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废妾青瑶》 作者:梦中说梦 ===============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死在外面多干净!   “好冷……”   谢青瑶双手环抱着肩膀,站在睿王府的大门前瑟瑟发抖。   天亮之前下起了雪,细碎的雪珠敲打在她的脸上,每一下都像针扎一样疼。   这是今年的初雪。   瑞雪兆丰年。如果她的脚底没有磨出血泡,如果她的衣服没有结成冰,如果她的脸没有被冻破,她也许会很喜欢这个日子的。   但那只是“如果”。   现在谢青瑶只知道,如果不尽快把这一身冰碴子脱掉,她大概是撑不住太长时间了。   可是王府的大门里面,还是没有人走出来。   本来依着她的性子,直接过去敲门叫人就成了。可是想到来时妹妹青媚千叮咛万嘱咐,说是王府规矩大,不能任性胡来,谢青瑶又不得不极力耐下性子。   她想跺脚取暖,但两条腿好像已经不太听使唤,踩在地上只是微微有些麻,并没有产生一丝暖意。   拖着一身冰碴子走了十几里夜路,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有个熬不住的时候啊!   不管了,规矩再大,总不能比人命更大!妹妹倒是一直循规蹈矩,可最后的结果怎么样?还不是差点死在那些毒妇的手里!   谢青瑶狠狠地跺了跺脚,咬牙向着王府的偏门走了过去。   这时旁边的一道窄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裹着头巾的青衣女人拱肩缩背地走了出来。   谢青瑶喜出望外,猛然转了个身,整个人向那青衣女人扑了过去。   “哎哟!”那女人吓了一跳,连退好几步才看清眼前这个被冰雪裹住的“物体”竟然是个人,只是满脸结满霜花,看不清面目。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弄得一身都是冰?”那女人随手把一个小手炉塞进谢青瑶的手里,惊呼连连。   麻木的指尖并没有第一时间感觉到手炉的暖意,但谢青瑶知道自己得救了。   “我是王府的侍妾谢氏……婶子救我……”谢青瑶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意识便陷入了黑暗。   但她并没有昏睡太久。   再次醒来的时候,谢青瑶发现自己正和衣躺在一只巨大的木桶里,屋子里热气腾腾,而她自己身上冷一阵热一阵,脸颊、手指、脚尖,无一处不在发痒发痛。   眼前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屋子,陈设倒还算雅致,墙上挂着几幅字画,还有一些在她看来莫名其妙的木头架子,上面放着些不知道有什么用处的瓶瓶罐罐。   这大概就是睿王府了吧?皇亲国戚的家里就是不一样,一个不受宠的侍妾住的屋子,都比她在家里的房间精致无数倍了!   那个青衣女人提了一桶水倒进浴桶里面,谢青瑶顿时觉得周身传来一阵暖意,想来是身上冻成一团的衣裳终于完全化开了。   身后有人在嘀嘀咕咕地抱怨着:“只剩一口气了还回来做什么?死在外面多干净!她自己回来当一辈子奴才就算了,还要连累旁人跟着她窝囊一辈子,何苦来呢!”   谢青瑶咬紧了嘴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只见那个青衣女人直起身来,拍了拍胳膊上沾的冰碴子,不愠不火地说道:“怎么说也是伺候过王爷的人,说不准哪天就成了主子,你们还是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好。”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沈侧妃   谢青瑶的眼眶有些发酸,一时却没有力气开口道谢。   屋子里的另外两个女人——一个婆子和一个二十岁上下的胖姑娘——互相对视了一眼,那婆子便冷笑道:“等她成了主子?我们可不敢做这春秋大梦了!跟她一起进府的沈姑娘已经成了侧妃,她却连个侍妾的名分也没有,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她出头?跟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主儿,只好算我们倒霉罢了!”   那青衣女人捧起谢青瑶僵硬的手指轻轻地揉搓着,冷声道:“她不得宠是她无能,你们不好好伺候却是你们不守本分!还不快去添两个火盆来,等着我去请秦家嫂子出面不成?她整个人都冻透了,这些热水怕是不够,你们再去烧一些来!”   那胖姑娘迟疑了一下,拉着婆子走了出去。   青衣女人看见谢青瑶醒了,眼中立刻漾起笑意。她抽回自己的手放在嘴边,一边哈气一边抱怨道:“把奴才纵容成这个样子,你也算是咱府里头一份了!她们不听使唤,你不会告诉秦家嫂子去?你是爷的人,哪怕一辈子只伺候过爷一回,也永远是她们的主子,懂不懂?”   谢青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正要道谢,忽听外面有人叫道:“栖芳苑的奴才都死了没有?来个喘气儿的!沈侧妃传青姑娘过去问话呢!给我麻利儿的过去,若迟了一会子,可仔细你们的皮!”   先前那婆子急冲冲地闯了进来:“听见了没有?赶紧起来去给沈侧妃磕头!别装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人可怜你!”   那青衣女人正要发话,谢青瑶已抬起头来冷声道:“等你们可怜我,我早死了八百回了!我身子还冷,热水烧好了没有?”   那婆子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即瞪大眼睛怒声道:“什么热水不热水的?沈侧妃正等着你过去回话呢!”   “我想,沈侧妃应该不是打算叫一个死人过去回话吧?”谢青瑶费力地昂起头,声音虽是有气无力的,态度却丝毫不肯示弱。   那婆子正要发怒,谢青瑶又接着冷声道:“如果你觉得在我这儿伺候是委屈了你,你就远远地离开这院子,随便去哪里都成;只要你一天还在我屋子里,就该记着你做奴才的本分!”   “你……很好,待会儿见了沈侧妃,希望你还有这会儿的气势!”那婆子拉着长脸抱怨了一句,却还是骂骂咧咧地转身出去准备热水了。   青衣女人把谢青瑶结着冰的发梢泡到水里轻轻地梳理着,微笑道:“刚才这几句话,倒还蛮像那么回事。在这个院子里,一味软弱可欺是不成的,要想活下去,你总要有些手段才行。”   “多谢婶子提醒。我这条命是婶子救的,今后婶子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青瑶绝不皱一下眉头!”谢青瑶拉着青衣女人的衣袖,郑重地道。   后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道:“青姑娘,你跟从前不一样了。”   当然不一样。虽然有着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形,可她却不是那个温顺懦弱任人宰割的谢青媚!   谢青瑶微微一笑,从容地道:“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若是一点长进也没有,这些苦可就白受了。”   青衣女人笑道:“这话却也说得有理。我在这府里待了几十年,也只有你这孩子算是对我的胃口。我这辈子没嫁过人,你不用‘婶子’‘婶子’地叫,以后叫我薛姨就好了。”   “好的,薛姨。”谢青瑶会心地笑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见了王妃还不磕头?   等到谢青瑶不慌不忙地泡了个澡,把自己全身冻到一起的筋骨捋顺了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晌午了。   那婆子早在一旁催促了几百遍,谢青瑶只不理她,反而要茶要饭,直到吃饱喝足,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走吧,会会那个不可一世的沈侧妃去!”   如果有选择,谢青瑶真的不愿意带上这个比她还要威风的老太婆,可是没办法,她不认识路嘛!薛姨又不是栖芳苑的奴婢,除了这个不知道心里向着谁的老家伙,她还能吩咐谁呢?   谢青瑶并不怕这个婆子,只是觉得有些憎恨而已。   如果她没有记错,青媚应该是对她提过这个人的。这个被称作“朱嬷嬷”的老货,从前可没少让青媚受委屈!   想到家里那个只会哭哭啼啼的妹妹,谢青瑶不禁有些唏嘘。   明明是一胎双生的两姐妹,面容身段一般无二,偏偏性情却是天差地别。妹妹是个风吹一吹就要倒的美人灯,她却偏偏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   这样也好,如果没有她这个忍得打耐得骂、皮厚心黑脑壳硬的姐姐在,青媚那个笨丫头岂不是要被人害死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   比如说昨夜的事,如果当时坐在马车上的不是她而是青媚,谢青瑶毫不怀疑,现在的青媚早已经变成了一具被泡肿了的尸体,哪能像她现在这样,泡个热水澡就依然可以生龙活虎?   这次代替妹妹回府,她不仅仅要在这个地方活下去,更要把妹妹从前吃过的苦、受过的罪,一点一点地讨回来!   如果这府里的人以为她依然是先前那个任人宰割的小妮子,她们可就要倒大霉了!   谢青瑶冷冷地笑了一下,看得朱嬷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朱嬷嬷并不傻。主子探亲回来,忽然性情大变,她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本能地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说到底,奴才还是要靠主子活着的。朱嬷嬷迟疑了一下,慢吞吞地开口道:“青姑娘,我说这话你可能不爱听,你虽然是跟沈侧妃一起进府里来的,可人家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主子了,你见了面总该给她磕个头才成!主仆有别,谁还肯跟你讲从前一起学戏唱曲那时候的交情?你总不肯给她磕头问安,她不生你的气才怪呢!”   这番话让谢青瑶有些意外。她转过脸来看了朱嬷嬷许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话确实不中听,却恰恰是正理。沈侧妃是新贵得宠,正是扬眉吐气的时候,最忌讳的恐怕就是旁人提起她的出身了。看来她的傻妹妹从前做了不少蠢事呢!   沈侧妃住的闲月居宽敞却不失精致,比起栖芳苑来,自然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谢青瑶一进门,便险些被满屋子金碧辉煌的装饰晃花了眼。正别扭着,耳边已听到一声断喝:“大胆!见了王妃还不磕头?”   谢青瑶冷不防被吓得浑身一颤,抬头便看见一个吊梢眉的小丫鬟凶神恶煞地盯着自己。而在她的身旁,一个身穿大红色宫装的女子带着骄矜的微笑,款款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想必这就是那个一步登天的沈侧妃了吧?   谢青瑶眉梢一挑,忽然重重地跪了下去:“我竟不知道自己回趟娘家的工夫,府里已经封了王妃,没赶得上过来贺王妃的大喜,请王妃恕贱妾不知之罪吧!”   “你!”沈心妍霍然站起身来,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指着谢青瑶,气得浑身发颤。   她确信这个眼中钉是来给她添堵的!   “王妃”这两个字听着倒是舒坦得很,可是这个称呼自己的丫鬟私下里叫几声就罢了,若是传到梅侧妃的耳朵里去,还不知道要生出多少风波来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所谓“姐妹”   谢青瑶两手撑在地上,俯下身子“毕恭毕敬”地道:“贱妾实在是不知道这件大事,并非有意疏忽怠慢,请王妃恕罪……”   “王妃?我竟不知道,沈妹妹什么时候成了咱府里的王妃了?是皇上下的旨,还是太妃她老人家发了话?”门口传来一声冷笑,侍婢打起帘子,一个裹在暗红色斗篷中的高挑女子施施然走了进来。   沈心妍忙陪笑起身,却被来人冷冰冰的目光盯得打了个哆嗦,到嘴边的恭维话一时竟说不出口了。   谢青瑶知道来人便是府里的另外一位侧妃梅氏,忙跪直了身子,指着方才说话的那丫鬟,故意磕磕巴巴地道:“方才这位姑娘叫、叫我向‘王妃’磕头,我一时着急,就……难道是、是我意会错了?我就说嘛,若是王爷有心册封王妃,万、万不会这样草率……”   梅含蕾不耐烦地吩咐谢青瑶起身,依旧转头看向沈心妍,一双好看的杏仁眼里面寒光闪闪。   “姐姐,您别听青妹妹胡说,我真的没有……那只是碧月一时口误,我是万万不敢如此僭越的……且不说王爷无意册封正妃,便是有这个念头,排在前头的也该是姐姐您才对……”沈心妍就地跪下,语无伦次地解释道。   “碧月,快扶你主子起来。”梅含蕾笑着向吓呆了的小丫鬟吩咐道。   碧月早已两腿发软,非但没有扶起沈心妍,反而自己哆哆嗦嗦地在旁边跪了下来。   梅含蕾又吩咐自己带来的丫头过去搀扶,口中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你是有身子的人,自己不在乎自己就罢了,万一伤着肚子里的宝贝,那可就要坏大事了!”   沈心妍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犹犹豫豫地站了起来。   梅含蕾悠悠地叹道:“若是有一天王爷要封你为正妃,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我来这府里两年,肚子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你才来了三四个月就有了身孕……这也是各人的命数,王爷喜欢你,连上天都眷顾你,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今日你还肯向我下跪,再过一阵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呢!”   沈心妍闻言忍不住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假意谦卑道:“姐姐放心,心儿的命再怎么好,也越不过您去!咱们都是一起伺候王爷的,争什么大小长短?同心同德帮王爷解忧才是正事!”   “这倒是句明白话。”梅含蕾端庄地笑着,只是那笑容不达眼底,看上去总有种森寒的意味。   谢青瑶侍立在一旁,看着那两人亲亲热热地手拉着手说笑,心中不禁一阵阵发寒。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青媚身上一道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如果不是昨夜回府途中“意外”坠河,她恐怕永远也无法相信,这样美好的笑容背后,会掩藏着她此前永远想象不到的恶毒心计吧?   眼前的这两个女子,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善茬,究竟哪一个才是昨天在她的马车上动手脚的人呢?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梅含蕾忽然转过脸来,向谢青瑶笑问:“青妹妹昨日回家探亲,本该傍晚就回来了,可我恍惚听见有人说,你是今日一早冒着雪自己走回来的,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青妹妹有位青梅竹马   谢青瑶知道如今府里的事情是梅氏在管,当下不敢怠慢,忙躬身回道:“昨儿回府的时候,马车在路上打滑,摔到河里去了。贱妾费了半夜工夫才从河里爬出来,身子都冻僵了,衣裳也结了冰,又找不到车夫,只好自己从城外走进来的。”   梅氏的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此话当真?”   “贱妾不敢有半句谎言。”谢青瑶低下头,郑重地道。   沈心妍忽然冷笑起来:“鬼话连篇,还敢说没有半句谎言!你的身子一向娇贵得很,淋一点雨都要发几天烧,这一回在河里泡了半夜居然不死,还能自己走回来?你把我们都当傻子了吗?”   “大冬天掉到河里可不是小事!青妹妹身上可有没有觉得不适?请大夫了没有?”梅氏的脸上露出关切之色,一叠声地问道。   谢青瑶笑道:“刚回来的时候是以为自己要糟糕了的,在热水里泡了一上午,居然也就神清气爽了。看来贱妾这身子虽弱,却胜在命贱,一时半会儿怕是还死不了的。”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昨晚我听见人说你没有回来,急得我什么似的,本打算今儿一早就吩咐府里的下人们出城去找,幸亏你自己回来了,这可真是上天保佑……”梅氏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好几遍佛。   沈心妍挑了挑眉梢,意味深长地道:“青妹妹真是好本事,马车摔到河里去,那车夫至今生死不知,你自己倒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也不知道是真的掉到河里去,还是自己到什么地方去过了一夜……”   “沈妹妹别乱说,这话若是传了出去,还不知道要被有心人说成什么样子呢!”梅氏淡淡地斥了一句,脸上却没有丝毫怒色。   沈心妍露出奇怪的笑容,悠悠地道:“梅姐姐大概不知道吧?青妹妹在娘家的时候有一个青梅竹马,两人十二三岁就互赠信物,私定了终身呢!青妹妹一直盼着将来能嫁得如意郎君,不想后来阴差阳错,竟跟我一起被赐给了王爷……自从进了王府,就很少见青妹妹笑了。这倒也怪不得青妹妹——只不知道这次回家探亲,青妹妹见到了你那位小竹马没有?”   “有这等事?”等沈心妍说完,梅氏的脸色渐渐地变得难看起来。   谢青瑶藏在袖底的手慢慢地握紧,心中暗暗恼恨。   没想到青媚竟然连莫浅哥的事也跟沈心妍说过……听刚才那几句话的意思,沈心妍是摆明了要借着这个话题给她扣一顶大帽子啊!   接触到梅氏审视的目光,谢青瑶“嘻”地一声笑了出来:“沈侧妃怕是风月戏唱多了吧?‘私定终身’这种事,我只在咱们的戏里听说过,别处还真没见到过呢!”   沈心妍气得脸色涨红,咬着牙冷笑道:“没见到过?你怀里揣着的那枚玉蟾是怎么来的,你该不会是忘记了吧?马车坠河?亏你想得出来!昨儿这一夜还不知道跟谁在外面鬼混呢!从前学戏的时候你就跟教琵琶的师傅勾三搭四,现在回去见了旧情人,还能不干柴烈火滚到一起去么?生得娇怯怯一副狐媚子样,一看就不是规矩本分的女儿家,也只有梅姐姐这样实在的人才肯相信你的鬼话……”   “够了,”梅氏厉声打断了她,“污言秽语,成何体统?王府不是你们从前学戏的戏班子,别把以前那些粗野的脏话带进王府里来!”   沈心妍只得住了口,犹自不服气地向谢青瑶翻着白眼。   梅氏气得脸色铁青,训罢沈心妍,又向谢青瑶冷声道:“不管沈氏的话是不是捕风捉影,为了王府的清白名声,你一夜未归的事总该有个交代才成!这件事我做不了主,恰好王爷此时正在萱福堂陪太妃说话,你跟我一起到王爷的面前去,一五一十地分说清楚吧!”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初见君御涵   听到要见睿王爷和太妃,谢青瑶的一颗心顿时高高地悬了起来。   出门之前,青媚千叮万嘱,说是王妃待晚辈是很严厉的,王爷虽然性情温和,却让人捉摸不透,在这两人面前若是走错了一步,招来杀身之祸都不稀奇!   对谢青瑶这样的平民百姓来说,连一个县太爷都是天上的人物,何况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严厉的太妃、捉摸不透的王爷,不知这二人是怎样的凶神恶煞!   她越是不情愿,沈侧妃撺掇得越起劲,谢青瑶这个小小的侍妾,自然是没有反抗余地的。   萱福堂的门外站着几个小丫鬟,人人屏息敛气,一见便知规矩极严,谢青瑶仿佛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   有了这样的觉悟,谢青瑶一进门就“噗通”一声跪下了。   两位侧妃行礼问了安,上方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难得你二人一起过来,都起来吧。那个孩子是谁?”   两位侧妃走到窗下的小几旁边坐了,谢青瑶尴尬地立在屋子中央,紧张得两只手都绞在了一起。   梅侧妃欠了欠身子,笑道:“这是跟沈妹妹一起进府里来的,姓谢,府里都叫她‘青姑娘’的。”   “青姑娘?进府三四个月了,还没个正式的名分吗?过来给我看看。”太妃向下方招了招手。   谢青瑶听见叫她,心中虽怯,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再次屈膝行礼:“青瑶见过太妃,愿太妃福寿康宁。”   “小嘴倒是巧,抬起头来。”太妃似乎颇为愉悦,温和地吩咐道。   谢青瑶依言抬头,竭力表现得温顺乖巧一点,在太妃审视她的同时,她也在悄悄地观察着太妃的举止,心中暗暗盘算着如何才能讨得这个老太婆的欢心。   其实说是“老太婆”实在有些冤枉。这位太妃容颜秀丽、保养得意,看上去似乎只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实在称不上一个“老”字。   太妃拉过谢青瑶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侧过脸去向身旁的人笑道:“模样极好,看上去性情也不错,你怎么连个名分也不肯给人家?既然是你皇兄赏赐下来的人,你总不该亏待了人家才是!进府这么久你都没收她,叫你皇兄知道了会怎么想?”   谢青瑶顺着太妃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面如冠玉的青年男子斜靠在软榻上。这屋子里暖烘烘的,他身上却仍旧披着厚厚的狐裘,面色略有些苍白,似乎隐有病容。   这人想必就是睿王爷君御涵了。不知道是不是长得好看的人都有几分相似,谢青瑶看见他,竟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把他与莫浅比较起来。   他的脸型似乎比莫浅哥的柔和一些,但莫浅哥的眼睛比他的亮,两人的唇角都微微上翘,似乎永远带着笑意……   接触到君御涵疑惑的目光,谢青瑶心头一颤,慌忙垂下头去,再不敢乱看。   耳边只听到梅氏的声音笑着回道:“青妹妹是伺候过爷的,只是奉茶的那日太妃恰好凤体抱恙,所以……”   太妃怒声斥道:“糊涂!我若是一直病着,这孩子就一直没名没分地放着不成?你们当是一件小事,府里那些下人看见她不得宠,还不知道要怎样作践呢!你看看这孩子手上的老茧,不消说,定是被那些拜高踩低的奴才当下人使唤去做粗活了!我还指望着你们好好的给皇家开枝散叶呢,你就这么作践我的儿媳妇?”   梅氏忙起身到屋子中间跪下,沈心妍抚了抚自己的小腹,露出得意的神色。   君御涵始终没有开口,太妃一语不发地喝完了一杯茶,过了半晌才冷声吩咐梅氏道:“既然早已经收了房,还等什么?趁今儿你们都在,这就封她做夫人吧!”   梅氏忙抬起头来,急道:“太妃,此事不可!”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三堂会审   “有何不可?”太妃秀眉一挑,不怒自威。   梅氏斟酌了一下词句,迟疑着道:“青妹妹昨日得了爷的恩准回家探亲,却直到今日一早才回府,这……这是不合规矩的,此事不能不问个明白,否则妾身今后没法子管束底下的人了。”   太妃看向谢青瑶:“此话当真?”   谢青瑶本跪着未起身,见问忙把马车坠河的事情细细说了一遍。   太妃抓过她的手来查看,见她左手手背上高高地肿着,右手手臂和手指上都有划伤的痕迹,心下已然信了:“难怪方才看着你的脸色有些发紫,我只当你是胭脂涂多了。”   谢青瑶忙笑道:“胭脂确实涂得不少,只因脸上冻破了皮,实在没法子见人,只好多涂些胭脂来遮遮丑了。”   太妃转脸向君御涵叹道:“难为这孩子了,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这一夜不知是怎生熬过来的呢!也亏她身子健壮,能挨得过苦,否则若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咱们的罪孽?”   君御涵点点头,深深地看了谢青瑶一眼。   梅氏向沈心妍使了个眼色,后者忙站起身来急道:“谢青瑶惯会说谎骗人,太妃可别被她骗了!她的身子一向弱得很,三天两头生病,哪里‘健壮’了?她这样的废物掉进河里肯定是个死,说她能带着一身冰碴子走十几里夜路活着回府,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沈氏一开口,太妃的脸色就变得难看起来。   梅含蕾一见不妙,忙厉声斥道:“你的意思是说太妃识人不明,被人三言两语就欺骗了去吗?”   沈心妍吃了一惊,忙走到君御涵面前跪下,委委屈屈地道:“王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梅姐姐冤枉我……”   君御涵随手拉她起身,淡淡地道:“有话好好说,不用跪着。”   沈心妍忙站起身来,顺势在君御涵身旁坐下,抱住他的一条手臂便不肯撒手。   太妃扶起谢青瑶,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看也不看沈氏一眼:“你到底想说什么?”   沈心妍昂着头大声说道:“妾身不敢胡言乱语,只是谢青瑶的说辞难以自圆其说,一定有诈!她在娘家的时候有个青梅竹马,已经互许终身了的,这次彻夜未归,八成是跟人私会去了!”   “放肆!”太妃猛地抬起头来,满脸含怒。   屋里的几个小丫鬟见状齐齐躬身退下,只有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仆妇留了下来。   沈心妍心中有些害怕,但想到自己腹中有护身符,便壮着胆子依旧稳稳地坐着。   谢青瑶抬头看向太妃,委屈地道:“贱妾之前并未许过人家,不知道沈侧妃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   梅含蕾见太妃的目光转到了她的身上,慌忙笑道:“若说青妹妹与人私会,妾身也是万万不信的。只是沈妹妹言之凿凿,说有玉蟾为证,妾身不敢做主,特来求太妃和王爷示下。”   沈心妍忙接道:“那玉蟾是她贴身带着寸步不离的,王爷若是不信,一看便知!她亲口对妾身说过那是定情信物,上面还有她心上人祖上传下来的表记呢!”   “可有此事?”太妃看向谢青瑶,脸色严肃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开枝散叶是第一件大事   谢青瑶微微眯眼,漫不经心地道:“贱妾从未见过什么玉蟾,沈侧妃姐姐怕是记错了吧?”   沈心妍“噌”地一声站起身来,冷笑道:“我记错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你那玉蟾是上等羊脂白玉,用嫩黄色络子拴着的,现在就在你的脖子上挂着,你敢否认吗?”   太妃下意识地转过脸来,谢青瑶的眼中立刻蓄满了泪水。   梅氏见状忙笑道:“青妹妹别急,若非为了王府上下的清白名声着想,原也不该叫你受这样的委屈。如今你只需证明没有那件东西,不就没事了么?”   谢青瑶缓缓抬手,将颈间挂着的物件摘了下来。   沈心妍立刻瞪大了眼睛:“怎么可能?那件东西,三年来你从未离过身……怎么忽然就换掉了?”   谢青瑶在太妃脚边跪下,委屈地道:“请太妃明鉴……贱妾出身寻常农家,身上如何会有羊脂白玉那样贵重的东西?乡下儿女定亲时若有一枚银镯子做定礼,那都是轰动十里八乡的新鲜事,谁家能拿出羊脂白玉那样的东西来?贱妾性情愚钝资质鄙陋,未能侍奉沈侧妃姐姐欢喜是贱妾的错,但玷污王府名声那样大的罪名,贱妾不敢承担!”   太妃看了看手中的东西,饶有兴致地问:“这是什么?”   谢青瑶擦了擦眼角,笑道:“贱妾幼时听人说桃核能镇邪祟,就自己用桃核雕了个小猪头来玩,从七八岁时就戴在身上,已经磨得不成样子,让太妃见笑了。”   太妃点头赞了一声,没有把桃核还她,却摘下自己颈间的赤金项圈亲手替她戴上,笑道:“头一次见你,就当个见面礼了。”   谢青瑶受宠若惊,慌忙磕头:“有太妃洪福罩着,贱妾今后是再也不怕那些邪魔外道了!”   “胡说,这府中哪有什么邪魔外道!”太妃嗔怪一声,语气中却没有怒意。   “贱妾失言。”谢青瑶慌忙请罪,太妃含笑将她扶了起来。   梅氏低下头攥紧了双拳,指甲深深地嵌入肉里。   沈心妍却忍不住大叫道:“这不可能!一定是她把玉蟾藏起来了!对,她进了王府,怕人问起那玉蟾的来历,一定不敢再带在身上!王爷,妾身请求搜查栖芳苑,一定能找出那东西来!”   “你闹够了没有!”太妃抬起头来看着她,脸色转为严厉。   沈心妍委委屈屈地看向君御涵,后者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如今该做的事是安心养胎,而不是无中生有、兴风作浪。”   “王爷,您也不信我?”沈心妍委屈得要哭,君御涵却丝毫没有哄她的打算。   谢青瑶冷眼看着,只觉得君御涵此人简直不可理喻。   一开始她以为他是偏心沈侧妃的,现在看来,似乎也并不是如此。   他不偏心,因为他根本没有把心放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   可是世间怎么会有人是这样的呢?   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君御涵却忽然淡淡地开了口:“既然没有什么玉蟾,此事也便不必再提了。谢氏既然进了王府,想必她也不会有胆子胡作非为,母妃若喜欢她,现在就叫她敬茶吧。”   难得他竟然肯说这么长的一句话,谢青瑶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了。   太妃向身旁的仆妇使了个眼色,后者出门吩咐一声,立刻便有一个小丫鬟托着茶盘走了进来。   茶盘中只放了两杯茶。   太妃淡淡地道:“你是个懂事明理的孩子,我就不多说了。你只记着一条:身为女人,为夫家开枝散叶是第一件大事,若有人在这府中兴风作浪,唯恐天下不乱,我第一个不饶她!”   谢青瑶忙跪地听训,梅氏和沈心妍也只得齐声应“是”。   说了不许兴风作浪,可是今日的事分明有人在兴风作浪,却谁也没有提惩罚的事。梅氏和沈心妍各自回到原处坐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只封了个“夫人”,太妃却不叫她给两位侧妃敬茶,这个偏爱的意思似乎已经很明显了。梅、沈二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暗暗打起了算盘。   敬完茶起身,谢青瑶正要松一口气,太妃却忽然向君御涵吩咐道:“如今沈氏有孕,怕是不方便伺候;谢氏既封了夫人,你也该常到她那里走走才是。”   “一切但凭母亲吩咐。”君御涵微微一笑,温和地向谢青瑶看了一眼。   第一次在君御涵的脸上看到除了淡漠以外的神情,谢青瑶却禁不住吓出一身冷汗。   太妃的意思,她好像模模糊糊地听懂了。可是君御涵为什么不拒绝?青媚不是说,君御涵根本不喜欢她的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把衣服脱了吧!   沈心妍恶狠狠地剜了谢青瑶一眼,好像后者杀了她的亲爹似的。   天知道谢青瑶的心里有多郁闷,她才不稀罕跟一堆女人抢这个大种马王爷呢!   她答应替青媚到府中来做妾是不假,可那只是因为她心疼妹妹被这一堆狠毒的侧妃侍妾们欺负而已,她根本没想到侍妾的“本分”之中最重要的一条居然是伺候这只大种马,还要帮他开枝散叶啊!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她可不可以半夜溜回家去,把青媚换回来?   没等谢青瑶心里的算盘拨弄明白,太妃便抚了抚鬓角,叹道:“我有些累了,你们都散了吧。”   君御涵第一个站了起来,沈心妍立刻腻歪地过去抱住了他的手臂:“王爷,今日的雪好美,陪心儿到芦雪亭赏雪好不好?心儿娘家送过来的厨子会做北边的烤肉,在雪地里吃最应景了!”   太妃皱了皱眉头,君御涵不动声色地推开了沈氏的手:“这会儿雪还没有停,湿气太重。你怀着身孕,不能在外面久坐。”   眼看君御涵已走到门口,沈心妍死皮赖脸地跟了上去,再次抱住了他的手臂:“不能赏雪也罢了,王爷到我的闲月居坐坐好不好?心儿已经好久没陪王爷下棋了!”   君御涵再次推开她,语气依然平淡,却已经有了几分不耐烦:“我有正事要做,你自己回去。”   沈心妍愣了一下,失望地站在原处,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   君御涵自顾自地出了门,丝毫没有理会黯然神伤的沈心妍。   梅氏温婉地敛衽告辞,君御涵微微点头,一语不发地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正要离去,君御涵却忽然回过头来:“青儿,你跟我来。”   青儿是谁?谢青瑶愣了一下。   看到沈心妍的目光恶狠狠地注视着自己,谢青瑶才恍悟这个“青儿”正是自己,心头一颤,只得不情愿地跟了上去。   君御涵走得很快,谢青瑶穿的衣服太啰嗦,只好一路小跑地跟着,心里早把这个奇怪的大种马咒骂了千百遍。   沈心妍哭着喊着要他陪,他偏不肯,硬要拘住一个根本不想见他的人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货喜欢用强的?   想到曾经听人说过,富贵人家的少爷们多数都有些跟常人不一样的癖好,谢青瑶便觉得脖子后面有些发凉。   她可不可以装肚子疼,或者干脆在这儿摔一个跟头,把脸上摔成个大花猫,让这位王爷千岁这辈子都对她提不起兴趣来?   肚子疼只怕是不能乱装的,毕竟王府里面一定有大夫,可是摔一下嘛——   似乎更加不行。谢青瑶尝试了很多种方法:踏空、踩石头、踩雪、或者干脆整个身子往前闯一下……居然一次都没有摔倒。   没办法,谁叫她在家里上山下坡推车拉犁在山沟沟里窜窜了十多年呢?她的底盘只怕比一般习武之人还要稳,想摔倒?难!   在谢青瑶锲而不舍地尝试了十几种方法之后,走在前面的君御涵忽然出了声:“你在耍猴儿戏玩吗?”   “没……没,就是刚才不小心滑了一下。”谢青瑶慌忙狡辩,心中只是一个劲地叫苦。   这个家伙,他的眼睛难道是长在后脑勺上的吗?   君御涵忽然站定脚步,谢青瑶一时没留神,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的背上,忍不住嚷了一声:“哎哟妈呀!”   这下完了!   这是谢青瑶的第一个反应。   谁知君御涵竟没有发怒,只是随手一抄,把谢青瑶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什么情况!   谢青瑶的心中大呼糟糕。   光天化日之下……好吧,虽然下着雪,但怎么说也是大白天吧?大白天、又是在路上,这么多丫鬟侍从们看着,搂搂抱抱成什么样子!当王爷的人难道就可以不要脸的吗?   如果不是小命捏在这人手上,谢青瑶真想一脚踹过去,让他这辈子跟女人无缘,好安安分分地在宫里伺候他的皇帝大哥!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君御涵又发了话:“你那是什么表情?”   “我我我……我受宠若惊。”谢青瑶支吾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勉强可以用的词。   “真笨。”君御涵忽然轻笑了一声,吓得谢青瑶险些没把一口老血喷出来。   这家伙居然是会笑的!   更让她觉得崩溃的是,君御涵接着温言道:“下雪的时候路确实不好走,我扶着你。”   谢青瑶吓得差点没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她决定还是不说话的好。现在基本已经可以断定,这个王爷的脑子大概已经烧坏掉了,如果跟他说话太多,她的脑子只怕也要被传染。   可是被他拥着走真的很痛苦!   一路在他的怀里磕磕绊绊地走着,谢青瑶竭力想走得稳一些,却几次险些滑倒,更有两次直接栽进了他的怀里。   对谢青瑶而言,这简直是一种酷刑!   可是在旁人看来,她似乎一直在投怀送抱……   至少君御涵应该就是这么想的。谢青瑶偷偷仰头看了他几次,发现他的唇角翘得越来越高了。   见鬼,谁要向他投怀送抱!   这样的“酷刑”在到达书房的时候终于结束了,谢青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到君御涵淡淡地道:“把衣服脱了吧!”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你不必这样费心邀宠   “你你你……你说什么!”   谢青瑶下意识地抱住肩膀,磕磕绊绊地退到了门边,瞪着眼睛气势汹汹作贞节烈女状。   君御涵听见动静,诧异地回过头来:“我叫你把外衣脱掉,免得雪水沾湿了桌上的书画。怎么了?”   谢青瑶愣了一下,看见君御涵已经自己把披风摘下来挂到门边的铜钩上,她的脸“唰”地一下子红了起来。   君御涵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大笑:“你想歪了?”   “没有!你才想歪了!”谢青瑶死不认账,在君御涵促狭的目光之中飞快地解下雪褂子,乱七八糟地堆在铜钩下面的木架子上。   君御涵依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谢青瑶的心里警钟大响,靠在木架子上再也不肯挪动一步:“王爷您……叫贱妾过来有什么吩咐?”   君御涵转身走到书桌旁,淡淡地道:“给我磨墨。”   谢青瑶如履薄冰,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大概走了有几百步还没有走到。   君御涵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看她。   接触到他的目光,谢青瑶心中一惊,不敢再磨蹭,忙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磨墨这种事,似乎难不住她。莫浅哥的家里是开私塾的,从小到大,她可没少帮莫浅哥磨墨!   可是等一下!   砚台她是认识的,虽然形状怪了点。谁来告诉她,桌子上这些金的玉的檀木的小架子小盘子都是做什么用的?还有,墨锭在哪里?难道那个巴掌大的小瓷床上放着的那两只被磨没了屁股的小猴子就是?   富贵人家都是这么糟蹋东西的吗?   为了防止出糗,谢青瑶决定还是小心为上。   君御涵看见她挽起袖子在旁边磨蹭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会?”   “谁说我不会!”谢青瑶凶巴巴地嘟起了嘴。   她不会?开什么玩笑!你到秦家庄去打听打听,这世上有什么事是谢青瑶不会的!   谢青瑶气势汹汹地抓起一只小猴子,放到砚台上用力磨了起来。   君御涵本已捧起一本书来打算看,见到谢青瑶的这副架势,却无论如何都没法子把心思放进书里,只好又转过头来看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磨墨啊!”谢青瑶理所当然地道。   “可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杀猪呢?”君御涵脸上的神情已经有些难看了。   谢青瑶听见他的声音不对,心下一惊。   在他的面前,她似乎实在太放肆了些!是因为他拥着她回来,她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了吗?   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不是处处纵着她宠着她的莫浅哥啊!   想到自己刚才竟然放肆地顶撞他,谢青瑶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慌忙就地跪下:“贱妾失礼!”   “我看你大胆得很,这会儿怎么又害怕了?”君御涵好笑地看着她,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她的脸上已经被墨汁溅成小花猫了。   谢青瑶俯下身子,低声道:“贱妾出身乡野,生性粗鄙,请王爷恕罪。”   “我倒忘了这一点。既如此,你出去叫夜瞳进来吧。”君御涵好笑地叫她起身,竟没有深责。   谢青瑶如逢大赦,忙问:“贱妾可以回去了?”   “当然不可以,”君御涵理所当然地道,“你今日刚刚封了夫人,本王于情于理都该陪着你,免得你日后去找母妃告状,说本王偏心。”   “我真的不介意你冷落我的!”谢青瑶在心中大叫,面上却是一点也不敢表现出来,忙屁颠屁颠地奔出去,唤了那个名叫夜瞳的小丫鬟进来磨墨,她自己就像根柱子一样在旁边杵着。   君御涵似乎终于把心思放到了书上,拈着一支笔圈圈点点不知在写些什么。   百无聊赖的谢青瑶只好目不转睛地看着夜瞳的动作,这一对比,险些没把她羞得当场昏死过去。   只见这个叫夜瞳的小姑娘右手悬空,只用三根手指拈着墨锭不慌不忙地在砚中画着圈儿,姿态优雅得简直像在跳舞。   最可气的是,人家连衣袖都没有挽,袖口月白色的滚边上却自始至终清洁如新。再想想她自己……   君御涵说她是在“杀猪”,其实已经算是客气的比喻了吧?   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啊!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她哪里知道富贵人家有这么多的讲究呢?以前她替莫浅哥磨墨的时候,每次都弄得半张桌子上全是墨汁,莫浅哥也没有嘲笑过她,反而每次都夸她做得好呢!   细想起来,莫浅哥磨墨的样子倒跟夜瞳有些相似,优雅、从容、不慌不忙。可那时候的她,为什么就从来没想过她自己也该学着温婉优雅一些呢?   想到莫浅,谢青瑶的心里忽然酸涩了起来。   莫浅哥现在应该已经知道她跟青媚换回身份了吧?虽然她姐妹二人相似到连母亲和哥哥都分辨不清楚,莫浅哥却从来没有认错过的。   昨日走得匆忙,竟没有跟莫浅哥好好地道一声别,莫浅哥会不会伤心?   不会的吧?他曾经说过,谢家两姐妹,是并蒂双生的两朵海棠花,一样鲜艳一样美好,谁也不比谁重要。   既然这样,青媚回家的喜悦,应该可以抵消她离开的伤感了。   青媚见到莫浅哥,一定会很高兴的。   那枚玉蟾,终于又可以见到它的主人了。   如今想来,一切好像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   莫浅哥把玉蟾送给她的时候,她并未十分在意,只因青媚喜欢,便随手转赠了。如今细细想来,那样贵重的东西,岂能轻易赠给外人?沈心妍猜测说那是定情信物,倒是颇有几分道理的。   如今她已经进了王府,怕是今生再也出不去了。反倒是青媚,她喜欢莫浅哥似乎已经很久了吧?玉蟾带在青媚的身上,若能因此促成一段佳缘,她也是欣慰的。   她最爱的妹妹,和对她那么好的莫浅哥。还有什么比这两个人的幸福更让她觉得高兴呢?   谢青瑶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笑容,仿佛这样就可以压下心底的那一丝莫名其妙的酸涩。   她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却完全没有留意到,君御涵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上。   后来,就连夜瞳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不声不响地退到了一旁。   谢青瑶依旧对这一切毫无察觉,直到君御涵忍不住咳了一声。   “莫……”   谢青瑶下意识地叫出了声,直到看清君御涵诧异的目光,她才猛地回过神来,生生顿住了险些出口的呼喊。   “莫什么?”君御涵看着她,淡淡地问。   谢青瑶心如电转,脸上很快堆起笑容:“王爷恕罪,贱妾刚刚在想,莫怪夜瞳姑娘能在王爷身旁伺候,单看这一手磨墨的功夫,就是旁人学几年也学不来的了。”   “是吗?”君御涵眉梢微挑,摆明了是不信的。   谢青瑶强忍住惶恐下跪的冲动,咧嘴笑道:“自然是了。”   “那你哭什么?”君御涵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揭穿了她。   谢青瑶下意识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果然看到袖口湿了一片。   这一惊非小,她却不敢露出丝毫慌乱的神色,忙笑道:“看到夜瞳姑娘心灵手巧,贱妾却什么都不会,忍不住惭愧无地。”   夜瞳向她敛衽屈膝,微微一笑:“奴婢只会做这些,青夫人就莫要拿奴婢打趣了。”   谢青瑶有些尴尬,见君御涵依旧在探究地看着她,只得笑道:“凭这一项手艺,就足够羞死我了!我见你磨得真好看,你教我好不好?”   夜瞳看了君御涵一眼,轻轻点头。   君御涵却挥手吩咐夜瞳下去,漫不经心地道:“这个没什么巧处,你若是想学,多练几次就会了。”   可她明明练了十几年,还不是一样不会!   谢青瑶心里抱怨,却不敢说出声来,只好点头应“是”。   君御涵将墨锭递给她,看着她小心翼翼地添水研磨,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想学磨墨?”   谢青瑶一愣,忙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太没用,不像梅侧妃姐姐蕙质兰心,也不像沈侧妃姐姐百伶百俐……”   君御涵闻言便依旧将目光转到了书卷上,谢青瑶正想松一口气,却听见他的声音淡淡地道:“其实你不必这样。”   “什么?”谢青瑶没有听明白。   君御涵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前一段时间冷落你,是因为你上次说了不该说的话,算是一个小小的惩戒。只要你以后注意分寸,我自然不会苛待了你。在王府之中,我不希望看到有人费尽心思邀宠,更不愿看见那些暗中害人的下作手段,明白么?”   谢青瑶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却不由得有些无语。   敢情他以为,她是在迫不及待地想法子讨好他?   天知道,她唯恐避之不及好不好!   这样的想法自然是不敢说出来的。谢青瑶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拼命点头应是了。   君御涵似乎心情不错,招呼她站到身边,笑问:“受了这么多日子的苦,你应该已经想通了吧?如果你的心思还跟上次一样,我今日的这番话,也就算是白说了。”   谢青瑶闻言不由得暗暗叫苦:她哪里知道上次青媚说了什么话啊!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避宠   谢青瑶的迟疑,让君御涵的目光瞬间暗沉下来:“你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谢青瑶一时语塞。   这个时候,赶着认错也来不及了吧?   更重要的是,她的心里隐隐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如果她犟着不认错,君御涵一定会生她的气,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陪他过夜了?   不出谢青瑶所料,君御涵果然大怒:“谢青瑶,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本王待你一心一意?你自己也知道,你贤不如梅氏,媚不如沈氏,无才无德,一无是处!你连值得本王另眼相看的地方都没有,居然奢望本王只宠你一人,是谁给了你这样大的勇气和自信?”   王爷发怒,可是随时有可能会要人命的。谢青瑶忙退后两步跪下,心中一个劲地打鼓。   青媚说过要君御涵只宠她一人?   这倒像是她那个心高气傲的妹妹说出来的话。可是眼前这个人是王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王爷啊!她的傻妹妹,怎么就敢在这个人面前,贸然提出那样匪夷所思的要求?   也难怪君御涵会发怒,他没有下令严惩,已经是她的傻妹妹傻人有傻福了!   谢青瑶的沉默,被君御涵误解成了无声的抗拒。他冷笑一声,继续道:“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你自己的身份!本来打算让你搬到个敞亮些的院子里去,如今看来,你还是继续住在栖芳苑的好。母妃虽然仁慈,却最是容不下刁钻善妒的女子,望你自己有些分寸,别以为可以凭着一点小聪明无往不利!”   谢青瑶长跪不语,君御涵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回去吧,今后无事不要出现在本王面前。”   “多谢王爷!”   谢青瑶喜出望外,连行礼告退都忘了,慌里慌张地爬起身来便冲出了门外。   君御涵诧异地转过身,只来得及看到门口那道一闪而逝的背影。   那女人居然连雪褂子都没穿,就这么冒雪冲了出去。是因为惶恐吗?   君御涵并不会这样认为。一个敢于在他的面前那样放肆的女人,会惶恐到这样丢三落四?   更让君御涵费解的是,他确信自己从她最后的那声“多谢”里面,听出了欣喜若狂的情绪。   他刚才的话,有什么值得她高兴的地方吗?   君御涵沉吟了一阵,忽然目光一凝:她明明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子,如何会两次犯同样的错误?   只有一种可能:她是故意为之!   君御涵本以为自己是厌烦女人邀宠的,可是如今真的有人不把他的恩宠当回事了,他的心里却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重新在桌旁坐下,君御涵的心思却怎么也没法子放回书里去。   前一段时间,那个女人的处境很显然并不好。两位侧妃的刁难、奴仆的轻视、甚至昨日马车坠河的惊险,必定都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可她宁愿过那样的日子,也不愿意被他宠爱吗?   是因为她上次说的“怕被高墙误”,还是因为……那枚莫名其妙地消失了的玉蟾?   这样看来,那个女人倒真有些与众不同之处了!   君御涵微微苦笑,拍手将亲随卢成叫了进来:“即刻安排几个侍卫到栖芳苑外日夜值守,若有异状,及时来向本王回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2.夜半有人来敲窗   谢青瑶一路奔回栖芳苑,拼命拍打身上雪花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忘了把雪褂子穿回来。   今日出门前已经查看过箱笼,她似乎只有这一件避雪的衣物。以后下雪天怎么出门,还是个问题……   过了老半天,朱嬷嬷才气喘吁吁地赶了回来,进门就拍着大腿抱怨:“我的小姑奶奶!老奴知道您今儿高兴,但这府里可不是您得意忘形的地方!您再怎么高兴也该有些分寸才好,这么满院子里疯疯癫癫地乱跑,让人看见又要说闲话了!”   谢青瑶不耐烦地答应了一声,随手抓过一把松子“嘎嘣嘎嘣”地咬着,眉头深锁。   对于今日的“成果”,她勉强还算是满意的。   今日给太妃奉了茶,封了“夫人”,她终于也算是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了。   最妙的是,君御涵显然已经厌烦了她。至少短时间内,她是不用担心那件差事落到她的头上来了。   顶着侍妾的身份,却不用做侍妾的差事,还有什么比这个结果更美好的?   以王爷他老人家的肚量,想必不会跟她秋后算账。最好他这辈子远不会对她产生兴趣,她今后的人生就算得上是完美了!   在王府混吃等死,虽然跟她以前设想的人生全然不同,不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谁叫她谢青瑶是一根插到哪儿都能活的野草呢?   唯一放心不下的,是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   她不在,医馆多半是要关掉的;母亲的身子已经大不如前,妹妹又自幼体弱,不知道哥哥一个人能不能忙得过来?还有莫浅哥……以后她再也没有机会缠着他了,他一定会觉得如释重负吧?   但是他会不会稍稍有一点失落呢?她不奢求很多,一点点就好……   谢青瑶随手把没磕完的松子丢回盘子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朱嬷嬷见状忙笑道:“夫人是因为王爷今日没有留下您,心里觉得不自在么?您大可不必多心,今日老奴在后面冷眼看着,王爷心里必定是喜欢您的。老奴在府里伺候这么些年,还从没见过王爷给谁挡过风遮过雪呢!”   谢青瑶敷衍地笑了一下,朱嬷嬷便得意地继续道:“王爷终年病着,夜里又睡不稳,连着半个月不叫人伺候也是常事!您如今既然得到了太妃和王爷的青睐,难道还怕以后没有叫您伺候的日子吗?只要将来您的肚子争气……”   谢青瑶尴尬地咳了一声:“不必说了。”   朱嬷嬷会心一笑,又着实劝慰了一番。谢青瑶已经十分不耐烦,随口支应了几句,便把她打发出去关了门,连晚饭都没有吃。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青瑶钻进被中放下帐子,却怎么也合不上眼。   昨夜冒着风雪挣扎了一宿,今日又被两位侧妃和一位王爷闹得头疼了一整天,明明应该已经很累了的,可心里偏是清清楚楚,丝毫没有困意。   身在局中,这条性命随时被旁人惦记着,有些事情她不能不细细地想清楚。   比如,昨日的那个车夫至今都没有出现,这件事从里到外都透着蹊跷。   她明明记得那车夫在掉到河里的前一刻,已经从马车上跳下去了的。他没有回府,是因为害怕惩罚,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想害她的人也许是沈侧妃,但也未必不可能是梅侧妃。不管是哪一个,这件事都不像是可以这样罢休的样子。   谢青瑶的生性其实十分疏懒。莫浅曾经说过,青瑶这个人,若是不愁吃喝,她是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年的。   可是进了这座院子,“疏懒”这种福分,今后怕是已经与她无缘了。   如果莫浅哥在,一定舍不得她日日在辛苦算计中挣扎……   可那毕竟只是“如果”。事实是,她今生大概再也不会有机会见到莫浅哥了。   谢青瑶强迫自己收回思绪,自嘲地笑了起来。   替妹妹回府,是她自己的决定,没有人逼她。既然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后悔?如今她的身份是睿王府里的侍妾,哪里还有资格对旁的男子念念不忘?   早些睡吧。明日,少不得还要有新的麻烦找上门来呢!   谢青瑶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细听雪花落在窗棂上的声音。   寒风断断续续地将街上的更鼓声送到耳中。一声、两声……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四更,谢青瑶依旧辗转难眠。   平生第一次失眠,她却说不清是为了什么。   北风不断地将吹断的枯枝拍打在窗棂上,毫无规律的“噼啪”声,一夜未停。   谢青瑶烦躁地翻了个身,心中忽然一惊,酝酿了几乎一整夜的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刚才的声音,似乎有些不对!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个声音就在她的窗下,锲而不舍地响着,吓得谢青瑶周身寒毛直竖。   这声音分明是有人在敲窗,可是她方才明明没有听到脚步声的!   该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吧?老人常说,富贵人家宅子大,常常有些无处安身的孤魂野鬼到空房子里面去寄居……   可是她又没做过坏事,招谁惹谁了?   谢青瑶猛地掀被子坐了起来,压低声音怒问:“谁在外面!”   窗外安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瑶儿!”   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记,谢青瑶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她毫不犹豫地跳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上,飞身扑到窗前。   “你怎么会来?你怎么会……”   双手颤抖了许久,还是没能顺利把窗子打开,谢青瑶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才发现自己早已泣不成声。   “开窗。”   外面的声音有些发颤。   谢青瑶忙收摄心神,用力把窗子推开。   下一刻,一道熟悉的身影已带着满身的寒气,干脆利索地从窗口跳了进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3.私会   “莫浅哥……”   谢青瑶一头扎进来人怀中,痛哭失声。   莫浅本打算推开她,迟疑了一下却又不忍,改为轻轻地环住她的腰,脸色也渐渐地缓和下来。   谢青瑶哭了很久,好像要把此前十几年攒下的眼泪全部用光一样。   到最后,连声音都有些沙哑了。   莫浅轻轻拍着她的背,苦笑道:“你再哭下去,我可能就要被淹死了。”   谢青瑶抽抽噎噎地收了泪,看见莫浅的肩上湿了好大一片,立刻嫌弃地推开他,擦着眼睛后退了好几步。   莫浅顿时哭笑不得:“你自己弄脏了我的衣服,还敢露出那样的表情?”   谢青瑶擦干眼泪,嘴硬地道:“明明是你自己身上的雪化了水,我还没怪你弄湿了我的衣裳呢,你反倒来抱怨我!”   “好好好,都怪我成了吧?”莫浅知道吵下去吃亏的必然是自己,很明智地选择了第一时间认输。   谢青瑶反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再看看自己胸前被雪水湿了一大片,忙跑回去找了件衣裳披上。   莫浅到此时才来得及看清谢青瑶的模样,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又光着脚下床?不要命了不成?”   谢青瑶理亏地垂下了头:“我听见你的声音,太高兴了,所以……”   “这个蠢丫头,你这条小命,迟早会被你自己折腾没了的!”莫浅随手把她按到床沿上坐下,认命地蹲下身子,拿起床脚下的一双鞋子慢慢地套在她的脚上。   谢青瑶的眼眶之中又酸涩了起来。   莫浅握住她的脚腕,许久没有松手。   “莫浅哥?”谢青瑶有些诧异。   莫浅缓缓放开手,站起身来看着她:“你的脸冻破了,脚也肿了。怎么回事?”   谢青瑶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真的没什么的。”   “睿王府里的人欺负你了?”莫浅的声音有些冷。   谢青瑶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吓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我昨天乘的马车掉到河里去了……”   莫浅眸光一凝,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你说马车坠河?在什么地方?”   “在……在京郊十几里外的鸣琴山啊……”谢青瑶被他攥得手腕发痛,心里忽然惊惧起来。   这一个瞬间,她恍惚怀疑自己面对的不是熟悉的莫浅哥,而是一个像君御涵那样随时可以要她性命的人。   看到她惊慌失措的神情,莫浅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腕,沉默许久才若无其事地问道:“所以,是王府的人到河边找到了你,还是你自己走来的?”   谢青瑶心虚地道:“我自己来的。”   莫浅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谢青瑶忙又举手发誓道:“我没事,真的!你看,我现在不是活蹦乱跳的吗?王府的人也没本事难为我,那两个侧妃倒是想借题发挥来着,结果不但没害到我,反而帮我讨了太妃的欢心,封我做了夫人……”   话到此处忽然打住,谢青瑶别过头,偷眼窥察着莫浅的脸色。   “怎么不说了?”莫浅的声音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谢青瑶讪讪地道:“没什么了,总之我在这里过得不错就是了。你快回去吧,万一被王府的人发现,事情可就糟糕了。”   “确实,”莫浅冷笑道,“被王府的人发现睿王爷新封的‘夫人’深更半夜在房中与男子私会,咱们俩可都不用活了。”   “所以你快走吧,谢谢你来看我,但是你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太危险了!”谢青瑶没有注意到莫浅的异样,伸手推开他,急急地道。   手腕猛然一紧,谢青瑶还没有来得及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被莫浅拉到了他的胸前。   “你干什么?”揉着在他胸膛上撞痛了的额头,谢青瑶不满地抱怨道。   莫浅拍掉谢青瑶的手,托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你急着赶我走,是怕王府的人误会、怕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你可知道你这院子外面的戒备有多森严?我费了大半夜工夫次才混进来,就是为了听你说一句再也不想看到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谢青瑶有些委屈。   她怎么会不想看到他?她是怕他被王府的人当刺客抓起来啊!   她眼中盈盈的水光,让莫浅莫名地愤怒起来:“该死,你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好容易挣脱了他的手,谢青瑶揉着发痛的下巴,低下头委屈地道:“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你对,我不说话总可以了吧?”   莫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暴揍她的冲动,瓮声瓮气地问:“你为什么要到王府里面来?”   谢青瑶低下头不说话。   莫浅伸手托她的下巴,谢青瑶敏捷地躲开,赌气道:“你管我为什么来!总之这个鬼地方,进来了就出不去,以后咱们只怕也不会有什么机会见到了。你帮我好好照顾青媚吧。”   这番话耗费了谢青瑶大半的勇气,她低下头等了很久,没有听到莫浅的回答,只得侧过半边脸,偷偷地看他的脸色。   莫浅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是她从未见过的严厉。   谢青瑶忽然便觉得心酸起来。   经过一段漫长的等待,在谢青瑶以为自己已经等出了白头发的时候,才听到莫浅的声音淡淡地道:“你知不知道,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杏仁酥,兴冲冲地跑到你家去找你,却发现迎接我的人换成了青媚,那时候我恨不得立刻把你抓过来打成猪头!”   “青媚也很喜欢杏仁酥的。”谢青瑶捏住发酸的鼻头,闷声闷气地道。   “可她不是你!”莫浅猛地站起身来,在房中团团转起了圈子。   谢青瑶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生气,一时手无足措。   转了一阵子,莫浅停下来看见谢青瑶依旧是一副茫然无措的神情,心中不禁更加恼怒:“谢青瑶,我是不是纵容你太久了?”   谢青瑶心中一震,失措地看着他。   没错,他是纵容她太久了。从她记事开始,他就一直纵容着她,少说也有十几年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问?难道他后悔这些年对她的纵容了吗?   谢青瑶忽然觉得心头有些发凉,下意识地站起身来。   莫浅却后退了几步,不许她近前来。谢青瑶无措地站在床边,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送你的玉蟾,你给了青媚,是不是?”莫浅的声音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怒气,却有着淡淡的疏离。   谢青瑶只能心虚地点头。   “在你的心里,谢青媚比我重要一千倍,是不是?”莫浅语气不变,继续问道。   谢青瑶继续点头。   莫浅忽然笑了起来。   谢青瑶认识他这些年,莫浅似乎一直是笑着的。他的笑容很暖,灿烂如五月的朝阳。   但是今天,谢青瑶却觉得他笑得很可怕,完全不是她认识的莫浅哥。   她心中发慌,慌忙解释:“但是你也很重要的,除了青媚,你就是……就是我心里最重要的人了,比我的母亲和哥哥还重要!”   “我是不是应该感到高兴?”莫浅慢慢地向她走近,声音却听不出喜怒。   谢青瑶不知道他想要什么样的回答,一时僵住。   莫浅站在她的面前,却没有回应她伸出来的手,只冷冷地问道:“我送你玉蟾的时候,说过的那番话,你还记得吗?”   谢青瑶甚至一僵,慢慢地缩回手去,低声道:“记得。”   “所以,你叫我替你照顾青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莫浅咬着牙,继续问道。   谢青瑶的心脏忽然剧烈地痛了起来。   她想说“不是”,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莫浅猛地伸出手抓住谢青瑶的双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肩胛骨捏碎。   谢青瑶咬牙忍着,硬是不肯叫一声痛。   最后反倒是莫浅不忍,缓缓地松开了手,将攥紧的拳头重重地放了下去。   “莫浅哥,青媚她一直喜欢你的……她不像我,我是个贪慕荣华的女子,我相信凭着我的相貌和聪明,在王府中能过得很好,你……便不要来打扰我了,否则你会害死我的。”谢青瑶咬紧牙关,一字一句地说道。   她相信她的语气足够真诚,因为连她自己都信了。   莫浅忽然笑了起来:“真心话?”   “真心话。”谢青瑶重重地点头。   “真巧,青媚也这么说。”莫浅轻松地笑道。   谢青瑶诧异地看着他。   莫浅好心地向她解释道:“青媚告诉我,你替她回了王府。我问为什么,她解释说,你们三年前互换了身份,现在你有些后悔,想换回来了。恰好她也想回家,所以一拍即合。”   青媚……她会这么说吗?   也许会吧?毕竟她是喜欢莫浅哥的,她不会愿意被莫浅哥嘲笑她不能吃苦当了逃兵。一个女孩子在心爱的人面前说些无伤大雅的小谎话,似乎是无可厚非的。   她不怪青媚。   谢青瑶轻轻地点了点头,涩声道:“没错,事实就是这样的。”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莫浅轻声问。   谢青瑶诧异地看着他。   她和青媚都这么说,他为什么不信?   “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莫浅微微冷笑,语气却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谢青瑶的心跳忽然加快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4.生同衾死同穴   这句话,三年之前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那时宫廷教坊到民间来采买学戏的女孩子,她幸运地被选中,正为了那一大笔卖身钱而欢喜雀跃。   有了那笔钱,家里就能买得起一头耕牛了,妹妹病得厉害的时候也可以有钱抓药,不用整夜整夜地咳嗽了。   她唯一担心的是,她的莫浅哥会觉得她爱慕虚荣,妄想攀龙附凤一步登天。   那时,莫浅哥从怀中取出了一枚指肚大小的玉蟾塞到她的手里,笑她傻。   他说:“我莫浅是何等样人?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子,如何能入得了我的眼?你只管去,学几年戏而已,总会回来的。等咱们都长大了,我娶你。”   虽然母亲最终决定让妹妹替她进宫,那玉蟾也因为妹妹爱不释手而很快换了主人,但那句话,她已经铭记了三年。   三年里,莫浅哥再也没有提起过那天的事,她以为他忘记了的。   小孩子的承诺,怎么能够当真?   可是现在,在她已经进了笼子的时候,他却说出了同样的话。   谢青瑶忽然觉得,自己那颗容量本来便不十分大的小脑袋里面已经装不下那么多感伤了。   可是她不是一个喜欢感伤的人。   谢青瑶狠狠地摇了摇头,挂上若无其事的笑容:“多谢你信任我,不过,这好像已经没什么用了。”   莫浅狠狠地瞪了谢青瑶一眼,不由分说地抓过她的手,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一枚指肚大小的莹白色玉蟾,泛着若有若无的淡粉色光芒,栩栩如生。   谢青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莫浅将她的手连同玉蟾一起紧紧攥住,一字一顿地道:“这是我送给你的,不许你再转赠给任何人,谢青媚也不行!”   “可是青媚她会伤心的……”谢青瑶挣扎着想抽出手。   “你的眼里,真的只有一个谢青媚吗?”莫浅冷冷地看了一眼,愤怒地抽回手。   谢青瑶慌忙伸手捞住差一点摔在地上的玉蟾,心头砰砰乱跳。   莫浅鄙夷地看了她一眼:“你既然不想要,又何必怕它摔了?”   谢青瑶用双手捧住玉蟾,下意识地贴在心口,等莫浅脸上的怒气散去,才低声道:“如今我已经是王府里面的金丝雀,你给我这个还有什么用?我既出不去,你也进不来……”   大概是谢青瑶茫然无助的神情让莫浅心软了。他微笑着重新拉起她的手,软语安慰:“我这不是进来了吗?”   谢青瑶苦笑道:“可是王府戒备森严,你总不能常来……何况便是来了又能怎样?‘王府侍妾’这个枷锁已经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跑不掉的。早知如此,我宁可拼着被青媚怨恨,也不会……”   终于肯承认是被青媚求着来的了吗?   莫浅怜惜地拥住她,低声道:“答应我,这是你最后一次为谢青媚牺牲,以后的你,只属于你自己,好吗?”   谢青瑶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反正她已经不太可能再见到青媚,便是想为她做什么,也做不到了。   莫浅知道她在敷衍,却偏偏拿她没办法。   沉默了一阵,谢青瑶轻轻地伸手推开他:“天不早了,你若是再不出去,只怕就走不了了。”   “我多么希望可以走不了。”莫浅在她耳边轻叹了一声。   谢青瑶重重地推了一把,从他怀中挣脱出来,怒声道:“王府对刺客一定不会客气的,你要不要试试?”   莫浅的脸上露出了奇怪的笑容:“对刺客也许确实不会客气,但对‘夫人’的情人嘛,或许会很礼遇也未可知。听说睿王爷是出了名的温雅仁善,没准他会成全我们呢!”   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温雅仁善?简直见鬼!   谢青瑶跺着脚急道:“谁家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你若是真的被他们抓住,我怎么办?”   “放心,即使被抓住,我也不会供出是来跟你偷情的。”莫浅郑重地道。   “你还不如供出我呢,刺客是必死无疑……等等,谁跟你偷情了?”谢青瑶险些被他绕进去,一时又羞又急,若非碍着院子里有奴才住着,她险些就要大叫大嚷了。   莫浅好心情地笑得眯了眼睛:“看样子,你还挺关心我的嘛!就这么定了,我若是被人抓住,一定在第一时间供出你,我们生不能同衾,希望死的时候可以同穴,你说怎么样?”   谢青瑶心中一颤,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他们……真的会到那样的地步吗?与莫浅哥生同衾死同穴,是她愿意的吗?   见自己随口一句玩笑话居然吓到了她,莫浅心中有些后悔,忙捧着她的手笑道:“别胡思乱想,你莫浅哥的本事很大,怎么进来就能怎么出去,他们抓不到我的。”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推着他走到窗边:“你快走,以后不许再来!还有,我……这辈子可能回不了家了,你帮我照应一下母亲和妹妹……”   “还有呢?”莫浅不满地挑眉。   谢青瑶攥紧了手中的玉蟾:“还有,好好照顾自己,娶妻生子,平安度日,不要再跟那些凶巴巴的怪人来往……”   “我莫家传媳不传子的玉蟾在你的手上,你叫我娶妻生子?”莫浅双手撑住窗台,似笑非笑地问。   谢青瑶愣了一下,忙想把玉蟾塞回去,莫浅已经利索地跳到窗外,又转过身来郑重地道:“我知道你怕连累家里,所以现在不难为你。但你记着,收了我家的东西,就是我的人!”   谢青瑶本能地想要拒绝,想到墙外未必没有王府的侍卫,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这多半是今生最后一次见面了。反正她永远不可能爬上一只大种马的床,何必一定要让莫浅哥生气伤心呢?   迟疑了片刻之后,谢青瑶轻轻地点了点头。   莫浅的眼中,顿时神采飞扬:“你放心,三年之内,我一定救你出去!”   谢青瑶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忍心让他难过。   莫浅哥读过很多书,也会一些拳脚,比寻常的庄稼人有本事得多,可他毕竟是一个寻常百姓。从王府救人出去?他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莫浅忽然叹头进来,在谢青瑶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盖章为定,不许反悔!”   谢青瑶委屈地瞪他一眼,皱眉抬手在额头上用力地擦了起来。莫浅哈哈一笑,径自沿着墙根溜走,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5.拳头上定输赢   谢青瑶一夜未眠。   天亮之后,她起身将那玉蟾用绢帕包了,塞进窗台的抽屉里。   胖姑娘玉翠进来服侍梳洗,谢青瑶在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勉强遮掩住两颊的冻伤和两只巨大的黑眼圈。   用过早点,朱嬷嬷兴冲冲地带着两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梅侧妃派了两个人来服侍夫人,请夫人赐个名字吧。”   谢青瑶兴趣缺缺地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二人一穿桃红一穿月白,随口便道:“就叫春花秋月吧。”   叫秋月的那个丫头还算规矩地跪下磕了头,叫春花的那个却忍不住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道:“果然是山野村妇。”   谢青瑶高高挑起眉梢:“怎么,不喜欢?春花、臭丫、山妮子,你选一个。”   “你!”那丫头气得柳眉倒竖,气势汹汹地盯着谢青瑶,摆出一副要过来拼命的架势。   谢青瑶甩着两条腿坐在椅子上,冷笑道:“想打架?正好我的手有些痒了,咱们拳头上定输赢,你赢了就随你自己取名字,怎么样?”   那丫头往前冲了一步,却没敢当真扑上来,站在原地跟谢青瑶大眼瞪小眼对峙了许久,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跪下道:“春花谢夫人赐名。”   谢青瑶的心情立刻便好了起来。   秋月乖巧地走过来替谢青瑶捏着肩膀,笑道:“夫人好像有些乏了,是昨晚没睡好吗?要不要再回去歇一会儿?”   谢青瑶有些不习惯地侧身避开她的手,站起身来笑道:“那倒不必,听了一宿的雪,正想着要出去走走呢,在屋里闷着多没劲!”   朱嬷嬷闻言便进屋子取出披风来,秋月忙抢过来殷勤地替谢青瑶披上,笑道:“咱们夫人天生丽质,这件最寻常不过的披风,披在您的身上也有十分风致呢!”   谢青瑶尴尬地笑了一声,叫朱嬷嬷陪她出门,却吩咐春花秋月二人留在屋子里,听玉翠教导规矩。   两个丫头对这样的安排显然十分不满,谢青瑶却不给她们反对的机会,兴冲冲地自己掀帘子奔了出去,先在雪地里撒了个欢,边跑边叫:“好大的雪啊!这要是都变成白面,得吃多久哇!”   朱嬷嬷本来紧皱着眉头,正犹豫该不该提醒谢青瑶注意仪容呢,忽然听见这番感慨,笑得她险些岔了气,到嘴边的话也都忘到脑后去了。   谢青瑶一路大笑着跑到屋后,看见雪地平整如结冰的湖面,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多亏天亮之前的那阵雪下得格外大,否则莫浅哥的脚印只怕会给她惹来大麻烦呢!   绕着院子转了几个圈子之后,谢青瑶跑到朱嬷嬷身旁笑问:“这府里有花园子吗?有亭台楼阁和太湖石的那种!”   朱嬷嬷诧异地看着她,疑惑地道:“花园当然有,夫人刚来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到花园里去赏菊的,怎么忘了?”   谢青瑶尴尬地搔了搔头皮,呵呵笑道:“太久没去,确实忘了。”   太久没去?明明不超过三天好吗?转头就忘那是傻子身上才会发生的事,可是谢青瑶又不是傻子。   朱嬷嬷走在谢青瑶侧后方半步远的地方,每走几步就抬头看她一眼,越看越觉得,这位“夫人”的言行举止,是越来越不对劲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6.给你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个时节,金菊已谢、红梅未开,雪后的花园之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盛景。但谢青瑶本不是为赏景而来,一路左顾右盼,倒颇有些怡然自乐。   不知是因为谢青瑶的装扮太不起眼,还是因为“夫人”这个身份根本不值一提,一路之上虽遇见了不少丫鬟小厮,却并没有一个人停下来向这位新封的“夫人”行礼问安。   朱嬷嬷渐渐有些不平之色,谢青瑶自不忍告诉她,这样的处境,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眼看一个园子已经逛了大半,谢青瑶却依旧若无其事地乱跑乱跳。朱嬷嬷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止不住地叫嚷:“夫人,歇一会儿吧,这园子……这园子它天天在这儿,又不会长脚跑掉,您何必非要今天逛完?”   谢青瑶听出她中气不足,有些抱歉地停了下来,靠在假山石上等着她。   朱嬷嬷扶着老腰抱怨道:“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您这一封了夫人呐,平日走不动的路也走动了,平日不爱看的枯枝大树烂石头也爱看了!”   谢青瑶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性情与青媚相差太远,忙作势在自己的背上敲打了几下,叹道:“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有些累了。”   朱嬷嬷忍不住朝她翻了个白眼。   累了?面不改色气不粗喘,说话的工夫已经往石头上跳了十来下,哪里有点“累了”的样子?   谢青瑶学着青媚的姿态,用帕子掩口轻咳几声,就势钻进假山下面的一个小洞里席地坐下,笑道:“这地方真好,居然还挺暖和呢!”   山洞太小,容下一个人已经很勉强,朱嬷嬷自然是挤不进来的。没有谢青瑶的吩咐,她也不敢乱走,只得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没过多久便冻得瑟瑟发抖起来。   谢青瑶在山洞里面玩得自得其乐,直到听见朱嬷嬷牙齿打颤的声音,她才笑嘻嘻地探出头去吩咐道:“嬷嬷若是觉得冷,就自己先回去吧,我记得回去的路!”   朱嬷嬷大概是实在冻得惨了,连客套话也没说一句,袖子一甩便径自走掉了。   谢青瑶从洞里探出颗脑袋,目送着朱嬷嬷走远,立刻鬼头鬼脑地从洞里钻了出来。   天知道她在洞里呆着有多无聊,如果朱嬷嬷宁可冻僵也不肯走,她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半个上午的时间,路上遇到的丫鬟小厮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却并没有听到有人说起府里抓到刺客的事,想必莫浅哥已经安全脱身了。   谢青瑶放下了心事,正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却远远听见两个小丫鬟一边走一边说什么“病美人”之类的话,又说是沈侧妃的吩咐,她便暗暗留上了心。   因为不知道朱嬷嬷是哪一边的人,谢青瑶只好用计把她赶走,自己顺着先前那两个丫鬟留下的脚印追了上去。   追了一阵子之后,谢青瑶才意识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雪地上有脚印是不假,但是这半个上午的时间里,从园子里抄近路走过的人已经有不少,快到园子门口的时候,脚印已经杂乱成一片,再也分不清是谁的了。   难道就这样跟丢了?再耽搁一阵子,那两个丫头只怕连事情都要办完了!   虽然不知道这府里的“病美人”是不是只有从前的青媚一个,但只要是沈侧妃吩咐的,准没好事!万一那个一刻也不肯消停的女人又在搞什么阴谋诡计,她这次跟丢了人,保不定便错失了一次逃离阴谋的机会!   可是这王府这么大,她连路径都搞不清楚,到哪里找人去?   出师不利,谢青瑶心中烦乱,随手折下一根光秃秃的花枝,一点一点折成小段,横七竖八地丢在地上。   “真想不到,三弟这样清雅的一个人,身边竟有如此焚琴煮鹤的女子!”身后传来一声轻笑,谢青瑶慌忙转头,看见一个披着锦袍的青年男子含笑向她走了过来。   那人的笑容很好看。不同于莫浅哥的明朗,也不似君御涵的温雅,他的笑容温和却又难掩贵气,一看便知绝不是寻常的贵家子弟。   这世上有谁是比睿王爷更高贵的?答案不问可知。   谢青瑶就地跪下,将头埋的很低:“贱妾无状,圣上恕罪。”   君御淇的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俯身问道:“你怎么知道朕是皇帝?”   谢青瑶听见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只得敷衍道:“真龙降处祥云缭绕,一望可知。”   “哈哈,有趣,有趣!你起来吧!”君御淇笑了两声,俯身虚扶。   谢青瑶不着痕迹地膝行后退半步,谢过恩站了起来。   看得出皇帝心情不错,谢青瑶有些得意。   她就知道,皇帝身边拍马屁的人虽然不少,但人人都只会说些“天恩浩荡”之类的陈词滥调,能把马屁拍得像她一样清新脱俗的,应该还不会很多。   谢青瑶毫不掩饰的得意之色让君御淇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兴趣。本来要走的他,忽然又转了回来,饶有兴致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见这个家伙还不肯痛痛快快地走,谢青瑶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恼意,垂首硬邦邦地道:“睿王府侍妾谢氏,贱名只恐有辱圣上清听。”   “侍妾?”君御淇微微皱起了眉头。   谢青瑶只得低声应“是”。   君御淇看着谢青瑶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了起来:“朕就说看你有几分眼熟,你从前是在宫中教坊学戏的吧?数月未见,你的性情倒是变了不少。”   谢青瑶微微一惊,心中大叫“糟糕”。   这个皇帝,他居然认识青媚?   可是一个学戏的女孩子如何能让皇帝记住?该不会是那个丫头又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吧?毕竟有在君御涵面前一言获罪的前科,谢青瑶对那个性情古怪的妹妹实在有些不放心!   谢青瑶惊惶的神情让君御淇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了一些。他伸出手将谢青瑶不知什么时候跑乱了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微笑道:“比起从前那种假装出来的温婉可人,倒是现在这副冒冒失失的样子可爱得多。只不知道三弟会不会原谅你,毕竟你折了他最爱的绿梅,把他称为‘瑶台仙品’的心头珍丢在地上踩着玩。”   谢青瑶的大脑当机了一段时间。   他并没有留意到君御淇在说些什么,满脑子里只轰响着一个雷鸣般的声音:   他竟然捋她的头发!他竟然捋她的头发!   说话就说话,谁许他动手动脚的?当皇帝的人都这么随便吗?   等君御淇的话音落下,谢青瑶才猛然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园墙才停了下来。   “你很怕朕?为什么?上次中秋宴上,你的胆子明明还是挺大的嘛!”君御淇丝毫也没有被嫌弃的自觉,笑吟吟地看着谢青瑶,追根究底。   上次?什么上次?中秋宴上发生了什么?青媚这个蠢丫头,到底还惹出了多少事!   谢青瑶忍不住在心里把她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傻妹妹骂了两百遍。   但是皇帝问话,她是不能不答的。谢青瑶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贱妾不知道什么绿梅,只是折了一根小秃枝而已,王爷想必不会为了一根小秃枝而责怪我的……吧?”   君御淇知道她在回避话题,也不生气,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三弟性情温和,便是心里生气,也不会认真责怪你。只是你进这府里数月之久,至今仍是个侍妾,未必不是拜你这冒冒失失的性情所赐,你知道么?”   “贱妾姿质鄙陋,伺候不好王爷,是贱妾之误,有负圣上所托。”谢青瑶低眉顺眼作乖巧状。   君御淇摇头笑道:“若说你姿质鄙陋,这天下还有几人能称得上佳人?终归是你自己不肯上心罢了。”   谢青瑶搞不明白皇帝花花肠子里在想些什么,只得深深地埋下头,假装慌张得说不出话来。   君御淇探究地看了她许久,忽然笑道:“你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小小的侍妾吗?”   “贱妾出身民间,能在王府中做一个侍妾,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谢青瑶忍着一肚子闷气,低眉顺眼地道。   君御淇向她逼近了一步,冷笑道:“口不应心。中秋宴上,你敢在百官面前站出来抢风头,难道仅仅是为了在王府中做一个可有可无的侍妾?你的野心,朕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你又何必遮掩!”   谢青瑶在心里暗骂这皇帝眼神不好,口中却只得胡乱说道:“贱妾不敢。”   君御淇越发走近,将谢青瑶逼到了墙角,微笑道:“你不必不敢,人人都可以心比天高,尤其是你这样冰肌玉骨的二八佳人。错过了这样最好的年华,你便是再有野心,也没有足够的资本来支撑你的野心了。”   这番话的意味似乎很复杂,谢青瑶越听越觉得不妙,慌乱地道:“天色不早,贱妾该回去了。”   她正在心里掂量着从君御淇的眼前溜走的可能性,后者却已经眼明手快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朕给你一个一步登天的机会,你要不要?”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7. 你真的甘心替他殉葬吗?   谢青瑶失魂落魄地回到栖芳苑的时候,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朱嬷嬷看见她回来,迎上来兴冲冲地说了好多话,谢青瑶一句也没听进去。   这会儿她满脑子里就只想着君御淇的那一句话:“三弟自幼重病缠身,活不过三十岁的!三五年后,你才不过双十年华,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纪,你真的甘心替他殉葬吗?”   殉葬?   听到这个词的时候,谢青瑶的耳中“轰”地一声炸响,险些震得她站立不稳。   她并非不知道大梁的皇室之中一直有婢妾殉葬的习俗,却从未想过,这种可怕的命运会有一日降临到她的身上!   来之前,青媚只说府里的那些女子厉害,并没有提过君御涵是个病入膏肓的药罐子啊!   这样说来,青媚不想回府里来的真正原因,会不会是……   这个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出现,谢青瑶立刻狠狠地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青媚一定不会知道君御涵的病情!毕竟君御涵除了脸色苍白些、有些畏寒之外,行动如常,看上去并不像是病得很厉害的样子。她自己还是跟孙老爹学过三年医术的呢,昨日不是也完全没有看出来吗?   反复劝慰自己一番之后,谢青瑶的心里稍稍好受了些,却依旧没办法轻松起来。   那是殉葬啊!如果君御涵真的死了,这府中没有生养的妾侍只怕一个都逃不掉,她又岂能例外?   除非她能赶在三五年之内替君御涵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否则恐怕只有君御淇给她指的那一条路是行得通的了!   君御淇向她承诺,如果她能做好那件事,等君御涵死后,她非但不用殉葬,反而会得到这天下所有女子都渴望的荣宠和富贵。   谢青瑶当然知道所谓“荣宠和富贵”指的是什么。   君御淇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着亮光,满脸自得地看着谢青瑶,好像自己是那救人于水火的活菩萨一样。   谢青瑶对此嗤之以鼻。   一步登天的机会?见鬼!他分明是挖了一个巨大的坑让她跳,以为她是傻的吗?   其实坑人也就坑人了,谁叫他是皇帝呢?让谢青瑶觉得分外不舒服的是,明明是在坑人,君御淇却偏偏还要摆出一副施恩的姿态来。合着跳进他的坑里去,被他连肉带骨头论斤卖了,还得感恩戴德拼命留着一缕残魂替他数钱,只有那样才算不辜负了他的这番恩德,是这个意思不是?   如果“一步登天”需要伤天害理、丧尽天良,那么这个的机会谁想要谁要去吧!谢青瑶只想安安稳稳地呆在王府之中做一个不受宠的侍妾,哪怕三五年后真的要殉葬而死,至少这辈子没有愧对任何人不是?   当然,谢青瑶并没有敢当面拒绝君御淇的提议。   虽然没有经历过皇家那些肮脏可怕的事,可是谢青瑶并不蠢。君御淇既然对她提了那样的要求,就根本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只能选择答应,或者死!   以前听孙老爹说起宫中那些角角落落里隐藏着的黑暗和肮脏,谢青瑶只当是老年人多思多虑;直到今日一脚踏进了那个可怕的圈子,她才知道自己现在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谢青瑶有些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向孙老爹告别了。孙老爹以前是宫里的太医,若是能多向他打听一些事情,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不是?   事情已经过去,再后悔似乎已经有些晚,谢青瑶如今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不对,她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的!   治好君御涵的病,那样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在王府中度过一辈子了!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出现的时候,连谢青瑶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那可不是寻常的头疼脑热,那是连太医院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病!就凭她这个只学了三年医术的半吊子大夫,妙手回春的可能性有多大?   算了,她还是乖乖地等着殉葬吧!   本以为在王府中安分守己就能混日子,没想到眨眼之间,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谢青瑶的内心是崩溃的。   全天下或许只有莫浅一个人知道,谢青瑶情绪不好的时候,方圆五十米内有生命的物体最好自动撤离,否则后果自负。   可是偏偏有人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撞了过来。   谢青瑶睁开半只眼睛,觑着那个吊梢眉的小丫头,语气之中充满着危险:“你们主子又在弄什么幺蛾子?”   碧月冷笑一声,趾高气昂地道:“你自己在背后搞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真以为没有人知道吗?这一次,看谁还救得了你!”   “我若是不去呢?”谢青瑶眯着眼睛问道。   “那就不用审了,直接定罪就可以。”碧月冷冷一笑,态度居然比谢青瑶还要嚣张。   “很好。”谢青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碧月得意洋洋,正要转身回去,谢青瑶已向春花秋月两个丫头喝道:“给我拿下!”   两个丫头齐齐愣了一下,最后还是秋月回过神来,冲上去飞起一脚把碧月踹倒在地上。   没等碧月开口叫骂,谢青瑶已拍手冷笑道:“掌嘴三十,在台阶下面罚跪一个时辰,谁若是私自卖放了人,就不用在我这里呆着了。”   秋月没有给碧月开口叫骂的机会,毫不迟疑地挥起手掌对着那张颇为清秀的脸便打了下去。   一阵噼啪乱响之后,碧月的两边脸颊都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   谢青瑶满意地向秋月点了点头。   力道不轻不重,刚刚好。果真是个难得的好丫头呢!   “沈侧妃不会放过你的!”碧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却又被秋月一脚踹倒。她只得费力地仰起头,用怨毒的目光盯着谢青瑶咬牙切齿地咒骂。   谢青瑶好整以暇地抿了抿头发,笑道:“我便是不打你,沈侧妃也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打?”   碧月无言以对。   谢青瑶向一旁目瞪口呆的朱嬷嬷招了招手:“走吧,陪我再去一趟闲月居!”   朱嬷嬷唯唯诺诺,再不敢有一丝不恭敬。   闲月居中,比谢青瑶想象的还要热闹。   君御涵坐在沈心妍的身旁,漫不经心地抿着茶水;梅侧妃坐在下方的一张贵妃椅上,神色恬淡,仪态万方;下首的几张椅子上居然也坐满了人,珠围翠绕的,想必是君御涵的另外几位侍妾了。   这府里的女人,比她想象的还要多呢!   谢青瑶压着步子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向君御涵屈膝行礼:“贱妾参见王爷、两位侧妃,给诸位姐姐们问安。”   君御涵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梅含蕾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一语未发;沈心妍用帕子掩住口,“嘻”地一声笑了出来。   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马威”对谢青瑶是没有用的。她径自站起身来,看见屋里并没有她坐的位置,也并没有露出尴尬之色,坦然地站着开口笑问:“不知道沈侧妃姐姐唤贱妾前来有何吩咐?”   沈心妍听见问着她,猛地从榻上站起身来,厉声喝道:“贱婢,你可知罪?”   谢青瑶摇头叹道:“贱妾若是知罪,又何必多次一问?从来只听说‘一孕傻三年’,却不知道怀孕的女人不但会变傻,连耳朵也会变聋。沈侧妃姐姐为了替王爷诞育子嗣而受了这么多苦,难怪太妃和王爷格外宠爱侧妃姐姐呢。”   “你……你在骂我又傻又聋?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你真当王府之中可以任你横行不成?”沈心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指着谢青瑶的鼻子大声叱骂。   谢青瑶无辜地松了耸肩:“贱妾只是就事论事而已,侧妃姐姐多心了。”   “行了,吵吵嚷嚷成何体统?”梅含蕾不耐地止住了还想叫骂的沈心妍。   沈心妍不甘心地翻了谢青瑶一眼,抱着肚子坐了回去。   梅氏缓缓放下手炉的盖子,悠悠开口:“青妹妹昨晚睡得可好?”   这个话题似乎跳转得太快,谢青瑶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很好,多谢梅侧妃姐姐关心。”   “你可认识这个东西?”梅侧妃向桌上伸手指了指,立刻便有个小丫鬟走过来,将桌上的一件东西递到了谢青瑶的面前。   谢青瑶草草看了一眼,随口道:“不认识。”   “青妹妹可以再看一眼,莫要走了眼。”梅含蕾不依不饶地道。   谢青瑶依旧摇头:“贱妾确实不认识此物。两位姐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拐弯抹角的事,贱妾玩不来。”   沈心妍冷笑道:“谁许你这样对梅姐姐说话的?刚刚封了夫人,就不把梅姐姐放在眼里了吗?我问你,如果东西不是你的,怎么会在你的房间里出现?这显然是男子随身之物,你的屋子里,难道是什么人都能进的不成?”   谢青瑶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片刻,冷笑道:“沈侧妃姐姐凭什么说这东西曾经出现在我的房中?是谁在我的房间里看见了此物,又是谁拿出来交给沈侧妃姐姐的?”   梅氏看了看谢青瑶,颇有些痛心似的摇了摇头:“青妹妹,你先看看这里面的东西再说话吧。”   谢青瑶微微皱眉,不情愿地将桌上的那只做工十分粗糙的荷包取了过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8.入骨相思知不知   “苍术、甘松、菖蒲、麝香、冰片、夹竹桃、夜来香……还有一张字条?这是什么?”谢青瑶一股脑地把香袋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一边翻看,一边皱眉。   一直没有开口的君御涵忽然抬起头来:“这些香料,你都认识?”   “见得多了,自然就认识了。”谢青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随手将那纸条展开。   字迹娟秀,一看便知是出于女子之手。   谢青瑶却想不通这字条有什么特殊之处:“‘入骨相思知不知’?没头没尾的,这是写的什么?”   沈心妍微微冷笑,不屑地道:“写的是什么,你自己不知道么?”   “沈侧妃姐姐的意思是,这字条是我写的?梅侧妃姐姐相信吗?”谢青瑶将那张纸条丢到桌上,抬起头来不慌不忙地问。   梅氏拨弄着手炉里的灰,慢悠悠地道:“我没见过你的笔迹,不好乱说。这些人里头,只有沈妹妹跟你相熟,她说这笔迹确实是你的,何况东西又是从你的屋里找出来的……”   看来梅侧妃这关并不难过。谢青瑶心里有了底,便仍然转向沈心妍,微笑着问:“沈侧妃姐姐说这笔迹是我的?如果我不承认呢?不知道沈姐姐还能拿出什么证据来?”   “我……我这里有你之前写给我的琴谱,可以作证!碧月,去把琴谱拿来!”沈心妍似乎没料到谢青瑶会耍赖,一时有些气急。   谢青瑶微笑道:“忘了告诉姐姐了,碧月方才到我的屋子里去撒野,让我打了一顿,罚在栖芳苑台阶下面跪着了,这会儿多半还没起来呢。”   “你……你好大的胆子!”沈心妍指着谢青瑶的鼻子,气得浑身发颤。   谢青瑶露出无害的笑容,不慌不忙地‘安慰‘道:“沈姐姐千万莫气,您的身子可贵重得很!碧月姑娘是姐姐屋子里的大丫头,我也知道您心疼她,可是她的一言一行都关系到姐姐的脸面,想必姐姐也不愿被旁人说恃宠而骄吧?我与姐姐交好多年,这次越俎代庖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想必姐姐是不会怪罪的了?”   沈心妍的表情,跟吞下了十只活苍蝇也差不了多少。   这时候素云已经从内室取了曲谱出来,沈心妍接过那一小沓纸,得意洋洋地向谢青瑶亮了一下,又叫素云把桌上的那张小纸条拿过去,一起放在君御涵的面前:“请王爷看看,这两份笔迹,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君御涵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确实有几分相似。”   沈心妍的脸色僵了一下,急道:“这……这岂止是相似,分明是一模一样嘛!王爷,这个女人与人私通,证据确凿,您可不能姑息啊!”   “随你们处置,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告诉我。”君御涵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他毫不怜惜地推开沈心妍的手,起身便向门外走去。   走到谢青瑶身旁的时候,君御涵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却没有停留。   沈心妍在错愕之余,忽然露出了欣喜之色。谢青瑶心中大叫不妙,忙转身冲已走到门口的君御涵大声叫道:“明知道是她们栽赃陷害我,你也不管吗?”   “昨天的话,我不想重复第二遍。”君御涵头也不回地道。   谢青瑶的心里,一股怒火“噌”地一声烧了上来。   推开挡路的素云,她三步两步窜到门口去,撑开双臂拦住君御涵,怒声叱问:“你不想管女人家争风吃醋的闲事,就可以不管旁人的死活吗?你看清楚!不是我去找她们的麻烦,是她们不肯放过我,三番五次栽赃陷害!你真的打算纵容她们害死我?我竟不知道,原来你的‘贤王’之名是这么来的!皂白不分清浊不辨,谁的拳头大谁有理,是不是?你的府里是这样的规矩,在朝中办事想必也是这样的了?我真想替那些被你骗过的无辜百姓和无知文人一大哭!”   “反了反了!这女人疯了!快把她拿下!”沈心妍急得直跺脚,一叠连声地向身旁的丫头婆子们大呼小叫。   几个仆妇想过来拿人,却碍着君御涵在场,不敢过分放肆。   谢青瑶昂着头冷冷地与君御涵对视,丝毫不肯示弱。   “你让开。”看着眼前这个固执的小女人,君御涵的眉头越皱越紧。   “你答应还我公道,我自然会让开!”谢青瑶索性放肆到底,一步也不肯退让。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9.求人不如求己   沈心妍走到君御涵的身旁,示威似的挽住他的手臂,向谢青瑶冷笑道:“还你公道?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证据?”谢青瑶嘲讽地笑了起来。   沈心妍的脸色早已沉了下去。   梅氏见状忙过来打圆场:“我们自然也希望青妹妹是清白的。只要你能拿得出证据证明荷包不是你绣的、那字条也不是你写的,我们自然可以还你一个公道。王爷公事繁忙,你纠缠不休已经很无礼,怎可在王爷面前口出狂言?”   谢青瑶缓缓放下手,向君御涵冷笑道:“贱妾失礼了。王爷若执意不肯管,这便请吧。”   她说罢当真侧身让开门口,君御涵反倒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就这么走了。   沈心妍栽赃陷害的手段一向破绽百出,但他并不打算干涉。这府里的女人,说到底都是摆出来好看的花瓶罢了,不管碎了哪一个,都不值得他太过挂心。   但是……   花瓶虽多,敢于当面叱骂他的,谢青瑶却是头一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的放肆让他产生了一点兴趣,看到那双含怒的眸子,他竟有一瞬间的不忍。   如果这个女人再挽留他一次,他就留下来替她主持公道。君御涵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谢青瑶这时已经不打算理会他,转而向梅侧妃笑道:“梅姐姐主持府中事务一向公允,府中上下人人都是信服的,贱妾的性命和脸面,今儿都交给您来保全了。”   说罢,她盈盈敛衽,屈膝向梅氏跪了下去。   梅含蕾忙起身扶她,又叹道:“我一向是喜欢你聪明乖巧的,可是这次回府不过两日,你那里竟频频出事,真让人替你悬心……那荷包,真的不是你绣的?那字条我已经看过了,笔迹确实是一模一样啊!”   谢青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叹道:“这便是那人的弄巧之处了。梅姐姐是个实心眼的人,看见琴谱和字条的笔迹相同,自然会对贱妾失望厌憎,殊不知那字条固然不是贱妾所写,连琴谱都与贱妾毫无干系,笔迹相同,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琴谱或许确实是青媚所写,谢青瑶赌的就是除了沈心妍之外,这府中并没有人见过青媚的笔迹!   很显然,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侍妾,认识她笔迹的人更加不多。   梅氏听见这话大为错愕:“琴谱不是你写的?”   谢青瑶郑重其事地点头:“贱妾读书不多,哪里写得出这样的一笔好字?有人处心积虑要害贱妾,却把别人的笔迹误当做了是贱妾的,这不是弄巧成拙吗?”   她口口声声说“有人”处心积虑栽赃陷害,从一开始就没有给沈心妍留半分颜面,后者的脸上自然是挂不住的。   沈心妍放开君御涵的手臂,捧着肚子冲了过来:“谢青瑶,这琴谱分明是三年前咱们刚刚进教坊的时候你抄给我的,现在你要抵赖吗?你有胆子现场写几个字出来,给我们大家看一下!”   谢青瑶转头看向君御涵,却见他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的唇角勾起一抹苦笑,素云已经替她摊开一沓纸,又将蘸好了墨汁的笔塞进了她的手中。   梅侧妃目送着君御涵离开的背影,若有所思。   谢青瑶毫不迟疑地落笔于纸,随手写下一副药方:“柔肠一条、黑心一个、厚脸皮一张、两头舌一根……”   她尚未写完,梅含蕾已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这……这笔迹全然不同,看来沈妹妹确实弄错了!”   沈心妍脸色铁青,怔了半晌才拍桌怒道:“你以为你故意把字写得乱七八糟就能遮掩过去吗?你一向自诩聪明,可以学百家之长,现在你写出另外一种笔迹来,又有何难?这荷包是你屋子里的玉翠拿来给我和梅姐姐的,难道她会无中生有,拿个随便捡来的丑荷包来害你?”   玉翠?   听到出卖她的人竟是那个看上去木讷老实的胖姑娘,谢青瑶不禁皱眉。   这时梅含蕾又被沈心妍说得连连点头,谢青瑶见状不禁笑得更欢了:“贱妾正要就这件事来请梅侧妃姐姐评理呢!这么丑的荷包,若是送人,谁拿得出手去?说句不该说的话:若我是个男子,谁送我一只这样的香囊,我是一定不娶的。针线这么差劲,娶回家裁不得衣裳缝不得鞋袜,要来何用?”   梅氏闻言轻轻颔首,沈心妍的脸色顿时更加黑了几分。   她的针线手艺与谢青媚不相上下,听见这样的话,自然不会高兴到哪儿去。   “我就不信,写字可以故意写坏,你的针线功夫难道还能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不成?素云,拿针线过来‘伺候’这位青夫人!”   素云不待她吩咐,早已飞快地进里屋去取了针线出来。   谢青瑶随手接过,先拿过一方手帕蒙住眼睛,然后随手从笸箩里拈起一方丝帕,飞针走线。   堂中很快便响起了一阵惊叹之声,梅侧妃频频点头,脸上露出赞赏之色。   谢青瑶看不见众人的反应,也不在意众女子的惊叹,手中毫不停歇,只用了一盏茶工夫,一只雏凤的轮廓,已经在丝帕上面栩栩如生地显现出来。   沈心妍的脸早已经涨成了猪肝色。谢青瑶扯掉蒙在眼上的丝帕,昂起头来挑衅地看着她。   考教针线功夫吗?她从四五岁起就会在灯下替全家人缝补衣裳了,这十来年熬干的灯油足够灌满一口缸,她怕谁来?   梅含蕾从谢青瑶的手中接过丝帕,反复摩挲了许久,忍不住啧啧称奇。   谢青瑶盈盈敛衽,含笑道:“贱妾不像梅姐姐能者多劳,每日有那么多事情要操心。贱妾是个闲人,只好靠这些小玩意儿来打发时间了。梅姐姐若是有针线上的活计,不妨交给贱妾来做,就当是府里多了个绣娘了。”   梅含蕾闻言更是高兴,放下丝帕,转向沈心妍时,脸上瞬间笼上寒霜:“沈妹妹,你三番两次诬陷青妹妹,做姐姐的便是有心护你,只怕也难周全了!王爷不愿意管这些事,咱们到太妃那儿去请求发落,如何?”   见梅氏的神色不似玩笑,沈心妍的脸色顿时煞白起来:“这……这也说明不了什么!这荷包虽然难看,但焉知不是谢青瑶以前手艺不好的时候绣的?梅姐姐,我提议把玉翠叫上来,当堂对质!”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0.对质   到了这个份上,孰是孰非已经一目了然,偏偏有几个侍妾见沈心妍这一阵风头正劲,赶着上前讨好,说什么也要叫玉翠上来对质。   梅氏吩咐人给谢青瑶设下座位,后者也便毫不客气地坐下,耐心等着后面的戏码。   玉翠被叫上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颤,头垂得几乎要埋到胸膛里去,无论梅氏怎么吩咐,她都不敢抬起头来。   沈心妍咳了一声,威严地吩咐道:“这个荷包是怎么来的,你给我们说说吧。”   玉翠哆哆嗦嗦地磕了个头,声音低得比蚊子哼哼也差不了多少:“奴婢不敢欺瞒主子们……这荷包是奴婢在青夫人卧室的窗台下面发现的。夜里奴婢听见夫人屋子里好像有男子说话的声音,这荷包的纹样又恰好像是男子的东西,奴婢心里害怕,就……就拿过来给侧妃看了……”   “胡闹!”谢青瑶一掌拍在桌上,厉声喝问:“这府里主事的是梅侧妃姐姐,你便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该到梅侧妃姐姐那里问主意去,拿着东西来找沈侧妃是什么缘故?惊了侧妃的胎,你担当得起吗?”   梅含蕾冷冷地剜了沈心妍一眼,后者脸上的得意之色淡了些,却还是硬撑着问道:“你听见你主子屋里有男子说话?什么时辰?说些什么?”   玉翠怯生生地抬头看了谢青瑶一眼,低声道:“奴婢住得远,听不真切,只听见夫人在哭,那男子好像劝了她一阵……大概是四更天的时候,旁的就不知道了。先前奴婢以为是迷迷糊糊地听岔了,但是今日早晨看见夫人的脸色很不好,眼睛肿得厉害,奴婢想着事情或者不简单,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来求沈侧妃吩咐……”   “谢青瑶,你还有什么话说?”沈心妍抬了抬下巴,得意地问。   谢青瑶自始至终带着嘲讽的微笑,听见沈侧妃问她,便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子,笑道:“我素日只当这丫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没想到她竟也是个伶俐的。说起来也是我不好,前些日子因着院子里人手不多,对待她们难免便严苛了些,她心里怀恨也是难免的。请梅侧妃姐姐看在她年轻不懂事的份上,饶她这一回吧。”   玉翠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着她。   沈侧妃冷笑道:“你有心替丫头求情,还是先替你自己想想怎么说清楚吧!深更半夜私会男子,还能有什么好事做出来不成?”   梅含蕾手中把玩着香炉的盖子,悠悠叹道:“沈妹妹,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一个卖主求荣的贱婢,说出来的话能有几分可信?你只听信她一面之词,就闹得阖府皆知,不但请来了诸位妹妹,连王爷都扰了过来,岂不是唯恐天下不乱?这荷包分明不是青妹妹所制,这贱婢的话自然更是信口开河!今日是你害得青妹妹受了委屈,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是不敢在太妃和王爷面前隐瞒的,你还是先想想该怎么跟太妃她老人家交代吧!”   听见梅氏已经下了结论,沈心妍立时急得额头冒汗:“梅姐姐,你为什么要向着这个贱婢!这府里只有咱们两个侧妃,咱们正该同心同德……”   梅含蕾冷笑道:“不是咱们两个要同心同德,而是这府里所有的姐妹们都该同心同德!王爷身边的姐妹们本来就不多,你还要这般兴风作浪,是想折腾到府里只剩下你一个人才肯罢休吗?你现在腹中怀着王爷的第一个子嗣,正该修身养性替孩子积德,你倒好,一天到晚无中生有,只会搞出些恶心的东西来碍眼。别怪做姐姐的没提醒你,这样下去,王爷迟早有一天会厌烦的!”   沈心妍脸色煞白,惨兮兮地低着头不敢接话。   她现在虽然也是个侧妃,但毕竟是新宠。她没有府中上下众人的敬重,更没有梅氏那样显赫的家世,只要腹中的孩子还没有生下来,她就永远要比梅氏低一头,这点分寸,她还是知道的。   想到孩子,沈心妍心中一动,忽然跌坐在榻上,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1.闭门思过一辈子   梅氏脸色一变,忙问是怎么回事。   沈心妍低声道:“肚子有些痛……这可怎么好?大夫说过我身子弱,受不得气苦的……”   梅氏明知她是在作假,却不能给自己赚一个妒忌的名声,只得装出焦急的样子来,一边吩咐丫鬟去请大夫,一边跑到沈心妍的身旁连声安慰。   沈心妍半躺在榻上,一边“哎哟”一边说道:“梅姐姐,我真的是为了咱们府里着想……虽然有时候太急切了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没有人会怪你的!”梅氏慌忙软语安慰。   几个妾侍见状忙把沈心妍团团围在中间,好听的话像不要钱似的,一波一波地涌了出来。   谢青瑶若无其事地在原处坐着,等大夫过来替沈心妍诊了脉,说了半天似是而非的废话之后,她才缓缓站起身来,向梅侧妃行礼告退:“今日之事,贱妾更愿意相信是一场误会。沈侧妃姐姐既然是一片‘好’心,梅姐姐也便不要再追究了。”   梅含蕾沉默地点了点头,沈心妍却依旧不依不饶:“一场误会?你说得倒轻松!谢青瑶,你这次能花言巧语把事情遮过去,我不信你下次还有这样的运气!那个荷包……”   “沈侧妃姐姐,不管您是无心还是有意,贱妾都劝您到此为止。您现在仗着肚子里的孩子,逼迫太妃和王爷置我于死地也不难,但天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终究有一天,您今日欠下的账,会在别处还了的。”谢青瑶微微冷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梅含蕾明知沈心妍“身体虚弱”、“受不得气苦”,却丝毫没有阻止谢青瑶说话的意思,笑吟吟地看着二人争吵。   沈心妍果然被谢青瑶气得脸色发白,喘了许久才颤抖地指着她,大叫道:“我偏要闹下去,我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多占‘理’,才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谢青瑶指着桌上的那一小堆香料,冷笑道:“这烂东西若真是我送人的,那我一定跟彼人有仇,还说什么‘入骨相思’!”   “此话怎讲?”梅侧妃饶有兴致地问。   谢青瑶面对梅氏的时候,立刻便放缓了脸色,轻声细语地道:“梅姐姐请看,这荷包里面是许多种香料混在一起的,气味驳杂不纯不说,效果更会适得其反。这还是其次,这其中夹竹桃和夜来香两样更是放得奇怪。一种会让人胸闷气短;另一种会让人昏昏欲睡,久用更会损伤智力。贱妾若是与彼人无仇,何必做这种卑鄙下作的东西来害人?”   梅氏听得将信将疑,索性叫过大夫来,细细询问。   那大夫先前听见谢青瑶说起香料,已经忍不住竖起耳朵细听,见梅氏问他,忙过来躬身回道:“这位夫人所言不差,夜来香、夹竹桃、丁香、郁金香这些花草是不能做香料的,若是不小心掺进了香料里面,有害无益。沈侧妃身子贵重,更该远离这些东西才是。”   “那还磨蹭什么?还不快把这脏东西弄走!”沈心妍闻言脸色霎时变了。   谢青瑶微笑道:“沈侧妃姐姐不必惊慌,您只碰到这东西一小会儿,又不是经常带在身上,便是有害也有限的。您这几日身体不是一直好好的么?”   “谁说好好的?我自前两日起便有些胸闷,焉知不是这东西的缘故!”沈心妍恼怒地脱口而出,碧月在一旁一个劲地向她打眼色,她却还是一口气把话说完了。   谢青瑶向梅氏摊了摊手,微笑不语。   梅氏含笑与她对视,毫不掩饰眼中的激赏之色。   一个伶俐的侍妾笑道:“今儿早上出现在青妹妹屋子里的东西,原来前几日就到了沈侧妃姐姐身边了?这件事,细想起来倒也有趣呢!”   沈心妍脸色一僵,接着又抱着肚子“哎哟”起来。   梅含蕾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冷声道:“沈妹妹若是身子不适,这些日子便在闲月居安静养胎吧。”   “梅姐姐,梅姐姐!妾身在府中孤苦无依的,您若是不管我,我可就真的只能自生自灭了!我腹中怀着王爷的孩子,您不能不管我啊!”沈心妍“艰难”地坐起身来,向着梅氏苦求道。   梅含蕾不好便走,只得耐着性子道:“你若安分守己,我自然是愿意照拂你的。”   沈心妍挤出两行泪来,抽噎道:“妾身便有不是处,也是为了咱们府里好,不愿意叫狐媚子分了爷的心去……谢青瑶这个贱婢目无尊卑,责打我的丫头不说,还当面顶撞我,气得我肚子都疼了!妾身今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都是这贱婢的过错,梅姐姐若是不罚她,妾身心里不服!”   原来她害人不成伤心生气,倒是差点被害的那个人有错了。对于这种奇怪的逻辑,谢青瑶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氏对此显然也十分无奈,看在沈心妍那颗肚子的份上,沉吟许久才道:“如此便罚谢氏禁足栖芳苑闭门思过,如何?”   “她差一点害了我的孩子,闭门思过岂不是太便宜了她!”沈心妍不依不饶。   梅含蕾俯下身子,在她耳边低声笑道:“若是罚她闭门思过一辈子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2.杀鸡给猴看   谢青瑶默默地带着朱嬷嬷和玉翠回到栖芳苑,进门便叫春花秋月去给她准备吃的,对刚才的事一句也没提。   玉翠哆哆嗦嗦地在谢青瑶的脚边跪下,抖得跟得了羊癫疯似的。   谢青瑶不慌不忙地吃完了一碟子绿豆糕,拍拍手抖落一身的糕点渣子,然后才像是刚刚看到脚底下还跪了个人似的,惊讶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还跪着?快起来呀!”   “玉翠做了错事,请……请夫人责罚。”胖姑娘以首触地,“咚咚咚”地磕起了头。   谢青瑶笑眯眯地看着,丝毫没有阻止她的意思。   大概磕了有二十来下吧,玉翠自己停了下来,嘤嘤哭道:“玉翠也是心里着急,怕夫人铸成大错……夫人要打要罚,玉翠都无怨言。”   谢青瑶伸出手想拉她起来,试了一下重量,无奈放弃,只好选择声控:“你先起来吧。”   “谢夫人、谢夫人!”玉翠又“砰砰砰”地磕了几个头,满脸喜色地站了起来。   谢青瑶接过秋月递过来的手炉捧在手里暖着,笑问:“你是什么时候被沈侧妃收买的?”   大概是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突兀了,玉翠脸上本来已经笑成了一堆的肥肉,忽然像煮久了的糯米团子一样,以看得见的速度向两边摊了下去,最后变成了高低不平的一大片。   秋月在一旁冷笑道:“夫人问你话呢!做奴才最忌讳的就是吃里扒外,你帮着别人害咱们夫人,不想活了不成?”   玉翠吃了一惊,慌忙重新跪下,哭道:“奴婢也是为了夫人好,没想到夫人不愿叫旁人知道……”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谢青瑶笑容不变,淡淡地道。   玉翠的哭声戛然而止。看见秋月已经在一旁摩拳擦掌,她已知道自己的处境不妙,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奴婢没有被什么人收买,奴婢真的只是为了夫人好!夫人不信奴婢的话也便罢了,奴婢认罚,全凭夫人处置!”   朱嬷嬷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来劝道:“这丫头做事糊涂,夫人可千万不能放过了她!依老奴看,这便该打她一顿耳刮子,叫她长长记性也好!”   谢青瑶谢瞟了那丫头一眼,冷笑道:“她想要的是我的命,你叫我打她一顿耳刮子了事?”   朱嬷嬷吃了一惊,慌忙跪下,以首触地。   谢青瑶站起身来走到玉翠的面前,冷笑道:“你自己愿意认罚,这很好。朱嬷嬷,带她到外面去领三十板子,然后叫人送到秦家嫂子那里去吧。”   “这……夫人,她毕竟是一时糊涂,给她一次改过的机会吧!”朱嬷嬷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求情道。   谢青瑶冷笑一声,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若是你愿意帮她挨一半板子,我就不卖她了,你说怎么样?”   朱嬷嬷瑟缩了一下,讪笑道:“夫人说笑了。老奴又没有犯错,夫人为什么要打老奴板子?”   谢青瑶站起身向春花秋月二人看了一眼,冷笑道:“说得好。你没犯错,我自然不能罚你!既然这样,我惩罚犯了错的奴才,你又何必拦着?”   “是老奴糊涂了。”朱嬷嬷怔了一下,叩首道。   谢青瑶吩咐秋月搀她起身,看也不看瑟瑟发抖的玉翠,径向另外三人冷声道:“在我身边伺候,聪明不聪明不重要,勤快不勤快也不重要,我只看重一点:忠诚!不管你们以前是谁的人,既然进了栖芳苑的门,就给我把别的心思收起来!若是被我知道你们在我背后捅刀子,你们的下场会比玉翠严重十倍!”   静默了许久之后,朱嬷嬷才低低地应了一声“是”,春花秋月二人如梦方醒,慌忙跪在地上指天发誓绝无二心。   谢青瑶指了指玉翠,向朱嬷嬷努努嘴。   后者轻叹了一声,伸出枯枝一般干瘦的手,竟轻而易举地把大概有她两个大的玉翠拽了起来。   玉翠似乎到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忽然大哭一声,赖在了地上:“夫人饶了我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沈侧妃吩咐奴婢那么说,奴婢不敢不遵啊……看在奴婢伺候夫人这几个月的份上,夫人便饶过奴婢一次吧!”   谢青瑶看也不看她,径自招呼春花秋月一起走到了屋外,冷声道:“便在这里行刑吧。”   秋月最为伶俐,忙跑出门去通知了后院管事的,带了两个小厮闯了进来。   玉翠看见小厮手中那两根又长又厚的木板,不禁吓得煞白了脸色,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叫饶命。   那两个小厮是见惯了这样场面的,一人抬起一只脚,结结实实地将玉翠肥硕的身体踩在了地上,各自后退一步抡起板子招呼了上去。   一声闷响之后,玉翠便再也没了爬起来的本事,只能像杀猪似的一声接一声地大喊大叫。   别说,声音还真响。   谢青瑶忍着头痛听完了整整三十声大叫,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原来打板子是这个样子的。”   秋月的小脸煞白,站在谢青瑶的身边怯怯地问:“打得这么厉害,会不会被打死了啊?”   没等谢青瑶开口,春花已在一旁冷笑道:“这样的奴才,打死也不冤!”   谢青瑶颇有些意外,看着二人迥异的神态,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对于忠心不二的奴才,我一向是很宽容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3.梅侧妃来访   谢青瑶本以为她这里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梅氏这个掌家人会过来兴师问罪,但是居然没有。   玉翠的消失,比一片雪花落下来还要安静,好像府里从来都没有过这个人一样。   当然,谢青瑶很满意地发现,朱嬷嬷和春花待她比从前恭敬了许多,至于本来就很聪明勤快的秋月,这几天更是可着劲地献殷勤,说话的声音甜得让人打哆嗦。   不出谢青瑶所料的是,沈心妍那边只禁足了两天,就因为要陪着君御涵到芦雪亭赏雪而不得不解了禁。   反观栖芳苑这边,处境却似乎越来越不妙了。   食材开始渐渐短缺,送去洗的衣裳总是隔好几天才送回来,前些日子便叫人去要的银炭也迟迟没有动静。   这是一个很不好的苗头,但谢青瑶并没有十分生气。   她不比沈心妍身子贵重,一点点怠慢还是不怕的。拜高踩低是天下人都会做的事,不独独是这府里。   朱嬷嬷却开始一天天烦躁起来,成日在谢青瑶耳边念叨,说她不争气,空会张牙舞爪吓唬人,其实是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要不是因为栖芳苑的人手本来就少,谢青瑶真想也赏她一顿板子撵出去!   一天到晚窝在被子里面坐吃等死的日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谢青瑶这一辈子还从来没像这一阵这么清闲过呢!   但是她终究还是喜欢热闹的。这一天春花跟她说梅侧妃来访的时候,谢青瑶“噌”地一下掀开被子,二话不说便钻了出来。   梅含蕾披着一件暗红色绣芍药花的大斗篷,走在雪中便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谢青瑶狗腿地迎出了门,老远便笑道:“我说昨儿晚上灯花怎么爆了又爆,原来是今儿有贵客到!只是这屋子窄,只怕要委屈梅姐姐了。”   梅含蕾忙紧走几步过来握住谢青瑶的手,埋怨道:“怎么也不穿件外套就冒冒失失地出了屋子?你看这手,凉得跟没化完的冰凌子似的!”   春花打起帘子,谢青瑶忙将梅含蕾让进了屋子,亲手捧上茶来,笑道:“梅姐姐贵脚踏贱地,可莫要嫌栖芳苑简慢才好。”   梅含蕾的唇角勾起雍容的微笑:“若说有什么简慢之处,那也是这府里怠慢了你,你何错之有?这府里的奴才们惯会看人下菜碟,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   “这都算不得什么。梅姐姐能惦记着我,青瑶便感激不尽了。”谢青瑶微笑道。   梅氏拉着谢青瑶的手一起坐下,叹道:“你一进府里来,我就看出你是个拔尖的,只不知那沈氏用了什么卑劣的手段,竟把你逼到如此地步!前些日子那事,实在委屈你了。”   谢青瑶低眉顺眼地道:“倒也算不得什么委屈,我那日实在是太放肆了些。沈姐姐身子贵重,连太妃和王爷都舍不得惹她生气,梅姐姐当然也只好顺着她。贱妾知道自己这条贱命能得保全,已经是梅姐姐费心周全之德了。”   “果然是个冰雪聪明的丫头。难为你心里明白,看得出我的难处。你不怪我,我就放心了。”梅氏握紧谢青瑶的手,感慨地道。   谢青瑶低头笑了一下,接着又露出忧色:“可是沈姐姐现在风头正盛,姐姐为了我已经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会不会不好过?”   梅氏笑道:“傻丫头,我已经在这府里主事两年了,再怎么不好过,也缺不着吃穿用度,何况我父亲官居一品,沈氏还不至于蠢到当真跟我撕破脸皮!可你就不一样了,你是她患难姐妹,却也是她的眼中钉,她最容易拿捏的人是你,最想害的人也是你!这些日子我见她在王爷面前撒娇撒痴,不知道又在求些什么,我总怕她还是不肯放过你……”   谢青瑶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没错,我们是患难姐妹,见证过彼此最困顿不堪的岁月……就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容许我在这府里活下去……”   梅含蕾悲悯地叹了一口气,谢青瑶已起身跪地:“姐姐,现在只有您能救我了!青瑶愿意做个使唤丫头伺候姐姐梳头洗面,求姐姐看在一起伺候王爷的份上,帮我在这府里活下去!”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4.如果那孩子没了……   梅含蕾含笑扶谢青瑶起身,拉着她的手道:“别说什么求不求的话,咱们都是伺候王爷的人,本来便该相互扶持才是。沈氏想凭着肚子里的孩子一手遮天,咱们若是坐视不管,这王府迟早要被她弄得乌烟瘴气!”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这也太不成话了!沈姐姐家里是经商的,能跟姐姐你比肩做个侧妃,已经是王爷天大的恩宠了,可是这几日我冷眼看着,她竟有要跟姐姐一争雌雄的意思……现在便已经恃宠而骄到如此地步,等将来诞下小世子,那还了得?”   梅氏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露出了阴沉沉的神色:“我岂能让贱人如愿!她不过是仗着肚子争气罢了,说到底,王爷和太妃看重的是她的肚子,而不是她那个人!如果没有了那个孩子……”   谢青瑶忽然觉得背后一阵发寒。   她很清楚地知道,梅氏说的那个“如果”,并不只是假设。   这府中的侍妾少说也有六七个,其中未必没有比梅氏进府还要早的。这么多女人,居然至今都没有人生出一个孩子来,这真的是一件寻常事吗?   谢青瑶偷偷地觑了梅氏一眼,忍不住猜测:她的肚子至今没有什么动静,究竟是她自己不争气,还是中了旁人的招?   这府里的水,竟比她想象的还要浑!   梅含蕾看见谢青瑶的脸色,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要乱想,我不会蠢到对王爷的孩子下手,毕竟那是咱们府里的第一个孩子。府里人丁兴旺,咱们才能富贵绵长不是?”   谢青瑶闻言连连点头,一时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才算明智。   如她所料,梅氏果然是个狠角色,这也就意味着她以后更加不能掉以轻心了。今日这女人特地跑来找她,绝不是为了替她自己找一个包袱来的!   正沉吟间,梅含蕾忽然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道:“你实话告诉我,你回府的那天,马车究竟是怎么坠河的?”   谢青瑶略一沉吟,苦笑道:“我坐在马车里面,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莫名其妙地颠簸了一阵子之后,连车带马就一起沿着山坡滚下去了……许是驾车的马受了惊吧?”   梅氏用怜悯的目光看了谢青瑶很久,随后才轻声叹道:“怪道人说‘难得糊涂’,这世道,终究是糊涂人的福气大。”   谢青瑶装着不明白,皱眉追问:“梅姐姐在骂我是个糊涂人吗?我倒确实是自幼糊涂的,可是这坠河的事,若不是马受了惊,难道还能是有人故意害我不成?”   “你倒是说说看,马车出事之后,车夫去了哪里?”梅氏面带忧戚之色,循循善诱。   谢青瑶皱眉想了许久,脸上渐渐浮现出疑惑之色:“马车从山坡上滚下去的时候,车夫好像已经不在车上了,许是他发觉马惊,自己跳下去了吧?贪生怕死乃是人之常情,这倒也怪不得他。”   “我的傻妹妹,你这样的性子,在府里怎么过得下去?旁人明着害你,你还把他当好人呢!你也不想想,驾车的都是最温顺的马,哪有轻易受惊的道理?何况马便是受了惊也只会沿着官道乱跑,岂有滚进河里去的?”梅氏用手上长长的护甲敲打着桌沿,恨铁不成钢地道。   谢青瑶大惊失色:“难道是有人要害我?是那个车夫吗?可是为什么……”   梅含蕾悲悯地看着她,摇头叹道:“你这性子,真不适合在王府这种地方生存。那车夫害你做什么?这府里谁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自然就是谁想害你了。”   谢青瑶愣愣地做了很久才不确定地问道:“姐姐是说,很可能是沈侧妃……”   “你别怕。只要是在府里,她就不敢那么明目张胆,你以后小心些就是了。”梅含蕾拍拍谢青瑶的手背,安慰地道。   谢青瑶的脸色有些难看,梅氏劝了一阵,又担忧地道:“本来我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沈氏所为。你既已经平安回府,我便不打算再追究此事,谁知近来我恍惚听见沈氏身旁的人正在想法子找那个车夫,此事怎么由得我不担心?沈氏一直想借着你坠河的事兴风作浪,若是被她先找到了那个车夫,再威逼利诱地吩咐一篇话出来……王爷便是心里信你,也架不住她三番两次吹枕头风啊!”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5.毒不死人,饿也饿死了   怀揣着一肚子心事送走了梅含蕾,谢青瑶忽然觉得好累。   虽然在进府里之前她便已经知道自己将面对数不清的麻烦,可真的身处其中的时候,她才知道坚持下去有多难。   怨不得青媚哭着闹着不肯回来,若是可以逃离,她也愿意远远地离开这个地方,哪怕到街上去做一个乞丐,只怕也比在这府里做什么“夫人”要舒坦得多!   薛湘灵提着一只小巧的食篮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青瑶坐在台阶下面,拿着一根小竹枝四处乱抽乱打的场景。虽然知道这丫头心里有怨气,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这竹子哪里得罪你了?你要把人家往死里抽打?”   谢青瑶听见声音,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眨眼之间人已站起来扑了过去:“今儿给我买了什么好吃的?”   “如意堂的虾饺,咸福居的糕点,还有醉客楼的几道小菜,你看怎么样?”薛湘灵宠溺地拍拍谢青瑶的头,微笑着道。   谢青瑶忍不住要去掀食篮上面的包袱,薛湘灵凶巴巴地拍掉她的手,板着脸道:“连手都不洗,就乱翻乱动!哪里钻出一只馋猫来了?几年没吃过饭似的!”   谢青瑶讪讪地缩回手,拉着薛湘灵一路奔回屋子里去,吩咐春花拿水来净了手,秋月已经殷勤地将食篮中的糕点饭菜摆在了桌上。   谢青瑶打发走了丫头们,两眼放光地看着盘子里的点心,跟几百年没吃过饭似的。   “那些奴才们虽说可恶,却也总不至于饿着你,怎么就把你馋成这样?”薛湘灵看见她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连连摇头。   谢青瑶一边往嘴里塞吃的,一边苦笑道:“薛姨您是不知道,他们虽不至于饿着我,却打算药死我呢!若不是可以求您每日从外面带点吃的来给我,我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栽倒在他们手里了!”   “是谁要害你,你知道吗?”薛湘灵没有太过诧异,只是皱眉追问道。   谢青瑶想了一想,缓缓摇头:“多半是这府里的女人们,可我猜不透是谁。”   薛湘灵闻言,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她们竟敢明目张胆地在饭菜里下毒?你可以叫秦家嫂子去查啊!你现在封了夫人,可得拿出主子的款来,别像上次一样,冻僵在大门外边,还要被个奴才冷言冷语的!”   谢青瑶塞了一嘴好吃的,含混不清地道:“谁要是给我下毒,我分分钟给她毒回去,也用不着麻烦秦家嫂子!问题是饭菜里面都没有毒,只是做法不对,什么芹菜炒兔肉、蜂蜜炖豆腐之类,偶尔吃一两口也死不了人,可是天长日久这么吃下去,离死也就不远了。若不是我自己懂一点医术,这会儿只怕正闹肚子呢。这两日送来的菜越发不像话,我是每顿饭都吃得心惊胆战的!”   “这样精巧的心思,”薛湘灵迟疑道,“只怕未必是沈侧妃所为,倒是那些看上去温和可亲的……”   谢青瑶擦了擦嘴角,抬起头来笑道:“薛姨不用担心,梅侧妃那里,我始终留着心眼呢!我身边的丫头也未必没有她的人,我哪敢掉以轻心!”   “既然丫头不可信,我每日送饭菜过来,她总会疑心的吧?”薛姨忧虑道。   谢青瑶咽下一口汤,笑道:“平日的饭菜我多少也会吃一点,丫头都看着呢!我贪吃总不是错吧?只希望不要长成个大胖子才好!”   “长成大胖子倒也不是坏事。这府里的侍妾不少,她们却只拣你下手,还不是因为你的脸蛋儿太出众了些?你若是胖了,至多不过少受些宠爱而已,倒免了后顾之忧呢!”薛姨一边帮她盛汤,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道。   谢青瑶笑嘻嘻地应着,没有多加解释。   薛姨沉吟了一阵子,忽然又笑道:“我听见外面的人说,今年春节皇上要到城外的镇国寺祈福呢!王爷是皇上最信任的兄弟,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只不知道会不会叫内眷随行。”   谢青瑶的眼中闪过一抹兴奋之色,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随行不随行,有什么要紧?镇国寺离我家虽只有三五里路程,可我终究是不能回家的,倒不如不去,怕还能省些念想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薛湘灵笑道,“这可能是你近期见到王爷的唯一机会了!你难道想一辈子被禁足在这个小院子里任人宰割吗?不管那个想害你的人是谁,她在外你在内,她在暗你在明,随便弄点什么都够你喝一壶的!你总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靠着从外面买回来的饭菜苟且偷生啊!”   谢青瑶慢慢地放下筷子,陷入了沉思。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6.栖芳苑失火   没等谢青瑶打定主意,栖芳苑中就出了事。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风照例很大,没有雪。   火是从院子后面的夹道里面烧起来的,火头高得吓人,被北风催着,眨眼之间就越过院墙蔓延了进来。   谢青瑶在家时是习惯了三更天起身添一遍桑叶的,故而夜里一向警醒。火光刚刚映上她的窗棂,她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冬日里天干物燥的,走水可不是小事!谢青瑶立时吓出一身冷汗,披衣起身的工夫,火苗已从北墙的风窗那里钻了进来。   “呼呼”的风声仿佛成了催命的鬼哭,谢青瑶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脚才落地,她的帐子已经淹没在一片耀眼的红光之中,被褥上面也眨眼间钻出了火苗。   谢青瑶光着脚冲到门口,却忽然折返回来,鬼使神差地拉开抽屉,取出那枚玉蟾塞进怀里,随后才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   这时候,屋子里的桌椅木架上面也渐渐地开始有火苗冒了出来,谢青瑶一面大叫“走水”,一面矮着身子不顾一切地往外面冲。   越烧越旺的火苗发出尖锐的哨音,夹杂着木料爆裂的“噼啪”声,震得人心慌意乱。   屋子的四面墙上挂着不少字画,梁上更是垂着层层叠叠的布幔,火势一起,眨眼之间竟已经烧满了整间屋子。   谢青瑶心中暗暗叫苦,尖声喊了几次“救命”之后,嗓子已疼得受不住。   她再不敢乱喊,慌忙扯下一块还没来得及烧着的布幔捂住口鼻,矮着身子从屏风下面冲到了外室。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她便发觉自己的处境并没有改善多少。   外室之中也早已火光四起,谢青瑶的身上灼痛不已,也不知是被热气熏的,还是什么地方沾上了火苗。视线之中除了耀眼的火光,一切都已经被浓烟遮盖。她来不及多想,凭着记忆钻进一片浓烟之中,跌跌撞撞地摸到门口。   拉开门闩的一刹那,谢青瑶以为自己得救了。   可是下一刻,她庆幸的笑容就凝固在了唇角。   门是打不开的。   谢青瑶知道被烧得变了形的门可能会打不开,可是现在门边明明并没有着火!   这种变故,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谢青瑶心如电转,下意识地在自己身上拍打了一遍。   还好,除了头发已被烤得卷起了一大片之外,似乎还没有其他地方被烧到。   谢青瑶运足力气狠狠地在门上踹了两脚,确定没法子打开之后,一时也不由得傻了眼。   前两日有几个奴才过来把窗子都钉上了木条,说是防着冬日里风大,夜里把窗子吹开了。那时她只当是王府的规矩与民间不同,岂知竟是有人要将她困死在这里!   旁边的木架“哗啦”一声倒了下来,上面放着的瓶瓶罐罐摔得粉碎,不知是什么碎片溅到了谢青瑶光着的脚上,送来一阵刺痛。   谢青瑶越发不敢乱走,只得尽力俯下身子,试图躲开那无处不在的浓烟。   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意识渐渐昏沉起来。屋子里的火苗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魔,气势狰狞地一步步向她逼近着,她却无处可逃。   外面似乎传来一个男人的惊呼声,很快便有许多人连声应和。谢青瑶听到了杂乱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向这边跑了过来。   但是昏昏沉沉之中,谢青瑶已不知道这些是否都是她的幻觉。   无论如何,不撑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甘心屈服的。   这时外间的屋顶上传来几声“咔嚓咔嚓”的脆响,没等谢青瑶回过神来,头顶的房梁已经“轰”地一声落下了一半,一根有谢青瑶的腰那么粗的木头忽然掉在了她的眼前,灰白与深黑夹杂的木料上,火苗像鬼怪的眼睛忽明忽灭,似乎在观赏着猎物垂死挣扎时绝望的神情。   谢青瑶忽然来了气:凭什么她的生死,一直掌握在旁人的手中?连一团火苗都要欺软怕硬吗?她偏不信自己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   袖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着了火,谢青瑶随手乱挥几下,也不管火有没有灭,闭着眼睛转身便冲回了内室。一路之上跌跌撞撞,不知踩到过多少火苗和灼热的杂物,谢青瑶早已痛得麻木,竟也没觉得十分难以忍受。   内室狭窄,容身之处本来不多,幸亏最早着火的床上已经烧得差不多,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上冒出一些小火苗。   榻前的小几早已成了一堆灰,上面放着的杯碟茶盏碎落一地。   谢青瑶要找的,是炉子上面的锡壶,这大概是她目前唯一的希望了。   万幸的是,内室上头的房梁并没有掉下来,锡壶还好端端地在炉子上。   虽然,剩下的水已经不多了。   谢青瑶从自己的外袍上面撕下一块,飞快地在锡壶里面浸了一下,随后拿出来捂住了口鼻。   仅剩的力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谢青瑶觉得自己的意识已经撑不了太久,勉强走到离窗子不远的一处稍空的地方,她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栽倒在地上。   不是她要放弃,而是有些时候,人力能做到的事,真的很有限……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7.丢了定情信物   醒来的时候,入眼是玫红洒金的床帐,轻软得像云一样的锦被和鸳枕。   恍惚间,谢青瑶简直以为自己是进了天宫。   喉咙里传来的刺痛很快便将她拉回了现实,谢青瑶立刻明白,自己最终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可这是什么地方?   谢青瑶想坐起身来,可是刚刚动了一下,手臂上立刻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惹得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青夫人,您醒了!”帐外传来惊喜的呼声,谢青瑶正在诧异,帐子已经被一个清秀的小丫头掀了起来。   谢青瑶认得是梅侧妃身旁的婢女玄衣。   “是……”她试着开口,岂知嗓子里面竟像是含着一块火炭,一开口便火烧火燎的疼,发出的声音也像是哑了嗓子的乌鸦的惨叫,简直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玄衣忙劝道:“夫人不要说话,大夫刚刚吩咐了,您这几日都不要开口,否则嗓子会完全坏掉的!”   谢青瑶感激地点点头,玄衣便转身倒了一碗药汁端过来,一边细心地喂她,一边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您现在是在梅侧妃的倚翠园,王爷刚刚来看过您,见您没有醒,就回书房去了。”   君御涵来过?   谢青瑶微微有些诧异,接着又有些自嘲地苦笑起来。   昨儿薛姨还说她怕是只有到春节的时候才能有机会见到他,不想今日便见到了。只是她这副刚从灰里掏出来的狼狈样,只怕实在有碍观瞻吧?   他的心里,只怕是对她更加厌烦了。   莫名地,谢青瑶的心底竟生出了几分怅然来。   玄衣见状忙笑道:“夫人不必担心,您的脸上没有受伤,身上也伤得不重,脚上的燎泡虽说多点,有两三个月也就好得差不多了。”   谢青瑶费力地抬起手臂,果见上面只缠了一层薄薄的纱布,不像是有什么重伤的样子。她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她倒不怕变个丑八怪,她只怕伤着筋骨,变成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废物。如今看来,老天待她还算是眷顾的了。   这种庆幸没有持续太久,谢青瑶忽然愣住了。   她记得自己穿的是一件寻常的棉布中衣,可是现在她身上的衣裳,却分明是上好的缎子。是谁给她换了衣裳?   顾不得手臂疼痛,她慌张地把手探进怀中摸索了许久,不出意外地一无所获。   “我的衣裳是谁换的?”谢青瑶再也顾不上会不会毁嗓子,挣扎着起身扯住玄衣的衣袖嘶声急问。   玄衣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扶住她,急道:“这是做什么呢?你不要命了不成?”   “快说!”谢青瑶急得白了脸色。   玄衣忙道:“是梅侧妃亲自帮您换的。您被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昏迷不醒了,梅侧妃看见,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在这儿伺候了您大半夜,快天亮了才回去歇着了呢!”   后面的一大篇话,谢青瑶完全没有听进去。   既然衣裳是梅侧妃帮她换的,那玉蟾岂不是也已经落到了梅侧妃的手上?   谢青瑶一向惜命,可是这会儿她忽然发现,其实被烧死在火里面,有时也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夫人可是有些不舒服?奴婢再去叫大夫来给您看看吧!”看到谢青瑶的脸色煞白,玄衣关切地问道。   谢青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一刹那间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   若是君御涵或者太妃见到了那枚玉蟾,她是断无活路的。该怎生想个主意,才能不连累家里呢?   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来,玄衣已经带了大夫进门,同来的还有梅含蕾和君御涵。   一见谢青瑶坐着,梅氏紧皱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脸上带着和煦的微笑,快步走过来坐在了床边:“妹妹可算是醒了!先时你总是昏昏沉沉的,做姐姐的都快被你吓死了!”   谢青瑶勉强扯了扯唇角,泪光闪闪地握住梅含蕾的手,从喉咙里挤出一个“谢”字。   梅氏的笑容里是真诚的欢喜:“我照应你,那是我的本分,当不起一个‘谢’字。你要谢,就谢救了你性命的人吧!”   救了她性命的人?是谁?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8.王爷的心意   见谢青瑶露出疑惑的神色,梅氏便笑道:“你也不想想,昨夜的风那么紧、火势那么急,若是等着府里的下人看见火头出来救人,哪里还来得及?若非王爷派了几个侍卫日夜在你的栖芳苑外面值守,你便是再有三条命,也早都被烧成灰了!”   侍卫日夜在栖芳苑外值守?   谢青瑶心中一惊。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府里并没有安排侍卫专门守着哪座园子的规矩,她更不是一个值得君御涵特别保护的人。如果说独独栖芳苑外面有人守着,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君御涵在监视她!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青媚在的时候就有,还是最近才安排的?   不管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同样意味着君御涵并不信任她。   既然从一开始就不信任,以后的怀疑自然就更加顺理成章了。谢青瑶已经可以想象到,玉蟾的事情揭出来之后,她的下场有多悲惨了。   君御涵的神色依旧平淡,看不出什么喜怒:“栖芳苑已经住不得了。你先在梅氏这里将就两日,等枕香阁收拾出来了,你便搬进去吧。”   梅含蕾的眼中飞快地略过一抹复杂的神色,旋即掩去,向谢青瑶轻笑道:“枕香阁离王爷的书房可只有几步之遥呢!王爷的心意已经再明白不过,姐姐在这里提前恭喜妹妹了。”   谢青瑶扯了扯嘴角,实在挤不出一个完整的笑容。   梅含蕾只当她是伤后委顿,拉着她的手反复劝慰,谢青瑶的目光却只在君御涵身上逡巡。   她现在亟需确定的一件事,是梅氏有没有来得及把玉蟾交给君御涵?   从君御涵的脸上找到答案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但谢青瑶一时想不到放弃。   最后,还是梅氏酸溜溜的笑语把她的心思拉了回来:“都看了这么一会儿了,你的眼珠子是长在王爷身上了不成?好歹我也费心费力地伺候了你大半夜,你倒是也转转眼珠看看我嘛!”   谢青瑶慌忙收回目光,讪讪地笑了一下,想要解释,却忍不住咳了几声,吐出一口混着血丝和烟灰的痰来。   梅含蕾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背,叹道:“这一次,真是死里逃生。你那屋子烧成那样,若是换了个身子弱些的人,只怕这会儿已经烧得连骨头都剩不下了。你呀,以前总是冷冷的,遇见什么都想置身事外,这会儿可再不躲懒了吧?天灾人祸那么多,你躲得过一次两次,躲得过一辈子吗?”   谢青瑶听着她这番话,只觉句句都有深意,一时不禁有些发怔。   梅氏言下之意,似乎是在提醒她,这场火灾与沈心妍脱不了干系,她若是妄想继续置身事外的话,比这一次更凶显的事还会有,是这个意思吗?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松快了许多。   梅氏既然还肯拉拢她,暂时应当是不会把玉蟾交给君御涵了。只要能拖得一些时日,事情便未必没有解决之法,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吧?   谢青瑶心中一喜,下意识地又看向门口的君御涵,后者却微微皱了眉头,一语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梅氏看见谢青瑶面露失望之色,立刻笑道:“王爷也在这里守了你半夜,这会儿多半是累了。你别着急,等你身子养好了,还怕没有得宠的时候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29. 把这个叫花子打出去吧   梅氏没有提起玉蟾的事,谢青瑶也便没有问。   有些事情,心照就好,说出来反倒没有意思了。   谢青瑶在倚翠园养伤的这段时日,梅含蕾日日亲视汤药,闲了便来陪她坐着,说些府里的趣事给她听,二人很快便比亲姐妹还亲近了。   枕香阁收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这时谢青瑶的嗓子早已恢复如常,手臂上的纱布也已经拆掉,只是左脚上被碎瓷片划了老大一条口子,只怕没有两三个月是不能行动如常的了。   梅含蕾亲自挽着谢青瑶的手臂送她到了枕香阁,一进门便啧啧惊叹:“这一次,王爷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呢!枕香阁从前是王爷自己冬日赏梅时候的歇足之处,如今特意收拾出来给了你不说,新添置的这些桌椅字画,竟然件件都不是俗物,连我都要忍不住吃醋了!”   谢青瑶随意瞟了一眼,便扶着桌子坐下,兴趣缺缺地道:“我也看不出什么好与不好,再雅的东西,到了我这个大俗人这里,也都是白白糟蹋了,我倒替这些东西可惜了的。”   梅含蕾掩口一笑,忽然若有所思地叹道:“当日沈氏得宠的时候,王爷都没为她费过这么多的心思,你遭了那一场火,倒算是因祸得福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你可要趁机牢牢地把王爷的心抓住了才行!”   谢青瑶自然懂得她的意思,反握住她的手郑重地道:“姐姐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糊涂,姐姐如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就是。”   梅含蕾笑道:“你我姐妹说什么吩咐不吩咐的话?总是为了咱们自己好罢了!你如今搬进了新院子,明儿说什么也要到太妃那儿去照个面的。太妃若是问起失火的缘故来,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该怎么说,谢青瑶自然知道。   在太妃的面前,耍花招无异于自寻死路,不管她问什么话,实话实说总是没有错的。   这是谢青瑶进府以来第二次见到太妃。不知是什么缘故,面对这个在青媚眼中严厉可怕的女人,谢青瑶却总会忍不住生出几分亲近之感来。在她的眼里,这个女人其实称不上严厉,充其量只是有几分长辈的威严罢了。   谢青瑶并不怕见长辈。在家里的时候,母亲也是极威严的,只是那种威严,从来不会在青媚的面前表现出来而已。   见到谢青瑶进门,太妃立刻吩咐丫头赐座,把行礼问安的那一套规矩直接免去了。   谢青瑶大大方方地告罪落了座,太妃已笑道:“我天天盼着你来跟我说说话,你倒好,拐了我的东西就走,再也不肯来看我老婆子一眼,真真是该打!”   谢青瑶抬手摸了摸颈中的赤金项圈,笑道:“贱妾正要提这件事呢,这一次栖芳苑走水,贱妾算是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细想起来,竟是太妃赏的这个项圈救了贱妾一条命!”   “这话怎么说?”太妃放下茶盏,饶有兴致地问。   谢青瑶笑吟吟地道:“自从太妃赏了这只项圈,贱妾爱若珍宝,一霎也舍不得摘下来,连夜里睡觉都戴着。说起来也怪了,平日戴着它睡觉都不碍事的,偏偏那一天夜里一会儿硌着肩膀、一会儿又冰着脖子,半夜没睡踏实,到了后半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就看见火苗从窗棂子那里钻进来了!贱妾平时都是一沾枕头就到天亮的,若不是有这个项圈硌着,怕是连被子都不用掀,在梦里就被烤成叫花鸡了!”   太妃身旁的大丫头月曦第一个笑出了声,梅氏立刻跟着凑趣道:“太妃福泽深厚,连身上戴过的东西也都是有灵气的。青妹妹有这份福缘,可见是投了太妃的缘法了。”   谢青瑶立刻接着笑道:“所以么,贱妾身子一好,立刻就来求见太妃了!贱妾心里想着,若是能讨了太妃的欢心,多讨几样好东西回去当护身符用,贱妾就可以百毒不侵、诸邪辟易了!”   月曦跺着脚大笑起来:“合着青夫人不是来陪太妃说话的,竟是来讨东西的!竹影竹魅,快把这个叫花子打出去吧!”   太妃也早已绷不住脸笑出了声:“见过脸大的,没见过这么脸大的!”   谢青瑶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嘀咕道:“不大啊!”   这一下子,连梅含蕾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只有沈心妍从始至终冷着一张脸,低头把玩着茶盏的盖子,倒好像那只寻常的青花杯盖是什么稀世奇珍一样。   太妃笑了一阵,随手把掌中的一串非金非木看不出什么材质的小念珠丢到谢青瑶怀里,叱道:“这个不开眼的小蹄子,偏偏就得了我的眼缘,也算是怪事一桩!这东西是我年轻的时候从镇国寺请回来的,你不念佛,便把它缠在腕上,想必也可以镇镇邪祟,免得那赤金项圈再硌得你睡不安稳!”   谢青瑶老实不客气地将念珠缠在手腕上,含笑道了谢。   太妃看见她的衣袖掀起来的时候,露出臂上几道暗红色的伤疤,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梅含蕾眼尖看见了,立刻装着漫不经心地笑道:“太妃心疼小辈,实在是无微不至。其实咱们这府里有太妃和王爷的瑞气罩着,哪里来的什么邪祟?若要硬说有,怕也只是人心里的鬼罢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太妃转过脸看着她,沉声追问。   梅氏看看谢青瑶,再看看沈心妍,最后却轻叹一声低下了头:“妾身失言。”   沈心妍忍不住讽刺道:“话头是梅姐姐你挑起来的,你这会儿说一句‘失言’就想遮掩过去么?我们都想听听,这‘人心里的鬼’到底在谁的心里?青妹妹,你说是不是?”   谢青瑶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露出一脸迷惑的神情来:“贱妾不明白两位姐姐在说什么,人的心里,怎么能住进鬼去?是说有人被野鬼附身了吗?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看看?”   沈心妍刚要冷笑,太妃已打断她,冷声道:“好端端的,说什么鬼不鬼的!栖芳苑走水的事,难道另有隐情,只瞒着我老婆子不成?”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0.唯你不能置身事外   梅含蕾慌忙笑道:“倒不是要瞒着太妃,只是青妹妹总说多一事少一事,宁肯自己受些委屈,不愿张扬而已。”   太妃将谢青瑶招呼到眼前,正色道:“皇帝把你赐给我们睿王府,可不是为了叫你受委屈来的!若是果真有委屈,何必忍气吞声?”   谢青瑶敛衽告了罪,言简意赅地把门窗被提前封死的事情说了一遍,太妃面色阴沉地问梅侧妃道:“府里有封窗子的规矩,我怎么不知道?”   梅含蕾忙起身告罪:“府中从未有过那样的规矩,妾身此前也从未听过那样的事。先前听青妹妹说起此事之后,妾身已叫人在府中查问,却根本没找到那日到栖芳苑去的小厮……想必不是咱们府里的人。”   太妃闻言冷笑道:“不是府里的人,难道外人能轻易混进府里来不成?别打量谁是瞎的,我知道事情多半要着落在你们几个人身上!若是从小厮们身上查不出什么来,就从做主子的身上下手!你们三番两次栽赃陷害,我只不愿管你们的事,不想你们不知收敛,竟越发变本加厉!这件事若是不查个水落石出,以后这府里还能有个安生日子么?”   梅侧妃唯唯听命,又装着不经意地道:“青妹妹一向在栖芳苑深居简出,府里的几位妹妹多半连话也没跟她说过呢!这府里跟青妹妹相熟的,恐怕只有我和沈妹妹两个人了。”   太妃面无表情地向沈心妍看了一眼,谢青瑶忙起身跪下道:“眼下已经将近年关,这样的事……还是不要查下去的好。若是为了贱妾一人搅得阖府不宁,那便是贱妾的罪过了。府里的姐姐们一向对贱妾多有照应,人人都是极友善的,若有甚不妥之处,也必定是贱妾素日言语失当,得罪了姐姐们,贱妾不敢有怨言。”   “难道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不成?上次她敢烧你一座院子,焉知下次不烧掉整个睿王府?对待心肠歹毒之人,岂能姑息!”梅含蕾直起身子,义正词严地道。   谢青瑶连连请罪,只说错在自己身上,闹得梅氏一时有些气恼。   太妃却叹息着道:“既然你执意息事宁人,那也罢了。其实这次的事,我和你们王爷心里也不是没有数,只是碍着……唉,若是再有下次,定不轻饶!”   谢青瑶含笑道谢,梅含蕾和沈心妍互相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   勉强说了几句闲话,太妃便有些不耐地道:“你们都出散了吧,青儿留下,陪我说说话。”   这一声“青儿”,无疑是惊到了一大批人。梅含蕾临出门前,回过头来深深地向谢青瑶看了一眼,险些让她不寒而栗。   太妃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却并没有多话。等众人都走散了,她才遣退了侍女,沉声问:“为什么不叫查下去?”   谢青瑶低声道:“府里没个主事的人是不成的。沈姐姐性情冒失了些,出身又不能服众,别的姐姐们身份低微……”   “府里主事的人?这么说,你认定事情是梅氏做的了?她这一阵子,不是跟你走得很近么?”太妃的唇角带着一抹冷笑,悠悠地问。   谢青瑶俯首道:“太妃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用贱妾多说。”   太妃深深地看着她,谢青瑶微微垂下眼睑,却并没有露出惧色。   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太妃忽然笑道:“这府里,若论冰雪聪明,怕是没人及得上你了。”   “贱妾惶恐。”谢青瑶微微俯首。   太妃伸手拉她起来,笑道:“你说这府里不能没有主事的人,这话倒不假。梅氏在这府里管了两年多的事,冷不丁换人是不成的,所以……从下月开始,府里的账册和杂项,我会叫人抄录一分给你,你闲时多多留心,我会亲自考问你的进益。”   谢青瑶吃了一惊,忙站起身道:“这怎么行?贱妾只是一个寻常民女,只怕难以服众……”   太妃冷声斥道:“出身不能服众,你便要靠本事服众!你长了这么一张脸,难道还想着置身事外?旁人安分守己就能活下去,唯独你不行,你到现在还不明白么?”   谢青瑶愣了一下,心中霍然开朗,忙俯身叩首:“多谢太妃教诲。”   太妃拉她起身,轻叹道:“别怪我不近人情。我知道你出身民间,素日只懂得喂蚕织布,从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阴谋和算计……但你既然进了这家门,这些事是逃不掉的了。”   “贱妾记住了。”谢青瑶咬着下唇,低声应道。   太妃的脸色缓和下来,拉着她的手轻笑:“你难道没有什么问题要问?”   谢青瑶低声道:“沈姐姐性情跋扈,又是个不容人的;梅姐姐心机阴狠,又是皇后娘娘的庶妹,心里未必是向着王府的;其他的姐姐们不是性情懦弱,就是姿质平凡,得宠不易,这府中实在缺少可用之人。思来想去,既有望讨王爷欢心,又勉强能管得来府里杂事的,也就只有贱妾一人了。贱妾知道自己的小心机逃不过太妃的法眼,只怕连梅姐姐,也只是假装相信贱妾罢了。”   太妃的脸上渐渐露出惊奇之色:“别的也罢了,你怎知梅氏的心里未必向着王府?皇上与睿王可是亲兄弟,梅氏是皇后的妹妹,更该全力帮衬着王府才对!”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1.他来做什么?   谢青瑶的手被太妃握着,没法子起身跪地,只得低下头,轻声道:“前一段日子皇上来府中的时候,贱妾偶然见到过。”   “然后呢?”太妃的声音平静无波,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谢青瑶咬了咬牙,将那日君御淇对她说过的话和盘托出。   太妃静等她说完,缓缓地放开了她的手,声音冰冷:“你可知道,为了替王府永绝后患,我可以现在就叫人把你拉出去杖毙?”   谢青瑶抬起头来坦然地道:“但是太妃不会这么做,贱妾也从来不是王府中的‘后患’。”   太妃神色复杂地看了她许久,谢青瑶也便不闪不避地任她看着,隔了半晌才听到太妃的声音轻叹道:“你倒是个聪明人。”   谢青瑶更加坦诚地道:“贱妾只是不相信世上有靠吃里扒外得来的荣华富贵而已。”   对这个答案,太妃似乎是满意的。她敲了敲谢青瑶的指尖,笑道:“难得你出身民间,却能不被荣华富贵迷眼。皇家的事一向是污浊的,希望你这一股清流,能冲散王府里的这股乌烟瘴气吧!”   谢青瑶却似是有些忧虑,不确定地问:“难道太妃不怕贱妾在这府中呆久了,迟早会融进乌烟瘴气之中么?”   “你不会。”太妃笃定地笑了一声,却并没有解释为什么不会。   谢青瑶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太妃已笑道:“我虽不知涵儿为什么要把你安排在枕香阁,但这对你总不是一件坏事。近水楼台,这个机会你可要好好把握住了!记着我的话,在这府中讨生活,安生日子是没有的,你若不争宠,没有谁能帮得了你!”   谢青瑶心不在焉地应着,告辞走出门去,才发觉自己的后背上早已汗湿了一片。   她并不清楚太妃是如何知道她见过皇帝的,她只知道,王府之中绝对容不下一个有异心的人。若是今日不提这件事,她怕是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太妃怎可能轻易叫一个出身卑贱又没念过什么书的人来管这么大的一座王府?前面的那些话,都只是为了试探她的忠心罢了。   在王府中混日子,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沈心妍那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必然是太妃在暗中照拂着的,否则她那个肚子,只怕根本来不及大起来,就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接下来该怎么做,谢青瑶一时有些没了主意。   梅氏那里有她的把柄,是不得不敷衍的,今日她擅自决定不咬沈心妍,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唇舌才能解释清楚呢!   太妃这一关,暂时看上去算是过了,但是谢青瑶并不会蠢到这样就以为自己真的安全了。除非她能为了睿王府而死,否则太妃的心里,只怕会永远存着几分疑虑的。   至于君御涵那里……   他的心思,谢青瑶实在看不透。   明明对她并没有一分兴趣的,他又何必让她住得那么近,难道不怕碍眼吗?   莫非他也是疑心她应了君御淇,想就近盯着她?   这么想时,谢青瑶又觉得不可能。他若是真的起了疑心,按照太妃的说法,直接把她拉出去杖毙就可以了!   这也不对那也不妥,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最让谢青瑶无奈的是,住在枕香阁,她怕是再也不会有什么清静日子了。那么近的距离,想避开君御涵已经不可能,何况还有那么多女人虎视眈眈地盯着……   难道她真的要学那些女人,到君御涵的面前摇尾乞怜,费尽了心思去争宠吗?   只是想想,谢青瑶就觉得有些头大。   一路思绪纷纷,心不在焉地回了枕香阁,谢青瑶却站在门口愣住了。   屋里那人,是君御涵?   好端端的,他来做什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2.你是不是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你还要在外面站多久?”没等谢青瑶心里理出个头绪,君御涵的声音已在房中响了起来。   谢青瑶硬着头皮进屋,却在离君御涵几步远的地方站定,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   看见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君御涵忍俊不禁:“你杵在那里做什么?”   “我卖秫秸呢!”谢青瑶下意识地接道。   君御涵显然不明白“卖秫秸”是什么意思,但他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只笑着向谢青瑶招了招手:“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怎么转眼之间变成了不敢出窝的兔子?我记得你本来挺大胆的嘛,怎么,上次吓到你了?”   谢青瑶没有法子,只得磨磨蹭蹭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她猜自己此时的脸色一定僵硬得难看,下嘴唇早被她咬得生疼,也不知道有没有咬出血来。   短短三四步路,谢青瑶倒好像要走到明天的样子。君御涵看着着急,微微欠了欠身子,伸出手一把将她拉了过来。   这个动作大出谢青瑶意料之外,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人竟然已经坐在了君御涵的腿上。   这一惊实在不小,谢青瑶后知后觉地尖叫起来。   “你叫什么?”君御涵皱紧了眉头,神色有些恼。   谢青瑶慌忙捂住嘴,硬生生把后面的声音堵了回去,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你放开我!”   君御涵如她所愿地放开了手,谢青瑶像屁股上生了弹簧一样,“噌”地一声弹了起来,冲到君御涵伸手够不到的地方,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   “我有那么可怕么?”君御涵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听不出他是不是在生气。   谢青瑶不敢点头,却也不好摇头,只得垂下眼睑低声道:“贱妾……有些不习惯。”   君御涵示意她坐下,玩味地看着她绞到一起的双手,声音低得更像是在自语:“第一次的时候娇娆热情,像个久经人事的花娘,如今却反倒变得扭扭捏捏起来。若非这面容身段一点都没变,我真的会忍不住怀疑,你到底是不是那个胆大包天的谢青瑶?”   谢青瑶的耳朵尖,这句话一字不漏地听在了耳中,她居然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   从某种意义上说,谢青瑶和谢青媚其实是同一个人。姐妹俩自幼最常玩的游戏,就是模仿对方的一举一动,互换身份,或者装得一模一样,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有人叫一声“青媚”或者“青瑶”,两个人总是会同时应声的。   “谢青瑶就是谢青媚,谢青媚就是谢青瑶。”那时候,她们常常得意洋洋地对被骗到的人这样说。   可是这一次,谢青瑶却忽然有些介意,君御涵口中的“谢青瑶”,一直不是她。   “你不会是想一直干站着跟我说话吧?”君御涵看了谢青瑶很久,发现她居然丝毫没有要坐下的意思,只得无奈地开口问道。   谢青瑶在下首一张椅子上坐下,忍住心头莫名的不适,低声问:“王爷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么?”   “没事就不能来?青儿,你是不是忘记你自己的身份了?”君御涵眉梢微挑。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紧张起来。   她的身份?她的身份,似乎是他的侍妾,所以?   “可是王爷,您……您上次不是说,叫我没事不要出现在您的面前么?”谢青瑶的舌头有些打卷,却还是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说道。   “所以,你刚刚是在跟我赌气?”君御涵似乎找到了刚才那个疑问的答案,唇角忍不住上扬了起来。   谢青瑶却慌忙摇头:“不是的!我……贱妾哪敢生王爷的气?只是……只是贱妾自知无才无德,不堪侍奉,所以……”   “所以,你还是在赌气。”君御涵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   谢青瑶没说完的话顿时卡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王爷,他是主子,他说她是在赌气,那么她即使没有赌气,也只好假装自己是在赌气。   君御涵抬起手向谢青瑶招了招,后者头皮微微发麻,却丝毫不敢违抗,慌忙起身蹭到了他的身旁。   自己过去挨着他坐下,总比被他揽着坐到些奇怪的地方好吧?谢青瑶在心里拼命这样劝自己。   哪知君御涵却根本没打算让她老老实实地坐着,一见她坐稳,立刻便顺势揽过了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刚刚去见过母妃了?”   谢青瑶僵硬地撑着身子,低低地应了声“是”。   君御涵的手臂收紧了些,强迫谢青瑶靠在他的胸前,无奈道:“你这么撑着,就不怕折了腰?”   谢青瑶险些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索性放大了胆,实打实地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感觉到她的妥协,君御涵满意地低笑了一声:“母妃是还是很喜欢你?”   谢青瑶想起他上次的警告,心中不禁有几分恼意,忍不住冷笑道:“我在长辈面前一向不敢放肆,太妃大概看不出我是个自私善妒的女子吧!”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3.献媚争宠这种事   “你还是坚持认为自己没有错?”君御涵将谢青瑶推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   谢青瑶别过头去不肯与他对视,心中却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不管是薛姨还是太妃,都提醒过她在这府中争宠有多重要。她虽然十分不情愿,却知道她们说的是正理。   若是再任人欺凌下去,只怕连她这条小命都未必能有足够的运气保下来!   算上青媚的那一次,君御涵已经给了她两次“反省”的机会,不太可能会给第三次。若是这次依旧冥顽不化,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后悔了。   可是,献媚争宠这种事,她真的做不出来!   对谢青瑶而言,君御涵其实还算得上是一个陌生人,并不讨厌,却远远够不上“喜欢”。她始终想不明白,那些一进府里来就开始变着法子争宠的女人,最初是如何能做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曲意承欢的?   那些事,谢青瑶自认做不到,即使他已经是她名义上的“夫主”。   谢青瑶长时间的犹豫,显然被君御涵理解成了默认。   不出谢青瑶所料,他的神色虽看不出什么不对,目光却渐渐地冷了下来:“你若是足够聪明,在进王府的那一天就应该知道,君家的男人从来不懂得什么叫‘一心一意’。何况你是什么身份?便是真有一心一意的感情,也绝不可能是对你一个小小的侍妾!甚至这个‘情’字,你也不该想!你怕是从前唱戏唱多了,见惯了风花雪月,至今没摆正自己的位置吧?”   谢青瑶低下头默默地听着,心里莫名地有些发酸。   这种感觉真的有点奇怪。明明并不愿意争宠,明明觉得自己并不喜欢他的,可是听到他明明白白地说出那样的话,她还是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闷得她喘不过气来。   君御涵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温文尔雅,看似对所有的人都十分和善,骨子里却是最冷酷无情的。府里的这些女人,他从未偏袒哪一个,因为他没有把任何一个放在心上。   这样说起来,那些女人,其实都是可怜的吧?   谢青瑶忽然觉得,他和她,居然是有几分相似的。   她执拗地不肯向不爱的人邀宠,他又何尝不是偏执地不肯对不爱的人说出那一个字?明明相互欺骗一下就可以皆大欢喜的,却偏要闹到每一次都不欢而散。   想到此处,谢青瑶有些自嘲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君御涵漫不经心地问。   谢青瑶大胆地直视着他:“豁然开朗,自然要笑。”   对这个答案,君御涵似乎完全不感到意外,只淡淡地问了一声:“想明白了?”   谢青瑶收起复杂的心绪,带笑说道:“想明白了。您是王爷,我只是一个出身民间的侍妾,原本便是云泥之别。我能在王爷跟前侍奉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岂能奢求更多?想想先前的自己,真的觉得挺好笑的。”   君御涵点了点头,轻声叹道:“你也许有些不甘,但进了这府里,便是你命定如此,非但你无力反抗,连我也毫无办法。若是可以,我并不想耽误你们,可是……王府之中总要有人伺候,皇室的子嗣,是天大的事。”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青瑶居然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的情绪。   他是王爷,却也并不能随心所欲,也许他的无奈,比耕田织布的小百姓更多呢!   谢青瑶想到了那天皇帝对她说的话,心中忽然有些发凉。   一个被自己的亲兄长时时刻刻盯着的人,便是一生锦衣玉食,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他有很多女人,却没有一个是他愿意娶的,他又何尝不可怜?   想到此处,谢青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我明白了。”   许是他脸上的怜悯之情太过明显了,君御涵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许久才伸出手将她拉了回来。   谢青瑶坐在他的身旁,依旧有些局促。   万幸的是君御涵这一次很快就放开了她的手,从案头取下一个精致的骨瓷花瓶来,笑道:“这是咱们园子里开的第一枝绿梅,我巴巴地折了来给你观赏,你倒好,一见面就惹我生气!”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4.“与众不同”的女人   莹白的玉瓶之中,斜插着一枝淡绿色的梅花,花瓣犹在微微颤动。   这般纤弱而不失娇美的姿态,像极了深闺之中弱质纤纤的少女。君御涵以“瑶台仙品”赞它,似乎也算不上过誉。   谢青瑶莫名地想起了她那个弱不禁风的妹妹。   若是青媚看到这花,或许会爱不释手吧?可惜了,她不是青媚,那种小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她是从来没有过的。   看见谢青瑶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君御涵似乎有些失望:“不喜欢么?”   “花是好花,只可惜我是个俗人,这花放在我的屋子里算是糟蹋了。”谢青瑶坦白地道。   君御涵巴巴地把第一枝绿梅花折了来给她看,应该是期待遇到一个兴趣相投的知音人吧?如果她是个俗人,不能与他共赏这“瑶台仙品”,他会不会一下子变得兴味索然,怏怏离去?谢青瑶满怀希冀地想道。   哪知这次她竟是大大地低估了君御涵的耐心。他非但没有着恼,反而将绿梅从瓶中取出来,放到了谢青瑶的手中,揽过她的腰肢笑问:“你不喜欢绿梅?”   这样亲密的姿态,让谢青瑶觉得浑身不自在。她不敢太明目张胆地抗拒,只得微微侧过身子,故意让君御涵觉得不舒服,口中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样娇弱可人的花,适合知书达理的闺阁小姐们喜欢,像我这样在穷乡僻壤长大的野丫头,心里全没有半点诗情画意,做事情又毛毛糙糙的,好好的花到了我手里,就像插到了瓦罐子里一样,不是糟蹋了是什么?”   君御涵闻言沉默了一段时间,谢青瑶正猜测他是不是生气了,却又听到他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倒是我疏忽了,我只当天下女子都是一样的……既然不喜绿梅,你喜欢的是什么花?”   她喜欢什么花?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   她一个只会种地喂猪的村姑,能喜欢什么花?她喜欢田间地头的喇叭花,因为那花的秧子长,随手扯一把就有一半筐,喂猪可以顶得上半瓢麦麸了;她也喜欢树上的梧桐花,花朵大,开花的季节全村都能闻到香味,掐掉花萼把花朵衔在嘴里还有股清甜,村里几乎每个孩子都喜欢摘一朵花衔着;她还喜欢一种没有名字的野草开出来的红花,五朵一束,密密匝匝,一开就是一大片,出了村口放眼望去全都是,到了耕种的季节,直接用耕牛在地里犁一遍,把红花连花带叶整个儿埋在地里,比什么肥料都管用。   如果她说那些,君御涵也许会当场翻脸吧?谢青瑶恶趣味地想着。   把他的“瑶台仙品”和那些当猪食当肥料当玩意儿的野花野草相提并论,往大了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大不敬”的罪过了。   谢青瑶到底还是没有那么大胆。她反复斟酌了许久,迟疑道:“荼蘼吧?”   “荼蘼?开到荼靡花事了?你也算是有心的了。”君御涵珍重地将绿梅插回瓶中,起身放到墙角的花架子上,随后转回来笑道。   谢青瑶看见他没有着恼的意思,胆子大了些,“嘿”地一声笑了出来:“我没念过多少书,不懂什么花事不花事的!我只知道那花又好看,又好用,在果园的篱笆墙外面种一圈,比什么铁网什么荆条都好使,要是有哪个不开眼的小贼冒冒失失撞过去,保管在他身上戳出百八十个窟窿来!”   君御涵没来得及收住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古怪得有些可笑。   谢青瑶意识到自己说了放肆的话,却已经来不及收回,只得若无其事地耸了耸肩,朝君御涵露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来。   君御涵的心底,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没等他意识到那是什么,那种陌生的感觉已经一闪而逝。   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笑容:温婉的、雍容的、谄媚的、骄矜的……几乎所有的女子,在他的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每个笑容都完美得可以入画。   唯有眼前这个女人,居然向他露出一个孩童般顽劣的笑容,没有丝毫讨巧的意味,纯纯粹粹的顽皮,却偏偏让人心生欢喜。   果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呢!难怪那个人会……   这种“与众不同”的感觉,那般莫名的触动,让君御涵的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之意。   他正了正脸色,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如常:“荼蘼虽好,毕竟是上不得台面的野花。你如今是王府中的人,不要老想着什么菜园果园的事!”   “哦。”谢青瑶闷闷地应了一声,低下头去。   君御涵本以为她会据理力争,或者编出一些闻所未闻的歪理邪说来反驳他,却不想她什么也没说,倒显得他有些无理取闹了。   这样的发现,让君御涵的心里更加憋闷:“你难道便不想再说点什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5.车夫   “王爷希望贱妾说点什么?”谢青瑶有些糊涂。   她感觉得到君御涵有些不高兴,但他为什么不高兴,她却是一点头绪也没有。君御涵这个人总是一副温吞吞的样子,连喜怒都看不出来,她哪里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   真不知道府里那些争宠的女人是用什么方法来讨好他的,反正她自己是恨不得离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越远越好啦!   门口传来“嘻嘻”两声轻笑,门帘随即被一个容长脸蛋吊梢眉的小丫鬟掀了起来。   谢青瑶一见来人,脸上立刻堆起了灿烂的笑容:“是沈侧妃姐姐过来了吗?”   碧月高高地挑起帘子,谢青瑶忙迎到门口,果见沈心妍捧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   君御涵扫了来人一眼,眉尖微蹙:“你一早不是说身子不适么?不在闲月居安静呆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的态度很冷,并没有因为对方替他怀着孩子而多留半分情面。连谢青瑶都觉得有些替沈心妍难过,正主儿却一点也感觉不到似的,笑吟吟地走到面前敛衽行礼:“这会儿身上好些了,听说青妹妹搬到了枕香阁这样好地方,妾身一时好奇,忍不住要来瞧瞧热闹,不想王爷也在。”   谢青瑶对这个沈心妍从没有什么好感,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既然没有发难,她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反倒是君御涵十分不耐烦地道:“现在你看也看过了,如果没别的事,就回去歇着吧。”   此时谢青瑶正关切地看着沈心妍,自然没有忽略掉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愤恨和不甘。   果然不是不难过的。   想想也是,不管是什么人,当着别的女人的面,被自己的夫君毫不留情地驱赶,心里和面子上必然都是过不去的。   谢青瑶来不及替沈心妍难过,先要替自己默哀一番。她知道,这一笔账少不得又要记在她的头上了。   一眨眼工夫,沈心妍脸上的怒色被完美地隐去,依旧娇美地笑着,似是无意地道:“刚刚过来的路上,妾身仿佛听见有人说,那天去谢家接青妹妹回府的车夫找到了呢!”   “车夫?”谢青瑶微微一惊,心里觉得有些不妙。   沈心妍以退为进,向君御涵行礼告退:“妾身的身子渐重,坐一会儿便觉得累,就不打扰王爷和沈妹妹叙话了。”   这一次,反倒是君御涵开口叫住了她:“先前那话,你是听谁说的?”   沈心妍转过身来,笑得仿佛阳春三月的繁花:“妾身路过书房的时候,看见一个奴才在和夜瞳说话,妾身没有留心,只大致听了几句,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岔了。”   君御涵扬声向外面吩咐了两句,便有一个小厮应声奔了出去。   沈心妍含笑回来坐下,意有所指地向谢青瑶叹道:“那个车夫的本事还真不小,府里出动了那么多人去找他,竟然过了这么久才找到,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神通广大,还是有什么人胆大包天,暗中在跟咱们王府作对!”   谢青瑶横了她一眼,淡淡地道:“这世上从来不乏胆大包天之人,这有什么奇怪?”   君御涵若有所思地盯着架上那一枝绿梅,对二人的暗中交锋充耳不闻,沈心妍有些悻悻然,狠狠地剜了谢青瑶一眼之后,冷笑一声没有再开口。   先前那小厮很快便带了人来,谢青瑶看清确实是那日的车夫,好像是叫什么“张老栓”的。   谢青瑶的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忐忑。   不管这个车夫是替谁办事的,总是是想害她的就是了。她虽然心大,却也没大到可以随时置生死于度外的地步!   君御涵漫不经心地向下面跪着的人看了一眼,语气平淡地问:“你自己交代,还是到刑房去受审?”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张老栓跪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君御涵厌烦地皱了皱眉,小厮阿木心领神会地在车夫背上踹了一脚:“废话少说,王爷最烦鬼哭狼嚎的了!”   张老栓忙跪直了身子,支支吾吾地道:“小人该死,不合贪图钱财,误了府上的差事……”   “你贪了谁的钱财,误了谁的差事?”君御涵向在座的两个女子扫了一眼,依旧转向浑身发抖的车夫,声音毫无起伏。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6.莫郎是谁?   谢青瑶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果然,张老栓“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头,颤声道:“是青姑娘给了小人一些钱财,叫小人到远走高飞的……小人不合见财忘义,一时起了贪念,背叛主人家……”   君御涵转过头来,平静地看向谢青瑶:“你怎么说?”   他的声音和表情都与平时没有什么不同,谢青瑶实在看不出他有没有相信车夫的鬼话,索性也便不去猜测他的心思,只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天底下没有比这事儿更荒唐的了。张老爷子,您口中说的‘青姑娘’,指的是我吗?”   张老栓颤巍巍地抬了抬头,接着又慌忙伏了下去,颤声道:“小人可当不起‘老爷子’这三个字,小人不过是个卖力气混饭吃的奴才罢了!请姑娘不要怪小人言而无信,实在是……实在是性命要紧,小人也是没法子啊!”   性命要紧?这后半句倒多半是实话。   谢青瑶冷笑一声,继续问道:“您说我给了您银钱,叫您远走高飞?这么大的事,我自己竟然不记得了,当日我给了您多少钱财啊?”   “三十……哦不,三百两!”张老栓瑟缩了一下,磕磕巴巴地道。   “到底是三十两还是三百两?”阿木忍不住又在他背上踹了一脚,恶声恶气地问。   “三百,三百两!”张老栓被踹得一口气岔了,伏在地上边咳边道。   谢青瑶闻言忍不住冷笑起来:“三百两,够个寻常百姓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了,也难怪你会动心。”   张老栓忙又叩头:“小人为了三百两银子背叛王府,实在罪该万死,请王爷责罚……不,小人只是一时糊涂,求王爷恕罪……”   沈心妍捂着嘴笑了起来:“你做了那么混账的事,还想求王爷恕罪?你知道你这‘一时糊涂’,要让王府蒙受怎样的羞辱么?”   “羞辱?”张老栓一脸迷惑,显然不明白他一个小小的车夫,怎么会跟整个王府的荣辱扯上关系。   沈心妍没有给他解答疑惑的耐心,反而笑吟吟地继续问道:“青妹妹给了你钱财之后去了哪里,你知道么?”   张老栓抬头看了谢青瑶一眼,迟疑着道:“青姑娘的去向,自然不会跟小人说……只是小人听见那个后生说要先到京城找家客栈住下,慢慢打算以后的事。”   “什么样的一个后生?是青妹妹的娘家兄长么?”沈心妍倒是不耻下问,一个劲地刨根问底。   谢青瑶冷笑了一声,却没有插嘴。   张老栓见状便道:“不是兄长,小人听见青姑娘喊那后生‘莫郎’的。”   “哈!”沈心妍忍不住笑出了声:“青妹妹,‘莫郎’不是你的那位青梅竹马么?那夜你果然和他在一块儿,这下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见君御涵的目光也跟着向她看了过来,谢青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我跟谁在一起,你们一个个怎么都像是比我自己还要清楚的样子?”   沈心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不出的悠扬悦耳:“青妹妹,做姐姐的知道你心里苦。被皇上当做礼品赏给睿王府,本来就不是你心中所愿……你现在求王爷开恩,王爷未必不会成全,若是等到将来闹出丑事来,王爷便是想饶你,也得顾全王府的脸面不是?”   谢青瑶一直含笑听着,等她悠悠地说完,才忍着笑感慨道:“沈姐姐这份‘情谊’,真是让人感动呢!沈姐姐的性子莽撞,时常颠三倒四,这一次倒是条分缕析清楚明白,真让人刮目相看!”   沈心妍得意地扬了扬脸,很快却又意识到这话未必是在夸她,脸色立时便冷了下来。   谢青瑶转头向车夫冷笑道:“你起来吧,这事真怪不得你。有钱能使鬼推磨,若是有人拿三百两银子给我叫我跑路,我也一定二话不说掉头就跑,这是人之常情。”   “什么意思?”君御涵皱紧了眉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谢青瑶冷笑道:“王爷是天潢贵胄,可能不太清楚民间的情形。对寻常百姓而言,拼命劳作一年也赚不来三五两银子,三百两几乎是个没有人可以抗拒的大数目了!想当年我母亲把我卖到宫廷教坊,赚了五十两银子,就高兴得她两三个晚上没合眼。王爷若是看到我母亲当时的样子,您一定会相信,如果给她三百两银子让她杀了我,她也丝毫不会犹豫的!”   君御涵一直平静的脸色闪过一抹异色。他静静地看了谢青瑶很久,忽然问了个跟眼前的事情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怨恨你的母亲吗?”   “怎么会?”谢青瑶眨眨眼睛,笑得没心没肺:“我替我的母亲高兴。那时候我家里连耕牛都买不起,把我卖了,家里可以买一头牛,添置几件像样的衣物家什,还可以给妹妹买些药……一个女孩子家能有点儿用处是值得高兴的事,别说是把我卖到宫廷教坊学戏,就算是卖到……就算是叫我死,我也会含笑九泉的。”   谢青瑶说得很随意,君御涵却知道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是天潢贵胄,却并不是不懂民间疾苦的纨绔公子。几十两银子对寻常百姓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只是……一个女孩子要有多坚强的心,才能在被自己至亲的人伤害之后这样若无其事?   刚才谢青瑶的话说到中途转了个弯,他猜得到她中途截断的后半句话是什么,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居然让他有了心疼的感觉,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他不该对这府中任何一个女子产生哪怕一丝怜惜,这个女人当然也不能例外!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7.你当本王是圣人么?   看到君御涵始终没有发怒的迹象,沈心妍不禁有些着急:“王爷,这件事青妹妹也是有苦衷的,您就不要怪她了……”   “怪她什么?”君御涵微微侧过脸,饶有兴致地问。   沈心妍的心头忽然颤了一下,一种极为不妙的感觉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但是为了把谢青瑶弄走,她还是硬着头皮,嗲声嗲气地说道:“王爷不怪青妹妹,那是最好了!只是……青妹妹和她的情郎毕竟怪可怜的,王爷您一向大仁大义,何不干脆成全了他们,也算是一段佳话……”   谢青瑶冷笑着朝沈心妍翻了个白眼,后者只装着看不见。   “要我成全他们?你当本王是圣人么?”君御涵的声音比平时还要轻柔几分,却让沈心妍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短暂的惊恐过后,沈心妍很快心花怒放,忍不住朝谢青瑶挑衅地眨了眨眼睛。   谢青瑶毫不示弱地与她对视。   不出她所料,买通车夫给她栽罪名这个主意虽然算不上高明,但沈心妍这个实木脑子依旧是想不出来的,十有八九还是梅含蕾的主意。   君御涵从始至终都没有相信过那个车夫的话,沈心妍居然一点都没有看出来,谢青瑶真不知该不该羡慕她弱智儿童欢乐多!   君御涵厌恶地看了车夫一眼,转头向阿木道:“看来咱们府里素日对下人太过宽纵,惹出了不少蹬鼻子上脸的幺蛾子来!既然此人一心求死,就交给刑房发落吧。”   那车夫愣了半晌才意识到说的是自己,慌忙直起身子大叫起来:“王爷饶命,小人也是迫不得已啊!”   君御涵摆手止住阿木,冷声问:“你有什么不得已之处,说与本王听听。”   那车夫抬头看看沈心妍,再看看谢青瑶。前者向他露出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后者却只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怀里的手炉,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张老栓咬了咬牙,叩头道:“小人本来也知道宁死不能背叛王府的,只是心里害怕青姑娘挟恨报复……听人说,做奴才的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是要被灭口的,小人不想死啊!青姑娘肯放小人一条生路,又肯赏银子,小人一时昏了头,就没有多想……”   没等君御涵接话,沈心妍已经追问道:“你看到了什么,还怕灭口?青妹妹是那样凶狠的人么?”   “小人……小人看到青姑娘跟那后生……”张老栓的舌头似乎打了结,结结巴巴地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可正是因为没说出来,反而给了听者一个极大的想象空间。谢青瑶不禁有些赞赏那个编故事的人了。当然,那人一定不是沈心妍就是了。   虽说不是沈心妍,她却显然以此为荣。没等君御涵表态,她便得意洋洋地看向谢青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青妹妹,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不管你跟你的那位青梅竹马有多么情深意重,你的身份都还是王爷的人,这种让王府蒙羞的事,你怎么能……唉,你怎么那么糊涂啊!”   “糊涂的人,只怕不是青夫人,而是沈侧妃您自己吧?”门外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屋子里的众人齐齐愣住了。   沈心妍诧异的是府中竟有男子敢如此张扬放肆;君御涵纳闷的是此人的速度快得远超他的预想;而谢青瑶,却是整个人愣在了当场,脑中嗡嗡的声音响成一片,连思考的余力都没有了。   那个人的声音,她永远不会听错。可是他怎么会到王府里来?他不要命了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8. 你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   沈心妍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毫不留情地嘲讽过了。   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她看到了那个敢于当众讽刺她的人。   那是一个大约有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剑眉星目,一张脸倒是生得颇为不凡,只是身上那一袭寻常的青布长袍,暴露了他十分不起眼的身份——说得好听些,也不过是王府中的一个门客罢了,其实还不是替王爷跑腿办事的一条狗?   这样的发现,让沈心妍的胆子立刻壮了起来。她高高地昂起头,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刚才是你在外面乱吠?”   来人向君御涵拱了拱手,连一眼都没有看向沈心妍:“怎么,沈侧妃听不懂人话,只听得懂狗吠?这可就麻烦了,寒冬腊月,街上的野狗早都让叫花子给偷去吃了,哪里能找条狗来跟沈侧妃您交流呢?”   谢青瑶目瞪口呆地看着来人,脑子始终没有回过弯来。   沈心妍气得哇哇乱叫了一阵,钻到君御涵的怀里就开始抹眼泪:“王爷,这府里我是待不下去了!心儿虽然只是个小小的侧妃,好歹也是王爷的人,今日却被一个奴才这样出言不逊,心儿不想活了啦——”   君御涵下意识地看向谢青瑶,见后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心妍的举动,他不禁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随即愣住。   他为什么会这样在意那个女人生不生气?难道……   这是个很坏的苗头,今日的一切本来应该全部在他的掌控之中的,但是现在,似乎有某些看不见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他的控制!   君御涵的神色微冷,毫不留情地推开沈心妍,平静地问来人道:“你平日对人也是这么说话的吗?”   来人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梢:“在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是一件太不明智的事。她们总是忘记自己本身不过是一个玩物,总是自不量力地想干涉男人的决定,难免让人生气。”   “你——”   沈心妍脸色铁青,横眉竖目地指着那个出言不逊的家伙,正要发怒,却见君御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本王素日待她们,确实是太过宽容了。”   “王爷……”沈心妍小手一甩,眼中立刻挤出了两泡眼泪来。   可惜这招对君御涵没用,对那个张狂得完全不像个奴才的不速之客更加没有用。   君御涵直接忽视了屋里的两个女人,向来人微笑问道:“你查出什么来了?”   来人意味深长地向沈心妍看了一眼,冷笑道:“鸣琴山上的那一段官道,确实有一处背山靠水,十分惊险。晚生到彼处查看过,确实有马车坠河痕迹,而且山下的河中,也找到了有王府标记的马车。”   终于听出此人说的正是谢青瑶马车坠河的那件事,沈心妍的心里开始慌乱起来。   偏偏君御涵正全神贯注地听着对方说话,她便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一时竟急得她额角冒出了细细的汗珠。   只听那人又继续道:“马车已经摔得不成样子,大半浸在水里,车中之人便是能活着出来,想必也是受了不少苦楚的。”   他说着转头向谢青瑶看了一眼,见后者仍在发愣,他不禁微微一笑,又继续说道:“两匹马都已经摔死,但驾车的位置上没有血迹,可见车夫多半是在摔下官道之前就已经跳车逃命了的。”   君御涵向一直被阿木踩在脚下的车夫横了一眼,后者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来。   “马车是为什么会坠河的,当时的情形究竟怎样?本王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若是还想胡言乱语蒙骗本王,你便等着五马分尸吧!”君御涵像看苍蝇一样厌恶地看了张老栓一眼,冷声道。   听到“五马分尸”四个字,张老栓像是想到了什么,浑身猛地一颤,接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在屋子里蔓延开来。   沈心妍第一个捂住了鼻子。   那个不速之客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怪异神情。   谢青瑶像是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一样,猛地从坐榻上跳了起来:“太过分了!你们居然在我的屋子里恐吓犯人,让他弄脏我的屋子!这鬼地方我不住了,脏死了!”   君御涵难得地露出了一个无奈的苦笑:“我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经吓——这样吧,待会儿我叫小厮们抬水过来帮你洗三遍地,你看怎么样?”   “我不要!洗一百遍也不成!被那么脏的人踩过,我已经很难忍了,居然还……脏死了,我说什么也不住了!”谢青瑶不依不饶。   “青夫人,您可知道,您脚下踩着的每一寸土地,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候都是埋过死人的?”那个不速之客似笑非笑地看向谢青瑶,说出的话让谢青瑶简直有拍死他的冲动。   但是在“陌生人”面前,她还是需要克制几分的。   谢青瑶气势汹汹地瞪着来人,怒声斥道:“你是哪里来的阿猫阿狗,敢在我的屋子里胡言乱语?”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39.晚生莫浅   她说话的语气,似乎比沈心妍更加不客气,但那人居然没有生气。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谢青瑶,双手举过头顶,躬身长揖:“晚生是睿王府门客,青夫人唤晚生‘莫浅’便可。”   莫浅。   谢青瑶当然知道这个混蛋叫莫浅,可是谁来告诉她,这个家伙是怎么混进王府里来的?居然连名字也不知道改一下,万一青媚那个傻丫头对沈心妍说过他的全名,他岂不是自己撞到王府来找死?   谢青瑶慌忙看向沈心妍,见后者只顾擦眼抹泪,对“莫浅”这两个字完全没有反应,她的心才算是悄悄地放下了一半。   忽然想起先前的话题还没有结束,谢青瑶忙又转向莫浅,冷笑道:“地下埋过死人,跟今天这事有关系吗?我的屋子,我不想住便不住,你管得着么?”   莫浅始终带着笑,煞有介事地想了想才摇头道:“晚生……似乎是管不着的。”   看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谢青瑶心里更是忍不住一阵阵火大。   但她还没有放肆到当着君御涵的面大吵大闹。   君御涵眉尖微蹙,似乎有几分不耐烦:“三遍不行,六遍如何?”   谢青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耐,心中不禁有些迟疑。   她其实并不十分在意屋子被弄脏。洗地只要洗一遍就干净了,君御涵一开口便说洗三遍,其实已经是十分体贴的了。虽然事后她免不了要被府里那些多事的女人嘲笑几日,但她的厚脸皮,何曾怕过什么嘲笑?   这样想时,谢青瑶便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理取闹了。   这时君御涵却忽然露出一个“我什么都知道”似的笑容:“你死活不肯住这里,是想到书房去陪我住?”   在沈心妍的眼刀飞过来之前,谢青瑶早已跳了起来:“王爷您误会了,我对您……不是,我对书房一点非分之想也没有,我就住这儿,哪儿也不去,真的!”   “洗几遍地?”君御涵淡淡地问。   “这个……如果府里的小厮们不嫌麻烦,多洗几遍总是好的。”谢青瑶讪讪地笑着,蹭回坐榻上面去靠着,心里忽然意识到今天的君御涵有些怪怪的。   其实岂止是她,连君御涵自己,都发现他自己有些不正常了。   若是换了平时,他相信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敢于向他提出“派人洗地”这样匪夷所思的要求。可是今天,这个女人不但提出来了,还敢跟他撒娇胡闹,而他居然没有觉得厌烦?   这是一个不好的兆头。君御涵在心里这样提醒自己。   但是他马上就意识到,他已经记不清今天这样提醒过自己几次了。   这个女人,果然很危险!君御涵的心里敲响了警钟,看向谢青瑶的时候,目光也变得深沉而警惕起来。   谢青瑶察觉到了他的沮丧,再不敢多问,忙把自己缩成一团作纯良无害状。   那个该死的莫浅偏在一旁“呵呵”地笑了起来。   呵呵,呵呵,呵呵他个大头鬼啊!   谢青瑶恶狠狠地瞪着莫浅,活像对方杀了她的亲爹一样。   虽然她从来就没见过她亲爹。   莫浅摸了摸鼻子,讪笑一下,若无其事地转向吓瘫在地上的张老栓:“你还没想好要不要说么?”   车夫瑟缩了一下,颤抖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向君御涵叩头道:“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君御涵抬起衣袖遮住了鼻子。   阿木忙飞起一脚,把那个浑身恶臭的车夫踹出门去:“在外面回话!”   张老栓在台阶上结结实实地滚了几圈,最后撞在阶下的栏杆上停了下来。他顾不上照管自己摔散了架的一把老骨头,忙恢复了跪伏的姿势,向屋内大声哭道:“小人有罪!那日有人吩咐小人给马下了药,到了鸣琴山那里,两匹马药性发作,狂奔乱窜,小人跳下车去,找了个偏僻的村子躲了起来,旁的……旁的小人就不知道了啊!”   君御涵微微颔首,似乎在思考这话是否可信。   莫浅在旁沉声道:“那两匹马摔伤得并不厉害,死状却是七窍流血,中毒而死确实是最合理的解释。”   沈心妍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竟然没有继续大喊大叫,反而出奇地安静。   阿木是跟着君御涵惯了的,不需要吩咐,他已经扬声把君御涵的疑问问了出来:“吩咐你给马下药的人是谁?是谁吩咐你逃进村子里去躲着的?你这次回来,又是听了谁的吩咐?”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0. 让她现在就从王府消失   外面没有传来张老栓的回答,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忽然听到“砰”地一声闷响,好像一个没熟透的西瓜摔在地上的声音。   莫浅大叫一声“不好”,人已掀帘子奔了出去。   阿木随后跟上,却只来得及看到张老栓像一头被放干了血的死猪一样,颤颤地瘫到地上,无意识地抽搐了几下,接着便一点声息也没有了。   谢青瑶和沈心妍跟在君御涵的身后走出去,看到的就只有柱子上那一滩猩红,以及柱子旁边缩成一团的一具丑陋的人形。   沈心妍尖叫一声,捂着嘴奔到花坛旁边干呕起来。   谢青瑶也直犯恶心,但看到沈心妍的动作,她只好拍着胸口把那一阵烦恶强压了回去。   她的肚子里毕竟没货,某些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动作,还是尽量避免的好。   阿木走到张老栓旁边,用脚尖在尸身上踢了几下,确认人已经断了气,忍不住连连叹了几声晦气:“招都已经招了,最多也不过是个死,他何必急着自己撞柱子?”   谢青瑶冷笑道:“或许是背后指使的那人,有本事让他生不如死吧?”   君御涵略一沉吟,将目光投向了在一旁干呕不止的沈心妍。   从始至终,一直紧紧咬住谢青瑶一夜未归这件事不放的,似乎只有这个女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件事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留意到君御涵的目光,本来便心中有鬼的沈心妍,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   “你这算是不打自招了吗?”君御涵眉心微蹙,厌恶地问。   沈心妍一张梨花带雨的小脸霎时惨白如纸。她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双手抱住君御涵的小腿,大哭不止:“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指使这个老东西害人,是他自己来找我,说有办法把谢青瑶搞臭的!王爷,您一定要相信我啊……”   莫浅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关心”地道:“沈侧妃既然问心无愧,又何必这样慌张呢?这寒冬腊月的,地上凉,冰了胎可就麻烦了。”   沈心妍哆哆嗦嗦地挣扎了几下,竟然没能站起身来。   谢青瑶看着不忍,走过去想扶她起身,沈心妍却用力甩开她的手,如临大敌:“不要你假好心,离我远一点!”   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谢青瑶只得讪讪地收回手,由着她像个泼妇一样在地上赖着。   沈心妍仰起头来看向君御涵,哭得要多惨有多惨:“王爷……”   君御涵毫不留情地踢开她,嫌恶的神情活像踹走的是一只缠人的野狗。   沈心妍没敢再缠上去,只哀哀切切地哭着,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护着肚子,一脸的鼻涕眼泪就只好任它四处横流,胭脂水粉冲得满脸都是。   谢青瑶心下十分不忍,却不敢再上前碰钉子,只得尴尬地在旁边站着。   君御涵的声音不带一分感情,冰冷地道:“前两次你陷害青儿,我只当你是性情跋扈了些,不料你竟如此狠毒,买通车夫坠车杀人不成,又要火烧栖芳苑!本王看在你腹中孩儿的份上一忍再忍,你却依旧不知收敛,时隔多日居然又带车夫回来兴风作浪!本王不想理会宅内的事,却不代表可以一直纵容你行凶作恶!阿木,吩咐下去,撤出闲月居服侍的奴才,除送餐之外,不许任何人往闲月居走动!”   “王爷,妾身是冤枉的!我虽然讨厌谢青瑶,却也没打算让她死啊!我承认我耍过一些小手段,可那都只是为了让王爷讨厌她,最好把她赶出去,我真的没有下毒、没有放火啊……”   沈心妍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君御涵却没有丝毫动容,直到沈心妍又哭又喊地被两个仆妇拖走,他始终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等到哭喊声远去,谢青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君御涵缓步走过来,万分自然地揽过她的腰,轻叹道:“沈氏虽然可恶,但我毕竟还要顾忌她腹中的孩子……不过你放心,等孩子生下来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决不会让你白白受了委屈。”   谢青瑶下意识地侧过头偷看莫浅的脸色,见他只顾与阿木等人商议如何处理张老栓的后事,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窘境,谢青瑶的心里顿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闷气来。   她的沉默,不可避免地被君御涵理解成了对这个结果的不满意。他沉吟了片刻,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平静地开口:“罢了,如果你心里真的不舒服,我可以让她现在就从王府消失。至于孩子……不要也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1.晚上等我   “那怎么行!”谢青瑶吃了一惊。   她知道君御涵是认真的,他的口中从来没有玩笑话。   正因为这样,她的心里才更加止不住地发冷。   因为她“心里不舒服”,他就可以让一个女人从王府中消失,哪怕那女人的肚子里怀着他的孩子?   他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居然能绝情至此!   君御涵握住谢青瑶冰凉的手,风淡云轻地笑了起来:“你不忍心?那也罢了,再给她几个月的时间也不值什么。看你急的,指尖都发颤了。”   谢青瑶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低声道:“沈姐姐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她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人。看在她怀着孩子的份上……”   君御涵用力攥了一下她的手,谢青瑶便不敢再说。   她以为君御涵生气了,却听见他的声音仍是带着笑意,极温和地问:“你希望她的孩子平安生下来吗?我要听真话。”   谢青瑶忽然打了个寒颤。   这仅仅是个巧合吗?还是君御涵知道了什么?   他这个问题问得奇怪,但如果他已经知道了那天君御淇在花园里绿梅树下对她说的那番话,一切就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他今日是过来试探她的?从那枝绿梅花开始,他的每一句话都是试探么?   谢青瑶浑身发冷,偎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发抖。   君御涵笑了一笑,拥着她回了屋子,这时勤快的小厮们早已把地上的污秽收拾干净了。   谢青瑶坐回榻上,拿毯子盖住了腿,过了许久才勉强能挤出笑容来:“真话永远不会比假话更好听,王爷又何必一定要听真话?”   “哦?”这个答案似乎让君御涵感到意外了。他挑了挑眉梢,露出一个很感兴趣的表情。   谢青瑶笑着继续道:“如果王爷只问我是不是希望沈姐姐的孩子平安生下来,我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当然希望啊,府中人丁兴旺才能富贵绵长嘛,太妃盼孙子也已经盼了很久了……”   “但是我说我要听真话,你就觉得很为难了。所以刚才那几句,不是真话?”君御涵饶有兴致地追问道。   “那当然不是真话,”谢青瑶撇了撇嘴,“沈姐姐的孩子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哪里说得上什么‘希望’不‘希望’?她生下孩子,于我无益;她没了孩子,也于我无损。我和沈姐姐的交情并没有好到可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地步。”   谢青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只看着墙角的那枝绿梅,说完之后也并没有回过头来。   她不敢看君御涵的脸色,所以无从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是喜是怒。   过了许久才听见他带笑的声音:“许多年没有听到过这样诚实的话了,居然有些不习惯。”   谢青瑶斜睨他一眼,促狭地笑道:“谁叫你是王爷呢?你高高在上,大家都怕你,自然不会对你说真话。”   君御涵在她身旁坐下,将她的手连同手炉一起捧住,笑问:“既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说真话?你不怕我?”   谢青瑶撇嘴笑道:“是你自己要听真话的。我想,我应该不至于那么倒霉,因为说了一句真话就失宠吧?”   “你很怕失宠?”君御涵低下头,笑吟吟地看着她。   谢青瑶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   什么失宠不失宠的,她是怎么想到用这个词的?   她根本没有得过宠好么!   该死的,君御涵这会儿露出腻死人的笑容是怎么回事?该不会是把她无意间说出口的“失宠”二字当做“邀宠”的手段了吧?   苍天作证,她真的只是失言啊失言!   可是苍天听不到她的心声,君御涵更听不到。谢青瑶尴尬的沉默,显然很不幸地被他理解成了羞涩的默认。   谢青瑶正在飞快地琢磨着该怎么把刚才那句话圆过去,就听到君御涵已经自顾自地作出了决定:“前些日子,确实是委屈你了。只要你今后恪守本分,我不会亏待了你。下午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晚上来和你一起用晚膳。”   谢青瑶吓得险些没跳起来。   晚膳?   陪他一起吃顿饭还是可以忍受的,可是吃完饭之后呢?他会不会说,大晚上的路不好走,就在她这儿歇下了?   从他今天的表现来看,很显然是有这种可能的!   这绝对不是个好消息。更严格地说,这简直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她可不可以把刚才的那几句话收回来?天知道她是真的不想邀宠啊!   谢青瑶越急越想不出该说什么,君御涵却已经含笑站起身来:“我先走了。你怕冷,不必起身,晚上等我。”   谢青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最后这句话,说得还真吓人。   她可不可以装病?她可不可以装死?   晚上等他?   她不要哇!她还想置身事外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闲人呢!如果他今晚留在这里……不,哪怕真的只是在这里吃了一顿晚饭,谢青瑶可以保证,她的清闲日子,从此便会一去不复返了!   更何况,她……出于某个很严重的原因,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在这里留宿啊!   谢青瑶完全不知道君御涵是什么时候走的。现在她一点都不冷了,不但手心冒汗,连鼻尖都渐渐地渗出了汗珠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2. 你怎么进来了?   门口的光线闪了一下,谢青瑶以为是君御涵去而复返,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王爷”。   过了许久没有听见应声,谢青瑶忽然意识到不对,抬头便看见莫浅站在两步之外的地方,面色阴沉地看着她。   谢青瑶莫名地红了脸:“你……你怎么进来了?”   莫浅冷笑了一声,硬邦邦地道:“是了,我原不该进来,打扰了青夫人的闺怨,真是罪该万死。”   “闺怨?”谢青瑶愣了一下。   莫浅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冷硬得像一尊雕塑。   这样的莫浅,是谢青瑶所未见过的。即使再愚钝,她也知道他是在生气。   可是他为什么要生气?该生气的人明明是她好不好?   想到他竟然不声不响地混进了王府,谢青瑶的胸中便涌上了一股闷气:“你到底在玩什么?王府是你说进就能进来的地方吗?你活腻了是不是?你若是在这里闹出什么乱子来,让莫老爹怎么办?”   “你是怕我在府里惹出乱子来连累了家里,还是怕被府里人知道我和你从前的事,耽误了你的前程?”莫浅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莫浅,你是故意来气我的,是不是!”谢青瑶丢开盖在身上的毯子,怒冲冲地从坐榻上站了起来。   “你又光着脚下地……”莫浅下意识地往前冲了一步,随即恍然惊觉,只来得及收住脚步,脸上关切的神情却再也藏不住了。   谢青瑶立刻转怒为喜:“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生我的气!”   莫浅叹了一口气,为自己感到悲哀。   他一直拿这个丫头没办法,从小就是。   刚才他的心里明明懊丧得要死,恨不得把这个三心二意的小女人拎过来暴揍一顿,可她只是展颜一笑,他的一肚子怒气便烟消云散,再也找不回来了。   这丫头一定是他命里的克星!   谢青瑶趿着鞋子蹭到莫浅的面前,抱住他的手臂驾轻就熟地开始撒娇:“别生气了嘛,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了,一见面就生气多不好?你看,眉头皱成一团,难看死了,这个样子谁家姑娘会喜欢你啊?呐,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但你从来不会无理取闹的,一定是我做错了事!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莫浅刚刚舒展的脸,在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又紧绷了起来:“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   “不知道啊。”谢青瑶搔搔头皮,诚实地道。   莫浅愤怒地抬起手来掰她的手指,试图将这个蠢丫头推开。   谢青瑶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慌忙用力抓紧了他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放。莫浅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就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再重新抱上去,死皮赖脸地缠着他不肯放手。   最后照例是莫浅妥协。   谢青瑶腆着脸笑问:“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啊?猜来猜去多麻烦,你直接告诉我,我保证不再犯就是了!”   莫浅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忍住想揍人的冲动,冷声问:“我进来的时候,你正在想他?”   “我没……”谢青瑶下意识地想否认,话到嘴边却觉十分心虚。   莫浅见状脸色顿时更黑了几分:“你在想他什么?想怎么邀宠、怎么讨他欢心?”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心道莫浅哥今天简直像吞了炮仗一样,一点就着、不可理喻!   但她还是诚实地回答道:“当然不是啊!我在想,怎么样才能叫他今晚不要到这里来?我挺怕他的嘛,可这是他的地盘,我又不能关门不叫他进来……”   “他说今晚要到你这里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上次不是说你已经激怒了他,永远不可能得宠的吗?”莫浅反抓住谢青瑶的手,声音冷得好像要杀人一样。   谢青瑶的手掌被他捏得生疼,拼命甩手却仍挣脱不开,她不禁有些恼怒起来:“你抓着我做什么?再抓下去我的手要废了你知不知道?”   僵持了许久,莫浅才缓缓放开她的手,谢青瑶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发现刚刚被他攥着的地方很快红肿了起来。她心下恼怒,忍不住凶巴巴地剜了莫浅一眼。   莫浅眼中的歉意一闪而过,仍是冷着脸怒声道:“回答我的问题!你和君御涵,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青瑶含怒在他胸前推了一把,坐回榻上怒声道:“我以为你是来帮我的,原来是我想多了!也是,你现在跑来王府谋前程,自然巴不得我得宠,以后好做你的助力吧?先前也不知道是谁说过读书只为心内足,不求闻达于诸侯……”   等到谢青瑶忍不住开始捶打坐榻的时候,莫浅的怒气却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看着眼前的小女人怒气冲天的样子,莫浅无奈地苦笑起来:“瑶儿,你眼中的莫浅,真的是一个会到王公贵胄门前摇尾乞怜来谋取前程的庸人吗?那样的莫浅,值得你另眼相看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3. 你想不想做君御涵的女人?   “你当然不是那样的!”谢青瑶立刻止住了胡闹,郑重地说道。   莫家父子骨子里的清高,旁人或许不懂,她却看得一清二楚。别说是主动到王府来做门客了,她印象中的莫浅哥,你便是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他到王府来做事,他也会宁愿选择掉脑袋的。   所以谢青瑶才会觉得奇怪。   莫浅哥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而且,今日的莫浅哥,忽喜忽怒,大异寻常。   孙老爹曾经说过,一个人若是喜怒无常,若不是身上有病,便是心里有“病”。   莫浅哥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人,所以,他有心事?   收起了玩闹的心思,谢青瑶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我早就想问你了,你怎么会到府里来的?是家里出了什么事,还是……为了我?你今日帮了我一个大忙,我看着不像巧合,倒像是你早就预备好了来替我解围一样。”   莫浅低头沉吟了许久,轻声叹道:“瑶儿,王府的水很深,让你一个人在这里,我实在不能放心。”   果然如此。   谢青瑶的心中涌起一阵不可抑止的酸涩。   王府的水很深,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因为不放心而闯进这潭深水里来,只为义无反顾地陪着她。   要知道,即便是她的亲生母亲和兄长,也只会因为青媚脱离苦海而欢欣雀跃啊!   她一直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不计成本不求回报,毫无原则地对她好……   胸中的酸涩似乎涌进了眼眶,谢青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没出息地哭出来了。   仰起脸忍住泪,谢青瑶强迫自己装得更加没心没肺一点:“这么说,你果然是来帮我的了?太好了,有你在,我就谁也不怕了,咱们两个联手,一定把府里那些妖魔鬼怪们治得服服帖帖!”   “瑶儿,你好像……有些变了。”莫浅迟疑着开口,打断了谢青瑶美好的憧憬。   “怎么了?”谢青瑶笑得浑不在意,心里却莫名地有些发虚。   她真的变了吗?   或许……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时候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莫浅定定地看了她很久,点头叹道:“你上次说,只愿在这府中平平安安的,能与人无争最好。可是现在……你有没有想过,收拾完那群‘妖魔鬼怪’之后,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谢青瑶想说,她收拾那些“妖魔鬼怪”,是因为这府中容不得有人独善其身。   可是话到嘴边,连她自己都觉得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她一个人在府中,或许确实会很艰难,但现在莫浅哥来了,她若是依旧想要平静无波的日子,应该并不难的。莫浅哥今天不是帮她轻而易举地把沈心妍软禁起来了吗?   可是在意识到莫浅哥会留下来帮她的时候,她首先想到的,竟不是过自己喜欢的平静生活,而是希望莫浅哥帮她铲除那些“妖魔鬼怪”!   除掉那些“妖魔鬼怪”之后,她的处境会变成什么样子?   沈侧妃已经失宠,若是扳倒了梅侧妃,王府之中剩下的女人已经不值一提了。   然后呢?她现在已经成功地闯进了君御涵的视线,再要躲开已经是难上加难,她却依旧一门心思想着往前冲,为什么?难道她的心里,已经不排斥现在的身份、已经开始慢慢地接受做君御涵的侍妾了吗?   谢青瑶不寒而栗,慌乱地向莫浅投去无助的神情:“莫浅哥……”   “我就知道,你这颗比小黑聪明不了多少的脑袋,少不得会把自己推进火坑里去!”莫浅认命地叹了口气,低声抱怨道。   “小黑”是谢青瑶家里的一头猪。若是换了平时,莫浅把她跟小黑相提并论,一定会招来她的一顿抓挠,可是现在,谢青瑶实在没有那样的心情。   她心虚地低下头,垂头丧气地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梅侧妃不会放过我的,她出身高贵,在王府时间又长,树大根深。就算是你帮我,咱们也未必能躲过她的手段……”   莫浅挥手打断她,正色问道:“你先告诉我,你想不想做君御涵的女人?”   “莫浅哥……”谢青瑶的脸蓦地红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4.腊八   谢青瑶欲语还羞的模样,成功地让一向性情温和的莫浅阴沉了脸色。   那个粗心大意的笨女人犹不知情,低头沉吟半晌,悠悠叹道:“我总是要在这府中待下去的……”   话未说完,房中光影一闪,谢青瑶愕然抬头时,眼前已经不见了莫浅的身影。   “走了?”谢青瑶皱紧了眉头。   今天的莫浅哥,一举一动都十分怪异,谢青瑶简直觉得有些陌生了。   她还没来得及央求他帮忙想办法呢,他倒溜得快!神出鬼没的,也不怕被人当刺客抓起来!   谢青瑶忿忿地低咒了两句,接着又苦恼地扯起了头发。   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猜测莫浅哥吃错了什么药,而是想法子让君御涵不要来啊!   如果莫浅哥帮不上忙,她还能求谁呢?这府中可不会有第二个人跟她一条心了!   正苦恼的时候,朱嬷嬷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竹筐走了进来,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夫人莫怪,这一次老奴真是弄巧成拙了!”   弄巧成拙了还笑得这么高兴?谢青瑶抬起头,无声地询问。   朱嬷嬷大声笑道:“昨儿府里分干果,老奴知道夫人偏好甜口,特地多要了些红枣、栗子之类,却没想到王爷今晚过来……王爷素来不喜甜食的,这会儿灶上已经在等着了,偏偏丫头们都在忙,少不得要烦请夫人跟老奴一起重新选一遍果子,您可别见怪!”   谢青瑶看着她把竹筐放在小几上,麻利地往外挑着红枣栗子桂圆,忍不住微微皱眉:“谁耐烦挑这些东西?王爷不喜甜食,今儿便不用这些东西就是了。”   朱嬷嬷拍着手急道:“我的祖宗!您怎么忘了,今儿是腊八,谁家不吃一碗腊八粥?这么大的节日,王爷放着梅侧妃和另外几位夫人不理,偏偏要来咱们这里过,这意思还不明白吗?您今儿要能讨了王爷的欢心,咱们可就真个儿扬眉吐气了!”   “今日是腊八节?”谢青瑶皱紧眉头,暗暗地数起了手指头。   她真的是越过越糊涂,竟连日子也不记得了!   这样重要的日子,君御涵却选择到她这里来,这显然是一个极为不妙的兆头!   不过,她或许可以借着这个日子做些文章……   谢青瑶一边暗暗打着鬼主意,一边探过身子帮朱嬷嬷一起选起干果来。   朱嬷嬷见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夫人在府中苦熬了这么久,如今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谢青瑶生怕她絮絮不休,忙打断她的话头,笑道:“其实我也不喜欢吃甜食,以后咱们小厨房煮饭的时候,也尽量少做甜的吧。”   她说的是实话,喜欢甜食的是青媚不是她。但这话听到朱嬷嬷的耳中,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含义:“是是是,老奴明白!以后王爷要常来,咱们备下的茶点,自然不能太甜了!”   对她这样过人的理解能力,谢青瑶也只得表示敬佩了。   朱嬷嬷又自顾自地笑道:“这一回,沈侧妃怕是彻底失宠了。可笑她不自量力,总想踩着夫人爬上去,岂知最后跌下来的却是她自己!”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我正要嘱咐你们,今后说话留意些。哪怕沈姐姐再怎么失势,她肚子里毕竟还怀着小主子,不是咱们可以随意轻贱的!”   朱嬷嬷神色一凛,连连请罪。   这时干果已经挑拣齐备,不多不少刚好一十八种。   谢青瑶掂了掂竹筐,笑道:“昔年在家里煮腊八粥的时候,十八种干果怎么也凑不齐,今年算是有口福,可以喝到真正的腊八粥了!沈姐姐的家境虽比我好些,偏偏她家里又是不太信佛的,腊八粥也从未认真喝过。咱们煮好之后,记得往闲月居送一份去,仔细嘱咐下面的人,别叫她们冲撞了沈姐姐。”   “夫人,这又是何必?沈侧妃可是想置您于死地的!”朱嬷嬷大惑不解。   谢青瑶微笑道:“我们乡下的规矩,腊八粥是一定要跟亲友分享的。不单闲月居,梅姐姐倚翠园那里……对了,记得第一碗要送到萱福堂去,请太妃赏脸品尝!”   朱嬷嬷愣了一阵,忽然展颜笑了起来:“老奴竟是糊涂了,险些白白放过了这样好的机会!夫人放心,老奴一定办好,太妃和王爷知道此事,一定会赞夫人贤孝宽仁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5. 你现在是我的女人   天色将晚的时候,君御涵果然来了。   谢青瑶含笑相迎,掌心之中却暗暗捏着一把汗。   春花秋月几人已经把她的“心意”送了出去,换来了太妃的赏赐和沈心妍的谩骂,这些她都不在意。   她只求梅侧妃能够争气一点、专横霸道一点,不要贤惠得过了头,眼睁睁看着一个将来的劲敌得宠而无动于衷!   君御涵的心情似乎不错,进门之后一直是带着笑的,神采奕奕,看不出丝毫病容。   谢青瑶暗暗观察着他的脸色,心里越发没了底。   他不是个病患吗?生病的人要有个生病的样子好不好!最好面色苍白脚步虚浮,走两步喘三喘,那样才容易让人有安全感嘛!现在他好端端的跟个没事人一样,该不会今晚真的要——   手臂上忽然传来一阵刺痛,谢青瑶恼怒地回过头,看见秋月站在她身后,拼命向她使眼色。   谢青瑶不明所以,耳边已听到君御涵带笑的声音:“青儿在想什么呢?”   “我……没想什么!”谢青瑶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忙低下头磕磕巴巴地道。   君御涵见状忍不住笑出了声:“自从我进门之后,你就一直在发呆,跟你说话也听不见,还说没想什么?”   谢青瑶讪讪的说不出话来,朱嬷嬷忙在旁笑道:“夫人一定是太高兴了!自打王爷说了要过来用晚膳,夫人一整个下午都高兴得合不拢嘴呢!”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朱嬷嬷一眼,怪她信口开河。君御涵却只当她是羞怯,笑得越发温和:“你若喜欢,我今后便常来陪你如何?”   谢青瑶心中大叫“不需要”,面上却不得不维持着僵硬的笑容,含羞带怯地道:“王爷事忙,贱妾知道的。”   “再忙也不会连陪你吃顿饭的工夫也没有。”君御涵拉她在身旁坐下,轻笑道。   坐榻很软很暖和,谢青瑶却如坐针毡。   小丫鬟将饭菜摆了上来,朱嬷嬷亲自捧着两碗腊八粥摆到二人面前,笑道:“恰好今儿是腊八节,青夫人亲手挑选干果熬了粥,知道王爷不喜甜腻的东西,红枣桂圆之类甜果都放得很少。请王爷尝尝,合不合口味?”   君御涵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谢青瑶却有些着恼:“朱嬷嬷,你下去歇着吧。”   朱嬷嬷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依言走了出去,君御涵便笑道:“为什么要把那奴才赶出去?嫌她多嘴么?”   谢青瑶闷闷地道:“那老货一向话多。”   君御涵闻言,索性把在旁布菜的春花秋月二人也打发了出去,笑道:“我也不喜欢话多的奴才,索性都打发出去,咱们两个安安静静地说说话。”   谢青瑶想不出自己跟他有什么好说的,只得低头喝粥。   说真的,粥很好喝,菜也很见功夫,可是谢青瑶这会儿吃什么都味同嚼蜡。   君御涵见了不禁觉得好笑:“你是几年没吃过饭了吗,这么狼吞虎咽的!”   谢青瑶很没形象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略一迟疑之后,越发“勇猛”地大吃起来。   君御涵索性放下筷子,看着她直笑。   谢青瑶发觉之后慢慢地抬起头,一边大嚼一边含混不清地道:“看什么看?吃饭啊!”   君御涵忍不住笑出声来:“看来你在王府受的委屈还不止我知道的那些呢。府里的奴才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居然连饭也不给你吃饱!”   谢青瑶只管一个劲地猛吃猛喝,不管他说什么,一律狂点头。   这样做的后果是,肚子很快就饱了。   可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做。   梅侧妃怎么还没有出现?是秋月没把话传过去,还是她根本没打算管这件事?那女人分明不是什么善茬,怎么会放任别的女人分宠而不管不问?   谢青瑶的心里已经开始暗暗叫苦。   等到她终于不得不放下碗,君御涵已经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看了她很久。   谢青瑶知道此刻的自己一定很难看。但是,君御涵笑得那么宠溺是怎么回事?他不该觉得她粗俗愚笨没教养吗?他不该越看越恶心,愤然拂袖而去吗?   难道知书达理的闺阁之秀见多了,审美也会被扭曲?   谢青瑶的心跳得厉害,掩在袖底的手微微发颤,低下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御涵从桌旁拿起一块帕子,轻柔地替她擦了擦嘴角,又倒了杯茶递到她手边:“以后吃饭不要那么急,不好消化。”   谢青瑶愣愣地点头,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接着“哇”地一声叫了起来。   这水还能再烫一点吗!   君御涵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顿时闹了个手忙脚乱,正拉着谢青瑶查看她有没有烫到,自己却又被从桌子上滚下来的茶杯溅了一手的水。   谢青瑶顿时着了急。   君御涵可不像她皮糙肉厚经折腾!若是把他烫伤了,太妃和那一群女人们不撕了她才怪!   想到种种可能,谢青瑶不寒而栗,忙高声叫朱嬷嬷拿菜籽油过来,又吩咐秋月去请大夫,一时急得团团乱转。   君御涵擦干了手,看看除了微微发红之外毫无异样的手背,苦笑道:“烫一下手而已,至于吓成这样么?”   谢青瑶跺脚道:“若是我自己,烫死了也不值什么,可你是王爷……”   君御涵握住她双手,轻轻将她拉至面前,笑道:“谁说你自己不值什么?你现在是我的女人,是王府中的主子,不是从前在家里种地、在教坊学戏的小丫头,知道么?”   谢青瑶怔了一下,心中莫名地有些发慌。   这时门帘动处,秋月脸色煞白地闯了进来:“王爷、夫人,沈侧妃那边出事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上架感言   感言神马的,最讨厌了。   上架是个坎,一直是。习惯了就跟爬山似的,遍地都是坎,手脚并用也就过去了。   愿意追下去的亲们请放心,这篇文绝不会粗制滥造。一开始就是最用心的一篇文,若是不好好写,别说亲们不答应,俺都对不起俺自己。   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再陪俺的亲们,阿梦也在此感谢亲与俺一起走了这一程,阿梦会一直努力,希望下一篇文能让亲觉得有追下去的价值。   俺也不想这样,可是没办法,作者要吃饭的,现在菜价好贵。   居然有亲催上架,阿梦在感动得痛哭流涕之余,更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因为,非常抱歉,即使上了架,阿梦也没法做到每天万更。   半年之后,阿梦要参加一场或者几场考试——没错,考试,而且比高考还重要,因为如果过不了的话,俺要尽快找工作找对象结婚生娃,以后很难再挖坑码字抱着电脑一天天混日子了。   离开校园几年之后,再恢复高四(原谅俺曾经是个悲哀的复习生)那样泡在书山题海里的日子,真的是醉醉哒,更醉的是木有人给俺提供学费和生活费了,俺要自己挣买菜钱。   你看,生活总是这么残酷,说好的不食人间烟火呢?   好吧,俺承认,以上都是废话。   【关于更新:平均每天六千吧,如果码的多可以考虑多更一点。求尽量不要催更,虽然俺很想要水晶鞋马车巧克力,但俺更稀罕俺这条小命。   【关于内容:偏不告诉你。   【关于订阅:千字5分钱,一碗面钱就可以看完一本书,不想多说啥,求包养。   【关于充值:聪明的你们一定会自己鼓捣明白的,俺相信。   【关于未来:2016,你我的前程有无数种可能,但毫无疑问,未来都是美好的。   再次厚颜宣传一下完结文《一帘风月闲》和《悍妻当家》,阿梦所有的文都有个平淡而美好的结局。因为相信人间有爱,相信这世界的基调,永远是暖的。   交流群328583496,虽然里面没几个人。   好了,废话就这么多,请看文。今天应该会万更,虽然现在还没有码出来。   好吧,俺马上去码——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6.本王要你何用!   谢青瑶还没来得及问清楚来龙去脉,闲月居的丫头碧月已经闯了进来:“王爷,您快去看看侧妃吧!她……”   君御涵微微皱眉,神情十分不耐。   看到秋月神情慌乱欲言又止的样子,谢青瑶禁不住心头乱跳,呆了半晌才齐起勇气:“秋月。去把王爷的披风拿过来。”   君御涵转过头来看着她,谢青瑶心中发慌,垂首不语。   “你倒是会做好人。我说过要去看她吗?”君御涵眉梢微挑。   谢青瑶心虚,想不出什么话来解释。幸而这时碧月又在旁大哭起来:“晚饭过后,侧妃就一直肚子疼,可是闲月居伺候的奴才都撤走了,侧妃喊了半天居然没有人听到,若不是奴婢过去收碗筷恰好看见,这会儿只怕还没有人知道呢!王爷,侧妃纵有千般不是,她肚子里怀的却毕竟是您的孩子啊……”   她说得哀哀切切,谢青瑶听得揪心揪肺的。君御涵却始终漫不经心。沉吟了许久才接过秋月手中的披风:“希望她这一次不是在耍花样,否则……”   谢青瑶帮他系好披风的带子,君御涵却顺势抓住了她的手:“你陪我一起去。”   谢青瑶不敢推脱,秋月便伶俐地进屋去拿了一个半新不旧的斗篷来给她穿上。   君御涵一语不发地走出门去,谢青瑶猜不透他的心思,既不敢催,也不敢多话,只得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碧月一路哭哭啼啼,吵得人心烦。   当然,也有可能是谢青瑶自己的心里烦。   这也怪不得她。沈心妍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今天,偏偏是这个时候出事,十有八九是冲着她来的,她便是想置身事外,也要看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肯不肯!   闲月居果然连一个奴才也没有了,偌大的院子,安静得可怕。   谢青瑶偷眼看看君御涵的脸色,心中一阵阵发冷。   这个人的心里。果然是无情的。   沈心妍自以为得宠,其实不过是君御涵的玩物而已。他喜欢的时候把她宠上了天,不喜欢的时候随时可以弃如敝履。哪怕她的腹中还有着他的骨血。   其实何止沈心妍,这府中那么多女人,他何曾把任何一个放在心上?   一定要离这个人远一些。爱上他,是注定不会有结果的。谢青瑶这样告诫自己。   绕过回廊,隔着老远便听到了沈心妍声嘶力竭的哭喊。   谢青瑶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从君御涵的身旁越过去,冲进了屋里。   君御涵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屋里哭喊的那个女人。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谢青瑶一进房门,便闻到了浓浓的血腥气,她顿时感到双腿发软,靠在门边再也不能挪动半步。   君御涵走过来随手拉了她一把,扶着她一起走了进去。   大夫被素云和两个婆子拉着问东问西,显然已是焦头烂额。看见君御涵进来,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样冲了过来,“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王爷,小人已经尽力。可是……”   “孩子怎么样了?”君御涵的声音平淡而温和。   大夫叩头不语,君御涵等了片刻,平静地道:“你起来吧。”   沈心妍在帐中听见了君御涵的声音,越发哭得撕心裂肺起来:“王爷,王爷!咱们的孩子没有了,咱们的孩子被人害死了!你可要替妾身做主啊!”   君御涵微微皱眉。嫌恶地道:“连一个孩子都保不住,本王要你何用?”   帐中安静了片刻,接着又传出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谢青瑶心中不忍。却不敢多说话。   和君御涵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她便越发真切地感觉到他的冷漠无情。   外表的温雅平和,只是他掩饰冷漠的手段而已。想到这府中女人的命运,她实在无法做到淡然以处。   素云忽然跪倒在地,尖声哭道:“王爷,这件事不能怪侧妃啊!侧妃一直很小心。胎儿也一直很稳,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一定是有人暗中加害,求王爷替侧妃做主,还未能出世的小世子一个公道!”   沈侧妃闻言哭得更加厉害了,凄凄切切的,满屋子都是刺耳的哭声。   君御涵皱紧了眉头。沉声道:“自己保不住孩子就算了,还想着推到旁人身上!事到如今还不忘兴风作浪吗?”   沈侧妃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住,哭声顿时低了下去。   素云推了大夫一把,后者略一迟疑,重新跪下道:“王爷,此事确实蹊跷……侧妃一向玉体康健,此番滑胎,似乎是误食了收宫活血之物所致!”   没等君御涵开口,素云已在旁急道:“今日的饭菜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只除了傍晚时分枕香阁送过来的一碗腊八粥……”   “素云姑娘言下之意,是我蓄意谋害沈姐姐的孩子了?你说腊八粥有问题,有何凭据?”谢青瑶冷笑着问。   素云低头不语,沈心妍却忽然撩起帐子,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来:“你这个毒妇,还我孩子命来!”   谢青瑶冷不防看到一个披头散发脸色苍白的“女鬼”向自己扑了过来,吓得她心头砰砰乱跳,本能地躲到了君御涵的身后,扯住他的衣裳再也不肯放手。   沈心妍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君御涵伸出手重重地推了一把,冷声斥道:“你疯了不成!”   沈心妍愣了一下,就势坐倒在地上,大哭起来。   君御涵冷哼一声,拉起谢青瑶的手转身便走,对沈心妍的大哭大闹充耳不闻。   正要出门。素云忽然从旁边冲了出来,拉着碧月一起跪下,把门口堵了个严严实实。   君御涵眉梢微挑,一语未发。   碧月忽然打了个寒颤,拼命甩脱了素云的手,连滚带爬地让出路来,留下素云一人倔强地跪着。   谢青瑶身在是非之中,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君御涵已向随后跟来的阿木吩咐道:“将这贱婢杖责三十,交给牙婆发卖。”   素云愕然地瞪大了眼睛,再也维持不住正义凛然的姿态,伏在地上大哭起来:“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奴婢只是为侧妃不值,她真的是被人暗害的啊!您便是不心疼侧妃的苦处,难道也不在意您的孩子无辜枉死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7.事有反常必为妖   走出闲月居老远,谢青瑶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沈心妍主仆几人哀哀切切的哭声。   君御涵一路沉默,谢青瑶猜不透他的心思,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只好胆战心惊地跟着。   她并不认为君御涵会无条件地相信她。   谢青瑶问心无愧,自认洗脱嫌疑并不难。可是君御涵偏偏什么也不问。这反倒让谢青瑶心里七上八下的,始终放心不下。   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那个孩子,还是心里已经有了结论?谢青瑶不敢想下去。   沉默地走了许久,谢青瑶才发现脚下并不是回枕香阁的路。   “我们去哪儿?”她终于还是齐起勇气问道。   “萱福堂。”君御涵依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谢青瑶便不敢再问。   萱福堂中,太妃如常在软榻上坐着,梅侧妃侧身侍立在旁,对君御涵和谢青瑶的到来没有丝毫意外。   谢青瑶敛衽行礼,君御涵便放开了她的手,径到一旁坐下。   梅含蕾走过来扶谢青瑶起身,拉她一起到下首侧身坐下。轻声道:“妹妹别怕,太妃一向明察秋毫,断不会让妹妹受冤屈的。”   谢青瑶低头微笑,同样轻声道:“梅姐姐说的是。太妃的心里跟明镜似的,最见不得那些低三下四的手段。有人想在这院子里装神弄鬼,最后也只能是害了她自己罢了。”   “你心里明白就好。”梅含蕾笑得十分“欣慰”,眼中却有冷意闪过。   太妃手中的小盖碗响了一下,谢青瑶便不再多话,向梅氏微微颔首之后,便坦然地看向太妃,静等训话。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君御涵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的茶碗,似乎一直没有开口的打算。   等到梅含蕾的嘴角终于扯回了原位,谢青瑶也开始无聊地低头摆弄手指头的时候,太妃终于轻咳一声,淡淡地问:“听说,闲月居出事了?”   知道君御涵是不会开口的,谢青瑶只得抬起头来。尽量平静地道:“大夫说,似乎是误食了收宫活血的东西,又耽搁了些时间……小世子没能保住。”   “哼!”太妃手中的盖碗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当啷啷地响了许久。   梅含蕾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垂首而立。   谢青瑶心下不以为然,无奈身份低微。也只得跟着起身,在她侧后方站下。   只听太妃冷声道:“去年有个婉夫人,今年又有个沈侧妃,一个两个都是吃错了东西,这府里哪有那么多收宫活血的东西可以吃!”   梅含蕾忙道:“厨房里往闲月居送过去的饭菜和果蔬都是精挑细选的,断不会有疏忽。除非……”   太妃从齐子里“哼”了一声,梅氏浑身一颤,顿了一下又硬着头皮道:“除非是沈妹妹自己不小心。妾身听说沈妹妹今日因故获罪,被罚在闲月居思过。沈妹妹气性大,难保不是因为气恼伤了胎气……”   “可是我听说,闲月居的丫头到处嚷嚷,说是因为多吃了一碗粥的缘故?”太妃垂下眼睑,慢慢地转着手中的佛珠,沉声问道。   梅含蕾微微侧过头看了谢青瑶一眼。陪笑道:“这定是奴才们信口开河了,青妹妹叫人送腊八粥过去,本是一片好意,却平白遭了这场不白之冤,连妾身都替青妹妹觉得委屈。”   没等谢青瑶开口,太妃已坐直了身子。不怒自威地向二人身上溜了一眼,淡淡地道:“委屈不委屈,可不是你一张嘴说了算的。”   梅含蕾忙低头应“是”。太妃便转向谢青瑶,平静地问:“你怎么说?”   谢青瑶垂首敛衽,轻声道:“腊八粥中十八种干果,象征十八罗汉。佛家慈悲为怀,只管度人救人,绝无害人之理。”   太妃轻叹了一声。闭目不语。   梅含蕾悄悄地回过头看了谢青瑶一眼,后者还她一个坦然的微笑,梅氏也只得回以笑容。   这个时候,静默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梅氏的笑容渐渐有些僵,谢青瑶却依旧若无其事。   许久之后。素衣忽然笑道:“谁说枕香阁的腊八粥有问题,那简直是一派胡言!青夫人今儿送过来的腊八粥,我们梅侧妃可是赞不绝口呢!”   梅含蕾忙接道:“正是,听说那粥是青妹妹亲自熬的?不但清香四溢,而且软糯适口,半碗下肚,连手脚都不觉得冷了。我记得青妹妹是懂一些药理的,这十八种干果,想必也大有讲究吧?”   谢青瑶听出梅含蕾主仆二人每句话都在往她的身上绕,心中正恼恨,君御涵忽然放下茶盏,淡淡地道:“红枣、栗子、榛子、霹雳果、腰果、核桃、瓜子、杏仁、白果、松仁、莲子、花生、胡桃、芝麻、扁桃、榧子、无花果、葡萄干。有什么问题吗?”   梅氏面色一僵,再不敢言语。   君御涵转向谢青瑶,微笑道:“说你懂药理,怕是太抬举你了,我倒是时常见你齐捣些花花草草的东西。依你看,闲月居中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谢青瑶垂首道:“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岂能叫我看到了?”   “你细想想。”君御涵唇角含笑,循循善诱。   谢青瑶撇了撇嘴:“王爷早已经看出来了,自己偏不说,看人着急你好高兴是不是?”   太妃笑吟吟地看着二人,向谢青瑶抱怨道:“我看你从容得很,哪里有半分着急的样子?”谢青瑶眨眨眼睛,调皮地道:“我一进来。梅姐姐就给我吃了定心丸,说是太妃不会委屈了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着急?”   梅含蕾忙陪笑凑趣,谢青瑶又沉吟了一下才道:“记得沈姐姐从前是喜欢苏合香的,近来倒是安息香用得较多了。说来也怪,今儿到闲月居去,却没见炉子里燃香,倒是药味儿重得吓人。许是沈姐姐嫌气味杂,叫人撤去了香炉?”   太妃微微冷笑,梅含蕾忙正色道:“事有反常必为妖,十有八九是今日用的香有问题!若非青妹妹提醒,我竟险些叫那贱……贱丫头们瞒哄了过去!”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8.所谓“恩宠”   太妃略一沉吟,叹道:“你一向是稳重的,只输在心眼太实,容易受小人蒙蔽。青儿聪明机敏,更难得的是心地纯良,不似那些一门心思往上爬的蠢材们。以后府里的事情你多教教她。日后也可以替你做个臂膀,免得你被人骗得团团转,自己还做梦呢!”   梅含蕾愣了一下,随即大喜道:“我正说府里杂事太多,我又极蠢笨,怕是应付不过来呢。青妹妹若肯帮我,那真是天大的喜事!只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叫青妹妹跟着妾身受累?”   君御涵微微一笑,淡淡道:“她也是成日闲着胡闹,你若肯管管她,自然是好的。”   谢青瑶的嘴巴撅得老高,跺脚抱怨道:“我再怎么胡闹,也只在自己的屋子里闹。何曾给你们添过麻烦?你们若觉得讨厌,我以后安分些就是了,何苦拿那些烦心事来折磨我!”   太妃板起面孔,威严地道:“我叫你跟着梅氏学点东西,那是替你的前程打算,怎么是折磨你了?你不肯学,自有旁人挤破了脑袋来求这个机会,你以为是叫你吃亏呢!”   谢青瑶怯怯地低下头,不敢多说。   梅含蕾见状忙过来握住她的手,笑道:“我早说叫你过来帮帮我的忙,你只推脱不肯,这会儿太妃和王爷发了话,我看你还敢不敢躲懒了!”   谢青瑶叫苦连天,太妃绷不住笑了起来。君御涵也忍俊不禁,伸出手指朝谢青瑶的方向点了点,摇着头连连叹气。   谢青瑶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只得苦着脸向梅含蕾福了福身:“我蠢得很,看来以后少不得要给梅姐姐添麻烦了。梅姐姐若是生气。可以打我板子,可也别打太重了,我还要留着这条小命伺候姐姐呢!”   梅含蕾含笑扶起她。轻笑道:“若说你蠢,这府里也没个聪明人了。我便是敢打你板子,太妃和王爷也舍不得不是?”   太妃含笑点了点头。事情就这样成了定局。梅含蕾虽然面上笑得开怀,暗地里却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   谢青瑶的心里,只会比梅含蕾更加烦恼。   太妃本来是对沈心妍腹中的孩子抱了很大期待的,如今那孩子说没有就没有了,她却言笑如常,好像浑不在意的样子。这件事本身就透着怪异。   本以为事情一定是梅侧妃所为,但看到太妃和君御涵漠不关心的态度,谢青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也许这件事,根本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样简单吧?太妃既然能想到她进王府的目的不纯,又怎么会对沈心妍完全放心?   想到那种最可怕的可能,谢青瑶不寒而栗。   各人心不在焉地说了一阵子闲话,君御涵便站起身来,笑道:“事已至此,多思无益。太妃早些歇着吧。”   太妃点了点头。许久才叹道:“这也是沈氏无福……罢了,子嗣上的事,也是要看缘分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我不多说了。”   君御涵沉默地站了片刻,轻声道:“儿子明白。”   太妃挥了挥手。露出疲惫之色。梅含蕾见状便拉起谢青瑶的手,跟在君御涵的身后一起告辞走了出去。   倚翠园与枕香阁并不在同一个方向,一出萱福堂。梅含蕾便放开了谢青瑶的手,微笑道:“好好伺候王爷,明儿若是累了,可以晚些过来。”   谢青瑶先是微微一愣,直到梅含蕾意味深长地向君御涵的方向示意,她才猛然醒悟过来。顿时闹了个大红脸。   梅氏笑道:“你进府里来的时间也不短了,又不是个‘娇客’,怎么还这样脸嫩?沈氏比你得宠早,偏偏是个不争气的,今儿没了孩子,太妃和王爷面上装着不在意。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伤心呢!你如今得了王爷的眷顾,可要加倍留心,若能有好消息传出来,你就是咱们府里的大功臣了!”   谢青瑶心中一凛,只觉百味杂陈。   梅氏这话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足够吓到她了。   她的身份只会比沈心妍更卑微、背景只会比沈心妍更复杂。如果太妃和君御涵连沈心妍的孩子都容不下,又岂能容得下她?   过了今日,梅、沈二人已经视她为眼中钉了,太妃显然还在变着法子试探她,再加上一个永远神秘莫测的君御涵……   谢青瑶忽然有了一种四面楚歌的觉悟。   这时梅含蕾已经笑吟吟地放开了手,跟在丫鬟身后走远了。谢青瑶愣愣地站在原处,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打算在这里站到天亮吗?”君御涵的声音在前面响了起来。夜色之中看不清他的脸色,谢青瑶的心里生出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恍惚感。   一阵风来,谢青瑶打了个寒颤,忙藏起一肚子心事,缩了缩脖子跟了上去。   君御涵随手将她揽到怀里,皱眉抱怨道:“怎么穿得这么少?”谢青瑶讪笑一声,不敢多说话,只好闷头走路。   心慌意乱。   但这不能怪她。沈心妍那边出了这么大的事,君御涵便是不肯在留闲月居安慰,也该到倚翠园去跟梅含蕾说话的,可他居然还是要回枕香阁,为什么?   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谢青瑶可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君御涵是真的看上她了!   太妃不信她。君御涵自然更加不会信。他的心里永远藏着很多事,好像什么都不在意,又好像对一切都胸有成竹。正是因为如此,谢青瑶才会更加惴惴不安。   因为从来没有过信任,所以他的宠溺、他的偏爱,似乎都带了几分阴谋的味道,这让谢青瑶感到十分丧气。   或许,是不甘心吧?   不甘心自己的一生与一个不能相互信任的人绑在一起,不甘心这一辈子就这样浪费在一个没有心的人身上。   可是凭她的身份,有资格对别人安排的命运说“不”吗?   当日青媚被赐给他的时候,心里一定是不愿的,却还是不得不来,她自己今日的处境还不是一样?他的“恩宠”,既然说了要给,她就没有拒绝的权力,她心里是否喜欢,有谁会在意呢?   想到种种无奈,谢青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君御涵的手紧了紧,将她纤瘦的腰肢紧紧拥住,轻声问:“为什么叹气?”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49.二更天了,还不困?   “我在想沈姐姐……她现在一定很伤心。”谢青瑶试着往旁边挣了一下,低声道。   君御涵的手臂松开了一点,许久才叹道:“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多想了。”   谢青瑶有些讶异:“王爷信我?”   “我自然是信你的。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君御涵笑得分外轻松。   谢青瑶哑然失笑。   他居然连谎话都可以说得这样坦然。   他是不信的,她也知道他不信,可偏偏两个人都要假装若无其事。这样活着岂不是很累?   一问一答之间,转眼已到了枕香阁的门口。   谢青瑶的脚下越走越慢,走两步恨不得再退三步,始终磨蹭着不肯进门。   君御涵终于有些不耐:“你这是遇上鬼打墙了吗?”   谢青瑶讪笑一声,不敢再磨蹭,硬着头皮被他拥着跨进了门槛。   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小厮或者婆子这么“善解人意”,谢青瑶简直恨得牙痒痒了。   一路腹诽,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被君御涵揽着进了房门。   转过屏风,就是她的卧室了。   碧纱橱中铺着厚厚的锦被,掩在或粉白或淡青的重重帷幕之中。只看一眼便知是温暖而舒适的,比从前在栖芳苑的住处,精致了不知多少倍。   但谢青瑶这会儿却巴不得高床软枕换成家里的旧木床破棉被,“布衾多年冷似铁”的那种,若能顺便再爬出个虱子跳蚤啥的,让人一见恶心再见反胃三见这辈子都不想再来,抱头鼠窜逃之夭夭,那就更妙了。   可是现实永远不会像理想那么美好,揉了揉眼睛再看,眼前依旧是温软的锦被,谢青瑶便知道自己可以死心了。   这是现实,不是噩梦。   朱嬷嬷满脸堆笑地蹭了进来:“夫人可要沐浴更衣?老奴已叫春花秋月备好了热水……”   “不要!”谢青瑶黑着脸怒吼,只差没有随手把茶壶扔过去了。   等朱嬷嬷讪讪地出了门,君御涵已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慌什么?”   “谁慌了?”谢青瑶本能地嘴硬。   君御涵含笑不语,谢青瑶却没出息地自己红了脸。   她已经靠着锦屏站了很久,虽然背后生寒,她却半步也不想挪动。   因为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这会儿君御涵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就已经足够让她的脸烧起来了。   君御涵在窗下的软榻上坐着。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暗道这个女人是越来越有趣了。   宫廷教坊,并不单单是个学戏的地方。那里出来的女人是什么样子。君家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谢青瑶完全不像是从那里出来的人。   他看到的她,和别人口中的她,几乎没有半点相同之处。如果这是引起他兴趣的手段。他不得不承认,她成功了。   有一个瞬间,君御涵的心里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冲动:事成之后,可不可以继续留下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君御涵知道现在想这些还是太早。看见那个女人依旧靠着屏风默默地站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打算在那儿站到天亮?”   “我……我只是累了。歇歇脚而已!”谢青瑶被他笑得恼羞成怒。   君御涵露出一个“我全都明白”的神情,谢青瑶越发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她确实紧张了、害怕了、生气了,那个害得她紧张害怕的人非但不觉得理亏,反而明目张胆地在这里嘲笑她,这是什么道理?   欺负她很好玩,是不是?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憋屈,一时倒忘了害怕,忿忿地走到妆台前,扯下头上的簪环四处乱扔。妆台上顿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等到发髻拆开,满头青丝散落在肩上的时候,谢青瑶忽然被自己吓住了:她这是在干什么?   没等她回过神来,君御涵的脸已经出现在了镜子里。谢青瑶只感到肩头一沉,一颗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君御涵伸手将她的发丝拢到肩后,俯下身子靠在了她的肩上。含笑耳语:“簪环珠翠,对旁人是装饰,对你却都成了累赘。出水芙蓉。还是天然去雕饰的好看。”   谢青瑶僵硬地往旁边侧了一下身子,避开他温热的气息,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来。   君御涵感觉到了,越发得寸进尺地往前探了探身子,双唇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你在怕我?”   “谁怕你……”谢青瑶本能地嘴硬。却发现自己居然没有勇气把一句话说完。   脑海深处有一个理智的声音在一遍一遍地提醒她保持冷静,可是慌乱的心里,早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了。   这样的处境,实在太危险了!   若非心底还有一丝对危险的本能警觉,谢青瑶简直不敢想象,此时的她还能不能保持一丝清明。   君御涵俯下身子。箍住谢青瑶的双肩,缓缓扶她站起身来。   谢青瑶被迫转向他,却不敢抬头看他的表情,只好瞪大眼睛,警觉地与他保持着半臂远的距离。   “你瞪着我做什么?二更天了,还不困?”君御涵笑问。   谢青瑶下意识地退了半步,好像那帐中温暖的锦被下面藏着什么刀枪剑戟一样。   君御涵看着好笑,忽然起了玩心,也便不催她,径到床边坐下,笑吟吟地看着她。   又是那样的笑容!   谢青瑶的心中涌起一股怒气。   她讨厌那样的笑容,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每当他露出那样笑容的时候,谢青瑶便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拴住了的猴子,处处出糗,只为博他一笑。   一种屈辱感涌上心头,谢青瑶顿时来了气,三步两步走到床边,扯下外衫丢到地上,“噌”地一声钻进了帐中。   “呵呵……”耳边传来愉悦的笑声,谢青瑶浑身一僵,还没来得及后悔,身子已落进了一个热烘烘的怀抱里。   谢青瑶只觉脑海中“嗡”地一声响,恨不得立刻便昏死过去。   感觉到她的紧张,君御涵非但没有放开她。反而越发收紧了手臂。谢青瑶觉得自己胸腔里的空气都被他挤出去了,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窒息而死的!   “喂,你放开……”她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前,拼命给自己争取一点呼吸的空间。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0.君御涵不行吧?   黑暗之中,谢青瑶听到君御涵猛吸了一口气。   她不敢再乱动,可是他的手臂始终没有放开,谢青瑶在被他勒死和被他吓死之间犹豫了很久,一边提心吊胆,一边为自己默哀。   为什么横竖都是死?她只想选择老死。居然没有这个选项吗?   “你在嘀咕什么?”君御涵的声音有些沙哑,谢青瑶本能地一颤,缩了缩脖子不敢吱声。   过了许久,君御涵长吁一口气,探过手臂帮谢青瑶掖好里面的被角,轻叹道:“睡吧。”   谢青瑶微微一愣,感觉到他的手臂已经不再那么紧地箍着,她顿时如获重生。   耳边是君御涵均匀的呼吸声。谢青瑶知道他不会这么快睡着,依旧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竭力压低了呼吸,跟做贼似的。   平生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同榻而眠,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夫主。可是谢青瑶依旧觉得十分荒唐。   窗外起了风,或许明日又要下雪。   对于即将到来的“明日”,谢青瑶忽然有些恐惧。   哪怕今夜真的只是这样安静地拥被而眠,明日也毕竟与今日不一样了。谢青瑶知道,君御涵在这里歇下,便是她“重新”获宠的标志,她从此再也没有理由对这府中的纷争置身事外了。   君御涵的手臂依旧搭在她的腰上,谢青瑶知道自己是没法子入睡的了。   君御涵的心思,她一向没有猜透过,今晚的事尤其糊涂。   今天下午,朱嬷嬷神秘兮兮地提醒她,男人心心念念想着的,其实就是那么点事,让她“好好把握住这次机会”,害得她一个下午加半个晚上一直都紧张兮兮的。可是事实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嘛!   难道朱嬷嬷的话是错的?   还是君御涵跟别的男人不一样?   朱嬷嬷说过他是常年病着的,皇帝也说过他“重病在身”,难道他是因为病着,所以才……   谢青瑶的脸烫得厉害。幸而黑夜里无人看见。   但她的好奇心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下。   如果他确实病得厉害,已经到了不能办那件事的程度。她是不是以后都不用提心吊胆了?   也不对,沈侧妃不是怀过孕的吗?太妃还说婉夫人以前也是有过身孕的,这么说。他也不是完全不行啊!   谢青瑶苦恼地咬着被角,心里早转过了七八十个念头。   君御涵的呼吸声绵长而均匀,实在不像是“重病在身”的人。谢青瑶安静地听了很久,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这会儿应该是真的睡着了。   谢青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悄悄伸手搭上了君御涵的手腕。   脉搏沉而有力。实在不像病人啊!皇帝那边说他“重病在身”,消息真的可靠吗?该不会是被他给骗了吧?   想到此处,谢青瑶忽然浑身一凛,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冰水,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背上瞬间湿冷一片。   从惊惧之中清醒过来,谢青瑶才忽然惊觉,她的手指依旧搭在君御涵的腕上,维持着标准的诊脉姿势。   而中指指尖下传来的跳动,已不再是先前那样沉稳均匀。   这一变化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确实有隐疾,时好时坏;另一种是,他醒了,而且很生气。   谢青瑶倏地抽回手,像一只被吓抽了筋的山羊一样,四肢僵直。老老实实躺着装死。   下一刻,她只觉得胸前一沉,身子已被结结实实地压住。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这下想装死也不行了。   谢青瑶咳了两声,抬起手试图推开压在他身上的“重物”。   却听见君御涵低沉地问:“你在做什么?”   谢青瑶一动也不敢动,僵了片刻才勉强放松了身子,装出睡意朦胧的声音:“睡了啊,你干嘛压着我?好重知不知道!”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君御涵攥住她的手腕。伏在她胸前轻声问:“睡了?你喜欢在睡梦中给人把脉吗?”   “我……我不知道啊,平时都是自己睡的……那也说不定吧,我家里是开医馆的!”谢青瑶没什么底气地支吾道。   “这么说,你果真懂医术?”君御涵的声音一向没有什么起伏,谢青瑶却感觉到从脚底冒出一股寒气来,连厚厚的锦被都捂不暖了。   她疑心自己刚刚说错了话。但这时改口也已经来不及,只好实话实说:“懂一点点皮毛……”   君御涵再次轻笑了一声,却殊无愉悦之意。谢青瑶听见他轻声问道:“按照青儿懂的这‘一点皮毛’来看,本王身体如何?”   “王爷您的身体自然是……”话到嘴边,谢青瑶猛然惊觉,忙转过话头,用无奈的语气抱怨道:“……我哪知道啊,梦里给人诊脉,还没诊出什么来呢,就被王爷给弄醒了!”   “不知道?那你再诊一次如何?”君御涵抓着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腕上,轻笑道。   谢青瑶像触电似的把手缩了回来,讪笑道:“王爷脉搏沉稳有力,必是百病不生,可以活一百年……”   君御涵紧紧攥住谢青瑶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难道青儿没有听说,本王身染沉疴,活不过三十岁吗?”   “那……那是谣传吧?王爷是天家贵胄,怎么会……”谢青瑶缩了缩脖子,颤声道。   君御涵缓缓放开手,谢青瑶立刻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心中暗暗叫苦。   “青儿希望本王身体康健吗?”君御涵忽然低下头,在谢青瑶的耳边低声问道。   这样亲昵的举动,让谢青瑶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这时她才发觉,先前因为太慌乱。她居然忽略了一个事实——君御涵竟然一直是伏在她身上跟她说话的!   浑身的血仿佛在一瞬间冲到了脸上,谢青瑶觉得,自己的脸此时一定红得像个煮熟了的螃蟹。   幸亏是黑夜里,君御涵看不到的。   对了,他刚刚问什么来着?   谢青瑶拼命想了许久,才从混乱的脑海中找到刚刚的问题,讪讪地道:“女人没有不希望自己的夫主健康平安的吧?”   君御涵轻笑一声,谢青瑶却下意识地又瑟缩了一下。   下一刻,颈下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又麻又痒。   谢青瑶在片刻的迷惑之后猛然醒悟,语无伦次地叫道:“王爷你……你干什么……”   “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夫主’,怎会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君御涵随手扯落她胸前的衣襟,俯身吻了上去,双手也随即开始不安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1.夫人夜里“没睡好”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生出了无尽的恐慌。   她知道君御涵已经起了疑心,此时激怒他是非常不明智的,可是她却不能不冒这个风险。   横竖都是死,死她一个人,总强似全家人获罪。总强似把青媚重新拖进这个漩涡里来!   谢青瑶咬紧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摸到君御涵不安分的手,拼命推拒起来。   谢青瑶并不是风吹就倒的美人灯。许是她情急之下,太用力了些,君御涵一时不防,“咣”地一声撞到了床头上。   谢青瑶吓了一跳,整个人立刻就软了下来,颤声问道:“王爷……您没事吧?”   君御涵没有作声,谢青瑶看到他缓缓坐了起来。黑暗之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借着窗外的一点微光,看到他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王爷……”谢青瑶的心里真的害了怕。有心请罪,一开口却没出息地带上了哭音。   君御涵依旧没有出声,谢青瑶手足无措,索性也拥被坐起,双手抱膝无声地抽噎起来。   这一哭便收不住,呜呜咽咽凄凄切切,直哭得肝肠寸断。真哭也好假哭也罢,她赌的就是君御涵的度量。   还好,君御涵没有让她失望。   哭了没多会儿,便听到君御涵轻叹了一声,无奈道:“疼的人是我,你哭什么?”   谢青瑶立刻收了泪,吸了吸齐子低声道:“王爷不生我气吗?”   “生气。”君御涵惜字如金。   谢青瑶低下头,继续哭。   君御涵伸手从床头的小柜上拿过一方帕子,塞到谢青瑶的手里,无奈地问:“还要哭多久?”   “哭到你不生气为止。”谢青瑶开始耍赖。   “那……你可能要一直哭下去了。”君御涵凉凉地丢出这么一句话,自顾自地钻回了被子里。   谢青瑶微微一愣,丢下帕子。也跟着钻了进去,像小猫似的蜷成了一团。   “怎么不哭了?”君御涵侧身给她让出地方来,饶有兴致地问。   谢青瑶闷声问道:“王爷会叫人打我板子吗?”   君御涵:“不会(但是已经有了暴打你腰部以下某部位的冲动)。”   如果说话也需要费墨。君御涵绝对是勤俭持家的典型——这是谢青瑶得出的结论。   但她当然不会把这个结论说出来。   她知道君御涵怒气未消,但是与头上撞的那一下子没有太大关系。   所以谢青瑶选择了示弱、示弱、继续示弱,温顺得像只刚出生还没学会站起来的小绵羊:“既然王爷宽宏大量。不跟我计较,我若是依旧啼哭不休,岂不是太不知进退了?”   “你觉得你现在就很知进退吗?”君御涵转过身去背对着谢青瑶,淡淡地问。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不敢再说。   许久之后,她以为君御涵已经睡下了。他却又忽然开口,平静地问:“为什么不肯?你的心里,还是放不下他?”   他?是谁?谢青瑶被他问得一头雾水。   她确信自己并没有在君御涵的面前提过别的什么人。难道又是青媚留下的烂摊子?   谢青瑶苦笑了一下,悄悄往外面挪了挪身子,斟酌了许久才讪笑道:“那什么……我没洗澡。”   君御涵嗤笑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   谢青瑶等了许久,再也没有听到他开口,只有渐渐绵长的呼吸声,搅得她心烦意乱。   这一次。她是不会再有勇气去试探他有没有睡着了。   一夜大瞪着眼睛熬到天亮,君御涵平静地起身,谢青瑶便跟着起来服侍他穿衣梳洗。二人谁也没有提夜里的事,但是谢青瑶心里明白,有些可能,在开始之前便已经结束了。   春花秋月进来伺候的时候。谢青瑶已经帮君御涵理好了外袍,她自己的衣衫却还没来得及穿好。两个丫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一堆衣服,默契地对视一眼。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谢青瑶装着没看见,随手捡起一件衣裳披了,看她二人伺候君御涵梳洗罢,便吩咐小丫头送早点过来。   “不必了,”君御涵淡淡地道,“我赶着去上朝。马车上有东西可以吃。你夜里没睡好,可以趁着天未大亮再歇一会,若是吃了东西,怕是难免积食。”   谢青瑶只得应下,和两个丫头一起送了他出去。   回头便看见春花秋月二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的。   谢青瑶一时没忍住,冲她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秋月便笑道:“王爷替夫人想得真周到!这会儿天色还早。夫人‘夜里没睡好’,还是先睡个回笼觉吧,这些天梅侧妃那里都是卯时正才开门见管事的婆子们,夫人稍早一刻半刻的过去就可以了。”   谢青瑶看看天色,此时起身确实早了些。   但回去睡觉显然也是不现实的。一宿都没睡着,剩下这小半个时辰,便是躺下也不过继续失眠罢了。   她依然看不懂君御涵,可是她现在的处境,已经是步步危机了。   她不知道君御涵还会不会继续试探她,但是毫无疑问的,经过了昨天夜里的事,君御涵的心里对她已经不存一丝信任了。   这也怨不得他,怪只怪她自己好奇心太重,没事去试他的脉搏做什么?懂一点医术,就真以为自己是神医了不成?   谢青瑶坐在妆台前自怨自艾了一阵,始终也没能理出个头绪,只得吩咐秋月过来替她梳妆。   “夫人,时候还早呐!”秋月笑道。   谢青瑶打起精神,微笑道:“难得有个机会去梅姐姐那里,早去自然比晚去的好。梅姐姐对咱们照应有加,咱们若能过去伺候梳洗,也算是咱们的福分不是?”   秋月闻言连连赞叹,春花却忍不住露出了鄙夷的神情,别过脸去不知道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谢青瑶只装着看不见。   冬日的衣衫格外繁琐,折腾了半天才终于穿戴整齐,谢青瑶正要出门,忽然听见外面吵嚷了起来。   “怎么回事?”春花掀开门帘冲了出去,向着外面大吼了一声。   一个小丫头怯怯的声音传了进来:“外面有个人坚持要见夫人,可是这大清早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2.无事献殷勤的婉夫人   “叫他进来。”谢青瑶随口吩咐道。   外面那小丫头应了一声,不过片刻,便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蹭了进来。   谢青瑶一愣,颓然坐倒。   既不是她想见的人,她顿时便没了说话的兴致。   那小厮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自己站起来说道:“奴才是沁芳园的桂喜。婉夫人差奴才来问青夫人安。”   谢青瑶忙站起身来,道了声“婉姐姐万安”,随后又坐下笑问:“姐姐进府比我早得多,本该是我去向婉姐姐问安的,姐姐怎么反倒屈尊纡贵,叫你跑这一趟?”   桂喜垂手道:“沁芳园地方远,又住着好几位夫人姑娘们,来往多有不便。婉夫人一向有心与夫人亲近,只恐扰了夫人清静。”   谢青瑶敷衍了几句,见他不像有重要的话说,便吩咐春花赏了他两吊钱,打发他出去了。   经过这么一闹。原有的几分倦意也差不多散了,谢青瑶伸了个懒腰,吩咐秋月出去催早点。   春花照旧不大愿意理会谢青瑶的事,只顾拿着鸡毛掸子拂拭架子上的灰尘。   谢青瑶侧目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依你看,桂喜大老远跑来这一趟,究竟是什么用意?”   春花愣了一下,脸色颇有几分不自在:“主子们的用意,做奴才的哪里会知道?”   谢青瑶冷笑一声,不再追问,春花反倒觉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反问:“夫人觉得那小厮有么不对么?”   谢青瑶淡淡地道:“小厮便有什么不对,那也是他的主子不对,跟做奴才的有什么关系?”   春花僵了一下,慢慢地转了过来,低声道:“婉夫人自从去年小产之后便失了宠,性子又懦弱,如今的日子只怕连个通房丫头都不如。夫人只看她身边连个使唤丫头都没有,也该知道她的处境了。”   谢青瑶闻言不禁唏嘘,春花又道:“桂喜其实是婉夫人娘家的亲弟弟。要没有这么个弟弟在府里,婉夫人这会儿只怕连拿饭烧水都要自己动手。好歹也是替王爷怀过孩子的女人,混到这个份上。也算是够无能的了!”   “竟有这回事?”谢青瑶不禁大感诧异。   府里的规矩,便是通房丫头身边至少也会有一两个小丫鬟服侍吧?她以为她先前混得就够惨的了,这位婉夫人居然落到了连丫头都不如的地步?   春花冷笑道:“自己不争气,能怨谁呢?她这回叫她弟弟过来示好,多半是想求着夫人帮她复宠呢!我看她是白费心思了,一个自身难保的人。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混出个人样来呢,能帮得了她什么?”   这时秋月和小丫头雪儿已经捧了早点进来,谢青瑶便不再多问,只在心底暗暗思量。   磨蹭了一阵子,到了倚翠园的时候,梅氏早已起身,正坐在内室的软榻上看账本。   谢青瑶进去问安,梅含蕾满脸含笑地抬起头来:“我正跟丫头们说,辰时之前你能过来。我便服了你!这会儿卯时还没到呢,你来这么早,不是打我的脸么?”   谢青瑶笑嘻嘻地道:“那可真对不住!不知道姐姐跟她们赌的是什么?若是有什么雅罚,不如就叫我替姐姐受了吧!”   梅含蕾丢下账本子,笑道:“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那些贱蹄子们可没胆子罚我!今儿没什么大事。你何必这么早过来?若是叫王爷知道我累着了你,怕是少不得要甩脸子给我看呢!”   谢青瑶在窗边的锦凳上侧身坐下,笑道:“贱妾在娘家的时候。无论冬夏都是五更天起,早习惯了。这些日子在府里闲得发慌,若能过来替姐姐做些事情,那是贱妾的福分,说什么累不累的?”   梅氏闻言微笑道:“怨不得太妃和王爷都喜欢你。想当初沈氏得宠的时候,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她若能像你这样知进退,只怕也未必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谢青瑶心中微微一凛,忙陪笑道:“贱妾岂能跟沈姐姐相比?贱妾出身贫寒,像那没有根的树,长得越高就越危险。幸亏王爷对贱妾淡淡的,并不十分上心。否则就凭贱妾这胆子,吓也吓死了!”   “瞧你这点出息!”梅含蕾伸手戳戳谢青瑶的眉心,嗤笑了一声。   谢青瑶抬手在被她戳到的地方揉了两下,露出一脸谄笑:“没办法,我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出息就那么点,福多了一定不长寿!如果可以选,我宁可给姐姐做个小丫鬟,借着姐姐的余荫过活,只怕比现在还快活些呢!”   梅含蕾对她的“这点出息”嗤之以齐,脸上的笑容越发多了起来。   谢青瑶正琢磨着从她的嘴里打听点有用的消息出来,却听她忽然问道:“听说今儿一早,婉夫人身边的小厮到你那儿去了?”   谢青瑶微微一怔,随即仍是满脸堆笑:“姐姐有千里眼不成?这么小的事都瞒不过您去!那小厮在我屋子外面吵吵了一早晨,见了我却又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正憋了一肚子纳闷等着来问姐姐呢,不想您早就知道了!”   梅含蕾沉吟了一下,缓缓敛去了笑容:“婉夫人自从去年小产之后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平日一向深居简出。照理说,她是最不可能主动向你示好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正因为奇怪,所以才不明白嘛!”谢青瑶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摊开双手作苦恼状。   梅氏的脸色渐渐严肃起来:“这件事只怕没那么简单。你的心肠软,阅历又少。只怕被人骗了还不自知呢!你想想,昨儿晚上太妃才说过叫你过来帮我管事,她今儿一早就赶着向你示好,是不是太急了些?”   谢青瑶懵懂地点头,梅含蕾便继续道:“昨儿沈氏刚刚没了孩子,你刚刚得了太妃和王爷的看重,她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向你示好,由不得人不多想。你得空去看看她,探探她的口风,我总觉得——沈氏小产的事,多半跟她脱不了干系!”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3. 我背黑锅我骄傲?   谢青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倚翠园出来的。   她忍着恶心向梅氏摇尾乞怜,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可是在梅氏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女人手里讨生活,想要自保又不肯跌进泥潭里去,谈何容易!   沁芳园离倚翠园并不远,谢青瑶却觉得这段路分外漫长。这辈子。她的腿就没这么软过。   再远的路,也终有个到头的时候。在秋月不住的催促下,谢青瑶终于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迈进了沁芳园的门。   与倚翠园富贵雅致不同,沁芳园似乎只是王府中的一座大一些的花园,亭台楼阁处处小巧精致,用来赏玩是极佳的,住人却不免逼仄了些。   园子是不小的,但住了三位“夫人”和两位“姑娘”,再大的地方也便显得拥挤了起来。   婉夫人的住处在园子东北角的三间小抱厦里,因为没有丫鬟婆子,反倒比别处清静了许多。   见谢青瑶主仆二人进来,江月婉喜出望外。忙站起身来相迎,又是设座又是奉茶的,简直闹了个手忙脚乱。   秋月骄矜地站在谢青瑶的身后,没有丝毫上前帮忙的意思,倒是谢青瑶自己看不过眼,俯身帮着把炉子弄好,拉着江月婉一起坐下。   江月婉的脸上露出一丝赧色:“我这里一向没什么人伺候,叫青妹妹见笑了。”   谢青瑶吩咐秋月到外面去等着,秋月虽不愿,却拗不过她,只得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看着秋月从外面放下了帘子,谢青瑶才转回来向婉夫人笑道:“这府里处处喧嚣,倒是姐姐这里清静些。我如今是想求清静而不可得呢!”   江月婉闻言怫然变色:“妹妹是在嘲笑我么?”   谢青瑶向门口的方向指了指,低声道:“身边养着别人的狗,你不但要一日三餐地喂她,要看眼睁睁着她四处撒野咬人,更要防她随时回过头来咬你一口,这样的热闹。姐姐喜欢不喜欢呢?”   江月婉微微一怔,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妹妹也是这样……我先前若非勿信了旁人的狗,也不至于……”   “所以嘛。这些狗有不如无。自己扫地自己烹茶,清静度日也未必不是一种福分。”谢青瑶替自己添上茶慢慢地啜饮着,由衷地叹了一声。   江月婉深深地看着她。确信没有在她的脸上看到嫌弃或者鄙夷的神情,眼中渐渐生出了希冀的光芒:“我没有看错,青妹妹果然不是俗人。”   谢青瑶冷笑道:“能在这府里活下去的,没有一个不是俗人,婉姐姐夸错了。”   江月婉的脸红了一下,许久才叹道:“如果一年之前便能听到青妹妹这句话。该有多好。”   谢青瑶眯起眼睛笑道:“一年之前,你便是听到了这句话,也不会放在心上。有些弯路,总要走过了才知道是错的。”   江月婉又是一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屈膝跪了下去。   谢青瑶强拉她起身,冷声道:“给我下跪是没有用的。沈侧妃的孩子没了,这府里总要有一个人来背黑锅。你偏赶在这个时候来向我示好,不是自寻死路么?”江月婉走回原处坐下,咬牙道:“我原不知道你身边也有那毒妇的人……但即使知道了,我或许依然会这么做!我虽然没本事,眼光还是有几分的,这府里能跟那毒妇抗衡的人。只有你了。把命卖给你,我心甘情愿!”   一瞬间的诧异之后,谢青瑶很快便想明白了:“你的孩子。也是梅侧妃……”   “青妹妹果然冰雪聪明,”江月婉咬牙切齿地道,“那个毒妇,她自己是只不下蛋的鸡,就容不得别的女人生下孩子来,我是第一个。沈心妍是第二个,只要那毒妇不死,以后还会有第三个第四个……我已经失了宠,这辈子是没有希望的了,我不求别的,只求在有生之年可以看到那毒妇的报应!”   谢青瑶的指尖微微发冷。唏嘘了一阵,竟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   江月婉凄然一笑,幽幽地道:“那毒妇既然知道我找过青妹妹,那么你这次过来,必然是她授意的吧?她已经决意把沈氏的事,推到我的身上了?”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无奈道:“她本来是打算推到我身上的,谁叫你……”   “那倒也是。一箭双雕是那毒妇玩惯了的把戏,既然一定要有人来背黑锅,当然要找最拔尖的那个人来背!”江月婉竟没有流露出后悔的意思来,只朝倚翠园的方向点了点手指,恨声说道。   谢青瑶闻言不禁哭笑连连。   这么说,梅氏选谁来背黑锅,被选中的那个人居然应该感到骄傲?   江月婉皱眉想了一阵,咬牙道:“你不用觉得为难。她打算怎么栽赃给我,你帮着她就是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是府里唯一一个有可能压倒她的人,你不能出事!至于我自己——孩子没了的时候,我就是半个死人了,再添一项罪名也算不得大事。王爷心地仁慈,不至于取我的性命,只要能留着一条命看她的下场,别的我都不在意。”   谢青瑶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单薄的女人,想从她的脸上看到疯狂或者玩笑的成分。   可是她失望了。   从始至终,江月婉一直都很冷静。那些话,怎么看都不像是信口说说而已。   谢青瑶不禁有些困惑。   她理解不了这种太过强烈的恨意,更无法想象,一个这样瘦弱苍白的女人,是如何带着那些恨意在这府中过活的。   但这种不理解,并不影响她作出决定。进门的那一刻,看到这个清丽的女人弯着腰认真地收拾炉子的时候,谢青瑶就已经下了决心:这个女人的命,她保下了。   春花嘲笑她自身难保,这话无疑是中肯的。但,艰难并不是放弃的理由,她没有道理昧着良心助纣为虐,更不会寄希望于梅含蕾的仁慈。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转机呢?   谢青瑶向江月婉展颜一笑:“我帮着她栽赃给你?那怎么成呢?统共只有一个罪名,你若认下了,那个女人不是就干净了么?以后让我到哪里再找一个这么大的罪名给她?”   江月婉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抹喜色,随后又忧虑地叹道:“可是现在并不是你跟她撕破脸皮的时候!我是个已经失宠了的废人,你刚刚得宠根基未稳,我们拿什么与她抗衡?”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4.被人跟踪了   谢青瑶并不是不知道自己这一次的决定太任性了些。   但她其实并没有第二种选择。   从沁芳园回来的时候,心中虽然还是有些乱,却并不像先前那样慌张到走路都走不稳当了。   于是谢青瑶便知道,她已经选了最能让自己安心的一条路。   这就足够了。   秋月亦步亦趋地在身后跟着,谢青瑶知道她有疑惑也有不满,但她并认为自己有必要向“别人家的狗”解释太多事情。   可是秋月显然并不这样认为。眼看谢青瑶没有往倚翠园去的意思。那丫头不禁着了急:“夫人,梅侧妃还在等着咱们回话呢!”   谢青瑶站住脚步,皱眉道:“可是我很累了……这样吧,你替我去见梅姐姐,就说婉夫人那边不难对付,明儿一早,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请梅姐姐放心。”   “夫人您……”秋月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谢青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昨晚失眠,回去补觉去!梅姐姐若问,你该知道怎么回话吧?”   秋月一愣,随后抿嘴笑了起来:“奴婢只好实话实说。梅侧妃体谅夫人伺候王爷辛苦,必不会责怪夫人的。”   “笨丫头!你就不会替你主子卖个好,就说我替梅姐姐跑腿办事累着了?”谢青瑶伸手赏了丫头一记爆栗,板着脸训斥道。   秋月“嗤嗤”地笑了一阵,转身往倚翠园的方向去了。   谢青瑶看着她走远,伸手揉揉僵硬的脸颊,面色渐冷。   她确实需要回去补觉去。   睡不着也要睡,明儿有一场大戏要唱,不养精蓄锐怎么成?   隆冬腊月的风,似乎永远没个尽头,从昨天夜里开始,一直刮到这会儿,还是没有个停歇的意思。   这样的天气,各屋里的主子们必然都躲在暖烘烘的屋子里喝茶聊天,连丫鬟婆子们也都尽量不出门了。   谢青瑶慢慢地沿着小路往回走,一路上竟连一个人也没有看到。   闲月居门前的小花园,平时谢青瑶是不会闯到那里面去的,但这会儿想着屋子里暖烘烘的炉子。她只停顿了一下,便加快脚走了进去。   有近路为什么不走?她又不傻!   修竹森森,摇曳着未尽的残雪。平添几分萧瑟的冷意,谢青瑶搓了搓冻僵的手,加快了脚步。   “哎哟!”   竹林后面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把闷头走路的谢青瑶撞得连连后退,跌在路边的竹子上,才算勉强稳住了身形。   谢青瑶心中又惊又怒,正生气时,却看到撞她的那人狼狈地跌在地上,扶着腰半晌没能爬起来。手里捧着的东西更是早已散落了一地。   谢青瑶的怒气顿时就消了,忙俯下身去扶那个跌倒的丫头:“你没事吧?有没有摔到哪儿?”   “没事没事!”那丫头猛地转了个身,埋头收拾起地上的东西来。   谢青瑶有些纳闷,感觉这丫头像是在故意躲她似的,总在有意无意地背对着她。   而且,她的包袱里面藏的是什么?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谢青瑶的眼前猛地一亮,不由分说地伸出手攥住了那丫头的手腕:“你是闲月居的人?”   那丫头尖叫了一声,抬起另一只手遮住了脸。   但谢青瑶已经眼尖地认出了她:“素云?”   这人正是沈心妍的贴身大丫头素云。谢青瑶看清是她,更加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不由得喜出望外。   素云的脸色苍白,哆哆嗦嗦地跪在了地上:“奴婢不知夫人在此,无礼冲撞,请夫人恕罪!”   谢青瑶拉她起身,冷声道:“撞我一下只是小事,我问你:你慌慌张张地跑什么?为什么怕我看见你的脸?你包袱里藏着的是什么?”   素云见问。脸色不由得更白了几分,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谢青瑶倒也不急,双手拢在袖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僵持了一阵子,素云的神情渐渐镇静下来。她抬起头来直视着谢青瑶的眼睛,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夫人您是懂香料的,这些东西必然骗不了您。”   谢青瑶点头微笑:“果然是诚实的丫头比较可爱。沈姐姐小产的事,是你的‘功劳’吧?”   “是。”素云倒是没有抵赖。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你知道。府里是容不下这些东西的。太妃和王爷虽然仁慈,也不会容许你做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素云重重地跪下,低声却坚定地道:“奴婢但凭夫人处置。”   谢青瑶微微皱眉:“如果你是替某个主子做这件事,至多不过打一顿板子送官发卖罢了;可若是你自己有意谋害自己的主子,那可是结结实实的一项死罪!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认下来?”   素云仰起头来,苦笑道:“本来便是奴婢一个人做的。不一个人认下来,难道还能攀诬哪位主子不成?沈侧妃素日嚣张跋扈,夫人是知道的。我们几个近身伺候的丫头人人深受其苦,恨不得除之而后快,不过只有奴婢一个人胆大包天罢了!”   谢青瑶深深地看着她,素云也便不避不让,坦然地与她对视。   许久之后,谢青瑶败下阵来,长叹一声:“你这丫头,实在太糊涂了!”   “奴婢不后悔。”素云梗着脖子说道。   “我救不了你了,府里出了人命,总该有个交代,你不要怪我。”谢青瑶轻叹了一声。   素云捡起掉在地上的包袱,默默地站起身来:“奴婢不怪夫人,当初既然敢做,奴婢就已经想到了今日的结果。”谢青瑶点了点头,叹道:“你心里明白就好。王爷说了今儿晚回来,我想明日再带你去见太妃和王爷,你觉得呢?”   素云垂首道:“全听夫人吩咐。”谢青瑶忍不住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再看看她手中的包袱,最后还是不太放心,直到亲自把她送到刑房里去,交给了管事的李嬷嬷看管,才算是勉强松了一口气。   撞到素云。算是意外收获。虽然这丫头嘴里没有一句真话,但她至少知道该从谁的身上下手了不是?   从刑房出来,谢青瑶一路尽拣偏僻的小道走,最后索性在书房后面的夹道里面坐了下来。   没过多久,身后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谢青瑶头也不回,冷声问道:“怎么不躲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5.你要谋杀亲夫么?   拐角处一丛竹子后面,慢慢地走出一个人来,在谢青瑶身后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你如今的本事可真不小。”   “这是在夸我吗?”谢青瑶冷得心口发痛,却缩着肩膀若无其事地笑问。   “当然是在夸你。这府里的蠢女人们没有一个是你的对手。距离你一枝独秀的日子应该已经不远了,我要不要提前祝贺你一下?”莫浅缓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冷笑道。   谢青瑶的胸中“腾”地烧起一股怒火,险些呛出眼泪来。她拼命瞪大眼睛,不肯在莫浅嘲讽的笑容面前认输:“你从闲月居跟着我到刑房,再从刑房跟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句话?”   “不然你希望我对你说什么?”莫浅唇角的冷笑淡了些,一双眼睛锐利地盯着谢青瑶。仿佛要在她脸上盯出两个窟窿来。   谢青瑶希望自己很有气势地跳起来赏他两巴掌,可是冻僵了的双腿不听使唤,她只好扶着墙根缓缓站起身来,忍住哽咽低声道:“你说完了,我也听到了,现在可以不用跟着我了吧?”   “这就要走?”莫浅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刚要迈步离开的谢青瑶一个重心不稳,险险跌进了他的臂弯里。   谢青瑶的心中顿时来了气,猛地在他胸前推了一把,自己连连跌出几步,撞到墙上才停了下来。   抬头却看到莫浅的脸上露出一抹受伤的神情,谢青瑶的怒气立刻便散了:“我不是故意的。”   莫浅自嘲地笑了一声:“我知道。是我太鲁莽了。你如今是王爷的女人。自然要跟‘外人’保持距离才行。”   这句话真的很糟心。谢青瑶觉得自己应该劈头盖脸地骂他一顿的,但连日来的遭遇。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实在没了骂人的力气。   这个季节靠在墙上是很冷的。但她懒得挪动,只肯用一点点力气高傲地昂起头,冷声道:“是你自己要当‘外人’。既然不肯帮我,又何必再来落井下石?”   莫浅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之中有些痛惜之意,但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看到谢青瑶倔强的神情,他不禁有些迷惑:“你是不是用错了词?现在你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何来‘落井下石’之说?你是王府中的宠姬,我只是个混吃混喝的门客,我能帮你什么?”   又是这样的语气。   谢青瑶忽然觉得。眼前的莫浅跟她记忆中那个永远宠着她的邻家大哥哥并不是同一个人。   陌生的神情、陌生的语气、陌生的举止,甚至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重合之处也不多。   一种从心底蔓延开来的疲惫瞬间淹没了她。   谢青瑶苦笑了一下,低声叹道:“是我错了。”   是她错了。她不该把莫浅哥的宠溺和纵容当成理所当然,她不该把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寄希望于同样无能为力的莫浅哥。   照顾了她这么多年,他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素云那边的事还需要彻查,梅侧妃那里需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应付,太妃和君御涵都不是什么好对付的角色。此时的谢青瑶焦头烂额,只想躲回自己的房里好好睡一觉,可是莫浅偏偏拦在路口,既不放她走。又不肯说是为了什么。   谢青瑶终于有些无奈:“你到底想要怎样?”   莫浅的衣袖晃了一下,谢青瑶以为他又要来抓她的手,慌忙把双手藏到身后。   莫浅的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定定地看了她很久,忽然问道:“你喜欢现在的日子吗?”   “不喜欢又能怎样?”谢青瑶惆怅地反问。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青瑶觉得,莫浅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   一定是她眼花了,再不然就是天光照在他的脸上了。谢青瑶这样想着,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依旧灰蒙蒙的天色。   “为什么不喜欢?是因为府里那些女人,还是因为君御涵待你不好?”莫浅迟疑了一下,随即又执着地追问。   谢青瑶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他现在,是在以什么立场、什么身份质问她?   若是换了从前,谢青瑶可能会忍不住扑过去赏他一顿粉拳了。但是现在,她没了那样的心情,也……没了那样的勇气。   她诚实地苦笑:“凡是跟帝王家扯上关系的人,都永远只能活在阴谋和算计之中。不是害人,便是被害。这样的日子,你喜欢吗?”   莫浅的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一刻,谢青瑶仿佛又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从前那个莫浅哥的影子。   但他并没有像从前一样过来揉乱她的头发,骂她“傻瓜”。   他只是微微眯起眼睛,执着地问:“君御涵总不至于害你吧?”   君御涵待她很“好”,这是如今府中人尽皆知的事情了。   莫浅哥会这样想,也没有什么错。   可是谢青瑶知道,莫浅是不会相信那些的。   强颜欢笑,是她从小做惯了的事,莫浅哥总是能一眼看出她的笑容是真是假,总能在第一时间看出她的任何一点小难过。   她不相信进府短短几个月的时间,莫浅哥就失去了这项本领!   明知她很难过,他为什么偏要一遍一遍地追问?一定要她亲口承认她很伤心很害怕很艰难,他才会高兴吗?   谢青瑶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她倔强地挤出一个高傲的笑容来,端着贵妇人的架子,悠悠地道:“那倒也是。只要王爷信我,那些闲花野草再怎么闹腾,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莫浅原本冷得像雕塑一样的脸,忽然绽开笑容,灿若春华:“小丫头,你还要倔强到什么时候?”   他的笑容像一团火,瞬间点燃了谢青瑶心里藏了几个月的火药桶。   冻僵了的身子忽然变得灵活起来,谢青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力气,她只知道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莫浅的身上已经结结实实地挨了她几十下粉拳。   糟糕!她的手劲可是从前在家里提水拉犁练出来的,莫浅哥这副文弱书生的小身板,该不会被她打散架了吧?   谢青瑶慌忙收手,果然看到莫浅眉头深锁,双手捧着心口,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她顿时吓得手足无措起来。   莫浅缓缓站直了身子,看到谢青瑶苍白的脸色,忽然展颜一笑:“蠢丫头,你要谋杀亲夫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6.等我两年,带你远走高飞   谢青瑶刚要扶他,听见这话立刻收回了手,脸“腾”地一下子红了起来:“你是哪门子的‘亲夫’啊?”   莫浅摸了摸齐子,死皮赖脸地缠了过来:“你收了我家祖传的玉蟾,还想赖?上次你是怎么答应我的,这才不到两个月就忘了?”   谢青瑶的脸色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   可他刚刚站定,莫浅便又凑了过来,将她抵在墙边动弹不得。   谢青瑶慌乱得低下头去,莫浅却俯下身子直视着她:“我送出的东西和说过的话一样,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现在的我也许什么都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王府中受委屈,但是……你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要带你走,便是君御涵不肯,他也拦不住我!”   谢青瑶错愕地抬起头来,想从莫浅的脸上看出玩笑的痕迹。   毫无悬念地。她失望了。   莫浅的神情很郑重,而且,很自负。   可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说的是从王府中带走一个女人,而不是从邻居家里借走一把锄头?   王府是什么地方,他究竟知不知道?王府中的女人,是死也出不了那道门的啊!   谢青瑶不相信,而且也不打算假装相信。   莫浅顿时有些泄气。   谢青瑶觉得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但她等了很久,他终于没有说,只是抓过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以后你会相信我的。”   从前,他也曾经这样用力抓着她的手,郑重地说:“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谢青瑶的心底立刻柔软起来。   但她很快想到了一件事,迟疑了许久,还是决定告诉他:“那个玉蟾……上次栖芳苑失火的时候,我带在身上的,可是等我被救醒的时候,衣服已经被换掉了。所以……”   “玉蟾不见了?”莫浅的另外一只手忽然抓住了谢青瑶的肩头,那一瞬间谢青瑶几乎听到了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眼泪“唰”地一下子涌了出来。   莫浅慌忙松手,试探着在她肩上揉了几下。   谢青瑶拼命收住泪。急道:“我知道那东西很重要,我一直在想办法……”   刚刚那一个瞬间,她居然在莫浅的脸上看到了惊恐的神色。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一直以来。莫浅似乎是什么都不怕的。夜闯王府的是他,混进王府来做门客的也是他,这样一个人居然会为一枚玉蟾的丢失而惊恐,为什么?   莫浅放开手,许久才长吁了一口气:“栖芳苑失火的时候?距现在已经半个多月了吧?”   谢青瑶木然地点了点头。   莫浅的神色有些复杂,谢青瑶以为他会生气。但他似乎没有。   谢青瑶只得斟酌着道:“我醒来的时候,是梅侧妃的丫头在照顾我,她说我的衣裳是梅侧妃给我换的,所以玉蟾有可能在梅侧妃的手里……”   莫浅皱眉不语,谢青瑶只得把前一段时间有关玉蟾的那几件事择要说了一遍。   “你是说,你这段时间对梅氏俯首帖耳,是因为她拿玉蟾要挟你?”莫浅眉头深锁,沉声问。   谢青瑶皱眉道:“她没有提过这件事,但是那个女人那么阴险。如果我跟她作对,她一定会把玉蟾交给太妃的,我怕……”   莫浅往旁边退了两步,靠在谢青瑶身旁的墙上,沉吟许久才叹道:“怪我太心急了。你在府中本身就处处危机,我本不该急着把玉蟾交给你的。”   谢青瑶无奈地摇头。又听莫浅继续道:“玉蟾万万不能落到太妃和君御涵手里,但是你也不能再帮梅氏做事了,兔死狗烹的道理你该明白。何况那个女人一开始就没打算饶过你。”   谢青瑶忙道:“我知道,所以我想去查一下刚才那个丫头,想法子逼她说真话!太妃其实早已经对梅侧妃不满了,这一次的罪名若是坐实了,她就算不倒台,也得摔个大跟头!我只怕她狗急跳墙……”   “这件事不用担心。”莫浅忽然打断了她,“我来解决。你只管想好明天怎么说,其余的一切都交给我。”   谢青瑶向他投去了怀疑的眼神。   莫浅深受打击,闷声道:“在你的眼里,莫浅哥一直是个废物么?”   谢青瑶连连摇头:“当然不是!(但是也没到能耐到神通广大的程度吧?)”   莫浅一看她的脸色,便知道她根本不相信。只好耐心地解释道:“你知道的,我有一些不太喜欢耕田种地的朋友,你说他们是‘狐朋狗友’的。那帮人虽然没本事,义气还是有几分的,有他们帮忙,总强似你在这里孤军奋战。何况有些事情,你也不方便出面。”   谢青瑶想了一想,只得点头。   莫浅便笑了起来:“别苦着脸,没多大事!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在这府中‘一枝独秀’了!”   谢青瑶忍不住伸出拳头,重重地赏了他一记。   莫浅笑着受了,忍不住打趣道:“世上也只有我能忍受得了你!如果你敢这么对君御涵,你的脑袋在肩膀上搁不到三天就得搬家!”   谢青瑶嗤笑了一声,心中暗叹:“即使不这么对他,我的脑袋也依旧不很稳当啊!”   她知道自己已经给莫浅添了很大的麻烦,所以这句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莫浅哥已经帮了她太多了,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她自己去扛的,总不能事事都麻烦莫浅哥去做吧?   尤其是,这种牵涉到皇帝、牵涉到朝廷阴谋的事情,她怎么能把莫浅哥拖进来呢?   看到她苦恼的神情,莫浅只当她是为梅氏的事情悬心,忍不住笑道:“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若是连这事都做不好,以后还怎么带你逃出这个牢笼去?”   谢青瑶撇嘴嗤笑:“你最好不是在吹牛皮!你要是真有本事。昨天为什么不替我想法子……”   莫浅的脸色一变,谢青瑶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稍一得意,就变得口无遮拦起来,莫浅哥一定会生气的吧?   意外的是,莫浅竟然垂下了头,颓丧地道:“现在的我,确实很没用。怨不得你看不起我,连我自己,都恨极了我的无能为力!”   “莫浅哥……”谢青瑶心里乱成一团麻,想开口道歉,却不知从何说起。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7.你心中有人了!   事实证明,再“无能为力”的莫浅,也比拼尽了全力的谢青瑶有本事得多。   傍晚时分,枕香阁中来了客人,刚刚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的谢青瑶,立刻翻身坐了起来。   薛湘灵含笑走进来。朱嬷嬷立刻知趣地退了下去。   “这么多天没见,我还以为薛姨把我忘了呢!”谢青瑶亲昵地拉着薛湘灵一起坐下,毫无顾忌地撒起了娇。   薛湘灵温婉地笑着,怜惜地捏了捏谢青瑶的脸:“怎么又瘦了?这段时日,过得不舒心?”   谢青瑶撇了撇嘴,无奈道:“在老虎窝里借住了半个月,怎么舒心得起来?”   薛湘灵无奈地摇头叹气:“你这张嘴,还是那么没遮没拦的,不怕我出了这道门转身把你卖了?”   谢青瑶抱着她的胳膊蹭了蹭,笑道:“这府里的每个人都有可能卖掉我,只有薛姨不会!”   薛湘灵往屋子里环视了一圈,微笑道:“薛姨又不傻。当然不会卖掉你!照着你现在这个势头,怕是过不了多久,就是府里的正经主子了,我巴结你还来不及呢!”   谢青瑶的脸上露出一抹苦色:“旁人打趣我就算了,薛姨你怎么也来笑话我?我才不稀罕当什么正经主子,我只求那些烦心的事、那些烦人的家伙都不要来惹我,怎么就那么难!”   “经过了上次的事,你还是那么想?你难道还不明白,只有王爷的宠爱,才是你在这府中安身立命的根本么?”薛湘灵正了正脸色,恨铁不成钢地道。   谢青瑶苦笑着摇了摇头:“我知道,可是这宠爱,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真不懂你。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不想要花团锦簇的生活,不想要夫君的轻怜蜜爱,只想安安静静地守着寂寞过日子?我不信。”薛湘灵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语气轻忽。似乎带着某种奇怪的心绪。   嘴上说是不信,但她的神情,分明是信的。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低头把玩起手中的暖炉来。   薛姨无疑是个好人,但并不意味着在她的面前可以毫无保留。   事实上,谢青瑶一直觉得。薛姨是个有几分神秘的人。她年近四十,却是未嫁之身,既不是府里的主子,又不像是个奴婢,性情温婉待人和善,府中的丫鬟嬷嬷们却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她……这难道还不算奇怪?   即使知道她不会害人。有些事情也还是不叫她知道的好吧?   “有心事?”薛湘灵探究看着谢青瑶的神情,露出了然的笑容。   谢青瑶勉强一笑:“没有。”   “没有才怪!”薛湘灵忽然调皮地眨眨眼睛,灵动如二八芳华的少女:“你不是个生性喜静的孩子,在最好的年纪不求恩宠不恋繁华,只有一种可能:你心中有人了!”   “胡说!”谢青瑶猛地坐直了身子,膝上盖着的毯子带翻了几上的茶碗,闹得她手忙脚乱。   薛湘灵笑吟吟地看着,丝毫没有动手帮忙的意思。   等到把茶碗扶起来,擦干净那一大滩茶水之后。谢青瑶的脸上已经没了笑意。   薛湘灵恬淡地看着她,悠悠道:“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很辛苦?”   谢青瑶被她看穿,一时无言以对。   现在否认,只会让人觉得欲盖弥彰。   而且,谢青瑶惶恐地发现。她竟然没法把否认的话说出口。   可是,心中有人?这怎么可能呢?   进府之前,与她接触比较多的人。只有一个莫浅哥,可是她对莫浅,分明并不是……   真的不是吗?   谢青瑶忽然迷惑了。   她一直知道,莫浅哥是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比亲人更像亲人。遇到难处的时候,或者孤独无助的时候。她经常会想到莫浅哥,想到他从前待她的好。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谢青瑶苦笑摇头:薛姨一定是说错了。她自己也没有嫁过人,她的话也未必就是对的啊!   谢青瑶狠狠地摇了摇头,想把脑海中那些奇怪的念头赶走。   却在不经意间想起了那枚玉蟾,以及它代表的含义。   莫浅哥送她那样重要的东西。说了那样郑重的话,她竟没有感到十分抗拒,为什么?薛姨看人很准。她确实并不是一个性情清冷的人,可她为什么这样抗拒被君御涵宠爱、为什么会这样不喜欢王府中花团锦簇的生活?   这些问题,她竟然一个都回答不上来。   谢青瑶抱膝坐着,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幽幽地看着薛湘灵:“薛姨,要是再对我说一些奇奇怪怪的话,我不敢见你了!”   “你不敢见我,不是因为我乱说话,而是因为你心虚。”薛湘灵优雅地放下茶碗,唇角含笑。   相比之下,谢青瑶的神情便狼狈得多了。她缩了缩脖子,把自己藏在外袍的领子底下,从薛湘灵的角度,只能看到一个额头和两只眼睛。   “罢了,你说没有就没有好了。”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薛湘灵好心情地放过了她。   谢青瑶长舒了一口气,缓缓坐直了身子。   下一刻,薛湘灵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来,塞进了谢青瑶的手里。   “这是什么?”谢青瑶看看手中颜色素淡、做工却颇为精致的一只荷包,微微皱起了眉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她对这一类的小玩意儿。还是很警惕的。   薛湘灵笑吟吟地看着她:“这是一个男孩子托我送给你的。”   “胡说,莫浅哥才不会送这样的东西……”   谢青瑶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薛湘灵不禁笑出声来。   谢青瑶的脸颊发烫,勉强做了几个深呼吸,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把荷包丢了回去:“你戏弄我!我不玩了,我要叫朱嬷嬷把你打出去!”   薛湘灵得意地笑了很久,重新拿起荷包在谢青瑶的眼前晃了晃:“真的不要?那我可没法子向人家交代了。那个小厮千叮万嘱,说是这东西能让那个叫素云的丫头乖乖就范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不肯收,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怪我!”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8.最后的晚餐?   谢青瑶听到“素云”两个字,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她忿忿地重新接过荷包,倒出里面的东西来,皱了皱眉头。   一个小孩子戴的银锁片,一只一看便不值钱的镀银坠子。这是做什么用的?   薛湘灵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解释道:“那个男孩子叫你明儿把这东西交给素云。跟她说:她的母亲和弟弟都很好,她父亲的病也已经找大夫看过,抓了药在治着,叫她放心。”   谢青瑶想了一下,心里明白了几分。   这种拿家人来要挟的事,她是不喜欢的。但是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有效的法子,就算她不用,梅侧妃也会拿来用的。   放下心来之后,谢青瑶才为自己刚才的举止感到脸红。   刚刚真是糗大了。   都怪薛姨先前说了那几句奇怪的话,搅得她满心里都在想莫浅哥,竟不知不觉地被绕了进去!   送荷包进来的人一定是莫浅哥的“狐朋狗友”之一。她却只想到了莫浅哥,也真够蠢的!   其实莫浅哥要传东西给她,何必绕那么远去找薛姨来传?他自己送过来就是了!寻常小厮虽然进不来内院,可莫浅哥又不是寻常的小厮!   居然让薛姨看了笑话……   想到这点,谢青瑶就觉得满肚子懊恼。   这下子她还怎么否认?刚刚情急之下,她好像连莫浅哥的名字都说出来了!   谢青瑶一惊之下,又是一怔。   即使荷包是从府外送进来的,也不该经过薛姨的手啊!莫浅哥的那些朋友如何能知道她跟薛姨亲近?他们送东西进来,难道不该直接送给莫浅哥,让他想办法传进来吗?   谢青瑶有些糊涂了。   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的人,既然不明白,索性便坦然问了出来。   薛湘灵淡淡地一笑:“送东西过来的是个小叫花子。那孩子精灵着呢,他常在这附近转悠,这府里只有我爱管些闲事,他托我转交也不奇怪。至于你的莫浅哥,他总要避些嫌疑才行!不管是跟外面的人来往,还是往你这里走动,对他都不是什么好事。你该明白的。”   谢青瑶懵懂地点了点头,心里却还是有一大半迷糊。   莫浅哥要避嫌不假,薛姨为人和善看上去很好亲近也不假。可是那小叫花子的心是有多大,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塞给一个不熟的女人?   如果莫浅哥的狐朋狗友都是这么蠢的人,那她还真挺佩服莫浅哥的。毕竟这种朋友的杀伤力是巨大的。跟这种人做朋友,说不定哪一天就被他坑死了!   薛湘灵看谢青瑶的脸色就知道她不信,却没有多加解释,随口嘱咐了几句没用的废话,就起身告辞。   谢青瑶见她不肯说,也便不多问。吩咐秋月送了她出去,自己把玩着那只荷包在发愣。   薛姨这个人不简单,她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但这府中似乎也没有哪个人是简单的,知道薛姨是友非敌,也就罢了。   秋月从外面蹭了进来,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谢青瑶斜了她一眼,秋月只得迟疑着开口:“刚刚听见外面说,王爷已经回府了。刚刚去了梅侧妃那里。”   “所以呢?”谢青瑶漫不经心地问。   秋月跺脚道:“别的夫人都在费尽心思争宠,您倒好,跟个没事人似的!”   谢青瑶抬起头来瞥了她一眼,微笑道:“该是我的,不争也是我的;不该是我的,争破了头也没有用。我自己都不着急。你们急什么?”   “我们做奴才的只盼着主子好,不懂那些高深莫测的大道理!”秋月哼了一声,闷闷地低下头开始收拾桌子。   谢青瑶把荷包掖到袖中藏好。微笑道:“沈侧妃倒是在努力争宠,结果如何你已经看到了。”   秋月闷头不语,谢青瑶便继续笑道:“这府里的人,我只敬佩梅姐姐那样的性子。府里的女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她无一不照顾周全,从不见她跟谁争风吃醋。那才是真正有度量有德行的呢!”   “那倒也是。”秋月赞同地点了点头。   谢青瑶坐直了身子,叹道:“说真的,王爷若是宠别的女人,我心里真的有些不服气,可他去了梅姐姐那里,我便是想生气也生不起来。梅姐姐的为人。叫人不得不服。”   秋月回过头来,笑道:“夫人这番话,梅侧妃若是听到了,一定很高兴。”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故作恼怒地道:“你教我去拍马屁么?这种事我不会做,要去你去好了!”   风儿雪儿两个小丫头捧着食盒走了进来,秋月便退下去和她们一起摆饭,没有多说话。   谢青瑶低下头去,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容。   这些日子,谎话说得多了,竟比说真话还顺当些。   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如果明日的事情能够成功,她要第一时间打发掉这只“别人家的狗”才行!   想到明日的事,谢青瑶心中又是一阵烦乱。   素云那里的问题应该不大,沈心妍就不知道靠不靠得住;婉夫人的性子太弱,梅侧妃的底牌又太强……   抛开这些不谈,谢青瑶还需要考虑的是,君御涵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昨天夜里的那件事,至今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   君御涵的心里已经认定了她居心叵测,还会允许她对付梅氏吗?   谢青瑶的心里有些没底。   如果她是君御涵,她会借着这个机会把居心叵测的人除掉,而不是任由那人一点点把这王府掌控在手里。   如果明天君御涵自己拿出什么证据来,说她才是谋害沈心妍的凶手,谢青瑶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毕竟在他的眼中,她是皇帝那边的人。不声不响地除掉她可能会惹一些麻烦。但是如果能给她安一项罪名,皇帝也不至于为了一枚棋子而跟自己的兄弟撕破脸皮吧?   这样想时,谢青瑶的心中顿时七上八下起来。   明天要完蛋的究竟是梅侧妃还是她自己,这还是一个很大的悬念呢!今儿晚上一定要吃饱,说不定明天晚上的饭就吃不到了!   谢青瑶从榻上跳起来,像个几年没吃饱饭的饿汉似的三步两步冲到桌前,惹得几个丫头笑成了一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59.装病邀宠   晚饭过后,谢青瑶刚撵走了春花秋月和喋喋不休的朱嬷嬷,雪儿就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碟子走了进来:“夫人,这是您要的栗子糕。要趁热吃哦!”   “我什么时候要过栗子糕?”谢青瑶皱紧了眉头。   雪儿温顺地低头一笑:“夫人忘记了吗?今天路过书房后面的时候,您提到过您最爱吃栗子糕,今晚一定要吃的。”   书房后面?栗子糕?这是唱的哪一出?   谢青瑶正要细问,雪儿已经迈着小碎步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留下谢青瑶一个人在屋里盯着那一盘栗子糕发愣。   中肯地说,栗子糕并不怎么好吃,不过在填饱肚子就心满意足的庄稼人眼里,这种东西也算得上是一种颇为奢侈的点心了。   至于书房……雪儿这个只管浇花喂鸟的小丫头什么时候到书房后面去了?她明明记得今天在书房后面只见过莫浅哥一个人啊!   想到莫浅。谢青瑶脑中灵光一闪,忙取过那一碟栗子糕,细细查看起来。   好像没什么不对啊!糕点的气味正常,不像是下了毒的样子,碟子上也没有留下什么字迹或者记号之类的……   搞什么鬼?   谢青瑶有些泄气,随手抓起一块糕点丢进嘴里。   “呸呸呸……”   谁家栗子糕的口感是这样的?会把牙崩掉的好不好?   谢青瑶忙把吃到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一块小竹片静静地躺在被咬成两截的栗子糕中间。   谢青瑶忙找出帕子把竹片擦干净,看清上面的字迹之后,不由得傻了眼。   是莫浅的字没错,但是,什么叫“阻止君御涵留宿倚翠园”?君御涵在哪儿睡,她为什么要管?   她就是想管,也得有本事管才行啊!   谢青瑶盯着手中小小的竹片。陷入了巨大的烦恼之中。   莫浅哥从来不做没有道理的事,她这样费尽心思地送信进来。一定有他的用意吧?   不管了,横竖都是死。既然答应了交给莫浅哥去办,当然要选择相信他!   谢青瑶当机立断地把竹片丢进火盆,抱着肚子趴到软榻上大声“哎哟”起来。   秋月第一个听见动静闯了进来,随后是朱嬷嬷、雪儿、春花……   最后连在院子外面负责提水扫地的婆子都进来了。   谢青瑶只管趴在榻上喊疼。谁扶也不起来。   没过多久,伶俐的风儿就叫了大夫过来,同时来的还有本该已经在倚翠园歇下了的君御涵。   谢青瑶被朱嬷嬷搀扶着,柔若无骨地靠在软榻上,慢慢地伸出手来给大夫诊脉。   自然是诊不出什么来的。   只是府里的大夫早都混成了人精,明知你什么病也没有。他也可以头头是道地说一大篇话,诸如“忧思过重郁结于心”或者“素性体弱不胜寒凉”之类,总之你想生什么病,他就能给你说出什么病来。   所以谢青瑶如愿以偿地赚足了丫头婆子们的担忧。顺便替自己赚到了一大碗黑乎乎的药汁。   这真叫自作孽不可活。   看着朱嬷嬷手里捧着的那只巨大的药碗,谢青瑶整张脸皱成了一个苦瓜。   这大夫一定是在报复她。不然他不会开这么苦的药!她只是肚子痛而已,为什么要加黄连?而且加那么多!   朱嬷嬷像哄小孩子一样,耐心地用小勺把药送到谢青瑶的嘴边:“喝了药,肚子就不痛了。多大人了。怎么还怕苦?”   谢青瑶想说自己不怕苦。   可是再怎么不怕苦的人,看到这么大的碗和这么小的勺子都会崩溃的吧?   这是要叫她喝一个时辰吗?   看到君御涵还在一旁冷冷地盯着她,谢青瑶皱着眉头坐了起来,双手接过药碗。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真tm苦。   朱嬷嬷居然没给她准备蜜饯。   这是都知道她在装病,所以联合起来整她的吗?   谢青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灌了下去,继续抱着肚子作痛苦不堪状。   朱嬷嬷带着丫头们退了下去,屋子里就只剩了谢青瑶和君御涵两个人。   谢青瑶正在装可怜和装贤惠之间犹豫不决的时候,君御涵已经面无表情地开了口:“药苦么?”   “苦。”谢青瑶挤出两滴眼泪来,坦白地道。   “如果下次再装病,药还会更苦。”君御涵冷冷地道。   谢青瑶顿时瞪大了眼睛:“谁装病……”   剩下的话被她没出息地吞回了肚子里。   真是奇怪,君御涵明明不凶不狠不暴戾,可她偏偏就是怕他,怕到在他的面前,连一句谎话都说不完整。   看到她心虚的样子,君御涵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说说吧,为什么装病?”   谢青瑶想说“我没有装病”,却知道他不会相信,一时不禁语塞。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   君御涵自己就是个装病的行家,在他的面前装病。那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   失策,失策!   君御涵还在耐心地等着她的答案,谢青瑶翻遍了自己能找到的所有的借口,却发现没有一个能让他相信。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君御涵耐心地等了很久,久到谢青瑶几乎已经恨不得装死了,他还是没有说话。   院子里的灯一盏盏陆续灭了,丫鬟们的屋子里也安静了下来。谢青瑶发现,从君御涵进来之后,这里的奴才们就默认他要在这儿歇下了。   梅侧妃一定恨死她了!谢青瑶仿佛可以预见到自己被梅侧妃大卸八块的悲惨结局。   “你不想我去倚翠园?”君御涵忽然开口,虽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的。   谢青瑶只得默认。   君御涵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在君御涵的面前说谎话是很痛苦的,谢青瑶迟疑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我已经有证据,沈姐姐小产的事,是梅姐姐所为。”   “所以呢?”君御涵没有露出丝毫意外之色,依旧平静地追问。   所以不能让你跟那个毒妇在一起,免得你被她哄高兴了,什么都听她的啊!谢青瑶在心里大喊。   可是她不敢保证这话说出来之后会不会挨打,所以谢青瑶挫败地闭上了眼睛:“所以没了。”   “只有这一个原因?”君御涵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懊恼。   但他一向是面瘫惯了的,即使再生气,也不过是眉心微蹙而已。谢青瑶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敢,自然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看到谢青瑶连连点头,君御涵心中大感挫败。   他想发怒,偏偏又找不出发怒的理由。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懊恼什么,怎么能奢望这个蠢女人明白?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0.这一屋子醋味   因为君御涵在,这一夜谢青瑶仍是睡不安稳,直到快天亮时,估摸着君御涵该起床上朝了,她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快到晌午了。   如果忽略掉丫头们脸上奇怪的笑容。这种睡到自然醒的日子还是很惬意的。   吃罢早(午)饭,秋月过来回道:“倚翠园一早过来吩咐了,估摸着夫人早上要多睡一会儿,那件案子午后再审不迟。听说夫人查到了闲月居的一个丫头,梅侧妃对夫人的本领可是赞不绝口呢!”   谢青瑶敷衍地笑了一下,心中暗暗诧异。   素云是梅侧妃的爪牙,这是显而易见的事。现在她不声不响地抓了素云,梅侧妃不但没有兴师问罪,反而赞她有本事?这事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颠来倒去想了很久,谢青瑶还是忍不住问秋月道:“这府里的事,原本就是梅姐姐自己在管的,本来不必等咱们。何必为了我一个人而耽误这么多时间?梅姐姐那边没吩咐别的事么?”   秋月略一迟疑,含笑道:“梅侧妃倒没吩咐什么,只是我刚刚听见外面的人传说,倚翠园昨儿夜里好像遭了贼……”   倚翠园遭贼?   谢青瑶的脸上露出惊诧万分的神情:“这可奇了,谁有那么大的胆子,跑到王府来偷东西?”   秋月跺脚道:“只是丫头们私下传说而已,是真是假还不知道呢!人人都说是进了贼,但丢了什么却谁也说不清楚,这不是奇怪么?梅侧妃不让往外面说,怕有心人传闲话,夫人过会儿见了梅侧妃,可千万要装不知道,要不然奴婢这个嚼舌根子的,可少不得要被打死了!”   谢青瑶连连点头,就差没有赌咒发誓了。   可做戏谁不会?要不是这府里传得人尽皆知的事,这丫头也不会来告诉她的,一个现成的人情,换她的信任还是很值得的。   至于换不换得来。就看各人的本事了。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谢青瑶便换了身颜色素净的衣裳,出门往萱福堂去。   虽然不知道莫浅哥是如何做到的。但倚翠园既然已经“遭了贼”,那玉蟾想必也已经回到它的主人那里去了吧?   昨晚君御涵的态度虽然晦暗不明,至少没有明着袒护梅氏。如今连玉蟾的顾虑也不复存在。谢青瑶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起来。   萱福堂中,梅侧妃早在陪着太妃说闲话了。除了沈心妍之外,一大家子“夫人”“姑娘”们似乎无一缺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人下帖子邀请来的。   谢青瑶端端正正地跪下行了大礼,太妃见状不禁笑了起来:“你一向是最勤快的,这一次怎么来迟了?先前梅氏说你今儿一定会耽搁到午后才来。我不服,跟她赌了一场东道,你害我输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谢青瑶双手按住膝盖,苦着脸道:“肚子疼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才合了合眼,谁知一睁眼就到中午了!太妃不可怜我就罢了,居然还要跟我算计这一场东道的银子吗?您一个做长辈的,难道连请小辈们一餐酒饭都舍不得?这样斤斤计较。也不怕旁人笑您小气!”   “你们听听她这张嘴!我输了银子,还要被她埋怨小气,这是什么道理?”太妃指着谢青瑶笑骂道。   一众莺莺燕燕们只好跟着陪笑,梅氏坐在最前面,整张脸都是歪的,只不知道是笑歪了还是气歪了。   谢青瑶“嘿嘿”地笑了一声。没等太妃吩咐,径自起身到梅侧妃下首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她知道太妃在这些晚辈面前一向不苟言笑,打赌的事纯属子虚乌有。   也正因为这个“子虚乌有”。她偏要顺着这个话头开开太妃的玩笑,好叫这些女人看清楚这府里的风向,免得她们一心只懂得巴结梅氏,待会儿冒出来给她添堵!   婉夫人跟几个下等侍妾们坐在一起,唇角勉强挤出笑容,却掩不住满脸忧色。   对她。谢青瑶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不能指望她有多大用,只盼着她待会儿不要拖后腿帮倒忙就好了。   梅含蕾并不蠢。谢青瑶一进来,太妃的脸上立刻多云转晴,她便是再迟钝,也该感觉到一丝危机了。   趁着太妃不留心,梅含蕾悄悄地向对面一个穿淡粉色氅衣的女人使了个眼色。   那女子深深地看了谢青瑶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青妹妹说昨儿睡得晚,这话多半不假,但只怕未必是因为肚子痛吧?听说王爷本来是在梅侧妃姐姐那里歇下了的,后来才去的枕香阁?妹妹若是真的有恙,怎不劝王爷回倚翠园去呢?”   太妃正跟谢青瑶说到高兴处,忽然被人打断,忍不住狠狠地剜了说话的人一眼。   谢青瑶认得那女子,似乎也是一位“夫人”,叫什么柳月娘的。因为她时常形影不离地跟在梅氏身后,让人想记不住都难。   只要她开口,不用想也知道是梅氏授意的。谢青瑶淡淡地向梅含蕾看了一眼,微笑不语。   其实她只是懒得跟这些女人对呷干醋而已,可是在梅含蕾的眼里,这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挑衅了。   偏偏她要装大度,又不能像月夫人那样阴阳怪气地说话,只得端着脸,正色说道:“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计较这些?王爷喜欢谁,多看谁一眼,有什么要紧?你们当中跟爷最早的已经五六年了,却至今没有一个人能给王府中添个一男半女的,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争一时之长短!你们若有青妹妹的手段,能叫王爷恋着你们,早些替王府开枝散叶。那也是你们的本事!”   谢青瑶即使低着头,也已经感觉到了来自那些女人的不善的目光。   本来嘛,她们不受宠已经很难过了,如今居然还要因为不受宠而被训斥,当然要对那个害得她们挨骂的罪魁祸首恨得牙痒痒!   梅氏想借此让谢青瑶尝尝成为众矢之的的滋味,却不知谢青瑶的脸皮几乎比城墙还厚,这几道目光对她而言,杀伤力只怕还比不上一只蚊子!   她这样若无其事的态度,显然让梅含蕾大为恼火:“这府中众姐妹之中,原也数得着青妹妹是个人尖子,王爷偏爱你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自己也要知道些分寸才好!过了腊八,转眼就到了大年节下,妹妹穿着一身素净颜色来见太妃,总有些不太喜庆吧?”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1. 谁是“王爷心尖子上的人”?   谢青瑶闻言脸色一变。   太妃低下头逗弄着怀里的一只狸猫,似乎并没有留心这些不中听的言语。   看到梅侧妃得意的脸色,谢青瑶露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姐姐教训的是。其实王爷赏赐下来的衣裳多半是极鲜艳的,我穿这个出来,丫头们也劝过。只是……唉,想到府里刚刚没了个孩子。我便实在不忍心穿件红红绿绿的衣裳出来……”   太妃抬起头来,似是不经意地往众人身上扫了一眼。   一众莺莺燕燕们俱是低下了头。   梅氏的脸色顿时黑得像经年未清扫过的锅底。   屋子里的这些女人都是爱打扮的,粉红暗绿,珠围翠绕,坐在一起说不出的好看。   没了个未出世的孩子,其实是没有必要穿素色衣衫的,所以众人的装扮其实无可厚非,唯有梅侧妃身上一件冷红色富贵牡丹纹样的大氅,显得格外扎眼。   太妃显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目光在梅侧妃身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梅侧妃“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   太妃看也不看她,低着头淡淡地道:“你起来吧。你是这府里的正经主子。你不穿红色,还有谁敢穿?”   梅含蕾只得起身回到原处坐下,脸上却再没了先前端严高傲的神情。   她倒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正经主子”,只是这接近正红的颜色、象征正室的牡丹纹样,若是认真追究起来,无疑都是说不过去的。   平日太妃并不在衣饰上留心,她也便渐渐地随心所欲起来,可今日这话题,偏偏是她自己挑起来的……   梅含蕾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来。   泼出去一盆水尚能收回来半瓢,这说出去的话,可是连半个字也收不回来的。梅含蕾猜不准太妃的心思,一时骇得脸色都白了。   这时外面有小丫鬟掀帘子进来,笑说王爷回来了,梅含蕾几乎喜极而泣。   看到这一屋子的人,君御涵竟而微微一怔,随即淡淡道:“今日人倒是来得齐全。”   太妃吩咐丫头替他设座,冷笑道:“兵随将令草随风,有人吩咐她们来。她们自然不敢不来!”   君御涵听出太妃话里有气,一时不明所以,待留意到梅侧妃苍白的脸色。不禁更是诧异。   太妃没等他多问,便冷淡地开口道:“既然你也来了,这看戏的人就算是齐了。不知道我们等的戏。什么时候开锣?”   梅含蕾闻言忙挤出一个笑容,起身道:“前儿沈妹妹小产的事,如今查出了一点眉目,因为涉及到王爷心尖上的一个人,妾身不敢擅专,特来求太妃和王爷示下。”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谢青瑶的方向。   谢青瑶不禁勾唇一笑。   原本定的是推到婉夫人身上。如果梅含蕾因为昨晚和刚才的私怨,临时打算咬她,这可不算是个明智的决定呢!   毕竟素云那边再怎么善解人意,也不能做到跟她心意相通不是?万一哪一句话说错了,她可就前功尽弃了!   君御涵点了点头,示意梅氏接着说下去。   梅含蕾松了一口气,神态渐渐镇定下来:“闲月居的饮食是没有异样的,大夫说有可能是香料所致。妾身对香料并不精通,还是请青妹妹说说吧。”   谢青瑶意外地转过头去。看到了梅侧妃脸上复杂的神情。   明明恨得牙痒痒,却不得不忍着;既恨不得扑过去把对方咬死,又不得不含笑装出一副姐妹情深合作愉快的样子来,这可真是难为她了。   谢青瑶淡淡地一笑,向起身向梅侧妃微微敛衽:“托了梅姐姐的福,昨儿恰巧碰到了闲月居的大丫头素云。在他手里搜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我想,这件事并不复杂。太妃和王爷传素云进来问问,一切就都明白了。”   梅含蕾看到谢青瑶的举止,脸色稍稍好看了些,忙吩咐婆子带素云上来。   谢青瑶在来之前已经把荷包给了素云,所以并不怕她胡言乱语。倒是梅含蕾满脸期待,像个排队等着领馒头的饿汉。   素云怯怯地抬起头来看了谢青瑶一眼。屈膝向太妃跪下。   梅含蕾便冷声问道:“沈侧妃屋子里的香炉,是你管着的?”   素云叩头不语。   谢青瑶有以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淡淡地道:“自己交代,还是等动大刑,你选一个。”   素云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哭道:“不用动大刑。奴婢昨儿已经对夫人说过实情了!沈侧妃屋子里点的香是奴婢换过的,奴婢恨侧妃苛待下人,所以想害死她的孩子、害她失宠!这都是奴婢一个人的主意,没有同伙也没有人指使!王爷若是不信,奴婢只好碰死在这里!”   君御涵微微皱眉,太妃已冷笑道:“无人指使?你的胆子倒是不小!你把闲月居的香料换成了什么?麝香,还是郁金香?害人的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素云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梅含蕾重重地在手边的梅花小几上拍了一把,厉声道:“府中严禁私相授受,你是在内室伺候的大丫头,连出二门的机会都不多,怎么会有那样害人的东西?还说没有同伙,送东西给你的人是谁?”   “此事是奴婢一人所为,请侧妃惩罚奴婢一人便可!”素云连连叩头,大哭不止。   谢青瑶忍不住摇头叹气。   梅含蕾又追问了几句,素云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做的,虽然说不出香料的来源,却怎么也不肯说是谁主使。   月夫人在旁冷笑道:“这种贱骨头,不挨打是不会懂事的!拉出门去打她三十板子,保管什么都说了!”   太妃闻言皱眉不语,与身旁的嬷嬷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谢青瑶淡淡地道:“先前梅姐姐说,事情与‘王爷心尖子上的一个人’有关?不知是素云私下跟姐姐说的,还是姐姐拿到了别的证据?”   梅含蕾的脸色僵了一下,半晌才讪笑道:“这丫头的嘴犟得很,我也是没问出什么来。只是看她吞吞吐吐的样子,猜想她背后指使的应当是咱们之中的某个人罢了。”   太妃看向梅含蕾,眼中已有厉色:“什么都没问出来,你就敢在这里指桑骂槐?”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2.反咬一口   梅氏忙起身走到素云的身旁跪下,急道:“是妾身失言,但……府中出了这样的事,十有八九是有人因妒生恨!昨日青妹妹与妾身细加考量一番,已发现有一位姐妹十分可疑。”   “有这等事?”太妃眉心微蹙,严厉地盯着她道:“你可不要信口开河!”   “妾身不敢妄言。青妹妹昨日已见过那人,考其言行确实十分可疑,太妃一问便知!”梅氏以首触地,信誓旦旦地说道。   太妃闻言便将目光转向了谢青瑶:“梅氏所言可真?”   谢青瑶在唇角勾起一抹苦笑,无奈地跪到了梅氏的身旁:“确实如此。姐妹们素日相处,只有相互照应的,贱妾只当那人与人为善,谁知如今竟查出这样的结果,贱妾也不愿相信!但是事实摆在那儿,贱妾虽痛心,也是无可奈何……”   “说了半天,到底是谁?”太妃皱紧了眉头。不耐烦地问。   谢青瑶侧目向素云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贱妾不敢胡言乱语,谁是素云背后的主子,谁就是此番下毒手的幕后之人!”   素云依旧坚称无人指使,谢青瑶便冷笑道:“我手中并非没有证据,叫你交代主使之人,是有心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自己要寻死,谁也救不得你!”   素云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露出迟疑之色。   君御涵忽然在旁冷声道:“此时还不肯说,真当王府的刑房是虚设的么?”   “奴婢不敢!”素云浑身一颤,慌忙叫道。   梅侧妃忙厉声喝道:“既如此,还不快说!”   素云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转向梅含蕾,重重地磕了三个头,一字一顿地道:“侧妃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万死难报。这两年奴婢帮您做的伤天害理之事已经够多,实在不能再坚持下去……”   “你说什么!你……你血口喷人!”梅含蕾猛地站起身来,用尽全力抬脚往素云的身上踹去。   素云不敢躲闪。咬牙挨了这一下子,重重地跌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梅含蕾脸色煞白。哆哆嗦嗦地伸手指着素云,厉声喝道:“是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是谁指使你污蔑我的?素云,我自问这些年待你并不薄!”   谢青瑶往旁边让了一下。给这主仆二人让出“战场”,淡淡地道:“这倒是句大实话。素云,梅姐姐这些年待你,确实无可指摘吧?你先前在倚翠园,只是个寻常的洒扫贱婢罢了,若非梅姐姐提携你做了一等大丫头。安排你到沈姐姐身旁伺候,又时常赠你些银两绢帛,你哪有银钱替你父亲治病?如今你自己做了错事,便想着攀诬梅姐姐吗?”   江月婉原本摇摇欲坠地坐在人群最后面,只等素云把她咬出来的。直到听见素云攀扯梅氏,她才知谢青瑶确实另有安排。   此时见谢青瑶假装申斥素云,江月婉忙打起精神,微笑道:“青妹妹先别忙着骂丫头,她先前说这两年帮梅侧妃姐姐做了不少事呢。我们总该先听听她都做了什么,再请太妃和王爷决定如何处置才是啊!”   梅含蕾转脸看着她,厉声骂道:“你这贱婢,这屋里什么时候有你说话的份了?若是去年你怀着孩子的时候,王爷或许还肯看你一眼,但是现在——你算个什么东西!”   提到孩子。江月婉脸上的笑容顿时冷了下来:“梅姐姐既然提到了孩子,贱妾正想问一句:梅姐姐去年便承诺过一定给贱妾一个交代的,如今时间过去了一年有余。贱妾要的‘交代’在何处?”   梅含蕾柳眉倒竖,正要发怒,素云已冷笑道:“婉夫人自己知道答案,又何必一定要听梅侧妃说出来呢?您房门口的青石板,是您屋里的小丫头良儿有意垫歪了的。您若是真不知道,又何必把所有的丫头全部打发走?”   江月婉的脸上露出一个凄凉的笑容:“良儿……果然是她?梅姐姐。如果贱妾没记错,良儿是梅姐姐赏给贱妾的奴婢吧?”   梅含蕾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冷笑道:“是又怎样?那贱婢心肠歹毒,我已叫人将她杖毙,你是看到了的!如今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你又想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来吗?仅靠你几句胡言乱语。太妃和王爷凭什么信你!”   谢青瑶起身退到一旁,淡淡地道:“梅姐姐言之有理。过去了那么久的事,如今确实是无凭无据了……”   梅含蕾横了谢青瑶一眼,冷声问道:“素云这贱婢胡言乱语,是不是你挑唆的?还有江月婉这贱人……你跟她们串通好了,一起来污蔑我的?”   谢青瑶无辜地摇了摇头,轻叹道:“梅姐姐误会我了。自我进府以来,姐姐一直对我照顾有加,我实在不愿相信姐姐会是这样的人,只是……姐姐,久走夜路必撞鬼,您害的人多了,终有一个人会跟您不死不休的。”   月夫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鄙夷地看着谢青瑶:“所谓狼心狗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我记得前段时间有人屋子失火,梅姐姐可是不眠不休地照顾了那人半个多月呢!如今有人刚从鬼门关上回来,就打算反咬救命恩人一口了?”   谢青瑶连眼神也吝于给她一个,只撇了撇嘴,淡淡地道:“梅姐姐照顾我半个多月,我自然是感激不尽的,只是如果那点火的人、封窗户的人和锁门的人都跟梅姐姐没有关系的话,我应该会更感激的。”   梅含蕾忽然“呵呵”地笑了起来:“怎么,你们一个个在府里受过的委屈都不少啊?这会儿都想赖到我的身上不成?”   谢青瑶无奈道:“我倒想赖到旁人身上,只是这府中只有姐姐一个人在兴风作浪。不赖到姐姐身上,还能赖到谁的身上呢?”   “你——简直岂有此理!王爷,您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别人把脏水泼到我的身上吗?”梅含蕾已被气得浑身发颤,勉强忍住冲上前跟谢青瑶几人厮打的冲动,转向君御涵,带着哭腔质问道。   君御涵微蹙眉心,不耐地向谢青瑶道:“若是没有证据,你还是不要信口开河的好。”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3.本王该如何谢你才好?   谢青瑶恭顺地敛衽应下,随后转头向门口的丫鬟吩咐了一声。   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略有些佝偻的人影慢慢地蹭了进来。   看清来人,众人无不相顾失色。   “你……你不是死了么!”梅含蕾“咚”地一声跌倒在地上,过了许久才勉强支起半边身子,脸色煞白地指着来人质问道。   那人走到屋子正中央跪下,向太妃和君御涵行过礼之后猛地抬起头来,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盯着梅含蕾,怒声道:“没错,小人确实应该已经‘死’了。只是如今小人死不瞑目。不得不回来向侧妃您讨个说法!”   “张老栓,你死就死了,还要什么说法?”梅含蕾早已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双腿却始终软得使不上力,只得尽量直起身子,强撑着威严斥责道。   来人正是前日刚刚在枕香阁触柱身亡的车夫张老栓。那日连君御涵在内,有不少人是亲眼见他撞死了的,如今忽然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这里,人人都免不了心中有些发毛。   但片刻之后,大多数人便放下了心,心知青天白日,撞鬼是不可能的,必定是这个车夫并没有死成,被人救转了过来。   唯有梅含蕾心中有“鬼”,依旧浑身发冷,早没了平日的半分威仪。   张老栓一张黧黑的脸上满是怒意,全无平日的谦卑畏缩:“好教太妃和王爷得知:当日青夫人回府途中坠河并不是意外!两个月前梅侧妃吩咐小人在鸣琴山官道上给马匹下毒,让青夫人的马车滚到山下的河里去,小人心知不该。但梅侧妃以小人的老母和幼子威胁……”   梅侧妃伸出颤抖的手指着张老栓,气得浑身发颤。   张老栓无视她的怒意,继续说道:“事后一月有余,梅侧妃又说青夫人并没有死,要小人回来指证青夫人与人私通……小人既上了贼船无话可说,可是梅侧妃答应过等小人死了,便善待小人的老母和妻儿,可是小人触柱当天,她就在小人家中的草房里点了一把火,迫得小人的妻子拖家带口沿街乞讨!小人自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善终,但梅侧妃这样罪大恶极的人反倒平安无事,小人死也不服!”   这车夫人虽矮小,声音却颇为洪亮,梅含蕾几次想开口打断,都被他的声音给压了下去。等到张老栓终于说完,梅含蕾早已颤抖得像得了羊癫疯一样。   “梅氏,此人所言可真?”太妃拈着手中的佛珠,沉声问道。   梅含蕾勉力抬起头来,露出哀哀乞怜的神色:“太妃明鉴,妾身在府中两年,与众姐妹一向和睦相处,从未有过半点龃龉,怎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这奴才不知受了谁的指使,这样攀咬妾身……请太妃为妾身做主啊!”   跟柳月娘坐在一处的一个粉衣女子忽然微笑起来,阴阳怪气地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面上温和端方的人,也未必便没有歹毒的心肠。梅姐姐若说有人在污蔑您,难道从青妹妹、婉姐姐到素云和这个车夫,每个人都单单只跟您一个人过不去吗?”   梅含蕾怨毒地盯着说话的人。厉声喝道:“齐友蓉,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也想来落井下石吗?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就凭你这种庸脂俗粉,便是没有了我,这府里轮不到你爬到上头来!”   君御涵轻轻地放下茶盏,骨瓷的碟子碰在梨木桌面上。发出“叮”地一声轻响。   一群女人吵嚷不休的时候,这样轻的声音本来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但此时的屋子里,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梅侧妃的脸上露出希冀的神色,膝行到君御涵的面前。哭道:“王爷,妾身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呀!妾身生在诗礼世家,岂会做这等连盗贼都不如的事?”   君御涵平静地看着她,既没有怜悯,也没有愤怒。梅含蕾猜不透他的主意,只得跪在他脚下哀哀切切地哭着。   等她的哭声低下去之后,君御涵从袖中取出一件东西来,丢到了她的脚下:“看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寻常的纸包,谢青瑶等人不明所以。梅含蕾却大惊失色,整个人摇摇欲坠,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那是什么东西?”太妃紧皱着眉头,问出了大家心中的疑问。   梅含蕾哆哆嗦嗦地把纸包打开了一角,随后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将纸包远远地甩了出去,丢到了柳月娘的脚边。   柳月娘迟疑了一下,俯身将纸包捡了起来,双手奉到太妃的面前。   纸包中有件东西掉落出来,缓缓飘到了地上,在场众人无不骇然变色。   太妃嫌恶地将纸包丢开,冷声问:“梅氏,这是什么东西?”   “妾,妾身……”梅含蕾瘫倒在地上,半晌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太妃只得跟众人一起。将目光投向了君御涵。   后者平静地道:“扎纸人,是民间的一种巫蛊之术,这纸人上面写的,似乎是谢氏的八字,而笔迹,是梅氏的。”   此话一出,太妃立刻气得脸色铁青。   谢青瑶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忙问:“这东西……王爷是从哪里拿来的?”   “难道不是你送来的?”君御涵眉梢微挑,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谢青瑶心中暗暗打齐,面上却不动声色:“贱妾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便是捡到了,也不知是做什么的,怎么会送这种东西给王爷呢?”   君御涵微微点头,也不知是信了还是不信:“这是今日一早在枕香阁门外捡到的,纸包里的那些粉末。已经找大夫看过了,是郁金香。”   谢青瑶讪笑一下,暗暗揣测他的言外之意。   柳月娘忙在一旁急问:“在枕香阁门外捡到的?那岂不是说,这都是青妹妹的东西?”   江月婉轻哼一声,清泠泠地道:“王爷昨夜宿在枕香阁,府中人尽皆知。东西丢在枕香阁的门口,只是为了叫王爷捡到罢了,却未必是枕香阁中的东西!倒是今日一早仿佛听见人说,倚翠园中遭了贼?不知道梅姐姐的屋子里丢了什么没有?”   这个问题完全用不着回答,众人只看梅含蕾的脸色。便已经可以知道答案了。   太妃嫌恶地瞥了梅氏一眼,冷笑道:“好一个文雅端方的大家闺秀!”   梅氏脸色灰败地瘫倒在地上,连一句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   君御涵从袖中取出一张纸丢在地上,漫不经心地道:“念在你在府中主事两年,劳苦功高,本王不忍发落。马车已经备好了,你今日便回去吧。”   梅含蕾颤抖着接过那张纸,只展开了一角,便再也支撑不住,浑身一软彻底昏倒在了地上。   君御涵向门口侍立的婆子们点了点头。便有两人走过来,架起昏迷不醒的梅含蕾,飞快地退了下去。   谢青瑶不由得有些发愣。   对梅氏这样的大家闺秀而言,被休弃回娘家,是比责打或法办更严重的惩罚,但这不是让谢青瑶发愣的原因。   谢青瑶诧异的是,君御涵竟连休书都早写好了?他能不能不要这样迅速?这样子搞得她很没有成就感好不好?   没等谢青瑶回过神来,君御涵已随口吩咐道:“张老栓、素云二人,为虎作伥,谋害人命,交有司论刑;侧妃沈氏性虽跋扈,然无大恶,即日起免除闭门思过之责,闲月居奴婢仍回原处听用;月夫人柳氏与原侧妃梅氏过从甚密,明知其恶而不发,废‘夫人’位,降为妾……”   转眼之间,尘埃落定,谢青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结果,比她原本想象的还要好。   先有张老栓的“死而复生”,后有那个“从天而降”的纸包,梅氏几乎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君御涵一锤定音地定了罪。   看上去,似乎老天都在帮她。   可是谢青瑶知道,帮她的不是老天,是莫浅。   她不知道莫浅是如何从倚翠园中搜出那个纸包的,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法子让张老栓“死而复生”的。但记忆中的莫浅哥一直无所不能,他做到任何事,都不会让谢青瑶觉得诧异。   ——好吧,虽然她前些日子曾经诧异过,但今后再也不会了。   曾经以为莫浅本领虽大,但面对王府的时候,应该依旧是无力的,不想她竟然还是小看了他。   那个自幼跟她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竟比她原本以为的更加不简单呢!   下次见了莫浅哥,一定要细细盘问清楚,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他是如何做到的?   谢青瑶正在暗自出神,忽然听到君御涵叫她,吓得她打了个激灵:“王爷有何吩咐?”   君御涵向她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这样的结果。你可满意?”   谢青瑶忙垂下头,恭谨地道:“王爷的处置,自然是公正的。”   君御涵伸手向她招了招,谢青瑶虽不明所以,还是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在一众女子羡慕或妒恨的目光之中,君御涵轻轻将谢青瑶揽到自己身旁,低头笑道:“这件事能够水落石出,你居功至伟。你说,本王该如何谢你才好?”   谢青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很奇怪,君御涵的笑容明明是温暖的,可她却莫名地感到不寒而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4.侧妃   “为王爷分忧,是贱妾和众姐妹的分内之事,如何当得起一个‘谢’字?王爷这话,实在是折煞贱妾了。”谢青瑶低下头,状似羞怯,其实是为了避开君御涵似深情却更像是探究的目光。   蓉夫人齐氏见状。忙在一旁笑道:“青妹妹这话实在太谦了!若非青妹妹你聪明果敢,一齐作气揭穿了梅氏的诸多把戏,我们只怕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地被她蒙在齐里呢!前有婉妹妹、后有沈侧妃,谁知道她接下来打算对咱们当中的哪一个下手?咱们姐妹们的性命几乎都可以说是青妹妹救的,这会儿王爷便是要封青妹妹做侧妃,我们姐妹们也心服口服!众姐妹们,是不是啊?”   一众女子齐声应“是”,吓得谢青瑶面如土色:“众位姐姐可不要害我!我无才无德,进府又晚,忝与姐姐们同列已经是天大的福缘,岂敢妄想高位……”话未说完,太妃已笑着打断了她:“你诸般都好。就是性情太谨慎了些。沈氏与你同时进府,身份也不比你高什么,可当日她被封侧妃的时候,就只管欢天喜地,哪像你,这般畏首畏尾的!”   谢青瑶忙道:“沈姐姐那时候是因为有孕在身,贱妾岂能与沈姐姐相比?太妃就别跟着姐姐们一起取笑我了!”   “你的才德胜沈氏百倍,她能做得侧妃,你自然也做得,有什么好推辞的?”君御涵微微蹙了眉,不耐地道。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还想推脱,君御涵已站起身向太妃拱了拱手:“梅氏一去,府中缺了个主事之人,儿子有意叫谢氏历练一番,母妃以为如何?”   太妃点了点头,满面春风地道:“正该如此。”   谢青瑶慌忙跪地,直呼“不可”。   太妃吩咐丫鬟搀她起身。不耐地道:“今日之事,你是众望所归,不得推辞!”   “可是……”谢青瑶急得白了脸。   她并不是口头上谦逊。而是真的不敢接这个差事啊!君御涵的心思晦暗不明,焉知不是挖了个坑来给她跳?在得到他的信任之前,他越是把她架得高。她的处境就越危险啊!   太妃叹了口气,疲惫地道:“我也知道你性情疏懒,不愿管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可是你放眼看看:你这几个姐妹,不是性子弱,就是身子弱。谁能挑得起这副担子?我已经一把年纪了,你难道真的忍心看我为家长里短的事情操劳,不肯替我分忧吗?”   谢青瑶还想推辞,在太妃的悲情牌下,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略一迟疑间,君御涵已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不得多言。”   谢青瑶再不敢多说,只得委委屈屈地向太妃磕了头,又向君御涵行礼谢恩。   一众莺莺燕燕们见状忙齐齐跪下行礼。闹得谢青瑶一时手足无措。   忽然间从“妹妹”变成了“姐姐”,让谢青瑶瞬间百感交集。   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荒唐:她的身份,似乎一直在“姐姐”和“妹妹”之间换来换去,真担心次数多了,连自己都记不清楚自己是谁了!   太妃招手将谢青瑶唤到身旁,笑着埋怨道:“做了侧妃。离正妃的位置也只有一步之遥了。在别人,这是求之不得的福分,你倒当是我要给你亏吃呢!”   谢青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道:“德薄而位尊,是为人的大忌讳,贱妾只怕才德不足以服众,伤了王府的体面,也害了贱妾自己。”   太妃的神色一肃,许久才笑道:“懂得这个道理。也就算不上‘德薄’了。你年纪轻轻的,多历练一番总没有坏处。回头我叫人把府里的对牌和账册都送到你那里去,你先慢慢看着,有不懂的,来问我就是。这会儿你们也都累了,先散了吧。”   万般无奈之下。谢青瑶只得应了,跟着众人一起告辞出来,连迈步都觉得比平时困难了几分。   蓉夫人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姐姐”长“姐姐”短,听得谢青瑶头皮发麻。   幸而君御涵很快跟了出来,将谢青瑶的耳朵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了出来。   只是,耳朵轻松了,心里却只会更累。   谢青瑶并不觉得自己有值得君御涵留恋的地方。他突如其来的偏爱、莫名其妙的宠溺,都让谢青瑶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   这会儿他沉默不语地走在身旁,更让谢青瑶慌张得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   “没有了梅氏,沈氏也已经一蹶不振,这府里,再也不会有人挡住你的路了吧?”君御涵不疾不徐地开了口。   谢青瑶细品他言下之意,心中越发憋闷,许久才轻声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路在哪儿,怎么会有人挡住我的路?”   君御涵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这话倒也坦诚,然而没什么用。你不知道你的路在哪儿,却也不需要知道,自然会有人告诉你该往哪里走。”   谢青瑶心中渐渐明朗,知道他是在嘲讽她替别人做爪牙,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只得沉默以对。   走到枕香阁门外的梅花林那里,君御涵没有急着进门。却拉着谢青瑶走入林中,在石凳上坐下,随手折下一小枝红梅,插在谢青瑶的髻上。   谢青瑶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下,花瓣微凉湿润的触感从指尖传入心里,她的心头不禁微微一颤。   下一刻,耳边却听见君御涵淡淡地说道:“王府中的事情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梅氏尚在的时候,你都能有本事让人不声不响地夜搜倚翠园,现在梅氏已经不在了,这府里还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你呢?”   谢青瑶微微一怔,立刻明白,倚翠园的事,也被他算到她的头上了。   或许,还要加上张老栓“死而复生”的事吧?   这两件事,与谢青瑶多多少少也算有几分关系,算在她的头上倒不十分冤枉。君御涵的心里既然已经有了结论,再怎么解释都只会让他的疑虑更深罢了。   谢青瑶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男人,整颗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5.你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君御涵当晚并没有在枕香阁留宿,第二天、第三天……之后也一直没有。   据丫鬟们说,他有时会到婉夫人或者蓉夫人那里去,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在书房独宿。   对这样的现状。谢青瑶是很喜闻乐见的。因为她现在的身份已经与往昔大不相同,朱嬷嬷等婆子和丫鬟们再不敢对她有丝毫轻视,谢青瑶这一阵的日子,可以说是舒坦得很了。   这一阵府里的女人们一个比一个消停,除了沈氏隔三差五哭闹一阵之外,几乎可以说是波澜不惊的了。   谢青瑶每日到萱福堂那里去应个卯,拣着重要的事情向太妃提一提,对府中的事务渐渐地上了手。连积年管事的婆子们都对她赞不绝口。   经手的账目,谢青瑶是一点都不敢马虎的,虽然心里明明知道,到了她手里的数字,十有八九是假的。   去萱福堂的次数多了,遇见君御涵是常有的事。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文尔雅,对谢青瑶尤其和颜悦色,所以即使他已有半个多月未曾踏足枕香阁,府中也并没有出现谢青瑶失宠的传言。   腊月底,府中的杂事渐渐地多了起来。   春联、烟花、正月里要用的戏酒、宴请宾客的名册和酒席的菜式、参加宫宴的需要准备的服饰和礼仪……桩桩件件都要花费心思,谢青瑶终于感到有几分力不从心。   枕香阁正房外面的小花厅,已被谢青瑶用作了处理杂事的场所。一天到晚总有管事的婆子们进进出出,倒也热闹喜庆。   这日谢青瑶送走了一帮过来对账的婆子。正要喘一口气,小丫鬟雪儿却捧了一本小册子走了进来:“宴请的名册已经送过来了。请侧妃看看,可还有什么疏漏没有?”   谢青瑶接过名册,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在家里十六年。念的书也没有这半个月看册子多。”   雪儿抿嘴一笑:“太妃说了,这叫‘能者多劳’!王爷不是也说了么,认字就是要多看多记的,看过的账本子多了,自然也就会算账了、字也就认得了。”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无奈地揉了揉额角:“这字太小。我不认得!你去给我把写字的人叫来!”   雪儿笑着走了出去,谢青瑶便靠在软榻上唉声叹气起来。   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朗朗的笑声:“自己不学无术,反倒怪在下的字写得小,这是什么道理?当今圣天子科举取士。取的可也是蝇头小楷,难道侧妃这里的规矩。竟比圣上那里的还要大么?”   谢青瑶听见这声音,整个人顿时精神了起来。   莫浅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谢青瑶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案前,一本正经地看册子的场景。   雪儿福了福身。一语不发地退了下去。   莫浅径直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语不发。   静默了许久,谢青瑶终于忍无可忍地丢开册子站起身来,转头却恰好撞上莫浅戏谑的目光。   一肚子的怒气瞬间变成了委屈。谢青瑶闷声不响地坐了回去,抬手用袖子遮住脸,开始生闷气。   莫浅不慌不忙地起身走了过来,从桌上拿过那本名册展开,煞有介事地问:“这份名册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请侧妃明示。”   谢青瑶立刻抬起头来,怒声道:“莫先生做事一向稳妥,岂会有不清楚的地方?”   “既无不妥,侧妃唤在下前来,所为何事?”莫浅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丝毫不受谢青瑶怒气的影响。   谢青瑶脸上的怒色却渐渐地有些挂不住了。   所为何事?   她也不知道所为何事,只是看到名册上熟悉的笔迹,她就忍不住那样吩咐了。   这个理由够不够充分?   显然是不够的。从他口中戏谑地吐出来的“侧妃”两个字,一遍一遍残忍地提醒着她,她和她的莫浅哥,已经越走越远了。   两个人。四目相对,一个横眉竖目,一个笑意满满,这场景,说不出的别扭。   许久之后,谢青瑶颓然地低下了头:“先前看不懂,现在看懂了。辛苦先生白跑一趟,抱歉。”   下一刻,谢青瑶感到自己的手腕一紧。一道戏谑的笑声随即在她头顶上响了起来:“侧妃确定自己真的看懂了么?”   “放肆,你放开我!”谢青瑶怒容满面,用力想甩脱他的手,却只能让自己的手腕更痛而已。   二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莫浅只是气定神闲地伸出了一只手,谢青瑶却不得不拧着身子靠在桌上,非但要忍受手腕被以一种别扭的姿态攥着,更要忍受腰上越来越明显的酸痛。   力气小是一件多么悲催的事!奇怪的是,莫浅明明是一个不用下地不用挑水的文弱书生,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的?   谢青瑶忍不住在心中暗暗诅咒。   莫浅脸上的笑意却越发加深了:“放肆?侧妃是在说我么?”   谢青瑶心里积攒了许久的怒意再也压抑不住:“不说你说谁?你既然口口声声叫我‘侧妃’,难道不知道冒犯王府女眷是什么罪名么?在你的心里,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   “你希望我把你当成什么?”莫浅的笑容未变,谢青瑶却隐隐感觉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有些危险。   这样阴阳怪气的莫浅哥,让谢青瑶觉得十分陌生。   难道是因为进了王府,被君御涵那个阴晴不定的家伙给传染了?   一个高深莫测的君御涵,已经迫得她不得不殚精竭虑来应付;宫里还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露出毒牙的皇帝,那更是一个随时会要人命的家伙;现在连一向对她掏心掏肺的莫浅哥也变得这样奇怪……   从她进入王府的哪一天起,这个世界,好像就已经彻底变了。   谢青瑶不禁悲从中来。   莫浅忽然意识到不对,慌忙放开了手:“不是吧,这也哭?你还真是水做的啊?”   “不劳莫先生费心!”谢青瑶缩回榻上,双手抱膝闷声道。   见状,刚刚还得意洋洋地掌控着局势的莫浅,立刻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6.你不会一直是睿王的侧妃   “走开!”谢青瑶狠狠地推开莫浅,厉声呵斥。   莫浅死皮赖脸地凑了过来,无奈道:“已经做了王府的侧妃,怎么还跟小野猫一样,张牙舞爪的!”   “谁要你管!我是睿王的侧妃,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我像小野猫还是像母老虎。跟你有关系么?”谢青瑶一边推他,一边絮絮地抱怨。   莫浅敏捷地避过她的推搡,顺势捉住了她的粉拳,半真半假地笑道:“怎么没关系?你又不会一直是睿王的侧妃……过个三年两年的,不是还得我接手么?你答应过我的事,转眼就忘了?”   谢青瑶手上争不过他,嘴上却不肯认输:“谁答应你了?一直都是你自己在自说自话好不好?何况……”   “何况什么?”莫浅的脸色难看起来。   谢青瑶背对着他,没有看到他的表情,只狠狠地在手心里掐了一把,咬牙切齿地道:“何况你明明对我唯恐避之不及……我才不会信你的话!你早就烦了我了,巴不得我再也不纠缠你才对吧!你放心好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以后再也不麻烦你,再也不耽误你莫先生的锦绣前程了,你满意了吧?”   片刻的静默之后,身后忽然响起了低低的笑声。   谢青瑶心中苦恼已极,忍不住伏在膝上抽噎起来。   “你生气,是因为我这些日子没来看你?”莫浅的声音带着笑意,让谢青瑶越发觉得自己这会儿哭得像个傻瓜。   “我有什么资格怪你?从决定进王府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跟从前彻底告别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你还肯管我才叫奇怪……你走吧,在这屋里呆久了,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闲话来呢!”谢青瑶狠狠地擦了擦眼睛,瓮声瓮气地道。   身后的莫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许久才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胡思乱想?”   谢青瑶用帕子沾了沾眼角,慢慢地转过身来,露出一个自以为没有破绽的笑容:“到现在为止,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我不允许呢?”莫浅握紧了拳头,硬邦邦地问。   谢青瑶嗤笑一声。悠悠地问:“你为什么不允许?躲着我的是你,口口声声把我叫作‘侧妃’,敬而远之的也是你。如今我终于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又‘不允许’了,何苦来呢?”   “蠢丫头。你真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做?”莫浅又好气又好笑,眼见谢青瑶认认真真地闹起了别扭,只得在她面前蹲下,认真地盯着她问道。   谢青瑶觉得自己是明白的,但看到莫浅诚挚的目光,她又有些不确定起来。   莫浅待她。一直是很好的。若不是因为这些日子的刻意避而不见,她原本并不相信莫浅会待她渐渐疏冷……   “不要告诉我,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做的!”谢青瑶瞪着眼睛,竭力装作底气十足的样子,心中却已经软了下来。   莫浅呼出一口气,放下了心:“不然你以为呢?”   谢青瑶恢复了蜷成一团的姿势,沉默许久才低声道:“就算是为了保护我,我也会不高兴。我宁可你还是以前那个莫浅哥,不管对我还是对别人。永远都是真实的。我怕麻烦是不假,但我更怕被蒙在齐里,怕你把所有的麻烦都扛在自己的肩上……我并不是一个适合躲在你身后安享太平的女人。莫浅哥,现在的你,让我感到很陌生,很……害怕。”   莫浅静静地听她说完。神色有些动容。   许久之后,谢青瑶才听见他轻叹道:“我也希望可以永远像从前那样,可是瑶儿。王府不比秦家庄那个小地方。在这里,稍不留神便会有性命之忧啊!”   谢青瑶知道他言之成理,一时不禁沉默下来。   说来说去,倒好像是她自己太无理取闹了。莫浅一直在为她打算,她却只因为自己心里不舒服,就责怪他不肯像从前一样宠着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想到莫浅为她做了那么多事,而她自己除了闯祸惹麻烦,似乎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谢青瑶忽然觉得惭愧不已。   莫浅从后面拥住她的肩,谢青瑶颤了一下,没有避开。   只听莫浅低声叹道:“你今天说这样的话。我很高兴。”   “高兴?”谢青瑶被他搞糊涂了。   他难道不该怪她无理取闹么?就算他一向纵容她,至多也不过是不生她的气罢了,这“高兴”二字,从何说起?   仿佛知道她的疑问,莫浅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你如今成了侧妃,在君御涵的女人之中算得上是第一人了。凭着君御涵和太妃对你的爱重,说不定哪一日就干脆叫你做了王妃。我真怕你会渐渐喜欢上这里的生活,忘了我们从前的约定……你还肯生我的气,至少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让我高兴的了。”   听他说完,谢青瑶才发觉自己早已僵住了。   她的心里有他吗?   什么时候有过?现在是不是还有?   这实在是一个没法子回答的问题。   一口箱子里装着什么,只要打开盖子就可以看得到;可是一个人的心里装着什么,如何才能看得清楚?   听着莫浅欣慰的话语,谢青瑶实在无法把这样的疑问问出口,只得随着他的声音,轻叹了一声:“你知道,我并不稀罕当什么侧妃,王爷待我,也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   话到嘴边,谢青瑶却又迟疑着咽了下去。   有些事,莫浅并没有问过,她若是急着解释,是不是显得她太不自重了些?   谢青瑶自然不知道。在她迟疑着咽下那一句话的时候,莫浅的心里也在犹疑。   这一段时日,他躲着不肯与谢青瑶相见,除了先前说出来的那个原因之外,还因为有一个担忧一直萦绕心头,挥之不去:青瑶她,会不会已经对君御涵动了心?   毕竟,睿王君御涵的“浊世佳公子”之名,是天下皆知的。青瑶虽与那些庸脂俗粉截然不同,却也是一个有着少女情怀的寻常女儿家。与这样一个几乎称得上完美的男人朝夕相处,被他捧在掌心里宠爱着,她真的可以做到全然不动心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7.等闲变却故人心   “瑶儿,如果有可能,你愿意现在就离开睿王府吗?”莫浅踌躇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一个十分任性的问题。   谢青瑶闻言皱起了眉头:“根本不会有这种可能嘛!王府的势力那么大,我能跑到天边去不成?如果王府的女人可以轻易离开,当初青媚回家之后。就根本不需要我替她回来啊!”   莫浅的脸色并不好看,似痛苦、似后悔,或许还有几分气恼:“我是说如果。如果不会连累家人,你愿意现在就离开吗?只有你我二人,找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再也不管王府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许是莫浅的神色太过郑重,谢青瑶一时被吓住了。   她的心里一直在对自己说,不会有这种可能的,所以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考虑的问题。   可是“假设”呢?假设不会连累家人,她愿意现在就离开吗?   谢青瑶惊愕地发现,已经到了嘴边的那个答案,她竟始终没法说出口。   莫浅哥待她。诚然是极好的。可是……   她的心里总觉得缺少了一点什么。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她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在莫浅看来,谢青瑶的沉默,显然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他自嘲地苦笑了一声,许久才叹道:“我早该想到是这样……也许是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该竭尽全力阻止你到王府来的。”   谢青瑶心中一酸,忙道:“不是这样……莫浅哥,我不愿去想一些没有可能的事,眼下的杂事已经太多,踏踏实实地过好眼前的日子,不是比虚无缥缈的幻想更有意义吗?”   莫浅低头沉默了许久,神情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知道自己的犹豫让他生气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只得局促地坐着,心下暗暗焦急。   许久之后,莫浅缓缓抬起头来,苦笑道:“你说得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多想无益……但是瑶儿,你以前答应我的事,永远都不要忘记。”   以前答应他的事?谢青瑶心头一颤。   他说的是两年之后带她离开的事吗?   答应的时候。她以为他是不可能做到的,但是现在,谢青瑶有些不确定了。   莫浅哥的本领。显然比她以为的要大得多,两年之后,或许他真的会有办法带她出去,并且不连累她的家人吧?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愿意跟他走吗?   谢青瑶惊恐地发现,对这个问题。她的答案依然是不确定的。   但……那毕竟是两年之后的事了。   两年的时间,足够她想清楚很多事,也足够莫浅哥成长到真正明白他这样的执着是不是值得了。或许到了那个时候,不用她拒绝,莫浅哥自己就会放弃这个想法了吧?   谢青瑶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道:“如果你不会改变主意,我想……我不会变卦的。”   莫浅的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谢青瑶有些不自在地低下头去,许久才若无其事地问道:“为什么要等两年?这两年的时间,你打算……用来做什么?”   莫浅闻言露出了一丝难色:“这些事。你不需要多问。你只要知道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我二人的未来,就可以了。两年之后,睿王的日子想必也已经所剩无几了,你若是不走,怕是难逃殉葬的结局,在那之前。我必须待你离开……”   谢青瑶忽然脸色大变。   “怎么了?”莫浅一惊,忙问。   “是谁说……王爷的日子所剩无几了?”谢青瑶并未发觉,自己的声音已经颤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   莫浅愣了一下。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睿王的病情,你该有所耳闻吧?虽然太医院说的时间或许还有三年……或者五年,但他能不能撑到最后,是谁也不知道的事,你总要早作打算才好。”   谢青瑶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然后堵在她的心口那里,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难以言说的抽痛。   是错觉吧?君御涵病重,她也许会觉得可惜,但应该是不至于心痛的。毕竟,那个人一向高深莫测。更将她当家贼一样防着,她没有理由为他心痛的……吧?   谢青瑶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一个笑容来,却不知道煞白的脸色早已毫不含糊地出卖了她。   努力了很久之后,谢青瑶才勉强压下喉头的酸痛,若无其事地笑道:“可是王爷明明并不像生病的样子。我偷偷给他把过脉,一点问题都看不出来;他的药我也看见过,虽然加了许多名贵药材,但里面很多药材的药性都是相克的,喝下去至多不过滋补而已,治病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一直怀疑,他的病,是假装的。”“此话当真?”莫浅的神色忽然郑重起来。   谢青瑶茫然地点了点头,却见莫浅的双手下意识地攥紧成拳,紧抿双唇沉吟了许久。   谢青瑶吃了一惊,忙问:“有什么不对吗?我是不是……不该知道这些?”   莫浅缓缓松开了拳头,温和地道:“没有。这件事不要再跟别人提,免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谢青瑶茫然地点了点头。   莫浅勉强一笑,扶着她的肩膀:“不管他是真病还是假病,这两年王府之中总是会出一些变故的,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   谢青瑶只好继续点头。   莫浅哥有心事,却不愿意告诉她,她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追问。   莫浅看出了谢青瑶的心思,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寻常而已,但无论怎样都跟咱们没关系,你不要胡思乱想。”   “也不知道是谁在胡思乱想。”谢青瑶轻声嘀咕。   莫浅没有理会她的抱怨,却忽然问道:“上次你说玉蟾落到了梅氏的手中,不会有错吗?”   这话题转换得太快,谢青瑶愣了一下才点头道:“不会有错。怎么了?”   莫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许久才道:“倚翠园中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见不得人的东西倒找出来了不少,却独独没有那枚玉蟾。就连梅氏出府的时候带的东西,我也叫人搜查过,还是一无所获……”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玉蟾真的不在她的手里?她已经离了王府,总不至于害拿着那枚对她已经没什么用的玉蟾走……”谢青瑶皱紧了眉头,疑惑道。   莫浅苦笑了一声:“岂止是离了王府?梅相通敌卖国,前几日已被满门抄斩,就连相府,也早已经烧得片瓦无存了!”   相府?是梅侧妃的母家?满门抄斩?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她一直以为,君御涵那样痛快地给了梅含蕾一纸休书,是因为梅氏在府中作恶太多。如今看来,竟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梅氏所做的那些恶事,不过是给了君御涵一个名正言顺地休弃她的理由罢了。既然是梅丞相犯了事,哪怕梅氏真的温柔娴雅善良端淑,王府也是不会容下她的。   明白这些之后,谢青瑶忽然莫名地有些心灰意冷,以至于并没有留意到莫浅什么时候离开了花厅。   玉蟾找不到,谢青瑶知道莫浅是很难过的。这件事,虽然不是她的错,却毕竟是她弄丢了玉蟾,辜负了莫浅哥的一番心意。   但那玉蟾毕竟只是一个玩意儿罢了,虽然贵重,但莫浅哥想必是不会怪她的。凭着莫浅哥的本领,以后赚得万贯家财也未必是难事,丢了一枚小小的玉蟾,能算得上是多大的事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8.神秘的小丫鬟   年底这几天,毫无悬念地在焦头烂额之中度过。   秋月已经被谢青瑶寻个由头打发了出去,如今在枕香阁伺候的,只有朱嬷嬷、春花和风儿雪儿几个人了。   春花依旧对谢青瑶爱搭不理的。幸好做事情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谢青瑶对她颇为倚重;风儿出身贫贱,很肯吃苦,只是一天到晚闷声不响的,难免让人觉得有些乏味;但几人之中最让谢青瑶诧异的,当属这个叫雪儿的小丫头了。   这个丫头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往往没等谢青瑶开口,雪儿就早已经不声不响地替她把一切都想到了。这让谢青瑶在惊喜之余。不由得又有些暗暗担忧:丫头太机灵,有时候也未必是好事,谁知道她究竟跟谁一条心呢?   抱着这份“小人之心”,谢青瑶暗中观察了一阵,除了发现这丫头对付下人很有一套之外,却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在不知道第几次看到雪儿三言两语把那些难缠的婆子们打发走之后,谢青瑶终于明白了自己对这丫头的提防和警惕从何而来。   自从她接管家事以来,这小花厅里回事的婆子几乎没断过,可是莫浅哥过来的那次,整整半个下午的时间,竟连一个过来打扰的人也没有。这件事正常吗?   她记得那时候,带莫浅过来的人正是雪儿。替她送莫浅出去的人,也是雪儿。   所以她是不是可以这样猜想:把前来回事的婆子们拦在外面或者打发回去。让她和莫浅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独处了那么久的人,正是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雪儿?   如果是,雪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如果雪儿是某一位夫人安排过来的人,就不该白白放过这个诋毁她甚至扳倒她的机会。除非她背后的主子是太妃,甚至是……君御涵!   谢青瑶忽然觉得不寒而栗。   太妃信不过她,君御涵更加信不过她,这两人往她这里安排一个靠得住的丫头,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如果雪儿真的有别的身份,她和莫浅哥的几次见面。瞒得过谁?   谢青瑶的手心里,渐渐地渗出了黏腻的汗水来。   “……侧妃您看怎么样?”雪儿的眼睛亮晶晶的,笑意盈盈地看着谢青瑶问。   谢青瑶猛然回神,有些慌乱地笑了一下:“刚刚……你在说什么?”   雪儿委屈地撅起了小嘴:“合着奴婢说了这半天。您一个字都没听到啊?”   谢青瑶讪笑一声,没什么底气地道:“早上起太早了嘛。困得迷迷糊糊的,不知怎的就走神了。”   春花恰好捧着点心过来,听见这话立刻接道:“雪儿别信她!她一向是天不亮就起床的,今儿比平时还要晚起了一个刻钟呢。哪里就困着她了?她这两天不是‘犯困’就是走神,八成是在害相思呢,打一顿就好了!”   雪儿捂着嘴笑了起来,谢青瑶白了春花一眼。冷冷地道:“你倒打我一下试试看?反了你了!”   春花很不给面子地还了谢青瑶一个白眼,后者顿时觉得连甜香四溢的杏仁酥都没了味道。   一个做主子的被自己的奴才这样对待,她也算是头一份了吧?真不明白她到底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可恶的丫头……   其实只要她肯给春花改个名字,所有的矛盾都会迎刃而解,但谢青瑶显然是不会承认这一点的。   雪儿抿着嘴笑道:“旁人害相思倒罢了,咱们侧妃害的是哪门子相思?侧妃的‘心上人’不是就在府里的嘛,什么时候想见面了,出了这道门就可以看到啊!”   雪儿的笑容似乎很真诚,但谢青瑶不知道她是不是别有深意,只得随手拈起一块杏仁酥丢到她的身上:“你的嘴巴,都跟着春花学坏了!有打趣我的工夫,先给我说清楚,刚才你问我的话是什么?”   雪儿轻巧地一伸手,便在杏仁酥砸到身上之前将之捞了起来,谢了赏塞进嘴里,边吃边道:“太妃刚刚吩咐下来。明日宫宴,叫您陪着去呢!奴婢问您穿那件新做的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配吉祥如意簪行不行,您倒好,这半天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谢青瑶讪笑了一声,过了片刻才忽然惊叫起来:“你说什么?宫宴?你叫我去参加宫宴?”   雪儿学着春花的样子翻了个白眼,认真地纠正道:“不是奴婢叫您去,是太妃叫您去,宫里的太后和皇上叫您去!”   谢青瑶顿时僵成了一尊木雕。   宫宴?那岂不是意味着她要穿一身啰里啰嗦的衣裳,插一头好几斤重的簪子,一步三摇笑不露齐,跟一群诰命夫人公主郡主甚至还有皇妃太后她们周旋去?   这府里的夫人和侧妃们她还没搞定呢!把她送到那些人精面前去,那不是要她的命吗?   不用等到明天,谢青瑶这会儿就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雪儿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赶在她开口抱怨之前,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她的梦想:“不去是不可能的!您总不能让太妃一个人孤零零地去参加宫宴吧?往年的宫宴都是先头梅氏陪着去的,现在您再看看,这差事除了你,府里还有谁能当得?”   谢青瑶顿时泄了气。   好像确实责无旁贷,可是……   贵妃、皇后、太后……想想就觉得可怕。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是秦家庄那个种田喂猪的村姑,可是王府和皇宫之间,毕竟还是隔着一道名为“君臣”的鸿沟啊!   旁的人还罢了,那皇帝可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上次的事情还没有掰扯清楚呢,这次若是见了他,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乱子来?那家伙可是九五至尊,在他面前,说错一句话都是要掉脑袋的!   想到这些,谢青瑶便有种现在就死过去的冲动。   这时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耳边已经隐隐能听到街上传来的爆竹声。谢青瑶连烦闷的时间都没有,又该到萱福堂那边去张罗家宴的事了。   这个春节,她是注定不会轻松的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69.丢脸也会习惯的   不管谢青瑶有多么不情愿,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第二天刚刚吃过午饭,谢青瑶就被雪儿和朱嬷嬷两个人按在了妆台前,描眉画眼傅粉梳头……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谢青瑶觉得肩膀不是自己的了、腰不是自己的了、脖子不是自己的了,再往镜子里面瞅一眼——哟,脸也不是自己的了!   看着脸上比城墙还要厚三寸的粉,谢青瑶很想拿把刀把它们刮下来。   雪儿笑眯眯地劝道:“平时您高兴怎么着都行,但今儿咱们可是要去见皇上的!素面朝天虽然称得上特立独行,但宫里规矩大,咱们总不能替王府招来些不必要的麻烦不是?”   谢青瑶闻言立刻老实了。   要去见皇上呢……那当然是越丑越好了!   在朱嬷嬷错愕的目光之中,谢青瑶抄起桌上的画眉细笔。在两边眉梢上各勾了一下,好好的远山黛顿时变得不伦不类起来,眉梢斜斜下垂,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等到意识到谢青瑶在做什么,朱嬷嬷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雪儿笑吟吟地看着谢青瑶的动作,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春花诧异地在旁看着,眼中露出奇异的神采;唯有朱嬷嬷一张脸耷拉着,恨不得替谢青瑶把脸洗了重新画。   但是时间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谢青瑶缓缓起身,拖着一身厚重的行头,很没有形象地伸了个懒腰。   出了府门,两辆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谢青瑶不用人搀扶,走到后面那辆马车前面。裙角一撩,利索地跳了上去。   “呀!你怎么——”   下一刻。谢青瑶脚下不稳,险些四仰八叉地跌下车去。   马车中伸出一只手。于千钧一发之际险险地拉住了她。   谢青瑶狼狈地跌进马车中,耳边听到了君御涵促狭的笑声:“笨手笨脚的,就不要逞能了!你在王府门前跌下去,是想让睿王府在大年初一就成为全城百姓的笑料吗?”   谢青瑶好容易坐稳。听见这话又不禁怒从心起:“要不是你不声不响地坐在车里,我怎么会差点跌下去?你好端端的装神弄鬼吓人做什么?”   君御涵替她整了整摇歪了的发簪,挑眉道:“你确定是我在‘装神弄鬼’,而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前面那辆马车是母妃要坐的,我自然和你同乘一辆!我不怪你姗姗来迟,你倒怪我坐在车里等你?”   谢青瑶顿时语塞。正琢磨该如何圆过去,却感觉到君御涵的手在她的鬓边停留了片刻。   莫名地,她的心中有些慌乱了起来。   许久之后,君御涵缓缓放下手:“今天这样的妆扮。不适合你。”   谢青瑶撇嘴道:“自然不适合我,我只适合荆钗布裙素面朝天!这胭脂水粉涂在脸上。简直比糊了一层泥巴还难受!你那个皇帝哥哥真可恶,他自己在宫里过他自己的年就好了,偏把旁人召进去闹腾什么?嫌麻烦不够多么?”   君御涵似乎有些意外,静静地看了谢青瑶片刻。展颜笑道:“这话只能在咱们府里说,若是被外人听了去,你这颗小脑袋,可就危险了。”   谢青瑶自知理亏。讪讪地闭上了嘴。   但是安静只持续了片刻,谢青瑶很快有了新的发现:“你也是不愿意到宫里去的,对不对?你知道我说的话大逆不道,可是你没有骂我啊!该不会是被我误打误撞,说出了你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吧?”   君御涵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   谢青瑶顿时有些洋洋得意起来。   马车中燃着火盆,但毕竟不如屋子里温暖。谢青瑶抱着并不十分温暖的手炉,下意识地往火盆旁边靠了靠。   君御涵忽然伸出手,将谢青瑶微凉的手指握在了掌中:“你不喜欢宫宴?”   谢青瑶撇嘴道:“想想就觉得害怕。那么多人说说笑笑,却没有一个笑容是真诚的。偏偏我又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说错一句话说不定就要掉脑袋……我会喜欢那种鬼地方,除非我的脑袋被母猪咬了!”   君御涵闻言,忍不住大笑起来。   谢青瑶想抽回手,未果,忍不住闷闷地道:“你又嘲笑我……如果觉得我丢人现眼。就不要带我出门啊!”   君御涵住了笑声,依旧握着谢青瑶的手,轻声道:“我倒不想带你出门,只怕是宫里有人想见你呢!”   谢青瑶微微一怔,指尖上越发冰凉起来。   他还是在试探她。   她会不会丢人现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借着这个机会,确认她是不是皇帝那边的人,对吗?   原来如此!   她还是应该感到荣幸的,毕竟君御涵肯在她的身上费那么多心思……在原本几乎已经认定她是皇帝眼线的前提下,他能容忍她到现在,已经是极其仁慈的了,她还能奢望什么呢?   谢青瑶扯住唇角的苦笑,撅起嘴巴抱怨起来:“谁想见我?是宫里哪个多嘴的妃子吗?她们一定是想看看我的笑话,你居然还真的老老实实地带我过去,就不怕我把王府的脸面都丢尽了吗?”   “丢脸这种事,慢慢地也会习惯的。”君御涵淡淡地道。   谢青瑶顿时语塞。   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嫌弃她吗?明明她只是谦虚好不好?宫里那些女人,就算是比王府里的这一些生得好看些、出身高一些,那也未必便个个都是天仙吧?真以为她会怕吗?   谢青瑶忿忿地白了君御涵一眼,对自己被嫌弃这件事十分不满。   她的小心思,君御涵自然是知道的。   他没有告诉她的是,他不愿带她出门,不是因为怕丢脸,而是……怕她太耀眼。   对她今天的装容,君御涵其实是十分满意的。虽然不确定她是不是故意在扮丑,但至少,这副样子掩去了她大半的光彩,让她不至于在宫宴上鹤立鸡群。   也许确实会有些丢脸,但是丢脸怕什么呢?这么多年,他若不是靠着偶尔丢一次脸,焉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0.上不了台面的戏子   到了宫门口,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谢青瑶被君御涵叫了起来,下车换辇。   前面引路的孩子说话细声细气,比小姑娘更加低眉顺眼,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小太监了。   宫中的御道宽得匪夷所思,宫殿高大巍峨。与王府相比,自然又是另外一番气象。   谢青瑶第一次进宫,不管看见什么都觉得惊奇,再也顾不上打盹,只管坐在辇上东张西望。   君御涵终于忍无可忍:“又不是第一次进宫,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不怕人笑话?”   谢青瑶本能地反驳:“我本来就是……”   未说完的半句话被生生截住,谢青瑶忽然醒悟过来,忙生硬地转过话头:“……我本来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嘛!就算不是第一次进宫,可从前在教坊的时候,哪有机会出来到处乱走?”   君御涵觉得她这话不尽不实,却又没有太明显的破绽。沉吟许久,还是只得作罢。   小太监退回来到辇前打了个躬,垂手请问:“今日的宫宴设在福宁殿,现在时辰还早,请问王爷,如何安置?”   君御涵的手指下意识地在辇上敲了几下,沉吟道:“既然设在福宁殿,必是要路过宝慈宫的,自然是先去向太后请安。”   小太监答应了一声,飞跑到前面去了。   谢青瑶看到君御涵用手撑住额头,露出了疲惫的神色。   略一思索,她很快便明白了个中缘由。   刚才的这一问一答,显然都是多余的,谁都知道多余,偏偏规矩还是要有。在这样的地方过活,谁会不觉得疲惫呢?   到了宝慈宫门口,谢青瑶利落地从辇上跳了下来,赚来一片吸气声。   谢青瑶似笑非笑地向四周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便齐齐低下了头。   太妃将手搭在谢青瑶的臂上,笑道:“进了宫你也不肯消停一点,非要吓死这些奴才们才肯罢休吗?”   谢青瑶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那是她们胆子太小!”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一眼。谢青瑶毫不吝啬地奉送了鬼脸一张。   此时天色尚早,宝慈宫的主殿之中却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   谢青瑶自以为是个不怕见世面的人,但乍然看见这么多双审视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还是不由得有些头皮发麻。   太妃却像是看不见这些人一样,脚下稳若磐石,端着架子径直走到前面去,向最上面一人敛衽为礼,随即走到右手边第一个位置上坐下。   君御涵见了个礼之后就退了出去,不知到哪里去了。谢青瑶在太妃身后侍立。趁着太妃和太后说话的工夫,悄悄抬头打量着殿中的这一大帮女人们。   太后自然是十分端严的,看年纪也不过四十余岁模样,神态倒有几分像画上的观世音菩萨,有种不食人间烟火似的圣洁高贵。   至于这圣洁高贵是真是假,就没有人知道了。谢青瑶不屑地撇了撇嘴。   至于下面或坐或站的这些女人,想必是嫔妃命妇和宗室的千金小姐们了。谢青瑶一一看过去,心中难免有几分失望。   都是些平常人,也不见有谁多个齐子多只眼。原来天家内眷。也不过如此罢了。   太妃并未一一打招呼,谢青瑶也便乐得省事,只管低头站着,对四面八方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   谁知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从来就不会少。她不肯招惹是非,自有是非逐人而来。   趁着太妃转身和太后说话的工夫。对面一个身穿大红色氅衣的少女斜着眼睛向谢青瑶看了一眼:“怎么,攀上了三哥那跟高枝,见了我就可以装不认识了?”   谢青瑶眉梢微挑。心下正不耐烦,另一个尖锐的女声忽然插了进来:“公主跟这种贱婢说话做什么?看她一眼都怕污了您的眼睛!戏子就是戏子,跟勾栏院里的粉头也差不了多少,睿王爷不过把她当一只雀儿养着,她就真以为自己上天了呢!”   原来前面的那个红衣女子正是本朝唯一的长公主。都说是嫡出的身份加上独一无二的荣宠,造就了荣懿公主骄横无匹的性情。但是谢青瑶怎么觉得,后面这只乱吠的野犬比公主更骄横啊?   谢青瑶懒得跟这种女人一般见识,勉强向公主福了福身,依旧低头不语。   谁知刚刚那个尖声的女子偏是个不识趣的。谢青瑶的态度显然让她颜面大失,而对于某一类人来说,丢了贞操不算什么。丢了颜面才是比天塌下来都大的事,这个女子恰好属于这一类。   于是偌大的殿中,处处都回荡着这个女人尖利的骂声:“戏子就是戏子,一辈子也上不了什么台面!用尽手段爬上了主子的床,就以为自己一步登天了吗?公主跟你说话,你居然敢大喇喇地站着,不磕头也罢了,连屁也不会放一个!你当年在教坊的时候,师傅没教过你规矩么?”   拜这女人的大嗓门所赐,无辜的谢青瑶瞬间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太妃满脸含怒,正要开口,谢青瑶已无辜耸了耸肩:“妾身在宫廷教坊学艺的时候,师傅们只教过弹琴唱戏和在宫中服侍的规矩,从未教过放屁。不知这位姐姐出身何处,师傅怎会教得那样齐全?姐姐既然颇为自负,必是深谙此道,不知可否一展奇才,让妾身开开眼界呢?”   “你——”那女子闻言,一张颇为清秀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殿中“其乐融融”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一众贵女命妇们齐齐拿帕子掩住半张脸,满殿都是奇怪的“嘶嘶”或者“嗤嗤”的声音。   以及荣懿公主肆无忌惮的大笑声。   因为这一场大笑,谢青瑶倒对这位蛮横的长公主添了几分好感。   太妃手中的茶水不小心倾出了半盏,幸而并不太烫。她自己用帕子擦了擦手,向谢青瑶轻斥道:“秦氏是荣郡王的世子的侧室。你怎的反叫起‘姐姐’来?”   谢青瑶瞪大了眼睛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荣郡王世子妃……啊不对,是世子侧妃,真是失敬失敬!妾身出身卑贱,不懂得天家规矩,不知道郡王世子比我家王爷高几个品级,一时没敢胡乱行礼,还请侧妃姐姐恕罪。”   她煞有介事地说着,当真弯下膝盖作跪拜状,吓得身旁的小宫女忙伸手拉住她。   谢青瑶犹自不甘心,回过头来质问那小宫女:“为何要拦着我?”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1. 龙床不是那么好上的   荣懿公主见状忍不住大笑起来:“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三哥是亲王,荣郡王那老头子他自己见了三哥还要下跪磕头呢?你反倒要给那老头子他儿子的一个妾侍下跪?真是笑死我了哈哈……”   谢青瑶搔了搔头皮,露出一脸茫然的神情来:“公主的意思是,郡王的品级不如亲王高吗?可是刚刚这位姐姐明明在教训我不懂规矩、尊卑不分……”   居高位者,最忌讳的就是这个“尊卑不分”。太后面无表情地横了秦氏一眼,后者立刻双腿一软。“咚”地一声跌在了地上。   荣郡王妃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妇,看见自己带过来的人闯了祸,早吓得脸色蜡黄,慌忙起身在谢青瑶的面前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老身教导无方,请侧妃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这一回,老身回府之后,一定重重教训!”   谢青瑶见不得年纪大的人下跪,正要叫她起身,太妃已冷笑道:“教导无方?是护犊不力吧?”   谢青瑶微微一怔,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   荣郡王妃颤巍巍地转向太妃,连着磕了好几个头。直呼“太妃恕罪”。   荣懿公主在一旁冷笑道:“现在才喊‘恕罪’,是不是晚了点?早干什么去了?知道养的是咬人的狗,就不该带她出来到处乱吠!现在怎么样?啃到硬骨头,崩牙了吧?”   谢青瑶听着好笑,忍不住又多看了荣懿公主一眼,后者朝她眨眨眼睛,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太后身旁的一个中年宫女慢慢地站了出来,冷声道:“荣郡王府世子侧妃秦氏,出言无状惊扰太后,不堪为宗室亲眷,着令即时休弃,不得有误!”   到了这会儿,秦氏桀骜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真正惊恐绝望的神色:“太后恕罪,太后恕罪啊!妾身只是骂了一个卑贱的戏子,不是有意惊扰太后和公主……”   太后冷哼一声,殿中便有两个太监一语不发地走了出来,不顾秦氏杀猪似的嚎叫。干脆利落地将之拖了出去。   荣郡王妃依旧在地上颤巍巍地跪着,太后没有发话,谢青瑶乐得看热闹。   良久之后。太妃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我记得,荣郡王妃也姓秦吧?刚才那个没上没下的奴才是你什么人?”   荣郡王妃已跪不稳,只好用额头撑在地上。颤声道:“那是老身的儿媳妇,也是老身的……内侄女。”   “难怪……”太妃只叹了两个字便没了下文,也不知是赞是讽。   荣懿公主无聊地打了个哈欠,向谢青瑶招了招手:“喂,你出来!”   谢青瑶瞪大了眼睛。   荣懿公主不耐地道:“你不出来,难道还在这里听那老货帮着她侄女一起诋毁你啊?见过蠢的。没见过你这么蠢的!”谢青瑶闻言只好苦笑,太妃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去吧。”   荣懿公主不由分说地过来拉起谢青瑶的手,一路飞奔了出去。太后似乎在后面喊了两声,谢青瑶没有听真切。   此时天色尚早,四处都是来来往往的宫女,谢青瑶辨不清方向,一时有些晃神。   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奔到一处四下无人的所在,荣懿公主才大笑着放开了谢青瑶的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坐在那边无聊死了!”   谢青瑶忍俊不禁:“我还以为,公主会喜欢那种场合的。”   荣懿公主双手叉腰,诧异地看着她:“跑了这么久,你怎么还面不改色气不喘的?”   “公主不也是吗?”谢青瑶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你从前明明是弱不禁风的,我记得有一次拉着你跑了十几步,你就伏在栏杆上咳了好半天呢!”荣懿公主皱眉看着谢青瑶。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谢青瑶心中一惊,不动声色地道:“那时病着,身子难免弱了些……从前受了公主那么多次照应。今日又蒙公主相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才好。”   荣懿公主不屑地道:“刚想夸你比以前可爱多了,你又把那一套虚伪的把戏搬出来了!从前谁稀罕照应你?还不是你为了接近皇帝哥哥,想尽了办法往本公主身边凑!别说我不帮你,是你自己时运不济,只侍寝了皇帝哥哥一次。就被赏给了三哥……”   等一下!她在说什么?侍寝?   谢青瑶险些惊掉了下巴。   不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荣懿公主不屑地瞥了她一眼,继续道:“我早就跟你说过,龙床不是那么好上的,皇帝哥哥是天底下第一个无情的人,你偏不信!现在好了吧?皇帝哥哥只不过是拿你去羞辱三哥而已,至于你的死活。你以为她会管?”   谢青瑶已经完全傻掉了。荣懿公主却连珠炮似的继续说道:“我本以为你一进王府就会被三哥想法子除掉的,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留着你,还叫你做了侧妃,这真是活见鬼了!今儿看你对付秦氏的手段,比从前长进了不少嘛!看样子连昭和太妃也被你收服了,你的日子应该过得不错啊?不过……那件事,三哥是不会不介意的,我猜你也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风光吧?难不成只是个名义上的光彩,拿来蒙骗皇帝哥哥的?”   等她终于说完,谢青瑶早已僵成了一根柱子。   为什么青媚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她只说不受宠,却没有说为什么不受宠……   至于君御涵,他不是说,是因为不喜欢没有自知之明的女人,所以才冷落“她”的吗?   为什么到了荣懿公主的嘴里,一切都变了样?   也是,被自己亲哥哥赏了一顶绿帽子戴,这对任何男人而言都是天大的耻辱,他不愿意提起,也是人之常情吧?   谢青瑶忽然觉得,君御涵待她,实在是太过仁慈了!而她糊里糊涂地居然能活到现在,也实在是太运气了!   “喂,我跟你说话,你听到了没有?我跟你说。你这次进宫来最好老实一点!你现在已经是三哥的侧妃,就不要再想法子勾搭皇帝哥哥了!这会子皇帝哥哥未必还记得你,就算记得,他也不会把你放在心上的!”荣懿公主叉着腰,指着谢青瑶的鼻子,盛气凌人地道。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2. 你们在做什么!   谢青瑶觉得,自己有必要辩解一下,不管是替自己,还是替那个不知道背着她闯了多少祸的妹妹。   可是话到嘴边,她却又没有了底气。   她自己,是万万不可能那样做的。可是青媚呢?一别三年,青媚还是不是那个只会缩在她身后叫她保护的小丫头,还是不是那个看到莫浅哥的一个微笑就会高兴一整天的小姑娘?   谢青瑶忽然发现,她已经不了解现在的青媚了。   或者说,别人口中的青媚,与她记忆中的妹妹,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了!   连了解都做不到,她如何能替青媚解释什么?   “我没有”这三个字,在出口之前,硬生生地被她改成了“我明白”。   青瑶和青媚,从来都是不分彼此的,如果青媚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她怎么可能理直气壮地说出那句“我没有”?   荣懿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重新走过来拉住了她的手:“你明白就好,别又当是我害你!你该知道,女人最忌讳的就是朝三暮四,哪怕你有沉鱼之貌、咏絮之才,一旦犯了那个‘淫’字,就算是有千般万般的好处,也都可以一笔抹杀了!”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都大了一圈,既恼怒又尴尬,更多的却是羞愧无已。   但在尴尬之余,她又忍不住细细打量起这位传说中刁蛮跋扈的长公主来。   刚才的那番话,显然是掏心掏肺的。青媚在宫中这段时日,或许惹出了不少祸事,但居然误打误撞地交到了一个既肯苦口婆心地规劝她,又肯不计后果地帮助她的朋友,这算不算是一种天大的幸运?   更幸运的是,这位公主,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只懂得恃宠而骄啊!   谢青瑶的审视。让荣懿公主蓦地红了脸:“人家好心劝你,你那是什么眼神?要不是你一味胡闹,我会说那样……那样没皮没脸的话来劝你么?”   谢青瑶心下感动。忙反握住她的手,真诚地道:“从前是我不懂事,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今后一定不会了。”   “你明白就好。”荣懿公主高傲地昂起了头。   谢青瑶看出她在闹别扭。不禁会心而笑。   荣懿公主的别扭只持续了一瞬间,眨眼又恢复了先前的模样:“你也别说那样的话。我虽然对你从前做的很多事不以为然,但这宫里除了你,也不会有第二个人肯像你一样把我当个寻常人待了。你不知道我有多烦她们,一个个见了我就像耗子见了猫似的,搞得我一天到晚瞎琢磨自己是不是哪天梦里不小心啃了她们的肉!”   谢青瑶“嗤”地一笑。这才明白这位高贵的公主独独肯对青媚另眼相看的原因。   青媚的骨子里有股清傲之气,对天潢贵胄一向并没有太多敬畏之心的。或许正是这种无畏对了荣懿公主的胃口吧?说到底,这个刁蛮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罢了。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对这个初次见面的公主,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这会儿晚宴还早,你难得来一趟,陪我去花园里玩吧?”荣懿公主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拉住谢青瑶的手。拔腿又是一阵狂奔。   谢青瑶猜想,青媚一定是不喜欢荣懿公主的。不说别的,就只这抬脚就跑的性子,就足够让青媚大皱眉头了。   一路上遇见的小太监小宫女们人人恭谨侍立,对眼前看到的场景见怪不怪。显然,这位公主稳稳地端着架子走路的时候应该并不多。   说实话。谢青瑶并没有发现所谓花园跟刚才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不一样。都是左一处回廊右一条小径,总要把人转晕才肯罢休就是了。   荣懿公主拉着谢青瑶奔到一处假山前面,身子一矮便钻了进去。   谢青瑶在外面看得目瞪口呆。   真该让朱嬷嬷跟过来看看。这金枝玉叶平时的娱乐是什么样子的,免得那老货总是抱怨她一行一动都没个规矩!   眨眼之间,荣懿公主已经拿着两张精致的小弓和一小捆箭钻了出来,随手将一张弓塞进了谢青瑶的手里。   “公主……您该不是要带我来打猎吧?这深宫内院的,要打猎也得有东西打才行啊!”谢青瑶吃惊之余,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荣懿公主鄙视地斜了她一眼:“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会射箭就直说不会。偏要找那许多借口!谁说宫里就没有东西可以打了?”   谢青瑶眼看那公主雄赳赳气昂昂地绕过假山往前面平旷之处走了,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忍不住跟上去,结结巴巴地问:“你该不会是……想要拿箭射人吧?”   荣懿公主愣了一下,忽然抽出一支箭来,煞有介事地瞄准了谢青瑶的胸口。   “公主。咱俩离得这么近,你可以不用瞄准,也用不着弓,直接把箭插到这儿来就成了!”谢青瑶点了点自己的胸口,诚恳地道。   荣懿公主缓缓放下弓箭,疑惑地盯着谢青瑶看了很久:“你跟以前不太一样了哦,从前我可不敢这样开你的玩笑,你一准会生气的!”   谢青瑶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胸口:“这回只顾害怕,忘了生气了嘛!”   说话间,前方小径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谢青瑶正在擦眼睛,荣懿公主已跺脚抱怨道:“都怪你!拉着我说那么多话,害得猎物跑掉了!”   “猎物?这园子里有什么?”谢青瑶皱紧眉头,四处张望。   荣懿公主弓着身子,傍行在缀满了锦缎的花木旁边,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道:“好东西可多着呢!梅花鹿、丹顶鹤、锦鸡、绿孔雀……我惦记它们好久了,平时走一步路都有那些狗奴才们拦着,今儿终于可以开荤了!”   谢青瑶顿时张口结舌。   难道宫里的经费紧张,堂堂的公主竟然吃不饱吗?居然沦落到来打这些野味的主意……   但是,花园里的东西是不能打的吧?据说连池子里的一条鱼都比宫女太监的命贵重得多,若是打死了什么梅花鹿丹顶鹤之类的,上头主子们怪罪下来,她这条小命是不是要交代在这儿?   荣懿是公主,做什么都无所谓不错。可她什么都不是啊!到时候随便给她安一个调唆主子或者损坏御用之物的罪名,她岂不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谢青瑶心里七上八下的,正犹豫要不要想个法子劝住这个猎兴正浓的公主,却听前面树林里传来一声冷喝:“你们在做什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3. 王爷请嘴下留德!   谢青瑶吓得浑身一颤,险些将弓箭丢到地上,只因想到是公主之物,这才拼命忍下了。   荣懿公主抽出一支箭搭在弓上,瞄准声音来处,飞快地拉动弓弦,赶在谢青瑶阻止之前,一支闪着寒光的小箭已经破空而去——   谢青瑶的尖叫声尚未落下。林中已走出一个人来,手中捏着荣懿公主射出去的那支箭,清俊的脸上挂着个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扁他的奇怪笑容:“我说四丫头,你也太小气了吧?给你二哥送筷子,也不能只送一根啊!双桥好走独木难行你知道么?你总该送我一双才行啊!”   荣懿公主本来已经大受打击,听见这样的嘲笑,心中更是着恼,毫不迟疑地又抽出一支箭,瞄准对方满嘴的白牙射了出去。   有了刚才的经验,谢青瑶已经没有先前那样惊惧,只瞪大了眼睛,细看那人如何应对。   但这依然没有什么用。   她的眼光有限,只能看到那人微微侧了侧身子,袍袖一拂,再转身时,手中已经有了两支箭。   没错。刚好凑成一双筷子。   谢青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荣懿公主气恼地瞪了她一眼:“我被人欺负,你居然还笑!”   谢青瑶双手抱胸,笑吟吟地道:“公主被欺负?没看出来啊!我只看到兄妹情深,襄王爷愉快地收下了公主赠送的‘筷子’,哪里有人欺负公主了?”   “你……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你该不会是看上二哥了,所以才向着他说话吧?我告诉你,二哥可是京城里有名的无行浪子,你看上他,你就完蛋了!”荣懿公主气得脸色通红,一时口不择言起来。   谢青瑶看出她是无心之语,也便不放在心上,依然双手抱胸,满脸含笑。   襄王君御清大笑着走近,上上下下看了谢青瑶好多遍,撇嘴道:“本王是无行浪子不假,怜香惜玉却也是真。对真正的美人,本王从来都是掏心掏肺的!只是这一个嘛……说是‘美人’有些勉强,但看在四丫头的面子上,勉为其难地收下似乎也无不可……”   荣懿公主气呼呼地道:“你想得美!她是三哥的人,你倒抢来试试看!”   “老三的人?这么说,老三的眼光也并不怎么样嘛!”君御清诧异地绕着谢青瑶转了两圈,口中啧啧称奇。   谢青瑶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低下头敛衽为礼:“睿王侧妃谢氏,给襄王请安。”   “咦?你是去年中秋大闹雅韵楼的那个舞姬?怎么变得……这么难看了?”君御清凑近谢青瑶的面前。皱眉细细打量着。   谢青瑶有些尴尬,慌忙后退了两步。   君御清却已经发现了秘密:“你这脸……这眉毛是怎么画的?该不会是三弟在家效仿张敞画眉,一不小心给你画成这个样子了吧?”   谢青瑶尴尬地别过脸去,心中给这个孟浪的襄王爷打了个负分。   荣懿公主闻言也忍不住向谢青瑶的脸上打量了一番。略一皱眉,立刻便明白了过来,忙上前挡住了襄王的视线:“人家故意把脸画成这样,就是为了防登徒子的。你居然还腆着脸往前凑!皇家的颜面都让你给丢尽了!”   谢青瑶正担心得罪了这位著名的“京城第一恶霸”,却见君御清不屑地撇了撇嘴:“防登徒子?什么时候,那个四处招蜂引蝶的小东西也变成贞洁烈女了?难道进了睿王府,忽然就转性了?我看老三那个病秧子,也未必能满足得了你嘛!不如你考虑一下跟了我……”   没等他说完,谢青瑶的怒火已经冲上了脑门。她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箭,颤抖着指向君御清的胸口:“王爷请嘴下留德!”   君御清微微一愣,竟然真的住了口。   谢青瑶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举止不妥。但她没有放下手。反而将弓箭攥紧了几分,昂着头冷声说道:“王爷可以随意戏耍一个教坊学戏的贱婢,却不能轻侮睿王府中的妾侍!在王爷的眼里,一个出身教坊的女孩子也许分文不值,但青瑶既然进了睿王府,便是睿王的人,您便是不在意一个女子的性命,也要顾及您兄弟的颜面吧?”   “真转性了?”君御清愣愣地看了谢青瑶许久,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谢青瑶缓缓放下拿着箭的手,心中暗暗叫苦:她的好妹妹到底做了多少奇怪的事?好端端的,怎么会赚来一个“四处招蜂引蝶”的名声?   荣懿公主握住谢青瑶的手,向自家兄长冷声道:“二哥。你若是再胡闹,我要告诉三哥去了!”   在谢青瑶看来,这样的威胁似乎全无威慑力,不想君御清竟果真正了正脸色,讪笑道:“原来还真有海枯石烂、长河西流的时候啊!”   荣懿公主见状松了一口气,谢青瑶的心中却越发揪紧了起来。   这宫里,每一个人的记忆中似乎都有一个“她”,偏偏她对此一无所知。这情形,像极了独行夜路的旅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便窜出个山魈鬼怪来……   而且。青媚在宫中的人缘,显然并不十分好啊!   气氛持续尴尬着,谢青瑶再次向君御清福了福身,语气平淡地道:“沧海尚能变桑田,长河西流又有何难?时移世易,今日的谢青瑶,也未必便是王爷昔日所识之人。”   这两句话,谢青瑶用上了全部的诚意。   此前从未想过。恨不得跟青媚成为同一个人的她,也会有这样急于撇清关系的时候。   青瑶,青媚,一字之差,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十七年来,这是她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君御清轻轻地拍了两下手掌:“这副伶牙俐齿与从前并无不同,倒是眉宇之间添了几分英气,把你看作另外一个人。也未为不可。只不知这是不是你为了吸引本王的注意,煞费苦心想出来的新鲜花样呢?”   对于一位王爷来说,这样的态度已经相当于变相的妥协了。   谢青瑶知道他的心里是鄙夷并且丝毫也不相信她的,但她毫无办法。   荣懿公主却没想那么多。她狠狠地剜了襄王一眼,冷声道:“青瑶是什么样的人,原也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们要去打猎,你不要碍我们的事!”   “打猎?去哪里打?出城吗?”君御清立刻来了兴致。   荣懿公主扬了扬手中的弓箭:“就在这里打!刚刚不是已经射下来一只聒噪的乌鸦了吗?你没有看到?”   君御清微微一愣,谢青瑶已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后知后觉的君御清终于意识到他又被自家妹妹给骂了的时候,荣懿公主已经带着谢青瑶走远了。   如果君御清是一个正常人,他此时应该丢开这件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可是君御清显然不是个正常人。   谢青瑶刚刚那个毫不掩饰的嗤笑,让他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兴趣。他来不及多想,忙甩开大步跟了上去:“你们要把花园里搞得鸡飞狗跳吗?这么好玩的事,怎么能不带上我?”   看见他跟过来,荣懿公主忽然大笑:“今儿咱们有福了!”   谢青瑶不明所以,君御清便笑道:“我就知道你这丫头等着吃鹿肉呢!也不知道这园子里的梅花鹿是造了什么孽,你都惦记了它们小半年了!”   荣懿公主把手中的弓箭递给君御清,叉腰笑道:“能入得了本公主青眼,那是它们的福气!”   “是是是,能入得了长公主殿下的谷道,就更加是它们的福气了!”谢青瑶把自己手中的弓箭塞进了荣懿公主的手里,没好气地抱怨道。   哪知荣懿公主丝毫不觉得这种“赞美”有什么不妥,反而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这话说得有理!”   谢青瑶只得败给她了。   说话之间,园子里竟当真有两只小鹿结伴走了过来。   荣懿公主拍手而笑,谢青瑶忍不住跺了跺脚,向那两个傻乎乎的小家伙大叫道:“快跑!”   话音未落,君御清手中的箭已经带着细细的哨音射了出去。   两只小鹿意识到危险,齐齐奔了出去。   谢青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是下一刻,她便忍不住惊呼出声。   因为两个小家伙其中的一只,在奔出了几步之后,忽然前腿一软。跌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接着便无力地抽搐起来。   在荣懿公主的欢呼声中,谢青瑶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君御清向她投来鄙夷的目光,却诧异地看到谢青瑶的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跟着荣懿公主一起奔过去捡那只小鹿了。   “好久没吃这么新鲜的肉了!你说,咱们是把它蒸了吃,还是煮了吃?”荣懿公主提起那只已经断了气,但四肢还在微微发颤的可怜的小东西,向谢青瑶笑问。   谢青瑶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笑道:“既然是新鲜的肉,当然是烤了最好吃。”   “知我者,青瑶也!”荣懿公主哈哈大笑,将小鹿扔到君御清的手中,径自往最近的亭子里奔了过去。   谢青瑶忙要跟上,君御清已紧走两步,与她并肩而行:“我以为你会替这只鹿掬一把同情之泪呢!伤春悲秋假装善良不是你惯用的把戏吗?”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不客气地道:“如果这鹿跑了,我当然会替它欢欣雀跃;可是如今它已经栽在了你的手里,我只好替公主喜笑颜开。好东西进了肚子里就不算糟蹋,造孽的又不是我!”   “你说我造孽?”君御清的一双桃花眼危险地眯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4.食君之“鹿”   “谁造孽谁知道!”谢青瑶不客气地丢出一句,径自追着荣懿公主的身影,往亭子里去了。   看着那道依然纤瘦,却已经与“弱不禁风”丝毫不沾边的背影,君御清陷入了沉思。   短短数月未见,这个女人似乎变了很多啊!   他自认为(当然,也仅仅是自认为)是个不喜欢管闲事的人,但有些闲事。却不能不管。   揣着这样的心思,君御清重新挂上贱兮兮的笑容,不慌不忙地跟进了亭子。   这时荣懿公主已经叫小太监在亭子里架起了火,兴致勃勃地烤起肉来。   虽然,那手法实在看不出是在烤肉,还是在跟一只死鹿打架。   谢青瑶笑了一阵,只得上前去帮她。公主随身佩戴的匕首削铁如泥,切肉自然不在话下,没费多少工夫,一只刚刚还活生生的小鹿,已经化整为零,变成了铁钎子上的一串串嫩红色的肉块。   扑齐的肉香很快散发了出来,荣懿公主拍着手又笑又叫:“看不出你还有这套本事,本公主决定聘你为御厨了,以后你不用管别的,专门替本公主烤肉就可以!”   谢青瑶拿起根烤好了的肉串塞进她手里。没好气地问道:“这园子里一共有几只鹿?”   荣懿公主两眼放光地接过肉串,二话不说便塞进了嘴里,也不怕把嘴巴烫烂了:“唔唔……好吃!你说什么?哦几只鹿是吧?好像有三对吧?咱们吃了一只,现在只剩两对半了!”   谢青瑶吩咐小太监守着火,自己拎起一串肉坐在栏杆上啃着,一边还不忘嘀嘀咕咕地道:“就说还剩五只嘛!哪怕你十天吃一只,也不够吃两个月的,在加上些什么丹顶鹤绿孔雀之类的东西塞塞牙缝……这园子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加起来,够吃半年不?等这些东西都吃完了,我这个‘御厨’的出路在哪儿?公主会不会一时兴起,叫人把我也烤来吃了?”   “不用等半年,朕现在就打算把你烤来吃了!”身后的竹林后面忽然传来一道带笑的声音,吓得谢青瑶一个没坐稳,头下脚上地从栏杆上栽了下去——没错,摔到亭子下面去了。   “青瑶——”荣懿公主吓得脸色煞白,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君御清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地冲到了栏杆前面。   亭子里的栏杆并不高,但这个亭子本身是建在高台上的,外面少说也有一丈多高,这一下子跌出去……   君御清已经可以想象到那个女人摔得满脸血肉模糊的样子了。   等他终于齐起勇气探出头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本该摔死一了百了的女人,竟好端端地在地上站着,单手撑在墙上抬起一只脚揉了揉。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身上的土,沿着墙根往台阶那边绕了过去。   居然没死?好像也没受伤?这个女人是会武的?君御清的心里顿时敲起了警钟。   在谢青瑶踏上台阶的同时,那个害得她跌下栏杆的罪魁祸首也已经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同时出现的。还有她“名义上的”夫主,睿王君御涵。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莫名地烦躁起来。或许按照规矩,她是要跪在台阶下面等皇帝和君御涵过来的。但她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扶着栏杆走进了亭子里。   “青瑶,你吓死我了!”荣懿公主一把将谢青瑶拽了过来,抱着她的肩膀便不松手。   谢青瑶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我的命贱,死不了的。”   “那也不行,要召太医过来看看,万一伤着骨头怎么办?”荣懿公主还是不放心,忙转身吩咐小太监去传太医。   谢青瑶叫住小太监。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贵了?”   这时皇帝和君御涵也已经进了亭子,众人见过礼,君御清便装着若无其事地问谢青瑶道:“我明明看见你是倒着栽下去的,怎么会没事?你学过武?”   学武?他可真能想!谢青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抱歉,没死,也没受伤,让王爷失望了。”   “谁教你这样跟襄王说话的?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君御涵面无表情,冷冷地开口训斥道。   谢青瑶抬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向君御清福了福身:“回王爷的话,奴婢并未学过武,只是从前在家的时候。上树采过几回桑,下坡种过几回地,所以手脚灵便些罢了。”   君御清似信非信地点了点头,碍于两位兄弟在场,不方便继续追问。   荣懿公主拉谢青瑶起身,诧异地问:“你又不是宫女,为什么要自称‘奴婢’?”   谢青瑶避开她的手,低下头恭敬地侧身侍立:“若不是奴婢。又岂会有那么多规矩?公主若是再纵容奴婢没大没小下去,说不定下一刻,奴婢便要被人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荣懿公主皱眉瞅了她半天,忽然大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忽然变得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在跟三哥赌气呢!你不要怕,有我替你撑腰,在宫里三哥根本不敢把你怎么样!”   君御涵神色复杂地看着谢青瑶,冷然不语。   倒是皇帝及时转过了话头,指着依旧在火上滋滋作响的烤肉,似笑非笑地问道:“这是谁的‘杰作’?你们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荣懿公主搔了搔头皮,“嘿嘿”地笑了起来。   君御涵冷声向谢青瑶斥道:“今日叫你跟着进宫服侍母妃。却不是叫你挑唆公主胡闹来的!你当宫中是什么地方,可以由得你把乡野里的那一套带到这里来么?”   “三哥,主意是我出的,你骂青瑶做什么?”荣懿公主在一旁急得直跺脚。   君御淇从火上取过一串肉,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笑道:“味道倒是不错。只是——”   “我就说味道不错吧?青瑶的手艺真可以羞死那帮御厨了!”荣懿公主听见夸赞,立刻就忘了正在挨骂,得意洋洋地笑了起来。   却听她的皇帝大哥悠悠地续道:“只是此种风气不能长!你们三个。大年节下把好好的御花园搞得乌烟瘴气,成何体统?此事不消说,定是你任性胡闹,罚你每日到佛堂诵经一个时辰,静心思过!”   君御淇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荣懿公主竟然不敢反驳,委委屈屈地低头应了。   君御清忙举起双手,谄笑道:“大哥英明神武,必然不会为了一头鹿惩罚您的亲弟弟……”   “一头鹿?你该知道,花园里的禽畜都是有名堂的,这梅花鹿和仙鹤象征的是‘鹿鹤同春’,祈祷我朝社稷安宁之意,你把它猎来吃了,是何居心?”君御淇的脸上依然挂着漫不经心的微笑,说话的语气也没见加重,君御清的额头上却已经开始冒汗了。   偏偏君御淇还要故作大方地问:“你自己说,该如何处置?”   “这个……要不,臣弟到宗庙诵经,替这梅花鹿超度去?”君御清摸着脑袋,傻呵呵地问道。   谢青瑶一个没忍住,“嘿”地一声笑了出来。   君御涵含怒瞪着她,眼睛里几乎要飞出刀子来。   “有何可笑之处?”君御淇听见笑声,转向谢青瑶问道。   荣懿公主扯了扯谢青瑶的衣袖,叫她不要乱说话。   谢青瑶只装不知道,一边低下头换过火上的肉串,一边悠悠地笑道:“六合同春,松鹤延年……这都不过是文人无聊时玩的文字游戏罢了,社稷安宁岂会与这些畜生相干?皇上说在花园中烤肉不成体统那也罢了,若是扯到江山社稷那样的大话题上,似乎难免借题发挥之嫌了。皇上坐的是铁打的江山,难道会脆弱到因为一头鹿的死活而动摇么……”   未等她说完,君御涵已经怒声斥道:“放肆!江山社稷。岂是你一介女流可以妄加议论的?”   谢青瑶连目光都没有落到他的身上,仿佛眼里只能看得到在火上散发着香味的鹿肉。   君御淇见状“呵呵”地笑了起来:“三弟何必动怒?你一向对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的,今日是怎么了?为了这个女人?”   君御涵悚然一惊,忙正了正脸色,垂首道:“皇兄说笑了。”   谢青瑶听着这对兄弟的一问一答,忍不住撇嘴冷笑了一下。   却不知这样的小动作并未逃过任何人的眼睛。君御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照你这么说,这些吉祥之物,都可以宰来吃了?”   谢青瑶随手将刚刚烤出来的色泽诱人的肉串塞到他手里,又往荣懿公主和君御清的手里各塞了两串,笑道:“活蹦乱跳的小鹿养在花园里,自然是赏心悦目的;但香喷喷的鹿肉吃到嘴里,却也是畅人心怀的。畜生嘛,喜欢养着便养着,喜欢吃掉就吃掉,处处随心所欲,活着岂不是少了许多烦恼?”   “你这话若是被翰林院那些老学究们听到,怕是要引起一阵轩然大波了。”君御淇的神情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让人看不透他的喜怒。   谢青瑶从来不会为看不透的事多费心思,当下便毫不迟疑地道:“一群卖弄唇舌的鹦鹉罢了。其实他们自己,食君之‘鹿’,不也是‘烤’来的么?到了旁人身上,他们偏有那么多的废话!”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5.打死这只狐狸精   君御淇许久没有作声,谢青瑶便依旧将注意力放在了烤肉上,丝毫不在意自己是不是说了大逆不道的话。   荣懿公主早忘了先前的惊吓,只顾赖在谢青瑶的身旁,吃得满嘴流油。   君御清从火上抢出两串肉来塞到了君御涵的手里,后者皱着眉头盯着肉串看了很久。始终没有勇气下嘴,只不时往谢青瑶那边看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种颇为和谐的静默持续了很久,等到荣懿公主已经开始打饱嗝的时候,君御淇才含笑说道:“晚宴差不多快要开始了。”   荣懿公主拍了拍肚子,笑道:“我已经吃饱了,青瑶,我们不去晚宴,你陪我回宫去说话好不好?”   没等谢青瑶开口拒绝,君御淇已佯怒道:“今日是宗亲家宴,你无故缺席,成何体统?我看。每天诵经一个时辰的惩罚是太轻了!”   荣懿公主的小脸立刻皱了起来:“什么?还是要罚啊?刚才青瑶明明已经把你们说得哑口无言了嘛……”   君御清拍拍她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咱们没有那副伶牙俐齐,又是没人疼没人爱的,还是乖乖认罚吧!”   谢青瑶闻言不禁皱紧了眉头。   幸而荣懿公主很快过来拉起了她的手:“不就是去个晚宴嘛,扯出那么一堆有的没的!”   话虽说得轻松,但这个晚宴,却注定是不平静的。这不,刚走到福宁殿的外殿,麻烦就来了。   看到眼前张牙舞爪的女人,谢青瑶禁不住有些头大。   谁能告诉她,她究竟招惹了什么人?眼前这个打扮得像只叭儿狗似的女人到底是谁家的?是铁链子挣断了,还是压根忘了栓?   “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我们二小姐跟你说话呢!”叭儿狗身边的一个小丫鬟仰着脸,气势汹汹地拦在了谢青瑶的前面。   谢青瑶习惯性地抱住肩膀,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是谁家的……狗啊?”   那小丫鬟听见问是谁家的,忙得意洋洋地抢道:“我们小姐是韩将军家——”   等谢青瑶口中慢悠悠地吐出那个“狗”字,小丫鬟顿时像喝汤喝到了一只苍蝇一样,虽然已经尽力闭紧嘴巴,但毕竟不能让光阴倒流了。   叭儿狗干脆利落地抬起巴掌。“啪”地一声招呼在了小丫鬟的脸上。   谢青瑶神色未变,点了点头淡淡地道:“韩将军家的狗是么?那应当不十分名贵啊……”   “我们大小姐是贵妃娘娘!”小丫鬟仰着红了半边的脸,大声说道。   谢青瑶忍不住笑出声来。   叭儿狗恼羞成怒。毫不迟疑地再次抬起巴掌,招呼在了可怜的小丫头脸上。   谢青瑶啧啧连声:“这么好的丫头,还真舍得打啊!”   叭儿狗一张雪白的脸气得靛青。指着谢青瑶颤声道:“你这个该死的狐狸精,竟敢骂我姐姐!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谢青瑶皱紧了眉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你爹?谁呀?”   “我爹是护国大将军韩永训!”叭儿狗立刻高高地昂起了头。   “所以呢?他咬人比较厉害?”谢青瑶越发疑惑,只恨自己身边没有个亦步亦趋的丫鬟供她随时垂询。   人群之中爆发出一阵哄笑,叭儿狗气得直跺脚:“你们笑什么!还不帮我打死这只狐狸精!”   人群没有动,反而渐渐地在谢青瑶的面前让出一条勉强能通过的小道来。   谢青瑶没急着走。反而怜悯地看着叭儿狗,摇头叹道:“都说虎父无犬子,今儿倒叫我长了见识,见到了一位将门犬女。”   这时内殿之中传来一阵喧闹,谢青瑶估摸着是一些位分不太高的嫔妃和王子皇孙们出来了,也并未十分在意。   不想正在一众闲人笑得开怀的时候,内殿之中忽然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女声:“舍妹虽然莽撞无知,却毕竟比那些仗着有几分小聪明,四处招蜂引蝶的下贱女子讨人喜欢得多了。谢侧妃。你说是不是?”   此人想必就是叭儿狗的姐姐,那位贵妃娘娘了。   谢青瑶神色一凛,忙走到内殿门口,向内行礼。   韩贵妃拢了拢宽大的袖子,半晌才轻蔑地吩咐了一声:“免礼吧。”   谢青瑶平静地道了谢,起身进了内殿。自有小宫女招呼她落座。   叭儿狗也跟着走了进来,向韩贵妃怒道:“姐姐,你怎么不教训她?这个狐狸精她……”   “胡闹!谢姑娘如今已经是睿王侧妃。你当还是从前么?天家内眷,岂容你出言不逊!”韩贵妃厉声喝住自家妹妹,神态要多端庄有多端庄。   谢青瑶看得暗暗点头:这只叭儿狗的姐姐,明显比叭儿狗厉害多了,看杀伤力,至少也是雪獒级别的。   喊这么大声。是生怕别人不记得“她”从前的身份,还是怕别人不知道她是个“狐狸精”?   谢青瑶是真心觉得冤枉。这顶“狐狸精”的帽子,在她的头上已经戴得稳如磐石了,可她到现在都还没有弄明白,“她”到底干了什么?   韩贵妃和叭儿狗姐妹显然是不会好心替她解答这个疑问的,周围的一群女眷们也是只懂得看热闹。谢青瑶四下环顾了一圈,竟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   开宴的时辰差不多到了,小太监一声唱喝,殿中众人齐齐站起身来,韩贵妃也便丢下谢青瑶这边,晃着柳腰风华万千地往前面去了。   谢青瑶坐的位置十分不起眼,前后左右都是人,挡着她什么都看不见,直到君御淇吩咐众人落座,她才勉强看见上面的情形。   真不知道这样“家宴”的意义是什么,说是皇室宗亲联络一下感情,事实上却根本谁也看不见谁,即使看见了,还不是眼睛红就是脖子粗的,大过年的,何苦来呢?   因为隔得远了,谢青瑶也听不清皇帝和太后在上面说的那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类的套话,无聊之余,她只得低下头猛吃菜,免得以后后悔白白进宫一次。   宫中所谓的热闹,无非便是歌舞杂耍之类,因为是在御前,规矩尤其之多,谢青瑶只瞥了一眼。便完全没了兴趣,满心里只想着什么时候可以散席回家。   正在她魂游太虚之际,周围忽然起了一阵骚动,谢青瑶原本并未留心,直到旁边桌上的一个女子偷偷向她桌上丢了一块点心,她才猛然回神。   然后便惊诧地发现,殿中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出什么事了?”谢青瑶一脸茫然。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6. 贵妃娘娘何必苦苦相逼?   先前丢点心的那个女子好心地解释道:“韩贵妃吩咐你唱曲呢!”谢青瑶将目光转向韩贵妃,果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神态那叫一个和蔼可亲:“去年中秋宴上,青姑娘一曲清歌,至今绕梁不绝,从此之后本宫耳中。再听不进寻常的丝竹之声。今日难得有此良辰,青姑娘——现在该叫侧妃了——你该不会不赏脸吧?”   谢青瑶的脸色有些发青。   怪不得这女人先前没有发难,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说起来也怪无趣的,不是比唱歌就是比跳舞,宫里的女人还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不成?   谢青瑶缓缓站起身来,无奈道:“绕梁不绝的只有蜘蛛网,从未听见过谁的歌声可以绕梁不绝的,贵妃娘娘过誉了。”   荣懿公主一口茶毫不客气地喷了出来。   韩贵妃的一张脸僵得跟被人揍了一拳似的,憋了半晌才勉强笑了一声:“青姑娘的口齐是越来越伶俐了。”   谢青瑶微微敛衽,不慌不忙地道:“见的闲人多了,饶舌的地方就多,不知不觉的。口齐就一天比一天伶俐了。只是这伶俐只限于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若说演戏唱曲,此时却是万万不能了,毕竟不弹此调久矣!”   “便是生疏了些,也必是比这些俗物唱得好,青姑娘又何必太谦?”韩贵妃竟是要跟谢青瑶死磕到底的样子,不知是因为日子太无聊,还是因为已经骑虎难下。   谢青瑶听见她口口声声叫“青姑娘”,便知今日这曲,她便是会唱,也是万万不能唱的了。   睿王府的侧妃,被人当做歌伎使唤,当众给宗亲唱曲作乐,传出去成何体统?   她的脸皮厚比城墙,可睿王府的脸却是万万丢不起的!   更何况,宫中要听的曲子,她是真的一句也不会唱啊!她只会唱“河中之水向东流”,可以么?   叭儿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看谢青瑶热闹的机会。忙在一旁跟着煽风点火。   谢青瑶本想着,君御涵或者太妃,总会有个人出来帮她一句话。不料君御涵只是低头饮酒,对她的窘境似乎浑然不知;太妃倒是露出了几分焦急之色,却被太后拉住了说话。一时分不出神来。   眼看韩贵妃和一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宗亲们依旧分毫不让地盯着她,谢青瑶心里的火气是越来越大了。   在叭儿狗开始出言嘲讽的时候,谢青瑶再也按捺不住,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把,站起身来:“青瑶从前是教坊歌伎不假,但如今进了睿王府。早已经不再吃教坊的那碗饭,贵妃娘娘何必苦苦相逼?”   身为当朝最受宠的贵妃娘娘,当众被一个亲王侧妃这样当面质问,韩贵妃的脸色顿时青了起来。   谢青瑶却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继续冷笑道:“如果青瑶没记错的话,韩二小姐的生母,似乎出身青楼对吧?请问韩二小姐,按照令姐的逻辑,出身教坊的人永远不能拒绝替人唱曲。那么出身青楼的令堂大人,是不是也永远不能拒绝男人出资求欢呢?”   “你——”叭儿狗似乎没想到谢青瑶将矛头对准了她,更没料到问到她脸上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尴尬的话题,在谢青瑶含着冷意和怒气的注视中,她只说了一个字,便气得浑身发颤。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母亲的出身,是叭儿狗最难以启齐的一件事,如今被谢青瑶当众说出来。她没有气昏过去,已经算是定力相当不错的了。   韩贵妃夸张地伏在桌子上,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谢青瑶,摆出一副马上就要气死过去并且一定会死不瞑目的姿态来。   在场的无一不是皇亲国戚,不管私下里为人如何,明面上却都是要拿出几分清高架子的。平生头一次见一个女人当着数百人的面说出这样粗俗不堪的话来。众人心中的感想已经不能用“震撼”来形容了。   位置离谢青瑶比较近的几个女子,不约而同地搬着椅子往旁边让开,谢青瑶的身旁顿时宽敞了起来。   至于略远些的女子,已经嫁了人的齐齐拿帕子掩住脸,向谢青瑶投过鄙夷的神情来;那些姑娘们更是又羞又恼,偏偏要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生怕将来被夫君说听过“非礼之事”便失了女儿家的纯洁。   相比之下,另一边坐着的男子们显然要坦然许多,虽然也是人人面露错愕之色,倒没有显得太过尴尬,只有一些好事者将目光投向了君御涵,明摆着要看他的热闹。   诡异的冷场持续了片刻,韩贵妃的哭声和君御清的大笑声几乎同时响起。   韩贵妃一头撞进君御淇的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求皇帝为她做主。   没等皇帝开口,君御清已经冲到君御涵的桌前,笑得站都站不稳,最后索性靠在了君御涵的肩膀上:“我说老三啊,那个女人,你是怎么调教出来的?简直……简直是女中豪杰啊!”   君御涵黑着脸,不动声色地晃了一下肩膀,大笑中的君御清便毫无悬念地跌在了地上。   但笑声依然未绝。   片刻之后,在场的男宾们已有大半跟着大笑了起来。   韩贵妃姐妹二人的哭声,在这样的大笑之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其实凭叭儿狗的身份,是没有资格来参加宫宴的。韩贵妃特地把她弄了进来,无非是想替她在宗室之中寻一门亲事。但是很显然,从今之后,这件事再无半分可能了。   谢青瑶神色淡然地看着哭成一滩烂泥的叭儿狗,心中并没有生出那种被称为“歉疚”的情绪来。   自己像狗一样到处乱咬乱吠。就合该得到与野狗相似的对待,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等到笑声终于低了下去,谢青瑶依旧坦然地站着,周围那些或嘲讽或鄙夷的目光,完全没有落在她的眼里。   君御淇推开赖在怀中的韩贵妃,平静地向身旁的小宫女吩咐道:“带韩贵妃和韩二小姐回宫休息。”   “皇上,难道您打算放过那个出言不逊的贱人吗!”韩贵妃哭得嗓子都哑了,犹自死盯着谢青瑶不肯罢休。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7. 你笃定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吗?   君御淇将目光投向谢青瑶,居然依旧没有丝毫怒意。   谢青瑶坦然与他对视,完全没有请罪的意思。   已经说出口的话,比泼出去的水更难收回,谢青瑶索性也便不去作无谓的担忧。她就不信了,事情闹到这个份上。君御涵还能继续装哑巴?   事实证明,他确实是还可以继续装哑巴的。   倒是君御清忍着笑站了起来,郑重其事地道:“这个女人,我保下了!皇兄,这件事明明是你那个贵妃逼人太甚,你可不能是非不分啊!”   君御淇漫不经心地看了谢青瑶一眼,淡淡地问:“朕何时说过要处罚她了?”   君御清嘿嘿一笑:“臣弟知道皇兄一向圣明!”   韩贵妃不可置信地叫了起来:“皇上!那贱人她在宫宴上口出污言,分明是渺视天威……”   君御淇平静地道:“传旨:贵妃韩氏,于宫宴之上出言无状,蓄意离间宗室至亲,罪在不赦,念其素日恭谨。废贵妃位,着降为奉仪,即日迁出钟粹宫,赐居幽兰院。”   “皇上?”韩贵妃整个人完全懵掉了。   君御淇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任由宫女将韩贵妃拖了下去,根本没有回头看一眼的意思。   谢青瑶顿时就信了荣懿公主的话。   皇帝果然是天下最无情的一个人。   下一刻,这个最无情的人便若无其事地举起了酒杯:“都愣着做什么?难道是今日的酒菜不合口味?”   等着看一场大闹剧的众人,见皇帝发了话,也只得跟着举杯,齐齐在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恭维话更是像不要钱似的,一个比一个说得新奇而文采斐然。   丝竹之声重新响了起来,穿红着绿的歌伎舞女优雅地滑入殿中,转眼之间,殿上依旧恢复了歌舞升平的模样,仿佛刚才的那一场闹剧根本没有发生过。   谢青瑶略有些不自在地坐下,拈起酒杯在手中把玩着,心思依旧没有办法放到酒菜或者歌舞上。   周围窥视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声音。她可以假装不知道,但皇帝的心思、君御涵的打算、甚至君御清的目的,她却不得不猜。   这殿中出身卑贱的未必只有她一人。韩家姐妹若只是想找个卑贱之人反衬一下自己的优越,没有必要死揪着她一个人不放。   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韩贵妃与青媚从前可能有些过节。   一个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一个是教坊之中学戏的婢子,能有什么过节?   谢青瑶下意识地看向了君御淇,直觉事情应该与他脱不了干系。   恰在此时,君御淇的目光也向她这边看过来,两下里一撞上,谢青瑶心头一颤。慌忙低下了头。   先前烤鹿肉的时候,因为一直有别的话题岔开,她并未来得及多想,此时想到韩家姐妹的态度,再想想荣懿公主先前的那些话,谢青瑶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毛。   如果青媚真的跟皇帝有过什么纠葛,事情可就麻烦了!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心乱,殿中悠扬的管弦之声,在她听来已经与噪音无异。   右前方。两个女人在悄悄地咬耳朵,时不时地侧过脸来装着不经意地瞥一眼;正后方,那个穿银灰色狐裘的妇人已经很久没低头了,意味莫名的目光看得谢青瑶的后背有些发烫;正前方,那个不知道是什么郡王或者世子的青年男子用袖子遮住半边脸,只留一双浑浊的眼睛。贼兮兮地往这边张望……   谢青瑶一向是不在意旁人的议论和眼光的,但今日心中烦乱,对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她已经无法再做到视而不见。   趁着殿中舞袖生风,惹得烛影乱晃的工夫,谢青瑶悄悄地起身,沿着墙根溜了出去。   也许这个“溜”字用得并不怎么恰当,因为这会儿殿中依旧有一大半人的注意力或明或暗地放在她的身上,而谢青瑶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便是“溜”,也“溜”得不慌不忙,挺直腰杆端着架子迈着戏台上的方步。   信步乱走了一阵,直到耳中再也听不见管弦之声,谢青瑶才算是舒了一口气,找了个花木掩映中的回廊。疲惫地坐了下来。   如果早知道来参加一趟宫宴会招惹那么大一堆麻烦,她是死也不会来的!   现在表面上看来,麻烦似乎都已经过去了,但是谢青瑶凭着自己这几个月接连倒霉的经验隐隐感觉到,更大的麻烦,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个时间,青媚应该正陪着母亲和哥哥坐在火炉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温暖的家常话吧?   那样简单而琐碎的幸福,她今生已是不敢奢望的了。   今天短短一下午加半个晚上的时间,谢青瑶已经无数次产生了跑回家里去向青媚质问真相的冲动。   可那也只是想想而已。谢青瑶很清楚,不管她有多生青媚的气,听到那丫头软软地叫一声“姐姐”的时候,她还是会毫无原则地选择原谅。   谁叫她是姐姐呢?姐姐的存在,本来就是为了照顾妹妹的。   谢青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停止了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随后,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恼人地响了起来:“你躲得可真够远的,朕只比你晚出来了一步,倒险些跟丢了。”   看吧,麻烦赶来的速度,比想象的还要快很多!   谢青瑶在心底暗暗地咒骂了一句,扶着柱子缓缓站起身来,转身行礼:“不知圣驾来临。请皇上恕罪。”   君御淇缓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含笑开口:“这会儿倒像是懂规矩的样子了,先前在殿中的时候,你怎的不知道收敛几分?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是笃定朕不会把你怎么样吗?”   谢青瑶见他走得太近,忙低下头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圣上说笑了。”   “说笑?你知不知道,如果今日说那番话的人不是你,朕完全可以断一个渺视君威的大不敬之罪,将那胡言乱语之人全家没官为奴?”君御淇唇角含笑,目光却锐利如炬,灼灼地盯着谢青瑶的眼睛。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8.青儿,这个孩子不能要!   “既然圣上认为青瑶是在胡言乱语,大可当场治罪,青瑶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身上另眼相看的地方!”谢青瑶连连后退几步,站到了回廊外面,与君御淇隔着一排石凳对峙着。   君御淇并未再往前逼近,只是依旧专注地看着她。仿佛要强迫谢青瑶看清他的内心似的:“青儿,你当真不知道,朕为何对你另眼相看吗?”   为了避免把刚才吃下去的饭菜吐出来,谢青瑶果断地别开了脸。   君御淇却自动地把她的反应理解成了娇羞,放柔了语气动情地道:“青儿,朕知道你的心里有怨……可是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睿王看似与世无争,实则野心勃勃,朕不能不防,也不敢不防!朕若是失了江山,如何能许你一个安稳的未来?”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郑重,谢青瑶虽然一个字也不信,却还是忍不住转过脸来。认真地听着。   难怪全天下所有的戏院和歌楼舞榭加起来,都不能与宫廷教坊相提并论。宫廷教坊里的女孩子有皇帝这样好的师傅在,那自然是演什么像什么!   只见君御淇脸上常挂着的笑容淡去,换上了一种类似心痛和不舍的神情:“你的委屈,朕知道。刚才的事,是朕给你的一个保证——没有人可以在朕的面前轻侮于你!朕的意思,睿王想必也能明白,以后王府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敢于轻慢你的。熬过这几年,朕就接你回宫,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朕放弃你了……”   谢青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笑出声来。   不得不说当皇帝的人真了不起,说了这么长一段骗鬼都不信的话,居然还能保持这样郑重诚恳的神情,更难得的是,听到谢青瑶笑出声,他竟依然神态从容。毫无被嘲讽的自觉。   在谢青瑶半嘲讽半敬佩的目光注视下,君御淇缓缓伸出手,试图拥住谢青瑶的肩:“青儿。相信我。”   谢青瑶像一只忽然受惊的猫一样,整个人跳起来往旁边窜了出去,既干脆利索。又十分狼狈地躲过了他的亲昵。   “青儿,你不信我?”君御淇露出受伤的神情,茫然无措地看着谢青瑶,小眼神那叫一个无辜,满眼都是无声的控诉啊!   谢青瑶抱着肩膀忍住恶寒,尽量平静地道:“皇上大概忘了。我现在是睿王侧妃。”   君御淇顿了一下,很快露出“我理解你”的神情:“也是,虽然此处不可能有人来,但谨慎一些总无坏处。睿王府中,没有人怀疑你吧?”   又是那样的笑容!   谢青瑶恨不得脱下鞋子来把此人脸上的笑容拍飞。   拜他所赐,王府之中已经没有人不怀疑她了,他还想怎样?   谨慎一些总无坏处,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恶心呢?他以为她从席上溜出来,是为了跟他在这儿搞那些偷鸡摸狗的事?   当皇帝的人。还能更不要脸一点么?   大概是谢青瑶脸上愤慨的表情太过明显了,君御淇再次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青儿,朕也不想这样……朕向你保证,等事情结束,你回宫之后,朕会一一补偿你这些年所受的苦。今生今世……只宠你一人!你想要的是什么,朕一直都知道的。”   今生只宠一人?   青媚那个蠢丫头,该不会也对皇帝提过这样的要求吧?那丫头……那丫头要不是在家里被母亲宠坏了。就一定是风月戏文唱多了,否则怎么可以蠢到这个地步!   谢青瑶此时的神情,简直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了。   君御淇的姿态渐渐地有几分不自然,双手似乎有些多余,不知道往哪儿放。谢青瑶猜想,大概是因为她拒绝让他碰触肩膀或者别的部位。影响了他的发挥。   对这一点,谢青瑶只能在心里表示歉意了,毕竟她没有进教坊学过戏,连龙套都不太会跑。   虽然龙套很不配合,但君御淇的戏很足,一个人就能压住整个场子。   只见他很快恢复了笑容。换上了愉快的语调:“朕知道你在赌气,傻丫头。你不用假装跟朕疏远,朕知道,朕说过的每一句话,你都记得。沈氏的事,你做得很好,不枉朕看重你。”   “不是我做的!”谢青瑶已经忍不住要抓狂了。   “对对对,不是你做的!青儿说什么就是什么,是朕说错了!”君御淇慌忙笑着安抚,神态活像在哄一只吵闹的小狗。   谢青瑶的胸口又泛起一阵恶心。大概是刚才的酒喝得不少,又站在风口听皇帝唱了这么久的“戏”,酒劲上头了。   君御淇忽然脸色大变:“你该不会是……”   “什么?”谢青瑶有些糊涂。   君御淇的神色渐渐转为痛苦,怔忡地看了谢青瑶许久,猛地扑上来抓住了她的手。   猝不及防之下,谢青瑶来不及躲开,偏偏君御淇的力气又极大,怎么也甩不开。   不知是不是因为酒意上涌的缘故,情急之下,谢青瑶竟不由自主地滚下泪来。   “青儿,别哭!”君御淇攥紧了她的手,力气大得让谢青瑶从手指尖一直痛到了肩胛骨。   “皇上请放开(再不放开我就咬人了)!”谢青瑶吸着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君御淇如谢青瑶所愿放开了一只手,却不是要放过她,而是试图拥住她的肩膀去拍她后背。幸而被谢青瑶拼命推开了。   正在谢青瑶暗暗猜测皇帝又吃错了什么药的时候,君御淇已经痛苦地开了口:“青儿,你知道……朕不能给自己留下后患!这个孩子不能要,你可以怪朕狠心,但是……”   等一下!   什么孩子?哪里来的孩子?谁说女人犯恶心就一定是有孩子了的?   这狗皇帝的内心戏也太足了吧?   谢青瑶的脑海中,一万头神兽奔腾而过。   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宫殿,周围有没有人?在这里弑君,会不会有人发现?弑君之罪,是要灭九族的吧?不知道她的九族之中,包括不包括君御涵以及君御涵的兄弟们,也就是皇帝他们全家?   谢青瑶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逼疯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79.你鬼鬼祟祟做什么去了?   在谢青瑶反复以项上人头发誓没有孩子,并保证就算有孩子也会立刻掐死之后,君御淇终于将信将疑地放过了她。   救回自己被捏肿了的手之后,谢青瑶并没有松一口气。   跟皇帝说话,是随时都会没命的,尤其还是一个这么不正常的皇帝。   留意到谢青瑶愤怒的神情。君御淇歉然地看着她:“青儿,朕后悔了,朕不该把你牵扯进这件事里面来!但是除了你,朕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能担负这样的重任……”   谢青瑶不敢保证再磨叽下去,她会不会真的干出犯上作乱的事情来,所以她只好乞求君御淇能长话短说,救救他自己,也放过她九族:“皇上放心,青瑶都明白的。”   君御淇立时大为感动。   谢青瑶忙趁机说道:“皇上离席太久,只怕不妥……”   “无妨,朕一向没有耐心陪他们到终席。”对于不爱听的弦外之音,君御淇一向听不懂。   谢青瑶只得直言:“可是我总不能一直不回去。席上还不知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呢!”   君御淇想了一想,只得“恋恋不舍”地放人:“也罢,你便到席上再忍耐一时,时辰应当也差不多了……睿王府的事急不来,你既赶走了梅氏、又除掉了沈氏的孩子,府中应当会安分一些时日,剩下的女人不足为患,你只留心别让她们生下孩子便可。还有,君御涵的病情如何,你可有数?”   谢青瑶心中一突,下意识地收紧了双拳。   君御淇难得地没有笑容,想必是在紧张地等着答案。   谢青瑶略一思索,沉吟道:“王爷的病情,府中一直讳莫如深,我也不敢问……只是这一阵子,王爷已经不常找姬妾作陪,倒是召见大夫的的时间越来越多了,有时大夫会留在书房。一待就是三四个时辰,也不知在里面忙些什么。”   君御淇静等她说完,长舒了一口气。脸上缓缓露出笑容:“青儿,咱们相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我只是不明白……”谢青瑶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却在即将出口的时候,慌忙忍住。   君御淇这会儿却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不得不说恶毒的心思都是相通的:“朕当然不是没想过早些送他上路,只是王府之中的奴才一个比一个难收买,府外的护院又个个身手不凡……你进王府这么久,应该已经发现了。王府的防守外松内紧,几乎算得上铜墙铁壁!君御涵对朕一直心存戒备,若说他没有不轨之心,如论如何都说不通!”   谢青瑶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王府是铜墙铁壁?说实话,她还真没发现。像莫浅哥那样连种地都扛不动锄头的人都能顺顺利利地混进混出,还说什么铜墙铁壁!是皇帝的人太怂包吧?   君御淇只当她是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忙郑重地道:“最重要的是,朕也不愿看着手下人作无谓的牺牲!青儿。朕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但朕不许你冒险!除掉君御涵或许重要,但你的安全才是朕第一关心的事!”   谢青瑶忍着恶心,艰难地装出感动的样子来,垂首致谢。   如果她稍微糊涂一点,或许真的会被皇帝的“真情”打动。拼了自己的小命去做傻事吧?   听皇帝这一番话说得比背书还溜,类似的事情想必做过不少。谢青瑶在心里暗暗为君御涵、君御清和其他的宗室才俊们捏了一把汗。   绕了几百个弯子,该说的话大概终于说得差不多了。君御淇“深情”地看着谢青瑶,低声道:“保护好自己,王府那边的事,朕就……拜托给你了。”   谢青瑶连告退的心思都没有,听完这句话拔腿便跑,恨不得多生出几只脚来。   再待下去。她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皇帝不愧是皇帝,那哄女人的话说得一套一套的,恐怕比批折子还要熟练!   只是他大概忘记了,上一次在王府的花园之中撞见的时候,他连“她”是谁都没有认出来呢!这会儿用得着她了,那情话一套一套说得跟不要钱似的。他自己真的没有被恶心到吗?   谢青瑶有些想不明白,真的有女人会轻易被这种用头发梢都能看穿的谎言骗到吗?   那女人得有多蠢啊!   别人的事不好说,反正谢青瑶自己是不会信的。   一路狂奔回了福宁殿,谢青瑶在门口喘了几口气,平复了呼吸,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   殿中依旧歌舞升平,男宾那边的席上大多数人已经醉态可掬,女宾这边倒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看上去有些无聊而已。   谢青瑶的出现,像是往鸡笼里丢进了一只猫,所有趴着打盹的或者卧着抱蛋的母鸡们纷纷精神了起来,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看着她,就差没有“咯咯”“咕咕”地乱飞乱叫了。   谢青瑶依旧对所有的目光视而不见,耳边却听到了一阵一阵的窃窃私语。   那也不用听,肯定没好话就是了。宴席开始没多久她就躲了出去,戏都快散了才回来,没有人说闲话才叫怪事!   酒已冷、菜已凉,谢青瑶正想叫小宫女过来换暖酒,远远却看见太妃在向她招手。   谢青瑶心中微惊,忙不动声色地走了过去。   太妃虽然宠她,却也只是像宠一只听话的小猫小狗一样而已,她今日闯了不小的祸,只怕是未必可以轻易揭过去呢!   果然,太妃的脸上跟罩了一层霜似的。见谢青瑶过来,也只淡淡地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谢青瑶忙垂手侍立,恭恭敬敬地低头道:“头有些晕,出去醒了醒酒。”   诡异而令人心惊的沉默持续了片刻,谢青瑶才听到太妃又问道:“看见你家王爷了没有?”   “王爷?”谢青瑶有些诧异,忙看向君御涵原先的位置,果见那里不知何时早已人去席空。   太妃冷哼一声,抱怨道:“好好的宫宴,一个两个地全部都躲出去,也不知鬼鬼祟祟玩的是什么把戏!”   谢青瑶听着这话不对,忙向周围环视了一圈。   其实躲出去的人并不多:皇帝、君御涵、君御清,当然,还有个刚刚回来的她。   问题是,除了她之外,躲出去的全都是这次宫宴之上必不可少的人物啊!皇帝只有兄弟三人,竟无一人留在席上陪众宗亲欢宴,那帮子宗室亲眷们,心里还不一定怎么想呢!   感觉到太妃冷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谢青瑶忙收回目光,低眉顺眼地道:“妾身在角门那边的回廊下面眯了一会儿,并未看见王爷……王爷出去很久了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0.我不会死,但你会。   太妃深深地看着谢青瑶,许久没有开口,闹得谢青瑶的心里七上八下的。   倒是太后在一旁端庄地笑了起来:“年轻人难免贪玩些,有什么奇怪?襄王一向不喜欢拘束,能出来露个面已经很难得了;皇帝往年也难得有耐心坐到终席;睿王一向循规蹈矩,难得有一次躲懒。你就这么不放心了!”   太妃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指着谢青瑶,无奈道:“我不过是怕他闯祸罢了!自从这丫头进了府,涵儿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好好的一个人,都让这个疯丫头给带坏了!”   谢青瑶这才明白太妃不是在责怪她,而是拿着她做幌子来让太后安心来着!   想通了这一点,谢青瑶虽然依旧有几分不平,却到底是放下了心,忙陪笑道:“妾身也不过是想着王爷素日劳累,盼着他多散散心罢了!不过今儿实在冤枉,妾身并不知道王爷也避席去了呀!”   太妃轻啐一声。嗔怪道:“得亏你不知道,若是知道了,还不一定拉着他到哪里发疯去呢!”   谢青瑶无言以对,索性垂下头,“嘿嘿”而笑。   太后见状便笑道:“我倒看这孩子挺顺眼的。心直口快,想什么就是什么,倒比那些一天到晚耍心眼的女孩子可爱多了。睿王的性情太沉闷了些,有这个丫头在旁伺候,他也可以轻松些。”   太妃瞪了谢青瑶一眼,勉强一笑,却露出几分担忧之色来:“我只怕他跟着这丫头,不学好呢!”   “你也太多虑了,孩子那么大了,什么是非不明白,还用当娘的操那么多心吗?”太后拿帕子掩着口,笑得十分欢畅。   这时一个小太监悄悄地溜了过来,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谢青瑶便看见太后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笑道:“这不,还是跟往年一样,溜出去就别想他再回来。也不知道一天到晚忙些什么。”   谢青瑶闻言便知君御淇是不会再回到宴上来了。想到不用再被迫看他唱戏,谢青瑶心中一松,立刻笑道:“圣上心系天下。自然难有心思放在歌舞之上。”   “你倒是个会说话的。若真是如你所说,那倒好呢!”这次说话的,是一直坐在太后右手边装哑巴的皇后。   谢青瑶心中一惊,忙讪讪地低下头,再不敢多说。倒是太后朝她安抚地笑了一笑,示意不必多想。   晚宴进行到此时。已是人人意兴阑珊,此时已有不少宗亲以雪滑路远为由,起身告辞。   太妃不慌不忙地喝完了一盏茶,也便缓缓地站起身来:“这时辰,确实已经不早了。人上了年纪,越发熬不得夜……”   谢青瑶巴不得这一声,忙抢过来搀着她向太后告辞。   作为前朝宫妃之中仅次于皇后的存在,太妃在宫中的地位显然也是极高的,她一起身。立刻便有一大片人站起相送。   当然了,相送之余,也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告辞,省得待会儿还要另寻借口。   走出福宁殿之后,谢青瑶看到身后呼啦啦地跟着的一群太嫔、太贵人和诰命夫人们,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   希望太后不要多想才好。这但凡是个小心眼的。看见这么多人都跟着太妃一起出来,心里不膈应才怪呢!   一大堆人呼啦啦地在路上走着,连屋檐下的宿鸟都惊飞了起来。   幸而这帮太嫔太贵人们都住在兴庆宫中。不与她们同路,过了桥之后,身后就只有几家远些的宗亲家眷跟着了。   谢青瑶一路走着,一路忍不住往四下打量。   夜色太浓,宫城太大,就算是点了一路的灯笼。也依旧驱不走这漫天漫地的黑暗。宫城像是一只巨大的野兽,而她自己,是一只拼死想从野兽口中逃出性命的小虫。   人力之弱,一至于此。这个地方,谢青瑶今生是再也不想来第二次了。虽然没有向荣懿公主道别有些遗憾,却也仅仅是遗憾而已。   太妃拍拍谢青瑶的手背。轻声道:“涵儿身旁有小太监跟着,不会走失的,你不必多想了。”   谢青瑶忙低头应“是”,心下微有些惭愧,幸而太妃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出了宫门,卢成和阿木一起迎了上来,谢青瑶依旧被带上第二辆马车。   本想着君御涵多半还在宫中,谁知一掀车帘,又看到他懒洋洋地靠在车窗边坐着。谢青瑶不防之下,禁不住又吓得浑身一颤。   君御涵睁开眼睛,似笑非笑地斜了她一眼:“又吓到了?”   谢青瑶闷闷地在他身旁坐下,恼羞成怒:“你总喜欢躲在暗处装鬼吓人么?早出声会死啊?”   “我不会死,但你会。”君御涵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歪着,淡淡地道。   谢青瑶忍不住皱紧了眉头:“怎么回事?说话阴阳怪气的,喝多了?”   君御涵笑了一下,没有再说话。   谢青瑶的心里却越发不安了起来。   总觉得他似乎话里有话似的。   这人虽然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却极少说这种藏头露尾的话,今天……总觉得他有些不对劲。   该不会还在生她的气吧?怪她给他丢脸了?   想到先前在殿中发生的事,谢青瑶忽然意识到自己本来应该跟他赌气的,心中不由得暗骂自己糊涂。   细细回想了一下,刚才似乎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没骨气,也就是说,现在开始生气也还来得及。   想到此处,谢青瑶立刻便板起了面孔。缩到车子的角落里,再也不多说一句话。   但强迫自己生气,是坚持不了太长时间的。过了一阵子,看见君御涵没有什么反应,谢青瑶又忍不住有些着急起来。   君御涵一向是没有什么耐心哄人的,他应该根本不会看出她生气了,更不会费心思去猜她为什么生气吧?   谢青瑶顿时有些泄气,只得轻咳了一声,瓮声瓮气地问:“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你希望从本王这里,听到什么话?”君御涵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谢青瑶禁不住有些着恼。   这意思是,他恰好也在生气,对吧?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1. 你还记得你是我的人?   可是他凭什么生气?要不是因为他不管不问的态度,她何必在殿上跟韩家姐妹闹成那个样子?差一点因为出言不逊藐视皇威被治罪的人是她耶!   难道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她吗?   谢青瑶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君御涵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却已经不耐烦起来:“你自己若是有话,便痛痛快快地说出来,不必遮遮掩掩的。有些事,本王虽不说。却未必便是不知道。”   谢青瑶听得大皱眉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如今是有恃无恐了,对吗?”君御涵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已经十分不耐。   谢青瑶禁不住有些着恼:“喂,你有话就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别阴阳怪气的!一个大男人吞吞吐吐藏头露尾成什么样子?说一半藏一半,跟那些耍小聪明的女人似的!”   君御涵淡淡地道:“那些耍小聪明的女人,不是全部被你收拾掉了么?剩下的都是些不成气候、也耍不了什么小聪明的了。”   谢青瑶闻言不由得大皱眉头。   今天的君御涵显然十分反常,最可能的原因,无疑是他喝多了。   谢青瑶不打算跟醉汉一般见识,所以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心中的气恼,认真地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你觉得我有错。是因为我冲撞韩贵妃,说了不好听的话,丢了王府的颜面,对不对?”   君御涵索性低下头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也不知算不算是一个完整的冷笑。   谢青瑶不由得更加恼怒:“你只肯怪我言语冒失,为什么不想想,我被逼到那个份上,若不说几句重话,叭儿狗姐妹怎么可能饶过我?我可是你的人!如果我被逼着给她们唱曲取乐,你的脸上就好光彩了么?”   “叭儿狗姐妹?”君御涵听到了一个新奇的说法,忍不住疑惑地挑了挑眉梢。   谢青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接着却又有些气恼:“就是韩贵妃和她那个叭儿狗妹妹啦!你能不能抓住重点?我在跟你吵架,你认真点行不行!”   君御涵如谢青瑶所愿地认真了一点:“你觉得,你有资格跟本王吵架?”   谢青瑶的心中忽然抽痛了一下,但她并未在意,只是深吸一口气,昂然说道:“没错。贱妾并没有资格跟王爷吵架,可是王爷,做人总要讲点儿道理吧?你既然已经见死不救。我自己给自己找一条活路,有什么不对?我言语粗俗,我不知廉耻。我丢的是我自己的脸,没有损害您王爷千岁什么吧?若是您在一开始肯帮我说一句话,我何至于被逼到这个地步!”   君御涵慢慢地坐直了身子,眉心微蹙,带着几分探究地看向了她。   谢青瑶喘了两口粗气,闭上眼睛将自己缩成一团。忽然发觉疲惫像洪水一样,眨眼之间已经淹没了她。   许久之后,谢青瑶迷迷糊糊地听到了君御涵的声音:“你还记得你是我的人?”   谢青瑶倦意袭来,听见这句话觉着很没有良心,不由得更是来气,闷闷地道:“我多么希望不是。”   “这事由不得你。”君御涵似乎也来了气。   谢青瑶不许自己睡过去,强打精神等着他的解释。   君御涵却冷笑一声,继续说道:“你骂了贵妃,不是也没有事么?有人舍不得你受委屈。你便是闯出了塌天的祸事来,他也会给你摆平,哪里用得着我一个没权没势的王爷替你求情?”   这话来得莫名其妙,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谁呀?谁舍不得我受委屈?告诉我,我嫁给他去!我都受了一辈子委屈了,还从未听人说过一句‘舍不得’呢……”   君御涵轻笑一声。打断了她:“今天晚上就有人说过,你忘了?还是以为本王不知道?”   “今天晚上?没有啊!”谢青瑶皱紧了眉头。   今天晚上,不是所有人都在看她的热闹吗?   谢青瑶努力转动着越来越迟钝的脑筋。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概是夜已经深了,骨碌碌的车轮声,简直是最好的摇篮曲,听着听着,便忍不住想抛开所有的念头,跌进那黑甜乡中去。   迷迷糊糊中。谢青瑶听见君御涵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了她的耳朵:“……我并非不知道,只是……就算不是你,也会有别人……至少你还肯向他隐瞒我的‘病情’,虽然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也就当你还是有几分良心的吧……”   “别吵。睡觉呢!”已经睡了大半的谢青瑶,只感觉到耳边有声音嗡嗡地吵着,闹得她睡不安宁,忍不住挥了挥手,试图把那恼人的声音赶走。   君御涵愣了一下,疑惑地住了口。   耳边终于清静了,谢青瑶缩了缩身子,满足地沉入了梦乡。   “真睡下了?”君御涵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正在吵架吗?这女人能不能认真点?   这个女人睡着的时候,总是会蜷缩成一团,唇角微微上扬,容颜恬静,像只温顺的小猫,与平日张牙舞爪的样子全然不同。   所以,看到谢青瑶此刻的神情,君御涵便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不是装假。   这个女人,闹腾了一整天,把许多人、许多事搅得乱七八糟,居然还可以睡得这样沉,全然不像是个心里藏着很多事的人。她究竟是心底无私,还是没心没肝?   君御涵有些迷惑了。   一阵寒风闯进车中,睡梦中的谢青瑶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君御涵无奈地摘下自己身上的披风,盖在了谢青瑶的身上。   手指不经意地碰到她的颈下,温热的触感让君御涵不受控制地心中一荡,手指像受了蛊惑一样。不由自主地滑到了她的唇边。   这个女人……   “红颜祸水”之名,她担得并不冤枉。君御涵的心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正出神时,忽然手背一痛,君御涵猛然回神,才发觉那个沉睡着的小女人竟毫不客气地拍掉了他的手。   正哭笑不得的时候,却见那女人不适地挪了挪身子,皱眉嘟囔道:“狗皇帝,别逼我弑君……”   君御涵微微一怔,唇角止不住地上扬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2.世界整个儿崩溃了   谢青瑶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谢青瑶缩了缩脑袋,把锦被裹紧一些。   自从进了王府。她是一天比一天懒了。   再不用起床喂猪开门做早饭,不管什么时候饿了,都有小丫鬟捧着点心过来伺候,这样的日子真叫一个惬意!   但是这种惬意只持续了一会儿,谢青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记忆中,她似乎是在马车上向君御涵兴师问罪来着,然后呢?   头疼得厉害,什么都记不清楚。   谢青瑶只得扬声叫雪儿进来伺候。   门帘动处。进来的人却是满脸含笑的朱嬷嬷:“侧妃醒得倒早,怎不多睡一会儿?昨夜回来得晚,又是宿醉,王爷本来吩咐奴才们到午膳时分再叫您呢!这不,几个小丫头巴不得这一声儿,这会子都跑出去偷懒了……”   谢青瑶懒得听她絮叨,忍不住打断道:“王爷来过?我昨天晚上是怎么回来的?”   朱嬷嬷笑得满脸上除了褶子就只能看见牙了:“怎么回来的?您在马车上就睡着了,自然是王爷抱您回来的!奴才们想过去帮忙,王爷还怕惊醒了您,不肯叫别人帮手呢!”   谢青瑶双手抱住脑袋,哀嚎了一声。   虽然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她还是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战战兢兢地问:“王爷昨晚……该不会是就在这儿歇的吧?”   “这还用问么,”朱嬷嬷笑得那叫一个欢畅。“老奴可看得清清楚楚,您一路抱着王爷的胳膊不肯放。他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不是?”   “什么!我……我抱着他不肯放?!”谢青瑶觉得自己的世界整个儿崩溃了。   朱嬷嬷还唯恐她崩溃得不够彻底,又补充道:“老奴还听见您对王爷说‘不许走’来着!王爷口头上抱怨麻烦,可是老奴冷眼看着。王爷瞧您的眼神呐,那可真是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了!”   “你一定是见鬼了!他的眼神会温柔?他不从眼睛里往外飞刀子,我就谢谢他了!”谢青瑶哀嚎一声,扯过被子把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   朱嬷嬷还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个不休:“这有什么好害羞的,酒后吐真言嘛!您平日总不敢对王爷表露心意,喝醉了还不是什么都说了?老奴瞅着王爷的意思啊。一点不含糊,一定也是疼您的,您呐,就等着瞧好吧!”   “我想再睡一会儿。你别吵!”谢青瑶在被子里嚷了一声。   朱嬷嬷忙应着走了出去,出门之前还不忘补充了一句:“今儿是大年初二。按照规矩,侧妃今儿本来应该一早带着众夫人们去给太妃问安的,不过王爷一早就差人替您到萱福堂告了罪,您就不用急着过去了!”   什么?还要到萱福堂请安?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   这是要让她丢人丢到阖府都知道吗?   谢青瑶猛地踹掉被子。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   可是这会儿,朱嬷嬷已经掀帘子出去了。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找到衣裳穿了,向外面连着喊了好几声。春花和雪儿才一起走了进来。   与朱嬷嬷的喜笑颜开恰恰相反,春花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就连一向笑脸迎人的雪儿,今日也不知是谁得罪了她,一张脸冷得跟过年没有拿到压岁钱似的。   咦?还别说,好像确实忘了给压岁钱!   谢青瑶忙丢开手中的梳子,笑道:“年前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忘了给你们分赏钱,你们可以自己提醒我嘛!大过年的不言不语地冷着脸算什么?要不是我聪明,只怕想到明年也想不明白是哪里得罪了你们两位小姑奶奶!”   春花不屑地冷哼了一声,一语不发地转过身去叠被子。   雪儿面无表情地从桌上捡起梳子来齐捣谢青瑶的头发,半点也没有接话的意思。   谢青瑶不由得犯了尴尬。   春花就算了,雪儿今日到底闹的是哪门子情绪?   不就是晚发了一会儿压岁钱吗?   谢青瑶苦着脸举起手来:“我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给你们发双倍赏钱,别生气了好不好?”   春花再次冷哼了一声。摔帘子走了出去。   雪儿学着春花的样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谁稀罕你的赏钱了?侧妃如今得了王爷的宠,日后做王妃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等主子平步青云了,我们做奴才的还怕没有好日子过吗?区区几个赏钱算得了什么?”   谢青瑶闻言也不由得来了气:“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还跟我别扭什么?这个年还让不让人好好过了?”   雪儿低下头,飞快地帮谢青瑶把满头青丝盘成个繁复的牡丹髻,一边往髻上插着簪子,一边冷笑道:“做奴才的,哪敢跟主子闹别扭?主子得宠,做奴才的只有高兴的!我们几个正商量着要到外面去放几个炮仗庆祝一下呢!”   谢青瑶越听越觉得不对味,本来心里正烦躁着,这会儿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来,夺下雪儿手中的簪子丢在桌上:“你若是不想在这儿伺候,大可挑个让你觉得舒心的地方去,我不敢拦着!口口声声自称‘奴才’我看你们是早把自己当成我的主子了!”   雪儿吃了一惊,慌忙跪下,却依然梗着脖子,不肯轻易低头。   谢青瑶见状越发来气:“你有什么委屈,不妨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我最见不得吞吞吐吐阴阳怪气的样儿!我知道你们各人心里都藏着事呢!帮人试探我的、盼着我早点死了挪出窝来的、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的……一个个都比鬼还精明,就我一个人是傻子!你们自己不说,我怎么知道该如何讨你们的欢心?”   “奴婢并不敢……”雪儿终于有些慌张,低下头擦起了眼角。   春花也从外面蹭了进来,低着头站在墙角不知想些什么。   谢青瑶缓缓坐回妆台前,长叹一声,放缓了语气:“我不问你们背后的主子是谁,不代表我不知道。我也不怕被你们、还有你们背后的主子知道:被送进王府非我所愿,得宠不得宠我也并不放在心上。但我然进了这府里,就总要让自己好好活下去!如果碍着谁的路了,我只能说声抱歉,你若不能踩在我身上走过去,就只好烦请你绕道而行!”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3.倚翠园的“鬼影”   雪儿忽然仰起头来,满脸俱是惊诧之色,连眼泪也忘了擦。   谢青瑶瞥了她一眼,继续说道:“我自己出身贫寒,并不怕做粗活,所以与其看你们的脸色度日。我宁可自己伺候我自己!我从未要求过任何人过来伺候我,你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原因是什么你们比我清楚!”   “侧妃误会我们了……”雪儿的脸上露出焦灼的神色,急切地打断了谢青瑶的话。   春花走过来用眼神止住了她,继续听谢青瑶说道:“我这里不强留谁。愿意陪着我一起在这府里过下去的,我把你们当亲人待;不愿意的、还打算帮着别人想法子害我的,我不知道你们能容我到几时,也不知道我能容你们到什么时候。但是我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咱们还是装着没事人一样,和和气气地过日子,彼此少添些堵。免得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你们觉得如何呢?”   春花安静地盯着谢青瑶看了很久,神色似有些动容,却什么都没说。   雪儿抽抽噎噎地在地上哭个不止,谢青瑶懒得理会她,自己走到里面去找到斗篷披了,掀帘子走了出去。   昨夜睡得太沉,并不知道风雪是什么时候起的。谢青瑶裹紧了斗篷,决定沿着墙根走路,避风。   刚出了正门口,身后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是雪儿跟了上来。   谢青瑶脚下不停,便走边道:“你回去吧,我只是去萱福堂一趟,不会乱闯的。”   雪儿果然没有跟上来。   谢青瑶松了口气,加快了脚步。   跟奴才们生气,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不管那两个丫头的心里藏着什么,她都没有兴趣去了解。她相信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够清楚了,那两个丫头背后的主子,应该会自己替她解决掉这件事的。她可没心情成日在这些杂事上费心思。   今日的北风格外紧,谢青瑶再次紧了紧斗篷,决定从书房前面绕过去。免得在夹道里面喝一肚子风。   过了书房,再往北走,路西就是从前梅氏住的倚翠园了。   想到如今物是人非,谢青瑶心中微有些怅惘,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唉……”呼啸的北风声中,谢青瑶忽然听到了一声叹息。   却明显不是她刚才发出的那一声。   是谁在跟她开玩笑吗?   谢青瑶警惕地看看四周。却又不见人影。   这是一段极短的南北夹道,两旁都没有什么花木,藏不住人的。   东面是书房的山墙,就算是里面有声音,也不可能传到外面来。倒是西边……   西边是倚翠园的院墙,里面,该是花园吧?   可是梅侧妃被休弃之后,倚翠园就空置了起来,偌大的园子里。顶多有三两个婆子侍弄一下花木,这样的天气,谁会冒着风雪出来躲在墙根底下叹气?   听说,梅侧妃已经死了……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有些发毛。   呸呸呸,想什么呢!梅侧妃罪有应得,就算真的变鬼又如何?她连活人都不怕。难道会怕鬼吗?   谢青瑶很自嘲地笑了一声,抬腿便走。   这时耳边却又传来了“嘻嘻”地一声轻笑,清清楚楚。再不可能是听错了。   谢青瑶心里想走,脚下却已经顿了下来。   这声音似乎是刻意想吸引她的注意,偏又鬼鬼祟祟藏头露尾,不用想也知道没什么好意。   可她偏偏就是奈不住好奇。   总不能这样被不明不白地耍弄一回,连对方是谁都不清楚吧?   谢青瑶这样想着,忍不住折返回去。从角门走进了倚翠园中。   以前虽然来过许多次,甚至在倚翠园中住过一段时间,但谢青瑶并未留意过倚翠园中的景色。此时细看,才知这边墙下搭了不少架子,上面爬着的俱是薜荔藤萝之类,就连墙角的几棵树上。也爬满了藤蔓。   想来盛夏时节,此处是当真称得上“倚翠”的,只是这个季节万物凋零,那些树木和藤蔓都只剩了光秃秃的枝干,从雪下露出黑乎乎的身影来,实在算不得什么美景。   地上显然久未打扫,枯枝败叶遍地都是,一些被雪压到了地上的藤蔓更是相互拉扯着,不小心扯动了哪一根,周围的三五棵树上便都簌簌地落下雪来。   再往里走,高处的藤蔓似乎低了不少,低处却又有些枝条和树藤缠绕着。人走在这种地方,一个不小心,不是撞到藤上,就是被藤挂住了脚。   谢青瑶有些后悔来这里了。   管他是谁在恶作剧呢,她只管走她的路就是,又没有人在前面拦着她!   现在好了,莫名其妙地闯进这个藤蔓“大阵”里面来,活像只被蜘蛛网困住了的小虫,明明可以看得到出路,偏偏寸步难行。   这显然是有人在跟她开玩笑,多半就是为了让她在这个“大阵”里面多闯一阵子,舒活舒活筋骨,免得生锈。谢青瑶这样想着。   但她已经很不耐烦了。毕竟谁也不愿意大冬天出一身汗。然后被风吹一下背一身霜花回去吧?   谢青瑶想起了戏文里的一句话:此地,不宜久留。   但就在她艰难地决定沿着原路再“爬”回去的时候,眼角忽然瞥见一道红色的影子闪了过去,等她定睛看时,那影子却已经消失了。   方向在园子的东南角,刚才那个声音,应该与那道影子有关吧?   谢青瑶看看距离,自己似乎已经“爬”过了一大半的藤蔓,这样半途而返,似乎有些不划算。   算了,再忍耐一会儿,过去看看吧!那家伙既然费尽心思引她过来,她总要给人几分面子不是?   谢青瑶这样想着,一边暗叹自己实在太爱多管闲事,一边认命地一次次高高抬起腿,手脚并用地在一大片藤蔓中间艰难地“爬行”。   “爬”到一处藤蔓格外密集的地方时,前面那道红色的影子又出现了。   这次“它”并没有马上消失,但在风雪之中,影影绰绰看得并不清楚,隐隐只能看出是一道人影,却又看不出是谁。   谢青瑶深吸一口气,加快了“爬行”的速度。   事后谢青瑶为自己此时的莽撞惭愧了很久。   如果她在种地喂猪养蚕织布之余,肯多去听几场戏、多看几本戏本子的话,这么蠢的错误,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4.人形风干茄子   身子蓦地腾空而起的时候,谢青瑶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尖叫。   等到尖叫声落下,藤蔓也停止了收紧。谢青瑶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头下脚上,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被倒挂了起来。   脚上似乎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缠住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这里无处不在的藤蔓搞的鬼。   谢青瑶试着挣扎了一下,树上和藤蔓上的雪簌簌地落了下来,沾在身上冰凉侵骨。   一个大活人不是一棵白菜一根萝卜,是不应该被倒着放的。谢青瑶领会到到这个道理,是因为仅仅片刻之后,她便觉得有些头晕了。   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几种猜测,谢青瑶很快就明白自己是中了旁人的圈套,而这个圈套,绝不可能只是套在她的脚上。   对方要套住的,是她的命。   可谢青瑶并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   当务之急,只有先把自己正过来,才能有余力想别的事。   但做到这一点。已经极为不易。   设这个圈套的人显然经过了周密的布置,在一个处处都是藤蔓的小林子里,偏偏这几棵树之间,除了吊起她的那一根之外,再也没有第二根树藤或者树枝供她伸手攀附。   谢青瑶觉得此时的自己像极了一只被绳子吊住了的水桶,在半空中无力地打着转,只能被动地等着命运之手将她拉上去,而她自己,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北风越发紧了,谢青瑶整个人被吹得在半空中晃晃悠悠地飘来飘去。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从前就不异想天开地说什么想做自由自在的风筝了。现在怎么样,一语成谶了吧?   这个时候,谢青瑶居然还来得及胡思乱想,连她自己都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了。   徒劳地伸手抓了好多次,指尖离最近的那棵小树始终差了两三寸的距离。   谢青瑶终于泄了气。   脚踝那里痛不可当,多半是勒肿了,或者是脱了皮。但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越来越快的心跳、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以及越来越昏沉的头。   刚才徒劳的努力。耗费了太多的力气。   谢青瑶狠狠在唇上咬了一口,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今日的情形,并不比当日栖芳苑失火的时候更凶险。她怎么能自己先乱了方寸呢?果然,倒着放会让人变笨的。   再次被风吹着转向东墙跟的方向时,谢青瑶留意到,那道红色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以经消失了。   鬼神之说,信则有。不信则无。谢青瑶知道,这府中想要她性命的人,远不止曾经的梅侧妃一人。   既然自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只能寄希望于凶手的仁慈。   谢青瑶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叫了起来:“你不用装神弄鬼,我知道你是谁!你为了今天这个把戏,费了不少工夫吧?其实你也知道,这个把戏一点用也没有,即使你可以把我吊死在这儿。你也一样得不了宠!前有梅侧妃和沈侧妃压着,现在有我,等我死了还会有更年轻貌美的小姑娘被送进府里来,你就算是杀尽了这府中所有的女人,王爷也未必肯多看你一眼……”   一阵冷风灌进了嗓子眼里,害得谢青瑶险些连肺都咳出来。腹中一片冰凉。手脚早已冻得麻木了。   园子里依旧只有呼呼的风声,半个人影也不见。谢青瑶猜想或许是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但更大的可能是。背后那人根本就没打算出来见她。   谢青瑶努力清了清嗓子,继续喊道:“月夫人,你不用躲着,我知道是你!你若是还想得宠、还想在这府中扬眉吐气地活着,最好立刻放我下来……”   又是一口冷风灌进了肚子,谢青瑶连拼命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周围依旧没有出现任何人影。谢青瑶意识到这个法子也是行不通的了。   想来也是。那人既然费了这么大的心思来准备这些,自然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说服的。   可是,难道她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吊在这里,等着被风吹成咸鱼干吗?   枕香阁的小丫鬟们正在跟她赌气,自然不会出来找她;老太太那边只当是她还在屋里睡懒觉,这会儿心里只怕还抱怨呢;君御涵去了襄王府赴宴。或许傍晚才能回来,通宵不归也不是什么奇事,何况就算回来,也未必便到枕香阁去找她……   总之,等着旁人来救,几乎是没什么希望的。   如果天气晴好,她或许可以试着大喊大叫,唤来墙外偶尔经过的奴才,可是今天这样的天气,谁的耳朵里不是塞满了风声?   越来越沉重的脑袋里面,已经没有太多的空间用来存放“希望”了。   寒风从腮边呼啸而过,最初刺骨如刀,但这会儿已经连麻木的感觉都快要消失了。   谢青瑶动了动双腿,努力感受到了脚的存在。   这个动作让她生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已经麻木得不使唤的双手用力往上抬,试图将上半身折叠过去,伸手去抓脚踝上的树藤。   这个动作,在平时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可现在的她,是被倒着吊在空中的,何况身上的力气也所剩无几,于是平时的轻而易举,如今也变成难于登天了。   谢青瑶来不及后悔太晚想到这个主意,只管屏住呼吸一次一次努力地向上面伸出手来,无处借力的腰肢。一次又一次尽力做着鲤鱼打挺的姿势。   只不过,是一条快要冻僵的半死的鲤鱼罢了。   藤蔓剧烈地晃动着,树上的积雪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有空中的落雪,还是会不时飘到谢青瑶的身上,试图将她与这个空间里的树枝和枯藤混为一体。   如是几次之后,谢青瑶又不得不喘着粗气停了下来。   难。   有几次,指尖明明已经碰到了脚腕,偏偏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只能无力地重新跌下来。   如果说这一阵努力有什么效果的话,只能说,这会儿似乎不觉得那么冷了。   虽然这种取暖方式无异于杀鸡取卵。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谢青瑶这次是真的没有主意了。   人是需要脚踏实地的,连身子都悬在半空中,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正在谢青瑶犹豫要不要没出息地认命做一条风干茄子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不慌不忙的脚步声。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5.生生世世,碧落黄泉   谢青瑶心里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看到有人被吊在藤上却依旧这样从容不迫的,只可能是设置这个机关的人,而这个人大发善心放她下来的可能性,比陨星恰好砸到她脑袋的机率大不了太多。   虽然如此,她还是竭力使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一些:“是谁?”   身后那人发出一声轻笑,温软如棉:“侧妃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柳月娘。果然是你?”谢青瑶苦笑了一声,满心疲惫。   她并不想跟这王府里的任何一个女人为难,可是很显然,她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成为了王府中所有女人的公敌。   而身后的这一个,是其中最迫不及待的。   梅氏出府,作为梅氏党羽的月夫人自然难免受到冷落,狗急跳墙,也是情理之中。   柳月娘慢慢地转到前面来,歪过头欣赏着谢青瑶的表情,欢畅地笑了起来:“原来再好看的脸蛋,紫胀起来也跟猪头没什么两样!真该让王爷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他还喜欢不喜欢你!”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谢青瑶敢保证这女人已经死了两百次了。   可那毕竟只是“如果”。   谢青瑶知道,她越愤怒越绝望,柳月娘就会越高兴。所以即使此时意识已经渐渐游离出去,谢青瑶还是竭力保持着从容不迫的微笑,哪怕那个微笑比母猪的好看不到哪里去。   “死到临头,你还逞强给谁看?这也是你媚惑王爷的手段吗?”柳月娘冷笑一声,手中“唰”地挥出一根藤条,重重地抽在了谢青瑶的身上。   后者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不是她故作坚强,而是真的没有感觉到痛。   或许是已经麻木了吧?   不是身体的麻木,而是意识的渐渐抽离。   眼前的风雪、树藤以及柳月娘狰狞的脸,都已经慢慢模糊、消失,融入黑暗……   但谢青瑶并没有昏去。她的耳边依旧有风声在呼啸,依然能听到柳月娘畅意的大笑。   “你死了,我看这府里还有谁能同我争!沈心妍和江月婉吗?那几个不成气候的蠢女人吗?哈哈,你太看得起她们了!告诉你,这王府,迟早是我的……”   这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最终消弭于无形。同时消失的,还有耳边的风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颈下掠过,谢青瑶已经不太敢相信自己的感觉。   这算是死了吗?应当不至于吧?   可是如果没有。为什么整个身子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呢?   这个问题,或许还可以思考很久,如果不是忽然感觉到胸口发闷、颈下传来断裂似的钝痛的话。   短暂的诧异过后。谢青瑶忽然明白过来。   先前颈下的异样,应当是柳月娘用什么东西勒住了她的脖子吧?   多半就是那根藤条了,不得不说,那个女人还真是挺有手段的……   猜测到这里戛然而止,谢青瑶因为没有办法抬手,所以连一丝反抗也没有。任由柳月娘一点点收紧手中的藤条。   呼吸,终于成为一种奢望。   柳月娘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风雪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柳月娘愣了一下,看看已经毫无生机的谢青瑶,跺了跺脚,丢下藤条往声音的反方向飞奔而去。   漫天的雪片之中,只留一道素青色的身影悬挂在藤蔓之间,随着北风晃来晃去。活像某种昆虫在枝头上结的茧。   几道人影飞奔而来,当先一人似乎看到了这边的情形,脚下陡然加快,一个眨眼的工夫,人已经来到近前。   “瑶儿……”他的脸上露出从未有过的惧色。   几个家丁打扮的人随后跟过来,惊惧之余。七手八脚地砍断藤蔓,将谢青瑶放了下来。   其中一人上前探了探谢青瑶的呼吸,露出了痛惜之色:“迟了……”   “走开!”当先那人毫不含糊地飞起一脚。将这个多嘴的家伙远远地踢飞了出去。   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缓缓跪下身去,在谢青瑶的胸前重重按下,再迅速抬起。   有人似乎感到不妥,冲上前来想说什么。却被同伴眼明手快地拉了回去。   风雪之中,所有人似乎都成了雕塑,只有一人机械地重复着俯身再抬起的动作,仿佛永无休止似的。   身后终于有人看不下去,大着胆子站了出来:“莫先生,放弃吧!咱们已经尽力。王爷想必不会怪罪,当务之急,是捉到那个胆敢伤害侧妃的凶手……”   先前那人,正是脸色惨白的莫浅。   听到同伴相劝,他缓缓停了手,看到地上躺着的女人眉梢铺满落雪,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片刻之后,他重新俯下了身子。   有一次,某个女人在读医书的时候,调皮地对他说,人没了呼吸,未必便是死了,若在将死而未死之时有人渡一口气给他(她),或许便可以挽救一条性命,只是此举大为不雅,看似对死者十分不敬,是以历来没有医家敢用罢了。   当时他曾开玩笑地对那个女人说:“若有朝一日你到了将死未死之境,愚兄愿意效劳。”   那时,那个疯丫头丢下医书,提着锄头追了他三条街,直到他乖乖地停下来,象征性地挨了她两记粉拳才罢休。   不料当日戏言,竟是一语成谶。   她的唇依旧软得像棉花糖。却并不比落在上面的雪花更暖。   莫浅缓缓拂落她脸上的雪花,对准那惨白的双唇俯下身去。   “莫先生,您这是……”身后一人惊呼出声,却不待同伴提醒,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随后将脸转向一旁。   另一人忙道:“那凶手跑了,小六,你在这里守着莫先生和侧妃,其余人跟跟我一起沿着脚印找!左右就在府中,还怕他躲到耗子洞里不成?”   众人低低应了,被唤作“小六”的少年尴尬地立在原处,其余人眨眼之间已作鸟兽散。   莫浅对这一切听而不闻。   他的眼中,只有眼前的这个女子。她沉静的睡颜,圣洁如初生的婴儿。   她的唇沾了他的温度,温软得好像某种美味的糕点。那是他无数次向往过的地方,只是没想到,今生初次一亲芳泽,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但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除非她想彻底惹恼他,从此碧落黄泉,被他生生世世永无休止地追缠!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6.诈尸了   赵小六实在不明白,一贯沉稳自持的莫先生,今日是发了什么疯?   但他也不需要明白。   莫先生进府未久,遇事却既有主张,与王爷相见恨晚。在退思斋的一帮奴才眼里,莫先生的话。几乎与王爷的吩咐一样,只要照办就是,断不会有错的。   今日之事,认谁都看出非常不妥,可是大家齐刷刷地选择了装作没看见,既然如此,他赵小六自然也什么都没看见。   虽然他心里实在不知道,莫先生如此唐突谢侧妃的遗体,算不算大不敬的罪过。   正在赵小六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具“遗体”的睫毛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   莫浅并未注意到这点,直到不知第多少次“渡一口气”进去,却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抗拒的时候。他才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目光瞬间落进了一双漆黑的眸子中。   “你……”   两人同时开口,却又同时停住,一个因为无力,一个却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尴尬。   她昏迷的时候,刚才那样的动作算是救人,可她醒了呢?   唇上似乎依然残留着温软的触感,莫浅原本惨白一片的脸上,莫名地泛起诡异的红晕来。   与他相比,谢青瑶反而显得坦然许多,不知是因为没有力气,还是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莫浅好容易定下神来,便看到那个刚从鬼门关上回来的女人,半张脸上落满雪花,像只被遗弃了的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他竟然,让她在这冰天雪地里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冻!   莫浅恨不得狠狠地抽自己两个耳光。   再顾不上犹豫,他忙脱下自己的外衫,胡乱罩在谢青瑶的身上。抱起她便往园外冲了出去。   赵小六跟上去想提醒他此举不妥,莫浅却根本连他的喊声都没有听到。   从倚翠园到枕香阁,几乎要穿过半个王府。谢青瑶的骨头已经快被颠散了架。莫浅却好像根本不觉得累一样,脚下的速度半点也没有慢下来的迹象。   一路带风冲进枕香阁,朱嬷嬷和几个丫头们立刻炸开了锅。   雪儿不待人吩咐。忙将几个汤婆子塞进被中。可是谢青瑶浑身早已经冻得僵住了,虽有厚厚的锦被盖着,脸色却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朱嬷嬷想起谢青瑶那次坠河之后,是在浴桶里泡了一个上午才缓过劲来的,当下忙吩咐一个管炉灶的婆子去烧水,那婆子却只呆呆地看着谢青瑶。半晌没动弹。   赵小六很快带着大夫闯了进来,莫浅恋恋不舍地放开了谢青瑶的手,给大夫腾出地方来。   朱嬷嬷注意到这个动作,瞬间瞪大了眼睛:“你你你……你是府里的门客?谁许你冒犯侧妃的?侧妃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冷成这个样子……”   “闭嘴!”莫浅不耐地低吼一声,竟是不怒自威。   这一阵,朱嬷嬷在谢青瑶身旁也算是扬眉吐气了,除了萱福堂那边的人,她几乎已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是此刻在莫浅的面前,她竟觉得像是站在主子面前一样,半点也不敢造次。   幸而她也不算糊涂,知道现在除了保证谢青瑶的安全,其余一切都是小事,当下也便不再追问。   雪儿拉了张椅子请莫浅坐下。自到床头侍立,等着听大夫吩咐。   那大夫诊过脉,皱眉叹道:“侧妃身上并无外伤。只是寒气侵体,又受了番惊吓,必得好好调养才行,老朽开一剂祛风散寒的方子,请侧妃喝着看看,两日之内若无不妥。身子便不会有大碍了。”   谢青瑶自然也知道没什么大碍。若有大碍,她也不会醒过来了。   至于“惊吓”云云,纯属胡说。她的心倒是乱跳的厉害,可那是因为先前被倒挂的时间太长的缘故罢了。   莫浅松了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如常。   在朱嬷嬷再次审问之前,他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谢青瑶的床前恭敬道:“侧妃无恙便好。请侧妃静心休养,余事不必多虑。退思斋的几个奴才已经追那刺客去了,想必不久便会有结果,一切请静待王爷回府处理。”   谢青瑶深深地看着他,忍着喉咙里的闷痛,低声道:“那人是府里的月夫人……她是王爷的人,没有王爷的吩咐不便深究,烦请先生叫那几位回来吧……今日之事,重恩不言谢,妾身……没齿难忘。”   莫浅长揖而退,朱嬷嬷忙坐到谢青瑶床前来,欲言又止。   谢青瑶自然知道她想问什么,忙赶在她开口之前,冷声道:“今日若非莫先生相救,我此时已是一具死尸。他举止便有不妥之处,也是事急从权,无可奈何。请嬷嬷千万约束好下人,莫使有心人胡言乱语,连累恩人名声受损。”   朱嬷嬷露出十分复杂的神色,良久才动容地道:“老奴明白了,请侧妃放心。”   赵小六等人带了大夫出去之后,春花慢吞吞地蹭了过来:“热水已经烧好,请问侧妃,要不要现在就收拾沐浴?”   谢青瑶点了点头。看到春花低眉顺眼的模样,又感到十分诧异。   春花忽然“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垂首道:“奴婢先前侍候侧妃多有轻慢,都是奴婢不懂事的缘故,今日才知道夫人并不是一味媚上争宠的庸脂俗粉……奴婢今后定当尽心竭力服侍夫人,赴汤蹈火,不敢有违。”   “这是怎么了?”谢青瑶觉得她的转变有些莫名其妙。   朱嬷嬷擦了擦眼角,笑道:“侧妃仁德,体恤下人,做奴才的受侧妃教化,自然一天比一天温良谦恭起来了。”   谢青瑶艰难地扯出了一个苦笑,权且信了她,须臾又问:“我出门之后,咱们院子里有谁出去过吗?”   朱嬷嬷尚在沉吟,雪儿已带人送了热水进来,见问便在旁道:“屋里伺候的几个人都是在的,只有灶上的何妈去了厨房那边,拿了些干柴回来。至于那些二门外面行走的小厮们,倒是没有人留心。”   谢青瑶略一思索,便觉有些头痛,想到莫浅不可能不管此事,她便乐得偷个懒,索性什么也不再多想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7. 难道是在等本王跟你一起洗吗?   “王爷回来了!”风儿的声音忽然在外面叫道。   正在浴桶中闭目养神的谢青瑶闻言,原本病恹恹的身子立刻变得生龙活虎起来。身旁伺候的春花还没来得及眨眼的工夫,她已经跳出浴桶,抢过中衣套在了身上,劈手又来夺春花手中的外衫。   春花呆若木鸡地站着看她穿得差不多了,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侧妃您……好像还没擦身子呢……”   “来不及了!”谢青瑶一边系衣带。一边随口说道。   不得不说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平时不想起床的时候,单是穿衣这一项,就需要一盏茶工夫,可是这会儿从君御涵走上台阶到他掀开门帘进来,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谢青瑶已经利索地套上了中衣、夹衣,以及外衫。   君御涵进门之后,只来得及看到她系上最后一只吉祥盘扣。   当然,也看到了她的颈下,没来得及掩住的一片狰狞的勒痕。   一向风淡云轻的脸上,闪过一抹惊怒之色:“怎么回事!”   对于他的突然靠近。谢青瑶有些惶恐,下意识地推开他的手,低声道:“一点小事罢了,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可是我为什么听说,你被人倒悬在倚翠园的紫藤架下整整一个上午,险些丢了性命?既然是‘倒悬’,你颈下的伤痕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本领很大吗?本王才出门半天,你就是这样保护你自己的?”君御涵的脸上露出真正的怒色,阴云密布,吓得枕香阁的丫鬟婆子们跪了一地。   谢青瑶不习惯这样的他,却奇怪地并没有太多的惧意。   她本也没打算替柳月娘隐瞒什么,既然君御涵要问,她也便一五一十地说了。   君御涵的脸色阴沉如此刻的天空。   他定定地看了谢青瑶许久,忽然长叹一声:“你到这府里来,或许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谢青瑶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明明是旁人要害我,被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我才是那害群之马似的!”   君御涵伸手抚过她颈下那道勒痕,叹道:“你自然不是害群之马。你是试金石。可惜本王这府中,原本便没有真金。”   谢青瑶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懂。   君御涵也不跟她解释。倒是谢青瑶心虚,抢先说了莫浅带人救她回来的事,再三嘱咐君御涵一定要“厚加嘉赏”。   君御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点头应下。   谢青瑶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一般,长长地舒了口气,又笑道:“这一次,我本以为是死定了的。”   “你似乎每次都以为死定了,但却永远不会死。”君御涵意有所指地道。   谢青瑶装着没听懂的样子,脚下悄悄地往床边蹭去。   “你很怕我?”君御涵挑了挑眉梢。心情似乎好了起来。   谢青瑶心里说“这不废话么”,嘴上却讪笑道:“王爷说哪里话?妾身只是觉得身上冷,想到被窝里暖和一下罢了。”   君御涵看看满屋子的热气,露出了狐疑之色:“有那么冷?”   春花忙在旁笑道:“侧妃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冻僵了的,刚在桶里泡了一会儿,王爷您就回来了!侧妃没来得及擦身子就穿了衣裳,这会儿自然觉得冷了……”   “就你小丫头多嘴!”谢青瑶一边呵斥春花,一边讪讪地笑着。往帐中躲去。   君御涵疾走两步,一把扯过谢青瑶的衣衫将她拎了回来:“你不要命了不成?你该知道这个季节,体内积下寒气是什么后果!自己回浴桶里去,还是本王把你扔进去?”   谢青瑶看看依旧冒着热气的浴桶,再看看君御涵阴沉的脸色,吓得连连摇头。   君御涵已十分不耐烦。伸手便要解她的衣扣。   “不要——”谢青瑶像杀猪似的尖叫起来。   君御涵的脸色黑得吓人:“你又在搞什么鬼!”   谢青瑶双手护住纽扣,作贞节烈女状,义正词严地道:“男女授受不亲。妾身要洗澡,请王爷回避。”   春花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起来,谢青瑶狠狠瞪了她一眼,那丫头便很没良心地丢下主子,一个人溜出门去了。   谢青瑶失了依仗,比先前越发慌乱起来:“我……那个。我自己进去泡,请王爷回避。”   “你是本王的侧妃,本王有什么可回避的?”君御涵步步进逼,活像只紧盯着小白兔的大灰狼。   谢青瑶被他的举动吓得几乎要哭出来了:“可是……可是君子非礼勿视啊!你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喜欢看人洗澡吧?”   “就算喜欢,又有何不可?”君御涵风淡云轻地问。   谢青瑶顿时语塞。   有何不可?   这……听上去不太光明嘛!   可是他又没有去偷看别人家大姑娘小媳妇洗澡。他只是想看他的侧妃……   呸呸呸,那也不对!这大中午的,她泡个热水澡是迫不得已,可他呢?他不规规矩矩地去做他的正事,却偏要跑来看女人洗澡,这这这……成何体统!   这事若是传到外面去,他就出名了!   不对,他本来已经够出名了,这么说,将要出名的人,是她?   完了完了,这“红颜祸水”的帽子,似乎要结结实实地扣在她的头上了!   可是谢青瑶真心觉得自己冤枉啊!   君御涵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瑶脸上“精彩”的表情,欣赏了许久,才拉长了声音道:“这会儿倒装得蛮像那么一回事的,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谁抱着本王的胸膛,说什么也不放手,睡梦中还可劲地往本王怀里钻呢!”   “你你你……你胡说!”谢青瑶颤抖地伸手指着他,毫无底气地控诉。   他一定是在说谎!朱嬷嬷明明说她抱着的是君御涵的胳膊,怎么到了他自己的嘴里,变成抱着他的胸膛了?他胸膛那么宽,怎么抱得住……等等,跑题了!   谢青瑶无奈地发现。在君御涵的面前,她似乎永远只有被他欺负的份。   这也怪她自己给人留下的把柄太多。好端端的,昨晚怎么会那么没出息?果然酒是穿肠毒药啊!   谢青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君御涵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的表情,欣赏了许久才淡淡地道:“你到底洗不洗了?再磨蹭下去,水都凉了!难道是在等本王跟你一起洗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8.王爷太纯情   “你……你开什么玩笑!”谢青瑶磕磕绊绊地退到浴桶旁边,暗暗盘算是该拿开水泼他,还是该想法子把他踹到浴桶里面去。   她并不是个暴力女,真的!她只是想不明白。君御涵不是京城里公认的谦谦君子吗?为什么今天的他这么像个无赖?这家伙不会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附体了吧?   不行,她一定得想法子把这家伙敲晕过去,好好研究研究!   这个念头一起,谢青瑶倒没了先前的慌乱,反而上下打量着君御涵,在心里暗暗盘算起敲晕他的可能性来。   君御涵被她的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毛。   她该不会真的想……   该死,他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君御涵的脸色忽然变得怪异起来。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小女人居然有这种爱好啊!话说。她平时不是挺会装的吗?怎么,现在忽然又不想继续装下去了?   那好吧。   虽然他只是随便说说,但变成现实似乎也无妨,皇兄不是正希望他耽迷女色不务正业么?   君御涵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容,吓得谢青瑶激灵灵地连打了几个寒颤。   “你怎么了?中邪了?”谢青瑶下意识地问出了心中所想。   君御涵脸上的笑容一滞,随即依旧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没错,中邪了。”   “喂!中邪了要请道士来作法,不要乱来!”谢青瑶看到他的笑容,顿觉自己的处境极其危险。   君御涵一语不发地将谢青瑶抵在浴桶上,伸手去解她的衣衫。   谢青瑶悲哀地发现,自己似乎错过了逃跑的机会。   难道经过了那么多次有惊无险之后,她的好运气用完了?不应该啊!   君御涵笨手笨脚地齐捣了半天。好容易才解开谢青瑶颈下的第一颗纽扣。   看样子,他从前是没帮人解过衣裳的。不过也是。他是王爷,一向只有旁人帮他解衣裳的份嘛!   谢青瑶拼命用胡思乱想来转移对他的注意力。却只是让自己更清晰地感觉到他手上笨拙的动作而已。   她猜想,自己的脸这会儿一定比关公的还要红。   这真的很不公平,凭什么男人力气大就可以为所欲为,凭什么她是他的侧妃就不能反抗。凭什么他可以不用脸红……   咦?等一下!   谢青瑶忽然有了新发现:君御涵的脸似乎也红了耶!   不是吧,好歹也是个王爷,好歹也有过十个八个的侍妾,能不能不要这么纯情?   这个意外地发现,让谢青瑶的心里顿时充满了勇气。   谢青瑶脸上的每一丝变化,都没有逃过君御涵的眼睛。看着她从一开始的慌乱紧张。到后来的面红耳赤,他正自得意,却又看到她忽然露出意味莫名的笑容来,他忽然有些迷惑了。   迷惑的表现就是。他不由得也早已面红过耳,手上更是越发笨拙。折腾了半天,搞得自己的手指都疼了,谢青瑶的第二颗纽扣却依旧顽固地不肯出来。   君御涵是不会承认自己纯情的,他把这一切。归咎于中午太过明亮的天光,以及眼前这个女人的极度不配合。   可是下一刻,让他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这个刚刚还脸红得像猴子屁股似的女人,这会儿居然在解他的外衫?   脸上还挂着个那么吓人的笑容!   谢青瑶的手指显然比君御涵的不知灵巧多少倍。在君御涵回过神来之前,他外衫上的八颗纽扣已经尽数沦陷。   眼前的小女人开始咬牙切齐地扒他的外衫的时候,君御涵终于不淡定了。   “你干什么!”