人,只是性格乖张固执,是个典型的小霸王。   顾长安在院里来回溜达,琢磨这事情不算难办却有些麻烦,她得让戴勤在这事上说不出什么来治楼姑的罪,还要打消他儿子娶青黛的主意。   琢磨了片刻,顾长安转身回房去换了男子长衫,然后让小厮备好马车,又给童生留了话,这就往西市韶音坊去了。   韶音坊大门紧闭,顾长安扣了门,守门的小厮见是她来赶忙开了门将她迎进去。   顾长安径自往里走,六子得信也迎了出来,对着她规规矩矩一揖,“坊主。”   “去把青黛姑娘找来,我有话要说。”   “是,坊主。”   六子转身往后院去了,顾长安则挑了个还算僻静的单间进去,半掩上门在桌边坐下来。   韶音坊出了事,坊里的小厮丫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看见顾长安来了,这才都稍稍松了口气。   不多时,六子就引着青黛来了。顾长安也不客套,示意青黛坐下以后就让六子出去了。   青黛是个模样标志的女人,杏核眼瓜子脸,乌发浓密如如墨色绸缎,眼角一颗泪痣惹人怜爱。顾长安打量着她,人是比前些日子见着时憔悴了许多,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发髻也有些散乱,几缕碎发从鬓边垂下,带着几分狼狈。   “青黛,你入韶音坊后,楼姑待你如何?”顾长安沏上茶,不疾不徐问道。   青黛低垂着眼,样子很恭顺,“楼姑待青黛如亲姐妹,给双亲瞧了病,又给弟弟找了先生。”   “那当真是好,”顾长安轻笑了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个清高的人,原不屑进我这歌舞坊,不过是被生计所迫才成了舞伎,但不知今日之事,你有何看法?”   青黛闻言,贝齿紧紧咬了下嘴唇,这才抬起头来看着顾长安,眼神清亮,“我听说你曾是征战沙场的将军,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何企图,我也确实只为供养双亲兄弟,我现在烂命一条,你想怎样……都、都随你。”   “既然如此,我倒有几句话要说。”顾长安从钱袋里拿出一张银票,推到她面前,“如果能答应我后面的话,这个算我的一点心意,银两不多,但只要你兄弟有心,就能供他读书直至进京赶考。我不是想买你这个人,只是要跟你做一笔交易。”   青黛看着那张银票,没动弹,抬眼看着顾长安问道:“什么交易?”   “看上你的那人是知府的独子,这你应该知道。那小子就是个小霸王,看上谁谁就跑不了。你可愿意给他做妾?”顾长安微微一顿,见青黛摇头,这才接着道:“我的身份,不可能出面保你,所以现在给你两条路。一是我放你离开,你有多远跑多远,可一旦你被抓了,或者小霸王找上你双亲你兄弟,那后果你大可想象。二是你随礼部官员进京,入我侯府听凭我兄长安排,终你一生为我侯府所用,我必可保你父母兄弟平安顺遂。”   青黛勾了下唇,似笑非笑,“你的这交易我听着可不划算,倒还不如给那小霸王当妾。”   顾长安听罢也不意外,只是点点头,把那银票收回来揣进钱袋里,道:“既然你有了决定,那我也不迫你,这就差人把你送到知府府上,换回楼姑。只可惜她为了你还跟人大打出手,害得自己身陷囹圄,也许还要丢了性命,实在很划不来。”   说罢,顾长安就起身出去了,临走前,回过头看着有些失神的青黛道:“听说知府公子有妻妾七八人,你这支清水芙蓉,不知又能得几日红呢?”   顾长安的话点到即止,说完了就走,一点不给青黛反驳的余地,迈开大步出了门去。   六子在门外见顾长安这么快就出来,也有点意外,赶忙跟上去。顾长安边往外走边交待道:“把人给我看住,有什么事随时来府里找我。”   “是,坊主。”六子回望了眼那房间,皱了皱眉,便没再追问。   第十一章 无奈   顾长安出了韶音坊,先把马车打发回府,然后就一个人顺着街市溜溜达达逛起来。   她许久都没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闲逛了,上一回逛还是前几年跟着顾长平回京述职,恰巧赶在年下,元月十五花灯会的时候去外头凑了个热闹。只是那回不赶巧,正碰上刘珩与一女扮男装的姑娘在猜灯谜。   当然,顾长安识趣地没去打搅,远远地看了眼难得羞涩的刘珩,就转头走了,倒是等两人都回到石岭时,捡着机会埋汰了他几句,谁知道刘珩却瞪着眼睛说没见过什么女人。   “诶诶,当心!”一声惊呼传来,顾长安只觉身后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迅速由远处而来,当下也不及回头,一把抱起眼前的小女娃就地一滚滚到旁边,将街道让开。   “少爷您可慢着点啊。”   “少爷您赶紧停啊,仔细别摔着。”   顾长安扶起胖乎乎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倒不哭闹,在她袖口上蹭蹭脸上的土就跑开了。顾长安这才抬头去看那肇事人,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不禁无奈,真是冤家路窄了。   慌不择路的高头大马在人群里横冲直撞,踢翻了好几个摊子,小商贩们叫苦不迭。   顾长安站起身来,吹了声响亮的口哨,枣红马听见那动静,就向着顾长安奔来。顾长安长身而立,在马到近前的一瞬出手如电,闪身同时将那缰绳死命拽住,几乎运尽全身力气把自己甩到了马背之上,然后一脚将知府公子给踹下马去,半点不带含糊。   戴天磊冷不防被踹到了地上,捂着胸口疼得直打滚,连骂娘的话都骂不出来。后头赶来的家丁赶紧七手八脚地上去把人扶起来,这才顾得上去看那个制住疯马的人。   顾长安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着戴天磊,神色很是耐人寻味。   “你、你谁啊,竟然敢把我们少爷从马上踢、踢下来?”一个小厮挺起胸脯对着顾长安叫到,但看着马上这人满身戾气,也不免有点底气不足。   “滚边去,怎么说话的。”戴天磊边揉着胸口边给了那小厮一脚,然后挑起眉来看着顾长安,“没看见是顾都尉救了我么。”   顾长安跳下马,把缰绳扔给旁边的小厮,打量了灰头土脸的戴天磊一眼,道:“这马是难得的良驹,只是性野难驯,戴公子还是请人驯好了再耍,免得伤人伤己。”   戴天磊对顾长安的冷嘲热讽假装没听见,揉着屁股凑上来问她:“我听说你打了大胜仗,能给我讲讲不?”   顾长安迈腿往前走,边走边掸身上的土,“不能。”   戴天磊啧了声跟上,“顾都尉,你怎么老板着脸?”   顾长安觑他一眼,“我乐意。”   半个多时辰,顾长安走走停停,戴天磊也不着急,就一直跟着。等穿过了整个西市,已快回到顾府的时候,顾长安才停下来看着微喘的戴天磊。   “戴公子,你都跟着我逛了半个多时辰了,到底有什么事?”   戴天磊拍拍胸口,喘匀气,说:“我就是想跟你聊聊,早前就说了,我想跟着顾将军打仗去。”   “两年前我也说过,你上不了战场。”顾长安继续往前走,想起那时候戴天磊跟着他爹到裕州军营地去,恰碰上她在校场练兵,这小子不知怎么就一下冒出要报效国家的热情,回去以后非缠着他爹要投军,结果戴勤就把人塞到顾长平那去了。戴勤的意思是让他知难而退,顾长平就把戴天磊扔给了顾长安。顾长安在校场三两下把戴天磊揍趴下了,跟他说什么时候能撂倒她了再来说投军的事。   戴天磊不服气地看着她,“你说打得过你就能投军,要不要试试?”   “瞧你喘的这样子就不必试了,”顾长安看看他,皱起眉来,“你非想去投军,到底是为了什么?”   “男人,总得建功立业不是。”戴天磊拍着胸脯,意气风发的模样。   “投军了,就没人理会你是不是知府公子,寒冬腊月叫你守一夜城门你就得去守,叫你去刺探敌情你把脑袋别裤腰带上也得去。上了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的一个犹豫,就会害死你自己。你从小锦衣玉食,不知道战争的残酷,只从戏文听来的沙场故事能做什么数。再说了,你还有那一群妻妾,你从军去了,她们该如何?”顾长安一通长篇大论,有实有虚,最后总算把话引到正题上。   戴天磊眨眨眼,似乎是没想到顾长安会说这许多,半晌才叹口气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娶了好几房,可每一个我都挺真心的。这不,我前几日还看上了乐坊的一个姑娘,叫青黛,那模样那身段那性情,啧,真是样样让我舒服到心坎里。可惜她那管事的是个母夜叉,顾都尉你瞧,还给我脸上来了一拳,这会子看着都青了吧。”戴天磊侧着脸给顾长安指指脸颊,顾长安一挑眉,果然是青了一大片,看来楼姑出手也是真没留情。   顾长安甩甩袖子往前走,“你跑到别人乐坊去抢人,本来就不占理,别人揍你也无可厚非。”   “话不能这样说,我是真心实意提亲去的,”戴天磊挠挠头,神色赧然,“那青黛姑娘我是要定了,回头给乐坊主人些银两就是。”   顾长安不置可否,没再言语,戴天磊以为她是厌恶自己的行径,不愿搭理他,心里难免也气不顺,但想想要投军还得走通顾长安的关系,也就忍下去闷着头跟她继续往前溜达。   又走了片刻,顾长安抬头看见童生站在院门前张望,她快走几步过去,童生就迎了上来,急道:“您让车夫先回来我还当出了什么事,您这身子骨可吃不消这么溜达,赶紧进门歇着吧。”   顾长安脚下一停,没接童生的话,转身看着戴天磊,“戴公子可要进去与家兄一叙?”   戴天磊正闷着,忽然听顾长安问了这么一句,眼前立刻浮起顾长平虎着脸的样子,赶紧摇了摇头,客套道:“我就是怕都尉重伤未愈,这才护送你回府,既然到了,那我就回去了。”   顾长安暗自哂笑,看来搬出顾长平还是奏效的,当下回谢戴天磊几句,就目送他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童生随着顾长安回院子,赶紧给她沏上茶,摆了藤椅,这才站在一旁问道:“您怎么跟那戴公子一路回来了?”   “无巧不成书,半路碰上了,就探探他口风。”顾长安吹开茶碗里的茶叶沫子,浅浅地品了一口,“这小子应该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娶青黛,软的来不了,只能硬攻。你那边的消息如何?”   “方才去打听了,说礼部官员昨日就到了,只是忙着跟各路人应酬,还没顾上挑人的事。往年也是这样,总要耽搁上个把月才启程回京。”   “楼姑那边如何?”   “差去的人还没回,想来也差不多了。”童生说着,忽然一拍脑门,道:“对了,方才将军叫人来了,说是请您得空的时候去找他一趟。”   顾长安搁下茶碗,看了眼浮云缱绻的青天,道:“成,我这就去吧。”   顾长平在书房里坐着出神,手边搁着摊开的书。顾长安一进门,就瞧见这么副难见的情形,也不知道她这个兄长在琢磨什么。   “来了,”顾长平回过神,对着自己妹子一摆手,“别戳门口当门神了,坐过来。”   顾长安老老实实搬着椅子挤到他书案旁,低眉顺眼地坐下来。   “就瞧不得你这做作的样子,”顾长平看着她一脸嫌弃,“你那个歌舞坊弄得怎么样?”   “还行。”顾长安惜字如金,也不看他。   “那还把管事给弄大牢去了?”顾长安平轻哼一声,“早前我就看不中你去搞这个歌舞坊,现在还惹上那戴大头,你说你打算怎么把人捞出来?”   顾长安神色如常,对于顾长平对她的消息了如指掌半点不意外,她从旁边给自己捧了碗水,润润嗓子才道:“我有法子捞人,这事不用你操心。”   “我发现你从军营出来以后说话都硬气了,”顾长平停了许久,才叹了口气“丫头。”   顾长安对这个称呼显然不大习惯,眉心一蹙,“你找我啥事,该不是就为这事吧?”   顾长平从旁边的一摞书中拿出张纸递给她,“老夫人来信了,说叫人接你回京养着。”   老夫人是靖远侯顾承的亲娘,也就是顾长平兄妹的祖母。老夫人一生在侯府操持,是个颇有远见的女人。当年顾长安能留在军中,也是后来老夫人发话,才让顾承睁只眼闭只眼随顾长平去了了。所以顾长安对她这个奶奶一向敬重,老夫人只要发话她从来都是言听计从。   顾长安没接那信,推着顾长平的手又给推回去,“你知道我不想回京,束手束脚,活的憋屈。”   “你在军中时候那是谁也管不了你,眼下这情形你还留在裕州从根上就说不过去,”顾长平眯起眼来,“顾长安,不用我给你讲道理吧?”   顾长安抬头直视着他,头一次,她发现顾长平在跟她对视的时候目光躲闪,知道他大概是瞒她什么事了,指不定还是给她挖了一个大土坑让她往里跳。   “你容我想想,”顾长安推开椅子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她兄长,“还有事没,没事我回了。”   顾长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赶小虫一样放顾长安回去了。其实他心里明白,她对侯府一直是抵触的,她在那个深宅大院里找不到归属感,倦久的心在里头就像困兽一样憋闷。   但不管是给外头人看还是给里头人看,顾长安都必须要走这一步。   顾长平看着窗外飘飞的柳絮,缓缓叹气。   长安,后面的路也许遍布荆棘,可你却半点退路都没有了。   第十二章 分别   顾长安回到她的小院子里,有些怅然,坐在藤椅上想了一会儿侯府里错综复杂的嫡庶关系,从胸间慢慢吐出一口气。   “童生。”顾长安在天井里坐了小半个时辰,才把侯在廊柱旁的童生叫过来。   童生走到她跟前,神色有些藏不住忐忑。   “让丫鬟收拾收拾我的东西,累赘的留下,要紧的常用的都拾掇上。营房那边应该还留了些杂物,叫人都收过来吧。至多不过一个月,咱们就要回京了。”   “回京?”童生讶异地看着她,原以为会看到顾长安的无奈和愤懑,却没想到只看见她无波无澜不辩喜怒的模样。   诧异过后,童生一揖道:“是,这就差人去营房那边。”   顾长安吩咐完童生,接着躺下假寐。一躺就躺到晚霞染红天际,她才睁开眼来叫丫鬟摆饭。   自从伤愈,顾长安的口味也清淡许多。从前是无肉不欢,现在却偏爱清粥小菜,早晚都是白粥配几个青菜,素的很。   不一会儿,丫鬟端着几个精致的素菜上桌,顾长安坐在桌旁,端着饭碗脊梁挺直,还是保持着在军中的习惯半点没改。   哪知她才吃了两口,前面门房就把六子带进来了。这回门房的人是学了个乖,知道这黑瘦小子是她的人,连通报都免了。   六子还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离着顾长安半丈多的距离,没敢抬头,垂首道:“坊主,方才青黛姑娘来说,晌午坊主同她说的事,她应了。”   顾长安点点头,看了六子一眼,说:“知道了,你去外间找童生把银票拿上,回去交给青黛。”   “是,小的这就去。”六子一揖,转身就走。他在韶音坊呆了几年,深知不该打听的事绝不多问半句的道理,这是他最简单也是最聪明的自保办法。   六子走了,顾长安接着用饭,一丝不苟吃完了所有的小菜和粥。   这一日,她比往日都悠闲,睡得也比往日早,睡前甚至去院里走了套剑法,看去情绪并未为回京之事有多烦心。   **   顾长安再出门已经是五日以后,这日清早陌红楼从牢里给放了出来。童生打发去探消息的人回报,说是戴勤命人放的,为这事还训斥了戴天磊一顿,也是极少见地对戴大少动了怒。   顾长安得了消息,转身去顾长平那边转了一圈,结果人不在,她便一个人在书房前立了片刻。   顾长平故意躲了,顾长安自然不再去讨这个没趣,不过他为何拉下脸来去找戴勤,顾长安也心里有数。   这个情,她承了。   顾长安到韶音坊的时候,里面的丫头小伙们都喜上眉梢,陌红楼知道她要来,也强撑精神在前厅坐着。   陌红楼憔悴了不少,一眼看去没什么明面的伤,想来那个纨绔大少也知理亏倒是没乱来。顾长安心下稍定,在陌红楼旁边捡张椅子坐下来,把左右的小厮都打发了出去。   陌红楼一看顾长安皱着的眉,神色松下来,嘴角一勾笑道:“瞧你那脸皱的什么似的,我就是挨了几板子,小意思。”   顾长安点点头,“我捎来了几瓶伤药,都挺管事,等会儿叫丫头给你用上。”   “你出面了?”陌红楼看着顾长安,有些尴尬,这事好端端扯上顾长安她是过意不去的。   顾长安看了她一眼,道:“不是我,是别人替我打点了……这事就算翻篇了,不必再提。眼下还有一事得办,这事我不能直接去,还得你去。”   陌红楼了然,“行,你说。”   “礼部的人已经到裕州了,我这两日把门路搭上,你出面让他们把青黛名字加进入京名册里。”顾长安顿了顿,眉心都紧了几分,“青黛的事不能耽搁,得赶紧办妥,否则恐生枝节。”   陌红楼应下,问道:“为何这样着急,可是怕那知府公子有所动作?”   “不是,他暂时还想不到这一节,有问题的是我。”顾长安转头看着陌红楼,眼中隐有歉意,“我必须要回京了,约莫半个月内就要动身。”   “什么?回京?”陌红楼一声惊呼,却因动作大牵动了伤口,让她倒吸了口凉气。   “也不算是意外之事,只是没想到这么仓促,我原想还能再等上一段时日……是我大意了。”顾长安的言语间透着几分无奈。   “你这一走,咱们韶音坊怎么办?”陌红楼一时怅然,禁不住叹气。   “还是按照叶清池原先的法子,我不在你就是坊主,大事小事由你一应做主。”顾长安微微一笑,起身对着陌红楼深深一揖,陌红楼想躲却没躲开,“长安无用,只能将韶音坊上下交予楼姑了。”   陌红楼被顾长安那一脸亏欠的样子逗笑,伸手把她拉起来,说:“瞧你行的这一个大礼,我要说个不字倒显得我小肚鸡肠了。哎,左右是我上辈子欠了你和叶清池,这辈子就是来还债的。”   顾长安俯首给陌红楼沏茶,然后又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这才坐下来,说:“有你在我才能安心回京去,我也从没想把这生意做得多大,只要能让你我吃饱穿暖就行了。”   “你这话说的真叫人不是滋味,我陌红楼跟你打个包票,咱韶音坊虽不争裕州头一号,但也不能叫人给挤下去,他日等你回来,咱就塌下心来做生意。”陌红楼拍拍她的手,话虽未出口,但顾长安却打心里觉得温暖。她在边塞住了近二十年,身边常来常往的都是男人,从没跟女人交过心。也算是她跟陌红楼投缘,尽管不是无话不谈的至交密友,但却能懂彼此心意,已是很难得了。   又聊了片刻,顾长安见陌红楼实在体力不支,便扶她回房去歇着了。   从韶音坊出来,已近傍晚,街市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客商。童生在马车旁候着,顾长安出来却未上车,而是站在门口的大红灯笼眯起眼来眺望着晚霞,怔忡半晌。   童生看着,觉得心里有点发酸。   “走吧。”顾长安最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一步跳上马车,不再回头,也没有丝毫眷恋。   童生跟着她进了车厢,在她的对角坐下,犹豫了一会儿道:“东西都收拾的差不多了,从前刘将军送来的那些咱们还带不带?”   “带上,回京以后都给他送回去。”提起刘珩,顾长安就没什么好脸色,这人从京城运了不少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到裕州,顾长安也不知道他是在打什么主意,总觉得没什么好事,早就想着要拉一车给他送回去,只是一直忙着别的事也顾不上去清点。   “其实刘将军是怕您养伤的时候无聊,想给您打发时间的,您这么给送回他府上,是不是太……那什么了?”   “太不知好歹?”顾长安哼了一声,“他这么明目张胆地给我送东西来,恐怕有心人早就揣度其中关系,他想争储君之位,自然要拉拢权臣。”   童生挠挠头,道理他都懂,只是在他看来刘将军不像是这么表面的意思。再者,就算要拉拢,用这个法子是不是也蠢了点?   想是这么想,童生却不敢再说什么。这刘将军就像是大小姐手上长久扎着的一根刺,已经连着皮肉,稍有不对就会疼那么几下,可要真□□,却要连血带肉,留下一个疤。   沉默半晌,童生问道:“叶先生那边,要不要知会一声?”   顾长安靠着软垫闭目养神,答道:“不必了,他要在京城,回去自会见到,他要回裕州,红楼也会与他说明白。如果专门去一封信,反而多了些事。”   童生点点头,他其实也是这个想法,但不问问顾长安的意思,他也不好自行做主。   “等回去侯府,你挑个机灵的丫头过来伺候,这转过年你就十六了,不好总在内院晃荡。日后外院的事你去办,内院里伺候的都叫丫头来做。在外面办事拿捏好了分寸,你是跟着我的人,咱们不欺人,但也莫叫别人欺到头上。”   “是,童生明白。”   **   待顾长安回到顾府,厨房的饭都已热过两遍,顾长平虎着脸坐在院里的石桌旁。顾长安慢悠悠蹭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来,斟上两杯酒,道:“敬你一杯,各奔东西。等我走了以后,你可别惦记我。”   顾长平接过她手里的酒杯,一口闷下去,瞪着她想骂又骂不出来,只得恨恨道:“顾长安,你有时候是真混蛋,比我还混。你说你一个女儿家,现在也不打仗了,怎么还是这么不修边幅。我是真怕你嫁不出去,等我百年以后怎么跟爹娘交代。”   顾长安不以为意,端起瓷碗扒了两口饭,咕哝道:“该怎么交代怎么交代。”   顾长平看看她,又看看她,像是试探又像是猜测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瞧上叶清池那小子了?”   “噗——咳咳”顾长安一口饭喷出来,直接喷在了顾长平的袍子上,整个人被呛得弯成个虾米样,不住地咳嗽。   顾长平瞪着胸口的饭粒子,发脾气也不是骂她也不是,还得替顾长安拍着背顺气,生怕她前面才伤好这又呛出个好歹来。   童生站在后面也跟着一惊,他家威风凛凛的都尉大人当真看上白面书生叶清池了?   第十三章 饯行   顾长安的小院子前一日被闹得鸡飞狗跳,她因为呛饭咳嗽又把胸前的伤给崩开了一个小口子,所幸牵连面积不大,只是流了点血。可顾长平还是把大大小小的军医给拽了来,好一番折腾之后才把人给送回去。   顾长安躺在床上就像个没事人似的,也不去埋汰顾长平,就看着他忙前忙后。她知道他心里的愧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要再说点什么,还真怕他想不开去跳江了。   顾长安因为那条崩开的小口子被顾长平禁足在小院里,她人出不去只得坐镇指挥。   礼部那边的花名册里很快就加上了青黛的名字,一来青黛资质不差,二来陌红楼封出去的银子又数量可观,礼部下来的人自然不会驳这个人情,只当是小小舞姬不甘埋没边城,想进京去攀富贵人家,因此也未做他想,大笔一挥,此事就算了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顾长安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礼部的事前脚一妥,她后脚就差人把戴天磊给请到府上来了。   戴天磊收到顾长安的请柬,心里一阵忐忑,想起前几次跟她的交往,也猜不出这个女人又在打什么主意,但又不能踩了都尉大人的面子,毕竟她后面还有个靖远侯,实在惹不起。   就这样,戴天磊提了几盒糕点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踏进了顾长安的小院。   顾长安请柬里讲明是临别宴请,自然不能怠慢,她专门去把顾长平的厨子借来,张罗了四荤四素满桌菜,也算给戴天磊吃个定心丸,别让他觉得是场“鸿门宴”。   顾长安院里的小厅装饰得别致,摆设都是老侯爷在世时候亲自挑的,尤其是四盏绘着梅兰竹菊的宫灯,更是老侯爷亲手所画。顾长安知道她爹是把说不出的疼爱都用在这些东西上了,包括门前的几块踏脚石,也都是专门从南边的太湖运来的。院里搭的紫藤架子是她爹扎起来的,梨树下的秋千也是从前她爹专门给她做的。   以前老嬷嬷在的时候,总对顾长安说她是侯爷的一块心病,因为夫人去的早,觉得顾长安受了委屈,人又在边城长大……   老侯爷是个多思敏感的人,顾长安总是想不明白,她爹征战沙场,怎么会冒出这些细腻的情感来,这点她和顾长平都继承的很少,尤其是顾长平,杀伐决断,从没见他因为谁而犹豫过。   “顾都尉。”戴天磊站在桌旁,试着叫了声发着愣的顾长安。   顾长安飘远的思绪被戴天磊扯回来。她回过神默默叹了口气,这就是她为什么不在小厅用膳的原因,这里总能让她想起战死沙场的老爹,心里总是有些说不清的酸。   “戴公子,请坐。”顾长安站起来,示意戴天磊入座。   戴天磊端端正正地坐下,顾长安替他斟上酒,戴天磊一副受到惊吓的表情看着她,顾长安微微一笑,道:“我就要离开裕州回京了,想想在这裕州也没什么熟人,唯独跟戴公子有几分薄交,自然要跟公子正经道个别。”   “都尉真是客气,这践行酒原该小弟来摆的,那小弟就先干为敬了。”戴天磊到底也是跟着他爹在各种场面上走过的,一听明顾长安的确是要摆临别酒的用意,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还适时地用一句小弟拉近了彼此关系。   顾长安没接他的话,示意了下桌上的菜式,道:“我兄长不打仗的时候是个对吃比较挑剔的人,今儿菜都是他那边厨子炒的,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一看就是色香味俱全的,味道必定是不赖。”戴天磊此时也不再拘束,挑了自己喜欢的菜式慢慢吃起来。   顾长安也不着急,陪着戴天磊喝了两杯之后就让人把酒换成了茶,说是有伤在身,饮酒不宜过量。戴天磊一看主家都不喝了,自然也让人把酒具撤了,他从来不是贪杯的人,换成茶水倒更贴胃。   顾长安与戴天磊在席间东拉西扯地聊,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两人酒足饭饱,待丫鬟们把盘碗撤下换成应季水果时,顾长安才把话扯到正题上。   她似无意地对戴天磊道:“听说青黛姑娘被礼部选中要进京了。”   “啥?”戴天磊愣了愣,旋即失笑道:“都尉别拿小弟开涮了,别说这事不可能,就算是真的,那我去跟他们打个招呼把青黛名字勾掉也不是难事。”   “勾掉她的名字的确不难,”顾长安把玩着手里的瓷杯,薄唇微翘,“可你这边只要一勾掉,那边就会有人把事情捅出去。礼部选走的舞姬是要进教坊的,换句话说,那舞排完了就可能进宫表演给贵人们看,再往深里想,万一哪个姑娘尤其动人,像是青黛这种资质的,保不齐就被哪位贵人瞧上。那戴公子,你可就是跟宫里的人抢女人。退一步说,你堂堂知府公子为了一个舞姬闹得满城风雨,你爹戴大人的乌纱帽上不知道会不会溅上几个无辜的泥点子?戴大人一生清廉不易,为了一个女人,戴大少要掂量掂量孰轻孰重才是。”   戴天磊听完脸色沉的很难看,缓了片刻才明白过来顾长安今日宴请的根本用意,盛怒之下他几乎掀翻眼前圆桌。而顾长安也不是个吃素的,一掌拍在桌上,也不管是不是牵到伤口,刷的起身看着戴天磊,道:“你今日掀了我的桌,这事就不是你我之间的了,戴天磊,你确定要砸了我这小厅?”   顾长安说完,就卸了力,站在一旁抱臂看着。戴天磊双手把在桌边上,捏的指关节泛白,半晌,才满脸懊恼地松了手,重重拍了那实木桌一巴掌,算是泄气。   “你跟青黛什么关系?”戴天磊转过脸来冷眼看着顾长安。   “我跟她没关系,只是韶音坊的管事跟我有几分交情,央我管一管这事。”顾长安回看着他,丝毫不退让,“你无须多想,我今日请你这顿酒席并非只为青黛,两件事一码归一码。”   戴天磊盯着顾长安,想从她的表情中找到一丝撒谎的痕迹,可惜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有些颓然地看着她,“都尉不知,我是当真喜欢青黛姑娘。”   “人活在世上数十年,喜欢的人和东西有很多,却并非每一样都能收归囊中,这是人生得失之间的平衡。我信你当真喜欢青黛,如此失去她,你会消沉失意。可比起男人胸怀的家国天下,这又算的了什么。”   “家国天下?”戴天磊哼笑了一声,“裕州城的人都叫我小霸王,你不让我投军不也是听说了我的坏名声,怕我乱了军纪?”   “我说你不能投军不是因为你混蛋,而是因为你不了解战争。”顾长安平静地看着他,“你不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壮和寂寥,他日你如能懂得,不妨再向我兄长自荐。至于你的坏名声,这你怪不得别人。你多年横行乡里,百姓自然讨厌你。可要问他们小霸王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大家伙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你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该有一杆秤,别人的说法,那是他人的事情。你老子戴大人是全朝野都拜服的清官,可戴大人心里苦不苦,这你比我清楚。行了,今日就这样罢,你要恼我也好恨我也罢,他日如京城能再见,你我再一同论论理。”   顾长安说完,转身就走,戴天磊紧追两步,执拗地看着她道:“顾长安,你方才说的话我虽只听懂了一半,可我都会记下。你断了我和青黛的缘分,这笔账我也会记下。日后待我拜相封侯,再一并向你讨要。”   顾长安轻笑着退后一步,向着戴天磊一揖,不带丝毫嘲讽地诚恳道:“长安静候。”   戴天磊走了,顾长安脸上才显出疲态,童生忙过来扶了她,慢慢走回卧房里。   童生给顾长安递上白水,感慨道:“这戴公子也是有趣,原以为是个混不吝,没料想道理也说得通。”   顾长安坐在榻边歇了口气,说:“他不是什么恶人,胸中也有抱负,只是有他爹在头上压着,有什么抱负也都百搭了。”   “那他就不会打青黛姑娘的主意了?”   “越是得不到的就越惦记,青黛也许会变成他此生的心结。但现在,他不敢拿他老子冒险。”顾长安揉揉太阳穴,在榻上和衣躺下,拉过旁边的薄被搭上,摆摆手道:“你也去歇着吧,我实在累了,就睡在这吧。”   童生点点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出去了。   夜凉如水,童生站在院里看着一轮残月叹了口气,转念又想起什么,摇摇头回房去了。   第十四章 回京   侯府派来接顾长安的人两日前就到了裕州,帮着打点她要带走的物件,说是东西不多,可杂七杂八也装了两车。有童生管着院里的琐事,韶音坊之事也告一段落,顾长安乐得自在,干脆坐在院里的秋千上晒太阳。   她心里对这个地方有着一丝说不出的眷恋,比起京城里那座四方的宅院,这儿更能让她自在的呼吸。但顾长安一向是个自律的人,所以她并不会让所谓的眷恋肆意滋长,来影响她对大局的判断。   临行前,陌红楼趁夜来了一趟顾府,与顾长安又将韶音坊的事细细商量一番,再给她留下两张银票这才离去。   **   顾长安走的那日日光铺洒的正好,暖洋洋得让人犯困。她站在装饰朴素却厚重结实马车前,难得地犹豫了一下。   急促的马蹄声从南城门一路而来,熟悉的人影越来越近,顾长安薄唇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对旁边的童生道:“叫他们再等一等吧,我与明远说几句话。”   宋明远紧锁的眉心在看见顾长安的那一瞬舒展开来,他勒住奔行的骏马,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疾行两步跪在顾长安面前,“都尉。”   “几月未见,你的伤可都养好了?”顾长安上前一步把他扶起来,当时她伤重,宋明远为了救她也伤的不轻。   “都好了。”宋明远只觉得喉咙一紧,从前还是个能言善辩的人,如今却说不出话来。这几个月他都憋在军营里,顾长安不在,许多事落在他头上,顾长平又放了话不准他随便出营。这一忙就忙到现在,等能抽开身了却得到消息说顾长安要回京去,他也顾不上跟顾长平打招呼,直接牵上马就奔出了军营。   顾长安淡淡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说:“顾将军有心要栽培你,你得给我和霍义争口气,他日建功立业,也封个侯爷做做。再者,你也老大不小了,该娶房媳妇生娃了。自己个儿上点心,别叫你娘在老家惦记着。”   宋明远点点头,看着顾长安的眼神很专注也很认真,嘴里的话却带着几分戏谑:“这事我操着心呢,就是人家姑娘嫌我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不乐意啊。”   “从前嬷嬷在的时候给老霍张罗娶媳妇,都没人嫌老霍,怎会有人嫌你,我看是你挑三拣四罢了。这样,回头你看上哪家姑娘,我给你说媒去。”顾长安打趣他,话里七分真三分假。   “有都尉做媒倒好,估计就没人敢嫌咱们读书少,只会打仗了。”宋明远说话间瞥见前面两个小厮和嬷嬷时不时向他们这边看,知道他们是心急又不敢来催,顾长安在侯府的情况他心里有数,这些人既是老太太差来的,那必然在老太太面前能说得上话。如果因为他们这几句话别再给顾长安添了麻烦,那倒真是没必要了。   宋明远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当下对顾长安抱拳道:“千句万句也终须一别,他日我随将军回京述职必去侯府看望都尉。”   “明远,保重。”顾长安明白他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言,转身登上马车。回过头来再看他时,却见宋明远眼眶已微红,顾长安鼻头一酸,矮身坐进了车厢中,吩咐童生道:“启程吧。”   宋明远长身而立,看着顾长安的马车缓缓离去,心里沉闷而寂寞。他出生入死的同袍,一个亡故一个远去。   此去经年,再见已不知何时。   **   顾长安一行从裕州入京,走了半个月之久。顾长安行军惯了,受不住这走走停停如蚂蚁般的速度,说了几回要骑马先行回府,都被老太太身边过来的嬷嬷劝住,说她伤势未愈,不可莽撞。再者靖远侯府的小姐骑马入京,也不像话。顾长安憋得慌,原想说她还算是有官职在身的一介都尉,后一寻思,与老太太的人争执她也讨不得什么好去,索性就随他们去了,一路晃晃悠悠回到侯府。   京城偏南,已有了初夏的热度,顾长安换上从前在裕州做的男子单衣,从马车下来时便如个俊秀公子,看得在侯府门前候着的人均是一愣,只有顾长宁眉眼间带着欣慰与喜悦,紧走两步拉住两年未见的妹子。   顾长宁比长安略高半头,模样肖似老侯爷顾承,剑眉星目,很是俊朗。他扯着顾长安的袖子上下打量,见她脸色尚可才安下心来,道:“回回见你都像是长高了,就是瘦的厉害,难不成大哥在边城都不给你饭吃。”   顾长安见着顾长宁也高兴,但在诸人面前却不能失了礼数,跟门口迎的人一一见礼,又跟二嫂问候几句才回过头来对顾长宁道:“从来不知道坐马车是这么熬人的事,原本养胖了些,这颠簸半个月,又给颠下去了。”   顾长宁瞥她一眼,“说不过你,你总有歪理。”   去向老夫人问安的路上,顾长安扫视了下四周,问顾长宁:“怎么没见着大嫂?”   顾长宁叹了口气,“大嫂的身子一向就弱些,这两年头风发作得厉害,听一位高僧的话干脆就吃斋念佛了,多数时候都在佛堂里不出来,今儿也是听说你回来才答应一块用膳的。”   “这就怪顾长平,赖在边关不肯回京,要不大嫂也不至于是这个光景。”顾长安低低骂了句,大嫂是个知书达理的温婉女子,嫁了顾长平以后却跟守活寡一样,成年见不着丈夫的影儿。可怜还要操持一大家子人,早几年便积累成疾,怎么治都不见好,头风病更是一日重过一日。   “早前那点事你也不是不知道,哪能都怪到大哥头上,只能说是机缘不对。”顾长宁摇摇头,言语间颇有几分惋惜之意。   顾长安无奈,她大哥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她是压根不想提,说穿了,大嫂是个无辜的女人,什么机缘不机缘的,就是找个借口罢了。   “说起来,听说你和才封了端王的七皇子还有叶氏那个叶清池都走得挺近?”顾长宁压低了声音,眉峰微扬看着顾长安。   顾长安听得刘珩封王,先是一愣,继而才回神道:“我和端王曾同守石岭,是同袍之谊,这你也不是不知道,至于叶清池,泛泛之交罢了,也值得你起了兴致四处打听?”   顾长宁神色一正,轻咳了声瞥着顾长安道:“我可是替你着想,前几日端王得封,那朝中诸臣是挤破了头也要把闺女拱上端王妃的位置。你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懂不?”   顾长安睨他一眼,“我现在挂的是都尉衔,领的守备职,正经拿朝廷俸禄的官员,跟他端王是过命的兄弟,你见过俩兄弟成亲的?”   顾长宁瞪着她,“你”了两声却根本反驳不过去,被顾长安一句话呛得想骂娘。   顾长安对他贼兮兮一笑,施施然往前走了。   花厅里,老夫人端坐于太师椅上,着一身墨蓝锦绣仙鹤云纹的对襟衫,银发束得一丝不苟,神色间透着贵族门庭中长者特有的威严。   顾长安进门前,先整理了长衫,迈过门槛缓行两步便跪于堂下,向着老夫人恭敬叩头,“长安给祖母请安。”   老夫人逆光看着顾长安,她右颊上那道刀伤益发明显,老夫人眯起眼看着那条疤,眼角的皱纹也跟着深了几分。   “赶紧起来,到祖母跟前来,让我瞧瞧。”老夫人摆摆手,免了那套虚礼,后面跟着的顾长宁略松了口气。   “是。”顾长安从容地站起来,走向老夫人时环视了四周,看罢了便心下了然,这是该来人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顾长安的爹顾承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跟她和顾长平的娘从前也算是夫妻和睦。在娶她娘过门后,先后又纳了两房妾室,二姨娘是顾长宁的生母,三姨娘则生了一对龙凤胎及一个小女儿。在顾长安的娘难产去世后,顾承续弦的夫人又为他诞育一儿一女。   现在在这花厅里的,除了顾长宁及三姨娘已婚的一双儿女,就是她的小女儿及后娘的女儿,顾长安那位后娘生的小弟与后娘皆不知去向。   “这伤口可还疼不?”老夫人手指拂过顾长安脸上的刀疤,眼里有着说不出的惋惜。   顾长安觉得脸上痒痒的,抿起薄唇浅笑道:“伤口结痂便不疼了,小伤罢了。”   “原本那么俊俏的一张脸,都叫这疤给毁了。”老夫人叹了口气,“不过也不打紧,京里名医多的是,回头一个个叫来给你瞧瞧,保管把这疤去了。到时候你可不许倔啊,得耐着性子让大夫瞧病。”   顾长安听罢虽有心拒绝,却不好拂了老人的意思,便乖顺道:“长安这次回京就是专程养伤的,自然全听祖母安排。”   厅堂里站的几人听得顾长安的话,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这人什么时候改了脾气,竟半点不逆着老夫人意思了,从前老夫人三番五次说让她回京,哪回不是犟驴一样惹老夫人生气。   三姨娘的小女儿顾长婉和后娘的女儿顾长清互相看看对方,心里都有几分不舒服。   顾长安陪着老夫人闲话了片刻,就被老夫人打发去歇着了,说她重伤未愈又颠簸一路实在辛苦。顾长安嘴上又卖了几句乖,才跟着顾长宁回她和顾长平住的院子去了。   因为顾长安不常住侯府,所以还是按她小时候的住所,一直就在顾长平的院里没挪窝。她倒也住的习惯,从没想着要搬出去。只是今日老夫人有意无意间提了提,让她单独挑个院落搬出去,毕竟要长住,再跟大哥大嫂挤在一处就不像话了。   顾长安回去的时候想了想,就把这事推给顾长宁了。顾长宁装出老大不乐意的样子,说她图省事,还要累得他满侯府找房子拾掇。顾长安就跟他耍赖皮,顾长宁被她逗得实在装不下去,这才应了她要挑个僻静的小院。   回到顾长平的院里,顾长安却未见到大嫂沈氏,倒是童生神色古怪地拿着封信在门口等她。   “什么事?”顾长安边问边往屋里走,童生紧走两步跟上,挤眉弄眼道:“您从裕州回京瞒着叶先生,跟他玩捉迷藏,没想到您前脚进府,后脚这信就到了,看来您是没躲过去。”   顾长安见童生一副贼兮兮的样子就来气,臭小子长大了净等着看她笑话。   “信拿来,你去把伺候的丫鬟安排了,别跟这幸灾乐祸的。”   “是,小的这就去。”童生装模作样地一揖,便笑嘻嘻跑出了院子。   顾长安展信一看,叶清池竟半句都未数落她,倒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简简单单几句话,是约了她三日后在京城的琉璃馆相见。   顾长安把信重新折起,顺手放在矮几上,和衣在榻上躺下。   浑身一松,倒真有几分累了。   第十五章 商议   顾长安回到靖远侯府已有几日,老夫人惦记着怕她住不惯,总叫身边的嬷嬷来问候几句。但顾长安从前打仗时候荒地山洞都睡过,只要不是兵荒马乱她都能睡踏实,所以老夫人问过几回后便放下心来,不再差人过来。   童生在侯府里没挑出什么称心的丫鬟,最后还是顾长宁送来一个叫竹染的丫头,过了年才刚满十三,见到顾长安时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话不多却知道看人脸色,也能吃苦,顾长安觉得挺满意。   顾长宁的夫人杜氏给顾长安送了几套裙裳,无奈对她身量估计不足,还是短了一截。杜氏很是不好意思,忙说这就叫裁缝改制出来,顾长安客套几句,再三嘱咐样式要大方简单,无需花团锦簇,这才把满眼歉意的杜氏送出院子。   顾长安的大嫂沈氏和二嫂杜氏的性格几乎是两个极端,沈氏沉稳内敛少话,杜氏活泼热情聒噪。顾长安自打回了侯府,跟大嫂虽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极少照面,倒是二嫂一天两三趟,往她这里跑的勤。   送走二嫂杜氏,顾长安呼了口气,招呼新来的小丫鬟竹染帮她换上长衫,束了个男子发髻,就带着童生出门赴约去了。   琉璃馆是京城独一份的酒楼,独就独在每样菜每日都有固定数量,需得预定,多了就不卖了。物以稀为贵,纵然琉璃馆的菜卖得比别家贵了几倍,达官贵人们却还是趋之若鹜。   琉璃馆的老板姓叶,叫叶清城,据说是个邪魅的男人。顾长安自然从未见过庐山真面目,只听叶清池提过几句他这个胞弟,算是叶氏里出来的一朵奇葩。   琉璃馆临湖而建,窗子也比普通建筑开的大,几乎人高。京城里的人都道这是叶老板为了欣赏湖光水色,顾长安却觉得这纯粹是叶清城怕别人打起架来跳窗时砸烂窗户,跟景色没多大关系。   到了琉璃馆,便有店伙计引着顾长安到了二楼一个临窗的位置。   叶清池在窗边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把折扇,远远看去,是个风雅公子的模样。   “来了,”叶清池在顾长安走到近前时偏头看她,眼中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坐吧。”   “什么事把你劳神成这样?”顾长安兀自拿了块糕点,边垫肚子边看着叶清池。   “察言观色的本事倒见长,”叶清池轻笑了声,“是有些事,但说来也不过是徒增烦恼,无甚益处。倒是你,不声不响地回京,是真打算好了?”   “打不打算都走到了这一步,我现在位置尴尬,在裕州是呆不住的,回了京城还有侯府接着,总算说的过去。”   叶清池攒眉,“上面那一位未准你辞官,态度总觉得耐人寻味,事情未必就是表面这般简单。”   顾长安沉吟一瞬,未接话,反问道:“说起来,上回我托你查的事你赖了许久都不愿吐口,眼下我已回京,你可要接着赖下去?”   说罢,顾长安看了眼湖面缓缓靠近的画舫,眉心微蹙,只觉船头立的那人身形实在眼熟。   “你说镇北关外流寇那事啊,”叶清池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那事你料的没错,是他那心狠手辣的四哥所为。”   顾长安垂眸,刘珩的四哥便是现在的康王,皇帝的老四儿子刘隆。据顾长安所知,刘隆在朝中根基颇深,生母是皇帝宠了许多年的丽妃,地位非旁人可比,因此刘隆一直是众臣看好的储君人选。   常理讲,他根本就不会将常年驻守边关的刘珩放在眼里,又为何……   “觉得没道理?”叶清池哼笑一声,“顾长安啊,你在军中这么些年真是白混了。”   顾长安瞪他,他却好整以暇地转头瞥了眼楼下,道:“喏,说曹操曹操便到。”   楼下人迈着稳健的步伐踏上楼梯,顾长安回首望着,那人陌生的锦袍玉带,熟悉的眉眼神色,是他却又不像。   凝视片刻,从前在黄沙飞卷中恣意来去的人与眼前沉稳内敛的男子渐渐重合,顾长安薄唇一弯,如刘珩所料那般淡然笑着。   她脸颊那道伤映在刘珩眼里,让他有种憋在胸口发不出的愤懑,他眉头蹙起,迈开大步在她旁边坐下来,毫不客气。   “顾长安。”   “端王。”   两人一个是硬邦邦的口吻,一个是陌生的调调,叶清池在一旁看着,无端端叹了口气。   刘珩抬眼扫向叶清池,胡编了道逐客令,“叶老板,本王与顾都尉有军机要事商议,你还请自便。”   叶清池暗自哂笑,虽懒得搭理刘珩,但古人都云民不与官斗,眼下更不宜与刘珩较劲,于是折扇一收,对顾长安道了声“再约”便头也不回地下楼去了,走的很是干脆。   刘珩回头不满地盯着顾长安,上下打量了一遍,才道:“你回京已有几日,知道见叶清池却不知道来见我,我今日要不来,你还打算跟我赌气到几时?”   顾长安愣住,赌气?这是哪儿跟哪儿的话,她什么时候赌气了?   “你重伤回裕州时,我奉旨回京述职,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回我信的?说起来你也不是闹小脾气的人,闹到现在总该消气了。”   顾长安支着下颌看他,想笑又笑不出来,无奈道:“我现在虽离了军营,但也不至于前脚走后脚就成了个无理取闹的大小姐,赌气什么的是从没有的事。不回你信是我知道有朝一日总归要回京,有话不如见面说,还省去一层麻烦。”   刘珩狐疑地看着她,“那你让童生把我送去的小玩意拉一车送回来是什么意思?”   顾长安手指轻叩桌面,皱眉道:“怎么你封王以后反倒傻起来,避嫌二字没听过么?”   刘珩一恼,“避什么嫌,我堂堂正正正大光明地交友,谁能说出什么来。”   顾长安摆摆手,不想再跟他理论下去,“这事就算翻篇了,我问你,你今日追到琉璃馆来,总不会是兴师问罪来的吧?”   “自然不是,”刘珩说着,面色便沉下来,“我是有旁的事要与你说,但此处并非说话之地,你还是随我去楼下画舫吧。”   顾长安临窗望了眼湖面泊着的画舫,暗叹了一声,方才果然是没看错。交代了童生先行回侯府,便起身随刘珩出了琉璃馆。   画舫是刘珩租的,但船上人应都是他府里的随侍,只一个弹曲的姑娘像是哪家乐坊的头牌,模样身段都不差。顾长安扫去一眼,那姑娘却打了个抖,抱着琵琶默然退了出去。   顾长安一时诧异,坐下后看着那姑娘方才坐的圆凳问刘珩:“这是哪儿请来的姑娘,虽不知曲子弹得如何,这胆子倒是不大。”   刘珩不以为意地端起茶碗,拨开浮起的茶叶沫子,道:“大约以为你是正主,怕你出手打人吧。”   顾长安哑然,刘珩今日几句话都是夹枪带棍,也不知道是哪里不对付,她不想跟他平白打嘴仗,干脆不应了。   “你此番回京,借的是养病的托词。”刘珩抬眼看她,“为何不干脆辞官?”   “我早就递折子上去了,只不过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罢了。”顾长安放下茶碗回看他,“你倒奇怪,按说你不该盼着我辞官才是,怎么,又打什么算盘了?”   “我能打什么算盘,我也是为你考虑。”刘珩别过脸去,“罢了,不说这个。上个月泉顺发了大水,水患以后又有几个村寨发起瘟疫,附近还有窝土匪作乱。我已请旨前去赈灾平乱,既然你官职在身,我的意思是你随我一同去,做个策应。”   顾长安面露难色,道:“要我同去不是不可,但师出无名,我这边一动,那边就有人盯梢,弹劾的折子立马就能在陛下案前摞上半尺高。”   “你以幕僚身份随我去泉顺,不进军队编制,也落不下什么口实。朝堂上那些男人们无非是怕你一个女子掌权,只要你手里无权,他们自然不会说什么。”   顾长安听罢,仔细地看他,一寸寸地打量,看得刘珩剑眉倒竖,胸中小火苗噌噌往上冒,恨不得拎起她的后领直接给她扔出去。   半晌,顾长安才收回目光道:“幕僚……你倒没说让我扮成亲卫。我实在想不通,一群土匪而已,一个你就绰绰有余了,何必再捎上一个我。要不你说个实话试试看,保不准我真就应了。”   刘珩瞪着她磨磨牙,“这就是实话,不去拉倒。”他一甩袍袖出了船舱,被湖面的清风一吹,无名火登时散了不少。说来也奇怪,只要跟顾长安凑在一块,他的什么气度什么容人之量,通通就成了屁话,也算是她顾长安本事了。   船舱里,莫名其妙把刘珩气的不轻的顾长安摸着鼻子纳闷,实在猜不透刘珩的用意。说实在的,她也巴不得有个借口能离侯府远远的,只是跟着刘珩去剿匪这个借口当真能跟老太太提么?顾长安心里有点打鼓。   画舫靠岸的时候刘珩迫不及待地就上岸走了,等顾长安从船舱出来时,外面早没了人影。她无奈地辨认了下方向,循着侯府的方位慢慢走回去。   顾长安琢磨了一路,觉得说服老夫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按她这几日的观察,老夫人是铁了心要把她留在侯府的,似乎她老人家授意,顾长宁那边已开始物色一些适龄的世家子,要给她说门亲事,只是话还没说到她这罢了。   成婚一事必是躲不过,只是她现在还没打算好,总不能懵着就上花轿了。前后一思量,觉得随刘珩剿匪还是妥帖的,只要用点心思,也不是不能成。   第十六章 家常   顾长安走了一大圈才回到侯府,费劲心思磨出了个借口,没想到了老夫人门口却被告知老夫人正歇着,让她晚些时候再过来请安。   顾长安无奈之下又绕回到顾长平的院子,谁料才进门就看见坐在一片翠绿中着一身翠绿衫子的顾长清,也就是她爹续弦那位夫人于氏的闺女。   实在是稀客。   顾长安迈开大步进去,倒惊了顾长清一跳。   顾长清生的小巧,顾长安在她面前一站,生生比她高出半个头还多,要不是顾长安一向就瘦些,恐怕这一比就得显得她魁梧了。   顾长安对她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实在无甚印象,因她自小就长在裕州,住侯府的时间统共也超不过七年,所以除了顾长宁和三姨娘的那一双龙凤胎,其他人她连说过的话都是有限的,多也不过是一些场面客套话,就算大伙对她再怎么有看法,也不敢当着面就说出来。或许小时候还有人敢给她吃几个暗亏,可自打她去了裕州以后,这些人像是都有了忌惮。   所以顾长清这么一头扎进她的院子里,倒让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顾长清的模样属于娇俏可人的,姑娘家在如花的年纪,肌肤吹弹可破,嫩的像是才剥开的煮鸡蛋。不似顾长安这个常年在边关吹沙子的人,皮肤也跟着糙了不少。   顾长清一出生就在侯府里,平日的走动也是侯府范围,了不得在京城逛逛,陪着她娘去上柱香祈祈福,所以举手投足间,大家礼仪都拿捏得当,没有半点失分寸的地方。   顾长安耐着性子与她在花荫下对坐,着竹染重新上了茶和糕点,听顾长清轻声漫语地东拉西扯了半刻钟,才截了个话茬道:“等下还需向祖母请安,不知清儿是有何要事与我商议?”   顾长清垂眸浅笑,颊边染上似霞光红晕,柔声道:“清儿听闻长姐与端王爷颇有交情,清儿一向仰慕英雄,只可惜是女儿身,不能上战场为国拼杀。只愿长姐能为清儿引荐,一睹王爷风姿。”   顾长安闻得风姿二字便想起今日把她一人扔在画舫那位,实在不知他的风姿是在何处。   大齐民风一向比南边的燕国彪悍,女人们也并不全是娇羞模样,只是顾长安没料到她这个养在深闺的小妹也是个敢于向旁人剖白心迹的女子,倒让她有点刮目相看。   顾长安思量片刻,道:“他日如有机会,必定为你引荐。”她说的诚恳,也是打心眼里想为顾长清行个方便,只是刘珩这人不易把控,实在需要寻一个恰当的时机,也无法对顾长清把话说准。   可话听见顾长清耳朵里却变了个味儿,只觉得自己说了这样多的话,顾长安还是简单打发一句,不肯牵线帮忙,心里难免就系了个疙瘩。   “那就请长姐费心了,清儿不敢耽搁长姐时间,先回了。”顾长清告了个礼便离开了,临去时,嘴角已不愉地耷拉下来。   目送顾长清出了院门,童生从旁边走上来,垂首道:“叶先生方才差人来了一趟,送了几瓶伤药,说是治疤痕有奇效,让大小姐一定试试。”   顾长安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叶清池到底是个心细的人。”   “您进府时脸色不大好,方才又与端王爷谈了许久,可是出什么事了?”   顾长安苦笑了声,“确实有点事,等我办妥了再交代你。”她站起来舒展下手臂,“叫竹染替我更衣吧。”   “是。”童生转身进了屋,顾长安一回首却看见大嫂沈氏正站在屋檐下,嘴角噙了丝浅笑,整个人罩在阴影下,淡的如一副白描。   顾长安心里对她这个大嫂从是亲近的,也许是因为顾长平的关系,也许是她嫁进顾家的缘由让顾长安怜悯,总之这些年只要回京,顾长安都会从裕州搜罗些小玩意,私下里赠予沈氏。   “大嫂。”顾长安走过去,对沈氏恭敬行了个礼。   沈氏牵了她的手,柔声说:“长安,来,到我房里坐坐,我让厨房煮了梅子汤,一块儿喝点。”   “好。”顾长安顺从地与沈氏在屋里挨着坐下,一旁伺候的丫鬟盛上两碗酸甜的梅子汤后,就退到门外去了。   “从你回府,也就是家宴那日见了一面,虽说住在一个院子里,可你这几日也忙,都没抽上空与你说说话。”沈氏温和地看着顾长安,伸手摸了摸她脸上的伤,“真不知道你当日伤的时候是流了多少血,该有多疼。”   “那时早就晕了,根本没觉得疼。”顾长安咧嘴笑着,安慰地拍拍沈氏的手,“这点伤不算什么,只是伤的地方不好,露在外面叫人看着,好像立了多大功似的。”   “你啊,跟你大哥一样,硬骨头。”沈氏说着,又叹了口气,“你大哥这半年都没写家书回来了,也不知道他在裕州怎么样。”   顾长安听着,心里头不是滋味。在她来看,沈氏实在无辜,可顾长平就是头倔驴,哪怕当时逼他娶亲的人都埋进土里了,他也不肯低低头,可怜沈氏苦了一辈子。   “他是裕州总兵,吃香喝辣的,哪会不好。只是前半年战事吃紧,大伙都顾不上家里,他给忙漏了也是有的,大嫂别往心里去。”顾长安说完,只觉得这话干巴巴的,其实沈氏嫁进顾家这么多年,该明白的事也早就明白了。   “嫁给长平时我就知道,要做他的夫人不容易,他常年戍守边关,家里的事我就要替他照应好。只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一年不如一年了。”   顾长安宽慰道:“府里的事上面有老夫人把着,下面有泰叔照应着,还有二嫂帮衬,大嫂就别操心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东哥,你也该好好将养着才是。”   东哥是顾长平膝下唯一的子嗣,大名是顾淳东,还是顾长安在裕州时翻了不少书给取的,原以为顾长平瞧不上,没想到他竟真的就给孩子叫这名了。只是这回顾长安回府的时机不巧,东哥去了他外祖母那处短住,就没见上面。   沈氏缓缓地叹气,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院里的紫藤花架,道:“这两年吃斋念佛,许多事都看的淡了,也悟出一些道理来。长安啊,大嫂是想劝你一句,珍惜眼前人。这话俗,可理却对。你和那叶氏公子与端王爷的事我听你二嫂说了不少,在我看,其实叶公子就不错,虽是生意人,但也自在。有咱们侯府给你撑着腰,日后他也不敢欺你。可端王就不一样了,这毋须我多说,你是明白的。这十多年你已吃了许多苦,大嫂望你后半生都能从容无忧。”   顾长安没想到说着说着竟把话题带到了这一茬,一时有些怔忡地看着沈氏。   沈氏被她看得不禁赧然,道:“知道没人会跟你说这些,你那大哥更是指望不上。可你早就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自己得上点心。侯府这院子又大又深,人心隔得远,谁又能看透多少。你一向谨慎聪慧,该晓得的。”   顾长安缓过神来,点点头,虽知她大嫂说的有理,却不甚赞同,可大嫂毕竟是为她,情不能不领。   沈氏见顾长安乖顺地没犟嘴,知道她多少是听进去了,也就不再多言,又随口聊了几句就放她回屋换衣裳去了。   **   顾长安换衣裳的时候又把沈氏的话琢磨了一遍,还是觉得有理却不能苟同。她从前甚少考虑婚姻的问题,因为她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真的会解甲归田,现在当真如此了,这个迫切的问题便横在眼前了,但叶清池和刘珩她却没打算纳入考虑范围。   显而易见的,她成亲的对象被圈定在了世家子弟中。可顾长安并不打算就这个问题跟府里的一干人等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她基本赞同顾长宁的安排,或许她抽空还可以跟顾长宁谈谈。   琢磨清楚了,顾长安心里也就顺了,换上在裕州时那套勉强看得过去的襦裙,就直奔老夫人的院子去了。   顾长安到老夫人房里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会儿,就开始往正题上凑,老夫人这一辈子打过交道的人个个都是人精,顾长安这点心眼她是一看就透,所以顾长安备的那套说辞连一半都没说出来就被老太太掐断了。   顾长安没法,只得硬着头皮据实相告。老夫人听罢沉思了片刻,随后眉心一舒,和颜悦色地竟把这事答应下来,最后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不许惹祸,平安去平安回,全须全尾地再回侯府就是了。   顾长安惊讶之余总觉得老夫人是有别的考虑,可以她的功力眼下是琢磨不透的,索性也不想了,又跟老夫人唠了几句家常便回自己院子去了。   只是让顾长安没想到的是,顾长平这个素日里静得发慌的小院倒又迎来一位上门拜访的,是顾长婉。   第十七章 赈灾   顾长婉是晚膳后过来的,踩着顾长安散完步才回来的点,碰了个正着。顾长安看见她时不禁一阵唏嘘,也是个娇花一般的姑娘,怎就一脸愁云惨淡呢。   顾长婉不似顾长清长袖善舞,话没说三句就绕到了点子上。   当然,不出顾长安所料的,这个点子还是刘珩。   顾长安暗自算算,他爹统共就四个女儿,抛开一个已嫁人的,余下三个,一个已跟刘珩扯上关系,纵不管是何种关系吧,但总归是有的,还有两个都巴望着要跟他扯上关系。   顾长安望一眼漫天星子,纳闷往年都像是光棍命的刘珩今年怎么就泛起了桃花。让她也不得不琢磨其中的利益关系,抑或是顾长婉和顾长清背后到底是谁催动了她们的心思。   顾长婉较顾长清是个多愁善感的,与顾长安又攀了许多姐妹情谊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她甫一走,顾长安就把童生叫到跟前,吩咐道:“你去端王府上送个信,就说他在画舫说的那事我应了,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必须得万全。”   “是,这就去。”童生转身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挠挠头为难地看着她,“眼下可不是在营房了,那是端王的新王府,小的进的去不?”   顾长安呼了口气,枕着手臂在躺椅上伸懒腰,“直接去,门房拦了就说是靖远侯府的人便是了。”   童生微微诧异,“您不避嫌了?”   顾长安潇洒地一摆手,“不避了,现在粘着还来不及呢。”   **   刘珩办事一向利索,顾长安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什么法子说服了皇帝,总之五日后她就已归在他的队伍里了。   顾长安走之前,给她大哥去了封信,交代下动向,同时也算是给他提个醒,她虽然还摸不透刘珩的用意,但她琢磨着让顾长平知道总比瞒着他强。   由于女子不便进军营,所以顾长安就把竹染留在了沈氏那里,只带了童生走。童生打好包袱之后,脸上掩不住的雀跃,顾长安照着他脑门拍了一巴掌,说:“瞧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这是去剿匪,不是去郊游。”   童生摸着脑门乐呵,“小的是看都尉在侯府里过得拘谨,倒不如出门自在,替都尉高兴呢。”   顾长安低笑一声,童生这小子,都尉、大小姐的称呼变得倒快。   泉顺离京城并不算远,所以刘珩剿匪的兵力都是从京兵抽调的。启程之日,刘珩与顾长安策马在前,童生及刘珩亲卫在后面不远不近跟着。   刘珩坐在马上看看一旁的顾长安,“你这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是怎么回事?说起来,趁着这趟出门,你得把我身边的人认清楚。从前在裕州时就是个脸熟,往后光脸熟可不行。”   顾长安皱眉看他,“听你的意思,往后还有别的打算?别说我翻脸无情,你谋划的那些事可千万别念着我,我不乐意往里凑。”   “你这人话说真是越来越不中听,女人就是靠不住。”刘珩没好气地看她,她从裕州回来后,招惹他火气的本领是见长了。   “是啊,靠不住的我还受人之托要引荐两个人给你。”   “谁啊?”刘珩不耐烦,直觉告诉他,顾长安没憋着什么好话。   顾长安绷着笑看他,“你也知道吧,我爹有四个闺女,撇开嫁人的那个和在下我,剩下两个都把关系托到我这,说要一睹端王爷的风姿。”   “你……”刘珩瞪着她,脸色铁青,看样子是一个字都不想跟她说了。   清风徐徐拂面,顾长安嘴角上扬,情绪很是不错,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跟刘珩说话也是个挺解闷的事。   当晚,五千人在荒郊扎营,顾长安的营帐被安置在刘珩旁边,她做主想挪的远些,却被刘珩拦住,美其名曰一个幕僚就要有一个幕僚的样子。   于是,幕僚顾长安就和端王刘珩坐在了同一张桌旁用膳。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王爷对那山上的土匪可有了解了?”顾长安啃完菜团子,搁下竹筷尽她一个幕僚的责任。   “探子回报说是两三年前落草为寇的一伙江湖人,为首之人有点来头,说是在江湖上也叫得上名号。但总归一窝土匪罢了,五千人从山头上踏过去也给他踏平了。倒是你啊,顾长安,我怎么觉得你这回跟我出来动机不纯呢?”   顾长安从善如流道:“我确实是藏了点私心。”   刘珩斜睨着她,等着下文。   “你看京城这地方,四四方方,规规矩矩,都城的气魄是有了,却少了几分趣味。”   刘珩黑了脸,“合着你把剿匪当散心了?”   顾长安把玩着筷子,“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   刘珩不想说话了,他发现顾长安离开裕州军以后,整个人就像被解禁了一样,天马行空得可以,自由奔放得过分,他暗自思量一瞬,决定给她胡乱乍起的毛都捋回去。   此后几日,皆是按部就班地行军,顾长安的日常消遣保持在跟刘珩从早到晚鸡同鸭讲的对话上,只是她无奈地发现,刘珩已愈发淡定,那种一点就着的情绪早就被他卸下了。   顾长安有点沮丧,童生在旁伺候着也看出了端倪,于是寻个空子,问她道:“您这两日倒不如前几日情绪高了,可是骑马时候长,乏了?”童生一直有些忧心顾长安重伤初愈的身子骨,只怕再有闪失。   顾长安在一片青草地上席地坐着,抬头望着漫天璀璨的星子,自言自语似的道:“镇北关外那一战,我把自己弄得命悬一线,反倒明白了一些事。从前是活的忒拘束,把自己圈在一个圈子里,肩上担着这样那样的担子,伤了以后我觉得挺累,回侯府时就想,要在这个方圆里活的自在些。”   “都尉……”童生担忧地看着她,她从前可不说这样的话。   顾长安没说话,拍拍身旁的草地让童生也坐下来,她看着星辰如宝石缀在丝绒般的夜幕上,心绪渐宁。这种看似逃避又挣扎的想法,也许只有叶清池明白,顾长平和刘珩这样乐在其中的人穷此一生也不会懂得。   大军在第五日上头就到了泉顺附近,从前面探子回报的情况来看,灾情仍旧严峻,疫病也是刻不容缓。   刘珩命他的副将南励率军驻扎城外,他带着顾长安与一队亲卫,直入泉顺,到了知县的府衙上。因早有人去报,所以刘珩到时,知县就已在门外候着了。   泉顺的知县名叫程贵和,名字俗人却不俗,年近七旬,是个知道体恤百姓的人。这人从前也在朝中为官,后不知得罪了谁,才被弄到泉顺来做了个知县。但程贵和这个知县做的有滋有味,把泉顺治理得条理清明。   “下官拜见端王殿下。”程贵和率县丞等人遥遥拜下,那县丞看去灰头土脸,像是刚从土坑里爬出来一般。   刘珩上前将程贵和扶起,“程知县请起,紧急时刻,就不必多礼了。”   众人往府衙走时,程贵和简单说了眼下的情况,县丞又做了些补充,刘珩有意无意地向程贵和提到了随行的顾长安,程贵和听得她的名字,不免起了好奇,就多看了几眼,只见这个开国以来唯一的女将虽年轻却沉稳干练,举手投足间自成方圆,不禁暗自赞叹。而顾长安从前便知道程贵和,老头是个胸中有乾坤的人,读的书大概多的能压死她,所以顾长安对程贵和也是极尊敬的。   按照程贵和的说法,现在泉顺附近大约有十二个村落,其中五个被大水冲了,剩下的都岌岌可危,他正组织人在修复堤坝,可连日阴雨,他又人手短缺,进展得极为缓慢。   前些日子,村落里突发时疫,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他们把尸体拖到远处深埋了,但时疫并未得到有效控制。程贵和急的是焦头烂额,嘴边起都是燎泡,顾长安看他这样子就知道前边的情况恐怕是刻不容缓了。   “本王此番来带了京城的几位名医,烦请程知县差人带他们去瞧瞧染了时疫的村民,尽快拟出方子,不可让疫情扩大波及其他州县。”刘珩说话间看了眼站在一旁的顾长安,“请程知县坐镇此处,便于后方调派物资。顾长安随本王去前线,帮着县丞修复堤坝。”   顾长安一拱手,“是,末将遵令。”   程贵和面上愁云稍淡,躬身行礼,“下官领命。”   刘珩一向雷厉风行,这点顾长安倒是挺欣赏,她生平就受不得拖泥带水,举棋不定的人。顾长安跟着刘珩,带着一队亲卫转瞬又出了城。到了大军驻扎营地,刘珩点兵一千,由县丞领路,直奔决堤的位置而去。   厚重的黑云压着整个泉顺县,惊雷阵阵,待刘珩等人到了发洪水的安阳河堤上时,豆大的雨点就开始毫不留情地往人脑袋上砸了。小兵拿来蓑衣给刘珩、顾长安等人披上,刘珩把佩剑解下扔给跟来的决明,自己大步往被冲毁的断口走去。决明接了剑,想上去劝又知道劝也劝不住,只得紧紧跟上。   顾长安跟在后头拍了拍决明,道:“不必忧心,他心里有数,这里有我看着,他出不了事。你安排人去装沙袋,再让县丞去把近几处的堤坝图纸和管工程的人叫来,到那边候着。”   决明犹豫了下,最后还是抱着刘珩的剑走了。他这些年一直跟着刘珩在边关,跟顾长安也算是熟悉,知道在关键时候,顾都尉说话都还是管事的。   顾长安紧走几步跟上,却发现刘珩已经率人在扛沙袋了,那劲头实在有点不要命。她摇摇头,伸手把蓑衣解下来,挽起袖子俯身拎起一沙袋就抡到了肩上,快步往前面走去。   第十八章 失踪   暴雨冲刷着不堪一击的堤坝,前几日被大水冲垮的缺口愈渐扩大,沙袋扔下去的作用杯水车薪。顾长安踩着泥泞跟官兵一趟趟扛着沙袋往下扔,几次胸口骤然的闷痛都差点让她被肩上的沙袋压倒。   刘珩身先士卒冲在前面,一直也没瞧见顾长安,满以为她跟县丞都在岸边,谁知方才一个错身竟让他看见顾长安满脸泥水地正从地上搬一个沙袋,而那满脸泥显然是刚在哪儿摔了一跤。   顾长安正气喘如牛地扛着沙袋,冷不防被人一把拽住后领,紧接着肩上一松,沉重的沙袋就被后面人拎在了手里。   “顾长安,你不要命了!”刘珩瞪着眼喝她,“你回岸上呆着,让那负责工程的给我滚过来。”   顾长安拍掉他的手,把沙袋夺过来,“吼什么吼,搬你的沙袋去,我死不了。”   周围来来去去的官兵都侧目看着他俩,刘珩一咬牙,松开拽着沙袋的那只手,盯着顾长安一字一顿道:“你要敢伤了病了,有你好看的。”   顾长安把沙袋甩到肩上,瘦削的肩头被压得一弯,刘珩面色也随着一沉,却没再说什么,转过身指挥官兵们搬运沙袋。   由于防洪堤宽度有限,一次不能上去太多人,所以决明把人分成了四个梯队,轮换上堤。半个时辰以后,顾长安被决明换下来。县丞心惊肉跳地上去给顾长安递帕子,他不晓得这个女将跟端王爷到底是什么关系,只是从两人的相处来看,关系不一般,只怕眼前这个瘦高的女人出点什么闪失,那就是忙上加乱了。   顾长安接过帕子,随手擦了两下脸上的水,对县丞道了句谢,然后道:“这样只是堵缺口恐怕不行,你把图纸拿给我看看。”   “都尉大人请这边,方才监工把图纸都拿来了。”   县丞引着顾长安进了临时搭的防雨棚,里面的木桌上铺着几张图纸。   顾长安拿帕子抹掉头发上的水,生怕滴下的水把图纸弄湿。她对工程之事算是一窍不通,多年积攒下来的经验也是在战场上,皱眉看了片刻图纸,只能看懂点皮毛,又对照着泉顺的地图看了看,心里才约莫有了个想法。   “王爷您这边走,顾都尉也在里头。”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顾长安抬起头来,见是刘珩双眉紧锁从外面进来。   “方才说疏导的法子行不通,你指给我看看。”刘珩径直往顾长安这边来,旁边还跟着低头哈腰的两人,看去像是做防洪工事的。   顾长安自觉地给刘珩让出个位置,他扫了她一眼,见她气息均匀,面色也算红润,心里稍安,便指着地图继续对那二人道:“来,跟我讲讲,这里均是平原荒地,为何不能挖渠疏导?”   “这……”两人看看县丞,县丞无奈,只得硬着头皮过来,对刘珩道:“端王有所不知,如要挖渠疏导,那经宛城外到百岔河是最快的路径,就是会毁了宛城附近的百亩农田,您到泉顺前,程大人曾去向宛城知府求告过此事,知府大人顾念民生,并未同意。”   顾长安见刘珩面色阴郁,便开口问道:“不知宛城知府是哪位大人?”   县丞面露难色,轻声道:“是许之舟,许大人。”   许之舟?顾长安一时想不起这人是哪位,又费力想了想,只想到康王刘隆的生母丽妃大约是姓许,而刘隆的外祖父就是兵部尚书许之栋,这宛城知府叫许之舟,该不会……   顾长安抬头看向刘珩,看他那沉郁的眼色,就知道她这回大概是猜对了。   在镇北关时,刘隆曾借流寇之名想除去刘珩,两人间的积怨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许之舟对泉顺见死不救,只怕是正好撞在刘珩的刀刃上了。   **   经过一日奋战,防洪堤上那几个缺口总算堵上一部分,但也非长久之计。暴雨时停时下,程贵和在府衙里转来转去,着急得不行。   泉顺没有其他可以落脚的地方,刘珩和顾长安及决明等人只得挤进了府衙,大军还是由南励统领驻扎城外。   刘珩带来的大夫留在村子里没回来,只派人把药方带回来抓药,说是时疫不算厉害,应该能控制住。顾长安和刘珩在府衙跟程贵和他们草草用了晚膳,然后她就被刘珩赶去换洗衣裳,说是怕她着了风寒。   