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青叶抄》 作者:吴桑 ===============   ☆、第1章 小褚后〔一) 皇后与贵妃李二扣儿口角时又落了下风,眼看着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扶了宫人的手扬长而去,一时间气得口不能言。昨日也是,她气不过那贱人气焰冲天,便派两个老嬷嬷去收拾她,谁料两个老嬷嬷非但没有讨着半分便宜,反而被李二扣儿打了几个嘴巴,羞辱了一番,最后捆了双手给她送了回来。 皇后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但她心里却知道找那个人也是无用,毕竟眼下这个局面便是那个人纵容出来的。想想自家爹娘也帮不上忙,不由得又是悲从心来,于无人处恨恨地哭了好几回。 前一阵子,皇后也是生气不过,趁她爹国丈六十大寿,出宫为她爹拜寿之际,向她爹她娘尽情哭诉了一番。她娘心疼得哭一气,叹一气;她爹国丈屏退众人,将她请进内室,待内室的门一关上,转眼便对她跺脚悄声喝道:“痴儿!痴儿!若不是你两个哥哥在边疆拼命,若不是他两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整日里出生入死,以今上的性子,你如何能坐得上又坐得稳这后位?我劝你今后收了性子,莫要再说这些气话混话为好!” 皇后气苦,哭嚷道:“我这皇后做的还有什么趣味?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连那粗鄙下贱女人都敢给我气受,如今谁人还拿当我是个皇后?谁人不知我是天下有名的受气包?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国丈冷笑:“你看今上对太后又如何?你为何不能学学太后?连太后都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只回宫去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后!你父兄在一日,便能保你一日平安,你但凡聪明些儿,便不该再有半句怨言!” 皇后不服,辩解道:“从前那件事上我是有一二分私心不假,但却没有存着害人之意,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过一时糊涂,自作聪明了一回而已!”皇后抹了把眼泪,又恨恨道,“更何况,那人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找到了么!不是被他如珠如宝地看在身边了么!” 贵妃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回了她的寝宫。如今这后宫内,太后不管事,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只管烧香礼佛,从不管后宫诸事,也从不叫皇后贵妃前去请安磕头;而皇后吵架的本事更是不值一提。贵妃李二扣儿得意之余,心中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天下再无对手的寂寥之感。 天色还早,李贵妃已使人去问了一趟,来人回来说:陛下政务繁忙,今儿也过不来了,贵妃也请早些歇下罢。 皇帝已有两三个月未曾踏足景阳宫了,说到底,她李二扣儿不过白担了一个受宠的虚名。 她初入宫时,皇帝倒时常过来,来了也不甚说话,只喜欢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有时也会因为她的言行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却知道,他十有八九只是听着新鲜而已,他哪里听过她那些市井俚语呢。 那时她以为他天生便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直至有一次,皇后身边的宫人嘲笑她的出身与再嫁之事,明里暗里讽她不懂得羞耻。旁的事也就算了,能以再嫁之身入宫为妃可是她生平第一件的得意事,且陛下是那么样一个周正的人才,她又怎能容许旁人去冷嘲热讽?一时没忍住,当场将皇后的宫人骂个狗血淋头,不过才使出一分的本事,便已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她当初在娘家时的绰号可是李二辣子,那时一条街上的人哪个敢来招惹她? 及至回宫后,她却后怕起来,生怕被皇后传去打板子,生怕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将她送往冷宫,或是赐死。谁料那一回皇后还未及发作,皇帝当晚却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同她说:“你今儿做得很好,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他说话时的面容与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也察觉他竟然没说“朕”,而自称“我”。她出身市井,为着讨好后母与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年纪小小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了他的神色后,她终于知晓,原来京城中所流传的帝后不睦的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自此,她与皇后口角争吵,他便对她温柔。她作得皇后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短短数月,她已凭自己的好口才好本事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她不是不得意的。她也听说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他纵容妃嫔,冷落皇后等等行径,又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惑主云云,他却一概置之不理。御史们唾沫星子喷的多了,他便拉几个出头鸟出来,剥了衣裳打了板子。最后那些御史们见她除了喜爱吵架、苛待自家娘家人之外,也未做出什么惑主之事,便也都渐渐地放了心,天下终于又太平了。 天地良心,天老爷在上,她大字不识几个,除了找找皇后的茬以外,她连“惑主”这两个字是什么个意思都不明白。 总之因为他对她的回护,她心里越发的得意,近些日子连后娘及亲爹的脸看着也顺眼了许多。这短短数月,已算得上是她出娘胎以来最美最好的日子了,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再诞下一儿半女,她这一生便圆满了。 然而,却不曾想,半路上竟杀出来个小褚后——松风间的那一位。皇后姓赵,人称大赵后,而新来的那一位因为受宠非常,据说出身高贵,虽未有位分,宫里却都暗暗将她称作小褚后。 如今她除了找皇后的茬以外,日常行动中,又多出来一桩事:得了空便心有不甘地凝视着松风间的方向,想象松风间那一位到底是方还是圆,是丑还是美。 说起来,那小褚后已入宫有半年有余,至今却尚未有一人见过她的模样儿。能叫他宝贝成那样,想来必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然而她也曾听年老宫人偷偷嘀咕,说那小褚后就是因为从前的一场大火而容貌俱毁,无脸见人,才将自己关在松风间内,从不出来松风间的大门,也不叫生人靠近,她所使唤的也都是既聋又哑的宫人。但不管那小褚后容貌如何,他如今对她也好皇后也罢都是无可无不可,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李贵妃闷闷坐了半响,向左右宫人笑道:“陛下政务繁忙,却偏偏有空去松风间,当我是瞎子聋子?”两旁宫人皆不敢答话。李贵妃又问一个年长宫人,“既是他心爱的人儿,怎地不赐给她大些好些精美些的宫殿,却偏将她藏到偏僻狭小的松风间?” 年长宫人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见李贵妃目光灼灼地死盯着自己,只得含糊道,“大约是那里清净罢——”转头向宫门外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暗了下来,贵妃可要传膳?” 李贵妃摆手,长叹一声:“真是无聊哪——”发了一回呆,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自那小褚后入宫后,我还没见过她呢。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我前去见见她,若是与她性情相投,今后也能多个说话的姐妹,多个走动的地方。” “娘娘难道忘记陛下的令旨了么?”适才说话的年长宫人上前两步,“前两日奴婢还听闻有人在松风间的宫墙外喧哗而遭黜罚,便是皇后娘娘怕是也不敢无故去打扰那一位呢。更何况,‘小褚后’这几个字,娘娘今后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宫人面上恭恭敬敬,说话时也是微微躬着身子,一派再谦恭不过的模样,然后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严厉,甚而有些居高临下之感。 李贵妃拿眼去瞧那宫人。初进宫时,要不是有此人在旁处处提点,还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出来,便是平素与皇后争吵口角,也少不了此人帮腔以及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谁料今日一提那一位小褚后,她却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两个,真拿当自己是吓大的么。 李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嘻嘻一笑:“瞧你说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道我真的要去找气受?谁不知道那一位如今被陛下拴在裤腰带上似的宠着爱着?” 左右宫人听她说的不像,虽对这位贵妃的言行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纷纷掩嘴骇笑。那年长宫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李贵妃闷坐了一会,将那年长宫人支使开,又交代两个心腹宫人务必将她绊住,自己带上两个宫人出了宫门,一径往松风间去了。   ☆、第2章 小褚后(二) 松风间原名忆锦楼,是前朝一位无儿无女的老太妃所居之处,后老太妃移居皇陵,宫人也都散去,加之地处偏僻,寻常无人到此处来,自此便荒芜了。 往松风间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一路行来,只遇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内侍正迈着小步子往松风间的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他两个冷不丁地见着李贵妃的步辇,忙驻足行礼。 李贵妃先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内侍的服色,才开口问:“针工局的?给那一位送去的?” 两个内侍垂首称是,李贵妃略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松风间的宫墙不高,能看到墙内仅一坐孤零零的小楼,几枝桃花从墙内探出来,桃花开得甚好,春风拂过,一阵暖香扑鼻。李贵妃不敢靠太近,便于远处先下了步辇,才悄悄走到松风间门口,便见旁边站出两个带刀侍卫。李贵妃吓了一跳,忙拍拍胸口,跟着她的两个宫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 两个侍卫手按在刀把上向她施了一礼,当中一个道:“陛下有令旨,等闲人等不得近前,娘娘请回——” 他话音未落,李贵妃身侧的一个宫人便喝道:“咱们贵妃娘娘也是等闲人么!咱们贵妃娘娘可是一片好心来看你们褚……你们褚……”她虽听说住松风间的这位姓褚,只是这位从未露过面,也未有个位分,因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称呼才好。 侍卫黑了脸,抬手便拔刀出来,往那宫人面前一亮。李贵妃横行霸道惯了,见两个区区侍卫也敢对自己作色,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冷着脸才要上前骂人,忽然听到身后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头去,见他率了一群内侍正急急走来,面上则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冰冷。 李贵妃惊愕,忙屈膝行礼,口中委屈道:“陛下——” 他并未像往常那样伸手拉她起身。她暗暗咬了咬牙,直起身子往他跟前靠,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少许,这才冷冷问道:“谁给你的胆子?” 她身后的两个宫人才从地上爬起身,闻言又赶紧往地上一跪。她这才觉着心慌,期期艾艾辩解道:“我……人家只是好心来探望——”又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将她的手一把拂开:“下不为例。”还是冷冰冰的声调,言罢,撇开她及一众宫人,独自跨进了松风间的宫门。李贵妃在风中呆呆站了好一会,这才示意跪在地上的两个宫人起身,才要往回走,适才路上遇到的两个针宫局的内侍也到了。 那两个内侍一个年老,一个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年老的那个见李贵妃面上失魂落魄,知她碰了钉子,心中微微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管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 怀玉进了松风间,里头一片静谧,仅有风拂过院内的几株桃树时花瓣翻飞落地的声音,两个哑宫人早已候在小楼门口了,想来是听见适才宫门口的喧哗声了。 怀玉挥了挥手,两个哑宫人无声退下,他一径上了楼,还未见着她,心跳便已快了起来,才要推门入内,听得门内人已懒懒发问:“是谁?” 怀玉嘴角噙了笑,推开卧房的门,见说话的那人一身素白单衣,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伸懒腰。他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一天到晚只晓得睡,头不疼么?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则好好的也要睡出病来了。”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取笑道,“长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拉下来,还要往被子里钻。怀玉无奈笑道:“也罢,我也歇一会儿罢。”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但是贴着她的身子,哪里能静得下来心歇息,不一时,便腻歪到一处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时,她却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头果然睡疼了,不能再碰枕头了,还是下去走走好了……” 怀玉咬牙吸气,捉住她胡乱亲了几口,又凑到到她耳畔低低说笑几句,她便着了恼,呸了他一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觑了觑的他的脸,迟疑着伸手去取备在床头的那方帕子,他便将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扫落在地。 她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瞪他,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他已一把将她揽过来,伸手抚过她的面庞,柔声哄道:“这松风间只有咱们俩,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是一块小伤疤罢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战在外,什么样的伤没见过?你这么小的一块,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这辈子我也要定你了。”这些话他见着她一次必然要说一次,已说了这半年,早已像背书一样说的顺口无比,一般说到这里,还要再取过铜镜,她必定要亲自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那块伤疤的确不值一提才会高兴。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说了假话的样子,这才高高兴兴地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亲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携手下了楼。 今儿风颇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红宫墙内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飘扬,在黄昏里的夕阳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间。 二人携手在楼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桃花,一个哑宫人上前来比划着手势,问等一下晚膳摆在哪里。怀玉便吩咐道:“今儿不冷,将晚膳摆在外头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树下的石桌,“就那里罢。” 怀玉拉着她在庭院内随意走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过两日我叫人给你扎一架秋千,长日无事,你不要总是躲在房里。” 她依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衣袖,踢了踢脚下的蔓草,摇头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静默片刻,又道,“我不会闷,你不晓得我最爱这种日子么。有人惦记,无需劳作受苦,更不用担心没银子花,这种日子于我而言,最圆满不过了。” 怀玉失笑,半响说道:“今春浙江一带闹旱灾,去岁则是涝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亲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并未受损,我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墓移到京城来罢。”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辈子未离开她自己的家,即便过世后大约也是不愿意离开的,”她抬眼看他,谄笑道,“好相公,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怀玉冷眼看她,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还未等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今后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别扭,哑宫人已将膳食摆好,又摆上一壶温酒。怀玉忽然道:“今儿有你喜欢的鱼脍。” 她欢喜地轻轻应了一声“嗯”。二人净手落座,她伸手为自己调了一小碟沾鱼脍的酸辣佐料,他则提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力才夹起一片,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便作势送到他的唇边,他赶紧躲开。她依旧不依不饶,差些儿把鱼脍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无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实不爱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这才嘻嘻哈哈地将这一箸鱼脍放到自己口中,品了品,笑弯了眉眼,点头满意道:“加吉鱼。我最喜欢的。” 怀玉慢慢地饮着酒,看她小口小口地吃,她右手用不上力,干脆换了左手夹菜。怀玉抬手将她额上嬉闹躲闪时弄乱了的一缕头发夹到耳后,手在她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忽然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到怀中,头埋到她的肩窝里,喟叹道:“小叶子,为何我离你如此之近,心里却愈发的想你?” 针宫局的两个内侍跟松风间的宫人交接了手中的锦盒以后,又一前一后按原路返回。此时天色向晚,四周寂静无声,唯有阵阵风吹过去时,才会有树叶哗啦啦地在头顶上响。年老的那个走得急,年幼的那个有些跟不上,心里害怕,快步追上年老的那个,伸手捉住他的衣角,颤着嗓子唤道:“表叔,你慢些儿,等等我。” 年老内侍嗔道:“糊涂孩子!你当此处是你自己家中么!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莫要再‘表叔表叔’地叫,叫人听见像什么话!” 小内侍忙改口:“是,焦公公。” 姓焦的年老内侍只低低哼了一声,脚步并未慢半分下来,小内侍拉住他的衣角不放,悄声问道:“焦公公,我头一回来,不懂规矩,为何适才松风间的姑姑从头到尾都不说一句话?” 焦公公道:“糊涂孩子,哑巴怎么说话?” 小内侍“哦”了一声,又问:“陛下想必很喜欢松风间里住的那位娘娘罢。”见焦公公并不答话,便又自言自语道,“既然陛下喜欢那位娘娘,为何不赐给她亮堂些宽敞些的宫殿居住?这一块连个人也遇不着,怪吓人的。” 焦公公驻足,竖起手指对着小内侍嘘了一声,又低声叮嘱道:“在我面前胡言乱语不打紧,在旁人面前可不能不管不顾什么话都往外说!在这宫里头过日子,最要紧的是不能嘴碎,须知祸从口出,可知道了?” 小内侍张了张口,应了一声“知道了”,听话地住了嘴。焦公公见他不再发问,满意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微微地有些失望,忍了半响,还是忍不住,只好自己开口感慨道:“松风间的那一位虽然至今也没有名分,论起来,出身却也不输皇后娘娘,乃是当今内阁大学士褚良宴褚大人独女,据说容貌在当年也是一等一的美,只可惜却因一场大火毁了,自那以后不愿意再见生人……” 小内侍默默回首望了望身后已隐于葱郁树木后的松风间的宫墙,心中想象着整日静静于那小小庭院内度日的女子,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娘娘容貌已毁,却还能得陛下的欢心,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又奇道,“天下女子这样多,为何陛下偏偏还如此宠爱她?” 焦公公回想往事,口中沉吟道:“此事说来话长,这要从那一年说起了……陛下是半年前才将那一位接进宫中不假,但与她的相识却是更早的事了。说起来,陛下那会儿还只是三皇子,有一年——”   ☆、第3章 褚青叶(一) 那一年,青叶尚未满十九岁。在七里塘镇虽说名声有些儿不好,为人处事也有些不太地道,但她的七里塘人家却也开得顺风顺水,她自家也小有名气,与她的芳邻——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并称七里塘镇二美。 也是那一年,二皇子怀成领了皇帝的旨去浙江余姚一带祭海。本来这海祭得也算圆满,老天爷赏光,祭海的那一日,海面上风平浪静,连浪花也没有一个。大小官儿们自然也就满口的称颂,直把怀成奉承得乐不思蜀,迟迟不愿返京。 这本来也没什么,好不容易出京一趟,自然是要多体验一下江南风情的,加之差事办得好,便是多逗留几日,皇帝也不会怪罪。坏就坏在这二皇子怀成为人太过风流,非要带上一群风流美人以及文人骚客出海游玩,谁料船才离了岸,便被海盗伙同倭寇给劫了。一船的美人儿们及宝贝都被抢走,文人骚客们死的死伤的伤,怀成也受了皮肉伤,虽被手下拼死救出,却受了一场不小的惊吓,当即生了一场病。 为此,皇帝震怒,随即派出三皇子怀玉带兵前往余姚征寇御匪,怀玉的兵马驻扎之处便是这七里塘镇。二皇子怀成流连忘返之地也是这七里塘镇。 七里塘镇是个好地方,古今往来不知道出了多海盗头子,也出了几个颇有名气的烟花美人。因着靠海,水路便利,便是倭寇也要时不时地过来抢一把。近来虽说倭寇闹得有些凶,但这镇上的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谁家没出过一两个葬身鱼腹的人?谁没见识过几场恶战?因此七里塘镇的人还是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倭人的生意照做不误。二皇子吃了亏,七里塘镇的人还是只管看笑话。 话说清明节这一日,青叶做了青团,用布包了,带上山上给娘亲扫墓,她娘嫁了两次人,过世后却葬到了外祖的坟旁,这世上也只有她还能记着来看看娘亲了。 青叶在娘亲的墓前呆坐了一会儿,拔了好些野草,想起娘亲短短一生的遭遇,心里头又开始烦恼焦躁起来,心道回去时定要绕道去卢家的米糕铺子里坐上一坐才成,想起米糕铺子卢秀才的那张脸,心头便涌上一阵阵的心酸与甜蜜来。 待日头偏西,青叶下了山,才走到米糕铺子门口,忽然想起因着今日去扫墓,穿了一身素色衣裳,头上也没有首饰,便摘了道旁一株毛桃树的桃花簪到发髻上。有个买了米糕的闲汉从铺子里出来,见了青叶,嘴里便是一阵怪笑:“褚掌柜的,又来看卢秀才了?那落魄老秀才有甚看头?” 青叶连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鬓角的桃花,一径往里去了。闲汉讨了个无趣,却也不恼,在她身后嘎嘎乱笑:“若是褚掌柜的嫌长夜冷清,咱去替你暖床怎么样?还不要你倒贴银钱。” 青叶回身,冷冷瞥他一眼,朱唇轻启,向他说道:“滚你娘的,死一边去。” 闲汉又嘎嘎笑着走了。 卢秀才果然在,他老娘也在,他娘子也在。卢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端坐在柜台里头。青叶入内,挑了个稍微干净些的桌子坐下,也不说话。卢秀才的老娘便问:“今儿也是黄米糕二斤?” 青叶偷眼去看卢秀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卢秀才已四十出头,眼看此生中举无望,只能被他老娘逼着在铺子里搭个手,做个活,他偏还要搭着读书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还要一身酸腐读书人的打扮,面上满是怀才不遇的落魄相,为着做活方便,一身半旧的长袍被掖进裤腰,原本一双读书人的手上沾了许多面糊。青叶无滋无味地拈了一块糕送入嘴里慢慢地吃,一双眼痴痴地盯着卢秀才看。 卢娘子心里又生气又无奈又好笑,却也不说什么。虽然这七里塘镇的人都知道镇东的青叶暗恋镇西的她家秀才相公,且她自家也并不顾忌旁人说闲话,只管风雨无阻地跑到米糕铺子里来痴痴迷迷地看她家相公,然而暗恋了这几年,却又一句话都不同她家相公说,只管借买糕吃糕之际,一眼一眼地偷看她家相公的脸。托她的福,自家的黄米糕倒不怕没有销路。 卢秀才虽然见惯了青叶含情脉脉又痴痴傻傻看着自己的模样,但当着自家娘子的面,还是浑身不自在,面上红了几回,心里微微有些得意,趁他老娘不留意,悄悄地将长袍的下摆从裤腰里扯了出来。青叶将卢秀才的那张老脸与身姿看了个够,这才将剩下的糕包好,付了银钱,慢慢地出了铺子。 卢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将青叶送到门口,又亲亲热热地说道:“褚掌柜的,明儿再来啊。” 青叶娇娇羞羞地点了点头,拎了黄米糕自去了。 卢秀才的老娘招呼完青叶,转头看见柜台后的自家媳妇,讪讪笑道:“媳妇儿,莫要怪你老娘,毕竟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像她这般傻的客人天下再难找到第二个。” 卢娘子了然地点了点头。 青叶既看到了卢秀才,心中的郁结之气稍稍消散了些,才晃到镇东头,便见对门古玩店门口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吵闹,围了一圈闲人围观看热闹。那两个吵闹的人一个是古玩店的高掌柜,一个是衣着破烂身形矮小的倭人。吵闹的两个人都听不懂彼此的话,只能鸡同鸭讲,连比带划,倭人叽里呱啦说着话,手已摸到了腰间佩的刀把上了。高掌柜的也不是吃素的,一扬手,身后已气势汹汹地站出了他的大小两个老婆及一个年老伙计。 青叶早已看够了对门古玩店的热闹,见状不由得皱眉,才要悄悄闪入自家门内,却已被围观的闲人看见,那闲人急急叫喊:“褚掌柜的!快来帮忙看看这倭人说了什么!” 青叶躲不开,只得慢慢上前。倭人对她打量了几眼,见她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也不像是古玩店一伙的,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于是止了吵骂,向她说道:“我昨日在他家买了一个玉挂坠,他要了我二十两银子,谁料今日拿去给人一看,分明是次等货,连一两银子也不值的!”言罢,果真从怀中摸了一个玉坠出来给青叶及围观众人看。 青叶也不大懂这些,然而这高家古玩店以次充好,以假乱真却是出了名的,这七里塘镇上的人从来不光顾他家,因此他家也只能骗骗过路客商及没见过世面的倭人。 高掌柜虽听不懂倭人的话,却也知道那倭人说的必是他的坏话,便向青叶道:“你同他说:若是他再在我门前撒泼,我定要打他个满地找牙!一个倭奴而已,惹恼了我姓高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围观众人只管七嘴八舌地问青叶:“这倭人到底说了些什么?” 青叶便耐着性子做了这译官,向众人道:“他说他买了这玉坠是回家送给他意中人的。他意中人的爹娘嫌他家贫,不愿将女儿嫁与他,他为有一日能娶到心爱的姑娘,便发愤图强,远离家乡,万里迢迢地从倭国坐了船到咱们七里塘镇,来时还有好几回遇着风暴,险些儿掉到海里喂了王八——” 倭人又道:“姑娘,你替我同他说,若是今日不退还我银两,我今日便不走了,叫他生意也做不成!这老杀才欺人太甚!” 青叶又译道:“他在咱们七里塘镇做了半年的苦工,日夜做活,累出一身伤病才攒下这三五十两银子,原本打算这两日回家乡去求亲的,心里又想着买一样礼物回去送给意中人,便一咬牙,花了大半积蓄买下这个玉坠,谁料……” 围观众人顿时唏嘘不已,有几个心软的已悄悄举了袖子拭泪,其余的则满脸鄙夷地看向高掌柜那一伙人。高掌柜的两个老婆原本来一脸杀气地为自家男人壮胆架势,此时再见那倭人一身破旧衣裳,满面焦急气恼之状,便也心软的不像话,口中齐齐叹息。 倭人见众人眼含同情看向自己,心中得意,便问:“姑娘,这老杀才怎么说?” 青叶还未及答话。高掌柜口中干笑两声,已上前挽住倭人的手臂,道:“兄弟,你真是世间少见的痴情男儿,走!先到咱家吃顿饭再说,玉坠的事,好说!” 青叶向那倭人道:“他昨日眼花看错了,先请你吃顿饭赔礼,银钱自然也会赔与你。” 倭人喜出望外,与高掌柜的勾肩搭背,双双走了。 围观的众人心中都觉得圆满不已,于是擦着眼角,感慨着叹息着,各回各家去了。   ☆、第4章 褚青叶(二) 青叶见众人散了,才要转身走开,却见身后不远处一个年轻男子并一个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摇头,年轻男子则操着双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讽。 青叶晓得大约是碰着懂倭语的人了,心下微微诧异,又有些被人窥破心事的难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轻男子撇了一眼,转身跨入街对面的自家去了。 怀玉看她闪身入内之处竟是一家小小的酒楼,酒楼门面古朴,门口有一簇黄花菜及几株银杏树,从屋檐下垂下一块半旧的布幔,上书“七里塘人家”几个大字。 这年轻男子便是怀玉,老者则是他的幕僚刘伯之,这刘伯之浙江余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馆教习过几年倭语,是以这回怀玉南下也带了他随行。 怀玉见刘伯之叹息个不住,心内颇不以为然。本来他也同围观众人一般,为这一段极其凄美极其动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嘘了一下,后得知那女子不过是胡言乱语,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话。”又笑,“我听闻江浙一带的渔民商贩因常年与倭人打交道,人人都会几句讨价还价与骂人的倭语,那女子便是通倭语,胆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于此?” 刘伯之摇头道:“叫臣吃惊的不仅仅是那女子的大胆,而是她的一口倭语,她的倭语断然不是从只晓得烧杀抢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渔民商贩那里学来的;适才,她与那倭人只说了一句话,却用词文雅,发音纯正,臣猜想,教她倭语的那人断然不是寻常人等。” 怀玉笑问:“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刘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怀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青叶进了自家酒楼,天色已晚,客人却仅有三两个,小伙计甘仔正忙得不可开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后厨忙活。见着青叶进来,便埋怨道:“姑奶奶,你怎么舍得回来了?”看见青叶手里拎的黄米糕,不由得皱眉,口中嫌弃道,“又去了?” 青叶笑笑,将黄米糕塞到甘仔手里,伸手从柜台后取过一方帕子,将头发包好,自往后厨去了。 甘仔随后也跟了进来,嘴里嚼着黄米糕,说道:“今儿你不在时,你那亲戚菊官又来了。” 青叶“哦”了一声,并不答话,只管手脚麻利地忙活。外头的客人点了清蒸鱼,白灼虾,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费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拦在门外,不让她进门,谁料她啐了我一脸唾沫,我作势要哭喊吵闹,她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说明儿还来,末了将咱们门口溜达的鸡捉走一只,我力气没她大,拦也拦不住。” 青叶只皱眉训他道:“你好好一个男孩子,跟谁学的那些手段?动不动跟泼妇一般哭喊吵闹,若是传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将来你还怎么娶媳妇?” 甘仔满不在乎道:“怕什么,我过年才满十三,你还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外头客人呼喝:“掌柜的,菜怎么还不上——” 青叶从后厨探出头去,拿锅铲把门沿敲得梆梆响,冲那客人喊道:“你且等着!一时半会能饿死你不成!” 适才呼喝的客人被呛了一句,反倒没有声音了,又起身将另外两个着恼的同伴拦下,劝道:“罢了罢了,将那母老虎惹恼了,她定会将锅铲饭勺一摔,赌气就走,到时咱们还要另寻地方吃饭,岂不麻烦?” 甘仔将那客人的话听得分明,冲青叶叹口气,说道:“跟着姑奶奶你混,我这辈子怕是娶不上媳妇了。” 怀玉到了七里塘镇已有三五日,一边安营扎寨,整顿兵马,一边派出成堆的探子四处打探消息。打探了几日,消息无非是那海盗头子郑四海于这一带的倭寇及海盗中甚有威望,这几年因为抢了不少银子,发了不小的财,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几,且几乎被官府通缉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凶狠倭人,这几年间又建造了巨舰炮船数艘,余姚一带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烦。那郑四海这几年志得意满,便有些骄矜起来,出行时排场极大,前后簇拥的侍卫便有三五十人,侍卫皆金甲银盔,腰悬明刀。 怀玉在书房内听了半日的奏报,向刘伯之叹道:“我朝自开国以来,练兵北疆,横扫胡虏,驱逐鞑靼,所向无敌,却不曾想到江浙一带的海盗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刘伯之张了张口,还未说话,却先叹了口气。 怀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说‘海者,江浙闵人之田也’这番大道理?” 刘伯之也笑道:“原来殿下也听说了。”沉吟许久,方道,“我朝自□□以来便设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鱼。海滨众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严,这些人等便无所得食、生理无路,穷民往往入海从盗,如今不管海盗倭寇大抵皆我华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怀玉接道:“于茫然失所的沿海民众而言,要么忍饥挨饿,要么铤而走险,若是入海从盗,只怕还有一线活路。” 刘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废除海禁,开港通市,则……” 怀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严,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带的官员上书,却都被陛下驳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说说,这海盗倭寇该灭还是要灭的。” 刘伯之微微欠身,问道:“臣斗胆,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为早年的那桩旧事?” 皇帝早年的那桩旧事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闻,不过是早年皇帝还不是皇帝时,他一母同胞、从小亲厚的弟弟领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带巡察,于福建为一伙倭寇所刺伤,后不治身亡,先皇后为此悲伤不已,日日啼哭,后来没几年,便也追随怀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纪,性子越发的左,与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这些年也都相安无事,唯独海禁却一年严似一年,以致海盗倭寇侵扰日渐繁复。 怀玉缓缓点头,道:“正是。” 二人议了许久的事,内侍夏西南入内问:“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怀玉向刘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刘伯之不过笑着推辞了几句,便也净了手,坐到了怀玉的下首。晚上的几个菜个个软烂甜,刘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开怀,不住口地称好。 怀玉如今的居所便是余姚知府送的,地方虽小,却也是个清静幽雅之所,妙的是距军营不过几步路。而这厨子也是随着宅子附送的,他倒也会烧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烧成甜的,肉也甜,鱼也甜,炒个小青菜也是要加点糖吊鲜。夏西南跟他说了好几回,他却总是改不掉。不过三五日,怀玉便腻味得很,想着要换厨子,只是这几日忙乱,竟又忘记了。 又过了三两日,怀成的伤已养得七七八八,便命人来请怀玉,道是为他接风,怀玉欣然而往。怀成自命风流,所选的接风之处既不是自己的公馆,也不是寻常的酒楼饭馆,而是镇东的神仙浴肆。 能让风流二皇子流连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穷民,也不是镇子边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楼楚馆中满坑满谷的江南美女。这些青楼楚馆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这神仙浴肆则属于半明半暗。 这浴肆虽也有正宗的温泉池子,穷汉与女客却不得入内,因为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朱琴官是个有上进心又会动脑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许多年轻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国的花名,再教这些女子学上几句不伦不类的倭语,以充作以柔顺闻名的倭国女子。泡着温泉,再搂着柔顺娇美的倭国来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虽然此处价钱比别处要贵上许多,却还有许多富家子弟慕名而来,神仙浴肆因而名声大噪。 怀成泡的池子叫做“莲花汤”,怀玉进去时,只见热气缭绕,夹杂着湿气的浓香扑鼻而来,怀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怀,身畔则伏着两名绝色女子。这两名女子俱是身着透明纱衣纱裙,衣裙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线条,衣裙内的□□展露无遗。 用白话来说,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没穿一个样。 怀玉饶是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身上发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草草与怀成见了礼,说笑几句,便也褪了衣裳,仅着一条绸布亵裤下了池子,怀成一挥手,便有两个同样装束的妙龄女子悄无声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贴了过来。 怀成说是为怀玉接风,但才泡到一半,同怀玉说了一声:“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请你去我的公馆喝酒罢。”便带了那两个女子急急走了。 怀玉知他素来如此,行事最是乖张无状,也不以为奇,由得他去了。怀成走后,怀玉便也慢腾腾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两个女子说不出成句的倭语,又不能露馅,只能拿水灵灵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他。怀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两个跟我回去罢。” 神仙浴肆今儿来了贵客一堆,得了许多赏银,老板娘朱琴官心中欢喜不尽,殷勤地将怀玉一行人送到门外老远,学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脑袋几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娇声道:“爷慢走——” 怀玉在温泉池子里闷了许久,乍一出来,只觉得空气冷冽,顿时神清气爽。夏西南牵了马来,怀玉微一抬头,便看见面前“七里塘人家”这几个半旧的大字迎风招展。   ☆、第5章 褚青叶(三) 怀玉上了马,又盯着七里塘人家看了几眼,里头是灯火半明,静悄悄的,大约没什么客人,同隔壁客来客往的神仙浴肆相比,有如天壤之别。浴肆里带出来的两名女子正喜滋滋地站在门口,等着车马来接,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当中一个“阿嚏”一声,随即小声嘀咕道:“娘呀,有些儿冷。”她的话随风刮进到玉的耳朵里,他在马上回首看了看那两个赝品倭女子,忽然想起那日胡乱给人通译的女子来,不由得噗嗤一乐,回头吩咐夏西南道:“还是令她们回去罢。”言罢,双腿一夹马腹,疾驰而去。 郑四海久闻三皇子怀玉的威名,自他驻扎此处以来,便不再出头惹事。周遭一带一时平和得不像话,这期间,怀玉虽然也抓了几个海盗里的虾兵蟹将,然而这些人却都说郑四海狡兔三窟,谁也弄不清头子他的老巢到底在何处,也说不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马。怀玉也不急,每日里好吃好喝地将这些人关着,如此过了几日,忽然又命人将这些人全都放了,并修书一封,备了礼物无数,让这些人带与郑四海。 一时间,怀玉帐下众人哗然,刘伯之也颇为担忧,道:“郑四海能走到今日这一步,断然不是寻常莽夫,他既然在这一带称王称霸,哪会轻易——” 怀玉却笑道:“若是不费一兵一卒便能招降纳叛最好,若他不识抬举,咱们正巧练好兵,届时再开打不迟。” 随后数日,怀玉除了到军营里练兵之外再无他事,每日空暇之时,便身着常服,带上几个随从东逛西逛,吃吃喝喝,美其名曰“体察民情”。这一日,晃悠到镇东的七里塘人家,正巧到了饭时,怀玉站在七里塘人家的幌子下沉吟片刻,抬脚进了店内。 七里塘人家这个名字起得有韵味有风致,店内一应摆设却甚是简朴,既无雅座也无包间,仅有台子三两张,也还算得上雅致干净,只是店内小二也仅有一人,且还是个黑瘦矮小的半大孩子。 怀玉也不嫌弃,自挑了一张靠窗的台子坐下。那个半大的小二口齿倒伶俐,上来就报了一堆菜名,又殷勤笑道:“咱们店内还有十年陈的女儿红,客官可要来一壶?” 怀玉便要了几样大厨的拿手菜,又叫了一壶十年陈的女儿红。不一时,小二上了酒,刘伯之端起来才喝一口,便“噗”地一口全吐了出来,皱眉问:“你酒里掺了多少水?” 小二圆睁一双小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狡辩道:“咱们百年老店,最是讲究信誉,何来掺水一说?” 刘伯之生气,将手中酒杯一顿,斥道:“这七里塘镇十数年前还是一片荒滩,鬼都没有一只,你的老店是如何开到百年的?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怀玉也尝了一尝,却也不发怒,只低低一笑,把玩手中酒杯,半响,方抬眼向小二道:“罢了,快些儿上菜罢!” 小二见怀玉一身气度,知道是个有钱人,又像是个好说话的,心道等一下会账时定要好生宰他一顿才成,遂满面带笑地应了一声,转身进后厨催了几个菜出来。酒掺了水,谁也不愿意喝,菜色却还精致,味儿也不错,比军营里的伙夫及余姚知府送来的厨子的手艺强多了。 怀玉等人正吃着饭,忽听店外有人喊“甘仔,甘仔”,不一时,便见门外转进一个面皮黝黑发亮的粗壮男子来,那男子手里拎着一个竹篓,里头是半篓子的鱼虾。 甘仔接下鱼虾,掂了掂分量,送入后厨,旋即转身出来,将空竹篓还给那男子,又数了一把碎银钱给他。男子将碎银子放入钱袋,口中嘀咕了一声:“这是我冒了风险偷偷打捞上来的,才给我这个价钱……”嘴里如是说着,脸上却并无懊恼之意,这且不算,竟又挑了靠门的一张台子坐下了,恰好就在怀玉等人的身后。 那个叫甘仔的小二便上前问:“今儿也要在咱这里用饭么?” 那男子笑了笑,颇为不好意思似的说道:“咳,是。叫褚掌柜的烧几个新鲜又拿手的小菜上来。”吩咐完,忙又摆手加了一句,“酒不要。” 怀玉暗笑,这才晓得这七里塘人家的掌柜与大厨竟是一个人。 不一时,褚掌柜的为那男子烧的“新鲜又拿手”的小菜转眼便上了桌。那男子小声嗫嚅道:“这不是我才刚送来的鱼虾么?” 怀玉一乐,险些儿呛着,干脆停箸,竖起耳朵听身后动静。 甘仔“啧”了一声,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你送来的?” 男子道:“我下海摸这螯虾时被夹了一钳子,恨得我把它钳子给扯掉了,你端上来的这盆也少了钳子,必是我捉的那一只。” 甘仔也觉好笑,遂道:“咱们掌柜的烹制鲜鱼鲜虾最是拿手,你的这些鱼虾才刚送来,都是活的,可不是咱们店里头最新鲜的?” 男子张口结舌,说不出话,只得闷头吃了。怀玉等人吃完,也不急着走,又要了一壶茶,各人一杯,慢慢地喝。 靠门的那个男子吃饱后便叫会账,甘仔同他算账道“八钱银子。” “什么!?”那男子几乎要跳将起来,扯了甘仔的袖子怒道:“老子卖给你半篓子,你才给我一钱二分银子,我吃了你这两盘子,你竟然收我八钱银子?臭小子,你可还有半分良心!” 甘仔叹气道:“你回回如此,何苦来?你下回自己家里煮了吃,一文不花,多少好?” 那男子只扯着甘仔的袖子不放,口中喝道:“臭小子,把褚掌柜的给老子叫出来!老子要找她理论!” 正吵闹着,青叶从后厨出来,将头上汗巾扯下,掸了掸衣裙,将汗巾往肩上一搭,倚了柜台,叉腰问道:“找我作甚?” 那男子放下甘仔,声音竟低了下去,道:“褚掌柜的,你,你……”说到后头,气势减弱,抬眼偷看青叶一眼,说不下去了。 青叶也不恼,只冷冷道:“满仔,亏得你是个男人,三番两次,怎地跟妇人一般啰嗦?” 满仔满面通红,老老实实掏出钱袋,数了银钱,往柜台上一拍,再抬眼看了青叶一眼,闷声走了,走到门口,想了想,还是回头腆着脸悄声道:“褚掌柜的,我过几日再来——” 刘伯之至此终于认出是上回街上为倭人通译的那女子,不由得瞠目结舌,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口中只道:“好个……好个……” 怀玉鼻子里头笑了一声,接了刘伯之的话:“好个刁钻婆娘。” 怀玉上回因为不耐烦挤到人群里,便站在外头听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话,并没有看清她的相貌,待人群散去后,也只是远远地看到她纤细身形以及一个像极了白眼的眼波,今日一见,才算看清她的模样。嘴角微微上翘,一望便知是个倔强的性子,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看向人时,冷冷清清,下眼睑却有条细细的褶皱,透着几许温柔。 这大抵是怀玉初见青叶时的情形。 怀玉这一桌人会账时,甘仔张口就要十两银子,夏西南嘟囔道:“一顿饭竟然要这么多?竟然比京城还要贵?你竟然敢冤咱们!竟然敢冤咱们?你们这莫非是黑店?”越说越气,见怀玉始终嘴角噙笑,却不出声为他做主;而刘先生瞠目结舌,也不知是被那掌柜的给美得,还是被这黑店掌柜及小二的手段给唬得,竟然说不出话来。夏西南只能老老实实掏了银子会了账。 青叶见再无客人入内,便交代了甘仔几句话,径自出门去了,临去之前,还从怀内摸出一面小镜子左照右照,搔首弄姿了许久,末了,又掐下门口一朵黄花菜的花骨朵斜插到发髻上。 才过了神仙浴肆门口,眼角却撇见前头街角处一个消瘦身影一闪而过。那消瘦男子闪过街角时,对她也扭头看了几眼,青叶不由得怔了一怔,待回过神再仔细看时,街角处确有一个人急急走来,来的人却是怀抱着小孩儿的姨嫂菊官。 自古以来,不论谁家,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扶不上墙上不了台面的亲戚。于菊官而言,姨妹青叶回回摆脸色给自家看,路上碰着不是装不认识,便是昂首阔步,趾高气扬,应该算得上是古今往来数第一的惹人嫌的亲戚了。 青叶垂了头,假装没看见她母子两个,却被菊官冲上来一把拉住,挣也挣不开。菊官女生男相,五大三粗,嗓门大不说,便是力气也不逊男子。 青叶身形纤细,在菊官手中如同被老鹰捉住的小鸡仔一般。青叶才要发作啐她,她已将怀中的小孩儿往青叶怀中一放,笑嘻嘻地求道:“好妹妹,你看看你侄子,烧了两天了,家里也没钱去请大夫抓药吃,不拘多少,先借点银钱给我可成?” 小孩儿身子并不烫,也不知道是真发烧假发烧,穿的衣裳上倒有许多饭粒污迹,青叶嫌脏,赶紧将小孩儿放到地上。菊官心里头生气,只管捉住青叶不许她走,声音陡然拔高许多:“你有银子去倒贴那老秀才,竟不愿意帮衬咱家,为你侄子看病么?” 青叶正要叉腰与菊官理论个三百回合,忽然见怀玉等一行人正从自家店内踱出来,怕被人家看见笑话,心中生着气,只好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来,数出些散碎银子,恨恨地往菊官身上一丢,一径走了。菊官见了银子,便也住了口,不去管小孩儿,先去捡地上的银子,口中“呸”了一声,嘟囔道:“没良心没出息的傻女子,白眼狼!活该做一辈子老姑娘,活该被人家退亲!”   ☆、第6章 褚青叶(四) 不出所料,没过几日,郑四海果真回了信。信被呈上来时,怀玉正在书房与刘伯之议事。怀玉取过书桌上的小刀,亲自裁开信函,阅毕,并不说话,随手将信函递与刘伯之,刘伯之将信接过,从头细细看了一遍。郑四海在信上历数自己的功劳,又为自己这几年来的所作所为恳切申辩:“窃臣四海觅利商海,卖货江浙,与人同利,为国扞边,觉悟勾引党贼侵扰事情,此天地神人所共知者。”又道若是皇帝能开放海禁,荫子封妻,他必将“效犬马微劳驰驱,愿为朝廷平定海疆”云云。 刘伯之又喜又忧,道:“郑四海果有此心,殿下这一着棋是走对了。若他能归顺朝廷,倒是个可用的人,只是不知陛下是否能容得下他?又沉吟道,“此人疑心甚重,信上所言,不知是真是假……” 怀玉将书信凑到灯下烧了,哼了一声:“我自有办法叫他相信。”又冷笑,“郑四海,征四海……要挟官府,以谋求开港通市,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他便是不提任何条件,陛下也容他不下。” 刘伯之迟疑问道:“殿下莫非是……” 怀玉森然一笑,颔首道:“正是。先生静观其变即可。”随即吩咐厚赏来使,随同回信又送去一份厚礼。这一回的礼物中,却有许多内造的珠宝首饰、绫罗绸缎并胭脂水米分等物。 刘伯之走后,怀玉在灯下看了会书,心中忽然想起一事,随即叫来夏西南,问道:“前阵子叫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夏西南一拍脑袋,笑道:“臣已打听过了,巧的很,厨子赵四六便是这七里塘镇出身,又是个碎嘴子,想来这镇上的大小事体他都清楚,殿下可要召他进来问话?” 怀玉颔首。不一时,赵四□□六战战兢兢入内,他还以为是要三殿下要赶他走,转眼又想到若是赶自己跑路的话,不至于要闹到三殿下面前去,但又猜不出他为何要在深夜召见自己,一进了书房门,赶紧往地上“扑通”一跪,舌头早已不听使唤,一个安也请的结结巴巴。 然而三殿下怀玉的神情却和善得很,先问了他这镇上的风土人情,又同他论了些本地的山川形胜,忽然又话锋一转,微微笑道:“前两日我去镇东的七里塘人家吃顿饭……倒比京城还要贵上许多——” “哎呀呀——”赵四六说了许久的话,心中已宽松不少,闻言不由得一乐,手拍大腿笑道,“殿下不知道,七里塘人家专会坑过路客商及生客——她家对门的古玩店也是半斤八两,她家隔壁的神仙浴肆的老板娘更是心狠手辣,吃人不吐骨头。这几家都是十年不开张,开张吃十年的黑心店——那个褚掌柜手艺倒没的说,只是脾气怪,她店里还有个小伙计,名叫甘仔,小小年纪,为人刁钻油滑,最会看人下菜碟,讨人嫌的很。” 怀玉笑问:“若是本地人去,那褚掌柜的便不敢狮子大开口了罢。” 赵四六嘿嘿笑道:“若是本地人去,她又要犯另一种毛病了,客人吃什么,要看她那天的心情如何,若是心绪不佳,”车四六双手一拍,“她便不许客人点菜,必要按着自己的性子来随意烧。” “哦?”怀玉倒吃了一惊,“这世间竟有这样做生意的人?不怕客人不满么?” “倒没听说过她为此遇到什么麻烦事……”赵四六想了想,又摆手嘿嘿笑道,“她这个人说起来身世可怜得很,咱们镇上人倒也不同她计较——她爹来路不明,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野汉子,且是入赘到她外祖家,她便随了她娘姓褚。她爹从来不同外人打交道,旁人也不晓得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只晓得他会说倭话。话说她爹后来抛妻弃女,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她外祖被生生气死,她娘自那时起也病病歪歪,后来母女二人无法过活,她娘便将她寄养到远亲家中,自己则再嫁给邻镇的大户人家为妾,没过几年便也病死了。褚掌柜的倒也硬气,被人退了亲后不久便与她亲戚闹翻,离家出走,后便跟神仙浴肆的朱琴官混过一阵子,再后来便开了这七里塘人家。 “话说她外祖还在世时,倒给她定了一门极好的亲事。那家人家因为有亲戚在京城里做了官,一家子便都搬到京城里去投奔亲戚去了,人家儿子也是有出息的,自然也就看不上她家破落户,于是给了她些银子退了亲。她自己也浑不在意,成日里抛头露面,既是大厨又是掌柜——话说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的儿子说是年前中了什么进士,据说如今已是什么了不得的官儿了,殿下您说说,人家哪里还能看得上她!” 赵四六絮絮叨叨,高兴处不是拍手就是拍大腿,把他亲眼目睹以及道听途说的陈年旧事都搜肠刮肚地翻出来说了一通,自然连褚掌柜的同西邻朱琴官并称镇上二美、又同她对门高掌柜被镇上人封为“黑心掌柜”等事也都说了。 怀玉静静听了许久,忽然笑道:“我那日吃了一顿饭,倒听她与人吵了几回,还听到同她吵架的那人说什么‘老秀才’,倒不知何故?” 赵四六絮叨了许久,说的口干舌燥,闻言心里不由得一酸,撇嘴道:“这老秀才姓卢,是她爱了多少年的人!他落魄多年,家里开着一间小小的米糕铺子,都四十来岁了,也不知道褚掌柜到底看上他哪里?赚点钱都拿去买他家米糕了。要命的是,人家明明有娘子,这娘子是卢秀才他老娘的亲侄女儿,是卢秀才他亲表妹,人家亲上加亲的夫妇,岂是她能拆的散的?即便她倒贴,即便她长得不赖,正经人家谁还敢要她?因此我说这褚掌柜的要说精明也精明,要说糊涂也糊涂,咱们凡夫俗子是看不懂——” “知道了。”怀玉忽然挥手将他止住,唤人倒了一杯凉茶给他,赵四六诚惶诚恐地接过,一口饮尽,才要放下茶杯叩谢时,怀玉又道,“茶杯赏你罢。”赵四六捧着茶杯呆呆愣愣,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怀玉已不耐烦道,“下去罢!” 赵四六由此猜测,三殿下他看着和善,说话也如春风拂人,然而内里定然是个喜怒无常的主儿。 这一日,青叶又跑去米糕铺子里消磨了好一会儿。卢秀才这两日牙疼,右边的腮帮子肿得发亮,生生比左边腮帮子高出一分,嘴角起了两粒水泡,长袍的后摆绽了线,头发梳得有点乱,鬓角新添了三五根白头发,面色也有点晦暗。青叶看的心疼不已,碍于秀才娘子也在,不好说什么,思来想去,最后一狠心,买了四斤糕。 卢秀才的老娘心花怒放,冲柜台内端坐着的她侄女儿挤了挤眼,她适才包给青叶的是前两日卖不出去的剩货。秀才娘子端坐于柜台内,依旧了然地笑笑。 青叶又坐了些许时候,这才拎着黄米糕出了米糕铺子,一路吹吹风,看看天,路上行来过往的没正经的人向她搭讪时,她便骂他们几句不正经的话。经过茶叶铺子时,又拐进去买了二两杭白菊与半斤宁夏枸杞,想着明日再去米糕铺子时好带给卢秀才。 一路晃悠着回到自家附近的街角时,她停下步子,前后左右仔细地看了看,并没有看见什么认识的人。这阵子镇上时常有许多兵卒出来晃荡,除了偶尔向美貌女子们吹几声唿哨以外,却也并不扰民,而倭人倒越来越少见,眼下局势不稳,仗何时开打都不奇怪,聪明些的早都躲走了。 青叶回了自家店内,放下黄米糕,忙着去择菜收拾,以备晚市用。到了晚间,西邻神仙浴肆热火朝天,门口车马熙熙攘攘,自家依然冷冷清清,仅有熟客三二桌。 甘仔坐在柜台内百无聊赖地打了一阵哈欠,忽然想起来今日新进了两坛子酒,便忙起身去往酒里掺凉水,青叶则坐在灶台前发呆。不一时,连那几桌客人也都会了账走光了。甘仔给酒掺好了水,仔细地按原样封好,又手脚麻利的去收拾碗筷,擦桌子抹凳子。青叶下了两碗青菜香菇面,与甘仔一人一碗吃了。 甘仔放下饭碗,忽然笑嘻嘻地问:“青叶姐今儿有什么心事么?” 青叶也嘻嘻笑答:“小鬼,你眼睛倒毒,姐姐我今儿破了财,心里头疼得很。”说着话,将买来几斤糕都塞到他怀里,“带回去给你娘与你姐姐吃罢。” 甘仔笑道:“我娘与我姐黄米糕吃够了,叫你下回换成别的味儿的。”言罢,蹦蹦跳跳着家去了。 次日傍晚,青叶又去米糕铺子,卢秀才的腮帮子比昨儿肿得更厉害了些。青叶走时,悄悄地将菊花与枸杞留在台子上。卢秀才看到,脸霎时红了红,偷偷咧嘴一笑。青叶的一颗小心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险些儿腿软,赶紧垂着头走了。 行至镇东街角时,又四下里看看,并无异状,也无见之可疑的生人。青叶自嘲地笑笑,想来那日是眼花了。   ☆、第7章 褚青叶(五) 七里塘人家今儿生意又不好,甘仔早早收拾便好家去了,青叶关门打烊后,洗漱沐浴,才要爬上床睡觉时,忽听前院大门被敲得砰砰响,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又重新穿好外裳,跑到前院,隔着店堂大门的门缝一瞧,却见芳邻朱琴官正提着裙子在自家店堂门口打转。青叶忙开了大门,惊问道:“哟,朱老板娘,有何贵干哪?” “不得了了,要死人了!”朱琴官急得拉着她就往外走,“有个倭人正在和姑娘们泡着澡,好好儿的忽然就发了病,嘴里直往外冒白沫,身子一抽一抽的,现在没死透,叽里咕噜还能说两句话,只是咱们听不懂,你快去给我瞧瞧!” 青叶好笑道:“你不去找大夫,来找我作甚?我一不是大夫,二不是神仙,让我瞧一眼便能好么” 朱琴官躁得直跺脚:“大夫来了也听不懂他说什么!死女子,你再不去,那倭人当真要一命归西了!” 青叶只扒着门框不动,道:“你晓得我不爱多管闲事,我一个人住着,要是看到死人,夜里我不要害怕的?不要做恶梦的?再说了,你家上到姑娘们,下到使唤的老妈子们都会说倭话,便是你,不也会说两句么?” 朱琴官上前拧住青叶的一只耳朵:“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会说几句倭话不错,你不也是天天都能听到的么,除了‘哥哥好走,哥哥再来,哥哥你怎么才来?我想要这个,我想要那个,下回记得买给我’之外,你可还听到她们说过其他的?”言罢,自己也觉着好笑,便干笑了两声,笑完又吆喝道:“没良心的死女子!当初要不是我收留你——便是如今,要不是我时常从你这个破饭馆里订些饭菜,你早就同甘仔二人要饭去了。你说,你今后还想不想做我家的生意了?”喘几口粗气,“你上个月叫甘仔上我那借的二斤面同一坛子油还没还,赶紧还来!” 青叶眨巴眨巴眼睛无动于衷,耳朵挣脱不开,口中却还嘻嘻哈哈笑道:“一个倭人而已,死便死了。人不是说死在那个花丛下,做鬼也风流么?” 朱琴官气不过,干脆脱下一只绣花软底鞋往她身上拍打,口中骂道:“死女子!死女子!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咱们多年邻里,总该相互帮衬着才是!再者,若是那倭人若是死在我家,岂不晦气?叫人知道的话,今后我还怎么做生意?若是他还有同伙,到时再赖我谋财害命可怎生是好——”说到这里,忽然顿住,四下里瞅了瞅,悄声道,“他犯病时,陪他泡澡的是甘仔他姐姐芳阿——” 青叶左右躲不过,便不情不愿地关了自家的店门,随了朱琴官去了神仙浴肆。那倭人在檀香山内。能在檀香山泡澡,想来也是个有钱人。神仙浴肆内有大大小小的浴池十数间,这檀香山是其中极好的一间,自然,价钱也是极好的。此间浴池内外皆以莹澈如玉的白石铺砌,池子四周为一圈白石铺成的平台,每一边都设有白石的台阶,一级级地逐渐降入池水,如此,入浴时,便可顺着台阶从容地走到池内。池水中还立有装饰假山,皆由檀香块堆粘而成,因此这浴池被称作为“檀香山”。 青叶还未进门,便被浴池内蒸腾湿热的香气熏得连连打了几声喷嚏。浴池内三两个女子嘤嘤樱地哭,咋咋呼呼地叫,倭人则直挺挺地躺在温泉池子边上,一身□□,仅腰下盖了件衣裳。一个年老大夫则半眯着两只发光发亮的小眼睛,盯着一堆衣着清凉的女子们上看一眼,下看一眼。 青叶与朱琴官两个说了许久的话,耽误了些时候,虽紧赶慢赶一路小跑过来,到底还是晚了,倭人已然断了气。芳阿身上衣衫不整,坦胸露怀,此时已吓得身子抖个不住,跪坐在倭人身旁干嚎,招了几个尚未有客人的女子围在旁干看着,心软的便陪着芳阿一道掉眼泪。 朱琴官目瞪口呆,先恨恨地往芳阿身上拍了两把,这才往地上扑通一坐。青叶从身上抽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也往芳阿身上使劲抽打,骂道:“叫你不要做这个营生,你非不听!你非不听!” 芳阿一头扎进她怀里,哭哭啼啼地辩解:“我娘常年要吃药看病,甘仔又小,我一没力气,二没手艺,不做这个营生,难道看着我娘去死么!” 青叶将芳阿推开,向朱琴官道:“还愣着作甚!赶紧将这人偷偷拖出去,拉到镇外的乱坟岗子去偷偷埋了!”又向几个围观的女子并老妈子喝道,“休要再哭,各干各的去!到外头不许乱说话!” 朱琴官醒了神,慌忙爬起来,命人去叫几个使唤的年轻仆役进来,又命人给那倭人穿了衣裳。青叶转身要走,奈何芳阿扑在她怀里,吊着她的脖子哭个不住。 檀香山内众人正慌乱间,却见有个使女过来,同朱琴官道:“莲花汤的贵客问这边为何会有吵闹哭喊之声,因此叫我来请姐姐过去说话,还要小夜子姐姐过去作陪。” 芳阿闻言长哭一声,脑袋越发使劲地往青叶怀里扎。朱琴官早已乱了妆面,衣裳也是半湿,闻言连说了几声“晦气倒霉”,随即吩咐那使女道:“你先去同那贵人说我要先妆扮一番,随后便到。再跟他说小夜子今儿身子不适,已告了一日假在家里静养着呢,我重新为他挑两个姑娘去作陪罢。”便点了两名女子随那侍女去了。 青叶斜眼看着趴在自己怀里的芳阿,嘿嘿讥笑道:“我长久没见着你,以为你年纪大了,相貌又不是顶尖的,这几年生意怕是要走下坡路了,谁晓得你竟然还怪吃香。” 芳阿擤了把鼻涕,扭捏一笑:“人家会的倭话多,装的像嘛。” 这边给倭人穿好衣裳,才要抬出去时,才刚出去的使女已被两个侍卫打扮的男子押了回来。使女苦着脸道:“贵人说了,他来时明明还瞧见小夜子来着,还说你吃了豹子胆,竟然敢欺瞒于他,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押人的侍卫转眼瞧见倭人的尸身,齐齐拔出腰间的长刀,指向这一屋子的人。抬着倭人尸身的两个使唤仆役手一松,尸体“砰”地一声,重重落地。众人张口结舌。这下轮到青叶连声暗道晦气了。 朱琴官趋步上前,对那两个侍卫福了一福,满面作笑道:“误会误会。”指着倭人尸身道,“那是个倭人,年纪大了,却还要来寻欢作乐,谁料忽然犯病,救也来不及救,他口吐白沫翻着白眼,眨眼功夫便死了,小夜子因此吓坏了,她这个样子如何能入得了贵人的眼,妾一时慌乱,便说了胡话,请爷们高抬贵手,妾这便去向贵人请罪——” “站住!”忽然间,一个侍卫举刀厉喝一声。青叶像是被神仙施了咒语一般定在檀香山的门旁,不敢动弹一下。她好不容易将芳阿推开,原本想趁乱溜回去,谁料才挪了两步,便被那眼尖的侍卫给瞧见了。 侍卫拿刀点着一屋子的人,冷冰冰道:“既出了人命,便不好由着你们擅自出入了,等我去回话后再说。”回头向另一个道,“看好了!”言罢,压着朱琴官自去了,剩下一个则看管这一堆惊慌失措的人。 不一时,先前的侍卫返回,身后还带着几个人,向屋内众人呼喝道:“倭人抬去埋了,其余人等都带去问话!”话虽这般说,却指着两个年纪大的老妈子与年老大夫道,“你几个速速散去!” 年老大夫及两个老妈子闻言,赶紧迈开飞毛腿跑了。青叶迟迟疑疑地上前道:“我不是这浴肆的人,我是隔壁饭馆的大厨……不巧送饭菜来时见有人犯病,便围着看了一小会热闹——” 她的衣着打扮朴实得与这里的姑娘们一个天,一个地,便是瞎子也都能看出来。那侍卫略迟疑了下,说道:“人命关天,不管你是谁,须得过去问完话才能放你走!”言罢,便扭过头去不看她,手一挥,吼了一声,“都带走!” 青叶气得同他分辨:“为何你适才便放走那几个——”话未说完,便已被一群女子挟裹着、几名侍卫驱赶着,身不由己地进了莲花汤。一路上,青叶恨得直捶芳阿的背,咬牙悄声道:“叫你作死!叫你害我!叫你不听话!” 芳阿一边躲闪,一边跟她咬耳朵:“你怕什么,哪怕这里头的人都受牵连,唯独你无需担心害怕。”   ☆、第8章 褚青叶(六) 莲花汤比檀香山更为精致奢华,也是神仙浴肆内最最贵,顶顶好的一间。不消说,此间浴池内也有假山,还有珠玉或白香木制成的小船。假山用以装饰,小船除此用途外,还可用来放置澡豆等物。热雾蒸腾间,弥漫着异域香气的假山影若隐若现,还有条条船影分布远近,让人有身临仙境的恍惚之感。可惜青叶才进去,便先“阿嚏阿嚏”地狂打了几个喷嚏。 贵人有好几位,池子里头一个,池子外头有三五个,朱琴官毕恭毕敬地垂首立于池子上的贵人桌旁,正捏着帕子假假地擦眼角。水里面的那个裸着上身,热雾缭绕,看不清相貌,只能隐约看出年纪不太大,大约二十七、八岁年纪,肤色甚白,此刻正搂着两个女子调笑;池子上头的几个也大都是年轻男子,其中还有一个身着素白衣衫的看着怪眼熟。这几个年轻男子也是衣衫不整地随意坐着喝茶,各人身畔自然也都坐着美貌女子。 青叶衣着与众不同,进屋又连打喷嚏,自然一大堆人都先看到了她。她也抬眼扫了一圈,吓得赶紧闭上眼,口中连连颂了几声“南无阿弥陀佛”。早几年她跟神仙浴肆的大厨做学徒时,这些女子们迎来送往的情形也不是没见识过,然而今日这浴池内的情形委实太香艳,太旖旎,太销魂。总之此间众人形状太美,不由得她不念佛。 春菜今儿得以陪一位比七里塘镇的男子加起来都要英武都要温柔都要优雅的贵人。贵人的相貌自不必说,便是说话的嗓音极其好听,沙沙的,磁磁的,撩拨得人心里直痒痒。春菜入这一行已久,早已不把男子当做一回事,男女之事于她而言也只是一桩苦差,然而今日心里头却乐得开了一朵又一朵的花。心道若是能得他的青眼,便是学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去倒贴也是愿意的。她便趁着为贵人捶腿时,一双芊芊玉手偷偷地往他腿上摸一把,腰间蹭一下。 谁料半路上却杀出老板娘朱琴官扯谎及发现倭人尸身这一桩公案,惹的贵人们生气,转眼便呼啦啦地驱赶进来一堆姐妹。不知为何,东邻七里塘人家的大厨兼掌柜——褚青叶她也在。自那褚青叶一进门,春菜便见自己身旁的贵人忽然坐直了身子,手里端着的一杯茶也忘了送往口中,一双眼只饶有兴趣地盯着门口。待褚青叶一串喷嚏打好后,贵人便“噗嗤”一乐。 进门后,这一群女子便训练有素地齐齐弯腰施礼,唯独青叶一个人直直地呆立着,见众人都看向自己,才发觉自己成了鸡群里的一只呆鹤,眼皮不由得一跳,赶紧也学了众人弯腰,胡乱福了一福,福完,自己也觉得滑稽透顶,心里又是着恼,又是好笑。 朱琴官远远地向芳阿丢了一个眼色过来。芳阿便上前两步,软软地往浴池边上一跪,对着池子里的那个裸身男子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倭话,裸身男子听不懂,但听她娇滴滴地说话,知她必是在撒娇,面色便好看了些许,也并未问起倭人尸身一事,想来对于那倭人是生是死,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芳阿倭语讲完,用汉话重又说了一遍:“是小夜子不好,小夜子来晚了,请贵人哥哥见谅。”她声音软软糯糯,汉话故意装腔作调,听着别扭,俨然正宗的倭国女子。加之她适才哭了许久,眼泡微肿,鼻尖通红,小脸儿白白的,一脸受了委屈的模样儿,看上去倒比往常可爱可怜许多。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遂哈哈一笑,道:“罢了,罢了。”抬眼看了看门口一堆女子,指着捂嘴暗暗讥笑芳阿做派的青叶,问,“此女何人?” 青叶眼皮又是一跳,朱琴官慌忙作答:“回贵人的话,是隔壁饭馆七里塘人家的褚掌柜,适才咱们在她家定了些饭菜,她怕是送饭菜来时——” 青叶适才高高悬起的心便放下大半,二人做了这许多年的邻居,打了许多的交道,这点默契还是有的。难得的是,二人并称这七里塘镇二美,连察言观色及扯谎的本事也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裸身男子便道:“怪道不懂礼,看着扎眼,不成体统,罢了罢了。”青叶心下一松,才要转身退出,耳边又听他说,“相貌倒生得好。下来陪我罢。” 朱琴官忙又给芳阿丢了个眼色,芳阿便娇嗔道:“哥哥,你好生讨厌,你可曾将人家小夜子放在心里过——”却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怕是一时情急,忘记用倭话说了。 春菜笑吟吟地看着褚青叶原先一不屑,一会儿讥笑旁人的一张脸上现出些许慌张,心里不禁有点小得意。心道看她今日如何收场,待过了今日后,看她怎么去见她的卢秀才。正等着看她笑话,忽然却听得身畔的贵人扬声笑道:“小夜子既然来了,二哥怎好冷落佳人?难道不怕佳人生气,下回再不理你么?” 池子里的裸身男子便左右为难地看看青叶,看看芳阿,再似笑非笑地瞅瞅说话的男子。 青叶心中后悔不跌,心道今后便是朱琴官与芳阿两个一同死在自己面前也绝不多看一眼,正暗暗着恼不已时,忽然见那素白衣衫的男子向自己招手道:“果真生的好么?过来我瞧瞧。” 裸身男子楞了一愣,饶有兴趣地深看青叶一眼,转眼便笑吟吟地向芳阿招了招手,说道:“罢了罢了,小夜子你来罢。” 一时间,朱琴官等人面色各异。青叶心中厌恶,本想夺门而逃,不知为何却又觉得浴池内那个被称作“二哥”的裸身男子怪吓人的,守在门口的那些侍卫想来也不是吃素的。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暂且应之,再见机行事了。又在心内安慰自己:好歹说话的这个身上还穿着衣裳,好歹看着他还有些儿面熟。 朱琴官率众女子退下,经过青叶身旁时,小心赔笑道:“好妹妹,你放心,我会封住她们的口,必不会传到卢秀才那里去的。”青叶对她冷冰冰地瞪了一眼,眼色之冰冷,比“你怎么不去死”还要恶毒几分。朱琴官不敢看她的眼睛,灰溜溜地闪了出去。青叶垮着脸垂首挪到春菜身旁,春菜便将手里的茶壶塞给她,满脸不高兴地起身让开。 青叶拎着茶壶哭笑不得,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才好时,却见他拍了拍双腿,淡淡笑道:“过来。”青叶瞠目结舌,手中的茶壶险些儿掉地。不过转眼间,她的手臂便被他用力拉住,待回过来神时,身子已然窝坐于他怀中了。 他身上仅穿着一身素白单衣,但素纱衣料透薄,他前襟的衣带又不曾系好,两片衣襟松松散散,露出大片的胸膛。想来,他应当也去浴池里泡过了,肌肤触之发烫,肤色潮红,坦露的胸膛上生有一片卷卷的毛发。青叶面红耳赤,恨不能往他身上咬一口,想要起身,奈何腰间被他不动声色地圈住,丝毫也动弹不得。 春菜咬唇暗哼,退到一旁去了。他对面坐着的几个人便起哄笑道:“相貌倒好,只是哭丧着脸,脸色不太好看。”又向青叶喝斥道,“你这女娃儿好福气!你可知这位贵人是谁?还不提起精神伺候着!”言罢,怕碍着他的眼,遂各自散开,别处自便去了。 浴池内调笑声渐息,却有难以言喻的喘息声及拉扯撕拽衣裳的声音传来,青叶不过偷偷瞥了一眼,随即吓得往这人怀里缩了一缩,谁料脸颊又碰到他胸膛上一丛毛发,心内又暗暗颂了几百声的佛祖保佑,这才稍稍静下心来。渐渐地,听浴池那边竟又没了声息,不由得心下疑惑,忍不住再转头偷眼去瞧,谁料这人却扣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给扳了回来,且不动声色地将她往外挪了挪,使她坐于自己的膝头之上,趁她挣扎之际又悄悄地掂了掂她的分量。她身形纤细,手腕及腰肢似乎稍稍用力便能折断,个头也不见得很高,脸蛋小小,然而分量却又不是十分轻。 青叶不解,用眼神问他掂自己作甚,他不语,探头往她胸前瞄了一眼,随即邪恶笑笑,想来她身上的肉都长到该长的地方去了。 青叶颂完佛号,随即斜眼瞅他,开口问:“贵姓?” 他低低一笑:“敝姓侯。”顿了顿,补充道,“名怀玉,表字子琛,京城人。”   ☆、第9章 褚青叶(七) 青叶心内思索,侯乃当今国姓,见他一身气度及门外有数名带刀侍卫守着,适才一众人对他刻意奉承,加之又是京城人士,想来不是皇亲便是国戚……又略一思索,心内便全然明白了。此二人若是兄弟的话,那么浴池里的那位想来是吃了亏丢了脸的二皇子,而怀抱自己的这位必定是带兵马赶来为他二兄报仇雪恨的三皇子了。 再抬眼瞧他,他的面容就在自己的头顶上方。他的相貌与此地沿海一带的人大有不同,此地人大多眼窝深,颧骨高,嘴唇厚而突,他则剑眉星目,目光深邃,鼻梁高挺,品性如何暂且不作评论,就相貌而言,可谓是风流倜傥,管保迷死人不偿命。而他此刻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笑,外人看来,必定会以为他与自己调笑。不过,他的确是在与自己调笑。 青叶直到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心里一个激灵,这才想起那日笑自己为对门高掌柜通译的是他,前些日子到自家吃饭,一顿饭被甘仔敲了十两银子的仿佛也是他,一身冷汗便悄悄地冒了出来。怪只怪自己除却卢秀才以外从不正眼看其他男子,在她看来,这天下男子除了卢秀才,脸其实都长得差不多,是以才没有一眼认出他来。 想起卢秀才,青叶心内涌上一阵阵的甜酸与愧疚,好不容易才敛了心神,暗暗思索脱身之计。思来想去,便问那三皇子侯怀玉:“贵庚?” 怀玉不晓得她为何会如此问,不由得好笑,答道:“二十五。”顿了顿,又道,“十月里生人。” “我跟你同岁,不过是九月头上的生日,不多不少,刚好比你大了一个月,唉——”青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对于男子来说,二十五岁正是大好年纪;而女子到了这个年纪,则算得上是人老珠黄……”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 “我想说的是,”青叶叹道,“公子你还年轻,阿姐我却已老了——不若你先放下阿姐,让阿姐去找老板娘给你另寻几个年轻貌美的来,可成?” 怀玉笑得胸膛震颤,一句“不成”还未说出口,侍立一旁的春菜赌气插嘴道:“青叶姐姐你不是还有一个月才到十九岁生日么?前儿我还听芳阿姐姐同甘仔说起要给你过十九岁的生日来着。” 青叶本来就已经垮了许久的脸立时僵住,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不顾头顶上怀玉吃吃乱笑,冷冷看向春菜道:“你倒会说话,若是你老板娘朱琴官知道,也定要夸你两句的。”见她变了脸色,又冷哼一声,“我听闻你的名字叫做春菜,还以为你是倭国来的女子呢,你竟然是假冒的么?” 春菜知道自己一时失言,闯了大祸,若是坏了神仙浴肆的名声,那朱琴官可不是省油的灯,到时丢了饭碗还是轻的,小命不晓得还能不能保得住,心中恐慌不已,一双眼看看青叶,再瞅瞅怀玉,两只手不住地绞着衣裳。怀玉又哈哈笑了一通,倒未发怒作难,只挥手道:“下去罢。” 青叶生了气,使出劲来赌气挣扎道:“我不管你是谁!我褚青叶乃良家女子,并不曾卖身给这神仙浴肆为奴为……你若是再不放开我,我便要到官门告你逼良为……让你声名狼藉!” 怀玉俯身向她耳边道:“不若我教你一个好法子,”指着角落里一名怀搂个几近半裸的女子啃个不停的男子道,“那人是浙江巡按监察御史林炳生的二儿子,不若你写了状纸或血书一封,叫他捎带回去给他老子,如此岂不便宜?” 他俯身说话之际,有意无意地在她脖颈间轻轻嗅了数下,青叶一身寒毛霎时根根竖起,又不敢看那林家二公子的丑态,遂紧紧闭上双眼,身子尽力往外挣。 适才沐浴时千不该万不该用了珠仙叫人送来的澡豆与面脂等物。来人将这些东西交付与她时,还再三说这澡豆与面脂市面上买不着,乃是宫造之物,最是难得云云。她若是知道今日有这一遭,她便换了平常烧菜时穿的衣衫,再燎一身的烟火气来熏死他才好。 怀玉在她头顶默然,她也不语。二人静默有时,青叶睁开眼,开口低声道:“你若放我走,今后去我家吃饭,我算你便宜些,不赚你银子,可成?” 怀玉在她头顶又低低笑了一通,末了竟然应了一声:“成。只是酒也不能掺水。”随即将她放下,拍了拍她的手臂,说道,“快回去罢。” 这还用他说?她比适才那两个飞毛腿老妈子还要快上几分,早已三两步飞奔到门外去了,奔出门之前,眼睛的余光瞥见二皇子从浴池内懒洋洋地爬上来,口中与怀玉取笑道:“那个饭馆掌柜到底好在哪里——” 青叶跑回家中时,心还砰砰跳个不住。 她真正认识怀玉时的情形大抵如此。 次日,青叶关门歇业一日,朱琴官少不得要来赔礼道歉一番。青叶将她带来的礼物留下,把她人赶了出去,不许她再踏进七里塘人家一步。之后的一段日子倒并没有什么麻烦事,怀玉接连数日并未到七里塘人家来,倒是二皇子怀成来了一趟。 那一日,青叶正埋头在柜台里拨算盘,并未认出衣衫周整的怀成。甘仔只觉得那人衣着华贵,派头甚大,一个人来饭馆吃饭,倒跟了成群的侍卫仆从。心道今日必能赚好些银子,便手脚麻利地上茶水,报了菜名,照例又向他推荐了掺水的十年女儿红。那人果然浑不在意道:“酒来一壶,菜么,叫你掌柜随意烧几个拿手的便成。” 甘仔喜不自禁。又是个傻的。 那人话音才落,柜台内噼里啪啦响的算盘声便戛然而止,青叶摸了摸自家的胸口,发觉心跳得又快又重,她伏在柜台内不敢露面,呆坐片刻,忽然又想起一事,才要叫甘仔过来交代两句,却已是晚了。 甘仔上了酒,那人才喝下一口,便将酒杯一放,哈哈笑道:“叫你掌柜的出来!” 甘仔自忖,莫非是水又加多了?面上却堆了笑,问道:“客人有何吩咐,说与小的听也是一样的。” 那人还未说话,他身后跟着的侍卫已悄悄地拔了刀子出来,刀子还未出鞘,甘仔已张皇叫喊:“青叶姐,青叶姐——” 青叶自柜台内转出来,笑问道:“我便是掌柜,客人叫我?”嘴里说着话,眼睛偷偷去瞧怀成。上回在莲花汤时,因为热雾缭绕,只闻其声,却未看清长相。这二皇子倒也算得上一表人才,虽是兄弟,二人的长相却并无相似之处,那三皇子侯怀玉长相偏英武,这二皇子面皮太白,眼泡微肿,气色不是太好,有些儿弱又有些儿虚,一双桃花眼忒亮,忒活,忒多情。 怀成挥手示意侍卫将刀放下,再眯了眼上上下下地将青叶一通打量,点头笑道:“竟是真的……稀奇稀奇,这世上竟然真有女子做饭馆掌柜,不仅如此,胆子还大得很。”言罢哈哈长笑,又指着桌上自己喝过的残酒道,“你自家喝一口看看。” 青叶低眉顺眼,微欠着身子笑道:“我不善饮酒。客人若有事,直说无妨。” 怀成又是哈哈一笑,取过桌上酒杯,送到青叶唇边,道:“你不喝,怎知自家的酒地道不地道?” 青叶不接。怀成的笑容忽地转作一脸的阴沉。青叶胆子本也不小,不知为何,心底对这怀成却有几分害怕。他的权与势暂且不论,一个男子,若是忽冷忽热,状如笑面虎,总会使人心存畏惧忌讳,但这些还都不是最可怕的,最最可怕的乃是二皇子他好色。据闻他最爱妖艳貌美女子,此番来祭海,不过短短一两个月,他已搜罗了数十名美女藏于公馆内以供淫-乐,便是各路官员,也都想法设法地给他送美人儿,不止如此,他还要时常出没于各处青楼楚馆浴肆寻欢作乐。 一言以概之,二皇子侯怀成他,好色好得天下闻名,人尽皆知。 青叶终是无奈,不过僵持片刻,还是伸手接过他手中的酒杯,回头招手叫甘仔上前来,待甘仔躲躲闪闪地走过来时,青叶手一扬,一杯残酒尽数泼到了他脸上。 甘仔便捂着脸委委屈屈地扁着嘴哭出了声,青叶叉腰喝骂道:“黑心小鬼!我晓得定是你又掺水了!叫你背着我掺水!叫你背着我做坏事!说,你昧了多少黑心钱?”又回身向怀成笑嘻嘻地赔礼道,“他小孩子家不懂事,贵人大人大量,千万不要为此怪罪他与我,我这便去后厨为客人炒几个拿手菜。”又转脸去呵斥甘仔,“今日的账要算到你个死人头上,便从你下个月的工钱里扣罢——”   ☆、第10章 褚青叶(八) 怀成但笑不语,看她二人做戏毕,方伸手往青叶腰臀处拍了拍,手指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又用指肚在她身上轻抚两下,这才笑道:“你休要害怕,我怎么会为难你一个年轻女孩儿?我那日未能好好看清你,今儿心血来潮,便想着过来看看你,果然,”见青叶面上微微变色,他脸上笑意更深,连一双肿眼泡都亲切多情得不像话,“倒也不虚此行。” 怀成走时,留下一锭银子,青叶死活不收。怀成便拉过她的手,将银子塞到她的手里,柔声笑道:“褚掌柜的,你怕什么我难道会吃了你不成?”又抬手往她肩膀上掸了掸,道,“一个女孩儿家,生的这般好,却成日里与锅碗瓢盆、油盐酱醋打交道,沾染得一身烟火气,真是愁人,唉。” 青叶的一身鸡皮疙瘩与寒毛无有一个怠工,转眼间便噌噌噌地冒了一身。 再之后的数日,倒也还算得上安生,二皇子也好三皇子也罢,谁也没有再来找她的麻烦,青叶便也渐渐地放了心。 六月十五,七里塘镇逢庙会。本来这一日是原先的渔民们祭鱼祖郎君的日子。凡是靠出海捕鱼为生的人家,在这一日都要供鲜果三牲,以求鱼祖郎君保佑风调雨顺以及出海之人的平安。后来有了海禁,任谁都不得下海捕鱼,这祭祀之日便变成了寻常庙会。各种卖小吃的,耍把戏的,从镇东到镇西,镇南到镇北,无处不热闹,望眼望去,满街全是攒动的人头。 托了这庙会的福,七里塘人家的午市比往常多做了好几桌的生意。只是青叶急着要去逛庙会,便不耐烦叫客人点菜,按人头给他们各上了一碗瑶柱火腿炒饭加紫菜蛋花汤。那些人倒也不计较,因为这炒饭着实美味,无可挑剔。 午市毕,青叶锁了门,带着甘仔一路看看逛逛,买些吃的用的稀奇小玩意儿交给甘仔拎着。半路上遇着朱琴官带着春菜及一个花名大约是叫舞香的女子也来逛,三人俱是花枝招展,引得路人个个侧目,周遭尽是男子们咽口水及女子们啧啧啧地鄙夷之声。 朱琴官远远地看见青叶,忙满面带笑地拨开人群往她跟前挤,青叶也跟着“啧”了一声,赶紧闪开,口中嫌恶道:“咱们不是绝交了么?”言罢,拉着甘仔转身便走。 朱琴官在手下姑娘面前丢了面子,遂跺脚在她身后叫骂个不住:“死女子,死女子,快把我的面与油还来——” 青叶从镇东逛到镇西,没看到心心念念想要看到的那个人。他娘子从不出门,他必定也在家里陪着他娘子。青叶暗暗地叹了一口气。甘仔皱眉道:“好好的叹什么气?福气都被你给叹没了!”又开解她,“再等一会儿,你最喜欢的风流和尚要出来了。”言罢,嘎嘎嘎一通怪笑。 青叶气得拿手指头往他额头上用力弹,嗔道:“什么风流和尚!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人家有法号,比你的名字好听多了!” 二人正说着话,菊官抱着她儿子,身后拖着四个大小不一的女孩儿,一路挤到青叶及甘仔面前来。青叶忙将袖笼内的钱袋往里推了推,还是老一套,转眼看向别处,假装不曾看到她一家。 菊官见惯了她的做派,也不以为意,只笑嘻嘻地向地上一溜的女孩儿及怀里的儿子道:“过些日子便是你青叶小姨的生日了,快给你青叶小姨祝寿,若说得好,她定会给你们银子买新衣裳买零嘴吃!” 四个小女孩儿眼放亮光,遂排成一列,齐齐弯腰,恭敬念唱:“祝小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菊官怀里的这个小的却只顾舔手中的冰糖葫芦,不听他娘的话。菊官暗暗往小孩儿身上掐了一把,小孩儿便苦哈哈地皱着一张小脸,含糊道:“小姨快给银子——”话未说完,又忙着去啃冰糖葫芦,菊官便同她四个女儿一起眼巴巴地盯着青叶。 甘仔看不下去,对青叶挤眼撇嘴,又向菊官笑道:“青叶姐的生日不是下个月才到么?你急什么!我只听说过要送银子礼物给寿星祝寿的,哪有要寿星掏银子的?” 青叶对菊官的伎俩虽早已见怪不怪,心里还是厌烦透顶,只管板着脸不说话,袖着双手,眼睛不看她一家六口,自然也不伸手取银子。菊官面色便慢慢沉了下来。甘仔便晓得她要念叨青叶的短处了。果然,她先叹一口气,再慢腾腾道:“妹妹过年便要二十了。唉,妹妹当初进我家时,才到我腰这里,如今转眼便这么大了,快到二十岁也未订下人家,可真真愁煞人——” 前方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尖叫,吵吵嚷嚷,像是有什么热闹事。甘仔跳脚叫道:“风流和尚来了!” 青叶被菊官挡住,看不清前面的情形,见菊官一家要不到银子死也不走的架势,只得从袖子里摸出钱袋,抓出一把碎银钱塞到菊官儿子怀里,挥手赶苍蝇般不耐烦道:“跑开跑开!” 菊官嘻嘻笑着抱了儿子,领着女儿心满意足地闪开了。便见前方人群闪开一条缝隙,一个脑门上有九点戒疤的青年和尚从人群中跑过来。这和尚颇为俊俏,却是光着身子,身无寸缕,且一路高声吟唱,唱的含含糊糊,若不仔细听,根本也听不清他唱着什么。看情形,竟然是个疯癫又风流的和尚。 因人群拥挤,那俊俏和尚跑不快,只能慢慢地往前挤。七里塘镇的男女老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怎么稀奇,外乡过来的妇人们则捂着嘴偷笑,亦或三三两两地凑到一处窃窃私语,再不然就直着眼,口中倒吸着凉气,眼珠子却都舍不得从那俊俏和尚身上转开。便有心里发酸的外镇男子捡了菜叶子碎石头泥巴等物往那和尚身上扔,即便如此,那和尚口中依然高声吟唱不止。 甘仔人小,最爱热闹,便也跟在那和尚后头往前跑了。青叶仔细听那和尚吟唱,不一时,便捂着心口,淌着热泪,嘴里唏嘘叹息不已,又抽出帕子不住地擦眼睛,不一时,帕子便已被泪水打成半湿。 “花和尚遛鸟好看么?”身后忽然有一人凉凉地问。 青叶痴痴迷迷,并未听清身后人说了什么,只依稀听见“花和尚”几个字,便抹着眼泪哽着喉头更正道:“他不叫花和尚,他法号虚云。” “哦?没曾想你竟然也会跑来看……话说你倒还挺清楚,时常出来看么?”身后那人又问。 青叶擦着眼睛,擤着鼻涕,缓缓摇头道:“虚云师父又不时常出来,人家只有每月十五才出来,一个月只能见到他一回。” “哦?一个月才看一回,听你口气,仿佛还嫌少了些……”身后那人如同蚊子一般嗡嗡嗡地不住嘴地说话。 青叶嫌身后那人吵得慌,便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唇间“嘘”了一声,道,“莫吵,你听。” “听什么?”身后那人不依不饶地发问。 虚云还未跑远,他光溜溜的身子已被人甩了好些泥巴、菜叶子。青叶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的背影,痴痴道:“你自己不会仔细听么?”说话时,眼角无意向后一瞥,顿时魂飞魄散。站在她身后的,不正是那个大风流种子侯怀成他三弟、小风流种子侯怀玉么? 青叶见他嘴角噙了痞里痞气的笑,还未答话之前,便先打了个小小的寒颤,但见他不像心存恶意,又想着上回多亏了他才得以顺利脱身,心内对他尚有些许感激,加之也不愿他误会、看低虚云,遂勉强同他说道:“叫你听虚云师父的唱词呢。你仔细听听看。” 怀玉支了两个耳朵凝神听,依稀分辨出那和尚口中唱的是:“……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唱词虽几度中断,那虚云也哑了嗓子,唱得岔了腔,却还是能听出他沙哑声音里带出来的几许温柔几许婉转,几许入骨的相思与凄凉,加之这词虽美却悲,令人不禁心生几分惆怅与惘然。虚云唱完一遍,便重头再唱一回,想来他跑了这一路,只是反复唱这一首词。 青叶擤了一把鼻涕,又低低道:“他上月十五唱的是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可忘,下月十五便该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了。” 怀玉“哦”了一声,好笑道:“好个花和尚。”又问,“那他上上回唱了什么?” 话不投机半句多。   ☆、第11章 褚青叶(九) 青叶便有些看他不上,又觉着他太过聒噪,本不想理睬,想了想,还是忍不住答道:“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那一曲。”顿了顿,又几不可闻地低哼了一声,鄙夷道,“跟你说,你也不会懂得。”言罢,再也不同他说话,只管仔细听那虚云吟唱。 怀玉便对身后夏西南冷笑道:“出家之人,不守清规戒律,满口的淫-诗艳词,好生风流!他不是花和尚那谁还是?唱便唱了,又为何要裸身招摇过市?衣衫齐整时,这些便唱不得了么?” 夏西南自然满口称是,又暗暗嫉恨那花和尚还有出来风流招摇的本钱,便狗腿子附和:“必是那秃驴淫贼见今儿庙会,街上妇人多,才故意出来招摇。”又献计道,“这贼秃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人,碍眼得很,不若我叫个人将他抓起来毒打一顿,叫他下回再也走不成路,看他还怎么出来风流!” 青叶闻言惊愕,怀玉尚未说话之前,她便回身狠狠地丢了一个既恶且毒、冷若冰霜的眼刀子讨伐夏西南,心里更是认定了这姓侯的兄弟二人皆不是什么好东西。 夏西南自然也要礼尚往来,便也丢了一个更亮更白的眼刀子还给她。二人你一眼我一眼,瞪得青叶眼珠子发酸,最后只得鼓着腮帮子远远地走开几步。谁料怀玉又紧紧地跟上来,凑到她耳边问:“当真只是听他唱这些淫-诗艳词?当真不是想看他遛鸟?” 青叶本想装作听不懂,奈何面皮发烧,脸色转眼之间便已通红似煮熟的螯虾,又见他笑得流里流气,不怀好意,便知道他已知道自己其实是晓得意思的,不由得恼羞成怒,气得眼泪汪汪,争辩道:“我竟不知,孔雀东南飞及上邪这一类的词儿到了你那里竟然成了淫-诗艳词,想来是你整日淫-乐,便要以己度人——” “这要看是谁来吟唱了。”怀玉睥睨她一眼,冷哼道,“若是寻常人等,孔雀东南飞也罢上邪也好自然都算不得淫诗艳词,可是若是从一个赤身裸体招摇过市的秃驴嘴里唱出来,便算得。” 青叶无心与他耍嘴皮子,只紧咬嘴唇,恨恨地擦了把眼泪,转身便走,再不理睬他。怀玉见她无礼,断喝一声:“你个泼辣婆娘!好生放肆!老子的话还未说完!”说话间,长臂一伸,已将她的胳膊扣住。 青叶也是怒气冲冲,面皮涨红,心内却也诧异得很。这三皇子侯怀玉看着玉树临风,人五人六,举止也颇为优雅,往哪随便一站,都能鹤立鸡群,怎料说话却粗鲁得很,同镇南的痞子流氓张霸天及张天霸兄弟一般无二。 夏西南及几个侍卫却都面色平常,三皇子他自年少时起便常年驻守关外,练兵打仗,于军营中同山南海北的兵卒将士混了这十数年,什么粗鲁话没曾听说过,什么粗鲁话又是他说不出口的? 青叶情急,先往他身上啐了一口,又惊慌喊叫甘仔,便有镇上的熟人一路挤过去替她找甘仔去了。不一时,甘仔折回来,见他青叶姐正与一男子拉拉扯扯,不由得吃了一惊,只是还未靠近拉扯他青叶姐的人,便被那人身后的侍卫踢了一脚,将他远远踢开。他手里拎着的许多小玩意儿也散落一地。青叶见甘仔吃亏,急的往怀玉身上乱抓乱撞。 甘仔从地上爬起来,顺势抠了几把土往身上脸上头上涂抹,又嗤啦嗤啦地撕扯自己身上的衣衫,一转眼,身上衣裳已撕扯成条条缕缕,同要饭的小叫花子一般无二,眼看着也能去遛鸟了。夏西南等人却都看傻了眼,不晓得他这是要唱哪出戏。 说时迟那时快,甘仔已撕扯涂抹好,双手往腰上一叉,口中尖叫哭喊道:“张少爷!张少爷!你敢强抢民女,还要杀我!你胆敢草菅人命!?我姐姐已有婚约,岂能随你回去当小老婆!你还我姐姐来——你再不放手,我车甘仔跟你拼了!”他口中连喊数声“我跟你拼了”,人却并不向前,只往地上直直一挺,在地上左几圈,右几圈,足足滚了好大一会。如此一来,原本跟在风流和尚虚云屁股后看热闹的人便都呼啦啦转过来围观青叶与怀玉。青叶虽然晓得甘仔的本领,但今儿太多,还是大感丢脸,怀玉也傻了眼,赶紧狼狈地松开手。 甘仔见许多人围过来,大觉得意,仰躺在泥地上哭喊尖叫,两道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乱淌:“张少爷!张少爷!你可怜可怜我们姐弟俩,我们姐弟俩相依为命,你若抢我姐姐,我也活不成啦——” 青叶恰好也哭得眼皮及鼻尖通红,活脱脱一个差些儿被恶少抢回家的苦命民女,围观人群便拿手对怀玉指指点点。 “看这张少爷长得倒不赖,谁知道竟是个恶人,看,他身后还跟着一群佩刀的狗腿子……光天化日之下仗势欺人……做这等强抢民女的勾当,好个淫贼,啧啧啧”。 又有人道:“唉,恶人当道,真是气人。” 便有热心人上前将甘仔扶起来,给他出主意:“去衙门告官!去衙门告官!咱们去给你作证人,管他张少爷李少东,非告倒这恶人不可!” 夏西南上前几步,向喝斥众人道:“都散开!散开!尔等小民可知咱们是谁——”怀玉抬腿往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便住了口,乖乖地退后几步,但这番话已使得人群炸开了锅,一群热心人手持菜叶子等物蓄势待发,众人的唾沫星子更是汹涌而至。 青叶于众人的目光下慌慌张张地上前将甘仔从地上拉起来,借给他拍身上尘土之际,在他身上狠狠地掐了两把,这才拉着他走了。 二人走得远了,青叶再偷偷回头看时,见那侯怀玉正狼狈不堪地抬手遮脸在两个侍卫之间往人群外钻,她正看着,不防他冷不丁抬头往她这里瞧了一眼,脸上竟然还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青叶一慌,又连连往甘仔脑袋上扑打了好几下。 怀玉与青叶第二次打交道大抵便是这么个情形。 怀玉被人指戳了一路,丢了面子,身上被喷了好些唾沫星子,回去后不一时,又被刘伯之听到些闲言碎语,跑来念叨劝谏了许久。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但他生平未吃过这等别样风情、另具风味的闷亏,气得书也看不下,待刘伯之走后,当即吩咐夏西南道:“去将那秃驴虚云捉来,给我好生抽打一顿!” 这自然正中夏西南的下怀,又怕旁人打得不尽力,便亲自去监督打人。没过多久,他过来回话时,怀玉正歪在床头挑灯看书。怀玉见他眼眶竟然红红的,还时不时地抬袖擦眼角,便冷哼一声:“你又唱哪一出戏给我看?” 夏西南长长地叹了一声,转眼又挤了两滴眼泪出来:“说来话长,那虚云和尚,真真是个命苦又痴情的人儿,叫人不知怎么说才好。” 怀玉随手扔过来一本书,“啪”地一声摔到夏西南的头上,喝问:“你看上他了!” 夏西南骇笑,慌忙辩解道:“殿下又不是不晓得,臣最是个心软的人了……请殿下听臣慢慢道来——   ☆、第12章 褚青叶(十) “话说那虚云和尚原先是本地一家大户人家的公子,早年已定好娃娃亲,谁料十七岁那年又却遇上了真心相爱之人,那人却是唱戏的伶人,虚云却去求他父母为他退亲,又说自己这一辈子只与那伶人守在一处,旁人再也入不了眼了。他父母哪里会愿意?他又作又闹,后来闹得很了,腿都被打折了,但终归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未能与心爱之人在一起。 “话说他被关在家里养伤,不得出门,那伶人找到他家里来,却被他父母告知他即将成亲,伶人始终见不到他,便以为他变了心,自此心灰意冷,发誓此生再不见他。待那虚云养好伤后,却得知那伶人郁郁寡欢,不肯再唱戏,得罪了班主,被班主设计卖与了一个对他垂涎许久的财主。没出多久,那伶人便在财主家里上吊自尽了。 “自那以后,虚云便与自己的父母成了仇,不愿意娶亲不说,名声也被他自己作坏了,后来终于被人家退了亲。他父母伤心不已,但因为他那时侯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又只得他一个儿子,也不敢十分地再去逼迫他。且说虚云日也哭,夜也哭,没过多久,他便自己剃掉头发,去甘露寺出了家。这几年脑子糊涂得厉害,连身边亲近之人都认不出了,却独独记得从前的那个伶人名字,因此每月十五便出来唱那些词儿,据说这些诗儿词儿都是从前那伶人唱给他听的——至于虚云他为何要裸着身子,臣倒没好意思问……” 怀玉打了个哈欠,随口敷衍道:“他父母也是糊涂,生生将自己的儿子逼疯,便是叫他同那伶人成亲又不会少块肉。” “殿下呐——”夏西南哽咽感慨,“他的意中人,那伶人乃是男子,他父母如何会同意?一对可怜的人儿呐!殿下可知道这镇上有许多寺庙,而他为何偏偏要去甘露寺出家?因为那伶人就葬在甘露寺的后山呀!情字误人呐殿下——” 夏西南才说完,便被自己这一番话给感动得要死,又掉了好些的眼泪,怕怀玉怪罪,只得强忍着,不敢出声哭,鼻子呼噜着,怪难受的。 怀玉好笑,又抄起一本书丢到夏西南脑袋上去:“你也配说这个情字?”又哼道:“他意中人是男是女暂且不论,身为一个男子,又不是三岁孩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连与谁成亲、与谁过一辈子都做不了主,你倒与我说说,他可怜在哪里?” 夏西南心里不服气,喉咙里嘀咕着:“殿下练兵打仗,杀人如麻,爱咋样咋样,自然是不明白寻常人的苦处——” 怀玉喝问:“你嘀咕什么!” 夏西南往地上麻溜一跪,额头触地道:“臣说,殿下所言极是,臣也是这么想的——” 怀玉倒也叹了一声:“这七里塘镇倒是个风水宝地,竟出了这许多的风流人物。” 青叶生怕自己被张少爷差些儿强抢的风流韵事传到卢秀才耳朵里去,便叫甘仔去米糕铺子偷偷瞧上一瞧,打探打探,甘仔看不上卢秀才,不愿看见他那张老脸,死活不愿意去。青叶只得亲自出马,扭扭捏捏地逛到了米糕铺子。 果然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卢秀才乃是忠厚老实人一个,心里藏不住事,看到她后,张了张口,满脸的关切,才想要开口说话,却被他老娘挤开几步,他老娘道:“褚掌柜的,你没事就好!万幸万幸,阿弥陀佛。”见青叶脸色不好,忙又道,“褚掌柜的,莫怕莫怕,我听说那那恶人后来带着一帮子人灰溜溜地跑了,想来他不敢再来找你的麻烦了。他若再敢来,看咱们不拿唾沫星子淹死他!” 青叶臊得连自家买了几斤糕也不晓得,出了他家铺子后,闷闷不乐地踢着石子往镇东晃荡,又抠破纸包,把黄米糕捏成渣渣,撒了一路喂鸟喂猫。 才到自家大门口时,便远远地看到银杏树下立着一个男子,男子个头始终,身形消瘦,身着一件松松的青色衣衫。男子早已看到了她,却并不说话,只是紧抿嘴角,一脸紧张地盯着她看。 青叶的心头重重一跳,还未明白过来之前,两颗泪珠便掉落到怀里的黄米糕纸包上,怕被他看见,忙借垂头之际眨了眨眼睛,装作没有看到银杏树下的人,急急闪身躲入门内。那男子已伸了手臂出来,想要同她说话,见状只得苦笑着缩回手。 甘仔正哼着小调儿擦桌子抹板凳时,门外来了一个客人,甘仔头也不抬,说道:“客官,咱们晚市要过一个时辰才开,你来早啦。” 客人自顾自地落了座,缓缓道:“我只找青叶。” 甘仔听他说话奇怪,抬头仔细看时,却是不认得的生人,心下诧异,口中应了一声,忙跑去后院喊青叶。却见青叶正呆呆傻傻地坐在后院里抬头看天,怀里紧紧地抱着一堆掉渣的黄米糕。 甘仔跟着青叶好几年,从未见她这样失魂落魄过,心下又是一惊,小心翼翼地说道:“青叶姐,外头有人找你。是个年轻男子,不像是咱们镇上的人。” 青叶起身,将黄米糕塞到甘仔怀里,揉揉脸,跟着甘仔来到前堂。那男子一见青叶过来,赶紧起身,才唤了一声“青叶……”,喉头便已哽住,不能言语,面上似悲似喜。 甘仔见他不像是坏人,便放下心来,悄悄地溜到柜台后面去,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青叶淡漠一笑:“敢问客官是谁?找我何事?” 那男子微微吃惊,倒作不得声,转眼又明白过来,苦笑道:“青叶,你不会认不得我。” 青叶抬眼与他对视良久,口中却不发一语。 那男子暗暗叹一口气,半响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出来,递到青叶面前,轻声说道:“这你总认得了吧?咱们兄妹一人一块的。” 青叶这才“哦”了一声,点头淡淡道:“秀一哥,许多年未见,你竟然还是老样子。” 叫做秀一的男子便有些啼笑皆非,只得顺着她的话茬说道:“你却长高了许多。”拿手比划着胸前道,“你那时只有这么高,面容变的不多,因此我一眼便认出你来了。我记得你还长着一颗八重齿来着。” 青叶尖声冷笑:“你不是早就来了么?怎地藏到如今才现身?” 秀一垂首迟疑道:“我此番来有些多事要做,其中一桩,便是带你走。” 青叶无声冷笑片刻,这才开口道:“客官,你要用些什么?咱们店虽然还未到开门的时辰,但这一回便为你破例罢。”言罢,甩手便往后厨走。 秀一一把将她拉住,急急道:“青叶,你明知道我有苦衷,那时我也只有十几岁,便是义父,也有身不由己之处,求你莫要怪他与我……我这许多年来总是担心你,怕你过不好,怕你吃不饱穿不暖,见你好好儿的,我也就放心了。只是义母她……我今日已去为义母上了坟……” 青叶直直地盯着他看,满眼尽是怨恨,说道:“你以为去烧些便宜纸钱,焚些廉价香烛便能让我原谅你们么?哈哈哈,当真好笑!你们走便走了,却又回来作甚?”又语带激愤,恶意满怀地冷哼道,“眼下局势乱的很,镇外有许多兵马驻扎着,听说为的就是杀光你们这些人。你但凡聪明些,便该早早躲开才是,否则,保不齐哪天人头便要落地了——”   ☆、第13章 褚青叶(十一) 秀一抬头瞥了柜台一眼,甘仔吓得赶紧往回一缩,想想,又佝偻着身子躲到后厨去了。 秀一前后看看,将簌簌发抖的青叶扶着坐下,方才柔声道:“正是因为局势太乱,你才要跟我走。你不知道,义父当初也是逼不得已,他老人家也有许多难处,自回去后,虽然杀了仇家,夺回家产,报了当年受辱被伤之仇,但也有好几回险些被仇家余孽刺杀得手,受了几次重伤,义父他这些年已老了许多,身子也大不如前……” 青叶只管呆呆地坐着,既不说话,也不搭腔。秀一自顾自道:“我来之前,义父说你必定心存怨恨,还说是他对不住你与义母,这些年,义父每每提到你时,都要掉泪,还时常说,这么多儿女里头,最最挂念的还是你……” “是了,我早该想到了,他定然还会再娶,自然也还会有儿女……”青叶无声冷笑,又道:“他良心不安,自然会挂念……他早不叫你来,晚不叫你来,如今局势不稳,他定是有什么企图,才会选这个时机叫你来。”言罢,扭过头去再不言语。半响,复又泪眼朦胧地看他一眼,轻声问,“秀一哥,我说的对不对?” 秀一怔了一怔,随即神色古怪地笑道:“你莫要这样说义父……义父终日担心你,早前已为你订好亲事,那人乃是义父的得力手下,自然也是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人物,只待你跟我回去后便可成亲……只是,咱们动身之前,我还有些事要做。” 青叶又哈哈笑了两声:“他为我订亲?他当自己是谁?他凭什么?他想走便走,想让我去我便去?你回去同他说,我好些年前便订好了亲,无需他老人家操心。”扯了嗓子喊甘仔,甘仔从后厨现身,她便吩咐道,“你去镇外的军营跑一趟,就说咱们家来了一个甚是可疑的人,说不定是哪里来的——” “青叶!他当然晓得你订了亲,但也晓得你已被退了亲。”秀一满面痛心,站起身疾步走到门口,左右看看,复又回首道,“我晓得你一时半会肯定会想不通,我过两日再来罢。” 秀一走后,青叶还在悄悄地哭,甘仔心里难受,便也红着眼睛问:“青叶姐,你是要走了么?” 青叶反问他:“我去哪里?” 甘仔道:“适才那个人不说要带你走么……还说给你订了亲。” 青叶抹了把眼泪,“咱们七里塘镇天也蓝云也白,地方虽小,但是人都很好。你姐姐我褚青叶是生是七里塘镇人,自然一辈子死也死在七里塘镇,你说我会去哪里,你说我会随随便便地便跟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走么?再说,我这一辈跟谁我自家会做主!” 甘仔默不做声,只小心翼翼地陪她叹气。 青叶交代他道,“今儿我心里乱的很,去关门打烊,晚市的生意不做了。”想了想,又道,“明儿也不开门了,咱们歇业两日罢。” 甘仔才要去关店门,却见怀玉带了夏西南从外头优哉游哉地踱了来。甘仔慌张喊:“青叶姐,青叶姐——” 青叶出来,见着怀玉,便先愣了一愣,不晓得他为何还有脸过来,镇上也还有其他几家饭馆,论起来,饭菜也不见得比自家差,地方都比自己宽敞,价钱也比自家公道得多。只是他既来了,却不好赶他走,再者,凭自己与甘仔二人,只怕也没那个本事。 怀玉面上不兴波澜,负了双手入内,眼睛不过往她脸上扫了一眼,忽然开口问道:“怎么又哭了?”青叶颇为心虚地剜他一眼,扭头甩手进后厨去了。 怀玉也无需人带路招呼,自顾自地挑了张桌子落了座,又自顾自地呼喝道:“上酒,上菜!” 夏西南则乌眼鸡似的狠命斜着眼珠子瞪甘仔,甘仔想着等一时说不定又能敲他一笔银子,便大度地不与他计较。 不一时,酒菜流水般地搬上来。怀玉端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小口,随即放下酒杯,招来甘仔,蹙眉道:“叫你掌柜的出来!” 青叶被甘仔叫出来,心中不明所以,以为怀玉又要找自己的茬,心里嫌弃得很,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客官有什么吩咐?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怀玉指着桌上的酒杯,恼怒道:“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后不再往我的酒里掺水了么!” 青叶因适才交代过甘仔,因此不信他的话,只哼了一声。怀玉不说话,只取过自己的酒杯递给她。青叶迟迟疑疑地接过来,眼角却瞥见甘仔往柜台里缩,心下这才明了,随即放下酒杯,三两步冲过去,拧着甘仔的耳朵将他从柜台后拖到后厨,又顺手抄起一把鸡毛掸子。 不一时,怀玉便听到后厨内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像是鸡毛掸子打在身上的声音,随即便是青叶极力压低了的呵斥声:“我不是特意交代你,这个人的酒只要少少的掺一点水便好了么!你可是又掺多了?” “姑奶奶饶命!我不是有意的,我忘了这酒里早就掺好水了……因此才掺了两遍水,而且适才掺水的时候我的手一抖,水便有加得有些多了……这个人不打紧的,他上回被我敲了十两银子也没事,倒是他带来的那个小白脸似的的跟班啰嗦得很……” 小白脸夏西南暗暗咬牙切齿,面皮又白了三分,抬眼觑了觑怀玉的脸色,强行按捺住了腔子内往上翻腾的怒火。 随即又是一阵鸡毛掸子的抽打声响,东家与伙计一个打一个躲,闹腾了许久,这才以褚掌柜的一声隐忍的长叹收了尾:“今年自开春以来,可说是流年不利,一个两个都不如往日好坑骗,真是世风日下,日子是越来越难混了……看来我得去甘露寺烧支高香,求佛祖保佑才成。” 其后,褚掌柜的褚青叶面上带了真真假假的几分笑意出来,向怀玉赔礼道歉道:“咱们店内的酒已经卖完了,没法子给你调换了,客官你看如何是好?” 怀玉上上下下地睨她一眼,忽然笑道:“怪道你从来不笑,原来是因为长着一只虎牙,怕人家说你丑。”眼见青叶赶紧抬手捂住腮帮子,又哈哈一笑道,“给我会账罢。” 青叶拿着算盘郑重其事地算了一算,不多不少,九两九钱银子。夏西南忙递眼色给怀玉:他们又冤咱!他们又冤咱! 夏西南掏钱袋会账,怀玉自去了柜台处,吊儿郎当地伏在柜台上,向坐在里头等着收银子的青叶咬牙笑道:“啧啧啧,果然比上回便宜了许多。帮了你一回,得了这一钱银子的好处,我心甚慰!褚掌柜的言而有信,乃信义之人,真叫我佩服得很。” 青叶坐在柜台内,一手捂着腮帮子,飞快地瞪他一眼,怕被他看见自己脸又红了,忙又低下头去拨拉算盘珠子。良久,没了动静,以为他走了,才一抬头,见他还伏在柜台上,正眯缝了眼睛定定地瞧着自己。青叶心慌,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你怎么还不走?” 怀玉气得笑了:“你身为这七里塘人家的掌柜,这样跟客人说话,你不觉得有失妥当么?” 青叶:“……客官慢走。” 怀玉抬眼环视店内,店内空无一人,便叹道:“依你这样做生意,一辈子也发不了财。唉,你好歹也勤快些。” 青叶奇道:“怎么个勤快法子?我要发财做什么?”   ☆、第14章 褚青叶(十二) 怀玉指点道:“你的菜烧得不错,若是再打扮的鲜亮些,嘴巴甜一些,酒里的水少掺一些,把那奸猾伙计赶走,另请个憨厚能干的,再将这店堂内收拾得亮堂些,不用多久,你褚掌柜的必定能成为这七里塘镇的财主一个。” 青叶问:“我成了财主之后呢?” 怀玉笑道:“真傻,你成了财主以后,便可悠闲自在地过日子了,再不用为生计发愁,想开张么便开门做个生意,不想开张么,便吃吃小酒,或是关了门出去闲逛,买买脂米分衣裳,不比你现在要好?” “可是,”青叶眨巴眨巴眼睛,面有不解之色,“我如今过的不就是这样的日子么?想开张么,便开门做个生意,不想开张么,便在家里吃两杯小酒,喂喂鸡养养花,或是关了门出去闲逛,买买脂米分买买衣裳,悠闲自在得很呀……” 怀玉咬牙:“……算你狠。” 青叶面上依旧波澜不兴:“……客官慢走。” 怀玉临去之前,忽然又回身笑道:“你们倒也好本事,这饭店开了许多年,竟然也没惹上什么麻烦事。” 青叶与甘仔二人这才齐齐变了脸色。 七里塘人家又歇业了,青叶闷在家中不出门。镇上的人来吃饭,见她家店门紧闭,道一声晦气,转脸就走,并没人觉得奇怪,因为褚掌柜她从来都是这样怪。这几日除了珠仙又叫人给她送来一回东西以外,青叶几乎没有出过自家大门。 第三日上,青叶睡得头疼,心中对卢秀才的思念也滋长了许多,到底相思难耐,遂悄悄地出了门,去米糕铺子内转了一转,但却不敢多呆,略坐了一坐便又悄悄地转回去。谁料半路上还是遇到了秀一。 秀一不晓得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人晒得黑亮,胡子拉碴,一脸的憔悴,看上去倒像是吃不好睡不好的样子。 青叶不睬他,自顾自地闷头往前走,他便默默地跟在她身后。青叶不愿让他跟到自家店内,于是驻足,立于道旁,秀一默默地在她身后跟过来,也在她身畔驻足。二人站立着默默发了一会儿呆,秀一开口问:“你想好了么?” 青叶道:“秀一哥,你莫要再到我家来了。我想了许久,想得清清楚楚,我不会随你走。我在这镇上活得好好的,这里的人都很好……你回去叫那人莫要再打我的主意了,我是生是死,无需他来操心。” 秀一抬眼看她,闷闷问道:“让你舍不得离开的那个人是卢秀才么?” 青叶斜他一眼,咬唇不语。秀一问:“你到底要怎样才愿意跟我走?” 青叶微笑,笑容淡漠:“怎样也不愿意。” 秀一问道:“你为何要这样记仇?他如今已经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又扭过头去,轻声道,“我此番来有几件事要做,带你回去乃是最最要紧的,若是无法将你带回,我只能切腹向义父谢罪了……” 青叶抬头望天,口中轻声一笑:“他那时若光明正大的走也罢了,竟然偷偷地瞒着我娘和我走,想来是无脸见人,真是令人作呕——他走之前的那阵子,家中总有奇奇怪怪的人偷偷来找他,我觉得奇怪,跟我娘说时,我娘还不信我……直到有一日,他趁我娘不在,拎出早已偷偷收拾好的包袱,拿着一把刀,带着你鬼鬼祟祟地出了门……我晓得他大约是要走了,我偷听过那些人同他说话……” “青叶,对不住……”秀一面有羞愧之色。 “他那时便像如今的你一样,不敢看我,”青叶冷冷一哂,“我那时太傻,还跟在他后头哭喊,叫他带上我——因为我喜欢他多过喜欢我娘跟我外祖父,我娘一天到晚总是出门在外劳作,甚少有空暇陪我。而他整日里不出门,教我写字,教我下棋——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是傻……他不理我,我便一路哭着一路跟着跑到海边,一只鞋子都跑掉了,然而还是追不上,其后我便光脚站在海边,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上了船,看着你们越走越远……而那个时候,外祖父还在学堂里给一群学生授课,而我娘则在镇上的饭馆里做帮工。他们早出晚归,日日忙碌,为的便是养活他。 “我娘与外祖父两个到死也都不明白当初他们在海边救下的那个重伤之人会有一日竟能抛妻弃女……他走后,外祖父生生气死,我娘被人笑话,其后便生了病,再也无法出去做工,自然也养不活我,只得……”青叶嗓音微颤,再也说不下去。秀一伸手想要拍她的后背,被她闪身让开。秀一只得尴尬缩回手。 青叶回想往事,嘴角一直噙着一朵笑:“自从他与你走后,我还道我心里的这些话再也无法说给他听,再也不能叫他知道我的怒气,所以还时常生闷气来着,如今你来了,倒好了,请务必要把我的这些话捎给他听:他既然不要我们,我们便也不要他,他有什么可稀罕的?”言罢,拍了拍手,抬头看看天色,向秀一抱歉地笑了一笑,“若是你只能切腹,那便切吧。我自会为你燃上三柱线香,无论如何,咱们总是做了几年的兄妹。” 青叶撇下满面苦痛之色的秀一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身向他道:“忘了说了,他给我的那枚玉佩已被我卖掉了。你晓得,我和我娘有一段日子过得很是不堪,生病都没钱去抓药。”言罢,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那块玉佩倒卖了不少钱,葬了我娘后,还开了这家饭馆。我连他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都拿去卖了,连刻有他的姓氏、用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都舍弃了,你瞧,我早已不将他放在心上了。因此,我与他,与你们是真正的两清了。” 天已近黄昏。三两只燕子归巢,低低地掠过树梢,飞入各家屋檐。青叶俯身,从脚下拔下一朵狗尾巴花,慢悠悠地走了,经过一株矮小的枯树时,惊起一群老鸦,老鸦扑棱棱地四散着飞往天边去了,天边朵朵白云,或舒或卷,转眼又被一阵清风吹散,变了形状,不见了。此刻,天高地远。她抬头看天,面上眼中风轻云淡。 青叶回到家中后,胡乱躺了一躺,睡到天上黑影时才从床上爬起来,忽然觉心底深处一片茫然,空落落的,便想着这一阵子去珠仙那里避避风头才好,这般想着,便动手收拾了一只包袱出来。又想着去程风急浪大,还得叫甘仔一同去,人多也好壮壮胆子。等她收拾好了,天色已晚,本想去叫甘仔来着,只是肚子有些饿了,人便懒怠动,又想到甘仔明日要来上工,恰好叫他一同去,省的再往他家里跑。 青叶在后厨收拾煮饭,忽然听见门口有人一路小跑过来的脚步声,随即又急急地敲自家的大门,青叶放下手中的菜蔬,走过去从门缝里一看,却是满面焦虑的芳阿,想来她在神仙浴肆又惹了什么祸了,青叶本不想开门,但芳阿把一扇门敲得砰砰直响,青叶无奈,只得开了门放她入内。 芳阿赶紧将门从里边关好,小心地插上门闩,急急说道:“莲花汤内的那位姓侯的贵人今儿又来了,琴官姐姐在一旁伺候时,听他们一堆人说笑时不知怎地提到了你的名字,其中一个专门会拍马屁的随从说了一句‘她人就在隔壁,殿下若是喜欢,即刻叫人去带回去便是,量她不敢不从’,琴官想着大约是在说你,便叫我来给你提个醒。青叶姐,你快躲起来罢,你不知道,那个人看着和气,实则阴阳怪气吓人得很——”   ☆、第15章 褚青叶(十三) “姓侯的有两个,你说的那个是哪一个?”青叶也慌了一慌,知道姓侯的兄弟二人都不是好东西,一张口,却问出这句话来。 “是时常去的那一个!”芳阿急得说话都有点不利索了,“是那个雪雪白的,那晚你也见着的!” 青叶心中已大略明白,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是文弱白净但有肿眼泡的那个么?” 芳阿点点头,又道:“你还是趁着天晚,去珠仙那里躲一阵子罢,若是那里,任谁也找不到的。” 青叶点了点头,随即道:“我这便走,你也赶紧回去吧。”想了想,抓住芳阿袖子,“你自家也要小心,回去叫甘仔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莫要四处惹是生非。” 芳阿应了一声,又道:“那人今晚叫彩乃及良子陪着,并没有叫我,我倒不急,我陪着你去海边坐船罢。” 青叶不置可否,只道:“等我走后,你代我谢谢琴官罢。” 包袱是才收拾好的,拎上即可跑路。青叶先回后厨熄了灶里的火,因晚饭还没来得及用,便随意捡了些糕饼包好,回到卧房后,将干粮塞到包袱里,想了想,又爬到床上,将叠放于墙边的一床被子掀开,墙面上赫然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来,洞口塞着一团布头,青叶将布头取下,伸手从洞内掏出经年存下来的一包银子来。 芳阿本来急得要跳脚,见状便“噗”地一声笑道:“你私房钱藏得倒好。” 青叶也觉得好笑,随着芳阿笑了两声,这才解开小布包,从里面挑出两锭大些的银子塞到芳阿手中道:“我这一阵子都不回来了,自然也无法发工钱给甘仔,你拿回去省着些用罢。” 芳阿也不推辞,接过来揣入怀中,帮青叶拎了包袱就走。青叶打头,一只脚才跨过店堂的门槛,便停下不动了,愣怔了一瞬后,随即回身向后跟着的芳阿悄声吩咐道:“休要叫甘仔去胡乱找人,这个人,任谁都是无可奈何的。” 大门口,四个带刀侍卫分两列站着,两列侍卫后头站着的,乃是一身锦衣的侯怀成,他身后簇拥着一群内侍打扮的随从,随从的身后停的是精致马车两辆。 怀成上前几步,在夜风里轻声一笑,极温柔地问道:“褚掌柜的这是要出门么?怎地还收拾了包袱?”又歪着嘴角向青叶身后的芳阿道,“小夜子怎么也来了?可是听说我要请褚掌柜的去我公馆做客而心生艳羡,也要跟着去啊?” 芳阿口中呐呐不能言,青叶便对他笑吟吟地屈膝施礼,再回身接过芳阿手中的包袱,推她道:“这里有我呢,你快回去吧。”想了想,又大大方方交代道,“这两日我家应当会有一个远方的亲戚过来,我若不在,他定会四处去打听,你若是见着他的话,记得跟他说我已出了远门,叫他不要等我了。”顿了顿,又道,“我家的那个亲戚是个男子,黑黑瘦瘦,说话口音有些儿怪,二十七八岁年纪。” 芳阿点头应下,不敢再看怀成这一行人,提着裙子一路小跑着回去了。 青叶手里拎着个包袱,靠在门槛上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这人好生唐突,我虽开了这家饭馆,成日里抛头露面做生意,但总是良家女子一个,若是跟了你不明不白地去了……人言可畏,叫我今后如何在这七里塘镇立足呢?” 怀成上前,伸手在她脸颊上轻抚了抚,亲亲热热地笑道:“唉,褚掌柜的褚大厨!如此不是正好么?跟着我岂不比你做这油腻腻的掌柜兼大厨要好?旁人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好了,管它作甚……有一句话,我深以为有理,每日里都要对自己说上几遍的,今日也说与你听罢:人生苦短,何不及时行乐?” 青叶便笑道:“我没读过书,却也知道有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知道你可曾听说过?” 怀成面色微变,笑道:“你既知道我是王子,还敢满口‘你我’地说话,真是大胆!”又哂笑一声,“看你不像是笨人,怎么也会信这些傻话?你既然不明白,我便提点你一句罢:强了你这样的民女,于我而言,只能算作是风流轶事,跟犯法还相差十万八千里,傻姑娘,可明白了?” 他身上有淡淡酒气与浓郁脂米分气,面上则是恍恍惚惚的笑容。青叶悄悄地退后少许,极力不去看他的脸,笑道:“我晓得跟着殿下好,无需劳作,不必受气便能锦衣玉食,只是一样,围绕你的貌美女子太多……我不喜争,也不喜抢,不若今日殿下高抬贵手,今后来七里塘人家吃饭时,我给你算便宜——” 怀成仰首哈哈一笑,伸出两根手指封住了青叶的嘴唇,对着她耳边轻声呢喃道:“多谢你好意,先跟我回去做一阵子客,等我回京时,再放你回来也不是不成,只是要看你会不会看眼色了……不过,你话这么多,是想拖延时间么?难道磨叽拖延个一时半刻的,便有人敢从我手中抢人不成?”言罢,向下手的几个侍卫打了个响指,便有一名头领模样的人上前几步,手按在刀把上,向青叶恭敬说道:“褚掌柜的,请吧。” 青叶点点头,道:“罢了,我跟你走就是了。”拍了拍手中的包袱,垂首赧笑道,“且让我将包袱放回去可成?若是跟了殿下,这些粗布衣裳今后想来不会再穿了,若是带去,反倒累赘,叫人笑话。” 怀成眯着两眼看她,对她的话不置可否。青叶乖巧一笑,便拎着包袱回身入内,行至后院中,回头再瞧时,见怀成正袖着双手,倚在门槛上百无聊赖地等着。 青叶伸手入包裹内,摸出那包银子,极快地打开一角,任由银子由松散的布包内一路撒落在地,因是泥地,银子落在地上并无声响,且天已黑透,院中未有灯火,便是身后的怀成也未看出有何异状。 青叶将包袱往房中一扔,两手空空地回到大门口,锁上门,收好钥匙,再乖巧地由着怀成揽住腰身,随从掀开车帘,二人入内坐定。车内奢华异常,角落内还有一个精致镂空的黄铜小香炉,里面焚的不知是什么香,丝丝缕缕的馥郁香气在车厢内流转不息,沁人心脾。 时值五月,天已经是很热的时候了,香气虽馥郁盛美,可青叶只觉得气闷,不过喘了几口气,便捂着嘴巴连着打了十几个喷嚏。怀成原先紧紧地贴她坐着,见状赶紧闪开少许,待她喷嚏稍停,便点着她的鼻子嘲笑道:“你呀,叫我怎么说你才好呢?我这焚的乃是上品奇楠沉水香。此香最是珍贵,便是连宫中也不多见,有句话叫做‘一寸沉一寸金’,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可惜这一炉香只换来你一堆喷嚏,真是暴殄天物,呜呼哀哉——” 青叶从怀里抽出帕子抹了抹鼻涕,对他抱歉一笑。 因青叶喷嚏鼻涕不断,怀成只能远远地坐着,忍了她一路。到了怀成的公馆,青叶下了马车,便有人上前将她扶住,送往内宅去了。临去之前,怀成抬手为她理了理胸前的衣裳,照例手还要停留一下,轻轻抚上一扶,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笑道:“今儿晚了,早些儿歇息去罢,明儿有宴会,正好趁这一天工夫,多学些规矩。去吧。” 怀成的公馆本也有里里外外三二十间屋子,怀成及侍卫、随从等人占用了一大半,余下的屋子便不够美人们住了,美人们越来越多,因此只能三三两两地挤着住。 青叶自然也不能例外,她被带到一间厢房内,里头已然有了两个美人儿了,这两个一坐一卧,一个年长些,一个年纪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见她进来,二人并不觉得吃惊,只是目光烁烁地盯着她看。 一个年幼使女取来铺盖,伺候青叶沐浴毕,又交代几句,才要转身走,青叶为难地叫住她,迟疑道:“我还没有用晚饭,眼下饿得慌,烦请你随意取些饭食来可好?” 使女捂嘴笑道:“有何不可?姑娘稍待片刻。” 侍女走后,坐着的那个美人儿一乐,对青叶说道:“我这里还有些酥糖及荔枝干,妹妹可要用些?” 青叶见她和颜悦色,亲切得不像话,心下不由得微微诧异,主人有了新人,旧人鄙夷之打骂之,群起攻之,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才是这世间通行的套路与正理呀。青叶心里边疑惑着,口中说道:“谢谢你,不必了,我向来不爱甜食。” 那美人儿却怪热心地劝道:“这天底下哪有不爱甜食的女子?你且尝尝看再说。”不由分说地从自家床头的圆角柜内取出一个纸包来,硬是塞到青叶的手里。她伸手之际,却露出手腕上一个铜钱大小的伤疤来,伤疤已结了痂,伤疤四周的肌肤都成了青紫色,其状甚为可怖。   ☆、第16章 褚青叶(十四) 青叶不敢多看,慌忙扭头,不去看她的手。那美人儿不曾留意到青叶的目光,兀自絮絮叨叨道,“我名叫绯鲤,”指着床上的卧着的那个十五六岁的,“她叫锦鲤。你叫什么名字?” 青叶低眉顺眼答道:“青叶。”顺手拈了一块酥糖放入口中,果然还是太甜了。 绯鲤捂着嘴吃吃笑道:“你这名字倒也好听,只怕到了明日,殿下便要为你起新名字了呢。” 青叶转头看向屋子外,口中轻声道:“改名便改名罢。” 不一时,使女送来饭菜,倒有精致小菜三个并一碗鲫鱼豆腐汤,另有一大碗粳米饭。青叶随口问了问绯鲤与锦鲤要不要一同用些,绯鲤摇头,锦鲤却从床铺上爬起来,伸着懒腰道:“我上两顿都没什么胃口,不曾好好地用过饭,现在却突然觉着肚子有些饿了,我便与姐姐一同用些罢。” 绯鲤便喊来使女,让使女扶起锦鲤,搀她下床,再小心地将她扶到饭桌前坐好。青叶这才看清,锦鲤的一条腿似是受了伤,不能行走,却不知是何缘故。 锦鲤察觉出青叶的目光,咧嘴涩涩一笑,道:“我的腿前两日中箭了,受了伤。已经请大夫来看过了,说不打紧,只是皮肉伤,将养一阵子便能好了。” 青叶也同样涩涩问道:“为何你们都会受伤?” 绯鲤未曾料到自己的伤已被青叶看在眼里,觉得难堪不已,遂收起面上的笑意,拉拉袖子,将手腕上的伤遮住,垂首轻声道:“明日有宴会,妹妹你必定会被唤去的,到时你便知道了。”半响,复又低低道,“殿下喜欢在宴饮时叫咱们这些人玩些新奇的……以乐宾客,他最近爱的是投壶之戏……是以这阵子时常会有人为此受伤,不过,日子久了,咱们便也就习惯了。” 青叶自身虽未有投过,然而如今三教九流都玩此道,是以她也晓得这不过是寻常投掷游戏罢了,因此问道:“若是寻常的投壶之戏,如何能伤得了人?” 绯鲤面上似有恐惧:“妹妹明日便知道了。”沉默有时,终是忍不住道,“受伤倒是小事,他的那些宾客,三教九流,就连不识字的白丁,只要能说笑想法子得到他的欢心,都能成他的座上宾……他时常命咱们去陪他的那些宾客……” 是夜,青叶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有心起来坐一坐,又怕惊动那两个,只得强忍着,在床上翻滚到下半夜,眼皮便渐渐地重了起来,朦朦胧胧地才要入睡之际,耳边忽然听到外院响起乒乒乓乓一阵利器相击之声,随即有人厉声大叫:“有刺客——” 内院的众多美人被惊醒,纷纷起身,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外院的动静越来越大,打斗声渐渐直逼内院,看来刺客是冲着内院而来。不一时,内院便有内侍们尖利呼喝声响起:“保护殿下!看好殿下!莫要让刺客进来——” 青叶微微露出笑意,一颗心却跳得极快,暗夜里能听得到砰砰直响,她摸着黑穿上衣裳,起身点亮一根蜡烛。绯鲤与锦鲤忙叫唤:“快熄了!快熄了!若是叫刺客发现可怎生是好?”见青叶身上的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也绾了个利落的发髻,绯鲤与锦鲤不由得诧异。 青叶手持蜡烛向她二人笑道:“莫慌。等刺客杀到内院来时,我再吹熄也不迟。”言罢,也顾不得她二人一脸惊恐,一径走到门口,拉开门闩,手持蜡烛,立于门旁,静静地、仔细地听着外头的动静。 门口有内侍慌里慌张地安慰众多哭哭啼啼、惊吓不已的美人儿们:“回去!都退回到屋子里去!伸头探脑的,被刺客杀了也是活该——”转眼看见青叶手中的亮光,三两步过来,一把抢走,怒斥道,“你是想死么!怕招不来贼么!” 外头打斗了许久,刺客始终未能进入内院,利器相击之声却渐渐弱了下去,喊叫声也已由“有刺客!捉拿刺客!”变为“刺客已逃!都给我追!不许放过——”,青叶倚着门站得腿酸,夜风夹杂着海里的潮气,吹在人身上只觉得湿热难过,青叶失望的几乎要死去,拖着几近僵硬的双腿,慢慢走回自己的床铺,垂着头发了一回呆,暗暗地叹了许久的气,这才慢慢地脱下衣裳,散开头发,倒头睡了。 青叶因心中有事,睡不实,天才放亮便早早地醒了。同绯鲤锦鲤用罢饭后,便有一名上了点年纪的妇人过来教青叶伺候殿下的规矩,因嫌青叶总是沉着脸,看人时,一双眸子冷冷淡淡。那妇人晓得这个又是抢来的,好在还没有要哭闹上吊,但她总这样,自家却又不好交差,只得啰嗦个不住,训斥个不停,听得青叶几乎要跳脚。 傍晚时分,有人来为青叶沐浴梳洗,给她穿戴得花枝招展,涂抹得白里透红,其后被带入公馆的小花园内。宴会就摆在花园正中,因尚未开始,仅有怀成与先到的三两个来客说笑。美人们来往其间,莺声燕语,倒也一派热闹,一派风雅。 青叶这一队美人分花拂柳而来,齐齐向怀成屈膝行礼,怀成一眼瞧见立于美人堆里的她,随即微微点头,似乎是赞许她这一身打扮甚美,继而无视他人,仅她一人招手,柔声道:“快过来。”青叶左右环顾四周的美人,果然,余下的美人儿们眼观鼻,鼻观心,无有一人露出艳羡的神情。 青叶上前,怀成拉过她的一只手摩挲,笑道:“我就晓得你是个好的。凭我多年挑人的经验,必不会错的。”又向身旁诸人道,“这是我昨日才带回来的美人,你们瞧着如何?” 诸人便齐声赞叹:“殿下看中的人,自然是万里挑一的。”又对着青叶坐看又看,道,“真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虽则太过……呃,太过害羞了些,却也别有风情,哈哈哈——” 冰山美人褚青叶叫人瞧得越发的冰冷,头垂到胸口上去,也不愿抬头看人。怀成不以为意,仔细端量她的脸色,抬手摸了摸她的面颊,笑道:“面色虽冷,肌肤却是米分润可爱,吹弹可破,犹如上好古玉……从今儿起,你便叫做玉鲤罢。” 他身旁的一个内侍便笑道:“殿下这名字起得甚美,只是与那一位重了名了……” 怀成哈哈大笑:“横竖是我内宅里的人,与他一辈子也不相见的,怕什么!”又问青叶,“这个名字,你可喜欢?” 青叶道:“名字甚好……只是为何殿下给人起名字都要带个‘鲤’字呢?” 怀成笑道:“我从小儿就爱养鲤鱼,我府中有几个鲤鱼池子,这天底下但凡能叫得出名字的鲤鱼,我那里没有找不着的。将来若有机会,我带你去我府中看看,你定然也会喜欢。”见青叶垂首不语,细细一看,她眼窝下似乎有些青色,面上也有少许脂米分掩盖不住的憔悴,便拍了拍她的手,“昨夜可受到惊吓了?真是不巧,才来第一天便遇着这些糟心事,不过你放心,那个蟊贼已被我的人打伤。莫怕莫怕,有我在呢。”又冷笑,“幸而我有先见之明,将侍卫增加了一倍之数。” 青叶忽然问道:“殿下离京许久,难道不想念你的那些宝贝鲤鱼么?” 怀成叹一口气:“想也想的,不过,”点了点青叶的鼻子笑道,“我这公馆内也有许多宝贝鲤鱼呢。”言罢,哈哈大笑。 说话间,宾客已到齐,众人落座,酒水菜肴流水般地搬上来,各人身畔自然还有美人伺候。而青叶算是新鲜正得宠的美人儿,便跟在了怀成的身畔伺候。她发觉怀成与女子说话时,不论那女子是丑是美,也不管那女子是他的鲤鱼美人还是上酒菜的使女,他的手总是有意无意地要在对方身上碰上一碰,抚上一抚。旁人不敢躲闪,而他的手却也不会过分停留。 他不是八辈子也娶不上老婆的穷汉,想来使他愉悦的乃是触碰女子身体发肤这一举动本身。青叶坐在他身畔不过一时片刻,便被他从上到下都碰触了一个遍。青叶心中厌烦,后头见他一伸手,便忙先去将他的两只手给捉住,紧紧握在手里,不叫他动弹,然后再含羞带怯地冲他一笑。 谁料弄巧成拙,怀成知她是嫌弃自己,面色便慢慢地有些不好,再后来又向她耳语道:“玉鲤可是等不及了?放心,等人走了,今夜只叫你一个人伺候……”吓得青叶赶紧将他的手一甩。怀成看她一眼,又是哈哈大笑。   ☆、第17章 褚青叶(十五) 酒席正酣之时,一名清客模样的中年男子悄悄过来,跪坐于怀成身后,恭敬笑问:“殿下今日可要投壶耍子?还是命乐工上来奏乐即可?” 怀成蹙眉道:“你上回说的投壶的法子倒也有趣,只是伤了两个人,流了满地的血,扫兴的很……” 那清客忙又笑道:“这回臣又想出一个好法子,这个无需怀抱,只消头顶酒壶便可,如此,同样惊险有趣,却不会轻易伤着人。” 怀成拊掌大笑:“有趣,有趣。依你就是,命人备上酒壶弓箭等所需之物。” 青叶心中暗暗惊恐不已,若是寻常投壶,只消将酒壶置于前方,宾主双方轮流以无镞之矢投于壶中,每人数矢,多中者为胜,负方饮酒作罚。若依那清客所说,只是从怀抱换成头顶,无需用手投掷,而使弯弓去射,不会习射之人偏了准头,总还会误伤到人。换言之,这投壶已与投壶毫无干系,而是挂着投壶名头的真弓真箭的习射。 青叶暗自惊心不提,那清客自带了人手脚麻利地搬上来许多广口大腹、壶颈细长的酒壶及弯弓上来。那边厢,又有人收拾出一片空旷的地方来。宾客们见状,便晓得要设投壶之戏了,纷纷大乐。 地方收拾好后,那清客又点了一群美人儿上前,命各人选一只酒壶,再亲身示范,叫美人儿将酒壶顶在头上,又叫她们背对着众宾客站好。因上回是正面怀抱酒壶,结果有人在箭矢飞来的瞬间过于惊吓而瘫软在地,又有人扔壶逃跑,倒因此伤了两个美人。 怀成忽然推青叶道:“你也上去。” 青叶装傻:“上去作甚?我不会习射,也不会投。” 怀成笑道:“晓得你不会,是叫你上去顶酒壶。” 青叶作目瞪口呆状,口中低低求道:“殿下饶命……我胆子有些小,若是伤着了,身上留下伤疤,将来可怎生是好——” 怀成脸色未有变化,手却抓住她的臂膀,暗中用力,一字一顿道:“玉鲤,听话,快去。我喜欢听话的女孩儿。” 青叶被他抓得生疼,只得起身上前,捡起一只酒壶,慢慢地顶到头上,伸手扶住瓶肚,与那一队美人儿背对宾客站成一队。投壶尚未开始,有胆小的美人儿已然上下牙齿捉着对儿打起了架。 那清客将一应物事备齐,一群乐工及歌姬也上场坐定,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奏乐献唱。那边厢,宾主相互行揖礼,于宾主席上正坐,面对壶所在的席之方位,做好投壶准备。 那清客封了自家做司射,又向众宾客说明,这些美人儿,谁射中便算谁的。众宾客自是高兴欢呼不已。怀成端坐主位,也是满面笑意,可谓是宾主齐欢。 司射又捡了一支首端锐尾端钝的长矢充当令旗,宾客们张弓搭箭,蓄势待发。此时,乐工们吹拉弹奏,歌姬们咿呀献唱;顶着酒壶的美人们抖的抖,晃的晃,许多人无声地淌了满脸的鼻涕眼泪,然而始终无人敢哭喊出声。 怀玉率人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怀成原先正笑吟吟地看宾客手持弯弓,只待司射一声令下便要射美人儿头顶上的酒壶,忽然有随从飞也似地跑来说:“三殿下带人过来了——”话音未落,怀玉已率了两个人大步流星地入了内。想来是看门的人拦他不住。众宾客慌乱不跌地放下手中弯弓,纷纷施礼,口诵有失远迎,万望赎罪云云。 怀玉随意一挥手,令众人自便,他自顾自地往怀成身旁一坐,笑道:“二哥真是雅兴。如此有趣的宴会却不去叫我。”言罢,自顾自地斟了一杯酒,一仰头,一饮而尽,放下酒杯,说道,“幸而我今儿有事,路过二哥公馆门口,想着过来看看二哥,正巧叫我遇着,真是赶早不如赶巧,哈哈哈。”一声长笑,竟是极为喜悦的样子。 怀成也饮下一杯酒,慢慢笑道:“我倒记得你自小不喜歌舞,是以每每请你去浴肆泡澡……难道是为兄的记错了?” 怀玉单手支颐,自顾自地饮着酒,一边盯着那一对头顶酒壶的女子看了许久,这才自言自语道:“不知是谁想出来这么妙的法子,真是新奇有趣。” 司射自然也听到了,微笑着远远地向怀玉这边躬了躬身。 怀成笑道:“寻常的投壶早就腻了,是以才叫美人儿们顶在头上,待会儿看她们哭叫成一团才有趣呢——来人,给三殿下备一张弓。” 早有人奉上一张弯弓,怀玉接过,起身步入众宾客的中间。青叶回身,向他默默看了一眼。她脸色煞白,却是一脸倔强,竟然没有哭。 “哦,对了,”怀成手指向那一队美人儿,向怀玉笑道,“从左起的第三个,是我昨儿才看中带回来的。除了她,无论你射中哪个都可以带走。” 原先持弓的人纷纷让开,有人变着法子拍马屁道:“听闻三殿下从小习射,武艺高强,有百步穿杨之能,比之飞将军李广也不遑多让,因此得请三殿下退后百步,否则与臣等站得同样近,对臣等却是大大的不公平——” 怀玉大笑,果然持弯弓退后数十步,直至花园的院墙边,退无可退时,远远地站定了,这才缓缓张弓搭箭。众人大为惊叹,发自内心的马屁之声更是不绝于耳。一队美人儿本已花容失色,听说三殿下又退后百步,个个惊得面无人色。二殿下早前距她们不过十步之遥,竟将箭射入一人的脚踝上,如今这三殿下退到百步以外,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青叶右手的那个只有十四五岁,正是跟锦鲤一样的年纪,看情形像是头一回被叫来,此刻淌着眼泪悄声念叨:“……你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莫要选中我,莫要选中我,求你让他失手射偏到天上去,求你让他选中旁的人,无论哪个都成,只要不是我……呜呜呜……” 青叶听得心生恻然,便也垂首默默随着她一起祈求:“上天保佑,求你让他失手射中我罢!” 怀玉持弓瞄准一队美人儿,从右至左,似是犹豫不知该选哪个,因为众美人儿从背影上看,都是一般的纤细,同样的美好。司射一声令下,怀玉松手,放箭。箭矢“嗖”地一声飞去,不偏不倚,射中的便是从左起第三个美人儿头上的酒壶。酒壶碎裂,箭矢穿透酒壶,仍旧向前飞去,直直钉入一株花树上,箭尾犹自晃动不休。 那美人缓缓回身,依旧是一脸的倔强,只是不知何竟然哭了,两行眼泪把脸上的脂米分冲刷出两道红白印子,其状可怜可笑。 拍马屁的那些人等见三殿下无视二殿下的交代,马屁便也无法再继续下去,纷纷垂首噤了声,无一人敢喝彩。 怀成不言不笑,只歪着头把玩手中酒杯。只是人人都瞧得出,二殿下怀成他攥住酒杯的指节已发青发白。自然,也无人敢在此时与怀玉一较高下,将这投壶之戏继续下去。 二殿下怀成暗自发怒不提,美人儿们却都松了一口气,面上则是鬼门关内转了一圈又得以归来的喜与悲。青叶无声哭泣,两行眼泪流的甚猛甚急。 怀玉向她招了招手,口中斥道:“愣着作甚!傻婆娘,还不快过来伺候?” 怀成将手中酒杯重重一放,面上带笑,口中说道:“三弟,你这样做……到底是何用意?我已说过,旁人皆可,唯独她不成。” 怀玉大步走回案几旁坐下,对怀成拱手,轻声一笑:“我也忘记跟二哥说了,二哥无论看中谁都不打紧,只是她……却不大好,因为她早前已经被我给睡了。总之望二哥见谅。” 青叶早已拎着裙裾迈着小碎步跑到他身畔跪坐下来,怀玉对她侧目而视,手指点着她的脑门训斥道:“你个糊涂婆娘,既然同我睡了觉,怎好再背着我勾搭旁人可是找打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青叶垂首,小声为自己辩解道:“怎地?只许你花心,不许我赌气?谁叫你睡梦里喊旁人的名字来着,你说,红霞她是谁?绿云又是谁?” 怀玉又恨恨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倒没再说什么。怀成长长地“哦”了一声,脸色稍霁,看看怀玉,再瞅瞅青叶,忽然一拍案几,狂笑道:“你怎么不早说!叫我差些儿闹出笑话来了。哈哈哈!” 众宾客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得以放下,纷纷附和大笑,少不得要赞叹一声“三殿下真乃风流人物也”,再感慨一句“女子生性小心眼儿,最爱拈酸吃醋使小性子”。 众人笑声中,怀玉忽地面色一沉,将手中的弯弓往人群中重重一掷,恶狠狠地喝问:“这投壶之戏,是谁想出来的!” 笑声戛然而止,众人看他面色阴狠,一时受不住他的忽冷忽热,吓得纷纷捧住自家乱颤的小心肝儿。   ☆、第18章 褚青叶(十六) 那清客身子抖如筛糠,抬眼去瞧怀成,一脸的恐惧乞怜之色。 怀成本已恢复了平常的笑模样儿,此时歪头笑问:“三弟你又是何意?” 怀玉冷哼道:“二哥虽然爱玩了些,但心底良善,内心中正温和,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因此我想,想出这种荒唐玩乐之事的,肯定另有其人。”一语终了,面带冷笑看向众人,“如今海盗倭寇作乱,边境不稳,我听闻陛下夜不能寐,食不安寝,尔等非但不能为国为君排忧解难,反倒引诱皇子行此荒唐玩乐之事,若是传到陛下那里,你们又将我二哥的名声置于何地?” 众人惶惶然地将目光转向那清客,希望他自家能早点上前去领罪。那清客向来深得怀成宠信,每日里必定要他在身边伺候,离开一时半会儿,怀成就要问他:“去哪里了,叫我好等!”因此他深信怀成必会为自己开脱,便磨磨蹭蹭地并不上前。 怀成自斟了一杯酒饮下,不声不响,看情形,的确是有庇护自己之意。 青叶跪坐于怀玉身侧,见众人面色各异,纷纷不语,场面一时僵住,遂抬手,指向那个清客,轻声却又清晰地说道:“是他。” 怀玉回首看她,轻轻一笑。怀成又捏住手中的酒杯,眯了双眼,颧骨上的肌肉微微跳动。 那清客大骇,不顾手脚发软,三两步膝行到怀玉面前,说道:“三殿下有所不知,头顶酒壶虽然看着险,但今日的宾客都是懂习射的,想来不至于失手射偏,是以臣才敢向二殿下献言,且那些女子也都是惯了的……求三殿下饶过臣这一回!”又转头去看怀成,“二殿下——” 怀玉哈哈一笑道:“要是依我的性子,你今日只有死路一条,只是,既然你是二哥的人,那么,你的性命还是交由二哥处置罢。” 那清客本已出了一身一脸的汗,闻言喜不自禁,慌忙叩首道谢,脑袋尚未及从地上抬起来时,忽闻身后诸人惊呼,眼前一道银光闪过,还未感觉到痛疼时,便见自己的右臂膀同自家的身子分了家。他晕厥倒地之前,听到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滋滋滋地往外飞溅而出的声音,还听见众人作呕惊叫之声;又看到几步之外已于自己身子分了家的臂膀上,几根手指头仍然不住地抽动,也看到三殿下怀玉手持一把长剑,从剑身上正往下滴落着的,则是自己的血。 怀玉以剑拄地,半蹲下身子向他笑道:“可惜,你的这副尊容,再也做不了司射了。” 青叶被溅了几点血在身上,恶心害怕得不行。见怀玉扔了长剑,起身向怀成道别,她便也赶紧站起来,趋步上前,紧紧地贴到怀玉身后,走之前,还没忘向怀成福了一福。这是今日才学来的规矩。 怀玉自顾自往外走,她在他身后一路小跑跟着,奈何今日衣裙繁复,两条腿被紧紧地裹住,迈不动步子,想快也快不了。怀玉不耐烦等她,三两步退回到她身旁,一把将她抄起,夹在腋下,大步走了。 出了怀成的公馆,怀玉将她往地上一放,吩咐夏西南道:“找辆马车,将她送回去。”门口有马无车,想必是仓促而来。 青叶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为何要来救我?想来我家的酒菜没有美味到足以使你得罪二殿下的地步,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抬眼看了看他的脸色,“自然,我自家也没有美到那个地步。” 怀玉烦闷,居高临下地指戳着她的额头道:“我是看中你家的那个房屋地皮了!依山傍海,风景美妙,最最妙的是,出门便是神仙浴肆,泡澡方便!” 青叶乜他一眼,默然不语。 怀玉忽然叹口气:“我那个二哥从小便与我有些不对付。但凡我看中的,他也必定觉得好……” 青叶“哦”了一声,忽然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对,只是不及细想,也无暇深究,闷闷地向他敛身行了个礼,道:“谢谢你救命之恩。” 夏西南装模作样地跑去转了一圈,回来时正好他二人才说完话,他便上前向青叶笑嘻嘻地说道:“马车不好找,何必费这事儿,路又不长,不如褚姑娘自己走回去罢。”看他幸灾乐祸的样子,想必对七里塘人家的甘仔是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怀玉蹙眉思索,随即翻身上马,冷不丁地扯住她的腰带,将她也拎到马上,青叶的两条腿被衣裙裹住,只能侧坐于他身前,又怕被熟人看到说闲话,到时名声更坏,只能别别扭扭地把脑袋扎到他怀里去。他身上有股汗味,有股尘土味,有股她从未闻到过的男人味,混在一起,让她微微的有些头晕。 一行人到七里塘人家门口下了马,青叶掀起门前的一块石头,钥匙不在。她昨夜被怀成带走之前明明放在这石头下的,还为此被怀成笑了一通。她忙起身,大门外的铜锁不见了,她便伸手试探着推了一下,大门纹丝不动,想必是从里面被插上了门闩。 怀玉见她在门口踯躅,举动有些奇怪,便问道:“你傻了么,还不进去,愣着作甚?可是想叫我送你进屋子,顺带再宽解宽解你?”说到下半句时,口气已下流得不像话。 他作势翻身下马,她非但不计较他的下流语气,竟然过来抓住他的马鞍,向他腼腆一笑:“我想来想去,今晚还是跟着你去罢。” 夏西南为她的大胆所惊到,偷偷地骇笑了几声。怀玉已点头笑道:“褚掌柜真乃聪明人也。” 夏西南问:“殿下此话怎解?” 怀玉笑道:“她吓破了胆,怕有人再来抓她,不敢回家,想来想去,眼下只有我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你说她不是聪明是什么?”又向她邪邪一笑,“你不要去取些换洗衣裳么?” 青叶便作出恐慌的样子出来,摇头道:“不用,不论借哪个使唤女孩儿的衣服给我穿都成。” 夏西南才要跟她说三殿下的居所内连苍蝇也没有一只母的时,怀玉已经将她拎到马上,两只手臂将她环得铁紧,双腿一夹马腹,立时疾驰而去。 当晚,青叶便在怀玉书房隔壁的一间空屋子安顿了下来。本来看他样子,像是有许多下流话要说与她听似的,奈何刘伯之已在他书房内等候多时,他只好将她放下,放她之前,似乎又嗅了几下她的脖颈与头发,害得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与寒毛轮番现身,此起彼伏。 草草洗漱后,换洗衣裳自然也是借不到的,她只得委委屈屈地穿上夏西南给她拿来的一身尚未上身的新衣。衣衫分明是男子的,又长又大,她穿上后只能拎着裤腿走路,否则就要绊脚。 她这边厢才梳洗收拾完毕好,夏西南便过来传令道:“殿下叫你做些宵夜送到书房去。殿下要与刘先生议事。” 她昨夜未能睡好,今日又亲眼看到怀玉在她面前生生削下一人的手臂,受了天大的惊吓,现在心里一松,人便觉着困乏得不行,眼皮都有些睁不开了,遂打着哈欠同他商量道:“我已准备睡下了……要不,明日一日三餐都包给我,可成?” 夏西南阴阳怪气道:“咱们殿下说了,你这人不同常人,一个字,怪!必定要想法子推脱的,因此有一句话要送给你。” 青叶便问:“什么话?” 夏西南便又拿腔作调道:“殿下说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而救命之恩,便该以身相许,如若不愿,那只能以宵夜报之——若是你愿意以身相许,殿下今晚便为你留门。否则,废话少说,赶紧麻溜地去灶房。” 一番话说得再合情不过,再合理不过。青叶只得强忍住困意,麻溜地去了灶房做宵夜。 赵四六正在灶房内烧热水,见有人进来,乍一看打扮,还以为是新来的小公公,再四地往青叶脸上瞧,青叶没好气地凶他道:“看什么看!” 赵四六这才看清是七里塘人家的褚青叶,顿时惊得张大了嘴,不能言声。青叶不睬他,自顾自地翻看食材,灶房虽不大,但食材却齐全得很。她便挑了一些鲜虾并泡发好的香菇、小青菜等,再卷了袖子剥虾皮。虾剥好,再将香菇去柄,青菜仅掐下最嫩的菜心,再混在一起剁馅儿,加作料拌匀后,再去和面,擀面皮。手脚麻利,一气呵成。大半个时辰后就已捏出出几十只小巧可爱的虾肉馄饨来。 赵四六在锅灶前越看越担心,最后惶恐控诉道:“褚掌柜的,你说你饭馆开得好好的,非要跑来抢我饭碗!你为人不能这样不地道!我包吃包住,一个月有三两银子工钱不假,我的这份工,活少钱多多离家近也不假,但咱们乡里乡亲的,你又怎么好意思来抢我的饭碗呢?”   ☆、第19章 褚青叶(十七) 青叶失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才好,也不耐烦同他啰嗦,只管一言不发,自顾自地敲了个鸡蛋,搅开,摊了个蛋皮,切成丝,放到一旁,再往锅里添水,撒了一把虾皮并撕碎的紫菜丝进去,水煮开了,下馄饨。 赵四六越说越悲:“我家里上有老母,下有家小,一家子六口人都靠我这三两银子吃饭。不错,你手艺比我强上那么几分不假,但是你把我挤走后,你良心上可能过得去?我问你,你良心上可能过得去……” 青叶忙自己的,赵四六依旧唠叨个不住:“若是你砸了我的饭碗,我到时就带一家老小住到你家里去——”馄饨已煮好,青叶往汤里撒盐,盛碗。他又忍不住插嘴道,“你还没有尝咸淡。” “我不尝也知道。”青叶盛出两碗,将蛋皮撒到馄饨上,这才算大功告成。她伸了个懒腰,向赵四六道,“烦请你将馄饨送到书房去。” 赵四六忙止住唠叨,摇头道:“殿下的书房我如何进得?往常都是有人来端,我只管烧,不管送。” 青叶探头出去瞧,书房内灯火通明,然而却没有人走动,自然也没有人来端。青叶无奈,只得自己用托盘端了送往书房,还未到门口,便听里头有人说话。 一个激昂的男子声音道:“……此人可恶之至,虽与殿下书信来往多日,又于书信上煞有其事地讨价还价,殿下已尽可能应下,然而对于何时归顺却又绝口不提,臣已质问他多次,他只管避重就轻,没个准话……殿下,郑四海那厮委实太狡猾,臣以为,万万不可留他活命——” 青叶端着托盘,怕碗里的汤水泼出来,只能轻手轻脚地行走。到了书房门口,还是没有近身伺候的人过来接她的托盘。她环顾四周,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听内室里怀玉接道:“郑四海生性多疑,短短时间内不敢相信朝廷,对我存有戒心在所难免,此人熟读兵书,是个难得的人才,若能是归顺朝廷,为朝廷所用——” 那声音激昂的男子犹不死心,争辩道:“他为祸多年,手下又都是些亡命之徒,殿下今日纵容他,他日必成后患……” “先生多虑了,”怀玉朗声一笑,“海上盗贼唯有郑四海一人机警难制,其余人等皆是鼠辈,不足为虑——” “倒叫我好等——”夏西南揉着眼睛,不知道哪里偷偷躲懒,这会儿才睡醒,见青叶已一脚跨入书房门内,忙过来慌里慌张地接过托盘,说道,“你快快下去!”吐了吐舌头,又悄声叮嘱她道,“殿下书房重地,等常人不可入内的。” 夏西南一开口说话,书房内的说话声便戛然而止。青叶打着哈欠往回走,才走两步,忽听身后夏西南喊叫,她惊得心中一跳。夏西南追上她,笑嘻嘻地问:“那馄饨……还有剩的没有?” 青叶便也客客气气地笑道:“锅里还有,你自己去盛吧。”言罢,对他又笑了一笑,这才转身回房歇息。 因受了不小的惊吓,她夜里又做了噩梦,睡得便有些不安稳。她做的噩梦永远都是光着脚在海滩上追人,追的人有时是娘亲,有时是那人,有时是外祖父,她一回也没有追上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弃她而去。 青叶第二日睡到傍晚时分才醒来,枕角隐有泪痕,她自己的眼睛则酸酸的。怀玉早已去了军营,此时尚未归来。她心中有些庆幸,如此无需多费口舌,草草洗漱毕,跟夏西南借了件外裳及帽子随意穿戴好,说了声“我走啦”,翩然离去。赵四六高兴得要死,一直将她送到大门口。 甘仔托着腮坐在七里塘人家门口的银杏树下,黄铜门锁好好地挂在大门上。甘仔抬眼瞧见青叶,一下子扑过来,拽住她的胳膊呜呜呜地哭了出来,念叨道:“吓死我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仙人岛找人来救你了。”又往她身上打量,“你没吃亏吧?” 青叶笑:“虚惊一场。待有空再跟你细说。”交代他几句话,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了,这才去掀门口的石头。钥匙也在。 青叶开了大门入内。院子里不见银子,院角药渣子倒有几堆。再去正房,她的包袱搁在桌案上,银子也好好地收在布包里。房中无人,她的床上也空无一人。再仔细瞧,人原来躺在地上,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只有地上才能睡得着。 青叶叹口气,在门槛上坐下。 地上那人问:“你昨晚猜到是我?” 青叶点头:“多多少少。” 她托腮在门槛上闷坐许久,才想起来问那人,“你怎么进来的?” 他道:“你爱把钥匙压在门旁石头下的习惯一直未变过……你昨晚被那人带走时,我并未走远,也看到了,知道这里无人才敢过来的。” 她点头,问:“伤得重么?” 他羞愧:“我一时担心,也顾不上找帮手,一个人便潜到公馆去了,可惜寡不敌众,腿给伤到了,只得又逃了出来,因后有追兵,腿又跑不远,一时情急,只得来你家中躲着了。不过血已止住,只需静养些时日即可,只是暂时不能走路而已,你莫要担心。”顿了一顿,又问,“你没事罢?惭愧惭愧,未能救出你,正担心来着。” 她道了一声无事,不过虚惊一场,随即又淡淡笑道:“秀一哥,多谢你。只是,我并不担心你。不要说你没能救出我,即便将我救出来,也不要指望我能跟你走。” 秀一苦笑:“前两回,有好多话我未能对你实说。与你有婚约的那人也来了,帮我治腿伤的便是他,……总之,我想说的是,你是走是留,已不是我所能决定的了。” “哦,”青叶尖着嗓子笑了两声,做恍然大悟状,“想来,怕是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自身的去留了罢?让我来猜猜看:你义父他老人家出身士族,虽然如今名头还在,但因早年兄弟反目,一家子混战了许多年,死的死伤的伤,如今只怕内里早已虚空,成了空壳子一个。 “他为让部下为他卖命敛财,便将年岁相当的女儿许配给他,并托付他务必要将流落在外的女儿带回去一家人团聚。如此,可谓是一举两得,既能成全他顾念骨肉的美名,他良心得安,又能笼络人心。至于你说的其他要做的事,我猜大约是烧杀抢掠,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要抢点钱财带回去才好交差。秀一哥,我说的对不对?” 她正说话间,忽闻院中有人击掌之声,随即有人接她的话道:“你说的对也不对。” 她回头看,院子里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男子,他此刻正眯缝着眼打量青叶,道,“岳父大人同我说过你自小聪慧,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只是嘴巴太毒了些。”见青叶惊愕,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极其不悦道,“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为人子女的,不好将自己的父亲说得如此不堪,明白?” 青叶这几日可谓是风里来浪里去,见识了许多世面,然而此时还是震惊不已,脑袋一阵阵地犯晕,眼珠子转不动,只能傻盯着他看。他大约与秀一差不多年纪,一双眼睛极细极长,再寻常不过的倭人长相,脸膛生的不丑不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衣裳穿得整整齐齐,比之自己一身不男不女的装束更为整洁。光看这人面相打扮,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会是个倭寇头儿。 那人见青叶的神情,这才咧了咧嘴,露出一口整齐白牙,向她微微躬身:“忘了说了,鄙人结月润,与你有婚约之人。”顿了顿,又道,“你回来的倒快,看情形,也不像是吃了亏——” 青叶没听清他后头说了些什么,只听自己答了一声:“哦,是的。”便急急地拎起包袱,取过银子,又向他二人招呼了一声,“我走了。你们自便。” 还未跑开几步,一把明晃晃的倭刀已然横在自己面前了,结月润不悦道:“忙什么?我话还未说完呢。” 青叶立定:“请说。” 结月润道:“我要带你回去,明白?” 青叶笑看他一眼,微微叹了一口气,摇头道:“如今的人都兴这么不自量力么?你以为凭你一把倭刀、两个人便能将我带走么?” 结月润伸手,一把抓住她的后衣领,一手持刀,顶住她的后腰,将她拖回去,她抱着包袱,又跌坐到门槛上去。秀一见状,忙道:“结月,万万不可伤她!” 青叶头皮生疼,心中愤怒,向秀一啐了一口:“滚你娘的,要你猫哭耗子假装好人!” 秀一被她骂得要哭,心中难过,再也无话。   ☆、第20章 褚青叶(十八) 结月润用刀子拍了拍青叶的脸颊,笑道:“秀一也好,你我也好,咱们已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要和和睦睦。不可对家人如此冷淡,明白?”见她沉默不语,便哼道,“你此时心里定然在想:这些人武艺并不见得怎么厉害,连那侯怀成的侍卫都打不过,若是将我逼急了,我便去向官兵告密,将他们一网打尽。青叶小姐,我猜的对不对呢?” 青叶抬头笑:“你猜得很对。” 结月润仰天大笑,半响方道:“若是他们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说,他们还会相信你么?” 青叶干脆闭嘴不语。 结月润哼道:“你说的话,别人不会相信,此其一。其次,退一万步说,即便有人信你的话,但他们在明,而我在暗,是以他们也拿我无可奈何。总而言之,别的我不敢下定论,但是将你抓走这点,于我而言还是轻而易举的。青叶小姐,你信不信?”不待青叶答话,他又话锋一转,笑道,“不过,我听说你心里痛恨岳父大人,不肯再见他的面,你的不孝先搁置一旁,日后再论。我倒是有个好提议,你若能照做,或许我可以不带你走。” 青叶不可置信地抬眼看他。他伸手入怀内,掏出一个精巧的青色瓷瓶,向她耳语道:“咱们以十日为限,十日内,你只消想法子将这药给三皇子侯怀玉服下即可……放心,此药乃是我国高人所制,无色亦无气味,据说吃到嘴里,仅能尝出些许苦味而已,若是掺入茶水饭食中,等他尝出不对时也晚了……若能成功,你与我的婚约即可作废,今后我走我的路,你过你的桥。” 青叶伸手接过,瓶子寻寻常常,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她问:“这是叫我给他下毒么?可是他的饭菜想来有人试毒……而且,若是他若毙命,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么?再者,我又如何能够毒到他?” 结月润见她言语间有些松动,心中一喜,便松开的她的衣领,笑道:“你设法去他的住处,一旦得手后,我自会安排人手接应你。自然,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你所为,你大可不必担心。” 青叶又驳道:“我倒要请教,我一个平民女子,如何能去得了他的住处?” 结月润似笑非笑地看她许久,方说道:“你被捉住时,侯怀玉正在数百里之外的义乌招兵买马,你以为他为何会这么快知晓你被人掳走一事?”他伸头凑近她的面庞,嘿嘿一笑道,“自然是我的人设法去叫他知道的……原本我也并不敢抱太大期望,不过,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快马加鞭赶回来将你救了出来,我这一着棋,果然没有下错。” 他见青叶满面震惊与不解,不由得大乐,又伸手捻了捻她身上的衣裳道:“还有,你身上这身衣裳难道不用还给人家么?上门还衣裳,你不会想法子留下来么?莫要再装了,你当你与他的那些小情小调小打小闹我会不知道?” 青叶不及多想,也不再多话,想来自己这些日子的行踪这些人都已是一清二楚了,遂点了点头,说道:“要我去给他下毒也可以,只是我要知道其中原委,你为何要这样做?” 结月润咬牙发恨道:“我的手下近日已被他杀掉许多……不止如此,他正想着法子招降郑四海,据我所知,郑四海已动了心思。郑四海与我的人已有多年的买卖往来。若是连他也归顺了侯怀玉……天下再难出第二个郑四海,而我的财路也就此断了。因此,只有除去此人,断了郑四海的后路,今后才会有我的生路,这样说你可明白?”说着话,他又把脸凑过来,笑问她,“青叶小姐,你说,这人该不该杀?” 青叶拿眼看定他,问:“你说话算话?” 结月润道:“这个自然,除掉他后,你还做你的褚青叶。我也不会再来扰你清净。” 青叶伸手接过瓶子,小心收好,说了声好,终究不放心,又问了一句:“那个人……你家大人那里,你如何交差?” 结月润哈哈大笑道:“只消除掉侯怀玉此人,岳父大人是个做大事的人,定然不会同我计较,自然,我也会极力说服他不再来找你。放心!” 青叶皮笑肉不笑地问道:“你为何总要口口声声地称他为岳父大人?咱们十日之后不是婚约就要作废了么?” 结月润又用倭刀拍了拍她的脸颊,笑嘻嘻道:“你既然执意不跟我走,那我只得再求娶你的妹妹了。”又摇头不乐道,“可惜,她今年还只有七岁……不过,想来岳父大人是不会拒绝我的。” 青叶呆了一呆,不再同他多话,回身看向秀一,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笑问:“秀一哥,我好像听你说过,那个人每每提到我时,都要掉泪,还时常说,这么多儿女里头,最最挂念的还是我……看来也并非如此嘛。哈哈哈!”笑出了许多眼泪,抽出帕子,慢慢擦了。 秀一才分辨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便红了眼圈,再也说不下去,扭头低声哭了。青叶冷哼一声,再不看他,扔下怀中包袱,扬长而去。 青叶找到满仔家时,满仔娘正关了院门在家里跳大神。青叶伸手推开院门,见甘仔与满仔正蹲在院角里看热闹。满仔娘手摇铃铛,扭扭跳跳,满口叽里咕噜地念着咒语。她脚下是一块门板,上头躺了个已然看不出死活的年老阿婆,老阿婆身边围着一圈孝子贤孙,孝子贤孙们一边眼巴巴地看满仔娘施展起死回生大法,嘴里有一声没一声地哭嚎:“娘啊!你怎么就舍得抛下儿子们去了——亲娘啊!” 满仔低声跟甘仔讲解道:“她正是被这个儿子气得一口气没上来才死过去了的。” 满仔娘正跳得热火朝天,忽然一眼瞥见立在院门中央看热闹看得入了迷的青叶,身子一定,打了个长长的冷战,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待缓过来神,急得冲青叶叫喊道:“你快把门关起来!快关起来!你把花阿婆的魂魄给放跑喽!” 青叶傻了眼,赶紧进了院子,反手将院门关好。满仔娘又跳着脚问:“你刚才开门时可觉得有一阵风出去了?” 青叶叫她说的毛骨悚然,又怕她救不活人,反倒要赖到自己头上,遂辩解道:“你家院子空旷旷的,一开门就有一阵穿堂风刮过来,不信你自己来试试……” 满仔娘赶紧两手一拍,惊叫道:“不得了了!才刚的那股风是花阿婆的魂魄呀!我费了老大的劲才招来的魂魄,被你一开门就给放跑喽——” 立时便有一个孝子嘴里哭喊着:“我苦命的娘呀,你等等你儿子呀——”冲出院门,去追那缕清风去了。余下的几个孝子贤孙们对着青叶干瞪着眼。 青叶对甘仔与满仔使了个眼色,他两个赶紧憋着笑跑出来。青叶对那群孝子贤孙道:“对不住啦。我也不是有意的,下回你们去我家吃饭时,我给你们算便宜些——” 甘仔与满仔早已将扁舟在海边藏好,三人到了到了海边,天色已然黑透,四下里无人。甘仔与满仔便将扁舟抬出来,再合力推下海,满仔殷勤地拿袖子将扁舟内一块本就不脏的横板擦了又擦,这才扶着青叶坐下。满仔与甘仔二人在前轮流摇桨,青叶头晕,只能趴在船舷上一动不动。夜风甚大,小舟划得飞快,过一大半个时辰,扁舟划到了一处无人荒岛上。 荒岛上有人接应,与满仔对了暗号,又仔细查看后头有无船只跟踪,确定无人后,方才将她三个人引到另一艘大些的渔船上,大船又行走了许久,快到半夜时,这才到了仙人岛。 仙人岛上的人比往常小心谨慎了许多,离岛尚远,便有大小船只过来盘查,船上人皆是手持长-枪鸟铳,警戒非常。见是青叶等人,岛人便笑:“原来是褚姑娘,好一阵子没见了。” 青叶昏昏沉沉地被甘仔扶着下了小舟,珠仙早已得了信儿亲自来接她。青叶脚一碰着陆地,赶紧蹲下来干呕,珠仙被她恶心得也陪着呕了几声。 青叶见状,笑个不住。珠仙便伸手捶她,二人笑闹一通,青叶问:“四海哥呢?” 珠仙叹口气道:“他这阵子忙得很,我也不大见得到他。”又嗔道,“许久也不来陪我,我在这岛上都快寂寞死了。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也没有。” 青叶道:“我要做生意,忙得很。要不是有话跟四海哥说,我也没空来的。” 珠仙只笑道:“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当我不知道么。对了,我叫人给你送去几回东西,你都收到了没有。” 青叶笑道:“都收到了。你在岛上,哪里来的那些东西?”言罢,忽然想起珠仙两口子做的营生,便住口不语了。那些东西,想来必是哪里抢来的。 珠仙知她所想,遂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悄声笑道:“咱们好一阵子都东躲西藏,不敢露头了,哪里还敢出去活动?都是那位三皇子着人送来的,他为了笼络四海,这一阵子不晓得送来多少宝贝了。我挨样都给你留了些……咦,你怎地手心冒了这许多汗?”   ☆、第21章 褚青叶(十九) 青叶站定不语,皱着眉头细细思索。珠仙也吓了一跳,忙问:“你这回怎么有些神神叨叨的,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青叶摇头:“本来有件事要跟四海哥说的,现在不用了。”又道,“我难受的很,要歇息了。” 珠仙便不再问她话,牵了她的手,亲自将她送到为她备好的房屋内,许是寂寞的久了,珠仙在她耳旁自顾自地讲了些她这些日子在海上各岛的所见所闻,所遇到个各色人等,如此絮絮叨叨地说了许久的话,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 青叶洗漱时,见洗脸架上又放着那些宫造的面脂等物,心中不由得又是一刺。岛上房屋俱是石头搭建,虽则净房浴房一应俱全,然而内外却都粗糙得很,偏这简陋石屋内又摆放着许多奢华之物,看着刺眼得很。她本来已躺下睡了,终是心烦难耐,遂起身将那些面脂等物全都一扫而落,又踢倒墙角床底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这才安心睡着。 岛上海风徐徐,凉气习习,俗尘尽消。青叶心事纷杂,竟也一夜好眠,夜里连梦都没做一个。次日醒来,见珠仙穿金戴银,满头珠翠,打扮得犹如诰命夫人一般端坐于自己床头,再仔细一瞧,伊人的一双素手上竟然戴了四、五只金光闪闪的金戒指。 青叶讥笑道:“你疯了?我又不是男子,你打扮成这个样子给谁看?四海哥也不说你么?” 珠仙颇不好意思道:“他又去操练人马了,哪有空管我……岛上许久没有生人来,我也有许多时候不曾上岸了,藏了许多宝贝没有机会穿戴,好不容易你来了,自然要打扮给你看看的。”顿了顿,又欢喜道,“这个岛上风景倒不错,有许多别处见不着的岩洞,我带你去转转。”催着青叶梳洗,陪她一道用了饭,拉着她的手四处去转悠。 青叶有心事,便觉得迈不动脚,不想动,说道:“我没有心思闲逛,今晚还要回去的。” 珠仙黯然,嗔了一声“死没良心的。” 青叶见状,便笑道:“你莫要急,我正打算着过几日便来投奔你呢。” 珠仙面上便是一喜,随即趴在青叶耳朵上悄声道:“等过一阵子,咱们也许就能光明正大地上岸啦。” 青叶一惊,忙问:“你们竟然真要归顺朝廷吗?” 珠仙轻声笑道:“你四海哥已被我劝得有些意动了,只是二大王浪里滚那个人……唉,他近来闹腾得有些厉害,实在不像话,你不知道,前两个月带人去劫二皇子船的便是他。要不是他惹了这天大的祸端,三皇子侯怀玉也不会来,咱们自然也犯不着这样东躲西藏。我听说已有好些人对他不满,但你四海哥太护短,不愿意责罚他,只叫他安生歇一阵子;我劝四海早早投诚,他又跳出来闹,说侯怀玉不安好心,又说若是投诚,他第一个要没命……罢罢罢,你好不容易才来一趟,我同你说这些烦心事作甚?你先跟我在岛上游玩一日再说,晚间,你四海哥还要给你接风呢。” 这岛原本无名,有渔民在岛上看到过仙人,后得名仙人岛。因此岛位于浙江与潮漳之间,乃天然良港,易守难攻,自古以来便是海商与海盗的落脚地。郑四海自然也看中了这一点,便带领手下藏匿与此处。 这仙人岛又因前朝采石,留下无数洞穴,有大洞小洞、洞内有水,水中藏洞,杂以奇岩怪石,草木花树,千姿百态,妙趣无穷。 二人爬到高处,便能看得到远处的海面上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正在战船上操练,海盗们的号子响亮,隔得老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战船崭新,海盗们手持各式兵刃,在太阳底下反着银光,直晃人眼。珠仙半是忧心半是自矜道:“他手下如今管着这许多人,树大招风,倭人们也要来找他做买卖,便是朝廷也要拉拢他,他偏下不了决心,真是愁煞人……” 青叶睨她一眼,叹了口气,倒没说什么。 青叶与珠仙二人牵着手在岛上转悠时,见甘仔正撒了欢四处跑动,又不知哪里找来渔网学撒鱼。青叶与珠仙转的累了,便停下看他撒鱼。甘仔越发的卖弄,一张网抡得高高的,还未及撒下去,忽然间水里冒出一个脑袋,众人仔细一瞧,却原来是二大王浪里滚。 二大王从海里爬上来,因有女子在,他便躲到一块岩石后头,将身上衣裳脱下,拧干了水,重新穿上去,这才出来跟青叶点了点头,又向珠仙嘿嘿笑道:“阿嫂今儿好兴致,打扮的也甚是别致。” 甘仔人小,撒网看着吃力,珠仙便向甘仔笑道:“费这个力气作甚,你坐在岸边守着,会有飞鱼自己跳将上来,你接住便是;再不然,你找二大王,让他给你去摸。” 说话间,甘仔已撒了一网,网上来许多颜色各异的小海鱼。青叶虽是看惯了的,但还是大呼小叫。甘仔知道青叶爱吃生鱼,便从身上摸出一把小刀,用海水洗了洗,捉住一条鲜鱼,将鱼置于一块平整光滑的岩石之上,按住鱼头,手脚麻利的剥去鱼皮,将白嫩鱼肉片成二指宽的肉片,及至鱼身上的肉都片完,鱼头尾还摇动个不停。 甘仔片完鱼肉,二大王想看热闹,便殷勤地将鱼肉连同岩石一同端起,送到青叶面前。这块石头少说也有三二十斤重,他却面不改色,轻轻松松,仿佛端着一只寻常饭碗。青叶拈起一块,也无需佐料,将鱼肉放入口中后,闭着眼睛慢慢吃完,末了,称赞一声:“人间美味。” 二大王看她吃的香甜,咽了口口水,因两只手都捧着石头,便向珠仙道:“阿嫂也捏一块与我尝尝。”珠仙端坐不动,笑而不语,甘仔手快,便塞了一块到他嘴里,他看了一眼甘仔的手,这才慢慢张口接了,嘴里拌了拌,囫囵咽下,品评道,“没有味道,太淡。鱼还是要放些花椒八角辣椒面一锅红烧了才好吃。” 青叶“噗嗤”一乐。不为他说的鱼的吃法,而是因为他唤珠仙“阿嫂”。 这岛上的大王是郑四海,二大王便是这个浪里滚。他原是大王郑四海家的远亲,祖先代代都是赌徒,浪里滚他爹自然也是。早年浪里滚还不叫浪里滚时,有一日,他爹欠赌债被追杀,便将自家儿子押给赌场以求宽限几日,几日过后,他爹销声匿迹,丢下儿子跑了。 浪里滚差点儿被砍下脑袋,幸亏被他表侄子郑四海给救了。自那以后,他便跟着郑四海做了海盗。因为他自小海边长大,一身的好水功,更兼上阵打仗不要命,烧杀抢掠争做急先锋,闲暇时还能徒手给大家伙儿摸个鱼虾,他这个二大王当得实至名归,众海盗无不心服口服。只是因为他大字不识几个,浪里滚这个自封的外号实在不如他表侄子自己为自己起的“郑四海”这个名字来得大气、有深意。 他既然位居郑四海之下,年纪又比郑四海小两岁,因此从来不摆表叔的谱,不仅如此,还把自己的辈分也改了一改,称郑四海为大哥,唤珠仙为阿嫂。 青叶将鱼肉吃掉大半时,鱼头鱼尾还在动个不住,鱼嘴兀自一张一合,珠仙看着害怕又恶心,忍不住干呕几口,嫌弃道:“你们难道都是野人不成?” 二大王嘿嘿笑道:“我知道阿嫂爱吃清蒸鱼,待我再下水给你捉一条上来。” 珠仙原本说要带青叶逛一整日,谁料才在岛上游玩了不多时,便疲累得不行,便自己回去歇息去了,只叫身后跟着的两个使女带着青叶游玩。青叶也不在意,叫那两个使女自己玩耍,她则独自一人在岛上慢慢晃悠,看看风景,逛得累了,便找一颗文旦树,坐到树下,托腮看海,正在出神,忽见甘仔哼着小调,蹦蹦跳跳地过来,离她还有老远,他便挤眉弄眼道:“青叶姐,你有好事了!” 青叶苦笑:“小鬼,我心里边都快烦死了……有什么好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甘仔道:“刚才,四海哥与一堆头目议事,我闲着没事做,便进去为他们端茶送水,我进去时,正巧听见四海哥跟二大王说‘咱们总是一家人……原本我还打算将青叶说与你来着……’,后来四海哥见我进去,就改说旁的事了。不过我听得懂他的意思,嘿嘿。等他们议事完毕,二大王又偷偷过来跟我打听你这阵子是否还常去卢秀才那里——”   ☆、第22章 褚青叶(二十) 青叶怔了怔,满心不快道:“你莫非是听错了?四海哥晓得我只喜欢卢秀才一个人,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又冷笑道,“我爱去看谁便去看谁,爱什么时候去看便什么时候去看,却轮不到别人来管!” 从前,郑四海手下也有不少小头目们时常托甘仔送些抢来的钗儿环儿给青叶,青叶都一一交给郑四海,他便当着青叶的面,将那多情的小头目们叫过来,将钗儿环儿丢到人家脸上,再喝骂一声:“瞎了你的狗眼!我的妹妹将来只能嫁给正经人家的子弟,你且去撒泡尿照照自家,你祖上十八代可出过一个正经人?别说我妹妹,便是我也看不上你!” 如此一来二去,人人都晓得青叶眼高于顶,便也无人敢再自作多情了。虽说她后来看上卢秀才,叫郑四海伤心了好一阵子,但也不至于撮合她与二大王浪里滚。 甘仔见她不信,便笑道:“是真是假,等你见着四海哥不就晓得了么?” 接风宴就设在一艘炮船上,船有两层,船身挂满纸灯笼,使女们穿梭来往,星满天,七月风微凉,船在海面上轻轻荡漾,倒也有趣得很。酒席仅有三两桌,都是郑四海的亲信心腹,也都是青叶认识的。众海盗头目们已拘束得久了,见有酒席,个个喜不自禁,乱哄哄地抢了位子坐下,也不用招呼,各人吃的吃喝的喝,不一时,又闹哄哄地拼起了酒。 珠仙与青叶坐在一处,二人唧唧哝哝地说了许久的话,郑四海才忙忙地上了这船,转眼又被众头目拉住吃酒,一时也脱不了身。这海上众海盗个个晒得跟黑锅底一样,唯独他越晒越白,不打仗不操练时,他便一身齐整衣衫,被众海盗一衬,可以称得上是温润如玉的白面书生了。 青叶正与珠仙说话,见郑四海被众头目围住,便推她道:“快看,你的美男子相公来了。” 珠仙得意,抿嘴笑道:“他这几年操心太多,憔悴了些。那一年他去抢亲的模样你大约没见到过吧?那一日,他身着一身白衣,骑着高头大马,手拎一把大刀,端的是个威风凛凛的美男子,是个女子都会爱上他。话说他一人一马闯到许知县的家门口,砍伤许知县的几个家丁,将我从花轿里拉出来,拿刀背狠拍我几下,口中喝骂:蠢女子!我叫你爱钱!我偏叫你嫁不成有钱人!” 珠仙低下头吃吃笑几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又不是仙女,不食人间烟火,咱们几个一起长大,你又不是不知道,七里塘镇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穷的人家了。他家穷是穷得……没法说;他爹娘又糊涂,他那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他那样的人家,谁敢嫁?”珠仙笑一气,叹一气,顿了一顿,又哽咽道,“他本是读书人,若不是我拖累他,害他砍杀许知县家的人,被逼着做了海盗,他如今只怕早已高中状元,进京做了官……若不是我,他又怎会——” 青叶见她一时喜一时忧,一时目光盈盈,一时又心酸难耐,便把头靠到她身上,拉着她的手道:“我觉着你们如今就很好,不管当海盗也罢读书为官也好,两个人能守在一起,不是比什么都好?” 珠仙低低道:“你不明白,与他守在一处固然好,但是这个营生岂是这么好做的?今儿横行霸道,吃肉喝酒,明儿就有可能人头落地。据我这几年所见所闻,做他们这一行到头来都是横死,再是厉害的人,也没有一个能寿终正寝……这一阵子咱们更是东奔西逃,每一处地方都不敢常住,我实在过够了,只想找一处地方,安安心心地过日子……” 郑四海吃下几盅酒,这才得以脱身过来,仔细看了看珠仙的脸,为她拭去眼泪。方才向青叶哂笑道:“这一阵子不知为何,她多愁善感得很。”又仔细端详青叶,“怎么你面色也有些不好?可是谁给你气受了?满仔还时常去么?” 青叶笑道:“他倒时常去,我又不怕他。” 郑四海抬眼去瞧满仔,满仔正闷头喝酒,却不时地往青叶这边瞄上一眼。郑四海鼻子里笑了一声,告了一声罪:“本该早些来的,但我这阵子也忙得焦头烂额。”又问道,“我听珠仙说你有事要与我说,不知是什么事,让你大半夜里跑这一趟?” 青叶笑道:“我听了许多传言,有些放心不下,所以过来看看,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七里塘人家我不想再开下去了,我过几日想过来投奔你,将来跟着你混呢。” 郑四海倒没有笑话,深看她几眼,方问道:“可是惹了什么麻烦了?” 青叶真真假假笑道:“有四海哥你在,我会惹上什么麻烦?七里塘镇的人,谁又敢去惹我的麻烦。” 郑四海方点头道:“没事最好。”顿了一顿,又瞅着青叶哈哈笑道,“你从前不是嫌弃我做了海盗么?怎么又想开了?你若来投奔我,我却不嫌弃你,非但如此,我还要给你说一门亲事……你觉得浪里滚他——” “大哥,褚姑娘,阿嫂!”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浪里滚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笑眯眯地对着郑四海鞠了一躬,手里的酒杯便泼洒了一大半出来,“我来敬你们一杯酒!” 郑四海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将杯底亮给他看。他便又转向青叶:“褚姑娘也请饮下这杯!” 青叶从前也见过这二大王多次,因为同是七里塘镇出身,见面也会打声招呼,说笑几句,他的一对招风耳太招眼,她每回都会盯着他的两只耳朵看,便疏忽了长相,总记不大住他的脸。此时她便细细地盯着他看,他肤色是跟众海盗一般无二的锅底黑,相貌寻常,只是腮帮子比额头要宽出许多。论长相是比郑四海是差了许多,不过在众海盗里头,已算得上是中上了。 青叶盯着他看,却不去碰酒杯,他也直直地盯着青叶看,又笑吟吟地催道:“褚姑娘,咱们干一杯!我喝光,你凭心意即可!” 青叶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多谢表叔你老人家的好意,只是我从不喝酒。”口中说着话,伸手将面前的酒杯倒扣到桌面上。 她一声表叔才出口,二大王面色便变了变,冷笑一声,才要张口说话,郑四海赶紧笑劝:“你怕是醉了,快下去歇着罢!” 二大王看了郑四海一眼,并未离开,又站到珠仙面前去,许是喝多了酒,口中带了三分迷醉:“阿嫂,阿嫂,你务必要给我个面子,你若是也不喝下这杯,我……我……”珠仙嫌恶地瞪他一眼,他见状,又是醉醺醺地一笑,道,“阿嫂你也嫌弃我么?阿嫂——” 郑四海略一招手,便有两个小喽啰上前将他给架走了。他踢蹬着双腿双脚,口中兀自叫喊:“你们都不给我面子,看我,看我——” 郑四海摇头叹气,与青叶苦笑道:“他酒品不大好……实话与你说罢,我本来是想撮合你两个的。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六七岁,与你年岁算是相当,也算得上一条好汉,又是自家亲戚,将来咱们一家子在一起,共同进退,也有个照应。