他胡乱抓了好几次,才终于捉住那双在他身上捣乱的纤手。   谢青瑶昂起头来,理直气壮地与他对视:“帮你脱衣裳啊!你不是要陪我一起洗么?”   他好像是这么说过,可是……   君御涵忽然甩开谢青瑶的手,后退两步飞快地将滑落了一半的外衫披了回去。   “喂,怎么了?你不洗了么?”谢青瑶瞪大眼睛,不依不饶地跟过去,再次向君御涵没来得及系好纽扣的外衫伸出了魔爪。   毫无悬念地,她被君御涵重重地推开,险些摔在地上。   外屋的丫鬟们只看见一道淡青色的影子闪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冲出去了。只是定睛再看时,眼前却分明什么都没有。   多半是年关上太过劳累,眼花了。几个丫头婆子们齐齐这样想道。   谢青瑶看着依旧在晃动不已的门帘,忽然弯下腰。爆发出一阵不可抑止的大笑。   这算是“落荒而逃”么?   如果她没看错,某王爷逃出门去的时候,连耳根后面都红得好像要烧起来了?   不是吧?   作为大梁国最大的种马家族中的一员,他还能再没出息一点么?   难怪皇帝心心念念想着除掉他,有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在,简直是丢尽了大梁皇室的脸哇!   越想越觉得好笑,谢青瑶索性坐倒在地上,笑得肚子和腮帮子一起疼,一时又忍不住“哎哟”起来。   一直冲出了枕香阁的院门,君御涵才渐渐地慢下了脚步。   耳边居然依旧能听到那个女人可恶的笑声。   她还敢更嚣张一点么?   君御涵忽然觉得有些泄气。   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样慌里慌张地跑出来的。   一开始明明是他在逗那个女人,为什么演变到后来,竟是他被那个女人给调戏了?   该死的,那个女人是哪里来的那么厚的脸皮?她就不知道害羞、不知道矜持吗?   虽然她早已是他的侧妃,可是府里的哪个女人在他的面前不是含羞带怯,未语面先红?   她倒好,居然胆敢捉弄起他来了!   君御涵的胸膛里面憋着一股火。   那一定是愤怒。对那个女人不知廉耻、不知羞臊的愤怒!   谁说那是对自己没出息的愤怒?他是不会承认的!他逃出来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   反正不可能是因为怕了那个女人就是了!本来就是他的女人,他怎么会害怕!   听着里面久久不绝的笑声,君御涵很想再次冲进去,跟那个女人一较高下。   但他最后还是忍住了。   他居然没有必胜的信心。   明知那个女人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而已,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混账!那个女人一定是他的克星!   风雪依旧未止,君御涵深吸了几口带着梅香的空气,勉强平复下乱了节奏的心跳。   正打算离开,一抬头却看到莫浅正沿着小径急匆匆地走了过来。   君御涵的脸忽然又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   让他更加脸红的,是莫浅的那句很没有眼色的疑问:“王爷,您的衣衫……是纽扣坏掉了吗?”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89.贱妾可能有身子了   君御涵的脸上,“腾”地一下子烧了起来。   这时才想起外衫的纽扣还没来得及扣回去,却显然已经晚了。   所幸,莫浅并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慢慢地背转身去,给他留出了系好扣子的时间。   君御涵自然不知道。在他手忙脚乱地系扣子的同时,那个叫莫浅的门客早已煞白了脸色。   许久之后,寒风和落雪使君御涵的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   他尴尬地转过身来,装着若无其事地轻咳一声。   莫浅平静地转过脸,神色淡淡:“王爷,倚翠园的事,月夫人招了。”   这时院子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君御涵心中一惊,正要进去一探究竟,却又听到了一阵毫不掩饰的大笑。プ   想到刚才的事,君御涵不由得又是一阵尴尬,再不敢在此处停留。忙招呼莫浅往书房中去说话。   后者自然是没有异议的,只是君御涵此时心不在焉,并未留意到他比平时慢了半拍的反应。   枕香阁的内室中,谢青瑶在雪儿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犹自大笑不止。   一众丫鬟婆子面面相觑,暗暗琢磨要不要请个神婆来,看看侧妃的精神是否有问题。   直到重新坐进浴桶里,谢青瑶的笑声依旧没能止住。   君御涵刚才的狼狈样,大概够她笑一年的了。   谢青瑶忽然发现,跟那个家伙斗法,似乎也不是那么可怕嘛!   倚翠园中发生的事,很快传遍了府里。太妃大为震怒,亲自吩咐严惩月夫人,又派了大丫头月曦过来,赏了谢青瑶好些药材和补品,着实安慰了一番。   谢青瑶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虽然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但那不过是一口气没过来的缘故。这会儿这口气既然已经接上了,人也便生龙活虎了。哪里还用得着像个病人似的外调内补?   月曦仿佛看穿了谢青瑶的心思,忽然笑道:“太妃知道您对自己的事儿不太上心,特地叫奴婢来嘱咐您:府里的杂事虽多。侧妃也要分出个轻重来才好。莫要忘了,调理好身子,早日替王爷绵延子嗣。那才是天大的事呢!太妃为了此事,急得白头发都添了几根,您自己倒跟事不关己似的!”   谢青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起来。   这件“天大的事儿”,她每时每刻都记着呢,能不能不要三天两头借着个事就拿出来说?   还以为太妃是真心关怀她的伤势,闹了半天还是为了孙子……   长白头发也赖她吗?怪岁月不饶人好不好!何况府里那么多女人。凭什么只有她一个人三天两头被念叨这件“天大的事儿”!   看见谢青瑶低头不语,月曦只当她是羞涩,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之后,便笑吟吟地告辞出去了。   雪儿过来收起桌上的赏赐,迟疑着问:“这些东西收在哪儿呢?要不要每天炖一些来吃?”   谢青瑶草草看了一眼,发现压惊的、驱寒的、治外伤的药材是一样儿也没有,倒是调经的、暖宫的以及有着某些奇怪用途的药材和补品有不少。   这哪里是“暗示”,分明已经是“明示”了!一个四十刚出头的女人,又不是行将就木。抱孙子这件事,用得着急成这个样子吗?!   也不知道那个根本不老的老女人是从哪里弄来这些东西的。私人收藏?这都是些什么爱好啊!   谢青瑶的内心是崩溃的。   长者赐,不敢辞。当然,更不敢扔。   谢青瑶无奈地挥了挥手:“随便丢到哪儿都成,别让我看见它们!”   雪儿巴不得这一声,忙取了个篮子过来。把东西一股脑地收拾出去,不知道丢到哪间厢房里去了。   朱嬷嬷看得直皱眉头,忍不住要来相劝。   万幸的是丫鬟来报婉夫人到访。成功地将谢青瑶从水深火热之中救了出来。   江月婉一进门,看见谢青瑶脸上灿烂的笑容,一时倒有些吓住了。   茶点摆好之后,谢青瑶便把碍事的丫头婆子们全部打发走,向江月婉叹道:“难得你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竟肯冒雪来看我。”   江月婉低头唏嘘良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若非侧妃当日相救,贱妾此时早已含冤而死。侧妃今日遭遇,与当初那事未必全无干系,贱妾只恨不能过来为奴为婢,时时侍奉茶水……”   谢青瑶揉了揉发痛的额角,笑着打断了她:“其实我也不过是替太妃和王爷办事。说到底,帮你的人是王爷,不是我。”   “无论如何,贱妾只记着侧妃的恩德,今生必不敢忘。”江月婉站起身来,郑重地道。   谢青瑶忙叫她坐下,心中十分不自在。   因为江月婉深居简出的性子,谢青瑶与她接触并不多。   印象中,这位婉夫人像空谷之中的一株百合花,面容恬淡,骨子里却透出一股清高之气,有种遗世独立的孤傲。   可是今日的她,似乎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太低了。   虽说有上次的脱罪之德,谢青瑶也并不认为自己值得她如此相待。她今日登门,莫非有话要说?   这样想时,谢青瑶便忍不住笑问:“婉姐姐今日登门,除了探望我这‘伤患’之外,可还有什么需要‘顺便’告诉我的话?”   “贱妾可当不起侧妃这一声‘姐姐’……”婉夫人忙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道。   谢青瑶笑着招呼她坐下,无奈道:“有什么当起当不起的?你进府时日比我长得多,年岁也大过我,总不能真个让我改口叫‘妹妹’吧?你不觉得别扭,我的脸皮可觉得厚厚的!”   江月婉闻言只得坐下,踌躇许久才低了头轻声说道:“今日冒昧前来搅扰侧妃。确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想厚颜求侧妃照应……”   谢青瑶忍不住笑出声来:“姐姐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我以为姐姐与我一见如故,本该不分彼此,难道姐姐还把我当外人吗?”   “自然不敢,只是……”江月婉尴尬地笑了一下,欲言又止。   谢青瑶既不追问,也不催她,只漫不经心地逗弄着君御涵下午才刚刚差人送过来的那只狸猫,静等下文。   许久之后,江月婉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红着脸道:“贱妾可能……有身子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0.白捡个孩儿   谢青瑶的手微微一顿,腿上的狸猫“喵呜”一声,干脆利落地跳下去钻到了软榻下面。   江月婉眉眼低垂,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片刻之后,谢青瑶欣喜地站起身来:“真的吗?这可是天大的喜事!王爷知道了吗?有没有叫人去告诉太妃?你也真是,有了身子的人。大雪天里出来跑什么?你叫人来招呼一声,我有个不去看你的?”   看到谢青瑶脸上真切的喜色,江月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脸上缓缓绽开笑容:“用罢了午膳之后,贱妾觉得身子不适,便叫大夫来看了。那时王爷恰好在沁芳园处理月姐姐的事,桂喜便顺路过去说了……刚刚萱福堂赐下了不少补品,必是王爷已经向太妃禀过了。”   谢青瑶含笑听着,等江月婉说完,她的心里也便大致有数了。   果然,会咬人的狗是不叫的。与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婉夫人相比,柳月娘的那点儿本事。给小孩子玩都不够!   江月婉低眉顺眼地侧身坐着,轻声道:“自从上一个孩儿没了,贱妾本以为此生就这么过去了,不想天可怜见,竟还能有今日……贱妾这条命是侧妃您给的,这孩儿的命自然也是。贱妾福薄,只怕担不起这样大的福分,今日冒昧前来,是想求侧妃一个恩典,等将来这孩儿诞下,便算作是您的孩子,贱妾只求他平安便好……”   “这是何必?”谢青瑶看江月婉起身要跪,忙抢先站起搀住,强按着她坐回原处。   虽然未能跪下,但江月婉的态度竟是前所未有的固执,非要谢青瑶认下这孩子不可。   谢青瑶自然知道她这样坚持的缘故。   拒绝一个母亲的请求,本是一件并不太善良的事,可是谢青瑶自己。也有她不可能妥协的坚持。   其实认下这个孩子,对谢青瑶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损失,只是她的心里偏偏不愿。   见谢青瑶执意不肯。江月婉不禁着了急,眼中泪光闪闪,好像谢青瑶欠钱不还似的:“侧妃可是嫌贱妾鄙陋。不堪在旁侍奉?贱妾不敢仗着这孩子求恩宠,只求侧妃垂怜这孩子……他的母亲愚笨,难入太妃和王爷的眼,但稚子无辜,贱妾希望这孩子得侧妃照应,能有一个好一些的前程……”   谢青瑶揉了揉额角。长叹了一口气。   强迫自己维持笑容也是一个力气活。这不,这么一会儿工夫,连都笑僵了。   既然觉得累,她便索性敛了笑容,苦口婆心地劝道:“你此刻该做的,是安心养胎,余事一概不必多虑。这府中如今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去年那样的事,不可能再发生第二次。你在担心什么呢?”   “可是贱妾毕竟身份卑微……”江月婉被谢青瑶猜中了心事,不由得有些尴尬。   谢青瑶无奈道:“既进了王府,就是王爷的人,哪有什么卑微不卑微的?如今既有喜讯,王爷和太妃一高兴,多半要封你侧妃。等生下孩子,便叫你做了王妃也不无可能,你的好日子都在后头。这会儿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贱妾只求平安,断不敢有此野心。”江月婉抬起头来,郑重地道。   谢青瑶顿觉有些无语。   合着这是在防着她因妒生恨,对这个孩子下手吗?   她看上去很像个坏人?   江月婉这样战战兢兢的姿态,让谢青瑶心里无比憋屈。   偏偏又找不到发泄的理由。   僵持许久之后,谢青瑶无奈道:“现在说这些。毕竟为时尚早。等孩儿出世之后,你若是还没有改变主意,我认他做义子就是了。”   江月婉的脸上立刻现出喜色,忙不迭地连连道谢,随后又笑道:“贱妾倒希望这是个女儿,平平安安地在府中长大便可。王府中的男丁需要背负的责任太多,这孩儿怕未必担得起。”   谢青瑶自然知道她言不由衷,却也不去戳穿,只微笑道:“民间有句俗话,说女孩儿是娘的贴心小棉袄。我就知道,你若生了女孩,就舍不得给我了。”   江月婉忙笑道:“这是贱妾自己提出的主意,侧妃若肯收下,是孩儿天大的福分,贱妾岂有不肯之理?”   谢青瑶大笑道:“既如此,就这么说定了!以后这孩儿无论有多大的福分,只要母亲能跟着沾光的,我可都要分一半!日后你后悔不迭的日子怕是还有呢,为了防你反悔,我明儿可要先告诉太妃去!”   江月婉喜形于色,连连点头,将谢青瑶奉承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跟观世音菩萨下凡似的。   谢青瑶心下有些烦躁,随口应付了几句,便吩咐风儿打伞送了她回去。   幸而这时雪虽然依旧搓绵扯絮似的,风倒是比上午时候小些了,否则这一番折腾,谁也不知会不会闹出些别的风波来!   朱嬷嬷原在外听着,看见江月婉走远。忙进来同谢青瑶抱怨道:“这才刚刚有了消息,就跑来向侧妃示威来了!”   谢青瑶叹气道:“她倒不是示威,只不过是怕我谋害她的孩子,所以干脆把孩子托付给我罢了。”   朱嬷嬷闻言越发恼怒,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谢青瑶倒没觉得江月婉此举有什么不妥。   清傲如她,今日竟肯屈膝陪笑,自然是为了孩子着想。谢青瑶虽看不惯旁人在她的面前耍手段,但作为一个母亲来讲,这些小手段却似乎是可以原谅的了。   谢青瑶仍然觉得不舒服,却与江月婉无关。   听了江月婉的话之后,她才知道在月曦过来之前,那个喜讯已经传到太妃那里去了。如此说来,月曦带过来的那番话,怕不止是表面上的意思吧。   府中既然已经有了喜讯,太妃还在催她,究竟是何用意?   还有君御涵的态度……   谢青瑶不知道他中午过来的时候是否已经知道婉夫人有孕的消息,但下午派阿木送来赏赐的时候,毫无疑问已经是知道的了。   原来那些赏赐,不是安慰她在倚翠园受到的惊吓,而是安慰她又要看着旁人梦熊有兆,而她自己却还只是挂着个侧妃的虚名?   谢青瑶的心下有些恼,却说不出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不舒服罢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1.又见叭儿狗   刚过了新年,婉夫人便传出喜讯,府中众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是要作出欢天喜地的样子来的,于是这个新年,过得可谓是格外热闹。   谢青瑶管着府里的事。想求清静而不可得,只好每日被那些跑腿办事的婆子们聒噪着,被府里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搅得时时不得安闲。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君御涵这几日都没有到枕香阁来聒噪。   或许是为了陪有孕的婉夫人,也或者是因为那日被她吓到了。谢青瑶并不介意原因是什么,只要他不来,那便是阿弥陀佛上天保佑!   但这样愉快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   钦天监选定的日子,正月初九,到镇国寺祈福。   作为王府中唯一能带出门的女人,谢青瑶便是不想跟着去也不成。   大半夜就被丫头们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描眉画眼折腾到五更天,然后塞进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摇得散了架。才算是在天亮之前,赶到了镇国寺之中。   古往今来,凡是能称得上“盛典”的活动,最大的特点无非就是两个字:人多。   谢青瑶看着寺里寺外山上山下密密麻麻的人群,眼睛都晕了。   一个祈福而已,皇帝可以来,宗室可以来,朝臣也可以来,寻常百姓来做什么?   把声势搞得这么大,无非是为了满足一下帝王关于“太平盛世”的虚荣感罢了。   被挡在山下的那些百姓,看见皇帝的一片一角,就足够回去向四邻八舍吹嘘一整年了。至于他们是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他们的皇帝哪里会当真关心?   不说别的,单说今日这一场盛事,踩死踩伤多少无辜的老人和孩子,皇帝哪里会在意?   远远听着一阵一阵不绝于耳的欢呼声,谢青瑶心里却在暗暗怀疑:下面那些百姓之中,真的没有人生出过“杀了那个狗皇帝”的念头吗?   据她所知。先帝爷的皇位,来得好像并不怎么光明正大呢!难道一个人做了皇帝,从前所有的卑劣行径都可以被原谅了?枉死在他手中的那些人不但要白白死掉。还要被冠上一个“乱臣贼子”的罪名,没有人提出过异议吗?天下那么多百姓,真的没有一个人想尝尝做英雄的滋味?   如果这天下真的是一片清平。谢青瑶反而不得不怀疑世道人心了。   一路胡思乱想,很快便随着人流走进了寺中的前殿。   真正的祈福盛典,女眷是不能参加的。从太后、皇后、嫔妃到宗室女眷,大老远冒着寒风跑来寺里,都不过是为了跪一炷香而已。   至于跪香的时候心里祈祷的是大梁国运昌盛还是自己圣宠不衰,那便只有各人自己心里知道了。   太后在大殿正中央的蒲团上跪下。身旁紧挨着的是皇后和几个位分高的妃子。谢青瑶留意了一下,其中并没有韩贵妃在内。   可是外面带兵守山门的,好像恰恰是那位韩大将军呢!女儿受了委屈,做父亲的心里会不会有几分不甘?希望韩大将军公私分明,不要因为女儿的事减了忠心才是,否则今日怕是有大热闹可以看了!   乱七八糟的思绪收回来的时候,手中的三炷香已经快要燃尽了。   谢青瑶悄悄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太妃双目微合,虔诚地举着手中的香。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些什么。   殿中旁的人多半也是如此,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   这殿中泥塑的菩萨泥塑的金刚,真能帮她们实现那些千奇百怪的愿望?   如果皇后的愿望是贵妃早死,贵妃的愿望是皇后倒台,皇后和贵妃都希望自己的儿子将来当皇帝。那岂不是要为难死菩萨了?   还不如大家商量好,一齐祈祷这辈子不会饿死,说不定菩萨觉得难度不大。心里一高兴,还肯认真帮她们实现呢!   三炷香燃尽,谢青瑶连愿望都没有想,更别提诚心祝祷了。   身旁的太妃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   谢青瑶如逢大赦,忙丢掉手里的残香。跳起来搀扶她。   殿中其余众人也陆陆续续地起身,大都露出满足和欢喜的神情来,好像菩萨已经答应了她们什么似的。   在女眷们跪香的同时,皇帝和一众宗亲们也在后殿之中玩一些欺骗先人同时骗骗自己的把戏,至于具体是什么,女眷们一向是不知道的。   时辰还早。女眷们只能在外面等着。   难得有这么个机会,把全大梁国最尊贵的女人们全部集中到了一起,更妙的是男子们全部不在场,便是出场也要等到一两个时辰之后,于是每年的这个时间,都成了女人们争奇斗艳争风吃醋争先恐后争名夺利的战场。   谢青瑶是第一次来,并不知道这些小门道。   当然,就算知道了,她也对此全无兴趣。   荣懿公主前两日染了风寒,今日并没有来,谢青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只好寸步不离地陪在太妃的身旁。   偏偏太后又闲着无聊,招呼太妃过偏殿去陪着说话。偏殿中都是上一辈的人,谢青瑶不好在旁呆着,只好退了出来。   这一出门,可就不得了了。   刚刚还在想这些女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眨眼之间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虽说熟悉,谢青瑶还是认真地看了她很久才认出来。   这倒也不能怪她。   举个例子吧,你家叭儿狗剪了毛,变成一只秃毛狗的时候,你第一眼就认出它的可能性能有多大?如果这只叭儿狗变成了一只绿孔雀,你能一眼认出它,那就更是见了鬼了!   认出这只插了绿色羽毛的叭儿狗之后,谢青瑶的心情顿时变得很糟糕。   叭儿狗迈着小碎步走了过来。笑得那叫一个温柔可亲:“谢家姐姐,玉莲等您很久了。”   谢青瑶受到了巨大的惊吓,险些将今天早上勉强塞进肚子里去的几块糕点给吐出来。   还没来得及思考叭儿狗是不是得了犬瘟,她的手臂已经被对方亲密地挽住了:“谢家姐姐,上次的事,是玉莲不对,您大人大量,不要跟我一般见识好不好?”   叭儿狗不乱吠的时候,声音居然极为甜美,连身为女人的谢青瑶,都禁不住酥了半边身子。   不过,谢青瑶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被叭儿狗拉着走到一处看不出是菜园还是药圃的地方,谢青瑶看看四周无人,随手一甩,便将叭儿狗瘦小的身子远远地丢了出去:“说吧,今儿又想玩什么把戏?”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2. 你该不会是看上了我家王爷吧?   “谢家姐姐……”叭儿狗揉着屁股,可怜兮兮地跌坐在地上,眼泪汪汪的样子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谢青瑶皱了眉头,冷声道:“二小姐大概是弄错了,谢家是寻常百姓,谢家的女儿实在当不起您将军府二千金叫一声‘姐姐’。您若真有诚意道歉,至少该叫我一声‘谢侧妃’吧?”   叭儿狗委屈地瞪了谢青瑶一眼,不情不愿地叫了声“侧妃姐姐”。   谢青瑶心中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侧妃姐姐?   这只叭儿狗是中邪了不成?怎么会这么执着于这声“姐姐”?   看着那张梨花带雨的清秀小脸,谢青瑶皱眉想了一下,忽然灵光一闪:“你该不会是看上了我家王爷吧?”   “姐姐你……说什么呢!”叭儿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噌”地一声跳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尖叫出声。   这么激烈的反应,基本已经相当于在额头上写了四个字:欲盖弥彰。   谢青瑶靠着井栏坐下,悠悠地道:“看上了就是看上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上次在宴会上你故意跟我过不去,也是为了这个吧?”   “姐姐取笑我……”叭儿狗用力揉着衣袖上的绒球,脸垂得几乎要埋进胸膛里去。   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看样子叭儿狗的决心不小啊!   也是,那么骄傲的一个千金小姐,若没什么决心,也不会肯来向她一个山村野丫头低头道歉了。   谢青瑶微微冷笑,不咸不淡地道:“我哪里敢取笑你?你若是真进了王府,以后我求你的时候还多着呢!梅侧妃姐姐走了,王府中剩下的女人不是小门小户,就是寻常的小官吏小商人出身,你是将军府小姐,这正妃的位置除了你,还有谁敢坐?”   叭儿狗偷偷地侧过脸,用眼角偷看谢青瑶的表情,许久才羞涩地低声道:“姐姐就会拿我说笑!我能不能进王府还不好说呢!爹爹本来是想求皇上赐婚的,可皇上说王爷的事情他不好硬来,还要先问问王爷自己的意思……”   好嘛,背后搞小动作直接搞到皇帝那儿去了!要不是皇帝不肯管,现在只怕早就一道圣旨送进睿王府了吧?   谢青瑶不禁有些佩服这父女俩的账盘了。   上次在宫宴上丢尽了脸面,打量着八成嫁不掉了。就把主意打到睿王府来了是不是?还打算绕过君御涵,直接找皇帝硬塞?   这是看准了君御涵太善良,还是看准了她太软弱可欺?   谢青瑶微微冷笑。“真诚”地道:“王爷一向敬重韩将军为人,若知道贤父女有此美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王府中的姐妹们实在太少了。你若是肯来,倒也还能热闹几分。”   “这么说,姐姐是答应了?”叭儿狗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笑得嘴巴都咧到耳根后面去了。   谢青瑶挑眉笑道:“你是不是问错人了?我自然是喜闻乐见,可这事不由我做主啊!”   叭儿狗靠过来挽住谢青瑶的手臂,笑得那叫一个甜美可人:“姐姐虽然不能做主。可是王爷和太妃都宠着您嘛!只要您替我在太妃和王爷面前说几句话,事情不就成了?”   谢青瑶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额头上有几条黑线飞速闪过。   见谢青瑶许久不语,叭儿狗非但不肯知趣地退却,反而越发亲昵地在她胳膊上蹭呀蹭,生怕谢青瑶记不住她是叭儿狗似的:“姐姐!我知道上次的事情让您觉得我冒失、不懂事,可我那是因为……因为太仰慕王爷,所以本能地对您有几分敌意嘛!后来对姐姐有了几分了解,才知姐姐是最配得上王爷的人。玉莲若能进府里来服侍姐姐,就是玉莲的福分了……”   谢青瑶的身子不断往后仰,叭儿狗却不依不饶地一再往前面蹭,像是长在了谢青瑶的胳膊上似的。   天知道,谢青瑶是费了多大的耐心,才忍住了随手将她丢进身后井里去的冲动!   “姐姐——”   叭儿狗脚底忽然滑了一下。手上本能地加力,重重按在谢青瑶的肩头。谢青瑶猝不及防之下,整个身子跌下井栏往后面仰去。吓得叭儿狗发出了足以震裂耳膜的尖叫。   但这声尖叫在只发出一半的时候,便不得不戛然而止。   因为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在以倒栽葱的姿势跌进井中的前一个瞬间,谢青瑶飞快地伸脚勾住了井栏,虽然身子极为不雅地磕在了井台上,疼得龇牙咧嘴,但毕竟并没有跌进井里去。   叭儿狗怔了一下。慌忙伸手抓住了谢青瑶的脚。   这时谢青瑶的上半身悬空在井口之上,后腰又痛得无法使力,全身只靠着一只脚挂在井栏上,一个不小心依然避免不了跌进井里的结局。   但她并未感到如何惊慌。早在跌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用手扣住了井口的边沿,此时试探过可以支撑之后。她便干脆利落地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踩在了叭儿狗的手上。   叭儿狗尖叫一声,猛地抽回手倒退了几步。   谢青瑶忙双脚勾住井栏,用力支起身子,忍着腰疼飞快地爬了起来,三小两下拍干净身上的几点沙土,跨过井栏冲到了叭儿狗的面前:“你怎么了?手受伤了?”   叭儿狗揉着肿成胡萝卜的手指,抬起委屈的小脸,盈盈欲泣。   谢青瑶忙取出随身携带的一只小瓷瓶递给她:“这是我从前自己配的药膏,活血化瘀最好了,你试试看!”   “擦破了一点皮而已,很快就好了!”叭儿狗接过瓷瓶,看都不敢看就马上丢回了谢青瑶的手里,活像那瓷瓶上面沾着什么剧毒一样。   谢青瑶倒也不在意,微微一笑,依旧将药瓶收进了怀中。   叭儿狗长吁了一口气,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刚才……可真是吓死我了!亏得姐姐身手利落,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谢青瑶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后腰,满不在乎地道:“有什么可怕的?我自己都没害怕呢!人命虽贱,自己不想死的时候,旁人想叫你死也没那么容易!刚才倒是‘多亏’你拉住了我的脚,否则便是不死,多半也要吃点苦头,一个冷水澡是少不得要洗的了!”   “姐姐说笑了……刚刚也是急中生智而已。姐姐没事就好。”叭儿狗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直在偷偷窥探谢青瑶的脸色,却始终没能看出什么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3. 抓住她!   谢青瑶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天色,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出来这么久,前面该找了。”   叭儿狗顾不得再揉手指,忙又凑过来笑道:“还早着呐!里面又是祭天又是祭祖的,总要到午时才能结束呢!这会儿去前面又是联诗又是对句的,闷死人了,哪赶得上咱们在这儿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   谢青瑶听见“联诗对句”,顿时犯了愁。   一群自诩为“才女”的少女嫩妇们,捏着兰花指迈着小碎步附庸风雅。这场景想想便觉得恶心。   相比之下,倒是这个“将门犬女”可爱一些,至少她不会拿什么“之乎者也”之类的东西来恶心人不是?   叭儿狗看出谢青瑶的犹豫,忙拉着她笑道:“这儿风大,咱们往那边屋子里坐坐吧!”   谢青瑶虽不情愿,但想到自己还不至于无能到惧怕一条叭儿狗,也便慢吞吞地跟着她去了。   所谓的“那间屋子”,应该是僧人们存放药锄箕帚之类杂物,以及闲时休息的地方,位置在这一小片园子的后面,再往后就是树林了。   这个地方应当是比较偏僻的,二人在这里说了那么半天话,期间叭儿狗还发出了一声尖叫,居然都没有一个人过来一看究竟。   谢青瑶对土地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所以并不排斥在这园子里走走。   但在将要走到那间屋子的时候,谢青瑶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是在地里长大的,叭儿狗却不是。可是走在前面的叭儿狗每一次落脚,都能准确地踩在泥泞最少的地方,这难道不奇怪吗?   今日叭儿狗做的每一件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   不管有多么合理的理由。都不能掩盖一个事实,那就是:叭儿狗一定是怨恨她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如果是你,你愿意拉着一个你恨之入骨的人说半天的违心话,并且在推她入井失败之后,仍然舍不得与她分开,非要在烂泥地里跋涉半天找间简陋的草房子,只为跟她“清清静静地说会儿话”吗?   这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   谢青瑶顿住脚步,看见叭儿狗依旧走得飞快,倒好像前面那间破草房子里,有她的亲娘在那里等着她一样。   看见了陷阱还要一脚踩上去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谢青瑶是不会承认自己属于那两个群体的。   所以她连招呼也没打一个,毫不迟疑地转身往回走了。   “姐姐!”身后传来叭儿狗既惊诧又焦急的声音。   谢青瑶没有回头,边走边扬声叫道:“我忽然想起有些事没向奴才们吩咐呢,改日再陪妹妹聊天吧!”   叭儿狗显然着了急,再顾不上泥泞,“噼噼啪啪”地在泥地里一通狂跑,急冲冲地追了过来:“姐姐这是做什么呢?今天本来就是个游玩的日子,哪有什么重要的事?”   谢青瑶的脚下丝毫不停,很快便走出了那片泥地,沿着来时的小路越走越快了。   身后安静了片刻,忽然听到叭儿狗跺了跺脚,大声叫道:“都出来,给我抓住她!”   谢青瑶的脚下微微一滞,忍不住回头看时,却见刚才那屋子里,忽然钻出四个军士装扮的人,屋后的小树林里更是有二三十人飞跑了出来。   看服色,尽是韩将军手下的将士。   谢青瑶吃了一惊,顾不得多想。使出吃奶的劲飞跑起来。   可是她再快,也快不过这些行伍出身的军人。何况身上还有厚厚的锦衣,虽然并不笨重,但下摆那里却繁琐得很,不是压住了膝盖。就是绊住了脚踝,稍跑快一点就免不了要摔个趔趄。   如是片刻之后,便有三四人抢到前面,拦住了她的去路。   谢青瑶不得不停住脚步,警惕地盯着前面。   这个地方离人群密集处尚远。便是大声呼救,也未必有人能听到。   韩永训既然敢派手下人来帮女儿作恶,必然是作好了万全准备的。   难怪刚刚那么长时间,居然没有一个人好奇地走到这个地方来。   谢青瑶悔得肠子都青了。   叭儿狗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站在两名士兵的身后冷声道:“抓住她!”   谢青瑶深吸一口气,唇角扯出个微笑来,平静地问:“韩家妹子,你这是要做什么呢?”   “不做什么,想请姐姐聊聊天而已。”叭儿狗似乎对谢青瑶的态度很诧异,愣了一下才冷笑着道。   看到那些士兵缓缓地围拢过来。并且慢慢地缩小了圈子,谢青瑶不由得暗暗心惊。   叭儿狗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请我一个人聊天,这阵仗也实在太大了点。”谢青瑶一边胡乱说着话,一边暗暗打量周围,心中飞快地盘算着从这些人手中逃跑的可能性。   叭儿狗却已经看穿了她的意图:“劝姐姐不要白费心思了,这些人都是我父亲帐下最精锐的将士,你便是插上翅膀,也不可能从他们手中逃出去的。”   “韩将军帐下的将士,难道不是我大梁子民?难道不需要效忠大梁皇帝?韩将军私自调动皇上的将士来做不法之事,真当大梁的军队是他自己的了不成?”谢青瑶深吸一口气,正色斥道。   她这番话说得声色俱厉,气势凛然。有几人被她气势所摄,露出了犹疑的神色。叭儿狗见状愈加恼怒,厉声道:“效忠于大梁又如何?我父亲一生都在为大梁征战。到如今四海安宁,用不着我父亲上战场了,皇上就想着收回兵权,还以为我父亲不知道呢!那样忘恩负义的昏君,不效忠也罢了!”   谢青瑶万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一时不禁怔住了。   这些士兵似乎也从未听过这样的话,虽然依旧是面无表情,有几人的目光却已经开始躲闪起来。   谢青瑶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昂然站着,冷笑道:“为人臣者。一身一命俱属圣上所有,君令臣死,臣尚且不得不死,圣上只是想收回区区兵权?韩将军有不臣之心,莫非便不怕灭门之祸么?”   叭儿狗皱了皱眉头。忽然醒悟,脸色渐渐又放松下来:“姐姐东拉西扯的功夫果然深湛!我只是想请姐姐留下陪我聊聊天,怎么扯到我父亲和皇上那儿去了呢?”   谢青瑶摊开手,无辜地道:“你我姐妹说话,自然扯不到旁人身上去,只是事情关系到圣上的将士,可就没那么简单了。将士们有家有口的,未必人人愿意陪着你们父女造反吧?我大梁的好男儿是用来保家卫国的,可不是用来满足你父女野心的!”   叭儿狗这次没有再上当。她冷笑了一声,扬声道:“将士们自然是要保家卫国的。我父亲也并无反意,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姐姐本是圣上宠妃,只因你在家宴之上说了几句混话,便被圣上打入冷宫,可见你是个狐媚惑主的妖物!我父亲要带你到皇上和太后面前说理去,你敢不敢?”   到皇帝面前说理去?信她才见鬼!   谢青瑶在心里暗暗咒骂,面上却展颜笑了起来:“韩贵妃的事,我也深感抱歉,你若有办法让她复宠,自然是皆大欢喜。你若早说是为这个。我何必跑得这一身泥?”   叭儿狗松了一口气,向众士兵打了个眼色,微笑道:“你肯帮我姐姐,那自然是好,我只怕你推脱不肯,所以才出此下策,姐姐不要见怪才是。”   谢青瑶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地向她走了过去。   站在叭儿狗身旁的几个士兵不动声色地围拢过来,状似恭敬,脊背却绷得挺直,显是蓄势待发。   叭儿狗正笑得得意,谢青瑶却忽然转了个身,用力往最近的一个士兵肩上撞去。   那士兵本能地一躲,谢青瑶已经冲出了圈子,但其余的士兵瞬间已追了过来。   眼看一人的手便要抓到肩上,谢青瑶身子一矮,就势滚倒在地,沿着陡峭的山坡,骨碌碌地滚了下去。   叭儿狗气急败坏地大叫大嚷,士兵们不敢怠慢,忙在后面急追。   但山坡陡峭,本来已经不便奔跑,何况多数士兵心中已经对韩将军起了疑,又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刁蛮任性的二小姐,所以虽然有三十多人在后面追,依旧只能看着一袭月白色锦衣的谢青瑶,顺着山坡越来越快地滚了下去。   一众士兵面面相觑,最后齐齐向叭儿狗躬身,表示无能为力。   叭儿狗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若是在将军府里,她多半要抽出鞭子在最近的几人身上乱打一番来出气的,可偏偏出门在外的时候,她是不会带鞭子的。   随手在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脸上抽了两巴掌之后,叭儿狗便不得不因为手痛而放弃了。   其实她自己的心里也不是不清楚,计划本来是完美的,若非她在井栏边临时起意,异想天开地打算把谢青瑶推进井里去,也不至于引起谢青瑶的警惕而使得计划告吹。   只是她的心里不愿意承认罢了。   不过,计划虽然出了差错,但效果似乎也没有很差。   从这个地方滚下去。不死也得摔成个傻子,何况山里还有饿着没地方觅食的野狼。   叭儿狗有信心,让谢青瑶这一次有来无回。   吩咐士兵沿着山坡下去寻找之后,叭儿狗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畅意的笑容。   确实如叭儿狗所想,此时的谢青瑶,处境并没有比刚才改善多少。   沿着山坡滚下去的时候,是必然会越滚越快的,开始的时候还好,到了后来,她的整个世界中,已经只剩下了“天旋地转”四个字。   不对,还有一个字:“疼”。   她滚下来的地方,是一处背阴的斜坡,土里的冰并没有融化,所以避免了滚成个泥球的结局。   同时也正是因为土里面的水分都结着冰的缘故,这里的土简直比石头还要坚硬。一路颠簸着滚下来,谢青瑶的骨头早已经颠得散了架。   最惨的是,越往下速度越快,同时越往下石头和杂草灌木越多。   最后的结果是什么,谢青瑶已经不知道了。   只记得自己无数次被颠得像只鞠球一样弹起来,再重重地跌下去继续滚;无数次被灌木和杂草挂住,又在她抓住什么东西之前继续歪歪斜斜地滚下去……   这样的“旅程”,似乎永无尽头。   最好山坡下面是一处断崖,直接跌下去粉身碎骨,免得受这样零碎的折磨。   谢青瑶这样想着,不知什么时候便在一阵眩晕中失去了意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4.路遇反贼   事实证明,“死里逃生”这件事,也是可以习以为常的。   谢青瑶相信自己并没有昏迷太久,也有可能根本并没有昏过去,只是在停下来的那一瞬间,有过短暂的失神而已。   从前总以为被车轮从身上压过去一定会很痛,现在才知道,没有什么东西比车轮更冤枉的了。   明明最痛的应该是它。   这是谢青瑶设身处地地体验了车轮的生活之后。得出的一个中肯的结论。   谢青瑶的“老”腰,今儿受到的委屈实在不少。先是撞在井台上,后来又沿着山坡一路滚到底,最后还要重重地撞在一棵碗口粗细的树上。   而现在,它的主人还要仗着它的力气站起身来。   因为“老腰”的消极怠工,谢青瑶用手撑在地上,哼唧了很久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   她所在的地方,已经算是这个山坡的最底部了,再往下只有一个六七丈宽的小树林,以及一条不到一丈宽的小河沟。   要不是有这片小树林,谢青瑶今天怕是又要落到河里当一回冻萝卜了。   不过,在差一点折断了老腰和变成冻萝卜之间,哪一种结局最痛苦,怕是谁也没法子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谢青瑶从树上折了跟树枝下来当作拐杖,正打算沿着山坡爬上去,走出两步却又犹豫了。   叭儿狗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   那女人虽然看上去很蠢。喜欢乱咬乱吠,却未必是一点脑子都没有长的。   既然出动了韩永训手下的将士来捉她,怎么可能无功而返?何况叭儿狗还当着她的面说过那么多大逆不道的话,若不亲眼看着她咽气,别说叭儿狗了,连韩永训都不可能放心!   谢青瑶不敢犹豫太久,往四下打量了一番之后,便决定先到对面去。   今天这山里的百姓应当不少,她只要想个法子找到人多的地方,应该就算是安全了。   谢青瑶本来是不怕走山路的,但在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不疼的时候,又是不得不另当别论的。   以蜗牛的速度穿过小树林、趟过小河沟走到对面的时候,谢青瑶已觉得两腿都在打颤,连站稳都不容易了。   过河的时候,谢青瑶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   水里那个女人是她吗?蓬头垢面就算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是怎么回事?还有额角那一大块血痂,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磕破了……   这副形象,比山里砍柴的女人还难看,若是君御涵看到了,多半这辈子都不想再看第二眼了吧?   临水自嘲了一番之后,谢青瑶觉得自己的腿疼好了点,慌忙撑着拐杖,往对面坡上树林最密的地方走了进去。   大约一刻钟过后,这个地方果然有几个士兵模样的人追了过来。四下张望了一番之后,又骂骂咧咧地掉头而返,这却是谢青瑶所不知道的了。   在密林之中走走停停,谢青瑶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双腿由疼痛而齐木,身上也渐渐不觉得冷了。   看到前方隐隐约约出现人影的时候,谢青瑶先是一惊,又是一喜。随后又是一惊。   想要躲闪时,却已经来不及了。   “什么人!”几个猎户打扮的汉子远远看见了她,厉喝一声向她奔了过来。   谢青瑶本能地想跑,双腿却再也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越来越近。   以她的眼光,当然能看出这并不是寻常的猎户。   这几人清一色二三十岁的年纪,身上穿着一模一样的羊皮背心,身后背着一样大小的弓箭。手里拿着一样长短的猎刀,连跑过来的步伐都是完全一致的,哪里的猎户会是这样的?   眨眼之间,谢青瑶已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想到自己白跑了这么久,还是不能避免被抓住的结局,谢青瑶便觉得有些委屈。   贼老天就不能给她留条活路么?   当先一名“猎户”向谢青瑶上下打量了一番,语气还算温和:“夫人是哪里人?为何出现在这深山之中?”   谢青瑶苦笑一声,靠着最近的一棵树站稳了身形:“你们是韩将军齐下吗?”   几名“猎户”互相对视了一眼,仍是当先那人说道:“我们是山里的猎人,并不是什么将军齐下。”   谢青瑶看他脸色竟不似作伪,一时有些糊涂了。   分明是军人,却又不承认是韩永训的手下。难道皇帝还有另一批人护驾?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一批人并不是奉命来捉她的就是了。   叭儿狗带来的那一批人,都穿着军中的服色,应当不至于为了捉她,特地跑回去换上猎户的装束再来。   想通了这一点,谢青瑶略微放心,再次露出一个苦笑,低声道:“我是今日上山来看热闹的。一个失足从山坡上跌了下来,这会儿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劳驾几位大哥指个方向可好?”   那“猎户”闻言不禁皱眉。   看她这一身狼狈,说是从山坡上跌下来多半是真的。可是……   “大哥,这女人可不像是寻常百姓啊!”在谢青瑶侧后方的一人忽然叫了起来。   谢青瑶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   今日祭天祈福,是大梁国的盛事,装扮自然是不能马虎的。这时虽然钗横鬓乱衣衫狼藉,却依然可以看得出这身装扮本来该是庄重而华贵的。   先前那“猎户”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皱眉想了半天,向谢青瑶道:“圣天子在寺中祈福,夫人此时到处乱走。怕是难免要惹齐烦,不如先到我们营……我们的住处歇足,喝碗热水,等到天子移驾之后再另做打算如何?”   他的语气虽然是商量,谢青瑶却知道自己是没有资格拒绝的,当下并无异议,微微点头道:“如此多谢大哥了。”   谢青瑶走得很慢,那几个“猎户”居然也并不催逼。一人在前面引路,剩下几人便在谢青瑶的身后跟着,不慌不忙地往前面走去。   谢青瑶越走越觉得奇怪。   这一路走过来,竟没有看到旁人,不知道这几人留在这里是做什么的。   难道是有什么阴谋,埋伏在这里以备不测的?如果真是这样,这一片山里,到底藏了多少这样的“猎户”?他们的主人是谁?他们的阴谋又是什么?   刚才谢青瑶已经注意到,领头的那人虽然口口声声称“圣天子”,神情却并不如何恭敬,反而隐隐有轻蔑之意。   难道是君御淇有齐烦了,今日看热闹的百姓之中,果然隐藏着有刺客?   或者,不是刺客,而是反贼?   毕竟,寻常的刺客是不会有很多同伙装扮成猎户埋伏起来的。   如果是反贼,齐烦可就大了!   如果反贼得手,是不是会改朝换代?君御淇的结局会怎样?君御涵会不会受池鱼之殃?太妃的处境又当如何?还有跟在君御涵身旁的莫浅哥……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担忧,脚下不由得发颤,走路也走不稳了。   身后一个“猎人”似乎想伸手搀扶,却在即将碰到谢青瑶衣袖的时候生生顿住了手,诧异地问:“夫人身上穿的,是蜀锦吧?”   谢青瑶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前头带路的那人忽然停了下来,转过头向谢青瑶打量了一阵子,语气忽然转冷:“蜀锦可是宫里用的东西,寻常富贵人家便是用银钱买到一匹,也断不敢当众穿出来!你是宫里的人?”   谢青瑶愣了一下,心头禁不住突突乱跳。   从这些人的反应来看,定是反贼无疑了。   他们对宫里的人显然是有敌意的,这个问题若是答错了,或许马上就会横尸当场吧?   谢青瑶沉吟片刻。决定豁出去了。   “睿王府,侧妃谢氏。”她昂起头直视着那人的眼睛,毫不示弱地冷声说道。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5. 连哥哥都不认识了?   “睿王府?”那人明显地愣了一下,盯着谢青瑶看了半天。   谢青瑶坦然地任他看着,既不解释,也不低头。   须臾。那人忽然打了个躬,恭敬地道:“先时不知夫人身份,多有冒犯,还请夫人恕罪。”   谢青瑶被这人给闹糊涂了。   睿王府怎么说也是大梁的皇室吧?反贼有必要尊敬睿王府的人?   该不会……   该不会反贼就是君御涵本人吧?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青瑶慌忙摇头,拼命地把它赶了出去。   君御涵并不像是个野心勃勃的人,他趁着祭天之机逼宫夺位的可能性,应该不大……吧?   何况这猎户的话也有问题。   已经知道她是侧妃。却依然固执地称她为“夫人”,这可不像是睿王府的人会做的事。   “夫人”是王府侍妾的一种身份,同时却也是对别人家女眷的寻常尊称。   所以,这猎户必定不是睿王府的人。   既然不是,有什么人是既要反皇帝,又要给睿王府面子的?   该不会是想谋害皇帝,然后嫁祸给君御涵吧?   谢青瑶的心里闪过了几百个念头,那猎户已恭敬地道:“前方不远便是我主人歇足之处,夫人若有疑问,去了便知道了。”   终于不假装是寻常猎户了么?   谢青瑶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往前面走去。   转过一处山坳,果见前面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木屋。像是寻常猎户进山打猎时候的歇足之处。   只是,这里的“猎户”未免太多了点!   谢青瑶看着屋外密林里进进出出的“猎人”。不由得暗暗心惊。   有人要造反,这可不是唱戏。这是玩真的!   她既然误打误撞到了这里来,便再也不可能撇清出去了。若是这些人造反成功了,她的前途尚不可知;但若是这些人失败了,她作为知情人。是必然要跟着完蛋的!   这可怎么是好?她到底招谁惹谁了?   谢青瑶欲哭无泪。   先前那“猎户”伸手指了指木屋,向谢青瑶作了个“请”的姿势:“我主人正在里面,夫人请吧。”   谢青瑶知道推拒不得,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你——”   看清屋里的人之后,谢青瑶忍不住惊呼出声。   进门之前,她设想过那人的无数种身份:君御清?韩永训?某个野心勃勃的臣子?某个满脸胡子的山贼?甚至某个其貌不扬的干巴老头?   无数种设想之中。没有一种能够想到,屋里坐着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说熟悉,却也不太准确,因为面前之人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此时却显得有些陌生。   少了几分寻常庄稼人的憨厚,却多了几分只属于军人的刚毅。棱角分明的脸上。带着她所不熟悉的冷硬。   谢青瑶下意识地垂手肃立,久久不敢开口。   那人挥了挥手,屋子里的另外几个“猎户”便起身走了出去。   只剩两人的时候,那人缓缓站起身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伸手帮她把额前垂落下来的发丝捋到耳后,皱眉抱怨道:“好端端的,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被人打劫了?”   谢青瑶没心情与他玩笑。只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低头见脚边有个木墩子,便顺势坐了下去。   “怎么了?几个月不见,连哥哥都不认识了?”那人在谢青瑶对面的木墩上坐下,含笑问道。   谢青瑶猛地抬起头来:“哥哥?你真的是我哥哥吗?”   “这话是怎么说的?进了王府短短数月,就瞧不起娘家哥哥,连认也不肯认了?”谢锦若轻笑一声,低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神色轻松,语气微带调侃。   谢青瑶却只感到浑身发冷。   僵了半天,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道:“我哥哥只懂得耕田种地,不会……不会造反的。”   谢锦若忍不住笑出了声:“谁说我要造反了?”   谢青瑶诧异地抬起头来:“不是造反?那……你带这么多人伪装成猎户藏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做什么?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谁叫你这么做的?”   谢锦若的目光闪了一下,随即笑道:“你问我?那你可问错人了,我只负责把这些人带到这里来,余事一概不知。”   “是谁叫你这么做的。你总该知道吧?”谢青瑶忍不住站起身来,重重地拍起了桌子。   “在王府呆了几个月,你的性子还是这么霹雳火爆的,真不知道睿王爷怎么忍受得了你!”谢锦若看着这个妹妹,连连摇头。   谢青瑶急得几乎要哭出来:“你先跟我说清楚好不好?哥,你是不是被人利用了?造反可是要灭九族的!你不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和妹妹,跑出来跟着这些人胡闹什么?”   谢锦若伸手将谢青瑶按在木墩上,苦笑道:“有你这么当妹妹的吗?一见面就给你哥扣一个‘造反’的大帽子,不怕灭九族的是你吧?你想知道你哥在做什么,怎么不去问你的莫浅哥去?他可是替你夫主睿王爷做事的,你信不过我,还信不过他吗?”   “是莫浅哥叫你来的?”谢青瑶将信将疑。   谢锦若哭笑不得:“不然你以为这大冷天的,我不在家里烤火,跑到这山沟沟里来做什么?造反?亏你想得出来!”   谢青瑶讪讪地笑了一下,心里仍然有几分疑惑,却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装出释然的样子。   见她不再追问,谢锦若松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嫌弃地向谢青瑶瞅了一眼:“你这是怎么回事,弄得这么狼狈?莫浅那小子还跟我说你在王府混得风生水起呢,我看你差点把小命都混没了吧?”   谢青瑶拍拍身上沾着的草叶,干笑了一声。   谢锦若忽然轻叹一声,遗憾地道:“看来王府果然不好混,亏我前一阵子听说你轻轻松松做了侧妃,还替青媚惋惜了好些天呢!如今看来,青媚选择回家果然是对的,睿王府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谢青瑶敷衍地笑了一声,心中微微有些发冷。   “你怎么不问青媚过得怎么样?难道你就不想她吗?她可是时时惦记着你呢!”谢锦若见谢青瑶没有接他的话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6.所有人都不见了   谢青瑶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堆起笑容:“有母亲和哥哥照顾,青媚自然用不着我担心。我在家的时候和孙老爹商议着给青媚开过一个药方,哥哥给青媚试过没有?”   说起小妹的病,谢锦若便皱起了眉头:“你也不是不知道,青媚是胎里带来的病根。你那药方子治标不治本,还是三天两头病着……那丫头身子弱,家里的事情又多,我和母亲既要顾地里、又要顾家里,实在很难照顾她周全,幸好莫浅时常来家中看看,陪她说说笑笑,否则青媚还不知道要多么寂寞呢!”   “莫浅哥……他还是常到咱们家?”谢青瑶抬手按住心窝,微笑着问。   谢锦若冷笑道:“青媚在家,他怎么舍得不常来?”   谢青瑶点了点头,一时又沉默下来。   以前在家的时候,她和哥哥就没有太多话说。如今一别数月,自然更是没了话题。   倒是谢锦若紧皱了眉头,又问起谢青瑶这样狼狈的缘故来。   谢青瑶没法子,只好把叭儿狗的事择要说了些。   “你居然当众顶撞贵妃娘娘?你不要命了不成?”谢锦若沉下脸来,冷声斥道。   “我这不是还活着么?”谢青瑶白了兄长一眼,满不在乎地道。   谢锦若低头沉吟了一阵子,缓缓呼出一口气来:“你既然愿意折腾,我也没法子说你什么,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本来母亲的意思是,你若能在睿王府站稳脚跟,就叫青媚去换你回来,如今看来……”   “若是换青媚回府,莫浅哥那边怎么办?”谢青瑶忍不住打断道。   谢锦若愣了一下,许久才叹气道:“这段时日,我和母亲冷眼看着青媚的意思,她对莫浅倒也不是全然无意,只是她的心思,始终还是在王府里。所以我想嘱咐你。在王府别树敌太多,想法子把那些碍事的人处理一下,找个机会把青媚换回去吧。这段时日你小心些。不要……不要怀上王爷的孩子,否则将来怕不好办。”   “王府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哥哥就不怕青媚回府受委屈吗?”谢青瑶的唇角勾起凉凉的微笑。不咸不淡地问。   谢锦若笑着拍了拍她的肩:“所以哥哥才要拜托你啊!你一向是最有主意的,王府里的那些人怎么可能是你的对手?短短数月,你就从一个没名分的侍妾做到了侧妃,将来封作王妃又有何难?如今王府里面,厉害角色没剩下几个了吧?你再好好想法子讨好一下王爷和太妃,等你做了王妃再换青媚回去。那时还有谁能让她受委屈?”   “哥哥这话倒也言之成理,只是想做王妃没那么容易的,青媚怕是还要等一段时日才行。”谢青瑶呼出一口气,淡淡地道。   “这个我明白,”谢锦若理解地点了点头,“王府可不是咱们寻常百姓家里,艰难险阻是少不了的,你留心些不要功亏一篑就是了,青媚可以等。但你也不要太悠哉了。能早尽量早些才好,这几个月你不在,母亲操劳得又添了不少白发。”   谢青瑶了然地点点头,眼角瞥见窗外有人走动,忍不住探头去看。   谢锦若见状便笑道:“你不用担心,这里出不了什么事。真的没有人要造反!”   谢青瑶闻言便不再问,靠在桌子上闭目养神起来。   其实此时她的腰腿肩背处处疼痛难忍,只是她并不想被谢锦若看出她的窘迫。所以只管咬牙忍着。   哪怕是故作坚强也好,总强似被哥哥骂她没用。   外面一个“猎户”探头进来招呼了一声,谢锦若便推门走了出去。   谢青瑶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手脚,细心地将身上的草叶摘干净,又以手作梳,勉强把乱成一窝蓬草的头发理了一下。   额头上疼得厉害。大概确实是磕破了。谢青瑶从怀中找出先前叭儿狗不敢收的那只小瓷瓶打开,用指甲抠出一点药膏抹在额头上。   做好这一切之后,谢锦若还没有回来。   谢青瑶忍不住走到窗前向外面窥探,只见先前在屋外的一大群“猎户”此时竟走得干干净净,空寂的山中,竟好像只有这一座木屋、只有她一个人一样。   谢青瑶吃了一惊。慌忙推开门,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那么多人,怎么会眨眼之间就不见了?哥哥去了哪里?怎么会一句话也不交代,说走就走了?   身体每一处的疼痛,都在叫嚣着要休息,谢青瑶却还是咬牙奔了出去。   直觉告诉她,今日镇国寺中,一定会发生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至于莫浅哥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哥哥在其中又能掀起多大浪花,这已经是谢青瑶顾不得细想的问题了。   好在出了木屋之后,脚下已经不再是无路可走。谢青瑶找到先前丢下的树枝,沿着小径加快脚步往前面奔去。   哪怕落到叭儿狗的手里,也强似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傻乎乎地等着命运的宣判吧?   原来那木屋的位置,竟已经离寺门不远。   谢青瑶很快便找到了大路,顾不上疲惫,几乎是以一路飞奔的姿态,径直闯进了寺中。   寺里寺外,依旧人头攒动,粗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但谢青瑶的一颗心,已经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能顺利闯进来,本身就意味着寺里已经发生了变故。   若是太平无事,皇帝的那些禁卫军、韩永训手下的那些将士,怎么会轻易放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闯进来?   究竟是谁出了事?是皇帝吗?   谢青瑶对皇帝的事并不十分关心,可是如今莫浅哥牵扯了进来。君御涵很可能也无法置身事外,她便是想装着不在意,怕也不容易了!   一路闯进先前跪香的前殿,谢青瑶依旧没有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些坐在蒲团上满脸忧色的女人,或许是哪位官员家的女眷,也或者只是一些闲看热闹的婢女,谢青瑶已经没有心情去细看。   后殿是皇室祈福所用,平时是不许女眷轻易进来的,但谢青瑶硬着头皮往里面闯的时候,居然也没有受到半点阻拦。   这自然更加不是一个好兆头。   谢青瑶一路跌跌撞撞地闯进后殿,入眼只看到高大的金身佛像微微低头,向她露出意味莫名的微笑。   至于活人,却是一个都没有看见。   本该在这里祈福的那些王子皇孙们,一个都没有出现,就连服侍的小沙弥,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谢青瑶像只没头苍蝇似的在殿中转了几圈,最后还是不得不退了出去,到前殿之中拎过一个看起来年纪大些的女人,厉声逼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7. 你脸红什么?   那女人只当是遇见了强人,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住。   谢青瑶恨恨地将她丢开,旁边却有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问:“您是睿王侧妃?”   谢青瑶见有人认出她,顿生亲近之意,忙转向那小丫头,竭力压住颤抖的声音:“我是。你知道大家都到哪里去了吗?”   那小丫头伸手指了指后山的方向:“后面好像出事了。皇上和王爷他们、还有好些娘娘们和大人们都去了!”   谢青瑶闻言拔腿便要走,跑出两步却又强迫自己停了下来,问那小丫头道:“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吗?”   先前那个女人这时已经喘过气来,惊魂未定地道:“祭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外面就出了大动静,有几个看热闹的百姓浑身是血地闯进来,说是后山有老虎伤人。韩将军听说后派了二十来人去后山打虎,没想到二十来人只逃回来一个,来的时候半边肩膀都没了,只说是后山狼虫虎豹成百上千,随后就咽了气……”   谢青瑶越听越是心惊。两只手心里全是汗。   成百上千的狼虫虎豹?   镇国寺所在的山峦虽然险峻,但绝不是什么荒山!野狼或许会有几只,出现老虎已经是咄咄怪事,如今竟有许多野兽同时出现,若说没有人搞鬼,谁也不信!   究竟是谁在搞鬼?   谢青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包括哥哥在内的那三四十个“猎户”。   如果这件事真的与他们有关……   谢青瑶不敢再想,忙火急火燎地冲出门去。   所谓后山,谢青瑶先前和叭儿狗说话的地方再往后走一些就是了。   谢青瑶这时已顾不上去担心会不会遇上叭儿狗的人,只想着尽快到后山去一探究竟。   幸运的是,一路之上并没有看到一个身穿士兵服色的人。   但这同时也是一种不幸吧?将士都不在,是谁在负责皇帝和一众宗亲的安全?   谢青瑶一路磕磕绊绊地跑着,先前的树枝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她竟也不觉得累,连腰痛腿痛也都忘到了脑后去。   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听到前面传来喧哗之声,谢青瑶心中砰砰乱跳,脚下却是半点也没有迟疑,依旧执着地往前面跑着。   “站住!”路边的树林里忽然响起一声断喝。   谢青瑶一愣神的工夫。前面的小径上已经有人拦住了去路。   两下里一照面,俱是愣住了。   来人竟是莫浅哥,以及脱下猎户装束、换上了一身仆役打扮的哥哥。   看清是谢青瑶之后。莫浅立刻就变了脸色:“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谢青瑶连停顿一下都没有,一个急冲便撞进了莫浅的怀里,抱住他的腰死也不肯放。   莫浅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随即轻叹一声,缓缓拥住了谢青瑶的腰肢。   谢锦若在旁轻咳一下,压低了声音斥道:“人来人往的,你们干什么!”   谢青瑶忙推开莫浅,却见这一眨眼的工夫,他的前襟上已经湿了一大片。不用说。自然是她的杰作了。   莫浅旁若无人地替谢青瑶正了一下歪在鬓角的玉簪,皱眉问道:“怎么弄成这幅样子?受伤没有?先前出事的时候,为什么没见着你?这会儿你是从哪里来的?后山有危险你知不知道?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回殿上去……”   他一句接一句又是训斥又是追问,谢青瑶几次想插话都没能成功,最后终于“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莫浅忍不住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又哭又笑,不害臊!”   谢青瑶抬起袖子擦干了泪,心下有些赧然。   谢锦若在旁低声斥道:“你怎么这么不叫人省心?好好在木屋里等着消息不成吗?这里已经够乱了,你又来趟什么浑水?”   谢青瑶向他吐了吐舌头。依旧转向莫浅,急问:“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听说有许多野兽……该不会是你们搞的鬼吧?”   莫浅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道:“这件事跟咱们没关系,帝王无道,总有人会忍不住下手的。”   谢青瑶自然不信,不依不饶地又追问道:“可是先前哥哥和那些假猎户是怎么回事?”   谢锦若冷哼一声。莫浅瞪了他一眼,轻笑道:“谁说野兽一定是‘猎户’带过来的?那些人是王爷的亲兵,为了暗中保护王爷和太妃还有你的安全。特地安排在那里的,怕引人瞩目才特意装扮成猎户,谁知偏偏撞上有人放野兽闹事!为了不被人冤作凶手,我已经叫他们全部换过装束了。”   谢青瑶听他说得郑重,由不得不信,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锦若在旁凉凉地道:“我说了那么半天。你只不信,这会儿莫浅也这么说,你再无怀疑了吧?”   谢青瑶讪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我不也是担心你们惹事嘛!就算猎户的事情纯属巧合,你是不是也该向我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锦若有些犹豫。莫浅已笑道:“锦若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来看看你,顺便见识一下皇家的气派,我便安排他混到了暗卫里面,等着给你一个惊喜,谁知道偏偏就被你撞见了,‘惊喜’没有,‘惊吓’倒是着实有不小吧?”   谢青瑶下意识地点头,随即却又狐疑地眯起了眼睛。   莫浅哥的话并没有明显的破绽,只是跟哥哥先前的举止有些对不上榫罢了。   哥哥待她,一向是严厉的,很难想象他会肯费心思装扮成猎户,只为给她一个“惊喜”。   她也无法想象哥哥可以一边给她“惊喜”,一边严厉地训斥她惹是生非,没能为青媚将来换回王府创造最好的条件!   谢青瑶狐疑的神情,并没有逃过莫浅的眼睛。   莫浅握住谢青瑶冰凉的手,苦笑道:“你现在连我都不相信了吗?”   谢青瑶瞪大眼睛看着莫浅的笑容,心头忽然有些乱。   她莫名地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   倚翠园中,是他救了她的性命。至于救她的方法……   他一定以为她是不知道的吧?   但她那时明明已经醒了,会不会有破绽?   细想起来,那日过后,她还是直到这会儿才第一次见他呢!有没有可能是他心里觉得尴尬,特地躲着她的?   谢青瑶越想越远,早忘了此时身在何处。   “你脸红什么?”莫浅微微皱眉。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自己的脸也慢慢地红了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8. 那井底下有东西冒出来了!   谢青瑶终究还是没有看到什么狼虫虎豹,就糊里糊涂地被莫浅送回了镇国寺的前殿。   一路被莫浅搀扶着,谢青瑶只觉脚下轻飘飘的,早忘了疼忘了累。至于心底那些有关哥哥、有关那些猎户的疑虑,也被她一股脑地抛到了脑后去。   莫浅哥叫她相信,她只管相信就是了。何必要想那么多?   留在寺中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谢青瑶跟她们没什么好说的,索性便找到了寺里给女眷安排的歇足之处,自去打了盆水,细细将自己收拾干净。   剩下的,似乎只有漫无目的地等待了。   既然闯祸的不是寻常的野兽,事情的结果便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了。虽然莫浅哥极力向她保证君御涵不会有事,可是万一呢?   而且,莫浅哥他自己,也是万万不能有事的啊!   在谢青瑶心急如焚的企盼中,后山方向传来的脚步声终于近了。谢青瑶看见了皇帝、太后、宫中嫔妃、太妃、君御涵,以及远远地跟在人群后面的莫浅哥他们。   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谢青瑶远远向莫浅点了点头,便走到了太妃的身旁。   太妃的脸色有些阴沉,直到众人回到殿中坐下,她才冷声问谢青瑶道:“先前你去哪里了?”   谢青瑶忙在她脚边跪下,将叭儿狗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隐去了有关哥哥和假猎户的那一节。   “你是说,韩永训有不臣之心?”问话的不是太妃,而是原本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的君御淇。   谢青瑶忙膝行向前,恭敬地道:“妇道人家不明事理,于朝政大事不敢妄议。先前韩二小姐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但未必不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   皇后打断她的话,冷笑道:“再怎么口不择言,也不至于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来!这必定是韩永训在家中有类似言论,他女儿才会有样学样罢了!”   谢青瑶不敢多说,只磕了个头,便依旧垂首跪着。   君御淇叹了一口气。向她抬了抬手:“你起来吧。今日的事,委屈你了。”   谢青瑶退回到太妃身后侍立,正盘算着想个法子打听一下野兽之事的进展。院子里却又忽然喧哗起来。   “怎么回事?”君御淇猛地站了起来,殿中其余众人,也是齐齐露出了惊疑之色。   这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一个小沙弥从外面奔了进来。急急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君御淇的脸上露出震怒之色:“今日祭天之礼被迫草草结束不说,先前的虎豹伤百姓七十余人、宫廷禁卫数百人、大臣及家眷十二人!你告诉朕,喜从何来?”   谢青瑶听得暗暗心惊,先前那小沙弥忙道:“这次真的是喜事!寺中有一口枯井,数十年前就已经不出水了。今日忽然涌出了甘泉,岂不是个好兆头?”   君御淇闻言脸色稍霁,角落里却有一个文绉绉的声音低声道:“事有反常即为妖,天将怒也,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是谁在胡言乱语!”君御淇蓦地转向那人所在的角落,却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灰色的衣角在柱子后面一闪而逝。   叫来外面守着的侍卫询问,却是众口一词,齐说并没有人从这里出去。君御淇的脸色,阴沉得好像随时都会打雷下雨一样。   先前那小沙弥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道:“刚刚那口枯井里面射出了一道紫色的霞光,师父说那是吉兆,请圣上移驾一观……”   皇后怒声道:“什么吉兆,妖人作乱而已!还不快去把那口妖井填平了,等什么呢?”   小沙弥战战兢兢地应了,正要退下。太后忽然起身道:“皇帝不必多心,刚才那人,必是心怀不轨的齐辈。不值得你动怒。枯井涌泉历来都是吉兆,何况还有紫气笼罩……去看看也好。”   君御淇点了点头,冷声吩咐那小沙弥带路,口中冷笑道:“吉兆也好凶兆也罢,一口井能说明什么?朕的江山,只在朕的手中。便是有人心怀不轨,也休想从朕的手里夺走!”   谢青瑶扶着太妃的手臂,跟在人群后面慢吞吞地走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受了惊吓的缘故,她心中总觉得有几分忧虑,好像有什么东西吊着,不到最后揭穿真相的那一刻。便完全不能放心一样。   那口枯井的位置,在寺中的东南角,一处颇有些荒凉的禅房前面。   众人尚未走近,远远便看见一道紫色的光束,带着淡淡的雾霭,直冲天际。   等到走近了,更可以看到那紫色的雾霭缓缓流动,像是有生命一样。那道紫色的光束色泽高贵却并不浓丽,光泽流转之间,隐隐有出尘之意。   君御淇见状,脸上的怒气渐渐淡了。   几个位分低些的嫔妃察言观色,知道圣心已悦,忙在一旁凑趣,说些诸如“大吉之兆”“国运昌盛”“千秋万载”之类的吉祥话。   于是君御淇的脸上便渐渐露出了喜色,扶着井栏唏嘘了许久,终于叹道:“这真是一波三折,朕本以为是有心人故意生事,想捏造流言愚弄朕的子民……”   先前那个小沙弥的师父,也就是这寺中的寺监,是一个面容颇有几分凶相的中年和尚。君御淇到来时,他一直站在住持的身旁低头相迎,直到此刻才缓缓抬起头来,合十道:“圣上佛心仁性,心系众生。佛祖有灵,必加庇佑。天下子民知道圣上仁慈,必定诚心感戴。今日寺中有此吉兆,大梁国必定江山永固。陛下何不叫百姓们进寺中来瞻仰圣迹?”   君御淇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此言甚是。”   那寺监闻言,立刻便吩咐小沙弥出去叫人了。他原本是宫里派出来的人,令行禁止,自有一番威严和手段,眨眼之间,已有数千人浩浩荡荡地涌进了寺门,人挨着人肩擦着肩,更有不少人上了树上了屋,至于把孩子扛到肩头的、把媳妇架到臂上的,更是不知凡几了。   君御淇看到这番景象,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但看到众人眼中的狂热和崇敬,听到不绝于耳的颂圣之声,他也就把那一丝忧虑抛到脑后去了。   一些没有能挤进来看到井口的百姓,犹自在院外拍着大腿喊“遗憾”,爬到树上的那几个人忽然大叫起来:“有东西!那井底下有东西冒出来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99.昏君无道,皇天不佑   井底怎么可能会有东西冒出来?   谢青瑶心下诧异,忍不住跟众人一起,伸长了脖子往井口瞧去。   果然,井底的紫光越来越盛,水汽氤氲之间,一个莹白色的轮廓缓缓显现出来。   等那东西终于冒出井口,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叹。后面观看的百姓不约而同地跪倒在地,双手合十举在头顶。向着井口的方向跪拜,齐呼“万岁”。   谢青瑶却忍不住后退了两步,回头望望跪成一片人海的众百姓,心中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君御淇却显然十分高兴。背后的百姓三呼万岁之后,他高高地抬起双臂,大笑道:“天佑大梁,天佑大梁!”   皇室众人的脸上,无不闪耀着喜悦的神色。   原因也不难理解。   天子祈祷国祚之日,镇国寺枯井之中紫光冲天,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升上一尊白玉麒麟来,任是谁在当皇帝,都会欣喜若狂的吧?   寺中僧人齐唱佛号,向君御淇道喜。   君御淇喜形于色,忙吩咐随侍的小太监将麒麟请上来。   先前那寺监慌忙拦住,郑重道:“麒麟乃神物。岂是凡夫俗子可以冒渎?”   君御淇闻言忙叫住了小太监们,冲着井口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叫人在井台上铺了明黄的锦缎,亲自走下井台,向那白玉麒麟伸出手去。   说也奇怪,那麒麟通体莹白,看上去明明是一尊玉雕,此时却像是有灵性一般,旋转着避开了君御淇的手,甚至还调皮地摇晃了几下,双目之中紫光流转,宛然是个性情活泼的幼兽。   君御淇面上喜色更浓,再次郑重地向麒麟拱了拱手,朗声道:“朕乃大梁皇帝,君氏王朝第九世子孙,奉天之命,承大梁国祚,愿建不世功业,创清平盛世!今日神使临朝,是我大梁之幸、我天下子民之幸!请神使与朕同归宗庙,朕将日日亲临供奉,望能承神使之佑,保我大梁风调雨顺,保我天下安宁丰饶!”   随驾的几位大臣听了这番话。齐齐跪倒三呼万岁,百姓们有样学样,一时“万岁”之声不绝于耳,震得人耳朵都疼了。   君御淇压下手掌止住众人的声音。再次向麒麟伸出手去。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中,那麒麟竟真个没有再躲闪,微微摇晃了两下,便悬空停在井口上方不动了。   君御淇双手将麒麟捧住。早有伶俐的小太监双膝跪地,高举着铺了黄绸的檀木盒子等着了。   麒麟降世,这种事情只在传说中听过,如今竟真有其事,作为亲历者的众人自然是喜悦之情难以言说,一众官员和百姓们个个伸长了脖子,连眼睛也不舍得眨一下。   只等麒麟放进盒子里,盒子回到皇帝手中。众人就可以山呼“万岁”,然后与这天降神物一同永载史册了。   可是麒麟真的被放到盒子里的时候,众人嘴边的颂词,却瞬间变成了惊呼。   先是井口的紫色光芒眨眼之间归于无迹,随后那通体莹白的麒麟,也瞬间变得黯淡下来,从羊脂白玉的颜色,眨眼间变成了死人脸一样的惨白。   君御淇的笑脸,也在同一时间变得惨白起来。   但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举着盒子的小太监两条手臂已经在微微发颤,君御淇只得硬着头皮维持着笑容,将那麒麟放在华贵的明黄色绸缎上。   随后,更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毫无征兆地。那麒麟竟忽然从腰身那里裂开,齐齐断成了两截。   不是活物、没有灵气、甚至不是什么玉雕,只是一块寻常的白石而已。   一块齐腰断掉了的顽石。   太后惊呼一声,整个人站立不稳,摇摇晃晃地靠在了皇后的身上。   君御淇的脸色由苍白到铁青,一时却呆呆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朝臣们早吓得呆住了,众百姓更是不知如何是好。除了偶尔有几道抽气声响起之外,偌大的寺中安静得可怕。   正在无法收场的时候,不知是谁忽然叫了起来:“那石头上面有字!”   君御淇悚然一惊,忙看向那曾经是一尊麒麟的破石头时。只见在光滑整齐的断裂面上,缓缓浮现出几个红字来。   那场景诡异得可怕,好像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拿着一支看不见的笔,蘸了殷红的鲜血,在那石头上写字一样。   “弑、兄、夺、嫡,   天、道、难、容。   横、征、暴、敛,   皇、天、不、佑。”   每一个字出现的时候。站在前面的、视力比较好的几人便下意识地齐声念了出来,在人人心中乱成一团麻的此刻,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该出来阻止。   不再有新的字迹出现的时候,这十六个字已经以洪水一般的速度传到了在场每一位官员和百姓的耳中。   四行,十六个字,意思再简单直白不过,便是不认字的寻常百姓,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听懂的。   一声声惊呼过后。寺中响起了一片“嗡嗡”的声音,那是数不清的百姓在交头接耳,声音越来越大,从嘁嘁喳喳地咬耳朵到肆无忌惮地交谈,再到人和人隔着老远喊话,最后竟齐齐喊出:“昏君无道,皇天不佑”来。等到君御淇意识到应该叫人来维持秩序的时候,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谢青瑶拉着太妃躲在一处角落里,被喧哗声闹得有些头痛。君御淇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眉头深锁,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想起了从前在医馆听孙老爹说过的那些轶闻。   当今皇帝,也就是君御淇,他排行居长,并不存在“弑兄夺嫡”的可能。   但他的父亲,仁宗显皇帝,却非嫡非长,在老皇帝驾崩之后,出人意料地拿到了那一道传位诏书。   与传位诏书同时公诸天下的,还有另外一份遗诏:明德太子于大行皇帝病重时带兵进殿,欲图不轨,着废为庶人,与妻妾一十三人迁往京郊八十里外祁各庄行宫居住,终身不得进京。   一年之后,祁各庄行宫被火,明德太子及家眷仆从数十人,尽数化为灰烟。   这段典故,天下百姓多多少少是听说过的,谢青瑶能知道,旁人自然也能。   “弑兄夺嫡”这样的罪名,落在仁宗皇帝身上,当真是一点都不冤枉他。   至于“横征暴敛”,却再也推不到旁人头上。必是对当今圣上君御淇的点评了。   当今“圣天子”在位不满四年,发兵与邻国交锋的时间倒有两年半。士兵从哪里来?粮草从哪里来?百姓心里明白,当皇帝的心里自然也清楚。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在围观人群里面已经炸开了锅的时候,他们的皇帝依旧呆呆地站在那只断成了两截的麒麟面前,神色茫然,摇摇欲坠。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0.镇国寺踩踏事件   这样的场景持续了一段时间,太后忽然借着皇后的肩膀,缓缓站直了身子,厉声喝道:“这必定是有人用妖术蛊惑人心,皇帝,此事必须彻查!”   君御淇慢慢地转过头来。目光茫然:“母后……”   太后轻叹一声,转向朝臣,严厉地道:“先帝一向爱民如子,今上也并无失德之举,诸位是国之栋梁,当知是非轻重!今日之事,必定是有妖人借机兴风作浪,蛊惑人心!诸位试想,若帝王失德,我朝焉能连年风调雨顺?这满天下的百姓,又如何会甘心拥戴一个无道昏君?”   朝中栋梁,当然应该是懂得是非轻重的。可偏偏有的人身在朝中,却并不是什么“栋梁”。   所以太后的话音刚落,便有人低声接了一句:“可是去年黄河一带旱灾、蝗灾齐发,数十万人流离失所,直到如今还没能妥善安置;关中一带地动,半省房屋尽数塌陷……”   “住口!”太后强装出来的镇定,终于像去年关中一带的房屋一样,稀里哗啦地“尽数塌陷”了。   人群的喧哗看不出是谁带的头,就像海里的浪不知道是从何而起的一样。等你意识到喧哗已经产生的时候,那声音早已经喧嚣到让你无处可藏了。   很难想象,此刻高呼着“昏君无道”和“替明德太子伸冤”的,与刚才虔诚地跪伏在地上山呼万岁的,完完全全是同一群人。   是谁说百姓不可以被愚弄的,你敢不敢站出来解释一下?   此时此刻,连皇帝和太后都已经六神无主,那些后妃宫眷们的情形自然只有更加糟糕。   谢青瑶在袖底找到了太妃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以示安慰。   太妃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一样。反握住谢青瑶的手死死攥紧,再也不肯放开。   谢青瑶任她握着,侧身到她耳边低声道:“便是有事。首当其冲的也是皇上,太妃不必过于担忧。”   太妃转过头来,深深地看着她:“你不担心?”   谢青瑶侧过脸。在不易被人察觉的角度,勾起一个淡淡的微笑:“民怨沸腾,针对的都是皇上一人!王爷仁德之名天下皆知,便是当真有人造反,也不会针对咱们睿王府,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保不住荣华富贵而已!只要全家人性命无忧。咱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愣了片刻之后,太妃低头轻叹一声,攥住谢青瑶的手,依旧将目光转到了君御淇的身上。   正在这时,人群之中又齐噪起来,后面的人拼命往前推,前面的人便不由自主地往井口这边冲了过来,人群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一旦开始涌动。便是势不可挡。   谢青瑶早在看到人群骚动的时候,便有了不好的预感,顾不上多想已拉着太妃冲到一棵树的后面,与几个幸运地站在这边的女眷一起,紧贴树干相互扶持着,险险逃过了被人群冲散甚至踩倒的厄运。   片刻之后。君御涵和君御清二人在十几名侍卫的护持下,硬生生从人群之中挤了过来。   看到太妃平安无事,君御涵顿时松了一口气。   君御清在旁大笑道:“怎么样怎么样?我就说你是杞人忧天吧?有你家小辣椒在。太妃必定会安然无恙的!我说的没错吧?”   “母妃可有受惊?”君御涵挤到太妃的身旁,焦灼地问。   太妃揽过谢青瑶,笑道:“无事,幸亏青儿眼明手快,人群还没有冲过来,她就拉着我躲到这里来了。”   君御涵深深地看了谢青瑶一眼。忽然郑重地道:“多谢了。”   人群拥挤中,无法躬身行礼,谢青瑶便微微颔首:“妾身分内之事而已。”   君御清在旁大笑道:“难怪人说‘相敬如宾’,你们夫妻二人说话,怎么生疏得像陌生人一样?难不成夜里进了被窝,也还是这样……”   君御涵伸手重重地在君御清的臂上拧了一把。后者只顾龇牙咧嘴,便把后面的话咽下去了。   这时人潮早已经冲到了井边,并且因为后面的推搡,依旧在不由自主地向着前面推进,眨眼之间已经填满了整个院子,人与人相互推挤着,老人和孩子站立不稳的,难免被推到、被踩踏,更有无数人被迫撞到了对面的墙上,头破血流地歪倒在地……   清净的禅院之中,没有兵戈之声,却转眼之间变成了人命如草芥的修罗场。   耳边听到的惨呼声越来越密集和凄厉,身旁挤来挤去的人越来越多,局面眼看已经无法控制。这个时候,就连最没个正形的君御清,也早已经笑不出来了。   君御淇的身形并不十分高大,哪怕一袭明黄龙袍格外耀眼,淹没在人群之中时,也不过是一只颜色稍稍鲜亮些的蚂蚁而已。   谢青瑶不太清楚先前在后山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刚刚到这个院子里来的时候,皇帝并没有召韩永训麾下的将士护驾。   这样看来,此时在皇帝身边保护的,应该只有扮作寻常侍从和僧人的一些禁卫了吧?在绝对的人数优势面前,这些禁卫真的能保证皇帝的安全吗?   谢青瑶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君御涵一直在张望着原先那口井的方向。此时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拉起君御清,急道:“咱们回去看看!”   “你说什么?你疯了!回到那边去,会被人给踩成饼子的!”君御清甩开他的手,扯着嗓子大叫起来。   太妃闻言也忙拉住君御涵不许他走,但君御涵像是铁了心一样,用力扳开太妃的手指,急道:“母妃放心,儿子懂得保护自己!”   太妃的眼泪立刻就下来了:“懂得保护自己?那么多人像疯了一样横冲直撞,你怎么保护自己?涵儿,那边究竟有什么人,比你的母亲和妻子更重要?”   君御涵焦灼地回头张望了一眼,转身奔了出去。人声鼎沸之中,谢青瑶只听到一句“不想痛悔终生”。   那个地方究竟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什么人,会让他觉得错过了便会痛悔终生?   谢青瑶想不通。   她一直以为性情冷淡从容如君御涵者,便是泰山崩于前也可以面不改色。可是刚刚他的神情,恐惧、惶惑、担忧、焦虑,还有一分狂喜……每一种都不像是会出现在他脸上的神情,却偏偏同时出现了。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人?   谢青瑶踮着脚往井口的方向张望,只看到人山人海,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正想问君御清是否知情,他却狠狠地跺了跺脚,一语不发地跟着冲进了人群之中。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1. 王爷要娶正妃了?   君御涵钻进人群之后,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   谢青瑶又急又气,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安抚太妃,在这人声齐沸的院子里,一时却有种抱着木板在海上漂泊似的无望感。   这时院子里早已塞得满满当当。前面的人开始往后挤的时候,这个位置便不再安全了。谢青瑶紧拉着太妃。在无数次被人粗暴地撞到树上之后,终于被推搡着混进了滚滚人潮。   只有身在人潮之中的时候,才会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么渺小。   谢青瑶和太妃二人像两只拽着海藻拉扯到一起的蛤蜊一样,被无情的浪涛拍打到礁石上,晕头转向地撞几下之后,再莫名其妙地被卷向另外一块礁石。   有人站在树上扯着嗓子大喊,劝众人停下来,却没有一个人肯听。每次以为要停下来的时候,都会从不知名的地方传来一阵推搡,接着便又是一波莫名其妙的谩骂和身不由己的横冲乱撞……   这样的局面,持续了有多久?   谢青瑶自然是不知道的。身在人群之中,双脚离地都能稳稳站立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滋味?   这时候,没有人记得什么男女之防,更没有人记得什么矜持高贵,所有人都只是凭着本能,强撑着一口气,保证自己不摔倒、不被人踩在脚下。   至于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样的局面,谁也不知道。   谢青瑶甚至不知道靠近院门的那些人为什么不撤出去,为什么依旧跟着众人一起推来搡去。   “青儿,我不成了……”乱七八糟的呼喝声中,谢青瑶听到了太妃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全无半分平日的高贵和端严。   谢青瑶紧紧抓住太妃的手,大声喊叫:“坚持住!韩将军他们不是在外面吗?等这些人稳下来,咱们就得救了!”   “青儿,你还不明白吗?如果不是韩永训带着兵在外面驱赶,这些人怎么会到现在都停不下来?今天发生的事,本来就是韩永训搞的鬼啊!”太妃的嗓音干哑,竟似已带了哭音。   谢青瑶何尝没有想到生事的人正是韩将军本人?她不过是想借着安慰太妃的机会。顺便安慰一下自己罢了,没想到太妃竟也不是个糊涂的,害得她也不得不跟着面对这无望的现实!   那个老贼。他该不会是想让今日这成千上万的百姓,统统为皇室众人陪葬吧?   这个真不好说,一个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什么疯狂的事做不出来?   人群依旧在推推搡搡,谢青瑶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被挤得变了形,却还要留出几分力气来护着太妃,免得她被那些粗鲁的莽夫给搡倒在地。   这个时候,谁倒下,谁就会死得很难看。   一开始的时候。心里还会记着保存几分力气,记得要站稳,记得要找机会钻到人少的地方去,甚至记得担心不知身在何方的君御涵和莫浅……   时间长了,晕头转向之余,人也就变得不那么清醒了。谢青瑶唯一能记住的,只有攥住太妃的手,以及万万不能倒下去。   太阳渐渐西斜,离西面的山尖还有两竿的距离了。   本来祭天完毕之后便是用素斋的时辰。但今日先有虎豹伤人,后有井中异兆,竟是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吃饭。   也就是说,在场所有的人,饿着肚子推推搡搡了整整一个下午。   倒下之后被人踩成烂泥的不知有多少,那些活着的。全部都是勇士。   人命微贱,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最好的诠释。   好在此时人潮终于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没了力气;又或者是因为,有心人想要的结果已经达到。这些被人利用了的无辜百姓,可以“功成身退”了。   院子里的人,很明显在渐渐地减少。少到已经不足以挤着一个人站稳的时候,谢青瑶和太妃两个人齐齐瘫倒在地上。   这时已经不必担心踩踏了,因为身边的人,十个里面倒有七个跟她二人一样就地瘫倒。“哎哟”半天也爬不起来。   谢青瑶茫然地看着这座曾经清净的禅院。   遍地都是人,有的坐着,有的躺着,有的正在磕磕绊绊地往外走。   坐着的是没了力气的,躺着的是死了的或者是半死的,往外走的是每走几步就会踩到尸体或者被尸体绊倒的。   空气中散发着汗臭味、血腥味、以及不知名呕吐物的气味。   人间地狱。   谢青瑶只能想到这样一个词。   喘了一阵子粗气之后。谢青瑶的心神稍稍安定了几分,这才记起自己依旧紧握着太妃的手。   现在可以放开了。   谢青瑶试着松开手指,却发现两人的手指竟像是长在一起一样,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分开。   偏偏她此刻连“很小的力气”都没有。   手指早僵住了。   太妃注意到了谢青瑶的动作,转过头来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   谢青瑶慢慢地坐在地上蹭过去,用另外一只手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这时才发现,她自己的手指已经不能伸直,苍白得好像只剩下了骨头;太妃的手更是惨不忍睹,手背上肿得比馒头还高,手指却已经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黑紫色,别说动一动了,连分开都难。   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委屈,又或者是因为死里逃生的喜悦,谢青瑶捧着那只手,再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此时的禅院之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在哭,八尺大汉拍着墙哭喊“娘亲”的大有人在,所以谢青瑶倒也没觉得特别丢人。   太妃用另外一只手摸摸谢青瑶的头,微笑道:“不用在意,一只手换一条命,还是值得的。今日若不是你紧紧拉着我,我便是再有两条命,也全都要交代在这里了。”   谢青瑶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眼泪。试探着在太妃的手指和手背上揉了几遍,许久才欢声道:“太妃果然是个有福气的人,这手不会有事的,多活动一阵,回去涂些活血化瘀的药膏就好了!只不过太妃这两天可能要受些委屈了,这只手会发痒。”   太妃闻言也不由得喜形于色,许久才唏嘘道:“我倒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最大的福气,是捡到了一个又聪明又孝顺的儿媳妇!”   谢青瑶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好背转身去,假装四处东张西望:“儿媳妇?哪儿呢?王爷要娶正妃了?”   “涵儿……也不知道那浑小子跑到哪里去了!”提起君御涵,太妃顾不得再跟谢青瑶说笑,忙坐直了身子,在人群之中四下张望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2.王爷丢了   此时留在院子里的人还有不少。在这样多的人中间搜寻君御涵的身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四下找寻无果之后,谢青瑶只得费力地扶起太妃,二人一起艰难地迈动着不停打哆嗦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出了这座禅院。   走的时候不敢低头,出门之后更不敢回头。那样的修罗地狱。不用再看一眼,也已经注定成为今后摆脱不掉的噩梦了。   四处都是疲惫的、愤怒的、或者麻木的百姓,人人垂头丧气地走着,偶尔有人撞到一起,既没有谩骂也没有道歉,各人拍拍身上的土站起来,依旧像先前一样双目无神地走动着。   这样的场景,岂能不让人遍体生寒!   “涵儿……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太妃口中喃喃低语,却显然并没有打算从谢青瑶这里得到答案。   谢青瑶也没有答案可以给她。   出来的时候,她们是从井台那边路过了的,并没有看到君御涵和君御清两个人。当然,也没有看到皇帝和太后。倒是有几个倒在地上的女人装扮格外华丽些,或许是宫妃,也或者是命妇,谢青瑶并没有仔细去看。   镇国寺这个地方,是一刻也不能停留了。   寺门那里,有一个老僧双手合十,躬身立在门边,向每一个出门的人宣一声佛号,光秃秃的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   谢青瑶认得他,是镇国寺的住持。   出了今日这样的事,这个老和尚难辞其咎,不知道他这颗光脑袋,还能在脖子上停留多久?   谢青瑶二人随着人流走到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皇上他们在哪里?有没有看到睿王爷?”   住持听到问话,缓缓抬起头来,神色茫然,竟是许久没能将涣散的目光聚集起来。   谢青瑶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悲悯之心。   许久之后,那老僧双眉低垂,合十道:“天子已经平安出寺。睿王爷亦在寺外……贵人多多保重,我佛慈悲……”   太妃闻言喜极而泣,谢青瑶在短暂的欣慰之余。心中却忽然生出了新的担忧。   皇帝没有事,不用改朝换代,这自然是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但对于谢青瑶来说,皇帝的安全显然不是她最关心的事。   她留意到,提到皇帝的时候,老和尚说了“平安”二字。可提到睿王,他却只说了一个“在寺外”。是她太多心了吗?   君御涵有没有受伤?有没有遇到意外的变故?老和尚为什么嘱咐她和太妃“多多保重”?   片刻之间,谢青瑶的心里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   看到太妃如释重负的神情,谢青瑶实在不忍心说出自己的忧虑,只得强装出笑颜,陪她说些诸如“谢天谢地”“神佛保佑”之类自我安慰的话。   上山的时候,为了表示虔诚,一众宗亲的车马都停在山下。那时并不觉得辛苦,但此刻又累又饿。又是惊魂未定的,走老远的山路下山,显然是一件很要命的事。   谢青瑶低头看了看太妃的腿:“能走吗?”   太妃苦笑着摇了摇头。   饶是谢青瑶自诩不算笨,一时却也没了主意。   她今天走的冤枉路、受的冤枉气实在不少,便是铁打的人,这时也早该散架了。让她自己走下山去已经是难上加难。再带着个不用说也知道磨烂了脚底的太妃,那根本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若是换了平时,她或许还能有很多办法。比如找一个看上去健壮些的妇人,花些银钱求她把太妃背下去,或者干脆吩咐小沙弥们抬轿送人下山……   可是今天,身旁走过的每一张面孔,都让谢青瑶觉得害怕,一向跟任何人都可以自来熟的她。竟没能齐起勇气跟人打一声招呼。   至于寺中的小沙弥,谢青瑶更加不敢信任。   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反贼收买,谁知道经过了刚才的事之后,这些人是不是还能像平时一样平静而虔诚?   从修罗场中闯过来的人,便是不死,也多半是疯的。她能信任谁?   谢青瑶跌坐在路边的草窠子里,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凄凉无助的感觉。   今日其实并未到无路可走的绝地,但从前几次生死边缘的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挣扎,今日身边却有个需要照顾的太妃。她可以不在意自己,却实在不忍太妃陪着她在这寒风中茫然无助。   这可真是叫天不应呼地不灵了。   正在谢青瑶已经开始盘算要不要找个山洞将就一夜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瑶……谢侧妃?您怎么在这里?”   谢青瑶几乎是在一瞬间跳了起来,连腿疼也忘了。   看到莫浅快步走了过来,谢青瑶几乎忍不住痛哭出声。   只恨太妃就在旁边的石头上坐着,否则她早已不由自主地撞进了莫浅的怀里。   莫浅怜惜地看着她,既不忍看她落泪,又不敢柔声安慰,一时也不由得尴尬非常。   太妃倒是没有留心二人的异样,只疑惑地问莫浅道:“你是府里的人?”   莫浅这时才记起需要行礼,忙恭恭敬敬地打了个躬:“晚生莫浅,是王爷书房中伺候的。”   “原来是你,我记起来了。你家王爷既然带你出来,必定是信任你的。你可知道他此刻在哪里?”太妃端着架子,不慌不忙地问道。   莫浅微微低头,恭敬地道:“晚生也正在寻找王爷。后山里出事的时候,王爷吩咐晚生带十二名近卫,去追查野兽来路的,我们一行人直到傍晚时分才回,却听说寺中出了事……”   “你们也不知道吗?”太妃心急如焚。忍不住打断了莫浅的话。   莫浅垂首道:“晚生已带人在寺中搜寻过,王爷和身旁跟着的人都不在寺中,想必是已经随圣驾出来了。”   太妃松了一口气,合十叹道:“佛祖保佑。”   谢青瑶皱眉道:“找不到人,总不能放心。寺外找过没有?”   “正在找。”莫浅的神色有些复杂。   谢青瑶却并未留意,略一沉吟之后,便沉声吩咐道:“去寺里找张宽一些的椅子,分两个人出来送太妃下山,其余人继续找,直到找到人为止!”   “那你呢?”莫浅皱着眉头,不满地问。   谢青瑶毫不迟疑地道:“我自然是跟你们一起去找。”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3.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醋味   在谢青瑶的坚持下,她最终还是加入了寻找君御涵的队伍。   然而她的加入却也并没有给莫浅他们带来好运。   在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树林和山坡之后,一行人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当然,顺手逮到的几只野兔是算不上什么“收获”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满心的希望渐渐被时间磨光,疲惫和失望在心底生根发芽,谢青瑶终于还是支持不住。靠着一块山石瘫坐下来。   “回府吧。”莫浅走到她的身旁,冷声道。   谢青瑶只能点头。山中的夜里是处处充满着危险的,她不能让这么多人陪着她一起在这里冒险。   正当一行人终于疲惫地到达山下准备回城的时候,一个巨大的乌龙出现了。   山下停放马车的地方,空旷得好像秋收过后的田野。   非但没有看到来时的马车,甚至连一匹马都没有。   至于王府中留在这里等候消息的仆役,自然也是一个都找不到了。   看到这样的变故,一行人顿时犯了难。   此处离京城虽说算不上十分远,却也有几十里的距离。用双脚走回去,便是不走到到天亮,至少也要走到后半夜,何况城里还有宵禁。天亮之前是不开门的。   另外一个难题是,谢青瑶累了一天的双腿,支撑她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如果再折腾下去,整个人怕是都要废掉!   绝望之中,谢青瑶想到了先前那些“猎户”们歇足的小木屋。   莫浅沉吟片刻,只得点头答应了这个提议,那十名近卫自然是毫无异议的。   挣扎着走回木屋的时候,谢青瑶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毫无形象地立时瘫倒在地。   莫浅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吩咐人点火取暖,顺便把兔子烤了。   这木屋里,炉灶和柴米都是齐全的,这是今天唯一值得庆幸的一件事了。   但谢青瑶并没能撑到吃完饭,便在等待莫浅烤兔子的过程中,歪在干草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暖烘烘的,虽然依旧酸痛难忍。却已经可以忍着痛活动自如了。   好险,她还以为这身子多半要废掉了呢!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风,但山中的这座木屋里。竟有种格外温馨安宁的味道。   谢青瑶翻了个身,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是躺在屋子一角的土炕上的。身上这样暖,多半是炕下烧了柴火的缘故吧?   莫浅本来在灶边的干草堆上坐着。听见动静便走了过来:“醒了?还以为你会睡死过去呢!这会儿已经是后半夜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谢青瑶点了点头,侧身躺着看莫浅忙碌,心中暖意满满。   片刻之后,莫浅隔着灶台将热好了的米饭和半只兔子丢了过来:“趁热吃!再睡过去可没人管你!”   看到莫浅的冷脸,谢青瑶欣慰的微笑僵在了唇角:“你怎么了?火气那么大!”   莫浅别扭地转过头去。不肯看她。   谢青瑶闷闷地扒了几口饭,忽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莫浅忍不住又转过脸来,恶声恶气地问。   谢青瑶放下碗,似笑非笑地道:“我笑我的莫浅哥也会耍小孩子脾气啊!”   莫浅犯了个白眼,不肯理她。   谢青瑶讨了个没趣,闷闷地扒完了饭,把饭碗丢回灶台上,依旧躺了下去。   “饱了没?还要不要了?”莫浅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闷声问道。   谢青瑶把头埋在臂弯里。同样闷声闷气地道:“你管我!”   “你——我不管你,还有谁能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前跑后辛辛苦苦地伺候你?”莫浅被她气笑了。   谢青瑶有些心虚,却依旧不肯示弱:“你可以不管我啊!由着我自生自灭好了!反正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   “对,你确实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替你操碎了心也是枉然。你的心思只在君御涵一个人的身上,是不是!既然这样,以后我不管你了。叫君御涵管你去!”莫浅显然也是真的动了气。   谢青瑶有些害怕,同时却也有些委屈,睁大眼睛向莫浅瞪了半晌,忽然有些泄气:“不管就不管,本来也不敢指望你一直管我!青媚比我聪明比我乖巧,不像我这样坏脾气。你以后可以安心地照顾她去了!”   一开始,谢青瑶只是想替自己发脾气找一个借口,话说到一半的时候,她却忽然感到十分委屈,到最后声音竟有些发颤了。   莫浅被她的话气得脸色发青,正待摔门而去。却看到谢青瑶脸上既委屈又倔强的神情。   他的心里顿时就软了下来:“你这又是发的哪门子神经?青媚好不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青瑶心中窝火,忍不住冲口而出:“你这段时日不是常常去陪青媚说话聊天吗?她那么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你难道便没有什么想法?我已经进了王府,这辈子多半是出不去了的,这样也好,免得你将来左右为难……”   “我好像闻到了一股醋味。”莫浅冷声打断了她的话,唇角却早已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谢青瑶的脸顿时僵住了。   醋味?有吗?   自从听哥哥说起青媚的近况之后,她的心里一直都觉得不太痛快,难道竟然是在吃醋?   这怎么可能!   谢青瑶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瓮声瓮气地道:“你想多了!青媚从小就喜欢你,如果你能当我的妹夫,我替你们欢喜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吃醋!”   “是么?”莫浅笑得咬牙切齐的。   谢青瑶看看他的脸色,再想想他从前说过的话,心里顿时就没了底气。   她只听了哥哥几句话,便不问青红皂白地向莫浅哥发脾气,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莫浅隔着灶台探过半边身子来,一把抓住了谢青瑶的手臂:“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刚才……刚才我说什么了吗?”谢青瑶莫名地觉得脸上发烧,只好侧身避开莫浅的目光。   谁知莫浅竟借着这工夫,不声不响地从灶台旁边绕了过来,俯下身子将脸凑到了她的耳边:“刚刚说出口的话,转眼就想赖掉?”   这样近的距离,谢青瑶甚至能感觉到他鼻尖上温热的气息。过于亲密的举止。让她的脸越发滚烫起来。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4.同榻而眠   莫浅并没有因为谢青瑶的退缩而放过她,反而得寸进尺地凑了过来,蹭到她身旁躺下:“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不喜欢背那些莫须有的罪名?你今天明知故犯,我该怎么惩罚你才好?”   谢青瑶不适地往墙边靠了靠,竭力想离他远一点:“我也没有乱说什么啊!你明明就瞒着我偷偷去见青媚。还怕我知道么……”   “我没有‘偷偷’去见她,”莫浅郑重地道,“我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去的。我‘偷偷’见过的人,只有你!”   这话说的,味道怎么有点不太对呢?   谢青瑶觉得自己浑身不对劲,忙又缩了缩身子,把自己缩成刺猬的形状,在两人之间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   谁知距离刚刚拉开,莫浅便又往前蹭了蹭,紧贴到了谢青瑶的背后,轻声笑问:“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心虚了?你莫名其妙地对我发脾气。是不是应该向我道歉?”   谢青瑶这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道歉不道歉?她满脑子里想的都是:莫浅哥该不会打算在这儿睡吧?这是不行的啊……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莫浅早已看到谢青瑶脖子后面红了一片,却偏要装着不知道,自言自语道:“这么快就睡着了?果然是属猪的……不知道这女人睡觉老实不老实,别半夜把我踢下去……”   “喂!谁叫你在这儿睡的!”谢青瑶猛地坐起身来,脸上烧得跟灶下的火炭一样。   莫浅跟着坐了起来,忍住笑意委屈地道:“不然你叫我在哪儿睡?地上台硬,外面的风又太大……”   谢青瑶的心里有些迟疑,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可是,那些近卫……”   “不用担心他们,他们在屋外搭了个草棚,可以避风的。”莫浅满不在乎地一笑,就要揽谢青瑶一起躺下。   后者像被烫到一样瑟缩了一下,心里想着一件事,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问也是尴尬,不问就更加危险。莫浅哥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难道便不知道“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规矩、不知道“瓜田李下”的道理吗?   好吧,虽然从前她自己也从未想过避嫌疑。可是现在……毕竟与从前不同了嘛!若是那些近卫当中的谁多嘴回去说几句闲话,她和莫浅哥还要不要活了?   谢青瑶靠墙坐着,一张脸皱得跟苦瓜有一拼。   “你打算在这儿坐到天亮吗?”莫浅隐去眼底的狡黠。笑得那叫一个无害。   谢青瑶忍不住朝他呲了呲牙,可怜兮兮地道:“我不困,睡不着了……”   “睡不着也陪我躺会儿。很快就天亮了。”莫浅微微一笑,又凑了过来。   谢青瑶急得几乎要哭。   就是天快亮了才糟糕嘛!   莫浅看足了她的可怜样,终于“好心”地放过了她:“你怕那几个蠢货撞见?别担心,你上次不是给过我一些药粉么?我刚刚在草棚里撒了点,管保他们能睡到日上三竿……”   “啥?!”谢青瑶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难怪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大半夜单独跟她共处一室。原来是早有准备!   可是……这个一肚子花花肠子的家伙,真的是她那个读书读到傻、满口仁义道德的莫浅哥么?   为什么她忽然觉得好可怕?   莫浅哥会不会有什么目的……   不对,都到了这个份上,他没有目的简直是见鬼了!她应该问的是,莫浅哥究竟有什么目的?   谢青瑶缩着脖子,将脸埋在膝盖上,不敢抬头。   “你到底还要不要睡了?折腾了一天,你不累,我可累了!”见了谢青瑶的这副鸵鸟姿态。莫浅知道让她先睡是不可能的了,只得无奈地躺下,闭上了眼睛。   谢青瑶等了半天没听见动静,猜想莫浅已经睡下了,才慢吞吞地抬起头,蹑手蹑脚地侧身躺下。像只壁虎似的贴在冰凉的墙壁上。   “你这样睡,明天就别想要这一身骨头了!”莫浅闭着眼睛伸手将谢青瑶捞了过来,按着她的头贴在了自己的胸前。   “喂……”   流氓!   谢青瑶的抱怨已到嘴边。却又生生吞了回去,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莫浅并没有别的动作,可谢青瑶显然是不可能以这样的姿势睡着的。   脖子歪得难受,却半点也不敢乱动,只好在心里把莫浅骂了三百遍。   “你想什么呢?脸烫得这么厉害!”莫浅轻笑一声,揉着她的头发笑问。   谢青瑶恼羞成怒。重重地在他胸前敲了一拳,用力挣脱出来,怒声道:“耍我很好玩吗?还叫不叫人睡了?”   莫浅慢慢地睁开眼睛,笑道:“谁耍你了?我本来只想安安稳稳地睡一觉,谁知道你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一会儿脖子发红、一会儿又脸上发烧的……”   闻言。谢青瑶的脸上愈发烧红了起来。   这什么意思?就是说一切本来都很正常,是她自己想得太多呗?   见鬼,她才不信莫浅哥没有存着戏弄她的心思!明明就是欺负她不会装假,欺负她的脸皮薄……   总之,莫浅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跟君御涵那个大种马一样一样的!   突然想到君御涵,谢青瑶的心里一惊,先前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立刻便消失了一大半。   莫浅并未发觉,依旧含笑叹道:“难怪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白日里恨不得累断了双腿,入了夜本来该好好睡才对,谁知有些人的心里,恐怕只想着‘睡’……”   “什么嘛……”谢青瑶听得莫名其妙,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但她并未往深处去想。心里好容易平静了一些,她只想趁着天色未明再歇一阵子。   莫浅哥口口声声说累,想必白日里那场奔波,他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的。他毕竟是一个没下过地的书生,不累才叫怪呢!   或许莫浅哥只是想找个舒服些的地方睡一觉罢了,可笑她竟然想了那么多……   想到自己刚才只顾胡思乱想,把莫浅哥想得那样不堪,谢青瑶便恨不得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道歉是不可能的,解释也只会越抹越黑,谢青瑶只好闭上眼睛装睡。   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莫浅忽然问了一句:“如果……君御涵永远不会回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谢青瑶觉得莫浅哥是不会这样问的,一定是自己在做梦。   君御涵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5. 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王妃?   第二日一早,谢青瑶便叫两名近卫回京去叫了马车来,匆匆赶回王府。   听说她回来,太妃带着几位夫人齐齐到大门口迎接,谢青瑶却只能给她们一个令人失望的答案。   太妃双目含泪,一把将谢青瑶揽过来。怜惜地叹道:“辛苦你了……”   谢青瑶垂首不语,反倒是太妃连声安慰:“那小子既然是自己走掉的,就该为他自己的遭遇负责!若是路上真遇到了什么山贼土匪丢了性命,那也是他自己命该如此!”   谢青瑶知道太妃正在气头上,一时也不敢相劝,只好吩咐近卫和家仆暗中寻访,又叫底下的庄子和铺子帮着留意。   如此过了十余日,竟依旧是杳无音信。   太妃终于不再每日怒骂,却开始常常在无人处暗暗垂泪。   君御涵一向是孝顺的,他若是无事,总该向家里报个平安才是。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传来,难保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谢青瑶只是想不通。从皇帝到宗亲再到朝臣,大梁国重要的人物几乎都平安无事,为什么偏偏是君御涵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呢?   半月之后,谢青瑶终于听到消息,说是襄王回府了。   襄王君御清,这半月以来也是无踪无影。但他一向是洒脱不羁惯了的,平时半年不见人影也是常事,所以他的失踪,没有在朝中和襄王府掀起半点波澜。   可如今,一向行踪不定的襄王都回来了,君御涵却依旧鱼雁无信,怎么能让人不悬心?   这日谢青瑶终于按捺不住,叫了莫浅,带上雪儿风儿两个小丫头,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襄王府。   君御清看见她,竟丝毫没有露出意外之色,只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酒杯,含笑道:“比我想象得要快一些。”   “襄王可知我家王爷在何处?”谢青瑶开门见山地问。   君御清没趣地撇了撇嘴。仰头将一杯酒倒进喉咙里:“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谢青瑶老实不客气地在他对面坐下,正色道:“我本来就不是来求人啊!”   “既然不是求我,你可以回去了。”君御清继续跟他的酒坛子奋斗着。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谢青瑶点点头,平静地起身:“多谢襄王告知,青瑶告退了。”   “喂!”君御清急急地叫住了她。   已走到门口的谢青瑶缓缓回过身来:“襄王还有何事吩咐?”   君御清的神情有些挫败:“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告诉你。你谢我什么?”   谢青瑶看着这个一把年纪还喜欢玩闹的家伙,无奈道:“襄王若不知我家王爷下落,我今日贸然前来,您便该问我所为何事。可您开口便叫我求你,那自然是知道我家王爷下落,只不肯告诉我而已了。”   这话似乎说得有理。   君御清有些挫败:“好吧好吧。算你聪明!可是你难道不该求我告诉你,君御涵那个浑小子躲到哪里去了吗?”   谢青瑶苦笑道:“既然是我家王爷自己‘躲’起来,我何必知道他在哪里?只要知道王爷平安,睿王府上下便可以放心了。”   君御清亲手斟了一杯酒递给谢青瑶,自己陪了一杯,叹气道:“睿王府有你,是那小子的福分。可笑他身在福中不知福,居然……唉!”   居然怎样?   谢青瑶没有问。   君御涵回不回家,她并不十分在意。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是她可以随意打听的事。她的身份有些尴尬,很多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   谢青瑶向君御清敛衽告退,却听到他在身后叹道:“真是可惜了……”   什么可惜了?   谢青瑶觉得今天的君御清有点怪怪的。   这位襄王爷是出了名的心直口快,可今天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每一句都藏了个尾巴,倒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谢青瑶走出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来,向君御清道:“王爷若执意不肯与家里通信,也只好由得他。襄王若知他身在何处。烦请通个消息给他,就说太妃很是气恼,近来身子大不如前了,请他至少报个平安回家。”   君御清的神情有些为难,许久才叹道:“我会尽量劝他的。”   劝他?   直到走出了襄王府的大门,谢青瑶还在苦笑。   一向最从容最理智的君御涵。何时也需要别人来劝了?他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是深思熟虑的,他既不肯回来,旁人便是磨破了嘴皮子,只怕也换不来他的一个点头吧?   回府下了马车之后,莫浅看到谢青瑶怅然若失的神情,忍不住问:“他分明平安无事。却执意不肯回府,你是不是很失落?”   “失落?”谢青瑶有些诧异,但看到莫浅脸上的神情,她心底却有了几丝明了。   看见丫头侍卫们都在身后远远跟着,谢青瑶忽然笑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我倒不失落,只怕青媚会着急。”   “这里头又有青媚什么事?”莫浅不禁皱眉。   谢青瑶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王爷不回来,我什么时候才能当上王妃?我若当不上王妃,什么时候才能把青媚换回来?我不怕蹉跎了青春,可是青媚怕……”   “是谁说要把青媚换回来?”莫浅惊诧地追问道。   他这句话的声音并不小,谢青瑶担心风儿雪儿二人会听到,却见那两个丫头只管盯着自己的脚尖慢吞吞地走着,对莫浅的话竟是一丝反应也没有。   见莫浅追问得急,谢青瑶只得实言相告:“母亲和哥哥都是这样打算的,想来这应该是青媚自己的主意吧?毕竟母亲和哥哥从不违拗她心意的。”   “为什么要等当上王妃之后?你可以现在就把她换回来啊!”莫浅一个箭步窜到前面拦住了谢青瑶的去路,急道。   谢青瑶轻声一笑,无奈地道:“现在怎么行?侧妃身份虽然是府里最高的了,但毕竟依旧是个妾。只要是妾,就有可能在王爷……之后被拉去陪葬,我怎么舍得叫青媚来冒这个险?”   莫浅咬牙冷笑道:“是你舍不得,还是你的母亲和兄长舍不得?我看,最重要的是青媚自己不肯吧?”   “这不是重点。”谢青瑶苦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将莫浅推到一旁。加快了脚步。   莫浅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又急又怒:“这不是重点,什么才是重点?你究竟要为他们牺牲到什么程度?”   “他们是我的亲人。”谢青瑶苦笑着道。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6.正妃   谢青瑶没有回枕香阁,而是直接去了萱福堂。   几位夫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齐刷刷地等在了那里,甚至连小产之后从未出门的沈心妍都抱病来了。   见谢青瑶回来,所有人脸上俱是紧张兮兮的神情。   谢青瑶向太妃行过礼,径自到太妃脚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侧妃姐姐。您就别吊我们胃口了!王爷的事,到底有消息没有?我们都快急死了!”这么急性子的,自然是蓉夫人齐友蓉了。   谢青瑶对这个见风使舵的女人一向没什么好感,闻言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便依旧低下头去给太妃捶腿。   沈心妍忍不住轻哼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道:“哪里会有王爷的消息?诸位妹妹们怕是听错了吧?是谁说青妹妹到襄王府去就一定是为了打听王爷消息的?说不定人家只是想去跟襄王爷叙叙旧呢!襄王爷一向最是风流不羁的,从前在教坊的时候,襄王爷可没少捧青妹妹的场呢!”   太妃听见这话说得过分,抬起头来冷冷地横了她一眼。   谢青瑶淡淡地道:“沈姐姐在闲月居‘养病’这么久,终于记起自己是教坊出身的了,实在可喜可贺!姐姐既然记得自己的身份,当知你我这样的出身。规矩本分才是生存之道。一味仗着牙尖嘴利,怕是难以长久。”   沈心妍未及开口,齐友蓉已冷笑道:“谢姐姐说这话,真是对牛弹琴!有些人只怕没睡醒,以为现在还是她当初受宠的时候呢!殊不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盛宠一时,也毕竟只是‘一时’而已!”   “就算我只是‘一时’,也总比有些人从未获宠的好!”沈心妍不甘示弱,针锋相对地道。   谢青瑶忽然发出一声轻笑,众人便齐齐安静下来。   江月婉抚着自己的小腹,温婉地笑道:“王爷不在,姐姐们闲来无事难免斗嘴磕牙,侧妃姐姐可不要放在心上才是。”   谢青瑶心中暗暗好笑。   齐友蓉或许是真的一时口无遮拦,江月婉却是明明白白地在算计她了。   沈心妍依旧是侧妃的身份,齐、江二人却口口声声只称她为“侧妃姐姐”,这不是在她身上画了个靶子,等着沈心妍来打吗?   从前看着这些明争暗斗,她的心里只觉得无聊。如今看来,倒添了几分好笑。   这群女人斗得你死我活的,只为分那一点点可怜的宠爱。可是君御涵何曾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心上?   见众人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口,谢青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一字一顿地道:“从今之后。大家都安分些吧。便是要争宠爱,总得等那个可以宠爱你们的人回来才行!如今王爷归期未定,姐妹们自管吵吵闹闹,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襄王是怎么说的?”一直闭目养神的太妃忽然睁开了眼睛,替一众莺燕们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谢青瑶轻叹一声,无奈地道:“襄王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你在我们面前买什么关子!”沈心妍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江月婉的脸色却渐渐变得苍白起来。   太妃推开谢青瑶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冷笑道:“那个逆子!他连一句‘平安’都不肯带给家里吗?”   “或许王爷有要事在身,不便多说也未可知。”谢青瑶平淡地劝慰道。   齐友蓉忙接道:“正是呢!咱们王爷的才华本领,那是天下皆知的,说不定是皇上下旨暗访,不便告诉咱们呢!不管怎样,咱们就听侧妃姐姐的,各自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地等着王爷回来就是了!”   太妃赞了一句,吩咐各人散去,却叫住了谢青瑶。   等一众莺燕和侍婢们都退下去,太妃终于露出了忧色:“你有没有觉出什么不对?”   谢青瑶仔细想了想,迟疑道:“王爷一向贤孝,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该不传消息回来才是,除非……”   “除非什么?”太妃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脸色却着实不好看。   谢青瑶咬了咬牙。就地跪下:“朝中之事,妾身本不敢妄言。”   “出你口,入我耳,再没第三个人知道,说说何妨。”太妃淡淡地道。   谢青瑶只得斟酌着道:“依妾身看来,那日镇国寺中的事。未必全是韩永训一人所为。皇上虽雷厉风行地查办了韩家父女,但罪状之中有关虎豹伤人之事和枯井异兆之事都语焉不详,未必没有内情……或许是王爷发现了什么线索,顺着一路追了下去,为防打草惊蛇才不敢与府中通信;又或者是朝中有心人对王府居心不良,意图借机发难。王爷为避嫌疑,才不得不暂时离京避祸……”   听到第二种可能,太妃的脸色忽然变得郑重起来。良久之后,谢青瑶才听见她叹息道:“你这猜测也不无道理。我先前竟没想到这一节,只当是涵儿他糊涂……如果真的如你所想,朝中这一阵是不太平的了。咱们府里,总要小心为上。”   谢青瑶忙道:“太妃放心,从镇国寺回来之后,妾身便吩咐府里的人格外小心了。从咱们院子里到各地的铺子,能收敛的都收敛了,府里的账目也都是王爷先前信得过的人在管,想必是没有什么把柄可供人拿捏的。”   太妃欣慰地点了点头,忽然叹道:“我毕竟是年纪大了,竟不如一个小辈想得周到。涵儿若是个有福分的,能得你长长久久地服侍他一辈子,我死也可以闭眼了……”   “太妃越发喜欢拿妾身说笑了。妾身若能服侍王爷一辈子,那是妾身的福分,怎么反倒成了王爷的福分了?”谢青瑶含笑低头,规规矩矩地道。   “我只怕涵儿不知道惜福,把好端端的福分赶跑了!我总觉得这一次他……我说过以后叫我‘母妃’便可,你怎的依旧不肯改口?”太妃似乎有一肚子心事,却在话到嘴边的时候生生转了话头,反抱怨起谢青瑶对她的称呼来。   谢青瑶听这弦外之音,隐隐觉得太妃对君御涵的失踪有着与她完全不同的猜测。但她实在想不出是怎么回事,只得作罢。   听见太妃埋怨,她只得陪笑道:“只有王爷和王妃才能称呼您作‘母妃’,妾身不敢僭越。”   太妃正色道:“我已经认定了你是我的儿媳妇,等涵儿回来就正式封你为正妃,此时先改了口,有何不可?”   谢青瑶吃了一惊,心头砰砰乱跳,许久才抬起头来,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太妃’这个称呼确实太疏远了些,可‘母妃’又实在僭越得厉害!您若是真疼我,干脆我叫您作‘娘’好了!”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7.咱们逃吧!   镇国寺的那件事,在短短数日之间传遍了整个大梁国。因为连年征战而苦不堪言的各地百姓,仿佛得到了上天的旨意似的,在这个青黄不接的季节里,纷纷揭竿而起。   正月过后,各地报上来的大大小小的民乱。已达数十起。   御座上的君御淇自然少不得要气急败坏了。   开清平盛世,建万世奇功,这是君御淇即位之初便发下的宏愿。   这几年一直被朝中的“股肱之臣”们奉承着,他曾经以为自己离名垂青史的那一天并不遥远。直到如今他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尴尬,叫做“志大才疏”。   民间的暴乱如风起云涌,短短两三个月的时间里,烽烟已经燃遍全国。   到了三四月间,本该是劝课农桑、其乐融融的季节,宫中却只剩一片愁云惨雾。   帝王无才、朝臣无能,眼看着大梁国的“清平盛世”,转眼便要土崩瓦解了。   听说。皇帝已有多日未上朝;   听说,朝中已有数十官员挂印离京,不知去向;   听说,半月前皇帝又从民间采选了一批女孩子进宫侍奉;   听说,内宫之中日日歌舞宴饮,颇有些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意味。   当然,只是听说。   在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朝中官员相见时,多半也只能假作互不相识。若能点头致意,那必是平素私交极好的了。   总之,一切都仿佛暗示着一场风暴的即将来临。   这段时日,京中出现了一些更可怕的传言。   宫中曾以太后的名义传出懿旨,连续传唤多位宗亲女眷和贵女命妇进宫作伴,却从未有一人出宫。   有人说,进宫的那些女子,年老的被囚禁在福宁殿旁边的一座偏殿里;年轻貌美的干脆就被君御淇强行收入后宫,性烈不从者,多半已被乱棍打死。丢到宫人斜那边,成了荒冢之中的无名枯骨。   这样的传说,使得京中人人自危。不少宗亲和官员已经将女眷送出京城,自身便流连花酒,不敢轻易回府。   在这样一片人人自危的氛围之中。睿王府上下亦是人心惶惶。   一座没有顶梁柱的府邸,不管它的女主人有多精明强干,都难免成为旁人眼中的软柿子。   最近一个月,已经有三四拨贼人或明或暗地闯进府里来了。虽然最终都被府里的侍卫和家奴捉住送了官,但这种事情,想起来还是难免让人心里憋屈的。   不就是欺负睿王府是女人当家吗?   这日午后。府里的几个女子不约而同地聚到了萱福堂中。   婉夫人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原本便似弱柳扶风的姿态,此时更显得娇弱不胜。   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肯去吃醋妒忌,所有人的脸上,俱是惶惶不安的神情,就连一向骄横跋扈的沈心妍也未能例外。   齐友蓉摇着谢青瑶的手臂,急道:“侧妃姐姐,您快想个办法啊!听说昨儿宫里传出旨意,说是太后召荣郡王的王妃和世子妃进宫作伴。可是府里的人看过那旨意,根本就不是太后所下……世子妃听见传召,当时就在府里上吊死了,郡王妃迫于无奈进了宫,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呢!”   “道听途说,岂能当真!”太妃咬着牙厉声呵斥道。   齐友蓉吓了一跳。瑟缩着放开谢青瑶的手,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脸色苍白得可怕。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站起身来,冷声道:“他是君,咱们是臣;他是主,咱们是奴,有什么办法可想?若真有一日轮到咱们头上,至多也不过学那荣郡王世子妃。不给王爷丢脸也就是了!”   “可是……”齐友蓉目光犹疑,欲言又止。   太妃长叹一声,沉默半晌才道:“你们都还年轻,进府里这几年,也没得着什么好处,若是实在不甘心。也没人逼你们。现下趁着灾祸还没落到咱们头上来,谁有好去处的,自己便去了吧。”   谢青瑶看到:齐友蓉的脸色一松,显然是放下了一桩大心事;沈心妍的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唯有江月婉依旧是满脸愁容,紧咬着嘴唇不肯抬头。   谢青瑶与太妃对视一眼,谁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江月婉慢慢地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痕:“贱妾不怕死,只是这孩儿……”   太妃叹息着别过脸去,谢青瑶也便不敢多嘴。   谁也没法子给她一个答案。   天下已经乱了,这孩子便是顺利生下来,也已经注定了一生的坎坷。无论江月婉作出何种选择,都没有人有立场指责她。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帝王的仁慈了。   可是,君御淇这个人,如今可还有半分仁慈之心?   他整个人,怕是已经疯了吧?   “或许是咱们多虑了,皇上顾念手足之情,未必会对咱们家怎么样吧?”可怕的沉默过后,江月婉勉强笑了一声,反过来安慰太妃和谢青瑶。   可是这句话,只怕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   帝王之家,哪里来的什么手足之情?   以太后的名义召命妇进宫。不外乎为了牵制朝臣和宗亲罢了。一旦皇帝知道君御涵平安无事,睿王府的这些女眷,下场只会比那些宗亲和朝臣家中更难堪!   君御淇自从即位以来,甚至更早,就一直在防范着睿王府,在如今这样的乱世,他又怎么可能独独放任睿王府逍遥自在?   谢青瑶沉思良久,忽然咬牙道:“娘,咱们逃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逃到哪里去?”太妃苦笑着问。   江月婉立刻接道:“不管逃到哪里去,总强似在这里坐以待毙!我同意侧妃姐姐的话,等到宫里的旨意下来,咱们再想办法可就晚了!”   太妃沉思许久,咬牙道:“这话也有道理。青儿,你带着她们几个收拾一下细软,今晚便走吧。出了京城,不拘到什么地方,平安度日就好。将来这天下若还有太平之日,我和涵儿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一定想法子接你们回来……”   “娘不走吗?”谢青瑶急道。   太妃苦笑摇头:“我不能走。睿王府中,总要有人撑着,否则岂不是明着造反了?何况……我是先帝宫妃,死后要葬入妃陵的,能走到哪里去?”   谢青瑶闻言便依旧坐了下来:“娘不走,我也不走。”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8.奉旨入宫   谢青瑶既说了不走,其余几人也只得随声附和,都说生是睿王府的人,死是睿王府的鬼,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但是当天夜里,蓉夫人齐友蓉便不见了踪影。   一同消失的。还有一个半婢半妾的丫头,叫什么林鹛儿的,因为一向讷讷的不多话,谢青瑶几乎连她的面孔都记不住,也便不十分在意。   太妃听说了此事,也并未在意,只说是人各有志,平安就好。   她二人从府中带走了不少细软,但太妃既然不追究,谢青瑶自然也乐得不管。   齐友蓉二人之所以能不声不响地从府里溜出去,并不是因为她二人本领大或者运气好,而是因为夜里又来了贼。吵嚷得府里不得安宁。   说真的,三番五次遭贼,比逃走了几位夫人什么的更让人觉得憋屈。   那些贼人,是真当睿王府无人了!   谢青瑶想到王府被这样看扁,便觉得满心里不是滋味。   王府的守卫已经换过几次,家奴也有轮番守夜的,防守实在算不上松懈。   恼人的就是这一点:贼人简直是属苍蝇的,打死很容易,打尽却是难上加难,每天夜里吵吵嚷嚷,搅得人睡都睡不安宁,怎么能不窝火!   谢青瑶站在廊下沉吟了一阵,打算到书房去找莫浅,商议个主意出来。   谁知莫浅居然不在。   问夜瞳时,那丫头只说这几天都没有见到莫浅的人影,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谢青瑶顿时没了主意。   为避嫌疑,莫浅在府中并不与她多说话,可每当有重要决定的时候。还是会想法子来跟她说一声的。   这一次是怎么回事呢?   难道是家里有什么急事?或者是因为如今形势有变,不打算在睿王府做事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该完全不打招呼才是啊!   谢青瑶正百思不得其解。夜瞳忽然在旁笑道:“奴婢想起来了!前几日莫先生似乎提过,说是有事要出一趟远门,他既几日不见。想必已经去了吧?”   “他没说去哪儿?”谢青瑶急问。   夜瞳爱莫能助地摇了摇头:“莫先生从不多话的,奴婢也不敢问。倒是说这话的时候,莫先生正在看南边铺子里的账本,八成与铺子里的生意有关吧?”   谢青瑶知道再多也问不出来,只得作罢。   可这件事,毕竟透着一些不对劲。   照理说。太重要的事,莫浅哥是不会瞒她的。   可是如今……   没等谢青瑶想清楚,外面便吵嚷了起来,说是宫里来人了。   谢青瑶心中一惊,忙奔了出去。   最担心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趾高气昂的小太监鼻孔朝天,径直走到离正门最近的天恩堂中,展开了手中明黄的卷轴。   太妃被月曦搀扶着,拄着拐杖慢慢地走了进来。   谢青瑶心头微有些诧异,但转瞬便已经明白了几分。忙跟在太妃身后跪下。   随后便听见那小太监扬声道:“皇上有旨,召昭和太妃及睿王府中诸侧妃、夫人入宫相伴太后,不得有误,钦此!”   睿王府众人只得领旨谢恩,太妃向那小太监道:“连日来睿王府中连遭贼寇,一众妾侍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也受了不小的惊吓,七病八伤的,入宫只怕反而惹太后心烦。不如留她们在府中歇息,我一人随公公入宫就是了。”   那小太监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竟全然不顾太妃的身份,冷笑着道:“太妃说笑了,皇上的旨意,哪里是违抗得的?皇上要见人。便是只有一口气,也该撑着进宫里去,难道可以跟皇上打马虎眼吗?”   太妃气得浑身发颤,却无可奈何,只管看着谢青瑶和江月婉几人,急得直跺脚。   谢青瑶鉴貌辨色。知道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忙起身往小太监袖中塞了一对玉钏,笑道:“我陪太妃进宫就是了。这府里沈侧妃病着,婉夫人有孕,其余姐妹都是没见过大世面的,只怕冲撞了太后,反倒要给公公添麻烦了!公公开开恩,通融一下可好?”   那小太监略一迟疑,竟然应了。   太妃狠狠地瞪了谢青瑶一眼,正要开口,沈心妍忽然站了起来:“妾身病体无碍,若能入宫服侍太后,那是妾身求之不得的福分,青妹妹莫要阻拦才是!”   此话一出,太妃和谢青瑶俱是脸色微变。   谢青瑶本能地觉得不妙,正要阻止,那小太监已经答应下来,且当下便转过身去带路,连收拾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们。   谢青瑶知道,出了荣郡王世子妃的事之后,皇帝那边必是多了几分戒心,连梳洗打扮的时间都不肯给了。   上了马车之后,那太监乘马在车外护送,并未上车。   太妃抓着谢青瑶的手。怒声道:“你为什么要来?你不会装病说来不了?一旦进了宫里,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   谢青瑶摇头苦笑道:“不来怎么成?当面抗旨,那可是要祸及满门的……太妃放心,我的生死,一向都只由我自己,便是进了宫里,也是一样。”   “别装得不情不愿的,只怕有些人是巴不得进宫呢!你那些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事,以为我们不知道不成?”沈心妍冷哼一声,在旁阴阳怪气地道。   谢青瑶闻言只是撇嘴一笑,太妃却已大怒:“你是在说你自己么?这半年你在睿王府搞出的幺蛾子已经够多了,这次又在打什么主意?”   沈心妍讪讪地低下了头,看向谢青瑶时,却依旧面带嘲讽。   谢青瑶握紧手中的一只拇指大小的玉瓶,几次想起身,却终是犹豫未决。   沈心妍主动请求进宫,对睿王府而言必定是凶非吉,可谢青瑶一时却不知该怎么做。   她是有办法让沈心妍在马车之中“暴毙”的,但她无法预料这样做之后会不会激怒别有用心的人。   如今的睿王府、如今的天下,处处都是危机,谁知道接下来等待她们的命运是什么?   太妃看到了谢青瑶紧绷着的脸,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试图安慰,却不意触到了她掌中冰凉的玉瓶。   “这是……”太妃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   谢青瑶见沈心妍的目光瞟了过来,便不好明着解释,只得若无其事地笑道:“小玩意儿罢了,太妃放心。”   “可我……并不是希望你用这种方式让我放心!”太妃心下已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禁面露苦色。   谢青瑶故作轻松地笑了起来:“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喜欢玩这些东西的。而且,娘不觉得这东西给别人玩比自己玩更有趣么?”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09.毒宴   马车并没有在宫门口停留,而是直接驶进了宫城。   太妃见状便连声感叹:“成何体统!外面的马车怎么能驶进宫里来?这不是乱了套吗?”   “如今整个天下都已经乱了套,岂止一座皇宫而已?”谢青瑶无奈地叹道。   一路到了福宁殿门前,马车才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   小太监过来摆好凳子,从外面掀开车帘,谢青瑶便搀了太妃出来。   沈心妍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满脸兴奋之色,不像是大难临头,倒像是来赴宴的一样。   谢青瑶顾不得理会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搀着太妃进了殿。   小太监引三人进殿之后便退了下去,福宁殿中,一时竟再无旁人。   太后没有出现,皇帝没有出现,连服侍的小太监小宫女也没有一个。   皇帝玩的是什么把戏?莫非叫她们进宫,只是为了替宫里看房子吗?太后去了哪里?以前被“请”进宫来的命妇们又去了哪里?   谢青瑶一时不由得糊涂了。   沈心妍由惊讶而失落,在殿中团团转了几个圈子之后,终于还是失望地坐了下来。   这一等,便是足足等了一整天。   直到夜幕落下。才有一个小宫女迈着小碎步走了进来,低眉顺眼地道:“太妃久等了。太后已在和熏亭设宴,请太妃和两位侧妃移驾。”   “和熏亭在什么地方?”太妃在宫中生活多年,从未听说过这个地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小宫女微笑道:“就在勤政殿旁边的园子里,傍山临水,前面空地上又搭了戏台,最是热闹不过的。”   太妃与谢青瑶对视一眼,齐齐露出厌恶的神色。   这时沈心妍已皱眉起身,有气无力地道:“管它设在什么地方,总少不了咱们一杯水酒就是了!带路吧!”   太妃攥紧谢青瑶的手,低声道:“宴无好宴,今晚无论如何,不要离开我的视线。”   谢青瑶回握一下,示意知晓。   和熏亭名为“亭”,其实是一座十分宽敞的大殿,只是四面门扇俱能打开,四月的和风恰好将湖上的清气吹过来。果真是熏人欲醉。   此时亭中已经极为热闹,丝竹管弦之声绕耳不绝。两列小宫女打着灯笼,恭恭敬敬地迎了上来。将太妃和谢、沈二人迎入座中。   谢青瑶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只见亭中设了两张长桌,美酒佳肴香气四溢。竟依旧是清平盛世的模样。   只不知如今这样的年头,凑齐这一桌佳肴,又要逼死多少无辜百姓罢了。   谢青瑶鄙夷地撇了撇嘴,腹中虽然饥饿难忍,对着这满桌酒菜,却一点胃口也提不起来。   席中坐着的人。谢青瑶也并不陌生。   都是春节时宫宴上的熟面孔,除了宫中嫔妃之外,还有宗亲、命妇,以及一些官家小姐们。   与那日不同的是,今天在场的,只有年轻的姑娘或少妇,一色宫装打扮,更有多人坐在君御淇的身旁,饮酒调笑。形容不堪。   那些年老的命妇们,一个也没有出现。   看样子,传言似乎不假……   谢青瑶看看在一众女子之间笑得开怀的君御淇,内心生出浓浓的鄙夷。   如果说从前她对君御淇至多不过有几分反感,那么如今,她是彻彻底底厌憎这个人了。   可偏偏正是她厌憎的这个人。掌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更掌握着她的命运。   说是太后设宴,但太后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而君御淇,显然并没有打算对此作出任何解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吩咐了一声“开宴”,便依旧转身去同身旁的女子说笑,竟连看也没有多向这边看一眼。   这样的待遇,让沈心妍露出了愤愤不平的神情,谢青瑶反而求之不得。   既然皇帝没有发难的意思。谢青瑶也便乐得清闲自在。   但当注意力转到桌上的时候,她又忍不住露出了一个冷笑:原来昏君不是大发善心,而是早张好了网,等着她们自己钻进去呢!   沈心妍在君御淇那一声“开宴”话音落下之后,便自顾自地大吃起来。太妃虽也是饿了一整天,但因为心事重重。却是至今未动筷子。   可见有些时候,“忧心过重”也并不是全无益处的。   谢青瑶不动声色地将周围能夹到的菜全部验看了一遍,随后凑到太妃身旁耳语了一番。   太妃的脸上露出震惊之色:“这……这昏君竟如此狠毒!”   谢青瑶苦笑道:“也算不上十分狠毒,毕竟他下的并不是致命的毒药,只是叫咱们浑身乏力罢了,何况也不是每一道菜都有毒。否则咱们饿了一整天,再不吃点东西,身子非遭罪不可。”   太妃低头盯着桌上的菜肴,迟迟不敢动筷子。   谢青瑶夹了一只春卷放到太妃面前的碟中,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娘怕什么呢?若不吃饱了,哪有力气看他们折腾?大不了待会儿装作被药翻了,等他们露出毒牙来,咱们再见机行事就是了。”   “见机行事?如何见机行事?涵儿如今不知身在何方,咱们娘儿俩便是能在这宫中撑过一时,又能怎样?过了今日,依旧是等死罢了!”太妃面露苦色,夹起饭菜送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谢青瑶看看周围无人留心,便凑到太妃身旁低声问:“皇上对咱们府里从来没安过什么好心,难道这些年,王爷当真一点准备都没有吗?”   太妃苦笑道:“我也曾经劝过他,可他只说君臣之道自古如此,皇帝可以无情无义。他却不能背负乱臣贼子之名……”   谢青瑶忍不住抱怨道:“简直是愚忠!既然这样,咱们等死就是了。等咱们死了,皇帝想给咱们安什么罪名就安什么罪名,王爷的忠心,只怕后世无人能知呢!”   “如果你能早几年进府里来,或许今日便不是这样的情形了。”太妃怅然叹道。   谢青瑶这才想到刚才情急失言,忙陪笑道:“我不过是一时气话罢了。王爷深谋远虑,未必没有自己的打算。我一向没什么见识,何况身份又尴尬,早几年晚几年的,王爷还不是一样不信我?”   太妃也只能继续苦笑以对:“岂止涵儿不信你,当初我也只当你是昏君的眼线……这真是疾风知劲草,只不知道老天爷还肯不肯给我们母子时间,来补偿这段时日对你的亏欠……”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0. 这也算是好事多磨   换过几场歌舞之后,沈心妍忽然打了个哈欠,软软地伏在了桌上。   谢青瑶忙向太妃使了个眼色。   在对面桌上几个女子意味复杂的目光之中,谢青瑶和太妃二人也先后“醉倒”,软倒的身子将桌上的杯盘推落了一地。   亭中歌舞未歇,谢青瑶听见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电光火石之间。谢青瑶心中忽然一动,忙在桌下悄悄地握紧了太妃的手。   只听一个小太监的声音低低地道:“太后在福宁殿等着太妃过去叙话呢,太妃怎么醉倒了?既然如此,奴才们只好得罪了!”   随后,谢青瑶感觉到手臂晃了一下,想来定是小太监们强行搀着太妃起身了。   谢青瑶始终抓着太妃的手不放,很快便被拖着离开了桌子,软成一团跌在椅上。   一个小太监惊呼一声,随后跑到君御淇的身旁去耳语了一番。   君御淇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你们不会把她拉开吗?”   小太监苦着脸道:“已经试过了,谢侧妃的手握得甚紧,若是强行掰开,只怕会伤着侧妃的手指……”   “这可就怪了。中毒之后本该浑身乏力才是,她怎么还有那么多力气?”君御淇身旁一个女子疑惑地问。   君御淇不耐地推开她,冷声道:“青儿并不是寻常女子,一向不可以常理揣度,你又如何会懂得?”   那女子讨了个没趣,讪讪地不敢多话。   君御淇沉吟了一番,似乎十分扫兴似的,许久才叹道:“这也算是好事多磨……罢了,先将她送到福宁殿,今晚便只留下沈氏吧。”   小太监应了一声,依言退了回来,将谢青瑶与太妃二人一齐抬上一张宽大的椅子,躬身退了下去。   感觉到出了和熏亭,谢青瑶才敢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确认脚下是回福宁殿的路之后,她才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至于沈心妍的遭遇如何,她已经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关心。看沈心妍今日的言行,被皇帝留下,只怕恰恰是求仁得仁呢!   进了福宁殿之后。小太监们竟没有在外殿停留,而是绕过回廊,钻进了一处平日只供下人们行走的小门。   谢青瑶忙瞪大了眼睛。细心将走过的每一处路径记在心里,甚至连小太监们的步数都暗暗数着,生怕漏掉了一星半点的信息。   谢青瑶并不知道宫殿本来该是什么样的。但即便是一无所知,她也知道这殿中的暗道,显然已经不只是供低等奴才们行走便利那么简单了。   果然,曲曲折折地绕了一阵子之后,眼前出现的是一道台阶,直通地下。   此时夜色已深。看着眼前黑洞洞的路径,谢青瑶直有种要通往地府一般的惊惧感。   三百九十六级石阶的尽头,是一道厚重的铁门。谢青瑶见了,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路径记得再清楚又如何?她能有本事不声不响地打开这道铁门吗?   一个小太监蹲下身来在门边摆弄了一番,谢青瑶不敢探头去看,心中已经不再对逃跑报什么希望了。   铁门里面灯火虽昏暗,但谢青瑶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也便勉强可以看清,眼前是一座颇为宽敞的大殿。内中分成了不少隔间,倒像是关押犯人的牢狱一般。   小太监们将谢青瑶二人抬到一处隔间里面,反身退出去落了锁。   侧耳听了许久,确认周围无人之后,谢青瑶和太妃二人才齐齐睁开了眼睛。   谢青瑶从椅子上跳起来,细细在周围查看了一圈之后。不禁摊手苦笑起来。   这处隔间只有一丈见方,唯一的窗口宽不盈尺,四面墙上都挂了厚厚的毛毡。除了先前抬她们进来的那张椅子之外,竟是空无一物。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关在这种地方,跑是跑不掉的,死又死不成,当真是走投无路。君御淇那个昏君。这方面倒当真是思虑周全!   太妃就地坐下,苦笑道:“看来,咱们只有在这里坐以待毙了。漫说涵儿不在京城,便是他就在这宫中,又如何能够找到咱们?”   谢青瑶只得安慰道:“昏君要用咱们来要挟王爷,咱们二人一时倒没什么危险。就怕王爷关心则乱,被昏君抓住了什么把柄……”   太妃闻言神色一凛,忽然道:“如此说来,坐以待毙也是不成的,咱们无论如何要逃出去!”   谢青瑶苦笑着摊开双手,示意无能为力。   太妃见状,神色也不由得黯淡下来,许久才叹道:“早知如此,我昨日便该听你的话,咱们一家人先逃出京城去……如今再想,却是晚了。”   谢青瑶想了一想,沉吟道:“如今灰心为时尚早。王爷不在京城,可京中毕竟还有那么多的宗亲和大臣……只要有人作乱,咱们便有机会出去。”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有一日盼着天下大乱。”太妃靠着墙角歪着,神情有些倦怠。   谢青瑶看见墙角堆着两床棉被,忙过去铺开,扶太妃躺下,自己靠在墙角暗自沉吟。   寄希望于别人,终究不如靠自己。她本来想的是夜里可以悄悄地溜出去,可如今看来,不说别的,单单那一道铁门,便是不可逾越的障碍。   所以。要想离开这个地方,还是要等天亮。   和熏亭中,君御淇和小太监们的对话,她曾侧耳细听了几句,虽不完整,却也大致明白了几分。   君御淇显然不会有耐心给她留出太多的时间。最多……只有一天吧。   不到无路可走的地步,她并不喜欢拿自己的这条小命去跟任何人较劲,所以能逃走还是逃走的好。   这一夜,除了太妃不断翻身的声音之外,谢青瑶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照理说,旁边的那些隔间里面应该是住着人的,但谢青瑶留意了一夜,竟没有一人出声,这样的情形,让谢青瑶的心里又添了几分担忧。   君御淇应该不会狠毒到早将那些人不声不响地处理掉了吧?   四月的夜里还是很凉的,谢青瑶缩在薄薄的棉被之中,只觉背后冷风阵阵。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1. 爱妃这是在吃醋吗?   次日的饭菜送来之后,谢青瑶便明白了周围如此安静的原因。   这些饭菜,居然全部是下过药的。   依旧不是毒药,只是让人终日昏睡而已。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这地方关的都是女人,若没有这一招,只怕早就吵翻天了吧?   趁着小太监往别处送饭的时候。谢青瑶将这个发现说给了太妃听,后者听罢便沉默了下来。两人相对无言,对着加了料的饭菜,谁也没法动筷子。   小太监们的脚步声很快绕了回来,太妃如梦方醒,忽然抢过谢青瑶手中的那碗饭扒了一半到自己的碗里,然后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谢青瑶一时看得目瞪口呆。   片刻之后,一个小太监的面孔出现在了窗口:“吃完了没有?碗筷都拿过来,别耍花样!”   太妃面色阴沉,随手将碗筷掷在地下,谢青瑶便走过去逐一捡起来,起身递到小太监的手中。   只见那小太监向她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笑容。接过碗筷径自走掉了。   太妃缩回墙角靠着,冷声问道:“你可知我刚才那么做的缘故?”   谢青瑶垂首沉默许久,咬牙道:“您若是想叫我一个人逃走,我是不答应的。”   “你不答应也得答应,”太妃冷声道,“这件事由不得你!那昏君对你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你留在这里打算怎么办?跟那群下贱的女人一样陪他荒淫无耻直到大梁亡国,还是吞下你那只玉瓶里面的东西,窝窝囊囊地变成宫人斜里面的一具无名枯骨?”   谢青瑶喉头酸涩,无言以对。   太妃慢慢地拉起她的手,脸上已浮现出疲惫之色:“青儿,我知道你心里孝顺,可你留在这里,什么都帮不了我。我希望你活着出去,逃出这座吃人的牢笼,远离京城平安度日……睿王府亏欠你良多,我不求你能念着我和涵儿的好……”   “我明白了,我出去就是!”谢青瑶没等太妃说完便反握住她的手。郑重地说道。   太妃含笑点头,很快昏睡过去。   谢青瑶紧皱了眉头,在太妃身旁躺下。心中越发烦乱起来。   其实太妃和她都明白,从君御淇的手中逃走,从皇宫之中逃走。几乎是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   但希望总是要有的。人不就是靠一点希望活着的吗?   地下是没有昼夜的,也没有任何消遣的东西。谢青瑶一开始还能在幻想中把君御淇那个昏君大卸二十八块,后来便渐渐地连幻想的心情也没有了。   饥肠辘辘,百无聊赖,睡又睡不着。   她甚至开始期盼那个昏君快点想起她了。   再次听到铁门响的时候,谢青瑶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脚步声果然是向着这个方向走过来的。谢青瑶慌忙躺下,闭上眼睛装睡。   片刻之后,房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了,谢青瑶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随后,伴随着“哗啦”一声响,一股凉意从脸上直冲到心里。   谢青瑶禁不住颤了一下,抬手抹去满脸的水珠,仰起头向来人怒目而视。   眼前是个眼熟的小太监,但谢青瑶并没有兴趣了解他的名字。   那小太监见谢青瑶“醒”了。立刻堆起一脸笑容:“娘娘可算醒了,皇上等着您呢!”   谢青瑶很不给面子地白了他一眼,别过头去。   那小太监也不生气,笑眯眯地向谢青瑶伸出手来:“娘娘这会儿身上怕是还有些乏力,奴才们不敢劳动您走路,请您坐到椅子上来。奴才们先抬您到昭华宫沐浴更衣,皇上会到那里与您一同用晚膳。”   谢青瑶回头向太妃看了一眼,神色有些迟疑。   那小太监忙道:“娘娘请放心。奴才们会好好侍奉昭和太妃,断不会有任何差池的。”   谢青瑶深吸一口气,一语不发地坐到椅子上,任由他们抬着出门,再未回头。   她并不知道昭华宫在什么位置,一路上只得暗记方位。在心里估算着逃跑的可能性。   小太监们放下了椅子,立刻有几个小宫女迎了上来,乖巧地俯身行礼:“奴婢们服侍娘娘沐浴。”   谢青瑶不惊不怒,任由她们折腾。   几个小宫女显然没有想到今日过来的“主子”会这样好伺候,很快便已喜笑颜开。   一个小姑娘一边往浴桶中添水,一边笑道:“娘娘丽色无双。性情又好,难怪皇上连日来念念不忘呢!”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依旧未发一语。   那小宫女只当她不信,忙屈膝笑道:“奴婢不敢妄言,前日奴婢在殿上伺候的时候,亲耳听见皇上说,宫里宫外这些女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睿王侧妃知情识趣呢!”   知情识趣?她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变成个“知情识趣”的人了?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随即又觉得没趣,只得不咸不淡地道:“睿王府的侧妃,可不止我一个。你如何知道皇上说的就是我?”   那小宫女愣了一下,一时没想好如何接口,忙跪在地上叩头不止。   谢青瑶本没打算吓唬她,见状不由得有些厌烦,正要叫她起身,门口忽然有人笑道:“爱妃这是在吃醋吗?”   谢青瑶听见是君御淇的声音,心中一惊,人已下意识地缩到了水底去。   “娘娘!”服侍的小宫女们吓得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伸手到桶里去,想把谢青瑶捞起来。   “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君御淇冷哼一声,几个小宫女立刻齐齐跪了下来,脑袋在地面上碰得“咚咚”响。   “爱妃怎的钻到桶里去了?朕又不是没看见过,你这会儿又害的什么臊啊?”君御淇踢开几个挡路的小宫女。含笑走了过来。   谢青瑶听着话头不对,忙从桶底探出个脑袋来,忍着恶心半嗔半怨地道:“皇上是一国之君,居然做这等没脸没皮的事!”   “朕如何没脸没皮了?”君御淇露出一脸委屈的神情,看得谢青瑶心头一阵烦恶。   做了几个深呼吸之后,谢青瑶才忍住用开水泼他的冲动,眯着眼睛道:“在乡下,只有最没出息的汉子才会躲在外面偷看人洗澡,不想我大梁国的九五至尊也会做这种事!这话若是传到外面去,天下百姓岂不是要笑掉了大牙?”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2.牡丹花下死   君御淇竟然也不生气,反而笑得越发猥琐了:“爱妃从前在乡下时,莫非也有登徒子临窗窥探吗?这幅美人出浴图,除了朕,还有谁看过不曾?”   谢青瑶终于一个没忍住,捧起浴桶中混合着花瓣和皂荚的热水。向着君御淇兜头兜脸地泼了过去。   但她马上就后悔了。   只见君御淇笑眯眯地在脸上抹了一把,腆着脸便要解自己的衣裳:“既然爱妃热情邀朕共浴,朕岂有不从之理?”   “谁邀请你共浴!喂,你若真敢进来,我就敢弑君!”谢青瑶心中发了慌,一边拼命往外泼水,一边尖声大叫。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但君御淇居然依旧不生气,反而笑得越发灿烂:“弑君?那很好!如今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弑君,若能死在美人手中,总比死在那些刁民手中好得多!”   这个人完全疯了!   谢青瑶实在缺乏对付疯子的经验,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情急之下。她只得向跪在地上的小宫女们乱嚷:“皇上希望死在美人手中,你们没听到吗?赶紧替我找绳子去,把这个昏君捆起来,我……本宫今日要替天行道!”   小宫女们愣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   倒是君御淇听见“本宫”二字,龙颜大悦:“娘娘吩咐你们去找绳子,没听到吗?”   众宫女闻言只得慢吞吞地起身,一时却又不由得面面相觑:这宫中哪里来的绳子?   这时君御淇已经将外衫脱掉,正在艰难地解中衣的纽扣。谢青瑶心中焦灼,忙尖声叫道:“蠢材!没有绳子,你们不会把帐子拆下来?”   几个小宫女如梦方醒,忙扯下屏风前面的鲛绡帐,来不及撕碎便拉拉扯扯地奔了过来。   谢青瑶鼓起勇气,指着君御淇,厉声喝道:“还等什么?把这个昏君捆起来!”   小宫女们心惊胆战,但见君御淇一直笑嘻嘻的,似乎没有责怪的意思,只得大了胆。扯过帐子一角,从君御淇腰间绕了过去。   君御淇伸手扯了扯帐子,笑嘻嘻地问:“爱妃这是跟朕玩真的吗?”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了出来。眼见小宫女们的手上丝毫不敢使力。她只得放松了身子,换个舒服些的姿势躺着,眯起眼睛冷笑道:“皇上害怕了?刚刚还说宁肯死在美人手下呢。原来不过是逞英雄罢了!再不然,就是我姿质鄙陋,不配称作‘美人’?”   君御淇忙叫道:“爱妃你若称不上‘美人’,天下还有谁称得上?既然爱妃想玩,朕陪你玩就是了!你们几个,把朕捆得紧一点!中午没吃饭还是怎么的?”   “这还差不多!”谢青瑶眯起眼睛。一边拨弄着浴桶里的花瓣,一边欣赏着小宫女们的动作。   帐子在君御淇的身上绕了几圈,很快就把个九五至尊捆成了一只巨大的粽子。   等到君御淇的双手也被捆进粽子里面去的时候,谢青瑶的唇角慢慢浮上笑意,随后不可抑止地哈哈大笑起来。   君御淇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得开怀,甚至还用双脚跳着到镜子前面,欣赏自己此刻的“龙仪”。   谢青瑶趁着他转过身去的空当,慌忙从浴桶中跳出来,找到衣服披在身上。   君御淇听见动静。忙跳着转过身来:“爱妃怎么出来得这么快?朕还没看到出浴图呐!”   “看你外祖母的出浴图去吧!”谢青瑶在心里暗骂。   这话当然是不能骂出声的。谢青瑶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慵懒地笑道:“出浴图有什么好看?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若隐若现才有趣味,皇上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妙,妙!果然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君御淇笑得露出了十来颗大牙,两只眼睛闪闪发光。眼看就要流出口水来了。   谢青瑶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不由得暗骂君御淇无耻。   四月天气,他居然叫人准备这样薄的寝衣给她穿。简直……   简直不是一般的不要脸!大色胚,昏君,无耻之徒!   谢青瑶恨得牙痒痒,面上却不得不保持着微笑,信手又从架子上取过外衫穿好。   君御淇立刻不高兴了。   谢青瑶赶在他发难之前,眨眨眼睛挤出两泡泪水来:“冷。”   君御淇立刻没了脾气。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他的脾气依旧很大,却不得不隐忍一时。   毕竟,他还在期待着谢青瑶给他带来的“新鲜花样”呢!   “朕倒是有办法让爱妃热起来,只是爱妃叫人把朕捆成了一只粽子,朕这一身的本事都被捆起来了!爱妃。咱们今晚,不会就这样就寝吧?”君御淇学着谢青瑶的样子,吸了吸鼻子开始装可怜。   谢青瑶忍住恶心,学着青媚平时撒娇的样子,嗔怪地甩了他一记眼刀:“我饿了。”   君御淇忙吩咐小宫女传膳,随后又可怜兮兮地转向谢青瑶:“爱妃是不是要先给朕松绑?朕捆成这个样子,怎么服侍爱妃用膳?”   谢青瑶差一点恶心得连胃酸都吐出来,却不得不强忍着,挑眉笑道:“这有何难?我来服侍皇上就是了。”   君御淇喜出望外:“爱妃,果然还是你最好。这些日子送进宫来的那些女人,十个里头倒有九个一天到晚呼天抢地,不是撞墙就是割腕,搅得朕连胃口都没有!早知如此,朕就不该叫她们进来,早些传你进宫就好了!”   小宫女们捧着杯盘鱼贯而入,谢青瑶冷声呵斥道:“没看皇上行动不便吗?饭菜摆在外面给谁吃?”   众宫女齐齐露出了然的神色,忙将桌子搬进屏后来,在卧榻旁边设了座。   君御淇自以为领悟到了谢青瑶的意思,禁不住喜出望外,笑得嘴巴都快要裂开了。   谢青瑶体贴地将君御淇扶到软榻上坐下,夹起一筷子菜肴送进他嘴里,笑问:“味道如何?”   “有菜无酒怎么行?”君御淇兴奋得满脸通红,越发得寸进尺了。   谢青瑶立刻吩咐小宫女送上最好的汾酒过来,斟满一杯自己喝了。第二杯才双手捧着送到君御淇的嘴边:“酒菜都是不错的,只怕皇上一条舌头尝不尽万种滋味,白白糟蹋了这一桌子好菜呢!”   烛光之下,君御淇看见谢青瑶粉面含春,比白日愈添丽色,一时禁不住心旌摇荡,冲口而出:“爱妃既不喜欢,朕便把那些女人全部送出宫去,只留你这一杯美酒在侧,如何?”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3.为卿一笑,散尽佳丽三千   谢青瑶没等他话音落下,便已喜容满面地跪地谢恩:“臣妾谢圣上恩宠!”   君御淇待要后悔已经来不及,谢青瑶知道他心里必然不舒服,忙又灌了他几杯酒。转头便向小太监斥道:“圣上吩咐将前些日子进宫来的那些女人逐出宫去,还不快去传旨!”   小太监有些迟疑,谢青瑶立时便冷了脸,闷声道:“原来皇上只是哄我,亏我还当真了呢!”   君御淇闻言再顾不得后悔,忙吩咐道:“君无戏言,朕怎会哄你?洪顺,还不快去传旨!”   谢青瑶这才转怒为喜。谢了恩起身,又在面前的两只玉杯里面斟满了酒。   那个叫洪顺的小太监并没有立刻退下去,却站在门口迟疑许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君御淇怒声斥道:“蠢货!朕叫你把南熏殿的那些女人送出宫去,马上去办!”   这一次,洪顺立刻答应着去了。   谢青瑶顿时大感失望,却不敢表现出来。   不管南熏殿里住的是谁、甚至有没有住人,她都只能装作欢天喜地的样子。   若是被君御淇发觉她的目的是救太妃出去,她刚才所有的努力,只怕全部都白费了!   很显然,如今的君御淇虽然行事荒唐,脑子却并没有糊涂。她若稍有不慎。今日怕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如此处置,爱妃可满意?”君御淇笑嘻嘻地向谢青瑶邀功。   不知是不是多心。谢青瑶总觉得,他的目光有点深。   此时不敢多想。谢青瑶慌忙低下头作娇羞无限状:“谢皇上厚爱。”   君御淇向桌上努了努嘴,谢青瑶忙捧起酒杯送到他唇边。   君御淇不满地别过头去,神色竟似顽童耍赖:“朕可是为你遣散了南熏殿所有的佳人,你一个‘谢’字就把朕打发了?”   “皇上想要什么谢礼?”谢青瑶委屈地问。   “朕要你喂朕喝酒。”君御淇答得毫不含糊。   谢青瑶觉得他在无理取闹:“现在不就是在喂你喝酒吗……”   话未说完。她自己忽然领悟,一张脸顿时涨红起来。   只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愤怒罢了。   “怎么,朕牺牲了那么多,爱妃连这点补偿都不肯给吗?”君御淇冷了脸,怒声问。   谢青瑶向身后侍奉的小宫女们瞪了一眼,丢下酒杯忿忿地道:“皇上若说后悔。就把那些女人叫回来好了,我才不要出洋相给奴才们看!”   以为她真的愿意把那些女人放出去吗?只要他不怕精尽人亡,随他召几千几万个女人进宫来,关她什么事!   君御淇“嘿嘿”一笑。腆着脸道:“爱妃不要生气嘛!你不喜欢被奴才们看见,朕叫她们出去就是!真奇怪。从前怎不见你的脸皮这么薄?”   谢青瑶依旧低着头不肯理他,直到听着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慢慢地抬起头来。   小宫女们还真够“贴心”的,居然连门都关上了!   谢青瑶嘟着嘴闷声不语。君御淇只得又陪笑道:“朕已经把她们赶出去了,这下你没得推脱了吧?”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闷声道:“没心情!”   “那便先吃菜,等爱妃有心情了再喝酒。”君御淇很好脾气地再次作了让步。   谢青瑶本来是打算趁着晚膳的时间填饱肚子。方便夜里跑路的。但这会儿,这满桌子的菜仿佛都成了什么秽物,看着便觉得恶心,再也咽不下去了。   既然早晚得死,不如死得早一些,省得受零碎煎熬!   谢青瑶咬了咬牙,从袖中摸出一只莹白通透的玉瓶来。   又喂君御淇吃了几筷子菜之后,谢青瑶已经明显察觉到了他的不耐烦。   不能再拖了。   刚刚打开玉瓶的盖子,谢青瑶又有些犹豫,迟疑了一下将之放了回去。   毒死君御淇或许不难,但这弑君的罪名,会不会给睿王府带来滔天大祸?家中的母亲和妹妹会不会受到牵连?   谢青瑶不敢冒这个险。   “你在做什么?”君御淇注意到了谢青瑶的小动作,笨拙地低下头来质问道。   谢青瑶心下一惊,忙再次往他身旁靠近了一些,斟满一杯酒笑问:“皇上想喝酒吗?”   君御淇立刻露出了自以为风流,其实是下流的笑容:“自然想喝!自古都说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可是个中滋味,又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美人素手侍奉,便当真是毒药也必得一饮而尽,何况是美酒?”   谢青瑶越想越是心惊,面上却露出连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甜腻笑容,用三根手指拈起玉杯,慢慢地啜饮了一小口。   君御淇已经低头将嘴凑了过来。   谢青瑶此时直想吐,只得在心底默念:“就当此人是家里的阿黄,就当此人是家里的阿黄……阿黄连鸡屎都吃,这昏君再脏,能脏过阿黄吗……”   谢青瑶已经抱定了“英勇就义”的决心,“阿黄”却许久没有凑过来。   正在谢青瑶犹豫要不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的时候,后背上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一时不防,下意识地将口中含着的酒吞了下去。   睁眼便看到了君御淇促狭的笑容:“爱妃,不是要喂朕喝酒吗?怎么自己咽下去了?”   谢青瑶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满脸怒容:“皇上耍赖!您的手明明能动,为什么要假装完全被捆住了?”   “若非如此,岂能享受到爱妃如此体贴入微的侍奉?”君御淇丝毫不觉得理亏。   谢青瑶跳了起来,细看君御淇时,才发现帐子在他身上捆得并不紧,一角已经垂落下来。   她当下便毫不客气地将帐角提起,依旧要绑到君御淇的身上去。   这时君御淇却已用他唯一能动的那只手端起剩下的半杯酒,随手倒进了桌下的小碟里:“今日美景良辰,狸奴也该分一杯喜酒,爱妃以为如何呢?”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向桌下那只狸猫瞥了一眼,重新将玉杯斟满,微笑道:“皇上惠泽天下,万姓感戴。狸猫若能口吐人言,必定也会称颂皇上仁德。”   君御淇的脸上难掩异色,谢青瑶已趁着他发愣的工夫,将满满一杯酒倒进了他的嘴里。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4.弑君也是件麻烦事   “你耍赖!”君御淇如梦方醒。   谢青瑶从坐榻上跳了起来,嚣张地大笑:“我就是耍赖了,怎样?对待正人君子,要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待你这样的无道昏君。再卑鄙无耻的手段也可以用,耍赖又如何?”   君御淇眉头微皱,向地上的狸猫瞥了一眼之后,不满地轻斥道:“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当真吃定了朕不会对你发怒不成?”   谢青瑶走到对面椅子上坐下,笑道:“皇上最是知情识趣的人,自然不会轻易对女人发怒。”   君御淇无奈地摇头:“别的女人,朕一天杀几十个也不心疼,只有你这个小妖精让朕毫无办法……罢了。谁让你是朕的克星呢?”   谢青瑶从地上捞起那只狸猫抱在怀里抚弄着,唇角笑容一直未散。   “你不好好用膳,抱着猫做什么?坐回朕的身边来!”君御淇微微皱眉。   谢青瑶依言将狸猫放下,缓缓站起身来,所有的动作都比平时慢了几倍,似在跳一支抒情的舞。   君御淇心中渐渐生出了不好的预感,眼看狸猫并无异常,一时又有些疑惑,想不通谢青瑶在玩什么把戏。   等到谢青瑶终于坐回到软榻上的时候,君御淇想问话,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开不了口。   谢青瑶再次斟满一杯酒,不由分说地灌进了他的嘴里。   一杯酒倒有一大半流了出来。君御淇的脸上。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谢青瑶大声笑问:“皇上喜欢,要不要再喝一杯?”   手上却并没有任何动作。   君御淇先前还能向她怒目而视。随后便不受控制地闭上了眼睛,整个身子软倒在榻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谢青瑶将他的身子挪了一下,从床上扯过一条锦被来替他盖在身上,低声抱怨道:“我也真够倒霉的,在家里喂猪就罢了。到了这里还要伺候这头猪……”   那头“猪”躺着一动不动,只比死猪多了一口气。谢青瑶的这番抱怨,他是听不到的了。   谢青瑶心里有气,忍不住在君御淇的身上重重地踹了一脚:“今天只好放过你,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下沾唇即死的毒药!”   君御淇自然是不能起身来骂她的了。谢青瑶怒哼了一声。将剩下的半壶酒倒进了窗下的花盆里。   君御淇的戒心不可谓不重,却显然太过相信他自己的经验了。   第一杯酒没有问题,不代表第二杯也没有;她不敢下剧毒,却不代表不敢下点儿别的东西。   只要能给她争取一点时间逃出宫去的。那都是好东西不是吗?   当然,放倒了君御淇。只是成功的第一步。   谢青瑶悄悄溜到外殿,看见小宫女们依旧规规矩矩地在门口站着,心头不禁有些着急。   听说宫里处处都是有人守夜的,如果这些小宫女们整夜不走。她该怎么办?   甚至不用等到天亮,只要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再想出宫便已经是难上加难!   谢青瑶略一沉吟,回到先前的软榻上坐下。向殿外扬声叫道:“来一个人!”   殿门“呀”地响了一声,一个小宫女低着头走了进来。   看到君御淇躺着,那小宫女微感诧异,却并未多话,只向谢青瑶微微敛衽:“娘娘有何吩咐?”   谢青瑶向君御涵指了指,笑道:“皇上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醉倒了,你出去叫一碗醒酒汤过来。”   小宫女忙答应了,低下头迈着小碎步便要退出门外。   谢青瑶从未像此刻这样痛恨宫里的规矩。   出门便出门,倒退着走是几个意思?她就不怕撞在书架上,打碎了瓶瓶罐罐,她死几百次都不够赔的!   这时小宫女已经退了出去,谢青瑶恨得牙痒痒,却偏偏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么好的机会,难道真的要白白错过了吗?   不错过又能怎样?人家是倒退着出门的,根本没给她出手的机会啊!   殿外很快便传来脚步声。想必醒酒汤是早备着的,只等传唤而已。   谢青瑶顾不得多想,从怀中取出玉瓶,飞快地往一盘佛手金卷里面倒了些。   依旧是那个小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娘娘,醒酒汤来了。”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看到那汤时,却忽然怔住了。   看来,君御淇的人缘实在不怎么好啊!   或许,君御涵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人想借着她的手毒死君御淇,并且丝毫不怕连累睿王府。那人是谁呢?   谢青瑶既然发现了,自然是不能让那人得逞的。   细看小宫女的脸色,没有发现什么端倪,谢青瑶只得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这汤是谁煮的?”   小宫女屈膝道:“是洪公公吩咐御膳房的秦姑姑煮的。”   “洪顺?”谢青瑶不认识什么秦姑姑,姓洪的太监倒是知道一个,便顺口问道。   岂止那小宫女竟当真点头道:“正是。”   谢青瑶的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   但现在显然不是犯嘀咕的时候。   谢青瑶一边沉吟一边用小勺不停地在汤中搅动着,不过片刻便已经下定了决心。   她装着不动声色地将汤碗推到小宫女的面前:“你尝尝热不热了?”   宫里一向有类似的规矩,小宫女也不觉得奇怪,依言尝了一口。   谢青瑶在心里数着数,刚数了三声,小宫女便瞪大了眼睛,“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   谢青瑶大声斥道:“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要你何用!”   小宫女自然是不会回答她的了。   谢青瑶并没有向可怜的小姑娘施舍她廉价的同情心。   她飞快地将小宫女拖到软榻上放好,又扯下她的衣衫套在自己的身上,连一丝迟疑也没有,拉开门便冲了出去。   宫中是严禁喧哗的,外面守着的几人只来得及看见一道人影窜了出去,不禁在诧异之后,悄悄向殿中探了探头。看见榻上两人相拥而卧,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几人便放了心,依旧将门带上,宫如常侍立在门边等候吩咐。   宫里挨了打骂的小丫头想不开,找个地方去掉泪甚至去自尽的每日都有,一向是没有谁肯认真放在心上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5.死也要死在宫里   刚出了昭华宫,谢青瑶就无奈地发现,她似乎是迷路了。   这宫中的亭台楼阁,多半都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若是沿着原路回去福宁殿,她或许还能找到出宫的路。可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如何还敢回福宁殿去?   记得昭华宫应该是在福宁殿西南方向的,但拐过了几处转角之后,谢青瑶已经不知道自己此时在什么地方了。   因为怕撞见人,谢青瑶不敢走正道,只好沿着小径乱走,谁知脚下越走越偏,竟是闯进了一座不知名的园子里。   这下……怕是要糟糕了。   谢青瑶心里暗暗叫苦。   昭华宫中的变故随时都有可能被发现,若是待会儿搜检起园子来,她还能不能顺利地逃过一劫?   悬。   谢青瑶徒劳地四处张望着,拼命搜寻着对宫城为数不多的记忆,试图找出点蛛丝马迹。   这时身后忽然亮了起来。谢青瑶慌忙回头,只见三个太监模样的人打着灯笼,急匆匆地向这边走了过来。   谢青瑶慌忙往旁边的花木后面避让,来人却已经看见了她:“站住!做什么的?”   谢青瑶无处可藏,只好慢吞吞地蹭了出来,低头站到路旁。   这次,她的运气显然不怎么好。   寻常的小太监是不肯管闲事的,这三人走到她面前时却站定了脚步:“哪个宫里的?鬼鬼祟祟做什么?”   “奴婢是昭华宫的……”谢青瑶压低了声音,尽量装作温顺无害的样子。   谁知那太监却不买账,忽然出手,用拂尘挑起了谢青瑶的下巴。   谢青瑶避让不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两人一照面,俱是一惊。   谢青瑶不及多想,“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奴婢并无恶意,只是不小心迷了路,误闯到这里。请公公指明路径,奴婢全家上下,同感大德。”   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这个洪顺似乎是宫里颇有身份的太监。心思必定玲珑剔透,想必可以不费力地听出她话中的意思吧?   她只能赌这个洪顺对君御淇并不忠心,而下这个赌注的唯一根据。是那一碗或许会有可能与此人有关的醒酒汤。   不赌是一定会死的,赌输了也是死,但赌赢了就或许会有一条生路。所以这个险。她不得不冒。   她的运气还是不错的。   那太监在她的臂上轻轻地踢了一脚,嗤笑道:“也不知道你这差事是怎么当的,走路都会丢!罢了罢了,皇上今儿高兴,咱们做奴才的也省些心,咱家今儿就发一次善心!这会儿离昭华宫已经远了。就算说与你路径,你这蠢奴才怕也走不回去,你先跟着咱家一道走吧!”   谢青瑶喜出望外,连连叩谢。   洪顺竟似乎有些不太自在,侧了侧身子往旁边避开,不肯受她的全礼。   这个小动作让谢青瑶的心里暗暗吃惊。   她此时既然假扮宫女,做戏自然要做全套。在她假扮成宫女之后依然不敢受她礼的,那必定是真心把她当主子的人。   问题是,此人对君御淇并不忠心。而且君御淇强行召进宫来玩弄的女子,本来便是不值得任何尊重的。   所以,此人对她的尊重,只能是看在睿王府的面子上!   竟然是睿王府的人?   可是睿王府的人,怎么会选在今天对君御淇下手?难道便不怕因为她的缘故,牵连了睿王府上下?   是这个太监没有思虑周全。还是君御涵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可以保睿王府无虞?   如果皇帝死了,她却活着。君御涵便有一万张嘴,也不可能把睿王府从此事之中开脱出来。   所以,要想保住睿王府,她是一定要跟君御淇一起被毒死的。   如果今晚的醒酒汤真的是君御涵的主意……   谢青瑶的心中一阵阵发冷。   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试了几次却都没有成功。   手脚似乎软成了一滩湿泥,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地上赖。   洪顺等了她半天。终于无奈地向她伸出手来:“这么蠢的丫头,也不知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三天两头闯祸挨打,还是不肯学个乖!”   谢青瑶知道他是在帮自己编谎,忙配合着作出后腰很痛的样子,搭着他的手慢慢地站起身来。   走出几步之后,先前那撕裂般的抽痛居然也渐渐地消失了。   谢青瑶微微低头。作出恭敬的姿态,退让半步跟在洪顺的后面。   旁边那两个小太监似乎是洪顺的跟班,但从洪顺对他们的防备来看,这两人显然是靠不住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走在右侧的那个小太监,总让谢青瑶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   只是此时她心里空落落的,并没有心思去细想。   一路疾走,很快便到了一处灯火辉煌的所在。   谢青瑶心中微惊,却已经没了退路,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却见精致的飞檐之下,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南熏殿”三个大字分外惹眼。   殿中,三四十个花枝招展的女子聚在一起,刺齐的香粉气味,冲得谢青瑶连打了几个喷嚏。   洪顺颇有气势地走进去,轻咳一声,扬了扬手中的拂尘:“这都过去大半个时辰了,诸位夫人小姐都收拾好了吧?”   一个头上插了十来根簪子的女人从人群中跳了出来:“姓洪的,你这个狗仗人势的阉奴,我们凭什么要信你的话?皇上昨儿还对我们好好的,怎么可能说撵人就撵人!我不回府!我已经是皇上的人,死也要死在宫里!”   谢青瑶顿时瞪大了眼睛。   她会惊讶不是因为这个女人不肯走,而是因为这张面孔,实在是太熟悉了。   洪顺皱了皱眉头,毫不掩饰厌恶之色:“那倒也是。卖主求荣的女人。又是失了节的,睿王爷想必也不会再要你了。咱家已经跟浣衣局打过招呼,不想出宫的,就留在宫里做个浣衣宫女,皇上想必也是不会怪罪的。除了齐氏,还有谁想留下?”   那女子正是睿王府的逃妾齐友蓉,听见洪顺这番话,她顿时白了脸色,跌坐在地上大哭起来:“你不能这样对我!我要去求皇上,皇上一定会替我做主的!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不是皇上随意召进宫来的玩物,我是立了功劳才被皇上留下来的!如果不是我告密,皇上怎么会知道睿王府的人有不臣之心?皇上承诺过会宠我一世的……”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6. 你该不会真当了太监吧?   难怪君御淇会忽然找上睿王府,原来是这个女人在搞鬼!   谢青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冲出去撕烂那个女人的嘴。   洪顺毫不客气地露出鄙夷之色,冷冷地道:“夫人放心,您的这番话,咱家会一字不落地说给睿王爷听的。”   “你……你这老狗。你是睿王的人?你你你……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奴才!”齐友蓉的一张脸扭曲成了奇怪的形状。   洪顺冷笑一声,转向了其余的女子:“除了齐氏,还有谁愿意留在宫里的?”   一众女子的脸色都不好,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   洪顺将手中的拂尘甩了两下,扬声叫道:“既然这样,阿福,你带齐氏去浣衣局,交给兰馨好好管教!其余众人,跟我来吧!”   叫阿福的小太监尖声应了,也不管齐友蓉愿意不愿意,上前拖着她便走。   齐友蓉这时才害了怕,一边哭一边往地上赖:“我不去浣衣局。我要见皇上!”   洪顺再也没打算理她,向众女子招呼了一声,昂首挺胸地向外面走去。   谢青瑶见状忙低头跟上。   剩下的那个小太监,便是谢青瑶先前觉得眼熟之人。此时二人并排着走,谢青瑶心中那股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   那小太监一直没有抬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洪顺的身后,像一道影子一样。   到了宫门口,谢青瑶渐渐地紧张起来。   一路之上,洪顺没有给她任何暗示,由不得她不担心。   宫里的太监最是重利,胃口也绝对不会小。如果他肯帮她出宫,条件是什么?   谢青瑶最担心的并不是洪顺狮子大开口,而是恰恰相反。   如果这太监什么条件都不提,那才是最可怕的!   君御涵究竟在玩什么把戏?从镇国寺失踪到现在,他是不是在谋划一件十分可怕的大事?   “到了。诸位夫人小姐,咱家不能出宫,只能送诸位到这儿了。”太监特有的绵软声音慢吞吞地响了起来,谢青瑶打了个激灵。猛地抬起了头。   眼前已到宫门口,十几辆马车一字排开,显是等着送人出宫的。   谢青瑶站在洪顺的身后。眼看着众女子三三两两地上了马车,像是准备送往屠宰场的羔羊一样,沉默而温顺。   直到最后一个女子上车离去。宫门口恰好只剩下一辆马车。   洪顺的脸上缓缓绽开笑容,在谢青瑶诧异的目光中低下头向他身旁的小太监拱了拱手:“咱家不能远送了,愿公子和夫人一路平安。”ヾ   奇怪的称呼,让谢青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没等她开口询问,那小太监忽然拉起她的手,毫不迟疑地钻进了马车。   谢青瑶跌跌撞撞地被他拽了上去。脚下一个没站稳,重重地跌在座上,疼得龇牙咧嘴。   马车偏在这时猛地晃动了一下,慢吞吞地走出了宫门口。   谢青瑶刚撑起的身子又跌了下去,气得她忍不住重重地在铺了锦褥的座位上捶打了两下。   耳边忽然想起促狭的笑声,不用说,定是先前那个莫名其妙的小太监了。   谢青瑶愤怒地转过头,准备用目光杀他三百遍,却在看清那张脸的时候。猛地怔住了。   “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进宫做什么?不要命了?哎不对,你该不会真当了太监吧?”谢青瑶依旧狼狈地半躺在马车的角落里,却颤抖着伸出一根手指,指着面前的“小太监”尖声大叫。   “小太监”扯下自己头上的小帽丢在脚下,无奈道:“为了找你,半晚上的工夫我翻遍了半个皇宫。你居然还敢质问我?”   “莫浅哥……”谢青瑶的齐子忽然有些发酸。   莫浅是没有理由冒险进宫里来的,除了因为她。   原来,在她以为自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这世上至少还是有一个人在找她的。   只能是莫浅哥。除了他,再不会有人这样惦念她了。   这两日伪装的坚强终于褪去,谢青瑶无力地靠坐在角落里,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莫浅见状忙过来安慰,谢青瑶就势靠到他的肩上,把齐涕眼泪全抹在那件难看的深蓝色袍子上。   “喂。我好歹也为你奔波了大半夜,虽然没有来得及救你于水火,到底也算是及时接你出宫了不是?你连夜‘谢’字都不肯说就算了,拼命糟蹋我的衣裳是怎么回事?”莫浅拍着谢青瑶的背,委屈兮兮地抱怨。   谢青瑶气冲冲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把,接着嫌恶地推开他:“这件丑不拉几的太监袍子脏死了!你这么稀罕这件衣裳。难道是真想当太监不成?”   莫浅无奈地笑了一声,扯下那件蓝袍子丢在马车一角,向谢青瑶张开了双手:“现在不脏了。我不介意把肩膀再借你一次,来吧!”   “去,谁稀罕借你的肩膀!”谢青瑶嫌弃地推开他,撇嘴道。   “唉,看来本公子我的魅力还是不够大啊!主动投怀送抱居然还被嫌弃!”莫浅苦着一张脸,怨念地坐了下来,把原本便坐在角落里的谢青瑶挤成了一团。   谢青瑶被他闹得哭笑不得。   再矫情下去似乎有些过分了。谢青瑶擦了擦眼睛,瓮声瓮气地问:“你是怎么混进宫里的?那个洪顺是怎么被你收买的?你究竟是扛了谁的大旗,坑蒙拐骗居然这么顺利!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本事,这两天也就不用受挨饿受气了!”   “你说我坑蒙拐骗?”莫浅的神色有些恼。   谢青瑶理所当然地道:“难道不是吗?那家伙居然叫你‘公子’,啧啧,你是哪门子的公子了?”   莫浅的脸上现出无奈之色,重重地在谢青瑶的头上揉了两把:“我坑蒙拐骗,不也是为了你吗?”   谢青瑶知道他说的是正理,一时无言,沉默了许久才试探着问:“今晚昏君的醒酒汤里面被人下了毒,是不是你干的?你……这么做,是君御涵授意,还是你自己的主意?”   莫浅沉默了片刻,转过脸去淡淡地道:“我不该瞒你的。我确实一直知道君御涵在哪儿。给昏君下毒,是君御涵的主意,我知道你懂医术。就没有阻止。”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7. 你要叫我出家当尼姑么?   这个答案虽然并不意外,谢青瑶却还是觉得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其实她一直是知道的。   睿王府中虽有几个女人,君御涵却从来没有把任何一个放在心上。至于她自己,如果说有什么值得君御涵注意的地方,那也只会是因为她的身份可疑而已。   有时谢青瑶会忍不住猜测,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女子。能够走进君御涵的心里?如果有,那该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呢?   胡思乱想了一阵之后,谢青瑶略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我怕死,所以没有给昏君喝那碗汤,只放了一点药把他给迷倒了,明儿醒过来,他依然还会生龙活虎。”   “不要紧,他的时日长不了。”莫浅揉揉谢青瑶的发丝,表示安慰。   谢青瑶不满地推开他的手,闷声抱怨:“再揉下去,我要变秃子了!你要叫我出家当尼姑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正不知该把你送到哪里去。出家倒不失为一种稳妥的办法。”莫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呃?”谢青瑶一时僵住了。   这是唱的哪一出?   莫浅哥要叫她出家?剃了头发当姑子去?   开什么玩笑!   她才十七岁,还没喝够酒没吃够肉,她还没当过新娘子呐!   莫浅看着好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袱里翻出一包点心打开,拈起一块放进谢青瑶张大的嘴巴里。   “呃?唔……有点心为什么藏着不给我吃?”谢青瑶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见是咸福居的糕点,早把当尼姑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莫浅将点心放在自己手边的小桌上,谢青瑶伸手够不着,干脆伏在莫浅的腿上,探出半边身子去抢。   “你倒是一点也没把我当外人。”莫浅有些无奈,忙伸手揽住谢青瑶的腰,生怕马车颠簸把她跌下去。   谢青瑶抢过糕点,喜形于色:“我自然没有把你当外人,难道你希望我把你当外人吗?”   莫浅顿时哑口无言。   他的本意,是想看她又羞又气跟他闹别扭的样子,岂知她却丝毫不认为这样的亲近有什么不妥,反倒让莫浅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这个笨女人哪里知道。与其被她当作兄长一样亲密无间,他宁可她把他当外人,至少能把他当一个寻常的男人来对待!   他注定会失望的。   谢青瑶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包糕点上。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早忘了身边还有个莫浅存在。   莫小哥在深受打击之余,也只好认命。装着若无其事地问:“你难道不问我为什么叫你去当尼姑么?”   “呃?我没问吗?我记得我问了的,是你没有回答我吧?”谢青瑶一边吃,一边含混不清地道。   莫浅被这句话呛了一下,许久才叹道:“好吧,就算你问过。你也知道,如今这天下已经有了大乱的苗头……君御涵在巴中韬光养晦。睿王府是不能回的了。秦家庄也不能回,你现在的身份很齐烦。所以我想让你先到城外的尼庵里躲一阵子,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等这天下太平了,咱们便什么都不用怕了。”   “所以,不是出家当尼姑,是在尼姑庵里避难?”谢青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莫浅点了点头,笑道:“我怎么会当真叫你去当尼姑?难道我以后要娶一个尼姑当媳妇儿吗?何况你这性子,也不是个能守得清静的!难不成我要等你唱《思凡》吗?”   谢青瑶听出莫浅又在贬损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嘀咕道:“就算思凡,‘思’的也不是你!”   莫浅的脸色倏地一变,在谢青瑶察觉之前,迅速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那也不好说,总之不叫你真出家就是了!三两年的时间。你总还能耐得吧?”   “不行!”谢青瑶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你再说一遍。”莫浅的脸色沉了下来。   谢青瑶坐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不能到尼庵里去,就算要去。也不是现在!娘还被困在宫里呢,你不知道那个昏君是怎么对她的,每天的饮食都下了迷药,就让她那么昏昏沉沉一天到晚地睡着,什么人睡不出病来?我总得想法子救她出来才行……”   莫浅没等她说完,已皱紧了眉头:“你娘好好的在秦家庄。什么时候被捉到宫里去了?”   谢青瑶的脸上忽地一红,过了片刻才低头道:“我说的是太妃啦!她一直对我很好的,我不能丢下她不管!”   莫浅猛地捉住了谢青瑶的手腕,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捏碎:“她对你不错,你就叫她‘娘’?我母亲对你也不错,这么多年怎么也不见你叫一声?瑶儿。你还记得你到睿王府的初衷是什么吗?”   “痛,你放手啊……”谢青瑶疼得龇牙咧嘴,既委屈又愤怒,挣扎许久不见莫浅有放松的迹象,她忍不住用力踩住了莫浅的脚。   两人像是较上了劲一样,明知毫无意义,却依旧这样僵持着,谁也不肯先求饶认输。   谢青瑶的眼泪在眼眶里面打转,却偏不肯叫它落下来,也不肯再开口呼痛,手腕上传来的痛感,竟让她产生了一种不知道是在惩罚谁的莫名的快意。   认输的照例是莫浅。   许久之后,他长叹了一声,猛地将谢青瑶推了出去。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闷声道:“我自然记得初衷是什么,不用你一遍遍地提醒我!”   “你记得才怪!”莫浅怒声道:“你最初进王府,是因为谢青媚赖在娘家不肯走,你怕王府怪罪,才替她回府去应付那些心肠歹毒的女人!现在你是从宫里出来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帮你瞒过睿王府,就说你誓死不肯受昏君之辱,君御涵根本不会疑心!至于太妃那个老女人,君御涵是不会不管的,你又瞎操什么心?”   谢青瑶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有点理亏。   她想了很久,才找出一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理由:“可是青媚想回王府,她希望……”   卷一 一入侯门深似海 118. 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莫浅打断了她,怒声道:“别骗你自己了!今时不同往日,天下马上就要乱了,谁跟皇家扯上关系谁就会惹来一身麻烦,谢青媚怎么可能还会想回王府?瑶儿,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支吾了很久。终于还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她不应该这么有始无终地走掉而已。   如今的睿王府,眼看着已经败落了。府里的那些女人,死的死、走的走,进宫的进宫,一家子的富贵荣华,转眼间变得七零八落……她实在是不喜欢这种树倒猢狲散的感觉。   对了,应该就是这样的,她只是不希望自己在王府败落的时候做一只无情无义的猢狲罢了,真的没有别的原因,一定没有!   艰难地说服自己之后,谢青瑶抬头看向莫浅,眼中充满了乞求:“我知道我或许很任性。但是……太妃被囚禁在福宁殿的地下,路径很隐蔽,不看着她被平安救出来,我没法子放心……莫浅哥,你希望我今后日日寝食难安吗?”   莫浅深深地看着她,许久才叹道:“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多谢莫浅哥!”谢青瑶立刻笑逐颜开。   莫浅的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他深深地看着谢青瑶,闷声道:“等救出太妃之后,你依然可以找到不能离开的理由……罢了,我总是全力帮你就是。”   谢青瑶的心里有些堵。   印象中的莫浅哥,似乎一直是笑着的。她极少见他露出今日这样疲惫而伤感的神情。   是她实在太任性了吧?   谢青瑶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等睿王府的事情安定下来之后,她一定尽快离开,再也不让莫浅哥为她提心吊胆了。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莫浅背对着谢青瑶,瓮声瓮气地问。   谢青瑶并没有留意他的语气,略一沉吟,低声道:“我想去找王爷……福宁殿地下通道的样子,我已经记下来了,托别人转告。我不放心。”   “既如此,我们可要星夜兼程了。即使快马加鞭,赶到巴中也需要十余日时光。乘马车只会更慢。你可不要半道上叫苦才好。”   谢青瑶闻言慌忙点头,却没有看到莫浅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他多么盼着她怕苦怕累,半道上闹着返程!   明知不会。他还是抱了希望,是不是太蠢?   其实有时候他真的恨极了谢青瑶的性子。如果她能像青媚一样娇怯柔婉,喜欢攀附着旁人生存,他哪里还会有这么多的麻烦!   可是转念一想,他又不得不抛开这个念头。   谢青瑶之所以是谢青瑶,不正是因为她这执拗的性子和这股不服输的劲头吗?   莫浅无奈地叹了一声。知道自己只能认命了。   一路出城,看到路边满眼新绿,谢青瑶的心里既欢喜又伤感。   只隔了短短半年时间而已,这田园风光,于她竟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世界了。   久违的青草气息扑面而来,谢青瑶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激动。   心里有个角落一直紧紧地揪着,她知道,太妃一日没有平安出宫,她便一日不能安心。   可是。太妃平安出宫之后,她真的便可以放下了吗?   谢青瑶的心里,真的没有答案。   过了剑门关,路是越来越不好走了,偏偏阴雨天气又多,虽然谢青瑶坚持继续赶路。但泥泞和湿气,还是迫得马车的速度一天天慢了下来。   谢青瑶心急如焚。   事实上,因为她的坚持。这一路之上几乎没有浪费任何时间,二人累了便在马车上歇息,竟连客栈都极少进。   十余日下来,谢青瑶的脸色明显黯淡了许多。   莫浅用遍了所有的办法试图劝她多休息,却显然是徒劳无功。在所有的威逼利诱、哄骗和吵闹都没了效果之后,莫浅终于动了气。再不劝谢青瑶休息,反而不住地催促车夫加快速度,哪怕遇上疾风骤雨也不许停。   他以为谢青瑶会受不住辛苦而妥协,或者至少会体谅车夫的辛苦,但她并没有。看到马车在空无一人的官道上疾驰的时候,谢青瑶的眼中。永远只有焦灼。   还不够快么?拉车的马毕竟是不会飞的,她还想怎样?   莫浅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在最近的这几日,几乎已经不肯对谢青瑶说话。   谢青瑶深感歉意,无奈心里实在着急,只能对莫浅的心疼视而不见。   这一日,难得天气好了些,莫浅叫车夫在镇上停下买些干粮,自己出去了一阵子,却是买来了一匹骏马。   谢青瑶有些诧异,莫浅冷冷地道:“此处往前尽是山路,乘马车少说要走六七日,骑马两日便到了。我知道你心里着急,先去替你报个信。”   谢青瑶一听便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你应该再买一匹马,我和你一起骑马去呀!乘马车慢死了,再这样耽搁下去,我身上都要长霉了!”   “你会骑马吗?”莫浅挑了挑眉梢,鄙夷地问。   谢青瑶的脸色一僵,随即笑道:“我不会骑,难道还不会学吗?就算我拿出半天时间来学骑马,那也比坐车来得快不是?”   趁着无人留意,莫浅凑到谢青瑶的耳边,咬牙切齐地道:“骑马连续奔波两三日,屁股和大腿都能磨出血泡来。你确定要试?”   “怎么可能……你是吓唬我的吧?”谢青瑶看着那匹马,眼睛闪闪发亮,比平时看到咸福居的糕点还要殷切几倍。   莫浅不屑地哼了一声,把手中的缰绳递到她手里:“你不服,自己来试试。”   谢青瑶刚刚露出喜色,那匹马便毫不客气地冲着她打了个响鼻。   谢青瑶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心里有些怯了。   “你上去试试啊!”莫浅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谢青瑶刚刚伸手抓住马鬃,那匹马便毫不客气地抖了一下,险些把谢青瑶带了个趔趄。   莫浅很没良心地在一旁揣着手看热闹。   谢青瑶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姑娘,骑马可不是女孩子的活,你呀,还是老老实实地乘马车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19.我自心动,与你无关   不会骑马是硬伤,谢青瑶最终还是不得不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念头,放莫浅一个人骑马走了。   少了一个人的旅程,比原先更加寂寞。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者,虽然有问必答,但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肯多说。谢青瑶在讨了几次没趣之后,只好选择了缩回马车里,百无聊赖地看风景,或者闭目养神。   如此又过了两日,问车夫还有多远时,他永远只肯说“马上就到了。”   于是谢青瑶便知道,只怕还要走很久才到。   可是这种寂寞又焦灼的日子实在太难熬了!   因为没有事情可做,谢青瑶每时每刻都在想,太妃是不是已经受了很多苦?昏君有没有因为她的逃离而大发雷霆?被打发到了浣衣局的齐友蓉和不知道住在哪处宫殿里的沈心妍是不是还想兴风作浪?婉夫人的胎有没有变故?君御涵那里,有没有遇到什么了不得的难题?   想了一阵子之后,谢青瑶忽然发现,不管她先前在想什么。思绪最后总是会绕到君御涵的身上。   但想到君御涵的时候,却很难再绕到别的事情上去。   这样的状况出现了无数次,谢青瑶就算再迟钝,也该意识到不对劲了。   君御涵那个故作高深的家伙,对她的影响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了?   谢青瑶被自己搞糊涂了。   总以为自己进王府的目的很明确,总以为自己跟君御涵之间绝对不可能有任何牵绊,总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智来应对所有的麻烦……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谢青瑶实在说不清楚。   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变化之后,谢青瑶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刻掉头回京,不敢再往前走了。   但是这个念头一起,她立刻意识到了荒唐。   不管是京城里还是秦家庄,现在都不会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莫浅说得没错,现在与皇家扯上任何关系都可能会有杀身之祸,所以母亲和哥哥不但不会允许谢青瑶回王府,也不会允许她回家。   如果回京,她唯一的选择,或许真的只有找座尼姑庵混日子了。   何况她还惦记着太妃的事,怎么可以说回京就回京?无论如何她都该见见君御涵的。现在只剩下两三日的路程了,她这时掉头离去,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她在心虚?   既然来了,就没有退回去的道理。   又是一阵急雨袭来,车夫提议到树下避雨。谢青瑶难得地没有反对。   巴中的雨,比京城那边来得热烈太多,噼噼啪啪的,敲得人心里乱糟糟的。   车窗满目苍绿,笼在雨雾之中,朦胧不似人间。   车夫是从来不肯进马车里来的。谢青瑶看着他披蓑戴笠靠在树下。心中莫名地有些感慨。   一辆马车、两匹马、一个人,在这片林子里,在这片雨幕中,实在并不比一只湿了翅膀的蝴蝶更强壮。   天地广袤,人之存在实在微不足道。短短几十年人生,却总是浪费在自寻烦恼之中,真的值得吗?   伤春悲秋,不该是谢青瑶的心里会出现的情绪。   她一向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   短暂的茫然过后,她很快就适应了自己的变化。   她就是在意君御涵了。又能怎样?   因为这个缘故不敢去见他,实在是太好笑了!   谢青瑶为自己刚才产生过的退缩之意而感到无比羞愧。   她在意他,跟他有关系么?   他是没有心的,她一直知道,她也从未奢求过什么。   从小到大,她在意的东西其实有很多。但是不属于她的,她从来不去肖想,更不会强求。君御涵于她。自然也是一样。   她在意他,并不意味着她必须要得到他的回应,她依然可以装作若无其事,依然可以随时抽身而退。就像当年对莫浅哥的玉蟾一样,青媚喜欢,给她就是。   谢青瑶对自己在意的东西。一向并不十分执着。   想通了这一点,谢青瑶的心里豁然开朗,眼前被雨幕笼罩着的树林,仿佛也并不那么阴暗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小半天过后,风止雨歇。车夫将马车赶到路上,欢快地扬起了鞭子。   雨雾散开之后,心境也随着天地一起变得开阔了许多,谢青瑶忍不住探出头,向车夫问道:“马累不累?”   车夫似乎心情不错,扬声答道:“夫人放心,这两匹马都是年轻力壮的,拉四五个人都毫不费力,您就不用心疼它们了!”   对于“夫人”这个称呼,谢青瑶有些不解,但并未深究,只笑了一笑,大声道:“我不是心疼它们,我是想问,您能不能卸下一匹马来给我?我想学骑马了!”   车夫慌忙摇头:“哎,这个玩笑可是开不得的!拉车的马不能骑,连马鞍都没有呐!”   “我知道,我只是想试试嘛!”谢青瑶心里有些失望,却不肯表现出来。   车夫再不肯多说,只管连连摇头。   谢青瑶十分失落,忍不住后悔先前在镇上的时候没有坚持要莫浅再买一匹马。   她心里虽急,却并不糊涂。没有马鞍和马镫的马,骑上去肯定是很难受的,像她这种从来没骑过的。想不摔下来几乎不可能。   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事,她不会做。   你看,谢青瑶一直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有时候连她自己也会痛恨她的理智,但是没有办法,那种用情感打败理智的事,她做不出来。   于是行程再次枯燥起来。   谢青瑶已经不肯再缩回车里去,一路都在掀帘子往外面看。   车夫忍了一路,终于忍不住劝道:“到滴翠谷还有两日的路程呐!夫人莫急,这赶路呐,最是个磨人的差事,您再怎么着急,马儿也不会长出翅膀,倒不如歇一会儿,放宽了心养足了精神,到时候才能漂漂亮亮地去见您想见的人呐!”   “咦?老伯,您今儿的话多了不少呐!”谢青瑶惊奇地叫道。   那车夫愣了一下,无奈地道:“夫人嫌老朽啰嗦,老朽就不说了。”   谢青瑶嘻嘻一笑,放下车帘坐了回去。   这时车子猛地晃动了一下,居然渐渐慢了下来。谢青瑶忍不住又探出头去,只见车夫将马车赶到了路边,而前面路口,三四人乘马飞奔而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0. 我不要死在女人手上!   谢青瑶本以为是行人路过,谁知那几人走到面前时,却齐齐拨转了马头,将她乘坐的马车团团围住。   其中一人朝车中拱了拱手,也不管她能不能看到,扬声便问:“车中可是睿王府的女眷?”   谢青瑶一时有些迟疑。不知来人是敌是友。   那车夫忽然跳下地,向来人打了个千儿:“于侍卫,您亲自来迎这位夫人的驾吗?”   谢青瑶听见车夫与来人是认识的,立刻便放下了心。   只不知道这位于侍卫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从前在睿王府,却是没见过这个人的。   “这么说,车里确实是睿王府的人了?”那位于侍卫没有理会车夫的讨好,扬了扬马鞭,朗声问道。   谢青瑶将车帘掀起一角,淡淡地道:“我是睿王府的人,有要事报予王爷知道。是王爷叫你们来接我过去的吗?”   于侍卫冷冷一笑,拱手道:“不错。是王爷吩咐我等前来,送贵人‘过去’的。”   谢青瑶听得莫名其妙,正自纳闷,却见围住马车的三人齐齐抽出腰刀,“唰唰”两下,两匹马的大脑袋便齐齐滚落到了地上。   那个于侍卫手中的刀,却是毫不迟疑地招呼到了车夫的身上。   没等谢青瑶回过神来,她的面前已经只剩下了一片血色。   谢青瑶的双手紧紧抓住窗框,不许自己被吓昏过去。   她并非没有经历过生死关头,但这种真刀真枪的砍杀,却是第一次看见。   说不害怕,那一定是骗人的。   明知马车外面的血不可能溅到车里来,谢青瑶却依旧感觉到自己的手上、脸上,仿佛都被溅上了温热的液体。   原来,死亡给人带来的最大恐惧,不是你终将被它带走,而是你不得不眼看着别人在你的面前被它带走。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心脏停跳了许久,随后又控制不住地“咚咚”乱跳起来。每跳一下,便牵扯着她紧绷的胸口一阵抽痛。   这真是一种恼人的折磨。   不知是什么缘故,外面那几人迟迟没有闯进马车来。   谢青瑶忍耐不住。强撑着站起身来,掀帘子走了出去:“轮也该轮到我了,怎么这么费劲?”   车外。死人有一个,死马有两匹;活人有四个,活马也有四匹。   此刻,四个活着的人和四匹活着的马,似乎都被这个忽然从车里钻出来的女人吓住了,虽然这个女人的双腿很明显还在发抖。   被称为“于侍卫”的那个男人提着刀。慢吞吞地拨马走了过来。   谢青瑶咬紧牙关,用了全部的勇气,不允许自己哭叫着钻回车里去。   “你不怕死?”于侍卫皱了眉头,神情有些疑惑。   谢青瑶眯起眼睛,带着几分鄙夷地看着他:“怕死,怕得要死。尤其是想到今生躲过了无数次暗算,终于还是不免死于宵小之手,便觉得窝囊得要命,死了都没脸见阎王。”   “师兄。跟这个女人啰嗦什么?一刀结果了她,咱们好回去向王爷交差去!”一个尖细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说话的居然是个女子。   谢青瑶缓缓转身,向那女子嫣然一笑:“你不必编谎话给我听。王爷便是要杀我,也不会用这种方式的。你们听的是谁的命令,我一个死人想必也用不着打听了。要动手。请赶快,拖久了我会害怕。”   “你——”那女子扬起手中的刀,却在对上谢青瑶目光的时候。气哼哼地拨马后退了两步。   谢青瑶反倒有些糊涂了。   于侍卫皱着眉头打量谢青瑶,像在看一个怪物。   谢青瑶并不介意自己被人当成怪物,反正她快要身首异处了。   好吧,想到这种死法,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些怨念的。但是没办法,敌人有四个。骑马,有刀,会武。反观她自己,腿只有两条,已经吓软了;手只有两只,提水扫地尚可。打架斗殴找死;脑袋倒是有一颗,脖子挺细,应该很好砍。   你看,力量如此悬殊,逃跑纯属天方夜谭。   于侍卫向谢青瑶打量了半天,问出了一句十分贴心的话:“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说给王爷听的?”   谢青瑶忍不住撇了撇嘴。   有又如何?指望凶手替她带话回去?除非她疯了!   但是说说似乎也无妨。活着的时候,君御涵并不常听她说话,留下一句遗言说给他听似乎也不错,就假装他能听到好了。   谢青瑶想了很久,然后郑重地说道:“替我告诉王爷,太妃被囚禁在福宁殿的地下。从福宁殿正门进入,潜行五十七步,右转后直行二十八步,左手边有一道窄门,入后直行一百二十步……三百九十六级台阶,尽头处有一道铁门,机关在右脚边……”   “喂,什么前行后退铁门木门的,你东拉西扯说这半天,王爷肯听才怪呢!”先前那个女子尖声打断了她。   于侍卫却紧锁了眉头,沉吟半晌才道:“前面的我都记住了,然后呢?”   “然后打开机关,里面便是囚禁太妃和一众宗室女眷的地牢。”谢青瑶淡淡地道。   “你的遗言只有这些?”于侍卫挑起眉梢,示威似的扬起了手中的刀。   谢青瑶盘腿在车前坐下。无奈道:“王爷肯听的,应该只有这一句话,只怕你不肯带而已。我若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之类肉麻的话,王爷不会听、也不会信,你也不会肯带啊!想想你一个大男人跑到王爷面前去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哈哈哈……”   谢青瑶只笑了三声,便被于侍卫的脸色吓得住了嘴,脸上一时有些僵。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拿此人开开玩笑,或许是因为快要死了,想假充一回不怕死的英雄好汉吧!   于侍卫的脸色十分精彩,那女子却已柳眉倒竖,另外两人显然没什么顾忌,伸长了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谢青瑶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我的遗言说完了,于侍卫请动手。”   不知是什么缘故,于侍卫扬起手中的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一旁的那女子却已经不耐烦了:“磨磨蹭蹭的作什么,莫非你看上了这女人不成?你不动手,我可要动手了!”   于侍卫仍在迟疑,谢青瑶却跳了起来:“不行,我不要死在女人手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1. 睿王爷的心上人   “为什么?”那女子挥着手中的长刀,脸色冷得吓人。   谢青瑶眯起眼睛,冷笑道:“我受够了行不行?我跟君御涵屁事没有,倒有三四次差一点死在他的女人手上。换了你你不觉得恶心啊!我说姑娘,咱们身为女人,除了争风吃醋杀人放火,还能干点别的不?”   “我不是为了争风吃醋……”那女子竟红了脸,嗫嚅着低下了头。   谢青瑶撇了撇嘴,依旧将目光转向了于侍卫。   后者迟疑了很久,竟然慢慢地把刀放了下来。   在谢青瑶诧异的目光中,于侍卫别过脸去。冷声道:“你的‘遗言’太长,我怕记不住,你还是亲口说给王爷听的好。”   “不杀我了?”谢青瑶瞪大眼睛,觉得自己遇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些人一出手便是狠辣手段,杀了两匹无辜的马和一个无辜的人,然后淡定地告诉她,不杀她了?   这是开玩笑的吧?   于侍卫显然没打算向她解释,拨转马头,打了一声呼哨,便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旁边两人立刻跟上,那个女子深深地向谢青瑶看了一眼,随即也策马赶了上去。   谢青瑶跌坐在马车上。犹自不敢相信就这样捡回了一条性命。   她好像除了胡说八道之外,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啊!这条小命。到底是怎么捡回来的?   这四人究竟是听命于谁的?想杀她的人又是谁?这四人说不杀就不杀了,难道是他们自己自作主张?   就算是自作主张。也该有个原因才是啊!她既不曾坑蒙拐骗也不曾欺男霸女,到底为什么惹了这四个人?   想不通。   谢青瑶的双腿依然在打哆嗦。   这种感觉很奇怪,明明心里觉得自己是不害怕了的,只是腿不相信。   天色已经不早了。谢青瑶知道自己应该找个地方歇足。这山里,是有野兽的。   可是前面有没有村镇、村镇有多远,她却是完全不知道的。   歇在马车里也不成,马车外面还躺着三具尸体呐!   想到尸体,谢青瑶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挖个坑把车夫埋了。   可是刚刚跳下马车,看到地上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谢青瑶又不由得抽了一口气。   腿软。   总不能以后的路都爬着走吧?按照莫浅哥的说法,乘车少说也要四五天才能到呐!   想到时间,谢青瑶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她与莫浅分开,也不过短短两天时间而已。就算莫浅可以用两天的时间赶到滴翠谷。先前的那四个人,也不可能这么快从滴翠谷赶过来啊!   除非。路程并没有莫浅哥说得那么远。或者,这些人并不是从滴翠谷赶过来的?   依然想不通。   谢青瑶晃了晃发痛发胀的脑袋,在马车上翻找了半天,找出一把砍柴嫌轻切肉嫌钝的匕首来。手脚并用地走到路边,开始挖坑。   挖坑自然是为了埋人。既然天黑之前不可能“爬”到村镇上,倒不如先在马车里面凑合一夜。所以她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挖个坑把车夫埋了。免得自己夜里总想着车外还有一个没了脑袋的车夫。   挖了几下子才发现,原来软的不止是腿,还有手。   谢青瑶泄气地丢下手里的“废铁”,颓然躺在了地上。   “喂,你在做什么?”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谢青瑶腿也不软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了起来。   身后那人似乎吃了一惊,接着“嘻嘻”地笑了起来。   谢青瑶听见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拍了拍胸口,放下心来。   “我问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不说话?”那女孩子似乎有些恼。   谢青瑶忙道:“我在挖坑,先前被你吓到了嘛!”   “挖坑做什么?”那女孩子竟在谢青瑶的身边蹲了下来,捡起她刚刚丢掉的“废铁”,好奇地替她挖了起来。   谢青瑶本不想吓她,无奈这小姑娘好奇心太重,她便索性实话实说了:“挖坑当然是埋死人了。”   “啊——”那小姑娘扯开嗓子尖声叫了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附近的林子里竟接连响起了几道人声。   片刻之后。六道人影已将谢青瑶和女孩二人团团围了起来。   谢青瑶本已是惊弓之鸟,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吓昏过去,抬头却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似乎……是睿王府的近卫,也就是上次跟君御涵同时失踪的那二十多人其中的一个?   那人显然也认出了她,微微一愣,随即本能地躬身行礼:“属下参见侧妃。”   “侧……侧妃?什么侧妃?”那小姑娘结结巴巴地问。   谢青瑶却已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你怎么会在这里?王爷也在吗?”   “回侧妃的话,王爷就在前面不远处,侧妃如果要见,属下这便带您过去!”那侍卫有些不自在地避开谢青瑶的手,正色说道。   谢青瑶连连点头,先前那小姑娘却张开双臂拦在了前面:“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把女人带到王爷面前去?孙姑娘会生气的!还有,这个女人是个杀人凶手,她要刺杀王爷的!”   “侧妃?”那近卫显然不信小姑娘的话,转向谢青瑶,语带询问。   谢青瑶苦笑一声,平静地道:“我想当面跟王爷说。”   那近卫自然并无异议,谢青瑶走了两步,却又忍不住问道:“孙姑娘是谁?”   没等那近卫开口,拦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骄傲地嚷了起来:“孙姑娘你都不知道!孙姑娘是睿王爷的心上人啊,王爷说了,只等禀明了太妃,就娶孙姑娘过门做王妃的!若不是这两天王爷陪着孙姑娘到这边来看杏花,你以为你能轻易见到王爷?”   “好嘛,我还以为他躲在外面筹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原来是金屋藏娇来了!”谢青瑶冷笑了一声,竭力装着不在意,心中却多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小姑娘还要说话,身旁一个侍卫看出端倪,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谢青瑶随手折了跟树枝拄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众侍卫身后,半步也不肯落下。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2.无媒苟合谓之奔   君御涵的住处,原来是几座临时搭起来的帐篷。杏花疏影,暗香浮动,倒是清雅得很。   谢青瑶不屑地撇了撇嘴,跟着侍卫和那小姑娘走进了正中的一个帐篷里。   君御涵看见她,唇角的微笑像变戏法似的倏然隐去。露出了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心头蓦地抽痛了一下。   她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维持着从容的微笑。   身旁那个没眼色的小姑娘却厉声喝道:“大胆,见到王爷和未来的王妃,还不跪下磕头?”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轻言轻语:“太妃还没答应呢,现在称呼‘王妃’是不是早了些?无媒苟合,那是烟花女子才会做的事,这声‘王妃’,我怕有人担不起呢!”   君御涵怀中的那女子浑身颤了一下,并未抬起头来。   君御涵却蓦地冷了脸色:“本王说过不喜女子争风吃醋,你该知道,就凭你刚才的这番话。我便可以将你逐出府去!”   “王爷以为,这世上还有睿王府吗?”谢青瑶在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无视君御涵的怒气,径自在脚边一个并蒂莲花形状的淡粉色垫子上坐了下来。   “喂,那是孙姑娘绣的……”先前的小姑娘不依不饶地走过来,扯住谢青瑶的衣袖便要拉她起身。   谢青瑶毫不客气,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冷笑道:“世上可以没有睿王府,但只要睿王府还有人活着,规矩就不能废!王爷,您说是不是呢?”   君御涵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倒是身旁的阿木急着问道:“侧妃刚才说‘世上没有睿王府’究竟是什么意思?王府出事了吗?”   “给我倒杯水。刚刚差点掉了脑袋,吓得我嗓子都冒火了。”谢青瑶向阿木招了招手,不客气地吩咐道。   阿木忙从炉子上倒了杯茶过来,双手捧着颠儿颠儿地送到了谢青瑶的面前。   谢青瑶接过茶却也不喝,放到脚边淡淡地道:“如果一座空院子也叫睿王府,那么王府自然还是存在的。”   “王府里的人呢?我把王府交给你照管,这就是你照管的结果?王府败落。你难辞其咎,居然还敢跑到我这里来耍威风?”君御涵冷冷地斜了她一眼,随后依旧低下头去。柔声安慰着怀里的女子。   谢青瑶挑起唇角,声音冷淡:“青瑶无能。王爷若要责罚,青瑶无话可说。”   “发生了什么事?”君御涵毫不掩饰语气中的厌憎之情。   谢青瑶淡淡地道:“想必王爷知道。如今京城里不太平。府中连遭贼寇,已是人心惶惶。蓉夫人趁乱出逃,到宫中诬告睿王府有不臣之心。次日昏君下诏,将睿王府一干女眷召进宫中……太妃被囚于福宁殿地下,至今未能脱身。”   “你怎么不早说!”君御涵霍然站起身来,他怀中的女子猝不及防。以狼狈的姿态摔在了地上。   谢青瑶的唇角,勾起一个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冷笑。   “其余的人呢?”君御涵很快回过神来,忙蹲下身将那女子揽到怀中柔声安慰,同时冷声追问道。   谢青瑶扯扯嘴角无奈地道:“还有什么人?其余不过一些小喽啰而已。婉夫人有孕未能进宫,此时若未遭不测,应当还守在府里;至于沈侧妃……想必她此时应该在昏君的御榻上吧。”   谢青瑶注意到,她说到婉夫人有孕的时候,君御涵怀中的那个女子猛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忽然往后缩了缩身子。   君御涵的脸色自然是不好看的。谢青瑶的心情却忽然好了很多。   大概是谢青瑶嘴角的笑容太过扎眼,君御涵忽然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问:“沈氏上了御榻,难道你就没有上?你既然进了宫里,我那好皇兄能放过你?”   谢青瑶的双手微微一颤,刚刚端起的茶盏倾斜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洒了出来,整个手背顿时通红一片。   随手将茶盏掷在地上,谢青瑶用衣袖擦了擦手背。漫不经心地撇嘴冷笑:“王爷若觉得我上过,那就当我上过好了。”   “无耻。”君御涵黑着脸,给出了一个言简意赅的评价。   谢青瑶也不以为意,低下头仔细查看着自己的手背,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为了一个野女人抛下父母妻儿。抛下家国天下,这种行为更加无耻。忘了告诉你了,我从京城赶过来,路上用了十七天时间,也就是说,太妃已经在福宁殿的地下不见天日半月有余。每天都要吃被下了迷药的饭菜,也不知道她老人家吃不吃得惯。”   “你——”君御涵显然十分愤怒,一向风淡云轻的脸上,颜色都有些铁青了。   但谢青瑶只是无惧地与他对视。   僵持许久,竟是君御涵败下阵来:“你是怎么来的?”   谢青瑶撇嘴冷笑道:“我说插翅飞来的,王爷信吗?”   “不要惹本王生气。”君御涵的声音很沉,似乎是在竭力压抑着怒气。   谢青瑶的神情依旧不屑,却还是好脾气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乘马车来的。不过,就在刚才,就在西边那条路上,车夫和两匹马都被杀了。我听见车夫称呼带头那人为‘于侍卫’的,难道不是你的人?他们可口口声声说是你要杀我呢。”   君御涵的脸色变了几变,谢青瑶以为他心里有了答案,却听他忽然冷笑道:“我怎知你这话是真是假?你这种女人,十句话里面未必有一句是真的。或许是你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杀了车夫也未可知,否则为什么车夫死了,你却平安无事?”   谢青瑶也不辩解,只点了点头,十分中肯地评价道:“王爷言之成理。”   阿木忙在一旁劝道:“王爷可是气糊涂了?侧妃一个弱女子,哪里有本事杀了车夫?此事多半是有人知道了侧妃要来的消息,假借王爷的名义借刀杀人,想阻止王爷回京相救太妃,王爷可不能上当啊!寻常马车若带了女眷,从京城赶到巴中。怎么也要走将近一个月,侧妃十七天就到了这里,那必定是星夜兼程,受了不少苦楚的,就冲这一点,王爷也不该曲解了侧妃的心意啊!”   君御涵冷笑一声,没有言语。谢青瑶注意到,他怀中的那个女子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地攀住了他的背,像只树袋熊一样,怎么也不肯放手。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3. 你不信我么?   “王爷,如今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想办法救太妃出来啊!”阿木在一旁着急地劝道。   君御涵点了点头,冷声向身旁肿了半边脸的小姑娘吩咐道:“带侧妃下去休息。”   “不必了,这杏花林里,想必没有我住的地方。我可以回马车去睡。”谢青瑶冷笑着站起身来,再没有向粘在一起的两人看一眼。   阿木腆着脸笑着拦在了前面:“马车里如何睡得?侧妃奔波了一路,如今终于到了地方,难道还要继续受那风霜之苦吗?您是王府的当家女主人,没有谁住的地方,也不能没有您住的地方不是?”   谢青瑶挑挑眉梢,冷笑道:“我听人说,越是甜言蜜语的人,往往越不安好心。你的嘴巴跟抹了蜜似的,不知道心里在盘算什么呢?你要是真肯把我当半个主子,也不会跟着某人一走几个月,连口信也不往家里传一个了。”   “王爷出京的事不能叫人知道。奴才不也是身不由己的么?侧妃一向是最心疼奴才们的了,今儿就当再心疼奴才一次好不好?”阿木的笑容就跟贴在脸上似的,一点变化也没有。   他这儿又是讲道理又是诉苦请的,倒闹得谢青瑶一时不好说什么了。   再计较下去,岂不是显得她太小家子气?   阿木见她神色松动,脸上越发笑开了花:“侧妃既然千里迢迢奔着王爷来了,自然是要在这边长住的。您跟王爷生气,要打要吵都是小事,闹出走可不成!这瘴疠之地可不同咱们京里,山里的狼虫虎豹多着呐!”   谢青瑶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   作为主人的君御涵只顾低头与怀中的女子黏腻腻地说话,只有一个小厮拼命拦她,是不是太没诚意了些?   阿木知道这话没说到谢青瑶的心坎里,忙又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来:“侧妃娘娘!您千里奔波到这里,定不会只为了说一句话来的吧!太妃被关押的地方究竟在何处,如何才能进去,如今京里的情形究竟怎样,您总该跟王爷细说说才成啊!否则王爷冒冒失失回去了,万一中了人家的机关。岂不是——”   这小厮絮絮叨叨的话尚未说完,忽然变成了一声尖叫。   只见原本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地站在面前的谢青瑶,脸色忽然变了一下。接着整个人摇摇晃晃,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阿木慌忙伸手相扶,却还是没有来得及。   “怎么回事!”君御涵一把推开黏在怀中的女子。一阵风地冲了过来。   阿木神色复杂地退了两步,给他让出地方。   “大夫呢?快叫大夫来!”君御涵并没有察觉,他自己的声音,已是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   阿木忙拔腿飞奔了出去,那个肿了半边脸的小姑娘慢吞吞地蹭了过来:“王爷,您可别被这个女人骗了。她多半是装病邀宠来着!有些诡计多端的女子,最会玩这种把戏……”   话未说完,她的另外半边脸上已经多了一道清晰的掌印,两边肿得一样高,倒是对称得好看。   君御涵揽着谢青瑶的身子,头也不抬地道:“你出去,以后不必在近前伺候了。”   先前那个藤萝似的女子终于慢悠悠地站了起来,迈着风摆杨柳似的步子,走了大半天才走到近前来:“涵。铃儿她只是一心为我而已,她并没有恶意的……”   君御涵听见她的声音,脸色顿时缓和了下来:“这丫头心地不善,不能留在身边。你缺人使唤,我另外叫人给你买两个丫头来就是。”   “涵,你生气了。”女子低下头。双手有一下没一下地弄着衣角,声音微微发颤。   君御涵轻叹了一声,良久才低声道:“青儿性情倔强。恩怨必报。这丫头留在这里,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女子摆弄衣带的手缓缓停住,半晌才低低地苦笑道:“不是丫头不善,是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吧?她是你的侧妃,又是王府的当家人,你从前必定是宠她的……”   “素儿。你不要多心。我说过,王府里的那些女人,都不过是摆设而已,这一个自然也不例外。何况她还是我皇兄派过来的眼线,我更不会对她动半点心思……但她毕竟没有重大过错,我不能为了一个奴才惹她生气。”君御涵缓缓放下谢青瑶的身子。站起身走到了女子的面前。   “是么?”那女子幽幽一笑,显然是一句也不相信。   君御涵伸出手想拥住她,却揽了个空。那女子后退了两步,目光越过他的肩头,似想看清谢青瑶的样子,却只看到一头青丝散乱地铺在地上。   “素儿,你不信我么?”君御涵面露惶急之色,不顾女子的挣扎,疾走两步将她强行揽进怀中拥着,好像生怕她会忽然消失了一样。   “王爷,大夫来了。”阿木闯进来时,看到眼前的场景,先是一愣,随后才低下头,硬邦邦地禀道。   君御涵揽着女子坐下,淡淡地道:“她还没醒,看看是怎么回事。”   阿木垂首应下,一时却又犯了难。   铃儿已经被他刚刚一脚踹了出去,这屋里再没有别的丫鬟,谢青瑶躺在湿冷的地上,竟是无人照管。   那大夫早已经蹲下身去,不客气地搭上了谢青瑶的手腕,诊了半日才慢吞吞地道:“这丫头没什么大病,就是这一阵子奔波得太厉害。体力透支、水土不服加上饮食不周,还有忧思过重……几样加到一起,凑成了这么个症候。要治好也不难,只是费些工夫罢了……”   阿木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怒声道:“这么多症候加到一起,还叫‘没什么大病’?我跟你说,你若是存心怠慢,耽误了侧妃的病情,你全家人的脑袋都不够赔的!”   “这人是侧妃?”那大夫大吃一惊,搭在谢青瑶腕上的手指像碰到火炭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阿木转脸看向君御涵,后者有些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却听那大夫叹道:“若是侧妃,这病情只怕……”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4.人去山空   谢青瑶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清晨了。   身上照例酸痛,头也有些昏昏沉沉的,想来是前些日子在马车上颠簸的缘故。   但她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   巴中的气候有些奇怪,虽不寒冷,却总是潮乎乎的。在这里呆久了。仿佛连骨头都比平时重了几分。   若是真的要在这里住一阵,总该想个法子才成,不知道点个火盆有没有用?   这主意只是一闪而过,谢青瑶立刻摇头否决掉了。   山上的夜里虽还有几分凉意,但时间已是春末。她若要闹着点火盆,君御涵非说她是疯子不可。   想到君御涵,谢青瑶的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分别数月,她设想过无数种再见他的场景,却没有一种猜中结局。   原来,他那日不惜让太妃伤心,冒险冲进人群,不是为了天下大事。不是为了王府的兴衰,更不是为了他自己的安危。   他只是为了一个一旦错过,就会“痛悔终生”的人,一个女子。   原来,世上果然没有任何人是真正无情的。若定要说无情,只不过是那个让他动情的人还没有出现而已。   不知道那女子是什么样的人……   谢青瑶有些懊恼,恨自己昨晚太沉不住气,也恨自己的身子撑不住,竟没等看到那女人的庐山真面目,便在他们的面前昏睡过去。   她真是输得太彻底了。人都说输人不能输阵,她倒好,根本连“阵”都没有,完全是溃不成军。   伤心生气自然是真的,万幸的是她从未把君御涵当成是她自己的,所以伤心倒也有限,不足以把她打倒。   最大的遗憾,大概是对青媚的歉意吧?   她终究还是没能替青媚守住他。   这也是各人的造化,她不敢强求。   谢青瑶苦笑一声。假装相信自己已经说服了自己,随后整了整皱成一团的衣衫,随手拢起发髻便走出门去。   “侧妃。您醒了?”刚走出几步,耳边便响起了阿木的呼声。   谢青瑶慢慢地转过身来,等着他过来回话。   阿木果然笑嘻嘻地跑了过来。絮絮叨叨地说道:“王爷带了十来个侍卫,天色不亮就启程回京了。奴才本来想劝王爷等您醒了再走的,可于侍卫说,您已经把京城里的事情告诉他了,王爷就没有等……”   “我知道了,救太妃要紧。我又没什么大病,总不至于就死了。”谢青瑶兴趣缺缺,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   阿木连连点头,接着又道:“王爷也是这么说,可是很奇怪,关于侧妃昨日险些被刺杀的事,于侍卫没有提,王爷竟然也一句都没有问!照理说,于侍卫既然承认见过侧妃。就该算是承认了罪行,可是王爷一点深究的意思都没有……侧妃您别生气,王爷或许有别的深意呢!”   谢青瑶看见这小厮急得一脸汗,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做奴才的,倒比做主子的可爱多了,只是这奴才的脑子不太灵光而已。   君御涵没有深究刺杀之事。自然是因为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能吩咐得动侍卫拔刀杀人的,自然是他们的主子。除了君御涵自己,还有谁能让侍卫听命?   他既然有心包庇凶手。她也只好装着这事没发生过罢了。可惜了那车夫一条性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   沉默半晌,见阿木没有要走的意思,谢青瑶便随手折下一枝杏花,将花瓣一瓣一瓣扯落了丢在地上,口中漫不经心地问:“昨儿的那位贵人呢?”   阿木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尴尬:“您说的是孙姑娘?今儿一早,王爷便叫人护送她往别处去了,至于去了什么地方,奴才不是不说,是真不知道……”   “我明白,”谢青瑶冷笑道。“他怕你告诉我,自然不会叫你知道。你们王爷一向心细得很,派了侍卫护送还不放心,还怕我学那江湖豪客,扛着大刀追上去结果了他的心上人呢!”   阿木的神情有些恼:“那孙姑娘为人,哪里及得上侧妃半分?她不过是仗着会哭会闹……王爷偏偏就吃她那一套!”   谢青瑶看着这孩子脸上毫不掩饰的怒意,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那位孙姑娘,以后多半是要做王妃的,你这样轻慢她,就不怕她将来衔恨报复吗?”   阿木微微愣了一下,随后才跺脚道:“不管怎么说,奴才就瞧不起她那副轻狂样儿!”   谢青瑶对这个心直口快的小厮颇有好感,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做人耿直,自然是好事。但在王爷手底下做事,今后麻烦的时候必多,接触到的人也未必全是善类……你还是多学着留几分话在肚子里的好,免得今后无端遭了小人的暗算。”   “奴才明白了。”阿木沉思半晌,忽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谢青瑶忍不住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她忽然有些明白莫浅哥为什么喜欢揉她的脑袋了:手感真不错,而且这样欺负别人的时候,很有种骄傲的感觉呐!   阿木的反应,也和她被莫浅揉脑袋的时候反应一样,嘟着嘴瞪她一眼,抱着脑袋连着后退了好几步。   谢青瑶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   阿木站在树下迟疑了一下才道:“王爷吩咐奴才护送侧妃到滴翠谷去。咱们是现在就启程,还是再耽搁一两天。等杏花谢了再走?”   谢青瑶将手中的花枝丢在地上,笑道:“自然是现在就走。杏花白不白红不红的,有什么好看?何况结的果子还是酸的……你家孙姑娘喜欢杏花?”   阿木撇了撇嘴,不屑道:“只要是花,孙姑娘都是喜欢的。这几个月旁的事情没干,净陪着她四处去看花了!奴才倒听说,孙姑娘最喜欢的不是杏花,而是绿梅来着……”   绿梅?君御涵口中的“瑶池仙品”?   谢青瑶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天底下第一个以花喻美人的是谁,闹得每个自以为美貌的女人都喜欢以花自比,这些花儿草儿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某人的心里,究竟是因为花而喜欢上了爱花的人,还是因为人而迷恋上了一种花,谢青瑶无从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是永远不会对着这种半白半红或者半白半绿的花儿朵儿,生出些伤春悲秋的情绪来的。   往滴翠谷的路上,只有阿木和先前那大夫两人相陪,倒是让谢青瑶颇为满意。一路寂寞无聊,她忍不住又向阿木打听:“那位孙姑娘,究竟是何许人也?我猜,镇国寺那一次,应该不是王爷与她第一次相见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5.一段风花雪月的旧事   在谢青瑶的面前,阿木一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所以,他说不甚清楚的时候,那便是真的不甚清楚了。   为了满足谢青瑶的好奇心,这小厮硬是挠着头皮想了半天。连猜带琢磨地凑起了个不知道有几分可信的故事来。   故事其实并不出奇。   那时君御淇还不是皇帝,君御涵自然也只是一个寻常的皇子。一个自幼体弱多病注定活不长的皇子,不管有多少才华,都难免带着几分凄凉的意味。   本来嘛,皇家的男儿,生下来就是注定了要为着一把椅子拼个头破血流的。从古至今,老皇帝选择小皇帝的根据不外乎有三个:立嫡、立长、立贤。   前两个先天性的优势都让君御淇一个人占了去,君御清和君御涵二人能争的,只有一个“贤”字。   君御清不用说了,自幼斗鸡走马无所不为,画画堪比国手,写字倒比六岁学童也不如。一部《三字经》,十个字倒有七个不认识,这个“贤”字,跟他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   君御涵却不同,他无疑是称得上这个“贤”字的。   诗书文章都是末节,天下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十二岁的那一次,老皇帝考察诸子学业,他上交的却不是什么诗文八股,而是一篇有关整顿吏治的上疏。当时仁宗皇帝见之大惊,给出了一个“字字珠玑”的评价,试行之后,竟果真朝野为之一清,一时天下皆称其善。   这些陈年旧事,阿木说得眉飞色舞,谢青瑶却听得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的时候,谢青瑶皱眉暗想,她为什么会向这小厮打听君御涵幼时的丰功伟绩呢?   “不对呀!”一阵风来。谢青瑶的头脑清醒了些,忍不住打断了阿木的赞叹。   “什么不对?”阿木说得正高兴,被人从中打断。心情难免郁郁。   谢青瑶忿忿地道:“我问你孙姑娘的事,你说王爷干什么?这话题扯的,还真不是一般的远啊!”   阿木搔了搔头皮。讪讪地道:“奴才这不是交代一下背景么!”   什么交代背景,明明就是借着这个机会在替他主子吹牛嘛!   谢青瑶在心里抱怨了一声,又眯起眼睛继续听阿木吹牛——好吧,是讲述。   因为刚才说的那件事以及与之相类似的无数件事,君御涵的贤名和才名一时四海皆知,但这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处。   天下人都知道。三皇子多才寡寿,注定是个没福气的,所以不管他有多大才,这天下都不会落到他的手中。   君御涵面上恬然自安,但心里却少不得是苦闷的。(这是阿木以小人之心思量之后得出的评价,准确性存疑)   一位皇子的苦闷,旁人是很难理解的。就算是理解了,也一定要假装不理解以免飞来横祸。所以君御涵那些年的日子,可以说是灰暗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善解人意的姑娘,偶然地出现在了君御涵的视野中,就像是上天特地派来拯救他的一样。   那位姑娘并没有倾城之色,却也算得上清丽可人,最难得的是她善解人意、温柔善良、知书达理、端雅大方等等等等——总之就是拥有这天下女子所有的优点,即是满足了苦闷的皇子关于女人的所有想象。   上面的这一段。纯属阿木的猜测。说罢,他自己还不屑地撇了撇嘴:“所以有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王爷眼里只看到孙姑娘的好。自然是把她看得十全十美,其实孙姑娘唯一的特别之处,也不过是大胆了些,敢于抬头跟王爷说话而已!可是谁叫人家命好,赶在最恰当的时机遇到了王爷呢?”   谢青瑶发现,阿木这小子对孙姑娘的敌意。居然不算浅啊!   “所以,这两人算得上是一见钟情?既然王爷那么喜欢孙姑娘,为什么不带进府里去?”谢青瑶眯着眼睛,装着漫不经心地问。   阿木再次挠了挠头,也不怕把稀疏的几根黄毛挠没了:“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先皇反对。再不然就是太妃反对……听说孙姑娘的出身不太好。”   “就算出身不好,收进府里做个侍妾也就是了,先皇岂有反对之理?”谢青瑶有些不解。   阿木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支吾了半天,只好猜测道:“或许孙姑娘的出身,不是一般的不好?”   谢青瑶对这个答案有些不以为然:不是一般的不好,那是怎样的不好?她自己的出身还是宫中教坊的歌舞伎呢,也没见谁说她出身不好不能给君御涵做妾啊!   除非……   天啊,那个女人该不会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   似乎很有可能,看她那副不吊在男人身上就站不稳的娇怯模样,以及大庭广众之下与男人搂搂抱抱的厚脸皮,八成正是烟花之地出来的极品呐!   谢青瑶“啧啧”叹了两声,忍不住想为君御涵掬一把同情之泪了:原来这个“无情”的王爷,难得动一次真情,对象居然是一个“两只玉腕千人枕,一点朱唇万客尝”的烟花女子……   哎呀呀,人生之悲惨,一至于斯!   阿木歪着脑袋看看他的女主人,有些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在她的脸上看到一种近似于猥琐的表情。   片刻之后,谢青瑶注意到了阿木的目光,忙咳了两声,讪笑着转过话头:“不管怎么说,这次重逢,你们王爷都是不打算再放手的了?”   阿木闷声道:“可不是嘛?侧妃自己也看到了。王爷就像被人下了蛊一样,根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奴才们都快要不认得他了!自从见了孙姑娘,王爷再也不肯听奴才们的劝,就算孙姑娘跟他说火是冷的、冰是烫的,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相信的!”   很难想象,君御涵这样一个永远冷淡而理智的人,居然会为了一个女人转变到连奴才们都不认识他的地步。不知为什么,谢青瑶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这时阿木又继续道:“王爷是打定了主意要娶孙姑娘为正妃的,孙姑娘自己背地里笑得脸都快皱成一团了,当着王爷的面却还是推三阻四,总说自己配不上,一时怕太妃阻拦,一时又怕府里的侧妃和夫人们生气……说来说去,还不是逼着王爷替她铺路!奴才们劝过王爷几次,可王爷根本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我看呐,咱们王府以后怕是要毁在那女人手上了!”   “是吗?我看那也未必吧?”谢青瑶挑起眉梢,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6.除旧立新是女主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滴翠谷,倒真不愧“滴翠”二字。四面群山环绕,谷中古木参天,野草藤蔓俱是清秀可人的模样,果然是人间仙境。   让谢青瑶惊奇的,自然不只是滴翠谷有多好看。事实上。对谢青瑶而言,自家地里种的稻麦,比天下所有的风景都美好。   她惊讶的是,这座山谷究竟有多大?她已经在这里连续转了很多天,除了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迷路之外,真的没有任何进展。   山谷很大,应该可以藏很多人。   谢青瑶的心里有个奇怪的想法,好像君御涵如果不在这山谷里藏个十万八万的军队,就对不起他前面二十多年的才名一样。   她不信君御涵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躲了几个月,真的只是为了跟一个女人朝夕相处。   这种想法,是进谷之后才产生的。谢青瑶也并没有刻意去想,自然而然地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原因。大概跟谷口那些凶神恶煞的侍卫有关系吧!   君御涵出京的时候,应该只带了阿木和十几个侍卫的,至于银钱,仓促之间带在身上的可能性几乎没有。谢青瑶本以为他在这种野地方会过得很凄楚,但事实如何,她已经看到了。   一大堆侍卫守着,柔情似水的佳人伴着,每天喝酒赏花不问世事,世上还有比这更逍遥的差事么?   眼前的情形既然与想象的不一样,那么必然有一些事是她所不知道的。   遗憾的是,在山谷里疯疯癫癫地瞎跑了几天之后,谢青瑶居然一无所获。   不过,“一无所获”这件事,本身就算得上是一种收获了。   这么大的山谷,如果真的只住了几十名侍卫和一对“神仙眷侣”,恐怕不出两晚上,就被狼虫虎豹们给吃得骨头都剩不下几根了。   可事实是,谢青瑶在这儿住了几天。连狼叫都没有听到过一声。   只有在人多的地方,才会有这样的安全。   四处疯跑了十余天之后,谢青瑶也便安静了下来。   实在是累了。   君御涵既然不打算叫她发现。她便是再跑上两年,恐怕也还是一无所获。现在,她只需要知道王府一时半会儿垮不了台。也就是了。   这些日子,身边只有阿木可以斗嘴说话,屋里只有一个耳背的婆子伺候,实在是要多寂寞有多寂寞。   谢青瑶试着向谷中的侍卫打听莫浅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却是,莫先生回谷之后。交代了一些事情,第二天便走了,并没有说去了哪里。   谢青瑶不由得大为纳闷。   她实在想不通,莫浅是替君御涵办事的,为什么却可以来去自由,甚至连去向都不需要交代?他进府里只有短短数月,君御涵对他的信任,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更过分的是,他明明是护送她而来的。却既没有将她平安送到地方,更没有向她辞行。   先前谢青瑶没有多想,只觉得莫浅哥或许是事情太多。可是百无聊赖了十余天之后,她终于开始怀疑,护送她到这边来,或许只是一个借口而已。莫浅哥到巴中,一定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深感挫败。   当然这不能怪她小心眼。任何人发现自己没有原本以为的那样重要的时候,难免都是要有一些不服气的。   余下的日子,在谢青瑶日复一日的无聊之中度过。   当然,她无聊的时候,有些人或者有些东西难免要跟着倒霉的。   比如,附近的几片树林里。凡是跟藤蔓沾边的东西,都被谢青瑶以美化环境为由,吩咐侍卫们砍了个干干净净。   其实没别的原因,她就是看着藤蔓不爽,怎么地吧!   除了藤蔓之外,最先倒霉的是谷中唯一的小河里面的那群每天傻呵呵地游来游去的鱼。   呃。没错,烤鱼很好吃,煎、炒、烹、炸也各有风味,唯一遗憾的是,谷中的佐料还是并不十分齐全。   林子里的山鸡和野兔得以暂时逃脱大劫的原因是谢青瑶还没想好该怎么吃才算不暴殄天物,但大劫可免,小劫难逃,谢青瑶一时兴起想捉两只来玩玩那是日常消遣,所以整座山谷里,时常会听到鸡飞狗跳的声音。   山谷里的空房子不少,谢青瑶给自己选择的住处,是最东北角上的一座独立的小屋。   住进去之后的第二天,她便毫不客气地吩咐人把屋后那片看上去有一亩多大小的花园子给铲得光溜溜平展展,丝毫不在意侍卫们肉疼的目光。   一株牡丹价值数千金?一株最不起眼的兰花可以换两座三进的大宅子?那一丛长得怪模怪样的小灌木,居然是什么西域名品?   那又怎样?   这么多花花草草在这儿种着,能吃还是能穿?   寻常百姓为了一文钱起早贪黑,君御涵居然在这儿种什么价值千金的花花草草,真真是辜负了他“贤王”的美誉!   他今天可以摆弄些贵得吓人的花花草草,明天说不准就会琢磨着从老百姓的手里弄点钱出来修建更大的园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她这是在帮着君御涵防微杜渐呐!   谢青瑶丝毫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几日之后,看着原先种花的地方长出了嫩嫩的小菜苗,她这心里啊,就跟看着自家孩子一样。甜滋滋的。   小白菜、油菜、豌豆、小葱、茼蒿……绿汪汪的一簇簇一畦畦,真是要多好看有多好看!想想过个十天半个月的,这些小苗儿就可以噌噌噌长成新鲜美味的蔬菜,谢青瑶就觉得这一阵子的忙碌都是值得的。   只有阿木在一边把脸皱得跟苦瓜似的。   王爷临行前,千叮万嘱叫他“照看”好侧妃的,可是他看不住哇!在府里的时候,他实在不知道这位侧妃发起疯来,居然这样特别……等王爷回来看到谷里变成这个样子,他的脑袋是甭想要了!   阿木已经作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等着君御涵回来的时候乖乖把脖子洗干净凑上去。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没等君御涵回来,他的这颗脑袋,就已经在脖子上搁得不太稳当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7.有喜了?!谁干的?   因为连日的阴雨,谢青瑶没有地方疯闹,终于安分了几日。   这一安分下来,可就要出大事了。   其实一开始觉得有些头晕的时候,谢青瑶并未在意。庄稼地里长大的姑娘,从来都没有娇生惯养过。头疼脑热根本就算不上病。上次晕倒了一回,不也是睡一觉起来啥事都没有了?   直到小病拖成了大病,谢青瑶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一天在檐下看雨,谢青瑶忽然想起前日捉来的那只兔子还没有喂,立刻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三步两步冲进屋去。   没等进门口,她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晕了。   耳边只听到洒扫婆子张妈的一声尖叫。   醒来的时候,谢青瑶险些再次吓晕过去。   别误会,眼前既没有黑白无常,也没有牛头马面,更没有君御涵。   只有大夫和阿木两个人。但是两个人的脸色都黑得跟锅底似的,齐刷刷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   “怎么了?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快要死了?”谢青瑶揉揉脑袋,发现晕倒的时候后脑勺那里磕了一个包,这难免让她感到有几分郁闷。   阿木苦着脸道:“没错,您快要死了。”   谢青瑶闻言立刻跳了起来:“喂,不带这么跟病人说话的吧?就算我得了绝症,你也该安慰我两句才是啊!好端端的,我怎么就快要死了?”   这小子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她能跑能跳能吃能睡,哪一点像是快要死了的样子?   阿木咬着嘴唇瞪了她半天,忽然凶巴巴地抱怨道:“如果你得了绝症,那倒还不算麻烦,偏偏又不是绝症!”   谢青瑶更加糊涂了。   这小子今儿吃错药了不成?怎么口口声声咒她死,还盼她得绝症?就算她前两日在谷里胡闹得有些厉害,这小子也不至于有这么深的怨念吧?   谢青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试试阿木是不是发烧烧坏了脑子,那小子却像是看见了猛兽一样,露出惊恐而厌恶的神情。蹬蹬蹬地退到了门边,摆出一个随时准备落荒而逃的姿势。   “这是怎么了?”谢青瑶表示很受伤。   此时阿木的脸色,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怎么了?奴才也想替王爷问问您是怎么了!王爷离开京城已经好几个月了。上次跟您见面也只说了几句话,当晚根本没跟您一起过夜,您……您这孩子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我这孩子……等等。什么孩子?”谢青瑶愣了一下才勉强听懂那句话的意思,一时不由得愣住了。   大夫揪着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根花白胡子,脸上阴得好像随时会下雨:“侧妃您……有喜了。”   “开什么玩笑!”谢青瑶没等他话音落下,已冲过去揪住了他的胡子。   阿木见状在一旁直跺脚,简直快要哭出来了:“谁敢跟您开这样的玩笑?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您……您简直太不像话了!就算是王爷有对不住您的地方,可是……可是您心里再怎么委屈。也不能在这种事上犯糊涂啊!等王爷回来,这件事您怎么交代?”   谢青瑶见两人的样子实在不像说谎,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愣了半天,她才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右手搭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这一搭,她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大白天活见鬼,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已到嘴边的“庸医”二字,被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这么明显的脉象,就算是再业余的大夫也能诊得出来。   有喜了。   可是。可是!可是!!   有个大头鬼的喜啊!她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呐!   有喜是绝对不可能的,可这脉象又是千真万确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青瑶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玄幻。   这么荒唐的事,一般是只有做梦的时候才会出现的。谢青瑶下意识地拿起案头的一把小银剪,盘算着要不要狠心在自己腿上扎一下试试。   “等一下!”阿木尖着嗓子喊了一声,眨眼功夫人已经从门边冲了过来,死命地夺下了谢青瑶手中的剪子。   在争夺的过程中。谢青瑶的手不可避免地遭了秧,一道血痕突兀地出现在了手背上。   惊魂未定的阿木将剪刀藏到身后,喘着粗气哭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您急着寻短见只会让事情越来越糟!到时候王爷追查起来,还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呢!早知今日,当初何必……刚才奴才已经跟大夫商议过,这事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您舍得下这个孩子,王爷就永远不会知道!”   “寻短见?谁说我要寻短见了?”谢青瑶用帕子按着手上的伤口。悲哀地发现事情似乎越来越说不清楚了。   阿木愤怒地瞪着她,没好气地道:“不是寻短见,您拿剪刀干什么?裁衣裳吗?现在您听我说!大夫诊出脉来以后就把张妈支了出去,所以这事只有咱们三个人知道,趁着王爷没回来,大夫会给您开一剂药。喝下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您只要记着以后安分些……”   这时候,阿木忽然注意到,谢青瑶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只盯着手中那块沾了血的帕子,翻来覆去看个不休。   “您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阿木一个忍不住,终于哭了出来。   “呃?