顾长安从议事厅出来一脸莫名其妙,童生在外面候着,见她出来便迎上去,“您怎么出来了,可是商量好对策了?”   “他把我赶出来了,”顾长安指指紧闭的门,“说怕我着了风寒。”   童生诧异了一瞬,然后就憋着笑没吭声。   “这人从京城出来就不对劲,我看该让大夫给他瞧瞧。”顾长安闷头往回走,她本来是想劝刘珩不动声色地把那个许之舟大人给办了,免得节外生枝。可刘珩半点没这意思,他还是计划把问题都摊到皇帝跟前去。只是这么一来一回,官兵和周遭无辜的百姓都要多受不少罪。   不过顾长安理解刘珩,她知道他的处境不易,于他来说,牺牲少数人利益来顾全大局,才是划算的。   顾长安回到她的房里,洗了个热水澡,泡进浴桶的时候,重重打了几个喷嚏,算是把白天灌进去的那点寒气给蒸出来了。   人洗完澡就容易犯困,顾长安趁着晾头发的功夫让童生去议事厅打听了一圈,童生回来说端王爷说是没什么要紧事,让顾长安早点歇着,有事明日再议。   顾长安知道刘珩是故意不让她参合,她坐在桌前无奈地拨着烛心,思量了一阵也觉得没什么意思,干脆就回床上睡觉去了。   睡到半夜的时候,顾长安从梦里惊醒,她半眯着眼想下床去捞口水喝,一抬眼却看见门外一道黑影迅速跑过。   残存的睡意顿时全无,顾长安抄起手旁的匕首便追了出去。   直觉告诉她,这人是冲着刘珩去的。   黑影行动极快,雨夜里视线模糊,顾长安只隐约能看到那人向着刘珩房间的位置掠去,她打了声呼哨,喝道:“有刺客,保护端王。”   那厢,守在刘珩门外的决明已与来人交上手,顾长安随后而至,闪躲间加入战局。   顾长安的功夫多是从战场上磨出来硬碰硬的,身法上与江湖出身的人还是有不小差距,所以她与决明联手同那人过了四五招后便果断抽了个空隙退出来。   决明师从江湖名家,如不是给刘珩做了护卫,应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顾长安方才动起手来,就知道他要比那人功夫略高一筹,因此她一插手倒反而坏事,不如在一旁伺机而动。   刘珩的亲卫在顾长安奔出房门时已纷纷冲向刘珩所在,却还是晚了一步,顾长安正密切盯着决明与那黑衣人之际,只听房内有人喊道:“顾都尉!”   顾长安心下一沉,糟了。   顾长安反手握着匕首夺门而入,只见刘珩房间的窗户洞开,他的外袍都还整齐地挂在架子上,可人却已不见踪影。   “都尉,屋里有迷香的味道。”凑上来说话的人叫白辛,也是刘珩的亲卫之一,不擅武艺,却精研医道。   顾长安迅速将整间房扫视了一遍,皱眉道:“这人潜进府衙却没惊动你们任何一个……如果不是你们失职,”顾长安把屋里站的四人一个个看过去,冷哼了声,“那就是有内鬼了。决微,你去封锁县衙,包括程知县在内,挨个查。”   顾长安一句话说到最后已经听不出情绪的起伏了,在场的别人不清楚,常和决明跟着刘珩的白辛却知道,顾长安是动真怒了,要半个时辰内查不出所以然来,恐怕就拿他们问罪了。   “都尉,属下已制服那刺客。”决明提剑微喘,站在门口对顾长安恭敬道,胳膊与前胸都挂了彩。   顾长安大步走到门口,睨了眼已倒在地上的刺客,对白辛道:“把你看家的本领拿出来,该灌的药灌上,只要套出话来,死活不论。”然后又抬起头看着决明,“叫人到城外通报南励,封锁泉顺四个城门,只说是端王的命令,然后你去把伤口处理了,在府衙帮着决微审问。知行,你带上一队人跟我走,雨夜泥泞,他们虽敢来人却不会多,再带上端王恐怕是行动不便。”顾长安沉吟着,“极有可能还未出城,咱们挨家挨户找。”   “是,都尉。”整齐划一的声音,没有慌乱,没有紧张。   顾长安点点头,刘珩用人还是眼明心亮的,虽然他的贴身亲卫就这六人,但关键时刻却比百人还要顶用。   除去留在知县府衙的白辛、决明、决微三人,余下知行、杜成、萧山都跟着顾长安外出搜城。   顾长安在泉顺城内能动用的人不多,只有刘珩带进城的不到三十人。尽管能调南励的人进来,但那也就意味着要把事情闹大,现在形势尚不明朗,她暂时不能冒这个险。   “都尉,可是有什么想法?”杜成在一旁看顾长安面色几变,猜她或许有了线索。   顾长安知道杜成在几个人里是心思细密的一个,说他是军师也不过分,她皱了下眉,道:“如果我料的没错,这批人应该不是从京城来的,而是在泉顺附近盘亘许久的人。他们并未直取端王性命,说明他们对王爷另有所图,我想王爷应暂无性命之忧。”   杜成点头赞同,他离开府衙时特地粗略看了四周,能查探的痕迹几乎没有,这只能说明刺客对地形极为熟悉,是本地人。   第十九章 失算   出乎顾长安意料的,搜城没有任何结果,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瓢泼大雨砸得人心烦躁,顾长安回到府衙,白辛来报说抓着的刺客已经毙命,临死前问出是受雇于胭脂堂的杀手,只是拿人钱财□□,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长安听得胭脂堂,眉头上的结就拧的更深了。   胭脂堂是江湖极为隐秘的组织,没有人知道所谓堂主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何处,只知道有一些散落的堂口,经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生意。   而这些江湖上的事,都是叶清池闲来无事当消遣讲给顾长安听的,她也从没往脑袋记过,大多就只听个囫囵,再往里深究就不晓得了。   没想到,江湖人此番倒和朝廷扯上了关系。   可据叶清池所说,天下间没有什么门派组织是愿意招惹朝廷的,那么这个胭脂堂又是怎么回事?   杜成在一旁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道:“这个胭脂堂倒是听说过,可怎么会……”   顾长安看他一眼,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当初镇北关外遇袭,他们几个都跟着刘珩,又是刘珩的心腹,早对刘隆的动作一清二楚。此番又出刺客,难保大家不想到刘隆头上去。只是这江湖上的胭脂堂何时为刘隆所用了,倒真是稀奇。   顾长安沉吟了一瞬,问道:“端王爷向朝廷呈的奏报可送出去了?”   决明点头,“回都尉的话,今夜已快马送出,两日内必到。”   “等朝廷旨意下来,一来一回至少五日,咱们等得起,那边的洪水可等不起。”顾长安摁着额角,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传我的令,让将士们明日一早就开挖疏导渠,挖到宛城附近,圣旨一到即刻再挖。”   决明皱了眉,有些犹豫,“这……”   顾长安招来童生,童生恭恭敬敬拿出一枚令符,决明一惊,那玄铁令符上铸着小篆“珩”字,正是刘珩不离身的令符,见此符如见端王。决明万没想到,此物竟在顾长安手里,却不知令符其实是白日里刘珩才交给顾长安的。   “我此番出来身份确实尴尬,不得不借王爷之口。我思量再三,王爷被劫一事暂不可让南励知晓,否则恐动军心。”顾长安令符在手,话却说得客气,在场之人虽慑于那令符,但也知道顾长安眼下的确没半点实权,如不是往日积下的情分与信任,他们现在也断不会听她号令。   杜成一揖,“还是都尉考虑周全,只是方才搜城时已惊动不少人,时间长了恐怕是瞒不住的。”   “无妨,只瞒过明日即可。对外就说是府衙失窃,端王丢了重要的东西,全城缉拿窃贼。别人信或不信都不重要,咱们这话还是得先说出去。”   说话间,决微从门外进来,身后还跟着程贵和,老头脸色铁青,显然也是没料到会出此等事。   程贵和进了门便对着顾长安撩袍跪下,“顾都尉,下官该死啊。”   顾长安一惊,赶忙上去将人扶起,“事出突然,老大人无需自责。”   程贵和起身后长叹一口气,眉宇间的皱纹都似深了几分。   “都尉,方才已将府衙内的人都查问过了,均无异常,只有那县丞不知去向。”决微据实相报,然言语间却似另有疑虑。   顾长安面无表情地看他,“把你想的说出来。”   决微道:“那县丞老实本分,跟着程大人已有二十载,家中都安好,未有受人胁迫的迹象,我想他没有理由跟人勾结。而且据衙役说,在出事前他才刚从堤坝那边回来。”   顾长安手指轻击桌面,指尖一顿,道:“如你所说,那么县丞恐怕已遭不测。程大人,”她转向程贵和,“劳你的人在府衙找一找,我想县丞应该还在衙门里。”   程贵和沉着脸,“下官这就去。”   程贵和走了,顾长安也站起来,道:“白辛、决明留守,剩下人跟我去那个土匪窝。”   杜成在旁边了然一笑,知行和萧山一头雾水,决微拍拍知行的肩,当先走了出去。   “这都尉不去找王爷,去那土匪窝干啥?”出门时萧山撞撞杜成,问道。   杜成叹口气,“你个呆子,忘了咱们来时探子报的消息了?在京城时虽说这有土匪作乱,但探子细探回来却是一窝劫富济贫的江湖人。他们抢来的银钱几乎都给了附近穷困的村民,这就说明他们并不缺钱。落草为寇的人,多是迫于生计,可他们却不是。据说那胭脂堂的堂口干什么的都有,从前还有以乞丐窝为掩饰的。”   萧山目瞪口呆,“你是说……”   杜成摇摇头,“可能性大。你看方才在城里什么踪迹都没查到,说明劫人的那伙人在城里早有安排,或有出城的密道。比起坐以待毙,还不如去土匪窝试试。”   萧山舒眉擂了杜成一拳,“行啊老杜,还是你脑袋灵光。”   顾长安一行人换上快马轻装从泉顺城西门出城,借夜色掩护向着土匪窝藏的君澜山奔去。   君澜山距离泉顺约四十几里,顾长安几人一个多时辰即到了君澜山附近。   知行下马将马拴好了,看着一旁的顾长安道:“都尉,此处要真是那胭脂堂的堂口,咱们恐怕还要比那些贼人到的早了。”   顾长安看着夜色里朦胧的山,心里有几分怪异的感觉。这种说不出的古怪感在她进到刘珩房里,和让童生拿出刘珩令符都曾不经意地冒出来,她总觉得这其中是有什么被她遗漏的地方,却一直无法抓到头绪。   “这君澜山不高,范围也不广,咱们如果贸贸然上山,怕是会被他们发现,”顾长安将手里的缰绳扔给童生,“我与杜成、决微先行上山一探,你等留在此处策应。”   “都尉,还是让属下和老杜、决微上去吧,”萧山对着顾长安拱手,“眼下君澜山上情形不明,王爷已陷险境,咱们不能让都尉再去冒险。”   决微点头赞同,“都尉,萧山说的在理,探路这种事还是让我们去吧。”   “无妨,”顾长安摆摆手,“我心里有些猜疑,也许要上了君澜山才能证实。”   决微和杜成对视一眼,彼此都犹疑不定,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长安兀自解下佩剑扔给童生,拿起匕首别在腰间,回首一看决微二人,道:“时间不等人,上山。”   顾长安和决微、杜成摸黑上了君澜山。   他们避开了山里土匪设在山口的哨岗,沿着树木茂密的山侧一路向上,绕到了土匪窝的后面。   君澜山并不巍峨,所以顾长安他们上山也不算费劲,只是没从正路走,体力消耗得大。   三人伏在一间木屋后,杜成微喘着气低声道:“没想到这土匪窝倒不大,一眼看去只十来间房。”   决微锁眉,“也不知道王爷在不在这。”   “咱们分头去找,在后山汇合。”顾长安拍了下决微的肩,当先矮身绕过木屋跑进了浓浓夜色里。   顾长安贴着墙壁一间间屋子看过去,让她诧异的是此处守卫松懈,几乎如入无人之境。顾长安心里疑虑重重,在一间屋外忽然听见两个陌生人的对话,那两人一人声音粗重,一人声音尖细。   只听声音粗重那人道:“也不知道堂主是什么盘算,竟然叫兄弟们撤了,只留个空壳在君澜山上。”   “堂主的想法岂是你我能猜测的,”声音尖细的人叹了口气,“这个堂口怕是要弃了,可惜你我兄弟经营了这么些年,还真舍不得。”   “可不就是,今儿个还去泉顺绑那什么王,”说话人气哼哼的,“我看不如一刀宰了痛快。”   “那人也是一方人物,要是死不了,将来说不准还真能……谁!谁在外面?!”   顾长安连忙躲闪,然而却已经来不及,里面人夺门而出,跟她撞个正着。   “你是何人?”说话人瘦高,尖嘴猴腮,一双眼睛大的离谱。   顾长安皱着眉没言语,因为不管她此时说什么,显然都没用了。   “谁派你来的?”另外那个略显魁梧的男人扬眉看着顾长安,一时倒没急于动手。   “我要说我是上山迷路的你们也不会信我,”顾长安笑了一下,“不如开门见山吧,你们今夜奉命去抓的那个王爷,现在关在哪儿?”   瘦高的人一眯眼,“原来你是朝廷的人。”   “算是吧。”顾长安四下扫了一眼,道,“我只是来找人,无意惹什么麻烦。二位英雄如不愿据实相告,我自行去找也不是不可以。”   对面两人互看一眼,那瘦高的对另外那人使了个眼色,转回头来看着顾长安说:“非是我二人不想说,而是那王爷已不在我俩手上。我等江湖人最是不愿跟你们官府打交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你应该也清楚。”   “你们绑走王爷,这交道就算打上了,现在把王爷交出来,有益无害。”顾长安跟眼前的两个杀手打起官腔,为的只是让决明、杜成找来,有他们二人在,拿下这两个江湖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位大人可是为难我们兄弟了,你那位王爷早在回君澜山时就逃了,连我们也不知去向。”瘦高的人苦着脸摇头,“莫说你了,我们兄弟还得琢磨咋跟上头交代呢。”   顾长安看着那人,想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可那人一脸诚恳,也不知是演技卓群还是当真被刘珩给跑了。   “你这酸儒,跟她说那许多作甚,要打便打,反正她也不会放过咱们。” 对面魁梧的汉子浓眉倒竖,瞪着顾长安道。   说话间,四周又聚过来几人,看样子是那瘦高人口中还未撤走的土匪。   顾长安暗叹一声,看来这回是她失算,马失前蹄了。   第二十章 疫区   两方剑拔弩张,顾长安被七八个男人围在圈中,只待做困兽之斗。   她上山来为图行动便利,只拿了匕首聊作防身,她拔出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横在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前面那人,警惕着周围其他人的突袭。   “杀了她。”魁梧的汉子磨磨牙,眼中腾起杀意,举刀便向顾长安砍来。   顾长安侧身躲过那随着劲风而至的大刀,后面长剑又平平削过她头顶,这些人都是真正混江湖的人,哪个人手底下都有几下子,不然在胭脂堂也活不到现在。   顾长安跟这七八人转眼就过了十几招,手下已然吃紧,只有招架之力而无还手之能。   “看剑!”一柄细长的剑向着顾长安右肋下刺来,剑风凌厉,势不可挡。   眼见剑尖就要刺进她皮肉之时,忽然有人跳进站圈内,将她堪堪往一旁拽了三寸,躲开了那细长的剑。   拉开顾长安的人是决微,同时杜成也纵身跃进战局,立时与两人斗在一处。   决微与杜成分别牵制住其中五人,顾长安压力骤减,招式间也游刃有余起来。   顾长安与两人缠斗间眉心紧锁,明白如此打持久战不是办法,胭脂堂人多势众,他们三人说到底是势单力薄,就算决微与杜成再是个中好手,也敌不过如此车轮战。   正自思量间,忽见山坡上火光晃动,竟像是有大批人马上山的样子。   顾长安眼角一跳,心里忽然明镜似的,都清楚了。   原来这就是刘珩的局中局,计中计。   想来他早已察觉刘隆手段,只苦于无真凭实据,才有意以身诱敌。到今夜刘隆果然上当,猴急地要将刘珩除之而后快,却不想被刘珩拿住把柄。只是……刘珩手上到底掌握了什么东西,让刘隆的人竟没在闯入府衙时就一剑杀了他?   顾长安神思一晃,手臂上便挨了一刀,寸许的口子顿时淌下热乎乎的血来,染红了她半幅衣袖。   “决明,留活口!”刘珩的声音从东边传来,听着倒中气十足。   在刘珩说话同时,萧山、知行连同其他亲卫也插入战局,一时局面顿转,那胭脂堂几人转瞬间便被击倒在地,为防他们自裁,萧山和知行迅速将其双手反剪,捆绑起来。   顾长安收了匕首,似笑非笑地看着刘珩,从锦袋里拿出玄铁令牌,一甩手扔给还给了他,道:“前招后路倒都备齐了,好计谋。”   刘珩不是没听出顾长安话里的讽刺意味,但他却只微微一笑,瞥见顾长安手臂上的伤时又轻轻皱眉,一招手叫来白辛,白辛握着药瓶子走到顾长安跟前,暗自叹了口气。   顾长安坐在旁边的山石上,任凭白辛给她上药,所幸伤口不深,上了药以后血就止住了,只是疼得厉害,顾长安抿着嘴坐在山石上不说话,脸色阴沉。   “您前脚走,王爷后脚就回来了。”白辛犹豫着,低声道,“南励将军在城外早已整顿好队伍,只等王爷令下,就开拔来剿匪。”   “南励,呵。”顾长安揉揉脸皮,她怎么就忘了南励是谁了,那可是刘珩最信任的副将,她倒还想着要先瞒住南励,只怕动摇军心,可笑可笑。   白辛看看顾长安,话到嘴边却又不敢再说了,只得专注在她的伤口上,给包了一层又一层。   南励的人把人去楼空的土匪窝翻了个底朝天,却没找到半点有用的东西,最后将气都撒在那几个胭脂堂的杀手头上,把几个人扒光了换上他们的衣裳,又在嘴里塞上厚实的布条才算完事,生怕这几个人用什么隐秘的法子自杀。   一群人折腾了一宿,等顾长安几人人困马乏地回到泉顺府衙时,天早已大亮。   顾长安一路都赌气一样不跟刘珩说一句话,刘珩也不理她,干脆跟决明几个商量如何处置胭脂堂杀手。顾长安耳力好,中间听见白辛说那县丞的尸首在柴房后面给找着了,一剑毙命,伤在左心。   县丞死了,整个泉顺衙门也没找出什么可疑的人,内奸的线索就算断了。只是刘珩似乎不大在意,下了几道命令让加紧挖通疏导渠,期间就再无别的安排。   回到府衙,顾长安径自回了自个儿的房间,童生跟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出,就像顾长平说的,他这个妹子平日里总是最沉得住那个,可真要恼起来,那就是谁都不敢惹的了。   刘珩能全须全尾地回来,程贵和自然是大大松了口气,但想起县丞的死,老爷子又不免伤怀,一个人坐在院里低头叹气。   县丞在程贵和还任京官时就跟着他了,那时候还是毛头小伙子,现在也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却没想飞来横祸,死的这样冤枉。   程贵和抬眼看看刘珩那紧闭的房门,神色渐沉。   决微等人马不停蹄地把抓回来的人关进牢房,挨个提审,嘴硬的几个都上了刑,反正只要留一口气不断,对他们来说就够了。   **   顾长安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醒了,一睁眼,睡意全无。起身净面,换上衣裳出门,问了衙役才知道刘珩已经去河堤那边了。   顾长安叹口气,尽管她从心底里理解并赞同刘珩的做法,但从情感上一时还不能接受,于是转身叫上童生,去了牢房。   府衙的牢房还算干净,只是霉味大,想来也是多日阴雨的缘故。   白辛和杜成还在审问其中一个杀手,顾长安去的时候那人意识已不清晰,看着顾长安的双眼浑浊无神。   “大人。”白辛见顾长安来,起身一揖,躬身为她让开了位置。   “怎么样了?”顾长安冷淡地看着那杀手,对加诸在他身上的酷刑似乎无动于衷,这倒让一旁的杜成稍感诧异。   “没说什么,”白辛皱着眉摇头,“想是指派他们的人也根本没透露什么,除了咱们知道的,挖不出半点有用的东西。”   “如此便问点别的吧,”顾长安负手踱到那绑在木架上的人跟前,“譬如说,胭脂堂常以何为幌子藏匿于市井,他们又是怎么跟上面联络?胭脂堂这么一个杀手组织,想必里面的等级和规矩必是严苛,那又是怎么一个严苛法?还有就是他们这个君澜山的窝怎么一夕之间就要弃了,是在抓王爷之前就弃了,还是在王爷跑了之后才弃?再譬如,京城胭脂堂的堂口在何地方,当然,这个也许他也不知晓,可人都抓来了,也给打的没一块好肉,不问问就可惜了。”   绑在木架上那人忽然抬起头,双眼直勾勾瞪着顾长安,眼里闪动着毫不掩饰的鄙视和厌恶,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地道:“你,不得善终。”   杜成也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顾长安,她说的这些,有的他想到了,有的他没想到,可他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女人。   他原以为她出身将门,从来都是一身正气,刚直不阿,不屑于他们这样以极端手段对付敌人,但没想到她看在眼里,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顾长安回身在木椅上坐下,抬眸看了二人一眼,知道白辛和杜成心里在想些什么,但她却不想多说那些无谓的话了。她并不是非黑即白的人,不管是军队还是朝廷,那些阴暗角落里见不得人的东西,她都明白。她出生在这样的国,这样的家,并不敢奢望纯粹无暇的人生。她顾长安手上沾了数不清的人命,那点对于敌人的怜悯早就随着岁月消磨殆尽,仅有的同情只给了在战争夹缝中艰难求存的百姓。   顾长安在大牢里坐了半个多时辰,一直沉默不语。   她的脸色并不算好,苍白里透着缺乏生气的灰,白辛从一个大夫的角度看,她其实应该去歇着。不过她一个女人能扛住昨个儿河堤上冒雨扛沙袋,半夜闯贼窝,又经打斗受伤,此时还能八风不动地坐在这,也是令人敬佩了。   那个被绑上木架的杀手在被白辛拔掉三块指甲之后,终于吐口,把他所知的胭脂堂运作及京城堂口大概情况说了出来。   顾长安得到了她想要的东西,自然不愿再在霉气冲天的大牢里坐着。   临走时,对白辛说:“他也没什么价值了,给他个痛快吧,算是最后的仁义。”   白辛恭敬地拜礼,“是,都尉。”   牢房外,仍是阴云厚重,顾长安锁着眉,心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顾长平说的对,有的事,踏进去就出不来了。   “都尉大人……”童生跟在顾长安身后,犹豫着开口。   顾长安停下脚来转身看他,“有话要么就说,要么就憋着,顾家人不做这个扭捏的形容。”   “是,”童生作了一揖,“方才都尉在歇息时,疫村那边传来消息,说是情况有变,程大人已去前面处理了。”   顾长安缓缓呼了口气,“这一趟出门,还真是不太平啊。”   说着,脚下便转个方向往程贵和那去了。   **   程贵和在前厅骂人,骂的虽是来送信的衙役,但话里话外却在埋怨大夫的不得力。   顾长安站在门口听了几句,程贵和看见她在门外,赶紧收住了话茬,把她请进来。   程贵和和顾长安分别落座,那个被骂的衙役借机退了出去,程贵和瞪了瞪眼,想斥他两句,可转眼一看旁边的顾长安,只好把话又咽回去。   “老大人消消气,”顾长安接过童生沏上的茶,端给了程贵和,“事出了就得一桩桩办,眼下王爷不在城里,您不妨跟长安说说,看我可否帮着想个对策。”   “哎,这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程贵和抬眼看她,“昨儿个派去大夫原说这疫病可治,但方才又差人来说不可治,昨是情急瞧错了。”   “这回带来的大夫都是京城里有名的,不该出这种纰漏的……老大人,依长安之见,疫区那里怕是还得由我去一趟。”   “诶,不可不可,去不得啊。”程贵和怕就怕她说要去,没成想她果真要去。   “既然我是随军来赈灾的,那这疫病也是灾之一。眼下水患有王爷主持,剩下的我自然要为王爷分忧。”   “这疫病十分凶险,万一、万一……可怎么是好。”程贵和在官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早就练出了火眼金睛,刘珩跟顾长安之间那难以捉摸的关系他从见面便看在眼里。虽说顾长安的态度摸不准,但刘珩却清楚得很,这顾长安要是真给染上疫病,那他程贵和能不能安度晚年就难以预料了。   “老大人宽心,长安自有分寸。”   话说到这个份上,顾长安已是不想多言,程贵和也明白再劝无用。其实他是早就想去疫区,只是年事已高,不管是骑马还是坐马车都难,再者大伙也怕他这个知县再给染上疫病,那泉顺可就真危险了。   顾长安简单收拾了几件衣裳,带上饮水干粮,就径自到马厩牵上马出门去了。她把童生给扔在了府衙,嘱咐他等一个时辰以后再去跟白辛说她的去向,至于刘珩那边,就什么时候回来了什么时候再说。   童生死乞白赖地要跟着,最终无果,只得愁眉苦脸地蹲在府衙里替她善后。   第二十一章 神医   疫区是相邻的三个村庄,早在顾长安他们从京城出发时,此地就被隔离封闭了。   距村庄十多里的地方,就有官兵把守,顾长安拿出盖有程贵和印鉴的手书才得以放行。   田里的庄稼因无人管理早已被杂草包围,有的已经烂在地里,生了不少蚊蝇飞虫。   顾长安把程贵和给她的布巾系在脸上,盖住口鼻。尽管她从心眼觉得这个法子并不能保她不感染疫病,但人就是这样,明知有些事是无用功,却还是要做来图个安慰。   村里的病人都被聚在一个祠堂里,祠堂的窗子有一半都被人拆了,乍一看去就是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   七八个大夫不断地出出进进,顾长安一来就闻见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刺鼻的味道直钻鼻孔,让她皱了皱眉。   刘珩从京城带来的大夫是认识顾长安的,其中一个眼尖的瞧见她,不禁吓了一跳,赶紧扔下手里的药罐,快步走到顾长安跟前,拜礼道:“都尉大人。”   顾长安虚扶一下,隐约记得眼前这大夫是京城知善堂来的,姓陈,年约五十上下。   “陈大夫不必多礼,我听说疫病又出了变化,是怎么回事?”   陈大夫叹了口气,“都尉有所不知,这疫病情状与疟疾类似,所以草民与同来的几位大夫都按照疟疾开方,却没想药不对症,病情愈发严重。哎,也怪草民大意,没有听那小郎中的话及时改方子,才酿下大错了。”   “小郎中?”   “是,说是出门采药迷路的一个小郎中,看去年纪不大,十五六的模样。”陈大夫转头一指那边蹲在泥炉前的瘦小身影,“就是他。”   顾长安顺着陈大夫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很白很白的人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拿着蒲扇对泥炉扇风。   他穿着布衫,衣裳上沾了不少泥,皮肤白的透明,眼角微微上挑着。   “姑娘,听说你是迷路迷到这来的。”顾长安站在这人身后,声音不大,恰好让地上蹲的人能听见,别人却听不清。   泥炉前的人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顾长安,像是纳闷她怎么看出她女扮男装的。   “你是大夫?”顾长安蹲下来,倒是很有耐心。   “我算不上是大夫。”那姑娘偏头看着她,忽然出手在顾长安胸前抓了一把,以顾长安的反应竟然没躲过去,一时羞得脸红,恨不得给这丫头一拳。   姑娘眨眨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你浑身杀气,我还以为你只是胸肌比较发达的男人。”   “……”   “我觉得你可能想问我叫什么,我叫君菀,这是我师父给取的。我没有爹娘,所以就跟师父的姓,住在君澜山旁边的山沟里面。你大概不知道,山里毒蛇毒虫多的很,连年瘴气弥漫,我是挺不容易才从里面爬出来的。你看这是我偷六师兄的衣裳,他惯爱穿月白衫子,听说是……”   “听明白了。”顾长安打断君菀,她一向不爱听人唠叨,却没想这姑娘小小年纪竟啰嗦成这样。   君菀从地上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泥,说:“你能认出我是个姑娘,说明你跟里面那些老头不一样。你是当官的?”   “算是吧。”   “你想把村里人治好,就得按我的方子跟我去后面山坡上挖点药材。”君菀伸着头看看祠堂里忙活的大夫们,“你的这些老夫子们腿脚都不行,肯定走不了几里路。”   顾长安打量着君菀,觉得这个小姑娘实在奇怪,说起话来想一出是一出,竟然还能说的煞有介事。   “你既然知道哪里有药材,你早就能去采回来,为何不去?”   君菀瞪大眼睛看着顾长安,“当然不能去,我怎么知道那里有没有这么粗的蛇来咬我,”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下,“所以,我得找个孔武有力的,我看你就很好。”   顾长安皱着眉答应下来,转身到祠堂里跟几个大夫打了个照面,就跟君菀一块到后面山上去了。   君菀是个看上去没有半点城府的姑娘,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几个师兄的风月八卦,顾长安听得脑子眼都在嗡嗡直响,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这个病啊,它看上去像疟疾,但其实又有不同。”君菀在一丛长着倒刺的杂草里四下打量,“多亏我在忙碌之余翻了几本医书打发时间,你瞧,多看书还是有用的。”   顾长安无奈,“你到底是不是大夫?”   “我说了啊,算不上是大夫。可我是大夫的徒弟,上面六个师兄也都是大夫,只可惜,我不是。”   “……”   “诶,找到了,就是它。小安你来,帮我挖出来。”君菀忽然指着杂草里的一株大叶粗茎植物欢呼雀跃。   顾长安扶额,这君菀自来熟的本事真是天下少有,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给她取了个昵称叫小安,听来还真亲切。   顾长安认命地分开杂草进去帮她挖药材,边挖边问道:“这草药叫什么名字,怎么样子这样奇特?”   “严格来说,这不是药,是一种毒。”君菀背着手站在顾长安旁边,弯腰很认真地看着那株草道。   顾长安不通医道,用毒医病更是头一次听说,手下不免一顿。   “救人可不是我的专长,”君菀摸摸鼻子,“这法子我也是看闲书时候看来的,反正吃不死人。”   顾长安暗叹一声,她真是着了魔怔才会信这丫头。   顾长安在君菀的指点下埋头苦挖,挖了近两个时辰才挖出来一篮子沾着烂泥的粗根。   君菀提着竹篮偏头看着顾长安,眨巴眨巴眼睛感慨:“没想到你一个当官的还挺吃苦耐劳的啊。”   “够了吗?”顾长安的耐性一向好,别说是挖两个时辰,就是让她在树林里挖一整天她也不会推辞。   “够了够了,”君菀扒拉下篮子里的毒草,“每回煮进去一小块就行。”   顾长安和君菀打道回府,等她们俩到村口的时候,已是玉兔东升。   村口被火把照的亮堂堂的,君菀老远看见,“咦”了一声拽拽顾长安的袖子,“这伙人不是来找你的吧?”   顾长安眼力好,早就看见在村口转来转去,满脸苦大仇深的白辛。   呵,可不就是来找她的呗。   “是来找我的。”顾长安应承了声,把篮子塞到君菀手里,“你去煎药。”   君菀诧异地看看顾长安忽然紧绷的嘴角,接过了竹篮,说:“还以为你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木头脸,看来你也不是么。”   顾长安侧目看了她一眼,君菀只觉得脖间一阵发凉,赶紧抱着竹篮蹭蹭往村里跑去。   顾长安也迈着大步往村口走,白辛瞧见她就迎了上来,什么话没说,先重重叹了口气。   顾长安抬眼看他,“王爷让你来的?”   “不是王爷让我来的,”白辛泫然欲泣,“是王爷亲自来了。”   顾长安一瞪眼,“他来了?他怎么会来了?”   “……”白辛无语,他怎么会知道,他前脚才听说王爷从前面抗洪回来了,后脚王爷就说要到疫区视察,说走就走,谁都拦不住。   顾长安当然也没指望白辛能说出什么来,直接找刘珩还来的快点。   刘珩在祠堂前面的棚子下帮着切草药,旁边人也都忙活着,只有决微几个人脸上掩不住地焦躁。   顾长安走到刘珩跟前,刘珩却埋头苦干根本当看不见她,她只得伸手接过他手里的草药,垂目说:“还是我来吧。”   刘珩终于停下手,怒视着在他身旁蹲下来的顾长安,压着火气,低喝道:“顾长安,你到底有没有,哪怕一个瞬间为我考虑过?”   顾长安一愣,转头看他,什么意思?   火光映在刘珩脸上的阴影明灭不清,他看着一旁煎药的泥炉,“从石岭到京城再到现在的泉顺,你从来没有为我的处境考虑过一分一毫。”   “王爷,下官不是不考虑你的处境,下官是要把你的麻烦事在麻烦你前先把自己给麻烦了。”   刘珩冷笑一声看她,“少给我阴阳怪气的,你明知道……”他欲言又止,沉默了片刻才道:“你想躲着我就故意跑到疫区来,你当我不知道?你以为我这王爷之尊就不能进疫区,就算我想来,决明他们也会拼死拦着,是也不是?”   顾长安无言以对,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   “君澜山一事是我谋划的那又如何,你有不满你揣了满肚子气你大可以来质问我,石岭那个敢说敢为的顾长安跑哪儿去了?”刘珩俊眉倒竖,盯着顾长安。   顾长安也回看着他,两两瞪了许久,她忽然把手里的草药往木桌上一扔,说:“不是我揣满肚子气,是你从石岭回京后憋了一脑袋无名火。是,我是恼你瞒着我去谋划君澜山一事,但我不为别的,我是为县丞可惜。如果你能早些言明,或许县丞不必受这牵连。我晓得你瞒我的事不止这一桩两桩,可我也无意知道,你的宏图大业,我……不想卷进去。”   刘珩侧眸看着顾长安,眼角眉梢都像是要结冰一样透着寒意,良久,他才道:“我原以为你会是因为其他的什么理由,却没想,是这个。”   很多年以后,顾长安回忆起那个奇怪的夜晚,刘珩落寞的神情让她心里莫名其妙地揪了那么一下,不疼,却有点酸楚。   第二十二章 结束   刘珩说完了那句话就像没事人一样进祠堂去了,可还没一句话的功夫,就又被几个大惊失色的大夫给请了出来。   顾长安看他吃瘪的样子,心里的那点不悦一扫而空。   顾长安拍掉手里的药渣,转到君菀那边去看了看,见她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别人碾碎他们采回来的毒草,心下稍安,于是又转回到刘珩跟前,撩袍跪下,沉声道:“下官恳请王爷移步到前面军帐去歇着,这里毕竟危险,一旦染上时疫可不是闹着玩的。”   刘珩垂眸看她,不动声色,任由她跪了许久,才道:“顾都尉既然这样说,那本王就到前面等着,等你找到的‘神医’给本王带来好消息。”   “是,下官明白。”顾长安一揖,待刘珩转身才站起身来,回首看看还在煎药的君菀,想来是这里的人把情况都跟刘珩说了。   **   刘珩一走,顾长安心里也踏实了,安心地帮着大夫们煎药。   在君菀的汤药将熬成时,顾长安趁着她不注意,顺了根毒草去找陈大夫,请他给瞧瞧那东西到底会不会吃死人。   陈大夫捋着胡子皱着眉,拿着毒草翻来覆去地看,最后才斟酌着道:“这种草叫火藤,草民也只在医书典籍上见过,倒从未用它医过病。火藤毒性不大,真要害人那恐怕得吃下一箩筐才能成事,依草民愚见,那小大夫应没存什么坏心。大人可是……不信他?”   顾长安摇摇头,“也许是我多虑了。”   君菀站在角落里看着顾长安和陈大夫,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淡漠。   患疫病的村民多有发热、呕吐腹泻的症状,久病的人身上还长出了烂疮,散发着恶臭。   陈大夫等人开的药方只能暂时抑制住呕吐和腹泻,但对发热和烂疮却没什么作用。反倒是君菀后来加了火藤的方子,让病人的热度逐渐退了下去,烂疮虽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效果,不过陈大夫说只要不发热了,也许烂疮接下来也就能跟着好起来。   顾长安在疫区住了小半月,这小半月里,白辛每天都像点卯似的来露个头,来了也不说什么,送点吃食和饮水就走,只在后来简单说了说泉顺那边的情况,说是疏导渠已挖的八九不离十了,那个不给行方便的宛城知府许之舟大人也给办了,好像除了疫区这边,其他事都进行得挺顺利。   顾长安听白辛的意思是刘珩在村外的营帐窝了一宿就回泉顺去了,走的时候把他和决微给了留下来,说是疫区这边万一有事还能找着人跑腿。   君菀见白辛出了村口,就挨着顾长安坐下来,手里拿着根茅草,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上面沾的白絮。   “疫情都控制住了,你怎么还不回去?”君菀拿茅草戳了戳顾长安,问她。   顾长安不答反问,“是啊,你怎么还不回去?”   君菀一瘪嘴,“我先问的,你先答。”   顾长安转头望着远山,道:“傍晚前我就会回泉顺,不出十日,就会启程回京了。”   君菀把玩着茅草的手一顿,眨眨眼半认真半戏谑地看着她,“真是巧,我也会傍晚前离开,十日内,也要进京。”   “确实巧。”顾长安回首看她,眼中没透出半点诧异,倒让君菀略感失望。   君菀拍拍她那件早就灰扑扑的白衫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京城天很高,围墙也很高,孤独的鸟儿望着天,扑棱着翅膀却飞不出去。”   微风徐来,带着浓郁的药香,顾长安嘴角微翘,孤独的鸟儿,她说的又是谁呢?   **   顾长安在傍晚前回到了泉顺城,君菀也收拾上她的小竹篮,顾长安后面离开了村子,村中只留下陈大夫几人善后。   泉顺府衙里,刘珩在前厅端坐,顾长安在厅下跪着,将疫区的情况一一呈报。刘珩听着,若有所思,半晌才像刚省起似的,叫顾长安起身坐下。   “这一趟赈灾平乱虽有些小波折,但还算顺利,比本王预想的要快上许多,如此,这几日便可返京了。”刘珩搁下茶碗,看着顾长安,“你说的那个君菀,到底是什么人?”   顾长安无奈地摇头,“据她所说,她是住在君澜山附近的山谷里,谷中常年瘴气缭绕,普通人根本进不去。下官看她并无害人之心,就没让白辛冒险去探查详细情形。”   刘珩看顾长安那副模样,忽然笑了一声,“看你和那丫头倒有几分投缘。”   “也许是。”顾长安微微颔首,她总觉得和刘珩之间似乎牵了跟拧巴的麻绳,越想解开就越纠结。   顾长安想着,便起了身,对着刘珩一揖,“王爷要是没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刘珩怔忡一瞬,便摆摆手放她走了。   顾长安回到自己的住处,童生早就烧好热水候着了,桌上也摆了几样精细的小菜和米粥,看来是童生自个儿下厨做的。   “我的都尉大人,这一去几日,您眼见着是瘦了不少。”童生立在桌边给顾长安盛粥,端出一副老妈子嘴脸来。   “你的都尉大人我没染上时疫你就烧高香去吧,掉下去几近肉怕什么,往后我也没什么动弹的机会,说不准吃上几个月就养成大胖子了。”顾长安跟童生说起话来没顾忌,心里自然也舒畅许多。   童生一撇嘴,“瞧您说的,您要能吃成大胖子,那全大齐的女子还不都得成皮球了。”   顾长安笑着敲了童生一筷子,“少臭贫了,跟我说说,这几日有什么新鲜事没。”   “新鲜事啊,”童生翻着眼皮琢磨,琢磨完了一摇头,“倒是没有。趣事,是有一桩。”   顾长安就着馒头边吃炝黄瓜边问:“什么趣事,说来听听。”   “听决明大人说,抗洪物资有多半是叶氏前几日调来的,好像叶先生还给你捎了点东西,不过都被王爷扣下啦。”童生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上透出绷不住的喜悦。   顾长安抬脚就踢他,“你个混小子,什么叫被王爷扣下了?”   童生揉揉被踢疼的小腿,瘪着嘴委屈,“听说不但给扣了,还一把火给烧了,连渣都不剩,让您发飙都没地方发去。”   “刘珩……”顾长安眯起眼睛,拳头捏着咔咔响,好你个刘珩,等回京了,有你好瞧的。   童生望一眼窗外溶溶月色,暗自为行事果决的端王爷捏了把汗。   **   皇上圣旨下来,宛城那边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临时从宛城调来的官兵帮着南励带的兵一块挖疏导渠,速度自然就快起来,果然不出十日,疏导渠大功告成。恣意的洪水从疏导渠经宛城外流进汨珍江,连日的大雨也终于刹住脚步,日头从厚重的云层里露出头来,晒干了被洪水冲刷过的百亩良田。   刘珩率亲卫先行回京,南励留在泉顺帮着程贵和整治灾后重建事宜。顾长安起先还想找由头在泉顺再赖上几日,结果刘珩一道军令下来,她不走也得走。   顾长安自打知道刘珩烧了她的东西,就没跟他说上几句话,非要说话的时候往往也是打几句官腔,多的话根本不应,气的刘珩想骂人却又挑不出个错来。   刘珩进京之后没顾上跟顾长安多说什么就立刻进了宫去,顾长安乐得自在,带着童生直接回了侯府。   到侯府自然是沐浴更衣,收拾利落后便带着竹染去向老夫人请安。   到了老夫人门外,顾长安恭敬道一声:“孙女长安来给祖母请安了。”   听得老夫人应声,外面的婢子这才挑起帘子请顾长安进屋。   有趣的是,顾长安一进门就看见她的后娘于氏正和老夫人闲话,也不知说到了何事,逗得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祖母,母亲。”顾长安规规矩矩一揖,便站定不再说话了。   “这孩子,总像个句嘴葫芦似的。”老夫人嗔怪地看她一眼,“瞧你跟端王爷出这一趟门,黑了也瘦了,是不给你吃食了还是叫你扛沙袋去了?”   老夫人话里七分戏谑三分认真,顾长安一笑,道:“孙女此番是跟着去赈灾的,要真吃的白胖回来,旁人可不该闲话了。”   “总也有理。”老夫人笑眯眯地看她,“上回回来才没住几日就猫抓似的又跑了,你母亲带着长逸去普化寺上香,又短住几日,倒跟你连面都没见上。”   于氏在一旁赔着笑,“说来也真是不凑巧,长安前脚跟着端王爷去南边,我后脚就领着长逸紧赶慢赶地赶回来,却还是没见着。”   “上回是不赶巧,不过日后长安也常住于府上,母亲几时想见都是能见的。”顾长安不冷不热地道了一句,倒是让于氏没来由地噎了下,可她此时也不能说什么。毕竟顾长安已不是从前那个没娘的黄毛丫头,能任她搓扁揉圆,现下她说什么做什么,都得掂量着了。   “听说在你走前长清专程找过你一趟?”老夫人别有所指地看着顾长安,“小丫头也长大了,有自个儿的心思了……可惜我和你母亲现在许多事都说不上话了。你是长姐,要多替她考虑。”   “是,长安明白。”顾长安垂目看着自己面前的地板,大约明白了老夫人的意思,但又不免猜测老夫人这次同意她跟着刘珩去赈灾是否就是为了这事,可想了一瞬又觉得说不通,不禁微微蹙眉。   顾长安陪着老夫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话,每句话都说得谨慎小心,撑得她舌头都要打结似的。后来还是顾长宁来请安,请完安就说要带着顾长安去看看新院子,才把她给领走了。   顾长安和顾长宁沿着回廊往新收拾出来的漪澜苑走,初夏的季节,回廊下却还是阴凉,顾长安也觉得打心眼里是暖不起来,顾长宁看她的样子,就猜是于氏又出了什么幺蛾子,便道:“你人都回来了,有些人就是再看不顺眼,也翻不出天去,你又在这心思重个什么劲儿。再说了,就是天塌下来,不是还有二哥给你顶着。”   顾长安舒眉一笑,道:“我是在琢磨,你前些日子不是要给我排什么相亲宴来着?”   顾长宁瞪瞪眼睛,“你这丫头,当真的?”   “当真啊,这事做不得玩笑。”顾长安煞有介事地点头。   “行,看哥哥我给你排个流水相亲宴。”顾长宁一挑眉,看去欢天喜地的样子,心里却有了另一个打算。   第二十三章 清池   漪澜苑在侯府的东北角,离着顾长平和顾长宁住的地方都不算远,是顾长安生母从前住过的地方,但自她故去后,就再没人住过。   实际上,按照侯府的分配,是从没有哪一房是分开住的,顾长安算是个例外。这也是被老夫人格外看重的表现,就算从侧面承认了顾长安在侯府的地位。   顾长安进门的时候,发现院子里的花架都重新搭了,地上也都收拾得干净利落,沈氏和杜氏正忙着让丫鬟们搬东西,院里热闹得不行。   顾长宁在旁边撞撞她,“怎么样,是不是有点家的样儿了?”   顾长安摸摸旁边墙壁,笑道:“是啊,比顾长平在裕州的院子还像样。”   顾长宁被她一句话夸得浑身舒服,美滋滋地过去招呼小厮把顾长安从裕州带回来的书都搬进书房里去。   “长安啊,愣在那里做什么,过来看看。”杜氏看见还杵在门口的顾长安,招招手让她进去。   “大嫂、二嫂。”顾长安走过去,面上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看得杜氏直摇头。   杜氏拉着顾长安的手,低声耳语:“不是二嫂说你,现在都回侯府了,总要有个侯府大小姐的样子,难不成你还一直打扮成个男人样?你看你二哥和你站一块,他倒显得比你弱些。”   沈氏在一旁掩口轻笑,杜氏一贯是心直口快,但话糙理不糙,这话就算杜氏不说,她回头也得和长安提一提。   “你二嫂说的有理,”沈氏柔声说着,“先前那些嫌短的襦裙都叫裁缝改了,可听竹染说你还是不愿穿,嫌绑腿。”   顾长安脸上一红,道:“两位嫂嫂说的是,我明日就换上。”   “可不是,人一回来这要操心的事就多了。”杜氏没来由地叹了口气,看着顾长安的眼中也多了几分忧虑。   顾长安对她安慰地一笑,问道:“怎么没见东哥和茂修?”   顾茂修是顾长宁的独子,跟东哥一向交好,兄弟俩总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   “在先生那处呢,也不知是又犯了什么错了,被先生留下了。”杜氏无奈地笑道,这俩小子皮得很,一日不找事就皮痒。   顾长安了然,都说儿子肖父,看来东哥和茂修也确实像她的两位兄长。   漪澜苑里热热闹闹地安置新屋,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一大家子人又用了晚膳,顾长安这边才安生下来。   顾长宁把一众人都打发走了,自己却赖在院里没走,让竹染去沏了壶金骏眉,就跟顾长安在院里坐着,大有要唠家常的意思。   “你这里除了几个粗使的丫头,就竹染一个伺候,要不要再挑两个人来?”   “从前在裕州时贴身的事都是我自个儿来的,现在有个竹染就够了,人多了,嘴杂。”顾长安捧着茶盏呵气,“你不是专门要说这事吧?是不是我从裕州挑过来那姑娘有消息了?”   顾长宁扫她一眼,顿时觉得无趣,“跟你说话真是没意思,想卖个关子也卖不出来,是,是那个姑娘有信儿了。”   “给送到哪家乐坊了?”   顾长宁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长乐坊。”   顾长安伸个懒腰,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京城的乐坊我可就不熟了,这儿是你的地盘,别打我的主意。”   “你怎么不熟,” 顾长宁贼兮兮地一笑,“叶清池。”   顾长安翻个白眼,“少来。”   “枉姑姑一直惦念着你,回回都要问起你。这会子到了关键时刻,你倒把爪缩回去了。”顾长宁撇着嘴摇头,“白眼狼。”   顾长安还是不想理他,但知道这事要真是叶清池存心为难,顾长宁也确实没办法,毕竟这事情是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的,以顾长宁的身份也不适合抛头露面掺和到里面去。可是……叶清池到底打什么主意呢?   “话呢,我就说这么多,你看着办。”顾长宁把茶盏撂下,拍拍长衫就走人了,半点犹豫都没有。顾长安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撒出来也不是,咽下去又憋得难受,只得长吁一声,转身回屋去了。   **   顾长安回京以后就窝在侯府里,除了去给老夫人请安,平时根本连漪澜苑的门都不出。倒是茂修和东哥两个孩子往她屋里跑的勤,缠着她要习武。顾长安被缠了两天,实在拗不过,干脆就把府里的武师父暂时给替了,带着俩孩子在院里有模有样地耍□□。   到了第五日上头,顾长安刚把茂修和东哥打发走,童生就从前院跑来,说是叶清池在府外候着,正经地递了帖子要见她。   顾长安闻言,意味深长地一笑,什么也没说就搁下□□进屋换衣裳去了,连哼都没哼一声。童生望着晃动的门帘纳闷,都尉大人啥时候见叶先生见的这么痛快了?   等顾长安再出来时,看见满脸狐疑的童生,才拍拍他的肩说:“今日这个事上,是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这回叶先生大概是一败涂地。”   童生挠挠头,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太明白。   一败涂地的叶先生此时正好脾气地在侯府外等着,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还是那么地人畜无害。   顾长安出门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普天下许多看上去温良的东西其实都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物,譬如叶清池。   “叶先生。”顾长安腹诽归腹诽,但在旁人面前也不能失了礼数,否则传回侯府里又是说不清的闲言碎语。   叶清池回了一礼,便邀顾长安同去琉璃馆,顾长安自然不拒绝。二人先后上了马车,侯府门房伸长了脖子想再看一看,无奈车帘捂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   宽敞的马车里,顾长安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叶清池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也不说话。   “你也听说了吧,你送到泉顺的东西其实都被端王给烧了,我只是有点纳闷,你送了什么来?”其实顾长安并不想知道叶清池送了什么,但她觉得看在他故意扣下青黛的份上,气一气他也算扳回半局。   “没什么,”叶清池和气地笑着,“本来我也没指望能转交到你手上。”   顾长安挑挑眉,“叶清池,做人还是诚恳一点好。”   “是啊,做人还是诚恳一点好。那你明知道青黛在长乐坊,怎么还要端出一副架子藏在侯府里迟迟不露面。”   “我有点忙,忙忘了。”   听着顾长安胡说八道,叶清池也不拆穿她,反正接下来还有一笔买卖要谈,亏本的不一定就是他叶清池。   琉璃馆里,老位置。   顾长安坐在窗边,时不时瞄一眼窗外,就怕刘珩又乘着画舫来捣乱,所幸这回湖面上风平浪静,半只画舫都没看见。   “你把青黛弄进长乐坊,是什么打算?”顾长安说着,尝了尝叶清池力荐的新茶,入口干涩微苦,让她顿时没了再品的兴致。   叶清池没理她,拿出一封信推到她面前,“红楼给你的信。”   顾长安把信收了,看着叶清池,“你不缺钱,总不会是为了真金白银,再说我靖远侯府的那点家当恐怕你还看不进眼里。一个奸商,不为财,也不大可能为权,你到底为什么?”   “顾长安,你有时候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叶清池绷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长安却像瞎了看不见一样,孜孜不倦接着问:“为什么?”   “青黛就在长乐坊,你随时去随时能把她接走,”叶清池眯眯眼,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一个青黛,换你一个承诺。”   顾长安在心底呼了口气,踏实了,“什么承诺?”   “现在还不能说,不到时候。”叶清池眉心一松,靠在椅背上品茶。   顾长安抚掌轻笑,“行,我应了。”   她相信叶清池想让她干的不会是什么容易事,恐怕还会让她为难得不行,但他不是大奸大恶之徒,要求的也不会是违背道义之事,这就是顾长安敢应下的理由。   “这事就算翻篇了,现在我得跟你说这个正经事。”   “何事?”   叶清池拿出一张薄纸,递给顾长安,“这是叶氏在裕州收来的消息,你先看了。”   薄纸上短短几行字,却让顾长安皱起眉来。   “祁卢从赫雷的看管之下跑了,怎么跑的还不知道,但恐怕是赫雷那边出了问题。”   顾长安沉吟了一瞬,道:“你怀疑祁卢会对顾长平不利?”   叶清池摇头,“说不准。”   “这事算不得蹊跷,祁卢在狄戎经营多年,赫雷此番能拿下他多半也是攻其不备,只是祁卢这时候逃出狄戎……”顾长安手指摩挲着瓷杯的杯口,总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却始终抓不住。   “我猜他的根本目的还是要夺回对狄戎的控制权,但祁卢此人手段狠辣,野心颇重,断不会因为这一次败北就放弃对大齐的觊觎。”   “他现在孤掌难鸣,除非,借兵。”说罢,顾长安的脸色已然沉了下去。   如今九州一分为二,大齐与燕国以汉江为界南北而治,彼此间关系微妙。   三十多年前,燕国妄图吞并大齐,一场大战持续了整整两年,战的两国人仰马翻,谁也没占得半分便宜。那一场伤了元气,自此两国都不肯再轻易用兵,但毕竟三十年已过去,此时若再起战事,也并非不可能。   第二十四章 喜乐长安   顾长安回到侯府就直奔顾长宁的院子去了,可快走到才想起来晨起茂修说他爹要去徐阁老家里用午膳,于是脚下一顿,转个弯又回漪澜苑去了。   顾长安虽不擅权谋,但人心她还多少明白。尤其是像祁卢这种野心膨胀的人,他是不会因为一次挫败就认命的,他必定会想办法卷土重来。   顾长安和叶清池估计,祁卢的羽翼多数被赫雷剪去,所以即便他在狄戎还有党羽,也成不了什么气候。他如想成事,就会借力南边的燕国,攻齐。   方才吃过茶点后,叶清池就吩咐叶氏的人打听消息去了,童生拿着叶清池的手令到长乐坊接青黛出来。顾长安则回到侯府,原想同顾长宁商量一二,偏巧顾长宁不在。   顾长安坐在院里的藤椅上盯着一株广玉兰出神,竹染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她一直都有点怕顾长安,说不出什么道理,就是怕。   “竹染,你去给我把纸笔取来。”   顾长安突然出声,吓了竹染一跳,手一歪差点撞翻桌上的大肚瓷壶。   “是、是,奴婢这就去。”   顾长安纳闷地看看竹染,就见小丫头憋红了一张脸,满眼惊慌地跑进屋里去了。顾长安摸摸脸皮,怎么回事,她真有那么吓人?   竹染取来纸笔,顾长安思量一瞬便下笔刷刷写了一封短信,写罢将信装进信封里,以火漆封口,然后吩咐竹染道:“等下童生回来,叫他来一趟。”   “是,大小姐。”竹染低垂着眼,屏着呼吸不敢看顾长安。   顾长安暗自叹了口气,竹染这个姑娘还真是胆小,这回头要带她去了裕州,真见着那帮老粗,还不得吓破胆了。   童生是半个时辰以后回来的,他没敢领着青黛回侯府,只是把马车停在侯府后门,嘱咐青黛在车里等着,自己进府之后七拐八拐,躲着府里的人,溜着墙根回到漪澜苑。   顾长安见童生一进门就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把他叫到跟前,问道:“青黛呢?”   童生挠挠头,“方才您也没交代,马车都到门口了,我想想还是不便领着青黛姑娘回来。府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又有人说出什么来,您是不在意这个,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呗?”   顾长安点头,“是我没考虑周全。这样吧,你带着青黛去西三条胡同,找门前有棵大梨树的院子,敲开门找方升,把我的腰牌给他,他自会安排。”   顾长安见童生一脸疑惑,只得接着道:“这院子是我前几年手头有些闲钱时置下来的。”   顾长安的话点到即止,童生一下明白过来,转身就要出门去,却又被顾长安叫住。   她把封好的信塞进童生手里,说:“这是加急的信,找人送到顾将军手里。”   “是。”童生急匆匆走了,顾长安又在藤椅上躺下,看着头顶缱绻的浮云出神。   不多会儿,前面门房又过来人,说端王府的人在外面。   顾长安起来整了衣裳,跨出月亮门的时候,正好看见顾长清站在外面,她愣了一瞬,顾长清什么时候来的?   顾长安草草跟她寒暄两句就出门去了,也没多注意顾长清不大喜悦的神色。   端王府来的人顾长安不认识,但既然刘珩有请,祭的又是端王的大招牌,顾长安不能不去。   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就把门房伸着头张望的那几人的视线给挡了回去。   顾长安从没去过端王府,当然,刘珩做皇子住宫城里的时候,她也一样没进过他的地盘,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顾长安有点好奇。   端王府门口蹲着两只石头狮子,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匾额上端端正正的题字也跟靖远侯府没什么区别,只是看去更多了几分庄重。   小厮引着顾长安进门,她跨过那高高的门槛,踏进刘珩的一方天地。   刘珩在个水榭里坐着,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捧着卷书不知道在钻研什么。   顾长安走过去,小厮们识趣地都往外撤了几步,站在确定听不见主子谈话的位置上。   “叫我来,何事?”顾长安也不客气,在刘珩旁边坐下来。他没端王爷的架子,她也不想搬出规矩来坏了气氛。   “有点事,找你商量商量。”刘珩放下书,顾长安这才看清,是前朝的史册。   “公事?私事?”顾长安兀自沏茶,顺手拿了块桂花糕塞进嘴里。   刘珩想了想,“算是公事。”   顾长安暗自松了口气,看着刘珩,那意思,你就说吧。   “在泉顺时候你不是猜到我手里有我四哥想要的东西,这东西……”   顾长安一下苦了脸,打断他,“我后悔了,现在不想听了。”   “这东西是账本。”刘珩根本就不理她,实心眼地要把她往这个坑里拖。   既已入坑,死也要死的明白,顾长安心灰意冷地问他:“谁的账本?”   “兵部尚书许之栋。”   顾长安点点头,许之栋她知道,刘隆的外祖父,那个被办了的宛城知府许之舟的亲戚,顾长平对这个许尚书有着诸多不满,有时候也会跟顾长安发发牢骚,所以顾长安跟他也算是“熟人”了。   “你想把兵部拔掉可不容易,许之栋是老臣,你那个爹不会轻易动他。”顾长安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微风从小池上飘过来,卷起了她的几缕碎发。   “你好像对我‘这个爹’有不少意见?”刘珩似笑非笑,“你这辈子也没见过他几回,怨气是从哪冒出来的。”   “可能我生下来的时候就有点怨气。”顾长安托着腮,难得地露出点毫无防备的神色,“许之栋在朝廷的关系错综复杂,你动他一个难保不会连起一大串。”   “要的就是如今朝廷官场的大面积坍塌。”刘珩直视着她,“吃空饷的事朝朝代代都有,买官捐官的事也不是一日两日,要让我‘那个爹’起疑不容易,但也不难。”   顾长安想了想,“你怎么打算?”   “你二哥顾长宁在兵部。”刘珩的话点到即止,也不多说,就看着顾长安。   温热的气候让人生懒,顾长安起身扶在美人靠边上,看着小池里自由欢腾的锦鲤,背对着刘珩道:“这些鱼看着是在池子里随性游动,但实际还是被人豢养的观赏玩物罢了。”   刘珩负手站在她旁边,“你知道,我没有办法。”   “二哥的事我做不了主,你自己和他说去。”顾长安还是不看他,垂目盯着掉了块漆的扶栏。   刘珩叹气,“不管是我还是刘隆,又或是其他人,你们靖远侯府可能独善其身吗?”   顾长安终于回过头来看着刘珩,看得很认真,脸上的表情严肃得让刘珩感觉像是被人硬塞进喉咙里了两根刺,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行,我知道了。”顾长安相面似的看了刘珩半晌,最后把目光一收,撂下这句话就走了,刘珩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像被人敲了一闷棍一样有口气憋的慌。   顾长安出了端王府,也没让人送,自个儿溜达着回了侯府。   顾长宁在漪澜苑里等顾长安,见她进门跟条霜打的茄子似的,就锁起眉绕着她转了三圈,道:“听说你去端王府了,怎么一回来就一脸丧气样?”   顾长安也不兜圈子,坐下沉着脸,“是啊,有点不高兴。”   “啧,看你和那端王也是不对付,倒奇怪啊,俩人一同在石岭蹲了七年,总有点同生共死的情谊吧?”   顾长安气闷,还没说什么,外面童生就进来了。   顾长安回首看着童生,“人安顿妥了?”   童生一揖,“是,大小姐。”   “什么人?”顾长宁皱眉,“你该不会是出个门就把那青黛给弄回来了吧?”   顾长安点头,“你不是说着急得不行,晚一日姑姑就要抑郁一日。”   “是倒是,可是……你答应那叶清池啥条件了?”顾长宁挑挑眉看着顾长安,总觉得她是瞒了什么。   “他没说,”顾长安也有点郁闷,“不过这只老狐狸可不会做亏本买卖。”   “罢了罢了,人都接来了,你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我看还是挑个日子早点把青黛送进宫去。”顾长宁摆摆手,好像比顾长安还不耐烦。   童生在旁边听两位主子一个话题罢了,赶紧插上句道:“大小姐,青黛姑娘说办事前想见您一面。”   “她说什么事了没?”顾长安摁着眉心,这个姑娘也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精。   童生摇头,“倒没有,但看着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顾长安叹了口气,“知道了,你下去吧。”   打发了童生去歇着,顾长安转回来又去繁从简地跟顾长宁说了祁卢那档子事,顺带提了提刘珩着意要让顾长宁当他楔进兵部里的一颗“钉子”。   看着顾长宁眉头皱成一个疙瘩,顾长安忽然心安了,她一下子明白顾长平每回把坏消息扔给她时候那种怪异的喜悦感是从何而来了。   人就是这样,单独一个人痛苦的时候会特别难受,一旦找到一个倒霉蛋一起痛苦,那这难受里就带着一份苦中作乐的情怀了。   顾长宁到后来也一直没说什么,临走时候捎走了顾长安从琉璃馆带回来的糕点,然后拍拍她的肩,看着高高的院墙叹气。   顾长安叫住顾长宁,神色有种无处着力的无奈,“二哥,我在回京之前忽然明白,那些从出生起就烙印在我们身上的东西是很难逃避的。明知道前面是泥潭还得跳进去,这不是为别的,是为有我们在下面托着,能给东哥和茂修他们,一个走出去的机会。”   顾长宁露出一点笑来,“你这话,跟爹说的一样。”   爹说,希望她有朝一日,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喜乐长安。   第二十五章 相亲   天高云淡,靖远侯府里一派宁静祥和,可深宅大院里,从来都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   顾长安坐在她祖母跟前的时候,头一次觉得她爹去的早也许是件幸事,否则现在的侯府恐怕要再多几桩糟烂事了。   老夫人把顾长安叫来也不是为别的事,还是为了顾长清。   没办法,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   顾长安在闲聊间大约晓得她的继母于氏在顾长清的婚事上早就做了几番打算,只是一直都没寻着比侯府门第还高还深的,这回顾长安重伤回京,算是给了她一个机会。   毕竟侯府上下,能跟端王扯上关系的,就顾长安一个了。   老夫人在上头压着,顾长安也没办法,硬着头皮应下来,说是明日就带着顾长清去跟端王见面。   当然这个事如果放到皇帝那里就是一道赐婚圣旨的事,但他们靖远侯府总不能舔着脸站到皇帝面前去求这道圣旨,所以只能采取迂回战术。先得让端王瞧上眼,再让顾长安的姑姑贤嫔娘娘去给皇上吹枕头风,此事方才保险。   顾长安回到漪澜苑的时候琢磨,于氏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妙却未必能行,先不论刘珩如何,就她姑姑贤嫔娘娘都未必肯帮这个忙。   但这事在顾长安眼里就是个芝麻绿豆的小事,跟行踪不明的祁卢比起来,简直连提都不值一提。   何况西三条胡同里还住着另一个主儿,这几日顾长宁马不停蹄地在安排,约莫不出三日,就能把青黛送进宫去了。   顾长安站在院里行了套拳,收尾时想,是该去见见青黛了。   童生备上马车,顾长安从偏门出去,就往西三条胡同去了。   那门前种着大梨树的院子,是顾长安前些年置办下的,其实也是顾长平的意思。那时候顾长平就有心让顾长安以后出去单过,别再跟侯府里掺和。顾长平早就想好了,顾长安有官职在身,又不常回京,单置套院子也无不可。不管怎么说,现在的侯府是顾长平做主,他真要一意孤行地做什么,就是老夫人也拿他没法子。   冲这些事上,顾长安觉得她大哥还真有点土匪脾气。   到了西三条胡同,敲开门,升叔见着几年没见顾长安,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方升从前跟着顾长平打过仗,后来伤了腿,顾长平就让他在裕州的府里管事,再后来顾长安置下这个小院,就到京里来了。   顾长安在花厅里见着了青黛,近两月未见,顾长安只觉得她身上那股傲气淡了,倒多了几分世故。   “拜见都尉大人。”青黛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顾长安没动,受了她这一礼。   顾长安看了眼旁边的圈椅,“坐吧。”   “大人贵人事忙,青黛有话就直说了。”青黛直视着顾长安,“我这一去,就要在那个四四方方的皇城里终老了,大人总得让我去的不后悔。”   顾长安点点头,像是还认同她的话,“你是要我给你弟弟在军中谋个位置,还是要将你爹娘迁居到京城来?”   这回轮到青黛一愣,她原以为还要跟顾长安扯皮几句,没想到她答应的这么爽快。   “我弟弟身子骨弱,没那个福分建功立业,青黛只想接父母弟弟入京,让他们生活无忧。”   “听说你父母从前经营过一些小买卖,等他们入京后,我会给他们盘间铺子叫你弟弟照看着,让他们不必为生计发愁。”顾长安喝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你可还有别的事,一次都说清了吧。”   青黛摇头,眼中有几分茫然,“没了,青黛所求,只是如此。”   顾长安掸掸袍子站起来,看着院外那棵尤其高耸的梨树,说:“这两日会有老嬷嬷来教你规矩,仔细学着,宫城里不比外头,一个动作一句话的闪失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青黛没有说话,她失神地看着顾长安的背影,一瞬间,她竟有点羡慕眼前这个提刀就能杀人的女将,羡慕她有着杀伐决断的能力。   顾长安跨过门槛时,转过头来看着姿容艳丽的青黛,笑得很和气,“不管将来你会不会蒙得圣眷,封嫔封妃,都不要想着去害我姑姑。你爹娘弟弟的性命,并不在你手里。”   青黛如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瞪大眼睛盯着顾长安,半晌,又惨笑一声跌坐回去,不再看她。   顾长安走了,坦白说她对于最后的那句话,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因为她觉得这些话说在前面总比说在后面强。   方升给顾长安包了一大包腌咸菜,又拎了两壶他自己酿的糯米酒,顾长安闻着咸菜里的香油味,感觉胳膊腿都舒坦了,从前在裕州的时候她就好这口,升叔的手艺实在是没的说。   马车上,顾长安昏昏欲睡,半闭着眼吩咐童生,“等会儿你去一趟端王府上,让白辛跟王爷说……说我明日去。”   后半句话说的干巴巴,童生狐疑地看了顾长安一眼,没敢多问。   侯府里的事多数就是妇人们无事生非,顾长安从回京就闷得不行,这几日想抓叶清池出门逛逛,却连叶清池的一片影子都没找着。不过顾长宁倒是没闲着,不少事压在头上也没碍着他给顾长安找夫婿。   按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顾长宁从来都觉得他这个妹子不是一般人,要真是随便给她安一门亲事,这洞房花烛夜一个不满意给新郎官打残了也不是没可能。   所以顾长宁还是照顾长安说的,给她排了个流水相亲宴。   顾家一门都不是慢吞吞的人,做事讲究个雷厉风行,因此顾长宁就在顾长安去见青黛这日,给她按年纪顺序排了三位公子在琉璃馆见面。   **   顾长安前脚进门,后脚就被杜氏拉进屋里去了。   “长宁也没说你晌午出门了,这会子都晚了,赶紧收拾收拾就去吧。”杜氏把顾长安摁在凳子上,想她一介武将让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拉来拽去,也是奇了。   顾长安一头雾水,“二嫂,到底是什么事?”   杜氏一脸奇怪地看着她,“你二哥没跟你说?他给你挑了几位公子,都是一表人才的,叫你去瞧瞧看。”   顾长安曲指“哒哒”敲着桌面,从铜镜里看了看杜氏,难得乖巧了一回,说:“那就劳二嫂帮长安收拾吧。”   杜氏一愣,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也没细想,回头招呼竹染就帮着顾长安把头顶上的男子发髻打散,重新给她束发。   杜氏知道顾长安从跟着顾长平去裕州就是当个男孩子养的,这回回京前根本就没穿过什么襦裙绣花鞋,更别提往脑袋上簪珠花了。所以杜氏识趣地没给她挽好的发髻上多插什么步摇,真是怕这小祖宗看不顺眼给扔了。   竹染替顾长安挑了套鹅黄的衣裳,顾长安偏头看了会儿,就直接去里间换上了,一改平日里对这些裙裙褂褂“挑剔”的毛病。   杜氏和竹染面面相觑,心里一块打起鼓来。   等顾长安收拾利落站在杜氏和竹染面前,俩人又忍不住皱眉。   好像什么地方看着别扭。   不是顾长安脸上的疤,那疤用上叶清池送来的奇效药,已经不那么明显了,此时用粉一盖,几乎是看不出什么痕迹。   也不是身形的毛病,顾长安瘦高,腰板挺得直溜,穿衣裳比普通人都要合适些。   顾长安自己抬起胳膊看看,倒是满意,谢过杜氏就转身出门了。   顾长安步幅一向迈的大,穿裙子难免绑腿,但她在这些事上从来是能将就就将就,所以她自己调整了调整,可着那裙子能迈开的最大步,呼呼走起来。   等顾长安的身影消失在月亮门外,竹染才犹豫着开口:“二夫人,奴婢瞧着大小姐,好像……”   杜氏也是满心郁闷,抱臂看着墙上的爬山虎,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厢,顾长安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瞧着轻飘飘的鹅黄色跟她有点不协调就是了。   