话说回来,你看他如何?你的夫君,他可能做得?” 青叶将倒扣的酒杯翻过来,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方才说道:“我只喜欢卢秀才一个。” 郑四海苦笑:“傻丫头,他不是你的良配。年纪大你许多不说,家中还有一位正头娘子。若不是如此,我早将他绑起来送到你家里去了,哈哈哈!”见青叶生了气,便又故意取笑道,“要不然,我明儿便派人去将他娘子砍了,将他绑了,逼他与你成亲,如何?” 青叶果然气得涨红了脸,哽着喉咙道:“我不要你多事!我不许你去打他的主意!” 珠仙瞪了自家相公一眼,又向青叶笑道:“你呀,真是实心眼,他只是哄你罢了。”又低声与郑四海道,“你表叔那个人喜欢直愣愣地看人,叫人瞧着怪害怕的,说实话,连我都看不上,青叶又怎会看上他!你不过是护短,觉着自家亲戚花好稻好罢了!” 郑四海尴尬辩解道:“我本也是一片好心……再议罢。” 青叶一字一顿道:“四海哥,这个事你今后莫要再提了,珠仙姐说的不错,这个人,我的确看他不上。” 宴饮至深夜,众头目三三两两地互相搀扶着散去了。青叶这才与郑四海道:“四海哥,我听说你与倭人有买卖来往,他们都不是好人,你今后莫要与他们打交道了。” 郑四海叹息道:“傻丫头,咱们既入了这一行,做什么还能由得咱们挑挑拣拣么?比起杀人放火,与倭人做买卖是获利最丰也是最稳妥的一条路了,不论是丝绸瓷器,还是刀剑兵器,贩卖给倭人,转手便能获得十倍之利,何乐而不为?我手下有八千多人马,要吃要喝,不与倭人做生意,那只剩烧杀抢掠这一条路了。不过,因着七里塘镇有侯怀玉的兵马驻扎,咱们已有月余未曾与倭人做过买卖了,咱们倒还能撑一阵子,他们却已急得跳脚,早已派了好几拨人来催逼我了。” 果然如此。青叶点头,冷笑道:“因此,你要么与归顺朝廷,要么与朝廷为敌,与倭人再恢复往来,而侯怀玉必不会善罢甘休,将来少不得有一战……只剩这两条路好走了么?”   ☆、第23章 褚青叶(二十一) 郑四海苦笑颔首,又道:“我手下人马虽只有八千,但个个会水,又都是打起仗不要命的主儿,可抵得上官兵三五万人,因此那侯怀玉也不敢轻易冒险开战,而是三番两次地示好与我,许我封官加爵,不记前仇——” “不错,”珠仙忙忙接口道,“我觉着三皇子侯怀玉颇有诚心,因此劝着你四海哥,早早地投诚,即便不去当那官儿,也好做个富家翁,再也不必提心吊胆……” 郑四海横她一眼,与青叶道:“我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此人心机极深,为人阴狠,他十六岁起便带兵打仗,且少有败绩。他早年遭胡虏围城,曾使过诈降一计,以弱兵诱敌,后孤身一人于胡虏帐中斩杀胡虏大将数名,那一战,共斩敌首过万,大捷而归。” 酒壶里的酒转眼被喝光,郑四海便招手命人再拿一壶上来,接着说道:“这样的一个人,虽则对我三番四次地示好,然而我心内总不敢相信他,因此迟迟无法决断……”言罢,一杯一杯地闷头喝酒,后又嫌酒杯太小,干脆提了酒壶往嘴里倒。看情形,心内也是煎熬不已。 青叶便也点头道:“四海哥说的是,性命攸关之事,小心些总没错。” 珠仙黯然垂首,趁二人不不留意,偷偷擦了把眼泪。然而青叶还是瞧见了,于是拉了拉她的手,笑劝道:“我回去料理一下琐事,将饭馆盘出去,不出十日,便会回来陪你啦。” 珠仙出神笑道:“从前咱们几个一起长大,那时虽然一家更比一家穷,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也是有的,但却也胜过今日提心吊胆。如今虽然温饱不愁,咱们几个还是在一处,不知怎地,心里还是难过的很。” 郑四海心中也是愁闷,喝得酩酊大醉。最后仅珠仙一人送青叶去乘船。她将要上船之际,珠仙又拉住她,俯身与她耳语道:“我有身孕啦。”顿了顿,又道,“你莫要以为我是那等贪图荣华富贵的无知妇人,我实在不想怀着孩儿还要提心吊胆地在这岛上过日子……我自己吃些苦也就罢了,难道我的孩儿生下来,也要他去做海盗么?那侯怀玉提的条件真的再好不过了,你晓得他是个多疑的性子,谁也信不过,已拖了这一两个月了,若是侯怀玉反悔……我怕他错了这个村便没有那个店了,我虽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却也知道若是与朝廷为敌,与倭寇为伍,我的孩儿将来哪里还有活路?因此,等你再来时,务必要劝劝你四海哥……” 青叶静默良久,方才握了她的手,轻声问道:“四海哥知道么?” 珠仙摇头:“我也是才知道的,他这阵子忙,我想着过两日再同他说。” 青叶点头,又笑问:“大夫说几个月了?” 珠仙笑道:“岛上有个擅长接骨的蒙古大夫,跌打损伤,一看即好。我却不愿去找他看。横竖我自家知道,大约有两三个月了。” 青叶吃惊:“那你是如何知道自己怀有身孕的?” 珠仙又笑:“傻女子……咱们做女子的,到了那时候,心里自然就知道啦。” 青叶临去之前,默默拥珠仙在怀,宽慰她许久,又叮嘱道:“我从前不觉得,怎么今日看浪里滚那人讨厌得很,他看你的眼光也有点儿怪怕人的。你自己千万要小心。” 珠仙以为她还在记着仇,遂道:“他那个人向来如此,有人生无人管的,人说不上坏,但却也不讨人喜欢,有时连你四海哥也头疼得很。”想了想,又道,“论起来,我还是他的表侄媳妇儿,哪有那些乱糟糟的事,有四海在,还怕他怎地。只是四海他……还有我的孩儿……” 珠仙今日不知为何忧愁得很,提起“四海”两个字,不由得又是一阵悲从心来,便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糊得满脸都是,又拉了青叶的手按在自家的小腹上,哀哀切切道,“我可怜的孩儿,一生出来就成了小海盗了!” 青叶失笑,心中却也忧伤,却不知如何劝她才好。珠仙哭了许久,忽然又拉着青叶问:“听闻你去为侯怀玉那里住了一晚……不知可有什么事不曾……” 青叶一哂,晓得郑四海虽在海上,但七里塘镇上的事却也一清二楚,他憋了这一整日,想来是没好意思亲口问自己,便叫珠仙来问。若是不与她说,只怕她两口子要放心不下,迟疑许久,也因为有一些感触,便说道:“不错,我来仙人岛前,因缘巧合,去为那二皇子侯怀玉做了一回饭,送饭时听到他同一个幕僚说的话了……” 珠仙忙住了哭,死死地揪住她的手腕子,惊问:“他说了什么!说的可是四海的事情?” 青叶点头,道:“他的那个幕僚说四海哥狡猾,不可留四海哥的性命,侯怀玉却说四海哥是个人才,将来若是能为朝廷所用……因此同那幕僚争论了好一会儿……” 珠仙喜得双手一拍,笑道:“谢天谢地!谢神佛保佑!谢鱼祖郎君!谢天妃娘娘!” 青叶慌得去捂她的嘴,发急道:“四海哥都说了那人心机深,他的话不可轻信,我此番来便是想和四海哥说的,可想来想去,终究没敢说……总之,你也当我没说过好了,千万不要去念叨给四海哥听!这些性命攸关的事情,让四海哥自己去拿主意,若是因为你的唠叨,四海哥又一念之差,做错了决定,将来只怕咱们死无葬身之地!” 珠仙连忙点头:“我晓得,我晓得。我啰嗦些是有的,但是大事上却都插不上嘴的。你放心罢!” 青叶回了家,秀一早已不在,院角的药渣子也收拾得干干净净,卧房中的地铺也不见了,她千年不叠的被褥竟也被叠放得板板正正,堆在床上。 她一觉睡到正午才起身,忽然想起来今儿是七月十五,慌忙梳洗打扮了,跑到大街上去等着,还好没有错过虚云唱曲儿。他今日唱的果然是“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一曲。今日街上人少,虚云从镇西一溜烟地跑到镇东,身后还跟着几个顽童,顽童们拿着小石子往他身上丢掷嬉闹。镇上人听得多了,并不出来看热闹,听他唱着跑过,也不过摇头叹一声“真是糊涂和尚”。 虚云跑过去后,青叶才发觉他后背竟有一片淡红伤痕,不知为何人鞭笞所致,青叶拿着帕子,心里一疼,又尽情地淌了一捧热泪。正在泪眼朦胧之时,忽有一辆驶得正急的马车在她身旁猛地停下,青叶倒吓了一跳,赶紧跳开几步。侯怀成从马车内探出头来,叹了一声:“褚掌柜的真乃性情中人。” 青叶微微心慌,并不答话,只是一脸戒备地向他屈膝福了一福。怀成仔细端详了下她的脸,微微一哂,随即叹道:“我也略略听说过这虚云和尚的那些风流事。可叹可怜!可怜可叹!自古以来,用情至深之人,往往难有好下场,那虚云所爱之人如是,虚云如是……我那个苦命的三弟媳妇亦如是……” 青叶心中又是一疼,抬眼去虚云,他已跑得远了,仅有吟唱声夹杂着顽童们的嬉闹声若有似无地随风传来。她呆立片刻,才要转身走,却见怀成不知何时已下了马车,站到了自己面前。他抬手作势要为她理一理被风吹散的乱发,她赶紧退后几步,然而脸蛋还是被他碰了一碰。 怀玉笑道:“褚掌柜的,听我的一句话:我那三弟,他不是你的良配……咱们总还是有那么一段缘分在,”他手指向虚云跑去的方向,“我只盼着将来你不会是……” 青叶拿帕子擦了擦他适才碰过的地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怀成在她身后又道:“我过阵子要回京了,此一别,不知道可还有再见之日——” 青叶站定,回身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放心,我会记得时常燃上三柱高香,求佛祖保佑我与你永无再见之日。” 七月十六,正是初伏前后,热浪袭人。青叶早起却觉着脊背发寒,手足微冷,烦躁口渴,想来是中了暑,便去同仁堂抓了些药回来煎了喝了。在房中躺了大半日,饭馆未能开张。 七月十七,去卢家米糕铺子坐了一坐,这一阵子湿热难耐,卢娘子生了病,卢秀才带着她去求医问药,一整日都未到米糕铺子来帮忙,青叶白坐了大半日,心中不乐,怅怅而归。这一日,饭馆还是未能开张。 七月十八,甘仔来上工,青叶交代他道:“我饭馆已开够了,过几日便要去投奔四海哥了,你若想开饭馆,自己做东家,我这店铺便赁给你,你何时挣了银子何时再给我租金,若一辈子挣不到钱,那我一辈子都白赁给你;七里塘人家这个名字你改掉也好,用下去也好,一切随你。”   ☆、第24章 褚青叶(二十二) 甘仔忙道:“我也想做海盗,我陪你一起去投奔四海哥。” 青叶气得猛弹他的额头,训斥道:“你年纪小小,成日里不想着怎么上进,只会琢磨些歪门邪道,将来不说娶媳妇,只怕你小命也难保!” 甘仔护着额头生气道:“你怎么不说你自家?只许你去做海盗夫人,却不许我去学些有用的本事?我若做了海盗,看这七里塘镇谁还敢欺负我和我姐姐!” 青叶叹气道:“傻子,我同你不一样,我不去投奔四海哥就没有活路啦。你去做海盗,将来说不定也就没有活路啦。” 甘仔听不懂她这番话,回去跟芳阿及老娘说了青叶要将饭馆白赁给自己一事,芳阿与他老娘自是高兴不已。次日,芳阿便拧着甘仔的耳朵过来,对青叶谢了又谢,欢喜道:“若他能做了饭馆掌柜,我今后便辞了浴肆过来帮他的忙。” 七月十九,七里塘人家又开了业,因这一阵子歇了开,开了歇,折腾得有些勤,原本客人就不甚多,这下子更是少得可怜,午市只做了三两个熟客的生意。客人走后,青叶正在后厨收拾,甘仔跑来,往她面前一跪,磕了三个响头,她这才想起,今儿是自家的生日。午饭就下了两碗长寿面,与甘仔两人一人一碗吃了。 用罢饭,甘仔与青叶两个闲极无聊,在店堂内大眼瞪小眼,相互看得厌了,便各搬了小板凳坐到门口的银杏树下乘凉,品评来往行人。 路西踱过来一个路人,甘仔便道:“这人不是邻镇吴老财家的儿子么?听说他家里有的大小老婆好几个,居然还要来逛浴肆,逛就逛呗,出来时还有一群姑娘送到门口,啧啧啧……他眼泡有点水肿,眼珠子里头都是红丝,脚步虚浮,我看他不是喝多了就是纵欲过度了,大白天日的,啧啧啧……” 青叶便附和道:“好眼光,有见地。” 吴老财的儿子回身恶狠狠地盯了甘仔一眼,脚步踉跄地飞跑了。青叶与甘仔又坐在树下看花看草看鸡啄虫。许久,又有一人打七里塘人家门口经过。甘仔道:“这不是镇南的苟家哑巴么?可怜见的,他爹娘花了棺材本儿给他买了个江西还是云南的小媳妇儿来家,还不出两个月,那小媳妇儿就同张霸天睡到了一块儿,张霸天一到他家里来,他就要被他媳妇儿关到家门外,不得进家……唉,真是旱得旱死,涝得涝死。作孽呀作孽……”言罢,摇头叹息不已。 青叶捂着嘴笑了一阵,又一巴掌扇到他脑袋上去:“小小年纪,叫你不学好!叫你不学好!” 不一时,又从路东慢慢地走来一个手执团扇的女子,甘仔道:“这个胖乎乎的婆娘看上去年纪已三十出头,穿戴打扮不好不赖,走动起来,能看见身上肥肉颤动,颧骨下也有两团横肉,一双眼睛又大又圆,跟牛眼似的……还挎着个篮子,看不清里头装的是什么——哟,这不是菊官么?你又有何贵干哪?咱们好几天都没有客人啦,没有银子给你啦!” 青叶吃吃小声笑,菊官气恼,伸手往甘仔脑袋上一拍,骂道:“死小鬼!再敢编排你老娘,你老娘我掐烂你的嘴!”伸手从篮子里摸出个纸包,哼道,“我就不能来给青叶妹妹送寿礼!” 甘仔笑嘻嘻地接下纸包,打开一看,原来是寿桃与发糕这两样。甘仔问道:“你果真不要银子,只是给青叶姐送寿礼?” 青叶也笑道:“今儿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菊官摇着扇子,嗤道:“瞧把你们两个吓的!至于么?今日好叫你知晓,你姨嫂我也不是那种眼中只看得到银钱的人——哎呀,这黄花菜都老了,你两个好生败家,竟然不晓得采了去晒晒,等着人家来偷么!”言罢,将挡在黄花菜前的甘仔赶到一旁,不管老的嫩的,揪了满满一篮子花朵,这才摇摇摆摆地走了。 甘仔掰了一块发糕吃了,觉着味儿不错,便递一块给青叶,青叶不要,说道:“你都带回去给你娘吃罢,菊官做的发糕在七里塘镇也算得上是顶顶好的。” 甘仔问:“既然好吃,你怎么不要?” 青叶笑道:“她这个人小气得很,从前我在她家过了好几年,她从来不舍得做给我吃。她家的几个小孩子过生日,她就偷偷地做,再背着我给她家的几个小孩子吃,姨兄看我可怜,便时常偷偷塞几块给我,我觉得好笑又难过,哪里还能吃得下,都悄悄地丢掉了。到了现在,自然更不要吃她的东西了。” 甘仔生气道:“那你还回回都给她银子!你怕她怎地!跟四海哥说一声,砍了她的头也没人敢说什么!” 青叶伸手揉乱他的头发,笑道:“姨兄人还好,我看她对自家的几个小娃娃倒也还好……” 甘仔不语,将纸包往地上一掼。与他的东家两个继续盯着路上行人看。 过了许久,路西又走过来一个男子。 青叶眯着眼,说道:“这个人必是个倭人。” 甘仔瞅了瞅,问:“你怎么知道?” 青叶得意地哼笑一声:“他头戴草笠,想来是想要遮掩……走路时又目不斜视,脚步飞快,跟一阵风似的,咱们七里塘镇的人,走路时都慢腾腾的,东瞧西瞧的,哪怕着火了也快不起来。” 甘仔惊叹:“你从人家走路的样子都能看出来是倭人?” 青叶笑道:“骗你的,你看他腰间挂着倭刀不就知道了么。眼下除了倭人,谁还挂把倭刀在身上呢。” 结月润走近,冷冷地睃了甘仔一眼,青叶便向甘仔道:“今儿也歇业了,你回家去罢。” 甘仔这个看看,那个看看,不动。青叶便笑道:“这个人是我认识的,不妨事,你走你走。” 甘仔便收拾走了。结月润负着手往里去,青叶也跟在他身后,二人进了店堂后,他谨慎地看了看四下里,这才说道:“十日之限已过了大半,你怎地一点动静也没有?你可知道,若是敢对我耍花样,后果会是如何,想来不必我再三地啰嗦与你听罢?” 青叶乜他一眼:“急什么,不是还有好几日么?我既然答应你了,自然会尽力去做。若是成不了事,大不了赔上我一命。” 结月润听得她如此说,哼了一声,又换了语重心长的口气道:“你心里既然有数,那最好不过。你要知道,你做了这件事,便是帮了岳父大人一个大忙,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父亲,你身上淌着的毕竟是——” 青叶不耐烦道:“莫要再跟我说这些无用的,我谁也不帮,我只为我自己,我做成这件事,你记得永不再来找我就行了!” 结月润不悦地睃她一眼,叮嘱了一句:“聪明的话,也不要想着逃跑,我想不用说,你应当也知道,你如今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握之中。”言罢,又深看她几眼,这才转身离去。 青叶呆立片刻,回房中找出那日借来的一身衣裳,衣裳她已洗过晒过,只需叠好即可,遂找来个包袱皮包好。对着包袱又闷闷地发了好一会的呆。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然黑透,胡乱做了晚饭吃了,才要去找灯笼出门,却见门口怀玉带着夏西南及几个侍卫慢腾腾地踱了来。 青叶微微叹一口气,她这饭馆如今跟天宫的南天门似的,成了各路神仙来来往往的必经之地。 青叶从柜台后取出包袱,递给夏西南:“正想着要去还衣裳,可巧你来了。” 包袱被怀玉伸手接过,他打开一看,里头是他的一身素白中单,衣裳洁净,叠得整整齐齐。 青叶又笑问:“几位可是要用饭?可惜今日不开张,请改日再来罢。” 怀玉忽然问道:“我接到密报,说看到你家中有倭人出入,究竟是何缘故?”身子伏到她柜台上,几乎要问到她脸上去,“莫非……你这饭馆是倭人的老巢?” 青叶失笑道:“来用饭的客人罢了,我既然开着饭馆,来客自然是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只要有银子赚,我管他是谁。”又笑问,“感情你就为了这事而特意跑来一趟?” 怀玉眯着眼看她良久,冷哼道:“如今有许多乡绅富户纷纷向官府捐献财物以助我大军对抗海盗倭寇,而你,竟然不顾家国大义,还胆敢做倭人的生意?可是活够了!” 青叶睨他一眼,冷笑一声:“我哪里晓得!也没听说过!你莫非是想叫我也捐献钱物?”叹一口气,苦哈哈地诉苦道,“不是我不愿意……只是咱们小店面,开张没几年,生意又不好,我连自家都快要养不活了,哪里还有余力去捐献财物?” 怀玉:“你这不是鼎鼎有名的百年老店么?” 青叶:“……眼下后厨里还有几斤虾皮小鱼干及小青菜,另有新鲜鸡蛋若干,你若是不嫌弃……” 怀玉长笑一声,吩咐侍卫道:“绑起来,明日牵出去游街以杀鸡儆猴。”   ☆、第25章 褚青叶(二十三) 青叶生气,恨恨道:“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你,你莫要欺人太甚!”见怀玉面色淡淡,始终不为所动的样子,遂狠狠心,说道,“我后院还养了两只下蛋的母鸡,要不你带人把鸡也捉了去罢!” 怀玉指指自己的鼻尖;“叫我侯怀玉去你后院逮鸡摸狗?” 青叶嗤了一声:“那你跑到我家里来说了这许多,敢问又是为何?”话锋一转,又诚心诚意道,“我委实拿不出太多银钱,你既然看不上我这点东西,那我出力总成了罢?有句话不是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么?灶房里的活计,我没有一样不会做的,我不要工钱,白去给你做差役总成了吧?” 怀玉想了想,说道:“也可。”随即吩咐道,“绑起来,带回去。” 青叶也未十分的反抗,被反剪着双手带回到他的居处。进了门,夏西南请示:“将这无良掌柜关到哪里为好?” 怀玉道:“扔到灶房里去。” 赵四六正在灶房里忙活,忽见有人“哎呦”一声栽倒在自家的脚下,乍一看,还以为是天上掉下个七仙女,再凝神仔细一瞧,又是褚青叶,他脸色便有些不善。青叶从地上爬起来,笑嘻嘻道:“赵大哥,烦请你帮我解一下手上的绳子。” 赵四六心中七上八下,顿时觉着自家的饭碗有些不稳,忽见她手上竟然还套着绳子,又高兴起来,笑道:“上头绑你来,我一个伙夫,哪敢私自给你解开?你且忍忍罢!话说回来,你犯了什么事?” 青叶道:“并没有犯什么事,你快给我解开!” 赵四六不动。青叶道:“我前儿碰着琴官家的明日香,她还问起你来着。” 赵四六一惊:“她可有说过什么?” “她叫你有空去看看她。” “神仙浴肆岂是我能去的起的……你也别误会,我跟她之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也说不得的事,只是明日香那孩子着实可怜,你不知道,她赚了银子回家,还要被她酒鬼混蛋的爹揍……” “我知道你去不起,等我下回看见你家娘子,我叫她多给你些零花银子,如此,你便能去的起了。” “姑奶奶,”赵四六一慌,忙道,“我先给你解下来,等上头唤你出去时再绑上去罢。” 青叶活动了一下手腕,见灶房里有鲜鱼,便道:“片一条鱼来咱们吃吃。” 赵四六笑见她丝毫也不见外,便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你要吃自己去弄,休要叫我担上干系。” 青叶便将他赶到一旁去,自己动手挑了一条新鲜海鱼,三两下片出一碟鱼脍,将鱼头鱼骨归置到一处,调了一碟佐料,坐下来慢慢地吃。 怀玉在书房内挑灯看书,夏西南闪身入内,谄笑道:“褚姑娘也绑了好半天了,可要去给她松了绑,顺带叫她做些宵夜送来?”想起她上回做的馄饨之鲜美,哈喇子差点儿掉了一地,赶紧拿手遮住嘴。 怀玉不置可否,“哦”了一声,继续看他的书,夏西南一看,心下微微有些失望。正要悄悄退下去,怀玉将手中的书往书案上一扔,道:“我去看看。” 怀玉一脚踏进灶房门时,见赵四六已被赶到灶房的角落里蹲着,而她则端坐于灶房内唯一的一张板凳上,面前放着一碟吃了一半的鱼脍,她正扭头与赵四六说话:“赵大哥,这鱼脍新鲜得很,你也要吃么?我给你留几片,咱们吃鱼肉,用剩下的鱼头鱼骨给他们烧汤喝就成了。嘻嘻嘻。” 青叶这边正与赵四六说着话,手中的筷子被人冷不丁地抽走,她吓了一跳,慌忙回头一看,见怀玉正拿着她的筷子夹起一片鱼脍,仔细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放入口中,尝了尝,忙不迭地吐了,夏西南赶紧去倒茶水来给他漱口。 怀玉还未发话,赵四六便吓傻了,口中支支吾吾:“小的……她,她……” 怀玉倒未说什么,只瞪她一眼,说:“再给我做一碗上回那个馄饨罢。” 怀玉走后,不一时,夏西南又折回来,笑道:“记得多做些给我留着,嘿嘿。” 青叶这边捏馄饨,叫赵四六用鱼头鱼骨头熬了一锅乳白鱼汤出来,下馄饨便用这锅鲜汤,馄饨出锅后,又切了些碧绿的小葱撒在上面。 馄饨煮熟,盛了一碗,那边夏西南便过来端,才从青叶手中去接托盘,忽然“阿嚏”一声,打了个响嚏,赶紧扭了头去擦鼻涕,青叶忙端着托盘避开。夏西南讪笑道:“不好,我大约是受了凉,不得了,褚姑娘,麻烦你帮我送进去罢,里头有个小书童,你喊他出来,悄悄地交与他便成了。 青叶只得端着托盘去了书房。书房门口没有人,因上回夏西南交代过,不可擅入怀玉的书房,青叶站在门口不由得踯躅了一瞬,想要喊那书童出来,怕太过冒失,惊到了人就不好了,再等下去,又怕馄饨凉了。思来想去,还是蹑手蹑脚地端着托盘进了书房。 书房内果然有一个小书童伺候,此刻正站着打盹,脑袋一点一点,看着可笑。她端着托盘打从他面前经过,小书童竟然也未察觉。 怀玉此刻也趴在书案上伏臂而眠,案头有冷茶一杯,闲书三两本,及他胳膊下压着的一封尚未写完的书信。她小心地将托盘搁在案上,眼角余光瞥见他胳膊下露出的半截书信上的一行“……海此人杀之不可……”,那字龙飞凤舞,她虽是极快地瞥了一眼,也晓得这字的确不赖。 她又抬眼看他,他的脸庞俊朗且安静,只是眉头微微皱着,许是睡得不舒服,许是为了什么事情而揪心。他醒着的时候,喜欢眯着眼睛看人,嘴角也时常挂着流里流气、痞里痞气的笑。她也在他膝上坐过,也被他调笑过,然而他这副若有所苦的睡颜今儿却是头一遭见着。 她不敢多看,忙扭开头,将托盘放到书案上,伸手戳了戳小书童,又轻轻唤了一声“殿下”,他慢慢睁开眼,抬眼见到她,怔了一怔,随即懒洋洋地抬起袖子擦了擦嘴角,伸手取过一本书,随意翻了两下,不动声色盖在书信上。她还要开口说话,他已换成森然的脸色,冷冷问道:“谁叫你进来的!” 她慌忙告罪,称夏西南身子不适,是以才大着胆子进来的。他忍住怒气,到底没有发作,只是瞪她一眼,不悦道:“下去罢!” 她退到门口时,听他在身后说:“你还是去上回的屋子歇息罢。” 她才回灶房将托盘放下,便见夏西南擦着鼻子慌里慌张地跑来,苦笑道:“对不住,对不住,害你也吃了排头。” 次日,青叶并没有被牵出去游街,她便殷勤地帮着赵四六做些灶房里的琐事。赵四六虽然对她还是抱有戒心,然而言语间却和善了许多。到了晌午时,赵四六竟然闹起了肚子,只得告了假回去歇着,临走时再三与青叶说:“你先替我顶着,我养好了即刻回来!” 青叶便暂且顶替赵四六做了临时的厨子。傍晚,青叶正在收拾菜蔬,水缸的水见了底,到外头跟管事的说了一声,便有仆役挑了水来。那仆役挑满一缸水后却不走开,微微向她欠身道:“赵大厨不在,管事的叫我来为姑娘烧火。” 青叶慢慢抬起头打量他。那仆役三十来岁年纪,面貌寻常,衣衫半旧,看不出有甚出奇的地方。 青叶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青叶叫那仆役烧火熬猪骨汤,那仆役一把火烧得手忙脚乱,火势一时太猛,一时太弱。青叶干脆将锅铲一扔,笑道:“你还是不放心我,竟然亲自来了,连侯怀玉的住处你都能混进来,果真好本事,看来我是小看了你。只是……”又冷笑一声,“你衣裳扮相都无可挑剔,唯独指甲太干净,做粗活的人,哪有你那样讲究的指甲?” 仆役急忙伸出手指头看了看,果然,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光滑洁净无比。他赶紧缩回手,沉声斥道:“昨夜大好机会,你却白白错过,叫我如何能相信你!若是你昨夜便将此事办妥,我又何必要亲自出马!” 青叶笑道:“若不等到今日,你会亲自过来么?我总要见你亲自来接应才放心的……”见他面色不善,目光凶狠,忙又辩解,“事关性命之事,总是要谋划得周全了才行,昨日这灶房里还有一个厨子,不好行事,是以等到今日使个法子叫他回去歇着。你即便不来,我原本也是打算今晚行事的。” 仆役脸色稍霁,问道:“你打算如何行事?” 青叶轻声道:“我打听了许久,他的饭菜都有人试毒,饭菜既然不好做手脚,那只好在碗筷上动脑筋了。”转身将早已藏在灶台深处的一只青花瓷碗取出,道,“我怕紧要关头手忙脚乱,是以晌午时就已经涂上去了……我今晚打算做一碗面,寻常人吃面时,总会端起碗来喝汤,是以……。” 仆役目光烁烁地盯着她:“你答应得太痛快,连一丝犹豫都没有,我现在却有些信不过你了……”   ☆、第26章 褚青叶(二十四) 青叶从怀中摸出那日从他那里收下的瓷瓶并这瓷碗一起递给他,冷笑道:“你若不信,何不亲自涂,或是亲自尝尝味道看?” 仆役将瓷瓶推开,伸手从怀内摸出个纸包,递到青叶手中,一字一顿道:“你再重新涂给我看。” 青叶一怔,佩服道:“不愧是倭寇头子。心机之深,无人可比,怪道那个人如此看重你。”遂接过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来,里头是些许白色米分末,跟她那日收到的瓷瓶里的米分末一般无二。她便当着仆役的面,用小指蘸了少许,小心地在碗口四周均匀地又涂了一圈上去。 晚间,青叶炒了几个清淡小菜,用熬制了许久的猪骨汤做汤头,下了一碗龙须面,下面时,又烫了几根碧绿青菜,炒了少少的一些绿豆芽,当着他的面,将面盛到适才备好的那只青花瓷碗里,再在面条上铺上烫好的青菜及绿豆芽。 她这边才忙完,那边夏西南便亲自过来端托盘,照例又要悄悄与她说:“要是有多出来的,给我留一些。嘿嘿。” 夏西南走后,那烧火的仆役依然端坐不动,青叶问:“你还不走么?咱们从此两清了罢?” 仆役缓缓道:“不急,接应的人我安排已定,等事成无疑之后再走不迟。”说出这话,显然是不信她。 他这边话音才落,便听夏西南一路小跑过来,口中着急喊叫:“褚姑娘,褚姑娘,叫你去说话!” 青叶起身便走,那仆役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她回身点头笑道:“此事大约是成了。我再亲眼过去看一眼……我若被扣住,你千万要救出我,不可抛下我独自离去。” 那仆役点点头,沉声道:“你看一眼赶紧设法回来,我即刻带你走,不许节外生枝,明白?” 青叶点头。仆役放开她的胳膊。青叶来到灶房门口,夏西南上前来拽住她胳膊,给她拉扯到了怀玉的书房内。 怀玉坐在书房内,他的书案上放着那碗猪骨面并几个小菜,面条似乎一口也未动过。她走到他书案前面,问道:“唤我何事?” 怀玉向她招手,道:“你自己看。” 青叶便上前,仔细看那碗面,面并无异常,猪骨熬制的汤头醇厚鲜美,青菜碧绿,令人望之食指大动,但铺在面上的绿豆芽之间却夹缠着数根长长的发丝,令人大倒胃口。本来发丝盖在青菜之下,夹缠于绿豆芽之间的,现在都被他仔细地挑了出来。 本是意料之中的事,她也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见状便小心笑道:“是我疏忽了,我——” “人还在么?”怀玉忽然扭头看向夏西南。 夏西南微微欠身,笑答:“还在灶房里眼巴巴地等着呢。” 怀玉冷笑:“动手。” 夏西南走到书房门口,对着外头打了个手势,忽然间便从暗处蹭蹭蹭地冒出许多黑影,齐齐逼近灶房,又有一波箭弩射向房顶,随即被蹲踞房上的人使兵刃挡住,一时间叮叮当当响成一片,转眼那些人从房顶上跳下,与院中的侍卫战到了一处。 仆役打扮的结月润已晓得事情败露,早已拔出倭刀,逼退一波靠近的侍卫,嘴里狂乱叫喊,众人听不懂他说的倭语,只晓得他叫喊声甚是凶恶,像是愤恨至极。一时间,院内乒乒乓乓,想必打斗得甚是激烈,不时有人厉声惨叫。 怀玉无视数次要张口说话的青叶,问夏西南:“番长生来了么?” 夏西南点头:“正候着呢。”回身到书房门口,唤了一个武将打扮的年轻男子进来,那武将入内,向怀玉微微躬身,转眼又看见青叶,奇道:“咦,这不是褚掌柜的么,你怎么在这里?” 青叶抬眼看那个叫做番长生的人,这人看着面熟,大约也是这镇上人,镇上姓番的人不多,有一家是镇西卖豆腐的,却不知道他家竟然出了个武将。 怀玉问他:“那倭人适才叫喊的是什么?” 番长生道:“他喊叫的是:阿呆!你这不孝不义之女!竟然伙同外人来害我!我便是死了,我手下的人也必定不会放过你!便是你父亲也不会放过你这叛徒!阿呆!”左右看看,又解释道,“倭语里的阿呆大致就是混账、蠢货的意思。”言罢,小心翼翼地偷眼看了看青叶,赶紧垂下头去。 怀玉直直地看着青叶的眼睛,向番长生挥手道:“知道了,你下去罢。” 番长生转身退下,怀玉尚未开口说话,便见青叶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往地上咕咚一倒。她倒得甚是巧妙,先是屁股着地,胳膊肘再往地上一撑,直等到肩膀也碰着地面以后,脑袋这才往地上轻轻一搁。 夏西南这人最会怜香惜玉,见状急忙上前掐她人中与虎口,左掐右掐,掐不醒。怀玉揉了揉眉心,笑道:“你别忙活了,把她丢到院中去,她自己就醒了。” 夏西南果真拉着她的两个胳膊往外拖,还未拖到书房门口,她口中“嘤”地一声,好不容易活转了过来。 她双眼迷离着,呓语似地幽幽问道:“我这是身在阴曹地府了么?” 夏西南扭头咳嗽一声,道:“差不离啦,一步之遥!褚姑娘!” 一众蒙面倭人寡不敌众,现已被砍杀的差不多了,院中躺了一地的死人。一个侍卫进来禀报:“埋伏的倭人共有十名,死伤七名,逃脱的是两名武艺高强些的。还有一名在混战中忽然不见,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怀玉阴森一笑:“在我的眼皮底下,他能逃到哪里去。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此人给我找出来。” 众侍卫领命,将宅子内外都搜寻了一个遍,许久,仍是没有找到。怀玉冷笑。夏西南便道:“臣听闻,在倭国有种忍术,若是习得此术,便可来无影去无踪,总之天地之间,来去自如,随心所欲,那不见了的倭人,怕不是会忍术的忍者罢……” 瘫在书房门内无人管的青叶此时揉着胸口,柔柔弱弱地与夏西南道:“烦请你去舀些凉水给我喝,胸口难过得很。” 夏西南看了看怀玉的脸色,又犯了怜香惜玉的毛病,同她说道:“生水哪里能喝?等下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青叶摇手道:“不用,我这是老毛病,只要喝些凉水便能好。” 夏西南又道:“凉茶也有,我叫人给你倒些凉茶罢。” 青叶便像使小性子的孩童般执拗:“不用,我只要凉水。” 夏西南还要再劝她一句,怀玉微笑,抬手制止夏西南,对适才回话的侍卫道:“东升,你去灶房里给她舀些水来。” 唤做东升的侍卫点头,转身出去,到灶房门口,却慢慢抽出腰间的长剑来,灶房里的水缸又深又大,眼下满满的一缸水,水面上飘着个舀水用的葫芦瓢。水面似有波纹,葫芦瓢也随之微不可见地轻轻波动。 东升用剑去挑葫芦瓢,剑还未伸到水缸上方,忽然间从水缸里“哗啦”一声猛地跳出一个水淋淋的人来。众人齐声惊呼,随即一拥而上,水鬼也似的结月润无心应战,出手就是两败俱伤的招数,逼退一众侍卫后,瞅个空子,一跃跳上房顶。东升挥手,几支箭弩直直钉入他的脊背与大腿上,他口中惨呼一声,身形滞了一滞,拔腿飞逃而去,一堆侍卫自然呼啦啦地跟在后面去追赶。 青叶忽然觉得心中一空,身子便没了力气,索性闭眼瘫在地上养神,耳边听得有人悄声退出书房,再轻轻带上房门之声。片刻过后,又听到有人慢慢踱到自己面前,轻轻蹲下。 那人走动时带起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想来他身穿的乃是宽袖长袍。他身上还有淡淡的清爽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味道。她晓得是他。她有做大厨的天分,嗅觉比常人要灵上几分,加之她前不久曾在那人的膝头上坐过,也在那人的怀里依偎过。 那人蹲在她面前不言不语,她却知道,他定是眯缝着眼睛正在细细地打量着自家,面上必然还挂着冷冷的笑。冷不丁地,她的脸颊被一个细长滑凉之物抬起,她蓦地打了个冷颤。 这细长滑凉之物像是马鞭的手柄,为牛皮所制,有股淡淡的汗腥气,想来是他经年所用之物。 青叶睁开眼睛,不知何时,书房内只剩下她与怀玉二人。 怀玉神色淡淡,眼波不兴,面上看不出任何不悦,然而却也称不上和善。细牛皮所制的马鞭在他手掌上缠绕数圈,马鞭的手柄紧紧地贴着她的脸颊。她觉着被人用马鞭手柄挑起脸颊十分的屈辱,想要别开脸去,他却暗中用力,硬生生地把她的脸给扳了回来,逼着她看自己的眼睛。 到此时,他方才冷冷开口说话:“对于今夜之事,你可有话要对我说?你到底是什么来历,自己都老实招了罢。休要让我对你用刑。”   ☆、第27章 褚青叶(二十五) 她白着一张脸,轻声道:“我说了,殿下又不会相信,何必再问?” 他笑道:“你不说,又怎会知道我不信?我信与不信,要取决于你所说的是真是假。” 她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民女姓褚,衣者之褚,青青草木叶之青叶,因为生在草木繁盛的七月,所以得了这个名字。你把我绑来做差役的那日,恰好是我十九岁的生日。至于我要对你的说的,就是那倭人扮作的仆役我并不认识,今晚之事,我丝毫也不知情。不过,”她无力地笑了笑,“想来你必会遣人去查,又何必要我再费这个力气?”言罢,阖上双目,一言不发。 他点点头,道:“我只问你,下毒一事,你又如何解释?你既然下了毒,为何还要往面里夹缠发丝?你不过才来过两回,便已打听出我的饮食喜好,又以此来警示于我,倒叫你费心……不过,不要让我对你用刑,自己如实招来罢。” 她睁开眼睛,偷眼去瞧他的书案,那碗面已被撤下。她便笑问:“怎么殿下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 他冷冷地睥睨她一眼,站起身,松开手中马鞭,任鞭尾垂到地上后,再猛地拎起,往她身旁的地砖上一挥,“啪”地一声锐响,鞭子虽未抽到她,但腰臀处却被鞭尾扫到,如针尖扎的一般,又疼又痒,她吓得一哆嗦,顾不上去抓挠,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坐直,抬手护住脑袋。 “跪下!” 她家无父母尊长,已有许多年不曾在人前跪过了,因此别别扭扭地不肯跪,却又惧怕他手中的马鞭,只得慢慢腾腾地盘踞在他面前。她小腿和脚掌并在大腿外侧,而屁股则贴着地面坐在两条小腿中间,若是寻常,这个半跪半坐又非跪非坐的动作倒也可爱,然而此时看来,却让人看着牙痒痒。 “跪好!” 又是一声厉喝,她便也跟着又哆嗦了一下,这才咬着嘴唇,抬起屁股,不情不愿地跪直了身子。 他手执马鞭,居高临下,半垂了眸子喝令:“交出来。” 她伸手去袖子里悉悉索索地摸出一块帕子并一个钱袋,再伸手入内,这一回又摸出草纸两张,她将这三样东西高举到头顶,恭敬道:“都在这里,殿下自己看吧。” 他鼻子里哼一声,复又蹲下身子,看她半响,忽然换了温柔嗓音,带着些诱哄的意味,温言道:“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从实招来,说不定……我还会饶你这一遭儿。” 她还是一脸倔强,说的还是那句话:“我并不知情。碗里有发丝的确是我的疏忽,而下毒却是那倭人所为,与我无关。” 他冷笑,复又轻佻一笑:“你非要逼我搜身,是么?” 她脑子还未转动之前,双手已先护住了自家的胸口,但哪里能敌得了他的力气。他哼笑一声,用马鞭手柄轻巧一挑,她的衣带便已松开一根,夏日衣衫单薄,立时便露出锁骨之下的一片如雪的胸脯来。马鞭的手柄在她胸口上停留片刻,重又抬起,轻轻慢慢地从她光滑饱满的额头一路拂下,拂过眉梢,鼻梁,红唇,经过白皙的脖颈,碰到纤细锁骨,似乎停顿了一瞬。他再要往下时,她的身子禁不住微微发颤,伸手不管不顾地紧紧抓住了他手中的马鞭。 她用尽全力,他扯了两下,马鞭竟然没有扯动,他索性放手松开,抬手将她两只手反剪到背后去,她愈是挣扎,胸前的衣襟愈是松散,直至露出一截淡米分色的胸衣来,她才低垂着脑袋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胸衣乃是棉布缝制,已洗的半旧,此刻软软地贴在肌肤上,而最最要紧之处的、形状姣好的轮廓却已是一览无余。如他先前所料到的那样,她身上的肉,都长到了该长的地方。 他单手锁住她的双手,空出来的另一只手则探到她的胸衣里去。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终于受辱不过,扭头一口咬住他的胳膊,他竟然没躲开,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头皮不合时宜地麻了一麻,紧接着,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片刻过后,他的手从她的胸衣内出来时,食指与中指间多出一个小巧的青色瓷瓶。她乍一见瓷瓶,便呆呆地松了口,也停止了挣扎,转眼之间,已换做一脸可怜之相,叭儿狗似的巴巴地看他,仿佛下毒之人不是她,适才咬人的也不是她。 他不管胳膊的痛疼,饶有兴趣地看着手中的青色瓷瓶,问:“这是什么?” 她说:“你还给我,我再说与你听。” 他松开她的双手,却并未将瓷瓶还给她,而是拔下瓶塞,倒出一把药丸,药丸黑亮圆小,他拈起一粒,嗅了嗅,药丸气味微苦,又有丝甜腥气。他将药丸递到她面前,问:“这便是你所下的毒?” 她已理好自己的衣襟,轻声辩解道:“我不懂殿下说的是什么。这不是毒。” 他自然不信。她晓得他不会相信,冷不丁地从他手心里抓起一把药丸,飞快往口中一丢。 他大怒,伸手去捏她的下巴,逼她往外吐,喝道:“混账婆娘!未招认之前,岂能让你畏罪自尽!” 她嘴唇被他捏得嘟起来老高,形状甚是可笑,有如开得正好的新鲜牵牛花一朵。她死活不吐。他只得又伸进两根手指去她口中往外挖,她死命忍住下颌酸疼,上下两排牙齿死死地咬住他的手指,使他动弹不得,她则眼睛一闭,硬是囫囵咽了大半下去。 他勃然变色,一手捏住她的脖子,大声唤来夏西南,命他去叫大夫。幸而随军的大夫还在外院为受伤的侍卫们包扎,听怀玉传唤,即刻就跑了来。 大夫来到,怀玉依旧不敢松手,就保持着一手捏住她的脖子,一只手的两根手指被她咬在嘴里的动作,抬下巴指了指地上滚落一地的黑亮小药丸与瘫坐在地、正闭了眼慢慢回味药丸滋味的青叶,问:“这药丸,若是吞了许多下去……还能否救得回来? 大夫不及多话,蹲下捡起一颗药丸,放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又用两根指头搓了搓,伸舌头小心舔了舔,还未说话,便先笑了:“此乃乌鸡白凤丸,为妇科常用,用于补气养血,妇人腰膝酸软,月事不调……便是吞下一瓶也不妨事,顶多有些烧心罢了,殿下但请安心。” 他这才松开她的脖子,她也顺势松了口,连连咳嗽了几声。他的两根手指头则被她咬得几乎失去了知觉,留下两排极深的细碎牙印。青叶打了个大大的恶心,捶捶胸口,向夏西南小声央求道:“烦请给我杯凉茶可成?差点噎死我了。” 待夏西南同大夫退下后。她已疲倦得要命,只想早些回去歇下。今日千算万算,却未算到结月润会当众骂出“阿呆”揭她老底的那一番话来,若不是结月润的那一番叫喊,她此时只怕早已脱了身。 那些追结月润的人至今未返回,不知能否捉拿到他。听他临去前的那一声惨呼,想来受伤不轻,且今晚除掉他手下人无数,已大伤了他的元气,等到她去投奔四海哥后,结月润也好秀一也罢,再也无需担忧。 只是,如何从眼前这人手中脱身却是个难题。被迫毒害皇子,后又警示于他,功过相抵,想来应当不会杀她的头,可是对于结月润的那一番话,却难以自圆其说。若是说不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是功是过也就说不清了。机关算尽,只怕到头来还是要丧命于这侯怀玉的手中。犹记得那一日,他当着他二哥的面,一剑砍掉他宠信之人的臂膀后还能谈笑自如,想来一个不高兴,提刀给自己来个身首异处也不无可能。 怀玉捡起地上的马鞭,拿马鞭的手柄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掌心,也是不言不语。她闭目不语,心内煎熬,怀玉掌心的击打声此时听上去无异于催命魔音。 她煎熬着思索着合计着,良久,眼前一亮,忽然间就福至心灵开了窍。因为她想起了从前在神仙浴肆的大厨手下做学徒时,有一回无意间听到朱琴官对她手下一堆姑娘们的训话来。 时隔许多年,朱琴官又啰嗦,拉拉杂杂地说了许多,但那番话说的忒精彩,忒深彻,是以她至今还未能忘记。 朱琴官那番话的大意是说:“姑娘们,咱们要怎么样做才能让那些有钱的傻男人心甘情愿地掏银子、心甘情愿地为我们买衣衫买首饰呢?老娘我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归结成三个字,这三个字就是:娇!柔!嗲!只要你们牢牢记住,将来好好地用在男人身上,保管不出一年,你们个个都能挣得满盆满钵的银子。 “娇是撒娇,柔是温柔。老娘我同你们说,这世间的老男人小男人,没有不吃这一套的;而这个嗲,自然就是发嗲的意思,发嗲懂么……咱们江南女子难道有不懂的么?哦,我忘了,咱们这里还有江西来的百合子,盐城县来的花子,来来来,舞子,你来发个嗲给这两个傻女子看一看……看到了没?嗲不嗲?你动心不动心?你小心肝儿痒不痒?老娘我同你们说,只消会了这几样,任他心硬如铁,任他盖世英雄,都会百炼钢成绕指柔,便是他砸锅卖铁,也要乖乖地做了你的裙下之臣,心甘情愿地掏银子给你们花!”   ☆、第28章 褚青叶(二十六) 朱琴官说这话时才不过二十二三岁,青叶心里对她倾慕得很。她觉得比起舞子花子百合子,说话时掐着兰花指、口沫横飞、满口“老娘我”的朱琴官更嗲,更好看,更妖娆风骚。她若是男子,她必定也会砸锅卖铁去讨朱琴官的欢心。她那一阵子因为对朱琴官倾慕得不行,每晚临睡前,还偷偷地模仿过一阵子。 总之,青叶举一反三,于是决定,今夜要嗲上一嗲,将那美人计用上一用。她不求侯怀玉做她的裙下之臣,给她银子花,为她神魂颠倒,她只求能够不被打骂折辱,再保住一条小命即可。 青叶悄悄咬了咬唇,心中暗暗想着她的卢秀才,想着某一日一觉醒来,自己忽然变成了卢娘子,卢娘子则化身成了那个讨人嫌的褚青叶。 褚青叶日日往自家跑,着实令人生气。有一日,自己实在看不下去,于是半真半假的跟相公卢秀才发脾气道:我晓得她好看,她貌美如花,她天下第一。我晓得我又老又难看,还生着病,你把我休掉,去找她罢! 卢秀才便过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柔声哄劝道:傻瓜,这天底下,除了你以外,你看我可曾正眼瞧过旁人?莫要再生气了,啊。 她心里美滋滋的,却又故意作出不相信的样子来,故意将黄米糕揪成一块一块地往嘴里塞。 卢秀才又笑道:傻瓜,你以为我不知道么,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吃米糕,但凡是甜的,你都吃不多。我晓得你闲暇时爱嗑瓜子,喝茶只爱铁观音,瓜果里头顶顶讨厌的是梨子……今儿我让我娘做了你最喜欢吃的菜,你等下多吃些,我心里才会欢喜。 她嘤咛一声,拧身扑到相公卢秀才的怀里,捶着他道:相公你好坏。过一会儿,又窝在他怀里柔声呢喃:相公你对我真好。 这光景,真是让人心生欢喜。这次第,怎一个嗲字了得! 好生圆满。好生快活。 又有一日,七里塘镇发了大水,水淹到床腿这般高,镇上人淹死无数。浪里滚手持一把大刀,从仙人岛游水一路游到米糕铺子来,只为来抢自己。只听浪里滚得意道:卢娘子,你今儿是我的了!快跟我回去成亲,做我的夫人罢! 卢秀才死命护在自己身前,向浪里滚喝道:你休想!若是你胆敢伤我娘子一分,若是你敢伤她一分……我跟你拼了! 卢秀才趁浪里滚大意之时,上前一把抢掉他手中的大刀,与他大战三百回合,趁他历尽之时,瞅个空子,一刀刺入他心口。海盗头子二大王浪里滚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浪里滚才死,结月润也来了,结月润涕泪交流,双目赤红:“卢娘子——你害我身受重伤,杀掉我手下无数!我如今大势已去,唯有切腹向岳父大人谢罪了!只是,我死之前,要杀掉你垫背!我到阴间也要找你作陪!呀——不孝不义之女,你个阿呆!你给我纳命来—— 他高举倭刀,向她奔来,卢秀才武艺不及他,拦他不住,她唯有闭上眼受死。忽然,结月润身子往前一扑,栽倒在地,再也动弹不了了,原来他绊到水中的一个老木桩,倒地之时,被一根尖尖树枝钉入脑袋。倭寇头子结月润他也口吐白沫,七窍流血,死不瞑目。 大水越来越深,眼见要淹到人的胸口了,她便哭道:相公,我没有力气,走不动,你还是抛下我,走些逃命去吧!莫要让我拖累了你! 卢秀才吼道:青叶—— 错了,应该是娘子。 卢秀才吼道:娘子!我怎会抛下你一个人!咱们便是死也要死到一处—— 青叶跪直了身子,慢慢抬头,她脸颊绯红,眸子里柔情满满,一开口,爱娇甜蜜得使室内二人皆惊了一瞬:“不是人家不愿意招,委实是不敢说……那倭人逼人家下毒,可是殿下你,殿下你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是个大大的英雄,人家再是糊涂,也不会作出不利于殿下你的事。自然,他给我的毒-药也早早地叫我给丢了……至于那倭人所说的话,想来是出于怨恨,想借殿下的手杀我而已,殿下怎好相信那倭人所说……总之是人家错了,求殿下饶过人家这一遭儿,人家下回再也不敢再犯了,殿下——” 颤着嗓子说完这一通话,又膝行几步上前,一手去拽马鞭,一手去拉他的衣袖,顺着衣袖又抓住了他的手掌,再慢慢抬头看他,面上神情无辜又天真,小眼神可怜又可爱。总之,怎么招人疼爱怎么来。 他半垂了眸子看她,眸色极黑极浓,神色莫测。半响,方笑问:“你当真是这般想的么?” 她极其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装作不敢看他眼睛的样子,含羞带怯地垂首,再慢慢地将脑袋顶到他大腿上,拉着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二人的手心都有微微潮意。 娇羞垂首的青叶在心内暗暗赞了自己一声:太他娘的嗲,嗲是嗲得来,只怕连朱琴官看见都要害怕。 他打量她许久,顺势反握住她的手,说话之前,先叹了口气,笑了笑,道:“你怎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看着精明,实则傻得不行,心思又太容易被人猜透……也罢,你的过往,我不再追究,你今后便跟着我罢。” 不对,这同她原先设想的不一样。难道是因为她这并未露香肩、也未坦酥胸的美人计用得太过高明? 她原先是这样设想的:她一发嗲,他必然要心软,多多少少,总会生出些怜香惜玉的心思来,而后必然会对她说:罢了,褚掌柜的你还是先回去罢,我自会派人查明此事,看来你是为倭人所迫,实怪不得你。你一个女孩儿家,这几日来已受了许多的惊吓,我也不忍再责罚于你,便先放过你这一遭罢,只是下不为例。可记住了? 她便也会感恩戴德地说:是,记住了。谢殿下恩典,你老人家大恩大德,小女子我牢记心头,终生不敢相忘。我再也不敢到殿下跟前招眼,惹殿下烦心了。我今后老老实实地缩在家中再不出来惹祸了。你老人家若再去七里塘人家吃饭,我拿人头保证,酒里是一滴水也不敢再加了。 却不曾想他竟然还敢将自己留在身边,阿弥陀佛,他难道是个不怕死的傻子么?她一惊,眼中柔情与面上绯红之色瞬间消去,傻傻问道:“殿下的话,我有些不懂……殿下难道还敢让我烧菜煮饭么?” 他笑道:“你做我的译官罢。”她一呆,面上的血色渐失,慢慢变白,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挑起眉头,又是邪邪一笑,“哦,我忘了,本殿下我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又是个大大的英雄,想来你心里对本殿下我已倾慕许久。比起译官,你大约更愿意做个为本殿下我铺床暖被的人,是么?那么……你便二者兼任罢!” 青叶想把手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挣了两下,没挣出来。她咬了咬嘴唇,涩涩问道:“若是我不愿意呢?” “藤原青叶,”他怪好笑似的捏住她的下巴,直直地看到她的眼睛深处去。他眼神凶狠,偏语气温柔得要命,“你觉得你还有的选么?” 青叶心中震动,猛然垂下头,躲避他的目光,身子却止不住地簌簌发抖,两手死死地攥成拳头,颤着嗓子问道:“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仅仅因为我是倭人之女么!?” “非也,”怀玉笑,“是因为……” 她眼中的他的衣衫的下摆越来越模糊,话语也时而近时而远,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她还是支撑不住,终于往前一栽,栽倒在他的臂弯里。 青叶又做了一夜的噩梦。 藤原青叶这个名字,她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了,以至于乍一听到便心悸不已,昏倒在地。上次被人连名带姓地唤作藤原青叶时,已是九年前的事情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那个时候,她尚有双亲疼爱,那个人还是她至亲至爱的爹爹。 在纷纷扰扰的梦境里头,她自然还是从前那个拉着爹爹衣衫后摆,跟前跟后的小小女孩儿。   ☆、第29章 褚青叶(二十七) 爹爹跟娘亲都听不懂也说不来彼此的话,然后二人一投手一投足却都能看懂彼此的意思,因此会不会说彼此的话便不那么重要了。但爹爹却与外祖父不大合得来,因为爹爹不愿意学汉话,不愿意出去劳作,也不愿意与旁人打交道,自然无法赚银子养家。然而一家人要吃要喝,光凭年迈的外祖父教几个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够的,娘亲只好出去给人家帮工,如此,多少能有些入账,补贴些家用。 外祖父还不许爹爹教她写那些奇形怪状的倭国文字,但是爹爹偏要偷偷教她。不仅如此,还时常跟她说,他的家乡是多少多少的好,他的家是多么多么的大,他从前过的日子是多少多少的好。她这时就会问:“那你为什么不留在自己的家乡,而是到咱们七里塘镇来呢?” 爹爹的来历,她从前听娘亲悄悄地说过几回。娘亲那时候年纪还小,只有十六七岁,有一回去海边玩耍,在海边发现了受伤的男子,这男子自然就是爹爹了,当时爹爹的身旁还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儿正在哀哀哭泣,娘亲赶紧跑回家叫来外祖父,将受伤的爹爹搬回去。 外祖父知道所救的男子是倭人,心中不喜,家中又有尚未许人家的妙龄女儿一个,十分的不便,但终究没忍心赶他走。待他终于养好伤时,已是三个月之后的事了。再接下来的事,实在寻常的很,无非是教书先生的女儿喜欢上了海边捡来的异族男子,二人两情相悦,娘亲乃是外祖父年老时才得着的宝贝女儿,他拗不过女儿,也不愿宝贝女儿伤心难过,只能将那异族男子招做了上门女婿。幸而那男子,后来的她的爹爹所带来的男孩儿不是拖油瓶,只是个随从小童子。 那时的七里塘镇还只是个小小渔村,村里三天两头有人出海时被风浪卷走吞没,自然,也时常能在海边捡到个把被海浪冲上来的活人或死人。村人深谙了生命的无常,便对教书先生家的女儿嫁与一个捡来的怪人也不觉得奇怪。 她的爹爹才不是怪人,他只是说的话与村人不一样、且寡言少语罢了。她从小就会说两种话。在她只有几颗小奶牙,还在吐着奶泡时便晓得看人说话了。看见爹爹,她说爹爹的话,对着娘亲,她自然而然地就换说汉话。再大些的时侯,她若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小心对娘亲说了几句倭话,便会捂着自己的小嘴巴笑:“哎呦,瞧我,都说错了。” 娘亲看着她柔软如花瓣一样的小小嘴巴里说出那些叽叽呱呱的话语,即便一句也听不懂,也觉得有趣又可爱,对她爱得不行,便会将她抱在怀里又亲又笑:“天爷,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等样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小娃娃?这聪明伶俐又可爱的小娃娃当真是我生出来的么?” 然而外祖父却不这么想,外祖父也宝贝她,但一听她说倭话,便作出牙槽发酸的模样,继而必定要仰天长叹,叹一声:“蛮夷——” 爹爹固执得很,一直不愿意学说汉话,他的小童子秀一不过才几年工夫,就能说一口颇为流利、带有江南软糯口音的汉话了,爹爹到走的时候也只会用汉话喊娘亲的名字。 外祖父唤爹爹为“阿郎”,娘亲则唤他为“阿郎哥”,秀一本来称他为大人,后来改口唤做了义父。她三五岁时,有一日,爹爹写下家人的名字教她读写,她看着爹爹的名字,问道:“为何你的名字这样长?竟然有五个字?” 爹爹的名字是藤原孝次郎。她到后来才晓得,因为爹爹是倭人,名字自然也不一样。 从她尚未记事时起,爹爹便一遍又一遍地跟她说:“记住,你的姓名不是褚青叶,是藤原青叶。”怕她忘记,还要三五不时地考问她,“将你的姓名报与爹爹听!” 因爹爹每回都是一脸郑重,她每回也肃然大声作答:“藤原青叶!” 身为倭人,爹爹最爱吃鱼脍,虽然官府严禁捕鱼,但是渔村的人还会偷偷地捕鱼卖鱼,或是给小吏好处,得以在官差的眼皮子底下下海捕鱼。娘亲便常常买些新鲜海鱼回来做给爹爹吃,有时外祖父教的学生也会送些卖不出去的小海鱼给他们。 只要是海里的东西,爹爹都可以生吃,哪怕是墨鱼与八带鱼。娘亲煮饭的手艺没的说,但料理鱼脍却不如秀一拿手,爹爹便叫秀一去料理。 秀一将墨鱼的肉切成一段一段,摆放得有模有样,煞是好看,有时还会摘些花瓣点缀在盘中。墨鱼的触须太硬,爹爹与她都不爱吃,于是经常是墨鱼的肉都吃被完,那触须还在盘中滚来滚去。八带鱼也是,秀一先将它洗净搓晕,再切成一段一段,一旦夹起来放到嘴里后,那一段肉便又会动起来,吸附住人的嘴巴,用舌头顶也顶不下来,犹如活的一般。 她自小也跟着爹爹学会了吃鱼脍,且同爹爹一样爱吃。比起浓油赤酱烧出来的鱼虾,她觉得生吃更为细嫩香甜。但外祖父却看不下去,还是摇头叹息:“蛮夷之鄙人——” 爹爹不用出去劳作,便在家里带她玩耍,教她写字读书,与她说些他故乡的风土人情。她可说是爹爹一手带大的,她知道外祖父与娘亲两个辛苦,然而心里头还是最喜欢爹爹一个。 她在外的名字叫做褚青叶,爹爹于无人时则连名带姓地唤她为“藤原青叶”,而秀一还是秀一。爹爹唤秀一时,并未刻意在他的名字前加上藤原二字。她也并不以为意,因为她知道,爹爹是让她时时刻刻都记住自己是大和人。 爹爹还时常跑到海边去,坐在海边岩石上,遥望大海的另一边,那一边是海天相接之际,他仿佛这样看就能看到家乡似的。她却知道,那天边看着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永远也到达不了。这个时候,连年幼无知的她都能看出来爹爹的脸上满是寂寞与悲伤。 她后来听多了爹爹醉酒后的呓语,多多少少地知道了他从前的那些糟心事伤心事。藤原一家乃是倭国数得着的名门望族,然而,爹爹的老爹生性风流,纳了好多姨娘,为爹爹生了许多兄弟。风流老爹过世后,兄弟们为了分家产而相互倾轧,最后家中被异母所生的大兄所把持,自此爹爹及一众兄弟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然而爹爹的文采好,名声后来传到君主那里,便有传言说君主有意召他去做官。再接下来的事,也实在寻常的很,异母所生的大兄生怕弟弟有了权势后会报复自家,便勾结了仇家暗杀他,有忠心的老家臣提早透露了风声给他,他便收拾了行李,带了小童子秀一逃跑。但他跑到哪,仇家便追杀到哪,实在走投无路,只得随了一条商船出海远逃,终于有一日漂泊到了七里塘镇这个远在天边的小渔村,却又遇到一伙海盗,盘缠都被抢走,人也受了重伤,所幸命大,为她娘亲所救。 爹爹温文尔雅,说话细声细气,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娘亲做了镇上小饭馆的帮工,日日为三文两文钱而操心。自生养了她后,因操心操劳,面容便老得很快。看着面貌愈来愈不相配的娘亲与爹爹,才小小年岁的她,心底就已生出些害怕来。生怕有一日爹爹会看不上娘亲,生怕有一日爹爹会突然搭上某一艘商船,抛下她们母女与外祖父而去。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爹爹思乡寂寞,她也好生忧心。 然而她担心的日子还是到来了,她尚未满十一岁的那年,有一段日子,时常有奇怪的倭人来找爹爹,这些倭人奇装异服,腰挂倭刀,形状甚是吓人,然而爹爹看上去却高兴得很。这些人来找他时,都是在娘亲与外祖父不在的时候。爹爹叫她不要同娘亲说,她喜欢爹爹,自然听从他的话。等她某次听到爹爹与那些人说的话,觉察出不对、再去告诉娘亲的时候,娘亲却不信她的话,还笑道:“他这个人,无用书生一个,除了咱们褚家,这辈子他还能去哪里?” 终于,爹爹还是走了。他本来是偷偷走的,她那一阵子偷偷留意着爹爹的一举一动,因此他才带了秀一出门,她便立即察觉了,飞快地跟在他们后头追了出去。她本来也想跟着去的,但是爹爹却不带她,爹爹不敢回头看她,拖着秀一的手走得飞快。 秀一哭喊得声儿都岔了,腔儿也黄了。秀一那年已经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了,他从前练功不用功,被爹爹打骂时也常常哭哭啼啼的,他从小便是个爱哭鬼。然而那一日,他哭得喘不上气,嗓子沙哑,脸也涨得通红,哭声之凄楚,任谁听了都要肝肠寸断。他频频回头大声叫喊她的名字,走两步退一步,爹爹便拍打他的脑袋,大声喝骂他,不许他回头。   ☆、第30章 褚青叶(二十八) 娘亲与外祖父后来在海边找到光着脚的她,她那时已经在海边坐了整整一日,外祖父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把她背回了家。她的一只鞋子跑丢了,脚掌已被海边的贝壳石子等扎得鲜血淋漓,其后好长一段日子都无法下地走路。 娘亲对于爹爹突然抛家出走一事并未哭喊抱怨。其实仔细想想,从那一日起,一直到她病逝,对于那个人,她都没再提到过一个字。她只是突然身子垮了下来,不过才十天半个月,已经虚弱到连饭馆的帮工都做不了了。然而最先承受不住的那个人却是外祖父。外祖父第二日起便病倒在床,最终未能撑到她过十一岁的生日。 再接下来的日子,她与她娘亲走的也是世间最常见的家破人亡的悲惨老路。父亲抛弃妻女,外祖一病而死,母亲体弱多病,养活不了两个人,便嫁了邻镇的大户为妾,那大户家不要拖油瓶,她便被寄养于姨婆家。 姨婆是娘亲的姨母,到了她这一辈,两家早已不大来往,已是形同陌路了。然而褚家只有这门亲戚,别无他人可以投靠,而且恰好同住在这七里塘镇上,走走便到,因此娘亲便把她托付给了姨婆家。而姨婆家愿意收养她,自然是娘亲每月给他们银子的缘故。 她自爹爹走后,大约有一年左右一直未开口说话,变成了小哑巴一个。 姨婆八十三岁,儿孙满堂,新孙媳妇菊官是个能生的,一年一个。家里人口多,杂活儿也多。她虽然不说话,心里头却晓得自家处境艰难,须得看人的脸色过活。在姨婆家,领小孩儿,烧火做饭,洗衣裳等一应杂活儿都落在了十一岁的她的头上。她从早忙到晚,却还是担心这一家人不喜欢她。 姨婆已经做不动活儿,也走不动路了,只能一天到晚在门口的酸枣树下摇着缺了口的蒲扇闲坐。姨婆年轻时是个泼辣能干的,在镇街上做个小生意,养一家子人都不在话下。据说一不高兴还要当着公婆的面将姨公拉过来狠狠打上一顿。总之即便是年纪大了,一家子老小还都对这个掉了牙的姨婆敬畏有加。 姨婆有时喊她过去,往她手中塞一块小点心,她不要,姨婆就会往她嘴里塞。姨婆有时会对招手:“青叶,过来陪姨婆坐一会儿。”她心中感激,知道姨婆是想要叫她歇息一会儿。姨婆年纪大了,啰嗦,一家子人嫌烦,只有她愿意坐在姨婆身旁,听姨婆啰嗦个一会儿。 她在姨婆家虽然忙累,但好在有姨婆看顾,娘亲也时常帮补些银子给这一大家子,她的日子倒也算不上太难过,至少温饱不愁。 她的日子在姨婆过世后开始一点点地难过了起来。姨婆家男弱女强,家风里来如此。姨父病弱,常年卧床,姨母与姨兄都是老好人,从不管事,家中大小事都是菊官说了算。几个小孩儿也都喜欢跟着她,然而姨嫂菊官却是个顶难相处的人。 人说“相由心生”,这句话顶顶有理。菊官五大三粗,眉毛黑浓,一双眼睛又大又圆,眼珠子微微有些鼓出来,颧骨下两团横肉。她那时即使年纪小小,几乎没有什么阅历,但光凭姨嫂的这副长相也晓得这人是个不好相处的。 姨婆过世后,菊官便常常与左邻右舍的长舌妇人跟炒饭似的将她家的这些悲惨事翻来覆去地议论个不停,还时不时地过来跟她搭话,明知道她少言寡语,几乎不怎么说话,却还笑咪咪地问她:“你爹走时可说过什么时候来接你们母女两个了?他想必是去赚银子来给你们母女两个花了。”她不理不睬,装作没听见。 菊官便又会笑吟吟地说:“我也是听人家说的,说你娘的日子也不好过,还成日里要喝药,跟你一样,嘴不甜,不爱说话,因此三五不时地便被那家的老夫人叫去说上几句……” 她那时才十二三岁,尚不明白这世上为何会有菊官这种人。但这世上偏偏就有菊官这种人,并且多得很。这种人不至于十恶不赦,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奸人坏人,不过是喜欢拜高踩低,恃强凌弱而已。欺负了旁人,自家也不见得能捞到什么见得着的好处,但心里却会为此而觉得适意非常。 她十四岁那一年,娘亲还是熬不住,眼见着是不行了,于是便求了夫主,放自己回家与女儿团聚。那家人竟然也答应了。娘亲回了老屋后,她便离了姨婆家去伺候病重的娘亲。母女两个并不说什么话,只是长长久久地坐在一起,相互拉着手。 不过三两日,娘亲连药也喝不下去了,便摸着她的脸,拉住她的手,同她说:“娘亲也要走啦,早早地抛下你,实在是对不住你。今后你只能靠自己了,等你大了,千万要找个可靠的人,休要走娘的老路,可记住了?” 她点头,随即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娘亲再嫁,把她送到姨婆家,如今眼看着又要离她而去,她心里不是不怨不痛的,然而她也知道,今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了。 次日清晨,娘亲咽下最后一口气。她还不死心,想着也许能把娘亲唤醒,于是拉着娘亲的手,一声声地唤了许久。娘亲不答应,原本还有一丝温热的手却渐渐变得冰凉,她紧紧地握住娘亲的手,把脸埋在娘亲的手掌中,又过了许久,总是捂不暖。她心里便知道娘亲这是真的走了。 她掉的眼泪都蹭到娘亲的手掌上了。她从前曾听姨婆说过,生者的眼泪不可掉到过世之人身上,否则,过世之人必会留恋人间,不愿离去,保不齐还要诈尸。可娘亲手掌上的她的眼泪都干了,娘亲还是一动不动。 她便为娘亲穿了衣裳,梳好头发,盖好被子,其后便守在娘亲的床头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也不晓得去找人来帮忙料理后事。如此坐了整整一日。 直到珠仙来找她说话,看到眼前的情形及她的模样,顿时吓得三魂丢了六魄,心疼得哭哭啼啼,飞也似地去找来情郎黄漠沙及她的姨兄等一帮子人,这一帮子人忙前忙后,好歹将她娘亲安了葬。娘亲的坟茔挨着外祖父的。娘亲落葬时,她指着外祖父的另一边的空地,向珠仙道:“我将来也要葬在这里陪我娘亲同外祖父。” 娘亲走后,姨兄又将她领回了家,她便又过上了跟从前几年一般无二的日子,每日里忙忙碌碌,其时,菊官已生了五个小孩儿。 娘亲的五七尚未过时,从前同她定亲的那家人家便来退了亲。说是退亲,也不过是找人来捎个话,给了些银子以作封口之用。 她听菊官同姨兄悄悄嘀咕,说那家人家有个亲戚这两年官运亨通,京官做得顺风顺水,那一家子人便都进京投奔那亲戚去了,人家的儿子自然也跟了去,如今在京里读着书。据说小小年纪便已中了秀才,是个会读书的、有前途的才子。如此,人便是瞎了眼也看不上她家这样破落得不像话的人家了,总之即便被退亲也是活该。 她听后,也不过是惆怅了一瞬。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外祖父,因为那家的祖父乃是她外祖父多年故交。但过后想想,她心里便又有些庆幸外祖父早早过世了,如此,他老人家便不必承受女儿病死的痛楚与外孙女被人退亲的屈辱。 至于她自己,一来她没见过那家人家的儿子,二来因为年纪尚小,眼下能吃饱饭,不至于饿肚子已是万幸,哪里还有余力去想诸如成亲那样久远的事。那家人家的儿子读书也罢做官也罢前途有望也罢,于她而言,都太过遥远,无从想象。 总之因为没了姨婆看顾,也没了娘亲的银子帮补,菊官的脸色便一日赛过一日地难看了起来。 那一日,珠仙要出嫁,她去珠仙家帮着做些事,珠仙哭哭啼啼,同爹娘吵闹。她又劝慰了好一会儿,因此耽误了好些工夫,待珠仙装扮停当,盖上盖头之后,她便被挤到一旁无事可做了。忽然想起菊官早起便交代了一堆杂活儿给她做,若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又要摆脸色给自己看,于是同珠仙说了一声,紧赶慢赶往家跑。到家一看,果然,菊官正在家里打鸡骂狗,脸色已难看至极。 姨兄悄悄地劝菊官:“不过是些零碎活儿,明儿再叫她做也不是不成,你何至于气成这样……” 菊官索性跳脚叫喊:“……我是怕她学坏!那个珠仙岂是什么好人?年纪小小便与那家姓黄的儿子勾三搭四,把人家一家子闹得鸡飞狗跳,末了嫌人家穷,转眼又许给了许知县做填房!她娘是什么下场你不知道?她如今又跟珠仙要好,我怕她也跟着不学好,到时连我家的脸都丢了去!”姨兄拦也拦不住,姨母怕她听了要多想,赶紧将她拉到门外去。   ☆、第31章 褚青叶(二十九) 因为今日青叶不在,三四个小孩儿都交给了菊官带,小孩儿们哭喊吵闹,要吃要喝要拉要尿,一件才上身没几回的新衣裳也被吐奶吐得污迹斑斑,菊官心烦气躁,因此越说越来气,紧跟着又追到门外,叫嚷道:“说到底都是你娘不识好歹,不带眼识人,你一家子才走到这个地步!也都是你没了爹娘,成了出名的破落户,才又被人家退了亲的!你吃我家的,喝我家的,若是再跟不正经的人混到一处去——” 她推开姨母的手,挤开站在门槛外的菊官,扭身进了屋子,三两下收拾了几件衣裳出来。︾|临走前,与菊官冷笑道:“我娘如何,我家如何,我将来如何,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先看看自家的嘴脸,你是什么人!也配提我娘、编排我的不是?你爹娘难道从来没有教过你做人不好背后议人长短,论人是非么?我是无父无母,破落户一个,难道你也没有爹娘、没有个正经人教养么?” 菊官倒没想到她会还口,张了张口,才要说话。她已给姨母姨兄行了个礼,说了一声“我走了”,又向菊官道,“惟愿姨嫂你今后一生顺遂,长命百岁,好护佑自己的子女不必去看旁人的脸色,也不必受我今日这样的罪。”言罢,冷冷一笑,扬长而去。 自幼与她亲厚的珠仙已乘了许知县的花轿,吹吹打打地走了。她心里空落落的,在珠仙家门口踯躅彷徨了许久,这才抱着包袱去找黄漠沙。 黄家此时也是一片凄风楚雨,黄母坐在门槛上哀哀地哭,黄漠沙正蹲在土砌的灶房门口磨刀霍霍,他身旁烧了一只火盆,火盆里的一堆新书旧书,书也多,火也旺。她怯怯地问:“漠沙哥你要做什么?” 黄漠沙抬头,两眼竟然布满血丝,看着甚是狰狞,他嘿嘿一笑:“你漠沙哥要去抢亲!” 漠沙大哥从来都是一身长衫,书不离身,开口之乎者也,孔子曰老子云的,与人说话时也是未语先笑,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因着珠仙出嫁,他竟像是变了个人。 她心中愁苦,便抱着包袱,坐到黄母身旁的门槛上,与黄母一左一右,捧着脸,也呜呜地哭了出来。 黄漠沙磨好了刀,拔下根头发放到刀口上去吹,头发丝果真吹断了。他这才起身,立于火盆边上,眼看着一堆书都烧成灰烬后,他才想起问她:“从你姨母家出来啦?” 她点头。他便又问:“可想好今后要去哪里了?” 她摇头。他便道:“不怕,有你漠沙哥在,”抬头看看天色,道,“你漠沙哥的家明日起就不在了,也无法收留你,我先带你去个好地方罢。” 黄漠沙将刀包好,小心地藏在身上,一路将她领到了神仙浴肆。 朱琴官甩着帕子出来,见着黄漠沙,先假笑一声:“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你读书人一个,跑到咱们家来,不怕被人看见坏了名声?” 黄漠沙捏了一把朱琴官的脸蛋,笑道:“这是我亲妹妹,姓褚名青叶。叫她在你家跟着大厨学些手艺罢。” 她又赶紧低头,她从来未见过漠沙哥这般轻佻的模样,小心儿不禁吓得砰砰直跳。 朱琴官这才打量了下她,慢慢笑道:“听说过,啧啧啧……生的这样好,做厨子学徒却是可惜了,若是想挣银子,倒有现成的门路……” 黄漠沙哼笑道:“我的亲妹妹你也敢打歪主意?你信不信我一把火将你浴肆烧了,再把你给杀了?” 朱琴官白他一眼:“知道你今儿不顺,看不上你、嫌你家穷的人又不是我,倒要拿我撒气!我有银子,也不嫌你,你却又看人家不上……罢罢罢,我不过是白说说罢了。”伸手去拉他的手臂,娇笑道,“今儿好不容易来一趟,吃两盅酒才放你走。” 黄漠沙又抬头看看天色,自言自语道:“时辰到了。我得先去找匹马,待会儿要去办一件大事。” 朱琴官拉住他的手臂不放松,娇笑道:“一匹马而已,我叫人去给你备便是了,你先去我陪我吃两盅酒,等个把时辰,马来了你再走不迟。” 黄漠沙想了一想,道了一声“也罢”,便跟着她吃酒去了。 朱琴官忘记交代人来带她去后厨,她便抱着包袱坐在前厅惶惶然等着。良久,黄漠沙吃得微醺从朱琴官房中出来。对他热络得不像话的朱琴官却没有出来相送。 她又抱着包袱紧跟着他,一路将他送到大门口。 黄漠沙手握着腰间的刀柄,开解她道:“琴官不是什么坏人。你放心,有我在,她不敢对你怎么样。你已无父无母,眼下还小,一时之间找不着合适的人嫁,只有先学一门手艺,将来也好自立。” 她点头应下。他翻身上马而去,跑出去老远了,她还在后头带着哭腔喊:“漠沙哥,你万事小心——” 黄漠沙又回头大笑道:“你漠沙哥要去做大事了,名字从今儿起也改了!你今后唤我四海哥罢!” 青叶做了一夜的梦,一会儿梦到家人,一会儿梦到四海哥与珠仙。待天亮起身后,发觉还是躺在昨晚的屋子里,衣裳也好好的穿在身上,这才稍稍放了心。爬起来对镜照了照,人像没睡醒,困乏得不行,脸色不太好,眼皮也略略浮肿,想来睡梦中又淌了许多的眼泪。 她起身后,在房中闷坐了许久,到了饭时,有人送来早饭。她没滋没味地吃了几口,出了屋子,才要往门口晃荡,便见一个侍卫过来,恭恭敬敬地欠身,笑问:“褚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青叶道:“去镇上逛逛。” 那人作难:“请姑娘稍候片刻,待我去禀过殿下,再……” 青叶看也不看他一眼,抬脚便走:“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你便是禀了殿上也无用。” 不想怀玉恰好也从书房出来,他大步过来,抬手扳过了她的脸,仔细看了看,笑问:“夜里没睡好?” 青叶尴尬又难堪,胆颤又心寒,面上一阵白一阵红,扭过头避开他的手,心中慌乱得很,不知如何与他相对,索性扭身抬脚便走。手腕转眼被他拉住:“你到底要去哪里?” 她还是那句话:“去镇上逛逛。” 他问:“去看卢秀才?” 她愕然,转眼又想到镇上人都知道的事,他也没有打听不出来的道理,随即点头称是。 他问:“不去不成?” 她点头:“是,若是不去,我便活不下去。” 他道:“你放心。卢秀才一切安好。” 她点头:“我知道。可是我还是要去看看才安心。” 怀玉看她两眼,倒没再拦,当即松开她的手腕,挥手叫来东升,命他跟着。 东升的脸色也是一样的灰暗,眼皮也是一样的浮肿。他昨夜追结月润追到大半夜,那结月润身负重伤,竟然逃得飞快,待逃到海边时,一个猛子钻入海中去了。一群侍卫会水的不多,夜深之时,更是不敢下水,生怕水中有埋伏,又料想那结月润身负重伤,即便逃回去只怕也活不长久,遂眼睁睁地看着他潜入水中逃远了。 青叶慢悠悠地出了怀玉的居所,一路逛到镇西,来到米糕铺子。卢秀才安好,卢娘子安好,卢秀才他老娘也安好。甘仔坐在铺子内她常坐的位子上,也是没滋没味地嚼着米糕,他看上去除了面色有点焦急以外,也安好。 她心满意足,灵台安宁。 见到她,甘仔把最后一大块米糕都塞到嘴巴里,上来捉住她的手一通乱晃,含糊嚷道:“姑奶奶,我就晓得你只要还有一口气,必然还会到这米糕铺子来!因此我这两日才日日在这里等着你——” 卢秀才一家三口没听清甘仔的话,东升却听个分明。青叶慌得赶紧扯着他的耳朵,将他从米糕铺子里拽出来,一行人远离了铺子后,这才将他的耳朵放下。 甘仔又擦了一把眼睛:“你可晓得我差一些儿急死了!你这阵子神出鬼没,到底是怎么了!我差一些儿又要去找……”忽然一眼瞥见她身后的东升,惊问,“这人是谁!” 青叶俯身悄声道:“正要跟你说——” 甘仔看了看他腰间的刀,忽然双手一拍:“好家伙,这人不就是上回庙会上当街踢我一脚的人么!” 东升看青叶甘仔二人头凑在一处嘀咕许久,不晓得她二人到底打什么主意,不由得警惕起来,连忙支起了耳朵,伸长了脑袋,悄悄地靠近两步,仔细去听。   ☆、第32章 褚青叶(三十) 她二人见状,立即警惕地止了声。但见甘仔伸出三根手指头,青叶缓缓摇头,将他三根手指头压下,竖起自己的一根手指晃了晃。甘仔不愿意,极其坚决地重新伸出三根手指头,在她面前摇了摇。青叶也不依,将他的一根手指头压下,仅留下他的两根手指头竖着。甘仔还要再比划,青叶便轻哼了一哼,甘仔缩了缩脖子,歪着脑袋思索良久,方缓缓点头,勉强应了。 于是二人伸出手指,拉了拉勾。 东升前不久有幸见识过甘仔那足以迷倒天下众生的撒泼之风采,是以对他抱有天大的戒心,眼见得如此,心下更是惊疑不定,不晓得这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不错眼地盯着青叶,生怕将她看丢了。三人一路来到街上人多热闹处,青叶忽然一个闪身,挤入人群里去了,东升赶紧追过去,口中喊:“褚姑娘!褚姑娘!” 东升今儿运气倒不赖,因为他又领略到了甘仔那迷死人不偿命的风采。 但见甘仔冷不丁地一头撞过来,撞到他的肚子上,两手死死地扣住他的腰带,口中哭喊叫唤:“爹!爹!老天开眼!你终于回来认亲了!我是你儿子甘仔呀!呜呜呜——” 甘仔人不大,力气却不小,又如同蚂蝗一样死死缠绕着他不肯放手。东升甩不开他,急出了一身的汗,见青叶的身影在人群中三晃两晃,眼看着走远了。东升急得去拔腰间的长剑,甘仔赶紧腾开手去抓他的剑柄,扭了头四下里哭喊:“爹呀爹!你看看我呀!我是你儿子甘仔呀!” 甘仔正在变声的年纪,嗓音如破锣一般可笑,一时间引来许多闲人围观。便有熟人诧异道:“这不是甘仔么?你爹果真回来了么?他不是十来年前便带了你三表姨跑了么?咦,这人看着不像是你爹呀……” 甘仔张大了嘴尽情哭喊:“我爹早把我三表姨给甩掉啦!他这趟回来是要拐我表姐!我求他回家看看我娘,他拿剑要杀我!呜呜呜!” 其后的场面,其实是可以预料得到的。等东升将身上果皮菜叶子鸡蛋壳都一一抖掉后,青叶早已没了影子;而甘仔怀中却多了一堆瓜果点心,被几个好心阿婆拉走开解安慰去了。 青叶独自一人找到满仔家。满仔娘正忙着施法,为人消灾解难,满仔爹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听候差遣,满仔照旧蹲在墙角看热闹。 青叶生怕又放走人家的魂魄,便悄悄地打开一条极细的门缝,从门缝里闪身入内,再极快地将院门关好。满仔给她搬了个小板凳,让她也坐下看热闹,他则跑回屋子里去,将他娘藏在床头的零嘴点心都找了出来,塞到青叶手里,看着她拈起放入口中吃了,这才低声道:“眼下天色还早,要等到天黑透后才能去。” 青叶自然晓得规矩,虽则心急如焚,却也无可奈何。起初还担心不已,时不时地起身去门口,扒着门缝往外看有无追兵,到了午后也没人找来,她渐渐也就放了心,便嗑着瓜子,跟满仔两个坐在墙角专心看热闹。 满仔娘法力大得无边,慕名而来的人络绎不绝,一家接着一家。她能者多劳,也不嫌累。等青叶的一包瓜子嗑完,满仔娘也唱跳扭蹦着捉住作下滔天大恶的三只小鬼并一只千年老妖,点了一把真火烧死了。花了八钱银子又两箩筐大米便除去了三只恶鬼一只老妖的人家口中称谢,点头哈腰地走了。 青叶看得津津有味,满仔殷勤道:“你若想学,我叫我娘教你。” 青叶:“死一边去。” 满仔:“我其实也都会,只是不如我娘熟练罢了。要不今后我来做这大仙,你只管给我做帮手就成。名号我都想好了,我叫做黄大仙,你叫做黄半仙。” 青叶:“滚。” 晌午,满仔爹烧了一桌菜,招呼青叶一起吃了。几人这才搁下饭碗,又有生意上了门。 这回是一家老少几口人抱着一个大约两三岁的黑瘦小娃娃,小娃娃睡得正香甜。满仔娘问:“哪里不对?” 小娃娃的娘满脸愁苦道:“这孩子白日里困得香甜,一到夜间便哭,哄也哄不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咱们是什么法子都想过了,没有一样管用。” 满仔娘接过小娃娃,晃了晃,果然没有晃醒。小娃娃的爹又道:“怪得很,他一睡一天,一哭一夜。天一上黑影,他两眼一睁,立时开哭,哭得声都黄了,没有个人腔;等到天一亮,鸡叫头遍的时候,他两眼一闭,头一歪,即刻睡着……敢问黄仙人,这到底是什么缘故……” 满仔他娘黄仙人吊着眼睛,不见眼珠,只见眼白,掐着两根手指头沉吟道:“这个老东西道行深得很……倒要费我许多的神……” 那一家人齐齐打了个冷战。小娃娃的娘便从袖筒里摸出一个荷包,塞到黄仙人的手中,殷切道:“少不得要黄仙人费心劳神了!若是能瞧好咱们儿子。咱们必不会忘记大仙的恩情。” 满仔娘伸手接下荷包,笑道:“好说。”往小娃娃身后狠狠地剜了一眼,仿佛小娃娃的身后跟着什么人似的。小娃娃的娘不敢看自己的身后,只吓得要哭。 满仔娘问小娃娃的娘:“小娃娃是从何时起便这样爱睡爱哭的?” 小娃娃的娘道:“大约是一个月前。” 满仔娘又问:“你好生回想一下,那时候你可有抱着娃娃到过什么偏僻的地方?或是人家有丧事,你带着娃娃去瞧了热闹?” 小娃娃的娘仔细回想许久,迟疑道:“没有瞧过什么吓人的热闹,也不曾带他去过什么偏僻的地方。倒是上个月回了一趟娘家,我一个人驮着他走了许久的路,但我折了桃枝放在他衣裳里头,再说,那是一条走惯了的大路上,人是不多,但也不偏僻呀——” 满仔娘沉吟道:“是了,是了。你是在那条路的路口冲撞到人家了。你不知道,跟着你家娃娃的是个老不死的老恶鬼,这恶鬼坏得很,他托不了生,只能一天到晚在那路口转悠,时不时地便要作恶。”摸了摸小娃娃的脑袋,长长地叹息一声,“那个老不死的,他一到晚间,便摸到你家来找你家小娃儿,他的脸看着凶恶不说,他还要手拿一跟戒尺,使劲地敲打你家娃娃的脑袋,不许你家小娃儿睡着。这么小的个人儿,被人敲打着脑袋,他疼得慌,想睡不能睡,却又说不出来,你说他会不哭么!” 小娃娃的一家人吓得口吸凉气,挤作一团。青叶也忘了嗑瓜子,悄悄地往满仔身后缩了缩。满仔不失时机地捏住她的一只小手,转眼被撒了一脸的瓜子壳。 满仔娘叫小娃娃的娘抱着小娃娃坐下,她则围着那母子二人转了几圈,口中念念有词。转完圈,站定,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娃娃,冷哼了两声,这才大声斥道:“你个老鬼!你成日里跟着人家,到底是何用意!你若是想要银钱,你找你儿孙要去!这家人家跟你无冤无仇,你跟着人家的小娃娃算什么!老恶鬼!这般缺德!怪道你托不了生!只能在那十八层地狱里受罪!你给我死开!咄!咄!”言罢,恨恨跺脚,怒睁双眼,口中发厌恶之声,费力驱赶那众人都看不见的老恶鬼。 青叶悄声问满仔:“那老恶鬼的不是要到晚间才来找这小娃娃么?眼下不是才过午时么,老恶鬼又不在喽……” 满仔转了转眼珠子,道:“适才我娘把他召来了。你没有看到么?” 青叶“哦”了一声,又往后头缩了缩。 满仔娘恶声恶气地驱赶咒骂了许久,忽然间又换做一脸笑意,好言好语道:“你若听我的话,放过这小娃娃,我便给你多烧些纸钱。虽不能使你早日托生,离了苦海,却也能使你在地下的日子好过些。你道如何?不单是我,这小娃娃一家定然也感激不尽的。”言罢,两眼死死地盯着小娃娃,等着那鬼作答。众人自然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满仔娘等了许久,这才“哦”了一声,笑道:“好罢,我便多为你烧些纸钱,为你扎两个使唤的女子!你放心!今后若是有人再敢欺负你,你来同我说!我自然也要帮你一把!” 小娃娃一家大喜,晓得事成了,口中自是千恩万谢,又奉上谢银若干。满仔娘便叫满仔爹端来一个火盆,烧了好些纸钱,念了好些咒语,末了,送了几张纸符给那一家,又再三叮嘱要那一家人务必要扎两个美貌年轻的女子,于三日后的午夜子时,拿到小娃娃他娘回娘家的那条路的路口上去烧。那一家自然满口应承,感激不尽地走了。   ☆、第33章 褚青叶(三十一) 好不容易等到用过晚饭,天色黑透时,青叶催赶着满仔出了门。出门前,满仔娘还在忙着为一个老阿公治病。那老阿公嘴歪眼斜,口流涎水,倒像是中了风的症候。 满仔娘吩咐满仔爹去灶房的水缸里捉来一条小黄鳝,黄鳝捉来后,满仔娘让那老阿公坐定,自己抓着黄鳝的尾巴,将那黄鳝的头对着老阿公的嘴脸噼里啪啦一通猛抽,抽完又搓,搓完又擦,黄鳝起初还拼命挣扎,不过片刻,在她手中便成了软绵绵的手巾子一条。过了许久,黄鳝与老阿公都处于半死之际,满仔娘方才问:“可好些了?” 那老阿公摸了摸自家已被抽打肿得老高的嘴脸,流着涎水,含糊说道:“吾,勿晓得……吾,大约是好些了,好了一眼眼……” 青叶本来一只脚已跨出大门的门槛,见状诧异不已,便问满仔:“我竟没有听说过,难道黄鳝是什么神物不成?” 满仔点头:“神得很!” 此时,但见满仔他娘黄仙人将昏死过去神物黄鳝交给满仔爹,道:“拿去杀了,抓把盐腌着,盐多放些。” 青叶忽然想起午饭时有一道红烧黄鳝来着,据说是满仔爹的拿手菜。满仔爹还殷勤地给她夹了两三筷子,她心里虽然嫌弃满仔爹的筷子脏,但还是勉强都吃掉了。说实话,那黄鳝除了有点咸以外,烧得着实不赖,入味得很。 青叶扶着墙呕了好一阵子,倒耽误了好些工夫。 青叶与满仔到了海边,二人合力将满仔的扁舟推到海里。青叶跳进去小心坐好。满仔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糖姜片递给她,她伸手接过,取了一片放到嘴里慢慢地吃,两片下肚,便辣的身上冒汗。胸口的翻腾恶心之感倒压了下去。 此时大海里一片寂静,唯有满仔的摇浆声,扁舟滑行于水面之上的声音,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重又落入海中的水浪声。二人头顶一片星光,正中则是一轮弯弯细细的下弦月。青叶就着月光,趴在船舷上看水中成群的水母游过。 她伸手去捞水母,有几回指尖已碰到水母们滑溜溜的裙边了,然后却总是抓不住。她从扁舟里摸出一只水瓢来,这下毫不费力地便从海里舀起一只小小的透明的水母来。水母看着薄如蝉翼,犹如云朵般轻盈,拿到手里却是厚厚重重、颇有分量的一只。 “你不要嫁给浪里滚。那个人也好赌,不是个好人。”满仔摇浆,忽然开口说道。 青叶一惊,骇笑道:“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他了?” 满仔忙道:“还是上回咱们去,他吃醉了酒大吵大嚷……”回头见她将那只小水母放在掌心里细看,又迟迟疑疑地拿到嘴边,张口想要生啃的样子,忙叫道,“这水母蜇人!不能吃!快放回去!” 青叶瞪他一眼,又笑道,“我谁也不嫁。以后我就跟着四海哥及珠仙他们在海上过日子了。” “四海哥已经打算归顺朝廷了,你不知道么?” “你又是听谁说的!”青叶顿吃一惊,掌心里的水母滑入海中,在水面上静静漂浮着,并不急着逃走。 满仔道:“这一段日子,四海哥送了好几回信给朝廷的那个二皇子,送信的人都是我接送的,我想着,既然四海哥对他这么热络了,想来不久就要归顺了吧。” 青叶心里慌慌的,口中却说道:“倒吓了我一跳。四海哥生性谨慎,想来不会轻信那人。” 满仔道:“我倒觉着归顺朝廷的好,将来不必再提心吊胆,害怕哪一日忽然就人头落地了。” 青叶烦恼道:“你懂什么!” 满仔嘿嘿笑道:“等着瞧罢。” 还是跟上回一样,二人到了无人荒岛上后,自有人出来接应,又换了一艘渔船,将她二人送到仙人岛。虽然已到了大半夜,珠仙还是打着哈欠出来接她,二人搂抱着又是一通笑闹。珠仙问:“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来投奔咱们,一家一当不去说它,怎么连包袱都没有带一只?” 青叶嘴里含着一片糖姜片,含糊笑道:“跟着你混,还愁没有那些身外之物?” 珠仙面有喜色,拧了她一把,亲自将她领到上回的屋子里,与她挤在一张床上歇下了。 次日,青叶醒来,见珠仙早已梳妆打扮好坐在床头了。青叶便笑:“今日你又要带我去转悠么?”又伸手到她的小腹上摸了一摸,比之上回,并没有凸出来,还是平坦如初。 珠仙笑道:“傻女子,咱们不过才分开了十天半个月,哪里会那么快!” 青叶洗漱时,珠仙总跟在她身后转悠,殷勤地为她递个面巾,拿个梳子。青叶渐渐心慌,将手中物事一丢,转身扳住珠仙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珠仙小心翼翼地笑道:“我若说实话,只怕你又要生我的气……” 青叶问:“你们真的要归顺朝廷了么?” 珠仙点头。青叶呆了一呆,失神问道:“什么时候的事?莫非你已经把我的那番话跟四海哥说了?” 珠仙点头又摇头,轻声道:“……我忍不住,便说了,对不住。”见青叶面色转白,忙笑着去拉她的手劝慰道,“知道你是担心咱们,只是四海他本已有此意,听了你的话后便下了决心……可浪里滚却不与你四海哥一条心,他一心要与倭人做买卖,偏他手下有一千亲信……你四海哥怎么劝他也不听,真是让人头疼,归降的日子也因此迟迟定不下来……” 青叶恼怒,不由分说将珠仙赶走,独自一人坐在床上发呆,心内悔恨不已,恨珠仙又恨自己,又有几分委屈与茫然。天大的烦恼无法排解,唯有叹气流眼泪而已。呆坐了一会儿,怕郑四海两口子再找来,便一个人到海边去溜达。岛上的小喽啰小海盗们看见她,无不笑眯眯地唤一声“褚姑娘”,她看着顺眼的,便“嗯”一声,看不顺眼的,则视而不见,睬也不睬。幸而这些人早已见怪不怪,也不以为意。 青叶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抽泣许久,郑四海与珠仙还是亲自找了来。她一见郑四海来,抽泣声更响。郑四海笑道:“听说你连早饭都不吃。快跟我走。”她不动,郑四海便在她身畔坐下,正色问她,“你上回跟珠仙说的话千真万确么?” 她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道:“话是侯怀玉亲口所说,我亲耳所闻的不假,但是这话是真是伪我却不知道。” 郑四海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傻丫头,莫怕,你四海哥自有主张,走罢。”遂用力将她拎起来,与珠仙两个半拖半拉地将她撮弄到了他与珠仙居住的小院内。 小院内栽有花草几簇,怪石堆就的假山一座,因七月里热得很,饭桌便摆在一株文旦树下,几个使女正在摆放碗筷。海风习习,涛声阵阵。若不是有拎着酒壶,捧着酒盅的浪里滚在,这小院倒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 青叶一见浪里滚,赌气转身要走。郑四海忙笑道:“傻丫头,咱们总是一家人……上回他唐突了你,我叫他给你赔个礼。” 浪里滚端坐不动,只看她一眼,笑了笑,并不说话。青叶看郑四海神情,晓得他大约有话要说,自家的肚子也饿了,想了想,还是默然落了座。郑四海便又向浪里滚笑道:“我这妹妹人还小,任性的时候也是有的。你年长她几岁,怎可与她小孩子家置气,还不快向她赔个礼?哈哈哈。” 浪里滚便提壶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哈哈笑道:“我上回大约是吃醉了酒,说了胡话,我自己都不大记得说了些什么,倒叫你笑话了,妹妹赎罪则个。” 他一声“妹妹”才叫出口,青叶身上便寒了一寒,赶紧挪开眼睛,不再看他。郑四海大乐,拊掌道:“这才像是一家人的样子!咱们一家子今后总是要在一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少好?” 青叶听他话说的奇怪,抬头看他一眼,心内暗暗思索。郑四海提壶为自己斟了杯酒,拍了拍青叶的手背,笑道:“傻丫头,我晓得你是怕我吃亏。实不满你说,你四海哥早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光宗耀祖,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眼下我是名扬天下了,却是朝廷缉拿的海盗头子……因此,实话不瞒你们,侯怀玉提出的不记前仇,许我加官进爵的条件,说我丝毫不动心,那是假的。 “我早前与他虚与委蛇了许久,迟迟不敢定下来,一是顾虑倭人,二来是因为侯怀玉此人城府极深,心狠手辣……不过,据我得知,前两日,结月润那厮带了——”怕青叶不懂,跟她解释道,“结月润是个倭寇头子。” 青叶只得应景地“哦”了一声。   ☆、第34章 褚青叶(三十二) “那厮带了十数个高手前去行刺他,却被侯怀玉来了个瓮中捉鳖,一举杀掉大半,结月润则受了重创……”郑四海哈哈大笑,看了一眼浪里滚,浪里滚神色大变,他又转而向青叶笑道,“并且,你不也是亲耳听到他与幕僚刘伯之所说的那一番话了么?因此我这才决意归顺朝廷。” “青叶,你说的是真的么?”浪里滚咬牙一笑,“你如何能去为那侯怀玉送饭?他说的话,为何又能叫你听见?” 只因她这一阵子的动静甚大,想来郑四海也没有不知道的道理,但见浪里滚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青叶只得又略略地将怀成掳去自家,又为怀玉所救一事、而恰好那晚又听见他书房密谈之事三言两语地说了,末了,又道:“不止如此,我在送饭菜时还看到他的一封书信,上有“海此人杀之不可”一语。我猜想,这信上说的杀之不可的人,大约也是四海哥。” 她一语终了,郑四海沉吟,许久,面上便现出几分喜色,问浪里滚:“你以为如何?” 浪里滚笑道:“有一事我倒要请教青叶你,那侯怀玉为何要救你?若是举手之劳便也罢了,他为了你不惜得罪他的二哥侯怀成,这却又是为何?” 青叶听他语气不善,便也抬眼挑衅地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老人家很想知道么?我猜大约是因为我长得美的缘故。” 浪里滚剜她一眼,冷哼一声,将酒壶往桌上重重一顿。 郑四海赶紧抬手示意浪里滚稍安勿躁,沉思许久,方问青叶:“我晓得了,你是担心他是知晓你我的关系,便设了个圈套?”青叶点头不语。他想了一想,随即摇头冷笑道,“七里塘镇上的人知道我的过往及你我关系的人不是没有,但敢向侯怀玉告密的人只怕还没有生出来!” 青叶满心的失望,晓得再说无用,遂闭口不语。出神许久,终是忍不住低声说道:“四海哥,那侯怀玉的话是否能够相信暂且不论。你为何一定要二大王也跟着你归降呢?