你不至于吧?”谢青瑶头一次见一个大小伙子哭出声来,一时不禁愣住了。   大夫扯了扯胡子,慢吞吞地道:“哭一哭也好,他吓坏了。侧妃这段时日毕竟是在谷中,王爷若要追查,这谷里的每一个男人都摆脱不了嫌疑,一个说不清楚,掉脑袋怕还是轻的,换了谁能不害怕?”   “不是吧?”谢青瑶扯了扯手中的帕子,苦笑起来。   大夫叹了口气,无力地坐倒在椅子上:“在杏花岭的那天,老朽便察觉到侧妃的脉象有些不对,只是当时并不明显,所以不敢多说,如今看来,竟是……这样算起来,这胎少说也有一个多月了,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的。老朽已经把方子开好了。侧妃早做决断吧。”   谢青瑶下意识地接过方子来看了一眼,忍不住点了点头。   从这方子来看,大夫的医术是不错的,心地也还行,开的虽说是极猛烈的落胎药,倒没忘了给她温补调养,一看就知道是只打算要她一条命的。   可问题是,她真的只有一条命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8. 这可不是落胎的方子啊!   “您居然还笑得出来!您自己嫌命长,可没人愿意给您陪葬!”阿木捶胸顿足,哭一会骂一会,果然是吓坏了。   谢青瑶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拿起那块帕子对着光看了一阵,又在手背那道不深的伤痕上面捏了一把。看着细细的血珠渗出来,她的心里已经有底了。   大夫到底是有些经验的,看到谢青瑶的举动,他皱眉想了一阵,忽然问道:“侧妃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当然不妥,十分不妥。   但谢青瑶毕竟不好把自己还是黄花闺女的事到处吆喝,否则只怕会生出一些让君御涵觉得很丢脸的传言来。   所以谢青瑶沉吟半晌,只得叹道:“脉象如此,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既然如此,老朽回去便悄悄把药煎了,午后给您送过来?”大夫试探着问。   谢青瑶早把那张药方子撕得粉碎,听见大夫这样问。便从桌上抓过笔,“唰唰唰”几下,用自己那笔抽象主义的烂字另写了一张方子递给他:“照着这个方子煎药吧。”   大夫本以为谢青瑶是看不起他的医术,正要发怒,待看清药方上列出的药材时,却又不由得愣住了:“这里面的药材,老朽倒是都认识,只是这方子……这可不是落胎的方子啊!”   谢青瑶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一个当大夫的,口口声声劝我喝什么落胎药,就不怕药王祖师惩罚你么?行医者只管治病救人,你倒好,满脑子里只想着杀人!”   大夫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老朽……老朽不是这个意思,侧妃若是心里有底,老朽听侧妃吩咐就是。”   谢青瑶把方子塞到他手里,叹道:“你放心,我必定不会连累你们就是。”   大夫仿佛猜到了一些端倪,应了声诺便退出门去。   阿木愣了一下。也要跟着退出去,谢青瑶却叫住了他:“我有话问你。”   阿木苦着脸道:“您就饶了奴才吧!奴才只有一颗脑袋,实在不敢拿来给侧妃您当球玩啊!”   谢青瑶闻言既好气又好笑:“老老实实给我站着!就你那颗丑不拉几的脑袋。你舍得拿给我玩,我还不稀罕呢!你放心,我的眼光没那么差。不会打你主意的!”   阿木红着脸啐了一口,活像个被恶少调戏的小媳妇。   谢青瑶忽然发现自己挺有做恶霸的潜质,但为了防止这小子被吓跑,她只好打住继续玩笑的念头,正色问道:“我这屋子里的茶叶,是从何处来的?”   阿木听见换了话题。立时松了一口气,忙道:“那是冻顶乌龙,王爷知道孙姑娘喜欢,特地托人重金买来的。奴才想着孙姑娘也喝不完,就拿了点来给您喝……”   “在杏花岭那天,你给我倒的茶也是这个吧?”谢青瑶把茶罐拿起来放在鼻尖嗅了嗅,漫不经心地问。   阿木连连点头:“那是孙姑娘煮的茶,奴才没有多想……”   “这就对上了。”谢青瑶轻松地笑了起来。   “奴才被您搞糊涂了!”阿木被她笑得一头雾水。   谢青瑶习惯性地想揉他的脑袋,被那小子敏捷地躲闪过去。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谢青瑶愣了一下才笑道:“你不必怕,没事了。”   “奴才不明白。”阿木硬邦邦地道。   谢青瑶抱着茶罐走到屋檐下,把大半罐茶叶都倒了出去,看着它们顺着雨水流得到处都是。   回头看到小厮受伤的神情,谢青瑶歉意地笑了一下:“你没有做错事,只是事有凑巧而已。这次真的只是个意外。没有人害我,我也没打算害别人。只是以后……孙姑娘的东西,你不要随便乱动。免得惹祸上身。”   “这茶叶有毒吗?”阿木皱着眉头,原本并不十分大的脑袋,被一大堆的疑问撑得硬生生大了几圈。   谢青瑶苦笑道:“没有毒,只是被人添了些别的东西而已。你还是不要问了,知道太多反而对你不好。”   阿木对这个敷衍的答案很不满,但是他今日惊魂未定。实在没有精力去追问太多,愣了一阵子之后,也便闷闷地告辞走了出去。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谢青瑶一时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手中的空茶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雨水溅湿了,茶末和雨水混在一起,显得脏乎乎的。怎么看怎么觉得恶心。   谢青瑶相信,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不会再喜欢喝茶了。   胸口还是有些烦恶,谢青瑶简直哭笑不得。   这都是闹的哪一出啊!居然连症状都这么逼真,害得她一个大姑娘提前体验了一把当妈的滋味……她好端端招谁惹谁了这是?   “慈母草”这种东西,她只在莫浅帮她淘弄来的古书上见过描述,实物是什么样子的还真是没见过呢!可惜这次“意外”得来的那些,都跟茶叶混在一起,分辨不出来了,否则她也算长了一回见识不是?   话说,若非怕把事情闹大,她真想熬到九个月,看看这肚子里到底能生出个啥来!   胡思乱想了一阵,谢青瑶拍拍脑壳,回屋把那些碎纸片扫了,一起丢进雨里,最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说真的,一开始大夫说是喜脉的时候,她是真的被吓了一大跳!   岂止是不明真相的大夫和胆小如鼠的阿木想多了,她自己其实也没少胡思乱想。   若非手上意外划出了一道口子,若非恰好对着光看到了血痕当中若有若无的莹绿色,她险些要怀疑某人趁着她熟睡的时候,对她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虽然凭着这些年的情分不该胡思乱想,可这一路同行……那人毕竟也是个男人不是?   猜到真相的那一刻。谢青瑶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轻松还是……遗憾。   “呸呸呸,想到哪儿去了!大姑娘家家的,羞死人了!”谢青瑶重重地在自己脑壳上敲了一记,强行收回那些胡思乱想。   今天的事,也算是给她敲了一下警钟。   从这件事请来看,那个孙姑娘显然不是一个善茬。她大概是太急了吧?连用孩子来给自己铺路这种手段都用出来了,若说她没有什么目的,那是谁都不会相信的。   因此,要对付那个孙姑娘,只靠明面上的手段显然是不成的。那个女人,喜欢玩阴的。   等那个女人有了孩子,事情可就更麻烦了。   当然,凡事有利必有弊。孩子是孙姑娘手中的一把利剑倒是不假,只是剑柄在谁的手里还说不定呢!   希望那个孙姑娘能够尽量识趣一点,否则,被自己亲手锻造的利剑插进胸膛的滋味,怕是不会十分好受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29.你有没有考虑过答应我?   午饭后,谢青瑶搬了张椅子坐到檐下,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雨,又开始犯起了困。   若是平时,犯困就犯困了,这种天气卧床高眠。正是难得的好福气。   可是今日显然不行。想到犯困的原因,她便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怎么说呢?就好像一只母鸡明知自己不会生蛋,却偏要占着鸡窝不出来一样,透着一种微妙的心虚。   踌躇了一阵子,她决定到外面去走走。   趁着雨小一些的时候,谢青瑶撑了把伞,连木屐也不穿,随意趿了双旧鞋子便走了出去。   走出檐下的那一瞬间,谢青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雨气居然是冷的。   因为下雨,谷中比平时越发清幽了几分,所有的房屋都朦朦胧胧的。雨幕中一个人也看不见,那些侍卫和家奴想必也都借着这个机会躲懒去了吧?   谢青瑶百无聊赖地乱转了一阵子。往从前的花园现在的菜园那里转了一圈,还是不想回屋,便决定到林子里去走走。   谁知刚走出没多远,便看见几匹马风风火火地闯进谷里来,带起一阵雾气。   当先一人,正是最近喜欢不辞而别的莫浅。   谢青瑶看见他,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舒服。   没了闲逛的心情,她只好怅怅地叹了一声,转身往回走。   这时莫浅却已经看见了她。   谢青瑶知道莫浅怕招嫌疑,在人前一向是避免跟她多说话的,所以她并没有打算自讨没趣地留下来跟他打招呼。   谁知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莫浅看见她之后,竟迅速拨转了马头,向着她这边冲了过来。   谢青瑶忙挤出一个笑容:“莫先生……”   哪知莫浅却忽然跳下马来,三步两步冲到近前,一把攥住了她的手:“你怎么又出来淋雨?告诉你多少遍了,这边的湿气大,阴雨天气最是伤身。你只当耳旁风是不是!”   谢青瑶顾不得感动,早急得险些冒汗:“我只是随便走走,莫浅哥。你放手……被人看见了!”   挣扎了几次,莫浅缓缓放开她的手,脸色已变得疏冷许多:“也是。你现在不用我关心了,是我多管闲事。”   “不是……”谢青瑶又急又气,一时又十分无措,忍不住转头去看跟莫浅同来的那几个人。   却见他们不知何时早已齐齐拨马背转身去,迎着风雨站着,若非马尾巴偶尔晃动几下。简直跟雕塑没什么两样。   看了这样的场景,谢青瑶有些发傻。   莫浅淡淡地道:“这几日无事,都先回去歇下吧。”   几人齐齐应声,莫浅在马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他的那匹马便跟着那几人一起,不慌不忙地往后面一处林子里走了。   谢青瑶还在傻站着。   莫浅再次抓住她的手,微笑道:“现在不怕了吧?”   谢青瑶仰起头来看着他,神色有些慌乱:“他们都是你的人,不听王爷的?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   莫浅将她的手连同伞柄一起握在手里。暖暖地笑了起来:“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不过是见面时间有限,不愿意浪费在无关紧要的小事上罢了。我身边带的都是王府的人没错,对君御涵也都是忠诚的,只是他们总该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谢青瑶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莫浅接过伞撑在她的头顶上,挽着她笑问:“你住哪儿?我送你回去。”   谢青瑶顺口说了,莫浅便笑吟吟地拥着她往回走。好像丝毫不怕被人撞见似的。   谢青瑶越发觉得不对劲,迟疑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会骗我的,对吧?”   “当然不会。”莫浅半点也没有迟疑。   再问下去。似乎有种无理取闹的味道了。但谢青瑶心里的疑惑一点都没有减少。   其实她很早就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只是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问。   在背人处,莫浅从来不提“王爷”二字,一直都是直呼“君御涵”。   她自己偶尔这么称呼并不奇怪,可是莫浅哥是个从小迂腐到大的书呆子,最在意的就是一个“礼”字。这事发生在他身上,总觉得有些不协调。   莫浅并未留意到谢青瑶的心不在焉。   看得出他很高兴,拥着谢青瑶走得飞快,边走边笑问:“在这边过得可还习惯?没有人为难你吧?”   “我自然没什么不习惯的。”谢青瑶随口应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回到住处之后,她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孙姑娘的事。你是知道的吧?来的时候你执意先回谷,不是为了替我报信,而是要让我亲眼见到王爷和孙姑娘在一起?”   “确实是这样。”莫浅毫不掩饰地承认了。   他倒是坦诚,谢青瑶却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了。   莫浅见谢青瑶只管傻站着,忍不住动手替她把沾了湿气的外衫脱了,又从炉子上提了锡壶过来给她:“你先把脚烫一下,不然要生病的。”   谢青瑶并不认为不烫脚就会生病。她只觉得自己有很多话要质问他,却又好像每一句都不重要。   莫浅见状只好把她按在椅子上,伸手去扯她的鞋袜,同时还忍不住絮絮地抱怨:“知道我最不喜欢你什么吗?优柔寡断,烂好人,受气包……君御涵的心里分明没有你,你却总不肯死心,现在怎么样?见了那个孙姑娘,死心了没有?”   双脚放到水盆里之后,浑身都变得暖洋洋的,谢青瑶的心里却莫名地生出了几分冷意,说不出是为了什么。   莫浅没有站起身来,蹲在她脚边闷声问道:“以后怎么办,你可想好了?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你还要在这里跟君御涵的那些女人斗来斗去吗?瑶儿,你实话告诉我,你的心里,究竟有没有考虑过答应我?”   谢青瑶被他问得有些狼狈。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即使知道了孙姑娘的事之后,她还是没有产生过“立刻跟莫浅哥走”的念头。   她心里想着的,一直都只有“随遇而安”四个字。   这段时日,她虽然一直逃避,心里却还是隐隐有了答案。   莫浅哥待她,自然是好的。可那样的好,始终不是她想要的。   也许事实最终会证明她是错的,但至少现在,她还是宁愿错下去。   谢青瑶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下定决心把这种感觉说出来:“莫浅哥,我——”   话刚开了个头,门口忽然传来一声巨响,谢青瑶下意识地抬起头,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嗓子眼里。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0.我可以接受这个孩子   门口站着呆若木鸡的阿木,地上摔碎了一只黑乎乎的药碗。   谢青瑶立刻便有了世界末日的觉悟。   莫浅似乎完全没感觉到气氛不对。他缓缓站起身来,含笑走向门口:“阿木过来了?药碗是怎么回事?瑶儿病了?”   “瑶……我……奴才什么都没看到!”阿木磕巴了半天才找对频道,猛地跳了起来,拔腿便往外跑。   莫浅紧走几步,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拎了回来。依旧笑得和煦如春风:“我问你话呢,你跑什么?”   阿木哭得眼泪齐涕流了满脸:“奴才真的什么都没看到,莫先生,阿木没得罪过您,您就饶了小的吧,小的上有老母,再上还有年迈的奶奶……”   莫浅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把这小厮丢在地上,无奈地问谢青瑶:“他这是怎么了?”   谢青瑶能做的好像只剩苦笑了。   她知道这小子误会了,可是,解释得清楚吗?   莫浅逼问了半天,谢青瑶只得苦着脸指了指自己的洗脚盆。   莫浅愣了半天。终于若有所悟:“水冷了?我再给你添点热的。”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决定放弃与他沟通。她总不能直接跟莫浅说“这小子以为咱俩搞上了”吧?   阿木只管捂着脸呜呜地哭。   莫浅被吵得有些心烦,忍不住再次提起了他的后领:“你要是再哭,我就把你丢到后山的断崖下面去,那下面有狼,你知道的。”   阿木的哭声立刻停了下来,隔好半天才敢抽噎一声。   莫浅松了一口气,在他面前蹲下,正色问道:“你刚才跑什么?”   阿木抽噎了半天,磕磕巴巴地道:“奴才失手打翻了侧妃的落胎药,想起大夫那里还有剩,赶着去替奶奶再要一碗过来……”   “你说什么?”莫浅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   阿木吓得浑身一哆嗦,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了。   谢青瑶知道要坏事,忙厉声呵斥阿木:“既然大夫那里还有剩,还不快去替我取来!”   “是是是,奴才这就去……”阿木知道说错了话,听见叫他走,那是比天上掉下大元宝来更欣喜若狂的了。   莫浅却没打算轻易放人。随手又提着他的衣领转了个圈,照旧扔在原来的地方:“刚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阿木战战兢兢:“奴才失手打翻了侧妃的药碗……”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莫浅的手上加了几分力气。收紧的衣领紧紧地勒进了阿木的脖子里。   谢青瑶忙把水盆踢到一边,趿着鞋子跑过来拉开莫浅的手:“你先放开他,这件事有误会……”   “你先走开!”莫浅随手一推。将谢青瑶隔开在身后,依旧紧盯着阿木不放。   阿木恨不得干脆昏死过去,偏偏不能如愿,只好一个劲地哭。   谢青瑶在旁急得直跺脚:“你们能不能不要闹,静下来听我说!”   莫浅盯着阿木看了很久,见那小子打算没完没了地哭下去。他只好烦闷地放开了手,换了一种问法:“你刚才说,那碗里,是落胎药?”   “不是……”谢青瑶刚要否认,却见阿木已经很没出息地点了头。   谢青瑶顿时感到一阵无力。   看来她是时候考虑杀人灭口了。指望这小子保守秘密,真是一件极其不靠谱的事!   “你去吧,记得管好你的嘴。”莫浅站起身来,冷冷地丢下了一句话。   阿木的腿上就跟装了发条一样,刚才还软得直哆嗦呢。这会儿跑起来比兔子还快。   谢青瑶看得有些发愣。   还没等回过神来,莫浅已经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青瑶想抽回手,却显然已经晚了。   莫浅会号脉,她教的。   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她亲眼看着莫浅的脸色由铁青到煞白,最后变成了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的一片死寂。   谢青瑶吓坏了,忙抓住他的手焦急地解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脉象根本说明不了什么,这是慈母草的药效,《奇毒趣记》上面记载过的……”   “瑶儿。”莫浅平静地开口。打断了谢青瑶气急败坏的解释。   他明明只说了两个字,而且声音极轻,谢青瑶却偏偏觉得一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心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只听莫浅淡淡地道:“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谢青瑶觉得她也要哭了。   莫浅叹了口气,疲态毕露:“瑶儿。从你进了王府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会有今天……只恨我自己无能,没有早些带你走,若非我当日优柔寡断,你也不会受这样的苦。如今……你虽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也该好好爱惜自己。莫要再像刚才那样糟蹋自己身子了……”   他说得并不快,中间也有停顿,谢青瑶几次想插话,却都莫名其妙地梗在了喉咙里。   这真是一个不白之冤。   她本来以为是很容易解释清楚的,可是现在看来,是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莫浅哥显然已经相信了他自己的判断,如果她一定要解释,很难猜测莫浅哥是会选择相信她,还是会生气她的“不诚实”。   思前想后,谢青瑶还是选择了沉默。   只听莫浅语带哽咽,继续说道:“我会尽快想法子带你离开这里,瑶儿,别的事我都不想再管了,看着你在这里受苦,我实在忍受不住……我现在才知道当初我错得有多离谱……瑶儿,我们走吧,现在就走!你若舍不得这孩子,生下来也可以,我可以试着接受他……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过寻常百姓的生活,再不管什么王府什么天下,好不好……”   当然不好。   谢青瑶到现在才算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百口莫辩”。   她是不愿意看着莫浅伤心的,可是“离开王府”这个决定,对她而言竟是割肉剜心一般,实在痛苦至极。   看到莫浅痛不欲生的神色。她原本已经下定决心要告诉他的一件事,又不得不咽了回去。   现在,恐怕她不管说什么,莫浅都不会相信她的吧?他只会以为她是为了不让他伤心而找的借口。   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莫浅哥……”谢青瑶觉得,自己总该说点什么。   莫浅却忽然甩开她的手,拔腿跑了出去,连一句话都没有留。谢青瑶不由得傻了眼。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1.奴才什么都没看见   莫浅走后没多久,阿木便端着药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   谢青瑶连着呵斥了好几遍,那小子才战战兢兢地把碗端到了她的面前。像甩掉烫手山芋一样毛毛糙糙地丢在桌子上,随后夹着尾巴连连后退,不知在怕些什么。   谢青瑶看看药煎得没有错,立刻端起来一饮而尽。看着空空的药碗,她的心里终于稍稍松快了一点,连那苦涩的草药味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阿木伸着脖子看谢青瑶把药喝完,忍不住露出了惊诧之色。   谢青瑶无奈地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阿木迟疑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求侧妃救命!”   谢青瑶纳闷了:“救命?你怎么了?中毒了?仇家要杀你?闯祸了?惹王爷生气了?”   “没有。只是……只是莫先生为人精细。断不会肯留下后患的。奴才今日不小心撞见了……莫先生一定不会饶过奴才的!奴才斗胆求侧妃帮奴才求个情,奴才以全家性命起誓,绝不对外人泄露一分一毫,如有违誓,叫奴才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阿木边说边抬手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地立了个誓。   谢青瑶再次感到哭笑不得。   阿木见她没有答应,又俯下身子连连磕头,谢青瑶没法子,只好蹲下身子,伸手托住了他的脑袋。   “侧妃救我……”阿木哭得那叫一个楚楚可怜。   谢青瑶怕他把头磕坏了,只得叹道:“你误会了,我和他真的没什么的。”   “奴才知道。奴才知道!奴才什么都没看到!这是奴才第一次送药过来,送的是寻常治风寒的药。别的什么也不知道!”阿木慌忙举起手来,又要立誓。   谢青瑶见状便明白了:又是一个说不通的。   算了。他相信他的眼睛,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闯进来的是他而不是君御涵,她就该谢天谢地了!   疲惫之下,谢青瑶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心道他们愿意怎么想,就由着他们去好了。   于是她没有再试图解释,只无奈地叹道:“我替你说说就是了。”   阿木欢声道谢,又想磕头,谢青瑶忙拦住他,看着他额前的那个大包。她觉得自己的脑袋都疼了。   今儿这一天,真是折腾得够呛!谢青瑶觉得自己完全被这个荒谬的世界打败了。   莫浅哥有莫浅哥的主意,阿木有阿木的判断。人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真相,却偏偏没有一个人肯相信。事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儿抱着一个真相,百口莫辩。   看到阿木乐呵呵跟捡回了一条小命似的。谢青瑶便觉得心里有几分不爽。而她心里不爽的时候,一向是喜欢拉着别人跟她一起不爽的。   谢青瑶眯起眼睛,认真地问阿木道:“你说不说梦话?”   阿木愣了一下,迟疑半晌才支支吾吾地道:“奴才……奴才应该不说吧?没有人跟奴才说过这件事啊!”   “那可不太妙。”谢青瑶作出一副十分为难的样子来,“我还是怕你说梦话!你清醒的时候不肯说,我是相信的,可是万一你不小心说梦话给说出去了怎么办?我觉得。还是死人最能保守秘密了。”   “奴才不会说的……”阿木扁了扁嘴,又要哭。   谢青瑶顿时被他打败了,连哄带劝说了老半天,才避免了一场“实诚孩子被迫割舌以证清白”的惨剧。   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桩惨剧。   等到阿木终于安静下来的时候,谢青瑶已感到身心俱疲。   这时那小厮却又冷不丁地丢出了一句话:“王爷这两日应该就回来了,侧妃若是身子不适,还是早想个办法的好,要不……奴才去问问大夫,能不能开一剂凝神的药,让您睡几天,就说病了?”   谢青瑶闻言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阿木却觉得自己提的是一个很有建设性的建议。   谢青瑶已经放弃与他沟通,只好闷闷地道:“你放心好了,等你们王爷回来,孙姑娘自然也就回来了,就算我生龙活虎活蹦乱跳,你们王爷也不会理我的!”   阿木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那倒也是,其实这事王爷自己也有错,若非王爷偏宠孙姑娘,冷落了侧妃,侧妃又怎么会寂寞难耐……”   谢青瑶仿佛看到自己的头顶上有一群乌鸦飞过。   这小子是不是懂得有点多啊?   寂寞难耐,所以红杏出墙?她实在是冤死了!   谢青瑶忍不住抬起脚,重重地踹在了那小厮的屁股上:“滚你的吧!”   阿木揉了揉屁股跳了起来,忽然又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谢青瑶:“侧妃这会儿还没有觉得腹痛吗?难道是药没有效果?”   谢青瑶愣了一下,看到那小厮好奇地瞅着她的肚子,忍不住气不打一处来:“药是我自己开的,怎么会没有效果?谁说喝了药一定会肚子痛的!”   “是是是,奴才糊涂了,侧妃医术高明,开的药一定是不痛的……”阿木点头哈腰,十足的狗腿子样。   谢青瑶再次被他打败了。   能给她个解释的机会吗?   她不会觉得痛,是因为肚子里没货,不是因为药好啊啊啊啊——   为什么这么难解释?   谢青瑶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悲惨的将来,等事情“瞒不住了”的时候,君御涵带着他的女人一起嘲笑和指责她的场景。   你看,误会就是这么难以解释。   有一个瞬间,谢青瑶甚至怀疑阿木跟孙姑娘是一伙的。   如果不是那小子自作主张拿了孙姑娘的茶来给她喝,哪里会惹出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来!   其实谢青瑶还是应该庆幸的,庆幸她赶在君御涵回来之前发现了,庆幸她自己是懂医术的,庆幸孙姑娘自己还没有想起用这个法子来陷害她……   看看,她是一个多么乐观向上的人!都闹得这么惨了,她居然还有心庆幸呐!   君御涵要回来了,这对现在的谢青瑶而言,并不是一个好消息。   就连阿木这个蠢小子都知道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过去,她怎么会不明白?该倒霉的人,喝凉水都塞牙缝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2.相见怎如不见   两三天之后,谢青瑶的脉象渐渐恢复了正常,慵懒嗜睡的症状也没有了。   除了阿木的态度变得很可恶之外,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谢青瑶暗暗松了一口气,为君御涵在路上多耽搁了这几天而庆幸不已。   只是莫浅那里,却又难免让她有些不放心。   她很担心莫浅会不管不顾地拉着她一起出逃。但出乎意料的是,几天过去了,莫浅竟再也没有露过面。   谢青瑶忍不住向阿木打听,后者只是小心翼翼地告诉她,莫先生并未出谷。   就在这谷中,却躲着不肯见她,是什么道理?就算他后悔了,就算他根本没打算带她走,那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不至于这么心虚吧?   谢青瑶猜测了好多天,直到园子里的小白菜长大到足可以下锅煮汤了,她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莫浅没有来。君御涵却回来了。   张妈把消息告诉她的时候,谢青瑶连一瞬间的迟疑都没有,扔下吃了一半的午饭便冲了出去。   一路跑到谷口,谢青瑶才意识到自己这样跑出来实在太鲁莽了些。   人家根本就不愿意见到她呢,她这么急着跑出来迎接,难道便不是自讨没趣了?   意外地,莫浅和谷中的大部分侍卫仆从也都在。看见谢青瑶急冲冲地奔出来,莫浅的脸上闪过明显很受伤的神色。   身旁一个老仆扯了扯莫浅的衣袖,他才黯然地低下头去,竟从始至终没打算跟谢青瑶打招呼。   谢青瑶的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但听到外面传来的马蹄声,她立刻又雀跃起来。   濛濛的雾霭之中,缓缓出现了马匹的影子。谢青瑶屏住呼吸,努力瞪大眼睛寻找熟悉的身影。   直到十几名侍卫全部进谷下了马,谢青瑶才看见君御涵缓缓乘马走了进来。   一众侍卫和仆从齐齐躬身相迎,君御涵下马招呼了一声,看都没有看谢青瑶一眼。   谢青瑶来不及尴尬,已看到队伍最后面。跟着的是一辆宽敞的马车。   君御涵疾步走到车前,躬身掀开了车帘。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动作,谢青瑶的心里却已经五味杂陈。那一瞬间。她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在孙姑娘面前无地自容的狼狈样了。   因为心理准备做得太充分,所以看到马车里露出一张熟悉面孔的时候,谢青瑶的眼泪几乎是一瞬间便涌了出来。   跟着君御涵来的侍卫只看到眼前一花。谢青瑶已冲到了车前,一头撞进来人怀中大哭出声:“娘……”   君御涵的脸色立刻便黑了下来。   太妃轻拍着谢青瑶的背,热泪盈眶:“傻孩子,哭什么?”   自然是喜极而泣。只不过这“喜”的原因有一点复杂而已。   谢青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又抽噎了一阵子才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替太妃擦了擦狼藉一片的肩头:“我只是太高兴了……娘不要骂我。”   太妃紧攥住谢青瑶的手。拿绢子替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满脸慈爱地笑了起来:“我怎舍得骂你?疼你还来不及呢!这一次若不是你机灵,我这把老骨头只怕早埋在福宁殿的地底下了!”   “太妃吉人天相,哪里会那么容易出事?何况救您出来的人是王爷,又不是我!”谢青瑶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转头看向君御涵。   君御涵却显然十分不待见她,只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谢青瑶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   太妃见状拍拍她的手,劝慰道:“那小子一向阴阳怪气的。等我以后教训他。”   谢青瑶苦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哪里是教训他一顿能解决的问题呢?何况,君御涵的性子,岂是肯听人教训的?   谢青瑶知道太妃不会愿意提起前一段时间的事,所以并没有打算细问脱困的过程。   她甚至并不想知道如今京城里的局面变成了什么样子。对她而言,这天下如何。真的一点都不重要。   倒是太妃感慨地叹了几声:“你被他们带走之后,我便日复一日地睡在那里等死,真没想到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那昏君已经完全没了人性。连太后和皇后,都被他困死在了福宁殿!青丫头,如果不是你良心好,等涵儿那个浑小子想起我的时候,我也早成了一堆枯骨了!”   谢青瑶发觉太妃的身子比从前虚弱了许多,只得放慢脚步搀着她慢慢走着。口中笑道:“王爷自然是一直记挂着您的,知道那边的情势之后,他不是马不停蹄地赶过去了嘛!我只是给王爷报了个信而已,您把功劳一股脑儿推到我的身上,这不是给我招埋怨吗?”   “那个臭小子,他没资格埋怨你!”太妃似乎对自己的儿子十分不满。   谢青瑶不知道这母子二人在路上产生了什么龃龉。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陪着说笑了几句,与家奴一起将太妃送到了临时收拾出来的下处。   车马劳顿之后,太妃定是要休息的,谢青瑶没敢多打扰便走了出来。   谁知一出门,便看到君御涵站在门外,脸色黑得堪比包公。   谢青瑶的心中突地一跳,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半晌才若无其事地道:“娘歇下了。”   “谁许你叫‘娘’的?”君御涵猛地伸手攥住谢青瑶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像是在捉贼。   剧痛钻心,谢青瑶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君御涵的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手上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   谢青瑶咬紧了牙关不肯呼痛,却也因着喉头的酸涩,迟迟未能开口说话。   君御涵审视了她许久,嘲讽地笑了起来:“你的手段,比我原本以为的高明很多。我不在的短短几个月,你居然有本事讨得母妃的欢心,真让我刮目相看!不过,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母妃认可了你,你就可以如愿了吧?”   “如愿?我的‘愿’是什么,王爷知道?”谢青瑶的心里堵得难受,忍不住冷笑出声。   君御涵听了,眼中的厌恶鄙夷之色更甚:“你的野心。我一向知道!你在王府中兴风作浪那么久,拼命排除异己,不就是为了要一个正室的名分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3.素儿不是你能动的人   许是因为他眼中的鄙夷之色太重,谢青瑶一时竟有些喘不过气来。   僵立许久,她才勉强一笑,唇角微弯的弧度。竟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看到她这样倔强的神情,君御涵忽然觉得心底有些烦躁,顿了一下才继续冷笑道:“我原本以为皇兄那里会给你一个结果的,不想你居然放弃了那边,专心来我这里闹腾,我是不是该感激你看得起我?只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这世上有资格站在我身边的人,永远只有素儿一个!你——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这个答案。不用他说,谢青瑶也已经明白了。   她不明白的是,君御涵离京之前,待她分明还是不错的。如今——就算有了那个孙姑娘,他也不必立刻翻脸把她当仇人吧?难道他是因为要一心一意待孙姑娘,所以把从前王府中的女人当了洪水猛兽?   原来,君御涵并不是不会许人一心一意的承诺。他会厌恶女子争宠,不肯向任何人许下承诺,竟是因为他的心里,早把自己的一生许给了旁人!   谢青瑶有些好奇那个孙姑娘的身份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有本事让最是无情的君御涵爱重如此,甚至不惜为了她。将从前王府中的女子弃如敝履?   如果孙姑娘是他唯一的挚爱,那么从前王府中的那些女人算什么?连女人都算不上的她。又算是什么?   君御涵看着谢青瑶唇角的那一抹冷笑,脸色越发阴沉起来:“我知道你的本领不小。但你最好记着,素儿不是你能动的人!她心地纯良,见不得那些肮脏的事情,你若敢把对付梅氏沈氏的手段用在她的身上。我会叫你知道什么叫做悔不当初!”   “是么?”谢青瑶昂头看着他,唇角的笑容越来越大。   那笑容里面藏着的,是丝毫不加掩饰的嘲讽。   心地纯良?谁呀?他的素儿么?   谢青瑶对君御涵看女人的眼光表示十万分的怀疑。   她的笑容,显然被君御涵理解成了挑衅。   心中再次涌起一股烦躁之意,君御涵十分懊恼,忍不住伸手拉住了正打算离开的谢青瑶:“记住我的话!”   谢青瑶缓缓转过身来。语带嘲讽:“王爷,我耳朵不聋,您先前说的话,我都记着呢!您这会儿还没打下天下来呢。该不会要等我跪下领旨谢恩才相信我记住了吧?”   “你知道些什么?”君御涵脸色一变,手上蓦地加了力道。   他气急败坏的反应。让谢青瑶心下一惊,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她刚刚不过是信口胡说而已,难道是恰好说中了什么?   君御涵他,居然真的有夺嫡谋天下的打算?他从前所有的谦恭退让。所有的与世无争,全都是为了掩饰野心所作出来的假象?   这个念头,让谢青瑶霎时吓得白了脸色。   “告诉我,你还知道什么?”君御涵攥紧谢青瑶的手腕。另一只手已经下意识地来到了她的颈下。   谢青瑶知道,只要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他的手指便会收紧,她的这条小命,今日多半便会交代在这里。   可她竟然没有觉得害怕。   除了不断生长的愤怒,她的心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颈下被他的手卡着,谢青瑶只好以一个十分不舒服的姿势昂着头看他,但这并不影响她保持冷笑:“王爷若是怕人知道,最好把屁股擦干净一些,否则只怕大业未成,自己先背上个乱臣贼子的罪名……”   君御涵的手果然慢慢地收紧了。   谢青瑶平静地看着他,静等结局。   这时,君御涵的手却慢慢地放了下来,谢青瑶甚至根本还没有来得及感觉到不适。   他的脸上似乎出现了几分懊恼,谢青瑶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僵持了片刻之后,君御涵的神色恢复了冷漠。谢青瑶的笑意慢慢地加深了。   “如果大事不成,我一定叫人第一个杀了你。”君御涵说得十分认真。   谢青瑶平静地听着,知道他并不是在吓唬她,却也没有觉得过分惊恐。   只是,心里的某一个角落,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本来以为自己一定会很生气、很难过、很伤心,但事实上,她居然觉得十分平静。   或许她自己,也是个冷漠无情的人吧?   想了半天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谢青瑶只得糊里糊涂地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   君御涵厌憎地转身而去,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谢青瑶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一直知道君御涵是无情的,却还是忍不住动心了;从来都知道他的心是捂不热的,却还是愿意尽心尽力替他照应好后院;明明知道他的眼里再不会有她,却还是执意留在谷里等他回来……   难道是为了等着看他鄙夷的目光,等着听他不带一分感情的警告和威胁吗?   孙姑娘是不能碰的,孙姑娘是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孙姑娘是简单纯净的……   谢青瑶记住了。   一路思如潮涌,居然也没有迷路。   看着屋子后面一大群弯着腰辛勤劳作的侍卫和仆人们,谢青瑶幽幽笑了起来。   难怪他忽然跑来找她发了那么大一通火,原来是在替孙姑娘心爱的花花草草们出气呐!   可怜了她那些刚刚长成的新菜,还没来得及见过几次阳光,便被毫不留情地拔了出来,惨兮兮地躺在泥地上。   菜园子重新变成了花园子。   君御涵站在园子旁边看着侍卫们忙碌,眼角瞥见谢青瑶过来,他的脸色顿时更加阴冷了几分。   谢青瑶远远看了一眼,悠悠地道:“除非孙姑娘过个一年半载才能回来,否则她是不可能看不出这园子被人动过的。种过菜就是种过菜,再怎么掩饰,都改变不了的。”   “谢青瑶,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君御涵咬牙切齿。   “王爷的底线因人而异、因时而异,一天变三变,妾身还真不记得王爷的底线在哪儿了。”谢青瑶挑衅地笑了一声,转身进屋,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4.请母妃成全   之后几次在太妃那里遇到,君御涵始终横眉竖目,谢青瑶也便对他不理不睬,连日来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倒是太妃看不下去,这日忍不住把二人叫到跟前,细细审视了一番,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相劝。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结着络子,根本不曾留意是谁坐在她的对面;君御涵只冷着脸泥塑木雕似的坐着,视线虽然落在谢青瑶的身上,可是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太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手中的佛珠在桌上敲得啪啪响:“你们两个,何时才能让我省心!”   “娘,我今儿没闯祸吧?”谢青瑶抬起头来,眨着眼睛无辜地问。   君御涵横了她一眼,也向太妃道:“儿子一向不敢任性胡为,若有不当之处,请母妃明示。”   太妃冷笑道:“你如今翅膀硬了,眼里哪还有我这个母亲在?明示暗示了你多少次,你只当耳旁风!青儿哪里得罪了你?你一天天横眉竖眼跟仇人似的!我跟你说过多少遍,要好好待她!”   “只要她安分守己,少生些事端出来,儿子自会好好待她。”君御涵冷冷地看了谢青瑶一眼,显然是把这笔账记在她的头上了。   可惜的是谢青瑶连头也没有抬,他的这番威慑,自然是丝毫也没有起作用了。   谢青瑶没看见,太妃却看见了,不由气得脸色发青:“青儿在大事上一向有分寸,何曾生过什么事端?倒是你横挑齐子竖挑眼的,一向不肯给她好脸色看!这些年富贵人家的千金你说是庸脂俗粉。小家碧玉你又说是轻薄无行,我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知你越发变本加厉,如今连青儿都不能入眼了!到底你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女子?给你找个天仙,你有福消受吗?”   “儿子已经找到了,请母亲放心。”君御涵忽然微微一笑。   太妃一愣,转脸看向谢青瑶,却见后者依旧闷头打着络子,丝毫没有露出意外之意。   “什么样的女子?是谁家千金?”太妃竭力忍着怒意,冷声追问。   君御涵的唇角浮现出温暖的笑意:“不是什么千金,一个医家女子而已。儿子回京之前将她安置在了妥当之处,回来时已经叫人去接了,想必母妃明日便可以见到她。”   “你是知道的?”太妃一时有些无措,只得转向谢青瑶。   后者皱眉抬头,苦笑道:“王爷又不是小孩子,他想要什么,只有他自己清楚,娘就不要多费心了。”   太妃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转向君御涵:“可她……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如何与你相识的?为人如何?家世是否清白?你上次在镇国寺不告而别,莫非就是为了那个女子?为一个女子置大局于不顾、置身份于不顾,这不是你会做的事!涵儿,你莫非是被那妖女迷了心智?”ャ   君御涵先时还带着几分无奈认真地听着,后来脸上便渐渐现出了怒色:“母妃,素儿不是什么妖邪女子!她心地纯良,天真烂漫,纯洁得像一张白纸,受不得府里那些肮脏事的侵染!儿子怕她受伤害才带她出京到此隐居,却不是素儿蛊惑儿子如此!您可以斥责儿子不义不孝,但儿子不希望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诋毁素儿的话,便是母妃您。也一样不可以!”   “你——”太妃气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苍白的脸上泛起了异样的青色。   谢青瑶见她气得狠了,忙丢下络子起身帮她拍背,一时却不知道该如何相劝。   君御涵一向以贤孝著称,从未违逆过太妃的意思。今日忽然如此疾言厉色,连她都觉得有些受不住,何况是太妃?   君御涵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重了,却依旧倔强地不肯低头。谢青瑶不敢相劝,一时倒闹了个手足无措。   太妃伏在桌上咳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下来。谢青瑶不声不响地倒了茶给她,她也不肯喝,只冷冷地盯着君御涵,目光摄人,竟是十分威严。   君御涵微微低头,迟疑片刻,忽然跪了下来:“儿子平生从未坚持过什么事,只有这一件——请母妃成全。”   天下母亲没有个不心疼儿子的。太妃一见君御涵跪下,一腔怒气顿时消散了个七七八八。   她冷眼盯着君御涵看了很久,终于还是无奈地叹道:“我自然不是有意为难你……你若觉得她好。我也无话可说。可是青儿这里,你难道便打算忘恩负义到底吗?”   谢青瑶看到君御涵向她投来憎恨的目光,不禁浑身一颤,很没出息地低声道:“我只是尽了我的本分而已,没有什么‘恩义’可言,娘就不要为难王爷了。”   君御涵沉吟片刻,冷声道:“只要她不伤害素儿,儿子自然不会为难她。”   太妃刚刚消散的火气,闻言又有复燃之势:“伤害?青儿何曾伤害过什么人?在你的眼里,一个三番五次救王府于为难,拼命救了你母亲性命的人,竟是一个毒妇么?那个妖女到底有多好,竟把你哄得如此是非不分了?你若执意如此,我只好带着青儿回京去,随那昏君要杀要剐。总强似在这里仰人齐息,看那妖女的脸色过活!”   “儿子并无此意……”君御涵忙要解释。   太妃含怒冷笑,不肯再听。   僵持许久之后,君御涵无奈地妥协了:“青儿确实并无大错,只是她对素儿……罢了,既然母妃替她说话,儿子今后好好待她就是。”   谢青瑶微微低头,掩住一个不知是无奈还是嘲讽的笑容。   君御涵转向她,冷声道:“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素儿生性柔懦,我不希望看到你咄咄逼人,也不希望再看到花园莫名其妙地变成菜园这种怪事发生!记住你的本分,本王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如此,倒是多谢王爷‘宽宏大量’了。”谢青瑶微微冷笑。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君御涵的心里一阵不舒服,倒也没多说什么,只向太妃垂首道:“素儿已经有孕两个多月了。请母妃看在您孙儿的份上,莫要对素儿有什么偏见,她真的是个好姑娘。”   好嘛,果真是个“好姑娘”!   谢青瑶的唇角不受控制地上翘,虽然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却还是忍不住笑出声来。   太妃诧异地看着她,君御涵却已如临大敌:“你笑什么?”   谢青瑶见问。索性撑着桌子笑了个痛快,许久才捧着肚子道:“我?哈哈,我当然是替王爷高兴,还能笑什么?”   君御涵总觉得她这一顿大笑的意思绝不是“高兴”,但又不像是嘲讽。他想了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憋了一肚子气,只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谢青瑶笑够了,揉揉酸痛的脸颊,依旧坐下去打她的络子,显然并没有替君御涵解答疑问的好心。   等到君御涵离开。太妃忍不住长叹了一声:“连你都笑成那样,旁人会说什么,已经不问可知了!未婚生子,这样‘纯洁无暇’的‘好姑娘’,我可真是第一次见!明儿我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狐狸精,竟把我儿子变成了这么个皂白不分青红不辨的糊涂虫!”   谢青瑶将打好的络子一根根摆好,唇角的笑意始终未散。   她笑的倒不是那位孙姑娘未婚生子——做母亲的人没有什么可笑的,可笑的是那肚子里根本什么都没有,等到足月的时候,岂不是有一场好戏可看?   她还真有些期待了呢!   次日一早,太妃便叫了谢青瑶过去,如临大敌地等着那位孙姑娘上门。   谢青瑶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她还没怎么样呢,太妃怎么比她还紧张的样子?   不过再一想,她又很快明白了几分。   婆婆和儿媳妇的战争,几千年了都没分出个胜负来,太妃自己也紧张呐!   尤其是,这个孙姑娘还是大着肚子上门的,这就好比战场相见,对方身披铠甲手拿长枪,而你却赤手空拳软衣软靠,不紧张行吗?   这一等,便等到了午后时分。   先是君御涵进来,规规矩矩地向太妃行了个礼,看到谢青瑶的时候,他忍不住横了一眼,投来一道警告的目光。   谢青瑶没有理他,只伸着脖子往外张望。   上次仓促见面,那位孙姑娘只缩在君御涵的怀里,她又身心俱疲,竟连个照面也没有打,直到这会儿,她还不知道那位孙姑娘长的是怎样一副尊容呢!   能把君御涵这种顽石迷得七荤八素的,若不是天仙,便必定是妖孽,她怎么能不好奇?   太妃首肯之后,君御涵亲手掀起竹帘,牵了一个白衣胜雪的丽人进来。   谢青瑶看清来人,忍不住惊叫一声,霍然站起身来。   那张脸其实并不惊艳。在见惯了王府和宫中燕瘦环肥的谢青瑶眼中。孙姑娘的面容,简直可以用“平平无奇”来形容。   至多算是清秀吧。   她的惊讶,不是因为这张脸过于平凡,而是因为,这位拐走了君御涵小半年,困扰了她近两个月的“纯洁无暇”的孙姑娘,居然是她的旧相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5. 女人说话,男人别插嘴!   君御涵皱紧眉头,闪身护在孙红素的前面,冷冷地盯着谢青瑶,如临大敌:“你叫什么?”   “我叫谢青瑶啊!才一天不见,王爷就不认识了?”谢青瑶缓过神来,抿嘴一笑。   她自然并不愿意跟君御涵贫嘴,之所以要来这么一句,完全是为了说给孙红素听,免得她认错了人,叫出“青媚”的名字来。   君御涵果然愈加恼怒。厉声喝道:“我问你乱喊乱叫什么?”   谢青瑶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话却是对着他身后的女子说的:“我一直在想,王爷倾心爱重的女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想竟是你。”   孙红素扯扯君御涵的衣袖,抱着肚子从他身后急切地冲了出来,一把攥住了谢青瑶的双手:“你是瑶儿?真的是你!你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天啊,我……我早该想到的……”   没等谢青瑶回过神来,孙红素已双手蒙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君御涵的脸色立刻黑了下来。他本亦步亦趋地护在孙红素的身旁,一见他落泪,立刻挥手将谢青瑶推开,拥住孙红素急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手痛吗?是不是她手上有什么东西?”   君御涵的那一推用力甚大,谢青瑶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撞上桌子才站稳了身形,听见这番关切的问话,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在君御涵的心中,她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毒妇啊!他居然会以为她在手里藏毒藏针,来折磨他的心尖宝贝吗?   不得不说,这想象力还是挺可圈可点的!   “不关瑶儿的事……”孙红素一边呜咽,一边抽抽搭搭地替谢青瑶辩解。   君御涵几次想拉开她的手都未能如愿。忍不住又转过头来看着谢青瑶,厉声喝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做了什么!”   “我在手心里藏了见血封喉的毒针,你的心肝宝贝要倒霉了!”谢青瑶冷笑一声,坐倒在软榻上翘起了二郎腿。   “你找死!”君御涵猛冲过来,一把抓住谢青瑶的衣襟攥住,额上青筋乱跳,手也颤抖得不成样子。   谢青瑶被他抓得呼吸有些困难,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没有冷笑,也没有倔强。那一瞬间,她忽然决定放下了,于是心底一片澄明。   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有这样的觉悟,生死穷通,一概置之度外了。   惊怒交加的君御涵,看到她眼中那两汪清澈的泉水,一时怔住,竟缓缓放开了手,脸上露出茫然之色。   心里忽然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有些惭愧,也有些后怕。   “涵,你在做什么!”孙红素急急过来拉住了君御涵的手。   君御涵看着她满脸泪痕的样子,心中顿时又生出了几簇怒火,忍不住转向谢青瑶:“你到底做了什么?”   “涵,瑶儿是跟你说笑呢,你怎么当真了?”孙红素拉着君御涵的手轻轻地晃了几下,那力道轻得几乎连苍蝇的脚都摇不动。   君御涵却神奇地平静了下来,柔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在开玩笑?她的手段你没有见过……”   “涵,你最好不要在我面前说瑶儿的坏话,我会生气的!我认识瑶儿三年多了,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自然清楚!”孙红素放开君御涵的手。神色郑重地道。   “你们……认识?”君御涵惊诧地看着她,那神情,就跟刚刚捉到一只蝉,却无意间发现那其实是一只大号的苍蝇一样。   孙红素走到谢青瑶的面前,满脸歉意。神情拘谨:“瑶儿,对不起……”   谢青瑶大咧咧地挥了挥手:“有什么对不起的,打我的人又不是你!”   君御涵顿时脸红成了关公。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孙红素拉着谢青瑶一起坐下,急得几乎又要哭出来。   谢青瑶慌忙举手投降:“我求你别哭了,你要是再哭。有的人非砍了我不可!”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孙红素眼里顿时泪光闪闪:“瑶儿,都是我不好……我先前只知道你进了王府,却不知道就是睿王府,我……如果早知道你是涵的妻子,我一定不会……”   “她并不是我的妻子!”君御涵在旁急道。   谢青瑶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女人说话,男人别插嘴!”“你!”君御涵脸色铁青,孙红素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看到她的笑容。君御涵就跟被催眠了似的,莫名其妙地也跟着笑了起来。   孙红素转向谢青瑶,笑嘻嘻地点了点她的齐尖:“我还以为你嫁了人会好些,没想到你还是这么顽皮,亏王爷也肯纵容你!”   “是啊,我能活到现在,确实是多亏了王爷的纵容呢!”谢青瑶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说道。   “瑶儿,”孙红素正了正脸色急道,“我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会不会恨我?”   “恨你什么?”谢青瑶漫不经心地问。   孙红素抓着她的手,急得嘴唇都白了:“我真的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如果你怪我,我……”   谢青瑶收了笑意,怅然叹了一声:“造化弄人而已,我能怪你什么?算起来。你认识他,应该在我之前吧?你是他自己认定了的人,我是昏君硬塞给他的,说起来,我才是多余的那个。”   “瑶儿,我知道你身不由己……”孙红素幽幽一叹,又要哭。   谢青瑶忙丢了条帕子给她,哀告道:“我不敢求你别的,求你少哭两次,好不好?”   孙红素破涕为笑。   “看在我糊里糊涂鸠占鹊巢这么久的份上。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认识多久了?”谢青瑶眨眨眼睛,露出个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   孙红素的笑容柔和得像四月的和风:“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六年两个月零十三天。”君御涵在一旁淡淡地道。   谢青瑶吃吃地笑了起来。   孙红素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向君御涵跺脚道:“谁叫你记得那么清楚!”   “我没有刻意去记,因为从来没有忘。”君御涵的语气郑重。像在说一句誓言。   谢青瑶的眼眶中莫名地有些发酸,她狠狠地在自己的掌心掐了一下,强迫自己保持着半嘲讽半揶揄的笑容。   孙红素的脸红得像要烧起来。   被冷落许久的太妃轻咳一声,拿佛珠敲了敲桌子:“我被你们搞糊涂了!青儿,你居然认识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青瑶忙起身走到太妃身后帮她拍背顺气,口中笑道:“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论起身份来,我应该叫素素为‘师姐’的。”   太妃的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她是你师姐?她也是宫廷教坊学戏的?”   谢青瑶忙道:“自然不是。我跟素素的父亲学过几天医术,所以……”   这时谢青瑶忽然有些慌乱。她跟孙老爹学医的那段时间,跟“谢青瑶”在宫廷教坊学戏的时间是重叠的。若是一个不小心说漏嘴可就麻烦了!   幸而太妃并未详细追问,只转过脸去看着孙红素,神情并没有缓和的迹象。   孙红素颤了一下,慌忙跪下:“妾身孙氏,参见太妃。”   太妃冷笑了一声,不阴不阳地道:“哼,孙氏。你好本事!我好端端的一个儿子,被你教得家也不肯回,身份地位不要了,母亲不要了。妻妾子女也不要了!你如今还见我做什么?把我这个碍眼的老货远远地打发走,你们两个继续过你们逍遥自在的日子去吧!”   “太妃恕罪……”孙红素脸色煞白,颤颤地说了四个字,便抽噎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君御涵忙过来跪在她的身旁,却不是向太妃行礼,而是将孙红素颤抖的肩膀揽在怀中,柔声安慰:“不要怕,母妃没有斥责你的意思,她只是生我的气,你别多想……”   “哼!”太妃又重重地咳了一声。   君御涵这才抬起头来,正色道:“母妃,素儿她怀着身孕,不能久跪,也不能动气,否则……”   “否则怎样?这孩子若真没了倒也干净,也可以免得你成为全天下的笑柄!”见君御涵一味替孙氏辩解,太妃越发动了气。   谢青瑶见状忙在太妃脚边跪下,摇着她的手拼命扮鬼脸:“娘,好端端的,怎么咒您自己的孙子呐?”   太妃掌不住笑了一声,随后依旧板起脸来,硬邦邦地道:“是不是我的孙子,只怕还有待商榷呢!”   君御涵勃然变色,谢青瑶向他使个眼色,转回身来大笑道:“娘这话是越说越离谱了!不是您的孙子,还能是谁的孙子?您别到这时候才说王爷不是您的亲生儿子啊!您都养了他二十五六年了,就算真不是您亲生的,您也该瞒着他才是,否则等您上了年纪,王爷还肯孝顺您吗?”   “你这丫头,我真该撕了你的嘴!”太妃的脸上绷不住,终于笑了起来。   君御涵向谢青瑶点了点头,露出了几分感激之色。谢青瑶别过头去装看不见。   太妃看看没骨头似的缩在君御涵怀中抽泣的孙红素,眼中依旧有着几分厌恶:“涵儿为你抛家弃业的,你非但不肯劝他,反一味引着他在外胡闹,只凭这一点,你便是不贤!你这种娇娇怯怯的调子,我是最看不上的,以后在我的面前。也不要玩这一套!”   孙红素叩首应下,忍不住又呜咽起来。   太妃硬起心肠,丝毫没有动容:“你二人算是无媒苟合,这孩子生下来,对睿王府而言,不是荣耀而是耻辱,你可知道?”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6. 请王爷大发慈悲,放我离开   “太妃慈悲,请放过我的孩子!”孙红素哭得肝肠寸断。   太妃连连皱眉,几乎恨不得甩她几个巴掌。   谢青瑶在一旁拼命相劝,太妃才缓和了脸色,淡淡地道:“我不会允许一个失德的女子做我的儿媳,允许你跟在涵儿的身旁,已经是我最大的宽容了,你可明白?”   孙红素叩头谢恩,君御涵却已急了:“母妃,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错。与素儿无关!儿子今生认定的正妻,只有素儿一人,请您不要棒打鸳鸯!”   “棒打鸳鸯?你失德无行,居然还敢在你的母亲面前大放厥词!”太妃显然是真动了气,连谢青瑶在她旁边苦劝也不成的了。   君御涵又急又气,又是心疼,一时闹了个手足无措。   孙红素双手搭在君御涵的臂上,急道:“涵,不要为我忤逆太妃的意思,能跟在你身边,我已经知足了……瑶儿处处比我好,她做你的王妃,一定比我更合适,你就应了太妃吧!”   此时君御涵的心里,懊恼、愤怒、伤感、痛惜……种种情绪翻滚在一起,搅得他五内如焚。   听见孙红素这样劝他,他也早没了主意,茫然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谢青瑶。   太妃冷笑了一声,不无嘲讽地道:“还算你有两分自知之明!”   君御涵还在迟疑,孙红素拼命在旁劝道:“我一向愚钝。等闲杂事也处理不好的。瑶儿聪明过人,又一向与我亲近,如果她做了你的王妃,对大家都好,你就不要为难了……”   君御涵看看孙红素,再看看谢青瑶,迟疑许久才咬牙道:“一切但凭母妃安排就是。”   太妃闻言脸色稍霁,伸手扶了谢青瑶起身,语气淡得不带一丝感情:“既然如此,你便叫人挑个日子吧,先扶正了青儿为正妃,才好叫孙氏进门奉茶。”   君御涵忍了很久才平静地俯身应“是”。   谢青瑶怔怔地看着他,却见他冷冷地向她这边瞥了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憎恨。没等谢青瑶有所反应,他已低下头去,像呵护着什么稀世奇珍一样,小心翼翼地将孙红素扶了起来。   “瑶儿……”孙红素推开君御涵的手,迈着小碎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头垂得几乎要碰到地上去。   谢青瑶盯着君御涵憎恶的目光,气定神闲地等着孙红素开口。   孙红素齐起勇气抬起头来,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谢青瑶道:“瑶儿,你知道我一向愚笨,不会说话……我真没想到你我姐妹今生会有这样的缘分……以后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我和我的孩子,只怕是要托你多多照应了……”   “恐怕,我没有这样的福分了。”谢青瑶将双手从太妃的掌中抽出来,缓缓站起身。   第一个怫然变色人却是君御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素儿已经退让到这般地步,你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谢青瑶冷冷地横他一眼,丝毫不肯示弱:“我忍你很久了。”   君御涵见状一愣,许久才怒声道:“没有人叫你忍。”   谢青瑶凉凉地笑了起来:“不错。没有人叫我忍,一直以来,都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罢了。我以为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人,我以为王府中哪怕有再多的勾心斗角。也毕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家。是我太天真了。你的心从来都不在王府里,所以那个地方,根本不算家。”   “你……知道就好。”君御涵走过来将孙红素护在怀中,戒备地看着谢青瑶,目光却由最初的厌憎渐渐变得迷茫。到此刻竟莫名地生出了几分怅然。   孙红素窝在君御涵的怀中,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想叫他好声好气地劝劝谢青瑶,他却完全没有感觉到。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孙红素仰起头来,注意到君御涵的目光一直追随在谢青瑶的身上,她的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   “涵,你该对瑶儿好一点。”孙红素用力拉住君御涵的衣袖,急切地道。   君御涵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看着谢青瑶出了神,竟忽略了孙红素。这个发现。让他的心中警钟大响,神情立刻变得尴尬至极。   看到孙红素的目光期待地看着他,君御涵费力地收回心神,隔了半晌才勉强一笑:“为什么?”   孙红素擦了擦眼睛,郑重地道:“当初我父亲被宫里的人追杀,如果不是瑶儿冒死相救,我父亲早已横死街头,我的结局也是不堪设想……我父女欠瑶儿的恩情已是万死难报,你若是为了我而让瑶儿受委屈,那就是陷我于不义了!”   “真的?”君御涵将信将疑,再次看向谢青瑶的时候,神情却已经温和了许多。   孙红素连连点头,从君御涵的怀中挣脱出来,拉着谢青瑶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放。   “对不起。”君御涵定定地看了谢青瑶许久,忽然容色肃然。一揖到地。   在谢青瑶注意不到的角度,君御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仿佛有一个一直揪紧着的角落猛地放松了下来,整个人都变得轻松了许多。   先前缠绕在心头的一股闷气莫名地舒展开来,君御涵将这种变化归结为对孙红素的处境放了心,并未深思。   谢青瑶侧身避开他的大礼,神色淡然:“我救下孙老爹,是因为我的恻隐之心,却不是为了贪图什么报答,更不是为了到今日拿出来向你们要求什么。你心里打算如何对我。便依旧如何对我就是了。”   “瑶儿,你的性子,怎么还是这么倔呢!”孙红素摇着谢青瑶的手,急得直跺脚。   君御涵心里的怒气再次复燃,瞬间燎原:“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谢青瑶斜斜挑眉。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不屑。   君御涵费了很大的力气,勉强克制住冲上去暴揍她一顿的冲动。   他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素儿肯留下她,她却不识抬举,这便是他愤怒的原因。   可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不依不饶地辩驳:这一点小事,如何值得你君御涵这样怒气滔天?你分明是因为她的桀骜不驯,因为她不肯把你放在眼里,因为她在素儿示好之后,依旧不肯顺杆而下罢了!   这个念头在君御涵的心中盘旋不去,他终于渐渐意识到。他最大的烦恼,竟不是怕谢青瑶伤了孙红素,而是怕她容不下孙红素,怕她二人不能和睦相处!   君御涵已经被自己的这个发现吓到了。   从谢青瑶出现在王府至今,不过八九个月罢了,从他注意到她开始算起,甚至还不到半年的时间。   这半年里,他一直在竭力避免与她多见面,一直在刻意说服自己冷待她、疏远她,可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竟已渐渐可以与孙红素相提并论,这让他如何能不心惊!   这几日的刻意疏远和冷待,他原本以为是自己在责怪她、惩罚她,可仔细想想,他何尝不是在惩罚自己?   君御涵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乱了。   谢青瑶完全不知道此时的君御涵心中已成一团乱麻。她只能看到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仿佛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窟窿来一样。   谢青瑶调整了一下思绪,噙着淡淡的微笑看着君御涵,平静地道:“我既然是一个多余的人,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请王爷大发慈悲,放我离开。”   “你要走?”君御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谢青瑶挣脱孙红素的手,缓缓跪地,郑重地道:“正是。”   “如果我说不许呢?”在头脑反应过来之前,君御涵的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探过去揪住了谢青瑶的衣领。   谢青瑶看着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只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再次露出嘲讽的笑容:“不许?为什么?是您作为睿王爷的自尊不允许,还是您觉得折辱我到今日还不够?”   “折辱?你是这样想的?”君御涵缓缓放开手,神色迷茫。   谢青瑶嘲讽地反问:“难道不是吗?”   “青儿,不要胡闹。”太妃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向谢青瑶急道。   谢青瑶的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却并没有影响她神色的坚定。看到君御涵依旧满脸受伤的神情,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王爷是不是以为,一个出身宫廷教坊的女子,是完全没有自尊的、是可以任人折辱的?这也没错——您是高高在上的王爷,像我这样的小女子,在您的眼中自然是贱如蝼蚁……”   君御涵急切地打断道:“不是这样……”   “或许连蝼蚁都比不上,”谢青瑶自嘲地笑道,“我只是您养在后院里的一条狗罢了。看家护院是我的分内之事,冻不死饿不着便是您对我最大的恩惠。如果我敢奢求您的关注,奢求您的一个眼神一次拥抱,那便是不守本分、异想天开了;如果我敢向着您心爱的女子吠叫,那便是狗胆包天,乱棍打死也不为过的了,是不是?”   “青儿,你在钻牛角尖!”君御涵气急败坏。   谢青瑶想了一想,并未反驳:“就算是我在钻牛角尖好了。但是,王爷,我现在很累了。我从不敢奢求您多看我一眼,只求您把我当一个人看。有错的时候我不怕惩罚。但我不接受胡乱泼到我身上的脏水,也不接受不问青红皂白的指责,我以为,这是我有资格得到的公正。”   太妃颤巍巍地走了过来,急切地道:“涵儿待你确实太不公平了些,但他已经知道错了,你……你随随便便把这个‘走’字说出口,让娘怎么办?”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7. 我今后好好待你便是   谢青瑶的心中有些不忍,迟疑了片刻才道:“在王爷的眼中,我是一个毒妇,迟早要下毒手害死素素的。我无法说服自己顶着‘疑凶’的罪名过活,更不敢想象将来承受王爷的怒火……我不喜欢莫名其妙地挨骂,不喜欢被人当贼防,更怕痛、怕死……娘,我累了,对不起。若有来生,我希望可以做您的女儿,但是这辈子,青儿决定自私一次。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请您成全。”   太妃丢下拐杖,颤巍巍地俯下身子,想要拉她起身,谢青瑶却是铁了心肠一样,直直地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太妃只好转向君御涵,满脸含怒:“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自己想法子解决!我只跟你说一句话:今日若是留不下青儿,我便不认你这个儿子!”   不用说,君御涵的脸色绝对好看不到哪儿去。   谢青瑶今日偏偏是豁出去了,不管他的脸色多难看,她硬是不肯低头。   从前她的性子虽倔,却还是懂得屈伸进退的,今天却偏偏跟吃了秤砣一样,也难怪君御涵生气。   “你这样急着要走,原因真的只有你说的那些吗?”盛怒之下,君御涵忍不住口不择言起来。   谢青瑶昂头看着他,毫不示弱:“王爷管得似乎有点多了。您的狗离开您之后,是换一个主人还是被人杀了卖狗肉,似乎都跟您没有什么关系了吧?”   君御涵竭力劝自己忍耐,却还是被她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孙红素焦急地摇着谢青瑶的手,眼泪都下来了:“瑶儿,你平日是最会做人的,今儿怎么哪句难听说哪句呢?王爷先前确实有不对的地方。可他已经向你道歉了,只要你肯留下,他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你何必一定要闹得这么僵……就算你真的能离开王府,以后又该如何过活,你想过吗?”   谢青瑶厌倦地推开她的手,闷声道:“天下之大,总不至于每个无家可归的人都饿死街头。实在不行,我便剃了头发当姑子去,吃斋念佛总比做一条不讨人喜欢的狗来得自在些吧?”   “瑶儿,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涵,你劝劝她呀!”孙红素见劝不动,又转向君御涵,急得眼泪婆娑。   “你留下,我今后好好待你便是。”君御涵放软了语气,竭力掩藏住眼中的殷切之意。   谢青瑶冷笑着问:“为何要好好待我?看在我女主人面子上吗?”   君御涵眼角的笑意,瞬间消散于无形。   他想说“当然不是”,却觉得实在难以出口,何况孙红素还在一旁看着,难道他可以为了留下谢青瑶,便轻易背弃自己当日许下的诺言吗?   素儿会伤心的。   可是……另一个女人难道就不会伤心吗?   君御涵忽然发现,他竟从未在意过谢青瑶是不是会伤心难过。她的悲喜,从来不在他关注的范围之内。   难道真的如她所说,他只是在把她当作看门狗一样豢养吗?   分明不是。可他却无从辩解。   她为他做了多少事,他便亏欠了她多少情。   他待她,竟是薄情如此的吗?   君御涵第一次这样拷问自己,而拷问的结果,竟连他自己都不忍细思。   谢青瑶维持着嘲讽的笑容,静等君御涵的答复。   孙红素劝了许久,君御涵才齐起勇气,郑重地道:“并不是看着素儿的面子上。你为王府、为母妃和我做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我……先前对你多有误会,今后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希望你可以留下来。”   这番话,几乎用了他大半辈子的勇气。   君御涵自己也觉得有些奇怪。他对孙红素说的每一句承诺,都像是从心里自然地流泻出来的一样。不费分毫力气;可是对谢青瑶说的每一个字,都沉重得像是要一点点从心里掏出来,每一个字都压在舌尖难以出口。   艰难,却又并不是不情愿。   君御涵想不通个中缘由,只知道这番话出口,他的心里像是铲除了杂草的土地。瞬间变得平整而充满希望了。   当然,这个希望,要等谢青瑶给出答案之后,才能生根发芽。   可是谢青瑶显然理解不了这番复杂的感情。她能看到的,只有君御涵的迟疑、艰难,以及万分痛苦的神色。   连冷笑都嫌太费力气。   谢青瑶维持着一个似有似无的苦笑。自嘲道:“是我太异想天开了,对吗?自从进了王府,我便知道自己怕是死也出不去的了。我一直努力地想把它当做一个家,可是直到最后我才知道,即使那有可能是一个家,那个‘家’里也没有我。既不能给我归属,又不许我走,难道我这一辈子,当真就这么过去了么……”   见谢青瑶始终在钻牛角尖,孙红素早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依旧在一旁苦劝:“瑶儿,涵只是希望你留下来!涵早已经把你当做了王府中重要的一份子。你怎么会没有归属呢?你要跟我们生活在一起,咱们才是完整的一个家啊!”   谢青瑶淡淡地看着她,已连苦笑都吝于给予。   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毫不留情地席卷了她。   睿王府,始终不是她的容身之所。   从前君御涵的心里也没有她,但她尚可忍耐,因为他的心中也没有别人。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的他,心里眼里只有孙红素一人,她在王府中留下的意义是什么?就算君御涵肯给她正妃之位又如何?她始终只能是一个多余的人,始终只能是一个旁观者,始终只能是他与她琴瑟和鸣时候一道不和谐的音符。   这样令人生厌的存在,连她自己都觉得可恶,何况是君御涵?   谢青瑶并不是承认自己一个肯轻易认输的人。   如果君御涵宠爱的女子不是孙红素,她或许还会愿意争一争,可偏偏是她……   孙红素待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跟着孙老爹学了三年医术,与他父女二人一起开了一座小小的医馆,她既是学徒又是掌柜,时常赖在医馆里面蹭吃蹭住。照顾她的人,自然是心细如发的孙红素。最亲密的那段时日,她早已将孙红素当做了自己的亲姐姐。   亲如姐妹,她怎么舍得破坏孙红素来之不易的幸福呢?   思前想后,谢青瑶觉得,自己仍然只有离开一途。   “青儿,你执意要走吗?我老婆子的生死,你是再也不管了,是吗?”太妃在谢青瑶的面前蹲了下来,膝盖几乎贴着地面,与跪着实在没有多大区别了。   谢青瑶心中十分不忍,忙想扶她起身。太妃推搡了几下,索性真的跪了下来:“你不起,我也不起!”   谢青瑶无奈,只得率先站起来,太妃这才肯借着她的手颤巍巍地起身,先前在宫中饱受折磨的身子。早已虚弱得站立不稳。   谢青瑶没有法子,只得扶她到前面坐下。太妃硬拉着谢青瑶与她同坐。   谢青瑶几次挣扎不过,心中既恼恨又无奈。   她是一定要离开的。君御涵和孙红素面上虽极力挽留,心里却多半巴不得她走。   所以,如果她悄悄地离开,应该不会有人认真阻拦的吧?   改日找个合适的时机,再跟莫浅哥商量一下吧。谢青瑶这样想着,勉强在太妃的身旁坐了下来。   “青儿,答应娘,留下来,好吗?”太妃殷切地看向谢青瑶,眼中竟有乞求之意。   谢青瑶的心中有些疑惑。   太妃对她。是不是太在意了些?就算她做过几件让她满意的事,应当也不至于值得她这样苦苦挽留才是啊!   谢青瑶实在不懂,但细看太妃的神情时,却又实在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或许,太妃也只是渴望亲情而已吧?她年轻时必定也是在宫中跟一群女人斗来斗去的,如今渐入晚境,难道自己便当真忍心拂她的心意吗?   谢青瑶沉吟许久,终于还是狠不下心来。   太妃见她并未明确拒绝,已是喜形于色:“你答应留下来了?太好了!你放心,以后凡事有娘替你做主,涵儿若敢待你不好,为娘的先跟他没完!”   “娘。我并不希望我的存在给王爷带来困扰。素姐温顺纯良,与王爷琴瑟和谐也算是一段佳话,我便不给他二人添堵了吧?”谢青瑶斟酌许久,迟疑着道。   “你还是要走?”太妃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谢青瑶想了一想,只得道:“我若执意要走,不免惹娘生气;可我若不走,王爷和素姐多半又要暗地伤心……不如选一个折中的办法,我不做娘的儿媳妇了,做您的女儿好不好?”   “不行!”太妃和君御涵异口同声地否定了这个提议。   太妃不同意倒还说得通,君御涵的拒绝实在大出谢青瑶意料之外。   其实何止谢青瑶,连君御涵自己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急着拒绝。   这本该是一个极好的主意不是吗?   让太妃收了她做义女,他不必再背负忘恩负义的罪名,也可以与他心爱的素儿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还有什么不好的?   君御涵说不出是为什么,又或者是想到了原因,只是不愿意承认而已。总之,在思维给出答案之前,他已经本能地拒绝了。   太妃提出的理由更是充分:“如果是你刚刚到王府的那一阵子,我认你做义女也罢了,可如今……你早已跟了涵儿,我若是再认你做女儿,你跟涵儿之间算是什么?你这个主意,莫不是要给涵儿扣上一顶目无人伦的大帽子?”   “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谢青瑶慌忙辩解。   太妃的这番话听着似乎没什么不对,但谢青瑶总觉得自己被坑了。   没等她想明白,太妃已自顾自地替她做了决定:“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现在还不愿意原谅涵儿,当娘的自然舍不得你受委屈!听娘的话,这个正妃的位置你先坐着,等过个一年半载的,你若实在觉得这个浑小子难以入眼,娘就不再强留你;你若以后有了中意的男子,娘便做主把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你看如何?”   “有这么好的事么?娘可要说话算数,不要骗我!”谢青瑶笑了起来,完全不管一旁的君御涵早已黑了脸色。   太妃握着她的手笑得郑重:“娘何时骗过你?”   谢青瑶歪着脑袋想了想,好像确实举不出例子来,于是也便笑了:“这么一想,确实没有。既如此,我便信了娘的话了!”   太妃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又道:“你既答应了,便在这两个月里挑个好日子办了,如何?”   “可以不要么?我就做个侧妃挺好的……”谢青瑶又打起了退堂齐。   在这个问题上,太妃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打算:“自然不行,涵儿的正妃,必须是你。先前被囚禁在福宁殿地下的时候,我只要稍有清醒,便时时向先帝祈祷你与涵儿平安顺遂、携手一生。你能够平安从宫中脱险、涵儿可以顺利进宫救我出来,都是先帝保佑。如今你不肯做涵儿的正妃,那不是叫我失信于先帝吗?”   她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谢青瑶的心里却忍不住直犯嘀咕。   这话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就算她真的日日祈祷又能济得什么事?那个弑兄夺嫡、用不光彩的手段夺得天下的仁宗皇帝,如果真的在天有灵,只怕也仍然是个糊涂蛋,哪里能有本事保佑她平安了?   这番话她不好明着说出来,只好唯唯诺诺地听着,不敢多言。   太妃见状松了一口气,君御涵面上虽平静无波,心里却也十分雀跃,先前的一腔怒气,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8.他的心,我偷不到的   从太妃那里出来,谢青瑶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对君御涵,她原本便是不抱什么希望的,所以如今再怎么失望,似乎也都无关痛痒。   与孙红素的重逢,算是意外中的意外,谢青瑶却也并不觉得十分欣喜。   半年多未见而已,昔日的好姐妹,如今竟已变得有些陌生了。   窝在君御涵的怀里柔情似水的宠姬、暗中派侍卫截杀她的毒妇、医馆之中那个温婉善良的少女,哪一个才是她认识的孙红素?   谢青瑶理不出个头绪来。所以他决定去见见莫浅。   时间已是盛夏,午后天气闷热,没有人愿意挑在这个时间出门的。   谢青瑶特意选在这个时间出门,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可是等她七拐八绕地找到莫浅的住处时,得到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莫浅并不在谷中。   她托张妈打听的消息,明明说莫浅并没有离开的。   他是瞒着所有人悄悄出去的,还是只瞒着她一个人?又或者,会不会他根本没有离开,只是不愿意见到她?   这种被蒙在齐里的感觉,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那边君御涵根本把她当仇人一样对待,太妃又待她好得匪夷所思,谢青瑶不能不多心。   本以为莫浅可以帮她拿个主意的,谁知他又莫名其妙地玩起了失踪,这些人到底有什么事在瞒着她?   这天下,已是山雨欲来。   谢青瑶已经知道君御涵并不是没有野心的了,莫浅若是真心为他做事,必定也是不得闲的。可她想不出她自己在这件事当中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她明明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老百姓啊。   谢青瑶带着一肚子的疑问默默地转身往回走,并未留意小六子欲言又止的神情。   转过山墙的时候,失魂落魄的谢青瑶险险撞上了一个人。   听见惊呼声,谢青瑶慌忙伸手。赶在孙红素跌倒在地上之前将她拉住了。   孙红素惊魂甫定,捂着嘴嘻嘻地笑了起来:“瑶儿,你还是这么观前不顾后的,连走路的时候也是心神不属!从前在医馆的时候,你每次给人开药,我都提心吊胆,生怕你一个不小心把黄芪写成了黄芩,把红豆写成了红花。不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谢青瑶勉强一笑,心中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眼前分明还是昔日那个娇俏的医家少女,可是很多事情,毕竟还是不一样了。   孙红素自顾自地笑了一阵,见谢青瑶一直蔫了吧唧跟几年没吃饭似的,她也便只好敛了笑容,试探着问:“大中午的,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害得我好找!”   “你的身子贵重,这大热天的不好好歇着,这样跑来跑去岂不让人担心?若是某些人知道我害得你冒暑找了半天,肯定恨不得把我千刀万剐了!”谢青瑶噙着一抹勉强的笑容,竭力使自己的语气听上去轻松一些。   孙红素的脸上果然带了一抹可疑的红晕,扭捏片刻才轻啐一声:“你这妮子,每天总要打趣我几遍才肯罢休!”   谢青瑶闷闷地笑了一声,只觉扯一扯嘴角都是一件极其费力的事。   孙红素对此浑然不觉,笑吟吟地握着她的手,亲昵一如往昔:“在这里见到你,实在是意外之喜,我心心念念只想着和你叙叙旧,只脱不开身,难得今日涵有事出去了,我便四处找你。谁知你竟放着好好的午觉不睡,顶着大太阳跑到了这里来!”   谢青瑶讪笑一声,舌根处莫名地生出了几分苦涩。   没等她想好该如何答复,孙红素的下一句话便让她那一抹本来便极为勉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你是来找铭之的么?”   铭之?   对了,莫浅的表字。好像便是叫“铭之”的。谢青瑶不太理会读书人的那一套,总觉得左一个表字右一个别号的显得格外矫情。倒是孙红素把这两个字叫得格外顺口,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跟她这种纯纯粹粹的村姑是不一样的。   铭之,铭之。真不知道莫老爹那样一个迂腐得浑身冒酸气的老书呆。有什么事是值得“铭之”的,非要给他儿子起这么一个既不好听又不好记的表字!   若非孙红素提起“铭之”二字,谢青瑶惊险些忘了,他二人从前也是极熟识的。   她的医馆与莫浅家的书塾相隔不远,她常到书塾去凑热闹,莫浅自然也常到医馆来帮忙,一来二去,连两边的小学徒之间都熟得跟一家人似的。   想到这一层,谢青瑶的心里越发觉得别扭了。   孙红素既然知道莫浅住在这边,他二人之前必定是见过的。如此推想。莫浅此前向她隐瞒君御涵的行踪,究竟是为了君御涵,还是为了孙红素?   这个念头有些荒唐,谢青瑶飞快地把它从脑海中赶了出去,装着漫不经心地笑道:“是啊。每天无聊得要发霉,又不敢去搅扰你,本想找个能说话的打发一下时间,谁知又不在。”   “你呀,贪玩还有理了!叫我说,铭之也真够可怜的,从小到大被你欺负得死死的,好容易在王府找了个差事,不曾想又跟你撞到了一家去,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得出头!”孙红素捂着嘴笑得那叫一个弱柳扶风。   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个欺男霸女的恶少似的。   谢青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孙红素嘻嘻一笑,亲昵地挽住了谢青瑶的手臂:“铭之这两天不在谷中。前些日子淮中一带闹了蝗灾。涵暗中筹集了一些银米去救济百姓,铭之担心有人从中作梗,前日便带着一批侍卫悄悄地出谷去了,少说也要小半个月才能回来呢!”   谢青瑶的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了。   孙红素见她心神不属,只当她是因为扑了个空而不痛快,于是便笑劝道:“你也这么大人了,怎么总是一味贪玩呢?如今这天下不太平,涵的身上背负的责任很重。他既要守护百姓,又要防着宫中那一位暗中下毒手……铭之正要趁着这个机会一展抱负,自然也不能像从前一样日日陪你胡闹的。咱们虽不能帮他们什么。至少也该安分自持,少让他们操心才是。”   谢青瑶忍了很久,终于还是不免硬邦邦地冷笑道:“我有几斤几两,自己倒有几分自知之明的。我倒盼着有人肯为我操心,只怕没有人肯把心思分我一点半点呢。”   孙红素的脸色微红。倒是终于不再聒噪了。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谢青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路无话,孙红素却是亦步亦趋地跟着到了谢青瑶的居处。   相对无言,气氛居然有些尴尬,这自然是前所未有之事。   良久之后,孙红素怅然叹了一声:“瑶儿,你心里,是怪我的。”   谢青瑶本待反驳,想想又觉得太过虚伪,只好闭嘴。   默认。   又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孙红素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抓住谢青瑶的双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道:“瑶儿,你对我父女二人的大恩,我从未有一刻忘记。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痛快,或许你会觉得当日救了个白眼狼,非但不思报恩,反而横刀夺爱,破坏了你的幸福……此时你怨我恨我。我都无话可说,但是……我现在只能告诉你,属于你的,永远都是你的,便是有旁人从中作梗,兜兜转转最终还是会回到你的手上……”   “不属于我的,无论我多么不甘心,也依然不会属于我,所以我应该知趣一些,痛痛快快地放弃,在睿王府安分守己地做一辈子透明人,是吗?”谢青瑶打断她,咄咄逼人地接了下去。   “不是的,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孙红素急得脸色都白了。   谢青瑶冷笑了一阵,却到底还是心软,别过脸去冷声问:“那么,你是什么意思?”   孙红素似乎很为难,许久没有吭声。谢青瑶本来就不对她的解释抱任何希望,当下也便不开口,眼睛只盯着檐下笼子里关着的那只不知名的鸟,只当对面的女子不存在。   许久之后,在谢青瑶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下逐客令的时候,孙红素忽然咬了咬牙,迟疑着道:“瑶儿,现在我说的话,你可能会不信,但终有一日——再多也不会超过两年——你一定会知道我的苦衷。我和涵……我和睿王爷之间,很快就会结束的,最后陪在他身边的人只能是你,也只有你有资格陪在他的身边……我终究只是一个过客。”   谢青瑶缓缓转过头来,脸色越发冷了:“你只是一个过客?这话说得未免太轻巧了些!素素,你不是过客,你是一个贼。”   孙红素微微一愣,随即苦笑起来:“瑶儿,睿王爷的心,我并没有兴趣偷走。而且,我总有种感觉……我便是想偷,也偷不走的。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他的人虽然在我这里,但他的心。一直是在你那里的。”   “素素,你当我今年三岁半吗?”谢青瑶嘲讽地笑了起来。   孙红素的神态有些窘,却居然没有哭,也没有气急败坏。   谢青瑶细看她的神色,竟意外地发现,她的神色居然十分诚恳,只差没在额头上写上“我不骗你”这四个字了。   谢青瑶只觉得自己心里的怒火一簇一簇地冒了出来,压也压不住:“他为了你逃离京城,为了你忤逆太妃,为了你丢下王府里面的众多妻妾不闻不问,这些都是假的吗?你最好不要告诉我,他对你情深至此,竟只是为了一场露水姻缘!”   “他对我……此时自然是有几分真心的,但我……”孙红素的脸色很为难,几次欲言又止。   谢青瑶忍不住顺着她的话茬接了下来:“但你如何?莫非,虚情假意的那个人,是你?”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39.他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的   孙红素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   谢青瑶以为她会大怒,谁知静默良久之后,她竟只是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大怒的反倒是谢青瑶:“你,果真不喜欢他?”   “瑶儿,我……我只是身不由己罢了。”孙红素的眼中写满忧伤,水光盈盈,泫然欲泣。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胸中有什么在烧,火辣辣的。灼得人难受。   愤怒只是一瞬间的事,理智回笼的时候,她却说不出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   君御涵倾心爱重的女子,居然完全不喜欢他,这真是一个笑话。   大梁国所有女子求之不得的福分和荣耀,在孙红素的眼中,居然是分文不值的吗?这真是匪夷所思。   从前是谁说过来着:这世上并没有真正无情之人,所谓无情,不过是心中有人罢了。   “那么,你喜欢的人是谁?”谢青瑶未及多想,已下意识地开口问了出来。   本是随口一问,孙红素却浑身一颤,手中的茶盏落了地,发出一声脆响。   有鬼啊有鬼。   谢青瑶瞪大了眼睛,眼巴巴地盯着孙红素,拼命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故事来。   是两心相许奈何阴差阳错有缘无分?还是情深似海架不住某王爷横刀夺爱?是一入王府深似海。还是一枝红杏出墙来?   狗血的故事,果真是无处不在么?谢青瑶兴奋得双眼放光。   孙红素的脸红到了耳根后面,半晌才低着头发出一声比蚊子哼哼还轻微的声音:“瑶儿乱说什么呢?我怎会有喜欢的人?”   谢青瑶从齐子里发出了一声嗤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也罢了。孙红素不愿意说,她还不愿意听呢!现在她连自己的事情都还没有掰扯清楚,旁人那些杂七杂八的事,不知道也好!   如果孙红素识趣一点,她应该能看出谢青瑶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没有下逐客令的。   这话也不对,如果孙红素是个识趣的人,她根本就不会跟过来。   谢青瑶忍了很久,终于还是忍无可忍:“你还有别的事么?如果没有,我要睡午觉了。”   “瑶儿……你是很喜欢他的吧?”孙红素用手按住胸口,作西子捧心状,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谢青瑶,生怕旁人不知道她目光如炬似的。   “你放心,对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留下我的人是太妃,不是君御涵,你们两个尽管坚信你们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只当我不存在就是了。”谢青瑶心下着恼,自然很难有什么好的态度对她。   能够做到这一步,谢青瑶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她在睿王府混了那么久,终于对君御涵产生了那么一点半点的兴趣,谁知半道上杀出个孙红素,搞得他硬生生变成了个多余人。憋屈和郁闷自然是少不了的。   可是憋屈也仅限于憋屈而已,谢青瑶一向不认为自己是个拖泥带水的人。这两人在她所有的小心思刚刚萌芽的时候狠狠地给了她一棍子,把她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结结实实地砸了回去,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可是孙红素一遍一遍地纠结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已经得到了君御涵全部的关注,难道连她自己心里曾经有过的那一点小心思都容不下吗?   谢青瑶禁不住怒火中烧。   孙红素急得脸色发白,忙不迭地解释:“瑶儿。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是说,如果你喜欢他,就一定不要放弃,他……人真的很不错的。”   话题似乎又绕回来了。   谢青瑶艰难地忍住打人的冲动,连连冷笑:“我记得从前你曾经说过,你希望你的夫君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个人好的。现在你叫我不要放弃,是几个意思?你打定主意跟我共事一夫了?还是你给自己留了别的退路。不久之后便会离开?再或者,你终究对我不放心,打算等我放松警惕之后,再派侍卫暗中截杀我,等我死了才能安心?”   “原来你知道……瑶儿,我那时只知道王府的侧妃要来,并不知道侧妃就是你!如果我知道,我宁可自己出事,也不会让人伤你的!幸好……幸好于侍卫他们并不完全听我的吩咐,否则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孙红素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真心实意,还是演技太高。   谢青瑶的心里更加憋屈了。   如果孙红素肯跟她吵架还好些。偏偏又吵不起来。咄咄逼人的一直是她,孙红素只知道步步退让,闹得好像是她在无理取闹一样。   沉闷了很久之后,谢青瑶长叹了一声,决定开诚布公地跟这个昔日的“好姐妹”谈一次,虽然这个决定很艰难,也……很危险。   “你为什么要截杀睿王府的侧妃?消息是谁透露给你的?”谢青瑶问得很平静,声音里完全听不出她的紧张和担忧。   孙红素沉默了一阵子。迟疑着道:“是铭之传信给我的。”   谢青瑶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许久之后,她才勉强挤出一抹笑容,装着漫不经心地问:“莫浅哥传信给你?他传信给你说王府的侧妃要来,还是传信叫你半路截杀一个人?”   孙红素的脸上忽然露出了惊惧之色。完全不像是在做戏。   谢青瑶忽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了。   不管答案是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接受的。   她一直不愿意多想,一直习惯性地相信莫浅说的每一句话,不管那些话有多么站不住脚。   他说要先走一步,她便叫他先走一步。于是他刚走,她这边路上就出了事。   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如果不是巧合,又是什么?莫浅哥要害她?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莫浅哥要害她,这一路之上他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可他并没有这么做。   谢青瑶也依旧愿意相信,莫浅哥无论如何都不会真的伤她的。   那么这件事,究竟是谁在搞鬼?如果没有人从中作梗,那么莫浅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谢青瑶用力在自己的眉心拧了一把,不愿意再继续想下去。   孙红素显然也被这个发现吓到了。她嗫嚅了许久才迟疑着劝道:“铭之一定不知道侧妃就是你……他一定有他的打算,你知道,男人永远是事业为重的,或许他有别的考虑。只不好向咱们解释吧?”   “他知道的。”谢青瑶平静地道。   孙红素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   谢青瑶忽然觉得很累。   不是从地里忙活回来之后的那种疲惫,而是一种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倦意。   孙红素越想越担心,只好抓住谢青瑶的手摇啊摇啊摇:“瑶儿……事情或许不是咱们想的那样,也许……也许给我传消息的并不是铭之呢?他一直把你当亲妹妹看,绝不可能害你的!前两日他还嘱咐我好好照顾你呢!”   莫浅哥把她当亲妹妹看?还嘱咐孙红素好好照顾她?   谢青瑶忽然发现,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挺好玩的。   孙红素泫然欲泣的神情,她是见惯了的。但今日竟只觉得厌烦。   谢青瑶不愿意再想下去,她这会儿只想躲进被窝睡个天昏地暗。   她一点都不讨厌孙红素,真的。如果不是这个傻“姐姐”说了实话,她还真当莫浅哥很把她当一回事呢!   闹了这么久,原来她也不过是莫浅哥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虽然她不知道莫浅在玩什么,但是不用想也知道,他玩得很大。   其实,她早就应该发现了的,自从进了王府,她记忆中那个只会读书发呆的莫浅哥,已经越走越远了。   谢青瑶懒懒地趴在桌子上,连头也不愿意抬。   孙红素心急如焚,不知道该如何劝她。却听见谢青瑶忽然闷声问道:“你和莫浅哥经常见面吗?除了那件事,他还叫你做过什么?王爷他知道你们认识吗?”   “瑶儿,很多事情……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孙红素很为难。   谢青瑶本来也没指望她肯说。事实上,如今的孙红素还肯主动来找她说话,她已经感到匪夷所思了。   这世上,不吃饭的女人或许会有几个,但不吃醋的女人,一个也没有。   太妃的意思已经很明白,睿王妃这个名分,只能是她的。孙红素虽然得到了君御涵的心,却始终不会有希望得到她想要的名分,她会不在意?   这件事。怎么想都是不对劲的。如果孙红素真的不打算跟她翻脸,那么她先前说的话或许是真的。   她其实并不喜欢君御涵。   不喜欢他,却费尽心机地留在他的身边独占他的宠爱,甚至为了邀宠而服药假孕,这件事,正常吗?   这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阴谋。   谢青瑶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想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话:“君御涵待你很认真的,不要伤害他。”   事后无数次回想起今日这番对话的时候,谢青瑶都有些诧异,猜不透自己怎么会说这样一句话的。   或许是圣母心作祟,但也有可能是未卜先知。   总之,很多事情似乎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0.新娘换人了   百无聊赖的日子,过得格外漫长。   谢青瑶不是没想过自己一个人果断地跑出去,再也不回来了。可她毕竟还是缺乏勇气。   而且,她还想当面问莫浅一句话,如果没有得到明确的答案,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安心的。   谷中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子渐渐地多了起来,最近这些日子,更时常有负责采办的奴才带回些红绸彩缎凤冠霞帔绣鞋珠花锁麟囊等物。看着热热闹闹,一副要办大喜事的样子。   谢青瑶只觉得心烦意乱。   妾侍扶正而已,闹得好像要重新娶她一次似的。   虽然,君御涵其实并没有娶过她。   想到君御涵,谢青瑶才忽然发现,她似乎已经有很多天没有见过他了。   她有足够充分的证据证明他是在躲着她。   想想倒也不难理解。   不管换了谁,在寻寻觅觅多年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灵魂伴侣之后,却被自己老妈硬塞了个正室进来,心里都难免会有些疙瘩的。   最难办的是,这个被硬塞进来的女人,还是自己灵魂伴侣的小姐妹,打不得骂不得的。于是便只好自己一个人躲着憋屈。   想到这一层,谢青瑶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   这可不是个好苗头。   君御涵在躲着谢青瑶,谢青瑶在躲着孙红素,孙红素恨不得躲着所有的人。   于是一个好端端的的滴翠谷,这一阵子的气氛着实怪异得吓人。   在这样怪异的气氛之中。太妃选定的好日子终于还是到了。   这日一大早,谢青瑶便被几个不认识的丫头婆子拽了起来,梳起繁复的发髻,插了满头乱七八糟的簪子。   谢青瑶觉得十分别扭,终于在婆子拿了一盒颜色红得吓人的脂粉准备往她脸上抹的时候跳了起来。   “王妃不要急,时辰还早,您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才好去见王爷不是?”那婆子咧嘴一笑,满脸褶子上面簌簌地落下粉来。   谢青瑶险些把刚刚吃下的点心吐出来。看见那婆子的魔爪又伸了过来,她慌忙讨饶:“王爷又不是没见过我长什么德行,你就算把我画成鬼,他也认识的!”   “那倒也是……”婆子们齐齐笑了起来,神情那叫一个怪异。   谢青瑶强忍住打人的冲动,极为客气地“请”她们出去。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貌似十分意外。又或者是,非常为难?   为难什么?怕她跑了吗?她看上去是一个很不安分的人?   谢青瑶憋了一肚子的气,可是婆子们却不知是听了谁的吩咐,可着劲地跟他作对,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她的视线,甚至还不死心地试图拿着那盒子可怕的胭脂往她的脸上招呼。   谢青瑶用了很大的耐心才说服自己不能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跟人动粗。   虽然今天这个日子,在她的眼里跟一个笑话也差不了多少。   “瑶儿装扮好了吗?”珠帘外面传来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谢青瑶像遇见了救星一样,兴冲冲地跳了起来:“素素快来救我!”   孙红素慌里慌张地掀帘子闯进来,却见谢青瑶好端端地在妆台前坐着,三四个喜婆子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闹得她顿时尴尬起来。   谢青瑶嘻嘻一笑,推开一个碍事的婆子,挣扎着冲了出来:“我都快要被这些人给折腾死了,你再不来救我。我八成要闷死在这里!”   “呸呸呸,百无禁忌,百无禁忌!”一个婆子拼命往地上吐口水。   孙红素也急得直跳脚:“大喜的日子,什么死呀活呀的?这么大人了。说话还是口无遮拦的!”   谢青瑶从门后抄起扫帚,发了老大一通脾气才把几个婆子统统赶了出去。   孙红素被她这副泼妇姿态闹得哭笑不得:“今儿是你大喜,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胡闹呢?”   谢青瑶闷闷地从头上扯下一根根簪子丢到桌上,瓮声瓮气地道:“什么大喜?喜从何来?我只看到有人想把我当猴子耍!素素,如果换了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被人这么糊里糊涂地画得跟个茄子精似的。送到一个注定不会给你幸福的人手里,你会不会高兴?”   “涵……王爷他,会对你好的。”孙红素这句话说得很没有底气。   谢青瑶冷笑道:“他对我好?那可真见了鬼了!没准他这会儿正躲在房里扎小人,咒我早死呢!话又说回来,我宁可他对我坏一点。如果他肯对我好,估计你就该哭了。”   “我不会的!”孙红素举起手,发誓似的说道。   谢青瑶嗤笑了一声,并没有深究的打算。   一头乱七八糟的簪子拆下来,发髻也乱得不成样子了。谢青瑶想了一想,索性把发髻拆散了,自己随手摆弄一下,挽了个不成样子的流云髻。   “瑶儿。你这是做什么?”孙红素在旁看了半天才恍然惊觉。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撇嘴道:“好端端的,我干嘛要自己找罪受?那簪子少说也有五六斤,真戴着它们一整天,我这脖子还要不要了?又不是真的新嫁娘,何苦折腾我自己?”   “话也不能这么说……”孙红素的神情十分纠结,跟便秘似的。   谢青瑶根本不打算猜测她的心思。她的打算是,现在时辰还早,可以躺下补个眠。等婆子们来叫的时候,盖上盖头出门就是了。   孙红素迟疑了一下,捧了一杯茶来给她:“先喝口水吧,我刚刚听太妃说。立正妃的规矩很大,怕是要累一整天呢。对了,你吃过东西没有?”   谢青瑶接过茶水,看也不看便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下去:“点心就不用了,刚刚吃了不少。”   孙红素看着空空的茶盏,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   谢青瑶慢吞吞地走到床边躺下,想了一想又把身上的大红喜服脱了下来丢在床边,拉开被子结结实实地躺了下去。   “瑶儿。不能这样睡的,待会儿还要拜堂,还要祭祖呢!”孙红素面带忧色,怯怯地过来拉她。   谢青瑶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笑得没心没肺:“拜堂?祭祖?素素,我不愿意去,你代劳好不好?”   没等孙红素答应,谢青瑶已经两眼一闭。死……哦不,睡死了过去,简直比猪还快。   孙红素捡起被丢在地上的大红色嫁衣,神色复杂。   事情这样顺利,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谢青瑶……她一直当作亲妹妹的瑶儿,还是跟从前一样,傻乎乎的,从来没有什么防人之心。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照理说,这种傻乎乎的女孩子,是很容易吃亏上当的,但谢青瑶似乎并没有遇到过太大的麻烦,想必是没有人忍心伤害这种单纯善良的女孩子吧?孙红素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时辰已经快到了,孙红素顾不得想太多,飞快地将床帐放下,把熟睡的谢青瑶遮在了里面,随后摊开大红的喜服,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上好的云锦,富贵万字不到头的纹样,金色与红色相互辉映,毫不扭捏地彰显着富贵与尊荣。这套喜服穿在身上,孙红素几乎有种被幸福淹没了的错觉。   只可惜,喜服不是属于她的,她也不能穿着它给最心爱的人看。   所以这场婚礼,算得上是是错上加错,实在看不出“喜”在何处。   龙凤扣繁复而华丽,孙红素一点点将之扣好,慢慢地走到铜镜前面,看着镜中的自己。   严格来说,她的容颜称不上美丽,至多算是清秀可人吧?   但今日似乎比平时格外好看些,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喜服的缘故。   镜中的女子,唇角带着一抹笑意。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喜悦。   也是,身上穿着别人的喜服,以别人的名义跟别人的夫君拜堂成亲,这件事至多只能算是荒谬,一个“喜”字,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可是……   往镜中看得久了,孙红素忽然瞪大了眼睛。   她与谢青瑶的身量并不相似。   谢青瑶算是小巧玲珑的那一类,浑身带着一股子与众不同的精气神儿。这种女孩子站在人群中,你可能会半天找不到她,但只要你与她打个照面,看见那双灵动的眼睛,便再也不会忘,再也不会丢。   孙红素自己却是高挑而纤瘦的,整个人像一株玉兰花,高贵而纤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似的。所谓“明珠翠羽尚不胜”说的大概就是这一类的女子了。   既然身量不同,这衣衫自然也是不能混着穿的。可是这一套喜服穿在孙红素的身上,却是要多妥帖有多妥帖,完完全全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怎么会是这样?   孙红素整个人都愣住了。   她忽然想到,在医术方面,这个师妹似乎一直比她自己有天赋的。父亲曾经说过,不管是毒物还是灵药,所谓无色无味,只是对寻常人而言,而有些人,对药物有着与生俱来的感应。   她的师妹谢青瑶,恰恰便是那一种与药物有着奇特共鸣的人。   所以,刚才的那一杯茶,她是真的毫不知情吗?   孙红素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和谢青瑶,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时辰差不多了,王妃,奴婢们可以进来了吗?”喜婆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   孙红素微微一愣,迅速扯过红盖头遮住了自己的脸:“进来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1.洞房换人不好吧?   谢青瑶正在做一个梦。   梦中的她,身着一袭鲜艳的红裙,急急地走在独木桥上。   视野所及的一切都笼在一层淡淡的红色雾气之中。谢青瑶猜想应该是有什么东西遮住了她的视线,但她来不及细想。   因为,独木桥头,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等着她。   红雾之中,她看不清那人的容颜,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心情。   那人,是心急如焚的。   他仿佛在大声呼唤着什么,但谢青瑶的耳中只能听到江水奔腾的声音。   她不愿那人等太久。所以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然后,脚下一划,整个视野都飞速地旋转起来。   目光所及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桥头那人惶急地向她伸出手,作出一个竭力挽留的姿势。   只是,那只手实在太远了,她想拉住,却只是徒劳。   身体瞬间沉入冰冷的江中,手脚僵硬得不听使唤,水从四面八方灌了进来,钻进她的口鼻和眼睛……   谢青瑶以为自己会窒息而死,但下一刻,她的眼中却看到了光亮。   “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谢青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没有江水,没有独木桥,自然也没有在桥头等着她的人。   红衣倒是有的,只是并未穿在她的身上。   谢青瑶费力地抬起手来,在自己的脸上抹了一把,果然满脸都是水。   “你醒了?”一袭红衣的君御涵看见她睁眼,神情依旧波澜不惊的。只冷冷地问了一句。   看看天色,似乎已近傍晚。谢青瑶在心里飞快地把眼下的局势估量了一番,猛地坐起身来,面色惶急,带着一丝哭音:“我怎么会睡着了?现在……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马上就到酉时正了。”君御涵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把,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嫌恶地甩开她的手,冷冷地转过身去。   谢青瑶跌跌撞撞地下了床:“酉时?怎么可能?我记得喜婆刚刚给我梳好了头,还没有到辰时呢,我说喝口水先歇一会儿,怎么会一觉睡到了酉时?这……为什么没有人叫我?”   睡梦中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尚在,谢青瑶此时的惊慌失措,实在是半点都没有掺假的。   君御涵用审视的目光盯着她,试图从她的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心虚的痕迹,最终却还是只能失望。   她的惶惑无助是真的,手足无措也是真的,甚至眼角清晰的泪痕……   都是真的。   先前怎么叫都叫不醒,最后还是一碗冷水泼到脸上才弄醒了她,显然是被人下药迷晕的。这么说,并不是她有意错过拜堂的。   这个答案,让君御涵的心里生出了几分莫名的欣慰,但是随后,这种欣慰又被担忧取代。   即使她确实是被人算计了,那人也绝不可能是他的素儿。   君御涵怜惜地看向地上跪着的人,一语不发地在旁边跪了下去。   谢青瑶这才注意到,一袭鲜艳红裳的孙红素正跪伏在地上,整个人像一株被骤雨打湿了的凤凰花,浓烈鲜艳,带着一种惨烈的色彩,令人见之心碎。   “素素。你怎么跪在这里?出什么事了?”谢青瑶一个箭步冲过去,在孙红素的身旁蹲下,惶急地问道。   后者慢慢地转过脸来,用哭肿了的眼睛看了她许久,似乎想开口说话。但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倒是上面坐着的人威严地开了口:“青儿,你一向不是个贪睡的人,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怎么会睡了这么久?”   谢青瑶缓缓跪下,露出惶惑不安的神情。迟疑许久才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今早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没有?”太妃虽是在向谢青瑶问话,却在同时冷冷地向孙红素瞥了一眼。   谢青瑶忙道:“只吃了两三块点心,喝了一杯茶,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我学过医,如果饮食有异常,我不会看不出来的。何况点心是我自己做的,茶水是素素帮我泡的,中间也没有经过太多的人手……”   “素素?你是说,你喝的茶是孙氏泡的?”太妃听到了她意料中的答案,自然是紧抓着不放了。   谢青瑶怔了一下。忙道:“素素不会害我的!”   太妃的神色很冷,语气咄咄逼人:“你如何知道她不会害你?女人为了争宠,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这似乎是你之前说过的话吧?青儿,在王府之中,你的判断从来没有出过错,为什么如今反而变糊涂了呢?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医术是跟孙氏的父亲学的?既然这样,孙氏的医术没有道理不如你吧?”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如果她自认医术比孙红素高明,那显然有自夸之嫌;可她若是自谦不如孙氏,那岂不是等于变相认同了太妃的判断?   谢青瑶急得额上连连冒汗。   孙红素的脸上更是早已汗如雨下,整张脸白得像鬼。   君御涵搀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急道:“素儿心地纯善,便是懂一些医术,也绝不会用来害人!母妃,您不能因为对素儿有成见。就不问青红皂白地把罪名安在她的身上!”   太妃的脸色有多云转阴的迹象。   谢青瑶担忧地拉过孙红素的手腕,探了探脉搏,急道:“娘,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素素的人品。我与她也算是从前的患难姐妹,我不信她会害我!现在她腹中怀着王爷的骨肉,不能久跪,请恩准她先起来,此事以后再慢慢查究不迟!”   没等太妃开口,谢青瑶已经不由分说地将孙红素搀了起来。按着她坐在软榻上,又在她身后放了两个靠枕,看着她的脸色好了些,才轻叹一声,走回原处跪下。   太妃冷眼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许久才叹道:“你这般信她,可知她是如何对你的?”   “青儿还是那句话:我相信素素的人品。”谢青瑶梗着脖子,硬邦邦地说道。   “你们……起来吧。”太妃叹了一口气,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   谢青瑶长舒了一口气,慢吞吞地站起身来。   君御涵早在她之前站了起来,几乎是眨眼间便冲到了孙红素的面前,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完全不顾太妃尚未离场。   太妃疲惫的脸上重新现出了怒色:“既然你们一个两个都替她打包票,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但你们最好记着。此事不会就这样完了!我不管今日拜堂的是谁,我认定的儿媳,永远只能是青儿!”   谢青瑶在一旁站着,有些手足无措。   孙红素的眼中滚下泪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自然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   谢青瑶想知道在她昏睡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却不知道该找谁问,只好保持着沉默,闷声不响地跑过去替太妃捶腿。   僵持了一阵子,君御涵抬起头来。淡淡地道:“母妃放心。素儿是因为青儿昏睡未醒,怕误了时辰才替她拜堂的。她只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已,这个正妃之位,素儿并不稀罕。”   孙红素扯了扯君御涵的衣袖,示意他不要冲撞太妃。   谢青瑶看到君御涵唇角宠溺的微笑,顿时觉得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好一个不稀罕,好一个清高自许的冰雪佳人!这件事,我希望你们尽早给我一个答案,到时候不要打脸才好!”太妃冷笑着站起身来,推开谢青瑶的手,傲然走了出去。   这间屋子并不宽敞,虽然走了太妃和月曦,依然显得有些拥挤了。   孙红素擦了擦眼睛,站起身来:“瑶儿,你……你是信我的,对吗?”   谢青瑶微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其实娘也未必不信你,只是她一向见不得那些鬼鬼祟祟的事,所以说话重了些,你别多想了。这件事,我自己会查清楚的。”   孙红素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又不放心地问:“真的能查清楚吗?我怕……”   “放心,就算我没本事查清楚,王爷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毕竟最想还你清白的人是他。对吧,王爷?”谢青瑶将目光转向君御涵,带着几分揶揄地问。   君御涵难得地有些窘迫,迟疑了片刻才道:“我会叫人详查,不会叫你们平白无故地受委屈的。”   谢青瑶向孙红素挑了挑眉,露出个“我早知是这样”的得意神情。   孙红素的脸红了一下,许久才迟疑着问:“先前我见你昏睡不醒,怕误了时辰,只好替你到前面去跟涵……跟王爷拜堂了,所以……”   “所以,你是今天的新娘子嘛!”谢青瑶见她一张脸憋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忍不住笑着接了下去。   孙红素的脸更红了。   谢青瑶抱着肩膀,笑嘻嘻地道:“这时辰已经过了,堂也已经拜了,不管我有多么不甘心,也只能这样了……”   孙红素急道:“瑶儿,我并不是……并不是打算抢你的名分。谷中的下人并不知道拜堂的是我,涵的王妃,依然是你。”   谢青瑶笑了一笑,满不在乎地道:“这些虚名,原也不值什么钱,左右是咱们自家姐妹,谁当王妃还不是一回事?”   孙红素腼腆地笑了一下,倒是君御涵的脸色有些阴沉,谢青瑶一时看不透他的心思。   孙红素低下头揉着衣角,红着脸道:“天色不早了,我……就不打扰王爷和王妃休息了……”   谢青瑶眼明手快地伸手抓住了她:“素素,做人是要讲道理的!跟王爷拜堂的人是你,入洞房的自然也只能是你,这会儿你准备一个人跑掉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2.你们把我当成了什么?   “瑶儿……”孙红素大感窘迫,双手捂着脸便要夺门而逃。   谢青瑶双手把住门口,像个恶霸似的死死拦住她的去路。   孙红素急得直跺脚:“瑶儿,不要这样好不好?我……我已经很累了,让我回去好不好?”   谢青瑶挑挑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做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既然决定要帮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可是……可是今晚是你和王爷的洞房花烛夜啊!”孙红素急得要哭。   谢青瑶眨眨眼睛,满脸无辜:“可是今天的新娘子是你啊!我不管,今天你若不把王爷带走,我便不认你这个姐姐了!”   “我……不行的……”孙红素的眼中已经闪起了水光。   从头至尾被冷落在一旁的君御涵,终于黑着脸开了口:“你们两个,把我当成了什么?”   “涵,我不是……我没有别的意思……”孙红素把头埋得很低,声音微颤,我见犹怜。   谢青瑶却满不在乎地昂起了头:“把您当成一尊大佛啊!我这里庙太小,容不下大佛,可是大庙又不肯收你。这真是一件麻烦事!”   “我很招人嫌吗?”君御涵的声音很平静,谢青瑶却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奇怪,六月底的天气,不至于这么冷吧?   “涵,我……我要回去了,瑶儿她大概是心情不太好,你好好陪陪她……”孙红素急急说罢,拔腿便跑。   “素素,小心脚下,别忘了你是孕妇!”谢青瑶在屋里尖声大叫,面上却没有丝毫着急的样子。   着急的是君御涵。   谢青瑶话音未落,已觉身旁一阵风过,显然是君御涵追了出去。   再次定神细看时,只见君御涵已冲到了孙红素的身旁,小心翼翼地挽起了她的手臂:“我送你回去,留神些。”   孙红素微微低头,不知说了些什么。   谢青瑶不愿看他二人的背影,随手放下竹帘。照旧返回里屋躺下。   昏睡了一整天,她竟没觉得饿,只有疲惫一次次从心底袭来。害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正好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继续睡吧。   谢青瑶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脑海中总有一些模糊的影像一遍遍闪过。等她想抓住的时候,却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门口的竹帘一阵乱响,谢青瑶只道是夜风起了,也不甚留意。谁知片刻之后,眼前的光线忽然闪了一下,帐子被人从外面掀了起来。   谢青瑶觉得自己应该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事实却是,她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慢吞吞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起身”这个动作,却仅仅停留在意识里,身体拒不执行。   黑着脸的君御涵站在床边看了她很久,最后终于等到谢青瑶忍无可忍地开了口:“王爷,您的手不累吗?”   君御涵的右手一直维持着掀开帐子的动作,高高地悬在头顶上。原本没觉得累,听谢青瑶这么一问。倒真的有几分酸痛了。   本来已经竭力忍着怒气的君御涵,脸色比先前更黑了三分。   他忍怒放下帐子,老实不客气地钻了进来,在谢青瑶的身旁躺下。   谢青瑶警惕地往床里缩了缩身子,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墙上。   “谢青瑶,你在玩什么把戏?”君御涵的脸紧紧地贴着谢青瑶的。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似乎要直直看进谢青瑶的心里去。   温润如他,极少有这样锋芒毕露的时候。   谢青瑶心中警钟大响。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慵懒地闭上了眼睛,隔了许久才含混不清地道:“你自己喝一碗迷药试试看,还有没有力气玩什么把戏。”   看着谢青瑶面上难掩的倦色,君御涵的目光微黯,脸色舒缓了许多。   谢青瑶躺得有些累了。忍不住翻了个身。   君御涵像是忽然惊醒一样,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肩头:“你以为,你给素儿栽了这么大一个罪名,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蒙混过关?”   “王爷心中既然已经有了答案,为什么不跟太妃去说?”谢青瑶全身的力气仅够支撑她睁开眼睛,所幸说话的声音倒还依旧中气十足。   “你是笃定我拿你没办法么?”君御涵的语气渐冷。十足的危险。   谢青瑶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气势丝毫不弱。   僵持了片刻,倒是君御涵首先移开了目光。谢青瑶听见他冷声道:“我记得先前已经提醒过你,不许你伤害素儿半分。”   “我一直记着这句话。”谢青瑶轻轻阖上双目,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容。   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之后,君御涵终于火了,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说?”   谢青瑶的耳朵被他震得嗡嗡响,但她实在懒得抬手去揉,只好皱了皱眉头,表示不满,却并没有打算理会君御涵莫名其妙的怒气。   都说女人是不可理喻的,但在谢青瑶的眼中,君御涵才是世间最不可理喻的生物。   问她有什么话说?罪名都定了,她还能有什么话说?俗话说“盖棺论定”,既然已经“论定”,不管那定论是对是错,都只好结结实实地“盖棺”。你见过有死尸从棺材里面钻出来,喊一声“我还可以抢救一下”的吗?   谢青瑶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很了解,所以她不打算作无谓的挣扎。   孙红素是个温柔善良纯洁无暇的小白兔,她是只皮厚心黑壳硬爪利的毒蝎子,所有的坏事都是她做的,孙红素只有受欺负背黑锅的份,这个答案才是君御涵心中所期望的吧?   既如此。她让他满意就是。   谢青瑶闷闷地想着,抬起一条手臂遮住眼睛,居然渐渐地有了睡意。   君御涵用一条手臂支着身子,眼巴巴地等着谢青瑶的解释,谁知等到案头的蜡烛燃尽,谢青瑶居然一语未发。   等到酸痛的手臂已经不能支撑他继续等下去的时候,君御涵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打算向他解释任何事。   这个发现,让君御涵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   “谢青瑶,你当真什么都不肯说?”君御涵用力拉下谢青瑶的手臂,厉声喝问。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3.相拥而眠?   刚刚积攒下的一点睡意被无情地赶跑,谢青瑶的心情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愤怒地睁开眼睛,对上君御涵冰冷的目光,谢青瑶的唇角再次勾起嘲讽的笑意:“王爷想听我说什么?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理由给自己下这种喝完之后会昏睡一整天而且还会头痛腰痛肚子痛的怪药,更想不出把到手的王妃身份让给别人对我有什么好处。如果王爷能帮我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我会很感激王爷的。”   君御涵自认为目光已经足够冰冷和锋利。岂知对上谢青瑶那双看不出什么波澜的眼睛时,他竟莫名地感到有几分心虚。   谢青瑶提出的那两个问题,他一度以为自己是能给出答案的。   但仔细想想,却发现所有的答案都站不住脚。   凭他对她的了解,栽赃陷害这种事,她是不屑做的。而且,他和她都知道,即使她真的栽赃陷害孙红素成功,对眼下的局面也不会有任何影响。   太妃本来已经讨厌孙红素,再添几分厌恶也不过如此;他依旧会冷待她,并不会因为她受了委屈而改变。谢青瑶很懒,费力不讨好的事。她一向不会去做。   想到此处,君御涵忽然愣住了。   他近来冷待她了吗?   似乎是的。   与孙红素重逢之后,他一直沉浸在喜悦之中,对王府的事已经全不上心,对千里迢迢赶来寻他的谢青瑶,也并没有过什么好脸色。   她曾经说过,女人为了争宠,是什么事情都肯做的。   会不会是她为了他这一阵子的冷落而迁怒于他的素儿,故意给自己下药,以离间他与素儿的感情?   思来想去,似乎只有这一个理由能勉强说得通了。   因为外人不可能开这种毫无意义的玩笑,所以事情只能是当事人自己的手段。素儿是不会做这种事情的,除了谢青瑶自己,还能是谁?   可笑他竟然险些被她假装出来的从容淡定给骗了!   君御涵的心中生出一阵懊恼,接着又是愈加强烈的怒意:这个女人做下那等卑鄙可耻之事,居然毫无悔改之意,反而毫不示弱地与他对抗,是笃定他会信她。笃定他会被她假装出来的平静所蒙骗吗?   他果真还是太过优柔寡断了!   君御涵在心中一遍遍回想着谢青瑶从前那些雷厉风行的手段,以及孙红素的柔懦可怜之处,越想越觉得。此事毫无疑问,必定是谢青瑶自导自演的一场闹剧,为的就是让他对他的素儿生出疑虑。也让母妃那里对素儿彻底厌憎,再不会给她翻身的机会!   好个果断而狠辣的女子,好个凉薄无情的谢青瑶!多年姐妹尚能下此毒手,她还有什么是不能做的?   君御涵越想越怒,看见谢青瑶懒懒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这股怒火更是不受控制地窜了起来。   “你以为。装睡就能蒙混过关吗?”在意识清醒之前,君御涵的手已经抓住了谢青瑶的肩头,力道之大,让他的指节都微微泛白起来。   “痛……”谢青瑶下意识地轻呼一声,刚刚打算回头的周公再次拂袖而去,这次怕是当真一去不复返了。   被打扰了睡眠的人是很难开心得起来的。   谢青瑶咬着牙一根根掰开君御涵的手指,慢慢地转过身来,怒容满面:“你到底想要怎样……”   君御涵冷笑着打断了她:“应该是我问你,到底想要怎样?素儿并没有得罪过你。就算是我为了她而冷落了你,你也只该找我理论,为什么要迁怒于她?为什么要给她栽这样的罪名?素儿心细如发,遭遇这样的不白之冤,她难免会多思多虑,这对她而言有多可怕你知道吗?如果我的孩子因此除了差错。你承担得起吗?”   “你还是觉得药是我自己下的?”谢青瑶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   君御涵微微一愣,未及细想已下意识地点了头。   谢青瑶“呵呵”地笑了出来:“既然你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又何必来向我求证?你的心上人这会儿还在为蒙受不白之冤而伤心痛苦呢,你倒好,不但不陪在她身边安慰,反而神经兮兮地爬到她的敌人床上来,你就不怕你的心上人因此而多思多虑,伤了腹中的胎儿么?”   “你……你这番话。是认罪了么?”君御涵的脸色一僵,许久才略显尴尬地转移了话题。   谢青瑶别过脸去,冷笑连连:“我认罪不认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就算药是我下的,应该也罪不至死吧?说起来你们应该感谢我的。若不是我让出这个机会,孙红素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有机会穿上凤冠霞帔!”   君御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撕碎这张笑脸的冲动,过了很久才勉强使自己跌声音平静如常:“既然你把凤冠霞帔让给了素儿,这个王妃的身份……”   “我不稀罕,她想要,给她就是了。”谢青瑶翘起一边嘴角,不屑地道。   “你……很好,这话是你自己说的,你不要后悔!”君御涵脸色铁青,咬牙切齐。   谢青瑶轻蔑地一笑,连开口都懒得费劲。   看得出来,君御涵现在很憋屈。她只需要安静地欣赏他的表情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火上浇油。   如谢青瑶所见,君御涵此时确实很憋屈。   他觉得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可这个“罪人”显然并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觉得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王妃的位置,可她的言下之意,却分明不把那个位置放在眼里,甚至也不把他这个人放在心上。他的一番求证,似乎从头至尾都在自取其辱。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可是这个答案,本身已经是一个矛盾。   如果她不在意他,她根本就不会费心思去设这样一个拙劣的局;如果她在意他,她绝对不会这样痛快地认罪。   那么……她到底是在意他。还是不在意他?   君御涵沉思了许久才惊讶地发现,他思考的重点,似乎完全背离了他今晚过来的初衷。   可是这个问题,比他急于向她求证的那个问题,更加难以找到答案。   此时的谢青瑶正蜷成一团靠在墙边,而君御涵的一条手臂以一个极为亲密的姿势环抱着她。如果忽略掉二人脸上的表情,这样的场面居然是极为温馨的。   君御涵心中一凛,霍然坐起身来。   他是来兴师问罪的,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在她的身旁躺了下来?为什么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知道她是个心肠歹毒的恶女人之后,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起身离开?   难道他的潜意识里,居然打算与她相拥而眠?   他一定是疯了!他的素儿还在为今日的事伤心流泪,他却鬼迷心窍地躺在了元凶的身旁,简直不可原谅!   如果他的素儿真的因此而多心,那后果……   君御涵重重地在床上捶了一拳,飞速起身整好衣衫,以落荒而逃的姿态从谢青瑶的房中飞奔而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4.相知何太迟   竹帘响了很久才安静下来,谢青瑶是再也睡不着了。   君御涵的反应,与她预料之中的并无分别。也正是因为如此,谢青瑶越发觉得自己的处境既可悲又可笑。   除了自取其辱之外,她想不出自己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本来早就该走了的,她却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越发走不掉了。   她生来就是操心受累的命,看见事儿就不能不管,尤其是事关君御涵的时候。   如果她走了,孙红素对君御涵,就完全成了以有心算无心,稳操胜券的格局。   虽然君御涵对她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恩情,可她还是做不到冷眼旁观。   对了,应该就是这样的。并不是她不想离开,只是现在还不行。她总要知道孙红素的目的是什么、总要确定她不会伤害到君御涵……和太妃,然后才能心无挂碍地离开。   这是谢青瑶想了一宿之后,给自己找到的一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便神采奕奕地起了床,一溜烟跑到太妃那里去了。   意料之外的是,有人比她来得更早。   谢青瑶看着一左一右跪坐在太妃脚边的君御涵和孙红素二人,神情有片刻的怔忡。   君御涵眉头紧锁,似乎有什么烦恼未曾解开,对谢青瑶的到来竟似浑然不知。倒是孙红素抬头看了一眼,双目之中水光盈盈,像一条被遗弃了的小狗。   谢青瑶心头一跳,随即若无其事地跑到太妃身旁坐下:“这大清早的,又是哪个不开眼的惹了娘生气了?如果娘舍得,青儿替娘打他好不好?”   太妃勉强扯了扯嘴角,最终也没能挤出一个完整的微笑,只得叹着气道:“京城里……出事了。”   “怎么了?”谢青瑶心中一惊。   京城里能出什么事?又有什么事值得太妃忧心如许?除了改朝换代,谢青瑶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来了。   太妃又叹了一口气,沉默良久。   倒是一旁侍立的月曦低了头,伤感地道:“是婉夫人她……”   “婉夫人?”谢青瑶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此时月曦提起,她低头算了一下日子,满眼惊诧:“婉夫人出了什么事?她……她的孩子才七个月!”   太妃点了点头。眼中已有泪意:“我本以为那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没想到还是保不住……上个月底,反贼攻破了京城。婉夫人她,沉湖自尽了。”   “什么!”谢青瑶禁不住惊叫出声。   沉湖自尽?   月曦说是婉夫人出了事,她以为至多不过是小产而已。没想到……   想到那个一向与世无争的女子,谢青瑶的心里一阵阵发紧。   果真是乱世了,居然连那样的一个女子都无法苟全性命。   唏嘘良久之后,谢青瑶擦了擦眼角,神情已渐渐平静下来:“反贼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有本事攻破京城?如今京里是什么局势?这天下……还是君家的天下吗?”   太妃沉吟不语。倒是君御涵淡淡地开了口:“那反贼也是君家人,如何不是君家的天下?”   短暂的疑惑过后,谢青瑶立刻猜到了答案:“反贼是明德太子的后人?”   君御涵点了点头,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他本来不愿意替谢青瑶解答疑问的,但此时的他,内心有些难言的惶惑。他直觉地知道谢青瑶会懂得他的迷惑,而事实证明,她确实没有让他失望。   这个女人,有着与她的身份完全不相符的敏锐和冷静。却偏偏喜欢装疯卖傻。   他不愿意面对一个让他一眼看不透的女子,所以他一直坚信,他理想中的妻子,就该是他的素儿那样,温柔可人,善解人意。永远以他为天,便是偶尔耍一点小聪明,也像个孩子一样。单纯得可爱。   这个信念,在刚才的一刹那间,毫无预兆地动摇了。   适逢乱世,他需要一个能够看得懂天下大势,能够设身处地理解他的苦恼和担忧的女子。当谢青瑶准确地说出“明德太子”四个字的时候,他已经知道。她便是他理想中的那个女子了。   只可惜……   想到近来的种种龃龉,君御涵的神色有些不太自在。   谢青瑶并未留意到他的神色,皱眉沉吟一阵,脸色有些难看:“年初镇国寺中的那些事,想必也是反贼搞的鬼了。百姓不明真相,皇帝昏庸无道。朝中又多是见风使舵之辈……这一场麻烦只怕不小。不知道王爷是如何打算?反贼若劫掠过睿王府,想必已是不打算容许咱们置身事外的了。”   君御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   太妃轻叹道:“反贼倒未曾进过睿王府。江氏那件事,是她自己胆小,听见京城已破,便自己走了绝路。”   谢青瑶稍稍有些意外,却并没有表现出来,只管低头沉吟。   倒是君御涵忍不住开口问她道:“依你看,睿王府应该站在哪一边?”   谢青瑶想了一想,淡淡地道:“这样大的事,自然是王爷拿主意。我一个妇道人家,家长里短的事情尚且闹不清,如何敢过问这事关存亡的大事?”   “可是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君御涵竟是难得的郑重。   谢青瑶微感诧异,怔怔地看了他许久方微笑道:“对于愚忠之人而言,这是一道根本不需要选择的题目,忠君死国乃是人臣本分。王爷既然还在犹豫,答案已经不言自明,我又何必多说。”   君御涵的眼中闪过一抹亮光。   孙红素诧异地看看谢青瑶,再看看君御涵,眉头皱得很紧,似乎觉得谢青瑶的那句话很难理解。   君御涵叹了一声,既是回答谢青瑶,也算是向孙红素解释:“皇兄为政不仁,百姓深受其苦。明德太子后人之中若有治国之才……这江山便是还了给他。也是理所应当。只是……”   谢青瑶淡淡地接了过来:“只是不知道逆酋是否有经世之才、济世之德,这江山毕竟不能拱手相让。何况先帝与明德太子恩怨太深,太妃是先帝遗孀,王爷是先帝爱子,与那逆贼之间,毕竟隔着一重深仇,难保逆酋得了天下之后不翻旧账。若是真有那一日,咱们依旧是任人宰割。”   太妃和孙红素同时脸色一变。君御涵不动声色地问道:“依你之见,睿王府该如何自保?”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缓缓站起身来,正色道:“这江山不管落到谁的手中,睿王府的处境都不会太妙。若要确保无虞,只有一种选择——若是王爷自己夺了这江山,还有谁能左右王爷的生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5.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说什么!”   君御涵面前小几上的杯盏尽数滚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洒得到处都是,有几滴落在了谢青瑶的手上,烫得火辣辣地疼。   谢青瑶咬紧牙关,面不改色地看向忽然站起身来、脸色铁青的君御涵。   月曦和孙红素早被吓得白了脸,就连太妃也浑身发颤。露出了惊恐万分的神情。   “这句话,是谁教你说的?”君御涵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峻神色。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的话,谢青瑶只能想到四个字:如临大敌。   想不到自己随口说出的一句话竟有如斯效果,谢青瑶微微苦笑,随即神态自若地道:“我随口说说而已,王爷何必如此慌张?”   “胡闹!这天下大事,岂是你可以‘随口说说’的?”太妃轻轻呼出了一口气,却不知是放松还是遗憾。   谢青瑶不慌不忙地展颜一笑:“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为何说不得?昏君的眼中若有半分骨肉亲情,王爷也不必自幼装病到今日,更不必闹到如今有家不敢回。如今逆贼蜂起。王爷若出面剿匪,必然会与逆贼两败俱伤;若依旧偏安于此,又难逃‘心存不轨’的恶名。进退两难横竖是错,王爷难道已经打定了主意任人宰割不成?”   “你——你究竟是谁?”君御涵冷冷地看了谢青瑶半晌,开口却是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把谢青瑶的思绪拉了回来。想到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那些话,谢青瑶也不由得有些诧异。   刚才的那些话,没有一句是她这个身份应该说出口的,可她还是冒冒失失地说了。   不是不知道这个险冒得太大而且毫无意义,但她偏偏想说。   她已经把话说了出去,结局是柳暗花明还是彻底死心,就在君御涵一念之间。   想清楚这一节,谢青瑶仰头向君御涵露出一个平淡的微笑:“怨不得人常说‘但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王爷如今有了素素,就忘了我了。”   君御涵的从未见过谢青瑶这般含嗔带笑的神情,一时竟不由得怔住了。   谢青瑶被他的目光瞧得浑身不自在,迟疑着站起身来,跺了跺脚嗔怪道:“王爷瞅着我做什么?难道是当真不记得了?既如此。容我重新介绍一下:妾身谢氏青瑶,京郊人氏,世代务农为生。年幼时曾入宫廷教坊学戏,去年中秋时节……”   “好了好了!我这里心焦得什么似的,你们倒若无其事地说笑打趣起来了!”太妃敲了敲桌子。闷声闷气地打断了谢青瑶的话。   谢青瑶和君御涵二人脸上的笑容齐齐一僵,倒是孙红素舒了一口气。   君御涵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一声,僵硬地笑着:“我的意思是,你一个妇道人家,必不会懂得什么家国天下,先前的那些话究竟是在何处学来的?”   谢青瑶的心里。无端地生出了几分烦躁。   她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来的那番话,竟像是柳叶落进水里一样,连水花也没有溅起一片,怎么由得她不失望?哪怕换来的是君御涵的震怒,也总比现在这样好吧?   他竟怀疑那话不是她说的?难道他依旧疑心她是昏君派过来的奸细不成?   她以为,经过了这么多事,他的心里至少是信她的了……   谢青瑶微微苦笑,神情一时索然:“王爷就当是我的疯言疯语好了。”   君御涵仿佛察觉到了她的恼怒,一时竟也有了几分不自在:“你的疯言疯语。倒是有些与众不同。既然已经说了那么多活,你不妨再说说,我该如何出手夺这天下?依你之见,我若出手,有几分胜算?”   谢青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孙红素吓得脸色煞白,颤声道:“王爷……这玩笑话可是开不得的……争夺天下。那是造反啊……咱们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好吗?”   君御涵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以示安慰,目光却一直盯着谢青瑶。好像不从她的口中听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罢休一样。   他的目光让谢青瑶有些恼,原本打算忍着不说的一番话,索性也就一股脑地说了出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哦?”君御涵挑了挑眉梢,似乎有些兴趣,却又像是不以为然的样子。   谢青瑶不喜欢他这副高深莫测的姿态。本待不说,一时又忍不住,只得接着说道:“如今反贼势大,昏君那边却也未到走投无路之时,王爷此时插手,并不明智。妾身不懂天下大势。王爷自己却是懂的。再过一两个月,或者一年半载,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王爷再带兵出山讨贼,那时反贼已是强弩之末,而朝中势力是怕也已消耗了大半,王爷这支正义之师出面救民于水火、安天下定社稷,何愁大事不成?”   太妃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谢青瑶,像在看一个疯子。   君御涵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许久才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争夺天下,动辄便是血流成河的战争,你以为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么?”   谢青瑶撇了撇嘴,满不在乎地道:“王爷叫我说,我便说了,至于说得好不好,我自己自然是不知道的。我一个没见识的妇道人家,可不是只懂得一些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玩意儿么?”   君御涵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话锋一转:“你先前说,本王自幼装病至今?这话是谁告诉你的?”   谢青瑶这才想起先前一时嘴快,把这件大事也信口说了出来。此时君御涵既然问了,她索性也便不再扭捏,坦然地看着他道:“外面都说王爷病重,枉我学了几年医术。却是半点不妥也看不出来。我若不说王爷是装病,那便是砸自己师傅的招牌了。”   孙红素低着头道:“我爹爹的招牌,砸了倒也不值几个钱。”   君御涵轻轻一叹,神色莫名:“孙太医的招牌,果真不是那么好砸的。你说得不错,我并没有什么病,所谓‘自幼多病’云云,不过是买通了太医院放出来的假话而已。”   “孙太医?”谢青瑶注意到了一个陌生的名词,一时不由得愣住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6.恋爱有害智商?   孙红素有些不自在地笑了一下:“我父亲本是太医院院首,后来因为一些缘故被昏君下令灭口,机缘巧合被你救下……不是我父女有意瞒你,只是那些事情太过危险,知道得多了,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原来……如此。”谢青瑶轻叹了一声。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其实她早该想到了的,孙老爹既知道宫中那么多秘辛,又在被宫里的人追杀,他原本的身份,自然是与宫中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   见谢青瑶没有深究的意思,孙红素藏在身后的手缓缓地松开,悄悄舒了一口气。   谢青瑶却忽然皱眉问道:“孙老爹究竟知道了什么事,竟严重到了祸及满门的程度?”   孙红素的目光闪了一下,慌张地低下头去:“瑶儿,你别问了。我知道得也不清楚,总之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谢青瑶看看她的脸色,知道她不会多说。只好忍住不问。   但心里到底是存了几分揣测的。   太医院这种地方,本身就是藏污纳垢之所。皇宫中最见不得人的那些东西,十有八九都是要在太医院这种地方绕一个圈子的,当皇帝的人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太医院中的那些医官们,首先是“官”,然后才是“医”。他们的医术或许未必高明,但官场上的那些浮浮沉沉那些生生死死,他们怕是比谁都清楚。一个在太医院做到院首的人,对“保守秘密”这桩差事,岂有不在行的?   由此可知:如果孙红素说的是真话,那么孙老爹知道的那件事一定十分骇人听闻,以致皇帝不敢相信任何一个活人,只能选择灭口。   但如果孙红素说的是假话呢?   有些事情是经不起推敲的,而有些感情,也是经不起考验的。   谢青瑶一边为自己的谨慎多疑而感到自责,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对孙红素存了几分疑心。   君御涵已在旁皱眉沉吟了许久,太妃只当他还在为刚才的话题耿耿于怀,忙在一旁劝道:“青儿懂医术。你的‘病情’自然瞒不过她。她在你身边那么久,却从未对任何人多嘴,你还有什么信不过的?她若是有心害你。早拿此事大做文章了!”   “母妃……说的是。”君御涵似乎吃了一惊,怔忡许久才犹疑着应了一声。   太妃见他期期艾艾,全无平素的沉稳冷静之态。一时不禁大为恼怒。   谢青瑶安抚了太妃,又看向君御涵时,却见他依然皱着眉头,眼中似有茫然之色。   孙红素向谢青瑶笑了一下,低声劝道:“君王无道,王爷先前的日子必然步履维艰。小心一些也是人之常情,你不要多心了。”   谢青瑶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正理,但心中那股说不出来的怪异感觉却依旧挥之不去。   重逢后的君御涵一直待她极冷,所以她并没有机会接近,但这仅有的几次相见,每一次都让她觉得这个人更加陌生了几分。   从前的君御涵绝不会露出这种神情。谢青瑶记得,他永远是沉稳而高贵的,他的脸上极少能看出喜怒,更别说现在这样茫然无助的神色了。   如今的他。不像是那个高深莫测的睿王爷,倒像是个庸碌无能的世家子弟,空端着一个王爷的架子罢了。   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都说女人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难道男人也可以为了一个女人而改变这么多吗?   谢青瑶心里的疑虑,一旦发了芽,便开始不受控制地疯长。如今再细看君御涵时,只觉得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了。   其实君御涵是不太会装病的。之前在王府必须要装病给君御淇看,他也至多不过脸色苍白一些。行动迟缓一些,却从未有精神不济的时候。可是如今只说了半个时辰的话,他却已经开始频频走神,这究竟是因为他近来忧思过重,还是因为一些别的原因?   谢青瑶忍不住又看向孙红素,只见她虽然低着头。目光却时时瞥向君御涵,眉心微蹙,难掩忧虑之色。   谢青瑶的心头忽然一跳,一个奇怪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快得几乎抓不住。   这时孙红素已起身贴到君御涵的身旁,柔声劝道:“王爷不必多虑。如今天下局势未明,多想无益。等过了这一阵,咱们总能想出法子来。”   君御涵轻叹一声,似乎颇为苦恼:“如今看来,也只好如此了。”   谢青瑶忍不住又向孙红素看了一眼,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竟像是受了惊吓的样子,慌忙低下头去,掩住眼中的慌乱之色。   谢青瑶忍不住道:“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便是打定主意作壁上观,也该处处留心才是,否则一个不小心,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等一阵子?谁知道再等一阵子咱们还能不能活着!”   太妃神色一凛,狠狠地剜了孙红素一眼,毫不掩饰眼中的厉色。   孙红素知道说错了话,慌忙就地跪倒,急急剖白:“我不是劝王爷坐以待毙,我的意思是……咱们总该养精蓄锐,等到最合适的时机再决定该不该出手……”   “你跟在涵儿身边也有半年多了,规矩是半点都没有学会,倒是见识长了不少!养精蓄锐?哼,闭目塞听,如何能养精蓄锐?”太妃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训斥道。   孙红素深深地埋下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君御涵伸手扶起谢青瑶,沉声道:“请母妃息怒。素儿一向深居简出,心思单纯,并不懂得那些征讨杀伐的天下大事。至于规矩……那是儿子不想叫她学,却不是素儿的过错。”   太妃闻言似乎颇为恼怒,但竟然没有发作,只挥手叹了一口气:“罢了,不管我说什么,你总是有话为她开脱,我如今也管不住你了,只盼你能爱惜你自己和你手下那些人的性命!如今你且去吧。”   君御涵顺从地告了罪,便要带孙红素一起出去。谢青瑶不及多想,慌忙伸手拉住谢青瑶,急道:“王爷眼下只怕还有正事要办,我想和素姐说几句贴心话,不知王爷肯不肯放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7. 我自然是一直愿意陪你的   君御涵迟疑了一下,见孙红素没有反对,只得不太情愿地点了头。   谢青瑶向太妃告了罪,同着孙红素一起出门,看见君御涵在门口迟疑了许久,才由阿木陪着往前面议事的院子里去了。   孙红素怯生生的声音。打断了谢青瑶的沉思:“瑶儿,你……有话对我说?”   谢青瑶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没什么重要的话,只是近来心里闷得慌,想找个人来说说话罢了,你应该不会介意我耽误一点时间吧?”   “怎么会呢?我只怕你不肯理我……如果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姐妹,我自然是一直愿意陪你的。”孙红素急急分说,神情倒是真真有些受宠若惊的意思。   谢青瑶一直心不在焉,对她这番话丝毫也没有留心,只管沿着小路往树林深处走着。   山谷之中,路径自然是难免崎岖的。孙红素走出没多远,便觉得气喘吁吁。不得不靠在山石上歇脚:“瑶儿,我走不动了……。”   谢青瑶恍然回神,看见孙红素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心中有些歉意:“我只顾想事情,倒忘了你身子重,你怎么也不早叫我?”   孙红素苦笑了一声,自怨自艾道:“我一向是个没用的,枉为医家女儿,却自幼体弱多病……如今这胎已经四个多月了,却还是成日病歪歪的,说出来没的叫人笑话。”   谢青瑶慢慢地转了回来,在她身旁的一块山石上躺下,仰头看着树上的叶子,依旧沉吟不语。   孙红素有些讪讪,许久才勉强挤出笑容:“你想什么呢?叫我出来又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确实有一件事想问你,只是……”谢青瑶的心里乱糟糟的,有一句话堵在喉咙里。似乎不吐不快,却又不敢想象说出之后会如何,一时倒闹了个进退两难。   孙红素显然也看出了她的为难。谢青瑶一向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爽快性子。从未有今日这样吞吞吐吐的时候,这让孙红素不由得生出了几分忧虑:“瑶儿,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题?你我姐妹。连生死都一起经历过,还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我虽然很对不住你,但我的心里待你还是跟从前一样,你若是有话,不要瞒着我,好吗?”   说到此处。孙红素已是盈盈欲泣。谢青瑶看到她眼中的泪光,想到当日自己和她父女一起躲在破庙里假扮乞丐骗过宫中禁卫,以及在医馆之中相互扶持的种种往事,心中不禁生出了几分感慨:“这世上的事,真真是谁也料不到的,比那话本子上的更加光怪陆离。倒退一年回去,谁会相信咱们姐妹会以这种方式相聚呢?”   “是啊,”孙红素渐渐地红了眼眶,“这可真是料不到的事。”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依旧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孙红素忽然说道:“瑶儿,现下我有很多事情没有法子跟你说清楚,但是……在我的心里,你远远比王爷重要,如果我的存在给你带来了困扰,你……一定要告诉我!”   谢青瑶见她说得郑重。一时倒有些辨不清真假。   脑海中闪过君御涵离开时沉重而茫然的神态,谢青瑶终是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我有话问你。但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孙红素点了点头,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谢青瑶别过脸去,冷声问道:“王爷这些日子的异常,跟你有没有关系?”   孙红素大吃一惊,猛然站起身来。   谢青瑶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动静一样。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依旧静等着她的答案。   许久之后,孙红素轻笑了一声,苦涩地道:“算是有几分关系吧?虽然我不知道他究竟看中我什么,但……他身旁的人也说过,因为我的缘故。他变了许多。我知道你因此受了很多委屈,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想法子劝他……”   “素素,我问的不是这个。”谢青瑶慢慢地转过脸,果然看见孙红素低着头,根本不肯把眼睛露出来。   “不是这个?”孙红素的语气很惊讶,脸上却僵硬得仿佛泥塑木雕。   谢青瑶冷冷地道:“自然不是这个。我想问的是:王爷近来性情变了不少,果敢和机变大不如前,甚至时常神思倦怠……这些事跟你有关系没有?”   在谢青瑶的目光逼视下,孙红素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这几乎已经是答案了。谢青瑶竭力想让自己看上去轻松一些,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目光冰冷如刀,早已迫得孙红素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来抵抗。   “我……瑶儿,他是你喜欢的人,我并不会害他的。”许久之后,孙红素咬了咬嘴唇,嘤嘤泣道。   谢青瑶自是不信她的。   孙红素的医术并不如何高明,但孙老爹毕竟曾经是太医院院首。他的手中有些奇奇怪怪的毒药实在算不得稀奇。   这个猜测颇为大胆,连谢青瑶自己都觉得荒诞,不想孙红素竟然默认了。   毒已经下了,还说不会害他,谁会相信呢?至于不害他的原因,更是说得可笑。如果她有这么大的面子,如何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谢青瑶知道。过了今天,这个昔日的好姐妹,只怕要彻底形同陌路了。   既然已经问出了口,谢青瑶决定一次性把心里所有的疑问问个清楚:“你说不会害他?那么你处心积虑接近他,究竟为的是什么?服食慈母草假孕是很伤身子的,不要告诉我,你搞出了这么多的花样都只是为了好玩!素素,究竟是谁在指使你做这些事?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原本以为你只是想留在他身边,如今看来……”   孙红素双手撑在山石上,身子却依然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谢青瑶看见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却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瑶儿……你,你都知道?”谢青瑶等得不耐烦的时候,孙红素终于颤声问了出来。   “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谢青瑶逼视着她,大有不问出个答案来,便决不罢休的架势。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8.相见时难别亦难   谢青瑶最终还是没能从孙红素的口中听到她想知道的答案。   孙红素的牙咬得很紧,无论谢青瑶怎么问,她都只会说“绝不会害他”,说到最后,谢青瑶甚至都快要被她楚楚可怜的模样给哄得相信了。   可是,她怎么能放心呢?   孙红素的出现。以及她在君御涵的身边所做的每一件事,细想起来都是有几分不寻常的。这样煞费苦心,怎么可能没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谢青瑶知道再问下去除了彻底翻脸之外不会有任何收获,只好无奈地暂时放弃。   虽然如此,她也知道,昔日曾经共患难的这个姐妹,如今只能做一个陌路人了。   分别的时候,孙红素很沉默,似乎完全不担心谢青瑶会把这次谈话的内容说给君御涵知道。   照理说,这么大的事,孙红素怎么说也该有几分担忧才是,难道她就那么放心。相信两人之间所剩无几的情分,足以支撑谢青瑶为她遮掩过错?   谢青瑶在苦思冥想了一整夜之后,忽然找到了答案。   哪里有什么肝胆相照的信赖?孙红素是笃定君御涵不会相信她的话罢了!   可笑她居然小小地为孙红素的“信任”而感动了一把,怎么偏偏就忘了自己如今尴尬的身份和处境?如果她冒冒失失地跑去找君御涵说这些事,倒霉的必然是她自己!   那些事情,孙红素既然敢承认,就不会怕她说出去。说不定此时孙红素的心里正盼着她到君御涵的面前去多嘴,盼着她因为此事被君御涵彻底厌弃呢!   幸而谢青瑶本来也没打算多嘴,否则这会儿只怕要憋屈死了。   这几日谷中依旧太平无事,外面的风起云涌丝毫影响不到这里的平静,谢青瑶想不出有什么事情可做,只好依旧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发呆。   君御涵最近很忙,但谢青瑶本来便极少见到他,自然没有察觉到异样。倒是太妃那里日日愁眉不展,害得谢青瑶不得不拿出大半时间来陪她说话解闷。   逆贼闯进了宫城,宫中福宁殿起火,当今皇帝沦为阶下之囚,襄王爷君御清下落不明……   一道道消息传进谷中来。众人在心惊胆战之余,也俱有几分庆幸。   如果不是早早离开了京城,这谷中之人的下场。只会比那昏君的更糟糕。   京中睿王府已经断了消息,也不知道留在府中的那些丫鬟仆从们怎么样了。   谢青瑶更担忧的是,京城既然已经被攻破。那么城外的百姓……   家里怎么样了?家人是否安康?有没有遭受兵燹,有没有耽误稼穑?   难怪人常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先前逃出京城的时候,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惊惧,但此时听到外面的风声,才知道身在乱世之中。心里的煎熬竟比身受苦难更难捱。   担忧之余,谢青瑶还不得不暗中关注着孙红素那边的动静。   虽然孙红素看上去一直很安分,但谢青瑶不相信她会一直安分下去。   变故或许明日便会发生,又或者要等很久。这种未知,显然又是另外一重煎熬。   谢青瑶的理智告诉她,她本可以袖手旁观的。可是想到君御涵对孙红素毫无戒备之心,想到孙红素所谋者未必是小事,她便无论如何都不能安下心来。   除了时时盯着孙红素的动向,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直到这一日在谷中闲逛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了莫浅回来的消息。   细算起来,莫浅似乎已经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不在谷中了。   从炎炎盛夏到如今秋风乍起,这段时日实在不算短。谢青瑶既挂念他的安危,又气他当日不辞而别,如今听说他回来,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   松了一口气之后。恼怒随即填满了胸膛。   思来想去,谢青瑶终于还是强忍住了偷偷去看他的冲动。   她并不知道他当初不辞而别的原因。   “忙”并不是忽视的理由。如果他的心里能想到她、知道她在为他担忧,那么不管有多忙。他都会记得叫人来跟她说一声的。   除非,他根本不想她知道,或者根本没有想起她。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是谢青瑶所不愿意面对的。   或许,他终于还是感觉到困扰了吧?   对于莫浅的态度,谢青瑶没有任何把握。所以她只能强迫自己安分一些。   就当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好了。他既然选择了悄无声息地走,那么他的归来,自然也应该是悄无声息的。   谢青瑶这样想着,既算是自嘲,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忍着不去见他的理由。   莫浅哥依旧是记忆中无条件迁就她的莫浅哥,只是。如今谷中的那位“莫先生”,与昔日的莫浅哥或许并不是同一个人了。   这样想时,心中忽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   谢青瑶用力按住胸口,强迫自己微笑起来。   于是这件事似乎真的可以一笑而过了。   难得天气晴好,谢青瑶在屋子里坐不住,又不想见人,只好起身出了门,信步往屋后的树林里走了进去。   她倒也不是故意往僻静处走,只是她的屋子后面紧挨着的是一片花园,花香袭人,却只会让谢青瑶觉得不舒服。   经历了从花园变成菜园再变回花园的过程,那片园子在很多人的心里都是一个极为尴尬的所在,在谢青瑶而言尤其是。   所以她散心的时候,总是要尽力远离那座花园子的。   脚下的小径是早就走熟了的。谢青瑶竭力把心思放在路边的树叶上,不肯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费心神。   很多事情,即使想破了脑袋,只怕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不如静观其变、顺其自然,等着命运的安排算了。   因为思绪纷乱,很难放空,谢青瑶走得很慢,几乎每走几步就会停下来想一阵。   心神不属时,时间居然也是过得很快的。谢青瑶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却在绕过一棵巨树之后、看到眼前一道熟悉的身影的时候。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他怎么会在这里?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49. 我只抢你一个就是了   “瑶儿,你来了。”莫浅微笑着起身迎了上来,一句问候平淡得好像早上才刚见过面一样,丝毫没有对自己不辞而别的愧疚,当然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欢欣。   谢青瑶的双腿定在原地,寸步也不肯再往前走。   莫浅若无其事的微笑。比形同陌路的淡漠更加让她觉得不舒服。   “怎么了?不舒服?还是看到我不高兴?”莫浅笑了一笑,习惯性地抬起手来。   谢青瑶侧了侧身子避开,不许他碰到她的头发。   莫浅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看样子,是真的不高兴了。谁给你气受了?君御涵,还是素儿?”   “你。”谢青瑶冷着脸往旁边走了两步,靠在山石上站住,眼睛瞪得老大,好像这样就能让莫浅感受到她的愤怒一样。   可是莫浅似乎变笨了。他皱眉敲了敲额角,无奈地问:“我一向小心还来不及,哪里敢给你气受?莫非是怪我这次回来没有给你带礼物?其实,我……”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谢青瑶没等他说完。已不耐烦地冷笑着打断了他。   莫浅讪讪地住了嘴,神情有些尴尬。   谢青瑶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被她说中了?心虚?   他把她认作了谁?青媚,还是别的不相干的人?他每次出远门回来,都会有人缠着他要礼物吗?   种种猜测堵在谢青瑶的心头,压得她连呼吸都有些费力了。   莫浅看见谢青瑶的脸色不好,忙陪着笑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只差没有跪地求饶了:“谢大小姐,谢大姑奶奶!我好容易赶过来看看你,你倒舍得甩脸子给我看!不管我做错了什么,都请你大人不计小人过,饶我这一遭成不成?衙门里定罪还要过过堂呢,您这儿什么也不叫我说,只管使性子不理我,这算是怎么回事?”   谢青瑶见他的模样滑稽,忍不住“嗤”地笑了一声,随即强行忍住,依旧嘟着嘴不肯说话。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立场生他的气,可是想到他的不辞而别。尤其是想到连孙红素都知道的事,偏偏瞒着她不知道,她就禁不住觉得心里发堵。   其实。纵使心里有再多的不高兴,在见到他平安回来的那一刻也都可以过去了。她本打算假装生气,骗他说几句好话再揭过去。谁知他居然又把她当成了别的女孩子来哄……   这一次,假生气变成了真生气,她才不会轻易原谅他呢!   谢青瑶闷闷地想着,脸上的怒容越来越真,终于忿忿地别过头去,连莫浅难得放下面子扮鬼脸也不肯看了。   莫浅在旁缠了许久。见谢青瑶始终不肯展颜,终于真正着急起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死也该叫我死个明白才行啊!”   谢青瑶终于还是没忍住,霍然转过头来,冷笑道:“什么死不死的,莫先生言重了!我在滴翠谷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您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本来就不是我该问的,我又哪里会有生气的资格?您老人家的命可金贵得很,我若是敢叫您死了。王爷和孙大姑娘还不得劈了我啊?”   莫浅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舒了口气,讪笑道:“你是在怪我上次不辞而别?那次实在事出紧急,我想叫人带信给你,又怕没头没尾的白白惹人猜疑……”   “小六子不是你的人吗?你叫他悄悄地过来跟我说一声,能费什么事?分明就是不想叫我知道。何必找那么多借口?”谢青瑶心里窝火,忍不住又是一阵冷笑。   她想,莫浅一定不知道她有多失望。他的去向并未瞒人。只有她自己一个人被蒙在齐里,那种失落感不是他能体会到的。   本来是她一个人的莫浅哥,本来以为他到王府真的只是为了她,可是到了如今,他已经跟每个人都混熟了,唯独疏远了她。这让她怎么能若无其事地接受?   “我只是怕你担心罢了……”莫浅很快猜到了她的心思,忍不住失笑。   谢青瑶的脸上莫名地有些发热,只得恨恨地在双颊搓了两把,瓮声瓮气地道:“我才不会担心你!有孙红素为你提心吊胆已经足够了,我凑什么热闹?”   莫浅微微一怔,敛了笑容细看谢青瑶的脸色。   谢青瑶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只好背转身去,心里想走,脚却不听使唤。   莫浅的脸上,一个愉快的笑容缓缓绽放开来,灿烂得仿佛这初秋明晃晃的太阳:“我说你怎么阴阳怪气的,原来是吃味了?我还以为我家丫头终于长大了,原来还是那么孩子气!素儿一向跟在君御涵的身边,君御涵叫我去做事,她自然知道。就算她为我担心,那也只是泛泛的关心罢了,你为这个生我的气,是不是有些冤枉我了?”   听他这么一说,谢青瑶也觉得自己实在太过无理取闹了。可是明白归明白,心里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素儿?从前在医馆里见着,你不都是叫她‘孙姑娘’的么?怎么,如今她跟了王爷,你又忽然想起她的好,准备横刀夺爱了?我看你还是安分些吧,王爷的女人,也是可以随便抢的么?”   谢青瑶冷笑罢,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她今日是怎么了?说话夹枪带棒的,这可不像是平日的她!   莫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脸上的笑容越发扩大了几分:“王爷的女人虽然不能‘随便’抢,但偶尔抢一下应该还是可以的吧?你放心。我只抢你一个就是了!”   “你!”谢青瑶看着他的笑容便生气,本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不料平日的伶牙俐齐,居然也有语塞的时候。   现在她不想骂他了,她想踹他。   看见谢青瑶无可奈何的样子,莫浅得意忘形,忍不住轻声嘀咕道:“难怪小六子跟我说,女人发起威来,比老虎还要厉害得多,尤其是吃醋的女人……”   “你说什么?敢不敢再说一遍!”谢青瑶耳尖听到了他的嘟囔,立时就炸毛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0. 真的要跟他走吗?   莫浅闻言心头一跳,暗叫不妙。   谢青瑶终于还是没有忍住,抬起脚来狠狠地踩在了莫浅的脚背上:“骂我?还怕我听不见?你倒是说清楚,我哪一点像老虎了?”   “你不像老虎……”莫浅咬牙吸气,连连讨饶。   谢青瑶忿忿地抬起脚,双手抱胸凶巴巴地道:“以后骂我的时候。躲得远一点,否则一个不小心被我听到了,对你对我都不好!”   莫浅大概是被她那一脚踩怕了,很没出息地点头哈腰陪笑道:“再也不骂了,我现在看明白了,你一点都不像老虎。”   谢青瑶看看莫浅脸上真诚的笑容,忍不住得意,昂头。   却听莫浅继续道:“老虎是用牙咬的,你只用蹄子,所以你不像老虎,像……”   “你才像驴呢!”谢青瑶得意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忍不住尖叫着向莫浅扑了过去。   “喂喂喂。我什么都没说啊!这个‘驴’字,可是你自己说出来的!这也要赖我?”莫浅一边大笑,一边连连后退。   他又不傻,被踩了一脚之后,谁还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等着挨第二脚啊?   谢青瑶追着跑了半天,连莫浅的一片衣角都没有捉到,只累得自己扶着树呼哧呼哧直喘气。   偏偏莫浅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靠在另一棵树下站定,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说,你发的什么疯?我难得回来一趟,可不是来跟你打架的!”   谢青瑶喘息方定,闻言忍不住冷笑道:“我从小不懂得什么叫温柔娴淑,你若觉得我野蛮,这就请便吧。”   “不是吧丫头?这半天了还没消气?我都讨饶了,给点面子好不好?”莫浅苦着脸哀求,那语气却依旧贱兮兮的,显是没有丝毫诚意。   谢青瑶忍不住朝他翻了个白眼。   消气?   叫她打一顿,她自然会消气。偏偏他又不肯。   莫浅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挂上一个无奈的笑容,慢慢地走了过来:“如果一定要打我一顿才能出气。请你手下留情,打得稍微轻一点……”   谢青瑶看到他伸过来的手臂,一时却不由得愣住了。   小时候。每当她受了委屈,哭泣不止的时候,他总会把细细的胳膊伸到她的面前,咬着牙说:“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两下,别把眼睛哭肿了。回去被谢大娘看见,又要说你。”   其实他是很怕疼的,每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总是把脸偏过一边,牙咬得很紧,腮帮子齐齐的,手臂却一直稳稳地横在她的眼前,从来没有退缩过。   每当此时,谢青瑶总会破涕为笑。象征性地在他的臂上掐一下,天大的委屈也都可以忍过去了。   时隔多年,她以为他忘了这些小事,不料他又向她伸出了胳膊来。   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咬牙别过头去,却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谢青瑶的耳根后面莫名地红了起来。   他的目光似乎是有温度的,谢青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用力推开他的手臂。闷闷地道:“这一招你用了那么多年,现在还拿出来哄我!亏我这么多年一直以为你是个只能拿得动笔杆子文弱书生,哪一次舍得真下手打你了?说真的,我那点力气,只怕给你挠痒痒都不够吧?”   莫浅收回手臂,讪讪地笑了一下:“没那么夸张。不管怎么说,挠痒痒一定是够的。”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懒得跟他贫嘴。   莫浅只好继续陪笑:“我不是故意瞒你,只是……现在还没到时候。再过一阵子,多则一年,少则数月。我总会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的。”   谢青瑶哼了一声,别过脸去,表示她根本没有兴趣。   莫浅也不生气,拉着她走到原先的山石上坐下,笑问:“这段时日,你过得怎样?”   谢青瑶闷头想了一阵,实在想不出如何形容,只好摇头,叹气。   “你到底还是做了他的王妃。”莫浅渐渐地敛了笑容,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谢青瑶急道:“我没有做王妃!那天行礼的是素素,只是……”   “只是谷中的人并不知情,在所有人的眼中,王妃都是你,太妃也只会承认你是君御涵的正妃。”莫浅微微冷笑,不客气地替她接了下去。   谢青瑶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好闷闷地低下了头。   莫浅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如今这天下大乱,‘睿王府’这三个字早已经成了洪水猛兽,青媚是不会同意跟你换回来的。”   “我也没打算跟她换回来。”谢青瑶幽幽地接道。   “你说什么?”莫浅的脸色立时冷了下来。   谢青瑶浑身一颤,怯怯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照旧垂下头去,把脸埋在膝盖上。   莫浅缓和了脸色。沉吟许久才道:“这样也好。如今天下不太平,连寺庙尼庵也未必能保全,倒是跟在君御涵的身边,躲在这山谷之中,至少可保一时无虞。”   谢青瑶顾不得细思他言下之意,忙忙地拉住他的手急问:“外面很乱吗?家里……咱们村子那边,难道也遭了贼兵吗?”   莫浅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半晌才道:“还好。贼兵没有路过秦家庄,如今已经打下了京城,想必也不太可能为难京郊的人家……你的家人,我已经叫人暗中保护了,你不必担心。”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却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毕竟,乱世之中,人命贱如猪狗,谁也不敢说明日一定会平安无事。   莫浅轻叹一声,伸手把谢青瑶微凉的手指握在了掌中:“你放心,我会尽全力保秦家庄平安。”   谢青瑶抬起头来,勉强向他一笑。   随后听见莫浅笑道:“不用太感动,我只是怕你埋怨我罢了。或许你现在依然觉得我很没用,但我希望等到我决定带你走的那一天,你会发现我至少还是比君御涵强几分的。”   谢青瑶敷衍地笑了一下,心中却只觉得更加沉重。   他还是坚持要带她走?   可是,她真的要跟他走吗?她并不怀疑他比君御涵本领更大,可是……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1. 我要假装相信你吗?   谢青瑶希望自己可以直视着莫浅的眼睛,告诉他,她不想走了。   可是她并没有这样的勇气。   即使她说了,莫浅哥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从未问过她是否甘愿,更不会在意她会不会改变主意。他一向是自负的,他决定的事。她从来没有认真反对过。   或许在他看来,这件事也跟从前的任何一件没什么两样吧?   哪怕,这件事关系到的,是她的终身。   平心而论,莫浅待她,比君御涵好上何止百倍。   可是谢青瑶的心里总是难以安定下来。每次想到莫浅的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他当日作出那样的决定、说出那样的话,究竟是因为真的在意她,还是早已把关照她、爱护她当成了习惯?   越往深处想,谢青瑶便越觉得害怕。她害怕莫浅对她的好只是因为习惯,害怕他将来会后悔。害怕终有一天,她会发现他所有的宠溺和温柔,都不是她想象的那种意义……   本质上,谢青瑶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   从小到大,她所能知道的一切美好,都是属于青媚的,她并不相信会有幸福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砸到她的头上。   君御涵的身边忽然多了个孙红素,谢青瑶虽然觉得难过,却也并没有过分伤心。   但如果把君御涵换成莫浅……   谢青瑶不敢想象。   她知道自己依赖君御涵,一大半是因为习惯,因为在他身边已经有过一段安定的日子。   她也知道,如果有一天她开始依赖莫浅,那绝不可能仅仅是因为习惯。   谢青瑶闷头想了一阵子,困扰她半年之久的一个难题,似乎隐隐地有了答案。   可是这个答案对她并不会有什么实质的帮助,至多不过提醒她小心地与莫浅保持距离罢了。   她赌不起,所以。从一开始就不该沉沦。   谢青瑶咬紧下唇,抬头对上莫浅审视的目光。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莫浅淡淡地问。   谢青瑶有些狼狈,慌乱地避开他的目光。好像只要与他对视一眼,心里的那些百转千回都会被他看穿一样。   莫浅有些失望,沉齐片刻才叹息道:“如今。你的心事也多了。”   “我……没什么心事。”谢青瑶结结巴巴地说着,此地无银三百两。   莫浅并没有揭穿她,只是握着她柔荑的手紧了紧,平静地道:“此时不说也罢。终有一天,你会有时间、有心情把所有的心事细细说与我听的。”   谢青瑶忍不住猛地抬了一下头,随后又狼狈地躲开。   莫浅有些不满。眉心微微地蹙了起来:“你一向快人快语,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爽利了?吞吞吐吐的,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谢青瑶被他这句话壮了胆,终于抬起头来,认真地道:“记忆之中,你似乎一直都在替我做决定,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愿意的。你的心思,我看得比你自己都清楚。”莫浅自信满满。   谢青瑶的一肚子抱怨。就被这一句话轻轻巧巧地堵了回去。   他这话……似乎很有道理的样子。   可是,没有说出口的话,依旧像一把乱糟糟的稻草,堵在胸口那里,算不上很沉重,但足够闹心了。   没错。他替她作出的决定,一向都是最正确的;她的心思,他也一向猜得很准。   可是。难道他就不能象征性地问一下吗?   而且,这一次,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跟他走了,他又如何会那样笃定?   谢青瑶的心里没有答案。   莫浅却只当她还在闹脾气,含笑伸手揽住了她:“我一定要带你走,不许你说不肯。”   不许。   他居然说“不许”。   谢青瑶的口中忽然尝到了几分苦涩。   虽然莫浅一直习惯迁就她。可是谢青瑶很清楚,他习惯迁就,是因为她习惯服从。她并没有认真反对过他的任何一个决定,所以他也乐得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用事事迁就的方式来表达他的宠溺。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谢青瑶其实并不会抗拒。   可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在她已经习惯沉溺于他的宠爱的时候,他却毫无预兆地用依旧温和而宠溺的声音说:“咱们分开吧,我知道你不会反对的”?   谢青瑶无法控制自己不这样想。   他可以随时看透她的心思,她却不敢说自己看透过他。   她了解的,是昔日书塾之中那个满口之乎者也的少年,而不是今日这个比君御涵更加神秘莫测的“莫先生”。   谢青瑶不愿再为这个问题而缠夹不清,只好装着漫不经心地转换了话题:“这两个月,你去了哪里?神神秘秘的。”   莫浅迟疑了一下,淡淡地道:“去替君御看看铺子而已。你知道,如今天下大乱,朝廷的俸禄是指望不上了,府中的开销靠的是早先暗中在各地开设的铺子,可是那些生意人惯会见风使舵,不得不多加提防……”   “我要假装相信你吗?”谢青瑶没等他说完,已笑了起来。   莫浅倒被她笑得一愣:“为什么是‘假装’?”   谢青瑶冷笑道:“旁人往铺子里去的时候,身边带的都是算账的先生,你带的倒都是雄赳赳的武人,怕不是去看铺子,而是去砸铺子的吧?”   莫浅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尴尬的神情。   他回谷的时候,谢青瑶是远远地看到了的,这一点,莫浅显然并没有料到。   僵持了片刻之后,莫浅微笑起来:“说到算账。有谁能比得上我吗?我带几个武人,不过是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怕路上不好走罢了。”   谢青瑶听见他还在狡辩,忍不住连连冷笑:“王爷早已厉兵秣马,准备在逆贼与昏君两败俱伤的时候渔翁得利,这件事你是不知道的了?”   莫浅怔了一下,许久才笑道:“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君御涵一向是个闲散王爷,在今年之前连京城都没有出过的,他如何会有机会招兵买马?”   莫浅脸上惊诧的神情一闪而过,却没有瞒过谢青瑶的眼睛。倒是此刻的笑容,假得让谢青瑶有些不忍心揭穿他。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2. 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在谢青瑶审视的目光下,莫浅脸上的笑容渐渐变得平和而自然,很快就看不出一丝伪装的痕迹了。   目睹了莫浅伪装情绪的整个过程,谢青瑶不由得暗暗心惊。   她并不清楚莫浅在君御涵的手下算是什么身份,但是很显然,他的地位是不低的。至少不会低于寻常的门客和账房先生。   可是,他居然会对君御涵招兵买马这件事一无所知。   是君御涵在刻意瞒着他吗?   谢青瑶忽然有些担忧。   她是不是无意间多说了什么?   莫浅似乎看出了她的懊恼,低下头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别多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谢青瑶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莫浅笑道:“君御涵对你,戒心一向很重,你能知道的事,自然不可能是什么机密。我先前不知道,只是因为久未回谷而已,你不必担心君御涵为这一句话来找你算账。”   谢青瑶被他说得有些狼狈,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这话十分中肯。   君御涵防她像防贼一样,连她都知道的事,谷中还有谁会不知道?她实在是太看得起她自己了!   懊恼了一阵子。谢青瑶才发觉自己似乎没有什么话要跟莫浅说了。   看看天色,这趟出来也已经耽搁了不短的时间。谢青瑶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我该回去了。”   “这么急着走?是因为我刚才的话,让你觉得不舒服了么?”莫浅抓住谢青瑶的手腕,似笑非笑地问。   谢青瑶有些恼怒,用力挣脱了,语气平淡地道:“跟刚才的话没有关系,只是我想回去了。”   莫浅跟着她一起从石头上跳下来,笑嘻嘻地拦在了小路中间:“你住的地方那么偏,便是不回去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这个道理,谢青瑶自然明白。她只是不愿意继续同他在这里呆着而已。   “生我的气了?”莫浅不笨,自然能够看出谢青瑶在闹情绪。   谢青瑶没打算否认。   莫浅见状便笑:“真好。”   “什么真好?”谢青瑶越发恼怒。   莫浅慢吞吞地躺回石上,嘴角翘得很高:“还会张牙舞爪地耍脾气,还会闷声不响地生气,笨头笨脑却总喜欢自作聪明——那就是我认识的瑶儿,没错了。我真怕王府之中的富贵气,把瑶儿熏染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谢青瑶恨不得抓花他的笑脸。   在他的眼里。她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人吗?   莫浅趁着谢青瑶发愣的空当,伸手将她拖回石头上,微笑道:“这样才好。我不喜欢你伪装出来的高贵大方。作为‘王妃’的你,很好看,但不开心。”   谢青瑶无言以对。   他说得似乎没错。但是,她应该感动吗?   对于谢青瑶的苦恼,莫浅并不在意。   傍晚的阳光算不上热烈,可是依旧刺眼。莫浅眯着眼睛,扯了跟狗尾草衔在嘴里,唇角含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不好便走,只得在一旁闷闷地坐着,时间长了,居然也便呆住了。   许久没有见到莫浅这样悠然的姿态了,此时居然有种格外干净美好的感觉。   只是过了一季麦子的时间而已,她和莫浅,居然都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样子。   她学会了披上高贵温雅的外衣,掩盖住大大咧咧泼辣直白的本性,变成王府之中一朵华而不实的闲花。   而他。从一个只会读书写字的书生,飞快地蜕变成了一个精明的谋士,一个高深莫测的阴谋家。   这样的变化,难道就是传说中“成长的代价”?   谢青瑶不喜欢这样的“代价”。所以看到此时的莫浅,想到昔日无忧无虑的时光,她的心中莫名地有些酸涩。   忆及从前。谢青瑶居然生出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沧桑感。   正出神间,莫浅忽然伸手,用力拉了一下。   毫无防备的谢青瑶顿时跌倒在他的胸膛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叫。   莫浅似乎十分愉悦,吐出那根狗尾巴草,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谢青瑶挣扎着想坐起身来,莫浅却用双手紧紧地箍住她,任凭她在他的胸前捶打,就是不肯放开。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以谢青瑶没了力气而告终。   莫浅得意洋洋:“这么快就累了?瑶儿,你现在若是回去种地,一定会被谢大娘骂死。”   谢青瑶忍不住抬起了自己的手。   掌中伴随她多年的老茧已经消失了大半,肤色也比从前浅了许多,就连从前被镰刀、锅铲以及石头还是铁锹之类利器留下的伤痕,也比从前淡了不少。   这对谢青瑶而言。未必是一个好消息。   她好像确实变得越来越没用了。   谢青瑶闷闷地放下了手:“我快成废物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看来,我该想个法子找点事情做了。可那片菜园……”   莫浅好笑地拉过她的手,细细查看了半晌,不满地皱起了眉:“你这双手,本来便不是应该用来做粗活的。只是你这手上的老茧少说也有十年了,要好全总得两三年的工夫,以后更该好好养着才是。”   谢青瑶不自在地抽回手,闷闷地道:“还养着呢,我都成废人了!”   “对女人来说,裁衣做针线已经是最重的活了,你先前做的那些,根本不是你应该做的。”莫浅依旧用手臂圈着她,淡淡地道。   谢青瑶并不赞同他这句话。   种地、喂猪、挑水浇园,那都是她做惯了的事情,她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   所以她毫不客气地撇了撇嘴:“我怕我没有做贵夫人的命。若是哪一日不小心被打回原形,没有人供粮供衣更没有人端茶倒水,难道我便眼睁睁把自己饿死不成?”   “我养着你,不会让你落到那个地步的。”莫浅接得万分坦然。   谢青瑶惊呼一声,用力地伸出手想推开他,却忘了自己正被他圈在怀里。   两个人同时发出一声痛呼,一个是因为后背上瞬间被勒紧,另一个则是因为被石头上的尖角硌得后背生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谢青瑶忙乱地松开手。再次跌到莫浅的胸膛上,毫无悬念地引起了他的第二声呼痛。   谢青瑶已经连道歉的勇气都没有了。   正盘算要不要干脆装死到底,耳边却听到了莫浅促狭的笑声:“你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3. 你姑奶奶我天生丽质   谢青瑶闹了个大红脸,有心逃开,莫浅却不给她这样的机会。   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却见莫浅的笑容忽然僵了一下,随后慢慢地松开了手。   谢青瑶手忙脚乱地起身,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下又不免有些诧异。   莫浅显然没有向她解释的意思。谢青瑶注意到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在一个地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没有任何发现。   “你在看什么?”谢青瑶忍不住问道。   莫浅依旧笑着,只是那笑容有些僵硬:“没什么,或许是一只兔子跑过去了。”   或许?   谢青瑶自然不会相信一只随处都有的野兔值得莫浅这么惦记着。   看莫浅的脸色,难道刚才那个地方有人在?   谢青瑶顿时慌张起来。   莫浅注意到她的脸色,略一迟疑,照旧揽过她的腰肢,轻声安慰:“别乱想,或许是我看错了。就算不是……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还算不得什么大事?   谢青瑶急得直跳脚。   莫浅看着她火急火燎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放心,这件事不难处理。”   看到他笃定的神情。谢青瑶将信将疑:“那人是谁?”   “就算是人,也是一个……不重要的人。”莫浅说得很慢,似乎是心不在焉,但也有可能是在斟酌词句。   不重要的人?这个称呼有些怪异。是谷中的家奴仆妇?还是寻常的侍卫?小泥鳅未必不能掀起大浪来,若是有人存心生事,“不重要的人”也会变成“重要的人”吧?   谢青瑶实在不能放心,却又不好再问,只得闷闷地坐了一阵,起身回去。   这一次,莫浅并没有阻拦,谢青瑶不由得又添了一重担忧:事情是不是真的很麻烦?   回到住处,谢青瑶才想起,她居然忘了问莫浅这次会在谷中住多久。   想说的话似乎一句都没有说,倒是不想说的、不该说的说了不少。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有些懊恼。   如今天下局势瞬息万变,今天还能朝夕相处的人,说不定明天便会生离死别,有些话若不能及时说出来,或许便只能成为遗憾了。虽然如此。谢青瑶却也没打算再折返回去。她本能地感觉到,莫浅此时正面临着一个不小的麻烦,而他并不打算让她知道。   或许是因为怕她添乱。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可以解决得很好。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她只管照他希望的做就好。   在胡思乱想中度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之后,新的一天似乎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谢青瑶也便渐地放下了心。   照例到太妃那里去陪着说话,毫无悬念地,孙红素又比她先到了。   谢青瑶看着孙红素一天比一天笨重的腰肢,实在想不出什么话来跟她说。   太妃倒是比从前和气了不少,不知道是孙红素这些日子的殷勤打动了她,还是因为她已经没有精力为一件不可改变的事情而费心伤神。   见谢青瑶进来。月曦抿嘴笑了一笑:“太妃刚刚还在念叨您呢,说是您越来越懒了,每天都要等到日上三竿才过来!”   谢青瑶打个哈欠,无奈地道:“想着在谷中无事可做,睡个懒觉也无妨,谁知一睡便睡到了这个时辰!我连脸都没来得及洗就赶过来了,娘还嫌晚!”   太妃白她一眼,连骂她都嫌费劲儿。倒是月曦凑了过来,贴在谢青瑶的脸上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鉴定道:“粉也没扑、眉也不画,看样子是果真没有洗脸的了。只是——您那两只黑眼圈都快遮住半张脸了,您确定是因为睡太久的缘故?”   见这丫头一边说一边啧啧称奇,甚至忍不住向她的脸上伸出爪子来,谢青瑶终于忍无可忍,挥手把那只爪子拍到一旁:“你姑奶奶我天生丽质。用不着描眉画眼,就算生了一对黑眼圈,也还是比你好看。你信是不信?”   月曦“嘿嘿”一笑,缩了缩脑袋调侃道:“前一阵子听人说,这附近山里有种稀罕的野兽,肥胖蠢笨,憨态可掬,最奇之处便是天生一对黑眼圈。该不是说的王妃您吧?”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肥胖?蠢笨?你确定是在说我?”   太妃看到她夸张地乔张做致,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孙红素端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淡淡地道:“自然不是说你。月曦姐姐这是变着法子在嘲笑我呢!”   月曦撇了撇嘴,淡淡地道:“奴婢哪敢嘲笑孙姑娘?您肚子里怀着王爷的血脉,腰身肥大正是可喜可贺。谁能嘲笑得来?”   孙红素讪讪地一笑,一时接不上话头。   太妃唤谢青瑶坐到身旁,拉着她的手笑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嘴硬!没睡好就说没睡好,谁会笑话你不成?我倒盼着你慵懒嗜睡,你却偏偏不争气!”   谢青瑶讪笑一声,低下头去。   说起来,太妃也真够执着的,三天两头就旁敲侧击地来跟她提这个话题,难道不知道她只是个挂名的王妃么?照现在这个状态过下去,她若是真有一天忽然眉低眼慢动不动就犯困了,八成也就离浸猪笼不远了!   太妃自然不知道谢青瑶的心思,看见她垂首不语,只当她是害羞,也不多问。   孙红素正犹豫要不要凑个趣,太妃已转向了她,淡淡地道:“你如今月份也大了,成日缠着男人不放还有什么趣处?既然要跟在他身边,你就该知道分寸,多劝他往青儿那边走走才是!皇室之中,生不下嫡子,就永远挺不直腰杆,庶子有多少个都不中用,你可明白?”   孙红素的脸上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笑容。低眉顺眼地道:“太妃教训得是。”   谢青瑶忍不住多向孙红素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今日的孙红素,与平时颇有几分不同。   但究竟不同在何处,却又有些说不明白。   多了几分锋芒吗?可她分明还是如常逆来顺受……   太妃早又将目光转向了谢青瑶:“你也该收收你那漫不经心的性子了!明明模样性情半点不输于人,偏偏自己不肯上心,怪得谁来?涵儿是个执拗的性子,你又处处跟他拧着,那不是自讨苦吃么?难道你打算就这么拧着过一辈子?”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4. 你也要丢下素儿不管了吗   谢青瑶照例低下头作洗耳恭听状,盼着太妃说累了自己住嘴。   谁知这一次,太妃的精力实在好得吓人,谢青瑶已听得头昏脑涨哈欠连连,她还是丝毫没有住嘴的意思。   谢青瑶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老人家一定是被唐玄奘三藏法师附身了。   解救谢青瑶的。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看到阿木风风火火地冲进来,孙红素第一个大惊失色:“你怎么来了?是不是王爷出事了?”   太妃闻言大怒,正要呵斥,却见阿木扑到地上哭道:“请太妃去看看王爷吧!”   “说清楚!”太妃腾地站起身来,厉声呵斥。   阿木忙抬起头来,急道:“昨晚王爷吩咐了,说是近来事务繁忙,让奴才们早些叫他起床,谁料今儿叫了几声都没醒……奴才们以为王爷累了,隔了一阵子又过去叫,王爷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太妃的脸色立时变得煞白,摇摇晃晃似要站立不稳。   谢青瑶忙起身搀着她。冷静地向阿木追问:“好端端的怎么会不醒?叫大夫看过了没有?”   阿木泣道:“就是看过了,奴才才敢来的……大夫说王爷脉象正常,没有病!”   太妃闻言脸色一松,随即又皱紧了眉头。   既然没有病,怎么会叫不醒?   谢青瑶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孙红素。   后者没有等她开口说话,忽然大叫一声,抱着肚子急急地奔了出去。   谢青瑶略一迟疑,吩咐月曦搀扶太后,自己跑出去追赶孙红素。   她不放心孙红素,当然不是因为担心她的假肚子。   她几乎可以肯定,君御涵今日的异状,必然与孙红素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更要盯紧了点,谁知道那个女人还有没有后招?   孙红素的身子弱,腰身又笨重,要追上她,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谢青瑶装着关心的样子,亲热地挽住了孙红素的手臂:“别急,不会有事的。”   孙红素的脚步果然慢了下来。   看看四周无人。谢青瑶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阿木刚刚闯进来的时候,你表现得太着急了。日后太妃想起来。未必不会疑心,你小心些。”   孙红素毫无预兆地站定了脚步。   谢青瑶只得跟她一起停了下来:“怎么了?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件事跟你没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打算怎么办?向太妃揭穿我吗?”孙红素忽然开口。语气竟然咄咄逼人。   谢青瑶从未见过孙红素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时竟有些无措。   孙红素继续冷笑道:“你不用在我的面前扮无辜,我在做什么,你已经猜到了大半;你搞的那些把戏,我也知道了十之八九,咱们大家彼此彼此吧!相信我。你若敢坏我的事,你也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谢青瑶闻言不禁大皱眉头。   今日的孙红素,果然十分不对劲。   莫非,君御涵那边,真的要出大事情?若只是寻常的昏睡,若是他很快就会醒来,孙红素不至于暴躁到这种程度的!   种种猜测,由不得谢青瑶不发慌。   月曦搀着太妃走得飞快,片刻之间已经赶了上来。太妃边走边急道:“青儿。你先过去看着,别在路上耽搁!”   谢青瑶无奈地应了一声,依旧挽着孙红素的手臂不放,只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孙红素的神色渐渐地恢复了平常,谢青瑶听见她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会替他担心吗?”   自然会的。   谢青瑶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只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苦笑。   孙红素现在已经把她看作敌人了,说这些给她听有什么用呢?让她看笑话吗?   看到谢青瑶的神情,孙红素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测一样。得意地一笑,冷声道:“你既然不会为他担心,又何必向我兴师问罪?我做的这些事,难道不是无意中替你做了嫁衣吗?”   谢青瑶看着她用泪眼盈盈的姿态,说着莫名其妙的话,心里不由得暗暗嘀咕。   今日的事情。该不会是因为这个女人下错药了吧?君御涵昏睡不醒就罢了,怎么这个女人自己也变得疯疯癫癫的了?   待会儿一定要叫大夫好好看看,最好别是什么奇怪的瘟疫应劫而生了!   见谢青瑶沉吟不语,孙红素也便住了口,只露出一个意味莫名的冷笑,甩开谢青瑶的手。径自加快了脚步。   谢青瑶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极为不妙的警觉。   隐隐觉得,今日的事情只是一个开始,孙红素似乎在准备一件极可怕的事,她甚至已经不打算再继续假扮柔弱了!   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变故?   这个女人在镇国寺异象出现的当天来到御涵的身边,又在明德太子后人攻陷皇城之后给君御涵下毒,时间上的巧合,让人不得不深思。   难道,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师姐,竟是明德太子一党的人吗?   谢青瑶心中一惊,仿佛已经触摸到了答案。   孙老爹曾经是太医,跟皇室中人扯上关系再平常不过;几年前君御淇曾经下令暗杀孙太医全家;孙老爹被她救下之后,竟不肯远离京城,反而隐姓埋名在京郊开起了医馆……   种种不寻常,几乎已经指向了一个很明确的答案。   如果猜测无误,谢青瑶真的有些佩服明德太子后人的谋略了。   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轻而易举地摆平了一个潜在的大敌,这一桩买卖,岂止是一本万利?   “王妃,您怎么了?”月曦搀着太妃追了上来,见谢青瑶站在原地沉吟,忍不住出言呼唤。   谢青瑶猛然惊醒,忽然发觉孙红素早已走远。   她来不及向太妃解释,忙加快脚步赶了上去。险险与孙红素同时进门。   此处本是孙红素的寝居,但今日事出突然,她倒也顾不得理会主人会不会不快,只管跟着阿木横冲直撞地闯了进去。   果见君御涵安静地躺在帐中,神态安然,仿佛沉睡,但阿木连着喊了好几声,他却是毫无反应。   谢青瑶看见大夫在旁急得满头大汗,正要询问,孙红素已哭着扑到了君御涵的身上:“涵,你醒醒啊!你也要丢下素儿不管了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5. 你确定要拿自己的命和我赌吗?   谢青瑶注意到了一个“也”字,心中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来不及抓住,已被孙红素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   这世上最恶心的事,不外乎眼看着有人在你面前装模作样,而你却没有法子去揭穿她。   这时太妃已在月曦的搀扶下急冲冲地奔了进来。看见孙红素哭得哀切,忍不住怒从心起,厉声喝道:“人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孙红素讨了个没趣,委委屈屈地擦着眼泪起了身。   谢青瑶得空向大夫问道:“有什么发现没有?”   太妃坐到床边,抓过君御涵的手攥了两下,竖起耳朵静听大夫的答复。   那大夫愁眉苦脸地道:“实在看不出什么来……王爷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是老朽连银针都用上了,王爷依旧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要你何用!”太妃不等他说完,已厉声喝道。   大夫委委屈屈地跪下,一张脸皱得像晒干了的苦瓜。   谢青瑶知道问不出什么来,轻叹一声。转身走到床边。   太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声叫道:“我竟忘了你也是懂医的,你快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敢是中了邪?”   谢青瑶低低地应了一声,孙红素默默地起身给她让出地方,却不忘在错肩的时候,抛来一个嘲讽的冷笑。   谢青瑶看了看君御涵的脸色,没有探脉,却随手拨开了他耳后的头发。   太妃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这是……”   谢青瑶淡淡地道:“中毒。”   一道明显的暗红色痕迹,从君御涵的耳后一直蔓延到颈下。至于别处有没有,太妃没有问,谢青瑶也没打算查看。   孙红素的脸色十分苍白,不知是因为担忧还是害怕。   太妃顺着谢青瑶的目光看了过去,沉声问道:“你们两个,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谢青瑶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一上来就查看君御涵的耳后,精明如太妃自然不会相信这只是巧合。   赶在谢青瑶开口之前,孙红素挤出了两泡眼泪。低低地问:“瑶儿,你怎么会知道涵……王爷的头发下面会有痕迹?莫非你早知道……”   “放肆!”太妃厉声呵斥。   谢青瑶似笑非笑地向孙红素横了一眼,淡淡地道:“我记得前年冬天。孙老爹用一些积年的药草配出了一种药,取名‘一梦南柯’,有这回事吧?”   孙红素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目光闪烁:“这……我怎么知道?我于药理上面天赋有限,很多事情,爹爹肯告诉你,却未必会跟我说。”   太妃只管在一旁急问:“‘一梦南柯’是什么药?涵儿他……会不会有事?”   谢青瑶略一迟疑,阿木和月曦已经知趣地退了出去,那大夫迟疑了一下。也起身连滚带爬地出了门。   谢青瑶跟太妃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孙红素:“孙老爹曾经说过,医者只管救人,不管杀人的。‘一梦南柯’是他费了不少功夫配制出来的安神药,为的自然不是用来害人。”   太妃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谢青瑶便接着向孙红素问:“你打算让王爷睡到什么时候?逆贼坐稳江山之后,还是外面的人打进来之后?”   孙红素的脸上,慌乱的神情一闪而过,随后只剩下一片委屈:“瑶儿,我和你无冤无仇。我们……我们不是好姐妹么?你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我知道你嫉恨王爷对我好,可是我已经在努力劝他了……”   谢青瑶毫不掩饰地冷笑了一声。   孙红素连连后退,贴着墙根站稳,居然便不敢再说下去。   谢青瑶淡淡地问:“你觉得,太妃会信你还是信我?”   孙红素咬紧了下唇,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谢青瑶懒得再看她。转身替君御涵放下帐子,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上次你派来在路上截杀我的于侍卫师兄妹四人,已经被我找借口打发回京城去了。你知道么?”   孙红素缩了缩肩膀,看看谢青瑶,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太妃,忍不住哭了起来:“原来你不只是要陷害我,还打算趁着王爷不知道,对我下手吗?等王爷醒来。他不会原谅你的!”   太妃挑了挑眉梢,看向谢青瑶,眼中有一丝疑惑,却没有开口。   谢青瑶微微一笑,平静地道:“我若想害你,只是一句话的事。不用费这么多周折。我跟你提于侍卫的事是想告诉你,你的人早已经被我收拾干净了。我若想害你,这滴翠谷中除了王爷,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干涉。你若是不想死在我手里,最好立刻让他醒过来。”   孙红素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谢青瑶相信她这一个表情是真实的,忍不住得意地挑了挑眉梢。   “你……你不敢的,我的腹中……”孙红素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谢青瑶却接过话头追问:“你的腹中如何?”   孙红素看了看她的眼睛,打了个寒颤,没有说下去。   君御涵无数次提醒过她,谢青瑶的手段是很可怕的,叫她能躲则躲。孙红素从前是不信的,但是此时看到谢青瑶的目光,她便不由得信了。   她的肚子,可以骗过君御涵、骗过太妃,但谢青瑶是知道她底细的,想揭穿她,易如反掌。   孙红素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极蠢的事。   她最大的错处,是太过于相信君御涵的宠爱,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本以为有他的宠爱已经足够,却忘了离开他的庇护,她连说话的机会都不会有……   计划得再周密又怎样?太妃的信任和喜爱,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可惜她知道得太晚。   谢青瑶看到孙红素颓败的脸色,知道她已经想通了大半。不禁微微笑了:“还有话说么?”   “你别得意。我若是死了,涵不会原谅你的!”孙红素竭力瞪大眼睛,不肯让自己输了气势。   谢青瑶了然点头:“我相信你的话。但是——”   孙红素刚要翘起的唇角立时僵住。   谢青瑶接着道:“但是你应该知道,你若是真的打算闹下去,我是不介意玉石俱焚的。你确定要拿自己的命和我赌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6.孙红素疯了   毫无悬念,孙红素顿时蔫了下去。   太妃看看昏睡不醒的君御涵,再看向孙红素时,脸色黑得堪比包公:“药真的是你下的?你居心何在!”   这时孙红素已经明白,在太妃的面前,她说一百句话都赶不上谢青瑶的随口一说。   于是她也便省下了狡辩的力气。沿着墙根慢慢地滑了下去。   太妃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的肚子,犹豫着要不要叫她起身。   谢青瑶却没有这样的顾虑。   她慢慢地走到孙红素的面前,冷声道:“太妃问你的问题,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孙红素昂起头来,桀骜地冷笑道:“你不是看明白了吗,何必还要继续追问?我撒了一张网,本来是想套住你的,没想到套住的是我自己!我费尽心机,你却连辩解都不屑,自然会有人毫无原则地相信你,你很得意吧?”   谢青瑶低下头摆弄着手指甲,慢吞吞地道:“我确实很得意。但是你认为我会相信这个答案吗?”   “青儿。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涵儿醒过来……”太妃忍不住在旁提醒道。   谢青瑶很想告诉她,等她的涵儿醒了,就没有人敢动孙红素一根毫毛了。   但是看到太妃焦灼的神情,她终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这个道理,太妃未必是不明白的。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会比她儿子的安全更重要吧?   孙红素费力地昂着头,怒声道:“你希望我认的,我已经认了,你还想怎样?一定要逼我承认我是逆贼派来的奸细,给我扣一顶‘居心叵测’的大帽子,你才会甘心吗?”   谢青瑶想了一想,叹气道:“罢了。就算你是逆贼派来的人,王爷要保你,我也毫无办法。”   她忽然示弱,孙红素有些意外,神色慢慢地缓和下来。   但在谢青瑶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的时候。孙红素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又变得愤怒起来:“没错,我是逆贼派来的人!这滴翠谷是你说了算。你想给我安什么罪名,都随你高兴好了!”   谢青瑶微微皱眉,不明白她这是莫名其妙地发的什么疯。   今天的孙红素。似乎一直徘徊在疯狂的边缘,这可不是个好现象。万一她一时兴起,打算拖着君御涵与她同归于尽呢?   见事情迟迟没有进展,太妃不由得又着急起来:“不管你是谁的人,只要你解了涵儿的毒,我保证不伤害你就是。”   孙红素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只会下毒,不会解毒!你的好儿媳妇自己是个大夫,又对‘一梦南柯’的药性了如指掌,你怎么不求她?”   太妃下意识地看向了谢青瑶。   后者无奈地摇头苦笑:“‘一梦南柯’的方子不是固定的,里面用到的每种草药剂量都可以改,除了配药之人,旁人是看不出来的。没有方子,如何能解?”   太妃听她说得有理,又将目光转向了孙红素。急得几乎要掉眼泪:“你想要什么,我答应你就是!涵儿是咱们府里的主心骨,你叫他睡着,咱们岂不是任人宰割?不管是为了睿王府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该叫他早点醒过来……”   孙红素看了谢青瑶一眼,冷笑一声。不肯开口。   谢青瑶虽然不明白她这一眼的含义,却本能地觉得事情十分不妙。   果然,沉默片刻之后。孙红素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们的手段多,对付我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自然是易如反掌。可惜我偏偏是个不识时务的,跟了睿王爷却没有领教过睿王妃的手段,岂不是一大缺憾?”   谢青瑶隐隐明白孙红素的打算了。   很显然,给君御涵下毒。绝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只要背后那人不松口,她是不敢自作主张救他醒转的。   既然要死撑到底,当然还是拉一个垫背的比较舒服。   虽然嫁祸不成,这女人到底还是在太妃的心里种下了一根刺。   看到太妃若有所思的神情,谢青瑶恨得牙根疼。   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做长辈的是不会管的。可是如果这样的争斗危及到她儿子的安全。她便不可能不放在心里了。即便君御涵中的毒确实是孙红素所下,那个迫得孙红素不得不用下毒的方式来争宠的女人,却也一样难辞其咎。   这个逻辑,似乎也能说得通。   所以谢青瑶毫不怀疑,只要君御涵不醒,太妃就不可能像从前一样心无芥蒂地对她。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十分恼火。   谢青瑶竭力忍住伸手掐死这女人的冲动,怒声追问:“你到底想要怎样?”   孙红素昂头笑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有,但我不需要你的施舍。我只要知道你拿我毫无办法,就足够了。”   谢青瑶真的很想拍死这个女人。   可惜的是,这会儿太妃已经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再不可能由着她胡来了。   虽然她可以煎一碗药来证明孙红素的肚子真的不值得爱护,可是事情毕竟还没有糟糕到那个地步。   太妃可以相信她,但君御涵是只信孙红素一人的。哪怕她有再多的证据证明孙红素其心可诛,她也无法保证君御涵会原谅她的擅作主张。   孙红素的手中只有一张牌,却完全可以在恰当的时机打得她毫无还手之力。   这个发现,比孙红素的态度本身更让谢青瑶觉得挫败。   太妃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衅,脸色又冷了下来:“孙氏,你真的决定一错到底吗?”   孙红素只迟疑了片刻,随即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即使我现在认罪,立刻叩头求饶,你的怒气也不会减少。既然如此,我何必委屈自己?”   谢青瑶想了一想,缓缓走到门边。扬声叫了阿木进来:“既然孙姑娘一定要试试王府中的规矩,咱们自然能让她失望。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阿木毫不迟疑地应了一声,含笑走到孙红素的面前:“孙姑娘,请吧。”   孙红素并不知道这一声“请”字的后面是什么,却又不肯示弱,只得昂头站起身来:“怕你们不成?”   谢青瑶看着她大异寻常的言行,只觉处处不对劲,正犹豫要不要叫住她,却听外面有人急急叫道:“且慢!”   孙红素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7. 这一局,你赢了   与孙红素的反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青瑶,听到这个声音之后,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   阿木掀开帘子,果见莫浅带着小六子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你来做什么?看我的热闹吗?”第一个开口的不是谢青瑶,而是眼睛亮得吓人的孙红素。   谢青瑶皱眉看着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莫浅没有理会孙红素的质问,规规矩矩地向太妃和谢青瑶行了礼,不卑不亢地道:“听说王爷这边出了事,不知可有晚生效力之处?”   谢青瑶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太妃已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大事。涵儿身上有些不爽快。过几日也便好了。这个消息,你是从何处得来?”   莫浅从容一笑,意态平和如常:“方才阿木急冲冲出门,晚生恰好撞见而已。太妃放心,谷中人心甚稳,不会出现捕风捉影的传言。”   太妃松了一口气,喃喃道:“那就好。这里你帮不上忙,只是涵儿怕有一阵子不能理事,外面就要劳烦你多费心了。”   莫浅应了声诺,却没有立刻退下去,反而拱手道:“那是晚生分内之事,只是这边……恕晚生直言,太妃面有忧色,是否尚有棘手之事?”   太妃面露难色,迟疑着不知该不该说给他听。孙红素直直地盯着莫浅,眼睛里好像能喷出火来。   连谢青瑶这个旁观者都能感觉到孙红素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莫浅却好像浑然不觉,依旧带着温文的浅笑,等着太妃发话。   这场景实在有些怪异。   谢青瑶想不通莫浅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执意管这件事,更不知道孙红素为什么会用那样怨毒的目光盯着他。   刚刚不是还喜形于色吗?   就算莫浅是来搅局的。在这个时候搅局,也该对她有利无害才对啊!   思来想去没有个结果,抬头只看到孙红素的神情依然狰狞,好像随时都会露出獠牙扑上去似的,谢青瑶心中忧急,忙道:“不过是些内宅之事罢了,太妃这里已经有了打算,不劳先生费心了。”   孙红素忽然“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谢青瑶莫名地浑身一颤。   那声毫无来由的冷笑,竟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惊雷一样,震得谢青瑶心悸不已。   莫浅的目光从谢青瑶的脸上掠过,没有丝毫停顿便转向了孙红素:“孙姑娘似乎有话要说?太妃和王妃都是明理之人,您若是有冤屈未明,或是有要事交代,正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才是。”   谢青瑶怕莫浅不明内情,偏帮了孙红素,忙道:“孙姑娘已经招认了毒害王爷……太妃已有明断,没有什么可问的了。阿木,还不快带孙姑娘下去?”   孙红素瞪大眼睛,正要开口,莫浅抬手止住了阿木,微笑道:“且不忙处置,晚生尚有一事不明。”   谢青瑶已竭力劝自己不要多想,但此时仍旧忍不住冷下脸来。   莫浅进门之前喊的是一声“且慢”。如果不是随口乱喊,那么毫无疑问,他是来救孙红素的了。   在她已经连续暗示几次之后,他还是坚持来意,不肯妥协,为什么?   太妃的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接收到谢青瑶求救的目光,她轻咳了一声,摆出皇室之中威严的架子来:“该你知道的。你家王爷醒了自然会跟你说,不该你知道的……”   不该你知道的,你最好不要问,否则后果很严重。   未尽之言再明白不过,可是一向通透练达的莫浅居然打定了主意糊涂到底。丝毫不肯退让:“但是太妃也不知王爷何时会醒来,不是吗?”   太妃迟疑了一下,发现居然无言以对。   谢青瑶忍不住着恼,起身走到莫浅的面前,背对太妃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冷声斥道:“内宅之事,本不是你该问的,你不请自来,在此纠缠不休,究竟是何居心?孙氏勾结逆贼谋害王爷,这是她自己已经招认了的,你一意护她,莫非也是同党么?”   在谢青瑶的心中,莫浅一直是尊长般的存在。在他的面前,她可以耍脾气使性子。可以无理取闹,却从不敢真正疾言厉色,即使她的身份已是君御涵的王妃,情形也依旧不曾改变过。   所以,短短的两句质问,已经耗尽了谢青瑶所有的勇气。她的心里一阵阵发虚,额角不受控制地滴下汗来。   孙红素除了刚才那一声冷笑之外,居然一语未发,自始至终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看着谢青瑶的焦灼,以及莫浅的从容不迫。   莫浅并未被谢青瑶这番咄咄逼人的话吓退,反而躬身一揖,微笑道:“王爷如今已经昏睡不醒,比现在更坏的结果已经不多。若是晚生可以向孙姑娘求得解毒之法,王妃是否可以恕晚生唐突之罪?”   “咯”地一声。一旁的孙红素又发出了怪异的冷笑。   谢青瑶心烦意乱,忍不住冷笑道:“我竟不知,莫先生居然还是个审案的高手!你既执意请缨,此事便交给你去办,若是日落之前不能救得王爷醒转,你也便不必在谷中做事了。”   只要莫浅没有蠢到听不懂人说话,他就该知道,今日这件事,是没有人希望他插手的。   谢青瑶冷冷地转身,回到原处坐下。静等莫浅告退出门。   谁知莫浅只是淡淡一笑,依旧从容不迫:“不必等到日落。正午之前,王爷必会醒来。”   谢青瑶挑挑眉梢,表示不信。   煎药是个最磨时间的活,便是现在赶着配药。也未必能在正午之前把药煎出来,他倒真敢说!   太妃听见这句话,倒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喜色。   显然,对于她来说,不管合理不合理,不管奇怪不奇怪,只要能救君御涵,再不合理的话也是值得相信的。   更让谢青瑶诧异的是孙红素的态度。   谢青瑶本以为,那个女人会嘲讽莫浅不自量力,会怒骂或者大笑。会疯疯癫癫搞得人手忙脚乱。可是事实上,她只是冷冷地盯着莫浅,像一头与猎人对峙的猛虎,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全神戒备。   除了她自己,没有人能看出她的心思,也没有人能预料这一局的胜负。   谢青瑶忽然意识到,或许她自己才是那个局外人。   阿木似乎也隐隐察觉到了不对,暗中向谢青瑶使了个眼色,又向太妃求告道:“莫先生一向聪明过人,或许真有法子也未可知。太妃不妨先到外殿休息。静候佳音。”   谢青瑶略一迟疑,挽着太妃的手站起身来:“既如此,这里便有劳莫先生了。”   她当然不是不好奇的。   但她还是决定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既是让孙红素放心,也是向莫浅表明一个态度。   她已经知道这件事情与他有关系了,但他若不想说,她便不问。   果然,临出门前,她看到孙红素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情,莫浅却敛了笑意,目光晦暗不明,唇角的弧度有些冷。   阿木略一迟疑,也跟了出来,倒是小六子丝毫没有出来的意思,放下帘子便退回了屋子里去。   谢青瑶心神不属,虽说是挽着太妃的手臂,却并没有用心搀扶,倒是太妃不得不费力地拖着她行走了。   “王妃不必忧心,莫先生做事一向有分寸的。”阿木跟在谢青瑶的身后,一语双关地提醒道。   阿木口中的这个“分寸”,谢青瑶明白,却实在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毕竟今日的孙红素,已不是医馆之中那个温柔和顺的少女。   滴翠谷中是没有宫殿的,阿木口中的“外殿”,其实只是外面的那一进屋子。谢青瑶同着太妃进那里坐下,主仆四人八只眼睛巴巴地盯着里屋的方向,连眨眼都不情愿。   本以为要等很久的,谁知月曦手中的茶还没有泡好,莫浅已经掀帘子走了出来。   谢青瑶跳了起来,急冲冲地迎过去捉住了他的衣袖:“怎么样?她……不肯说么?”   莫浅的脸上闪过一丝愠色,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谢青瑶的手,神色平淡而恭敬:“王妃放心,方子已经在这里了,王爷中毒不深,一剂便可痊愈。”   谢青瑶接过他手中那张薄纸,将信将疑。   莫浅没有多加解释,无声地拱了拱手,径自走了出去,谢青瑶也忘了叫他。   看过方子之后,谢青瑶略略放心。忙叫阿木送去给大夫煎药。   太妃见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双手合十念了十几声佛。   谢青瑶正打算进去找孙红素问问是怎么回事,却见竹帘响处,那女人已经自己走了出来。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上陌生的冷色,谢青瑶忽然就没了过去追问的勇气。   倒是孙红素慢慢地向她走了过来,脸上带着奇怪的笑意:“你现在,应该很得意吧?”   得意?谢青瑶真的没有这种想法。   孙红素显然也没有替她解答疑惑的好心。她翘起唇角,露出了一个很好看的笑容:“这一局,你赢了。但是,我们还没有到最后。”   有一个瞬间,谢青瑶居然觉得这个女人生得很美。   真是见鬼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8.烫手山芋   照着方子煎了药喝下去,正午时分,君御涵果然醒了。   谢青瑶本不打算过去看的,无奈太妃的态度强硬,她只好跟着去了。   君御涵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可见那药房无误,只不知道莫浅是用什么法子逼孙红素交出来的。   君御涵睁开眼睛的第一句话是:“素儿呢?”   太妃眼角的笑容倏然敛去,满腔怒意毫不掩饰:“那个毒妇把你害成这样,你第一个惦记的依然是她?”   “素儿她怎么了?”君御涵神色慌乱,费力地掀开被子,挣扎着要起身。   孙红素给他下药有一段时日了,如今一次发作起来,不亚于生了一场大病,一时间竟虚弱得动弹不得。   谢青瑶看到他脸上的神情,惶急、惊恐、关切、愤怒……她的心里忽然觉得发酸。   太妃见状愈发恼怒:“她死不了,有问题的是你!你险些死在她的手上,你知不知道!”   君御涵脸色发白。眼睛瞪得几乎要从眼眶中冲出来。他不肯与太妃对视,却眼巴巴地盯着门口,一叠声地叫:“素儿不会害我的!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谢青瑶被他闹得心烦,只好伸手拦住:“你放心,素素没事。”   君御涵猛攥住她的手腕,咄咄逼人地追问:“既然没事,你们为什么不叫她来见我?我还没死呢,你们就准备对她动手了?素素一向与世无争、与人无争,你们为什么就不能保留最后一分仁慈给她!”   谢青瑶被他气得笑了起来。   看到她的笑容,君御涵忽然一呆,慢慢地松开了手。   一个没有丝毫喜意的笑容,是足以让人发呆的。   谢青瑶转身吩咐阿木:“去叫孙姑娘过来。”   太妃冷哼一声,转身走到窗前椅上坐下。阿木略一迟疑,还是按着谢青瑶的吩咐去了。   气氛一时冷凝,君御涵迟疑了许久才低低地吐出了几个字:“对不起……”   谢青瑶“嘿”了一声,也不知是笑是讽。   君御涵的耳根有些红。   太妃终于还是忍不住,在一旁冷冷地道:“那个女人居心叵测,你到如今还是愿意信她么?”   “素儿不会害我的。”君御涵还是这一句话。   谢青瑶微微勾起唇角。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太妃愤怒地拍了桌子。   谢青瑶看看君御涵的脸色,迟疑了一下,上前捧过太妃的手握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太妃怒气未消,外面阿木已经带着孙红素冲了进来。   “涵,你终于醒了!”孙红素一进门便跑得跌跌撞撞的。几步冲到床前,一头撞到了君御涵的怀里。   谢青瑶见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明知那肚子里什么也没有,这么看着还是怪吓人的不是?   谢青瑶这个知情人尚且觉得担心,君御涵自然更是吓得心都险些跳出来,一脑门子都是汗。   谢青瑶看见那俩人抱在一块儿腻歪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回头一看太妃早已气得脸色发青了。   赶在这老太太发威之前。谢青瑶侧了侧身子挡住她的视线,平静地伸手搀她:“娘,咱们回去吧。”   太妃横了她一眼,显是极为不满,谢青瑶却也不收回手,就那么僵持着。   最终还是太妃妥协,冷哼一声,含怒将手搭了上来。   二人出门的时候,那俩人依旧在腻歪着。谁也没开口客套一声。   出得门来,太妃立刻便甩开了谢青瑶的手,含怒质问:“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知道你与那个毒妇有旧,可她如此狼心狗肺,居然对涵儿下毒,难道你要袒护她不成?”   谢青瑶回头望屋里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这个时候,还是少让王爷伤心生气的好。”   太妃怔了一下,脸色没有多少缓和。却没有再开口斥责。   谢青瑶退后半步站着,既不再开口,也不过去搀扶。   最后还是太妃叹了一声:“难道就这么放过她不成?”   “至少现在,我们动不了她,除非您想失去您的儿子。”谢青瑶面无表情,语气淡淡。   太妃吸了一口气。似要辩解,却又没了下文。   谢青瑶知道她不会有下文的。   君御涵的性子如何,太妃自然再清楚不过。不了解他的人往往以为他温文闲雅,对一切都不放在心上,事实却是恰恰相反。   那人认定了的事,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既认定了孙红素无辜。认定了孙红素完美无瑕,那么任何一个“诋毁”孙红素的人,他都是容不下的。   太妃绝不可能冒着失去儿子的危险,去对付一个不值一提的女人。   若非如此,她根本不会容忍孙红素到现在。   太妃迈步往回走,谢青瑶便在半步之外不声不响地跟着。   出了这一进院门,便看见莫浅在外面站着。   谢青瑶没打算跟他打招呼,莫浅也没有过来,连眼神也没有交会一个,只当谁也没看见谁。   送太妃回去后,谢青瑶正打算找个借口退出去,太妃却叫住了她:“从前你的眼睛里是揉不得沙子的,如今是怎么了?我不信你就甘心一直这么忍下去!你和你的那个‘好姐妹’,也不见得真有多么好吧?”   谢青瑶慢吞吞地在一旁坐下,面露苦笑。   太妃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像要在她的脑门上读出答案来一样。   谢青瑶知道,太妃才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孙红素今日此举,已经触犯了太妃的底线,太妃已经是容不下她的了。   容不下就容不下吧,又不肯自己动手,偏要把这个烫手山芋塞到她的手里来,逼着她做这个恶人!   谢青瑶心里暗暗抱怨,面上却只是苦笑连连:“娘也知道,我那个‘好姐妹’。如今依然是王爷心尖子上的人。如果她有什么不妥,不知王爷能不能承受得住……如今可是非常时期。”   “正因为是非常之期,才更加容不下那样的女人!涵儿本该是做大事的人,岂能耽溺于儿女情长!”太妃重重地在案上拍了一把,神色端严,凛然生威。   谢青瑶默默地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这个恶人,该不会又要叫她来做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59.合欢   这种给别人当枪使的事情,谢青瑶是不愿意做的。   如今的孙红素已经让她感到陌生而可憎是不假,但还远远没到一定要除之而后快的地步。   所以,尽管太妃旁敲侧击了几次,谢青瑶却始终不曾有任何动作。   借口是很好找的。一是君御涵这段日子身体始终时好时坏,怕他受不得大怒大悲;二是孙红素的肚子里还有个娃。这件事的处置,必须要慎之又慎。   太妃虽厌憎孙红素,却也实在有些担心她狗急跳墙,对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因为有了这样的缘故,几个知情人齐刷刷地选择了沉默,君御涵中毒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谢青瑶本以为,君御涵问起此事的时候,总要费一番口舌的,谁知他竟从未问过。   自己中毒险些一命呜呼,他居然连问一声都不肯,倒也算得上是一个怪人了。   谢青瑶据此推断,君御涵的心里多半已经猜到了真相。只是不愿意相信,所以宁可装着不知道,宁可自欺欺人罢了。   这些日子阿木来得比较勤,有时是送柴米过来,有时是到后面查看花园子,有时是有事要嘱咐张妈,更有时候干脆什么原因也没有,就是闲着没事便往这边跑。   连张妈都看出不对劲了,谢青瑶自然不可能意识不到。   这小厮和他主子一样,鬼鬼祟祟的,总做些见不得人的事,谢青瑶也懒得去管。   只是每次看到这小子欲言又止的样子,谢青瑶就忍不住来气。   她又不是借钱不还的人,有什么话不能明明白白地说?   这一天阿木又来了,谢青瑶看着他那小眼神便觉得头皮发麻,随口向张妈嘱咐几句,便拎了把伞冒雨溜达了出去。   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其实她大致能猜到阿木想说什么。   每次那小子露出那种表情的时候,多半就是君御涵不待见她了。   阿木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却是自幼在王府里混出来的人精,鬼着呢!君御涵是他的主子,背着主子给别人通风报信是为不忠。阿木是不会这么做的。   但是,如果有人仗着一点小聪明,从他的眼角眉梢看出了什么。那可就不关他的事了。   这些天阿木来得这么勤,不用问也知道,这次的事情应该挺麻烦的。   可是知道又能怎样?有孙红素在,她和君御涵之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陌路,再坏,却也坏不到哪里去了。   出于这样的考虑。阿木既然不能明说,谢青瑶也便只能装着看不懂,糊涂一日算一日吧。   这样想着,脚下却已不知不觉地走出了老远,谷中的那一片白墙碧瓦的屋子,都已经隐没在雨幕之中了。   心绪烦乱时,手中的伞开了又合合了又开,谢青瑶的肩头和发梢早已经湿得可以拧下水来了。   谷中路径崎岖,信步走了一阵。脚下便觉有几分沉重。谢青瑶不愿便回,踟蹰一阵,走到井台边坐了下来。   井台是用山石垒成,冲刷得干干净净,旁边有一株高大的合欢树,枝叶茂密。像一把天然的大伞遮住了细雨。   谢青瑶是不怕淋雨的,对庄稼人而言,这样的小雨根本耽误不了农活。谁若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躲懒不出门,反而会被人嘲讽为四体不勤的懒汉了。   与晴天的喧嚣热闹相比,谢青瑶倒喜欢这种天气,因为安静,随便走到一个地方,仿佛都能自成一个世界。可以由着你思绪连绵,天马行空。   一阵风来,谢青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许久不曾淋雨,身子到底是不如从前了。早知如此,刚才真不该任性地把伞合上。待会儿这样湿漉漉地回去,若是着了凉。就等着被张妈念叨吧。   幸而这合欢树下一滴雨也没有,在这儿多坐一阵倒也无妨。   正是合欢花最盛的季节,空气里都弥漫着甜腻的香味。风起时,常有粉色的小扇飘然落地。   捡起看时,每一柄小扇都是上下两束交叠,不离不弃的样子。   同生同长,共荣共死,倒也不算寂寞。   合欢。   单单这个名字,便已经足够繁荣美好了。   记得从前,仿佛是在莫浅家的书房中看闲书的时候,有一个“棔”字,谢青瑶不识,便找莫浅来问。   他说:“合棔,一名合欢,树似梧桐,枝叶繁茂,互相交结,花叶相缀,亲密无间。”   那时莫浅哥的眸子很亮。因着他的认真,不爱读书的谢青瑶,居然破天荒地记住了那个颇为复杂的字。   直至真正见了合欢花,谢青瑶才知道,合欢与梧桐,相似之处实在不多。   梧桐是栖凤的神木。合欢却没有那么大的来头。它只是寻常树木,若说有特异之处,大概便是它那朝开暮合的羽叶了。   合欢是守时的花。谢青瑶还记得,莫浅那时写了几行诗教她念:“合欢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记得是唐诗,谢青瑶最不喜欢的那种。当时她只看了一遍,便气呼呼地丢到了一旁,自去看她的闲书了。   如今时隔多年,坐在合欢树下,却莫名地想起了那几句古老的文字。   奇怪,当时明明不曾记住的。   手中那一束粉色的小扇已经被揉成了一小团,谢青瑶醒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染得乱糟糟脏兮兮的手指,莫名地笑了一下。   她什么时候也学会多愁善感了?   如果莫浅哥知道她刚才竟对着一棵树发了这么久的呆,想了那么多莫名其妙的事,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不对,根本用不着知道她想了什么,只要知道她冒着雨跑来合欢树下坐着,莫浅哥的大牙怕是就保不住了。   那家伙一向以取笑她为乐来着。   万幸的是,莫浅哥并不常在这一片闲逛,所以今日的事,他不可能会知道。   谢青瑶一边安慰自己,一边站起身来,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忙忙地撑起伞,准备“逃”回去。   只是……   什么叫做“天不遂人愿”,谢青瑶今儿才算是见识到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0. 君御涵要杀你   “你怎么会来这里?”面对着眼前这张如常明朗的笑脸,谢青瑶没好气地质问道。   莫浅挑衅似的扩大了笑容,一排白牙亮闪闪的:“你都能坐在这儿伤春悲秋,我为什么就不能来多愁善感一把?”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低下头侧过身子,妄想从他的身旁挤过去。   在这样的小径上,这种想法显然是不现实的。   莫浅连脚步都没有移动,只略微把身子歪了一下。已把谢青瑶的去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到底要干嘛?”谢青瑶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两颊红得好像要滴出血来,也不知是气恼还是羞愤。   莫浅耸了耸肩,无辜地道:“我只是想提醒你,雨天路滑,注意脚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没有……”谢青瑶自知理亏,立时便泄了气。   这会儿若再急着走,就算是承认自己心虚了。谢青瑶迟疑了很久,还是没有迈动步子。   愣神的工夫,莫浅已不由分说地拖着她的一条手臂,将她拉回了合欢树下。   “你……做什么?”谢青瑶愣愣的,脑袋里一团浆糊,连自己想问什么也想不明白。   莫浅好笑地把她按在刚才坐过的井台上,替她收了伞放在一边,笑问:“你在这里发了半天呆,想了什么?”   “原来这厮在旁边躲了很久?果然是个鬼鬼祟祟的家伙。尽做些偷偷摸摸的事!”谢青瑶心里暗骂。   “你说什么?”莫浅低下头,一张大脸占满了谢青瑶的整个视线。   谢青瑶这才发觉她竟然不知不觉地把心里的话嘀咕了出来,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她的脸顿时便僵住了。   想笑是笑不出来,想哭又没有理由,想装作若无其事,脸皮却又不听使唤。   于是谢青瑶僵着一张脸,硬生生把目光别到一边,从嗓子里“嘿嘿”了两声,没底气地道:“我说多谢关心,我什么也没想,就出来看会儿雨。”   “哦。那可真巧,我也是出来看会儿雨,不介意一起吧?”莫浅笑得很愉快,谢青瑶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奇怪,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看雨没问题,雨这么多,想怎么看都成。可是她身上又没有雨,他老往这边看是什么用意?   谢青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往旁边蹭了蹭。   然后莫浅又往她的身边挪了挪。   她再蹭,他再挪。   然后谢青瑶便被挤到了井栏旁边,再也没有地方可蹭了。   莫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你笑什么!”谢青瑶凶巴巴地问。   莫浅敲了敲额角,神情万分委屈:“瑶儿,你从前说过。最喜欢看莫浅哥笑的。”   谢青瑶硬着心肠别过脸去:“可是我现在……”   “现在怎样?”莫浅委屈兮兮地打断了她,大有“你敢说不喜欢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谢青瑶吓了一跳,“不喜欢了”四个字到了嘴边生生变成“要走了”。   莫浅闻言喜形于色:“你要走?去哪儿?回家吗?瑶儿,京郊那边如今盗贼还多。你若是想回去,我叫人护送你!”   谢青瑶连连摆手:“我不是要回家……我是说,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身上有些凉。我想回去了。”   莫浅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深深地向谢青瑶的肩头看了一眼。   那里,来时因为心不在焉而淋湿的痕迹还在,衣裳皱巴巴的,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谢青瑶注意到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肩膀。   “瑶儿,你真的不想回家吗?”莫浅的声音蓦地变得低沉,谢青瑶知道。这是他认真的表现。   他用这种语气问话的时候,是不允许她打马虎眼的。   可是,这个问题真的好难回答!   谢青瑶低着头想了很久,莫浅也便耐心地等着。   真的不想回家吗?   谢青瑶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想家的时候并不多。谢青瑶是野草,在哪儿都能生长得很好,并不十分留恋故土。   在她的概念之中,“家”应该是一个让她安心的地方。秦家庄那里自然算是她的家,可睿王府又何尝不是?如今的滴翠谷……   罢了,滴翠谷其实算不上是一个“家”。可她早已习惯了在这里住着,习惯了每日陪太妃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习惯了远远关注着那个从不肯回头的人。   为什么一定要回秦家庄去呢?   谢青瑶的犹豫,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回答了。   莫浅的脸上。出现了一种让谢青瑶看不懂的情绪。   她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禁不住又往井栏旁边靠了靠,后背和肩膀抵在冷硬的木头上,仿佛能给她以支撑似的。   “为什么?”莫浅的声音淡淡,没有什么起伏。   谢青瑶飞快地盘算了一阵,终于找到了一个勉强算是理由的理由:“你知道,我在家里,一向是可有可无的……回去也不过是给母亲和哥哥添麻烦而已。”   莫浅的脸色松了一下。复杂的情绪之中,终于多出了一种,谢青瑶能读懂的。   悲悯。   对了,莫浅哥是怜悯她的。一直都是。   谢青瑶心中微觉酸涩,不由苦笑道:“没什么好可怜的,我已经习惯了。在哪里不是活下去呢?像现在这样,不给他们添麻烦也好。”   “你觉得我是在可怜你?”莫浅的眼睛眯了起来,语气有些危险。   谢青瑶微微蹙眉,不明白他的脸色为什么变得那么快。   他既然问了,她也便只好实话实说:“你不是一直都在怜悯我么?若非如此……”   “我真是疯了才会试图跟你这种蠢女人沟通!你根本就听不懂人话……我从一开始就应该把你绑回去的!”莫浅面色狰狞,咬牙切齿。手上几乎要把谢青瑶的小臂从中捏断。   谢青瑶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开口喊疼。   今天的莫浅哥不对劲,多半是中邪了。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看到她委屈兮兮的神情,莫浅愈加恼火,偏偏又发作不出来,只憋得他满脸紫涨。   谢青瑶垂头不敢看他的表情,半晌才听到莫浅咬牙切齿地道:“你今日便回去收拾东西,明日天亮之前。我叫人悄悄送你出谷。”   “我不出去!”在大脑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之前,谢青瑶的嘴已经自作主张地作出了回答。   莫浅的手上更加收紧了几分,谢青瑶仿佛听到了自己的骨头被捏碎的声音。   她甚至可以想象,她的骨头像一根晒干了的木柴,一道道裂缝顺着被捏痛的位置,一点点蔓延开来……   一个书呆子的力气居然会有这么大,正常吗?   谢青瑶没能继续想下去,便被莫浅饱含怒意的声音打断了:“为什么?”   为什么?她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因为她不太想回秦家庄去啊!   谢青瑶觉得自己很委屈。   莫浅觉得自己的肺是越来越强壮了,居然到现在都还没有被气炸!   看见这个女人委屈兮兮的表情,他的心里越发懊恼。   这种笨女人,大概只有揍一顿才肯听话。   可是,他舍不得啊!他想揍自己一顿,不知道有没有用?   谢青瑶自然不知道莫浅这会儿在盘算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满肚子都是委屈。   莫浅哥居然这么凶!   他怎么可以凶她?难道她真的很差劲,连从前待她最好的莫浅哥,也终于对她失去耐心了吗?   他的怜悯,终于用完了?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再也不会关心她的事情了?   谢青瑶顿时感到自己的世界里,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莫浅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不管你愿不愿意,明天天亮之前,你必须走!”   “我说了我不走!”泥人也还有两分泥性子呢,何况谢青瑶从来就不是个好脾气的!今日的莫浅摆明了就是来无理取闹的,她怎么能不生气!   被她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莫浅许久都没有出声。   他对谢青瑶生气的次数并不多。以往每次他板起面孔装作生气的时候,谢青瑶总会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摇着他的手臂嘀咕“都听你的总成了吧?”   今日他难得地真的动了气,这女人却不给他面子了。   她敢在他生气的时候吼回来,这绝对是前所未有之事。   莫浅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一时居然不知所措。   谢青瑶见状,以为对方被自己的气势镇住了,立时便神气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大了几分:“你叫我走,我就必须要走吗?我说过我不想走!就算我从前是你的小跟屁虫,可我总要长大的吧?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的去留,你怎么可以替我决定!”   “你说,我不是你的什么人?”莫浅慢慢地放开了手,声音很低,语气却是十足的危险。   谢青瑶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承认她有些口不择言了,可是莫浅哥真的不是她的什么人啊!就算他是朋友,他也不能替她做这么重要的决定吧?   等等……他真的只是一个朋友而已吗?   一枚遗失了半年之久的玉蟾,忽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谢青瑶的脑海之中。   谢青瑶刚刚生出的几分底气,立刻便消失无踪了。   好像确实是她理亏。如果莫浅哥骂她,她还是乖乖认错的好……   可是莫浅居然并没有骂她。   他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如果君御涵要杀你,你也不肯走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1. 你的脖子很硬吗?   谢青瑶浑身一颤。   君御涵要杀她?怎么可能!   莫浅脸上的神色很郑重,谢青瑶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相信君御涵是不会害她的,必定是莫浅在生她的气,所以故意吓唬她。   可是,心中为什么还是止不住地生出寒意来?   不管这句话是真是假。既然她会感到害怕,就表示她是会相信的,对不对?   君御涵要杀她……这种可能,或许真的会存在,对吧?   谢青瑶不敢再想下去。   如果她追究到底,她就会发现,她和君御涵之间的信任,薄弱得比不上一张最粗制滥造的草纸。   莫浅的唇角勾起一个愉悦的笑容,谢青瑶看了,只觉得无比残忍。   他怎么可以这样!   谢青瑶靠着井栏,慢慢地站起身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的。”   “你不相信我?”莫浅的笑容淡了。语气之中有几分疲惫。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终是没敢点头。   莫浅固执地等着答案,她只好装着若无其事地道:“我相信你,但我也相信,我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杀死的人。”   “你以为,你的脖子很硬吗?”莫浅怒极反笑。   谢青瑶假装向远处眺望,避开了莫浅的目光。   奇怪的沉默持续了许久,莫浅悠悠地道:“你该知道,你便是在这里住上两百年,不是你的,依然不是你的。”   谢青瑶无言以对。   这个道理,她早已知道。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坚持些什么,她的固执,连自己都无法理解,也难怪莫浅哥生气。   谢青瑶不敢与莫浅的目光对视,躲避了很久才装着平静地道:“你说的那些,我都明白。只是现在……我不能走。素素行事举止大异往常,多半是受人指使。我担心她是逆贼那边的人。会对王爷……和太妃不利。我总要看着他们平安,才能放心。”   “瑶儿,他们的平安。并不是你的责任!”莫浅恨铁不成钢,牙根都要咬断了。   这个道理,谢青瑶也早就知道了。   本来就是借口而已。知道与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   莫浅本来以为,谢青瑶至少会对他的话作出一点反应,哪怕是反驳也好,只要她肯与他辩论,他总有法子说服她。   可是他等了许久。谢青瑶连目光都不肯与他对视,对他的话,更是索性充耳不闻了。   如果这时候莫浅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也就白比谢青瑶多活好几年了。   莫浅不是一个喜欢转身向后看的人,但是这一次,他无比后悔自己从前所谓的“深思熟虑”。   他本来应该顺从自己的心意,在谢青瑶刚刚进王府的时候,就想法子把她带走。   因为当时考虑太多,因为后来的无数次权衡利弊。他终于把事情拖到了如今这个局面。   该怪她吗?   他的心里自然是不甘的,可是再多的愤怒,也都被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掩盖了。   僵立许久之后,莫浅渐渐地恢复了平静:“你留在这里也于事无补。孙红素已经知道你的心思,她想害君御涵,必然先除掉你。”   谢青瑶的心尖忽然一颤。好像有一粒极小的冰珠落在了上面。   远不够痛彻心扉,却足以让人清醒。   可是谢青瑶觉得,自己本来就是醒着的。这一点新的清醒。也不过是解开了她的一个小小的疑惑而已。   “你刚才说王爷要杀我,是素素搞的鬼?”   莫浅抿嘴一叹:“看来你还没笨到无可救药。”   这句话应该算不上赞美。   谢青瑶看到莫浅的唇角有一个微微的弧度,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苦笑。   注意到谢青瑶的目光,莫浅有些不自在,僵了一下才道:“前几日君御涵中毒的事,你以为他为什么没有追查?”   谢青瑶已经为这个问题疑惑了好几天。此时听到莫浅提起,她立刻便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你是说,素素已经给了他一个‘答案’?”   莫浅没有回答,默认。   谢青瑶不禁苦笑。   原来,在她煞费苦心地想法子替孙红素遮掩的时候,人家自己早已经想好了对策。   既可以帮自己洗脱嫌疑。又可以除掉一个碍事的她,真是一举两得,好计啊好计!   谢青瑶忽然意识到,她在孙红素的面前,永远只能是个输家。   她太心软了。   莫浅观察着谢青瑶的脸色,迟疑了许久才装着漫不经心地问:“现在你想好了吗?明早之前,要不要走?”   