顾长宁心细,怕顾长安懵里懵懂去了,跟几位公子见着不知如何开口,且万一看上哪个日后也不好说去,所以还是按规矩找来媒婆,跟顾长安一同去琉璃馆。   媒婆姓赵,是个能说会道的。赵婆子识人多,早就练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装了一肚子的话要跟顾长安套近乎,可真见着,却又憋不出几句了。   赵婆子坐在马车里偷瞄这女都尉,被顾长安一眼扫过来,吓了她一跳,觉得腿肚子都快转筋了。   赵婆子低下头偷偷琢磨,这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是不一样,眼里透出的那股说不清的劲儿,还怪吓人的。   到了琉璃馆,赵婆子在顾长安前头引路,两人进了二层的雅阁。   琉璃馆里的伙计都是眼明心亮的人,一见是顾长安来了,就赶紧打发人去叶宅,找不找得着叶清池那是后话,他们要是见着人不报,回头可有苦果子吃。   当然,这也是叶清池先前就交代好的,早说了只要是顾长安来,不管什么时候,都得去叶府通报一声。   相亲宴安排在琉璃馆,顾长安心里不是不嘀咕,但想来想去她二哥跟叶清池也没什么交情,说不上要给她挖坑。   等在雅阁的沈大人比顾长安想象中要淡定,顾长安进去的时候,沈大人正望着窗外的湖面,品茶。   沈大人文采好,是他们那一年的榜眼,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在翰林院待了没几年就跑到大理寺查案去了。   沈大人单名卿,字伯之,听赵婆子的意思,从前还跟顾长宁一起拜在徐阁老门下,只是一直搞不清什么原因,没娶着媳妇儿。   沈卿是一个很正经的正经人,他目不斜视对着顾长安一揖,“顾都尉。”   顾长安也赶紧还礼,“沈大人。”   赵婆子在旁边直皱眉,这可真是木头疙瘩碰上榆木脑袋了。   第二十六章 添乱   风动柳枝,湖面波光映着几片浮云,窗外景色大好。   可惜琉璃馆的两人有点煞风景。   顾长安趁着沈卿出门不知道干什么去的功夫,抓住赵婆子说:“我看这个沈大人就挺有趣的,你把后面的两个公子都打发了吧。”   赵婆子苦着脸,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赵婆子出去,沈卿正好回来,就听见顾长安颇有兴致地问:“沈大人方才说那个从京郊挖出来的尸骸,后来是如何了?”   赵婆子摇摇头,下楼去了。   顾长宁就坐在琉璃馆后头的大青石上,边等边不耐烦地摇折扇。   这是他跟赵婆子约好的地方,以防顾长安出什么幺蛾子,他这近水还能上去救近火。   顾长宁见赵婆子急火火走过来,心里就觉得要糟糕。   “顾大人啊,上面的顾大人说了,觉得沈大人挺有趣的,让把后面的两位公子都打发了。”   “怎么回事?”   “沈大人给顾大人讲了不少离奇骇人的杀人案,可吓死我老婆子了。”赵婆子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顾长宁愁啊,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   顾长安一向就有点猎奇的心态,又早就克服了对尸体的恐惧心理,跟沈卿聊得来真是一点也不用奇怪。   顾长宁看着琉璃馆别致的外墙,纳闷,顾长安当真看上沈卿了?   顾长安当真没看上沈卿,是拜她目力极佳所赐,瞥见外间窃窃私语的俩伙计。常年在战场上积攒下来的敏锐让顾长安觉得这事不大对劲,可沈卿一板一眼的,半点不像跟顾长宁合谋要干点什么的样子。   虽然沈大人一根筋,不知道变通,可顾长安还是打心眼里觉得沈卿查这人挺有趣。听他的意思,从他任大理寺左卿之后,就把那些陈年旧案都翻出来要重查,搞得整个大理寺鸡飞狗跳,自己却浑然不觉。   真是个耿直的人啊。   顾长安像遇见知己一样跟沈卿侃侃而谈,一时不察,都没留意到雅阁外戳了尊黑面大佛。   所幸黑面佛耐心有限,敌不动,他动。   “顾长安。”   一盆凉水兜头扣下,或许里面还埋了几块冰碴子。   “下官见过王爷。”顾长安正经地敛袍拜礼,旁边的沈卿当然也认识刘珩,从容地起来跟顾长安一同拜下。   刘珩觉得沈卿这个白面书生有点碍眼。   “沈大人。”刘珩也不跟俩人客气,干脆利落地坐在赵婆子刚才的那张椅上,指挥着顾长安给他重新换杯子添茶。   沈卿这个人耿直是耿直了点,但能杀出重围在殿试中摘得榜眼也足证明他不是庸人,此时要看不出刘珩隐隐的怒意,那他这几年真是白在官场上混了。   徐阁老说,能不得罪的人就不要得罪,尤其是皇亲贵胄。   沈卿不想平白招来刘珩的厌恶,所以根本就没打算再坐回去,木着一张脸,说要再去一趟仵作那里,就挺着腰板蹬蹬下楼去了。   顾长安想,其实沈大人也不是太耿直。   沈卿走了,刘珩和顾长安才能把话说的敞亮。   刘珩看了眼沈卿消失在楼梯拐角的身影,没来由地笑了一声,“相亲啊,没听说你着急出嫁。”他撇开茶碗里飘的茶叶沫子,说,“你既然着急,还相什么亲,嫁我不得了。”   轻飘飘一句话,说出来就好像问“你吃了吗”一样容易。   顾长安被这片没分量的羽毛砸的三魂七魄都掉下去一半。   刘珩浑然不觉地接着扎针,“向父皇求道赐婚的旨意还不太难,何况你靖远侯府跟我也算门当户对。我看要不这事就定了,我也懒得遍京城找什么媳妇,就你了,省事。”   省事?这王八蛋把婚姻大事当成什么儿戏?   顾长安怒火中烧,她觉得此时手里要是有柄长刀,保准就往刘珩脑袋上招呼了。   刘珩却好像双眼盲了看不见她额角暴起的青筋,云淡风轻道:“看你也不大乐意的样子,那你到底是着急还是不着急?既不着急,还来相什么亲,跟这些不认识的男人眉来眼去……就那么有趣?”   伤人的话总是擦枪走火一样冒出来,说的时候不计后果,说完简直想把舌头割下来。   顾长安被他彻底激怒,真是许多年不曾动过这等肝火。她攥紧了手里的茶碗,指节都捏的发白。   刘珩的话就像一记凭空飞来的巴掌,重重掴在她脸上,不留半分情面。   她能在众目睽睽下揍他吗?   很想,但不能。   不能揍活人,只能拿死物撒气。   顾长安盯着刘珩,眼里的怒火要是能喷出来,刘珩恐怕就被烧的渣也不剩了。她手指颤抖着,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茶碗被她捏成了几块碎片。   手上的力收不住,瓷片割破了虎口,血珠沿着掌纹淌在桌面上。   刘珩下意识伸出的手顿在半路,他看了一眼自己不听话的手掌,怔忡着,好像这几年已经养成习惯,只要她冲出去冲的头破血流,回来都是他在善后。   顾长安扫了眼刘珩,满脸写着不稀罕仨字,很干脆地把手缩回去,在她的裙摆上把血一抹,然后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刘珩想叫住她,到底是张不开嘴,想起来拦住她,却又像给那张椅子粘住一样,起不来。   **   琉璃馆后面的大青石上,顾长宁八风不动地坐着摇折扇,面沉如水。   叶清池来晚一步,听说他在后面,就溜达过来跟他“聊一聊”。   叶清池在顾长宁旁边坐下,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失望还是不失望,他看着日头透过叶片投在地上的阴影,平心静气道:“顾大人,我明白你苦心孤诣是为的什么,可你不觉得我和长安……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那一点是什么,叶清池不说,顾长宁也很明白。   “她十三岁被大哥扔出石岭做斥候,掉进狼窝里是你救的她。十四岁被阿达合的兵打瘸了一条腿,还是你救的她。你怎么就知道,差的那一点不是你的问题?”   叶清池露出一点笑意,“顾大人一心为妹子寻位良人,又怎知清池就是良人?”   “我并不知道,”顾长宁把折扇一收,转头看着叶清池,“不如你来给我个答案。”   叶清池笑而不语,顾长宁伸个懒腰,道:“就端王爷那个脾气,这俩人在上头八成得顶起来。我就不去掺和了,叶先生要不要去……当然,我也管不着。”   叶清池暗暗磨牙,敢情这靖远侯府里除了顾长安,就都是属狐狸的。亏得顾长安喊他老狐狸喊了这么些年,他还真是给狐狸家丢脸了。   顾长宁算盘打得精,知道顾长安是个八匹马都拉不动的死性子,索性就溜他这个勤快的。假借他的口给琉璃馆的人传了话,掐准他回京的时间给顾长安排上相亲宴,等顾长安一来,琉璃馆的伙计自然要去叶宅通报。   顾长安相亲这消息突如其来,足够让他马不停蹄地从叶宅跑到琉璃馆来。   当然,顾长宁还是算漏了一个人,刘珩。   刘珩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叶清池不清楚,但按着顾长宁的路子,现在在上头大动肝火的应该是他叶清池,也算是变着法儿地逼他把该说的说出来。   顾长安辞官不成,估计顾长平和顾长宁心里头都不踏实。顾长平在老侯爷故去后就绞尽脑汁地想让顾长安滚回京城,但顾长安早就磨出了野马一样的性子,哪是说回就能回的。   眼看着顾长安熬成老姑娘,顾长平面上不吭声,内里恐怕早就急红眼了。这回趁着顾长安重伤,原想着叫她辞就此官,谁知皇帝愣是没准,顾长平只得用迂回的法子把顾长安撵回京里。   顾长平兄弟俩这不是挖坑让顾长安跳,是挖坑让他跳。   可明知道是个坑,他还是跳的甘之如饴。   人啊,就是贱。   叶清池琢磨,顾长平八成是想等顾长安嫁出去,就让人撺掇言官弹劾,逼皇帝吞下这口黄连,准顾长安辞官。   可这条路当真走的通么?   叶清池绕回琉璃馆前面,就看见一个人倚在门边看热闹似的看着个鹅黄的身影登上马车,渐行渐远。   叶清池没去追顾长安,停在那人旁边,斜睨他:“看热闹不嫌事大?”   门边的人转回头皱着眉,“下回说话前出点声,没病也给你吓出病了。”   叶清池上下打量着一母同胞的叶清城,“听说你在南边吃了个暗亏。”   叶清城:“关你屁事。”   叶清池转过头:“是不关我,屁事。”   叶清池和叶清城兄弟俩,一个算是走的正途,另一个看上去也是正途,但总带着点邪性,就跟叶清城这个人一样。一个大男人,却生的有点说不出的魅,皮肤也是细白得过了头,所幸脾气上是个糙爷们。   叶清池拓展了叶氏的产业,就连南边的燕国也有他的商铺,而叶清城却只有个琉璃馆,跟叶清池之间有着拍马也追不上的距离。   外头人对叶清城多有非议,但叶清池知道,琉璃馆只不过是叶清城在外面的一个幌子罢了……他这个弟弟,也不是什么善茬。   **   童生在侯府门口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方才他照顾长安的吩咐去端王府传信,结果让端王三两句问出来顾长安在琉璃馆,他见端王出门时就面色不善,只怕顾长安跟端王爷一言不合再闹出什么矛盾来。   马车从远处行来,停在侯府外头。   小厮打起帘子,顾长安从车上下来,脸色难看得像是要杀人。   童生眼尖,一眼就看见顾长安裙摆上的血迹和手掌上的伤,他吸了口凉气却不敢声张,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去站在她身侧给挡住,佯作一副狗腿样儿把顾长安给迎回府里。   顾长安默声不语,眼角眉梢都像结上了冰坨子,冷的吓人。她不吭气,童生自然也不敢问。回到漪澜苑,童生悄悄招呼竹染拿来药箱,快手快脚把顾长安手上的伤给处理了,然后就退到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去了。   “端王爷去琉璃馆的事不赖你,他一个王爷硬要问,就是再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不说。”顾长安在藤椅上坐了会儿,像是平静下来,起身拍拍童生的肩,“跟竹染说拿身干净衣裳来,再烧壶热水。”   童生心里默默挣扎了一下,最后眼一闭心一横,还是问出来,“那……明儿个还去王府不?”   顾长安一脸诧异,道:“去,怎么不去。我和他的事,长清和他的事,一码归一码,不能因为他王八蛋就把长清的婚事给耽搁了。”   童生暗自龇牙咧嘴了一番,听这“王八蛋”仨字说的这么顺溜,看来是真气着了。   顾长安进屋前又瞥了眼月亮门外,她方才说话时没看漏那一片被风扬起的水绿衣角。   所以后一句话说的半真半假,是要给外头听墙角的人吃颗定心丸。   第二十七章 引荐   刘珩在琉璃馆呆坐了好一阵儿才沉着脸走了,摸着心窝子说,要这时光能倒回去,他是打死也不跟顾长安说那样的话了。   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何况他这回是把泼水的手都给剁了。   回府的时候,刘珩还被门槛给绊了下,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差点让决明去把门拆了。   白辛跟在后头偷偷憋着乐,跟决明咬耳朵,说爷这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砸完还得把石头嚼嚼吞下去。   决明听得直摇头,说你这是把顾都尉比成大石头啊,回头给她知道看不拆了你两条腿。   俩人说话的声音不高也不低,一字不落地飘进刘珩耳朵里,偏巧这事上刘珩连一个字的理儿都不占,只能是哑巴吃黄连。   **   靖远侯府里,顾长安坐在书房用她的残手捧着《九州杂记》看得津津有味,顾长宁站在门口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个妹子也是心大,要换上别的姑娘,这会子保不准已经泪流成河了。   也不知道她这石头一样硬邦邦的脾气到底是好是坏。   顾长安抬头就看见自己二哥在门口当门神,勉强挤出来一个挺难看的笑,垂头丧气喊了声“二哥”。   顾长宁欣慰了,好在她还不是乍一看去那么没心没肺。   “跟端王闹别扭了?”顾长宁看见她手上缠的白纱布,没问也知道她当了回“烈女”。   顾长安磨磨牙,“这要是在军中,保管打得他十日都起不来床。”   顾长宁皱起眉来,“亏你还领兵这么多年,一点芝麻绿豆的小事,也值当你往心里去?还琢磨着把端王给揍趴下,你倒本事了。”   顾长安哑然,这人胳膊肘怎么老往外拐?   “两个事儿啊,”顾长宁伸出俩指头来比划比划,“一呢,你是当真看上沈卿了?二吧,前几日你说许之栋那事,我觉得……不得不做。”   “没看上,当兄弟还成。”顾长安答得挺实诚,顾长宁却翻了个白眼,骂都懒得骂她。   “你也一直都知道吧,兵部里头那点事。这许之栋就是条蛀虫,军需粮饷,没哪个他不沾手的。就他提上来那几个废物,跟着我打一趟狄戎就吓跑了俩,还有个让顾长平直接给砍了。咱家跟许之栋的梁子结下也不是一般二般,不说别的,那丽妃娘娘不也没少为难姑姑么。”   “瞧我这一句话勾出你多少牢骚,”顾长宁摸摸鼻子,“这事急不来,需得天时地利,人和不和倒无所谓,关键是,契机。”   “端王手上有本账目,这东西许之栋像是挺忌惮,那胭脂堂的人绑走端王为的就是这本账。”顾长安捂着额头,发愁,“康王刘隆是许之栋的外孙,这俩人绑一块倒不奇怪,怪的是胭脂堂为什么也搅合进去了。”   “朝廷和江湖,看去是风马牛不相及,可其中的牵连,呵,那也是盘根错节。”顾长宁言语间暗含嘲讽,“□□时候就有江湖人替他干兔死狗烹的勾当,康王找上胭脂堂,也在情理中。”   顾长安撇撇嘴,“从这上头看,刘珩比刘隆可不是差的一点半点。”   顾长宁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大事往往需谋定而后动,要谨慎,小事随性而为也出不了岔子,这是顾长安的思维。   她照着长宁说的,“没心没肺”地早早躺在了床上,却难得地失了眠。   哽在心头那根刺,还是横在那儿,刘珩还是个王八蛋,并没有随着几个时辰过去就消失不见。   顾长安枕着手臂,盯着床幔,觉得顾长宁后来说的话也有点道理。   纵览这些门当户对,年纪相当,并且还未成婚的公子们,好像没有比叶清池更合适的。   当然,说起门当户对,叶清池是差了点,但他富可敌国啊,再遥远的差距也就显得不那么遥远了。   嫁给叶清池?顾长安眉心拧成块抹布,怎么觉得有点别扭?   辗转反侧半宿的顾长安翌日晨起的时候神色委顿,带着东哥和茂修在院里打了套拳也没能让她精神起来。   竹染看着负手立在院子正中沉思的顾长安,心里头叹气。   顾长清按时来了,不但来了,而且容光照人,连顾长安都觉得晃眼。   顾长安换上她穿惯了的男子常服,挽上发髻拿叶清池送的玉簪一插,便一身利落地领着顾长清出门去了。   于氏大约对顾长安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到侯府门口谆谆嘱咐,像是怕顾长安把顾长清给生吞活剥了一样。   顾长安就觉得奇怪,这于氏从前挑她的刺儿可是挑的眼都不眨,把她罚到祠堂跪上一宿也是有的,怎么时隔十几年,她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顾长安犯懒,在深宅妇女的心思上不愿花功夫琢磨,寒暄几句就把于氏和颜悦色地请回去了。   顾长清坐上马车就有点紧张,跟顾长安没话找话。   “长姐,咱们为何不约在外头,反而……要去王爷府上?”顾长清话里带着点少女的娇羞,手里绞着一方丝帕。   “你一个未出阁的闺秀,在外面抛头露面像话么?”顾长安没睡饱,情绪也跟着掉在谷底,“咱们大齐比着燕国是没那么多穷讲究,可要真在外头为你引荐端王,这话传说出去了,要收场可不容易。”   “可、可长姐不也常与人在外会面。”顾长清声音低低的,也不敢看顾长安。   顾长安无语地看着她同父异母的小妹,这丫头是在房里绣花绣傻了不成?她无意再多言,索性闭上眼靠在车壁上歇着,不答顾长清。   顾长清原想跟顾长安套套话,问几句端王的脾性喜好,没料顾长安一改往日做派,还端出她都尉大人的架子了,一下子就让顾长清十二分地不满。顾长清恶狠狠地想,要是长姐嫁不出去就好了,那时看她还能怎么威风。   顾长安当然不晓得顾长清此时琢磨些什么,她觉得祁卢那个疯子踪迹全无,顾长宁又要把刀悬脖子上去铲许之栋,这些事已经麻烦成一疙瘩,她根本无心去管情窦初开的丫头起什么心思。   端王府和靖远侯府就离得不远,顾长安琢磨的事还没转过一个圈,她们就到了。   白辛知道顾长安要来,特地嘱咐了门房,所以门口小厮一见是靖远侯府的马车,就没命地奔进府里去通报了。   顾长安扶着她嫣然动人的小妹下马车,不紧不慢地往王府门口走。   结果还没等她们走到跟前,白辛和决明就从府里奔了出来。   白辛和决明先看见顾长安,再看见顾长安边上娇羞的姑娘,俱是一愣,俩人面面相觑,顾都尉这是演哪出?   顾长安一时因为没睡好,又因为昨个儿被刘珩气的不轻,眼看白辛和决明俩人带着股负荆请罪的劲儿,所以也不客气,拉着顾长清跟俩人白活一通,听得白辛脸都绿了,频频回头往府里瞧。   决明在一旁倒有点看戏的意思,啧,里面那个大摆筵席,毛毛躁躁要请罪,外面这个没心没肺,领着人来给他当媳妇,阿弥陀佛,待会儿别掀了房顶就行。   一行人欢声笑语往水榭那处走,顾长清越走越紧张,后头干脆拉住顾长安的手。顾长安一愣,转头看看她,就见自家小妹脸红得跟熟透的番茄一样,仿佛下一刻就要激动得厥过去。   她暗自摇头,这丫头是少点顾家人的魄力。   刘珩在满当当一桌珍馐美味前坐立不安,站起来又坐下,然后溜达到顾长安那天喂鱼的地方站了站,忽然就觉得自己没出息,暗骂了两句,便端坐回去了。   所以顾长安牵着顾长清踏进水榭的时候,只看见刘珩拿着一副派头,坐在主位上。   顾长安看他不顺眼,索性不看了,把顾长清往前一推,干巴巴道:“去泉顺路上与你提过,我小妹,顾长清。”   说罢,顾长安就不吭气了。这边顾长清紧张归紧张,但到底是大门大户的闺秀,该有的礼数是一项没落下。等她客套完,刘珩才省起上趟出门时,顾长安是说过这么一桩事,脸色不免又难看了一分。   顾长安坐在刘珩边上,不动声色地望着桌上的菜肴,刘珩眼见顾长安对菜色的兴致大于他本人抑或旁边的顾长清,但也不好当着顾长清说什么,只得一边跟顾长清客套守礼地寒暄,一边纡尊降贵地给顾长安布菜,不一会儿就在她碗里堆了座鸡肉牛肉山。   刘珩觉得,以顾长安跟他同袍七年的情谊,她必然知道他是低头道歉了。   诚然,顾长安再迟钝也领悟到刘珩这一层隐晦的含义,可他怎么就忘了旁边还坐着个顾长清?   顾长清面色青白,看着顾长安闹别扭似的把肉从碗里扔出来,这边刘珩又耐着性子夹了别的进去,握着象牙筷的手都止不住颤抖。   如果说顾长清从前一直就不待见顾长安是因为觉得她混在一群男人中间,粗鄙浅薄,那现在她恨不得顾长安战死在北境就只因为顾长安明知自己倾慕端王,却还要在她面前如此做作,简直该死。   天可怜见,顾长安虽在男女一事上比别人开蒙晚了点,但也知道当着顾长清的面跟刘珩多说一句话都是挨天打雷劈的罪过,所以她当然不是故意的。她把那些肉扔出去,为的就是跟刘珩撇清关系,哪知道端王爷竟在这个时候没眼色起来。   顾长安如芒在背,刘珩却像打通任督二脉一样浑身舒畅。   一顿饭吃进肚子里好比吃了块太湖石,顾长安琢磨着回去得让竹染煮一壶山楂水来消消食。   顾长清的贤良淑德在登上马车那一刻彻底掉的一点不剩,不是她不想维持着应有的气度,而是根本就维持不住了。   顾长安看顾长清能隐忍着不跟她掰扯已是不易,自然不会去招惹她。就这样,两人别扭地坐在马车里,回到了靖远侯府。   第二十八章 惊/变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一日日就像有人拿着皮鞭在后头抽打一样,奔跑着就过去了。   转眼一个多月被甩在脑后,顾长安成日无事,除了抓着东哥和茂修两个半大孩子练练功夫,就剩下跟叶清池满京城逛了,最后连京郊的普化寺都去过两趟,实在是没什么地方可去,这才在侯府里闲下来。   老夫人对顾长安带着顾长清去端王府的事没提也没问,顾长安约莫于氏早就跟老夫人添油加醋地讲过了,但老夫人才是顾家最老谋深算的一个,她到底什么盘算,顾长安猜不出来。   至于刘珩,这一段日子倒消停多了,除了偶尔找她去王府替他给顾长宁传传信儿,平时很少来招惹她,反而让顾长安有点不适应了。   顾长安把童生打发去泰叔那儿学着管事,所以这些日子她连童生都见的少。另一边的青黛也顺利送进了宫城里,至于她到底能起什么作用,顾长宁和顾长安都没把握,但既然是他们姑姑顾鸾的意思,顾长安认为姑姑还是有她的打算的。   顾长宁自从跟顾长安说了铲掉许之栋,整个人就益发苦大仇深起来,有时候到顾长安院里坐坐也是不经意地就要叹口气。   顾长安明白顾长宁的困境,但她却帮不上什么忙。   有时候顾长安会想,即便他们靖远侯府不站到哪个阵营去,是不是也会被人归到刘珩那边去。   夺嫡是一条看不见流血的路,真的走上去,并不比一将功成万骨枯要容易。   祁卢在镇北关的消息传进京的时候,顾长安正在院里看她从裕州搬回来的兵书。   童生抹着头上的汗奔进来,急的不行。   “大小姐,出事了。”童生喘着粗气,说道,“二爷让人回来传话,说、说将军带了一队人出关外阻截那祁卢,碰上大风沙,失、失踪了。”   顾长安“嚯”地从藤椅上站起来,“失踪?怎么会……”   童生忙着点头,“算着日子,关外的消息传回京,这中间也要有七八日了。”   顾长安眉心拧了道阴影,紧抿着嘴不言语。   她这些年别的功夫没什么大成,只这个临危不乱的本事有大踏步的长进。   顾长安首先想到的是顾长平为什么会亲自到关外去阻截祁卢,其次想到的是顾长平在边关呆了二十几年,旁的本事没有,躲躲风沙应该还是能的,怎么就一下失踪了?   这其中也许有蹊跷,但顾长安一时间还抓不到这一团乱麻里的线头。   “二哥传没传别的话,说没说什么时候回府?”顾长安重新坐下来,抬眼看童生。   童生挠着头想了想,说:“小厮照着传回来的原话是‘告诉长安,大哥那边出事了,他率兵出关截杀祁卢却遇上风沙,人失踪了。’”   “没了?”   童生一拍脑门,“还有还有,这么一句,‘这事兵部没端王爷那边消息来得早。’”   顾长安站起来踢了他一脚,“混小子,不早说。”   “一听说将军出事,急昏头了,”童生一脸懊恼,边说着就边往外跑,“我给您牵马去。”   顾长安一出府就骑上童生牵来的马直奔端王府去了。   顾长安骑在马上,感觉有些古怪,这还是她回京后头一回正经骑上马背,马奔跑起来的熟悉感,让她激动地差点想仰天长啸。   端王府的门房对顾长安是熟的不能再熟,这回见她策马奔来,虽然暗自纳闷,但还是不敢怠慢。因此顾长安这边一跃下马,那边就有小厮来把马牵走了。   顾长安来的时候刘珩正跟礼部左侍郎、户部两个郎中商讨下月的祭礼。皇帝也不知是又起了哪门子兴致,要把下月的祭礼按往年规模的两倍操办。这事原先是刘隆大包大揽,谁知前几日他骑马时不慎摔断了腿,最后就落到刘珩头上来。   从来没张罗过祭礼的刘珩顿时给烦的满头包。   顾长安为了不跟几位朝廷大员打照面,便躲到后面花园里去了。小厮悄悄跟刘珩通报,刘珩就把白辛和决明先打发来同顾长安说镇北关一事,毕竟当时传回来的消息是决明先接着的。   白辛和决明踏进花园时,见顾长安正大马金刀地在石凳上坐着,低着头像是在琢磨什么。   “大人。”俩人走上前见礼,顾长安却只是挥挥手,说:“坐吧。”   顾长安问道:“镇北关的事是谁派人传信的?宋明远?”   决明看了眼白辛,点点头:“是宋校尉传来的。”   顾长安接着问:“哪位副将跟着顾将军出了镇北关?”   决明道:“应该是戚将军,戚少杰。”   白辛接口道:“大人,这事透着点蹊跷,王爷说不可不防是有人故意为之。”   顾长安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下个月的祭礼是怎么回事,前几日听王爷说了几句,康王摔马怎么摔的这么凑巧?”   白辛叹气,“可不是,原先也想着是康王又要坑咱们王爷……可查来查去还确实是这么回事,康王现下连府门都出不来,摔是当真摔了。”   顾长安还是觉得不对劲,但她又不擅此道,琢磨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来。   仨人枯坐了片刻,才等来满脸烦闷的刘珩。白辛和决明一向有眼色,见刘珩来了,自然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顺便把周围伺候的丫鬟小厮一块带走了。   刘珩在顾长安旁边坐下来,什么都没说,先叹了口气。   “我要去一趟镇北关。”顾长安面色平淡,话里的意思却不容置疑。   刘珩看她一眼,沉吟着,半晌也没吭气。   “关外情形难辨,我只有去了,才能知道是不是有人心怀不轨。”顾长安轻叩着石桌,说道。   “不是不让你去,是近来的事都凑到一堆儿,总觉得你还是不去为好。”刘珩皱皱眉,“亏得你二哥那边进展顺利,按计划再有个把月就能把许之栋给办了。”   “我想过了,我不能悄没声地走,要不真有事谁也兜不住,我得给皇上正经上道折子,名正言顺地回北境,”顾长安自嘲地笑了声,“否则除了宋明远,我谁也压不住。”   刘珩闻言,一拍桌子瞪着她,“你还真敢说,上折子?恐怕父皇巴不得你上折子。顾将军费了多大劲才让你‘解甲归田’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上折子,功亏一篑。”   “我爹说过,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老人家还说过,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要我常念一二。”顾长安看着远处的一株迎客松,平静道,“我兄长蒙难,我不能不救,这是为义。我是个军人,只要战争不休,我就要战到死那一日,这是为国。顾氏唯有我和长平能撑起门楣,我和他,一个都不能倒,这是为家。人拗不过命运,所以,我认了。”   我认命了,也许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就在韶音坊与红楼作伴,但那终究是奢求。   刘珩想反驳她,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如果她扯着为国捐躯那面大旗要奔赴北境,那他能想出来几百个理由来摁住她。可她说要去救兄长,他只能放她去。   她说想在这个方圆里活的自在,到底是昙花一现的痴语罢了。   **   顾长安拿着拟好的折子去见顾长宁,一向不怎么发脾气的顾二爷气得砸烂了手边的矮几,吓得杜氏拉着茂修躲在门外噤若寒蝉。   顾长安站在他面前,不躲不闪,神色寂寥,顾长宁咬咬牙,扬起的巴掌还是没能落下去。   顾长宁带着顾长安去祠堂,跪在老侯爷的灵位前,兄妹俩都沉着脸,不发一语。   长安这一走,就是又一脚踏进去,再想出来,难了。   顾长宁如鲠在喉,心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跟顾长安一块跪了一会儿,就起身出去了。   顾长安规规矩矩地给她爹的灵位磕了三个头,说:“爹,长安不孝。”   她爹想让她长安喜乐,可惜此生是没这个福分了。   **   顾长安的折子递上去,转日宫里就有了动静,皇帝破天荒地要召见她。   顾长安长这么大,面圣的次数寥寥无几,只在从前跟着顾长平回京述职时进过几回宫,但也只是远远看着,没她说话的份。   晨起,竹染伺候她换上公服,脚下登上皂靴后,顾长安心里忽然犯了难,要是皇帝问她点刁钻古怪的问题可怎么办?   她叹口气,就是再刁的问题也得接着不是,走吧。   顾长宁把顾长安送到府外,一直没说什么,顾长安踏上马车的时候,顾长宁才随口似的道:“我让你二嫂张罗了几道你爱吃的菜,等你回来,一块吃。”   “诶。”顾长安点点头,却觉得眼里好像揉进去了沙子,酸的想掉眼泪,赶紧往车里一钻,掩上车帘,不敢再看顾长宁了。   **   宫里的内监早就候在宫门口,等顾长安的马车一到,便替她打起帘子,伺候她下车。   引路的内监看去不过跟童生一般的年纪,可处事上的老道机灵却不是童生能比。内监话不多,只是稍稍提点了几句规矩,末了很隐晦地提了提贤嫔,顾长安心下一安,知道姑姑是晓得她今日来面圣了。   顾长安随着内监踏上含章殿外的台阶,一步步接近这个帝国权力的核心。   偌大的宫城只余偶尔掠过的风声,寂静却也寂寞。顾长安望一眼又高又远的碧空,彻底地理解了刘珩为什么不惜代价也要登上那个位置。   生杀予夺的权力,谁人不想?   第二十九章 道别   漆黑的地面映着顾长安瘦长的身影,她匐在上面,三呼万岁,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顾都尉,平身吧。”   皇帝打量着这个跪的一丝不苟的女将,忍不住摇头,别的女人都是像水一样柔软,这孩子却像是被冻住的水,硬邦邦不说,还凉手。   “谢皇上。”顾长安规规矩矩站起来,平视着前方。   “你奏请要前往镇北关外去寻顾将军下落,朕准了。”皇帝顿了一瞬,接着道,“只是你去年受的伤,眼下可大好了?”   “回皇上的话,臣自裕州至回京已修养数月,不打紧了。”顾长安向着皇帝揖礼,这才看清楚安坐在龙椅之上的帝王。   皇帝还是她印象中的样子,言语间透着常年攒下的威严,只是苍老不少。人总熬不过岁月,哪怕是九五之尊也得被它刻上几刀。   “你此一去,不光要救回顾将军,还得替朕把那祁卢给抓回来。”皇帝看着顾长安,好似要看她作何反应般,带着探究的神情。   顾长安深深一揖,“臣,定不辱命。”   皇帝脸上神色一松,道:“行了,也不必如此拘礼,论起来,你倒要喊朕一声姑丈。走吧,陪着朕到御花园去逛逛。”   皇帝在前走着,顾长安错后一步,不紧不慢地跟着。   “你跟珩儿,在石岭有七年了?”   顾长安愣了一下,道:“回皇上的话,是。”   “这个臭小子,当年凭着一股意气跑到那吃沙子的地方,怎么叫都不回京。”皇帝顿住脚步转回头来看看顾长安,“你猜,朕是如何把他叫回来的?”   顾长安垂首,“臣不知。”   “朕跟他说,他要再不回京,朕就封你个骠骑大将军当当……把臭小子给吓回来了。”皇帝露出点孩子气的得意表情,就像办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你跟阿达合一战后,那小子为了想跑到裕州去,竟敢跟朕叫板,真是反了。”   “朕知道他那点心思,但朕不能成全他。”   顾长安皱皱眉,心里转了十八道弯,也没闹明白皇上想问什么。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想看穿她套在外头的伪装,须臾后,他回首望着满园的姹紫嫣红,道:“你看这些花枝子,有偏的有歪的,要想花开的端正,就得修剪,把那些用不上的都剪下去。”   顾长安看着花池中正开在兴头上的太平花,大略懂了皇帝影射的是谁,她沉吟了一瞬,正色道:“皇上说的是,臣瞧御花园的草木的确都修剪得高低得宜,臣明白了。”   皇帝对顾长安的话还算满意——看来贤嫔对她这个侄女的称赞也不是没有道理,是个一点就透的姑娘。   “贤嫔总是跟朕念叨你,说你姑侄两人也有几年未见了,既然你又要去北境了,去昭阳宫看看她吧。”皇帝说完这句话,就像卸下了什么重负,不知道是不是人上了年纪之后锋芒就会敛去许多,顾长安觉得眼前这个帝王的脊梁,似乎都没有从前那样笔直了。   去昭阳宫的路上,顾长安庆幸皇帝如此轻易就饶过了她,至于他不准她辞官的原因,此时也有了一个朦胧的答案。   **   顾鸾半月前产下小皇子,昭阳宫的人都忙活着照顾母子俩,顾长安踏进门的时候就觉得一派喜气洋洋。   先前引顾长安进宫的那个内监停着门外对她一揖,说:“大人,午膳前奴才来接您出宫,奴才先告退了。”   顾长安还一礼,“有劳公公了。”   顾长安已经许久没见过她姑姑顾鸾,一面猜想着姑姑现在的模样,一面迈开大步往里走。   昭阳宫里伺候的婢子不认识顾长安,只听嬷嬷说今儿个顾都尉要进宫。她一进院里,正拿着扫帚扫地的婢子冷不丁看见她,脸上先是一喜,然后慌忙地扔下扫帚就往屋里跑,   还没等顾长安走到门外,里面人已经迎出来,是跟着顾鸾陪嫁进宫的佩兰。   顾长安小的时候,佩兰曾被顾鸾支去照顾过她一段时日,所以她对佩兰就格外亲切些。   “兰姑姑。”顾长安快走两步,拉住要给她行拜礼的佩兰,“姑姑不要折煞长安了。”   佩兰眼角隐有水光浮动,她抬手悄悄抹了下,欣喜地看着顾长安道:“好几年没见,又长高了,也黑了瘦了。”佩兰轻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来,赶紧进来,娘娘从昨个儿就开始念叨了。”   顾长安也很是想她的姑姑顾鸾,同时也纳闷着青黛进宫后的境况。   顾鸾偎着薄衾在榻上靠着,看去没什么精神样子,顾长安心里一沉,走上前规矩地给她姑姑磕头,“长安给姑姑请安。”   顾鸾伸手拍拍她的头顶,“起来吧,你这个孩子,长大以后就老是一板一眼的。”   “姑姑可是身子不适?”顾长安站起来,在佩兰搬来的椅子上坐下。   顾鸾不在意地摆摆手,“女人怀孕生孩子就跟敲碎重塑一样,我这还没出月子,身子骨当然比不得你了。”   顾长安皱皱眉,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行了行了,看你那苦大仇深的样子。你在我这儿也坐不了多大会儿,说正事。”   顾长安一脸莫名其妙,“什么正事?”   “顾长安,你笨死算了。”顾鸾白她一眼,“你小时候我就说你应该跟着我,你爹你大哥偏就不乐意,看看,现在把你养成个榆木脑袋了。”   顾长安:“……”   “长平失踪,你当真有把握能救回他?”顾鸾正色看着顾长安,“其实你应该知道,你大可以悄悄去北境探一探情况。现在这样……你以后如何抽身。”   顾长安置于膝头的手攥成拳,“姑姑,我不能拿大哥的命冒险。我要堂堂正正地把大哥接回来,就得要兵权,要能调动的人马,”   “你就没想过,这也许才是皇上期望的?”   顾长安点头,“我想过,但我没的选。皇上要只是个万无一失罢了,这样,对谁都没坏处。”   顾鸾望着前面的一方屏风,眼神有点空洞,良久才道:“为人臣子,多的是无奈。”   顾长安看着她的样子,心里酸涩得不是滋味,猜测姑姑这些年大约过得不如意,又猛然想起姑姑入宫前仿佛还定了亲,只是后来不知怎的被皇帝看上,才不得不入宫侍奉。   “前些日子进来的青黛怎么样?”顾长安沉吟一瞬,岔开了话题,怕那些话在说下去会引得顾鸾再想起伤心事。   “是个有心的,”顾鸾浅浅地笑着,“侍过寝了,封了选侍,还在昭阳宫住着。不过我瞧着,她大概是不想见你。”   顾长安摸摸鼻子,难得露出点赧然的表情,“我估计她多少是有些恨我的。”   “皇上还算看重她,隔三差五地总要来一趟,你和长宁花的那些力气,总是没白费。”   顾长安垂眸道:“她那边的进退姑姑拿捏就是,我想她不敢轻易怎样。”   “你和……”顾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门外的佩兰打断了,“娘娘,外面来人说时候不早了,要接大人出宫去。”   “唉,还没说几句倒催的急。罢了,人在这儿也是身不由己。你去吧,自己个儿万事留个心眼,别就知道提着刀往前冲。”   顾长安起身,向着顾鸾深深一揖,“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望姑姑善自珍重。”   “丫头,就会惹我的眼泪,走吧走吧。”顾鸾揩掉落下的泪珠,顾长安心里也跟着一阵难过,抬手替顾鸾紧紧身上的薄衾,才转身出去了。   佩兰送顾长安出门,路上低声道:“娘娘这里就不必挂心了,现在有小皇子在,娘娘也算有了倚靠。”   顾长安点点头,“兰姑姑也多留意青黛,有什么不对劲就差人去侯府说一声。”   “是,奴婢明白。”   佩兰把顾长安送到昭阳宫外,外面已有内监在候着。   顾长安安慰地握了下佩兰的手,道:“回吧,好生照顾姑姑。”   细风从宫墙中滑过,顾长安深深呼吸着温热的空气,又是一年夏末了啊。   **   顾长安是一日后离开京城的,除了童生,她就只带了个随身的布包,比回京时两大车的阵仗少了不少。   叶清池前一日到侯府去给她送了瓶瓶罐罐的伤药,中间还偷偷往她的布包里塞进去几张银票,后来被顾长安发现,直接给扔了出来。   刘珩更是简单粗暴地把白辛和决明都塞给她了,顾长安原想将这俩尊大佛给请回去,谁知道端王爷把府门一关,干脆说白辛和决明已经从亲卫里除名了,她爱要不爱。顾长安看着泫然欲泣的俩大男人,算了,收下吧。   顾长安一行四人出了京城直奔裕州,却在京郊渡云亭外被人拦下。顾长安遥望一眼绿树掩映下的八角亭,只见亭子里站着一人,挺拔的身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顾长安暗自摇头,不得不翻身下马,认命地走进亭中。   刘珩好整以暇地看着戎装加身的顾长安,满意地点点头,“还是这样子顺眼。”   “你不在王府里好好琢磨怎么扳倒你的四哥,跑这来乘什么凉?”顾长安干脆坐下来,拿过刘珩旁边的水囊捞了口水喝。   “我来送行啊,”刘珩一脸理所当然地扫她一眼,“顺便善意地给你提个醒。”   顾长安偏头看看刘珩,总觉得他像是揣着什么馊主意,一股不好的预感从脚底板直窜心头。   第三十章 归来   树荫挡住了日头挣扎出来的那一丝暑气,渡云亭里攒着几分凉意,叫人从头到脚都舒服得一哆嗦。   顾长安打心眼里想跟刘珩说,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还赶着去关外救人。   但刘珩毕竟不是当年的刘都尉,她说话要再那么随心所欲,难保刘珩不会随心所欲地把她给胖揍一顿,所以顾长安耐着性子问:“您老人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刘珩很大度地一挥手,“幺蛾子谈不上,本王是怕你去了裕州乐不思蜀,所以想出个妙招。待你到了裕州,你会每隔五日收到本王的一封信。当然,回不回是你的事。但如果半个月不回,本王就会亲自去裕州把你抓回来。从这方面说,本王还是挺期望你顾都尉偷个懒,别回信。”   顾长安磨磨牙,刘珩是不是老天派下来折磨她的克星来着?   顾长安:“我是办正事的。”   刘珩:“没说你是去消遣的。”   顾长安瞪着他,瞪了片刻,便懒得跟他计较了,目前来讲,早一日到裕州就能早一日出关,顾长安不想再跟刘珩掰扯这些有的没的。   “行了,应你就是,我走了。”顾都尉甩甩手就要走,谁知道后面突然一股大力抓住她的手腕,顾长安被带的一个踉跄,跌进个硬邦邦的怀抱。   “刘珩!”顾长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这人胡闹也有要个限度!   她没被抓着的一只手反手攻向刘珩肋下,哪晓得刘珩就像早知道她要动手一样,稳准狠地把那只手也扣住了。   然后两只脚也被踩得死死的……   “男女授受不亲。”   半天,顾长安才冒出这么句话,刘珩“扑哧”一笑,道:“不亲个屁,在石岭那七年,除了没一块洗过澡,还有什么没一起干过?”   顾长安的鼻梁硌在刘珩肩膀上,捂得她喘不过气来,一张脸憋得通红。   就在顾长安打算祭出她那一口白牙的时候,刘珩突然松手了,然后低头探究地看着她,嬉皮笑脸道:“啧,脸红了啊。”   怒极的顾长安抬手就是一记老拳照着刘珩的右脸揍过去,刘珩老老实实没躲,让顾长安利落地揍了一拳。   “嘶,出手这么重。”刘珩揉着脸皮笑肉不笑的,“便宜我占了,不娶你是不行了。顾长安,我给你半年时间,你回京,咱们成亲。”   顾长安没想到刘珩连躲都没躲,愣了一瞬后,沉着脸活动了下左手,头也不回地奔出渡云亭。   成亲?成个鬼!   顾长安脸色难看的不能再难看,童生一见就直嘬牙花子,什么也不敢问,赶紧跟着顾长安飞身上马。   顾长安手持马鞭,照着马屁股狠狠一抽,当先奔了出去。   白辛和决明比他们稍晚一步,正巧瞥见脸上红了一大片还美滋滋的刘珩,俩人对视一眼,都明白了。   他们王爷这是——挨揍了,还挨的甘之如饴。   **   顾长安四人几乎不眠不休奔向裕州,中途在驿站换马,吃几口干粮就接着策马狂奔。   距离顾长平失踪已有十日,顾长安心急如焚,恨不能生出一对翅膀飞到镇北关去。   第五日傍晚,四道疾驰的身影几乎没停地奔进裕州城门,守城的小兵只来得及看清一马当先那人手里的令牌。   顾长安在军营外一跃下马,脚下一顿险些跪倒在地,童生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皱着眉却没敢言语。   “撒手,我没事。”顾长安压低声音呵斥童生,怎么能让营里的兵看见她还得让人扶,那日后如何服众。   守卫一见顾长安,转身就跑进营房通报去了,不消片刻,宋明远便迎了出来。   宋明远停在离顾长安七八尺的距离,只觉得口舌发干,半晌,才端端正正地拜礼:“都尉。”   顾长安走上去一拍他的肩,大咧咧道:“明远啊,有日子没见了。”   对于裕州军而言,顾长安只是养伤去了,根本没有她曾离开的概念,相反因为阿达合那一战她所表现的无畏无惧,更是让这一群老兵油子心服口服。所以顾长安一回来,营里上下都显得挺高兴。   “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周围人都散干净了,顾长安才沉下来脸来问宋明远。   “半月前,探子说祁卢在昂拉湖附近活动,将军便带上一队人出关去寻了。”   “宋明远,”顾长安冷冷地看着他,“你要么说实话,要么自己滚出去领二十军棍。”   宋明远低着头,眉心一团纠结,“那个金州守将胡炜,三个月前被皇上调到咱们这来了。他不知道从哪得的消息,说将军通敌,还嚷嚷着要出关去向祁卢拿证据,结果这厮一出关就再没回来。他带来的几个人到处胡说,说将军杀人灭口。咱们裕州军虽说是一条心,但也架不住这谣言胡乱传。后来探子查出来胡炜在祁卢手上,将军就和戚将军带了一队人马出关救人去了。”   “祁卢……胡炜……”顾长安垂眸看着斑驳的木几,呆愣着出神。   顾长平曾跟赫雷通信的事,除了她恐怕再没第四个人知道。顾长平跟赫雷都不会轻易将此事外传,那胡炜是怎么知道的?   这事显然预谋在先,把顾长平陷进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   救胡炜,一旦他手里握有实证,那顾长平就是通敌叛国。不救胡炜,就会有谣言不断冒出来。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他必然起疑,不可能不追查,只要有蛛丝马迹,他就能治顾长平的罪。   真是前面悬崖,后面深渊,哪一步都是粉身碎骨。   有了这一番思量,顾长安心里倒不急了。她从从容容地私下里去拜见了于茂春、曹达、傅常玉几位将军,几人见她归来,喜忧参半。   于茂春说已经派出去几队人在昂拉湖附近搜寻,但一无所获,只有第一队人出去的时候在昂拉湖边上发现激战过的痕迹,还背回来几具裕州军的遗骸。   傅常玉叹了口气,“已经将近半月了,真不知道长平他……”   顾长安给傅常玉添上茶,安慰道:“傅叔别急,我明日就带几个人出关去找,这回我们备足干粮,将搜索范围再扩大一些。”   “你重伤才愈,万一遇上祁卢那帮人可占不着便宜。你啊,就在裕州等着,我们轮番去找,总能找回来。”于茂春沉着脸,很是不赞成地看着顾长安。   “于叔,您和傅叔、曹叔虽然跟着我爹打了几十年仗,可到我哥麾下的时间还没我长。我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遇上这事他会往哪儿走,怎么部署,我比您们都清楚,我去是事半功倍。再者,现在裕州还需几位叔父坐镇,不能让胡炜那厮的人讨了便宜去。”顾长安一句话说的三位将军哑口无言,一来她说的确实有理,二来三位将军都是在战场上见真章的,说起话胡搅蛮缠的本领还真不如她。   “那个王八羔子!” 曹达一拳砸上桌面,就好像那是胡炜的脸一般。   傅常玉眯了眯眼,“他要是没死……带回来,军法处置。”   顾长安点点头,傅常玉的意思她明白。胡炜要把污水泼到顾长平头上,但他当初出关时是拿祁卢当借口,他们大可以把这盆脏水让他自己喝下去,还说不出什么来。   顾长安从于茂春的营房出来,童生便跟过来在她耳旁低声道:“方才营门那来报,说是有人给您送东西来。我查验过了,是韶音坊那边送过来的。大多是吃的用的,还有一些挺金贵的伤药。另外,白辛和决明两位大人的住所也安排好了,只等您出发的命令。”   “这个叶清池,消息倒传的快。你去跟白辛、决明说一声,明日便启程出关。”顾长安无奈,转身往自己的营房走去。   童生紧走几步跟上她,暗暗地想,也不知道端王爷和叶先生,到底谁才能收服他家的都尉大人啊。   夜色浓如墨,一轮残月半悬枝头。   顾长安半睡半醒间脑子昏沉,一会儿像是看见浑身浴血的顾长平,一会儿又像是看见满脸忧伤的刘珩,反反复复的梦境让她疲惫不堪,等醒来的时候发现后背竟然汗湿了一大片。   她在床上活动活动四肢,起身换上干净的衣衫,唤来童生去找宋明远,俩人简单部署一番后,除去白辛和决明,只带上二十个从石岭撤回来的老兵,快马加鞭直奔镇北关。   **   昂拉湖在镇北关向西百余里的地方,说是湖泊,但其实早就干涸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水洼。那地方人迹罕至,不管是狄戎人还是大齐守兵,平时都不往昂拉湖去,久而久之,就益发荒凉起来。   顾长安在石岭十多年,只去过昂拉湖一回,那还是她做斥候时候,被人追的灰头土脸,身上还中了一箭,咬紧牙只顾着往前跑,后来迷路了才跑到昂拉湖去。也就是那次,她遇上了莫名其妙跑到那去找什么货物的叶清池,被他救下来。   “都尉,从地图上看,离昂拉湖不远有座荒山,如果将军他们遇上伏击,应该会躲进山里避险。只是前几日派出去的人把那座山都翻遍了,也没找着。而且……那山被大火烧的光秃秃的,却不知是不是祁卢的人为逼出将军放的火。”宋明远与顾长安策马当先,他扯着嗓子大声道,可还是有一半声音随风散去。   顾长安心里咯噔一沉,不安的感觉一点点冒出来,转头喊道:“咱们先去昂拉湖,再去荒山,找不着将军就不回裕州。”   第三十一章 断崖   昂拉湖还是跟顾长安记忆里一样荒凉得可以,湖周围的杂草长得齐腿高,能让人陷进去半条腿的几个泥沼还都健在,被蚊虫盘踞着。   顾长安骑马绕着不大的昂拉湖跑了一圈,除了草丛里散落的不知名的动物骨架,就再没别的发现。   她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的希望,想着不管昂拉湖的湖面再怎么小,都还是一处水源,人要活着就离不开水,尤其是在干旱的北境,哪知还是扑了个空。   “都尉,咱们还是向北往山里找找吧。”宋明远从一旁走过来,“日头已经快落山了,天黑前得找个地方落脚。”   顾长安望一眼西斜的落日,翻身上马,“走吧。”   顾长安他们又往北奔行了十多里,终于在天色彻底黑下来前到了荒山脚下。   还未到初秋季节,草原上还能见着野物,顾长安带来的都是跟过她几年的老兵了,大伙各自分工,有喂马的也有背着弓去猎野味的,还有在原地生火造饭的,虽显得乱糟糟实则却井井有条。   顾长安在老树突起的树根上坐着,从树冠的缝隙里望着这座几乎被烧的光秃秃的荒山。   “就没人给这山取个名字?”她解下水囊喝了口水,问旁边的宋明远。   “少有人到这来,就算有可能也是随口叫的,没个准。”宋明远跟她并肩坐着,感觉就像回到几年前,不禁生出一丝感慨,缓缓舒了口气,道,“都尉,您说将军是被困在这山里了吗?”   “他们应该是遇上了伏击。顾将军出关时只带了五十人左右,我估计他根本没打算这回就把祁卢抓回来,只想找着胡炜……死活不论。”顾长安转头看着宋明远,“据探子消息,祁卢手下根本没几个人,就算两方正面对上,将军也吃不了亏。可眼下十多天过去了,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们已经失去了行动力。”   宋明远眉头紧锁,显然也有了这一层顾虑。   “我一直信奉的原则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于将军他们派出来的几批人都没找着尸体,那至少说明,要么他们被这一场大火困在某处,要么是被祁卢抓走了。”顾长安说着顿了一顿,竟然微微笑起来,“不过祁卢没那么蠢,不会闲着没事抓个烫手山芋放身边。”   宋明远看着像是不怎么为自己大哥担忧的顾长安,沉默良久,才道:“回京之后,一切都好么?”   好么?谈不上不好吧,家里想让她嫁人,嫁给叶清池,她的妹子们也想嫁人,嫁给刘珩,而刘珩为了图省事,想娶她。儿女情长,从来都是乱七八糟的一锅粥。   顾长安“嗯”了一声,说:“还好。”   宋明远笑笑,觉得顾长安回一趟京城好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也许就像霍义从前说的,女娃娃总要长大的,等长大了,就管不住了。   其实比起顾长平,霍义和宋明远更像顾长安实际意义上的亲人,他们更平和更生活,更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关心这个跟一帮糙爷们称兄道弟的——姑娘。   那边老兵们已经有模有样地烤好了两只山鸡,一圈人对着顾长安、宋明远两个招招手,笑道:“两位大人可别慎着了,这跑一天都累坏了,赶紧来吃两口。”   顾长安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伸个大懒腰,道:“老金烤的鸡真是色香味俱全,以后不打仗了干脆开个烧鸡铺子去。”   一群人都没心没肺地笑起来,谁也没在意那“不打仗”仨字所代表的镜花水月般的希望。   二十来人吃罢又各自讲了点逗趣事,碍着顾长安在场,都压着没说几个荤段子。但其实顾长安早就习惯了,她从前也没少干去芙蓉楼逮人的事,这帮老兵们,有的成家了有的还是光杆一条,发了月钱,多数不是去找女人,就是去小赌场碰运气,钱花干了再回来,好像晚一天就没命享了一样。   顾长安心里沉着郁结,但面上并不想扫大家的士气,所以她端也得端出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姿态来,她是领头的人,她要自己先慌了,那这群人干脆滚回裕州去什么也别干了。   月上枝头,大伙找了避风的地儿躺下就睡,守夜人在外围坐定,白辛和决明则挑了一棵较粗壮的树攀了上去。树上视野极好,能将远处的动静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两人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也是恪尽职守。   众人一觉睡到天明,一夜相安无事,连寻常的野兽也没见着一只。   顾长安匆匆啃了几口干粮,就领头往荒山上走去,对于他们来说,多耽误一刻,就多一刻不必要的危险。   荒山上的草木本就不算茂盛,被大火一烧更是毛都不剩下,只剩下岩石陡坡和焦黑的土地,走起来十分地困难。顾长安挑着能下脚的地方埋头往上爬,决明从一旁跟上来,喘了口气道:“大人,这再往上马匹就不好走了,要不要留下几个人看马,咱们轻装上山。”   顾长安皱皱眉,心里知道决明说的有理,但他们来的人本就不多,此时再分开,恐生变故。   “在京城时,属下也收集了一些祁卢的消息,据属下推测,他应该不会轻易露头跟咱们对上。这荒山不算高,有两个时辰就下得来了,应该出不了事。”   宋明远也跟上来,道:“决明说的有道理,还是留下几个人看马,这样咱们的脚程就能快些。”   顾长安点点头,她从晨起时就有点心神不宁,只想赶紧找着顾长平,自然没有宋明远和决明他们想的周到,当下也不再犹豫,分出几个年纪稍大的留在看守马匹,余下人继续上山。   “山里能藏匿的地方只有洞穴,但在这荒山上,估计有不少是被野兽当窝了。而且这把火一烧,还有没有活物,真不好说了。”白辛一边走着,一边对旁边决明道。   决明叹口气,“前些日子裕州军把山头从上到下都摸了一遍,还是什么也没找着。”   “从上到下……”前面的顾长安听见他俩的话,忽然顿住脚步,转头看着宋明远,“前几次来人搜索的时候,悬崖下面找过没?”   宋明远惊讶又茫然地看着她,摇摇头。   顾长安从背囊里把地图拿出来,指着荒山中间的一处断崖道:“咱们到这去。”   宋明远几人都面面相觑,他们从早起就觉得顾长安情绪不对,好像一直以来的那股沉稳劲儿忽然被吃了一样,显得很急躁。   顾长安没工夫管他们几个心里飘出来的疑问,她急于证实自己的想法,当下也不解释,加快脚步往山头上奔去。   顾长安从出京城就觉得事有蹊跷,到裕州见过几位将军心里疑惑更甚,但她一直笃信顾长平应该是遇上了什么棘手的麻烦才被困住,大约性命无虞。可今日晨起,她站在山下纵览整座荒山,心里那股压抑的不安终于爆发出来。   这座山不高,被焚烧前的树木就不密集,烧完更是连遮挡物都烧了,山体多是岩石,就算顾长平藏在什么地方,裕州军那样一遍遍地搜,也不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找到。   又据他们几个推测,顾长平逃往远处去的可能性极低。这一来是因为昂拉湖附近皆平原,真要在那地方奔驰起来,根本就是活箭靶,所以顾长平最有可能是躲到这座荒山上来;二是因为顾长平他们遇上伏击后行动力必然受损,逃去更远的地方无异是自寻死路。   可山上寻遍了都没有,那还能在哪儿?自然是在看不见的地方了。   顾长安并不希望她的猜测成真,如果是那样,就说明顾长平他们遇到了远比她想象要激烈的对战,那么,伤亡就不可估量了。   半个时辰后,顾长安等人终于站在地图上所绘的悬崖边,猎猎的风在耳畔嚣张着,顾长安一拍旁边的宋明远,道:“去拿绳索来。”   决明走过来锁眉看了眼下面的深谷,“大人,还是让属下去吧。”   “不用,我去。”顾长安一摆手,二话不说就把身上零七八碎的东西卸下来扔到了一边。   宋明远看顾长安手法娴熟地在身上系绳子,打结,绷着脸一直没吭声。他不是不想拦着顾长安,而是知道拦也拦不住,这人倔驴一样的脾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决明有点着急地看看宋明远,谁知道宋明远就跟被人施了定身咒一样根本不动弹,他又回首去看白辛,结果白辛干脆是一脸云淡风轻,压根就不着急。   顾长安把绳子另一端扔给宋明远,浑不在意地一笑道:“拉紧了,别把我摔下去。”   宋明远面无表情地接住,看了眼旁边的决明白辛,俩人分别上前,一人抓住一段,然后对顾长安点了点头。   顾长安走到崖边,矮身跃下。   垂直的崖壁只有岩石间的缝隙和凸起可为着力点,顾长安抓了几下,觉得实在费时又费力,这样攀下去还不知得多久,于是打了声呼哨,让宋明远他们放绳子。   顾长安一开始还琢磨顾长平会不会躲在这一侧半山腰的某处,可等她真正下来了,才知道根本没可能。这一侧山体就是直上直下,与之相对的是荒山的另一侧,中间这道缝隙就像是被开天斧生生劈开的一般。   顾长安越往下,就觉得越是阴冷潮湿,下面的岩壁上甚至生出了一些滑腻的青苔。在即将接近底部时,绳子忽然不动了,顾长安低头看看脚下丈余的距离,只皱了下眉却没犹豫,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一手握紧绳索一段,一手将腰间缠的绳索割断,她深吸口气,双腿一荡跳了下去。   顾长安落地时往前滚了几滚,将下落的力量卸去不少,但她跳的太急,还是不轻不重地扭了一下脚。   这边,崖上拽着绳子的几人顿觉手里一轻,便知道是顾长安那边出了问题。宋明远怒火直往脑门蹿,一把撒开绳索奔到崖边,几乎是飞扑在地上向下望去,却只见得空荡荡的绳索左右摇摆,哪还见得顾长安的影子。   第三十二章 相见   宋明远他们把绳子拉上来,见到那端整齐的切痕,就知道是顾长安从容间割断的,便都把心收回了肚子里。   决明和白辛又各自绑上绳索,准备下去接应,毕竟顾长安那边真要有什么动静,他们再从悬崖上往下吊人那是来不及的。   宋明远还是绷着脸,山风袭来,那一瞬间他觉得心底的一点雾气好像也跟着山风散了。   从前霍义还在的时候打趣过他,说你小子是不是看上顾二了,他气恼地锤了霍义一顿。后来他自己也琢磨,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想娶个知冷知热的贤惠女子。   等顾长安回京那日,他就彻底想明白了,他和顾长安只是在应该情窦初开的年纪遇上,也许心底曾有过一枝花骨朵,只是没来得及盛放就凋谢了。他对顾长安的情感,多数还是源自出生入死的同袍情谊,或许还夹杂着一丝对她的欣赏,至于更多的,那是当真没有了。   落在崖底的顾长安揉揉脚踝就往相对干燥的一边走去,崖底杂草多,翠绿的掩映下还有一弯浅浅的小溪,溪水流动速度相当缓慢,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出来的分支,最终会汇入到哪里。   崖底狭长,顾长安边走边打四下打量,原本没寄多少希望的岩壁上竟然出现个突兀的叉。幸亏岩壁上覆着苔藓,画这叉的人估计也力道不够,只把苔藓刮下来一层,岩石基本还是完好无损。   顾长安心头一跳,不用凑到跟前也知道这个奇怪的叉才划上去没几天。一般在外躲藏的人都不会蠢到在自己藏身地附近还划个记号,好让仇家顺利找到自己并杀个干净,所以顾长安估计顾长平他们是笃定除了他们以外不会再有别人来。   这个叉是在顾长安小时候,顾长平跟她闹着玩时候教她,那会儿他不但画了叉,还另画了别的几横几竖,说要是以后走散了,顾长安凭着这些歪七扭八的记号也能找着他。   叉的上头有一道微妙的连线,下头还有一个点,普通人不会闲的没事把一个叉画的这么复杂,所以顾长安是一百个肯定这枚叉的作者就是顾长平。   顾长安继续向前,走着走着,岩壁上出现的就不止是叉了,开始有那些鬼画符一样的记号。她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觉得情况不容乐观,心里憋得难受地在一蓬又一蓬的杂草堆里搜索。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出去了多远,反正再回头时,已经看不清下来时候的那块地方了。   顾长安眼前冒出一个又一个小土包,土是新翻出来的,土包下埋的是什么,她不用去刨也知道,心下一时怆然。   在离土包们不远的地方,有那么一丛草既高大有茂盛,简直像一扇门。   顾长安叹口气,颇有种宿命感地走上前去,拨开了那一丛绿油油的草。如果不是知道顾长平他们只是受困于此,她还真想骂人,这一路不管是记号还是这扇“门”,根本就是在指路,这要万一碰上个想杀他们的,那简直易如反掌。   一个不算幽深的山洞,洞里透着股阴凉的气,小小的火堆还冒着零星的火光,洞里并排躺着几个人,一动不动,乍一看,竟都如死了一般。   顾长安要这时候还认不出其中是一个顾长平,那她真可以抹脖子以谢她哥了。   顾长安很紧张,她真怕是因为她来晚了,然后顾长平堂堂一个将军被困死在野外,那真不知道她死了之后该怎么面对顾家那些早逝的英魂。   顾长安揣着点不安狂奔进去,谁知道她还没奔到,其中一人就保持着躺下的姿势,噌啷一声拔出长剑,循声直指顾长安。   “戚大哥!”   拔剑的不是别人,正是跟着顾长平一同出关找胡炜的戚少杰。顾长安面露喜色,看来他和顾长平都平安,都没埋进外面的土包里去。   “长、长安?”戚少杰眯眯眼睛,勉力支起半个身子,很费力地扭头看着他。   这一番动静,旁边几人也都纷纷爬起来,只有顾长平还是一动不动,继续挺尸。顾长安借着洞口的光一看,不得了,这洞里简直像住了群野人,一个个盔甲早就扔到了一边去,蓬头垢面,胡子也打了结,所幸精神头都还行。   “我来晚了。”顾长安扶住戚少杰,扫了眼她大哥,见人还喘着气,心就飞回了肚子里。   “去看你大哥,他伤的不轻。”戚少杰推她一把,又低头重重咳嗽几声,听着像是伤了内脏。   顾长安跨一步挪到顾长平旁边,就见他脸上脏兮兮的,衣裳也破了好几个窟窿,胡子拉碴,跟外头那群丐帮也没什么区别。   “伤哪儿了?”顾长安一见他哥还活着,脸色也算红润,平时在他面前那股混不吝的劲儿就又钻出来了。   顾长平半掀掀眼皮,哑着嗓子哼道:“你个小王八蛋,才来啊。”   顾长安听着他一句话说的气若游丝,肚子里的心又呼地飞起来,皱着眉看他:“你才王八蛋,到底伤哪儿了?”   “腿断了。”顾长平眼神浑浊地瞟了她一眼,说的稀松平常。   戚少杰在后头有点听不下去,补了句,“从悬崖上下来时候摔的。”   “山上那把火还真是祁卢放的?就为逼你们跳崖?”顾长安瞪瞪眼,这是不是有点迂回啊。   “还真不是那孙子放的,这事啊,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那边半坐起来的一个顾长平的亲卫啐道。   顾长安心底闪过一丝疑惑,想接着问又觉得不是时候,站起来俯视着她大哥,“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还能上外头弄那些鬼画符,等着,我去叫人来抬你出去。”   说着,顾长安就利索地出去了。这边,戚少杰叹了口气,转头看看顾长平,说:“丫头还不知道,兹要咱们一回裕州,这就要起风了。”   顾长平舔舔干裂的嘴唇,半眯的眼中狠戾之色乍现,“我的命没落他手里,他的命,就归我了。”   顾长安向着来路奔回去,原想着要找着她下来时的绳索,设法通知上头的人,没想却看见白辛和决明俩人正守在原地东张西望。   “大人。”   顾长安匆匆点了下头,“白辛跟我来,决明通知其他人接应。”   “是。”决明弹出信号烟火,在半空炸出一道亮光,就算在白日也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断崖上顿时一片欢呼,宋明远喜上眉梢,立刻组织人结绳网,准备把下面人拉上来。   顾长安带着白辛回到山洞,白辛把随身携带的外伤药分别给洞里的几人敷上,等决明赶过来,才合力把顾长平和戚少杰抬到了洞外。   其实除了顾长平和戚少杰,其他五人都还保持着基本的行动力,虽然一瘸一拐,但在搀扶下都能自己走出去。   戚少杰说当时是他和顾长平断后,从断崖上下来的急,都摔的不轻。他们之所以没贸然离开,也是怕一旦出了荒山范围,缺水少粮,又是轻伤带重伤,可能还没走到裕州就一命呜呼了,所以干脆在崖底等着顾长安来。   顾长安跪坐在一旁支着头郁闷,他们怎么就知道她要找来?   “还得说是你大哥了解你,他说至多十日左右,那倔驴就得从京城来这山沟里了。嘿,还挺准。”戚少杰的腿被白辛握在手里正位,早就疼得龇牙咧嘴,冷汗直冒了,却还是嘴上不闲着地刺激顾长安。   顾长安一眼瞟过去,就见顾长平紧闭着俩眼,好像什么没听到似的。只有白得连点血色都没了的两片嘴唇和止不住颤抖的指尖,不客气地揭露了他装晕的事实。   顾长安从地上爬起来,想挪到他旁边去冷嘲热讽两句,却被旁边固定完戚少杰左腿的白辛给拉住。   “大人,借一步说话。”   俩人往旁边闪了几步,顾长安皱了下眉,问:“怎么?”   “不瞒大人,顾将军伤的可不轻。”白辛边说边斟酌着用词,可转念一想,眼前的这位有时候比汉子还汉子,干脆就不斟酌了,直截了当道,“将军伤了脏腑,断腿上还有箭伤,这崖底潮气重,伤口不易愈合,已经溃烂了。”   “箭伤?”顾长安不自觉拔高了声调,“怎么方才没人说。”   白辛为难地叹了口气,“想必是将军没当回事,只当箭伤和断腿比起来,不值一提。”   顾长安哼了一声,“也不知道谁才是倔驴。”   话是这样说,可心里头到底不是滋味。顾长平在她眼里就像是不会卷刃的长刀,他指到哪里,她就能无所顾忌地冲到哪里,好像这柄利刃总在身侧,就说不出踏实。   可现在呢,他躺在一丛杂草堆里,像个被人打进泥巴里的落魄乞丐,浑身上下连半点傲气都找不着了。   顾长安被浓浓的无力感包裹起来,她醍醐灌顶似的意识到,原来从她离京时的从容到出关时的镇定,再到关外的烦躁,到她找到顾长平时不由自主地想顶撞嘲讽他,其实都是因为她慌了,没底了,所以才会抓过所有东西把真正软弱的顾长安给藏起来。   一直自以为能带兵冲锋陷阵就是成熟标志的顾都尉,忽然觉得,她其实还是没太熟,只是皮儿能吃了,馅儿还生着。   第三十三章 后知后觉   自觉还没太成熟的顾长安帮着从崖上下来的人把伤员一一抬进临时编的绳网里,但怕绳网在半途出现问题,又在各人身上绑好了绳子,这才由上面人把他们一个个拉了上去。   等崖下众人好容易都上去,天早已黑透了。   夜里行路不便,尽管顾长安挂心着顾长平和戚少杰他们的伤势,但也不好冒着再添伤员的风险趁夜回城,当即拍板决定就地休整一宿,次日动身。   这一整日干的都是体力活,尤其留在崖上拉人的那十几个,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打起此起彼伏的呼噜来。   顾长安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跑到给顾长平临时搭的小棚子那去守着。白辛说他因为那道箭伤,其实一直在发热,只是热度不高,所以戚少杰他们照顾他的时候都没留意。   顾长平从见到顾长安之后就好像脱力一样,彻底昏睡过去,中间只朦胧地醒来要了口水喝。他在睡梦里苦大仇深地皱着眉,顾长安在旁边盘膝坐着,按白辛说的穴位给他揉揉按按,白辛说这样能减轻痛感,也不知时不时真的管用,反正揉了总比干坐着强。   顾长安想起小时候,顾长平手把手教她骑马射箭,骑不好就黑着脸一顿臭骂,有时候让她站在毒辣的日头下蹲马步,他去处理军务,等他想起来外头还站个她的时候,顾长安差不多也给晒得中了暑。   老侯爷心疼顾长安,总偷着给她送点烧鸡什么的加餐,顾长安私心里觉得她爹这个将军做的是真不像个将军,难免感觉他跟说书的讲的那样铮铮铁骨的骁勇大将相去甚远,倒像个儒雅书生。   顾长平跟老侯爷就一个唱白脸一个□□脸,把顾长安给拉扯成人。只是老侯爷去的早,后来只剩下唱白脸的顾长平,她那日子自然过得如鲠在喉。等她能把鲠吞下去的时候,偶尔混不吝的性格已经初具规模,在顾长平面前刀枪不入,随他怎么折腾。   顾长安叹出一连串的气,顾长平半迷糊的时候听见他妹子在旁边发着不知道从哪熬出来的愁,心里骂她没出息,无奈实在张不开嘴,脑门又一团浆糊糊着,还没多数落顾长安两句,就又睡着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顾长安才迷瞪了一会儿,等天光彻底铺开,她也睁眼醒了,手脚疲惫却了无睡意。   顾长安这回带来的都是习惯行军的老兵,大伙前一日虽累的人仰马翻,但一觉之后就又活蹦乱跳了。况且他们一出马就把将军给寻着了,这是多大的一喜事,所以个个都跟过年节似的乐呵,早饭凑合啃了几口干粮,就七手八脚抬起顾长平等人回返了。   路上停停走走,这二十来人的队伍回到裕州已经是两日后的事情了。   因为有报信的先行回城,所以顾长安他们半路上就遇着了前来接应的于茂春。   于茂春大概这么多年也没见顾长平伤成这样过,粗犷的汉子满眼愤恨,顾长安毫不怀疑要是那胡炜在场,于茂春便能举刀给他劈成两半。   但是,胡炜失踪了,还失的很彻底。   从众人视线里消失的胡炜和祁卢成了顾长安心里的一个疙瘩,堵得她难受。回营之后顾长安把白辛扔给顾长平,自己就回营房去了。   她换上长衫,让童生牵来马就直奔韶音坊去了。军中没消息,那就让陌红楼查,明面上找不着的,不表示叶氏暗线也找不着。   就在顾长安出营的时候,刘珩的信也到了,前后一共两封,嚣张跋扈地躺在她营房的几案上。   韶音坊后门虚掩着,顾长安才跳下马,六子就扒着门缝探头探脑地往外瞧,一见是顾长安,立刻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线,喜道:“小的在门边守了好几日,总算等来坊主了。”   顾长安半年不见六子,觉得这小子又高了半头,她甩手把缰绳扔给六子,道:“去把马安顿了,后门就落锁吧,我今儿个住坊里。”   “诶,小的这就去。”六子牵上那匹枣红马往马厩引,他见着顾长安是打心眼有几分高兴,一来是他想央坊主同意他跟着武师父学学拳脚功夫,二来这坊主一来他可总算不用守后门了。   六子乐呵呵牵着马,暗想楼姑真是神了,她咋知道这几日坊主要来,来了还要走后门?   神了的楼姑绷起脸在花厅里翘着二郎腿,上下审视顾长安,见这人讨好地跟她赔笑,气也气不起来,半晌,瞥了眼旁边的圈子,说:“行了,别装了,坐吧。”   “我有点发愁。”顾长安转头看陌红楼,一点也不客气。   “愁什么?你都跑回军营了,还有比这更愁的?”