人各有志,你想要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他想要他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若是你轻信了侯怀玉,将来你与他、与珠仙姐姐,还有你的八千手下,到时又如何收场?” 三人听闻此言俱是神色大变,青叶伸手,一边一个拉住郑四海与珠仙,软语道:“四海哥,你便让二大王随心所欲地去做他的事,任他去投靠倭人也罢,做一辈子海盗也好,咱们几个找个无人的地方隐居,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不是很好么?不是我不懂事,要阻拦你飞黄腾达,而是那个人,那个人太可怕,我信不过他……” 郑四海拍了拍青叶的手背,苦笑道:“傻丫头,你不晓得,昨晚倭人信使又来催逼我,称若是再不尽快供应他们所需货物的话,他们便要使我将来在这海上无法立足;这且不算,你四海哥作为海盗头子,如今名头太响,你以为朝廷会容我安居一隅么?你四海哥没有退路啦。若是你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中,你又当如何?” 青叶无话可说。 珠仙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作不得声。浪里滚自斟自饮,冷笑不语。 浪里滚却又自斟自饮了好几盅酒,末了,剜了青叶一眼,又睃了珠仙一眼,这才看向郑四海道:“今后,我便跟着大哥你共进退!投诚也罢,与朝廷为敌也罢,一切都听大哥的!” 大王与二大王既然一体同心,上岸请降的日子便定了下来。七月廿六,也就是三日后于七里塘镇渡口上岸。 青叶赌气跟满仔回去了。她晓得没了四海哥的庇护,那结月润一日不死,七里塘镇就一日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但她也不愿意眼看着郑四海两口子上岸去请降做顺民,便又乘了满仔的扁舟回了七里塘镇。珠仙苦留不住,郑四海笑道:“那孩子倔,认死理,待咱们安定下来再去找她罢。她看到咱们平安无事,自然不会再与你赌气。”珠仙这才作罢。 青叶回家草草地收拾了些替换衣服,锁了门,一路跑到了甘仔家里去。甘仔正在家里烧火做饭,看他胳膊腿儿都灵便得很,应是无碍。 甘仔家有三间土墙茅草房,芳阿与他老娘睡东间,甘仔独自一人睡西间,当中一间是饭堂。青叶熟门熟路地摸到了东间,一进门,便将包袱往床头一丢,四仰八叉地往甘仔老娘身旁一躺。 甘仔跑进来问:“你来咱家里来作甚?” 青叶嘻嘻笑道:“你青叶姐姐时运不济,加上脑子也不太够用,得罪了几个人,做错了两件事……说不得,只好来你家躲一阵子了。” 甘仔也不细问,只管捋了袖子管诉苦道:“那一日我险些儿被那厮打死啦!还好被街上人拉开,否则,啧啧,你就等着为我收尸罢!银子快拿来!” 青叶伸头一看,见他手腕上果然有个青紫的手掌印,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子,这才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塞给他。甘仔掂了掂分量,二两只多不少,心里满意非常,嘴里却还恬不知耻地问:“不能再多饶一些么?” 青叶抓了一件衣裳丢到他脸上去:“这二两银子都快顶你半年的工钱了!挨个巴掌换来二两银子,美不死你!” 甘仔娘本来正在床上昏昏沉沉地躺着,被青叶同儿子的说话声吵醒。睁开眼便瞧见儿子从青叶手中接过一锭银子,塞到自个儿怀里,心里不由得又是感激又是高兴,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将家中收着的陈年点心果子都搜罗了出来,捧来给青叶吃。青叶不要,她便又放下点心,拄了根棍子,摇摇晃晃地去街上买菜去了。 七月廿六,夏西南天不亮就起来伺候怀玉梳洗吃饭。饭罢,他捧上怀玉常穿的一身盔甲过来。怀玉笑道:“今儿不穿这个。平常穿的便服就成。” 夏西南吓得魂不附体:“这,这怕不妥吧?那郑四海及他手下趁机作乱,若是殿下为此有个闪失……” 怀玉不耐烦地将手一挥,夏西南只好将盔甲放好,重又选了一身白纱中单,外罩一身绛纱袍,头戴金丝编就的华冠一顶。 刘伯之今日也早早起身过来,见怀玉一身打扮,张张口,没有说什么,转而哈哈一笑,对怀玉躬身,一躬到底。 才穿戴停当,便有人来报:“二殿下偶感风寒,昨夜忽然起了高烧,已传了大夫去瞧了,说是要静养,不宜外出走动。”怀玉点头不语。那人又道,“二殿下说了,请三殿下以国事为重,不必前去探视了。” 怀玉便笑道:“知道了。你回去嘱咐他安心静养便可。待我得了空再去瞧他罢。” 那人走后,刘伯之笑道:“那一位前些日子不还好好的么。” 怀玉但笑不语。刘伯之看看左右,悄声道,“太子殿下自今春以来,病体缠绵,迁延难愈……而殿下此番不费一兵一卒,未有一人伤亡,仅花月余工夫,便招降海盗头子郑四海,可谓是不世之功勋……” 怀玉打个哈哈:“论嫡论长都排不到我,先生何出此言?” 刘伯之展了展衣衫,往怀玉面前郑重跪下,正色道:“臣死罪!殿下自年幼时起便征战无数,手下将士谁人不对殿下拥戴敬重有加!臣亦愿效绵薄之力,为殿下米分身碎骨。只是,殿下也应为自己早作打算,莫要拿自己的不世之功为他人做了那嫁衣裳!” 怀玉起身,伸手将他扶起,笑道:“先生的心意,我已知晓了。”话锋一转,忽然问:“郑四海的府邸及伺候的人等都安排妥当了?” 刘伯之欠身答道:“都安排已定。殿下放心。” 怀玉又同刘伯之去书房内喝了一盏茶,这才率人出了居所,一众官儿早已候在门口了。见着怀玉的一身打扮,门口一众官儿们皆倒吸一口凉气。当即便有官员出列表忠心:“殿下怎可如此穿戴!若是郑四海那厮诈降,他若突然发难,可怎生是好!殿下——” 他身后众官儿齐声附和:“殿下——” 怀玉冷眼看这说话的官儿。他一身周正的官服,只是身形前凸后平,想来是塞了护心镜在怀内了。怀玉一哂,又一挥手,东升牵来马匹,怀玉翻身上马。众官员这才回过神来,纷纷上马,紧跟在后。   ☆、第35章 褚青叶(三十三) 郑四海率了二大王浪里滚并八千手下乘了炮船战船至渡口上了岸,七里塘镇炸了锅自不必说,方圆数百里也都轰动异常,凡是能走路的,不管男女老幼,都日夜兼程地赶到七里塘镇来看海盗头子郑四海归降。 青叶早起无所事事,坐在甘仔家门口看鸡啄食,心里有些想念自家的那两只下蛋的母鸡,不晓得那两只母鸡可还安好。也不知道临出门前放的那两碗粟米与水可还够,早知道应当托付给朱琴官养着才对。 甘仔娘在院内吭哧吭哧洗衣裳,甘仔在灶房内心急火燎地烧火做饭。芳阿破天荒地也起了个大早,洗脸梳头打扮,擦米分涂胭脂抹嘴唇,不停地换衣裳照镜子。甘仔饭做好后,伺候他娘吃好喝好,他自己也来不及吃,捏了个咸菜饭团子在手,便催着青叶及芳阿去看热闹。青叶不愿意去,甘仔娘劝道:“去吧去吧。闷了这几日了,去看了热闹回来说与我听。”青叶想了想,便换了一身半旧的暗色衣裳,跟着甘仔姐弟二人身后去了。 郑四海上岸之时,侯怀玉早已在渡口恭候许久。郑四海一身银甲,身后是二大王并八千威风凛凛的亡命之徒。而侯怀玉这边,侍卫加上一群官员也不过才百余人。 侯怀玉锦衣华冠,双手负于身后,嘴角带笑,淡然地看向郑四海及他的八千手下。余姚知府上前两步,扬声喊道:“二殿下在此,请降之人郑四海上前来!” 郑四海立于众海盗之前,不语不动。他的手下个个面相凶狠,怀玉身后的侍卫们也不甘示弱,乌眼鸡一般地瞪着眼,只等一声令下,好扑上前去拼命。原本那些看热闹的人将渡口围了个水泄不通,见双方情形,忽然间便都静了下来,生怕等一时就要遭殃,于是纷纷往后退。 郑四海与怀玉对峙许久,郑四海那一方剑拔弩张,怀玉面上则一派云淡风轻,双手负于身后,闲闲地站着,姿态说不出的慵懒优雅,嘴角的笑容若春日之春水,又似是夏日之清风,宛若谁家出门赴佳人宴会的贵公子。 郑四海与怀玉对峙良久,终于为怀玉一身气度所折服,遂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神,出列上前几步,屈下一膝,口中恭敬道:“罪人郑四海前来请降!” 侯怀玉此时却又隐去嘴角笑意,身形巍然不动,仅垂眸冷然看了郑四海许久,方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口中缓缓说道:“你引倭寇入侵,为祸多年,今日既然归顺朝廷,从此当安分守己,切莫再次为恶!” 郑四海依旧垂首,口中应道:“谨遵殿下令!” 围观人群欢呼雷动,数千人呼啦啦跪倒在地,有年老者面向北方五体投地,口中山呼万岁,痛哭流涕不已,又有那不要命的大胆女子扯着嗓子呼喊:“殿下!殿下——” 青叶躲在甘仔姐弟二人身后,看到郑四海屈膝跪在侯怀玉面前口称罪人时,心里是百味杂陈,既替他难过,也为他委屈,心口一阵一阵地抽疼,偷偷地掉了好些的眼泪。 那一年,她去镇上的当铺留宝斋卖爹爹留下来的玉佩,当铺的掌柜也多多少少听说过她家的事,知道她急用银钱,便报了一个极低的价钱。她听爹爹说过,这块玉乃是祖上传下来的,是极为罕见的古玉,否则也不会成为藤原家的传家宝。她晓得这价钱极不合理,只是镇上当铺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她也没那个本事跑到别处去问价,只得认了。 次日,珠仙将她当玉的事情向情郎黄漠沙说了,他便跑来问她当了多少银钱,她说了。他便跺脚道:“果然!果然!那个留宝斋的那个老贼最不是个东西!”言罢,在她家门口随手摸了一根碗口粗的木棍气势汹汹而去。不过半天的工夫,又步履踉跄而来,身上洒了点点滴滴的血迹,手里却拎着个钱袋子,往她手中一塞,嘿嘿笑道,“把那老贼打了一顿,跟他两个儿子也干了一架。”他说这话的时候,竟然还是一派斯文相。 她心中感激,却又担心他得罪人,他对天长笑道:“这些吃软怕硬的人须得这样治,怕他什么!” 她的漠沙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有着侠士之风的斯文读书人了,竟成了今时今日逐鹿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景的俗人一个。 她心内千回百转,说不出的失望与难过,又见侯怀玉从始至终都负手而立,面上虽有笑容,但眸色淡漠,郑四海跪了许久,他的手才虚抬了一抬,示意郑四海起身,举手投足之间倨傲得很。偏身旁一个满脸褶子的妇人一连迭声地叹息:“这位殿下真是好看!这一身贵气!这一身气度!啧啧啧!”又转过来扒着青叶的耳朵问,“你可知道这是哪一位皇子呐?” 那边厢,一众官员已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怀玉及郑四海往镇上去了。 怀玉转身临去之前,有个侍卫伸长了脑袋向他耳语了一番,他的身形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随即回头往她这个方向瞥了一眼,仅仅那一瞥,便使得青叶缩着脑袋,出了一身的汗。才要往人群外面挤,脚却被一个矮小年轻的男子踩了一记,青叶哎呦一声,恨恨地瞪了一眼。那男子赶紧伸手将她扶住,口中说:“对不住,对不住。” 他身形矮小,扶起她时,双臂却孔武有力,口音更是奇怪,“住”字听着像是“巨”,对不住便成了对不巨,分明是个倭人。 青叶怔了一怔,又出了一身密密的冷汗,再也无心看热闹,忙喊了甘仔与芳阿,三人一同挤出人群。青叶问甘仔:“要是我欠了人家银子,人家来追讨,会猜到我藏在你家里么?” 甘仔嗤笑:“傻姑奶奶,这还用猜么!咱们两个是什么交情?咱们可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呐——什么!你欠了人家的银子!?还被人家追杀!?” 青叶强笑道:“我白说说。有四海哥在,谁敢追杀我——”话未说完,已拔脚跑了好远。甘仔与芳阿奇怪地看看她,又重新随着人群,去镇上看热闹去了。 青叶跑回甘仔家,甘仔娘正在床上歪着,见她气喘吁吁地回来,便笑问:“可看到了?热闹么?两个皇子长的怎么样?可好看?” “看到了,热闹得很。二皇子没看到,三皇子如花似玉,美若天仙。”青叶口中敷衍着,手脚麻利地收拾自己的衣裳,三两下收拾好,扎了个包袱,挎到身上,这才同甘仔娘道,“我回去啦。这一阵子饭馆都不开门了,你跟甘仔说,叫他不要去上工了,也不必担心我。”言罢,不顾甘仔娘死命挽留,撒开腿一溜烟跑了。 黄府正门口,怀玉指着匾额上斗大的“黄府”二字,向郑四海笑道:“从今后,你还是用回黄姓罢,如此,便是令尊令堂的在天之灵,也定会欣慰有加的。” 郑四海满脸热泪,下马跪谢不提。一行官员簇拥着怀玉与郑四海进了黄府,这府邸原先是一个七里塘镇出身的致仕官儿花了数年心血所修建而成的,内有园林山水,有亭台楼榭。无一处不精美,无一处不讲究。据说连花园内看着并不起眼的一块假山石都是从安徽运来的灵璧石。谁料这府邸才修建好,便叫人告了一状,告他为了修建这精美府邸而贪赃枉法,做了许多坏事,因罪名属实,那官儿如今在京城的监牢内与人合住着,连个单间也没混上。他这府邸便被怀玉要来作了郑四海的居所,他若是知道自己呕心沥血修建的府邸到头来给了海盗头子郑四海住后,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 郑四海眼见得府内如此精美奢华,娇童美婢穿梭来往,心内便觉得满意非常。到了午间,二殿下便与郑四海及众官员在这黄府内设宴作乐。郑四海早已换下银甲,穿上一身华服,与二殿下及众官员推杯换盏,把酒言欢。酒正酣时,又有美人儿献歌献舞。郑四海不敢尽欢,心里却料定了这侯怀玉必是诚心诚意要招降自家的,算是稍稍放了心。 席间,郑四海饮了些酒,觉得身上燥热,出了好些汗,心中又挂念珠仙,便趁机向众人告了罪,入内室换衣。珠仙正在试穿新衣裳,室内满坑满谷的绫罗绸缎与各式华美衣裳。珠仙见夫君入内,便命众使女退下,亲自为他倒了一杯凉茶,伺候他饮下,这才依偎着他的胸膛,笑道:“倒叫我白担心了这几日。” 郑四海志得意满,伸手抚上珠仙的脸庞,脸上带出几分自矜之色,哼笑道:“真该把你爹娘接来瞧瞧,我看他两个可有脸踏进我黄府大门。”   ☆、第36章 褚青叶(三十四) 珠仙咯咯笑道:“他两个已经来啦。现在正在后头吃酒呢,我爹倒还好,我娘两只眼珠子都不够使了,她一进门,险些儿栽倒在地,醒过神来后,又不住嘴地夸她自家的眼光好,挑着一个好女婿。她倒好意思说,明明是我自家挑中的……”抬眼瞧自家夫君,越是瞧越是爱,笑看他许久,方才拉着他的手,贴到自己的小腹上,柔声道,“何止是我爹娘,便是我……便是咱们的孩儿,将来也必会以你为荣的。” 郑四海且惊且喜:“你是说……当真么?” 珠仙含羞点头:“是。还有六七个月,你便要当爹了。” 青叶夹着包袱抄小路跑到后山上,在娘亲的坟前呆坐了大半日,末了把杂草都拔个干净,四下里采了些好看的野花摆放在娘亲与外祖父的坟上。不知不觉间,天色便暗了下来,山林深处有夜猫子的叫声传来,叫声瘆人。她不敢在山上再呆下去,便给娘亲及外祖父各磕了个头,又夹着包袱下了山,重又抄了小路,躲躲闪闪地来到了满仔家。 到了满仔家门口时,天色已然黑透,她伸手推门,没推动,左右看看,急急地叩了两下。不一时,满仔出来开门,见有个人夹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神色慌张地正在门口四下里张望,这个人不是青叶是谁? 满仔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也慌张道:“青叶,你!你终于想通了?你莫慌!且等一等我!”言罢,将大门从里面带上,转身急急地跑回院内去了。 青叶抬手,张口结舌:“你……我……” 满仔早已不见了影子。 青叶不知满仔何意,索性将包袱放到门槛旁,往包袱上一坐,托着腮在门口等他。不过片刻工夫,满仔手里也挎了个包袱出来,脸上还挂着两行热泪。青叶坐在门槛旁,不解地看着他。 但见他将包袱往地上一丢,两腿一弯,对着大门,往正房方向扑通一声跪倒,淌着鼻涕流着眼泪,口中呜咽道:“爹!娘!你们辛辛苦苦养了儿子二十三年……儿子不孝,要带青叶私奔去啦。你们两老今后千万要保证身子,莫要让儿子挂念——” 青叶一包袱摔到他脸上去:“你个臭不要脸的!谁要跟你私奔!” 黄府内,午间于宴会厅的宴会才毕,晚间设于后花园的宴会又紧跟着开始了。人还是那些人,个个喝得烂醉,可谓是宾客尽欢。午间的那场宴会时,诸人还都端着合乎自家身份的架子,到了晚间,众人便于花前树下席地而坐,三五成群地拼酒吆喝。 怀玉喝得也有些多了,含糊不清地向郑四海笑道:“我已于三日前呈了折子上去,奏请陛下加封你为靖海将军,将来便镇守此地……只是路途遥远,这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要十数日,你且宽心候着……” 这些原本就是谈妥的条件,如今从怀玉口中亲口说出来,郑四海还是不由得心头狂跳,喜不自禁,忙起身向他郑重行礼,口中称谢不已。 他心内一时意气风发,放眼向诸人望去,这府内诸人无不欢声笑语,唯一不高兴的仅二大王一人而已。二大王他黑着一张脸,已喝了一整日的闷酒。 也难怪,大王郑四海已得了如此精美奢华的府邸,而他身为二大王,等到如今竟然也没有个封赏,偏有那些不长眼的小头目,一时便过来问上一回:“二大王,你的府上,想来不比这里差罢?等咱们这里喝好了,再去你府上喝两盅,嘿嘿嘿。” 别说是府邸了,二大王他连今晚去哪里睡觉都不清楚。他坐在郑四海的下首,适才郑四海与怀玉说的话,他听了个分明。郑四海这才从地上爬起身,他便将手中酒盅重重一顿。郑四海心中一跳,今日太过高兴,竟然忘了他表叔兼手下二大王浪里滚,遂敛了心神,向笑怀玉道:“臣手下有个得力部将,名叫胡必赢,人送外号浪里滚,水上功夫了得,臣斗胆想为此人求个恩典……” “哦?”怀玉把玩手中酒盅,问道,“竟有此号人物?” 郑四海一惊。浪里滚此人,好歹也是仅次于自己的海盗头子,二皇子侯怀玉他没有不知道的道理。早前的书信来往中,胡必赢这个名字也被三番两次的提到过,彼时二皇子自然是满口答应会厚待他手下的这些部将。这一段,他自然跟浪里滚也说过,适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说给浪里滚本人听的,好叫他知道自己所言非虚。谁料二皇子他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是醉得厉害,还是存心想反悔? 青叶跟着满仔进了家门。满仔问:“你好好的,怎么会拎着包袱四处躲?” 青叶顾左右而言他:“若是我欠了人家银钱,人家会想到来你家找我么?” 满仔挠挠脑袋:“人家应当会去神仙浴肆打听你,之后必然要去甘仔家找你,至于咱们家,怕是想不到吧……话说咱们七里塘镇上还有你怕的人?” “我在躲两个外来的坏人。”青叶这才松了一口气,“等我熬到一个坏人离开咱们镇,我就关了饭馆去投奔四海哥。再熬到另一个坏人死掉,我就再回来重新开饭馆。” “啧啧啧。”满仔唬得作不得声,良久方问,“那你这一阵子都住在咱们家中么?” “怎么?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嘿嘿。”原本无精打采的满仔顿时来了精神,“为保险起见,晚间我便睡在你的床脚下,可好?哎呦——”脸上又挨了一包袱。 青叶问:“今儿你去瞧热闹了没?” “去了。人太多,又回来了。” “他从此后飞黄腾达,你帮了他这些年,不去跟他讨个一官半职的当当么。” “不去,我自己有什么本事自己知道。”满仔摇头,“我将来是要子承母业做大仙的。” 青叶嗤道:“就这点出息。” “你懂个什么?我娘一个月赚多少你晓得么?说出来吓死你!上个月赚了整整一十五两纹银,都是无本生意!你一个月能有这么多么?” 青叶想了想,老老实实道:“我把水当酒卖也不一定有。” 大晚上的,满仔娘也有生意做。这回是个老财,老财已有七老八十了,据说这阵子一到晚间闭上眼睡觉时,总是能看到黑白无常在面前晃悠,心里害怕,便来找黄仙人驱鬼。 无所不能、法力无边的黄仙人总算发了一回愁,说道:“你这是寿数尽啦!我也无能为力啦,我总不能跟天老爷对着干哪!” 老财不依,摸出一锭银子,往桌上一拍,让黄仙人务必要将黑白无常驱走,如若可能,再使个法子,让这二鬼再也摸不着自家的大门。 满仔他娘黄仙人为难,最终还是看在银子的份上,决意跟老天爷作对一回。她吩咐满仔去房中取来一匹白布,并在院中点了许多灯火,这里一簇火苗,那里一簇火苗,跟鬼火似的。老财的儿孙簇拥着老财端坐在院子当中。 满仔娘展开长宽各有五尺的白布,给那老财及他家人看了看,白布是全新的,除了些折痕,上头无污痕也无瑕疵。老财不解何意,还是点了点头,表明已为白布验明正身了。 黄仙人一家三口各执了一角,还余下一角,黄仙人便喊道:“媳妇儿,过来帮个忙!” 青叶今日心绪不佳,委实不愿意去帮她驱鬼,但又想着要接下来要在她家吃住,说不定要麻烦人家许多日。满仔娘虽然身为仙人,且为仙豁达,从不过问凡间俗事,她回回来找满仔,黄仙人从不过问,自然也不会同她计较几顿茶饭,但她自家却不好这样不懂事。再则,若是不答应,黄仙人便会满口“媳妇儿”地喊个不住,叫人听到,却不大妙,遂勉为其难地上前执了白布一角。 且说这四人各执一角,兜起白布,满仔娘一声令下:“跑!” 四人拔脚满院子跑。晚间海风大,白布兜着风,中间一块鼓起老高。满仔娘呼喝:“捉住了!捉住了!跑快些!” 青叶吓得差些儿撒了手。好歹又绕了院墙跑了三五圈,满仔娘累得气喘吁吁,其余三人只管兜圈子跟着跑即可,她却还要不住嘴地念咒语。 且说满仔娘将白布收走,拿去给老财看,才刚洁白无瑕的五尺白布上,不知何时竟多出来两处黑点,这黑点污痕不像污痕,墨迹不像墨迹。满仔娘又当着那老财的面将这块白布烧了。老财高兴得浑身乱抖:“娘的!终于捉住了!”又起身颤颤巍巍地活动了下身子,说道,“连身子也爽利了许多!” 烧布的火是从天庭里的太上老君那里借来的真火,不收钱。但这快白布是从镇上的布庄买来的,得另外收银子。   ☆、第37章 褚青叶(三十五) 酒席之上的二大王面色愈来愈黑,偏怀玉还笑道:“我记得左近的海上有个渔场,你那得力部将既然水上功夫好,便叫他去养鱼罢,哈哈!” 郑四海心内惊疑,但手下已被怀玉收编,虽然身边还留了几个功夫好的心腹手下,却难以同朝廷对抗,眼下已成骑虎难下之势,为今之计,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凡事也只能往好处去想。见怀玉面色通红,便猜想他定是喝多了,他如此说,大约也是一时之间记不起来的缘故,或者是有意给自己个下马威。遂无奈退下,同浪里滚道:“等过两日得了空,我再替你问问看。”想了想,又笑道,“你急什么?咱们一家子人,我的荣华富贵不就是你的么!你暂且在我府中住着!等过几日圣旨一到,我做了靖海将军,你还是我的左膀右臂,到时想做什么不成?” 浪里滚脸色稍霁,哼了一声,猛灌下一盅酒,沉声问道:“那褚青叶呢?我怎么今儿没有见着她?” 怀玉正与一名美人儿调笑,忽然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跪坐于他身旁斟酒的一个白面无须的青年内侍听见“青叶”二字后,也扭过头来,向郑四海悄声问道:“敢问将军说的可是七里塘人家的褚掌柜的?” 郑四海一惊,却也被他一声“将军”唤得浑身舒坦,便也笑道:“正是,青叶……褚掌柜的她与贱内乃是从小儿一起长大的极要好的姐妹……” 那青年内侍便笑道:“咱们殿下请那褚掌柜的过来烧过两回菜,对褚掌柜的手艺是赞不绝口。可是这两日,那七里塘人家不知为何竟然歇了业,我昨儿还让人去瞧了一瞧,你猜怎么着?还是铁将军挡门……咱们殿下,唉!”四下里看看,方以手遮嘴,悄声笑道,“实不满将军,咱们殿下最最喜欢长着虎牙的女孩儿……你若是见着那褚掌柜的,不妨问问看她,可愿意跟咱们回京去伺候殿下?将来……可不比做那饭馆掌柜的强!” 郑四海心头猛跳,狂喜不已。青叶将来若是能得了那侯怀玉的欢心,他自然也能因此而获益。当今圣上仅有三子,太子久疾;二皇子侯怀成好色,德行有亏;而三皇子侯怀玉骁勇善战,且手握兵权,将来鹿死谁手还不一定。若是运气好的话,往后混成个国舅也不是没有可能,再往后……他不敢再想下去,心里终于是完完全全地放下了心,极力忍住面上的喜色,向那青年内侍笑道:“我也有好一阵子没看到过她了……不过,贱内已着人去接她了,待见着她后,我必当如实转告中贵人的话。” 那青年内侍满意地点点头,笑道:“郑将军果然好说话。” 郑四海又问道:“敢问中贵人尊姓大名?” 青年内侍笑道:“免贵姓夏,名西南,咱们将来打交道的日子多着哪,将军若是不见外,唤奴婢一声小夏即可。”言罢,向他客气地笑笑,又回到怀玉身旁去伺候了。 郑四海心跳得厉害,忙端起酒盅,连连饮下几盅酒,这才压下心头的狂跳,他这边厢正默默想着心事,忽然听得身后有咯咯咬牙声响传来,扭头一看,却是坐于他下首的浪里滚。 浪里滚面色红里透紫,话不说一句,只斜瞅着郑四海,忽然又咧嘴一笑,咬牙道:“大哥,咱们当初可不是这么说的。” 郑四海如今已把自家当做国舅给拥戴了起来,哪里还把他放在眼里,当初与他的约定自然也是可有可无了。听他咄咄逼人,便嫌他不识相,心里有些不耐烦起来,面上却还笑眯眯地问道:“关于官职一事,我适才不是已经同你说过了么?你何必急于一时?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浪里滚冷笑道:“我不是问官职一事……我是问青叶与我成亲一事,你当初若不是答应我,我也不会跟着你归顺朝廷!” 郑四海慌忙回头看怀玉与夏西南,幸好无人听到他二人的说话声。浪里滚仗着酒上了头,越发喋喋不休地发着恨道:“都是我轻信了你,你是荣华富贵到了手,我只怕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郑四海见他敢于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摆脸色给自己看,不不由得心头火起,更怕他攀扯上青叶,叫怀玉及夏西南听到的话,只怕要惹祸上身,到时身上长了八张嘴也说不清,遂冷哼两声,说道:“表叔啊,你老人家莫不是忘了自家的身份?若不是我,你的坟头草只怕已有一人深了罢。” “你!”浪里滚气得将手中酒盅往地上一扔,哗啦一声,众人齐齐往这边看来。 “可是吃醉了酒,又要耍酒疯了?来人哪——”郑四海打了声哈哈,招手叫来两个心腹手下,低声吩咐道,“将他关起来。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那二人点头,一边一个将浪里滚架走了。 浪里滚被关的屋子自然也是画梁雕栋,华美非常。浪里滚双手被捆住,却凭着两条腿将屋子内的桌椅床榻都踢了个稀巴烂。直至夜深时,才有人想起来给他送饭食茶水,送饭的仆从将茶水放下,转身要走,浪里滚喝问:“姓黄的小儿何在?叫他来见我!” 那仆从答道:“将军正在外头送客,哪里有空过来?” 浪里滚大怒,将一条桌腿踢到那仆从头顶上方去:“你莫要狗眼看人低,不跑快些去传话,当心老子将你杀了!” 仆从忙转身跑了,不一时,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用托盘托了半只西瓜过来,口中笑嘻嘻道:“适才那孩子太不会说话,才惹得二大王生气……那孩子还年轻,哪里晓得二大王的厉害。知道二大王本事的,一听到二大王的名头,哪个不要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厉害?……小的代他向二大王赔个礼罢。”将托盘放下,道,“这西瓜是小的孝敬二大王的。二大王请消消火。” 浪里滚哼了一声。管事的又道:“……只是将军才送了客,眼下已回房歇息去了。若是二大王有什么话,不妨明日再说,明日将军一觉睡醒,若是消了气,自然会放二大王出来。” 浪里滚冷笑道:“听你的意思,若那姓黄的小儿消不了气,便会一直将老子关押下去么?” 管事的抹着额头讪笑,忽然又跺脚道:“哎呀,那个糊涂孩子,不给二大王松绑,二大王怎么喝茶!等下怎么睡觉!也未免太粗心了,怎好如此简慢!这该死的!”忙喊了门口看守的人过来为浪里滚松了绑。 浪里滚揉了揉被捆得肿痛的手腕,抓起茶杯往地上就是一扔。看守的人笑劝道:“眼下已非同往日,你老人家还是安生些罢。若是被将军知道,只怕又要生气。” 浪里滚听那看守一口一个“将军”叫得欢,心里早已怒火滔天,扬手就赏了他一记老拳,那看守吐出一口血水,到底不敢再说话,冷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管事的等那看守的人退出屋子,收了面上的笑意,低声道:“二大王的亲信手下之人已听说了今晚之事,叫小的过来传一句话:若是二大王不愿意屈居郑四海之下、看郑四海的脸色过活,今夜子时请去镇西官道。” 浪里滚伸手捏住这管事的脖子,低喝道:“你是谁!” 管事并不慌张,咳嗽几声方笑道:“二大王手下的一个姓刘的小头目乃是小的的亲兄弟……小的名唤刘宜会,事成之后,请二大王不要忘记小的……” 浪里滚喉咙动了几下,将他松开,不再言语。刘宜会退下,浪里滚一个手刀将那半只西瓜劈开,捡起一块才要吃,见瓜底下赫然躺着一把锋利匕首及盘成一团的绳索。 青叶当晚在满仔家歇下,他家有一间空屋子,床铺也都是现成的,只是这间空屋子是满仔娘用来堆放她施法用的宝贝们的。墙上挂着一排面目模糊的面具,墙角有一堆折好的金元宝并两个童子打扮的纸人,另有神龛一座,叫不出名字的神像两三尊。青叶不过才探头进去看了一眼,便吓得不轻,死活不愿意进去,最终强行与满仔换了屋子睡。 满仔的屋子倒也整洁,只是被褥枕头上有脑油味,青叶作呕,再加上认床,翻来覆去地总也睡不着。到了下半夜,她索性将满仔的被褥枕头掀到一旁,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几件衣裳盖在身上,再把包袱枕在头下,迷迷糊糊的才睡着没多久,睡梦中忽然听见有一阵凌乱马蹄声传来,马蹄声急切如鼓点,沉闷似滚雷,轰隆隆疾驰而来,转眼间又轰隆隆疾驰而去。 青叶一下子从床上翻坐起来,一时分不清是虚是实,坐了许久,以为自家又做了噩梦,才要重新躺下,忽然听见院子外有叮叮当当几声兵刃相击之声,随即便有男子一两声惨呼传来。片刻过后,一切又都归于寂静,青叶半梦半醒之间,也不觉得十分害怕,只是心悸难抑,索性掀了身上的衣裳起身下床,她不敢打开房门,只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外面的动静。 眼下外面再无打斗声,只听到满仔爹娘起身去院子里四处查看,二人在院内悄声细语说了许久的话。青叶困得不行,想了想,又爬上床,拉过衣裳盖在身上,重新躺下睡着了。 次日,青叶起身,满仔一家三口蹲在灶房里嘀嘀咕咕地说话,正说着,见青叶过去,赶紧住了嘴。青叶奇怪,便问满仔:“你昨夜听见有马蹄声过去了么?”   ☆、第38章 褚青叶(三十六) 满仔不说话。青叶瞅他一家三口眼珠子都通红,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哭过的样子,她心里无端端地便有些发慌,再四地问,他一家三口还是不答话。 青叶便自己去院墙周围查看,果然在院墙里侧发现一摊暗红血迹。血迹从墙顶上滴落到墙脚处,看情形,是有人试图爬墙入内,在尚未跳落之时便被人杀伤,然而墙内外却没有半个受伤或是死人影子,仅留下一摊血迹而已。至于为何有人去杀那翻墙之人却不得而知。 兴许爬墙之人并不是被他人杀伤,而是夜太黑,墙太高,爬墙的那人好不容易攀到墙顶,后又踏空摔倒在地,心里觉得未免太过丢人,最后默默爬走了也未可知。 青叶不明所以,心里慌慌的,知道满仔家不可再呆下去,遂扭身回屋拎了包袱往外跑,满仔急忙跟在后面喊,才要来追她,已被他爹死命拉了回去。 天色已然大亮,七里塘镇街上却静悄悄的,原本应该是热闹的早市时辰,然而今日却静悄悄的令人恓惶,街两旁的店铺无有一家开门做生意,大街上空荡荡的,间或有三两个兵卒官差穿梭来往。 青叶跑到街上呆站了一会儿,转脚往郑四海的新府邸跑去。黄府位于镇南,越是往南走,路上的兵卒官差越多,兵卒们手持刀枪弓箭,又有板车一辆辆地经过,板车摞着的都是些鲜血淋漓、亦或烧成焦炭状的死尸。远远的黄府方向的上空,飘着缕缕黑烟,像是失了火。 青叶跑到黄府门口却不得入内,府门口有官兵把守,摞着死尸的板车一辆接一辆地从府内拉出来。青叶手脚发冷,再也挪不动身子,只得呆呆地立于道旁,不晓得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回过了神,耳边听得有女子有气无力地哭,一声声地唤:“漠沙——漠沙——” 青叶转头,道旁有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子已先她而来,此时正瘫坐在地上沙哑着嗓子痛哭流涕,青叶上前一把拉住她,急切问道:“琴官,四海哥怎么了!他府中出了什么事了!” 朱琴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下子栽倒在青叶的怀中,哑着嗓子道:“都是胡必赢!都是他!他杀了漠沙!” “胡必赢?”青叶起初还未听懂,但觉得脸上都是水气,一摸,不知何时已淌了满脸的眼泪,她也顾不上擦,两手扳着朱琴官的脸,语无伦次地问道:“你同我好好说!谁是胡必赢!哪个胡必赢!他为何要杀我四海哥!” 朱琴官咬牙切齿道:“是二大王浪里滚!他昨夜鼓动原先的一群手下,半夜里冲到漠沙府中,漠沙毫无防备,满门上下都被他杀光!仅留下珠仙一个活口……” 青叶心内剧痛,问:“是不是他将我珠仙姐姐抢走了?你是怎么知晓的?官府的人说的么!” 朱琴官抹了一把眼泪鼻涕,点点头,又摇摇头,哭道:“他抢了珠仙,带着那群人逃跑之前,又冲到浴肆去,试图抢我浴肆里的姑娘,幸而有官兵追来,他未能得手,仅砍伤了两个人,便带着珠仙跑了,是以我才知道漠沙出了事,漠沙若是不死,珠仙怎会落到他手中……你没瞧见,他凶狠得不得了,要不是我躲起来,只怕已被他掳走,呜呜呜……” “珠仙姐,珠仙姐……”青叶按着心口,也跌坐在地,与朱琴官二人一声长一声短地对着哭。良久,青叶抬袖抹了把眼泪,喃喃道,“四海哥为什么会是这个下场?他们不是都谈妥了么?他不是做了顺民了么?浪里滚又为何要杀四海哥?” 朱琴官一听“四海”这两个字,又是一通痛哭,道:“那天杀的胡必赢,杀了漠沙后,还放了一把火……” “不对,他明明说要跟四海哥一条心走到底的,他好好的为何会去杀四海哥?他又有什么本事去杀四海哥……”青叶周身发凉,喃喃念叨,又自问自答,“是了,四海哥定然是中了人家的圈套,才会惨死在浪里滚的手中……我早就跟他说了,我明明跟他说了的,他与珠仙都不信我,都是我害了他们……” 朱琴官依旧咒骂个不住:“都是那个天煞孤星!都是那个不得好死的!都是那个天杀的!杀千刀的胡必赢——” 青叶哭得头晕眼花,心里越想越怕,晓得不可在此处招眼,如今没了四海哥,只怕自己的小命也难保。她起初猜测昨夜意欲翻墙之人是结月润派来的倭人,而今仔细思索,那一阵马蹄声过后,即刻有人来翻墙,翻墙之人必是浪里滚的手下无疑。 青叶心里一阵阵的后怕,勉强爬起来,想要去后山娘亲的坟前坐上一坐,想一想事情。转眼见朱琴官哭得可怜,伸手硬是把她也给拉了起来,朱琴官连站也站不直了,往她身上一歪,口中可怜兮兮道:“求你将我送回去罢。我路也走不动啦。” 青叶只得一手垮着包袱,一手搀着朱琴官,二人相互依偎着从黄府走到镇东浴肆,今日街上一个闲人也没有,四处寂静得可怕,连野猫野狗也没有一只。 浴肆内被打砸的破烂不堪,青叶不忍多听不忍多看,将朱琴官放下后转身便走,耳边听得朱琴官发号施令,命人赶紧打扫收拾,再叫人去请木工泥瓦匠,道务必要尽早修好,以免耽误浴肆开门做生意。 她一边伤心欲绝,哭哭啼啼,却还能够发号施令,想着不能耽误赚银子,青叶心内对她更是折服了几分。 出了浴肆的门就是七里塘人家了。青叶站在自家饭馆门口,想起家中后院还有两只鸡,又想着地契还收在家中,如今这七里塘镇是呆不下去了,将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得来,要将地契交给甘仔才好。 她肿着眼泡,哭得晕晕乎乎,还想到先左右看看,确信没有可疑之人后,才掀起门口那块石头,取出大门钥匙,开了门进去。两只鸡好好的,碗里粟米还有许多,只是院子被两只鸡糟蹋得不像样子。 她将两只鸡放出大门去溜达,再反手将大门带上,径直进了卧房,从床里边的墙洞中摸出一只黑漆木盒,打开来看,地契好好的收在里头。她心内一松,便觉出身子疲累得已不像话,一大早便哭得头昏脑涨,加之昨夜也没有睡好,想着悄悄地躺上一躺,待养足了精神,再去后山娘亲的坟前想事情。她怀抱着木盒,往自家的床上一倒,眼睛一闭,睡熟了过去。 青叶又做了个长长的梦,这回不是她去追那个人,而换做了那个人来追她,那人的身后还跟着几只面目模糊的鬼魅。她四处躲闪逃跑,然而他总是阴魂不散地紧紧地跟着她,她吓得尖叫,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直把她急得要哭。 等她哽咽着从梦中哭醒过来时,天色已然上了黑影,她的床头则坐着一个人,因屋内昏暗,看不清那人面目如何。见她醒来,那人先递过一方帕子给她,方问道:“终于睡醒了?” 青叶懵了片刻,赶紧摸摸身上,衣裳好好的穿着,身上还盖了被褥,想来是他帮她盖上去的,只是怀中的木盒不见了踪影。而他手中把玩的,不是她的木盒是什么? 他看她摸摸衣裳头发,一副受惊不小、生怕被人占了便宜的样子,哂道:“怕我强了你?放心,我若想强你,哪里还用等到现在?”言罢,将手中木盒递还给她,“这是打算跑路了么?” 青叶不语,将木盒抱在怀中,抬手将他的帕子一把扔到地上去。他又是一声笑,自顾自地抬手为她擦去脸上泪痕,柔声道:“你睡梦中又哭了,不知道么。” 青叶咬牙问:“你来做什么?” 他道:“来看看你。”   ☆、第39章 褚青叶(三十七) 青叶轻声问:“想来你当初救我,三番两次接近我,只不过是为了让我‘碰巧’听到你书房的那一段话,再‘碰巧’看见你那一封书信罢。” 他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她又问道:“你从何时起知道我与四海哥两口子是多年的故交的?是神仙浴肆里,嗅了……嗅了我身上的味道便晓得了么?” 他道:“在那之前就已晓得了。郑四海幼年时起便聪颖异常,只是家中一贫如洗,读不起书,后来有个姓褚的老夫子怜惜他,教他读书多年而从未收过他束修,因此他自小便与褚老夫子亲厚……这些事,并不难打听;而在神仙浴肆的那一回,知道你沐浴所用的是宫造之物后,我便确信你与他们关系匪浅,与其交情之深也已超出我的想象。毕竟,我从京中带来的那些礼物仅送给了郑四海之妻一人而已。” 青叶心中悔恨痛疼,却又语带不甘问道:“你就算准了我会去说你想让我说的那些话么?我若是不说呢?那你又该如何?” 他看着她,依旧答得云淡风轻:“可你不是说了么?” 青叶自言自语道:“若不是我多嘴,若不是我多嘴……或许四海哥还不至于死得这么早……只是我却想不通,我四海哥都已经归顺朝廷了,他的手下也都被你收编了,他也是一心要效忠朝廷,光宗耀祖,可你为何还要杀他?我珠仙姐又何辜?” 他道:“他已被朝廷视作东南祸本,是朝廷容他不下……因此,他降与不降,无论你去不去说那一番话,他都是死路一条。我不杀他,朝廷将来必定也还会将他除掉……区别仅在于早晚而已。” 她蓄满两眼的泪水,颤着嗓子问:“你带兵打仗多年,不会不知道‘杀降不祥’这句话罢?” 他终于有些恼了,冷笑道:“你别忘了,杀他的,乃是他救下并一手提拔上来的浪里滚。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任人唯亲,却又没有识人的眼光。”顿了顿,又道,“而我,从始至终,并未出动一兵一卒,我不过是……不过你放心,我已派了人马前去追杀浪里滚为你四海哥报仇雪恨了。” 青叶道:“是了,你不曾出动兵马便立下这天大的功劳,你如今已达到目的了,难道还非要再来看看我是如何自责,如何悲惨的么?” 他缓缓道:“他的八千手下并炮船战船、他这些年积下的银两财宝归朝廷,这天大的功劳则归我。只是,还有一名极为要紧的从犯兼人证……” 青叶的心头猛地一跳,再抬头看细细他。她醒了许久,眼睛渐渐地习惯了屋内的昏暗,此时便能瞧见他的面目了,但见他摸了摸下巴,极其无耻地一笑:“……这名人证兼从犯,须得带回京城,慢慢地拷问,细细地审理……” 青叶炸毛,往他身上扑打,口中哭喊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 他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子,凑到她面前笑嘻嘻地问:“暗中勾结海盗,私通敌国……这两项罪名够不够我带你走?藤原青叶?”青叶放声哭嚎,哭声震天,趁他一个不备,伸头过去一口咬到他手背上,他吃痛,忙松开抓她手腕子的手,喝道,“你是狗托生的么!” 青叶正要发恨将他的手背上的肉咬下来,转眼间腮帮子却被他捏住,下颌顿时酸疼不已,再也用不上力,不得已,只得松了口。他的手背已然红肿起来,上头印着两排渗出血丝的牙印子。 他恨恨地看着她,带着怒气喝道:“你可知道郑四海用什么说服原本打定了主意要与倭寇同流合污的浪里滚也归顺朝廷?你可知道浪里滚既然归顺了朝廷,为何最终又与郑四海反目成仇?嗯?” 她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然而头昏脑涨,不及多想,只管哭个不住。他冷笑道:“郑四海能说服浪里滚,自然离不了功名利禄,外加上一个你。”见青叶震惊,止了哭,又道,“而浪里滚与郑四海反目成仇,自然是因为功名利禄到不了手,而你,也没了指望,激愤之下,于是带人杀了他的大王,抢了他大王的老婆。不过,我倒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胆子去找你!” 青叶喃喃道:“我不信,我才不信!四海哥他们从小与我一起长大,从小到大不晓得帮了我多少忙,若不是他……若不是他,我在这七里塘镇如何立足?只怕早被人家欺负死了……”嘴里念叨辩驳着,猛然想起在仙人岛上时他说的那一番古怪的话来,心里一时迷茫不已,后背不禁发凉,身上却又冒了许多的汗出来。 怀玉冷笑,用那只好手的手指头去戳她的额头,如同训斥三岁小孩儿一般地教训她道:“你的那个好四海哥本已答应二大王浪里滚,道是无论如何都会促成你与他的亲事,而后来我不过是暗示他一下……他便迫不及待地要往高处走,意欲将你送与我,而他先前对浪里滚的承诺自然也成了空话一句。他一介书生,最终混成了称霸一方的海盗首领,靠的可不是重诺责守信用。但成也萧何败萧何,他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上头……” 青叶干脆捂住耳朵不听他的话。他便又拉开她的手,道:“我不日即将启程返京……”挑眉,扬起嘴角轻笑两声,声音说不出是温柔还是暧昧,“作为从犯与人证,藤原青叶,你自然也是要跟我走的,不管你愿不愿意。” 青叶咬牙道:“好好好,你等着啊!我这便同你一起上路。”言罢,翻身下床,光脚冲出去,转眼之间,又一阵风似的刮了回来,手里已多了两把亮闪闪的菜刀,她一路挥舞着两把菜刀冲回来,发癫发狂道,“你还我四海哥!你还我珠仙姐!侯怀玉!你纳命来——” 她气势猛,怒火旺,手法熟,若是平常,将人削成肉片或剁成肉酱全看心情,奈何这一整日水米未进,又急火攻心,跑得快了些,眼前便冒出一团团的金星儿来。 一朵两朵三四朵,五朵六朵七八朵。 她两眼一抹黑地冲到怀玉跟前,再一个倒插葱栽倒在床上时,怀玉依旧端坐于她床上,身形未动,而她的两把菜刀不知何时已落到了他的手中。 青叶犹不死心,哭喊着叫骂着,从床上爬起来,往他身上扑打。怀玉不耐烦,扔掉菜刀,一把捉住她的两只手腕,覆身压制住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披头散发的她,低低喝道:“混账婆娘,你可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嗯?” 青叶本是勇不可当,只是被他压在身下,挣不过他,也动弹不得,气得哭个不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怀玉哭笑不得,又有些嫌弃她的哭相,便稍稍松开她,身子往后让了让。她不住口叫骂道:“侯怀玉,你既已杀了我四海哥,从此便是我的仇人!想要我跟你走,门都没有!” 怀玉冷笑:“你四海哥的命是命,为他所杀之人的命也是命。他早些年年杀过的人何止千百?他这几年杀的人是少些了,但在早几年,他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被他杀的那些人,又找谁哭诉去?”见她不语,他又道,“在其位谋其事,我身为皇子,此番奉命来剿贼御寇,这个结果,于这一带的百姓,于朝廷,于我而言已经是最好不过的了。” 青叶发狠叫喊:“于我却不是!我没了四海哥,没了珠仙姐!” 怀玉皱着眉头看她,见她口吸凉气,便放开她的两只手,她赶紧又去抢了一把菜刀攥住,把刀锋对着自己的脖颈,说道:“若是你再敢逼我走,我便自尽在你面前!” 他看她两眼,又伸手指头戳她的额头,叹道:“那郑四海早年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他如今的所作所为分明不是好人。不过是你年少时失了双亲,才养成了这样的性子,旁人对你好上一分,你便要掏心掏肺地去对人……你从今往后还是改改罢,否则,总有一日要吃亏在这上头。” 这却不像是对人犯说的话。 青叶本已打定了主意不再与他说话,听了他的这一番话后如遭雷击,后背发凉,身子便又簌簌地发起抖来,哑着嗓子冷笑道:“才不是!才不是!我才不缺人疼!也不缺人爱!你滚!你滚!” 怀玉看着她,目光莫测又带了些许的怜悯,半响方才说道:“也罢,这几日你且安心在家里住着罢。” 东升这一阵子时运不济,先是没捉住倭人结月润,没几日又叫青叶从眼皮子底下耍奸给溜走了,他心里羞愧得不行,因此这一回,怀玉叫他带人看着人证褚青叶时,他便尽心尽力地看着,事无巨细都一一上报。因怀玉未叫他出手出言干涉人证,只叫他将人证行踪上报即可,他便带着人远远地跟着她,这一跟,就跟到了百余里外的上虞县。   ☆、第40章 褚青叶(三十八) 七月廿八。褚掌柜的一大早起来,将自家的两只母鸡捉住,送给了西邻浴肆老板娘朱琴官,这才锁上门,将钥匙藏在门口一块石头下。之后拎着个包袱去镇西卢秀才家的米糕铺子买了黄米糕,糕买完,说是要出一趟远门,糕须得包结实些。卢秀才的老娘从柜台内摸出一块破旧花布来给她包,她嫌脏,不要。卢老娘一咬牙,将头上包着的头巾也解下来给她,她还是摇头不要。卢秀才便将自家没用过几回的汗巾子拿出来,给她包了米糕,她这才满意,临走前又狠看了卢秀才两眼,转身去了车甘仔家。 到了甘仔家,她从包袱里摸出一个黑漆木盒交给甘仔,似是交代了甘仔许多话,并与他抱头痛哭了一场,后又去搭了镇上董家车马行的马车,两三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百余里外的上虞县。 褚掌柜的拎着包袱下了车,往四下里谨慎地看了看,似乎是在查看有无可疑之人,左看右看,没看见跟踪她的可疑之人后,这才放心地在上虞县城内闲逛了好大一会儿,午饭是一块黄米糕,两粒冰糖葫芦。她路上见着饭馆酒楼便要进去问人家招不招人,问了数家,天已上了黑影,也没有找到一份工做,最后只得怏怏地去一家名为天下一家的便宜客栈投宿打尖。晚饭没出来吃,也没舍得叫客栈的饭菜,估摸着还是吃了包袱里的黄米糕。 七月廿九。褚掌柜一大早便起来会账,与伙计抱怨了一通地字三号房夜里老鼠蟑螂蚊子太多,床铺也不干净,睡得她身上发痒,浴桶她更是不敢用。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要伙计给她房钱算便宜些,然而伙计只管笑眯眯地盯着她的钱袋子看,根本也不搭她的茬,她满脸不高兴地数了三十文钱付给伙计,随后便又拎着包袱出去找事做。早饭则是客栈门口的小摊上的火烧一只,豆腐脑半碗。 将近午时,终于在一家名为春风楼的酒楼里找到事做,她的新差事是洗菜打杂的小工。工钱不多,仅有几钱银子,但好在包吃包住,伙食想必也不赖,因为里面从大厨到洗碗的小工,个个肥胖,鲜少有瘦弱之人。原任褚掌柜、现任褚小工在这一群人里头,看着就像一根没泡发好的豆芽菜。 还有一件事情,东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怀玉说了,就是褚掌柜的改了名换了姓。他进来禀报怀玉之前,在门口先遇着了夏西南,与夏西南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因夏西南问起他这两日的行踪,他便将他将这一日的事同夏西南说了。夏西南听后,失笑道:“这个褚姑娘真是不得了。等下进去说话得小心点。”后面一句话却是对他说的。他觉得夏西南的话有些奇怪,但夏西南也没有同他细说,只向他挤了挤眼,嘻嘻笑着走了。 他如今终于知道夏西南为何要这般同他说了。但见二殿下怀玉咬了咬牙,攥了攥拳头,手中一只三寸狼毫“啪”地一声拦腰而断,半响,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混、账!” 东升不解。人在江湖,各有身不由己之处,褚掌柜的她因为靠山郑四海被害而成了惊弓之鸟,如今远走天涯,改个名换个姓,再寻常不过,新名字也无甚稀奇处。她不就是改姓卢了么,名字不就是改成“慕青”二字了么,合起来不就是卢慕青三个字么,有甚稀奇处? 七月三十。小工卢慕青在春风楼上工的第二日便被切菜配菜的王大眼给调戏了。 王大眼调戏人的本事实在不咋地,但胜在直接又直率,他同小工卢慕青挤眉弄眼道:“小妞儿,跟那么多人挤着住可还习惯?我是独住,屋子老大,嘿嘿,不若你晚间跟哥哥我回去罢。嘿嘿。欧阳大厨是我表哥,你跟我回去,明日我便跟他说,给你分个轻松些的差事做。” 小工卢慕青看他两眼,并没有说话,只是躲开了些。 午市与晚市之间,有一个时辰的空闲时间,后厨诸人便趁机休憩,亦可出门闲逛,只消在晚市前返回即可。午休时辰一到,王大眼找了个包间去睡了。小工卢慕青在后厨将晚市要用的菜七七八八地给切了剁了,这些本该是配菜的王大眼要做的事,起初还有人笑她傻,见她切出来的菜后,这些笑她的人便都吃了惊。恰好春风楼的掌柜的进后厨来倒茶水,便也站在一旁默默看了一会儿。等她切完剁完,掌柜的便道:“明日起便由你来配菜罢,工钱同王大眼一样,每月一两二钱,可成?” 小工卢慕青将菜刀往砧板上一剁,说:“成!” 王大眼一觉睡醒,变成了洗菜打杂的小工。他拉不下面子,不干。但不干也就没别的事给他做了,他跟掌柜的吵了一场,只能卷了铺盖走人。屋漏偏逢连夜雨,王大眼他哭着从春风楼里跑出来时,又不知怎么竟一脚踏空,摔了重重一跤,淌了两道长长的鼻血。 八月初三,卢慕青在春风楼做了这几日的配菜工,倒也算得上顺风顺水,只是欧阳大厨时不时地要呵斥她几句,她手快刀快,人也勤快,刀工上也挑不出毛病来,欧阳大厨还是看她不顺眼。这一日,她实在受不了欧阳大厨的鸡蛋里挑骨头,便顶了两句嘴。欧阳大厨一气之下,将她切好配好的菜统统扫落在地,这且不算,还拿菜勺舀了一勺水,浇了她一头一脸。后厨许多人都为她抱屈,然而却无人敢出声。 怀玉听东升说这段话时正在提笔写一封书信,听到这里时,笔锋顿了顿,问道:“后来呢?” 东升道:“后来,后厨的人将二人拉开,掌柜的也过来劝说了一回,总算是如常开了工,不过……” “不过什么?” “晚市时来了一桌阔绰客人,好菜点了一桌子,吃到一半时,说其中一道松鼠鳜鱼里的松仁不新鲜,大约是陈年货,这伙人便叫掌柜的过来,掌柜的说不清,又叫那大厨出来说话。大厨出来,两句话尚未说完,便被那桌客人摁倒狠揍了一顿——” 怀玉搁下笔,嗯了一声,对东升的话不置褒贬。 东升看了看怀玉的脸色,低声道:“那桌客人看着斯文,揍起人来却甚是凶狠……总之那个欧阳大厨是竖着出来,横着出去,从酒楼里被径直抬到医馆,两颗牙过了好久才在桌腿下被找着……” 怀玉方才点了点头,道:“知道了。下去罢。” 东升出了怀玉书房,径直去找夏西南报账支银子,夏西南咂舌道:“你这一阵子用的也未免太快了些吧?不过几日工夫,二百两银子都被你给败光了。” 东升摸了摸拳头关节处的淤肿,叹气道:“没有法子,今儿赔了人家三十两医药银子。” 八月初四,连跳好几级,已升任了大厨、工钱也涨到了每月三两银子的卢慕青卢大厨午间吃饭时多吃了半碗饭,因为俊俏伶俐的跑堂小二说了几个笑话给她听。 这小二长着白生生的一张面孔,年方一十八岁,家贫,父丧,母病弱,工钱每月八钱银子,嘴甜,爱说笑话。   ☆、第41章 褚青叶(三十九) 小二这一日说的笑话是,从前某人娶了一个财主的女儿,一年后,生了个小娃娃。娘家接到接到讯儿后,便派小舅子送去了鸡蛋、小米等物。这个小舅子年纪尚小,不太懂事,这回被派了差事,却不知道送去这些东西是派什么用场的。话说他到了姐姐姐夫家,见姐姐在床上抱着个咪咪小的小娃娃,不由得大惊失色,立即叫嚷道:“你怎么还敢生娃娃?前年为了生孩子,咱爹爹没打死你呀?怎么不到两年,你又忘了疼啦?” 卢大厨一改平日冰冷冷的模样,竟然捂着嘴吃吃笑了两声。小二得意,便又说了一个。这回说的是,从前某人翻了偷窃罪,被官府锁上枷销示众,有人问他:“犯了什么大罪?” 他长叹道:“昨日我无意间看到街上有条草绳,心想着拾回去兴许还有用处,便随手捡了起来……” 问者道:“拾了一条草绳也判这么重的罪?” 只听犯人道:“哪知道草绳那端,还绑着一条牛呐!” 于是,卢大厨便多吃了半碗饭。 怀玉闷笑两声,笑完,又睨着东升,问道:“后来呢?” 东升嗫嚅道:“后来,后来那小二晚间下工回家时在路上也绊了一跤,脚踝崴着了,脸也是鼻青脸肿,眼下正在家里躺着……” 八月初五。因怀成明日先行回京,这一日,诸官员为他饯行,怀玉自然也要去,被诸官员拍了许多马屁,又被劝饮了许多的酒,几轮喝下来,几近酩酊大醉。这一场酒喝到近半夜才毕。 等他回到居所,才洗漱完躺倒下后,听说东升已等了许久了,本想着明日再叫他来回话,想了想,还是强撑着叫他进了来。谁料,东升一进门后,尚未说话,双膝一屈,已跪倒在地。 怀玉从床上坐起,蹙眉问:“怎么了?” 话说八月初五一大早,那俊俏伶俐的小二果然没有来上工,叫他老母来为他告了假。 午市毕,卢大厨趁空闲时出去买草纸。她去的这家杂货铺子里新进了些苏杭时新的首饰并胭脂水米分等小玩意儿,因此挤了好些妇人在内挑选。卢大厨本已挤进去买好了草纸,也已经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不晓得为何,又重新挤回到铺子里去,叫铺子里的伙计从货架上取下一瓶药酒来看。因门口拥了许多的人,她便被伙计让到里间说话,她依言挤开一群妇人,进了离间,其后,便再也没有见她从铺子里出来。 青叶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她与珠仙在家门口一起斗草玩耍,娘亲则在家中做饭,灶房的烟囱里升起袅袅青烟,爹爹正在院内看秀一练剑,秀一练出了一头一脸的汗,爹爹还是不满意,拿跟藤条抽他的胳膊和大腿。外祖父难得这一日不去学堂,正坐在门口的软藤椅上翻看一本破了皮的旧书,脚旁放着一壶沏得酽酽的铁观音。外祖父边看着书,边摇头晃脑地轻声吟诵。娘亲做好了饭,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扬声喊她:“小叶子——快来吃饭啦——” 难得做了个令人高兴的梦,青叶已醒来许久,却不愿意睁开眼,只是脑袋疼得慌。她实在忍不住,便伸手摸了摸,摸到粘成一团的头发及头皮上的伤口。她暗暗吸了口气,睁开酸胀的眼皮,首先看到的便是结月润。他的面色不太好,白里透着青灰,此时正盘坐于地上,仔细地擦拭一把倭刀,他身旁生了个小风炉,炉上的紫砂茶壶正咕嘟咕嘟地滚着水。 结月润见她醒来,嘴角抽了抽,脸上一处寸长的新鲜伤疤跟着动了一动:“醒了?” 她本来担心了许多日,生怕结月润及秀一某一日会再找上门来,只是不曾想到会这么快,心中怕到极处,反而镇定了下来。她从地上爬坐起来,四处打量,这屋子狭小,且微微晃动,倾耳细听,外有风声水声,她便晓得自己已身在大海之上了。 青叶问:“你这是要带我回倭国了么?” 结月润上下打量着她,她也低头看自己的衣裳,衣裳穿的好好的,只是衣襟上有几滴血迹,想来是自己被人家敲晕时滴落上去的。结月润拍了拍手,舱门被拉开,一个模样乖巧,下巴尖尖的下女躬身入内,跪到他面前来。他吩咐道:“给她这身汉人衣衫换掉。” 下女应了一声,转身退出。青叶问:“怎么不见秀一?” 结月润为自己沏了杯茶,端起来慢条斯理吹了吹,笑问她:“怎么?想你的秀一哥了?”他一开口说话,或是笑时,面上的那处深且长的伤疤便也跟着动。青叶心慌,扭开头,不再看他的脸。 “蠢货,托你的福,我的脸成了如今这个样子,怎么,不敢看么?”结月润放下茶盏,伸手拉过她的头发,逼着她看自己的脸。青叶正挣扎间,下女取来衣裳,轻叩两声舱门,随即拉门入内,她的身后还跟着另一名年轻穿戴打扮稍稍精致些的女子,门外二人见门内青叶与结月润拉扯的情形,俱吓得“啊”了一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结月润抬眼看了看门外,松开青叶,又去品自己的茶。下女便过来为青叶宽衣,青叶扯住自己的衣襟,问:“在这里换么?” 下女不理她,扭头去看结月润,他捧着茶杯不语。适才那个穿戴与下女不同的年轻女子跪坐下来,为结月润揉腿。青叶又问下女:“可否带我去洗漱包扎一下伤口?我头上还在流着血,只怕等一下又要将新衣染上血迹。” 为结月润揉腿的年轻女子便笑着帮腔道:“润大人,她身上都是血迹,看着怪吓人的。叫她下去收拾一下再带过来罢。” 结月润哼了一声。青叶对那年轻女子投去感激一瞥,跟着下女退出舱门。她试探着问那下女:“姐姐叫什么名字?可知道藤原秀一君去了哪里?” 下女迈着小碎步在前,闻言扭头看她一眼,脸上一改乖巧模样,冷冰冰道:“秀一君?请你称他为大人。” “大人?”青叶笑了一笑,低眉顺目地应了一声是,道了一声是我失礼了,重又问道:“姐姐叫什么名字?请问姐姐可知道藤原秀一大人可在这船上?” 那下女扬起下巴,用眼白瞄她一眼,不耐烦道:“我叫透子,你看着比我大,怎么唤我姐姐?”又道,“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些,秀一大人的伤,润大人脸上腿上的伤,据说都是你的功劳?” 青叶愣了一愣,道:“他们逼我离开我家,又逼我去杀人,我不愿意,哪里错了?” 透子用眼白看她,不屑道:“你这种吃里扒外的叛徒……真是丢咱们大和一族的脸,早该一刀将你结果了,竟然还容你活到如今……不过,你放心,你接下来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青叶晓得再说无益,只得闷闷地跟在她身后,到了一间专门用来洗浴的舱房内,别别扭扭地洗漱了一番。洗漱毕,透子为她穿上倭女子的吴服,将她的一把长发卷至头顶,挽成一个发髻,把她头皮上的一块伤处用一缕头发小心的遮掩了,余下的则在脑后松松拢起来,用一根头绳扎住,再别上一个金纸做就的蝴蝶发结。透子虽然重手重脚,对她没个好脸色,然而手上的功夫却不含糊,一板一眼地为她穿戴收拾了许久后,这才递给她一面镜子。   ☆、第42章 褚青叶(四十) 青叶接过镜子,左看右看,脸虽然还是自己的脸,然而却又像是从前那个人给她看过的画册中走出来的某个倭国仕女。 首发哦亲她恍惚了好一阵子,这才向透子说了声多谢。 兴许是她穿上繁复裙裾后行动受到拘束,举手投足便娴静文雅了许多,亦或是透子对自己的这一番劳作也颇为满意,对她便和颜悦色了些许。为她涂抹好脂米分口脂,穿上一双白色足袋及一双桐木圆头木屐,又让她来回走动了几步。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声音清脆,犹如鼓点,甚是悦耳。透子满意地点点头,便又一路将她领到了适才的舱房中。 舱房内有男女吃吃笑声,透子叩了叩门,门内的男女嬉笑之声戛然而止,透子拉开船舱门,向她恭敬说道:“青叶小姐,请进吧。” 青叶垂首入内,跪坐在门旁,默然不语。适才的那个年轻女子慌乱地理衣裳,理完自己的,又去理结月润的,被结月润一胳膊挡开,他敞着胸怀,歪着嘴角,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几眼,笑道:“这样穿戴了倒也美,可惜终究心肠太过歹毒,人也过于糊涂了些。”又向身畔年轻女子道,“从此便让跟着你学些规矩罢,若是不听话,尽可打骂,便是打死也不打紧。” 那年轻女子揽着衣襟慌张道:“大人怎可将奴婢这样出身下贱之人与藤原家的小姐相提并论,在这船上随便说说倒也无妨,秀一大人宽厚,亦不会同奴婢这样的人计较,但若是回了国,叫藤原大人知晓,奴婢便死无葬身之地了!” 结月润伸手拍了拍她的脸蛋笑道:“弓锦啊弓锦,你莫怕,万事有我结月润在。这个青叶小姐,你非但可以打她骂她,今后我还要叫她唤你一声姐姐,你说可好?”又笑向青叶道,“傻了么?还不快向弓锦见礼?” 青叶向弓锦微微欠身,从善如流道:“弓锦姐姐。” 弓锦便也忙向她弯腰,脑袋几乎要碰到地面:“青叶小姐。”回头看了看结月润,忙又唤了一声,“青叶妹妹。” 结月润向青叶哼笑一声:“只一声姐姐便成了么?” 看情形,莫非还要她跪拜弓锦?青叶瞄他一眼,身形不动。结月润向她招手道:“你过来。”青叶又看他一眼,还是纹丝不动。结月润骤然发怒,蹭地起身,摸到倭刀,上前两步,拔刀便要往她身上砍,被弓锦从后面紧紧抱住:“大人息怒!大人息怒!” 青叶抬手撩了下发丝,轻声但却清晰地笑问:“润大人,你的一条腿短了这许多……怎么不拄着拐杖走路,否则走路时多难看?” “蠢货!你当我不敢杀你么?不过,杀你也太过便宜了你!我便先砍下你的两只玉足吧,哈哈哈!”结月润额头上青筋毕露,一把将弓锦甩开,一步一步走来。青叶伸脚将两只圆头木屐甩掉,再猛地拉开舱门,脚上仅着一双足袋便连滚加爬地跑出了船舱,结月润拎着刀,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追。 青叶裙裾繁复,结月润腿脚不利索,两个人都跑不快,青叶一路跑一路尖叫:“谁来救我!我乃藤原孝次郎之女!我乃藤原孝次郎之长女!谁来救我——” 结月润拎着刀跟在她身后如同猫捉老鼠般快意大笑:“谁来救你?便是岳父大人在场只怕也救不了你这蠢货!更何况,这船上都是我的人!” 船有两层,是一艘伪装成商船的战船,两层各有数名凶悍倭人把守,见她哭喊奔跑,这些人或是目瞪口呆或是咧着嘴看热闹,并无一人上前来英雄救美。青叶跑到船首,拎着裙裾便往船舷上攀爬,将要往海里跳时,却被一个人伸手从身后捞住,随后便是秀一带着怒气的声音:“青叶!你又做傻事!?” 结月润赶到,举刀往她脑门上劈,被秀一拔刀隔开。青叶顺势往秀一怀中一倒,两手紧紧地吊住秀一的脖子,身子紧紧地贴住秀一的胸膛,两只眼却从他怀中露出来,挑衅地向结月润笑了一笑,口中又惊慌失措道:“秀一哥,他要杀我!还要我做他的小老婆,逼我唤弓锦为姐姐,我不愿意,他便要杀我,我受辱不过,宁愿跳海去死!”言罢,对结月润又扬起嘴角,得意地笑了一笑。 结月润怒到极处,脸色由青变白,赶紧甩了刀,捧住心口喘息。弓锦随后赶到,上前来为结月润揉心口顺气。秀一痛心道:“结月!你怎可如此糊涂?你与她并未成亲,她做了傻事,回去后自有义父惩罚她!如今还轮不到你我来打杀!”劝完结月,又来劝她,“你自己糊涂,便不好再怨他这样对你!今后也不许再这样任性,否则,便是义父也护不住你的周全!”言罢,将她从脖子上拉下来。 结月润顺好了气,上前一把攥住青叶的手腕子,眼睛看向秀一道:“要等到与她成亲才能管教她么?那么我自会叫人去布置一下洞房,明日便与她成亲,总之不劳你费心。” 她可怜兮兮地看向秀一,秀一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不语。她道:“秀一哥,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一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瘸子。”话音未落,结月润已松开她的手腕,改抓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如一把乱草般被他抓在手中,她护住头皮,哭道,“秀一哥,我的头早已破了,他还拉我头发!” 秀一双目赤红,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神色说不上是伤心还发怒,只沉声斥她道:“都是你自己不好!谁叫你这么倔!你若是再不听话……你若是再不听话!” 结月润手上又用了些力气,笑道:“秀一说的不错。你若是再不听话,我管保你生不如死。” 秀一终于还是伸手来拉她,却又被结月润一把打开,结月润笑道:“她明日便要成为我结月家的人了,你不好再像从前那样同她拉拉扯扯了,明白?” 青叶哭喊,双手护住头皮,身子往地下蹲,摆出一副死也不走的架势,结月润则大力拉她头发,二人一个拉一个挣,弓锦吓得吸着凉气,“啊呀呀,啊呀呀”地叫个不住。秀一给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一个倭人使了个眼色,那倭人便上前道:“奥寺说有要事相商,已在舱房内等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可要去见他?” 结月润一把甩开青叶,冷哼一声,抬脚走了,弓锦赶紧也迈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去了。青叶歪坐在地上,伸出一只手,等着秀一来拉,秀一操着双手,无视她伸出来的手,闷声道:“你这离间计莫要再使了,我保得了你一时,却保不了你一世。再者,你与他成亲后,我也不好再说什么,顶多也只能使你少挨骂打几下而已。” 青叶收了声,止了哭,悻悻地缩回手,擦了把脸,自己从地上爬起来,问道:“那你送我回去总成吧?” 秀一便在前带路,将她领到二层的一间小小舱房内,房内没有床铺,被褥等都叠放于地面上的一张草席上。秀一站在门口,看她入内后,闷闷道:“你今日暂且在这里歇息罢,我去叫透子来。” 青叶伸手拉住他,将他拉入舱内,反手将身后舱门拉上,再抬手,便环住了他的脖颈:“秀一哥,我情愿嫁给你。” 秀一怔了一怔,脸色变了几变,将她的双臂拉下,缓缓道:“莫要再说傻话了。义父已明明白白地将你许给结月了,义父之命岂可违抗?你是要我死无葬身之地么?” 青叶不屈不挠地再次贴上去,环住他的腰身,脸靠到他的胸膛上,低低说道:“我并不是为了要与那个人作对才不愿意嫁给结月润;也不是因为他是倭寇海盗、做的是伤天害理之事而不愿意嫁给他,而是有些人,你看着他的脸就知道,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喜欢不上。秀一哥,我不喜欢他,我不喜欢结月润。” 笑了笑,又道:“你只怕早就喜欢我了罢,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从前,我的衣裳晾在外头,是谁时常偷走藏起来,又装模作样替我找来着……秀一哥,结月润怎么对我,你也看到了,你宁愿看着我去死也不愿意要我么?” 秀一身子轻轻颤栗,摇头道:“你死心罢,青叶,且不说我出身下贱,不敢宵想觊觎义父的女儿;而身为武士,我生平最为信奉的便是武士道,武士道的忠义克己又岂能容我作出这种丑事?为了义父,我连死都可以,又怎会做出使他老人家失望之事?” 青叶笑:“我才不信你的这些狗屁的忠义克己,你明明心里喜欢我来着,只不过是生性软弱,不敢同他们作对罢了……你若是非说不再喜欢我,那你敢将怀里的东西取出来给我看么?”   ☆、第43章 褚青叶(四十一) 秀一涨红了脸,喝道:“放肆,这些只是我给透子等人买的——”话音未落,青叶的手已伸到他怀里去摸出几个纸包来,有五香豆,也有盐炒瓜子。 青叶哼笑两声,几乎要问到他脸上去:“透子的口味怎么同我一样?她也喜欢盐炒瓜子和五香豆么?” 秀一窘迫,伸手过来抢,左手的一只手腕却又被青叶一把捞住细看,他的左手掌赫然少了三根手指头,只余下拇指与食指。另外三根却被齐根断掉,伤疤还新鲜的很,成色跟结月润脸上的伤疤差不多。 青叶问:“是那晚伤到的么?”又轻叹一声,“你瞧,你为我本已伤到了腿,又因为我被砍掉三根手指,却丝毫也不恨我,反而还记着买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这不是喜欢,又是什么?” 秀一生气,大口喘着粗气,偏喉咙哽住,说不出话来,一把抢过她手中的那的几个纸包,大力一甩,将她甩倒在那堆被褥上,再也不看她一眼,大步转身离去。 青叶心灰意冷地捧着脸想了一回事情,不知不觉地便歪倒在被褥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舱房内多了两个人。透子与弓锦二人正跪坐在门旁低声说话,她二人手中各抓了几粒盐炒瓜子左看右看。透子道:“汉人真是奇怪,这种东西也有人吃。我在老家时,看到过松鼠吃这个玩意儿,明明不是人吃的东西……” 弓锦笑道:“味儿倒不错,吃着也香,只是剥起来太费事了,我好不容易才留起来的指甲都剥得裂开来了。”说着话,又费力剥开一粒送到嘴里去。 透子便也学她的样子去剥,总也剥不开,一个不耐烦,将手中瓜子都丢了,拍拍手道:“谁有这功夫去剥,不吃了。汉人真是又怪又馋,我听秀一大人说,这天底下就没有汉人不能吃的东西……” 弓锦道:“嗯……又香又脆,真美味。你去哪里找个小剪子来给我用,我指甲生疼。” 透子没好气道:“你自己去找,不要指使我!我还要看着这一位呢,秀一大人交代了,要我好好照看她,怕她一错眼便要作出什么傻事来……我瞧着她面相倒伶俐得很,谁料脑子却糊涂,身上流着咱们大和人的血,却非要自不量力地同润大人对着干……” 弓锦便道:“也不能怪她,听说她母亲是汉人来着……” 青叶睁开眼,从被褥堆里爬起来,那两个人便住了嘴。青叶揉揉眼睛,一时无事可做,便也凑到那二人跟前,跪坐在弓锦身旁,自顾自地抓了一把盐炒瓜子,拈起一颗,放入两排牙齿之间,轻轻一咬,瓜子皮绽开,肉吃下,壳丢下。弓锦与透子忙趴到地上去查看青叶丢下的瓜子壳。她丢下的瓜子壳看着完整无缺,只是不见了瓜子肉。 弓锦:“啊咧?啊咧咧……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透子:“纳尼……纳尼……纳尼?” 青叶拿眼角瞄着她两个,嗑得越发的起劲,一时间,只见她嘴里的瓜子壳上下翻飞,不一时,便吐出一堆小山一样的瓜子壳来。弓锦终于忍不住道:“青叶小姐,你吃得慢一些,好让咱们学一学。” 青叶果真依言,拈起一颗,慢慢放到牙齿间。那两个赶紧也抓起一颗塞到嘴巴里,还学着她捏了个花式一样的兰花指。 三个人嗑了许久,青叶好心指点这二人道:“瓜子虽然香,因是炒制出来的,易上火,不能多吃,等下要记得喝杯茶去去火;还要记得时常换着牙齿嗑,否则牙齿嗑豁了口子就不好看了。”言罢,换了颗门牙嗑给她二人看,她二人自然也忙不迭地换个地方去嗑,本来就不怎么熟练,这下更是手忙脚乱,你看我可笑,我看你笨拙,最后笑作一团。 三个人一包瓜子嗑完,言语间便随意了许多。透子见她头发乱成草窝,一双木屐也不见了踪影,脚上的一对足袋成了灰黑色,想要张口说她两句,想起秀一的交代,还是忍住了。弓锦也趁机劝她几句要顺着润大人的脾气来,他重伤初愈,早前连着咳血,一条命算是救了回来,一条腿却是废了,连日来性子暴躁得不行,动辄要砍人杀人云云。青叶并不说话,只管笑嘻嘻地点头称是。 到了晚间,弓锦去伺候结月润,透子给她端来饭菜。他们虽然将她当做囚犯一样看待,于饭食上却没有苛待她。晚饭是白米饭团配酱汤,烤青花鱼一块,腌萝卜两片,另有炸蔬菜天妇罗些许。厨子的手艺一般,但胜在食材新鲜,碗碟小而精美,比之大盆菜大碗汤,看着让人更有食欲。青叶端起碗,老实不客气地吃喝完,抹抹嘴,又讨来一杯大麦茶漱口,末了,问透子道:“秀一大人的房间在哪里?” 透子正在理铺盖,随口答道:“出门往左,第三个舱房便是秀一大人的房间。”才说完,忽然转身警惕地看着她,问,“你问秀一大人的房间做什么?” 青叶道:“不做什么,白问问。”闷了半响,又低低道,“若是结月润要杀我,我好跑去找他……你晓得么,秀一大人是我的义兄,他与我从小儿一起长大,同我是一家人呢。” 透子道:“我自然晓得他与你是兄妹……”又冷笑道,“若不是你使奸耍坏,润大人又怎么会想要杀你?” 青叶并不理会听她的话,只管笑嘻嘻道:“多谢啦,透子。” 透子转过身子,不再睬她,只管做自己的活儿。青叶正无话找话找她闲聊,忽听船舱门被轻叩两声,弓锦在门外轻声道:“青叶小姐,润大人叫你过去说话。” 青叶问:“秀一……”回头看看透子,“……大人也在么?” 弓锦应道:“秀一大人也在。” 青叶这才放了心,央求透子为她重新理好衣裳,梳了下头发,这才跟着弓锦,迈着小碎步去了。这回还是结月润煮茶的那间舱房,只是这回多了四五个人。这几个人正围着一张矮几密谈,见青叶入内,纷纷抬头看她。青叶略扫一眼,看到其中一个缺了一条臂膀的中年男子时,心里咯噔一声。 这个缺了一条臂膀的中年男子,乃是从前怀成公馆内见到的清客,却不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结月润的贼船上。许是为了不使空袖子飘来荡去的碍事,一条空荡荡的袖子管被他扎到腰带里,看着怪异。这人也发觉了青叶的眼神,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跪直了身子,学着倭人的做派,向她躬了躬身:“藤原小姐,许久不见。” 青叶便也慢慢笑道:“哦,那侯怀成没有留着你在身边伺候?你倒是个难得的人才,侯怀成的清客也做得,为倭人跑腿也使得……不过,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跟了倭人做事,可不是你祖上修来的天大的福气?” 那人看着她,咬着牙笑道:“正是,托了藤原小姐你的福,在下才能为结月大人、秀一大人办差,可不是在下的福气!” 青叶掩嘴轻笑两声,不再理会他,只管往秀一身后一跪,秀一回首对她使眼色,示意她到结月润的身边去,青叶冷笑一声,又往他身旁挤了挤。秀一只得握了拳头咳嗽掩饰,身子借机不动声色地往旁边闪了闪,她则不管不顾地往他身旁挨。 结月润将他两个人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碍于许多人在,应是忍住没有发作,脸色阴沉了许久,方才同那独臂清客道:“奥寺,将你画好的图拿出来给她看。” 青叶闻言诧异不已,嘴里便跟着念出了声:“奥寺?” 独臂清客笑道:“在下本姓曲,因近日鞍前马后的做了些事,得结月大人赏识,为在下赐了姓名,姓是奥寺,名是和义,奥寺和义便是在下,哈哈。” 青叶点头,哦了一声,咯咯笑道:“你倭语说得倒好。如今又同倭人做了一家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奥寺也笑道:“小姐如此说,真是折杀在下的草料了。咱们这种靠看旁人脸色吃饭的人,没点嘴皮子上的小本事怎么行。” 青叶指着他笑道:“你既会倭语,如今认了倭人为家人,做派也同倭人一般无二,只是,坐姿还不地道。若想成为正宗倭人,不会像倭人一样坐怎么成?” 奥寺连忙环顾众人,除他之外,其余众人全是规规矩矩的正坐,即屁股落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上身挺直,只有他无论如何也吃不消倭人的坐姿,只得一会儿盘坐,一会儿跪坐,一会儿甚至两条腿胡坐,不过一会儿工夫,便已换了好几回坐姿。 青叶看他慌忙换成倭人的坐姿,忽然噗嗤一乐,说道:“我又想起来一个笑话来了。” 秀一又给她使眼色,叫她不要多话,她瞪了秀一一眼,同奥寺笑道:“听你的这个新姓氏,叫我想起从前我父亲说的一个陈年笑话来了。话说数十年前,我父亲的家里来了个落魄浪人,那浪人姓朝仓,因为他穷得快要吃不上饭了,便来我父亲的家里,称只要能有一口饭吃,做什么都不打紧。这朝仓擅拍马屁,在藤原家左右逢源,后来认了我父亲手下的一个年老武士为父,自然便改了姓氏,随了这年老武士姓结月。 “再后来,藤原家的人无意得知那人本性并不是朝仓,而是奥寺,据说他为了混口饭吃,改了许多次的姓,朝仓啦宗安啦鹫塚啦,可说是谁给他一口饭吃,他便可改姓人家的姓氏,认人家做父亲。对那人来说,改个姓氏就像喝凉水一样寻常。” 青叶转眼看结月润,笑道:“润大人,你说这个改了数次姓氏的人好笑不好笑?咦?润大人也姓结月,恰好又给这位曲先生赐了‘奥寺’一姓……当真是巧,不知当初那位去藤原家里讨饭的人与你——” 她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重重一掌。结月润甩了甩手,哼笑道:“讨饭之人又如何?藤原家的小姐又如何?”   ☆、第44章 褚青叶(四十二) 青叶捂住脸,待脑子里的嗡嗡声止住时,方才慢慢笑道:“不如何,只是无事时拿出来当笑话说说,消遣消遣,乐上一阵子罢了。”言罢,恶狠狠地瞪着秀一。 奥寺好笑,打她的明明是结月润,她却去瞪秀一,像是人家欠她的一样。 秀一被她瞪得直不起头,两只拳头却攥得发白,手指关节咔嚓作响。 奥寺起初竖着耳朵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她暗指结月润祖上改姓氏如同喝凉水一般时,面上不由得热了一热,对她更恨上了几分。眼见得结月润发狂,心里大为快意,见她最后挨了打,他便也心满意足地从身后地取出一张图,笑眯眯地递与她道:“在下早先跟着侯怀成去过侯怀玉的居处一两回,凭着记忆画了这图,但心里有些吃不准,想着你比在下要熟些,因此问问你,在下画的对还是不对?” 青叶伸手接过,仔细一看,他所画的竟是怀玉在七里塘镇上的居所,他的手法不见得怎么好,但怀玉居所内的内院前院书房花园都画的一清二楚,各处名称也都一一标明。 青叶笑问:“这图对是对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又去行刺他么?莫非这短短几天功夫,你们的武艺突飞猛进、到了足以杀死他的地步?” 此话一出,在场的真假倭人都变了脸色。结月润又要扬手打人。秀一忽然插口说道:“不是,我们这回要去劫财——上回是咱们轻敌了,此次自然会慎而重之,成也罢败也罢,无需你来操心。”顿了顿,又道,“因郑四海这些年敛的银子少说也有数万两,这些银子送往京城收缴国库之前,那侯怀玉必定会找个妥当之处收放,银子或许就收在他的居所之内。依你看,他的所居之处,何处最适宜藏银子?” 结月润便又慢慢放下手来。青叶鼻子眼里哼了一声,秀一松了口气,奥寺则目光闪烁,这个看看,那个看看。 青叶拿过图,大致瞧了一瞧,指着一处地方道:“我猜他大约会将银子藏在此处。” 奥寺伸头一看,似笑非笑道:“藤原小姐再仔细看看?你指着的这个地方,不是明明白白地标着‘净房’二字么?” 青叶悻悻地瞪他一眼,还要再伸手乱指,秀一忽然向结月润道:“她无论指哪里,想必你都不会也不敢再相信她,何必还要叫她来耽误咱们的时辰?” 奥寺也道:“在下安插的人手经多方打听,前两日,他居所内有几辆马车进出数趟,这几辆马车子径直驱往内院,因车顶盖了油布,从外面看不出拉的什么东西。他内院里无非是书房与卧房,在以下为,银子必定藏在这两处地方的其中一处了。” 结月润点点头,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青叶便捂着脸,麻溜地转身从舱房里滚了出去。 她回到自己的小舱房时,透子已为她理好铺盖,正坐着打瞌睡,见她脸上多了几道浮肿的手指印子,叹了口气,道:“你早些安置罢。”言罢,转身便走,并没有贴身看守她的意思,在这大海之上,想来也不怕她逃跑。 青叶忙叫道:“透子好妹妹,给我拿些水米分胭脂来可成?” 透子出去,转身拿来一堆小玩意儿,往她面前一丢,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青叶嘻嘻笑道:“我明日要同你们润大人成亲,不得打扮打扮么?”透子歪着头,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青叶便吸着气,“实话同你说罢,我是怕到肿消不下去,明儿无法见人,好歹得遮掩一下。” 透子叹了口气,还是为她端来一盆凉水。待透子出了她的房间后,她净了净面,重新为自己理了理衣裳,梳了头发,扎上头绳,绑了蝴蝶发结,对着镜子往脸上匀了薄薄的一层脂米分,用手指挑起一些口脂,点在唇上,抿了几抿,将唇上口脂抿匀,其后对着镜子里的那个清丽无双的倭女子笑道:“你身上既然流着那个人的血,他有东山再起、重振家门的本事,那么,这些事情,你也得做得出才成。”对镜理了理发丝,又轻声笑道,“莫怕,你娘亲在天上看着你护着你呢。” 秀一与众人议事至深夜,议定明日夜间召集人手去侯怀玉处偷银子,若有可能,再顺手将侯怀玉杀了。因上回轻敌,才被斩杀同伙无数,这一回有内应不说,再谨慎行事,银子必能得手。 众人议论得热血沸腾,还要找酒来助兴时,结月润已脸色灰败,挥手令众人退出,众人只得散去。秀一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舱房,房内灯光如豆,自家的铺盖已被掀开一角,一个丽人垂首端坐于上,昏黄灯光映得她的身形无限姣好,引人遐思。 秀一慌忙掩上门,低声斥道:“你疯了!半夜三更的,你来作甚!” 丽人脸上带着淡淡的妆,可谓眉目如画,但见她莞尔一笑,缓缓起身,向他走来,边走边解身上衣衫,就头一回穿这种有着繁冗规矩的吴服的人而言,她的手法不可谓不熟练,大约独自一人时,已在他的房间内练习了许久。 腰间打结的细绳解下来了,背后的宽幅太鼓结也拉扯了下来,印有菖蒲花纹的纱罗外裳的衣襟便散落了开来,露出里面素白的长襦袢,长襦袢之内,便是贴身的肌襦袢了。再解开肌襦袢,便能看得见她的两根纤细美好的锁骨了。 丽人轻移莲步,在他的身前站定。二人之间仅有半臂之距,她嘴角挑起一抹浅笑,一双玉手待要宽下身上最后一件浅茶色的肌襦袢时,秀一如同发了疟疾一般发抖,双眼含着泪,弯腰从捡起地上丢落的纱罗外裳,将她整个身子裹住,哽住喉咙道:“傻青叶,傻青叶。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才肯罢休?” 青叶抬手捧住他的脸,道:“我要你杀了结月润,然后带我走。” 秀一伸手想将她推开,奈手上无力,只得由她继续捧着脸:“你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青叶笑道:“是啊,我从前有爹娘疼爱时,自然不是今时今日这个样子……但你还没变过,还是跟从前一样的爱哭又软弱,是以明明与结月润一样的出身,到头来却处处低他一等,看他眼色行事,连那个人也对他青眼有加,他不过是比你凶狠而已……不过,我还是愿意赌一把,看你最终会选择你的武士道,眼看着我去死,还是会为了我而背弃你的那些忠义克己……” 秀一摇头:“青叶,我是忠于义父,而不是软弱……总之你不该逼我在你与义父之间抉择。我对义父的忠是真的,对你的喜欢也是真的。义父这两年处境甚为艰难,结月这样的人对他老人家来说不可或缺,若是没有他为藤原家敛财,只怕藤原家连一年也维持不下去;而结月也需要与藤原家联姻来提升名气与地位。你叫我如何敢从中坏事,将义父逼上死路……总之,若是你再逼我,我唯有死在你面前。”一把地推开她,从墙上摘下倭刀,缓缓跪倒在她面前,双手奉上倭刀,“青叶,请赐我一死。” 青叶点头:“看来,你还是要你的武士道,要你的义父。原来是我糊涂了……我怎好逼你与你义父翻脸。”叹了口气,道,“你还是快些起来罢,汉人有句话,不知道你可听说过,叫做‘男儿膝下有黄金’,一个男人家,除了父母尊长,怎好轻易对人下跪?真叫我看不上。” 秀一跪在地上流泪不止,如此僵持了许久,青叶终是无奈道,“你天生这样的性子,我是早知道的,倒不好叹息一声‘是我看错了你’,原是我高估了我自己……罢罢罢,我走了。”披衣行至门口,忽又回头道,“若是我死了,烦请你帮我烧几个小纸人儿罢,纸钱也罢法事也罢,统统不用,任谁也超度不了我的。我只求能有个人陪我,不至于像现在一样,到了阴间也只能当个孤魂野鬼。” 秀一心中痛极,起身将她揽入怀内,哽咽道:“青叶,我不会让你做傻事,我会护着你。待回去后,有义父在,他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青叶拉着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脸上,灯光昏黄,她面上有淡淡妆容,看不出泛红的掌印,却能摸出半边脸上微微的发热,且有鼓起的几条手指印:“秀一哥,你便是这样护着我的么?”吸了吸鼻子,又道,“我的头也被他打晕了,耳鸣都未停过。” 秀一道:“他险些丧命,都是因为你……” 青叶道:“可是你就不会这样对我……”低低一笑,“不说这些了,明天我嫁与他便是,不过是一死罢了。” 秀一道;“你若是死了,我便一辈子不娶,一辈子都守着你的坟墓。” 青叶挑眉问道:“你如此做,到底成全了谁?到底是对谁好?”无声笑了一下,懒懒道,“你既然现在帮不了我,还说那些无用的作甚?你切腹也罢杀头也罢,我并不稀罕。”   ☆、第45章 褚青叶(四十三) 次日,青叶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弓锦过来找她说话,大约是船上女子不多,难得有个说话的人,才一大早,她得空便跑了过来,哪怕不说话,光看看青叶也是好的。 透子用小托盘端来白米饭一碗,生鸡蛋一只,酱油一小碟,烤刀鱼一条。饭食的量都不多,各摆在几只精致的小小碗碟里。青叶洗漱好后,跪坐到食案旁,合上双手,说了一句:“我开饭了。”便将鸡蛋敲破倒在米饭上,再倒几滴酱油进去拌了几下,这才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吃。米饭吃了些许,再去吃刀鱼,一条刀鱼不止鱼肉,连鱼肚肠也仔细吃了,盘子里只剩下一小堆细细的鱼刺。 在她身旁坐了许久的弓锦忽然就“噗嗤”一笑,向透子道:“我起初还担心她跟汉人过得久了,怕是吃不惯咱们的饭菜,谁料她不仅吃得惯,且吃法跟咱们一般无二,倒叫我担心了许久。” 透子冷哼一声,呛她道:“要你操心!人家好得很!你先操心你自家吧,等她与润大人成了亲后,哪里还有你的立足之地?” 弓锦倒也不恼,只讪笑道:“我本来也没指望自己将来能有多大出息……不过我瞧着青叶小姐倒不像个难相与的人……” 她如此说,青叶倒不好再装作听不到她二人的说话了,遂点头道:“是,咱们两个是姐妹来着。” 透子哼了一哼,自顾自地收拾了托盘出去了。弓锦便殷勤地倒了茶来给青叶漱口。青叶便多看了她两眼,弓锦察觉,便笑道:“你大约是听着咱们说话奇怪,你不知道,透子与我原先是在一家人家做下女,后来那家人家破落了,咱们又辗转流落到这船上做下女,最后,我跟了润大人……咱们两个原是一样的人,本来我跟她交情也是最最好的,但自从我与润大人……自那以后,不晓得为何,她便成日里看我不顺眼……她嘴是坏了些,性子要强了些,人却不见得坏……” 早饭用罢,已近中午。弓锦走后,透子越发地不高兴,脸色冷冰冰不说,动辄摔摔砸砸,青叶奇怪,便问:“你是怎么啦?” 透子冷笑道:“我问你,你昨夜溜出去找秀一大人了?” 青叶本想问她为何会知道,但她如此问,想来是知道了,若是问她,指不定她就回一句‘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遂道:“的确溜出去找他说话了。” 透子道:“晓得你有能耐,但是若是叫润大人知晓了,不只是你,便是秀一大人都要受牵连。你若是再不管不顾,我也只好如实禀报润大人了。” 青叶点头应下:“明白了。”又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梳篦递与她道,“这是我在他的铺盖上看到的,看着像是你昨日插戴的,想来是你去收拾时落下的,怕你找不着要发急,因此替你捎了来。” 透子面色变了变,伸手将梳篦接过来,慢慢道:“多谢你,我找了一早上没找到,没想到落到秀一大人的屋子里去了……” 青叶又道:“我秀一哥这个人木讷了些,对于这些首饰帕子等只怕不大上心,你下回不如掉一件小衣裳在他房内。这样他大概才能觉察。你不晓得,他十几岁时,最喜欢偷藏女子的小衣裳。” 透子窘迫,脸上泛红,低声道:“你,只怕你误会我了,我哪敢去打秀一大人的主意。” 青叶笑道:“你若无意,便当我没说过。你若有意,不妨按我说的做。还有,他不挑食,但却顶顶喜欢吃红烧肉。我猜想你也烧不来,等我有空时,写了菜谱给你。你若能做了给他吃,他自然就会晓得你的好处了。” 透子问道:“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 青叶道:“我想说便说了。” 透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谁要叫你教,我才不稀罕!”言罢,迈着小碎步一溜烟地走了。 午后,结月润的舱房收拾布置了起来,船上人人得知今晚结月润要与藤原家的小姐成亲。按理说,藤原家的小姐成亲不该如此随意,如斯轻慢,比之纳妾都不如。但一船都是打家劫舍的倭寇,又都要准备晚间去侯怀玉的居处抢银子,自然也没有人顾得上讲究排场了。 青叶溜达到甲板上消食,趁机看了看四周,四面全是望不到边际的海。她看也无用,既分辨不出东西南北,逛久了还有点头晕恶心。这艘船能停留在这里许久,想来此处是汉人官兵所巡视不到的地方。她被掳一事,春风楼的人大约也会诧异叹息上一阵子,不过几日之后,只怕也就渐渐忘却当初那个卢大厨了。当然更不会有人费心去为她报官,即便报了官,也必定不会有人来找她救她。只是可惜了她积下的那些银两,还丢在春风楼的下处,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几个个头矮小精悍的倭人靠在船舷边上商量事情,也不避她,她竖着耳朵听到了些只言片语,说的约莫是晚间正好顺风,趁夜深人静时开船靠岸,待得了手后再赶紧离开。得了那数万两银子后,又可快活好一阵子云云。 溜达了许久,秀一不知从哪里也踱了过来,左右看看,拉过她的手,往她手心上放了一只小小的海龟。 青叶失笑:“这是做什么?” 秀一的语气里带着讨好:“这龟好养得很,我想着你会喜欢……” 青叶一扬手,小海龟便“扑通”飞到海里去了:“多谢你好意,只是我一看见它,便要想起自家的处境,我如今同它一般无二,都被人关着押着,叫我养它,又有何乐趣可言?再者,我今日便要同润大人成亲了,虽说咱们有几年的兄妹情分在,但又不是亲的,还是避些嫌的好。” 秀一神情大变,继而木着一张脸,眼看着要掉眼泪。青叶不去管他,自回了舱房躺着,叫透子拿来纸笔,写了红烧肉的菜谱。写好,想了想,又加了几个秀一从前爱吃的菜的做法。他这人怪得很,虽是倭人出身,却最爱吃汉人的饭菜。从前,每当她娘亲烧了红烧肉时,他不论在哪里,一旦闻到香味,就会一溜烟地跑回家,乖乖地坐到灶房里烧火,或是挑水抱柴,两只眼睛眼巴巴地看着锅里,拉也拉不走,叫人看着好笑。 等墨干透,青叶将菜谱送给透子,透子面上淡淡的,却将菜谱仔细地又吹了几下,小心折好,用帕子包上,这才放到怀里去了。其后,透子便陪她在舱房内坐着,面上虽然刻意对她冷淡,然而言语行动却和善温柔了许多。 傍晚时分,船开动了,船上众倭人早已准备停当,只等天黑透,船靠岸,候至子夜便可上岸行事。炮船大约行驶了两个时辰,终于在某处停下抛锚。岸上黑灯瞎火,想来此处既不是渡口也不是码头。 弓锦来请青叶,透子拉了拉她的手,轻声叮嘱道:“你莫要再顶撞润大人了,你若是柔顺些,想来也不会再遭打骂。” 早已打扮穿戴得花枝招展的新嫁娘青叶道:“知道啦。多谢你,透子。” 到结月润的舱房路上时,恰遇秀一与众倭寇议事归来,秀一堵在通道上,他还是一身常服,并未像其他倭人一样身着夜行衣。他与结月润两个,一个废了一条腿,连正常行走都吃力;一个缺了手指头,加之上回断的腿尚未完全养好,因此这两个人便留在船上以作接应。 弓锦看见秀一,忙驻足行礼,青叶挺直了脊背,面上无悲无喜,眼睛看也不看他,像是没见着他这个人。秀一心中一痛,却只能让开一步,目送着她径直离去,走到结月润的舱房门前站定,等弓锦轻轻拉开门,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入内,门随即从里面带上。 结月润的舱房内被布置成了新房,因是在船上,只得一切从简,并无披红挂彩,只不过被褥换成新的,蜡烛多点了几根而已。他已喝了不少酒,想着今夜便会有大笔银子到手,因此心绪颇佳,见她入内,便拍拍身旁的坐垫道:“过来。” 青叶小碎步挪到他身旁跪坐下,结月润扭头看她,纵然心里恨她非常,但也不得不承认,这阿呆的确生得好,若不是她有一副歹毒心肠,这门亲事,可说是再合算再合适不过。 那一日,他去催促她毒杀侯怀玉,她与她饭馆里的小伙计坐在门口的银杏树下。她那一日穿了件淡绿色的衣衫,斑驳的阳光透过银杏树的树影洒下,她正坐在树下笑。