谢青瑶依然没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这一次,她有了一个更加理直气壮的借口:“我总不能背着贼名走。如果王爷心里相信我是下毒害他之人,我偏在这时候走了,那不是‘畏罪潜逃’吗?便是他肯放过我,他手下的人也不肯。如果我逃出滴翠谷之后,每日都要提心吊胆地防着有人追上来,防着有人要找我问罪,我宁可不走。”   “如果他真的要杀你呢?”莫浅咬牙追问。   “他不会的。”谢青瑶对此很有信心。   莫浅也知道,谢青瑶不是小孩子了,想凭一句话吓住她,本来便没有多少可能。   君御涵确实不是一个会轻易说出“杀”字的人,否则,谢青瑶根本不会平安无事到今日。   可是,这次不会,下次呢?   如今正是局势最乱的时候,莫浅也没有十全的把握在滴翠谷外保证谢青瑶的平安。可是留她在谷中,他实在不能保证,这个蠢到骨子里的女人。能不能逃过孙红素下一次的算计。   这个女人,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对君御涵死心,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明白,她并不是一定要依靠君御涵才能活着的?   莫浅的心里,从来没有这样窝火过!   谢青瑶看着他既愤怒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心中生出了浓浓的歉意。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和气氛,莫浅已起身离开。   谢青瑶不知道要不要追上去,却听到莫浅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如果不想死,这一阵子不要轻举妄动。不管孙红素有多可憎,都不要试图对她下手,你动不了她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2.出人命了   谢青瑶并不觉得孙红素有很大的本领。莫浅最后的的这句提醒,在她看来,不过是他为了回护孙红素而吓唬她罢了。   孙红素的心思,她看不懂;莫浅的主意,她也越来越看不透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莫浅有事瞒着她。有关孙红素的。   那天他轻而易举地从孙红素那里拿到药方的事,她一直在等他解释,可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想到如此种种,谢青瑶便觉得有些心灰意冷,什么事都不愿多费心思去猜想了。   至于君御涵那边的事,她更是一点主意也没有。   他并没有审问的打算,如果她主动找他解释,落在他的眼中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何况,她又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有什么好解释的?   谷中的日子一直是这样无聊的,谢青瑶决定得过且过。但是,“天不遂人愿”这条定律。在她这里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她想得过且过,老天却显然不肯让她如愿。   阿木脸色煞白地闯进来的时候,谢青瑶正坐在檐下,百无聊赖地数着一片狭长竹叶上滴落下来的水珠。   “出什么事了?”看到那小子一张秀气的小脸白得跟鬼一样,谢青瑶便觉得有些好笑。   什么事犯得着一惊一乍的?这小子在君御涵的身旁跟了那么多年,居然还是没有学会从容淡定,也算够失败的了。   阿木完全忘了规矩本分,尖叫着冲过来捉住谢青瑶的手臂便往外拖:“您别问了,快些来吧,若是迟了片刻,还不一定要出什么乱子呢!”   谢青瑶连木屐都没来得及换,便被他毫不客气地拖进了雨中。感觉到鞋子里面已经进了水,谢青瑶禁不住生出了几分怒气:“你发的什么疯?你们王爷又死过去了不成?”   阿木急得直跺脚,青石板上的水被他踩得四下飞溅:“不是王爷,是太妃!太妃她……您别问了,快去看看吧!”   听到太妃出事,谢青瑶吓了一跳,再顾不上追问。提起裙角飞奔起来。   阿木在旁跟着,边跑边急道:“王爷那里正在发怒,待会儿您见了他。一定要慎言……”   谢青瑶对这些话充耳不闻。   平日走惯了的山路,今日竟觉得分外漫长。冲进太妃的屋子,谢青瑶已是精疲力尽。   看到屋里屋外围着的一大群人。谢青瑶的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内室之中,帐子撩起了一半,太妃躺在里面,紧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只是那脸色青得吓人。   大夫颤颤巍巍地跪在床下,月曦坐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出什么事了?”谢青瑶一把抓过月曦,尖声质问。   月曦哭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君御涵走了进来,沉声道:“你先看看母妃吧。”   谢青瑶如梦方醒,忙奔到床边,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探太妃的手腕。   “怎么样?”君御涵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闲聊家常。   谢青瑶只觉得毛骨悚然。   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上午的时间而已,居然……   “怎么样?”君御涵又问了一遍。语气和表情都平静得若无其事。   谢青瑶的眼眶却霎时红了。   除了摇头,她已想不出自己还能做什么。   喉咙胀痛得厉害,她毫不怀疑,如果此时开口,她一定会大哭出声。   “连你也没有办法?你知道母妃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君御涵问得很平静,几乎已经恢复了从前在王府中那种波澜不惊的姿态。   谢青瑶按着自己的胸口。忍了很久才勉强压住那股嚎啕大哭的冲动。   没有办法。   人已经死了,还能有什么办法?便是华佗在世,起死回生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的。   “中毒。”她只能马后炮地给出这样一个结论。   君御涵没有作声。倒是一旁的大夫磕了个头,大概是表示认同的意思。   “月曦,你来说吧。”君御涵缓缓在床边的矮榻上坐了下来,沉声吩咐。   月曦擦了擦眼睛,哭道:“今日一早还好好的,午膳时分也没有什么不对。歇晌之前,太妃还吩咐奴婢说晚上要叫王妃过来一起用晚膳……谁知喝了茶歇下,就再也没起来……”   “今日的午膳吃了什么?”君御涵皱眉问道。   月曦急道:“跟平时没什么不一样啊!都是些寻常的鲜蔬野味,还有菌菇之类……撤下来之后,奴婢也吃了些,并没有什么不对啊!”   谢青瑶听见月曦哭得伤心。忍不住又看向安静躺着的太妃,一时越发悲从中来。   她虽然名分上是君御涵的妻子,却常常几天见不到他一面。这些日子以来,与她相依为命的,一直是躺在帐中的这个女人。   名分上,她是长辈,是婆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主子,可是只有谢青瑶知道,太妃给她的,是连亲生母亲都没有给过她的宠溺和纵容。   谢青瑶当然不是不知道,太妃待她好,有着她所不知道的一些原因。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那温暖,却是丝毫不掺假的。   如今,她能依赖的一点仅存的温暖,居然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消失了,甚至连一句嘱托都没有留下。   是谁这样狠心,居然会对一个老人下手?   谢青瑶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孙红素捧着肚子在墙角的锦凳上坐着,见谢青瑶的目光看过来,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青瑶不愿把人往坏处想,尤其是自己相识多年的姐妹。   可是太妃出事,她实在不能绕开孙红素这个人。   毕竟,太妃最不待见的人。就是她了。   如果太妃死了,最高兴的人必是孙红素无疑。谢青瑶想不怀疑她也难。   君御涵一直在默默留心着谢青瑶的脸色,见她看向孙红素,他也便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孙红素慢慢地站起身走了过来,谢青瑶看到了她肿得跟桃子一样的眼睛。   “演得真好!”谢青瑶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孙红素走到月曦的面前,用哀戚的语调低声问:“你刚刚说,太妃在歇晌之前喝了茶?是什么茶?有旁人喝过没有?”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3.你会为我担心吗?   月曦本来是极厌恶孙红素的,但今日事关太妃,她也顾不得别扭,忙道:“太妃说是天气凉了些,不喝云岫茶了,前几日才换了茉莉香片,也没什么不对啊!”   孙红素抱着肚子艰难地挪到桌前,捧起茶壶端详起来。   “有什么不对吗?”君御涵快步走到孙红素的身旁伸手扶住,生怕她站立不稳似的。   孙红素从壶中倒出一盏茶来,捧到眼前细细观察。   谢青瑶的心中乱成一团。明知孙红素多半要搞鬼,却始终打不起精神过去凑热闹。   最后还是孙红素主动招呼了她:“瑶儿,你来看看,我总觉得这茶不对劲!”   谢青瑶强撑着发软的双腿,慢慢地走了过去。   君御涵看了她一眼,不情愿地让出了一点地方给她站。   谢青瑶接过孙红素手中的茶盏,随手用指甲拨弄了一下,水中飘着的一朵茉莉花便缓缓绽放开来,宛然如生。   这茶确实不对。   这种“不对”,不是用眼睛和鼻子能够发觉的。用孙老爹曾经的话说,辨别毒药,靠的不是眼睛,更不是鼻子和嘴巴,而是要靠一个医者对药的直觉。   在“直觉”这一项技能上,孙老爹说,谢青瑶是他见过的最具有天赋的人。   可是孙红素并不具有这样的天赋。那么,她是如何发现这茶水不对的?   只有一种可能:她早知道茶水有问题!   谢青瑶不愿搀和孙红素的事,却更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她得逞。   所以她略一沉吟,淡淡地开了口:“色、形、味都与寻常的茉莉香片无异,有什么不对了?”   这个答案。显然是孙红素意料之外的。   她怔怔地看了谢青瑶半天,仿佛要在她脸上瞅出两个窟窿来似的。   谢青瑶心中冷笑,面上却若无其事,似是漫不经心地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茶虽然冷了,却还能尝出是上好的茉莉香片,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哐啷”一声响,手谢青瑶手中的茶盏被孙红素拍到了地上,温凉的茶水溅的满屋子都是。   孙红素面无人色,死命摇着谢青瑶的手臂:“你喝了没有?吐出来,快吐出来啊!”   “已经咽下去了,怎么吐出来?”谢青瑶眨眨眼睛,露出一个无辜表情。   孙红素浑身发颤,双手撑着桌子,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君御涵慌忙拥住了她,急问:“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孙红素哭道:“我没事,你快叫大夫给瑶儿找一些解毒的药丸,她……她恐怕有危险!”   君御涵抬头看了看谢青瑶,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素素,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娘虽然喝了这茶,也不代表这茶就一定有问题啊!我这不是没事么?”   孙红素定了定神,果见谢青瑶好端端地站着。脸上没有丝毫异状。   对上君御涵疑问的目光,孙红素的脸色越发白了几分。   奇怪的寂静持续了一瞬间,孙红素的神情已恢复了正常:“对不起,是我太紧张了……我只是害怕……毕竟太妃已经出了事,我不能再看着瑶儿冒险……”   君御涵理解地点了点头,责备地瞪了谢青瑶一眼:“你也太不小心了!什么东西都可以用嘴去尝的吗?知不知道旁人在为你担心?”   “包括你吗?”鬼使神差地,谢青瑶忽然问出了这样一句话。   君御涵神色一滞。随即依旧是满脸怒容:“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居然还有心思关心这些有的没的!”   谢青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讽意。   月曦看了看地上的一片狼藉,再看看桌上的茶盏,低低道:“看来这茶也是没问题的了。太妃到底是怎么中的毒?”   谢青瑶暗暗观察孙红素的脸色,只见她低着头,眼睛只管盯住那只茶壶,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一直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大夫忙道:“下毒不一定要通过饮食的,也许是熏香。也许是枕被……有些毒药的药性过得很快,或许……”   君御涵冷冷地哼了一声,大夫吓得浑身一颤,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道:“或许此时药性已经过了也未可知。那贼人既然要害太妃,自然不会用寻常毒药。”   “不管是不是寻常毒药,总要查出个端倪来才行!难道你打算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让娘死不瞑目吗?这个凶手,必须揪出来!”谢青瑶赶在孙红素开口之前,对着大夫厉声斥道。   大夫慌忙磕头,口中连连称是。   答应着是一回事。能不能办到又是另外一回事。谢青瑶很清楚,除了那壶茶,这屋里的任何东西都是没有问题的。   那茶水,她已经当众试过了,只要孙红素不再揪住不放,谢青瑶不认为那大夫会细心地再检查一遍。   何况那毒无色无味,便是要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总不会有人肯亲自喝一杯,拿自己的性命来确认有毒无毒吧?   孙红素依旧站在桌旁,眼睛盯着那只茶壶,若有所思。   谢青瑶向君御涵看了一眼,低声道:“娘已经去了,请王爷节哀……”   说到“节哀”儿子,她自己先忍不住落下泪来,君御涵见状也忍不住擦泪。   谢青瑶吸了一口气。继续道:“娘此生所希望的,无非是王爷一世安好。此时不是宣泄悲痛的时候,请王爷振作精神,莫要忘了太妃的希冀。”   君御涵点了点头,深深地看她一眼。   谢青瑶又道:“谷中能人甚多,凶手既在此作恶,总有蛛丝马迹查出来。现下天气虽凉了些,毕竟还只是初秋,娘的后事……还是早些安排才好。”   君御涵又点了点头,身子忽然晃了两下。忽然一头向地上栽了下去。   谢青瑶眼明手快地伸手扶住,阿木和卢成冲上来帮忙,又哭又喊,闹成一团。   大夫过来看了,只说是伤心过度。晕了过去,开了一剂安神的药,谢青瑶看过之后,吩咐阿木下去煎了。   莫浅带着赵小六和几个侍卫姗姗来迟,谢青瑶一看见他,便随口吩咐道:“王爷哀戚过度,这几日怕是难以支撑,太妃的后事便拜托给你们了。如今我们身在难中,一切从简就是。至于王爷的‘大事’,你们更要时时留心。切记嘱咐下面的人韬光养晦,莫要贪一时之功。”   众人躬身应下,谢青瑶便吩咐阿木和侍卫们抬君御涵回卧房休息,自己不由分说地挽起孙红素的手臂:“素素,你的身子贵重,不要太过悲伤了。你心里孝顺,娘是知道的。现在我送你回去吧,待会儿王爷要醒了,你在旁边也好有个照应。”   孙红素还想说什么,谢青瑶却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半拖半抱地拉着她便走出了门去。   前面阿木和几个侍卫抬着君御涵走得很快,这边谢青瑶一出了门便放慢了脚步,搀着孙红素走得比蜗牛还慢。   孙红素一个劲地往地上赖,语带哭音:“瑶儿,你带我回去给太妃磕个头吧!她在世的时候,我总是惹她生气,如今她……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谢青瑶放开她的手臂,冷笑道:“有什么不安的?骗也骗过了,毒也下过了,你这会儿才知道不安,后半辈子岂不是要天天做噩梦?”   “瑶儿,这一次真的不是我!”孙红素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谢青瑶挑了挑眉梢:“不是你?既然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毒在茶里?”   孙红素颤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知道茶有毒?那你怎么会……”   谢青瑶看看四下无人,径直找了块山石坐下,冷笑道:“你以为我真喝了?”   “你一向是很聪明的,是我糊涂了。”孙红素沉默片刻,忽然叹了一声。   谢青瑶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是恨孙红素的。滴翠谷中几乎所有的风浪全是这个女人掀起来的,她骗了君御涵,毒死了太妃,她让这滴翠谷的天空中充满了阴霾。   可是谢青瑶也知道,刚才她假装喝下茶水的时候,孙红素眼中的惊慌,是真实的。   “你想陷害我,却不想我死,为什么?”谢青瑶不是个喜欢藏着掖着的人,心里有什么疑问,她总要明明白白地问出口才能舒服。   孙红素知道她已经看透了一切,也已经没有必要再掩饰了:“你毕竟救过我和我父亲,我……”   “真难得,你居然还有一分良知。”谢青瑶不无讽刺地道。   孙红素叹了一声,低低地道:“我不想害你,可是……我真的很讨厌你!涵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为什么还要死皮赖脸地在这谷中住着?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若是再在这里待下去,我不敢保证下次还会对你心软!”   “我若走了,你会对王爷心软吗?”谢青瑶逼视着她,一字一顿地问。   孙红素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发出来。   谢青瑶咬紧下唇,与她一起沉默了下来。   肚子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一时却理不出个头绪来。   僵持许久之后。孙红素抬起头来,已是满脸泪痕:“瑶儿,你若执意不肯走,能帮我一个忙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4.莫浅的真实身份?   “帮忙?”谢青瑶被她闹糊涂了。   她不会认为,在如今这样的局势下,孙红素还会有什么事情是用得着她帮忙的。   正打算拒绝,孙红素忽然抱着肚子颤巍巍地跪了下去。   谢青瑶本想伸手搀扶,孙红素却执拗地甩开了她:“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威胁?   谢青瑶是很鄙视这种行为的,可是这种招数,却该死的有效。   孙红素哭起来的样子……怎么说呢。不是倾国倾城的那种好看,却该死的动人。谢青瑶发现她居然没有办法对这个女人的哭求无动于衷。   于是她就只能悲催了。   孙红素看见谢青瑶认命的表情,一张脸上顿时雨过天晴,露出欣喜若狂的神情来。   谢青瑶不自在地别过脸去:“有话直说!先说好,伤天害理的事请我是不做的,我这辈子的福分本来就不多,才不要为了莫名其妙的事情折了寿数!”   孙红素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点头如同鸡琢米:“我当然不会让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只是想……请你替我求求铭之……”   铭之?   孙红素要向莫浅哥求什么?君御涵对她已经是有求必应,她何必舍近求远,去求莫浅哥?   谢青瑶皱紧了眉头,表示不解。   孙红素紧咬着下唇,咬出了一道血痕而不自知。   谢青瑶正犹豫要不要提醒的时候,孙红素忽然捉住她的手,压低了声音急急哭道:“铭之一向跟你合得来,你说话他一定会听的!请你替我求求他。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太妃已经死了,涵……王爷那里,我实在下不了手!王爷待我一直很好,我……我还想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点良心,求他放过王爷,也放过我吧!”   短短几句话,谢青瑶却听得浑身发冷。   她想甩开孙红素的手,岂知那双手却像铁钳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嵌进了她的骨缝里,似乎要生生将她的筋骨捏断。   孙红素的一双狭长的眼睛里面射出希冀的光,像一支利箭一样,直直地射入谢青瑶的心脏,毫无防备的她,几乎立时便要栽倒在地。   “你说……太妃的事,是莫浅哥叫你做的?他还要叫你毒害王爷?”与孙红素对视了几乎有一年那样久,确认并没有从她的眼中看到犹疑和心虚的情绪,谢青瑶才勉强咬住不停打架的牙齐,从齐缝中挤出一句话来。   孙红素略一迟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向铭之发过誓,不能对别人说的,可是瑶儿,我实在撑不住了!我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睡过安稳觉了,每次闭上眼睛,我的眼前都是一片狰狞。好多好多人在骂我……太妃虽然对我不好,可我也不该害死她啊!从小父亲就教我,医者父母心……如今我却在用父亲教我的医术杀人……就算老天肯饶我,药王祖师也不会放过我的……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瑶儿……”   谢青瑶被她捏住的手指已经变得乌青,麻木得没了一丝知觉。   孙红素的哭诉,她每一个字都听在了耳中,只是要理解那些句子的含义。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不愿意把莫浅哥和任何坏事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孙红素说的每一个字,她都不相信。   明明不相信的,却为什么会感到心底发冷?   孙红素哭得那样厉害,眼中的恐惧和绝望,实在看不出半点作假的痕迹。   谢青瑶已经在尽力挑剔了,但孙红素的脸上,居然没有任何破绽。   谢青瑶绝望地发现。她已经开始相信孙红素的话了。   太妃虽然并不待见孙红素,后者却并没有非杀她不可的理由;至于君御涵,那更是孙红素赖以在滴翠谷中生存的全部依靠,她没有任何理由害他的。   谢青瑶曾经怀疑过攻破京城的那一伙逆贼,可是如今再仔细想想,这种设想却是破绽百出。   动机、目的、方法、原因……每一处都有需要斟酌的地方。   如果孙红素背后的那人不是什么逆贼,而是莫浅哥呢?   很多疑问,竟然就可以毫无阻碍地迎刃而解了!   不对……   还是不对!如果是莫浅哥,那么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他没有理由伤害太妃和君御涵!   谢青瑶问出这个疑问之后,孙红素沉默了片刻,脸色渐渐平静下来,敛去了刚才近乎于疯狂的惊惧。只剩下淡淡的悲哀:“其实,铭之的心情,我是懂得的,若非如此,我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他……瑶儿,你知道铭之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莫浅哥是莫老爹的独子,他的身世。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谢青瑶理所当然地说完,自己却莫名地没了底气。   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果然,孙红素轻叹了一声,低低地道:“铭之是莫老爹的独子不假。可是瑶儿,莫老爹学富五车,怎么可能只是个寻常的教书先生?他们家的故事,你真的知道吗?”   谢青瑶被她这句话问得浑身不舒服。   关于莫夫子的过去,莫浅从不愿多说,谢青瑶也便不多问,她相信总有一天,莫浅会一一告诉她的。她期待着那一天。   如果故事从孙红素的口中讲出来,滋味就全然不一样了。   她为什么要从别人口中听到莫浅哥的故事?孙红素是什么人,她有什么资格讲莫浅哥的故事给她听?   谢青瑶憋了一肚子恼火,忍不住冷笑道:“我对张家长李家短的事情毫无兴趣!莫老爹的来历,我并不想知道,如果这是一个可以公开讨论的问题,莫浅哥他自己会告诉我的!”   孙红素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随即又露出了一个凄凉的笑容:“瑶儿。你是真的不愿意听,还是怕听到你不能接受的内容?”   谢青瑶无言以对。   孙红素哀哀地苦笑道:“其实,聪明如你,已经猜到了吧?莫老爹本来是朝中的重臣,数年前因为一些小事得罪了太妃的母家,被安上了一个附逆叛乱的罪名,满门抄斩。莫老爹带着幼子逃出生天,在秦家庄隐姓埋名做了夫子……”   谢青瑶的手被孙红素握着,想捂住耳朵都不行。   那些陌生的字句,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谢青瑶的心里,生硬而冰冷。   原来,莫浅哥的表字“铭之”,铭记的竟是这样一段往事吗?   谢青瑶不愿相信,可是眼前的事情,却由不得她不信。   如果真的是那样……   莫浅哥在王府之中和在滴翠谷中所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莫浅哥在背后提起君御涵的时候,从来没用过敬称;莫浅哥背着君御涵,在王府之中收买了不少人心以为己用;莫浅哥几次提到过,两年之内,他可以轻松地带她离开睿王府;莫浅哥和孙红素之间,藏着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所有的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果:孙红素的话,是真的!   谢青瑶只觉得手足冰冷,浑身僵硬得仿佛化成了岩石。   事情居然是这样……为什么与她原本以为的真相差了那么多?   莫浅哥要害君御涵,原因是君御涵的外祖、也就是太妃的父族用奸计害了莫浅哥的全家……   那样沉重的恩怨,绝非一句“原谅”就可以轻易化解的,那是解不开的死仇!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为什么要害君御涵的人偏偏是莫浅?如果他二人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她该怎么办?   谢青瑶不敢想下去。   设想过最坏的结果,却没想到事实比她设想过的任何一种可能都残酷得多。   如今的谢青瑶,只想向孙红素讨一包“一梦南柯”,让自己睡到天昏地暗,睡到所有的麻烦都已经解决的那一天。   孙红素摇了摇谢青瑶的手臂,怜悯地看着她:“铭之不肯告诉你。必定是怕你难过,你不要多想了。”   谢青瑶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孙红素的怜悯。   推开孙红素的手,谢青瑶低下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在先前被捏痛了的地方揉了很久,揉到原本乌青的指尖渐渐恢复了嫩红的颜色,她才勉强平复了呼吸,抬头露出个事不关己的淡淡笑容来:“莫浅哥竟然有这样深的心思,真让人意外。”   孙红素勉强跟着笑了一笑,静等下文。   又隔了很久,谢青瑶才装着漫不经心地道:“莫浅哥既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你做了,必定是极相信你的……但‘信任’这种东西,真的很难靠得住。如今事情只成了一小半,你便决定收手,莫浅哥会不会……”   “不会的,铭之说过,只要我不愿意,他不会强迫我的!”孙红素说得信心满满。   谢青瑶的心里越发不是个滋味。   孙红素见状便伸手挽住了她:“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也是因为这一重顾虑,所以自己不敢跟铭之说,想求你替我探一探口风……我做的恶事已经够多了,再做下去,连我自己都会觉得可怕,瑶儿,你就当是救我了,我可以以我和我父亲的性命发誓,我绝不会向外人透露一个字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5.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谢青瑶把孙红素送回房中的时候,君御涵已经醒了,阿木正跪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他节哀顺变。   看到孙红素哭得像桃子一样的双眼,君御涵立刻又红了眼圈。   倒是谢青瑶神情平平淡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孙红素扑到床边哭了个天昏地暗,好像死的不是太妃而是君御涵一样。   谢青瑶忍不住撇了撇嘴。   君御涵伸手拥住孙红素的身子,没有抬头,话却是向着谢青瑶说的:“母妃生前待你,可谓是掏心掏肺的了。如今她猝然离世,你却毫无悲痛之色。是何道理?”   毫无悲痛之色?说的是她吗?   谢青瑶觉得这个问题很好笑。他连抬头看她一眼都不肯,如何知道她毫无悲痛之色?   这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他怀里抱着毒杀他母亲的凶手,居然有立场来指责她毫无悲痛之色?这世上的事,还真够有意思的!   假哭谁不会?如果她想哭,定然比孙红素哭得更加凄惨,只是那样的事,她不屑为之罢了。   退一步说,就算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天昏地暗哭到地裂山崩六月飞雪,他就能相信她的“孝心”吗?他不会,他的眼中依然只能看到梨花带雨的孙红素一人而已!   谢青瑶一直是很清醒的,所以她连辩解都不屑。   “王爷,娘已经去了,即使我的眼泪淹没了滴翠谷,她也不会活过来。与其斤斤计较于我掉了几滴眼泪,倒不如想法子查明下毒之人,也可免得娘死不瞑目!”谢青瑶弯起唇角,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君御涵终于肯抬头了。   他冷冷地盯着谢青瑶,半晌才道:“这件事,莫先生已经去查了。你不必插手。”   谢青瑶本来也没打算插手。不过,她不想插手是一回事,被他禁止插手,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是在怀疑她?   也是,在太妃屋里的时候,她和孙红素针对那壶茶的反应都有些不合常理之处,他若不肯怀疑孙红素,就只好怀疑他了。   谢青瑶并不怕这些莫须有的罪名,看见君御涵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她也没有抢先解释的,只侧过脸看着檐下的鹦哥,安静地等着他的质问。   这时君御涵却忽然换了话题:“母妃生前曾说过,流落在外终究不是了局。虽然如今避难巴中,但终有一日还是要回京城去的。我想,母妃的心里,一定希望可以葬入皇陵,所以……”   “不错,娘确实曾经提过这件事。”谢青瑶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却没有点破,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孙红素却着了急,顾不上假哭,立刻挣脱君御涵的手臂,直起了身子:“你要扶柩回京?不行,这太危险了,我不许你回去!”   就连阿木也在一旁劝道:“王爷侍亲至孝,太妃是知道的。只是如今的局势……王爷身在谷中,尚且有人暗下毒手,若是回京路上与逆贼狭路相逢,怕是不好应付啊!”   “可是母妃是必定要葬在皇陵的。我大梁尚未亡国,焉有妃嫔流落在外不得归葬之理?”君御涵眉头深锁。显然是为这个问题困扰已久。   阿木缩到一旁不敢多说。   谢青瑶知道,“未曾亡国”不过是君家人的一厢情愿而已。宫城已经被人攻下,还说什么“尚未亡国”?如今大梁国的皇陵还在不在,本身已经是个值得商榷的问题了!   孙红素只管扯着君御涵的衣袖哀哀哭泣,谢青瑶听得心烦。忍不住冷笑:“这有何难?王爷既脱不开身,我替王爷扶柩回京就是了!”   “你?”君御涵有些意外,却又明显是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谢青瑶转过身来,平静地道:“你这副病歪歪的样子,千里奔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如今路上也未必太平。太妃生前既然掏心掏肺待我,我便奔波这一趟,又算得什么?”   君御涵听出她在嘲讽他先前的话,脸上不禁有些微红。   孙红素飞快地转过身来,扑到谢青瑶的身上抱着她便哭:“瑶儿,现在回京,路上必定是艰险重重,京城之中又不知是怎样的光景,你少不得要受苦了……”   谢青瑶不适地推开她,漫不经心地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没什么苦不苦的,我又不曾亏欠人什么。”   孙红素讪讪地站直了身子,谢青瑶向君御涵斜了一眼,却见他脸上露出感激之色,不再是先前那样满脸戒备和提防了。   他必定没想到她会主动跑这趟差事吧?   不管她愿不愿意,这趟差事最终都会落到她的肩上,主动和不主动的区别在于,她的嫌疑莫名其妙地变小了。   回京的千里路程,她要与太妃的灵柩朝夕相对。如果太妃的毒是她下的,她必是万万不情愿接这种差事的。   谢青瑶对这种逻辑十分不屑。   活人都不怕,难道还会怕死人吗?如果毒是她下的,她也未必便不敢主动请缨走这趟差事!   这句话当然是没必要说的,谢青瑶连一句闲话也不愿说,估计正事已经说完了,便起身告辞。   君御涵却叫住了她。迟疑许久才道:“路上不太平,你多带一些侍卫,还有……莫先生需要回京做一些事情,我会安排他与你一同上路。”   谢青瑶略有些诧异,却没有多问。   便是有疑虑,她也宁愿去问莫浅。君御涵这里,她是一刻也不愿多待的。   谷中人少,又多是粗鲁的军中汉子,对朝中那一套繁琐的丧仪知之甚少,所以太妃的身后事。办得可谓寒酸。   八月天气远远算不上寒冷,灵柩要送回京城,只能选择火化。对君御涵而言,这显然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   火化那天,君御涵再次昏倒。倒坐实了他“自幼体弱多病”的传言。   谢青瑶对此难免存了几分疑心,只是,此时的她没有太多的心情去理会这些。   不管是君御涵在作假还是孙红素又搞鬼,事情似乎都与她没有太多的关系。谢青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肠居然比从前硬了许多。   滴翠谷中的事,谢青瑶渐渐地不愿多管,甚至连问也不肯多问了。   此时的她,就像一个局外人,谷中的每个人心里似乎都藏着秘密。但她并不想知道。   这一次走,未必便能平安无事地回来。或许对于滴翠谷而言,她确实一直是个外人吧?   太妃的死因依旧没有查出个头绪来,君御涵居然似乎并不着急。   谢青瑶已经不懂他了。她唯一可以确信的是,对于她将要离开这件事,他的心里是如释重负的。   作为“包袱”被甩出去的谢青瑶,心中必然是五味杂陈。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   君御涵的心里没有她,她却赖在这里半年之久,算得上是足够死皮赖脸了。   如今,这样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岂止君御涵,其实就连她自己,心中也有几分难以掩饰的雀跃。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离开之前,谢青瑶觉得自己是需要缅怀一下的。   在滴翠谷中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她却悲哀地发现并没有什么值得缅怀的地方。   这半年里,她与君御涵见面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天,而且几乎全部是在太妃那里,在他的身旁坐着孙红素的时候。   这山谷之中,竟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拥有她和他共同的记忆。   于是,谢青瑶勇敢地决定,她要去向君御涵,认认真真地道个别。   除了兼做议事厅的书房之外,君御涵并没有单独的住处,要找他,只能到孙红素那里。   那是谷中最清幽的一处院落,与谢青瑶所居之处的偏院冷寂不同,孙红素这里,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情致。   无处不在的湘妃竹、海棠、芭蕉、凤凰花……将这一处院落渲染得繁复而热闹,即使如今大部分的花木已经被白幡遮掩,也依旧掩不住它曾经的芳华。   踩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脚底湿冷的气息瞬间传遍了全身,谢青瑶第一次理解了“凄清”二字的含义。   她当然并不打算在别人的院子里伤春悲秋。   低着头走完了这一条并不漫长的小径,谢青瑶正犹豫她是该大大方方地走进去,还是该找丫鬟通报的时候,却听到房中隐隐传出一阵低语,正是孙红素的声音。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她一刻也没有迟疑,立刻矮着身子躲进了芭蕉丛中。   “莫先生的为人,自然是可以信任的,只是……焉知他不会一时糊涂,受人蒙蔽……那天,谷中不止一个人看到他和瑶儿在井台边说话……王爷便是相信他们,也该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   孙红素的声音压得很低,谢青瑶屏住了呼吸,勉强听出了一些断断续续的词句,却已经足够让她心惊。   只听孙红素又继续说道:“谷中所有的饮食都没有异样,只是太妃屋里泡茶。一向只用合欢树下那口井里的水,为的是喜欢那水中的清冽之气……有毒的恰恰是那口井里的水啊!涵,我相信莫先生和瑶儿都不会蓄意害太妃的,这件事,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6.王爷舍不得我走么?   一阵风来,谢青瑶的后背有些发寒。   原本她一直有些疑惑,太妃对孙红素盯得很紧,那毒是如何下到茶里去的?   看来她还是低估了孙红素的狠劲。   在井中下毒,一个不小心就会伤及无辜,甚至有可能害了谷中数百人的性命。她居然真的敢!   面对这样的孙红素,谢青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君御涵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谢青瑶没有听清,只听见孙红素又继续道:“莫先生自然是至诚君子,只是瑶儿一向冒冒失失的……不,不对,无论如何,她没有毒害太妃的理由,莫先生明明已经查到了那口井,却绝口不提在井边遇见瑶儿的事,必定是确信瑶儿无辜才这么做的……”   这哪里是在替谢青瑶辩解,分明是在把脏水往她身上引啊!谢青瑶心中恼恨。咬得牙根都疼了。   这一次是恰好被她撞见罢了。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孙红素到底给君御涵上了多少眼药,已经是不问可知了!   听见屋里安静了片刻,谢青瑶深吸一口气,慢慢地从芭蕉后面钻了出来,刻意加重了脚步。   走到窗下,已看到君御涵斜靠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本册子心不在焉地看着,孙红素坐在榻旁的小凳子上,漫不经心地捋着刺绣用的丝线。   如果忽略掉他们刚才的话题,倒真可以算得上一副温馨美好的画卷了。   谢青瑶收起冷笑,扬声问道:“素素在么?”   孙红素明显地颤了一下,手中的丝线乱七八糟地掉了一地,她俯身去拣,却撞翻了桌上的针线笸箩,里面的剪刀尺子绷子线球等物,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谢青瑶故意放慢了脚步,估摸着里面收拾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掀帘子进去,神情十分无辜:“我来得不巧了。”   孙红素把乱七八糟的笸箩塞到桌子底下,尴尬地站了起来:“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谢青瑶扯了扯嘴角。向榻上看了一眼,淡淡地道:“这山谷里面常年刮的是西南风,我若是等着风把我刮进来。怕是等到下辈子也来不了了。”   孙红素忍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看到谢青瑶身上的一身重孝,又慌忙用手捂住嘴,胆战心惊地偷眼看君御涵的脸色。   君御涵并没有留意这声不合时宜的大笑。自从谢青瑶进来,他的目光便一直追随着她,好像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字来一样。   想到明日便要离开。回来是遥遥无期了,谢青瑶索性放大了胆,腆着脸问道:“王爷这么看着我,可是舍不得我走么?”   君御涵的神情很尴尬,孙红素的脸更是僵得像被人揍了一拳一样。   僵冷的气氛持续了片刻,孙红素招呼谢青瑶坐下,口中叹道:“我们自然是舍不得你走的。瑶儿,这一去,路上千难万险。你可要好生保重……早日回来才好。”   这句话实在太假了,谢青瑶明显感觉到,孙红素自己都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   君御涵依旧一语未发。   谢青瑶已经不敢奢望他能开口了。   眼看又要冷场,孙红素只得假作亲热地拉起谢青瑶的手,擦着眼角道:“这些日子多亏了你照应我,如今你要走。又剩了我孤零零的一个……你这一路上还可以与莫先生作个伴,我却是连个说话的也没有了。”   这番话,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孙红素在这个时候提起莫浅。显然不会是出于好心。   联想到先前她在君御涵面前搬弄的那些是非,谢青瑶已经明白了她的意图。   有了她这样三番两次的引导,君御涵岂能不多想?   谢青瑶忍不住又看向君御涵。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子千里同行的。如果他确实不在意,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不在意”啊。   君御涵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对谢青瑶希冀的目光视而不见。   谢青瑶很快别过脸去,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明知是这样的结果。却还是抱了希望,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眼角瞥见孙红素得意的神情,谢青瑶嘲讽地翘起嘴角,语气不咸不淡:“你怎么会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呢?你肚子里不是有一个嘛!如今路上不好走,这一趟不知道要走多久,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赶上这娃娃的满月酒呢!”   孙红素得意的神情来不及收起。就那么僵在了脸上。   这次轮到谢青瑶得意了。   孙红素干笑一声,欠了欠身子向君御涵道:“瑶儿明日就要走了,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嘱咐她吗?若是有体己话要说,我可以回避一下的。”   君御涵忙拉住她的手将她按回凳子上,抬头向谢青瑶道:“路上注意安全,一定要走官道,还有……凡事多听听莫先生的主意,稳妥为上,不要着急赶路。”   谢青瑶欠身听着,一句句答应了,便再没了别的话说。   告辞出来,还没走下台阶,谢青瑶就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那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是一个局外人,是一个多余的人。   这种滋味自然不好受。   更不好受的是,君御涵甚至连审问她的兴致都没有。   她是不是私下跟莫浅见过面,他显然并不在意。就连那毒是不是她下的,他也没有问。   是相信她的为人,还是只需要把她赶走就可以,余事一概不重要?   谢青瑶不敢深究。   他连话都懒得跟她说了,她还能奢望什么?   阿木那小子在路上撞见了谢青瑶,倒是笑得十分欢实:“路上要用的东西,奴才已经替王妃收拾好了。您要不要查点一下,看有没有少了什么?”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笑道:“我一向不理会这些事,既是你预备的,我当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阿木咧开嘴笑了笑,想到如今不是该笑的时候,忙向周围东张西望了一番。   谢青瑶见了,忍不住也跟着一笑,阿木搔搔头皮,“嘿嘿”地笑了起来。   谢青瑶看着他憨乎乎的模样,忽然想起一事,忙站定脚步问道:“孙姑娘的肚子,几个月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7.隔墙有耳   阿木掰着手指头算了一阵子,迟疑道:“大概有六个月了吧……王妃为什么问这个?”   谢青瑶回头看了一眼,轻笑道:“放不下心呗,你也知道,王爷子嗣艰难,之前的几个孩子都没能顺利落地。孙姑娘这一次,可是担负着重任的。”   “这倒也是……”阿木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一个十分奇怪的表情,似是伤感,又似乎有些尴尬。   谢青瑶想起上次自己误喝了孙红素的茶水之后闹出来的那件乌龙事,脸上渐渐地也有些不自在起来。   这个蠢小子,该不会直到现在还以为她当日真的打掉了一个孩子吧?   这可真是千古奇冤,足够她上台唱一出《六月雪》了!   谢青瑶强迫自己收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白了阿木一眼,吩咐道:“你要多多留心,尽快找一个靠得住的女人做孩子的乳母,生产之前就叫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孙姑娘。万不可有半点差池。”   阿木点头应下,又忍不住笑道:“现在就找?那也太着急了吧?孩子总还有三四个月才出世呢!”   谢青瑶板起面孔,正色道:“现在已经不早了。一个月之内,你必须要找到一个靠得住的人,不止是要温和善良爱孩子,更重要的是必须忠诚——不是对孙姑娘和王爷忠诚,而是对你忠诚!找到之后,叫她寸步不离地守着孙姑娘,发现有任何不对的事,都要第一个来告诉你。你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咚”地一声,阿木跪倒在了地上:“奴才不敢做这样的事,那是王爷的孩子啊!万一有个闪失……”   谢青瑶好笑地拉他起身,正色道:“我叫你找人伺候孙姑娘,又不是叫你找人害孩子,你吓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阿木惊魂甫定,沉吟许久才试探着问:“王妃信不过孙姑娘?”   谢青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抬脚便走。   阿木心里发痒,忙窜到前面拦住了谢青瑶的去路。无赖地道:“王妃若不肯说,奴才便不做这件事,您到时候可便怨奴才不听吩咐!”   谢青瑶挑挑眉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是笃定我不能活着回来了?”   阿木的脸僵了一下,讪讪地躬下了身子。   见这小子如此识趣,谢青瑶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此欺负一个奴才。也亏你不觉得丢人!”一阵竹叶乱响,莫浅含笑从一片竹子后面走了出来。   谢青瑶脸色一僵,阿木更是早已吓得跪倒在地。   莫浅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笑吟吟地走到谢青瑶的面前,随手将阿木拉了起来:“倒叫我看了一出好戏——你主仆二人也太粗心了些,既要算计别人。总该防着隔墙有耳才对!”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硬邦邦地道:“隔墙有耳自然是要防的,可是这里连一堵墙也没有,谁知道你的耳朵会躲在什么地方?谁知道你莫先生居然会有躲在竹林后面偷听人说话的癖好?我先前以为只有耗子会做这种事的!”   莫浅摸了摸鼻子,讪笑道:“火气好大。我不过是躺在山石上睡一会儿懒觉而已,你们偏在我旁边说,我想不听也不成啊!你们自己不小心,这会儿又赖我!”   阿木缩着肩膀连连后退,谢青瑶看见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啐了一声,撵他走了。   莫浅看他走远之后,似笑非笑地问谢青瑶道:“你这一次,是打算彻底跟素儿撕破脸皮了么?她虽然可恶,却并没有真正伤到你,你能避开是非便罢了。何苦又自己惹是非?”   谢青瑶转过脸来,冷冷地看着他,半晌不言语。   莫浅的脸很快便僵住了。目光也开始躲闪起来。   目光交锋了很久,谢青瑶才冷笑道:“我只是担心她‘孩子’的安全,提前嘱咐阿木替她找个靠得住的乳母罢了!你怕我害她吗?你既然那么放心不下她,干脆跟王爷说说不去京城了,留在这里照顾她好了!”   “越说越不像话了,素儿是君御涵的人。我为什么要照顾她?”莫浅觉得,谢青瑶说话是越来越奇怪了。   谢青瑶后退了两步,与莫浅保持着“安全的”距离,神色丝毫没有缓和。   莫浅很快败下阵来,不知不觉地用上了恳求的语气:“瑶儿,我只是不希望你变得像那些勾心斗角的女人一样……素儿做的那些事。并不是为了伤害你,她只是想留在君御涵的身边,你……不该与她计较的。”   素儿,素儿,还是素儿。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孙红素辩解,谢青瑶听得满心不舒服。   明知道孙红素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他却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反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不要与孙红素为敌,为什么?   孙红素在他的心里,究竟有多重要?   谢青瑶并没有意识到,她已经很忌讳从莫浅的口中听到“素儿”这两个字了。   莫浅的神情很真诚,一副“我是为你好”的诚挚姿态,让谢青瑶越发不舒服,忍不住便要冷笑出声:   “只怕要让你失望了。在王府的时候,你就应该知道,‘勾心斗角’正是我最擅长的把戏,你若觉得这样的谢青瑶可怕,可以趁早离我远一点!我一向不是个温软善良的好女子,你还是去照顾你那个纯洁善良的小白兔素儿吧!”   “瑶儿,你越来越喜欢无理取闹了,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莫浅感到百口莫辩。   谢青瑶只是冷笑,再不肯多说。   莫浅知道她真的动了气,却想不通缘故。只好试探着猜测道:“你叫阿木现在就去找产婆,莫非是素儿的这一胎……有什么不对吗?她会不会有危险?”   谢青瑶听见他关切的语气,心中越发着恼,禁不住冷笑连连。   这一胎,问题可大了去了。   只是,这件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孙红素自己也是个颇有几分造诣的大夫,用得着他莫先生这样悬心吗?   谢青瑶的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8.遇到麻烦了   次日出门的时候,谷中并没有人出来送,大概是因为天还没有亮的缘故吧。   谢青瑶还在生莫浅的气,绷着脸不肯说话。   随行的人中,只有赵小六是认识的,其余都是陌生的面孔。   谢青瑶看见那些面部线条僵硬得仿佛雕塑的武人。便没有丝毫说话的愿望,那些人显然也并不愿意理会她。   于是这一路上,寂静得只有马蹄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谢青瑶独坐一辆素白帷幔的马车,没有人伺候,倒也乐得安静自在。   后面还有两辆车,一辆放着太妃的棺椁,另一辆放了一些杂物,莫浅和赵小六若是累了,便到那辆车上去休息,等闲不到谢青瑶这里来聒噪的。   这样的现状,简直不能更妙了。   赶路、投店、再赶路,每一个日子。都是这样毫无波澜地度过。   一路之上,时时能见到一些遭受过兵燹的村庄,更有饿死、累死或者不知道什么原因死掉了的人,惨兮兮地卧在路边的任何一个地方。   谢青瑶一开始是深感悲怆的,见得多了,居然也渐渐地麻木了起来。   当此乱世,人命贱如草芥,没什么好奇怪的。   巴中多山,自然也少不了峡谷。   几乎每一个易守难攻的谷口,都少不了成堆成堆的残尸。   其中或许有一部分是没有福分享受胜利的士兵,但更多的却是寻常百姓。   世道乱了,山贼就多;山贼多了,无辜枉死的人自然也就多。   走了几天之后,谢青瑶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当前面看到山谷的时候,她便躲在车中闷头大睡,绝不向外看一眼。   说来也怪,这一路走过来。她们这一行人,居然没有遇到一次山贼。   只不知道是因为这一片缟素太不吉利,还是因为这群武人雄赳赳的样子。吓退了那些有心无胆的毛贼。   十来天之后,道路渐渐平阔起来,谢青瑶知道。巴蜀之地,已经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只是,距离京城,依旧有着六七百里路程。   谢青瑶这才相信,先前逃离京城的时候,莫浅和那个车夫。确实已经竭尽全力加快速度了。   路边已经极少见到像样的山,谢青瑶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所谓“山贼”,定是要占山为王的。山没了,山贼想必也就没了吧?   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只是这种喜悦,居然没有人可以分享。   莫浅很识趣,谢青瑶不理他,他便也不往跟前凑,便是有话说时。多半也只是叫小六子在中间传话。   谢青瑶总不能跟小六子分享她这点毫无意义的小开心吧?   闷了许多天之后,谢青瑶在最初的赌气之外,又添了几分烦闷。   莫浅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   这日到了一处市镇,照例找到最大的一家客栈歇下。   这一行人的装束是很难受到欢迎的,但是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店掌柜的脸上虽不好看。却还是殷勤地给他们准备了最好的房间。   谢青瑶照例进了房门便不再出来,晚饭是送到房中吃的。至于其他人,她并不关心。一切自有莫浅安排。   准备歇下的时候,谢青瑶才意识到,今日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同于往常。   与往常一样,她的隔壁住着莫浅和小六子,其余的武人也都住在同一层,三人或四人一间。挤挤挨挨的,勉强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是了。   平时这个时候,那些人吃酒吃得正热闹,往往吆五喝六,吵闹得厉害。   可是今日,这客栈之中实在太过安静了些。   谢青瑶忽然想起。她进门之前,莫浅特地嘱咐了一句:“关好门窗,不要随便出门。”   这句话其实很多余,因为走了这一路,谢青瑶从未在晚上出过房门。   一路没说话的莫浅,为什么偏偏在今晚,跟她说了这么一句废话?   谢青瑶本能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侧耳听了半晌,隔壁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谢青瑶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莫浅虽然安静,但小六子是很喜欢说话的,一张嘴极少有停下来的时候。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按照莫浅的吩咐,谢青瑶应该装着什么都不知道,躲在房中安静地睡觉的。   可她显然是睡不着了。   既然事情不寻常,多半便是有了危险。谢青瑶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置身事外。   何况,真正遇到麻烦的时候,她便是不想管,怕也难以如愿。   夜里风冷,谢青瑶披上一件厚些的衣裳,准备推门出去。   门居然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谢青瑶想也没想,果断爬窗出去。   隔壁房间果然没有人,下一间也没有。   谢青瑶查看了这一层之中的每一间屋子,居然一个人都没有找到。   可是楼下的饭厅里并没有人在,谢青瑶想了一想,下楼出门。向后院走去。   太妃的棺椁,是停放在后院里的。   偌大的一家客栈之中,从掌柜到小二,居然一个人都没有看见,饶是谢青瑶胆大,这时也不禁胆战心惊。   这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下,客栈中的烛火并不多,影影绰绰的,平添几分阴森之意。   谢青瑶踩在木质的地板上,脚下“吱吱嘎嘎”的声音,在暗夜里听来,令人毛骨悚然。   通往后院的门是关着的,谢青瑶没有着急推门,先透过门缝往外张望了一番。   院中灯火通明,灯笼火把将一个小小的院落照得亮如白昼。她这几日刚刚开始看熟了的那些面孔,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越发冷硬。   莫浅也在人群之中,神色从容,不见一丝慌乱。   外面拿着火把的那一圈人,显然是不友好的。谢青瑶已经看到了他们脸上狰狞的笑容。   只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这一行并没有带太多的财物,这些人该不会看上了这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打算劫下来留给自己睡吧?   这个猜测,让谢青瑶忍不住抿嘴笑了一下,紧张的心情莫名地纾解了几分。   现在显然不是胡思乱想的时候。谢青瑶平复了呼吸,再次俯下身子凑到门缝边。   这一次,她被自己的所见所闻吓了一大跳。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69.黑店   谢青瑶所在的这个角度,看不见说话的人,却听得清说话的声音。   居然是先前给她送饭过来的那个小二,语气十分嚣张:“少废话,留下东西,还是人和东西一起留下?”   原来。居然是一家黑店。   这年头,还真是连盗贼都不肯守其“道”了。   透过门缝,只见莫浅依旧是一派从容,手中把玩着他那把平平无奇的折扇,不慌不忙地道:“人嘛,自然是不能留下的。至于东西,那是我们家老夫人的骨灰,诸位定要留下,莫非是想替我家主人当一回孝子,替我们老夫人披麻戴孝烧纸钱么?”   若非现在这场景不合适,谢青瑶险些要笑出声来。   虽然莫浅已经不再是先前那个书呆子,谢青瑶依旧会被他这般傻呵呵的言论逗得憋不住笑。   这边是笑了。那边的贼人却显然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举着火把齐齐“嗬”了一声,自以为是逞威风,却不知那姿态那模样,跟一群大猩猩实在没什么两样。   那店小二怒声道:“少给我们装蒜!这半年我们见得多了,像你们这种走远路的客人,棺材里面可以放元宝、可以放珍珠玛瑙、也可以放刀枪剑戟,就是不会放死人!劝你们最好识趣一点,我们虽然不愿杀伤人命,却也不怕担人命官司!”   莫浅和赵小六对视一眼,齐齐摊开了手:“说真话你们不相信,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眼看气氛剑拔弩张,谢青瑶的心不禁提到了嗓子眼。   粗粗估算一下,对方大概有三四十人的样子,想必是这店里的掌柜、跑堂、厨子、账房先生以及侍从护院都来了。莫浅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虽说都是身手不错的侍卫,但毕竟架不住对方人多。   如果棺材里面真有什么金银财宝,破财免灾也就罢了。可偏偏又没有。   这会儿这帮贼人算是已经骑上老虎了,想让他们收手万万不可能,必定要决出个生死来。才能罢休。   谁生谁死,这是个问题。   莫浅显然也清楚这一点,神色渐渐郑重起来。   那一圈举着火把的人极有默契地缓缓挪动着脚步。形成一个旋转着的火圈。   赵小六忽然大喝一声,一群侍卫齐齐举起了手中的长刀。   这时那店小二恰好转到了谢青瑶能看到的角度,脸上错愕的神情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滑稽。   想必是被这群“肥羊”训练有素的架势震慑住了吧?   被震慑住是一回事,懂得及时收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所谓亡命之徒,就是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眼里。也不把自己的性命放在眼里的一群人。   转动的圈子停滞了片刻,那小二站定脚步,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差点忘了问你们,天字一号房里那个女人,是你们主母,还是拐来的?”   莫浅的脸色立时变得难看起来。   店小二见状十分得意,鼻孔几乎要翻到天上去:“说真的,那女人长得真不赖,就这么活生生地被烧死了。还真有一点可惜……”   “你们不是只劫财么?”莫浅的语气急怒,不复先前的从容。   一圈火把底下齐齐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声中殊无愉悦之意,假得不能再假了,真不知道这群贼人是怎么想的。   那店小二似乎是对手下人的这番表现很得意,昂着头笑道:“没错。如果你们配合,我们就只劫财;不配合的话嘛,嘿嘿……”   “你们这群狗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毛团、属骡子的乌龟王八蛋!要打架就痛痛快快光明正大地打。背地里动手脚算什么英雄?”赵小六忍不住跳着脚怒骂。   站在店小二身旁的人居然是客栈的掌柜,一张笑眯眯的脸要多和蔼有多和蔼。听见赵小六的怒骂,他笑吟吟地扯了扯山羊胡,不慌不忙地道:“这位小兄弟可别生气,我们一向不是什么英雄好汉,我们只是在刀口上混饭吃的小毛贼而已!”   人家自己都承认是“毛贼”了。赵小六反而无话可说。   莫浅死死盯着店小二,怒声追问:“你们,究竟想要怎样?”   店小二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火把,趾高气扬:“哥们刚才不是说过了么?痛痛快快留下东西走人,可以放你们一条生路。”   “我们……夫人呢?”莫浅深吸一口气,下意识地往楼上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像是有感应一样,皱眉向谢青瑶躲着的这扇门看了过来。   谢青瑶生怕店小二发现异样,忙缩回身子躲到了门后。   掌柜的“嘿嘿”一笑,揪着胡子道:“夫人么……你家夫人若是与我们当家的结了亲,咱们也就算是一家人了不是?”   “放你娘的狗屁!”赵小六勃然变色,狠狠地跺了跺脚,一众侍卫再不迟疑,认准店小二所在的方向,举着大刀齐齐冲了过去。   似乎没想到这帮人说打就打,贼人怔了片刻才齐齐发一声喊,丢掉火把,抄起家伙迎了上来。   小小的院落之中,顿时沸反盈天。   谢青瑶急得直跺脚,偏偏无法可施。   她这时出去,也不过是送死罢了,济不得半点事。   莫浅手中没有兵器,被众人护在中间,只管仰头向楼上张望。   这群侍卫训练有素,趋避之间,比寻常兵士尚有过之。贼人显然没有料到会这样棘手,虽占了人数的优势,还是渐渐落了下风。   谢青瑶正要松一口气,却听见那店小二扯着嗓子“嗷”了一声,随后院中的两间厢房里。又窜出了五六个人来。   败相已显,多添五六个人又有什么用?   谢青瑶正在纳闷,却见那几个人并未加入战局,一人抱起一捆秫秸冲到了客栈的后墙下。   “不好,毛团要放火!”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   话音刚落,几捆秫秸之中,果然陆陆续续地钻出了火苗。   店小二“哈哈”地笑了起来,自以为很有气势地大声嚷道:“你们再不束手就擒,我们就一把火烧了客栈!只要你们不心疼那女人的性命,尽管顽抗到底!”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0.瑶儿,你还好吗?   兵器碰撞的声音疏落了下来,必是这边众侍卫有了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了。   火把陆续熄灭之后,院中的光线暗了下来,谢青瑶看不清莫浅的表情,只看见他不断往楼上张望。似乎有些茫然。   这样下去可不行,被贼人占了先机,待会儿便是想要反击,怕也是不成的了。   谢青瑶试着伸手开门,却发现这两扇木门似乎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只微微晃动了一下,传来几声铁链的碰撞声,没有打开的迹象。   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青瑶略一思索,扬声向外面叫道:“想烧死我?你们怕是还要多放几把火才行!”   “是王……夫人,夫人下来了!”赵小六欢喜地叫了起来。   众侍卫听见这一声,立刻来了精神。手中的长刀挥得虎虎生威,比先前更添了几分勇猛。   贼人被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手忙脚乱,慌忙打起精神迎敌,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很快便有几人陆续倒了下去。   莫浅忽然推开身旁的侍卫,俯身捡了一把刀提着,向着谢青瑶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几个贼人看到巧宗,提刀来砍,莫浅左闪右避,竟然尽数躲了过去,甚至还顺手砍伤了其中两人,看得谢青瑶胆战心惊。   现在的莫浅,已经与她记忆中的莫浅哥完全对不上号了。   几步远的距离并不难跨越,莫浅很快冲到了门前,未及说话,却先皱了眉头。   谢青瑶怕他担心,忙道:“你先不用管我,收拾了那帮毛贼。还怕救不了我么?”   “你闭嘴!”莫浅忽然怒吼一声,搞得谢青瑶莫名其妙。   借着淡淡的天光,她看到莫浅的脸色铁青。好像谁欠了他二百两银子似的。   谢青瑶的心里不由得也来了气。   今儿晚上这么一闹,她都忘了她还在赌气,这个人倒又跟她闹起别扭来了!一个大男人。用得着那么小气吗?   想到自己这么为他着想,居然还要被吼,谢青瑶就觉得满肚子委屈,缩到一旁再也不肯说话。   莫浅从门缝里把刀伸了进来,用力砍了几下,铁链自然是纹丝不动的。   谢青瑶冷眼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刀锋。依旧一语不发。   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呼”的声音。莫浅忽然开口,语气急切:“瑶儿,你怎么样?”   谢青瑶装着没听见,看看四周没有地方可坐,便靠墙站定,未出一言。   “瑶儿!”莫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   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   她说话的时候,他叫她闭嘴;她真的闭嘴了,他又一声接一声地唤她,是何道理?   “瑶儿。你在不在?说话!”莫浅的呼喊一声急似一声,木板门被他拍得“哐啷啷”乱响。   谢青瑶想应一声,又怕他追问刚才为什么不开口,所以干脆沉默到底。   拍门声停了下来,门外响起一阵铁器碰撞的声音,随后似乎有人倒了下去。   赵小六的声音在一旁急急问道:“莫先生。你没事吧?”   谢青瑶的心脏骤然揪紧了起来。   因为此时门外有人,她反而不敢靠近门缝去看,只能远远地站着。从门缝中看到一个个晃动着的影子。   外面依旧乱糟糟的,只是人明显比一开始的时候少了很多。谢青瑶不知道此时局势如何,耳中却有另外一个声音,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   是风声?   像,但又不完全是。   经历过火灾的谢青瑶,很快明白了过来。   那是火的声音。客栈到底还是烧着了。   周围的空气渐渐变得炽热。谢青瑶忽然想起,她所处的位置,是连接客栈大堂和后院之间的一条狭窄通道。   客栈的地面都铺了木板,如果客栈起火,她这里如何能够幸免?   这真是一个很糟糕的发现!   “瑶儿,你在不在?说话!”门上传来一阵乱响。莫浅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谢青瑶听见他没事,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   外面沉默了片刻,只剩火苗呼呼跳动的声音,以及断断续续的呼痛声。   谢青瑶的心里微微有些发慌,有心想再凑到门边去看看,一时又有些迟疑。   外面应该是莫浅哥他们占了上风吧?不知道贼人有没有耍什么花招?火势如何了?若是她现在想法子跑出去,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门外忽然响起一声叹息,谢青瑶下意识地竖起了耳朵。   “瑶儿,你还在,是不是?”莫浅这一次没有大声呼喊,声音甚至比平时还要低几分。   谢青瑶不知道该不该回答,也跟着叹了一声。   想必,他是能听到的。   莫浅果然没有再追问在不在的问题,却低声说道:“侍卫们打败了贼人,但是我们也有伤亡……我和小六子都不懂医术,你要不要出来给他们包扎一下?”谢青瑶心中一急,忙问:“伤得厉害吗?”   莫浅似乎迟疑了一下,许久才道:“还好,有三人伤得比较重,其余都是皮外伤……现在火势越来越大了,正门那边怕是出不去,你先到院子里来,咱们再想办法!”   谢青瑶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边热气扑面。烟雾一阵阵向这边涌了过来。   果然是出不去的。   可是眼前的这道门也是打不开的,她如何能到院子里去?谢青瑶急得几乎要跳脚。   她已经被困在火场一次了,老天应该不会这么无聊,同样的游戏跟她玩两遍吧?   “瑶儿?”许久没有听到谢青瑶的回应,莫浅不禁有些焦急。   谢青瑶又急又恼,忍不住想开口骂人:我倒是想出去,可你先前用刀都砍不断铁链,难道我用手就扯得断?把我当夸娥氏呢?   她确信这番话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莫浅却像是听见了她的抱怨一样,忽然笑了一声:“你该不会是出不来吧?”   谢青瑶心道这不是废话么?哼了一声,不肯理她。   莫浅笑了一阵才道:“你再看看这两扇门,真的打不开吗?”   谢青瑶在心里抱怨了一阵,忽然发现这两扇木门跟家中的院门是大致一样的。   从前栖芳苑的房门打不开,是因为门础上的石槽太深,现在呢?   这门从外面打不开是真的,从她这里打开却是再简单不过。她居然被一条小小的锁链困住,真够丢人的!   谢青瑶狠狠地嘲笑了自己一通,想到外面还有伤者在等着她,不敢多耽搁,忙俯下身子,咬牙抓住一扇门,将门轴从石槽中搬了出来,慢慢地往旁边挪动着。   “轰”地一声响,门轴从础上落了下来,整扇门歪歪斜斜地跌到了地上。   谢青瑶咬牙把门推到一边,红着脸从大开的门洞那里走了出去。   “小心!”   耳边忽然响起莫浅的惊呼,谢青瑶没来得及回神,便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被他重重地推了一把,后脑结结实实地磕在了门槛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1.火场   随着谢青瑶的呼痛声一同响起的,是赵小六的尖叫。   谢青瑶听见了刀剑入肉的声音,心脏一阵发紧。   随后又是一阵喧闹,谢青瑶听见一片愤怒的嘶吼,挣扎着支起身子的时候,只来得及看到三四个侍卫把一个厨子模样的矮汉砍翻在地。   谢青瑶顾不得理会脑后的剧痛。挣扎着爬了起来。   莫浅跪伏在她的脚边,一道狰狞的血痕,从颈下一直延伸到了后腰。   那一个瞬间,谢青瑶清晰地听到“嗡”地一声,似乎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她知道自己应该尽快查清莫浅的伤势,尽快帮他止血,可是……   手脚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任凭大脑一遍遍叫嚣,偏是连一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夫人,您快想想办法啊!”赵小六蹲下身子,手忙脚乱地按着莫浅的伤口,带着哭腔吼道。   谢青瑶依旧怔怔的。似乎眼前看到的事情十分难以理解。她听得到赵小六的叫喊,只是不知道他喊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她有一件很重要很紧急的事要做,是什么呢?   越急越想不出个头绪来。   身后的门洞中忽然窜出一股浓烟,随后又是一簇火苗。热浪滚滚,离得近一点应该能把人烤熟。谢青瑶的发梢被燎得卷曲了起来,她只是浑然不觉。   一个侍卫察觉到不对,忙在谢青瑶的背上推了一把,将她推离那个开始不断往外喷火的门洞。   谢青瑶打了个趔趄,如梦方醒,慌忙蹲下身子,哑声向赵小六吩咐道:“找些干净的纱布来!”   “这个地方,哪里来的纱布?”赵小六扯着嗓子吼了一声,开始嚎啕大哭,被一个侍卫毫不客气地捂住了嘴巴。   谢青瑶怔了一下,看到莫浅肩后的血痕已经扩大到了整个后背,她知道不能等了。   一个人能有多少血呢?   她随手捡起地上的一把刀塞到侍卫手中。   那侍卫竟立刻领悟,提着刀冲到门洞旁边,将刀刃伸到了火舌之中。片刻之后又带着一身火苗提着刀冲了回来。   谢青瑶接过刀柄,毫不迟疑地将微红的刀刃贴在了莫浅的伤口上。   一阵“嘶嘶”的声响过后,莫浅浑身颤了一下。并没有醒过来。   血倒是止住了。   谢青瑶发了一阵呆,不敢思考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   那侍卫倒像是懂得她的心思一样,沉声安慰道:“在军中。受了重伤急需止血的时候,也会用这种方法,夫人并没有做错。”   谢青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那侍卫已经利索地用同样的方法替两个外伤很重的侍卫止了血。   谢青瑶看看没什么太急的事了,才有空回来查看莫浅的伤势。   只能说,不容乐观。   伤在后背。内脏应该没什么大碍,可是出了那么多血,止血的方法又太粗暴,说没有危险,那纯粹是瞎话。   谢青瑶探了探莫浅的齐息,庆幸他还活着。   可是现下手中连一点药材也没有,根本无法可想。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于早些离开这里,早些找到一家医馆了。   在赵小六和先前那个侍卫的帮助下。谢青瑶尽量平静地替所有受伤的侍卫包扎好伤口,剩下的,似乎只有听天由命了。   谢青瑶每隔一会儿便到莫浅这边来看一下,赵小六在旁颓然坐着,几次欲言又止。   谢青瑶没有心情追问,赵小六便什么都没有说。   火势依旧很旺。除了客栈之外,后面的房子也一间接一间地烧了起来。   这家客栈旁边是没有其他民居的。今晚的风并不大,谢青瑶回想了一下。烧到其他人家的可能性并不大。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是世人的通病,既然不会烧到其他人家,也就意味着不会有人来救火了。   院子四周的房屋中,火势越来越猛,谢青瑶只好叫侍卫们抬着伤重的人,护着太妃的棺椁。一齐挪到院子最中央。   饶是如此,还是被热得浑身冒汗,脚底虚软。   看这个架势,火多半是要烧到天亮的,谢青瑶不由得开始担心。   如果在房子烧完之前,他们这一群人就被烤得虚脱了。那岂不是只有等死的份?   耳边响起一阵呼痛和求救的声音,心神不属的谢青瑶过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这是那些还没死透的贼人在向他们求救。   真好笑,挑起事端的是他们,放火的也是他们,这会儿到了生死关头,他们居然还有脸面求救?   死了才好呢!   谢青瑶听得心烦,忍不住吩咐侍卫:“去把他们都砍了!”   赵小六瞪大了眼睛,用惊恐的目光看着谢青瑶,像在看一个怪物。   侍卫们倒是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几个没受伤的和受伤较轻的闷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走到那些大呼小叫的贼人面前,一刀一个,或砍掉脑袋,或直接挑进火中,一会儿工夫就安静了下来,只有空气之中忽然多了一丝焦臭味。   终于清静了。   谢青瑶的心里生出了几分莫名的快意,好像终于出了一口闷气一样。   这时,侍卫忽然提了一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丢在了谢青瑶的面前:“夫人,这人鬼鬼祟祟的,好像知道不少事情,要不要审问一下?”   谢青瑶看看四周,发现这是唯一活着的一个贼人了。   但她不想跟贼人说话。她只想把这些贼人彻彻底底地烧成掉,让他们跟这家该死的客栈一起灰飞烟灭,连一点痕迹都不要留下。   侍卫看脸色便领会到了她的意思,沉默地提起那贼人的后领便要丢进火里去。   “等一下……”靠在赵小六腿上的莫浅忽然哼了一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谢青瑶喜出望外,险些跳了起来:“你醒了?”   莫浅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那个半死不活的贼人。   “先生是说,要审问他?”赵小六忙问。   莫浅点了点头,随后又闭上了眼睛。   谢青瑶喊了他几声,不见回应,心里不由得又是一阵气恼。   看眼前这个贼人的时候,恨意更是成倍增长。   赵小六怕她冲动,忙吩咐侍卫:“这贼人没什么好问的,你只问他,有没有路可以尽快出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2. 你不要命了不成?   侍卫将贼人丢到地上,重重地踩了一脚。   那贼人慌忙叫道:“有出路,有出路!”   谢青瑶听这声音耳熟,才发现原来此人正是先前那个笑眯眯的掌柜。只是被火燎了头发和山羊胡,又熏黑了脸,一时没有认出来而已。   听见有出路,一众东倒西歪的侍卫都来了精神。   赵小六跟蚂蚱似的,猛地从地上蹦了起来,连莫浅的伤也顾不得了:“出路在哪儿?”   掌柜的苦着脸,指着一件烧得最热闹的屋子:“就在那间房里……”   谢青瑶本来是存着几分希望的,听他这么说。顿时来了火气:“这贼不老实,砍几刀丢进火里去吧!”   侍卫应了一声,提刀便砍。   没等刀锋落到身上,掌柜的便嚎得跟死了娘一样:“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真没说谎啊!”   那侍卫的刀停顿了一下。   谢青瑶慢慢地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地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你说,出路在火里?”   掌柜的苦着脸道:“是在那间房里,不是在火里……最东面的那间屋子里面存了水龙,本来是可以阻止火势蔓延过来的,只是小的们千算万算,没算到会败在爷们手里……”   男人哭的时候。声音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谢青瑶用了很多的耐心才勉强听完他的哭诉,却发现跟没听也差不离。   本来是有出路的。只是没有来得及灭火,所以出路被火封死了。是这样吧?   谢青瑶抬头看向赵小六和那几个伤得轻些的侍卫,不出意外地在众人的脸上看到了同样的怒色。   生死关头被人这样戏耍,想不生气也确实不容易。   这一次不等谢青瑶吩咐,那侍卫已干脆利落地抬起手。把哇哇乱叫的掌柜丢进了那间烧得正旺的屋子。   谢青瑶看得清楚,那贼落地的瞬间,叫声戛然而止。   “有什么不对么?”见谢青瑶只管盯着那间屋子看,赵小六忍不住疑惑地凑了过来。   谢青瑶没有答话。   她决定冒一个险。   略一迟疑之后,趁着无人留心,谢青瑶急急地跑了几步。冲进火中。   方向正是先前那掌柜的被丢进去的地方,同时也是他先前说有出路的那间烧得最旺的屋子。   冲进去的一瞬间,谢青瑶虽屏住了呼吸,还是感觉到一团热气冲进了心肺。   生地瓜被埋进炉灶下面的热灰里的时候。感受大抵不过如此吧。   这种炼狱般的灼热只持续了一瞬间。   穿过火墙之后,谢青瑶立刻便发现自己猜对了。   从外面看。这间屋子没有什么特异之处,至多不过是烧得格外快而已。进来之后才发现,屋里居然空空如也。   非但没有桌椅板凳,连房梁也没有一根。房顶不知是用什么做的。烧了这半天,竟连一个小洞也没有烧穿。   所以外面只管烧得轰轰烈烈,这里面却连一朵火苗也没有。   先前被丢进来的那个掌柜,早已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谢青瑶没有多耽搁。咬着牙再次冲进了火中。   耳边响起一阵惊呼,谢青瑶得意地翘起了嘴角。   赵小六跟个丫头似的,一边尖叫一边冲上来帮谢青瑶拍打身上的火苗:“你不要命了不成?万一你死在里面,叫我怎么向莫先生交代!”   这时火势越来越大,甚至已经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赵小六顺着谢青瑶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忧心忡忡地道:“照这样下去,我们不太可能熬到天亮……”   “那间屋子里,有出路。”谢青瑶指指刚才的那间屋子,迟疑着道。   有出路,但她不敢保证有没有被贼人破坏过。   早知道就不那么急着把那家伙扔进去了。可是谁又能想到出路真的在火里呢?   赵小六和众侍卫们的目光齐齐一亮。   谢青瑶却没有勇气提议大家一起进去。   这一局,赌的是这一群人的性命,她没有资格替他们决定。   “进去看看吧,总比坐以待毙好……那些贼人,不至于做出特别复杂的机关来。”   说话的是奄奄一息的莫浅。在一片呼啸和爆裂声中,他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   谢青瑶却偏偏一个字都不落地听清楚了。   眼中瞬间便被酸涩填满。   他说进去看看,她当然不会反对。   于是。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能跑的背着不能跑的,伤轻的抬着伤重的,呼啦啦一群人向着烈火最旺的地方冲了进去。   赵小六背着莫浅,谢青瑶在一旁扶着。   再次冲进火中的那一瞬间,谢青瑶忽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哪怕没有出路,也没什么可遗憾的吧?   依然是那间空旷的屋子,火依然没有烧透房顶。   众人相互拍灭身上的火苗,细细地在屋子里查看了一番。   没费什么功夫,先前那个极敏锐的侍卫就发现了地上的异样。没有任何迟疑地,他俯身按下了那两处明显的凹陷。   随着一阵“呀呀”的响声,一块看似没有特异之处的石板,缓缓地向旁边挪了开去,露出一个两尺见方的洞口来。   众人的欢呼声尚未落下,洞中忽然飞出几簇箭头,那侍卫躲避不及,十余枚箭头结结实实地钉在了他的胸前。   “林大哥!”赵小六一看见那侍卫倒下,立刻大哭起来。   谢青瑶慌忙俯身验看,最后却还是只能无奈地摇头。   伤中要害,便是神仙也救不得的。   赵小六哭得更厉害了,谢青瑶也没心思去理他。   那侍卫歉意地看了谢青瑶一眼,随后挣扎着转脸看向莫浅:“属下走不动了……先生千万保重……”   莫浅含泪点了点头:“你已经做得很好。”   那侍卫像是得到了嘉赏一般,唇角缓缓堆起笑容,随后便咽了气。   谢青瑶诧异地盯着莫浅,总觉得眼下的情形有些不太对。   这姓林的侍卫,倒像是甘心为莫浅赴死的一样。就算莫浅擅长收买人心,应当也不至于这样厉害吧?   而且,人快要死的时候,他只用一句“你已经做得很好”来应付,是不是太过无情了些?   莫浅被谢青瑶这样盯着,竟也不觉得十分不自在,只轻叹了一声,向另一名侍卫吩咐道:“把林泉的尸身丢到火里去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3.非生即死的选择题   在谢青瑶的目瞪口呆中,那侍卫没有丝毫异议,招呼另一人一同抬起林侍卫的尸身,丢到了火势最旺的地方。   这算什么?   火葬?连一声缅怀也没有,这就是莫浅对待属下的方式?   这样不近人情,真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会对他言听计从!   莫浅并没有向谢青瑶解释的意思。倒是一个侍卫郑重地说道:“为主上牺牲,是我们的使命,林大哥死得其所,王妃不必过分伤怀。”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问:“莫先生是你们主上?”   那侍卫脸色一僵,偷偷看了莫浅一眼,不敢答话。   莫浅缓缓闭上眼睛,许久才重新睁开,淡然道:“走吧。”   两名受伤最轻的侍卫率先进了洞口,连一丝迟疑也没有。   谢青瑶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闹别扭,只得跟赵小六一起照顾着莫浅。一步一步摸索着跟了进去。   这洞口是倾斜向下的,人走在里面需要尽量低头。莫浅伏在赵小六的背上,显得格外艰难。到了最后,赵小六整个身子几乎弯成了直角,这样才能勉强保证莫浅的头顶不会撞在石头上。   谢青瑶亦步亦趋地侧身跟在一旁,走得十分艰难,身后的一众侍卫也大抵如此。   幸运的是,一路之上再也没有遇到什么突如其来的机关,想必正如莫浅所说,这洞口只是贼人逃命所用,并不如何高明吧。   洞中并没有照明之物,走起来自然是加倍艰难。谢青瑶想起先前听过的一些闲书里面,这种暗道曲曲弯弯,怕是要走上个几天几夜,她便觉得心里有些发憷。   万幸的是,这条暗道并没有戏文之中的那么传奇。   走了不过一炷香工夫,或者更短,最前面的侍卫便停了下来。   “前面怎么了?”赵小六急问。   “可能……到头了。”第一个侍卫急忙应着。声音却有些迟疑。   谢青瑶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身后有人递过火折子来,赵小六慌忙接过。传到了最前面。   点亮了火折子,才发现前面原本应该是路的地方被一块巨石堵住,倒是巨石两边。各有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谢青瑶见状不禁皱眉。   一条通道,却分出了两个岔路,是挖地道的人防备着变生不测,还是给闯入者留了一道非生即死的选择题?   最前面那侍卫蹲下身子细细查看了一番,沉声道:“两边通道地上都是细沙,但都没有脚印。如果先前那贼走的是这条地道,真正的出路应该在这块石头后面。”   “可是这么大一块石头,谁能搬得动?”赵小六忍不住惊呼出声。   谢青瑶向前面张望了一番,一颗心也不由得渐渐沉了下去。   这么大一块石头,显然是要用机关才能搬动的。可是贼人既然故意放下石头堵住通道,又怎么会留下机关来给他们用?   这分明是不给他们留活路了。   好容易走到这里,难道还是难逃一死?   赵小六倒是比较乐观:“如果没有出路,咱们便在这里歇一阵子,估摸着外面的火烧得差不多了再从来路回去就是了。”   谢青瑶闻言不禁松了一口气。暗笑自己死心眼。   这时最后面的两个侍卫却怯生生地说道:“洞口的石头是有机关控制着的,咱们进来之后没多久,那石头就自己挪回原位了……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办法打开。”   此言一出,众人俱是心中一寒。   死在火场倒也罢了,偏偏又不是。走了这半天,眼看出路就在眼前的时候。却被告知脚下的是一条死路,这种希望之后的失望,才是比死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折磨!   一时之间。洞中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许久之后,谢青瑶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是莫浅。   心里忽然便觉得有些发堵,先前两番进出火场都没有觉得不妥的她,忽然感到满腹委屈。   连莫浅哥都没有办法了吗?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这些人。真的要葬身此处了?   造化弄人,不可谓不残忍。既然不能给一条生路,又何必假惺惺地给人以希望?   “或许,我们还有办法……”莫浅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道。   “有什么办法?先生,莫非这两条岔路。是可以出去的不成?”一个侍卫性急地追问。   莫浅沉吟了许久才道:“只有一条是生路。”   谢青瑶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静默片刻之后,莫浅继续低声说道:“正确的出路在石头后面是不假,但按照常理推断,没有道理在放下石头阻断道路之后,反而留出两条岔路供人通行。除非……造这个地道的人,还想给误闯进来的人留一条活路。只不过,是生是死,各安天命罢了。”   “既然这样,我们两个人各走一边,哪边的人能回来,哪边就是生路了!”第一个侍卫欢喜地大叫起来。   难为他居然能把生死大事,说得这么欢天喜地。   谢青瑶正要反对,莫浅已冷笑出声:“你以为,造这个地道的人想不出这个主意吗?”   “那……”那侍卫讪讪的,不敢随意接话。   谢青瑶接道:“咱们所有人只能选一条路走,生死由命,对么?”   莫浅低低地“嗯”了一声,许久才叹道:“如果我没猜错,一旦有人走到了错的那条岔路去,整个地道都会塌下来,咱们便是要跑,也没有地方可逃……”   谢青瑶心中一凛,很快又轻松起来:“错了便错了,咱们这么多人。黄泉路上也不寂寞不是?”   谢青瑶一路之上并未跟侍卫们说话,此时开了一个毫无笑点的玩笑,众人居然很给面子地齐声哄笑起来,搞得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咱要低调嘛!这么多人捧场多不合适!   众人之中,只有莫浅脸色阴沉,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心里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回敬他一个白眼。   莫浅见状反而笑了起来:“既然这样,这便走吧。”   “走哪条路啊?”第一个侍卫带着哭腔追问。   谢青瑶“嘻”地一笑:“你看着哪条顺眼就走哪条嘛!”   赵小六忽然叫道:“那可不行!杨大哥的运气一向坏得很,他看着顺眼的多半便是死路,应该叫他选不顺眼的那条才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4. 有我在,不要怕。   无论如何,众人最终到底还是选准了一条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前面蹭去。   只苦了莫浅和两个重伤昏迷的侍卫。因为这岔路太窄,被人背着行走已经是困难重重,更加不能指望有人在旁边扶持了。   偏偏地上又并不平坦,于是一路之上。几位病号难免磕磕碰碰,也不知碰死了一两个没有。   想到此处,谢青瑶竟笑了一下。   先前看到莫浅伤成那样,她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如今与众人一起等待着命运的安排,心中却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虽然还是有一点点不甘心,但并没有太多的抗拒。   细想想自己的心里,似乎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若是硬要说有,也不过是因为自己的执念太深罢了。   谢青瑶甚至隐隐希望,这条岔路便是有死无生的那一条。   莫浅的伤势有多重,作为大夫的她再清楚不过。与其逃出去看莫浅在生死线上挣扎,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共赴黄泉,倒省了不少操心受累揪心揪肺的工夫呢!   这样的念头。谢青瑶自然只敢藏在心里。她知道自己既自私又懒惰,却不会蠢到到处去嚷嚷。   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心里没有太多牵挂的时候。   与此相比,活下去就显得艰难而痛苦多了。   洞中只能听到“擦擦”的脚步声,除了伤重的人偶尔呼痛之外,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瑶儿。”伏在赵小六背上的莫浅忽然开了口。   谢青瑶吓了一跳。   “瑶儿。”莫浅又唤了一声。   谢青瑶侧耳细听,耳边依然是平静的脚步声,一众侍卫之中竟没有一个人对这个称呼表示惊讶。   莫浅直呼她的名字,在这些人的意识里竟然是十分寻常的吗?谢青瑶疑惑了。   脚步声依旧不紧不慢,谢青瑶迟疑了许久,怎么也压不下心底那个大胆的冲动:唤一声“莫浅哥”。   这个称呼,本是再寻常不过的,只是后来碍于身份,再不敢被旁人听到,闹得竟像是做贼一样。   如今再次唤了出来,谢青瑶的心中骤然感到一阵轻松。   其实,她本不该忌讳那么多的。不管今日能不能活着出去,她都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地见人。再不想跟莫浅装作不相识的样子。   他是她自幼一起长大的邻家长兄,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是她生命中无可替代的、最重要的人。有错吗?   她的声音很低,莫浅却显然是听到了。   谢青瑶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一前一后地走着。不需要开口,她便知道此刻的莫浅是愉悦的,她甚至知道他此刻的笑容是什么样子,知道他的唇角翘成了什么弧度。   很奇怪么?   安静地走了一阵之后,莫浅的声音轻轻地响了起来:“瑶儿,你怕吗?”   谢青瑶听着他的声音。便觉莫名心安,忍不住也翘起了唇角:“天塌下来还有莫浅哥替我顶着呢,我怕什么?”   “你不跟我一起顶着吗?”莫浅佯怒。   谢青瑶笑得越发得意:“谁叫你长得高?我倒想跟你一起顶着,那也得够得着才行啊!”   莫浅闻言只是笑,谢青瑶便补充道:“你不会叫天塌下来的——便是塌了下来,我和你也得砸到同一个坑里去不是?”   莫浅没有应声,只是笑声愈发愉悦了几分。   谢青瑶忽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热。   她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赵小六一向是聒噪的,这会儿却一声也不吭,脚下稳稳地走着。像一匹训练有素的良马。   前面和后面的一群侍卫也沉默得奇怪,谢青瑶甚至忍不住怀疑,他们的耳朵是不是都跟眼睛一样,是可以闭上的?   无论如何,做了蠢事、说了蠢话没有被人嘲笑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谢青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有心放慢脚步与莫浅拉开距离。却发现后面的侍卫紧紧地跟着。她只好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尴尬地继续前行。   耳边响起莫浅促狭的笑声。   谢青瑶的脸顿时烧得像要着起来。   多半是先前在火场里烤的时间太长了,对了。一定是!   “前面,没有路了!”最前面那侍卫忽然叫了起来,恰好拯救谢青瑶于无穷的尴尬之中。   莫浅叫赵小六放他下来,谢青瑶忙凑近过去搀扶。   这时莫浅忽然俯下身子,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有我在,不要怕。”   谢青瑶“哼”了一声。身子往后挪了挪,手上却丝毫不敢放松,生怕一个搀扶不稳,害莫浅伤上加伤。   第一个侍卫举着火折子打量了半天才道:“前面似乎是一道石门,门边有个掌印……要不要按下去?”   一旦按下去,那就是生死立判了。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知道这些人都是莫浅的亲信之后,谢青瑶索性也便不摆主人的架子,心道把一切事情都交给莫浅去处理好了。   谁知莫浅竟迟迟不肯下命令。   等到谢青瑶忍不住想催他的时候,莫浅反手握住她的手腕,低声道:“如果这条路是错的,咱们便要死在这里了。”   “莫先生何等神通,原来居然怕死!”谢青瑶的心里有些不舒服,只好用嘲讽来掩饰自己的心酸。   莫浅也不以为忤,轻笑了一声,许久才道:“不是怕死,是舍不得死。”   谢青瑶立刻便听懂了。   他舍不得死,她……她又何尝舍得?   谢青瑶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大半夜的时间里,在生死线上徘徊的时候,她竟一次都没有想起过旁的人,眼中心里,满满的都只有同一个人的影子。   是因为事情太危急,顾不得东想西想吗?   或许是,但谢青瑶已经不敢确定。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的心里莫名地感到惶恐。   她挣扎着抽出手来,固执地扶着莫浅的臂弯,强笑道:“什么死不死的,是生是死还不知道呢!悲观绝望从来不是我谢青瑶会做的事!出了这道门,咱们就算是逃出生天了。还迟疑什么呢?”   静默片刻之后,莫浅轻叹了一声,语气似乎有些低沉:“开门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5.集体叛变?   听到莫浅一声吩咐,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最前面的一个侍卫立刻伸出手掌,重重地按在了门口的掌印上,连一丝迟疑都没有。   眼前的巨石下面立刻发出了“呀呀”的响声。   巨石的一侧,一道十分不起眼的缝隙。以极为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除了最前面的两人同时退后半步之外,后面众人竟没有一个后退的。人人都知道,如果石门外面有危险,冒险冲出去总比困在洞中来得好一些。   莫浅握着谢青瑶的手,因为伤后无力,攥得并不十分紧。   谢青瑶发现他的手指极冷,掌心却潮乎乎的,显是十分慌张。   心中微微一酸,谢青瑶反手握住他的,用了全身的力气,攥得自己的手指都有些发颤。   借着微弱的火光。谢青瑶看到了莫浅的侧脸,虽然苍白,却依然带着她熟悉的微笑,仿佛眼前面对的不是生与死的鸿沟,而是寻常的日出日落一样。   谢青瑶慌乱的心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石门开启得极为缓慢,洞中一行人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尽力压着,生怕一个失神,恰好便遇上变起不测。   幸运的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道缝隙勉强可以容一人通过的时候,第一个侍卫便低吼一声,侧着身子飞快地钻了出去,外面很快响起了“唰唰唰”的跑动声。   片刻之后,那侍卫奔了回来,向洞口内低声道:“没有危险!”   第二个侍卫忙奔了出去,接着是赵小六和莫浅,随后谢青瑶和一众侍卫也井然有序地跟着从里面蹭了出来。   这时时间已是深夜,虽有淡淡天光。却也只是勉强能看清人的轮廓而已。   谢青瑶四下打量一番,只看见一片齐齐齐的影子,或高或低。形似小山。   这出口,竟是在一片墓地之中,只不知是在城镇的哪个方向。   一阵风来。谢青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莫浅见了便笑:“胆小鬼,过来,我拉着你。”   谢青瑶撇了撇嘴,不服气地顶嘴:“你才是胆小鬼!”   莫浅轻笑一声,似要说话,面色却忽然一变。   谢青瑶本能地觉得有危险。四下张望一番,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这时只听赵小六发出一声惊呼。   谢青瑶忙转回头来,只见莫浅软软地靠在赵小六的背后,眼睛没有完全闭上,却已看不出半点神采。   “快把他放下!”谢青瑶急急地吩咐一声,嗓音已沙哑得像是连续哭喊了两天一样。   赵小六依言将莫浅放在地上,因他后背有伤,只好撑着他的上半身,心急如焚地等着谢青瑶的诊断。   谢青瑶手指发颤。伸向莫浅的手腕之后,竟然半晌没有找到该诊脉的地方。   倒是一个侍卫看不下去,忍不住伸出手指在莫浅脉上按了一按,又伸手探向他的额头。   谢青瑶这个不称职的大夫,见状感到无地自容。   那侍卫皱紧了眉头,急急道:“情况不容乐观。莫先生在发烧,必定是伤口有变……刀伤和火毒内外交攻可不是小事,若不能尽快找到草药。只怕十分凶险!”   谢青瑶急得只会冒汗,半个主意也想不出来。   倒是赵小六急急道:“那便马上去找大夫啊!”   一个未受伤的侍卫过来替下赵小六,背起莫浅往前疾奔。   谢青瑶只管在后面跟着,整个人浑浑噩噩,完全没法子思考。   身后几个侍卫在嘁嘁喳喳地讨论着什么,谢青瑶一开始并没有留意。前面背着莫浅的侍卫却停了下来。   “磨蹭什么呢?还不快走!”谢青瑶急得几乎要哭。   那侍卫迟疑了一下,赵小六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竹筒来,轻轻拔掉盖子。   谢青瑶正在纳闷,只见一簇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瞬间遮住了整个天幕。   烟花慢慢落下,谢青瑶正在纳闷。忽然听到一声哨响,随后,另外一朵烟花从远处升上天空,同样绚烂而短暂。   赵小六指了指第二朵烟花升起的方向:“往那边走。”   谢青瑶这才隐隐明白,这是城中有人在回应他们,提示回城的方向。   可是,睿王府何时有了用烟花来传信的规矩?她为什么完全不知道?   “事不宜迟,咱们快些走吧!”赵小六已似乎知道谢青瑶有疑问,忙向众人招呼了一声,一马当先往先前的方向奔了出去。   谢青瑶只得和众人一起跟上。   听着众侍卫杂而不乱的脚步声,谢青瑶的心里忽然生出了几分被孤立的感觉。   她渐渐地发现,这些侍卫似乎都是只忠于莫浅的。虽然名义上是睿王府的人,却并不把睿王府放在眼里。   既是如此,她这个“睿王妃”,在他们的眼中自然是分文不值了。他们还肯给她一点尊重,八成也只是看在莫浅的面子上而已。   就连赵小六,这会儿也显然在刻意回避她,想必是有很多事情不想让她知道吧?   谢青瑶忍不住疑惑,猜不透莫浅究竟背着睿王府在搞些什么把戏。   一路胡思乱想,谢青瑶的脚步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   赵小六停下来等了她一阵,急吼:“再耽搁下去,莫先生怕是挨不住了!”   谢青瑶心中一凛,慌忙加快了脚步。   这时前方的齐暗之中忽然多出了数十道人影,飞快地迎着他们奔了过来。   谢青瑶一惊非小。赵小六却不慌不忙:“是自己人。”   自己人?   谢青瑶满肚子疑惑,却不好多问。   这座小小的城镇之中,如何会有这么多的“自己人”?这个“自己人”,究竟是睿王府的人,还是莫浅的人?   又或者,是为另外一个可怕的势力效力的人?   既然城中有“自己人”,先前被困火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前来搭救?是因为火势太大一时无法闯入,还是因为她找到了地道,打乱了莫浅和赵小六他们的计划?   谢青瑶的心里,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正满肚子疑惑的时候,赵小六已经丢开她,飞快地向着来人的方向迎了上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6.别有洞天   谢青瑶的心中尚存几分警惕,来人却在离她们数十步远的地方齐齐站定,随后屈膝、俯身,摆足了恭敬的姿态。   睿王府中,有过这样的规矩吗?   谢青瑶从未留意过这些事情,有些不太确定。   赵小六迎上去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来人恭敬地应了一声,跑过来抬起伤者,转身飞奔,从头至尾没有一句废话,训练有素的模样让谢青瑶目瞪口呆。   最后只留下了八人,陪着谢青瑶、赵小六和四五个没有受伤或受伤很轻的侍卫,保持平常的速度在后面跟着。   “夫人,还能支持吗?您若是累了,咱们就先慢些走,小的叫人抬轿子来接您回去!”赵小六疾步走到谢青瑶的身旁,低声请示。   谢青瑶注意到他的称呼,忽然想到了一个奇怪的细节。   赵小六似乎很排斥“王妃”这个称呼。这一路上。人多的地方,他称她为“夫人”,在只有自己人的时候,他却干脆省掉称呼,每次都是有事说事,干脆利落。   为什么?   不肯认她是“王妃”,是因为君御涵的吩咐?是因为孙红素的压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人不喜欢?   这个小子到底是什么人?在睿王府,像他这样的奴才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刚刚来的这些人为什么会对他如此尊敬?   想到孙红素背后可能存在的巨大势力,想到莫浅和孙红素之间奇怪的默契或者秘密,谢青瑶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她是不是不小心触及到了一个阴谋的边缘?   不小心撞破阴谋的人,往往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被干脆利落地杀掉灭口,另一个是不得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夜里风冷,谢青瑶禁不住连打了几个寒颤。   你看,听戏听得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知道得多了,懂得就多;懂得多了,烦恼就多。   所以说红颜未必薄命。但聪明而执着的女人一定薄命。   谢青瑶越想越远,脚下不由得慢了下来。   好在这些人暂时并没有为难她的意思,不久之后。四个黑衣汉子抬了轿子飞奔而来,赵小六便劝谢青瑶上轿。谢青瑶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也便不多问。顺从得跟孙子似的。   八条腿跑得就是比两条腿快,当谢青瑶不再是累赘的时候,这一群人就跟上了发条似的,没过多久便进了城,带着滚滚的烟尘奔进了一座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院落。   下轿之后,谢青瑶便理解了“别有洞天”这个词的含义。   从外面看。这是一座白墙青瓦黑油门的寻常院落,岂知进了两重院子,里面竟是一所极大的园子,奇花异卉所在皆是,假山流水样样不缺,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竟是一派富贵清雅景象。   这小小的镇子里,竟有这种地方?怕是把全镇百姓家中的银钱加起来,都未必能造得成这么一条回廊吧?   谢青瑶心中的震撼。比初次进王府的时候尤甚。   赵小六落后她两步,一语不发地跟着。谢青瑶几次想开口问他,都硬生生忍了回去。   这院落的主人是谁,她猜不到,也不敢猜。   就像她猜不到赵小六的身份、更猜不到莫浅的身份一样。   很多事情,已经远远不是她所能理解和想象的了。如今局势未明。她还是保持沉默的好。   绕过回廊,一个穿着翠绿衫子的俏丽婢女迎出来,向赵小六躬身道了万福。便将谢青瑶单独带到了假山后面一处清雅的小院里,叫她在这里歇息。   谢青瑶冷眼看着那婢女的言行举动,只觉谦而不卑、媚而不妖,竟比王府的几个大丫头也不遑多让。   便是寻常人家的千金小姐,也未必能如此进退有度吧?   谢青瑶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但现在可不是该在这些无聊事情上浪费心神的时候。   谢青瑶站在门口不肯入内:“我不是来休息的,你告诉我。莫浅在哪里?他的伤有人处理没有?带我去见他!”   婢女听到“莫浅”二字,脸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初:“莫先生住在紫荆园。刚刚大夫已经过去看过,这会儿想必喝了药歇下了。夫人要见,明日一早奴婢带夫人前去便是。”   “我现在便要去!”谢青瑶心中焦躁,自然难有什么好脸色对她。   “可是夫人……”那婢女急得双手乱扭。竟能忍住没有露出不耐之色,也算是很难得的了。   谢青瑶见她迟疑,掉头便走:“你不带路,我便一间一间地去找,不信找不到!”   “夫人,奴婢带您去就是!”那婢女慌忙追了上来,认命地跑到前头引路去了。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笑着赞了一声:“这样才乖嘛!我说小绿……”   “夫人,奴婢的名字叫做‘穿云’。”婢女已经有了崩溃的迹象。   谢青瑶点了点头,从善如流:“我说云儿啊,你给人家做婢女,一定要懂得察言观色,要知道变通,别那么死心眼……”   穿云用力咬着牙根,腮帮子都齐出了一块。   原来莫浅所住的“紫荆园”并不远。   谢青瑶没等人通报,便撒开脚丫子奔了进去,本以为马上就能见到莫浅,谁知这院子里的小径竟有些古怪,只走了两处岔路,便再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谢青瑶回头走了几步,竟发现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明明眼前的小径只有三条,偏偏每一条都十分陌生,倒好像她自己不是从任何一条上面走过来的一样。   放眼望去,红灯之下除了桂树。还是桂树,甜腻腻的香气,熏得谢青瑶头昏脑涨。   这园子,有古怪!   难道那个叫“穿云”的婢女要害她?   谢青瑶觉得不可思议。   要害她,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周章吧?   焦躁之中,谢青瑶随便选了一条小径奔了过去,果然没走几步又是两条岔路,转个身时,又不认得来路了。   如此重复几次之后,谢青瑶已经可以确定,她是闯进别人的圈套里面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妖术,竟然只凭几棵桂树,就能困得她在一方院落里面团团乱转。如果打仗的时候用上这种妖术,把敌人的军队困在山上或者树林里,那不是稳操胜券?   这个念头一起,谢青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一阵风来,背上那叫一个凉爽。   这一激灵,谢青瑶倒忽然发现了一件趣事。   穿云说过,这座院落叫做“紫荆园”。她进来的时候,也确实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匾上“紫荆园”三个清秀的大字。   可是现在放眼望去却分明全是桂树!难道是给这园子取名的人连桂树和紫荆都分不清楚?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7. 到死也绕不出来   谢青瑶一边揪着桂树的枝条,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着。   徒劳地转了一阵圈子之后,谢青瑶心中忽然灵光一闪: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园子名为“紫荆”,那么紫荆是否就是破这妖术的关键?   这么多桂树之中,或许真的藏着一株紫荆呢。   找了这么半天都没有个头绪,谢青瑶只能将注意力放到“紫荆”上面。   她隐隐记得。莫浅对她提过一种“奇门遁甲”之术。这园子里的异象如果不是妖怪作祟,多半便是那种奇怪的手段了。   谢青瑶对那些高深莫测的东西并不了解,自然并不知道该如何破解。她只是本能地想到,既然设计者在名字上出现了这样大的一个漏洞,她若不能抓住,那必定比分不清紫荆和桂树的人更蠢了。   有了目标之后,谢青瑶觉得自己添了几分力气,连腿上的酸痛都似乎减轻了些。   在这么多桂树之中找到一棵紫荆并不容易,毕竟现在可不是紫荆开花的季节。   这院子里的灯笼很多,照得亮如白昼。   但“亮如白昼”毕竟仍然不是白昼。   烛光隔着红色的纱罩照下来,一切都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叶子是暗灰的,桂花是橘红的。那碍眼的桂树枝条,却变成了一种仿佛能吸走人浑身力气的奇怪的暗沉颜色。   谢青瑶知道,这是自己疲惫已极的表现。   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干得仿佛要裂开,皮肤下面的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血肉包裹下的每一寸骨骼都软得不足以支撑半点重量。这一夜的逃亡,真的用尽了谢青瑶所有的体力和精力。   真想靠在桂树底下睡个天昏地暗,可她不能。   局势未明、敌我不分,她不敢放纵自己松懈下来,何况她还没有亲眼看到莫浅哥平安!   谢青瑶靠在一条粗壮的桂树枝上歇息了片刻,接随后又开始绕着那些仿佛永无尽头的小径转来转去。   永无尽头的弯弯曲曲的小径,暗灰与橘红交杂的刺目的颜色,细细碎碎的叶片和花朵,杂乱无章的枝条随时出现在身前身后的每一个角度……   谢青瑶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只知道她看过了无数棵姿态各异的树,看到最后,眼睛酸痛不已,泪滴不受控制地凝聚在眼角,又被晚间的凉风吹散。在眼角留下皴裂的痕迹。   看得多了,绝望便一点一点凝聚了起来。   这么多树,没有任何两株是相同的。   却也没有任何一株上面。能长出她所期待的那种圆圆润润如心形的叶片。   没有紫荆。   是她的判断错了,还是她的运气不够好?   谢青瑶依旧没有力气去思考。她只知道,她还是不愿意放弃。   “夫人。”   一大丛桂树的后面。忽然响起了一声低呼。   谢青瑶在一惊之后,随即一喜:“小六子?”   赵小六从桂树后面绕了出来,向谢青瑶深深一拜:“夫人,请随小的来。”   谢青瑶顺从地跟着走了几步,忽然站定:“小六子,你知道这里的路径?”   赵小六沉默地点点头。   谢青瑶见状便接着问:“你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赵小六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后仍是若无其事地向前走着,并未回头:“穿云那丫头擅作主张,我已经叫人处置她了。”   “怎么处置她了?”谢青瑶忍不住追问,并未在意话题已经被赵小六不动声色地转移掉了。   赵小六迟疑了一下才道:“她明知夫人贸然闯进来会被困住,却故意不加提醒,已经不是简单的失职,说她蓄意谋害主子都不为过!本该即刻叫人拖出去打死的,可她的身份有些特殊,我做不得主。这会儿先打她三十板子关在了柴房里。等先生醒了再说吧。”   “这……也太严重了些吧?”谢青瑶有些不以为然。   “我只怕罚得太轻了。”赵小六忿忿地驳道。   谢青瑶发现,不在君御涵面前的时候,赵小六这个人的性子居然十分强硬,也不知道是谁教出来的。   想到那个俏丽的丫头,谢青瑶依然有些不忍,忍不住多了一句嘴:“既然打也打过了。关也关过了,今天的事就算过去了吧,毕竟我也好端端的不是?那丫头挺讨人喜欢的。打死了岂不可惜?”   赵小六闷头往前走着,谢青瑶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一时有些讪讪。   谁知沉默片刻之后,赵小六忽然叹道:“既然夫人如此吩咐,便饶她一次也罢了。只是那丫头的性子……怕是以后还要夫人多多提点才行。夫人可知,每年有多少人活活绕死在这桂花林中?”   “到死也绕不出来?”谢青瑶心中一凛。寒意从骨头缝里渗了出来。   赵小六对她的大惊小怪很不以为然:“当然绕不出来,否则何必大费周章地栽这么一片桂花?夫人您在园子里绕了一刻钟时间,便已经疲惫如此,那些在这里绕上几天的人,怎么可能还有活路?这园子,本来便是杀人用的。若没有人带路,至死不可能出来,便是诸葛孔明重生,也只能望园兴叹。”   后面这话,不知道有没有夸张,谢青瑶并未留意。   她只注意到了一句话:“我只在这里待了一刻钟?可我分明觉得……”   她分明觉得,她已经在这里转了大半个夜晚了。   赵小六轻叹一声:“这园子里并不是寻常桂花。这香气本来便有致幻之效,枝叶和路径又都极容易摄人心魄。常人往往一进院子便发疯发狂,夫人只是觉得时间格外漫长,已是心志极坚的了。”   谢青瑶顿觉毛骨悚然。   “这园子里,到底有多少桂树?”少说也有上万棵吧?   这时脚下的小径已经变成了乳白色石英铺就的台阶。赵小六抬手向谢青瑶提示小心脚下,随后从容一笑:“大约有三百多棵吧。”   谢青瑶吃了一惊,随后追问:“紫荆花在什么位置?”   赵小六一直平静沉稳的语气里,终于出现了惊讶的色彩:“没有紫荆花啊!”   谢青瑶觉得,自己还是撞死在树上比较好。   赵小六看着谢青瑶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之后,依旧转身在前面带路:“先生还没有醒,小的知道夫人不亲眼看着他平安,是不会放心的。这园子里的大夫医术不错,夫人看了就知道了。”   谢青瑶低声应了,抬头看见已经走到了正堂的门口。   门外的两根柱子上刻着一副楹联,右边是“暂借荆山栖彩风”,左边是“聊将紫水活蛟龙”。   原来,“紫荆”不是紫荆花,而是指数十里外的紫荆山。可是。这副对联之中的语气……   又是彩凤又是蛟龙的,这园子的主人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8. 那人要是死了,你哭不哭?   赵小六脚下走得很快,谢青瑶有心问他,才发现他早已经走进去了。   没办法,谢青瑶只得跟上。   这房子并不是气势恢宏的那一种,但窗棂梁栋处处精雕细琢,细微之处极见功夫。谢青瑶边走边看。越看越是心惊。   若非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地方是在一座寻常的镇子里,谢青瑶险些以为她已经回到睿王府去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一座偏远的镇子里,修建一座这么费工夫的宅子?   好在这屋子并不大,谢青瑶穿过一道月亮门,便看见赵小六站在屏风前面向她招手。   谢青瑶放轻了脚步,无声无息地走了进去。   只见屏风后面放着一张宽大的碧纱橱,两个大夫模样的人正在下面的小几上忙着开方子,一个脸蛋圆圆娇俏可人的小丫鬟跑前跑后,脚下却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分明是一派富贵气象,可床上躺着的那人,不正是替她受伤的莫浅?   谢青瑶见了这架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娃娃脸小丫鬟看到她,神情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向她展颜一笑,露出满口亮闪闪的小白牙。   看到这个笑容,谢青瑶焦灼的心里,莫名地安静下来。   赵小六走进来向两个大夫道:“我们家夫人对医道颇有研究,配药的问题,两位可以与夫人商议。”   其中一个大夫抬了抬头,露出一个十分不以为然的表情,另一个干脆连头也没抬。   谢青瑶也不以为意,快步奔到床前,伸手先探莫浅的额头。   那个不肯抬头的大夫忍不住冷笑道:“有我兄弟二人在,便是死人也能给你保住三天性命,夫人莫非信不过?”   谢青瑶的胸中“腾”地一声窜起一股怒火:“你说谁是死人呢?”   那大夫愣了一下,赵小六忙在一旁打圆场:“薛二爷不是这个意思,夫人莫要多心。两位薛爷是四海知名的神医,夫人放心就是。”   被称为“薛二爷”的那个大夫“哼”了一声,继续埋头捣齐他的方子去了。   谢青瑶见莫浅并不发烧。脸色也还算正常,心中先已放下了大半,便不欲与这二人计较。只淡淡地应了一声:“我也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两位‘爷’请勿见怪。”   薛二爷“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接受。另一个可能是“薛大爷”的大夫却忍不住挑眉看了谢青瑶一眼,神情似笑非笑。   谢青瑶看着这两位“爷”,便觉得浑身不舒服,想着既已经知道莫浅平安,干脆便回去补个觉好了。   岂知赵小六竟和那小丫鬟一左一右同时拦住了她。   没等谢青瑶皱眉,那小丫鬟已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细声细气地道:“如果先生知道夫人顾不上休息便来看他,一定会高兴的,这心里一高兴呢,说不定伤就好得快一些了。薛爷说先生很快就会醒的,夫人不妨先在这儿歇一会儿,这儿的软榻很舒服的。”   谢青瑶怀疑这丫鬟误会了什么,这个要求,简直太不合理了。   她下意识地转头向赵小六求救,却见赵小六点了点头。煞有介事地道:“落月言之有理,夫人,您就在这里歇一歇吧,等天亮再回去也不迟。”   有阴谋?   谢青瑶瞪着赵小六,试图用她原本便没有多少的威风逼他认怂,谁知那小子的脖子硬得很。非但没有被谢青瑶吓住,气势竟还丝毫不落下风。   谢青瑶便知道她跑不掉了。   毕竟,她可不想再到那个邪门的桂树林里面去转一圈。   对这个决定。两个大夫似乎有些不满,但收到赵小六警告的眼神,竟破天荒地没有多说。   娃娃脸小丫头落月欢快地转了个圈,手脚极为麻利地替谢青瑶收拾好软榻,示意她过去歇着。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坐到了小几前面的锦凳上。   开什么玩笑么。屋子里有两个阴阳怪气的大夫在,便是把她的上下眼皮用浆糊粘到一起,她也睡不着啊!   谢青瑶没想到的是,她在这儿一坐下来,该不自在的就是这俩大夫了。   本来嘛,像他二位这样名满天下的神医。是应该保持一点神秘感的,所以斟酌方子的时候,尤其是为了一个方子焦头烂额揪掉好几百根头发的时候,是不愿意被人看到的,这也可以理解是不是?   被赵小六和落月看到还不算什么,毕竟那俩人都是外行,可是被谢青瑶看到就不一样了。   谢青瑶往旁边这么一坐,俩大夫便发现先前小看了她。   他们的方子,她居然真的看得懂。要知道,他们为了保持所谓“神医”的神秘感,是绝不肯把药方子写得通俗易懂的。   他们不知道的是,谢青瑶的师傅孙老爹,早对他们的那一套故弄玄虚的本事了如指掌。   谢青瑶那点半瓶醋的医术在他们二位面前或许还拿不出手,但见识绝对不弱。有一个大隐隐于市的师父,想闭目塞听都难。   落月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劝谢青瑶休息,却站在屏风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三人之间汹涌的暗流。   这时方子已经开好,赵小六拿着方子出去,说是要亲自看着煎药。薛大爷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忽然把目光投向了谢青瑶,笑眯眯的像只老狐狸:“小姑娘,我问你,床上那人要是死了。你哭不哭?”   这真是一个很欠揍的问题。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冷笑道:“我哭不哭是小事,倒是你们二位,只怕想哭都没有地方哭去了!砸了招牌倒是小事,只是你们大概不知道,我的脾气不是很好。”   老狐狸抱着肩膀作出一副“我好怕怕”的表情,咧着嘴“惊呼”道:“兄弟,咱哥儿俩被威胁了!”   二狐狸翻了个白眼,闷声闷气:“没出息,活该。”   老狐狸顿时气结:“咱们要有点儿骨气,怎么能随随便便被人威胁?我说兄弟,这小姑娘人虽然不大,胆子却不小,咱们给她点颜色瞧瞧吧?”   二狐狸白了他大哥一眼,连哼也懒得哼一声。   倒是床上躺着的莫浅那边,似乎有了一点动静。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79.你在这儿陪着我,不许走   谢青瑶最先听到动静,屁股上跟装了弹簧一样,没等旁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弹起来扑到了床边。   落月本来打算上前查看的,看见谢青瑶这架势,她愣了一下。抿嘴笑着站住了。   老狐狸“嘿嘿”地笑了一声,抱着肩膀坐着,连站起来的意思也没有;二狐狸干脆装聋作哑,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一样。   这两个没有医德的老家伙!   谢青瑶扑到床边,下意识地抓过莫浅的手腕来。   但她并没有来得及诊脉,因为莫浅已反手将她的手腕抓在了掌中。   谢青瑶象征性地往回抽了一下,莫浅把她抓得更紧。   僵持了一会儿,莫浅缓缓睁开眼睛,看见谢青瑶,略显苍白的唇角勾起一个心安的微笑。   谢青瑶有些尴尬,瞪了他一眼,闷声道:“既然你死不了。我就放心了,放我回去歇着吧。”   莫浅虚弱地笑了一下:“你不在这儿,我就活不成了。”   “胡说八道!”谢青瑶闻言大怒,本要用力甩脱他的手,想起他背后有伤,心中又是一阵不忍。   莫浅见状越发得寸进尺,作出可怜兮兮的神情来,向床前的椅子努了努嘴:“你在这儿陪着我,不许走。”   “我偏要走。”谢青瑶用力掰着他的手指,忿忿地道。   这时落月送过一碗参茶来,谢青瑶忙要起身让位子,莫浅苦着一张脸道:“我伤在背上,又不是伤在脸上,你为什么这么嫌弃我?难道是我要废了?”   谢青瑶一个没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连落月都用袖子捂住嘴巴,弯弯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笑完了,在莫浅的坚持下。谢青瑶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参茶,试了试温度无碍,就端起来一股脑儿地倒进了莫浅的嘴里。跟浇树似的。   “哪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这是喂水还是谋杀?”感觉到来不及吞咽的水顺着嘴角流到脖子里面和枕头上,莫浅忍不住委屈地控诉。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丝毫不觉得心虚:“我一向不会伺候人的!这儿明明有个聪明伶俐手脚勤快娇俏可人的小丫头在。谁叫你偏偏支使我?”   莫浅回了她一个白眼,但因为整个人没精打采,所以这个白眼的杀伤力可以忽略不计:“我以为,你总要贴心一点,谁知道……”   谢青瑶被他的小眼神瞅得一阵心软,只好别过头。硬邦邦地顶了回去:“贴心?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会跟你贴心?”   她本是尴尬之中口不择言,谁知莫浅听见这句话,脸色忽然一僵,竟沉默了下来。   谢青瑶意识到气氛不对,慢慢地回过头来,便看到莫浅神色复杂地盯着她。   “怎么了?”谢青瑶有些疑惑。   莫浅一向是巧舌如簧的,就算心虚,也不至于无言以对吧?   最大的忧虑放下之后。一些先前被忽略掉了的细节一个一个地钻了出来,谢青瑶的心中有些乱,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有心要走,莫浅却依然抓着她的手不放,谢青瑶忽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   沉默许久,莫浅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落月无声地向两位大夫作了个“请”的姿势。两只狐狸竟一声也没吭,乖乖地起身跟着她走了。   落月那丫头竟还“体贴”地关上了门,也不知道是太聪明还是太蠢。   诡异的气氛持续了很久。莫浅才斟酌着开口:“此间主人,是我的一位挚友,在江南做茶叶生意的,你不要多想。”   “你怎么知道我多想了?”谢青瑶直直地看着他,连眼睛也不肯眨一下。   莫浅察觉到她的抵触,手上越发攥紧了些:“你一向聪明。自然能看出这里不是睿王府的势力。我替睿王府办事,却私下结交旁人,也难怪你多想。”   谢青瑶被他猜中心思,一时无言。   莫浅忙又继续道:“你不必多心,就算是为了你,我也不会伤害到君御涵的。”   谢青瑶敷衍地笑了一下。心里一百万个不信。   就算他真的不会做有损君御涵的事,也未必是为了她吧?倒是为了孙红素的可能性更大些!   “瑶儿?”莫浅见她不接话,不禁有些焦灼。   谢青瑶认为自己并没有资格对每件事刨根问底,但是有些话不说出来又实在难受。她沉吟许久,只好换了一个角度:“此间主人是谁?我能见见他吗?在人家的园子里接住,我总不能连主人家长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吧?”   莫浅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可是主人这一阵并不在此居住……你也知道,商人总是会天南海北到处跑的。”   谢青瑶闻言,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主人不在此居住,是谁做主放这么多伤患进来住着的?商人都是惜命的,此间主人难道不怕惹官司上身?什么样的交情值得一个家资巨万的富豪冒这样大的风险?   何况,夜里到墓地去迎接她们的那群人,分明以属下自居,怎么到了他这里,就成了朋友家中的人了?   莫浅哥说谎的本领,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谢青瑶知道莫浅不肯说实话,心中既伤心又失落,当然还有几分恐惧。   被自己信任的人欺瞒的滋味,当真不好受。   谜团还有很多,比如这园子过于严密的防守,比如柱子上那副语气狂妄的楹联,比如莫浅与那位所谓“富豪”相识相交的始末……但她已经没有心情再继续追问下去了。   “瑶儿,有些事情……现在的你不适合知道太多,你只需要相信,无论什么时候。我绝不会伤害你就是了。”莫浅的神情有些不自然,眼睛却认真地盯着谢青瑶,竭力表达着自己的真诚。   谢青瑶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低声道:“不必说了,你歇一会儿吧。”   莫浅抬了抬手,似乎想摸谢青瑶的脑袋,被她敏捷地躲了过去。   “瑶儿,你在这里陪着我,好吗?”莫浅的神情有些受伤,却只是默默地收回了手,许久才小心翼翼地低声问。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0. 他不敢嫌弃你的!   谢青瑶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离开,只是,心里那个疙瘩,到底还是实实在在地存在着了。   对于莫浅,她不管有多么不相信,内心深处毕竟还是愿意亲近的。她期待着他能够明明白白地向她解释清楚一切。告诉他所有的问题都是出于误会……可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因为失血过多,莫浅只清醒了一会儿就睡下了,后来赵小六送了药过来,他也只是昏昏沉沉地喝了下去,并未开口向谢青瑶说话。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落月看着谢青瑶,几次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便明说吧。”谢青瑶对这个小丫鬟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落月依旧有些迟疑,但谢青瑶既然问了,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过一阵子可能会有人过来探望先生,夫人是不是需要……先梳洗一下?”   谢青瑶微微一愣,旋即恍然。   这是怕她坐在这里有碍观瞻吗?她倒是想走。可是莫浅即使是在梦里也紧紧扣着她的手腕,没有法子,她一时半会儿怕是跑不掉的了。   先前她只想着夜里没有睡,却忘了先前在火场和地道里折腾了那么久。想必她此时的这幅尊容,已经到了让人忍无可忍的地步了吧?   想到这些,谢青瑶和落月一起尴尬起来。   小丫头将水送到屏风外面,落月过去端了过来,沾湿了毛巾过来替谢青瑶擦脸。   谢青瑶忍不住往盆中看了一眼,险些被自己的这幅尊容吓得跳起来。   只见水中倒映出的那张脸上,一大半沾满了黑乎乎的灰土,连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只有腮边那几道不知是何时出现的血痕格外引人注目。发髻早已散乱,一缕缕焦枯卷曲的头发毫无章法地散乱在腮边、额角,这形象简直比街头的叫花子还要狼狈百倍!   饶是谢青瑶脸皮极厚,此时也不由得红了老脸。   她居然顶着这副尊容见了那么多人,还气势汹汹张牙舞爪,丝毫没有做小丑的自觉,难怪两个小丫头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都会忍不住怔一下!   现在想起来,穿云、落月两个丫头真不是寻常人,若是小户人家的姑娘。看到她这副形象,不笑得趴在地上打滚才怪!   这下子,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想到这副形象已经落在了那两个狐狸大夫眼中。谢青瑶就觉得心里有些恼;再想起莫浅刚醒来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她的脸,谢青瑶便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床柱上。   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落月捧着毛巾在一旁等了很久,看见谢青瑶抓耳挠腮一副羞愧欲死的模样,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夫人不要担心,奴婢特地出去看过了,昨儿晚上住进来的那批侍卫大哥。每个人都熏得一身黑,跟大猩猩似的!就连先生刚回来的时候,擦脸也把一盆清水擦成了墨汁呢!”   这番话,并没有让谢青瑶的心里好受些,而是起到了恰恰相反的效果。   除了她之外,那些都是男人,像大猩猩也就像大猩猩了,可是她……   哼,大猩猩?   谢青瑶忍不住白了小丫头一眼:这个比喻。让她很不高兴!   谢青瑶的瞪视,本来或许确实能有几分杀伤力,可是她忘记了,现在的她,是一只“大猩猩”,哪怕她的表情再凶神恶煞。也只会让人觉得好笑而已。   这真是一个很悲催的发现!   落月忍着笑过来帮谢青瑶擦了脸,果然把一盆清水擦成了墨汁,那条雪白的毛巾。也已经成了惨兮兮的黑色,跟刚刚擦过地板似的。   至于烧焦成一团一团的头发,谢青瑶纵然再不舍,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落月把它们剪掉,一缕一缕修得参差不齐,连一个完整的发髻都挽不起来了。   真难看!   等到落月帮她擦好伤药、扑了粉。谢青瑶已经没了照镜子的勇气。   她自己一伸手,都能摸到脸上干裂的死皮,不用看也知道,这张脸皮多半是要毁掉了。   落月仿佛看出看了她的心思,在旁笑嘻嘻地劝慰道:“夫人别担心,奴婢已经替您向两位神医问过。您的脸只是先前在火场里面烤得太厉害,涂了这药膏,至多不过十天半个月便可以恢复如初了。先生的脸伤得比您厉害得多,他不敢嫌弃您的!”   谢青瑶转头一看,果见莫浅的两颊颜色略有些黑红,显然也是在火中烤得厉害,这个发现让她的心里多少平衡了几分。   只是,这小丫头嘴里说的是什么话?说莫浅不敢嫌弃她?这丫头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谢青瑶的心里,疑惑越来越扩大了。   莫浅在这园子里,究竟是什么身份?而她自己,又是以什么身份住进来的?   谢青瑶注意到,这园子里的人似乎都只称莫浅为:“先生”,不指名不道姓的。   就算是主人家的生死之交,关系好到这个程度也有些匪夷所思吧?   还有,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刚才她注意到落月用了一个词:回来。   “先生刚回来的时候”如何如何,这句话真的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在这小丫头的眼里,莫浅的到来,不是“过来”,而是“回来”,为什么?   他从前经常到这里来?   还是说……这园子的主人,本来就是他?   想到这里,谢青瑶的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她很快意识到,这种可能。并不是不存在的。   可是,如果这种设想是真的,那么莫浅是如何做到这些的,又为什么要在这样一座小镇里面建这样的园子?还有,他为什么昨晚不直接到园子里来住,却要跟大家一起住客栈?他究竟瞒着睿王府,在做些什么样的事?   谢青瑶发现,这个与她一同长大的书呆子,是越来越让人难以捉摸了。   忍了很久,谢青瑶终于还是很不厚道地打算从小丫头这儿套几句话出来。   “我说月儿啊,你家主人,他究竟是做什么的?”   落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顾不上对“月儿”这个名字表示不满:“夫人不知道?”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1. 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   “咳咳!”安静地昏睡着的莫浅,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咳嗽起来。   落月忙不迭地过去倒水,谢青瑶却狐疑地盯着莫浅,暗暗猜测他是不是一直在装睡。   这时莫浅已经睁开了眼睛,见谢青瑶看他,便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你还在。真好。”   谢青瑶的心中微微有些发酸,但想到莫浅瞒她的那些事,又强迫自己硬起心肠。   落月倒了茶递到谢青瑶的手中,谢青瑶试了试水温,觉得还是有些烫,忙叫落月拿回去湃一下。   莫浅微笑地看着,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谢青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道:“想看笑话?可惜让你失望了,我洗脸了!”   “哈哈哈……”莫浅忍不住大笑起来。   谢青瑶正犹豫要不要骂他,却见那家伙已经自己遭了报应。   原来,昨夜的大火之中,他的嗓子熏得很厉害。低声说话还可支持,此时放声一笑,便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跟个垂暮的老人似的。   谢青瑶正要幸灾乐祸,忽想起他背后的伤,忙上前替他顺气,又手忙脚乱地拿水来给他喝。   好容易住了咳嗽,莫浅背后缠着的白布上又渗出丝丝血痕来。   谢青瑶急得要去叫大夫,莫浅忙拉住她:“不碍事的。我的伤已经被你给烧焦了,出不了多少血的,你忘了么?”   谢青瑶看他背上出血确实不多,也便放下了心,只是忍不住跟他呛:“怎么?这是在抱怨我?我要是早知道你有这么神通广大的‘朋友’在这里,又何必那么手忙脚乱?你怨我害你伤上加伤,那我也没有法子,最多你也在我背上砍一刀,然后烧红刀背止血就是了!”   莫浅讪讪地笑着,半晌才无奈道:“怎么还这么大火气呢?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哪敢抱怨?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这话的语气没什么不对,但谢青瑶的心里就是觉得不是滋味。   他的伤是替她受的,谢青瑶不怕他抱怨。却怕他事后想起来觉得不值。   她亏欠他的,已经够多了。他若觉得不值,她该如何还他?   莫浅看到谢青瑶那张晚娘脸。虽然不知道原因,也明白她的心里仍然不好受,只好笑嘻嘻地调侃道:“这嘴巴撅得能挂仨油瓶了,为什么呢?让我想想——是因为我受伤,心里过意不去,还是因为我背上一定会留疤。怕我将来为这个娶不到媳妇儿?”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悲哀地发现这个家伙越来越讨厌了。   谁知更讨厌的还在后头。   见谢青瑶不回答,莫浅便自顾自地替她出起了主意:“如果是第一个原因,你大可不必愧疚,以身相许足以抵偿我所有的苦楚了;如果是第二种嘛,我可能真的要娶不到媳妇了,要不你委屈一下,收了我吧?”   落月在一旁听了,捂着嘴奔出门外。笑得地动山摇。   谢青瑶敢对天发誓,如果莫浅这会儿不是个病号,她一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是谁教会这书呆子这么无赖的?他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是为了学会怎么占人便宜?   真该把这家伙拎到文庙里去,让大成至圣先师他老人家看一看,他的学生里头。出了个什么样的“人才”!   谢青瑶这副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无可奈何的神情,惹得莫浅笑眯了眼睛。   “说真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嫁给我?”得意之余。莫浅越发忘形了。   谢青瑶横了她一眼,冷笑道:“你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谁要嫁你?”   “等我好了,你就嫁?”莫浅穷追不舍。   谢青瑶的心里一阵烦躁。   他明知道她不喜欢这个话题,却三番两次提起,究竟是在拿她取乐。还是在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谢青瑶发现,她已经开始经常把莫浅往坏处想了。   看到她毫不掩饰的厌憎之色,莫浅微微一怔,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瑶儿,你是不是……一开始就在敷衍我?”   谢青瑶别过脸去,不肯看他。   也许。是不敢?   从他一开始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就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或许确实是在敷衍吧?   可是,这也不能怪她啊!谁叫他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总是在调侃她、戏弄她的时候说这样的话……她怎么知道他是认真,还是在拿她取乐?   谢青瑶的心只有一颗,敏感而易碎。与其欢天喜地地捧给一个人,看着他嘲笑调侃,看着他毫不怜惜地将之踩在脚下,她宁可把它交给一个冷心冷情的人,风吹日晒雨淋都算不得什么,因为从来不抱希望,所以也便不会有失望。   这便是她的答案了,可惜,不能对人说。便是说了,那人也不会懂。   嫁他?她从未想过。   不敢想,怕最后认真的只有她自己,怕那是一个温柔的陷阱,掉进去,便是有死无生。   她从来不是一个被命运眷顾的孩子,谢青瑶对这一点深信不疑。   陷入自己思绪之中的谢青瑶并不知道,她的沉默,在莫浅的眼中已经是默认的表现。她也并没有看到,在她沉默下来的同时。莫浅眼中的神采,瞬间黯淡了下去。   许久之后,莫浅再次看向她,语气依然若无其事:“你不情愿也没关系,我只记得你是答应过我的,你赖不掉!先前的两年之约,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半年多,瑶儿,你是时候收拾心情,准备做我的媳妇儿了!”   谢青瑶忍不住又向他翻了个白眼。   莫老爹开馆教学,少说也教出过上百个弟子,考上功名的总有五六个,可是当上大官的一个也没有。谢青瑶曾经疑惑过,现在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原因了:连这么小的数字都会算错,将来征粮收税岂不是要坑死百姓了?谁敢叫他们当大官啊!   莫浅并不知道谢青瑶已经得出了奇怪的结论,他只知道,他的心情,因为她的那一个白眼,莫名地变得好了起来。   这时落月忍着笑进来,向莫浅道:“客栈中的火已经灭了,太妃的棺椁无损,下人们已经将之请到别庄,安排人守着了。这会儿镇上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说客栈掌柜的坏事做尽,遭了天谴,并没有不好的话传出来。”   莫浅微微点头,无害地笑道:“怎么会没有不好的话传出来呢?应该是时候还没到吧?”   “奴婢明白了,先生放心!”落月咧嘴一笑,燕子似的奔了出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2.老狐狸头上一枝花   莫浅的笑容依旧温暖如春,谢青瑶却莫名地觉得后颈发凉:“你……又在玩什么鬼把戏?”   莫浅眨了眨眼睛,似乎十分委屈:“我又不是鬼,怎么会玩鬼把戏?玩‘鬼把戏’的是客栈里的那些毛贼而已!”   他说的话。谢青瑶一个字也不信。   可是怀疑又似乎毫无道理。毕竟那些毛贼已经死光光了,连人带客栈一起烧成了灰,莫浅便是想要不依不饶,又能拿一堆灰烬怎么样?   没等谢青瑶纠结出个头绪来,落月又迈着轻盈的小碎步飘了进来:“先生,齐公子和凌公子过来了。”   “请他们进来就是。”莫浅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谢青瑶心中又是一阵诧异。   这时赵小六已带了两个青年子弟进来,谢青瑶躲避不及,只得起身见礼。   二人先是漫不经心地还礼。待看清谢青瑶的面容,忽然齐齐一怔。   莫浅握紧谢青瑶的手,向二人笑道:“我本是因公路过此地,原想着不敢打扰二位的,没曾想一不留神栽在了小人手里,到底还是要叫二位过来看一场笑话。”   那位齐公子呵呵一笑,闪着一口大白牙道:“你的‘笑话’,我们是不敢看的,今儿过来能看到一场‘佳话’,也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谢青瑶注意到这位齐公子一直盯着她看,不禁又是窘迫又是气恼,努力了几次。终于成功地从莫浅的掌中抽出手来。   “哎呀,夫人好像害羞了。”齐公子用扇子遮住嘴巴。像个女子一样“娇羞妩媚”地笑了。   谢青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向莫浅道:“我走了。”   莫浅向她歉意地一笑。吩咐落月带她出去。   谢青瑶走出门口以后,耳边还能听到那位齐公子欠揍的笑声。   真是个讨厌的家伙!   谢青瑶莫名地憋了一肚子气,在桂树林里往外转的时候便忍不住向落月打听:“那个齐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落月抿了嘴。笑嘻嘻地道:“他哪有什么大来头呢?一个落魄的纨绔子弟而已,除了在这个巴掌大的镇子上耀武扬威之外,怕也没有别的本事了!他的嘴巴一向很臭,夫人不用理他就是了。”   知道这小丫头也不待见那人,谢青瑶的心里就舒坦了。   只是不知道莫浅跟那样的人来往做什么。他不是一向不喜欢那些只会吃酒赌钱的纨绔少年吗?   出了紫荆园,远离了那股子甜腻的香味之后。谢青瑶总算觉得清爽了些,头也不那么疼了。   真不知道这园子的主人是怎么想的,没事种那么多桂树做什么?   带着这样的怨念,谢青瑶狠狠地揉搓着出来之前在园子里折下的一段枝条。直到花儿叶儿都被她搓成了泥巴,只剩一段光秃秃的小枝。她还是不肯住手。   经过一处岔路的时候,斜刺里钻出一个人来,“哈哈”地大笑了一声:“我们的小姑娘似乎很不喜欢这园子里的桂花啊!”   谢青瑶眯着眼睛瞅了来人半天,作恍然大悟状:“原来是狐狸……啊不。原来是薛大老爷啊!您老人家在这儿有何贵干呐?”   老狐狸干咳了两声,危险地拉长了声音:“我仿佛听到有人背后骂我?”   谢青瑶闻言立刻瞪大了眼睛,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尖叫:“有吗?谁啊?谁这么大胆,敢骂我们神医薛大老爷?月儿。你听到有人骂薛爷了吗?”   落月惊恐地抱着肩膀,摇着脑袋连连后退。   老狐狸表示很受伤。   一直以来,他戏耍旁人的时候都是无往而不利,很久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女孩子了。   所以,老脸很受伤的他,在看到谢青瑶身后树枝上那只色彩鲜艳的毛毛虫的时候,立刻惊喜地叫了起来:“小姑娘,你头顶上那支花儿真好看!”   谢青瑶仰头瞅了半天才找到那只毛毛虫,伸出俩手指头捏着揪了下来:“你说的是这一‘朵’?也不怎么好看嘛!我在巴中那地方见过一种五彩斑斓的大蜘蛛,那才叫漂亮咧!”   “你你你——”老狐狸看见那只毛虫在谢青瑶的手指间蠕动,吓得连胡子都撅起来了,跌跌撞撞地连连后退。   谢青瑶委屈地扁了扁嘴:“就算你不喜欢,也不用这么嫌弃吧?再说了,我又没说要送给你!”   “我……我老人家今儿真是……长见识了,”老狐狸磕磕巴巴地说,“天底下竟然还有你这样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姑娘家应该娇柔怯弱,应该温婉贤淑?你这个野蛮粗鲁的蠢丫头,真不知道莫浅看上你哪一点!”   “他大概是看上了我‘看不上他’这一点吧。”谢青瑶兴趣索然地把虫子丢到了地上,拍掉沾在手上的细毛,漫不经心地道。   被误会得多了,她竟也已经懒得去解释了。   本来只是一个玩笑,谁知老狐狸竟当了真,揪着胡子想了许久,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那倒也是。男人嘛,总是有一点征服欲的,何况是莫浅那样的男人……如果这天底下只有一个蠢女人看不上他,他自然不甘心。”   谢青瑶闻言不满地瞪大了眼睛。   说她蠢就罢了,何必为了衬托她的“蠢”,把莫浅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合着除了她之外,天底下所有的女人都看得上他?他既不是钞票,又不是金银珠宝,哪有那么神了?   看到谢青瑶生气,老狐狸就高兴了,扯着胡子“嘻嘻嘻”地笑个不休。   谢青瑶正憋了一肚子气不知道如何发泄呢,忽然看见老狐狸头顶的树枝上,有个东西弯弯曲曲地垂了下来,她的心情立刻就变好了:“我说薛大老爷啊,你的头顶上插着那么一朵花,还真叫一个漂亮呐!”   老狐狸闻言不屑地撇了撇嘴:“小姑娘,不要学老人家说话,老爷爷不信的!”   谢青瑶指指他的头顶,认真地道:“真的啊,不信你抬头看,真的很漂亮的!”   老狐狸觉得听她的话抬头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所以他吹了吹胡子,伸手便往头顶上摸去:“小姑娘,你爷爷我老人家比你多吃了四十多年盐了,你还想吓唬我!啊——”   听到一声意料之中的尖叫,谢青瑶无辜地搔了搔头皮:“我说你应该先抬头看看嘛!”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3.画屏   从此以后,谢青瑶与老狐狸就算是结了仇。   老狐狸觉得自己很倒霉,莫名其妙被个蠢丫头戏耍了一番,丢尽了老脸。   谢青瑶觉得自己很无辜。她哪知道这只老狐狸这么没用,居然会被一条没有毒的小蛇吓得抱头鼠窜?   真是丢尽了天下大夫的脸!   次日在紫荆园遇见的时候,二人谁也不待见谁。一见面就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齐齐别过脸去。   莫浅看见他二人这副模样,禁不住起了好奇之心:“你们两位,是刚才在外面抢馒头打架了吗?”   落月捂着嘴笑了一声:“怕不是为抢馒头打架,是为抢毛毛虫打架了!”   莫浅笑了一笑,没有细问。   看见谢青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他就知道她吃不到亏,自然不会多事。   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人,在自己人占上风的时候,是绝不会插手调解的。   老狐狸见这俩人相视而笑的样子,求公道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   疏不间亲,他想到莫浅这儿来求公道。简直比缘木求鱼更可笑了。   可是这口气又咽不下去,怎么办呢?   老狐狸瞅瞅那俩人,眼珠子转得飞快,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谢青瑶看见莫浅的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心中大为舒畅,又忍不住调侃起来:“先前我总说莫浅哥生得好看是好看,就是脸色红了些,一笑就跟大姑娘似的;如今总算是不脸红了,可称得上是面如傅粉、人比花娇,翩翩少年俏小生一枚。”   这真是一句极为标新立异的赞美。莫浅因为失血而格外苍白的脸上,阴沉得好像要打雷似的。   谢青瑶不以为意,搂过落月笑问:“月儿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落月看看莫浅黑沉沉的脸色,再感受一下谢青瑶在她颈下摩挲的手指,浑身一颤,扁起嘴开始装委屈:“落月只是个奴婢,只认得主子是主子,余事一概不知……”   “嘁,没出息!”谢青瑶无聊地放开了小丫头的肩膀。   落月缩了缩脖子。贴着屏风退到了一旁。   她这一退,谢青瑶忽然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屏风。   与宫中那些华丽的银屏锦屏相比,这座屏风并不十分灿烂夺目。所以谢青瑶昨儿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也并未十分留心。   但此时细心一看,她忽然感到有些心惊。   屏风是典型的座屏。却只有八扇。   缺少的那一扇呢?这么大的东西,丢了应该是不太可能,若是碎了……   “座屏”这种东西,一直都是主人家身份地位的象征,留下一套不完整的座屏,似乎比碎掉一扇更加不吉利吧?   莫非这主人家并不了解这些说法。只是寻常附庸风雅,将座屏当做了寻常屏风来使用?   看这屏风的位置,似乎确实是如此,可是谢青瑶总觉得事情不会这样简单。   这是一套简单素净的画屏,用的只是寻常的楠木,虽然称得上贵重,却不是最受富贵人家喜爱的那种,不知道主人家把它放在这里,意义何在?   谢青瑶忍不住退了两步。细看那屏时,勉强认出是一副“六合同春”图,只是因为少了一扇,看不到题跋,不知是什么人的手笔。   谢青瑶不懂诗文字画,只觉得好看。   越是如此。她心中的疑惑便越重。   “瑶儿,你在看什么?”莫浅在帐中抬起头来,轻轻向谢青瑶招手。   谢青瑶只好走了过去。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皱眉道:“我在想,这家主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瑶儿,你总是好奇此间主人,我会吃醋的。”莫浅咧了咧嘴。半真半假地道。   谢青瑶翻了个白眼,没心情搭理他这种无聊的玩笑。   落月在旁边笑道:“此间主人就是个卖茶叶的,昨儿先生不是说过了么?夫人可是又忘了?”   谢青瑶注意到,她说的是“此间主人”,而不是“我家主人”。   这真是咄咄怪事。这丫头到底是谁家的人?   老狐狸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打击谢青瑶的机会,趁机向莫浅挑拨离间:“我说小子啊。这蠢丫头宁可惦记一个卖茶叶的,也不肯喜欢你,你还在她身上费工夫做什么?这天底下的好姑娘这么多……便是你身边这个小丫鬟,也比她漂亮懂事得多啊!”   谢青瑶心里一阵不舒服,忍不住想跳脚,见莫浅期待地盯着她看,只好生生忍住了。   莫浅失望地叹了一声,谢青瑶只装着没听见。   落月早吓得在一旁连连摆手:“薛大爷可就别调侃我们做奴才的了!落月若能一辈子伺候夫人梳头洗面,那也就算是天大的福分了,您老拿我们开玩笑,这不是要折我们的寿么?”   “谁说的?我看你就比那蠢丫头好!”老狐狸显然是跟谢青瑶犟上了,说什么也不肯听半句关于她的好话。   落月的性子虽说天真烂漫,可不代表她不懂规矩。见这个为老不尊的家伙一个劲地不肯放过,她心下不禁惴惴,迟疑着不知道要不要下跪请罪。   这时莫浅已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我也觉得落月这丫头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   谢青瑶终于还是没忍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只听莫浅继续笑道:“如果薛爷也觉得她好,我便叫她跟了您,如何?”   落月吓得跪倒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老狐狸气得胡子都翘到了脑袋上面去。   二狐狸看着不像话,忍不住在旁冷哼一声,插言道:“大哥无礼僭越,请先生大人大量。”   莫浅似乎很尊敬这只二狐狸,又或许是舍不得落月,总之。他很快便叫落月起来了。   谢青瑶听到“无礼僭越”四个字,却忽然一怔,忍不住又向那八扇座屏看去。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九扇的座屏,似乎只有王公以上的人家才有吧?再往下的寻常官员和贵族,若是没有极大威望,连六扇座屏都是等闲不敢用的。   那个所谓“卖茶叶的”,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若当真无知到拿座屏来当寻常屏风用,莫浅难道会看不出?   看这木料的纹理,显然是有年头的东西了,难道从来没有人提醒过主人家,他这几扇屏,完全是僭越犯上,可以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4. 我不是你家夫人   谢青瑶斟酌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不问。   她的学问只怕连赵小六都不如,旁人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那自然便是没有问题的了。是她自己多心了吧?   怀揣着一个小小的疑惑,谢青瑶漫不经心地在窗边靠了下来。   换过药之后,莫浅便问什么时候可以上路。   老狐狸从齐子里“哼”了一声:“上路?去哪儿?去西天吗?就你伤成这副鬼样子。要不是碰上我老人家在,三条命也都给你送掉了,还想上路!你不想要命,我还怕被你家小母老虎给砍了呢!”   莫浅讪讪地笑了一下,朝谢青瑶眨了眨眼。   谢青瑶立刻跳了起来:“你朝我眨眼是什么意思?他说的不是我!”   “不是你,难道还有旁人?我家可只养了一只母老虎!”莫浅咧开嘴,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谢青瑶眼角瞥见落月在一旁捂着嘴笑,顿时恼羞成怒:“是,我是母老虎,怎样?你嫌我凶,可以离我远一点,没人缠着你!”   莫浅抬起不太痛的那只手摸了摸齐子。讪讪道:“我知道你没有缠着我,我缠你,总可以吧?”   谢青瑶狠狠地剜他一眼,别过脸去:“还是算了吧,老虎没什么好玩的!你难道没养几只小狐狸小兔子小猫咪?她们可比我温顺乖巧多了!”   落月没有忍住,笑出了声。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凉凉地道:“哟,差点忘了,还有一只小猴子!”   莫浅笑得太厉害,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谢青瑶见状有些担忧,又不想被他看出来,只好别过头去不看。   莫浅姑过了很久才憋住笑,好心情地道:“瑶儿,你吃醋了。”   “你才吃醋……”谢青瑶习惯性地驳了回去。   岂知莫浅笑得更厉害了。   他总是这样,从小就仗着小聪明,把她压制得死死的!哪一次吵架不是他赢?谢青瑶已经习惯了。   虽然,还是有一点小郁闷!   都这么多年了。他就不能让她一次吗?每次都被他笑得莫名其妙,好像她自己是个傻子一样!   她承认她不如青媚娇媚柔婉,不如孙红素温厚可人。甚至不如落月娇俏灵动……可他也不至于嘲笑她这么多年吧?   谢青瑶觉得,自己简直太可悲了!   老狐狸用齐子哼哼着,一边收拾那一桌子的药瓶药罐。一边闷声闷气地道:“有这个蠢丫头陪着,本来一个月就能好的伤,非得要拖上三个月才行!我看,咱哥儿俩还是赶紧回去配药是正经!”   谢青瑶看看莫浅,心中有些歉意,又有些焦急:“到底多久才能好?”   老狐狸“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肯理她。   二狐狸迟疑了一下,闷声道:“若是安静养伤、不碰水,一个多月应当便能活动自如了。”   “要等那么久……”谢青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一个多月呢!连续一个多月躺着不动,这家伙会不会被闷死啊?   莫浅叫住二狐狸道:“我有要事在身,必须尽快上路,在马车上养伤行不行?”   没等二狐狸开口,老狐狸已转身回来,瓮声瓮气地道:“什么‘要事’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在马车上养伤,万一有个磕着碰着。那便是要命的事!就算我们两把老骨头可以跟着伺候你,那也得药草齐全不是?到了路上,巧媳妇做不出没米饭来,你就等着见阎王?”   莫浅讪笑着,被他骂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谢青瑶见老狐狸神色难得郑重,忙劝莫浅留下。养好伤再走,声称自己可以带着几个侍卫先上路。   莫浅急道:“你先上路?再遇到一次黑店,你怎么办?把太妃的棺椁拿给他们折辱。还是把你自己送给他们做小老婆?”   谢青瑶被他骂得哑口无言。   她想说自己还不至于那么没用,话到嘴边却又少了几分底气。   老狐狸瞪大了眼睛,在一旁抓耳挠腮地听热闹。   落月见状忙过来劝:“天大地大,都不如人命最大!先生不是常抱怨没有时间跟夫人相处吗?这可是个天赐的机会,两位急着赶路做什么呢?”   莫浅点点头,觉得小丫头之言甚有道理。   谢青瑶却瞪大了眼睛:“抱怨没有时间相处?谁?你说这个病歪歪的家伙?”   见落月傻呵呵地点头。谢青瑶相信自己一定是出现幻觉了。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了解一下,莫浅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这时两只狐狸已经走了出去,老狐狸出门前的那个笑容让谢青瑶看得浑身不舒服,但她并没有多想。   莫浅在谢青瑶审视的目光下,有些手足无措。   谢青瑶慢慢地在床前俯下身子,牙齐咬得“咯咯”响:“你是不是需要解释一下?”   莫浅怕怕地转脸朝着里面。只是因为背上有伤不能随便翻身。这逃避的效果,跟鸵鸟也差不了多少。   谢青瑶看了他这副怂样,不由得更是来气:“你到底跟丫头说了些什么?谁是你的‘夫人’了?这两天我懒得跟你计较,你倒越发变本加厉了!”   莫浅慢慢地把脸转了回来,谢青瑶一时不察,险些撞到他的齐尖,吓得慌忙把脑袋缩了回来。   不知是什么缘故,莫浅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阴沉:“你生气的原因是这个?”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反问:“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是啊……不然我以为是什么?”莫浅的神色渐渐变得倦怠,疲惫地一笑,闭上了眼睛。   谢青瑶反倒觉得不好受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阴阳怪气的!”   “抱歉,以后不会。”莫浅闭着眼睛道。   谢青瑶一时急也不是怒也不是,越想越觉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好转身奔出门外。   落月看看谢青瑶,再看看莫浅,迟疑了片刻,顿足追了出去。   在桂树林里追上谢青瑶,见她余怒未消,小丫头不禁有些忐忑。   谢青瑶忿忿地扯着手边的枝条,闷声抱怨:“莫名其妙!小心眼!小气鬼!阴晴不定!神经兮兮!”   “夫人……”落月捂着她的小心脏,怯生生地试探着开了口。   谢青瑶白她一眼,冷声道:“我不是你家夫人!我跟那个家伙一点关系都没有!你再乱叫,我就把你拍到墙上去,保证扣都扣不下来!”   落月抱着肩膀打了个哆嗦。却硬着头皮梗着脖子大声嚷道:“夫人,月老牵就了红线,那就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你便是生气,也不能说不认就不认啊!先生私下里总跟奴婢们说,跟夫人聚少离多,是他这些年最遗憾的事……奴婢们都羡慕夫人好福气,您怎么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5.他要娶你进门了?   谢青瑶发现,她跟这丫头是没法子沟通的了。   当然,她跟这园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法子沟通。这里没有任何人肯听她的解释,没有任何人肯信她的话。   这里的人,只相信莫浅。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郁闷得每时每刻都想撞墙。   回到居处。谢青瑶把自己丢进帐中,只想一气睡个天昏地暗。   穿云昨日就已经被送了回来,只是走路的姿势有点儿奇怪,做事情也慢慢吞吞的,想必被打得不算轻。   好个“忠心”的小丫头!这也算是变相跟莫浅同甘共苦了?   想起这丫头曾经那么坑她,谢青瑶虽然不愿意记恨,却也没法子跟她亲近起来。   幸好这个丫头似乎也抱着同样的心思,除了自己该做的事情之外,一步不肯多走,一句不肯多说,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于是谢青瑶便这样毫无准备地恢复了她的米虫生活。   后来穿云似乎忍不住了,僵着一张脸试图过来劝她。   谢青瑶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拒绝。   虽然她的心里也不好受。虽然她这几日吃得很少,睡也睡不安,但她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轻易往紫荆园去。   只要去了,就是认输,就是认错,就是默认了莫浅的胡闹。   可她的心里,真的没有准备好来接受这个“玩笑”。   这一点都不好玩,真的。   穿云见劝她不动,只得放弃。谢青瑶知道这丫头心里必定在怨她不明事理,可她懒得解释。   这座处处透着古怪的小镇,比与世隔绝的滴翠谷更加容易让人心灰意冷。谢青瑶是这么理解的。   连日以来,她趴在窗口寂寞得要发霉,估计再过一阵子,身上就能长出蘑菇来了。   赵小六天天都来,说的都是那一套没用的,谢青瑶不想听,后来便干脆不叫他进门。   老狐狸来过两次,一如既往地既自大又傻贱。蠢兮兮的,气得谢青瑶直跳脚。   当然,每次都是谢青瑶大获全胜。这只老狐狸炸着一身狐狸毛灰溜溜地滚出去。   这算是谢青瑶在发霉的这段日子里,唯一值得一提的趣事了。   眼看时间浑浑噩噩地过去了一个月,事情竟然就这么僵了下来。   这一日谢青瑶照例趴在窗台上生蘑菇。廊下的鹦鹉忽然叫了两声,一个人风风火火地闯了进门。   谢青瑶看见来人,一颗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面上却装着若无其事,抬了抬眼皮,依旧跟死猫似的趴着。动也不肯动一下。   “夫人……”落月凑到谢青瑶的面前,露出了狗腿的笑容。   谢青瑶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半晌才问:“什么风把我们的月儿姑娘吹过来了?”   落月“嘻嘻”地笑了一声:“自然是好风!这一个月里,奴婢每日都想着过来看望夫人呢,只是怕夫人见了心烦,这才一直忍着!今儿要不是有好消息啊,奴婢还真不敢过来呢!”   “有什么好消息?你家主人要娶你进门了?”谢青瑶懒懒地睁开眼睛,脑袋却依旧搁在窗台上,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   “夫人。您就别拿奴婢取笑了……”落月的笑容终于僵住,神色有些讪讪。   谢青瑶慢吞吞地直起身子,摇头晃脑地道:“既然不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消息’!你便直说了吧,说完了我还得会周公去呢!”   落月闻言大惊,跳着脚叫道:“周公是谁?夫人。您……您若是私下里跟别的男人会面,先生会伤心的!”   谢青瑶微微一愣,忽然抚掌大笑。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夫人……”落月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心中有些忐忑,一时想跟着笑,一时又小心翼翼地敛住笑容。   好容易等谢青瑶笑完了,可怜的小丫头才怯生生地插上了话:“夫人,您都快一个月没到紫荆园去了!”   “所以呢?”谢青瑶眨眨眼睛。无辜地问。   小丫头被她问得十分委屈,圆圆的眼睛里面,瞬间泛起了水花:“您还问呢!您一个月没过来,先生就瞅着窗口瞅了一个月,跟掉了魂似的!”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表示她连标点符号都不信。   落月见状更加委屈了:“奴婢说的是真的!这一个月。先生每天就那么躺着,叫他翻身就翻身,不说他就不动;给他药就喝药,不给也不要;跟他说话就回答,不理他他也不主动开口!连薛爷都说,这样下去,就算病不死,人也躺傻了!”   谢青瑶看见小丫头脸上两条弯弯曲曲的小溪,再不敢说不信了。   小姑娘还真是说哭就哭,她若敢说一句“不信”,这丫头是不是要当场淹死她啊?   可是要装作相信并不容易。谢青瑶用手捂住脸,酝酿了许久才做出一个“感慨万千”的表情来:“这病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老狐狸也拿他没办法吗?”   落月听见“老狐狸”三个字,先是“嗤”地一笑,然后才擦擦眼泪鼻涕,闷闷地道:“心病还须心药医,薛爷能有什么办法?您一天不肯露面,先生就得这么发一天呆……您就当是行行好,过去看他一眼吧!”   “我以为我这个人是没用的了,难道还能入药?既然如此,我也算是不白活一遭了哈!”谢青瑶打了个哈哈,不咸不淡地说道。   落月听着这话有些怪,一时不敢接话。   谢青瑶想了一想。追问道:“是你家主子叫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来的?”   “自然是奴婢自作主张!先生若肯开口,奴婢又何必着急!”落月边说边拍大腿,谢青瑶险些以为她要大呼“冤枉”了。   听说莫浅如此,谢青瑶的心里不是不着急的。只是,她依然不愿意表现得太急切,生怕将来莫浅多一个嘲笑她的话题。   “既然是你自作主张,那便不是你主子的意思了?当丫头的背着主子到处乱跑可不是什么好事,你先回去吧,今儿我就当没看见你,对谁也不会说的。”谢青瑶眯起眼睛,慢悠悠地说道。   落月闻言急得又要掉“金豆”:“夫人,您就当是疼奴婢了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6.那是谢青媚,不是我   谢青瑶当着落月的面拒绝得很硬气,可是在那个小丫头哭哭啼啼地离开之后,她又忍不住瞒着穿云,一个人偷偷地溜进了紫荆园。   桂树林依然还是那么可恶。不过,谢青瑶本来也没打算成功地闯进去。   今儿她是吃饱了饭来的,心里打的主意很清楚:如果不巧被落月或者赵小六发现了。她便说是无聊进来赏桂花,并不是有意过来看望莫浅;如果没有人及时发现,她便在树底下坐上个两三天,总能碰上个把人吧?她就不信绕不出来!   抱着这样的信念,谢青瑶闭上眼睛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谁知一进园子,耳边便听到了落月的欢呼:“夫人,您可算是来了!”   谢青瑶这时想往后退,已经来不及了。   小丫头飞奔过来抱住了谢青瑶的胳膊,跟找到了亲妈似的:“我就知道夫人舍不得不来的!先生已经等久了,夫人快跟我来吧!”   谢青瑶想抽出手臂,不想那个肉嘟嘟软乎乎的小丫头竟十分有劲,一路拉着谢青瑶飞奔。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留给她。   谢青瑶踉踉跄跄地被她拖着,心里忍不住开始疑惑:是她自己变笨了,还是这小丫头深藏不露?   屋子还是从前的模样,谢青瑶没来得及犹豫,人已经被落月拖进了房中。   莫浅果然躺着,脸上已经有了血色,只是整个人没精打采的,看上去格外别扭。   落月一直拖着谢青瑶奔到床边,大声欢叫:“别睡了,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莫浅慢吞吞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   谢青瑶心里很不是滋味,趁着落月走神,用力抽回手,转身便走。   “瑶儿!”身后响起一声断喝。   谢青瑶吓得一颤,本能地站住了脚步。   “回来。”莫浅叹了一声,声音低了下去。   谢青瑶没有动,脚底像是粘在了地上。   她甚至连回头都不敢。她不想知道此时的莫浅是什么样的表情,更不知道他会以什么心情来应对她的不请自来。   他应该会觉得她可笑吧?   每次吵架的起因都是她无理取闹。每次吵架的结果都是她灰头土脸地认错。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变过。   他一定会觉得她很蠢、很笨、很没有用吧?   也许,事实却是就是这样的。   谢青瑶感到十分挫败。她想不通,莫浅为什么会一边骂她蠢,一边毫无原则地一次次原谅她犯蠢。难道是因为他太无聊吗?   她不希望自己成为别人消遣无聊时候的玩意儿。因为,他会厌倦的。   谢青瑶这样想着,莫浅在后面说了几句话,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   等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很久的时候,身后已经安静了下来。   仿佛刚才的声音只是她的幻觉。   谢青瑶侧耳听了很久,不但没有莫浅的声音。就连落月小丫头也不知去了哪里,空落落的屋子里,竟像是只剩了她一个人似的。   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让人觉得难以忍耐。   谢青瑶迟疑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   “喂,你——”   她猜测过莫浅或许正对她怒目而视,或者已经面朝床里睡得忘了白天黑夜,再或者根本已经不在房里而是溜出去跟小丫头卿卿我我去了……   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到他就站在她的身后。她这一回头,结结实实地撞上了——他的胸膛?   谢青瑶推了推面前的那堵“墙”,心里十分郁闷。   她想后退,去路却已经被困住。谢青瑶才发现,莫浅好像把他自己变成了一张网,一直安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等着她傻乎乎地自己钻进来。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谢青瑶觉得自己一定会被他勒死的。   她的眼睛勉强与他的肩膀平齐,看不见后面的情形。所以不知道落月那个该死的小丫头是不是在一旁看热闹。   耳边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似乎越来越快了。   谢青瑶不知道莫浅此时在想些什么,反正她自己是既尴尬又郁闷,烦得要死。   她毫不怀疑自己被莫浅算计了。   某个该死的小丫头说他成天躺着,她还以为他要完蛋了呢,现在看来。他好得很,大概可以徒手扳倒一头牛。   她早该想到的,如果落月那丫头真的是自作主张去找她,又怎么会拖到现在?   这一个月,分明是莫浅揣着一个阴谋要算计她呢!   想明白了这一点,谢青瑶就觉得自己憋了一肚子的郁闷。   她怎么可以这么好骗啊!   “蠢丫头。在想什么呢?”莫浅微微低头,温热的气息拂过谢青瑶的耳边。   果然,又要提这个“蠢”字。   谢青瑶试图推开他,没有成功,只好闷声闷气地道:“你个大骗子。”   莫浅毫不谦虚地笑了起来。   没错,他承认,他是个大骗子。而且,他很以此自豪。   谢青瑶听见笑声,更郁闷了。   落月在门口“嘻”地一笑,谢青瑶心中越发羞恼,拼命在莫浅的后腰又捶又打,好半天才迫得莫浅松了手。   挣脱出来之后,谢青瑶连头发也顾不得拢,忿忿地瞪了落月一眼,转身便走。   落月含笑拦到门口,丝毫没有做了亏心事的自觉:“夫人好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先生亲手做的桂花糕,夫人难道不肯赏脸尝一块吗?”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凉凉地问:“你不是说你家先生瘫在床上了么?”   落月眨眨她圆溜溜的小眼睛,无辜地道:“原本是没错啊!可是知道夫人要来,先生便百病全消了,有什么奇怪?”   谢青瑶表示佩服,毕竟总算见到一个比她更会睁眼说瞎话的人了。   莫浅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到桌旁坐下,亲手斟了茶。笑吟吟地拈一块桂花糕递给她:“记得你以前是喜欢吃这个的。这园子里最好的桂花都在我这里,我闲来无事,便想学着做一点尝尝,没想到效果还不错,试一下?”   谢青瑶看着他的笑脸,心中一时百味杂陈。   莫浅固执地不肯收回手来,满脸堆着笑容,只差没在额头上写上“我在讨好你”几个字了。   谢青瑶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极少见的温婉笑容:“莫浅哥,你大概记错了。我从来不喜欢甜食,爱吃桂花糕的人是谢青媚,不是我。”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7.离我远一点!   莫浅的笑容僵了一下,终于收回手,把糕点放回了碟子里。谢青瑶的心底生出了一种既畅快又心痛的感觉。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痛快”,所谓有“痛”才有“快”?   “瑶儿。”莫浅正了脸色,直视着谢青瑶的眼睛。   谢青瑶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自在。在他的目光下,竟像是无处遁形似的。   奇怪,明明是他理亏好不好?   莫浅无奈地一笑,叹道:“我并不知道你不喜欢甜食。从前总看到你做一些甜味很重的点心,每到八月间,你总是抽空拉着我到处去偷摘人家的桂花,所以我以为是你自己喜欢。”   谢青瑶想了一想,发现她竟没有法子反驳。   因为事实确实是这样的,而她也确实没有向莫浅解释过,她学着做那些甜点心,全部都是为了青媚。   所以,是她自己多心了?   谢青瑶脸上有些发烧。忙伸手到碟子里,抓过一块桂花糕,塞进了嘴里。   依然是她所不喜欢的甜腻味道,但是咽下去之后,满口的桂花香味,又似乎并不那么讨人厌。   或许,她也可以试着喜欢桂花糕?   谢青瑶咧嘴笑了笑,厚着脸皮又向碟子伸出了爪。   “不喜欢就不要强迫自己了。”莫浅缓缓勾起了唇角。   谢青瑶百忙之中翻了个白眼赏他:“谁说我不喜欢了?你该不是舍不得给我吃吧?小气鬼!”   遇上这样无理争三分的对手,莫浅只能自认倒霉,陪着笑把碟子推了过去:“既然喜欢,就多吃一点,小心别噎着。”   谢青瑶很老实不客气地把碟子护在自己面前,边吃边含混不清地抱怨:“不放过任何一个消遣我的机会……我又不是小孩子,怎么会……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立刻就打了脸。   谢青瑶觉得这不能怪她。她这一个月都没什么心思吃饭,这会儿忽然有了胃口,自然要抓住机会多吃一点。谁知道这桂花糕那么不给面子?   莫浅看见她一张脸憋得通红,眼睛瞪得像金鱼一样,不禁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忙把茶水递了过去。   谢青瑶一口气把一盏茶喝干,伸着脖子跟大白鹅似的晃了好久,才算是勉强压下了那种半死不活的滋味。   这样一闹。看着桂花糕也便没有了太好的胃口,谢青瑶略有些尴尬,只好低着头把玩茶盏。   莫浅替她添上茶,辛苦地忍着笑,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片桂花糕,吃得那叫一个优雅。跟谢青瑶先前狼吞虎咽的吃相相比,简直像是皇帝和叫花子的区别。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感到十分郁闷,她忍不住嘀嘀咕咕地抱怨:“吃东西就吃东西,装模作样有什么意思么?这会儿又没有人过来相女婿!”   “咳咳……”   吃得很优雅很缓慢的莫浅,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噎住了。   于是谢青瑶也学着他的样子,“体贴”地把茶水递到他的嘴边,小人得志似的笑得嘴角都要裂开了。   莫浅似乎噎得比谢青瑶还要严重一些,明明只吃了半块糕点,却硬是喝下了两杯茶水。才算是勉强顺了气。   于是桌上剩下的那大半碟香气四溢的桂花糕,就像是“红颜未老恩先断”的女子,以一个完全不能成为理由的理由,悲哀地被打入了冷宫。   茶水倒是可以喝的。   于是谢青瑶一边抱着茶盏把玩,一边瞅着莫浅郁闷的表情,偷乐。   看谢青瑶笑够了。莫浅才无奈地问:“不生气了?”   谢青瑶的笑容一僵,随后若无其事地道:“我哪有生气的资格?我一个一无是处的蠢丫头,从来都只有旁人生我气的份。”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论?”莫浅皱眉。   这个话题。让谢青瑶本能地觉得有些不舒服。所以她别过头去,装着没听到,摆明了不想继续聊下去。   莫浅无奈,只得笑道:“过两日便要离开了,还没好好看看这座园子——陪我出去走走?”   谢青瑶下意识地点头,随后又迟疑道:“我不认得路。你可别把我弄丢了!”   “这些日子,你都没好好逛逛这园子?”莫浅十分惊讶。   谢青瑶的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委屈。   这些天,她哪里有心情逛园子?   只是这话不想让他知道,谢青瑶板着脸“哼”了一声,昂着头道:“我懒得逛!”   莫浅也不揭穿她,微微笑了一下。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了出去。   谢青瑶试了几次,没有挣开,也只好由着他了。   落月那小丫头不知跑到了哪里,谢青瑶正担心两人出不去门,谁知莫浅拉着她径直走进了桂树林,脚下竟没有丝毫迟滞。   “你对这里……很熟悉?”谢青瑶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可怕的桂树林,她都来来回回走了十来遍了,还是不敢一个人进来,莫浅倒好像走的是自家的菜园子一样,这难道不奇怪吗?赵小六对这园子了如指掌,莫浅也是,说他们只是这里的客人,真的很难让人相信!   这座园子其实并不大,在谢青瑶心里胡思乱想的时候,莫浅已经牵着她走了出去。   见谢青瑶一直心不在焉,莫浅只得耐心解释道:“我不是第一次来这园子,上次来的时候,主人家教过我和小六子辨认路径的方法,所以不会迷路。”   “是吗?”谢青瑶将信将疑。   “自然是。”莫浅没有详细解释,给出三个字就算是最终的答案了。   谢青瑶心中不满,却无可奈何。   再问下去,肯定又要被嘲笑愚蠢了。   算了,过两日就要离开了,何必在这园子上多费心思?   出了紫荆园。一路走的都是清幽的小径。谢青瑶发现,这园子里的人真的很少,一路走来,竟连一个丫鬟仆人也没有看到。   若不是花木葳蕤,谢青瑶简直要以为这是一座无人的废园了。   莫浅带她来的地方,是谢青瑶刚进来的时候看见过一次的,那座假山的旁边,一处独立的小院。   一道月亮门与外面隔开,没有牌匾,只有两丛湘妃竹,卫兵似的站在旁边。   谢青瑶站在门口向内看了一眼,微微皱眉:“这里面有什么好看的?”   “别有洞天。”莫浅神秘莫测地一笑,拉着她走了进去。   谢青瑶对什么“洞天”并没有太多期待,只但莫浅献宝似的神情,还是让她感到十分有趣。   绕过一道照壁,眼前豁然明亮起来。   饶是谢青瑶并不喜欢花花草草,看见这一片灿烂的花海,也不由得感到从心底里欢喜起来。   这时莫浅却忽然触电似的猛甩开了谢青瑶的手,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怎么了?”谢青瑶被他闹得莫名其妙,下意识地过去扶他。   莫浅猛地推开她,咬着牙冷声斥道:“离我远一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8. 我谢青瑶,跟他不共戴天!   “喂,你中邪了?”谢青瑶觉得这个人简直莫名其妙,愤怒之余,又不由得有些担心。   莫浅哥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她大发脾气,今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近来药喝得太多,引发了别的病症?   出于一个医者的本能。更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谢青瑶顾不上计较莫浅的坏脾气,厚着脸皮又追了过去。   莫浅还想推她,却似乎没了力气,只好贴着墙根连连后退,直到被一只花盆绊倒在地,才狼狈地停了下来。   “到底怎么了?”谢青瑶一边抱怨,一边冲过去抓住了莫浅的手腕。   这一抓才发现,莫浅的手居然烫得吓人,像着了火一样。   伤口不是已经好了么?怎么还会发烧?   谢青瑶疑惑地抚上了他的额头。   不出所料,额头也很烫,好像随时会烧起来一样。   包括他呼出来的气息。都是热烘烘的。刚才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好像瞬间掉进了开水池一样,从内到外都是热滚滚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青瑶觉得他应该是病了,探他脉象却又看不出是何病症,一时不禁焦急起来。   怪只怪她医术太浅,这会儿不知道那只老狐狸在哪里?   谢青瑶本打算扶莫浅去找老狐狸,却发现凭她的力气,根本没法子把他拖起来。   试了几次之后,谢青瑶只得放弃,决定先去找老狐狸,再到这里来看他。   不知是因为用了太多力气,还是因为被他传染了,谢青瑶忽然觉得自己也热得有些难受。   现在不是已经九月了吗?   事出紧急,谢青瑶甩甩头丢掉那些胡思乱想,向莫浅急道:“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叫老狐狸来……”   谢青瑶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气息有些不稳。声音也陌生得全然不像自己了。   真见鬼!   谢青瑶急着想走,脚下却越来越虚软,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她只好缓缓往墙边靠了过去。   “不许走。”莫浅忽然伸手拉住她,眼睛红得吓人。   谢青瑶毫无防备地被他拉住,想要挣脱。却莫名地没了力气,只觉得他手上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了她这里,烧得她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一股难以纾解的烦躁,毫无预兆地占据了她全部的思绪。   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谢青瑶按住地上破碎的花盆,用刺痛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   这时莫浅的神志似乎已经不甚清晰。不管谢青瑶问他什么,他都不肯回答,只是无意识地向谢青瑶靠近,似乎想要过来抱她。   谢青瑶虽蠢,却毕竟是学过医术的,如果这个时候还不明白出了什么问题,她也便不敢再自称是药王祖师的传人了!   该死,药是谁下的?   眼看事情越来越糟糕,谢青瑶一狠心。抓起一块尖锐的瓦片,狠狠地扎到莫浅的手背上。   “瑶儿?”   莫浅皱了皱眉,露出疑惑之色。   谢青瑶焦急地道:“我们好像吃错了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莫浅下意识地摇头,看看谢青瑶的脸色,再看看自己此时的形象。他终于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   谢青瑶见问不出什么,只得急道:“我想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知道能不能解……这里有冷水么?”   莫浅仍是茫然地摇头。   谢青瑶推开他的手。费力地往旁边移动着,心里越急,越想不出个法子来。   “瑶儿,别走。”   莫浅眯着眼睛,忽然往前一扑,谢青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拉开的一点距离。又被他一下子找了回来。   他的身子竟然很重,谢青瑶被他压住了腿,顿时动弹不得。   最可恨的是,他的双手片刻也不肯老实,不是想捉她的手腕,就是想压她的肩膀。甚至还有几次在她胸前的衣襟上乱扯乱动,闹得谢青瑶手忙脚乱。   “瑶儿,我们彼此就是解药,何必那么麻烦……”莫浅的声音低沉喑哑,含混不清地说道。   谢青瑶听到自己的脑袋“嗡”地一声炸裂了开来。   他说得好有道理,她究竟为什么要舍易求难?   谢青瑶发现,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叫嚣着:“听他的话就是,这有何难?”   这也许确实并不难,但是谢青瑶偏偏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她攥紧拳头用力地击在墙上,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   她不答应!即使是死,她也不能这么糊里糊涂……   莫浅依旧不甚清醒,谢青瑶抓过手边的那块瓦片抵在自己的颈间,哑声道:“莫浅哥,你知道,我们不能这样。”   这句话,她并不是要说给莫浅听。她知道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神志是不清醒的,此时她已经对莫浅不抱什么希望了。   她只是觉得,她需要给自己一个交代。   出乎意料的是,这时莫浅竟然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目光恢复了片刻的清明。   谢青瑶看到他通红的眼中,有强忍着的痛苦,也有毫不掩饰的愤怒。   她知道他对她彻底失望了。眼角酸涩的液体流进了嘴角。谢青瑶苦笑一下,手上使劲,闭目待死。   “混蛋!”莫浅低低咒了一声,猛地拍掉谢青瑶手中的瓦片,用力把她推了出去。   谢青瑶惊魂未定,一时不知所措。   “出门右拐……水深小心。”莫浅从嗓子里吼出一句。   谢青瑶不敢迟疑,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至于莫浅那里的情形如何,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关心了。   或许应该庆幸这园子清静,没有人能看到她这副狼狈相。   谢青瑶把自己整个人浸在水里,心里将那个搞鬼的人骂了一千遍。   她相信莫浅不会用这么卑劣的招数,如果说有人能在她眼皮底下搞鬼的话,除了老狐狸,不做第二人选。   想清楚这一点,谢青瑶也便放了心。   从水里钻出来之后,谢青瑶没有去看莫浅,径直带着一身水走了回去。   穿云看见她这副鬼样子,吓了一大跳。   没等她开口发问,谢青瑶便冷声吩咐道:“你去找那只老狐狸,叫他去假山后面那所院子里救人。另外替我转告老狐狸一声,我谢青瑶,从今以后跟他不共戴天!”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89. 你不会觉得我面目可憎么?   两天之后,落月又来了,向谢青瑶说是莫浅在紫荆园等她。   谢青瑶有些意外,但还是去了。   莫浅坐在软榻上,看见谢青瑶进来,神色有些不太自然。眼神飘啊飘的,就是不敢与谢青瑶对视。   落月只得在一旁推了推他的胳膊:“怕什么呢?夫人既然过来了,就是不怪你了!你要道歉,下跪磕头都行,等跪完了不就和好了么?”   莫浅的脸顿时红得跟烧熟了的螃蟹似的。   谢青瑶的心情莫名地便好了起来。   莫浅看见她展颜,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讪讪道:“本该是我去找你的,怕你觉得唐突……”   谢青瑶在桌前坐下,避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道:“你的伤若是还没好全,少走动些也好。”   “好得差不多了,我正是要跟你商量。我想……尽快启程。”莫浅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地道。   “问过大夫了么?”谢青瑶有些诧异。   没等莫浅答话,落月已插了进来:“问倒是问过了,只是两位大夫都说最好再休息十天半个月的,不然路途颠簸,伤口很容易裂开……现在雨水又多,万一遇上无处避雨的时候,那可就糟糕了!先生不知怎么了,跟吃了秤砣一样,说什么也不听!”   莫浅听见落月当面揭他的短,一时不禁脸红。   谢青瑶本想起身看他伤口的,迟疑一下又坐了回去,沉吟道:“我昨儿去下边看过,那个姓吴的侍卫伤口似乎有些反复,总要过五六天才能上路。咱们并没有什么太过紧急的差事,多耽搁几天,也不是什么大事。”   莫浅神色尴尬,支吾许久才低声道:“我是想……我带两三个人先走。你可以再等一段时间……我这趟出来还有别的差事,现在已经耽搁太久了。”   “是么?”谢青瑶的脸色冷了下来。   莫浅避开她的目光,一个“是”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谢青瑶冷笑道:“先前说不能分开走的是你。如今急着要先走的也是你!你在怕什么?我都还没死盯着不放呢,你倒好……”   “瑶儿,”莫浅涨红着脸急急道。“你不会觉得我面目可憎么?”   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面目可憎?你吗?你不是一直自诩玉树临风来着?怎么转眼就面目可憎了?”   莫浅怔怔地看着她,许久之后,展颜一笑。   落月在一旁拍了拍小胸脯,笑道:“先生这两天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是魂不守舍的,今儿可算是好了!”   谢青瑶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不想莫浅恰好也在做同样的动作。落月愣了一下,笑得更厉害了:“两位真有齐契!”   谢青瑶懒得再瞪她,别过头去看架上的绿毛鹦鹉。   炉子上的茶煮好了,落月捧了茶壶过来,灵巧地替二人添上茶。   莫浅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离茶盏远远的。   谢青瑶等茶水斟满,便打发了落月出去,似笑非笑地问莫浅:“你现在还敢喝茶吗?”   一向很在意自己形象的莫浅,忍不住又朝谢青瑶翻了个白眼。   谢青瑶好心情地笑了起来。   最初。她也不是不尴尬的,只是细细掂量了一番之后,她发现自己舍不得跟莫浅绝交。所以呢,若无其事地化尴尬为笑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反正她的脸皮已经是出了名的厚,再厚一点也无妨嘛!   莫浅等她笑完了。才有些不自在地道:“今天的茶叶没有问题……这都是落月从外面新买回来的。”   谢青瑶看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又是一阵大笑。   莫浅终于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这丫头……我该说你什么好?”   谢青瑶别过脸去,傲娇地道:“我知道你想夸我呢!你若是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可以说我貌美如花,说我聪明灵秀,说我霁月光风,说我英武不凡……”   莫浅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英武不凡?为什么听到这个词,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了“虎背熊腰”?   这“霁月光风”倒是真的。只是,如果她不这么“霁月光风”。他或许会更高兴的。   罢了,命里不属于他的,终究争不来。她的心在哪儿,他总是假装看不到,自欺欺人那么久,难道还不肯清醒么?   谢青瑶自我陶醉了一阵。忽然低下头瞅着手中的茶盏,咬着牙问:“你这两天看见那只老狐狸了没有?”   刚刚走到门口的老狐狸闻言打了个哆嗦,转身便往回跑。   落月见状忙在后面狂追:“先生等着换药呢,您跑什么?”   桂树林里传来了老狐狸的尖叫:“我要是不跑,明年今天你就该去到乱坟岗去给我上忌日坟了!”   谢青瑶摊开双手,露出一个“我很无辜”的表情:“这只老狐狸今天怎么这么胆小?”   莫浅无奈道:“他怕你把他的狐狸皮扒了。”   “他倒是了解我,我惦记狐狸皮的坎肩很久了。还有,据说狐狸肉也是好吃的,我还没尝过呢!”谢青瑶撇撇嘴,表示让他跑掉了真的很可惜。   莫浅向窗外看了一眼,笑道:“不用担心,他跑不掉的。”   话音刚落,赵小六便拎着老狐狸的脖子把他提了进来,身后跟着忍笑忍得辛苦的二狐狸。   谢青瑶站起身向老狐狸打了声招呼,露出一口白闪闪的牙齿。   老狐狸一落到地上,就缩着脖子往墙角退去。   谢青瑶抱着肩膀往前走了两步,老狐狸便一步步地退到了墙角,皱着一张老脸可怜兮兮地道:“小姑奶奶,您就放过我吧!这两天我已经够惨的了……”   “你怎么惨了?”谢青瑶疑惑挑眉。   落月抢着在一旁大笑道:“先生叫人把渠里的水引到了药香居的院子里,薛大爷每天采药、晒药,进进出出都要淌水出门,可把他老人家苦坏了!”   谢青瑶闻言低头,果然看到老老狐狸的裤子皱巴巴的,裤脚拖着一道明显的湿痕。   她知道莫浅是在替她出气。心情顿时更加明朗起来。   不过,如果莫浅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她消气,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0.夫人都知道了?   谢青瑶并没有找老狐狸的麻烦,这让老狐狸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女孩子毕竟是心软的,想必是知道莫浅已经教训过他,所以不忍心再自己动手了吧?老狐狸这样安慰自己。   相安无事地过了十来天,莫浅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先前那个伤得厉害的侍卫。也已经可以勉强上路,谢青瑶决定不再耽搁。   一大早带着人到客栈的灰烬前面祭奠了战死的几个同伴之后,谢青瑶便直接上了马车,丝毫没有要回来找麻烦的意思。老狐狸目送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一颗快要跳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了原处。   二狐狸看着自家老哥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忍不住摇头叹气。   作为这个人的兄弟,真的是一件很丢脸的事。   老狐狸看见他家这只闷葫芦兄弟摇头,就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作为兄长的威严被轻视,是一件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事!老狐狸一边往回走,一边气哼哼地道:“都是你这个做兄弟的不争气,否则我何必受那个小兔崽子的气?被那个小兔崽子不放在眼里也就罢了,如今他的女人也拿我当软柿子捏!这事都怪你。回去之后,你给我把院子里的水引出去,否则今晚不许吃饭!”   二狐狸觉得自己很委屈,闷闷地道:“明明是你自己给人家下的药……照我说,人家这么对你,已经是很宽容大度了!”   老狐狸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是我下的药又怎么了?我不也是出于好心么?那个小兔崽子追媳妇追了好多年了据说,可是你瞅明白了没有?他那小媳妇多半还是个雏儿呢!他这么慢吞吞的什么时候才能追到手啊?说真的你不替他着急?我也是医者父母心,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嘛,谁知道那小兔崽子这么不争气,都到那份上了,居然还能刹得住……”   二狐狸猛翻白眼,因为翻得太厉害,一只眼睛被上眼皮卡住,半天没有转回来,只好用手指掰回了原位,那滋味必然不太美妙,害得他以后再也不敢翻白眼了,这是后话。   此时老狐狸看见自家兄弟一只眼睛里面泪珠子滚滚不尽。忍不住感慨:“唉,你看咱兄弟都替他操心成那样了,他怎么就那么不争气——咦?”   二狐狸打了个哆嗦。看向自家老哥。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药香居门口,老狐狸盯着院子里的淤泥,看得直了眼睛。   二狐狸大惑不解:“哥。有人替咱们把水放走了?”   “嗯!”老狐狸重重点头。   “可是,水放走了会留下淤泥我可以理解,这淤泥上面这些乱七八糟的道道是什么东西?”二狐狸接着问出了老狐狸心中的疑问。   老哥儿俩脑袋对着脑袋,参谋了半天,得出了一个算不上结论的结论:“想必是放水的时候用了一根很长的管子吧?”   除了这个之外,似乎没有别的可能了。两人虽然也觉得这个结论不是十分靠谱,也只得自我催眠,假装相信了。   想到檐下还晒着不少草药,两人顾不上多想,在淤泥之中踮着脚便往回走。   刚到院子正中间,老狐狸便发现了有些不对劲。   脚底下的泥,会动!   “啊——”   空寂的园子里,回响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   二狐狸没来得及看清地上的情形,便被自家老哥这一声震天吼给吓得跌倒在泥地里。   老狐狸的腿早已经软成了两根面条。毫无悬念地整个人瘫在了泥里。   “兄……兄弟,你有没有看到什么东西?”老狐狸声音颤抖,一张老脸白得跟他自己的胡子差不离。   二狐狸惊魂已定,随手从泥里抓出一条软软凉凉弯弯曲曲的东西:“你说的是这个?”   “啊——”尖锐的叫声再次打破了全镇的寂静。   二狐狸丢开手里的东西,顺便甩甩满手的泥,漫不经心地道:“别叫了。这院子里,大概有几百条这样的东西。”   “啊……”老狐狸的尖叫声卡在了喉咙里。   几百条……那是什么概念?   老狐狸忽然觉得脖子后面冷冰冰滑腻腻的,好像是有什么东西爬上去了。   “兄弟……兄弟。你帮我看看,什么东西在我脖子里面?是不是……是不是那家伙?”老狐狸这会儿哪里还有半分名医的风范?这浑身上下抖得,都可以直接上人家磨坊里面去做学徒,替人家筛糠了。   二狐狸往他背后瞅了瞅,不屑地撇嘴:“那是你自己后脑勺上冒的汗,流到脖子里面去了。”   老狐狸闻言松了一口气。冷汗依旧不停地冒出来。   这时二狐狸已经起身,嫌弃地伸出一只手给自家这个没出息的老哥,不想老狐狸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哆哆嗦嗦地趴在地上直筛糠:“兄弟,我要死在这儿了!这肯定是那个小丫头片子搞的鬼!只有她知道我怕这玩意儿!不行了不行了,我的脚上好像被咬了。我要死了,兄弟,你可别忘了替我报仇……”   二狐狸终于忍不住露出了嫌弃的神色:“这些家伙都没有毒,便是咬你几百口,也死不了人的,乖乖回屋来洗澡上药吧!”   “不行不行,会死的——”老狐狸赖在地上不起来,打滚撒泼的,把自己浑身上下滚得跟一只泥猴子似的。   这个样子,真的有够丢人的了。   但谢青瑶并没有机会欣赏到这样精彩的“表演”,这会儿,她早已经乘着马车奔出二十里路去了!   “夫人,您为什么事笑得这么高兴?”赵小六骑马走在车外,看见谢青瑶不停地掀帘子往外看,忍不住凑过来笑问。   谢青瑶忍笑忍得辛苦:“我在想,咱们虽然离了镇子,但那边的故事,怕是依旧热闹着呢!”   赵小六愣了一下,神色有些凝重:“夫人您……都知道了?”   谢青瑶被他问得一愣。   蛇是她叫人放的,自然不需要问她知道不知道。赵小六问的,显然是另外一个问题。   谢青瑶立刻来了精神,决定诈一诈他:“我当然知道!你们想瞒着我,把我当傻子吗?”   赵小六讪讪地笑了一下,凑到车窗前低声道:“夫人不要多心。先生叫人传那些谣言出来,也是为了咱们王府将来的事不是?”   谢青瑶撇了撇嘴,装着不屑的样子:“你就哄我吧!那么骇人听闻的谣言,那是闹着玩的?我看,是你和莫浅两个人背着王府在搞鬼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1.回京   赵小六忍不住回头向莫浅所在的马车瞅了一眼,随后转回来苦着脸道:“小的吃的是王府的月银,哪敢做那等大逆不道的事?这事……”   “你不敢,所以事情都是莫浅一个人做的?”谢青瑶没等他说完,已冷笑着插言问道。   赵小六缩了缩肩膀,急道:“莫先生做这件事完全是出于为王府考虑。夫人可别冤枉了先生一片好心!您想想看,如今逆贼已经占了京城,几乎坐稳了江山,王爷若有意争夺这天下,自然要有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才行!这谣言一出,天下百姓都知道‘帝孙重生,君临天下’,王爷起兵自然就名正言顺了!”   谢青瑶从他的话中,隐隐猜到莫浅多半是把客栈“失火”解释成了“天意”,编织了一个圣主临朝、赏善罚恶的神话。   可是,帝孙?   为什么她听到这两个字,首先想到的是那个自称“明德太子后人”的逆贼?   如果说明德太子真有嫡子在世。那么毫无疑问,那个人才是圣祖皇帝的嫡子嫡孙,只有他才真真正正称得上“帝孙”二字!   莫浅一向聪明过人,他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谢青瑶不敢深思,只好若无其事地一笑,假装相信了赵小六的话。   一路之上,谢青瑶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当面向莫浅问清楚。   但犹豫了很久之后的结果,依然是放弃。   她害怕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害怕不小心猜到一个可怕的答案,更害怕面对答案揭晓之后的后果。   史书上一直都说,男儿志在四方,好男儿要以天下为己任……如果莫浅是个有志气的人,他应该不会因为她在君御涵的那边而心软的。   那个结果,她不敢面对,所以只能假装不知道,只能假装相信莫浅只是睿王帐下一个寻常的谋士。   一路无话。因为有人受伤未曾痊愈的缘故,去往京城的这一段路。走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   虽然小的波折不断,到底也算是平安进京了。   让谢青瑶意外的是,京城完全没有她想象中那种萧条肃杀的气氛。恰恰相反。此时的京城,完全可以用“繁华”来形容。   比战乱之前,比君御淇在位的时候。还要繁华热闹。   街边的店铺依旧门庭若市,百姓们依旧热热闹闹地在闹市上卖布籴米,仿佛那一场改天换地的战乱,只是说书先生口中的一场南柯大梦而已。   一路行来,谢青瑶越看越是心惊。   只求一时富贵的人是做不到这些事的,这些逆贼。他们要的不是一时的富贵,而是这铁打的江山啊!   有对手如此,君御涵真的有希望夺回他们家的天下吗?   谢青瑶不懂这些天下大事,但这并不影响她替君御涵感到担忧。   另一件让谢青瑶意外的事是,进城的时候,他们这一行人完全没有任何伪装,光明正大地打出了睿王府的旗号,竟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   非但没有人阻拦,甚至有一小队巡城的兵士奉命过来护送他们。对太妃的棺椁,表现出了极大的尊敬。   便是君御淇在位,怕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吧?   谢青瑶已经开始相信那逆贼的身份了。   如果是外人冒名,改朝换代之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立自家的威风,对前朝的宗室,便是不杀。也要极尽侮辱才是。可今天他们做的事,竟然恰恰相反。   莫非那逆贼,真的是那个枉死的明德太子的后人?   如果是那样。到底哪一边才是正义的?   谢青瑶想不明白了。   马车外面一片繁华热闹,听在谢青瑶的耳中,却只是一片煎熬。   她忽然想起,在巴中滴翠谷里,听到的消息一直都在说,逆贼攻破京城。百姓不堪其苦,官员翘首以盼,盼着正义之师驱逐逆贼,夺回河山……   事实明明并不是这样,到底是谁在传假消息回去?   谢青瑶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她明明知道有人在中间搞鬼,却没有办法把真实的消息传回去……希望君御涵不要那么性急吧。如果他此时贸然起兵,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马车一路颠簸着到了万圣山下,谢青瑶的心里已经煎熬了几百个来回。   进京之前,谢青瑶一路都在期盼安宁平静,可是到了此刻,她却宁愿看到皇陵已经被毁,宁愿看到麒麟碎裂、翁仲倒地,宁愿看到陵寝之中忽然钻出一帮逆贼来,跟她这些不顶事的侍卫打个天昏地暗。   至少那样,可以证明逆贼的身份还是有一点值得怀疑的。   谢青瑶最后还是失望了。   她所期望看到的那些场景,一个都没有出现。   一行人刚刚走到帝陵之外,便有人恭敬地迎了出来。   谢青瑶认出了其中几人,竟是从前朝中的一些官员和宗室子弟。此时他们身着朝服,腰中系了素绢,竟是光明正大前来迎太妃入陵寝的样子。   这些人仍在朝中?   照这么说,如今的天下,岂不是已经一派升平了?   如今恐怕只有南边一些消息不通的地方还在上演着群雄逐鹿的游戏,还有人在坐着江山在手的美梦吧?   焉知那些微不足道的混乱,不是逆贼——新皇帝排除异己的手段?   越是细想下去,谢青瑶越觉得毛骨悚然。   一路浑浑噩噩,太妃的棺椁如何送入陵寝、送葬人员如何行礼,死后哀荣如何安排,这些大事谢青瑶一件都没有留心。   等到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完成,时间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这一切完全出乎谢青瑶的意料。想必太妃自己也不会想到。她死后竟还能完全按照她所希望的那样,风风光光、妥妥帖帖地被安置到先帝的身旁相伴吧?   前来全礼的一众官员和宗室子弟离开之后,谢青瑶一行人站在帝陵之外,犹自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事情已经完了,我们也可以走了。”莫浅看到谢青瑶一直发呆,谁说话也不听,只得亲自过来劝她。   谢青瑶不敢把疑问说给他听,只得依言跟他下山。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好容易来了,这便要走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2.你想把本王埋在哪儿?   谢青瑶听见这声音,如闻天籁。   莫浅的脸色倒是不怎么好看。他缓缓转身迎向来人:“苦寻襄王爷不见,原来您在这里。”   君御清“娇羞”地掩口而笑:“苦寻?想不到我居然这么受人待见啊?我还以为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已经没有人记得我了呢!”   谢青瑶听他说得不伦不类,忍不住笑了出来。   莫浅不动声色地趋前几步,隔在谢青瑶和君御清中间:“襄王爷,天下盛传您已于城破之日殉国,您此时却出现在这里,这似乎有些交代不过去吧?”   君御清眨眨桃花眼,笑得坦然:“出现在这里有何不妥?本王若是出现在别的地方,那才是真的交代不过去呢!本王既然是大梁国的王爷。死了自然是要待在大梁皇陵的,不然你想把本王埋在哪儿?你家耗子洞里?”   莫浅不怕人讲歪理,却怕人一本正经地讲歪理。所以他的口才对付谢青瑶游刃有余,对付君御清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君御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不由笑得更加得意。   谢青瑶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反倒不知该说什么好,迟疑半晌才试探着问:“襄王在皇陵之中隐居很久了吗?”   君御清“嘿嘿”一笑:“襄王爷已经被埋在皇陵之中很久了,至于我君御清嘛——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有谁管得到?”   这话倒也是正理。像君御清这等不走寻常路的人,他肯循规蹈矩才叫奇怪呢。只希望这皇陵里头,没叫他给闹了个底翻天就好!   不管怎么说,看到一位故人平安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谢青瑶努力想平复心情。声音却还是有些颤抖:“除了襄王您,还有谁……还有谁平安无事?攻破京城的那些逆贼。究竟是真的前明德太子之后,还是奸人冒名?”   “小弟妹。半年不见,你变了不少哇!”君御清骚包地摇着扇子,咧嘴笑得眉眼弯弯。   这都已经深秋了,皇陵之中阴气森森的。他居然还扇子不离手,可见这卖弄风骚的性子是一点也没改了!   莫浅侧身挡住他的视线,冷冷地道:“襄王若是知道,还请告知;若是您不知道,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做,不敢打搅襄王了。”   “我们?谁们?”君御清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看着莫浅。   谢青瑶莫名地觉得心里有些发慌,再不愿在这里待下去了。   君御清看她要走,慌忙追上来拦住:“我不过是说句玩笑话,你怎么说走便走哇?莫不是心虚?”   这一来。谢青瑶倒不敢立刻便走了。   君御清朝莫浅挑衅地扬了扬下巴,气得莫浅攥紧了拳头。   谢青瑶忍住暴揍此人的冲动。板起面孔,徒劳地希望他能明白,她完全没有开玩笑的心情。   可是君御清是一个正经说话会死的人,谢青瑶的无奈和莫浅的愤怒。都只会让他觉得有趣。   所以在谢青瑶的一再追问下,他还是没有透露出一点有用的消息,反倒笑嘻嘻地反问:“你打听那些人的死活做什么?你一个妇道人家,会关心朝中那些老头子的生死?我才不信呢!我看。你是在拐着弯向我打听我那皇兄的下落吧?”   谢青瑶发现,她跟此人是完全没有法子沟通了。   君御清用扇子遮住半边脸,“啧啧”赞叹:“皇兄风流一世,死的时候却是冷冷清清,他那几百个莺莺燕燕,没有一个肯在身旁陪着的!若知道死后还有一位佳人这样念念不忘,想必皇兄也可以瞑目了!”   “真死了?”谢青瑶不相信地追问了一句,说不出心里是喜是悲。   “小弟妹,你这副怅然若失的样子,若是被我那三弟看到,岂不是要哭坏那个没出息的笨小子?”君御清腆着脸凑到谢青瑶的面前,笑嘻嘻地调侃。   莫浅忍不住伸手推开他,黑着脸道:“睿王爷哭不哭,似乎都跟你没什么关系!你若是没别的事,我们该走了!”   君御清闻言微微皱眉,似乎在犹豫他该不该有“别的事”。   谢青瑶虽不知道莫浅为什么急着走。却不忍违逆他的意思,当下便要向君御清告别。   君御清皱着一张脸,可怜兮兮地道:“小青儿,你该不是嫌弃我那个傻兄弟,看上你身旁这个小子了吧?他虽然生得好看了些,可是也没什么用不是?你要是不甘寂寞,干脆别再回巴中那个鬼地方,就留在这里跟了我好了!”   谢青瑶觉得这人一定是疯了。   莫浅冷哼一声,拉起谢青瑶的手便要走。   谢青瑶踉踉跄跄地被他拖到门口,却又忍不住回头来问:“荣懿公主她……还在不在了?”   君御清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谢青瑶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了答案。   国破家亡,那样一个女孩子平安无事几乎毫无可能,是她多问了。   正当谢青瑶将要走出门口的时候,君御清忽然开口:“我是不该在人前露面的,今天冒险出来,本来就是为了完成荣儿的心愿。”   谢青瑶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   君御清很快又恢复了那副贱兮兮的模样,合起扇子朝谢青瑶挑衅地指了指:“你敢不敢随我去见见她?”   谢青瑶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虽然荣懿公主一直把她和青媚当作同一个人,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个疯丫头是谢青瑶在跟帝王家扯上关系之后,认识的唯一一个肯以真心待人的朋友。   “瑶……夫人,这不太好吧?”莫浅皱紧了眉头,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   君御清眨眨眼睛,可怜兮兮地打起了亲情牌:“城破之日,福宁殿一场大火,太后、皇后、嫔妃宫女烧死了总有几百人,荣儿被人从火场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她说有重要的东西留给你,一定要我亲手交到你的手上才能安心,你总不会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   “走吧,我又没说不去。”谢青瑶吸了吸鼻子,甩开莫浅的手,毫不迟疑地跟上了君御清的脚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3. 助他君临天下   帝陵是一片极大的宫殿群,地下部分是安置梓宫的地方,地面之上却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甚至丝毫不比那座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城简陋。   谢青瑶跟在君御清的后面,走过了无数道门,穿过无数道回廊。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君御清却始终只会说“马上要到了”。   马上到?这么说襄王爷他老人家的“马”似乎走得太慢了点!   莫浅本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此时终于忍不住冷声道:“你若是故弄玄虚,怕是得不到什么好处。”   君御清丝毫不惧他的威胁,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我不在乎什么‘好处’不‘好处’,只要‘好玩’就行了!你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威胁本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莫浅闻言顿时黑了脸。   好在君御清终于喊了一声“到了”,避免了可能会发生的帝陵斗殴事件。   这是一处寻常的偏殿,与帝陵之中任何一座宫殿都没有什么不同。   谢青瑶带着一丝疑惑,提心吊胆地跟了进去。   殿中摆放了一些简单的桌椅杯盘等物,勉强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迹。但并没有荣懿公主在内,只有一个宫装老妇在墙角缩着。   谢青瑶猜不透这是什么名堂。   这时君御清丢下谢青瑶二人,小心翼翼地走到墙角,在那个老妇面前蹲了下来。   谢青瑶注意到,有人靠近时,那老妇明显地瑟缩了一下。   “钱姑姑,你等的人,来了。”君御清像小孩子说悄悄话一样,凑到老妇耳边低声说道。   那老妇怔了很久,慢慢地转过脸,盯着君御清的脸看了一阵,又小心翼翼地向别处张望。   看到谢青瑶和莫浅二人的时候,那老妇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双手蒙住脸,把自己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谢青瑶这时才发现那老妇的身躯极为矮小,一只脚是跛的,整个人瘦得跟干柴一样。   君御清叹了口气。看看莫浅:“钱姑姑怕见生人,你还是到外面去等一会儿吧。”   “难道瑶儿就不是陌生人?”莫浅怒声质问。   “你叫她‘瑶儿’?你是什么身份!”君御清的脸色微变,看向谢青瑶时。神色竟有些严厉。   谢青瑶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只得回头劝莫浅暂且回避。   莫浅没有法子,黑着脸走了出去。临出门前还不忘回头丢给君御清一个警告的眼神。   “钱姑姑,坏人已经走掉了,你不用怕了。”君御清蹲在老妇的身旁柔声安慰,耐心得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谢青瑶忽然觉得,她对这个人的了解又多了几分。   被称为“钱姑姑”的老妇怯生生地抬起头来,像小耗子在洞口探路一样。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了很久,确定没有别的人之后,才慢吞吞地坐直了身子。   君御清向谢青瑶招手,后者迟疑了一下,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钱姑姑伸出一只像风干树皮一样的手,颤抖着摸向谢青瑶的脸颊。   谢青瑶不明就里,但那只饱经沧桑的手和那双狂喜的眼眸,让她实在狠不下心来拒绝。   “是,没错……是她!”钱姑姑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   谢青瑶满心疑惑,转头看向君御清。   后者朝她耸了耸肩,用嘴型示意她听钱姑姑说话。   谢青瑶并不觉得听一个疯妇说话有什么必要。   可是钱姑姑似乎十分高兴,放过谢青瑶的脸颊之后,又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双手,像是饿了几天的人捡到半块馒头似的。   “终于等来了。终于等到她了……大梁还有希望,青儿,我们复国还有希望的!”钱姑姑死死攥着谢青瑶的手笑得开怀。眼里不断滚下泪来。   谢青瑶越发确信她是个疯子。   可是君御清却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颤声附和:“是,大梁国还有希望。”   谢青瑶先前只当他是装疯卖傻,现在看来,这人是真傻了。   看到这两个傻的傻到了一起,她才明白刚才这疯妇叫的是“清儿”而不是“青儿”。   敢直呼王爷的名字。这老妇的身份也不低啊!   一直被一个陌生疯妇拉着哭,便是心底有所不忍,慢慢地也会厌烦的。   谢青瑶忍不住向君御清道:“我跟你过来是为了荣懿公主的事,如果你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我想我该走了。”   “钱姑姑有话跟你说。”君御清连头也不抬。   谢青瑶转向疯妇,将信将疑。   那疯妇见谢青瑶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脸色一变,似乎十分伤心,擦擦眼睛便要哭。   谢青瑶吓了一跳,慌忙安慰。   老妇还是哭了起来。   谢青瑶听她呜呜咽咽地道:“我大梁国本来该有八百年国祚的,姑娘,如今这天下,就靠你了……”   谢青瑶一边连连点头,一边暗暗好笑。   这女人真是疯得厉害。都成这样了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大梁国祚,想必在精神失常之前应该是一个心怀天下的女中豪杰吧?   钱姑姑攥着谢青瑶的手看了又看,语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姑娘,你肯到这里来,就说明大梁国气数未尽,那些兴风作浪的宵小之辈,总有一天会灰飞烟灭!如今淇儿已经没了,你要好好辅佐清儿,助他夺回江山,助他君临天下!等到四海升平,你坐稳了中宫,这天下的荣华富贵,全都是你的,你记住了吗?”   谢青瑶这次连点头都不敢了。   君御清在旁哭笑不得地道:“钱姑姑,你真是糊涂了,我说过她是三弟的人!涵儿那小子对这个丫头可宝贝着呢,你怎么总是绕不过弯来呢?”   钱姑姑缩了缩脖子。愣了半晌才道:“三儿的人?这么说,将来要一统天下的人,是三儿,不是你?”   “自然不是我!我成日只会吃酒赌钱找姑娘,哪有心思君临天下!”君御清缩缩脖子,作哭笑不得状。   钱姑姑似乎有些失望,叹了口气才道:“你也是个好孩子,可惜了的……不过涵儿也罢了,那孩子心思虽深些,本性倒也不坏。由他来做皇帝,也没什么不好……”   这一老一少说得热闹,谢青瑶却早听得傻了眼。   他们自说他们君家的天下,扯到她的身上干什么?听这话的意思,竟像是她在谁的身边,谁就能当皇帝一样!这俩人把她当什么了?传国玉玺吗?   奇怪,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又不是那块破石头!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4.帝王燕   谢青瑶觉得没有必要再跟两个傻子待在一起,所以她用力挣脱钱姑姑的手,起身便走。   “站住!”君御清跳了起来,冲到门口拦住了她。   谢青瑶抱胸问道:“你想做什么?把我杀了去祭奠你们君家祖先么?”   君御清微微一愣,沉默片刻才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什么都没想。”谢青瑶笑得有些无奈。   “那么从现在开始你要想。你要记得,大梁国的希望在你的身上。大梁国百姓的安乐,就在你一念之间!”君御清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谢青瑶却觉得她此刻说的这句话,比从前的任何一句都要可笑。   不用给君御清诊脉,她也已经可以确定,这家伙一定是国破之时受了什么刺激,疯了。   君御清死死地把住门口,满眼急切,像是在沙漠之中向人讨水的旅人:“你有没有听明白我的话?老三是最适合做这天下之主的人,你不能离开他!”   谢青瑶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   她本来便没有打算离开君御涵,可这跟所谓天下有什么关系?   见她依旧不以为然,君御淇咬了咬牙。忽然在门口跪了下来:“我以大梁国亲王的身份求你,无论遇到何种艰难,无论受到何种误会和痛苦,无论旁人给你怎样的爱重和许诺,都请你不要离开君御涵!否则这天下,将因为你的离开而陷入无休无止的战乱!”   谢青瑶敷衍地点头,心里已经在盘算应该给他开什么药了。   “你们君家的天下,为什么要一个与你们毫无关系的女子来负责?”莫浅从外面提起君御清的后颈,随手将之拎到一旁丢开,大步闯了进来。   谢青瑶立刻松了一口气,露出安心的笑容。   君御清狼狈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要处心积虑坏我大梁国运?”   “国运?”莫浅冷笑一声,将谢青瑶护到了身后:“君王爱民,国运自然会昌隆。若是帝王无道,宗室之中只剩你这样的糊涂虫,便是再找几百个有着‘帝王燕’命格的女人,也一样一败涂地!”   君御清瞪大了眼睛看着莫浅,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谢青瑶听得一头雾水。忍不住插言:“‘帝王燕’是什么东西?”   “不是什么东西,跟你没有关系,不要胡思乱想。”莫浅回头瞪了她一眼。怒声道。   君御清忽然“哈哈”笑了起来:“莫非,你一个小小的奴才,也有着逐鹿天下的野心?”   莫浅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冷笑连连:“我不管有没有野心,都不会愚蠢到相信方士骗人的鬼话,把这天下的兴亡推到一个无辜的女子身上!君御清,你们家的气数,已经尽了!”   “你……”君御清恶狠狠地盯着莫浅,眼神锐利如孤狼。哪里还有半分风流公子的影子?   莫浅没有再停留,拖着不明就里的谢青瑶,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谢青瑶听着二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中回响的声音,不禁毛骨悚然。   莫浅感觉到掌中的小手在微微颤抖,忍不住好笑:“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一意跟着那蠢货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如何回去?”   谢青瑶被他训得有些心虚,但还是没有按捺住好奇心:“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帝王燕’,那是什么东西?我觉得君御清像是疯了。你倒能听懂他的话!”   莫浅握住她的手紧了紧,许久没有开口。   黑暗之中,谢青瑶只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或轻或重的脚步回声,以及她自己如雷的心跳。   她希望莫浅可以跟她说点什么,哪怕说是毫无意义的话也好。   记不清穿过了几道宫门,莫浅终于轻叹一声。缓缓开口:“相传当年太祖皇帝率兵征战时,曾无意间射杀过一只异兽,此后便生了一场重病。险些病死。后来大梁定齐之日,有位异士闯进大殿,说是太祖皇帝冒犯了天帝座下使女,折了福祚,原本大梁八百年国祚,至多只剩下三百年……”   谢青瑶没有听完已经笑了起来:“莫浅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怎么还要说这种无聊的故事来给我听啊?”   莫浅闻言苦笑了一声:“连你都知道只是无聊的故事,可偏偏有人会信。大梁传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快三百年了,所以今年出了这么多事,大家都以为是天命如此。岂知数月前不知哪里出了传言。说是天帝仁慈,命当年那使女下凡化解这番劫数,只要天女肯辅佐君家后人,君家便依然可以坐稳这江山。”   “天帝真无聊。”谢青瑶忍不住发了一声牢骚。   莫浅忍不住笑了起来。   谢青瑶想了一想,又接着道:“这故事的意思是说,天帝的使女就是当年那只异兽?她被人射杀了,然后没死透,还要下来以德报怨,帮君家夺回江山?君家人的面子可真大!”   “是啊,君家人的面子可真大!”莫浅含笑附和道。   谢青瑶嘲笑了一番之后,依旧还有些疑惑:“这件事跟我有半文钱关系么?”   莫浅迟疑了一下,叹道:“不知是谁传出谣言,说是天女在人间的化身,会有‘帝王燕’命格,而你……你七岁那年到镇国寺玩耍的时候,恰恰抽到过一支‘帝王燕’。”   “有这回事么?”谢青瑶皱紧眉头,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莫浅忽然笑了起来。   谢青瑶朝他翻了个白眼,想起黑暗之中他根本不可能看见,又觉得有些挫败。   “你自然不记得,因为你在今年之前根本没有去过镇国寺。当年在镇国寺抽签的是青媚,不是你。”莫浅悠悠地笑着,解开了谢青瑶的疑惑。   谢青瑶恍然大悟。   她和青媚幼时都极为顽皮,青媚抽到签之后报上她的名字,这事再寻常不过了。想必“帝王燕”的事。是从镇国寺传出来的吧?   这真是一出可笑的“李代桃僵”。谢青瑶忽然很想知道,如果她把事实告诉君御清,那个家伙会不会真的疯掉?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6. 睿王爷不要你了?   “我不知道……姐姐,你那么聪明,赶紧想想办法嘛!”谢青媚牵着谢青瑶的衣袖,眼泪汪汪的样子十分惹人怜爱。   姐妹二人自幼互相学对方的样子是习惯了的,谢青瑶眨眨眼睛,立刻蓄满了两泡眼泪。也同样泪眼盈盈地看向谢青媚:“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直都不管他们的!你那么疼他们,一定会有法子的吧?”   谢青媚愣了一下,擦擦眼睛笑了起来:“姐姐,你学坏了!”   谢青瑶也学着一模一样的动作擦了擦眼睛,露出一个与谢青媚毫无二致的笑容:“是么?我不觉得哦!”   谢青媚依旧明艳地笑着,但谢青瑶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笑容比先前僵硬了许多。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发现。谢青瑶皱眉想了很久,得出了一个不知道该喜还是该悲的结论:她似乎变聪明了!   “姐姐,听说你跟着睿王爷去了巴中?你们怎么会到那种蛮荒之地去?是不是京城里已经完全待不下去了?以后还能回来吗?”回到屋里坐下,谢青媚就连珠炮似的提出了一大串问题。   屋子里的陈设,与谢青瑶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区别。炉子上烧着水。谢青瑶自己倒了茶,一边摇晃着杯子看着杯中的茶末浮沉,一边笑道:“大概是待不下去了吧?你也知道如今的局势,京城已经被人占了,虽说那帮人自称是明德太子的后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管是真是假,都容不下前朝旧人的。”   “那……你们什么时候能回来?”谢青媚眨着水汪汪的眼睛,语气满是忧伤。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笑道:“谁知道呢?若是死不了,说不定过个十年二十年的,等天下平定下来了,还能召他回来做个闲散王爷也未可知。”   谢青媚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谢青瑶握住妹妹的手轻声安慰,感觉她掌心细腻,想来母亲和哥哥还是没舍得叫她做农活的。   “姐姐,那你们这次回来……”谢青媚下意识地向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神色忧虑,欲言又止。   谢青瑶了然地笑了起来:“放心,只是送太妃的棺椁回京安葬而已,宫里的人是知道的。而且我们回来的时候绕了点路。不会有人追到这里。”   “那就好……我是说,没事就好。我真怕……真怕那些坏人会伤害姐姐……”谢青媚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唏嘘不已。   谢青瑶笑了一笑。低下头去喝茶。   谢青媚迟疑了一下,又接着问道:“睿王爷待你好吗?上次我听哥哥说,你已经是侧妃了?”   谢青瑶想了一想。记起镇国寺祈福那天遇到过谢锦若。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才真正开始认真思考,她在这个家里,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得出来的答案让她的心里很不舒服,所以谢青瑶几乎没有经过思考,便本能地选择了默认:“或许是我太笨吧……熬到侧妃。已经很不容易……咱们毕竟出身太低,难免处处受人欺压……”   “姐姐,你不要难过,事情总会好起来的!”谢青媚摇着姐姐的手臂柔声安慰,眼中满是真诚。   谢青瑶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笑容之中也是忧虑重重。   于是谢青媚的眉眼间也添了几分忧心,姐妹二人一时无言。   “听说瑶儿回来了?”谢大娘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谢青瑶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垂着头等谢大娘进来。低眉顺眼地叫了一声“母亲”。   “怎么回来了?睿王爷不要你了?”谢大娘脱下汗湿的外衫丢到脚下,冷冷地斜了她一眼。   谢青瑶缓缓站直了身子。   谢青媚忙在一旁笑道:“娘说什么呢?是因为那个老妖婆死了,姐姐才护送灵柩回京城来的!”   “扶灵?”谢大娘抬头瞅了瞅谢青瑶的一身素衣,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   谢青媚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忧虑之色,看看谢青瑶。再看看母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谢大娘拉着小女儿坐下,看着谢青瑶冷笑了一声:“我就说。有喜事你也不会回来!如今送棺材回来沾了一身晦气,知道回家了?你妹妹病着呢,你带着晦气回来是安的什么心?皇陵里头不知道枉死了多少人呢,你从那里头回来,要是带回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来,加重了你妹妹的病情。我必定要撕了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管你巴结上了什么样的男人!”   “娘,姐姐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就别骂她了,您要是生气,就骂我好了。都是我不好……”谢青媚双手捉住母亲的衣袖,哭得梨花带雨。   谢大娘一手揽过谢青媚,一手指着谢青瑶怒骂:“你看看,到了这个份上,你妹妹还在替你说好话!从小到大,哪次你闯祸不是你妹妹替你担着?你这个做姐姐的羞不羞?你妹妹对你这么好,你居然还想着害她,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过良心吧?我想,大概是母亲生我的时候,就忘了往我的肚子里放‘良心’这种东西?再不然就是放错了,把两颗‘良心’都放到媚儿的肚子里去了?”谢青瑶吐出一口气,吹散了垂到嘴边的一缕发丝。   谢大娘愣了一下,随后推开试图劝和的谢青媚,暴怒地向谢青瑶冲了过来。“娘,您糊涂了!姐姐如今是睿王府的人,打不得的!”谢青媚踉跄着追了过来,带着哭腔喊道。   谢大娘的脚步硬生生地收住了。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到了谢青媚担忧的目光。   这丫头还是和从前一样,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呢!   谢青媚自嘲地笑了一下,微微躬身,平静地道:“母亲既然觉得晦气,这就离开便是。今日一别,仍是路远山高,望母亲和妹妹多加珍重。”   说罢。谢青瑶再不停留,抬脚便出了房门。   “站住!我说叫你走了吗?”谢大娘追出门来,厉声喝道。   谢青瑶无奈地收住脚步:“母亲还有何吩咐?瑶儿重孝在身,带着一身的晦气,在这院子里呆久了,怕是对母亲和妹妹不好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7.谢青媚的终身大事   “你不用变着法子诅咒我们,我还不信这一套!”谢大娘冷笑一声,伸手捉住谢青瑶的手臂,连推带搡地把她推回了屋里。   谢青瑶知道母亲的脾气,不敢跟她碰硬,只好低眉顺眼地等着她的吩咐。   谢大娘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冷笑道:“回了家里来,还作这副娇滴滴的装扮做什么?等着为娘的向你大礼参拜不成?你穿着这身衣裳,能担水还是能下地?一身白惨惨的,看着就瘆人!赶紧回屋去换了!”   谢青瑶想着少说也要在家里住三五天,那些按照王府规制做的衣裳穿着确实别扭,只得依言回屋,找了件从前在家时的寻常衣裳换了。看看满头素白银器配着这身衣裳不伦不类,索性全部摘了下来丢在桌上,用一支木簪挽了发,快步走了出去。   谢大娘看她果真换了装束,脸色才算是好看了些:“你也别怨为娘的挑剔你,咱们庄稼人。总得像个庄稼人的样子才行!娘不怕别的,就怕你在王府里头,富贵日子过惯了,忘了自己的身份来历,忘了你的富贵是怎么来的!”   “瑶儿不敢忘。”谢青瑶低头应着。   谢青媚在旁边悄悄地捏捏姐姐的手,表示安慰。谢青瑶悄悄侧过头,朝她安抚地眨了眨眼睛。   一切都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看看天色不早,谢大娘起身收拾做饭,看见谢青瑶还站在当地跟妹妹挤眉弄眼,禁不住又是一阵来气:“你还杵着做什么?既然回了家,就别指望家里能养你白吃白喝!我在地里忙了一整天了,你还要叫我一个人做饭喂猪挑水浇园吗?”   “娘还是那副脾气,一霎儿也不肯叫人消停!姐姐一年都没回来了,我想跟她说说话都不成!”谢青媚吐了吐舌头,调皮地抱怨。   谢大娘咧嘴笑了一下,又向谢青瑶剜了一眼。   谢青瑶依言到东屋里去找麦糠、切青菜,准备拌食喂猪。谢青媚落寞地笑了一下,软软坐回原处。叹了一声。   谢大娘一边和面,一边向小女儿抱怨:“你也是越来越糊涂了,你姐姐回来那么半天。你就只懂得拉着她说话,不会吩咐她做事情去?你听听院子里,鸡也叫、鸭也乱。兔子满笼子里乱跑,也没个人管管,里里外外都指着我一个人呢!”   谢青媚腆着脸挤过去,抱住母亲的胳膊一阵乱蹭,也不怕沾一身面粉:“娘,扫地喂猪都是小事情。姐姐不做又能怎样?她不在家的这些日子,不都是您一个人在忙吗?我跟姐姐说话,聊的可都是比这重要百倍的事情呢!”   谢大娘怔了一下,神色郑重起来:“我儿,还是你想得周全!眼看着你也不小了,再耽搁下去,好年头都过去了……你姐姐怎么说?”   谢青媚向门外看了一眼,见谢青瑶正在猪栏外头忙活着,便起身掩了门。   “问出什么来了?”谢大娘看见她的动作。立时便笑弯了眉眼。   谢青媚却轻叹一声,怅然摇头:“那边怕是指望不上了……娘,我本来就不是个千金小姐的命,那些大富大贵,我如今是不敢指望了。”   谢大娘丢下手里的面团,冷声问:“怎么。你姐那里不好办?你好好跟她说,她现在享的福本来就该是你的,她要是占着不还。那就是狼心狗肺,我和你哥哥替你打死她!太妃那个老贼婆不是死了么?你现在回去,应该没有人会给你委屈受了!”   “姐姐没说不肯,只是……”谢青媚面露难色,只管摇头。   谢大娘连着叹了两口气,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她想伸手拥抱女儿。却发现自己手上还沾着面粉,只好抬着手,用手臂将谢青媚揽在怀里:“年初你哥不是跟你说了么?睿王爷的病情多半不是真的,哪里就当真到了殉葬那一步了?再说了,就算他果真短命,你过去之后使些手段培养几个心腹。等他死了,一切都是你说了算,还有什么殉葬不殉葬!”   谢青瑶擦了擦眼角,幽幽叹道:“娘,我想,我或许不一定适合王府的生活……锦衣玉食,也未必就是好。我看姐姐的意思,睿王待她也就是那么一回事,不冷不热的。既得不到王妃的位置,又得不到他全心全意的爱重,我何必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倒贴上去伺候他?”   “你这孩子,怎么还是那么一根筋呢?全心全意……这世上谁能给你全心全意?哪个男人不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的?你就甘心这么蹉跎了年华,看着你姐姐占着你的位置,你自己在家里粗茶淡饭?”谢大娘又急又气,连连跺脚。   正说着,门外传来铁耙放到地上的声音,随后谢锦若推门走了进来:“媚儿先在家里待一段时间也好,现在这个时候,天下这么乱,咱们不能拿媚儿的幸福去赌。”   “哥,你听到什么消息了?”谢青媚从母亲身旁直起身子,急问。   谢锦若迟疑道:“听说,睿王已经在巴中起兵。准备进京讨逆。”   谢青媚颤了一下,下意识地抱住了肩膀。   “什么意思?”谢大娘疑惑地皱眉。   谢锦若压低声音道:“就是要跟京城里现在的主子打仗。赢了就是皇帝,输了就全家掉脑袋。”   谢大娘打了个哆嗦,拍拍胸口道:“幸亏还没有把媚儿送过去……既然这样,还是叫瑶儿去吧,青媚先在家里呆着,等睿王当了皇帝再说。”   谢锦若沉吟了一下,叹息着点了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谢大娘叹了一阵子气,很快又高兴起来:“他要是真有那个本事当皇帝,也算是咱们媚儿有福气了。要是他真的短命死了……这年头这么乱,女儿家晚两年出嫁也不是什么大事,莫家那小子不是也一直没娶亲吗?”   “娘怎么忘了?媚儿是抽到过‘帝王燕’的人,将来有的是大富大贵,您瞎操心做什么呢?”谢锦若淡淡一笑,宠溺地看着眼前的小妹,眼中是满满的骄傲。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8.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谢青瑶从外面进来,看到谢锦若在,本来便有些勉强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谢锦若倒是十分自然地打了招呼,含笑赞了一声:“瑶儿越来越漂亮了。”   “媚儿不是也一样漂亮么?”谢青瑶勉强一笑,漫不经心地应道。   谢青媚上前挽住姐姐,看她手上脏兮兮的。便舀了水来给她洗手,口中笑道:“我和姐姐从小便一模一样,这有什么奇怪?姐姐越来越漂亮了,我当然也要跟着越来越漂亮才行,不然岂不是要被姐姐比下去了?”   谢青瑶洗完手,用湿漉漉的手指在谢青媚的脸颊上捏了一把。谢青媚尖叫一声,退到了母亲的身旁。   谢青瑶得意地朝她挥了挥爪子,走到灶前忙活起来,跟从前在家中时的千百个日子没有任何两样。   离家已近一年,谢青瑶以为自己变了很多,岂知做起从前的事情来,手上倒是一点都没有生疏。   吃罢晚饭。没等母亲说话,谢青媚便拉着姐姐回了房间,说是有话要谈。   从前姐妹二人都在家的时候,一直是住在一起的。只是这次回来,谢青瑶发现屋子里已经几乎全部是谢青媚新添置的衣衫首饰等物,很难再找到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青媚这丫头一向爱美,把屋子里弄成这样倒也没什么奇怪。   谢青瑶坐在妆台前梳头,谢青媚就从身后抱住她的肩膀,幽幽地叹气:“姐姐,我们好久好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了。”   谢青瑶在镜子里朝她笑了一下,漫不经心地问:“媚儿觉得跟姐姐生疏了吗?”   “怎么会!我和姐姐一直都跟同一个人一样,便是一百年不见,也不会觉得生疏的!”谢青媚的脸贴在谢青瑶的腮边,细声细气地说着话,轻言软语,说得谢青瑶的心里有些痒。   这丫头一向知道怎么缠她。一直以来,只要谢青媚软软地喊一声“姐姐”,谢青瑶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犹豫的。   这一次。也不会有例外……吧?   谢青媚抢过谢青瑶手中的梳子,细心地替她梳着发梢,似是漫不经心地道:“听说睿王爷已经在巴中起兵。要打回京城来当皇帝,是真的吗?”   谢青瑶微微一愣:“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道听途说罢了,姐姐不必放在心上。既然姐姐不知道。那就是没有那回事了。”谢青媚似乎有些慌张,脸颊红了一下,忙忙地掩饰道。   谢青瑶见状愈发狐疑。   青媚一向是连大门也不出的,她怎么会知道君御涵在巴中,又怎么会知道他有可能起兵?   就算是哥哥,也未必能打听到这些事吧?起兵的事。连她都不知道呢!   谢青瑶竭力劝自己不要多想,可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还是会不受控制地钻进她的脑袋里来。   是她想多了吗?\t   莫浅为什么执意要回村子里来,甚至不惜先斩后奏,完全不跟她商量?   她知道莫浅是常回来的,也知道他每次回来必然会见青媚,可是这些关乎天下的大事,他总不至于跟青媚说吧?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谢青媚伏在谢青瑶的肩上,轻言细语地追问。   谢青瑶有些烦躁,竭力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推开她,脱掉外衫钻进了被子里。   谢青媚见状立刻跟着钻了进来,往谢青瑶身边蹭了蹭,笑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姐姐是不是想念睿王爷了?”   谢青瑶在黑暗中翻了个白眼,装着困倦的声音,懒懒地道:“我都快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子了!”   谢青媚“噗”地一声笑了起来:“姐姐真会说笑话。”   她哪里知道。谢青瑶说的真不是笑话。   “姐姐,这半年你在巴中过得好吗?那边是不是也和在王府里面一样?睿王爷身边的侧妃和夫人们有几个跟了过去?她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凶吗?”谢青媚把枕头往谢青瑶那边拉了一下,紧紧地挨在一起,连珠炮似的发问。   谢青瑶迟疑了很久,叹着气道:“哪里用得着带过去……难道巴中当地的美人不多么?他是不会把什么人放在心上的,那些女人再怎么凶。也不过是自己跟自己热闹,他根本不会留心。”   黑暗之中,谢青瑶感觉到身旁那具软软的身子颤了一下。   隔了片刻,谢青媚又问:“姐姐觉得……睿王爷能打进京城来吗?”   谢青瑶想了一下,真诚地道:“不好说。现在跟着他的人,哪一个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   “那可真……可怕。”谢青媚隔了许久才叹息了一声。   谢青瑶屏住呼吸等她继续问。过了很久都没有听到动静。   猜想她也许是睡着了,谢青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谢青媚却又忽然开口,吓了谢青瑶一大跳:“姐姐,‘帝王燕’是什么东西?”   谢青瑶的身子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她也能看到谢青媚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仿佛随时都会扑过来一样。   扯了扯被角盖住发凉的后背,谢青瑶竭力装出疑惑的声音:“帝王燕?是皇宫里的燕子吗?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养燕子的……”   “姐姐,你真的不知道?”谢青媚忽然提高了声音,语气是满满的质疑。   谢青瑶心中发虚,却仍是坚定地摇头:“真没听说过,怎么了?”   谢青媚没有再开口,似乎是真的睡着了。   谢青瑶却知道她没有睡,就像她自己不可能睡着一样。   帝王燕……   青媚为什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这种东西?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与命运相关的神秘力量,已经开始渐渐地影响到她们的生活了?   如果真的有“命运”,那么抽到过“帝王燕”的青媚,又会跟皇家扯上什么关系?难道兜兜转转,她最终还是要回到那道高墙里面去吗?   这种可能,并不是不存在的。谢青瑶知道母亲和哥哥一心想着给青媚谋求最好的前程,如果君御涵真的得了天下,哥哥一定会想法子要她把青媚换回去的。   这也没什么不好。   谢青瑶忽然这样想道。   但是,总得等君御涵得了天下才行啊!   谢青瑶越想心里越乱,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来。   青媚说她听到了君御涵起兵的消息,莫浅执意带她回村里来。这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199.你是不是喜欢他?   谢青瑶竭力想劝自己平静下来,可是没有用。   坐起来之后,慌乱的感觉更加清晰,好像只要她一躺下,这个世界就会完全毁灭掉一样。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姐姐,你做什么啊?”谢青媚扯了扯被角。迷迷糊糊地问。   谢青瑶知道自己应该躺回去,至少躺到谢青媚睡踏实了为止。   可是她一刻都不愿意等了。   “媚儿,我有点事出去一下。”谢青瑶一边说着,一边披衣下床。   谢青媚把被子卷成一团,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   谢青瑶顾不得她会不会多想,更懒得理会母亲在隔壁有没有睡下。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莫浅,当面问清楚!   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黑夜之中传出老远。   谢青瑶听见母亲在屋里厉声喝问,但她顾不上回答,脚下越走越快,最后干脆提着裙子狂奔起来。   谢家的大门之外是一片不小的麦场,十几匹马围成一圈趴着。侍卫们围坐在圈子中间,一边啃干肉一边低声聊天。   显然,此刻还远远没有到万籁俱寂的时候。   有人看见她出来,迟疑了一下,互相招呼着站起身来。   这些人白天的时候看到过谢青媚,此时见谢青瑶穿了一身寻常村姑的衣衫,一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谢青瑶径直走到一个小队长面前,沉声吩咐:“带我去找莫浅。”   那小队长愣了一下,随后笑道:“男女有别、内外有分,夫人若是有话要吩咐莫先生,还是明日再说比较好。”   “我现在就要见他。”谢青瑶板起面孔,固执地道。   “此事只怕不妥。夫人此时急着去见莫先生,若是被外人看见,不一定要有什么难听的话传出来,对夫人和莫先生都不好。夫人若有急事,属下替夫人传信就是了。”那侍卫说着便牵出了自己的马,侧耳等着谢青瑶吩咐口信。   谢青瑶站着不动,声音越发冷硬:“我说。我现在要见莫浅。你百般阻拦,是何居心?”   为了她的名声着想?见鬼!这些人一路上眼里只有莫浅一个人,到这会儿反倒有心思来关心她的名声了!他们越是阻拦。就越是有鬼!   那侍卫低了头不敢接话,谢青瑶索性便不理他,转身摸回路上。沿着记忆中往莫浅家走的方向奔去。   “你要去哪里?”谢青媚裹着一件厚厚的袍子,打开院门跟了出来。   谢青瑶脚下一顿,谢青媚已追到了面前:“这么晚了,你要去找莫大哥吗?若是被旁人知道了,一定会说得很难听的!”   “媚儿,夜里风冷。你不要出来。”谢青瑶懒得跟她解释,向两个侍卫使了眼色,叫他们“护送”谢青媚回去。   “你们拦着我做什么呀?”谢青媚看见两个侍卫挡在自己面前,神色一变,忽然冷笑了一声。   两名侍卫呆了一下,看看谢青瑶,再看看谢青媚,不知道该听谁的好。   谢青媚得意地挑了挑眉梢,向谢青瑶道:“我不知道你这么晚了急着去见莫浅哥做什么。可是妹妹,且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半夜跑出去见一个男子有多么骇人听闻,你总该替莫浅哥想一想!男人也是要名声要脸面的,你这么跑过去找他,他会多为难你知道吗?有什么话不能明天说呢?”   先前那个小队长呆了一下,走到谢青瑶的面前:“姑娘。您……”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狠狠瞪了他一眼,一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谢青媚想假扮她的时候。连母亲和哥哥都分辨不出来,何况是这些从来不敢正眼看她的侍卫,何况又是在这样的夜里!   “妹妹,回去吧!”谢青媚走过来挽住了谢青瑶的手臂,露出恳求的神色。   谢青瑶叹了一声,一语不发地跟着她走了回去。只留下一队侍卫站在路口面面相觑。   “姐姐,你是不是在怪我?”关上院门之后,谢青媚立刻恢复了娇怯怯的模样,怯生生地看着谢青瑶,好像只要谢青瑶敢点头,她就哭给她看一样。   谢青瑶无奈地摇头。却不想开口。   谢青媚一路拉着她回到房间,殷勤地扶着她脱衣躺下,随后自己钻进被中,仍是紧紧地搂着谢青瑶不放:“姐姐生气,骂我也是应当的。但是我……我只有这一种办法能阻止你!如果不冒充你,那些狗腿子肯定会拦我了,哪里肯听我的话!”   “为什么拦着我?”谢青瑶闷闷地问。   谢青媚像八爪鱼一样整个人缠在谢青瑶的身上,苦口婆心地劝道:“姐姐,你不该去!别忘了你是睿王爷的人,若是坏了名声,以后生死都是问题,如何能保证圣宠不衰?如何能……母仪天下?姐姐,你难道甘心当一辈子种地喂猪的村妇吗?”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倒是不甘心当一辈子村妇,只不过,“母仪天下”这种事,哪里轮得到她?   若是君御涵真的有南面称君的那一天,她只能祈祷那顶凤冠不要落到她的脑袋上。   否则,她的脑袋必定要与那顶凤冠一起落地。   见惯了帝王之家所谓的“亲情”,谢青瑶早已懂得了,她看得比生命还贵重的一些感情,在有些人的眼里,分文不值。   母亲和哥哥是不是那样的人?答案根本不需要推敲。   如果到时候他们想再玩一次李代桃僵,风险是很大的,而保守秘密的最好办法。只能是让多余的那个人消失。   谢青瑶不愿意承认,可她分明知道,她自己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这个觉悟,谢青瑶很早就有了,只是今夜的感觉尤其清晰。   “姐姐?”久久没有听到谢青瑶的回答,谢青媚不禁皱紧了眉头。   谢青瑶强行收敛心绪,淡淡地道:“你说得对,今晚确实是我太冲动了,差一点坏了大事。”   “姐姐明白就好。你刚刚那个样子,我真怕你一时冲动,作出什么糊涂事来!”谢青媚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谢青瑶歉意地拍拍她的后背,以示安慰。   沉默片刻之后,谢青媚吸了吸鼻子,低声问:“姐姐,你这么急着去找莫大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欢他?”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0. 莫浅,你这个混蛋!   谢青瑶笑了一声,在黑暗中准确地捏住了谢青媚的齐尖:“刁丫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看,喜欢莫浅的人是你吧?不然你会这么拼命地拦着我?你给我说实话,你这么怕我去找他,究竟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你……你取笑我!”谢青媚用力地扭了一下身子,在谢青瑶的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这便是承认了。   谢青瑶早知道答案,所以虽然有些酸涩,却也并没有十分意外。   谢青媚的齐尖被谢青瑶捏着,只好长大了嘴巴呼吸。谢青瑶趁她不备,悄悄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单手顶开塞子,将瓶中的东西倒进了谢青媚的嘴里。   “咳咳……姐姐,你给我吃了什么?”谢青媚本能地想把东西吐出来,可是那些细小的颗粒入口即化,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早已咽了大半下去。   谢青瑶放开了她的齐子。好笑地拍了拍手:“你觉得是什么?”   “该不会是毒药吧?”谢青媚笑嘻嘻地问。   谢青瑶假装没有感觉到她紧绷着的身子,笑嘻嘻地道:“猜对了!正是见血封喉一颗毙命的毒药!”   “姐姐,你好无聊哦!”谢青媚伸手在谢青瑶的肩上推了一把,皱了皱齐子。   谢青瑶委屈兮兮地抱怨:“为什么骗不到你?”   谢青媚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你好无聊,从小到大都只会用这种把戏来骗我!别以为我不记得,你小时候还这样往我的嘴里塞过蚕蛹呢!那时候可真要把我吓死了!不过,你刚刚给我吃的是什么?味道好甜!”   “我用巴中那边的果子熬的糖,好吃吧?”谢青瑶得意地抬了抬下巴。   谢青媚没有回答。谢青瑶等了一会儿,轻轻摇了摇她的肩膀:“媚儿,我还是觉得,我应该出去一趟。”   回答她的是谢青媚均匀的呼吸声。   谢青瑶立刻披衣下床,帮谢青媚掖好了被角,飞快地开门走了出去。   “你去哪里?”谢大娘听见动静,隔着窗子扬声问道。   谢青瑶轻咳了两声,学着谢青媚的语气嗔道:“我去一趟茅房嘛!这也要管!”   “不管你,快去!小心在外面久了又着凉!”谢大娘笑了一声,躺了回去。   谢青瑶再次打开院门奔了出去。   门外依然是那些侍卫守着,看见谢青瑶出来。众人齐齐愣了一下。   谢青瑶这次穿的是她来时的那套素白的衣裙,虽然没来得及挽起发髻,却还是用一支银簪别住了大部分头发。一副重孝之中的标准装扮。   “夫人……”先前那小队长迎了上来,迟疑着开口。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妹妹不懂事。刚刚给你们添麻烦了。”   小队长忙道:“属下见事糊涂,险些酿成大错,幸亏夫人及时赶了出来。”   谢青瑶笑着叹了一声:“那丫头无法无天惯了的,最喜欢学我的样子骗人,也怪不得你们。我这会儿倒是真的有急事要说给莫浅哥知道,希望你们不要拦我才好。”   “这……”小队长露出为难的神色。   谢青瑶跺了跺脚。急道:“不是我故意给你们添麻烦,实在是我那个妹妹……唉,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说,只是……莫浅哥一向很疼她的,她若是真闹出什么事来,第一个心疼的只怕还是莫浅哥,所以我想请你们帮个忙……”   谢青瑶这几句话其实什么都没有说,但足够人浮想联翩了。正常情况下,聪明的侍卫一定不会多问。并且绝不可能阻拦。   但是此时那个小队长的脸色,却比谢青瑶更加为难。   看他这脸色,若说莫浅那里没有出事,鬼才会相信!   谢青瑶沉下脸,冷笑道:“你们既然不愿意管,那也罢了。明日我妹妹若是出了事,你看我放过哪一个!”   所谓的“妹妹”会出什么事,没有人知道。但越是没有人知道。便越容易心惊胆战。   那个小队长跟几个侍卫互相打了个眼色,众人迟疑了片刻,齐齐牵马起身。   小队长走到谢青瑶的面前,一语不发地跪了下来。   谢青瑶见状长叹了一声:“不必解释了,不管他在哪里,带我去就是了。”   众侍卫齐齐露出诧异之色。却没有人多话,让出了一匹马来给谢青瑶,扬鞭上路。   谢青瑶发觉走的是往南去的方向,印证了心中的猜测,不禁既庆幸又气恼。   虽然已经猜到,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莫浅绕一个弯子回村里来,竟只是为了把她一个人丢下。   连他也不想再照顾她了吗?   谢青瑶明明觉得,自己并没有给他添太多麻烦的。他连青媚都不嫌烦,为什么会偏偏烦了她?   谢青瑶的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她不惯骑马,侍卫们又奔得飞快,谢青瑶竭力忍着胸中的不适,不肯叫一声苦。   本以为不会太漫长的路程,一赶便是大半夜。到了后来,谢青瑶已经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满心里想着的,只有稳住身子,不要让自己从马上跌下来。   看到前方出现火把的时候,谢青瑶几乎控制不住要尖叫出声。   一个侍卫催马奔出,追上了前面的车马。过了一会儿,谢青瑶便看见前面的火把缓缓停了下来。   “莫浅,你这个混蛋!”谢青瑶用尽力气大喊了一声,伏在马上跟个死人似的,再也不想动一动了。   她乘的马偷懒,渐渐放慢了脚步,众侍卫只得拉住马缰,陪她慢慢走着。   前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正是莫浅带着两个侍卫,疾奔而回。   谢青瑶艰难地抬起头来。死死瞪着来人,恨不得在他身上瞅出几个透明窟窿来。   “你怎么追过来了?”莫浅策马过来,与谢青瑶并行。   谢青瑶“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肯理他。   莫浅无奈,只好把疑问的目光转向身旁的侍卫。   先前那个小队长低着头道:“夫人说有重要的事要跟先生商量,属下没法子……”   莫浅再次转向谢青瑶,似笑非笑:“你连侍卫都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1.连你也要抛下我吗?   谢青瑶连白眼也懒得赏他一个,眼睛盯着前方,冷笑道:“我本来是有事情要跟你说的,如今看来,我拼命追上来,完全就是自取其辱。不说也罢了。”   “瑶儿!”莫浅立时变了脸色。   谢青瑶弯起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早该想到的……你为了丢下我,处心积虑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何必还要死皮赖脸地追上来?其实你本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看在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你什么时候觉得我碍事,我便什么时候消失就是了,何必对我耍这样的心机?”   “瑶儿,我不是为了丢下你……”莫浅急着插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谢青瑶费力地挺直身子,转过脸来静静地等着他继续下去。   莫浅却无奈地住了嘴。   他确实是故意把她送回村里来的,可是……   谢青瑶看他的脸色。心下已经得出了结论:“看来,我全部猜中了?”   “瑶儿,你太任性了。”莫浅无奈地叹气。   “没错,我太任性了。可这就是你丢下我的理由吗?你大概忘了,我不管多不受宠,名义上都还是王爷的人,你便是要造反,也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吧?”谢青瑶干脆直视着他,脸上满是嘲讽的笑。   莫浅的脸色终于也沉了下来。   谢青瑶毫不示弱,依旧冷冷地与他对视。   最后还是莫浅败下阵来:“我说过,我不是为了丢下你而丢下你,实在是……如今前面已经打起来了,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并不会因为你是女子而格外仁慈。你觉得君御涵有可能会费心思来保护你吗?”   谢青瑶愣了一下,半晌没有言语。   如果说莫浅是为了怕她受战乱之苦才送她回家,似乎也不是说不通。   