陌红楼斜眼瞪着顾长安,颇有几分训儿子的架势。   “胡炜你知道吧?这人就像土遁了一样,掘地三尺都没把他挖出来。”顾长安郁闷地喝了口茶,心里隐隐地不安。   “哟,你是想央我给你找人啊。”   顾长安伸了个懒腰,“还想央你给弄盆炖羊肉来吃吃。”   “今儿个不回营房了?”陌红楼挑挑眉,“我看你这满脸找不着北的样子,该不会从京城一路来就是赶鸭子上架吧?”   “我这鸭子是自己上架的。”顾长安苦着脸,“我大哥他们都没什么精气神跟我说关外的变故,我只能先抓紧时间找胡炜,两边都不耽搁。”   陌红楼看她捏着眉心,一脸的疲惫,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是说不出来了,起身拍拍她的肩,“你去歇着吧,我到外头安排下。”   陌红楼走了,顾长安这连日奔波的辛苦像是一下子席卷过来,胳膊腿都酸困得不行,胸口的旧伤也隐隐作痛。她呼了口绵长的气,起来往后院她的厢房挪过去。   等她真正躺在床上,排山倒海的睡意压得她想睁眼也睁不开了,干脆俩眼一闭,会周公去了。   顾长安大概是乏的狠了,直睡了一天一夜,等她醒来的时候,门外已经等了好几个人了。   童生是被顾长平打发来抓她回营的,陌红楼则是等着要跟她说才收来的消息,六子惦记着武师父的事,至于决明,是白辛嫌他碍事,给撵到韶音坊来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件一件办。   六子跟着武师父学功夫的事顾长安自然不会拦着,允了之后少不得被陌红楼白了几眼,她是就怕这些小子学了功夫惹是生非,顾长安是就怕他们手无缚鸡之力出去叫人欺负。   陌红楼把一个腰牌扔到顾长安面前,说:“就找着个这玩意,听说是那胡炜的。”   顾长安拿起腰牌反过来覆过去看看,没什么特别的,“祁卢呢?”   “急什么。”陌红楼把碗筷往顾长安面前一推,“先吃口饭,边吃边说。”   顾长安如愿以偿地吃上炖羊肉,边往嘴里扒饭,就听陌红楼接着道:“祁卢往南边去了,可具体到了什么地方,就不晓得了。这得联络叶氏在整个大齐的暗桩去找,要不可找不着。不过我没本事动叶氏的消息网,你得找叶老板帮忙。”   顾长安伸到嘴边的筷子停了一下——真是“阴魂不散”的叶老板啊。   吃罢饭,顾长安就牵上马走了。走之前她觉得自己这样实在不厚道,又拐回去跟陌红楼许了一堆宏伟的愿望,结果被陌红楼撒气似的锤了一拳,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军营去了。   **   顾长安一进顾长平的屋子,就见他已经能坐起来喝肉汤了,不禁一阵唏嘘。   白辛在旁边垂手站着,笑眯眯的,大概是对自己的手艺挺满意。   “你大哥我都命悬一线了,你还敢跑到韶音坊去睡大头觉,挺本事啊。”顾长平撩起眼皮看顾长安,声音里透着一股阴恻恻的凉风。   “有本事也是你教的,再说了,没有我你还在洞里窝着呢,能回来么。”顾长安拖了个凳子,往他床边一放,扎扎实实地坐下来。   眼看着兄妹俩要掐起来,明眼人白辛和童生就避祸似的躲出去了,反正他俩谁也揍不了谁,就是打个嘴仗罢了。   “说吧,你出关之后怎么就被祁卢给伏击了?”顾长安顺手把陌红楼给的腰牌扔到顾长平的床边,“这是胡炜的,人没找着,就找着个牌子。”   顾长平扫了那腰牌一眼,没动,把手里的碗放上一旁的矮几,说:“我要说那不是伏击,你信不信?”   顾长安皱眉,心里那点不安一下就被放大了。   “我们的确是在昂拉湖附近遇上跟人对上的,但这群人不是埋伏在昂拉湖,而是从镇北关外就悄悄跟着我们。”顾长平叹了口气,“也是我跟你戚大哥轻敌了。”   顾长安手指轻敲这膝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忙问道:“难道不是祁卢的人?”   “是祁卢的人,但也有胡炜的人。”顾长平摩挲着干燥的手掌,道,“我们且战且退上了那荒山,原想据守反击,却没想他们竟放火烧山。胡炜当时就藏在那群追击的人里,大火烧起来的时候,正巧被你戚大哥瞧见。后来我们被迫躲到山崖下,我跟你戚大哥分析,胡炜并不是想要我们的命,否则以他们当时的人数,杀掉我们这些人实在绰绰有余了。”   顾长安眉头越皱越紧,半晌才沉声道:“我不该这么冒进,什么都不考虑就来裕州的。如果……那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长安,你来裕州为的是什么?”   “救你。”   顾长平露出一个平和的笑,“那你救到了没?”   顾长安抿唇不语。   “你要做的事,做到了,这就行了。”   顾长安垂眸,她还不能像顾长平一样释怀。要是她猜没错,那这张大网已经开始收紧,他们靖远侯府,恐怕无力回天了。   第三十四章 获罪   一晃又是七八日的光景,跟顾长平一块被救回来的轻伤员已经能下床蹦跶了,戚少杰也恢复得八九不离十,只有顾长平还在床上躺着。   顾长安坐在四脚凳上削苹果,瞥了眼专心致志看话本的顾长平一眼,道:“荒山崖底那些记号是你让人画上去的?”   顾长平随便哼了一声算是应她,顾长安这几日也磨得没脾气了,话锋一转道:“你给赫雷写的那些信上到底是怎么说的,反正横竖都是死,你能给我个痛快不?”   顾长平这才把话本搁下,转头扫了她一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算那信上画只王八也能给人编出百八十条罪状来,你非要知道内容顶个瓜用。”   “等死的感觉可不怎么好受。”小刀在顾长安手里转了圈,滋一声插/进苹果里,她拿着刀把递给顾长平,“爹是不是早就琢磨着要‘告老还乡’了?”   顾长平把苹果接过去啃了一口,道:“咱们曾祖父跟着□□皇帝打天下,后来却只得封侯,你当是为的什么?这叫避祸。那几位异姓王功高盖主,下场可一个比一个惨啊。祖父远走北境,戍守边关,父亲在裕州呆了几十年,数年来如履薄冰才换来侯府安宁。可是今上比前头哪一位都要忌惮功臣,想动侯府恐怕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顾长安咬咬牙,“飞鸟尽,良弓藏。一个只有守成之能的皇帝,却把帝王的毛病都继承了。”   顾长平道:“道理你都懂,可还是嫩了点,光知道意气用事。来,大哥教你个乖,如果一个人明明能用手指头就碾死你,却还要绞尽脑汁不用手指头碾你,那只能说明他怕碾你的时候自己手上沾血。”   顾长安翻个白眼,“说这有个屁用,你不知道侯府上下有上百口人?”   “置之死地而后生,你才懂个屁。”顾长平说完就专注地啃苹果了,多半句话也懒得跟顾长安说了。   朽木不可雕也,烂泥扶不上墙。   顾长安这块朽木有力气没处撒,憋了一肚子郁闷把宋明远抓到校场陪她练拳。   别人打拳意在招式,顾长安打起拳来就走神,全神贯注想着别的事,所以从前练拳的时候就没少被人揍。   宋明远知道她的毛病,干脆把她拽到校场的角落里,省得让新兵们瞧见了丢人现眼。   从起式开始,顾长安就准时地开始跑神。她脑子没停地从头到尾把胡炜这事捋了一遍,就在宋明远的拳风堪堪擦过她鼻梁的时候,顾长安忽然在电光火石间隐隐猜到了一种可能。   “停,不打了。”顾长安猛地后撤一步,话出口前人倒先动了,结果宋明远一个没收住,长腿扫过去把她扫了个大马趴。   “怎么说停就停了!”宋明远赶紧上去扶她,顾长安一摆手,已经从地上爬起来,她掸掸身上的土,浑不在意地道:“行啊,功夫有长进。”   宋明远没好气地看她一眼,“下回再有想不明白的事,叫童生过来给你陪练,练个拳练的人缩手缩脚,打你也不是,不打你也不是。”   顾长安一撇嘴,看看他,没吭气——这个老宋,个头没长,脾气见长。   顾长安背着手往营房走,路上她一直在琢磨,其实就如顾长平所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也许祁卢确实知道顾长平和赫雷之间有消息往来,但顾长安明白在那种非常时期,这玩意绝留不下实实在在的痕迹,所以祁卢得捏造出点什么让胡炜上钩。又或许,他根本不用捏造什么,他和胡炜原本就是合谋。   胡炜不想让顾长平死,他死了就没戏可唱了。顾长平要活着,却不能在关键时刻回到裕州,一旦顾长平迅速回返,那就会抓住他,照样是前功尽弃。   所以,才有了放火烧山这一出。   胡炜的计划要成功,至少得保证两点,一是顾长平得亲自率人出关,二是在危急情况下得有人引导他下到荒山断崖下。   这个人是谁?或者,这几个人是谁?   如今的事态已不可控,那么抓出内奸还重要么?顾长平会比她反应还慢么?   他不会,但他为什么一点行动都没有,甚至在坐以待毙。   顾长安心底的疑惑张开大嘴吞噬着她的耐心,就在她要出离愤怒的那一刻,那些在她耳朵里叫嚣的声音突然不见了,一片怪异的静谧里,她忽然想起顾长平的话——置之死地而后生。   难不成他发现覆水难收之后,就顺水推舟了?   顾长平比她多吃的那几年饭,可能还真是没瞎吃。   顾长安把这一竿子烂事想得半明白不明白,后来也懒得再琢磨,干脆往床上一躺,睡到天荒地老。所以再之后的几日,新兵们除了看见都尉大人在校场练兵,就再难见着她人影了。别说下面的兵了,就连于茂春、曹达几个人想找她说句话都不容易。   惊雷似的变故就发生在秋风送凉这一日。   裕州的天总显得比京城高远,呼口气也比在京城舒坦。顾长安在营房里跟决明摆弄围棋的时候,外面呼啦啦来了一群人。   在营房外一字排开的官兵还有个领头的,正是兵部左侍郎周广恩,顾长安从营房出来看见他时,头一个想法就是——怎么刘珩和二哥还没把许之栋给弄下去。   毕竟,周广恩是许之栋实打实的狗腿子。   顾长平在屋里躺着,根本没动弹,那架势,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他还是看都不看一眼……   周广恩来者不善,装模作样地拿出皇帝手令,扫视一圈没见着顾长平,只得对顾长安道:“顾都尉,有人上京告发顾将军通敌,证据确凿,皇上命本官来捉拿人犯。”   顾长安拱手拜礼,问道:“不知是哪位大人进京告发,又是持的什么证据?”   周广恩冷哼一声,“本官看在你死去老爹的份上就让你兄妹二人死个明白,那位大人便是前些时日还在顾将军账下的胡炜胡将军,胡将军一心为国,却差点死于你兄长之手。”他又重重哼了一声,就好像凭他这么一哼,就能把顾长安和顾长平给打趴下一般,“胡将军冒着丢了性命的危险从那祁卢手中夺得顾长平通敌叛国的证据,白纸黑字,岂能容得你们抵赖?”   周围闻讯而来的人越聚越多,于茂春、曹达、戚少杰、傅常玉也都匆匆赶来,曹达一张脸气得通红,要不是于茂春在旁边拉着,估计他能冲上来锤周广恩一顿。   戚少杰沉着脸看顾长安,一双铁拳攥得紧紧的,顾长安对他摇摇头,戚少杰脸色变又沉了一分。   蓦地,一个人影从于茂春身后闪过,那人头垂的很低,步伐也极快。电光火石间,顾长安对着傅常玉旁边的决明使了个眼色,示意那个匆匆离去的人,决明和白辛瞬间动了,后撤几步左右包抄过去。   顾长安对这人不熟,甚至连见都很少见到。他是顾长平账下的幕僚,叫陆桓,为人有些阴鸷,不常跟别人来往,顾长平却对他挺器重。   顾长安起初曾怀疑过顾长平的副将和亲卫,让决明私下查过之后,都排除了嫌疑,后来顾长安也疑心过几个幕僚,只是被顾长平给拦住了,说什么不让她去查,废话说了一箩筐。   可眼下这一幕,却是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将人犯给本官拿下!”周广恩眯起本来就不大的三角眼瞥了瞥顾长安,“胡将军说了,你是共犯,同罪。”   周广恩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让顾长安的面色愈加冷淡,童生在一旁几次三番想冲上来,都被人给推了回去。   顾长安转头看看他,又看看戚少杰,戚少杰略一点头,一记手刀劈在童生后脖子上,把他给敲晕了,然后让旁边小兵给拖了出去。   周广恩只当戚少杰嫌童生碍事,只扫了一眼便不再过问。   童生只是个小角色,周广恩自然不会看在眼里,但此一去侯府必要蒙难,恐怕府中众人都再动弹不得,留童生在裕州也是保他一条命在。   顾长安手脚很快被栓上镣铐,顾长平被人从营房里抬出来,他还没好全的腿上被绑上粗粗的铁链,双手也被拷住动弹不得。   “要跟大哥一块吃牢饭了,怕不怕?”顾长平坐在地上仰视着他从来都脊梁挺拔的妹子,晃晃手上叮当作响的铁链,面色一派坦然平和。   “生而有何患,死亦有何憾,”顾长安笑起来,学着顾长平的样子晃晃手上铁链,“我不怕。”   在周广恩眼里,这一对兄妹死到临头还要一番做作,也不知是做给何人看,叫人生厌。他本就憎恶顾长平,这厮这么多年来没少给他添堵,此番终于等到高山倾倒这日,周广恩顿觉心头的一口恶气出了一半,当下不再给他们说话机会,一面令官兵拦住总想上前的曹达等人,一面叫人把顾长平和顾长安押进囚车。   一群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样浩浩荡荡消失在军营门口。   “他妈的,真是条夹着尾巴的狗。” 曹达甩开于茂春拽着他的手,重重地啐了口,“老子咽不下这口气,胡炜这王八羔子留下的那群混蛋,看老子怎么收拾他们。”   曹达走了,于茂春拉住傅常玉和戚少杰,压低了声音道:“咱们是守将,不能随便回京,此事到底该如何办?”   戚少杰瞥了眼顾长安的营房,道:“你们方才看见没,长安那两个亲卫把陆桓给逮了,看来咱们自己这还一身骚呢。依我看,咱们先把裕州这边稳住,该杀的一个都别留,甭给侯府留什么后患。”   傅常玉点头赞同,“侯府的根基毕竟还在,皇上要杀人也得有服众的证据。”   于茂春沉着脸,眼中狠戾之色乍现,“要真到最后那一步,我看咱也别抻着了,要没老侯爷咱几个早就没命了,难不成还能看着他的儿女掉脑袋?”   戚少杰抬头看看周围一个个面色不善,匆匆离去的士兵,冷笑了一声道:“那咱们就给这大齐,振振精气神儿。”   第三十五章 押送   顾长安和顾长平在囚车里并排坐着,被周广恩的人从裕州北城门一路游街到南城门,途中顾长安总觉得她好像看见戴天磊和陌红楼了,结果等她再想仔细看的时候,人群里已经找不到他俩的影子里。顾长安回过头,一面纳闷着这俩人怎么会凑到一块,一面又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人了。   “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了。”顾长平用还能活动的手肘撞撞她,低声问道。   “好像看见戴天磊了,”顾长安叹口气,“那厮是不是还一门心思要投军啊?”   “怎么,你不知道?他已经进裕州军了。”顾长平用一种看蠢货的表情看着顾长安,“我还把苦心孤诣地把他分到你营下去了,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没来找我问问。”   “……”顾长安磨着牙瞪他——你坑起我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不许说话!”囚车旁跟着的小兵狗仗人势地拿刀鞘用力砸了几下粗壮的木头条子,一双不大的眼睛瞪得还挺惊人。   顾长安看了顾长平一眼,瞧见没,虎落平阳被犬欺。   顾长平转头看了眼队伍前头的周广恩,努努嘴,真正的狗在那儿呢。   顾长安觉得囚车还算不赖,除了憋屈点,只是比马车少个篷子罢了。   周广恩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绞尽脑汁想让顾长平兄妹俩吃点苦头,所以他们就成了史上最慢的押送囚犯队伍。   周广恩折腾他俩的法子不断推陈出新,先前是他们歇脚乘凉的时候把这俩人放在日头下晒着,秋老虎的威力不容小觑,正午那毒辣辣的热度比之炎夏也不遑多让。但顾长平兄妹俩从前行军时也没少吃苦,这么点日头还构不成什么威胁。周广恩恨得牙痒痒,干脆就把他俩饭食减半,只给吃些硬的能砸死人的干馍,盐水煮的菜叶子。   再后来,他索性就不给顾长平伤药,借口说药用完了。顾长平腿上的伤开始由好变坏,在淋过一次暴雨之后,人又迷迷糊糊发起烧来。   从裕州到京城,就算周广恩再怎么拖着,一个月的时间也足足能到了。一个月的光景,顾长安整个人已经瘦的脱了形,顾长平也给折腾的脸色蜡黄,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   这一日,队伍停在京城附近的凤涞县,周广恩看着缩在囚车角落里不断咳嗽的顾长平,得意得简直想放一挂鞭。   人得意就容易忘形,他命人打开囚车,趾高气昂地走进去蹲在顾长安面前,伸手拨了下顾长安额前散乱打结的碎发,“啧,瞧瞧这还是我大齐第一女将么,这就是只丧家犬啊,跟你那大哥一样,浑身臭气。”   顾长安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周广恩。她两颊向下陷着,颧骨悚然托在布满血丝的双眼下,她轻笑着啐了一口,忽然出手如电,双手如铁钩似的紧紧箍住周广恩的脖子,掐的他直翻白眼,手脚乱扑腾。   囚车外的官兵见状慌忙挤上来,四五个大男人饿虎扑食一般拽开顾长安的手,把她的脸死死摁在地上,好像此时的顾长安不是一个瘦骨如柴的女人而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   周广恩捂着脖子弯腰大口地喘气,想冲上去踹顾长安一脚却因为没站稳摔到了一旁,狼狈不堪。   “贱人!”周广恩爬起来,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俩人,要找回颜面似的抬起脚连连踢在顾长安的小腹上。   侧倒着的顾长安闷哼一声,条件反射地将膝盖蜷向胸口,扒在地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斜眼看着一脸张被憋成猪肝色的周广恩,吐出嘴里的血沫道:“姓周的,我与兄长今日所受之辱,他日必当十倍奉还。”   顾长安的声音嘶哑难听,低沉得像是从地底发出的闷响,可偏偏在场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旁边小兵看着她,心里打了个突,觉得面前这个瘦成皮包骨的女人虽然不像别的犯人那样歇斯底里,可却叫人觉得,她当真会把面前这位大官的头砍下来当球踢。   周广恩又被顾长安无端端“扇了一巴掌”,哪里咽得下这口气,抬脚想再踹下去的时候,忽闻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有明眼人赶紧拉住他,急道:“大人,是端王来了。”   他怎么来了?周广恩一皱扫帚眉,憋着一口气悻悻地把腿收了回去,再俯身掸一掸官袍,这才换上一副和气的脸从囚车上走下去。   那边周广恩迎上去与刘珩寒暄,这边顾长安蹭到顾长平身边,用额头顶了顶他的,还是滚烫。   “傻啊你,逞什么……英雄。”顾长平气若游丝地半眯着眼看看顾长安,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可方才的动静还是听见了。   顾长安伏在他旁边,听着他的话,鼻子酸酸的,半天,才挤出来一句,“刘珩来了。”   顾长平没再说话,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刘珩早在周广恩出京前就得到了消息,他几番思量,总觉得胡炜状告他通敌叛国这事顾长平是知道的,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是在顺水推舟,走了一步险棋。   刘珩耐着性子在京城等了半个多月,等到决明和白辛帮着料理完裕州之事回京,才从他们口中得知先前裕州的情况。他觉得他对顾长平这一番打算的猜测蒙对了一半,那么另一半,顾长平是如何打算的?   几日之后,刘珩竟然收到一封从裕州来的密信。信是一个叫陌红楼的女人送进王府的,那女人直入王府竟如入无人之境,直接把信拍在了他端王爷的桌案上。   事后刘珩想起来还是懊恼,这人要是来刺杀他的,那恐怕尸体都凉下去多时了。   写信人不出所料是顾长平,他没提别的要求,只说兵部派去的人一定会拖延押送他们兄妹俩进京的时间,然后轻描淡写地随笔一句,要是不想到最后落得给顾长安收尸的结果,就在他们投牢后,端掉现在的兵部尚书许之栋。   这与刘珩的计划不谋而合,且他手里的网也正到了收网的关键期,只要不出意外,抓住适合的时机便能铲除许之栋。   就这样,刘珩在京城又耗了小半个月,直到周广恩押送顾长平俩人快走到凤涞县,他才满脸沉痛地向他的皇帝爹请旨,说没料到顾长安兄妹竟被人指认犯下如此大罪,但看在多年同袍情分上,想去劝说一番,一来能了解所谓通敌的来龙去脉,二来如当真有罪也可让他们早早认罪。   刘珩说的冠冕堂皇,原本也没指着皇帝能信他只言片语,没想到皇帝竟像当真一般,允他在顾长平兄妹抵京前去见一见   刘珩带着白辛、决明等人骑上快马出城,不到一日就到了凤涞县,却正巧看见周广恩在囚车里怒踹顾长安的一幕。   刘珩在攥紧手中缰绳冷哼一声,正式记住了这个许之栋的走狗,周广恩。   刘珩在囚车旁跃下马,绕着囚车走了一圈,又扫了眼周广恩道:“周大人,本王这就看不明白了,怎么皇上还没治罪的人,就让周大人给判死刑了?”   周广恩哈着腰赔笑,脊梁上嗖地冒出一层薄汗。他原想着这端王跟顾长安交情匪浅,弄不好一来就得整治他,没想到端王倒沉得住气,不但沉住了,还给他周广恩扣个藐视皇权的大帽子。   “下官不敢,只是人犯身子骨弱,经不住路途奔波。”周广恩硬着头皮憋出一句话,说完自己都想抽自己。   “本王奉圣命来规劝人犯,可眼下这俩人昏昏沉沉,连话都说不清楚,还怎么劝?”刘珩站在周广恩旁边,露出一个笑来,“周大人,你说要是进京前人犯就死了,你脑袋上这顶乌纱,会不会戴不稳啊?”   周广恩没吭声,胸口堵着闷气,可又不能当真冲着刘珩发,只得自己往肚子里憋。刘珩左一句皇上右一句圣命,他周广恩这兵部侍郎,在别人面前是大官,在皇帝面前就是一介蝼蚁,捏死他不过一眨眼的事。   靖远侯府根基深厚,皇帝到底是何打算谁也吃不透,周广恩心思转了几转,益发想不明白,想来想去还有点后怕,莫不是他没摸准皇上的脉?   当时胡炜在御书房呈报证据时,皇上那震怒他是真真看在眼里的,命他去抓人时也是恨不得把顾长平碎尸万段的,可现在又派个端王来,是啥意思了?   周广恩脑袋里彻底搅成一团浆糊,刘珩在一旁负手站着,也不催他,只是好似无意地把目光落在顾长安身上。   她蜷在顾长平旁边,像只困兽般被什么压抑着。她很瘦,脸色也难看得跟逃难的灾民一样。脸颊上的伤有新有旧,手脚被铁镣硌出的血痕突兀地盘亘在她瘦削的腕骨上。   细风里,刘珩的神色很淡,负在身后的手相互箍着,指节泛着隐忍的青白。   这些人把顾长平兄妹的尊严踩进肮脏的泥坑里碾压,他们却仍保持着一个军人该有的傲骨。   傍晚,顾长安和顾长平被押进柴房看管,除去给了几副外敷内服的药外,一应待遇并没有因为刘珩来了就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周广恩揣着满心疑问,想从刘珩的眼角眉梢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无奈这端王爷端得一副无波无澜的姿态,让他想揣摩都无从下手。   声称要来规劝的刘珩从到了凤涞县以后,就根本没同顾长平兄妹多说半个字,倒是跟着他来的一个身量纤细的小兵出出进进不少回,周广恩勤着打听半天,才打听出来那个小兵姓陌。   第三十六章 入狱   顾长安没想到陌红楼竟然从裕州跑到了京城,一时窝了满肚子话想问,但碍于隔墙有耳,说什么都不合适,思量半晌最后只能由着陌红楼目不斜视地给她和顾上平上完药,出去了。   顾长安给顾长平铺了个软和的草垫,自己在硬邦邦的地上憋屈着。从小到大,她都没想过眼前这个只要站起来就能撑起整片天的人会有这么不堪一击的时候。   她心里杂陈着说不清的情绪,失眠了。   顾长平蓦地睁开眼睛,虽只睁了一半,但看着眼神清明,应该是白辛拿来的药起效了。   “盯着我想啥呢,怪瘆人的。”顾长平的声音也难听,就跟年久失修的木头门一样。   “在想大嫂。”顾长安翻个身想平躺着,结果是在硌得慌,只好又翻回来,“冷不丁听说你通敌叛国,大嫂在侯府里估计要以泪洗面了。这么多年你离家在外,也没分得她半份情意,现在还要时时担心你的安危,也是可怜。”   顾长平斜眼瞪着她,哼了一声,“你不用变着法儿的骂我。”   “行,顾长平,你挺对得起混蛋这俩字。”顾长安从善如流地不“变着法儿骂他”,直截了当地骂。   顾长平看她一眼,倏地闭上眼像是懒得再理她,过了一会儿,也没睁开。顾长安以为他就此睡去,便也转到另一边打算培养瞌睡,却听见顾长平黯然道:“我娶你大嫂的时候正是混不吝的年纪,自以为没娶着心上人都大嫂的缘故,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她头上,但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后来这么年就像习惯了一样,不知不觉地就这般过来了。”   顾长安沉默了许久,才梦呓似的道:“大嫂心里有你。”   身后传来顾长平落寞的一声叹息,顾长安心里也跟着发涩。他们兄妹俩从没说过这样温情的话题,估摸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生活的本质就是平凡,剥掉一层层虚假繁荣的外壳,里头都是最朴实的东西。就像顾长平和他心上人之间并不是所谓海枯石烂的情,也没有生离死别的痛,不是想象中的刻骨铭心,只是一直憋在心里的不甘心。   也许他早就不记得那女子的眉眼,却始终记得没能娶到她的酸楚。   次日,一行人及一辆囚车浩浩荡荡地上路了。   有了刘珩这尊大佛,周广恩那些不上道的小伎俩都得老老实实收回去,因此原本慢吞吞的队伍忽然就变得“日行千里”。   刘珩骑马在囚车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顾长安这一路上除了递过去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外,连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刘珩觉得她这避嫌避的真有些过了。   他们在傍晚前进的北华门,不少闻讯而来的人都挤在道旁看热闹。   顾长安坐在顾长平旁边笑了一声,苦中作乐地打趣他,“看来不管是凯旋而归还是‘游街示众’,你都挺受欢迎。”   顾长平看一眼周围窃窃私语的百姓,带着一脸稀疏平常的神色道:“你猜他们会把咱们关哪儿去?”   “通敌叛国这么大的罪,除了天牢外还有别的去处?”顾长安倚着木栏,看着被囚车切成一道一道的晚霞。   “我看未必。”顾长平这时候在顾长安眼里像个贼精贼精的老头儿,就听他说,“今上虽没有治世大才,但在玩心眼上可是无人能及。凭胡炜手里几封似是而非的东西他就真信我通敌了?他要的可不是靖远侯府这百来条人命,他要的是能把控的朝廷,权力的集中。”   “那杀鸡儆猴不是很好?”顾长安没留神把自己一家子给比成了鸡,招来顾长平的一对白眼,他精神不佳地看着她,“本来就没多少力气,还得跟你废话。我问你,杀光侯府上下和削弱侯府势力,哪个划算?”   顾长安连想都没想,道:“当然是杀光。”   “……”顾长平叹了口气,顺便又抓心挠肺地咳了几声,“皇上一定琢磨了不少日子,这事怎么大张旗鼓地开始,悄无声息地结束。朝廷里闹得动静越大,风波就越难平息,这是常理。咱俩这样坐着囚车一路招摇地从裕州回到京城,恐怕连三岁小奶娃都知道靖远侯叛国了。所以杀头的刀从咱俩离开裕州时就悬在了脖子上,但皇上不能让这把刀掉下来。”   “为——”什么俩字还没说出来,一直晃晃悠悠的囚车忽然停住了。方才也是仗着四周吵闹才能跟顾长平窃窃私聊几句,这会儿囚车一停,顾长安才发现,他们竟然到了——刑部大牢。   四海九州无奇不有,原本该被关进“很少能活着出来”的天牢的俩人却给关进了刑部大牢。   顾长安看了眼顾长平,那神色只表达了一个意思,你不是狐狸,你是狐狸精。   顾长平得意地一笑,然而嘴角的弧度还没收住,就被人从囚车里给拽了出去。   顾长平腿伤未愈,被拉的一个趔趄摔在满是尘土的地上。决明站在刘珩身后忍不住上前一步,却被刘珩一抬手给阻止了。   两个狱卒把顾长平架起来,拖进了前面黑洞洞的大门里。   顾长安紧接着被人从囚车里拉出来,她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人群里的刘珩,露出一个很难揣测内容的笑来,然后还不待刘珩有所反应,她便头也不回地踏进了那一片黑暗里。   余晖映着顾长安衣衫褴褛的背影,衬得她憔悴落魄。   刘珩在边关喝过风沙,在京城享过荣华,他自问心里从来都能一碗水端平,不为诸事而动摇心境。   可偏在这时候,顾长安似无意望过来的这一眼,让早就在心头埋下的种子突然生根发芽,那些牵挂和不舍变成苍天大树上不会枯萎的绿叶缀满枝头。   待再看不见她半分影子,他便翻身上马,毫无眷恋地策马而去,心中的天平也终于在一瞬间无可挽回地倾斜下去。   靖远侯府随着顾长平和顾长安的下狱很快失去了往日模样,紧闭的高门像是在什么时候矮了一截般。   府里除了顾长宁还在外如履薄冰外,其他人都躲在那道围墙里噤若寒蝉。   老夫人在此时拿出了往日当家者的气魄,就在顾长平和顾长安关进刑部大牢的当日,毫不留情地办了两个私底下嚼舌根的丫鬟。   俩丫鬟被打得皮开肉绽,还在院里晾了半日,完全起到了顾长安所说杀鸡儆猴的作用。   按照老夫人的意思,暂时让顾长宁的夫人杜氏带着茂修搬到了顾长宁的院子去,与沈氏做个伴儿。随后老妇人又把沈氏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侯府早晚都要过的一劫,让她不必为顾长平的安危忧心,只说至多是吃些苦头,丢不了性命。   沈氏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但识大体不表示她就有普通深闺妇人没有的远见。她不懂朝廷也不懂权谋,只知道丈夫和妹妹都被关进了大牢,头上顶的还是那么大的一项罪名。   沈氏从老夫人房里回来,一个人躲在屋子哭了整整一宿,也真是应了顾长安说的,以泪洗面。   顾长安和顾长平分别被关在两处,顾长安在女监,紧里头的位置,顾长平离她不算远,跟其他重刑犯关在一块。   牢里霉气冲天,看不见的角落里是老鼠臭虫的天下,不少人受了大刑萎靡在地上苟延残喘,伤口往外淌着脓水,严重的甚至生了蛆也混不自知。   顾长安的隔壁关了个牙婆,老婆子满脸数不清的褶,指甲里积了厚厚一层黑泥,眼珠浑浊。顾长安一进来,隔壁的老婆子就凑上来跟她套近乎,先自报家门,说是姓郑,别人都管她叫郑婆。   顾长安本就不擅与人攀谈,何况是在这阴冷潮湿的监牢里,论谁也没那份闲磕牙的兴致。但郑婆可谓是奇人,看那架势,就算顾长安是块木头,她也打算给说活了。   顾长安闭目养神,养神的间隙问那喋喋不休的郑婆道:“敢问您是因何事被抓进来的?”   “这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郑婆咽了口唾沫,大约是理了理思路,给顾长安讲了一个挺复杂的故事。   顾长安有一句没一句地听下来,听了个囫囵大概,仿佛是这郑婆给人说下间房子,人搬进去没几天就死了,钱财也不翼而飞,恰巧别人报案的时候郑婆就在那屋里,结果被当成人犯抓了回来。   郑婆说前几日还有个大理寺的沈大人来问过话,问完就走了,跟她说“你如是清白,那本官就还你这个清白。”   话说的倒是大义凛然,但郑婆说这位沈大人放完厥词后就连人影都没了。   顾长安在脑袋里把大理寺的沈大人这几个字转了转,忽然就跟一个人对上了号,该不会就是跟她相过亲的沈卿沈大人?   第三十七章 煎熬   顾长安在晦暗的牢房里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只能隐约看着外头天光暗了又亮,然后再黯淡下去。   郑婆还在孜孜不倦地跟顾长安唠嗑,经过这大约两个昼夜,顾长安也松懈下来,她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淤青这时候也开始叫嚣起来,怎么躺怎么坐都不舒服。她自嘲地想,这一路颠簸别的没留下,倒是给弄成个花斑豹一样。   顾长安索性把那掉出棉絮的破被子和地上零散的干草堆了堆,倚在上面歇着,一时倒带出点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   另一边,顾长平就没有她轻松了。潮湿阴冷的环境促使他腿上的伤又发作起来,熬过一宿后,陷入到半昏迷状态。   顾长平周围都是或死刑或被判了几十年的人,个个一脸灰败就等着阎王来收了,此时见顾长平也露出一脸倒霉样子,至多是同命相连地叹口气,多的连句话也懒得问候。但事实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于同样遭受苦难的人,心里除了有那么点站在高处的悲悯和找到同命人的扭曲喜悦外,实在分不出什么多余的情绪。   靖远侯府里,秋风带过叶片沙沙作响,顾长宁和叶清池坐在漪澜苑的榕树下对饮。   “听说上面并无提审的意思。”叶清池说着,浅浅尝一口顾长安私藏的离人醉,边关上的酒都烈,烧的他喉头火辣辣的。   “没法审,这俩人谁都不会认,审了也没用。”顾长宁也跟着试了口这烧酒,咽下去以后就直皱眉。   叶清池看着颤动的叶片,道:“老臣们必然是要上书保靖远侯的,除了那一片观望的,趁机落井下石的除了康王刘隆的党羽还有就平时跟侯爷结下梁子的,还真是热闹。”   顾长宁苦笑一声,“莫说前朝,就是后宫也都没闲着,一出大戏啊。”   “红楼突然从裕州回京连我都不知道,她一向那么保本的人竟然夜闯端王府……不得不说顾长安也是本事。”叶清池低低笑起来,一根直来直去的木头桩子怎么就对上陌红楼的脾气了。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顾长宁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概,仰头又灌下一杯离人醉。   叶清池温和地看着那壶离人醉,道:“顾大人现在的日子也不好过吧。”   “好不好过皆是一样,再难,还能有大哥和长安难么?”   “其实我一直就没想明白,当时去边关的人为什么是长安而不是你?你毕竟是顾家的次子,而她,只是一个姑娘而已。”叶清池眼中有几分不忍,暗想这可能是他这辈子问过的最耿直的话了。   顾长宁看着叶清池,似乎有点诧异,但转瞬便释然了,道:“有一年我爹和大哥回京述职,正碰上长安因为犯了小错被大娘罚跪,也是凑巧,前一日长安在假山后头跌了一跤,头和胳膊都摔破了。你也知道,大哥和长安的娘去的早,大哥一见她受这委屈,自然忍不了,当时就跟大娘起了冲突。”顾长宁边说着,像是陷入到某种回忆里,“长安从小就是不服软的性子,宁可跟人犟着,皮肉受苦,也不低头,所以明里暗里吃了过少亏。那年过完年,大哥就把长安带走了。当时爹说什么都不同意,后来是祖母说通了爹,这其中到底是为何,我也不明白。”   叶清池皱着眉,觉得当年顾长平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冲动下干出这种事也不是没可能,但顾家老夫人到底是何盘算?   叶大老板摸摸鼻子,生平第一次觉得碰上了个无解的难题。   京城起了风,宫墙中却还似往日的平和,只有悄然而来的凉意沁透其中。   皇帝的含章殿近日却热闹非凡,光是朝臣们吵都吵了不止三回。   此时,皇帝正绷着脸,看着下头一边跪着徐阁老,一边跪着许之栋,   许之栋说了半天,无非是请皇上早下决断,将顾长平治罪,毕竟铁一般的证据摆在眼前。徐阁老说话慢吞吞却头头是道,不臆测以顾长平行事之谨慎为何会落下如此大的把柄,单说胡炜失踪的几日颇有猫腻。两人各自占理,一时也争不出个所以然来。   “靖远侯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朕自然不能偏听一家之言。可证据面前,朕也不可纵容有罪之人。朕已派人前去裕州调查,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二位爱卿就不必争了。”皇上摁着额角,一脸不耐烦要赶人的神色,下头两位都是人精里的人精,要再看不出皇上的意思,这么些年可白混了。   但争到节骨眼上,谁也不能先低头,干脆都跪着,没挪窝。   皇上在龙椅上坐着,就见下面俩人像是聋了听不见一样,心里也是揣着无奈,对旁边的总管太监使个眼色,一向活泛的老太监躬身低声道:“皇上,丽妃娘娘方才便差人来问了,说是午膳已热过一遍,再热怕皇上吃着就不鲜了。”   老太监的声音不高,但也保准让下头两位大人听的真真儿的。   徐阁老暗叹一声,见好就收吧,当下也不迟疑,行个拜礼道声“微臣告退”便离开了含章殿。许之栋见徐阁老都撤了,那自己个儿还戳这干什么,赶紧踩着徐阁老的后脚,也走了。   含章殿里一下子清净了,皇帝自胸肺间挤出一口闷气,一时间也露出疲态来。   刘珩着急,但他急也没办法,只能等,干等着。   所幸许之栋那边万事俱备,单差一个合适的契机。也许是老天终于睁眼,这个契机很快就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在刘珩手里。   许之栋的次子在逛青楼时候跟别人争女人,一脚把这个别人从楼梯上踹了下去,结果别人就死了。后来官府呼啦啦来了一群人,一问才知道死的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正是刑部侍郎的儿子。   简直是不偏不倚,撞刀刃上了。   许之栋的宅子当晚鸡飞狗跳,儿子被五花大绑地捆走,他的老娘和夫人哭成一团,许之栋急的直跺脚,却也没半点法子。   许大人纵子行凶的传闻很快就传遍街头巷尾,刑部侍郎也不是吃素的,养到二十来岁的儿子忽然被人一脚踹死,那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得让许之栋吞下这口恶果的。   许之栋顶着满脑袋流言硬着头皮给儿子找出路,然而四处都碰壁,就连丽妃娘娘吹给皇上的枕头风都不好使了。   与此同时,一册神秘的账本忽然冒了出来,谁也说不好这东西是怎么到皇上手里的,反正皇上是龙颜大怒,怒到直接在早朝时候把这账本摔到了许之栋脸上。   许家就这样片刻间倾倒,也许是许之栋人品差的冒烟,也许是他流年不利,总之他前脚一出事,后面抱着石头来落井下石的人就排成了一条长龙,争先恐后地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许之栋的垮台连带着整个兵部出现大面积塌方,周广恩首当其冲被查个底掉,后面林林总总还有七八人,个个如丧考妣地住进了顾长平的隔壁。   许之栋引起的这场风波前后折腾了将近两个月才逐渐平息,一时间朝廷里人人自危,手上不干净的人几乎连大气都不敢随便出了。   在这场骤然乍起的风波背后,明眼人看到的是皇帝对大齐积弊的整肃,以及对功臣和外戚权力的削弱。   站在权力之巅的人,终归不能容忍有人对他的地盘指手画脚。   但水至清则无鱼,皇上也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在形势扩大到不可遏制前,他适时地叫停了许之栋案。而许之栋也终于在被关押了一个多月后,丢掉了他的脑袋,余下人罪重的都跟他共赴黄泉了,剩下罪轻的包括许之栋一家子都流放去了西北,总归保住一条命。   丽妃的娘家一朝败落,她忽然就成了一叶飘萍,无处倚靠。往日的光鲜霎时弃她而去,徒留几分不能外露的哀伤,而她暗自垂泪之际,竟在顾长安的姑姑顾鸾身上找到了惺惺相惜的痛点。   只可惜顾鸾身上将门之后的血液像是突然觉醒一般,对冷言凉语充耳不闻,也未掉半滴眼泪,当丽妃莫名其妙地递来枯萎的橄榄枝时,一番激烈言辞更是说得丽妃无地自容。   前朝后宫风起云涌,倒是刑部大牢里一片“祥和”。   顾长安已然在时光的流逝里习惯了郑婆的唠叨,时不时还能跟她回应几句。   顾长平在缺医少药的境况下苦苦支撑,大腿的伤口因难以愈合,有一片已经溃烂到坏死,他摔碎了粗瓷碗,忍着剜骨之痛将那块烂肉挖下。   隐忍又痛苦的低吼充斥着整个刑部大牢,顾长安听出顾长平的声音,疯了似的隔着牢门抓住巡视的狱卒,可情急之下竟然说不出半个字。狱卒面露厉色将她一把推倒,啐了口道:“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威风八面的都尉大人?我呸,不怕告诉你,你那英雄大哥已经时日无多了。”   顾长安跌在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冰凉的手脚好似拿什么都再也暖不回来一样。   死亡从前总是跟她擦肩而过,她不怕是因为她总有办法,哪怕是面对自己可能的牺牲,她也是从容的。但此刻,对顾长平近在咫尺却束手无策的情形让她害怕起来,就像跟人对战时找不到着力点,不管她用什么功夫招呼过去,对方就是一坨软乎乎的泥巴,没有任何回应。   第三十八章 营救   在裕州城有一人冲破重重阻碍,飞奔向京城的同时,顾长安这间破败的牢房里也迎来了头一位探监的人。   顾长平兄妹俩犯的是重罪,平时没人能进来探视,何况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谁也不会平白给自己和他们添这些没必要的麻烦。   来到顾长安牢房的这位,是个宫里人。他五十上下的年纪,面白无须,脚步轻缓,神色间带着似有若无的谦卑和谨慎。   “都尉大人。”他还是行的规规矩矩的拜礼,顾长安忙一躲,还礼道:“长安如今已是阶下囚,受不得公公大礼。”   “咱家姓谭,从前是伺候过德妃娘娘的人。”谭公公说着,边似无意扫了眼顾长安的神色,见她嘴角一沉,便知道话到此处,她就明白了。   德妃是刘珩的生母,嫁来大齐前是南燕的慧德公主,据说产子后一直体弱,痼疾不愈,拖拖拉拉了十多年,最后还是没熬过去,薨了。   刘珩曾与顾长安说起过这段往事,那时候顾长安还阴暗地猜测德妃是不是被人下药谋害了,结果被刘珩鄙视一番,说她真是在边关给晒傻了。德妃确确实实是因病而亡,但她一去,原本就没什么靠山的刘珩就愈发孤立无援了。   刘珩在之后几年受到其他皇子的排挤,还因某年春猎时误伤幼弟而被皇帝重重责罚,他心灰意冷之下才远走边关,到石岭蹲了七年。   当然顾长安从没同他说过,他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就骗骗三岁小娃还做得数,要骗她这个被晒傻的人还得再编得生动些。   “大人?”谭公公见顾长安被他一句话说走了神,没的办法只好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   顾长安被他晃得回了神,定睛一笑道:“公公不辞辛苦而来,是为何事?”   顾长安留意到郑婆和旁边一个才关进来的女人都被暂时带离了,诧异间便晓得这位公公怕是来者不善。   “咱家也不可久留,便不与大人打什么官腔了。大人可知道,就在两个多月前,端王抗旨拒婚之事?”   顾长安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有何异色,淡然摇头,“不知。”   “皇上下旨赐婚端王与梁国公之女,他当廷抗旨,说是北境不安,无心婚娶,还请旨驻守北境,只是皇上没允罢了。”谭公公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王爷为的是什么,咱家想,大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这话原也不该咱家来说,可咱家不说怕是也没人能说了。”   话到此处,顾长安要还揣着明白装糊涂就没意思了,她顺着谭公公的话,问道:“王爷近日,可是不大顺遂?”   谭公公看她一眼,不答反道:“王爷这些年苦得很,忍辱负重才有的今时今日,却为此一事便要付诸东流,可惜了。”   顾长安垂下头,没言语,她心思转了几转,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都尉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熬着,王爷在外头也不比您舒服多少,一双眼熬得通红通红的。前几日,他给逼的实在没法了,就到含章殿外头跪着,跪了两宿,后来是皇上说他要再跪下去就砍了都尉脑袋,这才回府。”谭公公说到此处倒见了几分真情,大约在刘珩小时候也照看过他。   “王爷在朝中处处受制,一点差事办的不妥就招来皇上一顿斥责,是愈发地如履薄冰。”谭公公哀哀叹了口气,“与都尉说了这许多,是咱家失了规矩,但咱家到底是伺候过德妃娘娘的旧人,娘娘的恩德,做奴才的,是不敢忘的。”   谭公公的话点到即止,每句的分寸都拿捏在点儿上,余下的那些,就让顾长安去猜,猜到猜不到都不重要,这颗石子已经扔下去,不激起千层浪是不可能的。   谭公公再行一礼,垂目道:“那咱家便回宫去了,大人保重。”   “公公辛苦。”顾长安还礼,目送他消失在看不见的光影里   顾长安拿着干草在地上无意识地画圈,郑婆又被带回来,在她隔壁絮叨着什么。   其实从许之栋案发到现在,顾长安大略明白皇帝的确是个擅权谋的人,且深谙制衡之术。在刘珩回京前,刘隆可说是一支独大,大到几乎目中无人,无人到差点把他的皇上爹都不放在眼里。   皇帝需要一个人来遏制刘隆肆意的自我膨胀,刘珩就这样被他选中。至于这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顾长安还看不透,她只知道,从刘隆收买胭脂堂杀手这点上看,必然应大于偶然。   顾长安不知道皇帝中意的继位者到底是谁,但从目前情境来看,大势已倒向刘珩。毕竟许之栋案不可能不牵连到康王刘隆,就算他摘的再干净,也做不到独善其身。   反观另一边,皇帝赐婚刘珩,娶梁国公之女。这一举动显然是在给他扎根基,梁国公虽不活跃于朝堂,但毕竟是两朝老臣,结交广泛,实是给刘珩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哪知刘珩不领情,非但不领情,还大有要弃位远走之意。   如此一来,一边得罪了梁国公,一边惹恼了皇帝,刘珩总算是跑到刀尖上跳舞去了。   敢情刘珩说娶她不是图省事,是当真的。   顾长安摸摸自己的脖子,觉得这颗脑袋能保住是得念一声阿弥陀佛了。   顾长安身陷囹圄,所做之事不过是思来想去,再思来想去。好在有个还算善心的狱卒偷偷跟她说,有人买通牢头给顾长平捎进来几丸药,安慰她说就算腿废了,但命还能保住。   顾长安一颗心总算安下来,现在来说,能留得一条命在就好。   **   风尘仆仆的戴天磊装成进京寻亲的乡下人,混在人群里,进了京城。这还是他头一回进京,一面被京城的繁华弄得眼花缭乱,一面又无头苍蝇似的在大街上找长乐坊。   好容易碰上个还算面善的大叔,刚问一句“您可知长乐坊在何处”,就被翻了好几个白眼,面善大叔边走着边摇头,感慨世风日下,长得挺正气个青年,一来就先找歌舞坊,真是……   戴天磊碰了一鼻子灰,干脆转身去问旁边馄饨摊的小老板。为了不露怯,他先叫了碗鲜肉馄饨,趁着老板给他端来馄饨时,随口问了句长乐坊。这老板倒是热心,不光给他细细地指了路,还重点介绍了长乐坊里几个模样俊俏的姑娘。   戴天磊热乎乎喝了碗馄饨汤,撂下钱就往长乐坊去了。陌红楼在离开裕州前,曾说她会在京城长乐坊落脚,让他得了消息就往长乐坊来。   戴天磊边走着边琢磨,他怎么就上了这艘“贼船”了?   开春以后招募新兵,他不死心地跑到顾长平那走关系,仗着顾长安走了没人知道他底细,壮着胆子就上顾长平府上去了。   哪知道顾长平竟然大手一挥就同意了,还跑到他家里去,磨破嘴皮子把他老爹也给说通了。   戴天磊这一腔热血,彻底沸腾了。   他老老实实在军营里练本事,倒没遇上顾长安说的那些苦差事,也没人当他是个少爷兵来嘲笑他。戴天磊在裕州军里活的挺自在,权当顾长安当年都是在危言耸听,愈发觉得这个女人挺可恶,差点就埋没了他。   戴天磊不晓得上头几位将军间的嫌隙,跟谁的人都打的热络,尤其与胡炜两个副将底下的兵,关系处的挺熟。大约是出身相近的缘故,戴天磊觉得跟那几个人还挺有的聊。   这么一来二去,直到顾长平失踪,顾长安回营,他才慢慢咂摸出味儿来,敢情他跟顾长平的死对头关系不赖,这可是大大的糟糕。   戴天磊表面看去是个少爷,心里头的一碗水却端得很平,也懂得为人首先得正,不能歪了。所以顾长平被就回来以后,戴天磊就揣着一颗愧疚的心偷偷溜去探望他。   谁知道顾长平竟然交给他一封手书,且交代他一旦他们兄妹俩出事,就将信代转韶音坊的陌红楼,让她送进京去。   戴天磊一时间被那信炸的说不出话来,感觉手上拿的不是一封信,而是沉甸甸的数条性命。   后来顾长平一语成谶,他们兄妹俩果然被押进了囚车。戴天磊欲哭无泪,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当下也敢耽搁,奔到韶音坊找着陌红楼,俩人一商量,陌红楼当日就出发了。   再后来,于茂春、傅常玉几位将军也对他颇为“关注”,戚少杰还私下里跟他聊过几回,说他们正追查胡炜手里头的证据到底是个啥东西,但查来查去也摸不着门路,看他跟胡炜的人走得近,让他没事去探探口风。   戴天磊被这句“没事去探探口风”又炸了一回,心里的苦说也说不出。   结果也不知是撞大运还是命该如此,还真让他无意间得知了个惊人的消息。待他将此事同戚少杰一说,他们悄没声地派人查过之后,竟是真的,且还找出了印证的证据。   而这证据,眼下就揣在戴天磊怀里。   戴天磊实是不想再往这坑里跳了,但于茂春几个偏赶鸭子上架,说他们的人都不能动,一动就要露馅,只有他这个平日里四处晃荡的“少爷兵”不引人注目。   戴天磊临危受命,莫名其妙地一路狂奔,赶到了京城。   第三十九章 获救   长乐坊里,陌红楼看着戴天磊一脸苦大仇深觉得颇是有趣,便道:“也是奇怪,那时候长安拿着打鸳鸯的大棒把你和青黛敲散,虽说青黛也不想嫁你吧……可你一点都不记恨?”   戴天磊听一句脸就黑一分,陌红楼看得实在从头到脚都舒服,比那回揍他一顿还乐呵。   “一开始当然恨得牙痒痒,可后来我也想明白了,”戴天磊叹口气,“这就是命。”   陌红楼“扑哧”一声笑出来,“还当你悟出了什么道理,敢情是认命了。”   “红楼姐可别笑话我了,都是过去的事。眼下……可该怎么办?”戴天磊摸出贴身藏着一沓纸,“直接送到端王也府上?”   陌红楼敛去盈盈笑意,看着那沓纸,摇头道:“不妥。既然是性命攸关的东西,自然不可大意,要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没点私心地为着长安,也就属叶清池了。我差人去请他来,你先歇着。”   叶清池是谁,戴天磊不知道也没见过,但他知道富得能拿钱砸死人的叶氏,暗自一砸吧嘴,想这叶清池大概是叶氏的嫡系。   区区一个商人能有啥办法?戴天磊和衣躺在床上,接着发起愁来。   刑部大牢外的一干人焦头烂额,顾长安却有点认命有点无奈地跟旁边的郑婆唠起家常。   其实很多话郑婆都颠过来倒过去跟她说了七八遍了,但顾都尉左耳进右耳溜,根本没往中间脑袋里过一过。   顾长安觉得自己现在等同于废人一个,知道顾长平死不了,心就安了,那边刘珩在外头不管怎么作大死她也伸不了那么长的胳膊去教训他,索性什么都不想了。   “婆婆,你再说说你为啥要上那苦主家去?”顾长安掏掏耳朵,往郑婆那边凑了凑,准备听听这“杀人案”。   “是这么回事,其实这房说给那李大力以后,就没我啥事了。结果有天我出门回来,就正巧看见那木桌上用几枚铜钱压着张纸条,老婆子我也不识字,就找旁边钱秀才的给瞧瞧。钱秀才说那字条是李大力写的,叫我上他家里一趟,有急事。”郑婆子顿了顿,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啊,这有急事还不央人到市集上找我,留个我看不懂的字条干啥子。当时吧,我就想着既然房都给人家说下了,万一真有点啥要紧事,可别耽误咯,这就去了。哪知道到那儿差点吓死我老婆子——李大力一家子全死了,啧啧,那叫一个惨哦,吓人、吓人。”   郑婆说完,压惊似的拍拍胸口,长出一口气,大约是又回忆起那个场景,脸色变得灰扑扑的。   顾长安听罢,半晌没吭气,就在郑婆以为她又听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她道:“您不识字,却有人给送来字条,还压了铜钱,显然是凶手想找替罪羊。”顾长安说到这就顿住了,压着句话没说,她都能想到的事,沈卿必然也想到了,那为何俩月过去了,也没见沈卿来提审郑婆,只能说明,这案子不是她想的那么直白。   “呀,那沈大人也是这么说的,他还说那几个压字条的铜钱上沾着猪油,那写字的墨是什么阁的,有香气,纸也是什么阁的,贵着咧。”   什么阁?顾长安是抓破头也想不出来,一来她从不关心自己用什么纸用什么墨,写得了字就行,没那个讲究,二来她跟京城确实不熟,就连出了名的酒楼都没去过几回,更别提卖文房四宝的什么阁了。   “猪油和金贵的纸墨……沈大人可还说什么了?”顾长安摸不出门道,只得接着问郑婆。   “那就没啥了,只说叫我等着。”郑婆难得有些沮丧,她年岁大了,这牢狱之苦也着实不好受。   说话间,就听北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来有三四人的样子,顾长安眯起眼睛看过去,只觉得领头那人颇是眼熟。   “犯妇郑氏。”   来人一共三个,前头站着的正是同顾长安严肃地相过一回亲,后来被刘珩愣插一脚的沈卿,而说话的则是站在沈卿后面的狱卒。   “是、是,小人在。”郑婆匍匐在地上,既惶恐又有点不敢外露地期待着。   “本官奉命来带你过堂。”沈卿忽然道了句,然后招呼狱卒打开牢门,接着声色不动对几个狱卒道:“先将犯妇带去辨认她先前口供,本官随后就来。”   “是,大人。”   狱卒利索地打开牢门,连拉带拽地三两下就把郑婆给带走了。   沈卿见狱卒走远,这才向前踏了一步,隔着牢门打量顾长安,“可还安好?”   顾长安点头,知道他能在此说几句话不易,抓紧问道:“我这一切无虞,府里可还好?他们……都好?”   沈卿的神色还是如一个完好不见裂缝的瓷瓶,微一颔首,道:“虽如履薄冰,但还可畅行。故人托我捎句话,‘望吾妹善自珍重,耐心静候’。”沈卿顿了下,又看看四周,才说,“侯爷那边我不能去,但也托人打听了,一切无碍。”   顾长安满腹的话想问,但也怕连累沈卿,起身正正经经向他行个礼,道:“大人今日之恩长安当铭记在心,烦请大人替长安向故人问好。”   沈卿点点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轻声道:“裕州那边已有消息,不日便会有结果了。”   说罢,他便退后一步,向着顾长安还一礼,转身大步离去。   转瞬又是七八日的光景匆匆而逝,自打那日沈卿提审过郑婆,就再没见她回来。不知是因无罪被放了,还是替人背上黑锅丢了性命。   顾长安倚着牢房凉冰冰的墙壁,私心里觉得沈卿并不是敷衍了事,乱杀无辜的人。   也许,郑婆已经回到她的小院,过着从前平常的日子了。   **   戴天磊在长乐坊腻歪了七八日,就等来了陌红楼的消息。   陌红楼一进门便喜气洋洋的,戴天磊这几日也摸着了陌红楼的脉,知道她是个女侠脾气,跟熟人从来不藏着掖着,直来直往。   所以戴天磊一见她嘴角往耳朵根咧,就知道是顾长安那边有救了。   “你小子这回算是立了大功,那证据已经呈到皇上面前了。”陌红楼坐下捞了口水喝,眼角眉梢都带着笑。   戴天磊吞了口口水,“我还以为怎么也得一个月的光景才能辗转到皇上跟前呢,”说着禁不住带出点神秘兮兮的笑,“是走了谁的门路?”   陌红楼照着他脑门一拍,“什么谁的门路?正经的巡查使递上去的。”   戴天磊一怔,“那人从裕州回来了?”   “回了,”陌红楼不在意地一点头,“大约跟你前后脚。”   “……那费这周折叫我跑一趟作甚?”戴天磊顿时就吹胡子瞪眼,指着自己鼻子质问,“溜我?觉得我闲得慌?”   “你也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玩意。”陌红楼说着就叹气,“动动脑子成不成,那巡查使多显眼一个靶子,证据要真到他手里头,他当真能全须全尾地回京?”   戴天磊被陌红楼呛一句,不吭气了,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干脆瘪着嘴,彻底不说话了。   陌红楼和戴天磊口中的证据,实际上是几封信,这几封信和胡炜告发顾长平用的信一模一样,半个字都未落下,并且字迹也如出一辙,将两封信上下一叠,恰能严丝合缝地对上。   这些白纸黑字出自一个靠临摹前朝字画为生的画师之手,他模仿人的笔迹惟妙惟肖,简直要到了本人都难以辨认的程度,更遑论旁人。   画师自知小命不保,所以在造假这些信的时候统共造了两份,一份给了胡炜,一份交给了自己目不识丁的老娘。后来画师被胡炜灭口,他老娘却侥幸死里逃生。   胡炜的手下在跟戴天磊逛乐坊听曲的时候,不留神说漏了这仿什么都仿得天衣无缝的画师,当时说的虽是前朝名家遗作,但戴天磊总觉得不对劲,回去向于茂春等人一提,他们当夜就去了那画师家中,从他老娘的妆奁夹层里找到了被藏起来的另外一份“密信”。   胡炜百密一疏,没料到那看似胆小懦弱的画师还留了这么一手。而他从前的倚靠许之栋也早已伏法,再无人来保他。   皇上收到巡查使呈上去的“密信”后,气得掀翻了案上的几十份奏折,当日便将胡炜以“戕害忠良,勾结外敌”之罪下狱。   耐人寻味的是,皇上虽把顾长安和顾长平从刑部大牢里放了出来,却未摘掉他们脑袋上的罪名。   接顾长平兄妹出狱的也并非顾长宁,而是皇帝身边的太监福禄。   顾长安俩人蓬头垢面,人鬼难辨地被请到了含章殿,而顾长平的腿已不能行动,是四个小太监一路抬着给抬进了大殿里。   时隔近四月,顾长安再一次跪在帝王脚下,却已物是人非。   她看着那黑漆漆的地面映出的影子,一时间竟不敢辨认。   她垂眸盯着倒映里的人,眼前浮现方才从那黑洞洞的牢房走出的情境。顾长安从不知道日头是那样的刺眼,初冬的西北风又是那样彻骨地冰冷。她迎风站在风口下,冻得瑟瑟发抖,举手投足都是那样迟缓,仿佛她已是耄耋之年。   顾长平被人用担架抬出来,顾长安用手挡在眉骨上,遮去刺目的光线,想用力看清她一心牵挂的兄长。可每一次眨眼,眼前都是一片模糊。   他的腿已经彻底坏了,大概终此一生都将不良于行。   顾长平用他瘦的骨节耸立的手无力地握了握顾长安的手,露出一个近乎苍白的笑,他说:“还好,都还活着。”   第四十章 回家   帝王的皇权与威严不容置疑,顾长安也从未想过要置疑。   她的耳边一直环绕着大殿里嗡嗡的回声,只听得顾长平在旁边用一种近乎调侃的口吻道:“臣的腿已残了,往后不能再为君分忧。臣有罪,请皇上降罪。”   皇帝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好似眼前的真相并不能令他信服,他还要用自己的眼睛去找寻他想要的答案。   “爱卿啊,你不能打了,还有顾都尉可以打,一样能为朕分忧。”   “顾长安无领军之能,不可为一军主帅。”顾长平声音细若蚊蝇,但在这空旷大的大殿却仿佛掷地有声。   “顾长平!”皇帝的声调陡然拔高,“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打算什么……顾长安无领军之能?元光十五年,铜壶口大捷;元光十八年,猫耳关大捷;元光十九年,石岭城外歼敌万余人,抢回百石粮食;元光二十一年,白头山一役,大捷;元光二十三年,孤身率前锋一万诱敌深入,其勇可匹男儿,这样,还不可为一军主帅么?”   “皇上——”顾长平拖着残腿重重叩首,那声闷响也像是砸在顾长安心头,让她禁不住一颤。   皇帝负手背对着他二人,良久,才无甚情绪地道:“你有罪,失察之罪,朕罚你一年俸禄,引以为戒。又或者……你想要一个欺君之罪么?”   皇帝的话如同寒冬腊月透骨的寒风,叫人从骨头缝里钻出几分阴冷。   欺君之罪,如何敢要,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他顾长平能舍命,可怎能让侯府上下一同舍命?   “臣领罪,是臣一时失察让胡炜有了可乘之机,也给了祁卢趁乱逃脱的机会。”顾长平头顶贴着地面,带着不易察觉的鼻音,道,“臣,叩谢皇上不杀之恩。”   “靖远侯,日后仍是靖远侯,一切如旧。”皇帝的尾音似乎带出一缕叹息,顾长安恍然间生出一个奇怪的可笑念头,她觉得他们兄妹俩就是跳梁小丑,而皇帝正是那个站在高处冷眼看戏的人。   “两位爱卿皆有伤在身,朕已传召太医随行回府诊治。”皇帝垂眸看着深深伏在他面前的两人,一再地用切实言语重申着皇权的不容置疑,“顾长宁奉旨在西华门候着,你们可以走了。”   含章殿外,北风乍起,顾长安眯起眼睛看着西坠的金乌,连勉力站着都觉得疲惫不堪。   **   顾长宁压抑多日的情绪在见到顾长平的那一刻蓦地喷发出来,所有的惊慌、痛苦、忧虑都在瞬间从胸肺间挤压着翻涌上来,他想伸手扶住顾长平,却几次都顿住,双脚像是被地上看不见的绳索捆住,让他连半步都挪不动。   一旁跟来的徐太医见此情形也都忍不住叹息。   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谁都会衡量错与对。   徐太医给顾长平腿上的伤口上了些药膏便坐进另一辆马车,说是详细的还要回到侯府再诊治。   马车缓缓离开宫城,顾长安倚在软垫上咕咚咚喝了一大壶水,才觉得精神点,看了看仍旧脸色沉郁的顾长平,道:“我以为皇上会褫夺爵位,把咱们全家赶到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去。”   “你啊……”   “我来跟她说吧,大哥歇着,”顾长宁打断了正要说话的顾长平,道,“皇上不想百年后落得个诛杀功臣的恶名,这是其一。顾家人留在军中与其他将领多少是个牵制,这是其二。他要用此事让咱们知道,就算顾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命也捏在他手里,所以就不要肖想其他,这是其三。用顾家之事让旁人引以为鉴,杀鸡儆猴,这是其四。其他的,还要我再说下去么?”   顾长安摇头,还要说什么,林林总总不过四个字,身不由己。   “原想借胡炜的手让‘靖远侯’独善其身,可皇上还是棋高一着,”顾长安看看顾长平的断腿,“不觉得亏本么?”   “我察觉到有问题时已经晚了,能做的不过补救二字而已,所幸也不算白费,至少命保住了。如能独善其身,那就是大喜,如不能,也没什么可懊悔的。”顾长平仰面看着马车顶棚上的福寿花纹,道,“人活着就是这么起起伏伏,哪有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那不是人,是神仙。”   顾长安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顾长平一摆手打断了,“我这腿……往后顾家就靠你和长宁撑着了,从前我盼望你能像爹说的那样喜乐长安,不打仗了就找个人嫁了,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现在看着,是不成了。是大哥对不住你,少年时的一时意气害了你一辈子。”   “我从前怨过你,在关外被人追着打的时候,躺在野湖边快冻死的时候,我都怨你。但后来我又庆幸没长在侯府那一方小天地中,待及笄就等着嫁人,嫁了人相夫教子,如此庸庸碌碌地了却一生。”顾长安挑起嘴角露出个舒心的笑,然后伸个懒腰歪在软垫上,“觉得亏欠我,就待大嫂好点,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顾长平偏头看看她,从鼻子里嗯了声便不说话了。   顾长平被人抬进侯府,整个靖远侯府乱成了一锅粥。   顾长安觉得侯府上下的人仿佛都跑动起来,进进出出的全是人影,她实在气力不支,竹染扶着她进屋以后,还没等大夫来给她检查伤势,就倒头睡着了。待叶清池这边连拉带拽地拖着老大夫进门,竹染那边是怎么拍都拍不醒她。   顾长平院里的情况比顾长安那边热闹得多,家里头的兄弟姊妹平日里不见多走动,这时候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沈氏坐在外间抹眼泪,老夫人沉着脸在一旁端坐,手里拿着早已凉透的茶碗缓缓地摩挲,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氏被几个妹妹和姨娘围着七嘴八舌地安慰,老夫人在旁边眉心越拧越深,最后把手上的茶碗往方几上重重一放,“咣当”一声吓得旁边几人蓦地闭了嘴。   “瞧瞧你们这些人,往日不知在哪儿藏着躲着,偏这着急上火的时候来火上浇油,还嫌不够乱是不是?”老夫人目光一转,看着沈氏,“还有你,茹儿,你是长平的夫人,这个时候掉眼泪有什么用?你把眼泪都掉光了,他的腿就能好了?你祖父也是战死沙场,你心里的苦奶奶都知道。可眼下,你得先稳住,往后的许多事,还要你跟长平一同面对。”   沈氏抽泣地抹掉脸颊上的泪,在老夫人脚边跪下,道:“祖母教训的是,茹儿记住了。”   说罢,泪珠还是控制不住地往下滚了几颗,老夫人叹口气,伸手让旁边的丫鬟扶她起来,道:“行了,这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你们几个,都回去自己房里歇着去吧。茹儿,咱们进去看看长平。”   顾长安的一条腿彻底废了,徐太医给他上药时候看清被他自己刮下烂肉的那块伤口,手禁不住一抖,看看旁边攥着拳头的顾长宁,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紧皱着眉,没说出口。   深入骨髓的痛感让顾长平一直清醒着,脑门上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往下掉。老夫人坐在旁边的圆凳上,看着孙儿这样,心尖上疼得一颤一颤的。   顾长平咬紧牙,一字一字慢慢对老夫人道:“是长平不孝,连累祖母受惊了。”   “傻话,”老夫人眼中的厉色一闪而过,“这是早晚的一天,不在你爹,便在你,还能有人忍住不动咱们顾家?人活着就好,别的都是身外事,不打紧。”   “这往后……重担都压在长安肩上了。”顾长平像是梦呓般地低低道了一句。   “这丫头的命不好,劳碌受累。可往后如何,你我却都说不好了。”   老夫人后一句话顾长平听得不大清楚,想再追问却抵不住徐太医方才给喂下那几丸药的药劲,头脑渐昏,眼皮也重的抬不起来了。   看着顾长平睡下,老夫人这才长叹一声,由丫鬟搀扶着回房去了。   顾长安再醒来已经是第二日晌午后了,她睁眼跟竹染要了口水喝,然后便没了睡意。竹染扶她坐起来靠在软垫上,顾长安边坐边吸气,浑身骨头都跟打散了重新拼一堆似的,酸痛酸痛。   “这在牢里住着还不觉得,一出那大牢,身子骨都跟着娇贵起来。”顾长安自嘲地一笑,看看旁边的竹染,“你去把我常看的那几本书拿来。”   竹染踌躇了一下,说:“大小姐,那位叶先生昨个儿半夜才回去,今儿一大早又过来了,还带了两位客人,这会子都在外间坐着呢。”   “你这丫头,不早叫醒我。”顾长安说着就掀开被子要下床,竹染吓了一跳,赶紧拦住她说:“大夫说了您得静养,不能下地走。”   “我这么一个好手好脚的人卧在床上见客像什么样子,来,扶我出去吧。”顾长安不由分说把手塞进竹染手里,竹染也不敢把她推回去,只好扶着她站起来,帮她披上外衫,又拢了拢头发。   叶清池、陌红楼和戴天磊仨人已经在外头坐了好些时候,此时见顾长安出来,除了叶清池,剩下俩人一个忧一个惊,都瞪着眼睛看她。   顾长安摆摆手,浑不在意地在桌边坐下来,道:“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我就是脸色差点,其他的还都行。”   陌红楼没好气地看她,“行个屁。”   戴天磊也是瘪瘪嘴,道:“我看大人您就剩下半条命罢了。”   顾长安上下打量他一眼,“我没问你你倒说起我来了,你不在军中呆着,跑京城干什么来了?”   戴天磊哼了声,道:“这可真是六月的雪,窦娥的冤啊。”   旁边叶清池一笑,去繁从简地将戴天磊如何顺藤摸瓜找到证据,他们又如何找上巡查使的事说了一遍,说罢戴天磊才挺直了腰板得意道:“怎么样,我这就叫不出手则已,出手就一鸣惊人……不过,我们是来跟你辞行的。我得赶紧回营去了,红楼姐不能在京城耽搁。”   “这么急?”顾长安有点惊讶地看着陌红楼,戴天磊急着回裕州她明白,可陌红楼急什么?   陌红楼神色间带着点不安,道:“京城于我是个是非之地,如不是为你,我这辈子也不会踏进京城半步的。”   第四十一章 休整   陌红楼的事多少带点神秘兮兮的感觉,顾长安从前也旁敲侧击地跟叶清池打听过,但被叶清池胡说八道一通给挡了回来,她也就没再追问。眼下听陌红楼这么一说,自也是了然于胸,不再过问。   四人围着八仙桌把正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别的不提,只这个祁卢,大约是当真跑到南境去了。自打他进入蜀中以后,就踪迹全无,就连叶氏的人也没找着半片人影。   顾长安懊恼地一砸桌面,道:“没想到还是让这混蛋给跑了,真是棋差一招。”   “这世上的事本就没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该来的躲也躲不掉。”叶清池皱眉看看她手背上皲裂的细小口子,好像那些口子都裂在他手上一样的不舒服。   “别说那祁卢了,你老人家惦记惦记自己能少块肉么?你们这个老奸巨猾的皇帝还真是阴险得可以,把人折腾得半死不活,回头还得给他卖命去。现在顾将军不成了,就剩个你,我看不把你这条命交代到战场上,那老头子是不会罢休的。”陌红楼说的半点不客气,旁边的戴天磊听罢直吸凉气,他老爹那是个古板的老爷子,别说骂皇帝了,根本就没说过一句抱怨话。这会子听陌红楼妙语连珠地损了皇帝一顿,不说多么震惊,但也觉得她真是位女侠了。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顾长安把玩着自己的手指头,道,“要是靖远侯府上下就我一人,自然不必担这忧。