那笑模样儿使得他忽然就觉得心头一热,脚步一轻,心道,岳父大人诚不欺我。 自然,十日之约是算不得数的,毒杀侯怀玉后,她,他还是要带走的。坏就坏在,她竟然是个笑里藏刀的歹毒女子。他乃聪明人,自然看不上世间的呆笨女子,在他看来,这世间不论高贵亦或卑贱女子,除了吃喝穿戴、说东说西以外再无挂心之事。弓锦之流于他而言,只能算作是无聊时消遣玩意儿。但眼前这个阿呆,竟然连他都能骗过,害他栽在了侯怀玉的手里,吃了大亏,毁了容,折了腿。如此看来,女子终究还是呆笨一些的好。 青叶垂首,默然不语。结月润同她也无话可说,只管自斟自饮,待醉了七八分时,伸手一揽,将她揽入怀中,再一只一只地拉掉她足上的两只足袋,从足尖一路摸到小腿处,低低喘息一声,便往她脸上亲去,青叶左右抵挡,推开他凑过来的头,道:“你的脸如今破了相,太难看,能否先熄了灯,让我瞧不见你的脸?否则隔夜饭也要呕出来了……” 听了这句话,简直比杀了他的爹娘还要使人愤怒。结月润怒极,一掌打到她脸上去,其后抓着她的头发阴森笑道:“敢嫌我难看?藤原青叶,你休要太过分!你心里打着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你想激怒我,使我见你心生厌恶,我说的可对? “最好我能够气死,你便可静候你那情郎侯怀玉来救你。放心罢!今日定会使你失望不已,上回因为你这叛徒泄密,那侯怀玉提早得知,早有准备,致使我功亏一篑,折了许多人手……这一回,我筹谋许久,万无一失,必然会成功!因此,你还是死了心,及早悔改,从此一心待我,我亦不会计较你与那侯怀玉勾三搭四,明白?”喘了两声,又道,“不出今夜,咱们便能启程返航了,与我一同静候好消息罢!” 青叶不住地挣扎着,嘴上却笑道:“我还纳闷你们怎么敢去抢他银子,原来你是以为我与他串通好了……实话与你说罢,你却是错了,侯怀玉布局杀你一事,我委实不知情,你竟然会以为是我泄密……这一回去劫他的银子,我看也难。” 结月润双目赤红,捂着心口喘粗气:“你要晓得,激怒了我,你自己又岂会有好日子过?”猛地将她扑到在地,伸手去撕扯她的衣裳。衣裳下摆“嗤啦”一声,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青叶阖上双目,道:“你也只剩这几天威风了。我父亲今后是否还会重用一个提不起刀拿不起剑、再无用处之人我不知道,我却是宁死不愿意与你这样一个破了相的残废之人相伴终生的。如你所说,我早前的情郎是侯怀玉那样风流倜傥的男子,眼前又有忠厚专情的秀一哥,而你这样的残疾之人,即便我眼睛瞎了也看不上,你等着戴绿帽子罢……” 喘息几口,对他莞尔一笑,又道:“因此,见到我父亲后,我便会求他为我另择夫婿,今日这一场不三不四不伦不类的亲事自然也算不得数……话说你已变成如今这副尊容,而他又亏欠我许多……结月润,你说我父亲,他是否会答应我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女儿的请求呢?” 结月润面容扭曲,脸色青白,大口喘着粗气,一手按住自家的胸口,对着她的身上狂乱踢打,又转身去找刀剑,青叶从地上爬起来,衣裳下摆已被他撕破,走动起来倒爽利得很,只是吴服向来只有几件大衣裳,没有穿亵裤一说,微微一动,两条白生生的腿便露到膝盖以上。 她也顾不得许多,连滚加爬到房门口,拉开舱房门,扶着门站起身,赤足往外跑。结月润醉得厉害,歪歪倒倒地提着刀跟在后头追赶。船上没看见几个人。青叶便也没有再叫喊,叫喊也不会有人来救她。她一路跑到船首。船首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正趴在船舷上肩膀耸动,似乎在低声哭泣。 青叶一阵风似地赤足跑到那人身边,攀上船舷,往海里扑通一跳。她最后感受到的一缕清风极为温暖柔软,而海水却冰凉异常。   ☆、第46章 褚青叶(四十四) 青叶从海里被救上来时其实也没过很久,适才那个趴在船舷上哭泣的人是秀一。见她跳海,他一时热血冲头,转身将结月润摞倒,正要同他拼命,忽然想起青叶还在海中,忙又转身跳下海。倭寇海盗之流没有不会水的。青叶才喝下几口海水之时,便被秀一捞了上来。 结月润被海风一吹,酒便醒了大半,他拎着刀,面色阴沉地站立片刻,吩咐道:“等这蠢货醒来,收拾好后再送到我的舱房里去。”随即转身一瘸一拐地走了,再不管身后一堆人慌张叫喊。 秀一与透子将青叶又抬回了她的舱房内,因秀一守着她不肯离去,透子不好为她换下湿衣,只好拿干手巾子草草地为她擦了身体头发,为她裹上一身干衣裳,又忙着去煮姜茶给她灌下。所幸眼下是八月里,也不怕冻着。青叶早已醒来,吐出几口还水后便如破烂偶人一般地不言不语,温顺地由着人折腾。为她擦身之时,裸-露出的一条腿至脚踝上有几条紫红色的指印,想来是被人用力掐扭所致。 秀一不敢再看,命透子找来消肿祛痛的膏药为她腿上涂抹揉搓了一番,他从始至终紧紧握住她的手。待透子转身离开后,他俯身向她耳边轻声道:“今夜子时我带你走。” 青叶讶然,抬眼看了看他,秀一道:“过一时众人便要上岸,估摸着快要得手之时,我可借口上岸接应,将你悄悄带上去。他们得了银子,不敢再在此处多逗留,必然要立刻开船逃走的。咱们上了岸后逃往别处,结月如今手下人手不足,想来也分不开身再去追杀咱们。” 青叶低低问:“那你的义父呢?你的武士道呢?” 秀一擦了一把眼睛,道:“结月太过分了,义父看重他,才将你许给他,而不是送你给他折辱,你都快没命了,我如今便顾不得他老人家啦。我先将你救出去,今后的事,今后再作打算罢,总之我做下的事,我一力承担便罢了。” 青叶问:“你如何承担?切腹么?” 秀一点点头,肃然道:“切腹。” 青叶失笑出声。透子端了姜茶过来,二人齐齐地住了嘴,暗中拉了拉彼此的手。青叶强撑着将一碗姜茶全都灌倒肚子里,身上便微微地出了汗,夏日衣衫布料透薄,此时也都干得差不多了。一时间,三人都在舱房内默默相对无言。 房门轻叩两声,弓锦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怯怯问道:“润大人问青叶小姐是否收拾好了?若是好了,还请青叶小姐过去伺候。” 秀一冷喝道:“滚——” 弓锦从未见过秀一这个凶狠模样,吓得转身就跑。透子才要劝他一句,忽听外头一片哗然,有人惊慌喊叫:“不好了——不好了——”便有人来报,“秀一大人,咱们被围住了!看情形是汉人官兵!” 秀一忙忙放开青叶,出门去查看,果然。原本黑黢黢的海面上不知何时多了许多战船出来,这些战船四面八方地包抄过来,黑压压的一片,一时也数不清有多少艘,但却能看见每一艘船上都站满了身着盔甲、手持兵刃的士兵。结月润也得了消息,此时手持一把倭刀,出了舱门,与秀一对望一眼,点了点头,二人各自转身回舱房。 秀一便转身回房,扶起青叶道:“不好了!怕是消息走漏,叫人知道了消息,带了官兵过来了。一层船尾的甲板上有个仅我与结月知道的机关,那里有块木板是活的,掀起来便可入水,咱们便趁乱潜水逃走罢!”秀一是一根筋的性子,固执如牛让人不喜,但却也有个好处,就是认准了的路便会一条道走到黑,他既想着要从结月润手中救出青叶,便再也顾不得结月润与他的武士道了,眼里心里只看得到青叶一人。 青叶推他道:“我不会水,你带上我怎么能跑远?你自己逃命去吧,我若是不死,总是在七里塘人家等你的!” 秀一哪里肯舍下她,两人一个拉一个推,透子冷眼看她二人,半响方才幽幽说道:“秀一大人还不走,难道也要被困在这里,最终被汉人官兵捉拿住,叫青叶小姐将来无所依靠么?” 外头嘈杂声愈来愈响,几个倭人跑到船舷处去查看,转眼间,几支冷箭飞来,船舷处的倭人便如同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落入海中。便有倭人找来盾牌,手持鸟铳向渐靠渐近的官兵们射去,一时乒乒乓乓,打得热闹非凡。 青叶发狠推秀一:“官兵过来,我会说汉话,只说自己是被掳来的民女……本来也是掳来的,我应当无事的。你快走!” 秀一万般无奈,便从裤腿里摸出一把匕首,塞到青叶手中,交代道:“我暂且去了。将来必定会去七里塘人家找你,你保重!”又交代透子道,“对不住,留下你们两个弱女子,我妹妹便交给你了,你代我多看顾她些!” 透子哭哭啼啼地点头应下,青叶又拉住他道:“不许你去与那些官兵拼命,眼下你只需要保住自家性命便成了,你只消记住,我将来还指望你呢!”言罢,与透子齐声将他催走了。 秀一才出舱门,那边官兵的船只已然靠近,便听得有官兵用倭语叫喊骂阵:“尔等速速出来缴械投降!四处逃窜、胆敢抵抗者,杀无赦!挫骨扬灰!尔等的妻子女儿,爷们自会替你养活,有几个养几个——”那人因倭语说不大好,口音别扭又奇怪,但他所骂的话却花样繁多,说的也十分的顺溜,想来是骂惯了的。他那里骂着阵,已有勇猛官兵攀上这艘船,与船上众倭寇战到了一处。 透子将青叶扶到铺盖上坐好,两个人在舱房内静坐片刻,外头打杀声愈来愈响,透子不放心,道:“我出去看看秀一大人走脱了没有。” 青叶道:“他既然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应该不会犯傻再去与他们打打杀杀。你还是老老实实与我候在这里罢。等一时,有官兵过来,我便说你是我的妹妹。” 透子点点头道:“我晓得,我去去就来,你放心。” 结月润虽然手脚不利索,要收拾的要紧东西也多,但也不落后于人,他拄着刀,一瘸一拐地由奥寺护着往船尾跑,正在混战的数名手下对他倒忠心得很,纷纷喊道:“大人请尽快撤退!让小的们来断后——” 结月润经过青叶的舱房门口时,犹豫了一瞬,奥寺道:“大人哪,咱们的人眼看着挡不住了,秀一大人也不见了踪影,只怕是先咱们一步跑了!咱们先逃命要紧!余下的事今后再说罢!留得青山在,还愁没柴烧?” 结月润点头,才往前走了一小段路,忽然身后有人小跑着追来,结月润大惊,慌忙拔刀,回身一看,却是透子。结月润不耐烦道:“我无法带你走,你去找弓锦罢!你是女子,想来还能活命。若是不愿意落到汉人手上,我即刻送你上路也可。” 透子摇头笑道:“润大人莫非忘了青叶小姐了么?她还在里头呢。至于奴婢,咱们原是卑贱之躯,哪里敢叫大人费心,是生是死,全看天意罢。大人只消带走青叶小姐即可。”   ☆、第47章 褚青叶(四十五) 结月润迟疑了一瞬,终于点了点头,三两步退回到青叶的舱房门口,抬脚踹开门。青叶正窝坐在自家的铺盖上,见他入内,赶紧往后躲了躲。奥寺晓得再埋怨也来不及,索性帮着他一起把青叶弄走反而省事些,遂上前来,一把将她身上披裹着的衣裳拉开,甩到一旁,再用力把她拎起来。 结月润捉住青叶的手,拖着她要往外走。青叶身子往下蹲,结月润拖拉起来便吃力得很,奥寺眼见着外头官兵越来越多,倭人渐渐抵挡不住,便发急道:“大人不是有刀子么!” 一句话提醒了结月润,他便抽出倭刀,抵住青叶心口,青叶大叫:“你把刀子放下,我走便是了!” 结月润森然一笑,将倭刀收起。青叶跟着他走到门口,便听得有官兵叫喊道:“在这里!在这里!”然后倭人凶狠抵挡,一时半会也爬不上来。 结月润在前,奥寺断后,青叶被他二人夹在中间出了舱房门。青叶出门便张皇大喊:“透子——透子——”哪里还有透子的身影。 一行三人躲躲闪闪地挪到船尾处,那处活动的木板已被掀开丢在一旁,木板旁则是一个两尺见方的圆洞。结月润冷笑道:“那厮果然先跑了。” 奥寺率先跳下去,但听得扑通一声水声,奥寺在水下道:“水中无事。” 结月润在青叶身后催逼她道:“还不快些跳,还等我将你丢下去么!” 青叶回身,一只手从怀内伸出来,手中赫然是一把精光闪闪的匕首。结月润大惊:“你!你胆敢!?” 青叶冷笑道:“败家之犬,我又为何不敢?咱们今日便死在一处罢!”说着话,一把匕首已往他身上连连扎了数下。结月润惊愕之际,不及提防,身上已挨了几下,一时间鲜血淋漓。他怒极,牙齿咬得咯咯响,竟忘了拔刀杀人,不顾她手中匕首,伸手将她捉住,用力去掐她的脖子。生死关头,青叶自然也全力与他争斗。 水中的奥寺不明状况,怕结月润腿脚不便会吃亏,赶紧又攀着洞口,露了个脑袋出来查看。青叶生怕他爬上来,到时就变成两个对付自己一个了,遂瞅个空子,把手中匕首往结月润身上用力一掷,结月润一个不防,匕首直直钉入他的心口上,他口中惨呼一声,身形晃了两晃,奥寺赶紧从洞口里爬上来,慌张道:“都是大人对她太心软了,非要带着歹毒女子走,若是刚才拔了刀子出来,一刀将她结果了,哪里还会叫她得手!” 结月润口中已然说不出话,一手紧紧抓住青叶的衣袖,慢慢低头去看挂在腰间的倭刀,奥寺见状,便将他平放在地上,去拔他腰间的倭刀。青叶见状不妙,拼尽全身力气,从结月润的手中挣脱开,拔脚便跑。船上倭人被斩杀大半,余下的几个人也仅剩招架之力,既要与爬上船来的官兵们近身搏击,还要提防远处飞过来的冷箭与鸟铳,竟然没有人发现结月润与青叶的这一番争斗。 青叶的脑袋适才被掐得发晕,身上力气已尽,却怕逗留原地,万一奥寺赶过来便再无活路,只能扶着墙,一路摸到自己的舱房,推开门,便往门内一倒。她本来脑子里迷迷瞪瞪,耳朵内又嗡嗡作响,眼看着要晕死过去,但因为自己一身倭人吴服,怕晕过去之后被人当做倭女子,拉下去杀掉卖掉,亦或被人占了便宜去,便狠狠地掐住自己的虎口,留住一线清明,强撑着不使自己晕死过去。 才支撑了没多久,便听得汉人官兵一窝蜂地攀上了船。官兵们四处散去,点检死去的倭人尸身与留下的兵器等物,给尚未死透的倭人身上补刀子。其后,青叶迷迷糊糊之际觉得似乎有个人大踏步而来,而后在自己身旁蹲下,将自己从地上抱起来。 这个人揽着她的头,拍着她的脸叫唤:“青叶?青叶?傻婆娘?傻婆娘?” 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及说话的口吻熟悉得很。这个人,乃是她连日来既恨又怨、躲之不及的人,不知为何,她鼻子一酸,喉头哽了一哽,极想嚎啕大哭,心头也是没来由地一松,才要放心地昏死在他怀里,却又觉察到他的手落到她的一双裸——露在外的脚踝上,而后由脚踝一路慢慢摸到她的小腿,再顺着小腿往上,再往上,最后停在了腰臀处的肌肤上,前前后后摸了个遍,随即“嘶”地一声吸了一口凉气,手在她大腿及腰臀处细细查看,迟迟不松开手。 她心里一惊,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衣衫被结月润撕破,之后竟然没顾上找一身衣裳换掉,也没想起来找一条裤子穿在这破烂衣衫之内了,今日不晓得已走了多少的光,眼下更是被这人占了天大的便宜去。 她才要挣扎着推开这个混蛋,再勉力跳起来骂他个臭流氓,却听他发怒嘶吼道:“混账!混账!简直岂有此理!老子都还没舍得睡你,你竟叫旁人给睡了!?” 青叶发誓,她是强撑着睁开眼皮,往侯怀玉的脸上啐了一口口水之后才晕死过去的。 青叶当夜发了一夜的高烧,总也睡不安稳,又做了一夜纷扰的梦。 她小时候,一到冬日里便要常常发烧,因为她夜里睡觉爱踢被子,一旦着了凉,便要咳嗽发烧。爹爹就会整夜不睡,将她抱在怀中,用手巾子给她擦汗,陪她说话,或是唠叨她:“叫你踢被子,叫你踢被子,下回看你还敢不敢再踢被子?” 每回一发烧,娘亲就会烧些她爱吃的吃食给她吃,爹爹白日黑夜地陪着她,她其实一点也不以为苦。有时她觉得读书认字或是做家事太辛苦,还会想,要是能立刻生一场病该多好啊。 这一夜的梦里头,爹爹还是训她斥她,说她不该使自己胡跑,不该着凉,让大人忧心。她靠在爹爹怀里,笑嘻嘻地应道:“是,爹爹。”其后又捉住爹爹的手摇晃,撒娇道,“爹爹不要生气嘛。”爹爹抱了她许久,要起身去做事,她又抓住爹爹的衣裳,哭哭啼啼道,“不许你走!不许你走!” 爹爹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床头,将她揽入怀中,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才柔声道:“傻孩子,我是去倒水给你喝呢。” 青叶这一夜的梦做得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然而却算得上是一个千金不换的好梦。早上半睡半醒之时,她还不愿意醒来,只管闭着眼仔细回味梦里头的光景,嘴里喃喃地轻声唤。用倭话唤一遍,再用汉话唤一遍:“爹爹。爹爹。爹爹。” 她声音极轻,哼哼唧唧的本以为只有自己听到,却听见身畔有个人轻声答道:“嗯——” 她便晓得爹爹还在,心内安定,喜悦得几乎要掉下眼泪,遂伸手过去,摸到爹爹的一只手,拉过来,紧紧地握住,将脸埋在爹爹的手掌里,弯起嘴角,又撒娇轻唤: “爹爹。” “嗯。” “爹爹。” “嗯。” 如此一来一往,爹爹便也伸出另一只手将她揽住,试了试她的额头,看高烧有无退下去,还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嘴角又弯了弯,娇声娇气地哼哼了两声,向爹爹撒了个糯米娇,发了个糯米嗲。 她的脸闷在爹爹的手掌心中许久,呼出去的微烫的鼻息把爹爹的手掌心都打湿了,爹爹怕她呼吸不畅,便将手从她脸上拿开,她不依,捉住爹爹的手腕子,身子向前蹭了蹭,又把脸贴了上去。爹爹再拿开,她再往前蹭。如是反复,她终于蹭到爹爹的身畔,把脑袋顶在爹爹的的胸膛上,心满意足地睡了个香甜回笼觉。 日上三竿,夏西南端了熬好的药进了怀玉的卧房,却又不敢贸然靠近床头,只得试探着叫唤:“殿下,殿下。” 怀玉尚未应声,却听得一个女子惊声尖叫。卧房内,青叶哆嗦着嘴唇,怀里紧紧地抓住被褥,怀玉一身中单,坐在床头,与她同盖了一床被褥,正含笑看着她。 青叶尖叫了一声,缓过来神,再细看这卧房,房内一张楠木拔步床,墙上挂有两把装饰用的长剑,临窗一张书案并一把太师椅,摆设简单,分明是男子的卧房。房里还有个侯怀玉,想来这是他的卧房无疑。 青叶摸摸身上衣裳,身上是一身洁净的女子衣裳,衣带好好地系着,想来没有叫这厮占了便宜去。她这才放了心,从他身上连滚加爬地挣扎着要下床,谁料一条腿才踩到脚踏上,头便是一晕,险些栽倒在地,赶紧又爬回到床上来。心中忽然想起一事,急忙掀起被褥仔细查看床铺,万幸,万幸。 上月是初九来的,这个月应当是初七八来才对,大约是昨晚被冰凉海水一激,受了风寒便没来。幸而没来,不至于弄脏床铺大丢面子。她心里一松,拍拍心口。   ☆、第48章 褚青叶(四十六) 怀玉坐在床头,从始至终都笑吟吟地看着她,看到她自己又爬回到床上后尤为满意,待她坐定,他将手伸到她面前来,掌心里赫然躺着一只用红绳系着的淡绿玉韘,她尚未看清,也未来得及开口问,他已不由分说地将玉韘往她脖子上套,套好后,理了理红绳,又将玉韘塞到她的衣领里头。 玉韘温热,还带着他的体温。她不解,重又将玉韘从衣襟里拉出来细看。这玉淡雅润泽,刻有云纹蝙蝠,取的是流云百福之意。 她扯着脖颈里的玉韘,呆呆傻傻地问:“你为何要给我这个?” “自然是见面礼。”怀玉哈哈一笑,面上神情极其愉悦:“承蒙你不弃,唤我一声爹,我既认了你这个女儿,自然要送你个见面礼。” 青叶眼里闪着泪花,嘴里分辨:“你,你胡说八道!我如何会唤你为爹?” 怀玉双手背到脑后,半眯了眼睛,嗤嗤笑道:“何止唤爹,我昨晚放下你本来想走的,但是你拉着我的手不放,我只得勉为其难地在这里睡了一宿,只是一宿都不得安宁,我动一下,你就吓得赶紧拉住我,不许我走——” 青叶以生无可恋的眼神绝望地看着他,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说出什么,呆了半响,将被褥拉过,把自己的头脸蒙了起来。 耳边又听得他笑道:“你既然认了我做爹,将来便随了我的姓氏,叫做侯小叶子罢。” 她从被子里露出脸,呆呆问道:“你说什么?” 怀玉笑看她一眼,唤了一声:“小叶子。” 她看他一眼,神情变了几变,复又将头脸都蒙进被褥中去,一声不响的,身子却轻轻颤抖起来。怀玉笑了笑,看她无声哭了许久,怕她闷着,伸手去拉她起来,她执拗地甩开他的手,他再用力去拉,她被他拽起来,不得已而抬起头时,被褥竟已哭湿了一片。 怀玉去给她擦眼泪,口中笑叹:“傻孩子。” 夏西南端了药送进去,看他二人情形,不敢多停留,赶紧又踮着脚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听得身后怀玉温言道:“侯小叶子,快起来喝药。” 褚姑娘则带着浓重的鼻音,打着哭出来的长长短短的嗝,赌气道:“我,不喝!我,不喝!” 其后便是怀玉耐着性子的哄劝声:“乖女儿,来,把这碗药喝了,爹爹带你去买头绳珠花、金银首饰,你要什么,爹爹我就给你买什么。” 夏西南只觉身上阵阵恶寒,连打了几个哆嗦。却又舍不得走太快,便支着两个耳朵仔细听。 再其后,便是褚姑娘一声绝望且悲愤的长哭声和一通扑打挣扎声。之后便没了声息,想来是褚姑娘喝了药。不知殿下他用了什么法子。 青叶喝下药后,怀玉自去了军营。他不日将启程返京,事情多得是,自然不能一整日都留在住处。临走前,留下一瓶跌打膏,交代她道:“这个是太医院配的跌打膏,消肿祛痛,一日两至三次,别忘了涂。” 青叶风寒颇重,烧是退下去了,清水鼻涕却流个不停,身上也软软的没有力气,草草洗漱好,一时无事可做,只能歪在床上歇着。她心里面心事纷杂,忽然又想起自己多年的积蓄银子全都便宜了别人,不由得伤心难耐,流了许多辛酸泪,其后又把怀中的玉韘拉出来瞅了一瞅,看了一看,不知道这个能当多少银子。 伤心了许久,她抬袖擦眼泪时,蓦地想起这侯怀玉的居所内从未见过一个使女,连个婆子也没见到过。不知道这身衣裳是谁给自己换的。心里一个激灵,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卷了裤腿,抱起伤腿嗅了一嗅,腿上的肌肤有淡淡药香味儿,几处淤肿也已消了大半,想来是有人为她上过药了。她霎时出了一身的汗,鼻子竟然通了,风寒也吓好了一半。 青叶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看看左右无人,院中也静悄悄的,便整整衣衫,理了理头发,悄无声息地出了门,还没走到门口,夏西南等人尚未来得及过来阻拦,她自己便身软头晕得无法,再也走不动路,无奈只得退了回去,到房中闷头躺下。到了饭时,夏西南端来饭菜叫她吃,她爬起身胡乱吃了几口,饭后半个时辰,又喝下一碗药汁,其后便是闷头大睡。 晚间,怀玉回来,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道:“没烧,应是无事了。再静养个两三日便可。” 过了饭时,青叶尚未用晚饭。她躺了一天,胃口不好,夏西南来劝了几回,她都赖在床上不愿意起来。怀玉听了夏西南告状,哈哈一笑,命人搬来矮桌,将饭菜都搬到了床上。他身上有淡淡酒气,想来是在外头喝了酒,也用好了饭才回来的,饭菜摆好,他却理所当然地往她对面一坐。她也只得坐正,捡了一双筷子在手。因她风寒才有些好转,只能用些清淡饭食,他也陪着她喝了一碗清粥。 青叶心里一阵阵地犯迷糊,头反而比发烧时更晕了,几次张口想要问他为何会如此待她,又怕他会邪笑着反问她一句“傻小叶子,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老子这般待你,自然是要……”他说到这里时,语气必然是下流的,脸上自然还要配上惯常的邪笑的。 他若是这样说,自己倒不知道怎么接他的好,还是不提为妙。 二人相对无言,闷闷地吃了一顿饭。饭罢,怀玉自去洗漱。他洗罢,夏西南又为青叶也备了水与换洗衣裳。今日不知为何,夏西南看着她的目光闪烁不定,言语行动间却又恭敬客气了许多,一声褚姑娘唤得颤颤悠悠,千回百转。 青叶进了浴室,青石砖铺就的地面还是湿的,一屋子的温热湿气,浴桶也仅有一只,想来他也是在这间浴室里用这仅有的一只浴桶洗澡的。本来也是,这原本就是人家的浴室来着。 她呆了呆,脸上热了热,慢腾腾地脱了衣裳,爬进浴桶,泡了些许时候,险些睡着。等沐浴毕,爬出浴桶,才穿上一件寝衣时,忽然又是一阵头晕耳鸣,嘴里便“哎呦”了一声,慌忙扶住桶边才没摔倒在地。 她正犯头晕,忽然眼前一晃,便见有个人推开门闪身入内,她一惊,第二声“哎呦”还未来得及出口,身子已然被怀玉抱在怀中了。怀玉怕她又要使性子哭闹,便将她未及穿的衣裳都给她搭在身上。她见自家仅露了两只光脚丫子出来,并没有走光多少,果然没有哭闹,只安静地躺在他怀中,躲躲闪闪地不去看他的眼睛,但终究是忍不住,轻声问他道:“四海哥已死,我于你而言,只怕再也没有可利用之处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对我?我便是傻子也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对待人犯的。” 他果然邪邪地笑了一笑,语气也果然下流得不堪:“我要将你养得白净肥美,将来好论斤卖给人。”见她皱眉,又笑道,“你这人爱钱,小气,会算账,我想着,将来叫你到我家中为我管家,如此,你也可以戴罪立功,你说可好?” 青叶见他不好好说话,只得叹口气,说了一声:“你杀了我四海哥。我是不会跟你走的。”言罢,转过脸去,赌气不语。 怀玉将她抱回卧室,放到床上,又命夏西南端来一碗热热的姜茶,叫她喝下,她本想赌气不睬他,却见夏西南面上虽不动声色,两只眼珠子却滴溜溜地转,睃一眼这个,瞄一眼那个,眼珠子转的太活了些,怀玉有所察觉,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他便忙又低头去看自己的脚尖装老实人。 青叶看眼前二人的情形,觉得脸上有些泛红,不想再叫夏西南看笑话,便老老实实地接过碗喝下了,随即又出了一身薄汗,这下子身上轻快了许多。 怀玉在旁边,青叶不敢躺下,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怕他看不见,又拍了拍嘴巴。他视而不见,自顾自地为自己倒了杯淡茶,一饮而尽。 她又打了个更长更大声的哈欠。他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 她无计可施,只得扯过被褥裹在身上,仅露了个脑袋出来,满眼戒备地看着他。他噗嗤一乐,将茶杯放下,伸手推了推她:“你往里去一些。”她端坐不动。他又推她一把,手上用了点力,她便像个可笑的不倒翁似地歪了歪,转眼又爬起来,倔强地坐直了身子,挺直了脊背盘踞在床边,气哄哄地对他瞪着眼睛,摆出一副“打死我也不让你地方”的架势来。 他嗤嗤乐了一乐,腿一抬,硬挤了上来,紧紧地贴着她坐下,又将茶杯端过来,搁在床头,取过一本书来翻看。   ☆、第49章 褚青叶(四十七) 她被他挤得不行,只得委委屈屈地往里让了让,心内却觉得好生别扭。她本不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说,处处还要讲究个男女有别。即便被下流客人摸了下脸蛋手腕子,她只会臭骂回去,或是去跟四海哥告状,四海哥自会替她收拾,她却不会因为吃了亏便拎菜刀去砍自家的手腕子。如今虽是情势所逼,但却是大大的不妙,睡到了人家的床上,已与摸手腕子摸脸蛋不可同日而语了;身在他的床上不说,床上还挤着一个他,若是被人传出去,叫她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她的卢秀才? 从傍晚时分起便落起了小雨,檐下雨水点滴,室内灯火昏黄。二人各占了一半的床,她在里,他在外。她裹着被褥坐着,他仅着一身寝衣坐着。她生着闷气,气自己,更唾弃他,他却悠闲自在地在灯下翻着他的书。惟愿他看的不是什么房中秘术罢。 良久,她幽幽问道:“你派人跟着我,所以知道我被掳去一事,是不是?那你又是怎么找到那艘船的?” 他翻着书,道:“抓了几个人,往死里打,打到只剩一口气时,自然会有撑不下去的人招供。” 她当初凭着一腔热血与愤怒处处与结月润作对,到现在终于觉出十分的后怕与委屈,喃喃道:“我扎了一刀在结月润心口,不知道他死了没有。” 他翻书的手顿住了,从被褥里拉出她的一只手,用力地握了握,道:“尚未找着他的尸首……不用怕。” 她合计了一会儿,觉得结月润即便当场没死透,只怕下了水也逃不远,必会失血伤重,即便他水性好,有人接应,最终叫他保住一条命,只怕将来也是废人一个了。想到这里,心里便安定了许多,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掳了我的是倭人?” “胡必赢已死,他手下的爪牙也都除尽,那么,捉你的人自然是倭人了。”顿了顿,又道,“你那日去买药酒的那家店铺便是倭人设在上虞县的一个窝点。” 她伸手猛地夺下他手中的书,问道:“那我珠仙姐现在何处?胡必赢已死,我珠仙姐可还有命?” “好生放肆。”他睥睨她一眼,道:“胡必赢的人头我亲眼看到,但并未见着你珠仙姐的尸身……想来是战乱中她趁机逃跑了。她跟了郑四海多年,所见所闻无非是打家劫舍与杀人放火,要紧关头,想来总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罢。” “你为何不先去救我的珠仙姐?她总是无辜的。”她这话说的无理至极,犹如小孩子耍赖。 他一哂,也并未着恼,只道:“未找到她。她已不在了。” 青叶仔细看他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分辨真假。他的眼睛深邃清澈,面上也是波澜不惊,嘴角微微扬起,虽斥她放肆,却又带着几分温柔笑意看她。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看了许久,始终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看到他眼睛内两个小小的自己。她咽了口口水,声音里带着些许期冀:“你当真没有看见我珠仙姐的尸身么?你的手下也没有杀死我珠仙姐么?” 他点头,同她道:“当真没有看见。我的手下当真没杀你的珠仙姐。” 她看着他,心内低低叹息一声,便也没有再问什么。许是她多心,昏黄灯影中,她发觉他看向她的眸色愈来愈深沉,身子也微微向她靠拢。她的小心肝儿猛地跳了一跳,赶紧念了一声佛,才要别过头,缩到床角去,猝不及防间,身子已被他伸手揽住,随即后脑勺也被他钳住。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轻轻唤了一声:“小叶子。” 她便傻傻地应了一声:“嗯?” 他又唤:“小叶子。” 她再应:“嗯?” 他忽然笑:“真想脱了衣服,跳到你的眼睛里扎个猛子。”她慌忙闭上眼睛,他嗤地笑一声,微微偏头,嘴唇便这么不管不顾地覆上了她的。 她本想推开他的,奈何风寒未愈,身子发软无力;奈何檐下雨水滴落青石板之上的滴答声太冷清,使人心生寂寞;奈何室内昏黄灯光使人恍惚,又令人从心底生出丝丝温柔来;奈何他的唇舌有清晨之海风黄昏之海潮的味道,她便像身处大海之上晕了船似地恍惚,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地将要落海。她心生恐惧,一双本想推开他的手竟揽上了他的脖颈,自己的身子便这么贴到他的身上。 她一松手,被褥便散开落到床上,仅着一身透薄寝衣的身形纤细,美不胜收。寝衣的衣襟松散,露出他早上给她的那块玉韘,红绳挂在她脖颈上有些长,玉韘便垂到了胸口之上。松散的领口内,淡绿润泽的是玉韘,细腻莹白的是肌肤。他不过才瞥到一眼,脊背不由得一绷,呼吸顿乱,鼻息霎时变得滚烫,揽住她的力道加重。她被他的手臂圈得生疼,心底且慌且惊且迷乱。 唇舌交缠之际,他又腾出一只手,慢慢地抚上她的腰间,在她腰窝摩挲许久,再伸入她的衣裳下摆内,从腰间慢慢向上。他的手掌温热,所经之处,却在她身上激起一路倒立的寒毛。她的身子左躲右闪,挪来闪去,然而却摆脱不了他的桎梏,他的手一路慢慢向上,最后终于落在了她的心口之上,她耳朵里听到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叹,覆于其上的力道蓦地一重。 她一凛,终于醒了神,松开他的脖颈,躲开他的唇舌,伸手大力将他一推,低低嚷道:“我怎会看上你?我又怎么会同你在一起!我才不会与杀我四海哥的人在一起!我另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他比你不知要好多少!”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以警醒自己的,以免自己一时寂寞,贪图温暖,又贪恋上别人的温柔,放纵沉沦于他的怀抱之中。若是寻常人倒也罢了,他可是杀死她四海哥的那个人。 他低低一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半皱着眉半带了笑,语带怜悯道:“姓卢的那个老秀才?傻孩子,你活了一十九年,却连男女间的情爱与孺慕之情都分不清。” 他口中说出“老秀才”这三个字时,她便如受了天大的冒犯似的,再听他说出“孺慕之情”后,更是气得横眉竖目,两行眼泪长流,胡乱从床上抄起枕头往他身上摔打,嘴里哭嚷道:“你才分不清!你才分不清!” 他失笑,一把抓住她的两只手腕子,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自然分得清。”俯身往她的唇上轻轻啄了一口,“这是男女间的情-爱。”往她额头上又轻轻啄了一下,“这也是男女间的情-爱。” 又执了她的手按在她自家砰砰直跳的心口上,笑了一笑:“傻小叶子,可觉出你自己的心跳了?这样的心跳才能算得上是男女间的情爱,可知道了?” 青叶有个毛病,一旦受惊过度,便会傻掉,只能瞪着眼,张着嘴,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怀玉见她脸上挂着两行泪,一副受惊不小的傻样儿,便伸手为她擦去眼泪,道:“我和你不同,我爱什么人,想要什么人,我心里清楚得很。”笑了笑,俯身向她耳边轻声道,“自看见你的第一眼后,我便晓得了。”看她始终呆呆傻傻,噗嗤一乐,把她脑袋揽过来,又亲了两口。 青叶木然间已被他亲了好几口,终于回过来神时,赶紧伸手抵挡,越抵挡他贴的越紧,她着恼,索性住了手,张口脆生生地唤了一声:“爹。” 怀玉捉着她的一双手,嘴唇已经贴到她的脸蛋上了,闻言不由得一怔,继而稍稍退后一些,看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乖女儿,唤爹爹何事?” 青叶颤着嗓子道:“天晚了,爹爹你快去安歇罢。你老人家机务繁忙,须得保重身子才是,我也要睡了。”言罢,用力挣脱开他的魔掌,侧身往里躺下了。 怀玉贴到她耳朵边笑问:“乖女儿,你夜里不害怕么?不冷么?爹爹陪你可好?” 青叶气得捶床嚷道:“女儿即便冷,也没有叫爹爹过来陪着睡的道理——”又把脑袋藏在被褥里,闷声道,“我风寒,难过得很……求你老人家快走!求你老人家放尊重些,再不走,我喊人啦!” 怀玉将她从被褥里扒拉出来,皱着眉,看着她笑道:“还是担心我会对你用强么?不过,我的确是想对你用强,想得不得了。”见她越发的瑟缩,哈哈一笑,又道,“爹爹我舍不得对你用强,傻小叶子,乖女儿,放心好了。”言罢,往她额头上耳朵上重重亲了两口,真的滚下床,披上外裳,开门走了。 他开门出去时,放进来一屋子雨水的凉气,屋内的热气也得以稍稍散去一些,青叶心内却依然烦躁难消,于是爬起来找水喝,见床头桌上有一杯茶,端起来一口气喝了。茶水还有些温热,倒正好,只是喝完才想起这是他喝过的杯子,又着了恼,拍拍胸口,长长地呼出几口气,这才没哭出来。停了停,走到门口去闩门,往院中左右瞧瞧。院中夜雨缠绵,秋风细细,他已不见了身影。   ☆、第50章 褚青叶(四十八) 次日,雨住。艳阳天。青叶起身,自觉身子已是大好了。难得一个好天,她便起身下床到院中溜达了一圈,活动了一下身骨。夏西南送来早饭,青叶厚着脸皮低声问道:“你……能否借我点银子?” 夏西南奇道:“褚姑娘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便成了,我自会叫人去买。” 青叶摇摇头,面上热了一热:“我只要银子,也不用许多。” 夏西南道:“这我得去问问殿下才成。”果真出去问了。不消片刻,又急急回来,手中还拎了个小小包袱,包袱皮竟是她从家里带出去的那块老蓝布。 青叶一见,心中喜极,急忙上前接过,打开来看时,银子一锭也没少,只是不见了卢秀才给她的那块汗巾子。她惆怅了一瞬,却也知道能找着包袱便已是万幸了,遂将包袱抱在怀中,笑道:“多谢你。” 夏西南也笑道:“这事你要谢咱们殿下了。你不见的那两日,他几乎不眠不休,这边的事儿置之不理,亲自带人去上虞县,不知捉了多少人,才审出你的下落来。人家虽招了,但是汪洋大海上找你这么个人,可不就是大海捞针!天可怜见,总算是找到了你!” 青叶笑笑,对夏西南弯了弯腰,道:“再烦请你去跟他说一下,我今日要回去了。” 夏西南道:“咱们八月十八就要启程返京了,一路上穿用之物自会有人准备好,敢问褚姑娘还回去作甚……嘻嘻嘻。” 青叶横他一眼:“你们启程返京,跟我有甚干系?” 夏西南心下纳闷,这人真是翻脸不认人,都睡到一张床上去了,还拿腔作调作甚?可见殿下说她怪并不是冤枉她,而妇人心海底针这句话也是千真万确的。 他便做难道:“殿下还在书房里,你要说自己去说。”收拾了托盘,转身要走。 青叶在他背后问道:“你可知道我珠仙姐到底是死是活?”怕他不记得名字,又加了一句,“郑四海之妻,葛珠仙,被浪里滚胡必赢抢走的那一个。” 夏西南脚步一顿,回身笑道:“褚姑娘你是问错人啦,我只管近身服侍殿下,操心殿下的吃喝穿戴,管管殿下的人情来往,外头的事,我哪里会知道呢?褚姑娘!” 青叶冷笑道:“你推得倒干净,前两回我来时,你们一主一仆合力唱了一出好戏,叫我听到了那些话,最终害死了我四海哥。” 夏西南笑得越发得可亲,端着托盘微微躬身,道:“哎呦喂,姑奶奶,你这可是冤枉了我喽。我真不知情哩!你说的这些我也都听不懂。总之殿下在书房里,你等下一起问罢。” 青叶怕他溜走,便三两步上前,将门堵住,看着他不说话,只嘿嘿冷笑两声。 夏西南挠挠头,嘻嘻笑了两声:“我听说那胡必赢最终是被他的手下所杀,头颅被砍下来,拿来换了官府的五百两银子……至于那葛珠仙,我倒没听说过她的消息……外头的事我委实不清楚,这些只是我端茶送水进出书房时听到的只言片语,总之信不信随你。” 青叶不语,将身子从门前闪开,夏西南迈开腿一溜烟地跑了。 青叶捂着脸无声哭了一会。罢了,权且相信他们,相信他的话罢。惟愿珠仙能留的一条命在,好好地将她的孩儿养大成人,将来做个老实读书人,不再打打杀杀,一生都能平安喜乐。 青叶收拾穿戴好,抱着她的小包袱走到怀玉书房前,她看到这书房便想起之前的那些糟心事,因此死也再不愿意进去,只悄悄走到窗前,探头往里张望了一下。见怀玉正坐在临窗的书案下看书信。今日日头甚好,阳光从窗口铺洒到书案上,他一身素色衣衫,正端坐于书案前半垂着眼睛看书信,眉头还是微微蹙着,一只手摩挲着刮得发青的下巴。其人当真是丰神俊朗。 她在窗外静静看他。心里边知道他不是好人,然而眉眼却又生得这般好看,便是知晓他做下这等阴毒之事,也叫人无法认真地去恨。 他蓦地抬头,瞧见了窗外的她,笑着招手道:“进来罢。” 她摇摇头,隔着窗子说道:“我走了。谢谢你帮我找回包袱。” 他明明是救了她的命,她却只谢他找回包袱。他知道她这一声谢已是不易,便点点头,也隔着窗子问:“你去哪里?” 她道:“我回自己家。” 他问:“回去作甚?” 她想了想,摇头道:“不知道。兴许开门做生意。” “我叫人跟着你去罢。有什么事情也可照应下。” “随便你。”她说完这句,转身急急走了。 才走到门口,见他竟出了书房,大步追了出来,她吓一大跳,心里提到嗓子眼上,生怕他又要扣下她。他走过来,却没有说话,伸手将她往怀中一带,用力地抱了一抱,抱得她胸口发疼时,才将她放开,问:“怎么又哭了?” 她委委屈屈地别过头去不说话。 他便笑道:“先随我去一个地方。” 她心里有些怕他,别扭道:“不去。我只要回家。” 他不管不顾,将她挟裹到大门口,捞起来往马车内一塞,又顺手从道旁的花丛中摘下一朵开得正艳的芙蓉花。她面向车壁,老老实实地坐着,倒像是面壁思过一般。他把玩手中的花朵,在她身后嗤嗤笑了一路。 未过许久,马车停下,青叶掀起车帘往外一看,吓了一跳,回头又见他指间的芙蓉花,不由得呆了一呆,才要往一旁躲闪,他已伸手将她拉过去,五指张开,钳住她的脑袋,仔细将芙蓉花簪到她的发间,柔声道:“你去看看他。”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那些话来,不由得又羞又气,眼里的泪水打着转,气恼道:“不去。” “去吧。” “不去!” “去吧。” “不去!” 如是反复,他伸手推她后背,她扒住车门,死活不愿意下去。怀玉便笑,把她拎起来,往车外一丢,道:“去吧,傻小叶子。”其后便端坐于车内,将车窗掀起一半,从车里往外看着她。 青叶踯躅许久,本想落荒而逃,偏卢老娘眼尖,从铺子里看到她,笑吟吟地招呼道:“褚掌柜的,出远门回来啦?倒有好几日没见着你了,不进来坐坐?称些糕带回去?” 青叶便低着头,绞着袖子,慢慢走到铺子里去。卢老娘今日格外殷勤,向她笑道:“今日来得倒早,往常都是傍晚来得多。你今日插戴的花倒好看……还是黄米糕?” 她点点头,坐到她的老位子上去,竖起耳朵听柜台内卢秀才与他娘子说话。 柜台内,卢娘子撩着卢秀才的一缕头发,道:“怎么白头发又多出来了?” 卢秀才笑:“你也不想想我的岁数了。到了这个年岁,白头发可不是要越来越多了?” 卢娘子嘻嘻笑:“你正当壮年,怎么说话跟七老八十的老阿公似的。待咱娘得了空,我叫她挑些黑芝麻与核桃,炒了给你做核桃芝麻米分吃吃。” 卢秀才又道:“你可是嫌我白头发不好看?” 卢娘子捶他相公:“说话还这么不正经。”笑了几声,对青叶努了努嘴,轻声道,“有客人在呢。” 卢秀才便也笑笑,抬头看了看外头,道:“连着阴了许多日,今日难得天好,到外头晒晒太阳吧。” 卢娘子笑嗔:“客人来了,你先去招呼客人罢。等一时再出去晒也不迟。” 卢秀才笑道:“褚掌柜的是老客人了,又不怕的。” 青叶听着卢秀才两口子唧唧哝哝地说着无关要紧的话,原本无着无落又慌又燥的一颗心便安定了下来,不知不觉间,面上就带了微微的笑。 卢秀才弯腰要去抱卢娘子出去晒太阳,卢娘子拍打他,嗔道:“哎呦,有客人在……你放下我,老不正经的。” 卢秀才不放手,将他娘子一把抱起,一径走到铺子门口,放到一把矮脚椅上,再搬过来一个小马扎,他在小马扎上坐下后,将他娘子的两条腿抬起来,平放在自己的腿上。 青叶神游天外似地揪了糕,一口一口地往嘴里塞,卢秀才两口子说的话乃至一举一动,她却看得清楚听得分明。 卢秀才将卢娘子的裤腿卷到膝盖处,又去卷她的衣袖。卢娘子风瘫多年,四肢萎弱,胳膊腿儿上已没了肉,瘦成细细的四根麻杆,两手的手指头也弯曲如鸡爪,其状甚是可怖。 卢秀才拿了活血的黑药膏,给他娘子仔细地揉搓推拿两条细腿,两条腿推拿好,又换两条细胳膊。 卢秀才低头推拿,不时低声地问一句:“力道可重?若是疼,跟我说一声。” 卢娘子风瘫了许多年,四肢上的肌肉早已萎弱得没了知觉,哪里会疼?她却笑着应了一声“嗯”,又抬起伸不直的手臂,用鸡爪也似的手指为相公理了理鬓角的花白头发,嘀咕道:“日头下一看,白头发更多出了许多。” 卢秀才推拿完胳膊,又把娘子的手指头也细细地捋了一遍,他推拿的手法娴熟非常,看得出来,这些都是做惯了的事;推拿的动作也甚是温柔细致,想来对此他也从不以为苦。卢秀才手上的动作不停,口中笑道:“你果然还是嫌我白头发难看。” 卢娘子还是嘻嘻笑:“才不是呢,莫胡说。”回头看了看青叶,向卢秀才眨眨眼,用手掩了嘴,轻声道,“你也不怕人笑话。” 卢秀才笑着向青叶点了点头,分明不在乎褚掌柜的笑他两口子。褚掌柜的固然有时候会犯痴,常常将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但人却不坏,从十四五岁起便看到现在,见的多了,也从未笑话过他两口子。 卢娘子抬头看看天,惬意地打个哈欠,道:“日头正好。” 卢秀才也抬头看了看,温言道:“趁着日头好,多晒一会儿,今晚睡觉时,膝盖就不会再痛了。” 青叶不知不觉吃完一块糕,面上恍恍惚惚、痴痴呆呆的。跟往常一样,今日也是看得心满意足,过去的这一段日子里所受的委屈所遭的罪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狠看了卢秀才一眼,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擦擦眼角,拎着剩下的糕出了铺子。走到门口时,悄悄地抬手按住心口,试了一试。   ☆、第51章 褚青叶(四十九) 她心满意足,平静安宁,小心肝儿自然也跳得平稳自在。眼角忽然瞥见远处怀玉的马车还在,他正拄着头,静静地看往这里。 她吓了一跳,赶紧将手放下,想想不对,忙又抬手掸了掸心口处的衣衫,装作是衣衫上沾了灰的样子。 八月风暖水暖,花正香草正绿,树上云下啾啾鸟声碎。见到那个傻女子从铺子里慢悠悠地出来,走到铺子门口,整个人立于日头之下,一手拎着米糕,一手按在心口上时,怀玉的心,就那么怦然地动了一动,心动砰然有声,清楚而又分明。 就像那一日,他初来七里塘镇时,在人群散尽后看到她如青葱般盈盈而立的身影及那一双冷清清的眸子时,他的心在那个时候就已悄然地咯噔了一声,情难自已地动了一动。 青叶走到怀玉马车旁,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跟他说:“这下我真走啦。” 怀玉探头出来问她:“傻小叶子,可明白了?”又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个道理不是他一个人懂;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的,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到。” 她脑子里轰地一声,霎时想哭又想笑,想要分辨,想要同他大声吵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来,手上的米糕却拎不住,“砰”地一下子砸到脚面上。她伸出两只手看了看,手掌在微微地颤抖。 他伸手将她抓住,往跟前拉了拉,向她耳旁柔声叮嘱道,“咱们八月十八咱们启程返京,记得早些回来,嗯?” 她深吸一口气,眼圈儿一红,将他的手臂猛地一甩,扭身走了。 夏西南贴心无比道:“哎呀,殿下怎么将她放走了?若叫她又跑了可不又是麻烦?” 怀玉拄着头,睨他一眼,轻轻笑出了声。 夏西南便又笑问:“殿下,今日可是有什么高兴的事儿?” 怀玉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在这个地方,本殿下的心里头,冬日走了春日来了,花开红了草长绿了,天上云朵悠然水里鱼儿自在。你可明白?” 夏西南摇了摇头,老老实实道:“不甚明白。”琢磨了一会,走开两步,悄声去问蹲在路旁休憩的马夫吕二官,“今日是八月初八,时值仲秋,我没记错吧?” 吕二官忙站起身,点头笑道:“正是,还有几日就到中秋了,我昨儿买了几块月饼尝了鲜,莲蓉蛋黄馅儿的。嘿嘿。” 青叶先去了一趟杂货铺子,买了些香烛纸钱,又去了一趟黄府。黄府的匾额已被摘下,如今成了无名的府邸,出名的凶宅。大门口的这条路即便大白天日的也没什么人走,镇上人宁愿绕远路,也不敢走这凶宅门口的大路。 因大门贴了封条,不得入内,她便向远远跟在身后的两个人招手。那两个人从她出了米糕铺子时便跟着她了。一个人她认识,是东升,另一个却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东升迟迟疑疑地跑上前来。青叶问:“不知这府内可能进去看上一看?” 东升道:“这封条是官府贴上去的,咱们却不好随意进出,若是想进去,得去禀报殿下,殿下只怕也得知会官衙一声才成。” 青叶道:“罢了,我便烧在这门口也一样。”果真在府门口燃了一把纸钱,阖上双目,口中念念有词,待一堆纸灰被风吹走,扬扬洒洒地飘远不见了,这才往镇东去了。 青叶从门口石头底下摸出钥匙开了门进去,家中摆设还是原样,只是各处都落了一层浮灰,不过才几日没回来,四处都灰蒙蒙的,使人心生萧索落寞之意。 她打水把家中里里外外都擦洗了一遍,收拾完毕,拎着脏水去门口泼时,正巧碰见朱琴官出门。朱琴官一看见她,立刻拎了裙子跑来,往她身上捶打,咯咯笑道:“你不是说再也不回七里塘镇了么!怎么才走了这几日工夫就跑回来了?我还以为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呢!” 话未说完,却又哭了,忙抽出帕子来擦眼泪擤鼻涕,不过几下,便将脸上脂米分都擦了个七七八八,露出蜡黄的脸色来,她自家却不晓得,远远地瞧见守在青叶饭馆门口的两尊门神时,立时换了一副声气,甩着帕子,嗲声嗲气地问道:“哟,这两位是谁啊,看着倒面熟得很。” 青叶问:“……那之后,你可有听说过什么消息?” 朱琴官又红了眼圈,慌忙拿帕子捂了嘴,哽咽道:“我病了一场,浴肆也没修整好,连着几日都没能开门做生意……漠沙都已死了,我还有什么好打听的?我还不至于吃饱了撑的去问那葛珠仙的死活——想来也难逃一死。” 又冷笑说:“如今这镇上的人都吓破了胆,生怕受了牵连,担了干系,没有一个敢去给漠沙烧个纸的!也不想想从前,这镇上有哪一家没受过他的恩惠!因着他,这两年都没怎么被倭寇抢过了,便是小偷小摸也少了许多。说到底,都是些没良心的人!古话说人走茶凉,再没错的!” 青叶愣怔许久,只觉得脊背渐渐发冷,日头虽大,却照不到心底,半响方勉强问道:“……我送你的鸡还在么?” 朱琴官道:“脏得很,下了蛋又要拼命叫,吵得人心慌,被我炖了鸡汤补身子了,肉有点老。”提着裙子又扭着走了。 青叶叹口气,拎着水桶回屋,转眼又走出来,对门口的两个人道:“外面太阳大,你们进来罢。” 东升求之不得,忙带着另一个进了屋子,各寻了一把椅子,坐到了门旁,还是门神两尊。 青叶洒扫收拾好,去街上采买了菜蔬,回来后将饭馆两扇大门敞开。七里塘人家又开了业。甘仔得知消息,一阵风似的跑了来,拉着东家的手就是一通哭。 开门时正好赶上午市,倒做了两桌生意。客人吃饭时,东升两个就上上下下地盯着人家看,把人家给看得浑身不自在,吃完会了账赶紧走了。青叶无奈,便将他两个赶到柜台后头去坐着,仅露了个脑袋出来,看着倒好多了。 客人走后,青叶烧了两个拿手小菜,叫甘仔端出去,招呼那两尊门神吃了。东升受宠若惊,便对甘仔也和颜悦色了好些,颇有些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到了晚间,竟是一个客人也没有,青叶也不急,与甘仔说说笑笑,又好酒好菜地招待东升及他同伴两个人吃了。东升心中暗暗欢喜,心道苦尽甘来,这回终于捞到个小小的美差。 如此到了第三日,青叶将东升叫到柜台,噼里啪啦一通算,将算盘指给他看:“这几日你们两个的饭钱算下来共三十五两银子,咱们也算是熟人,便将零头抹去,收你三十两整罢。” 东升傻了眼:“原来咱们的饭食是要收银子的?” 青叶看着他,奇道:“我开饭馆做生意的,哪有白给人家吃喝的道理?你若是我请来看门护院的倒也罢了,我可有请过你?” 东升:“……你这个价钱也未免太贵了些,抵得上我半年的饷银了。再者,我两个身上的银子加起来身上也没有这么多。” 青叶道:“你若拿不出现银,可拿值钱的古玩首饰来抵。” 东升咬牙:“罢了,我叫人回去支来给你便是。”回身便叫他同伴回去找夏西南支银子。 他同伴作难道:“我没那么大脸面,还是大哥你回去一趟罢。” 东升无奈,只得交代他同伴好生看着,这才走了。东升走后,青叶从后厨端出一碗冰糖炖雪梨来给那个侍卫。那侍卫一张黑红脸,浓眉大眼,一脸憨厚模样。他左右看看,不敢伸手接。青叶笑:“放心,这个不收你钱。” 那侍卫这才笑笑,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吃了两口,又抬头不好意思地笑笑。 青叶坐到他对面,拄着头对他笑道:“眼下已是深秋,正是季节交替之时,白日里虽还有暑气,早晚却凉得很,切不可受了凉。” 那侍卫笑道:“褚姑娘真是好人。”又道,“褚姑娘怕是还不知道吧,我叫东风。” 青叶道:“你们名字起得倒好。” 东风道:“我与东升大哥的名字都是殿下给起的。咱们几个从小儿便跟着殿下了。” 青叶便又随意问了他老家哪里,家中父母可还健在等。东风并不答她的话,只含糊道:“夏常侍不许咱们多话,怕咱们说话粗鲁不小心冲撞了褚姑娘。” 青叶笑道:“哟,咱们开饭馆做生意的,哪里还怕人家冲撞!”见他将一碗冰糖炖雪梨吃光,又站起身郑重道谢,噗嗤一乐,“这个也值当你道谢,我晚间再炖一碗给你,直到你咳嗽好了为止。” 东风又连忙道谢。 青叶莞尔一笑,道:“……其实我也有些私心,我是想要你帮个忙。你大约也晓得,郑四海一家与我是故交,我与他的夫人葛珠仙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大我几岁,处处爱我护我,与我情同姐妹……我前两日已去为郑四海烧了些纸钱,但是却不晓得葛珠仙葬于何处,因此无法为她烧。你们成日里在外跑动的,也认得人……”青叶看着他的眼睛,软声细语道,“因此,能否请你到葛珠仙的葬身之处,替我给她烧些纸钱?如此,也不枉我与她姐妹一场。”言罢,站起来,向他敛身郑重行了个礼。 她眼中隐有泪光,嗓音微颤,白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东风心头一热,便忘了夏西南的交代,张口便道:“若是郑四海倒也罢了,他就葬在这镇郊,我便是为你跑这一趟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葛珠仙那里却有些麻烦……”挠挠头,苦笑道,“她被胡必赢掳走,逃到金陵一带,后来跳江死的,据说尸身打捞上来时,已被泡得不成样子了……殿下说她也算是奇女子一名,便命人将她厚葬于金陵了……这叫我去哪里烧纸去?依我说,褚姑娘若是有心,便是在自家后院烧些,她若地下有知,想来也必会体谅褚姑娘的难处的。” 青叶点头,轻轻笑道:“原来是这样,果然是这样……我知道了。既然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了。”起身端了空碗,慢慢往后厨去了。   ☆、第52章 褚青叶(五十) 东升带了银子来时,怀玉也跟了来。因外头有两个客人,青叶正在后厨炒菜,甘仔无事,便来灶前帮着烧火,反正外头有人会尽心尽力地看着店堂。 怀玉熟门熟路地挑了一张桌子坐下,见青叶不在,也不问人,自己又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后厨。 青叶正在做一道拔丝芋头。芋头去皮,切成细长条,油烧至五成热,放入芋头炸至金黄,皮脆里熟时捞出控油,油锅仅留少许油,再加砂糖,小火将糖熬深黄色,下芋头拔丝。芋头起锅装盘时,坐在灶台前的甘仔跟见了鬼似的起身便往外窜。青叶尚未来得及张口问他,便觉腰间一紧,身子被人大力一带,便倒进身后那人的怀中。 怀玉环着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嗤嗤笑道:“你倒厉害,连东升的银子都要赚,害他回去又要被夏西南好一通啰嗦。”她端着盘子不语不动。他又捧着她的脑袋闻了闻,嫌弃道,“有烟火气。你已做了这几日的生意了,银子也赚到了,大厨的瘾也过了,等下好跟我回去了罢。”他嫌她烟火气,却不说自己一身的酒气。 青叶无声笑笑,转过身子,淡淡道:“你既用好了饭,还要来作甚?” 怀玉伸手将她脸上的一点灰抹去,笑道:“快要回京了,事情多得很,应酬也多,没法子。今晚也是,被灌了好些酒,喝酒喝到一半,我不耐烦,心里想你,就偷溜出来看你了。肚子里都是酒,还没吃过东西,你给我下碗清淡些的面罢。”转眼看到她手中的盘子,便道,“我看你烧的这个芋头倒好。” 青叶仔细看他的脸。他说想她像是真的,他对她的温柔也不似有假。她从十来岁起便寄人篱下,又开了这几年的饭馆,人家的脸色看得多了,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是真性情,谁是假惺惺,一眼便知。 唯独对他,她却看他不透。珠仙明明早已被他逼死,他却还能坦然自若地同她说“想来是战乱中她趁机逃跑了……要紧关头,想来总能保全自己的性命罢”。 此时眼前的这个他,他神情温和,对她轻轻柔柔地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暗中策动浪里滚杀了她从小依赖到大的四海哥。也是这样的一个人,逼得已有身孕的珠仙跳江而死。 珠仙先是看着四海惨死在自己的面前,其后又被浪里滚抢走,既落到了那贼子的手上,想必到死前已是受尽□□。不知道怀有身孕的珠仙是以什么样的心境跳江而死的,想来是惨烈悲痛至极的罢。就算珠仙不是被眼前这人亲手推下水,然而她的死却还要归功于他。旁人也就算了,那可是她的珠仙姐,从小就爱她护她、与她不是亲姐妹却又胜似亲姐妹的珠仙姐。 她垂眸,低声道:“这是人家先点的,待我先给人家送去,等下另给你做。” 怀玉道:“不成,这个我要了。”忽然又嗤笑,“怎么身子有些发颤?乖女儿,还怕爹爹我?” 青叶便有些生气,皱眉道:“人家已经等了这许多时候了,要不先给你尝一块。”果真拈起一块,放到凉开水里过了一过,才要往他唇边送,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似笑非笑道,“为保险起见,还是叫个人来尝尝为好。” 怀玉道:“你来尝。” 青叶蹙着眉头,张口要叫人,他却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子,将她手中的芋头往口中慢慢送,顺带着连她的两根手指头都咬住了。青叶骇然,急忙往外挣,他不松口。她拔不出手指,急得跳脚,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先不吃芋头,而是一下一下地添她的两根手指。 青叶虽然也在浴肆里见了不少世面,见惯了浴肆客人们所精通的拉扯搂抱、亲脸蛋摸酥胸拍玉臀等调情招式,但至今尚未见识过这等样下-流的手段。固然那一晚也被他胡亲乱摸过,却也没有现在令人心慌。 青叶扭头,不敢看他炽热眸子,慌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满口的:“你,你,我,我……” 他仔细地将她两根手指上沾着的糖丝都添光添净,这才放下她的手,又扳过她的脸,俯身亲了下去,口中的芋头被他咬断,咬下的那半块硬是顶到她的口中,嘻嘻笑道:“要死咱们两个死在一道。” 她含着那一块拔丝芋头,两眼泪花闪闪,身子既僵且直,她这是又犯了傻毛病了。怀玉一乐,趁机将她搂到怀中,她呼吸间有清甜气息,头发里有些许干草味儿及烟火气,这便是他日思夜想的女子的味道了。他微微俯身,对她额头眼睛嘴巴就如痴如狂地亲了下去,亲的她喘不过气,将她口中的芋头又用拨过来慢慢吃了,眼见着她犯傻又犯晕,笑了一笑,再往下去啃她的锁骨。 青叶骇极,极力往后躲闪,一个不稳,身子一歪,便坐到了灶台上。这厮又是一乐。这灶台造的不高不矮。忒巧,忒妙。 她用膝盖顶他,正中要害处,他闷哼一声,手从她衣裳内出来,顺势捞住她的一条腿,欺身上前,人便挤到了她的两腿之间,对她呲牙一笑,身子紧紧地贴了上去。 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同她说话时总是温温柔柔,嘴角时常噙着一朵笑,虽然痞气了些,也斥过她两回“混账婆娘”,但对她却一直是懒得计较、极好说话的样子,然而于此时竟像是变了个人,一举一动霸道至极,不容许怀中的她有丝毫反抗,处处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 他把她的两只手给攥在脑后,顺带着钳住她的后脑勺,使她动弹不得,他空出来的那只手则在她衣裳里四处游走,最后停于她心口之上,听她心跳如雷,不由得满意一笑,双眼微眯,眸色更暗,俯身又去轮番地啃她的锁骨脖颈及嘴唇,手在她身上也少不了一番轻轻重重的揉搓。 菊官怀抱她儿子,手里拉着个女孩儿进来时,看见的正是怀玉与青叶一坐一站,纠缠在一处难分又难解的情形。一个小女孩儿问:“娘,小姨这是在做什么?这人又是谁?小姨为何要乱踢他?” 一个大些的女孩儿道:“因为他咬小姨,小姨才踢他的。咱们俩打架时不也是这样的么。” 才刚说话的那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怀玉慢腾腾地将青叶从灶台上抱下来,扶她站好,好心地将她皱起来的衣衫也理了一理。她一身的汗,一脸的泪,心慌得厉害,身子软软的站不住,他伸出手臂稳稳地托住她,这才面不改色地跟那小女孩儿道:“你小姨夫正在跟你小姨说悄悄话,因此才凑到一起的。来,唤一声小姨夫来我听听。” 小女孩儿们看了看菊官,菊官道:“快。”又拍了拍自家怀中儿子的屁股。 于是三个小孩儿齐声张口唤道:“小姨夫——” 怀玉得意,笑看青叶一眼,将灶台上的那盘拔丝芋头递与小女孩儿道:“拿去吧。” 小女孩儿喜滋滋地端走了。菊官转着眼珠子,万般不舍地也跟着出去了。 青叶恼极恨极,却不知道怎么跟他算账,咧了咧嘴,又哭了出来,怕外头人听见笑话,只能饮泣吞声地呜咽。 怀玉将她脑袋按在胸口上,她呜咽个不住,哭得双眼通红,眼泪淌得又凶又猛。他这时又换了清雅斯文的模样,温柔笑问:“傻小叶子,怎么今日这样别扭?” 又问:“明日回去么?后日总成了吧?” “要不大后日我叫人来接你?马上中秋节了,你怎好叫我在中秋佳节对影成三人?” “……最迟八月十五中秋节要回去。若是不回去,老子亲自来捉你,给我记住了,啊!” 青叶不愿再烧菜,他及那一桌客人饭都没吃成,他也不在意。临走前,又将她用力抱了一抱,亲了几口,还好心地将店堂内那桌正要跳脚吵闹的客人也给赶跑了。 次日,八月十二,菊官又领着小孩儿过来。 菊官早前几日在街上碰到赵四六娘子的娘家嫂子,听她说青叶这一阵子时常出入三皇子的居所时,她起初并不相信,昨日过来一瞧,竟叫她逮个正着。 那个抱着青叶亲热的男子是不是三皇子其实她并不晓得,因为她上回在家里带孩子,没能出去看郑四海请降,自然也没能见着三皇子的玉面。但她见抱着青叶的这个人锦衣华冠,前呼后拥,领着一帮子随从上马呼啸而去后,心里便晓得这个人必定是个了不得的有钱人。 她喜得来不知道手脚往哪放才好,再去后厨找青叶打秋风时,却见青叶哭得稀里哗啦,她忙又劝慰了好半天。她劝道,妹妹啊,你可别傻啦,以你的家世,以你的名声,能找着这样一个人,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哩。你可别错过这个机会,要不然,将来有你后悔的时候。容你姨嫂问一句,你可是烦恼将来的名分?不想做小?不怕你笑话,要是有那样的人看上我,让我排到第一百二十名我也愿意哩! 若是寻常,她这个青叶姨妹早就不耐烦了,恐怕她说不到三句话,便要像赶苍蝇蚊子一般地赶她走了。这一回,她罗嗦了许久,也没见起身赶她,最后只见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问:“姨嫂,你可愿意来给我帮工几日?” 菊官当然愿意。求之不得。 七里塘人家生意不好,活儿不多,再将几个小孩儿也领了来,吃吃喝喝,还能拿些工钱,简直是这世间一等一的美差。 八月十二。菊官领了大大小小几个小孩儿过来帮忙。甘仔果然不在,青叶见一堆小孩儿吵吵闹闹,也没说什么,午饭晚饭都是好吃好喝,又奉上碎银钱一把。因为青叶这几年都没给她好脸色看过了,更没唤过她一声“姨嫂”,菊官不由得受宠若惊,心道,果然攀上个有钱人,变得大方多了。 八月十三。菊官又来上工。青叶还是和颜悦色。菊官连连念佛,心里美得不行。这一日自然也是吃着喝着拿着。一家老小心满意足。 八月十四。中秋节前夕,小雨。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晚市开张了许久,却仅有一桌客人。菊官在后厨带着几个小孩儿忙活。老大烧火,老二洗菜加洗碗,老三哄老四,菊官自己则抱着最小的男孩儿敞了怀喂奶。东升及东风两个端坐在柜台内百无聊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 青叶烧了几个小菜,端了一壶酒到柜台内给东升东风。其后一时无事,便倚在后厨门口听外头客人胡扯闲聊。 四海哥不在了,她的酒里再也不掺水了。那桌客人才两三壶酒下了肚,便都喝了个醉醺醺的,正七嘴八舌地说着邻镇的一桩奇事。   ☆、第53章 褚青叶(五十一) 话说邻镇有一家人家嫁女,新郎官用大红花轿抬了新娘子回家,途径一座小土山时,先是罩轿子的大红彩绸被一阵大风刮跑,轿夫们追也追不上,道了一声晦气,再抬起轿子时,轿扛“咔嚓”一声,断成了两截。这下没法再抬轿子,只得请新娘子下来,叫新郎官另找了一顶寻常轿子来。谁料新娘子才一坐进去,又来一阵怪风,将这轿子的绫罗帷幕被风刮得呼呼作响,四个轿夫合力也走不动。 轿夫当中便有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道:“今日倒古怪得很。看来是走不了了。回去罢!”于是,一路将新娘子又抬回了娘家。 去新娘子娘家吃酒席的人诧异得不得了,还以为是被新郎官退了亲。新娘子的父亲听闻个中缘由后,当即哭道:“女儿啊,你难道忘了么!你的娘亲就葬在那个小土山上啊!定是你娘亲舍不得你出嫁,才想着法儿留你的啊!” 众亲戚朋友听得眼热心酸,唏嘘不已,都要去拜一拜新娘子的娘亲,便随了花轿一同上了路,那座小土山时,怪风果然又至。新娘子下了轿子,同新郎官两个抱着一堆纸钱香烛,上山找到了娘亲的坟墓,二人恭恭敬敬地跪下为娘亲磕头,焚了纸钱,重又下山上轿,这下再也无风,一路平安无事地抬到了新郎家。 东升与东风听得唏嘘不已。青叶眼睛痒,尽情地揉了一把,又嗤了一声,嘀咕道:哪里有这许多神神怪怪的事,都是骗子。 那桌客人又说道,近日清净寺的方丈主持夜观天象,察觉位于京城上方群星光彩异常,其中一星甚明,其大如斗,散五色光芒,少时光芒大盛,直冲紫微星而去云云。最后一个老者归结道,只怕不久要变天。话才一出口,即被同桌醉得不甚厉害的人嘘了几声。 青叶站得腿酸,才要到后厨坐上一坐,忽然见门外进来一个客人。客人是个年轻男子,身形消瘦,一身旧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面上气色也不太好。那人收了油纸伞,小心将伞靠在门内,又在门槛上蹭了蹭泥,这才进来,挑了一张空桌子做了。青叶站直了身子,上前招呼道:“好一阵子不见了。”看了看客人的脸,又道,“看着倒清减了许多。” 那年轻客人道:“前一阵子着了凉,受了风寒,病了一阵子。一直养病来着,许久没能过来。” 青叶点点头:“今日想吃些什么?” 客人道:“小菜随意上两个,要个红烧肉,一直想吃你烧的红烧肉来着,想得不行。”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道,“酒不要,来壶浓茶即可。” 青叶点头,提滚水泡了一壶酽茶,拿了一个茶碗,一并送到他的桌子上,再回后厨备菜烧菜。巧的很,上一桌客人也要了红烧肉,因此炖好的五花肉还有一盘,倒不费工夫,只需再炒冰糖上色炖煮一时即可。不一时,那客人的菜俱已上齐。他便拾了筷子慢慢地吃。青叶见他吃的香甜,心里也觉得高兴,便上前为他倒了碗茶,问道:“如何?红烧肉可还合口?” 客人向她频频点头,面上笑的心满意足,抬手掩着嘴,说道:“自然,那还用说。”他看着落魄,一举一动却文雅得如教养良好的大家子弟。 东升东风吃着饭,竖着耳朵听那群醉醺醺的客人谈古论今,不知不觉间,将那一壶酒喝得精光。新来的客人用罢饭,招手道:“掌柜的,请为我会账罢。” 青叶问:“这就走?” 客人道:“这就走。” 青叶转身进了后厨,从身上摸出钱袋子来,笑问菊官:“姨嫂,你可想要银子?” 菊官自然想要。青叶便又笑道:“想要也成,只是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东升酒喝多了口干,灌了一壶凉茶下去,忽然就觉得肚子里有些不好,赶紧找了伞往门口茅房跑。东风独自一人在柜台内坐着。菊官扭着一身肥肉来柜台收拾他与东升的碗筷,收拾时,一个不小心,一只饭碗掉到地上,一声脆响,摔个米分碎。菊官赶紧弯身去捡碎片,柜台内地方小,转不过来身,兼之菊官体胖肉多,东风被挤到角落里动弹不得。 菊官吭哧吭哧喘着粗气捡了碎片抬起身时,东风只觉得她喘的带有隔夜韭菜味儿的热气都喷在自家脸上,忙侧身将脸扭开。谁料菊官忽然伸手拧了一下他腰窝上的肉,笑嗔道:“小鬼!你才多大,竟然也敢占我的便宜。奶--子都叫你给碰到了。” 天地良心,明明是她自己用奶--子蹭他的后背,东风回身看她胸前衣裳上两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奶水污渍,一时间面红耳赤,眼珠子发直,说不出话来,心里只盼着东升赶紧拉完,好快点死回来。 菊官见他不语,只盯着自家的胸-口看,忙用既肥且短的小肉手掩住胸口,口中喳喳笑道:“小淫贼!你还贼兮兮地盯着老娘的奶--子看?没看过奶--子么?有你这样的小淫-贼么?”伸手去掐东风的腮帮子,“我叫你看!我叫你看!” 东风还顾着脸面,不敢大声叫喊,只压着声音低吼:“谁要看你?谁要看你?丑八怪!老太婆!” 菊官恼羞成怒,半真半假地去拍打他。因她是褚掌柜的姨嫂,又是女子,还带着几个小孩儿,东风也不好对她动粗,只能抬手抵挡。二人的这一番动静早已惊动店堂里的那桌醉汉,醉汉们见有热闹看,纷纷围了上来。 等东升拎了裤子从茅房里跑回来时,东风还在与菊官纠缠不清,一堆人围在柜台前,喝彩的也有,嘻嘻哈哈劝架的也有。 东升也不去管这一堆人,径直冲到后厨里去,后厨里四个女孩儿正围成一圈吃零嘴儿,一个最小的男孩儿则蹲在地上摆弄烧火棍。褚掌柜的却不见了踪影。 东升眼前一黑,心道,娘的,天要灭我。 秀一与青叶一前一后走在七里塘镇长长短短的雨巷里,秀一撑着油纸伞,青叶紧跟在他身后。秀一将伞倾向青叶,自己的肩头淋湿了一大片。二人走了许久的路,秀一问道:“你店里坐着的那两个人是侯怀玉派来的?其中有一个看着面熟,我同他交过手,武艺相当了得。” “嗯,说我是犯人来着,要带回去拷问。” 秀一回头看她一眼:“世上可没有这样对待犯人的。” “嗯,不用你说也晓得。他……那个人不怀好意。”青叶难堪,不愿再提此事,遂道,“还以为你不来了呢,等了你许久。” “我说了来找你,必然回来找你。” “伤都好透了么?” “嗯。从前即便是寒冬腊月里也敢下水游,游多远都不在话下。如今年纪大了,又受了伤,便觉得身子大不如前了,才游了几里而已,上岸就得了风寒。连睡了好几日才养回来。” 青叶默然,良久又问:“咱们怎么走?” 秀一的声音里这才有了些许的快活,道:“我已找好了一艘稳妥的船,后日八月十六启程。恰好侯怀玉也将启程返京,料想他再也顾不上来捉拿咱们。在那之前,咱们先躲起来,再去采买些路上所需物什。这一去,路途遥远,快也要两三个月,路上若是不顺,遇着风暴,那就不好说了,半年也到不了。” “不会被结月润的爪牙找到?” 他回头看她一眼,握住她的一只手,把她往伞内拉了拉,道:“放心,我至今也没听到他的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他都不在了,哪里还会有人为他寻仇。”话说完了,却没有放下她的手。 青叶由他牵着手,点点头道:“咱们去哪里?也不会被那个人找到?” “不会。去我老家日向国,我老家在萨摩藩日向国一事便是义父也不晓得的……日向国听说过么,穷地方。”顿了一顿,又幽幽道,“你只怕还不晓得我的本姓是米山吧?我家虽然姓米山,却时常吃不饱饭。我爹娘带着我讨饭讨了许久,后来实在养不活我,才把我卖了的。说起来,我也是为了吃一口饭就改了姓氏……” 青叶笑:“你晓得我是想气死结月润才说那些话的。今后咱们改回来,还是姓米山吧。” 秀一脚步一顿:“咱们?米山秀一,米山青叶?” 青叶抬眼看他,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嗯。米山青叶。” 夜雨下个不住,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二人静默,于这寂寥冷清的雨巷内静听各自的心跳声。 秀一忽然轻轻咳嗽一声,低声道:“我家贫,父母都不在了。如今再回去,既无田地也无房屋,将来一切只能靠咱们自己了。我去做苦力,或做渔家翁,要是养不活你,可能你也要找点事做补贴家用才能吃饱饭。跟着我要吃苦受累,你可要先想好了。米山青叶。” 青叶道:“给富人家做帮工也好,开小酒馆小饭馆也好,都不在话下,小菜一碟。米山秀一。”   ☆、第54章 褚青叶(五十二) “好。等过个几年,要是你想七里塘镇了,说不定我还能再带你回来看看。” 青叶擦了把飘落到脸上的雨滴,笑着应道:“好。” 二人临时的藏身之所是一座破旧的鱼祖郎君庙,距七里塘镇有数十里之遥。庙内早无烟火,附近也无人家。庙堂外头破旧荒芜,进内后却洁净得很。庙堂内无床铺,也难不倒秀一,因为他本来也不睡床。他在地上铺了一层洁净的干草,又去当铺购了一床半新不旧的被褥,暂住个三两日应是无碍。 秀一怕青叶觉得寒碜,便道:“早前发现的。觉得这里藏身应该不错,因此收拾了几日,倒也能住人。” 青叶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大半夜,已累得不像话,哪里还会计较。胡乱擦了把脸,赶紧往干草上一躺。秀一低声道:“你盖被褥,我盖自己的衣裳就成……”话未说完,听她已蜷缩在墙角打起了小小的呼噜。秀一将被褥给她搭在身上,自己远远地躺到一边去,两眼一闭,也熟睡了过去。 次日,二人乔装打扮了一番,好去左近集市上采买路上所用之物。秀一扮作个农人,青叶扮成了农妇。末了,秀一又从身上摸出一瓶药面儿,和了水进去,与青叶各涂了些在脸上,二人的面孔立时就变成了常年吃不到油水的菜色。青叶不放心,又往手上身上抹了点泥土,往头上插了几根干草枯叶。二人装扮好,互相看了看,笑个不住。本是逃命天涯,二人却都因为年轻,也有信赖之人陪伴在侧,故而都不觉得害怕,也丝毫不觉得愁苦。 青叶笑够了,方才说道:“你想得到周到,连这样的衣裳都能弄到手。” 秀一叹气道:“看人家晾在外头,顺手牵羊得来的。身上的银子都用来付了回去的船钱……” 青叶问:“你身上已一无所有了么?” 秀一羞愧:“银子本来有许多,都在那船上,船被侯怀玉一窝端了……哪里还有银钱?” 青叶道:“无妨,我还有。”将身上的钱袋子摸出来,数了一数,零零碎碎的加在一起共有三四十两,得意道,“够咱们到你老家。好不好还能剩一些,置些田地房屋。”想了一想,又道,“要是有人盘问起,咱们就以夫妻相称吧,我名叫小米儿,你名叫小山子。” 秀一红了红脸,美滋滋地点头应了声是。 二人也算是易了容,便一前一后大摇大摆地去了集市上。集市上果然有许多兵差穿梭来往,见着青年男女便要上前盘问。二人逛了一路,却因为身上衣裳破烂、面有菜色而未被盘问过一回。青叶便悄悄放了心,兴许因为那人即将返京,想来这些兵差也不过是应付了事。 秀一身无分文,一路付账的都是青叶。二人先去成衣铺各买了里里外外几身衣衫,又怕船上的被褥不干净,连被褥也买了两床,其后又买了各色二人爱吃的零嘴等,路上好用来打发时间。经过一家药铺时,进去买了些管头疼发热的常用药品,最后去了杂货铺子买了刷牙的细盐并几大包草纸等杂物。秀一咋舌:“哪里用得了这许多草纸?”青叶狠狠乜他一眼。 出了杂货铺子,青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踅身回去买了二斤赤砂糖,秀一又纳闷:“你不是不爱吃甜食么?”话未说完,又被剜了一眼。 集市上采买完毕。二人各拎了许多东西,累得不行,午间就在一个卖面食的小摊子各要了一碗咸菜黄鱼面吃了。面吃完,付账的自然还是青叶。她掏钱袋子时,有乞丐过来讨饭,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钱袋子,她吓了一跳,赶紧将钱袋子护住。摊主递过来找的零碎银钱,秀一一把接过,都塞到那乞丐手里去了。 乞丐欢天喜地,恐怕他二人反悔,也不道谢,转身急急跑了。青叶生气,道:“你叫我吃苦受累,自己却大方,给他这许多做什么!咱们回去怎么置田地房屋!” 秀一不好意思地冲她一笑:“我心里快活得很,看着他便觉得亲切。” 青叶数了数钱袋子里的银子,二人一时忘情,采买的东西太多,银子已花去了大半,如今只剩下二十余两了。这一路上少说要两三个月,两个人要吃要喝,这二十余两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到江户。 青叶心里生着气,冷笑一声,抢白他道:“将来你不是要去你义父跟前切腹的么?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快活的。” 秀一正色道:“哪怕我明日就要切腹,今日的快活也还是快活,并不会因为我将来去切腹便少了几分或是变了味道。” 青叶将筷子一摔,乜他一眼:“回去吧!”秀一知她性子,又是从小被她呼喝欺负惯了的,也不以为意,起身收拾了东西,随她走了。 二人走到集市口的一家的铺子门前时,一个伙计正站在门口往街心泼茶叶水,茶叶水溅到青叶脚面上。青叶“啧”了一声,正要说他两句,抬眼便瞧见这铺子上方的金字招牌,招牌上书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郑记典当行”。 青叶驻足,想了一想,将手中的一堆东西都交给秀一,自言自语道:“想起来了,我还有几样首饰可以当成银子带走。” 秀一急忙阻拦:“不可,不可——” 她人已经迈腿进了当铺。秀一也只得跟进去。青叶从贴肉的衣裳内摸出一只细细的银镯子并两只半旧的珠花出来。她在最爱打扮的年纪里为娘亲外祖父守了几年的孝,后来进了神仙浴肆,怕被人家误以为是里面的姑娘,因此刻意地不加修饰;再后来开了饭馆,戒指镯子等戴着只会累赘,如此久了,便也就养成不戴首饰的习惯了,顶多去卢秀才那里会在道旁摘朵花戴戴,因此她自己的首饰全部加起来也只有这些。 适才泼茶叶水的伙计不过扫了一眼,随即道:“三样算你一钱五分银子罢。” 这些本来是庙会上买来的寻常玩意儿,买来的时候也不过才花了五钱不到的银子,她本来也没指望能当多少,也没甚争头,便点了点头。伙计将这三样东西收好,称了银子给她。 秀一苦笑道:“我虽然没用,但还不至于叫你典当首饰过活。你到了我老家的那个穷渔村后,只怕再也买不着这样的首饰了。再者,你当了这区区一钱五分的银子,又能有什么用,你——” 他本是善意,青叶却叫他啰嗦得无名火起,也知道这一钱五分的银子顶不了什么用,于是手伸到衣领内,扯出一根红绳系着的玉韘来,递与伙计道:“你给我看看,这个能值多少?” 伙计接过去,对着亮光看了一看,小眼睛便随之亮了一亮,将青叶及秀一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几眼,方笑问:“这玉倒还行……”将玉看了又看,问道,“死当还是活当?这玉,不知你二位是哪里得来的?”今日她二人一身农人装束,脸色又都是常年吃不饱饭的样子,因此伙计便有些怀疑这玉的来历。 青叶不惊不慌:“死当。祖上传下来的。” 伙计点点头,道:“十五两银子。” 青叶沉吟不语。秀一啰嗦道:“不当不当。” 那伙计见惯了穷鬼们抬价的招数,只当她二人一唱一和要当个好价钱,遂道:“也罢,给你加三成,算你二十两银子罢。” 青叶手指敲着柜台哼笑。秀一还在小声啰嗦她:“不当不当……” 伙计看她二人架势,知道二十两银子是成交不了了,遂道:“价再高的话,我就做不了主了,得掌柜的点头才成。” 青叶道:“那去叫你掌柜的出来,我等着。” 伙计果然入内将掌柜的请了出来。掌柜的将玉放到手心上仔细瞧,摩挲半响,又对着日头看了许久,方点头道:“玉是和田玉不假……给你三十两银子,再高不能了。” 青叶道:“你还忘说了‘极品’这两个字。” 掌柜的便笑道:“小娘子好一张利嘴……玉是极品和田玉不假,这蝙蝠与流云刻得也甚是巧妙,必是出自能工巧匠之手。只是,小娘子请瞧,”把玉韘对着日头,招呼青叶看,“这云与蝙蝠之间却刻了个极小的字,这个字,寻常的匠人抹它不掉,若是一个不小心,这玉也就毁了……有了这字,咱们将来却不好脱手。小娘子试想一下:谁愿意将刻有旁人名讳的饰物戴在自家身上呢?若非如此,这玉我能给你出到五十两……” 青叶伸手,从掌柜的手中将玉韘劈手夺下,紧紧地攥在手心里,不叫背后的秀一看见玉韘上这个为流云与蝙蝠所环抱的“琛”字。 可笑,可笑,她竟将这个刻有他名讳的玉韘戴在身上许久而从未留意到。   ☆、第55章 褚青叶(五十三) 掌柜见状,忙又道:“罢了罢了!看你二人大约是缺银钱用,我给你出到五十两。这个价钱你到旁的当铺里能要到的话,我便跟了你姓!我此不姓郑!”觑了觑她二人的神色,又和言细语相劝,“五十两银子哪!可不是小数目,你夫妻两个寻常度日的话,用上个三年五载绰绰有余。小娘子可要想好了,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青叶摇头,慢慢笑道:“对不住你了,不当了。”攥着玉韘,将秀一拉出了当铺的大门。 掌柜的赶紧从柜台内绕出来,一溜小跑跟到门外来,一把扯住秀一,一把扯住青叶拎着的一包衣衫,口中笑道:“小娘子莫要急着走!有话好好说!咱们再回去相商相商,看看可能谈个你我都满意的价钱。” 青叶大步往前走,秀一紧跟其后。姓郑的掌柜的跺着脚跟在后头喊:“八十两,一百两!一百两!你当了回去过个好节——”喊了数声,无人理睬,惋惜而回。 二人默默行走片刻,青叶手心都攥出了汗,怕丢了,遂瞅了个空子,趁秀一不备,将玉韘重新挂到脖颈上去,再偷眼去看他时,见他正用眼角一眼一眼地瞄着自己,面上一红,心里却又来了气,心道怕他怎地,我自己的东西,我想怎样就怎样。 如此想着,却觉得脖颈里的玉韘硌得慌,便又悄悄地取了下来,将红绳子团了两团,塞到钱袋子里去后,这才轻声跟他解释道:“我是怕匆忙之间当不出好价钱,这才没当的。” 想了想,向他解释却是大大的不妥,如此一来,便显得自己心虚了,他只怕会越发的怀疑这玉的来路,忙又道,“这是我自己的。”秀一点点头。她这才放了心,长出一口气,想来那人的表字也不至于天下人人皆知。 当晚乃是中秋团圆节,鱼祖郎君庙内冷清,天上一轮满月却圆得喜气洋洋。二人不敢点灯,只能坐在门槛上,将集市上买来的吃食等摆在脚下,就着月光吃吃喝喝。秀一喝酒,青叶小口小口地吃月饼。太甜,她一只吃不完,便将剩下的半只递给秀一,秀一接过去,默默吃了。 少时,二人吃喝完,随意洗漱后各自躺下歇息。青叶见他身上仅盖了件衣裳,便将自己身上裹着的被褥拉了一角给他盖在身上。秀一感激,道了声谢。青叶横他一眼,往里躺下睡了,才闭上双眼,忽然觉得脚踝被人扯住了,还以为是破庙里有鬼,吓得张口欲要喊叫,又觉出这手温热,猛地掀开被子一看,脚踝上粘着的手却是秀一的。 秀一眼睛不敢看她,躲躲闪闪地看向旁处,手却不从她的脚踝上松开。青叶莫名烦躁,一脚把他的手给踢掉,尖声斥道:“灌了几口酒,敢对我放肆了!?” 她这两日都是温言细语,对他百依百顺,好说话得很,同农家听话的小媳妇一般无二,突然间一发怒,秀一吓了一大跳,张口便来了一句:“小姐息怒!” 讪讪地松开手,觉得自家可笑又委屈,遂低声道:“咱们两个不是要做夫妻了么?你那时不是说要嫁与我的么?便是今日,你不是还与我夫妻相称了么?” 青叶想了一想,笑道:“小山子,放心罢。是要嫁给你的,除了你,我也无人可嫁……只是明日要早起去乘船,早些安歇罢。” 秀一道:“反正是要做夫妻的,不若……”低低笑了一声,又道,“我船上的舱房也只订了一间……”话还未说完,听她已打起了小呼噜。他知道这回的呼噜是装的,却也无可奈何。她从小便是这样,不想理人家时就冷冷地不说话,实在躲不过,就当作听不见,装傻的功夫一级棒。 小山子暗中叹了口气,躺下歇了。 次日,天还未亮时,二人便早早起身,摸到海边上了船。船是倭人的千石船,船名为日出丸,持有官府所颁的勘合。侯怀玉他爹虽对倭人深恶痛绝,却唯独对僧人们礼遇有加,因此这载有禅僧的船只便能够光明正大地于海上来往通行,是以秀一说这船稳妥。 那两名禅僧架子极大,随身带了许多伺候的小徒弟,这些人占去了大半条船,余下的舱房则被一窝形形□□的倭人订了。有的是发了财要衣锦还乡的,有的是落了魄黯然而归的。自然也不乏秀一与青叶这等样亡命之徒混杂其中。青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与秀一依旧涂抹了药水在脸上。上了船,自然有人将二人引到早先订好的舱房内。 舱房内无有任何摆设,仅地上铺有一面蔺草编就的榻榻米及两床破旧的被褥。青叶将所购之物都翻出来堆在一旁,摸出包袱里的干粮,与秀一草草吃了,其后便坐在舱房内静等开船。谁料左等右等却迟迟不动。秀一出去略看了一看,回来道:“风向不对,只能等风止住才走了。”又有些忧心道,“春秋两季东北风多,是来中土的时候;而夏季西南风起,回去正好顺风,眼下已到了秋季,只怕回程不顺……” 青叶因为无人认得出自家,心便先宽松了许多。虽然心急,却也不十分怕,遂将原先的被褥搬开,铺上自己集市上所买的新被褥,再躺上去闭目养神,因夜里没睡好,竟然一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到了午时。船还是没开。她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又草草用了船上的糙米饭及腌茄子及烤柳叶鱼。其后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又不想出去溜达,只得摸出瓜子来,没滋没味地嗑起了瓜子。秀一则抱臂看着她出神。青叶叫他看得不自在,白了他一眼,才要赶他出去,他的手竟慢慢地伸了过来,这回又粘到她的手腕子上了。 青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秀一腆着脸笑道:“怎么忽冷忽热的?现在反悔却有些晚了。” 青叶呸了他一口,吃吃笑道:“反悔倒不至于,只是想起你说起切腹的那些话就心烦。我问你,你何时去领罪切腹?” 秀一抓住她的手腕子舍不得放,口中道:“……你若不叫我去,我便……再议罢,我心里乱得很。” 顿了顿,又说:“你不知道,那一年,义父带上我并没有即刻归国,而是跟着一伙人沿途烧杀抢掠,为了银子,可说是坏事做尽,便是连掘人家坟墓的事也做了不少回。那一伙人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今日在一起称兄道弟,明日为了三五两银子便可翻脸厮杀……你试想一下,如此情形,他如何能带你与义母上路?但若不是如此,义父他哪里有报仇雪恨的本钱?回去后,他募集人手,得以报仇雪恨,手刃了自己的兄长一家,但自那以后性子却暴躁了许多,夜里也睡不大好,时常至晓不眠……你此生不愿见他也就罢了,只是莫要再记恨他了。” 末了,又问青叶:“你到底嫁我不嫁?” 青叶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吐出一粒瓜子皮,道:“嫁。” 秀一自然也满意无比,想要顺着她手腕子往上摸,又有点不敢,心里正痒痒,忽听有人敲门,青叶趁机将他手甩开,起身去开舱门,但见一个矮小年老的老婆婆捧着一碗梅干站在门口。却是住在隔壁一间舱房的蟹江老婆婆。 上船时因在舱房门口遇着,她便极为热络地报了自家姓名,又与秀一及青叶二人寒暄了几句话,将“咱们要做几个月的邻居,请多多关照”这样的场面话也说得极为亲切热诚。青叶不过说了一句“婆婆的姓氏倒有些稀奇”,她便又拉住二人不放,将她姓氏的由来讲解了一番,说是她老头子祖上临江而居,因江中蟹多,她老头子祖上便为自家取了蟹江这个姓氏。青叶不得已,只得随口敷衍了几句,却没曾想她竟然捧着见面礼跑了来。 青叶才拉开门,蟹将婆婆便侧身挤进来,笑眯眯地说道:“我想着咱们要做几个月的邻居,便送了些梅干过来……将来咱们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秀一与青叶自然连声称谢。蟹江婆婆是个话多的,她一进门,便叽叽呱呱地将自己的来历仔细说了一通。原来她与她家老头子早年在倭国穷得过不下去,便随了船来到中土,学说了些汉话,做了几年小生意。老头子后来死了,眼下时局又不稳,她也做不动生意了,便将老头子挖了出来,捡了几根骨殖,打算将老头子带回家乡去重新安葬。秀一与青叶听了,都点头叹息不已。 蟹江婆婆见她二人情形,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来,道:“我老头子都是随身带着的,就装在这里,你们可要看一看?”二人骇了一跳,连忙摆手。   ☆、第56章 褚青叶(五十四) 蟹江婆婆又捡起一颗碗里的梅干塞到青叶嘴里,嘎嘎笑道:“不是我夸口,我做的梅干天下第一。我老头子在世时,每日里都要吃梅干泡饭、梅干饭团,少吃一顿都不成的。你尝尝看。” 青叶哭笑不得,又嫌她手脏,只是梅干已送到唇边,只得张口接了,梅干既酸又咸。青叶吐出梅核,皱着眉头将果肉囫囵咽了下去。秀一见蟹将婆婆的手又往碗里伸,知道她捏要给自己吃,便笑嘻嘻地伸长了脖子,张着嘴等着,她果然也捏了一颗送到秀一嘴里,问:“好吃么?” 秀一诚心诚意道:“好吃。” 蟹江婆婆心满意足,伸长了脖子四处打量,见墙角堆放着一堆衣裳杂物,便道:“哎呀我说,衣裳不能这样堆放,否则好好的衣裳都要压出许多褶子来,我来替你叠叠好!”不顾青叶阻拦,伸手就将衣服扒拉过来,一件一件地仔细叠了起来。 秀一与青叶都未见识过这等样热心的人,只能面面相觑,暗笑不已。蟹江婆婆叠着衣裳,嘴里嘀咕:“都是新的!我说,这价钱怕要许多吧……哎呀,这不是亵裤么?汉人都穿亵裤,嘻嘻,我来了这几年,也跟着学会了,一日不穿就觉着裤腿从下往上漏风,凉得慌。”说着话,将上衣的衣摆掀起来,露出一截裤腰,招呼青叶看,“你瞧,我也穿了。” 青叶没看清她里头穿着什么亵裤,只看到她耷拉在裤腰上的一圈干瘪松软肚皮,一时忍俊不禁,捂着嘴咯咯乱笑。秀一面红耳赤,向她二人胡乱点了点头,赶紧出了舱房。 青叶心底便有些喜欢上了这个蟹江婆婆,遂拉着她的胳膊笑问:“婆婆为何这样一把年纪还活蹦乱跳的这么精神?” 蟹江婆婆得意笑道:“自然是顿顿吃我自己做的梅干,喝我自己煮的紫苏汁喽!” 好不容易等到傍晚,蟹江婆婆絮叨得累了,再也无话可说时,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船也终于也动了。青叶心下大定,趴在被褥上尽情洒了几滴眼泪。秀一默默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她的后背。 青叶道:“咱们住在一间舱房里,要许久才能到江户……路上总是有些不便,不若今日便拜了天地成亲罢。” 秀一喜极,面色涨红,低声问:“当真?” 青叶点头:“当真。” 秀一道:“只是,我不太晓得成亲的规矩……” 青叶捶他道:“咱们到了这个境地,又都无父无母,哪里还要讲究什么规矩。只消向天地磕个头便成了。” 秀一笑道:“好。”言罢,捧了她的脸,低头亲了下去,不防用力太猛,一下子磕着门牙,二人捂嘴各吸了一口凉气。秀一嘿嘿笑道,“失礼失礼,容我重来。”撅起嘴唇,还要再去亲她的嘴,青叶的嘴唇被磕得生疼,见状赶紧红着脸将头扭到一旁去,秀一只嘬到一口她的脸蛋,饶是如此,也不由得心神荡漾,难以自已,长吸一口气,手抖抖霍霍地去解她的衣带,因缺了三根手指,有些不甚灵活,心急得要命。 青叶害羞,道:“人家脸上还有胡乱涂的颜料,好歹是成亲,让我先去洗把脸打扮打扮……”喘口气,又道,“天还未黑。” 秀一等不及,一把将她放倒在榻榻米上,低低道:“反正我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不是你说的不用讲究规矩的么?我想想也极是,咱们也算得上是江湖儿女,穷讲究这些做什么!” 青叶叫他的手摸得浑身发痒,在他身下咯咯笑着躲闪,秀一更急,正要去扯她的衣裳,门外忽然有人叩了两声门,秀一在她脸上啃了一口,这才恨恨地起身去开门。门外又是蟹江婆婆,这回她手里端了两海碗紫苏汁。 蟹江婆婆笑嘻嘻道:“我上船时采了许多新鲜紫苏叶带来,才央了伙夫给我熬了许多紫苏汁。想着让你们也尝尝,这便端了来。” 秀一不情不愿地称了一声谢,将紫苏汁接过来,蟹江婆婆又跟着挤了进来。青叶与秀一各捧了一碗尝了尝,果然香味甘醇,入口酸爽。二人一气喝完,将碗还给蟹江婆婆。秀一眼巴巴地看着她,想让她早些儿走,谁料她又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青叶见秀一发急的样子,掩了嘴笑个不住。秀一瞪她一眼,向蟹江婆婆腼腆笑道:“我与我家娘子今晚成亲来着……” 蟹江婆婆两手一拍,乐道:“感情你两个还未成亲?我就说,哪有成了亲的夫妻还这说话这样客客气气的。”言罢,拉了青叶与秀一的手,絮絮叮嘱道,“你们两个成亲以后要相互扶持,一辈子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要——” 秀一便有些不耐烦,索性直说了:“婆婆,我要与我娘子两个洞房……” 蟹江婆婆跪坐在二人中间,一手拉着一个人,对秀一的话恍若未闻,自顾自地遥想当年道:“想当初,我家穷苦,我是我爹娘卖给人家做媳妇的……我婆婆刁钻,人坏得很……成亲第二日,还未亮时,我婆婆便到窗前来喊我起身去做活,我老头子护着我,拉着我不要我起床。