更让谢青瑶惊愕的是,她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说莫浅要“造反”。他似竟乎完全没有否认的意思。   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莫浅看见谢青瑶的脸色和缓了些,不禁长舒了一口气:“战场不是你该去的地方。瑶儿,别胡闹。乖乖让侍卫送你回去,知道吗?”   “我回不去了。”谢青瑶昂起头,硬邦邦地道。   莫浅的脸色一冷。便要发怒。   谢青瑶不甘示弱地瞪着他:“我没法子反抗你的命令,他们都是你的人,绑我回去也不难。不过,天亮之前我是赶不回去的了。”   “那也不算什么,至多不过是被谢大娘教训一顿罢了,总比在战场上丢了性命好得多。”莫浅听见她不反对回去。先松了一口气。   “你真的这样认为吗?”谢青瑶怔怔地看着他,眼中似有水光,却固执地不肯低头。   莫浅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涩的情绪。   她不喜欢回家,他是知道的。   她在家中的处境,他替她心酸了十几年,她自己倒是没心没肺的,总以为生活本来就该是那样……如今她终于开始醒悟了,他又要把她送回去。是不是太残忍了?   莫浅忽然有些动摇,但想到前方已经在打仗,想到君御涵对她的漠不关心,他还是狠下心来,装着听不懂谢青瑶的意思:“我会叫侍卫留下保护你……凭你现在的身份,我不信谢大娘他们还敢为难你。”   谢青瑶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缓缓低头,顺从地拨马回程。   莫浅的心里却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一点。   谢青瑶比他想象的要好劝很多,他本来应该感到庆幸的。可是她的神情她的目光,总让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先生,事出紧急,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一个侍卫看见谢青瑶走远,忙过来凑到莫浅耳边低声提醒。   谢青瑶一次也没有回头,莫浅目送了很久。终于叹了一声,跟着侍卫回到了队伍中。   若非事情紧急,他原本也并不想这么草率地作出决定,可惜现在的局势瞬息万变,他不能掉以轻心。   谢青瑶并没有催马,几乎是以散步的速度往回走着。但后面始终没有人追上来。   夜里寂静,声音可以传出好远。谢青瑶听到身后的马蹄声向着相反的方向去了,一颗心终于彻底沉了下去。   她痛恨自己倔强的性子,明知解释清楚之后,莫浅不可能坚持赶她回去,可她偏偏不想说。   她以为莫浅是懂她的,她希望他愿意留她在身边,她希望他觉得她是一位朋友,至少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一个累赘。   可是很显然,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重要。   男人的心里,需要装下很多东西。而作为女人,除了等着命运的安排,等着不可知的未来之外,不能做任何事。   如果有人想抗争一下,那就是大逆不道了。   夜里风冷,谢青瑶觉得脸上冰凉,抬袖子擦了一下,才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哭了起来。   再要强也没用,女人到底还是女人。谢青瑶自怨自艾地想着。   几个侍卫似乎知道谢青瑶心情不佳,齐齐落后几步在后面跟着,没有一个人敢上来催她赶路。   眼看以这个速度,这点路程大约还要走上三天,那个小队长终于忍不住。催马跟了上来:“夫人,先生他也是出于替夫人的安全着想……”   谢青瑶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侍卫被她的目光逼得退了几步,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难过。   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冒犯了她。   谢青瑶看着小侍卫受惊的神情,歉意地笑了一下:“我太任性,给你们添麻烦了。”   “这都是属下分内之事。”小队长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几乎连马缰也拉不住。   谢青瑶苦笑一声,接着说道:“我以后可能会给你们添更大的麻烦,希望你们不要怪我……”   小队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已经预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决。   谢青瑶没有再多说,打起精神继续催马前行。   方向还是那个方向,只是,脚下却未必是回家的路。   若是在天亮之前赶回去,一切还有可能蒙混过关,但现在时间显然已经来不及。母亲和哥哥很快就会发现她给青媚下了药,如果她现在还敢回家,那便是不折不扣的找死了。   谢青瑶很清楚自己不想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2.你不该回来的   午后,京城。   睿王府中,丫头婆子们已经做完了一天的洒扫差事,像平时一样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些似乎永远也说不完的闲话。   守门的小厮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打破了内院的清静:“雪……雪儿姑娘。王妃回来了!”   “王妃?”雪儿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还是风儿在旁边提醒了一声,众丫鬟婆子才想起来,前段时间似乎有人说过,太妃做主将谢氏侧妃扶做了正妃的。   “只有王妃回来了?那王爷呢?”几个小丫鬟嘁嘁喳喳地围着小厮追问。   那小厮被吵得头疼,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清楚。   雪儿和风儿两个早丢下众人,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这时谢青瑶已带着众侍卫进了门,看见雪儿几人,倒吃了一惊:“你们怎么还在这里?”   “王妃……您怎么会在这时候回来?”雪儿的脸上难掩激动,说话倒是极为冷静的。   谢青瑶奔波了一路,早累得浑身散了架似的,此时也不愿多说。随手把缰绳扔给侍卫,人便软软地靠在了风儿的肩上:“什么都别问,先让我踏踏实实地睡一觉,只要屋子里不走水,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   丫头们见状不敢多问,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回房,果见谢青瑶一沾枕头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春花和朱嬷嬷在旁守着,看见谢青瑶睡梦之中依旧满脸倦色,不禁心中酸楚,也不知擦了多少遍眼泪。   雪儿和风儿两个却不放心,又去找侍卫审问了半天才肯罢休。   谢青瑶这一睡,便睡到了第二天的下午。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床前围着一大串眼睛红红的丫头婆子,谢青瑶不禁大吃一惊:“你们干嘛?给我哭灵吗?”   “呸,你死了没人肯哭!”春花的嘴巴还是那么不讨喜,只是一句话还没骂完就擦眼睛,不免让她气势大减。   谢青瑶起身在她肩膀上抱了一下,叹道:“没想到你们都还在……这半年。辛苦你们了。”   朱嬷嬷叹着气道:“这世道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们便是要走,又能走到哪里去?王府虽然不是什么铜墙铁壁。但出了王府,就更加没有地方可以庇护我们了。”   谢青瑶想想有理,不由得也跟着唏嘘良久。   这个世道。谁又比谁过得容易呢?   风儿捧了一碗粥进来,低眉道:“王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可要吓死我们了!这粥是今儿一早就熬上了的,一直热着,怕是味道不好了。这会儿赶不及做新的,您先将就吃一口吧。”   谢青瑶听说自己睡了那么久。有些赧然。   她却不知在她睡得天昏地暗的时候,这些闲得浑身不舒坦的奴才们早缠着几个侍卫,把她这段时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查问了个清清楚楚。   说起太妃薨逝,朱嬷嬷忍不住又抹起眼泪来:“太妃的身子一直好好的,奴才们私下里都说,太妃一定会活到八十岁,谁知道……要不是被捉到宫里去受了那么多罪,怎么会这么早就……”   春花也跟着在一边咬牙切齐:“都怪那个该死的昏君!如今他被人打进了京城。死无全尸,也是他罪有应得,死得活该!”   “难道你们不该骂逆贼作乱,闹得天下不安吗?”谢青瑶有些诧异。   春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刚刚露出一个冷笑,雪儿已抢在前面截住了她的话头:“昏君无道。自然会有人揭竿而起。胡作非为的是那个昏君,而不是王妃口中的‘逆贼’。我们虽然是奴才,是非善恶却也是懂一点的。”   “如今住在皇城里的那一位。人怎么样?”谢青瑶听见她明白地替逆贼说话,不禁有些诧异。   雪儿高傲地一抬下巴,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幼稚可笑的问题:“那当然很——”   “那当然没有人知道了!”风儿忽然插言进来,打断了雪儿的话:“明军虽说已经打进了京城,逼死了昏君,但是明德太子的那位后人一直没有进京。所以百姓并不知道他为人如何。”   雪儿补充道:“虽说没有人见过他,但是明军进京以来,百姓安居乐业,土匪盗贼几乎绝迹,比先前可好多了!窥一斑而见全豹,那位新主子的为人自然不会太差。”   “你们叫他‘明君’?那人如今还没有进京城。你们就奉他为君了?”谢青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府里的这些丫头,是不是也太有主见了些?如果逆贼是“明君”,那么即将与逆贼对阵的君御涵又算是什么?   雪儿瞪着谢青瑶,神色有些不满。风儿忙在暗处拉了拉她的衣袖,笑着向谢青瑶解释:“因为那些人自称是‘明德太子’的旧部,所以百姓称之为‘明军’,是‘军队’之‘军’而不是‘君主’之‘君’,王妃误会了。”   “那倒还罢了。”谢青瑶轻叹一声,就此作罢。   朱嬷嬷在旁边嘀咕了一声:“如今这世道,也说不清谁是君谁是臣了,全天下都在说那逆贼好……可逆贼就是逆贼,昏君虽没了,先帝不是还有两个儿子在吗,哪里就一定轮到他做皇帝了?”   “好了,这个话题若是再继续下去,不用外面的人来找麻烦,咱们自家先要吵起来了!”一个温婉的女声悠悠地传了进来,刚刚开始脸红脖子粗的几人齐齐安静下来。   谢青瑶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顾不得一身仍在发软的骨头,人已奔了出去:“薛姨!”   青衣的女子带着一贯的微笑,缓步走了进来。   谢青瑶一头撞进她怀中,撒娇地蹭来蹭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薛姨了呢!”   “放心,薛姨这把骨头,还能撑些年岁。睿王府虽然风雨飘摇。一时却也倒不掉,你多虑了。”薛湘灵唇角含笑,眼中流露出爱怜之色,话语倒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一分疏落之意。   “薛姨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谢青瑶觉得有些委屈。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丫头,如今京城看似平静,却未必没有暗流汹涌,你的身份特殊,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的。”薛湘灵轻叹了一声,忧虑重重。   谢青瑶想起那个本来与她无关、却被硬生生安在她身上的“帝王燕”传说,一时不由得有些头大。   薛湘灵扶着她的肩,是爱怜却也是责备:“我不信你是个冲动的人。告诉薛姨,为什么忽然决定回王府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3. 覆巢之下   谢青瑶自然不好到处跟人说,她是因为无处可去才不得不回王府的。   薛湘灵这一问,她倒是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   “咱们府里,是有人能跟王爷通信的吧?”   雪儿想了一想,不太确定地道:“如今天下这么乱,驿马传信已经靠不住。信鸽也常有回不来的时候……书房里的夜瞳姑娘,还有管事儿的秦爷那里好像都收到过王爷的传书,那也是这几个月才有的事。王妃有话要传给王爷么?”   谢青瑶没有给自己太多的时间用来迟疑。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她托庇于睿王府,无论如何都该全心全意为君御涵打算,至于那些恩怨情愁,在生死面前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了。   “你去告诉秦爷,叫他想法子传信跟王爷说,京城之中一派祥和,听到他起兵的消息也没有丝毫乱相,可见逆贼绝不是寻常的乌合之众,叫他千万小心。不可轻敌。”   雪儿低头应了,神色却似乎有些不以为然。   谢青瑶想了一想,又道:“吩咐下面的人,无事多去外面走走,若是发现京中有不寻常之处,便想法子告诉给王爷。如今王爷远在千里之外,稍有不慎便会受人蒙蔽,不可不小心。”   “王妃也太小心了!京城里若是有甚变故,秦爷自然会告诉给王爷知道,咱们妇道人家操什么心呢!”风儿带着几分揶揄,看着谢青瑶直笑。   这个道理,谢青瑶自然是知道的,她只是没法子说服自己什么也不管。   清平盛世,妇道人家可以安享太平,可是现在这天下,本来已经没有什么“太平”可言,她如何能坐得住?   薛湘灵看出了谢青瑶的心思,接连叹了几声。向雪儿道:“就照着王妃说的做吧,哪怕没有用,就当向王爷报个平安也好。”   雪儿答应着去了。薛湘灵又劝谢青瑶:“你的主意自然是好的,可也要防着被人钻了空子才是。如今的京城里……也只是看上去风平浪静而已。咱们府里的丫头们,能少出门还是尽量少出门的好。至于你自己,我劝你还是不要出去。一旦有个万一,王爷便是想救你,也未必来得及。”   “就算来得及,他也未必会救我,这个我是明白的。”谢青瑶咧嘴一笑。没心没肺似的。   薛湘灵倒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   风儿见状忙笑道:“王妃一向是有分寸的,我们记着劝王妃小心就是了。今儿王妃跟咱们说的事儿,咱们小心别到处吆喝去,如今占着京城的那些人不可能不提防咱们,这王府内外,还不一定有多少人在盯着呢!”   谢青瑶知道她说得不错,心中不由得更添了几分忧虑。   来的时候她并没有想那么多,此时再想想,难免有些后悔。   所谓“明军”既然已经拿下了京城。怎么可能不盯着王府这边?只怕是她还没来得及踏进王府的大门,那边就已经知道了!   前几天她扶灵回来下葬,那边是知道的。如今本来应该已经远离了京城的她,忽然带着一半侍卫回王府来住,那边会怎么想?   谢青瑶不懂得那些兵法诡道,却知道帝王之家无小事。她这一回来,绝不可能没有惊动任何人的。   这样一想,谢青瑶又觉得有些后怕。   但现在赶着离开显然已经于事无补了。她稳住不动或许还能撑几天。这一走,说不定还会惹出什么事来。   谢青瑶的心里开始暗暗后悔:早知道会有这么大的麻烦,她还不如找一座尼庵先将就一阵子呢!   薛湘灵看出她有些低落,笑着劝慰:“你也不必太多心,如今京城里不单有所谓‘明军’,还有先头那昏君的一帮愚忠的老臣。如今他们两边是狮子和老虎,互相紧盯着呢,一时半会儿咬不到咱们的头上来!”   谢青瑶闻言笑了一下,随后又皱起了眉头:“那也未必吧?说不定狮子和老虎商议了一下,说‘这只小兔子太碍事了,咱先把它吃了。再商量打架的事,怎样?’那时咱们就可以伸着脖子等着完蛋了。”   话音未落,朱嬷嬷和风儿早笑了出来,就连薛姨也忍俊不禁。   倒是春花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咱们是兔子,咱们王爷可不是兔子!再说了,谁说兔子就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谢青瑶忍不住挑了挑眉梢。   朱嬷嬷狠狠地瞪了春花一眼,抬手拎起了她的耳朵:“你倒成了个聪明的了!你有这么大本事,怎么不上阵打仗去?怎么不替王爷当军师去?只会在王妃面前胡言乱语!还不跟我到厨房去?王妃风餐露宿那么多日子,好容易回了家,难道还叫她吃大厨房里做出来的那些东西不成?”   春花似乎有些怕朱嬷嬷似的,护着耳朵敢怒不敢言,谢青瑶看得有趣,一时倒忘了担心。   风儿向谢青瑶福了福,笑道:“雪儿姐姐这么久都没回来,多半是秦爷又不知道到哪儿撒酒疯去了,奴婢也出去找找吧!”   没等谢青瑶回过神来,风儿已经退了出去。   看到谢青瑶有些发愣,薛湘灵不禁微笑:“你不在的这些日子,丫头们的性子都有些野了,动不动自作主张,看来你想管住她们,还得费些工夫才行!”   谢青瑶倒没有觉得她一定要把丫头们管下来。如今她的心思只在王府的存亡上,别的倒都是小事了。   等外面的脚步声都走远了,薛湘灵走到窗口看了看。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回来,神色渐渐变得郑重:“刚才春花那丫头的话,你可听懂了?”   谢青瑶沉吟道:“她是说,兔子可以用计让狮子和老虎两败俱伤吗?这法子听起来不错,怕只怕狮子和老虎都没有那么笨呢!”   “正是这话了,”薛湘灵正色道,“这便是我刚刚在担心的事。如果那丫头只是信口说说也便罢了,我只怕她是别有用心。那丫头分明极聪明,却从不肯作小服低服侍主子,所以我怕她的身份不简单……如果是我多心那当然最好,但你也要多留个心眼才行。”   谢青瑶心中乱成一团,闻言只得点头。   这时春花却在外面叫道:“王妃,南边那条街上的徐记布庄走水了呢!咱们要不要派人去帮忙救火?”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4. 别叫她跑了!   “知道他们的火是从什么地方烧起来的么?”谢青瑶往外疾走几步,忽然站定。   春花跺脚道:“大概是库房那边吧?咱们这里正是下风口,如果火势太大,说不定会烧到这里来……咱们院子里已经有不少人去了!”   “都给我叫回来,一个都不许去!”谢青瑶奔到门口,厉声喝道。   春花吓了一跳。忙跑出去叫人。   雪儿奔了回来,远远地就叫:“都忙什么?王妃没有吩咐,谁叫你们乱跑的!”   一些本来已经跑出了门的奴才听见动静,忙夹着尾巴跑了回来。   谢青瑶无视他们愤怒或者不解的表情,冷声吩咐道:“各人守着自己的差事就好,没有差事的,立刻跟着侍卫们一起巡逻,小心花园子和墙角,别叫乱七八糟的人混进来了!”   一众家奴小厮们只得应了,各自找差事去。   薛湘灵看着院中一片忙乱,叹了口气:“你担心有人趁乱闯进来?”   谢青瑶遥遥望着南边火光起处,微微冷笑:“我担心的是。这把火就是放给咱们看的。”   “怎么说?”薛湘灵唇角含笑,丝毫没有意外之色。   谢青瑶用眼角看着她,语气淡淡:“薛姨这是考我呢!这一阵子的天气阴得厉害,恨不得连被子里面都要挤出水来,哪有说走水便走水的?何况绸缎又不是木柴,怎会烧出这样高的火头来?这把火,十成里头有九成是有人故意点的!”   正说着话,正门那边便有侍卫叫了起来:“什么人!”   薛湘灵吃了一惊,正想着拉谢青瑶找地方躲一躲,谢青瑶反拖着她走了出去。   只见二十来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人提着脸盆、水桶等物,不由分说地闯了进来:“走水了,快救火啊!”   “你们走错地方了,走水的不是我们家!”谢青瑶站在廊下,冷声说道。   一个花白胡子的干瘦老头越众而出,指着谢青瑶的鼻子便骂:“你这女娃子良心是怎么长的?人家走水,你不叫人去救已是天理不容,我们到你家来借几桶水,你还要叫这些凶神恶煞的狼狗来拦着我们。不怕遭天谴吗?”   便是薛湘灵这样性情恬淡的人,听见这话也不由得怒容满面。被人当面称作“狼狗”的那几名侍卫,更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撕了那干巴老头。   侍卫们要听谢青瑶的吩咐才敢动。跟那老头同来的百姓却显然没有那样的顾虑,一帮人拎起水桶便要向侍卫们身上招呼。   谢青瑶面露冷笑,厉声喝道:“还不动手。等挨打么?”   侍卫们愣了一下,眼见对方没有“来将通名”的规矩,顿时也来了气,发一声狠齐齐冲了上去。   “这样不好吧?”薛湘灵看着眼前乱成一团,不禁面露忧色。   这时花园那边忽然又闹了起来,不知是哪一房的一个婆子尖声大叫:“有贼人溜进来了!”   一帮丫鬟婆子闻声而动。还没摸着花园门口,又听到北边墙角有人喊:“什么人敢在王府放火!”   谢青瑶与薛湘灵对视了一眼,发现事情被她们不幸猜中了,而且似乎比她们原本以为的还要严重许多。   幸运的是,睿王府的奴才们似乎已经习惯应付奇奇怪怪的入侵者了。   慌乱只持续了一瞬间,府里的家院和小厮们、还有丫头婆子们,就已经各自抄起手边的家伙,认准方向找贼去了。   最清闲的是跟着谢青瑶一起回来的那十几个侍卫,他们哪里都没去。只团团围成一圈,将谢青瑶和薛湘灵围在中间,冷眼看着旁人吵闹。   那些冲进来“借水”的“百姓”居然十分耐打,跟侍卫推推搡搡这半天,居然丝毫没有落下风。   谢青瑶越看越觉得不对。   这这些人不是寻常百姓,这是显而易见的了。可是他们到这里来的用意何在?总不会就是为了来跟王府的侍卫打一架吧?   谢青瑶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些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们,分一半人在府里四处看看,防止有人从别处混进来!”谢青瑶向身旁的侍卫吩咐道。   几个侍卫转头看了她一眼。谁也没有动。   带头的那个小队长向谢青瑶拱了躬身,语气强硬:“属下们只负责保护王妃周全,其余一概不管。”   谢青瑶很生气,可是她悲哀地发现,她居然拿这些人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王府里的奴才,果然是习惯了自作主张的。遇上大事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肯听她吩咐!   “打人啦,打人啦!睿王府的看门狗打死人啦——”   前来“借水”的那群百姓之中,有个年过半百的肥胖女子,因为一开始就被侍卫踹倒在地上,所以并没有人留意到她。谁知在这个最乱的当口儿,她忽然抱住了一个侍卫的腿,扯着嗓子干嚎起来。   谢青瑶听到这一声,便知事情不妙。   侍卫们自然更是着恼。   他们顾及睿王府的名声,不敢认真动手才拖了这么长时间,谁知这些百姓竟反而步步紧逼,他们到哪儿说理去?   说烂了舌头也没有用,旁人只要看见王府侍卫在跟人动手,十个人有五对都会说,定是王府的侍卫仗势欺人,又在欺压百姓了。   不管之前有没有类似的事情,这个“又”字是必定不会少的,这是点睛之笔。   几个侍卫被那妇人喊得发了狠,重重地在她身上踹了几脚,又将先前那花白胡子的老头狠狠教训了一顿。   谢青瑶听见外面人声喧哗,知道不妙,这时才想起吩咐人关门,显然已经太迟了。   因为王府门前的这条街太宽,所以刚刚还在徐记布庄那里救火的百姓们,一眨眼的功夫就赶了过来。   王府的侍卫在“毒打”百姓,就这样落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再也没法子辩驳的了。   谢青瑶本以为,凭着王府积年的声望,还可以有机会把事情说清楚。谁知还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来,不知是谁率先喊了一嗓子,成百上千的人便浩浩荡荡地涌了进来。   因为先前在镇国寺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所以谢青瑶看见人群就有些发憷,忍不住连连后退。   “看,那个女人要跑!刚才就是她吩咐叫狠狠打我们的,别叫她跑了!”地上的那个胖女人扯开嗓子一喊,十来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得见。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5.被人绑了   “王妃,事情有些不对头!”侍卫长拔刀出鞘,凝神盯着来人,向谢青瑶禀道。   “废话,谁看不出事情不对头?早叫你帮着收拾先前那一拨人,你不肯。这会儿倒来当这事后诸葛亮!”谢青瑶在心里暗骂。   这这时群情汹汹,吵得沸反盈天,早已听不清说话的声音。谢青瑶退到檐下,那些百姓也便追到了廊上。   到底还是乱世,睿王府的威风,竟已衰微至此。   侍卫们手中虽有兵器,却不敢当真杀伤人命,只能护着谢青瑶连连后退。   谁知便在这时,两边檐下各拥出一帮人来,谢青瑶尚未来得及回神,便听见他们发一声喊,呼啦啦围了上来。   “你们做什么?放开王妃!天下还是君家的天下。你们当真要造反不成?”雪儿从东边墙角奔了过来,拼命推开几人,闯到了谢青瑶的身旁。   人群越聚越多,进来容易,出去便难了。雪儿只能竭力在谢青瑶的身旁护持,却没能阻止这帮暴徒拥着她们,浩浩荡荡地闯出府门。   谢青瑶被人群推搡着跌跌撞撞地乱走,连方向都辨不清,只能紧紧抓住薛湘灵和雪儿的手,互相拉扯着,避免走散。   侍卫们见状发了狠,终于下重手着实砍伤了几人,匆忙追出的时候,却见谢青瑶等人已被打昏装上了马车。   侍卫们自然会去追的,可是两条腿的人,如何能跑得赢四条腿的马?   那些百姓看见出了人命,才知事情不好,除了几个死者的家人还在不依不饶之外。余人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呼啦啦一起退了出去,四散逃走了。   春花和风儿等人追出门外。眼睁睁看着那辆马车飞驰而去,徒呼奈何。   谢青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反绑在一张椅子上。屋子没有窗,只能借着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点光,看清这是一间极为破旧的空屋子,从房梁的形状来看,多半还是在京城这一带。   薛姨和雪儿都不在,不知是被关在别处。还是根本没有被抓。如今谢青瑶只能祈祷她们没有被害了。   不知道抓她的是什么人。   敢在大白天跑到王府去抓人的,绝不可能是寻常的土匪。   谢青瑶猜测多半是那个所谓“明德太子后人”的逆贼手下,但也不排除是君御淇一朝忠犬的可能。   不论是哪一边的人,一时半会似乎都不会要她这条小命。   问题是,他们要抓她来做什么?   如果真的如薛姨所说,会有人试图用她来威胁君御涵的话,谢青瑶只能说他们打错算盘了。   她自己在君御涵的心里能值几文钱,她大致还是有数的。   因为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所以谢青瑶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试图挣脱绳子,反而闭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了一阵。   再睁眼的时候,屋子里已经多了几道人影。   因为背光,谢青瑶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想来坏人的面孔大半都相同。也没什么可看的。   那几个人居然也十分有耐心,半晌都没有开口。   谢青瑶只得叹了一声,无奈地问:“你们抓我做什么?杀鸡儆猴?还是拿来跟某人交换些什么?”   几个人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在谢青瑶错愕的目光之中,齐齐跪了下来。   这是唱的哪一出?谢青瑶彻底糊涂了。   大费周章地把她抓来绑着,就是为了给她下跪?   开什么玩笑呢这是!   久久没有听到谢青瑶出声,跪在最中间的那人只好自己抬起头来:“臣等冒昧请王妃前来,是有一事相求。”   自称是“臣”的,自然不会是逆贼的手下。谢青瑶的心里大致有数了。   真看不出来。君御淇那种昏君,居然还培养出了这么多愚忠的奴才,明知事不可为,还是在为着他而做这些鬼鬼祟祟的事!   在谢青瑶的眼中,这些不识时务、用百姓的性命来成全他们的“节义”的蠢货,比逆贼更加可恨。   所以她对这些人。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那人见谢青瑶不吱声,以为她没听懂,忙又补充道:“臣乃吏部郎中孟谨言,这位是御林军的吴小将军,这两位是户部侍中侍郎……”   “原来都是朝廷命官,失敬了。”谢青瑶冷笑了一声,丝毫没有叫他们起来的意思。   本来嘛,又不是她叫他们跪的,她只是个人质而已。劫匪喜欢跪着说话,这也不是她的错啊!   那位孟大人的年纪似乎不小了,跪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些摇摇晃晃的,忍不住咳了一声,伸手扶腿。   谢青瑶装着没看见,继续闭目养神。   孟谨言几人嘁嘁喳喳地商量了一阵,尴尬地站起了身:“臣等冒昧请王妃前来,是有一事相求,请王妃相助一臂之力。”   谢青瑶连眼睛都懒得睁:“我要是不答应呢?”   “这……此事事关天下兴亡,王妃不可能不答应。”孟谨言愣了一下,很快恢复了信心满满的样子。   谢青瑶险些把隔夜饭呕出来。   天下兴亡?这些人也太把他们自己当一回事了吧?   身旁那个被称作“吴小将军”的大汉忽然吼了一声,震得屋顶哗啦啦乱响:“孟大人,跟她啰嗦什么?咱们把她绑到睿王爷跟前去,有话跟睿王爷直说就是!有这个女人在手,还怕睿王爷不听咱们的吗?”   孟谨言直到他说完了。才象征性地呵斥了一声,显然是有意借着吴小将军的口,在谢青瑶面前逞威风来的。   偏偏谢青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他们越是威风,她越是不屑一顾:“天下兴亡,是你们男人的事,我们妇道人家,清平盛世只管相夫教子,赶上乱世只管被你们绑来绑去,当肉票还是当下酒菜由你们说了算,何必跟我说什么天下大事?”   “臣等……冒犯了。”孟谨言愣了一下,忙叫人来给谢青瑶松绑。   谢青瑶活动了一下手腕,揉着腕上那几道红肿的勒痕,撇了撇嘴:“除了我,你们还抓了谁?”   “还有王府的两位使女,臣等这便叫人将两位请过来。”孟谨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恭恭敬敬地道。   谢青瑶“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孟谨言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问:“王妃,臣先前求您的事……”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6.大梁国最后的忠臣   “什么事?”谢青瑶挑挑眉梢,表示不解。   孟谨言迟疑了一下,再次跪地:“请王妃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劝劝睿王爷……拥立诚太子为帝。”   “诚太子是谁?”谢青瑶忍不住皱眉。   孟谨言忙道:“是先帝唯一嫡子,诲上‘惟’下‘诚’,年方三岁。聪慧仁孝。”   谢青瑶愣了半天,才醒悟所谓“先帝”指的是君御淇,而那个叫“君惟诚”的小娃娃,是君御淇的儿子?   这老臣也真有意思,他们是如何从一个三岁小儿的身上看出“聪慧仁孝”来的?   眼看孟谨言虎视眈眈地盯着,谢青瑶知道今儿她不答应是不成的了。   可是她答应有什么用?不得不说,这些愚忠的老家伙们,真是天真得可爱啊!   “王妃?”   见谢青瑶迟迟不表态,孟谨言有些急了。   谢青瑶叹了一声,摇头道:“你们也太看得起我了,睿王爷如何肯听妇人之言?”   便是肯听,也不会听她的。   孟谨言听见这话。却以为自己看到了转机,忙拱手笑道:“旁人的言语,王爷可能不会听,但王妃灵慧过人、大智大勇,您的言语,王爷必定会听的。何况此事有功于社稷、有恩于百姓,王爷乃大智慧之人,自然会知道采纳忠言。”   谢青瑶抿嘴一笑,神情有些得意:“你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孟谨言大喜过望。   谢青瑶保持着微笑,不再多言,心里去一个劲地暗骂“蠢货”。   片刻之后,几个叫花子模样的人用绳子拖着雪儿和薛湘灵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   谢青瑶看见二人这副狼狈形象,顿时怒从心起。   孟谨言一见便知不妙,慌忙拉着那几个“叫花子”跪下,连连磕头道歉。   到了这个份上,谢青瑶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雪儿抬起脚来,在她身旁那个“叫花子”的背上重重地踹了一脚:“狗奴才!跟你主子一样不是个东西!”   孟谨言见状忙向谢青瑶求情:“这几个奴才只是替微臣办事,下手不知轻重。得罪了这位姑娘,请王妃看在咱们都是为先帝爷办事的份上,饶了这奴才一条狗命……毕竟如今这天下。忠臣已是凤毛麟角……”   谢青瑶看见一个半老头子哭得眼泪鼻涕满脸都是,不禁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忙训斥了雪儿几句。叫孟谨言和“叫花子”们都起来了。   雪儿余怒未消,犹自轻声嘀咕:“自称‘凤毛麟角’,这脸皮也够厚的了!”   孟谨言老脸一红,装着没听见,退到门口向谢青瑶躬身道:“臣等即日便要启程往南,投奔睿王爷去。事出紧急。只好委屈王妃同行。”   谢青瑶不置可否,事情就算是这么定下来了。   借着门口的光线,谢青瑶看到这老家伙身上穿的是一件破旧的官服,袖子上重重叠叠地打了四五个补丁。   再看看那几个比叫花子还叫花子的奴才,谢青瑶不禁为自己这一行的起居担忧起来。   这些蠢货,连绑架的事都会做了,怎么不会顺便打劫一点银两?穷成这样,路上该不会挨饿吧?   事实证明,谢青瑶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路之上。他们走的都是极偏僻的小道,连村镇都没有,更别提客栈了。   夜里谢青瑶主仆就歇在马车上。孟谨言这些人没有马车,只好把马拴在树底下,自己靠着马肚子取暖。   谢青瑶已经不知道该骂他们蠢,还是该佩服他们的忠心了。   都到这份上了。何必呢?   至于吃的,那就更不用说,都是出发之前随便买来的干粮。冷了,崩牙。   谢青瑶几次和雪儿商量,等到了镇子上,就拿首饰来换点东西吃,谁知连续走了几天,竟连一个镇子也没有遇到。不知这些人是怎么选的路径。   最后还是薛湘灵一语道破:“不是选错了路径,这些人是故意避开大路呢!王妃被人掳去,咱们府里一定会竭力寻找,只怕‘明军’也未必不会插手,他们自然要小心为上。”   听了这句话,谢青瑶如梦方醒。   她总想着不会有人认真找她。却忘了她的身份特殊,就算王府不找,“明军”也是会找的。   因为人是在京城的王府里面被人明目张胆地掳走,逆贼如果不想背黑锅,就只有找到真正的匪徒才行。   想到此处,谢青瑶稍稍高兴了一点,但很快又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在盼着谁来救她呢?   不管是落到谁的手里,她都是身不由己的。   君御涵不在乎她,孟谨言和明军这两边都想着利用她,就连莫浅……   就连莫浅也只把她当成一个毫无用处的累赘,她又何必一定要盼着谁来救她?   她是野草,没有人挂念,也一样可以存活的。   想通了这一点,这一路上的苦处竟似乎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日太妃被囚,莫浅陪着她一路赶往巴中去给君御涵报信的时候,受的苦楚并不比今日少,那时不也轻松地熬过来了吗?   谢青瑶随遇而安的性子,大出孟谨言意料之外。这个自诩为“大梁国最后的忠臣”的老家伙,对谢青瑶的好感逐日上升,每天都不忘过来隔着车窗说几句“大仁大义”“女中豪杰”之类的恭维话,谢青瑶听得耳朵生茧,一天比一天更加烦他,那老头子的自我感觉倒是极为良好。   走出了半个多月,孟谨言他们的防范之心淡了。终于也渐渐地开始肯走一些宽阔些的道路了。   这天难得到了一个极小的镇子上,几个奴才出去添置饮食,孟谨言和吴小将军几人便守在马车旁边,似乎是要盯着谢青瑶主仆,生怕她们借机生事似的。   谢青瑶依旧在马车上闭目养神,丝毫没有生事的意思。   倒是薛湘灵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寻常的银簪子递给孟谨言:“烦请大人叫小厮拿这个去换些饮食过来,给王妃在路上食用吧。”   孟谨言看看簪子,面露难色。   这银簪子虽然看似寻常,可谁知有没有睿王府的表记?若是被人查到这里……   薛湘灵见他不肯接,也不着急,悠悠地道:“连续多日饮食不周,王妃已经瘦了一圈,这样去见王爷,大人怕是少不得要受责难……”   孟谨言看看薛湘灵,再看看马车,迟疑了片刻,将簪子丢给了吴小将军:“去吧,小心些。”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7.怪老头   过了两天,谢青瑶明显发觉路上来来往往的客商多了起来。   先前她并没有十分在意,直到有一次,她无意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先前莫浅安排护送她的那一队侍卫之中的一个,奇怪的是,那人正穿着一身粗布短打。挑着一个担子,扮作了个卖杂货的小贩。   等那人走过去,谢青瑶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那背影一直看。   雪儿笑嘻嘻地问:“王妃一直盯着那货郎看,莫非想买一只拨浪齐吗?”   谢青瑶想了一想,笑道:“买一只回去倒也不错……送给素素逗孩子玩。”   雪儿听谢青瑶说起过孙红素其人,闻言不禁忿忿:“你还惦记着她的孩子呢?叫我说,那样的狐狸精,你就该想个法子弄死她才对!王爷回了一趟京城,回去便听说她有了孩子,谁知道那孩子是哪里来的!别是跟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弄出来的野种,让王爷白白当这个便宜干爹才好!”   走在马车两旁的几个“叫花子”听见说起王府隐事。不敢多听,忙压住马头,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谢青瑶看见前后的人隔得都远了,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给人传了消息?”   雪儿抬抬下巴,得意地道:“记号已经留了一路了,那群笨蛋到现在才跟上来,也算无能!”   谢青瑶想到薛湘灵的那支簪子,心知这话不假。   孟谨言他们不是不提防的,只是这一路上她们没有丝毫抵抗的意思,彼此之间更完全没有打商量,下面的人难免会有些松懈。   这也是谢青瑶不解的地方。她隐隐觉得,这一次与她一起被抓的雪儿和薛湘灵,都实在太聪明了些。   反倒是她自己,除了听天由命之外,什么都没有做。   又走了七八天,路上又渐渐难行起来。   谢青瑶知道,这便是到了巴蜀地界了。   孟谨言他们停下来打听了一番,知道君御涵已带着他的人马离开了巴中。正往北边行军。   几人商议了一番,就在最近的镇子上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栈住下,派了七八个奴才守着谢青瑶三人。自迎着巴中的方向去了。   谢青瑶打定了主意逆来顺受,倒是乐得轻松自在。   直到在客栈里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她才知道孟谨言这些人有多么愚蠢大意。   竟被人一路跟到了这里。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夜里便会有人来救她了吧?   谢青瑶看见送水的小二向她挤眉弄眼,不禁暗叹了一声。   孟谨言这些人是何苦呢?空忙活了一场,除了帮忙把她送到南边来之外,连一点用处都没有!   晚饭过后,雪儿便有些紧张兮兮起来,不是倒茶打翻了茶盏。就是剪灯花的时候把蜡烛剪灭了。   谢青瑶索性吩咐她休息,自己百无聊赖地走到廊上,倚着栏杆看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得这一阵经历过的一切都十分荒谬。   这天下,安土重迁的百姓正在流离失所,开客栈的掌柜正在谋财害命,做小买卖的行商干起了没本钱的勾当,就连做官的都学会了敲诈勒索……   对了,就连叫花子都不肯好好乞讨。改吃霸王餐了。   比如说楼下那一个,趁着人多硬生生闯进店门,又仗着一身的灰土挤开了一同进来的食客,随手把一个大竹筐往桌上一扔,便严严实实地占据了一整张桌子,大咧咧地吼了一声:   “掌柜的。给我来一壶烧酒,再上四个小菜,动作麻利点!”   店小二听见叫唤。看清这人的模样,立时就变了脸:“讨饭的到外面墙根底下蹲着去!这会儿客人正多,你来讨饭还是来讨打?”   那叫花子从怀里摸出一大把铜钱来往桌上一丢,哗啦啦响了一地:“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是讨饭的?”   开店的一向认钱不认人,看见铜钱,脸上立刻阴转晴:“哟。今儿讨了不少啊?行,您有钱您就是爷,今儿吃点什么?”   “跟你说了老子不是讨饭的!”那叫花子不依不饶,又从怀里抓出一把铜钱来,随手一扔,惹得附近的几个食客忍不住蹲下去抢。一时之间乱成一团。   谢青瑶身旁守着的几人原本兴冲冲地在看热闹,一见下面闹了起来,顿时警觉,忙将谢青瑶围在了中间。   谢青瑶顿时觉得无趣,正打算回房,却见那个叫花子忽然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苍老而邋遢的脸,但那双熟悉的眼睛,看得谢青瑶禁不住一愣。   她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叫花子,却认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   那老头喜欢用药物把自己涂得面目全非,往往连他自己的女儿都辨认不出。   唯一的破绽,就是那调皮得完全不像老人的眼睛,这也是谢青瑶每次都不会把他认错的原因。   问题是,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莫非是京城里出了什么变故吗?   谢青瑶再也忍不住,猛地伸手推开一人,立时便要飞奔下楼。   “王妃,请回房。”   两个奴才死死拦住谢青瑶的去路,冷着脸命令道。   雪儿闻声从屋里冲出来,急得额角冒汗。   因为仓促间赶来的人不多,今晚的计划本来便有些冒险。如果现在引起这些看守的奴才警觉,要逃走更是难上加难了。   “王妃,夜里风冷,先回屋吧。您想要什么,叫小二给咱们送上来就是。”雪儿连连向谢青瑶使眼色,劝她先回房再说。   谢青瑶根本不关心今天夜里有什么计划。她的心思只在下面那个“叫花子”的身上。   雪儿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下面的情形,忍不住疑惑:“您认识那人?”   谢青瑶正要点头,却见小二已经送上了酒菜,那人只管闷头吃喝,再也没有抬过一次头。   那背影,却是极为陌生的。   谢青瑶不禁有些疑惑:刚才那一眼,会不会看错?   毕竟,那人此时应该在千里之遥的京城,而不是一个人千里奔波,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是她离家太久了吗?居然看到一个陌生的乞丐,就觉得像极了她的亲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8.我回来了   夜深了,谢青瑶还在想着那个奇怪的叫花子,久久没能入睡。   雪儿也一直在辗转反侧,总是下意识地抬头看窗子,不用问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薛湘灵倒是一如往常,躺下便没再翻身。但谢青瑶并不能确定她有没有睡着。   孟谨言安排的几个奴才分住在两边屋里。楼下马厩里应该也守着人,谢青瑶这边一有动静,一定会有人发现的。   谢青瑶根本就没打算逃。   她不知道这样逃走之后能到哪里,却知道不管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欢迎她。   她是个多余的,累赘。   这样想时,谢青瑶便觉得自己到现在还没睡着实在是太蠢了。   据说天亮之后,君御涵和他的将士便会经过这座镇子。   晚饭的时候,她听到了一些人的议论,知道他打了几场胜仗,但比大家预料的艰难很多。   说不担心是假的,但谢青瑶也知道。自己的担心毫无意义。   如果硬要选择的话,谢青瑶反倒希望君御涵不要打回京城去。   当皇帝有什么好?肩上扛着那么重的责任,每个人都在揣测算计你,永远都是孤家寡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最信任的人在身后插了一刀……   她希望君御涵做一个闲散王爷,若是不行,做一个寻常百姓也可以。   当皇帝只是看起来威风罢了,其实高处不胜寒,难道他不懂吗?   谢青瑶发现自己不懂他。   或许真的像有些人说的那样,作为一个女子,她真的不该想太多吧?   黑暗之中,谢青瑶自嘲地苦笑了一阵,努力想强迫自己入睡,眼睛却始终瞪得老大。   明天,能见到他吗?   是被孟谨言他们押着,狼狈地乞求他解救,还是被侍卫们救走,然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说一声“我回来了”?   若能见面,他会是怎样的反应?欢喜?放心?还是厌憎?不耐烦?   谢青瑶发现自己完全没法子控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打断她思绪的,是楼梯上传来的一阵脚步声。   这家客栈的楼梯是很薄的木板。谢青瑶走在上面的时候,一直担心自己会踩穿木板掉下去。   人走在这样的木板上,自然少不得要发出声音的。万籁俱寂的夜里,这声音尤其清楚,一下一下,像是踩在心脏上一样。   不知道孟谨言看中这家客栈,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如果有人想从这样的一家客栈里无声无息地带一个人走,那简直太天方夜谭了。   谢青瑶毫不怀疑。如果那脚步声向她所在的这个方向走,两边屋子里的奴才们必定会冲出来,当场把来人像捆粽子一样捆起来。   谢青瑶的猜测一向很准。   但是这一次她显然猜错了。   那脚步声确实是向这边传过来的不假,但直到声音停在门口,也没有半个人出来看个究竟。   倒好像两边屋子里都空无一人一样。   谢青瑶的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   “喂,丫头,你住在这里吗?”门口传来一个很低的声音,谢青瑶立刻跳了起来。   是这声音,没错的!   “王妃。您做什么?”雪儿“呼啦”一下子坐了起来,压低了声音紧张兮兮地问。   谢青瑶不理她,径自披衣下床,走过去打开了门。   从始至终,两边房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丫头,果真是你?我先还怕是看错了……”那老头从门缝里挤进来。压低了声音道。   谢青瑶下意识地向两边张望,老头看见了,便咧着嘴笑道:“不用怕。这客栈里除了你们几个,剩下的已经全部被我给药翻了。”   谢青瑶闻言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那老头还在挤眉弄眼地向她邀功:“怎么样,你师父我老人家的本领大吧?”   谢青瑶无言以对。   雪儿和薛湘灵两个齐齐翻身坐了起来,谢青瑶这时才发现她二人根本没有脱衣,完全是一副枕戈待旦的样子。   雪儿几步冲到老头面前:“您是王妃的师父?您是来救我们出去的吗?”   “啊哈?王妃?你小丫头当了王妃?”老头盯着谢青瑶上上下下瞅了一番,像在看怪物一样。   谢青瑶叹了一声。无奈地道:“我挂个名而已,真正的王妃是你家宝贝闺女。”   原来这老头正是谢青瑶的师父,孙红素的父亲,曾经的太医院院首孙老爹是也。   雪儿听见谢青瑶这句话,立刻脸色大变:“这老头是那坏女人的老子?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有那么不要脸的女儿,这老头的人品也不怎么样,您还跟他废话什么呢?薛姨,咱们把这个老东西打出去!”   对她这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薛湘灵只能摇头。   谢青瑶忙伸手拦住雪儿,无奈道:“老爹是老爹,女儿是女儿,不能混为一谈的。”   孙老爹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家门不幸,生了那么个女儿,我……唉,我这半辈子的老脸,我孙家几代人的清白门风,都叫那个不成器的女儿给毁了!”   这番话一出口,不止谢青瑶诧异,连雪儿也忍不住咋舌:“那个坏女人真的是你亲生女儿?听你说话,不像啊!”   谢青瑶把窗下的椅子搬了过来,孙老爹坐了,叹气道:“我也希望她不是我亲生女儿……”   谢青瑶听着这语气不对,忍不住问:“您怎么会到这里来?上次我回去的仓促,没来得及过去看您,您走了,医馆怎么办?”   孙老爹叹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我对不住你……医馆已经关了。先是你进了王府。后来是莫浅那小子,最后素儿又不辞而别……我一把老骨头了,实在没心情一个人把医馆开下去。后来素儿叫人传信给我,说是人在巴中,正要生孩子,怕有危险,叫我过来守着。后来我才发现……”   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孙老爹唏嘘半天,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青瑶轻声一叹,接着他的话头道:“来了巴中之后你才知道,素素之所以叫你来守着,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怀孕,而慈母草的药效太烈,她怕自己撑不过去‘生产’的那一关。”   她话音未落,孙老爹已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你都知道?!”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09.我不想他伤心   谢青瑶无奈地摊开了手:“您早说过我的医术有您三四成火候了,我要是说不知道,那不是打师父的脸吗?”   孙老爹连连叹气,神情很纠结,最后却是欲言又止。   倒是雪儿在一旁惊呼起来:“您是说,那个坏女人的肚子是假的?这么大的事。您为什么不跟王爷说?”   薛湘灵扯了扯雪儿的衣袖,叹道:“说了又有什么用?王爷相信谁,谁的话就是真的。王妃若是贸贸然去说这件事,说不定不但伤不到孙氏,反而会因此获罪呢。”   雪儿想了一想,只得点头称“是”。   谢青瑶不想提这件事,便转向孙老爹,问道:“如今素素的‘孩子’,可是顺利生下来了?”   “‘生’是‘生’下来了,”孙老爹苦笑道,“只是不太顺利。那些日子,素儿身边的奴才几乎寸步不离。催‘产’用的药材很难送过去,在外面找到的婴儿送进去的时候更是差一点露了馅……万幸的是王爷相信素儿,被她三言两语遮掩了过去。”   谢青瑶点了点头,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   雪儿忍不住在旁嘀咕道:“对你女儿,那是‘万幸’,对王爷和王妃那可就是倒霉了!王爷也真够可怜的,自己的孩子一个个夭折在肚子里,到如今却要给别人家孩子当便宜老爹!”   谢青瑶几次叫她住嘴,雪儿却只一味嘀咕个不休,说到最后,连谢青瑶也没了办法。   孙老爹的老脸上虽然涂了不少奇怪的药草,但依然可以看得出极为尴尬。谢青瑶想劝他,却不知该从何劝起。   倒是雪儿忍不住冷笑道:“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的女儿在王爷的面前那么得宠,你应该跟着耀武扬威才对,怎么反而沦落到这个地步?”   孙老爹的脸上十分尴尬。谢青瑶正打算替他解释,却听孙老爹叹了一声,摇着头道:“这都是我自作自受……明知女儿品行不端。还要帮助她做坏事,遭到报应也是罪有应得。”   “怎么回事?是谁要害你吗?”谢青瑶听到“报应”二字,顿时紧张起来。   孙老爹摇了摇头。忽然伏在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谢青瑶见状不好再问,又不知该如何相劝。一时僵在了当场。   好在孙老爹只哭了几声就强行止住,擦泪道:“旁人要害我,我都不怕。这一辈子,受过伤、中过毒,也曾被人满城追杀……我没什么可害怕的了。可是这一次……想杀我的人,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找谁去说,人家也只会说我‘活该’!我错不该把女儿生下来养了那么大,错不该帮她做那等见不得人的事……”   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谢青瑶知道他心里难受,索性不去劝他,自缩在一旁昏昏欲睡。   先前安静的时候毫无睡意,这会儿说着话,反而觉得困劲儿上来了。   孙老爹哭了一阵子,抬起头来擦了擦眼睛。顺便擦了擦满脸乱七八糟的药草:“我知道人做坏事的时候喜欢杀人灭口,却没想到我的女儿也会那么对我……她叫人追杀我,哈哈……她母亲临终前,一直说一辈子就那么一个女儿,叫我好好宠着……你看看,我宠了个什么出来?”   “素素只是一时糊涂。她心里必定也是不好受的。”谢青瑶只能胡乱劝道。   雪儿在旁叹息了一阵,再也不好意思对孙老爹冷言冷语,反柔声劝道:“女儿大了不由人。倒也未必全是你的错。如今你也知道了你女儿不是个东西,为什么不找王爷说明实情呢?你女儿虽然不好,我们王妃却是最善良仁慈的,你不用担心以后没人照应!”   孙老爹看看雪儿,再看看谢青瑶,神色有些犹豫。   谢青瑶见状反而有些慌张。忙摆手道:“我看还是算了吧。孙老爹若是无处可去,我会帮着想想法子。这世道乱成这样,想找到一个人并不容易,咱们互相照应着就是。”   “难道王妃不想揭穿孙氏的把戏吗?如果王爷知道了真相,必不会宠爱那样一个表里不一、狠心弑父的女子!”薛湘灵面沉如水,悠悠地问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青瑶总觉得,薛湘灵的表情就像是隔着一层什么,明明说着最中肯不过的话,却总给人一种犹疑和试探的感觉。   谢青瑶怀疑自己看错了。   这时雪儿也在一旁附和道:“就是就是!王妃,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咽下这口气,必须让王爷知道那个女人的真面目!”   “你也这样想?”看见雪儿迫不及待的样子,谢青瑶忍不住皱眉。   她隐约记得,雪儿的性子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的。但究竟应该怎样,她却已经忘记了。   雪儿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摸着自己的脸磕磕巴巴地问:“王妃觉得不合适?”   谢青瑶看她脸色都发白了,顿时有些郁闷。   她不过是追问一句而已,这小丫头紧张成这样做什么?又不是做了坏事心虚……   孙老爹擦干了眼泪,望着谢青瑶,郑重地道:“我曾经听说过因为素儿的存在,害得睿王妃受了不少委屈,却不知道王妃就是你……素儿欠你的,我没有法子替她还,但我至少可以帮你讨回公道。明日,我便陪你去见王爷,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   谢青瑶低下头,敏锐地察觉到孙老爹的双手在微微发抖。   她知道他的心情。   不管多么恨,那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如何舍得让女儿受苦?   谢青瑶沉吟很久,终于还是长舒了一口气:“算了吧。我不想王爷知道这件事。”   “为什么?”雪儿和薛湘灵不约而同地追问。   谢青瑶叹道:“我说出真相之后,王爷若是不信,我会伤心。”   “王爷一定会信的!”雪儿信心满满地道。   谢青瑶低下头,沉默良久:“他若是信了,他自己就会伤心……我不愿叫他伤心。”   雪儿闻言倒抽了一口冷气。   薛湘灵摇了摇头,叹息良久:“在你的心里,王爷比你自己更重要吗?”   谢青瑶觉得这种说法很荒谬,可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0.我还是要去见见他   在雪儿的劝说下,谢青瑶终于还是决定先离开客栈。   可是离开客栈之后到哪里去,却依然还是个问题。   雪儿在客栈附近找到了几个被孙老爹下了药的侍卫,救醒之后,一行人便眼巴巴地等着谢青瑶拿主意。   可是谢青瑶能有什么主意?天下虽大,哪里都没有她的家。   孙老爹也是无处可去的。他的女儿正在派人四处找他,要死的不要活的。   最后,侍卫提出了一个不错的建议:“可以送孙太医到李家集的宅子里去,那边有两位薛神医在,孙太医必定不会寂寞。”   “薛家那两个老家伙出山了?”孙老爹惊诧得连声大叫,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不用问也知道,他是愿意去的了。   谢青瑶却还是有些犹豫:“非亲非故的,贸然去打扰主人家,不太好吧?”   “怎么会非亲非故?那宅子的主人是莫先生……的朋友啊!”那侍卫似乎很兴奋,搓着手在旁憨笑不已。   雪儿和薛湘灵也在一旁相劝。   谢青瑶想了一想,还是摇头。   那个神秘的主人究竟是谁?什么样的人会把自己的宅子放出来。任由朋友带人过去居住?主人家的亲人家眷又在何处?   甚至,主人家姓甚名谁,年岁几何,家乡何处……谢青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上次去,是因为有莫浅在,主人家也必定是因为莫浅的面子才肯收留的。这一次呢?   谢青瑶还有一个她不愿意说出来的原因:莫浅自己都可以随意把她丢开,不管她的死活,他的朋友又有什么义务来负责照顾她?   “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本来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三番两次去打扰人家,总不是个事。”看看东方的天空已经泛白,谢青瑶急急地下了决定。   雪儿气得直跺脚。   薛湘灵迟疑了许久,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旁人去了算是打扰,咱们不算。那宅子的主人欠了我父亲一个人情,这些年一直在找我……既然你不愿意承莫浅的情,就当是卖我一个面子了,怎么样?”   “薛姨怎么会跟他们……”谢青瑶紧皱眉头,听得一头雾水。   倒是孙老爹忽然恍悟:“你姓薛,莫不是薛博安那只老狐狸的——”   谢青瑶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薛湘灵轻叹了一声。幽幽地道:“没错。我自十六岁时离家,至今已有二十年没见过父亲的面了。”   谢青瑶双手捂住眼睛,生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的眼珠子给瞪出来了。   原来老狐狸的外号果然是叫做“老狐狸”,可是薛姨怎么会是他的女儿?   想到自己上次临走之前留给老狐狸的那一份“大礼”,谢青瑶就知道自己是万万不能去的了。   那只老狐狸不得扒了她的皮啊!   “马上要天亮了。咱们要是再不走,可就走不成了。”薛湘灵拍拍谢青瑶的背,一如往常地笑着。   谢青瑶擦了擦莫名发红的眼角,咧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既然这样,你和孙老爹他们现在便去吧,我不去了。”   “那你去哪里?”薛湘灵急问。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叹道:“我总要见见王爷……我是孟谨言他们从王府中绑出来的,总不能不告而别。何况……我要亲眼看着那匪徒的下场,才能甘心。”   连她自己都知道,这番话纯粹是临时拉来的借口。   这借口的巧妙之处就在于,明知其荒谬,却没有人能劝。   毕竟,她是君御涵的王妃。   即使是乱世,也总有人想要坚持一点什么,旁人劝不动的。   “既然这样。我们陪你回去吧。”薛湘灵叹了一声,对她的这个选择,似乎也没有感到意外。   谢青瑶摇头,笑道:“你们还要陪着孙老爹去避难呢。何况现在王爷正在行军打仗,我自己去已经是多余的了,若是再带上你们。还不知道要给王爷添多少麻烦呢!”   “知道是多余的,您还偏要去!”雪儿低下头轻声嘀咕,也不知道谢青瑶听见了没有。   薛湘灵还在迟疑。谢青瑶已向侍卫吩咐道:“时间不多了,你们立刻护送薛姨和孙老爹到李家集去,要注意路上遇到的人,别叫人认出孙老爹来!”   “我陪你去见王爷。”雪儿站到谢青瑶的身边,不容拒绝。   谢青瑶听见她连敬称都不肯用了,知道拒绝不得。只得应了。   于是一行人分作了两拨,两名侍卫陪着谢青瑶和雪儿往南,剩下的人快马加鞭,奔往李家集去了。   一路之上,雪儿闷声不语,不管谢青瑶怎么逗她。她始终不肯给个好脸色看。   于是谢青瑶便知道,这丫头是真的生气了。   至于生气的原因,谢青瑶却怎么也想不通。   从前在王府的时候,这丫头不是一直在想方设法帮君御涵试探她吗?就算她不是君御涵的心腹,至少也算是半个贴心俏丫头了。如今她放弃向别人寻求庇护,冒险回来找君御涵,应该正合了这丫头的心意才对啊!   天知道这小丫头心里又藏着什么事呢!   算了,女人心海底针,还是不琢磨的好,免得这一头稻草似的乱发都被她给揪光了!   本以为迎面找过去,中午之前便能迎上君御涵的人马,谁知走了半日才听说,军队临时改了路线,不从这边的官道上走了。   虽然侍卫一直解释说行军打仗要考虑的问题有很多,但谢青瑶还是忍不住怀疑,会不会是因为见到了孟谨言,却完全不想救她,所以才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避开了这条路?   一路未曾开口的雪儿,这时却忽然冷笑了一声:“王妃若是怀疑王爷是故意避开您,那可就太瞧得起您自己了!他怎么可能为了您一个人,叫他的将士多跑几十里路?”   这句话居然十分有道理。   谢青瑶的心里越发不舒服了。   可是路还是要走,并且还要装作若无其事,装作欢天喜地地加快速度。赶着去投奔他。   这一掉头,便多走了大半日的时间。直到夜幕完全落下来,谢青瑶才追着火光找到了她想见到的人。   这个时候,士兵已经点燃了篝火,七手八脚地开始架锅烧饭,远远望去,山坡下面星星点点,比夜空还要绚烂。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1.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如何不动声色地混进去,如何在这一片火光之中找到君御涵,这是一个问题。   谢青瑶勒马站在山坡上,犯了难。   其实原本不必犯难的,直接叫侍卫过去表明身份,自然会有士兵层层报上去。不信君御涵会不叫人出来迎接。   但谢青瑶不想这样去见他。   她宁可选择硬闯,被人当作奸细抓起来送到他的面前,也不愿像个客人一样,由他的亲兵护送着,被他冷淡而疏离地接见。   “你们打算在这里转到天亮吗?”   背后传来一声冷笑,险些将谢青瑶吓得从马背上跌下来。   惊吓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压制不住的怒意:“这大半夜的,你装神弄鬼吓唬谁?”   莫浅摸了摸齐子,满脸无奈:“明明是你自己太出神,我在你们背后站了半天了,你硬是没发现!”   谢青瑶有些心虚,但她不会承认的。   对于上一次的事。她余怒未消,所以自然不会给莫浅什么好脸色看:“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自然是来帮你的。你到这里来做什么?”莫浅歪着头,带着一个调侃的笑容。   谢青瑶的心里,怒气更重了。   她来这里,只是因为她想来,用得着向他交代吗?她没有用他一路护送,她是来给君御涵添麻烦的,又不是来找他,他凭什么用她的原话来堵她?   若不是有奴才和士兵在跟前,谢青瑶真想冲上去,一巴掌拍掉他脸上碍眼的笑容!   感觉到谢青瑶身上掩盖不住的低气压,莫浅怕怕地缩了缩肩膀,笑道:“不是要进去吗?跟我来吧!”   谢青瑶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骨气”这种东西是不值钱的,有人免费带路,不用白不用!   虽然在心里这样劝了自己,但是看到莫浅脸上得意的笑容,谢青瑶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谢青瑶想了很久,才找到了一个似乎值得一问的问题。   莫浅笑了一声。回头指指谢青瑶刚刚站立过的山坡:“你们站得那么高,都快要够得着天上的星星了,谁看不见你们?”   “是吗?”谢青瑶将信将疑。   明明山坡下面还有很多树。明明那么多士兵都没有注意到,为什么偏偏莫浅看到了?他真的没有说慌?   谢青瑶狐疑地看向身旁的两个侍卫。   刚才这段时间,他们似乎一直都在。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应该不至于是他们偷偷给莫浅报的信吧?   有莫浅带着,果然没有人拦阻。   谢青瑶一行人在一堆堆篝火之间穿行,耳边听着士兵们或说笑或咒骂的一片喧哗,恍惚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谢青瑶莫名地想起了镇国寺出事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清冷的天气。也是满天繁星,也是一群完全陌生的人,以及她所不熟悉的一种生活……   其实,今晚的情形与镇国寺的那天几乎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如果硬要说有,大概就是一种没有归属的寂寞,和硬生生闯入别人生活的尴尬吧?   不知走过了几百个火堆之后,眼前渐渐地变得开阔起来。   莫浅伸手向前面指了指,笑道:“你要见的人就在那里,要我过去帮你打声招呼吗?”   借着火光。谢青瑶已远远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呆立良久。   莫浅以为她没有听到他的话,不想过了一会儿,却听见她轻叹道:“不必了。我……过一会儿自己过去。”   看看篝火前面那两道相依相偎的身影,再看看神色平静的谢青瑶,莫浅的唇角勾起一个奇怪的笑容。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你还要见他吗?”雪儿扯扯谢青瑶的衣袖,压低了声音笑问。   谢青瑶觉得她笑得很奇怪,跟莫浅一样奇怪。   她当然要见的。   为什么不见?孙红素陪伴在他的身边。她是知道的。那两个人好得如胶似漆的,不黏在一起才叫奇怪。   孙红素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吧?果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居然舍得带着随军,也不怕刀剑无眼。   谢青瑶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刻薄了。   “夜里风冷。您若是要见,便快些过去吧。”雪儿终是不忍心,贴着谢青瑶的耳边劝道。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往前走了一阵,却又靠在一棵树后面站住了。   在这里,勉强能听到那边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理不肯再往前走。难道还希望像当日在滴翠谷那次一样。无意间听到孙红素在背后中伤她吗?   如今她已经离开数月,这个人已经可以算是大半不存在了。孙红素只要有一点点小聪明,是必定不会提起她的。   可是谢青瑶还是站住了。   一个亲兵步履匆匆地走到君御涵的面前,低声说了几句话,孙红素便抱着孩子起身,往旁边让了一让。   君御涵伸手拉住,让孙红素依旧坐在他的旁边。   谢青瑶见状不禁暗暗咬牙。   他跟将士们谈论大事的时候,孙红素也是寸步不离吗?如果是这样,那就难怪前一阵的几次胜仗都打得十分艰难了!   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只怕还会越来越难!   那亲兵退下之后,很快便有十来个士兵推着几个五花大绑的叫花子模样的人走了过来。   谢青瑶一眼便认出,被绑着的正是孟谨言、吴小将军,还有那几个什么侍中侍郎的。   他们居然还在这里?   谢青瑶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隔着一处火头,侧耳细听那边的动静。   只听君御涵漫不经心地道:“昨天夜里歇得早,今儿又急着赶路,以致拖了一天一夜才得空请几位过来叙话,是本王疏忽了。几位在军中可还习惯?”   听到这番话,谢青瑶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哪里是跟人客套,分明是要气死孟谨言这帮人才对吧?他敢说他不是故意的?   脾气暴躁的吴小将军果然发怒了,“哇呀呀”喊了两嗓子,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君御涵没有管他,只淡淡地向前面瞟了一眼。   孟谨言忙俯下身子,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话。谢青瑶隔得远了。只能勉强听到他说什么“江山社稷”,什么“天下正统”之类。   君御涵一直在缓缓摇头,谢青瑶看不见他的正面,却莫名地觉得他此时应该是笑着的。   就是那种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笑容。   孟谨言唠唠叨叨地说了很久,一直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似乎有些急了,忽然直起身子,大声道:“臣死则死矣,难道王爷也不顾惜王妃的性命了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2.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而已   君御涵那边沉默了片刻,谢青瑶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好心焦地等着。   许久之后,她才听到君御涵的声音,依旧是平淡而毫无情绪的:“你抓了本王的王妃?”   孟谨言昂起头来,似乎有些得意:“王爷言重了。下官只是知道王妃思念王爷心切。所以特地护送王妃前来与王爷相见而已。只要王爷肯答应拥立诚太子为帝,下官以性命发誓,明日一早,王妃便能平安赶来与王爷相见。”   “本王凭什么相信你?”君御涵依然不急不躁的,好像根本没听懂对方的弦外之音似的。   倒是一旁的孙红素似乎急了,摇着君御涵的胳膊不知在说些什么。   君御涵从她的怀中接过孩子,低下头哄着,淡淡地道:“你空口无凭,本王凭什么相信王妃在你那里?你又拿什么保证,只要本王答应你,王妃便一定会平安无事?”   孟谨言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汗:“下官用……”   “别说用你的性命发誓,你的性命没有那么值钱。”君御涵不慌不忙地打断了他。   孟谨言咬了咬牙。从袖中取出一物,交到了亲兵的手上。   谢青瑶隔着老远,看不见那是什么东西,不禁暗暗着急。   君御涵从亲兵的手中接过那个不起眼的小物件儿,脸色却不由得一变。   孙红素看见那东西有趣,好奇地伸手去拿:“这是什么啊?小孩子的玩意儿?”   君御涵侧身一让,避开了孙红素的手。   这件东西很寻常,但他不想让它落到别人的手里,孙红素也不行。   看到君御涵的脸色,孟谨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笑道:“王爷现在可信了?”   君御涵举起手中的那个小东西,笑问:“你拿一个小孩子刻的玩意儿来给本王是何用意?难不成你要告诉本王,这个其丑无比的猪头,是王妃的随身之物?”   谢青瑶听见“猪头”二字,忽然一愣,伸手往怀中摸了一把,才发现自己一直贴身收着的那个用桃核雕刻的小猪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翼而飞。   那猪头自然是不值钱的。自从太妃赏下了赤金项圈。她便把猪头换了下来。只因是自己带了很多年的,舍不得扔掉,这才一直藏在怀里。不知什么时候竟落到了孟谨言这个伪君子的手里!   想到自己的贴身之物居然被一个陌生男人收藏了这么多天,谢青瑶便恨得牙根疼。   孟谨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时想不出该如何解释。   他总不能说。他胆小如鼠,不敢往谢青瑶的身上去拿信物,看见谢青瑶的怀中掉出了这么个东西,便拿过来充当了信物吧?   君御涵看见他这副呆愣的表情,烦躁的心情莫名地舒畅了几分。   这一次,孟谨言连擦汗都不敢了。连谢青瑶都有些替他着急。   当然。更多的还是为自己而感到悲哀。   她看不见君御涵的表情,却清楚地听到他说“这个其丑无比的猪头”。   这个猪头,君御涵是见过的。哪怕它确实分文不值,哪怕它确实其丑无比,也足够证明她确实落到了孟谨言的手中。   可是,他的语气是漫不经心的,态度是分毫也不在意的,好像这个猪头真的只是随便从路边捡到的玩物一样。   谢青瑶知道自己不重要,却还是没想到竟会不重要到这种程度。   眼看孟谨言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吴小将军不禁在一旁气得双拳乱挥:“你信就信,不信拉倒!我们只跟你说一次,你要是不答应这事,明儿就等着替你的小王妃收尸吧!”   谢青瑶听见这个莽夫依旧冒冒失失的,忍不住觉得好笑,双手却紧张得攥成了拳。尖锐的指甲掐得掌心生疼。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   然后谢青瑶听见君御涵淡淡地道:“你认为,本王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受你们这群宵小的威胁么?本王在京城时,从未听说有个什么‘诚太子’,如今你们却告诉本王,皇兄有个三岁的儿子,已经立了太子?谁知道孩子是你们从哪里抱来的!你等包藏祸心,欲祸乱我大梁天下。难道还想着让我用自家弟兄的性命,来换你们的荣华富贵不成?”   无言以对的不止孟谨言,还有躲在后面偷听的谢青瑶。   她这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出现在这里,是不是有点多余?   这样的状况,显然也让孟谨言一行人大感意外。   孟谨言像只被烫到了舌头的狗一样,大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才磕磕巴巴地问道:“王爷当真不在意?听说王妃这次替您扶灵回京,一路上可是吃了不少苦,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了,您果真不在意她的生死吗?”   君御涵依然是那一句话:“一个女人而已,孟大人应该知道,本王不是那么儿女情长的人。”   孟谨言无言以对,忽然俯身磕下头去,谢青瑶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他在瑟瑟发抖。   吴小将军猛地站了起来,随后又被君御涵的亲兵一脚踹翻在地。   那人倒真是个硬气的,已经倒在地上了,犹自咒骂不休。   君御涵挥了挥手,极其不耐烦地吩咐道:“推出去吧!”   谢青瑶尚未领悟到“推出去”这三个字有什么用意,便看到孟谨言磕头如捣蒜:“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小人只是一时糊涂……”   君御涵怀中的小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君御涵忙低头去哄,再也不去看孟谨言的这副丑态。   那吴小将军被人拖着走得飞快,口中犹自不住地咒骂,无非说些“拥兵自重”“大逆不道”之类义正词严却毫无意义的话,连谢青瑶都觉得幼稚,君御涵自然连理会的心情都没有。   骂声渐远,谢青瑶慢慢地回过神来,愣了许久才恍悟所谓“推出去”,便是“推出去斩了”的意思了。   孟谨言离了君御涵的面前就吓昏过去了。吴小将军的骂声却依旧远远地传了过来:“……我们这边断了消息,那边就会动手……有一位王妃陪葬,这条命丢得也不算冤……”   谢青瑶发现自己真的很了不起,到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此时她心里想的是:“我这辈子怎么就跟‘陪葬’掰扯不清了呢?”   耳边清静之后,谢青瑶擦了擦眼睛,睁看见孙红素往君御涵的身旁靠了靠,仰着头似乎说了几句什么,君御涵轻轻地摇了摇头。   二人的声音都很轻,谢青瑶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整个人像被冻住了,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3.你来了   谢青瑶在树林后面站了很久,直到双腿麻木得快要不能弯曲,她才艰难地稳住了心绪,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我们……回去吧。”   “回哪儿?”雪儿不识趣地问了一句。   谢青瑶的脚下一顿,随后依旧漫不经心地笑着道:“从哪里来的,就回到哪里去。”   “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这句话。雪儿没敢问出来。   两个侍卫跟在后面,互相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迟疑不定的脸色。   到底该不该告诉她,王爷其实早知道她已经平安逃出来了?   不告诉她,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伤心;告诉她呢,另外一个人可能就要多伤心一阵子了。   这真是一个难题。当人奴才,容易吗?   “站住!做什么的?”一队巡查的士兵注意到了这几个显然极为不合时宜的人,立刻恪尽职守地过来拦住了他们。   谢青瑶心里正乱,看见眼前有人拦路,心下更添了几分烦躁,忍不住冷声喝道:“让开!”   士兵被她的语气震了一下,随后意识到自己的威严收到了侵犯。不由得更是怒从心起:“哪里来的女人?多半是奸细,捆起来!”   士兵张牙舞爪的样子很吓人,但谢青瑶只觉得好笑。   她到底还是逃不掉被捆起来的命运吗?   这样也好,被捆着送到君御涵的面前去,总比她自己走过去来得好看一些。   被人捆着送过去,至少她可以自欺欺人地假装不是她自己要来的。   来之前,谢青瑶一直试图劝自己相信,她来找君御涵,是为了提醒他提防孙红素,是为了不放心他被人利用被人算计……   看到他之后她才明白,他便是被孙红素卖了,也是甘之如饴的。她自以为对他好,只是一厢情愿,人家根本就不会领情,到头来被感动的,只有她自己一人而已。   因为他不喜欢,她所有的努力就变得毫无意义。她的坚持,只会让他感到厌烦。   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她竟是过了这么久才明白,难怪总有人说她笨!   “大胆,你们竟敢对王妃无礼!”雪儿看见几个士兵当真扑过来要抓人。忙冲到谢青瑶的面前,厉声呵斥。   几个士兵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   当先一人夸张地捂着肚子笑了一阵,遥遥指着君御涵所在的方向:“你欺负我们小兵没见过世面是怎么的?王妃长什么样子,爷爷我没见过十次也见过八次了,我会认错?你们想当王妃啊?那得先看看你们有没有本事爬上王爷的床才行!哈哈……”   没等那小兵笑完,谢青瑶的一记窝心脚已经结结实实地踹在了他的胸膛上。   雪儿看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两个侍卫先是一愣,随后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忙冲上前来,拦住了试图替自己报这一脚之仇的士兵。   那兵也是气糊涂了,竟完全没有留意到侍卫身上明显的睿王府印记,只管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谢青瑶几人,扯开嗓子大吼:“有人闯营!”   这嗓子一吼,附近能听到的将士全部抓起手边的武器,飞快地站了起来准备迎敌;就连远处没有听清这一嗓子的,也是一传十十传百。一浪接一浪地站了起来。   不过片刻功夫,先前还在篝火边吃喝说笑,其乐融融的数万将士,全部拿起了武器,如临大敌。   这个阵势,总算是把谢青瑶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怎么办?”雪儿挑眉看向谢青瑶。竟是一副“你自己惹的事自己摆平”的姿态。   两个侍卫既要顾前面又要顾后面,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   怎么办?凉拌呗!   谢青瑶看着眼前的场景,觉得有些好笑。   她真的没打算把事情闹这么大的。这样看来,倒是不想闹大也不成了。   周围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她总不能遁地而逃吧?   中军帐的方向起了一阵骚动,谢青瑶知道多半是君御涵过来了。   他们本来并没有走出很远,这个地方与君御涵所在之处,不过隔了六七堆火而已。想必腿快的小兵早已跑过去把事情说清楚了。   毕竟。军中混进了“奸细”,还是大言不惭地自称“王妃”的奸细,这可真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说不定抓到奸细的将士可以各升三级,混个百夫长当当……   想到即将平步青云,一众将士们齐齐露出兴奋的神色。   与此同时。谢青瑶的脸色却渐渐变得煞白。   什么叫“插翅难飞”,她现在算是懂了。   她知道,在君御涵的心里,她的性命远远抵不上任何一个士兵重要。   可是她无意间惊动了他全部的将士。   这一场闹剧,一定会激怒他的。   从前,作为一位韬光养晦的“贤王”,他是温润如玉的,哪怕旁人犯了再大的错,他也会笑着选择饶恕。   可是,如今的他,已经不再需要“贤王”的身份。在军中,他必须是一个赏罚分明的主帅。   所以,他是否还会保有从前的仁慈,是否还会选择若无其事地原谅她的无心之失?   想到刚才孟谨言几人被拖下去的样子,谢青瑶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他的仁慈。   谢青瑶忍不住开始设想,如果他下令惩处,她会怎样?   会后悔来这一趟吗?   还是庆幸自己求仁得仁,死也死在他的身旁?   还没到那一步,所以谢青瑶只是胡乱想想,不能也不敢强迫自己交出一个答案。   在一片欢呼声中,谢青瑶看到人群分开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道,君御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缓缓清晰了起来。   最先看到谢青瑶的那个士兵看见君御涵到来,忙冲上去禀道:“王爷。这里混进了几个奸细,非但不服绑,还大言不惭,自称是您的王妃……”   君御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来,愣了一下,随后向谢青瑶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你来了。”   士兵没说完的话卡在了嗓子眼里,整个人顿时僵在了当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4. 给我滚回滴翠谷去!   谢青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为标准的微笑:“是的,我来了。”   君御涵含笑招手,谢青瑶便顺从地走了过去。   他没有问她是如何逃出来的,她也便没有提。   至于谢青瑶为什么没有跟莫浅一起回来,却自己跑回王府住了一段时间。然后被人从王府劫走,种种不合常理之处,君御涵更是丝毫没有询问的意思。   谢青瑶连编谎话都省了,自然是乐得省事。   那小兵愣头愣脑的,指着谢青瑶磕磕巴巴地道:“王爷,这……这女人是奸细……”   “哦?本王的王妃,什么时候做了奸细?”君御涵含笑看着谢青瑶,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看得出他的心情极好。   只不过,心情好的原因,未必与她有关罢了。谢青瑶在心里补充道。   他既然肯说笑,谢青瑶自然也要给他这个面子,挂上笑容淡淡地道:“我倒想当奸细。只怕没有人开得起我想要的条件。”   “这……属下不知王妃到来,多有冒犯,请……请王妃恕罪。”那小兵屈膝半跪在地上,声音有些发颤。   谢青瑶转过脸去跟雪儿说话,只当没看见眼前有人跪着。   她可没有忘记,这个人刚刚还说他见过“王妃”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既然他跟“王妃”那么熟了,就叫他心目中的的“王妃”来原谅他嘛!   看到谢青瑶的表情,君御涵便知道眼前这个没眼色的小兵多半是得罪她了。   谢青瑶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说真的,不敢得罪。   惩罚士兵显然也是不智的,毕竟,他还要靠士兵打仗呢!   思来想去,君御涵不由得犯了难,只好把皮球踢到了谢青瑶那边:“你看该如何处置?”   谢青瑶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里咒骂了君御涵一千遍。   别以为她不知道,这是明摆着叫她做坏人,给他自己赚贤良名声呢!   既然被问到了脸上,谢青瑶知道自己不回答是不行的了。   君御涵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没有逃过谢青瑶的眼睛。   所以她在略一迟疑之后。露出了一个十分甜美的笑容:“王爷这话可就不对了。将士们巡逻发现了可疑的人,自然要拦下查问,就算不小心冒犯了我。那也是无心之失,本该嘉赏他们恪尽职守的,王爷却说要‘处置’。岂不是要令万千将士寒心?”   那小兵闻言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着谢青瑶的眼神,简直像看见了女神一样。   谢青瑶装着苦恼地沉吟了一阵,悠悠地道:“先前这位小哥说,您见过‘王妃’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了,想必对‘王妃’是极为崇敬的了?”   那士兵的脸上一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君御涵的神色有些尴尬:“将士们没有见过你。这几个月一直是素儿随行,他们必定想当然地以为素儿便是王妃了。”   谢青瑶哂然一笑,表示自己根本不介意。   君御涵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谢青瑶继续笑道:“这位小哥,你既然对你心目中的‘王妃’那么崇敬,便不要再做这种随时可能会丢性命的小兵了。女子随军多有不便,何况素素还带着个孩子,安营扎寨的时候身边必然少人伺候,以后就由你跟在你眼中那位‘王妃’的身旁伺候。兼保护‘王妃’和小王爷的安全,如何?”   那小兵没等她说完,已吓得浑身筛糠:“这……这个……只怕不妥……”   “青儿,别胡闹!素儿是女子,岂有叫士兵近身伺候的道理?”君御涵的脸早黑得像锅底一样。   他相信谢青瑶一定是故意整他的!   谢青瑶斜了他一眼,再看看那个士兵。皱紧了眉头:“王爷言之有理……”   君御涵松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所以,你要出气。叫人打他十下军棍就是了,别胡闹,好吗?”   “可是素素身边真的少人伺候啊……王爷如果觉得由男子伺候不妥,不如……”谢青瑶露出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眼睛盯着那士兵,不住地上看下看。   出于本能。那士兵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某部位。   谢青瑶一个没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君御涵的脸黑得堪比锅底,那士兵只差没尿裤子了。   旁边还有几个士兵不小心听见了,各自忍着笑,幸灾乐祸地看着热闹。   君御涵的脸上挂不住,决定拿出威严来。板着面孔冷声斥道:“你若是再胡闹,就乖乖给我滚回滴翠谷去!”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呲牙笑道:“难道王爷拔营的时候,没有把滴翠谷一把火烧了?”   君御涵顿时无言以对。   谢青瑶简直比他自己都了解他,拔营的时候,为了表示有去无回的决心,他确实已经叫人把滴翠谷烧了。   可是,这样在谢青瑶的面前服软,他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那士兵已经瘫成了一团,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看着君御涵,既怕他听了“妇人之言”,又怕他多心胡思乱想。   君御涵倒是没多想,他对他的素儿一向是十分放心的。   他只恨谢青瑶这顽皮的性子,让他如此进退两难。   谢青瑶眼中促狭的笑意,自然也没有逃过君御涵的眼睛。   一个对视,不分胜败,君御涵却已经没有耐心再僵持下去。   他绕过谢青瑶,径自吩咐亲兵:“带此人下去领十下军棍,此事不许再有人提起!”   亲兵答应了,那个早瘫成烂泥的士兵如逢大赦,磕头磕得满脸泥土,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君御涵冷冷地斜了谢青瑶一眼:“一回来就给我添乱!”   “喂,我是为你好知道吗?我若不胡闹,如何显得你英明伟大体恤下情?我若是有好主意来惩处那个士兵。你不听我的就是高傲自大刚愎自用,听我的就是优柔寡断听信妇人之言!我怎么能叫你里外不是人呢是不是?你既然问着我,我只能自己假装既愚蠢又狠毒,这样才能反衬你的英明啊!”谢青瑶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有条有理、丝毫不乱。   君御涵反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冷哼一声:“难道本王只有跟一个傻子对比,才能显出英明伟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5. 你很喜欢孩子?   谢青瑶很想说“是的”,看看君御涵的脸色,忍住了。   她已许久没敢在君御涵的面前如此放肆过了。   虽然不知道君御涵今天为什么对她格外宽容,她却也记得提醒自己适可而止。   若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她只怕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君御涵走得很快,谢青瑶便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   她自然没有看到。走在前面的君御涵唇角渐渐上翘,露出了一个许久没有过的愉快微笑。   连君御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谢青瑶出现之后,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喜悦,仿佛某一个角落里缺少的一部分,忽然被填满了。   她在的时候,他并不常留意她,等到她离开的那一阵他才发现,有些人的存在,本来便可以让人无限安心。   那日莫浅从京城回来,说是王妃因病留在京城附近民家调养,君御涵才恍然发现。一别数月,他竟一直在挂念着那个本以为根本不重要的人。   后来听说她回到了王府,几天之后又听说她被人掳走不知所踪……短短几天的时间里,君御涵的心里竟被谢青瑶搞得七上八下,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直到看见她平安无事的那一刻,他的心才像是风暴之中终于靠岸的渔船,前所未有的踏实。   君御涵的变化,孙红素自然是知道的。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孙红素才知道,不管她如何背后中伤、不管她用什么样的手段来让君御涵把谢青瑶往坏处想,其实都没有什么用。   他的心里,一直是信她的。   在某种程度上,其实谢青瑶才是君御涵最相信的人。   这个发现,让孙红素不寒而栗。   她曾以为凭着君御涵对她的宠爱和信任,足够取代谢青瑶的地位。直到最近她才知道,谢青瑶为君御涵、为太妃和睿王府做过的那些事,早已在君御涵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在孙红素的心里飞速地生长起来。   谢青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到了君御涵的身边,她的心里就踏实了。   至于君御涵是不是待见她,这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   “涵。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发生什么事了?”远远地,孙红素抱着孩子迎了上来。   君御涵微笑着接过襁褓,向身后的谢青瑶招呼了一声。   孙红素看清来人之后。笑脸顿时僵住了。   谢青瑶若无其事地向孙红素打了声招呼,目光便落到君御涵怀中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孙红素的神情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冲过来便想抢回孩子。   无奈谢青瑶的动作比她快了太多,孙红素刚刚伸手,襁褓已落到了谢青瑶的手中。   那小娃娃居然醒着,粉嫩嫩的小脸上。一双清澈的眼睛水汪汪地看着谢青瑶,“咯咯”地笑着,弄得嘴边全是口水。   谢青瑶忍不住笑了起来。   君御涵见状便笑道:“这孩子淘得很,等闲不许生人抱,难得居然喜欢你。”   谢青瑶伸出一根手指在娃娃的小脸上揉了揉,逗得小娃娃越发笑个不止。   孙红素几次想伸手来抱孩子,都被谢青瑶装着没看见躲了过去。   雪儿在旁笑道:“听说小孩子的直觉是很准的,谁喜欢他、谁心里待他好,他都是知道的。”   君御涵闻言笑得更愉快了。   孙红素好容易得了个空。凑到谢青瑶的身边强笑道:“抱孩子也是个技巧活,一个不小心,不是大人闪着腰,就是孩子不舒服。你毕竟没有生养过,怎么会做这些事?还是我来抱把。”   这话外之音已经很明显了,可偏偏谢青瑶是个没脸没皮的。只装着没听懂,笑嘻嘻地道:“不会可以学着不是?你也未必是生下来就会抱孩子的!你看,小娃娃明明很喜欢我抱嘛!”   孙红素几乎快要把牙要碎了。却不得不强装着笑容,一字一顿地说:“我只是怕累着你,孩子可沉呢。”   “那就叫王爷抱着。”谢青瑶看看再逗下去她就要哭了,只好顺手把孩子塞回君御涵的手中,自己却仍然扶着襁褓,在旁逗那孩子。   这场景显然比刚才更扎眼。孙红素气得只差没吐血。   君御涵对二人之间的明枪暗箭丝毫不觉,只觉得现如今这样的日子,一切都差不多圆满了。   孙红素咬着牙根,强笑着从君御涵的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塞到乳母怀中,叫她去哄孩子睡觉。   君御涵有些失落。但不好多说;谢青瑶自然是丝毫也不在意。   三人回到帐中坐下,孙红素吩咐雪儿替谢青瑶倒茶,口中笑道:“本来想着来回至多不过两个月罢了,不料你这一走就是近四个月,可真真叫人放心不下!若不是知道这一路上有莫先生护送,我真担心你会遇到什么意外呢!”   谢青瑶听她有意无意地提到莫浅“护送”,自然知道她的心思。见君御涵面色如常,她也只装着听不懂,淡淡地道:“路上出了一点变故,莫先生和大多数侍卫都受了伤,所以耽搁了一阵子。”   “这一路上,想也知道艰难重重,辛苦你了。”君御涵忽然感叹了一声。   谢青瑶有些意外,险些就要以为君御涵别有用心了。   她多久没有听他说过这样的话了?   或者说,他从前说过类似的话吗?   今儿是怎么了?转性了?对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说这么感性的话,有意义吗?   雪儿捧上茶来,孙红素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   雪儿直挺挺地站着,冷声道:“从昨儿晚上住的那家客栈里顺来的,谁知道是什么烂树叶子呢!只因王妃不肯喝别人的茶,奴婢才不得已泡了这个。姑娘若是喝不惯,也便罢了。”   这一番话,险些没把孙红素的肺给气炸了。若非谢青瑶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险些要把茶泼到雪儿的脸上。   哪里是谢青瑶喝不惯旁人的茶?分明是这小丫头只肯伺候谢青瑶,不肯替旁人泡茶罢了!   而且,这一声“姑娘”,从前还不觉得什么,此时听上去,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君御涵察觉到孙红素情绪不佳,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她。   孙红素强忍恨意,堆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来,拉着谢青瑶的手叹道:“我是个没用的,跟了王爷这么久,什么事都没有为他做。不像你……短短一年时间里,做了那么多大事,难怪王爷心心念念,总想着你。”   谢青瑶听她说话太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随后“亲热”地反握住她的手,笑道:“怎么能说你‘什么都没做’?你做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啊!”孙红素遥遥看了孩子一眼,得意地昂起了头。   君御涵忽然看向谢青瑶,眼角藏笑:“你很喜欢孩子?”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6. 难道不想自己生一个?   谢青瑶想说“其实并不很喜欢”,想到刚刚那个小娃娃肉嘟嘟的脸,却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君御涵露出奇怪的笑容,意味莫名。   孙红素的脸黑得跟中了毒似的。   谢青瑶觉得他们两个怪怪的。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决定放弃。   奇怪的是,雪儿的脸色也黑得厉害,就跟两个月没有拿到月钱似的。   亲兵来报,说是给王妃居住的帐篷搭好了。谢青瑶如逢大赦,忙告辞出去,准备好好地补个安稳觉。   谁知回了自己的帐篷之后,刚刚踢掉鞋子。君御涵便掀帘子走了进来。   谢青瑶顿时如临大敌。   雪儿杵在门口,硬邦邦地道:“王妃要歇息了,王爷有话明日再说吧。”   谢青瑶悄悄地向雪儿比了两个大拇指,对方还给她一个大大的白眼。   君御涵感到哭笑不得。   谢青瑶有多么“与众不同”,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连她带出来的丫头都这么了不起。   他想叫人把雪儿打出去,顾忌谢青瑶的面子,不敢。   向谢青瑶求助无果之后,君御涵只好黑着脸,冷声道:“你出去。”   谢青瑶趿着鞋子,蹑手蹑脚地溜到门口。   “你做什么?”君御涵伸手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扯了回来。   谢青瑶的一只鞋子被甩出了老远,脚不敢落地。只好踩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摇摇晃晃的十分滑稽。   君御涵伸手扶住她。哭笑不得地问:“你做什么?”   “不是你叫我出去吗?”谢青瑶整张脸皱成一团,委屈兮兮地问。   “我叫丫头出去。谁叫你出去!”君御涵的脸彻底黑了下来。   谢青瑶求救地看向雪儿,后者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径自摔帘子出门。   “这丫头是越来越奇怪了。”谢青瑶在心里抱怨道。   可现在不是抱怨丫头的时候。谢青瑶摇摇晃晃地站着,踩着自己的脚。   疼。还要忍受君御涵促狭的嘲笑。   真倒霉。   她决定甩开君御涵,单脚跳过去捡鞋子。   谁知手上刚刚一用力,便觉天旋地转,整个身子已经腾空,另外一只鞋子也飞了起来。   谢青瑶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处的位置,不禁手足无措。像一条上了钩的鱼一样胡乱扭着身子:“你做什么!放开我!”   君御涵三步两步走到帐篷里面去,把谢青瑶像扔包袱一样扔到毯子上:“你说我要做什么?”   谢青瑶打了两个滚才稳住身形,扶着辨不清东西南北的脑袋犯起了糊涂:“我怎么知道!”   “你不知道?”君御涵轻笑一声,开始解战袍。   “喂喂喂!你——你别乱来!”谢青瑶吓得白了脸。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叫,一边挣扎着站起身来。打算逃跑。   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轻而易举地捉了回去。   这一次,君御涵的脸色有些难看。   谢青瑶心里发慌,连一句囫囵话也说不出来。   君御涵咬着牙问:“你说我‘乱来’?”   谢青瑶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她却不知道正确的话应该怎么说。   这会儿她已经知道君御涵想做什么了。可她的心里却糊涂了。   他不是不待见她吗?不是连她的死活都不在乎吗?今儿她头一天回来,他就……就惦记这件事,难道不怕他的心尖子活宝贝伤心生气?   都说女人的心思难猜,谢青瑶忽然发现。男人的心,一样是海底针啊!   “不是那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君御涵冷笑地看着她,手上加力,捏得谢青瑶的手臂生疼。   迫于无奈,谢青瑶只得低下头,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道:“素素会不会不高兴……”   君御涵松了一口气,脸色舒缓下来:“放心,素儿一向通情达理。何况你是我的正妃,她没道理不高兴。”   这是君御涵第一次认真承认她是他的“正妃”,可谢青瑶却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兴。   她缓缓抬起头来,试探着问:“如果素素生气呢?”   君御涵似乎有些不耐:“她没那么闲,一个孩子就够她操心的了。”   所以,他是因为孙红素要照顾孩子,没空理他才想起她来的?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冷了几分。   君御涵似乎看出了谢青瑶的心思,忙补充道:“与素儿无关。我知道先前因为素儿的事。让你颇受了不少委屈……近来我想了很多。那时是我对不住你,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了。”   谢青瑶轻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心里莫名地觉得有些酸楚。   人总是这样,受委屈的时候其实并不觉得十分难过,直到某一个日子,有人无意间说一句“你受委屈了”,那些积攒下来的委屈才会像是终于找到了闸门的洪水一样,倾泻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他知道她是委屈的,那么她先前所受的那些委屈,就全部不算是委屈了。   谢青瑶竭力想忍住心中的那股酸楚,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眼中簌簌地落下泪来。   君御涵伸手揽住她,谢青瑶便顺势靠在他的肩上,无声地啜泣。   她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这样不堪一击。   自从见到了孙红素,知道了孙红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之后,她便渐渐地死了心,用冷淡和疏远把自己一层层包裹起来,自以为已经强大到刀枪不入。   谁知他只是用了一句话,便把她长期以来筑就的心防轻易地炸得粉碎。   还委屈吗?似乎不觉得了。   他若懂她,那么她所有的委屈都算不上什么委屈了。   谢青瑶并没有哭太久。自幼没有人安慰的她,安慰自己的本领一向很强。   抬起头来的时候,眼睛已经擦干,神情平静得好像刚刚掉眼泪的那个人根本不是她一样。   君御涵松了一口气,轻轻拍拍谢青瑶的背:“不哭了?”   “不哭了。”谢青瑶有些赧然,红着脸低下了头。   君御涵心中一荡,浑身的血瞬间燃烧了起来。   他的双臂蓦地收紧,毛手毛脚地试着去解谢青瑶的衣衫。   “不行……”谢青瑶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心里上演着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   她本能地抗拒,却不知道是为什么。   君御涵轻而易举地推开她的手,俯身将她压在身下:“你不是喜欢孩子么?难道不想自己生一个?”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7.你是不是喜欢王爷?   谢青瑶的大脑里面,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慌乱”和“紧张”已经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感受。   她唯一能想到的一个词是:“完了”。   至于什么“完了”、为什么“完了”,她也不知道。   凉风从帐外吹进来,谢青瑶打了个寒颤。瞬间清醒。   手再次本能地遮住了胸前。   君御涵似乎有些恼,用力压住谢青瑶的两只手,俯下身子去咬她的肩膀。   谢青瑶扭了一下腰,险险躲过,慌乱地开口:“所以,你是来施舍给我一个孩子的?”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君御涵缓缓放开了手,怒冲冲地看着她:“你认为这是施舍?”谢青瑶想说“不是”。却又有些迟疑。   她并不清楚自己是在坚持什么。   她相信君御涵的话,相信他以后会待她好。可她仍然无法不介意他的初衷是什么。   他的心里不是只有孙红素吗?为什么会对她……   是因为愧疚吧?因为从前让她受过委屈,因为知道她寂寞无助,所以打算以后待她好一点,打算给她一个孩子,让她将来有个依靠?   这似乎已经很好了。   可是谢青瑶的心里还是觉得十分不甘。   为什么她要靠他的怜悯和愧疚活着?为什么他把他对孙红素的用心,稍稍施舍给她一点点零头,她就应该感恩戴德、就应该额手称庆?   她真的比孙红素卑贱那么多吗?   谢青瑶不相信!   她希望君御涵能告诉她,这不是施舍,而是他希望有一个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哪怕是骗她也好。   可是君御涵似乎没有解释的意思,他只是反问她:你认为这是施舍吗?   谢青瑶若是知道,又何必问他?   她只是想要一个安全感而已。可他似乎并没有打算给她。   所以谢青瑶不能不去想,等他的愧疚用完之后。她该靠什么过活?   这样想下去,谢青瑶便觉得害怕。   她的沉默。似乎触怒了君御涵。他缓缓站起身来,阴沉着脸盯着谢青瑶看了很久。   谢青瑶坐起身,系好衣扣,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但这个时候,她却偏偏不想妥协。   许久之后,君御涵笑了。   谢青瑶一向自诩极会察言观色,此时却看不出他的笑容究竟是什么用意。   生气?不像。   高兴?显然不可能。   嘲讽?似乎不是那个意思。   失望?见鬼!谁家失望的时候会笑?   谢青瑶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君御涵整了整衣衫,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意味莫名的微笑:“算了。我不逼你就是。记着,你什么时候想通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随时找他?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谢青瑶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这时君御涵已经毫不迟疑地转过身,掀帘子走了出去。   谢青瑶依旧愣愣的。脑子里有些发木,总觉得自己有很多事情没有想明白。   君御涵的心思。真难猜。   他既然允许她去找他,想必是没有很生气。   可是他为什么不生气?   对了,是因为另一个帐篷里,还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吧?   想到这一点。谢青瑶又觉得心里有些闷。   她没有那么重要,她知道的。   所以,他今天来,即使不是施舍。也只是觉得欠她一个孩子?   就说嘛,“喜欢”这种感情,是不可能凭空产生的。她怎么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他还是有一点点喜欢她的呢?   谢青瑶为自己的异想天开而感到脸红。   同时心里像是忽然放下了什么一样,忽然轻松起来。   好吧,事实上,女人的心思确实比男人的难猜。   比如此刻,谢青瑶完全猜不透自己的心里在想些什么。   她只知道,君御涵以后多半会跟她相安无事,不会再对她冷言冷语,也不会主动来要求她执行做妻子的“义务”。   这简直太完美了。   只是,他为什么要笑?   问题好像又绕了回去,谢青瑶再次苦恼起来。   雪儿掀帘子进来,看见谢青瑶抱着腿坐在毯子上,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问:“怎么不把王爷留下来?”   “为什么要把他留下来?”谢青瑶有些疑惑。   雪儿无言以对。憋了半晌,忽然忿忿地嘀咕道:“那么快,看来也不怎么样嘛!”   谢青瑶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过了很久才终于回过神来,惊得险些掉了下巴:她这个小丫头,是不是懂得太多了?   好好一个姑娘家,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看到谢青瑶的表情,雪儿恍悟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一张脸顿时红得像煮熟了的螃蟹。   她能不能解释,她只是一时口无遮拦?   显然是不行的,因为她这个主子的脑袋里存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绝对不是个好骗的角色。   雪儿低头瞅着地面,琢磨着能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着雪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谢青瑶苦思冥想许久,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雪儿,你是不是喜欢王爷?”   “什么?!”雪儿吓得跳了起来。   这样激烈的反应,在谢青瑶的眼中无异于不打自招了。   联想到雪儿一直以来的种种不寻常之处,谢青瑶的心里渐渐地有了答案。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   谢青瑶的心里有些发酸。   她一直都忽略了这个小丫头的感受。其实,雪儿很多时候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只是她没有往那方面去想而已。   现在知道了,除了多一桩心事之外,似乎也没有什么用。   雪儿看到谢青瑶脸上便秘似的表情,就知道她一定想多了。   她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迟疑了半日,最后只是叹了一声,沉默下来。   这在谢青瑶看来,无疑是默认了。   想不到君御涵招惹的人还挺多。当日王府中那么多知书达理的俏丫鬟,该不会都是因为惦记着君御涵,所以才一直守着睿王府不肯走吧?   比如说一直不肯给她好脸色看的春花,比如说书房中那个蕙质兰心的夜瞳……   据说富贵人家的子弟,在娶妻纳妾之前,屋子里都会放几个通房丫头的。   这样看来,夜瞳多半是一个。雪儿是不是呢?春花是不是呢?府里这样的丫头到底有多少?   谢青瑶忽然觉得心口堵得厉害。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8.迷雪   次日一早,听到号角声,谢青瑶顶着一对黑眼圈爬了起来。   一定是因为睡不惯帐篷!谢青瑶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看到君御涵的时候,谢青瑶的心里忽然平衡了。   原来,君御涵也是顶着俩大大的黑眼圈出门的。   “熬夜了?”谢青瑶忍不住促狭地笑了一声。   君御涵白了她一眼:“彼此彼此。”   在君御涵看不见的角度,孙红素狠狠地剜了谢青瑶一眼。   谢青瑶觉得自己有点冤枉。   她昨晚又没有留下君御涵。这女人瞪她干嘛!   不知是不是早上犯困的原因,一车人谁都没有说话。等到莫浅上车的时候,谢青瑶乐了:原来,莫浅的脸上也顶着俩黑眼圈呢!   这是怎么说的?难道此地风水不好,所有人都没有睡好?   谢青瑶发现,无聊的时候,也是可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事情的。   孙红素看看莫浅,再看看谢青瑶,忽然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次,轮到谢青瑶翻白眼了。   接下来的一路上,似乎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小股土匪几乎每天都会遇到,对于君御涵带着的这些人来说。对付那些山贼草寇,几乎连武器都不用拔。   这么打打停停一路走下来,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大梁国境内所谓的“天下群雄”,竟有一大半已经销声匿迹了。   但君御涵等人并没有因此而放松警惕,反而渐渐地皱紧了眉头。   在本该遍地猛兽的山林里打猎,寻常的野鸡野兔打了不少,老虎狗熊却一只也没有遇见,任何有经验的猎人都会感到不寻常的。   君御涵此时便是这样一种状态。   明知至少有一只老虎在附近窥伺,他却连老虎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自然难免焦躁。   最奇怪的是,京城里至今都没有传来有人君临天下的消息。   自称明德太子后人的那支所谓“明军”,占据京城已有数月之久,却丝毫没有称帝的迹象,这现象令人百思不解。   谢青瑶隐隐觉得,那支所谓的“明军”,是在等着与君御涵一决高下。   经过长途跋涉,距离京城还有四百里左右的路程了。   决战的日子越来越近。谢青瑶隐隐觉得,队伍之中的每一个人都渐渐地变得有些焦躁。   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谢青瑶常常悄悄观察莫浅的脸色。却始终看不出什么来。   他在君御涵的军中,充当的是一个类似于军师的角色。但因为他年纪轻,为人又极随和。所以军中的将士们都愿意与他相处,时间久了,跑腿办事的差事也没少落到他的头上。   所以莫浅的身份每天都在“军师”和“小厮”之间随时转换,大家见得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的行事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看似谦和有礼。有的时候又嚣张得吓人。因为有君御涵纵容,也因为他自己没有什么架子,所以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谢青瑶常常会感到担心: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怀疑他们的军师可能包藏祸心吗?   面对莫浅,谢青瑶的心情是复杂的。   他是她最敬重、最信任、最依赖的人,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可是君御涵是她的夫君,是她已经不可能割舍的一部分。谢青瑶无法想象,如果有一天莫浅与君御涵反目成仇,她该何去何从。   她并没有天真地以为可以凭自己的力量改变什么。因为她知道,她没有那么重要。   她所能做的,似乎只有“听天由命”这一件事。   想到这些,谢青瑶的心里也不禁一天天沉重起来。   这日队伍行到遏云山下,君御涵正要下令进山,天空中忽然飘飘扬扬地落下雪来。   看看天色莹白。并不像是要下大雪的样子,君御涵还是下了进山的命令。   谁知这场雪竟一直没有停,从未初时分一直下到暮色四合。非但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点着的火把往往走不出几步便被雪花打灭了。   无奈之下,君御涵只得吩咐就地扎营。   本以为次日不过是踩着雪赶路而已,谁知到了第二日,众人走出帐篷一看。那雪依然是搓绵扯絮似的,五步之外连人影都看不清。   一支数万人的队伍,便这样被困在了山中。   其实说到这个“困”字,稍稍有些言过其实了。这一带山路虽然崎岖,却并不十分险峻,真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众人咬咬牙也便过去了。   此时显然没有到“非走不可”的时候。山路难走,雪中又看不清人,士兵们大多不愿急行,所以君御涵也便不勉强,吩咐扎营到雪停再走。   士兵们总是不安分的。   赶路是不肯走,真到扎下营来无事可做的时候,一个个又都坐不住了。   所以只安分了一上午的时间,随后山中便响起了一阵阵呼喝声,不用说也知道,那些手痒嘴又馋的家伙们,定是结伴跑到山里打猎去了。   谢青瑶一向是极喜欢下雪天的。这样雪大而风小的天气,叫她老老实实地呆在帐篷里头不许动,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雪儿恰恰相反,最讨厌的便是雨雪天气。任凭谢青瑶磨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肯陪谢青瑶出门。   “你不陪我,难道我便不敢出门不成?”谢青瑶也来了气,披一件雪褂子,自己冲了出去。   赏雪这种事,越是荒凉的地方,便越有趣处。   睿王府中的雪,只有花园之中两处亭台那里勉强可看;秦家庄的雪便有趣得多,雪中的柴垛草堆、破屋残垣,都是极有趣味的;最妙的雪景当属这山林之中,铁干虬枝与莹白的雪花交错成万千种图画。一步一景,每一处都各有韵味。   谢青瑶看得出了神,并没有沿着旁人的脚印走,反而在山坡上越走越远。   人迹罕至的地方,野物是极多的。一时树上多了只探头探脑的松齐,一时脚下又钻出只蠢蠢笨笨的野兔……处处寂静,却又处处生机,比王府之中那些刻意雕琢的花花草草好看不知多少倍了。   走走停停,也不知走出了多远,等到谢青瑶终于意识到双腿有些发酸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比疲惫更严重的问题:她不记得来时的方向了!   一开始谢青瑶还不以为意,打算顺着脚印找回去。但没过多久她就绝望了。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人走过之后,脚印用不着一盏茶的工夫就看不清了。   所以,当谢青瑶顺着自己的脚印翻过一座小土坡,却发现眼前只有一片亮闪闪的莹白的时候,她就彻底傻了眼。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19. 自己爬上来!这都不会么?   雨雪天气,夜幕来得早,没过多久,天色便渐渐地暗了下来。   谢青瑶已经翻过了几个山坡,眼前仍然没有看见一处似曾相识的地方。   不是第一次迷路,却是第一次迷失在这样一片荒无人烟的山里。   下雪天气虽然算不上极冷。但夜间的风还是够个人受的。谢青瑶又累又饿,不得已靠在树下歇了一阵,却发现停下来之后,身上会一阵比一阵寒冷。   鞋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湿了,寒意从脚底一点一点蔓延上来,两条腿渐渐地变得不那么听使唤了。   谢青瑶觉得自己多半会冷死在这山里。   想象一下,明年开春,上山打猎或者砍柴的人发现了她,会说什么呢?   多半会说:“哦,又一个傻子冻死在这儿了!”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用不着等到明年开春。甚至用不着等到明天,今儿夜里她就变成野狼的夜宵了。   想到这种可能,谢青瑶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她不想死!她不想被冻成冰块保存到明年开春,更不想死后被野狼撕掉分食最后变成便便,最最不想还没死的时候就被野狼一口一口撕成碎片……   哇呀呀,好可怕!   独自一人的时候,很容易胡思乱想;胡思乱想之后,就很容易疑神疑鬼。   谢青瑶想得多了,便开始怀疑自己的身后已经有野狼在盯梢,只等她冷得受不住,自己倒下来了。   山风渐急,谢青瑶听着“呜呜”的风声,总怀疑里面夹杂着某种猛兽的叫声。   呼朋引伴,只等聚餐?   这真的不是一个很好的消息。   暮色渐深,眼前的世界已经从莹白变成了银灰,想必再过不久,便只剩下一片漆黑了。   不对,有雪的夜里。天色是不会变成漆黑的,只会是一片苍白,像白无常的脸。   谢青瑶打了个哆嗦。怀疑自己脖子后面有阴风吹过。   原本还存了一丝奢望,盼着某一个瞬间能出现奇迹,看到一处似曾相识的山坡。或者一棵不久前停留过目光的老树,然后辨明了方向,柳暗花明……   但是在夜色渐浓的此刻,那些奢望,真的只能是“奢望”了。   漫无目的地闲逛了整整一个下午,然后又栖栖遑遑地乱转了大半个晚上之后。谢青瑶终于死了心,找到一棵巨大的古树,在一个勉强可以称得上是“树洞”的烂坑里坐了下来。   如果山里真的有什么狼虫虎豹,甚至山魈鬼怪,她便只能听天由命了。   虽然不甘心,可是有什么办法?   不会有人来救她的,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而已。   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疲惫,谢青瑶最后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哪怕这山里真的有狼虫虎豹或者山魈鬼怪。她也总得等它们出现了,才能想法子对付不是?此前再怎么担心害怕,都是白饶。   后半夜的时候,谢青瑶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呼声惊醒。   一开始她以为是风声,后来又觉得应该是野狼或者老虎,直到声音渐渐地近了。她才敢迟疑着猜测,那似乎是人声。   会有人来找她吗?   谢青瑶不太敢相信。   在她的猜测中,君御涵就算发现她不见了。也只会怪她多事,绝不可能肯辛苦他的将士进山来找她的。   声音渐渐地近了,谢青瑶听到满山都是喊声,心中渐渐地生出了几分希冀。   或许,她还可以存一线希望?   呼声渐近,谢青瑶活动一下冻僵的四肢。艰难地从树洞中钻了出来。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火把明明灭灭,雪依然在下着,不知道这么多人,在这样的寒夜里是如何走到这里来的。   谢青瑶满心愧疚,迟疑了很久才没什么底气地应了一声。   她的声音并不很大,但似乎有人听到了。   谢青瑶听到了几声欢呼。几团火光迅速聚集到了一起,四下摇晃了一阵,最后向着她所在的方向渐渐移近。   那一刻,谢青瑶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处逢生”。   绝处逢生的谢青瑶,做了一件很没出息的事。   在那片火光走近之前,神经骤然松弛下来的她,只觉得意识一点点抽离,没等看清来救她的人是谁,人已经软软地瘫倒在了雪地上。   昏睡应该只是一瞬间的事,因为谢青瑶很快便发现自己落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久违的温暖,让她的意识很快清醒过来。   “怎么……是你?”   谢青瑶觉得自己已经用了很大的力气,发出的声音却极为虚弱,是她最不喜欢的娇怯怯的腔调。   君御涵的脸比这夜色还要黑上几分:“你觉得应该是谁?”   谢青瑶打了个哆嗦,忙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君御涵解下身上的斗篷披在谢青瑶的身上,无奈地叹了一声:“我不来,你不是要冷死在这里?”   谢青瑶听到他愤怒却无可奈何的语气,心中莫名地一颤。   他……还是有几分在意她的吧?   她知道自己给他添麻烦了,心里发虚,默默地低下头去。   “上来。”君御涵放开谢青瑶的肩,背对着她蹲下了身子。   谢青瑶有些糊涂:“什么?”   君御涵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自己爬上来!这都不会么?”   谢青瑶打了个哆嗦。   她相信自己一定是幻听了。   他要背她回去?简直见鬼!   这个人到底是真的君御涵,还是什么山妖水怪,变成君御涵的样子来骗她的?   君御涵等了半天不见谢青瑶有动作,忍不住转过身来。怒目而视:“你磨蹭什么?是想叫本王和你一起冻僵在这里么?”   这么凶,看样子是真的君御涵。   谢青瑶抱怨了一声,强撑着起身,胆战心惊地伏在了他的背上。   君御涵反手箍住谢青瑶的后腰,闷哼一声,猛然起身。   谢青瑶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差一点以倒栽葱的姿势从他的背上跌下来。   君御涵被她带得趔趄了一下,险些松手,禁不住怒从心起:“你不会把手放到前面来么?这么笨!没让人背过么?”   谢青瑶委屈兮兮:“本来就没有嘛!嫌我笨,你扔下我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0.妹妹的男人   君御涵顿时没了脾气。   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教会谢青瑶如何稳稳地伏在肩上,没等开始往回走,君御涵已累出了一身的汗。   谢青瑶几次提出想下来另想办法,都被君御涵怒冲冲地堵了回去,最后也只好由着他了。   其实,她也未必是笨到那种程度。只是……   被他这样背着回去。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啊!   想到自己给君御涵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还要由他费时费力地背着回去,谢青瑶便只恨自己不能缩成巴掌那么大,让他塞在口袋里提回去。   一路上,谢青瑶闷闷的,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紧紧地贴在君御涵的背上,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这难道还不够尴尬吗?   谢青瑶相信,只要一开口,她就会被自己羞愧而死。   可是君御涵一直在试图跟她说话,从从滴翠谷说到睿王府,从带兵打仗说到饮酒联诗,从今天这场雪说到去年那一场。   君御涵并不知道。去年初雪那日,是谢青瑶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但他居然还记得谢青瑶遗落在书房的那件雪褂子。   他还记得那时的她在王府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记得她只有那一件避雪的衣裳,记得没了那件雪褂子之后,她直到过年都没怎么在下雪天出门。   君御涵不会说出口的是,他故意不叫人给她送回去,等着她找他诉苦抱怨,可是他等了一整个冬天都没有等到。   谢青瑶惊讶的是,她本来以为君御涵根本不会知道的一些细节,他居然都记得。   说不感动是假的。   在谢青瑶的印象中,君御涵一直是惜字如金的。今晚这一路上他说的话,比他从前对她说的所有的话加起来都多。   谢青瑶很想叫他闭嘴。   她知道,他若是再说下去,她原本一直有所保留的心,怕是要彻底沦陷了。   真奇怪,他不是一直不肯在女人身上多费心思的吗?   尤其,还是他最不喜欢的她……   深山里面,原本没有路。夜里走着更是十分艰难,虽有将士在旁边护持,依然时常有跌跌撞撞的时候。   谢青瑶这时才发现。她走得实在太远了,一直走到快天亮的时候,她才在身旁的一棵树上。看到了弓箭留下的印迹,以及一小滩不知道是什么野兽的血。   快到了吧?   欢喜之余,谢青瑶的心里又添了几分莫名的怅惘。   明明是应该感到尴尬的,可是为什么会莫名地留恋他背上的温度……   谢青瑶觉得,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完蛋了。   “快要到了吧?我看到他们出来打猎的时候留下的痕迹了。”   谢青瑶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来缓解这种莫名的、完全不受她控制的情绪。   君御涵笑了一声。语气明显比先前轻快了很多:“还早呢。那帮小子们,打猎也是会跑很远的。不过你别担心,我还背得动你,你太瘦了。”   “谁担心你!”谢青瑶闷闷地在他背上赏了一记胳膊肘。   君御涵又笑,故意用力地颠了一下,吓得谢青瑶尖声大叫。   本来走在他们身旁的几个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齐齐往旁边退开了几步。   要不是天色还暗着,需要有人打火把,谢青瑶相信他们早就躲得远远的了。   想到刚才君御涵说的那些话都被他们听了去。谢青瑶便觉得有些窘。   君御涵似乎对此丝毫不觉,笑了一阵之后,忽然说道:“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没有机会问你。”   谢青瑶听他语气郑重,吓了一跳。   只听君御涵继续道:“其实,那个猪头。你也不是从不离身的吧?”   谢青瑶没有多想,顺口道:“当然从不离身。民家女儿没什么好东西,自己刻了个小玩意儿。当宝贝似的,就连睡觉也不肯摘下来,不然怎会到现在还留着?不过……现在我可不想要它了,被那个糟老头子拿过,扔掉我都嫌脏了地!”   其实,谢青瑶从前经常用桃核或者树根雕刻一些小东西。虽然算不上精巧,但那只猪头绝对是最丑的一个。她之所以留着,是因为莫浅说过那猪头像她。   这个理由似乎并不十分充分,谢青瑶想了很久,又添上了一条:戴习惯了。   说起来,君御涵好像并没有把那猪头还她。谢青瑶有些好奇,忍不住想问那猪头的去处。   是丢掉了,还是收着呢?   想到这里,谢青瑶觉得有些好笑。君御涵怎么会收着那种丑东西?自然是扔掉了的,何必多问?   还有一个问题,谢青瑶不知道要不要问:他为什么会觉得那猪头并非从不离身?   沉思之中,谢青瑶并未留意君御涵已经许久没有开口,山坡上只有人踩在雪上面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响声,以及枯枝断裂的声音。   雪还在下着,谢青瑶的身上有斗篷,君御涵的头上却已经落满了雪。谢青瑶伸手一拂,好厚一层雪花飘飘扬扬地落了下去。   谢青瑶知道君御涵此时的形象一定很狼狈,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君御涵自己倒是笑了。   闷头走了一阵,谢青瑶以为君御涵不会再开口了,正要松一口气,却听他迟疑着道:“我记得,第一次……的时候,你戴着的是一串寻常的珍珠项链,并不是那猪头。”   谢青瑶立时僵住了。   她非常确信自己从来没有过什么珍珠项链。   疑惑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很快便明白过来。   那是青媚,不是她。   或许是因为在他的身边待得太久了,她竟然会经常忘记,她是以青媚的身份来到他身边的。   名字是她的。故事却是青媚的。那个在宫廷教坊学戏、后来被赐给睿王府的“谢青瑶”,并不是她。   一开始,谢青瑶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局外人,所以并不在意这些。   她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在意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发现自己在意之前,她已经本能地回避了这个“身份”。   所以,谢青瑶已经很长时间记不起她是青媚的替身了。   此时忽然想起,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在炭盆上浇了一瓢冷水,满腔的热气被浇了个透心凉,只剩一片水雾氤氲,不知去处。   青媚。   那是她绕不过去的一座山。   如果君御涵待她不好,一切休提;如果他待她好,她便不能不问,他在意的究竟是青媚,还是她?   她到他身边已经满一年了,青媚只在他身边待了不到三个月。   可是她并没有真正服侍过他,青媚却有过。   所以,严格来说,他并不是她的夫君,而是青媚的。   他是她妹妹的男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1.你会笑我的   谢青瑶竭力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它却像是这夜晚的寒风一样,可以从任何一个地方冒出来,毫无预兆地击中她。   谢青瑶知道自己想偏了,却偏偏没有办法。   此时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而她的沉默。在君御涵那里可能会被理解成任何一种含义。   天色渐渐亮了,眼前的山坡和树林终于熟悉起来。   再翻过这座山头,大概就可以看到营帐了。   谢青瑶的心里既欢喜又怅然,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情绪,闹得她浑身不舒服。   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伏在君御涵背上的时间太长,谢青瑶觉得腰肢都有些酸了,忍不住试探着挪动了一下。   君御涵轻叹一声,小心翼翼地问:“你……睡着了吗?”   “没,没有。”谢青瑶慌忙回答。   随后她才意识到,她竟在君御涵等待她回答的时候,自顾自地走了神。   隔了这么久。她不知道君御涵是不是还在等她的答案。如果他只是随口一问,她此时才回答,是不是显得太过刻意?他会不会觉得,她想了这么久,只是为了找一个勉强能说得过去的借口?他会不会相信她的话?   对了,她打算怎么说?   没等谢青瑶理出个头绪来,君御涵已继续追问道:“刚才我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谢青瑶发现她不管怎么说都不对,只好支支吾吾地装糊涂:“王爷刚才问我什么?我记不得了。”   君御涵冷哼了一声,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不信。   不过他倒是很有耐心地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谢青瑶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不由得犯了难。   她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冲动:她要对他说真话。   告诉他,她是谢青瑶,但不是去年中秋君御淇赐给他的那个人,也不是曾经与他共度良宵,曾经要求他许诺专宠一世的那个人。   告诉他,因为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她和她的孪生姐妹,置皇家威严于不顾。在他的眼皮底下上演了一出李代桃僵?   只是想想,谢青瑶就觉得心里发慌。   这已经不只是简单的欺骗了。   这是对皇室威严的“大不敬”。   如果说出来,她的很多问题可能会迎刃而解。但更大的可能是,她会失去他的信任和爱重,会被他厌憎被他痛恨。还会连累家里的母亲和妹妹。   只有无欲无求的人才会什么都不怕,谢青瑶做不到。她没有那样的勇气,她想留住的东西太多了。   知道君御涵还在等着,谢青瑶不敢迟疑太久,只好叹了一声,装着为难的语气。道:“我以为你不会记得这种小事的……猪头刻得太丑,我怕你笑话,所以那天没有戴……若非那一日不得不在你和娘面前自证清白,我想我可能永远不会让你看见它的。”   “为什么?”君御涵下意识地追问。   谢青瑶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一把,嗔怪道:“说了嘛,太丑,你会笑的!”   君御涵长吁了一口气,心里仿佛挪开了一块巨石,说不出的畅快。   这个疑虑。埋藏在他的心里已经整整一年了。   他无数次想向谢青瑶求证,却怕她觉得小题大做。他无数次因为种种原因而怀疑她的用心,拼命收集那些他觉得可疑的细节,把她塑造成一个用心险恶居心叵测的女人,即使明知荒谬,却依然不肯改观。   她若当真心中有鬼。如何敢主动提起那次被人诬陷、不得不自证清白的事?   如今想来,那枚玉蟾……   真有那件东西又如何?那几个女人既然已经陷害她那么多次,又如何不能雕刻一枚玉蟾来陷害她?   君御涵暗笑自己荒唐。竟被几个女子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蒙蔽了试听。   那时的她,初到王府,心里一定是极为忐忑不安的,所以她才会生怕被他嘲笑,小心翼翼地藏起那只“丑丑的”小猪头,战战兢兢地求他作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许诺。   虽然那时的她很没轻没重。可他待她,也确实太坏了些!   想到此处,君御涵的心里难免有些愧疚。   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心里只有他的素儿,所以对王府中的那些女子,一向都是刻意疏远的。   现在想想,当初对她格外疏离和厌憎。何尝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她的与众不同?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个胆小鬼,为了怕自己的心意动摇,所以才对她避之唯恐不及吧?   与孙红素重逢之后,他曾以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如今才知道,这本来便不是一道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他依然深爱着他的素儿,却也早已离不开背上这个有时嚣张有时迷糊的小女子。   得出了这个结论之后,君御涵心情大好。   有些事情,真的要辗转很久之后,才会豁然开朗。   君御涵庆幸自己明白得还不算太迟。   谢青瑶完全不知道此时的君御涵心里已经转过了几百个念头。   对她的回答,君御涵没有作出评价,所以谢青瑶并不知道他是信了还是不信。   她知道自己在骗他,虽然是不得已,心里却依然不好受。   为了圆一个谎,她不得不编出更多的谎。这一年里,谢青瑶已经不记得自己骗过他多少次了。   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她说过的每一个谎话,都会成为横亘在她和君御涵之间的鸿沟。   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会允许自己被一个女人骗得团团转的。   这样想时,谢青瑶便生出了一种立刻坦白的冲动。   她隐隐有一种直觉:她的秘密,瞒不了太久的。   她学医的时间和“学戏”的时间有冲突,只要孙红素一个“不留神”说漏了嘴,所有的事情就都瞒不住了。   上次的侍卫们已经知道她有一个孪生妹妹。这件事一旦查究起来,她完全没有办法隐瞒的。   所以,要不要现在就告诉他?   这是一场赌上一切的抉择,谢青瑶一时犯了难。   没等她作出决定,君御涵已笑着叹了一声:“终于到了。”   谢青瑶抬起头来,便看见山坡下面,一座连着一座的帐篷已经近在眼前。   下面显然也有人看见了他们,欢呼声一阵连着一阵,不过片刻功夫,下面便乌压压地出现了一大片人。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慌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2.他们会不会打我?   这一次她给大家添了这么大的麻烦,这些人还不得骂死她啊!   君御涵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紧张,轻笑了一声,促狭地问:“怕了吗?”   “他们……会不会打我?”谢青瑶把脸埋在他的肩上,闷闷地问。   “不会。他们不敢。”君御涵认真地道。   谢青瑶忍不住缩了缩肩膀。   不敢,也就是说。其实很想打咯?   想到同时被数万人憎恨着的滋味,谢青瑶不寒而栗。   她一定是很欠揍的,上个山都能失踪,连累那么多人连夜去找,还要由他们的王爷亲自背回来……   眼看营帐越来越近,谢青瑶忍不住伏在君御涵的耳边,试探着问:“你……可不可以放我下来?”   “不可以。”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谢青瑶顿时泄了气。   她不怕那些士兵,却不愿与孙红素针锋相对。   不用说,过了今天,她和孙红素两个人,是必定做不成“姐妹”的了,假装的也不成。   现在唯一让谢青瑶觉得安慰的是。孙红素掌握着她的秘密,她却也知道孙红素见不得人的事,两个人心里都有忌惮的东西,总不至于彻底撕破脸的。   令人讨厌的东西总是出现得特别快。   没等谢青瑶完全理清头绪,孙红素已经撑着一根树枝,跌跌撞撞地迎了上来,隔老远便带着哭腔向君御涵埋怨:“怎么一去就是一整夜?旁人都快担心死了,你知不知道!”   谢青瑶自然听得出,这话明着是在埋怨君御涵,其实是在骂她呢。   漫说这件事她确实理亏,就算真的是孙红素无理取闹,谢青瑶也不敢多说什么。   她现在学聪明了不少,知道孙红素是君御涵的心尖子,她才不会傻到去硬碰硬。   女人之间的斗争,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谁有人宠着,谁就立于不败之地。   谢青瑶不傻,但她必须装傻。   孙红素发现自己的抱怨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心中一急,眼泪便扑簌簌地落了下来:“还好你和瑶儿都没事,要不然……叫我怎么向这么多将士们交代?”   这样的天气里。孙红素居然连避雪的衣裳都没穿,只穿一件寻常的对襟小袄,俏生生地立在雪中。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白得几乎透明,带着一丝隐隐的暗青色,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君御涵看见她这副模样,一颗心立刻便揪痛起来,忙吩咐同来的雪儿扶她回去。   雪儿冷哼了一声,磨磨蹭蹭地走到孙红素的身旁。迟迟不肯伸手。   “涵,别担心我,我没事……倒是你和瑶儿……你们在外面冻了一整夜,一定要好好叫个大夫来看看才行,我……”   话未说完,孙红素的身子一软,缓缓地倒在了雪地上。   “素儿!”   君御涵吃了一惊,慌忙放下谢青瑶,跌跌撞撞地向孙红素奔了过去。   谢青瑶的身上早已冻僵了。双脚虽然落地,却没法子支撑身体的重量,跌出两步便要倒下。   雪儿慌忙过来搀扶,尖声叫道:“王妃,你怎么样!”   君御涵闻声忙向这边张望,却是顾得这头顾不了那头。一时只得徒呼奈何。   孙红素在君御涵的怀中睁开眼睛,虚弱地道:“我没事,你……快去看看瑶儿吧。”   “我先送你回去。”君御涵迟疑了一下。俯下身子不由分说地将孙红素抱了起来。   谢青瑶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别过脸去不肯看他们。   君御涵迟疑了一下,吩咐雪儿照看谢青瑶之后,便抱着孙红素大步奔向营帐。   雪儿一面帮谢青瑶拍打着身上的冰碴子,一面冷笑道:“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明的手段呢,闹到最后。还不是被人轻而易举地抢了回去?这一晚上的风雪,算是白受着了。”   谢青瑶被她骂得一愣,半晌才忍不住抱怨道:“我还没怪你不肯陪我上山,害我迷路,你倒有胆子在这儿跟我耍嘴皮子!我看你是皮痒了是不是?”   “我只是个丫头,要打要杀。还不是王妃一句话的事?”雪儿冷笑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谢青瑶从地上拖了起来,却像是拖一只水桶一样,丝毫也不担心会不会把谢青瑶的胳膊扯断。   这丫头,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谢青瑶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抱怨。   是她平日对下人太仁慈了,还是她这个“王妃”确实分文不值?如今连小丫鬟都可以欺负到她头上来了!   “你到底走不走!在这儿等到天黑也没用,王爷不会来接你的!你等着瞧,他回去之后,一定会被孙氏缠得死死的,能不能记住你这个人还两说着呢!”见谢青瑶一直在原地摇摇晃晃地站着,不肯挪步,雪儿不禁着恼,瓮声瓮气地冷笑道。   谢青瑶一直劝说自己不能跟丫头一般见识,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冷冷地道:“你若是觉得跟在我身边很委屈,现在就可以把我推下山坡去,就说我自己滚下去死了。以后一了百了,没有人碍着你的路!”   雪儿僵了一下,低了头:“走吧。”   谢青瑶甩开她的手,别过脸去:“雪儿姑娘如今人大了,心也就大了,我不敢劳烦您搀扶。雪大路滑,可别叫我这个废人连累了您,您先请吧。”   “王妃……”雪儿嗫嚅了一声,作出哀求的姿态。眼神却依旧有些桀骜。   谢青瑶冷冷看了她一眼,依旧冷笑。   她的骨气虽不值钱,却也不至于可以任由一个丫鬟揉圆搓扁。   折腾了这一夜,也不知道脚趾头有没有冻掉几根,她只盼着早早地回去,便是不方便洗个热水澡,至少也要泡一泡脚、上一点冻伤药才行。   可是这个丫鬟从头至尾不关心她是否受伤,只一味冷嘲热讽,这样的丫鬟,她哪里敢要!   雪儿并不知道,因为短短的几句话,谢青瑶已经将她整个人彻底否定了。眼看谢青瑶脸色不善,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放下身段恳求原谅。   谢青瑶自嘲地笑了一下,捡起孙红素丢下的那根树枝撑在手里,慢吞吞地往山下的方向“挪”去。   不就是冻僵了么?走一阵子也就习惯了。   或许,她本来就是命贱,承受不起太大的福分,所以跟在她身旁伺候的人,一个个都把她当软脚虾来欺负,生怕折了她的寿数?   谢青瑶胡乱地想着,才走出几步,便听见后面有人怒声叱问:“这是怎么回事!”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3. 莫先生有话要对您说   谢青瑶心头一颤,迅速地转过身去,全然忘记了自己腿脚不便。   这一转身,脚下便站立不稳。虽然她竭力想用手中的树枝去平衡,最终却还是跌跌撞撞地倒了下去。   在这样的山坡上跌倒,若能摔一个屁股蹲那是最幸运的。万一一个不小心。沿着坡上滚下去,不死也要丢掉大半条命了。   但谢青瑶并没有跌在地上。   在她刚刚开始踉跄的时候,有一个人挟着一阵风冲了过来,稳稳地接住了她下落的身子。   谢青瑶惊魂未定,靠着他的手臂站了很久。   雪儿低着头走了过来,深深下拜:“莫先生。”   莫浅怒声质问:“为什么不扶着她?”   “奴婢愚笨,不堪使唤,王妃已经不要奴婢伺候了。”雪儿的头埋得很低,略带哭音,却不难听出语气之中依然有抱怨的意味。   谢青瑶觉得可笑。   这个丫头是在向莫浅告她的状吗?   她这个做主子的可真够失败的!   “过来,先背你家主子回去,别的事情以后再说。”莫浅的声音很冷。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雪儿颤了一下,竟不敢反驳,低着头走了过来。   谢青瑶反向后退了一步:“算了吧,我不敢劳动雪儿姑娘大驾!”   “跟一个丫头置什么气?也不嫌丢人!”莫浅嘲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   谢青瑶有些不好意思,却还是不肯叫雪儿背。   “你的鞋袜和裤脚已经全部湿透结冰了,在雪地里冻了一夜,若是不及时处理,这两条腿多半要废掉的。你真的打算为了赌气而当一辈子残废么?”莫浅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虽是嘲讽,却掩不住眼中的焦灼和担忧。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雪儿已经在她面前蹲下了身子。   这么麻利,倒大出谢青瑶意料之外。   更让谢青瑶意外的是,雪儿这么一副瘦瘦弱弱的小身板,力气竟然很大,背上背着一个人,脚下却走得飞快。   她看不到雪儿的表情,自然不会知道此时这丫头有多么惊慌失措。   莫浅在后面一路跟着,遇到不好走的地方。更是亦步亦趋地在身后扶持,生怕出了半点闪失。   谢青瑶十分不好意思,直哀叹自己这一次任性。居然搞得大家人仰马翻。   莫浅回头向身旁的士兵吩咐了一声,叫他回去命人烧水,随后又回过头来提醒雪儿注意雪下面暗藏着的石头。   雪儿低低地应了。莫浅才含怒向谢青瑶说道:“你这一次确实太任性了些,但这丫头才是真正该死。当然这其实也要怪你,你不该一直纵容她,把她宠坏了。”   谢青瑶听到里外都是她的错,不由得有些讪讪。   让她感到有些奇怪的是,最近脾气见长的雪儿。在莫浅的面前居然还是那副温婉娇怯的模样,连半点脾气也不敢有。   因为莫浅有威信吗?只怕未必吧?这丫头在孙红素的面前,还不是照样随时随地甩脸子?   谢青瑶忽然发现,她看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   终于回到帐中,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暖意的时候,谢青瑶才算是真正相信,自己这条小命又捡回来了一次。   士兵早已烧好了热水,谢青瑶本打算只烫一下脚便罢,莫浅却坚持要她必须泡澡。还吩咐雪儿全程在旁盯着,不许她偷懒。   谢青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丝毫抵抗不得。   雪儿似乎极怕莫浅,他的吩咐全部一丝不苟地照做,比圣旨还管用。   于是谢青瑶便在这个大雪纷飞的早晨,委委屈屈地躺进了一只勉强能装下一个人的木桶里面。闻着熏人的药草味,昏昏欲睡。   等到整个人重新鲜活过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谢青瑶这时才真正明白莫浅坚持的原因。   她本以为山里的风雪再冷。也不会比去年掉进河里那一次更厉害,却忘了如今天气已是隆冬,便是没有风雪,也足够冻破皮了。   今儿这一场寒冷惊吓,若是一个处理不好,多半是要生一场大病的。   脚上到底还是冻伤了。左脚脚背肿得像馒头一样,铮明瓦亮的。   碍着规矩,莫浅并没有进帐篷里来,只是听到雪儿说起,他的脸色便黑了下来。   谢青瑶躺在被窝里,听着莫浅在外面训斥雪儿。心里莫名地觉得很舒坦。   所谓“安心”,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吧。   活着回来了,被人挂心着。   莫浅并不是一个多话的人,但这一次训斥雪儿,竟用了很长时间。   谢青瑶隔得远了,又没有用心去听,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几句话,诸如“罪无可恕”、“不是叫你来当千金小姐的”、“摆正自己的身份”等等诸如此类。   雪儿似乎一声都没有出,老老实实地听着莫浅训话,乖得像只兔子一样。   等到谢青瑶听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雪儿掀帘子进来了。   谢青瑶勉强抬了抬眼皮,懒得出声。   雪儿在谢青瑶的身旁坐了很久,谢青瑶以为她要告辞走人,却听见一阵抽泣声,竟是那丫头捂着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谢青瑶顿时觉得没趣。   女人除了眼泪,似乎就没别的武器了。上到八十岁老妪、下到刚出生的孩子,上到丧夫丧子、下到最喜欢的母鸡身上掉了一根毛,总之不管遇上什么事,女人似乎总可以找到理由哭一哭。   青媚是这样,孙红素是这样,如今这个叫雪儿的丫头,居然也是这样!   真当眼泪是万能的了不成?   想这些的时候,谢青瑶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把自己放到“女人”这个概念的外面了。   这真的不是一个好现象。   见谢青瑶完全出没有言安慰的意思。雪儿讪讪地擦了泪,跪了下来:“先前奴婢多有冒犯,请王妃大人大量,饶恕奴婢不敬之过。”   “不敢,雪儿姑娘言重了。”谢青瑶不冷不热地道。   雪儿迟疑了一下,磕下头去:“请王妃恕罪。”   谢青瑶很想问她前倨后恭的原因,最后还是忍住了。   那是莫浅的手段,她便是问了,也没什么用。   眼看这丫头要把自己的额头上磕出血来,谢青瑶只得叹了一声,叫她停止。   雪儿抬起头,低低地道:“莫先生有话要对您说。”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4.飞蛾扑火,值得吗?   谢青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莫浅就站在帐外,背对着帐篷站得笔直,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谢青瑶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只好轻咳了一声,刻意加重了脚步。   “你来了。可好些了?”莫浅慌忙转过身来。堆起一脸笑容。   谢青瑶只得点头,心里暗暗猜测莫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莫浅似乎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才道:“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给你们添麻烦了。”谢青瑶感到气氛有些奇怪,只好侧身避开他的目光。   莫浅忙道:“这不是你的错。如果雪儿那个蠢丫头肯陪你,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我已经骂过她,如果她以后再敢对你有任何违逆,你不必宽纵,狠狠教训她就是。”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道:“那丫头似乎很怕你。”   莫浅愣了一下,随即笑道:“那种丫头就是欺软怕硬,你都是因为素日对她太纵容。她才会蹬鼻子上脸。我待下人严苛是出了名的,她知道我的手段,自然会怕我。”   “真的吗?”谢青瑶表示不信。   书呆子莫浅,一个读书读傻了的家伙,在家的时候连一只鸡都不敢杀,居然会对下人严苛?   莫浅似乎无意与她争辩,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其实你这一次歪打正着,功劳也算不小。这次军中出动了七八千人去找你,没想到在山里发现了一个寨子,里面居然藏了近两万兵马,没等钻出被窝就被我们一锅给端了。后来才知道,那是这一带的一个土皇帝,已经打下了两个省,在我们这一路遇上的草寇里面,这个倒算得上是比较成气候的了。”   谢青瑶闻言愣了一下,忽然失笑。   这也算是她的功劳?   这么说,只要运气不错,在军中立功劳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那是因为她没闯进那土皇帝的寨子里去,否则便是有一百条命,怕也都丢在那里了!   见谢青瑶展颜。莫浅也便跟着笑了起来,须臾又叹道:“你的运气好,将士们的运气似乎也不错。倒霉的好像只有我一个人。”   “你怎么倒霉了?你不是军师么?难道还要去跟那些小兵抢功劳?”谢青瑶有些诧异。   莫浅苦笑着叹道:“我倒不稀罕什么功劳。我只恨自己走错了方向,捡到了功劳,却没有遇见你,白白叫君御涵捡了便宜。”   谢青瑶闻言便笑:“他能拣什么便宜?他背我一路,腿也累断了他的……”   忽然发现气氛有些不对,谢青瑶慌忙闭上嘴。生生将话尾巴咽了下去。   似乎有些晚了。   莫浅的脸上,早已找不见一丝笑影。虽然他竭力装着平静,谢青瑶依然可以看得见一种名为“伤感”的情绪,从他的身上不断地散发出来。   连空中盘旋着的雪花似乎都飘得急了些。   谢青瑶受不住这样的氛围,正打算想个借口离开,莫浅已平静地开口:“他现在,待你很好?”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   说不上好,但也不算不好。   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已经很好,只不知这个“好”字的概念是什么?   莫浅见状便叹了一声,接着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改变了态度吗?”   谢青瑶想说不知道,脑海中却忽然有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飞快地闪过。   ——关于所谓的“帝王燕”。   “不,不会的,他……没那么肤浅。”谢青瑶用力摇头。想甩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莫浅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你已经想到了,对吗?”   谢青瑶沉默下来,许久才低低道:“我相信他。”   莫浅翘起唇角。淡淡地笑了起来。   是嘲讽还是怜悯,谢青瑶看不透。   心里忽然有些恼,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就算真的与那个传说有关,也算不得什么。你知道,那签不是我抽的,不管他肯不肯在我这儿下功夫。都不可能从所谓的‘帝王燕’那里得到好处,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的。”   莫浅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谢青瑶当然知道,这番话对莫浅而言有些伤人。   可是谁叫他先说那样的话呢?   君御涵待她好,即便是假象,她也甘之如饴,何必要人来提醒!   她不过是在那么久那么久的卑微渺小之中。偷出一点点温暖的空间,享受到一点点被人关心被人在意的幸福而已,为什么一定要她清醒过来?为什么一定要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提醒她,连这一点点仅有的温暖都是假象,都是因为误会和欺骗才落到她身上的?   没错,她冒用了青媚的身份,偷走了本该属于青媚的幸福,她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这些她都承认,她现在就去向君御涵坦白,这总可以了吧!   如果那些玄之又玄的传说可以当真,那么青媚才是那个足以改变这个天下的人,她只不过是一个赝品,她本来就是应该被放弃、应该被丢下的,这总可以了吧?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无趣,再不愿多说,转身便走。   莫浅却在她身后捉住了她的手腕。   谢青瑶含怒转过身来,下意识地扬起巴掌。   这时莫浅却笑了:“长本事了?你打一下试试!”   谢青瑶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   打他?谢青瑶从未想过。她不认为自己会有那样的勇气,就像她永远不会对青媚发怒一样。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莫浅几乎是她的信仰,是比她的母亲和哥哥、甚至比她那个从未见过的父亲更加令她敬重的存在。他如何能向她的莫浅哥动手?   往昔的记忆,谢青瑶从未忘却。   可是今日,她曾经的信仰、她最为敬重的人,却要存心要残忍地毁掉她仅存的一点卑微的幻想。为什么?   谢青瑶不明白,她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明白。   她只知道,她和她的莫浅哥,终究还是回不到从前了。   许是谢青瑶眼中藏不住的伤痛和落寞吓到了莫浅,他怔了很久,终于颓然叹了一声:“飞蛾扑火,值得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5.竟敢背着我私会别的男人   “没有值不值得,我愿意。”谢青瑶冷笑了一声,硬邦邦地答道。   莫浅的脸色颓败,却似乎有些不甘,忽然冷笑起来:“你愿意?可你有没有想过,他愿不愿意?知道真相之后。他会如何待你,你想过吗?”   谢青瑶心中激愤难言,忍不住昂起头,大声道:“我会尽快向他坦白一切,你放心就是!”   莫浅见谢青瑶动了真怒,心中有些后悔,忙想伸手拉她,却听见不远处有人沉声问道:“你要向谁坦白?坦白什么?”   “王爷?”   谢青瑶猛地转过身,便看见君御涵站在离他们不远处,正在大踏步往这边走。   莫浅略一迟疑,迎了上去:“王爷。”   君御涵没有理他,径直走到谢青瑶的面前。面带微笑:“我刚刚听到你要向人坦白?你做了什么坏事?能不能先叫本王听听?”   “王爷……”莫浅紧走两步追了上来。   君御涵站直身子,淡淡地道:“今日之事,辛苦你了。夜里抓到的几个俘虏有些难缠,下面审问了半日毫无进展,怕是要烦请你再想想办法。”   莫浅知道这是要支开他,可他不想走,心中一时乱成一团。   他从未想过要逼迫谢青瑶向君御涵坦白,他知道谢青瑶的难处。如果因为他的原因,导致谢青瑶多受了委屈,他是没办法原谅自己的。   可是君御涵显然没有听他说话的心情。莫浅心中既愧悔又惶急,枉有千般智计,此时竟是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   倒是谢青瑶缓缓堆起一个平淡地微笑,悠悠道:“莫先生定要看着我出糗吗?看不出来,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跟个老太太似的,对旁人家的家事那么感兴趣!”   她的神态轻松自然,不像有什么亏心事的样子。   君御涵松了一口气,心里暗暗嘲笑自己太过敏感多疑。   莫浅看到谢青瑶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放下了大半心。不敢再迟疑,忙讪笑着退了下去。   君御涵看他走远,顺手将谢青瑶抄进臂弯里。轻声斥责:“折腾了一整夜,这会儿还不回去补觉,站在雪地里作甚?难道这冷风还没有吹够?”   谢青瑶讪讪地笑了一下。低下头去:“王爷不也是么?您不在帐中歇着,到这里来做什么?”   “本想过来看看你,却没想到你偷偷躲在这里见别的人,看来你是不累的了!”君御涵板起面孔,作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表情是假的,愤怒却是真的。他怕被谢青瑶看出他的小气和多疑。只好用这种夸张的方式来试探。   谢青瑶自幼是看人脸色长大的,如何能不知?   知道他起了疑心,她若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以后怕是再也说不清了的。   她背负污名倒也罢了,怕只怕连累了莫浅哥的大好前程。   可是,她真的要向他坦白李代桃僵的事吗?现在?   这种孤注一掷的事,谢青瑶本来是不怕做的。   可是今日,她却迟疑再迟疑。   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受了十几年苦楚的人,才刚刚得到了一丝丝温暖。她如何舍得轻易放弃?   人都是贪心的。她贪恋的并不多,仅仅是那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而已!   说真话一定比说假话更好吗?如果说谎可以延长幸福,说真话却可以毁掉一切,她为什么不能多说几句假话?   一定要对自己那么残忍吗?   在莫浅面前的时候,谢青瑶表现得很硬气,好像真的可以随时找君御涵坦承真相一样。   可是此刻。她却完全没有了勇气,只盼着怎生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你这个表情,是心虚了吗?”君御涵低下头看着谢青瑶的脸。装着玩笑的样子,紧张地追问。   谢青瑶撇了撇嘴,装出一脸调皮的笑容:“是啊,好心虚呢——居然被你当场抓到了!这可怎么办?你会不会打死我?”   看见她如此轻松自如,君御涵的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立刻轻松起来。含笑调侃道:“敢背着我私会别的人,难道还没有做好被打死的准备吗?”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夸张地把整张脸皱成一团:“真打啊?”   君御涵“哼”了一声,昂起头表示默认。   谢青瑶夸张地尖叫了一声“救命”,引得几个小兵往这边探头探脑,又齐齐被君御涵的冷脸吓了回去。   谢青瑶知道君御涵嫌她丢人。却偏要拉着他一起胡闹。   君御涵败下阵来,被谢青瑶好一阵调侃。   笑了一阵之后,君御涵终于还是忍不住,半调侃地道:“别想在我这儿打马虎眼,刚才你在跟莫浅说什么呢?你说要向谁坦白?你偷人家鸡吃了?这事跟莫浅又有什么关系?”   他说得十分轻松,谢青瑶却依然不敢掉以轻心。   她知道自己刚才在莫浅的面前,神情和语气都十分恼怒。这件事本身十分不合情理,绝不是“偷了人家一只鸡”这种小事能搪塞过去的。   谢青瑶想了一想,苦着脸道:“我可以拒绝回答么?”   “你说呢?”君御涵挑了挑眉梢,一副“你看着办”的姿态。   谢青瑶挫败地低下头,闷闷地道:“莫浅那个混蛋……他非要逼我来向你坦白,还威胁说如果我不找你,他就自己来跟你说,还说要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我的头上……”   “所以呢?”莫浅的脸上还挂着笑,语气却有些不对了。   不能怪他多心,实在是谢青瑶的这番话,太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了!   “所以,我还是不敢说啊!”谢青瑶低下头,闷闷地道。   君御涵放开她的手,转身便走:“你不肯说,我找莫浅去,不信他不肯告诉我!”   谢青瑶忙在身后拉住君御涵的手,急道:“不许去找他!那混蛋一定会说我坏话的!”   “那你自己说。若是有一个字隐瞒,看我怎么收拾你!”君御涵板起面孔。掩住焦灼的心绪。   谢青瑶知道,卖关子到这儿已经可以了,再闹下去,只怕要糟糕。   在君御涵半审视半威慑的目光逼视下,谢青瑶缩了缩肩膀,闷闷地道:“要我说也可以,但是我说了之后,你不许打我、不许生我的气、不许埋怨我不懂事,也不许……不许找莫浅那个混蛋的麻烦!”   君御涵轻轻地“嗯”了一声,神情已经完全严肃起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6.坦白   谢青瑶再也推拖不过,只得低下头,闷声道:“其实,上次我并没有生病,都是骗你的……”   “哪次?”君御涵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谢青瑶把头埋得更低了:“就是扶灵回京哪次,莫浅回来告诉你。说我病了,在京郊民家休养,是骗你的。”   “你说要坦白,就是为这个?”君御涵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脸色缓和下来。   谢青瑶怯怯地点了点头。   君御涵有些愤怒——这一次,是单纯因为被欺骗而产生的愤怒了:“为什么要骗我?你既然没有生病,为什么不回来?莫浅又为什么帮你说谎?”   谢青瑶作出害怕的样子,往旁边趔趄了一下:“莫浅听说你已经起兵北上,就一直在催着赶路,说要快些回来帮你……可我不想赶路!我已经一年没有回家看看母亲和哥哥了,眼看着走到京郊,离家门口只有几十里路。我却连停一下都不可能……”   君御涵怔了一下,目光渐渐柔和下来。   谢青瑶揉了揉齐子,继续道:“莫浅以为我害怕打仗,骂我贪生怕死,不配跟在王爷身边,可是……可是我不是怕死,我只怕不明不白地死了,连母亲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君御涵叹了一口气,伸手揽住了谢青瑶的肩膀:“我会好好护着你,不会让你死的。”   谢青瑶抬头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君御涵以为她在思念家人,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   谢青瑶想到家里的母亲和兄长,还有那个跟她拥有同样一副面容的妹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是因为思念母亲,所以强迫莫浅陪你回了家?”君御涵没话找话,继续追问道。   谢青瑶轻轻摇头,笑了一声:“莫浅是个十足十的书呆子,他说不许我回家。我便知道求他没有用的,所以我往他的茶水里下了点药,趁他睡着自己偷偷地溜掉了。”   君御涵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谢青瑶撇了撇嘴。神情变得有些郁闷:“那书呆子醒了之后也没找我的麻烦,还送了一半侍卫到我家去,说是保护我。我只当他是恪尽职守。正夸他呢,谁知道他都是故意的!我家里就是寻常的农家,进进出出带着一大群侍卫算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许我在家里多住几天嘛,还假装是为了我好!”   君御涵忍不住大笑了一声,心情变得十分愉悦。   谢青瑶朝他翻了个白眼,气呼呼的:“我知道那书呆子是为了急着赶回来帮你。所以大人大量不跟他计较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敢找我的麻烦,说他听了我的话骗了你,心里总是不舒服,逼我向你坦白实情……哼,他自己有胆子,自己怎么不会坦白?我还没怪他半路上丢下我,害得我跑回京城去给人绑架呢!”   谢青瑶越说越气,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好像要活撕了莫浅一样。   君御涵心情大好,嘴巴笑得咧到了而跟后面去,害得谢青瑶以为他的下巴脱臼了。   “喂,你还笑?你的奴才那么嚣张,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你难道不该替我出气?”谢青瑶板起面孔。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君御涵笑了一阵才道:“莫浅没有错。倒是你,因私事延误行程不说,还强迫我的谋士替你说谎。简直罪大恶极!莫浅被你折辱那么多,已经足够了,你还想怎样?‘士可杀而不可辱’,知道么?”   “他算什么‘士’?一个呆子罢了!”谢青瑶闷闷地道。   君御涵注意到谢青瑶的发梢上落了不少雪花,忙伸手帮她拍掉,一边拖着他走回帐篷。一边郑重地道:“莫浅不是呆子,更不是奴才。他……绝非池中之物。”   谢青瑶心中一颤。   她自然知道莫浅绝非池中之物。   她还知道,莫浅也并不甘心做“池中之物”。   这一点,君御涵知道吗?   现在看来,一切似乎都还是期望中的样子,可是以后呢?   谢青瑶不敢想象“以后”。   回到帐篷之后。谢青瑶依然闷闷的,君御涵想了一想,叹道:“战乱时候,相聚不易,何况如今这样的天气……我向你保证,等回到京城,一定第一时间接你母亲与你相聚,好吗?”   谢青瑶点了点头,却没有什么话好说。   她又骗了他一次。   费尽心思编了一个谎话,骗得了君御涵的同情和愧疚,她算是成功了吗?   可是这种成功,真的很难让人心生喜悦。   谢青瑶发现,以别人的身份生活,真的好累。   雪儿看见二人一同进来,脸色立刻就变了。   君御涵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雪儿几眼。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却见雪儿低了头,乖巧地斟了茶送到君御涵的手边,一语不发地退了下去。   今日居然没有冷言冷语,想必是莫浅的威吓起到了效果?   谢青瑶已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个小丫头了。   因为雪儿的主动回避,小小的帐篷里面,只剩下了谢青瑶和君御涵两个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雪儿临出门前刻意拉了一下帘子的缘故,谢青瑶忽然觉得气氛有些奇怪。   君御涵凑到谢青瑶的身旁,抬手轻轻地捏着她的耳垂。柔声问:“有没有冻伤了?”   谢青瑶不适地躲开,君御涵的手指却已经捏到了一处绿豆大小的硬块,轻轻地揉了几下:“这里,怎么没有上药?”   “一点小小的冻疮而已,只要不破皮,两三天就好了,何必那么麻烦!”谢青瑶不适地侧头躲开他的手。   君御涵怔了一下,许久才叹道:“你……真的跟别人不太一样。素儿那次不小心冻伤了手指,在我面前哭诉了好几天,你倒好像不知道痛痒似的……女人要娇气一点,懂吗?”   谢青瑶听他提起孙红素,心里便是一阵不舒服,忍不住冷笑道:“怕是不容易。我自幼皮糙肉厚的,这会儿叫我学那娇滴滴的声气,怕是只好把我塞回我母亲的肚子里,重新从头学起了!”   这番皮泼皮无赖话,也只有谢青瑶肯说了。   君御涵觉得有些好笑,又忍不住想逗她,便伸手捏了捏谢青瑶的腮边,又意有所指地顺着往下面看去:“皮糙肉厚?你哪一处皮糙肉厚了?我怎么没有发现?摸上去明明是细皮嫩肉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7.你“主动”一个给我看看?   谢青瑶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个人……他平时不是挺正经的嘛?这会儿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谢青瑶双手抱着胸,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君御涵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青瑶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立时恼羞成怒,捡起一个枕头狠狠地丢到君御涵的脸上。   君御涵大概是从来没领过这样的待遇。虽然眼明手快地抢过了枕头,人却变得愣愣的,害得谢青瑶险些以为他被打傻了。   应该……不至于那么没用吧?   停滞了片刻之后,君御涵忽然丢掉枕头,捧腹大笑起来。   谢青瑶这会儿是明白了:这家伙不是被打傻了,而是被打疯了!   完了完了,如果被外面那些将士知道她把他们温文尔雅的睿王爷打成这个样子,她怕是要被人一缕一缕给撕成头发丝那么细了!   想到这里。谢青瑶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向门口方向张望了一眼。   门口遮着厚厚的毛毡,自然是什么都看不到的。   但是君御涵似乎很不高兴,笑容一滞,整个人忽然往谢青瑶的肩上歪了过去。   谢青瑶毫无防备,重心失稳,一下子仰倒在地上。   当然,君御涵自己也讨不到什么好,谢青瑶倒下的时候顺手一扯,他也便跟着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地上虽然铺着厚厚的毛毡,但两个人的重量砸下去,还是发出了一声闷响。震得整个帐篷似乎都晃了两晃。   谢青瑶咬着牙吸了口气:“你是不是故意要摔死我?”   “看清楚,现在是我在给你当肉垫!”君御涵同样咬着牙。只是整张脸都是有些扭曲。   谢青瑶这才发现躺在地上的是君御涵,而她自己正以极其不雅的姿势趴在他的身上。双手还紧紧地箍着他的腰……   怪不得她除了胳膊肘之外,哪里都不疼呢!   可是,她明明记得自己是仰面倒下的啊,倒下去的那短短的一瞬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青瑶的笨脑瓜一时半会是想不清楚的了。   没等她想清楚,更为惊悚的事情发生了。   君御涵等了几秒钟,眼见谢青瑶完全没有起身的意思,立刻“心领神会”,咧嘴一笑,翻了个身。   谢青瑶只举得一阵天旋地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君御涵的一张大脸便凑了过来。   “喂,你干嘛——”   谢青瑶尖叫一声,吓得四条腿儿乱蹬。跟个螃蟹似的。   可是她很快就发现她能活动的空间很小,而君御涵笑得更愉快了。   见鬼!他是怎么转过来的?   君御涵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谢青瑶的两只手一起抓住。压在了她的头顶上。   谢青瑶忽然感到一阵恐慌。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剪掉了指甲的猫,连最后一点壮胆的东西都没有了。   “刚才不是挺主动的吗?这么快就怕了?”君御涵空闲的那只手,在谢青瑶的腰上不安分地乱动。   谢青瑶差一点要哭,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气的:“谁主动了?你……你这个不要脸的!”   “你都压在本王身上了。还说不主动?那么青儿觉得怎么样才算主动?你‘主动’一个给本王看看,可好?”君御涵俯身在谢青瑶的耳边低语,齐尖几乎要碰到了她的耳垂。   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惹得谢青瑶全身都紧绷起来。   谢青瑶怀疑君御涵不是疯了。而是中邪了。   要不然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想什么呢?害羞?”君御涵促狭地往谢青瑶的耳根后面吹了一口气。   “你你你……你走开!”谢青瑶吓得险些要哭。   谁来救救她啊?君御涵中邪啦!   就算外面大雪纷飞,可依旧是大白天啊!他能不能假装正经一点!   谢青瑶拼命扭着身子试图挣脱,却不知她这样的“努力”,只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君御涵眸光一黯,呼吸蓦然变得粗重起来。空闲的那只手不知何时已探到前面,用力撕扯谢青瑶的衣衫。   这一来,谢青瑶是真的受到了惊吓,带着哭音哀求:“你……你放开,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刚刚那么热情,这会儿还要玩欲擒故纵吗?”君御涵的声音沙哑,令人心慌意乱。   去他祖宗的欲擒故纵!   谢青瑶心里一阵一阵地懊恼,险些没把牙根咬断了。   眼看君御涵再也没有停手的意思,谢青瑶终于明白他这次不是闹着玩的了。   可是……   她还没有准备好。   虽然在赌气的时候,她会称自己是青媚的替身,可是谢青瑶很清楚。她是不会容许自己只做一个替身的。   君御涵自然不知道谢青瑶心里的百转千回。   所以,当肩头传来一阵剧痛的时候,君御涵又惊又怒,整个人都懵了。   谢青瑶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缩成一团,抱用双手抱住了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惊恐地窥视着君御涵的反应。   本待发怒的君御涵,看见她这副模样,一时倒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了。   “那个……我不是故意的。”谢青瑶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预料之中的风暴,胆子稍稍大了一点。   “幸亏你不是故意的,否则我这条胳膊多半都要被你啃下来了!”君御涵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   “你的胳膊又不是猪蹄,当我爱啃啊?”谢青瑶刚刚放下了心,一时又有些忘形。   不过,看到君御涵强忍怒意的神情,她又忙把脑袋往回缩了一下。   好吧,君御涵的胳膊倒没变成猪蹄,她自己却已经变成乌龟了。   “为什么不行?”君御涵问得很平静。   谢青瑶却莫名地打了个哆嗦。   不知怎的,她就是能感觉到他平静背后滔天的怒意。   想想也是,他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不生气,那真是圣人了。   这个问题若是回答不好,她的脑袋是不是要搬家?   谢青瑶下意识地又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暗暗猜测君御涵会叫刀斧手来砍她的脑袋还是会叫亲兵来打她军棍。   心慌意乱之下,谢青瑶却没有注意到,君御涵原本没什么波澜的眼睛,在留意到她的目光之后,蓦地暗沉下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8. 君御涵,你要不要脸?   “为什么不行?”君御涵似乎没了耐心,再次追问道。   谢青瑶踌躇良久,缩头缩脑地道:“现在是大白天……”   “所以呢?”君御涵挑眉。   所以?所以你要脸不要脸啊?以后还要不要见人啊!   谢青瑶气得满脸通红,只恨手边没有个茶壶茶碗什么的,好丢到他君御涵的脑袋上去。   看到她这副恼羞成怒的模样,君御涵的心情似乎好了几分:“你的意思是。白天不行,晚上可以?那么我们便等到晚上……”   “你还能想点别的吗?”谢青瑶终于没忍住,尖叫起来。   “不能。”君御涵想了一想,认真地摇头。   谢青瑶觉得自己真的被他打败了。   这个人……这个人似乎病得不轻!   谢青瑶在心里暗暗地给君御涵下了诊断书,殊不知在君御涵的眼里,她自己也同样“病”得厉害,简直可以说是不可理喻。   君御涵曾经想耐着性子等谢青瑶自己拧过弯来的,但他现在不太想等了。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受她的吸引,总是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的一颦一笑,总是下意识地想知道她在做什么……所以他便明白了。   承认自己的心意,其实并不容易,兜兜转转。他浪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而现在,他好容易齐起了足够的勇气,自然不愿意再继续蹉跎下去。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君御涵自己并不愿意相信、更加绝对不会承认的。   对她的关注增加之后,他开始慢慢地意识到,在他关注着她的同时,她的目光却常常在追随着另外一个人。   这种追随,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比如刚才,她几次下意识地看向门口,她在看什么?   君御涵的心里,隐隐有着一种担忧:这一年多的疏离,似乎已经渐渐地将她推离他的身边了。   他自然是不甘的。   眼见谢青瑶抱着被子缩在角落里,一副誓死捍卫贞操的烈女模样,君御涵便觉得有些火大。   但是看到那双小野猫似的既警惕又无辜的眼睛,他又只好耐着性子把一肚子邪火压下去,生怕一个不小心吓到了她。   “坐过来,我们聊聊。”君御涵拍拍自己身旁,向谢青瑶招了招手。   谢青瑶迟疑了一下。不敢拒绝,抱着被子蹭了过来。   那副逆来顺受的小媳妇模样实在太过诱人。君御涵喉咙一紧,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   安静了片刻之后。君御涵长叹了一口气。   不敢指望谢青瑶先开口,他只好自己提起了话头:“对于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没有?”   以后?   谢青瑶没想到他提起的居然是一个这样严肃的话题。   “以后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自己能有什么打算?难道你不打算要我了?”谢青瑶咧了咧嘴,半真半假地追问。   君御涵眼睛一亮,随口斥道:“你休想!”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愣了一下。   谢青瑶也觉得这个回答有些奇怪。   什么叫“休想”?难道君御涵疑心她要跑?   她倒是想跑,那也得有人肯带她不是?   君御涵甩掉乱七八糟的念头,接着问道:“过去的一年里。你受了不少委屈,是不是有些心灰意冷?”   谢青瑶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来。   又是未来又是过去的,这人是怎么了?难道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参透了过去和未来,大彻大悟了?   “回答我!”君御涵神色郑重,带着些不容逃避的急切。   谢青瑶被他的目光吓住,忙紧了紧被子,正了脸色:“没有。”   “既然没有。为什么三番两次拒绝我?我知道因为素儿的事,冷落了你太久,你若是心里怨我……”   谢青瑶这才明白,他前面那两个问题都是为这一个做铺垫的。   可是她该怎么回答他呢?   拒绝他的原因有很多,但似乎每一个都不应该告诉他。   君御涵继续道:“你若是心里怨我,那也是应当的。可是。难道你打算跟我做一辈子的挂名夫妻么?”   谢青瑶听见前面半句话,只觉心里又酸又涩,正在酝酿情绪呢。谁知道后面半句毫无预兆地蹦了出来,吓得她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噎死。   君御涵的说话风格,还是那样让人琢磨不透。   脸皮不厚到一定程度的人,是没法子面不改色地与他聊天的,谢青瑶深信这一点。   所以她忍不住佩服孙红素,不知道她是如何能在君御涵的身边忍受那么久的?   “你在想什么?”君御涵看见谢青瑶脸上丰富的表情。便知道她的小脑袋里不一定又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谢青瑶被他一巴掌拍醒,忙收摄心神,急急地道:“自然不是……”   君御涵的脸色立刻阴转多云。   谢青瑶似乎还有话说,迟疑了一下,却闷闷地低下了头。   “怎么不说了?”君御涵心中发急,却不得不竭力装着平静。语气毫无波澜。   谢青瑶索性把脸埋进被子里头去,装鸵鸟。   说了那四个字,她已经后悔得要死了,他还想怎样!   君御涵看见她耳根后面红得奇怪,忽然醒悟,顿时心情大好。   谢青瑶听到几声低笑,越发窘得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去。   君御涵见状更加得寸进尺,故意凑到谢青瑶的耳边,伸手挑起她的发丝,伏在她的颈后低声笑道:“不是就好。青儿,这种大雪天气,不会有人出门的,何必一定要等到晚上?”   谢青瑶吓得一颤,又是一缩,整个人像只滑溜的饺子一样,歪歪扭扭地滚到了地上,抱着被子打了几个滚,狼狈地躲开了君御涵的手。   耳边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   谢青瑶很想把被子丢过去,遮住那张碍眼的笑脸,想想这是自己最后的“武器”了,又只好咬牙忍住。   君御涵笑声未歇,人又腆着脸爬了过来。   “君御涵,你要不要脸?”谢青瑶已经无路可退,只好抱着被子。绝望地大叫起来。   “我已经有一张脸了,不用再要了。”君御涵一边笑,一边扯过被子的一角。谢青瑶还没闹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手里就莫名其妙地空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29.两个“谢青瑶”,我都要了!   没了“武器”的谢青瑶,莫名地感觉到某种绝望。身上这件并不单薄的衣裳,丝毫不能给她以安全感。   “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没有想好。”君御涵捉住谢青瑶无处安放的双手,眸光深邃,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吸进去。   谢青瑶确实没想好。   可是“她”是他的妻子。总不能如他所说,一辈子做干夫妻……   问题在于,“她”究竟是谁?   究竟谁才是君御涵的王妃?是她,还是青媚?   如果这个问题不想清楚,谢青瑶怕是永远都过不了这道坎了。   君御涵再次靠近的时候,谢青瑶迟疑了一下,依旧伸出手,坚定地推开了他。   如她所希望的,君御涵并没有坚持,立刻停了下来,目光如水,平静地等着她的解释。   谢青瑶缓缓坐直了身子。心中乱成一团。   有些事情,他是一定会知道的,与其等他自己发现,倒不如她来告诉他。   君御涵没有催,谢青瑶沉吟了很久才试探着开口:“我想知道……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谁?”   这个问题问得其实没头没尾,谢青瑶知道自己问的是什么,但君御涵当然不会知道。   他按照自己的理解想了一阵,淡淡地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以为你是皇兄的眼线——事实上你确实也是——你跟皇兄的事,甚至……你跟二哥的事,我都是知道的。所以……”   君御涵的神色很平静,谢青瑶却忍不住觉得头皮发麻。   他居然都知道。   青媚跟那个昏君之间的事,谢青瑶能猜到个七七八八,可是什么时候又扯上了君御清?   青媚这丫头,到底还做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难怪第一次见到君御清的时候,他会说那么多奇怪的话!   谢青瑶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被那个胆大包天的妹妹给逼疯了的。   君御涵别开目光。继续说道:“所以一开始我并不认为你会是我的佳偶。本以为把你安置在栖芳苑不闻不问便可以相安无事,谁知你却一次次闯入我的视线……虽然我不愿承认,可你确实与我想象的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是哪一种不一样?   谢青瑶用手按住胸口。强压住砰砰乱跳的心脏。   只听君御涵继续道:“你有时聪明果断,有时却又会犯迷糊……我看不透你,只好刻意疏远……母妃一直在替你说好话。我想,或许你从前那样做,是有你自己的难处吧。”   谢青瑶的耳中嗡嗡乱响,思考仿佛已经停滞,只能集中全部的精力,去捕捉他的声音。   “你不但没有让我失望。而且一次次给我惊喜,有时我甚至会怀疑是传言有误……可是那又不对,除非你初进王府的时候,是在刻意伪装,隐藏自己的本性……离开京城之后,我以为我可以忘记你和你带给我的困扰,不料你竟然不远千里来替我传信。救出母妃,一大半是你的功劳……如果我从那时便明白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让你白白受那么久的委屈了。”   君御涵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谢青瑶知道。君御涵是个不善于表达情绪的人,这番话,他一定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肯说给她听的。   谢青瑶的眼中慢慢地湿润起来。   他的意思,是她理解的那样吗?   他说的“心意”,是不是意味着,他的心里。其实也不是没有她的位置?   谢青瑶的心里,一时乱成一团,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君御涵缓缓伸出手。拥住谢青瑶微微发颤的身子:“过去的事,我并不太愿意提起,毕竟……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你扶灵回京的那些日子,我才知道我已经不习惯没有你在身旁……青儿,我们把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全部忘掉。好吗?”   谢青瑶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君御涵轻笑:“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也该回报一下?”   “回报什么?”谢青瑶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襟。   君御涵见状忍俊不禁:“这么紧张?”   谢青瑶抬头瞪了他一眼,手却依旧不肯离开胸口。   当然,谢青瑶是不会承认自己思想不纯洁的。她之所以会有如此不纯洁的反应,当然是被君御涵给逼的!   君御涵被谢青瑶控诉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讪笑了一下。随即正色道:“我想知道,你的心意,究竟如何?”   谢青瑶被他这个问题问住了。   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自从他进睿王府的那一天,她便把自己的一生赌了进去,便是在生死关头,也从未想过退缩。   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她没有想过,也不愿去想。   现在的问题在于,把这句话说出口,真的很难啊!   谢青瑶的脸慢慢地红了起来。   君御涵见状满意地一笑,缓缓俯下身子。   谢青瑶侧身避过,急急问道:“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以探亲回府途中坠河的那一日为界,前后两个谢青瑶并不是同一个人,你要哪一个?”   君御涵被问得一愣,随即看到谢青瑶满脸促狭的笑容,忍不住伸指在她鼻尖上弹了一下:“考验我?本来就是同一个人,要我如何选?”   “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呢?”谢青瑶仰头看着他,问得十分郑重。   君御涵的心里已经认定了谢青瑶是在玩笑,所以她越是郑重,他越是要加倍小心,生怕被她绕进某个圈套里面去:“这种‘如果’,根本不成立!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哪有什么‘如果’?如果真的是两个人。我两个都要了!”   对这个答案,谢青瑶简直哭笑不得。   两个都要?亏他想得出来!他以为是收藏珍宝古玩,越是成套的越值钱吗?   看到谢青瑶似喜似悲的神情,君御涵有些慌张:“怎么了?难道我答错了?要不——我两个都不要,只要你的现在和将来?”   谢青瑶愣了一下,隐隐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比刚才那个好很多。   可是没等她细细斟酌,君御涵已欺身压了上来:“审也审过了,能交代的我都交代了,现在可以了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0.被捉了现行   “涵,训儿他……”   毡幕被人猛地从外面撩起,孙红素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吓得谢青瑶险些魂飞魄散。   看到帐中的情形,孙红素尖叫一声,双手捂脸又冲了出去。   谢青瑶如梦方醒。猛地伸手推开君御涵,坐起身来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   君御涵的动作更快。谢青瑶抬起头来的时候,帐中已经不见了他的人影,只有厚重的毡幕还在微微摇曳。   片刻之后,连毡幕也安静了下来,仿佛从来没有人从那里进出过一样。   谢青瑶迟疑了很久,终于齐起勇气掀开毡幕,眼前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落雪。   地上两三行脚印,正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被飞雪掩埋;附近的帐篷都被雪幕遮挡住了,影影绰绰连个轮廓都看不清楚。   雪竟然比昨天夜里更大了。   一种难言的孤寂霎时击中了谢青瑶的心头,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一座小小的帐篷。只有她一个人。   这样大雪若是再下一夜,这帐篷应该便会被埋在雪中了吧?   谢青瑶忽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雪花借着风势,一片片、一团团,毫不客气地侵占着它们能找到的每一个角落。谢青瑶在门口站了这一会儿的工夫,两只脚已经被雪片掩埋掉大半了。   侵骨的寒意从脚底传了上来,谢青瑶打个激灵,放下毡幕,慢慢地走了回来。   帐中的火盆烧得很旺,本来是极暖的,但这会儿帐篷上面的雪似乎开始融化了,雪水的凉意一丝丝渗了进来,靠近帐篷边缘的地方丝毫不比外面暖和。   谢青瑶拥着被子往火盆旁边靠了靠,身上还是觉得冷。   雪儿从外面走了进来,一边搓着手,一边往火盆中添炭。   谢青瑶撑开眼皮扫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刚才你去哪儿了?”   雪儿愣了一下,偷眼看看谢青瑶的脸色,半晌才道:“没去哪儿。就在外面走走。”   “真了不起。”谢青瑶笑了一下,赞道。   这样大雪,一个小丫头在外面走了这么久。居然没有被雪埋了,从头发到鞋袜浑身居然都只沾了很少的一点点雪,真真是难得!   雪儿顺着谢青瑶的目光往自己的身上看了看。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其实谢青瑶并没有兴趣知道雪儿刚刚去了哪里,她既然不打算说实话,那也就算了。   谁知那丫头却忽然着了恼,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道:“王爷虽说走得匆忙,到底也已经在这帐篷里耽搁了一两个时辰。该做的事想必也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吧?您自己没本事留住他,何必把气撒在奴婢的身上?”   “你出去。”谢青瑶冷声道。   雪儿愣了一下,随后木着脸,在谢青瑶的身旁放了一个枕头:“天色不早了,您先歇一会儿,我去看看晚饭好了没有,王爷今晚应该不会过来了。”   “晚饭的事,不用你管。你该去哪儿就去哪儿,不用来我这儿伺候了。”谢青瑶耐着性子。平静地重申了一遍。   雪儿刚要出门,听见这话不由得僵在了门口。   谢青瑶用被子把自己整个人裹了起来,连一根头发都没有露在外面。   安静了许久之后,枕边传来“咚”地一声,随后是雪儿闷闷的声音:“奴婢无礼,请王妃恕罪。”   谢青瑶一动不动地缩在被窝里装死。   雪儿跪在地上等了很久。不见谢青瑶回应,心里终于开始慌了。   许久之后,谢青瑶没有听到动静。以为雪儿出去了,抬头却看到她依旧跪着,无声地在那儿抹着眼泪。   说真的,谢青瑶的心里有些烦。   这丫头自从离了王府,就再也不肯守丫头的本分了。平时有事没事支使不动也就罢了,偏还要一天到晚冷嘲热讽。这哪里是养了个丫头?她是养了个祖宗在屋里呢!   谢青瑶越想越气,忍不住冷笑道:“你不必在我这儿装可怜,我知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孙姑娘那帐篷里,比我这儿暖和吧?”   雪儿猛地抬起头来,眼睛瞪得老大,神情有些慌乱:“奴婢只是到孙姑娘那里去避避雪。毕竟别的帐篷里都没有女子,奴婢总不能到处乱走……小王爷哭闹了一阵,乳母说可能是着了凉,孙姑娘便急冲冲地跑出来,说是要找王爷回去看……奴婢不是没有拦阻,只是……”   谢青瑶听她坦白,怒气稍减,只是心里依旧有些不舒服。   她骨子里本来便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人。从前在家中为了亲情而顺从母亲兄长便罢了,后来在王府为了活下去而曲意讨好太妃和君御涵更是无可奈何,难道现在她还需要取悦一个莫名其妙的丫鬟吗?   她虽卑微,却也不至于下贱到那样的程度!   本来以为莫浅的一番训斥可以让雪儿收敛一些,如今看来,怕是没什么用的了。   谢青瑶无声地叹了口气,淡淡道:“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我的眼前,从此我不用你伺候,你去找孙姑娘或者回王府,都随你自己的便。”   雪儿吃了一惊,跪在地上哭泣不止:“雪儿是王妃的奴婢,不会去伺候别人!雪儿冒犯了王妃,要打要骂都无怨言,王妃若是赶雪儿走,奴婢以后如何做人?”   谢青瑶冷笑了一声:“连一个丫头都敢对我横眉竖目冷嘲热讽,叫我以后如何做人?”   “奴婢再也不敢了!”雪儿爬过来抱住谢青瑶的腿,大哭起来。   谢青瑶狠下心肠。冷冷地道:“若是果真不肯走,你便到外面的雪地里去跪一个时辰,若是死不了,回来还想在我跟前伺候,那时再说吧。”   雪儿磕了一个头,一语不发地走了出去。   这样痛快,倒是大出谢青瑶意料之外。   她自认不是个好主子,一向并没有给丫头们什么好处,本以为雪儿会知难而退,却没想到这丫头的性子竟是倔强得厉害。   眼见雪儿走到帐篷外面约有两三丈远的地方,面向帐篷直直地跪了下来,谢青瑶的心里忽然一阵揪紧。   这丫头的性子,竟是跟她自己有的一拼。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谢青瑶少说也到门口去向外张望了百十来趟,几次想开口叫雪儿回来,又怕丫头从此有恃无恐,只好咬牙忍着。   好容易熬到时辰到了,雪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却是莫浅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干脆利落地将雪儿抱回了帐篷。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1.三处闲愁   这场雪纷纷扬扬,到了第三天上依旧没有减弱的趋势,天色反倒一天比一天暗了,不知天上还有多厚的云层。   谢青瑶一直躲在帐篷里面,却也知道这样反常的天气里,人心浮动是难免的。   天降灾祸。众人又不能出门,难免胡思乱想,于是一时之间,谣言四起。   谢青瑶几次叫莫浅来问,后者都说无大碍。   这话却也说的是,这样的天气,帐篷都被掩埋掉了一大半,便是想打架,多半也是打不起来的。   只要等到雪停,多大的事情也都没了。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谢青瑶只能老老实实地躺在帐篷里头养膘。   雪儿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之后。人果然本分了许多,在谢青瑶的面前低眉顺眼,再不敢有一丝不敬。   与此同时,君御涵那边却渐渐地有些焦躁起来。   军中人心不稳,哪怕只是一个很小的苗头,也未必不会惹出大事来,他自然要防微杜渐。   其实何止是那些将士,就连君御涵自己,也开始看着大雪胡思乱想起来。   连着下了几日的雪,山路怕是不能走了。就算粮草可以从后方运过来,又能坚持多久?这数万人马难道当真要在这荒山野岭里面熬到明年开春?   君御涵心里真没底,偏偏这个时候,那小娃儿又病了,孙红素一天到晚擦眼抹泪,同那小娃一起哭哭啼啼,帐篷里头总是哭声不绝。   这世上,没有人是喜欢听哭声的。   君御涵被那一大一小哭得烦了,几次想到谢青瑶这边来避一避。都被孙红素哭着拦下,他心中自然不免生气。   拦得住人,却拦不住心。孙红素这一次。也是急糊涂了。   想到谢青瑶,君御涵的心里便说不出的懊恼。   就像一道好菜,你耐着性子洗净切好。忍着口水煎炒烹炸,好容易等到热腾腾香喷喷地上了桌,却在下筷子之前被人拿走,下一次还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任是谁都会百齐挠心似的难受!   君御涵发现,他的脑海之中。已经全部被谢青瑶的一颦一笑占满了。   女人的心思都是敏锐而细腻的,君御涵的变化,孙红素自然知道。昨日在谢青瑶帐篷里看到的场景,更是像刀剑一样冰冷地刺痛着她的心。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已经让孙红素完全忘记了假装温柔贤惠。她开始变得像个真正的妒妇一样,千方百计地拦着君御涵,不许他往谢青瑶那里去。   君御涵是不肯让孙红素伤心的。他始终相信,他的素儿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为了知道军中的动向,也为了防止今夜再次辗转难眠。君御涵叫了几员将领过来,打算不醉不休。   可是这似乎并没有什么效果,几杯酒下肚,该思念的只会更加思念,该烦闷的也只好更加烦闷。   君御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谢青瑶那边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她只知道,孙红素连一个字都不用说。只需要进门尖叫一声,君御涵就毫不迟疑地追着去了,甚至连留一句话给她的时间都没有。   两个帐篷能相隔多远?至多不过十几丈罢了。昨儿一整夜。今天一整天,君御涵竟连一句口信也没传过来,谢青瑶等到不耐烦,心里也便渐渐地冷了。   她终于渐渐地明白,在君御涵的心里,她始终比不上孙红素的一根小手指头重要的。   她相信君御涵对她有了那么一点意思。可那也仅仅是消遣而已。只要孙红素不许,他便永远不会再来。   很可笑对吗?明明她才是他名义上的正妃。   想到昨日差一点点便把自己交给了他,谢青瑶已说不出心里是遗憾还是庆幸。   以后会如何,谢青瑶此时并不愿意多想。她知道自己很没出息,不管之前下多大的决心,也未必抵挡得住君御涵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没趣。除了蒙头大睡,她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   天色将晚的时候,雪儿拿了晚饭过来。   让谢青瑶意外的是,除了每天都吃的干粮和汤菜之外,雪儿竟还带回了一壶酒。   那丫头的解释是,连着几天大雪,人的骨头缝里都是冷的,若不喝一杯热酒暖一暖,怕以后落下什么病症。   这话似乎不无道理,但谢青瑶更愿意相信是这个丫头为了讨好她,特地去替她讨来的。   不管怎么说,在这样的天气里,有酒总是好的。   谢青瑶并不擅长饮酒,叫雪儿陪着喝了两杯,便觉眼前有些发昏,连饭菜都没吃几口,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谢青瑶并不知道,在她睡下之后,雪儿收拾了碗筷,把剩下的酒水一股脑地倒进了雪地里,随后往火盆中丢了一把香料,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莫浅并没有去君御涵的帐中喝酒。他虽是军师,但不打仗的时候,他跟君御涵的交流并不多。   天色渐晚。莫浅捧着一壶茶,坐在半掀起的毡幕前面,眯着眼睛看外面的雪花。   外面飞雪连天,有些不太结实的帐篷支持不住,往往有被雪压塌的。风雪声中,每隔一会儿便能听到咒骂声和呼喝着修帐篷的声音。   军中每个人都开始埋怨这场雪,但对莫浅而言,大雪封山并不是个很坏的消息。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这几日,莫浅一直愁眉不展,众人只当他是为这支队伍的安危担忧,却没有留意,他一直盯着的始终是谢青瑶所在的方向。   君御涵什么时候进过那座帐篷,在里面呆了多久,莫浅都了如指掌。   他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既愚蠢又恶劣,可他却不能不这样做。   每当谢青瑶那边有任何动静,他都会像着了魔一样,死死地盯着,不容许自己错过一点。   有时候,莫浅痛恨这样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   可是下一次,他依然故我。   这算不算是一种病呢?莫浅捧着渐渐冷掉了的茶壶,眯着眼睛想道。   这时从张那边帐篷里钻出一道纤细的身影,莫浅眼睛一亮,立刻起身迎了上去:“是瑶儿叫你来的?”   雪儿敛衽下拜,恭敬地道:“正是。王妃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忽然变得慌慌张张的,说是有要事相商,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2. 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   雪儿的话音未落,莫浅已冲出门去。   这时夜幕已经完全落了下来。没有风,大片大片的雪花直直地从空中坠落,好像永无止境。   莫浅知道谢青瑶无事不会找他,越想越是心急,脚下不由得越走越快。被落雪掩埋的地面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足印。   帐篷里面寂静无声,莫浅在外唤了两声,不见应答。他想叫雪儿先进门通报,回头却不见了那丫头的踪影。   莫浅心中发急,生怕谢青瑶出什么事,一时也不敢顾虑太多,喊着谢青瑶的名字,掀开毡幕走了进去。   谢青瑶躺在帐中睡着,对莫浅的到来浑然不知。   炭火烧得很暖,整个帐篷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莫浅的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但仔细想想,他又觉得自己的担忧毫无道理。毕竟,雪儿忠心耿耿。又最是心细妥帖,是不可能害他的。   倒是谢青瑶这个蠢丫头一向迷迷糊糊,常做一些颠三倒四的事,这会儿多半是睡着了吧?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酒香。莫浅走到谢青瑶的身旁,见她两颊泛着异样的红晕,便知她定是喝了不少酒。   明知自己酒量不怎么样,还要醉成这副样子!   莫浅不知道该不该叫醒谢青瑶,只好在火盆旁边坐下,准备等雪儿回来再作打算。   大帐里,君御涵与众将饮酒正酣,忽见雪儿走了进来,不禁一愣:“是青儿叫你来的?”   雪儿忙敛衽道:“是。王妃听说王爷这里饮酒,怕孙姑娘忙不过来,特地叫奴婢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君御涵低低应了一声,难掩失望之色,半晌才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你主子在做什么呢?”   雪儿抿嘴一笑,调皮地道:“王爷若是想她,出门左转一百步就到了。何必要问奴婢?难道两个帐篷中间隔着银河吗?”   众将酒至半酣,渐渐忘了规矩忌讳,此时听见雪儿大胆调侃主子。不禁齐齐哄笑起来。   君御涵的耳根红得厉害。直想教训这个大胆的丫头一番。   雪儿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多放肆。看见孙红素在帘子后面向她招手,她便笑嘻嘻地走了进去。   这座帐篷比别处大了几倍不止,中间扯了几道帘子以作隔断。外面是君御涵与众将议事和处理军务之处,里面便用作日常作息,此时孙红素和乳母都陪着小娃娃训儿在里面玩耍。   雪儿进来,向孙红素福了福身,含笑问道:“小王爷今儿可好些了?”   孙红素叹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还是那个样子。有时看着好些,过一会儿又烧上来……也不知道是我做了什么孽,老天要这样折腾我的孩子……”   乳母忙在一旁劝道:“姑娘可别胡思乱想了,小娃娃的魂不全,生病发烧是难免的事,过几天就好了。”   雪儿也跟着附和道:“正是呢。姑娘虽然担心,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若是把自己累倒了,谁来照顾王爷呢?”   孙红素闻言忍不住啐了一口:“你这丫头别到我这儿来卖乖!我累倒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主子在么?”   雪儿撇了撇嘴,笑道:“我主子懒。姑娘又不是不知道!”   君御涵在外听见雪儿和孙红素有说有笑,心里不禁欢喜。   他还记得前日回来的时候,雪儿是完全不把孙红素放在眼里的。这会儿两边言归于好,他当然高兴。   男人嘛,高兴的时候和不高兴的时候,推杯换盏都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除了君御涵之外。在座的都是带兵打仗的粗鲁汉子,喝起酒来吆五喝六,全没有片刻消停。   相比之下。帘子里面就安静了很多。   小娃娃昏昏沉沉地睡着,孙红素隔着帘子向外面张望了一番,低下头来问雪儿道:“你主子睡下了?”   雪儿也跟着压低了声音,笑道:“早睡下了,姑娘放心。”   “你是你主子跟前最得脸的丫头,自然懂得如何照顾她。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孙红素微微笑着,幽幽地道。   雪儿别过脸去,偷偷地冷笑了一下,起身到外面去添酒。   阿木恰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雪儿不禁一愣:“雪儿姑娘不在那边伺候王妃,到这里来做什么?”   雪儿低头一笑:“王妃那里只一个人在。没什么好伺候的,我在那边闲着也是难受。”   阿木警惕地从雪儿手中抢过酒壶,冷笑道:“王妃孤零零地一个人在,你更应该陪伴在侧才对!这样大风雪,男子都会觉得害怕,你怎么能把王妃一个人留在帐篷里?”   雪儿低下了头,脸上有些挂不住。   君御涵看着不忍,忙替她解围:“这里用不着伺候,你先回去陪着王妃吧。”   雪儿委委屈屈地应了,忽然又抬头笑道:“其实奴婢回不回去都是一样,王妃平日总说奴婢胆小如齐,叫奴婢给她作伴,还不如养一只猫呢!”   君御涵闻言一笑,低下头去喝酒。   这时旁边有个将军忽然“哈”地一声笑了起来。   君御涵不解,那人便大笑道:“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王爷还没听懂呢?”   “听懂什么?”君御涵紧皱了眉头,被他笑得一头雾水。   雪儿低下头抿嘴笑,装着没有看到君御涵求救的目光。   孙红素忍不住在里面大声叫道:“想去陪她就直说,不用在我面前装糊涂!”   君御涵的脸又红了起来:“我何曾说过……”   孙红素冷笑道:“真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们两个,一个一天到晚长吁短叹,一个叫丫鬟跑来说什么寂寞无聊,显见得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了,偏还要在我面前装模作样。有意思么?”   君御涵愣了一下,脸色更为尴尬,眼中却灼灼地亮了起来。   众将听见此话,一个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口称“不胜酒力”,齐刷刷地退了出去。   君御涵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孙红素便冷笑道:“还不快去,磨蹭什么?训儿病着呢,我这儿没空伺候你!把雪儿留下帮我照顾孩子,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君御涵迟疑了一下,笑道:“都听你们的就是!”   雪儿笑嘻嘻地福了福身,径自走到了帘子后面去。君御涵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含笑走了出去。   孙红素隔着帘子看见,忍不住咬牙:笑吧,看你还能笑到什么时候!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3.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地上积雪几乎过膝,君御涵却走得飞快。   落雪无声,帐篷里面也是一片静寂,只有一道昏黄的烛光,从毡幕的缝隙里隐隐地透出来。   君御涵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齐起勇气掀开毡幕走了进去。   “青儿你——”   看清帐中的情形。君御涵蓦地瞪大了眼睛,一句话只说了半截,便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眼前,是一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场景。   君御涵觉得自己一定是酒喝得太多,醉糊涂了。   他的王妃,那个为了王府的安危,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拼上的女人,怎么可能会背着他……   那一个瞬间,君御涵浑身的血液“嗡”地一声冲上了脑门,眼前一阵发黑,摇摇晃晃几乎站立不稳。   他御涵甚至觉得,就此瞎掉眼睛。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了。   可是眼前的黑暗很快便散了,借着昏黄的烛光,君御涵再次看到了那副他完全不想看清的场景。   烛光下,他的王妃躺在火盆旁边,双颊带着异样的潮红,被角滑落,露出一半香肩。   枕边散落着一堆衣物,却不是属于她的。   在她的身侧,半边肩膀伏在她胸前的,那个几乎完全赤裸的少年……   君御涵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最信任的军师,他一直倚为左膀右臂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君御涵并非不能容忍背叛,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为什么偏偏是他最信任的人,在他以为自己已经看到了幸福的时候,突然给他当头一棒?   君御涵在门口站了很久,感觉自己四肢百骸的力气俱被抽走,只有从漏跳了几拍的心脏处传来的阵阵抽痛,残忍地强迫他保持着清醒的意识。眼睁睁看着眼前春光无限的旖旎画面。   毡幕的一角还捏在君御涵的手中,寒气裹挟着雪花,猛烈地从门口钻了进来。   谢青瑶打了个寒颤。迷迷糊糊地扯了扯被角,发现被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只好不情愿地睁开了眼睛。   “你怎么会——”   谢青瑶被自己看到的场景吓了一大跳。   莫浅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衣衫不整地伏在她的身上?!   谢青瑶吓出了一身冷汗,正要推醒莫浅,却看见烛火一闪,一道狼狈的身影从门口冲了出去。   那不是君御涵吗?   这一下子,谢青瑶的酒算是彻底醒了。她下意识地推开莫浅,跳起来便要追出去。   可是只奔出了两步。她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且不说她现在衣衫不整根本没法出门,就算追出去又能怎样?找到君御涵又能怎样?她能向他解释什么?君御涵会相信她吗?   眼前这样的情形,她说什么有人会信吗?   连她自己都不会相信的啊!   谢青瑶颓然坐倒,忽觉浑身上下的血都冰冷了下来。   为什么会这样?   谢青瑶觉得自己的脑袋发晕,昏昏沉沉的。她费了很大的力气,依然不能集中精力好好思考。   这件事本身就不对。   她的酒量再差,也不至于喝了那么一点儿就醉得不省人事。   而且,就算她醉酒睡下了,她的衣裳是谁脱的?酒壶去了哪儿?莫浅又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会躺在她这里,怎么会睡着叫不醒?   雪儿……   谢青瑶蓦地攥紧了拳头,用力向前方挥了出去。烛台落了地,乒乒乓乓地滚出老远,蜡烛熄灭,帐篷里顿时黑成了一片。   黑暗之中。谢青瑶呆呆地坐了很久。   君御涵是不会回来的。雪儿既然已经设了局,也就不会再贸然闯回来。如此深夜,也不会有别的人再到处乱走了。   所以。她有一整夜的时间用来捋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是谢青瑶呆呆地坐了半夜,什么都没有想出来。   最后,她终于还是拖着僵硬的双腿,蹲下身子从地上摸到了烛台,点着了蜡烛。   莫浅依旧沉沉地睡着。谢青瑶迟疑了很久,最后从枕边找到一只小包裹。取出银针扎进了他的指尖。   “瑶儿?”莫浅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皱起了眉头。   谢青瑶一语不发地收起银针,在毯子上坐下。   莫浅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忽然愣住:“瑶儿,我……我怎么会在这里?”   谢青瑶指指枕边的衣裳,示意他先穿上再说话。   莫浅看到那一堆凌乱的衣衫。再看看赤身露体的自己,脸都绿了。   手忙脚乱地穿好衣衫,他依旧没有勇气抬头看谢青瑶的脸色。   “头疼么?”谢青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冷茶,平静地问。   莫浅没有接茶盏,迟疑了许久仍不知该如何开口:“我们……”   “你先告诉我,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谢青瑶把茶盏丢回炉台上,语气淡淡。   莫浅皱眉回想了一阵,迟疑着道:“雪儿说是你有话要对我说……”   “果然是她!”谢青瑶忍不住叫了起来。   “你说雪儿?她不可能……”莫浅愣住了。   谢青瑶立时火了:“你说雪儿不可能骗你?照这么说,是我叫雪儿骗你过来的?那丫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那么信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莫浅吓了一跳,急得额头冒汗。   谢青瑶抬手止住他,抱着枕头扑到了被子上。   她现在只想安静地呆着,什么话都不想听。   莫浅怔怔地在旁边站了很久,忽然道:“我进来的时候,闻到帐篷里有股异样的香味……后来就莫名其妙地什么都不知道了。会不会是有人往火盆或者蜡烛里面添了什么东西?”   谢青瑶冷笑了一声,抬起头来:“你还是要替雪儿开脱?就算是火盆和蜡烛里头被人动了手脚,雪儿的嫌疑仍然是最大的。何况……我是因为多喝了几杯酒才睡下的,现在你看看这帐篷里,酒壶和酒盏在哪儿?”   莫浅的脸色渐冷,沉吟许久才道:“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不管是谁在耍手段,我定然不会叫她好过!好在天色尚早,我此时回去,应该不会有人知道……”   “晚了。”谢青瑶看了看门口。冷笑道。   莫浅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没发现什么异样,不禁疑惑。   谢青瑶抱着被子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儿裹了起来,闷声道:“你回去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4. 我若喊冤,王爷信不信我?   次日天色未明,谢青瑶便已起身,认真地调了脂粉盖住大大的齐眼圈,描眉画眼,着意修饰了一番。   镜中的女子明艳不可方物,在谢青瑶看来却只觉得陌生。   雪儿始终没有出现。谢青瑶等得昏昏欲睡的时候。阿木才过来传话,说是君御涵叫她过去一趟。   谢青瑶什么也没有问,起身便走,装着没有看到阿木欲言又止的神情。   今日的雪似乎小了些,天色也比昨日亮了几分。地上明晃晃的积雪,映得人眼睛疼。   大帐之中坐着不少人,都是君御涵素日倚重的大将和参军。谢青瑶一进门,便有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谢青瑶对此视而不见,敛衽向君御涵行了个常礼:“王爷,您叫我?”   君御涵慢慢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冷冷地盯着她。   谢青瑶丝毫不惧。坦然地与他对视。   君御涵的形象,竟是十分狼狈的。   谢青瑶注意到,他的头发和外袍都是湿漉漉的,结满了冰碴子,就连氅衣上的风毛,也湿成了一缕一缕的。   他……莫非是一夜未归?这样大的雪……   谢青瑶的心中忽然一痛。   这时君御涵却缓缓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你今天,很好看。”   那个笑容,刺痛了谢青瑶的眼睛。她缓缓勾起唇角,鬼使神差地回敬他一个笑容:“我觉得我一直很好看。”   这时一个亲兵走了进来,向君御涵低声禀道:“莫先生来了。”   君御涵微微点头,莫浅便掀开毡幕走了进来。看见谢青瑶在,他先是一愣,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君御涵的目光在二人身上逡巡许久,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们两个人的私情,还打算瞒我多久?”   风淡云轻的一句话,不只惊呆了在场众人,听在谢青瑶的耳中,更是不啻惊雷炸响。   不是没想到他会质问。也不是没想到今日便是所有纠葛的结束,可她万万想不到,他竟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作一个毫无反悔余地的决绝!   他有没有想过,这句话一出口,就等于是盖棺论定。再也不可能有任何转机了?他知不知道,他这一句平平淡淡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   他竟是要拼着自己丢脸,让她和莫浅两个人彻彻底底身败名裂,为什么?   君御涵一向并不喜欢咄咄逼人。这一次连一丝回旋的余地都不肯留下,完全不是他素日的行事。   他就这么急着给她安一个“淫娃荡妇”的罪名吗?就算是通敌叛国的大恶。也从来没有不过堂就定罪的道理啊!   一朝定论,永世不得翻身。这就是他希望看到的吗?   谢青瑶咬紧牙关,竭力忍着胸口一阵一阵的抽痛,不许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   那几道异样的目光,以及众人的窃窃私语,像利刃一遍一遍地划过谢青瑶的心口,她想假装不在意,双手却止不住发抖。   莫浅缓缓向前跨出一步,微微皱眉:“王爷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君御涵惊愕于他平静的神色。却还是冷笑了一声:“误会?这么说,你昨晚钻到王妃的被窝里去,只是想找她聊聊天?”   谢青瑶听到自己浑身的血“嗡”地一声冲上了脑门。   她想不到君御涵会说这样的话。他一向是温润如玉的,这样粗俗的言语,非但侮辱了她,同时也羞辱了他自己。他说出这样的话。那便是打算破罐子破摔,半点情面也不留了。   难堪之余,谢青瑶的心里又生出了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其实。君御涵此时也不好受吧?不管是作为王爷,还是作为一个普通的男人,他的尊严都已经受到了挑衅。他选择当众让她难堪,何尝不是一种愤怒的发泄?   谢青瑶的神色渐渐变得平静,语气也平淡一如寻常:“我若喊冤,王爷信不信我?”   “不信。”君御涵回答得很干脆。   谢青瑶便笑了。   其实她知道答案的。   不只是因为连她自己都觉得难以解释清楚。更因为她知道君御涵根本不愿去怀疑那件事的真实性。只要那件事是真的,在君御涵的心里,便是她亏欠了他,他没有任过何错,也便不需要又任何愧疚和自责。她没有脸面在他的身边呆下去,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与他唯一挚爱的女子双宿双飞了。   是这样的吧?   谢青瑶洞察人心的本领。一向比寻常人敏锐些。有些隐秘的心理,恐怕连君御涵自己都不知道,她却总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她知道,若不是出于这种心理,若不是为了干干净净地一刀两断,若不是为了怕她纠缠,君御涵便是再愤怒,也不至于当众让她难堪的。   谢青瑶觉得眼眶干涩,空有满腹心酸,偏偏没有一滴眼泪。   她忍不住想,只要君御涵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哪怕之后依然选择不相信,她也会感激涕零。可是他什么也没有问,直接给她定了罪。   她还能说什么呢?   莫浅深深向谢青瑶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   沉齐了许久之后,君御涵自嘲地笑了一声:“其实这也怪本王不好,一直没有往比的地方想……听说你二人本是青梅竹马?”   谢青瑶听见“青梅竹马”四个字,忍不住转身向帘子后面看去。   君御涵见了,冷笑道:“你不必看,不是素儿说的。其实你二人本不必如此藏着掖着……如果当初你们明明白白地说出来,本王断无不成全你们的道理,又何必委屈自己这么久?”   谢青瑶苦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君御涵低下头咳了几声,依旧抬起头来。沉声道:“从一开始,本王就知道你心里有别人,可是你……你为什么又要给我希望……这样戏弄我,你觉得有趣吗?”   谢青瑶听他说到后来语气已不再平静,愤怒之中难掩酸楚,不禁也跟着难过起来。   这时雪儿忽然从帘子后面奔了出来,“咚”地一声跪在了地上,大声哭道:“王爷饶了王妃吧!王妃不是不相信王爷仁慈,更不是有意给王爷难堪,她只是……只是惧于皇家威严,害怕连累家人啊!王爷待人一向慈悲,请您看在王妃为王府做了一些事情的份上,放有情人一条生路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5. 玉蟾为信,互许终身   “雪儿,你在说什么!”莫浅终于忍不住,厉声呵斥道。   雪儿颤了一下,缩着脖子不敢再言语。   谢青瑶听着雪儿这番信口开河,已知事情果然是她搞的鬼了。   只是她依旧不明白,雪儿这丫头为何会这样跟她过不去。   君御涵看了莫浅一眼。语气已恢复了平静,带着几分平日里的漫不经心:“这丫头倒是怕你。”   莫浅冷哼一声,盯着雪儿冷声道:“谁给你的胆子胡言乱语?诽谤主子,是万死之罪,你知道么?”   雪儿哭了一声,转身向莫浅磕头道:“奴婢不怕死,只求主子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您二人已互许终身多年,若非先前的变故,早已是一对神仙眷侣,又怎会像如今这样苦苦守望!您只知道要担心旁人的脸色,怎知道王妃日日以泪洗面,又怎知道当日忍痛打掉那个孩子。王妃的心里有多苦……”   君御涵的手中,一支笔杆“啪”地一声断成了两截。   孙红素忽然掀开帘子走出来,厉声斥道:“这奴才信口雌黄,居心叵测!来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外面果然冲进来两个亲兵,一左一右拖起雪儿的胳膊便往外拉。   雪儿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哭道:“奴婢没有信口雌黄!那是王爷回京去救太妃的时候……许多人都知道的,王爷若不信,可以问当时的大夫,还有阿木……”   君御涵的目光落到了阿木的身上,后者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雪儿说的……可是事实?”孙红素的声音发颤,看上去是怒气冲冲,谢青瑶却只相信她是兴奋莫名。   阿木“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哆哆嗦嗦地道:“奴才该死!奴才并非有意欺瞒王爷,只是当日王妃的情状实在堪怜,王爷的心思又全在孙姑娘的身上,奴才觉得王妃情有可悯,一时糊涂就帮着隐瞒了……”   君御涵许久没有说话。孙红素似乎也被吓住了。帐篷里只有雪儿的抽泣声和阿木牙关打颤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君御涵忽然叹了一声:“如此说来,是本王对不住你们了。”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谢青瑶已经完全没了解释的必要。   如果是雪儿一个人信口开河也就罢了,如今又添上了孙红素和阿木……最可笑的是,阿木并没有说谎。   这件事。当日她便知道是说不清楚的。如今过去了这么久,想解释明白更是难上加难了。   君御涵闭目良久,缓缓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来,丢到谢青瑶的手中:“本王早该成全你们的……耽误了你这么久,都是本王的不是,希望你不要见怪。”   谢青瑶接过那东西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掌心之中,一枚莹白通透的玉蟾,触手温润,栩栩如生。   “这东西怎么会……”   她的声音忽然哽住。   难怪莫浅在梅氏那里什么都没有搜到,难怪梅氏从始至终都没有拿出这件东西来要挟她,原来……它竟一直在君御涵的手中!   君御涵看着谢青瑶的反应,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言的疲惫。   那时栖芳苑失火,暗卫救出谢青瑶的时候,见此物从她怀中滑落出来。便交到了他的手中。   关于“青梅竹马”,关于“玉蟾为信,互许终身”这件事,当时君御涵半信半疑,并未十分放在心上。   那时吸引他的,是这玉蟾上好的羊脂白玉质地。以及圆孔旁边那个被缠枝花纹环绕着的“君”字。   记得沈氏提过,玉蟾上面应该有谢青瑶那位“青梅竹马”家族的表记。可是普天之下,除了帝王之家。还有谁会以这个“君”字为记?   就连这羊脂白玉,也绝不是寻常人家能有的。   那一阵子,君御涵暗暗观察谢青瑶的举止,发现她完全没有丢失了信物该有的忧急惶惑,反倒是沈氏、梅氏二人,渐渐表现出了她们阴险歹毒、工于心计的一面。   依据这些发现。君御涵认为这玉蟾是梅氏为了诬陷谢青瑶,特地放到她身上去的。至于为什么要用羊脂白玉、为什么要刻“君”字,当然是为了把这个帽子扣得大一点,以求尽快扳倒谢青瑶!   那时他以为自己找到了正确的答案,谁知今日才明白,他费尽心思替谢青瑶开脱。竟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青梅竹马”确有其人,“玉蟾为记”显然也是真的了。他竟是一直被这个看似坦荡无私的女人蒙在齐里,反把耿直的沈氏看作了阴险歹毒之辈!   这个女人,骗得他好!   君御涵伸手到袖中,摸到一个桃核雕刻的小小吊坠,不由心中酸涩难言。   她说,这猪头是自己幼时随手雕刻的,一直戴着,他便信了。   她说的话,他总是愿意相信的。如今看来,不是她太聪明,是他太傻。   君御涵的手一点点攥紧,那枚年深月久的桃核受不住力,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在他的掌心之中碎成了几片。   “这玉蟾吊坠,是你的吗?”君御涵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地问。   谢青瑶知道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否认,心中忽然感到一阵轻松。   “是。多谢你替我保存它。”她的反应同样很平静,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件东西意味着什么。   君御涵转向莫浅,沉默许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出口:“是你送她的?”   “是。”莫浅更加不会否认。   “你到王府来,是为了她?”君御涵似乎有些不甘心,但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   如他所料,莫浅轻轻地点了点头。   “砰”地一声。身后一声巨响,震得一屋子人都险些跳了起来。   众人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只见孙红素脸色煞白,看着地上那一堆碎瓷片,手足无措。   君御涵慌忙起身走过去,抓住她的两只手上看下看:“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有没有伤到手?”   孙红素缓缓摇了摇头,哭道:“没有伤到,可是……可是训儿的药洒了……”   君御涵微微皱眉,冷声吩咐乳母过来重新熬药。ェ   谢青瑶觉得孙红素简直哭得莫名其妙。   不过是失手打翻了药罐而已,这也要哭——不对,她一向不是个毛毛躁躁的人,怎么会冒失到连药罐都打翻了?   这个女人……很不对劲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6. 你还愿意留下来吗?   君御涵拥着孙红素哄了很久,到了最后已经无话可说,依旧不肯回过头来。   谢青瑶等得心焦,忍不住问:“打算怎么处置我,很难决定吗?”   君御涵蓦地转过身来:“你就这么着急?”   谢青瑶撇了撇嘴,低头不语。   旁边一个性子急的大胡子将军猛地在桌上拍了一把。声如洪钟:“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留着做什么?拉出去砍了就是!王爷狠不下心,我们可看不下去了……”   另一人忙扯扯他的衣袖,指指莫浅,示意他少说话。   谢青瑶认得此人是君御涵身边很受器重的曾参将,极稳重的一个人。看来莫浅在军中的威信竟也不小,到了这个份上,军中同袍竟还是要顾及他的颜面。   如果对方不是莫浅,恐怕她这颗脑袋,早就被愤怒的将士砍下来当球踢了吧?   谢青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觉得庆幸。   君御涵看着谢青瑶,目光深如潭水。   谢青瑶仰头与他对视,丝毫不肯露怯。   僵持许久之后。君御涵转向莫浅,叹了一声:“如果……我成全你们,你还愿意留下来吗?”   莫浅有些意外,挑了挑眉。   谢青瑶忽然觉得很好笑。   这算什么?   他要把她赏赐给莫浅?他打算用这样的“恩惠”,留下莫浅继续为他效力?   那么在他的眼中,她究竟算是什么?   以美酒佳人赏赐下属,倒是军中常有的事,可是自古以来,谁会把自己的妻子赏赐给人?   君御涵的脸色很平静,看不出悲喜。可是谢青瑶相信,此时的他一定是如释重负的。   本来便不喜欢她,如今有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把她打发出去,还可以顺便收买人心,他该是很高兴的吧?   可他凭什么这样对她!   谢青瑶的心里一阵阵发冷。   哪怕他即时吩咐刀斧手把她拖出去砍了,她都不会有这样的伤心失望。   至少那样,可以证明他的眼里,还是有她的。   如今……   人们赞美“义气”这种东西的时候,总是会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好像把“衣服”赏赐给“手足”也不是什么大事一样。不知道说这句话的人,有没有考虑过“衣服”的感受?   谢青瑶紧咬住下唇。静等莫浅的答复。   先前那个大胡子见莫浅迟迟不答,忍不住又拍起了桌子:“这有什么好犹豫的?一个女人而已,你答应便答应。不答应便罢,算得什么大事?”   莫浅横了他一眼,没有答话。那曾参将便劝道:“男儿自当建功立业,才不枉来世上一遭。先生虽是为这女子而来,但男儿岂能以一女子之故,弃大好前程于不顾?”   谢青瑶冷眼看着。见这帮看热闹的家伙居然齐齐劝说莫浅留下,心中不由得百味杂陈。   莫浅在军中的威望如此,是她原先没有料到的。如果不是因为她,他的前程已经注定是一片坦途了吧?   听君御涵的意思,已经是打算“成全”的了。如果莫浅愿意留下,她完全可以理解。   男人嘛,功名事业总是第一位的。   可她自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留在这里了。   如果不是经过这样的事,她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在这些人的眼中,居然是分文不值的。   在男人的眼里,只要是女子,不管有什么身份、不管做过什么样的事,都是一件可以随意赠人的物品吧?   可她,凭什么要以一件赠品的身份。留在这里承受这些人鄙夷或嘲讽的目光?   迟迟没有等到莫浅的回答,谢青瑶自嘲地一笑,转身便走。   “青……”   君御涵诧异地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了一步,想要叫她回来。   强行咽下后面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他的脸色蓦然变得很难看。   为她,更为至今放不下她的自己。   谢青瑶的脚下没有丝毫停顿,更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掀开毡幕走了出去。   “王妃……”   雪儿忽然起身。甩开身旁捉住她手臂的两个亲兵,跟在谢青瑶的身后冲了出去。   众人愣了一下,外面已传来雪儿的哭喊:“王妃,这样天气,你若是贸然进山,就死定了!”   君御涵忍不住快步走到门口。却发现莫浅早已冲在了他的前面。   “我可以成全你们,你……快叫她回来,不要冲动!”君御涵追出门去,急急地向莫浅喊道。   前面,谢青瑶走得飞快,雪儿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追着。   莫浅皱眉向前面看了一眼,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我想,不必了。”   君御涵正要问是什么“不必了”,君御涵已加快了脚步,追着谢青瑶的身影飞快地去了。   “王爷,那是进山的方向……”曾参将看着漫天漫地的大雪,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君御涵追出几步,终于还是强迫自己停了下来。   那是进山的方向,一向没有人敢赤手空拳走进去的,何况如今这样的大雪……   那个女人难道不要命了吗?   他应该叫人去抓她回来的。   可是……抓她回来又如何?她的安危,哪里还用得着他来关心?   君御涵忽然有些后悔。   他渐渐地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事情真的一定要到这样的地步,才算是结局吗?   谢青瑶的性子,他是知道的。   如果他选择一种和缓一些的方式来解决这件事,是不是就不会这样?   耳边莫名地回响起谢青瑶的声音。   她说:“如果我喊冤,你会相信我吗?”   他不信的。   她自己不是也承认了吗?   可是……她既然承认了玉蟾的存在,为什么还要喊冤?   君御涵的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一直有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叫嚣:“你错了。快去追她回来……”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遵从那个声音的冲动。   一众将士看他脸色不善,各自找个借口溜走了,君御涵也没有在意。   孙红素从帐篷里走了出来,忧心忡忡地道:“他们这样进山里去,必定是凶多吉少……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还是叫几个亲兵去带他们回来吧!不管他们做错过什么,毕竟都曾经帮了咱们那么多……”   “你不必多管。”君御涵冷冷地甩开她,径自转身回了大帐。   君御涵不会知道,他转身回帐篷之后,孙红素看着他的背影,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他更不会知道,他一转身的工夫,孙红素便叫来了他的亲兵,下了一道命令。   当然不是去救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7. 你到底是谁的人?   谢青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走着,虽然时常会踩到坑里去,速度却没有慢下来。   雪比前两日小了些,却依然纷纷扬扬的漫天都是。   这样的天气,便是有路也难走的,何况山路早已经被雪掩埋了。   进了山才知道这两日下的雪有多大。   谢青瑶能找到的最好走的地方。积雪也已经没到大腿;至于那些山沟里、树坑中,掉进去个人是必然找不到的,几乎毫无悬念,一定会埋到明年开春。   再往前走一阵,脚下已经完全找不到路。明明看着路应该是在这个位置的,偏偏一脚踩下去,莫名其妙地便掉进了雪窝子里。   谢青瑶也不气馁,自己试探着把手边的雪拍结实了,耐着性子爬上来,继续往前走。   如是几次之后,雪儿哭着扑过来抱住了她:“你这样是走不出去的!这条路就算没有雪也要走好几天,你能坚持多久!”   谢青瑶用力晃了一下肩膀。雪儿抱得死紧,根本甩不开。   雪儿“扑”地一声在雪地里跪了下来,整个人便陷进了雪里,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   谢青瑶看着有些好笑,忍不住抓起一把雪,撒在雪儿的头上。   雪儿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谢青瑶抓过一团雪在手中把玩着,唇角勾起一抹笑容:“为什么要追上来?是孙红素吩咐你杀掉我才能回去,还是你家王爷吩咐你盯着我,看着我死了才能放心?”   “不……没有人要我杀你……”雪儿看着谢青瑶手中的那团雪,神色惊恐,就像看着一把刀似的。   莫浅一直不远不近地在后面跟着,见二人停了下来,也便在不远处站定,神色复杂地看着。   谢青瑶觉得很好笑。   这丫头在出卖了旧主子之后,不去新主子那里讨赏,反而亦步亦趋地跟着旧主子,还要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姿态来,这算是什么道理?   谢青瑶知道孙红素不会放过她的。君御涵也未必真有那么好心放她走。   在这样的天气,走进山里,就等于是寻死。她已经自己进了山。他们还是不肯放心吗?   死,谢青瑶是不怕的了。   名声什么的,她更是浑不在意。人都要死了。谁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   她唯一不甘心的一件事,是她死之后,害她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   一个是孙红素,一个是雪儿。只要有机会,谢青瑶不会放过这两个人的。   在这样的雪地里,害死一个人真的再容易不过。谢青瑶看看雪儿。再看看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雪,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笑容。   谁说人的心不会冷?这样的大雪,足以冰封一切了。   雪儿被谢青瑶的笑容吓住,缩了缩身子,连脑袋都几乎钻到雪下面去了。   “瑶儿。”莫浅走了过来,在谢青瑶面前站定。   谢青瑶眯了眯眼睛,怔怔看了他很久,唇角的冷笑才渐渐消失。   莫浅伸手拍掉谢青瑶掌中的雪团,无奈地道:“瑶儿。别胡闹。”   谢青瑶看看自己被冻成青灰色的手,愣愣的。   “站起来。”莫浅低下头,向雪儿伸出了手。   雪儿抬起满是积雪的袖子擦了擦眼睛,把手伸给了莫浅,被他一把拉了起来。   谢青瑶冷眼看着,心里很平静。什么都没有想。   莫浅伸出手来扶她,谢青瑶甩一甩手臂,避开了。   “瑶儿。”莫浅露出无奈的神色,“别任性。”   谢青瑶觉得自己并没有任性。   莫浅是怎么想的,她并没有兴趣知道。   确切地说,现在她没有兴趣知道任何人的想法。   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的走下去,至于走出去还是死在雪里,她并不在意。   可是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都有人出来阻止呢?她并不想与任何人同行,他们为什么要跟着她?   谢青瑶想不明白。   这漫天漫地白茫茫的雪,很容易让人变得迟钝而迷茫。   莫浅固执地抓住谢青瑶的手臂,拖着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一处稍高的地方。   谢青瑶这时才发觉,先前站住了那么一会儿。她的双腿便已经有些僵硬了。   雪儿说得没错,这样走下去,她根本坚持不了太久。   可她本来也没有打算坚持太久。如果在临死之前能拉一个垫背的,那很好,拉不到也就算了。   想到这里,谢青瑶忍不住又向雪儿看了一眼,吓得后者打了个哆嗦,藏到了莫浅的身后。   谢青瑶忍不住微微皱眉。   莫浅无奈地道:“这丫头要被你吓死了。”   谢青瑶想说“正合我意”,迟疑了一下,没有开口。   脸似乎冻僵了,说话挺费劲的。   何况她也不想跟莫浅说话。   莫浅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侧过身子把雪儿推到前面来,无奈地道:“你若是觉得打死这个丫头可以出气,或者可以挽回什么,你就弄死她好了。若是不好下手,我帮你。”   雪儿打了个哆嗦,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她知道莫浅是认真的。   谢青瑶反倒有些糊涂,猜不透莫浅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雪儿咬紧了牙关,闭上眼睛等着自己命运的宣判。   这种未知结果的煎熬,比惩罚本身更可怕。雪儿忍了一会儿,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奴婢知道自己该死,可是奴婢也是为了主子好……”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雪儿瞪大眼睛看着她。   谢青瑶看看满脸委屈的雪儿,再看看无动于衷的莫浅,忍不住冷笑着问:“你说。你是为了谁好?”   雪儿咬了咬下唇,梗着脖子道:“自然是为了你……为了你们好!君御涵的心里根本没有你,你留在他的身边有什么用?就算他宠你,也不过是为了那个见鬼的‘帝王燕’传说,为了他的野心罢了!你以为他真的会喜欢你吗?今日出了这样的事,你看见他有一丝心痛了吗?”   谢青瑶觉得她的这番话有些自相矛盾,一时却又想不出矛盾在什么地方。   莫浅紧皱了眉头,冷声问:“是谁准你自作主张的?”   雪儿昂头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主子自己能忍,我做奴婢的却看不下去,就这样。”   谢青瑶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皱眉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心里那股怪异感觉的源头。   这丫头,知道得实在太多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8. 还能指望留具全尸么?   “你到底是谁的人?”谢青瑶紧紧盯着雪儿,冷声逼问道。   雪儿回了她一个冷笑,闭目不语。   莫浅犹豫了片刻,沉声道:“雪儿是我安排到睿王府去的。”   谢青瑶蓦地瞪大了眼睛。   她本来以为雪儿是君御涵的心腹,后来又怀疑她被孙红素收买,却从未想过。她竟会是莫浅的人。   雪儿不是一直在睿王府当差的吗?   莫浅似乎有些迟疑,过了许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看着谢青瑶,认真地道:“从前有很多事情,我不太方便告诉你……其实回风舞雪都是我安排到睿王府去的,因为怕你受委屈,才想法子叫她们过去照顾你……”   是这样的吗?   谢青瑶明明记得朱嬷嬷说过,风儿雪儿两个丫头一直是在府中照顾那几株梅树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心思。莫浅既然肯费心思解释,她假装相信就是了。   谢青瑶闷头想了一阵,忽然问道:“回风、舞雪?跟李家集的穿云落月有什么关系没有?”   莫浅低下头叹了一声:“没错,李家集那边……是我的地方。”   谢青瑶虽然早有类似的猜测。此时从他口中听到,依然觉得满心不是滋味。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了解莫浅的,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了。   莫浅究竟是什么人?真的是书塾莫老爹的儿子吗?如果是,那么莫老爹又是什么人?   谢青瑶想不通,索性便不去想。   莫浅有些担忧地看着她:“瑶儿,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有些事情,知道得太早,对你并没有好处。”   “放心,我没有兴趣知道。”谢青瑶硬邦邦地答道。   莫浅的脸色一僵,神情顿时颓然。   倒是雪儿在一旁看不下去,怒声道:“公子为了你,操碎了心跑断了腿,耽误了多少正事,你不感激便罢了,成日横眉竖目算什么?你当公子真的离不了你吗?”   既然揭穿了身份,她倒也理直气壮起来。连称呼都变了。   谢青瑶横她一眼,冷笑不语。   莫浅忙呵斥雪儿,急急地向谢青瑶解释道:“丫头不懂事。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我没那么闲。”谢青瑶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莫浅非但没有放心,反而越发觉得忐忑不安。   谢青瑶几次想甩脱他的手。都没能如愿。   莫浅很固执,坚持要跟谢青瑶同行。   谢青瑶推拒不得,也便由着他,只是一路之上,能不说话的时候,她绝不开口。   雪儿几次横眉竖目冷嘲热讽。谢青瑶只充耳不闻。   不知走了多久,谢青瑶猜测大概已经接近晌午了,雪渐渐小了起来,天气却是越来越冷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疲惫和饥饿,因为身上的热气都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总之,这会儿谢青瑶便是想说话,也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眼前依然是茫茫的白雪,连山岭的轮廓都看不清楚。只有山坡的树上,有时会露出一截黑乎乎的树干。   三人的身后,各拖着一道长长的脚印,因为太深的缘故,看上去不像是人走过的痕迹,倒像是什么东西在雪地上拖行着。通向未知的地方。   谢青瑶回头看一次,便觉心里添几分迷茫。   不知是第几次回头的时候,雪儿终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若是想回去,就痛痛快快地掉头,何必这样一步三回头,您自己难受,旁人看了也别扭!”   谢青瑶闻言便站住了脚步。   莫浅的眸光瞬间黯淡下来:“你要回去?”   谢青瑶转过头来看着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莫浅却莫名地有些狼狈。   雪儿在旁冷笑连连。   “瑶儿……”莫浅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在谢青瑶的帐篷里醒来,一直到现在,他的心里一直乱纷纷的,似乎同时在思考着很多事情,却怎么也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他知道谢青瑶在生气。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生气。   从前他是很了解谢青瑶的,但是现在,莫浅发现自己竟离她越来越远了。   是因为谢青瑶渐渐地有了心事,还是因为他自己的心事太多?   莫浅想不通,只能寄希望于谢青瑶自己告诉他。   可是此刻的谢青瑶,很显然对他有敌意,虽然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瑶儿,如果……如果你还是放不下他,我可以陪你回去。这次的事,确实是舞雪胡闹,我会叫她跟君御涵解释所有的事情……”莫浅斟酌着词句,试探着道。   “公子!”雪儿在一旁急得大喊大叫,若不是地上的雪太厚,她早跳起来了。   “你以为,我还回得去吗?如果换了是你,你愿意信我吗?”谢青瑶仰头看着莫浅,冷笑着问。   莫浅无言以对。   君御涵自然只会相信他自己的眼睛。按照谢青瑶的性子,既然走了,就不会回头纠缠不清。   莫浅稍稍放下了心,忽然又觉得有些心虚。   其实,他本可以命令雪儿坦白真相的,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因为一点私心,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让雪儿把戏演完。   当时他想的是。如果谢青瑶跟君御涵闹翻,他便可以有机会了……   此刻,谢青瑶显然已经想通了这件事,看透了他卑劣的心思。这样的发现,让莫浅愧悔无地,连解释的勇气都没有。   莫浅已经开始脑补被谢青瑶鄙夷厌弃的场景了。   谢青瑶确实看透了莫浅的心思,可她却没有心情计较。   人都是有私心的,这并没有什么卑劣不卑劣。只要雪儿做的那些事不是莫浅授意的,谢青瑶便不会生他的气。   谢青瑶不喜欢把事情想得太远,但雪儿害她到这个地步,非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反而还在她的耳边吱吱喳喳的,她若是肯若无其事地原谅,那就是圣人了!   “瑶儿,你可是在怪我?”莫浅攥着谢青瑶的手臂,声音有些发颤。   谢青瑶笑了一声,看向雪儿:“我哪敢怪你?现在这样,你的丫头已经恨不得生吞了我,我若是还敢说别的,还能指望留具全尸么?”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39. 是王爷叫你们来杀我的?   “你……是在跟舞雪置气?”莫浅盯着谢青瑶看了半天,终于茅塞顿开。   谢青瑶忽然感到一阵无力。   莫浅还在没心没肺地笑。   有那么好笑吗?她一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从来不懂得什么叫做“以德报怨”,很好笑吗?   “舞雪的性子确实可恶了些,自作主张的时候也不少。但她的心肠是好的,你担待一些就是了。”莫浅忍着笑。抬手来拂谢青瑶发梢上的冰花。   谢青瑶的心中一阵阵发冷。   莫浅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讪讪而笑:“不至于这样吧?”   “你当然觉得不至于……”谢青瑶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在雪地里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稳身形,犹自警惕地看着莫浅,防着他走过来。   “瑶儿,别闹,快过来!”莫浅的脸色忽然一变。   谢青瑶反向后退了两步。   “瑶儿!”莫浅忽然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地抓住谢青瑶的肩膀,硬生生拖着她奔出几步,两人一起跌倒在雪窝子里。   谢青瑶怒气更甚,拼命甩脱莫浅的手,正要挣扎着爬起来。莫浅已急急地按住了她:“上面有人!”   上面有人?   谢青瑶一时愣住。   这时上面果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声响。   谢青瑶从雪中探出头来,便看到两边山坡上冲下来数十道黑色的身影,看那装束,正是君御涵帐下的亲兵。   他到底还是不肯放她走吗?   谢青瑶面露冷笑,不顾莫浅的阻拦,艰难地从雪窝里站了起来。   这时谢青瑶才注意到,雪儿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趴着,肩膀上插了一支箭,她身旁的雪地上面溅了不少血,被雪水稀释成了粉红色。   谢青瑶心中暗惊,仔细看看自己的身旁,果然看到身后的山坡上多了不少手指粗细的小孔,不知有多少支箭钻进了雪里。   刚才,是莫浅救了她。   谢青瑶有些后怕,但余怒未消,看见莫浅站起,也不说话。   山坡上的人看见她站了起来,陆续停下脚步。熟练地张弓搭箭。   谢青瑶从雪窝中爬了出来,仰头看着,不闪不避。   莫浅只好跟着出来。站在她身前挡住,扬声向山坡上叫道:“睿王爷的亲兵,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卑劣无耻了?”   山坡上静了片刻。随后有人叫道:“要说卑劣无耻,只怕没有人比得上莫先生您自己!王爷待您不薄,您却背地里与王妃行苟且之事,难道便不算卑劣无耻么?”   雪儿咬着牙拔出肩上的箭,借着痛劲厉声叫道:“暗箭伤人算什么本事?有胆子下来一较长短!”   莫浅不顾谢青瑶的抗议,连推带搡地把她推到山石边上。自己挺身护在她的身前。   那些亲兵大概是看着射箭没什么用了,互相打了个眼色,齐齐冲了下来。   原本便狭窄的山道上,此时挤满了几十个人,远远看去跟一群无处觅食的乌鸦也没什么两样。   谢青瑶推开莫浅,平静地走了出来:“是王爷叫你们来杀我的?”   为首的那人迟疑了一下,身后几人更是面面相觑。   这工夫,谢青瑶已经知道答案了。   莫浅看向为首那人,平静地道:“你该明白。如果一定要动手,你未必能占到便宜。”   那人露出为难的神色,没有回答莫浅,却转向了谢青瑶:“妇人失节,必定会为世人所不齿。王妃是聪明人,难道当真要背负骂名苟活一世吗?”   谢青瑶皱眉听完。只能报以苦笑:“你要劝我自杀?这应该不是孙氏的馊主意吧?”   那人面露尴尬之色,不知该如何接话。   倒是身后一人叹道:“我们不愿对王妃和莫先生动手,请二位不要让我们为难。”   “现在明明是你在让我们为难!是谁派你们来的?孙氏那个贱人吗?你们当心些。她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到时候反杀了你们灭口!”雪儿按着肩上的伤口,抬起头来冷笑道。   众亲兵愣了一下,面露难色。   谢青瑶推开莫浅,缓缓走到前面来:“我想,孙氏想杀的应该只有我一人。你们杀了我。回去便可以交差了。”   那亲兵惊愕不已,竟连连后退。   莫浅抓住谢青瑶的手臂,怒声道:“你胡闹什么?”   谢青瑶不去理他,依旧倔强地站在那亲兵面前,等着答案。   这时雪儿忽然往前急冲了几步,站到了谢青瑶的前面:“要杀便杀我吧!”   “你们当我是死的么?”莫浅无奈地苦笑一声。将雪儿和谢青瑶拽了回来。   那为首的亲兵似乎深受感动,迟疑半晌,弯腰捡起雪儿扔在地上的那支箭:“罢了,弟兄们一向敬重莫先生为人,这一次……既然二位情深意重,我们也不做那恶人了。只是我们这样回去交差,孙姑娘未必肯信,二位前面的路,必然难走……”   雪儿忽然道:“我跟你们回去。”   谢青瑶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莫浅想了一想,却点头道:“也好。”   那亲兵表示不解,雪儿冷声道:“孙氏信我,我替你们作证,便说公子和……他二人已死,免得她再派第二拨人来。”   谢青瑶憋了一肚子的疑问,莫浅却已点头道:“就这样吧。”   雪儿转过身来,向莫浅郑重地弯了弯腰。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青瑶总怀疑,那一个瞬间,二人的目光已经传递了太多的信息。   直到雪儿跟着那些亲兵走远了,谢青瑶还在看着他们的背影,满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莫浅叹了一声,走过来牵起了她的手:“咱们……走吧。”   谢青瑶没有甩开他的手,却也没跟着向前走。   “怎么了?”莫浅皱眉。   谢青瑶仰头看着他的脸:“你相信前一刻还在朝你射箭的人,下一刻会莫名其妙地被你感动。轻易地放过你吗?”   “我不信,”莫浅笑了起来,“只要假装相信就行了。”   谢青瑶不解。   莫浅见她执意不肯走,只好耐着性子解释道:“如果真要拼命,舞雪一个人就能打十几个,他们划不来。而且,就算他们侥幸杀了咱们,也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谢青瑶依然不解。   莫浅伸手指指山坡上:“来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0. 你们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谁来了?   谢青瑶顺着他指的方向仰头一看,只见白雪皑皑的山坡上,又出现了一群身着黑衣的人。   谢青瑶下意识地往后面退了几步,自己觉得太没出息,又硬着头皮走了回来。   “放心,这不是君御涵的人。”莫浅握着谢青瑶的手柔声安慰。   只是那揶揄的笑容。让谢青瑶怎么看怎么觉得不舒服。   谢青瑶觉得自己是越来越笨了。   莫浅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完全看不懂。   就像刚才,他明明那样维护雪儿,可是雪儿自己提出要回去的时候,他竟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难道他不担心雪儿的安全吗?   他到底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谢青瑶越想越糊涂,最后只能无奈地放弃。   其实,她何曾看懂过他?   这时山坡上的那些人已经奔了下来,走到二人面前,竟是齐齐屈膝半跪下来:“属下来迟,请公子恕罪。”   经过了前面的很多事情之后。谢青瑶的抗击打能力已经很强了,所以她只是稍稍诧异了一下,并没有露出目瞪口呆的没出息样子。   莫浅抬了抬手叫那些人起来,低头问谢青瑶道:“还能走吗?”   谢青瑶跺了跺脚,感觉到腿上传来一阵钝痛,淡淡地道:“能走。”   腿还有知觉,那便能走。   莫浅叹了一声,攥紧了她的手:“以后,再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了。”   谢青瑶笑了一笑,不置可否。   “委屈”这种东西,是心里的感觉,与受不受苦没有什么关系。   何况,她并认为莫浅有责任保护她不受委屈。   