可现在呢,只要我一个站不稳,祸害的就是一大家子人。上百条性命压在肩上,很沉啊。”   戴天磊看着顾长安,觉得她这话虽然说的俏皮,可俏皮里还带着能拧出一碗苦水的无奈,他是看不透也参不透,只觉得她一个人女人也真是不容易。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现在杞人忧天这些个作甚,先把剩的半条命养回来再说。”叶清池干巴巴说了句有道理的废话,顾长安呼了口气,把竹染端来的火盆又往脚边勾了勾。   顾长安觉得闲话这些也是没用,干脆给每个人都找点事干,陌红楼还是回韶音坊看家,顺带看着裕州的动静,戴天磊就回裕州军老老实实练他的本事,至于叶清池,顾长安则央他去打听打听顾鸾的情况。   没想到顾长安一席话却招来叶清池个白眼,他说:“你姑姑比你知进退,没遭什么牵连。”   顾长安真是想捶他一顿,但还得求他办事,一口气咽下去,又跟仨人聊了一盏茶功夫,便差竹染送他们出门了。   出了靖远侯府,戴天磊看一眼厚云密布的天,撇撇嘴对陌红楼道:“总觉得顾都尉的倒霉事还在后面,这不过才起个头罢了。”   陌红楼自然没客气地一脚踹过去,叶清池却在一旁锁眉,脸色也沉了下来。   不光戴天磊觉得顾长安前途惨淡,就连他,也觉得她难以顺遂了。   **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小半年的日子晃悠悠熬了过去,顾长安干瘪的脸颊叫竹染一顿鱼一顿肉地给养了回来,褪去那层蜡黄的倒霉色儿,她倒比在石岭时白皙多了。   这半年光景,顾长安除了到顾长平院里坐坐,跟顾长宁小酌几杯外,就连东哥和茂修都没太敢上漪澜苑来找她耍刀弄枪,顾长清和顾长婉几个就更是消停了,仿佛内院的女眷们都默默地晓得,往后她们的生死富贵,都捏在这个她们从前瞧不起的女武将手里了。   顾长平的意思是,只要南境还无变故,那她顾长安就偷得一日闲算一日,赚来的清闲何不舒坦地享受着。   他的腿是落下了残疾,平日里多是坐着,偶尔也拄着拐缓缓走几步。徐太医常到侯府来给顾长平瞧病,一来二去他们倒跟这个老太医熟稔起来。徐太医的意思是,顾长平还得多走走,或许将来还有一线希望,但在顾长安看来,顾长平似乎对这个希望不希望的并不大在意。   许之栋倒台之后,兵部诸多位置都空缺出来。顾长安也不知道刘珩用了什么法子,倒是把顾长宁推到了周广恩原先的位置上。顾长宁算是顾家稀有的长袖善舞之人,所以他升上去以后,竟在短时间内结交了不少朝中“新贵”。   刘珩和康王刘隆的势力在朝中有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皇帝虽不满刘珩拒婚一事,却也不能一辈子掐着这个不放,因此打压了他几个月后,也就缓缓地松手了。   顾长安一直没搞明白刘珩在别扭什么事,他们俩除了颇有缘地在外头碰上过两回外,就再没特意见过。有些消息还是经顾长宁转达给顾长安,然后再传回给刘珩,实在是很麻烦。   顾长安觉得,就眼下的形势来看,满朝文武只要不是瞎的,都能把靖远侯府跟他端王爷当成一根绳上的蚂蚱,也不知道他避这个嫌避的有多大意义。   顾长宁一听她这个话就唉声叹气,说你这个榆木脑袋可能到老也开不了窍了。但顾长安觉得,该开的窍她也差不多都开了。   京城里繁花似锦,一团团拥在枝头很是热闹。   顾长安头一遭生出点踏春的兴致,把竹染叫来,塞了套长衫给她,俩人都换上男装,从侯府后门出去了。   从顾长安被押解回京后,童生就留在了裕州。顾长安的意思是让他跟着戴天磊一块在军营历练,长本事也长见识。顾长平不能再上战场,她既然要顶上兄长的用,那身边必须得有几个可用的人。于茂春、曹达、戚少杰几个人,没有顾长平压阵她是使唤不动的,说到底她还是要几个能全然听她指挥的人。   霍义已经不在,除了宋明远就是现在这个不知道有几分本事的戴天磊,顾长安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悬崖上跳舞,一个弄不好可能就要粉身碎骨了。   至于童生,顾长安并不指着他能提刀杀敌,她要他学的是生存方法,辨人识人,这样多少对她也是有益无害的。   童生不在侯府,一个竹染就顶了一个半人用。有这半年的朝夕相对,竹染也不像才来漪澜苑时那样怕顾长安了,偶尔还能跟她打趣几句。   顾长安带着竹染出过几次门,小丫头甚少到外头走动,这一出门心也大了,对不知道的事物少了几分恐惧,甚至还想跟着顾长安学骑马。而顾长安这人一向对身边人要求学什么骑马射箭都万分赞同,所以逮着机会就教一教竹染。   这日顾长安瞅着天光大好,便让小厮去马厩牵来马,跟竹染俩人出城去了。   野草都细绒绒冒了寸长,京城外的小山头看去青翠一片。偶有野花在一片翠绿里露头,叫人看着心里很喜庆。   “此处没什么人,景致也挺好,就在这溜溜吧。”顾长安和竹染停在一片开阔地上,顾长安四下看看周围,也没什么人来往,倒不怕竹染一个闪失惊了马,马再把别人踢了。   竹染笑弯了一双杏核眼,喜道:“大小姐这地方挑的好,吸口气都觉得甜丝丝的。”   “行了,别拍马屁了,去练练吧。”顾长安翻身下马,仰头看着竹染。她已教了竹染几次,现下也不用她再看着,只要竹染自个儿多熟悉就是了。   竹染笑嘻嘻地应了声,双脚一夹马腹,那训练有素的高头大马便小跑起来,带着竹染往远处跑去。   顾长安在一弯浅溪旁坐下来,手里拽了两朵不知名的野花随手把玩。驮她来的那匹马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啃一会儿草,看一会儿远山。   竹染来来回回跑了几趟,高兴得不得了,半点不知累的样子,顾长安也不管她,由得她自己乐呵。   一阵规整的马蹄声由远渐近,顾长安起初没大在意,以为是什么官家人出城办差,可没片刻,这声音就从官道那边到她身后了。   顾长安一回头,正看见一身墨色常服的刘珩从马背上跃下来。   她暗自摇头,怎么在城外都能给碰上。   “远远瞧着就像你,往近了一看,还果然是你。”刘珩大咧咧走过来,在旁边坐下。   “说什么绕口令呢。”顾长安没挪窝也没见礼,手脚还放在原先的位置,对端王这尊大佛少有的“没礼貌”。   “上回碰见你都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刘珩也薅了几根草在手里转着玩,“托你哥给你捎的药膏都还管用不?”   顾长安把手伸出来转转,白净无暇,“都好了,神药。”   “你这人怎么一说话就夹枪带棒的?”刘珩皱起眉,碰见她两回都没给什么好脸色。   “你不觉得咱俩新账旧恨都攒一箩筐了?”顾长安把手里玩蔫吧的两朵野花往旁边一扔,转头看着他,“算了,也是有个事想跟你说来着,一直没逮着机会。”   刘珩把顾长安的话在心里咂摸一圈,总觉得她说的“有个事”可能不是什么让人高兴的事,刚想跟她说要是倒霉事就别说了,结果还是没她嘴快,就听顾长安徐徐道:“南境那边恐有变数,一旦有变,我会请旨南征,你到时候别添乱。”   刘珩哼了一声,有点别扭地看着她,“这事用不着你,你在侯府安养就是了。”   顾长安气得想骂他“猪脑袋”,可话到嘴边又骂不出来,只好冷着脸道:“在其位,谋其事,我……不会死的。”   刘珩愣了下,没想到顾长安憋半天憋出这么句话,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伸个懒腰躺了下去,看着满天奇形怪状的浮云道:“别老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怪吓人的。”   顾长安没言语,跟他一起抬头望着澄澈的碧空,无端地想起那些微末的心事来。   第四十二章 请战   顾长安觉得她跟刘珩碰上全是碰运气,碰上就算,碰不上拉倒,这份情谊也是别具一格。   然而就在众人都以为祁卢死在南境哪座深山,葬身蛇腹之时,南境突然爆发了战事。   南燕的军队几如蝗虫一般啃光了大齐南境的几座城池,将那几座城及附属区域占为己有。   大齐军队在南线的布防一向就弱的可怜,这也主要是因为大齐和南燕这些年互不侵犯,百姓都安居乐业。人生于安乐的时候就往往忘了忧患,所以南境防线差不多也就形同虚设了。   南燕大军打过来的时候,大齐守军吓得屁滚尿流,有一城守将干脆守也不守了,丢盔弃甲直接跑回北边,结果还是被朝廷的人给抓出来,砍了脑袋。   南燕军队势如破竹,眼看着一步步向北推进,皇帝急的嘴角都起了燎泡。   刘珩请旨出征的消息在午后传到了顾长安的耳朵里,她坐在藤椅上磨磨牙,然后嚯地站起来就直奔到顾长平院里去了。顾长平捧着卷什么诗词在装模作样,沈氏在一旁温柔地给他添茶。   顾长安跟炸毛的狮子一样在顾长平院里转了一圈,还没转到顾长平要说话,她又迈开大步转出去了。   沈氏看看顾长平,问道:“长安这是怎么了?”   顾长平搁下书,端起茶碗喝了口,道:“八成要请旨出征。”   沈氏被顾长平的话吓了一跳,想说什么却被顾长平打断了,“出不了什么事,南边那群猴子闹不出什么大阵仗来。”   知妹莫若兄,顾长安拟好折子,当日就递上去了。   叶清池得知刘珩请旨出征的消息后就一路奔到侯府,进了大门却被顾长安给关在房门外。叶清池气得简直要破口大骂,无奈里面人吃了秤砣铁了心,说什么都白搭。   含章殿里,皇帝拿着顾长安请战的折子,想起早朝时他那不成器的老七请战时的样子,觉得很是有趣。这俩人倒是如出一辙,不过他却不能放刘珩去挂帅南征。   眼下朝廷可用之人虽然捉襟见肘,但京城内的形势也是瞬息万变,大意不得。顾长平不能再战,因此顾长安就成了南征的不二人选,一来戍北的几员猛将远水救不了近火,二来北境防线也不可松动,一旦狄戎再度乘虚而入,大齐腹背受敌,可就当真危矣。   晚膳前,就在顾长安坐在院里纹丝不动地冥想时,宫里传来消息,皇上召她次日上殿听封。   宫城的琉璃瓦在晨曦铺洒下愈显矜贵,清早微凉的风里裹着静谧的春意,顾长安一袭公服青袍,腰系素银带,脚下踩着簇新的皂靴,随着上朝的官员三三两两行进宫门。   顾长安沿着奉天殿外的白玉阶拾阶而上,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对四周围投来的或探究或惊奇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挺直了腰板垂手立在奉天殿外侯旨。   顾长安在殿外侯了半个多时辰,就听见内监尖细的声音从殿内传出来,“宣昭武都尉顾长安觐见。”   皇帝坐着那把高高在上的龙椅,端着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只是他近来操劳过重,视物已很吃力,待顾长安进殿时,他还要眯起眼来才能看清这个在大齐出类拔萃的女人。   顾长安撩袍跪下,三呼万岁,“臣顾长安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都尉,平身吧。”   顾长安谢恩起身,一时也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总觉得这半年不见,皇帝似乎苍老不少。   “夏侯冶。”   “臣在。”   旁边一位年约五十上下的武将出列,这人脸型颇有棱角,浓眉大眼,鼻头稍宽,看去不苟言笑,嘴角微微向下。   “朕命你为平南大元帅,领军二十万讨伐南燕。”皇帝微一沉吟,“顾长安。”   “臣在。”   “你为夏侯元帅副将,随军出征,封云麾将军。”皇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回响在奉天殿内,顾长安跪地领旨谢恩,终于成为大齐建国以来唯一一位正式获封的女将军。   奉命南征的几位将军里,除了夏侯冶和顾长安,还有另两位将军及副将都尉,众人在奉天殿内例行公事地表了衷心后,下朝便各自回营准备,大军定在十日后开拔向古兰江进发。   顾长安请旨从北境调宋明远及戴天磊两位副将入南征军,皇帝半点犹疑没有地便允了,且为了她军中行事方便,还分别给俩人都升了品阶。   皇帝这一作为可说是给了顾长安不小的面子,这份情她也实实在在地领受了,心里对皇帝的看法不免又复杂了几分。   顾长安那日下朝后,吩咐竹染收拾了点常用的东西就离开了侯府,一头扎到军营里。出门时除了上老夫人那去吱了声,别的人根本就没惊动。   后来被顾长平和顾长宁堵在门口,顾长宁瞪着她好一通数落,顾长平则拿着几个瓶瓶罐罐塞到她的布包里,末了把自己用了十多年的护心镜也给她了。   顾长平脸色不大好,显见也是强忍着杂陈的情绪,道:“知道你不想应付府里的人,恨不得插上翅膀就飞出去。臭丫头,真是长大了。去吧,全须全尾地回来。”   顾长安一点头,背上她的布包对着两位兄长一揖到底,然后便转过身头也不回踏进了溶溶夜色里。   顾长安出府,却没看见牵马的小厮,倒是瞧见一个挺拔的身影牵着一匹挺拔的良驹。   “马不赖啊。”顾长安过去拍拍那匹身无杂毛,四蹄踏雪的高头大马,结果马给她递来一个倨傲的眼神,还打了个不屑的鼻响。   “上马。”刘珩伸手把她的布包接过来,喜怒不辨。   顾长安怀揣着一分纳闷,从善如流地翻身上马,刘珩不发一言地将她的布包背好,牵起马缓缓向南走去。   “南境是我的战场,不是你的。你的战场就在脚下,在风云诡谲的此处。我守下的疆域,是你未来的王土。我不会输了我的战,你也不要输了你的。”顾长安平静地看着前面已不远的南城门,对一路上都不发一言的刘珩道。   刘珩蓦地停下脚步,原本要跟她说的话全部碎成字字句句埋在胸肺间,变作丝丝缕缕的藤蔓缠绕在他这一生都剔不掉的软肋上。   “我等你回来。”   刘珩终于放手,放她去抵住南境的腥风血雨,稳住这飘摇的山河。   顾长安原以为自己就算是积极的了,没想到她到军营的时候,夏侯冶已经在营房里坐着了。   顾长安对夏侯冶还算熟悉,往年只要回京,逢年过节的她和顾长平都要到夏侯将军的府上去走一趟。夏侯冶与顾承是同辈,俩人还一块在北境呆过四五年,感情也算得上深厚。   夏侯冶看见顾长安的时候倒没意外,颇和蔼地对她招招手,“小侄女来啦,过来坐。”   顾长安不禁莞尔,真是有几年没听见人这么喊她了。   “元帅。”顾长安还是老老实实地揖礼,拜完了才在夏侯冶左下首坐下来。   “就知道你在府里也坐不住,怎么,先来营里熟悉熟悉?”夏侯冶这人看去总虎着脸,实际上在军营里头就算脾气好的了。   顾长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以前都在裕州那边,跟这儿从上到下都不熟,总得先磨合几天。”   夏侯冶了然,道:“这回同去的还有张恕和林骋,林骋你应该知道,是梁国公家的小子,你们也算同辈人了。张恕是个狗脾气,跟你大哥从前也不对付,但人没坏心眼,一来二去混熟就好了。”   顾长安点点头,她在人事关系上从不多置喙,长辈教了什么就是什么,记下便是。另外这回出征也不是冲着要笼络几颗人心去的,关键还是在怎么击退南燕大军,收复失地。   夏侯冶也算了解顾长安的人,当下不再在此事上多言,话锋一转道:“前线回来的消息可都看了?”   “看了,不乐观。”顾长安绷着脸,眼角眉梢都挂着阴云,“末将估计祁卢逃到了南燕,可从现在的战报来看,他还没露头。”   “这个祁卢狡猾奸诈,不可不防。”夏侯冶也皱起眉来,“胡炜这次突然发难诬告长平,起初我当是有人借机排除异己,但事后想想,莫不是祁卢借刀杀人的计策?”   顾长安道:“家兄也曾这么怀疑过,但靖远侯府毕竟还是保住了,到底没动到根本。”   夏侯冶叹了口气,“不必多费心思了,等咱们退了南燕大军,就把这祁卢抓来,好好审问就是。现在更要紧的是南境战况,拖一日便多一日困难。”   “末将以为,此役关键在于古兰江及其南边的十巫山。守住古兰江,夺回十巫山,便能以此为据,收复被南燕侵占的三座城池。”   夏侯冶点头认同,“我的想法也是如此,待张恕和林骋明日来了,咱们再详细定下作战方案。今儿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去安顿下歇着。”   “是,末将告退。”顾长安起身又告了个礼,便出去了。   圆溜溜的月亮挂在半空,月华铺的清澈又明亮,顾长安在军营附近逛了两圈才回到新收拾出的营房里歇下。   时隔半年多又躺在同样不那么舒服的硬床上,顾长安却睡得很踏实。   第四十三章 南征   大军开拔前三日,宋明远和戴天磊带着童生风尘仆仆从裕州赶来,在城外大军集结处与顾长安碰了头。   顾长安见着他们仨,嘴角就压不住地翘起来,打心眼里觉得能痛快舒口气了。   这几日张恕话里话外没少拿刺儿扎顾长安,林骋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顾长安只能全盘兜着。所幸她从来不是小心眼的人,张恕的话就跟穿堂风似的,过去便过去了,只是战前本就气氛紧张,这位张将军还有事没事地来使个绊子,多少叫人有些搓火。   顾长安从营房搬到了大军的营帐里,宋明远和戴天磊在她旁边的营帐里落脚,童生作为顾长安身边屈指可数的亲兵干脆挤进了宋明远和戴天磊那边。   仨人跟着顾长安巡营,顾长安边走边道:“我和林骋率前锋先行离京,明日一早便开拔往古兰江。”她犹豫着看看仨人,“你们行不行?”   宋明远一拍戴天磊的肩,笑道:“有什么不行的,瞧瞧咱们的少爷兵这半年也练得结实多了。”   戴天磊也不谦虚,一拍胸脯道:“又不是头一回从裕州奔来京城,不累。”   “打仗可不是儿戏,”顾长安露出点笑意,“我硬把你从裕州调来,你爹是不是都想把我脑袋拧下来了?”   “是想来着,但他没你说话管用。”戴天磊贼贼一笑,想了想,又道:“好男儿就得志在四方,建功立业,怕死算个什么玩意儿。”   顾长安道:“话不能这么说,谁的命也不是白给的,还是得惜着点。这回我也没打算让你一上来就往前冲,你时时跟着我就是了。”   戴天磊一听就有点沮丧,敢情他还是不能抛头颅洒热血去。   “将军,我会帮您看着戴副校的。”童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道了句,他这半年多跟着宋明远在军中历练,人高了也壮了,不像半年前那样爱耍贫逗乐,但在顾长安眼里还是不够稳当。   戴天磊翻个白眼给他,俩人差不了几岁年纪,这半年多都整日腻在一堆,虽说身份上有着不小的差异,但感情却处的兄弟一般。   “将军,您知道把这俩人塞给我,我有多不容易了吧。”宋明远苦笑着摇头,满脸无奈。   顾长安挑挑眉,道:“我瞧着也不是,从前宋都尉总是绷着脸像个古板的老夫子,这回见着好像笑脸也多了,不是挺好,得给这俩人记一功。”   后头戴天磊和童生听见,互相又美滋滋地挤眉弄眼了一番。   “这回领的兵、一同率军的将领都是从前不熟悉的,多少要有不习惯的地方。” 顾长安负手在前面走着,脚下踢开几块碎石,对宋明远道,“你跟天磊这几日多与林骋那边的人走动走动,也下去跟那帮兵们熟悉一下,总是自己的兵,不能要打仗了还两眼一抹黑。”   宋明远颔首,“是,将军。”   顾长安领着仨人在营地转了一大圈,碰上这几日熟悉起来的就彼此介绍一二。戴天磊觉得惊奇,撞撞旁边的童生道:“原以为咱们的将军就是个人形木桩,没想到人缘还不赖。”   童生瞥瞥他,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样子,道:“将军是练兵的一把好手,估计这些天没少跟这帮人摔摔打打,一来二去当然就熟了。”   戴天磊“哦”了一声,忽然想起来他头一次去裕州军校场的情形,顾长安三两下打得他是没半点还手之力,现在摸摸后背还觉得摔得挺疼。   顾长安他们回营帐的时候正巧碰上来找她的林骋,便一同进帐内上下首落座。   林骋这个人顾长安觉得有点琢磨不透,搁在外头来说,他就是个文武双全的翩翩公子哥,不知道要迷倒多少少女,另又有家世显赫,根本犯不着跑出来拼命。顾长安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何放着兵部的闲职不要,非要出来拿着性命挣前途。   林骋从来不多话,总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样,可顾长安却觉得他跟叶清池是一丘之貉,都是老谋深算的家伙,所以只要见着林骋,她就打起十二分精神应付。   这边,林骋也没少琢磨顾长安,他以前跟这位女将军不过是点头之交,连话都怎么说过,这回要一块上战场了,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顾长安。这几日观察下来,林骋得出的结论就是,她跟男人其实没多大区别。   话不多的林骋将军首先打破沉默,道:“方才传回前线消息,说南燕军中有个通晓术数的军师,很是棘手。”   “术数?”顾长安皱眉,“从前只听说前朝有个莫问先生擅于此道,没想到南燕军中还有这样的人物。”   林骋点头道:“从古兰江到十巫山这段本身就难以行军,又易守难攻,山多树林多,再有这么个装神弄鬼的军师,是个麻烦。”   顾长安道:“万物皆有其宗,术数根基源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等等,用于战事,大约是奇门遁甲之术。有立就有破,等咱们到了古兰江,一切便能见分晓了。”   “你还懂奇门遁甲?”林骋有些诧异地看着顾长安,看她样子不像啊。   “不懂。”顾长安挺诚实地摇了摇头。   “……”   顾长安看了眼满脸写着“无奈”俩字的林骋道:“两军交战,军心、士气有时候比阵法还重要,我以为,这种不利于助长我军士气的消息,还是暂时对下封锁较好,不知林兄以为如何?”   “已经命人不可外传了,毕竟此次在京城附近集结的便有二十万大军,等到了古兰江那边肯定还要再收编一批,人心□□的确重要。”林骋手指轻叩着桌面,“明日一早便要开拔去古兰江,今日你们都早些休息。”   顾长安见林骋这就要回去了,便起身送客,哪知还没送到门口,林骋这尊大神就又转回头看着她,“对了,你是不是跟端王爷挺熟的?”   顾长安顿时觉得嗓子眼里跟噎了口鸡蛋似的,瞪瞪眼,愣是没说出话来。她身后仨人一个个绷着嘴角,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林骋的目光在四个人面上一扫而过,脸上表情一松,笑道:“也没什么,就是他抗旨拒婚不肯娶我妹子,我想打听打听是怎么回事罢了。看样子你们也不是很熟,想必你也不大清楚了?”   顾长安从善如流地点头,“不清楚。”   林骋见顾长安明显一脸“我在撒谎,你快走”的表情,当下低笑一声,也不再追问,打起帐帘就出去了。   顾长安看了眼晃动的帐帘,转头对后面的三人道:“行了,你们仨也去歇着吧。”   “是,将军。”   宋明远三人依次出去了,顾长安又转回到案边坐下,拎起胖肚茶壶倒了口半凉的茶,哧溜溜喝着。   边喝边看着案上摊开的十巫山地形图,边琢磨些不着边际的事儿……   一夜无事,次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大军前锋五万人便整装待发。顾长安照旧一身银盔银甲,腰悬长刀,坐于刘珩赠她的那匹千里良驹疾风健硕的背上。   童生一向眼尖,瞥见顾长安的兵器从惯用的剑换成了刀不禁纳闷,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她原先的佩剑折在她重伤那一役中了。顺着这个记忆,便又想起来顾将军从前总说顾长安使剑耍的都是花架子,真要跟人硬拼就得是长刀顺手。可她不都拗十多年了,怎么这回突然换成刀了?趁手么?   顾长安不晓得童生一脸的高深莫测是在琢磨什么,也没空去管教他,手一挥传令道:“出发。”   顾长安在前,林骋押后,夏侯冶和张恕站在道旁目送他们启程。   夏侯冶看着顾长安,带着几分“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对旁边的张恕道:“怎么样啊老张,这几日你也都看在眼里了,小丫头可是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张恕哼了一声,络腮胡子似乎都跟着翘了翘,“在校场上耍威风算什么本事,真有本事就把南燕打回他们老家去。”   “你就是不愿意承认小女娃也能跟男人一样上战场,”夏侯冶还是笑呵呵的,“那些捷报也不是别人杜撰来的,怎么到你眼里都成废纸了。”   张恕一拂袖,转身走了,边走边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还是战场上见真章吧。”   夏侯冶摇摇头叹气,背着手跟张恕一同回营去了。   顾长安治下行军一向讲究个雷厉风行,尤其在这种别人都把刀架到自己脖子上的节骨眼上,她一般不轻易掉链子。   真正把五万人拧成一股绳,加紧速度往前冲的时候,林骋才知道,他跟顾长安不一样。   他不像顾长安那样一直驻守北境,整日面对的都是如狼似虎的狄戎人,过着正经刀头舔血的日子。他此番之所以会随军南征,一方面是因为他主动请缨,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曾在十巫山一带驻守过五年,对地形气候都甚为熟悉。但南境与北境的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南燕这些年一直蛰伏,与大齐交好,两国并未真正意义上地用过兵,所以林骋在十巫山时,多的是执行剿匪、抗灾、戍卫等任务,没有直面过多么了不起的战争。   林骋忽然开始明白,夏侯冶把他和顾长安一同安排为前锋的用意。他们两人,不是谁来提点谁,而是一种良好的互补,将两人所长合二为一。   第四十四章 开战   古兰江畔,两军已对峙近十日。   胶着的状态让大齐和南燕双方的神经都绷到了快断掉的时刻,顾长安和林骋率五万前锋到古兰江北岸的时候,守备陈大千正拧着眉头站在江边盯着江上的一排战船。   水战顾长安是从来没打过,她自己差不多就是只旱鸭子,一见广阔江面上滚滚而来翻卷的大浪,就跟陈大千一样把眉头皱成个疙瘩了。   陈大千是一路打一路退,退到了此处。多亏前些日子暴雨不断,南燕愣是没从江上过来,也给援兵争取了时间。   陈大千的人拢共就剩下不到三万,一个个都狼狈得没了样子,可见南燕打来时候是怎么个措手不及。   “亏得二位将军赶到了,”陈大千面露喜色,“这两日大雨已歇,末将看着南燕便要有所动作,正愁着要如何应对。”   林骋看了眼已有所破损的战船,问道:“能用的战船还有几艘?”   “战船倒损坏不大,基本都能用,共二百零三艘都能出战。其实咱们大齐的战船一向都比南燕的要结实许多,船内布局也合理,能搭载的弓箭手、刀盾手都比南燕要多,只要咱们兵力跟得上,渡江过去夺回古兰江控制权应该不难。”   “难的是十巫山吧?”林骋远望着江面那边隐约可见的连绵苍山,沉声道。   陈大千叹了口气,“南燕来的太突然了,等末将们有所察觉的时候他们大军都打到脚下了。几位守将战死的战死,弃城的弃城,最后就剩下末将和老赵了。”   顾长安听着陈大千的话,想起一年多前石岭的守城战,恐怕此番南境要比他们当时惨烈数倍。   陈大千口中的老赵叫赵铎,是锦州知府。顾长安在来的路上也听说了这位赵知府的事,没想到半点武艺不会,从没打过仗的一方父母官竟以一己之力撑起了锦州的城防,苦苦支撑了十多日,直到陈大千率兵退到锦州,这才捎上赵铎一块退到古兰江。   赵铎腿上中了一箭,顾长安和林骋到的时候他正在营帐中养伤,所以一时还没见着。   五万人在距江畔十里的开阔地上扎营,紧挨着陈大千那不到三万人。   几人回营之后,宋明远和林骋带来的都尉段方就去清点人数,将可用兵力收编进他们带来的队伍里。   顾长安和林骋、陈大千在林骋的帐中落座,陈大千坐定后便道:“二位将军,咱们是等元帅的人马到了之后再渡江,还是先行渡江?”   “元帅大军至少还要七八日才能到古兰江,大军十五万,此处扎营不大可能。再者,战船容纳的人数有限,就算大军到了,真正作战的人数也不会有多大变化。我的意思,是挑出来熟悉水性,有水战经验的兵,在元帅大军到达前,咱们先拿下古兰江。不知道顾将军意下如何?”   顾长安想了想,颔首赞同,“咱们处于上游,在水战上有优势,而且南燕兵力目前分散,还未集中到十巫山,对咱们也是有利的。”   “等明远和段方清点出人数,就准备出战。”林骋看着铺在桌上的地图,指着古兰江和十巫山中段的栖山镇,“拿下古兰江,再夺栖山镇。”   顾长安在一旁没说话,她总觉得如此决定有些草率,但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其他对策,只得先如此行事。   顾长安和林骋在古兰江边等了两日,宋明远和段方在陈大千的帮助下,迅速把一支熟水性、水战的队伍给拉起来。   顾长安的意思是,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就趁夜突袭,尽量把战场转移到古兰江南岸,林骋也认为在目前条件下,奇袭是个损失最小的办法。   既然要突袭,那么战船上就不能举火,也就是说要在黑灯瞎火里行船,这么一来,弄不好就会自己人撞上自己人。   但陈大千却拍着胸脯说这不是难事,艄公都是有经验的,只要依次按距离出发,古兰江江面广阔,撞上的可能性并不大。   顾长安和林骋都对水战不熟悉,听陈大千如此说,也就压下心中不安,一同准备去了。   入夜,厚重的云把月光遮挡得严严实实,林骋登船前玩笑似的对留在北岸策应的顾长安道:“这回真是两眼一抹黑,是成是败全靠老天了。”   顾长安听他这话,心里益发地不安,但战时容不得她多想,当下一点头道:“等你们消息。”   顾长安不识水性,陆路排兵作战却很擅长,所以她和林骋一商量,便由她留在北岸负责后方,一旦林骋那边登陆成功,战船便再折返接人。据斥候回报消息及顾长安和林骋估计,南燕在古兰江南岸至多不超过三万兵力,只要他们第一步能站稳,那么后面就容易多了。   江面上的水汽扑面而来,顾长安负手站在江边,身后是一列列整装待发的士兵,每个人都攥紧了手里的弓箭刀盾,随时做好登船的准备。   “将军,这凉飕飕黑漆漆的,真是有点瘆人啊。”被宋明远留下来的戴天磊看着一团黑的水面,禁不住心有戚戚。   “现在知道怕了?”顾长安扫他一眼,“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打仗不是闹着好玩的,是真要拿着命去拼。你要没把握冲过去杀人,就给我上后方呆着,少添乱。”   顾长安整个人都如一张绷紧的弓,仿佛随时能弹射出去毙命的利箭,戴天磊从没见过战场上的顾长安,这回一见倒生出比平日还多几分的佩服来,当下不再吭气,望着波涛滚滚的江面,脚下也似站的更稳了一些。   领头的二十艘快船如暗夜出没的幽灵破水而来,待南燕军察觉到黑暗中有庞然大物逼近时,已然来不及。   林骋当先跃下船舷,噗地一刀就洞穿了那扯着嗓门大叫的南燕兵的胸膛。忽然燃起的火把映亮了古兰江南岸,一桶桶桐油泼洒在南燕战船上,一支支火箭毫不停留地射向战船最薄弱之处。   霎时间,火光冲天。   “杀啊——”林骋带着第一波踏上南岸的将士向着南燕军驻地奔去,南燕战船的大火点燃了大齐军的杀戮之心。   那些被南燕一路赶着赶到了北岸的南境守军,早就红了眼,恨不得把这些南燕蛮子一个个大卸八块才能泄心头之恨。   一时间士气大涨,每个人手里的刀都像灌注了奇异的力量,不再畏惧前方未知的命运。   反应过来的南燕军很快就与大齐将士短兵相接,这是没有规则没有阵法的肉搏,谁披起铠甲冲出来,谁就要提刀来战。   林骋陷在一股股涌出来的南燕军中,手起刀落,迅如光影的刀锋将他包裹其中。浓重的血腥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漫,林骋猛然间想起,顾长安说的,战争的味道。   一种在生与死之间,让人兴奋又绝望的气味。   古兰江北岸,映红天际的火光是林骋的信号。卸下将士的战船一艘艘回返,顾长安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列好的方阵登船,以最快的速度再度驶向对岸。   顾长安手里的刀似乎也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变得不再安静。她很想跟着将士们一同登船,冲到南岸去跟林骋并肩作战。   但她此次却不再是拼杀在前的角色,她务必要留守北岸,保证人员准确迅速地向南岸输送。   林骋从没杀过这样多的人,他耳边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手中长刀未敢松懈一分。   商量战术之时,顾长安说,他们这回突袭的优势在于攻其不备,缺陷是不可久战,在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同时,就得抓紧时间将敌军主将拿下,余下人就算负隅顽抗也会有所忌惮,不至于将战时拖长,消耗大齐本身兵力。   林骋一脚踹开被他戳了个透心凉的尸体,回首喊道:“段方,跟我走。”   北岸,顾长安随着最后一波准备投入战斗的将士上船,她上船前对陈大千道:“陈守备,你安排北岸余下的四万人准备拔营,等战船来接。”   陈大千行一礼,“是,末将遵令。”   顾长安登上战船,船舷上附了一层湿漉漉的水珠,她一手抹过去,掌心立刻攥了一捧凉丝丝的水。   林骋那边不知战况如何,她估摸着以己方战力,应该吃不了亏,但心下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她和林骋手下可用之人除去病残伤员,共七万三千余人,在人数上几乎是南燕的两倍。可从地势环境考虑,却不能把这七万多万一股脑都倒过去,这样不但失去了原有的优势,也会大大增加不必要的损失。   因此,现在大齐在南岸上的兵力实际是处于弱势的。但南燕人不知道大齐到底有多少人会打过来,他们只会看到一波波人从战船上跃下,加入无情的厮杀。   大齐占的,是天时人和,南燕则占着地利,所以就要看林骋能不能于乱阵中一举拿下敌军主将了。   第四十五章 进攻   火舌吞没了南燕战船,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和说不出的腥臭味儿,岸上的拼杀还在继续,有的人上一刻刚取走别人的首级,下一刻就被后面扑上来的连插数刀,死不瞑目。   几近麻木的气氛里,忽然一道声音破空而来,那不是某一个人的声音,而是许多人一起在喊着同一句话。   “南燕军听着,你们主将已被我拿下,如想活命的,立刻扔下刀剑投降。”一声声喊话从南燕军营帐那处传来,可传到江面的战船上已含混不清。   戴天磊看看旁边嘴角紧绷的顾长安,试探着问道:“将军,岸上人在喊些什么?”   顾长安没看他,也没答,过了一会儿才眼角眉梢一松,缓缓笑道:“他们得手了。”   戴天磊有点纳闷,他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顾长安怎么知道岸上人得手的?   “岸上缠斗之声渐弱,岸边也有人丢盔弃甲,这就说明林将军已按照事先约定的擒住了南燕主将,否则现在应该还难分胜负。”   戴天磊还是没明白,这丢盔弃甲的也可以是他们大齐的将士,怎么就非得是南燕的?   想着想着,还没等他想出个一二三来,顾长安就蓦地回首盯着他,肃然道:“自己带的兵,就是自己的手自己的脚,你会怀疑手脚在生死关头背叛你么?”   戴天磊摇摇头,还是似懂非懂,他觉得人心难测,谁也不能说就全心全意地信赖谁,这个道理难道顾长安不懂?她不是也被人出卖过?   顾长安不再理会他,转向旁边另一副校道:“传我的令,刀兵上岸,弓箭手在船上待命。”   “是,将军。”副校小跑着传令去了,顾长安望着朦胧月华下那连绵的大山,心底的不适感又一次冒了出来。   **   任凭哪一个国家,都有宁可以身殉国也不苟且偷生的军人。   林骋面对着这些不肯投降的南燕人,心绪复杂,他由衷地敬佩他们的勇气,但也痛恨他们不知变通的倔强,绕来绕去,竟然变成对敌人的怜悯。   “他们不需要施舍来的可怜。”顾长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他身旁,问道,“林兄活捉了南燕主将,这是立了第一道威,但还不够,这不足以震慑假意投降之人,你还得立第二道威。”   林骋皱眉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他们要的是光荣地死去,不是耻辱地活着,所以,你要成全他们。”   顾长安的话说得很平静,仿佛说的不是取人性命,而是随口聊一聊天气而已。   林骋不可置信地瞪眼看看她,又看看被捆着扔在地上,嘴里仍骂骂咧咧的这些铁骨铮铮的汉子,不悦道:“他们是俘虏,你虐杀俘虏算什么英雄?”   “我从没想当英雄,比起来,我宁愿做个贩夫走卒。”顾长安垂眸看着她沾了泥和血的鞋尖,道,“古人有‘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真要到干仗的时候,管他什么来使,恐怕连敌军营爬过来的蚂蚁都得碾死。南燕军死伤近半数,剩下跑的跑,降的降,被我军俘虏的共计九千余人。可谁能保证这九千人里没一个反骨?杀了这些不肯降的,会激起他们心里的恨,但也会让他们克制自己的恨,这是在乱中‘□□’。”   林骋神色复杂地看着顾长安,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属于女人该有的良善,然而却还是失败了。   “你来选,是杀几十,还是杀九千。”顾长安呼了口气,说完就走了,她知道这样逼林骋很不仗义,杀了战俘也不道义,但他们要走的路还长,经不起什么变数,如果这几十条命能换来短暂的安稳,那救下的,就是近万条人命。   她叹了口气,不管是夏侯冶还是顾长平,大概都会有个利落的决断,不会像她这么瞻前顾后。   林骋最终还是杀了那些不肯降的南燕人,从某程度上,他知道顾长安是对的,所以他当着南燕战俘里那些说话有分量的人的面,砍掉了那些高高昂起,不肯低垂的头颅。   只要投降就不会掉脑袋,还有饭吃,这样的话在南燕战俘里传开,有人不屑一顾暗中较劲,有人则认命地放弃了与大齐的对抗。   宋明远和段方带着一干人等收拾残局,清点伤员,顾长安破例没在这种尤其需要商量下一步计划的时候去找林骋。   谁都需要时间来咽下那些难以下咽的东西。   顾长安坐在营帐外,看着乌云散去后的漫天星河,想起她第一次杀人时的感觉。那是她跟着几个老兵乔装去打探消息,结果被人拆穿,动起手来。她躲过对方刺来的利刃,自己手里的剑也割开了那人的咽喉,浓稠的血顿时喷了她满脸满嘴。他倒在她面前,捂着脖子瞪大了眼睛,嗓子里发出咯咯的怪声却说不出话来。   顾长安杀了他,手里的剑掉在地上,她试着捡了几次却都没捡起来。   后来她提着沾满血的剑在小河沟边上吐得昏天黑地,恨不得把肠子都翻出来的感觉。   带她出去的老兵拎来一坛边关特有的烈酒,跟她说:“战争里的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也许上午带着脑袋出门,下午脑袋就没了。”   “将军?”   宋明远绕着营地转了大半圈,才在背风的地方找着顾长安。   “坐吧。”顾长安拍拍旁边湿哒哒的草地,偏头看看宋明远道。   “将军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坐着了?”宋明远不远不近地坐下来,问道。   顾长安笑笑,不答反问:“有事找我?”   “没什么事,清点完人数照惯例跟您汇报下。”宋明远呼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你是想劝我别跟林骋闹僵吧?”顾长安伸个懒腰倚在旁边的草垛上,“我和他现在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彼此的命都有一半是握在对方手里的。谁对谁起了嫌隙,这路都没法一块往下走。他如果一直揣着那些没用的情绪,那我俩早晚得‘拆伙’,可这种‘拆伙’往往是致命的。”   宋明远道:“难道您就不怕一下子逼得他太紧,适得其反么?”   “没有哪个将领是在安逸中成长起来的。纵观整个大齐,除了北境守军,还有哪处的见识过正经的战场?我们跟狄戎的对战,从来都不占什么优势。但林骋他们不一样,他们执行的命令,都有着朝廷压下来的,对方逾越不了的优势,所以他们是有退路有后盾的,他们可以有那些我们不敢有的想法和情绪。”   顾长安看着宋明远,神色有些寂寞,“从前,我上面有顾长平,有几位将军撑着,就算我哪天偷懒摸鱼,也不大会忧心摸出什么差错来。现在,我头顶上那片天没了,几万人的生死抓在我手里,我不能再像过去那般草率。”   夜风静静地穿过山谷,吹干被汗湿的滑腻腻的脖颈。   宋明远明白顾长安的无奈和压在她肩头的那座大山,靖远侯府在夹缝中求得生机,她眼下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既然夏侯冶把她和林骋搁在了前锋,她就得让这五万前锋有其精锐的样子。林骋是她并肩作战的伙伴,他至少要对这场即将流血浮丘的战争有着与她相同的认知,才会看到与她相同的前路。   这一夜几乎所有人都在不眠不休中度过,翌日清晨,顾长安在古兰江畔的浅滩旁找到了林骋。   他看去似有些疲惫,听见顾长安的脚步声,转头看她,嘴角牵出一个释怀的弧度。   顾长安暗自惊讶,知道他总能想明白,却没想到他才几个时辰就转过弯儿来了。   “今日休整,明日开拔去栖山镇,你意下如何?”林骋远望着缀满晨曦的江面,问顾长安道。   “有张有弛,挺好。”   林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倒让昨日攒起来的戾气褪下去不少,“你这话说的像我父亲。”   顾长安揉揉脸颊,赧然道:“往日里跟天磊说教习惯了,林兄莫要介怀。”   “哪里,都说良师益友,如果夏侯元帅是我的良师,那顾小将军就是益友了。”   顾长安诧异地看着他,见他神色坦荡,倒不似假意奉承,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回应。   林骋也不再说下去,回首看着苍翠的远山,将手拢在嘴边长啸一声,像要把胸肺间仅有的那些悒郁都甩出去一般。   顾长安负手而立,忽然明白了顾长平所说的“天生的将才”是怎么一回事。林骋这个人实在不简单,看来她之前对他还是低估了。   南燕军古兰江一战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栖山镇,镇上为数不多的南燕兵悄然撤出,向着十巫山的方向退去。   栖山镇的大齐百姓欢欣鼓舞,在顾长安和林骋他们抵达时,夹道欢迎,表达了发自内心的喜悦。   可顾长安和林骋的心里却阴霾重重,前面的十巫山才是真正的战场,他们究竟能不能翻过去,还未可知。   第四十六章 陷阱   夏侯冶和张恕率十五万大军六日之后也抵达了栖山镇。   平素里没什么人的小镇一下热闹起来。   军帐在栖山镇外的小平原上远远码了一大片,乍一看去蔚为壮观。   夏侯冶对顾长安和林骋的表现颇为满意,张恕本来还想挤兑顾长安几句,后来听说是顾长安主张把不肯降的几十个南燕兵给砍了,几句挤兑最后变成了声闷哼,便过去了。   大军到达的第二日,十巫山那边也有了动静,消息传回来说是南燕大军已在十巫山下集结,两军兵力旗鼓相当。   夏侯冶、张恕、顾长安、林骋四人聚在中军帐中商议战术,除了夏侯冶,余下三人都显得有点愁眉苦脸。   “南燕那个擅长术数的军师一直都未露面,南境几城与他对战过的守将无一生还,倒是连个目击者都没有。”张恕气哼哼的一砸桌面,总觉得这回大齐让南燕打的憋屈,胸间一口恶气撒不出去。   “十巫山一战将是扭转整个战局的关键,拿不下十巫山,被南燕夺走的城池也不可能夺回来。”林骋皱着眉,道,“元帅,末将有个冒险的法子一探敌人虚实。”   夏侯冶一点头,“请讲。”   “那军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眼下尚不清楚,但总不能投鼠忌器。末将想,不如组织一次进攻,前锋及左右翼改换骑兵,中军人数减半,如有变故即刻调转撤回……”   “不妥,”张恕在一旁打断,“这样太冒进,一旦出问题,就会出现不必要的损失。”   夏侯冶转头看看顾长安,“你怎么看?”   “末将认为林将军的办法可以一试。”顾长安边说着,边站起来走到直立着的地图旁,“南燕大军驻扎十巫山北脚,此处三面环水,可谓是一个好地方,避免了我方从侧、后突袭。如要开战,应在此处。”她指着一个狭长的山谷地带,“此处易进难出,两侧为高山,地势陡峭,没有居高埋伏、绕后包抄的可能。对我军无利,对南燕却有优势。于奇门遁甲一道,如果我二十万大军倾巢而出,管他什么玄妙阵法,战线一旦拉长,整个阵法难以顾得周全,就算前面人中招,后面人也会立刻补位,其作用便微乎其微了。所以依末将看,南燕将主战场搬到十巫山来,也不是没有道理。此处易守难攻,多为山峦,少平原,对多人作战不利,一旦我方被其牵制陷入被动,南燕就可伺机攻破大齐其他防线,直取京城。末将认为,此战不易持久,要速战速决。”   张恕冷哼一声,“小丫头见识。”   夏侯冶一个眼神递过去,张恕又咕哝一句,却没再说什么。   “本帅也认为林骋的办法值得一试,只要我方布置得当,就能把损伤降至最低。”夏侯冶看着仨人,道,“张恕率右路军,林骋率左路军,顾长安为前锋,可有异议?”   三人起身揖礼:“无异议,末将遵令。”   出了军帐,林骋和顾长安正掉头往回走,却被张恕给叫住。   留着络腮胡子的张恕看去就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所以顾长安从在京城里就避免跟他多说话,省得说多错多,除了必要的一些事,大多时候她和林骋根本就是绕着张恕走。   此时俩人被张恕叫住,不免对视一眼,都略感诧异。   张恕虎着脸瞪着俩人,就在他俩以为要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顿的时候,却听张恕道:“顾长安,你们靖远侯府就剩你一人了,可别真折在这没必要的地儿。还有你林骋,出来前你爹托我和元帅看着你。你们俩,都得全须全尾的回京去。”   张恕说完,还没等两人反应,就冷哼一声甩甩手走了。   顾长安和林骋面面相觑,今儿这日头难不成打南边爬出来了?   “有把握吗?”回去的路上,林骋问顾长安道。   顾长安很诚实地摇头,“没把握。”   “没把握还在元帅那说的振振有词。”林骋真是有些无奈,这几日跟顾长安接触多了,觉得跟她倒默契了许多,说起话来也不那么拘谨了。   “这仗总得打,不能因为一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军师就吓得裹足不前,那大齐的颜面往哪儿放。”顾长安踢开脚下一个石子,小石头骨碌碌滚到了积水坑里,扑通一声。她像是觉得挺有趣,又接二连三踢了几个下去。   林骋在旁边看着直叹气,“你就一点都不慌?”   “慌什么,我孤家寡人一个,真战死了还能给侯府挣几年安稳。再个吧,人要都死了,也就管不了活着的人怎么活了。”顾长安浑不在意的说着,林骋听来却觉得有点不大舒服,这话跟自己要找死有什么区别?   “话不能这么说,人活着还是比死了好,”他想了想道,“总有人惦记着你,等你回去吧?”   顾长安怔忡一瞬,旋即低头嗯了声,算是答他,脑子里晃悠着临别时刘珩那句“我等你回来”。   “罢了,不说这些个有的没的。后日一战如何安排,明远和天磊可要跟你一同出战?”   顾长安一摆手,“不了,后日旨在试探,不为别的,我一人率前锋五千足矣。”   “我到时在左翼,帮不了你什么,你随机应变,该撤就撤。”   顾长安听林骋这话说的他们好像去吃顿饭一样,心里也跟着微微一松。   两日时间一晃就过,当顾长安立于前锋阵前时,眼前不断浮现镇北关外那一战,一万前锋几乎全军覆没的惨烈场面。   她定了定神,这才接过童生手里的缰绳,翻身上马。   大军出发,隆隆的马蹄声震彻整个山谷,震慑敌方的同时也激起将士们报国的热情。   顾长安率前锋骑兵当先达到“一线天”。   这地方树木茂密,杂草繁盛,从谷底望上去,苍白的天色竟真好似一条蜿蜒的线。   “敢问前方可是顾长安顾将军?”   山谷另一头,南燕军阵前一个浑身罩着黑斗篷,头上戴着兜帽的人遥遥向大齐军喊话。   顾长安策马出阵,朗声道:“在下顾长安,不知先生是哪位?”   “鄙人陋名,怕入不了将军的耳。”那人言语间带着一丝轻佻,顾长安揣摩着他的身份,倒未在意,反是她旁边的一个校尉听不惯,冷声道了句:“何方宵小,故弄玄虚。”   “敢对我们军师不敬,是活得不耐烦了么?”对方立刻有人“回敬”,顾长安暗自一喜,果然是这位正主出来了。   两方离得较远,彼此都看不大清楚对方,顾长安这边有她拦着,那校尉也不敢再多嘴,而南燕那边也不再出声,一时间山谷里只剩下马匹因烦躁而踏地的声音。   “进攻。”顾长安沉声下令,当下长刀出鞘,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她不是会坐以待毙的人,就算前面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一脚踏进去试一试。   主将都杀出去拼命了,周围的兵没有不动的道理。   霎时间,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回荡在狭长的“一线天”里。   顾长安疑心这个神秘的军师会设下机关埋伏,然而直到两军短兵相接,也没有突然落下的飞石或箭弩,不仅没有诡异的阵法埋伏,甚至连那军师的影子都不见了。   那么,他的必杀究竟是什么?   顾长安侧身躲开向她刺来的双剑,与南燕一个身量瘦长,将军打扮的人斗在一处。那人长了一张与身形颇匹配的马脸,使一对剑身稍短的双剑。他剑法灵巧,虽坐于马上却未影响出剑的速度。   顾长安一贯用长剑,此番换了刀竟也用得顺手。虽然她在京城时就练了多半年,但一直没能用到实处,这回上来跟人一对阵,倒觉得比从前用剑时还打得畅快,全然没了束缚之感。   顾长安是大开大合勇猛无匹的打法,对方则如同一条无骨的泥鳅,滑不留手,总能从她的刀锋下堪堪闪过。   她横刀架住那人双剑,左手一拍马鞍,飞身而起,右腿横扫那人腰部,将他逼下马来。   对方落地后即是一滚,闪到两个南燕兵身后,忽然对着顾长安阴恻恻一笑,然后从袖管里向她弹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顾长安无暇多想,挥刀一斩,将那玩意劈做两半。   一股腥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顾长安胃里顿时一阵翻腾,眼前也跟着模糊了一瞬。   不过那点不适很快就散去,她冷眼看着那神色如蛇蝎的人,反手提到欺身而上,凌厉的一刀对着那人当头砍下。   那人不躲不闪,双手抓过旁边小兵挡在身前,被顾长安一刀毙命。小兵咽气前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先生,为何……”   顾长安皱皱眉,这人果然不是军中的。   然而还不等顾长安多想,就看见旁边一个大齐兵捂着脸蓦地得倒了下去,倒地后四肢不断抽搐,整张脸涨成黑紫色,如充气般肿了起来。   “好戏,开场了。”那瘦长的人眯起眼来看着顾长安,眼中毫不掩饰的兴奋让她恨不得立刻给他胸口戳个对穿,可还没等她动手,周围又接连倒下几个大齐兵,也是不消片刻便丢了性命。   顾长安脑中顿时炸了一般,这不是什么奇门遁甲,而是阴损的蛊毒!   她从前也只是听别人说起,没想到有生之年竟真能见到这种可怖的东西。   第四十七章 失去(捉虫)   顾长安一面抵挡着不时冒出来的毒虫,一面还要避开南燕兵的刀剑,一时左支右拙,险象环生。   “撤退,速速后撤!”   林骋和张恕那边也同样起了变故,左右翼迅速后撤,为前锋腾出了位置,所有人一股脑地往来时的方向退去。   可南燕人哪会那么轻易让他们逃生,越来越多吱吱怪叫的虫子向他们涌来,那些手指长的黑虫碰上人的皮肉就不管不顾地钻进去,脑壳上就像有锋利的刀刃一般。   顾长安心下骇然,砍下一个拦住去路的南燕兵脑袋后,翻身跃上马背欲随大军撤退,哪知一个熟悉的身影忽然举刀向她刺来,让她躲闪不及,匆忙间只得横刀硬挡。   这人是林骋那边的一个校尉,近些日子一直跟着他俩鞍前马后,为人勤奋诚恳,此时不知是着了什么疯魔,竟发了狂似的要取顾长安性命。   “姓顾的,你害我义父性命,我必要取你首级以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那人说话间从袖中甩出几把飞刀,顾长安一时不察他竟藏有暗器,躲开了前面的,却被后头的刺中手臂。   “你到底是谁?”顾长安怒极,刀尖在那人脖颈上划出一道细细的血道。   那人阴毒地笑起来,“我不会告诉你,你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顾长安余光瞥见一片怪虫集中的角落,她挥刀再攻,将那人逼得退了过去。随后她瞧准时机,矮身躲过那人横扫过来的刀锋,飞起一脚猛踹向那人胸口,他踉跄一步,被后头倒地不起、毒虫爬了满身的人一拽,也跟着直直倒了下去。   顾长安身后寒光一闪,她本能地侧身格挡,便没注意到倒在虫堆里那人挣扎着最后一口气射出的袖箭。   小巧的箭带着无匹的凌厉直入顾长安的后心,剧痛引发了旧伤的“共鸣”,胸口顿时一窒,顾长安只觉喉头一阵腥甜,眼前也跟着蒙蒙发黑。   在勉力挡开面前致命的一刀后,她忽觉手臂一痛,紧接着就是昏天暗地的眩晕袭来,喉咙也像是被人扼住一般喘不上气。   顾长安刀尖点地,想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已无力支撑,身子一晃,彻底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的顾长安倒在横七竖八的尸体旁,谁也顾不上看她这个将军到底是死了还是没死。还能跑的大齐兵都且战且退,南燕军乘胜而追,只当顾长安是跟别人一样,中了毒虫的招。   大齐虽着了南燕的道,但也依着林骋提议时的想法,摸到了深浅,至少知道那个所谓的军师是个什么玩意。   因着去的时候就想着要退,所以大齐军实际上损失并不算惨重,回去清点人数之后,除去一部分伤员,实际只有几百人葬身在“一线天”。   只是他们一股脑跑回去后,谁都没留意,出去时的三个将军只回来了俩。林骋不死心地又跑远找了大一圈,以为顾长安只是殿后落下了,结果找完回来,脑门后心的冷汗也就下来了。   顾长安确实不知所踪。   直到月上中天,出去找的人把“一线天”翻了个遍,也没找着顾长安。   常年征战在外的夏侯冶和张恕都明白,顾长安是回不来了。夏侯冶懊恼得叹气,不断说有愧于早已不在人世的顾承,张恕一巴掌砸在桌面上,险些要把那木桌拍的四分五裂,却是说不出一句话来。悲凉的情绪自中军帐弥漫至整个军营。   只有林骋还倔强地认为顾长安只是遇见了什么意外,一时耽搁了,直到过了子时,他还是站在军营外,直勾勾地看着从“一线天”回来的方向。   “将军,别等了。”宋明远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   林骋蓦地转过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她也许都料到了,”宋明远从怀中拿出一个稍厚的信封,递给林骋,“从前她出战,没留过这种东西。这回,我猜她是真的没把握。”   林骋犹豫着把那信封接过去,封套上的字就跟顾长安这个人一样,横勾撇捺间藏着光明磊落的气度。   “烦请将军找个可靠的人送回京城,交到靖远侯手里。”宋明远说完,就转身走了。背过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鼻头一酸,想起顾长安出战前一夜说的话来。   她说:“明远,这一战我不知有几分胜算,所以把东西都备好了。要是我回不来,就让林骋把它送到京城。”   林骋心里翻滚着滔天的愧疚,他揣着顾长安的信,觉得它沉甸甸得坠得他连走一步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林骋想,顾长安的的确确是他间接害死的,而害死一个朋友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戴天磊在顾长安的营帐里设了灵位,端来个火盆一堆堆烧着纸钱。他年少又耿直,不像宋明远一向克制,跪在灵位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洒进火盆的纸钱简直要把那微弱的火给盖灭。   童生没搞明白戴天磊为何哭得这样伤心,他其实应该比他更伤心,可童生哭不出来,他觉得顾长安不会就这么死了。镇北关一役,他是看着顾长安如何重伤又如何挺过来的。   何况出去找的人谁也没把尸体背回来,死不见尸,那就是没死。   可童生也不敢说就把灵位撤了,万一当真……总不能让顾长安在外头做个孤魂野鬼。   童生当夜收拾了包袱和干粮,戴天磊怎么劝都没劝住他。   少年童生的脸上头一回有了不同寻常的坚毅,他说:“顾家在这没有人,除了将军就是我了,我得把将军找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童生牵上自个儿跑回来的疾风,不管不顾地出了军营,直奔“一线天”而去。   顾长安战死的消息五日后传回了京城。   靖远侯府里哭成一片,有人当真为顾长安,譬如沈氏、杜氏,有人当真为自己未卜的前路,譬如顾长清、顾长婉之流。   老夫人脸色沉得像是能拧出水,顾长平一直坐在漪澜苑中不发一言,顾长宁则背着人偷偷掉了泪。   顾长安写给顾长平的信很长,长的顾长平都觉得她从没跟他说过这么多话,也不知道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她哪来的心思做文章。   林林总总,顾长安说了许多,后面重要的无非是她既已死了,皇帝那边八成也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靖远侯府从此便能偏安一隅,消消停停过日子了。   顾长平觉得他这个妹妹有时候就是一根筋,想个事情要么卡死了绕不出来,要么就一脑袋撞上南墙也不知道回头。   可她,真的就这样死了么?   顾长平揣着点奇异的直觉,觉得顾长安不会轻易地就让这条命丢掉。但遗书还是老老实实地躺在他的桌面上,就像跟他唱反调一样,很是碍眼。   刘珩在同一时间得知顾长安死于南燕人的乱阵之下。什么样的感觉是怎么席卷他所有理智的,刘珩并不清楚。   当他披起铠甲,站在皇帝面前时,神色还是淡然无波,谁也不知道,他这份从容是怎么拿捏出来的。   “父皇,请允许儿臣赴十巫山退敌。”刘珩跪在含章殿里,殿外的风那么和煦温暖,他心里却寒得像雪山之巅的冰棱。   “她已经死了,你去何用?”皇帝还是不留情面地把刺人的话轻而易举地吐了出来。   刘珩扣在地上的手指微曲,压抑着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儿臣曾与顾将军约定,他日如有一人战死,另一人就要为其扶灵。”他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着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我要,接她回家。”   “此一去的后果,你可承担得起?”皇帝眯起眼来看着刘珩,突然好奇他为了那个女人,能退到什么地步。   “儿臣,无悔。”刘珩郑重地向着皇帝叩头,他是睥睨天下的君主,也是他骨血相融的父亲,然而君主的身份却永远摆在父亲之前。   “考虑好了,你就去吧。”皇帝轻飘飘一挥手,心头却像压了一道沉甸甸的铁块。刘珩如何步步为营有了今日局面,他是看在眼里的。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老七远比老四懂得收敛锋芒,知道如何以退为进来布一盘棋局。   他们是对弈的棋手,他是旁观的判官。   可就在这个即将分出胜负的时候,老七竟为了一个女人而走了一步臭棋。皇帝黯然无奈,只能庆幸这个可以左右刘珩的女人,已经死了。   晚霞烧红了天际,五匹快马在官道上疾驰,扬起一阵烟尘。   刘珩挥手扬鞭抽在马股上,眼前晃悠着顾长安时常绷着的脸,耳边徘徊着她从来都不中听的调侃——这人,还真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看。   想起那时皇上给他赐婚,嘴倒是比脑袋还快地抗旨了。他也懂他那皇帝爹的心思,让他娶了梁国公之女,他在朝廷的根基就会扎的更深,与康王的势力也能有个微妙的平衡。   皇上要的就是这种制衡,不到最后那一刻,谁也不能独大。然而他却把皇上这番好意给扔地上踩了个稀烂,末了还干脆把什么都撂下,甩甩手走了。   顾长安啊顾长安,你到底是给我下什么药了?   第四十八章 中毒   月朗星稀,灌木茂密的林子里,一个黑黢黢的人影慢吞吞地走着。这人身形瘦高,脸颊上一道不大明显的疤歪歪斜斜,正是被戴天磊给立了灵位的顾长安。   顾长安把她的长刀变成了拐杖,拄着地一点一点往前蹭。   几个时辰前,她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四肢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等着五感归位,才把压得手脚麻痹的几具尸体推开。   她腿脚酸软地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每动一下,手臂传来的剧痛就让她清醒一分,最后头脑清明地发现是自己整个左手掌都错了位,左臂上还有一道长刀剜过的伤口。   那刀伤已结了痂,只留下满臂血污。   这伤口是顾长安晕过去前自己剜的,那时有只毒虫钻在她手臂上,她下意识一拽,结果毒虫就断了半只在里头,她强撑着把那钻进肉里的鬼东西挖出,然后便眼前一黑,人事不知了。   再醒来时,已是月上中天。   都说人倒霉时候喝凉水都塞牙缝,顾长安这回是当真信了,因为她才走了没多远,就一个踉跄从一道缓坡上滚了下去。   也许是流年不利,近年就上了这么两回战场,却回回都是率前锋往火坑里跳,回回都弄得狼狈不堪。   顾长安摔进了一蓬厚实的草丛里,草叶锋利,在她脸上手上划了不少小口子,但也所幸有这么一个缓冲,倒没添什么大伤。   她仰头看看这不算陡峭的坡,再看看自个儿的腿,估计了一下,爬上去的可能性简直微乎其微。   顾长安认命地从草丛里爬起来,凭着印象里大齐军营的位置开始沿着密林边缘往北走。   由于顾长安倒下的位置过于刁钻,又醒来的不是时候,专门错过了每一个来寻她的人,所以她就这样彻底地跟大齐军擦肩而过,成了戴天磊口中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顾长安对蛊虫这种东西没有什么认知,所了解也不过是从前的道听途说,满以为只要把那虫子剜出来就算得救,殊不知南燕这回用的毒虫乃是颇为厉害的一种,常人只须给蛰上那么一下,八成也就活不了了,更遑论是让那虫钻进身体里。   而她之所以能醒来,也是全赖蛊毒进入血液的不多,加之这一年多来进补了不少珍稀的药材,她被毒虫咬了之后又立时三刻地昏了过去,所以毒素没能在短时间内行遍全身。   但随着她醒来后这么一走动,血脉跟着顺畅起来,那缓缓流动的毒素也开始钻来钻去,所以还没等顾长安在密林里走出个所以然的时候,就又扑通一下直挺挺倒了下去。   **   翌日清晨,背着小竹筐的姑娘在密林里四处转悠,这棵树下挖一挖,那块石头下刨一刨。姑娘的皮肤很白皙,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看去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如果顾长安此时醒着,那一定能认出来这个穿着苗裙的姑娘就是当日在泉顺遇见的“神医”君菀。   君菀的眼神好,老远就看见一尾赤红的小蛇盘踞在一个人的胸口上。这小蛇名叫赤练,身上的毒液是毒得不能再毒。但这个东西却颇是难寻,君菀肖想它也不是一年两年了。   她起先以为倒在地上那人是被赤练毒死了,结果等走得稍近了才发现,这人竟然是顾长安。   君菀知道顾长安这个人可能有点倒霉,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点儿背。   抓了蛇,顺便捡上顾长安,君菀一时喜一时忧地回了寨子里。   乌吉寨算是偏安一隅的小寨子,统共不过五十户人家,住在十巫山的翻云沟里。君菀用藤蔓和树杈临时搭了个爬犁一样的东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顾长安给拖回了乌吉寨。   她发誓,要是顾长安再胖那么一丢丢,她就不管她了。   君菀回到乌吉寨就躺在地上不肯动弹了,赤练和草药都从她的小竹筐里滚出来,散在一边。   “诶,君菀,躺这晒太阳啊?”一个圆滚滚胖乎乎的白须老头低头笑眯眯看着君菀,手里还拎着个烟袋。   君菀瘪瘪嘴,伸手勾起旁边的赤练在老头面前晃晃,“帮我把那瘦高个搬进屋里,我就把这个给您。”   老头的眼珠子随着那条赤练转过来又转过去,最后哼了一声,拿手里烟袋一敲君菀脑门,“好的不知道学,就知道支使你太师叔了。”   君菀龇牙一乐,只见她太师叔就跟拎小鸡似的把顾长安拎起来,毫不费力地肩上一扛,往旁边的吊脚楼走去。   就在顾长安被君菀捡走之时,哭丧着脸的戴天磊仍然在军帐里还在为她守灵,牵着疾风离开的童生从十巫山北脚开始一点点寻找顾长安的踪迹,却又是另一番境遇了。   顾长安的那些外伤在君菀眼里都算不得多重,左手掌给接回去后就拿板子固定上了,其他的小伤口也都三下五除二处理了,麻烦的是她身上那莫名其妙的蛊毒,君菀当真不晓得怎么解。   她原本跑到这十巫山来就是为了跟她太师叔莫行请教一种金蟾子母蛊,因为京城有个倒霉蛋得罪了别人,不留神叫人给下了这么个缺德带冒烟的蛊,虽然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毕竟不解也是不行的,所以她就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候跑到十巫山来了,没想到还误打误撞地救了顾长安。   君菀对蛊毒本来就是一知半解,加上那身本事也是个半瓶子晃荡,不得已,又从小药箱里扒出来几根好容易找来的毒草,巴巴地给送到太师叔面前。   面色红润的老头撇着嘴看看君菀,一捋小胡子道:“你跟那个瘦高个丫头非亲非故的,用得着这么掏心挖肺地救她?”   君菀把那几根草往老头手一塞,“你以为我乐意啊,还不是看在……的面子上。”   君菀嘴里咕哝个名字,老头也没听清,但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说的是谁,当下便很不屑地瞟她一眼,“瞧那没出息的样子。”   君菀大眼睛一瞪,气鼓鼓道:“救不救?不救没烧鹅吃了啊,叫花鸡也没了。”   “嘿,小丫头片子!”老头从竹椅上绷起来,气的吹胡子瞪眼。   一老一少谁也不让步,就这么瞪了片刻,最后还是老头被烧鹅和叫花鸡打败,背着手不甘心地去给顾长安瞧病去了。   “莫老头,怎么样?”君菀伸长脖子看看号完脉就一脸高深莫测的太师叔,问道。   老头胡子一翘,“越来越没规矩。这个毒也不是不能解,只是得慢慢解。”   “怎么个慢法?”君菀眨眨眼,接着问。   “少则两三月,多则六七月,看她个人造化了。”莫行老爷子把竹椅一推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君菀,“她中毒不算深,还有的救,一点点把毒□□就是了,我老人家给你列几味药,自个儿想办法弄去。”   君菀喜上眉梢,“那晚上加菜,来个醋溜鱼。”想了想,又道,“那金蟾子母蛊咧?”   莫行照着她脑门一弹,“饭要一口一口吃,毒得一样一样解,这小将军中的毒解起来就是个早晚的问题,你那个金蟾子母蛊是能不能解的问题,能一样么?”   君菀一瘪嘴,脸就耷拉下来,满脸的不乐意。莫行叹口气,背着手晃到门口,回过头道:“除了醋溜鱼,再来个香茶鸡。”   君菀冲他扯了个鬼脸,算是答应了。   刘珩要到南境来的消息几乎跟他本人同一时间到了夏侯冶的中军帐,从天而降的端王爷砸的夏侯冶、张恕和林骋措手不及,一番兵荒马乱后,总算安稳地坐了下来。   中军帐里,夏侯冶和张恕都有点摸不着头尾的感觉,刘珩拿着皇上的手谕,话说的冠冕堂皇,只说是来补上顾长安的位置,与众将士共进退。   然而夏侯冶和张恕都清楚,这朝中就算再没什么人能打,矬子里拔将军还是能拔出几个人来顶上顾长安的用的,万万用不着搬出他端王爷这个定远将军。   但刘珩的话都撂出来了,他们也不能说个不字,只得说叫人重新安置营帐,好让刘珩歇下。   “不必张罗了,左右顾将军的营帐都空着,我就住她那。”刘珩说着,神色间带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是不是不大妥当啊?”张恕顾着面子,没把话说的那么刺耳,要换了别人,恐怕早招他一顿骂了。一来这顾长安再怎么着也是个女人,男女授受不亲,二来眼下这人都不在了,营帐里还设着灵位,你瞎去凑什么热闹?   “没什么不妥,从前在石岭也都习惯了。”刘珩话到此处显然是不想再纠缠下去,夏侯冶看了张恕一眼,他只得把后头的话给咽了回去,由着刘珩迈开大步出了营帐。   张恕纳闷地看看夏侯冶,又看看旁边一直面色不善的林骋,“这算是咋回事呀?”   夏侯冶瞪他一眼,“真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言外之意还听不出来?”   张恕摇头,“没听出来。”   夏侯冶叹口气,懒得跟他解释了。   林骋的眼角眉梢都阴沉沉的,刘珩这一番作为坐实了林骋原本的猜测,他拒婚果然是为了顾长安。他就这么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们梁国公府的脸上,连累得他那娇弱的妹子整整哭了四五日,后来还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林骋捏捏拳头,真是恨得牙痒痒。   第四十九章 军师   刘珩看着顾长安的灵位,觉得刺眼,叫来跟着的决明,道:“把这些东西都扔了。”   “王爷,扔不得,”戴天磊鼓足勇气往前挤了一步,“这是让将军知道往哪走的东西,您一扔,她老人家就成孤魂野鬼了。”   刘珩扫了眼戴天磊,冷淡道:“我说她没死,就是没死,谁再拿这个玩意咒她,军法处置。”   “可……”戴天磊还要争辩,却被宋明远一把拉住,宋明远略带警告地对他摇了摇头,戴天磊识趣地闭了嘴。   决明上前收拾了戴天磊布置的那一堆香烛纸钱,抱起顾长安的牌位就出去了。   宋明远一拽戴天磊,跟刘珩告个礼也退了出去。   刘珩疲惫地在床沿坐下,抚过顾长安搁在床尾,叠的整整齐齐的战袍,就像在对着她说话般,低声喃喃道:“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怎么食言了呢。”   他挨着床上的薄被躺下来,枕头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松香,他拍拍这个陪了顾长安很多年的枕头,梦呓似的轻语,“别怕,我来了。”   **   顾长安醒来已经是七八日之后了,中间也迷迷糊糊睁过几次眼,但都还来不及说半句话,就又昏了过去。   君菀满心的无奈,一边给她煎药一边对着人事不省的她唠唠叨叨,直说到顾长安彻底清醒这日。   顾长安睁眼先看见白纱制的一重帘帐,然后就看见了君菀的脸。   “君菀?”她皱皱眉,看来之前恍惚瞥见君菀在面前晃悠不是发癔症了。   “是啊是啊,是我,”君菀点头跟啄米似的端了碗药过来,“醒了就把这个喝了,莫老头说了,你差不多这个时候就该醒了,所以我就把药煎上了。”   顾长安一怔,一时间脑子里也没转过弯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好歹明白是君菀救了自己,于是很费力地对她点点头,“谢谢。”   “啧,你这个人,是挺像一块人形木桩的,来,喝药吧。”君菀过去把顾长安扶起来,让她靠在软垫上。   顾长安双手使不上力气,这么坐着已是满头大汗,但她从来不是个主动示弱的人,所以就想从君菀手里把药碗接过来。   哪知道君菀一躲,大眼睛眨巴眨巴,道:“这可是我翻遍了十巫山才找着的药,稀罕着呢,你现在可端不动这碗,打翻了我还得重新出去采药。我喂你,张开嘴巴,啊——”   君菀说着,还做了个张大嘴的动作,顾长安无奈,只得张嘴让她喂了一勺进去。   没什么滋味的嘴里立刻被一股苦的发酸,又略带辛辣的味道占据。   “莫老头说,你中的毒得慢慢解,你就踏实在寨子里住着,我呢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跟你作伴。”   顾长安嗓子干得难受,想说话也蹦不出几个字来,只得作罢。   “我知道你满肚子话想说,但你睡了这么些天,能说‘君菀’‘谢谢’就算了不起了,再多几个字你肯定是说不出来了。”   顾长安暗自叹气,把君菀手里的勺子推开,指指碗示意她一下子喝下去就行了,不用这么一勺勺地喂。   君菀诧异了一下,旋即又笑笑道:“你们这些打过仗的人真是有趣。”   顾长安把那一碗药灌下去,已经疲惫得坐不住了,君菀又扶着她躺下去,在她睡着前,道:“不用觉得我救你就欠了我多大的人情,救你是为了让叶清池帮我多说几句好话,我出门前犯了个小小小小的错误,但那个猪头生气了。”   君菀一抿嘴,皮笑肉不笑地跟她做了个鬼脸,顾长安听她的话听的云山雾绕,想也想不明白,干脆闭上眼睡了过去。   君菀很勤奋地给她的太师叔莫行张罗了半个多月的大鱼大肉,吃得老头红光满面,肚子也圆滚滚地腆了出来。   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老头也觉得光吃不干事不厚道,尤其君菀还是个那么晚的晚辈,于是老头也开始成日苦读,在一些老的快要散架的古籍里翻找关于金蟾子母蛊的只言片语。   顾长安住在乌吉寨里跟避世也差不多,外面发生了多大动静都一概不知。   纵使大齐和南燕已经在十巫山另一边打得天翻地覆了,乌吉寨里却还是一派宁静祥和。   这几日顾长安已经能下地走了,只是还走不到门口就喘的跟个破风箱似的,只得放弃了离开的打算,老老实实在君菀的吊脚楼里养病。   乌吉寨的人都很友善,知道君菀这来了个外乡人,时不常地也会送些吃的来,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小孩还偷偷跑来看过顾长安,最后让君菀给轰了出去。   乌吉寨跟外头本来联系的就不多,现在南境起了战事,他们就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所以顾长安想打听战况也无从打听。   顾长安在乌吉寨里过着闲云野鹤,世外桃源的生活,夏侯冶、刘珩等人却在水深火热里跟南燕僵持着。   南燕军师放出的毒虫的确骇人,但还没到了让大齐军不敢上前的地步。虫子多数怕火,那叫人作呕的毒虫也不例外。   刘珩他们靠着火把和网纱,硬生生往南地又逼近了一步,可这一步走得很是艰难,折损了不少将士。   南燕那军师除了有毒虫这种不入流的下作手段,也倒有些真本事,只是不如谣传过来的那么真罢了。   南境几城与他对战过的人都不在了,无人可求证,逃回来的小兵因为害怕而大多数都把敌人妖魔化,也做不得数。   所以就刘珩来看,对方只是个读过一些兵书,会使邪门歪道的奸人而已。   在顾长安失踪一个多月后,刘珩派出去的探子终于找到一条被所有人忽略的“水路”,那是南燕认为万无一失的一片只浅到小腿肚的水域。刘珩和林骋率兵绕过“一线天”,蹚过那片浅水,给了南燕当头一棒,随后夏侯冶率大军来袭,打得南燕不得不后撤。   到了此时此刻,大齐南征军才总算迎来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大捷。   这一日,刘珩正在营帐中同林骋商议着后续的作战方案,外面亲兵突然来报,说营外有个自称叶清池的人要见刘珩。   叶清池的到来,让刘珩有些说不清的喜悦。   “怎么这时候来了?”刘珩屏退左右后,看着旁边也不拘礼的叶清池问道。   “听说你们在这遇上一个棘手的人,我思来想去,觉得可能是个故人。”叶清池说着,拿出一个小瓷瓶来,“这里面的东西能防普通的毒虫,我这回来带了不少,给将士们发下去,应该能顶一阵子了。”   刘珩接过那瓷瓶,不解地看着他。   叶清池缓了缓,叩着桌面轻轻一笑道:“顾长安还活着。”   刘珩心神俱震,老实说,他的信心已经被磨得所剩无几。这些天他们遍寻顾长安不着,就连晕倒在十巫山里的童生都叫他派出去的人给背回来了,却怎么都没顾长安的消息。   “你们在泉顺时遇见那个叫君菀的姑娘,我与她也有些渊源,前些日子收到她的传信,说是偶然救下了顾长安,如今正在一个叫乌吉寨的地方养伤。”   刘珩垂眸,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瓷瓶,迟迟没有开口。   叶清池看她一眼,略带讽刺地道:“我以为你会立刻蹿起来,叫人去把她接回来。”   “知道她还活着,这就够了。等仗打完,再接她回家。”刘珩站起来,边往外走边道,“既然你知道那狗头军师的底细,就住段日子再走吧,我叫人替你收拾营帐。”   叶清池伸个懒腰靠在椅背上,眯起眼来看着刘珩在帐外越行越远的身影,忽然想起从前陌红楼对他说的,她说:“能迈进顾长安心坎的人不多,刘珩无疑是其中一个。”   陌红楼这话说的还是多少留了情面,其实在他看来,顾长安的心里其实从头到尾也就搁了刘珩一个人。她是个可以为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理由去牺牲的人,比如靖远侯府、比如国家大义、再比如亲友兄弟,但正经能让她为之忧为之喜的,恐怕就只有刘珩这一人。   无关乎谁为谁做过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而是不管时移世易,只要他还在,就能无畏无惧。   叶清池后来跟刘珩解释了那南燕军师的来历。   那军师名叫陈烛,有个兄弟叫陈禹,这兄弟俩都非善类,自幼师从江湖上一个名声不怎么地的药师。陈禹在用毒用蛊乃至术数一道上的造诣都比陈烛高了不少,年轻时也办了不少让人唾骂的坏事,后来这陈禹不知道遇上了什么大挫折,就金盆洗手了,再后来这人的一对金蟾子母蛊被他兄弟陈烛盗去,害了叶清池一个熟识的人,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至于陈烛怎么跑到南燕军里当了个军师,叶清池一时半会儿也闹不明白,反正他的意思是,只要不是陈禹,就还有胜算。   刘珩一听,这叶清池也有点把那什么陈禹妖魔化的意思,干脆就把那半截话挑出来,只当没听见。   “既然如此,叶先生可是有哪位高人可引荐给咱们的?”宋明远在旁边听完,也觉得叶清池把那陈氏兄弟说的挺玄乎,便开口问道。   叶清池高深莫测地抿出一个笑来,“高人没有,只有在下这个半吊子。”   第五十章 离开   君菀悄悄跟叶清池通信,顾长安自然不晓得。她整日不是被莫行抓住唠嗑,就是被君菀按在床上躺着,这同出一门的俩人把她折腾得筋疲力尽。   “小长安啊,上回是不是讲到我老人家在山里智斗一条大蟒蛇?”莫老头翘着二郎腿坐在竹椅上嗑瓜子,边嗑边得意洋洋地瞟着顾长安。   顾长安勾勾嘴唇,没理会他,反问道:“莫老,您姓莫,莫问老先生也姓莫,您和那位莫老是何关系啊?”   她这些天闲着没事瞎琢磨,觉得这老爷子大概在山里闷了许久,却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一有生人来,就忍不住要多说几句。约莫在她被君菀救回来前,也没少唠叨君菀。这么一看,俩人还真是一脉相承。   顾长安不知道莫老为何要呆在深山里,在她看来,这些不世出的高人都会有些奇奇怪怪的理由,便顺嘴猜了这么一下。   “就不爱跟你们这些当官的人打交道,城府忒深,没意思。”莫老把手里的瓜子一丢,拍拍屁股出去了。   顾长安躺回床上去呼了口气,看来她是踩在莫老的七寸上了,耳根也总算能得几分清净了。   叶清池自告奋勇变成了大齐南征军的“军师”,张恕原本对此颇有微词,但看他拿来不少驱虫药的份上,也就默默把他归为跟南燕陈烛一类的人物。   大齐和南燕的战事陷入到胜负难分的僵持之中,大齐勉力向南推进,南燕有陈烛坐镇,稀奇古怪的花样层出不穷,叶清池用他那不上不下的水平艰难地接招。   转眼已是初夏,南境山地潮湿闷热,像是用湿布裹在人身上一样黏答答得不舒服,常年在北方生活的大齐兵个个面如菜色,整个营地都弥漫着人困马乏之感。   夏侯冶觉得如此拖下去不是办法,大齐战线拉的长,物资补给都不如南燕来得方便,长期下去,败相必现。   就在夏侯冶等人计划全面进攻时,南燕军出现了一个有趣的局面,南燕皇帝姜权突然御驾亲征,身边还跟着失踪许久的祁卢。   这么突如其来的一下子,打乱了夏侯冶和刘珩初步定下的作战方针,他们不约而同地在这事上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夏侯冶和刘珩在与叶清池商量过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由刘珩率领,由西向南夺回被南燕侵占的升州,另一路由夏侯冶率领,正面迎敌姜权及陈烛,牵制住南燕大军,为刘珩绕道后方争取时间。   营帐里,刘珩和叶清池相对而坐,早年那点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摸不着半点踪迹了。   叶清池道:“南燕的皇帝姜权年少即位,还是气血方刚易被人煽动的年纪,另有权臣把控朝政,他急于建功立业也是情理之中。”   刘珩转着手里的茶杯,茶叶在清亮的茶汤里晃啊晃。   “祁卢大概是想借姜权的手,实际掌握南燕,他这算盘打得精却未必能如意。”刘珩把手里茶杯搁下,看着叶清池,“他被赫雷逼到今日还在苟延残喘,也是个人物了。”   叶清池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转而问道:“升州那边有把握吗?”   “不能说万无一失,但应该问题不大。”刘珩沉吟片刻,犹豫了下道,“乌吉寨那边怎么样?”   叶清池轻叩着桌面,“君菀说余毒清的差不多了,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离开。”   “请君菀再拖些时日吧。”刘珩站起来,负手在帐内缓缓地踱步,“但愿班师回朝时能赶上八月十五。”   叶清池垂眸,没再说什么。他从前听顾长安提过,刘珩母亲的忌日就在八月十五,一个本来该团圆的日子他却失去了母亲,也实在是可怜。顾长安这些年出于这样那样的理由,八年里倒有七个年头的十五都是跟刘珩一块过的,只有去年因为诸事跑偏,所以俩人也没凑到一块去祭拜。   刘珩少有感情外露的时候,这会儿难得在叶清池面前流露出一丝软绵绵的感情,倒让叶清池略感意外。   大齐军很快整顿妥当,三万人由刘珩、林骋率领沿十巫山西面悄然往南而去,余下十多万将士由夏侯冶及张恕率领,开始了与南燕军的全力拼杀。   陈烛的手段在这般强硬的碾压下略显颓势,整个人也失去了先前两军对战时,立于阵前的那股傲气。   叶清池对此感到诧异,但陈烛此人一直都将自己包裹在黑漆漆的斗篷里,就算叶清池想一探究竟,也碍于这种无奈的客观原因而不可得。   另一边,刘珩与林骋率军迅速南下,两日后便到了升州城下。   升州城门紧闭,城楼上的守军一见大齐的旗帜,都傻了眼,没想到大齐军竟然就这么长驱直入地到了升州。   敌人都打上门了,总不能龟缩不出。   升州留守的不到万人开始组织防守,刘珩、林骋和宋明远仨人却根本没给对方喘息的机会,三人各率一万大齐军分别进攻升州东南北三城门,三个时辰后,刘珩已经坐在知府衙门里歇脚了。   “升州就这样被拿下,是不是忒容易了点?”戴天磊跟着宋明远在外巡营时,总算把自己心里憋了半天的话给问出来。   宋明远道:“这也不奇怪。南燕主要的兵力都在姜权那边,他们满以为攻下这几座城池就是自己的地盘了,大约没料到咱们敢绕到敌后来,给他们后院放一把火。”   “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戴天磊挠挠头,也说不上来到底哪儿有问题。   宋明远拍拍他的肩膀,道:“升州被咱们攻下,南燕必然会加紧另外两城的防守力量。后面的才是硬仗,现在不必杞人忧天了。”   顾长安的精神头一日赛过一日,近几日已经在乌吉寨里要凑出一支童军了。一群半大的小孩跟着她后头学拳脚功夫,整天师父长师父短的,君菀益发觉得她的谎话要兜不住了。   每每顾长安问她这毒还有几日能清彻底,她总要东拉西扯说一堆有的没的,然而顾长安日渐红润的面色实在是让她的话没有说服力。   加之莫老在找到金蟾子母蛊的解法后就不断地给君菀拆台,她深觉自己已不能按照叶清池的要求继续拖住顾长安了。   所以还没等到南境初夏的雨季,顾长安就已经从她的小徒弟家里弄来了水和干粮,打算去跟夏侯冶他们汇合了。   顾长安跟寨子里的人一一辞行,莫老不知突然发了什么善心,笑眯眯地挤过来给她的布袋里塞了几瓶药丸,说是关键时候能保命的东西。   君菀没来给顾长安送行,顾长安还以为她是在怄气,却没想到她竟然背着个小包袱,顶着张易容过蜡黄蜡黄的脸跟了出来。   “你也要走?”顾长安诧异地看着打扮的怪模怪样的君菀,她记得这姑娘前几日还在发愤图强地弄一个什么东西的解药,扬言怎么还得在乌吉寨再住个半年。   旁边的莫老还没等君菀答话,就老大不乐意地插嘴道:“女大不中留啊,没心没肺的丫头,拿着自个儿想要的就不管老头子了。”   “不是给您做了那么多风干肉和点心,怎么也能撑到我再回来了。”君菀悄悄地咕哝了一句,看样子是自知不占理,也不敢大声狡辩。   “你?你会回来?小白眼狼。”莫老瞥她一眼,从随身挎的小包里掏出本快散架的书甩到君菀手里,“拿回去啃熟了……往后也不用太师叔一把年纪还得替你收拾烂摊子。”   君菀瘪瘪嘴,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莫老赶小虫似的挥挥手,“走吧走吧,你们俩该打仗的打仗,该救人的救人,都走吧。”   莫老说完,就背着手回去了。君菀抹了把眼角,把那书揣进她的包袱里,回身挽上顾长安的手臂,“走了,天黑前得出十巫山才行。”   君菀对十巫山的地形还算熟悉,所以她跟顾长安也没走多少冤枉路,就离开了十巫山的范围。   顾长安料到夏侯冶他们不会一直耽搁在十巫山,必定会向南进发,所以根本没提要回先前扎营的地方看看。只是眼下兵荒马乱,她和君菀想弄匹马来都不容易,全得靠两条腿往南走。   “你连他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走那么急干什么?”君菀对顾长安这种把自己当匹马的赶路方式十分不满,忍不住抱怨。   “我是不知道,但你知道啊。”顾长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君菀心里打了突,面上却装的一派淡定。   “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来打仗的。”   顾长安想了想,道:“你一直拖着我不让走是因为叶清池吧?”   君菀厚着脸皮摇头,“不认识。”   顾长安扫她一眼,“哦,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会被雷劈的。”   君菀瞪眼,“你咒我被雷劈?”   顾长安一摊手,“你又不认识叶清池,怕什么。”   君菀瘪嘴,觉得顾长安这个人形木桩跟着莫老头学坏了,懊恼的一跺脚,气道:“他们在老虎滩。”   “老虎滩,”顾长安摸摸鼻子,“看来成败就在此一战了。”   君菀不懂打仗这些事,只知道顾长安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加快了脚程,根本顾不上后面一个瘦小的她是不是磨出了满脚水泡。   好在后来她们碰上了运送补给的队伍,顾长安拿出她那个奇迹般没丢掉的腰牌,跟一个负责押送的把总换来匹马。   马不是什么良驹,满身杂毛,但好歹身强力壮。顾长安翻身上马,一伸手把君菀捞上来护在身前,俩人打马而去。   给他们马的把总手搭凉棚看一眼远去的身影,问旁边人道:“这是咱们死而复生的顾小将军?那个丑女人是谁?”   旁边人也答不上来,末了蹦出一句,“顾小将军还真不挑剔。”   第五十一章 回营   顾长安回营的消息在整个营地都炸开了锅,大伙纷纷奔走相告,都跟过年节一样高兴,说南燕军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没什么可怕的,大家一鼓作气就能把他们打下来。   夏侯冶在中军帐里见着顾长安,简直要喜极而泣,直说她这一回来不但是给大齐军又添一位猛将,还能灭灭南燕的威风,实在是一箭双雕。   顾长安在军营见到叶清池倒不觉得意外,意外的是他居然摇身一变成了大齐军的军师,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俩人从中军帐出来,叶清池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方才夏侯元帅说起刘珩,见你一副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的样子,掩饰得倒挺好。”   “难不成你让我在诸位面前抹一把鼻涕泪?”顾长安也笑着,“老实说,我也不是没想过他会脑仁一热从京城跑来,病着时候也迷迷糊糊地想,要是他真来了,或许……不过世事瞬息万变,没什么是说得准的。”   叶清池暗自叹了一声,没接她的话,转口问道:“君菀跟你一同回来了?”   顾长安听见君菀的名字就有点无奈,“回来了,不过路上跟我怄气来着,说是把什么东西交给你她就要回乌吉寨去。”   “金蟾子母蛊,”叶清池一喜,眼睛都跟着亮起来,“看来她是找着解药了。”   这个什么蛊的名字顾长安也不是头一回听着了,她隐约觉得这玩意可能跟叶清池的胞弟叶清城有点掰不开的关系。只不过君菀和叶清池俩人都讳莫如深,不愿多提一个字,她也就懒得追问了。   顾长安不愿琢磨那些虚无缥缈的事,尤其眼下大敌当前,“我在‘一线天’时跟那个陈烛交过手,断不像夏侯元帅方才说的那般无用。听说他已经接连败了两仗,这才让你们打到了老虎滩?”   叶清池道:“我也觉得他近来像是力不从心了似的,不大对劲。”   顾长安摸着下巴,眉头皱了起来,“这人很少以真面目示人,会不会与你对阵的根本不是陈烛?”   叶清池摇头,“我先前也曾有过如此猜想,但却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   顾长安停下来,回首看着叶清池,“你们强攻南燕军,是不是为了能拿下他们的皇帝姜权?”   “是啊,这个还用……”叶清池说着忽然一愣,“你的意思该不是那陈烛去升州了吧?”   顾长安显然也是不解,“这个不好说,按道理那南燕皇帝现在在老虎滩,他们的兵力应该是集结在此处才对。退一步讲,就算陈烛去了升州,他有什么把握能在抓住刘珩后要挟咱们的皇上退兵割地?想来想去都是十分地说不通。我看还是找人去探一探,看南燕军是不是抽调走了一部分兵力。”   “如果当真是那样,那刘珩一旦落到陈烛手里,这边可就投鼠忌器了。”叶清池显得有点发愁,实在不像他叶大老板平时那八风不动的模样。   顾长安捻着她袖子上秃噜下来的线头,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陈烛要是去了升州,我就让他后悔走这一步棋。”   叶清池摸摸脖子,有点发凉,怎么觉得顾长安这回回来就攒着压迫报仇的心,敢情是早想好了把那陈烛大卸八块是不是?   后来叶清池又问了问顾长安到底在“一线天”是怎么中招的,顾长安大略提了下那个要替义父报仇的校尉。只是这人眼下已去了阎王那同他义父团聚,顾长安就算有心查也查不出什么,何况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杀的人和得罪的人都不少,真要去翻旧账还不知道要翻到哪年哪月去,索性就当没这事,反正她也没死成,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君菀在顾长安到营地的当日就离开了,毕竟军营这种地方她一个小姑娘是住不下去的,军令严格也不允许她一个女子留宿。君菀把从乌吉寨带出来的东西交给了叶清池,顾长安听她的意思,是那几丸药说白了也只能暂时压制金蟾子母蛊,至于真正的解药,她还得再往西去,找一株稀罕得不得了的草药才能制成。   叶清池一拿到药丸,就让叶氏的暗桩快马送回京去,同时也安排了人跟随君菀一同上路。   君菀临走时还是气鼓鼓的不愿意跟顾长安说话,顾长安猜测她大概还在为脚底板磨出来的一群水泡生气,难得好言好语地哄了一阵,才换来君神医的一双白眼,和一句“好脾气”的嘱咐,大约是说顾长安的命是她好容易才救回来的,叫她千万别又冒傻气给弄丢了,这世上没那么多天降神兵的君菀来救她。   君菀一走,顾长安倒有点不习惯,这几个月君菀和莫老一直在她耳边叨叨,叨得她耳朵都快起了茧子,这回耳根总算清净了,却又觉得实在太清净。   叶清池说这就是人的通病,无时想有,有时想无,怎样都难以满足。   两日后,探子传回消息,南燕果然有一万人在十日前向西去了。这么一来,现在跟在姜权身边的就极有可能不是陈烛。   顾长安的军帐中,叶清池看着顾长安收拾她的匕首和长刀,摩挲着粗茶杯道:“你只带叶氏两个暗桩去升州,能抵什么用?”   顾长安把匕首别在腰间,回首看着叶清池道:“打仗也不是全靠人多的。现在留在姜权身边的应该是跟我在‘一线天’交过手那人,这人不见得手段多高明,却阴毒的很,你得当心。”   叶清池把手里的茶杯“当”地往桌面一放,“这话你还是自个儿留着吧,也不知道谁才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出去玩命那个。”   顾长安龇出牙来一笑,“你还是想想办法怎么把姜权引到阵前来,他一直龟缩在大军之后,对我军的行动很是不利。还有那个祁卢,我看他多半被赫雷逼得疯魔了,才会跑到南燕来怂恿姜权动兵。”   “他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叶清池继续跟那只粗瓷杯过不去,“这种人不会屈辱地在狄戎大牢里坐以待毙。”   顾长安挑挑眉,不置可否,她对祁卢这个人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巴不得上天一个雷把他劈死倒省事。   “拨给你的那俩人虽是能以一敌十的好手,但要以一敌百那也只有给人剁了的份,你自个儿掂量着。”   顾长安把手里新弄来的长刀□□试了两下,看着刀刃,脸上没什么表情,“知道了,你老人家就把心收回肚子吧。”   叶清池终于停下跟瓷杯较劲的手,抬眼看看她,琢磨不透这个家伙到底思量出了什么能让她“黄雀在后”的计划,总归还是觉得这一趟险之又险。   叶大老板这些年里已在不知不觉被顾长安磨出了几分老妈子的心性,只是自己还浑然不觉,乐在其中罢了。   顾长安走了,只带着叶清池身边的叶九和叶十二两人。   升州城里,刘珩等人的情况并不乐观,五日前城外水源出现问题,他们只能勉强靠城内水源解决生活需要,控制每人每日用水。待他们部署完毕,准备继续向平城进发的时候,却发现城外被人布置了石头阵,怎么走都走不出去,绕一圈最后还是会回到原点。   刘珩和林骋此时才意识到升州是南燕布下的一个陷阱,也就给当时如同一盘散沙的防守找到了理由。   所幸并不是所有人都困在升州城内,宋明远和戴天磊一直留在城外营地,所以在升州被围困的时候,他二人就立刻率兵后撤,在附近山里隐藏起来,谋定而后动。   只是宋明远并未向老虎滩那边求救,所以顾长安仨人出发的时候,还不知道宋明远和戴天磊其实就在升州城外。   顾长安和叶九、叶十二乔装成附近的村民,在升州附近一个废弃的农家院暂时落脚。   叶九和叶十二都是叶氏本家收养的,在叶家以外的地方为了方便一般都不用真名,只用按年纪排下来的序号,便于他们在暗桩和铺子间走动。   这俩人都是惜字如金的性格,再加上个几乎不跟生人多说半句话的顾长安,仨人从离开老虎滩以后说过的话一双手都数的过来。   “明日咱们去探一探陈烛那边的情况,你们俩脸生,有机会潜进南燕军里去。”顾长安三人围着屋里被擦掉一层土的方木桌啃干粮,啃了一半,她对着旁边俩人道。   “是,将军。”叶九和叶十二点点头,也不多话,继续吃着自己那份干烧饼。   顾长安心里装着十几马车的破烂事,在脑子里跑一遍也要跑上半点,能不废话自然不愿多说半个字,一时间只燃了半根残蜡的屋里倒安静得有些瘆人。   “啪”   外面一声轻微的响声让屋里的仨人一瞬间都行动起来。顾长安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叶九和叶十二几乎无声地伏在早已破烂的窗户下,向外看去。   小院外面,四五个黑影正在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不知道在找什么。   第五十二章 潜入   顾长安觉得外面那几个黑影中的一个实在有点眼熟,朦胧胧月光下,那人的脸型也是眼熟。   戴天磊?顾长安有点犯嘀咕,但还是矮身从半掩着的木门钻了出去,叶九和叶十二紧随其后,三人如黑夜里的三道暗影迅速向院外人奔去。   “谁?”   就在院外的四人出声那一刻,顾长安的刀已经架在那个肖似戴天磊的脖子上叶九和叶十二也分别拿下了另外两人,剩下一下满脸惊恐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仨人,手里的刀也不知道是该继续拿着还是即刻给扔到地上去。   “大侠,我没钱,哥几个就是出来挖点野菜回去摊饼,看在同是落难人的份上,饶了兄弟几个,日后等我……”   “戴天磊,还真是你。”顾长安长刀一收,偏着头好整以暇地看着满口胡说八道的戴天磊。   “呀呀,呀,我的亲娘诶,您老人家咋这时候出来蹦跶呢……”戴天磊结结实实吞了口口水,扑通一声就给顾长安跪下了,跪下以后边磕头边哭诉,“末将有眼无珠,不知道您到了下面也能统领鬼将,上来散步还带着黑白无常。不是末将不给您老人家安置灵位,实在是慑于端王的威严,不敢啊。这样这样,明儿个,阿不,我待会儿就回去给您辟个大灵位,再烧上一筐金银财宝,保管您在下面吃香喝辣,官运亨通。看在末将如此有孝心的份上,您就行行好,还、还是回下面去吧,上面月黑风大,路不好走。”   顾长安这回是听明白了,敢情叶清池他们确实是把她没死的消息瞒的密不透风,连戴天磊也没告诉,所以这小子以为大晚上活见鬼……   “是这样,我在下面实在寂寞,也缺个跑腿的,想来想去觉得你很不错,所以受累上来一趟带你下去。”   鬼影重重的树林,朦胧不清的月光,时不时从后脖子吹过去的凉风,再加上顾长安阴恻恻的一句话,戴天磊觉得他快哭了。   “祖宗,奶奶,仙女,饶了我吧,我上有老下有下,中间还有十八房媳妇要养活,我这一去,他们可怎么办啊。”   叶九、叶十二及旁边几人都看着戴天磊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大着胆子,颤巍巍道:“戴副、副校,他们好像,好像不是鬼,热乎的。”   这人方才情急之下抓了把叶九的手腕,话一出口,顿时觉得这个理由可以成立,赶紧又加上一句,“他们还有影子,鬼没影子。”   小兵说的信誓旦旦,戴天磊小心翼翼瞥一眼顾长安脚下,他的亲娘诶,果然有影子!   这回手脚都感觉归位了,戴副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地上蹿起来,上上下下把顾长安打量了十多遍,顾长安也不慌不忙地抱着长刀由他打量。片刻之后,戴天磊竟然挤出来两滴眼泪,看上去果然很有“孝心”的样子。   人仰马翻的“认亲”之后,戴天磊带着顾长安三人回到他们临时的“营地”。   说是营地,实际真是有点寒酸。大伙也不敢支什么正经的营帐,都三三两两猫在密林之间,乍一看去影影绰绰,半夜里也是瘆得慌。   宋明远见着“死而复生”的顾长安,既不像戴天磊似的吓掉三魂七魄,也不像夏侯冶似的险些喜极而泣,他只是木着脸打量了她一会儿,那神态真是像极了顾长平。   好在顾长平附体只持续了小片刻,宋明远就恢复了往日神色,招呼顾长安和叶九、叶十二坐下喝口热水。   “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长安坐下,就问宋明远和戴天磊道。   宋明远锁眉,沉声道:“当日我们没费多少工夫就打下了升州,进城一看,升州百姓多数都跟着知府逃难去了,基本成了座空城。升州原来的大齐守将战死,麾下将士死的死逃的逃,有一部分跑到了陈守备那。所以大军主力都驻扎在空下来的升州军营里,方便调度和安排,只有剩下的不到两千人在城外扎营守备。那些南燕人来的时候我们没敢正面冲突,原想等着端王爷的消息,但升州那边一直没动静,后来派出去的探子说升州城外一夜之间多了许多巨石,南燕军分了三拨在巨石阵外守着。”   “看样子又是那陈烛的鬼把戏,”顾长安一提起来陈烛就恨得牙痒痒,“至于什么水源出了问题,八成也是他搞的鬼。这陈烛不愿正面对敌,大概就是打算耗到城里断水断粮,再跟我军谈条件。”   戴天磊挠挠头,满脸愁容,“将军打算怎么办?”   “陈烛这个人阴招层出不穷,咱们跟他光明正大地打,讨不到什么便宜。”顾长安看看一旁面目肃然的叶九和叶十二,“我想请这二位叶氏的兄弟潜进南燕军,查探下陈烛的情况,再做打算。”   戴天磊一听,心里就犯起嘀咕,这计划听着可够直接粗暴的,跟顾长安从前那谨慎的性格简直大相径庭,他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宋明远,却见宋都尉是一脸的赞同,根本没半点疑虑。   亲爹诶,他们是都被那陈烛气疯了不成?   潜入南燕军计划说起来连十个字都不到,真正做起来却很不容易。首先他们不能大摇大摆走到南燕军营地,直接把守卫抹脖子然后自己套上他们的军服,其次他们根本不知道陈烛在哪个营地,这人万一根本不在,就得竹篮打水一场空。   但战场上从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情,所以转日夜里,顾长安等人就悄悄摸到了南燕军附近。   也许是老天终于睁眼,这一夜照样月黑风高,适合干一切见不得光的事。   叶九和叶十二撂倒两个伙头军之后,趁着夜色溜了进去,然后居然就在其中一个营帐中找到了陈烛。   包括顾长安在内的几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这种撞大运的事能让他们几个专门负责倒霉的人碰上,就算放一排二踢脚也不算过分。   顾长安之所以选择北城门这个营地,完全是因为这个营地看上去纪律更规整,人数也更多而已,并未想到陈烛当真就在其中。   是陈烛轻敌了吗?顾长安也摸不准。   叶九和叶十二与顾长安他们短暂地交换了消息之后,就留在了南燕军营。总得来说,陈烛治军并不算严密,至少从表面上看,没有裕州军那么大规矩,否则叶九两人也没这么容易潜入。   顾长安和宋明远带着一小队人退出了南燕军营范围,缩到附近的一个矮坡后等叶九二人的消息。   在首个直接粗暴计划成功后,顾长安又指定了第二个更直接粗暴的计划,她给了叶九几丸不同的烈性□□,让他想办法按顿下到陈烛的饭食或者饮水里。   这些毒是顾长安从君菀那搜刮来的,按照君菀的说法,别说是人了,那小小一粒药,毒死十匹马都没问题。但顾长安为了万无一失,还是给了叶九能毒死几十匹马的药去毒陈烛,也算是看得起他了。   翌日晌午,顾长安几个在矮坡后头整整齐齐躺了一排,啃黄面干饼。宋明远伸手挡住头顶毒辣的日头,正待说什么,忽听不远处的北城门传来一阵喊杀声。   旁边一个小兵惊得差点没咬住嘴里的黄面饼,顾长安一眼扫过去,小兵吓得一抖——那本来被接住的饼,算是彻底掉地上去了。   顾长安和宋明远悄悄从矮坡上冒出半个脑袋,往北城门看去。   只见城门洞开,里头冲出来一队骑兵,领头那个银盔银甲,英姿挺拔,不用凑近看也知道是世家公子林骋。   跟着林骋出来的人,分成左右两队,两队各扎着不同颜色的布条子。城楼上,一个迎风而立的人手持两种颜色不同的小旗,正对应下面人的布条。   顾长安看着刘珩左左右右地摇晃着旗子,原本顺畅的呼吸没来由地一窒,比她自己在场还紧张地盯着下面人的行动。   林骋率骑兵按照刘珩的指示在石块间穿梭,有时看似要到石阵边缘了却又好像棋差一招似的绕了回去,就这么奔跑了将近一个时辰,城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呼哨,林骋他们立刻不再看刘珩手里的旗子,干脆一通乱跑,不一会儿就又聚集到了城门前。   顾长安伏在矮坡上看完整个过程,眉头越拧越深,宋明远趴在她旁边,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这些石头是什么东西,这么邪乎。”俩人缩回矮坡后,宋明远禁不住诧异。   顾长安道:“我也不懂奇门遁甲之术,从前还是听傅叔提过那么几句,总觉得是不着边际的东西,也没往心里去过,却没想到是如此难缠的玩意。”   宋明远叹气,“照这个情况,端王他们在断水断粮前是找不出破阵之法的,老虎滩那边战况又不容松动,无法来援,看来咱们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叶九二人身上了。”   顾长安垂眸看着手里的长刀怔忡出神,没接他的话,宋明远估计她是在琢磨对策,便不再打扰,转头去看南燕军营的情况,谁知这么一看,却看出些问题来,那南燕军中间忽然跟炸了锅似的乱成一团,不知是出了什么变故。   第五十三章 天赐良机   顾长安和宋明远等人趴在矮坡上越看下面越觉得不对劲,但又不敢贸然下去,只得在上头静观其变。   只见南燕军北城门的人都像疯了一样拼命往外跑,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吼叫,可他们还没跑出多远就双腿一软跪倒下去,再也发不出声音。就这样一个个前赴后继,前面的人摔倒下去,后面或是被绊倒,或是自己支撑不住地倒在前面人的尸体上。   这般景象实在是又诡异又骇人,就好像那营地中间钻出了什么不得了的怪物一般。   “将军,那是什么东西?可是……可是什么野兽?”宋明远旁边的一个小兵战战兢兢地看着顾长安,握着长刀的手也忍不住颤抖。   “不是野兽,一来升州附近没有深林,罕有野物,二来野兽这东西,要单枪匹马遇上也许会遭殃,但他们有将近四千人,不会被一头或一群野兽吓成这样。看那些人的样子,只要不是突然中邪,那就是中毒。”   那小兵害怕地拍拍胸口,“中毒?啥毒这么吓人。”   “下去看看就知道了。”顾长安一拍宋明远的肩,“走,去会会这毒物。”   “将、将军。”小兵伸手想拉一下顾长安,却还是慢了一步,没想到他们这个女将军这么不怕死,明知道下面是要命的东西,还敢往火坑里跳。   宋明远不发一言地跟上顾长安,这么多年的出生入死,早让他们在这种时刻不必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足以表达心中所想。   他知道顾长安是有了什么猜测,不然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就往下跑。她不是个冲动的人,也不是拿士兵的命不当命的人,她敢下去,就说明她有把握。   顾长安他们只有十二个人,趁乱跑下矮坡,也没人注意到。他们悄悄摸到跑的最远的那南燕军尸体旁,快手快脚地用布垫着将尸体拖到一旁能够遮挡的树下。   宋明远用剑鞘把那人的脸一转过来,众人便禁不住倒吸口凉气。饶是顾长安这种淡定惯了的,也是大吃一惊。   那人的嘴已经张大到极致,嘴角几乎都有了要裂开的迹象。一双眼珠通红通红,眼角渗出的血沾上了土,黏在脸上。他的脸颊布满大小不一的紫斑,每块紫斑上都缠着从皮下透出来的血丝,脖子已是血肉模糊,他的指甲里全是自己的皮肉,仿佛死之前已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实在可怖。   方才要拉住顾长安的小兵受不住,扶住一旁的树干弯腰干呕起来。顾长安扫他一眼,又看看旁边脸色铁青的一个百夫长,道:“把水囊给他。”   “是。”百夫长解下腰间水囊,递给那小兵,小兵噤若寒蝉地看着顾长安,满以为这水就是“断头饭”了。   谁知道顾长安却没理他,转身直接在尸体前蹲了下来,手上垫着布把那人胸口的衣裳扯开来。   只见那人胸口也是同脸颊一样的紫斑,看去应是蔓延了全身。   宋明远见顾长安皱着眉,像是明白又像是疑惑的样子,便问道:“可是看出什么了?”   顾长安道:“我与你说过的那位乌吉寨老前辈莫行,他闲聊时曾说过一种毒,叫做潋滟。这毒是莫老的得意之作,除了他旁人都不知如何配制。中了潋滟的人双眼充血,浑身泛起紫斑,喉咙瘙痒难耐,四肢僵硬,最后因无法呼吸而死亡。”   “你是说……”   顾长安点头,“有可能,咱们得潜进南燕军营去看看。”   所以他们的行动从下山坡看看什么毒,变成了下山坡闯进敌人地盘去看看下毒的是什么人——刚放下水囊的小兵立刻意识到这水果然就是“断头饭”。   顾长安几人的衣裳与南燕军战袍颜色相近,又个个往土坑里滚了滚,乍一看都是灰头土脸,也看不出来多大差别,他们趁着里头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捡着人少的地方往前凑,竟然还真让他们给混进去了。   他们没费什么功夫就找着了陈烛的营帐,营帐外的亲兵早就倒在地上一命呜呼了,周围也歪七扭八地倒着几具尸体。宋明远对那百夫长使了个眼色,几人分别散开佯装痛苦难耐地分站在营帐外几角。   顾长安见四周无人注意,便一个闪身进了营帐内。   帐内的几案木椅倒地的倒地,散架的散架,一对碎木渣里仰面躺着俩人,正是潜入南燕军伺机毒死陈烛的叶九和叶十二,两人胸口上下起伏着,看去伤势不算太重。另一边,一个白须老者浑身浴血地倚在翻倒的床榻旁,已是奄奄一息。   “莫老!”顾长安三两步冲上去,一把托住莫行偏向一边的头,把随身带的救命解毒的药丸往他嘴里塞了一颗。   莫老半睁开眼看着她,扯了下嘴角,“嘿,果然是你啊,丫头。”   “别说话,先把药咽下去。”顾长安抚着莫老胸口,给他顺气。   莫老咳嗽一声,吐出口血沫来,呼吸显得顺畅许多,只是两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他拍拍顾长安的手臂,道:“别费功夫啦,君丫头那吊命的药在老头子这管不了用。来来,趁着没断气,交代你几句。”   顾长安沉默了一瞬,才正色道:“莫老请讲。”   “这个陈烛,是我故人之子。眼下两国交战,小畜生助纣为虐,弄得民不聊生。老头子总不能眼看他为非作歹,祸害故人背上骂名。我也知晓他不会听劝,便狠下心使出潋滟,吓跑了他的那些狗腿。没想到啊,这个小畜生假意与我回山,却暗下毒手将我重伤,要不是那两位英雄出手,老头子恐怕撑不到你来了。”莫老说了这一长串话,仿佛已是强弩之末,接二连三地咳起来。   顾长安帮他顺着气,脸上的神色说不出是悲痛还是寂寥,问道:“您可是还有话要嘱咐长安?”   “陈烛他……中了流觞之毒,他逃了,那毒、那毒除了他大哥没人会解。长安,你答应老头子,日后要再见着陈烛,放、放了他,留他一条……性命。”莫老说罢,就只剩下往外大口喘气的份,再说不出一个字,只有攥着顾长安袖口的手指捏的紧紧的。   “莫老,我只能答应,让他活着。”   活着,有许多种活法,身康体健地吃香喝辣,是活着,手脚俱瘫地苟延残喘,也是活着。顾长安肩膀上扛着家国大任,对恶人的姑息就是对手无寸铁百姓的涂炭,哪怕只有万一的可能,她也不敢去冒险。   莫老最终还是怀着遗憾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迷茫而无助。顾长安抬手为他阖上双眼,起身后退一步,再撩袍跪下,正正经经磕了三个响头。   替她自己也替君菀,谢莫老的救命之恩与他的大仁大义。   顾长安短短二十来年的生命里,经历过许多人的生死,有她认识的,也有她不认识的,甚至有跟她并肩作战十年的霍义。   在战争的倾轧下,人命轻如草芥,是那么地不值钱。人心在屠刀的摧残下失去了应有的温度,扭曲地存在于这个世间。   顾长安站起来,看着为叶九二人包扎的宋明远,道:“明远,叫兄弟们集结,咱们去把那王八蛋的石头阵给铲了。”   “是,末将领命。”宋明远起身行礼,心里虽揣着疑问,却不敢在这时候怠慢,只得压下到嘴边的话,转身出去安排。   顾长安问了问叶九二人的伤势后,就在营帐里坐下,摆弄着手里的匕首出神,对帐外的嘈杂充耳不闻。   南燕军的主将跑了,宋明远拿着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粉末对没中毒的人一通吓唬,居然还真让他给吓着了。   实际上,顾长安他们一共才十几个人,南燕军要真有几个能聚人心的喊打喊杀,那也够他们死个几十次了。好在现在的南燕军就如同一盘散沙,个个惊魂未定,一面骇于宋明远手里的“毒粉”,一面也因主将跑了,士气大减。   宋明远见好就收,接着就是好言相劝,把利弊都搬上台面来一二三说清楚。宋明远这人的面相比较唬人,看着正直又严肃,透着一股莫名的可信任感,所以他一出来“怀柔”,南燕军大多数都放弃了把他们砍死的想法,甚至还有一两个自告奋勇要去东西城门的军营劝大家“散伙”的,幸亏被他眼疾手快地拦下来,才没弄得他们几个身陷敌军铁桶似的包围圈。   顾长安走的这一步不可谓不冒险,简直就是拿着他们十几人的性命在赌博。赌赢了,他们能顺利进胜州城,输了,他们连个全尸都没有,刘珩他们照样被困在升州城出不来。   宋明远觉得,顾长安这次回来,的确是急进了。不过她为的是什么,或者说为的谁,他也隐约猜得到。   只能庆幸老天爷总算眷顾他们,没来个全军覆没。   两个时辰后,戴天磊率那一千来人赶到南燕军营与顾长安等人汇合。此时,南燕军已经被遣散的七七八八了,宋明远毫不吝惜南燕军中的东西,他们简单一统计,能分的都按人头分了。南燕军里头不少人是临时征召上来的,都惦记着家里老小,谁也无心再待下去,一个个“被迫”成了逃兵。   戴天磊和顾长安站在石阵外的空地上,发愁地看着那一堆堆巨石,问道:“将军,您懂奇门遁甲?”   顾长安摇头,“不懂。”   “不懂?”戴天磊瞪瞪眼,“那怎么破阵?”   顾长安回头扫他一眼,波澜不惊道:“谁说要破阵了,你叫人把能用上的火药都给我找出来,从这炸出条路。”   第五十四章 相聚   顾长安说炸出条路,戴天磊脑门上的汗瞬间就下来了,当下也不敢耽搁,小跑着找火药去了。   半个时辰后,他还当真从南燕军营里翻出些火药来,连念几声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就跑来跟顾长安复命了。   距离南燕军北城门外的军营出事已有几个时辰,他们东西城门的人各自收到消息,分别派了人来看情况,一见这边整个营地都东倒西歪,人也只剩下稀稀拉拉的没几个,再听说主将陈烛跑了,不但跑了而且身中剧毒生死未卜之后,来探消息的人个个都面色不善。   顾长安和宋明远早早地安排他们的人换上南燕兵扔下来的盔甲兵服,乍一看去倒是整齐的一群南燕人。   戴天磊手下的兵拉住东西城门那边的人套近乎,满口胡说八道,什么主将跑了,仗也打不下去了,天降妖人来害我们,死了很多弟兄,死的那叫一个凄惨。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要真想建功立业,就赶紧收拾收拾奔老虎滩去,那边才是能出人头地的地方,这升州鸟不生蛋的破地界,简直是断人财路。   这套说辞是戴天磊信口编造的,编完自以为还挺是那么回事,南燕人边听边琢磨,有人觉得有理,有人将信将疑,但好歹是把人都给骗走了。   就这么,顾长安他们连蒙带骗,同时控制住一些北城门这边不老实的南燕人,趁着半夜里乌漆墨黑,就把火药给埋上了。   震天的爆炸声把静谧的也给炸开一条口子,刘珩和林骋同时被惊醒,两人白天里才得知北城门外的南燕军像是出了内乱,正喜忧参半,这晚上又被巨响震的一惊,俩人不约而同觉得是陈烛这王八蛋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升州城内立刻全城戒备,弓箭手在最短时间内集结上城楼,准备向城外发动攻击。   刘珩和林骋披着外袍就奔上了城楼,段方和童生等人紧随其后。刘珩这回出来,除了决明几人,顺手把童生也给带上了。他琢磨顾长安的意思也是让童生历练历练,将来好独当一面。既然童生在军营里没个正职,他干脆把他划到亲兵那边,一直带着,有机会就让他跟着决明出去锻炼。童生经过了顾长安的失踪,再到升州一战,至现在被困城中,如今也不是顾长安眼里那个半大孩子了。   城外,火光伴随着振聋发聩的巨响一步步向城门逼近,刘珩和林骋都紧盯着下面人的动作,一旦确定是陈烛来袭,只要他们进入弓箭射程,便立刻下令放箭。   “王爷,末将怎么瞧着这些人像是不管不顾在炸那石阵呢?”林骋在一旁皱着眉,心里疑惑更盛。   刘珩同样是满腹不解,直觉告诉他这不是陈烛干的,他没理由摆完这个阵之后再来炸了它。不是陈烛,那又会是谁呢?   他的心忽然砰砰地剧烈跳起来,一个瞬间击碎他所有从容的答案呼之欲出。   “是我家将军,是将军!”童生一眼瞧见那个越来越近的瘦高人影,难抑激动之情地低呼道。   “怎么会是顾长安,她怎么会……”林骋摇摇头,瞪大了眼睛盯着,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神色瞬息万变,最后只叹出一句调侃似的感慨,“嘿,这人,真有她的!”   林骋一直不知道顾长安还活着的消息,他虽不愿相信她已葬身“一线天”,但数月来的音讯全无,却让他逐渐放弃了希望。此时再见,悲喜交加,那莫名的愧疚又一点点泛出来。他们虽未深交,但顾长安这个人的确有令他敬佩的地方,这种惺惺相惜的同袍之情无关男女,却弥足珍贵。   刘珩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腰悬长刀,在剧烈爆炸声中仍旧从容不迫的人,她率了一小队人走在最前,指示着小兵按位置有条不紊地埋火药,紧跟着再清理碎石,一步步向前推进,再后是几乎压着全部兵力的队尾,时刻戒备着可能会出现的变故。   顾长安这么简单粗暴地一炸,陈烛好容易布的阵自然也就破了。陈烛此人杂学颇多,却都不精神,于阵法一道远没练到阵中有阵的玄妙地步,所以顾长安他们这么一搅合,其实前锋探路的十余人已经长驱直入奔到了城门下。   “开城门。”刘珩撂下一句话之后就转身下了城楼,大步迈的虎虎生风,接过亲兵牵着的马,绷着脸风驰电掣地回知府衙门去了。   被扔在城楼上的决明、白辛带一个童生都面面相觑,王爷方才不还高兴的要命,怎么眼看着将军要进城了,却又扔个石板脸过来,几个意思?   林骋自没有刘珩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虽是踩着他的后脚也下了城楼,但却是迎着城外去了。   决明撞撞旁边的白辛,压低声音道:“有个叶先生就够难缠了,这不会再添上个林将军吧?”说着,有点幸灾乐祸地皱皱眉,“啧,那可够爷再喝一壶的。”   白辛摸摸下巴,摇头,“我瞧不像,林将军那神色像是没把咱顾小将军当女人看啊,你没看方才是一脸兄弟义气地冲下去,能跟叶先生一样?”   “当真啊,”决明满脸失望,“那倒是可惜了。”可惜没戏看了……   白辛笑着踢他一脚,“还不赶紧滚下去‘接驾’,回头挑你刺儿的时候有你受的。”   决明顺着白辛的话展望了下,认命地提溜着旁边早就按捺不住想下去的童生,火速奔下城楼。   顾长安见着林骋还是很高兴的,毕竟从京城到古兰江一役,再到“一线天”之战,他们也算是同生共死过了,这样积累下的感情非一般人可比。   “将军,我就知道您没死。”童生奔到顾长安身边,禁不住抹了眼泪。他一个人在十巫山里走投无路的时候,唯一能支撑的信念就是顾长安还活着,他得找到她,就这么咬牙撑着,直到最后体力不支倒在那片陌生的林子里。   顾长安在老虎滩时就听叶清池说了童生独自去寻她,结果差点死在十巫山的事,眼下见着,也生出不少感慨来,但碍着众将士的面,她这个将军的威严还得拿捏住,一时也没说什么,只拍拍童生的肩,便随着林骋往城里去了。   顾长安拿眼扫了一圈,瞥见神情怪异的决明和白辛,却没瞧见刘珩,垂眸一想,就知道刘珩八成又闹了什么稀奇古怪的别扭。   林骋一路上的话都不多,大部分时间就是听顾长安说,只是顾长安平日里也不是个多话的,说起正经事更是三下五除二,只挑着关键部分去繁从简说两句,所以俩人还没等到知府衙门,就都闭嘴不说话了。   两个将军都不吭气,后面人就是有再说的话也得咽回肚子里去,一时间,整支队伍都阴沉得拧出水来。   林骋还要回军营去布置巡防,把顾长安引到衙门口就告辞了。顾长安原本想跟他一同去军营看看,谁料后面呼啦上来一群人,七嘴八舌地把她给劝住了。   她狐疑地看看这“一群人”,挺好,决明、白辛、戴天磊、童生,一个都没落下。   林骋借由这个间隙,很干脆地走了,连他这个局外的局外人都觉得,顾长安和刘珩俩人之间需要点时间来解开心里的疙瘩。   起初,林骋对刘珩的确是存了不少怨气,俩人打配合也是磕磕碰碰,但后来刘珩跟他说起顾长安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他因为刘珩拒婚而去怨恨他,实在是妇人行径,令人不齿。   抛下这些成见之后,林骋倒发现刘珩在许多意见上跟他不谋而合,俩人也愈发默契,是以这次收复升州,他才主动请缨与刘珩同往。   顾长安在后院的回廊下找着了刘珩,她停下脚步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看着他,负在身后的双手缓缓攥紧,又松开,思量半晌,还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四周安静得很,只有院里的翠竹在细风里沙沙作响。   “我来的时候想,如果你死了,那我该怎么办,当真扶灵回京么?”刘珩没有看她,只望着那一轮模模糊糊的圆月喃喃道。   “我答应过你要回去的,说过的话,总得兑现”顾长安说完就觉得这话真苍白,简直是自己举起手打自己的脸。   刘珩神色间泛出丝无奈的自嘲,“顾长安,你对我说的话从来就是说着玩的,我也没指望你能当回事。你的命,我捧在手心里都怕它掉了,你却把它系在刀尖上,哪儿危险你往哪儿扎。”   顾长安捏紧了绞在一块的手指,极力辩白,“你当时没看见,我是有把握……”   “有个屁!没有君菀你就死了,死了知道么?”刘珩终于忍不住将一腔怒火倾倒出来,“我说娶你是当真的,不是问你明个儿晨起是喝豆浆还是喝白米粥。你死了,叫我捧个灵位去拜天地?”   顾长安:“我没有……”   刘珩一摆手打断她,“行了,你别说话了,我怕你气死我。”   顾长安识趣地闭了嘴,心里却翻江倒海地来回翻腾他那几句话。   半天,刘珩见顾长安戳在旁边还真不吭气了,那股邪火就更是突突地往上冒,就在他琢磨要不要过去揍她一顿的时候,这边的人忽然动了。   细溜溜的人走到他跟前,仰面看着他,出手如电地把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脸颊上。她手掌上粗糙的茧子磨得脸痒痒的,同时也像一团火把他的脸给熨得又红又热乎。   顾长安的动作不但不温柔,反而透着丝不拖泥带水的利落。刘珩毫不怀疑她要是再使大点力,就能给他这脸上印出五道指头印。   “童生说你瘦了,”顾长安说着,又摩挲了下他的脸,“是瘦了不少。”   刘珩惊得张大了嘴巴,她、她……中邪了?   顾长安很自然地收回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明日叫人给你加餐,过两日还得打锦州去,仗没打赢,人先倒下了算怎么回事。就这样,我先回房去歇着了。”   说完,顾小将军甩甩手走了,留下先前还怒火滔天,转瞬间就熄火的端王爷在原地呆若木鸡。   顾长安沿着回廊往回走,凉风吹干了她额头的薄汗,一直攥着的左手却忘了松开,就连一向沉稳的步伐都有些错乱。   陌红楼教的这法子简直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什么叫用点女人的手段问题就迎刃而解了,看刘珩那一脸见鬼的样子,根本就是火上浇油。   看来以后还是按她自个儿的法子来——说不和就打一架,把气撒出来什么都解决了。   第五十五章 锦州   刘珩翌日晨起的时候觉得他前一晚的表现太差劲了,一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的样子算怎么回事。所以他一大早就跑去找顾长安,满怀信心要扳回一局,却没想到顾长安正和林骋同桌吃饭,谈笑风生。   “王爷,”林骋还是规规矩矩地见礼,然后示意了下桌上的肉包子,道,“一块吃点?”   刘珩点点头,扫一眼旁边只顾着吃的顾长安,气又不打一处来了。   谁知道就在他要发难的时候,顾长安忽然抬头,举着筷子笑眯眯跟他咕哝了一声,“早啊。”   顾长安一脸睡眼惺忪的迷糊样,身上的戾气也跟着淡了不少,竟让人看出几分女人该有的柔和来。   刘珩把溜到嘴边准备挖苦她的话给吞了回去,坐下来拿了个包子,偏头看看她,“你昨个儿没睡?”   顾长安眯缝着眼睛点头,“躺着怎么也睡不着,后来干脆起来研究锦州的打法。”   林骋在旁边接口道:“长安跟咱们想的一样,这陈烛跑到升州来,无非是为了您。眼下升州之困已解,城外的南燕军大多都跑回了老虎滩,锦州和舜城那边应该还是正常兵力防守。南燕大军被牵制在老虎滩,他们再派人回防二城的可能性不大。”   刘珩一听林骋说的是正事,也就把找顾长安的茬这种无聊事先撂到了一边,思量一瞬道:“按常理是如此,但为求谨慎,还是派人先去锦州探探虚实。另外咱们跟老虎滩那边也断了几日消息,在升州再等两日,等老虎滩的消息回来,咱们就动身,兵发锦州。”   林骋听罢,点头赞同,回首看看顾长安,却见她上下眼皮直打架,也不知道方才刘珩的话到底听进去了几个字。   “顾长安,吃完早饭滚回去睡觉去,就见不得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子,让底下的兵看见像话么。”刘珩还是没忍住斥了她一句,却不知道她为了尽快解决升州城的困局,已经连续几日都没合眼了,而昨夜本来能睡的安稳觉,也莫名其妙地跟她失之交臂。   顾长安一脸迟钝地看看他,拖着鼻音长长的“哦……”了一声,然后就扔下筷子,叼着她没吃完的半个包子,游魂似的飘走了。   刘珩瞪着她的背影,脸都快青了,却忍着没多说什么。林骋在一旁忍俊不禁,原先还以为能看见什么久别重逢的“郎情妾意”,看来的确是他想多了,不晓得以后顾长安嫁给刘珩,成了众星捧月的王妃,该是个什么情形。   林骋略一想象,不禁打了个寒颤。   顾长安少有的疲惫成这个熊样,好像周遭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变得缓慢起来,眼皮也重得根本抬不起来,等她回到房里,看见床就迎面扑倒下去,睡得昏天暗地。   刘珩和林骋用完早膳就去了校场,林骋对众将简述了他们的安排,然后就带着将士们演练进攻阵法。   刘珩看着下面解困之后一个个意气风发的面庞,忽然又想起了顾长安。   见着她,看她活蹦乱跳的样子,险些忘了这两年她受过多重的伤。算算时间,她一准是前脚到老虎滩,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跑来升州了吧。才大伤初愈的人,一路奔袭一定辛苦得不得了,却还得端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给下面人看。害怕、辛苦、疲惫,这些话,她从来不会说。他气她不爱惜自己,斥责她,她就把那些话嚼嚼咽进肚子里。   是啊,顾长安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早就知道的,怎么还能去怪她?   只要她活着,就是上天眷顾,这就足够了。   顾长安一直睡了两天两夜,中间吓得刘珩把所有军医都找来,挨个给她切脉,确定是劳累过度后,才松了口气。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安心,干脆让决明搬了床枕头棉被过来,凑合着在顾长安房里的榻上睡了一宿,生怕她夜里出什么变故,让阎王给收回去。   顾长安睡到了第三日天蒙蒙亮的时候总算睁了眼,谁知道她一醒,就看见趴在旁边瞪着俩大眼看她的刘珩。   顾将军下意识的反应就是从床上一个翻身跃起,顺手一拳向着刘珩快准狠地挥过去,好在刘珩反应足够快,干脆向后一仰倒在地上,看着胡乱披起外袍的顾长安道:“怎么一睁眼就打人啊,什么毛病?”   顾长安居高临下瞥他一眼,“你在我房里鬼鬼祟祟干什么?”   刘珩从地上爬起来,拍着衣裳上的土道:“还不是怕你睡到半夜突然咽气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顾长安愣了一瞬,转而有点别扭地垂下眼,“哦……我没事了,你出去吧。”   “桌上是童生才热的粥,你喝点,有力气了就来军营一趟。”刘珩说罢,理理衣裳就出去了,难得没再跟她争辩几句。   顾长安吃饱喝足,连睡两天睡得她精神矍铄,出了知府衙门就直奔军营去了。   刘珩和林骋已做了初步部署,在顾长安睡大头觉这两日,老虎滩那边的战报也传了过来,说大齐军连连打了胜仗,现在南燕要求休战谈判,从形势上看是有议和的意向。另外,锦州那边情况也与顾长安他们估计的不差,的确是正常兵力防守,并未多派遣。   “既然南燕要求休战,那咱们的行动是否也要缓一缓?”林骋面对顾长安和刘珩坐着,与二人商量道。   “不能缓。”俩人异口同声,彼此看了一眼后,顾长安默契地闭了嘴,等着刘珩开口。   刘珩道:“战争本来就是弱肉强食,没什么礼让可言。他们南燕攻我大齐的时候,可没等着咱们防守齐备才打来。眼下他们士气大减,将士们都生了败心,乘胜追击正是好时候。拿下锦州和舜城,南燕就算想在老虎滩出尔反尔,也没什么倚仗了。”   林骋神色赧然地摸摸鼻子,心中暗骂自己还是迂腐,时不时就要把书生那套没用的东西搬出来。   刘珩对林骋的表现倒是没怎么在意,当下拍板决定,“那就这么定了,明日一早出发,争取三日内夺下锦州。”   大方针定下,余下就是谁留守谁进攻这种具体事宜。眼下他们这个才三万人的“大军”有三位将军坐镇,从人数上真是多了点。   好在林骋不是个没眼力界的,还没等刘珩硬给各人分配任务,就自告奋勇要留在升州,因此他在刘珩心中的形象又立马高大了几分。   诸事定下,众人各自收拾行囊。叶九和叶十二因伤势未愈,被顾长安留在了升州,一来是让他们静养内伤,二来是怕万一有什么变故,至少还能给林骋这条命多一重保障。   第二日天刚亮不久,大军就从升州出发了。   除去给林骋留下的五千人,顾长安和刘珩只带着不到两万五千人奔向锦州。   “听决明说来的时候还有决微和杜成跟着,怎么没瞧见他俩?”顾长安和刘珩并骑行在队伍前,顾长安偏头看看他问道。   刘珩目不斜视,看着前面有一块没一块的草丛,道:“京城的局势瞬息万变,我叫他们俩回去了。”   顾长安又看看他,不说话了。虽然没人提过,但她也知道刘珩从京城跑到南境来,根本就是跟皇帝对着干,说不好就要跟储君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她想起刘珩前几天说的,难得地就着他的话陷入了深思。   刘珩见她问完一句话就不吭声了,以为她又瞎琢磨起京城的事,便道:“京城那些事就甭琢磨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出来时候就想明白了。”   顾长安转过头,很认真地望着他,“你离开京城的时候,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过后果?”   刘珩一愣,继而失笑道:“南境都传回消息说你死了,我还有什么可考虑的。你啊,还是不懂,人这辈子,总有那么点东西是不能舍弃的。”   顾长安微微皱眉,他要的,不是那个能睥睨天下的位置么?   刘珩接着道:“有时候盼着你能明白,有时候又觉得你糊里糊涂也挺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顾长安转头对他粲然一笑,道:“我以后不会那么视死如归了。”   “行,你能有这个觉悟,就算进步了。”刘珩说话的口气跟夸奖他家厨子也差不多,顾长安瞥他一眼,懒得跟他说话了。   大军三日后的傍晚到达锦州城外的荒郊。   顾长安远眺着紧闭的城门,问旁边刘珩道:“你觉不觉得有点奇怪?”   刘珩点点头,眉心紧锁地盯着锦州城,说:“我也觉得不对劲。”   “说不出来的古怪,这城看去死气沉沉的。”顾长安说着,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童生,负手看了会儿,又道,“我想夜里去探探。”   刘珩张口就把她的计划给否定了,“让决明和白辛去,他们俩脚程快,功夫也比你强。”   “……”顾长安看看他,还真没法反驳了,句句都在理,驳个什么劲儿呢。   决明和白辛当夜便靠近了锦州城,可两人并未进城便撤了回来,且带回来一个既惊又奇的消息。   第五十六章 夺城   南燕打来时,锦州城全靠着知府赵铎撑起了城防,后来赵铎被守备陈大千劝走,一块退到了古兰江畔,锦州这才被南燕夺下。   锦州城的百姓跟着赵铎逃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在留在城里,着实过了几个月战战兢兢的日子。   南燕皇帝姜权虽然年少继位,但也懂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简单的道理,因此在夺下大齐的南境三城后,他便言令禁止抢夺百姓财物,要求当地南燕驻军务必保证百姓生活如常。所以只要留在城里的百姓不是热血反抗的,一时都还性命无忧。   决明和白辛不到一个时辰就在军营和锦州之间打了个来回,顾长安在营帐外碰见他们时,还以为这俩人被什么鬼神附了身。   营帐内,决明皱着眉向刘珩和顾长安两人汇报,“那锦州的城门并未下钥,还留了条半人宽的缝,城楼上戍守的士兵也没几个。属下和白辛不敢贸然进入,怕是敌人的圈套,便先行回来向您二位请示,是否要下一步行动?”   戴天磊站在一旁听罢,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啧了声道:“莫不是传说中的请君入瓮。”   顾长安横他一眼,“你是来说书的?”   戴天磊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一不小心,就把顾长安最烦他的纨绔子弟那套给搬出来了。   “也不排除这个可能,”刘珩看向顾长安和宋明远,“你们怎么看?”   宋明远点头,“如果城内俱是埋伏,那贸然进入必是有去无回。”   “这事有点蹊跷,”顾长安道,“如此明显的圈套,除非攻城的人傻了才会往里跳。他们这么干,一旦被识破,也捞不着什么好处。”   一边的戴天磊转头就忘了刚刚才被顾长安数落过,接口道:“现在是战时,整个锦州被关的跟个铁桶似的,就算想进城查探也进不去,难不成变个鸟飞进去?”   顾长安暗自叹了口气,把这家伙带上到底是干嘛来的?当下也不理会他,转头看着决明问道:“可有办法能进城去?”   决明颔首道:“虽然冒险点,但办法还是有的。”   刘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沉吟了一瞬问宋明远道:“明远,你上回说锦州的赵知府撤走后,是南燕的吴长春暂时接管锦州?”   宋明远道:“当初的确是吴长春从攻城的大将接管了锦州。他是南燕兵部的人,在对战立场上是主和一派,不知道为何被派到锦州来。一般情况下,城防还是由军队管理,直到战事平息,才会重新委派地方官员。”   “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赌一把。决明和白辛也不必去探了,明早吃饱喝足了就攻城去。”刘珩说罢,很自然地活动了下筋骨,然后看着几人道,“都去歇着吧,要是馋了就去附近打几只山鸡,今儿个准你们放松放松。”   在场的,除了顾长安,个个都写了一脸的懵字。   刘珩一摆手,“都杵着干嘛,去吧。”   众人这才跟被解了封印一般,鱼贯出去了。   顾长安挺自觉地在营帐里留下来,还顺手给刘珩和自己把茶添上,这才道:“你怀疑那个吴长春是要故意放水?”   刘珩喝了口茶,道:“这种狡猾的老家伙,八成是。”   “既不想打,又不能跟上头没交代,还不能跟敌方通信,他也是在赌啊,赌端王爷能不能看懂留下的暗号。”顾长安忽然想起什么,嘿笑一声,“你就不怕是会错意,自作多情了?”   刘珩一挑眉,“那怕什么,反正这锦州早晚都得拿下,不管他吴长春是做样子还是另有高招,咱们是得往死里打的。”   顾长安捧着茶杯想了片刻,道:“前锋的位置就让给明远和天磊吧,省得俩人一把子力气没处撒。”   “难得啊。”刘珩睨她一眼,惜字如金地蹦出仨字来埋汰她。   顾长安嚯地站起来,打发事似的行了一礼,“时候不早了,王爷歇着吧。”   说完就迈开长腿往外走,却被刘珩一伸手给拦住了。他笑呵呵地看着她,没点正经地问道:“到底嫁不嫁,给个准话,不嫁我就当和尚去了。”   顾长安全不当回事地看他一眼,“听说大觉寺伙食不赖。”   “顾长安!”刘珩磨磨牙,真想揪住她揍一顿,揍服算完。   童生站在帐外听见里面刘珩暴怒的声音,下意识揉揉耳朵,暗自叹口气,这俩人从石岭回来都两年了,怎么还是老样子。   不消片刻,顾长安就打起帐帘出来了,看去很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童生跟上来,压低了声音在顾长安边上嘀咕,“将军,您要不每日把王爷气倒一回,是不是这觉都睡不踏实啊?”   顾长安看他一眼,难得没数落他又一夜变回个事妈,她慢悠悠地走着,边走边道:“他压在心头的事就像座推不倒的山,不管什么时候,都有个端王的身份摆在前面,喜怒都不能外露。可人是有七情六欲的啊,怎能都憋住,借个由头发出来不是挺好?”   童生愣了愣,听将军这话像是在对王爷挺上心的啊,可王爷八成不这么想吧?   刘珩当然不这么想,他觉得要再不把顾长安这只妖给收服了,那他早晚得让她给气进棺材里。   这一夜,刘珩只想了两件事,一件,是明日的攻城战如何打,另一件,是如何把顾长安给解决了。   好在,这两件事都在他脑海中有了胜券在握的结论。   第二日一早,整个营地都飘着饭香,不晓得的恐怕还要以为他们是举族迁移的厨子。   顾长安从营帐里一出来,就碰见了路过的宋明远,她四下扫视了圈,不无感慨道:“你们把王爷的话还贯彻得挺彻底。”   戴天磊从一旁冒出来,手里还拿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边啃边咕哝道:“那当然,吃饱了才好打仗啊。您是没看见,大家伙都热情高涨,磨刀霍霍向锦州了。”   宋明远看他一眼,“行了行了,你最了不起,别喷吐沫星子了,赶紧吃完去点兵集合。”   “是,末将遵令。”戴天磊叼着馒头就一路小跑走了,宋明远看着直摇头。   顾长安习惯性地踢着脚下的小石子,对宋明远道:“今儿你和天磊率前锋,万事小心。”   宋明远点点头,“将军不必挂心了,末将们有分寸。”   顾长安望一眼远山,道:“去准备吧。”   接近晌午时,声势震天的攻城战开始。   锦州城楼上射下的箭雨看似密集,但在顾长安眼里还是有点糊弄事的意思。她和刘珩坐镇中军,宋明远和戴天磊带着兄弟们冲在前面厮杀。   打仗打了这么多年,她少有不是一马当先的时候,刘珩看她坐在马鞍上一会儿动一下,就道:“你那马上是长刺了么?”   顾长安看看他,坐正了点,真是懒得跟这人较劲。   很快,大齐军就攀上云梯,爬上了墙垛,而城楼上的抵抗简直不值一提,三两下就让大齐占了优势。同时,下面锦州城的城门看去也岌岌可危,顾长安正要下令全面进攻时,那可怜的城门忽然发出声惨叫——彻底被撞开了。   “啧,这吴长春不会在城门上动手脚了吧?”顾长安微微锁眉,这老头儿做这么明显,就不怕回朝被人弹劾么?   “是啊,就没见过守城战打的这么不上心的。”刘珩说罢,便回首下令道,“将士们,跟着本王冲进去,拿下锦州!”   顿时,群情激荡,大家伙一看这锦州城防简直就是豆腐渣啊,便一个个都像不畏生死的勇士般冲向洞开的锦州城门。   一个多时辰后,大齐军已基本控制了锦州城。   等刘珩和顾长安进城的时候,吴长春还据守在锦州军营,硬着脖子大放厥词,假模假式地要跟他们共归于尽。   刘珩举起长刀指了指满面红光的吴老头,对宋明远道:“去把这老头给我绑过来。”   宋明远带人气势汹汹地冲过去,躲在人墙后面的吴长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戴天磊把剑架在了脖子上。   老头为国捐躯的架势拿的十足,就是不肯低头。刘珩自然也不为难他,帮他在南燕军眼前把戏演足了,又扔下几句狠话便把老头捆成个粽子带了回去。   赵铎一走,他家自然也没人住了,先前是被吴长春占着,现在则被刘珩临时征用。   一回到宅子里,刘珩就让宋明远给吴长春松绑,绳子一解开,老头就瞪了宋明远一眼,“你小子给我捆这么紧,是想勒死我老头啊。”   宋明远赧然一笑,道:“那还不是怕您露馅。”   吴长春一吹胡子,也不客气地在太师椅上坐下,打量了刘珩和旁边的顾长安一番,才道:“锦州就算被你们抢回去了,接下来怎么办,自个儿想办法吧。”   刘珩微微一笑,看着吴长春道:“吴大人,你把我们放进来,无异于投敌叛国啊,当真不怕被人揭发?”   “小子胡扯,”吴长春一捋山羊胡,道,“老夫明明是抵抗不过被俘,休要往老夫头上扣屎盆子。”   刘珩了然,当下不再多说,手一挥道:“明远,把这个俘虏带到柴房去看管起来。”   吴老头听罢,气哼哼地瞪他一眼,却没表示出极大的不乐意,乖乖跟着宋明远出去了。   “这老爷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啊。”顾长安轻叩着桌面,看着吴长春的背影问刘珩道。   “如果不是祁卢那王八蛋跑到南燕去搅合,这仗也未必打得起来。那南燕的小皇帝耳根子软,又急于想做出点丰功伟业来,对抗他老子给他留下的那几个说话比他还管用的权臣。这几个人里,有人主战,有人主和,但皇帝到底是皇帝,皇权威严摆在那儿,他执意要出兵,谁也拦不住他。主和一派只能暗中做些动作,尽快结束这场战争。”刘珩道,“南燕朝廷局势微妙,除了大臣把控朝政,宦官也妄图在里头横插一脚,当然这得从姜权他爹那一朝说起了,总得来说,朝廷一片乌烟瘴气。就算他不发动这场南北大战,将来……哼,南境也会是我大齐的天下。”   顾长安沉默了片刻,道:“南北各立的局面早就该结束了,只是我朝现在还不宜与其大动干戈,还需再养精蓄锐几年。”   刘珩诧异地看着她,满脸不可置信。   顾长安道:“瞪着我做什么,为王者,有点野心不是挺正常的么?”   刘珩嘿然一笑,“没事,等打完这仗我就上你们侯府提亲去。”   顾长安无奈,“说点别的吧,端王爷,也不嫌烦。”   第五十七章 迎亲   锦州的小吃,扬州的美女都让人流连忘返,这是顾长安在边城时就听老兵们常叨叨的,所以他们在锦州闲下来后,这伙人就像蝗虫一样跑到街上到处找吃食。   刘珩原本的计划是再向南一步夺回舜城,但吴长春却大摇其头,这老头也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只说静观其变,却不谈原因。   刘珩与顾长安一商量,得嘞,等着吧。   老虎滩那边陷入了僵局,两方商谈多次都未谈拢。   等升州和锦州的消息传回去,大齐军军心鼓舞,恨不得再干他几仗,直接把南燕军踢回他南蛮老家。   相对的,南燕士气低迷,姜权也萌生了极大的退意,尤其他所倚仗的军师陈烛都让人给铲了,他几乎再没有什么王牌。而撺掇他出征的狄戎人祁卢此时也成了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丧家犬,除了能说几句废话,连像样的主意也拿不出一个。   南燕境内更是动荡,反战的声音愈发高涨,从官员到百姓,一个个怨声载道,以几位辅政大臣最甚。   在大齐占据优势的情形下,姜权急的满头包,最后还是沿用了最古老的办法,和亲。   老虎滩一片热火朝天的时候,刘珩和顾长安正坐在锦州最有名的茶楼望湘居里吃茶点。   俩人皆是一身布衣,木簪束发,朴素得不得了。左右两桌,一边是决明、白辛,一边是宋明远和叽叽歪歪的戴天磊。   “这祁卢怎么一下就怂了,倒不像他的行事作风。”顾长安想起晌午才收到的叶清池的密信,随口道。   “南燕在此战中大势已去,恐怕他是跟南燕朝廷的人达成了什么约定,”刘珩道,“但这也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   顾长安点点头,捻起一块玲珑糕,道:“南方的点心做的是精巧,不像裕州的,做什么都那么大一块。”   “你喜欢?”刘珩挑挑眉,对那什么“精巧的点心”没多大兴致,转头吩咐决明道,“回京时候找两个手艺好的南方厨子去王府。”   决明严肃道:“是,待会儿就去打听。”   这边,顾长安看着刘珩还没说什么,那边就听戴天磊“噗”地一声喷了宋明远满脸点心沫子。   “你小子,找死啊。”宋明远抬手一筷子敲上他脑门,戴天磊却趴在桌上笑得整张四方桌都在颤抖。   刘珩看看顾长安,一脸的莫名其妙,“他这是怎么了?”   顾长安瞥了旁边的二傻子一眼,“脑壳有病。”   戴天磊支起下巴望着他们,欲哭无泪。   **   五日后,舜城的南燕兵全部撤走,刘珩把“战俘”吴长春送回到了南燕人手里。吴老头见着自己人,还抹了把鼻涕眼泪,哽咽着哭诉了一番刘珩多么不是东西,顾长安他们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几乎要为吴老头精湛的演技鼓掌喝彩。   两国正式停战,各自班师回朝。刘珩和顾长安也从锦州出发,踏上回京的路途。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就在他们刚离开锦州还未到升州时,皇帝的圣旨就下来了,命刘珩为迎亲使,前往南燕都城迎接静慧公主。   不出意料的,顾长安也被安在迎亲使团里,跟刘珩一同前往南燕都城长乐。   宋明远、戴天磊等人按召回京述职,留下一队勉强算得上亲兵的护卫给刘珩和顾长安,余下人都很欢实地挥挥手走了。   顾长安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尖都透着阴沉,阴到这一路除了刘珩浑然不觉,其他人都主动跟她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白辛和决明落在后头,看着前面并骑的俩人,决明问白辛道:“顾将军这是咋的了?”   白辛高深莫测地一摸下巴,道:“临别时候宋都尉说了,将军挺惦记家里头的,先前失踪时候不是连遗书都给侯爷送回去了么,这会儿战事停歇,怎么也得回去跟侯爷有个交代,结果碰上这么个事。还有,戴副校说将军觉得迎亲这个事干起来很蠢,老大不乐意的。”   决明摇摇头,“我琢磨迎亲这事不那么简单,你瞧,京城那边到现在都没说这公主要嫁哪位,只是先让把人迎回去,从前可没这个先例。”   “你觉得今上又要乱点鸳鸯谱?”白辛看了决明一眼,“照咱们爷这脾气,再乱点,说不好能把那公主再给他送回南燕来。”   决明默了一瞬,话锋一转道:“听说那个静慧公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一路怕是要麻烦了。”   白辛笑了声,道:“管他呢,千军万马都打过去了,还怕个女人?”   南燕都城长乐同样繁华富饶,不同于大齐京城四四方方的恢弘,长乐是个严谨处透着精致精巧的地方。   刘珩等人在同文馆落脚,同文馆是多年来两国来往官员居住的地方,眼下刘珩他们的身份既是迎亲使,那么住在此处也无可厚非。   依例他们得先觐见南燕皇帝,再在长乐住段日子,等公主出嫁事宜准备妥当,再由南燕人护送,离开南燕国境后再交由他们管着吃喝拉撒。   但照从前和亲的先例,刘珩他们其实在国境等着接人就行了,根本不用长途跋涉跑到人家的地盘上。也不知道皇帝是为了向姜权炫耀他们大齐在此战的胜利,还是别有他意。   次日,刘珩一行人还是按规矩进宫去见了姜权,顾长安虽觉得这情形有点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意思,但现在两国总归是言和了,就算前几天还在战场上喊打喊杀,这会儿也得跟“敌军”推杯换盏。   有趣的是,他们觐见的时候,那个静慧公主也在,只是坐在珠帘后,没露脸罢了。   静慧公主是姜权的胞姐,在南燕皇宫里是出了名的骄纵任性,欺负兄弟姊妹就不算新鲜事了,传说有个她被打死的婢子至今连尸骨也没找着。公主是早就到了出阁的年纪,只不过对谁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让嫁哪个都不嫁,这回姜权连哄带骗说嫁到大齐是嫁给英武不凡的大英雄,才勉强点了头。   刘珩只要不是私下里跟顾长安斗嘴,看去还是个相当正经的俊朗青年。举手投足间除了贵族门庭惯有的从容贵气,还透着股与别的皇亲国戚不同的威严和气魄。静慧公主躲在珠帘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殿中那个挺拔的身影,直看得自个儿双颊绯红,羞涩不已。   顾长安坐在刘珩下首,俩人时不时低语几句,面上神色端的都很是严肃,俨然是没什么私交的纯公务关系。   一顿宫宴,所有人几乎都没动筷子。因此刘珩和顾长安带着决明等人回到同文馆时,一群人便饿狼似的奔向了厨房。   夜里,除了仍旧守夜的护卫,余下的人们终于能睡个安稳觉。   这一夜,静慧公主姜璃迎来了她人生中第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金枝玉叶的公主披着外衣站在窗边,嘴角噙着娇羞的笑,憧憬着她和她的良人携手同看日升月落,花开花谢的生活。   十日时光转瞬即过,姜权像是怕他这个胞姐被人嫌弃一般,短短几日就备好了二十车嫁妆,并百十号宫人,随静慧公主远嫁大齐。   真正到了离别时,姜璃也是万分难舍母国的亲人,哭得险些要瘫倒在地。姜权跟她大约是有几分真情在,见她哭成这样,面上神色也跟着难看起来。好在跟着姜璃的嬷嬷从旁一同劝说,这才劝得公主将一套礼仪做全,拜别君王。   姜璃登上车架前,一步三回头,满眼的不舍,看去也实在叫人怜爱。   离别的场面,刘珩和顾长安等人早已司空见惯,此时也生不出多一分的感慨来,只想早些离去,早些回京。   只是那娇滴滴的公主总是似有似无看向刘珩的目光,让他不禁皱了眉。   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终于启程。   送亲的队伍比不上顾长安他们往日行军,走的是要多慢有多慢。公主一会儿渴了,一会儿饿了,一会儿又嫌马车颠的厉害了,总之是走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停下来歇息。   大齐这边的一队人是烦不胜烦,但他们人还在南燕地盘上,也不好就上去催促,只得这么晃晃悠悠走了大半个月,才到国境边上。   南燕送亲的将军到此时才松了口气,总算把麻烦疙瘩脱手了。从前威风惯了的将军,此时利落地向姜璃拜礼后,逃命似的率着他人马不停蹄地撤了。   刘珩他们护送着这一长串人继续往京城行进。   姜璃总算盼到能与刘珩多说几句话的机会,一面小鹿乱撞地忐忑着,一面在婢子的鼓励下勇敢地挑起车帘,轻柔柔对着那个早已刻上心坎的身影道:“端王爷,我有些累了,可否请马车停下?”   刘珩偏头看了眼双颊红扑扑的公主,吩咐旁边决明:“去叫他们停下。”   姜璃见刘珩很是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心间不禁一喜,正待要再多说几句,却见刘珩忽然打马追上了前面那个女将,不知在说些什么。   其实这些日子姜璃也看出了点不对劲,就觉得那个看去凶巴巴,瘦高瘦高,又不男不女的女人很碍眼。   凭什么刘珩总围着那个女人转,明明她才是尊贵的公主,那女人是个什么东西。   姜璃一时的小性子又飘出来,小嘴一嘟,对着旁边的婢子道:“别看是个女将军,其实骨子里还不跟那些下贱出身的狐媚子一样,就是会勾引人。”   这话不多不少正被来送吃食的白辛给听了个全乎,一向护短的白先生差点就要把袖袋里的泻药抖进在她的糕点上。   决明从旁微微一压白辛的手,耳语道:“好男儿怎能跟女人家一般见识。”   白辛拍开他的时候,拢起袖口,“晓得,晓得。”   南境离京城还很远,远到京城里已有了诸多变故,而他们在此处还未曾收到半点风声。   第五十八章 小伎俩   姜璃从看顾长安不顺眼那日起,就益发地看她不顺眼。   偏刘珩这个人还就爱往顾长安旁边凑,哪怕她不多分给他一个笑脸,他都乐意在她旁边坐着,反正把她堂堂的静慧公主晾在一旁,就找几个无趣的侍卫来守着她。   姜璃觉得,不整整这个姓顾的,实在难消心头一口恶气。   姜璃贴身的婢子是打小就跟在她身边的,摸她的脾性喜好比什么都准,只要她一个眼神递过去,那婢子就知道该干什么事,说什么话。因此姜璃对顾长安的厌恶她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没少给她出主意,可惜那些不入流的小手段姜璃根本看不上眼。   这日,他们行至一处水草丰沛的地方,静慧公主忽然冒出了游赏的心思,温言软语地求了刘珩几句。   刘珩思量了片刻,想起顾长安说的“母国战败,就把静慧送到大齐,她也是个可怜人”,这才绷着脸答应下来。   美人坐在细绒绒的绿草间,仰望碧空,自然是如画。可惜美人希望赏画的人却没什么兴致,刘珩皱眉倚在一旁的树干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位将军,我们公主说了,想请将军为公主采些花来编个花环。”   顾长安看看旁边忽然冒出来的姑娘,认出是静慧贴身的婢子泽兰。这个小丫头对她一向没什么好脸色,但她懒得同这些深闺里养出来的奴婢们计较,一直也就没当回事。   顾长安想了一瞬,点头道:“行,那你在此候着。”   泽兰柔柔地施了一礼,嘴角噙着丝得意的笑。恐怕能差使动将军的奴婢,她是头一个吧?   顾长安在周围瞎逛,不一会儿手里就攥了一捧五颜六色的野花。白辛在后头跟着她,犹豫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来。   顾长安回头看看他,“想说什么就说,支支吾吾的也不怕别人笑话。”   白辛揉揉脸皮,道:“您明知那丫头就是憋着什么坏,打发了就得了,何必理会她。”   顾长安笑笑,倒是挺释然,“女人们的伎俩从来就不过如此。我们侯府里什么都不多,就是女人多。她们从生下来就在那一方天地里,看人看事自然翻不出那道墙。这个道理放在静慧那也是一样。可她能被惯出骄纵的性子,至少说明她父皇宠爱她,她比别人手段高明……”她晃晃手里的野花,“至于这些不出格的事,由着她也无伤大雅。”   “敢情她为什么为难您,您都知道啊?”白辛暗自磨牙,决明那王八蛋,说什么顾将军反应迟钝,得时刻提点着。   “……这点事还是闹得明白的,”顾长安望了眼树下时不时扫她一眼的人,道,“自古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的英雄却对美人没兴趣,美人倒没过了英雄那关。”   白辛失笑,“瞧您这美人英雄论,跟绕口令也差不多了。”   顾长安摆摆手,“行了,你跟决明俩人别没事琢磨这些了。咱们能把这位公主全须全尾的送进京城,就算功德圆满。”   “是,属下知道了。”白辛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他和决明俩人近两年为他们爷的婚姻大事“操碎了心”,不知不觉间也跟童生一样冒出几分老妈子心性来。   顾长安抓了满满一把野花走回到泽兰身旁,递给她道:“拿回去复命吧。”   泽兰不动声色后退了一小步,道:“公主的意思,是请将军拿过去。”   顾长安垂眸看了眼手里姹紫嫣红的花团,道声“知道了”便抬脚往姜璃休憩的地方走去。   顾长安步幅大,走起路来也算得上虎虎生风四个字了,泽兰在后头小步紧倒腾,才勉强跟上她,累得连连喘气,她边跟边鄙夷地想,这个女人真是没点女人味,粗鄙,简直就像宫里那些浣衣的粗仆。   姜璃拿着从水边捡来的鹅卵石在地上摆了个乱七八糟的形状,倒是也不嫌鹅卵石脏,一个人玩的津津有味。   顾长安走到她身旁停下,行了个礼道:“公主,末将将您要的花采来了。”   姜璃笑眯眯地看看她手里的一捧野花,道:“将军也是个姑娘家,想必也会编花环的,本宫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就请将军代劳吧。”   顾长安皱了下眉,花环是什么鬼东西,花圈她倒是会扎。她捏着那堆花想了一瞬,觉得花环和花圈在某种程度上应该是异曲同工,当下便在姜璃身旁蹲下来,把野花散开,一支接一支扎起来。   刘珩倚在树下像是要跟那树干融为一体般,时不时瞥一眼顾长安,脸上的神色愈发的高深莫测起来。   “你说京城那边已有十日没消息过来了?”刘珩忽然开口,却问了个跟当下没什么关系的问题。   决明点点头,也是一脸疑虑,“自打队伍过了国境,决微就一直没信儿。”   “咱们得尽快回京,”刘珩摩挲着粗糙的树皮,道,“自今日起,如非必要的事情,一律不再停车休整。你和白辛把燕国那些人看好,本王不想听见什么废话。”   “是,属下明白。”   顾长安手里的“花环”已初具规模,只是这“花环”除了能让每朵花都编进去之外,实在没什么美感可言。   “将军对这些女儿家的小玩意还真是不在行,”姜璃说着,便将顾长安手里糊成一团的“花环”接过去,“本宫的母亲曾说过,一个女人,就该有女人的样子。这正是在什么位置上,便做什么样的事情。人一旦出了原有的格,那就像没有根的浮萍,不管飘到哪里,都没有归宿。听说你们大齐有很多将军都是靠着军功一点点爬上来的,将军也是么?本宫是想,寻常的君侯世家必不会让女子也去从军,所以才有此一问,将军莫要介怀。”   顾长安不无遗憾地微微叹息,“能依靠舍命拼杀与过人才智而得到将军之位的,都是我朝最英勇的战士,长安一直都很是敬佩。只是长安生在靖远侯府,没有这样的机会与他们成为同样英勇的人。末将依靠着祖辈的庇荫才忝居此位,心里实是有愧。”   “靖、靖远侯?”口才一直过人的静慧公主一时竟打了磕,秀眉微蹙地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女将。   “顾念之是末将的祖父。”那个把南燕打得屁滚尿流,让南燕军闻风丧胆的男人。   姜璃的指甲掐断了花茎,细白的手指捏着花环垂了下去。她从未想过这个女人还有显赫的家世,就算有所耳闻也从没把她和那个顾家往一处想。   她真是轻敌了!   顾长安薄唇抿出个笑来,告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攻身为下,攻心为上。   姜璃的一番话自然是想扒出她的卑微,再在被世人所诟病的“女人从军”上戳她一刀,只可惜顾小将军早已见惯了这些深闺女人的冷嘲热讽,心头那块茧早就磨得刀枪不入了。   姜璃心里憋着口气没撒出去,就像块大石头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挤得她难受。她打不着也骂不着顾长安,绕着弯地挖苦她也像是把泥巴丢进水里,根本影响不了她。   姜璃不能把顾长安怎样,却可以拿泽兰出气。   一连好几日,顾长安都隐约听见马车里传来泽兰啜泣着求饶的声音。   多日来除了夜间正常休息,白日几乎不停歇的赶路让姜璃不断地抱怨,对待身边人的苛责更是变本加厉,可一对上“始作俑者”刘珩,她就把那点点罕有的温柔挤出来,用在跟他的只言片语上。   半个多月后,队伍临近京城,顾长安和刘珩却同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而且他们也终于等来了决微的消息。   决微一身狼狈地出现在驿馆,寂静的夜里,刘珩等人围坐在狭小的房间,气氛异常的凝重。   刘珩面无表情地看着一脸疲惫的决微,“父皇病重,暂由康王监国?为何到现在才将消息传出来?”   “是属下无能,”决微跪在地上,头埋的很低,“王府被胭脂堂的人看得死死的,消息渠道几乎全被掐断,如不是靖远侯府上的童生冒死递来侯爷的信,怕是属下们还不知朝中变故。”   “侯府和叶氏那边可有消息?”顾长安垂目问他,面上和刘珩一样的全无波澜。   “是叶氏的人助属下出城的,”决微面露疑惑,“可他们似乎有所顾忌,对胭脂堂三缄其口,只说叶氏也被牵制,行动不易。侯府那边,顾侍郎在朝中被多番打压,也是如履薄冰。”   刘珩点点头,“知道了,你起来吧。”   众人话刚说到一半,忽然都整整齐齐地禁了声。   敲门声响起,门外是泽兰的声音,“王爷,请王爷去瞧瞧我们公主,公主不好了。”   决明和白辛对视一眼——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刘珩面色阴沉,嚯地起身走到门边,猛地将门一拉开,连看也没看泽兰,迈开大步出了房门走到姜璃房外,象征性了叩了两下,便直接推门进去了。   姜璃虚弱地倚在软垫上,见刘珩进来,却偏要软绵绵起来见礼,这么一行礼,恰好人就那么一软,向前扑去。   刘珩堪堪后错一步,于是堂堂的南燕公主便妥妥地摔了个大马趴。   “公主不必如此大礼。”刘珩俯身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他手劲大,又没有怜香惜玉的想法,一抓抓过去,疼得姜璃简直要掉眼泪。   门外,顾长安等人也到了,只是碍于姜璃的身份,谁也没进屋,一群人干巴巴在外头垂眸杵着。   姜璃正对着门口,自然瞧见了顾长安,当下也顾不得羞不羞的,脚下一歪就贴在了刘珩的手臂上,娇喘几声道:“给王爷添乱了。”   刘珩转头看了眼门外的顾长安,原想这人该是一副看戏的嘴脸,却没想到她脸色甚是难看地瞥了眼软成根面条的姜璃,然后一甩手就带着决明等人走了,连半个字都没给他扔下。   第五十九章 故人来   白辛说姜璃只是这些日子赶路给累着了,也没什么大事,开了几副药让驿站的小厮去抓回来。   刘珩把决明一众人给打发出去,自个儿凑到顾长安旁边,端着脸看她。   “生气了?吃醋了?”他一脸美滋滋地看着黑脸顾长安,问道。   顾长安被他问的起了身鸡皮疙瘩,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没吃饺子,吃什么醋。我是突然想到,既然康王已监国,那么禁军的调动权必然在他手里。换言之,整个宫城和京城的卫戍,都由他负责。只要他想,恐怕……”   刘珩一听她说正事,眼角眉梢都耷拉下来了,不满地看了看她,道:“你别老揣着明白装糊涂,东拉西扯。京城之事固然重要,但还没重要到这大半夜要闹出个什么动静来,有什么也得明天再从长计议。你就说,到底嫁不嫁?”   “你能说动顾长平点头,我就嫁。”顾长安说着,脸颊飘出那么一丝丝可疑的红润。   刘珩登时傻了,他原本也没指望她能点头,谁知道她竟然随口就答应了。刘珩觉得自己快炸了,连怎么站起来的都不知道,只记得出去前给顾长安带上了门,然后就游魂似的揣着喜悦到要蹿起来的心飘到了驿站外面。   刘珩出去没一会儿,顾长安也跟着出来了,看到决明和白辛站在门口,轻咳了声道:“我回房了,你们俩看着点他。”   俩人一脸迷茫地目送顾长安进了隔壁房间,然后白辛看看决明,问道:“咱们爷大晚上不在房里歇着,跑院里练什么功啊?”   “看这样子,八成是将军又跟爷说了什么,”决明感觉自己的猜测很是靠谱,最后得出结论,“他受刺激了。”   “受刺激”的刘珩后来才意识到他把顾长安留在了自己房里,并且还以为那是顾长安的房间。当他在微凉的夜风里冷静下来后,觉得自己简直傻得要没脸见人了。   大杀四方的端王爷一辈子就只有一个克星,说实话,他连皇帝老子都不怕,就是到了顾长安面前,立刻“怂”的找不着北,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   翌日,众人用过早饭之后就回到刘珩房里,照旧顾长安和刘珩坐着,余下人在旁边围站着。   他们未将门关死,留了条缝恰能看到门外情形。   “爷,将军,咱们眼下该怎么办?还往京里走么?”决明问道。   “现在京城给围得密不透风,什么消息也传不出来,唯独能靠的就是叶氏在外的暗桩。”刘珩道,“还是要往京城走……这静慧不是病了么,白辛,你想办法再拖上几日。”   “是,属下明白。”   顾长安把手里攥的一枚玲珑的白玉狮子搁在桌面上,“这是叶清池的信物,到叶氏的铺子里应该能管用。决明你到城里商铺试试,看能不能联络上叶清池。”   “是,属下这就去。”决明把白玉狮子接过去,和白辛一同出门去了。   “决微,你身上还有伤,就留在驿馆盯着那些燕国人吧,别出什么乱子。”刘珩扫了眼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眉心微蹙。   “爷,当真要回京么,京里恐怕早就布下无数个陷阱,就等您往里跳呢。”决微担忧道。   刘珩宽慰地一笑,“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得知己知彼才能把路走稳,所以咱们得先让消息通起来,另外,京城的局势也未必一边倒向康王,还有皇叔和秦大人在,总有周旋的余地。”   顾长安也在旁边点头道:“就算真是到了最后一步,咱们也不是没人能打仗。”   决微差点就要倒吸口凉气,最终还是绷住了,只是显得很惊讶地看着她。刘珩拎起茶壶倒了杯茶水给她,无奈道:“你说的这个,好听点叫‘勤王’、‘清君侧’,难听点就是造反,也是能随便说着玩的?”   “勤王么,历朝历代都有这样的先例。”顾长安端着茶杯一脸平静,“也不是谁一上来就要动兵,其实说白的都是在自保而已,你不去灭他,他就要来灭你,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总能拎明白孰轻孰重吧。”   决微彻底震惊了,他以前只知道顾将军挺仗义,识大体,但从来不知道她已经仗义到能豁出身家性命去跟王爷风雨同舟啊。这真是……忒好了,他是不是得把这个消息速速地分享给决明和白辛?他们俩像是一直都忧虑着王爷讨不着老婆来着。   决微说是要去看看南燕那边的人有什么事没,就出去了,留下顾长安和刘珩俩人在屋里。   顾长安捧着茶杯哧溜溜喝茶,刘珩一下子就无所适从起来,干脆站起来在不大的屋里绕了一圈。   “我看静慧对你挺有意思的,你怎么想?”顾长安很平静地发话,看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刘珩。   “咣当”一声,端王爷不小心踢翻了脸盆架子,铜盆从架子上直接飞了出去,砸在墙上。   顾长安收回目光,盯着被子里的茶叶梗,“小心点,磕了碰了,说不好静慧就要来怪罪我没照看好王爷。”   端王爷凑到顾小将军旁边,很正经地表态道:“那静慧在我眼里就跟条木桩也差不多,我哪能看上木桩啊。”   顾长安哦了声道:“那也是挺漂亮的一根木桩啊,说不准咱们的陛下就打算让你娶木桩呢?”   刘珩欲哭无泪,这人不开窍的时候是不开窍,怎么一开窍就这么吓人啊。   “抗旨拒婚这事,一回生两回就熟了。”刘珩干笑一声,转移话题,“说起来,你们侯府挑女婿有没有什么要求?”   顾长安该表达的意思表达到了,自然不会掐着不放,就坡下驴道:“没什么刻板的要求,主要顾长平得看顺眼。”   言下之意,你在裕州的时候,得罪过他么?   刘珩伸长脖子想了想,好像顾长平对他一直就挺疏远的……   看看顾长安,怎么才搬开了一块大石头,这又冒出来一头拦路虎,他刘珩想娶个媳妇还真是不容易。   刘珩和顾长安之间微妙的变化连决明他们几个大男人都察觉到了,姜璃自然也看在眼里。   姜璃满心的愤懑、嫉妒和厌恶几乎要将她吞没,但隐约还存在的那丝理智让她“按兵不动”。这里已经不是燕国皇宫,她也不是被捧在别人掌心的明珠,如果她为难顾长安,头一个会跟她作对的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刘珩,所以她要忍,忍到可以除掉那个女人的那天。   有了刘珩的授意,加上白辛的“妙手”,姜璃原本三分真七分假的病竟然拖拖拉拉半个月都没好全乎。   这么一拖,倒是拖来了刘珩和顾长安想要的消息,和一个不期而至的人。   决明拿着叶清池的白玉狮子,果然联络上了叶氏的暗桩,而叶氏的人似乎也在等着有人拿这白玉狮子来找。   不过两三日,接连两封密函就到了顾长安手上。   一封是叶清池的,另一封是她大哥顾长平的。   叶清池那封被刘珩三下五除二给拆了,叶先生先是不客气地在开头嘲笑了刘珩一番,然后就告诉了他们几个不利的消息。   据叶清池说,宫城内主要的防卫已换上康王刘隆的人,并且有胭脂堂的杀手混迹其中,另外禁军全数由刘隆调配。现在除了几位重臣,几乎没有人能见着皇帝,谁也不知道这病究竟病到了哪种地步。叶清池说,整个胭脂堂似乎都活动了起来,他怀疑已有杀手往他们那边去了,让他们万事小心。   至于这些消息他是如何知道的,又是怎么摸清胭脂堂的动向的,叶清池就不肯说了,甚至还生动地画了张嘴,嘴上描了个叉。   相对而言,顾长平的信就简单多了,但总的看下来,里面只有两句话是对顾长安说的,大意是你没死为兄很欣慰,南境这一仗打的漂亮,也没愧对祖宗。   剩下的,就都给写给刘珩的了。顾长平说康王明里暗里打压刘珩在朝中的势力,他们的皇叔齐王爷一连许多日都称病不上朝,应是暂避其锋芒,再做其他打算。顾长平的意思,是让他们不要急于回京,现在正是康王势力铺天盖地压下的时候,皇上的情况又不甚明了,贸然行事恐怕是正中康王下怀。   林林总总,其实顾长平和叶清池大约有一点是达成共识了,那就是京城暂时不能回,他们这边也一样是危险重重,不管怎么说,保命要紧。   看完信,刘珩和顾长安一时都有些怅然,但思前想后,这时候的确是没有办法,只能静观其变。   他们又在驿馆死皮赖脸地赖了几天,直赖到一个熟悉的人风尘仆仆地来到驿馆。   这人还一身妩媚的样子,红唇微微翘着,看见顾长安的时候媚眼如丝,伸手捏了把她的胳膊,说:“瘦了。”   顾长安见着陌红楼,不知为何竟有一股落泪的冲动。   第六十章 衷情   驿馆,顾长安的房间里,陌红楼喝了口半凉的茶,道:“韶音坊暂时歇业了,坊里留下的银钱,也够孩子们生活一段了。叶清池走了叶氏的另一条线给我来的信,那条暗线他几乎从没用过……你老实说,这事到底到哪一步了?”   顾长安摇摇头,“我们现在也是一脑袋浆糊,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陌红楼叹了口气,说:“我跟你说说胭脂堂的事吧。”   “胭脂堂?”顾长安眉眼一沉,“这群江湖人搅进来还真是麻烦。”   “我从前也是胭脂堂的人,好容易才离开那个鬼地方。胭脂堂在不少城镇都有堂口,各堂口所分管的事务不同,有专门接单的,有管理不同等级杀手的,也有只传递消息的。只要是他们盯上的人,少有能逃脱的。所以,你们的行踪他们应该一清二楚。”陌红楼拨了拨耳边的碎发,道,“那康王大概拿住了堂主的什么把柄,才能让他那样的人为朝廷差使,不过像胭脂堂这种地方,用起来就是个双刃剑,搞不好最后也会要了自个儿的命。”   “我和端王在泉顺赈灾时候遇上过胭脂堂的人,”顾长安回忆着当时的情形,道,“好像他们每个人掌握的信息都很有限,除了各自堂口的,对于整个胭脂堂的情形,似乎并不了解。”   陌红楼点点头,“的确如此,这也是为什么胭脂堂能在大齐存留百年的原因。”   “这几日我一直在琢磨,如果我和端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回京的路上,那么谁的嫌疑最大?”顾长安手指习惯性地轻敲着桌面,“到时候矛头必然指向康王。他还未继承大统,就背上一个弑弟的罪名,试问如何让群臣归心?所以他不光不会动手,还会保全端王,让他全须全尾地进京。”   陌红楼皱起眉来,“那进京之后,你们不就成别人锅里的肉了?”   “胭脂堂能把端王的消息渠道封死,又能把叶清池困在京城,”顾长安忽然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来,“叶清池这只狐狸,他跟胭脂堂到底有什么关系?”   “这我可不敢说了,”陌红楼避开她的目光,转眼去看屋里的角角落落,“回头见着叶大老板,你自个儿问吧。不过话说回来,你跟端王爷是怎么个回事?”   顾长安站起来伸个懒腰,“就那么回事。”   “不是私定终身了吧?”陌红楼托腮看着她,笑眯眯的,“要说咱们这王爷真算个情种了,听说到现在侍妾都没弄一个,这些年八成也挺难熬的。”   顾长安没听出陌红楼的弦外音,背着手很正经地想了一番,道:“他前些年一直蹲在石岭喝沙子来着,军营里不许带女人,估计他也不是不想,就是没机会。”   说到这,顾长安心头忽然闷了一下,就好像嗓子眼塞进去一块鸡蛋黄似的,有点噎得慌。   “这驿馆也没多的屋,你就先跟我挤挤,”顾长安说着就往外走,“你奔波几日也累了,先歇着,晚膳妥了我差人喊你。”   “行,我就歇着。”陌红楼看着顾长安在门缝中消失的身影,抿嘴轻笑——她方才的话算不算给端王背后放了支冷箭啊?   刘珩在房檐的阴影下坐着,他坐的地方很刁钻,不留神还真瞧不见他。可仔细一看还是能看见不远处的树梢上,分坐着决明和决微俩人,找着他们俩,就等同于找到刘珩。   顾长安在刘珩旁边坐下来,坐下后发现他挑的这地方竟然视野挺好。   “你把陌姑娘安顿好了?”刘珩手里握着根小木棍,在地上戳了数不清的小坑。   顾长安点了下头,然后就安静地坐着,也不吭气。   她不说话,刘珩也不追问她什么,就跟她一块看着寥落的街道,零星过往的客商,以及渐渐西斜的日头。   “刘珩。”   顾长安垂眸看着地上的沙砾,声音很低地轻唤,轻的几乎掉进拂过的细风里。可刘珩听着,心头却像被什么重重擂了两下,蓦地一空,继而又欢快地雀跃起来。   “你为什么想娶我?”   刘珩一愣,这什么破问题?   “我爹娶的几房夫人,没一个过得舒心的,日子都挺煎熬。她们被这个世道给框上枷锁,头上的天就是早出晚归的丈夫。所以我从前打心眼里,并不想嫁人。”   “等等。”刘珩越听越不对劲,这人又出什么幺蛾子?   顾长安偏头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反悔了吧?”刘珩凑过去眼也不眨地盯着她,“顾长安,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顾长安沉口气,把窜上来的火压了回去,接着道:“因此我没读过女戒,三从四德也没记住,出嫁从夫只能依葫芦画瓢做个样子给外人瞧瞧。”   “就这事?”刘珩满不在意地把手里小破棍一扔,凑上来跟顾长安眼对眼,鼻对鼻,“知道你怕什么,怕别人说闲话、怕我娶侧妃是不是?亏你还能花心思拐弯抹角地来跟我说。你听着啊,我刘珩不是什么好色之徒,媳妇有你一个我就知足了,不会左一个右一个地往家搬。再者,你是正经得封的将军,我再不济也是个亲王,哪个嫌命长了敢来说嚼舌头说闲话。”说着,他美滋滋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还挺在意我啊,嘿,这回是浑身上下都舒坦了。”   顾长安听罢,额角的青筋蹦起来老高,还没等她把贴近的刘珩推开,这人就忽然以泰山倾倒之势压过来,两手箍着她的肩头,微凉生涩的唇没有丝毫犹豫地贴在她的额头上。   不远处盯梢的俩人猝不及防瞧见这一幕,差点从树上栽下来。   顾长安额头光洁,纵使她常年在边关,也因老侯爷和夫人给的底子好,皮肤仍是细腻柔软。刘珩这么冒冒失失的一吻,陌生又温暖的触感让他在那一瞬忽然想到了话本里那些被精怪勾去魂魄的人,放开顾长安的时候,她脸颊的红晕让他蓦地一晃神,愣愣道:“老实说,你是不是什么妖变的?”   尴尬的羞涩在须臾间被搅得荡然无存,顾长安嚯的起身,二话不说就是一拳,刘珩笑眯眯接招,转眼间,俩人就过了七八招。   树上,决明啃着决微刚顺回来的野果道:“将军这功夫显见是稳扎稳打练出来的,你瞧瞧那拳风,那势头,真要给揍一拳,估摸得破相吧?”   “你来我往,势均力敌,”决微忍不住抚掌赞叹,“这往后爷要是犯什么错,啧,危险了。”   下面的俩人自然不知道树上的两位正神色愉悦地评头论足,一个进攻一个防守,酣畅淋漓地过了十来招后,顾长安忽然后撤一步,收手了。   她神色如常地一掸长衫,拱手道:“承让。”   顾长安不是不知分寸的人,这时候跟端王动手要叫燕国人瞧见,多少是个麻烦事,所以三两下撒气之后就停手了。   刘珩一乐,“消气了?”   “没消。”顾长安薄唇一抿,留给刘珩一个似怒又不怒的神情就转身回驿馆去了。   晚膳的时候,顾长安和陌红楼都没出房门,刘珩叫小厮把饭菜给端进房里,吃完又让人把餐具给收出来,他自个儿则在晚膳后就一个人上驿馆外头散步去了。   夜里,顾长安和陌红楼挤在一张床上闲聊。   陌红楼道:“想清楚了?”   顾长安含糊地嗯了声,道:“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少年,但剩下的岁月,我想跟他一块度过。”   “看来你真是弄明白了。”陌红楼不无欣慰地道,“从前总怕你没这分心思,真跑来韶音坊跟我一块孤独终老。”   顾长安轻笑,“也不是没想过,但那样的日子于我到底是镜花水月。”   “你们这些官家人就是活得累,”陌红楼隔着薄被拍拍她的手,“睡吧,那些劳什子的事就不想了。”   顾长安点点头,正待阖眼睡去,却听陌红楼在她耳边低声道:“窗外有人,可要拿下他?”   顾长安蓦地睁眼,借着从窗户透进来朦胧的月华看着陌红楼,略一沉吟,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附在她轻声耳语道:“既然已是敌在明我在暗,那不妨借他的口来迷惑康王。”   这一夜,驿馆里的人有人睡得踏实,有人则几乎难眠,第二日晨起,自然有人精神矍铄,有人疲惫委顿。   姜璃在泽兰的搀扶下,脚步虚浮地上了马车。她是一万个不明白,为何刘珩先前肯为她耽搁行程,在这破驿馆逗留多日,这会子又不管不顾地突然说要上路。她前一日见着他和那个姓顾的眉来眼去,憋闷又是一宿未眠,她为他这样辗转反侧,他为何半点都不怜惜她?   靠在马车里的软垫上,姜璃头一次没吵没闹,偷偷掉了眼泪。   第六十一章 决心   一行人继续向着京城不紧不慢地进发 ,自打陌红楼来了以后,他们已经在队伍停留的地方发现了三个跟踪者,只是一路都未打草惊蛇,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好让这几个胭脂堂的人把消息传回给京城的康王。   又是小半月的行程,迎亲队伍终于落脚在京城附近的凤涞县。   顾长安站在凤涞县驿馆外多少生出几分感慨,她上回来这的时候,还是坐着囚车来的,没想到短短数月,境遇又是大大地不同了。   “想什么呢,还不进去歇着。”陌红楼从后面拍拍她的肩,“物是人非,有的时候是好,有的时候是坏,全看时运命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近来好像是多愁善感了点。”顾长安揉揉脸颊,自嘲地一笑,便同陌红楼一道进驿馆去了。   白辛停了给姜璃的药,她的病自然也就不治而愈了。只是她近来整个人都愈发阴沉,连跟在她身边的泽兰也都大气不敢乱出,时时谨小慎微。   众人落座用饭,陌红楼附在顾长安耳边小声道:“我瞧那公主对你甚有敌意,偶尔说几句话也是夹枪带棒,这人恐怕不是什么善茬,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她的确是任性娇纵了几分,但贵为一国公主,也无不可。”顾长安掰了块馒头塞进嘴里,咕哝道,“她是看上了端王,又嫌我碍事,可眼下却又拿我没办法,只能自个儿憋着。”   陌红楼道:“那回京以后呢,万一你们那皇帝一个想不开把这公主给端王了,你还真跟她共侍一夫啊?”   顾长安被她那“共侍一夫”四个字说的起了身鸡皮疙瘩,搓搓手臂,笑道:“真要是这么倒霉,那我不嫁也罢了。”   陌红楼也忍不住低笑,想来顾长安和刘珩是成竹在胸,不怕皇帝“乱点鸳鸯谱”了。   大伙正各自安安生生地吃着,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便有一队人风风火火闯进来。   顾长安抬眼一眼,嚯,熟人啊,禁军统领谢源。   大统领都来了,这饭自然就甭吃了。   谢源很客气地跟刘珩、顾长安,包括姜璃等人都见了礼,然后才讲明来意。   谢源是带着手谕来的,手谕上只说让刘珩先行回宫复命,别的并未提及。   宣读了手谕,顾长安在一旁听谢源的解释,就不禁想发笑——端王即刻回宫,她顾长安却原地待命。当然此事也不是没有理由,谢源说是因招待静慧公主的别院还未修复完毕,所以公主大驾就得屈尊在这驿馆住着。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谢源出门充当“门神”后,刘珩只随口嘱咐了决明和白辛几句,然后就带着决微出去了。因凤涞县离着京城已不远,他们也不需什么行装,直接就能上路。   临行前,刘珩望着驿馆里垂手而立的顾长安,她微微颔首,罩在阴影中的神色模糊不清,但他知道,这一去,无论结局如何,她都将生死相随。   刘珩释然地低笑,这辈子能有顾长安一诺,便也足矣了。   姜璃不晓得大齐宫闱内的弯弯绕绕,但也知道刘珩这时候突然被急召回京不是什么好事。   她踌躇半晌,才犹豫着敲开了顾长安的房门。   顾长安在房里坐着,面沉如水,见姜璃进来,起身见个礼,便直不楞登在旁边站着了,也不跟她说话。   “顾将军,坐吧,”姜璃说着,自己现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来,“本宫不懂什么朝政大局,但自小在宫里也看了不少肮脏事,对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多少也知道点。本宫不知道你们大齐朝廷里到底有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就是想问问你,端王他此去……会怎样?”   顾长安在她旁边坐下来,拨弄着桌上的茶碗,道:“末将也不知道。”   “你!”姜璃轻拍桌面,柳眉倒竖,“顾长安,你不过是个将军,是臣子,将来、将来……你也是要跪我的!”   顾长安垂眸看着漂浮的茶叶末子,淡然道:“末将跪父兄跪君王,公主倘能为我朝贵人,末将跪一跪公主,也没什么不应该,公主无须拿此事来压末将一头。”   姜璃胸口上下剧烈地起伏着,顾长安却像看不见一样,只是盯着手里茶碗,不发一言。姜璃气了一阵,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女人较劲很不值,她是堂堂的公主,而她不过是个“武夫”,何况现在,她还有求于这个“武夫”。   “本宫不晓得你为何不跟端王一同回你们的京城,倒没想到你这么没有胆量,”姜璃轻哼一声,“如他当真有性命之忧,你也要袖手旁观不成?”   顾长安唇角微扬,抬眸看着姜璃,“就算末将要袖手旁边,公主又要如何?”   “你……你就是故意跟本宫作对是不是!”姜璃的嗓音忽然拔高,有一瞬间她真是想把这些日子的怒气都撒出来,就像教训泽兰一样教训眼前这个碍眼的女人一顿。   顾长安对姜璃的尖叫充耳不闻,只道:“末将只是连说话都没分量的臣子,端王的事,末将管不了。”   “那要是本宫非叫你去管呢?”姜璃那娇纵劲儿又悄没声冒了出来……尽管话一出口她就暗自后悔,可为了一国公主的面子,她怎么都得要紧嘴唇,不能改口。   “公主这可就为难末将了,”顾长安玩味地看着装作颇有气势的姜璃,道,“抗旨不遵啊,末将弄不好就得把一条小命搭进去,公主打算拿什么来回报末将呢?”   姜璃怒视着顾长安,试图从她眼中找到一丝破绽,可看来看去,都看不出她对刘珩的半点牵挂,到最后,姜璃甚至开始怀疑这些天她看见的都是自己的错觉。   可想着刘珩也许就要遭遇不测,她还是心一横,咬咬牙道:“你说,只要本宫给的起的,都、都给你。”   顾长安蹙眉思量了半柱香的功夫,才舒眉道:“既然如此,公主就给末将立个字据吧,倘若末将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按公主说的去办了,那公主就得想办法不得嫁给端王,否则么……就让公主一生孤苦,如何?”   “你你——”姜璃抖着指尖指向顾长安,“你这个阴险的女人!本宫要不肯立这字据你又能怎样?”   “那就随公主了,”顾长安松松地叹了口气,“说不准拿宫城里早已埋伏了弓箭手,等端王爷一进宫城,咻一下,给射成刺猬了。”   姜璃瘪瘪嘴,眼圈一红一红的,偏顾长安这人从来就不喜女人哭哭啼啼,干脆沉下脸来,看着她。   半晌,姜璃才从嗓子眼挤出句话来,“你真狠心,亏他还待你那样好。也罢,立字据就立字据,本宫岂会怕个破字据。”   姜璃的确是不怕这种也不损及性命的誓言,一生孤苦?笑话,她怎么会孤苦?   顾长安听罢,对着床位的阴影一摆手,“决明,去取纸笔来吧,叫泽兰把公主的私印也拿来。”   “是,将军。”决明鬼魅般从那阴影下无声无息地钻出来,吓得姜璃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了。   决明去了又回,回来时候还带着一脸趾高气昂的泽兰。   泽兰一听姜璃要立什么字据,立刻就去瞪着顾长安,无奈顾小将军刀枪不入,根本没把泽兰放在眼里。   姜璃字写的规整秀气,短短几行字,藏着她自个儿说不清的委屈和对刘珩满腹的情意,最后盖上她的私印,算是满足了顾长安的要求。   “这是你要的东西,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京城?”姜璃撇撇嘴,极是不满地问顾长安道。   顾长安把她那张字据一折,交给了旁边的决明,道:“此事就不劳公主挂心了,末将什么时候离开,自有打算。”   “你要是敢骗本宫,那、那,”姜璃转转眼珠,似乎也想不出什么可威胁顾长安的,最后憋出句,“那本宫就杀了你。”   姜璃气哼哼地摔门而出,顾长安看着她走远,脸上的笑意也跟着淡了下去。   “将军,您非要她立这个字据是……?”   “没什么,逗逗她,”顾长安转头看了眼决明,“手谕上是要我在此待命,我一旦走了那就是抗旨。这事说大可大,说小也可小。咱们的人都能管住嘴,最怕是静慧那边出岔子,只要她一心要保端王,那不管我干了什么,在她确保端王平安前,她都会替我兜着。”   “怪不得您一直拿话激她,恐怕她来之前也不晓得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您这么似是而非的一说,就不怕她不多想。”决明说着禁不住一笑,“她从燕国来,在咱们大齐没权没势,想知道什么消息搭什么路子,眼下都得靠着将军,也怪不得她会求上门来。”   顾长安点头,“所以咱们暂时给困在凤涞也未必是坏事。另外,你让白辛替我去办件事,此事只能你二人知道,不可假他人之手。”   决明敛起唇边的一点笑意,“将军请讲。”   顾长安拿出一张薄纸交给决明,道:“这上面画的是调兵虎符,叫白辛想办法去造个假的出来,不必多逼真,差不离就行了。”   决明接过那纸,眉心紧蹙,“将军,您这是……”   “以防万一,”顾长安面色凝重,“康王能出此下策召端王回京,说明皇上的情况已不容乐观。一旦京城出现变故,必要赶在发丧前举兵。你避开胭脂堂的那些眼线,去找叶氏的暗桩,务必要与京里通上消息。”她摁了下额角,神色间颇显疲态,“先这样,你去吧。”   “是,将军。”   决明走了以后,陌红楼就进来了,她脚步与呼吸声都轻的几乎没有,是以方才连决明都没察觉到她一直在门外。   “长安,你这样,是死罪啊。”陌红楼站在她面前,挡去了一些光线,垂眸看着她。   “我这一生,活到现在也是很短暂,称不上见识过多么了不得的事情。我只会用兵打仗,不懂朝廷诡谲的变数。我当真摸不准刘珩这一去的吉凶,只能再赌一把。”顾长安摆弄着她的几根手指,说道,“所以我得要京城里确切的消息,半点都不能有差池,红楼,你有办法帮我么?”   陌红楼看着她,紧绷的表情一松,璨然笑道:“当然。”   第六十二章 意外   凤涞县驿馆里的那棵歪脖子树总显得有些寂寥,顾长安这几日除了在房里琢磨京城的防守兵力,就是在院里盯着那棵树发呆。   决明去探听京城的消息却一直没动静,白辛不知道从哪儿找的铁匠打了个当真有□□分像的虎符交到顾长安手上。   白辛给她的时候显得很犹豫,最后才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道:“将军,现在远还没到这一步,您……王爷他不愿您拿着性命去冒险,镇北关一战,那块碎了的护心镜王爷一直留着,他是当真怕您回不来了。”   顾长安牵一牵嘴角,逆着窗外的日光,看着白辛道:“我不为求死,只为替他扫去身后冷箭,让他在往前走的时候,心无旁骛。”   白辛后来将这话说给决明,决明听完禁不住一番感慨,说从前觉得只有那些琴棋书画样样通的小姐才配得上王爷,现在看来却不是那样,一个野心勃勃的男人怎能配一个芊芊弱质的女人,还得将军这样的才算相称。   白辛不置可否,搭着决明的肩长吁短叹了一阵。   陌红楼在刘珩离开凤涞县的当日也回到了京城,她用了些药水让脸色变得蜡黄,头上包了块粗布头巾,打扮成南市卖菜的妇人躲过了城门外巡查的禁军。   陌红楼在京城里如履薄冰地挨了几日后,终于在靖远侯府堵着了来“串亲戚”的叶清池。叶清池看见陌红楼似乎并不惊讶,还大大咧咧向陌红楼提出要见着顾长安,才肯动用叶氏传递消息。   这就把一件原本就很麻烦的事情变得更加麻烦,但陌红楼却不得不应承下来,毕竟顾长安那边已经是刻不容缓。   五日后,当顾长安见到叶清池的时候,心里的疑问和不安并不比陌红楼少。   叶清池一点不着急的样子,还差使刘珩留下的人在院里摆了茶具,很是云淡风轻地坐在歪脖树下面烹茶。   他不着急,她旁边坐的顾长安却不能不着急。   叶清池笑看着她,“我有点好奇,你为了救他,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顾长安摩挲着陪她征战沙场的长刀,道:“我只有手里这一把杀人的刀和抵不了什么的性命,走到哪步,就算哪步。”   “你想要京城的消息,我有,你想要能潜进宫城的人,我也有,”叶清池手法娴熟地将冲泡好的茶汤分杯,然后递给了顾长安,道,“但这次跟从前不一样,不但是你在赌身家性命,我也一样。你要的我都能给你,可你拿什么来换呢?说到底我是个生意人,不能总在你这里亏本。”   顾长安微怔,以前她央他做什么,他虽都要故作姿态的推三阻四一番,却不会这么正经地跟她摆明利害,也许就像他说的,这回是真不一样了。   “你能这么说,想必也有了答案,你说吧,只要你要,只要我给得起。”顾长安把细腻的小瓷杯放下,偏头看着他,“都说叶氏的当家出手快准狠,还一直都未领教过。”   叶清池很和煦地笑起来,“事成以后,你辞官,我卸下这叶氏当家的重担,一同远走漠北如何?”   顾长安垂眸,眼睛微微地眯起,她的脊梁还是如往常一样挺拔,只有眼角细小的纹路出卖了她多年攒下的疲乏。   叶清池的话像一汪清澈却冰凉的细流从顾长安心间缠绕着淌了过去,她原以为他会说出什么利剑般锋利的话语,可他到底还是没忍心撕开两人多年来苦苦撑起的那些情谊。   顾长安的面前是深渊,身后是峭壁,她已经无路可退。   “我答应你。”顾长安心里已是滔天巨浪翻滚不息,可面上还是很平静地看着叶清池,“只要刘珩能平安得到他想要的,我就辞官跟你去漠北。”   叶清池把玩着手里的瓷杯,并未言语,许久,才道:“你想去邺城调兵?”   “邺城的黄将军是我父亲旧部,对我不会有什么疑心。”顾长安习惯性地轻叩桌面,道,“我明日就会启程去邺城,你要保证我与京城的消息能够及时传递。”   “行,”叶清池看了眼不远处的决明和白辛,“他们俩跟你同去?”   顾长安摇头,“他们留在凤涞,红楼一人跟我去就行了。”   叶清池拿出他那个总是神神秘秘的折扇摇了两下,一脸高深莫测的样子。他明白顾长安此时已对他有了戒心,或者说,在他来凤涞之前,她就已经在怀疑什么。   叶清池站起来,径自回了驿馆,不管他在顾长安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事已至此,谁都没有退路了。   顾长安当日就和陌红楼离开了凤涞县,奔向五百里外的邺城。   夜里,顾长安和陌红楼俩人投宿在一家破落的小客栈。那客栈的门被风一吹就吱呀乱响,店里的伙计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随便擦了两下房里的桌面,就下楼继续打瞌睡了。   一灯如豆,陌红楼看着了无睡意的顾长安,道:“怎么不让决明和白辛跟着,多俩人也多点照应。”   “凤涞那边是万不能出差池的,只有静慧平安,我在邺城才没有后顾之忧。”顾长安撑着额头,看看陌红楼,“我倒觉得叶清池有些奇怪,他跟胭脂堂到底是什么关系?”   陌红楼叹了口气,“这我确实是说不清楚。胭脂堂的堂主谁也没见过,不知道他师承何处,长得什么模样。只知道叶老板跟他颇有些渊源。当年我离开胭脂堂时,也是他收留我,才让我摆脱了那些人的追杀。”   顾长安皱了皱眉,“原来如此,那么咱们倒不妨大胆地猜测一番。”   陌红楼:“怎么说?”   “你应该也知道,叶清池有个胞弟叫叶清城,是京城琉璃馆的老板。叶清城一向不以真容示人,见过他的人少之又少,行踪诡秘得很。”顾长安琢磨了片刻,继续道,“有位君菀姑娘曾在南境救过我一命,她一直在找金蟾子母蛊的解药。从当时的情况看,君菀是要救的这个人对叶清池很重要。那时我虽未过问,却疑心这个人就是叶清城。假设叶清城的确是胭脂堂幕后之主,他中了蛊毒。也许这个毒就是康王捏住的把柄,叶清池对康王既忌惮又恨不得杀之而后快,那么在他不能亲自动手的时候,他会怎么办?”   陌红楼眉心一蹙,“借刀杀人。”   “叶清池一面要对康王虚以委蛇,一面又要卖我好处。他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凤涞县,说明康王本就知道他要透给我消息。如此一来,一直跟着咱们的胭脂堂眼线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被撤走。”   陌红楼道:“咱们离开凤涞以后,的确没再见到他们的踪迹。”   顾长安薄唇抿出个笑来,“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陌红楼看着她那个比绷着脸还难看的笑,心里憋闷极了,从前的顾长安是多洒脱一个人,现在却不得不陷在步步为营的算计里,提防着曾经推心置腹的朋友。   这一夜,顾长安心里翻滚的情绪随着窗外亮起的天色逐渐平复,仿佛是东方的晨曦熨平那些此起彼伏的波澜。   顾长安和陌红楼继续赶赴邺城,等她们在邺城安顿下来,就接到叶氏暗桩送来的密信。   一个信封里装了两封信,一封是顾长宁的,一封是从宫城传出的消息。顾长宁显然是在焦急状态下写的这几行字,寥寥数笔,却让顾长安如同踏进了冰窟窿里。   康王以刘珩擅自离京进入南征军,被困升州后阻碍南征为由,让他在王府中思过,换言之,是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将刘珩软禁。   相对而言,宫城的消息却耐人寻味。这康王一方面派人将皇帝的寝殿围了个水泄不通,另一方面又似乎在整个皇城里掘地三尺地找什么东西。传信出来的人在末尾加了一行小字,大意是说太医已断言皇帝撑不过十日,而康王找的那东西大约是传位的诏书。   这行小字显然不是确切消息,不知是传信人从什么旁门左道听来的,但联系到康王这一连串反常的行为,也几乎可判断它的真实性。   搁下两封信,陌红楼也是一筹莫展,止不住地叹气。   “我得去邺城军营冒险一试,但愿黄将军能信我手里这个玩意。”顾长安苦笑着看看手里的冒牌货,“邺城驻军本就为了守卫京畿而设,调动速度和战斗力都不在话下,我估计攻下京城应该不是问题……就看老天这回睁不睁眼了。”   陌红楼一脸的不赞同,“可万一你们那皇帝就是打算传位给什么康王,你这不成造反了?”   “不会,”顾长安斩钉截铁地否定道,“康王既然找遍皇宫都找不到传位诏书,那这诏书八成已不在宫城范围。如果皇帝有心传位于他,那他大可不必把皇帝围在个铁桶里,还巴巴地去找什么诏书,做个孝子等皇帝咽气就行了。可他不但把胭脂堂杀手安□□禁军,还软禁了刘珩,如果不是他丧心病狂地急于曝露自己的野心,那就只能说明皇帝并不属意他,而且他也心知肚明。”   陌红楼听罢,还是觉得隐隐地不安,“你到底有几分把握?”   “不管有几分把握,我都得一试,你从前不是说过,人就这一条命,只要死的对,那也是寿终正寝的一种。”顾长安紧了紧袖口,打趣陌红楼,“你跟着我去军营,要是我两个时辰内都没出来,你就赶紧回凤涞县,找叶清池另想办法。”   “你!”陌红楼给她气得一跺脚,可也不能说她什么,只能听她的随她去了邺城军营。   邺城军营由上到下一丝不苟的规矩比之裕州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顾长安毫无意外地被拦在了军营外。   就在她等着小兵去传信的时候,忽然瞥见两个熟悉的身影,而那俩人也正巧瞧见了她。   “长安?”   “将军!”   宋明远和戴天磊俩人都被晒黑了一大圈,见着顾长安,嘴角简直就要咧到耳朵根去。   第六十三章 起兵   “将军!”戴天磊兴冲冲从军营里奔出来,一脸的欢呼雀跃。   顾长安满脸的惊讶,木呆呆看着本不该出现在这的俩人,既高兴又疑惑,抓住当先冲出来的戴天磊问道:“你们怎么会在邺城?”   宋明远抬手敲了下戴天磊,斥道:“多大个人了,还没点稳当劲儿。”然后才看向顾长安,“是皇上令我和天磊在邺城待命的。”   顾长安一蹙眉,隐隐觉得他们好像都跳进了一个坑里,“到底怎么回事?”   宋明远知道她大概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无奈地叹了口气,“咱们边走边说吧,黄老将军还在里头等您呢。”   去营房的路上,宋明远去繁从简地跟顾长安说了一遍他们在南境分开后发生的事情。   大军撤出南境后,原本他们就该回裕州去了,但皇上却把他们留在了京城,美其名曰要听听南境的战况,毕竟这一战持续了将近半年,劳民伤财。至于为什么不让占据地理优势的林骋将军来完成这个使命,皇上说林骋军务繁忙,抽不出空闲,左右他们裕州军那边也不差宋明远这俩人,所以干脆把他们当成说书的留下了。   “就这样,我和宋都尉在京城住了一段时日,后来你们从南燕启程回京,皇上不知怎的却突然病了。一开始还只是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后来就越来越严重,在康王监国前,皇上把调兵虎符和一封手书交给了我和宋都尉,然后就把我俩打发到黄老将军这了。”戴天磊一撇嘴,显得很郁闷。   “那手书是给谁的?”顾长安眉心越拧越紧,心底的疑惑一波波涌上来。   戴天磊神色古怪地看着她,“给你的。”   “不止这个,”宋明远在旁边补充道,“我们临来时,皇上还私下召见了林骋将军,随后他就离开京城去了景陵。”   “景陵?那不是先帝的……”顾长安摸摸下巴,“景陵有一万常驻军,虽然都是没正经打过仗的,但凑个人头还是绰绰有余,这个老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老头,哪个老头?”戴天磊看看顾长安,一点也没意识到她说的老头就是九五之尊。   “长安!”一旁的宋明远怕她再编排点什么“老头论”来,沉声打断了她和戴天磊。   顾长安回过神来,一拍戴天磊的肩,笑道:“行了,你也别跟着贫了,你红楼姐还在军营外等着,去跟她说一声,让她先回客栈。”   戴天磊嘿嘿一笑,打心眼里高兴,“红楼姐也来啦,那敢情好,我这就去啊。”   顾长安和宋明远看着戴天磊连跑带颠地奔出了军营,这才继续往营房走去。   “原以为南征之后天磊能长进点,没想到还是老样子。”顾长安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戴勤大人那么古板一个人,教出来的儿子却是个上蹿下跳的猴。”   宋明远嗤笑道:“你还有心去数落戴天磊,火都烧到眉毛上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们之后啊,就踏实多了。”顾长安道,“照我看,皇上是在康王和端王间举棋不定,哪个儿子都舍不下,看哪个都觉得好。趁着自个儿病了,就想探探底,一边探,又一边铺好后路,倘若监国的康王老成持重,兄友弟恭,估计皇上还得再琢磨几年。倘若康王急了眼,巴不得他老子早点翘辫子,那皇上这一步步的后招就都能用上了。来邺城前,真是叫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一节上,还是皇上老谋深算啊,一下子把一筐人都算进去了。”   “可不么,我也是到了邺城才慢慢咂摸出点味儿来。”宋明远笑着叹气,“就像你说的,今上的疑心病不是一般二般重,不过也多亏如此,才不至于让咱们和端王都陷到绝境里。”   “是啊。”顾长安不无感慨,说话间便到了营房外,她犹豫了下,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黄久泰当年离开裕州军的时候不过才人到中年,现在也是胡子一大把了。顾长安乍一看,倒有点不敢认。   黄久泰和常遇春关系好,顾长安小时候,俩人就常带着她舞蹈弄棒,趁着顾承不注意的时候,还领着小丫头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所以对他们而言,看顾长安跟看自己家里的闺女是一样的。   “几年不见,长安都长成大姑娘了。”一向不苟言笑的黄将军看见顾长安还是毫不吝惜地给了他们一个和蔼慈祥的笑脸。   顾长安心里也几多感动,径自撩袍跪下,给黄久泰行了大礼。   “这孩子,赶紧起来。”黄久泰把顾长安从地上拉起来,又嘱咐俩人在一旁坐下,才道,“听说你可打了不少胜仗,现在也是个将军了,不简单,给老顾长脸啊。”   “都是靠着父亲与叔父们的庇荫,长安实在惭愧。”顾长安赧然一笑,手掌轻轻摩挲着膝头。   “别人不知道,你黄伯还能不知道,”黄久泰拍拍她的肩,“一个姑娘家能一拳一脚地挣到这个位置,不容易。胡炜那王八蛋闹出的事,我也都听说了,只恨当时未在京中,叫你和长平受了大委屈。”说着重重叹了口气,“眼下皇上病重,国之不安啊。”   顾长安点头,道明来意,“侄女也是为着这事来的,不知黄伯父有何打算?”   黄久泰看了眼旁边的宋明远,宋明远也会意,拿出了铜符和火漆封口的信递给顾长安,说:“这是皇上的手书和调兵虎符。”   顾长安狐疑地接过信,拆开来从中拿出张盖了御印的信来。   信中如是说:“顾长安,如果你能读到此信,那就说明朕的隆儿已抓走珩儿,生了夺位之心。俗话说,兔子急了也要咬人,既然你要铤而走险发兵京师,那这枚虎符就算朕替珩儿给的聘礼。你如何调兵如何进京,朕一概不知也不管,事后的借口你自个儿去圆。”   什么玩意?聘礼?顾长安要不是看在在座俩人的面上,简直想把这封信给挫骨扬灰。   宋明远看看她,“皇上的圣旨?”   圣个鬼!话到嘴边,顾长安又给咽了回去,把那封潦草的信一折,拿起虎符道:“康王把控朝政,打压贤臣,自他监国以来,朝中奸佞当道,乌烟瘴气。现我要兵发京城,清君侧,匡扶朝纲,二位可愿与我同去?”   黄久泰抚掌笑道:“老夫这身子骨可多年都未动弹了,正想活动活动,自然同去。”   宋明远接着道:“也算上末将一个。”   京城端王府,杜成套着刘珩的常服坐在书房里坐着装模作样,伺候的人都在离书房几丈开外的地方站着。   王府里的王爷与六个主事,眼下只剩杜成一个,除去困在凤涞县的决明和白辛,萧山、知行也一样没了人影,王府似乎在一夕之间就成了空壳。   邺城的动静很快传到了康王耳朵里,他暴怒之下,命人将靖远侯府的一干老弱妇孺,加上顾长平和顾长宁两个一块绑到了大牢里。   顾长安和黄久泰被扣上了谋反的大帽子,然而除了康王上蹿下跳,含章殿里却没任何动静。   这边,顾长安他们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先是安抚了下面众将,免得他们打心眼里也觉得自己是去造反,前途渺茫,接着就派人去凤涞县把驿馆围成了个堡垒。   邺城五万大军向着京城进发,浩浩荡荡的气势把近年都未见识的沿途百姓下了个结实,还以为大齐就要改朝换代了。也亏得顾长安他们边走边安抚,才没闹得京城附近大乱。   顾长安和黄久泰兵发京城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景陵。   山里静谧得像是隔绝了尘世,林骋和一人在山顶并肩而立,那人一袭黑衣,衬得身形益发挺拔。   “她竟然敢公然起兵,从前还真是小看了她。”林骋似笑非笑,眼前浮现顾长安在阵前挥刀拼杀的情景,“端王爷,你回京那日可预料到顾长安会豁出靖远侯府上下的性命来保你么?”   刘珩脸上的神色始终淡漠,“她不光是为本王,也是为国家大义。”   林骋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其实皇上还是偏心的,他把我打发到景陵,又让齐王干脆称病至别院修养,避出了京城,这可都是在给你铺路。”   “未必,”刘珩望着山下郁郁葱葱的密林,道,“如果说父皇的安排是一柄利剑,那么剑柄始终还是握在他老人家手里的,剑尖可指向四哥,也可指向本王。但说到底还是为了朝廷安稳,手心手背都是肉,相信就算是他,也并不想看到如今的局面。”   “骨肉相残,谁能乐见。”林骋话里不经意带出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不屑和讽刺。   刘珩听在耳中面色一沉,却未反驳。   林骋转瞬间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干咳了声道:“既然顾将军已赶赴京城,王爷是否也要启程了?”   “本王原想借助你的力量入宫城面见父皇,但长安带来的人马既已足够,便不必再从景陵大动干戈,”刘珩回首看了眼不远处的萧山和知行,“只是要劳驾林将军把本王的人安插/进禁军负责城防的队伍里。”   刘珩的话没给林骋留余地,林骋也明白,其实刘珩没拉着他去“清君侧”已是在为他考虑。否则此事成则罢了,不成的话,他们梁国公府也要被扣上谋反的罪名,到那时,也许就不止是株连九族了。   更深露重时,刘珩独自趁着浓浓夜色离开了景陵,向着顾长安来的方向策马疾驰而去。   第六十四章 义无反顾   夜里,顾长安和宋明远在营帐外的一片空地上坐着,面前堆着还未燃尽的篝火。   宋明远拨弄着散落的灰烬,对顾长安道:“侯府上下都落在了康王手里,要是有个万一,你这辈子都追悔莫及。”   “如果是顾长平在我今日的位置上,他也会一样地义无反顾。”顾长安回看着他,火光映在她面上显出几分柔和,“人要成事,就不能瞻前顾后,既然到了这一步,再去畏惧前路,就没什么意思了。”   宋明远叹口气,“明日就要开战了,禁军战力本就不弱,加之夏侯冶和张恕两位将军,你想以快攻取胜,不容易。”   顾长安摇头,“康王未必敢用夏侯冶。他的疑心病不比今上少几分,用了夏侯冶,他还要提防着大将临阵倒戈,他不会冒这个险。所以极有可能,他会让禁军统领谢源率军迎战。”   宋明远道:“听说谢源这人功夫不弱,三十多岁的年纪便能统领禁军,也算是一方人物了。”   “但愿他只是功夫不弱,否则明日又是一场恶战。”顾长安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自己人打自己人,天下间真是没比这更傻的事了。”   “去歇着吧,明日一到城下就开打,也是头一遭,得养精蓄锐啊。”宋明远仰首看她,打趣道。   顾长安扯开嘴角一笑,边说着边往营帐走,“等打完了仗,我得挑个舒服的地儿睡上三天三夜。”   天蒙蒙亮的时候,顾长安被临时拨过来帮她打杂的小兵给叫起来。小兵拍醒她之后就战战兢兢在旁边站着,顾长安扫了他一眼,顺手把外袍一批,蹙眉问道:“什么事?”   “外、外面来了个人,”小兵低着头,也不敢看她,“他让把这、这个交给将军。”   小兵递过来一个锦袋,墨色缎面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绣,但从用料和针脚上却能瞧出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东西。顾长安将锦袋拿在手中稍一掂量,又捏了捏,只觉其中的东西性状怪异,不知是何物。   她琢磨了一瞬,觉得康王这时候派人拿个破袋子来坑害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便解开了袋口的抽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了被面上。   掉在粗布被面上的东西是七零八碎的几块,顾长安一怔,拿起其中一片借着微弱的天光看去,只见绿松石表面已被血迹沁润,变成了深褐色。   她攥紧了那一块护心镜的碎片,粗粗把外袍一系,迈开大步几步就出了营帐。   晨曦还未铺洒开,稍暗的光线给周遭都罩上了一层清冷的淡青色。   顾长安在距离那人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看着他被黑色兜帽遮去大半的脸,莫名的喜悦从胸腔中乍现,漫天漫地席卷而来。   刘珩褪下兜帽,缓步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眼前人,旋即抬手摩挲了下她的脸颊,没正经地打趣道:“哭什么,给你的兵看见多丢人啊。”   顾长安这才察觉到脸上凉凉的,眉头一皱把他的手拍开,自个儿随手一抹道:“我没哭。”   说完就抬脚往营帐走,刘珩跟上去耍无赖地把她的手一抓,眼睛亮晶晶地像天幕上还未隐去身影的星子,“顾小将军,近日是不是食不下咽寝不安眠啊,我瞧你怎么又瘦了,打完仗多吃点补补呗?”   顾长安把手抽出来,也不理他就往前走,刘珩笑眯眯跟上去,一脸“我很满足”的样子让闻风而来的戴天磊和宋明远站在不远处看着都直摇头。   