我那时真是,唉,又害羞又得意……哎呀,我怎么说起这个来了,怪不好意思的……” 秀一恨不得拿了刀顶在她心口将她叉出去,奈何青叶却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地跟着叹息一声,附和一句。听多了蟹江婆婆与他老头子相亲相爱的那些陈年旧事,人便有些发痴,拉着人家道:“好婆婆,你跟我回去做我家人罢。” 蟹江婆婆嘻嘻笑道:“我存了些银钱带回去,老家的子侄自会高高兴兴地为我养老送终。我说,你成了亲后,将来也会儿孙满堂呢,要我这个老太婆有何用处。” 秀一皱着眉忍耐了半响,听到蟹江婆婆的这句话时才高兴了些,向她躬身道谢,又道:“借你老人家吉言。” 蟹江婆婆又取笑道:“说不定等下船时你们就是一家三口人啦。” 秀一瞧蟹江婆婆一时半会不像要走的样子,便敛了心神,与她二人跪坐着说些闲话。忽然间“砰”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船身便猛地一晃,蟹江婆婆身旁的两只海碗骨碌碌地滚出去老远。青叶呆了一呆,立时便吓哭了,嚷道:“那个坏人又来了!” 秀一抄起榻榻米旁的倭刀往外窜,青叶死命拉住,哭道:“我不要你走!你守在我旁边!”又推蟹江婆婆道,“婆婆,有坏人要过来,你快去躲起来,同我们在一处是要受牵连的。” 蟹江婆婆也吓得不轻,慌忙捡起两只海碗抱在怀里,却不走,过来跪坐在青叶身旁道:“若是这船沉了,躲到哪里也不顶用,汉人有句话叫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咱们守在一处,也好有个照应。” 秀一也捧着青叶的脸道:“莫慌莫慌!不一定就是他,他要返京,哪里还能顾得上咱们?即便他有心找你,这海上每日里来来往往的船只无数,他又哪里会晓得你在这船上?即便他找来,你我二人易了容,他也认不出!你先躲好,我出去查看一番,总之这一回,我定会护你周全!” 青叶松开了他的衣襟,泪眼婆娑道:“你自家要小心,千万不要逞强!” 船主猪濑叫船上人等分为两拨,一拨去堵船身上适才撞出来的大洞,一拨找了盆儿瓢儿,将漫进船内的海水往外舀。他自己则携了官府所颁的勘合去应付官兵。 撞破日出丸的乃是汉人战船,适才这战船来势汹汹地乘浪冲至,猪濑瞧着势头不好,尚未及避开,这船便直直地撞上来,战船的船头包以坚铁,不过一下子,便将日出丸的船身撞了个大洞。 战船不止一艘,黑压压地首尾相连,将日出丸团团围住,每一艘上都站满了黑压压的官兵,粗略一数,不下数千人。船主猪濑不晓得汉人官兵为何要找自己麻烦,虽因持有勘合,心里却是惊慌又纳闷,若是为了舱底私藏的那些茶叶与丝绸、兵器等物,何至于会出动这么多官兵。禅僧一山与一水也带了徒弟出了舱房查看,一见外头的阵仗,顿时吓了一跳。 猪濑不敢耽搁,急急命人从船舷上垂下软梯,为首的那艘战船上便攀上来数名武将及许多兵卒,其后又有一名身着铠甲的颇为英武的年轻男子也攀了上来。几名武将团团簇拥住他,他抬眼冷冷扫了一扫船上诸人,摸了摸下巴,问:“是这艘,没错?” 一名武将躬身答道:“不会有错。”   ☆、第57章 褚青叶(五十五) 猪濑从怀里摸出勘合,双手奉上,小心陪笑道:“见过各位军爷。咱们日出丸拔锚启航之时,已由官差验过勘合,不知各位……”他一年之中有半年是在中土过的,便是七里塘镇上也有他的两个相好,因此说得一口流利汉话。 为众武将团团簇拥住的年轻男子并不看他的勘合,也不正眼瞧他,只半垂了眸子,慢条斯理道:“你船上藏了一名要紧人犯……待捉拿住了自会放你走,无需担心。” 猪濑嗫嚅辩解道:“船上除却一山与一水两位高僧外,其余人等皆是平头百姓,小的如何敢窝藏犯人?又如何敢欺瞒……” 那男子抬眼冷冷扫了他一眼,猪濑两股战战,立时噤声,将勘合收好,自退到一旁去了。不一时,有兵卒上前来低声禀报数语,那年轻男子森然一笑,又摸了摸下巴,拔脚随那兵卒而去,看情形像是已查明了人犯所在。 青叶将脑袋靠在蟹江婆婆身上哭了好一会,又怕脸上涂抹的易容颜料被泪水冲掉,忙忙止了哭,翻出秀一的那瓶药面儿,倒了许多在手上,和了水又胡乱地往脸上涂了一层。蟹江婆婆吃惊地口中不住地吸气,却也顾不上问她缘由,只抱着海碗陪她静坐。 青叶仔细涂抹好,重又将脑袋拱在蟹江婆婆怀里。少时,门口有脚步声纷沓而至,在她与秀一的舱房门口停下,转眼之间,舱房门便被人“砰”地一声踢开,一群凶神恶煞般的武将兵卒团团将她舱房门口堵住,其后,从人群中缓缓踱出一名身着铠甲的年轻男子来。 那人皱着眉打量了下舱房内的情形,继而缓缓在青叶面前蹲下,他身上铜片与铆钉相撞,哗啦轻响。青叶身子簌簌发抖,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拇指轻轻摩挲她的脸蛋,轻声笑道:“乖女儿,倒叫我好找。”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她的脸蛋,又有些嫌弃道,“怎么涂抹得深浅不一,这样难看?你不会照照镜子再涂么?” 青叶眼中迸出大颗的眼泪,用倭话叫喊:“你是谁?你是谁?我不认识你!”又慌张叫唤,“秀一哥!秀一哥!” 怀玉不耐烦,向门外回首一看,便有两个人拖来一个五花大绑的男子,往舱房内一丢,被绑的这人不是秀一是谁? 秀一这回倒没哭,只惨笑道:“青叶,我终究无用,这回再也护你不住啦,我若死了,你千万不要做傻事,须得好好活下去,可记住我的话啦?” 青叶往前扑,想去为秀一松绑,却被怀玉抓住衣领,生生将她拎了回来,笑道:“傻孩子,跟我回去罢。” 青叶往他身上扑打,翻来覆去只用倭话叫嚷:“你是谁?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蟹江婆婆心中害怕得要死,见秀一及青叶可怜,便强打了精神,像母鸡护小鸡仔一般哭哭啼啼地用汉话帮腔叫喊:“喂喂!你们是谁?这样可不成!怎好如此欺负人家小夫妻两个!你们目中可还有法纪!” “小夫妻两个?”怀玉眯着双眼,面上现出几分浅淡笑容,右手压住左手的拳头,用力压了压,便是一阵喀嚓骨节响声,再抬眼扫了一扫房内诸人,方慢慢说道,“乖女儿,好本事。只是,你要嫁人,须得爹爹准许才成,爹爹我可不中意倭人做女婿。你背着爹爹与这倭人私奔,若是惹得爹爹动了怒,岂不是害了人家?” 他身后押着秀一的那两个人极有眼色,闻言不待吩咐便提刀架到秀一的脖子上。 蟹江婆婆听眼前这年轻男子一举一动皆是斯文做派,一身说不出的优雅气度,然而一说话,却是满口不三不四的“爹爹女儿”,再去瞧青叶,无论怎么瞧,这二人也不像是正宗父女,心中越想越古怪,饶是她老人家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却不禁吓得浑身乱颤。 青叶也是遍体生寒,再也装不下去,软软地往地上一倒,抓住怀玉衣袖,哭求道:“求你放过他。求你放过他。” 怀玉负了双手慢慢笑道:“我还当你不会说人话了。” 睨她一眼,又道:“当真是有情有义的好女子,只是求人须得拿出求人的样子来才成。” 青叶擦了一把眼泪,道:“我跟你回去,你放过他!” 怀玉笑:“瞧你这不情不愿的架势,倒像是本殿下我又在强抢民女了。” 青叶膝行上前一步,将脸伏在他铠甲上,低低哭道:“殿下,民女,我……女儿愿意跟你回去。” 怀玉垂下眸子看她:“心甘情愿?” 青叶点头,抽抽搭搭道:“心甘情愿。千真万确。” 怀玉想了一想,点头道:“好。”一扬手,那两个人果然为秀一松了绑。见青叶依旧跪着不动,便有些不耐烦道,“还不起来?想要我抱你走不成?” 青叶摇头道:“你已晓得了他的行踪……我却是不放心,我要亲眼看着他走才成。” 怀玉看她一眼,哼笑了笑,说了一声好。立时便有人去备小船,秀一哽咽着说不出话,青叶怕耽搁下去又要生出变数来,也不与他啰嗦,抹了一把眼泪,将他推搡到外头,亲眼看着他跳上小船。怀玉扬手,围住日出丸的战船便闪开一条缝隙以让秀一的小船划出去。 青叶扶住船舷,哭着交代他道:“你重新找船回去罢!千万不要泄露了行踪,再叫这坏人知晓啦!若是能平安回家,今后也不要再来中土找我啦!你从此在你的老家安生过日子,再也不要出来打打杀杀啦!” 秀一不忍离去。青叶又跺脚哭道:“你还不走!唯有如此,咱们俩才都能活命!你要看我死了才肯走么!”秀一抬袖子胡乱擦了几把脸,不忍也不敢再看她,拾起船桨划水走了。 青叶呆立在大船上,看他划着小船的消瘦身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天边海际,只剩下一个小小的黑点时,方才稍稍放下心,也不去看怀玉阴沉脸色,转身去与蟹江婆婆哭哭啼啼地道了个别。她还不死心,傻里傻气地又问了人家一句:“婆婆,你当真不愿意做我家人么?”蟹江婆婆抱着两只碗,抬眼看了看一众凶神恶煞般的兵卒,摇了摇头。 青叶满心失望,哭哭啼啼地被带到怀玉的船上。他的舱房宽敞明亮,同日出丸上她的那一间便宜舱房是一个天一个地。兵卒将她丢到舱房内,她随即扑倒在床上哭个不住。怀玉跟在她后头,一进门便将身上铠甲及腰间挂着的长剑卸下,走一路扔一路,及至跟着她到床边时,身上重荷也已被他解下稀里哗啦地扔了一地。 其后便有兵卒端来一盆热水,怀玉拧了一条手巾子,坐到床沿上,将她的脸扳过来,一下一下地仔细为她擦脸,一面擦一面笑道:“你下次记得把脖子这里也涂上一些,否则脸色难看,到了脖子这里却是白生生的,两只耳朵也是,一看便知道是假的。” 她的眼泪淌得又凶又猛,他手上不停,却又似笑非笑问道:“怎么?跟着我觉得委屈?”她默默流泪不语。他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睥睨着她问,“这几日,你同他孤男寡女,又以夫妻相称……可叫他占了便宜去?” 青叶气炸了肺,尖叫一声,翻身去找顺手的东西摔砸,没找到,遂扑到他身上张口咬,一口咬住了他肩膀,他倒吸一口凉气,看她凶狠模样,竟是用尽了全力。他被咬得生疼,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她从身上拉扯开,斥道:“果然是狗托生的。” 她不依不饶地往他身上扑打抓挠,他着恼,将手巾子往盆里一扔,溅落一地的水花,随即抬脚上床,将她扑倒在床,压在身下,脸对脸,口对口地才亲了两下嘴,忽听得外头有人叩门。他对她笑笑,将她放开,随手抽下腰带,将她的一只手拴在床柱上,这才起身下床出去,到了门外,看她一眼,她还在捂着脸抽泣。他小心将门带好,这才走开。 门外候着的人是武将番长生。怀玉将他引开几步,问:“拦到了么?”言罢,觉着舌尖痛,吸了口冷气,连忙握住拳头挡在唇边以作掩饰。 番长生点头,道:“拦到了,已得了手。”见怀玉这一身打扮,不止铠甲,便是连腰带都不见了踪影,略一猜测便晓得缘故了,连忙扭过头去,假装看远处的海面。   ☆、第58章 褚青叶(五十六) 怀玉赞许地看他一眼。 这番长生年纪轻轻,颇读了些书,为人谦和懂礼,同人打交道时,还未说话,面上就已带了几分笑;上阵杀起人来却是丝毫也不手软,不管妇孺老幼,眼也不眨地提刀便砍。也正是因为他心狠手辣外加一肚子的黑水,才为怀玉所赏识和看重。 番长生笑说:“殿下料事如神……数里之外都有人守着,他往哪里逃去。倭寇水性都好,若是他潜水,倒不太好找,幸而是划船。他倒也是个明白人,见微臣带人围上去,也未抗拒挣扎,只留了一句话,说是请善待他的青叶妹妹……微臣已为他留了全尸。” 怀玉点头不语,两只手轮换着握了握拳头,手指关节喀嚓作响。番长生又道:“日出丸上共有两百多号人,其中有两名禅僧,一个叫一山,一个叫一水,这二人有点名气,却不好随意杀了……只是那个叫一山的甚为麻烦,这人无事喜欢写个山水游记。话说他前两年才写了一本,好像叫做什么《大汉西域游记》,听说他凡是遇着什么事都要啰里吧嗦地写出来。若是将他放了,只怕今日之事他将来也要写上一笔……微臣猜测,文章名大约会是‘天降祸端,日出丸惨遭战船撞;晴天霹雳,弱女子竟——” 怀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命他住嘴,慢慢道:“一个不留。杀。” 番长生应了一声是,又问:“日出丸……” 怀玉道:“烧之。” 番长生道了一声“微臣自会妥当处置”后,领命而去。战船驶动,怀玉返身回到舱房内,才一打开门,却见青叶赤足呆立在门内泪流满面,她的一只手上还胡乱缠着他的腰带。怀玉又惊又怒,伸手去拉她,口中斥道:“你胆敢偷听我说话!?” 她眼泪簌簌而下,凄楚问道:“你要烧了那船?你要烧死蟹江婆婆?” 怀玉心内悄悄松一口气,将她往床上拖,她不依,哭嚷道:“我要去救蟹江婆婆!你快去救蟹江婆婆!”正拉扯间,她忽然又惊问,“你没有去杀秀一罢?” 怀玉发怒道:“你若再纠缠下去,我便要去杀了那藤原秀一!” 她立即老实了,瘫在他身上哀哀哭求:“你去救蟹江婆婆可好?你放过蟹江婆婆可好?”怀玉不语。她气苦,便伸手拉扯自己的头发,抓自己的脸;啐他,又用脑袋去撞他的胸膛。怀玉不耐烦,将适才绑她的腰带扯过来,把她两只手都绑了个结实,往床上一丢。 战船行驶甚速,天才上黑影之时,便已到达七里塘镇的渡口。青叶被带上岸后,极力撑开哭得肿如小灯笼似的眼皮,挣扎着回头往身后瞧,极远的海面上有一缕黑烟冲天而起,黑烟里夹杂着火柱,火柱明亮,将那一片的海与天都烧成白昼。 青叶哑着嗓子喃喃念道:“蟹江婆婆……蟹江婆婆……”眼睛随即被他遮住,人也被他一把抄起,塞进早已候在岸上的马车内。 三皇子怀玉返京之前又立了一个小功,这回端了一窝倭寇。他亲身上阵,与倭寇英勇作战半日,终于将这一窝倭寇顺利拿下。 且说这窝倭寇中有一名武艺高强之人——青叶。 此人与他武艺不相上下——会掐拧抓挠撕扯啐咬等足足十八样武艺,擅使口水、指甲等奇巧兵器与人近身搏斗,总之十分了得。 伤了他的肩膀——咬伤。其实舌尖也有轻微咬伤,因其原由不可深究,因此这一处伤他便也隐忍不提了。 又令他手臂也负伤颇重——抓伤。青叶自残,他去阻拦,结果被误抓了两条血道道。 后经随军大夫诊断,三皇子他身负不轻的伤,路上不能受颠簸,因此不能随大军同行,只能静养个三两日,等血都止住,伤口结了痂后,才能乘舒适马车缓缓而行。奏章被快马加鞭送往京城后,皇帝大为嘉许,命他好生休养,此是后话不提。 青叶才一被带回到他的居所,就被他拖到浴室内。一路上,她可着劲儿吵闹哭叫,此时已是满脸的汗与泪。他的居所内没有使女,他便亲自动手,将她衣裳剥下,丢到注满热水的浴桶里,她护着胸口,挣扎着往外爬,抢他手中她的衣裳,衣裳转眼被他丢了,她也被他狠狠地按倒在浴桶中。 其后,他又取来剪刀,将她原本不算长的手指甲也都一一剪秃。指甲剪完后,她便是连自己的脸也抓不动了,这下终于绝了望,也羞耻得顾不上哭了,人趴在桶沿上,只留了个后背给他。他的手一碰到她,她便被针扎到似的左右躲闪,拖着哭腔用倭语伊哩哇啦地叫骂,他听不懂,带着怒气呵斥她:“说人话!” 她听不进去,只管恶声恶气地吵闹个不休,因为脑子已成一团糨糊,嘴里翻来覆去嚷着的也就那两句话。 他默不作声地将她后颈脊背洗完,一把长发慢慢地冲洗干净,其后便把她给扳过来,把她脸上残余的颜料也都仔细洗掉。她双手在水中紧紧地环着胸,紧紧地闭着眼睛,嘴里有一声无一声地哭。 他被她抓挠得狼狈不堪,心里又带了些许对她的气恼,擦洗时手上用了些力,手巾所过之处,她原本米分白的肌肤上便留下一道道桃花瓣似的红,她明明疼,却不说,只管闭上眼睛哭,反反复复地念叨那两句倭话,然而声音却愈来愈沙,愈来愈弱。 他见她吵得辛苦,便搁下手巾,取了一杯茶水过来。她的双手环着胸,不敢松手,又实在口渴,嗓子正干得冒烟,见茶水过来,略迟疑了下,终是没出息地伸长了脑袋,就着他的手一气喝光。喝完才要吵闹,他已将手中空杯“哐”地一声扔掉,把她的脑袋一把揽过来,俯身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前两回怕吓到她,因此带着些许的试探,这一回便有些不管不顾,凶狠粗鲁地撬开她的双唇,去舔咬她的小虎牙。青叶被他带的由僵坐改为僵跪,身子扑在他怀里,双手撑在他的胸襟上。他衣襟业已湿透,她头晕,人扑在湿衣裳上难过得很,于是用力去推他的胸膛,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开来。她一用力,他便凶狠地撕咬她的唇舌;她若停手,他便换作温柔的辗转吸吮,细细咬啮。她既怕他,又疼得狠了,反复如是,不过才三两个回合,便已被他收拾的老老实实地不敢乱动,柔顺如绵羊般地伏在他怀中断断续续地抽泣。 青叶舌尖被他咬得发疼,再被吮住时便忍不住疼哼了两声,他听后从头皮酥到脚尖,揽住她的双臂立时用力往里收了收,又顺着她的嘴唇一路亲向下巴,直至锁骨,后又亲到胸-尖,他的唇舌所过之处,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牙印及红痕。青叶在他的束缚之下,唯有不住吸冷气的份,竟是连话都说不出了。 一个澡洗了半个多时辰,地面上像发了洪水,浴桶里的水则只剩下小半,他将她捞出来,用浴巾裹好,正揽在怀中咬着她的耳朵嘴角逼她叫爹时,夏西南在门外低声禀道:“殿下,番将军来了……” 他道:“叫他去书房内候着。”声音已是黯哑,遂握住拳头清了清嗓子,将已然半晕的青叶送到卧房床上躺着,怕她自残,叫夏西南好生看着。 番长生在书房内侯了盏茶功夫,怀玉已沐浴好,换了一身洁净衣裳走了来。到书房内落座后,番长生躬身行礼。小书童端来两杯茶,怀玉接过一杯,轻轻饮下一口,手指在书案上轻叩了叩,道:“说。” 番长生笑道:“已处理妥当,烧个一干二净,连人带船,了无痕迹……船上还搜到茶叶丝绸清酒若干,末将已命人清点登记,请殿下过目。”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呈上来,又笑道,“茶叶及丝绸等物平常得很,但几坛子清酒倒好,微臣已自作主张着人送了来。” 怀玉接过账册,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笑道:“你办得很是妥当。很好。” 番长生又行了一礼,告退转身离去。走到门口时,怀玉忽然在身后问:“你倭语都听得懂?” 番长生心里不由得有些纳闷,他会倭语,三殿下是一早便知道的,不知今日为何还要再问。他心里疑惑,面上却笑道:“自然,微臣七里塘镇出身,这许多年来又专门与倭寇打交道。不敢自夸说的有多好,听是全部听得懂的。” 怀玉点头,手指在书案上轻叩几声,慢慢问道:“倭语中的‘呀答’与‘雅蠛蝶’是什么意思?”又揉了揉眉心,沉吟道,“听着又像‘雅买台’……” 番长生脑子略转了转,便晓得他为何要这样问了。书房内无人,他还是左右看看,面上不敢带出轻狂来,只低笑道:“……这话得看场合看时辰,若是寻常人于寻常时候说出来,便是‘讨厌,住手’的意思,但若是女子于深夜或是在床上对着男子说出这话来,那便是女孩儿家的撒娇撒痴、恃爱作态了,这两个词儿自然也就是另外一种意思了……总之,末将也说不大好,这两个词儿得看说话时的情形与说话那人的语调,其含义只好意会不可言传……”   ☆、第59章 褚青叶(五十七) 番长生说起这话时,忽然想起昨夜巧红于自己身下辗转承欢、欲拒还迎地说着“雅蠛蝶”时的光景来,头皮不由得麻了一麻。 他上一回随了怀玉去剿寇,因骂阵卖力,杀敌勇猛,割了好几个凶狠倭寇的人头,怀玉便将倭寇船上捉来的两个倭女子一道赏了他。 他的饷银不少,另有手下人等的孝顺,本可以过富贵阔绰日子,加之近来极受怀玉的器重,好处也自然也捞了不少。但他爹娘乃是少见的老财迷,又是操劳命,一日也闲不住,将祖传了十数代的豆腐铺子开得风风火火,死活都不愿意关掉;家中更是不愿花钱请下人来伺候,凡事都是由老两口及他娘子亲力亲为。 两个娇滴滴的倭女子领回了家,他老娘高兴得很,因为可以多两个不要工钱的帮手一起磨豆子,卖豆腐;他那凶悍娘子却气得要死,整日里拿着鸡毛掸子给那两个倭女子做规矩,动辄打骂,不给吃饱;又嫌弓锦与透子这样的名字古怪难听,便给她两个另起了颇为喜庆的,一个叫做巧红,一个叫做巧绿。巧红与巧绿白日里跟着两个老财迷磨豆子做豆腐,晚间要还要小心伺候他两口子,累死累活,过着艰难日子不提。 怀玉垂首吹着茶叶不语,想起适才青叶的那一番娇态,身子暗地里已酥了半边,赶紧挥手示意番长生退下,他则留在书房内,将一杯茶都饮尽,后又打开花窗,对着月亮荡了好一会的漾,方慢慢起身去了卧房。 夏西南见怀玉回来,忙忙上前来诉苦道:“那一位不好好吃饭,话也不好好说,说出来的话臣也听不懂……不过,看她神情臣大致也猜得出,无非是‘滚!’、‘放我走!’,诸如此类……”顿了顿,又有些委屈道,“她看向臣的眼神恶得很,那眼神,活像臣是她的杀父仇人——” 青叶胡乱捡了床上的一件寝衣穿上,本来躺在床上想绝食寻死来着,奈何连着几日都没怎么好好吃饭,午饭也没吃饱,傍晚又闹腾了许久,耗费了许多体力,饿得不行。恰好到了饭时,夏西南端上来三菜一汤,菜色看着不错,香气也着实诱人。 菜都是家常菜,木耳山药炒肉片,上汤菜心,蟹米分豆腐,汤是老鸭笋尖汤,外加一碗香气扑鼻的粳米饭。她本来想只喝一碗汤就算数,谁知喝下去后将肚子里的馋虫勾上来,反而更觉着饿,只得又勉为其难地吃了几筷子菜及半碗米饭。饭后,夏西南又端来几片西瓜并削好的苹果,她想着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也不差这几块瓜果,便都默默吃了。 夏西南看她心绪不佳,眼皮又有些肿,便殷勤地拧了一把热手巾子过来给她敷眼睛,又想着要说几句话开解开解她才好,谁料才一开口就像踩着她的尾巴似的,被她伊哩哇啦地痛喝了几句,这且不算,还送了几个凶狠眼刀子给他,热手巾子也甩到他脸上去了。夏西南好心不得好报,委屈得要命。 青叶将夏西南骂得不敢近身,这才端着一杯热茶闭目养神,耳朵里忽然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又听见夏西南诉苦,便知道怀玉回来了,心道不好,慌忙将茶杯往床头一搁,往被褥中一钻,面向里将身子蜷成一团,打起了小呼噜。 怀玉入内,摸了摸她床头的茶杯,笑了一笑,她的小呼噜便停了一停。他踩上脚踏,往床沿上一坐,她的小呼噜又停了一停,晓得他必定又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自己,心慌得厉害,身上汗毛倒立,呼噜声便长长短短地有些哆嗦起来。忽然听得他从鼻子里哼笑了一声,她的呼噜便再也打不下去,瞬间蓄了满眼的泪水,心头盈满了怒气,一骨碌从被褥里爬出来坐直,恶狠狠地瞪视着他。 他手中拎了个酒壶,正往嘴里灌酒,半眯着的眼睛隔着酒壶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她身上穿着的寝衣是他的,寝衣在她身上宽宽大大,遮住身段,看不出她原本的线条。她倒聪明,也有先见之明,将几根衣带都打了死结。 她被他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的渐渐慌乱起来,怒气也早已吓没了,赶紧扭开头,避开他的眼神,悄悄抬袖擦掉了眼泪。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强压下心头的悸动,正合计着要不要故技重施,拉下面子,忍辱负重唤他一声爹,好将他老人家哄走时,他已伸过手来,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开嘴,而后,他便凑过来,嘴对嘴地往她口中哺了一口酒。 酒是上好的清酒,清爽甘冽,有些微的酸涩之感,细品之下,又有淡淡米香味。 他的下-流手段层出不穷,她又傻了,含着泪,乖乖将那一口酒咽了下去。其后,她傻傻地看着他慢慢品酒,对着她坏笑,看着他慢条斯理地灌下最后一口酒,放下手中酒壶,抬脚上床来;又傻傻地被他拔下发簪,放下一头长发,再被他强行放倒在床。而后,他便覆上来,身体贴着她的,双臂撑在她的脑袋两侧,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深沉专注,也有些许的狂野炽热。她从未见过这等样吓人的眼神,慌得几欲昏过去,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她明明是被欺凌的那个,却不敢光明正大的与他对视。他的脸靠得太近,呼吸间的热气都喷到她的颈窝与脸颊上,太痒太烫,她抬手想把他的脸推开,却快不过他,他于她伸手之前便已低下头吻上了她的额头、眼皮,而后又久久地吻住了她的双唇。 她的肌肤有沐浴过后的清爽香气;尚未干透的头发也有些微微的凉,如一把墨玉做就的扇子似的散落在软枕与他双臂之下。身下的她,发丝乌黑,肌肤如雪,气息清凉,带着些小孩子的香与甜。 他伸手去撕扯她的衣裳,她抬手抵挡了一下,力气微乎其微,犹如螳螂挡车,这且不算,手还哆嗦得厉害,这几近撩拨的抵挡勾得他呼吸顿乱,手上的动作未停,又有些粗暴地去咬她的耳朵与脖颈。 衣裳被撕破扯下,她的,以及他自己的。她凭本能曲起双膝,抵住他的小腹,又侧过脸,哆嗦着去推他的胸膛,他胸膛及腰腹坚实精壮,线条分明,一块块的肌肉硬如壁垒,她像是烫着了一般赶紧又哆嗦着缩回来,将双手交叉抱在自己的胸前。 他把她的手拉开,攥住,用脚尖分开了她的双膝,长了密密一层腿毛的腿在她小腿肚子及脚踝上来回摩挲许久,方才慢慢将她的小腿拉过来,拢到臂弯之中。 她被他的这个举动惊住,为自己的这个被迫摆出来的姿势而羞-耻得身子僵直,他俯身紧紧地吻住她的嘴唇,呼吸与鼻息与她缠绵交融在一处,在她身上盘桓试探了片刻,于她晕晕乎乎之际,轻缓却又有力地将自己顶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身体紧致到令人颤抖,温暖到使人想要即刻死去。他进入的瞬间,二人同时口吸凉气,各各哼了一声。他是蚀-骨-销-魂,她是痛疼惊慌。 她本来还在不住地扭动,做着毫无用处的抵挡,在他进来的瞬间忽然就放弃了所有挣扎,痛呼一声后,人便安静了下来,但泪水却猛然间夺眶而出,心底也随之涌上一阵强烈的酸楚,酸楚里混杂着悲怆与迷茫。这酸楚太过强烈,相较之下,身体被生生撕裂开来的痛楚倒不算什么了。 原来兜兜转转,逃来逃去,不管她是爱他恨他怕他,却还是躲不开他。那个人,终究还是他。 她将脸埋到软枕里,低低哽咽道:“不是说了不对我用强的么?” 窗外残月微明,室内烛光半暗,他额上身上冒出细密汗珠,洇湿了她的肌肤。他将她完完全全地覆在身下,带着些试探,轻轻缓缓地动,又一下下地咬着她的肌肤,道:“本来舍不得……小孩子做错了事,惹得大人动怒,自然就要受罚。” 她哭道:“明明,明明是你……”他停下起伏,她才得以把话说完整,“是你心狠手辣,逼死我珠仙姐我才跑的,我才没有做错事!” 他低下头,与她的脸相隔仅有寸许,鼻息沉重又带着些狠戾道:“不是说你跑,而是你不该背着我与人成亲,与人以夫妻相称。” 她受不住,哭嚷道:“我……我并未与他……”话说到一半,心中忽然难过起来,觉得毫无同他辩解的必要,再说下去,倒像是向他示弱,于是侧过脸去,不再看他。眼泪却掉个不住。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知道。” 她不愿意看见他的脸,也不敢听他的喘息声与自己抑制不住的呜咽声,便侧过脸,将脸深深地埋到软枕里去,他偏要扳过她的脸迫使她看。她抬腰极力躲闪,这些无用的动作反而将他撩得火起,口中“咝”地吸进一口凉气,再也忍耐不住,身下开始逐渐用力。 她在他身下断断续续地哭,酥麻之感由骨髓深处一波波地蔓延到他的足尖,指尖,乃至头发末梢。他闷哼出声,几欲升天仙去,她却是皱着眉头,一脸的惊慌痛楚。怕她心里从此对于情爱之事存了惧意,他便于起伏的间隙里一遍遍柔声哄她:“乖。莫怕。”   ☆、第60章 褚青叶(五十八) 她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脸,他眸子暗红,额上条条青筋浮现,整张脸看着有些狰狞,是她从未有见过的凶相,再仔细看,却又分明是极力忍受痛苦的神情。她慌的忙又捂上脸抽泣,哭泣是因为委屈羞-耻,惊慌是不明白为何他在床榻上会变成这个样子,也不明白适才还疼痛的身体为何会生出如在云端上飘荡的酩酊酥软之感,这感觉使得她想伸手去抱住他的脖颈,攀住他的身体,将自己紧紧地与他契合在一处。 待她再也无力哭泣,眼前有绚烂烟花大朵大朵地盛开之时,她听见自己轻轻从喉间溢出一声猫儿一般的吟哦声,吟哦声细而长,带着微微颤栗的尾音,有如叹息,有如哭泣,随后,身体及足尖便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以致脚趾许久都只能直直地绷着,无法蜷缩动弹。 他忽然间便也发了狂,紧紧地箍住她,身下贯--穿她的动作变的粗野而又沉重,她的头便被颠的顶到了镂空雕花的楠木床围上,他伸手去护她的头顶,未几,却忽然像是被闪电击中一般,口中又是一声闷哼,动作猛地顿住,全身的肌肤霎时变得通红。 他的手抓住她的一把发丝,再次俯下身来,闭上眼睛,鼻尖顶着她的鼻尖,默默感受心底深处汹涌而至的狂喜与骨髓里漫溢出来的满足。静默有时,他微微偏了偏头,极尽缠绵地轻轻吻她。 她失神许久,方才睁大了眼去瞪床顶,从他身下慢慢伸出手去,去抠雕花床围板上一对描金戏水鸳鸯的眼睛。 他将头埋到她颈窝里,轻声唤她:“小叶子。小叶子。” 小叶子将一对描金鸳鸯的眼睛慢慢抠瞎,因手指甲光秃秃的,指头都抠得生疼。等他躺下去后,她便慢慢地爬坐了起来,从床上的一堆破烂衣衫中挑出一件不甚破的胡乱往身上穿裹。怀玉拉住她的手臂,懒散笑问:“你要作甚?” 她轻声道:“我想家了。我要回我自己家。” 怀玉失笑,挑眉问她:“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么?半夜三更回哪里去?”言罢,起身将她揽在怀中,此时再看她,只觉得无一处不可爱,无一处不娇美,心中柔软,遂轻轻吻她的头发。 她掀起床账,极力伸头去看外头的夜色,烛花许久未剪,噼噼啪啪燃得正旺,室内甚是明亮,窗外却是极暗极静。 她摇摇头,道:“不打紧,路我认得。外头像是有月亮,我打个灯笼,慢慢走回去就是。” 怀玉无奈笑道:“傻孩子。半夜三更的,哪里也不准去。”言罢,去剥她身上的衣裳,她的目光顺着怀玉的手落到自己身上衣裳的下摆处。 怀玉嗤嗤坏笑,她的脸霎时涨红,赌气嚷嚷道:“我回去洗好晾干给你送来就是!大不了赔你一件!”话未说完,却被他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死命挣扎。 许久,怀玉攥住她的手,单手将衣裳从她身上剥下,卷成一团,塞到枕头底下,轻笑道:“怎能洗掉,可用来做你相公本殿下我的护身符。”转眼又枕下摸出一枚她丢在日出丸上的玉韘,给她戴好,得意道,“小叶子,别口是心非啦,你心里想着的明明是你相公本殿下我。” 她擦了一把眼泪,哆嗦着嘴唇,又挑了一件他的衣裳往身上套,强辩道:“谁,谁想着你这等样禽-兽不如的臭男人!你,你想得美!” “哦,那你跟我说说,”怀玉低头看她,几乎问到她的脸上去,“本来这玉韘要当的,怎么后来又舍不得了?” 他果然知道。只怕也是当这玉韘才走漏了消息,使得他找到自己,与秀一也因此被生生拆散。她恼羞成怒,伸手推他,奈何手软脚软,一时间又气得身子发抖,两眼泪花闪闪,嘴里却说不出话来。怀玉又是得意一笑,掀开床账,熄了床头的烛火。她还要往床外爬,被他一把拖住,放倒在床,怕她气坏了要做傻事,便也不再去招惹她,像母鸡抱窝似的将她圈在胳膊下睡了。 怀玉不敢睡熟,时不时地便睁开眼睛看看她。三更天时,她眼睛睁着,鼻息温软,躺在他胳膊下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床顶。四更天,再睁开眼去看她,她的眼睛还是大睁着,正在眨巴眨巴盯着床顶看,竟像是大半夜都未合眼的样子。 怀玉便有些好笑又好气,掀开被褥,一个翻身便又欺了上来,她正在呆呆想着心事,忽见怀玉又来,吓了一大跳,再装睡却来不及了,忙抬脚去踢他,却被他顺势捞住腿。 她眼泪业已哭干,也累得慌,不想再哭,晓得挣不过他,便由得他去了。他却得寸进尺地拉着她的手圈到自己的脖子上去,她不愿意,他便咬她,她吃痛不过,只得委委屈屈地将双手虚虚地拢上了他的肩膀。 床头的烛火渐渐燃尽,室内再无声响,一片寂静中,他的粗重喘息声与她的柔弱呜咽声便分外清楚,他被她因为羞-耻而刻意压低的呜咽声激得浑身酥软,忍不住发了几回抖,极力克制住想要将她生吞下肚的欲-望,将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对她轻轻柔柔地极尽温存。这一回,他少了些性急,多了些耐心,做的极久极慢。 她总算是闭上眼睛睡了,只是总也睡不安稳,不时地翻来覆去,怀玉便将她揽在怀中,不许她乱动。天将亮未亮时,她忽然一个激灵从床上爬起来,扒开帐子,伸头往外看了看,随即从他身上踩过去,连滚加爬地翻身下了床,怀玉喝问:“哪里去!” 她不理睬他,胡乱趿了他的软鞋,扶着腰吸着凉气一溜烟跑到隔间去了。转眼间,便听到隔间一阵细碎的水声传来,他听得心又痒痒起来,遂把她枕过的软枕拎起来顶在脸上,枕头上有她身上的淡淡的香甜气息。 她小解好却不回来,自顾自点了烛火,翻出他箱笼里的衣裳胡乱穿了,唤夏西南送水过来净面梳头漱口。怀玉凝神听她的动静,心中渐渐生了怒气。未过许久,见她已穿戴停当,趴在他临窗的书案上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大约是在等天亮。 怀玉半蹙着眉头问道:“我可有说过准许你回去了?” 她回头看他一眼,嗫嚅道:“我想家……”想了一想,起身走过来,远远地立在床前,斟酌道,“不管出于怎样的目的,你总是救过我的性命。你对我的救命之恩,我从未忘记,虽未向你道谢,心中却是感激你的,因此你这样对我,我便当做是向你报恩,心里也不敢记恨你的。” 顿了一顿,又道:“可你也杀了许多我在乎的人,我心里也放不下,过不了这个坎,也不会因为你对我有恩便能够忘却我珠仙姐她们的死;你这人心狠手辣,我害怕得很……我娘亲也说过,叫我找个可靠稳妥的人才能嫁,可是你……我自忖着你对我不过是一时新鲜而已,与其将来看我人老珠黄、觉得我性子怪而心生厌烦,不如现在就放我走……再则,我也不愿意被丢到你的府中,做了你府中莺莺燕燕的一员,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把我丢到一边去,我却为你的一时新鲜而失了自由,这一生只能煎熬度日……总之,我想说的是,与其将来彼此厌憎,不如今日咱们就一别两宽,从此各生欢喜。” 还道:“咱们好聚好散,许多年后,你若是想起我时,说不定还会笑笑,心想,那个褚青叶如今不知道怎么样了;而我,大约也会偶尔想起你罢。”抬眼看了看他,低声道,“如此,岂不是好?” 她一夜之间已想得清清楚楚。他这个人,她还是恨的,因此是决计不会跟他走的。若是这一夜而怀上了他的孩儿,她必定会凭一己之力地将那孩子好好地生下来养大。若是男孩儿,她便好好地将七里塘人家开下去,攒了银子将来给他娶媳妇儿;若是女孩儿,长到怀春的年纪,她必定也会拉着女儿的手,叮嘱她一声:“将来可不能随随便便地看中一个人便嫁了,一定要稳妥老实的男子才成,可记住娘亲的话啦?” 怀玉等她说完,冷眼将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方慢慢笑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你懂得倒多。这句话你既然知道,那么,你便也该晓得,只有与我侯某人成亲、做了我侯某人的娘子才有资格说这个话。”   ☆、第61章 褚青叶(五十九) 这句话是她从前在戏文里听来的,不知为何总也忘不了,是以今日一个不小心就说出了口。本来觉得这句话的意思甚是合乎二人眼下的情形,被他呛了一声后,她歪着头,总也想不明白为何没有成亲便没有资格说这个话。回头再看看窗外,天色已渐渐地明亮了起来,心中暗暗着急,怀着些许的侥幸,垂首轻声道:“我不要跟你回去……我生在七里塘镇,一辈子只在这七里塘镇。你便是能困住我一时,也困不住我一世。” 怀玉伸手,将她拉到床沿上坐了,轻轻摩挲她因垂首而露出的一截如雪的后颈,温言道:“结月润的尸首至今没有找到,若是他还活着,将来只怕还会再来寻仇。这七里塘镇已不是你能安心过活下去的地方了。” 青叶生生打了个寒噤,想了一想,便道:“不妨,我先躲起来一阵子,等没事了再回来。” 怀玉见她执拗如斯,竟是丝毫也不将他放在心上的样子,一时心头火起,眯了眼睛冷笑道:“等我的‘伤’养好后便启程。你路上要些什么,吩咐夏西南,叫他给你备好。” 是日,青叶就被软禁了起来。她硬闯了两回,无果。晓得是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但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也没什么精神与力气吵闹,便默默地爬回到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整日。 到了晚间,又来了精神,一夜里有半夜都睁着眼睛看床顶。下半夜时,累得极了,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睡梦中却呓语不断,一会儿叫爹爹,一会儿叫娘亲,辗转反侧,不能安睡。怀玉也叫她闹得睡不好,她叫爹爹他应着,她叫娘亲,他也要应着,否则她便要在梦中哭泣流泪。 次日,二人起身时,怀玉还好,青叶却像是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看着憔悴得不行。才起来洗漱好用了些粥食,忙忙又爬到床上去躺着了。夏西南起初还当青叶是被折磨过度,后来看看又不像。三殿下与她之间的别扭他也多少知道些,因此献计道:“褚姑娘最爱银钱,若是将金银珠宝都搬了来,料想她会高兴些。” 怀玉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道:“此计甚妙。” 青叶一觉睡醒已是黄昏,才下了床,差点儿被满屋子的珠宝金银给晃花了眼。屋子里的桌案箱笼上都摆了金银锭子,梳妆台上另摆放了几只珠宝匣子,匣子内珠翠钗环无数。她还当做是在做梦,忙揉了揉眼,左看右看不像有假,又掐了掐自己的眼皮,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早些年穷怕了,如今见了这许多的金银,一时间心中欢喜无限,看看左右无人,忙挑了一堆,翻出怀玉的一件衣裳包了,塞到自己的枕头旁,怕被怀玉发觉,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塞到床底下去了。 是夜,怀玉觉得她温顺了许多,不等他迫她,她便已晓得伸手攀住他的脖颈,也会于他吻过来时做稍许的回应,知道他喜欢听她情动时的娇声,便也不再刻意克制了。 怀玉大喜过望,又有些受宠若惊,温存至夜深,终于将她圈住睡下。她睁着眼睛看了一会床顶,听怀玉似乎睡熟了,便悄悄起身下了床,披着衣裳,在屋子中央呆立了许久,又悄无声息地从床底下将那一包金银锭子扒拉出来。解开包袱皮,一块块地仔细数,数完,再掐着指头算,算好了,才一块块码好,仔细包了,再塞到床底下。这下再也无事可做,又趴到书案上发呆,口中时不时地轻声吁气。不知道呆坐了多久,无意回头时,却蓦地发现怀玉正坐在床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心虚,忙道:“我睡不着,怕吵醒你。” 如此不过三两日,青叶便消瘦了许多,人也有些呆呆的,喊她名字,总要缓上一缓,方才慢慢问:“是叫我么?” 水端来,她便喝,不管热冷;饭也是,叫她吃她便吃,不叫她,她也不觉得饿,竟像是不知饥饱的样子;有时好好的,却又突然无声地流了满脸的泪,怀玉问她为何哭泣时,她便赶紧摸摸脸,笑嘻嘻地说道:“果然流了泪……我也不晓得,并没有想起伤心事呀,怎么突然就哭了,真是奇怪。” 任怀玉再怎么吓唬强迫,她夜里总也睡不着。老是睁着眼睛看床顶未免太过可怜,怀玉便任由她起来溜达。溜达到快天亮时,便没了精神,其后必定要昏昏沉沉地睡一整日。 怀玉暗暗诧异惊心,命人请来大夫,将她的症状一一说了,大夫又把了脉,摸着胡须沉吟道:“病人神气不宁,惊悸多魇,脉象也不甚平稳……看症候,倒有些像是失魂症。”又叹道,“这失魂症又名离魂症,老夫行医大半辈子,这个失魂之症却没有见过几回。”伸出三根手指,道,“没超出这个数……待老夫开个摄魂汤的方子,再辅以舒魂丹,先饮个几日看看,若无好转,老夫再换方子。” 怀玉吃了一惊,扭头看她,她躺在帐子里,本来强撑着听大夫说话,才听到一半,又闭上眼睡了过去。 大夫怕他不懂,又絮絮道:“所谓的离魂之症,每卧则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惊悸多魇,通夕不寐者,是为失魂症……但凡得了这个病的人,多是夜晚行事,白日昏睡,但自己所做过的事却又大都不记得……” 怀玉问:“好好的人,怎么会得了这等离奇的离魂症?” 大夫道:“这却不大好说,有人是天生,由胎里带出来的。也有的是好好的忽然遭遇变故,一时伤心过度,思虑过甚,心里边想不开,也会得这个病……若是天生的,莫说老夫,便是连神仙也看不好;后来才得的倒还不打紧,多是心病引起的,姑娘的这个病症又察觉的早,尚不打紧。只是平常不要与让病人大惊大怒,事事顺着病人的心,慢慢将养着,总是能瞧得好的。” 青叶睡到天上了黑影才醒来,才一睁开眼睛,便见怀玉坐在床头看书。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一时无所事事,便又继续她这几日来最常做的事——发呆看床顶。 怀玉见她醒来,便放下手中的书,回身问她:“饿了么?”她想了一想,不知道自己饿还是不饿,便睁着眼睛傻看着他。 怀玉道:“你起来用饭,我有话要和你说。” 青叶懒洋洋地爬起来坐好,不想下床去,饭就在床上吃了。怀玉伸手理了理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不再迫你跟我回京,只是你也不能留在这七里塘镇……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你跟我一路往北走,若是路上能遇到比我对你好、而你也恰好喜欢的人,到时你是走是留,都随你的便。可好?” 青叶眼睛眨巴眨巴好半响方才听懂他的话,一时间欢喜得声儿都岔了:“你说话算话?” 怀玉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算话。” 青叶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会突然答应不再强迫我跟你回京?”又道,“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坏主意吧?” 怀玉暗中咬了咬牙,面上却笑道:“我对旁人凶狠,但几时对你狠过?傻孩子,我是喜欢你,所以想与你在一起,想走到哪里都带上你,想余生与你一起度过。但若是为此使你生了病而受苦,我哪里还舍得再强迫你?” 话说得好听。 青叶恍惚记起他昨夜还逼着她唤了他几声爹,面上一热,忙借吹汤遮掩,低声道:“你每到一处,想来都会遇到我这样的女子罢?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说的么?” 怀玉眉心跳了一跳,着恼道:“这样的话,我只说过一回,就是适才对你说的。”又道,“我只喜欢你一个,长得像你的也不成,声音像你的也不成。因此,这话我以后也不会再对第二人说起。” 青叶面红耳热,不知为何,心中却又是一酸,怕眼泪落下来,忙忙岔开话头:“我不急着嫁人……若是我跟你走,路上遇见自己喜欢的地方……” “你留下便是,银钱也不用你操心。”怀玉双手背到脑后,眯了眼看她,“只要你今后能时不时地想起我就成。会想么?” 青叶想了一想,抬眼看了看他,又急忙转过头去,轻声道:“不知道。兴许会。”话是这样说,耳朵却慢慢红了。 用罢饭,怀玉叫夏西南去书房铺床。青叶这下终于放了心,欢欢喜喜地饮下摄魂汤,服下舒魂丹。怀玉等她洗漱完,替她擦干头发,看着她躺下,便也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三两步回来,笑问:“小叶子,你不是在骗本殿下我吧?” 青叶立时便气哭了,打了个带有浓郁药味的哭嗝,嚷嚷道:“我,我骗你作甚!我,我是真的生了病!”依稀记起大夫说她得了失魂症,又嚷嚷道,“为了你,人家的魂都快丢光啦!”   ☆、第62章 褚青叶(六十) 返京前,怀玉倒放她出去向甘仔告了个别,去看了看卢秀才。随后回饭馆收拾了些行李,最后又去给娘亲及外祖父上了坟。她虽心有不舍,却也晓得小命要紧;又想着自己如今有了银钱,总能找到一处合乎心意的地方安居。再者,若是留在七里塘镇,看到琴官满仔等人,必定要想起珠仙四海,只怕要日日伤心。且去别处缓上一缓,待心里能放下了,到时再回来也不迟。如此想着,心里便觉着好受了些。 及至返京时,青叶见他的一群侍卫中不见了东升与东风两个,心内一惊,将夏西南拉到一旁,悄声问:“东升东风怎么不见了?” 怀玉耳朵尖,早已听到了,晓得她又犯了疑心病,遂冷然道:“他二人随了刘伯之已先行回京了。若是你不放心,大可跟我到京城去,我再叫他二人去跟着你。” 青叶讪讪,又问夏西南:“咱们这一路怎么走?” 夏西南道:“咱们走旱路,由杭州、金陵一路北下,到扬州停留几日,其后再一路向北,过了山东,便可抵达京城了。” 青叶听得云里雾里。她此生只出过一次远门,便是前不久才去的上虞县。那上虞县距七里塘镇不过才百余里远,于她而言,已像是到了天涯海角。她还傻傻的以为侯怀玉也罢倭人也好,必定找不到远在天边的上虞县城的,因此才在那里安心找了工做。此番听夏西南说了一堆的地名,脑子里也记不住许多,又傻问:“为何要在扬州停留几日?” 夏西南还未说话,怀玉便先笑道:“你是傻子么?未听说过扬州出美女么?咱们既然到了这江南一趟,自然是要到扬州城去会会那里的美女娇娃。” 他自搬去书房后,便有些喜怒无常起来,从早到晚对她管头管脚,饮水吃饭穿衣都要一一过问,对她说出来的话却又句句带刺,听着阴阳怪气。青叶起初还有些害怕,这两日听得多了,便也不当做一回事了,只“哦”了一声,对他的话不作理会。 夏西南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褚姑娘,你是不常出门,不晓得殿下选的这一条路有多妙!杭州、金陵及扬州这一路的风景那是!再美不过!你正好散散心,解解闷。总之等你到了就知道咱们殿下为何要走这条路了。” 青叶抱着她的一包金银惴惴不安地爬上了马车。马车宽大,可坐可卧,车内铺有一层软厚的地毯,一张黄花梨矮桌,茶水吃食及闲书棋盘等一应俱全,倒舒适得很。 怀玉已先她上车,正闲闲地靠在车壁上看书,看到精彩处,手指还会在车内的桌面上轻击数下。她略有些尴尬。但马车仅此一辆,其余人等一律骑马,她不会骑,便是会骑,想来怀玉也不会准许。又想着二人之间已有了肌肤之亲,若是再惺惺作态倒显得过于做作,遂极力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坐到他对面去。 青叶上了马车便直直地坐着,大气也不敢出,眼睛偷偷盯着他看,生怕他再打什么坏主意,叫他占了便宜去。才坐下没多久,怀玉伸个懒腰,她吓一大跳,想也没想,赶紧往角落里缩。怀玉将她的动静瞧在眼里,不禁冷笑道:“其实你无需这般戒备冷淡,我也没有想过要纠缠。” 青叶又是讪讪,心里也觉得自己未免可笑又自不量力,毕竟,他若是想用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马车行驶许久,见怀玉果然只管看书看风景,并不找她说话,她假寐时偷偷去瞧他,见他也并未像往常一样眯着眼睛打量自己,心下大安,坐卧行动便自在了许多。 因马车走得慢,倒也不觉得颠簸。青叶怕怀玉说她装病,因此不等人催,一日早晚两次准时喝药服药。一行人等白日赶路,夜晚并不去驿站,只找干净客店亦或是大户人家投宿。途中遇着名山胜川,怀玉便带着众人前去游玩。青叶也被夏西南劝着一起行动,因白日里劳累疲乏,一到晚间,往床上一倒,即刻便可睡熟,便是连梦都不做一个,是以不过三两日,气色便又渐渐好了起来。 时值八月底,行来一路都是山青水绿,风景正好。青叶这才知道原来天地如斯之大,有景致美妙壮观如斯,从前的自己无异于井底之蛙,感慨之余,胸怀也为之开阔了不少,原先心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光,便是看怀玉也稍稍顺眼了些。 偶尔,她也会想,这样的男子,今后只怕再也遇不上了罢。她从小抛头露面,在朱琴官的浴肆混了几年,又开饭馆这许多年,高门大户的子弟也见着许多,然而没有个人能像他一般俊朗。偶有俊秀者,气度却没有他的万分之一。她便琢磨,若他不是那样狠毒,若是没有逼死她的珠仙姐,没有下令烧杀那一船人,蟹江婆婆若是还活着,那又该有多好? 又纳闷:我原先只喜欢卢秀才一个人来着,后来被他用强被他软禁时明明委屈得要死,怎么还会将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真是奇怪,莫非我家是祖传的只爱看脸么?他固然对你好对你温柔,将你捧在手心,待你如同掌上之珠不假,但爹爹与娘亲当初又何尝不是恩爱夫妻来着?娘亲已吃了大亏,他这样狠毒且放浪形骸的人又岂会是你的良人?你难道还要走娘亲的老路么?……可是,爹爹当初没有三番两次地救过娘亲啊,他可是救了你好几次呢,要不,你为何看见他便觉得安心? 不对不对,你若跟了他,珠仙姐地下有知,她又会怎么看你?你不就成了罪人了么?死后还怎么有脸去见她?罢了罢了,且不说自家的出身与他家有着云泥之别;他这个人这样工于心计,以自己的脑子,只怕将来被他卖了都不知道。如此盘算着计较着,心里头便也渐渐地想开了。 一行人路上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从余姚到杭州城整整走了四、五日。进城后,找好打尖的客店,将行装放下后,怀玉带众人去西湖乘船观湖,青叶借口晕船,不愿意乘船,便在岸边上悠闲溜达。 西湖上有凉亭,亭旁有桥,桥下大片的莲荷,其中有小舟穿梭来往,偶尔惊起几只水鸟;湖畔上有花树,花树下有古寺庙错落。不只是湖,一人一花一树皆是风景,风景之秀美自不必说。 怀玉所乘的游船尚未走远,还能看见船首的怀玉负着手远远地看往这里。青叶怕他看见自己,便到湖畔折下一柄荷叶顶在头上,遮住半边脸慢慢逛。 夏西南带着两个人跟在青叶后面絮絮讲解,说这座桥有什么什么来历,那座庙又有什么什么说头。青叶听得入迷,自言自语道:“这里就不错。我在这里安家罢。”夏西南立时住嘴,再不说话。 逛了许久,已近黄昏,一行人于断桥上汇合后,怀玉率众人找了一家酒楼入内用饭。小二满面带笑地将一行人领上二楼。怀玉挑了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了,青叶坐到他的下首去,夏西南则与众侍卫及随行的大夫团团坐了一桌。 少时,饭菜及酒上来。怀玉自斟自饮,青叶则小口小口吃着菜,看窗外的风景,时不时地偷偷瞧他一眼,他并没有觉察她的目光,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擎了酒杯悠闲自在地看向窗外。 这店里的一道鸡火莼菜汤烧得不错,青叶多喝了两口,怀玉便将汤碗往她跟前推了推,并将她面前的一道烩三鲜往旁边挪了挪。青叶心里想着过两日便要同眼前这人分离,心中有些欢喜有些如释重负,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于是轻轻在心内叹了口气。 “杭州城如何?”怀玉忽然开口问她。 青叶取过茶杯,饮下一口菊花茶,方轻声道:“美。人也好。”她这样说,是因为在西湖畔的一个茶棚内喝茶时,卖茶的大叔只收了她两文茶钱,却冲了一碗藕米分送给她吃。不知为何,那个大叔冲调出来的藕米分格外的香甜。大叔人看着和善,生得也不丑。是个好大叔。待安定下来,有空要多去光顾光顾他的生意。   ☆、第63章 褚青叶(六十一) “较之七里塘镇如何?”怀玉又问。 青叶正愁不知怎么跟他开口,听他如此问,想了一想,斟酌道:“各有各的好,若是比风景,自然是杭州城要秀美许多。我正想着……” “的确是个好地方。”怀玉截断她的话头,也感慨道,“苏杭临海,水路便利,千年富庶。所以世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过……” 青叶心头小小地跳了一跳,忙问:“不过什么?” 怀玉叹一口气,说道:“苏杭之富,天下皆知。倭寇海盗之流自然也知道,是以时常来抢上一抢。多年前,有数十名倭寇流窜到杭州城内,砍杀平民有百余人,抢掠一番后逃往淳安,后朝廷派出大军围捕,数月之后才在金陵一带捉住一半,另有一半已携了钱财逃回倭国去了。” 顿了一顿,又道:“陛下震怒,恰好那一年有倭国使臣来朝贡,陛下便责问使臣,命使臣带话回去给倭国国主。国主权衡再三,便发兵捉拿那些侥幸逃回去的贼人,命使臣送到中土来。陛下见倭国颇有诚意,便也给了他们几分面子,将数名主犯杀了头,余下的几名从犯命使臣带回去自行处置……” 夏西南及众侍卫凝神细听,青叶也忙忙问:“后来那些人怎么了?带回去杀了么?” 怀玉饮下一口酒,慢慢笑道:“那使臣倒也有趣,觉得带这些贼子回去太过麻烦,又浪费粮食,因此路过这杭州城时,便将这些人都给蒸了。” 青叶明明听懂了,却还不敢相信,哆嗦一下,勉强问道:“蒸?什么意思?” 怀玉笑看她一眼,慢慢道:“蒸杀之。丢到锅里蒸熟了。哈哈。” 青叶怔怔许久,犹不死心,还问:“为何他们都要走这杭州城?” 怀玉嗤一声,淡淡道:“不为什么,只为这杭州城乃是倭人去京城的必经之地,也是抢掠的首选之所。”饮下一杯酒,忽然问,“哦,对了,你适才好像有话要对我说的样子。” 青叶摆摆手,面不改色道:“我忘了要说什么了。” 夏西南好心提醒她道:“褚姑娘你不是说要在这杭州城定居的么?” 青叶急死了,连连摆手:“我白说说!我才不要在这里定居!” 怀玉擎着酒杯,笑看她许久,方才赞赏道:“痛快,有决断。脑子也够使,无愧于你的海盗窝出身。” 杭州城内盘桓了两三日,一行十数人随即启程上路,往金陵方向赶去。青叶心里虽有些不舍,但也无法,毕竟这一辈子都不愿意再看见一个倭人的脸了。 因途中风景好,走的更是慢,过了四五日,才来到金陵地界上。金陵也是繁华富庶之地,也颇有许多风景秀丽之处,怀玉却命众人急急赶路,不得停留,待过了金陵地界之后,车马才又慢下来。青叶知道他心中所想,心里乱乱的,也没说什么,然而还是悄悄哭了好几回。 这一日,一行人经过一个小小集镇,听镇上人说远处有座狮子山,山上有座观音庙,因这庙中供奉的观音甚为灵验,因此这山与庙甚是偏远,却向来不缺善男信女。这一带的人生了病,不去找大夫,只去山上去烧香。 怀玉听镇上人说的神乎其神,便带了众人上山去观音庙烧香,到得山上,请了香烛。怀玉却不进去,只叫青叶进去烧香磕头,因他向来不信神佛,到了庙门口也懒得入内。 青叶依言进了庙堂,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燃上三炷香,在心内向观音娘娘诉说了好一会心事,捐了好些香火钱,方才出了庙。怀玉正在外头同卖糖炒栗子的村姑调笑,见她出去,塞给她一包栗子,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通,方笑道:“气色果然好了许多,这观音娘娘果然灵验。” 青叶斜睇他一眼,却也觉得心内舒畅了许多,连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由得暗暗欢喜,心道,从明日起便停药试试看,若是能睡得着,那便是真的好了。 山上风景倒也漂亮,一行人无事,便在山上东逛西逛。山上逗留得久了,待下了山,天已近黄昏,来不及再去热闹集镇上找客栈打尖,便随意在山脚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庄内借宿。 小山庄三面环山,庄内田垄阡陌,鸡犬相闻,家家都是茅舍矮篱笆,篱笆墙上爬满了瓜藤或牵牛花。庄子旁又有个小小的湖泊,有鸭鹅自在游水于上,真正是世外桃源一般的所在。青叶不过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一打听,原来这庄名叫做小诸庄。青叶欢天喜地,同夏西南笑道:“看来天意如此!是老天爷叫我留在这里。我若是在这里安家,庄内人都姓诸,我这姓褚的也算不上是外姓人,大约也不会受人家的排挤。” 她一路上不乐意同怀玉说话,却事事与夏西南商量,有什么话都同他说。夏西南嘴好,会说话,心思又细,时不时地说个笑话给她听,事事帮着她,为着她想,不过数日,她同夏西南便已如同闺中密友般地亲热熟稔了。 夏西南见她欢欣雀跃,忍不住又嘴快道:“人家这是小诸庄,不是小褚庄,诸与褚又不是一家。” 青叶斜瞅他一眼,道:“差不多就成。这两个字长得这样像,不是兄弟便是亲戚。” 夏西南见她一堆的歪理,也无话可说。 一行人借宿的这家人家自然也姓诸,这诸家仅有老夫妇两个带着儿媳及两个十五六岁的孙子过活。诸家老夫妇两个见生人敲门,也不害怕,怪热心地将众人让进篱笆墙内,又见夏西南给了银子,更是欢喜不尽。 诸家有空屋子三间,怀玉挑了最干净的一间屋子,众侍卫、车夫及大夫等人便乱哄哄地挤在一间内,青叶虽然不好意思,但也只得厚着脸皮独占了一间。 老夫妇两个招呼众人安顿好后,便叫两个孙子拎上渔网,去庄子旁的小湖里捉鱼待客。青叶跟着去看热闹,才走了一半路,听得后头有脚步声,回头一看,却见怀玉也负了双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踱了来,心里小小地吓了一跳,忙回过头去,装作没有看见他。 诸家的两个孙子网上来几尾鱼,见青叶在岸上大呼小叫,心中得意,有意卖弄,便脱了衣裳,光着膀子跳下水,从湖底挖了几节莲藕出来,捡好的掰开一节,再蹚水到远处,用干净湖水仔细洗了洗,递到岸上给青叶,青叶才要伸手去接,横刺里却伸出一只手,莲藕随即被怀玉拦走。 怀玉摸出帕子,仔细擦了一擦,从藕身的白胖之处小心地咬下一口,嚼了嚼,蹙着眉头咽下了。青叶没接住莲藕,便收回手,假装弯腰看鱼,眼角却将他的动静都看在眼里,正暗自鼓腮帮子生气时,他却将被咬下一口的莲藕往她手中一塞,笑道:“你爱吃生食,哪,省给你吃的,可不能糟蹋了。” 青叶嫌弃得很,倒不是不能吃生莲藕,便是生白菜叶子,她也能沾点醋生吃下半颗,更遑论莲藕这等清甜菜蔬了,她是嫌弃他的牙印子,他这人明明不吃生食,蛮好接下来就给她,却偏偏要咬下一口,留个幌子,讨人嫌得很。 青叶见诸家两个大男孩儿两个殷切地盯着自己看,怕丢了被人家嫌弃,总不能揣到怀里说“我留着明日当早点”,嫌弃归嫌弃,还是委委屈屈地将那一节莲藕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啃着吃了。莲藕微甜,清脆可口。她从两头吃起,独独留下当中怀玉留下牙印的那一块,正想着趁两个男孩儿不备偷偷扔掉,怀玉却又伸手过来,道:“看你吃的香甜,我再尝尝看。”把那一块夺过去,一口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皱着眉头咽下了。 诸家两个男孩儿拎着鱼与莲藕回家帮忙做饭去了。青叶爱极这里的风景,见天还未黑,便又独自出门闲逛。因庄子甚小,仅有数十户人家,青叶一路哼着小调儿,不过一时半刻便从庄头逛到了庄尾。远处的田头尚有许多庄人在劳作,放眼望去,这些劳作的庄人却都是老弱妇人及小后生,壮年男子却没有见看见几个。大约是庄内少有生人来,兼之青叶又是这般风姿,路上偶遇着庄人时,人家俱张着嘴瞪着眼直愣愣地看着她,像是见了下凡的天仙一般。青叶虽有些害羞,想着今后都是邻居,自己要合群些才好,便也笑眯眯地与人家点头致意。 青叶逛了一圈,回到借宿的诸家,往篱笆墙内探了探头,见饭还没烧好,又跑到人家门前屋后采摘野花玩儿。走动的累了,便拔了一把草,坐到屋后的一株樱桃树下坐着看风景,拿草喂诸家拴在屋后的两只小山羊。 此时日落乌啼,红叶纷飞,芒草披靡,四野烟笼,秋风里有归林的鸟儿啾啾飞过,脚前身后有蛐蛐儿蹦蹦跳跳。青叶看看风景逗逗羊,不一时,忽见怀玉不知哪里又转了过来,踱到她身旁蹲下,问她:“喜欢这里?” 青叶托腮,轻轻嗯了一声。怀玉将她面前野花野草拿过来,编了个小小花环,给她戴在脑袋上,左右看看,摆正好位置,方温言道:“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你眼光委实不赖。” 青叶抱膝坐着,将脑袋搁在膝盖上,手划拉着地上的土,又嗯了一声,声音微若蚊呐。两只小山羊看见她脑袋上的花环,极力伸头过来咬啃上面的花草叶子,怀玉伸手挡在她脑袋旁,护住她的脑袋,再将她的脑袋往自己身旁稍微搂了搂,两只小山羊够不着花草叶子,悻悻地转头走了。   ☆、第64章 侯小叶子(一) 怀玉道:“今后要好好的,这样我才能放心,知道么。” 青叶鼻子发酸,偷偷落了几颗眼泪,泪珠掉到他的衣袖上,转眼洇湿成一片。 怀玉又道:“我明日便将里长找来,替你问问房屋田产事宜。你一个人在这里好好过,将来再找个爱你护你的相公。若是在这里过不下去,就去京城找我。你到了京城,问起我的名字与府邸,没有不知道的。不过,我一年当中有半年以上都不在家,但若是你去找我,不论我身在哪里,总会得知你的消息的。可记住了?” 青叶轻声问:“你何时上路?” 怀玉微微笑道:“明日便上路。” 青叶问:“……为何这样急?” 怀玉道:“我本意是带你一路散散心,如此你的病便能好得快些,你既然已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决心在这小诸庄落脚了,我也要早些回京了,京中还积压了许多事情等着我回去做。” 青叶忙将头垂到腿上,将落下的眼泪偷偷用手背擦了。 怀玉笑着拍了拍她的脑袋,温言道:“回去吧,饭这个时候大概做好了。”言罢,拉住她的手,将她拎了起来,伸手替她把脸上的眼泪都擦了。 诸家一家老小都是淳朴老实人,又因为银子多的缘故,晚饭便烧得极为丰盛,将家中平时舍不得吃的酒肉都搬上了桌。小菜都是门前菜园内自家种的新鲜菜蔬,红烧鱼是湖里才捉来的,凉拌莲藕也是才挖的,肉是自家养的鸡鸭,虽未去集市采买,却也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菜,看着热闹得很。 众人用罢晚饭,各自洗漱去了。青叶只管赖在灶房内,跟煮饭的老夫妇两个套近乎,将一句“老人家姓诸,我姓褚,咱们可不是缘分?”翻来覆去说了三四回。可惜老夫妇两个不识字,实在弄不清这二姓之间到底有什么缘分。 青叶又问起此处的房屋田产的价钱及风土人情等。老夫妇两个都是能说会道的,三人蹲在灶头叽叽喳喳说的投机。 青叶心中欢喜,想着买下房屋后,也要扎个篱笆墙,栽种些南瓜冬瓜在门前屋后,将来瓜藤爬满了篱笆与土墙,也必会有燕子到自家的房梁上筑巢。每到闲暇时分,便可坐在篱笆内做做针线,发发呆,想想心事。何等的美妙,何等的自在。 青叶与诸家老夫妇两个嘀咕到夜深,方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回屋,才一出灶房门,便见怀玉正操着手倚在她的房门前,她吓了一跳,远远地站定,不敢再靠前一步,左右看看,悄声问:“你,你怎么还不睡?” 怀玉道:“有句话忘了嘱咐你。” 青叶生怕那老夫妇两个听到了要笑话,跺脚悄声道:“我又没忘!洗好头要擦干头发才能睡;夜里若是口渴不能喝凉水,出来喊一声夏西南即可……天晚了,你快走罢。” 怀玉笑道:“不是这个,我是想说,若是觉着好了,药就不要再喝了,长久喝药,肠胃要喝坏的。” 青叶本也是这么想的,从他口中说出,却觉得有些心酸,生生忍住眼泪,颤着嗓子轻声道:“我晓得。” 怀玉走过来,俯身对着她耳朵又轻声叮嘱道:“若是你将来找相公,一定要找个比我对你还要好的才成。” 青叶歪着头想了一想,本想说“只怕是不好找罢”,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嗯,我晓得——”话未落音,已被他伸手捉过去狠狠亲了一记额头,亲完,像是舍不得放下,又亲了一口嘴唇。 青叶想:罢了罢了,眼见着要分离了,就亲这两口而已,由得他去罢。心里这般想着,到底又扑上去咬了他胳膊一口才觉得没吃亏。 次日,青叶起了个大早,叫老夫妇两个帮着烧火打下手,为一群人做了早饭。熬了一锅浓浓的赤豆米粥,切了两盘淌着红油的咸鸭蛋。去菜园里拔了一抱小青菜回来用水泡着,再用昨晚以糖腌出水的萝卜片加上佐料,切了两个小米椒,淋上些许的酱油醋,加些糖,拌了一碟脆萝卜。 见灶房里有一盆熬好的猪油,便挖了些猪油和了油酥面,切了葱花,摊了几大块葱油饼。葱油饼两面煎的金黄,外脆里嫩,咬一口下去,满口的葱香。小青菜泡好洗净烫熟,淋了酱油,撒上几粒芝麻,再浇上滚烫的菜油,一个爽口干净的烫青菜便做好了。 等早饭做好,怀玉也早起溜达回来了,因是在农家,又扮作了一群客商,因此也不讲究那些虚礼了。众人分坐两桌,敞开了肚子喝粥吃饼,就着咸鸭蛋脆萝卜及烫青菜。虽是简单的农家饭菜,花样不多,但胜在食材新鲜,自然,青叶的手艺也不是盖的。众人吃得香甜,个个心满意足,诸家一家人挤不上桌,便都蹲在墙角,也是眉花眼笑。 门口有几个半大的女孩子探头探脑往院子里看,想来是久不见生人,好奇得不得了。青叶想出去跟人家搭话,又急着去外头溜达闲逛,草草喝了一碗粥,剥了一只煮鸡蛋,一整只往嘴里一塞,才要往外走,被怀玉拉住了袖子呵斥:“鸡蛋怎么能这样吃?要是被噎死了怎么办!下回不许这样吃了知道么!” 青叶被他管头管脚管了一路,因此也不以为意,当即把鸡蛋从嘴里吐出来,拿在手上,小口小口地将蛋白咬了吃了,剩下一颗蛋黄往他手上一丢,然后慢慢地往后退,退到大门口时,转身就往外跑。 她如今不用摆大厨的谱,也不用搭掌柜的架子,无需时时刻刻地给甘仔讲做人的大道理,言行上便渐渐地显露出小孩子的心性来。 比之傍晚,清早的小诸庄又是另一番热闹景象,鸡鸣狗叫,小孩子们四处奔跑嬉闹。青叶带着几个新结交的小伙伴重又从庄头溜达到庄尾。因心中喜悦,觉得连空气都比旁处要甜,对这庄子是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欢。 庄人起得早,这个时辰大都从家中出来,到各自的田地中干活儿去了。田地里劳作的人还是同昨日一样,俱是妇人,偶有小后生。青叶昨日尚未留意,今日再看,便觉得有些奇怪,心道,难道此地的男子个个都是懒汉么,怎好叫女子去干重活儿,而自己躲在家中偷懒? 怀玉用罢早饭,叫夏西南收拾行装准备上路,又找到青叶,将她往怀中一揽,用力抱了一抱,道:“我等下便要走了……将来一定不能忘记我,晓得么?”对她深看几眼,又道,“我已替你问过里长了,这里早前死了许多人,空关的屋子有许多,好买的很,价钱也极贱。我也知会过他了,你随时都可去看房屋,价钱他也绝不敢乱开的。银子我给你留了许多,小叶子,你好好的在这里过下去,保重身子,我走了。啊。” 青叶眼睛里本来有两颗泪珠正在转啊转的,闻言忙拉住他的衣袖,急忙问道:“什么叫死了许多人?你话说说清楚!” 怀玉叹一口气,指着东北方向的一座青山道:“那山脚下原先有个煤矿,因为工钱较高,比种田强上许多,庄子里的男子农闲时便都去煤矿挖煤。大约是十几年前,忽然有一日煤矿坍塌,死了上百人,这个庄子连同左近村落里的壮年男子几乎死尽,真是悲惨。唉!”又指着远处一个花白头发、扛着锄头去田头的老妇人道,“这老人家只怕也是家中无男子,如今无依无靠、一大把年纪还要下田劳作,这世上最最可怜的便是老无所依,老无所养……”言罢,又是一声悲天悯人的长叹。 青叶暗暗吃惊,蹬蹬蹬地转身跑去问老夫妇两个。果然如此,老夫妇的儿子便是十几年前死于那场灾难的。儿子死的时候,两个小孙子尚小,两个老的病了许久,田地里的劳作都靠儿媳一人。一家人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累,才将两个小孩子拉扯大,这两年孙子长大了,一家子才好过了些。 怀玉跟她说完这些话后,便不再管她,自顾自地上了马车,夏西南等人也都上了马。青叶同那两个老夫妇说完了话,便站在门口的歪脖子桃花树下绞着衣襟,心中为难得要命。 怀玉吩咐了一声上路,登时车马齐动。还未跑开几丈远,便见青叶抱着她的包袱从诸家跑出来,跟在车马后,一路叫着“等一等,等一等——”她包袱里有许多衣裳杂物不说,还有一堆金银锭子,她自己偷的,外加怀玉给她留的。她觉得诸家老夫妇可怜,便留下几锭给人家,余下的都收拾到一个包袱里,因颇有些分量,跑动起来便吃力得很。 夏西南大喜,连忙叫停,等青叶气喘吁吁地跟上来,才要拉开车门让她爬上去,谁料车内的怀玉却冷冰冰发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从此在这里过下去了么?” 青叶愣怔了一瞬,顾左右而言他道:“……我想搭你的马车去扬州,不成么?” 怀玉淡淡道:“哦,你想留便留,想走便走。你当我是开车马行的么?” 夏西南本想替青叶说话来着,见怀玉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说话,实在不知道三殿下他哪里又不对劲了,吓得缩了脖子,赶紧退得远远的。 青叶心中诧异不已,被浇了一盆凉水似的从头冷到脚。他昨晚在屋后为她编花环时说的那一番话、看向她的眼神里明明有不舍与深情来着;她夜里还为此难过了许久,偷偷掉了许多眼泪来着。便是刚才,他与她道别之时,眼神不是还有些难分难舍、抱她时不是还那么大力么?难道这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 青叶踮脚向远处的路口眺望了下,一个人影也无,更遑论过路车马了,看来还是只能求他,遂为难开口:“……要不我付给你车马钱?” 怀玉冷笑:“果然把我当做是开车马行的人了。”又抬眼乜着她,“你觉得我会稀罕你的银子么?” 青叶多少有些知道他的性子,晓得他这个人向来吃软不吃硬,眼下有求于人,没法子,只好忍辱负重了。咬了咬嘴唇,可怜兮兮地问道:“那你要怎样才肯带我上路?怎样才肯把我捎到扬州?” 怀玉听她说了这话,握拳轻轻咳嗽了一声,悄悄遮住眼角眉梢,口中只管冷冷道:“我家的马车不捎生人,只捎我自己家的人……夏西南,你问问车外站着的是何人,叫她速速报上名来,不要耽搁本殿下的时辰,本殿下还要急着赶路。” 夏西南擦了把额上的虚汗,问:“姑,姑娘……你,你姓甚名谁……” 青叶红了脸,忸怩道:“……小,小叶子。” 怀玉吩咐车夫:“走!” 青叶抱着包袱,本想扒住车窗,跟着马车一路小跑去追,却又觉得丢人,遂站在路旁不动,眼里闪着泪花,嘴里拖着哭腔,跺脚发恨叫喊道:“我,我……侯小叶子!” 忍辱负重的侯小叶子终于得以上了马车,一路被捎到了扬州城。   ☆、第65章 侯小叶子(二) 到了扬州城内,恰好是午时,众人找了一家饭馆入内用饭。夏西南想破了脑袋也未想通前因后果,纳闷得饭也吃不下,遂瞅了个空子,鬼鬼祟祟地悄声问青叶:“褚……侯姑娘,你又不喜欢小诸庄啦?” 青叶剜他一眼,难堪得转过脸去,并不接他的话。 夏西南还不死心,过一时,又问:“侯姑娘,你为甚不喜欢那小诸庄啦?” 怀玉见他可笑,便将手中的酒一口饮尽,似笑非笑道:“因为那小诸庄内没有男子,咱们小叶子高瞻远瞩,目光长远,想到将来不好找婆家,便又不喜欢小诸庄了。小叶子,我说的对不对?” 青叶被他说破心事,面色不由得微微涨红,气得差点红了眼圈,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对!你说得很对!” 怀玉便赞赏道:“你平常笨得很,跟三岁小孩儿似的,又固执如牛,却偏偏在这个事情上聪明,举一反三,也痛快。” 青叶将手中筷子一顿,闷闷不乐道:“自然,因为我是海盗窝出身嘛!” 怀玉嗤嗤笑了一通,后又俯身贴着她耳朵悄声道:“那小诸庄才几口人?能找着什么好相公?不如跟了我去京城,爹爹我认识的人多,到时给你挑个有钱又好相貌的女婿。状元郎也罢朝中一品大员也好,到时都由你挑;哪怕那人家中已有妻小也不打紧,但凡你看得上的,爹爹我自有办法叫你过去做当家主母;你嫁了如意郎君后,爹爹我再为你撑腰,任谁也不敢——” 青叶将筷子一摔,捂住耳朵,尖声嚷道:“哎呀!我的魂又要丢啦!” 怀玉失笑,却也不再言语。青叶虽叫他讥讽嘲笑得羞愧不已,但却也找到与他吵架时的制胜法宝,心中不免得意洋洋。 夏西南坐在角落里食不知味地扒着米饭,心里还是糊涂:那小诸庄没有三四十岁的老男人,年岁相当的十几二十岁的小后生不是还有许多嘛,侯姑娘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没有瞧见? 饭毕,众人于扬州城内走马观花,夏西南又殷勤讲解,青叶听得两眼放光,心道,怪道侯怀玉这厮要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了。这扬州城果真是好地方,热闹繁华不逊杭州,若是能在这里落脚,将来盘一家小小店面,开家饭馆,高兴了便做个小生意,不高兴了,便关上店门,逍遥自在度日。如此,岂不是好。 晚间,又借宿与城中一家财主的家中。这家人家姓花,是个家道已然中落的财主,为补贴家用,便将原先的一个别院腾出来,专门赁与有钱的过路客商暂住。别院不大,也有正房加厢房十数间。院内花木扶疏,翠竹掩影,虽是一个落魄的寻常财主,却也将这院子收拾得雅致非常。 怀玉住了正房,青叶住了东厢房,其余人等则住西厢房。又因怀玉对这小院颇为中意,便命夏西南将伙食也包给了花家。花家收了银子,便与夏西南讲定,到了饭时,花家的厨娘便带了菜蔬到别院内的灶房内煮饭烧菜。 青叶这几日已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次日又起了个大早,在院子里溜达一圈,便去灶房看厨娘烧了什么。才从灶房里出来,便见怀玉也起了身,且一派风流富家公子的行头,穿红挂绿的,看着骚包得很。青叶这才想起,他说过到了扬州城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去逛花楼来着。 因这怀玉这一行人花钱大方,花财主便打发儿子花少爷亲自来看各处可有不妥,客人在住宿上可有不便,厨娘烧的饭菜可还合口味等。 花少爷也是个妙人儿,今年方一十七岁,因为生的面白如玉,人也风流,因此人送外号花玉郎。这花玉郎整日里走马观花,不务正业,他家家道中落,其中就有他的大半功劳。又因为他对自己的相貌颇为自负,一般女子便入不了他的眼,扬州城内的花楼里虽有他的干姐妹无数,但他自己却是至今也未有定亲。 花玉郎才一进院门,便瞧见倚在灶房门口的一株枇杷树上微微愣怔想着心事的青叶,小心儿便猛地一跳,一时间心动神摇,不能自已,忙悄悄退到门外去,理了理衣裳,掐下门口的一朵月季花,小心地簪到头上,这才迈着方步,踱进院门。再进来,见才刚倚着枇杷树的佳人已进了灶房,正与厨娘闲话。花玉郎心跳如雷,却还要将风流少爷的派头做足,再自报家门。一问,原来这佳人竟比自己大两岁,心中大乐,便拉着青叶认干姐姐。 怀玉要出去浪,便吩咐早些上菜上饭。还是老规矩,青叶与他一同用饭。二人相对无言,青叶只管闷头吃饭,怀玉笑了几下,想要说话,想想还是算了。正吃着饭,花玉郎探头探脑地找了来,还未进门,便被侍卫拦住,他便柔声柔气地扯着嗓子叫:“侯姐姐,侯姐姐,你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青叶想着等下可向这花玉郎打听些事情,却见怀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怕他赶人,便眼巴巴地看着他,怀玉见她发急的样子,失笑道:“去吧,去吧。”青叶眉花眼笑,赶紧搁下饭碗跑了去。 在一旁伺候的夏西南忙道:“殿下,你看看那花家少爷,风流得不像话,要是……可不大好。” 怀玉微微一哂,没有说话,看样子显然是没有将花家少爷放在心上。待用罢饭,他自带了人出门去逛花楼。临去之前,见青叶正笑语晏晏地与花家玉郎在枇杷树下叽叽咕咕地说着话,听得花家玉郎问道:“你三表叔这人派头怎地这般大?他的随从看着都跟凶神恶煞似的,吓人得很,他家是做什么的?” 但听青叶甜甜答道:“我三表叔这人是个混混,向来不正经,那些随从都是他的打手爪牙。他家开着猪肉铺子,是靠杀猪卖肉发家的,他此番便是贩猪去京城卖的……” 三表叔的身形登时顿住,面色铁青,在风中僵立了许久,想来是怕耽误了去逛花楼,最终还是咬着牙默默走了。 待怀玉走后,青叶便收了脸上笑容,一本正经向花玉郎打听买卖房屋事宜,花玉郎又惊又喜,忙问:“你要留在咱扬州城?你不用同你表叔一起进京么?” 青叶少不得要编些“因家中父母双忘,因此跟着表叔去京中投亲,可是近来得到消息,京中的亲戚已经搬到别处去了。又因为自己是江南人,怕到北地去水土不服,且手中还有些银钱,便想着要在这扬州城内安家”的话来给他听。怕人家日后要欺负她一个弱女子,便又胡乱说扬州城内也有一两家亲戚,等买好房屋后再去慢慢寻访云云。花玉郎果然全信了,热心地把他老子花财主也喊了来给青叶出主意。 花财主对她的一番话却是不大相信,但此人做了大半辈子的生意,为人最是圆滑,事不关己的,一律不多嘴发问,当下沉吟道:“侯姑娘若是诚心,我这别院便卖与你,如何?”因近日缺银子花,这别院的生意又没有保证,还得时时派人看管收拾,是以早就想卖掉了,只是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买主。 青叶忙摆手道:“你这别院好是好,但我一个人住着太大。” “哎呀!”花财主跺脚道,“你一个人住着是大了些,你将来不要成亲么?不要生儿育女么?”他做生意的人,自然什么话都说得出口,青叶看他一张胖脸极为和善,不像是坏人,便也不同他计较这些。 花财主又拉着青叶在院内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向她讲解这宅子的好处,“这宅子临街,出门便是繁华街市,关起门来,则是自在天地。逛街出行方便自不必说,将来想做个生意,也是极好的一处门面。” 末了,又道:“院内植有许多花草果树,漂亮不说,便是一年四季的果子也不用花钱去买了。” 花财主将这宅子夸得天花乱坠,还道从前他家有个亲戚家的儿子在这院子里住了一段时日,回家以后,当年便高中了秀才。由此可见,这院子的风水也是极好的。 青叶叫他的一张巧嘴说的意动,问他要多少价钱,花财主作为难状,道:“姑娘与我花家甚是有缘,要不,这扬州城这般大,你们为何就偏偏来到我花家借宿?既是有缘人,我也不能要你高价。这宅子东西六间厢房,三间正房,一间客坐,一间厨灶,另有树木若干,共算你二百八十两银子罢!若是旁人,至少要三百五十两。”言罢,心中得意,这宅子的地皮是当初以二十两买下来的,后来花了数十两银子建了几间屋子,栽了些果树与花草,如若今日能顺利卖出去,可净赚三倍之数。 青叶算了一算,银子多得很,买下这宅子,即便将来什么生意都不做,剩下的银子也足够下半生衣食无忧了。但价钱合适与否,还要等三表叔怀玉回来后再问问看比较妥当,因道:“这个价钱有点贵……容我再想想。” 花玉郎见青叶没有当场应下,怕夜长梦多,又怕她拿不出这许多银子,只怕日后再也找不着这样的芳邻,忙与他爹道:“爹,你把零头抹掉罢!二百五十两银子卖与侯家姐姐罢!” 花财主听这不成器的败家儿子一张口就要给人家便宜三十两,直气得脑子发昏,却不好当着青叶的面发火,遂打了个哈哈,又见青叶已有动心的迹象,便趁热打铁道:“若是姑娘诚心想买,我再给你便宜些也不是不成……咱们到时只需立张草契,各自签字画押,不去报与官府知道,连契税都能省下来……姑娘若是想好了,尽快与我答复。” 花家两父子走后,青叶像是梦游似的在院子里游荡了起来,越看这宅子越是中意,心里边便将这宅子当成自己家一样爱护了起来,看见花园内的一株花草倒下,慌忙将这花草扶好;见一株老杏树上的枝条伸到墙外去了,忙吭哧吭哧地搬了块石头踩上去,将那出墙的杏枝给扯了回来;便是走路的脚步也放得极轻极柔,生怕踩死了自家的蚂蚁。   ☆、第66章 侯小叶子(三) 怀玉浪了一整日,至晚才回来,脸上还带着花楼里的美女娇娃们留下的幌子。进了门,却不见青叶,叫来人问,跟着青叶的侍卫便道:“花家父子找侯姑娘说了会话,后来侯姑娘便在这宅子内转了一整日。她不出门,叫咱们自便……眼下她大约是在正房后头的小花园里,不晓得在做什么。”这人对东升及东风的遭遇一清二楚,因想着侯姑娘她不至于会翻墙,于是这一整日便如临大敌般守在大门口,真正是一步也不敢挪窝。 怀玉一脸的幌子无人来看,因此觉得十分的惆怅,便背着手,慢慢走到正房后头的小花园去找青叶。还未到花园门口,便听有人唧唧哝哝说话的声音,听声音,是青叶无疑。天色已晚,有星无月,她人隐在一株树后,因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怀玉蹑手蹑脚往前再走了两步,躲到一株树后,凝神一听,青叶嘴里正在说着的乃是火热情话,听得她娇滴滴又意乱情迷道:“……子树君,你冷不冷?如今已到了九月里啦,晚间凉的很,你要留意着,可千万别着了凉;花家人对你是不是不好?你怎么这样瘦?抱着有点硌人呢,你要多吃点饭,多喝点水,你长胖一点,长壮一点,我才喜欢…… “……子树君,悄悄跟你说呀,我心里好生喜欢你呢……哎呀,我怎么才见了你两面就这样喜欢你的啦!这难道就是人家说的一见钟情?话说回来,我未能留在杭州城,也未能留在小诸庄,大约是天意呢,是老天爷要我到这里与你相遇呢!你喜不喜欢我?你爱我不爱……什么?你也喜欢我?真的么!哎呀,人家脸都红了……你既然也喜欢我,那我便唱支歌儿给你听,如何?你想不想听?” 又听得她清了清嗓子,怪不好意思地娇笑两声:“真的想听啊?我唱得不好,你可不许笑话我。” 怀玉无声冷笑许久,满口的牙齿几乎咬碎,手慢慢伸到腰间去,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软剑,从藏身的树后转出来,向她说话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潜了过去。 青叶清好嗓子,轻轻唱了起来:“底叫大人家,朱红板壁大人家。底叫小人家,芦扉夹夹小人家——哎呀,这个我还是小时候跟娘亲学的,许久未唱,都忘得差不多了,再换一个啊!”想了一想,又重新唱道,“我妮我妮勿要哭,还你三朝有人来;底人?张姑娘,李嫂嫂,河沿底走三桥……” 江南女子的口音,拉了长长的声调,声调软糯且甜,既有孩童的纯真,也有妙龄女子的妩媚,真正是又娇又嗲。怀玉听得又是甜蜜又是头疼。甜蜜的是他来的正巧,恰好听见他的小叶子唱曲儿,而且还唱的这样好听;头疼的是这小曲儿不是唱给他听的,而是唱与她新情郎听的;又因为他实在生气,一刻也不能忍,今日便要将她那才见了两次面的新情郎给砍了,如此又会害得她丢魂儿,不知这回要多久才能哄转过来。 怀玉手持软剑,一身杀气地潜到青叶身后,见她整个人正紧紧地挂在她的新情郎身上,嘴里还在意乱情迷地唱。她的新情郎身形倒也挺拔,眼下正笔直地站着,任由她搂着抱着,一动也不动。 怀玉杀气腾腾地举剑往那人身上砍去,半途中蓦地惊觉那人头上怎么还撑着一把极大的伞,一阵风吹过,那伞盖哗啦作响。怀玉不禁心中诧异,将已越过青叶头顶的剑生生收住,再上前一步,仔细觑了一觑,这一觑,不由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青叶她搂抱着的,乃是一株矮胖柿子树。 青叶两支歌儿唱完,又跟柿子树说道:“柿子树君,我唱的好听不好听?其实我还会唱几支倭语的歌儿,但我怕你听不懂……我对你这样好,你明年多结些柿子给我吃,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她正情热似火地同柿子树说着情话,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吓得一哆嗦,慌忙住了口,松开那株艳福不浅的柿子树,转身一看,却是怀玉站在身后,他面上的神情活像是被雷劈了一样,手中还拎着一把剑,忙问:“你这是作甚?拿剑又要杀谁?” 怀玉道:“……蚊子多,我拿剑赶蚊子。”言罢,将剑往脚下一扔,上前一步,将她圈在柿子树上,居高临下看着她笑道,“适才你唱的小曲儿倒好听,再唱一遍我听听?” 青叶嗅到他身上的脂米分香气,皱眉道:“你听了一整日还没听够么?”用力推开他,才走开两步,转眼被他揪住后领,又拎了回来,嬉皮笑脸道,“不唱不许走。” 青叶忽然就沉了脸,眉毛一竖,抬脚往他鞋面上狠狠一跺,趁他抱脚痛呼的当口,大摇大摆地走了,一面走一面交代他道,“把你的剑捡起来收好了,莫要碰着我花园里的花花草草!记住了没?” 青叶用晚饭时,怀玉本已在花楼里吃好喝好,此时却也往她饭桌旁一坐,执了酒壶浅斟淡饮。青叶问夏西南这一日在花楼里的所见所闻,夏西南笑道:“咱们去了两家,先头的那一家的女孩儿长得美,唱曲儿也唱得好;后头一家自然也不错——咱们殿下挑的,自然都是好的……那家有对双生姐妹花,叫做鸦枝儿与鹊枝儿。这两姐妹姿色比不上头一家,但说话有趣儿,又没什么架子,吹拉弹唱也是无所不会,又同咱们……” 抬眼看了看怀玉,他挂着一脸无人在意的幌子,正落寞地饮着酒,并不说话,也不看人。夏西南这才道:“又同咱们扮了一出戏,扮的是小姐抛绣球招亲。她们姐妹两个扮作小姐,咱们殿下则是去抢绣球的郎君。哎呀呀,一回能接着两个绣球,忙煞人……不止殿下,便是咱们一帮子跟去的人也都接着了好几回,真真是有趣。” 青叶听得身不能至,心向往之,流着哈喇子道:“明日我也扮了男装,你带我去找那两姐妹饮酒作乐一番,我也要扮作抢绣球的郎君。”见夏西南作为难状,迟迟不答应她,便又道,“你若是带我去,我也可以扮作小姐,抛两回绣球给你。” 怀玉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夏西南一个哆嗦,立时找了个由头转身出去了。 青叶本想跟他说买花家别院的事情,不知为何,突然又不想说了,遂哼了一声,将筷子一摔,拧身走了。 是夜,青叶沐浴罢,正披散着头发坐在床上数银子,数到一半,忽然听到外头一阵喧哗,才要侧耳仔细听,半开的花窗旋即被人猛地拉开,一个人从窗外蹭地跳将进来。青叶下了一大跳,赶紧拉过被褥将银子盖住,惊慌叫道:“侯怀玉,好好的门你不走!你跳窗来作甚!” 怀玉竖起一根手指在唇间嘘了一声,一抬手,烛火登时熄灭,再一抬脚,便上了她的床,将她往里挤了挤,悄声道:“房顶上有刺客,怕是冲着我来的,我若是还留在自己的卧房,岂不凶险?” 青叶生气道:“呸,哪里有这许多刺客?莫不是骗我吧?当我好骗么?你这,你这淫……你不过是想——”话还未落音,便听见房顶上有人喀嚓喀嚓踩着瓦片走动的响声,听声音,只怕还不止一人。当即吓得尖叫一声,赶紧闭了嘴,往他身后缩了缩,低声嚷道,“你跑到我这里,不是连我都危险了么?”想了一想,又道,“不成,你们打斗起来,连我的房屋都给打砸得破破烂烂……这可如何是好?” 怀玉伸手点她的脑袋教训道:“你少说些话不成么?这个时候,你不应当先担心自家的性命么?人若不在了,还要房屋何用?”把她教训得哑口无言后,他便于黑暗中撩起她的一把发丝,闭着眼尽情地嗅了一嗅。 青叶果然不再说话,抖抖霍霍地与他挤作一处,到底小气惯了,心疼新房屋,才静默了一时半会儿,便又推他,悄声道:“你去叫人把那些刺客引走,不要在我家打打杀杀,要是出了人命,这里变成了凶宅,等你们走后,我一个人哪里还敢住?你去你去!” 怀玉叫她啰嗦得无法,只好跳下床,从窗子里伸出头去交代了几声,道是要想法设法将屋顶上的刺客引到别处去,千万不能伤着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房顶的刺客及院子里的侍卫们呆了一呆,转眼领命而去。 青叶这才放了心,听房顶上的脚步声像是走远了,拍拍心口,拉过被褥躺下,却见怀玉又摸了过来。她吓了一跳,忙坐起来,没好气道:“刺客已经被引走,你那里已安然无虞了,还要过来做什么?” 怀玉一窒,着恼道:“你这只过河拆桥的白眼狼,你!你!” 青叶当即应景地翻了个白眼,可惜房内黑咕隆咚,他看不见,便又捶着床沿,学他阴阳怪气的语调说道:“怎地?你又忘记我的海盗窝出身啦?” 怀玉啧了一声,不承想适才头脑一时发热,竟然弄巧成拙,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张了张口,又嬉皮笑脸道:“若是那刺客再来呢?” 青叶晓得他的心思,不沾点便宜大约浑身难受,适才趁乱摸了两把她的脚踝及小腿肚子,手臂还有意无意地在她的胸口处拂了几下,当她不知道呢?遂摆手鄙夷道:“跑开跑开。”   ☆、第67章 侯小叶子(四) “混账婆娘!”怀玉低喝一声,抬脚上床,将她扑倒,压在身下,一把钳住她的脑袋,“好生放肆……”后头的几个字是贴着她的嘴唇说的,毫无气势,唯有入骨缠绵。初初是温柔无比的,亲着亲着,就有些凶狠起来,忍不住又轻咬她的唇舌,上下其手不说,还将那物恶意地顶在她的小腹上。 青叶心内悸动,身软手颤,再也无力,也晓得挣扎只会助他的兴,遂躺在床上摊手摊脚地任他亲,等他亲好,赶紧翻了个身,撅着屁股趴在床上,背对着他,捧住脑袋哼哼道:“我,我……” 怀玉恨恨道:“你的魂又要丢了,我知道。”俯身在她后颈上咬了几个牙印子出来,到底还是滚下床走了。 次日起来,青叶赶紧去对夏西南嘘寒问暖,又问道:“你昨夜受着惊吓不曾?哎呀,我的一条小命都快吓没了!” 夏西南别过头去:“咳咳,我也是,好险好险好险……” 正在用早饭时,门口又有人唤:“侯姑娘——侯姑娘——” 却是花财主,大约是来催问她买别院的事情。今日花财主收拾得油头米分面,手持一把折扇,一身月白绸衫。这一身打扮本也潇洒,但因肚子胖了些,凸得有些高了,九月里单薄的绸衫便紧绷在身上,肚脐眼的形状都绷的一清二楚,连带着人也显得油腻起来。 青叶一见是他,眼睛便亮了一亮,三两口将碗里的紫米粥喝完,自己倒茶漱了漱口,想了一想,又避开怀玉的目光,从怀中摸出一面巴掌大的小镜子来,极快地照了一照,理了理头发。不防怀玉已在背后冷眼看了她许久,见她要出去,便将手中筷子一摔,发作道:“不许去!” 青叶委委屈屈地重又坐下来,小声问道:“为何不能去?” 夏西南也在心内附和:是呀,他那风流俊俏的儿子来找侯姑娘都无事,为何上了年纪的肥胖油腻的老子来找侯姑娘就不成了呢? 青叶被喝令不准与花家老子说话,最终只得叫夏西南帮忙传了话,道是价钱较贵,还要再同三表叔商量商量才能决定,因此要过个几日才能答复。花财主见侯姑娘没有回绝,心里晓得大约还有希望,便也转身走了。怀玉随口问起价钱,夏西南答曰二百八十两银子。怀玉啧了一声,睨她一眼,嗤道:“小样儿,人傻钱多说的就是你。” 夏西南也好心道:“这宅子不错是不错,但若是按市价,顶多只能值个一百五十两银子。” 青叶不明白房屋地皮的行情,但却也知道这个价钱的确是贵了些。她本来打算问问怀玉,向他讨个主意的,但一见他主仆两个同时发话,一时疑心病发作,以为他两个又要一唱一和骗自己,因此非但听不进去,还送了一个分量十足十的眼刀子给夏西南。夏西南又是好心不得好报,委屈了好大一会儿。 饭毕,怀玉兴致颇高,要带青叶去扬州城内逛。青叶想要在这扬州城长居下去,自然也愿意出去走走,见识见识此地的风土人情,但却还是同往常一样,摆出“是你求我我才去的,否则我才不愿意跟你出去呢”的架势,跟随着怀玉出了门。 一行人逛东逛西,一路逛到了大明寺。寺内游玩许久,午间在寺内用了斋饭。午后,怀玉又道这寺庙往北去三五里处有古人墓碑,想要看上一看,青叶走的腿累,不愿意跟去,却被怀玉牵住手强拉着去了。本来一行也有七八个人,走着走着,夏西南看见路旁有卖草鞋草笠,跑去挑选了;老大夫看见路两旁的沟里生着怪稀奇的药草,跑去采摘了;再走几步,连几个侍卫也不见了,待青叶回过神来时,发现只有她和怀玉两个人在转悠了。 怀玉与青叶悠闲行走许久,始终没有找着那古人的墓碑,反而在一处野林子里头迷了路。怀玉也不急,反正四处皆是风景,他便这么不徐不疾地转着,看看风景,看看她。 青叶不情不愿地跟在后面慢腾腾地走着。转悠了许久,二人也都不说话,偶然目光相接时,她便急急转开脸,不去看他。她步子小,走得慢,怀玉时不时地停下来等她,再拉她走上几步。二人信步游逛了许久,因风景好,倒也不觉得闷。 谁料天公不作美,好好的,刮过一阵风,忽然就落起了一阵急雨,怀玉倒还好,青叶因被淋得狼狈,一时心头火起,沉着脸甩开怀玉来拉她的手,眼看就要发作。 怀玉见状好笑道:“我同东海龙王并不熟,这风不是我唤来的,雨也不是我召来的。” 青叶站在雨中,赌气不愿再走一步路,怀玉失笑,只得弯腰将她一把扛起来,跑到林子里,钻到一株粗大香樟树下躲雨。青叶生着气,理也不理他,自顾自地把鞋袜都脱下来拎着,光着两只脚丫子站在泥地上。怀玉一眼一眼地偷看她白生生的脚丫子,嘴里训斥道:“你是个傻子么?