因为二人已经几乎冻僵,所以爬坡比想象中的困难许多。好在有人相助,折腾了一阵子,也便上去了。   谢青瑶不知道为什么放着正路不走,偏要爬坡进山,但她也没有兴趣问。   那些黑衣人对莫浅极为尊敬。连带着对谢青瑶也是十分照顾,一路之上悉心护持,倒闹得谢青瑶有些不好意思。   这时。连下了几天的鹅毛大雪已经停了下来,只有零零星星的小雪粒断断续续地飘着,对冻得麻木了的谢青瑶而言。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在一处背风的山坡下面吃了些干粮之后,黑衣人不知从什么地方拉出了一群马。   马蹄上都绑着厚厚的牛皮,里面不知塞了什么东西,踩在雪地上,老大一个坑。   有了马,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天黑之前。谢青瑶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小小的村落。   说是“村落”,似乎也不那么贴切,因为显而易见的是,这“村落”里的屋子都是临时搭建的,虽然很见功夫,却也难掩简陋。   莫浅扶她下马,笑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拔营启程。”   拔营?   是说这里的所有人都走吗?可是山里的雪那么多。如何能走?   谢青瑶没来得及问,莫浅已匆匆忙忙地走了。显然,他并不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   谢青瑶抬头看看房前黑乎乎的一片松林,心中依然是迷迷糊糊的。   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好听的女声:“别看了,明日还是会见到的!夫人冻了一天了。还是快些进来暖暖身子吧!”   谢青瑶错愕地回过头来,看见风儿站在门口朝着她笑。   “回风?”谢青瑶深吸一口气,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小姑娘嘻嘻地一笑。咧嘴露出满口白牙:“夫人还是叫我‘风儿’就好,叫别的有些不习惯了。”   谢青瑶恍惚记起,当时是她嫌“回风”“舞雪”的名字太麻烦,硬给改成“风儿”“雪儿”的。   只是时隔太久,竟像是前世的事情一般,不仔细想时。便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对于谢青瑶的到来,风儿丝毫没有感到意外。谢青瑶看着这屋子里的摆设,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   风儿见她四处乱瞧,忍不住笑道:“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公子照着夫人的喜好叫人置办的,夫人看着可好?”   只是住一晚而已。只要有个避风的地方就好,何必这样麻烦?谢青瑶撇了撇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   风儿见状也不生气,笑嘻嘻的招呼谢青瑶在火炉旁边坐下,自己蹲在她的脚边,轻轻帮她揉着双腿。   过了好一阵子,谢青瑶觉得双腿渐渐有了知觉,便劝风儿休息。   风儿站了起来,有些遗憾地道:“夫人在山里委屈了那么久,本该好好泡个热水澡才行,只是这屋子四面漏风,万一闪着了反倒不好,只能委屈夫人回京之后再行休整了。”   谢青瑶倒不觉得屋子漏风,只是已经麻烦了风儿那么多,她也乐得省事。   倒是风儿口中的一句话,让她颇为诧异:“你说……回京?”   “是啊。难道公子没有跟您说过?”风儿眯着眼睛,笑嘻嘻地道。   确实是应该回京的。可是,莫浅究竟是以什么身份回去?她自己,又该以什么身份回去?   谢青瑶的心里,对京城有一点本能的抵触。   她记得母亲和哥哥的冷眼,也记得京城之中那些不愉快的过往,她还记得,那个关于“帝王燕”的荒唐传说。   回到京城,是不是便意味着回到了是非之中?   风儿看见谢青瑶愁眉苦脸。只当她是怕路上委屈,笑着劝道:“夫人不必担心,咱们要走的路一直有人在清理,积雪不多,不会很难走的。”   谢青瑶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风儿愣了一下,抿嘴笑了起来:“夫人不是公子的青梅竹马么?怎么反倒向我们做奴婢的打听这些?”   谢青瑶有些脸红,同时也感到委屈。   “青梅竹马”是真是假且不说,她一直被莫浅蒙在齐里,却是实实在在的事。   看上去,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莫浅的身份,只有她一个人不明白似的。   莫浅身边的小丫鬟,一个个的都比她了解他,而且一个比一个都聪明娇俏身手不凡……   只有她是个没用的!   这样的发现,让谢青瑶忽然觉得心里有些闷。   风儿一边往炉中添炭,一边回过头来笑道:“夫人有什么疑问,该直接去问公子才对!您不问,公子怎么会有机会告诉您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1. 可叫我等到你了!   只要问他,他就会说吗?   谢青瑶明明记得,她有很多次旁敲侧击地问过莫浅的身份,他却只会顾左右而言他。   先前在李家集的时候,他甚至骗她说那宅子是一位茶商所有。   难道他是茶商吗?显然不是的。   他既然不愿意说,她又何必去自讨没趣?   在睿王府的那一段日子。谢青瑶别的本事没学会,就只懂得了察言观色,学会了怎么样才能不讨人嫌。   次日启程之后,谢青瑶也没有多问什么。   有时莫浅得空来跟她说话,谢青瑶便耐心地听着,多数时候都是心不在焉的样子。   如此几次之后,莫浅也渐渐地不常过来了。这一路上,都是风儿在谢青瑶的身边,吱吱喳喳地陪着。   有时候谢青瑶会觉得对不起莫浅,毕竟,若不是因为她的缘故,他也不会灰溜溜地从君御涵那边离开。   虽然莫浅在君御涵的面前承认是为了她才进的王府。可是谢青瑶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掩饰而已。   如果仅仅是为了她,他根本不需要下那么多功夫。   不完全是为了她去的,却是为了她才功亏一篑。谢青瑶难免有些歉意。   但是,道歉的话是很难出口的,尤其是谢青瑶这样别扭的性子。   过了一阵子,谢青瑶自己又释然了。   虽然看上去莫浅是受她连累,可是事情是孙红素和雪儿两个人搞出来的。这两个人,一个是莫浅的心腹婢女,一个又显然藏着一肚子与莫浅有关的秘密,到底是谁受谁的连累,怕是还不好说呢!   如此反反复复几日之后,谢青瑶还没有理出个头绪来,队伍已经走出了遏云山的地界。   找到路之后,行程就变得容易了起来。   在山下的镇子上休整了一日,队伍中多了几匹马,还有一辆马车。   终于不用日日在马背上吹冷风,谢青瑶算是熬出头了。   可是她的心里并没有感到轻松。   因为前方。就是去京城的路了。   谢青瑶犹豫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向莫浅打听进京之后的安排。   莫浅犹豫了一下,沉吟道:“过几日京城里面只怕要不太平。你先去李家集的宅子那里避一阵。等安定下来之后,我再叫人接你进京。”   谢青瑶很想说,永远不进京都可以。   可是莫浅的下一句话。便把她没来得及表达出来的喜悦扼杀在了摇篮里。   他说:“我已经叫人把谢大娘和青媚接到那里去了。你与她们分别日久,正可以趁此机会亲近一番。”   谢青瑶勉强笑了一下,心里的几分雀跃,仿佛瞬间被冰雪浇灭了。   莫浅又笑道:“你哥哥倒是暂时不能陪你太长时间,我有事情要叫他替我去办,你可不要怪我。”   谢青瑶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僵硬地点了点头。   李家集……   想到薛姨和老狐狸他们都在那里,她本来是十分雀跃的,可是现在,她忽然不是那么想去了。   谢青瑶忽然一惊: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愿意见到母亲和妹妹了呢?   变了的人,究竟是她们,还是她?   会不会,在她心里一百个不情愿的时候,母亲和妹妹也在抱怨她不像从前那样亲近了?   谢青瑶再也笑不出来了。   从遏云山下到李家集。有接近三天的路程。这三天里,谢青瑶一直忧心忡忡,连一丝笑影也没有。   她甚至很恶劣地想,最好拉车的马受了惊,拉着她跑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不管是生是死。只要不必去李家集就好。   可是,老天一向是不肯遂人心愿的。   进了李家集熟悉的园子,谢青瑶却完全没有半分喜悦之情。   风儿对这园子竟是十分熟悉。没等人吩咐,便径直带着谢青瑶,进了她上次居住过的那处小院。   上次来时,谢青瑶的一颗心扑在紫荆园里,对自己的居处反而并不留心,今日进门。才留意到小院门口挂着一个牌匾,上书“瑶台居”三个大字,字体娟秀,似曾相识。   穿云从园子里面迎出来,看见谢青瑶盯着牌匾,便笑道:“这牌匾是前日二小姐刚刚叫人换上去的。夫人看着可好?”   二小姐?   谢青瑶微微一愣,随即恍悟。   难怪字迹有几分眼熟,这不是青媚的笔迹吗?   青媚在家里虽然娇生惯养,可是被人称作“小姐”倒还是头一次,难怪谢青瑶一时回不过神来。   想到此处,谢青瑶又忍不住晃了一下神:青媚被叫做“二小姐”,她自己岂不是“大小姐”了?可是这些丫头们,从雪儿到风儿在再到穿云,似乎都比较喜欢叫她“夫人”。   离了君御涵,她自然已经不再是“王妃”,可是“夫人”二字,究竟是从何说起?   没等谢青瑶想出个头绪来,园子里面已传来一声冷笑:“贱婢,你还不进来,等着我和你妹妹出去大礼迎接你不成?”   穿云听见“贱婢”二字,不由得一愣;又听见后面的话,越发怔住了。   风儿更是瞪大了眼睛:“什么人在此大呼小叫?公子这里,何时收容过这等泼妇?”   谢青瑶咬住下唇,仰头盯着“瑶台居”那三个大字看了很久,低头时已是满脸笑容:“我母亲是庄稼人,不太懂得礼仪规矩,叫你们见笑了。”   “可是老太太平日并不是这样,为什么偏偏对夫人如此……”穿云往里面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谢青瑶叹了一声。提起裙角走了进去。   刚刚踏上回廊,谢青媚便提着裙子飞奔了出来:“姐姐,你可回来了!”   谢青瑶被她抓住手,本能地往后一缩。   谢青媚浑然不觉,拉着谢青瑶笑道:“听莫大哥的手下人说要带我们来看你,我高兴得连着几晚上都没睡好觉,如今可叫我等到你了!”   谢青瑶勉强笑了一笑,已身不由己地被拉着走了进去。   一进门,便见谢大娘穿着一身暗紫色鹤氅,端坐在正房中间,威风凛凛,倒像极了富贵人家的老太太模样。   “母亲。”谢青瑶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哼,我可不敢受你的礼!如今你人大了,心也大了,什么手段没有?上次不过是叫你煮了碗饭,你就敢给你妹妹下迷药,这次我若再得罪你,你怕是要给我下砒霜吧?”谢大娘口中说着“不敢受礼”,身子却稳稳地在太师椅上坐着,丝毫没有半点“不敢”的意思。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2.搬去跟莫浅同住?   “娘,我都说了我没事,您怎么还抓着这件事不放呢?”谢青媚放开姐姐的手,跑到母亲的身旁,抱着她手臂蹭来蹭去。   谢青瑶微微一笑,从容地道:“母亲多虑了。砒霜这种东西。是留给恶人的。母亲养育之恩重于泰山,瑶儿不敢行此不义之事。”   “忘恩负义的事,你做得还少吗?”谢大娘抬起一只手,“咚”地一声敲在了桌上。   谢青媚见母亲不听劝,只好又转回来劝谢青瑶:“我跟母亲说了很多遍,她只是不肯消气,姐姐快给母亲磕个头赔罪吧!”   从前在家的时候,这也是常有的事。但今日谢青瑶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觉得两只膝盖僵硬得厉害,怎么也弯不下去。   谢大娘见状更是气得满脸铁青:“你看看,你看看!现在她是出息了,长本事了!今日敢顶撞我。明日她就敢下药杀我了,这样狼心狗肺的贱婢,我当日怎么就没掐死她!”   风儿气不过,忍不住冲了过来,要替谢青瑶辩解。   谢青瑶慌忙拉住她,微微笑着向穿云道:“母亲乍离家门,难免焦躁,这几日记得饮食清淡些,免得年纪大了的人,肝火太旺,引起什么大的病症可就不好了。”   她不说这话倒罢了,话一出口,谢大娘便险些气得背过去,再也顾不得什么威严气派,猛地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向谢青瑶扑了过来。   风儿二话不说,随手扯了扯袖子便要迎上去。   谢青瑶慌忙拉着风儿退到门口,向穿云笑道:“你好生照顾母亲和妹妹。我还要去看薛姨和老狐狸他们,有什么事,晚上回来再跟我说。”   穿云显得有些不情愿。风儿的脸色更是难看得厉害。   谢青媚追了出来,似乎想劝,谢青瑶向她一笑。加快脚步走了出去。   出了“瑶台居”的门,风儿便抹起了眼泪。   谢青瑶倒被她闹得莫名其妙:“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风儿见问,索性一屁股坐在路边的太湖石上,擦着眼睛道:“奴婢自幼孤苦,看见人家有母亲姐妹。便忍不住羡慕。如今见了老太太这副模样,才知有母亲未必便是福分,倒是奴婢这样无牵无挂的好。”   谢青瑶忍不住笑了:“孩子话!这样的母亲,天底下能有几个?”   “这倒也是,这样不讲理的母亲……如果公子知道老太太是这样对您,定然不会接她过来的。”风儿擦着眼泪叹道。   不会吗?   谢青瑶可不敢这么说。   毕竟,她还有个聪明伶俐娇俏可人的妹妹呢。   风儿叹了一阵,又道:“这才刚刚一见面就这样,以后住在一起。夫人岂不是要处处受委屈?不行,我要去告诉公子,另外给夫人安排住处才行!”   这丫头是个风风火火的性子,才说着话,人便奔了出去。   谢青瑶好笑地叫住她:“你要叫人笑话我不孝,得罪了母亲便想一个人躲出去吗?”   “可是……”风儿急得直跳脚。   谢青瑶拉住她手。笑道:“别‘可是’了,先陪我去找薛姨她们要紧。”   风儿皱眉道:“前些日子宣城那边闹瘟疫,两位薛爷和薛姑娘他们都去了。如今不在这里住。”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瘟疫?”谢青瑶愣了一下。   风儿叹道:“我也不懂这个。先前公子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说冬天是不会有瘟疫的,多半是人祸……不管怎么说,薛老爷他们都在那边忙了一阵子了。”   谢青瑶忍不住问疫情如何,风儿摇了摇头,说是她也不知道。   谢青瑶一时倒有些无措。   她说是要去看薛姨。这会儿若是回去,母亲定会以为她先前是说谎,少不得又是一顿痛骂。   可是不回去,她又能去哪儿呢?   谢青瑶站在假山旁边,犯了难。   风儿似乎看出了她的尴尬,在旁劝道:“夫人若是无处可去。何不去看看公子呢?公子可是日日盼着您能跟他说说话呢!”   谢青瑶想了一想,只好问道:“你家公子还住紫荆园?”   风儿点了点头,又抿嘴笑道:“那个‘瑶台居’,夫人若是不愿住,干脆就住到紫荆园里得了!公子也真是的,都到了这个份上,何必还要跟夫人分开住?”   到了……哪个份上?   谢青瑶的脸顿时僵住了。   这些丫头们,跟她不在一个世界吧?   没等谢青瑶想清楚到底该不该解释,风儿已拉着她进了紫荆园,一边在那片诡异的林子里转来转去,一边笑道:“夫人若是住到这里面来,别说一个老太太了,便是千军万马,也不能拿您怎么样!”   谢青瑶不置可否。   刚过了林子,便看见赵小六满脸含笑地站在门口:“公子刚刚还说夫人绝不可能过来,这一句话还没落下,就打脸了!”   谢青瑶已经习惯了在莫浅的身旁看到任何人,见了赵小六倒也没觉得十分惊奇。   莫浅笑着迎了出来:“怎么不在那边跟媚儿多说一会儿话?”   没等谢青瑶开口,风儿已在一旁气呼呼地道:“若是多说一会儿话,还不知道夫人有没有命过来见您呢!”   “怎么了?”莫浅皱紧了眉头。   谢青瑶拉住风儿,笑道:“没什么事,大概是我姐妹二人太闹腾,吓着丫头了。”   莫浅闻言便不再深究,走过来拉了谢青瑶的手。笑道:“你若自己不肯过来,我也要叫人过去请你的。”   “请我做什么?”谢青瑶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慌。   莫浅笑道:“你陪媚儿她们的时日还长,我却马上要离开一阵子了,你不该好好陪陪我吗?”   “你要去哪儿?”谢青瑶的心揪了起来。   莫浅给她倒了一杯茶,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京城啊。”   谢青瑶想问他去京城做什么,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问。   她很害怕,问出来的答案是她所不愿意听到的,甚至是她所害怕的。   谢青瑶不愿意相信,这个自幼与她一起长大的邻家哥哥,还向她隐瞒着另外的一重身份。   就让她糊里糊涂地,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有着一点野心的普通人吧。   虽然,这点“野心”,已经足够让她不安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3.三人行   晚上,谢青瑶到底还是回了瑶台居。   谢大娘知道谢青瑶是从紫荆园回来之后,脸色早已黑得跟锅底一样。   好在风儿亦步亦趋地在一旁伺候着,她虽冷嘲热讽了一阵,倒没敢动真格的。   谢青瑶上次来时所住的卧房已经被谢青媚占了,旁边一间又住着谢大娘。谢青瑶这个“主人”。一时倒连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谢青媚本想拉着谢青瑶与她同住,却被谢大娘几句冷言冷语说得不敢多言。风儿十分不情愿地收拾出了一间厢房,暗暗下定了决心:“明日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公子,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夫人受这样的委屈了。”   次日,莫浅约了谢青瑶一起到镇外游玩。   这些日子,谢青瑶被雪吓怕了,一听说“游玩”,脑海中便浮现出千里银装的景色,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莫浅知道她的心思,神秘兮兮地道:“你放心,我带你去的地方。景色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的。”   什么样的景色是想象不到的?这寒冬腊月,总不会有繁花似锦吧?   谢青瑶虽不以为然,还是被莫浅勾起了几分好奇心。   当然,如果谢青媚没有跟来,她的心情会更好一些的。   本来莫浅只邀请了谢青瑶一人,可是谢青媚一大早便缠着谢青瑶不放,等莫浅过来,她更是黏着二人撒娇撒痴,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来。   于是这一路之上,只听到谢青媚一人的欢声笑语,谢青瑶原本想说的话、想问的事,都不得不咽回了肚子里。   好在莫浅并不是今日便走,有些事情,明日到紫荆园去找他说,也是一样的。谢青瑶在心里暗暗劝慰自己。   马车出了镇子,又走了大约五六里的样子,莫浅便跳下车,向谢青瑶招手笑道:“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怎么出奇嘛!”谢青媚一边抱怨。一边伸出手,搭在莫浅的掌中,轻盈地跳下了车。   莫浅愣了一下。刚扶着谢青媚站稳,谢青瑶已经干脆利索地自己跳了下来。   莫浅怅然若失。   谢青媚一手拉着莫浅,一手伸过来挽住谢青瑶。笑道:“好多年没跟莫大哥和姐姐一起出来玩了,如今再想起从前的事,像做梦一样。”   有吗?   谢青瑶眯起眼睛看着眼前这座平平无奇的山,脑子里有些迷糊。   她并不记得从前有过三个人一起出来游玩的经历。从前的日子,除了在田里种地除草收麦就是在家里养蚕喂猪煮饭,何曾有过这样悠闲的时光?   看着谢青媚巧笑倩兮的容颜。谢青瑶莫名地觉得心里有几分不舒服。   莫浅笑了一笑,伸手指着一座光秃秃的山:“你们看,那座山有什么特异之处没有?”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微微皱眉:“没有雪。”   “然后呢?”莫浅显然很不满意。   谢青瑶只能摇头了。   倒是谢青媚眯起眼睛细细地看了一番,仰头看着莫浅,笑问:“莫大哥是说那座山异峰突出,与众不同吗?”   莫浅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谢青媚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没走多久便气喘吁吁了:“莫大哥。你慢一点嘛!我们姐妹可不是你平日带着跑来跑去的那群糙汉子,你总该知道怜香惜玉吧?”   莫浅的脚下一顿,回过头来看看谢青瑶,却见她半闭着眼睛,走得昏昏欲睡。   若不是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真不敢相信这两人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谢青媚注意到莫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姐姐身上。忍不住“哼”了一声。   莫浅便笑道:“是我疏忽了。这些日子我见你姐姐的身手比那些糙汉子还利落,只当天下人都是不怕走路的。”   谢青媚低下头,幽幽地叹道:“我自然比不上姐姐。从小到大。姐姐帮着母亲和哥哥做了很多事情,我却是个只会做吃等死的……谁叫我体弱呢?生了这么一副不争气的身子……”   谢青瑶不用睁眼也知道,她的好妹妹这会儿正拿着帕子擦眼泪呢。   这么多年,同样的一句话不知说过多少遍,背也背下来了。   偏偏旁人总是肯吃这一套。青媚哭得很好看,跟画上的美人似的。偏偏声音又细声细气的,任是谁听了,心里都忍不住要同情她。   谢青瑶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几步,假装看远处的风景。   让谢青瑶感到意外的是,莫浅并没有在谢青媚的身旁劝慰,反而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她的身旁来:“你一个女孩子家,这些年实在不容易。”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有一根弦被不经意地拨动了一下,连心跳的节奏都跟着来乱了起来。   “你们等等我嘛!”谢青媚嗔怪地叫了一声,从后面赶了上来。   谢青瑶看她走得摇摇晃晃的样子,心下到底不忍,伸出手来挽住了她。   谢青媚固执地把另外一只手插到莫浅的臂弯里,红着眼睛笑道:“我知道你们嫌弃我没用呢!不过,就算被你们嫌弃,我也要跟着,你们休想像小时候那样甩掉我!”   “怎么,你姐姐小时候喜欢甩开你?这可不能忍!要不要我帮你出气?”莫浅嘴上应着谢青媚的话,眼睛却看着谢青瑶笑。   谢青媚有些尴尬,支吾着道:“姐姐一向对我很好的。”   “我想也是。她若待你不好,谢大娘和锦若大哥会打她的。”莫浅半开玩笑地笑了一声,脚下又不知不觉地走得快了些。   谢青媚艰难地跟着,有心说话,喘气儿却跟不上了,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去。   谢青瑶看着莫浅偷偷翘起的嘴角,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这时一行人已经走到了山脚下,谢青媚扶着自己的腰,苦着脸问:“不会是要上山吧?我可不去了!我这条命会丢在山上的!”   “放心,我们不上山。好玩的地方,在山谷里。”莫浅笑了一笑。率先迈开大步向前面走去。   谢青瑶扶着妹妹,疑惑地在后面跟着。   这山里能有什么东西,让莫浅哥献宝似的拉着她们过来看?如果没有什么真正新奇的东西,别说是素来体弱的谢青媚了,就连她自己,也宁愿躲在屋子里睡懒觉!   正抱怨时,莫浅已大声笑了起来:“到了!”   谢青瑶忙紧走两步跟上去,抬眼却便看到了一副完全意料不到的场景。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4. 有钱难买早知道   只见山谷之中一泓清泉,碧水盈盈,倒映着两岸红花绿树,竟是一派生机盎然。   现在不是冬天吗?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可是这里……   谢青瑶用力地在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不是做梦。   “这是人间仙境吗?还是世外桃源?莫大哥,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谢青媚兴奋得满脸通红。一叠声地惊叫。   莫浅颇有些得意地笑了笑,拉着二人走到了水边:“不是我发现的。这个地方,李家集的百姓称之为‘仙人洼’,传说是神仙下凡时候的梳妆之处。”   “哇!这么说,咱们岂不是闯进了仙人的地方?会不会遇到神仙呢?”谢青媚的一双眼睛亮闪闪的,好奇地东张西望。   谢青瑶蹲下身子拨弄着泉水,发觉触手温热,不禁啧啧称奇。   莫浅在旁笑道:“传说毕竟是传说,哪里来的神仙?此处四季长青,无非是这泉水的缘故了。百姓不知缘故,便附会出一些神怪故事来,哄哄小孩子罢了。我本想把宅子建在这里。怕他们不许,只好引了一股活水进园子,勉强借一点灵气,到底还是没什么用处。”   “难怪园子里比外面暖和那么多,原来是这么回事!”谢青媚兴奋地大叫。   原来园子里的那股活水竟是从这里面引过去的,难怪不冷……   谢青瑶想起了一些往事,双颊忽地红了起来。   莫浅显然也想起了那件事,一接触到谢青瑶的目光,便飞快地别过了头,假装欣赏岸上的花草。   谢青媚看看姐姐,再看看莫浅,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   沉默了一阵子,莫浅咳了一声,向谢青瑶笑道:“建园子之前,他们总说我冒犯神仙,会遭报应,可是我等了这么久,报应也没有来。可见神仙是靠不住的了。我打算在这里依山傍水,修一座别苑,你看如何?”   没等谢青瑶开口。谢青媚已拍手笑道:“本来就该建在这里嘛!如果说这里是神仙的地方,咱们住在这里,岂不也成了神仙了?到时候我要日日临水梳妆。看以后会不会变漂亮一点!”   莫浅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谢青媚娇笑一阵,跑过去挽住了他:“我从小的愿望,就是要住在一个四季都有花的地方,一直以为那只是女孩子家的一个美梦罢了,没想到有生之年真的可以实现……莫大哥。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谢青瑶在水边蹲着,身边的几株水草已经被她随手拔出来丢到了一边,带着淤泥惨兮兮地躺在石头上。   莫浅当然不知道谢青媚有多高兴,他只知道自己有多尴尬。   尤其是看到谢青瑶居然事不关己似的,一个人蹲在水边拔草,他便觉得自己今日带她们两个人到这里来玩,实在是蠢到家了!   谢青媚缠着莫浅说笑了一阵,又像只蝴蝶一样飘到了谢青瑶的身边:“姐姐,咱们刚进山谷。景色已经这么美,里面一定更好看,咱们顺着溪水往上走,看看这山泉的源头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谢青瑶抬头看了一眼,闷闷地道:“不过是些花花草草罢了。有什么好看的?”   莫浅也走过来道:“上面石头多,花草反而没有这里好看,你不是累了么?在这儿坐一会儿。咱们便回去吧!”   “现在我已经不累了!”谢青媚跳起来转了个圈子,为了证明她不累,还绕着莫浅跑了两圈。   莫浅低头看向谢青瑶,等着她的选择。   谢青瑶无奈地叹了一声,慢慢地站起身来:“既然媚儿高兴,那便走走吧。”   于是一行三人。连同远远跟在后面的赵小六,各自藏着一点小小的心事,慢慢地沿着溪水往上面走去。   莫浅显然没有说实话。   越往上游走,遇见的花木越是繁茂,溪水上面笼着一层淡淡的雾气,缓步行走在水边。恍惚间竟是如登仙境。   或许,这深谷之中真的有仙人吧?谢青瑶忍不住这样想道。   谢青媚更是兴奋不已,一路之上吱吱喳喳地说笑不停,全然忘了平日里娇怯温柔的闺秀模样。   再往上走时,水边的花草已经有很多是谢青瑶从未见过的模样,脚下已经没有可以落足之处,显然这山谷之中,是很少有人进来冒犯神仙的。   谢青媚的齐尖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显然已经累得不轻。谢青瑶几次叫她停下休息,她都只说“不累”。   莫浅在一旁含笑陪着,话渐渐地少了起来,一路上只听到谢青媚一个人说说笑笑的声音。   这溪水,竟像是没有源头的样子,看着只有浅浅的一泓,却一直在花草之间蜿蜒穿行,水量不见增多,也不会减少。   谢青瑶渐渐地厌倦了起来。   谢青媚始终兴趣不减,直到莫浅也开始劝她回程,她才抱住他的手臂,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要在这里建别苑吗?咱们若是不把这里走一遍,如何能知道哪里的风景最美?”   莫浅讪讪地笑了一声,叹道:“建别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到时候叫工匠进来选址就是了。”   “不,我偏要自己选!”谢青媚偏过头。郑重其事地道。   谢青瑶向莫浅呲了呲牙,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   莫浅没有被谢青媚气到,却被谢青瑶的这个表情恨得咬牙切齿。   等到谢青媚终于再也走不动了的时候,时间早已经过了午。   依着谢青瑶的意思,大家吃些干粮歇歇脚,立刻回去补个觉才好。谁知谢青媚竟像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山谷走遍一样,稍稍歇了一会儿,便兴致勃勃地拉着谢青瑶往前走。   谢青瑶有些后悔当年给谢青媚配药治病了。   早知道这丫头病好了之后这么喜欢折腾,还不如一直叫她病歪歪的呢!   莫浅忍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做出了一个很没出息的决定:尿遁。   等莫浅走远,赵小六讪笑着走了过来:“夫人,二小姐,公子忽然有紧急公务处理,刚才已经赶着回去了,二位是再走走,还是小的伺候二位回程?”   谢青瑶听见“紧急公务”,吃了一惊,正要说马上回去,谢青媚却已经软软地在石头上躺了下来:“这一上午,累也要累死了!这会儿要回去,我可没有力气走了!”   谢青瑶没法子,之好陪着她在石头上坐下,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这世上有一句俗话叫做“有钱难买早知道”。如果谢青瑶早知道在山石上歇一会儿能歇出那么大的事来,她一定会立刻、马上背着青媚往回跑,若是比火烧屁股的人跑得慢一步,她都敢把名字倒过来写!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5.你们劫财还是劫色?   听到动静的时候,谢青瑶应该是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而谢青媚早已湘梦沉酣,睡得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怪只怪这个午后的阳光太好。   “什么人!”   赵小六一声惊呼。吓得谢青瑶猛地翻了个身,骨碌碌地从石头上滚了下去。   谢青瑶狼狈地爬起身来,便看见十几个黑衣人团团围成一圈,像包饺子似的把她姐妹二人围了个严严实实。   赵小六那个不顶事的,双手提着裤子,正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   谢青瑶看着黑衣人那一双双冷厉的眼睛,便知道今儿没跑了。   来了十几个人,居然还要趁着赵小六到远处“办事”的时候才肯露面。显然是极有耐心而且足够小心谨慎的一帮人。她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一点小聪明,在这些人面前显然不会有什么用武之地。   谢青媚被惊醒了,揉揉眼睛,像小猫似的“嗯唔”一声,抻了个懒腰坐起身来。   黑衣人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谢青瑶本能地侧过身子,把谢青媚挡在自己的身后,随即想到身后也有敌人,顿感一阵无力。   这时赵小六已冲了过来,但没等他拔出腰间的刀,黑衣人手中的长剑已经架在了谢青瑶姐妹二人的脖子上。   赵小六生生顿住脚步,连连求饶。   谢青媚这时才知道遇到了危险,惊呼一声。随后“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青瑶被她哭得心烦意乱。   这时赵小六的脖子上也已架上了一柄长剑,他害怕伤到谢青瑶姐妹。连反抗的意思都不敢露出来,就乖乖地束手就擒了。   黑衣人十分默契地向四周环视一圈。互相点了点头:“没旁人了。”   谢青瑶听见他们肯开口说话,忙试探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捉我们?劫财?”   擒住赵小六的那人左边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似乎是这群人当中领头的。他吩咐手下人架住了赵小六,转过身来向谢青瑶细细打量了一番:“放心。我们既不劫财,也不劫色。”   谢青瑶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个笑话,真的有点冷。   那人扬起手中长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本来,我们的任务是抓住谢家小姐,杀掉其余的人。但是现在……”   现在怎么样?   谢青瑶有些不太敢问了。   不是都说杀手之类的人都不爱说话么?她现在居然开始担心这人太唠叨……   刀疤脸见谢青瑶没有接他的话茬。有些扫兴似的皱了皱眉头,随后正色问道:“你们两个,谁是谢家小姐?”   “我们两个都是,但是姐姐她……已经嫁人了!”谢青媚一边呜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   谢青瑶愣了一下,随即恍悟。   既然任务是“抓住谢家小姐。杀掉其他的人”,那么“谢家小姐”应该暂时是安全的了。两个都安全自然最好,如果只能留一个的话,已经嫁出去的那个多半就不算了吧?   真是她的好妹妹呢!   谢青媚好像忽然醒悟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好容易收住的眼泪立刻又涌了出来。   因为有剑架在脖子上,她不敢伸手拥抱姐姐,只好一点点把手挪到前面去,握住谢青瑶一只冰凉的手:“姐姐。他们要杀我们……”   刀疤脸忍不住露出了鄙夷之色。   谢青瑶仰头看着面前的黑衣人,神情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我们姐妹姓谢是不假,但都是寻常的农家女儿,并不是什么‘谢家小姐’。几位侠士敢是认错了?”   “姐姐!”谢青媚急得直哭,在袖底用力捏着谢青瑶的手指。   那刀疤脸咧了咧嘴,露出一个似乎是笑容的表情:“我们从京城找到京郊,再从京郊一路跟踪到这儿,又在镇外埋伏了四五天,难道会弄错?只不知道一个姑娘怎么会变成了两个……你们是谢洪瑞的女儿没错吧?”   谁是谢洪瑞?   谢青瑶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她那个没见过面的老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的。   之所以说“好像”,是因为母亲和哥哥从来没有提过关于父亲的任何事,谢青瑶的脑海中虽然有一点点印象,却完全不记得这名字是听旁人说的,还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了。   那刀疤脸看见姐妹二人迷茫的表情,急躁地跺了跺脚:“你们是住在秦家庄。秦家庄只有你们一家姓谢的,没错吧?”   谢青瑶下意识地点了头。   那黑衣人笑道:“那就没错,就算不是你们,也只能是你们了。”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表示不懂。   刀疤脸敲了敲脑门,有些郁闷地嘀咕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们说这么多……行了,总之你们只要知道,乖乖跟我们走就是了!”   谢青瑶不知怎的,忽然一点都不害怕了。   谢青媚却依旧脸色煞白,结结巴巴地问:“为……为什么要跟你们走?”   刀疤脸转向她,脸色立刻冷了几分:“你以为我们愿意带着你这样叽叽歪歪的丫头片子上路?若不是主上说要活的……”   “你们主上是谁?”谢青瑶忙问。   “您先别问,我们也不敢说,您见了主上就知道了。”那刀疤脸对谢青瑶说话的时候,语气竟然始终很和蔼。   谢青瑶有些纳闷,却也不敢多问。   赵小六忽然在一旁叫道:“我知道了,你们是……”   黑衣人手中的剑倏地往前送了一下,赵小六一句话没敢说完,大张着嘴巴的样子颇为滑稽。   那刀疤脸伸出两指敲了敲脑门,似乎颇为苦恼:“既然猜到了我们的身份,这奴才可是留不得了呢……”   谢青瑶忙道:“你又没听他说完,怎知他猜到了?兴许他猜错了呢!”   刀疤脸愣了一下,敲敲脑门:“这话也有理哈?我说小子,你刚才想说什么?”   赵小六呆呆地瞅了他半天,愣头愣脑地问:“你是王家庄张麻子的孙子?上次赌钱输了我们主子六两银子的那个?”   刀疤脸哈哈一笑:“你小子只会胡说八道!”   谢青瑶忙道:“这奴才一向很蠢的,杀了他也没什么用,不如叫他滚回去吧!”   “叫他滚回去,好给你那个小情人报信吗?”刀疤脸“嘿嘿”一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了谢青瑶的面前。   谢青瑶心中一惊,不禁暗恨自己大意。   她以为自己已经取得了这个刀疤脸的信任,却不知事实恰恰相反——竟是她自己,被这个怪人一番废话,莫名其妙地失去了应有的警惕!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6. 快去救姐姐!   “两位谢小姐,请上路吧!”刀疤脸咧了咧嘴,似乎有些得意。   谢青瑶不敢再耍花招,只好拉着谢青媚的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走吧。”   刀疤脸没有急着走,却朝谢青瑶眨了眨眼睛。走到她脚边蹲下,伸出小指从石头缝里勾出一块丝帕:“谢小姐,女孩子家的贴身之物随处乱丢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青瑶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她确信没有任何人能看到她袖底的动作。如今这个人竟轻而易举地揭穿了她,可见绝不是粗心大意的莽汉。   看来这一路上,想逃走是不容易的了。   若是她一人,或许还可以想想办法,如今带着青媚……只能寄希望于有人来救了。   除了莫浅,她还能指望谁呢?   这些黑衣人果然是有备而来,离了山谷之后,一路又是换马又是换车的,如是几次之后,连谢青瑶自己都完全辨不清东西南北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人的态度始终十分客气,不像对待人质,倒像是对待尊贵的客人。   马车走得很快,不出不出三天时间,已经走过了几十个镇子。   谢青瑶渐渐辨明了方向,猜测多半是往京城去的,倒是慢慢地放下了一大半心。   只要不是孙红素那帮人在搞鬼,她就没有什么可害怕的。   谢青媚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大半时间都在哭,偶尔哭累了的时候就絮絮叨叨地抱怨自己命苦。这让谢青瑶在烦躁之余,又多了一重烦恼。   从第二日开始,马车便不再避人,反倒大大方方地上了官道,扮作大户人家家仆的模样,说是护送两位小姐往京城投亲,一路之上居然畅通无阻。   谢青瑶心里的希望一天天渺茫下去,几乎已经认了命,只等着见了那个幕后的“主子”之后。听天由命了。   谁知这一日午后,刀疤脸他们忽然紧张起来。虽然依旧不紧不慢地赶着路,却总是不停地派人四处查探。   谢青瑶本能地知道。有情况了。   赵小六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防止谢青媚知道以后坏事,二人默契地谁也没有做声。只在暗中互相打气。   走出大约二三十里地之后,路上终于被人截住了。   谢青瑶没想到来人竟会光明正大地拦路,心道这人不是太过自负,就一定是太蠢。   掀开车帘看到来人时,谢青瑶便知道答案不容乐观了。   谢青媚却是喜出望外,隔着老远便大叫起来:“哥哥。快来救我们!这些人都是坏人,快把他们都杀了!”   话音未落,两把明晃晃的长剑已经架到了她的脖子上。   谢青瑶坐在门口,自然也是难以幸免,那锋利的剑刃,几乎随时要割断她的喉咙。   谢锦若远远看见,早已急得红了眼,手中长刀一挥,数百个玄衣劲装的汉子便围拢了过来。人人手持弓箭,尖锐的箭头反射着银光,看得人心惊胆战。   “哥哥,不要射箭!”谢青媚在车里大声哭喊。   “媚儿别怕,哥哥会救你的!”谢锦若一边指挥众人缩小圈子,一边大声安慰小妹。   可是谢青媚始终没有止住哭。   圈子缩小到外面众人肩挨着肩的时候。谢锦若迟疑了一下,挥手命令放下弓箭。   手下人齐刷刷地将弓箭插回背上,拔出长刀。绕着马车团团转圈。   刀疤脸这边的人也在同样转着圈子,气势显然已经弱了很多。   但他们的优势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并不是一场可以用人数来取胜的战斗。一方要抓人,一方要救人,人质在谁的手里,谁就立于不败之地。   谢锦若脸色铁青,僵持了片刻便耐不住性子。狠狠地挥了一下手,作了个虚劈的动作。   手下众人发一声喊,齐齐冲了过来,这边刀疤脸的手下只能硬着头皮迎敌。   因为人数上的悬殊,刀疤脸这边显然毫无招架之力,才一打照面。便被逼得连连后退,贴在马车上连转个身都难。   谢锦若似乎笃定对方不会伤害人质,打斗之间,丝毫没有什么顾忌。   不得不说,他的笃定,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刀疤脸他们已经完全落了下风,架在谢青瑶几人脖子上的剑却完全没有落下去的意思。   谢青瑶隔着车窗看着外面的情形,渐渐地放下了心。   谁知就在这个时候,刀疤脸忽然挥剑格开几人,飞身上车,一把拎起谢青媚的后领,拿她当做盾牌,飞快地跳到了后面的马车上。   那辆车上装了几口空箱子,本是用来掩人耳目的,不想这会儿倒是用上了。   两个人,两辆车,若是分开逃走的话,机会确实会大一些。谢青瑶几乎要忍不住佩服他的急智了。   果然,后面很快响起一声马嘶,随后传来一阵乱喊:“拦住他!毛贼要跑!”   与此同时,谢青瑶的额头重重地撞在了车窗上。若非架在她脖子上的那把剑收得快,这会儿她多半已经身首异处了。   一阵纷乱之中,谢青瑶看见了哥哥慌乱的脸色。   下一刻,谢锦若手中的长刀已指向了谢青媚那辆马车离开的方向。   他果然还是选择了青媚。   这个瞬间很短。谢青瑶完全没有来得及思考,手已经从车窗伸了出去,准确地捉住了谢锦若的臂弯。   谢锦若本能地转过头来,看向谢青瑶时,满脸的愤怒和不耐。   谢青瑶的眼中,泪水瞬间决堤。   “哥哥。”她扁了扁嘴,用极低的声音唤道。   如她所愿,谢锦若的脸上,怒色飞快地隐去,神色有些迷茫。   谢青瑶吸了吸齐子,眉头皱得很紧,牙齿咬住下唇正中,呜咽两声,伸手指了指谢青媚那辆马车离去的方向:“我这里没事,快去救姐姐!”   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管是表情动作还是说话的内容语气,宛然都是谢青媚的模样。   从前谢青瑶是不屑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的,可是此刻,她忽然本能地这么做了。   这几日与谢青媚同行同住,一样都是风尘仆仆,谢青瑶十分确信,单从衣着和面容上,谢锦若根本不可能把她二人分辨出来。   她要假扮谢青媚,一向易如反掌。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7.偷来的亲情   一阵短暂的混乱过后,谢锦若利落地跳上车来,狠狠将谢青瑶拥进怀中,声音发颤:“媚儿,你没事吧?吓死哥哥了……”   谢青瑶不由自主地僵了一下。陌生的气息,陌生的怀抱。压迫得她浑身不舒服。   赵小六看出了谢青瑶的窘迫,忙替她解围,忧心地提醒道:“谢公子,夫人还在贼人手上呢!”   谢锦若微微皱眉,缓缓放开了手。   谢青瑶松了口气,向赵小六投过感激的目光,蹙眉道:“正是呢,哥哥,我这里没事,你快带人去救姐姐啊!”   谢锦若转身走出两步,随即转了回来:“你姐姐那里已经有人跟着去了,不必担心。现在路上不太平。我不敢再丢下你了。早知道莫浅那么没用,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心把你交给他照顾……”   谢青瑶越听越觉得焦躁,忍不住冷笑道:“你不放心我,难道就放心姐姐吗?刚才如果不是我拦住你,你早已经救出姐姐了,难道你不怨我?”   “你怎么会这样想?”谢锦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媚儿,在娘和哥哥的心里,不会有人比你更重要了!幸亏你刚才拦住了我,否则我若救出你姐姐,却害得你落到贼人手里,我一定会愧疚后悔一辈子的!傻丫头,你若没有拦住我,我才会怨你!你总是处处替你姐姐着想,为什么就不能想想你自己的安危?”   谢青瑶的嗓子眼堵得发疼,忍了半晌才勉强压住哭音,幽幽叹道:“可是现在,落到贼人手中的人,不是我。”   “只要不是你就好!”谢锦若郑重地道。   “姐姐……”谢青瑶自嘲地一笑。喃喃唤了一声。   只有在假装成谢青媚的时候,才能体会到所谓的亲情,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哀呢?   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自己不做这个“姐姐”!   谢锦若只当谢青瑶依旧在替“姐姐”担心,忙在她面前蹲下,柔声劝道:“那些贼人并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应该不会对你姐姐怎样。何况……她是姐姐,理应照顾你、保护你的。就算真的出了事,只要救出了你,她也不该有什么遗憾。如果她自己获救,你却落到了贼人手里,我想。她这个做姐姐的,也应该没脸活着了。”   “我并不这么觉得。”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一声,坐直了身子,与谢锦若拉开了距离。   这句话的语气已经完全变了,神情也不再是谢青媚那样柔婉娇怯的模样。谢锦若一时不禁愣住。   看到哥哥错愕的神情,谢青瑶的心里渐渐生出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快意,像一口气割完了一垅麦子之后累瘫在地上的时候一样,有种自虐式的残忍的畅快。   谢锦若的眉心皱在一起,眼睛里露出凶光。严厉地盯着谢青瑶:“你不觉得什么?”   谢青瑶眯起眼睛,往前倾了倾身子,露出小狐狸似的笑容。这是她自己调皮时候惯有的表情了,谢锦若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谢青瑶朝他眨眨眼睛,轻声道:“我倒不觉得我有什么可没脸的。这世上没有人不自私,谢青媚想活下去。谢青瑶也想。”   “你……你是瑶儿?”谢锦若猛地站起身来,头顶撞上了车盖,他却浑然不觉。只一双铜铃似的眼睛紧紧盯着谢青瑶,像盯着他的杀父仇人一样。   谢青瑶抿嘴笑了一笑,语带嘲讽:“怎么,又认错了?”   话音未落,谢锦若的手掌已经高高扬起,“啪”地一声落在了谢青瑶的脸上。打得她猛然朝车窗撞了过去,撞得整个马车都晃了一晃。   谢青瑶过了很久才撑着晕乎乎的脑袋,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这时马车中早已没了谢锦若的影子。   右边脸上,一个鲜明立体的巴掌印子已经高高地肿了起来,同时肿起来的还有左边额角在车窗上撞出的一个大包。   额角一道血痕缓缓地蜿蜒下来。原本白皙光洁的小脸,此时变得既滑稽又可怖。   赵小六本来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人,此时却愣了很久才想起伸手扶谢青瑶起身坐稳:“夫人您……还好吧?”   谢青瑶自嘲地扯出了半个笑容。   还好?还好。没什么不好的。   完全意料之中的结果,没什么可伤心的吧?   赵小六尴尬地沉默了一阵子,试探着劝道:“这件事,谢公子实在太偏心了些……早知如此,夫人干脆一直假装是二小姐就好了。”   谢青瑶捂着脸颊,淡淡地道:“如果那样,哥哥就不会去救媚儿了。”   赵小六愣了一下,不敢再多说,只好讪讪地道:“这会儿应该没别人了,您在车里坐稳了,奴才出去驾车,咱们赶着回镇子上去,看看有没有咱们的人在……”   谢青瑶不置可否,赵小六便低着头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车子晃了一下,缓缓地走了起来。   谢青瑶闭目靠在车窗上,什么都不愿想。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假扮青媚来骗哥哥救她。这种行为无疑是卑劣的,可她居然也并没有感到十分愧悔。   她自然还是担心青媚安危的,可是她也并不认为自己此时就安全了。   她当然希望哥哥能够把青媚平安救回来。但是救回来之后,她将如何向青媚解释这件事?万一救不回来,事情又会演变成怎样的局面?   种种可能,每一种都足够伤脑筋的。谢青瑶只能不想。   不知是因为惊吓还是疲惫,在颠簸不堪的马车上,她竟还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甚至连脸上的伤都没来得及处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赵小六大概是个急性子,或者是太急于逃命了,这一路只差没把马赶得飞起来,也不知道他走的是什么样的路。谢青瑶毫不怀疑,再这样走一阵,她整个人定会给跌散了架的。   不知道第几次磕到脑袋之后,谢青瑶终于忍不住向外面喊了一声:“追兵应该不会来了,慢一些吧!”   耳边只有马蹄声和车子颠簸碰撞的声音,谢青瑶侧耳听了很久,赵小六似乎并没有吭声。   这情形,似乎有些不对……   谢青瑶艰难地扶稳车窗,向外面探出头去。   原创首发:若夏阅读网!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8. 还是不是男人啊?   “老实点!”马车前后同时响起了呵斥声。   谢青瑶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驾车的根本不是赵小六,而马车的前后,大约跟着有十来个人。   照常理推断,另一侧大约也该有十来个人跟着。也就是说。那些贼人里头,还有二十多人在押送着她。   除去先前死伤的那一批之外,这些贼人到底剩下了多少?   谢青瑶很怀疑,会不会所有活着的贼人全都不声不响地跟了上来?   如果是那样,青媚那边是不是已经安全了?哥哥救了她出来吗?   先前哥哥离开的时候,这些人是已经回来了,还是没有回来?   谢青瑶不愿相信哥哥会故意把她交给贼人,可是哥哥走后,她只呆了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贼人真的可以准确地在那么短的一点点时间之内赶回来吗?   个中缘由,谢青瑶已经不愿意再细想下去。   “看什么看?缩回去!”一个黑衣人扬了扬手中的鞭子,向谢青瑶做了个威胁的动作。   显然。经过一番死伤之后,剩下的人对谢青瑶再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了。   可是谢青瑶并不怕他们的鞭子。她骨子里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贼人越凶,她越不肯乖乖从命。   这时有一人乘马从另一侧绕了过来,正是先前那个领头的刀疤脸。   谢青瑶看见他,脸色便有些尴尬。   刀疤脸向她咧了咧嘴,不知是表示友好还是威胁:“不用看了,你的那个小奴才没死,晕着呢!这会儿咱们都可以放心了,你好好歇着,咱们一路快马加鞭,三日之内应该就能到京城。”   谢青瑶不明白“咱们都可以放心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刀疤脸看出了她的疑惑,好心地解释道:“我们只需要抓一个人就够了,所以跑了一个没什么好可惜的;你们那边的人也只需要救一个就够了,所以不会再来骚扰我们。往后的路上将会一帆风顺,难道不值得放心?”   “作为一个毛贼,你的话未免太多了。”谢青瑶冷下脸来,咬着牙道。   刀疤脸愣了一下。讪讪地摸了摸齐子:“我白某人一直话多,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前两天也没见你这么多事……”   谢青瑶没等他说完便缩回了车中,狠狠地把帘子甩了回去。   刀疤脸一直聒噪是不假。可她却是直到此刻,才知道这个多嘴的家伙是有多么可厌。   她什么都没有问他,他何必要多嘴多舌?   她自己可以猜到青媚已经安全了。她自己可以猜到永远不会有人来救她,谁要他多嘴说出来?   她自己知道她是分文不值的,根本不可能有人为了救她而耗费心力,谁要他来提醒?   这个多嘴多舌的毛贼,这个讨厌的家伙!脸上长了条那么长那么丑的伤疤,黑得像从煤窑里挖出来似的。居然还好意思姓白!   谢青瑶忿忿地扣着屁股底下的垫子,扯出一团团棉花来,用力撕得粉碎。   “喂。”刀疤脸从外面掀开帘子,硕大的脑袋从窗口探了进来。   谢青瑶坏心地想着:这时候他的马受了惊才好呢!马车跑不快,如果他的马受惊跑出去,他的脑袋就算不被车窗卡掉,多半也要挂住他,拖到车底下压个半死的。   然而那匹马并没有受惊,刀疤脸的脑袋依然稳稳地停留在他的脖子上。   看见谢青瑶愤怒的表情。刀疤脸愣了一下,随后又咧开了嘴:“我说,你脸上用不用上点药?弄成这个样子,主人看见会骂我们的!”   谢青瑶的心里一直乱着,竟忘了自己脸上的事。这会儿听他提起,才感觉到颊上依旧火辣辣地疼。额头更是碰也不敢碰。   如果用冷水敷一下或许会好,可是谢青瑶懒得管它们。   刀疤脸从窗口递过一个小瓷瓶来:“大姑娘小媳妇家家的,脸蛋儿可是伤不得的。快涂点儿药,别等结疤,不然可就丑了!”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还是伸手接了过来。   那刀疤脸见状便“嘿嘿”一笑,缩回头去。   谢青瑶靠在车窗上,听见外面有人嘀咕道:“这细皮白肉的。居然也下得了手,还是不是男人啊?”   谢青瑶的心中忽然一阵发酸。   她居然要落到被贼人怜悯的地步,想想也实在够可笑的。贼人下不了手,她的亲哥哥倒下得了手,这世上的事,还真是说不清楚!   谢青瑶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瓶药来。用指甲挑着胡乱摸了些,却把刀疤脸给的那个小药瓶揣进了怀里。   一路无话,如此晓行夜宿,三日之后,果然已是京城地界。   赵小六早已被捆着丢进了马车,恹恹地缩在角落里,看来这两日没少吃苦。   果然如刀疤脸所说,这一路之上,风平浪静。别说劫道救人的了,连冲撞马车的狗都没有一条。   谢青瑶本来便没有抱什么希望的,所以倒也不觉得十分难以忍受。   马车进城畅通无阻,谢青瑶顿时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赵小六都一改先前萎靡不振的模样,挣扎着到车窗边坐稳,细看窗外的景色。   谢青瑶看着路边的树木房屋,只觉似曾相识,却始终记不起这是什么地方。   不是去宫中的路,也不是去睿王府的路,可她确信自己是走过这里的。   天色渐晚,谢青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赵小六却忽然叫了起来:“皇陵!他们要带咱们去皇陵!”   谢青瑶微微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果然是往皇陵去的。   这倒真是意外中的意外。谢青瑶忍不住从窗口探出头去:“你们主子,是宣王爷?”   刀疤脸催马上前。满脸惊愕:“你怎么知道宣王爷……”   虽然他硬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可是谢青瑶还是猜到了他的意思:你怎么知道宣王爷住在皇陵之中?   通过这句话,谢青瑶确认了两件事:第一件是,抓她的人确实是君御清。第二件是,君御清并不知道他抓的是她。   这是怎么回事?既然不知道是她,又为什么抓她过来?难道是随便抓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49.水性杨花的贱妇   马车一路往山上去,果然进了皇陵。   这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巨大而空旷的宫殿里回荡着车轮的回声,四周黑洞洞的,偏有一两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闪着忽明忽灭的火光。阴森而恐怖。   谢青瑶怀疑这些人故意挑在这个时间来,为的就是用皇陵中的阴森气氛,先给她来个下马威。   他们却不知道,她极少怕那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何况这皇陵,她是进来过的。   刀疤脸显然注意到了谢青瑶不以为意的态度,深感挫败之余,只好吩咐催马快行。   不多时,马车已进了宫殿深处,虽与上次见到那个老宫女钱姑姑的宫殿不同,但这些地方无非大同小异,谢青瑶也懒得去记什么路径。   一处偏殿之中。明明灭灭地闪出一星烛光,随后一个阴森森的声音从空旷的回廊里响了起来:“何人大胆,冒犯先人?”   谢青瑶扬声笑道:“宣王爷,这种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不玩也罢了!您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娃娃,成日玩这个,难道不累吗?”   殿中,几十支蜡烛齐齐亮了起来,把一座偏殿照得亮如白昼。   一个浑身裹在白袍里面的人从殿中冲了出来:“是谁?”   谢青瑶跳下马车,两下里打了个照面,君御清愣了一下,谢青瑶却吃吃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君御清恼羞成怒,用力甩一下头,把垂到脸前的头发甩到脑后去。   谢青瑶看到他惨白的一张脸,笑得更厉害了:“我笑宣王爷装神弄鬼——话说,您涂这张脸,用了不少胭脂水粉吧?”   君御清这才想起自己脸上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涂画的。这时被谢青瑶取笑,他顿时无地自容。尖叫了一声,捂着脸奔出了偏殿。   谢青瑶便坐在殿中的软榻上,喝着茶水哈哈大笑。   一个小宫女忍不住向谢青瑶翻了个白眼。   谢青瑶便毫不客气地笑道:“先前我只当宣王在皇陵之中为先人守墓。生活必定十分清苦,不想竟是高床软枕热茶烈酒,还有佳人相伴……哈哈。不知道先帝看见他的子孙做了丧家之犬之后,依然可以过得这么有滋有味,他是该欣慰呢还是该痛心呢?”   小宫女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一时却不敢反驳。   毕竟谢青瑶连君御清都敢取笑,她是看见了的。   “王爷。”门口响起刀疤脸恭敬的声音。   谢青瑶收住笑,抬头看向门口。便见君御清已经卸下先前那身行头,穿一件素青色的袍子,款款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低眉顺眼的刀疤脸。   这副模样,依旧是先前那个天下闻名的翩翩公子,可是谢青瑶看见他,仍会想起他刚才那副可笑的模样,只好低下头假装喝茶,竭力忍住笑。   君御清走了进来。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却站在谢青瑶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她,颇有几分威严似的。   从前他还是王爷的时候,谢青瑶就不怕他,现在当然更加不会怕。   于是谢青瑶坦然与他对视。想看看这个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料下一刻,君御清忽然俯下身子,单手扼住谢青瑶的咽喉。用力攥了下去。   谢青瑶的喉咙里,立刻传来一阵酸涩的钝痛。   随着这股钝痛的加剧,谢青瑶的胸腔里越来越憋闷,她只得尽力仰起头,张大嘴巴试图夺取一点点空气。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用,君御清的手一点点收紧。连谢青瑶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都夺走了。   谢青瑶看见他的眼睛,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要杀她,认真的。   谢青瑶觉得自己很冤。但这世上每天冤死的人多了去了,她没道理一直是幸运的一个。   所以她倒也没有十分怨恨,只是努力闭上眼睛。并尽力闭上嘴巴,调整自己的表情,希望死得好看一点。   显然这种努力是徒劳的,她的理智希望死得有尊严,但人的表情一般不由理智控制。   谢青瑶在心里为自己默哀,随后感觉到意识渐渐模糊起来,整个人似乎变得轻飘飘的,仿佛下一刻,灵魂便会破体而出。   就在谢青瑶觉得自己一定完蛋了的时候,喉咙里忽然灌进一股冷气,呛得谢青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谢青瑶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把肺都刻出来了,那种比死还难受的痛痒才算稍稍缓解了一点。   这时谢青瑶才发现自己正狼狈地瘫坐在地上,而君御清正环抱双臂,站在面前冷冷地注视着她。   谢青瑶没有急着站起身,却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腿坐在地上,抓过几上的茶水,咕嘟咕嘟地灌下了一整碗。   君御清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当然谢青瑶并没有看到。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谢青瑶一直气定神闲,没有质问,也没有抱怨。   反倒是君御清沉不住气,瓮声瓮气地问:“你坐在地上做什么?睿王府的规矩。就是这么教你的?”   谢青瑶双手撑着脑袋,仰头看着他,露出一个不屑的冷笑。   君御清十分恼火,忍不住再次俯下身,提着谢青瑶的衣领将她拽了起来,重重地丢在软榻上。   谢青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软榻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依旧坦然地坐着。   又是一阵无声的较量,最后仍然是君御清败下阵来。他忿忿地踢了一下桌脚,重重地在谢青瑶的对面坐下:“听说你的胆子不小,不但明目张胆地给三弟戴绿帽子,还跟一个奴才跑了?”   谢青瑶揉了揉麻痒难当的喉咙,哑声冷笑:“你的消息倒是挺灵通的。”   “竟然是真的?”君御清猛地跳了起来,一双眼睛像喷火似的,死死地盯着谢青瑶。   这世上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楚?谢青瑶鄙视地斜了他一眼,懒得答话。   君御清的脸黑得跟包公似的,极没风度地拍起了桌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贱妇安分不了太久!我当初就不该信你……太妃下葬那日我就应该看出你跟那个奴才有些不清不楚,我该直接杀了你才对……没关系,现在杀你也还不迟,趁着那个奴才还没成气候……”   谢青瑶觉得这人多半是疯了。   可她毫不怀疑,他确实是要杀她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她选择聪明地闭嘴。   君御清抱着脑袋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气,忽然又抬起头来,冷冷地盯着谢青瑶:“你跑来我这里做什么?又想用你那狐媚手段骗我?我告诉你,现在我只想掐死你,你的任何手段,对我都没用!”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0. 到底是谁在玩弄谁?   谢青瑶惊讶于对方丰富的想象力。她费了很大力气,才勉强忍住上前替他诊脉的冲动。   真可怜,这人多半是在皇陵之中与死人相伴太久,精神有些失常了。   “说!”君御清断喝一声,吓得谢青瑶忍不住颤了一下。   眼看对方不问出答案来是不肯罢休的了,谢青瑶只得认命地叹了口气:“不是你叫人捉我来的吗?这会儿你倒问我?”   君御清愣了一下。抬头看向刀疤脸:“是你捉她来的?”   刀疤脸慌忙跪下,把追踪谢青媚到李家集、抓到两个“谢家小姐”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君御清听罢,脸色更加难看了几分:“你是谢洪瑞的女儿?”   “你们说是,那就是咯!”谢青瑶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刀疤脸见君御清生气,忙又细细解释一番,说秦家庄只有一户姓谢的人家云云。   君御清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沉吟半晌,忽然冷声道:“说出那余孽的下落,我便饶你不死。”   “什么余孽?”谢青瑶听得一头雾水。   刀疤脸忙向君御清解释:“谢家家主死了快二十年了,谢小姐或许当真不知……”   话未说完,君御清已经飞起一脚,将那多嘴多舌的家伙踢到了门边。   谢青瑶忍不住站起身来。正要开骂,君御清已冷笑地看着她:“你真是好本事!这人才认识你几天,就这样处处替你说话!你该不会也对他施展过你那无往不利的狐媚手段吧?你还真是不挑食,什么样的也肯要!我倒小看了你……”   “王爷,谢大小姐不是那样……”刀疤脸爬了起来,忍不住要替谢青瑶辩解,看见君御清的脸色,又怯生生地忍住了。   谢青瑶挑挑眉梢,满眼嘲讽。   君御清怒瞪了谢青瑶半天,忽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只好重重地甩了一下衣袖,咬牙道:“再问你一遍,明德太子的余孽,究竟藏在哪里?”   “在宫里啊!”谢青瑶下意识地答道。   君御清猛地窜前一步:“你最好不要耍花招!人若是在宫里,我何必找你来问?”   谢青瑶愤怒地拍开他的手,不由得也来了气:“我怎么知道你发的是什么疯?我若是认识什么明德太子的余孽,又怎么会毫无反抗之力任你揉圆搓扁?”   “我不信你父亲没有跟你提过。”君御清死死地盯着谢青瑶的眼睛,仿佛要用目光把她闪瞎一样。   谢青瑶冷笑了一声。非但不退缩,反而往前逼近了小半步,不甘示弱地仰头与他对视:“我父亲在我出生之前就死了。你想叫我问他什么?”   “他……”君御清心头一颤,忽然狼狈地往后退了几步,一直到后背抵在柱子上。才怔怔地停了下来。   谢青瑶本想嘲讽几句,看见他这副模样,一时又有些不太忍心。   君御清想追问谢青瑶,她的母亲或兄长有没有提过,可是想到谢青瑶刚才那个倔强的嘲讽笑容,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僵持了片刻之后。君御清尴尬地把目光转向了刀疤脸:“秦家庄如今的情形怎样?”   刀疤脸忙道:“除了谢家之外,秦家庄并没有可疑的人。谢洪瑞当初自称是个木匠,说是家里遭了难,夫妻二人流落到那里的,身边并没有带旁人。在秦家庄定居三年之后,谢洪瑞就死了,那时他的儿子只有两岁多,女儿尚未出世……属下们直到请到了两位谢小姐之后,才知谢洪瑞的女儿是一胎双生。不知是何缘故,秦家庄的人知道这件事的并不多,大多都以为谢家只有一个女儿。”   君御清狐疑的目光看向谢青瑶,后者却也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次是谢青瑶最先忍不住。她狐疑地盯着刀疤脸:“我父母是什么人,值得你们这么煞费苦心地去寻根究底?”   “你真不知道?”回答她的,是君御清。   谢青瑶不愿与他说话。“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君御清也不以为忤,袖手看着她。淡淡地道:“你父亲谢洪瑞,是当日明德太子的暗卫之首。明德太子与家眷一同伏法,本不该有余孽在。如果硬要说有,那必然是混在奴婢之中,借机逃走了的,所以……”   说到此处。君御清自己愣住了,谢青瑶看了他好久,都没有等到他再开口。   刀疤脸似乎见惯了这样的情形,低着头一语不发。   君御清忽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声闷响,在夜晚的帝陵之中分外瘆人。   谢青瑶看到君御清的脸上闪过一抹奇异的神色。他在地上团团转了几个圈子。忽然大声道:“我真是糊涂!谁说逃出去的一定是男人或者孩子?女人……就是谢洪瑞的那个女人,去查查她是什么人!谢洪瑞是暗卫,暗卫怎么可能娶妻?那女人……说不定那个孩子,谢洪瑞的那个儿子,就是关键所在!”   刀疤脸露出震惊之色,不敢多问,磕了个头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谢青瑶早已被君御清这番颠三倒四的话吓住了,瞪大眼睛半晌没有回过弯来。   父亲是明德太子的暗卫?   这个消息已经足够吓到她了,不料这还没有完,君御清竟然要调查母亲,难道他怀疑哥哥就是那个所谓的“明德太子余孽”?   哥哥只是个寻常的庄稼汉子,怎么可能是什么皇亲贵胄?君御清简直是疯了才会这么想!   谢青瑶的心里一百个不相信,可偏有一丝疑影,盘旋在心头挥之不去。   万一呢?   如果父亲真的是明德太子暗卫,母亲却来路不明,那么她会不会是明德太子的婢女甚至侍妾?父母的婚姻,会不会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不对,如果真的是那样,她和青媚又是什么人?是母亲掩人耳目的工具,还是父母最终假戏成真?   谢青瑶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了几乎要炸开的脑袋,只觉得所有的事情,在这一瞬间全部乱掉了。   她直觉事情不可能是君御清猜测的那样,可是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   时隔这么久,还能查得清楚吗?这世上从来不乏以假乱真的事。真真假假,到底是谁在玩弄谁?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1.跟了我,如何?   君御清坐在偏殿正中的太师椅上,皱眉审视着谢青瑶,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原本是不怕他的,此时却有些慌乱,下意识地躲避着他的目光,不敢与他对视。   两个小宫女一个站在君御清的身后。一个守在门口,微微低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偌大的帝陵之中全无半点声音,空寂得让人心里发毛。   漫长的对峙之后,君御清冷笑一声,盯着谢青瑶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还有着这样的身份……想必当初你进宫学戏,一开始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满心不以为然,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什么叫做“百口莫辩”?这就是了。   君御清站了起来,踱到谢青瑶的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你和你那个孪生姊妹。必定不是你父母亲生。你真的要为了他们,做尽那些为人所不齐的肮脏事吗?”   谢青瑶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王爷此时说这句话,未免太早了些。你们凭着乱七八糟的臆测,给我父母和兄长扣上那么大的帽子,贻笑天下事小、放过了真正的‘余孽’事大,希望到了真相大白的那一天,你不要恼羞成怒,把过错硬推到旁人身上去才好!”   君御清的脸色果然变得有些难看起来。显然,他对这个推测,也并没有十分的信心。   谢青瑶松了口气,语气轻松地笑道:“我竟不知我那个从未见过面的老爹有那样了不起的身份,如果那是真的,我以后岂不是也有资本跟人吹牛了?”   君御清全程黑脸,看到谢青瑶这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不禁大皱眉头。   谢青瑶也不去理他。   这一路颠簸,她早累得浑身酸痛,此时见君御清没有好好待客的意思。她索性也便不把自己当外人,长叹了一口气,抻个懒腰扑倒在软榻上。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但君御清的心里,一股无名火却“腾”地一下子窜了起来。   “你这是在勾引我吗?谢青瑶,你知不知道‘廉耻’两个字怎么写?”   谢青瑶再次确认。这个人一定已经不正常了。   她懒得再去看那双曾经很勾人、此刻却充斥着扭曲的怒意的桃花眼,只管眯起眼睛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趴着,漫不经心地道:“我读书不多,那两个字又太麻烦,你写出来我便认得,叫我自己写却是不会的。”   这是一句丝毫没有夸张更没有反讽的大实话。但听在君御清的耳中,却莫名地增加了几重说不清道不明的含义。   “果真是个人尽可夫的……”君御清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来半句话,却生生将后面半句咽了下去,不知是何缘故。   谢青瑶只知道自己这会儿困劲已经上来了,别的事情都不太愿意放在心上。   过了一会儿,谢青瑶察觉到异样的时候,君御清的脸已经离她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   短暂的慌乱过后,谢青瑶立刻又镇定下来。   她对君御清。有一种毫无来由的信任。尽管世人都说他荒唐放诞,她却莫名地信他不会做任何逾矩的事情。   留意到谢青瑶漫不经心的神情,君御清的怒气更重。他紧贴着谢青瑶的后背,也在软榻上俯卧下来,没等谢青瑶回神,他已伸出手臂。狠狠地将她的脖子勒住,力道之大,让谢青瑶有种立刻便要身首异处的错觉。   惊惧之中。谢青瑶听到君御清的声音,冰冷而阴森:“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留在老三那儿?我提醒过你,除非你想死,否则永远不许离开他!”   谢青瑶的喉咙被他箍住,发不出声音来,只好咧咧嘴巴。露出一个勉强算是冷笑的表情。   她相信君御清一定是个偏执狂,旁人家的事,他管那么多做什么?就算他是兄长,难道他能照管君御涵一辈子不成?   君御清用力扳过谢青瑶的头,在她耳后咬牙切齐地问:“既然你不挑食,以后跟了我。如何?”   这人果然是个疯子!   谢青瑶用力将手肘向后顶去,却被君御清敏捷地躲过。她感觉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禁不住开始担忧,这个疯子会不会一时失手把她生生掐死?   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是,这个疯子似乎不仅仅是说说而已。他根本没打算等谢青瑶回答,已俯身压住她,用力撕扯起她的衣衫。   谢青瑶听到了殿门开合的声音,想必是伺候的小宫女走了出去。   趁着君御清手臂稍稍放松的空当,谢青瑶突然仰头,脑壳重重地撞在君御清的下巴上,疼得他哀叫一声,手上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几分。   谢青瑶用力推开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却没有急着逃走。   眼看君御清满脸狂怒地又要扑来,谢青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像在看一只乞食的小狗:“你不就是为了那个所谓的‘帝王燕’吗?难道你根本没怀疑过,我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   “什么意思?”君御清果然停下了动作,只是语气和神情依然是怒意滔天。   谢青瑶不屑地撇了撇嘴,别过脸去不肯看他:“我说,在今年之前,我从来没有到过镇国寺,更没抽过什么签!”   君御清不屑一顾:“你说谎,那天钱姑姑……”   “你不是已经知道我有个孪生妹妹了么?”谢青瑶打断他的话,冷笑道。   君御清愣了一下:“你说……抽到‘帝王燕’的人。是你的孪生妹妹?”   谢青瑶略一迟疑,还是缓缓地点了头。   这对青媚也未必是坏事,她犯不着为这个说谎。   君御清缓缓坐定,伸手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刻意放慢了一样,显然,他心里的震惊,实在不小。   谢青瑶起身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君御清脸上那种既迷茫又惶惑的神情,让谢青瑶感到莫名地舒畅。   “不对!”君御清忽然跳了起来。   谢青瑶吓得一颤,许久才问:“什么不对?”   君御清冷笑地看着她,语气颇有几分自嘲:“险些又让你给骗了!你没有抽过签?‘帝王燕’是你的孪生妹妹?亏你想得出来!你以为钱姑姑判断你的身份,靠的是你这张脸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2. 你真以为我不敢?   “不然呢?”谢青瑶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不妙的感觉。   她记得那天也是晚上了,钱姑姑的眼神并不好,只是眯着眼睛在她脸上手上摸了几把,便认定了是她。   如果不是凭她的脸,那么她凭借的是什么?   君御清冷笑道:“这种低级无聊的谎话。以后就不必说了!你可以唬得住我,却骗不了钱姑姑,要不要下次把你妹妹带过来,到钱姑姑那里去证实一下?”   谢青瑶被他的目光盯着,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毛。   渐渐地,连她自己也有些不确定起来。   她真的没有去过镇国寺吗?   如果没有,为什么上次到镇国寺祈福的时候,她会隐隐觉得有几分似曾相识?   她觉得自己没有去过,是因为母亲绝不可能单独带她出门,倒是常常带着青媚到处去玩。   可是,难道她没有假扮成青媚的样子,骗过母亲带她出门吗?   那分明是幼时玩惯了的游戏啊!   她和青媚常常假扮对方的样子。常常冒用对方的名字,究竟谁是青瑶谁是青媚,有时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楚啊!   时隔这么多年,“记忆”这种东西,真的完全靠得住吗?   谢青瑶的脸上,渐渐地变得僵硬起来。   “无话可说了?”君御清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   谢青瑶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作出一个戒备的姿态。   现在,她已经没有了先前的那份自信。   如果当日抽到“帝王燕”的人真的是她,或许君御清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天命”,为了君家的天下而不择手段地得到她……   虽然这样的理由很可笑,可是对于如今这个偏执的君御清来说、对于一心想坐稳江山的君家人来说,再可笑的事情,他们也未必不会做!   万幸的是,君御清并没有继续发疯。   他皱眉盯着谢青瑶看了很久,忽然放缓了语气:“跟着我,还是立刻回到三弟身边,你自己选。”   谢青瑶细看他的神情。渐渐明白了他先前那种愤怒的由来。   君御清认为她不仅背叛了君御涵,还欺骗了他。但他自己并不愿意当皇帝,所以只要有可能。他还是希望她回到君御涵身边的。   谢青瑶觉得很好笑。   哪怕“帝王燕”真的是她,她也并不认为自己的去留,能够决定一个王朝的更替。那种玄之又玄的东西。不过是方士骗人的伎俩罢了。   当然,君御清要信,她也没有办法。   当日离开君御涵,她便从未想过回去;但是跟着君御清,那显然更是一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话。   这是一道无解的题。谢青瑶没怎么犹豫,直接选了第三条路:“我可以选择去死吗?”   君御清闻言暴跳如雷:“你……你真以为我不敢强要了你?”   “你当然敢。”谢青瑶冷笑道:“你刚才不是已经用行动告诉我了么?”   君御清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心头大乐:还以为他有多大的胆量,原来也不过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罢了!   谢青瑶顿时吃了定心丸。   君御清却是恼虚成怒:“我不愿对不起老三,但你若执意跟我作对,我也不怕做这个恶人,你自己想想吧!”   谢青瑶无所谓地耸耸肩,表示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她现在是明白了。这个不知道靠不靠谱的“帝王燕”。就是她的护身符。有这个身份在,君御清是万万不会杀她的。非但不能杀,他还要小心翼翼地待她,以免她一时气急,做出些伤害自己祸及天下的事情来。   有了这一重保障,谢青瑶更加肆无忌惮。她懒懒地斜了君御清一眼。语气十分不屑:“我知道你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既然这样,不如大家省些力气吧!这一路颠簸。我的肠子都快被颠出来了,你不累,我可要去睡了!”   君御清黑着脸,叫进小宫女来,让她们带谢青瑶到旁边殿里去歇息。   谢青瑶无视小宫女们异样的目光,丢下一个冷笑。抬脚便走。   君御清被那个不屑的笑容刺得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冷哼一声,那小宫女便乖乖地站住了。   谢青瑶没法子,只得跟着站定,不耐烦地等着看君御清还有什么鬼花招。   其实君御清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不甘心,但既然人已经站住了。他只好冷着脸,装出一副不容置疑的威严样子来:“你不要以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本王确实不敢动你,但是你的家人却没那么值钱!明日一早,本王便会叫人把你送回到三弟那里去,希望你这一次能好自为之。”   谢青瑶的心里,立刻升起了腾腾怒火。   居然用家人来威胁她?这种卑劣的手段,也亏他想得出来!   谋天下的人,都是这么不要脸的吗?无辜的性命,可以用来作为威胁人的筹码?这样的人,便是坐稳了江山,又如何能指望他们善待天下百姓!   谢青瑶的怒色,被君御清误解成了恐惧,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谢青瑶知道眼前这人已经没救了。多说无益,她只好冷笑一声,轻蔑地道:“有朝一日你若得偿所愿,我为这天下百姓一大哭。”   君御清愣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受伤。   谢青瑶懒得再跟他纠缠,也不理会小宫女的暗示,抬腿便跨出殿门,不辨方向、不问路径,径往黑暗处行去。   小宫女忙追出去跟上,走出老远才听到君御清所在的殿中,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乱响。   谢青瑶对那些动静充耳不闻。   她的心里,已经够乱的了。   君御清说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话。她虽不愿去听,却还是有一些字句钻进了她的心里,挥之不去。   她是逃不掉的了。   不管是冥冥之中的所谓“命运”,还是有心之人穿凿附会,她和她的家人,都已经与这天下的兴亡,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将来,哥哥的命运会怎样?妹妹的境遇会如何?她自己又将何去何从?   谢青瑶觉得,她的命运,恰如此刻的帝陵,黑暗之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危机和波折,而她自己,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3.君御涵立妃的消息   次日午后,小宫女来叫门,说是王爷有请。   谢青瑶到了昨晚的偏殿,见君御清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正中。他面前站着的,正是那个话唠刀疤脸。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紧绷起来。   君御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青瑶一眼,转向刀疤脸:“可以说了。”   刀疤脸垂下头,斟酌着词句慢吞吞地道:“属下带人细细审问过秦家庄的保长和百姓,他们说……谢家夫妇搬到秦家庄的时间是壬子年秋天,长子谢锦若是癸丑年正月生人。”   君御清的脸上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向谢青瑶挑衅地眨了眨眼。   谢青瑶自然知道兄长的生辰,可是联系到父母搬到秦家庄的时间……   所有的迹象。似乎都完美地印证了君御清的猜测!   只听刀疤脸又继续说道:“据秦家庄的百姓所说,谢家人一向深居简出,便是下地种田采桑,也不与人多说话,更从不邀人上门,青天白日也是大门紧闭。便是当日家主谢世,主人也不许邻人上门吊唁,从挂幡祭奠到收殓下葬,都是母子三人完成。”   君御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谢青瑶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正不知该不该反驳,却忽然想起了一件奇事。   谢家并不是没有邻人上门的。莫浅哥不是经常来吗?   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之后。谢青瑶忽然浑身一凛。   仿佛有一个更可怕的想法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谢青瑶打算细想的时候。却再也想不起什么了。   她觉得刀疤脸打听来的这些事,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谢家的院子不在胡同里面。而是村头麦场旁边一座单独的小院,进进出出有谁会看到?那些人信口开河,哪里信得过?   想到这里,谢青瑶的心里有了几分底气。挺直了胸膛,不甘示弱地与君御清对视。   君御清用指尖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杯沿,漫不经心地问:“为什么是‘母子三人’?”   刀疤脸犹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谢青瑶忍不住插嘴,波澜不惊地道:“我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从不出大门的。”   这句话其实很站不住脚。谢青瑶已经做好了被质疑被追问的准备。   君御清也确实质疑了,但质疑的内容,却与谢青瑶猜想的不一样。   他追问的是:“体弱多病?”   这甚至算不上一个完整的追问。谢青瑶犹豫了一下,没有作答。   君御清也没有寻根究底的意思。他只是细细审视了谢青瑶一番。脑海中却想起了昔日宫廷教坊中那个体弱多病的娇怯女子。   那时的她,似乎一直是娇怯不胜的。脸色不是苍白就是异样的红,说话也总是细声细气的,不太敢看人的眼睛。   当然,某种特殊的时候。那水盈盈的目光直视着你,还是极为勾人的。   君御清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   他忍不住暗笑自己异想天开:孪生姐妹便是再相似,也不至于相似到完全分辨不出来。他自信认人还是不会错的。   三人各怀心思地沉默了一阵,君御清便继续问刀疤脸:“还有什么别的发现没有?”   刀疤脸迟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双手捧到君御清的面前:“这是在谢家的箱子里面搜到的。”   谢青瑶闻言忍不住火冒三丈:“谁许你去搜我家箱子了?你这是做贼,是强盗!”   刀疤脸似乎有些尴尬,低下头不敢接话。   君御清接过那个布包,打开看了一眼,冷笑起来:“果然……”   谢青瑶伸长了脖子,勉强看见君御清拿在手中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铁牌,至于上面的纹样,她却是看不见的了。   君御清将那铁牌反反复复看了很久,扬起手来向谢青瑶亮了一下:“这下,你还有什么好否认的吗?”   谢青瑶不认识那铁牌,可是既然君御清这么说了,想必……那该是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吧?   虽然昨天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可能,谢青瑶还是感到心里乱成一团。   父亲真的是明德太子的暗卫?   那么哥哥是谁?她又是谁?   谢青瑶已经不敢再往下想。   “谢锦若如今在哪里?”君御清转向刀疤脸。冷声问。   刀疤脸忙道:“属下请到两位小姐的时候,谢公子曾在沧州地界拦截,并带走了二小姐。想必……”   君御清慢吞吞地敲着桌子,叹道:“他不会一直在沧州,不过你上次说的那个叫‘李家集’的地方,很可疑。咱们手中没有多少兵马,你立刻传信给老三,叫他派一员猛将带兵直扑李家集,一定会有意外收获!”   刀疤脸忙高声应了,谢青瑶的心里顿时揪紧起来。   直扑李家集?莫浅哥可以平安无事吗?母亲会不会受到惊吓?哥哥救出青媚之后,会不会回李家集去?   如果能有法子通知他们就好了……   看到谢青瑶的脸色,君御清大为得意,整个人的脸色都亮了起来。眼看刀疤脸依旧站着不动,他几乎是跳起来叫道:“还愣着做什么?立刻吩咐人快马加鞭到三弟那里传信!还有,这个女人要尽快送到三弟那里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谢青瑶还没来得及抗议,刀疤脸先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王爷,属下今日在外面听到了一个消息,关于睿王爷的……”   “什么消息?”君御清有些恼。   刀疤脸偷眼看看谢青瑶,迟疑了一下才道:“听人说,睿王爷已经在长子白日宴上,宣布将长子生母孙氏立为正妃了。”   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谢青瑶微微一怔,却也没有感到十分意外。   君御清的反应却比谢青瑶大得多。他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拍着桌子道:“阻止他!这件事不能由着他任性胡来!立正妃是要祭天祭祖的,现在应该还来得及!你立刻派人飞鸽传书给他,然后快马加鞭赶过去,无论如何都不许他立乱七八糟的人为正妃!”   刀疤脸唯唯诺诺地应了,三步并作两步奔了出去。   谢青瑶看着他那副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抿嘴而笑。   君御清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冷声吩咐小宫女道:“立刻叫人去备最好的马车!”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4.死透了没有?   谢青瑶觉得君御清的举动很好笑,可是她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不情不愿地被塞进马车,糊里糊涂地离开了帝陵,莫名其妙地踏上了回南的旅程。   赵小六并没有跟她一起。君御清留下了他,说是要审问,甚至不许谢青瑶跟他道别。   所以这一路上。谢青瑶的心几乎已经揪成了一个蒜疙瘩。   她担心君御清会利用赵小六对莫浅不利,担心君御涵的部下真的会直捣李家集,也担心马车外面这些黑着脸的家伙,当真会把她送回到君御涵的面前去。   这次“护送”她的人里头,并没有刀疤脸在内,为首的是一个成天板着脸的家伙,谢青瑶看见他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便疑心自己是不是欠了他两吊钱。   如此行了四五日,离京城已远。   但谢青瑶并不知道此时的君御涵身在何处。   雪已经停了多日,他想必已经过了遏云山吧?   她不愿见到君御涵,却又隐隐盼着快些见到他,然后想法子阻止他派人去李家集……   这简直是一个妄想。   驿马的速度。比马车快了几倍不止,说不定这个时候,君御涵已经发兵了。   想到这种可能,谢青瑶就更加不愿意见到君御涵了。路上有几次,谢青瑶甚至想干脆从马车上跳下去算了;夜里住店的时候,她也曾经试图从窗口溜出去跑掉。   但是事情显然由不得她。这一次“护送”她的人,看守得十分严密,君御清甚至特地拍派了一个小宫女与她同食同寝,连出恭都一步不离地跟着。   谢青瑶心急如焚。   更让她感到无望的是,这一次马车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抄了近路,走的都是些人烟稀少的村镇。   本来便不太可能有人来救她的,如今这样,更是连想也不用想了。   谢青瑶几乎已经可以想象到,见到君御涵之后,她该有多么尴尬和可悲。   其实她想错了。   君御涵身边的那些人确实会鄙夷和敌视她,但那是前几天的事了。   现在嘛,如果那些人见到她。一定会羞愧得把脑袋插到雪地里去的。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两天前,君御涵和他的麾下数万将士刚刚艰难地出了遏云山,便接到了君御清的飞鸽传书。   小小的纸卷打开。上面只写了几个小字:“暂缓立妃,厉兵秣马,有要事。”   君御涵知道随后会有驿马传信。当即吩咐就地扎营休整,等着君御清的消息。   这在军中,本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孙红素却着了急。   “厉兵秣马,有要事”这几个字,她是明白的。这是说马上有仗要打,等驿马传过消息来的时候。太平日子就算是告一段落了。   可她不明白,君御清为什么要特地嘱咐“暂缓立妃”?立妃这件事,跟带兵打仗有矛盾吗?   君御涵向她承诺过要在新年那日正式祭拜天地祖先,给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本来孙红素并不急于这几日,可是君御清特地来信嘱咐,甚至把“暂缓立妃”放在“厉兵秣马”前面,由不得她不多想。   “夜长梦多”四个字盘旋在她的心里,久久不去。   孙红素知道谢青瑶在京城的睿王府之中颇有威信,总是忍不住把这件事往谢青瑶的身上去想。   越想越觉得可怕。一直煎熬到了深夜,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月的夜,伸手不见五指。   孙红素悄无声息地起身,侧耳细听了很久,确认君御涵未醒之后,借着夜色溜了出去。   她当然并没有走远。   这几日小王爷训儿时常发烧。夜里睡不安稳,所以君御涵特地叫人扎了一座小帐篷,里面摆了几个火盆。烧得热烘烘的,炉子上炖着药,满帐篷都是药香。   孙红素夜间到这帐篷里来,任何人都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   慈母心肠,放心不下孩子,夜里起来看几趟都是人之常情。   雪儿听见脚步声。点灯坐了起来:“姑娘……哦不,该叫您‘王妃’了,您怎么过来了?”   孙红素伸手探探孩子的额头,叹了一声:“我放心不下。”   雪儿抿嘴笑笑,劝慰道:“今日小王爷睡得安稳多了,到这会儿只哭了一次。奴婢和乳母都警醒着呢!”   孙红素转头看看呼噜震天响的乳母,面露苦笑:“你一向是细心的,我自然信得过,可是这乳母……”   雪儿低头笑了一笑,并未接话。   她知道孙红素半夜跑过来,绝不是看看孩子那么简单。   孙红素迟疑了很久,神色渐渐变得郑重起来:“雪儿,我一向把你当姐妹看待,有些事情,你可要对我说真话。”   雪儿低眉顺眼,神态恭敬:“奴婢从不敢欺瞒王妃。”   孙红素静静地盯着雪儿看了很久,似乎在斟酌这句话的可信度。雪儿坦然地任她看着,没有半分不自在。   良久之后,孙红素叹了一声:“我自然是信你的,只是有些事情,总是有几分不放心……那天你是亲眼看见人死透了吗?”   雪儿微微一怔,随即笑道:“利箭穿心而过,如果不死,除非她的心长偏了。”   孙红素想了一想,觉得谢青瑶的心长偏了的可能性不大。她长吁一口气,幽幽地望着眼前的虚无:“可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咱们是从那条路上走过来的,这一路上别说是尸体了,就连一滩血都没看到。也不知道会不会出差错……”   “王妃多虑了,”雪儿笑道,“血迹自然是被雪掩埋了。至于尸体,想必是被莫浅带走了吧?人毕竟是在他眼前死的,他不可能不管。”   这话倒也可信。孙红素已在心里琢磨过无数遍。雪儿告诉过她,莫浅也受了重伤,但当时并没有死。那人的性子,是绝不会允许谢青瑶曝尸荒野的。   所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破绽,对不对?   孙红素一直在安慰自己,可是心里却始终觉得忽略了什么。   眼看雪儿漫不经心地挑着灯花,她迟疑了许久,还是忍不住道:“那丫头的性子一向厉害,我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咱们!咱们用那样的手段害死她,她没道理不到梦里来讨债……可她死了这么久,我一次也没有梦见过她,会不会……会不会她还活着?雪儿,我不放心,不如我们想个法子打听一下莫浅的下落,连他也一起斩草除根……”   雪儿正觉得烦躁,忽然察觉门口有些异样,忍不住惊恐地抬起头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5. 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孙红素顺着雪儿的目光看过去,一时不禁魂飞天外:“涵……”   摇曳的烛光下,君御涵的脸色晦暗不明,看不出喜怒。   孙红素艰难地调匀呼吸,拖着发软的双腿站起来,慢慢地走向君御涵:“你也是来看训儿的吗?这会儿睡着呢。雪儿说,比昨晚睡得安稳多了。”   君御涵像平时一样伸手拥住孙红素瘦弱的肩膀,只是手掌有些异样的颤抖。   “涵,你冷吗?”孙红素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君御涵低下头,眼中没有怒意,却深得让人莫名地惶恐。   片刻之后,孙红素的双腿已哆嗦得站也站不稳了,只好软软地靠在君御涵的身上。   君御涵亲昵地拥住她,语气平静:“我醒来不见你在身边,知道你一定来了这里,便想跟过来看看。不料竟听到了一番有趣的话。”   孙红素已经没有勇气追问他听到了什么,双腿一软,整个人便瘫倒在了地上。   君御涵没有伸手去扶她,却向外面招呼了一声。没过多久,阿木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随后跑过来的还有附近几个帐篷里的将军和谋士。显然,刚才君御涵叫人的声音,实在太响了些。   小娃娃也被惊醒了,握着小拳头哭号不已。乳母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抱过娃儿咿咿呀呀地哄着。   孙红素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一个劲地在地上哆嗦。   倒是雪儿神色坦然,翻身跪下,一语未发。   “王爷……”阿木看着君御涵的脸色,担忧地唤了一声。   君御涵如梦方醒,平静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阿木小心地扶君御涵坐下,皱眉问雪儿道:“出什么事了?”   雪儿微微冷笑,不屑回答。   君御涵沉默了很久,俯身扶了孙红素起身。   孙红素喜出望外。抬起头来希冀地看着他。   却见君御涵已恢复了平静,语气淡淡:“刚才,本王似乎听到了一个精彩的故事。可惜故事只有一半,谁来给本王讲完?”   “涵,明日或许会有战事。听故事……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孙红素硬着头皮试图转移话题,只是声音颤得实在不像话,任是谁都能听出她心虚。   君御涵转向雪儿:“你怎么说?”   “奴婢无话可说。”雪儿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强硬,视死如归似的。   君御涵忽然冷笑一声,转头问阿木道:“前几日你跟我提过,说是红帐篷那边死了几个人?”   “红帐篷”是军中营妓的住处。穿过遏云山的时候。确实有几个营妓病死了,但君御涵忽然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用意显然不在于关心那几个死掉的营妓。   阿木心中发急,忙向雪儿打眼色。   却见雪儿依旧是不慌不忙的样子,高高地昂着头,平静地道:“王爷不必吓唬奴婢,您想问什么,奴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了。”   “如此最好。本王问你,王妃……谢氏是否已经被你们所害?”君御涵的脸色渐冷。问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明显的颤抖。   雪儿迟疑了一下,俯首道:“没有。”   孙红素大感错愕,忍不住急问:“你先前明明说……”   虽然她硬生生地咽下了后半句话,可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君御涵紧紧盯着雪儿。语气是他自己并未察觉到的紧张:“真的没有?”   雪儿微微冷笑,嘲讽地看向孙红素:“孙姑娘确实派了一批人去追杀二人,只是王爷应该相信。您手下的亲兵,不至于背着您滥杀无辜的。”   君御涵忙吩咐阿木去叫亲兵队长来,反复追问了几遍,才知道雪儿所言不虚。   孙红素恶狠狠地瞪着雪儿,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你……你这个刁奴,居然伙同奴才们一起编谎话骗我!”   “奴婢是为了您好。免得冤魂到您的梦里去讨债,搅得您夜夜难安。”雪儿坦然地与她对视,毫不示弱。   君御涵定定地看着孙红素,满眼失望和不可置信:“为什么?”   孙红素的脑筋倒也转得不慢,很快想出了一个颇有道理的借口:“我……我只是恨他二人带累了王爷的名声,不甘心而已……”   君御涵转向雪儿。见后者没有反驳,心里慢慢地好受了些。   虽然孙红素的狠毒让他十分失望,但毕竟是为了他……   他在心里这样安慰自己。   谁知这时,一直迷迷瞪瞪地在一旁哄孩子的乳母忽然含混不清地冷笑了一声:“恐怕是为了杀人灭口吧?”   “你说什么?”孙红素猛地跳了起来,抬起脚重重地踹在了乳母的背上,声音也不颤了,腿也不抖了。   乳母本是坐着的,挨了这一脚,整个上半身扑了出去,额头重重地撞在桌角上,她却犹自弓着身子护住怀里的小娃娃,死也不肯撒手。   因为剧烈的晃动,小训儿刚刚低下去的哭声,再次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乳母顾不上理会自己额头上那道狰狞的血痕,只管低了头,轻轻摇晃着怀里的小娃娃。   孙红素心里恨急,还想给乳母补上两脚,却被君御涵的目光吓住了。   阿木忍不住嘲讽道:“就算是看在小王爷份上,孙姑娘也不该对乳母如此!您便是生乳母的气,也该知道此处荒无人烟,再找一个乳母可不容易。为了自己亲生孩儿,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   孙红素闻言只得恨恨地收住了脚,向乳母恶狠狠地瞪眼睛。   那乳母却似乎根本不怕她。抬起袖子摸了摸额角上的血痕,冷笑道:“若是亲生孩儿,自然不会如此,怕只怕……”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君御涵皱了眉头,死死盯着乳母。   那乳母神色犹疑,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倒是阿木在一旁解说道:“乳母的意思似乎是说,小王爷并非孙姑娘亲生之子。”   君御涵看看乳母,再看看孙红素,满脸疑惑和迷茫。   几个谋士和将军也在窃窃私语,显然不信这种无稽之谈。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6.冤情昭雪   乳母似乎刚刚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色渐渐变得有些苍白,却也没有过分惶恐。   君御涵克制住怒意,冷声追问:“你先前那句话,有何根据?你应该知道,本王面前。容不下无故造谣生事的人。”   乳母并没有被这句话吓到,只是神色有些为难,似乎依旧没想好该如何解释。   阿木皱眉想了一阵子,忽然快步走到君御涵的面前,重重跪了下来。   君御涵不解地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阿木低下头,郑重地道:“奴才有一事困惑已久,不敢不说与王爷知道。”   “不许说!”孙红素想也没想便厉声喝道。   她并不知道阿木想说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今日所有的人都在跟她过不去,所以还是阻止的好。   君御涵没有理会孙红素,冷声吩咐阿木:“说。”   于是阿木便把谢青瑶扶灵回京之前吩咐她提前找好乳母。并反复叮嘱叫乳母“寸步不离”孙红素的事情说了。   君御涵听罢,依旧不明所以:“你提起这件事,是何用意?”   “奴才并无用意,只是觉得此事蹊跷,王爷知道之后,或许会想起什么。”阿木低了头,不卑不亢地道。   那乳母思忖到此刻,却已有了答案:“王妃吩咐奴婢紧跟孙姑娘,除了担心孙姑娘的安全之外,只怕还有别的用意。比如……若当初孙姑娘有孕是假,产期临近的时候,定会有人从外面送进孩子来,自然要避着旁人!”   “这……怎么可能?”一个谋士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君御涵更是脸色铁青:“你最好不要信口开河!”   孙红素也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说我有孕是假?难道我在自己的肚子上贴了一块肉不成?”   这个问题,似乎确实难以回答。如果肚子是假的,君御涵日日与她相伴,总会看出来的。   乳母迟疑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自圆其说。   这个问题,阿木已迷惑了半年之久。此时灵光一闪,忽然叫道:“那也未必!”   “什么未必?”君御涵被他的一惊一乍闹得越发心烦。   他并不愿意听到谢青瑶的名字,可是今晚。他似乎绕不过这个人了。这样的处境,让他十分不自在。   阿木怔了一阵,忽然重重地磕了几个头。额上肿了好大的一个包,还是不肯停下。   君御涵无奈,只好伸手托住他:“有话好好说。”   阿木起身之后,忽然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奴才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似乎误会了王妃一些事情。那日王妃走的时候,奴才说的那些话,只怕……只怕是错的。”   “什么意思?”君御涵的语气骤然冷了几分。   阿木硬着头皮道:“当日齐大夫发现王妃有孕的时候,王妃曾说过,那只是一种草药的效果……奴才从未听过那种草药,所以一直以为是王妃背叛了王爷,托辞而已……如今细想,当日的事情只怕确实大有文章……”   说话之间,已经有伶俐的亲兵去把齐大夫叫了过来。   君御涵的声音有些沙哑。盯着齐大夫道:“当日的事情,究竟如何?”   齐大夫哆哆嗦嗦地道:“当日小人替王妃诊脉,确实是诊出了滑脉的,只是……只是后来王妃自己开了个方子,叫小人煎了一服药,此后便再没有了动静……”   “这还不明白吗?她怕人知道。自己开药把孩子打掉了呗!”孙红素面带冷笑,声音却有些发颤。   齐大夫忙叩头道:“小人以性命担保,当日王妃开的方子。绝无落胎之效!”   君御涵被搞糊涂了,久久没有说出话来。   孙红素急得额头冒汗,偏偏不敢多言。   阿木想了一想,忽然叫道:“当日齐大夫走后,王妃忽然问起茶叶的来路——那茶叶是小人从孙姑娘那里拿了过去给王妃喝的——小人实说之后,王妃似乎恍然大悟似的。说是茶叶里被人添了奇怪的东西,倒掉不喝了。小人当时百思不解,如今细想,未必不可能是孙姑娘在茶里加了什么药材,小人误打误撞,反害了王妃受冤屈……”   孙红素脸色煞白。不敢抬头去看君御涵的神情,只好盯着阿木,咬牙道:“那日作证说她偷人的是你,今日把脏水往我身上泼的也是你,这种反复无常的奴才,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阿木根本不怕她,梗着脖子硬邦邦地回道:“奴才不怕乱棍打死,只怕黑白颠倒,有人蒙冤受屈,恶人却逍遥法外!”   孙红素还想说什么,君御涵挥手止住,疲惫地道:“现在先不提……她,齐大夫,你先说一说,世上是否真的有那样的草药?”   “有!”孙大夫肯定地道。   见君御涵神色犹疑,齐大夫怕他不信,忙又补充道:“当日小人看了王妃开的方子之后,百思不解,翻看了许多医书,无意间看到一种奇毒,可以使妇人呈现有孕之状,葵水不至、乳涨腹高,处处分毫不错。”   君御涵锐利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孙红素,神色冷峻。一语未发。   孙红素的双腿莫名地打颤起来,片刻之后,她“咚”地一声瘫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就凭这些,也不能证明我当日便是假孕……”   乳母立刻接道:“这些证据自然不能,但是奴婢记得,当日姑娘赏了奴婢一碗山菌鸡汤,奴婢喝罢便睡了过去,醒来之后便听说姑娘已经产下一子,当时接生婆和大夫都不在,而夫人衣衫干净齐整,现场除了血迹之外,并无胎衣脐带等物出现,不知是不是奴婢多心了?”   孙红素两眼发直,半晌没有言语。   君御涵双手紧紧抓住桌沿,面沉如水,一语不发。   雪儿悠悠地叹了一声,唇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忘了告诉王爷了,先前莫先生的那件事,是孙姑娘吩咐奴婢给他二人下了迷药……”   “你说什么?!”君御涵终于忍不住,豁然站了起来。   雪儿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却是出语惊人:“奴婢是说,他二人,自始至终都是清白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7.我与莫浅不得不说的故事   君御涵怔了很久,整个人几乎变成了一尊雕塑。   那一瞬间,他的记忆忽然乱了起来。他记得谢青瑶是认过罪的,但仔细想想又似乎没有。   想得久了,他便觉得昏昏沉沉的,几乎不知道自己此时是梦是醒。   这些日子。他常常在梦中惊醒,每次醒来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祈祷,希望那日看到的事情,只是他自己的一场噩梦,梦醒的时候,一切如旧。   过了这么多日子,他几乎已经死心了的时候,却有人忽然告诉他,那件事,不是真的。   他不敢想象,那个倔强的女人是如何做到平静地承受那些鄙夷和轻视的。如今细想当日的情形,他才知道自己一时意气。已是在那女人心上狠狠地扎了一刀。   她不会原谅他的吧?   因为他的不信任、不尊重,她才会心灰意冷,连辩解都不屑,便毅然决然地走进了山里。   不对,其实她是想过辩解的!她说过,“如果我喊冤,你相信吗?”   那个时候,他的回答是,“不信”。   他竟从未想过,可以给她一点点信任,至少给她一个喊冤的机会!   是他的错。   君御涵的手指已经握得发紫,犹自不肯松开。   身后不知是谁低低地叹了一声:“我就说,莫先生不会是那样的人……王妃一向没有什么过失,这次也实在太冤枉了些……”   孙红素的心里,只会比君御涵更乱。   其实,她还是可以抵赖的。毕竟这件事情,只有雪儿的一面之词。   但是看到君御涵死灰一般的脸色,她忽然觉得累了。   那是一种从内心深处、从骨髓里面散发出来的疲惫。   孙红素忽然不想再死撑着了。   在君御涵终于肯将目光看过来的时候。孙红素朝他笑了一笑,神色渐渐变得坦然:“没错,事情确实是雪儿说的那样。”   君御涵的目光微凝。   他觉得自己应该冲过去掐住孙红素的脖子。质问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可是实际上,他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只是疲惫地问了一句:“为什么那么做?”   孙红素慢慢地撑着腿站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笑容:“为什么?哈,为什么呢?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你愿意听吗?”   君御涵低下头,没有应声。   孙红素靠着桌子,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坐下,幽幽地道:“你一定以为我是为了独占你的宠爱。所以才用那种卑鄙手段陷害他二人,逼走瑶儿,对吗?我告诉你,错了,完全错了!”   君御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一丝痛惜,随后被他掩饰过去。   孙红素便继续冷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两个人鬼鬼祟祟的样子而已!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明明是好得只差没穿一条裤子的小情人,偏要装作互不相识……他们是清白的?鬼才会相信!”   君御涵想起那枚玉蟾。想起那日莫浅说过的话,神色越发复杂了几分。   这件事,到底是谁错了?   看到孙红素露出罕有的倔强神情,君御涵的心里忽然软了下来。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注定无法挽回的了,他何必定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呢?   君御涵长叹一声。疲惫地道:“不必再说了。事已至此……以后不要再提了吧。”   孙红素有些意外,挑挑眉梢笑了起来:“你不想听?可是我忽然很想说,怎么办?”   君御涵没有答话。伸手揉了揉眉心。   孙红素见状便笑:“我的过去,瞒着你很多事情,你不会愿意听的,但我还是要说。这些话,我已经忍了很多很多年。”   君御涵抬了抬头,似乎不习惯看到这样的孙红素。迟疑片刻依旧低下头去。   孙红素调整了坐姿,幽幽地道:“我和瑶儿相识的经过,你是知道的了。但我和莫浅是如何认识的,你一定想象不到。”   君御涵微微皱眉,依旧没有接话。   他并不知道孙红素与莫浅是一早相识的。   只见孙红素的唇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缓缓说道:“我与莫浅相识。在八年……不,差不多十年之前了。”   此话一出,不止君御涵,连阿木和雪儿等人都瞪大了眼睛。   孙红素满意地笑了一下,继续道:“那时,我父亲还是太医院的院首,除了治病救人之外,还掌握着宫中很多见不得人的秘密,比如说,每月给你配药‘治病’。”   君御涵心中忽地打了个突,有些疑惑孙红素为什么会扯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孙红素继续道:“我九岁那年,在庙会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年纪只比我大一两岁,却已经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懂得很多很多有趣的故事,读过很多很多的书,会写很好看的字,还会画画、会弹琴……他生得很好看。那时我想,如果这世上有神仙,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了吧?”   “可是他并不开心。他说,他不是神仙,只是一个寻常的书生,他想做大官,想帮助穷人,想做很多很多有用的事。可他的家里太穷了。根本没法子打点考官,虽然他的文章写得好,却永远没有法子考中状元……”   君御涵知道她在说莫浅,可是他的心里却越发疑惑。   孙红素没有等他问,继续说道:“他说,凭着他的才能,如果不靠考状元这条路,就只有一种办法施展抱负,那就是结识皇家的人,可是他只是一介布衣,根本不可能见到什么皇亲贵胄的。”   “我不愿见他伤心,就告诉他,我的父亲是太医院的院首,可以帮他想想办法。可他说太医不能干预政事,不叫我告诉父亲。我没有办法,只好自己想主意帮他。所以此后我每天都跟着父亲去太医院……”   君御涵想起当日在太医院中第一次见到孙红素的场景,心里渐渐地沉了下去。   孙红素似乎生怕他没听明白似的,幽幽地笑着,残忍地道:“那一日在太医院中看到了你,我便知道,我的机会来了。睿王爷,如果我说,当日与你相遇、相识、相知,都是我刻意为之,你会不会有一点点失落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8.那些年的风花雪月   岂止是失落。   这件事对君御涵的打击,不啻五雷轰顶。   他一直以为,那日绿梅树下,那个懵懂天真的清秀女孩,是上天赐予他的一汪清泉、一颗珍珠。   他一直以为,这世上只有一个女子懂他,只有一个女子没有任何目的地与他惺惺相惜,只有一个女子值得他倾心相待……   为什么要把这样的真相告诉他?   孙红素残忍地笑着。完全不打算因为君御涵的痛心而放过他。见君御涵迟迟没有开口,她便继续说道:   “时机到了的时候,我本来准备带他见你的,可是他告诉我,如果你知道我接近你的原因,不但会讨厌他,也会讨厌我。所以我一直没有跟你提过这件事,只是常常把你跟我说的那些事告诉他。他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多打听些宫廷秘闻,总是没有坏处的……”   君御涵想到从前的事,忽然不寒而栗。   他记得自己对孙红素说过很多事情,关于朝政、关于天下、关于父皇和两位皇兄……   如果这些事情被一个居心叵测的人知道,后果会怎样?   莫浅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君御涵忽然有些怀疑。莫浅混进睿王府,真的只是为了谢青瑶吗?   孙红素满意地看着君御涵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继续说道:“我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件事能坚持那么久……四年的时间,我已经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小姑娘,你也从皇子变成了王爷……莫郎并没有去考状元,也没有见到你。他一直说,时机未到……”   君御涵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孙红素的笑容渐渐地冷了下来:“你做了王爷,出宫建府,纳了几位夫人和侍妾,‘病势’却越来越沉重,很少有机会亲自到太医院来了。我担心莫郎会着急,可是他说,他不忍心看着我为他辛苦,他想知道的那些事情,根本没有我重要……哼,他一向很会说话,是不是?”   君御涵没有回答她,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闷又涩。   那几个年头,他出府不便,每日思念着一个温婉的女孩,几乎相思成灾的时候,如何能想到。那女孩的心里,一直念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莫郎?她是这样称呼他的么?   君御涵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一夜之间,所有的事情都颠覆了他原本的认知,叫他如何不惊诧?   以后的事情。他几乎已经可以猜到了。可是他知道,即使他不愿听,孙红素依然不会不说的。   果然,孙红素停顿了片刻。见君御涵没有追问,便继续说道:“后来我家中遭了难,母亲和弟弟们都死了,我和父亲拼命逃出京城,被瑶儿救了起来,隐姓埋名在秦家庄开医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他竟也是秦家庄的人……他见到我很高兴,那时我以为。上天总是眷顾我的。”   “那时我和他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曾经想跟父亲说……可是莫郎不许,他说他是个一无所有的穷书生,父亲一定看不起他,他说他要取得功名之后,才能给我一个安定的余生……他说什么我都信,很傻,是不是?”   “他常到医馆去帮忙,我以为他是为了见我,却不知道完全是我会错了意……医馆的主人是瑶儿,我却天真地以为他只把瑶儿当妹妹……”   孙红素说话的时候,君御涵几次想打断;但她停下的时候。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谢青瑶与莫浅之间有着一些瓜葛,已经足够他伤心愤懑的了,却不知孙红素才是陷得最深的那个人。这样算起来,他自己才是真正的傻子吧?   孙红素擦了擦眼睛,忿忿地把帕子摔到一边,恨声道:“他一直在骗我,我却信以为真……这一晃就是三年,我已经十八岁了。父亲几次想托人给我提亲,我都一直推脱着,可他却始终不肯给我一个承诺,直到今年年初……”   君御涵心中一凛。顾不得胡思乱想,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孙红素冷笑道:“今年新春,他说镇国寺中有热闹看,要带我同去……那时他已经是王府的门客,言行气度与从前全然不同了。我以为他已经实现了他的抱负,总算肯给我一个结果了,不料镇国寺中竟然出了事,我却在那一场混乱之中见到了你。”   君御涵的手掌。已经被他自己攥得不成样子。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早已钻进了别人的圈套。这么多年,他以为是上天旨意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在莫浅的掌控之中。   君御涵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疑问:莫浅究竟是什么人?什么样的目的值得他如此处心积虑?   孙红素连连冷笑,神情狰狞可怖:“你说要娶我为妻,要带我远离京城、远离是非,我自然是不愿的。可是他居然劝我答应……他说你是皇亲贵胄,开罪不得;又说父亲的身份若是被人知道,依旧难逃一死;他还说他在王府之中步履维艰,一个不小心,不但前途无望,连性命都未必保得住……我从来不肯违拗他的,他既然求我,我自然只能依他。”   “我跟了你,人前总要装作与他互不相识,可我还是高兴的,因为他会为我哭,会用痛惜的神情看着我,会认真地向我承诺,等他有了足够的势力,就带我离开。”   “为了这个承诺,我每日在你的面前强颜欢笑,暗中帮着他收买人心,每日数着指头盼着重聚的日子,甚至他叫我照顾瑶儿,我也尽心尽力地帮他做了。”   “后来他叫我尽快怀上孩子,我没有办法,只好服药假孕;再后来他叫我离间你和瑶儿,我便给你下药,然后有意无意地推到瑶儿身上;又后来他说太妃待瑶儿太好,你不肯违逆太妃的心意,迟早是个祸患,我便狠心毒死了太妃,本以为他会高兴,不料他却骂我心狠手辣……”   君御涵已经受了太多的震惊,本以为再不会有什么事能够吓到他了,不料还是低估了孙红素。   “狠心毒死太妃”几个字钻进耳朵里的时候,君御涵的心头像是被巨石重重地砸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昏厥过去。他想说话,喉咙却完全发不出声音来,满腔的愤懑在胸中四处冲撞,几乎要把他撞昏过去。   她说,是她毒死了他的母亲!   他思念了那么久、宠爱了那么久的女人,亲手毒死了他的母亲!   为什么?   她怎么会这么样狠?   这个女人,她是没有心的……不,她不是没有心,只是她的心,绝不肯用在他的身上罢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59.大梦初醒   孙红素说得兴起,完全没有留意君御涵的脸色,依旧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我心狠手辣也不是第一次了,还不都是为了他?当日若非要留着命见他,我早已死在官兵手中,何必骗弟弟替我引开追兵。自己从小道逃出命来!”   此话一出,又引起一阵惊叹。   雪儿自认已经足够冷血的了,听见孙红素自述的这些“光荣事迹”,依然感到望尘莫及。   孙红素自伤自怜了一阵,忽然变得愤怒起来:“他哪里是嫌我心狠手辣?他不过是想找个理由推开我罢了!也怪我自己太傻,不止一次看到他二人在背人处鬼鬼祟祟的,我竟然还劝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你要立瑶儿为正妃的时候,他叫我给瑶儿下药,自己替她拜堂,我也信了他是为我好……他替瑶儿筹谋每一件事,我都全心全意地帮他,可是最后……”   君御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孙红素已经说了很多话。他强迫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那些句子却总是模模糊糊的,很难理出一个完整的意思来。   但他还是明白了,那段时日,那么多伤心的事、难过的事,都与眼前的这个女人脱不了干系。   其实……   当日他何尝没有怀疑过她?只不过是被感情蒙蔽了双眼,自己在心里拼命替她开脱罢了!   孙红素自顾自地苦笑了很久,慢慢地用双手蒙住脸,声音低了下来:“太妃死后,我很害怕,夜里睡不着,白天看见人也疑神疑鬼的,我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可他没有一个字的安慰,骂过我之后,便再也不肯私下跟我说话,反而每天陪在瑶儿的身边,体贴入微……那时我才慢慢地想通了很多事。可是什么都晚了!”   说到此处,孙红素似乎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没有人开口劝她。就连乳母怀中的小娃娃都是感受到了这怪异的气氛,瞪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四下张望,不哭也不闹。   孙红素哭了一阵子。忽然又笑了起来:“瑶儿自己提出要扶灵回京,你觉得她很了不起,是不是?哈哈,那丫头的性子,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她是最怕死的人,就算是真孝顺。也不会冒着性命危险跑这一趟!她是笃定了莫浅会陪她,借着这个机会出去鬼混罢了!这一路上走了好几个月,谁知道他们干什么呢!”   “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要交代,现在就可以停止了。”君御涵慢慢地抬起头来,却根本不愿意向孙红素看一眼。   曾经以为离开她会死的,最后却也不过如此。   孙红素怔了一下,依旧笑着:“怎么,不愿听见我说瑶儿不好?你怕什么呢?怕你自己会相信,对吗?”   君御涵心里木木的。竟不觉得十分难受:“瑶儿是什么样的人,我自然知道,你拼命中伤她也没有用。”   “是吗?”孙红素轻笑一声,神情变得十分愉悦。   君御涵却渐渐地黑了脸色。   孙红素不给他回避的机会,愉悦地笑着,执意追根究底:“你真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信任她?为什么我从来不记得你何时信任过她呢?从前你信任的人。一直是我……”   “你闭嘴!”君御涵忽然站了起来,厉声喝道。   孙红素被他吓到,果真闭了嘴。但惊惧只持续了片刻。她便露出了一个比先前更加愉快的笑容。   今夜这件事,于孙红素而言,是豁出去了、解脱了,从此再也不用装作贤良温婉,再也不用在不爱的人面前强颜欢笑,再也不用费心思去爱惜那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孩子……   但对君御涵而言。这一定是他一生当中最黑暗的一个夜晚。   这一晚,他发现了他多年的思念和爱恋只是一个笑话,他发现了他一直在宠爱着杀死他母亲的凶手,他知道了他一直在被自己信任的人算计和欺骗,他发现自己坚持了不该坚持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   究竟是谁在捉弄他?是命运?是眼前这个笑得残忍的女人?还是给自己编织了一个梦境、许多年不肯醒来的他自己?   这么多年锋芒暗敛,君御涵一直是踌躇满志的。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   居然是他一直宠爱着的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个几乎不能承受的致命打击。   如果他不轻信这个女人,母妃就不会死,瑶儿就不会离开,莫浅也便不会轻易得逞。   君御涵已经没有余力去思索莫浅的来路和目的。此刻他唯一可以相信的、唯一可以用来安慰自己的是,他相信那个曾经拼了性命帮他的女人,是绝不会害他的。   可是,相信又如何呢?   君御涵很快又颓然地低下了头。   那个女人不会害他,可他伤害过她很多次;那个女人不会主动离开他,可他已经把她逼走了。   从今之后,这条路,怕是再也不会有人陪他走下去了吧?   他曾经拥有过美好,只是他自己放弃了。   君御涵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但他并没有笑出来,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诡异的沉默在这座小帐篷里持续了很久,帐篷外面有许多人在探头探脑,却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阿木偷偷地向亲兵使了个眼色,便有几人不动声色地围了过来,堵住了孙红素的去路。   孙红素笑容不变:“你们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还怕我跑掉了不成?别忘了,追杀瑶儿的事,你们也有份,还是先想想怎么顾全你们自己的性命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阿木心急如焚。害怕军心生变,又不敢提醒君御涵,不由得变了脸色。   君御涵用力握紧双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先处理眼前的事情。   孙氏、雪儿、乳母、阿木和一众亲兵,都在眼巴巴地等着最后的结果。君御涵咬牙沉思许久,始终还是下不了决心。   他痛恨自己优柔寡断,可是面对自己曾经视若生命的一个人,他如何能做到转眼之间便翻脸无情?   为了怕自己心软,君御涵不敢再看孙红素的眼睛,只好仰头看着帐篷顶上的横梁,久久不语。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0.你走吧   “有必要犹豫那么久吗?我早料到会有今日,要杀要剐,你随意动手就是。”孙红素带着倔强的冷笑,阴阳怪气地说道。   君御涵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神色复杂。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孙红素,却终于知道,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想来,为了在他的面前假装温婉端雅。她也过得极不容易吧?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被人欺骗利用的可怜女人罢了。   不知是因为神情相似,还是因为思念作祟,君御涵忽然觉得,这个女人与谢青瑶,居然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孙红素做的那些事,君御涵相信谢青瑶是知道的。   可她什么也没有说,想必是顾念从前的交情吧?她从来都是刀子嘴豆腐心,不愿意伤害任何人的。   她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如何忍心让她失望?   君御涵在心里劝了自己很久。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不愿看到孙红素受一点委屈,即使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依然如此。   “你……走吧。”   三个字而已,君御涵却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没等孙红素反应。他已颓然坐倒。   “王爷?!”阿木在一旁急得跳脚。   他相信主人一定是糊涂了,这个女人毒害了太妃,盗取了军中的密要,陷害了王妃,拿一个不知来路的孩子来冒充小王爷……每一件事都足够死罪了,数罪并罚,便是株连九族也不为过,怎么可以轻易放过她?   挡在门口的亲兵也是大为诧异,窃窃私语一阵,没有一个人肯让出路来。   孙红素坐着未起身,想了一阵子才问道:“你是想让我从这里走出去,然后叫你的亲兵当活靶子射死吗?”   “不是。我放你走。只有这一次……过了今日,不管在何处看到你,我都不会留情。至于其余的人……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追究,谁也不许再提起。”君御涵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断断续续地说道。   孙红素迟疑了一下,忽然站起身来,撞开几个亲兵,用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冬季夜长,虽然说了这么久的话,天色却依然没有转亮的迹象,孙红素纤弱的身形,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君御涵听着脚步声渐远。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被抽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寂寞之感,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   过了一会儿,雪儿走到君御涵的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王爷是个好主子,但雪儿不是个好丫鬟。就此告别,愿王爷平安。”   “你——”阿木忍不住怒气上冲。   他不明白这个丫鬟为什么会有嚣张的底气。要知道,奴婢构陷主子。那是必死的罪过,她如何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受到惩罚?   阿木不明白,君御涵却根本没有去想。此时的他,完全没有心情惩处任何人。听见雪儿告辞,他便漫不经心地点了头,其实根本连雪儿说的是什么都没有听清。   雪儿走后,乳母抱着训儿跪了下来,许久没有出声。   君御涵并不知道有人跪着。依旧闭目不语。   阿木只得提醒道:“王爷,这孩子和乳母……”   君御涵并不是残暴的人,他连孙红素都放过了,又怎么会为难无辜的孩子?   只是,孩子的来路既然不明,留在眼前是万万不行的了。他无法保证自己以后看到这孩子的时候,会不会突然发疯。   这时小娃娃已经睡着了,不谙世事的孩子,全然不知自己曾有过怎样的富贵,也不知一夜之间,自己的身份已从云端跌落尘埃。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可供酣睡。世间便没有什么不足了。   乳母叹了口气,向君御涵道:“奴婢斗胆,请王爷恩准这孩儿随奴婢还乡。”   静寂片刻之后,君御涵轻叹了一声:“阿木,赐银百两,叫几个人护送乳母还乡。适逢乱世,请乳母保重自身、周全家人。若能一世温饱,便是天大的造化了。”   乳母含泪应了。阿木忙吩咐两个亲兵跟上,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至于那些一早便不该来的,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时之间,那些原本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的硬汉。竟也忽然学会了猫儿的本领,脚踩在地下,一点动静也没有。   等帐篷里面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君御涵才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以为自己会哭,可是居然没有。   明明周围已经没有人,明明已经不需要隐藏自己的脆弱,可他的眼眶依然是干涩的。   干涩到刺痛,干涩到几乎睁不开眼睛。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不愿去回想之前的任何一个细节。   一直以来认定的一切,居然全部是错的,叫他如何不惶惑?   皂白颠倒,是非错置。   从镇国寺重逢,到巴中的相伴,再到后来的种种变故,他一直以为只是命运在捉弄,却不知所有的事情。都是旁人随手布下的局。   这是他的报应吗?   他从一开始便是伪善的。为了生存,也为了有朝一日实现他的野心,他自幼装病,骗过了所有的人,却不知自己也在被别人欺骗着。   亲眼所见的事实,都有可能另有真相,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靠得住的?   君御涵的心里,一阵悲凉。   安抚好众亲兵之后,阿木在外面迟疑了很久,最终还是走了进来。   君御涵听见脚步声,心头又是一阵难言的烦躁。   “王爷……”阿木迟疑着叫了一声。   君御涵没有应声,阿木只好硬着头皮道:“王爷,明日或许会有战事,您……还是早些歇下吧。”   君御涵咳了一声,苦笑起来。   歇下?他何尝不想歇下?   可是出了这样的事,他如何能睡得着?   阿木知道自己此时应该知趣地退下,却偏有一句话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王爷,孙……孙姑娘的话,未必全部可信,奴才们都觉得,王妃不是那样的人,莫先生也不会做那样卑鄙的事,所以……”   君御涵无力地抬了抬手,打断他的话:“我知道。”   阿木松了一口气,趁热打铁地问道:“那么王爷,要不要派人去找?”   派人去找?   君御涵被问住了。   他还可以……派人去找吗?找到之后,又能怎样?谢青瑶的性情,他是知道的,她岂是逆来顺受之人?   君御涵很清楚,便是能找到,二人之间。只怕也回不到过去了。   可是如果不去找,他如何能够说服自己?毕竟是他辜负了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1. 青儿,真的是你?   次日,君御涵见到了君御清排派来的人,知道了君御清所希望他知道的所有“真相”:关于谢锦若,关于谢青瑶,关于“帝王燕”。   早已休整完毕的兵马,在三日的急行军之后。以钱塘大潮一般吞天沃日的气势,把小小的李家集冲刷了一遍。   预料之中的那些顽强的抵抗、惨烈的战斗,一点都没有发生。   李家集这边,只是一座寻常的小镇而已。虽然关于“真命天子”沐火重生的谣言是从这个镇子里传出去的,但君御涵对这些没有什么兴趣。   那座园子的发现,算是一个柳暗花明的转折点。   前面说过,那座园子从外面看是没有任何特异之处的,至于第一个破门而入的人是出于什么心理和动机,咱们这里不好乱说,毕竟睿王爷贤名遍天下,他的麾下将士私闯民宅可不是一件值得四处宣扬的事。   总之,君御涵思忖再三。还是带着一部分亲兵,闯进了那座无名的园子。   园子里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不对,应该是更冷清了几分才对。   君御涵的亲兵搜遍了整座园子,只找到了十几个下等杂役,主人家居然一个人都不在。   这怎么可能呢?难道这家人未卜先知,在军队到来之前便举家逃走了?   君御涵坐在前面的花厅之中,一筹莫展。   阿木眼尖,这时候已经发现不对了。   “王爷,咱们的人,好像少了一些……”   亲兵搜查完园子之后,便一队一队地聚集了回来,君御涵细看之下,发现果然少了两支小队。   这下子,他可再也坐不住了。   难不成这园子里闹鬼?   阿木心里发急,随手在一个杂役身上抽了两鞭子,轻而易举地问出了紫荆园的秘密。   但是,这里的杂役,并没有人进过紫荆园。   紫荆园是这园子的心脏。除了穿云、落月等几个得脸的大丫头之外,没有人能够随意进出的。   君御涵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我倒要看看。那园子有什么特异之处!”   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再过十余日便是新年了。   紫荆园里,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树枝。依然在发挥着它们应有的作用,君御涵站在门口,眼看着新走进去的两小队士兵依然没有走出来,心里终于生出了一股不妙的感觉。   “奇门遁甲之术?”他略一思索,已经参透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阿木点头附和:“那些奴才们也说这园子里是被人设了机关,进去倒不至有危险。只是一直走不出来罢了。”   看来这园子,果然不简单。   “王爷,这园子定然有古怪,咱们要不要……点火?”阿木在一旁出主意道。   君御涵重重地在他额上敲了个爆栗:“你若想死,只管点火试试看。”   阿木委屈地揉了揉脑袋,君御涵已经抬脚走了进去。   阿木脚慢一步,没能跟上,只好在外面转着圈子干着急。   奇门遁甲这种东西,玄奥而繁复。自古以来被人说得神乎其神。   但在懂得的人眼里,也未必是没有规律可循的。   奇门遁甲,可补天地造化之不足,预见人事始料之不及,为帝王之学。   既然是帝王之学,对于生在帝王之家的人、对于一个胸怀天下的人而言。自然并不陌生。   君御涵闭着眼睛走在紫荆园中,心中默记着八卦方位、数着脚下的步数,不敢有丝毫杂念。   有时他会在某个岔道口停一下。随后拣一条小径走下去,有时却需要退回去重新走。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像是走在自家的院子里一样,根本不需要睁开眼睛,已对身边的一切了如指掌。   这园子虽然布置得精巧。也有几分不寻常之处,但所谓“万变不离其宗”,想通了,也便是那么回事罢了。   半个时辰之后,君御涵已经站在了房檐下面。   柱子上那副口气很大的楹联,成功地吸引了君御涵的目光。   这时他终于有些相信君御清的话了。这园子的主人。莫非真的与那逆贼有关?   这时,他面前的那道门“呀”地一声被打开了,一个清丽的女子含笑站在门口看着他:“你就这么冒冒失失地一个人闯进来,难道不怕这园子里有埋伏吗?”   “雪儿?”君御涵一时愣住了。   雪儿朝他笑了一笑,像从前一样敷衍地福了福身:“舞雪给王爷请安。主子等您多时了,您要不要进来见见?”   “你主子是谁?”君御涵一头雾水。   雪儿却没有回答,抿嘴一笑,径自走进门去打起了帘子。   君御涵不肯示弱于人,只好跟了进去。   但刚刚踏进门槛,他便愣住了:“青儿?”   站在屏风前面的女子蓦然转过身来,满脸不可置信:“王爷?您……您真的来了!”   君御涵尚未来得及从惊诧和狂喜之中回过神来,怀中已经扑进了一具温香软玉。   “青儿,真的是你?”君御涵犹自不敢置信。   怀中的女子抡起粉拳在他胸膛上打了几下:“不是我!你认错人了!”   君御涵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欣喜若狂:“青儿,我险些以为我已经永远失去你了。”   “你以为我已经死了?告诉你,你休想,我这辈子赖定你了,你死了我都不会死!”谢青瑶轻轻挣扎了一下,没有挣脱,便嘟着嘴嗔怪道。   雪儿捧上茶来,在旁嗤笑道:“还以为你有多大的决心,原来见了面,什么仇也没有了,倒闹得我们做奴才的成了罪人!”   君御涵慢慢地放开手。接过茶来。   看见雪儿,他依旧觉得心里有几分疑惑:“你究竟是谁的人?”   雪儿重重地跪在地上,语气却依然是不卑不亢的:“奴婢原本的主人是谁,已经不必多说,王爷知道奴婢今后是王妃的人就可以了。当日奴婢做那件事,只是为了替那时的主子完成心愿,谁知道人家根本不领情,还怪奴婢多事……幸好王妃还肯饶恕奴婢的过错,王爷应该不会跟奴婢计较吧?”   她既这么说了,君御涵自然不好再追究。   雪儿便向屏风后面叫道:“老太太,大少爷,你们也该出来见见王爷了!”   话音刚落,谢锦若已搀着谢大娘走了出来,一见君御涵便齐齐屈膝下拜。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2.团聚,初现端倪   君御涵慌忙搀扶谢大娘起身,诚惶诚恐:“您是长辈,怎么能给我下跪?”   谢大娘喜出望外,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倒是谢锦若忙在旁笑道:“我们都是寻常百姓,在王爷面前,自然不敢放肆。”   “青儿是本王的王妃。你们自然是本王的亲眷,从前是本王疏忽了。”君御涵微微低头,诚意满满地道。   谢大娘喜得一张脸都笑成了一朵金丝菊:“我们小门小户人家的女儿,能在王爷身边伺候已是万千之幸,难得王爷肯眷顾她,真是孩儿几世修来的福分!”   “娘~”谢青瑶扭了扭身子,满脸不情愿,显然对母亲这番话极为不满意。   君御涵微微觉得有些奇怪,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谢锦若见状忙问几句行军打仗的闲话,把话题岔了开去。   君御涵忽然想起君御清那边传过来的消息,对这个所谓的大舅哥的身份十分好奇,一时却想不出该如何开口。不禁怔住了。   谢青瑶晃了晃君御涵的手臂,见他没有反应,立刻便撅起了嘴巴:“你怎么不说话?敢是后悔了?嫌弃我了?”   君御涵迟疑了一下,想到谢青瑶的性子最是直爽,从不喜欢遮遮掩掩的,只得实言相告:“日前听人说起,岳父从前是先明德太子暗卫,未知是真是假?若果然如此,那也不算是小门小户了。”   谢大娘吃了一大惊,连脸色都白了。   还是谢锦若见过一些场面的,略一迟疑之后便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仁宗显皇帝圣明贤德,坐拥天下,堪称万世之明主;明德太子毕竟福薄,未登大宝便已驾鹤西去……做过明德太子的暗卫而不能与主同死,也算不得一件值得夸耀之事。”   这几句话言辞恳切,令人动容。君御涵听了却只觉得奇怪。   他知道谢锦若这么说是为了表明立场,可是谁会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呢?难道他不该替父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吗?   听他语气,竟对过世的父亲没有太多的敬意。难道他当真不是谢洪瑞之子?   想到这种可能,君御涵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谢锦若偷眼看看君御涵的表情,手心里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谢大娘更加不知道君御涵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好偷偷在女儿的胳膊上拧一把,叫她说话。   可是做女儿的只管躲在一边偷笑,什么话都不肯说。   君御涵终究没敢直接开口问谢锦若的身世。只好拐了个弯,转问谢大娘出身何处。   谢大娘虽有些脸红,却也只得实话实说:“民妇当年是明德太子府中婢女,太子薨逝之后,民妇本该陪葬,蒙谢侍卫相救。奴婢便跟了他,隐姓埋名到了秦家庄居住……”   君御涵下意识地敲了敲椅背,谢大娘便住了口,惊惧地看着他。   君御涵已陷入沉思,对谢氏母子的反应浑然不知。   怨不得他胡思乱想。因为“陪葬”这件事,也是要看身份的。   当年太祖皇帝驾崩之后,陪葬嫔妃、宫女、内监共计一千三百多人,到太宗皇帝的时候,却只有嫔妃十二人陪葬。只因太宗皇帝仁德,不愿因一己之私,连累无辜宫女内监丧命。自此之后,宗室之中便极少安排大量奴婢殉葬,以免触了太宗皇帝之怒。   因为这个缘故,当年明德太子“暴病”薨逝之后。太子妃悬梁自尽,有名分的妾侍共一十七人全部殉葬,奴婢之中殉葬的却只有十九人。且其中大多数是没有名分的通房丫鬟之类。   如今谢大娘却说自己当年“应该”殉葬的,那么她的当年的身份,究竟是明德太子十分倚重的婢女,还是……   君御涵觉得几乎已经不必追问了。   谢青瑶终于察觉到气氛不对,忙晃了晃君御涵的手臂,笑道:“母亲在村子里住久了。跟那些村妇学得越发不会说话了,她若说错了什么,你看在我的份上,多担待就是了,跟她计较什么呢?”   君御涵回过神来,忙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着岳父岳母当年命运坎坷。也算是可歌可泣,心中感怀而已。如今适逢乱世……”   “如今适逢乱世,黎民百姓苦不堪言,能救民于水火之中的,只有王爷您了!”谢锦若向君御涵拱了拱手,诚挚地道。   君御涵有些意外,却也免不了欢喜。   谢锦若忽然起身,重重地在君御涵的面前跪下:“草民有一要事,不敢不报与王爷知道。”   “你说吧。”君御涵伸手扶他起来,心里有些紧张,生怕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没想到谢锦若说出来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在君御涵紧张的注视下,谢锦若斟酌了一下词句,缓缓开了口:“王爷,您今日带兵到李家集来,是为了抓到莫浅,对吗?”   君御涵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了谢青瑶。   后者回他一个白眼,说不出的娇媚万状,君御涵的心里顿时一荡。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这次重逢,他总觉得谢青瑶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或许是因为分别了这么多日子,她的心里也与他一样,渐渐地忘却了种种不快。只余下那些美好的回忆了吧?   谢锦若轻咳了一声,君御涵忙道:“自然不是。莫浅曾是我的军师,后来虽然产生了一点误会,但我依然视他为挚友,如何会用得上一个‘抓’字?我这次前来,不瞒大哥说,是因为错听了旁人言语,前来寻找明德太子后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低头喝茶,暗暗观察着谢锦若的脸色。   谢锦若并没有露出一丝慌乱的神色,神情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沉吟半晌才问:“王爷可知道那位‘明德太子后人’姓甚名谁,长相如何,身旁带得有多少人马?”   君御涵摇了摇头,暗叫“惭愧”。   谢锦若叹道:“这也难怪,王爷德被天下,用人必然不疑,只是这世上居心叵测的人多,王爷还是多多留心才是。”   “你是说,那明德太子的后人,是本王认识的?”君御涵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慌了起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3.莫浅的真实身份?   谢锦若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大哥莫不是说,莫先生便是明德太子后人?”君御涵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谢锦若的意思,只是他的心里,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这个答案的。   谢锦若再次点头,看见君御涵摆明了不相信的样子。他也不急,转脸朝谢青瑶笑了笑,从容地等着君御涵的追问。   君御涵沉思了很久,迟疑道:“莫先生最初进王府来的时候,我已查过他的底细,秦家庄莫夫子这个人,往上三代都是落魄的书生。”   谢锦若笑问:“二十五年前,莫夫子曾因一柄祖传古扇,被人诬告盗窃,下在狱中,王爷可知当时救他的人是谁?”   君御涵愣了一下,心里已经信了几分:“你是说。莫夫子受过明德太子的恩惠?”   谢锦若叹了一声,悠悠地道:“正是如此。当年家父家母出逃异常顺利,当时只当是上苍眷顾,事后才知道,他们不过是替旁人做了‘疑兵’而已。有人在家父母出逃同时,救出了明德太子身旁一个身怀六甲的妾侍,安排进了秦家庄,便住在莫夫子的书房之中。”   君御涵想到了莫浅的种种异于常人之处,想到了孙红素所说的那些往事。虽然他并不愿相信莫浅会与他为敌,可是种种异事,竟渐渐地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大娘见儿子说得艰难,叹了一声,替他解释道:“逃到秦家庄之后,我夫妻二人一直深居简出,不敢轻易与人往来。半年之后,先太子爷的旧部找到了我们,我以为必死无疑了,他们却只是把一个新生孩儿交给了我。叫我当亲生之子抚养。那孩儿,便是锦若。”   君御涵看向谢锦若,一时没有领会这句话的意思。   谢大娘叹了一声。继续道:“那时我夫妇大吃一惊,以为孩儿是先太子爷的遗腹之子,半点也不敢声张。只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直到锦若满月之后,他爹无意间发现了莫夫子书房之中的秘密,才领悟到我夫妻和这孩儿,都不过是旁人豢养在圈中,留待将来做替死鬼的猪羊而已。”   君御涵在心中细细斟酌了一番,一时想不出什么破绽。想到君御清传给他的那些消息。他一时不由得心烦意乱。   如此说来,君御清已经查到了谢家,却完全忽略了莫家,却不知莫浅才是明德太子的血脉?   君御涵实在不愿相信这个答案,可是莫浅的心胸气度、莫浅的所作所为、甚至莫浅的那副似曾相识的面容,都指向一个已经显而易见的答案……   君御涵甚至想起了那枚玉蟾上面,一个被缠枝花卉环绕着的“君”字。   水落石出,原来这才是真相!   他忽然很想问,谢青瑶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所有的事情?   有了这个疑问。君御涵便忍耐不住,有意无意地看向谢青瑶。   谢锦若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轻声叹道:“上一辈的事情,我兄妹自是不知。莫浅的身边时常出现一些江湖人士,我只当他是生性不羁、喜欢结交豪士,并未多想。媚儿……和瑶儿两个女孩子家。更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谢大娘忽然咳了一声,朝谢锦若抛了一记眼刀。   谢青瑶下意识地往君御涵的身边靠了靠,脸色也不太好看。   谢锦若有些尴尬。摸了摸齐子,暗恨自己失言。   君御涵虽然发觉三人神情异样,却没有多想,心里反反复复盘算着的,全都是莫浅的事。   谢锦若迟疑了一下,又道:“从前我糊里糊涂。跟着莫浅做过一些事,那时只当他是少年人心性,并未多想。直到今年年初,镇国寺的那件事……那日后山之中的猛兽,其实是莫浅和我,带着数十猎户特地赶进去的。”   君御涵终于动容。   谢锦若继续道:“那井中的异象。莫浅并没有说过,但我猜也是他所为,因为在异象发生之前,他已经知道了。”   君御涵抬了抬手,叫他不必多说。   虽然心里依旧不愿相信,他却也知道,如今大概已经到了非信不可的时候了。   谢青瑶往他的怀里靠了过去,柔声安慰:“王爷不要伤心了,我兄妹二人认识他十余年,尚且看不透他的为人……这都是莫浅为人太奸诈,岂有反怪自己太善良之理呢?”   君御涵本该为这句话而高兴的,但他的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十分异样的感觉。   这一次,这种异样比前面几次明显了许多,他险些失手将谢青瑶推开。   他不记得谢青瑶什么时候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离别尚不足一个月,她竟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为什么?   但她这番话也说得颇有几分道理,君御涵在短暂的疑惑和伤感之后,也便渐渐地平静下来,依旧若无其事地转向谢锦若:“先前大哥说有件事不得不说,指的便是莫浅的身世吗?”   谢锦若摇头道:“不止如此。莫浅在数日之前已经离开李家集,很可能已经挥师北上——从此处往京城,一路之上几乎每个镇子里都有他的兵马——请王爷尽快发兵拦截,否则……等他回到京城。这天下,怕是就要落到他的手中了!”   君御涵看到他的神情十分急切,不禁被他说得心中一慌,但随后便冷静下来。   谢锦若见对方迟疑,忽然起身跪了下来:“王爷不必多疑。锦若从前与莫浅为伍只是因为懵懂无知,如今已经明白事理,自然要弃暗投明。何况小妹在您的身边,正要求您多加照拂,岂敢相欺?”   君御涵扶他起身,叹了一声:“我自然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也罢,是时候去见见他了。”   谢锦若喜形于色。   谢青瑶推开哥哥,上前挽住君御涵的手臂:“这一次,你不会抛下我了吧?”   君御涵本想说“前面危险”,想到谢青瑶的性子,生生忍住了这句话,含笑点头。   其实他很想问谢青瑶为什么只字不提孙红素的事,但他并没有那个勇气。   她既然不问,他应该求之不得才对,他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谢大娘是要留在这里的,谢锦若却愿意到君御涵的军中去历练一下。于是三人在雪儿的带领下,顺利地出了紫荆园。   走出园门之后,他们并没有看到阿木和亲兵们。   事实上,眼前看到的一切,让他们四个人同时愣住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4.二小姐请自重   只见园子门口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手持兵器的将士,前面的房顶上,也蹲着一排排手持弓箭的人。   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都是人,却没有一个是君御涵所熟识的。   李家集的百姓全部加起来,也不会有这么多人。至于看不见的地方还有多少。那更是君御涵来不及去猜想的了。   这些人,莫非是从天而降的不成?   君御涵下意识地看向谢锦若,却见后者已经吓得白了脸色。   留意到君御涵的目光,谢锦若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王爷息怒,这件事……这件事我母子全不知情啊!”   君御涵自然相信他们不知情。只是谢青瑶的兄长居然如此胆小怕事,倒是大出他意料之外。   再看向谢青瑶的时候,君御涵诧异地发现,她更是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哭出来一样。   这还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疯丫头吗?君御涵不禁感到一阵烦躁。   但他并没有来得及多想,因为眼前的士兵中间起了骚动,渐渐地分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径。   君御涵静静地看着,心里忽然有些紧张。   幸而使他紧张的那个人并没有出现。出现的人。是赵小六。   “小的赵小六见过王爷。”赵小六走到面前,跪下向君御涵磕了三个头,随后自己站了起来,腰杆挺直,一副不容轻视的样子。   “你如今,倒是出息了。”君御涵叹了一声,感慨地道。   赵小六不卑不亢地道:“全仗主子提携。”   “你主子如今在何处?”君御涵知道赵小六今非昔比,并不敢有分毫轻慢。   赵小六笑道:“主子如今已经快到京城了,只是路上遇到一些小事,可能要耽搁几天。”   君御涵知道他的主子必然是莫浅,一时倒想不出该如何发问。   倒是赵小六笑道:“王爷放心,我主子不屑用那些鬼鬼祟祟的手段。今日这些士兵,本来是一直住在这园子里的,只因王爷的一些亲兵四处践踏花木、惊扰禽鸟,他们才出来守一下园子。至于园子外面街上的那些将士们,并没有人胆敢出去惊扰。”   君御涵见他说得真诚,惊疑之余,心里倒也放下了几分。   只是他总想不通。这么一座园子,是如何住得下那么多人的?此前搜园子的时候,这些人又在哪里?   赵小六亲自带路。要送君御涵出门。   没走出几步,赵小六便被人拉住了手臂。   回过头来,便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含怒瞪视着他:“你不过是一个奴才,有什么好威风的?跟你主子一样,鬼鬼祟祟,根本不是什么好东西!”   君御涵心里挂念着外面的将士,却还是不得不停下脚步,心里在犹豫要不要直接把这个女人拖走。   他当然是舍不得的。   这个女人不会无缘无故咄咄逼人。想必这段时间里,莫浅真的把她惹恼了吧?   赵小六不动声色地拍掉那只手,似笑非笑地道:“我赵小六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劳二小姐提醒。至于我主子是不是好东西,恐怕二小姐您,并没有评判的资格。”   听到“二小姐”三个字,“谢青瑶”像碰到火炭一样,猛地缩回手,露出惊惧的神色。下意识地看向君御涵。   君御涵对这个称呼虽有些疑惑,却并没有多想。   因为谢锦若排行居长,作为他妹妹的谢青瑶被称为“二小姐”也并不奇怪。   见他没有怀疑,“谢青瑶”松了口气,恶狠狠地向赵小六瞪了一眼:“回去告诉你主子,他会后悔的!终有一天。我要叫他知道,他当初作了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赵小六闻言不禁一哂:“主子这几日既要练兵打仗,又要筹备婚礼。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小的可不愿拿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去烦他。”   话已说罢,赵小六紧走几步赶到前面,继续为君御涵带路。   君御涵有一肚子话要问,却知道万事都不如那些将士们的安危重要,只得忍着。快步向前面走去。   “谢青瑶”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累得气喘吁吁。   这个“谢青瑶”,自然是二姑娘谢青媚假扮的。   那日谢锦若救了谢青媚一个人回来,莫浅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竟是故意放弃了谢青瑶,不禁大发雷霆。当下便与谢锦若割袍断义,自带了数百亲随,前去营救谢青瑶。   次日,这所宅子里的穿云、落月、回风三婢以及薛家兄弟父女等人也都同时离开,偌大的一座园子,只留下了谢家母子三人,以及一些无关紧要的仆从。   君御涵带兵闯进李家集来的时候,母子三人已打算出门相迎,这时舞雪从外面回来,教他们躲进紫荆园,来了个“意外相逢”,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谢青媚算是得偿所愿了,但是她的心里依然是不甘的。   那日莫浅看着她的时候,厌憎的目光深深地刺痛了她。就在那一个瞬间,她已经决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要让莫浅生不如死,她一定要让他知道,他选择了谢青瑶,是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   走在君御涵的身后,谢青媚已经感觉到,莫浅哭着跪在地上求她的那一天,已经近在眼前了。   这座园子本来不大,很快便出了大门。   赵小六回头恰看到谢青媚脸色怨毒的表情。不禁冷笑一声,道:“二小姐,别怪小的没有提醒过您,主子已经给您留了生路,如果您一定要往死路上走,主子不会拦着您的。夫人给您擦了十七年屁股,只怕也早已厌烦了,您还是自己收敛些好。”   谢青媚听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忍的。她想叫君御涵替她出气,却见后者已经快步走出了门槛,找他的将士说话去了。   看到她气急败坏的神情,赵小六的心里舒坦了几分,又补充道:“对了,这园子本是我家主子的,您家老太太既然喜欢,就送给您了。园子里本来别有洞天,藏了五万兵马在这里,不过他们今日便会离开,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等院子里的这些人撤走之后,请老太太叫人把假山后面那所小院封死,免得以后园子里闹鬼。”   “你——”谢青媚气得险些吐血,赵小六却早已走开去招呼兵马,再也不理会她的大呼小叫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5.嫁   当日傍晚,君御涵便带兵离开了李家集。   阿木最终平安无事地回到了他的身边,但进入园子的那上千亲兵,却是回不来了的。   所谓“亲兵”,是主帅亲自训练的、最值得信赖的一支队伍,必定是军中的精锐。如今一下子折损过半。等于是生生砍掉了他的一条臂膀,君御涵自然是大为恼火。   偏偏他又发作不得。毕竟是他闯进人家的园子在先,人家在占尽上风的时候,还肯放过他那些寻常将士,已经完全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谢青媚由舞雪陪着,坐在车中看着外面,怅然若失。   她以为君御涵定会视她如珠如宝的,却偏偏赶上这样的事,君御涵情绪低落,连与她说话的心情都没有。   损失上千亲兵,便有天大的喜悦,也早已冲淡了。他肯对她和颜悦色。已经是最大的宠溺。这一点,谢青媚自然不会明白。   对谢青媚而言,失落是必然的。她没有孙红素那样的幸运,因为此时的君御涵,已经完全没有了风花雪月的兴致。当然,如果她肯陪他到最后,她想要的一切终究会有。至于她会不会有那个耐心,此时我们是不好妄加揣测的了。   同一天,赵小六将园子里暗藏着的五万精兵召集出来,连同从君御涵那里俘虏过来的上千亲兵一起,浩浩荡荡地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李家集那座曾比王府更加精致的小园,自此褪去了神秘的色彩。李家集的百姓们,只知道那园子里住着一个脾气暴躁的老太太,成日指桑骂槐、怨天尤人,过了几年也便安静了下来。   赵小六这支队伍的目的地不是京城,而是蓟县附近的一座小镇,叫做“跑马场”的。   虽然说是“小镇”,却是的方圆百里之内最繁华富庶的一个地方。更难得的是民风淳朴,陶陶然如古之遗族。   最近这些日子,镇上越发热闹了许多。人人都知道,镇上最大的财主楚老员外家里,要娶少夫人了。   于是镇上的绸缎庄、首饰铺子、茶馆饭庄。每天都像是煮沸了的水一样,热闹得随时都会翻出花儿来。   楚家的宅子里,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   连着几天小雪,把那些光秃秃的树干树枝都装点得像水墨画一样清淡素雅,房屋和那几座秀致的小亭子更是变成了画里的琉璃乾坤,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正是围炉赏雪的好时辰。可是坐在亭子里的女子,却在一叠声地长吁短叹,连身后有人走过来都没有发现。   “你是不是……后悔了?”身后那人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亭中的女子吓了一跳——真的是“一跳”,而且还顺便推落了石桌上的茶壶。   手忙脚乱地扑腾了半晌,碎掉的茶壶终究只能捡起几片碎片,女子讪讪地直起身子,露出一张被炭火熏得红扑扑的小脸。   与君御涵身边的那个女子有着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眼中少了几分惹人怜爱的娇怯。却多了些与精致的面容颇不协调的痞气。   没错,这人正是本该在君御清掌握之中的谢青瑶。至于她是怎么到跑马场来、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副小混混模样的,那就要问她背后站着的这个人了。   能把这女人宠成这样的,除了莫浅,还有谁?   谢青瑶把茶壶的碎片往桌上一丢,咧嘴笑道:“三天摔坏第四把了。你外公这儿的茶壶可真不结实!”   莫浅在她对面坐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放心,你不会有机会摔坏第五把的。因为我外公已经买不起茶壶了。”   “破产了?”谢青瑶瞪大了眼睛,开始犹豫要不要悔婚。   莫浅抬起手来在她额头上敲了个爆栗:“差不多了。谁叫你的眼光太好,砸东西只挑最贵的砸,不是价值连城的根本入不了你的法眼……现在咱们把这宅子连同库房里的珍藏一起折价卖了,或许还能再买一把,但我看外公暂时似乎没有卖宅子的意思。”   “不是吧?”谢青瑶不由咋舌。   这破壶这么值钱?怎么办?她好像赔不起耶!总得想个法子推到莫浅身上去才行!   没等她打出一个完整的坏主意。莫浅已经把脑袋伸了过来:“外公平时没什么爱好,最喜欢的就是收集茶壶,你打碎的这几把偏偏是他最喜欢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你遮掩过去……这样吧,你陪我去陪外公外婆说说话,我便说茶壶都是我打的。怎么样?”   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条件。   但是谢青瑶想到两位老人家和几位婶娘那几双亮闪闪的眼睛,便觉得打心眼里发憷。   那滋味,就跟掉入了狼窝的兔子差不多。   她还不想死啊!   莫浅见她迟疑,笑容渐渐地淡了:“你若是真的没想好,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知道,我不会勉强你的。”   谢青瑶怔了一下才领会他的意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我看,不确定的是你吧?你怕自己将来会后悔,所以才三番两次追问我有没有想好?”   “没有你这么强词夺理的!”莫浅揣着一肚子冤屈,被她气得险些跳起来。   谢青瑶却是理直气壮,不服输地瞪着他。   莫浅顿时泄了气,心里却还是有几分不确定:“瑶儿,这是一辈子的事,你真的不会后悔吗?我希望你是真的愿意与我共度一生,而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更不是因为我救了你。”   他的目光很执着,几乎是抱着一种壮烈的心态,要求一个真诚的答案。   谢青瑶被他感染得严肃了起来,沉默半晌才反问道:“你觉得,我是一个会用自己的一辈子来开玩笑的人吗?还是你以为我谢青瑶那么有良心,会拿自己的一辈子来报恩?”   “这么说……”莫浅喜形于色。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会这么问,本身就代表你不信任我,现在我后悔了!我不嫁,你爱娶谁娶谁去吧!”   话音未落。人已拍案而起,眨眼间便冲出了亭子。   “喂,不是这么玩的!”莫浅紧跟着追了上去,在铺满落雪的小径上跑得无比狼狈。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6. 只要来了,便不晚   短短三日,楚家的丫鬟小厮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景,齐齐在路边站定,瞪着好奇的眼睛,准备看表少爷的笑话。   没错,结局毫无悬念。肯定是表少爷吃亏,不同的只是每次吃亏的方式而已。   莫浅一路苦着脸追在谢青瑶的身后,不用想也知道,自己这张老脸是彻底丢尽了。这几天,丫鬟们在背后议论什么,他可是听得真真的!   跑出没几步,莫浅已经脑补出无数个画面,石子路、搓衣板……前面那个女人总有办法让他既丢里子又丢面子。   如此下去,夫纲难振啊!   或许老天也终于看不下去了,今日的事情竟出现了意外的转机。   转过一丛湘妃竹,莫浅眼前一亮,大叫一声“天助我也!”   原来。小径的那一头,浩浩荡荡地来了一大群人,可不正是楚老员外和老夫人、三位夫人以及两位小姐?   真难得,居然都来齐了!   谢青瑶今天显然八字不顺,等她注意到前面有人的时候,脚下已经刹不住了。   “啊啊啊啊让开啊——”前面一阵鬼哭狼嚎。   莫浅在后面笑得没心没肺。   幸好莫浅的大表姐眼明手快,一把推开吓呆了的母亲和婶母让到一旁,否则只怕要酿成一场交通事故了。   谢青瑶直冲出十来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一时却没脸回过头来。   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再厚的脸皮也挡不住冷汗的泛滥。   身后,莫浅的笑声犹未止歇。   谢青瑶觉得,她或许真的要重新考虑“嫁不嫁”的问题了。   正在谢青瑶几乎已经下定决心夺路而逃的时候,一个严厉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浅儿,你太胡闹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追着媳妇跑?路上这么滑,万一摔着她,看我不拿拐杖敲你!”   莫浅顿时笑不出来了。   谢青瑶慢慢地转过身来。便看到楚老太太拿拐杖敲着地上的青砖,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的外孙。   谢青瑶顿时喜笑颜开。   莫浅讪讪地走上前来,向众人一一问安罢。老太太余怒未消:“好端端的,你又闹什么?”   莫浅求救地看向谢青瑶,后者只装着没看见。一双眼睛贼溜溜地东张西望,盘算着能不能找一个好点儿的借口,从这些人眼皮底下溜出去。   实在不能怨她不知礼数,是这家人太可怕了!   还记得第一天来的时候,这帮人一见到她,就像天上掉下金凤凰来似的。完全忽略了莫浅,把她围在中间东问西问的,吱吱喳喳比一千只鸭子可热闹多了!   谢青瑶直被她们吵得头昏脑涨,过了很久才弄明白自己忽然变成香饽饽的原因:原来莫浅年过双十仍未成亲,已经成了这家人的“心头大患”,哪怕他带一头母猪回来,也会受到热烈欢迎的。   有了这个觉悟之后,谢青瑶一时说不出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谁知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在谢青瑶反复重申自己跟莫浅只是朋友的时候,楚家这一群女人充分发挥了想象力以及创造力。短短一上午的时间里,已经替他二人编出了几百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每一个都可歌可泣感人肺腑,总之他二人青梅竹马同甘共苦互相守望多年,今后若是不能走到一起,那简直是天理难容的了。   谢青瑶自认口齐伶俐不输任何人。可是那天说得口干舌燥之后,她终于不得不认了命。   原指望她的妥协能让这些人稍稍消停一会儿,谁知她只是一个眼错不见。老太太已经做主替他二人定下了婚期。   谢青瑶甚至连插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更不用说表示反对了。   不管她如何解释,这些人只肯相信她是新媳妇害羞,让她百口莫辩。   最可恶的是,莫浅竟然在一旁看热闹,一副事不干己的模样。   谢青瑶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他带她到这里来,是早有预谋的。   眼看这事就这么敲定了下来,谢青瑶本应该生气的,但是终于从一大帮女人的聒噪之中逃出来的时候,看着莫浅那张讨好的笑脸,谢青瑶忽然生不起气来了。   没有人知道。被黑衣人控制着去见一个根本不想见到的人、身不由己却无人诉说的时候,谢青瑶经历了怎样的绝望,连她自己也不觉得。   她只知道,看到莫浅的那一刻,她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天神。   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记得她的,原来她并不是孤身一人,也不是谁的替代品和影子,在他的眼中,她不是“谢青媚的姐姐”而是“谢青瑶”……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的心防瞬间坍塌。   他和他的士兵们杀尽了黑衣人,他走到马车前面,小心翼翼地向她伸出手:“瑶儿,我来晚了。”   谢青瑶只能含泪微笑:“只要来了,便不晚。”   于是一切是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定亲”这件事虽然十分突兀,但是竟然出人意料地并不难以接受……   谢青瑶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但她居然很享受这种“发疯”般的感觉。   所以在躲了莫浅一整天之后,谢青瑶便很没出息地默认了这个现实。   虽然如此,今天看到这群女人,谢青瑶依然是心有余悸的。   她想不通一个本该十分有教养的家庭,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聒噪的女人。难道老太爷不觉得烦吗?   正胡思乱想时,莫浅已过来拉着她走回了众人的面前。   谢青瑶跑不掉了,只好挨着一个个行礼问安。   老太太一把拉起她来,笑道:“浅儿那小子是不是欺负你了?说出来,外祖母给你做主!”莫浅站在老太太的身后又是打躬又是作揖。谢青瑶只装着没看见,皱着一张脸委屈兮兮地道:“也不算欺负,只不过……只不过是我自己太笨,活该被人骗罢了!”   “嗯?”老太太转身去找莫浅,后者还想躲,大表姐已经大义灭亲地把他揪了出来。   于是莫浅只好苦着脸到外祖母的面前辩诬:“您老人家别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她那嘴里十句话没两句是真的……”   “你当我老糊涂了是不是?这些年叫你娶媳妇,你东家看不上、西家不理会,千挑万选才找到的女孩子,会是一个说谎骗人的?我看是你自己十句话没两句是真的才对!今儿早上楚汉到霓裳居定了喜服,你去挑一下样子,若有半点儿不合媳妇的心意,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是吧……”莫浅的一张脸皱得像晒干了的茄子,谢青瑶只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还没笑够呢,二舅妈忽然朝莫浅眨了眨眼睛,笑道:“老太太可别急着定罚则,依我看呐,浅儿这次不该受罚,倒是该领赏才对!哪怕他嘴巴里确实没有真话,可毕竟把媳妇哄过来了不是?”   “那就更该罚了!”谢青瑶在一旁急道。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7.把江山捧到你面前   “为什么?!”莫浅满肚子都是委屈,忍不住大叫起来。   谢青瑶横了他一眼,阴测测地道:“若不罚你,叫你得了坑蒙拐骗的好处,左一房媳妇右一房媳妇娶进门来吗?”   没等莫浅叫屈,大舅母已在旁笑道:“那样不是更好吗?咱们家盼那一天。可是盼了许多年呢!浅儿终不是池中之物,等到日后回了京城,把他的身份夺回来,你还怕后院不热闹吗?”   她说得极快,莫浅想要阻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   谢青瑶恍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整个人顿时僵住,心头一阵清醒、一阵迷茫。   莫浅忙过来拉住她,陪笑急道:“别信大舅母的话,她吓唬你呢!”   “这怎么是吓唬……”大舅母还想说话,被她女儿慌忙拦住了。   谢青瑶希望自己可以挤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可是嘴巴却总也不听使唤,既笑不出来。也没法子开口说话,只好愣愣地站着,像泥塑木雕一样。   莫浅急坏了,又不好赶长辈们走,一时失措,索性一把抱起谢青瑶,转身便跑:“我们自己的事,自己回去说,不劳舅母们费心了!”   身后传来几位舅母们会意的笑声,听在谢青瑶的耳中,尖锐如鬼哭。   她反常的安静,害得莫浅越发心急如焚,平日走惯了的路,如今竟显得格外漫长起来。   终于奔回谢青瑶的房间,莫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直到看着她稳稳地在床边坐好,他才长吁一口气。努力平复了呼吸。   谢青瑶静静地坐着,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在意莫浅的举止。好像眼前完全没有这个人一样。   她越是这样,莫浅越觉得心惊胆战:“瑶儿,大舅母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她完全不能代表我,我的事情,由不得无关紧要的人做主……”   莫浅焦急地解释,几乎已经语无伦次了。   谢青瑶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去。   赌咒发誓的话已经重复了几遍。莫浅终于不得不停了下来。   谢青瑶看着他额头上亮闪闪的汗珠,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莫浅被她笑得莫名其妙,愣了半晌才瞪大了眼睛:“你——你故意吓我!”   谢青瑶得意地扬起下巴:“事实证明效果还不错,是不是?”   “你简直……”莫浅放下了心,却又生出一股莫名的懊恼和怅然,心中一乱,后面的话便没有说完。   谢青瑶敛了笑容,依旧安静地坐着,全不像她平日的模样。   莫浅本来可以很轻易地发现她的异样。但他此时心烦意乱,并没有过多留意,只闷头想了很久,然后怅然道:“你终究……还是不在意我的。”   谢青瑶的心头钝痛了一下,随后若无其事地冷笑一声:“我的莫浅哥,我自然是在意的。可是你还是莫浅哥吗?”   莫浅急得又要出汗:“瑶儿。我自然是……”   谢青瑶撇了撇嘴,莫浅的话便没有说完。   他知道谢青瑶的性子,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欺骗。可是欺骗她最久的人。偏偏是他。   这样想时,莫浅便沉默了下来,许久才叹道:“不管我是什么身份,瑶儿,我永远只是你的莫浅哥。”   谢青瑶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浅的身份。他自己不说,她便不想问。但时至今日,似乎已经到了绕不过去的时候了。   谢青瑶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只是她并不打算问。   如果莫浅想说,他自然会告诉她的。   莫浅看谢青瑶的神情,便知道她不会主动开口询问。只得在她身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瑶儿,我其实……并不是父亲的亲生之子。我的身份,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几分……‘君’这个姓氏,并不是我喜欢的,但有些责任,我逃不掉。”   谢青瑶没有挣脱他的手,却也没有回应,依旧安静地坐着,沉默良久才平静地道:“所以,你便是明德太子的后人,这一次天下大乱的源头?”   “这次天下大乱的源头不是我,而是那个所谓的仁宗皇帝!他害死了我的父亲,还要给他安上种种莫须有的罪名;他在位期间大兴土木大动干戈,闹得民不聊生!这天下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如今我起兵讨伐,正是不破不立,正是要正本清源!瑶儿,你一向明白事理,我以为你会懂的。”莫浅有些激动,紧紧攥着谢青瑶的手,说得掷地有声。   “我明白。”谢青瑶想了一想,低声叹道。   莫浅松了一口气,许久才道:“我不是故意要瞒你。只是这些事情太危险,你知道得太多,反而会被我连累。”   谢青瑶想了一想,也承认他说得有理。   他没道理对一个种地喂猪的小丫头片子解释他的身份来历。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掩饰身份,他那时根本不可能理会她这样的小村姑吧?   想到这一层,谢青瑶的心里又觉得有些不舒服。   “永远”的莫浅哥,终究只是记忆中的一个影子罢了。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是“永远”的?   莫浅似乎猜到了她的想法,双手扳过她的脸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郑重地道:“瑶儿,我从来没有动过利用你的心思,不管什么时候。先前我对你说过的话,都是认真的。”   先前他说过很多话,谢青瑶并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莫浅郑重地道:“我不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了你的,但是在外祖母他们催我娶亲之前,我便早已想清楚,这一世,我只认定了你一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对这样一句话无动于衷的。谢青瑶终于有些动容。   可是片刻之后,她便苦笑起来:“你以后,会当皇帝吗?”   “我已经谋划了十几年,天下早已尽在我掌握之中。两月之内,我必会将这座江山,双手捧到你的面前!”莫浅信心满满地道。   谢青瑶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高兴,恰恰相反,她最怕的便是这个答案。   莫浅看到她的神情,笑容瞬间黯淡下来:“你不喜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8.这天下,没有你重要   谢青瑶勉强笑了一笑,语气平淡:“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自己喜欢就好。”   不料就是这么一句话,竟惹得莫浅大动肝火:“什么叫‘我自己喜欢就好’?谢青瑶,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实意要嫁给我?从前你还肯跟我说几句心里话,这一阵子倒越发成了外人了!你那副若即若离的样子给谁看?在你的眼里,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越说越恼。几乎已是暴跳如雷。   谢青瑶却完全不受影响,神色淡淡,完全是一副局外人的模样:“从前,一是因为我年幼无知,二是因为不知道你的身份,多有冒犯,你应该不会跟我计较吧?”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莫浅怒气更盛,偏偏眼前的女人打不得骂不得,只气得他两眼冒火:“什么叫‘多有冒犯’?你看清楚,我是莫浅,不是别的什么人!”   谢青瑶幽幽地笑了一笑。语气疏离:“我自然知道你是莫浅。可是‘莫浅’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我对着一个假名字、假身份掏心掏肺,岂不是可笑了些?”   莫浅一向拿她没办法,听她说得似乎有几分歪理,只好按捺住怒气,耐着性子解释道:“名字和身份,都只是给外人看的一个符号而已,我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站在你的面前,你难道要当我不存在么?”   谢青瑶也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但她没办法向莫浅解释那种别扭的感觉。   僵持了半晌,谢青瑶只得笑一笑,试图安抚莫浅:“我不是在跟你置气,也不是故意疏远你,只是……既然你要当皇帝,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只怕也只剩下相敬如宾了,与其到时候伤心,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太用心。”   “我不懂你的意思!”莫浅毫无风度地咆哮了一声,显然谢青瑶的“安抚”,在他身上起到了相反的作用。   谢青瑶揉了揉额角。无奈道:“你读了那么多书,还记得汉朝的许平君吗?”   从前莫浅那里有很多书,但谢青瑶很少去读。便是读过也看不懂、记不住。历史人物之中,她只对这一个女子印象深刻。   从一个市井女子到一代皇后,看似天降祥瑞似的大福分。其实也不过是一场杀身之祸罢了。所谓“故剑情深”,终究抵不过朝堂上的波诡云谲。   莫浅的怒气似乎平息了一些,靠着屏风站了很久,谢青瑶只听到呼哧呼哧喘气的声音,也不去管他。   许久之后,莫浅忽然笑了起来:“闹了这么久。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你放心,我不像汉宣帝那么没出息,要靠女人来稳固江山,这朝堂上的臣子之中,绝不可能出一个霍光!”   “是么?”谢青瑶眯着眼睛看着他,显然是半点也不肯相信。   她相信以他的手段,定可以镇得住朝堂上的那帮老臣。可是在镇住那帮老臣之前呢?在她年老色衰之后呢?这天下从来就不缺少水灵灵白嫩嫩的女孩子,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谢青瑶对自己的信心。从来就不多。   莫浅皱眉看着谢青瑶,只觉得她是在无理取闹。   但他一向顺着谢青瑶,她再无理取闹的时候也有过,他只好耐着性子陪笑:“你怀疑我将来会为了天下负你,怀疑我会娶别的女子让你生气?瑶儿,我连这个念头都没有过。你要我现在就为这种不可能出现的可能性付出代价,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谢青瑶知道自己是没本事跟他辩理的,只好苦笑。   莫浅却不容她逃避。捉住她手急道:“我说过,从前瞒你一些事,只是因为你那时的身份不适合知道,将来绝不会有任何事瞒着你!你有心事,也不该瞒着我才对,夫妇一体。我们本该相互扶持的,瑶儿,你想想是不是这样?”   “将来,依旧还会有‘不适合我知道的事’。帝王之家,首先是‘君臣’,然后才是‘夫妻’。”谢青瑶笑得很淡。   莫浅闷闷地看了她很久。终于叹道:“我明白了。你不希望我做皇帝,是吗?”   谢青瑶怔了一下,苦笑道:“这话说得可就严重了。你做不做皇帝,是这天下的大事,哪有我一个小女子说话的份?如果我说‘是’,你会为我一句话而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吗?”   莫浅一点迟疑也没有,谢青瑶的话音还没落下,他已经把“可以”二字说出了口。   谢青瑶反倒吓了一跳,愣了半晌才讪笑道:“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吗?这天下,那可关系着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加起来也不如你一个人重要,这么久了,你还是不明白吗?”莫浅有些气急,语气很冲,神情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谢青瑶被他吓住了,呆了半晌还是不知道还如何回应,只好讪讪地笑了笑:“说得跟真的似的,我险些就信了。”   “我说的就是真的,你为什么不信!”莫浅气得直跳脚。   谢青瑶连讪笑也维持不住,只好垮下了脸,转过头去看着窗外,不肯多说。   莫浅走过来从后面拥住了她的肩,谢青瑶僵了一下,没有躲开。   莫浅似乎也有心事。与谢青瑶一起久久地沉默着。   时间长了,谢青瑶觉得肩头有些酸痛,却不敢乱动,只好僵硬地坐着。   最后还是莫浅怅然地开了口:“瑶儿,我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让你觉得我不可信任了……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事,你总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给我一个解释或者改正的机会,才不枉了我们这些年的情分啊!”   谢青瑶听他说得真诚,一时倒犯了难。   她其实看不透莫浅,可是“看不透”这件事,只能怪她自己笨,却不能没有怪莫浅的道理。   莫浅虽然偏帮孙红素和雪儿很多,但那似乎也并不能说明什么,莫浅一向对任何人都是很好的,对青媚不也是那样吗?   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心里不舒服罢了。   她希望她的莫浅哥只对她一个人好,这句话,能说吗?   还有另外一件事,横在谢青瑶的心里挥之不去,她几次想开口问,话到嘴边却都咽下去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69.我们,重新开始   莫浅等了许久没有得到谢青瑶的回应,不由得越发失落:“瑶儿,就算是我的错,你也该叫我死个明白。这世上有多少不幸都是因为误会而产生的,你真的要让我不明不白地蒙冤受屈吗?”   谢青瑶听他说得可怜,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地骗她同情。忍不住啐了一口。   但道理她还是听懂了。   谢青瑶不由得暗笑自己糊涂。从前总嫌旁人不够爽快,说句话吞吞吐吐的,不想如今落到自己的头上,竟也是这么没出息!   谢青瑶咬了咬牙,索性豁出去了:“你的本事,比君御涵大得多,是吗?”   莫浅愣了一下,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谢青瑶回过头注视着他,执着地等着他的答案。   片刻之后,莫浅郑重地道:“坦白说,我确实有这样的自信。过些日子京城里遇见,少不得有几场硬仗要打。你若是不忍心,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他肯安分守己,一辈子做个闲散王爷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瑶儿,你既然答应了我,我便不会再给他一丝机会,这一点你要明白。”   谢青瑶沉默地听完,神色未变:“你误解了我的意思。”   “那你……”莫浅有些迟疑,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谢青瑶没有留意他的表情,依旧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我只想知道,去年的这个时候,你有没有办法把我从王府之中带出来?”   莫浅的眼神立刻就变了。   谢青瑶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目光之中,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存在着的那种光彩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晦暗不明的色彩。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眼睛里的色彩不是任何一种笔墨所能描绘,但心思敏锐的人却能精准地捕捉到。   他在发慌。   那么他的答案,已经不问可知了。   谢青瑶苦笑起来,与莫浅四目相对。她的心里一阵冰凉。   如果莫浅愿意,他可以在她第一天进入王府的时候就带她走,可他并没有那样做。   他找到了她。却只肯跟她说,现在他并没有本事带她走,要她等两年。   如果真的如他自己所说。他一早已经认定了她,事情就奇怪了。   他应该知道,她作为君御涵的“侍妾”,在王府之中有着一些推卸不掉的“职责”。   这种事情,哪个男人会不在意?   如果真的不在意,只有一种可能。   谢青瑶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她却一定要问,真是自讨苦吃。   不过这样也好。人只有清醒了,才会避免犯一些太过愚蠢的错误。她已经在君御涵那边做过很多傻事了,从今以后,她只想平安无事地过下去,不管莫浅如何待她,她都可以假装不在意。   “瑶儿,那时的局势,比你所知道的还要复杂……”莫浅艰难地开口。语气却十分迟疑。   谢青瑶冷笑了一声,疲惫得不愿意开口。   莫浅想解释,一时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毕竟,局势再乱,也并没有影响到京城附近,至少秦家庄那边一直平安无事。   他若说她只有在王府之中才安全。显然是没有说服力的。   何况,王府之中也并不安全。   如果他早知道她在王府之中会遇到那么多危难、受到那么多屈辱……   这世上哪有什么“如果”!   莫浅想了又想,一肚子的话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谢青瑶见状唯有苦笑。   她也希望可以坦诚相见。可是坦诚相见的结果如何呢?只不过是把残忍的真相摆到桌面上而已。   “瑶儿,我那时并没有想到你会受那么多苦……”这句话,莫浅说得很诚恳,却丝毫没有说服力。   谢青瑶的脸上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微笑。   莫浅见状便急了:“瑶儿,那时我确实有错,我错估了形势。也低估了王府之中的危险,但是……我已经在努力补救,你……”   “都是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了。”谢青瑶平静地打断了他。   莫浅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感到轻松。   他知道,此时“不必再提”,以后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提起了。   谢青瑶的情绪很低落。显然没有继续闲谈的心情。   莫浅从背后紧紧拥着她,好像一松手她就会跑掉一样。   谢青瑶试了几次都没能挣脱,也便由着他了。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已经没有别的选择,若无其事地过下去,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虽然,心里依旧十分不甘……   这一僵持,时间便到了傍晚时分。   寒冬的夕阳透过窗子照进来,没有一丝暖意,只晃得人眼花。   谢青瑶叹了口气,试着站起身来:“都过去了吧。”   “不!”莫浅跟着她一起站了起来,却始终不肯放手。   谢青瑶的心里有些烦闷:“不然还能怎样?”   莫浅急道:“当日我不肯带你出来,是因为朝廷已经在调查当年的事,我的身份随时有可能暴露……我不敢保证能平安带你出府且不连累谢家!与你的安危相比,我并不介意你跟君御涵……我只是没想到王府的那些女人会那样狠毒,后来我进王府,确实有一大半是为了你……”   “不必说了。”谢青瑶急急地打断了他。   莫浅的神情很受伤:“瑶儿,你不信我?”   谢青瑶闭上眼睛,沉默许久才沉声叹道:“你不介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会介意?”   “瑶儿?”莫浅的心中痛不可当。   谢青瑶终于趁着他愣神的工夫掰开他的手,缓步走到床边,推开了窗格。   请冷冷的寒气一下子涌了进来。   “莫浅哥,这样的你我,如何还能回到过去?”谢青瑶对这窗外。低低地叹了一声。   不知道莫浅有没有听到,只知道他也跟着叹了一声,低不可闻。   檐下的笼子里养着一只鹦哥,见窗子开了,便歪着小脑袋向里面张望。   许久之后,谢青瑶听到莫浅的声音,一字一顿,低沉却有力:“回不去,我们便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谢青瑶觉得很好笑。   如果抹掉过去的一切,真的重新开始,踌躇满志的复仇王子如何会看得上一个一无是处的村姑?   这真是一个笑话了。   谢青瑶正要笑,莫浅却已走到她身旁,郑重地道:“我是认真的!你若不喜欢我做皇帝,我便不进京城;你若对过去耿耿于怀,我认打认罚;你若不喜欢我舅母她们说三道四,我们便离开这里,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瑶儿,今后的一切,都取决于你……”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0.瑶儿,我定不负你   今后的一切,全都取决于她?   谢青瑶觉得这种说法很好笑,可是莫浅的神色郑重,全然不像是说笑的样子。   谢青瑶的心里,莫名地乱了起来。   莫浅真的会愿意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陪她去过清苦的日子吗?   她的心里并不相信。可是万一……   莫浅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她是越发不明白了。   莫浅在谢青瑶的身旁站定,怅然叹道:“这天下意味着什么,我已经想了很久。从前我只知道那便是我的使命,我只有得了这天下,才能把大梁的一切扳回正轨,才能救大梁百姓于水火之中,才能让父亲多年的冤情得以昭雪……可是时间久了,我才渐渐发现如此下去,注定是得不偿失……瑶儿,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谢青瑶有些不解。   莫浅看着她的侧颜,神情萧索:“瑶儿。你很久没有真心笑过了。”   是吗?   谢青瑶明明记得,自己今天还笑过很多次的。   莫浅缓缓摇头:“那不一样。”   为什么不一样,莫浅不愿多说,谢青瑶只好自己去想。   她一直是喜欢笑的。在田野上、在桑园里、在溪水边,随便一件小事都可以让她笑上半天。   她觉得自己的性子并没有变,可是……   或许是心里多了一些东西吧?   莫浅是在为这件事而不自在?   那就难怪了。他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的吧?   谢青瑶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残忍的畅意。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谢青瑶不由得愣住了。   看着莫浅伤心后悔,她为什么会觉得痛快?   难道她的心里,竟是恨着他的?   可是,她恨他什么呢?   莫浅一直在照顾她、迁就她,照理说,她应该是感激的。   她也确实以为自己对莫浅心存感激,可是直到此刻,谢青瑶才知道,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时候,她竟是恨着莫浅的。   可是恨一个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谢青瑶想了很久,只找到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   刚才已经说过了。他本来可以在一年前便带她离开睿王府的,但他没有。   谢青瑶本来以为自己一直是心甘情愿地留在睿王府的。可是这一刻,她对自己的这种信念产生了怀疑。   她真的那么在意睿王府、那么在意君御涵吗?那时的种种,会不会只是一种没有选择的选择?   “人心”是一种复杂的东西。即使是自己的心,也未必可以轻易看得透。   此时的谢青瑶只知道,她一直以来认定的一些事,或许本来就是错的。   她喜欢过君御涵吗?不知道。她没有喜欢过莫浅吗?也不知道。   “喜欢”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知道它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谢青瑶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奈地放弃。   倒是她自己先前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不期然地出现在了心头:我谢青瑶,是一个会拿自己的一辈子来报恩的人吗?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她又为什么会答应与莫浅成亲?仅仅是因为那几个女人的聒噪?   骗鬼也不信!   谢青瑶被自己心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些想法吓了一跳。   她是喜欢莫浅的?可能吗?   如果不是,她又为什么会畏首畏尾、为什么会对莫浅的任何一个无心之举耿耿于怀?   君御涵做了很多过分的事情,可她从来不会放在心上,为什么不能用同样的心态来对待莫浅?   如果不在意,何必处处吹毛求疵?   谢青瑶越想越觉得心乱,一时不由得呆住了。   谢青瑶发了多久的呆。莫浅就在一旁看了她多久。不是只有谢青瑶的心绪翻涌如潮,莫浅的心里也一样不好受。   他知道谢青瑶对荣华富贵并没有什么向往,如果她真的开口要求他放弃这天下,他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只怕她不肯开这个口,更怕她开了这个口,却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莫浅听见两个小丫头在门外嘀咕了一阵,似乎在争执该不该进来点灯。   莫浅没有开口,小丫鬟最终也没有进来。   谢青瑶关上窗子。回身点了灯,屋子里一点点亮了起来,只是刚刚从外面涌进来的寒气,却依然固执地弥漫在屋子里。   谢青瑶在桌旁一只小锦凳上坐下,莫浅无奈,只得坐在对面。   谢青瑶看他神色不安。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苦心谋划多年,我岂能以一己之私,轻易叫你放弃……你能说那句话,我已是喜出望外了。”   “瑶儿,那我们……”莫浅面上一喜。随后仍是忧虑重重,欲言又止。   谢青瑶心下不忍,只得叹道:“过去的事情,都不必再提了。我既应了你,心里便是信你的。你待我好一日,我便信你一日,不到将来走不下去的那时候,我不再生那些自寻烦恼的念头就是。”   莫浅慌忙从桌上抓住她手,急道:“瑶儿,我们不会有走不下去的那一日,你信我!”   谢青瑶展颜一笑:“信你便是。”   她相信他此刻是真诚的,那便足够。至于将来的事情,谁知道呢?   莫浅心里一宽,立时喜形于色:“你信我便好,瑶儿,我定不负你!”   谢青瑶没有看他,别过头去看桌上的那盏纱灯。   终究还是不放心的。   怎么样才算是“不负”?她信他不会抛下她,信他会一直记着她,可这些就是她想要的全部吗?   莫浅从前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以后也不太可能知道。   即使知道也未必会有用,毕竟即便身为帝王,很多事情还是身不由己的。世人都认为那件事理所当然,只有她觉得不妥,那便是她错了。没什么道理好讲。   这世上的规矩便是如此,她再不甘,也只有认命的份。   谢青瑶在心里暗叹了一声,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你身上挑着那么重的担子,怎么倒好像挺悠闲的样子?”   莫浅笑道:“天命在我这里,我怕什么?”   天命?   谢青瑶忽然愣了一下,又想起了那个该死的“帝王燕”传说。   如果他也是君家的人,那么“天命”确实可以落到他的身上。   只要她在他的身边,他便是天命之主。   这就是他情深不渝的原因吗?   谢青瑶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发苦。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1.他不是好人   因为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谢青瑶这几天一直很消沉。   许是因为将近年关,最近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战事。莫浅这一阵子是很清闲,每天总要到谢青瑶这里来坐一阵子,挑些闲话来说。   只是两人各怀心事,虽然不至于话不投机。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成亲的日子定得很紧,就在正月初三。过了小年,日子就近了。   因为这件大事,整个镇上都比往年格外热闹几分,楚家宅子里的热闹,就更不用多说了。   只是谢青瑶越发安静,非但不肯见老太太他们,连门都不太愿意出了。   莫浅大概能猜到原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劝慰。   这一日又下了一场小雪,莫浅便好说歹说,拉了谢青瑶往山上去赏雪。   在遏云山的种种经历,让谢青瑶对“雪”这种东西心有余悸。实在提不起赏雪的兴致。但莫浅执意要去,她倒也没有太多反对的理由。   楚家的人要出门,那架势自然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谢青瑶坐在装饰得像闺房一样的马车上,不禁暗暗感慨:难怪“富贵”二字,自来诱人。穷人家这个时候缩在被窝里也未必能暖得了身子,富贵人家却连马车里面都如此讲究,谁人能不羡富贵?   莫浅看见她饶有兴致地细赏手边的金丝流苏,忍不住笑:“这会儿你倒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了。没见过怎的?”   “倒也不是没见过,”谢青瑶苦笑了一下,“我只怕自己见惯了这些东西,以后便过不得苦日子了。”   “那我们便不过苦日子。”莫浅理所当然地道。   谢青瑶不愿与他讨论这样的话题,敷衍地笑了一下,便沉默下来。   这样四目相对,尴尬还是会有的。幸而后面马蹄声响,很快有两个人打破了寂静,掀开车帘闯了进来。   车里原本只坐了莫浅、谢青瑶和落月三人,如今忽然闯进两个男子,谢青瑶和落月只得往旁边避让。再宽敞的地方也显得拥挤了。   进来的那两人向莫浅打了招呼,随后又装模作样地向谢青瑶打躬,其中一人笑道:“多日不见。夫人风采更胜当日。”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细看这两人时,却不记得是在何处见过了。   看见谢青瑶露出迷茫之色。说话的那人便捂住了胸口,一副伤心欲绝的模样:“当日李家集一见夫人,小可至此魂牵梦萦无时或忘,不料夫人竟是贵人多忘事,真真是伤透了人家的心……”   莫浅忍不住咳了一声,拇指上的铁扳指敲在桌上。发出“当”地一声大响,竟吓得那人打了个哆嗦。   谢青瑶看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浅白了她一眼,冷声道:“他不是好人,不要理他。”   谢青瑶“温顺乖巧”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原来这人是当日在李家集见过的,被称为“齐公子”的那家伙。他身旁这人,正是当日那位“凌公子”。那时谢青瑶只当他们是寻常的纨绔子弟,如今想来,这二人的身份怕也是不简单的了。   齐公子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用袖子挡住莫浅的视线,向谢青瑶扮鬼脸。   谢青瑶忍不住想笑,看看莫浅的脸色,只好忍住。   “你们两个,来做什么?”莫浅看见齐公子就没好气,显然这家伙平时没少给他添堵。   一个一直添堵的人。他却不得不留他在身边,看来这人的本领也不会小了。   谢青瑶暗暗在心里思忖了一番,得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结论。   齐公子双手抱胸。神气地道:“自然是保护你们了!咱们一路往南走,说不定会跟某些人狭路相逢,万一打起来,你总得有人助拳不是?”   照他这么一说,今儿倒不是去赏雪的,而是去打架的了。   谢青瑶心下好奇。忍不住问:“一路往南走,会跟什么人狭路相逢?”   莫浅急道:“你不要听他胡说……”   齐公子咧嘴笑道:“怎么是胡说?昨儿听人说他们到了沧州,谁知道今儿会不会走到蓟县来?咱们要看雪,他们不会也看雪?赏雪的好地方总共就那么几个,万一真的碰上了,也不奇怪!”   谢青瑶听见“沧州”二字。心头便是一跳。   沧州算得上是一条交通要道,不管是从李家集还是从遏云山出来,只要想进京城,都是要经过那个地方的。   齐公子口中的“他们”,该不会是……   他们会往这边走吗?   似乎没有这个必要,但是万一呢?   谢青瑶忽然便生出了一种落荒而逃的冲动。   莫浅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隔着小桌抓住了她的手:“别听他胡说。”   谢青瑶也知道自己的反应有些不自然,只好朝莫浅笑了笑,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莫浅见了,果然脸色好看了些。   幸亏有齐公子这个聒噪的家伙在,不然这一路上,只怕要无聊得令人昏昏欲睡了。   谢青瑶不知道她和莫浅之间为什么会走到这种无话可说的地步,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她也并没有打算去改变。   就这样,也挺好。   本来以为乘马车很快就到了的,直到落月招呼大家吃干粮的时候,谢青瑶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了正午。   可是马车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谢青瑶疑惑地看向莫浅,后者向她解释道:“我们要去的地方挺远,今晚在县城歇宿,明日一早便到了。”   谢青瑶倒抽了一口凉气。   赏个雪而已,用得着走那么远吗?   她忽然开始怀疑,或许这次赏雪,本身就是一个阴谋。   虽然这样想未免有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但是这件事,确实太突兀了些。   莫浅和这些人,该不会还有除了赏雪之外的目的吧?   这样想想又觉得不对。毕竟,如果有正事,莫浅是不会带她出来的。   心里有了事情之后,谢青瑶越发心不在焉,虽然不能立刻掉头回程,却再也没了说笑的心情。连齐公子在旁插科打诨,她也至多不过敷衍一下,心里却是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2.重逢   第二日,马车又行七八十里,才总算到了莫浅所说的那座山下。   单从风景来看,这里倒确实是个赏雪的好地方。   自山下开始,松柏翠竹各具风致,衬着点点白雪。端的是难得一见的美景。更难得的是山上并没有太多游人,一路走来甚是清静,许是因为附近并没有村镇的缘故吧。   谢青瑶很好奇莫浅为什么会知道这处地方,有心问他,却又问不出什么来。   谢青瑶揣着一肚子心事,对这些雪景并没有太多的兴致。   奇怪的是,莫浅似乎也是心事重重的,虽然时常向谢青瑶指点一些景致,但是很显然,他自己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越往上走,谢青瑶便越怀疑莫浅带她过来的目的。这种怀疑,在看到路边出现几个一色黑衣的汉子的时候。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认得那衣裳的样式,那些人,是君御涵身旁的亲兵。   谢青瑶的脚下,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莫浅随她一起站定,远远看着那几个人,叹了一口气。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是带我来看雪,还是带我来看人?”   莫浅竟意外地没有否认。他向身后的人打了个手势,牵着谢青瑶往旁边走了几步,叹道:“我今日,确实是来见他的。把你一个人留在家里,我不放心,只好借赏雪骗你出来。你若是不想见他也无妨,我叫小齐他们陪你四处走走,等我们谈完了,再叫你就是。”   谢青瑶嗤笑一声,为他这个拙劣得完全经不起推敲的借口。   费了那么大心思带她过来,就只为了叫她赏雪等他?   她若是信了,那才叫有鬼!   谢青瑶心里发闷。有心揭穿莫浅的把戏,又觉得无趣。   齐公子是个多事的,见两人躲在背人处说话。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谢青瑶甩开莫浅的手,冷笑道:“难道我是个不能见人的不成?”   莫浅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一个得逞的笑容。   谢青瑶的心里有疙瘩。再也不愿与莫浅同行,于是便落后两步,自去跟齐公子说话。   闲扯了一阵之后谢青瑶才知道,齐、凌二人都是君家宗室之人,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莫浅收归麾下了的。   谢青瑶的心里。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自从知道莫浅的身份之后,这种不自在的感觉便挥之不去。   那么多人都知道莫浅在做什么,偏偏只有她被蒙在齐里,这种感觉,该死的不舒服!   这座山并不险峻,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不多时便到了半山腰上。   路边的黑衣人多了起来,谢青瑶看到有不少人守在一座八角亭外面,警惕地盯着上山的方向。   想必。莫浅要见的人,便在这亭子里了。   谢青瑶知道亭子里面是谁在等着,心里不禁生出一种十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感觉。   上次离开的时候,她以为这一辈子都不需要再见面了,谁知短短一个月后的今天,她却要与他在这个地方相见。   莫浅刻意如此安排。是为了让她彻底死心吗?   谢青瑶觉得这种做法十分幼稚可笑。   当日离开的时候,她便没有给自己留下回头的余地,何必到今日再来画蛇添足?   八角亭与上山的小径之间。有数十道石阶相连。谢青瑶正要踏上去,一个黑衣人忽然伸手拦住了她:“王爷只见莫先生一个人,其余人请留步。”   莫浅顿了一下,回过头来向谢青瑶道:“叫小齐他们带你四处走走吧,往上面不远,有‘飞瀑流雪’奇观。你一定会喜欢的。”   谢青瑶本来也不想见某些人的面,只是这样在门口被人拦住,脸上难免挂不住,反而激起了谢青瑶的倔脾气:“既然不叫我进去,我在这里等着就是。”   “这,夫人……”那黑衣人神色尴尬。似乎很为难。   谢青瑶便冷笑道:“怎么,不许进去,连在这儿等着也不行?”   黑衣人还在迟疑,齐公子已接着谢青瑶的话,阴阳怪气地道:“君御涵那家伙一向鬼鬼祟祟的,谁知道他会不会用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来对付我们?你们这么多人在这儿守着,我怎么知道你们不会对我们主子下黑手?”   这几句话显然是极大的侮辱,那黑衣人的脸快要跟衣服一样颜色了。   谢青瑶目送莫浅走进八角亭关上了门,便不再理会那黑衣人,径自走到一块光滑的山石旁边坐了下来。   那黑衣人还要说话,齐公子已向自己带过来的人打了个手势,众人无声地散开,插进黑衣人的队伍之中站定,一起把一座小小的八角亭围了个严严实实。   谢青瑶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齐公子的脸皮厚得,真对她的胃口!   “你们有人,我们也有人,这样才公平嘛!”齐公子拍了拍手,笑道。   黑衣人敢怒不敢言,只好朝谢青瑶乱瞪眼。   落月拿毯子过来帮谢青瑶垫在身下,换过了手炉,谢青瑶便觉得身上暖和了许多,顺手将斗篷摘了下来。   身旁几个黑衣人齐齐惊呼一声,瞪大眼睛看着谢青瑶。那神情像见了鬼一样。   谢青瑶知道君御涵的很多亲兵是认得她的,当下也不以为意,调皮地朝原先拦住她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依旧低头去拨弄她的手炉。   谁知那人却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连连后退了好几步,险些跌到山崖下面去。   另一个黑衣人及时扶住了他,两人脑袋对着脑袋商议了几句什么,其中一人忽然拔腿便往山下奔去。   这是干什么?难不成要带兵打上来?   谢青瑶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那个闷葫芦凌公子这时却难得地开了口:“他们不敢。”   谢青瑶琢磨了半晌,才猜道他的意思应该是说,这些黑衣人不敢轻易打上来的。   谢青瑶也知道他们不敢,可问题是,这些人鬼鬼祟祟的,在玩些什么把戏?   没等她理出个头绪来,便看到原先那个黑衣人像只兔子似的飞快地跑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人,气喘吁吁跑得格外艰难。   那个人,谢青瑶却是认识的。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3.把最好的一切都给“她”   四目相对,谢青瑶一派坦然,那人却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神情与先前的齐衣人毫无二致:“你你你……”   “我恰巧路过而已,并不是故意来给你们添堵的。”谢青瑶笑了一下,半开玩笑地道。   没先到对方闻言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而眼睛瞪得更大了。在谢青瑶疑惑的目光中,他磕巴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夫人您……您认识奴才?”   因为他的神色太过惊悚,谢青瑶一时倒不敢开玩笑,迟疑了一下才问:“难道你不是阿木?”   几个齐衣人面面相觑,神色一个赛一个的严肃。   谢青瑶一时想不通自己说错了什么,只好求救地看向落月,却发现后者也是一头雾水。   阿木迟疑了许久,竟绕开谢青瑶,蹑手蹑脚地向八角亭方向走去。   谢青瑶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抬脚要跟上去,最后却还是停了下来。   不是她变得懂规矩了,而是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先前那样随时肆无忌惮的资格。   放肆,也是需要身份的。   阿木和这些齐衣人显然是被什么问题困扰着,现在他大概是要去找君御涵印证什么。虽然这件事与谢青瑶有关,但她没有必要太过关注,所以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谢青瑶依旧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   阿木却没能进到亭子里去。   在他敲门之前,亭中已响起了莫浅的声音:“你自己在这里温香软玉,却把我带来的人挡在外面吹冷风,这未免不太好吧?”   谢青瑶并未想到此处正是下风口,能听清亭中的声音,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不禁有些尴尬。   但这种尴尬只持续了一瞬间,她很快便坦然了:这么多亲兵都能听见,为什么她不能听?   听莫浅的意思,君御涵的身边还带着女人,那她就更没有必要走了。凭什么孙红素能听的话题,她就必须要回避?   很多日子没有听到君御涵的消息,谢青瑶想当然地以为陪在他身边的人依旧是孙红素。殊不知她这次是完全猜错了。   只听君御涵笑了一声,戏谑地道:“我先前并不知道你带了女眷。既如此,不如现在请她进来?”   他必是已经知道了莫浅的身份。此时既不称“先生”,也不再自称“本王”,显然是将对方放在与自己平等的位置上了。   莫浅那边似乎迟疑了一下。随后才笑道:“罢了,那丫头性子野,这会儿多半玩雪去了。”   君御涵似乎没有太多的闲情逸致,很快切入了正题:“这一仗,你一定要打吗?你应该知道,再打下去。苦的只是寻常百姓。”   一声茶盅脆响之后,莫浅坦然轻笑:“你说错了,我并不想打仗。而且你很清楚,不管打不打,这天下都是我的。若你现在放弃,天下百姓便可以少受些苦;若你兄弟执意要打,我不介意奉陪。”   “好大的口气!你有什么底气,敢说你自己一定能赢?”一个女子的声音,气势汹汹地在亭中响了起来。   谢青瑶霍然站起身。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不是因为那女子的嚣张跋扈,而是因为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原来是她。   难怪阿木和这些齐衣人会露出那样神情。他们没有当场尖叫“有鬼”,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亭中同时响起了君御涵的呵斥和莫浅的冷笑,只是一个带着宠溺,另一个却是十足十的讽刺。   许久之后。君御涵终于叹了一声:“按现在的形势看,你的把握确实大一些,但不到最后一刻。我没有资格放弃。毕竟,我父皇的江山,不能断送在我们弟兄手上。”   “你确定这是‘你父皇的’江山?”莫浅冷笑着问。   君御涵那边许久没有回答,不知道是在沉吟还是在安抚某个不依不饶的女子。   谢青瑶等得不耐烦时,才听到他轻叹了一声:“无论如何,我不会放弃的。我亏欠她良多。若不把这天下最好的一切都给她,我心里过不去。”   “你说的是‘她’?”莫浅的声音带着笑,可以想见,他的脸上必然是毫不留情的嘲讽。   “莫先生,当日我是对你二人有些误会,但你该知道她对我的意义。请尊重些!”君御涵的语气很愤怒,连旧日的称呼都用上了。   谢青瑶听得有趣,竖起耳朵一个字也舍不得落下。   这时阿木已从八角亭边退了回来,走到谢青瑶的身旁,欲言又止。   谢青瑶不愿意理他,只管侧耳听着八角亭中的动静。   阿木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了口:“您……您是……您认识亭中的那女子吗?”   这时亭中莫浅说了一句什么,被阿木这么一打搅,谢青瑶便没有听到。她心里着恼,忍不住恶声恶气地道:“不认识!”   阿木好像根本没看出谢青瑶不耐烦似的,依旧赖在一边嗫嚅道:“那她……您不认识她,却认识奴才,难道……您……您……”   谢青瑶被他闹得心烦意乱,亭子里的对话已经错过了好几句,禁不住憋了一肚子的怒气。   落月见状忍不住在旁怒斥道:“你是谁家的奴才?我们夫人身边,是由得你随意过来问话的?”   她的声音大了些,谢青瑶生怕亭中几人听见,忙示意她小声。   阿木急得脸色都白了:“并不是奴才有意冒犯,只是……只是……”   谢青瑶知道他在“只是”什么,不愿再听,便站起身来,向落月道:“陪我到上面去看看吧。”   “夫人!”阿木急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拦在了前面。   “怎么,你要打架?”齐公子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见状早已双手抱胸嚣张地挡在了谢青瑶的面前。   阿木被这阵势吓到,一时却又解释不清楚,不由得着了急。   这时八角亭这边的一道门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女子走出来厉声斥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阿木回头看了一眼,下意识地趔趄一下,向谢青瑶这边靠近两步。   门口那女子已经愣住,谢青瑶见打了照面,只好朝她一笑,平静地道:“奴才们争执,不必放在心上。”   “怎么回事?”君御涵向外面看了一眼,忽然见到谢青瑶,一时也不由得大惊失色。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4.妻子被人掉了包   谢青瑶见躲不过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过去,不理君御涵,先向他旁边的女子笑道:“想不到你也来了这里,媚儿。”   谢青媚愣神的工夫,已经被谢青瑶抢了先。脸色霎时就白了。   莫浅从亭子里走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把谢青瑶解下了一半的斗篷重新系了上去:“山上风大,谁叫你解开斗篷的?”   “大惊小怪。我什么时候那么娇弱了?”谢青瑶白了他一眼,很不给面子地道。   一句寻常的话,却让一旁的君御涵煞白了脸色。   他看看谢青瑶,再看看身旁的谢青媚,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很不妙的念头。   谢青媚慌忙奔过来,急急地抓住了谢青瑶的手:“妹妹,你怎么过来了?山上风大,你身子弱,莫要着凉才好。”   谢青瑶看了看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自己又忽然觉得没意思,便往莫浅的身边靠了靠:“某人把我裹得跟粽子似的,身子再弱,也不会那么容易吹死了。”   “你跟莫大哥终于还是走到一起了,我真为你们高兴。”谢青媚的笑容很大,只是假得厉害,谢青瑶简直看不下去,也不知君御涵有没有怀疑。   四人在门口僵持了很久,君御涵才回过神来,向莫浅招呼道:“到亭子里来坐吧。您这位……夫人,怕是要冻坏了。”   莫浅占有性地揽住谢青瑶的腰,笑道:“我以为我们刚才已经谈完了。我的意思很明白,这江山,瑶儿虽不稀罕,可我喜欢送给她。”   “瑶儿?”君御涵的脸色一变。   谢青媚慌忙抓住他的手,却忘了自己满手是汗,这一抓,更是自己露了怯。   君御涵紧紧盯着莫浅。神色渐冷:“公事谈完了,难道便不能谈点别的?毕竟,我们也算是旧相识了。”   莫浅叹了一声。牵着谢青瑶一起走进了亭中。   四人面对面坐下,气氛却凝重得吓人。   莫浅最先开了口,向谢青媚道:“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有一个孪生妹妹。”   谢青媚紧紧抱着手炉,讪笑道:“妹妹自幼体弱多病,从不出来见人的。因为……因为王爷从未见过,所以我不曾提起……”   “你的名字,究竟叫什么?”君御涵步步紧逼,眼睛紧盯着她。不许她有丝毫避让。   谢青媚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君御涵没等她开口,便冷笑道:“在遏云山中,被大雪困住的第一天夜里,你对我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我……瑶儿不记得了。”谢青媚低下头,嗫嚅道。   谢青瑶自来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嘟咕嘟”地喝下去,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热闹。   君御涵的目光从谢青媚的身上移到她的手上。眸光倏地暗沉下来。   他忽然抓起谢青媚的手,手心手背仔仔细细地查看了一番,随后猛地甩开,伸手便要来抓谢青瑶。   后者料到了他这一招,早已把手缩了回来,莫浅更是立刻将她护在身后。戒备地盯着君御涵:“王爷这是做什么?”   君御涵愣了一下,目光平静了一些,怒意却不减:“你们几个。究竟在玩什么把戏?李代桃僵?”   “王爷,瑶儿不懂您的意思!您若觉得瑶儿骗了您,瑶儿走就是了!”谢青媚猛地站起身来,果真气冲冲地便往外走。   君御涵稳稳地坐着,完全没有起身去追的意思。   谢青媚走到门口,自己便停住了。蹲在门边痛哭起来。   谢青瑶一时倒有些尴尬。   看到青媚哭,她自然是心疼的。可她也知道,如果她这时过去安慰,绝对讨不到好,所以她只能稳稳地坐着。   莫浅始终抓着她的手,好像生怕她会跑掉一样。   君御涵死死盯着谢青瑶的眼睛。冷声道:“你才是真正的谢青瑶,对不对?”   莫浅在旁淡淡地道:“睿王爷,你吓到我的夫人了。”   “你的……夫人?”君御涵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一样,怔怔地坐了很久,满眼不可置信。   谢青瑶忽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莫浅攥住她的手,不许她胡乱施舍她的恻隐之心。   “我想,我至少有权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君御涵看看谢青瑶,再看看莫浅,却不肯再向门口的谢青媚看一眼。   谢青媚忽然跳起来,走到谢青瑶的身旁站定,直直地逼视着君御涵的眼睛:“有那么难解释吗?这确实是一出李代桃僵,但我才是真的那一个!”   她用的完全是谢青瑶惯用的神情和语气,这一喊气势凛然,倒与谢青瑶毫无二致。   君御涵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后仍是低头看向谢青瑶的手:“我想听你说。”   谢青瑶歪着头看了他许久,随后转向莫浅:“我可以全部告诉他吗?”   “为什么要问我?”莫浅有些疑惑。   谢青瑶答得理所当然:“难道不用出嫁从夫么?”   莫浅顿时喜笑颜开。   与莫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君御涵,这会儿他的脸上,只差没有冰碴子了。   谢青瑶往莫浅的身边靠了靠,坏心眼地把自己在外面沾的一身寒气过到他的身上。   见君御涵一直死死盯着她不放,谢青瑶只好叹了一声,一字一顿地道:“媚儿没有骗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君御涵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显然,他以为这姐妹二人是在合伙骗他了。   为了防止他发飙,谢青瑶只得坐直了身子。郑重地解释道:“‘谢青瑶’是我的名字,但是在这出‘李代桃僵’的游戏里面,媚儿才是真的那一个,她没有骗你。”   “你在说谎!你的手背上,上次在山中迷路的时候留下的伤痕还没有愈合,从前栖芳苑失火的时候烧伤的痕迹也还在,可是她的手上光滑如玉,非但没有一丝伤痕,连一点老茧也没有——我记得你手上一直有的。”君御涵的语气渐轻,从愤怒到平静,却没来由地让人心中揪紧。   “你何必记得那么清楚……”谢青瑶忍不住叹了一声。   君御涵猛地站起身来,不由分说便要抓她的肩头:“我怎么能记不清楚!我的妻子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掉了包,难道我应该装作不知道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5.李代桃僵   谢青瑶慌乱地俯身避让,莫浅早已站起身来,毫不客气地架住了君御涵的手:“睿王爷,请放尊重些,瑶儿现在是我的夫人。”   “你——”君御涵气得险些吐血,却悲哀地发现。无论是力气上还是气势上,他都没有战胜莫浅的把握。   僵持了片刻之后,君御涵颓然地坐了回去:“青儿,为什么要骗我?”   谢青瑶无奈地看看莫浅,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时谢青媚忽然屈膝跪下,双手搭在谢青瑶的腿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姐姐,你从小便答应了莫大哥的婚约的,为什么要进王府,为什么要欺骗王爷?你为什么连我的幸福也要抢走!我一向不敢同你争什么,可是这一次……你已经嫁了莫大哥,为什么还要出现在这里。为什么故意让王爷误会我……”   她越哭越伤心,一张薄施粉黛的小脸上,梨花带雨,十分惹人怜爱。   君御涵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疼惜,很快便掩饰过去,依旧紧盯着谢青瑶不放。   莫浅冷冷一笑,看向谢青媚的目光,已是掩饰不住的鄙夷。   眼看谢青媚哭个不休,眼泪齐涕都往谢青瑶的衣服上抹,莫浅终于忍无可忍:“差不多可以了。这么多年,瑶儿为你背的黑锅还少么?”   “莫大哥,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你一向是疼我的,为什么娶了姐姐,就这样凶巴巴地对我……”谢青媚抬起头来看着莫浅,泪汪汪的眼中写满控诉。   莫浅嗤笑一声别过脸去:“你若能安分守己地做个好妹妹,我自然会跟瑶儿一样疼你。可是你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难道你自己不清楚么?瑶儿可以无限度地宠你,我却不行!今日你要唱什么戏我不管。但如果你再伤瑶儿的心,就别怪我下手没轻没重了。”   谢青媚瞪大了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样。连哭都忘了:“莫大哥……”   莫浅没有理她,转向君御涵,平静地道:“‘李代桃僵’是这姐妹二人玩惯了的游戏。瑶儿从无恶意,我不希望她为此背负任何恶名。”   君御涵怔怔地看着谢青瑶,良久才道:“青儿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没有人可以中伤她。”   谢青媚想要开口,莫浅冷冷地横了她一眼。她便擦着眼睛缩了回去。   莫浅拦住还想开口的谢青瑶,平淡地道:“四年前宫廷教坊在民间采选歌女的时候,选中的人是瑶儿,但最后进宫的人却是谢青媚,这是第一次‘李代桃僵’。所以你应该可以理解,中秋宴上,君御淇赐给你的女子是谢青媚,用的却是瑶儿的名字。”   君御涵皱眉看了看谢青媚,心里不愿相信。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莫浅便继续道:“后来谢青媚回家探亲,说是在王府之中被人欺凌,生不如死,要求她姐姐替她回府,自己留在秦家庄继续做她的二小姐。这是第二次‘李代桃僵’。”   谢青媚急道:“你胡说!明明是姐姐羡慕王府富贵,自愿替我回去……”   莫浅原本十分平静的脸上。忽然现出一抹怒色:“你真的要逼我都说清楚吗?”   “你说啊!”谢青媚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倔强地昂起了头。   谢青瑶忙拉住莫浅:“你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小孩子?瑶儿,她只比你晚出生不到一刻钟!”莫浅哭笑不得。   谢青瑶双手攀住莫浅的手臂。缓缓摇了摇头,满眼恳求之色。   君御涵却在一旁冷声道:“我想,我有权知道所有的真相!”   莫浅推开谢青瑶,平静地与君御涵对视:“有些真相,你恐怕不会愿意听。”   “说。”君御涵冷声道。   莫浅摊开手看着谢青瑶,示意自己无能为力。随后不顾谢青瑶的愤怒,向君御涵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这也怪你,那时候装病装得太厉害,我们二小姐以为自己要陪葬,所以谎称不适应王府生活,骗她姐姐替她入府……”   “你胡说!”谢青媚猛地扑过来。张牙舞爪地抱住莫浅的手臂便啃。   谢青瑶利落地让到一边,心情复杂地看着。   莫浅一边避让,一边抽空向谢青瑶嚷道:“不愧是你妹妹,跟你一样都是属狗的!”   谢青媚扑了几次都没有伤到莫浅,积了一肚子委屈,终于扑倒在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谢青瑶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劝慰,谢青媚忽然抡起手炉,重重地向谢青瑶的脸上掷了过来。   谢青瑶吃了一惊,避让不及,只得抬手去挡,只觉手背上一阵剧痛,随后耳边响起了莫浅和君御涵的惊呼声。   谢青瑶捂着脸后退几步,后背抵在门格子上,犹自不敢睁开眼睛。只听谢青媚厉声喝道:“你怎么不去死!”   “那么恨我吗……”谢青瑶幽幽地叹了一声,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看来她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有够失败的。   耳边响起谢青媚凄厉的尖叫声,谢青瑶慌忙放下手,正看见君御涵重重地一巴掌扇在谢青媚的脸上。   “住手!”谢青瑶想也不想便喊了出来。   君御涵愣了一下,第二巴掌便没有打下去,回过头来看着谢青瑶。   这时莫浅已冲到谢青瑶的身旁,不由分说地抓起了她的手,脸色随即变得铁青。   谢青瑶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才知道自己的手背上被烫出了一大片血泡,灰黑色的皮肤下面渗出一道道细细的血痕,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想必是手炉里的炭块恰好砸到了她的手背上。谢青瑶不知道自己该叫苦还是该庆幸:如果她没有及时伸手去挡,被烧伤的就不是手背而是她的脸了。   莫浅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再看向谢青媚的时候,眼睛里简直像是凝聚了万年的冰霜。   谢青瑶心里虽恼,却还是怕莫浅没轻没重,忙拉住他手提醒道:“媚儿只是失手,不要跟她计较。”   莫浅叹了一声,不忍拂她的心意:“还是先管好你自己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6.请你善待她   等谢青瑶的手上涂好伤药,谢青媚凄厉的哭声依然没有停下来。   谢青瑶几次想拉着莫浅离开,都被君御涵拦住了。   落月再不肯离开谢青瑶半步,见君御涵几次阻拦,气得当面跳脚:“你到底想要怎样!”   君御涵有些尴尬,却没有退缩。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谢青瑶一眼。随后转向莫浅:“你先前的话,还没有说完。”   “没说完就把我们夫人弄成这样,等说完了还不一定会怎样呢!”落月气哼哼地道。   谢青瑶拍拍落月的手背,示意她安静。   便听莫浅叹道:“我以为我已经说完了。你还真是执着……这女人的德行你也看到了。”   “我本来便没有怀疑你的话。”君御涵叹了一声,看向谢青媚的时候,已是满眼鄙夷。   莫浅看看谢青瑶,苦笑道:“瑶儿在王府的事,你都知道。遏云山那次……瑶儿跟我离开之后,在李家集被君御清掳到了京城,数日前才被我重新救出。所以这一次‘李代桃僵’,瑶儿是不知情的。”   联想到当日在李家集园子里的情形,君御涵终于想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想通之后的他。心里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愤怒。   这是一个极其拙劣的骗局,利用的就是他对谢青瑶的愧疚之心,而他竟然傻乎乎地信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世上会有如此相似的一对姐妹,何况还有谢家母子和雪儿作证……   君御涵依然在心里暗恨自己。哪怕有一千个理由,也不能掩饰他被欺骗这个现实。   偏偏莫浅像是故意要给他添堵一样,在一旁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这对姐妹自幼以互换身份戏弄旁人为乐,便是谢家老太太和大公子,也时常被她二人骗到。这世上从未将她二人认错过的,恐怕唯有我一人而已。”   君御涵满心不服气,却完全不能反驳。   谢青瑶叹了口气,向莫浅道:“如果正事谈完了,我们便回去吧。”   “青儿。”君御涵再一次拦在了前面。   谢青瑶别过脸去不肯看他:“王爷,您可以放我走了。”   君御涵依旧严严实实地堵在门口,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浅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之后,他才明白自己从前对谢青瑶的误解有多深。他把对谢青媚的厌憎完全发泄在了谢青瑶的身上,后者非但毫无怨言地受了。还帮他清后院、救王府……作为一个本来应该毫无关系的人,谢青瑶那样对他,完全已是仁至义尽了。   “毫无关系的人”这个概念闪过脑海的时候。君御涵被吓到了。   仔细回想二人相处的点点滴滴,他才蓦然发现,所有他曾经不理解的地方。全部都可以解释清楚了。   这个女人,一直在小心翼翼地与他保持着距离,直到她离开,他们依然是“毫无关系的人”!   可是,在她离开之前,他们明明只差一点……   君御涵很想问谢青瑶。究竟有没有真正把他当做是她的夫君。   现在问这句话,还有意义吗?不要说莫浅还在一旁站着,便是身边再无旁人,他又有何面目来问她这句话?   君御涵怔怔地在门口站了很久,终于还是叹了一声,让出路来。   谢青瑶低下头从他身旁走过去,第一个出了门。   君御涵慌忙追出来,急问:“青儿,现在这样。是你自己的选择吗?”   谢青瑶并不完全清楚他问的是什么,但她还是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是。”   君御涵便没有再继续追。   谢青瑶走出几步,却忽然转了回来,走到君御涵的面前,欲言又止。   “青儿,你还有什么话……”君御涵的心中既喜且忧。几乎已经语无伦次。   谢青瑶向八角亭看了一眼,叹道:“媚儿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本性并不恶。你……请善待她。”   君御涵没来得及展开的笑容僵在了唇角。过了好半天,他才听到自己叹息似的回答:“好。”   谢青瑶向他嫣然一笑,转身跟上了莫浅。   君御涵下意识地跟出了几步,却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跟上去的理由,只好扶着路边的石栏,强迫自己停下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这一次,再也不会有挽回的机会。   这个“机会”,从前或许是有过的,在王府、在滴翠谷、在遏云山,在任何一个地方,只要他肯多用一点心。事情或许就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   可是他自己一次次任凭机会擦肩而过。他总以为这个女人是永远都不会离开的,却不知她的离开,比他能想象到的任何一种方式都更加决绝。   从前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她,现在她却连追逐她脚步的资格都没有了。   八角亭中那个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是谁?他已经不愿去想。   “李代桃僵”这回事发生了太多次,所以究竟哪个是“李”、哪个是“桃”,谁能说得清楚呢?   君御涵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亭中的那个女人,并不是他想要的。她有着一副美好的驱壳,可是他要一具驱壳来做什么呢?这天下从来不缺少美人,更加美好的驱壳,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善待她?   这项差事并不难办到。可是善待她之后,又能如何呢?   这次重逢,她没有问孙红素的去处,也没有问他是否已经知道当日的真相,显然已经对他的事情全然不关心了,她甚至不在意自己当日所受的冤屈是否已经昭雪。   对她而言,那些事情,真的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为过去了啊!   哪怕她肯以一个笑容作为奖赏,他也甘之如饴,可是今后,他只怕再也不会有机会看到她的笑容了。   人总是会在失去之后才懂得珍惜,他以为自己会是一个例外,不料还是没能免俗。   阿木在旁边快速地说着些什么,君御涵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慢慢地走回八角亭中。心里依旧在想着谢青瑶的一颦一笑。   “睿王府的女人”这个身份,她用了一年多。这段时间里,她究竟有没有动过真心、有没有认同过这个身份?   君御涵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   谢青媚看见君御涵回来,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死死揪住他的衣襟不放:“王爷,从一开始,先帝下旨赐给睿王府的人就是我啊!姐姐只是一个骗子,一个替代品!媚儿才是你的人,你一向宠爱媚儿的,你还说要打下江山送给媚儿,你都忘了吗!”   君御涵的心中生出一股强烈的厌恶,几乎难以掩饰。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推开她的冲动,扶住她的肩:“青儿,别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7.瑶儿,你没有心   下山的时候,谢青瑶走得飞快,完全是在落荒而逃。   莫浅一语未发,只是紧紧地跟随在她的身旁,遇到不太好走的地方就伸手扶一把。   到了山下,谢青瑶沉齐地上了车,莫浅也跟了进来。   出了八角亭之后就没有再看到齐公子他们,不知莫浅吩咐他们做什么去了。他们的事情总是很多的。   谢青瑶知道不久之后将会有一场战事,决定着双方的生死存亡。   但打仗这种事,不是她有资格过问的。   不管是莫浅还是君御涵,都口口声声说要打下江山送给某个人,可是谢青瑶明白,这只是一个听上去很美好的借口而已。美人一笑,不过是打下江山之后收获的战利品之一,而且是最不值钱的那一种附赠品。   在一场战事之后,坐拥天下还是灰飞烟灭,都是造物者手中的游戏。   而她自己,连棋子都算不上。她是附着在棋子上面的一粒尘埃,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一个人为她的消失而痛心。   甚至,根本不会有人留意她是不是还存在着。   有时候,太过清醒真的也是一种悲哀。   谢青瑶不止一次想过逃离:逃离君御涵,逃离莫浅。逃离这乱世之中的一切谎言,也逃离那个关于“帝王燕”的无稽之谈。   可是说到逃离,谈何容易?   乱世之中,人命贱如草芥,她并不认为任何一座小镇村庄或是深山古刹之中能有她的容身之地。   何况,逃离之后又如何呢?她不是世外高人,种花采药、孤独终老的那种生活,并不适合她。   她不是侠女,更不是仙人,她只是俗之又俗的一个小村姑而已,既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本领。   她唯一的优点是“清醒”,但这个优点似乎并没有带给她任何好处。   这样的觉悟,让谢青瑶有些泄气。   她知道这世上几乎所有的女子,都是在糊里糊涂的顺从之中度过一生的。这是不是说明,糊涂的女人容易过得比较好一些?   似乎也并非如此。   孙红素一直是糊涂着的,青媚是自作聪明,但她二人的结局,似乎也未必能有多好。   绝大多数的烦恼的根源,无非是“无能为力”四个字罢了。谢青瑶曾以为凭着自己的一点小聪明,多少可以改变一点什么,但如今看来,她实在太高估自己了。   谢青瑶想不明白,决定不再浪费精力。   事实上。上了马车之后,她便觉得昏昏欲睡了。   今日明明并不如何劳累,这种疲惫,来得莫名其妙。   莫浅在谢青瑶的对面坐着。面沉如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谢青瑶没有猜谜的兴致,听着车轮的碌碌声,意识很快模糊起来。   半梦半醒的时候。她听到有人在她耳边叹息:“你到底……还是放不下……”   谢青瑶的睡意,倏地一下子消散了个干干净净。   睁开眼睛,果然看到莫浅一张放大了的脸,鼻尖离她只有不到二指的距离。   短暂的对视之后,莫浅狼狈地坐直了身子,脸色有些阴沉。   谢青瑶怕他尴尬,依旧闭上眼睛打算装睡。   这时莫浅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不想说话也罢,没必要装睡。”   谢青瑶只好睁开眼睛看着他。心里只觉得莫名其妙。   上当受骗的人好像是她吧?为什么最后生气的人是莫浅?   她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吗?   谢青瑶把刚刚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在脑海里头过了一遍,依然理不出什么头绪来。   就算她不该在八角亭外面停留,那也不过是因为懒得走动而已,不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吧?   谁说女人心是海底针?分明男人才是!   想必男人每个月也是有那么几天情绪不稳定的。谢青瑶懒得理他,翻了个白眼,决定继续养神。   忽然手腕一痛,右手已被莫浅抓住。   谢青瑶只好睁眼看着他,却见莫浅的脸上,似乎有即将发怒的前兆。   那眼神,就跟当场在衣橱里抓到了隔壁老王一样。   “你做什么?”谢青瑶不由得也来了气。   莫浅随手一扯,谢青瑶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跌了一下,撞到了他的胸膛上。   她气急败坏地推开他。抬头便看到一双暴怒的眼睛。   “后悔吗?”莫浅的声音很轻,怒气却一点也不少。   谢青瑶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后悔什么?”   莫浅像是看到一个说谎的孩子一样,露出嘲讽的笑容:“我知道你心里有他,你不必在我的面前假装坚强。当初离开是一时意气,现在看到他很快找了别人来替代你,心里一定很不舒服吧?”   “莫名其妙。”谢青瑶觉得此人无聊透顶不可理喻,根本不值得浪费心神与他沟通。   “莫浅哥”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所以眼前这个人虽然十分陌生。她却也看得开。   哪怕他以后一直是这个样子,谢青瑶也不会觉得有多么难以接受。   可是莫浅很生气。   “你说我莫名其妙?瑶儿,你到底有没有心!”他冷笑地看着谢青瑶,双手加力。紧紧抓住她的肩头。   谢青瑶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一时却还是没有想明白他到底在发什么疯。   他要生气,总该有个生气的理由吧?   他到底希望她怎么做?难不成要她在君御涵的面前哭哭啼啼,表达一下离别的苦恼,求着他重收覆水,那样才算是“有心”?   谢青瑶甚至有些怀疑莫浅是在为青媚难过,但想想刚才他对青媚的态度,又觉得似乎不像。   这么说。那就是单纯的发疯了。   谢青瑶回应他一个冷笑,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岂知她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在莫浅看来无异于一种挑衅。   他紧紧箍住谢青瑶的双肩,双手发颤:“瑶儿,他从来没有好好待你,你为什么对他念念不忘!你看到了没有,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你!你离开几天之后,他就宣布立孙红素为正妃。转眼之间又找了青媚来代替你!在他的眼里,你只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吗!”   谢青瑶一直是明白的,可她并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值得莫浅生气的。   她漫不经心的态度,让莫浅在挫败之余,更添了十分愤怒。   等谢青瑶意识到莫浅的愤怒根本不能用冷处理的方式来对付的时候,似乎已经有些晚了。   莫浅的手上完全没了分寸,谢青瑶几乎已经听到了自己的肩骨碎裂的声音。抬头看时,只见莫浅的眼中像要喷出火来一样,怒意几乎要将她完全淹没。   “你怎么了?”谢青瑶吓了一跳,费力地抬起手,想试探他是不是发烧了。   “你没有心,瑶儿!”莫浅用力按下了谢青瑶的手,整个人欺了过来。   “你到底在发什么疯!”谢青瑶的手腕剧痛,使不上半分力气,可能脱臼了。   莫浅丝毫没有怜惜,反将谢青瑶的另外一只手也别到身后,欺身上前,胡乱地撕扯她的衣衫。   这一下子,谢青瑶吃惊不小,连害怕都忘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莫浅一定是吃错药了。   可是吃错药了的人,力气只会比平时更大,谢青瑶几次试图起身,最后都发现只是徒劳。   “瑶儿,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莫浅的力气很大,陌生的语气、陌生的神情,都明明白白地昭示着一个现实:此时的他,并不能用平时的心态来考量。   谢青瑶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他,她知道自己只能寄希望于莫浅的仁慈。   可是现在的莫浅,显然不是平日那个对她百般宠溺的邻家大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期然地淹没了谢青瑶所有的勇气。   连坚强的假象都没法再继续伪装,谢青瑶听见自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软弱:   “莫浅哥,你不能这样对我……”   莫浅并没有停手,谢青瑶甚至不敢确定他是否听到了她的恳求。   外袍很快被扯落,像毯子一样凌乱地铺在身下,谢青瑶想说话,想开口骂他,却觉得喉头发哽,难以成声。   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悲凉。   她一直希望自己的人生是平淡而美好的。她希望能找到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无波无澜地度过这一生。   可是现在看来,这种简单的小心愿,才是最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找到一个人,能够像她希望的那样用心待她。   所以,有些东西,似乎也已经没有了坚持的必要。   莫浅可以为了不影响大局,认她留在君御涵的身边做妾,又怎么会在意她的身子、她的心?一直以来,很多坚持,都是她自己在庸人自扰罢了。   既然他根本不会珍视,在洞房给他还是在马车里给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马车依旧在平稳地行驶着,衣衫已被尽数剥落,耳边只有莫浅粗重的呼吸声。谢青瑶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痛,禁不住浑身一僵,但随即又若无其事地放松了下来。   平淡得好像点灯的时候烫到了手指头一样,虽有些异样,却还是可以若无其事。   原来,一直以为很重要的一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也不过如此。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8.我们再也不分开   “瑶儿,你……”   散落在地的外袍上面,一朵意料之外的殷红,刺痛了莫浅的双眼。   谢青瑶忍着浑身酸痛,沉默地起身整好衣衫,靠窗坐下。   “为什么不告诉我?”莫浅在谢青瑶的脚边蹲下。紧紧抓住她的手臂,颤声急问。   谢青瑶本能地想甩脱他,无果,也便罢了。   “瑶儿,你看着我!”莫浅手上用力攥紧,攥得谢青瑶的指尖都开始发紫。   谢青瑶被他拉扯着,不由自主地转过脸来。   莫浅看到她的眼神,心头不禁一颤,下意识地放开了手:“瑶儿……”   谢青瑶注意到,他的脸上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情,好像面前的她是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一样。   她忽然觉得他很可笑。   见莫浅还在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你不觉得你自己面目可憎么?”   “面目可憎”。这是莫浅自己的原话,当日谢青瑶并不觉得如此,但今日看来,这个形容,还真是挺准确的。   想到世事无常,兜兜转转竟还是逃不过这一天,谢青瑶便觉得心灰意冷。   莫浅所有的期待,都消散在了谢青瑶的一个冷笑之中。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而且极有可能是无法挽回的那种。   谢青瑶的性情如何,他最知道了。   莫浅忽然感到心慌意乱,忙在谢青瑶的身旁坐下,不由分说地从后面将她圈在怀中。   谢青瑶并没有试图挣脱,但莫浅分明感觉到,她僵硬的后背无声地呈现了一个抵触的姿态。   “瑶儿,我并不知道……你在他身边那么久,为什么……”莫浅试图解释,却发现很难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   谢青瑶得出的结论。是此人不仅面目可憎,声音也可憎,他的任何碰触。都会让她感到不自在。   可她还是很想问他一句话,只有一句:   “很重要吗?”   她曾经以为,他既然肯把她留在王府。必然是不在意这件事的。   既然他在意,为什么没有在第一时间救她出去?   有一个很明显的矛盾在这儿。   只有一个答案可以解释他这种前后矛盾的态度:他在意这件事,却未必在意她这个人。   谢青瑶已不愿再往深里去想。   什么鹣鲽情深什么相携白首,那都是女儿家梦里的想象罢了,这世间多的是欺骗和利用,哪有那么多的岁月静好!   心里已经有了结论。所以谢青瑶根本没有期待莫浅的答案。趁着莫浅愣神的工夫,她用力推开他的手臂,避让到角落里,离他远远地坐着。   莫浅没有追过去,只是怔怔地看着谢青瑶,许久没有言语。   事实上,他的沉默已经算是回答,谢青瑶觉得自己可以彻底死心了。   他说他没有想到,他并不知道……   他当然不知道。他当然没想到。如果他知道,如果他能想到,他就不会这样对她。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把她看作了不值得尊重、不值得珍惜的那一类女人。   回想此前一年时间里的种种,这样的结论。在谢青瑶的心里渐渐清晰起来。   在她进王府之前,他从来都是谨慎守礼的,绝不会有任何轻薄言行对她。   后来。一切都在渐渐地改变着,可笑她竟浑然不觉,还以为他只是情不自禁……   经过了今天的事,他的态度可能会有所改观。可是这样的改变,是她想要的吗?   如果莫浅因为这样的原因而待她好,谢青瑶宁可他待她再坏一点。至少那样。她可以假装相信他是真的在乎她这个人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莫浅迟疑很久,还是厚着脸皮坐到了谢青瑶的身旁,双手扶着她肩膀,把自己送到她的眼前。   “瑶儿,我……”莫浅迟疑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谢青瑶索性闭上眼睛,假装看不见他。   莫浅见状越发急了:“瑶儿,不要恨我,我是糊涂了……刚才在亭子里,看到君御涵那样的反应,我才知道他对你是真的用心了……我怕你会动摇,怕你为了他而离开我……瑶儿,我只是怕失去你,所以才会心慌意乱,失了理智……”   谢青瑶本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此时更是连连往后退缩,试图避开莫浅的碰触。   莫浅猛地抓住谢青瑶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我知道你生气,你打我好不好?不要不说话,不要为这个不理我,再过几日我们便要成亲了,你我二人经历了许多波折,不要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他一边说一边抓住谢青瑶的手打自己的巴掌,谢青瑶却用力把手握起来,不让他如愿。   为什么要打他?她的手也是会痛的。   “瑶儿?”感觉到谢青瑶的抗拒,莫浅忙抬起头来看着她,既是担忧,也是希冀。   可是谢青瑶只肯给他一个嘲讽的冷笑:“你放心,我既答应了嫁你。就不会反悔。除非你放弃,否则不会有任何变故出现。”   莫浅喜出望外,可是笑容没来得及展开,他便意识到谢青瑶的神情完全不是他希望的那样。   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疏离和冷淡,甚至还有厌憎。   他不懂她为什么会用那样的神情和语气,说出他所希望听到的话。   莫浅试探着握住谢青瑶的手,这次她没有拒绝。   莫浅的心里存着一丝小小的希望,他试着把谢青瑶的双手捧在掌中,勉强笑道:“你一定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太害怕你被别人抢走了……瑶儿,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吗?”   “我以为,和尚道士口中说出来的那些无稽之谈,你是不会信的。”谢青瑶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道。   莫浅愣了一下:“什么无稽之谈?”   谢青瑶看着他毫无破绽的惊诧神情,不禁好笑:“你作出这样的选择,是因为终于确定了当年抽签的人是我么?一个女人的去留,会关系到王朝的归属,这种骗小孩子的鬼话,我以为你是不会相信的。”   莫浅听她说完,半晌才回过神来,不由得怒从心起:“你以为,我要娶你,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帝王燕’传说?”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79. 陪你就是最重要的事   “难道不是?”谢青瑶无惧地迎上他暴怒的目光,神情桀骜。   莫浅的脸黑得跟阎罗王似的,谢青瑶觉得他下一刻也许就会把她拎起来丢下车去。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爆发。   在谢青瑶的瞪视下,莫浅便有万丈怒火,也只得强压下去。   许久之后,谢青瑶听见他颓然问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青瑶掀开车帘。看着窗外飞快地往后退去的树木和山峦,装着听不见莫浅的话。   “瑶儿,我以为……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应该相信我的。”莫浅的语气很轻。   谢青瑶没有回头,只丢给他一个冷笑:“我确实曾经相信过。”   只是“曾经”而已。   莫浅细品她弦外之音,不由得沉默下来。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很多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一点点偏离了他预设的轨道。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谢青瑶的不信任,让他险些压不住自己的怒火。可是他心里明白,若是任凭裂痕继续发展下去,事情只怕就再也无法挽回了。   