戴天磊摸摸下巴,“远哥,你说咱要打赢了,这天下就真交到端王手里了?”   “不然呢?”宋明远睨他一眼,“你还真想谋朝篡位啊。”   “那不能够,借我一百个胆儿我也不敢,”戴天磊一缩脖子,对着远处俩人努努嘴,“咱将军不在的时候,王爷那是威风八面,哼一声也能吓趴几个人,咋一到将军面前就成这样了?怕媳妇?远哥,诶,远哥你别走啊,你听说过有当皇帝的怕媳妇么?”   宋明远懒得理戴天磊,觉得他简直傻的冒泡,也不知道顾长安当初怎么就相中了这个少爷兵,走哪儿带哪儿。   刘珩既然来了,那“造反”的大旗自然要交到他手里,顾长安乐得清闲,猫在一边听刘珩跟众将士做战前动员。   黄久泰站在顾长安边上,压低了声音揶揄道:“丫头,你就是为了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韪?”   顾长安端出点刀枪不入的架势,打起太极,“您不也一样?”   “老头子是为国之大义,跟你们小娃儿那儿女情长怎能一样,”黄久泰乐呵呵地捋了把胡子,“可将来他一旦继承大统,你……当真都琢磨好了?”   顾长安舒眉一笑,“不瞒您说,我还真没往那么远了想。眼下这些坎儿,跨过一个算一个,真等都跨过去,又是一番什么境地,谁也说不好。”   “你倒都想的明白。”黄久泰叹口气,有心再提点她几句,却实在不合时宜,只得把嘴边的话又给摁了回去。   五万大军向着京城奔袭,朝廷派出来探消息的卒子才跑出来没多远,就看见滚滚烟尘里向着他们冲来的前锋骑兵,当下吞了口气赶紧撒丫子往回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来了,来了,他们来了!快关城门,关城门!”   谢源立于城楼上,看着城楼下被他派出去的探子正屁滚尿流跑回来,临进城门时还被块石头绊了个狗吃屎,谢源原本就沉郁的心境愈发地往下沉了几分。   震耳欲聋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谢源的手搭在墙垛上,也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什么,他总觉得连城墙上的方砖都在微微震颤着。   “把人都带上来吧。”谢源紧盯着城楼下越来越清晰的身影,吩咐身后人道。   谢源身后那人脸上的犹豫一闪而过,但也仅仅是那一个瞬间,便再无迟疑地蹬蹬跑下城楼去了。   **   顾长安与刘珩一骑当先,五千前锋紧随他们以雷霆之势冲向那紧闭的城门。   城楼上,凄凉的哭喊声撕心裂肺,两个衣衫褴褛,浑身带着血迹的人被推到墙垛中间。   顾长安紧盯着那面无血色两人,紧握缰绳的手几乎要将那绳子嵌进掌心。   她腰间,还悬着临别时顾长平相赠的长刀,他说刀本是死物,真正能让敌人胆寒的是握刀之人的决心。   “顾长安,你若再踏近城门一步,我就扔一个人下去。”谢源眯眼看着下面整个人都紧绷起来的顾长安,“你可看清了,他们都是你至亲的人。”   谢源说罢,旁边卒子便很识趣地把一个满头白发的人推出墙垛,让她半个身子都悬在城墙外。   顾长安握着长弓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颤,瞳孔倏地缩紧。   “好孩子,你抬起头来!”顾老夫人声音嘶哑,气力不足,可就算如此,她的声音仍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在场每个人的心坎上,“你记住,我们顾家人,活便活得堂堂正正,死便死得其所,对待敌人,宁死,不屈!”   说罢,也不知老夫人哪里力气,竟一下撞开那摁她的卒子,翻身从城墙坠下。   “祖母!”   两道悲戚的声音同时划破阴云密布的天际。   城楼上,顾长平目眦欲裂,紧盯着那个迅速堕下的瘦弱身影,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来,哀恸不能自已。   城楼下,顾长安飞身扑去,尽管知道那是徒劳,可她怎能眼睁睁看着至亲如此惨死。   也许是天不亡人,就在千钧一发之刻,忽然一人如流星般冲了出去,在顾老夫人即将坠地之时借力将她接住,然后迅速后撤,隐入前锋之中。   顾长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迫得停下脚步,然而两军阵前,却不许她有一丝一毫松懈。她仰首看着城楼上一个个熟悉的面孔,胸腔里像是被楔进一根根钢针,冰凉的触感夹杂着撕裂般的疼痛。   “你救得了一个,你救得了十个么?”谢源注视着下面那个女将,她浑身透出的寒意让他心里不禁打了个突,可他面上却不能有半点示弱,手一挥,立马就有人把沈氏、杜氏等人推了出来。   “啊——顾长安,你不得好死!”   “顾长安,你混蛋!”   “姐、姐,你快投降吧,我还不想死,姐——”   叫骂声此起彼伏,顾长安却只是看着每一个人还都如此鲜活的面孔。   顾长平被卒子死死压在墙垛上,生怕他也像顾老夫人一样跃下城墙,那他们可就不是威胁顾长安,而是激怒顾长安了。   顾长平看着城下长身而立的人,嘴角缓缓提起一个温和的弧度,就像从前出征时那样,拍一拍她的肩,说:“去吧,别怕。”   顾长安屈膝跪下,向着顾长平的位置工工整整地磕了三个头。   她懂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起身的刹那,顾长安弯弓搭箭,破空而出的利箭没有半点犹豫地直射谢源前额。   谢源满以为顾长安心神俱伤,哪里会料到她提弓的右手还能不偏不倚地射出箭来。荒乱间,一向勇武的禁军统领只来得及矮身躲避。可顾长安的箭去便是带着十分的力量,哪又容他说躲就能躲过,“咚”的一声,谢源盔帽应声而落。   顾长安手中长弓一收,朗声道:“谢源,顾家满门忠烈,你要杀便杀。但你记住,今日你杀我顾家一人,他日我便取你谢氏一颗人头。”   前锋阵前,顾长安翻身上马,刘珩始终不发一言地看着她。她一贯就是如此,纵然前面荆棘遍地,她也要义无反顾地踏上去,从来没有,哪怕一次,向谁示弱过,包括他。   谢源扶着墙垛站直了看着城下,恍惚间觉得他们几如一柄无人可挡的利剑,毫无迟疑地将剑尖指向康王的面门。   第六十五章 全胜   顾长安从没遇见过这么不像样的守城战,几乎没什么抵抗就让他们的前锋顺着云梯爬上了城墙。邺城军碍于“京城到底是自己家的京城”,所以进攻的时候大伙都还是本着一不让自己被打死,二不把同胞兄弟给打死的原则,保证对方身受重伤倒地不起就行,彼此都没肆无忌惮地下黑手。   这么一来,邺城军的进攻就显得很有趣了,一方疏于抵抗,一方又不赶尽杀绝,就像一场演练般,爬上城墙的邺城军很快就下了城楼,三下五除二打倒了守城的卒子,把沉重的城门最大幅度地向左右打开。   而谢源此人也正像宋明远所说,功夫的确不弱,他带领着十数人在邺城军的包围下左突右冲,竟让他杀出一条“血路”来,直冲到顾长安面前。   谢源觉得方才顾长安放出的那句狠话着实让他颜面扫地,不管怎么说,他也是个禁军统领,怎能容一个女子对他叫嚣。   顾长安和刘珩一路杀进来,正碰上早红了眼的谢源。   谢源的手下跟他也颇有默契,十二三人将刘珩团团围住,将他和顾长安从中隔开。这边,谢源劈手一刀便向着顾长安砍去。   顾长安后撤一步抬手格挡,怒视着谢源。他方才被顾长安一箭把盔帽射下,如今发髻散乱,面目狰狞,与当日到凤涞县去请刘珩时的风度翩翩已判若两人。   “纳命来!”谢源不给顾长安丝毫喘息的机会,反手挥刀欺上,同时左腿扫出,上下齐攻。   顾长安横刀接下谢源劈来的凌厉势头,一顿后猛然向后跃去,谢源提刀再攻,一柄宽刀锋芒毕现。   顾长安暗暗心惊,她之所长并不在武艺,所练刀法身法适合于战场,却不适合跟人拼功夫套路。而谢源显然与她不同,他一招一式间所展现皆是“武学正宗”,要打败她,只是个早晚的差别。   一念至死,顾长安手中招式一变,一改大开大合的身法,长刀忽如缠绕的藤蔓般将谢源的刀“黏住”。这还是顾长安偷闲时候向决明请教的,决明说她的刀法优势在快准狠,缺陷在没有完整的套路,一旦碰上个行家里手就要完蛋,所以当时就教了她这么一路“绕指柔”,没什么杀伤力,但暂时牵制住敌人给自己寻条退路是绰绰有余了。   谢源与顾长安过了几招后便看出她的用意,他眼中凶光一闪而过——既然交上了手,又岂有让她全身而退的道理?   谢源顿时发了狠劲,顾长安一下子就从勉强招架变成了险象环生。但越是危急时刻越没有着急的道理,顾长安此时倒平静下来,凝神在谢源愈发加快的招式上,想找出一招破敌的办法。   但她到底还是对谢源估计不足,就在谢源一柄宽刀舞得让人眼花缭乱时,他左手中忽然寒光一闪,一柄软不溜丢的剑陡然崩直了刺向顾长安左胸。   顾长安大感意外的同时,要抽刀去挡却已来不及。与此同时,旁边一道黑影蓦地插到顾长安和谢源中间,这人进来的角度十分刁钻,多一分便要被谢源宽刀剁上,少一分又要被顾长安手里长刀戳个透心凉。   刘珩格开谢源致命一剑,将顾长安护在身后,反手一剑自下而上劈出,逼得谢源后退自保,然而刘珩却未给他变招的机会,以快且诡异的身法忽然晃到了谢源近旁,横剑挥出,谢源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凌厉的剑锋,一时间竟无法抵挡。   转瞬间,谢源便人头落地。   顾长安提刀看着刘珩,眉心微蹙,她虽对武学无甚研究,但就凭刘珩方才那丝毫不拖泥带水的招式,她也能知道这非是一朝一夕便能练就的,那么……他这些年韬光养晦,除了她看见的这些,到底还隐藏了什么?   顾长安一时怔忡,握刀的指尖微微发凉。   谢源一死,禁军立刻“树倒猢狲散”,几乎放弃了抵抗,不少人干脆缴械投降,把□□一扔,蹲到街边去了。   邺城军这边自然士气大涨,原本心里还有点嘀咕的将士们,一看端王简直所向披靡,那点对“造反”的疑虑又被往下压了压,举着刀就往宫城冲去。   康王在东华门严阵以待,重重禁军将宫门挡得严严实实。   刘珩在东华门与康王正面对阵,而一直与他形影不离的顾长安此时却不知去向。   “七弟,我劝你还是早点投降,或许还能有条活路。”康王全幅铠甲坐于马上,如不是他身宽体胖,看去倒也有几分威严。   刘珩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见父皇一面,四哥却百般阻挠,我也是不得已才请了几位朋友同来。”   “你应该也知道,最后花落谁家还是要看父皇意思,可你现在剑指宫城,成了叛党……岂不是把机会拱手相让了?”康王眯起眼看着刘珩,又看看他身后的黄久泰和众将士,“你们跟着他‘造反’,就不怕株连九族么?”   刘珩身后鸦雀无声,任谁也听得出这康王色厉内荏,不过是在最后时刻给自己找点站得住脚的勇气罢了。   刘珩嘴角微翘,看着康王像个跳梁小丑滔滔不绝,而康王也是越说越说不下去,总觉得刘珩眼中的嘲讽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恨不得一刀砍过去把这个弟弟砍死了事。   然而还不等他下令动手,刘珩那边的将士已经杀气腾腾冲了过来。康王恨恨看了眼停在原地的刘珩,拔剑加入了混乱的战局。   顾长安和宋明远带着戴天磊率一队人马直接攻破了西华门,但这并非是因顾长安等人神兵无敌,而是提前被安□□宫城的萧山和知行加上齐王的人里应外合,又因禁军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东华门牵制刘珩大军,所以西华门这边虽大门紧闭,可防守却薄弱得让人汗颜。   顾长安与萧山、知行一汇合,便以最快速度向着含章殿冲去,这边西华门被破,等康王收到消息再派人去支援已来不及,只能追着顾长安他们屁股后面打。   就这样边打边跑,顾长安等人很快就到了含章殿外。   如同他们所料,含章殿才是真正的严防死守。有趣的是,他们并未遇上那些胭脂堂的高手,这些武林人士好像一夜间就撤出了宫城,不知去向。   守着含章殿的是康王亲兵和一批禁军,有萧山和知行在,扫倒他们这些花拳绣腿的已不在话下,再有顾长安等人配合,还没等康王调集人马过来,顾长安就已经一脚踹开含章殿厚重的殿门,迈了进去。   殿门吱呀怪叫着向两边弹开,里面的太监总管福禄既惊讶又无奈地看着提刀闯进来的顾长安,笑道:“百年来敢踹这含章殿门的,顾小将军怕还是头一个呢。”   顾长安被他一说,面上禁不住一红。   好在福禄只是打趣这么一句,便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将军请跟咱家进来吧,皇上在里头等着您呐。”   顾长安将长刀一收,暗想,恐怕敢提着凶器进含章殿的,她也是百年来的第一人。   皇上在龙床上倚着,背后竖了五六个软垫,手肘边也垫了两个,看去精神尚可,只是人消瘦的厉害,双眼浮肿,眼袋沉甸甸在双眼下挂着。   “臣顾长安救驾来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顾长安一身铠甲在皇帝面前跪下,金甲摩擦之声在空旷的寝室里尤其响亮,她手里的长刀虽已入鞘却也仍散发着让人不敢逼近的寒意。   “倒从未见过你如此扮相,是有几分巾帼英雄的意思,”皇帝微微一笑,两撇胡子也跟着往上翘了翘,“行了,起来吧。”   顾长安起身,垂手提刀站在一旁,腰板绷得直溜溜的。   “你们还算及时,要再晚个几日,就来给朕收尸得了。”皇帝老孩子似的瞥了顾长安一眼,全然不复从前威严的模样,“朕没什么力气,就跟你长话短说了。”   顾长安老老实实听着,也不吭气。   皇帝没好气地看看她,“听说你跟老七那还挺能说的,怎么到朕这就成个句嘴葫芦了?罢了罢了,朕问你,你当真想嫁给老七?”   顾长安诧异又纳闷地看了皇帝一眼,犹豫了片刻,才很谨慎地点了下头。   “起初朕并不同意这桩婚事,一来是你的出身,二来是老七对你用情太深,这对一个将为帝王的人,可不是什么好事。”皇帝叹了口气,“可朕却实在拗不过这个孩子,他为了你,江山社稷都能不要了,嘿,还真不知道这个没出息劲像谁。朕对老四也不是没抱过期望,但终究……许是老天对朕的惩罚吧,儿子们个个都不如意,朕只能矬子里拔将军了呗。”   顾长安暗自哂笑,原来刘珩是从矬子里□□的。   “你多年来征战沙场,胸襟和视野比很多男人都要宽广,性情也坚韧坚毅,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可生活在后宫之中,丫头啊,那可是与战场全然不同的境况。你的本领和才能就要在此间埋没,陷入后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你可甘心甘愿?”   皇帝自问登基这数十年来,从未对谁说过这么掏心窝的话,尤其是对着顾长安这种手握重兵之人。也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帝算计了一生,此时只觉得满心疲惫,对着这个为了他的江山他的儿子能豁上性命,扔下全副身家的姑娘,那些违心又狠心的话,是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顾长安的眉心又一次紧蹙起来,这些年,她的双眉间已有了浅浅的痕迹,可见是有过多少左右为难的抉择。   皇帝的话,她曾隐隐约约想到过,可当有人把这些话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却又是另一番感受。   一时间,她压根答不上来。   “再有一事,是关于那静慧的,”皇帝试探地看看顾长安,“朕想将她许给老七,如果你还愿嫁给珩儿,那她与你同为正妃,如何?”   顾长安抬头,看着皇帝露出进殿来第一个笑容,这个问题可比上一个容易得多。   “南燕野心勃勃,两国再交战是迟早之事。如果陛下有心将社稷交于端王,那么日后一旦起兵,静慧公主难保不恨上端王。王爷夫妻不睦,间接所影响便是大齐朝廷,臣斗胆请问,这可是陛下所期待的?既然静慧公主非得嫁一王孙皇子,那么寿王殿下也不失为一人选。殿下年纪与公主相当,又饱读诗书,是个知情知趣之人,断不会委屈了公主。”   “你……”皇帝看着顾长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心思转了几转,最终还是道,“假如朕坚持如此,你待怎样?”   “皇上,”顾长安再度跪下,将虎符置于掌中,“依大齐国法,调兵遣将认符不认人。虎符还在臣手中,陛下当真不考虑臣中肯的建议么?”   说罢,顾长安抬眸,眼中凌厉之色一闪而过,皇帝手掌微不可察的一动,怒火自胸肺间熊熊燃烧。   他颤抖着指尖指着跪在他面前毫不退让的人,“顾长安,你敢!”   顾长安伏地叩首,“臣恳请陛下三思。”   话到此处,已不必多说,顾长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我嫁不嫁那是我考虑的事,但你不能让静慧嫁,你要是不如我的意,那我就彻底把你大齐搅翻一回。   而皇帝之所以没就此让顾长安滚蛋,是因为他知道她敢、她能,甚至她可以拖到他咽气再把静慧处理给寿王……也许,现在的局势真的不在他掌握之中了。   静慧嫁与寿王?哼,顾长安倒打的一手好算盘,这么联姻,谁也蹦不出半个屁来,他还真是小看这丫头了,看来半年倒长进不少。   皇帝的怒火渐渐被理智浇熄,他不得不承认顾长安的话十分在理,已站在生命尽头的老人疲惫地一摆手,“就按你说的办吧。朕累了,想歇着了。”   顾长安再规规矩矩叩首,起身退了出去。   皇帝此时视物已是模糊不清,他含糊地看着顾长安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有点点几乎察觉不到的奇异的钦佩感。   第六十六章 尝试   顾长安出了含章殿,宋明远和戴天磊分站殿门两侧,俩人皆黑着脸,比之门神也差不了多少。   她进殿短短的片刻,宋明远和萧山已分别率两队人分东西将含章殿拿下。   “东华门那边情况如何?”顾长安看了眼仿似安宁的宫城,喊杀声从东边隐隐传来。   宋明远道:“方才追来的禁军见将军已进含章殿,便退回东华门去了,黄将军帐下的校尉刚来报,说再有小半时辰,就差不多了。”   顾长安点点头,“那便等着吧。”   “将军不去支援?”戴天磊在旁边很有“七大姑八大姨”嘴脸地问道。   “他要是连这点事都办不成,还叫里面人如何把重任交在他手里?”顾长安负手看着只得见瓦片的一排琉璃顶,道,“现在该想的是怎么收拾残局,安抚众臣。”   戴天磊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想言语又不太敢再吱声,总觉得顾长安从含章殿出来以后脸上就多挂了几分心事。   半个时辰后,刘珩率人当先来到含章殿,留下黄久泰在东华门善后。他拾阶而上,与顾长安相对而立,她微微侧身让开殿门,抬眸看他,迟疑了一瞬才道:“进去吧。”   刘珩凝神看着她,想说的话在胸肺间百转千回,最终,却只是解下佩剑,递到顾长安手里,道:“等我。”   顾长安接过那柄陪他征战沙场的利剑,剑鞘上还有他握过余温,沉甸甸的分量却似带着他不安。   皇帝的谕令从含章殿一道道传出,就在黄久泰跟康王两厢对峙不知如何是好时,先前还跟着康王浴血奋战的禁军忽然调转了矛头,按皇帝旨意将康王送去宗人府看押。   康王被禁军带走时没有疯狂的挣扎也没有怒不可遏的叫骂,他保住了皇室应有的颜面,只是通红的双眼和颤抖的手脚出卖了他内心铺天盖地的恨意。   他恨他猜忌多疑的父皇,恨他藏匿野心的兄弟,甚至恨那个狠心果决的顾长安。   他原以为折磨她的家人会让她有一丝松动,可这个女人的一副铁石心肠也真是叫人心寒,竟然不管不顾率军冲破城门。   刘隆唇边扬起丝嘲讽的笑,他那个愚蠢的七弟,还以为能和这女人共结连理。可笑,就凭她那天高海阔的心,怎能甘心被困在巴掌大的宫城内?   含章殿外秋风乍起,卷走了最后一丝秋老虎的热气。   晚霞映红天际,艳丽得像这些年顾长安见过的每一次流血的战场。她提着刘珩的剑,忽然觉得手脚都沉重得像动弹不了。   几个时辰前,她提着一口气,不顾及顾家人的死活,就这样杀进宫城,勉力撑着不怎么足的底气,跟皇帝来了场绵里藏刀的较量。   城楼下,她给顾长平磕了三个头,起身时那一阵天旋地转和不断翻涌的血气都被射向谢源那一箭给压了回去。   此时,周遭一片宁静,就连聒噪的戴天磊都跟着宋明远去城里善后了,安静得连那丝丝缕缕的云都显得那么高远。   顾长安脚下一软,只觉喉头一阵腥甜再也压制不住,一口热血喷涌而出,血珠落在她的盔甲和刘珩的剑柄上。   眼前沉沉的黑暗铺天盖地袭来,她在模糊里只看见离得最近的萧山惊慌失措地向她扑来,然后便坠入了漆黑的深渊。   许多声音在顾长安的脑中徘徊,嘈杂、烦闷,她醒来又睡去,手脚像几块木头拼凑在身体上,毫无知觉。   日头在漪澜苑外升起又落下,顾长安觉得有时是黄昏,有时又是清晨。她眼前的人走马灯似的换,偶尔是顾长平,偶尔是顾长宁,甚至还有愁眉苦脸的君菀。   这一日,月上中天,屋里一灯如豆。   “诶,醒了醒了,君姑娘,咱们将军醒了。”竹染欢呼雀跃地奔过去摇晃打瞌睡的君菀,君菀一惊,差点一个趔趄摔到地上去。   君菀这么一吓,倒给吓的清醒过来,三两步挪到床边,看着一脸呆滞的顾长安,龇牙一笑,“总算睁眼了,你要再不醒,那个王爷估计要把房顶给掀翻了。”   顾长安略显迟缓地动了动眼珠,声音沙哑地道:“我在哪儿?”   “还能在哪儿,靖远侯府呗,你老人家那一口血憋着,旧伤加旧伤,怒极攻心,郁结不发,就一齐发作了……是这么说的不,”君菀皱皱眉,糟糕,那套说辞想不起来了,最后瞥顾长安一眼,“你可不知道,我前脚到京城,后脚就被叶清池提溜来守着你。我的姑奶奶,你是一个伤没养好就接着下一个伤,逼得我这个医术不昌的后进分子都快能挤进前三甲了。”   “君菀,”顾长安直觉喉咙疼得快要裂开,咽了口唾沫,才道,“我昏迷了几日?”   “十日,”君菀撇撇嘴,“老实说,你还能喘气真得感谢你这么多年练下的底子,照你这种折腾劲儿,要搁普通人早就翘辫子了。不是我打击你,你啊就此养着,还能活个百八十岁的,要是非找死还去打什么仗,活不过三十就得嗝屁。”   竹染端着水过来,一听君菀数落顾长安,就不乐意了,边要扶起顾长安喂水边道:“君姑娘,我们将军才醒,您就不能说句中听的么。”   “要听中听的?外面俩二十四孝好男儿等着呐,你要哪一个?”君菀“很有眼色”地给竹染让开位置,嘴上还是不饶人。   顾长安倚在软垫上,一点点喝着竹染手里的温水,就听君菀喋喋不休道:“我也真佩服你那个王爷,听说朝堂上都乱成一锅粥了,他每日折腾完那些鸡零狗碎的事还能雷打不动到侯府来守一两个时辰,你是没瞧见,那乌黑的眼圈,啧……顺带还有个把我绑来的叶清池,听他说你答应了个什么鬼的事,结果差点被王爷把他脑袋给搬搬家。没想到他这人还真有点脾气,都这样了还整日跟漪澜苑戳着,我看着都心酸。”   顾长安一面听着一面觉得君菀当个大夫实在可惜了,她应该找个茶楼说书去,才不算屈才。   “还有你那个什么哥,两个哥,瞧瞧,都快把姑娘我的脸上盯出俩窟窿了。可你老人家不醒啊,我有什么办法。蜈蚣啊蜘蛛啦蝎子什么的我都给你试了个遍,你才舍得睁睁眼。”   君菀七绕八绕地说了一大圈,也没说她到底什么毛病,顾长安也懒得问了,估计就算问也问不出个什么来,干脆问旁边的竹染道:“老夫人如何了?”   竹染端着碗的手一抖,双眼一垂也不敢看顾长安,就这么不吱声了。   顾长安心里悬着的大石头咚一声坠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锋面扎进最柔软的地方,一时血流如注。   “姑奶奶你就别为难个小丫头了,这种任重而道远的问题当然得外头人来答,你挑一个,我替你去请。”君菀眨眨眼,一拉一拽,一手把竹染拉到旁边,一手把顾长安拽得重新躺下去。   顾长安盯着面前的一片虚空,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口中蹦出俩字,“端王。”   不消片刻,随着门帘轻响,刘珩大步走进来,可越是走得近,他就越是不敢靠近似的缓缓停了下来,犹豫着站在离顾长安不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顾长安听见动静,却看不真切,只得问道:“刘珩,是你么?”   刘珩只觉喉头一紧,猛地吞咽了下,才道:“是我。”   顾长安的声音很沉也很弱,好像不抓住就随时会消失一般。刘珩紧蹙着眉,心底那点犹豫烟消云散,他紧走几步抓住了她的手,却不像从前那样热乎乎,而是冰凉冰凉的。   顾长安抿了下嘴唇,很艰难地开口,“我祖母她,如何了?”   刘珩握着她的手一紧,“决明救下了老夫人,可她还是没能等到你醒来。”诸多情绪在刘珩心底翻涌,是愧疚是无措还是怜惜,他根本无从分辨,“长安,是我对不住你。”   如跗骨之蛆的痛苦逐渐吞噬了顾长安,老夫人的音容笑貌在她眼前一点点清晰起来。   她想起从前老夫人总念叨的祖父,说他早年战死沙场,一个人在地下孤独了这么些年,要不是放不下府里都还没成才的娃娃们,倒当真想撒手去了。   顾长安很想放肆地大哭一场,可她的眼泪就像干涸了一样,根本流不出来。   她自嘲地想,原来,很悲伤的时候眼泪是掉不下来的,那种苦涩的滋味只会倒灌回心里。   “不怪你,谁都不怪,”她出神地看着床幔,“从裕州回京时我就明白,命运的强硬是怎样都拗不过的。”   “你小妹也,不在了。”刘珩咬咬牙,“是中了流矢,咱们的人施救不及……”   刘珩看着顾长安清亮却寂灭的双眼,到嘴边的话就说不出了,这些字字句句就像凌迟般一刀刀割在她的心上,而他,就是那个刽子手。   “我到邺城时就想通了,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可这不光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保住侯府我才铤而走险。”顾长安低垂着眼,看着他们相互紧握的手,“一旦大权落在康王手里,侯府就岌岌可危了。他并不像你们的父皇,是个知道旧情为何物的人。”   有些事,就是因为看得明白才会愈发残忍。   “传位诏书就在皇叔手里,那是父皇最后的一步棋。”刘珩抬手拨开她额前的乱发,俯身轻而缓地印下一吻,“不日后,我将即位……你可仍愿嫁我?”   刘珩知道,整个侯府都在服丧,他这个时候说这个话是对死者最大的不敬,可他不能等了,眼下不管是侯府外的局势还是他和顾长安之间微妙的变化,都不容许此事一拖再拖。   但他却几乎能预想到顾长安的回答。   果然,她迷茫又诧异地看着他。   片刻之后,她平静地点头。   “如果我赌上整个侯府百来条人命,要的只是个矫情的结局,那我根本就不会去邺城。”顾长安淡淡地呼了口气,“刘珩,我清楚地知道我要什么,这么多年,我已是很疲惫,不想再经历什么无谓的折腾。”   刘珩看着她,百般的情绪杂陈,从前他总期望着有朝一日他能替她挡去雨雪风霜,可她却一个人撑起所有,在艰难的路上踽踽独行。   “你父皇问我,是否甘愿陷入后宫那一方小小的天地,扪心自问,我并不愿,”顾长安露出个毫无意义的笑来,“可我却还是想试试。”   不尝试就放弃,无论是何事,在放弃的那一刻,就是连半分机会都没了。   第六十七章 一心   更深露重,叶清池还等在漪澜苑里。   “我说你也够狠心的,叶清池巴巴等了你这么多天,你当真不见?”君菀看看面色愈渐红润的顾长安,翘着二郎腿坐在一边问道。   顾长安把手里药碗递回给竹染,道:“不见。”   “不知道他哪里得罪你了,”君菀摇摇头,“你既然醒了,那这就没我什么事了。我给你开了几副药,你老老实实按顿吃,再吃个小半月,应该就能活蹦乱跳了。但为了你多活几年考虑,你得先妥妥将养个三五年,别舞刀弄枪,也别动气动怒。”   君菀说完,就站起来要走,可还没挪两步,又被顾长安给叫回来。   “日后只要你需要,只要不违背原则道义,无论何事我都会尽我所能来帮你。”顾长安说不出什么肉麻话,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君菀一而再的救命之恩,犹豫半晌只道出这么一句承诺来。   君菀背着手低着头看她,嘻嘻一笑,道:“我的将军大人,你的意思我心领了,这话我也记住了,往后有缘再见。”   君菀蹦蹦哒哒地出门去了,顾长安倚在床边却无法平静。   她这一睡就睡了十日,宋明远和戴天磊怎么样了,陌红楼去哪儿了,静慧公主如何安置了都被她一干抛到了九霄云外。   现在醒来,那些事情又一瞬间飞回来,堆了满脑子。   翌日,顾长安已觉得气力回来不少,看来君菀胡诌的几句也不是没有道理,她的确是旧伤未愈又加上激怒攻心。但她这回毕竟没受什么外伤,尽管没力气四处走动,但起床溜达几步还是能行的。   顾长平瘸着腿来看顾长安,进门就看见瘦成一根麻杆的人在院子里一步三晃地瞎走。   “一醒来就闲不住,也不知道你上辈子是不是个猴儿。”沈氏扶着顾长平在藤椅上坐下来,然后就很贤惠地在一旁看着这兄妹俩。   “你那些伤都好了?”顾长安挪过来,在他旁边坐下,狐疑地打量他几眼。   “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不打紧了。”顾长平有些压抑地叹口气,“祖母头七也过了,你等能走动,去灵位前磕个头。”   顾长安没吭气,不发一言地呆坐着,半天才道:“我还以为你得拿马鞭抽我一顿。”   “这事倘若换做我,也是一样的结局,”顾长平自嘲地一笑,“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有百般的身不由己。”   顾长安不置可否,抬眼看他,“二哥怎么样?”   “上朝去了,端王重用他,他也干劲十足,说是要把前头亏欠的都补回来。估计再过些日子,六部就要重新清洗。”   顾长安笑笑,“二哥一向是个达观知命的人。”   “不说家里头的事了,”顾长平眉心轻蹙,“你应该还没忘姑姑当初入宫时的情形,你当真都仔细考虑过?”   “我也说不清,”顾长安撑着额角苦笑,“回京城前就不止一人同我说过这话,我是不是脸上就写着跟皇宫八字不合,怎么你们一个个都来问这话?”   顾长平一脸“好心当成驴肝肺”的样子,瞥她眼道:“怕你受委屈,还能有什么。”   “我能受什么委屈,了不起别人给一拳我再一脚踹回去就是了。”顾长安浑不在意地一撇嘴,顺手还活动了下筋骨。   顾长平怔了下,还真想不出什么来反驳她,反倒是顺着她的话往下一琢磨——这丫头娘家是靖远侯府,出嫁前获封将军征战南北,谁要欺负她恐怕也得掂量掂量。罢了,女大不中留,管不了了。   顾长安与顾长平又聊了几句,原想问问陌红楼的消息,哪知顾长平也不大清楚,只说宋明远和戴天磊已回北境去了,临走前还来看了昏睡中的她一回。   送走顾长平,顾长安干脆在藤椅上躺下,让竹染拿来条薄毯盖着,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顾长安?顾长安,你醒醒。”   “姑娘,你别这么晃我们将军,诶,姑娘。”   “顾长安!你耍什么赖皮!”   顾长安皱皱眉,半睁开眼来,先是看了眼抓在她手臂上的爪子,又看看爪子的主人——倒是不意外。   姜璃大概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扮成了个小厮模样,为了装的像还特地贴了两片胡子,结果还是连竹染都看出她是个姑娘,不言而喻的失败。   姜璃见顾长安醒了,悻悻地把手一收,瞪她一眼,“顾长安,没想到你心机这么重,要不是本宫你怎能顺利去邺城?现在倒好,你成了什么功臣,端王却连看都懒得看本宫一眼。”   顾长安挪了下有些僵硬的手脚,勉强见个礼道:“末将去不去邺城,如何去邺城都跟公主没有半块铜钱的关系。公主是立了个字据没错,但那张字据不是虎符,也没法替末将上战场。至于端王怎样待公主,那末将更无权置喙。”   姜璃瞪圆了眼睛,气呼呼地把那两撇假胡子一撕,也不顾公主形象就在顾长安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你不知道,他、他要本宫嫁给什么寿王!”   “寿王一表人才又饱读诗书,与公主是良配。”顾长安接过竹染给二人重新沏的热茶,吹开茶叶末子,从容不迫地浅呷了一口。   “胡说,本宫与端王才是良配,那个什么寿王休想癞□□来吃天鹅肉。”姜璃一脸的视死如归,仿佛不嫁端王她就要投护城河明志一般。   “那公主不辞辛苦地来找末将,就是为了抱怨一番?”顾长安不想与她废话,干脆替她点出来意。   “自然不是,本宫是来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谁让你诓本宫立字据来着,”姜璃又端出她公主的架势,道,“知道你与端王关系不一般,你去同他说说,就说本宫要见他一面。”   顾长安很是疲倦地闭了下眼,“末将重伤,被勒令在府里修养,哪里也去不得,实在帮不上忙。”   其实姜璃进门时也看出顾长安满脸菜色,那样子跟刚从鬼门关爬出来也差不多,要不是她急的没法,也不会上来就扯着顾长安晃她。   “可你……”   姜璃的话才说了开头,就被月亮门那一阵脚步声给打断了,她甚是惊讶地看着来人,怔忡得说不出话来。   刘珩站在漪澜苑门口,愣了一瞬后便抬脚进来,后头还跟着抱了一摞大红绸缎的白辛。   “端、端王爷。”姜璃直勾勾望了他片刻,顿时双颊红霞齐飞,又娇羞地垂下头去。   这边,顾长安了无兴趣地掀了下眼皮,见是刘珩,额角的青筋都跟着蹦了一蹦——这回可好,她的漪澜苑怕得鸡飞狗跳一番。   姜璃娇俏得很标准,可惜刘珩天生就缺了这根筋,二十几年来也就顾长安入了他的法眼,其气质形象还跟什么美娇娥相去甚远。   所以刘珩从跨进院门就在琢磨怎么把姜璃打发出去。   姜璃这时候也顾不上记恨顾长安睁眼说瞎话,只恨自个儿缺心眼换上什么小厮的衣裳,还弄得灰头土脸,惨不忍睹。   “公主不该擅自离开慧宜馆的,这婚期就订在十日后,倘若出了什么岔子,九弟少不得要怪到本王头上。”刘珩板着脸道,“竹染,你去把童生叫来,备上马车送公主回慧宜馆。”   刘珩的话像是一根刺刺到了姜璃的痛处,他对靖远侯府下人的熟稔和对自己的淡漠让她那一点点希冀忽然支离破碎。   远离故土的悲伤,无能为力的失落混成一团熊熊的怒火,在姜璃的四肢百骸燃烧起来。从前她所见刘珩与顾长安的点点滴滴蓦地串成一条线,蜿蜒着在白辛手里的大红绸缎上找到了终点。   姜璃退后了一步看着面前的两人,凄凉又自嘲地笑起来,她指着藤椅上的顾长安,怒视着刘珩:“这个女人有什么好,她和那些脏兮兮的男人同吃同住,野蛮又没教养。我容貌姣好,身份尊贵,你娶了我也将享有我母国的荣耀。你凭什么就要她,不要我?”   姜璃说着便抽泣起来,许是觉得忒过委屈,抹泪的手也禁不住微微颤抖。   白辛暗自皱眉,转眼去看旁边的顾长安和刘珩,却见这俩人一个像事不关己地看热闹,一个捏紧了拳头像是要揍人。   “静慧公主,莫说你只是一个败国公主,就算你是神女下凡,在本王眼里也不过如此。顾长安是本王即将明媒正娶的妻子,公主侮辱她便是侮辱本王,既是对我大齐的蔑视,难不成公主还想挑起两国的纷争?”   刘珩的话没留半点余地,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匕首把姜璃扎的鲜血淋漓。   姜璃就算再骄纵任性,此时刘珩已将这指甲盖大的事情上升到了国事高度,她如果还要纠缠,那真成冒傻气了,传出去还不得被人指着鼻子骂她燕国臭不要脸。   她忍了又忍,咽了又咽,好容易把到嘴边那一长串嘲讽顾长安的话给吞了回去,瞪着她像是要把眼珠子都给瞪出来。   顾长安看了姜璃一眼,有点意犹未尽的样子,被刘珩悄悄捏了下肩头,这才老老实实低头去喝她的茶。   姜璃被俩人的小动作给扎的简直想去把顾长安的脸给刮花了,再把手脚砍下来,就像对待那个欺负她的父皇的嫔妃一般。   可惜,竹染带着童生的到来直接结束了姜璃的幻想,将她从这撕心裂肺的痛苦里暂时解救了出去。   姜璃走了,白辛等人也识趣地都跑去了月亮门外头当门神,院里就剩下顾长安和刘珩俩人。   刘珩笑眯眯地把那一摞红绸都抱过来搁在顾长安膝头,自个儿在旁边坐下来道:“这是喜服的样式,你挑挑看。”   顾长安轻抚过那丝滑的绸缎,抬眼看他,“这么着急?”   “你不急,我急,”刘珩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是父皇的意思,赐婚的旨意这几日也就到了。”   顾长安摸摸下巴,“就不能再拖几日?”   刘珩苦着脸,“我都打二十几年光棍了,你就不能施舍点同情给我?”   第六十八章 出嫁   夜里的凉风在祠堂外卷起枯叶,打着璇儿飘起来又落下。   顾长安在老夫人灵前跪着,腰杆照样挺得笔直。   老爷子从前说过,身为顾家人,就要行得正坐得端,上不愧对国家社稷下不愧对黎民百姓。   可对家人,终究是相负了。   竹染和童生在祠堂外候着,一直等到天光大亮,顾长安才从祠堂里一瘸一拐地出来。   俩人赶紧上去一左一右扶住她,童生直叹气:“只说让您来磕个头,您倒好,这么一跪就是一宿。”   顾长安垂目不语,老夫人已经不在,不管她是想尽孝还是想诉述心底的愧疚,都再无法言明。   竹染道:“昨个儿叶先生又来了一趟,也没说什么,搁下几盒老参就走了。”   顾长安点点头,也是时候该见见叶清池了。   前两日圣旨就到了靖远侯府上,一是为褒奖靖远侯忠勇为国,所以得封平江王,二是给顾长安赐婚,婚期就定在一个月后。   按照大齐的规矩,既然婚期定下,那刘珩就不能隔三差五地往平江王府跑了,得老老实实等到大婚以后,所以顾长安的漪澜苑里倒彻底清净了。   “郡主,那位叶先生又来了。”一个小厮从前院匆匆跑来,行个礼对顾长安道。   顾长安有点无奈,顾长平变成平江王,她就成了个莫名其妙的郡主。   “我这就过去,他在漪澜苑?”   小厮回道:“是,在漪澜苑外等着呢。”   回到漪澜苑,叶清池像是就站在那棵桃树下没挪窝,远看着真有点形单影只的错觉。   “总算露面了,要见你还真不容易。”叶清池看了眼面色稍显苍白的顾长安,话里带了几分调侃。   顾长安回首吩咐竹染去沏茶,然后才道:“去院里坐着聊吧。”   叶清池近来对漪澜苑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不得了,好像连那片树叶昨儿还挣扎着,今儿就枯萎都看得出来。   竹染取了薄毯给顾长安盖在膝头,生怕她才跪一宿,这凉风一吹再着了寒气。   叶清池在她旁边坐下来,舒了口气道:“你总说我是老狐狸,这回你可算得比老狐狸还精。”   顾长安道:“不算不行啊,一冒傻气就被人骗坑里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凤涞县时还一本正经地答应我,随我去北去,怎么一眨眼就把这话给吞回去了?还专门等到皇帝赐婚,知道我没法子了才见我。”叶清池是千百个无奈都挤在了一堆,恼的想揍人,可又打不过她。   “我也不算食言,”顾长安拨弄着刚飘落在薄毯上的一片枯叶,“当时的确约好如果在你的助力下顺利‘清君侧’,我便辞官随你北上。可没料到皇帝会将虎符交给明远,他给截了胡,我有什么办法。”   “你这叫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吧?”叶清池让她一席话给气的笑起来,“顾长安,你有时候确实挺无情的。罢了,我就问你,要我非得让你兑现承诺,你待如何?”   顾长安看他一眼却没回答,话锋一转道:“我知道宫城里胭脂堂的人是你临时撤走的,这个恩德我不敢忘,可要不是君菀及时拿着解药回京,你还会撤走他们么?你冒险出京,在凤涞与我碰面的确是一步险棋,但你当时果真就没有退路了么?   红楼是个直爽人,你在裕州时就花了心思要利用她作为你我联络的桥梁,却没想到她反而倒向了我这一边,甚至将胭脂堂的事和盘托出,所以在我昏迷那几日,你便让她离开了京城。我遍寻红楼不着,后来还是天磊来信,我才晓得她是回了裕州。清池,你对人对事的算计早已成为一种习惯。”   叶清池但笑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你当年救我,纵然一半是天意,但另一半谁能说不是人为?你那时在北境的盘子还不稳,急需有朝廷背景的人来给你扎根基,顾长平当然是不二人选。只是当时我年纪尚浅,对这些事并未知晓,是后来与大哥说起才慢慢猜出一二。”   “没想到你还挺记仇的。” 叶清池喝了口竹染沏好的茶,道,“是啊,那时候恰逢叶氏遇上危机,我如果不铤而走险到北境,也许叶氏就此便要没落。我在裕州盘亘数日,打听出你与靖远侯的关系,又知你为斥候将要出关去狄戎探听消息,这自然是个难得的机会。后来救下你,我也留在了裕州,一来二去与你熟稔起来后,先前的一些盘算倒都淡了许多。这么一晃就是十多年,谁能料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刘珩居然从京城跑到石岭去投军。”   “谁能想到,”顾长安像是想起什么糟糕的回忆,支着额头低笑,“他时候只懂点什么花拳绣腿,上了战场左支右拙,狼狈得不像话。”   “他只身跑到石岭,在那光秃秃的地方隐忍七年,你当真信他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么?两年前刘珩回京,看似无权无势的七皇子竟能以雷霆手段压康王一头,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胭脂堂派去刺杀他的人要么无功而返,要么音讯全无。半年前,胭脂堂几大堂口接连被毁,康王在朝中势力也遭打压,刘珩那时虽在南境,可谁能说这些与他无关?”   “他算计过天下人,只‘粗心大意’地漏了我一个。”顾长安在手里的枯叶上戳了几个窟窿,“不能说我从未被波及过,可他针对的人,从来都不是我。成大事者,哪有心慈手软的。我也是打过仗的人,见识过战场上小山包一样堆起来的尸体。战争是对生命从根本上的嘲讽和蔑视。刘珩很少与我说起他的‘大业’,他知道那是不见血的厮杀,本质上和肉搏战没什么区别,都会让人心生厌恶。对我来说,这样就挺好。我不是什么见不得血光和争斗的人,只是不乐见罢了。所以我赌上府里几百条人命兵发京城,也不单为了国家大义和皇帝的嘱托。”   叶清池看着她,总觉得她这话说的颠三倒四,但他却明白了她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仨字,我乐意。他这回的确是输了个底掉啊,倒不是输给刘珩,是败给了顾长安这个“一根筋”。   “罢了,话到此处也不必再多说,我走了。”叶清池站起来,背对着顾长安摆一摆手,“如有需要,你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   顾长安觉得心里那一块秤砣总算撂下,对着叶清池的背影真心实意地道了句:“清池,多谢了。”   叶清池走到院门前却忽然停下来,回首看着顾长安,好像终于卸下什么重担似的一笑,道:“无论是去南境当什么劳什子的军师,还是脑子一热从京城跑到凤涞,我都没算计过什么。其实事后我挺后悔的,因为这两件事都办蠢了,对不起你叫了我这么多年的老狐狸仨字。”   他说完就走了,顾长安捧着茶杯一时怔忡,闻着袅袅茶香,露出个释然的笑来。   顾长安少有如此惬意的时候,闲在平江王府里简直要生出一层绿毛来。除了东哥和茂修时不时来她这个姑姑的院子里读读书,别人几乎是绕着漪澜苑走。尤其是几个姨娘和大难不死的弟妹,差不多把顾长安当成了瘟神,可又拿她没什么办法,就连死了闺女的后娘也是敢怒不敢言,在自个儿院里见天地扎小人咒顾长安,可冷不丁地俩人真在府里碰上,却是连半句重话都不敢说。   平江王府上下都知道,只要这老天不再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府上是要出去一位皇后了,想想就觉得牙根都酸疼。   按道理,顾长安得守孝三年才能出嫁,可皇帝这一道旨意下来,谁也不能崩出个不字,只得忙完丧礼忙婚礼,府里的总管领着童生俩人简直忙得要飞起来。   一时间,喜气倒把先前的哀伤给冲淡了几分。   绣娘们日夜赶工,总算赶在婚期前把喜服给赶了出来。金银丝线坠着明晃晃的珍珠实在华贵无匹,顾长安在竹染、沈氏和杜氏仨人的帮忙下总算把繁复的衣裳套在身上。   换好之后,杜氏摸着下巴直皱眉,说顾长安在这烛火下一照,简直就是晃眼,这要搁在白天,估计站在几十张外都能看见她在远处发光。   顾长安觉得这喜服好像比她那盔甲也轻不了多少,搞不清楚刘珩非得挑出这么张扬的一套是几个意思,还嫌他们这婚礼不够闹腾的?   总归是一阵人仰马翻,总算到了平江王府郡主出阁这日。   端王爷从大早起就紧张得先绕着王府跑了三圈,跑的满头大汗才算把蹦蹦乱跳的心给摁回去。   白辛、决明几人忙完之后干脆就排成一排看热闹,顺便想象一下等洞房花烛夜的时候他们王爷该怎么办,几个人一合计,估计他还是听郡主的……   皇帝拖着病躯勉强从含章殿来端王府上观礼,顺道还带着才晋了贤妃的顾鸾。顾鸾心里既喜又忧,可转念一想,儿孙自有儿孙福,只要长安这位置坐的稳,谁也不能欺到她头上去,何况还有平江王府给她撑腰。   相对而言,顾小将军就很淡定了,头上盖着喜帕看不见前路,但脚下路还都看得真切,也不需旁边喜娘扶着,自个儿迈开大步就能走得四平八稳,可把守在府里的沈氏和杜氏愁坏了。   这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只见过怕的食不下咽的,没见过吃得香睡得好,好像就换身衣裳去串门的。   不过这事顾长安的确看得淡,在她看来,重要的并不是嫁娶这日的过程,而是两人往后真正生活在一起的数十年。   顾长安热热闹闹地出嫁了,城里老百姓知道消息的都跑出来观礼,不少都说这才是佳偶天成,也有人说这端王怕是娶了个悍妇,说什么的都有,气氛很是喜庆。   顾长平和顾长宁俩人在府门外目送花轿远去,顾长宁用手肘拱拱顾长平,“我怎么觉得心里头酸不溜丢的不是滋味啊,你啥感觉?”   顾长平哼了一声,“以前是怕她嫁不出去,这会儿觉得还是嫁早了,走,陪哥去喝一杯。”   “咱们长安这样的姑娘,嫁给谁都觉着亏,可望遍大齐,还有比他更配的么?”顾长宁和顾长平俩人背着手往府里走,边说边摇头叹气。   这边的端王府里,跟刘珩交好又跟顾长安熟识的人像是铁了心不打算让他有个舒心的洞房花烛夜,只待皇帝前脚一走,后脚就闹开了,一群人撂下往日的拘束,喝了个酩酊大醉,就连一向还挺克制的沈卿沈大人也有点摇摇晃晃。   顾长安一个人戳在房里早就闷得心里发慌,只得跟陪嫁过来的竹染说点有的没的。好容易等刘珩一摇三晃地从外头进来,喜娘说了吉祥话,又挑了盖头,喝了合卺酒这么一大套,顾长安总算能把沉甸甸的金玉珠翠从脑袋上扒拉下来,然后站起来活动了下腿脚。   刘珩眼神迷离地看着她,大着舌头舒展双臂道:“媳妇,给抱抱。”   顾长安一看他整个人都傻了好几圈,不禁失笑,过去抬手一扯他脸皮,说:“瞧你醉的连个人样都没了,洗洗脸睡吧。”   刘珩欢呼一声“砰”地倒在一团软乎乎的被褥上,上下眼皮亲热地粘在了一块。等顾长安拧了个帕子回来要给他擦脸时,这人已经撒欢地睡着了。   顾长安帮他褪了外袍,净了面,给搬到床里侧老老实实躺好,才自个儿把那明晃晃的喜服脱下来挂在一边。   蓦地,她自余光里瞧见窗外两道黑影一晃,暗自哂笑,走过去敲了敲窗户,清清嗓子道:“你们几个该哪儿哪儿去,否则明儿早起都去敬堂领三十鞭子。”   外头决明几人龇牙咧嘴,心里叫苦也不敢吱声,矮身贴着墙根一个挨一个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第六十九章 终   刘珩醒来的时候脑门疼得像要炸裂,转转眼珠,瞧见顾长安正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媳妇?”刘珩试着叫唤了一声,然而抱臂站着的人却没给他什么反应。   “咱俩的确是成亲了?”刘珩低头看看整齐的衣裳,开始怀疑昨个儿那是场春秋大梦。   顾长安理所当然点点头,“成了啊,而且白辛他们都在外头等你的红包呢,听说这些日子他们都被你折磨的不轻。”   刘珩先是喜不自胜地默默欢呼了一番,然后心里又一沉,绷着嘴角问道:“那昨个儿夜里……”   顾长安理理有点绑腿的裙摆,道:“你醉的不省人事,回来就睡到了这会儿,行了,我到院里活动活动,你自个儿起来收拾下。”   说罢,顾长安就出门去了,刘珩躺在床上垂头丧气地看着床幔——都说春宵一刻值千金,他的春宵一刻怎么就被睡过去了?不行,得赶紧趁热打铁补回来!   顾长安抓住要跑的决明,逼迫他“自愿”陪她练了套拳,僵了这么些天的身体总算给活动得热乎乎的,顾长安觉得挺满意,决明却苦着脸跑去白辛想寻点安慰,结果却被白辛和决微无情地嘲笑了一顿。   刘珩出了门就黑着脸,白辛溜过去还没问一句,才提了“洞房”俩字,就被怒火中烧的刘珩一脚踹了出去,看那力道,是没客气。   顾长安边剥开一个橘子边凑到他旁边,往他嘴里塞了一瓣道:“之前就想问你了,你初来石岭时候装的手脚不灵光的样子,是骗我还是骗眼线的?”   刘珩没料到她冷不丁地扯上了这事,差点被橘子瓣呛到,赶紧一口吞下去,道:“骗眼线的!”   顾长安凉凉看他一眼,“早知道你功夫这么出神入化,我当时救你做什么,就该把你扔狄戎人堆里,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这么算算,我好像没少冲在前头替你挡刀挡剑的,你是看我年少好欺,拿我当人肉盾牌么?”   刘珩欲哭无泪,当时顾长安对阵谢源情况危急,他不得已才露了陷,没想到她果然揪着此事不放了。   “看你也能以一敌百了,不知道要他们六个是来充数还是来做样子的。”顾长安一句话扫翻了端王府的一船人,萧山和知行躲在房檐下,听见这话以后都挺委屈的,他们早就提醒过王爷了,可他老人家不听啊,现在倒霉了吧……   倒霉的刘珩整整倒霉到顾长安回门,每到该就寝的时候,顾长安就能找出百八十种理由从房里溜出去,然后把他一个人晾在一团锦被里。   这日回到王府,刘珩把四周围的人都赶跑了,跟顾长安俩人相对盘膝而坐。   顾长安在他微微抬手的一瞬,忽然翻身下地,就要故技重施,哪知她快,刘珩更快。他出手如电,一手扣住她的腰,顺势将人勾了回来。顾长安一记手刀劈下,却被刘珩侧脸躲了过去。   顾长安一躲一闪间就被压在了锦被下,刘珩双手撑在她颊边,双腿压着被脚,将她困在薄薄的锦被里动弹不得。   刘珩摩挲着她颊边早已不甚明显的刀疤,道:“那时候不在,是我这辈子再也弥补不了的遗憾。”   顾长安看着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喜悦又像是羞怯,她费了大力才挣出来的一只手蓦地抓住他的衣襟,借力仰首在他微凉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地触了下,道:“既然都已过去,你又何必画地为牢。”   湿凉的触感沿着脖颈轻柔地蔓延,当十指相扣,绸缎般的黑发如胶似漆的纠缠,肌肤上细密的汗珠顽皮地沾满额角,彼此深入骨髓的承诺,在每一次战栗和轻喘间得以印证。   顾长安疲惫地睡去时,似乎解开了曾经凝在心头的疑虑和不甘。她眉心的褶皱终于舒展,刘珩握着她细长的手指,明白他已握有此生至珍——纵使万里江山瑰丽无匹,也抵不过眼前人触手可及的温度。   **   元光二十六年隆冬,大齐皇帝终于拗不过磨人的寒风,在众嫔妃哀哀的啜泣声中驾崩,次年元月端王继位,改号建平。   庆阳宫空荡荡的简直能容两匹马在里头撒欢,顾长安从搬进来就不大舒服,闲来无事干脆叫人在后头立了俩靶子,又搬来几样趁手的兵器给插在架子上。   刘珩在前朝忙着他父皇留下的那些烂摊子,一收拾起来才发觉积弊甚多,开了头就抓不到尾,一连半个多月都恨不得住在含章殿里。   顾长安在她姑姑贤太妃的教导下,窝在小厨房里炖起燕窝,结果差点把厨房给烧了,厨子们吓得跪了一地,再也不敢让娘娘动手,只敢把最后一道装盛的活交给她,勉强算是“亲手”了。   刘珩前一日还喝着糊了的燕窝,后一日就恢复了原有待遇,随口问了两句才知道庆阳宫差点走水,惊得赶紧把手里的折子都撂下,颠颠儿跑到庆阳宫去看那个不安分的人。   刘珩来的时候,顾长安正扎好了姿势弯弓搭箭,长指一松,利箭“咻”一声正中红心。可惜娘娘不大不满意,又让小太监把靶子往后挪了两丈。   他饶有兴趣地看了几轮,才拎了块帕子走过去,把她手里的长弓接过来。   “君菀都说了不让你舞刀弄枪,趁着我管不了你,要反了是吧?”刘珩抬手要给她擦额头的薄汗,顾长安却偏头一躲,垂眸规矩地蹲礼,“臣妾”俩字还没蹦出来,就被他给拉住了,道,“算了,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能省就省了吧。”   顾长安呼了口气,从他手里把帕子拿过来,随手擦了两把,道:“从前你我是夫妻,现在首先是君臣,而后才是夫妻,这些小事别再给外人落话柄了。听说皇叔私下里劝你纳妃,姑姑也与我谈过几回,只要你……”   “顾长安!”刘珩蓦地打断她,眉心紧蹙着,“就怕你也来与我说这个,别的就不同你讲了,只说一条,平江王当日点头将你嫁与我时便说了,人在我刘家,那是半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顾长安抬脚往颐和殿走,与刘珩并肩而行,“纵观各朝各代,也只有前朝的惠帝终其一生只娶了一位皇后,结果怎么样呢,也没被后世称颂吧?诶,你别着急反驳我,我也不是大度的人,先前我不想让你娶静慧,也是有多方面原因,毕竟这里头还牵扯着跟南燕的关系,到时一个处理不妥难免就是麻烦。”   “惠帝是勤政爱民的贤明君主,纵然后世对他的私生活多有议论,可帝后岂不也是令人羡慕的神仙眷侣?”刘珩牵住她的手,俩人慢悠悠走着,“父皇病重后,积攒下来不少事,朝中现在还能勉强维持着平衡局面也全凭皇叔左右逢源。莫说我现在无心,就算有心也没那个精气神,何况纳了别人以后,也是常年晾着她们,你总说女人们被条条框框困住,要是咱们为了堵上外人的嘴,耽误了这些女人的一辈子,岂不是造孽了?”   顾长安停下来偏头看他,失笑道:“从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强词夺理,难得我摁下自个儿的许多不悦来跟你平心静气地谈,反倒像我逼你干什么坏事一般。罢了,这事就说这么一回,往后不提了,皇叔与姑姑再来找我,一干挡回去就是。”   “说起来,静慧嫁给九弟也有段日子了,九弟总说静慧要进宫来见见你,你意下如何?”   顾长安无奈,“听说他们俩倒过得还不错,只是静慧把九弟的几位侧妃折腾的够呛,她要来便来吧,也不能一辈子躲着不见,这刁蛮公主恨我也是恨得挺实在。”   刘珩揶揄道:“恨你的人都能排到东华门外,你还怕她一个不成?”   顾长安叹口气,却没再说静慧,转而道:“前二十几年都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性命就挂在手里的刀剑上,说不好哪天就没了。朝廷里的风起云涌,当初的靖远侯府历来是首当其冲,飘飘摇摇熬到现在,好似那些乌云都已散去了。成了亲,日子忽然变得细碎起来,没了杀伐决断,却要管着数不清的杂事,人生好像是突然拐了个大弯,变得很不一样。”   “能说说这些家长里短不是挺好,我总盼着能有这样一日,你不再立于两军阵前身先士卒,只平平淡淡过着踏实的日子。”刘珩说着,忽然对她挤眉弄眼道,“你不总说庆阳宫没点人气,咱们生几个孩子来热闹热闹吧?”   顾长安哂笑,就知道这人三句以后就没正经了,但孩子么,她却还没想好。有时候摸摸心窝子,当真说不清这岁月静好是不是她一直所求。但这些年顾长安明白了一个道理,其实当下的日子才弥足珍贵,为了那些已逝去的和即将到来的而杞人忧天,才是最大的不值和愚蠢。   建平十一年,南燕再度挑起祸端,大齐新晋的骁勇将军宋明远率军三十万二次南征,这些年大齐休养生息,兵强马壮,实力已非天元年间可比。捷报一封封传抵京城,独坐含章殿的帝王抚过那白纸黑字——离开时她说,只要他看见捷报,那就是她在向他报平安。   “父皇、父皇。”五六岁年纪的小人一走三晃地迈着小短腿跑进含章殿,一扑扑进刘珩怀里,仰着小脸问道,“方才阿越又尿床了……母后什么时候回来呀?”   刘珩把大儿子抱起来搁在膝头,拍拍他的头顶道:“等外头的桃花开了,母后就回来了。”   微凉的风卷着一丝暖意拂过殿门,静谧的夜里融了几分春意,转眼又是一年春来,人人盼着太平盛世,喜乐长安。   番外一 初遇   他在京城已没有立锥之地了,宫宴之后,皇叔掩人耳目在私下里找到他,说不妨置之死地而后生。   半年的周旋和安排,终于让他找到机会离开京城。   刘珩跪在他母亲的灵位前,磕了三个掷地有声的头,“孩儿不孝,这就要去边关了。”   空荡又晦暗的房间里,没有人回答他,寂寞和孤独在十多岁的少年心头缓慢滋长。   一人一骑奔赴边城,那个叫石岭的地方,大齐最北端的防线。   刘珩从前就听说过靖远侯府上有个从小长在边关的丫头,他在裕州见着顾长平时,他又特意提了提这个人,说顾长安从十二岁起就被扔在石岭跟着一群老兵混,现在是石岭军的校尉。   刘珩顶了个都尉的衔,原则上只要他一去石岭,顾长安就只能居于副位了。   他从前听说军队里这帮老兵油子向来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恨就恨那些个没有军功全靠家世来当官的人,说的就是他这样的,所以刘珩进石岭军营前,特地溜达到校场外头观望了半个时辰。   也是凑巧,刘珩在附近观望的时候,顾长安恰好在校场练兵。   瘦高的姑娘束着利落的发髻,负手站在一群粗糙的汉子面前,时不时的指点总是恰到好处。她的兵都比她健硕也比她高大,可这个叫顾长安的姑娘偏就这么与众不同,浑身透出的那股狠劲儿,就连男人也自愧不如。   边城的日头毒辣,刘珩远望着顾长安,她小麦色的肌肤在日光下似有叫人不能侧目的光泽,时而内敛的低笑让他在某一瞬间忽而心如擂鼓。   顾长安对刘珩的到来并没表现出什么不满,她甚至让出自个儿的营房,搬去一旁闲置已久的屋子。   大概是流年不利,刘珩才到石岭不过七八日,就碰上狄戎人来捣乱。   出战的前一夜,顾长安挺犹豫地敲开他的门,半垂着头站在他跟前道:“我知道你跟我们不一样,命挺金贵的,但明日这一仗你不打不行。你才来石岭,不能一遇事就往后缩,那往后更管不住下头那群兵油子了。要不这样,到时候你就跟在我后头,见哪个狄戎人没死透,你就上去补一刀,也算给兄弟们个交代。”   她眉心微微起了个褶,刘珩下意识就想给她摁平了。   顾长安见他不吭气,就当他答应了,暗自松口气,“那你歇着,明早让阿木来叫你。”   阿木是靖远侯府的家养奴才,一个半大孩子,约莫十三四的样子,是送来伺候顾长安的。这孩子精瘦,皮肤给晒得黝黑,话不多,人却挺可靠。刘珩听霍义说,顾长安觉得阿木是个苗子,有心让他再跟着历练两年就给送到顾长平那边去。   霍义这人话多,一个豪爽极了的汉子,跟谁都能说上几句,不像顾长安的另一个副校,叫宋明远的,似乎对刘珩总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敌意。   上了战场打仗,那骇人的阵势与说书先生两片嘴吧嗒出来的情境实在相去甚远。刘珩自问也是个经得住事的人了,可真跳进敌圈跟人肉搏的时候,却也禁不住一番心惊肉跳。   顾长安手中一柄长剑大开大合,身法没一丝多余的东西,手起剑落,浓稠的血喷溅在她的盔甲上、脸颊上,而她却浑然不觉一般,紧绷着面孔奋力拼杀。   一个转身的误差,也许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阿木使双剑,始终跟在顾长安的距离,年纪不大基本功却很扎实。   刘珩从没杀过人,这就像是一道难以跨过坎,当刀锋割破对方咽喉时,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也会跟着消失殆尽。   他砍掉了被顾长安一脚踹来那个狄戎兵的头颅,大量腥臭的血喷涌出来,他盯着那具无首的尸体竟然在一瞬间出了神,甚至没留意蓦然射来的利箭。   谁也没注意那支破空而来的箭,只有与刘珩相对而立的阿木。刘珩几乎没看清阿木是如何以一个怪异的姿势将他压倒,并挡在他身前的。   当顾长安痛呼一声“阿木”时,刘珩才意识到为时已晚。   这场并不算惨烈的战斗,让顾长安失去了陪伴她两年有余的阿木。人抬回军营的时候已经僵了,顾长安抹掉脸上的血,只是很冷淡地看了刘珩一眼,却没说什么。   后来顾长安在军营后头的小山坡上给阿木立了块碑,偶尔会拎壶酒上去,坐小半个时辰再下来。   刘珩愧疚,可他的骄傲却让他对顾长安不知如何启齿。再后来是霍义找着刘珩,他说:“你别看阿木只是侯府的奴才,可也算是跟长安一块长大的。她不是怪你,就是吧……诶,战场上的生死都是个人的命数,没有谁就该替谁背上这命数的。阿木啊,可惜了。”   刘珩买了二斤牛肉,提了壶烧刀子,在霍义的指点下找着了阿木的坟。   荒芜的山头,被迫出京的无奈一时涌上心头。他席地而坐,对着无人能回应他的坟头,说着从未吐露的往事。   顾长安倚着那半枯的老树,喝一口酒,听一听刘珩的话,俩人一前一后,一动一静,就这么直坐到夕阳西斜。   等到刘珩下山,顾长安才从树后头转出来,她伸手拍拍阿木的墓碑,道:“他和你我一样,都是苦命的人……也是,不苦谁跑到这荒城来喝沙子。”   狄戎隔三差五的滋扰让顾长安和刘珩不得不并肩作战,也许是彼此逐渐的熟稔,也许是刘珩从未吐露过的心事让顾长安放下芥蒂,俩人在战场上的配合益发默契。   那一年年关将至,顾长平回京述职,顾长安和刘珩也一同回到阔别已久的京城。   元宵灯会的时候,刘珩实在拗不过随着皇叔进宫来的郡主堂妹,只得硬着头皮,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偷摸把她带到市集上去凑热闹。   刘珩素来对这种闹哄哄的节日提不起什么兴致,心里头只觉得那是哄孩子的玩意,却架不住堂妹看什么都觉着有趣,买了面具又要买荷花灯,举着糖葫芦又要来一包桂花糕,最后停在一个摊子前猜灯谜猜的不亦乐乎。   郡主猜灯谜的时候,刘珩就开始跑神,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多日未见的顾长安,想起她挥剑杀敌时的英姿飒爽。   不经意翘起的唇角还未及收起,他就在攒动的人群里看见了她。可还没等刘珩招呼她,她却露出个了然的表情,转身就走了。那样子就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匆匆躲开一般。   再见到顾长安,已是在次月的石岭城了。   他们一群人围着篝火边吃烤羊肉边闲唠嗑,刘珩趁着别人没留意,撞撞旁边的顾长安,问:“十五灯会的时候你明明就看见我了,见着就见着,你躲什么?”   顾长安瞥他一眼,“你有佳人在侧,我怎好去当打鸳鸯的棒槌。”   “什么佳人?没有的事。”刘珩脱口道,说完才想起来他那个活泼得过了头的堂妹当时的确是在旁边,可这时候再改口就显得忒心虚了,只好闷头不吭气。   顾长安却不甚在意,咬了口宋明远递过来的兔腿道:“说起来,你就不怕在石岭蹲几年,真蹲成条光棍了?”   “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么。”刘珩悄没声咕哝了句,顾长安忙着跟霍义玩笑,也没听仔细,还当刘珩在旁边借机嘲讽她。懊恼之下转手把另一块刚烤好的兔肉塞进了他嘴里,烫的刘珩龇牙咧嘴,眼里直冒水光。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咱们长安那是有理想的,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肯嫁的。”霍义在一旁眨眨眼,揶揄道,“这人品不是顶呱呱的不要,怂包酸儒不要,王公贵族不要……呀,瞧我这老粗,不是说你们不好昂,是忒好了,她肝颤。再有啊,长安那是顶烦男人三妻四妾,要我说,这丫头就是长了身反骨,这自古只要男人有权有势就少见只娶一个的,她偏得去开这个先河,可不就难嫁呗。”   刘珩听罢,颇感慨地“啧”了声,霍义以为他也是被顾长安的条条框框给惊着了,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还分给他一壶酒压惊。   刘珩垂目看着噼啪作响的干柴,暗自琢磨——这其他的都不难,唯独王公贵族这条,他该怎么翻过去?   想到此处,刘珩偏头看看正跟宋明远抢一块烤得焦黄兔肉的顾长安,她给自个儿筑的围墙里三层外三层,他得一块一块砖地拆才是正道,此事急不来,要徐徐图之。   数九寒天的边城,刘珩似乎触到了与社稷江山同样重要的东西,那颗奇异的种子在初见时便在他心底里扎根发芽,等待着成长为参天大树。   番外二 圆满   天高云淡,大齐皇宫里一派祥和,庆阳宫里却乒乒乓乓地挺热闹。   群臣递上去请皇帝纳妃的折子一概被刘珩拿去垫了桌脚,三年多来,除了几个特别古板的老臣,其他人都不再往南墙撞了。   顾长安在后宫成日无聊,陌红楼从裕州写信来,给她出了个在刘珩眼里馊到不行的主意——让顾长安找些身强体健的宫女,在后宫里练练拳脚功夫,说不定还能挑出几个资质好的再培养个女将军出来。   顾长安关起门来训练那二十来个宫女练的津津有味,前朝虽然对此事颇有微词,但无奈皇帝瞎了一样根本不管,大臣们也不好总对皇上的女人指指点点,说几句也就罢了。   这几年,各位大臣也都咂摸出点味儿来,皇上英明勤政,浑身上下使劲挑也挑不出多少毛病来,唯一的缺陷就是他这个皇后。   皇后不是一般人啊,娘家是平江王府,出嫁前还是跟林骋等人平起平坐的将军,南征北战为大齐立下不少战功。见过的都知道顾长安这人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手段狠辣不输她大哥平江王,没见过的都暗自觉得此女凶悍善妒,要不怎么皇上连提都不提纳妃之事。   惧内……恐怕再没比这个更憋屈的缺点了吧?   皇上的后宫就一个皇后,大臣们闲着的时候也没少琢磨后嗣的问题,有个别杞人忧天的,当真怕大齐就这么断了香火。   顾长安的身体在君菀的调养下益发好起来,近一年面色红润,人也圆润了不少。刘珩瞧着挺高兴,顾长安却浑身不自在,只觉得手脚都要生锈了一般。   庆阳宫里,顾长安手里一柄长刀舞得上下翻飞,周围跟着她练刀法的宫女一个个都看呆了眼。先前她们学的拆解招式,还没见过顾长安如此行云流水地使出来,这么一见,都是瞠目结舌,她们还从未见过女人如此英武的模样,不禁都生出了几分憧憬。   含章殿里,福修给刘珩递上参茶,轻声道:“皇上歇歇吧,娘娘特地交代了,请您看一个时辰折子,就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她啊,这些年倒越来越啰嗦了。”刘珩放下手里的折子,端起参茶喝了口,无奈又满足地低笑。   “方才庆阳宫的小霖过来,说娘娘晌午时候吐了一回,脸色都不大好了。”福修边说着,边有点担心地看着刘珩的神色。   “什么?”刘珩嚯地站起来,搁下手里的参茶就急急往外走,“这么大的事怎么这会子再说,朕看你也是老糊涂了。”   福修赶忙小跑着跟上去,“娘娘说是早膳用的油腻了,不打紧,连太医都没让请。”   刘珩拧了拧眉心,“她胡闹,庆阳宫那帮伺候的也都是废物不成?”   福修抹了把脑门的汗,“都是老奴的不是,还请皇上赎罪,老奴这就差人去办了那几个没用的东西。”   刘珩重重叹了口气,后头一群人呼啦啦跟着,往庆阳宫而去。   顾长安从前几日就觉得胸口闷得慌,吃什么都觉得反胃,她琢磨半天,估摸着是好吃懒做的久了,身子骨都泛起懒来,所以这日练拳时练的尤其认真。   庆阳宫的人还没来得及跟里头通报,刘珩就比他还快地到了顾长安跟前。   顾长安正把手里□□练得虎虎生风,余光却瞥见周围人忽然哗啦啦跪倒一片,她手下一顿,知道是有人得了消息来算账了。   果不其然,还不等她自己停下来,手里□□就被人一把捉住,不停也得停了。   刘珩皱眉看着她,福修递过来一张丝帕,他接过之后就往她脑门上招呼过去,一下一下擦得很用力。   福修一面差人去请太医,一面领着满院子人退了出去,只剩下顾长安和刘珩俩人。   “怎么了?”顾长安按住他的手,“都要把我脑门蹭下块皮来了。”   刘珩没理她的“嬉皮笑脸”,沉声道:“你明知道君菀当年是怎么说的……为什么就是不在意?”   顾长安扯开嘴角一笑,“她一向就说些有的没的吓唬人,不打紧。”   说着,她又觉得一阵翻滚而来的恶心,强压下去之后,面色也跟着白了几分。   刘珩跟她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如此异样自然逃不过他的眼,当下面色一沉,也不管顾长安是不是要反抗,一手扣住她的肩头,一手往膝后一搭,把人打横箍在怀里。   顾长安少有的老实,埋头呆着没吭气,刘珩以为她是自知理亏,哼了一声,无名火也跟着淡下去几分。   太医后头跟着司药太监急匆匆提着药箱赶到庆阳宫,见榻上的皇后娘娘的确面色不佳,俩老头对视一眼,分别上前切脉。   顾长安脉象行入流云,入盘走珠,太医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收回肚子里,伏在地上朗声道:“恭喜皇上,娘娘有喜了。”   “有、有喜?”刘珩霎时就跟被下了蛊一样一动不动了,表情呆滞得让旁边福修都替他着急。   倒是顾长安皱眉“啧”了声,问道:“确定么?”   “回娘娘,是喜脉无疑。”老太医摸不准帝后的意思,只觉得这二位的反应也是稀奇。   顾长安点点头,“有劳二位了。”   福修对着两位太医使了个眼色,俩人立马会意,带着小太监拎起药箱出去开药去了。   刘珩这时候也回了魂,嘴角直扯到耳朵根,往顾长安旁边凑了凑,结巴道:“长安,我、我要当爹了?”   顾长安瞥他一眼,“高兴吧?”   刘珩傻乐着,“高兴。”   顾长安摸摸小腹,也露出少有的柔和神色,“倒是会挑时候,给你父皇解决了个头疼事。”   “不让你舞刀弄枪,还不是怕你累着了。”刘珩手掌覆上她的手背,道,“等孩子生下来,你也不愁没事干。”   顾长安无奈,“可不是,都随你的意了。”   皇后娘娘有喜,前朝一直叨叨的老臣终于闭上了嘴,不管怎么说,大齐总算后继有人了。   直到许多年以后,还有老百姓在津津乐道景帝这一生,明明是九五之尊却过着普通百姓的日子,终其一生也只娶了一位贤德的皇后,育三子一女,公主肖母,成年后竟跟着宋元帅远征狄戎,一去十年。 ●━━━━━━━━━━━━━━━━━━━━━━━━━━━● 本图书由(色色lin)为您整理制作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