一双鞋子有什么好心疼的?着凉生病可怎么办?这双穿脏了,回去我给你买一车。”夺过她的鞋袜,才要给她往脚上套,一摸,布鞋底竟已被水浸的半湿,才晓得是冤枉了她。他脚穿羊皮靴子,因是皮底皮帮,是以不怕这小雨。 青叶光着脚在地上踩了踩,地面湿湿凉凉,一时小孩子脾气上来,索性卷起裤腿跑到雨中踩了几个水坑,两只光脚连同小腿如同亭亭白荷,又如新鲜莲藕,看着让人心痒痒,使人想要伸手去捏上一捏,咬上一口。她嘻嘻哈哈地把周围的几个小水坑都踩的浑成一片泥浆,这才跑回到香樟树下来。 怀玉抽出帕子给她擦手脸,她却将帕子抢过去,在四角上各打了个结,胡乱戴到头上充当遮雨的斗笠,其后又弯腰往旁边的水坑里照了一照,嘻嘻哈哈一阵笑。笑了一阵子,无意间一回头,蓦地发觉怀玉正倚在树身上直直地盯着她看,眼神幽深且专注,她心头一悸,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怀玉招手道:“你过来。” 她拎着裤腿延挨过去,怀玉拉住她的手臂,略一用力,她便歪倒在他身上了,她的个头只顶到他的肩膀,他便低下头默默看她的眼睛。她叫他看的浑身不自在,便垂下头来,一点一点地往前倾,脑袋最后顶到了他的胸膛上。如此,他便再也看不清她神色如何了。 香樟树枝繁叶茂,枝桠深处偶有虫鸣,地上有一大一小两只蛤-蟆结伴跳过来,被她的脚阻住,遂停住,鼓着两只水泡眼,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看着害怕,才要躲开,怀玉已掐住她的腰,将她轻轻往上一拎,两只蛤-蟆从她的脚下蹦走了。她被放下来时,不知是他有意,还是她无心,她的两只脚丫子竟踩在了他的左右两只脚背上。她这回因为高了些,便将脑袋顶在他的肩膀上,又悄悄地在他的脚背上蹭了蹭脚心的泥土。 雨丝细密,心事零落,清风微凉,呼吸渐热。 怀玉抬手摩挲她的耳朵与后颈,低声问:“跟我回京城去?” 她慢慢摇了摇头。怀玉柔声问:“还生着气?” 她想了想,慢慢点了点头。 怀玉又在她耳旁轻声道:“若是不肯跟我回去,那将来我来扬州时来找你?” 她还是歪着脑袋想了一想,轻轻道:“我要嫁给旁人的。” 怀玉亲了亲她的头顶,道:“不许你嫁人,等我来扬州找你。” 她的脑袋窝在他怀中,怀玉看不到她的脸,但晓得她又哭了,哭得极为伤心,身子轻轻颤栗,不知道她最后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 也未过许久,雨便停了,怀玉背着她往回走。因今日走的路多,她已累极,趴在怀玉肩膀上没多久就睡着了,睡着后手里还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两只鞋袜,走动时,两只鞋子便在怀玉面前荡来荡去。怀玉抬头看天,天已然放了晴,一轮米分彩天虹高挂天空。他又侧头看了看趴在肩膀上睡的正熟的青叶,她的嘴巴微微张着,鼻息温软,呼吸清甜。怀玉将她往上托了托,嘴角浮起温柔笑意,直至遇上才能够知晓,原来世上竟有这样能使自己心软到发疼的如玉如虹的女子。 此生得以与她相遇,何其幸运。   ☆、第68章 侯小叶子(五) 又是一夜好眠。因下了一场秋雨,次日起来的时候,便觉着气候转凉了许多。青叶早早起身,帮着厨娘做了早饭。今早做了三丁包子,烫干丝,另熬了一锅黑米粥。包子馅做起来费工夫的很,要剁鸡丁、肉丁、笋丁。鸡丁乃是隔年母鸡,既肥且嫩;肉丁选用五花肋条,膘头适中;因秋季没有鲜笋,便用泡发的笋干。这几样剁好,拌上佐料,静置片刻,待馅儿入味后再包起来上锅蒸。 包子上锅后,青叶又切了豆腐干,洗烫去除豆腥味后,浇上卤汁及香油,佐以姜丝、虾米。三丁包子鲜香脆嫩,肥而不腻;烫干丝则鲜美软嫩,余香无穷。这两样与粥一同端上桌,一群人不过才咬了第一口,眼睛顿时发亮,再接下只听得到一片狼吞虎咽声。 青叶无意看了一眼怀玉,但见他一边往嘴里塞着包子,一边含情脉脉地看向自己,那眼神分明是“这样能干的婆娘哪里去找?真是让人越看越爱”的意思,身上不由得一阵恶寒,吓得鸡皮疙瘩起了好几轮,赶紧溜回灶房去了。 在扬州的日子过得甚是惬意,一群人吃饱喝足便去城内外游玩,东逛西逛,青叶更是买了一堆无用的小玩意儿,想着将来用来装饰自己的新家。因见怀玉迟迟不提动身,便问他:“你不是京城还有许多事情么?” 怀玉嗤嗤笑:“傻婆娘,这还不晓得,本殿下是舍不得走。” 青叶一阵脸红,既气恼自己多嘴多舌,又十分唾弃他的厚脸皮。 这一日,众人去了瓜洲渡口游玩,午间便在一家有名的菜馆吃了河豚,等瓜洲十景都转悠过来一遍后,已是黄昏时分了。青叶想着这扬州城内外的风景秀美之处都已游玩的差不多了,等明日便去将花家宅子的银子给了,草契立了,如此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谁料还未等她去找花财主,花玉郎当晚便跑了来,失魂落魄道:“这宅子今日被我爹卖给旁人啦。” 青叶一惊,忙问:“卖给了谁?” 花玉郎道:“是咱们扬州城内有名的地痞流氓,姓金名二龙,他哥哥金大龙在咱们扬州府衙内做捕头,他便仗着他哥哥的势在这一带作威作福。昨日晚间他过来同我爹说看中咱们这间门面,将来要开当铺,而且他出的价钱比你还要高,我爹立时就动了心。我哭闹不愿意,我爹拿我无法,于是回绝了他,谁料他今日便带了一群恶人来我家闹,说若是不卖给他,他便要血洗我花家门,将我花家杀的一个不留。呜呜呜。”他话才一说完,居然又气哭了,且他来时眼皮便已肿得老高,可见他说的在家中同他爹哭闹一事不假。 青叶跺脚道:“怎么倒霉事都叫我给遇上了!人说事不过三,我怎么三番两次都这样不顺遂?这样下去,我要到何时才能安定下来?”又赌气道,“不卖给我便罢,我有银子,扬州城又不是只有你一家有宅子。” 其后,花财主也亲自过来赔罪,道是不敢得罪地头蛇金二龙,只有得罪侯姑娘了。因金二龙下月才搬进来,侯姑娘暂且安心住着。 侯姑娘气哄哄道:“我还以为咱们是有缘人呢!原来不是!”虽然将花财主嘲讽得面有愧色,却也晓得这事原也怪不得人家,自己因忙着出去游玩,因此既未付定金,也未有立草契,人家自然是想卖给谁便卖给谁;再则,他一个寻常财主,哪里敢得罪姓金的地头蛇,拿自家一家人的性命开玩笑呢。 道理她虽然明白,心里却还是一股气咽下不去,口中忿忿道,“我去找我三表叔来同你理论!我三表叔也不是好惹的!莫说是强买强卖,便是……便是……”忽然勾起了伤心往事,再也说不下去,掩面哭着跑了,留下花财主摇头叹气,花玉郎泪水滴答。 青叶没有去找她三表叔,而是去找她的柿子树君、杏树君、枇杷树君们道别。她这几日几乎得了空便去与她的果树君们诉说心事,果树君们也答应她明年多结果子给她吃。忽然一日,这些与她已有了深厚情谊的果树君们就变成了人家的,叫她怎么甘心? 她心中越想越生气,脑子忽然一个激灵:那姓金的为何早不买晚不买,偏要在这个时候出高价来买这宅子?莫不是侯怀玉在暗中指使?如此一来,事情便说得通了,定是侯怀玉暗中使坏,想要自己跟他回京城去。 转念又想道:不对不对,他不是说将来到扬州来找她了么?他连同他的那一窝侍卫这几日不是与自己在一处游山玩水么?没有看到他与生人说过一句话呀……呃,好像是说过一句。 前日,有个她正随着他在一处极美的湖边看风景,忽然有人远远地吹了声唿哨,又对她呼喊:“小妞儿,小妞儿——”她回首一看,远处的一个市井无赖正对着她抛着贼兮兮的眼风,比划着下流手势,面上笑容也极是猥琐。 若是在七里塘镇的时候,她早喊上甘仔,手持锅铲去叫骂了。大小海盗她都不知道见识过多少,此无赖的那点下作手段她更是看不上眼,唯觉得作呕恶心而已。只是有怀玉在身旁,自然轮不到她亲自出马去叫骂,遂装作害怕的样子他身后躲了躲。果然,怀玉冷笑一声,三两步走过去,眯了眼问那无赖男子:“我娘子好看么?” 那无赖本是个愣头青,张口便嘻嘻说了一声“好看”,一抬眼见问话这人眼神不善,立时住口,尚未及为自己辩解两句,怀玉已飞起一脚,踹到那无赖的的腿上去了。那无赖一个腾空,一声钝响,又重重落地,尚未来得及呼痛,怀玉已拔脚追过去,又补了一脚,那无赖也是一条大汉,却被他这一脚又给踹飞了老远。怀玉冷笑个不住,还要上前赶尽杀绝,那无赖晓得不好,腿上的一截骨头却像是被踢碎了,一时间疼的面色灰白,冷汗流个不停,却怎么也爬不起来,急的跟杀猪似的哭叫讨饶,便有许多游人围了上来看热闹。 她怕闹出人命来,也怕被人家笑话,便急急上前将狠踹无赖的怀玉给硬拖了回来,因心中有些感激,便也不计较他适才唤她为娘子了,还大方地露出两颗牙齿,对恩人矜持地笑了一笑,谁料却被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凭什么?长得好看也要怪她喽? 想的有点远了,言归正传。他前不久还情真意切地说将来要来扬州城内找她,他既然这样说,怎么还会再耍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阻止她买宅子呢?再者,这一路行来,杭州城也罢,小诸庄也罢,他非但没有出言阻止过一回,还处处为她着想,处处帮着她。总之一事归一事,她虽然不待见他,却也不好无缘无故地冤枉他。 晚间,厨娘端来饭菜,其中有一道青叶爱吃的醉河虾,虽佐料里倒了好些白酒,但却不妨碍河虾们在碗里晕乎乎地欢蹦乱跳,不一时,便溅的菜碗周围都是点点汁水。青叶心中生气,伸筷夹了欢蹦的河虾往嘴里丢,咬下虾身,丢掉虾头,嘴里格叽格叽嚼得欢,连虾皮都不吐。怀玉怕被溅到汁水,因此坐得远远的。夏西南看她面不改色地吃这些活物,不由得咋舌不已,看的眼珠子都转不动。 青叶嚼了半碗河虾,心中琢磨出一条妙计来:请怀玉出头将那姓金的地头蛇赶走不就成了么?那姓金的与他做捕头的哥哥再横,难道还能横过杀人如麻的三表叔侯怀玉?也无需动手,只消报上他的名头,还怕姓金的不乖乖地将这宅子让出来? 青叶越想越觉得此计可行,欢喜得只差为自己拍手叫好了。她心中计议已定,面上就不知不觉带了几分笑意出来,遂要来茶水漱了漱口,再净了净手。 看怀玉面前的几个菜是清炒茼蒿,毛蟹炒年糕,虾仁炖蛋,清蒸鲈鱼,还有一碗牛肉羹。因才上桌,几个菜与汤羹正冒着热气,看着也油腻,不好下手。想了想,便伸手从自己面前的碗里拎了条活蹦乱跳的小河虾出来,揪下虾头,仔细将虾皮剥了,拉了凳子,挨到怀玉身边,将虾肉送到怀玉面前,殷勤道:“殿下,请吃虾。” 怀玉嘴角微微弯起,抬手遮住眼角眉梢,轻轻咳嗽了一声。夏西南知机,急急转身退下。果然,青叶一见屋内再无旁人,便放得开了,擎着一块咪咪小的虾肉,娇滴滴道:“三表叔,三表叔……有人欺负我……求你老人家给我做主……” 怀玉先不说话,微微俯身,张口把她手中虾肉连同她的手指一起叼住了。青叶面红耳赤,心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有求于这等样的好-色之徒,少不得要吃些亏了,心内虽有些微微的气恼,面上却强忍着没露出半分恼意羞意。 怀玉将她两根手指慢慢舔干净,方才慢条斯理地问道:“哦?谁敢欺负你?说来我听听。” 青叶便将姓金的地头蛇要强买这宅子的事添油加醋地与他说了。怀玉听后,哦了一声,斟了一杯酒,一仰头,饮下半杯,将剩下的半杯残酒递到她面前来。青叶装作不解其意,伸手抓过酒壶,提壶要给他续酒。怀玉按住她的手,再将酒杯凑到她的唇边来。   ☆、第69章 侯小叶子(六) 青叶想起被他劫回来的那日,他对自己口对口哺酒时的情形来,脑中轰地一声,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忙扭了头,死活不愿意饮他手中的酒。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只听得怀玉嗤嗤轻笑,伸手过来捏她的下颌。 青叶被他捏的嘴唇嘟起来,晓得他要做什么,心中害怕,忙叫:“我喝我喝。”言罢,闭了眼,就着他的手,到底将那半杯残酒都饮光了。酒是竹叶青,芳香醇厚,倒不甚烈。 怀玉见她装模作样地吐舌头,轻声笑了笑,道:“这宅子又不见得有多好,你重新另找更大更好的,银子我给你出。” 青叶问:“这里就很大了,为何还要更大的?” 怀玉笑:“将来我也过来,再将来只怕还要增添人口,不大怎么够?” 青叶又红了脸,恼道:“我偏要这里,我就要这里。” 怀玉看她发急吵闹,便笑着叫夏西南去唤西风来。未几,过来两个人,问怀玉有何吩咐,怀玉道:“去将扬州城内的地头蛇金二龙捉住,将他的房契找出来给我烧了——” 青叶一听,心中暗暗得意,更加笃定怀玉并没有指使金二龙来坏事。又听得他继续吩咐道:“再将他脑袋割下来扔了,顺便把心肝挖出来给本殿下下酒。” 青叶尖叫一声,吓得浑身乱颤,险些晕倒在地,忙向西风道:“你只消报上名头吓唬他一下,叫他不许再买这宅子便可!” 西风搓着手为难道:“这哪里成?咱们要么不出手,一旦出手,便不能留活口。” 青叶又怕又气又惊,赌气道:“我不买了!我不买了还不成么!”言罢,哭着转身跑走了。 是夜,青叶泪水涟涟地伤心了许久,想着明日只好去找经济,再去别处看有无合宜的宅子了,到时定要买个更漂亮的气死姓花的姓侯的姓金的。合计了许久,正要躺下歇息时,夏西南来敲门,站在门口小心翼翼道:“咱们殿下吃虾吃坏了,现正发着烧,请姑娘过去看看。” 青叶正在闹心,闻言便没好气道:“他连人家心肝都吃,还怕一只生虾!?你编谎话也编个像样的!就算吃坏,顶多是闹肚子,哪有发烧的道理?再者,吃坏了自然有大夫,找我作甚!大夫住在西厢房,对门就是,好走不送!” 怀玉吃人心肝一事夏西南倒不知情,闷了一会儿,接道:“……咱们殿下是跟你闹着玩儿的罢?殿下他从小儿就不吃生食,哪里知道吃一只生虾会发烧?适才已叫了大夫来看了,但烧迟迟退不下去,我都快要担心死了,好姑娘,求你去看看罢!姑娘心细,若是能为咱们殿下端个茶水,殿下只怕也能好得快些。” 青叶听他这话说的不三不四不伦不类,活脱脱像个拉皮条的,还是个学艺不精未能出师的,因此心中更加气恼,叫嚷道:“我既不是大夫,也不是你家奴仆,你喊我有什么用!我要歇息啦!” 夏西南死活不走,趴在她的门前一声声地唤:“侯姑娘,侯姑娘——要不你看上半夜,我看下半夜?殿下那里病着,也离不开人,好姑娘,求求你啦。”又道,“你当初发烧生病时,咱们殿下是怎么对你的?做人怎能这样没良心?更何况这虾是你喂殿下吃的,要不是你,殿下怎么会发烧?” 青叶本被他说的有几分良心不安,却又被后面那一句喂虾给气得面目涨红,差点厥过去,生怕他还要再说出更难听的话,被满院子的人听了去,只得恨恨地叫他闭嘴。这边厢,她气哄哄地跳下了床,在寝衣外胡乱穿上一件大衣裳,头发随便绾了个松松散散的发髻顶在头顶,开了门跟着夏西南去了怀玉的卧房。 怀玉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房内燃了安息香,满室芬芳清甜。她进了门,想试试看他是真发烧还是假发烧,但又不愿意触碰他,想了想,还是不去管他了,便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在窗前伸头看外面的夜色,慢慢地品茶。 怀玉忽然睁开眼睛,道:“给我也倒一杯。” 她不做声,默默倒了一杯给他。他接过去喝了一口,嫌烫。她又换了一杯,他又嫌凉。她冷笑连连,却故意不同他说一句话。其后,怀玉躺在床上作天作地,命她端茶送水,指使她做这做那,她也都默不作声地一一照做了。怀玉作了许久,两杯茶喝下去,看也不看她,自拉上被褥盖在身上,慢慢睡去了。她本想等他睡着便起身溜走的,因白日里在瓜洲逛了一整日,早已疲累不堪,又是最能睡的年纪,不过才枯坐了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连连喝下三四杯茶水也无济于事。 怀玉还未睡去时,她便已困得不行,先是趴在梳妆台上睡了一会儿,因台面太硬,趴着不舒服,口水淌了一摊,只好站起来,揉揉发麻的手臂,擦擦腮边的口水。迷迷糊糊中瞧见身旁的雕花床空出半边,遂拉着圆凳,凑到床边,趴在床头又睡着了。才不过一时半刻,觉得后背发冷,到底是九月底了,白日里倒不觉得,一到夜里,寒气便上来了。 青叶揉揉眼睛,看到不止床空出许多地方,便连被子也空出许多,迷迷糊糊地想:真是奇怪,眼前便是床跟被,我为何要趴在床头受罪?如此想着,三两下蹬掉鞋子,往床上一扑,拉过被子往身上一盖,温暖舒适无比,舒服的哼哼了两声,和衣睡了。躺下片刻,觉得身上衣裳硌人,睡不舒坦,迷迷瞪瞪地把自己衣裳又都扒掉扔了,仅着一身小衣裳,这下终于熟睡了过去。 正睡的香,觉得有只手在身上腰上腿上四处游走,不知何时,身上连小衣裳也都不见了。她觉得没了衣裳的束缚,躺在温暖的被子里倒也无拘无束,甚是自在,便在被窝里摊开手脚,又舒服的左右滚了两滚,这一滚,便滚到了一个人的怀里。那人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嘴里不住嗤嗤轻声笑,又从背后伸手将她紧紧地揽在怀里。 她迷迷糊糊中晓得是怀玉,心道他果然发了烧,烫人得很……不对,他光着身子的时候一直是这么烫的,只怕有诈……算了,明早起来再找他哭闹算账罢,眼下困得慌,先睡醒再说,遂侧躺在怀玉的怀中,稍稍蜷起身子,转眼又像个婴孩般熟睡了过去。 她再次醒来时,并没有过去很久,还是躺在他的怀中,只是他的一条腿已然横在她的两腿之间,将她的腿分开了些许,正在她身后蠢蠢欲动。见她醒来,怕她生气发作,怀玉忙顿住动作,轻轻吻她耳后与颈窝。她揉揉眼睛,翻了个身,脸贴着他的胸膛,娇声娇气地哼哼了两声,方才含糊问道:“你在做什么?” 怀玉哑声道:“……怕你冷,才抱着你睡的。” 她嗯了一声,抱怨道:“顶到我啦,难过得很,不要乱动,让我好好睡觉。”因在睡梦当中,口齿饧涩,声音听上去只觉得缠绵,虽是抱怨,却更像是撒娇。 她抱怨完,却觉得他贴在自己身上的小腹滚烫,堪比小暖炉,便又向他怀中靠拢了些。怀玉见惯了她的冷清及无可奈何的顺从,一时难以消受她这般投怀送抱,娇声嗲气,当下全身酥麻,粗粗喘了几口气,再也顾不得许多,将她翻了个过,覆身压了上去。她觉得有东西硌着自己,便睁开眼睛,伸头往下看了看,看了两眼,赶紧遮住眼睛,吃吃笑道:“哎呀,不好了,我明日要长针眼了。” 怀玉一下一下地亲她,将她的手拉开,看她的眼睛。她睡眼朦胧,脸蛋睡得红扑扑的,神情懵懵懂懂,眼神温润朦胧,是全然忘记了与他之间的那些怨与仇的娇憨模样。忽然之间,他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块地方就重重一颤,又是轻轻一疼。 他进入她的时候,她又是一声哼哼,嘴里嘟哝:“哎呀……好难过。”言罢,却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道,“莫要让风闪进来,冷。” 怀玉食髓知味,抱着她纠缠个不停。她被他翻来折去颠得完全清醒过来时,身上已然毫无力气,脑子里也是一片混沌,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如同八带鱼一般地与他纠缠在一起,顿时吓了一大跳,赶紧松开手,往床上一摊。 她迷迷糊糊地思索良久,心想大约是他晓得将要分离,才又使诈,将她赚到床上来占点便宜揩把油。罢了罢了,且让他得这一回逞罢。毕竟,你将来再也找不到他这样对你好的人啦。再说,你也明明不讨厌他的,若是刻意吵闹,只会显得矫情做作;与他虽无好聚,但好散总是做得到的。 她想通了的时候,他正撑在她身子上方,细细舔舐她的锁骨,他似乎对她的小虎牙及锁骨极为偏爱,只要得了机会,总要啃上一啃,舔上一舔方才过瘾。她推开他的脸,低低抱怨道:“那里靠近领口,被人看见了不好……” 他怔了一怔,嘴角扬起,笑看她几眼,却未再去舔咬她身上的那些隐秘之处,而是贴在她身上,将她的脑袋捧在掌心里,一下一下极尽缠绵地去吻她的嘴唇与眉心,他的呼吸与鼻息都呵在脸上,明明发痒,她却娇气地拖着长腔抱怨:“人家疼——” 怀玉头皮发麻,一时情难自已,又犯了老毛病,凑到她耳旁道:“乖,叫声爹爹来听。” 青叶斜睇他一眼,冷不防地抬手环住他,将他拉过来,张口就咬上他的脖子,直咬得他口中连连吸气,连额上青筋都凸显出来时,她却又松开他,在他耳旁软软唤了一声:“怀玉表叔。” 怀玉表叔受不住,当场瘫软,差点儿升了天成了仙。   ☆、第70章 侯小叶子(七) 天快亮时,她本想央求怀玉将她送回房去,谁料还未及说,便已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不知已到了什么时辰了。她闭上眼睛思索待会如何与他道别较为妥当,是说“三表叔,你们早些回去吧,我也要去找经济买房屋去啦。我会好好的过下去,你也早些忘了我,今后不必来找我啦,多谢你这些时日对我的照顾”好呢,还是简短些,只说“我走啦,昨夜我是报恩,你莫要多想,咱们后会无期”好呢? 正思索间,忽然觉得床猛地颠了一颠,她“哎呦”一声,一骨碌爬坐起来,睁开眼睛,眼前分明不是怀玉的卧房与大床,而是坐了一路的马车,车外有隐隐风声及马蹄声,怀玉也在马车内,正坐在她对面悠闲地看着书。黄花梨矮桌上摆着他的茶壶茶杯与她的各种零嘴儿。 她傻了眼,还以为是在做梦,使劲揉揉眼睛,拉开车窗,伸头往外瞧了一瞧,车外也分明是荒郊野外的风景,车下则是一条宽且直的官道,西风等人骑着马护在马车两旁。她愣怔片刻,轻声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咱们这是去哪里?” 怀玉搁下书,揉了揉她的一头乱发:“快到午时了。往北。” 她又傻傻问道:“扬州城呢?我的宅子还没买好呢。你这样偷偷的把我拉走,算什么呢?”说到最后,眼泪便簌簌掉了下来。 怀玉忙道:“往北还有许多城镇……我的病还未好,路上还要你费心照看,等我病好了,你若看中哪里,随时都能留下来。” 青叶哭喊:“你当我真是傻子么?你得的是自作多情欺男霸女的病!你这居心叵测、你这作恶多端、你这强抢民女的奸人坏人恶人!” 还要再叫骂下去时,却被怀玉一把抱住,揽到怀中,温言哄劝道:“扬州虽好,但北地也有许多宜居之处;因那花家父子两个都不像是正经人,我将你留在哪里怎能放心?再则,我这一路须得隐秘行事,不能轻易报出名头叫人知晓我的行程,毕竟我是受伤之人……那姓金的地头蛇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又不愿意我取他性命,若是我走后,他再来找你麻烦可怎生是好?即便他不找你麻烦,万一还有其他的坏人呢?总之到京城还有许多路要走,你若再遇上中意的,尽管留下便是。” 青叶听他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又似乎是毫无道理,心中乱乱的,将他推开,独自面向车壁枯坐,坐了片刻,抽抽搭搭地又哭了出来,眼泪哭干了,开始干嚎,嚎完,又是要跳车,又是要撞墙,一时又要与怀玉同归于尽,闹腾了许久,直折腾得人仰马翻。后头因累得慌,往车内一倒,睡着了。 午时,马车停在一个极荒凉的集镇上,怀玉唤她起来用饭,她装睡不理睬。怀玉无奈,便叫人去买了许多瓜果干粮备着。 等她再次睡醒时,已是深夜了,一行人还在赶路。这回不知为何,竟然不去客店打尖投宿,像是要日夜兼程急急赶路的样子。青叶本想丢几个魂儿给怀玉看看,使他心生悔恨,使他痛哭流涕,最后匍匐在她的脚下哭求她的原谅,再赶紧将她送回到扬州城内去。奈何一时之间这魂魄怎么也丢不掉,又因为一整日未吃过东西,肚子咕咕作响,又饿又渴。 实在无奈,便吃了干粮,吃了点心,吃了瓜果,喝了水,吃了零嘴儿,又喝了水。 吃喝罢,想睁着眼睛一夜不睡,吓他一吓,却因为吃得太饱,才瞪了盏茶功夫,就被马车晃得昏昏沉沉,不出片刻,就又睡熟了。还做了个好梦。上半夜捡了一堆白花花的银子,下半夜在一个极浅的水塘里捉到一篓子鱼虾,差点儿笑醒。 车马日赶夜赶,整整赶了两日的路,青叶被颠得不行,因心中气恼,别别扭扭地一句话都不同怀玉说,连夏西南也被迁怒,动辄要承受她的冷言冷语。她谁也不愿意搭理,只躺在车内睡,头睡疼了就爬起来坐一会儿,头伸到车窗外看风景,看得腻了,便缩回来,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养神。白日里,怀玉则时不时地唤她一声,看她虽不睁眼理人,眼珠子却在眼皮内转动时,便晓得她不是昏睡,这才会放心。 到了第三日上,青叶连骨头都被颠疼了,心中烦躁不已,便有些坐卧不安起来,一个人面向车壁,委委屈屈地掉了好几回的眼泪,又用指甲去挠车壁,将车壁挠得咔咔作响,伤痕累累。怀玉叫她挠得头疼,终于令车马停下,在一个名为高楼镇的小集镇上停下来投宿。 此地隶属山东,乃是极破极穷的一个地方。虽然名叫高楼镇,镇上却连一座高楼都没有,多得是土墙茅草屋。因靠近官道,镇上倒也有几家客店,但却都脏得很,且各家门前都蹲坐着三五个闲汉及妖娆妇人,看见有人在店门口略一停顿,便纷纷上前来将人围住,不由分说硬往店内拉扯。 夏西南连进了几家,又都退了出来,一行人从镇子头逛到镇子尾,终于敲开一家门庭还算宽敞干净的人家的大门。这家人家正在宴请客人,见门口忽然拥了一群持刀之人,吓了一跳,问明来意后,作难道:“咱爹今日过七十大寿,咱家亲戚来了许多,空屋子实在是一间也腾不出来了。” 主人话还未说完,西风便道:“叫客人先回去,你爹的寿辰过两日再补办也是一样。” 主人看了看他腰间的长剑,嗫嚅道:“你,你,这叫什么话?咱爹病了许久,活了今日没明日……咱六叔六婶腿脚都不灵便,从大老远的地方赶过来……”他这边厢正说着话,那边厢,已有人像是赶鸡鸭牛羊一般往外赶他家的客人了。 夏西南及时地奉上银子,主人家战战兢兢地收下来,让这一群人入了内。 这家的两口子见这一群人无礼粗野至极,生怕是哪座山头上下来的强人,夜间好不好地还要给他来个点天灯,因此吓得魂不附体,想着要不要瞅个空子逃跑或是去报个官。谁料这群人安顿好后,忽然间又变了嘴脸,个个彬彬有礼,言语行动和善可亲。两口子暗暗诧异不已。后见马车里最后出来是两个人乃是眉目朗朗的年轻男子并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孩儿,这二人怎么瞧也都不像是坏人,倒像是富贵人家的年少夫妻,这下才算是放了心。 因酒席都是现成的,午间的饭也省的做了。怀玉等一行人被让上桌,吃起了人家的酒席。青叶已有两三日未与怀玉说过话了,此时勉强开口问道:“你说过的我无论想留在哪里都可以的那句话还算数么?” 怀玉眼皮跳了一跳,揉了揉太阳穴,方咬牙缓缓道:“算数。” 饭罢,主人家殷勤道:镇上高员外的儿子娶亲,家中请了杂戏班子耍杂戏,据闻有吞刀吐火耍大雀等等,明日还有唢呐班子来吹唢呐,各位大哥不去看看? 怀玉想想无事,便带上人溜达着去了。青叶不愿跟去,独自枯坐了许久,忽然想起要出门去看看这镇上的风土人情,便勉强出了门,谁料才走出大门,便先呆了一呆。这镇子之穷、之破竟是前所未见。 街道坑坑洼洼,一阵风过,便有雾蒙蒙的沙尘扬起,行人们咳嗽的咳嗽,抬袖捂脸的捂脸。道两旁的家家户户都晾晒着各式花花绿绿的衣裳,也不怕被扬起的沙尘重又吹脏。还有那妇人抱着小娃娃坐在自家铺子门口当街喂奶;客人们熟视无睹地进门,买好东西,出了门,再同喂奶的妇人说笑几声方才远去了。这样的光景,再搭上道旁的几条追赶生人、撕咬人家裤腿的疯狗,用夏西南的话来说,那真是,真叫一个够味。 青叶傻站了一会儿,觉得连脸都被风都吹脏了,连忙退回来,心道,这算哪门子的宜居之地?连绿色的树木都少见,这种地方怎么住得惯?罢了罢了,只好跟着那坏人往北再走一走,说不定还能遇上稍稍像样点的地方。忽然又想起小诸庄来,只怕将来再也遇不上那样美的地方了,心中更是悔恨不已。 待怏怏地退回到院子中去,便听见西风靠在一株老榆树上同另一个人说笑:“乖乖,终于快到家了,六七百里路,若是快马加鞭,一二日便也到了。只是马车走不快,只怕还得三五日工夫。” 那个人附和道:“是啊,有小半年没回来了。想家想得慌,嘿嘿。” 青叶听得心头狂跳,这里距京城仅有三五日的路程了?若是再往北走下去,那不是将来都得在那坏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到时哪里还躲得开他?还叫不叫人活了?   ☆、第71章 侯小叶子(八) 主人家的两口子正在灶房里刷锅洗碗,见那个甚是美貌的女孩儿走了来,主人忙问:“小大姐,何事?” 这天仙一样的大姐给他两口子见了礼,哭唧唧道:“大哥,大姐,我想在这里买房屋。能买得到么?”人家称她为小大姐,她便也随了人家,大哥大姐的胡乱称呼。 主人家听她要在此地买房屋,少不得要拉着她追问一番缘故。一回生二回熟,她那一套父母双亡、随了表叔去投亲而未能投成的说辞说得多了,连自己也都快要相信了。 主人家心里却有些疑惑。那位年轻的表叔与妙龄表侄女儿同乘一辆马车也就算了,表侄女儿下车时,却是那位年轻的表叔揽在怀中环住腰身抱下来的。这且不算,那表叔还伸手抵在车门顶上,小心地护着表侄女儿的脑袋,想来是怕她碰着。表侄女儿固然眼皮抬也未抬过,神色也冷冰冰的,那表叔看向她的眼神却是暖洋洋懒洋洋的,抱她下车护她头顶的那一套动作也是行云流水,想来是做熟了的。 因是个老实人,不识几个字,一辈子又只娶了一个老婆,于男女之情上没多少见识,因此主人家也说不好,总觉得那年轻表叔对待这表侄女儿的神态也罢眼神也好,像是夫君对待心爱的娘子,也像是一个人对待自己所宠爱的猫儿狗儿,亦或是二者兼有之,总之不像寻常表叔对表侄女儿就是了。 主人家疑惑归疑惑,却也热心道:“这好办,我家西院的老两口年纪大了,被几个儿子接去轮流养活,家里的房屋被空关了许久,若是价钱合宜,他几个儿子必定愿意卖的。我去替你问问。”当下急急去问了回来,道,“人家愿意卖的,你若想看,我这便带你去。” 青叶这回多少谨慎了些,也不要与三表叔等人商谈了,独自跟着这两夫妇去西邻看房屋。西风一看她出门,便带了个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她后面。 西邻的房屋有三间,也是黄土墙茅草顶,没有院子。干茅草铺就的房顶上竟然还长着了几簇绿油油的青草,看着倒也有趣。三间房屋也未隔开,无有里外之分,连个帘子也没挂,一进门,便可将三间屋的光景尽收眼底;房内破烂杂物堆了许多,房梁上也有两只陈年的燕巢,若是收拾干净了,也能将就着住,但与扬州城的那所花木扶疏的宅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老两口的几个儿子儿媳都闻讯赶了来,生怕卖不出去,争抢着向青叶夸这茅草屋的好处,说:这位小大姐,你不晓得,这茅草屋冬暖夏凉,若是皇帝住了,也要爱上这里舍不得搬走哩!又说:屋后的空地可用来种些小菜,门前有一株老槐树可用来乘凉。山墙那里还有一垛干草,一垛麦秸,若是买下这房屋,那两大剁干草及麦秸就白送给小大姐你哩! 青叶哪只眼睛也看不上这房屋,却又不愿意再往北走,无奈道:“罢了罢了,就这里罢。”想了一想,又故作老道地同人家说,“咱们不去报与官府知道,自己立了草契,签字画押即可,如此还能省下些契税。” 这家的老头子便笑道:“自然,我卖我家的房屋,干官府鸟事?” 他大儿子也接道:“这房屋是咱们一家辛苦盖起来的,官府又没出过一根鸟毛。” 青叶听他一家谈吐如此,想来这镇上人也是半斤八两,他父子说话时,她若不是扶着门框,只怕当场就要晕倒在地。 那家人家急着要卖,青叶急着要买;卖主有诚意,买主有现银;借宿的主人家自愿做了中人,因此当场便敲定价钱,给付了银子,签了字画了押。皆大欢喜。 怀玉在高员外家看了一场杂戏,因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秀若兰芝,一表人才,立于看热闹的人群中俨然是鹤立鸡群——夏西南语。总之因为怀玉太扎眼,因此被高员外奉为上宾拉去喝了一场喜酒。 酒席间,高员外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敬酒,打听了一番怀玉的年纪籍贯、在何处发财、家中可有娶亲等,后又有意无意提起他家尚有待字闺中的小女一名,芳龄仅一十七岁;还道家中空房屋有许多,若是愿意,可搬到他家中来住云云。怀玉起初只笑着打哈哈,后头索性装醉,一群人白吃白喝后又得意洋洋地晃悠了回来。 怀玉回到借宿的主人家时,青叶正在打扫她的新茅草屋。西风与他的同伴——名为北风的那个也在卖力干活。西风在门前拔杂草,北风正在给屋后的露天茅房垒石墙。因茅房的石墙太矮,从外面能看到人的上半截,因此要再垒两圈石头上去,把石墙加高些。房屋里的杂物已被人家的几个儿子帮着拉走了,山墙旁的两剁干草麦秸也果真送了她。青叶瞧着空荡荡却也整洁的屋内,心里渐渐地好受了些。 因西风北风干活卖力,不出半日,茅草屋便被收拾得焕然一新,青叶想着等明日换了门锁,叫人帮着把包袱行装等都搬运过来,再到镇上去采买些桌椅床铺便可入住了,固然心中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空落落的,但却也有几分欢喜几分如释重负。 待看见怀玉回来时,她心里却不由得慌了,与他目光一旦相接,便急忙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幸而他只笑了一笑,于周围无人时贴上前来,半眯了眼,在她耳畔轻轻问了一声:“小大姐,你这回真的要留下来啦?”其后再也没说什么。 小大姐青叶听他的语调,不知为何,无端端地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大姐青叶又想,今后要在这高楼镇安家,因此不可对这镇子有偏见,万事须得从好处去想。 譬如这镇上的风,是如此的粗犷狂野;譬如这镇上的沙尘,是如斯的磅礴壮观;这茅草屋,是如此的接地气,犹如蹲在家门口歪脖子树下喝面疙瘩汤的村妇一般让人看着亲切;这石头垒成的露天茅坑则充满了野趣,蹲茅坑时可以看看粪堆里生出来的小花儿,也可以瞅瞅墙缝里长出来的小草儿;至于道上的那几条咬人裤腿的疯狗,还是如此的……呃,丧心病狂。 晚饭吃完后,天还未黑透,青叶一时无事,便拎上灯笼又溜出去看去她的茅草屋,茅草屋与借宿的主人家近得很,仅隔着一条细小的胡同,出门右转便是。 青叶抱膝坐在自家茅草屋的门槛上抬头看天上星子,因是十月头上,有星无月,星子既亮且大,似乎伸出手便可触及。青叶闭上眼睛,遥想今后的日子。 今后,在这镇上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再找个忠厚老实的相公,不用像他那样好,只消像寻常人家的夫妻那样,一同早起去田间劳作,傍晚再一同归来。相公坐在灶前烧火,她则掌勺煮饭菜,无事时说说邻里间的闲话,将来再养三两个小娃娃。等小娃娃长大各自成家后,她与相公两个便拄着拐杖,携手去田头屋后闲逛。如此,这一生也算完满了。 那,他将来会怎样呢?可会想起从前那个与他哭过笑过纠缠过的青叶?兴许会想起,兴许不会想起。 青叶坐在门槛上弯起嘴角轻轻地笑,眼角却有滚滚热泪淌下。晚风撩起发丝,发丝拂过脸庞,有些微微的痒。青叶伸手去理发丝,却摸到一个人的眼睛眉毛,吓了一跳,慌忙睁开眼,正对上怀玉的眸子。他的脸离她极近,几乎要贴到她的脸上来了。适才使她的脸发痒的不止风与发丝,还有他的鼻息。 怀玉伸手替她擦去眼泪,笑问:“又哭啦?” 青叶点点头,哽咽道:“这里太破太旧太脏,不甘心。都怪你。” 怀玉点点头,在她身旁坐下,道:“这里是寂寞了些。这样着急要留下来,是怕离我太近?” 青叶装作没听见,低头揪门槛下的一簇野草。怀玉拍拍身旁,道:“过来。” 青叶还是装作没有听见,端坐在门槛的另一边不动。怀玉拿眼瞅她:“分的这样清,这么快就变成陌路人了?”噗嗤一乐,向她那里移了移,坐到她身边,道,“小叶子,明日我带你去听唢呐?”   ☆、第72章 侯小叶子(九) 青叶垂首轻声问:“你明日不用上路么?我明日便要搬过来住了,你可以放心返京了。”怕他伤感或是动怒,忙又敷衍问道,“唢呐好听么?我没听过。若是好听,咱们明日便去听听也无妨。” 怀玉笑道:“那玩意儿好听算不上,吵得很,不过听着喜庆也热闹。” 青叶哦了一声,道:“那还是算了,我不爱吵闹的。” 怀玉睨着她:“那你爱什么?只爱听花和尚遛鸟吟唱么?看他怎么就不怕长针眼了呢?” 此人下流,青叶是深有体会的,但此时听他一句话里头竟然带出两桩自己不愿再提的隐秘事,耳朵根便有些发烫,面皮也有些发热,先是呆了一呆,再伸手拧了他一把,想想还生气,又侧过头咬了他肩膀一口,末了还是气哭了,嚷道:“……不许你这样说虚云师父!也不许你再提我说过的胡话梦话!”抽抽搭搭哭了两声,带着些意气道,“我还喜欢听四海哥吹笛子!四海哥,珠仙姐……呜呜呜。” “哦?”怀玉挑眉,“有我吹得好?” “怎么?”青叶忘了哭,问他,“你也会吹?” 怀玉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恼道:“听你说的好像天底下只有他一个人会似的,叫你见识见识爷的本事。”言罢,伸手到怀里摸了一管竹笛出来。 青叶探头看了一看,道:“果然是笛子。” 怀玉啧了一声,气得又弹了一下她的脑门,喝道:“还有假的么!你以为是什么!” 青叶讪讪道:“那我怎么没听你吹过,何不吹来听听?” 怀玉随即坐正,将竹笛横在唇边,吹奏之前,却又斜斜地睨了她一眼。 笛声悠扬而起,青叶立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由得也坐直了身子。一阵轻柔晚风吹过,带起一阵树叶的哗啦声,将她的发丝吹拂到他的肩上。一只宿于老槐树上的鸟儿被惊起,扑棱棱扇着翅膀飞往远处去了,她的目光追随那只鸟儿而去,飞鸟掠过树梢,飞过房顶,直飞向天际。天际的正南方,想来便是七里塘镇了。 她若是不跟着他一路跑到这高楼镇,这个时辰,想来她应该正在开门做生意罢。她家的饭馆从没有过热闹的时候,甘仔此时大约会在柜台里给酒掺水,她大约会在后厨内收拾菜蔬,亦或是闲极无聊地倚在门口看路上的行人或是天上的星与月。 她伸出手,去够天上的星。清风萦绕指间,夜色美妙。 一曲终了,怀玉问:“如何?” 青叶擦掉满脸的眼泪,慢慢道:“好听。只是不知怎地,有些想家了。” 怀玉将竹笛收起,道:“……我在漠北带兵许多年,我初去那里时才十六岁。那里乃是苦寒之地,一年中有大半年都是夜长昼短的日子。长夜无聊,我便向人家学了笛子,因为勤学苦练,才不过半年,我便比教我的那个人吹的还要好了。” 青叶轻声问:“你可会越吹越想家?你带兵想来已经很辛苦了,为何还要苦练吹笛?倒看不出你会喜欢这些风雅之事。”说到后面一句时,自己也觉着自己是乌鸦嘴,遂悄悄吐了吐舌头。 怀玉看着她,笑道:“我勤学苦练倒不是因为想家,而是想着,将来若是遇着了我的心上人,她伤心难过时,或是闲暇无事时,我便吹笛子给她听,逗她高兴,再叫她夸上一声好。” 青叶悄悄往后瑟缩了下,扭头轻声道:“哦,你将来若是遇见她,遇见你的心上人……你吹得这样好,你的心上人,她必定也会喜欢的。” 怀玉依旧望着她笑:“不必等将来,我现在便已知道了,她已经说了好了,想来是喜欢的。” 青叶看了看他,又扭开头,又去拔门槛下的野草。怀玉将竹笛收好,伸手拉她,道:“天晚了,寒气重了,回去睡吧。” 青叶固执地赖在门槛上不动,像是赌气似的自言自语道:“我要嫁个忠厚老实人,要家中人口简单的,最好是无父无母的,我嫁过去便要做当家作主的!” 怀玉笑看她许久,方慢慢道:“跟了我这些时日,长出息了,懂得为自己打算了。”嗤嗤笑了两声,忽然又道,“……我看无父无母这一条倒有些难。” 青叶不知为何又气哭了,吸着鼻子抽抽搭搭道:“我要把草都拔干净,我明日便要搬来住的!这里是我十六两银子买来的新房屋!” 怀玉笑:“傻孩子,你都说了不下三五遍了。明日我叫人来帮你一起拔。”言罢,将她拎起来,硬是拉回去了。 次日,天还没亮,青叶便被一阵震耳欲聋的唢呐声给惊醒了。起初倒也新鲜有趣,半个时辰一听,便有些烦躁起来,再也睡不着,于是从床上爬起来,去灶房帮着主人家一起做早饭。主人家也姓高,因昨日买房一事,青叶与他两口子便熟了起来,他两口子也不再称她为小大姐了。他家有个儿子,名叫大牛,青叶的名字就变成了大牛他姐。 高家今年种了许多大白菜,收了满满一菜窖,颗颗饱满白胖,看着煞是喜人。青叶生平未见过北方人的菜窖,因此随了大牛跳到菜窖里左看右看,稀罕得不行。看够了,这才挑了几颗大白菜出来,打算做点蒸白菜卷。 因高家昨日才办酒席,家中菜蔬有许多,做起来倒方便得很。大牛娘见青叶将猪肉与冷水泡发好的香菇、木耳及白菜帮子混在一起剁馅儿,吃惊问道:“大牛他姐,你一大早的就要包饺子吃么?” 大牛他姐笑道:“不是,做蒸白菜卷。” 大牛娘诧异道:“白菜还有这样的吃法?咱们家都是酸辣炒白菜,白菜烩米分条,猪肉白菜饺子。” 青叶将猪肉馅儿剁好后,先放置在一旁,往锅里添了半锅水,水中倒些许菜油及盐。水烧热后,改小火,将白菜叶子放进去烫一下,捞出来沥干水,再一片一片地铺在砧板上,放少许肉馅,由下而上地卷起来,再把两边的菜叶子往里面收整。卷好的白菜卷呈长条状,绿莹莹的,能看得出里面的馅儿,看着诱人得很。 白菜卷摆好盘后上锅蒸数。这边又另起了一个油锅,放入蒜蓉小火爆香,倒入酱油等佐料及白菜卷里蒸出来的菜汁,煮成芡汁淋在白菜卷上便大功告成了。 早饭时,蒸了两锅的白菜卷都不够吃。大牛娘也乐道:“过两日咱们给咱家老爹补办寿宴,到时你一定要来帮咱们做这道菜。” 青叶笑道:“自然。你隔着墙头喊一声,我就飞跑过来帮你做。”她帮着做好了早饭,烟火气熏得多了,自己却不怎么饿,便洗了半颗白菜,倒了些米醋,将白菜叶子撕成一条一条的,沾着醋咔嚓咔嚓吃掉小半颗。 高员外家的唢呐吹个不停,青叶被吵得脑仁疼。大牛娘不时地过来给她讲解:“上一曲是一枝花,这一曲是百鸟朝凤……过一会估摸着要吹抬花轿了。” 怀玉用好早饭,溜达过来找青叶说话,见她苦着脸,便笑道,“傻子,你果真不爱听这个啊?不愿意听的话,那我自己去听了啊,今日高员外自然还要请我喝酒,若是运气好,只怕他还会叫他家的小姐出来与我厮见,哈哈哈!”言罢,果真换了一身骚包打扮,领了夏西南等一串随从,嘚瑟着往高员外家去了。 青叶白菜吃好,招呼西风等人去镇街上给她采买新家所需物什,再叫人来把门锁也换成新的。待一切都收拾妥当,她喜滋滋地左看右看,后又脱了鞋子跳到床上左右打了几个滚,闭上眼睛美美地躺了一会儿,再跑到外头去采摘了些野花草,回来插在瓦罐里养着。 因家中米面菜蔬一样也没有,午间还是去了大牛家吃饭。怀玉果然被留在高员外家喝酒了,夏西南等人自然也没有回来。他带着一串子随从跑到人家喝喜酒,也不知道送了人家贺仪不曾,青叶想想都替他臊得慌。 大牛娘今日无事,也过来帮忙收拾房屋,她与青叶说话说得投机,说过几日带她去找里长买些田地,日后再给她寻一个老实能干的如意郎君,从此就在这高楼镇落地扎根了。青叶自然称好。 晚间,怀玉从高员外家喝得微醺回来,青叶已从大牛家用罢了饭回自己家去了。西风北风一时无事可做,便跟两只看门的石狮子似的蹲在她家茅草屋门口。 怀玉负手走到青叶新家门口,敲了敲门。房内本有灯光如豆,一听见动静,灯光立时熄了,随即传出一阵小呼噜声。 怀玉蹙着眉头砸门,不耐烦道:“混账!再不开门,爷跳窗了!”   ☆、第73章 侯小叶子(十) 青叶气哄哄地重新点了灯出来开门,门只打开一条缝,她披衣站在门中间,将怀玉堵在门口,口中低低抱怨道:“你,你大晚上的跑来敲我的门,若是被左近的人家看到了,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叫我今后再这镇上如何立足?”想了一想,又似笑非笑问:“高家的小姐如何?可出来与你厮见了?” 怀玉眯了眼看她,道:“你管的倒多。你不跟我走,我自会去带了高家小姐回去。”又睨着她道,“爷若是想,路上能拐一大串倒贴的回去。” 青叶听他左一个爷右一个爷,言语间带出的流氓腔更胜以往,因此皱着鼻子生气道:“谁要管你?我才不要管你,你怎样都与我无关。不过,看来你并未见着人家高小姐,否则你就说不出要带她回去的话了。我听大牛娘说了,那高家小姐生得倒也不十分丑,只是脸上生了许多麻子而已,人又有些老相,大牛娘说她还没她爹娘长得好看呢。”言罢,幸灾乐祸地干笑了几声。 怀玉倚着门,哼笑道:“哦,你倒有心,连人家爹的长相都打听好了?可惜了,她爹高员外也是满脸的麻子,要不然你以为高小姐脸上的麻子从哪里来的?” 青叶失言,叫他捉住把柄,明里暗里讥讽了一通,一时无地自容,不由得恼羞成怒,伸手就要去关门,他却已伸出一只脚将门抵住,随后侧身硬是挤了进来。 青叶见他负了手四下里打量,心中忐忑,慌张道:“你不用再看啦,这里虽破旧,将来习惯了就好。三表叔,你不用担心我,你老人家且安心返京罢!” 这屋内墙角处虫鸣声声,犹如身在野外不说,摆设也仅有一桌一椅一床并一个盆架而已,衣裳无处搁放,暂且都堆放到床上去了;黄土砌就的墙面坑坑洼洼,无有一块平整处,唯有床脚处的一片墙油光发亮,仔细嗅一嗅,似乎还有淡淡羊膻气,想来是原先的房主常年在床脚上拴羊给蹭出来的。 怀玉连连摇头,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失笑了几声,踱到她床头,慢慢在她床沿上落了座。青叶心道不好,心跳得厉害,赶紧放下油灯,去拉扯他的衣袖,用尽了吃奶劲将他往外拖,口中低声嚷道:“你老人家喝醉啦,又是一身酒气!人家女子的睡床岂是你能随便坐的?你老人家且放尊重些……你自去找你的高家小姐去!”话未落音,已被他钳住后脑勺,身子一个腾空,人已被他拦腰抄起,一把给丢到了床上。 青叶被他堵在床头一角,挣了几下,挣脱不开,瞧他眼神不对,心里晓得大约是躲不过了,扑上来恨恨地咬了他几口,又扳着他的脸,啰里吧嗦地追问:“你同我说,你走不走?你走不走?你走不走?你到底要何时才走?” 怀玉眉眼微挑,伸手撕扯她的衣裳,贴在她耳畔懒洋洋道:“今晚便走。” “真走?” 怀玉点头:“真走。车马已候在门口了。” 青叶又问:“大牛家人可看到你来找我了?” 怀玉用力将她一咬,嗤嗤笑道:“小样儿,放心好了,不会坏你名声。” 青叶被他咬得生疼,伸手用力推他,推不开,自己却累得气喘吁吁,到后来,推他的一双手不知为何就攀上了他的肩膀,用力地抓着他的脊背,掐他的腰窝。她还记得在晕晕乎乎之际,贴着他的耳朵同他说了一句心里话:“怀玉表叔,将来即便我嫁了人,也会偶尔想起你。” 怀玉伏在她的颈窝里,一下下地咬她亲她,把她的一把发丝都攥在手里,缠绕于指间腕上,闻言,笑了一笑,便也礼尚往来,嘴唇贴在她耳边同她交心道:“我府中并没有莺莺燕燕……晓得你不愿受拘束,已为你……” 其时,青叶已然失神,足尖痉挛,身子轻颤,头脑里一片懵懂,虽紧紧抱着他,却未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怀玉直待到深夜。青叶腰酸腿疼,想:罢了罢了,今后再也遇不上他这样的人了,且由得他去了。 又想:这一回已买好房屋,也已搬进来住了,生米如今煮成了熟饭,他亲口答应自己随时可留下来的,即便他口是心非,如今再想阻拦或是耍什么手段已是不能够了,还不信他能找到哪个衙内公子少爷来强抢她的三间破茅草屋,致使她流落街头。 虽如此想,抱着他的时候还是偷偷掉了几滴眼泪。 怀玉终于停手后,又捉住她用力亲了几口,方慢腾腾地起来穿衣裳。衣裳穿好,下床,弯下腰,将她包有全副家当的包袱从床底下给拽出来,再从床脚处翻出她的衣裳给她往身上穿。 青叶将脸伏在他的腿上,问:“你做什么?” 怀玉看她一眼,慵慵懒懒笑道:“侯小叶子,咱们要上路了。” 青叶未听清,从他怀中滚下来,在床上滚了两滚,拿枕头盖住头脸,闷声道:“我最讨厌送人了,我不要看着你走。怀玉好表叔,我不去送你啦,你老人家一路顺风。” 怀玉不由分说给她胡乱穿了衣裳,一把将她拽起来,给她套上鞋子,再拎起她的包袱,拉扯着她往外走。青叶瞥见他手中的包袱,这才觉着不对,用力从他手中挣脱开来,慌道:“我送你就是了!你拎着我的包袱做什么!” 怀玉不理睬她,轻声叹一口气,将她给拖到门外。车马果然候在门口,车门大开。怀玉远远地将她的包袱抛给西风,西风接住,再塞到马车内归置好。这边厢,怀玉则扯住她往马车前拖。 青叶瞬间明了,嚷了一嗓子,不及多话,伸脑袋去撞他的胸膛,将他一头撞开,其后转身像兔子一样往屋内逃,连金银也顾不上讨要了。跑到门口,忽然想起若是被堵在屋内便要变成瓮中的鳖了,到时逃也逃不脱,赶紧又换了个方向,向大牛家奔去。奈何腿软无力,才跑了两步便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在地。 怀玉一个箭步追上她,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夹在腋下桎梏住,再从怀内摸出一个火折子,点亮,往她茅草屋的屋顶上一撂。秋季风干物燥,屋檐的干茅草遇着火星即刻燃着。 青叶惊怒之下,又变傻了,也不挣扎了,圆瞪着眼,半张着嘴,如同傻狍子一般静静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先前点点的火星变为小小的火苗,未过许久,火苗便成为大片的火焰。有火星落到山墙处人家白送她的干草堆及麦秸堆上,轰地一声,转眼成了燎原之火。她又眼睁睁地看着怀玉面朝茅草屋站定,解开裤腰,从胯-下掏出物件,对着烈烈火焰开始放-尿。 待怀玉终于将一泡长尿放完,重新系好裤子,青叶也终于醒了神。先是蹦跳了几下要去扑火,屋檐太高,她够不着,火势逐渐变猛,根本也来不及救,她又扯着嗓子哭喊:“高大哥——高大姐——大牛——” 怀玉一把掩住她的嘴,将她往马车内拖。其时房顶已化为一片灰烬,灰烬被风吹动,四散飘去,露出横七竖八的房梁,再其后,房梁也一根根着火滚落在地。火焰烈烈之声终于将深夜里熟睡的左近的镇人惊醒,随后便是一片惊慌喊叫之声。 青叶挣扎着哭喊:“侯怀玉!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为何要这样做!你不是说了准我随意留下的么!你前些日子说的话,莫非都是骗我!你既然杀了我的珠仙姐,杀了蟹江婆婆,烧杀了满船的无辜之人……你这样心狠,咱们之间注定是再无缘分可言了!你为何还要这样强求!我恨你!我恨你——” 怀玉的脸被火光映红,看着有几分狰狞有几分讥嘲。他嘿嘿一笑,捏住她的下巴,眼神凶狠,偏语气温柔得要命,一如在七里塘镇揭穿她出身时的模样:“小叶子,咱们之间有没有缘分,得由我侯怀玉说了算,你既已被我看上,又同我睡了觉,还想要撇下我嫁与旁人,岂不可笑?” 干草堆、麦秸堆也转眼燃尽,星星点点的火苗随风四散飘去,邻近的大牛家乃是砖墙瓦顶,虽有火星四散飘落,却未被殃及。然而风声火声烈烈,大牛一家也终于在睡梦中被惊醒。一家人衣裳都来不及穿,披头散发地冲到院外四处喊人救火。大牛娘衣衫不整地拎着一桶水一路奔来,岔着腔儿哭喊:“大牛他姐!大牛他姐——” 远处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一时间跑来许多救火之人,怀玉捂住青叶的嘴,将她塞到马车内。青叶簌簌落泪,失魂落魄道:“你不怕我再生病么,你宁愿我死掉也不愿意放手么?” 怀玉依旧凶狠笑道:“是,哪怕你生了病,哪怕你失了魂,也得留在我侯怀玉的身边。” 青叶眼泪汪汪地问:“若我的病不能好,若我将来变得又老又丑呢?你可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可会为今□□迫我而不值?” 怀玉贴近她,嘴唇对着她的耳朵,一字一顿道:“哪怕你的病不能好,哪怕你变得又老又丑,你侯小叶子生也得是我的人,死也得是我的鬼。这一辈子想要离开我?”嘿嘿笑了两声,咬牙慢慢道,“侯小叶子,我看你是妄想。”   ☆、第74章 侯小叶子(十一) 青叶动了怒气,哭喊个不休,且愈哭愈凶,一双眼睛不一时便被揉得红肿发亮,怀玉给她擦了许久的眼泪,怎么也哄转不回来。 她脑仁里嗡嗡作响,嗓子沙哑,心底却是一片茫然。 怀玉索性住了手,任她眼泪流淌,许久过后,他却又忽然俯身对她低低道:“乖,莫要哭了,今日是我的生日来着。”顿了顿,又道,“还记得么,你相公我今日满二十五了。” 青叶的哭声终于停了一瞬,继而伸手去捶他的胸膛,嚷嚷道:“你赔我房屋!你赔我房屋!” 怀玉眯了眼道:“好说,你报个价钱。我记得是十六——” 青叶沙着嗓子喊:“六十两——” 怀玉失笑,给了她两封银子,叫她不用找了,她却又把银子扔到脚下去踩,哭声却是渐渐止了。 车马齐动,往镇外的官道驶去,渐行渐快,镇人叫喊之声、火焰烈烈之声渐渐远去。青叶脑子发懵,在车内蜷缩着昏沉睡去。梦中似乎看见了珠仙,珠仙对她摇头叹息。她眼睛发酸,流着泪辩解:“珠仙姐,我娘亲也叫我找一个稳妥老实的人才能嫁,可却偏偏遇见他,我既逃不掉,也躲不开,你叫我如何是好?珠仙姐,你莫要怪我。” 车马又行了三五日,终于在十月下旬到了京城,夏西南等人都松了口气。这一路不可谓不惊心动魄。这一位侯小叶子侯姑娘闹两日静两日,闹腾起来要人命,安静起来也能把人吓个不轻。她这几日无声无息地躺在马车内,不言不语,不吃少喝的,也不愿与人说话,对谁都没个好脸色。,不过这几日,脸颊又瘦下去些许,任是怀玉,对她也毫无办法。 马车终于停下,怀玉拍了拍青叶的脸,柔声道:“到家了。” 青叶揉了揉眼睛,抬眼看了看他,不说话,翻了个身,又睡了。怀玉将她硬拉起来,笑道:“外头有人,你若是想让我当着人面抱你进去也无妨。” 青叶又睁开眼看了看他,再缓缓闭上眼,赖着不动。怀玉叹一口气,先下了马车,再将她从马车上抱了出来。青叶在马车内昏昏沉沉地躺了这几日,乍一出来,只觉得外头太亮,赶紧抬手遮住眼睛,待眯着眼四下里一看,见马车是停在一个胡同口,胡同狭窄,马车过于宽大而无法入内,一行人只得下来步行。 胡同口有个四十岁许的中年妇人正恭恭敬敬地候着,见怀玉将青叶抱了出来,忙上前施了一礼,抿嘴而笑道:“见过殿下。”接过怀玉手中的包袱,又温言问,“青叶姑娘可是身子不适?” 青叶睡得太多,脑子昏昏沉沉的不甚清醒。魂是否丢了,又丢了几个,自己也一概不知,但一听那妇人张口就是青叶姑娘,便晓得怀玉是早已做了准备的,心中又暗暗来了气。仔细想想,这一路上经过许多地方,但每回都没能留下来,大约都是他坏的事;又想起自己这一路上上蹿下跳,心机费尽,只怕在他眼里都是笑话。一时间,两行眼泪便不听使唤地落了下来,转念想到这妇人并未唤自己为姨娘姨奶奶或是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心里这才稍稍好过了些。 怀玉笑道:“这孩子正生着我的气,在使小性子闹别扭,谁也不理,饭也有好几顿没好好吃过了。”他同那妇人说话时的口吻甚为亲昵和气,想来这妇人必不是寻常奴仆。 青叶一路闹腾,同怀玉同乘一辆马车,同吃同游,又公然夜宿于他的房中,在夏西南等人的面前已无脸面可言,却再也不好意思在这妇人面前闹笑话,于是从他怀中挣了下来,被他牵着手一路带到胡同深处。小胡同深深长长,两旁没有人家,道两旁栽有两排青青杨柳树,端的是极清静极幽雅的一处所在。 走了许久,直到胡同尽头,才看见一个隐于葱郁树木后的院落。青叶进门时特意抬头看了看大门,见大门上方并没有某某府邸的字样,心内又是悄悄松了一口气。 院子中等大小,四四方方,有房屋十数间。房屋古旧,院墙斑驳,墙内外的背阴处生有青绿苔藓。前院有两处花圃,后院有小小菜园地一畦,前后院内也植有桃树君许多株。 青叶由怀玉牵着手屋内屋外大略转了转,见正房内的摆设也是清雅质朴,无有多余之物,又见案几上的一只天青色美人觚内有几枝时鲜花卉开得正好,屋子内花香淡淡。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安,继而生出些淡淡的欢喜来。若是早跟她说是这么个地方,只怕她也不会伤心欲绝,闹腾得那么厉害了。 怀玉执了她的手笑问:“喜欢这里么?” 她心中一跳,怕被怀玉识破心思,慌忙摇头,嘴硬道:“不、不甚喜欢。”怀玉轻声一笑。她有些气恼,便装作疲惫得不行的样子,甩开他的手,又扑到床上闷头睡了一觉。 一觉醒来,天已上了黑影,怀玉已经不在了。白日里所见的那个妇人正在灯下做针线,晕黄的灯影下,她低下头咬线头的模样使得青叶心中一动,恍惚之下,张口就唤了一声:“娘亲……” 那妇人听见动静,忙放下手中针线,过来扶起青叶,温言笑道:“姑娘醒啦?”又絮絮道,“殿下事情多,无法久留,你睡下后不久便也走了,说是过两日再来看你……听说你这两日都没好好用过饭,傻孩子,人再怎么生气也不能同自个儿的身子过不去。我煮了些粥食,你坐好,我去端来。殿下将你交给了我,若是不好好用饭,我可不答应。” 妇人的面相一望便知是和善可亲之人,她话语间透着亲热,倚老卖老得恰到好处,从青叶醒来她便说个不停,看来也是个话多的。青叶叫她絮叨得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妥贴,便直直地盯着人家看,手中拉着人家的袖子不松。 妇人拍手笑道:“忘了说了,我姓朱,小名唤作小云儿,殿下唤我云娘,你便也随了殿下称呼我罢。”又道,“这宅子里统共也没有几个人,有个看门的并灶房里做杂活的,你将来一应起居由我看顾,有什么事同我说便成。” 云娘不住嘴地唠叨,青叶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老老实实地用了饭,怕人家不喜欢她,还勉力多吃了半碗粥。云娘果然高兴,夸奖她道:“这才是好孩子。” 饭罢,青叶梳洗时,见梳妆台上压着一张盖有两方大红朱印的纸张,拿起来一看,却是一张房契,买房人的名字明明白白写着“侯青叶”三字,因盖有朱红官印,想来是去官府过了明路,交了契税的。 青叶哭一声,笑一声,一把将房契丢到脚下去,想想不解恨,又伸脚踩了几下。 当晚,睡至半夜,她特意点灯起来查看,房契还躺在地上。她围着被褥坐在床上左思右想,为难了许久,还是起身将房契拾起来,吹掉尘土,仔细验看了一番朱红方印,左看右看不像有假,遂小心折好。起先想藏在怀中,到底不放心,怕压坏了,便将梳妆台上的小叶檀木的妆奁匣子腾出来一只,把房契小心地收到匣子里,塞到枕头底下。匣子硌人,睡不着,遂抱在怀里,心满意足地睡了。 怀玉连夜进宫,皇帝才用过晚膳,此时尚未歇下,正与怀成父子闲话消遣,听闻怀玉已到了寝殿门口,喜道:“快叫他进来。” 怀玉尚未入内,便见内侍容长一面带喜色,一路小跑迎上前来。怀玉上前携了容长一的手,笑问:“许久不见,容公可还安好?” 容长一擦了一把眼睛,笑道:“听闻三殿下负伤,老奴险些儿吓死了。”又问,“伤都好了罢?” 怀玉笑道:“些许小伤而已,容公放心,已养好了。” 皇帝见怀玉入内,一时高兴不已,将棋盘推开,向怀玉招手道:“三郎,快过来。” 怀玉趋步上前,跪倒在皇帝脚下,将脸埋在皇帝腿上,低低唤道:“爹爹。”仅半年未见,皇帝看着又苍老了许多,才五十岁许的人,因着满头的华发,看着倒像是六十岁朝上的年纪,唯有一双眼睛却还是凌厉沉静依旧。 皇帝摩挲怀玉的头发脸颊,笑道:“吾儿无事就好。”又絮絮问了几回伤势如何,可有痊愈,路上可还平稳,晚膳可曾用过等。 待皇帝终于问完,怀成也领着儿子上前来与怀玉见礼。怀玉笑:“才半年未见,阿章便已长高了许多。” 阿章笑道:“自然,我过年便要满十二岁了,如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阿翁也说过我一日高过一日。”又道,“等过了年,三叔教我习射可好?我现在已经能拉满一张小弓了。” 皇帝笑道:“阿翁有话同你三叔说,你也有数日未能见到你父亲了,你父子两个一旁说会话去。” 怀成遂领着阿章到偏殿去坐着说话,阿章左右看看,见左右宫人都不在,牵了牵怀成的衣袖,轻声问:“父亲,你几时带我回府?” 怀成便有些生气道:“傻孩子,在宫里陪阿翁不是很好么?这宫里哪里不如你的意了?” 阿章道:“宫里哪里都好,只是我想母亲了。” 怀成斥道:“你母亲好得很,不用你想!”看阿章眼睛里汪了泪,口气稍稍放缓和些,同他道,“你从小儿聪明,因此你阿翁才喜欢你,叫你入宫陪伴左右,同吃同住,这是旁人想也想不来的福分!你怎么长大了,反而连这个都不明白了?” 阿章又看看左右,方才低低辩解道:“阿翁近些日子愈来愈吓人了。昨夜,我正睡觉时,阿翁唤我去看扶乩,两个小太监发起抖来吓死人……阿翁问祖母‘你看泽儿长得可像咱们……’”抬眼看了看怀成,小心道,“阿翁问祖母我长得像不像你……之后又嘀嘀咕咕的同祖母说了好半响的话,我吓得半宿都没敢睡着。” 怀成耐着性子道:“你祖母乃是生下太子殿下及你父亲的人,若没有你祖母,哪里来的你?自家的血亲,你怕什么!你阿翁早年同你祖母乃是恩爱夫妻,心中常常思念你祖母也是有的。你祖母已成了仙人,仙人自然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同你阿翁说话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你自己看不到她的仙身罢了!”想了想,又道,“你阿翁只是同你祖母说话而已,咱们府中的花匠老李不是对着花草树木都说话的么?” 阿章无话可说,两眼含着泪,委屈道:“过两日就是母亲的生日了,父亲来接我回去与母亲过生日,可好?” 怀成看他可怜,叹口气,道:“晓得了!不许你再扮了这个可怜相给人看!再叫我瞧见一回,先赏你两个大耳刮子再说!” 阿章欢喜应道:“是!” 怀臣又交代:“你阿翁同祖母说话一事只能你我父子之间说说,可千万不能跟外人说!你想出宫回府一事更不能叫你阿翁及阿翁跟前的人知晓!跟你三叔学习射那些话今后也莫要再说了!本朝重文抑武,你学那些玩意儿,终究不如读圣贤书有用处。你阿翁喜欢你,难道是因为你会拉小弓么!” 阿章从小儿被皇帝及府中诸人宠着长大,暗地里又听多了母亲对于父亲好色一事的抱怨,心里便有些看不起父亲,对他也不十分害怕,不服气道:“学武有什么不好?阿翁早些年不也是文武双全?”又道,“三叔虽然不喜读书,但却是一身的武艺,近些年屡屡立下奇功,如今更是风头无两。若他像我等一般只会捧着书,成日里之乎者也,阿翁又岂会如此倚重他?乌孙娘娘又岂会由一个小小的昭仪成为今日的贵妃?” 怀成被儿子抢白了一通却不生气,欣慰道:“吾儿长大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成日里只会琢磨怎么抢你三叔的风头……只是,你既然晓得贵妃姓乌孙,晓得她的出身来历,便该知道你三叔这一辈子也只能做个为皇帝所倚重之人了。” 阿章道:“父亲莫要忘了,三叔手中却有兵符……他在漠北等地带兵多年,难道不知道为自己作打算?眼下大伯病情凶险,阿翁又是成日里服用丹药……将来还不知鹿死谁手呢。” 怀成哼道:“且等着瞧罢。即便你太子不顶用了,还有你爹我在,阿翁又不糊涂,自会有安排。”抚了抚儿子的头顶,笑道,“总之为父的老怀甚慰,过一阵子,待你阿翁高兴时,为父的为你去求一门好亲事……” 阿章苦着脸道:“我不要媳妇儿,我只要回府,只要母亲。” 皇帝同怀玉说了好半响的话,内侍刘贤端来托盘,奉上丹药。皇帝伸手取过丹药,用茶水服下。刘贤又问:“陛下,真人问今日可要扶乩?” 皇帝沉吟道:“且看罢,叫他先候着……”又同怀玉道,“你再去瞧瞧你母亲,听闻你负伤,她也担忧了许多日。明日再同二郎去瞧瞧太子,这个时辰,他只怕已经歇下了。” 怀玉欲言又止,低低应了一声是。皇帝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你担心。爹爹好得很。” 怀玉退下,出了皇帝的寝宫,容长一出来相送,怀玉问:“陛下还是时常服用丹药么?” 容长一轻声道:“早先偶尔服用,倒也不打紧,如今却是隔个三五日便要服上一丸。前几日太子殿下病情凶险,陛下忧心之余更是吐了一回血……贵妃娘娘也曾劝过,奈何陛下听不进去,陛下如今只信冲元散人与先皇后的话……” 怀玉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容长一又道:“殿下想来已经知晓了,娘娘自晋了贵妃后已迁至长乐宫去了。娘娘早已等得心焦,适才已着人来问了两回,殿下快请去长乐宫罢。” 皇帝今日服了丹药,汗流个不住,心口发烧,迟迟不能入眠,索性换了一袭道袍,召来冲元散人扶了一乩。因今日颇为喜悦,写给仙人的密信便长了些。待冲元散人将信烧给仙人后,沙盘旁的两个小太监忽然就双目紧闭,口中喃喃自语,浑身发了疟疾似的抖了起来,二人的手俱伸向沙盘,在沙盘内龙飞凤舞地写划了起来。 待两个小太监写完,皇帝看向沙盘,二人划出来的字虽然潦草至极,但皇帝却精通此道,自然能辨认的出来,沙盘上乃是四个大字:喜事将近。 皇帝拊掌大乐:“前阵子皇后说我军大捷在望,果不其然,三郎就打了个干脆利落的胜仗回来。这喜事不知会应在何处?是太子的病情会有好转,还是指三郎的亲事?” 冲元散人笑道:“民间有冲喜一说,家中有人病重时,便办上一场喜事以驱除作崇邪气,如此,病人可转危为安……三殿下成亲,必然也能驱除东宫邪崇,太子殿下也可借此喜事化凶为吉,转危为安。如此,岂不是一举两得,双喜临门?” 皇帝大喜过望:“知我者,皇后也。冲元散人也。吾早有此意,皇后今日既如此预示于吾,吾自当照办,只是三郎那孩子性子野,最是桀骜不驯,寻常女子自是入不了他的眼,上一回……唉。” 冲元散人献计道:“上一回的林静直的官职倒也不去说了,天家亲事,门楣并不是顶顶要紧的,且他是皇后殿下的娘家表弟……但贫道听说那林家小姐过于温顺柔弱了些,她如何配得上咱们三殿下?贫道倒听说兵部员外郎赵献崇的千金尚未有许人家……说起来,这赵献崇也不过是从五品,门楣并未比上一回的林家高到哪里去。妙的是,赵献崇乃是皇后殿下的堂弟,比上一回林家又亲了许多…亲上加亲不说,听闻赵家的小姐从小儿不爱女红,只跟着几个哥哥成日里刷枪弄棒,骑马蹴鞠无所不通,与三殿下可不是良配?若是赵家小姐也不成,那天底下也没有能配得上三殿下的女子了。” “兵部赵献崇?”皇帝眯了眼拈须沉吟,忽然又慢慢笑道,“朕上回是大约是老糊涂了,竟然为三郎选了个福薄的王妃。” 冲元散人也不慌张,只扑通一声跪倒,正色道:“陛下何出此言?林家的小姐与三殿下的这一番姻缘,乃是上天注定的,何来陛下糊涂一说?若怪,也只能怪贫道说话一时高兴,管不住自家这一张贫嘴。”言罢,抬手“啪啪”扇了自家两个嘴巴子。 皇帝皱眉笑道:“朕并未怪罪真人,真人起来说话。” 怀玉到得长乐宫门口,老远便看到乌孙贵妃正扶着宫人候在门口,一众人俱伸长了头翘首以盼,看见怀玉的身影,众人喜道:“来了!来了!” 怀玉大步流星上前,还未跪倒,已被贵妃搀住。贵妃泪流满面,伸手摸摸怀玉的脸及脖颈,道:“玉哥儿黑了些,却没有瘦,想来这一路上也未受屈。”又问,“伤在哪里?叫我看看!” 怀玉将贵妃揽住,笑道:“你儿子岂会让自己受屈?伤都已经好了,母亲无需担心。”又伸头四下里看看,道,“倒比从前的宜春殿大了许多。” 贵妃身旁的一个老宫人笑道:“咱们贵妃却不喜欢这里,从前宜春殿里的花花草草都是贵妃亲手所植,八月里晋了贵妃时,咱们娘娘舍不得那些花草,不愿意换地方。后来陛下说既晋了贵妃,搬到长乐宫乃是理所应当,又道玉哥儿若是回来也定然高兴的,我也跟着劝了几回,这才不情不愿搬了的。” 众人说说笑笑簇拥着贵妃与怀玉入内,尚未落座之时,贵妃将擦眼泪的帕子塞进袖子,一弯腰,从脚下脱下一只绣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来就往怀玉身上噼里啪啦一通招呼,痛喝道:“你个不听话的混小子!我叫你野!我叫你狂!我叫你混——” 适才说话的老宫人慌忙上前护住怀玉,将贵妃的鞋子夺下来,笑劝道:“娘娘这是何苦?玉哥儿未返京时,是谁成日里守在宫门口左盼右盼的?是谁从早到晚玉哥儿长玉哥儿短地念叨个不住的?娘娘成日里不怎么说话的,怎么玉哥儿一回来反倒失了态?娘娘身为贵妃……让人看到了岂不笑话?”又回身与怀玉笑道,“你不知道,娘娘每日里烧香念佛抄佛经,只盼着你能平安无事,前些日子听闻你负了伤,成日里哭,劝也劝不住,你若是再不回来,只怕咱们娘娘都要魔怔了。” 怀玉嘻嘻笑着,拉住那老宫人的手,伏在她肩头笑道:“还是妹史嬷嬷对我好。” 妹史瞄了一眼贵妃,得意道:“那是自然!” 怀玉落了座,两个伶俐可爱的宫女沏了茶送过来。怀玉接过茶杯,笑问了一声:“新来的?多大了?” 两个小宫女飞红了脸,答不出话来,俱垂下头掩嘴而笑。贵妃作势又要去拧他的肉,妹史慌忙拦住,又撑不住笑道:“娘娘还不知道他?成日里吊儿郎当的,何时有过正形?” 青叶在青柳胡同吃吃睡睡,无所事事,云娘怕她睡多了要头疼,对身子也不好,便劝着她出去转一转。青叶果真依言随了她到胡同外头转了一转。 小巷名为青柳胡同,胡同颇长,但一条胡同里仅有一户人家,便是青叶的新家了。胡同出去,便是一条极热闹的繁华集市,左手有茶庄饭馆,各式铺子。日常所需所用之物,逛一圈皆可买到;而往右三五里处则有翰林院与四夷馆,因此这条大街也被称作是翰林街。 街市上热热闹闹,一旦进了青柳胡同,却又立时清静幽雅如世外桃源一般,再不闻街市上的喧嚣吵闹。青叶隐约晓得这样一处闹中取静之处必是风水宝地,随意问起云娘,得知这一带的房屋价钱在整个京城也是数得着的贵。青叶心中愈发满意。新房屋秀美不逊扬州花家的那所宅子,却又古朴大气得多。不过才三两日,她便已完全习惯了青柳胡同的新家,对于这里,亲切得如同上辈子便一直住在这里似的。唯有静下来时,心中还有些空落落的,但有了云娘的陪伴,却也不至于觉得寂寞。 怀玉直至三日后方才到青柳胡同来。院中静寂无人,他便径直进了屋子,因是十月底了,天渐渐地冷了起来。青叶是江南人,乍一来到京城,受不住这北地的冷,云娘便早早地生了火盆。青叶躺在床上围了被褥剥橘子及盐炒小核桃吃,橘子的果肉吃下,橘子皮则丢到火盆里去。 怀玉一进门便觉得温暖如春,满室的橘子香甜气味。见云娘正坐在火盆前做针线,与青叶说笑,先感慨一声:“还是这里日子好过。”又问,“你们说什么?” 云娘忙站起身道:“青叶姑娘要我讲古与她听,我已经讲了大半日了,直讲得口干舌燥,一肚子的古都说干道尽了,她还不愿意放我走,缠着让我给她重新再说一遍。一出目连救母我都连着讲了三遍了,她还要听,跟小孩儿一样。”言罢,也觉得好笑,与怀玉二人齐声笑了起来。 怀玉笑完,过去在床边坐下,柔声道:“若是寂寞了,我再找两个人来陪你?只是,我想着人多眼杂也不好,等过一阵子再说罢。” 青叶翻了个白眼:“骗子。”翻身向里,并不睬他。 怀玉:“这几日可有好好吃饭睡觉?” 青叶往嘴里塞核桃仁,答道:“骗子。” 怀玉捏了捏她的腰身,笑道:“好像长了些肉回来了。” 青叶拍掉他的手,道:“骗子。”言罢,并不正眼瞧他,自顾自地吃核桃仁。云娘骇笑,赶忙收拾针线筐。怀玉伸手从青叶嘴里挖出一粒核桃仁出来,丢到自己嘴里吃了。青叶生气,伸手想要去他嘴里抢回来,手伸到他唇边时,脸红了红,又硬生生地缩了回来。 怀玉又抢了几瓣橘子吃了,笑问:“可去外头转转了?成日里闷着不好,只是不许走远,不许跟生人说话,更不能将姓名说与生人听,记住了?” 青叶哼了一声:“骗子。” 怀玉并不着恼,轻声道:“我才回京,事情有许多,不能时时来陪你。待过一阵子我便会闲下来,到时日日都来陪你,可好?” 青叶斜瞅他一眼,还是那句话:“骗子。” 怀玉大笑,蹬掉鞋子抬脚上床。云娘见他二人这个情形,赶紧端着针线筐往外走。青叶瞥见,急忙大叫:“云娘救命!有骗子私闯民宅!欲图不轨!” 云娘更加哭笑不得。青叶不愿云娘出这屋子,便叫道:“屋子里干,我忘了擦面脂了,脸干得很,好云娘,求你拿面脂来与我擦一擦。” 怀玉笑道:“有我在此,何用面脂?”言罢,捧了她的脸,伸嘴从额头一路舔到下巴,把左右两边的脸蛋都均匀地舔舐一遍后,又不怀好意地问道,“除了脸,身上可还有别处也干?我顺便给你都润上一润。” 云娘不想怀玉竟是如斯放浪,不由得面红心跳,赶紧跑了。青叶放声干嚎,用力捶他:“骗子骗子骗子!” 因着青叶说干,又吃了许多炒制的小核桃并几个橘子,云娘怕她上火,便去灶房煮莲子银耳羹。小火煮熬了许久,直煮到莲子香糯、银耳软绵时方熄了火,用小碗盛了两碗端到门口,侧耳听了听房内悄无声息的,想来已无事了,便叩了两声门,将莲子羹送到青叶的床头去。 那二人还在床上,青叶摊手摊脚躺着,面色潮红,眼神温润迷蒙,似是汪了两泓春水,一头长发散开摊在软枕上,仅两只白生生的耳朵自散乱的头发里露出来,犹如雨后的树林里新生出来的小小蘑菇。怀玉衣衫松散地坐在床沿上吃橘子,自己吃一瓣,往青叶嘴里塞一瓣。她还是满口的骗子,扭头四处躲避怀玉的魔爪,忽然眼角瞥见云娘进了屋子,面上不动声色,悄悄地将被子拉到脸上,再往被子里钻了钻,终于把脑袋也给蒙上了。怀玉嗤嗤乱笑。 晚间,青叶去灶房找云娘说话,碰着蹲在灶头的夏西南。夏西南数日未见着她,颇为惊喜地唤了一声:“侯姑娘——” 青叶哼了一声,昂着头高傲地走了,睬也不睬他。 夏西南的心都碎了。   ☆、第75章 侯小叶子(十二) 晚饭用罢,怀玉理所当然地留下来洗漱,其后往青叶床上一倒。青叶蹬蹬蹬地跑到云娘处去告状:“那个骗子爬到我的床上去了!好云娘,你去赶他走!你去你去!” 云娘目瞪口呆,实在摸不透这二人之间到底是什么路数,也不明白青叶为何口口声声唤怀玉为骗子,张口结舌道:“天底下哪有底下人去赶家主老爷的道理?好孩子,你莫要再赌气使小性子了。天晚了,你也早些歇息罢。”言罢,赶紧溜了。 青叶想着求人不如求己,遂回到屋子里去,抱住怀玉的胳膊,撅着屁股试图把他拽下床。怀玉哼笑道:“小样儿,此床是我买,你若不乐意,自己出去玩儿。” 青叶赌气抢了床被褥披在身上,委委屈屈地跑到门口,倚着门看月亮。因是快到月底了,天上仅有一轮残月,不圆满,也不亮,也没有比七里塘镇的月亮多出一朵花来,总之没什么看头就是。 云娘出来瞧见,忙过来哄劝道:“夜寒露重的,要是着了凉可怎生是好?好孩子,莫要再闹了。要是生了病,我可要生气了。” 云娘与青叶一起才过了这几日,便已大致摸清了她的脾性。若想叫她听话,只消说一句“好孩子,听话,这样我才会喜欢”,或是“好孩子,听话,否则我要生气了”,她听后自会乖乖依言行事,听话得很。这招可说是百试不爽。云娘心中有些得意有些诧异,觉得她又可怜又可爱,便从心底深处对她疼爱了起来。 这回自然也是,青叶听了她的话披着被褥进了屋,进去后却不去床上睡,而是在一把太师椅上矜持地落了座,瞥也不瞥床上的那个人。才不过一时半会儿便困得磕头打盹的,嘴角淌着口水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及至梦里醒来时,却发觉已到了床上,正躺在怀玉身旁,揉揉眼睛,嘟囔了一声骗子,钻到他的怀里,紧贴着他睡熟了。 次日,天还未亮时,怀玉起身要去上朝。他从床上坐起时,青叶觉得冷,勾住他的腰不放,怀玉俯身亲了亲她的脑袋,重新躺下睡了。夏西南来催促,怀玉道:“把马车换成马算了,拖一会儿也无妨。” 过了一会儿,夏西南又来催,怀玉道:“我的马快,路又熟,再拖一会儿也无妨。” 又过了一会儿,夏西南拖着哭腔道:“殿下,都大天四亮啦!不能再拖啦。” 怀玉便将青叶慢慢从身上扒拉开,教训她道:“害人精,今后爷早起上朝时,不许再缠着爷不放,给我记住了!” 气得青叶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散朝后,怀玉被一群文武官员围住好一通阿谀吹捧,因他与怀成说好待散朝后一同去东宫,怀成便负了手立在一旁似笑非笑地等着他。 怀玉此番立了大功,手下部将均有封赏,而其生母乌孙氏早前于八月头上便晋了贵妃。皇帝后宫空虚,皇后已甍,妃嫔仅寥寥三五人而已,乌孙贵妃便是后宫中位分最为尊贵之人了;怀玉身为皇子,也是尊贵得到了顶,已是升无可升,此番仅得了些金银奴仆田地庄子等赏赐本也在预料之中。 待众官散尽后,怀玉才要走,眼前却来了一个须发皆白的年老文官,却是林静直。林静直躬身行礼,恭敬道:“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因怀成在旁,怀玉略有些尴尬,便将林静直引开几步,笑道:“林大人何须学那些俗人?” 林静直摇头,慢慢笑道:“非也,臣是恭喜殿下将有喜事。慧儿若是地下有知,也定当为殿下高兴的。” 怀玉脸色变了变,本想甩了袖子走人,但见林静直满脸的褶皱,口中连说恭喜,眼睛鼻子却是红了,心内叹了一口气,冷冷道:“林大人消息倒灵通。”言罢转身便走。 林静直上前一把拽住怀玉衣袖,道:“今日乃是慧儿的忌日,想来殿下是不会记住的罢?殿下春风得意,喜事连连,可怜我的慧儿,可怜我的慧儿……”他此时眼泪鼻涕已顺着脸颊落到胸前衣襟上,看着只觉得狼狈不堪。 怀玉一把将他的手甩开,冷喝一声:“放肆!” 怀成看够了笑话,便上前来打圆场:“林大人想来是思女成疾,说话都有些糊涂了,朝堂之上哭哭啼啼成何体统?皇子的亲事岂能容他人置喙?敢妄议天家家事,你有几个脑袋?”又拉怀玉道,“再不过去,只怕太子又要歇下了。” 太子形如枯槁,颜色憔悴,已然是不行了。太子妃守着病弱的太子数年,也已成了木头人一个,见怀成怀玉入内,竟然也不慌张,只木着脸行了个礼,扶了宫人的手慢慢避出去了。 太子歪在床上,见二人进去,立时面现喜色,拉着怀玉道:“三郎的亲事急了些,都是大哥拖累你……不过,这两日我却能少少的进一些饮食了……想来还是托了三郎的福。冲元散人的话看来也不可不信……”他说一气,喘一气,面色青灰,仅颧骨上有两团红晕,两眼下一团黑色,偏眼神亮得吓人。 怀玉笑道:“大哥何出此言?咱们亲兄弟,何来拖累一说?再则,我也不是为了大哥才娶妻成亲的,听说那赵家小姐非一般弱质女流,倒合我的脾胃。”言罢哈哈一声长笑。周围宫人安静得久了,又见惯了成日里苦着脸木着脸的太子及太医等人,鲜少听到此等直白之语,再见说话的三殿下眉目俊朗,虽言语放浪,却使人觉得风流洒脱,一时间纷纷红了脸,掩嘴吃吃偷笑。 太子原本也是稳重沉静之人,奈何病得太久,且有几回都险些儿去见了阎王爷,胆子便吓得愈来愈小,愈是病愈是怕死。太子妃也罢太医宫人也罢,诸人虽时时劝他“且放宽心养着,总有一日能养好”,宽心话说尽,但面上偶然间流露出来的悲哀恐惧却骗不了人。太子越听那些宽慰之语便越是害怕,因此听了皇帝与冲元散人的那一番冲喜的说法后,便将这事当做救命稻草般地给抓住了,闻言越发的欢喜:“正是,赵献崇一家乃是母妃堂弟,文海也算是咱们的小表妹,她与二郎的王妃又是堂姐妹,真正是亲上加亲了。”喘了一气,又道,“文海还小的时候我也见过两回,虽则性子跳脱了些,却与三郎正好相配。” 太子满心的欢喜,怀成暗暗冷笑,心道太子真是病糊涂了,却忘了三郎是何等样的心肠。皇帝也是,于儿子的亲事上头未免太过自负了些,也不想想先头的林家慧儿的下场。 林家表妹慧儿嫁到怀玉府中才不过月余,怀玉便动身去了塞外。她重病时自不必说,便是病逝时,怀玉也都以边务繁忙为由而不愿返京。 彼时林慧儿重病,给身在塞外的怀玉送了信去,他听闻后只哦了一声,道:知道了。后林慧儿病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又是哦了一声,淡淡道:厚葬了罢。据闻他说这话时,正带着几个部将与抢来的蛮夷女子于帐篷内饮酒作乐。 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时,皇帝气得大骂混账,摔了一地的东西,其后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而林家表叔林静直的脑筋也是从那时开始变得有些不甚清楚了的。 林静直的五品文官原本做得稳稳妥妥,无功也无过,但他一手字写得好,时常被皇帝召进宫中写写字赏赏画,或是清谈饮茶,也算是小小的宠臣一个。又因他夫人与先皇后乃是表姐妹,太子与怀成怀玉还小时,也都到他府上去玩耍过。他的手巧得很,曾折了树枝做了几张小弹弓送给他们三兄弟。自然,那时他的言语也爽利风趣得多,丝毫不像旁的动辄之乎者也的老学究。 只可惜于他于子女缘分上浅了些,姨娘虽也有几房,生下来的儿女却都养不活,慧儿还是送到庵堂里寄养了几年,这才养大了的。慧儿寄养在庵堂里的时候,他每每下朝后先不回府,而是打马跑到城外的庵堂去看女儿。有时去的晚了,庵堂已关了门,他便在门口站上一站,同慧儿隔着门说上一句话便心满意足了,甚而有时连话都说不上,他哪怕远远地往庵堂里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因他庵堂去的多了,那几年还得了个外号,被人背地里唤作静直法师。 独女慧儿病逝后,有一阵子,他在街市上看见年轻女子便要上前去拉住人家哭“我的慧儿”,为此闹了许多的笑话出来。因他府中颇有几口人要养活,他乃是闲职,没有油水可捞,家中又无余财,因此便是连辞官养病都不能够,皇帝怜悯他,时常还有些赏赐。他如今还是照常上朝,却全然不能议事,只能随着众朝臣高呼万岁,到月领些俸禄度日就是了。 不过才过去几年,皇帝又要将先皇后亲戚家的女儿嫁与他。怀成且冷笑且喟叹,文海妹妹这几年虽未见到过了,但早些年还扎着丫角时便是个小小的美人一个了,若是嫁了怀玉,将来也不知道能落个什么下场。 从东宫出来,怀玉与怀成分了手,去长乐宫给贵妃请了安,其后又去与皇帝下了一盘棋。皇帝问:“去看过太子与你母亲了?” 怀玉道:“是。大哥已能进些饮食了,精神较之前两日好了许多。” 皇帝颔首:“此番你的亲事有些太过仓促……你母亲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怀玉笑道:“母亲说了:旁人家夫妻两个吵架,顶多是你不理我,我不理你,或是吵闹几句,叫家中长辈来评理。你娶了赵家小姐,将来若是一言不合,只怕夫妻两个要拎了刀剑拼命,这可如何是好?” 乌孙贵妃说完这一段话后还皱着眉说了一句:他怕他此生挚爱的德安皇后娘家没落,因此便将那些亲戚家的女子一个两个都强行聘给自家的儿子,真正是好笑。只可惜,儿子只生了三个,娶不完先皇后亲戚家的女子,只好留待孙子及曾孙们长大后再娶了。 因越说越气,贵妃又埋怨道:人家二郎家的阿章都快要说亲事了!你混到如今连个媳妇儿都要我操心!我叫你混!我叫你狂!我叫你野——脱下绣鞋又拍打了儿子两下。   ☆、第76章 侯小叶子(十三) 皇帝哈哈大笑,道:“这话也只有你母亲能说得出来,她入宫这许多年,虽近来沉稳了许多,但内里却还是从未变过。”笑了许久,慢慢落了一子,拈须道,“太子体弱,从小到大喝的药比吃的饭还多,吃了许多的苦……但若真论起来,三郎常年征战在外,还是三郎最为辛苦。” 怀玉笑道:“儿子身为人子,也是陛下的臣子,于公于私都理当如此,并不敢以此居功;再则,旁人奔波在外觉得辛苦,儿子却觉得天高海阔,自由自在,痛快得很。” 皇帝笑着点点头,又拈须沉吟道:“如今东南祸本业已除去,天下升平,三郎便在京中安心等着年底成亲罢,且过几日舒心日子,若是有差事,我自会差遣你去做……无事多去长乐宫陪你母亲说说话,她长日无事,也寂寞得很。” 怀玉笑答:“是,一切但听陛下旨意。” 刘贤侍立在旁,睁大了眼盯着怀玉的脸看,然而并未看出一丝的不忿来,心中暗暗诧异,却也佩服不已,正暗暗盯着怀玉仔细察看他的脸色,忽见他似笑非笑地向这里扫了一眼,立时瞎了一大跳,忙敛了心神,上前两步,低低禀道:“陛下,真人着人送来新炼制的丹药,今日可要传他入内?” 皇帝笑道:“不必了,叫容长一去长乐宫请贵妃来。”恰好一局棋下完,怀玉便也趁机退下了。 乌孙贵妃正埋头做针线,忽闻容长一来请,诧异道:“今日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妹史忙笑道:“这话在咱们长乐宫说说倒不妨,到了陛下那里,可不敢胡乱说的。”嘴里说着话,已手脚麻利地给贵妃穿戴装扮起来。 贵妃转眼见容长一正毕恭毕敬地站立在一旁候着,遂向宫人道:“快请容公公坐下。他是多年的老寒腿,受不得冻,也经不起累的。”又向容长一笑道,“我这宫里的人如今多得都要扑出来了,但有眼色的却没有几个。不过也怪不得她们,阖宫上下都是学我行事说话,原也怪不得旁人。” 容长一本已坐下,闻言忙又站起来笑道:“贵妃这是哪里话。” 妹史也用手指头暗暗戳贵妃的后背,贵妃笑嗔:“死人,你戳我作甚。” 容长一见她一主一仆如此形容,不由得掩嘴笑了一笑,垂首道:“贵妃快些儿罢……三殿下适才与陛下说了许久的话,这才走,陛下今日甚为高兴……” 贵妃暗暗冷笑两声,想要说两句难听话,想想只会使容长一与妹史为难,于是作罢。 乌孙贵妃到时,皇帝正歪在床上闭目养神,见贵妃行了礼后只远远地立着,并不上前,便笑道:“你站得这样远,咱们怎么说话?” 乌孙贵妃便又上前几步。宫人搬来绣凳,贵妃款款落座,恭敬笑问:“不知陛下何事?” 皇帝暗暗蹙了蹙眉,无奈道:“我无事便不能找你了么?” 贵妃笑笑,便不说话了。 皇帝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其后将手掌覆于其上来回摩挲,口中笑叹道:“你这样的性子,却偏偏能生出三郎那样的儿子。在说话行事上头,你该向你儿子学学才是。” 贵妃低头看了看皇帝的手。皇帝因常年养尊处优,掌心柔软肥嫩,早些年拉弓持剑所磨出的厚茧也早已不见了踪影,不知何时,手背上却生出一些年老之人才会有的斑点,上回来时,倒没有留意过。一时间,贵妃便有些恍惚起来,真是难以想象,当年竟是这样的一双手砍掉自己许多兄弟的人头。 贵妃恍惚了许久,耳边听得皇帝唤了一声:“靡朵儿?” 贵妃轻声笑了一笑,道:“我也知道,以我的性子,能坐到这贵妃之位,其实都是靠着玉哥儿。他十六岁那一年要去漠北,我却怪他不懂事,狠狠拍了他几鞋底……人都说儿肖母,但我看他却无一处不像你这个做爹爹的。” 皇帝也有些动容,颔首道:“我晓得。其实我三个儿子里头,其实就三郎最像爹爹。太子与二郎则像他们的母亲……皇后她,她……” 贵妃淡淡一笑,将手从皇帝手中抽出,道:“天已不早了,陛下前些阵子才……眼下才好些,当早些歇息才是,臣妾便先告退了。” 皇帝回过了神,叹了口气,向床里让了块地方出来,拍着床道:“靡朵儿。” 便有宫人上前来欲为贵妃更衣,贵妃伸手阻止宫人,口中笑道:“臣妾因前些日子在菩萨面前许下心愿,若是玉哥儿能平安归来,臣妾便抄经供佛,食素半年……说来惭愧,臣妾手慢,字写起来又吃力的很,即便日夜不停,至今也只抄了半数……请容许臣妾回宫抄经。陛下也晓得,臣妾笃信神佛,怕许下的愿完不成,菩萨要怪罪……” 皇帝眯着眼看她许久,方冷冷一哂:“下去罢。” 贵妃转身退下,刘贤端来一杯茶水并丹药,皇帝接过茶杯,冷笑数声,将茶杯往地上狠狠一摔,“哗啦”一声巨响,寝殿内诸人俱是吓了一跳。 贵妃脚步一顿,听了听寝殿内再无动静,也是冷冷一笑,扶了妹史的手,轻移莲步,款款走了。容长一送至殿门口,暗中叹了口气,却也没再说什么。 回到长乐宫后,妹史屏退众宫人,低声抱怨道:“娘娘这是何苦?娘娘不为自己打算,也该为玉哥儿打算……三番两次如此,岂不是拖玉哥儿的后腿?” 她这话说得有些重了,贵妃立时便哭了,忙抽出帕子捂了嘴,争辩道:“不用你说,我自己晓得!我是气不过他三句话不离皇后,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两个是恩爱夫妻!既然这般爱皇后,去天上与他的仙人皇后团聚就成了,为何还要再召我去!” 妹史大骇,忙四下里看看:“叫人听了去,还以为你咒陛下……”又好言劝道,“已夣了二十多年的人……你同她计较什么?” 贵妃泣道:“你不懂得……你看我可曾同陈才人、于美人她们计较过一回?在他眼里,咱们活着的人都比不上他死去的皇后,他又是痴情种子,我晓得,这也罢了!上一回,我听了你的话,没有使性子,可是他……他却抱着我叫皇后,但凡有点气性的人,哪个受得了他?他既然这样爱皇后,他既然要做情种,我便成全他!” 妹史无言以对,唯有唉声叹气。 贵妃又冷笑道:“太子眼看着是不行了……玉哥儿功高盖主,与怀成两个从小儿又是面和心不合……玉哥儿这样的心性,让他示弱,将来讨块不知哪里的偏僻封地偏安一隅,战战兢兢地做个闲散王爷,他如何做得到?将来咱们母子两个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死法呢。”又叹道,“我一家一大半人都死在了他的手上,我自己苟活了这许多年,死便死罢。只是可怜了玉哥儿,偏偏托生在我的肚皮里,有个姓乌孙的外祖,有个亡国和亲的……” 妹史慌忙上去掩了她的嘴,道:“娘娘!这话可不敢乱说!” 怀玉去上朝后,青叶无事,与云娘说了半日的闲话,实在无聊,便又跟着她出门去翰林街上闲逛买东西。青柳胡同内所用之物夏西南自会着人送来,她也想不出要什么,便随意买了些绣线,想着将来向云娘学些针线女红。二人经过一家名为宋记酱菜铺的铺子门前时,云娘道:“这家的甜酱八宝菜与姜芽做的好吃。咱们买一些回去,我烙些单饼给你卷酱菜吃。” 青叶点头,二人进了铺子。铺子内一股子冲鼻的酱菜味道,青叶赶紧捂了鼻子,怕衣裳上也沾染了味道,忙忙地跑出来,留云娘在内买酱菜。 因一时无事,她便站在门口东看看西看看,见门口空地上一大一小两个小女孩儿正蹦蹦跳跳玩儿,那个大的不过才六七岁,小的像是才三四岁。小的正蹦跳着,忽然绊了一跤,倒在地上咧嘴哭嚎了起来。青叶好笑,忙上前将她抱起来,给她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笑道:“莫哭莫哭。” 小女孩儿果然不哭了,伸手摸了摸青叶的脸,又拉了拉她的头发。小女孩儿脸蛋儿胖乎乎的,两只圆眼睛眨巴眨巴的甚是可爱,青叶心中便有些喜欢她,遂将云娘适才买的一堆零嘴儿的纸包都解开来,由那两个女孩儿挑拣。两个女孩儿也不贪心,各人拿了一根糖麻花啃。大的那个牙齿掉了大半,豁着牙啃颇为费力,口水都滴滴答答淌到下巴上了,青叶看着好笑,抽出帕子给大的那个擦了擦下巴,随意问道:“你两个是谁家的孩子?名字叫什么?爹娘呢?” 大的那个指了指酱菜铺,道:“我爹在里头卖酱菜,还有一个祖母,我家没有娘,我爹说我娘去地底下过活了,他还当我不懂,其实我早知道啦,我娘早死啦。”又道,“我叫宋大妹,我妹妹叫宋小妹。” 小妹便也点头附和:“我娘早死啦。”说话时笑嘻嘻的,想来她这个年纪还不明白死为何意。 青叶鼻子一酸,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见她姐妹两个女孩儿身上的衣裳虽针脚粗大,歪歪扭扭,却也洗得干干净净,二人头上的两个小丫角也甚是齐整,遂笑问:“你家祖母给你梳的么?” 小妹摇了摇头,嘻嘻笑道:“是我爹梳的。” 大妹也点头附和道:“祖母眼神不好啦,手也抖,都是我爹梳的。” 青叶正与大妹小妹说着话,却见酱菜铺内走出一个面相忠厚、三十岁四五上下的男子来。那男子见大妹小妹手中的麻花,忙向青叶道谢。青叶便知道他是大妹小妹的爹了,不知为何,心头轻轻一跳,脸已是悄悄地红了,忙忙扭开头去。云娘拎了酱菜出来,青叶便站起来随她走了,大妹上前来拉住她的手,问道:“姐姐家住得远不远?下回还能再来玩儿么?” 青叶笑道:“好。” 云娘拎着酱菜,悄声与青叶道:“宋掌柜的是个大好人,这一条街的人谁不夸他?他娘子已病死三四年了,他也没有再娶……一个人既要开门做生意,还要拉扯两个女儿,照顾年老的母亲,他一个人养着一家老小,真真是不容易。这样的男子,如今哪里去找……” 青叶回首再去瞧,恰好见宋掌柜的也正站在铺子门口笑吟吟地看向这里,一下子飞红了脸,心中又是一跳。   ☆、第77章 侯小叶子(十四) 二人走到胡同口,见有两只野猫在树下转悠,云娘折了根柳树枝去驱赶。青叶心里发软,看那两只猫儿只觉得可怜可爱,遂同云娘道:“你先回去烙单饼罢,我来喂猫。” 云娘嘱咐道:“这猫脏得很,别去摸它。殿下顶顶喜欢马,其次喜欢的是狗儿,对猫却讨厌得很,你莫要将它两个带回去,喂好它两个,你早些儿回去。”言罢,丢下手中的树枝走了。 青叶蹲下来,将一堆零嘴儿又解开来,挑出些软烂的糕点出来,怕两只猫争抢,还特意分成两堆,用纸垫了,放到树下唤猫过来吃。两只猫试探着靠拢过来,见青叶没有恶意,便放心吃了。 青叶待两只猫吃完,这才慢慢起身往回走。一推开院门,便见怀玉也在院中,他正随着夏西南等人给院中的树木绑麻绳铺干草。她吓了一跳,适才在胡同口喂猫磨蹭了许久,并没有看见他,想来是早就过来了的。 怀玉见她入内,先抬眼上下将她打量了一番。她心虚,一张口便道:“我没有看见生人!” 怀玉拍了拍手,哼了一哼,喝问:“说,看见谁了!” 云娘瞧她心慌脸红的模样儿,忙过来给她作证:“姑娘随我去街上逛了一圈,买了些零碎玩意儿,同酱菜铺的两个女孩儿说了几句话,回到胡同口时看见两只野猫,她留下来喂猫,才叫我先回来的。” 饶是如此,青叶依然心虚得厉害,不敢看怀玉的眼睛,更不敢往他跟前凑,本想去找夏西南问问猫应当怎样养,因怀玉在旁边,也只好作罢了。 云娘已和好了面,从灶房里搬了一个铁鏊子出来。青叶从前听人说起过鏊子,今日却是头一回见着,因觉得稀罕,便站在旁边看热闹。 鏊子占用的地方大,灶房里摆不下,云娘便到院中挑了块空地支鏊子。给鏊子支好三只脚后,云娘擀面,灶房里干杂活的婆子烧火。面饼擀得透薄,大小如同脸盆一样,擀好后,云娘用小擀面杖挑起来,往鏊子上一铺,面饼的边便卷起来,面身鼓起了大大小小许多气泡,待变得挺括时,烧火婆子便用竹木铲给面饼翻了个身,再等上一等,一张面饼便烙好了。 云娘笑道:“酱菜我已经切好了,等下给你卷在单饼里吃。你们南边不晓得有没有,从前我家是时常吃的,我从小儿就爱吃这个,有嚼劲儿,香。” 云娘口中说话,手上的动作未停,一时半会儿便烙了一摞单饼,青叶看的手痒,便也洗了手,将云娘挤开,笑道:“我也要来擀一个。” 青叶有模有样地学着云娘擀面,悄悄抬眼看了看满院子里的人。对她好的云娘在,对她好的夏西南在,对她也好也坏的,那个人也在。他说过这阵子忙,不能时常来,但却还是日日过来。 晚秋初冬的清风凉凉柔柔地吹过,将额前的发丝撩到脑后,也吹来干草的清香,烟火的温暖。院中诸人都是她所熟悉亲近之人,满眼也都是寻常过日子人家的光景。 