谢青瑶的侧影孤傲而狼狈。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本能地抗拒着别人的接近。   他知道她只是怕受伤害而已。   如果她不再信任他,一定是他的错。   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错在什么地方。   她是不喜欢他去争夺这天下的,可是莫浅知道,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原本他以为她劝他放弃是因为君御涵,如今看来,似乎是他想错了。   那个见鬼的传说,他当然是不信的。   无论是星象还是五行八卦,都从来没有过“帝王燕”这种说法。那些传言,本来就是他的谋士编造出来愚弄百姓的,他自己如何会相信?   可现在的问题是,谢青瑶以为他信了。   而莫浅确实需要借着那些传言来获取百姓和朝臣的拥戴,所以他没有任何办法可以自证清白。   假作真时真亦假。   谢青瑶伏在窗框上看着外面,莫浅几次想开口解释,话到嘴边却总是停下来。   她不信他。可他如何能凭口舌让她相信?时间可以作最好的证明,他相信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   莫浅硬着头皮凑过去坐到谢青瑶的身旁,却不敢打扰她的安静。   天黑之前,一行人依旧回到了昨夜歇息的那座小镇。   马车停稳之后。莫浅不由分说地抱起谢青瑶,大踏步奔进行辕,留下身后一片惊诧的吸气声。   谢青瑶完全被吓住了。直到被莫浅抱进房间放在软榻上,她依然没有回过神来。   莫浅找出一件新的外袍放到她的手边,谢青瑶才明白他的意思。   她的这身衣裳。一定早被他蹂躏得没法见人了。若非如此,她倒真不知道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来。   不过,被莫浅抱着进来,在丢脸和引人关注的程度上也跟衣衫不整地回来没有太大的区别,联想力丰富的人自然会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脸皮薄的人可能会就此没脸见人了,幸好谢青瑶的脸皮一向够厚。   看着莫浅满脸通红欲言又止的样子。谢青瑶心里一阵厌烦,忍不住冷冷地道:“你杵在这里做什么?我是跑不掉的,也没打算跑,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   “瑶儿,我想多陪陪你,这也不行吗?”莫浅放软了语气,柔声问道。   谢青瑶想也没想便道:“今天算了吧,疼。”   莫浅听得一愣,半晌才领悟到她的意思。不由得大为窘迫:“瑶儿,你是不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谢青瑶猛然醒悟,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偏偏莫浅还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那神情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谢青瑶的脸“腾”地一下子涨红起来。饶是她面皮再厚,也抵不住恼羞成怒。   莫浅松了一口气,笑吟吟地开口:“瑶儿。既然你这么想,是不是……”   “闭嘴!”谢青瑶没等他说完,早已急得跳了起来。   莫浅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不禁失笑,伸手指指她的胸口,满意地看着谢青瑶手忙脚乱却护不住春光的样子。   这样迷糊的、张牙舞爪的的谢青瑶,才是他所熟悉的。可惜这个熟悉的模样只持续了片刻,谢青瑶很快恢复了疏离的态度,冷着脸坐回榻上。   莫浅讪讪的。陪着笑在谢青瑶的身旁坐了下来。   谢青瑶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避让了一下,神色平淡:“你不必浪费时间在这里陪我,你有事情要做,只管去就是了。”   “瑶儿,陪你就是最重要的事。”莫浅郑重地道。   谢青瑶撇了撇嘴,冷笑不语。   莫浅讨了个没趣。却不忍就此离开,只好赖在谢青瑶的身旁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她说话。   可谢青瑶显然没有说话的兴致,十句话里头,往往连一句也不肯接。   “瑶儿,如果我现在放弃,不争这天下,你是不是就会相信我了?”莫浅忽然正色问道。   谢青瑶愣了一下,随后不禁失笑:“可惜并没有这种可能。你苦心谋划那么多年,岂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   莫浅着魔似的看着她的笑容,半晌才叹道:“只要你肯信我,放弃这天下又如何?”   谢青瑶摇头叹了一声:“你不必如此。”   莫浅知道她的意思,不是“不必为她放弃天下”,而是“不必费尽心思哄她”。   他知道多说无益,只能寄希望于将来。   落月送了点心过来,欲言又止。   谢青瑶一见便道:“外面一定有事情等着你呢。别在我这儿耽搁久了,误了正事,回头又怨我。”   莫浅有心解释,看了看落月焦急的神情,只得叹息着走了出去。   谢青瑶听着他的脚步声远了,才长舒一口气,疲惫地靠在了软榻上。   落月将茶点放在谢青瑶手边的小几上,迟疑了半晌才红着脸道:“刚刚奴婢已经吩咐下面的人烧热水了,怕是还要等一会儿。夫人先用些点心。歇一歇吧。”   谢青瑶白了她一眼,懒得说话。   那丫头却又笑嘻嘻地添了一句:“公子真是太心急了,也不知道叫下人提早预备着,害得夫人受这么大的委屈!”   谢青瑶忍无可忍地捡起一块点心塞到落月的嘴里:“你信不信我可以把你的嘴巴缝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0.婚约生变   次日回到楚家,谢青瑶依旧深居简出,铺子里送来的喜服和首饰也不看,每天只窝在房中靠着刺绣一副百鸟朝凤图打发时光。   楚家的老太太和太太们几次叫她去上房说话,两位小姐也来过几次,谢青瑶都称病打发了。   对这家人。她是没有什么好感的。   她并不知道莫浅与这家人相认的经过,但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莫浅躲躲藏藏不敢以真实身份见人的那些年,这门亲戚是不存在的。   所谓亲眷,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的一群人罢了,她实在没有什么闲心去讨好这些人。   现在谢青瑶什么都不愿想,只求清静。   值得庆幸的是,这几日莫浅忽然又忙碌起来,年前府里的事情很多,莫浅却每每缺席,似乎是军中在准备什么大事,莫浅不说。谢青瑶也懒得问。   从二十四到二十九这几天,莫浅竟完全没有回来,只是隔几日传信回来报个平安,顺便问问她的饮食起居。   谢青瑶对此求之不得。   到了二十九这天晚上,他依旧没有回来,谢青瑶才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次日便是新年了,军营里能有什么事,忙得他连回来一趟都难?   穿云从京城来替莫浅报了平安,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谢青瑶迟疑了很久,还是不知道该不该多问一句话。   最后还是落月看不过去,朝穿云叹了一声:“你还不知道夫人别扭的性子么?你有什么话,直说了就是。你不说,夫人不会问的。”穿云似乎很为莫浅不平,看向谢青瑶的时候,目光带着几分责备:“京中战事吃紧,公子这些日子过得很辛苦,已经连着好几天不眠不休,却还是时时记得忧心夫人的起居。可是夫人一次都没有问过公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危险,什么时候回来……”   谢青瑶被她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知道作为一个未婚妻子而言,她对莫浅的关心实在少得奇怪。这段时日以来。从几个大丫头到楚家的闲人,闲言碎语已经出现了不知多少。   可她也知道,莫浅并不需要她的关心。他只需要她在。就足够了。   谢青瑶清楚自己的分量,所以不会附赠那些廉价的关心和担忧。   哪怕……心里早已乱成一团麻,她也不会愿意让他知道。   她已看厌了他虚伪的嘴脸,只希望维持最后一分清醒。哪怕被人嘲讽怒骂,她也不愿被他在背后嘲笑她蠢。   虽然,她做的蠢事已经不少了。   穿云依旧在责怪地看着她。谢青瑶丢下手中的绣线,冷笑一声:“既然选择了打仗,就必然会有艰险,你家公子应该在起兵之前就料得到这样的局面。我关心又如何,不关心又如何?难道我多问一句话,你家公子就有本事兵不血刃地灭掉敌军不成?”   “可是公子他对你那么好……”穿云又急又气,眼泪汪汪的样子甚是可怜。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穿云便没有再说下去。   落月见状忙过来打圆场,说谢青瑶是关心则乱、口不择言。   谢青瑶懒得辩解。见穿云依旧磨蹭着不肯走,心里不禁厌烦:“你还要说什么?”   穿云咬了咬牙,正色道:“公子说,君……睿王那边步步紧逼,眼下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婚期只好推迟了。公子还说。请夫人放心,等天下大定之日,一定给您一场轰动天下的婚礼。”   “怎么会这样?都是算好了的日子。怎么能说推迟便推迟!”落月在一旁急得跳脚。   穿云偷眼看着谢青瑶,遗憾之余,也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京城那边正在打仗,总不能叫公子抛下将士们不顾,跑回来办一场婚礼吧?你就不用多操心了,天下这么乱。本来也没有人顾得上办什么喜事,等些日子也是好事。刚刚我已经跟老太爷老太太他们说过了,老人家都说,自然是战事重要。”   那丫头说罢便沉默了下来,显然是在等着谢青瑶的反应。   谢青瑶一时倒有些迟疑,不知道自己如何反应才是正常的。   她自己的心里。失落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却是如释重负。   一方面担心战场上刀剑无眼,另一方面却又为有一段日子不必见莫浅而暗暗庆幸。   这些心思是不能说给穿云知道的,否则那丫头多半要当场跟她翻脸。   所以谢青瑶努力了很久才挤出一个幽怨的表情,叹了一声:“没错,战事重要。告诉你家公子,叫他万事小心,不必担心我。”   穿云自然看得出她没什么诚意,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好容易打发走了穿云,谢青瑶长舒了一口气,推开那副百鸟朝凤图,重重地将自己扔到了软榻上。   落月捧上茶来,忍不住在一旁抱怨道:“穿云那丫头的性子直,您哄哄她也好,何必当面说那些话……她若是忍不住到公子那儿去说了,公子少不得又要伤心。奴婢知道您生公子的气,可是如今分隔两地,吵架也吵不起来,何苦折磨自己,也折磨公子……”   “你家公子不会伤心的。”谢青瑶不耐地打断了她。   落月不好再说下去,神色黯然地叹了一声。   在李家集的时候,谢青瑶是很喜欢这个调皮的小丫头的。自从知道了莫浅的身份,她便慢慢地跟这些人都疏远了。   穿云、落月、回风、舞雪,莫浅信得过的人。哪一个是简单的?心直口快或者天真懵懂,都不过是她们骗人的手段罢了。   跟莫浅一样,惯于做戏,没一句话是真的。   这样想时,谢青瑶便觉得,这小丫头甜美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可憎起来。   可是她不能跟小丫头置气。   她的日子还要继续。婚期延迟,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虽然有些自欺欺人的意思,但谢青瑶还是忍不住感到庆幸。   不久之后她就知道自己庆幸得太早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这场战事,比谢青瑶想象的艰难很多。   因为莫浅先前一直信心满满,所以谢青瑶总以为君御涵是不堪一击的。   真正打起来,她才知道自己先前不仅低估了莫浅,也低估了君御涵。   京城附近的战事一直处于胶着状态,这一拖,就是三个多月。   其间莫浅只回来过一次,匆匆一面便离开了。谢青瑶有一句话在喉头堵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1.逃命   到了四月间,流言渐渐多了起来。   谢青瑶虽不出门,却还是听到了不少传言,说是要打仗了,一些沉不住气商铺开始陆续关门,收拾细软准备跑路。   楚家的气氛渐渐地怪了起来。待谢青瑶也不再似先前那般殷勤。   蓟县这边离京城并不远,却算不上什么重镇。打进来的可能性不大,但败军涌进来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谢青瑶终于开始有些担忧。   从现在的局面看,显然战况于莫浅是不利的。   虽然与预料之中的结果完全不同,细想却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仁宗皇帝御宇多年,朝中早已成了他的天下。君御涵兄弟二人只要稍有些手段,能调动的人力便绝不会比莫浅的少。   这样一来,莫浅显然会变得极为被动。   已经过了三四个月,谢青瑶还是没有看清楚自己的内心。   她无法想象将来面对一个身为帝王的莫浅,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她并不期待莫浅的凯旋。   可是“逐鹿天下”是一条不成功便成仁的路,如果莫浅败了。活着回来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这又是谢青瑶无论如何都不能面对的结局。   不管多恨他的欺骗和利用,她都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希望他好好的。   而且……   谢青瑶的手不经意地抚过小腹,习惯性地苦笑了一下。   “夫人。”落月忽然从外面疾奔过来,扶着门框喘粗气。   谢青瑶忙坐直了身子,装着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了?”   落月向门外张望了一眼,急道:“公子传回消息来,说是蓟县未必安全了,叫咱们避一避……外面已经备下了车马,咱们最好现在就走!”   “现在?”谢青瑶吃了一惊。   便是战事吃紧,也没有说走就走的道理,是不是前面出了什么事了?   谢青瑶想问,却知道落月什么都不会告诉她,只得作罢。   落月搀着谢青瑶一路奔出二门,马车已在门口等着了。   谢青瑶知道落月一向细心,此时见她非但没有收拾细软,连茶水点心都没有带,便知道事情是当真十万火急了。   说不定追兵已经在路上。   没等谢青瑶坐稳。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沿着并不十分宽敞的甬道奔了出去。   谢青瑶注意到,楚家的丫头仆妇乱成一团。却只有她们这一辆马车奔出了门。   落月在上车之前随手将一个小男孩拎了上来,谢青瑶认得是莫浅大表兄家的孩子,小名叫“金梁”的。过了年才只六岁。   男孩大概是被吓呆了,只管怔怔地坐着,不哭也不闹。   谢青瑶看着落月的脸色,渐渐意识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你必须告诉我,莫浅那边到底怎么样了?”谢青瑶抓住落月的手腕,焦灼地问。   她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落月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抹喜色:“夫人到底还是关心公子的。”   谢青瑶见她还有心情说这些闲话,先放下了一半心,不由得又有些懊恼。   她应该先问“我们要去哪儿”,然后再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莫浅的情况才对。   落月看见谢青瑶有些怒色,忙道:“夫人放心,公子那边还能应付得来。只是刚刚发现对方派了一队人马往蓟县方向来,担心对夫人不利,所以才咱们才要换地方去躲着。”   谢青瑶看她神色不似作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但看到车里的孩子,她又有些不信。   如果对方的目的真的只是她一个人,落月又何必带上这个孩子?   关系到莫浅的事,落月不会多说,谢青瑶也不愿跟她多说话,便不再问。   马车跑得飞快。车夫还在拼命地往马背上抽打,谢青瑶几乎要心疼那几匹马了。   只看这架势,她也知道事情不好办。或许有麻烦的不是莫浅。而是她?   谢青瑶忍不住掀开车帘往外看,见马车一路往北,狼狈的情状只能说是“逃窜”而绝不是“飞驰”。   让谢青瑶有些意外的是,马车前前后后拱卫着的,少说也有几百人,有些是家丁模样。更多的却只是一袭黑衣,即使是在已经颇有些炎热的四月天气里,他们依然浑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显然是不常见人的。   看到这些人,谢青瑶才明白这段时日楚家依旧平静如常的原因。   只怕未必没有人打过楚家的主意,只是最后都被不声不响地处理掉了吧?   这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今天的事情绝对不寻常。   对方派到蓟县来的那“一队人马”究竟有多少?几百?几千?   楚家会不会有危难,谢青瑶已经没有心思去想。   她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京城附近的战况,只怕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幸而后面并没有人追上来。   不知跑出了多远,一匹马哀嘶一声,栽倒在地上。   车夫似乎早已料到这种局面,丝毫没有慌乱,旁边的一个士兵牵过两匹马来换上去,马车重新开始“逃窜”起来。   长时间的颠簸之后,谢青瑶渐渐地有些受不住,却依旧紧咬牙关,不肯叫苦。   落月在旁坐立难安,最后终于还是走出去向车夫吩咐了几句什么。   等她回来,马车便平稳了很多。   谢青瑶感觉到了,不禁有些担忧:“不会有人追上来吗?”   落月意味复杂地叹了一声,忍不住向外张望:“应该不会……便是真追上来,咱们也只好拼到底罢了……若是因为赶路伤到了夫人和孩子,公子一定不会原谅自己的。”   谢青瑶蓦地瞪大了眼睛。   确信外面没有什么异常之后,落月转过身来,看着谢青瑶错愕的神情,万分无奈:“夫人该不会以为奴婢一直不知道吧?”   谢青瑶见问,不由得苦笑连连。   这丫头看似憨傻,其实要多精明有多精明,岂能当真瞒过她?   落月既然已经知道。想必莫浅也早知道了。   谢青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或许有几分欣慰,但更多的是身不由己的无力感。   没有什么比现在这样无助地等着命运的宣判更让人恼火的了。   连她自己都只是那些人争夺天下的一个工具而已,这个孩子……它何必要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2.你也是要当娘的人了   傍晚时分马车已进了山,一处不起眼的庙宇,便是这次的目的地了。   万幸的是,路上似乎没有什么人追上来。据落月说,多半是被疑兵引到别的路上去了。   山中的古刹,游人是不多的。马车从后门进去。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古楼下面停了下来。   落月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谢青瑶下车,古楼之中已经有人迎了出来。   谢青瑶看见来人,不由得一怔:“老爹,薛姨……”   薛湘灵几步抢上来,拥住谢青瑶热泪盈眶:“你没事便好,这几个月,真担心死我了!”   谢青瑶也跟着感慨了几声,心里却有些恍惚。   原来才过了几个月而已,为什么她会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很多年呢?   薛姨一点都没有变,她自己却好像已经老了。   “薛姑娘,夫人累了一天。身子怕受不住,咱们还是快扶夫人回去休息为上。”落月在一旁朝薛湘灵猛打眼色。   谢青瑶有些不自在,甩开落月坚持要自己上楼。   薛湘灵坚持在一旁搀着,谢青瑶倒不好推让。   出乎意料的是,这座看似破旧的古楼,里面倒是装饰得清雅舒适,原来外面的破败只是伪装而已。   一路走着,谢青瑶向薛湘灵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两只老狐狸在莫浅的军中帮忙。孙老爹对莫浅没什么好感,一直称病不出,薛湘灵便带了他到此处来隐居,已有半年之久。   许久不见的回风,竟是跟在薛湘灵的身旁照顾,这让谢青瑶不禁生出几分好奇之心:薛姨这个人,似乎有很多出人意料之处呢!   在路上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并不觉得十分累,这会儿安顿下来。谢青瑶才发觉浑身像散了架一样,每一根骨头都是酸痛的。   落月忙求孙老爹过来诊脉,谢青瑶下意识地把双手背到身后。连连哀告:“我真没事,你就饶了我吧!”   落月不依,强抓着她的手腕塞给孙老爹。谢青瑶只得把脸埋到枕头里去,自欺欺人地装死。   “这丫头是怎么了?”薛湘灵在一旁大皱眉头。   诊脉罢,孙老爹捋捋稀稀拉拉的胡子,笑道:“无碍,瑶儿身子骨一向结实,这点儿劳累。还伤不着她。”   谢青瑶松了一口气,悄悄地探出头来,孙老爹却忽然接着道:“可也不能仗着身子骨结实就乱来,要当娘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孩子气!”   谢青瑶的脸“唰”地一下子涨红了。   落月一个没忍住,捂着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谢青瑶正一肚子没好气,忍不住拎起枕头丢了过去。   薛湘灵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也跟着落月一起笑了起来。   谢青瑶窘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说也奇怪,在旁人面前。她的脸皮一向比城墙还厚,可是到了薛湘灵这儿,她却变成了一个寻常小姑娘似的,动不动就想撒娇,脸皮薄得受不住一句玩笑。   在孙老爹的面前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稍稍淡一些罢了。   谢青瑶想了很久才明白。或许只有这两个人,是她心里真正认定了的“长辈”吧。   她的母亲,一向是严厉而疏冷的。谢青瑶也早习惯了把自己当大人来对待。只有在薛湘灵的面前,谢青瑶才能找到作为一个晚辈、一个小女孩子被母亲爱护着的感觉。   而孙老爹是谢青瑶接触过的第一个真正的长辈,虽然后来出了孙红素的事,可是在谢青瑶的心里,这个亦师亦友的老者,依旧是她极重要的亲人之一。   也正是因为这些原因。此时的谢青瑶才越发感到窘迫不安。   偏偏该死的落月还在一旁笑个不休,若不是孙老爹还在旁边坐着,谢青瑶真想跳起来拍死那个混账丫头!   那丫头似乎看穿了谢青瑶的心思,不怕死地在一旁笑道:“您打死奴婢也没有用,这会儿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您呐,以后就老老实实地养胎吧。别想着到处乱跑了!”   “我何时到处乱跑过……”谢青瑶嘀咕了一句,才发现话题被落月带跑了。   孙老爹似乎有些感慨,嘱咐了一些饮食上的禁忌之后,便借口晒药,走了出去。   谢青瑶知道他多半是想起了孙红素,也不敢挽留,由他去了。   薛湘灵看见落月还在一旁笑,忍不住斥道:“这丫头越来越不成话了!你主子奔波了一路,你不说马上去预备茶点,反倒在这儿插科打诨,真不知道莫浅小子是怎么放心你留在瑶儿身边照顾的!”   谢青瑶虽恨落月多事,这会儿却只盼着她在身旁寸步不离。偏偏落月是个乖巧懂事的,听见吩咐如梦方醒,忙踮着脚跑出去了。薛湘灵在床头坐下,谢青瑶立刻把脑袋藏进了被窝,闷声闷气地道:“我要睡了,薛姨若是没别的事,我改日再找您聊天……”   薛湘灵好笑地掀起被角把她揪了出来:“你连鞋子都没脱,就这样睡?”   谢青瑶双手蒙住脸,开始装死。   “你这丫头……”薛湘灵几次想让她把手放下来,都没能犟过她,忍不住摇头苦笑。   过了许久,身旁没有动静,谢青瑶以为薛湘灵走了。便悄悄地放下了手。   一杯参茶立刻出现在了她的手边,薛湘灵笑道:“手酸了吧?我就知道你坚持不了很久的。”   谢青瑶窘迫不已,却不好再装死,只得硬着头皮接过参茶来,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薛湘灵待她喝完,替她把先前扔出去的枕头捡回来垫在身后,感慨地道:“前年冬天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迷迷糊糊的小丫头,想不到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你也要做母亲了……时间过得真快。”   快吗?   谢青瑶反倒觉得时间过得很慢,说起去年的事、前年的事,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了。   薛湘灵轻轻帮谢青瑶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叹道:“你的性子太直了些,容易对人掏心掏肺,偏偏眼睛里又容不下沙子去,我一直觉得襄王不是你的良配。且喜如今跟了莫浅,我也算是可以放心了。”   谢青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放心的。现在她倒觉得,莫浅本身就是一颗“沙子”。   薛湘灵看着她不以为然的神情,不禁失笑:“还在跟莫浅闹别扭?”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3.你也不管我了吗?   “我没跟他闹别扭。”谢青瑶本能地反驳。   薛湘灵爱怜地揉了揉谢青瑶的头发,轻叹道:“还是嘴硬。你一向心软,若不是跟他闹别扭,怎么会忍得住这么久不见他?别说打仗是男人的事,你真放心不下的时候,是不会顾忌那些的。”   谢青瑶隐隐觉得这话似乎有理。但又有什么地方不对。她不愿深思,只好硬着头皮道:“我有什么放心不下的?莫浅的阴谋诡计那么多,我才不会担心他!”   “你是因为莫浅从前瞒着你一些事,所以才生这么大的气?”薛湘灵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谢青瑶心中烦乱,只得闷声道:“我只是一粒棋子、一个工具罢了,哪有资格生气?我尚有几分自知之明,薛姨你就不要打趣我了!”   薛湘灵叹了口气,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无奈:“你真的是这么想的?你认识莫浅那么多年了,你真的相信他舍得把你当棋子吗?”   “正是因为认识那么多年了,才有一句老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谢青瑶咬着牙说道。   话一出口,她便觉悲从中来。只好狠狠地吸了吸鼻子,装作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碗来喝茶。   薛湘灵看着她欲盖弥彰的模样,既觉好笑,又有些心疼。   谢青瑶喝尽了一碗茶,便拉过枕头来打算装睡。   薛湘灵却不许她逃避,依旧将手搭在他肩上,悠悠叹道:“你若是真这么想,莫浅这些年就算是白认识你了。”   “明明是我白认识他……”谢青瑶本能地反驳,随后又觉得无趣,便讪讪地住了口。   等了半晌不见薛湘灵开口,谢青瑶反觉得有些不自在,只得闷闷地抱怨道:“薛姨莫非是被莫浅收买了?怎么总帮他说话?”   薛湘灵无奈地叹道:“我是在帮你。瑶儿,我只怕你将来会后悔,所以现在劝你,不要闹别扭,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你就会知道谁是真正待你好的。”   谢青瑶不信她的话,可是那些话却像是有生命一样。倔强地盘旋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谁是真正待她好的?   记忆当中,莫浅一直是待她很好的。谢青瑶当然记得。   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加不能接受他只是为了利用她。   可是薛姨的言下之意,却说莫浅并没有欺骗利用她。难道那么明显的事情。居然还另有隐情吗?   谢青瑶不信。   她怔怔地向薛湘灵看了半晌,忽然问道:“薛姨,你是什么时候认识莫浅的?”   薛湘灵迟疑了一下,许久才道:“很多年前,我跟父亲吵架,从家里跑出来。就借住在明德太子府上。”   谢青瑶闻言不由得一愣。   如果任何一个离家出走的孩子都可以随便借住到太子府上,明德太子那边早就成了难民收容所了!   看来关于薛姨的那段故事,已经不需要细问了,薛姨至今未嫁,已经是最好的诠释。   谢青瑶知道如今的睿王府就是当年明德太子的府邸,这么说,薛姨并不是睿王府的人,而是自从当年明德太子的时候,就一直守在那个地方的了?   略一思忖之后。谢青瑶又觉得不对:“可是那时候莫浅并没有出生啊!”   薛湘灵似乎想到了从前的事,半晌没有做声。   谢青瑶不敢追问,安静地坐了很久,才听薛湘灵叹道:“半年之后,太子便出了事,所有的内眷和家奴都被锁了起来。我因为既不是亲眷也不是婢女。反倒轻易地逃过了一劫……我药翻了看守,偷偷地跑去见了太子一面,他叫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暗卫。暗中护送一个姓楚的婢女出府……后来的事,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这么说,你一直都知道莫浅的身份……”谢青瑶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初进睿王府的时候,只有薛姨一个人待她好,她只当是自己得遇贵人,原来……   薛湘灵看到谢青瑶脸色不对。忙解释道:“我是在你进王府几个月之后才知道你跟莫浅……最初接近你,并不是别有用心。”   谢青瑶细想了想,一时倒没发现有什么破绽。   可是……   谁知道呢?   莫浅那么神通广大,在她进王府之前安排一个人在侧门那里等着,倒也不是不可能。   谢青瑶发现自己总是不由自主地把莫浅往坏处想,虽然她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总是控制不住自己。   “瑶儿,你连薛姨也不信了吗?”薛湘灵叹了一声,慢慢地把手从谢青瑶的肩上挪开。   谢青瑶忽然感到一阵慌乱,忙抓住薛姨的手,惶急地问:“你也不管我了吗?”   薛湘灵心头一松,语气立刻变得轻快起来:“傻孩子,薛姨为什么不管你?”   谢青瑶舒了一口气,空落落的心里,依旧有几分慌乱。   薛湘灵反手握住谢青瑶越发纤细的手指,明知故问:“你为什么用了一个‘也’字?”   谢青瑶喉头一滞,沉默下来。   她为什么用到一个“也”字?她在害怕谁离开?   答案呼之欲出,谢青瑶忙甩了甩头,笑道:“口误而已。”   看着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样子,薛湘灵不禁失笑:“你还真是死鸭子嘴硬!我看以后莫浅那小子有得苦吃了!不过那也是他活该,谁叫他从前瞒着你那么多事!”   谢青瑶没有跟着她一起抱怨莫浅,反而叹了一口气,心里乱了起来。   她知道,莫浅本来可以一直待她很好的,是她自己的刻意疏离,把他远远地推了出去。   这本来是她自己的选择,可是为什么闹到最后,心里不舒服的依然是她?   谢青瑶想不明白。   薛湘灵握住谢青瑶微凉的手指,悠悠地问:“瑶儿,你觉得一个人如果没有真心。他能做到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你好吗?”   谢青瑶心里有些不舒服,这句话却还是听进去了。   莫浅待她好,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他真的只是为了利用她吗?   很久之前,“帝王燕”还没有出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对她好了啊!   谢青瑶忽然觉得,心头越发慌乱了起来。   薛湘灵逼视着她的眼睛,郑重地问道:“我只是随手帮了你一把,你就把我当亲人看待;莫浅为了你可以把命豁出去,你却觉得他只是在利用你,这样真的公平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4.莫浅的生前身后事   “莫浅他……”谢青瑶本能地想反驳,一时却说不出话来。   与莫浅共同经历的艰险有很多,虽然“把命豁出去”这种说法有夸张之嫌,可是谢青瑶也不得不承认,如果只是为了欺骗利用她,莫浅其实完全不必做那么多事。   这个发现。彻底打乱了谢青瑶心里的坦然和平静。   她误会莫浅了吗?   她并不怕欺骗和利用,她只想知道,莫浅有没有真正在意过她?   谢青瑶忽然有些心虚。   薛湘灵看到她的神情,便知道她的心里已经活动了,也便不再多说。   恰好此时落月送了茶点过来,话题便理所当然地转到了别处。   经过落月解释,谢青瑶才知道这处古刹也是莫浅从前的藏兵之处,此时将士已经撤走,前面依旧是暮齐晨钟的庙宇,后面的院子里便空了下来,如今有数百人专门负责她们的安全,借着山势险要和寺院的伪装。应该可以支撑到打完这场仗了。   随意用了些点心,谢青瑶便觉得乏了,薛湘灵便没有多耽,劝了几句径自走了出去。   谢青瑶打发走了落月,却依然没法子安静下来。   薛湘灵的一番话,彻底打乱了她数月来心安理得的平静。   心里的一团乱麻之中,偶尔会找到一点点头绪,但随之而来的往往是更大的困惑。   她有无数个理由使自己相信莫浅并不在意她这个人,却也有无数个事实能够证明,莫浅待她真的已经足够好。   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莫浅,谢青瑶是越来越糊涂了。   “夫人!”落月忽然闯进来,吓得谢青瑶的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跳出来。   这丫头为什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是莫浅出事了吗?   落月犹豫了一下,谢青瑶便吓得脸色煞白:“到底怎么了?快说!”   落月反被谢青瑶的脸色吓了一跳,半晌才迟疑着道:“楚家……没了。”   “什么意思?”谢青瑶皱紧了眉头,不敢猜测。   落月叹了一声,幽幽地道:“襄王的人闯了进去,一把火全烧了。”   “为什么……”谢青瑶下意识地追问一句,自己的心里却已经隐隐有了答案。   落月勉强一笑。叹道:“许是为了泄愤,或者是想让公子分心……”   谢青瑶知道丫头是想宽她的心,只好跟着一笑。心里却越发难受起来。   泄愤或许是真的,但未必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莫浅的窝囊。   只怕更多的是因为没有找到想找的人吧?   君御涵特地派人赶到蓟县,一定是为了她。   至于找她的原因。或许有几分怀念或者不甘心的意思,但更重要原因必定也是为了那个传说吧。   谢青瑶并不确定君御涵从前有没有听过那个传说,但君御清既然知道,君御涵如今也必定已经知道了的。   抓不到她,便杀尽楚家人来泄愤,这也是常有的事。   谢青瑶虽然对楚家没什么好感。可是想到那么一大家子人就这么被抹杀掉了,还是不由得一阵心悸。   尤其是,事情还是因她而起。   落月上车的时候随手拎上来的那个孩子,竟已经成了楚家唯一幸存的血脉。想到这一点,谢青瑶便觉得浑身发冷。   她本来可以多救几个人,甚至,她本来可以救下那一家子人的,如果她不跑……   “夫人,如果您留在那里。也一样救不了那些人。帝王家出来的人,绝不会给自己留下后患。”落月看穿了谢青瑶的心思,在一旁劝道。   她这话虽然有几分道理,谢青瑶依然不能释怀:“如果我当初没有住到楚家,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   “那也未必,”落月冷笑了一声。“他们从当初把女儿送到明德太子府中做奴婢的时候起,就应该已经做好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准备。让他们多活了这二十年,已经是明德太子府上尽过最大的努力了。”   “是这样吗?”谢青瑶将信将疑。   落月重重地点了点头:“公子落难的时候。他们当了缩头乌龟;后来看着公子打进了京城,他们便赶着来趋奉,如今一朝灭族,也是他们趋炎附势所应当承担的风险,夫人不必放在心上。”   谢青瑶听她这么说,也只得罢了。   只是心里到底还是难过。落月刚进门的时候。脸色有多难看她是记得的。   这丫头也只是在勉力安慰她罢了。   这时天色已晚,落月背转身去挑灯花,谢青瑶却注意到她偷偷地抬起手擦了擦眼角。   谢青瑶心头一跳,忍不住坐了起来:“月儿,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没有!”落月慌忙转过身来,微红的眼角却出卖了她。   谢青瑶本来并没有太放在心上。此时却想不注意也不成了。   她相信深得莫浅信任的落月不会动不动就哭齐子,也不认为这丫头会对楚家人有多深的感情,那么这个丫头究竟在哭什么?   “月儿,你知道,我最恨别人骗我了。”谢青瑶忍住拼命追问的冲动,幽幽地叹了一声。   落月的神情果然有些犹豫吗,许久才道:“京城那边的战事,怕是不容乐观……刚刚接到公子的传信,吩咐奴婢们预备远行,如果十日之内没有新的消息,便在附近的村庄潜伏下来,再不许提起兴兵讨逆的事……”   谢青瑶慢慢地坐直了身子,连思考都有一瞬间的停滞。   落月擦了擦眼睛,又接着道:“公子还特地嘱咐奴婢们,不管夫人作何选择,都不许违拗夫人的意思,无论什么时候,都以夫人为重……”   后面的话,谢青瑶并没有留心去听。   她知道莫浅的性子是不会轻易服输的。这一次居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几乎可以说是在安排后事,可见事情已经变得十分棘手了。   这是她先前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   他不是一直信心满满吗?先前的局势,无论怎么看都是稳操胜券,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故?   谢青瑶终于开始意识到,她对莫浅的挂念。早已远远盖过了猜疑和怨恨。   他怎么能出事……她跟他的账还没有算清楚呢!   谢青瑶怔怔地看着摇曳的烛火,心里木木的,说不出的难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5.誓死不负   这一夜,谢青瑶辗转反侧,几乎完全没有合眼。   可是很多问题依然没有想清楚。   关于莫浅,关于她自己,关于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是是非非……   天刚蒙蒙亮,外面便喧闹起来。   谢青瑶心下有些诧异。侧耳细听,却是落月在跟人吵架。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谢青瑶忙出去细问缘由。   原来是那位凌公子带了人来,说是要接谢青瑶往安全的地方安置。   谢青瑶立刻想到是莫浅那里出了变故,正要追问,落月已严严实实地堵住了门口:“关于夫人的事,公子一向都是直接吩咐奴婢的,从未有过假手他人的时候,奴婢不敢从命。”   “我手中有公子的亲笔书信,姑娘连这个也不信吗?”凌公子还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说话一板一眼的,并未因为面前是个娇美的女孩子而放软语气。   落月却也丝毫不惧。依旧站在门口,硬邦邦地道:“奴婢昨儿晚上才接到公子的飞鸽传书,就算你是快马加鞭从京城赶过来,也不可能有更新的命令。奴婢只信公子,请将军恕罪。”   “落月姑娘,你该知道违抗军令的后果。”凌公子的冰山脸变得更难看了几分。   落月挺直了胸膛,分毫不让:“我是公子的奴婢,便是违抗了军令,也只受公子一人责罚!”   凌公子显然十分恼怒,偏又啃不动落月,只好转向谢青瑶:“夫人,这事……”   谢青瑶对此人并不了解,所以不打算胡乱搀和进去。事情虽然是与她有关,可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发表意见的资格。   谢青瑶摆明了置身事外的态度似乎触怒了凌公子,他黑着脸在阶下站了许久才冷声道:“属下一心为公子奔走,不想今日竟见疑于夫人……也罢,夫人请保重,属下告辞!”   “喂!”谢青瑶心中一慌。忍不住开口叫住了他。   这个凌公子一向不肯多话,谢青瑶实在摸不准他的性子。但她知道这类人多半既孤傲又偏激,最是难以相处。若是此人真的因为她和落月的疑心而远走。她岂不是无端地害得莫浅失去了一只臂膀?   落月见状也是满脸为难,只是先前的话说得太满,一时倒不好转口。   凌公子虽然站定了脚步。却并未转过身来。   谢青瑶只好走下台阶,急道:“我和落月并不是不信任你,只是……飞鸽传书毕竟比奔马快些,或许事情有变,莫浅改了主意也未可知。”   许是因为她说得诚恳,凌公子终于“哼”了一声。转过身来,抱拳道:“夫人言之成理。只是您是否能确信,昨夜受到的传书,定是公子所写?”   谢青瑶看向落月,后者闻言却犯了难:“公子的笔迹,奴婢自然认识。”   话未说完,她自己也有些犯了难:笔迹是可以模仿的。   一只鸽子和一个人,哪一个比较可信些?   落月跺了跺脚,进门去把薛湘灵请了出来。   可是事情依然没有什么进展。虽然摆在面前的只有两种可能。但这种非生即死的选择题,还是难免让人心焦。   危急关头,又赶不及回去向莫浅确认,谢青瑶不由得心急如焚。   凌公子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   谢青瑶几人斟酌了一番,觉得凌公子没道理丢下战场不管,大老远跑到这里来骗人。反倒是那只鸽子。半路上被人捉到,换一张字条重新放飞的可能性太大。   “算了,我信他就是!”谢青瑶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   薛湘灵皱眉想了很久。也只得道:“君越凌跟随莫浅多年,万不至于反水。何况……如果他已经被别人收买,咱们这里也就不安全了,留在这里也是坐以待毙,倒不如赌一把,选择信他。”   谢青瑶想了一想。只得如此,便叫落月出去叫了凌公子进来。   凌公子得知她们的决定之后,向谢青瑶重重地抱拳:“夫人放心,属下誓死不负公子。”   谢青瑶有些意外,见他神色郑重,倒也觉得放心。   “既然如此。我们这就走吧!”落月知道如今的形势不能耽搁,一旦决定了,便急着催上路。   凌公子反倒有些迟疑,沉吟片刻才道:“对方不会轻易放弃,这附近的路上未必没有他们的人,我们这么多人一起走,目标太大,只怕反而不妥……”   落月知道这话也有道理,只好决定留下一半的人在此保护薛湘灵他们,只带三百多人和凌公子手下的百余人一起离开。   凌公子对这个决定似乎不十分满意,但他也知道再坚持下去不会有结果,便没有多话。   连日奔波,夜里又没有睡好,谢青瑶的脸色明显有些憔悴。薛湘灵看了心疼,几次提出要陪她一起走,都被凌公子毫不客气地拒绝了。   战乱之时,路上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累赘,谢青瑶倒也理解凌公子的心情,反过来劝薛湘灵放心。   于是尚未来得及安顿的谢青瑶和落月再次上了路,这次却是向西走。   落月有些疑惑,凌公子却也不加解释,只说到了之后自会明白公子的苦心。   越往西走,人烟越是稀少,幸而路上并没有发现有可疑的人跟上来。   谢青瑶被连日来的坏消息搞得心慌意乱。并没有在意路程,反而一直在担心莫浅那边的情况。   如果来的人是齐公子,谢青瑶或许还可以向他打听一些消息,可是莫浅偏偏派了最不爱说话的凌公子来,实在难免让人纳闷。   正午时分,队伍走进一处小镇,落月看到谢青瑶脸色苍白,说什么也不许走了,坚持要留下来找家客栈歇一歇。   凌公子拗不过她,只得吩咐队伍停下来休整。   谢青瑶被落月推进客栈的房中歇下,只觉得这丫头小题大做。   可是落月的一句话,便把谢青瑶吓出了一身冷汗:“夫人,我觉得咱们上当了,这个君越凌,只怕不是好人!”   “怎么说?”谢青瑶按住胸口,强作镇定。   落月压低了声音,皱眉道:“据我所知,再往西走便不太可能有公子的势力了。而且这一带的百姓完全没有经历过战火,咱们这一行人经过镇子,简直就像怪物一样在被他们围观……如果后面真的有人在追我们,随手抓一个人就能打听到我们的去向,君越凌不会连这个都想不到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6. 为了公子,你必须死!   谢青瑶本来便觉得有些不妥,此时听落月一说,顿时如梦方醒:“你是说,他在故意给敌人带路?可是为什么?”   落月皱眉道:“奴婢一时也想不明白,只是……”   没等说完,凌公子忽然闯了进来。向谢青瑶急道:“夫人,后面有人追过来了!”   落月警惕地挡在谢青瑶的面前,冷声问:“知道是什么人吗?”   凌公子拱手道:“下面的人没敢靠太近,但多半是睿王的人,您看夫人是不是躲一下?”   谢青瑶与落月对视一眼,落月轻轻地摇了摇头。   谢青瑶知道她的意思,却不敢苟同。   君越凌此人或许未必完全可信,可是万一呢?   万一错疑了好人,耽误了时间,自己落到敌人手上不说,还要连累数百将士受难,那时她该何以自处?   看到凌公子脸上真切的忧急之色。谢青瑶叹了一声,向落月道:“躲一下吧。”   随后又是一阵疾驰,出了镇子之后便进了山,崎岖的山路上,谢青瑶险些没把早饭都吐出来。   后面的人还是越来越近了。   谢青瑶远远看着,那些人似乎确实是君御涵的亲兵,无论是人还是马,都比她身边这些疲于奔命的将士显得有精神。   难道今日难逃一劫吗?   谢青瑶双手紧紧攀住车窗,心急如焚。   眼看距离越来越拉近,凌公子大吼一声,带着人马回身迎了上去,只留数十人在谢青瑶的马车旁边拱卫。   谢青瑶和落月忍不住出了马车,只见后面早已战成一团。落月担心谢青瑶孕中受不住血腥气,忙捂住她的眼睛,硬将她推回马车中去。   谢青瑶未及坐稳,忽听落月发出一声尖叫:“夫人不要出来!”   与此同时,马车周围已响起了刀剑碰撞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痛呼。本已停稳的马车也剧烈地摇晃起来。   有人追上来了?   谢青瑶略一思索,便觉得不对。   后面的追兵不可能这样快赶过来,定是前面也有伏兵。趁着这个机会捡便宜来了。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   谢青瑶想起先前落月的提醒,追悔莫及。   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安静地在马车中等着,或许结果出来的时候,就是命运的最终宣判了。   惊慌之中,时间过得格外缓慢。谢青瑶注意到淡绿色的窗纱上已渐满了点点血花。那血痕洇开的速度被无限放慢,每一个瞬间都是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不绝于耳的金铁声渐渐稀疏下来。谢青瑶听见落月的声音有气无力地问:“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王爷吩咐只要抓到王妃,生死不论,识趣的最好让开!”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隔着马车依然震得谢青瑶耳朵嗡嗡响。   “夫人,不要出来……”落月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谢青瑶知道她受伤不轻,不及多想,猛地掀开了车帘。   没等她看清外面的情形,便觉臂弯里猛地一沉。正是落月倒了下来。   谢青瑶知道这丫头刚才是打算拼了性命堵住车门,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涩。   幸亏身上带得有伤药,谢青瑶草草帮落月止了血,顾不得细看她的伤情,已见车外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层人。   远处,凌公子正在拼命试图往这边赶。但他手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尤其是前两日从楚家带出来的那一批人,此刻几乎一个站着的也没有了。   这个发现,已经指向了谢青瑶最不愿意面对的那一个答案。   谢青瑶用力扯掉车帘。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血痕,微微晃神,很快便恢复了从容,平静地钻出了马车。   “夫人,小心——”凌公子在远处大声疾呼。   谢青瑶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戏已经唱得差不多了,谢幕就是。还喊什么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凌公子是听不到的,但围在马车旁边的那一群人已经愣住。   谢青瑶留意了一下那群人的服色。乍看上去确实像是君御涵的人,可是谢青瑶很清楚,那只是“看上去像”而已。   凌公子似乎看出了这边的异样,带着身边所剩无几的人“英勇”地冲了过来。那些追兵也挥舞着大刀一路追到了马车旁边。   谢青瑶看看满身满脸都是血迹的凌公子,心中暗惊,面上却是一派从容:“死了这么多弟兄,你不心疼吗?”   “若能保夫人平安,弟兄们也算是死得其所;若是夫人出了事,我们便是活着,军法也容不下!”凌公子重重地抱拳,说得义正词严。   谢青瑶想开口骂他,却忍不住冷笑起来:“我一向以为你不太会说话,原来是错怪了你。你不但会说,而且会唱。”   “属下不懂夫人的意思。”凌公子躬身俯首,依旧是规规矩矩的模样。   谢青瑶叹了一声,向马车外面提着各式长刀的人叹道:“为了他的一个命令,你们便要跟自己的弟兄互相残杀,真的不会觉得下不去手吗?”   离马车最近的一个黑汉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地看向君越凌。   “夫人何出此言呢?”君越凌向前走了两步,脸上已经没了先前那样恭敬的神色。   谢青瑶靠着车窗站稳,叹道:“你的表演漏洞百出,不难看穿。我是因为你对莫浅的忠诚才一次次选择相信你,可是我只忽略了一件事:对莫浅忠诚,未必便对我忠诚。你是想杀掉我,然后伪装成是君御涵动的手,对吗?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莫浅?莫浅知道你在用他的将士做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吗?”   君越凌沉默下来,围在车外的那些人。不管是追兵还是侍卫,都齐齐放下戒备的姿态,却依旧虎视眈眈地盯着谢青瑶。   “夫人果然聪明过人。属下别无选择,请夫人恕罪。”沉默片刻之后,君越凌缓缓开口,居然依旧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谢青瑶倒被他闹得有些哭笑不得:“你要杀我,还要我‘恕罪’?我又不是神佛,这种大慈大悲的事怕是做不来。”   “夫人不肯恕罪,属下只好等来日战死之后再去地下领罚,如今为了公子,你必须死!”君越凌忽然激动起来。   兵随将令草随风,他的语气一变,那些将士便齐齐举起了手中的刀。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7.你是公子的软肋   “君越凌,你杀了夫人,就等于是杀了公子!”落月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在马车之中嘶声叫道。   凌公子怔了一下,随后狠狠地一挥手:“一个女人而已,我不信她有那么重要!”   谢青瑶凉凉地道:“我若是没有那么重要。你何必费这么大的心思来杀我?”   落月扶着车窗,慢慢地“爬”了出来,死死盯着凌公子:“你若是想毁了公子,毁了咱们这十几年辛辛苦苦创下的基业,不妨试试看!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这世上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一样既冷漠又愚蠢!你要是真为了公子好,就给我老老实实地滚回军营里去……”   谢青瑶伸手扶住落月,止住她越来越激动的怒骂。   君越凌的神色有些迟疑,显然落月的话,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听进去。   谢青瑶等得心焦,忍不住冷笑:“杀还是不杀,想好了没有?再耽搁下去。我还没死,落月可要不行了!”   落月的身上少说也有十几处伤口,虽然草草止住了血,但若是不尽快处理,只怕依然难免有性命之忧。   君越凌看看落月,看看谢青瑶,再看看自己身旁的人,一时没了主意。   谢青瑶简直要被他蠢哭了:“你连该不该杀我都没有想好,就敢带这么多人动手?我倒不怕你这会儿把我杀了,只怕你杀完之后又觉得并不十分该杀,那时再想叫我活过来,可没那么容易了。”   君越凌的脑子似乎并不十分好用,站在原处一个劲地发愣。   谢青瑶不由得有些担心,这样等下去,落月多半真的要死在这儿了。   这丫头是莫浅的心腹,如果她死了,君越凌的麻烦可就大了。   等到太阳晒得脸都疼了,君越凌还是没有下决心。谢青瑶只得无奈地问:“你要杀我,总该告诉我原因吧?”   “你是祸水。”君越凌咬着牙道。   听了这个答案,谢青瑶简直哭笑不得:“你这是骂我呢还是骂你家公子呢?我便是想当苏妲己。也得有个商纣王让我祸害不是?”   本以为凭着这位凌公子对莫浅的忠心,他该拼命为莫浅说好话才是,谁知君越凌却忿忿地道:“那也差不多了!”   谢青瑶闻言不禁皱眉。   莫浅到底做了什么事。让这家伙把责任推到她的身上了?   君越凌显然没有解释的心情,倒是落月在一旁叹道:“那是公子自己的选择,夫人全然不知情。何况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便是杀了夫人也于事无补,可是公子离了夫人,却未必还能活下去。你想清楚了吗?”   “我……难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君越凌已被落月说动,只是依然十分不甘心。   谢青瑶忍不住转向落月:“我‘全然不知情’的那件事,究竟是什么事?都为这个来杀我了,总不能依旧瞒着我吧?”   落月显得很为难,倒是君越凌在一旁怒声道:“你不知道?为了你一句‘不喜欢’公子险些放弃了这十几年的基业,你竟敢说你不知道!”   谢青瑶全然不知道他这股怒火是从何而来。   最后还是落月叹道:“先前夫人您说过不希望公子当皇帝,所以那日赏雪回来之后,公子又回去找过睿王,主动提出放弃京城。求睿王罢兵。这件事,我们这些追随多年的老下属都很不以为然,只是主子的事,我们也不好多言……”   谢青瑶想起那日的事,心里忽然灼痛起来,像有一把火在烧。   那日她确实说过不希望莫浅做皇帝。莫浅那时不是很生气吗?为什么后来又回去找了君御涵?   她的意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足以让他放弃十几年的苦心谋划?   谢青瑶不愿意相信。   何况,后来不是依旧打起来了吗?   谢青瑶问出了心中的疑问,君越凌冷笑道:“那就要去问问你的旧相好君御涵了!当面答应放明军出城。暗中却埋伏数万精兵在城外围剿,这就是那个伪君子做下的事!公子若不跟他拼命,难道要束手待毙不成?”   谢青瑶顾不得计较他出言不逊,忙求救地看向落月,却见那丫头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事情确实是凌公子说的那样。年前的那几天,公子多日未归。便是在与睿王和谈。公子本以为能在成亲之前给夫人一个安定的承诺,却没想到睿王和谈是假,绞杀是真,害我们陷入苦战……这件事,公子本来是不许跟夫人提起的。”   “怎么会这样……”谢青瑶听得胆战心惊。   原本稳稳占据上风的莫浅忽然变得被动,原因竟然是这样的吗?   谢青瑶有心不信。却又找不到眼前这两人合谋骗她的理由。   如果真相是这样,她岂不是成了罪人?   “你就是罪人!这几个月里,我们陆陆续续失去了数万兄弟,而这些都是因为你!如果没有你,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君越凌难得地有了表情,却狰狞得让谢青瑶心悸。   看到谢青瑶的反应,君越凌冷嗤笑了一声,继续道:“而现在,因你而起的麻烦还在继续!君御涵派一百人来抓你,公子就要派一千人来保护你,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稍稍露出一点对你不利的意思,公子就会方寸大乱……这样的他,如何能运筹帷幄,如何能逐鹿天下!只要有你在,公子就有软肋,所以你必须死!”   谢青瑶总算知道了此人这样恨她的理由。   君越凌手中的长刀再次举了起来,谢青瑶却没了躲过去的底气。   如果她真的是个罪人,死在君越凌的手上似乎也不算冤枉。   “君越凌,夫人不是公子的软肋,她是公子的心!你要杀她,先想想公子能不能承受!”落月扑到谢青瑶的身前,坚定地挡住君越凌的刀锋。   难为这丫头用摇摇欲坠的身子与君越凌僵持了许久。终于,还是君越凌选择了妥协。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刀:“难道就这样放过她吗?”   “夫人并不知情!”落月坚持道。   君越凌也是那么好糊弄的:“可她现在知情了。”   谢青瑶听懂了她的意思,略一沉吟,咬牙道:“既然事情因我而起,当然也应该因我而止——这件事,我来解决。”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8.多少话儿难出口   “你怎么解决?”君越凌一句话毫不客气地顶了回来。   谢青瑶径自扶了落月回马车,完全不打算理会此人。   她对枉死在战场上的将士是有愧疚的,但不代表君越凌可以随意利用她的愧疚之心。   若说有罪,君越凌的罪孽未必便比她少。毕竟她无意害人,君越凌却在明知她手无缚鸡之力的前提下,带着自己的属下将士自相残杀。只为在她面前演一场戏,除掉她,顺便嫁祸他人。   没有什么比残害自己的弟兄更可耻的了,何况他还要用那么见不得光的手段。谢青瑶对这个自诩正义卫士的家伙痛恨到了极点。   替落月检查了一遍伤口之后,谢青瑶取出几粒补血保命的丹丸给她吃下,冷声向君越凌吩咐道:“送落月姑娘回去,叫孙老爹好生照应。”   “那你呢?”落月抓住谢青瑶的手腕急问。   谢青瑶冷笑道:“我倒想回去,你问问这个叫什么君越凌的,他肯不肯?”   君越凌全程冷着脸,一语未发。   落月攥着谢青瑶的手,说什么也不放:“我是要保护夫人的,万一夫人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去见公子……”   “你已经尽力了。”谢青瑶揉了揉落月的额角,看着她迷迷糊糊地睡下,便轻手轻脚地跳下了马车。   这丫头,自己身上的血都快要流光了,还惦记着保护她呢!   马车离开之后,君越凌牵过自己的马,把缰绳递给了谢青瑶,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恭敬起来:“夫人,您打算怎么办?”   “回镇上去,放出消息给君御涵,就说我因为身体不适,只好躲在小镇上养胎,一时半会儿跑不远。”早在给落月检查伤口的时候,谢青瑶已经想好了说辞。   “养胎?”君越凌吓了一大跳。   谢青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利落地翻身上马,看不出一丝“不适”的意思来。   众人回到中午时歇足的那座镇子上,少不得引起了一阵恐慌,直到走进了客栈。依然有不少人远远地在后面跟着打听来龙去脉。   君越凌只说是路上遇到了山贼,请来镇上所有的大夫给受伤的将士包扎,顺便也给谢青瑶开了几副安胎的药。   君越凌至此才知道谢青瑶并不是信口乱说。吓得他不声不响地在谢青瑶的房门外直跪到天黑。   谢青瑶吃罢了晚饭,见那家伙依旧直挺挺地跪在门口,不禁来气:“要跪到别处跪去。别在我门口,挡着耗子进门的路!”   “夫人,您不能到君御涵那里去!”君越凌仰起头来,急切地道。   “怎么又不能去了?先前不是求之不得么?”谢青瑶忍不住冷笑。   君越凌急道:“属下不知夫人有孕,无礼冒犯,实在罪该万死……幸而小公子平安无事。但夫人万万不可再冒险……”   谢青瑶一个没忍住,手中的茶盏已丢了出去,砸中了君越凌的脸颊,然后“咣啷啷”地滚到了地上。   君越凌依旧直直地跪着,一副“老子死不认错”的神情。   谢青瑶先前还只是厌恶他,这时却已经实实在在地变成憎恨了。   没有孩子的时候,她是“祸水”,是早就该死的妖孽;有了孩子之后却瞬间变成了千金贵体,变成了需要小心伺候的“贵人”。凭什么?   她自己的肚子里长出来的一块肉,怎么就比她本身尊贵千万倍了?就凭莫浅提供的那一尾精虫?   这真是一个奇妙的逻辑!   “夫人,天亮之后,属下会带人护送夫人回咸济寺,请夫人早些安歇。至于京城那边的事,夫人不必再挂怀。属下定当誓死拿下京城!”君越凌昂起头,义正词严地道。   这会儿他倒记起自己的职责来了。谢青瑶连骂他都嫌浪费口水。   不过,这家伙该不会以为。平安地把她送回咸济寺之后,他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了吧?   他倒是忘得快,可也要看她肯不肯才行!   次日一早,谢青瑶便称身体不适,死活不肯起身。   隔天仍是这样,君越凌终于着了急。   护送落月回咸济寺的那些人回来了。带回了小丫头回风,还有一个消息:跑马场那边,已经有君御涵的人往这边赶过来了。   君越凌急得团团乱转,险些要强逼着回风把谢青瑶抱上马车去。   谢青瑶冷笑地看着他:“我先前受了惊吓,若是再强行上路,伤着我腹中的孩子。你负责得起么?”   君越凌顿时泄了气。   等君越凌退出去,回风悄悄地劝谢青瑶道:“战事虽难,公子也未必便当真应付不来,夫人何必以身犯险?您现在可不是一个人……”   谢青瑶没法子向她解释,只得胡乱支吾过去。   如果莫浅真的是因为她的缘故而陷入困境,她如何能眼看着他一个人在京城苦撑而无动于衷?   如果一定要有人以身犯险,她希望那个人是她自己。   谢青瑶从来就不是可以躲在男人身后安享太平的闲花野草。   当君越凌来问同样的问题的时候,谢青瑶却甩给他一个冷笑:“我就是想回到君御涵的身边去,你待怎样?你怕我拐跑了莫浅的孩子,还是怕我带走了所谓的‘天命’?如果所谓‘天命’有用的话,这场仗也不至于打得那么艰难吧?”   君越凌和回风的脸上,同时露出了怪异的表情。   谢青瑶忽然想到,如果君越凌知道那个该死的传言,他应该不会有胆子杀她才对。   难道他不知道?   迎上谢青瑶质询的目光,回风小心翼翼地道:“其实,所谓‘帝王燕’的传言,只是公子买通了镇国寺的僧人,编造出来的一个谎话罢了,咱们自己的人都知道根本没那回事的。”   谢青瑶不由得僵住了。   谣言是莫浅编造的,他自己自然不会信。也就是说,莫浅从来就没存过利用她的心思?   谢青瑶被这个消息震得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他到底误会了莫浅多少事?他又为什么一件都不肯解释?   谢青瑶在心里暗暗埋怨莫浅,却忘了如果易地而处,她自己也是不屑于解释任何事情的。   从本质上来说,她和莫浅是同是一类人。越被误会越不肯解释的那一种,遇上这种事,哪有什么谁是谁非!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89.君御涵不会杀我的   因为谢青瑶的坚持,一行人就这样在小镇上耽搁下来。   第四天的午后,谢青瑶等的人终于出现了。   君越凌堵在谢青瑶的房门口,急得眼睛都红了。   回风一直试图苦劝谢青瑶躲起来,后者却始终不理会。   她决定了的事,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   没过多久。客栈就被一群齐衣人围了起来。谢青瑶从窗口探出头去细细查看了一番,确信是君御涵的亲兵,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恼人的金戈之声又响了起来,伴随着一声声惨呼。   这一次,可比前几日山中的那一场戏真实多了。   隔着纱窗,谢青瑶能看到许多人倒下,有齐衣人,也有君越凌带来的人,甚至包括君越凌自己,也在挥舞着长刀跟人拼命。   许是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谢青瑶竟没有觉得十分不适。   过了大约一炷香工夫,兵刃相交的声音渐渐近了。   谢青瑶吩咐回风上了门闩。用桌子挡住门口,自己扯乱了发髻躺回床上,作娇弱不胜状。   片刻之后房门已被撞开,回风象征性地挣扎了几下,便被人按倒在地上。   谢青瑶慢慢地掀开帐子,探出头来:“闯进来了?”   回风带着哭音道:“夫人,奴婢没用,拦不住他们!”   “没用的人不是你。”谢青瑶冷笑一声,扶着床头小柜,缓缓坐直了身子。   闯进房中的几人愣了一下,放开了回风,齐齐退出门去,在门外高声叫道:“王爷有请,请王妃收拾一下,立刻随小的们走。”   君越凌已被人抓住,脖子上架了好几把刀,还在外面扯着嗓子喊:“夫人快逃!回风,你掩护夫人逃出去。他们不敢怎么样!”   谢青瑶一边起身整妆,一边故意大声向回风道:“你知道先前我是如何看穿凌公子那些把戏的吗?因为君御涵的人绝不会杀我,他们甚至连一句冒犯的话都不会说。可是那日那些齐衣人居然说‘生死不论’。我便知道一定是假的了。如果那日他真的杀了我,也绝不可能天衣无缝地推到君御涵的身上去。”   回风不知道这话是说给君越凌听还是说给齐衣人听,只好唯唯应着。   君越凌在外面涨红了脸。却被一个齐衣人扯下桌布塞住了嘴巴,只好“呜呜”几声,不知道是表示敬佩还是愤怒。   女人整妆是一件很费工夫的事,那些齐衣人却一直耐着性子等着,没有一个人进来催。   回风虽不知道谢青瑶为什么故意拖延时间,却还是配合着她。把梳头的速度放慢、再放慢。   其实,谢青瑶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她就是要看看这些齐衣人会不会不耐烦,会不会忽然暴怒地冲进来把她拖出去。她知道,这些人对她有多少耐心,她在君御涵的面前就有多少胜算。   测试的结果,让谢青瑶信心大增。   她与君御涵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现在的局面是,谁的心里还放不下,谁就输了。   客栈门前停了一辆极宽敞舒适的马车。齐衣人作了个“请”的姿势,回风便搀扶着谢青瑶,毫不客气地钻了进去。   谢青瑶从始至终没有关心过君越凌的手下还剩下多少人。   寻常将士虽然无辜,但谢青瑶并没有太多的恻隐之心施舍给他们。   如果不是落月拼死抵挡之后又劝得君越凌收手,她早已死在了这些人的手上。等到莫浅查明真相的那一天,这些人一个都不会剩下。   此时死了。至少算得上是英勇战死,不用背负附逆叛主的恶名,还能赚几两银子的抚恤给家里人。说不定便救活了一大家子的性命。   乱世之中,人心也是会渐渐齐木的。   又是接连几天的奔波,辛苦自不必说。幸亏这次并不太着急赶路,马车走的都是宽敞平坦的官道,速度也并没有很快。   到达京城的时候,已是五日之后。   连日的奔波辛苦。谢青瑶越发消瘦下去,小腹却渐渐地显眼了起来。   “战争”这种事,耳中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相差简直有十万八千里。   踩在这片土地上的时候,谢青瑶才真正看到了战争的残酷。   京城、京郊,从前都是最繁华热闹的地方。现在却整片整片地荒废下去,有时一整座村庄里面,都见不到一个活着的人。   死掉的倒是有不少,只是谢青瑶并没有兴趣去挨个查看他们是怎么死的。   齐衣人向谢青瑶解释说,原本这里的死尸应该会更多,为了防止瘟疫,大部分都被烧掉了,这些是没来得及处理的。   谢青瑶很想说,再打下去,以后怕是就没有活人来处理这些死尸了。   这场该死的战事,也该结束了。   谢青瑶硬起心肠,放下车帘不再看外面的事,由着齐衣人护送进城。   进城?   这么说,如今占据京城的是君御涵了?那么莫浅此时应该在哪里?   谢青瑶不敢向齐衣人打听,只好靠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直到外面忽然响起了君越凌的一声大吼:“去告诉公子,夫人落到了君御涵的手上……”   喊声消失在一阵夹杂着呼痛的闷响之中,不用想也知道,君越凌这顿皮肉之苦是挨定了。   倒难为他有法子吐出嘴里塞着的抹布,还能忍到进了城再乱喊。   不过,这是不是可以证明,城里还有莫浅的人存在?   谢青瑶悄悄地松了一口气,看着马车缓缓地停在了睿王府的门口。   她该说君御涵是个恋旧的人吗?   京城数次易主,睿王府竟得以保存完好,不可谓不侥幸。   不过。君御涵是否知道睿王府曾经是明德太子的府邸?   这座府邸多次免于兵燹,不是因为幸运,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刻意地避开它。   现在,谢青瑶又回到了这座熟悉而陌生的院子里,她甚至不需要睁开眼睛,便知道脚下应该怎么走。   但睁开眼睛的时候,又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为陌生。   她回来了,但这绝不是轮回。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只是一个过客,而这次……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0.覆水难收   依旧是枕香阁熟悉的院落,看上去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可是所有人的心里都明白,事情毕竟不一样了。   春花和朱嬷嬷欢天喜地地迎了出来,谢青瑶却没什么兴致与她们攀谈。至于那些新来的小丫头老嬷嬷们,更是看一眼便头疼,只想远远地躲开。   倒头睡到天黑。一醒来便看到君御涵在床边坐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谢青瑶始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来面对他,可是她并没有时间用来犹豫。   “青儿,你醒了!”君御涵喜形于色。   谢青瑶慢慢地坐起身来,语气疏冷:“你想怎么样?”   “青儿……”君御涵的笑容僵在脸上,说不出的滑稽。   谢青瑶别过脸去,避开他伸过来的手:“君御涵,我瞧不起你!”   这样的态度,显然让君御涵十分受伤。   他强硬地扳过谢青瑶的肩膀,气急败坏地问:“为什么?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转眼之间一切都变了!青儿,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很多事。对不住你,可是我现在已经明白了,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改过的机会吗?”   “王爷,‘覆水难收’的意思,您总该明白吧?”谢青瑶面带冷笑,不惧地对上他质问的目光。   “如果我一定要收呢?”君御涵恼怒地问。   谢青瑶微微冷笑,十足嘲讽:“我既没有本事逃跑,又没有勇气自尽,当然一切都是王爷您说了算。”   君御涵初时以为她有所松动,细品她的语气又觉得不对,一时不禁又气又恼。   谢青瑶见了他的脸色,不禁更是好笑:“你叫人强掳了我过来,却又希望我心甘情愿欢天喜地,是不是有些太难为我了?”   “青儿,你本来就是我的!如果不是莫浅钻了空子,你早已经回到我身边了,我们怎么会分开这么久!他派了那么多人看守着你,把你放在荒村野店里躲躲藏藏的。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君御涵用力摇晃着谢青瑶的肩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谢青瑶不适地晃了晃肩膀,君御涵却依然死死地抓着。谢青瑶心中不禁越发不自在起来。   无声地对峙了片刻,谢青瑶闷闷地问:“我妹妹呢?”   君御涵听她语气松动,心中一喜。忙道:“她在闲月居,你要过去看她吗?”   谢青瑶的心里微微有些异样,似乎君御涵的这句话有点儿不对劲,一时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君御涵见她沉吟不语,忙道:“我知道按规矩应该叫她来拜见你,可是她身子弱。前两天刚刚小产,所以……”   话未说完,谢青瑶的巴掌已招呼到了他的脸上。   一声脆响过后,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谢青瑶的动作完全是出于本能,打已经打过了,却还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要打他。   过了一会儿,君御涵慢慢地抓起谢青瑶的手,放在掌中轻轻地揉着:“疼吗?”   谢青瑶听着他温柔的语气,一身鸡皮疙瘩都跳了出来。   沉默过后。君御涵轻声道:“我答应过你要好好照顾她的,可是她的性子跟你不一样,多思多虑,又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前些日子在城墙上受了些惊吓,所以……”   谢青瑶完全没有兴趣听他说谢青媚的事。却也没有打断他,只顺手捞了个枕头垫在腰后,闭目养神。   “青儿。她不是你。”君御涵顿了一下,忽然说道。   谢青瑶被他的目光盯得不自在,只好睁开眼睛。   君御涵忙继续道:“她和你有着一样的面容,可她不是你!青儿,我很想把她当成你,可是我做不到……没有人可以替代你。媚儿也不行!”   “这就是你背信弃义伏击莫浅,害得那么多无辜的人丢掉性命的理由吗?”谢青瑶看着他,面无表情地问。   君御涵闻言立刻激动起来:“青儿,你只能是我的!我要这江山,却不需要他拱手相让;我想要你,而不是一个与你容颜相似的替代品!莫浅自称是明德太子的后人。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他凭什么替我作出决定?而且,他的手中有几十万兵将,分散在大梁国的每一个角落!如果你是我,你会放心让他平平安安地走吗?”   谢青瑶的心里,微微有些发冷。   她以为他会否认,她甚至设想过,或许是君越凌和落月骗了她,因为她了解的君御涵,是不会轻易背弃任何一个承诺的。   他是百姓爱戴的“贤王”,怎么可能为了一个自私的目的,置千万人的性命于不顾?   他就这么直截了当地承认了,谢青瑶反而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莫浅真的有过放弃一切陪她远走的念头……   她一直以来认定的很多事情,居然都是错的。   谢青瑶掩在袖底的双手用力攥紧,心脏缩得有些发疼。   她可以理解君御涵不敢放虎归山的心情,却无法原谅他。   如果不是他用卑劣手段欺骗莫浅,此时的天下或许早已海晏河清,而她也早已得到了她想要的平平淡淡的幸福。   他没有力量与莫浅正面交锋,却又不肯放弃任何东西,这才是这场战争旷日持久的真正原因。   他的贪心,至少已经害死了数万将士。而那些无辜冻饿而死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   谢青瑶心底的一丝犹豫,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来之前她心里那个大胆的设想,可以付诸行动了。   看着沉默中的谢青瑶。君御涵的心里有些没底。他试探着抓住她的手,轻声道:“青儿,莫浅给不了你想要的幸福。跟着我,这天下所有的富贵和荣宠,你都会得到。”   谢青瑶的唇角勾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冷笑,袖底的手却缓缓地放松了,任由君御涵握着。   这一点细微的变化,已经让君御涵喜出望外了。   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笑出来,谢青瑶已用力抽回了手,换上一副为难的神情:“你的心意,我一直是明白的,可是莫浅待我并没有什么不好,何况如今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你还是放我走吧!你我今生已经错过了,没法子回头的!再这样纠缠不清下去,也只能是大家一起伤心而已……”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1.莫浅必须死   “你真的有了他的孩子?”君御涵脸色一变,突然伸手掀起了被角。   谢青瑶下意识地护住了小腹,仰头看向君御涵,面带求恳:“放过我的孩子!”   “青儿,你怎么会……”被角从君御涵的手中滑落,他沉默许久。痛苦地叹了一声。   谢青瑶咬住下唇,慢慢地将脸埋进臂弯之中。   许久之后,她低低地道:“当日离开之后,我便从未想过回来……”   她的声音很低,但君御涵显然是听到了的。   “是我不好。”君御涵忽然一拳打在床头的小柜上,一盏早已冷掉了的清茶当啷啷地滚落到了地上,泼得到处都是。   谢青瑶看着君御涵瞬间肿起的手背,欲言又止。   对上谢青瑶的目光,君御涵的脸色顿时软了下来:“青儿,过去的事,咱们不要再提了……我不会伤害你的孩子,可是莫浅……他必须死。”   谢青瑶颤了一下。面露惊恐之色,却没有出言反对。   君御涵见状也松了一口气,却再也不愿意在这里坐下去,恰好卢成在外面说是有军情要报,他便匆匆忙忙地走了出去。   君御涵一出门,回风就从门缝里溜了进来,恶狠狠地盯着谢青瑶,摆出一副要拼命的架势。   谢青瑶懒懒地斜了她一眼:“茶冷了,替我换过。”   回风站着没有动,冷硬地问:“你真的要跟着君御涵那个卑鄙小人?你以为他不会嫌弃你吗?”   谢青瑶横了她一眼:“你躲在外面偷听了?以后不要做这样的事,免得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不是重点!”回风气急败坏。   谢青瑶拈起一块反糕点塞进她嘴里,黑着脸道:“这还不重要,什么重要?你若是死在这里,我怎么向你主子交代去?”   “你不是不回……”回风顺口反驳,话说到一半才忽然回过神来。   谢青瑶朝她露出一个“你很蠢”的嘲讽笑容。   回风的冷脸上立刻堆起了笑容:“你这是缓兵之计?我就说嘛,公子那样真心待你,你怎么会无情无义……”   谢青瑶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实在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感谢这个小丫头给了她一个“中肯”的评价。   回风这丫头变脸的速度也真够快的。刚刚还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张脸,转眼之间就阳光灿烂了。   笑了一阵子之后,她瞅瞅四下无人。凑到谢青瑶的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公子知道你来了这里,生了很大的气,你以后还有官司要打呢!”   谢青瑶挑挑眉梢:“你觉得我会怕他?”   “那倒也是。公子一直被夫人吃得死死的!”回风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像只叭儿狗似的贴在了谢青瑶的身旁。   谢青瑶嘲笑了小丫头一通,倒也算是放下了心。   既然莫浅可以把消息传进来,这王府的防卫就算不上铜墙铁壁。由此也可以推断,此时胜负之数,并未完全倒向君御涵一边。   既然还有机会。事情就好办了。   现在谢青瑶唯一担心的是,她会不会有足够多的机会见到君御涵。如果他不常来,还是会有些麻烦的。   不过这也不是发愁能解决的问题,谢青瑶本来便倾向于随遇而安,近来更是练就了从容的心态,估计再修炼一阵子就可以达到“八风不动”的境界了。   隔着窗子,谢青瑶看到春花在廊下向里面张望了很多遍。   闭目沉思了一阵子之后,谢青瑶还是把她叫了进来,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朱嬷嬷。   这两个人。也算是谢青瑶的“老朋友”了。   从前有过很多并不愉快的经历,但这二人居然都还在。   谢青瑶知道这二人本性不坏,也没打算把所有的人都得罪到底。   既然要留在这里,做戏当然要做全套。   两人进门之后,脸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回风添了茶来,谢青瑶接了过来放到手边。沉吟许久才叹道:“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有回来的一天。”   春花“哼”了一声,别过脸去。   谢青瑶也不理她,望着窗口许久才幽幽地道:“不管我情愿不情愿。终究是回来了……如今我不愿再管院子里的事,新来的小丫头们,就劳烦你们多多照管了。”   “王妃休怪老奴多嘴,王爷待您算得上是情深意重了,您既然回来了,就该好好地帮王爷把这个王府打理清楚。怎么反倒不肯管了呢?”朱嬷嬷连着叹了好几声,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哪里知道,我……”谢青瑶依旧看着窗外,欲言又止。   朱嬷嬷忙道:“情愿不情愿这样的话,王妃以后可千万不要再提起。您既然走不出这个院子,就得好好地在这里活下去。若是自己硬要钻牛角尖,最后苦的人可还是您自己。”   谢青瑶静静地听她说完,许久才叹道:“这话说得也是。我不情愿,毕竟还有人情愿呢。”   “正是这个道理,您跟王爷过不去,也就是跟您自己过不去了!”朱嬷嬷拍着手道。   谢青瑶沉默许久,终于还是无奈地点了点头:“多谢嬷嬷提醒,我记着了。”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廊下走了过去,回风想追,谢青瑶顺手把她扯了回来。   朱嬷嬷又劝了谢青瑶几句,把枕香阁中伺候的人都叫了进来。   谢青瑶草草看了一眼,见都是一些看上去极本分的丫头婆子,也便不十分上心,只问这些人是不是可以自由出入王府的。   朱嬷嬷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才道:“咱们院子里的人都是不叫出去的,日常用度自然有人送进来。王爷的意思是,为了王妃的安全,不许咱们的人跟外面来往。”   她说罢便垂下了头,等着谢青瑶发怒。   谢青瑶却只笑了一声:“难为王爷想得周到,只好大家委屈些,等天下安定了,自然便好了。”   朱嬷嬷大为诧异,那些新来的丫头婆子们便忙着应“是”。   谢青瑶又嘱咐道:“咱们的人不出门是应当的,你们平日也要留心。别叫旁人往咱们院子里走动,除了王爷不敢拦,旁的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进来都给我打出去!”   “包括闲月居那位吗?”春花终于忍不住冷笑着插了进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2. 怕我下毒吗?   谢青瑶防的就是“闲月居的那位”,当然不会对她搞什么特殊。   安顿下来之后,谢青瑶便恢复了米虫生活,每日只管喝茶吃点心,针线已经完全懒得动,每日闲得发慌的时候。便到院子里去侍弄一些叫不上名字来的花花草草。   新来的丫鬟婆子们往往十分纳闷,回风便向她们解释说,夫人是庄稼地里出身,喜欢自己侍弄东西,倒不是为了姹紫嫣红的好看。   如此过了五六天,谢青瑶的小园子已经初具规模,这时君御涵忽然来了。   看到谢青瑶两手泥巴,鞋子和裙角上也全是湿泥,君御涵简直哭笑不得:“府里的人苛待你了不成?堂堂王妃竟落到要自己侍弄园子的地步?”   谢青瑶捶了捶酸痛的腰肢,横了他一眼:“好端端的地,不种庄稼不种菜,只种些能看不能吃的东西。我看着就难受,这还不算苛待我啊?”   君御涵看见她含嗔带笑,知道她心里已经接受了此时的现状,不由得心花怒放。   记得当日在滴翠谷中的时候,她也是自作主张地把孙红素的花园改作了菜园,那时他曾对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今回想起来,君御涵在愧悔之余,又有几分难言的欣喜。   她肯费心思侍弄园子,是不是说明她愿意把这里当家了?   这时谢青瑶已重新在一畦不知名的小嫩芽旁边蹲了下来,君御涵忙讨好地跟了过去:“你如今身子不便,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去做就好。”   谢青瑶背过身去避开他的目光,许久才叹道:“做这些事情,我心里高兴。趁着这会儿还能弯腰,我得把这些小祖宗们伺候出来,过几日也便不用操心了。”   “这到底是种的什么,这么宝贝?”君御涵不禁被她勾起了好奇之心。   谢青瑶慢慢回过身来,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微笑:“好东西。保证你以前从未吃过就是了。我这里种的也有花,都是能吃的,开花的时候看着高兴。哪天不高兴了便拔来吃掉,多好。”   君御涵不能理解她这种奇怪的趣味,但看到她高兴。他心里也便松快了很多。   两人同时沉默下来的时候,还是会有几分不自在。   君御涵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是因为觉得无聊,才会靠这些东西来打发时光的吗?”   谢青瑶想了一想,黯然点头:“我是在野地里跑惯了的,如今被关在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心里总觉得有些憋屈……我如今这个样子,也跑不到哪里去,你把外面那些碍眼的守卫撤了好不好?”   “不行。”君御涵想也没想,断然拒绝。   谢青瑶闻言便有些恼,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来径到水缸旁边去洗手。   君御涵忙跟了过去,从身后慌乱地拥住她:“青儿,别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你,唯独这一件……别怪我不信你。我只是太害怕再次失去你了。”   谢青瑶沉默了许久,双手一直浸在微凉的水里,指尖微微有些发白。   身后的君御涵连呼吸都放得很轻,提心吊胆地等着她的回答。   谢青瑶闷闷地垂下头,许久才叹道:“这样下去,或许等不到你打完仗。我就已经闷死了。”   “我以后每天都来陪你,好不好?”君御涵忙问。   谢青瑶轻轻地推开他,苦笑道:“你要打仗的。何况……你现在未必愿意每天见我,就像我也不愿意常常看到你一样。”   “青儿,你并没有不愿意看到我。你仔细想一想,你的心里,真的讨厌我吗?据我所知,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见我。你一句话都不会愿意对我说的。”君御涵亦步亦趋,跟在谢青瑶的身后,含笑说道。   谢青瑶想反驳,却没有开口,缓缓走到树下的摇椅上躺下,满脸困惑。   君御涵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不由得喜形于色。   谢青瑶右手习惯性地搭在小腹上,眯起眼睛看着头上的柳叶,沉默不语。   春花送了茶水和点心过来,谢青瑶懒懒的,看也不看一眼。   君御涵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半晌才压下那股烦躁,语气轻快地笑道:“我向你保证,这样无聊的日子不会持续很久,不出三个月,这天下应该就可以安定了。”   “你那么有把握?”谢青瑶没有睁眼,语气轻如梦呓。   君御涵信心满满地道:“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却已经有了九成九。那些乌合之众,毕竟敌不过朝廷俸禄养着的这些精兵良将!”   一根柳条垂了下来,在谢青瑶的腮边微微摇晃。谢青瑶随手扯过来,拽了几下都没有断,心下似乎有些恼了。她用力揉着那些柳叶,手指上面沾满了绿色的汁水。   君御涵静默地看着,心里生出几分说不出的滋味,似痛苦,却又带着某种莫名的快意。   谢青瑶忽然丢开那根柳条,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闷声问:“他会死吗?”   “青儿,你知道,我不可能让他活着。”君御涵攥紧了拳头。   谢青瑶慢慢地坐起身来。端起了茶碗,朝君御涵作了个“请”的姿势。   君御涵顺从地端起另外一只茶碗,微笑道:“端茶送客么?青儿,我是这里的主人,不是‘客’。即使喝了你的茶,我不想走的时候,你也赶不走我。”   谢青瑶“嗤”地一笑:“你们念书的人想得真多。我不懂那些规矩,喝茶就是喝茶,你不想喝也罢了,哪来那么多抱怨!”   君御涵跟着一笑,把茶碗举到唇边抿了一下,却没有喝。   谢青瑶装着没看见,一口气喝掉半碗茶水,随手将茶碗丢回石桌上:“不要折辱他。”   君御涵微微一愣,许久才叹道:“这个依你,我会叫他死得有尊严些。”   谢青瑶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惆怅还是释然。   抬头见君御涵怔怔地看着她,谢青瑶展颜一笑:“你不喝茶,多少也吃些点心,不然这么干坐着,有什么趣处?”   君御涵看看桌上的几碟糕点,迟疑了很久,从谢青瑶刚才拿过的碟子里拈起一块,反反复复查看了很久才试探着咬了一小口。   谢青瑶看着他这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怕她下毒吗?他倒是不傻,只可惜……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3. 姊妹争宠   “你在笑什么?”君御涵看着谢青瑶的笑容,心里有些忐忑。   谢青瑶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笑道:“我笑世事无常,真真是谁也想象不到。就拿这桌上的点心来说吧——我自幼不喜甜食,无奈妹妹喜欢,所以大家都觉得我也必须喜欢。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后来在王府。凡是我能吃到的点心,必然都是甜的,吃得人想吐。我以为总有一天我会怕了这些东西,却没想到吃得多了,居然也就咽得下了。”   君御涵见她吃得欢,也下意识地跟着吃了些,心里却在琢磨她这番话的弦外之音。   既然说了“世事无常”,那便必定不是单指点心而言的了。   谢青瑶看着他皱眉沉思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却更觉得厌烦。   在面对君御涵的时候,她总要竭力忽略一些情绪,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与他说笑。但这种克制是很耗费心神的。所以她总不愿与他相处太久。   没等君御涵猜透她的意思,谢青瑶已向远处的回风招了招手:“扶我起来吧,太阳快要下去了。”   回风忙过来将摇椅扶稳,谢青瑶便站起身来,向君御涵歉意地一笑:“我有些累了,王爷若得闲,不妨往别处走走去。”   “这府里如今只有你姐妹二人,哪里还有什么‘别处’?”君御涵被她说得哭笑不得。   谢青瑶扶着腰回过头来,懒懒地横了他一眼:“那么多院子空着做什么?你倒不怕夜里闹鬼!”   “你真的不介意我把这王府里所有的院子都填满?”君御涵跟在谢青瑶后面起身,咬牙切齿地问。   谢青瑶冷哼了一声:“我只怕你不肯填满。什么时候这院子住满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放心,你还不明白么?”   君御涵亦步亦趋地跟着,等到谢青瑶回了房中坐下,他才无奈地道:“你怕我心里给旁人留着位置?青儿,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去年冬天君御涵叫人送过来的那只小狸猫,如今已经长得很肥大了,谢青瑶刚一坐下,它便跳到了她的腿上。舒服地打起了呼噜。   的谢青瑶信手把狸猫身上的白毛揉得乱七八糟,半晌才闷声道:“我不明白。”   君御涵抓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认真地道:“青儿。我这里已经满了,没有位置留给旁人了。”   谢青瑶没有力气把手抽回来,只好蜷起手指。尽力与他保持着几分距离。   君御涵等不到谢青瑶的回答,一时有些泄气,过了很久才不情愿地放开了谢青瑶的手:“你总是这样,不愿意回应的时候,就装傻。”   “我有些累了。”谢青瑶眯起眼睛,避开他的审视。   君御涵知道这只是托辞。却苦于不能当面揭穿,只好站起身来:“我明日再来看你。”   谢青瑶应了一声,却听到外面一个小丫头叫道:“王爷,闲月居……”   谢青瑶本该装着没听到,却发现自己早已坐直了身子。   这时那小丫头已跑了进来,急道:“闲月居青夫人今儿又病得厉害了些,刚刚喝的药都吐了出来,这会儿正哭着要见王爷呢,您快过去看看吧!”   谢青瑶听见“青夫人”三个字。一时有些发愣,后面的话便没有听清楚。   相比“王妃”,她倒觉得“青夫人”这三个字亲切些,可惜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今这个称呼总算回到了它的正主身上,可她这个冒名顶替的骗子,却依旧被困在这里。甚至比先前更加身不由己。   虽然,这次是她自己要来的。   君御涵支走了小丫鬟,走到谢青瑶的身旁。迟疑着问:“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么?”谢青瑶没有听明白。   君御涵知道她又走神了,只得把先前小丫鬟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青瑶想了一想,躺回了软榻上:“我不去了吧。”   “真的不去?媚儿身体一向不好,见了你或许能高兴一些。你若是不愿走路,我叫人抬你过去。”君御涵竭力想劝谢青瑶与他一起走走。   谢青瑶听了却只觉得好笑。   青媚的身体一向不好,她自然是知道的。可她更知道的是。那个好妹妹此时是绝对不会愿意见到她的。   君御涵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永远不知道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却一直以为他自己是正确的。   或许莫浅也是这样?   谢青瑶不愿细想,只摆出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来,吩咐春花送君御涵出去。   等君御涵走远,回风照例从门缝里溜了进来。   谢青瑶白她一眼。冷声道:“你若是嫌命长,我这会儿就叫秦家嫂子打死你,也不用你自己费这么多心思找死!”   回风无奈地摸了摸齐子:“夫人,这次我真的没有偷听!”   “那你做什么来了?”谢青瑶没好气地问。   回风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夫人,您知道二小姐是怎么生病的吗?”   “不是说小产么?她的身子一向弱,也不奇怪。”谢青瑶兴趣缺缺地道。   回风咧嘴笑了一下,得意地道:“才不是呢!我听闲月居那边的丫头说,先前从来没听说二小姐有身孕,君御涵派人到跑马场去抓您的时候,忽然就说小产了,随后身子就一天天弱了下去,您回来的这几天,更是添了咳血、心悸、失眠盗汗……种种症候,一天到晚喝药,每天总要叫人去君御涵那里聒噪好多遍!”   谢青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听着,等她说完才叹了一声:“也算难为她了。”   回风抿嘴笑道:“夫人跟以前不一样了呢!若是从前,您听见说二小姐病着,早不顾一切地冲过去伺候了。”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   谢青瑶轻叹一声,沉吟道:“想法子叫人编一些闲话传到君御涵的耳朵里去,就说我跟媚儿命格有些犯冲,只要离得近了,媚儿就会七灾八难的。”   “夫人,这会儿就算二小姐死了。君御涵也不会放在心上的!您指望他为这个放您走,我看悬。”回风十分不以为然。   谢青瑶揉捏着狸猫的耳朵,冷笑道:“谁说我要借这个理由求他放过我?我要你先放出这些闲话,然后再把青媚的那些小手段都传到君御涵的耳朵里去,相信他会作出准确的判断。”   “如果那样,君御涵必定会觉得二小姐为了阻止您回府不择手段,他会厌憎二小姐的!可是夫人,您为什么要费心思与二小姐争宠?您到底还记不记得你是回来做什么的?”回风皱紧了眉头,满脸怒色。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4.人言可畏   谢青瑶当然记得她是为什么回来的。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日日面对君御涵的时候,她的心里有多煎熬。   说是“度日如年”,真的一点都没有夸张。   正是因为这种烦躁,谢青瑶不得不抛开所有的杂念,排除所有的干扰。   而此时。青媚就是这个计划之中最大的变数,谢青瑶不敢冒这个险。   回风到底还是按着谢青瑶的意思,把谣言传了出去。   于是没过几天,府里的人都已经知道,王妃和“青夫人”虽然是孪生姊妹,有着毫无二致的容颜,命里却偏偏犯冲,青夫人自幼多病,便是因为这个姐姐八字太硬的缘故。   时间上的巧合,让大多数的人对这种说法深信不疑,但数日之后,另外一种说法又悄悄地传开了:   青夫人趁王妃负气出走之机。假扮王妃获得恩宠,早已没了所谓的“姐妹之情”。王爷费尽心思打听到王妃的下落之后,青夫人便假装小产试图挽回王爷的心,后来更干脆装病散布谣言,试图利用王爷对她的几分隐之心,将王妃排挤出府。   谣言越传越真,后来竟有人煞有介事地说,接王妃回府的亲兵在路上遇到过几次截杀,其实都是青夫人暗中指派,王妃回府之后更是时常有刁奴受青夫人指使,潜入枕香阁暗中加害……   谣言像发酵一样,越传越离谱,越传动静越大,终于到了遮掩不住的地步。   谢青瑶质问回风是不是编造得太离谱了,小丫头给她一个无奈的表情:“我哪有闲心编那么多故事?你还不知道府里那些闲人的本事,一只耗子都能说成是大象!这才到哪儿啊?您再静等两天看看,还不一定有什么新鲜有趣的故事传出来呢!”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谢青瑶虽有些意外。倒也算是正合心意。   虽然要委屈媚儿一阵子,但事急从权,她也顾不得了。   不用等到“新鲜的故事”传出来。君御涵已经听到了动静。   这日谢青瑶正躺在斑驳的树影下看着茁壮成长的小菜傻笑,君御涵忽然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谢青瑶早习惯了他越来越冷的气势,听见动静。连眼皮也不愿意抬。   君御涵照例在走近谢青瑶之前便放轻了脚步,看见春花向他点头,才慢慢地走了过来。   谢青瑶闭目等了一阵子,没听见君御涵开口,只得抬手遮住眼睛,慵懒地问道:“今儿怎么了。火气好像挺大?我听见你刚进门的时候,脚底下都快要把青砖踩碎了!谁惹你生气了不成?”   君御涵重重地在谢青瑶的身旁坐下,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谢青瑶也不着急,眯着眼睛享受着暖融融的春风,岁月无比静好。   到底还是君御涵沉不住气,在石桌上拍了一把,怒声问:“谢青媚做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   谢青瑶皱了皱眉头,不太情愿地翻了个身。面向君御涵:“媚儿又闯祸了?她是小孩子心性,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就是了。”   “你这个姐姐,当得也实在太尽责了些!她装病骗人,造谣生事,甚至试图派人毒杀你,都是‘小孩子心性’作祟?这样的‘小孩子’。实在太可怕了些!”君御涵的声音很沉,不知是急是怒。   谢青瑶皱眉许久才道:“媚儿不至于如此,怕是谣传吧?”   君御涵冷笑道:“谣传?哼。我倒也希望是谣传!只可惜……她身旁的几个奴才都已经招了,小产的事情,完全是子虚乌有,一分真病倒要加上九分做作,她真不愧宫廷教坊出身,唱戏必是个好角儿!”   “她只是希望你多陪陪她罢了。”谢青瑶叹了一声。无奈地劝道。   君御涵原本便很不好看的脸色,此时更僵得跟个出土兵马俑似的。   谢青瑶也不着急,撑着身子坐起来斟了杯茶,双手奉到君御涵的面前:“媚儿确实是被我母亲和哥哥宠坏了,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替她赔个不是。你大人大量,别放在心上吧!”   难得谢青瑶这样温柔和顺,君御涵便是有一肚子气也舍不得发出来,只好接过茶喝了,叹道:“我曾经尝试过把她当成你来对待,可是不行……她的性情差太远,我总是要耗费很大的耐心,才能说服自己不厌憎她……青儿,我对她,有些倦了。”   谢青瑶把锡壶放回炉子上,怔怔地站了很久,最终只得怅然叹了一声:“青媚很怕孤单的……算了,你不喜欢,也是没办法的事。只盼你不要苛待她,以后若有机会……”   “以后若有机会,我会帮她找一个好去处,定不会委屈她就是。”君御涵忙道。   谢青瑶依旧躺了回去,连连唉声叹气:“那个丫头,从小便不让人省心,我是越来越管不了她了……你陪我去看看她吧,现在这样,我总有些不放心。”   君御涵却坐在原处没有动。   前几日他一直想带谢青瑶到闲月居去,如今却说什么也不肯了。   听过那些传言之后,他很难对谢青媚放心。他费了很大的工夫才把谢青瑶找了回来。自然不会希望她出任何差池。   今后他非但不会带谢青瑶去闲月居,也不会允许谢青媚出闲月居半步。两处院子虽然相隔不远,今后却可以算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了。   谢青瑶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却露出担忧的神色来。   君御涵看看茶碗空了,自己起身斟满,笑道:“你诸般都好,只有一点坏处。”   “愿闻其详——”谢青瑶拖长了声音,懒懒地道。   君御涵笑道:“你太冷静,太孤傲了。这一点你妹妹比你好得多,她总是恳求我每天去看她,而你,却一直对我爱答不理的,常常让我觉得自己很多余,打扰了你。”   他倒是挺有眼力见的,谢青瑶心道。   这句话不能明说,谢青瑶只得讪笑了一下。   君御涵便接着道:“我不愿再去闲月居,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你不会介意我每天过来蹭晚膳吧?”   “别的时间你想来我懒得管,唯独晚膳不行。”谢青瑶的态度很坚决。   君御涵微微一怔,随后下意识地看向谢青瑶已经明显走形的腰肢:“你大概想多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下不了手。”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5.被识破了   谢青瑶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君御涵愉悦地大笑起来:“青儿,你能这样想,我很高兴。”   等君御涵笑完了,谢青瑶拉长了声音,细声细气地道:“也不知道是谁想多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这儿的晚膳每天都是自己做的,不用厨房的任何菜品,只吃我自己种的菜,你若是忍受得了,尽管每天来。”   “只要是跟你在一起,哪怕每天吃糠咽菜我也来!”君御涵点头如同鸡琢米,生怕谢青瑶反悔似的。   谢青瑶瞅瞅园子里那些绿油油的小菜,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君御涵忍不住有些好奇:“你不辞辛苦在园子里忙了这一阵子,就是为了种一些菜出来做晚膳?”   “要不然呢?”谢青瑶挑眉。   君御涵无言以对。   在他看来,这样的辛苦显然是不值得的。但或许谢青瑶觉得值得呢?难得这几日她渐渐开始对他和颜悦色起来,他才不会蠢到胡乱说话,毁掉这来之不易的福分!   或许。园子里现摘的菜,味道真的会比较鲜美一些吧?而且,她说她要亲手做菜呢……   这日晚间,君御涵如愿蹭到了晚膳。因为菜园子打理未久,成熟的菜并不多,所以晚膳做得极为简单,不外乎炒田螺、金针菜之类,分量倒是实在,每样都用大盘装了,放在桌上看着倒也顺眼。   君御涵看着什么都新鲜,吃得比平时还多,只不知道是真喜欢还是要给谢青瑶面子。   谢青瑶从四五岁时就开始煮全家的饭,踩在凳子上爬灶台长大的,对自己炒菜的手艺颇有几分自信。当然她更自信的是,只要君御涵还没有厌倦她,他就绝不可能拒绝吃她煮出来的任何东西。   谢青瑶要的就是他的“不能拒绝”。   回风不情愿地在一旁伺候着,看到君御涵欢天喜地的模样,便觉得满肚子都是气。   谢青瑶几乎已经被那丫头的眼睛瞪得额头发烫。君御涵却浑然不觉。他一边替谢青瑶夹菜,一边笑向回风道:“这家常风味,正是本王平生求之不得的东西。不想今日竟有此福分……只是既然要学那寻常民间夫妻,反不该有人在旁伺候了。你也先下去同春花她们用膳吧,本王与王妃一时用不着人。你可以歇一会儿在过来。”   回风有些不情愿,狠狠地剜了谢青瑶一眼,摔帘子走了出去。   竹帘叮叮咚咚响了一阵子,很快恢复了平静。君御涵转向谢青瑶,神色忽然变得严肃起来:“这丫头是莫浅的人吧?”   谢青瑶点了点头:原本也没打算瞒他,何况这也瞒不住。   君御涵放下筷子。怔怔地看着谢青瑶:“青儿,我总觉得,你这次回来,是一个阴谋。”   谢青瑶的心中一紧,一根筷子从指间滑落,在杯碟之间叮叮当当乱响一阵之后,跌落在了地上。   这会儿外面天气好得很,一时半会儿不会打雷,当年刘皇叔的借口显然用不上。谢青瑶忙跺了两下脚。双手合十连声叫道:“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君御涵的目光微沉,看到谢青瑶脸上夸张的惶恐之色,又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谢青瑶跺脚道:“吃饭的时候掉了筷子会惊动祖宗的你知不知道!都怪你,为什么要吓唬我!”   “这也怪我?你是不是应该先解释一下,你为什么会被吓到?”君御涵的神情有些紧张。盯着谢青瑶连眼睛也不肯眨。   谢青瑶把剩下的那根筷子丢回桌上,闷声道:“我以为我伪装得天衣无缝,没想到被你识破了。我怎么能不被吓到?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这些天你一直是在耍我?”   君御涵的脸色沉了下来,谢青瑶却没有惧色,好奇地盯着他。   “你回来得太容易了,青儿。我杀光了楚家所有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找你。可你居然光明正大地住在客栈里,我可不信你真没有别的办法了。你想避开我的时候,大雪封山都敢走,还有什么是你需要顾忌的?”君御涵深深地看着谢青瑶的眼睛,好像要看进她的心里去。   君御涵叹了一口气,接着道:“虽然我一直盼着能与你和好如初。可是你的性情,我再了解不过了。我为了带你回来,几乎杀光了你身边所有的人,你便是两年不理我都寻常,怎么可能十天半个月就抛诸脑后?青儿,这太不像你了。”   谢青瑶认真地听他说完,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居然有那么多破绽,我还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呢!”   “青儿,我觉得你首先应该向我解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君御涵叹了一口气,神色复杂。   谢青瑶不甘示弱地看着他:“我觉得你首先应该向我解释,你为什么又要揭穿我?我觉得那种猜来猜去的游戏还是挺好玩的,你不觉得吗?”   君御涵的脸色已经有几分阴沉:“确实很有趣,但是青儿,我不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据我所知,莫浅已经失去耐心了,最多不出三天,他一定会疯狂反扑,我可不希望我现在突然倒下,让他不战而胜。”   谢青瑶双手托着腮,一副好奇宝宝模样:“可是,如果我想对你下手的话,你现在已经倒下了。这些日子你在我这里喝的茶、吃的点心还少吗?今儿晚上的菜更是我亲手做的。我想在里面放点什么,谁也拦不住吧?”   君御涵的神情果然十分迷惑:“最初我也这样想过,可是……”   “可是这院子里每天进出的人都是有数的,你很清楚并没有任何有毒的东西送进来,而且不管是茶水点心还是饭菜,你都要眼看着我吃过才肯动,所以根本不可能有毒,是不是?”谢青瑶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君御涵下意识地点头,谢青瑶便向他摊了摊手,无奈道:“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呢?我总不能为了害你,搭上我自己和孩子两条命吧?你呀,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就是了!”   “大战在即,我不能留着一个随时会对我下手的人在身边。青儿,告诉我,你这次回来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君御涵的耐心显然已经不多,语气变得十分急切。   谢青瑶向他摊了摊手,无奈道:“我本该一开始就对你说真话的,只是怕你不信而已。你以为我忍到现在容易吗?”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6. 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   君御涵紧张地看着谢青瑶,竟忘了追问。   谢青瑶有些无趣,迟疑了一下才苦笑道:“如果我说,我是来求你救命的,你信吗?”   君御涵想说“不信”,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谢青瑶见状便露出一个感激笑容。只是那笑容里,怎么看都是苦涩的意味居多。   “为什么要求我救命?是莫浅的手下人,还是他本人要害你?”君御涵听见自己的声音,满怀希冀地问。   谢青瑶叹了一声,苦笑道:“是他手下的人,不过——如果有人告诉我,想害我的就是莫浅本人,我也不会感到奇怪。”   君御涵眉心微蹙,认真地听着。   谢青瑶找了个舒服些的姿势靠着,沉默许久才叹道:“那个叫君越凌的,还在你手里吧?当日想杀我的人就是他。他说是他自己的主意,可是……我就假装相信他好了。可我不想死。除了你,我不认为还有谁能救我。”   君越凌确实还在君御涵的手中,这几日君御涵一直试图从他的口中问出些什么来,虽然没有太大收获,但是根据一些细节,君御涵可以确定谢青瑶这次没有说谎。   “君越凌确实不是个称职的侍卫,可他似乎不太可能牺牲自己那么多手下,只为把你送到我的面前来。”君御涵沉吟道。   谢青瑶闻言越发冷笑连连:“他当然不肯牺牲他的兄弟,可是谁叫他蠢呢?我只求安静度日,并没有祸害过谁,可他们一个个都把我看作妖邪之辈,当面背后冷嘲热讽这也罢了,莫浅已经把我丢在楚家不管不问几个月了,他们居然还不肯放过我,定要我死了才甘心!那种既愚蠢又恶劣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可以算计他一把?”   “你这个想法是正确的。”君御涵愉悦地笑了起来。   谢青瑶白他一眼,闷闷地道:“你不信我。算了,反正我已经走投无路。随你处置好了。”   “你不说,如何知道我不信?”听到谢青瑶的声音渐低,君御涵的心里不由得也跟着揪了起来。   谢青瑶慢慢地站起身。隔着竹帘看向廊下的鹦鹉,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我总以为自己是很有骨气的,谁知时至今日。一把硬骨头到底还是抵不过苟且偷生的贪念……”   “我很喜欢你这种‘贪念’。”君御涵笑道。   谢青瑶没有心情与他说笑,咬了咬嘴唇,继续道:“莫浅听信‘帝王燕’传说,一直只是利用我,我却当他是真心,如今后悔也晚了……君越凌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忽然带人追杀我,我骗他说我可以帮他们除掉你,这才保住了一条小命……可是我没脸见你,只好故意放出消息,等你来抓我……”   谢青瑶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干脆一点也听不到了。   君御涵的态度却由玩味而疑惑、由疑惑而痛惜,渐渐地沉浸到她的情绪之中去了。   许久之后,谢青瑶长叹了一声:“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可笑?到了你这里。我算是死里逃生了,却还是不肯放下我那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好像自尊心能当饭吃似的……只要你能收留我,哪怕叫我做个粗使丫头,我也该感恩戴德了。”   君御涵震惊地看着谢青瑶的背影,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陌生得令人心尖刺痛。   犹疑片刻之后,他轻轻走上前去,从背后环住了谢青瑶的肩:“莫浅那个混蛋。他居然把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我的青儿一向是高傲的、不肯向任何人低头的,你不该向任何事物妥协,不管是莫浅,还是那该死的命运!青儿,在我这里,你只管由着你的性子。做你自己喜欢的事,不久之后,我会叫莫浅跪在你的脚下求饶!”   谢青瑶的双肩微微发颤,似乎站立不稳,借着君御涵的支撑勉强站着,许久才叹道:“我不要他求饶……我只求这辈子。再也不用见到他就好。”   “好,不见他就不见他,我一定把他挫骨扬灰,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君御涵半是劝慰半是郑重地说。   谢青瑶低低应了一声,眼角落下一滴清泪。   如此静默许久,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却没有人想到点灯。   借着淡淡的月光,君御涵看着谢青瑶的侧脸,心中一阵恍惚,只觉如在梦中。   细想起来,他二人似乎从未有过如此安静相对的时候。从相识到分离再到重逢,几乎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提防和算计——他对她处处提防,而她悄悄地在算计着他。   她的小心计是无伤大雅的,可他的戒备和提防,却一次次将她伤得体无完肤。想到这些,君御涵的心里便充满了愧疚。   幸好,那些不愉快的往事,终于都成了过去。从现在开始心心相印,应该不晚吧?   想到此处,君御涵觉得自己心里的某一个地方,渐渐地被一种温暖的情绪填满了。   谢青瑶的双腿早已站得发酸,再也支撑不住,只得长叹了一声,抬起衣袖擦了擦眼睛。   君御涵拥着她坐回软榻上。揭开纱罩点亮了灯。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我以为再也回不来了的。”谢青瑶看着昏黄的灯光,幽幽叹道。   “既然已经回来,就不要乱想了,所有的烦恼很快都会过去的。”君御涵拥着谢青瑶的肩,始终舍不得放开。   谢青瑶看着一桌子残羹剩菜,忍不住笑了起来。   君御涵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有些疑惑:“你又是种菜又是下厨的,折腾这些东西究竟是什么用意?”   谢青瑶有些别扭地别过了脸:“这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愿,不说也罢。”   君御涵见她耳后微红,立刻猜到了她的意思,心里就像被小奶猫的爪子挠了一下,忽然痒痒了起来。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青儿,你的心愿,也就是我的心愿。”他缓缓靠近谢青瑶的耳后,轻声说道。   谢青瑶别扭地侧过身子避开,却怎么也收不住眼角的笑意。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7.不能再等了   此次交心之后,谢青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完全收起了一身锐气,重新变回了初进王府时候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小女人。   不同的是,那时她只是刻意隐藏自己的天性,如今却是真正收起了桀骜的性子。从骨子里散发出一种安静平和的气质来。   对这样的变化,君御涵自然是喜出望外的。   他从未想过谢青瑶会改变这么多,可如今的状态,不正是他想要的吗?   除了看着谢青瑶的肚子有些碍眼之外,君御涵已经没有任何不满足的地方了。   这也更加坚定了君御涵一定要打败莫浅的决心。事实上,安静了这些日子之后,谁都知道决定最终命运的那一战,已经迫在眉睫了。   这几日君御涵总是回来很晚,谢青瑶却一次都没有抱怨过。即使君御涵每天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与她相见,她也一定要亲手做一两道小菜与他共享。   除了回风之外,枕香阁的每一个人对这样的局面都喜闻乐见。   君御涵不在的时候,谢青瑶也从不惹事。安静得好像一个真正的闺中之秀。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天气渐热,而她的身子一天重似一天,难免会有些犯懒。   转眼到了五月底,多日无雨,随便一个地方掉一个火星都能烧掉半个城。   这日一大早,君御涵便到枕香阁来,说是要带谢青瑶去一个地方。   谢青瑶连房门都不愿出,自然是不肯的。   无奈君御涵这次十分坚持,谢青瑶拗不过他,只得应了。   他带她去的地方,竟是城墙。   那是守城的将士们的阵地,谢青瑶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走到那上面去。   城墙很高,一级一级台阶踩上去,谢青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不知是因为阳光太艳,还是因为天气太热。   顺着君御涵手指的方向往外看的时候,眩晕的感觉更是汹涌而来。谢青瑶几乎站立不稳。   城墙外面,黑压压一望无际的,全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兵将。   谢青瑶不懂排兵布阵。但看服饰的颜色,也看得出是两军对垒,一时倒不敢说究竟是哪边占了上风。   看到君御涵胸有成竹的模样。谢青瑶的心里有些发紧。   她知道他从来不会盲目自负,今日他既然特地带她来,又是这样一幅胜券在握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   谢青瑶不敢想下去。   城外响起一阵阵呐喊呼喝之声,谢青瑶看到一队队人马互相穿插、冲撞,互相融合之后又渐渐散开。喊杀之声一阵强似一阵,灌入耳中,闹得人心烦意乱。   君御涵笑着牵起谢青瑶的手,昂首笑道:“我向你承诺过的事,马上就要实现了!青儿,我等这一刻等了很久,该来的终于来了。”   谢青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城下那一面显眼的大旗。   双悬日月照乾坤,太阳是白色。月亮却是红色。   因为隔得太远,谢青瑶看不清那旗下的人,却莫名地感觉到,一道灼热的视线,正从那个方向朝她看过来。   谢青瑶的心中忽然有些酸楚,忙退了回来。坐在亲兵特地为她准备的椅子上。   呐喊声中,渐渐添了些异样的声调。谢青瑶知道外面的将士已经开始拼杀,心中越发烦恶。   她完全看不出什么阵图章法。却可以清楚地看到谁的长矛刺进了谁的胸膛,谁的大刀砍断了谁的肩膀……这一仗的胜负之数没有人能猜到,但不管谁胜谁负,这城外都必然会血流成河。   她知道君御涵为什么要带她来城墙上。   第一个原因是夸耀。战场上征服对手,是一个男人最珍视的荣耀,他希望她亲眼见证。当然。如果失败的是他,她也就不会有机会活着了。   第二个原因是,震慑。谢青瑶记得君御涵自己对她提过,他也曾带谢青媚上过城楼。这种心理其实很容易理解,他希望他的女人明白,人的性命。在她的眼中根本算不得什么,所以做他的女人,一定要记得安分守己。   谢青瑶相信他还有第三个原因,只是君御涵一定不会愿意承认。有孕的人是很忌讳见血光的,如果她在这里受了惊吓或者冲撞了什么,导致身体出一些不太愉快的状况,他未必便不会喜闻乐见。   这就是现实。即使她是他宠爱的女人,也必须时时刻刻活在他的威慑和掌控之下。   何况,那算是什么宠爱呢?   谢青瑶看向君御涵,发现后者也在看着她之后,忙装作若无其事地别过头去。   君御涵的身旁一直有将士来来往往,谢青瑶知道他的每一句话经过传令兵带出去之后,都会决定一些人的生死,可她毫无办法。   莫浅现在的处境一定很艰难。打赢眼前这一场已经是难上加难,何况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道守卫森严的城墙。   攻城才是最艰苦最惊险的,而莫浅极有可能在攻城之前就耗费了大半心力。   这世上原本没有什么公平,却没有人可以做到在面对不公平的时候心平气和。   谢青瑶几次想站起来看城墙外的局势,都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   她不能让君御涵对她产生哪怕一点点疑虑,否则这段时日的辛苦,就完全功亏一篑了。   盛夏天气,太阳升起之后没多久,人就像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城楼之上因为都是砖石,被炙烤得尤其厉害。谢青瑶几次想走。都被君御涵的目光挡了回来。   表面看上去,是因为他希望身边有她陪伴,可是谢青瑶很清楚,此时的君御涵心里,绝不会存着什么善良得念头。   他想要的,是她的半条命。   回风被君御涵留在了府里,谢青瑶的身边只有春花和一个不怎么懂事的小丫头伺候,一个别扭一个糊涂,只觉得处处都不顺手。   如此煎熬到了正午时分,谢青瑶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过几遍,眩晕的感觉更是没有一刻离开过她。   亲兵过来换过几次茶了,点心也一直有,但这并不意味着在这里观战是一件愉快的事。   不知是不是心里紧张的原因,谢青瑶渐渐觉得下腹有些隐隐的坠痛,她知道,不能再等了。   城下的交战依然没有分出胜负,谢青瑶扶着腰慢慢地站起身来,从亲兵的手中接过一壶冰湃的茶水,放轻了脚步走到君御涵的面前。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8. 插翅难逃?   这时君御涵身边簇拥着的人比早上少了些,但依然难得半刻安静。   谢青瑶知道,下面的将士已经杀红了眼,主帅能做的已经不多,只有静等结果了。   果然,接连几个士兵过来。都只是报一些“李将军负伤”“胡参将战死”“左翼已经成功包抄”之类的消息,君御涵身边的谋士也已经坐到一旁休息去了。   谢青瑶听了一阵子,见确实没有什么重要的事,便悄悄走了过去。   君御涵看见谢青瑶过来,展颜一笑,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旁坐下:“热吗?”   谢青瑶往旁边避让了一下,皱眉道:“我觉得我快要着起来了。”   君御涵见状忍不住笑了。   因为炎热,谢青瑶的避让倒也不算十分突兀,只是君御涵有些好奇,他故意带她到这里来受罪,她居然一点都没有生气?   或许她真的恨极了莫浅也未可知。君御涵在心里暗喜。   谢青瑶替君御涵添上茶水,笑道:“一上午工夫。我已经喝了三大壶水,还是觉得渴,也不知道水都喝到哪里去了。”   君御涵从谢青瑶的手中接过茶碗,顺手递还给她,自己从茶盘里另外拿了一只空茶碗出来斟满,笑道:“这样天气,你便是喝下三大缸,怕也不够出汗用的,这有什么奇怪?”   谢青瑶含笑应“是”,一口气又把一碗茶水喝干,笑道:“从前我这样喝水,你的丫头们老说我是‘牛饮’,今儿我看你也是这般喝法,她们倒不敢说什么。”   君御涵优雅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问:“你说这样?”   谢青瑶不屑地“嘁”了一声:“你刚才明明不是这么喝的!”   “你偷看我?”君御涵挑眉。   谢青瑶忙别过脸去,慌乱地道:“谁要偷看你?你这么大个人堵在那儿,还不叫人看了是怎么的?这个鬼地方尽是一些人在打架,我无聊嘛!”   “这个倒是我疏忽了。”君御涵笑着添上茶。满意地欣赏着谢青瑶嗔怒的神情,丝毫没有送她回去的意思。   谢青瑶也不提,只管漫不经心地喝茶看天。把那不绝于耳的喊杀声当做丝竹管弦来听,倒也逍遥自在。   此时正是外面将士拼杀得最厉害的时候,战齐声和喊杀声震得人耳朵里面嗡嗡响。   君御涵看着谢青瑶苍白的脸色。终究还是有些心疼,迟疑了一下,向身后的亲兵吩咐道:“再添两张椅子,带些软垫竹席过来,给王妃搭一张软榻。”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闷声道:“将士们在下面拼死拼活。你却在替我张罗什么软垫竹席,也不怕人骂我!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先打发了我回去呢!”   “我以为你会喜欢第一时间看到结果的。”君御涵的面色微沉,意有所指地道。   谢青瑶只得装着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那倒也是。”   君御涵从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对,沉吟片刻才道:“我自然也舍不得看你在这里受苦,只是今日城中也未必安静,我只怕府里有人作怪。”   谢青瑶想了一想,心中暗惊。   他是说,莫浅有可能派人混进王府?是了。这一战之后,生死穷通便定了,莫浅自然不会放心把她留在睿王府中。   可是君御涵带了她出来,那王府之中……   君御涵含笑看着谢青瑶,得意地道:“我叫人把你妹妹带到了枕香阁,你猜。最后的结果会是怎样?”   说真的,谢青瑶并不关心这个问题。   潜入睿王府的,绝不可能是莫浅本人。所以王府之中便有天罗地网,也不是什么塌天的大事。   至于用青媚假扮成她,那也是寻常游戏,莫浅手下的人可以认错,他本人却断然错认不了,所以谢青瑶完全不会担心。   此刻她只担心另外一件事。   谢青瑶看着君御涵高深莫测的笑容。淡然一笑:“最后的结果是怎样,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猜得到呢?王爷既然一切都算计到了,必然是胸有成竹的,我只管等着看有些人的下场就是了,何必费心思多想?”   君御涵伸手将谢青瑶揽到身边。朗声大笑。   他的手热得像火炭一样,谢青瑶抱怨了一声,顺手端起一碗茶给他灌了下去,君御涵也不生气。   这时卢成匆匆忙忙地从下面跑上来,君御涵忙放开谢青瑶,等他回话。   原来是下面东西两路已经合围,虽然不如预想的顺利,但对方也没有占到便宜,总体来说,一切还是在向着君御涵期待的方向发展。   谢青瑶向君御涵道了声“恭喜”,径到旁边的软榻上去休息。   君御涵忍不住站起身来,走到望军台上向外瞭望。   卢成在他身旁站着,伸手指着外面的阵势给他看:“鸡公山那里一切顺利,东西两路已经合围,只中间的主力损失较重,但这也值得,莫浅此时已经是插翅难逃……不对!”   一声惊呼,吓得城墙上所有的将士齐齐打了个哆嗦。   君御涵顺着卢成的目光,看向鸡公山的北面。   那边山势陡峭,又都是浅色的山石,既不能屯兵也无法隐藏,所以可以说是一道用不着防守的天堑。   可是此刻,暗黄色的山壁上,却出现了一片一片的黑影。密密麻麻,几乎遮盖了所有的山岩。   “放箭!”君御涵神色一凛,厉声喝道。   卢成愣了一下,迟疑道:“王爷,射程之内,似乎没有合适的掩体,而且敌方占据高处,用箭只怕事倍功半……”   “那你说怎么办!”君御涵心中焦躁,忍不住厉声呵斥。   卢成颤了一下,无言以对,身后的亲兵忙飞跑着去叫军师过来。   谢青瑶几乎忍不住要替君御涵叹息了。   莫浅几乎从懂事开始就已经在刻意了解他的一切,后来更是干脆混到他的身边做亲随和谋士,对他可谓了如指掌。可是他对莫浅,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这一仗,他终究是太过于自负了。   谢青瑶走到望军台上的时候,山岩上的那些黑影,有很多已经落了地,瞬间冲进下面对阵的双方之中,像进了羊群的恶狼一样,所到之处,无不乱成一团。   谢青瑶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向君御涵露出一个怜悯的笑容。   君御涵尚未来得及追问她这个笑容的含义,便觉一阵天旋地转。   急急冲上望军台的军师和谋士们,只来得及看到他们的王爷怒吼一声,斜斜地向侧后方倒了下去。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299.最好不是你在搞鬼   “王爷!”谢青瑶惊呼一声,在君御涵倒地之前险险将他接住,自己却差一点随他一起摔倒在地上。   卢成和随后赶来的亲兵忙将君御涵接了过去,春花也冲过来扶住谢青瑶,一时之间,小小的望军台上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谢青瑶苍白的脸色完全不用作假,春花一见便乱了阵脚,忙和小丫头一起搀扶着她退了下去,此时也没有人拦着。   军医听见动静,早已奔了过来。谢青瑶甩开春花,跌跌撞撞地冲过去,抓住军医的肩膀拼命摇晃:“王爷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晕倒?你快救救他啊!”   军医被谢青瑶摇晃的头晕眼花,却也不敢抱怨,忙示意春花拖了她下去。   不久前才刚刚搭起来的软榻让给了君御涵,谢青瑶依旧坐回刚才喝茶的小桌前,摸到壶里还有一点茶水,便提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个精光。顺手将茶壶丢到了城墙下面去。   这时外面的战局已经起了变化,城墙上却已经没有人顾得上去理会。   谢青瑶看到一个小兵向她眨了眨眼,悄悄地退了下去。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就有数了。   相信片刻之后,君御涵重病不治的消息,就会在双方的大军之中传遍。   “士气”这种东西虽然看不见,有时却可以成为扭转战局的关键。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完全有可能让战局发生戏剧性的变化。   谢青瑶几乎掩饰不住自己满心的雀跃。   乱了一阵子,军医擦着汗跑到了谢青瑶的面前:“请问王妃,王爷这几日可吃过什么不对的东西?”   卢成忙在一旁道:“王爷一向与众将士同甘苦,这些日子的早点和午膳一直都与众将士相同,并没有什么不对。”   春花忙接道:“晚膳一直是王妃亲手做的小菜,王妃有孕之身都吃得,王爷又怎么吃不得?你自己医术不精,看不出病因,便不要胡乱往饮食上推!再要信口开河,小心把你拖出去祭旗!”   军医用袖子擦擦额头上的汗,颤声道:“可是王爷此时的病症,无论如何都说不通……”   谢青瑶叫春花扶着。慢慢地走到软榻旁边,艰难地半跪下身子,伸手去探君御涵的手腕。   军医在旁急得浑身冒汗。幸而谢青瑶自己的医术似乎也并不十分高明,诊脉之后,同样紧皱了眉头。   机不可失。军医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素闻王妃医术精湛,不知王爷的病症,可有头绪没有……”   谢青瑶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他倒懂得替自己开脱,开口先夸一句:“王妃医术精湛”,那么他自己虽然没看出什么来,倒也未必就是庸医了。对不对?   平时的谢青瑶十分厌烦这样的小把戏,但这会儿她倒是喜欢得很。   在军医期待而又忐忑的目光中,谢青瑶把一张脸皱得跟晒干了的苦瓜似的,沉吟半晌才道:“脉象分明与常人无异,人为什么会昏倒……”   卢成在旁急问:“会不会是因为急怒攻心?”   军医立刻反驳:“急怒攻心者,脉象必然猛而无序,最是容易辨别。王爷此时脉象平和,按理说完全不该如此……”   谢青瑶急得跺脚:“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想法子稳定军心才是第一件大事!卢成。你立刻带人去请襄王过来;军师,烦请您到城楼上坐镇,务必不要让这里的消息传到下面去!”   卢成忙答应着奔了下去,军师却面露难色,迟疑半晌才应了一声。   谢青瑶假装没有看到下方已经乱成一团的阵势,紧咬着下唇跌回椅子上坐下。   军医胡乱给君御涵喂下几粒药丸。见君御涵完全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不禁吓得两腿打颤。   看到谢青瑶脸色不好,军医忽然眼前一亮。忙冲上来二话不说便抓起了谢青瑶的手腕:“王妃身怀六甲,本不该如此劳累,此时又受了惊吓担忧,只怕需要静养才行!请王妃珍重玉体,立刻下去歇息……”   谢青瑶对此人的“聪明才智”十分满意,因而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冒犯。只是象征性地呵斥了一声,昂首作坚定不移状:“王爷在这里,我如何忍心离开?我要在这里陪他!”   军医只得唯唯应“是”,奉上几粒丸药,殷勤地在旁侍候着,要多尽职有多尽职。   君御清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老三怎么了?”君御清没有第一时间过去看君御涵,却冲到谢青瑶的面前,气势汹汹地喝问。   谢青瑶双手捧着肚子,面色煞白,一语不发。   军医英勇地奔了过来拦在两人中间,急得语无伦次:“襄王爷,王妃适才已经受了惊吓,已经不能再轻易伤心动怒!否则万一动了胎气,将来如何向王爷交代?”   君御清本来已经要冲过来拎起谢青瑶审问的,听见军医的话,生生顿住脚步,诧异地看着谢青瑶臃肿的腰肢。   “不得对襄王无礼。”谢青瑶开口呵斥军医,语气却是极虚弱无力的。   君御清看看谢青瑶的脸色,再看看一副英勇模样的军医,怔了半晌,只得跺一跺脚,冲到君御涵的身旁去。   军医忙跟了过去,倒豆子似的把君御涵刚才昏倒的经过说了一遍。   君御清冲到望军台那里向外看了一阵,再回来的时候,脸色已经黑得十分可怕:“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谢青瑶痛苦地靠在椅背上,额角滚滚冒汗,君御清几次想过去质问她,都没敢上前。   他看谢青瑶不顺眼已经很久了,但不管有多不顺眼。他也得看在她肚子的份上,对她客气有加。   这时候没有人愿意凑上来,谢青瑶咬着牙道:“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战况再说……你便是要追查责任,也得先有命活下去才行不是?”   君御清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最好不是你在背后搞鬼,否则我要你好看!”   谢青瑶苍白地笑了一下,君御清倒觉得心酸,只好丢开她,跑去跟那些谋士们商量对策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0.跟我走   君御涵昏倒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瞬间传遍战场,再加上明军神兵天降,战场上的局势瞬间逆转。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守军拖着伤兵败将,乱糟糟地退了回城中。   所谓“兵败如山倒”,大抵就是这个意思了。   谢青瑶遥遥向那面日月双悬的大旗看了一眼。由春花搀扶着,慢吞吞地下了城楼。   君御清忙着整顿军队,早已焦头烂额,这会儿也拿不出精神来管她的事。   回到睿王府,果然发现已经乱成一团,新来的那些丫鬟仆从已经有大半不知到哪里去了,倒是那些熟面孔大半还在,只是人人脸上都有惶惑之色。   谢青瑶叫人将君御涵带回枕香阁,又叫了几个大夫来悉心伺候,连宫里的太医都带来了,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病因。   夜深后,朱嬷嬷在旁劝了很久。谢青瑶才不情愿地回房去歇息。   朱嬷嬷帮她放下帐子,却站在帐外迟疑了很久,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谢青瑶便问是怎么回事,朱嬷嬷迟疑许久才道:“今早王妃离开之后,闲月居那边便送了青夫人过来,叫老奴给装扮成王妃的样子,后来……”   “后来有人来把媚儿抓走了?”谢青瑶替她接下去道。   朱嬷嬷慌忙点头,谢青瑶叹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朱嬷嬷不敢多说,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走了出去。   谢青瑶躺在帐中,丝毫没有睡意。   青媚已经被莫浅的人带走了,她能做的也都已经做了,接下来的故事怎样发展,已经不是她所能左右的了。   如果不出意料,不久之后莫浅将会率军攻城,而她只能被动地等他来救。   今日这一番辛苦惊吓,她已明显感觉到身子不如以前,那种拿自己去冒险的事。她再不敢做了。   回风不在,她在这府中、甚至在这城中,已经是彻底孤立无援的了。一旦出了什么差错,只怕谁也救不了她。   莫浅那个混蛋,居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当真不管不问……他倒真肯放心!   一阵忧虑、一阵埋怨,谢青瑶在这一夜之间,几乎把自己这辈子都没有想过的事情统统想了一遍。   四更天的时候,谢青瑶已经躺不住,而夜色正深。   窗前的竹帘发出一阵细细的声响,谢青瑶以为是狸猫夜游归来。也不在意。   过了一会儿,谢青瑶想翻个身,却忽然发觉帐子微微动了一下,竟像是有人在外面一样。   谢青瑶一向不信鬼神的,但今日许是心虚的缘故,她的后背上瞬间冒出一片冷汗。   但惊惧只是一瞬间的事,谢青瑶很快镇定下来,干脆利索地伸手掀起了帐子。   “你……”看清帐外的人影,谢青瑶忍不住惊呼起来。   “你想把所有人都吵醒吗?”莫浅眼明手快地捂住了谢青瑶的嘴巴。含笑问道。   谢青瑶狠狠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莫浅看见了,放开手好笑地问:“这是做什么?”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怒道:“我以为我死了,在黄泉路上见着你的呢!”   “这么希望我死?”莫浅知道她心口不一,也不揭穿她。反顺着她的话头问道。   谢青瑶的心里一阵委屈,忍不住抱怨:“反正你活着的时候不会来见我,死了倒好……”   莫浅老实不客气地钻进帐中。在谢青瑶的身旁躺下,伸手将她揽了过来:“这半年,委屈你了。”   谢青瑶抬手在他胸前敲了一记,力道连挠痒痒都不够。   莫浅夸张地吸了一口冷气,谢青瑶明知他是作假,却还是下意识地收回了手。又在枕头上捶打了几下才算消气。   君御涵抓住她的拳头,放在唇边轻轻地碰了一下。   谢青瑶的眼眶立刻便酸了。   若不是他提起,她竟不记得离别已经整整半年了。   在那之前的相处并不愉快,谢青瑶还记得那时他对她的猜疑,以及她对他的憎恨。   本以为重逢的时候会尴尬,没想到完全是她多虑。   阔别半年之后。思念早已掩盖了所有的不愉快,只要能见到他平安无事,所有的误会都已经不必解释,所有的疑惑也都已经不必问了。   他还在,他还念着她,就足够了。   “想什么呢?”莫浅把玩着谢青瑶的手指,轻声问。   谢青瑶叹了一声,轻轻地摇了摇头。   想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想。   她一向懒得费脑筋,有他在的时候,她为什么还要耗费心神去“想”?   她只管乖乖地听他的安排就好了。   莫浅小心翼翼地将手伸向谢青瑶的小腹,竟微微有些颤抖。   谢青瑶的心尖一阵发痒,忙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动。   莫浅抬起头看着谢青瑶的眼睛,神情有些委屈:“瑶儿,你讨厌我了。”   黑暗之中,谢青瑶只能看到一个轮廓,倒是那双黑亮的眼睛格外清晰。   看到他控诉的眼神,谢青瑶简直哭笑不得:“我似乎一直在讨厌你吧?”   莫浅闻言更加委屈了。   没错,她一直在讨厌他,而且很明显,以后她会跟孩子一起讨厌他……   想到那种可能,莫浅就觉得自己实在太悲催了。   谢青瑶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忙伸手推他:“你从哪儿来的赶紧回哪儿去,别在这儿恶心我!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我当然要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但是瑶儿,你难道不跟我走吗?”莫浅强拉着谢青瑶坐起身来,好笑地问。   谢青瑶的心里顿时乱了起来。   他是来带她走的?   前年冬天,他第一次从窗口跳进她房间的时候,并没有带走她。   那是她的痛处,也是他的伤疤。   今日,他终于肯对她说出“跟我走”这三个字,谢青瑶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所执着的,也仅仅是这三个字而已。   跟他走,哪怕外面有枪林剑雨等着,她也无所畏惧。   只要不被他丢下,她便什么都不怕。   至于瞻前顾后、深思熟虑、三思后行……抱歉,谢青瑶从来不知道这些字怎么写。人若是每走一步都深思熟虑,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1.你比我缺德   王府之中本该是守卫森严的,但是今夜例外。   白日里种种意外,已经把这座王府闹了个人仰马翻,守卫们难免懈怠,也没有人顾得上去管他们。   谢青瑶跟着莫浅出去的时候,隔着竹枝花影可以清楚地看到。君御涵所在的房间门口,两个丫鬟正坐在台阶上守夜,而窗口的剪影,是两位太医翻看医书的模样。   没有人留意到长廊的这一头有什么人出入,谢青瑶二人走出门外的时候,侍卫们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顺利得让谢青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莫浅看出了她的疑惑,神情有些得意:“这王府之中,半数以上都是我的人,若是有人阻拦,那才叫奇怪呢。”   谢青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王府之中定然少不了莫浅的人,却想不到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如果是这样,莫浅要对君御涵下手。岂不是易如反掌?她这段时日所做的事,会不会有些多余?   没等谢青瑶开口追问,莫浅已经熟门熟路地牵着她走出了二门。   谢青瑶正要迈步下台阶,却发现莫浅的脚步顿住了。   “怎么了?”谢青瑶下意识地问了一声。   在莫浅回答之前,她自己已经看到了答案。   梅林的后面,两侧的小径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些手执弓箭的士兵。站在最前面的,正是本该在前半夜就已经离开睿王府的襄王君御清。   谢青瑶下意识地看向莫浅,却见他只是微微皱眉,倒没有明显的慌乱之色。   “莫先生是来探望三弟的吗?怎么天不亮就走了?”君御清挂上一个假笑,阴阳怪气地问。   莫浅露出一个虚伪程度与对方不相上下的笑容来,淡淡地道:“因为天亮之后,我就走不了了。”   君御清被他的“坦诚”闹得有几分恼怒,冷笑起来:“难道你现在便走得了吗?”   “就凭你带的这几个人,还拦不住我。”莫浅向弓箭手瞥了一眼,不屑地道。   这时谢青瑶注意到,身后的夹道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许多黑衣人。这么热的天气。他们居然裹得只露一双眼睛,显然是在夜色中潜伏已久的了。   看到莫浅并不是没有准备,谢青瑶稍稍放心。   君御清的神情渐渐冷了下来。垂手向身后众人作了个手势,随后冷笑道:“本王也没有兴趣拦住你,只是睿王妃送客到此已经足够。再往外走可就不合规矩了。”   谢青瑶听见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不禁微笑:“襄王爷大概是认错人了吧?这里哪有什么‘睿王妃’?”   “既然不是睿王妃,你是哪里来的大胆刁妇,竟敢私闯睿王府?睿王府可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君御清的声音渐渐提高了些,王府之中的守卫听见动静,也在附近渐渐聚了过来。   谢青瑶看着局势不妙。只得慌乱地看向莫浅。   莫浅安抚地握紧她的手,牵着她无惧地向君御清迎了上去:“她是我夫人,自然与我共进退。”   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道银色的丝线,这是天亮之前的预兆。谢青瑶的心里有些烦躁,其余人的焦灼只会比她更多。   君御清看看王府之中的守卫已经大部分聚了过来,便不再与莫浅作口舌之争。他攥紧拳头向下方虚击一下,冷笑道:“既然这样,那便都留下吧!”   弓箭手齐齐张弓,数百支寒光闪闪的箭头已对准了二人的方向。只等一声令下,枕香阁的门口便要多两只刺猬了。   莫浅揽住谢青瑶的腰,正要退后,谢青瑶忽然想起一事,忙向君御清厉声道:“想叫君御涵活命,就放我们走!”   君御清迟疑了一下。慢慢地松开了拳头:“什么意思?”   谢青瑶定了定神,微笑起来:“我说,君御涵的命在我的手里。你想杀掉我们或者留下我们都随你,反正帝王之家无亲情,君御涵的生死,你应该不会太放在心上。”   “老三的病,是你在搞鬼?”君御清嘶声质问,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拧断谢青瑶的脖子。   谢青瑶心中有些慌。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平淡:“他没病。只是我若不叫他醒过来,他就会一直这样,睡到死。”   “放箭!”君御清突然发怒,向着身后的弓箭手厉声喝道。   一排弓箭稀稀拉拉地举了起来,谢青瑶面带冷笑。不屑地看着。   太医诊断的结果是“毫无头绪”,她相信君御清是个有分寸的人。   果然并没有一支弓箭射过来。君御清呼哧呼哧喘气,像一匹跑累了的马。   谢青瑶的心里有了底气,越发从容不迫:“放我们走,我会叫人把解毒的方子送过来,你没有别的选择。”   “我凭什么信你?”君御清咬牙追问。   “你可以选择不信。”谢青瑶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   君御清的双拳几次握紧,又无奈地松开,显然极难下决心。   莫浅伸手向西北方向遥遥一指:“瑶儿,你多心了。襄王爷怎么会不信你?他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情罢了。”   谢青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西北方向,只见一点橙红色的光芒,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渐渐映红了一方天幕。   君御清脸色大变:“你竟敢——”   莫浅摊开手作无奈状:“你知道,我一向不愿意冒险,留条后路总是好的。”   “希望异日战场相见,你还能有这样的信心!”君御清怒哼一声,转身便走,撤得比兔子还快。   莫浅朗朗一笑,大声道:“放心,我会的。”   君御清的亲兵和弓箭手也眨眼间消失得干干净净,谢青瑶看得目瞪口呆。   莫浅好笑地牵起她的手:“吓到了?”   谢青瑶愣了半晌才问:“你做了什么?”   “很简单,我烧了他的粮草。”莫浅眨眨眼睛,无辜地道。   谢青瑶愣了半天,得出了一个十分中肯的结论:“你比我缺德。”   “谢夫人赞美。”莫浅含笑应了一声。   这不要脸的功夫,也算是挺到家的了。   君御清虽然走了。王府中的侍卫却还在。谢青瑶正在担忧,却见卢成从众侍卫后面走了出来,抱拳道:“二位可以走了,请夫人莫要忘记您的承诺。”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2. 怎么这么大的醋味儿呢?   直到坐进了马车里,谢青瑶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她以为总要打一架的。她好歹也是在睿王府被人叫了那么久“王妃”的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被莫浅带了出来,她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好像根本没有人在乎她耶!   看到谢青瑶郁闷的样子,莫浅哭笑不得:“你希望我跟人打一架,缺只胳膊少条腿才能带你走?”   “那倒也不至于。只是……”谢青瑶自己也说不清她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莫浅靠在角落里坐着,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让谢青瑶靠在他的怀里,笑道:“那个卢成是个聪明人。他知道我身边没有庸手,真要动武,他非但没有胜算,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倒不如放了咱们走,只要你肯如约把解毒的方子送回去,他就可以赚一个‘顾全大局’的功劳,何乐不为呢?”   这个道理当然说得通,不过这并不影响谢青瑶心里的几分别扭。   说白了,就是不甘心嘛!   莫浅大概也猜到了她的小心思,知道晾她一阵子就好了。当下也不多说话,只管靠在车窗外闭目养神。   果然谢青瑶自己又觉得不自在,迟疑半晌才问:“你怎么会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放火烧粮草?你早知道君御清会出现吗?”   莫浅笑道:“不管他出现不出现,烧他粮草总没有错的。”   谢青瑶很想说“浪费粮食就是有错的”,想到打仗的时候不能用常理来评判,只好忍住。   却见莫浅眉心微蹙,似乎有疑惑未解。谢青瑶怕他有大事要想,不敢打扰,只得安静地闭上眼睛,很快便觉得意识模糊起来。   莫浅忽然冷冷笑了一声:“最好不是他!”   “什么?”谢青瑶迷迷糊糊地抬起了头。   莫浅看她昏昏欲睡的样子,忙伸手将她拥紧,笑道:“没什么,你先睡吧。”   谢青瑶却睡不着。   心里已经安定下来,觉得可以安心入睡了的,只是总有一个念头叫她维持着一丝清醒,生怕一睁开眼睛,先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莫浅本以为谢青瑶已经睡得沉了,后来注意到她每隔一会儿便要悄悄睁开眼睛看一眼。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随后又莫名地心酸。   “为什么不睡?怕我跑了?”莫浅好笑地问。   谢青瑶半梦半醒之中,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莫浅便笑不出来。隔了许久才叹道:“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开你了。”   “你从前也说过这句话。”谢青瑶嘀咕了一声。   他从前说过这句话,可是她没有相信。他也确实没有做到。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一点,俱沉默了下来。   “承诺”只是一句话的事,“兑现承诺”却需要恒久的努力。莫浅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叹了一声:“这是最后一次。”   谢青瑶勉强笑了一下,懒得费力气说话。   这时马车已经出了城门口,一路畅通无阻。竟然没有人拦下查问。   谢青瑶知道君御涵兄弟二人已经成不了什么气候,欣慰之余,又有些歉然。   莫浅大概跟她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沉吟片刻才问道:“君御涵突发疾病,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你做的手脚?”   “谁知道呢,或许是他自己运气不好。”谢青瑶虽然懒懒的没什么力气,却依然努力挤出一个调皮的笑容。   莫浅忍不住在她额头上敲了一记:“别糊弄我。回风回去跟我说你变心了,要跟君御涵好上了,如果你不解释。我就当她说的是真的了?”   谢青瑶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赏了个大大的白眼给他:“我就知道你信那个死丫头的话!你身边那几个丫头,哪个不比我重要?你只管信她们去就是,还来问我做什么?”   “哟,怎么这么大的醋味儿呢?”莫浅吸了吸齐子,装模作样地四处张望。   谢青瑶忍不住想敲他。无奈身子犯懒,提不起力气来,只能瞪眼睛表示愤怒。   莫浅笑了一阵子。依旧执着地问:“你这次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听说你每天亲手泡茶种菜做点心,就为了等君御涵一起吃晚饭?瑶儿,我们认识十七八年了,你连一壶茶都没有替我煮过呢!”   “哟,怎么这么大的醋味儿呢?”谢青瑶咧嘴一笑,原话奉还。   莫浅忍住不笑。板着面孔装作生气的样子。   谢青瑶觉得无趣,只得敛了笑容,无奈道:“只准你笑我,却不准我笑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莫浅仍不理她,谢青瑶只得闷闷地道:“若早知道睿王府里有那么多都是你的人。我才不会去受那份罪呢!你一定早有法子对付他了,我真是多此一举。”   “你帮了我的大忙,瑶儿。”莫浅圈住谢青瑶的肩膀,叹道。   谢青瑶将信将疑,只听莫浅继续道:“你不知道君御涵的戒心有多重。王府里的人,他几乎只信阿木和卢成两个人,这一次若不是你兵行险着,我只怕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谢青瑶将信将疑,看莫浅的神色不像说谎,不由得有些纳闷。   莫浅被谢青瑶的表情逗乐了,忽然起了玩心,于是故意板起面孔道:“瑶儿,别怪我不信你——我只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让君御涵放下戒心的?据我所知,君御涵可不是个会轻易上当受骗的人!”   谢青瑶听他语气便知道是在诈她,心中着恼,便眯着眼睛笑道:“我是他的王妃,他为什么不信我?”   “瑶儿——”莫浅咬着牙关恶狠狠地唤了一声。   谢青瑶却一点也不怕他,把脸埋在袖子里,偷偷地笑了起来。   莫浅最终也没能知道谢青瑶是如何对君御涵下手的,因为说笑之间,转眼便到了明军扎营的地方,而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谢青瑶跟着莫浅从一队队将士面前经过。承受着众人好奇的目光,后背上莫名地有些发烫。   进营不久,回风便急冲冲地迎了出来,老远便向莫浅急道:“二小姐不见了!”   “你说谁不见了?怎么不见了?”谢青瑶吃了一惊,慌忙追问。   回风跺脚道:“昨儿晚上歇下的时候好好的,今儿一早奴婢过去送水,才发现帐子里没有人,二小姐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整个军营都翻遍了也没有见到影子!”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3. 告密   谢青瑶顿时慌了神,抬脚便往前冲。   莫浅一把拉住她,面色阴沉:“我想,我应该知道她在哪里。”   “在哪里?”谢青瑶喜出望外,慌忙追问。   莫浅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   他遥遥望着西北方向的火光,冷笑道:“你这个妹妹。本事倒也不小。”   谢青瑶见他脸色实在难看,不敢追问,只好安静地等着。   莫浅朝火光的方向指了指,许久才冷声问:“如果我对你说,青媚很可能在君御清的身边,你信不信?”   谢青瑶正要皱眉,忽然想起一事,忙问道:“你怀疑是媚儿把你混进睿王府的消息透露给君御清的?”   莫浅缓缓点了点头:“君御清并不会神机妙算,他能准确地堵住我,自然是因为有人给他透了信。我去睿王府的事,只有身边寥寥几人知道,有可能出卖我的。只有谢青媚一人。”   谢青瑶想替妹妹辩解,却发现任何理由都站不住脚。   支吾了半天,她才勉强质疑道:“这对她并没有什么好处。”   莫浅冷笑道:“你妹妹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么?她自己不关心任何人,却希望天下所有的人都只对她好。尤其是跟你相比的时候,她希望所有人都只关心她,你只管安安分分地做一个透明人就好,你不知道?”   谢青瑶无言以对。   青媚自幼得到了母亲和哥哥几乎全部的关爱,自然养成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性子。   她这个做姐姐的,一直都只是青媚的影子,母亲和哥哥确实从未把一分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难道对于青媚来说,这还不够吗?   看到谢青瑶茫然的神色,莫浅叹了一口气,攥紧了她的手:“瑶儿,你给你妹妹做影子,已经太久了。如果你到现在都还没有明白,以后的麻烦会永无休止,因为。无论你的手中有什么,她都会理直气壮地认为那都是属于她的,你懂吗?”   谢青瑶的手掌被他攥得生疼。心里烦乱不堪,忽然随口说道:“你只能是我的!”   “很好,总算还没蠢到底。”莫浅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谢青瑶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脸上腾地红了起来。   回风总算回过弯来,忍不住惊诧道:“这么说,二小姐是因为不希望公子回去救夫人,故意透露消息给君御清?可夫人是她的姐姐,她怎么可能这么狠心?这是会死人的!”   谢青瑶也不愿相信。可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解释了。   先前在王府的时候,谢青瑶不愿见谢青媚,也是这个原因,她太了解她的妹妹了。   这跟喜欢不喜欢没关系,谢青媚只是习惯抢姐姐的东西而已。谢青瑶很清楚妹妹并没有爱上任何人,不管是君御涵还是莫浅。   真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子。谢青瑶到今日才真正意识到,她不能再对这个妹妹无限度地心软下去。   从未想过有这样一天,习惯了谦让的她也会有这样强烈的独占欲。谢青瑶发现,她希望莫浅的眼里心里都只有她一个人。分给青媚一点点也不行。   这个发现,让谢青瑶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显然莫浅是很喜欢的,他拥着谢青瑶笑道:“幸亏你这次没打算大度地把我让出去,否则我可不敢保证我会不会当场掐死你!”   “你要掐死我?你试试看!”谢青瑶叉着腰作泼妇状,气势汹汹地道。   莫浅立刻便蔫了下来。   夜里未能仔细看她,他已几乎掩不住情绪。此时朝阳之下再看的时候,他才知道这半年的思念有多么铭心刻骨。   若非战事艰险,他如何忍心与她离别那么久?   那时他知道她在怨恨他。却连解释的时间都没有。他总以为过几天便可以见到,谁知一拖再拖,转眼已是数月过去。   她有孕的消息,他是从落月传回的书信之中知道的。   他希望自己可以假装不知道,由她亲自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谁知转眼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她的腰身已经明显变得笨重起来。他再想装作不知,也已万万不能。   当然也有让他喜出望外的事:从前的那些误会已经解开了,而他也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是不情愿地与他在一起的。   她竟肯为了他,冒险回到君御涵的身边去。   听回风说起她在王府的所为,他便知道她是在帮他。只是他依旧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忍心对君御涵用毒。   这是不是可以证明,在她的心里,始终是有他的?   莫浅的心里已经完全被喜悦填满,今日对他而言,是一个苦尽甘来的日子,从前所有的阴霾,到此时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莫浅小心翼翼地揽住谢青瑶的腰身,叹道:“瑶儿,我们错过了好久……”   谢青瑶没想到他突然感性起来,心里觉得十分别扭,忙推开他的手,闷声问:“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莫浅低下头,露出一个委屈兮兮的表情:“接下来,自然是打下这江山来送给你,与你携手风云,共享这世间繁华……”   谢青瑶忍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回风慌忙捂住嘴巴,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谢青瑶正一肚子没好气,立刻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你还敢笑!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在王府那一阵子你一天到晚对我横眉竖眼也罢了,最后居然给我来个不辞而别!我看你是要反了!”   回风怯怯地看向莫浅,急道:“奴婢并没有不辞而别,是公子说奴婢跟二小姐一起回来才容易遮人耳目……”   “我什么时候说过?”莫浅瞪大了眼睛,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回风顿时傻了。   她知道夫人一向是不讲诚信的,没想到如今公子也学会了赖账。这算是“近墨者黑”吧?   完了,公子要被夫人带坏了!   谢青瑶向回风呲了呲牙,恶声恶气地道:“你对我的‘好处’,我都记着呢!”   回风打了个哆嗦,看见那两个无良的主子已经相拥着走远了,忙咬牙追了上去:“夫人,奴婢有件事要告诉您,关于公子的!您不在的这半年里,公子他曾经……”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4.最毒妇人心   因为彻夜未眠的缘故,谢青瑶困倦不堪,回到房中倒头便睡,醒来已是午后了。   这时谢青瑶才留意到,此处原来是离京城极近的一个镇子,只是此时镇上并没有居民,只有莫浅麾下的将士在此居住,更有数不清的士兵在镇外搭了帐篷,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边。   这间卧室里面。竟能看到那么远的地方,想必这座屋子该是镇子的最高处了吧?谢青瑶一边想着,一边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莫浅正在外间的一张大桌上比划着什么。看见谢青瑶出来,立刻展颜笑了起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谢青瑶摸摸肚子:“饿了。”   回风忍不住“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莫浅忙吩咐人送午饭过来,看见谢青瑶吃得毫无形象。忍不住又开始抱怨:“这世道,还真是没地方说理去!在别人那里煮茶烧饭要多勤快有多勤快,到了我这里就只懂得吃!”   回风也在一旁附和着点头,谢青瑶也不生气,从满桌子菜肴中间探出脑袋来,微笑道:“你若喜欢我煮的茶,我也可以煮给你喝,只要你不怕哪天不明不白地昏倒就行!”   看着她阴测测的笑容,莫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回风却在一旁好奇地道:“夫人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旁人不知道,奴婢可看得清楚,不管是茶水点心还是饭菜,您自己都是要吃的,若说在里面下毒,第一个倒下的应该是您自己才对!”   “你当我像你一样傻啊?”谢青瑶很不客气地冷笑了一声。   回风揣了一肚子委屈,见莫浅没有帮她的意思,只得陪笑道:“奴婢本来就傻嘛,夫人您就说给奴婢听吧,不然奴婢怕要睡不着了!”   谢青瑶“嘁”了一声,懒得理会,莫浅在一旁劝道:“你就说给她听吧。这丫头好奇心重,你不说明白。她是真的睡不着的。”   谢青瑶明知是莫浅自己想问,也不揭穿,得意地笑道:“你以为我会下毒给自己吃?我又不蠢。再说我还有孩子呐!”   “还记得有孩子,果然并没有十分蠢。只是蠢了九成九而已。”莫浅冷冷地道。   谢青瑶知道他是怪她自作主张回王府去,也这事确实有些理亏。她便也不理会,继续得意洋洋地道:“不管是茶水点心还是晚膳,其实都是没有毒的。我知道我越是殷勤,君御涵的疑心就越重,可是他的疑心越重,我就反而越安全。”   回风皱紧了眉头:“不明白。”   莫浅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茶水点心还有饭菜都是幌子。毒不在那里面。”   谢青瑶忍不住朝他比了个大拇指:“聪明。”   “是熏香吗?”莫浅接着问道。   谢青瑶忍不住垮下了脸:“你什么都能猜到,我很没有面子哎!”   “可是熏香若有毒,难道不会伤到你自己吗?”莫浅的脸色冷了下来。   谢青瑶撇了撇嘴,不屑道:“谁说熏香有毒了?”   这下子,连莫浅也糊涂了。   谢青瑶得意地道:“对我来说,任何东西都没有毒。可是对君御涵就不一样了。谁叫他早年为了装病,吃过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呢?”   莫浅愣了一下,忽然笑着拍了一下桌子。   谢青瑶得意地道:“他忘了我是孙老爹的徒弟!当年孙老爹给他用过的方子。我都是见过的。药物相生相克,我见得多了,说白了不过是一点小手段而已。他每天都疑心我在茶水或者饭菜里下毒,却从来没有查出问题,反而被我勾起了好奇心,每天去陪我用膳。这简直再妙不过了!”   回风听得云里雾里,对这个看上去挺蠢的夫人,总算是多了几分敬佩。   谢青瑶接着笑道:“其实他也不是没有疑心过熏香,只是查下来依然一无所获,因为熏香的毒,需要用一点引子激发出来,而那最后的一味药,昨日在城墙上观战的时候,我放在了茶水里面。”   昨日的那壶茶。谢青瑶自己自然也是喝了的。可是谁说对她无害的东西,对旁人就无害呢?   君御涵一定不会想到,她为了害他,已经把自己原本便不多的一点点小聪明全部用上了。   细想起来,这也真够悲哀的。她的一点点小聪明,没有用在美好的地方。却全部用来害人了。而她与君御涵明明是曾经有可能共度一生的,最后却要以这样不堪的方式收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谢青瑶不愿再想。朝莫浅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之后,便依旧低头对付起桌上的饭菜来。   莫浅看出谢青瑶心里有些别扭,叹了一声。怅然道:“你真的不适合做这些事情。”   谢青瑶顺口接道:“你现在正在做的,也未必便是适合你做的事情。”   莫浅本能地想反驳,却无奈地发现,谢青瑶似乎是对的。   他们都长大了,变成了自己曾经最不喜欢的模样,可这似乎是一件完全无可奈何的事情。   幸而她的本性依然未变,他所能做的,只有小心地维护她那一点点傻乎乎的真诚,没有别的选择了。   等谢青瑶吃饱喝足。莫浅默默地将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了她的手里。   谢青瑶初时还以为是叫她擦手,待看清那纸上龙飞凤舞的几行字,才明白莫浅是叫她看信。   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谢青瑶平生最烦的就是认字,尤其是那种写得张牙舞爪的字。   只看了一眼,谢青瑶便觉得头疼,顺手团成纸团丢回了莫浅的身上:“我不认识,你念给我听。”   莫浅忍不住感叹道:“当年孙老爹教你医术,一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谢青瑶深有同感。一点也没觉得丢人:“可不是嘛,每天拿那么一大堆医书让我看,我真恨不得一把火全给点了!要不是为了想法子给媚儿治病,我才不去受那份罪呢!”   莫浅展开纸团,脸上有些僵:“瑶儿,这是君御清叫人送来的,说的就是你妹妹的事。”   谢青瑶愣了一下,忙伸手将纸团夺了回来,皱着眉头认了半天。   莫浅在一旁叹道:“他说谢青媚在他的手上,要你独自带着救君御涵的方子到襄王府去,否则就杀了你妹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5.你也不是没强迫过我   “他以为我傻。”谢青瑶随手把纸团撕个粉碎,丢到脚下踩扁了。   莫浅摇头叹道:“恐怕未必是君御清觉得你傻。”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没有接话。   她知道以为她傻的人不是君御清,是她的好妹妹谢青媚。   君御清想抓她,也想要她手中的方子,但他不会提这种只有蠢货才会答应的要求。   如果是君御清的主意,他会选一个地点见面,然后想法子把她掳走、骗走、或者干脆杀了。   只有谢青媚会相信,她的姐姐一定会为了救她而奋不顾身。连一丝迟疑都不会有。   有个这样的“好”妹妹,谢青瑶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相信她上辈子一定欠了谢青媚很多,以致这辈子怎么也还不完。   “你打算怎么办?”莫浅的心里已经有了决定。却偏要谢青瑶自己给一个答案。   谢青瑶用指尖掐进掌心,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许久才道:“媚儿没有那么笨。她无论在哪里都会生活得很好,我才不信君御清会杀她。”   莫浅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最后竟然笑出了声:“瑶儿,你终于活明白了。”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觉得他简直笑得莫名其妙。   莫浅走过来揽住她,笑道:“若是从前的你,听见谢青媚有危险,一定二话不说便去了,哪怕最后白白把自己搭进去,你也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刚才我真怕听见你说‘马上就去’!瑶儿,你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为别人活的了。”   “媚儿不是别人。”谢青瑶依旧本能地反驳。   莫浅僵了一下,随即笑道:“对,她确实不是别人。但哪怕她是另外一个你自己,我也不允许你牺牲了自己去救她。”   谢青瑶听着他的心跳,微笑起来:“当然不会,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   “你从前是一个人?”莫浅含怒追问。   谢青瑶理所当然地道:“本来就是啊。从前所有人都只看得到媚儿,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为媚儿做任何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了?”莫浅心中暗喜,却装着听不明白的样子,故意问道。   谢青瑶丝毫没有发觉他的心机。理所当然地道:“现在我知道了你要的是我,那么我便不是可有可无的了。何况如今有了孩子,我觉得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重要了。”   莫浅将下巴搁在谢青瑶的肩上。听着她平淡的声音,只觉得心中某个一直空着的角落里,终于被填满了。   他本来是期待着看到谢青瑶恼羞成怒的模样。不想谢青瑶说得坦坦荡荡,完全没有给他嘲笑的机会。   不遮掩不做作,喜欢便理直气壮地拿来,不喜欢便毫不掩饰地摒弃,这才是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小女子,不是吗?   莫浅觉得。这半年里已经死掉了的大半个自己,在这一个炎热的午后,神奇地复活了过来。   谢青瑶挣脱了莫浅的怀抱,笨拙地坐了回去:“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以为你心里已经有决定了。”莫浅不顾炎热死皮赖脸地紧紧贴在谢青瑶的身旁坐下。   谢青瑶摇头道:“事关大局,我总不能擅作主张。媚儿显然与君御清达成了某种默契,现在急着救她。只会落入圈套。君御清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媚儿吃些苦头也好,总不能一直这么骄纵下去。大事上我不懂。但我既然答应了把方子给君御涵,我想总不能食言。”   莫浅静等她说完,微笑道:“你已经想得很周全了。”   谢青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学会这样精打细算了。从前的她,无论怎样都会选择先救人的。   莫浅看出她有些低落,只得安慰道:“谢青媚的本领比你想象的大得多。她既然敢投靠君御清。自然有把握保自己平安无事。这一次她提出这样的要求,无非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还愿意为了她不顾一切,却不是真的要求你救命。”   谢青瑶知道他说得有理,只得勉强一笑。   莫浅便继续道:“至于君御涵的毒,给他解了也无妨。昨日那一场,对他已经是致命的打击,如今我已有八九分把握顺利攻城,若是少了这个对手,我还真觉得有些遗憾呢!”   谢青瑶本来已经要提笔写方子。听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这方子,我看还是暂扣几天比较好。”   “怎么说?”莫浅露出狐狸似的笑容。   谢青瑶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你早想到了,为什么不说?”   莫浅顺手揉乱她的头发,笑道:“药是你下的,什么时候给他解。决定权在你,我不会强迫你做不喜欢的事。”   “你也不是没强迫过……”谢青瑶顺口嘀咕道。   莫浅一愣,忽然怪笑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谢青瑶回过神来。马上闹了个大红脸,忙道:“我说你倒会说话,就怕以后心口不一……眼下这件事。其实是君御清在求着我们,所以我们完全不用怕他!你可以现在就回一封信给他,就说本该立刻给他方子的,可他居然拿我的妹妹威胁我,这种卑鄙无耻的做法让我很生气,所以决定晚三天再给他方子,如果他敢动我妹妹一根寒毛,我不敢保证会不会在药方子里头添些别的东西……”   “好了好了,足够写满一大张纸了。”莫浅边听边写。一张纸写满,终于忍不住叫停。   谢青瑶看他果真照着她的话啰里啰嗦地写了回信,忽然脸红。心里却莫名地有些暖。   莫浅把信纸晾干封好,笑问:“晚三天再给他方子,君御涵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青瑶双手乱摇,急道:“当然不会,我又没那么狠毒……只是叫他多休息几天而已,我本来打算叫他睡到打完仗。又怕你没有对手不高兴……三天时间,足够你想法子动摇他的军心了,缺德的事情我只肯帮你做这一件,以后有类似的差事可别找我!”   莫浅看见她这副别扭的样子,忍不住愉悦地大笑起来。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6. 你今天死了,我明儿就嫁人   三天,对于越来越嗜睡的谢青瑶而言,只是几顿饭的时间而已。   君御清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谢青瑶免不了有些替妹妹担心,但当初既然拿出了强硬的态度,这会儿也没有自己先服软的道理。   这几天莫浅一直很忙。谢青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也不打算问。   打仗的事,她可是一点都不懂。   到了第四天上,谢青瑶拿出早已写好了的方子交给了莫浅,至于他如何处理,她并不想问。   谢青媚一直没有回来。若非莫浅反复保证君御清不会动她,谢青瑶几乎要怀疑她出事了。   六月中旬的时候,镇子里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了,谢青瑶每次醒来,都能听见远处操练兵马的声音。   莫浅虽然在同一座院子里住着,却总是早出晚归,谢青瑶又日渐倦怠,往往一天也说不上几句话。   这一日午后,一场毫无预兆的雷雨袭来。谢青瑶坐在窗边听着雨声,连日来的烦忧同时缠上心头。   竹帘响了几声,谢青瑶以为是回风,却意外地听到了莫浅的声音:“在想什么?”   谢青瑶转过身,看见莫浅一脸憔悴地走了进来。   身子落入一个沾着湿气的胸膛,谢青瑶打了个哆嗦,心里却忽然安定下来。   雷雨声响了很久,莫浅始终一语未发,谢青瑶忍不住挣脱出来,闷声抱怨道:“臭死了。”   莫浅的脸色很难看……好吧,是非常难看。   谢青瑶缩了缩脖子,不怕死地继续道:“弄成这副鬼样子,你是打算上街乞讨么?这么丑,我担心你乞讨也讨不到什么。”   “瑶儿,我觉得你嫌弃我了。”莫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苦笑道。   谢青瑶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的感觉是准确的。”   莫浅讪笑半晌才闷声道:“我难得有时间来看看你,你倒好,连句好听的话都不肯跟我说。”   谢青瑶扯了扯身后垫着的枕头。闷声抱怨:“今儿若不是有这场大雨,你依然不会有时间,可见我还不如一场大雨重要。我真怕赶明儿打完仗。你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莫浅苦笑了一声,不顾谢青瑶的抗议,从背后揽住她的腰身,叹道:“我总要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立于不败之地。瑶儿,这一仗。我们不能输。”   谢青瑶知他没心思说笑,不由得也跟着沉默下来,许久才问:“什么时候攻城?”   “今夜。”莫浅淡淡地道。   谢青瑶惊诧地仰头看他:“太仓促了吧?而且这样天气……就算夜里雨停了。也少不得泥泞,怎么能攻城?”   莫浅把玩着她的发丝,平静地道:“你会这么想,君御涵也会这么想,那就最好不过了。”   谢青瑶不懂他的心思,估计是诸如“兵不厌诈”之类的策略。也便不问了。   只是……   时间这样仓促,真的不会出意外吗?   谢青瑶知道这不是自己该担心的问题,可还是免不了忧心忡忡。   莫浅见状不由笑了:“这么看不起我?放心,我不会叫你做寡妇的。”   谢青瑶啐了一声,冷笑道:“我记得我还没有嫁你吧?你放心好了,你今儿死了,我明儿就嫁人,一天都不带耽搁的。”   “好狠的心。”莫浅夸张地哀嚎了一声,抽回一只手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谢青瑶正要笑。腹中却忽然动了一下,正在莫浅的手覆着的那个位置。   “这是什么?”莫浅吓了一跳,慌忙缩回手。这一次是真的吓到了。   谢青瑶白他一眼,好笑地道:“孩子踹你呢!你竟敢说我狠心,他当然不乐意。”ゼ   莫浅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愣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问:“他……他现在会动?”   谢青瑶看着他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到肚子都疼了,那小家伙好像知道她高兴似的,跟着接连跳动了几下,隔着衣裳都能看得出来。   等谢青瑶笑够了,莫浅依旧那么傻乎乎地站着。完全呆住了。   谢青瑶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笑问:“该不会被吓住了吧?”   “瑶儿,他……他会动,是不是也能听到我说话?”莫浅呆了半晌,才抓住谢青瑶的手,结结巴巴地问。   谢青瑶捂着肚子笑了半晌才道:“是又怎样?你要唱曲子给它听吗?小心唱得不好,它又要踹你!”   莫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在刚才动的地方画着圈圈,试探着问了一声:“小子,听见爹爹说话了么?”   等了半晌却不见动静,莫浅只得委屈兮兮地抬头看向谢青瑶:“他不理我。”   谢青瑶很没有同情心地解释道:“第一,他不认识你。说不定把你当骗子了;第二,如果是个丫头,你叫它‘小子’它当然不理你。”   “不是吧?这么不给面子……喂。是丫头也成啊,给点反应行不行?”莫浅委屈兮兮地俯下身子,凑过去恳求道。   等了一阵子依然没有动静,谢青瑶没良心地笑了起来:“这就没别的可能了,一定是因为烦你,谁叫你一消失就是大半年。它根本不知道你是哪路货色嘛!”   “别这样啊,我以后天天陪着你们娘俩还不行吗?小东西,给点面子好不好?”莫浅可怜兮兮地求肯。只差没有打躬作揖了。   不知是不是精诚所至的缘故,他指尖触到的地方果真轻轻地跳动了一下,莫浅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这八成是个调皮的丫头,跟你一样,从小就会耍赖皮对付我!”   “那就对了,谁叫你混账,我们娘俩要是不会耍赖皮,岂不是要成天被你耍得团团转?娃,干得好!”谢青瑶拍着肚皮大笑起来。   莫浅揣着满肚子委屈,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将来悲惨的生活。   说笑之间,雨似乎越来越大了。天边已经不再有闪电,大雨却像是倾倒了东海一样,无休无止地落了下来。   “这样……不会有问题吧?”谢青瑶看向窗外,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莫浅只管与她的肚皮玩得不亦乐乎,半晌才抬起头来瞅一眼天边:“放心,就算有问题,也是君御涵那边有问题,你只管等我的好消息就是!”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7.敬酒不吃吃罚酒   虽然莫浅说得信心满满,谢青瑶却依旧不能放心。   当天夜里,雨一直没有停歇。   谢青瑶屏住呼吸仔细听外面的动静,却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这雨声雨幕,或许是攻城最好的掩护,但也是最大的险阻。   谢青瑶知道淋雨的滋味。却不知道冒雨攻城是一个多么疯狂的决定。   据莫浅的说法,君御涵驻扎在城外的那一部分军士很可能完全不会发现他们的行动,便是发现了,只怕也来不及上马赶过来,所以他们至少可以省下一半的兵力。   可是那些守城的将士呢?   他没有说,谢青瑶却不能不想。   夜幕、大雨。都是最好的掩护,若能无声无息地攀上城墙,兵不血刃也是可能的,但是守城的将士真的会毫无防备吗?   一旦被发觉,将士们将陷入苦战。对方居高临下,无论是放箭还是投石,都有着天然的优势。   而攻城的这一方呢?这样大雨,他们只怕连睁眼都难,如何能躲避那些箭矢。如何能在对方的眼皮底下越墙而过?   这些都不是谢青瑶应该想的问题,可她无法不想。许是前几日睡得太多的缘故,这一夜的雨声之中,她连一丝睡意都没有。   是谁说大雨天气最宜睡眠的?   一夜辗转反侧,天将要亮的时候,雨终于小了些。   谢青瑶再也躺不住,坐起身来伏在桌上。   回风从外面走了进来,见谢青瑶坐着,吃了一惊。   谢青瑶忙向她打听外面的事,回风哪里知道?她心中的忧虑,未必便比谢青瑶的少。   好容易等到天亮,倾盆大雨渐渐地停了,只剩细细碎碎的雨丝在半空中飘着,茫茫的雾气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四周静得可怕,谢青瑶忍不住披了衣裳。找来木屐趿拉着,叫回风扶她出门。   这座空置的小镇,如今算是真正“空”了下来。   几个士兵在谢青瑶的身后远远跟着。见谢青瑶还想往外走,忙过来拦住:“外面局势未明,请夫人暂且留在镇上。等城中安定下来。公子自会第一时间来接夫人。”   谢青瑶看了看这些士兵,并不认识,但知道是莫浅的安排,也只得听从。   回风在旁劝道:“到这个时辰还没有人退回来,可见公子必定已经入城了。打仗的事咱们帮不上什么忙,夫人保证自己平安。免了公子的后顾之忧,就是帮到公子了。”   谢青瑶自己也知道多想无益,又向外面张望了一阵。只好回去。   不料只走出几步,前方路口忽然传来沉闷的马蹄声响。   谢青瑶吃了一惊,慌忙站定。   镇子外面是有人守卫的,能走到这里来的当然是自己人。那么,这人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眨眼之间。那人已奔到近前,勒马站定。   回风忙上前急问:“是公子遣回来的吗?前方战况如何?”   那士兵下马向谢青瑶躬身道:“已顺利破城,这是公子给夫人的书信。”   谢青瑶顺手接过,暗暗抱怨莫浅多事:有什么话不能带口信,却要逼她费劲去认那些弯弯曲曲的字?   展开那信的时候,谢青瑶却愣住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瞅了半天,许久没回过神来。   如果她没有认错字的话,这封书信应该不是莫浅写的。   左下角的署名是一个“媚”字。而这一笔娟秀的小楷,确实是青媚的笔迹。   回风看见谢青瑶的神色有异,也顾不得规矩。忙从她手中抢过书信,阅后也跟着愣住了。   呆了半晌,回风忽然用力将信纸扯破。丢到泥水里踩了几脚,向身后的士兵怒道:“把这人给我抓起来!”   众人齐声呼应,不由分说地将传信的小兵围了个严严实实。   那小兵迷惑地看着谢青瑶,满脸不可置信:“夫人,小人只是回来传信,不知何处冒犯了夫人!”   直到被众人揪住按在泥地里。那人依旧是这句话,竟是分毫不知情的样子。   谢青瑶的眉头皱得更紧。   回风急道:“这书信不是公子所写,你却说是替公子传信,难道不该杀?这样明目张胆地混进来,当我军中无人了吗?”   那人依旧喊冤,谢青瑶喝住回风,叹道:“算了,他可能确实不知情。”   “管他知情不知情,他拿了旁人的书信来谎称是公子的,这就该死!先把他押下去,打他五十大板,等公子回来发落!”回风板起了面孔。气势汹汹地喝道。   谢青瑶看她这副模样,忍不住笑起来:“你就算生气,也不用耍这么大的威风。等莫浅回来再审他就是了。”   “夫人……”回风低头看看泥水里面那一团废纸,欲言又止。   谢青瑶笑道:“你当我蠢么?我既不是第一天认识莫浅,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那个好妹妹。这中间的文章,一看便知。”   回风松了一口气,笑道:“我就是怕夫人一时气急,上了旁人的当。若是那样。可就辜负了公子素日待您的心了。”   谢青瑶在小丫头额头上拍了一把,笑道:“我若是信了,非但辜负了你们公子的心。怕是连我自己的心也一并辜负了。你放心就是,我还没那么糊涂。”   回风忍不住转过身去,在那传信的小兵背上重重地踹了一脚,呵斥道:“竟然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来骗夫人,等公子回来,一定揭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把你剁碎了喂猪!”   谢青瑶难得见这丫头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时那小兵已被打了个半死,却忽然抬起头来,梗着脖子道:“王爷和青夫人正在宫中,您若是不相信,进宫一见便知。”   谢青瑶顿住脚步,冷笑道:“原来你们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就是为了骗我跟你们走?你们准备骗我去做什么?用来威胁莫浅,还是拿给君御清出气?”   “那是主子们的事情,小人并不知情。”那小兵昂头道。   谢青瑶简直有些佩服这小兵的执着了。明知她不会上当,他究竟在坚持什么?   正纳闷间,忽见那小兵冷笑起来:“看来夫人是执意敬酒不吃吃罚酒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8.中计了   谢青瑶闻言不禁皱眉,回风已怒声喝问:“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话音未落,巷子两端忽然出现了许多人影,眨眼之间便聚拢了过来。   他们身上穿的都是明军的服饰,可谢青瑶却不敢乐观地相信他们是莫浅的人。   “夫人,请吧。”先前那小兵高高地昂起头。虽然身子依旧被人按在泥里,却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姿态来。   谢青瑶注意到,一辆平凡无奇的马车缓缓从巷口驶了过来,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你们准备用强?不知道你主子吩咐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那小兵冷笑起来:“当然还是活的有用,不过夫人若不配合,死的也无妨。”   回风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道:“你们该不会以为这军营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吧?想从这里把夫人带走,你们可真敢想!”   “我们能进来,自然也便能出去。”那小兵笑了一声,向自己这边的人吩咐一声:“动手!”   先前谢青瑶身旁的人已经放了响箭向守卫示警,相信不久之后就会有大批士兵来援,所以并没有把这些敌人放在心上。   谁料动起手来的时候,连谢青瑶在内,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先前扑上去捉那小兵的时候,人人身手都是极利落的。谁知此时竟像是同时醉了酒一样,歪歪斜斜,明明该抓对方肩头的,伸出手去却往往抓住的是耳朵;而本该伸腿去绊倒对方的时候,倒下的却总是自己。   一眨眼的工夫就分出了胜负,连回风也落到了对方的手上,这是谢青瑶万万没想到的。   那小兵不再啰嗦,伸手架起谢青瑶的肩膀,二话不说便将她拖上了马车。   谢青瑶本能地想挣扎,却发现自己浑身都使不上力气,这才明白早已经着了旁人的道儿。   “夫人,他们会使妖术!”马车上,回风苦着脸道。   谢青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哪里有什么妖术?这世上所有的“妖术”,都是攻心之术罢了。   先前那个一身泥水的小兵爬上了马车,掏出一把匕首架在回风的脖子上:“素闻夫人心善。想必不会不管这丫头的死活吧?”   回风倔强地昂起头,谢青瑶无奈道:“我不惊动人就是。”   那小兵笑道:“夫人果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面对这样的赞美。谢青瑶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   营地外面是有人守着的,但因为顾及回风的性命,谢青瑶没敢给士兵任何暗示。眼睁睁看着马车出了镇子,一路往京城方向去了。   眼看求救无望,回风苦着脸向谢青瑶道:“就算夫人救下了奴婢性命,公子知道这件事之后也会打死奴婢的……”   “那也要你有命见到他才行。”谢青瑶闷声应道。   回风露出一个哭脸,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谢青瑶听着马车在泥地里艰难地挪动着的声音,心里不禁揪了起来。   抓她的人是君御清无疑。不知道有没有君御涵的份。不管是哪种可能,她这一次都没有那么容易逃过一劫的。   对方为了抓她,显然下足了功夫。   连她在内所有的人都四肢无力。浑身没一处听使唤,显然是被下了药的样子。   谢青瑶仔细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问题出在那封信上。   那封信的信纸明显比寻常纸笺硬一些,颜色也很不常见。对毒药并不陌生的她应该很容易看出破绽的,可惜她的全部心思都被那封信的内容吸引住了,竟完全没想到问题不在字上。而在纸上。   想到那封信的内容,谢青瑶不禁苦笑。   对方是真的把她看透了。   她最在意的人,一个是莫浅,另一个就是青媚。有什么事比这两个人的欺骗更容易让她心惊的呢?   书信是谢青媚所写,内容是说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个替代品、只是个为了保护青媚而推出来的幌子,莫浅心中的人一直只有谢青媚。   细想起来,书信的内容其实破绽百出,她只要稍一思索,就能看出这是一个拙劣的骗局。   可是对方并没有奢望她受骗。只需要她在识破骗局之前有一瞬间的失神,就足够了。   一张信纸,药翻了她和她身旁所有的人。靠的是水还是空气已经不重要。   最拙劣的骗局,却也是最高明的计策,这一次是她太大意了。   或许骗局从三天之前就开始了。谢青瑶仔细想了一下。若非三天前那封可笑的书信,她不会有了“君御清不精谋略”的成见,也就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地伸手接过那封信来。   果然轻视别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谢青瑶听着车轮声和回风的长吁短叹,为自己的愚蠢而唏嘘不已。   这一次,她或许要给莫浅添一个很大的麻烦了。   马车一路前行,很快便到了城门口。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谢青瑶注意到,城墙之下堆满了刀剑箭矢,更有许多尸首横七竖八地躺着,显然昨夜的攻城算不上顺利,几乎可以用“惨烈”来形容。   地上并没有明显的血迹,显然这场大雨轻易地冲刷掉了不少痕迹,这也可以证明,在雨停之前,攻城早已结束了。   这么说,莫浅到底还是成功了,对吗?   这个发现,对此事的谢青瑶来说算得上是一个不小的安慰。   城门口一片萧条。既没有人外出,更没有人进城,妙的是守城的将士一个也不见。偌大的一座京城,成了个可以随时进出的菜市场。   此时的京城是无主的,也就是说,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双方仍在进行着殊死的较量。   谢青瑶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去为莫浅担忧,此时她只希望自己在莫浅心里的分量不那么重。免得到时候甩一个天大的麻烦给他。   马车并没有驶向宫城的方向,这也是谢青瑶意料之中的。   君御清押她进京,算是兵行险着。让莫浅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宫里却显然并不十分安全。   不知道君御清和她的好妹妹给她选择的葬身之地,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09.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到达皇陵的时候,天色已经近午。   一场雷雨带来的清凉已经耗尽,空气中仍是潮湿闷热,令人烦不胜烦。   谢青瑶看着眼前这一座座已经不算陌生的空旷大殿,不禁感叹这位襄王爷还真挺看得起她。   她有那么重要吗?   君御清并没有露面,出现在谢青瑶面前的。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每天在镜中都能看到的一张脸,上面挂着温婉的微笑,远远地迎了出来:“姐姐,可算是见到你了!”   这时谢青瑶已恢复了些力气,由回风搀扶着,笨拙地下了马车。   谢青媚忙过来搀她。神色不安:“王爷只说姐姐有孕,我竟没想到已经这么大了,这样天气还要劳烦姐姐长途跋涉,真是对不住。”   谢青瑶看到那张依然天真无邪的笑脸,心头只觉说不出的烦恶。   不知走过了多少重门,谢青瑶已经记不清路径的时候,才听到谢青媚脆生生地笑道:“终于到了,姐姐没有累坏吧?”   进了殿中,依然没有见到君御清的影子。谢青瑶忍不住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难道他们只叫你一个人来对付我?”   “姐姐这是说哪里话?咱们姐妹大半年没见面了,我特地叫人请姐姐过来叙叙话,怎么说得上‘对付’二字?”谢青媚笑得很好看,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婉,听到耳中格外舒服。   那是从前了。现在谢青瑶只觉得她可怕,就连那张看惯了的脸,也莫名地变得诡异起来。   谢青瑶连一句话也不愿说,自己找了一张宽大些的椅子坐了,安静地看着窗外。   谢青媚的脸上闪过一抹怒色,很快又恢复了笑容:“姐姐是在等王爷吗?不要着急,等前边的事完了,王爷自然会来见姐姐的。”   谢青瑶竭力劝自己冷静,却还是忍不住冷笑着问:“你说的是哪一位王爷?”   谢青媚嘻嘻笑道:“都是皇室贵胄,哪一位王爷不一样?姐姐,咱们女儿家活一辈子。图的是什么?不外乎荣华富贵和夫君的宠爱罢了。谁对咱们好,谁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咱们就该跟了谁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么说,君御清对你许诺了很诱人的条件?”谢青瑶单刀直入地问。   谢青媚笑得眯了眼睛:“当然。他没有理由拒绝我。”   话不投机,谢青瑶很快便没了继续问下去的兴致。   君御清的为人。她虽不甚了解,也算是小有耳闻。他许诺的条件,如何信得?只盼青媚是另有打算才好,否则只怕傻丫头被那人连骨头都论斤卖了,还在这儿做她的春秋大梦呢!   谢青媚起身替斟茶,谢青瑶接了过来。却随手放到一旁,依旧沉默地坐着。   谢青媚见状便笑道:“姐姐放心,这茶是干净的。你是大夫。不会连这点自信都没有吧?”   “我可不就是栽在‘自信’上么?”谢青瑶冷笑道。   “姐姐这是在生我的气呢!”谢青媚拿团扇遮住半张脸,嘻嘻地笑了起来。   回风忍不住插言道:“二小姐的脸皮可真够老的!您一个做妹妹的,居然不怕臊地写信给姐姐说你偷了姐夫,又给姐姐下药强掳了来,最后居然还不许人生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谢青媚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谢青瑶忙在回风额头上敲了一记:“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打掉你的牙!我妹妹和我开玩笑呢,有你什么事?”   回风揉了揉额头,又恶狠狠地向谢青媚瞪了一眼。   谢青媚的笑容很快回到了脸上。这时一个小丫鬟走过来,伏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谢青媚笑得越发明媚了。   谢青瑶见状心中微沉,面上却只不动声色。   谢青媚略一沉吟,笑道:“姐姐若是为这个生气,我只好认罪。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莫浅看守得太紧,我想请姐姐来说一句体己话也难。姐姐放心,做妹妹的并不会为难你。只是因为怕姐姐在外面不安全,特地请姐姐到皇陵暂避而已。等过了这几日,自然好端端地送你回去。”   谢青瑶嗤笑一声。没有答话。   谢青媚便笑道:“还没来得及恭喜姐姐呢,刚才丫头来说,莫浅已经进了皇城,到这会儿,事情多半已经成了定局了。”   “那说明你们快要完蛋了,你有什么可高兴的?”回风咬着牙冷笑道。   谢青媚半躺在软榻上。拿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腕,笑道:“谁胜谁败,跟我都没有多大关系。莫浅要收买人心,不可能对王爷动手,所以我的荣华富贵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的,我怕什么?”   谢青瑶知道她说得有理,可她并不认为谢青媚能想到这些事。或许这是君御清教她说的?   果然谢青媚笑了一笑,又道:“我是个寻常女子,只管安享太平就好,只是姐姐的命运就不好说了。坏就坏在您多年前抽到了一支不该抽的签——当然这也是姐姐受人追逐的原因,可是姐姐该明白,有些人想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宁可毁了也不会叫她落到旁人手中。”果然还是那个荒唐的传说惹的祸。谢青瑶至此也唯有叹气:“所以,君御清叫你捉我来,是为了杀我。”   谢青媚露出一个怜悯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她的脸上,实在有些可笑。   回风冷笑道:“襄王心里想的是天下大事,他想害夫人没什么奇怪,可是二小姐您居然甘心做他的帮凶,真让奴婢大开眼界!为了您的荣华富贵,您居然连亲姐姐都害。这等蛇蝎心肠,真是闻所未闻!”   依着谢青媚素日的习惯,她应该哭得梨花带雨。忙不迭地解释才对。谢青瑶头痛地等着听哭声,却意外地看到妹妹抿嘴一笑,神情有些得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过——你怎知我为的是荣华富贵?”   谢青瑶习惯性地回应了妹妹一个笑容,心里却早已敲起了警钟。   青媚居然连伪装的力气都省了,若非胸有成竹,便必定是孤注一掷。这显然并不是一个好兆头。   这个时候,聪明人应该越少说话越好,可是回风还在不怕死地追问:“除了荣华富贵,还有什么理由让你这么丧心病狂?该不会你本来就是个疯子吧?”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0.除却巫山不是云   谢青瑶喝住回风,暗皱眉头。   她绝不愿意与自己的妹妹走到针锋相对的地步,可是如今,事情显然已经由不得她了。   谢青媚冷冷一笑,神情有些阴森:“就算我是疯子,也是被我的好姐姐给逼疯的!我已经忍了很久。再也不可能继续忍下去了,这世上本来就不该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我要活下去,你就必须死!”   谢青瑶从未在妹妹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一时不禁怔住。   谢青媚转身从墙角的架子上抽出一幅卷轴来,重重地丢到谢青瑶的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   谢青瑶伸手要捡,回风忙抢了过来替她展开,随口笑道:“是夫人的画像嘛!咦。这笔迹好像是睿王的?”   谢青瑶向画像看了一眼,皱眉道:“没有人给我画过画像,这是你吧?”   “你不知道?对了……你当然不知道。他偷偷地画了你的画像藏在书房里,不许任何人看……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一个大活人站在他的面前,他却宁肯去看一幅画像,你有没有想过我心里是什么滋味?”谢青媚起先冷笑着,说到最后,忽然失态地大吼起来。   谢青瑶迷糊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君御涵,而这幅画像,按照谢青媚的说法,是君御涵为她画的?   仔细看过那画中女子的衣着神态,谢青瑶也只得承认,这幅画像她多一些。   一幅画而已,青媚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谢青瑶百思不解。   谢青媚幽幽地笑着,语气疏冷:“你一定很得意吧?你抢了我的身份,来了个彻彻底底的鸠占鹊巢,道最后我这个真的反倒成了假的,我竟成了你的替代品!你看到画上那几行字了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把我放在一边不管,却每天偷偷地跑到书房去对着你的画像发呆,你叫我怎么想!”   谢青瑶苦笑摇头。无言以对。   她从未进过君御涵的书房,也不懂得什么沧海巫山之类的东西,但她知道。青媚已经把这这笔账算到她的头上了。   君御涵曾经这样思念过她?谢青瑶的心里是不相信的。退一步说,即使是真的又如何?他的思念,必定是在无可挽回之后;而青媚的执念,同样是在无法改变事实的时候。   从一开始她就不该代替青媚回王府,可是现在又何必回去翻那些旧账?   谢青瑶感叹良久,无奈地道:“人总是会对失去了的东西有所留恋。并不能说他便不在意你……何况你如今不是到了君御清这边吗?睿王府的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执着?”   谢青媚冷笑一声,手中的扇柄竟“啪”地一声断为两截。   迎上姐姐惊诧的目光。谢青媚冷笑道:“你说过去,就能过去了吗?我偏不甘心!不只是君御涵,还有莫浅。他又凭什么选择了你?你我两个人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他一直说我温婉乖巧,又知书达理。不像你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他喜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你又是用了什么手段迷住了他?用你这副身子吗?可我处处不输于你……”   谢青瑶忽然感到一阵反胃,险些连隔夜的饭菜都吐出来。   一旁的回风早听得目瞪口呆,嘴巴里几乎可以塞进一颗没去壳的鸡蛋。   谢青媚怨毒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姐姐,咬牙道:“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狐媚手段,但我活到今日才算是明白了。只要有你在,我不管多努力都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这世上只能有一个谢青媚,你明白了么?”   谢青瑶被那道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偏偏又逃不掉。   她有些后悔自幼对青媚的纵宠了。   从懂事开始,或许更早,只要青媚喜欢的东西。她从来没有不肯相让的时候,所以养成了青媚如此专横的性子。   即使是现在,可以让给青媚的东西。她也丝毫不会吝惜。但这种谦让只能限于“东西”啊,人如何能让,感情如何能让?不管是君御涵还是莫浅,他们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死物,即使她肯相让,他们又如何肯答应?   就拿君御涵来说吧,她不是已经“让”出去了吗?还不是一点用处都没有!   青媚显然并不明白,除了她之外,旁人也会有自己的选择,也会有无法克服的执念。   只能有一个谢青媚,所以说她要死了?   谢青瑶觉得事情忽然变得很讽刺。   在来之前,她只当谢青媚是受了君御清的胁迫。直到此刻她才明白,最想害她的人不是君御清,而恰恰是这个与她不分彼此的亲妹妹。   这真是一件令人没脾气的事。   眼看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谢青瑶才恍然惊觉,这一天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不知道莫浅那边的情形如何,是不是已经知道她这里出了变故?君御清什么时候会回来,等待着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   从前的谢青瑶或许曾经有过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但现在没有了。   现在她在意的东西太多,比如莫浅,比如肚子里的这个小家伙。   如果说上天真的不允许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谢青瑶向妹妹看了一眼,被自己心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   吓坏了的谢青瑶努力地甩了几下头,那个可怕的念头却像夏日雨后的野草一样。你以为你已经把它连根拔掉了,它却又从另外一个地方冒出芽来。   这世上只能有一个谢青媚。   为什么不可以只有一个谢青瑶呢?   谢青媚看到姐姐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心里生出了某种莫名的快意,好像自己受了许多年的委屈,忽然有一日可以扬眉吐气一样。   她微笑地看着姐姐的脸,一字一顿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糊里糊涂地消失的。我要让你亲眼看看,你自己究竟有多‘重要’!你猜,莫浅会不会愿意为了你,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呢?”   谢青瑶怔怔地看着妹妹的笑脸,过来很久才挤出一个勉强能看的笑容:“莫浅没有那么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1.死一个少一个   这天夜里,君御清并没有传回消息来,谢青媚不得不把谢青瑶安置在一座空旷的偏殿里休息。   一整天水米未进,谢青瑶主仆二人的精神都有些萎靡。好在先前那信纸上的毒并不十分强横,到此时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回风的意思是趁夜从这里溜出去,谢青瑶却没有她那么乐观。   谢青媚既然敢把她关在这里。自然已经想到了她会逃跑这种可能。这么大一座皇陵,只怕处处都隐藏着君御清的人,她又行动不便,能跑到哪里去?   二人争执了半天,始终没能达成一致。一个小丫鬟敲门送了些饭菜进来,二人只得把先前的话头打住。   “夫人,您怎么不吃啊?”回风见谢青瑶看着饭菜发愣,急得直敲筷子。   这丫头一定是饿坏了,若非碍着做奴婢的规矩。她只怕早抢着风卷残云了。   谢青瑶的眉头却比先前皱得更紧。她用筷子挑起一根青菜,放到灯下仔细打量了半天,随后又丢回了碗里。   “怎么了?菜里有毒?”回风吓得脸色都白了。   “君御清还要拿我去要挟莫浅。所以这饭菜应当毒不死人。但是,你愿意再变成今天早晨那样任人宰割吗?”谢青瑶看着回风手中的筷子,玩味地问。   回风慌忙把筷子丢下。   谢青瑶揉一揉隐隐发痛的肚子,无奈道:“希望明天就送我上路,不然再饿一天,我娃多半要不认我这个娘了!”   “都到这时候了,您还有心思说笑!您既然不怕上路,这饭菜有什么不能吃的!”回风闷闷地把饭菜推到远处,拼命咽下口水。   谢青瑶想了一想,端着饭碗起身,把饭菜一股脑地倒进门边一人多高的大花瓶里。   明天要死,那是明天的事,至少在死之前,休想叫她任人宰割!   次日一早,谢青媚便带着两个小丫鬟闯了进来。   谢青瑶和回风两个人气息奄奄地躺在光床板上,见人进来,也不说话,只眨巴了几下眼睛。表示人还活着。   谢青媚捂着嘴笑了起来:“姐姐,你的医术不是学得挺不错么?怎么三番两次地着我的道儿?动弹不得的滋味,不太好受吧?”   谢青瑶愤恨地瞪了她一眼。随后痛心地闭上了眼睛:“我总以为,你的心里还会念着两分亲情……如今看来,是我太蠢了。”   “最后一天了。你总算是活明白了。”谢青媚娇笑道。   谢青瑶几次想起身都没能成功,只得照旧躺着,失望地看着这个自幼相伴的妹妹。   这世上的另外一个自己,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是一种刮骨剜肉一般的痛苦,可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谢青媚似乎对姐姐的眼神很满意,笑了很久才向丫鬟们招了招手:“把姐姐和这个丫头扶起来装扮一下。咱们今儿怕是要有大戏要唱呢!”   “我想知道,如果莫浅选择放弃江山,君御清会放我们走吗?”谢青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谢青媚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花枝乱颤许久才拍着胸口道:“刚刚说你活明白了,原来还是那么糊涂!你和莫浅都是大梁国最危险的人物,谁会愿意给自己留下一个永久的后患?”   谢青瑶闻言便不再说话。任由小丫鬟把自己扶了起来。   谢青媚满意地看着二人软趴趴连坐也坐不稳的样子,巧笑嫣然。   谢青瑶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   “你笑什么?”谢青媚立刻板起了面孔。   谢青瑶低下头。轻笑道:“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你若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就不要说了。”谢青媚警觉地道。   谢青瑶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至多不过你跟我一起死了,咱们姐妹一起来、一起走,这辈子也算不寂寞。”   “我凭什么跟你一起死!”谢青媚火冒三丈。   回风在一旁冷笑起来:“您现在就是在作死。这生死只怕由不得您自己了!”   “什么意思?”谢青媚终于急了。   谢青瑶反而迟疑下来,沉吟许久才道:“据我所知,你先前……两年前吧,曾经打过君御清的主意,对吧?那时候他对你可是嗤之以默的,君御清应该不是那种一天换好几种口味的人。你就没想过他为什么这一次没有拒绝你吗?”   谢青媚的脸色冷了下来:“他一直都喜欢我,只是从前不敢承认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就是我多心了。媚儿。无论如何,你都是我这一世唯一的妹妹,我真心希望你幸福快乐。以后姐姐不能照顾你了,你要好好帮衬哥哥,免得以后身边没了助力,落了别人的圈套……”谢青瑶连声叹气,伤感地嘱咐道。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谢青媚猛地冲过来,抓住谢青瑶的衣襟急问。   谢青瑶缓缓摇了摇头:“没什么,一定是我想多了。毕竟媚儿既漂亮又聪明,温婉善良知书达理……君御清喜欢你也是合理的。”   “姐姐,我们是亲姐妹,你还想骗我!我知道你在说谎。如果你不想尝试生不如死的滋味,最好不要跟我耍花招!”谢青媚冷了脸,咬牙切默地道。   谢青瑶一向对这个妹妹没有办法。即使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一样。   沉默许久之后,谢青瑶叹了一口气:“你先叫丫头们出去。”   谢青媚迟疑了一下,向两个丫鬟挥了挥手。   谢青瑶见丫鬟们出门之后还体贴地把殿门关上,不禁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向谢青媚招手道:“你附耳过来,我细跟你说。”   谢青媚听见她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只得耐着性子俯下身来。   谢青瑶费力地抬起手,像幼时一样揉了揉谢青媚的头发:“我们的媚儿长大了。人大心也大,姐姐照管不了你了……”   谢青媚不耐烦地抱怨:“你有话快说——”   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谢青瑶的手忽然从谢青媚的头顶上滑下去,准确地卡住了她细长的脖子。   “你……”谢青媚张嘴想说话,谢青瑶手上加了几分力气,将她未出口的喊声掐了回去。   回风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笑道:“夫人到底还是心软,若是我,直接给她吃见血封喉的毒药!这种女人,死一个少一个!”   “她是我妹妹。”谢青瑶无奈地叹了一声,从回风手中接过两粒药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谢青媚的嘴里。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2.请管好你的狗   “咳咳……该死的,你给我吃了什么!”谢青瑶放开手之后,谢青媚自己伸手卡住喉咙,拼命咳嗽起来。   回风扮了个鬼脸,笑道:“糖豆嘛!夫人说,二小姐小时候最爱吃糖豆了。幸亏夫人身上带了些,不然真不知道该拿什么来哄二小姐高兴!”   谢青媚冲过来死命地在回风身上推了一把,无奈体弱力微,还是回风好脾气地主动往旁边让了一下,她才得以走到谢青瑶的面前。   “姐姐,我们这么多年的姐妹,你居然会狠心给我下毒……你不怕遭天谴么?”谢青媚泪眼盈盈地盯着姐姐,一字一顿地问。   谢青瑶避开她的目光,淡淡地道:“我不会杀你。”   “那就给我把毒解了!”谢青媚放下了一半心。底气也足了起来。   谢青瑶轻轻摇头,叹道:“只是一点寻常的迷药而已,你睡一会儿。所有的事情就都过去了。”   “我说,把毒给我解了!”谢青媚极为不耐地吼了一声。   回风早已憋了一肚子气,正打算吼回去,谢青瑶忙捂住她的嘴巴,故意大声道:“你最好搞清楚状况,现在是你的命握在我的手里!等事情圆满解决,你自然会平安无事。若是中间出了乱子,你就自求多福吧,姐姐。”   “你——”谢青媚忽然明白了谢青瑶的意图,急得脸都白了。   直到这时她才想起应该向门外的小丫鬟们求救,可是此时药性发作,她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谢青瑶向回风打了个手势,那丫头便手脚麻利地扒下谢青媚身上的衣裳,换到了谢青瑶的身上。   谢青媚的腰身纤细,谢青瑶想了一想,捡起一个枕头塞进了她的腰里。回风看见,忍不住捂嘴笑了起来。   到了谢青瑶自己这儿,却有一个不小的麻烦。前一阵她虽然清瘦不少。但六个多月的腰身,毕竟还是藏不住的。回风试着用白绫帮她束了一下,却也不敢太用力。细看之下依然十分显眼。   “夫人,我看这样是不成的……”回风皱着眉头,苦笑连连。   谢青瑶当然也知道是不成的。可她也没别的办法。   二人商议了半日,谢青瑶忽然在桌上推了一把,在一片乒乒乓乓的声音之中“跌倒”在了地上。   小丫鬟们听见动静,忙撞开殿门冲了进来,看到姐妹二人同时跌倒在地,吓得鬼叫狼嚎的。   回风在丫鬟们闯进来之前早已跪到谢青媚的身旁。满脸惊惶之色,甚至还挤出了两泡眼泪:“夫人,夫人。您这是何苦!万一伤着了孩子,您让奴婢如何向公子交代啊……”   谢青媚只剩下瞪眼睛的力气,可惜她的小丫鬟们没有一个能看懂她的目光。   谢青瑶抱着膝盖。似乎在强忍着疼痛,唇角却带着一丝嘲讽:“何苦呢,你明知道弄不死我的。”   两个小丫鬟的力气都不小。谢青瑶抱着膝盖不肯放手,还是被她们轻而易举地拖到了床沿上。   “青夫人,您是不是受伤了,奴婢叫大夫来看看……”一个小丫鬟看着谢青瑶的腿,试探着问。   谢青瑶横了她一眼,冷声道:“多事。”   小丫鬟不敢多说。低着头退到了一旁。   那边回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能将谢青媚扶起来,反而拖着她在地上蹭了好几圈,连衣服都皱了。   谢青瑶忍不住横了回风一眼,却见那丫头偷偷地朝她吐了吐舌头,显然对自己的恶作剧十分满意。   身旁的小丫鬟犹豫了一下,谢青瑶便道:“你去把姐姐扶起来吧。这地上凉,别伤了孩子,叫人赖到我的头上。”   回风忽然抬起头来。向谢青瑶厉声吼了起来:“你这是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若是夫人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公子不会放过你的!”   谢青瑶挑起眉梢,凉凉地笑了起来:“那也得你们公子有命活着不是?”   这时外面已经有人来催,谢青瑶不知道谢青媚是如何安排的,只得向先前那丫鬟道:“这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按原计划来就算了。”   丫鬟应了一声,拍手叫进几个人来,分别搀了回风和谢青媚出去,谢青瑶便在后面慢慢地走着。   谢青媚素来体弱,所以行动不便也是常事,加上今儿“膝盖受伤”,走路的姿势虽有些怪。却也没有人十分留心。   这还要多亏谢青媚素日待下人严苛,否则亲近的丫鬟总能看出些不妥之处来的。   幸而马车就停在门外,谢青瑶由丫鬟们搀扶着上了马车。看见谢青媚和回风也被塞了进来,心里更宽了几分。   看来谢青媚对自己的计划很有信心,竟完全没想到多一重防范。或许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被姐姐坑的时候吧?   又是一阵恼人的颠簸,谢青瑶的腰束得有些紧,本来便不舒服,此时胃里只觉得翻江倒海似的,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回风忍不住抬手替她拍背,谢青瑶忙推开她,大声冷笑道:“谁要你无事献殷勤?跟你主子一样。都是假仁假义的骗子!”   回风愣了一下,委屈地缩回手去。   这时一个小丫鬟忽然探进头来,笑问:“夫人有什么吩咐么?”   回风忙摆出一副臭脸,冷笑道:“你家青夫人要死了,你快给她备下棺材吧!”   那丫鬟愣了一下,谢青瑶便冷声道:“叫车夫慢一些。我有些晕。”   那丫鬟没看出什么不对,只得把脑袋缩了回去。   回风却已经明白她随时都有可能再钻进来的,一路上再也不敢对谢青瑶好言相向。   好容易挨到进了宫城,不知道前面是怎么交涉的,马车只略微停顿了一下,很快便继续往前走去。   谢青瑶透过车帘的缝隙,已看到路边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士兵,看这井然有序的样子,显然是乾坤已定了。   心跳骤然加快了几分,谢青瑶努力探出头去,想在人群中找到熟悉的身影,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   马车放慢速度又走了很久,久到谢青瑶几乎已失去耐心的时候,它才缓缓停了下来。   外面立刻嘈杂起来,谢青瑶听见有人在喊:“叫闲杂人等退开!”   随后是君御清的声音阴冷地道:“莫浅,现在是你在求我,请管好你的狗,叫他注意他的语气。”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3.我不许!   谢青瑶没有听到莫浅的回答,忍不住将车帘挑开一条缝,偷眼看外面的情形。   这里似乎是一处宫殿的门前,君御涵坐在一张高背大椅上,不远处站着君御涵、君御清兄弟,二人的情状都有些狼狈。脖子上架着明晃晃的长剑,显然已经是笼中困兽了。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这么着急把她弄过来。显然,这已经是她们最后的一张牌了。   可是他们难道就没有想过,按照眼前的局势来看,这最后一张牌即使拿出来,也挽回不了什么吗?   谢青瑶忍不住向君家兄弟多看了几眼,只见君御清的发冠被削掉了半边。参差不齐的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身后,而君御涵的铠甲之上,沾染了斑斑血迹。看上去着实有几分惨烈。   此时众人的目光显然都已经集中到了这辆马车上,谢青瑶怔了一会儿,忽然记起自己此时的角色,慌忙将车帘放下。   外面又响起了君御清的声音:“莫浅,我兄弟今天败在你的手上,无话可说。但你派一个女人给我三弟下毒,这种卑鄙的手段也能拿得出手,我死也不服!”   “即使没有中毒,你兄弟二人也不是我的对手。”莫浅淡淡地道。   谢青瑶听他声音中气十足,终于放下了心。   君御清似乎有些语塞,过了一会儿才道:“即便如此,你胜之不武,总是事实!今天这个女人必须死,除非你叫你的狗立刻放下兵器,滚出京城去!”   莫浅脸色铁青,眼睛紧紧盯着马车,一语未发。   君御清便得意地继续道:“我知道你莫先生志在天下,必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放弃。所以今日我把这个女人带了来。就是要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就是要叫你知道,你虽然得了天下。却依旧是个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不住的废物!”   “可悲,可笑。”莫浅冷冷地道。   君御清忽然大笑:“没错,我确实可悲可笑。可你却拿我毫无办法,不是么?”   “放了她,饶你不死!”君御清紧盯着马车,几次想站起身,都被身后的赵小六劝住了。   谢青瑶一直悬着心,却不敢贸然行动。很快便急得浑身是汗。   君御清“哈哈”笑了几声,得意地道:“你舍不得为了她而放弃天下,又何必再作出这副情种模样来?江山美人孰重孰轻。我想她自己也会明白的,今日她也算是死得其所,想必不会怨你的。哦?”   谢青瑶听到这会儿才算是明白了。原来君御清根本就没打算拿她来交换什么,他只是想要她死,顺便看看莫浅无可奈何的样子而已。   他一向以看别人痛苦为乐。此时自然更是如此。这种趣味,实在是够恶劣的。   可谁叫他是一个将死之人呢?恨他骂他,似乎都没了意义。   谢青瑶知道莫浅为这一天付出了多少,所以她从未奢想过莫浅会为了她而选择放弃。这一点,君御清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她怕死,她惜命。却并不代表她会把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一切都重要。   谢青瑶虽然也是戏中之人,却多多少少有几分旁观的意思,但莫浅却是实实在在地煎熬着,谢青瑶隔着这么远,依然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越来越苍白的脸色。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君御清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半。   君御涵像个木偶人一样,从始至终一语未发。莫浅不开口,气氛便一直僵着。   君御清意态悠闲。好像根本看不见自己脖子上架着的长剑一样。   僵冷的气氛持续了很久,莫浅还是站了起来。   谢青瑶立刻屏住呼吸,看着他缓步走到君御清的面前。   君御清似乎想笑一下,脸上却僵得厉害。   又是一阵令人压抑的寂静,谢青瑶听见莫浅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放了她,我答应你们的要求。”   “你说什么?”君御清吓了一大跳,连一旁沉默不语的君御涵也终于有些动容。   莫浅转过身来看着马车,语气依然平淡:“我说,放了她,我撤兵。”   “公子!”赵小六在旁急得大叫。   谢青瑶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她忘了思考,忘了斟酌利弊。甚至忘了马车外面还有双方的亲兵在剑拔弩张地对峙。   脑海中只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响着:“阻止他!”   在谢青瑶的理智作出决定之前,她的双腿已经自作主张地往前冲出了好几步,直到险些跌下马车。她才猛然回神,口中却已经叫了出来:“我不许!”   “瑶儿!”莫浅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冲了过来。   “站住!”君御清断喝一声,马车外面的亲兵齐齐扬起了手中的长刀,阻住了莫浅的脚步。   谢青瑶冲得太急,重心不稳,险些倒栽葱跌下地去。亏得她从前还算身手利落,此时虽有些不便,倒也没有跌得太难看。   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吓着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这孩子尚未见天日。倒已经经历了几次生死劫,也算是她这个当娘的无能了。   “蠢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君御清恼怒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青瑶忽然想起自己此时的身份,慌忙掩住惶急的脸色,假装伤了腿,慢慢地把尚未直起的身子又蹲了下去。   “瑶儿。你……”莫浅看清谢青瑶身上的装扮,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谢青瑶慌忙挤出两泡眼泪,梗着脖子叫道:“她有什么好?哪里值得你们这样对她!”   “她?”莫浅微微一愣,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女子用的完全是谢青媚的神情语气,立刻恍悟。   君御清面色阴沉,厉声喝道:“你在搞什么鬼?”   谢青瑶转向他,渐渐地进入了角色,咬着牙道:“你放心,我不会坏你的事的!我那个好姐姐‘好端端地’在车上呢,莫浅,你要不要看看她?”   最后一句又转向莫浅,后者还她一个阴冷的瞪视:“瑶儿再不好,也比你好一千倍!你若敢动她一根寒毛,我叫你知道什么叫求死不能!谢青媚,你最好想清楚,若非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你早死了几百次了。”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4.你有我就足够了   谢青瑶向身旁的丫鬟吩咐了一声,立刻有几人钻进马车去,将谢青媚和回风二人拖了出来丢在地上。   “你们把她怎么了?”莫浅面露凶光,厉声喝问。   谢青瑶昂头冷笑:“她暂时还活着,不过,应该活不了太久了!”   “她若有不妥。你们所有人都要陪葬!”莫浅咬着牙厉声道。   “莫浅,你此时退兵,本王保她无恙!”君御清忙在一旁急道。   莫浅横了他一眼,冷笑道:“保她无恙?现在这个样子,能算‘无恙’?君御清,你触到我的底线了!”   君御清神色一慌,正要辩解,谢青瑶忙尖声叫道:“她是你的底线?真好笑,一个蠢女人而已。我们便杀了她又怎样?今天我带她过来,就是要看着她死在你的面前!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立刻杀了她!”   “放肆!”一声厉喝,吓得谢青瑶打了个哆嗦。开口的人却是君御清。   谢青瑶挑衅地斜了他一眼,再次吩咐身旁的亲兵动手,可惜并没有人理会她。   君御清怒声道:“谁给你的胆子在这里指手画脚?杀不杀还轮不到你说了算!莫浅,你知道我一向没什么耐心,想救这女人性命,你就马上撤兵!”   莫浅面带冷笑,看也不看他。   看到谢青瑶的那一刻,他的心便定了。   谢青瑶的那一声“我不许”,他当然也放在了心里。   他不会允许谢青瑶受到伤害,也不会辜负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将士。鱼与熊掌,他今日偏偏都要!   “原来你也不过是话说得好听而已。”一直未开口的君御涵,忽然冷笑了一声。   谢青瑶吩咐几个健壮的仆妇扶起谢青媚和回风,缓步向前:“看到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姐姐,你的莫浅哥已经放弃了你,你可以安心去死了。”   “贱人,谁许你在这里胡搅蛮缠!”君御清早已心烦意乱,听见谢青瑶仍在喋喋不休地挑拨。早已气得七窍生烟。   谢青瑶泪眼汪汪地看着他,要多无辜有多无辜:“我哪里胡搅蛮缠了?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事情成不成。都会把姐姐交给我处置吗?现在我要她死!”   “你——”君御清怒容满面,反驳的话却没有说出口。   谢青瑶本是信口乱说,本以为君御清会气急败坏地澄清。却不想他却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难道被她歪打正着,他和青媚之间确实有过那样的约定?   谢青瑶忍不住回头向谢青媚看了一眼,心中越发冰冷。   真是她的“好妹妹”呢!   君御清一开始并没有抱什么希望,谁知莫浅却说出了一句“我答应”。此时再叫他放弃,却已经没有那么容易了。   谢青瑶见他犹豫不决,心中暗暗发急。忍不住又向亲兵厉声道:“还不动手?”   几个亲兵见君御清并没有阻止,迟疑着举起了手中的刀。   这时谢青瑶已经过了石桥,前面只有两名引路的亲兵在。旁人都被她不着痕迹地甩到后面,围着谢青媚和回风去了。   “我看谁敢!”莫浅忽然断喝一声,疾奔几步冲到谢青媚的面前。撞开拦路的亲兵,将她整个人圈在了臂弯里。   君御清愣神的工夫,一直软趴趴任人拖着的回风忽然踹倒仆妇。一路在亲兵之中左冲右突,片刻之间已冲了出来,身手极其利落,数十柄长刀居然都被她一一躲了过去。   君御清和他的亲兵们都有些发愣,想不通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   莫浅拖着谢青瑶,飞快地走到自己的队伍之中。随后放开了手,急问:“有没有伤到哪儿?”   谢青瑶摇头一笑,扶着回风的手臂笑道:“我还好,先办你的事吧。”   君御涵怔怔地看了半晌,忽然恍悟:“你是青儿!”   “两个都是青儿,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谢青瑶向他一笑。恢复了自己散漫的语气。   这句话便是默认了。君御涵怔了很久,忽然叹气:“终究还是输在你的手上。”   “老三,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君御清还在发愣。   君御涵只得无奈道:“她姐妹玩惯了李代桃僵的。咱们两个傻子,竟没看出来。”   谢青瑶忍不住朝君御清扮了个鬼脸,后者的脸色霎时铁青。   “王爷,这个女人……”亲兵看看君御清,再看看谢青媚,一时无措。   君御清怒声道:“杀了!”   “你们敢!”亲兵之中忽然窜出一个人来,举刀向着君御清,气势汹汹的样子。   “你是什么人?”君御清被那刀锋吓得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梗着脖子问道。   谢青瑶好心地向他解释道:“他是媚儿的兄长,你若是杀了媚儿,他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的。”   “难道他不是你的兄长?”君御清下意识地追问。   谢青瑶耸了耸肩,笑道:“我想大概不是吧。”   莫浅点了点谢青瑶的眉心。笑道:“你有我就足够了。”   君御清脖子上架着的刀有好几把,但莫浅未必立刻便杀他,倒是谢锦若显然不会留情。他的骨头虽硬。这会儿却依旧有些心惊。   谢青瑶看他强撑着骨头,忍不住好笑:“媚儿并没有得罪你,她只是没用了点而已。你何必为了杀她,搭上你自己的小命?”   君御清怒哼一声,那几个亲兵便很心有灵犀地放下了刀。   谢锦若忙冲上去扶起谢青媚,向着谢青瑶怒目而视:“是你把媚儿弄成这样的?”   “是我。怎么,你要杀我么?”谢青瑶幽幽地笑着,无惧地与他对视。   谢锦若果真脸色一冷,握着刀的手紧了紧。   谢青瑶凉凉地道:“你要杀我。尽管过来。不过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好心帮你扶着媚儿吧?”   谢锦若回头一看,果见几个丫鬟婆子都已经退到了一旁,而亲兵们一个个泥塑木雕似的,只管直直地站着。   谢锦若面色铁青,半晌才怒声道:“媚儿一向与你亲近。你竟忍心下这般毒手!我谢锦若没有你这样的妹妹,媚儿也不敢认你这样蛇蝎心肠的姐姐!谢青瑶,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么?我等着。谢大公子若没有别的事,这便请吧。”谢青瑶不咸不淡地道。   谢锦若冷哼一声,转向莫浅:“叫个大夫来给媚儿看看,她若有什么不好,我饶不了谢青瑶那个贱婢!”   莫浅正向赵小六吩咐着什么,闻言缓缓转过身来,皱眉道:“谢大公子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从前尊重你,只是看在瑶儿的面上。今后你既然不做瑶儿的兄长,再敢当面辱骂瑶儿,便是我之死敌了。瑶儿准你离开,那是她心地仁善,我不便拂她的心意。你若依旧不识好歹,可莫要怪我手下人刀剑无眼。”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5.大哥三观好感人   谢锦若瞪着谢青瑶,像瞪着杀父仇人似的。   谢青瑶以为他还要骂,幸而没有。他站在原处喘了半天的粗气,最终颇识时务地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   莫浅吩咐亲兵让开一条路,放他兄妹二人离开。   谁知谢锦若却扶着谢青媚,一步步走到莫浅的面前。放软了语气:“媚儿与你也是青梅竹马,你怎么忍心这样待她?”   莫浅低声向赵小六道:“收编降将这种小事用不着你过问,那些顺风倒的朝臣们,你只管吓唬吓唬他们就是了,不用事事来问我。”   被完全忽视了的谢锦若,气得险些没把肺咳出来。好容易等到莫浅得闲,他才忍着气,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媚儿自幼钟情于你。你不是不知道!她一片少女芳心,你怎能辜负?你连那个贱……你连瑶儿都不嫌弃,为什么偏对媚儿那么残忍?莫浅。这么多年,我全家人为你牺牲了多少,你应该有数。我不求别的,只盼你留下媚儿,好好待她。这世上,你找不到比媚儿更好的女孩子了。错过她,你一定会后悔的!”   莫浅看谢青瑶站得累了,忙扶她坐下,自己在椅子旁边站定,却见谢青瑶已忍不住笑出声来。   谢锦若听见笑声,对谢青瑶怒目而视:“你明知道媚儿的心意,却自己跟了莫浅,到这会儿还不帮媚儿说话,居然有脸在这儿笑!谢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不知廉耻的贱人!”   回风气不过,险些冲出去厮打,谢青瑶忙伸手拉住,一时哭笑不得。   她这个哥哥,哦不。她这个曾经的哥哥,三观真的挺感人的……   回风到底还是忍不住,在旁阴阳怪气地插了一句话:“你口口声声说你妹妹钟情我家公子。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在场的两位王爷作何感想?对了,或许还有已经驾崩了的那位先帝爷……”   “风儿!”谢青瑶忍不住出言呵斥丫头,只见君御涵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了。   君御清倒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挑衅地朝莫浅眨了眨眼睛。   谢锦若不敢跟别人吵,只盯着谢青瑶:“你的丫头倒是牙尖嘴利!可你别忘了,你自己也清白不到哪里去!”   “谢大公子,如果你兄妹一定要留下,我不介意换一种方式让你如愿。”莫浅终于忍无可忍,冷下了脸。   谢锦若被他目光所摄。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却听他说“让你如愿”,又难免存了几分期待。   正要追问时。只听回风笑道:“留下倒也不难,经过了这一番浩劫,宫里正是用人的时候。二小姐生得水灵灵的,当宫女倒也看着顺眼,只不知道这弱不禁风的身子经不经得住累;至于谢大公子您么。只要令堂老太太不介意绝后,凭着您这副聪明伶俐劲儿,当太监倒多半能混个一宫掌事做做。”   “风儿,别闹!”这丫头牙尖嘴利,谢青瑶到现在才算是真正见识到了。   谢锦若恨不得一刀砍了那个多事的小丫头,无奈此刻人在矮檐下。只气得他一双眼睛高高地鼓了起来,跟池塘边泥地里的某种四脚爬行动物有几分相似。   最让他气急败坏的是,莫浅竟朝那个可恶的小丫鬟够了勾唇角,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那岂不是说,这丫鬟的胡言乱语。与他的本意相差无几?   “莫浅,我兄妹这些年跟你也算同甘共苦,你居然把我们当下等人看待。你还是人吗?”谢锦若扶着摇摇欲坠的妹妹,对莫浅怒目而视。   莫浅根本连话也懒得说,回风只得替他说道:“抱歉,跟我家公子同甘共苦的只有夫人一人,你和你那个宝贝妹妹只是寄生虫而已!说真的,若非看在夫人的面子上,你们连留在公子身边做奴才的资格都不会有!”   谢青瑶虽然恨极了这个三观感人的哥哥,却还是对回风的这番毫不留情的话感到有几分不舒服。   更让她不舒服的是,回风说得居然极有道理。莫浅身边的奴才是什么样子,看看这几个丫头就知道了。   谢锦若至此才知道莫浅根本没有给他和谢青媚留下任何机会,只得怒哼一声,俯身抱起谢青媚。瞪着谢青瑶道:“给我安排一辆马车,还有盘缠!”   谢青瑶被他的气势吓住,满心以为他能说出什么“风水轮流转”之类的狠话出来。没想到入耳的却是这一句,一时倒闹得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不得不说,谢锦若当了十八年的“哥哥”,却从来没有了解过他这个一直很好说话的大妹。   如果他不开口,谢青瑶是绝不会忍心让他抱着妹妹步行离开的。   而他此时不但主动开口要求,而且用的是这样居高临下的语气,谢青瑶却是绝对不肯乖乖从命的。   眼前现成的就有一辆马车,盘缠更是一句话的事。可谢青瑶却别过脸去,淡淡地道:“谢大公子说笑了。我一个‘贱婢’。连做谢家女儿的资格都没有,哪有本事去替您准备马车盘缠?今儿天色已经不早了,这儿的军爷们也都不像是脾气很好的样子,您还是快些带着令妹离开这儿吧。兵荒马乱的,望谢大公子一路平安。”   “贱婢,你——”谢锦若气得七窍生烟。当下便要冲上来。   莫浅的几个亲兵不等人吩咐,已将谢青瑶团团围住,长剑出鞘,谢锦若敢继续往前走,身上必定要多几个透明窟窿了。   谢锦若不可置信地瞪着谢青瑶,僵持半晌,终于说出了谢青瑶期待已久的那句话:“希望你不会有悔不当初的那一天!”   说完这句,该走的就可以走了。谢青瑶松了一口气,微笑着作了个“请”的手势。   众兵将早已让出路径,谢锦若虽有一万个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谢青瑶看着他蹒跚的背影,笑容慢慢地垮了下来。   莫浅低声道:“你若是不忍心,我叫人想个法子送他们去李家集你母亲那里去?”   “不必了。不叫他吃些苦头,他只能当一辈子寄生虫,你总不能庇护他一辈子。”谢青瑶狠下心,冷声说道。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6.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等谢锦若走远,谢青瑶便说身体不适,叫亲兵带着找了一处宫殿歇下了。   先前的事情,算是她的家事,她不能不过问。而接下来要讨论的天下大事,她自然是有多远便躲多远的好。   这两天又是惊吓又是劳累的。这会儿心里定下来,谢青瑶才发觉自己像放在炉子上的蜡烛,沾着枕头便软趴趴地躺下来,再也扶不直身子了。   回风小心地帮她解下腰上缠着的白绫,叹道:“夫人也真是心软。二小姐害您受了这么多苦,您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放他们走了!若是换了我啊……”   谢青瑶并不觉得自己受了太大的委屈,倒是肚子里的那个小家伙似乎要附和回风这番话似的,接连动了好几下,隔着衣裳都能分辨出小腿小胳膊的位置了。   回风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大笑起来。   谢青瑶忍不住赏了她一个白眼。   这宫里原来的奴才不知到哪里去了,除了守在门口的几个亲兵之外,并没有旁人在。谢青瑶跟回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了些闲话,很快便觉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   谁知这一睡便睡到了次日清早。谢青瑶一问之下,才知莫浅一夜都没有回来,手下几乎所有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在太和殿内,不知商量些什么。   “昨日才打进宫城来,天下还算不上安定,忙一些也是寻常。”谢青瑶笑着叹了一声,压住心底微微的失落。   以后,他或许会一直很忙吧?   即使不忙,宫城这么大,见到他也未必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回风见谢青瑶兴致不高,忙笑道:“今儿一早,原先朝中那些大臣都来了,不少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家伙正跪在太和殿门外痛哭流涕呢,说什么‘苍天有眼’‘云开见月’之类的。”   谢青瑶不屑地道:“那些多半就是莫浅所说的墙头草了吧?顺风倒的功夫必定是一等一的。”   “你对那些老家伙,倒是一点也不客气。”门外一声轻笑,正是莫浅的声音。   谢青瑶正要坐起来,闻言立刻躺了回去。又将帐子放下。   莫浅走进来笑道:“还没起?”   回风叹了一声:“这两日被人下药绑来绑去的,又没饭吃,连我这把贱骨头都有些受不住。何况夫人这么重的身子……”   “都过去了,瑶儿。”莫浅到床边坐下,叹道。   回风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过去了么?上次您好像也这么说过。您还说永远不再让夫人受委屈呢,事实怎么样?若非夫人机警,谁知道您还有没有机会说这句话呢!”   莫浅紧攥住谢青瑶的手。神色惶急:“我是在前天夜里才听到你被人掳走的消息,可那时正是最乱的时候,稍有差错便会满盘皆输……”   谢青瑶抬手作了个嘘声的动作,笑道:“丫头发发牢骚而已,别理她。你是因为生死关头无瑕分心才没能救我,这笨丫头却只会跟着我一起落难。还不是得我想法子照顾她!”   莫浅展颜一笑,见谢青瑶确实没有抱怨的意思,忍不住又说笑起来:“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你把我的丫头收买了呢!既然你不待见她,那就是她一厢情愿咯?”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闷声问道:“收买了不成吗?跟你那么久,连一个丫头都舍不得给我啊?”   “你哪有跟我很久,明明只一次……”莫浅忍不住嘀咕道。   谢青瑶愣了一下,看到莫浅露出贼兮兮的笑容才恍然大悟,忍不住抬起巴掌拍在莫浅的脑袋上:“那次不算!”   “如果不算的话。那你这……”莫浅看看谢青瑶圆滚滚的腰身,笑得越发欠揍。   谢青瑶很想一脚把他踹出去,无奈行动不便,只得退而求其次,抬起胳膊肘给了他一下厉害的:“我捡来的,行不行?”   回风忍不住在旁笑出了声。这一次谢青瑶倒是难得地与莫浅达成了一致,二人默声喝道:“滚出去!”   “好嘛,奴婢这就滚出去!”回风扮了个鬼脸,大笑着出门,闹得谢青瑶的心里越发郁闷。   莫浅看到谢青瑶气得满脸通红的样子,不禁好笑:“怎么还跟丫头一般见识呢?”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闷声道:“我闲的,怎么?”   莫浅叹了一声,在她身旁躺下:“瑶儿。如今军中朝中,事情千头万绪,我总脱不开身……这一阵子我基本都在太和殿。你若不嫌烦,常过来陪陪我也好。”   谢青瑶想了一想,叹道:“你跟他们商议正事。我在旁边杵着,那些人还不骂死我啊?”   “可是你不在,我心里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不用管旁人怎么想。我的人不敢说你半句不好,至于那些见风使舵的老头子,我正愁没借口收拾他们呢!”莫浅往谢青瑶的身边蹭了蹭。轻声笑道。   “合着你想叫我去当鱼饵啊?”谢青瑶没好气地道。   莫浅并未应声,谢青瑶拉着他手臂摇晃了一下,才发现这会儿工夫。他竟已沉入黑甜乡了。   想到他多半接连几天都没能好好歇一歇,谢青瑶的心中不禁有些发酸。   她无法确切地知道莫浅一个人默默地忍受了多少。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护好自己,减少他的后顾之忧,但是很显然,这一点她做得也并不好。   可是他从未抱怨过,只会责怪他自己没有护她周全。   其实,他的心意很久很久之前就表现得明明白白,可她却一直因为他从未说出口而耿耿于怀,想到这些,谢青瑶便觉得自己真的很可恶。   当然,她是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莫浅的。   她知道莫浅刚刚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什么:谢家根本没有“亲情”这种东西可以给她,所以跟谢家人一刀两断。也算不上一件十分糟糕的事。   所有欠缺了的,他都会细心地替她补上,所以他会选择利用一切空闲的时间来陪伴她,不让她孤苦无助。   谢青瑶再不会为他某一句话没有说出口而困扰,因为,有什么语言能比“陪伴”更美好呢?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7.要我当小老婆?   天下已定,剩下的事情便琐碎得多了。   先是重审当年明德太子之案,然后莫浅以皇太孙身份登基,大赦天下,接着又要整肃朝纲,封赏功臣……   都是些颇费脑筋的事情。直忙得莫浅每天脚不沾地。一开始谢青瑶倒是时常看他的,后来发觉去了也不过是在屏风后面傻坐着,她也就懒得去了。   等这一阵子焦头烂额的忙碌过去,天气已经转凉了。   这天,莫浅忽然在朝堂上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中秋节那天,大婚。   没错,不是封后大典,而是大婚。   谢青瑶也是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才想起自己到现在还没个名分呢。   这就有些尴尬了。低头瞅瞅自己臃肿不堪的腰身,谢青瑶已经开始想象那些迂腐老臣们的反应了。   午门外面会不会跪一大片?会不会有人忽然骨头硬起来,在太和殿门外来一场“死谏”?   想想便觉得好怕怕。   先前小太监已说过莫浅要到晚上才有时间过来,可是谢青瑶忽然很想见他,便叫回风和落月陪着,乘肩舆到勤政殿去。   尚未进门,便听到里面一阵喧哗,吵吵嚷嚷跟菜市场也差不离。   谢青瑶站在外面听了一阵,便叫小太监替她喊一嗓子,大大方方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这个地方,她从前来过几次,都是悄悄躲在屏风后面的。像今日这样大胆地直接撞进来,还是头一回。   殿中只有寥寥十几个人,而且多数是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很难想象先前那么大的声音,就是这几个人发出来的。   看到谢青瑶进来,这些人安静了一瞬,很快又发出了一阵更大声的吵嚷:“勤政殿是圣上和诸位大人议事的地方,一个女子怎么能贸然闯进来?皇上,匠无规矩,不成方圆;君无规矩,国将不国啊!”   莫浅招手把谢青瑶叫到身边。又叫人在旁边稍稍靠后一点的位置添了把椅子,笑问:“怎么这会儿过来?小东西又欺负你?”   谢青瑶忍不住朝他瞪眼:“分明是你在欺负我。”   “我哪敢?”莫浅慌忙喊冤。   谢青瑶抬头看看那些吵嚷不休的老臣,叹道:“刚刚有人跟我说。你在朝堂上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恼了这帮老大人们,被他们纠缠得脱不开身?你知道。我胆子小,经不住吓的。”   莫浅压低了声音,抱怨一句:“你胆子小?胆子小都敢单枪匹马闯勤政殿。胆子大还不得把这宫城给拆了?”   这两人只管你一言我一语地腻歪着,那帮老臣脸上早已挂不住了。   站在最前面的一人草草拱了拱手,声若洪钟:“姑娘请慎言!圣上为君,我等为臣,这顶‘大不敬’的帽子,臣等可不敢承当!”   “咦?原来这种罪名叫做‘大不敬’?我读书少。真不懂这些,多谢这位老大人教我。”谢青瑶抿嘴一笑,诚恳地道。   那老臣憋得满脸通红,真叫一个鹤发童颜。   谢青瑶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修得长长的指甲,笑道:“我刚刚在外面听人说‘无知村妇’,这四个字评价我,真是再中肯不过了。不怕老大人笑话,我这个‘村妇’侥幸进了宫城,短短数月之间实在长了不少见识。从前听见人说皇帝。总觉得是天上的人物,到今日我才知道,原来皇帝也是要任人摆布的,皇帝说话,也是会有人梗着脖子跟他大吵大闹的。唉,看来当皇帝也没什么好。还是当大臣威风些。”   大臣比皇帝威风,这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就算诸位官老爷们自己心里这么觉得,也绝对不能宣之于口不是?   那老臣通红的脸色渐渐有些发紫,半晌才道:“姑娘请慎言!”   谢青瑶朝他扮了个鬼脸,认真地问:“‘慎言’的‘慎’字怎么写来着?我给忘了。”   那老臣气得倒仰,哼哧了半晌,再不敢与谢青瑶对阵,于是依旧转向在旁看好戏的莫浅:“圣上请看。如此无知村妇,如何能母仪天下!”   莫浅从容笑道:“严卿饱读诗书,当知‘糟糠之妻不下堂’。”   “可……可是大婚之日皇后大腹便便。岂不贻笑天下!”那老家伙急得脸都青了。   “身为男儿,让自己的妻子儿女无名无分流落在外,那才是真正贻笑天下!”莫浅忽然站起身来。掷地有声地道。   谢青瑶怔了一下,这才知道他赶着要在孩子出世之前大婚的缘故。   她原本并不十分在意这些的,可他都替她想到了。谢青瑶的心底。一丝暖意缓缓晕开。   那老臣吓得一颤,不敢再说,却向身旁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列躬身道:“故剑情深,自然也是一段美谈,但谢姑娘出身低微。又以未嫁之身有孕,难免为天下人诟病!圣上可择一名门闺秀为后,立谢姑娘为妃,方是两全其美的正道。”   若非身子笨重,谢青瑶险些要冲上去拿鞋底子招呼那位道貌岸然的老先生了。   择一名门闺秀为后?立她为妃?就是说她要当小老婆了呗?   凭啥?就因为她不是‘名门闺秀’?   谢青瑶忍不住对那人怒目而视,却见那老家伙眼观默默观心,竟给她来了个不理不睬。   很好嘛,知道她会胡搅蛮缠,所以干脆当她不存在,是不是?   本来被这群老家伙口口声声称为“谢姑娘”,她已经满肚子不爽了,这会儿居然变本加厉。当着她的面安排她做小老婆了,这是明着把她当病猫吗?   看这家伙居然还理直气壮,一副真理代言人的派头,谢青瑶忍不住暗暗咬牙:我记住你了!   当然,不爽归不爽,谢青瑶也知道,不管这些人怎么说,决定权都在莫浅的手中。   所以她努力地稳住心神,看向莫浅。   他最好不要赞同这老货的主意,否则她可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莫浅被谢青瑶恶狠狠地瞪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默子,半晌才强作镇定地轻咳了一声,将目光转向那个出了馊主意的老家伙:“刘尚书言之有理……”   谢青瑶立刻攥紧了拳头,无名指上一截寸许长的指甲“啪”地一声断作了两截,带着鲜红的蔻丹,无声地落到了裙角上。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8.唯一的皇后   莫浅打了个寒颤,迎着刘尚书希冀的目光,冷冷地道:“立名门闺秀为后,未为不可。只是朕想请教诸位大人,何谓‘名门闺秀’?”   那位刘尚书眼睛一亮,立刻挺直了腰杆。整个人都比先前高了几寸:“自然是诗礼之家的女子,贤德端淑堪为天下女子表率的。据微臣所知,严大人家中的两位孙小姐正当妙龄,人品容貌俱是上上之选……”   先前那位严大人忙谦逊道:“哪里哪里,刘尚书的令千金聪明慧黠,才名冠于京城,那才是真正名门闺秀该有的风范……”   众人说开了头,你一言我一语,一会儿工夫倒推荐出二十来个人选,俱是“才貌俱佳”的名门之秀。   谢青瑶愤怒的脸色不知何时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莫浅心里却警钟大响。   眼见众人越说越热闹,莫浅只得冷哼一声,打断了他们:“也就是说,朕若要立后,必须从你们的女儿或者孙女之中甄选?除了你们家中的女子之外,旁人俱是山野村妇,俱是上不得台面、不堪母仪天下的粗俗女子,是么?”   话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众人的笑容齐齐僵住,一颗颗脑袋慢慢地低了下去,殿中一时鸦雀无声。   莫浅冷笑了一声,随手将桌案上的十几本奏章拂落在地:“天下初定,这个话题朕本不想太早提起,是你们逼人太甚!上月初,朕初登大宝,百姓尚未抚恤、功臣尚未封赏,你们便一个个地急着给朕上折子,催着选秀女、立皇后……朕都不急,你们急什么?怕被旁人抢了先,怕后宫之中没有你们女儿孙女的一席之地?除了争权夺利。你们的心里,还能存点儿什么!”   “立后之事,关乎国本……”不知是谁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   莫浅一个没忍住,抓起一方砚台往声音来处丢了过去。   谢青瑶再不敢玩闹,缩在椅子上揉着衣角。耳朵虽被震得嗡嗡响,心里却莫名地舒坦起来。   可怕的静默持续了很久很久,众臣脸上的神情。从桀骜到焦灼,最后终于开始惶惶不安,甚至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莫浅平复了一下怒气,沉声道:“关乎国本?朕只知道储君之选,关乎国本!谢氏与朕患难相随,陪着朕夺回了江山平定了天下。如今身怀六甲,你们却连一个名分都不许朕给她,居然还敢大言不惭地跟朕提什么国本!朕的国本已在谢氏腹中,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朕都会以天下相赠!朕说要立后,不是征求你们的恩准,而是要告诉你们,这个女人,从今之后便是大梁国唯一的皇后!”   “这……这不是儿戏吗?天下大事。怎能凭一时意气决定……”一阵窃窃私语之后,有个不怕死的老臣稍稍提高了声音。   “朕意已决,谁再多言,便不是我大梁国子民,朕的朝中也不需要有人对朕的家事指手画脚!”莫浅拍了一下桌子,慢慢地坐了回去。   那个严大人显然是这群人的领袖。一阵嘁嘁喳喳的杂声过后。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严大人额上的冷汗,一霎时便下来了。   在来之前,他本是信心满满的。他不信莫浅肯为了一个女人干犯众怒,也不信一个根基未闻的新君敢不把满朝文武放在眼里。   可他没想到的是,莫浅的手中并不缺少青年才俊,便是此时把满朝文武都换掉,这天下也未必会如何动荡。   反倒是他们,绝不可能放得下荣华富贵和眼前的身份权势。   所以这一局,他们输定了。   严大人小心翼翼地往前迈出了小半步。没什么底气地道:“皇家开枝散叶是第一件大事,谢姑娘入主中宫,身边也少不得要人辅佐。请圣上下旨甄选家世清白的贤德女子为妃,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他倒是懂得进退之道,再不敢提“名门闺秀”四个字。改成“家世清白的女子”了。   谢青瑶自幼丧父,连母亲和兄长也都决绝了,“家世清白”这一条她其实也已经不符合。只不过这会儿没有人敢提,只敢在言语上指桑骂槐,半藏半露地讽刺一下罢了。   莫浅悠悠地敲着茶碗的盖子。半晌才道:“朕不想重复第三遍:朕的民心,不是靠纳娶几个女子来安抚的。朕今生只立一位皇后,你们那些小算盘。全部都收起来吧。”   连谢青瑶在内,众人至此才明白他的“唯一”二字,竟还有这样一重含义,一时俱惊住了。   严大人已没有别的话说,唯有“成何体统”四个字,勉强可以表达一下情绪。   莫浅早已极不耐烦,见许久无人站出来说话,便挥手吩咐退下。   严大人、刘尚书等人显然极不情愿,但后面已经有人慢慢地退出了门口,他们也只得跟着退了出去。   谢青瑶等他们走远,才拍着胸口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莫浅忙在她面前蹲下,讨好地问:“这样处理。夫人觉得可好?”   眉眼弯弯,哪里还有刚才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谢青瑶白了他一眼:“你刚刚吓到我了。”   “是为夫的错。”莫浅慌忙认罪。   谢青瑶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吓中没回过神来,一时倒不知该说什么好。   落月在旁笑道:“吓吓那帮老东西也好,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多管闲事了!”   莫浅赞许地赏了小丫头一个微笑。   谢青瑶却有些放心不下:“你刚才说话的样子,真像一个昏君。”   “嗯?”莫浅挑起了眉梢。   谢青瑶缩了缩肩膀,忙道:“不是昏君,是……暴君……”   回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莫浅丝毫不觉得脸红:“只要能吓住那帮老家伙,当一回昏君、暴君又如何?”   “可他们都是你的股肱之臣,今儿他们碰一默子灰回去,朝中一定炸开了锅……”谢青瑶表达着担心,唇角却翘了起来。   莫浅扶她站起身,微笑道:“能帮我治理天下的才是股肱之臣,那些老家伙都是蛀虫罢了!朝中炸开锅,我就把他们一锅煮了!”   “你应该说‘朕’。”谢青瑶好心地提醒道。   莫浅伸手揽住她:“在你的面前,没有‘朕’的位置。”   卷二 江湖夜雨惯相依 319. 承认喜欢我能死吗?   八月中秋,京城之中热闹非凡。   街上处处挂满了红绸,素不相识的人见面都不忘互道一声恭贺,也不知道他们在恭贺些什么。   唯有谢青瑶高兴不起来。这会儿她正愁眉苦脸地赖在软榻上。说什么也不肯起身。   莫浅身着大红的吉服,陪着笑脸在一旁苦劝:“册立皇后,是一定要到宗庙去祭祀的,外面无数臣民等着呢,咱们再不出去,外面可就炸开锅了!”   “那你就把他们一锅煮了嘛……”谢青瑶揉了揉老腰,嘀咕道。   那些迂腐的老臣可以煮,满京城的百姓怎么煮?上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去?莫浅有口难言。   谢青瑶却觉得自己才是最受委屈的那一个:“你也没告诉我要这么麻烦啊……又是三跪九叩,又是上香祈福,又要听那赞礼官聒噪,还要被那些老家伙跪来跪去的……这一上午我已经累散架了,你还要我去祭天地宗祠,当我是铁打的啊……”   “瑶儿,规矩如此,你就委屈一下……”莫浅哭笑不得。   谢青瑶不耐地挥了挥手:“我不去!不如你叫落月替我去好了!这身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打的,总有十几斤重,我再也不愿意穿它了!”   莫浅见她一味耍赖,不由得也来了气:“你叫我去欺骗祖宗么?你叫落月替你去祭宗祠,难道我要立落月为皇后?”   “你敢!”谢青瑶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从榻上跳了下来。   因为腰身太重。这一落地便忍不住摇晃了几下,吓得莫浅脸都白了。   谢青瑶揪住莫浅的衣袖。怒气冲冲:“你刚才那句话,再重复一遍?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惦记着这几个俏丫头了?”   “如果你一直这么凶的话……”莫浅缩了缩脖子,对上谢青瑶凶神恶煞似的表情。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接着道:“……我再借几条胆子也不敢!”   “你最好不敢,否则……”谢青瑶斜着眼向下一瞟,“嘿嘿”两声。   莫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弯下了腰:“皇后娘娘,我们该去祭宗祠了。”   谢青瑶听见“祭宗祠”,立刻软了下来:“可是我好累。”   莫浅悄悄地向落月回风使了个眼色,几个小丫头便毫不客气地把谢青瑶按在了椅子上,捡起先前被她随手扯下来扔在桌上的凤冠金钗。不由分说地替她装扮起来。   谢青瑶怀疑只一顶金冠就有几斤重,忍不住直呼遭罪。   她算是明白为什么戏里那些贵妇人们走起路来都那么仪态万千了。穿着一身几十斤重的行头,连扭个头都做不到,想跑不能跑。想跳不能跳,当然端雅大方!   好容易将谢青瑶带出了宫门,莫浅来不及松一口气,又要挤出笑容,应对那一阵阵像海潮一样连绵不绝的欢呼。   这真是一件辛苦的差事。   谢青瑶直到此时,才渐渐地有了一点身在帝王家的感触。   她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寻常百姓。所以她完全懂得百姓在君王面前欢呼“万岁”的时候,心底的那种真诚的敬重。   可是并非每一个君王都值得百姓发自内心地欢呼的。谢青瑶还记得先前君御淇在位的时候。街头那些暗暗抱怨世道的贫苦人。   此时耳边这一声声欢呼的背后,不仅是祝福和喜悦。更多的是一种希冀,一种对未来的企盼。   这顶凤冠。谢青瑶并没有追求过,却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她的头上。突然多出来的这个新的身份。让她的心里多多少少有几分沉重。   她的世界本来一直是很简单的,种田烧饭。养家糊口……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谢青瑶忍不住转头看向身旁的莫浅:“你从一开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做皇帝的吗?”   莫浅认真地想了一下,忽然笑起来:“伸冤、复仇、夺回江山,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耳边听到的就一直是这些字眼,但我一直以为那都是天方夜谭。小时候我总是想,等失败之后,我就带你躲进深山里去。我砍柴种地,你织布纺线,咱们再也不回这个乱七八糟的人间了。”   “那时候你问过我愿不愿意吗?”谢青瑶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莫浅咧嘴笑了:“你不愿意?当初是谁家丫头成天跟地主婆似的拿棍子逼着我学耕地播种的?你不嫁给我,干嘛管我会不会耕地,干嘛管我能不能养家?”   谢青瑶两颊发烫,下意识地反驳:“那是因为青媚……”   “谢青瑶,承认喜欢我能死吗?”莫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神态像极了谢青瑶。   谢青瑶看见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就生气。   她什么时候喜欢他了?明明是他死缠烂打好不好!   一时气急,谢青瑶忍不住口不择言道:“我记得我明明是喜欢君御涵的……你确定你没有会错意?”   莫浅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谢青瑶吓得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抱住了肚子。   “你确定你喜欢他?”莫浅咬着牙,一字一句地问。   谢青瑶缩了缩脖子,摇得满头珠翠乱响:“或许……或许也没有那么喜欢……”   “那就好。君御涵下个月要跟刘尚书家的二小姐成亲了,你若是喜欢他,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莫浅的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笑道。   谢青瑶瞪大了眼睛:“你没有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莫浅学着她的样子,把眼睛瞪得老大。   谢青瑶无言以对。   她当然知道莫浅并不凶残,可是君御涵兄弟好像没少给他使绊子,她还以为……   愣了半天,谢青瑶忽然回过神来:“刘尚书家的二小姐?就是先前传说最有机会当皇后的那姑娘呗?她要嫁给君御涵,你不管?你不怕他们拉帮结派准备造你的反……”   “本来就是我安排的,我为什么要管?你以为造我的反很容易么?”莫浅很臭屁地仰起头,骄傲得像只斗胜了的公鸡。   他安排的?就算不怕他们造反,他似乎也不必急着给人当红娘吧?当皇帝很闲吗?   谢青瑶上上下下瞅了莫浅半天,始终没猜出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莫浅不自在地别过脸去,耳根后面悄悄地红了起来。   他才不会让谢青瑶知道,他急着给君御涵安排婚事,是因为他不放心!   至于不放心的原因——这个蠢女人,她真的不知道么?   ~~~~~全文完~~~~~~~~ ================================================= 本图书由(落樱倾卿)为您整理制作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