这光景寻常,于她却是难得,便是做梦,也不是能时常梦见的。恍恍惚惚的,仿佛又回到了十岁以前的时光,那时她的家未破,人未亡,一切安好。 青叶心中觉着圆满,偷偷地笑了一笑,不知为何,心口却是一满,鼻子也是一酸,两滴眼泪便滚落下来,忙用袖子偷偷擦了。 可惜,也只圆满了一小会儿。 怀玉与夏西南等人给院中的树木都绑好麻绳,铺好干草,便也走过来,站到她背后看着。青叶手中一块面团还未擀开来,忽然觉得颈窝及后脑勺又痒又烫,尚未来得及扭头去看,怀玉已将下巴搁到了她的肩膀上。 他俯身将她环在怀中,脸贴着她的脸,从她的胳膊下伸手过去,将她的两只袖子往上卷了卷。云娘与烧火的婆子的老脸霎时都红了红,慌忙低下头,假装不曾看到怀玉与她之间的举动。 其实,到这里也还是圆满的。 青叶的脸也早已飞红。这人固然下流,固然无耻,但却从未像今日这般当着许多人的面便与她拉拉扯扯的使她难堪,遂暗暗用胳膊肘顶了顶他,想将他赶到一边去。不知为何却将他惹恼了似的,他将青叶手中的擀面杖一把夺下,往桌上一丢,拉着她便往屋子里拖。 云娘等人还是装傻,不敢抬头。青叶晓得他的意图,一时间只觉得热血充头,面皮发烧,一张口就去咬他的胳膊。他自然也熟知她的这些招数,伸手便将她的下巴给捏住了,使得她的嘴也张不开,更遑论咬人了。她被他三两步就给拖到屋子里,其后被他抱起来往床上一撂,她还未爬起来,他抬脚已上了床,随即扯下床账,粗鲁又暴躁地去剥她的衣裳。 青叶往他身上捶打,打了几下,他非但不停下来,手上嘴上的动作反而更为凶狠。青叶本想胡乱唤几声爹爹及表叔讨饶的,因太过恼他气他,便开不了这个口。仔细再去瞧他,他气息凌乱粗重,神情动作凶恶如狼,一对墨黑的眸子里蕴藏着太多她看不懂的情绪,似是激愤,如有悲悯。 不知为何,忽然间,她心内也生一股怒气出来,抡起胳膊往他头上脸上噼里啪啦地胡乱拍打。他若不是当众叫她难堪,若是有事能与她好好说,同她商量不是挺好么?偏偏什么事都瞒着她,什么都不同她说,却又做出这个样子来。不愿意同她说他的事也就算了,若是晚间安置后,这些事,她也未必不肯,但这样不管不顾,不要脸皮,与野人强盗又有什么不同,未免太过可恨。 怀玉见她不消停,又被她抓挠拍打的火起,森然一笑,从一堆破衣烂衫中翻出腰带,“嗤啦”一声撕断成两截,捉住她的两只手,一左一右捆绑到床头两侧去了。青叶筋疲力尽,又不好意思喊救命,也只好由着他揉搓了。 待怀玉终于停了手,她的手腕子也被勒得生疼。他却不为她松绑,先指着自己脖子上的血道道喝问她:“混账婆娘,下回还敢不敢对爷不敬?还敢不敢对爷无礼?说!还敢不敢!” 青叶吸着鼻子,咬着嘴唇,眼泪汪汪地摇了摇头,怀玉这才为她松了绑。青叶爬坐起来,先胡乱掩了衣襟,揉了揉手腕子,其后照准他的脸便啐了一口。怀玉目瞪口呆时,她却又偎了过来,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捧住他的脸轻声问:“你同我说,今日可是有什么事?” 怀玉先是叹了口气,笑了一笑,再伸手理了理她的发丝,不胜怜惜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反问道:“傻小叶子,你以为你爹爹我会有什么事?”见她疑疑惑惑的,又笑,“傻孩子,不许胡乱猜想,什么事都没有。”他又恢复了素日懒洋洋的模样,一举一动皆斯文优雅,言语间不再有任何的情绪,一言一行同适才判若两人。饶是青叶如今已知道他这个人的脾性,也实在是吃他不消。 她连连追问了几声,他只是微挑了眉眼看着她笑,并不说话。他在她面前从不提及他在朝堂上及外头如何如何,她便晓得问不出什么了,也只好住了口,只是好好的一身衣裳从里到外俱被他扯烂,她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咬了他好几口方才解气。 云娘烙好单饼,将装了盘子的酱菜一起用托盘端进屋子,青叶已穿戴收拾停当,见云娘一进来,她想着须得说些什么找补些颜面回来才好,遂一头拱进云娘怀里,指着床上的怀玉,拖着哭腔道:“云娘,那个人,他,他又欺负我!还把我的衣裳都撕烂了,嘤嘤嘤!” 云娘又是头疼又是好笑,只要怀玉来,青叶没有一回不去找她告状的,她又能拿怀玉怎么办?怀玉是也可恶,明知道她爱哭,爱使小性子,偏还要招惹她。 云娘不作声,先麻利地卷了一张单饼递到青叶手中,方才悄声笑道:“好姑娘,咱们殿下性子野,你多担待些……”一眼瞧见她手腕子上的一圈淤红,眼皮便先跳了一跳,心中暗怪怀玉下手不知轻重,怕他二人又要为此闹别扭,便柔声哄她道,“好孩子,这张单饼你送去给殿下罢。” 青叶对云娘向来是百依百顺,果然就将单饼送去了。怀玉接过去咬了一口,无耻笑道:“小叶子,你适才怎么不亲手烙两张给你相公我尝尝?” 小叶子气得将他手中的单饼一把抢过来,转身便走,恼道:“我不活了!呜呜呜!” 次日,怀玉早起走了。青叶睡到快午时才起来,随意用了些饭,因挂念胡同口的两只野猫,便叫云娘给她用两只小碗盛了了些剩菜饭并几条小鱼干。云娘取笑她对野猫比对怀玉还要上心,青叶并不做声,只是抬手悄悄摸了摸胸前背后被怀玉咬出来的牙印子及两只手腕子上的一圈淤痕。云娘对是她千般万般的好,但一提到怀玉,人家终究还是处处向着正经主子,处处以正经主子为重的。 云娘又道:“街上早前新开了一家潮州菜馆,昨日经过他家门口时忘了跟你说了,听说他家的海河鲜做得好,我听殿下说你爱吃海河鲜来着,我统共也只会红烧清蒸两样,你若是吃得厌了,去那里换换口味也好。若是懒得去,我打发人带了家什去买回来也成,反正也不远。” 青叶点头称好,道了一声我走了。云娘又嘱咐:“莫要走远,早些回来。” 青叶本已走出了几步,忽然又转回来问云娘:“你放我一个人出去,不怕我偷偷跑了么?” 云娘诧异道:“傻孩子莫说胡话!你好好的偷跑做什么?这里你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又能跑到哪里去?”又笑道,“咱们两个虽在一起时日还不长,但我年纪大了,见的人多了,心里晓得你这孩子是最最重情的,不说殿下,便是我,你必定也舍不得的。” 青叶果然低着头走过来,趴到她怀里撒了个娇,掉了几滴眼泪。云娘心疼得无法,把她给抱在怀里,为给她擦了眼泪,温言道:“再说了,这里是你的家,你自然想去哪里去哪里,不让你走远是怕你迷路,遇着坏人。” 到得胡同口,两只野猫果然还在柳树下趴着,并没有乱跑。青叶一喜,将手中的碗放下,两只猫再不迟疑,争抢着跑上来吃了。青叶看着猫吃完,想着出都出来了,不妨去看看大妹小妹,如此想着,便慢慢地转到了宋记酱菜铺的门口。   ☆、第78章 侯小叶子(十五) 大妹小妹果然在,人家的爹宋掌柜也在。青叶并不去看宋掌柜,只是与大妹小妹说话玩耍。宋家阿婆坐在门口做针线,因七老八十了,老眼昏花到连穿针都得求人。青叶便帮着阿婆一起做了会针线,她的女红并不高明,但至少能缝成一条直线,不至于连针脚都歪歪扭扭。 等她要回去时,宋掌柜却追上来,手里还拎着个小小的酱菜罐子,罐口上绑着草绳以便拎拿。他将草绳硬塞到青叶手上,笑道:“姑娘是新搬来的罢?早前没看到过你……多谢你昨日的糖麻花,这是我家才腌制好的甜辣萝卜干,姑娘带回去尝尝看。” 青叶伸手去摸钱袋子,宋掌柜急的连忙摆手,语无伦次道:“不用不用!我家大妹小妹喜欢你……这点点东西只是我的心意罢了!怎能收你银钱!酱菜罐子我还有用的,萝卜干吃完,你把罐子给我带来就是。” 青叶拎着酱菜罐子慢慢往回走,咬着嘴唇生着自己的气,心道从前倒也罢了,但如今却不同了。不管好也罢坏也罢,你既然跟了他,怎么看见旁人的爹还跟蜜蜂闯进花丛、苍蝇栽到了粪堆里似的?喜欢卢秀才喜欢了许多年,谁料后来看花财主居然也顺眼得很,如今见了宋掌柜,就身不由己地想要来看他,这分明是淫-娃荡-妇的行径。真是奇了怪了,这些人中哪个有你家的那个坏人长得好看又大方?用头发梢想想也知道:一个也没有。 又想:那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是啊,我也没有想要同旁人家的爹与相公怎么样啊。无关银钱,不关相貌,我只是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人家就好了,仅仅是看着人家就心满意足,欢喜无限了。我为何会这样?难不成这是病?唉,鬼上身也说不定,从十几岁时起便被这鬼上了身,至今也不好。唉,早知道找满仔娘瞧一瞧就好了。唉。 青叶一路走一路暗自懊恼,头顶上忽然飘来一团黑云,哗啦啦地就下了一阵急雨。青叶拎着酱菜罐子赶紧往街边有屋檐的地方跑,街市两旁已挤满了避雨之人,跑了老长一段路才看到一家饭馆门口尚有空地,赶紧跑过去站定,掏出帕子擦脸。这饭馆上头挂着极为气派的金字招牌,上书“潮州食府”几个大字。想来是云娘所说的那家潮州菜馆了。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青叶拎着酱菜罐子,只盼着云娘能快些儿出来给她送伞,云娘没来,人家饭馆里的伙计却出来赶人了:“站在门口的都闪开闪开!躲到一旁去!把门口都挡住了,咱们怎么做生意!” 从前她在七里塘人家时也是,若是有人挡住门口耽误她做生意,她也一样要赶人家跑开的,今日却反过来被人家驱赶,心里便觉得气愤,才要赌气往雨里跑,恰好从饭馆里走出一人,经过她身旁时说道:“如今天冷了,若是淋湿了衣裳可是要受凉生病的。”言罢,抬头看了看天,慢条斯理地撑开手中的桐油布伞,步入雨中去了。 青叶想想也是,又退了回来,叹了口气。本已走出去的那人听到她叹气声,便撑着伞退了回来,笑问她:“没带伞?” 说话的这人是个年轻男子,身形清瘦,身着杏色长衫,头上一枚玉簪,面色白净,言语温柔,一望便知是斯文读书人。雨点敲打在他的桐油布伞上叮咚作响,他在伞下面带淡淡笑意同她说话。不知为何,青叶忽然就想起了秀一,心中便是轻轻一动,又有些微微的难过。自那日与他分离后已过去两月有余,不知道他可还安好,可有筹到回去的盘缠,可有顺利回到他的老家日向国。 那人见她出神不做声,便自言自语道:“也是,这雨下得太过突然。” 青叶轻轻笑道:“……出门时还好好的,不曾想忽然就落了一场雨。” 那人点了点头,忽然问:“姑娘也爱吃宋记酱菜铺的酱菜?” 青叶惊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那人笑:“罐子上有字。”青叶赶紧看手中的罐子,果见罐身上然有个小小的“宋”字,那人又道,“家母爱吃他那里的姜芽,时常叫我给她带些回去的,是以一看便知道。” 青叶哦了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这雨不知要下到何时才止,云娘找不到她,只怕要担心。 那人见她面有焦灼之色,遂将伞递给她道:“姑娘若是不介意,这伞便借给你用罢。” 青叶接过伞,一手抱住罐子,有些不好意思,赧笑道:“那你怎么办?” 那人看她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眸子若一泓清泉,握在伞柄上的手指如古玉般莹和光洁,面上便是悄悄一热,随即转过脸去假装看雨,淡淡道:“无妨,我时常来这里饮酒宴客,同这食府上下一众人等都熟得很,等下再去向他们借一把即可。” 青叶连忙称谢,又道:“那我明日送来还你。请问你……” 那人笑道:“小生姓王,名春树,潮州人。敢问姑娘芳名?” 青叶垂下头不做声。 王春树便笑道:“姑娘看我像是坏人?” 青叶手里还拿着人家的伞,实在不好意思,想了一想,遂轻声道:“侯,侯……侯青叶。” “青叶,青叶……”王春树跟着轻声念了两声,方慢慢笑:“姑娘若是不想说出自己的姓名,不说便是,何必现编?” 青叶张口结舌问:“这话怎么说?” 王春树目光烁烁地盯着她:“没有人说起自己的姓名还要想上许久的,想来是假名无疑。” 青叶被人误会,心里便先发了急,看他又全然不是坏人的模样,忙忙解释道:“姓与名都是真的。”怕人不信,又加了一句,“是外祖父和爹爹给起的!” “哦,外祖父与爹爹……”他这回像是相信了她,点头笑道,“好记,也有韵味,倒是个好名字。” 青叶又笑道:“哪里好?不过是因为生在仲夏七月天……若生在寒冬腊月,只怕他们要给我起名叫做黄叶落叶了。”言罢,嘻嘻笑了几声,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入雨中,走得远了,却又回头道,“我走啦,谢谢你,明日来还你的伞——” 雨一直下到傍晚,天快要黑的时候,青叶又叫云娘给她盛了些饭食与清水端去给胡同口的猫。云娘见她将喂猫当做了正经事做,一日两回,跑里跑外,忙到无暇发闷无聊,自然也为她高兴。 两只猫喂完,青叶无事,便站到胡同口的茶馆前看人家摆放在门口的招牌。茶馆破旧,生意不好,店堂内成日里也看不见什么茶客,偏名字起得好听,叫做天山茶馆。门口摆放的招牌上的口气也极大,招牌上书:新到西湖极品龙井,五文一壶;御贡福建极品大红袍八文一壶云云。 青叶看的直发笑,怕人家茶馆里的人看到要怪罪,便又走得远些,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先是在一个卖花的老婆婆那里买了几粒水仙花,又跑到一家酱油铺子门口,看人家摆放在店堂内的各式酱油桶,同卖酱油的小伙计说了几句闲话,直磨蹭到天快黑时,再跑回胡同口去看猫。这时,怀玉的马车也到了。 她瞥见怀玉的马车时,怀玉正巧也掀起车帘,蹙眉问:“天都黑了,跑到胡同口晃悠作甚,还不回去!” 青叶忙道:“我来喂猫的。”言罢,从袖子里果真摸出了一包小鱼干。 怀玉下了马车,捉住她的手,朝她袖笼里闻了闻,训斥道:“一身的鱼腥气,下回不许什么东西都塞到袖子里!” 青叶不理他,自顾自地喊她的猫;“花官,朵官——快来吃鱼。” 怀玉愣了一瞬,随即皱着眉头问:“你给猫起了名字?这名字不好,换掉。” 青叶指着猫道:“这两只猫一公一母,恰巧背上又都有花纹,叫花官朵官不是挺好?” 怀玉啧了一声,失笑道:“母猫倒也罢了,公猫恐怕都要被你气死了,哪里好了?”又有些不耐烦道,“听话,叫你换你便换,不许再叫这名字。” 青叶乜他一眼:“要不就叫玉官琛官。” 怀玉便作出凶相来:“小样儿,你这样不听话的婆娘,若是在旁人家,早就被绑起来狠揍了。咱们北边的汉子一生气可是要揍老婆的,晓得么!我问你,你可是想挨揍!” 青叶伸手拧了他一把,轻蔑道:“你揍你揍,你不揍我不姓侯。” 怀玉气得果然就往她脑门子上弹了两下,又低头去顶她的脑袋。 二人拉拉扯扯吵吵闹闹回到家中,云娘恰巧做好了饭,青叶带回来的酸辣萝卜干也被装了盘子摆上了桌。她本来好好地藏在灶房里,打算等怀玉不在时再拿出来吃的,但云娘见她巴巴地又去买了一罐回来,还当她爱吃,便给她装了盘子,一起端上了桌。 既然端上来了,青叶便吃了一筷子。酸辣适中,咬着嘎嘣脆,果然好味道,于是连吃了几口,无意间一抬头,见怀玉手里端着碗,眼睛微微眯着,扯着嘴角正看着自己,心头猛地一跳,暗道不好,便有些慌张起来,忙将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殷勤道:“这个你尝尝。” 若是寻常,怀玉早就受宠若惊得不行了,便是叫他舔盘子也不在话下,今日不知为何,他却先乜她了一眼,将盘子远远推开,嗤道:“爷不爱吃这个,给我拿开!” 青叶见他犯浑,心里虚得厉害,却又不想示弱,无理取闹道:“我偏要你吃。”端起盘子拎起筷子就要往他碗里扒拉萝卜干。 云娘还未来得及上前阻拦,青叶已经将一盘的萝卜干都倒到怀玉的碗里去了。怀玉将筷子一摔,同云娘笑道:“本殿下我今后也跟着咱们小叶子姑娘混算了。” 云娘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心问道:“殿下这话怎么说?” 怀玉又回头看着青叶的眼睛,慢慢笑道:“因为有不要钱的萝卜干酱菜吃。我说的对不对,小叶子?”   ☆、第79章 侯小叶子(十六) 青叶炸了毛,气得碗一摔,哭着跑了。这厮果然又叫人悄悄地跟着她,她早前还疑惑这厮到了京城后为何就变得大方了起来,他也罢云娘也好,都叫她去外头多逛逛多走走。她还暗地里感激又感动来着,却原来还是不放心她不相信她。早先是光明正大地跟着她,如今则换成了暗地里行事。 既然跟着她,为何不给她送伞! 一顿饭两个人都没吃好,青叶不理他,他也不理青叶。 饭罢,怀玉抢先上了床,躺在床头悠闲自得地翻书喝茶,只是不睬她。青叶先去找云娘,指望云娘能收留她一晚,但被云娘三言两语就给劝回来了。无法,她便披了床被褥坐到椅子上打盹,但架不住冷,又实在太困,只得委委屈屈地爬上了床。 不情不愿地挨到床头,厚着脸皮往怀玉身旁蹭,怀玉将手里的书往旁边一丢,冲着她嘿嘿冷笑了两声。 一气之下,她便转了方向爬到床脚去,脑袋挨着他的脚丫子躺下了,他还不解气,抬脚将她的脑袋给扒拉到一旁去了。她委屈生气又心虚,伸手紧紧地抱住他的两条腿不放,他甩了几下没甩掉,便也由着她去了。 次日清晨,怀玉起身时,青叶也正巧醒了来,揉了揉眼睛,慢腾腾地从被褥里贴着他的腿由床脚钻到床头,其后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腰窝上蹭了蹭,哼哼了两声,撒了个小心翼翼的娇。他把她的手硬给扯下来扔到一旁。她再抱,他再扯。 如是反复,青叶大失了面子,终于恼羞成怒,围了被褥坐在床上,稀里哗啦地淌了一脸的眼泪。 怀玉自顾自地下床洗漱,从始至终,不发一语,也不看她一眼。待用了早饭后,又带了夏西南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快走到胡同口时,终究还是驻了足,回身向后看了一眼,见她不知何时竟也跟了出来,正倚着院门眼巴巴地遥遥望着他,大约是跟出来时急了些,衣裳也没来得及穿好,头发则松松散散地胡乱绾成一团。 怀玉无奈苦笑一声,大踏步折回去,将她揽在怀中,用力地抱了一抱,亲了亲她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再伸手将她往院子里推,喝斥道:“外头冷,给我回去!” 青叶伸手抱住他的腰,委屈道:“不许你再叫人跟着我了。” 怀玉问:“为何不能跟着你?若是遇到坏人怎么办?知道你不乐意,已经交代过只能跟着,不会出来碍你的眼。” 青叶把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我又不会跑,也不会走远,哪里来那么多坏人……我只想像寻常人家那样过日子而已,不要一举一动都被人家盯着。” 怀玉不语。青叶红了眼圈,抽了抽鼻子,生气嚷嚷:“你无非是不信我罢了!若是你再不信我,再不信我……从此你出门后我再也不会盼着你回来啦!我再也不去胡同口等你啦!” 怀玉一怔,慢慢地就笑了起来,随后捧住她的脸,在她额头上轻轻亲了两下,柔声说:“好,知道了,依你就是。” 然而,走出去老远,却又踅身返回,再三叮嘱她:“不许轻信生人,当心被人家给拐了去。” 青叶傍晚时从青柳胡同出来,喂猫,去找大妹小妹,把酱菜罐子还给了宋掌柜,陪宋家阿婆说了一会儿闲话。宋掌柜还要再送她新腌制好的酱菜时,她坚辞不受,道是还有事,不方便再拎着一罐子酱菜走动,宋掌柜只得作罢。 从宋记酱菜铺出来,她拎着桐油布伞去了潮州食府门口等了一会儿。食府门旁不远处有一老一少两个乞丐蹲在墙根下讨饭,年老者一脸脏兮兮的皱纹,身上的衣衫也是补丁摞补丁。年轻的那个收拾得倒还齐整,面前摆着的碗也比年老的那个干净了许多。 那两个乞丐见青叶看过来时,眼睛俱亮了一亮,半张着嘴眼巴巴地盯着她。看了许久,见她并没有掏钱袋子的迹象,年老的那个便堆出一脸的苦相,像是忍受着天大的痛苦一般哼哼唧唧地呻-吟了起来。年轻的那个也不甘示弱,拉着长腔凄凄惨惨地念道:“求好心肠的小姐舍些银子与小的,银子没有,吃食也成。小的已有两三日没能吃上一顿饭啦,小的家中还有病弱老母,老母躺在床上也只剩一口气啦,没有银子看病不说,连饭也吃不饱,正等着小的讨些银钱回去买米下锅……” 他还未念叨到老父惨死无钱下葬、年幼的妹妹被邻村恶霸看上强抢去做了丫环,在恶霸家成日被欺凌打骂时,青叶早已泪流满面,急急走过来,将钱袋子里的银子抓了一把出来,放到他面前的碗里去了。 年老的那个眼红,发急道:“明明我比他一家子加起来都可怜,我年纪这样大,吃不饱穿不暖,要可怜也该可怜我!” 青叶擦了一把眼泪,乜他一眼,训斥道:“你这一辈子都做什么去了?到年老时竟然连碗饭都吃不上,我看你好胳膊好腿的,混到这个地步,你也是活该。” 老乞丐不服气,指了指心里乐开了花、又哭又笑的年轻乞丐道:“他也是好胳膊好腿的,比我又强到哪里去了?姑娘你得一视同仁!” 年轻的那个还未来得及开口分辨,青叶已抢先呛他道:“他这样可怜又孝顺的人哪里去找?我看他比你强到天边去了了!你大约是好吃懒做了一辈子,这才混成了乞丐的,还好意思大声嚷嚷?还理直气壮?你老人家要点脸罢!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要是你,我早一头撞死了。”因越说越来气,示威似的又抓了一块银子放到年轻乞丐的碗里,再乜了年老的一眼,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少时,王春树果然如约而至。他今日一身竹青长衫,头上仍是一枚玉簪,行至青叶面前,还未说话,便先笑了一笑,笑意温柔,人如其名,犹如春树生风,拂面而来。 青叶心中暗暗赞叹,心道京城真是个好地方,若是在七里塘镇那种地方,哪里能轻易见得着此等玉面书生,风流人物?这般想着,便也笑了一笑,将伞还给他,道了一声谢,敛身行了一礼,才要转身走开,王春树指了指食府的店堂,笑道:“侯姑娘可有尝过这里的菜?” 青叶摇了摇头。他又笑道:“这里新来了一个厨子,正宗潮州人,擅烹制海河鲜,煲的汤尤为地道。现在正好到了饭时,姑娘又是江南人,想来必会喜欢。何不入内——” “你为何知道我是江南人?”青叶微微吃惊,截断他的话头,“我记得昨日并未同你说起过。” 王春树笑:“自然是口音,加之只有江南人才会将下雨说成落雨……我也是南边过来的,听一句便晓得了。”言罢,将青叶上下看了两眼,问,“我说的可有错?” 青叶便点了点头,笑道:“不错。” 恰好店内伙计见着二人在门口说话,便出来殷勤相劝,道是今日从南边运来许多鲜鱼,王公子运气好,正巧可以尝个鲜云云。王春树负了手先行入内,进了店门,再回头笑看她。青叶本想去胡同口等怀玉来着,听说有鲜鱼,便有些动心了,想着这里离家也近,一顿饭的工夫而已,吃完早些跑回去便是,若是真的好,下回还可带了怀玉与云娘过来,左思右想,还是进了店堂。 二人被伙计让到了二楼雅座,青叶虽然借了他的伞,但与他却还未到熟到同桌吃饭的地步,因此与他各自挑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伙计泡了茶送上来,邻桌的王春树是熟客,不等伙计报菜名,张口便要了几样素日里爱吃的酒菜。 这边厢,青叶笑问伙计:“能否把鲜鱼拿来我瞧瞧?” 伙计大约没怎么见识过这样的客人,不由得愣了一愣,转眼笑道:“当然,当然。”转身跑下去,少时,便端了一盆鲜鱼上来,又道,“只有天气冷时才能吃到这样新鲜的海鱼,从海里捕上来,加急运到京城的。若是天热的时候,因路上不大好运,便没有这么新鲜的海鱼吃了。” 青叶拎起一尾,放到鼻子下仔细嗅了嗅,笑道:“有海潮的味道,果然新鲜。替我做成鱼脍,肉也切厚一点,不可太薄,再调一碟佐料上来,醋要多放一些。”另随意要了个小炒与卤菜,”又悄声交代道,“鱼头鱼尾给我留着,替我包起来。”大约是看出伙计有些纳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未说什么。 鱼脍做起来快得很,不一时便上了桌。青叶许久未能吃到这样新鲜的海鱼,心道今日果然来对了,心中暗暗高兴,眼睛里便含了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 邻桌的王春树自斟自饮了许久,此时笑问:“姑娘江南哪里过来的?这种吃法却是少见。” 青叶笑:“余姚的一个靠海的小地方而已,七里塘镇。你应当没有听说过……倒不是那里的人都爱这样吃。”微微出神道,“是因为从前我家里有个人爱吃生鱼,我从小跟他吃得多了,便也爱这样吃了。” 青叶早就察觉到这个人喜欢重复人家所说过的话,跟他说了这句话以后,便留神听他说话,不出所料,他果然挑了眉头,嘴里轻念:“七里塘镇,七里塘镇……”青叶好笑,听得他又问,“余姚倒是个好地方,只是,好好的,姑娘为何会到京城来?” 青叶怔了一怔,随即垂下头将家中父母双忘,不得已随着表叔来投亲的那一套说辞三言两语地又说了一遍。 “哦。”他略沉吟了下,又微微笑问,“姑娘就住在这附近?” 青叶觉得他问的实在太多,且话语间多多少少带了些试探,遂眨巴眨巴眼睛,伸手朝青柳胡同的方向胡乱指了指,道:“就那里,近得很。”好在他问完这句,便又转身自顾自地喝他的酒,再不发问了。   ☆、第80章 侯小叶子(十七) 天色渐晚,客人愈来愈多,这个时辰怀玉也差不多要过来了,青叶怕他等久了又要发作,云娘也会担心,草草吃完,叫伙计来会账。伙计却笑道:“王公子适才交代过了,姑娘这桌已记到了他的账上。” 青叶跺脚发急道:“这怎么好,哪有借了人家的伞还要人家请吃饭的道理,要请也该我请才是。”伸手便去摸钱袋子。 王春树笑了一笑,伸手将她阻住:“一顿饭而已,何至于这样。下回你再请我吃不是一样?” 青叶还要再说话时,楼下蹬蹬蹬跑上来一个人,却是夏西南,他一眼瞧见青叶,咧嘴笑道:“好姑娘哎,叫咱们好找!连酱菜铺子都去了,快走快走,那一位还等在下面呢,今日跑了许多冤枉路,只怕要发火。” 青叶拎起伙计适才为她包好的鱼头鱼尾,朝王春树道了一声谢,转身随夏西南下楼去了。 她下楼后,王春树单手支颐,把玩手中酒杯,漫不经心地探头朝楼下看了看。她已走到了门口,门口果真有一个人等在那里。那人负手而立,因天色已暗,看不清相貌如何,只能看得出身量颇高,比她整整高出一个半头。她一看见门口那人,立时蹦蹦跳跳地跑到他身边,仰首对他且语且笑,像是极为高兴的样子。 那人伸手牵住她,拉着她便走,口中说着什么话,伸手指头朝她额头戳了下,像是在训斥不听话的小孩儿一般。她等那人训斥完,不知是否生了气,竟然踮了脚伸头去咬那人的肩膀,那人扯她的腮帮子,把她从肩膀上拉开来,朝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其后却又随手为她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刘海。 王春树觉得头微微的有些晕眩,搁下酒杯,招来伙计会了账,慢慢下了楼。伙计看见,忙上前来笑道:“王公子这桌还有一道清炖鳗鲡汤要炖许久,眼下还未好呢。” 他摆了摆手:“罢了,不要了。” 出了门口,清凉的夜风吹来,心口却是一阵烦躁,适才不知不觉间有些喝过了头,此时便觉得一阵头重脚轻,但回家的路却还认得。往左直走,第二条路口往右拐便是,总共不过一里半路,正好可以解解酒。然而鬼使神差地,腿却朝右边拐了过去。适才,她同那个等她的人便是朝右走的。 她与那人走在前头,身后还有两三个随从跟着。王春树扶着头,混在行人堆里慢慢地往前走,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二人的身后。明知道此举有失妥当,失了自家的身份,然而还是管不住自己的脚。 不过片刻工夫,到了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口,她停下脚步,唤来两只野猫。他便也停下,假装看天山茶馆的招牌,竖着耳朵听胡同口的动静。夜色昏暗,街上行人穿梭来往,这一路,谁也没有留意到他。 两只野猫蹲在她的脚下极其香甜地吃着她带来的鱼头鱼尾。原她要这个来是派这个用场。 她喂好猫,同猫说了几句话,话语被风送进他的耳朵里,清清楚楚。她叫那两只猫不要往大街上跑,来往马车太多,不小心要被轧到的,还有坏人也多,不留神要被捉去杀肉吃的云云。等她交代完,站起来再去拉那个人的衣袖时,那人却躲开两步,口中嫌弃道:“摸过猫不许再碰我。” 她便笑:“偏要碰你。”呵了呵手,追上去,往那人身上乱摸,与那人斗着嘴,拉拉扯扯地往胡同深处去了。 他怔怔许久,直至茶馆里的伙计出来问话时,这才回过来神,随了伙计进了茶馆,被引到楼上雅座坐定后,要了八文一壶的御贡福建极品大红袍。少时,茶上来,伙计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他吹了吹飘在茶水上长长短短的茶叶梗与浑浊的茶叶沫,抓出几块碎银子丢到那伙计送茶的托盘上,笑问:“这胡同里有人家住?不知是些什么人……我也住在这条街上,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伙计喜不自禁,将托盘夹在胳肢窝下,哈了腰,殷勤笑道:“这胡同名为青柳胡同。早几年有人住过,后来空关了几年,近来又有人出入,是个极美貌的年轻女孩儿,想来是换了主人了……咱家的婆娘同那个女孩儿说过话,只说是投亲来的……她亲戚怕是个了不得的富人,否则怎么能买得起那里头的宅子?咱们平日里只能看到她与一个使唤的妇人走动,她那亲戚却不大看得到。” 其后便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御贡的极品大红袍入几乎不了口,他便又慢慢下了楼,在茶馆门口站了站,吹了一阵子风,酒是全醒了,心中却生出些莫名的怒气与失落。竟然不知道她是这样的容姿,若是知道,若是知道……只怕当初也还是会退亲罢。毕竟,这种人家,怎堪良配?却怪不得他。 然而她这样的容姿却还是辗转流落到京城,被人家称作是姑娘,梳着未成亲的女子发式,被人金屋藏娇于此,大约连个名分也没有,怕是连外室都不如。当然,她出身与家世摆在那里,又被退过亲,已是名声在外,想来也只有这一条出路了。可叹可怜,可怜可叹。于她而言,只怕这已是最好的出路了。 再次见到她,是三日后的事了。他同三五个同乡来喝酒,因人多,便要了一间包厢。他早年随了父母客居余姚数年,后又来了京城定居,然而潮州的那些同乡与族人却都知晓王家出了一个翰林,如今是既富且贵。总之因为他名声在外,时常有同乡及族人找到他的府上,求他找门路,跟他借银子,即便他帮不上忙,能同他喝一场酒也够回去吹嘘一番了。 这些人只知道翰林院的名声,却不知道翰林院也是有名的清水衙门,固然清贵,名声好听,但若是指望他那七品翰林编修的俸银,只怕一大家子人连一日三餐都成麻烦。 酒席间,这些人一口一个王翰林,轮番来敬他的酒,他心里有几分厌烦也有几分得意。一二壶梨花白下肚,他面红心跳,便有些吃不消,忙忙躲到包厢外,由得同乡在包厢内拼酒胡闹,他自寻了墙角的一张空桌子坐下,叫伙计送来一杯浓茶解酒, 便是这个时候,他看到了她与那个富人不知何时也来了,菜大约还没有上来,那二人便坐在临窗的位子上喝茶。这回他终于看得清楚了,那个所谓的富人年纪并不大,与他差不多年岁,二十五六上下。其人一身月白衣衫,虽是寻常打扮,然举手投足间却掩饰不住身上那种说不出的闲适气度。可谓是风姿秀逸。那人看向她时,眉眼里带着温柔笑意,与她坐在一处也自是十分的养眼。 他只是瞧了一眼,便再也转不开眼睛,于角落里慢慢喝着茶,隔着三两桌客人,死死地盯着临窗的那二人。 不一时,上了菜。这回她又要了鱼脍。只见她举筷夹起一片鱼脍作势送到那人唇边,那人赶紧笑着躲闪,道:“我不爱吃这个,快拿开!” 她不依,非要往他嘴里送,他躲闪时,她一个失手,将鱼脍抖落在地。那人便啧了一声,瞪她一眼。她吐了吐舌头,搁下筷子,弯腰去捡。这时,那人自然而然地将手搁在桌子边上,待她抬起头来时,他才将手拿开。 她捡起鱼脍后,心疼地嘟囔了几句,大约是在抱怨竟然有人不爱吃这天下最最美味的新鲜海鱼的生肉,不懂这新鲜鱼肉的好。 她不知道那个人适才悄悄护着她的头,坐在角落里这一个却看得分明。王春树将已然凉透了的浓茶一饮而尽,然而还是没有浇熄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怒火。 他定定地坐在角落里,等那二人吃完会账,再携手而去时,他便也起身,唤来伙计会账,与众同乡一一道别,说是家中有急事,须得尽早回去云云。 待下了楼,那二人还未走远,他便又鬼使神差地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这一回因他醉得厉害,听不清前面那二人叽叽咕咕说了什么话,但她偶尔侧头与那人说话时,便能瞧得见她腮帮子鼓得高高的,嘴巴动来动去,大约是在吃些诸如话梅一类的零嘴儿。她话梅吃完,那人笑吟吟地伸手到她面前,她便理所当然地将话梅的核吐在那人的手心里。 那人与她且说且笑,随着她慢慢地走着,负于身后的手掌里握着一把她吐的果核。 王春树这回又跟到青柳胡同口,怔怔许久。跟了这一路,吹了许多冷风,心中怒火未息,反而更旺,这一把怒火烧得他心内焦躁,几欲发狂。 一个他看不上的穷家女子而已,一个被他退了亲的女子而已,一个年满十九也未能嫁出去的女子而已,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凭着几分颜色找了个京城的富人么,不就是找了个年岁相貌还算相当的富人么。说到底,不就是个外室么?不就是个还算受宠的外室么? 他于街上踽踽而行,转悠了许久,酒渐渐地醒了,不想回去见家中的那一群人,遂独自去了胡家小院。 胡家的门庭并不起眼,却因为三个女儿生得好,在京城中颇有些名气。胡家大小姐去年嫁给了一个广西卖山货的商人做了如夫人,如今只剩二小姐三小姐撑门面。 他来找的是三小姐。三小姐芳名叫做胡萱萱,此女媚骨天成,风情万种,于三姐妹中容貌也是最美,因此人送外号小狐仙。 小狐仙芳龄今年实足一十八,对外则称虚岁一十七。长得美不说,小曲儿也唱得极好,从小被爹娘捧着宠着长大,傲得很,有钱人家的子弟见得多了,自然不将等常人放在眼里。   ☆、第81章 侯小叶子(十八) 他当初跟了几个风流同僚来喝花酒,坐在酒席的最下首,因衣着不甚鲜亮,又因为埋头苦读多年,家中业已娶了亲,就连儿子也生了几个,头一回到这等地方来难免有些放不开,言谈举止间便拘束了许多。那小狐仙同他的几个同僚说笑打闹,对他却是连眼皮都不撩一下。到她家来的,非富即贵,京城中慕她名的人不知凡几,他一个七品的小小翰林编修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也不以为意,后头又独自来了几回,专找大小姐二小姐,对小狐仙连瞧都不瞧一眼。他只喝花酒,从不留宿,且言谈举止斯文有礼。仅来过几回,大小姐二小姐便得了许多贵重的头面首饰珠宝,便是连伺候的仆从使女都能得不少的赏银。一时间,胡家上下将他当做祖宗一般给供了起来。 小狐仙原以为他是清贫翰林一个,不想他竟是大大的有钱人。又从大姐二姐口中得知他十六岁便中了秀才,二十岁中举人,二十五岁上便中了进士点了翰林。年少得意不说,前两年更是娶了一位巨富之家的女儿为妻,岳家在京城里开有茶叶铺子数家,可说是日进斗金,妙的是他岳家无有儿子,将来一家一当自然都是他的。 小狐仙暗暗悔恨,恨自己有眼无珠,左思右想,烦恼了许久,于一日装醉倒在了喝多了酒去如厕的他的身上,终于将他收为入幕之宾。 且说小狐仙听说他过来,自是欢喜不已,袅袅婷婷又妖妖娆娆地迎将出来。拉了他的手才要说笑几句,却见他皱着眉头,且身上有酒气,便忙忙叫人倒水来,亲自为他擦脸擦手,将他扶入内室,放倒在床,再替他宽衣。 解下他腰间的荷包时,随手打开一看,见几块银子里混着几只精巧的金锞子,便伸手一一挑了出来,口中嘻嘻笑道:“快过年了,正好留我赏人。”想了想,索性把他荷包里的银子也都掏了出来,道,“正好明日我要与二姐找人来裁衣裳,眼见着要过年了,我自然也要置几身出门见客的衣裳的。这个也与我罢。” 他忽然伸手一把将正在数金锞子的小狐仙扯到怀里,手从她的袖筒里慢慢伸将进去。小狐仙爱美,即便是冬日里,衣裳也绝不多穿,兼之袖子宽宽松松,他的手便从袖筒一直探到前胸,口中含糊笑道:“还是你好,还是你美……我看她也不见得比你好看多少……” 小狐仙立时横眉竖目发作道:“死人!你又去找谁了?可是我二姐又勾引你了!?若是叫我知道,看我不撕了她!你若敢背着我找旁人,看我不一杯毒酒、一条绳子自尽在你面前!我便是死了也要来找你算账!” 怀玉因这一段时日无事,便常常来青柳胡同,白日里也不出去,只在家中与青叶说说话,哄她做些吃食来吃,同她在一起的时候多了,便渐渐察觉到她身上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癖性。 起初是他去后院为她折了些开得早的黄梅回来养在美人觚内,插好摆好,他自以为甚美,本想等她回来夸口两句的,谁料她从灶房里回来后,一眼瞥见美人觚动了地方,赶紧擦擦手,把美人觚重新摆回到原来的地方。怀玉趁她出去时,悄悄地将那美人觚又移动寸许,果然,她看到后,把手里的东西一扔,再急急忙忙地去把美人觚丝毫不差地给挪了回去。 他觉着好笑,便偷偷地把她的零碎小玩意儿这里移移,那里动动,这下她什么事也干不成了,气得要哭,坐在屋子里守着她的一堆零碎玩意儿,不许怀玉乱碰。 云娘便与怀玉笑道:“我还当殿下知道呢。姑娘的东西不许人家动一丝一毫的,哪怕你动了小指头那么大的地方她也能看出来,即便一时忘记了,睡到半夜想起来也要爬起来摆好的。我每回擦好屋子,她都要跟在后头再检视一番,恐怕我给她挪了地方。” 又悄悄笑道:“还有一个:舍不得扔旧东西。有一回我把她的一个旧梳子丢了,她伤心得要命,又跑到外面去给捡了回来,跟宝贝似的塞到枕头下收了起来……她的一堆银子放在哪里也不放心,非要叫我给她在墙上挖个洞,我好说歹说,给她在床底下找个地方收起来才作罢,真真是好笑。若说是节俭爱钱,但在外头给乞丐银子时,眼睛却是连眨也不眨的。也不是见着谁都给,她专爱给那些会编瞎话的,若跟她说家中老父母重病或是吃不上饭,她恨不能连家都搬给人家。我说了几回都不听……唉,这愁人的傻孩子……” 怀玉笑了一笑,道:“她年纪还小的时候,家里遇到一些变故,为此吃过一些苦,怕是因为这个缘故,自此成了心病……不打紧,日子久了,也许就能好了。” 回头看她,她正歪在床上生闷气,怀里抱着她心爱的美人觚,几枝黄梅太香,害得她连打了几个喷嚏,也被她给扔了。见怀玉看向她,赶紧示威似的翻了个白眼儿。 直到怀玉与夏西南随了她一起出去喂猫,还给她的两只猫搭了个窝,她这才高兴了起来,喂好猫,还赏光与怀玉去翰林街上逛了一逛。早前怀玉都是早出晚归,虽一同去潮州食府吃过饭,但白日里二人一起出去逛却是头一回。 她这些时日时常出来走动,虽然不太爱说话,却没什么架子,偶尔无聊时也随了人家说笑几句,因此与胡同口左右两边的人都熟了起来。这些人闲极无聊,每每见她出去,都千方百计地与她搭话,她高兴了便应答一声,不高兴了,则笑笑了事。 怀玉来牵她的手,她有些不好意思,把手袖起来不给他牵,又悄悄地往前走几步,与他拉开几步之距,忸怩道:“熟人太多……到天晚了再说。”又轻声笑问,“你不怕人家认出你么?” 怀玉笑:“我早些年常年不在京城,这些地方认得我的人不多。” 她笑笑,垂首看自己的脚尖,不再说话。 怀玉又道:“即便认出来又怎样?老子带自家的婆娘出来闲逛,干旁人何事?” 她学着他啧了一声,睨他一眼,心内忽然间便生出些淡淡的欢喜来,遂等了等他,向他稍稍靠近了一些。天山茶馆的伙计正倚在招牌旁同路上行人拉呱,见她从胡同里出来,撇开说话的那人,笑问她:“哟,侯姑娘,你身后跟着的这一位是谁啊?” 她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我三表叔。” 三表叔的面色就有些不好起来,但也没说什么。 途径酱油铺子门口时,里头一个大伙计老远地叫道:“侯姑娘,你想好了没有哇?你看我到底成还是不成哇?” 青叶嗤道:“你长的这样丑,头发统共没几根,鬼才会嫁给你。” 旁边一个常年蹲守在酱油铺子门口卖小菜的小后生便接腔道:“我不丑。姑娘看我可中?” 青叶看也不看他一眼,一面走一面道:“连个正经摊子也没有,我也不喜欢蹲着卖菜。不中。” 小后生在身后喊:“等我有了摊子再来找你可中——” 怀玉气得面色铁青,当街喝斥她:“混账!混账!你成日里背着我跟这些鸟人打情骂俏?怪道不许人跟着你,感情是碍着你与旁人勾三搭四了?侯小叶子,你可知错!” 侯小叶子委屈道:“这些人并不是坏人,不过爱贫嘴罢了,我也不想同他们说话来着。你没听到我是怎么答他们的么?再说了,他们这样的人,我早先不知道见过多少……” “啧啧啧,还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你你你……”怀玉拿手指头点着她,气得说不出话,转眼瞧见对门一家面馆的老板娘穿得花枝招展地站在门口招揽客人,遂冷笑两声,指着她喝道:“回去给我面壁反省去!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你这个不省心的混账东西!”言罢,抬腿往那面馆去了。 到得那面馆门口,面馆的老板娘喜得像是见着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三两步上前来,捉住怀玉的胳膊往店堂里拉扯。 青叶袖着手,站在街口目瞪口呆,转头跟身后的夏西南说道:“这一条街的人都知道那个老板娘不是正经人,她才是成日里勾三搭四的那等人。” 夏西南忙点头附和:“看得出,看得出。” 青叶冷笑:“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是哪一日再开饭馆,必定要找一串年轻貌美的小娘子站在门口替我拉客。当我做不出?当我找不到?” 夏西南忙又道:“那敢情好,若是姑娘哪一日开了那样的饭馆,我必定去给你捧场的,嘻嘻嘻。” 青叶抬眼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番,连连乜他几眼,哼道:“……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言罢,气得转身跑回去了。 夏西南站在街口也是目瞪口呆,自言自语道:“我又哪里说错了?我又哪里说错了?怎么回回倒霉的都是我?” 怀玉吃好了面,回来的时候手中还拎着几笼小笼包,青叶正在与云娘说他坏话,见他回来,慌忙住口。怀玉把小笼包往她面前一放,冷冷道:“蟹米分小笼,给你带的。” 青叶拉着云娘说话说到现在,晚饭还没吃,正觉得肚饿,忙净了手,叫云娘倒了些醋来,夹起一只,沾了点醋放入口中。小笼还热着,味道倒也鲜美,遂笑道:“蟹是活的,人家对你倒也用心,寻常人过去听说都是死蟹拆出来的肉做的。” 怀玉哼一声,道:“那是自然。你不稀罕爷,自有人稀罕。” 青叶不听他的冷言冷语,将一笼小笼都吃下肚,拿茶水漱了口后,方皱了眉头取笑他道:“那样的姿色也能把你招揽过去,倒叫我诧异得很。” 怀玉冷笑:“你不晓得,爷从前在塞外漠北等地领兵打仗时,看见只双眼皮的母猪也觉得美若嫦娥呢,更何况人家老板娘那样的姿色?比嫦娥还美!人家美不说,还热心,爷吃着面,人家还晓得过来给爷揉揉肩。” 青叶将手中茶杯往桌上一丢,又哭着跑出去找云娘告状了。   ☆、第82章 侯小叶子(十九) 怀玉这回走的时候三令五申,不许她再同胡同口的那些人贫嘴,也不许同人家搭话。她是无可无不可的,本来也不是话多的人,只要有云娘在,便是不理他也无妨。但他口气不好,又凶又冲,她便有些不服气,顶了几句嘴,最后还是应下了。不应不行,有苦衷。 怀玉走后,青叶便带了云娘去潮州食府吃饭。云娘吃不来潮州菜,怕扫她的兴,勉强跟着去了。潮州菜馆里的菜价同她当初胡乱宰人开出的价钱一样贵。她是宰客,人家是真材实料,但她如今已不太在意价钱了。毕竟,她也是有钱人了,虽然是暴发的。 那两个乞丐还在,年老的那个从她手里没要到过一文钱,因此一看她来就把黑眼珠子藏起来,只露了眼白给她看。年轻的那个喜得赶紧吟唱他家的苦经,青叶过去给他送银子,又嘘寒问暖了一番,听他说这回他三大爷又病了、二表姐刚养个小娃娃没奶吃时,不由得纳闷道:“感情你家亲戚朋友吃饭穿衣生老病死都指望你一个做乞丐的?” 那乞丐苦着脸道:“我也知道我这个糊涂软弱的性子不好,手里存不住银钱,莫说发财了,便是连个老婆也娶不到。但我心软,又孝顺,看不得身边的人受苦,唉。唉。” 青叶便又比平时多给了他一锭银子,云娘拦也拦不住,心里暗暗叹气:看着怪精明的一个人,怎么就在这个事情上糊涂呢? 她一走开,后头那个老乞丐便抱怨道:“这回的封口费不该多给我些么?” 年轻的那个道:“各人凭本事吃饭,你有本事你自己去要!你当我费劲巴拉的想这些由头容易么?” 因青叶来过食府几回,伙计已认得她了,径直把她带到二楼的老位子上去。与云娘才落了座,转眼瞧见王春树也在,他就坐在邻桌,这回也是独自一人。他也瞧见了她,便笑着点头致意。 青叶同云娘悄声道:“上回借我伞的那位王公子。”言罢,转脸过去对他笑道,“许久未见。我这些日子也来过两回,都没看到你,本想向你道一声谢的。” 王春树也笑道:“前两日生了一场病,吹了点风,受了凉,这才好。” 青叶仔细一瞧,见他脸色果然有些晦暗,便点了点头,附和了一句:“天是冷。” 王春树叹口气:“是啊,往年这个时候都下过几场雪了,今年却迟迟不下,也到了该下的时候了。” 二人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其后再也无话。青叶点了菜与云娘两个一面吃一面品评。 王春树默默饮下一壶酒,招手喊来伙计会账,伙计道:“还有个菜未上齐……” 他摆摆手:“不要了。” 青叶见他要走,同他客气了一句:“你走啦?” 他笑:“明日还有要紧事,怕饮多了酒要误事。”言罢,脚步虚浮着下楼去了。 到得楼下,扶着额头长叹了几声。老仆过来扶住他,问:“是回府还是去胡家?” 他意兴阑珊道:“回府罢。” 到得府中,先去给祖母及母亲请了安。祖母正在用饭,母亲带着他的大小几个老婆牵着各人生的女儿站在旁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的几个儿子因深受祖母的喜爱,因此得以同坐一桌,见他来忙忙起身,齐声喊父亲。 祖母见他回去,也是高兴,叫他坐下后,却又怪罪道:“我听说你这一阵子常到外头喝酒,若是有空,也该多去三房那里坐坐。” 他抬眼看了看一排侍立在饭桌旁的大小老婆。三房得意,二房四房撇嘴,大房因生不出儿子,不受婆母及老祖母喜欢,常年挂着一张怨气冲天的脸。二房三房四房里,他其实喜欢二房多些,二房温婉又不失天真,不像大房一样心思多,架子大,也不像三房四房一样得了机会便缠着他要这要那,只有一条,没三房能生。 三房跟了他才两年半,便秃噜秃噜生下两个儿子,因此被一家子捧上了天,在王家就有些作威作福起来,二房四房自不必说,连大房也要让她三分;老祖母最最宠爱她,处处为她撑腰,若去旁人房里多了些,祖母便明里暗里与他说:“怎么不去三房那里多坐坐?” 说的多了,他便渐渐地连家也不太回了,吃饭去潮州食府,消遣自去胡家找小狐仙。 他不做声,喝下一盏茶,背着手又出去了。三房经老祖母默许,牵着两个男孩儿跟了上来,留下大房二房四房暗自生气。出了祖母的院门,他驻足,同三房笑道:“你早些回去歇息罢。” 这下又轮到三房生了气,幽幽怨怨地牵着两个男孩儿的手走了。大房牵了招娣、盼娣、求娣三个女儿回屋子时,见他已躺在自家的床上了,吓了一跳,心中又是一喜,面上却不露声色,叫人把三个女儿带出去歇息后,方才板着脸同他道:“你不去三房那里,若是叫祖母知晓了,只怕要来怪罪我。我又养不出儿子,你还来做什么?你……你是嫌我赔钱货生得少,还要来?” 因他祖母与母亲背地里将招娣盼娣求娣等一堆女儿称作赔钱货,是以大房有此一说。 他也知道大房跟他的这些年受了不少委屈,但说起来,皆是因她肚子不争气。生一个,是女儿。生两个,是女儿。生三个,还是女儿。 头两年,他与她其实也还算恩爱,他有才,她有财,又都是潮州出身,堪称良配。成亲前也去算过命了,说她是旺夫命,果然,成亲后,他中了举人中了进士成了翰林中人。 若说有不足,便是她养不出儿子。他倒没什么,反正还年轻,家里长辈却不乐意了,连王氏一族的族长都千里迢迢地跑到京城来训话,说再不添男丁,便要去旁支的兄弟家给他抱养个儿子回来以传宗接代。 祖母便又去找人算命,还是那个算命先生,说夫人命中无子,哪怕生一车,也必然都是女儿。祖母当机立断,当年便给他讨了三房小老婆,顺带着给他爹也讨了一房。他家早年家贫,父亲无力纳妾,只得了他一个儿子,是以母亲在祖母面前至今抬不起头,哪怕独子争气,在婆母面前还是要处处小心说话行事,生怕被无故训斥,在媳妇们面前没脸。 总之,他的小老婆们不负众望,不过三年两载,各人都养了儿子。当中以三房尤为争气,胎胎都是男丁。这下更证实了大房是个没本事、养不出儿子的。 大房哭也哭过,闹也闹过,也回娘家诉苦过,谁料却被她娘数落:“谁叫你一肚皮都是雌货?有什么法子?你养不出儿子来,还能怪旁人?”毕竟是亲娘,又安慰她道,“你怕什么!即便你生不出儿子,他是读书做官的人,最最看重名声的,断然没有停妻再娶的道理,哪怕他纳再多的妾室姨娘小老婆,你总是她王家的大婆,怕什么?没有咱们家,你叫她们喝西北风去!你身为大婆,须得摆出大婆的谱来!你要晓得,将来他升了官,封诰命的只能是你这个大婆!” 他躺在床上,见大房始终委委屈屈的,便笑道:“祖母也不过是想要王家人丁兴旺而已,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潮州人……又是这样的门楣,若是养不出儿子……你也不用同她们计较,她们即便生再多的儿子,也撼动不了你一分,在我心里,你哪里是她们能比得过的?” 毕竟,当初为了攀上这门亲事,可是连祖父给定的褚家的亲事都给退了。同样的话,他从前安慰她时也说过几回,不知为何,今日这一回尤其有分量,言罢,自觉得心内苦涩难言。 不能深想,想多了又要生出怒气来。 大房高兴了些,扭扭捏捏地上了床。他又道:“我明日要入宫,你早些喊我起来,莫要误了时辰。”翻身向里睡了。 大房心中也是欢喜,知晓七品的翰林编修是无有资格入宫面圣的,必是自家的夫君学问好,会做人,为顶头上司所看重,才得了这个机会。然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微微有些失望,他已睡下了,亲娘花了许多银钱替她求来的生男秘方便没有机会用上一用了。 次日四更天,大房喊他起身,伺候他穿衣洗漱,及至出门时,天还没亮,见他绷着脸,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忍不住问:“到底为了何事入宫?” 他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掌院大学士褚翁近日新得了一幅古帖今日呈给陛下御览,陛下开恩,叫褚翁带上院中诸人入宫一同赏鉴。褚翁原本打算带上三二个资格老的得意门生去,谁料其中一个得了急病,褚翁觉得我于字画上也还略有些见识,便叫我补上那人的空缺。”又带了几分自矜道,“这一回,陛下必会有赏赐的,赏赐倒也罢了……能得褚翁青眼,于前程上却是大有益处,等着瞧罢。” 待皇帝散朝后,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带着三五个翰林官儿携了古帖入尚书房等候。少时,皇帝入内,众人叩拜。褚良宴呈上字帖,众人立于皇帝身侧赏鉴,诸人各有见解,皇帝与褚良宴一面听一面点头。待到他说话时,皇帝笑问褚良宴:“这个看着倒有些面熟?” 褚良宴躬身才要说话,却从门口跑来一个清秀少年,大约十二三岁,那少年径直跑到尚书房内,身后跟着的小黄门都不及通报。皇帝并不怪罪,只笑嗔了一声:“你这猴儿,倒吓了你阿翁一跳。” 王春树便晓得这是皇孙阿章了。太子病弱,已过而立之年却无子息,三皇子尚未成亲,迄今仅二皇子有所出,其中以嫡长子阿章最受宠,这也是他为何敢闯尚书房的缘故了。 皇帝见阿章头顶上冒着热气,便笑问:“你跑到哪里猴了?冷天里竟然能猴出一身的汗。” 阿章得意笑道:“适才随了三叔在御花园的林子打鸟,三叔带着我射下两只鸟儿,说等明年我生日时再送我一张好弓。” 皇帝笑道:“你三叔事情多,你也有书要读,这般大了,岂能成日里光顾着玩耍?等过两日阿翁得了空闲自会考问你的功课,若是过不了阿翁这一关,可得仔细了,收缴你的小弓还是轻的。” 众人便笑。阿章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卖乖:“好阿翁,好阿翁……是我好不容易射中两只鸟儿,想请阿翁去看一看。本来三叔当场就要生火烤鸟肉吃了,是我求他暂且忍上一会儿的。” 众人掩饰不住,齐声笑了出来,皇帝也撑不住发笑:“你三叔从小儿就是个混世魔王,上树爬墙摸鸟窝等无所不通,无所不精,还有一回不知哪里抱了只狼来偷偷养了一阵子……”笑了一阵子,却又喝道,“你若敢学他,也得同他一般经得起抽打才成。你去问问他,他小时候被你阿翁抽打过多少回?”   ☆、第83章 侯小叶子(二十) 褚良宴上前笑劝:“今儿日头好,风也不大,倒不甚冷。陛下何不移驾至御花园走动走动?日后再赏鉴这字帖时,臣等自是随传随到。” 皇帝点头应允,牵了阿章的手,笑道:“众爱卿不妨随朕一同前往,去御花园走上一走。” 行不多时,诸人随了皇帝到得御花园,远远地便能看见前面的林子里头站着一个人,那人金冠束发,身穿五爪坐龙白蟒袍,腰束玉带,脚穿皮靴,肩上斜斜地披着紫貂毛领的披风,此时正负手看两个小黄门角力,负于身后的手里还拎着一张大弓。 小黄门先发现皇帝一行人,慌忙停手,远远地跪下叩头,那人便也回过身,上前几步,躬身行礼,笑唤了一声“父皇”。 王春树张了张口,忽然就在喉间轻轻笑了几声,其后随了众人一同给三皇子怀玉行了礼,固然身子有些轻颤,手抖得尤其厉害,但却也没出什么丑。一个与他交好的同僚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你咯吱咯吱咬牙做什么?冷么?” 他说不出话,牙关咬得铁紧,脑子里嗡嗡作响,心口一阵热一阵冷。再之后,皇帝的话也罢三皇子的话也罢褚翁的话也罢,已全然听不进去,眼睛里只能看得到立于皇帝身侧的三皇子,看他与众臣子说话,看他一面听皇帝训斥,一面与阿章眨着眼睛笑。 那一日在潮州食府看到他相貌时便觉得此人眉目深邃,鼻梁高挺,五官分明,端的是好相貌,如今再看,便晓得他的长相必是随了他那西域来的生母乌孙贵妃。他相貌上不大像皇帝,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双眸子里令人不敢直视的凌厉与凶悍与他的皇帝爹爹却是一模一样。 因三皇子头上的金冠在日头下太过晃眼,亮得人眼睛生疼,他便垂下头,轻声笑了又笑。 怪道她说自己姓侯,却原来是这个缘故。只是,还未嫁与人家,便已改姓了人家的姓氏,这却又是什么缘故? 好不容易熬到皇帝晒足了日头,训够了阿章与怀玉,单独留下褚良宴用午膳,其余臣子才被放了回去,至于有无赏赐,他也全然不晓得,只是呆然跟在诸同僚后面一步一步出了宫,听得交好的那个同僚安慰他:“……你自殿试后尚属首次进宫面圣,便是拘束些也在所难免,哈哈哈。” 他口称惶恐,木然道谢。与诸同僚道别之后,叫轿子跟在后面,独自行走许久,风一吹,渐渐地活了过来,吩咐跟着的家下人等径直回府,他自去了胡家找小狐仙。 因他寻常这个时候不大会来,小狐仙居然不在家,随她二姐出门赴宴去了。他被让到小狐仙的卧房内等候,使女招呼他坐下,其后笑吟吟地用托盘送了些茶水点心入内。他端坐不动,也不出声,侍女便将托盘托到他面前来。他垂眸看那使女的脸,抬手将托盘用力一打,托盘上的一堆杯盘便哗啦啦滚飞老远。 因他为人向来谦和有礼,说话慢声细气,即便是对使唤人等也都是客客气气,这忽然间一变脸,使得使女霎时吓白了脸,还不晓得犯了什么错,遂慌慌张张道:“三小姐本来不愿意去来着,是二小姐不好,非要拉着她去,她这才跟了去的。” 他冷着脸,猛然间抬手将触手可及之物纷纷扫落在地,一片哗然之声,引来许多人围在门口探头探脑,小狐仙梳妆台上的脂儿米分儿掉了一屋子,屋内脂米分弥漫,香气熏人,连围在门口的人也都纷纷打起喷嚏来。小狐仙的爹娘闻信赶紧跑了来,两口子自己扇自己的耳刮子,不住口地赔不是,再三保证不敢再叫小狐仙接旁的客人或是出门去赴宴。 小狐仙接了信也急急地赶了回来,见他醋成这样,吓了一跳,虽怕他怪罪自己,然而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得意,遂拉了他的手,带笑辩解道:“你先不要动怒,且听我细细跟你说这缘由:我自跟了你后,便不再去外头吃酒应酬,家里也一概不见生客的。只是这一回的人家是我家万万得罪不起的,他又指了名叫我去,我爹娘不敢得罪他,便劝了我许久……其实我爹娘也是无法,咱们这一大家子上下十几口人,吃喝穿戴,哪一样不要银钱?且炒米油盐一年比一年贵,我爹娘又是个贪心的,一日没有进账便敢给我脸色看…… “近日有个徽州来的卖草药的行商之人在二姐身上花了许多银钱,我爹娘便成日里在我耳朵旁念叨,说我没有二姐的手段,将来等熬成了黄脸婆,手里也没有点积蓄,只怕日子难过,总之我也是无法,只是不好意思同你说罢了……” 王春树看着她的一张巧嘴张张合合,絮絮地说不停,心中冷笑不已。这两年,她一家从他这里不知得了许多银钱去,如今还要在他这里哭穷,念叨日子难过。 说起来,当初收服这小狐仙也算得上是他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一年中连得了三个男丁后的又一桩得意事,便是那些风流同僚,提起来也没有不艳羡他的。只是今日不知为何,看着她却觉得腻味得很。 想当初,她的一颦一笑皆使得他心旌摇曳,觉得便是九天上的仙姝也不过如此,这才花了银钱使了手段收服了她的。而这二年,许是亲近得过了头,与他说话时竟然毫无顾忌,三句话必不离银钱与日子难过。这等样的烟花女子,他当初是怎么看得上的? 小狐仙絮叨了许久,瞧他连正眼也不瞧自己,像是不大耐烦的样子,便觉得觉得有些无趣起来,遂住了口,使出浑身的手段将他给哄得消了气。 然而睡至半夜时,他一个激灵,忽然醒转了过来,像是发了疟疾一般,心口一忽儿热一忽儿冷,心底深处又涌出一团火来。 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凭那几分颜色攀上了三皇子侯怀玉而已。以她那样的出身,以她那样的家世,即便攀上他又能如何?即便改了他的姓又能如何?说到底,不过是尊贵些的妾室罢了,便是跟了皇子,妾室也还只能是妾室。侯怀玉将她藏在青柳胡同内,而不是接到王府中去,想来是不愿意为了她而触怒赵家小姐——他即将迎娶的新王妃。必是如此。定是如此。 想清楚这个道理,心中怒火渐息,将小狐仙的手臂从身上拿掉,翻个身,终于睡了过去。 怀玉这一日又过来。云娘进进出出时,便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生恐他二人又要吵闹起来。他二人在一起时必然是好一阵恼一阵,吵过之后,青叶自然是要跑来向她告状的。 果不其然,还没过许久,青叶便撒了怀玉一脸的核桃壳,还跑来要她去赶怀玉走,云娘问起缘由,她却又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其实说了缘由,云娘也不一定听得懂。且说她本来好好地吃着她的小核桃,怀玉不大吃这些零嘴儿,但看她吃得香,也非要同她抢着吃,这也便罢了,她闲着也是无事,便剥了几粒给他,他吃得快,她剥得慢,一面手忙脚乱地拿小榔头敲着核桃,一面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声:“哎呀,我连猫的手都要借来一用了。” 怀玉挑着眉眼笑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叶便捂了嘴笑:“瞧我,不小心说错了。是说我忙得不可开交的意思。” 怀玉眉眼眯得细细的,勾着嘴角笑道:“你用倭语说一遍来我听听。” 青叶警惕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遍给他听。他听后,慢慢笑道:“不错……叽叽喳喳的跟小鸟儿叫似的,可惜听不懂。我唯一能听得懂的便是那句雅买台,你记得时常说来听听。”上下看她一眼,俯身向她耳边轻声道,“尤其是……的时候。” 因他语调过于下流,眼神过于邪恶,青叶霎时面红耳赤,手中的一把核桃壳都撒到他的脸上去了,心里还是气不过,再跑去找云娘告状。云娘抱住她,满口的好孩子,好不容易将她劝住,劝她回去与怀玉言了和。 谁料不过一时半刻,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吵到一起去了。这一回轮到怀玉发了火。 起因是怀玉教她下象棋。 怀玉耐心地一一跟她解说各棋子的走法,直说到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教会,遂指着棋盘考问她:“假若敌方的炮越过楚河汉界,与你的帅之间仅隔着一个棋子,你的帅左右各有一个士,因身处最后方,也无法后退,这时,你该如何才能保全你的帅?” 青叶虚心请教:“跳过士躲到旁边去不成?” 怀玉戳她的额头训斥道:“我跟你说过几回了?帅每一着只许走一步,前进后退,横走都成,但是不能离开九宫。”见她要生气,忙又柔声道,“总之你的帅不能飞,也不能跳,左右有士挡路,往前走还是要被敌方的炮给吃掉。这样的情形下,该如何是好?” 青叶傻了眼:“怎么走?既然走不了,我可怜的帅,我只好让他自尽以保全名节了。” 怀玉气得笑了,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斥道:“你不能好好想一想再说话么!自然是让士挡过去,若是他胆敢吃你的士,你的帅正好可以吃掉他的炮!”又上上下下看了看她,发愁道,“你这样不爱动脑筋,将来可怎么得了?” 青叶毫不在意:“一切有我三表叔在,我才不怕呢。” 三表叔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给猛地击中,脑子便有些轻飘飘晕乎乎,当下忘了生气,揉了揉她的脸蛋,微微笑道:“嗯,你说的极是,有我在,你便是笨些也不打紧。”过了一时,又俯在她耳畔悄悄道,“三表叔就爱你这样的。”   ☆、第84章 侯小叶子(二十一) 话虽如此,但接下来与她连下了两盘都输得找不着北,怀玉气得脸都绿了。夏西南帮着送茶水进去时,见他面色不善,不停地揉眉心,搓额头,叹气摇头,似是恼得不轻,而青叶则洋洋得意,嘴里吃吃发笑。 怀玉终于忍无可忍,将棋盘一推,着恼发作道:“不下了不下了!你随便去找谁玩儿去罢。” 青叶连赢两盘,正在兴头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他走。二人正在吵闹僵持,夏西南小心地问了问缘故。 怀玉咬牙道:“她的象能游水,径直游过楚河汉界,在我的阵营里横冲直撞,这也就罢了!我自己的相连我自己的将都给吃了……”瞪她一眼,恨恨道,“因为我的相是她养在我阵营里的细作,自然都听她的话!” 云娘又费了一番嘴皮子功夫,满口的好孩子把青叶给哄走了。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青叶睡醒,见外头的天色灰蒙蒙的,以为天没亮,又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次醒来时,天色还未变亮,心里觉着奇怪,仔细听听,又没有雨水滴落的声音,天色定然不是因为下雨才发暗的,遂疑疑惑惑地爬起来,穿好衣裳,打开房门。 门外,密密的鹅毛大雪自然而下纷纷飘落,天与地与树木与房屋,上下一白。不过一夜之间,地面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积雪。 青叶起初静静站在门槛上,凝神听雪花飘落的声音,看自己嘴里呵出的白气,其后“呀——”地一声,冲到雪地里,往地上一躺,原地打了几个滚,滚了一身的雪,爬起来,围着院墙撒着欢儿转圈跑,一面奔跑一面哭,眼泪水淌了满脸。 她动静太大,把灶房里生火做饭的云娘给惊到了,听到她哭,以为一大早又与怀玉吵架了,慌忙熄了灶里的火,擦了手出来察看。见她正抱住一株桃花树,怀玉则胡乱披了件衣裳拉着她往屋子里拖,她死活不撒手,桃花树乱晃,枝条上的积雪纷纷掉落,她与怀玉被落了一头一脸的雪。 云娘实在撑不住,哈哈乱笑了一通,也过去帮怀玉拉她,口中劝说:“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大早便要吵闹?好孩子,快听我的话,先进屋再说,可不能由着性子胡来,若是着了凉——” 青叶便道:“是他不准我吃雪的,我吃雪他也要管!” 怀玉喝斥她:“傻子!对天张大了嘴能接到多少雪吃?肚子里灌了风怎么办!” 云娘闻言又是一通笑,连说:“傻孩子,傻孩子,”又叹道,“这雪有什么好吃的?我听闻有那些酸文假醋的人爱拿雪烧水泡茶喝,你若是也喜欢,等下我给你烧一锅!别说是泡茶,你便是用来泡澡洗脚也成。” 怀玉便笑说:“这孩子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看见雪,有些欢喜得过了头。” 云娘拍手笑道:“天皇神,可怜见的!怪不得!” 青叶抱着树,忍不住又张嘴去啃树上的积雪。怀玉笑着哄劝道:“你若肯跟我回屋子,我便跟你说一件趣事。” 青叶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口雪,慢慢松了手,问:“是说雪的事?” 怀玉牵了她的手,点头道:“是说雪的事。”将她拉到门口,指着两扇门上的黑漆铁制的狮子头门环,说道,“每到下雪的时候,这两扇门环便变会变甜,咱们北边的孩子每到这个时候都喜欢舔自家的门环。” 青叶仔细看了一看,好笑道:“这不就是黑铁么,你当我没见过?下雪又不是下糖,好好的怎么会变甜?” 怀玉笑:“不信拉倒,黑铁遇着雪自会变甜。我小时候经常舔的。其味道……总之使人刻骨铭心,难以忘怀。”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她一眼,“便是现在,我偶尔也会情不自禁地舔上一舔。” 青叶将信将疑,见他说话时一本正经,想来会这黑铁遇着雪便会变甜也未可知。想了想,便抽出帕子去擦门环,想着擦干净了再舔一下试试看,怀玉抬手拦住她:“擦掉就没味道了。” 青叶嫌脏,转身走了。转了一圈,趁他不备,便趴到门上,小心翼翼地伸出舌头去试探了一下。云娘正巧从灶房里出来,见她弯着腰趴在门上,还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及至走近一看,见她已伸出了舌头,急得赶紧出声阻拦,却已是来不及了。 青叶的舌尖已经粘在门环上扯不下来了。怀玉大乐,又招手叫夏西南快来看。 她又哭又笑,嘴里含糊叫喊:“呜呜呜!侯怀玉,你这个奸人坏人恶人,我跟你拼了——呜呜呜,三表叔,人家的舌头要冻掉了,快救命——” 三表叔非但不救她,反而在旁笑得极为灿烂,夏西南生恐又被她记仇,只敢躲在怀玉身后捂着嘴小声笑,直笑的肩膀抖动,险些儿滚到在地。 云娘哭笑不得,教她道:“莫慌,莫慌,哈几口气便成了。” 青叶又怕又气,呜呜乱哭,伸手去掐怀玉,没掐到,却把上下嘴唇也给粘上去了,这下连张嘴哈气也不能够了。 云娘也笑的前仰后合,直笑够了,方才想起来去灶房里舀了温水,对着门环自上而下浇了一瓢,青叶的舌头这才得以与门环分开,下嘴唇的一块皮却不小心被扯掉了一块,痛得眼泪水哗哗直流。怀玉一片好心地用口水给她止嘴唇上的血,这下她更是生气,往怀玉身上扑打了好几下,在他肩膀上把下巴上的口水与嘴唇上的血迹都蹭掉,又同他吵闹了许久才消气。 云娘取笑道:“只要你们两个在,咱们家总是热热闹闹的,日子过得好不红火!”又笑着抱怨怀玉,“差些儿破了相,今日还有要紧事,姑娘要出门的,嘴唇都破了怎么上妆?” 怀玉满不在乎道:“我家小叶子美得冒泡,何须上妆。”想了一想,又道,“罢了,再给你来点口水疗伤,可好得快些……咱们自己人,不必道谢。” 青叶把他凑上来的嘴推开,捂着嘴巴惊问:“去哪?去哪?我不去!” 用罢早饭,青叶还是被云娘郑而重之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换了一身新衣,妆扮得如同出游的大家小姐一般随同怀玉与云娘上了路。路上,她不时挑起车帘往外看:“咱们去哪?咱们去哪?” 怀玉但笑不语,被她问得多了,这才道:“去认亲。等下做什么我自会跟你说,莫慌。” 雪大路滑,马车行驶许久方才停下,青叶急忙探头往外看了一看,但见马车停在一座极大的府邸门口,府邸的三间大门前左右两只石狮子,雌雄各一。 青叶慌忙缩回脑袋,声音里便带了哭意:“我才不要去你的府里,你又把我诳了来——” 怀玉敲了一记她的脑袋,撩起车帘,指着这座府邸的大门上方,道:“你再看看。”又恼道,“我的府里怎么了?你随我回府会被吃了不成!” 青叶再伸头出去看,见大门上方的匾额上是“褚府”二字,心下便是一安,奇道:“这家也姓褚,难道是我家亲戚不成?你不是不许我再提自己姓褚一事了么?” 怀玉闻言便笑道:“认了这门亲后便可提了……话说这家人家是你从前失散的亲人,我花了这些日子才给你寻访到。” 青叶便伸头咬了他一口,他睨她一眼:“狗咬吕洞宾。” 府内的人似是得了信儿,见马车到来,急急打开两扇大门,门内有一群人正毕恭毕敬地候着。 怀玉携了青叶下车,云娘及夏西南等人也从后面跟上来,一行人随着怀玉及青叶进了褚府。 进得府内,大门便在身后重又合上。等候于门内的为首之人乃是一名年未五旬的老者,紧随他其后的则是一名差不多岁数的老妇人,看他二人情形必是夫妇无疑。因着天冷,老夫妇二人都是圆滚滚的寻常富家翁婆打扮,面上也是一团喜气。见怀玉入内,那老者不慌不忙地躬身下拜,怀玉趋步上前,伸手将那老者扶起来,道:“褚翁何须客气?”回头笑看青叶一眼,“自此都是一家人了。” 褚夫人给怀玉见了礼后,不动声色地对着青叶打量了几眼,随即上前来拉住她的手,含着笑道:“好个孩子,才看了一眼便叫我喜欢上了。” 青叶心内有些慌张,悄悄往云娘身上靠,谁料云娘却将她往前轻轻一推,她便倾倒到褚夫人怀里去了。褚夫人愈发得意,索性伸手揽住她,笑道:“好孩子,你莫要怕,也不用拘束,咱们家没那么多规矩,等你跟我熟了便晓得了。” 褚良宴同怀玉正在说话,闻言便皱眉斥她道:“你莫要吓着了孩子。” 褚夫人却不怕他,自顾自笑道:“不用你说,我自家的孩子,我便亲热些又怎样?天冷,咱们早些进屋去。”言罢,牵着青叶的手再不放松。 青叶抬眼去看怀玉,怀玉恰好也看她,见她面有疑惑,遂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放心跟随褚夫人入内便可。 一行人进了褚家待客的花厅,褚良宴与夫人一左一右在上首坐定,怀玉则在下首落了座,青叶被褚夫人拉着手,站在她身旁,因不惯同生人这般亲热,心内好生的别扭。云娘在她身后悄声叮嘱道:“姑娘今日认亲,等一下得磕头才成。” 青叶已隐约猜出怀玉带她来的目的,虽然十分不解,但也晓得他必不会做无用无益之事,因此怀玉又抬眼示意她时,她便松开褚夫人的手,乖乖地上前跪倒,向上座的褚良宴与褚夫人磕了三个头。褚夫人眼睛里带着笑意,欢喜无限道:“好孩子,既然认了祖归了宗,快快唤一声父亲母亲。”   ☆、第85章 侯小叶子(二十二) 青叶又看怀玉,怀玉点了点头。青叶手里绞着帕子,依次唤了“父亲,母亲”,褚良宴拈须点头,褚夫人喜不自禁,上前一把将青叶拉起,拿起早就备好的钗儿环儿往她手上头上戴,含泪哽咽道:“乖女儿!我当我这一辈子是享不到儿女的福了,今日却得了这么个宝贝女儿!”对青叶左看右看,心里面欢喜得不行,看了好一会儿方才笑道,“乖女儿,走,咱们里间去吃茶,叫你父亲与殿下慢慢说话去!” 青叶自进了褚府后便有些云里雾里,突然之间就白得了一对便宜父母及许多见面礼,虽是好事,心里到底还是有些发慌。随着褚夫人一路行至内室,路上所遇到的使女婆子们皆恭敬行礼,笑唤她一声“小姐”,待她亲切热络得如同自小便在这府里长大的一般。 褚夫人牵着她的手,一路絮絮地说着话,青叶生怕出错叫人笑话,便只管点头微笑,偶尔才接一两句话。褚夫人只当她是胆小,便笑道:“乖女儿,你同母亲这样生疏可不成,等过些时日我去接你来咱家过上一阵子,咱们母女两个好好说说话。”嘻嘻笑了两声,又道,“屋子都给你收拾布置好了,这便带你去瞧,若是不合意,母亲再给你重新布置。” 闻言,青叶愈发心慌。 及至到了傍晚,随了怀玉回去时,方才想起忘记问新父母一家是做什么的,但能住在这样的一座府邸中,又能被怀玉唤上一声“褚翁”,怕也是朝中为官之人。同褚夫人大半日混下来,她只知道新父亲是福建人,而新母亲是京城人,二人一个爱甜一个爱辣,一个多话,一个寡言;还知道新父母年逾五十却无儿无女,早些年曾抱养了一个族里的孩子,没能养活。仅此而已。 怀玉看她默默想心事,便笑问:“与失散多年的亲生父亲又得以重逢的滋味如何?”她心里乱乱的,探头看着车外,装作没有听见他的话。 是夜,青叶想了半宿的心事,实在担忧,便将熟睡的怀玉摇醒。怀玉迷迷糊糊地问:“口渴了?” 她点头。怀玉下床给她倒水,看她喝完,把茶杯接过去放好,重又拥着她才要睡下时,她在他耳边小声说:“我不要去旁人家里……你要把我送去褚府里么?” 怀玉便笑:“傻孩子,只是给你认了亲而已,你平时自然还是要与我在一起过的,怕什么。” 她还是有些不放心,悄声问:“你说话算数?” 他忽然问:“在高楼镇时,我对你说的那句话还记得么?” “哪句话?” “自己想。” 她果然认真地想了一想:“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要离开你,只能是妄想那句?” 他笑:“你记得很牢,很好。” 她在唇间将这句话又呢喃似的轻轻念了一声,自己也觉得很好,很美,很圆满。此生再未听过比这句话更动听、更令人安心的情话了。心满意足。 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含糊道:“褚夫人是好人。” 他又笑:“当然,花了许多功夫给你千挑万选的父母,自然是好的。” 她又趴在他耳朵边上问:“……我的新父母,他们是做什么的?” “卖狗皮膏药的,靠嘴皮子专门糊弄人,家里银钱有不少……你嘴甜一些,将来能得不少嫁妆。” 青叶对于他的吊儿郎当早已习惯,自然也不以为意,想了一想,又问:“那我从此不姓侯,改回姓褚了?” 他笑:“不对,你从此便是侯褚氏了。” 青叶皱着鼻子笑了笑,觉得面皮有些发烫,遂翻了个身,背着他,孩子气地嘀咕了一声:“我不去你府里,也不去褚府。”半响,自言自语道,“我有云娘便足够了……我本来也姓褚,何苦再巴巴地去认一对姓褚的父母。” 怀玉见她的语气颇为苦恼,无奈苦笑了下:“傻孩子,你以后便晓得了。给你认亲,自然是为了日后本殿下好行事。” 青叶心头一跳,脑子里似乎有些明白,又似乎全然不明白,无端端地害怕起来,忙追问:“好行什么事?” 怀玉从背后环住她,身子紧紧地抵着她,腾出一只手去扯她的小衣裳,低低笑道:“还用问么,自然是好行这样的事。” 青叶被他的呼吸及身上的热度激的一阵晕眩,忙细声细气地反抗:“不许这样,同野人一样……我要转过来看着你的脸。” 怀玉却不说话,轻轻吻她的后颈及脊背,一条腿横入她的腿间,盘桓,试探,挑逗,于她无力时,腰-胯一送,再钳住她的腰身用力按向自己,直到再无分毫空隙,紧密地合为一体。 她难过地扭动了一番,口中再也说不出一句成句的话语,只能咬着牙不停地哼哼着吸气,声音愈是压抑,愈是勾人魂魄,怀玉便忍不住地又去咬她肩头及后脑勺。她的一只手被他攥住,另一只手便探到脑后去,本想推开他的,到后来却勾住他略有汗意的脖颈,直纠缠到忘乎所以时,他却又停下了,咬着她的耳朵道:“……果然像野人,你若要我停,我也不是不能停……侯小叶子,你要停还是不停?” 她勾住他的脖颈不松手,用力转头,将脑袋藏到他的颈窝里去,将自己的身子扭成了一股麻花,带的他为之难耐地闷哼数声。她又是气愤又是羞恼,拖着哭腔哼唧道:“不,不要你停,仅……仅此一回。” 纵情半宿,窗外北风呼啸,怀内人儿温软。 青叶昏沉睡去之前,恍惚听到他埋首于自己铺陈在枕上的黑发间呢喃:小叶子,小叶子,小叶子。声音里有沉溺有欢喜,有无上的圆满与慰藉。 因这两日皇帝不视朝,无需早起,怀玉睡至大天四亮方才起身洗漱。青叶还是不放心,在他走前又拉住他啰嗦了一句:“我不去旁人家里。” 怀玉对于她的小心翼翼不能不佩服,失笑了几声,便也正色跟她说话:“等过了年开了春,你须得去褚府住上一阵子,本来认亲后即刻搬去褚府内住最好,只是我不愿与你分开太久,毕竟我不好频繁出入褚府……再之后,便要从褚府去我那里了。青柳胡同固然好,但也只是暂居之地,你以为我会让你在这里住一辈子?” 青叶心里一惊,喃喃问道:“为何不能在青柳胡同住一辈子?为何过了年开了春便要褚府去?为何一定要去?” 怀玉揉了揉她的脸,温言道:“因为到了那个时候,本殿下便可……”好好地说着话,忽然无耻一笑,“自然是因为到那个时候你父母才能为你备好嫁妆,嫁妆若不多不好,不铺满十里长街,本殿下才不会娶你。你将来在我侯家,在本殿下心中的地位自然也要视嫁妆多少而定。” 被青叶咬了一口连带着扑打了几下后,这才攥住她的两只手腕子,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嘱咐:“不许多想,不许吵闹,只消乖乖等我安排即可。” 青叶无力又无奈地嚷嚷了几句:“我才不要去你府里受拘束……我在青柳胡同好得很,这里的街坊邻居也好……我不要挪地方,我与云娘与你,这样过一辈子不是很好?你若是忙,便少来几回也成,我又不强求你——” 吵嚷了一早上,还是恹恹应下了,答应等明年开春天变暖了便去褚府做上一段时日的褚小姐,等父母为她备嫁妆,安心等他来迎娶即可。他来迎娶是愿意的,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然而挪窝却是不愿意的,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却不能不应,有苦衷。 怀玉走后,青叶用罢午饭闲坐了一时,脑中总忍不住胡思乱想,想着须得找些事情来做才好,便同云娘说了一声,拎着清水与饭食去胡同口喂猫。其后去找大妹小妹玩耍,替宋家阿婆穿针引线,后见宋掌柜出了铺子,笑吟吟地像是有话同她说的样子,便胡乱向他笑了一笑,恋恋不舍地跑了。 经过潮州食府门口时,想起有好几日没过来了,脚步略一停顿,恰好伙计瞧见,上前来招呼。青叶便跟着伙计上了二楼,要了鱼脍与随意几个小菜。一个人坐在窗边慢慢地吃,不时看看街上的往来的人群。伙计已知道她的喜好,不待她问,便给她泡了一壶极淡的铁观音上来,待鱼杀好后,又将鱼头鱼尾用纸包好送过来放在桌上。 大约是因为年关将至,街市上的人比她初来时要多出许多,从早到晚,熙熙攘攘,大抵是因为京城人富足,往来之人无不面带笑意。青叶慢慢吃着菜,心里乱乱的,什么事都想不成,唯觉得心内有些小小的害怕,有些小小的迷茫,也有些小小的欢喜。 “好巧,侯姑娘今日也在。”却是王春树上了楼。他面色还是晦暗如旧,想来还是因为风寒未能痊愈的缘故。 青叶笑:“你也来了。倒时常能遇见你。” 王春树在她邻桌坐下,笑道:“今日休沐。家里厨子的手艺不及这里十分之一,因此得了空便过来。”家里厨子的手艺其实是不赖的,只是被一群小孩儿及小老婆虎视眈眈地盯着,饭菜吃到嘴里,就有些失了味道了。 “休沐?”青叶点了点头,问:“你在衙门里当差么?”官员品阶上朝当差等她全然不懂,在她看来,除皇帝以外,大小官员都是在一个叫做衙门的地方里面当差,是以有此一问。 王春树笑笑,淡淡道:“不过是翰林院中的七品编修罢了。” 她便投去极为钦佩的一瞥,长长地哦了一声。翰林院她是听说过的,听说只有满腹经纶、文采好的人才能进得去的衙门。卢秀才会吟诗作对,也是镇上最有学问的人,却连翰林院的边都摸不着,可见能进翰林院是非常之了得的。 王春树菜与汤各要了一个,梨花白却连要了两壶,喝到第二壶时,青叶的鱼脍吃完,催促伙计快些上汤,想想,似乎还欠邻桌王春树一顿饭,便笑道:“等下王公子的账也由我来付罢。” 王春树也不推辞,道了一声多谢,人便站起了身,拎着酒壶走过来,自说自话地坐到了青叶这一桌,含糊笑问:“侯姑娘芳龄几何?可曾婚配?若是不曾,我亲戚家中倒还有一二尚未成亲的……”   ☆、第86章 侯小叶子(二十三) 青叶红了脸,有些恼他过于轻薄,遂扭头看向窗外,半笑不笑地说道:“你大约是喝醉了。” 王春树摇头:“一壶梨花白而已。侯姑娘大约是觉得我太过唐突了,我并非有意要唐突佳人……只是觉得侯姑娘你,你同我从前的一个故人很像,见着你,便像是见着了她一样,心里觉着亲切得很……” 青叶轻轻颔首,说了一声:“我知道。”便也不再怪他。头一回见着他时,她忽然间想起了秀一,无端端地对他心生了些许的好感,因此明白他所说的话,知道他所说的亲切为何意,低头想了一想,轻声道,“我已定好了亲,明年之内便要嫁人了。” 头一回跟旁人说起与那个人的事情,莫名地有些喜悦,整个胸腔都丝丝拉拉的发疼,心底深处有波纹在扩散,思念与眷恋随之层层翻涌上来,直至溢满整个心田,再也盛放不下,溢出的那几分便化作眉间眼梢的温柔笑意,“……他是京城人,我便是随了他来京城的。”言罢,自己也察觉到言语间颇带了些缠绵之意,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心内还是悄悄将那个人的名字来回念了几遍。 王春树便笑道:“果然还是我唐突了,姑娘若是订了亲,那么,我的话,姑娘便忘了罢。”往嘴里倒了一盅酒,再不言语。 青叶的汤被送上来后,他还在对面坐着不走。青叶颇为尴尬,怕被食府的伙计笑话,却又不好意思赶他走,看他默默盯着窗外看,遂无话找话道:“如今街市上人比早前多了许多,看起来都喜气洋洋的,跟我长大的地方大有不同。” 王春树回头看她一眼,慢慢笑道:“一来是因为马上要过年了,家家户户总要上街采买年货的,便是穷人家,过年时花钱也格外大方的;还有一桩,近来天家有一件大大的喜事……皇子娶亲,自然是普天同庆,京城人素来最爱热闹……眼下还好,等他娶亲那一日,这街市上只怕要成人山人海了。” 青叶垂首,小心地吹了吹汤,低低笑问:“……不知是哪一位皇子娶亲?” 王春树饶有兴趣地对她又看了看,眼中有波澜一闪而过,口中奇道:“咦?天大的喜事,侯姑娘竟然没有听说过么?”轻笑出声,道“自然是三皇子。三位皇子中,仅他一人尚未娶亲。下月初二乃是黄道吉日,三皇子的婚期,也正是这一日……这一回娶的是兵部员外郎赵家的小姐,乃是亲上加亲的亲事,年岁相貌等听说倒是极相配的。便是三皇子本人,也曾公然说过‘赵家小姐非弱质女流,甚合我的心意’之类的话语,这一门亲事,可谓是天作之合。” 青叶哦了一声,先垂首看看放于桌面上两只手,再三确定没有颤抖后,方才抬头笑问:“是三皇子侯怀玉?这一回?难不成还有上一回?” 王春树抬眼仔细看她一对无辜茫然又极力掩饰慌张的眸子,心中一阵快意,快意过后,便是丝丝痛楚,面上的笑容比寻常更盛了几分:“我还当侯姑娘听说过……也是,你初来京城,自然还不晓得,三皇子早在二十岁上便已娶了一位王妃,可惜那位王妃命薄,嫁过去不过数月便得了一场病,未能医治好,终究还是香消玉殒了……” 左右看看,低声道:“听闻三皇子对先前的那位王妃不甚中意……王妃到底是怎么过世的,民间对此倒有诸多猜测,固然那王妃素日体弱多病,但只是一场时疾而已,太医院有许多太医可供差遣,如何就瞧不好了?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那一位,啧啧,端的是心狠手辣……便是有人对此猜测存疑,在我看来,也是在所难免……”笑了一笑,忽然话锋一转,“你胆子倒不小,竟敢直呼皇子名讳。外头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些为好。” 青叶轻轻笑:“怎么他们家的事你都知道?” 王春树微哂:“你不晓得文人……一群文人闲暇时凑在一起最爱做什么?自然是东扯西拉,打趣这个,笑话那个,看不上这人,瞧不起那人,于嚼舌头这一点上其实同市井寻常妇人并无不同。若是有酒喝时,更是不得了。” 青叶点点头,道:“多谢你提点,不再直呼他名讳便是。我走啦。”言罢,起身,将椅子摆摆好,往楼下去了。 王春树指了指她的汤,笑问:“你还有个汤呢?” 她摆摆手:“点错了,我不爱喝这个汤。”走到楼梯口时,却又踅身返回,捡起桌上的鱼头鱼尾,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个我要的。” 下了楼,会好账,恰巧夏西南也找了过来,青叶与他迎面碰上,他便跺脚笑道:“好姑娘哎!咱们已经到家了,不见你,那一位不愿意在家里等,又出来找你来啦!云娘说你必定在这里,果然在这!快走快走!”欢欢喜喜地引着她出了食府的大门。 楼上的王春树漠然地看着窗外的风景及街市上来往的人群,心口忽热忽冷,忽而难过,忽而惭愧。他本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却也觉得今日对她说这些话有些过了,若是叫侯怀玉知晓,只怕更不得了。然而若是有同样的机会摆在面前,他晓得自己还是会说。不说大约会死。 及至瞧见侯怀玉又带了人过来找她时,他将最后一点梨花白灌到嘴里,踉踉跄跄地下了楼,自然而然地,熟门又熟路地跟到了他二人的身后。 怀玉伸手去青叶,青叶把手中的纸包捧到他眼前,嘻嘻笑道:“我手上有鱼头鱼尾,腥气得很。” 怀玉便也罢了,笑问她:“你今日吃了什么?” 她歪头费力地想了想,慢慢道:“一个冻红蟹,一盘鱼脍,半碗米饭,后来还有个汤。” 怀玉问:“什么汤?” 她嘻嘻笑了一声:“我忘了。” 怀玉摇摇头,嗤笑两声,看了她两眼,终是没能忍住,抱怨道:“你不会问问我晚饭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么么?” 她依言问道:“你晚饭用了不曾?又用了些什么?” 怀玉便一一说给她听:“我今日出城办了一件事情,午饭也没能好好吃,本想到家里同你一起吃饭的,实在饿得慌,又急着回来,便在路旁的一个面食小摊子上随意吃了一碗牛骨汤面。”笑睨她一眼,“一碗面只用了十五文钱,哪有你日子好过,成日里吃吃睡睡,饭馆上上,海河鲜吃吃,这且不算,还要叫本殿下我出来找你回家。天理何在?” 她噗嗤一声,忍不住笑道:“自然,谁叫我三表叔是有钱人。”顿了一顿,又道,“对我也好。”说笑了一句,其后便垂了头跟在他身后默默地走着。 怀玉驻足,等她上前,与她并排走在一起,道;“那家面食摊的老板是山西人,面做得劲道,生意好得很,若不是汤汤水水的,我便可以带回来给你尝尝了。”手负在背后,低头亲昵地顶了顶她的脑袋,“下回得了空带你去吃,嗯?” 青叶点头,说了一声好。正走着,没留神,差点儿一脚踩到个水坑里去了。因前些日子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化了水,路面上便多出许多水坑出来。她来时是绕着走过来的,正想绕到一旁去,怀玉忽然伸手,将她一把抄起,从水坑上跳了过去。跳出老远,却不将她放下,见她挣扎,喝斥道:“你这阵子长胖了许多,重得很,不许乱动!”看她皱着鼻子生气的样子尤为可爱,遂将她的脑袋托上来,往她嘴唇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青叶乱扑腾,抡起拳头往他身上拍打,气急败坏道:“你竟然当街……你看不到街上有许多人么!放下我!” 被放下后,还不依不饶地往怀玉身上扑打,手却被他一把捉住,皱眉训斥道:“手怎么这样凉,你不会多穿一件么?” 青叶把手缩到身后,闷闷道:“晓得啦,多穿便是。管天管地,烦死了。” 怀玉生平未被人家嫌烦过,闻言倒愣了一愣,继而咬了咬牙,额上青筋也跳了两跳,实在生气,伸手作势要揍人,手伸到她面前,却轻轻捏了下她的脸蛋:“混账婆娘,看把你惯成什么样子了?不成个体统,要不是看你长得招人爱,早就把你绑起来揍过十回八回了!你给我等着,待爷什么时候得了空再慢慢收拾你!” 王春树迎风跟了一路,到天山茶馆门口时,被风吹得两行眼泪直流,将身子隐于茶馆门口的树后,听她唤猫喂猫。 猫竟然有名字,上回倒没留意。两只花猫,一只叫做青官,一只叫做玉官。若是早前,他未必能听懂,但是如今,嘿嘿。个中深意已了然于心。 青官,玉官。嘿嘿。风太大,泪止不住。 她交代猫吃完饭要早些睡觉,不可乱跑,当心着凉。侯怀玉在一旁嗤嗤笑,大约是看她可笑。等她好不容易念叨完,欲要牵她的手时,她连忙摆手说:“我才摸过猫了,不好再碰你。” 他举袖擦掉眼泪。自己何时变成迎风流泪的青光眼了?真是好笑,嘿嘿。 伙计看到他,又出来招呼。上楼坐定,要了一壶极品西湖龙井,一壶热茶都灌下肚后,眼泪才算止住,对着茶杯又嘿嘿笑了两声。 伙计听见他的声音,慌忙上前招呼:“……先前没听清,客人说什么?” 王春树嘿嘿一笑:“我说你这茶馆的极品西湖龙井实在好喝,就是茶叶梗多了些,茶水也浑了些,再来一壶!” 从茶馆的窗子里望出去,胡同口那一片的情形可一览无余。第二壶极品西湖龙井上来,王春树便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看她喂猫,看她最后还是被他牵着手一起往胡同深处去了。 他又笑了笑,对着茶杯又嘟囔了几句,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为侯怀玉所钟爱的女子么?不就是明年嫁他么?有什么了不起?那样的出身,那样的家世,嫁过去还不是偏房侧室?即便为侯怀玉所爱,即便能嫁与他,又能怎样?还不是被他王春树退过亲的?还不是他王春树当初看不上的?   ☆、第87章 侯小叶子(二十四) 青叶夜里多翻了几次身,怀玉便醒了,在她身畔眯着眼悄悄盯着她看,见她眼睛眨巴眨巴看着床顶许久都不做声,遂轻声问她:“口渴了?” 青叶吓了一跳,连忙摇头。怀玉便问:“想心事?” 青叶又摇了摇头,闭上眼睛,翻个身向里睡了,以为她睡着时,她却轻轻道;“想家了。”许久,又道,“说是家,其实也就我一个人,吃饭也是一个人,睡觉也是一个人,走来走去都是我一个人,但不论身在哪里,还是会想那个家。” 怀玉嗯了一声,问:“要不我命人将你娘亲,岳母大人的墓移到京城来?” 青叶翻身坐起,拥着被褥道:“不要。我不要娘亲与外祖父分开。”偷偷看他一眼,小心翼翼道,“将来我若是死了,请你将我送回到七里塘镇去与她老人家作伴……” 怀玉也坐起来,双手背到脑后,眼睛眯得细细的,上下扫了她两眼,忽然发问:“你都知道了?” 青叶用力摇头,断然否然:“我不知道!” 怀玉冷哼一声,问:“又去胡同口与人家勾三搭四了?” 青叶极力掩饰慌张,反问他:“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要睡了!”打了个哈欠,才要躺倒,已被他一个翻身压在了身下。 青叶伸手去抵挡,他凉凉一笑:“小样儿,在我面前玩心计,耍小手段,你还早了八百年!我本来也没打算要瞒你……早上才给你说过的话,这么快便被你丢到脑后去了?说!我早上跟你说过什么!” 青叶被他压得喘不过来气,恼怒道:“不许多想,不许吵闹,只消乖乖等你安排即可。” 怀玉点头:“正是这句话。”言罢,伸手去扯她的衣裳。 青叶连忙去推他,带着些哀求的意味,颤声道:“改日罢,困得很,不是说了肚子疼么。”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了哭意。 怀玉并不住手,森然冷笑:“还疼?才说过的话,又忘了?还敢跟我玩心计?”捏住她的脸,一字一顿道,“小叶子,你使小性子闹别扭可以,但不可以同我耍手段玩心计,爷不爱看你这个样子,也不许你有事瞒着我,给我记住了?” 青叶衣裳被他扯落的同时嚎啕大哭出声,云娘被惊醒,披衣敲门,慌张问:“姑娘,姑娘?殿下?” 怀玉冷喝:“无事,你回去!” 他一脸凶相,把她的胳膊攥得生疼。因为害得云娘担心,青叶心中又是恼怒又是羞耻,但晓得他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遂极力忍住气,将两只手用力挣出来,将他一把死死抱住,轻声求道:“你轻些,也不要凶我云娘。” 他终于将动作放缓下来,将她完全覆在身下,把身上的汗珠都蹭到她身上,慢慢地一下下地亲她,其后俯身于她耳旁沙着嗓子问:“还别扭么?” 她摇头,含泪道:“不,不别扭了。” 他又问;“还敢不敢再犯了?” 她把眼泪在枕头上胡乱蹭掉,还是摇头:“不敢再犯了。” 他颇为满意,再问:“我说过的话,还记得住么?” 她胡乱点头,断断续续道:“不许多想,不许吵闹……只消乖乖等你,等你安排即可。” 他道:“还有一句话。” “哪一句?” “自己想。” “想不起来。” 他眯了眼,捏着她的脸,呲牙一笑:“真想不起来?” “是‘其实你无需这般戒备冷淡,我也没有想过要纠缠’这句,还是‘你若再遇上中意的地方,尽管留下便是’这句?” 被他大力咬了一口,她痛呼一声,忙叫:“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想要离开你,只能是妄想。是这句么?” “敬酒不吃吃罚酒,不省心的混账玩意儿!” 次日清晨,她早早起身,云娘见她眼皮微肿,也没敢说什么,只是拧了一条热手巾子替她敷了敷眼睛。她衣裳穿得多,袖子也长,洗脸时,怀玉便在她身后替她卷了卷袖子。云娘在一旁偷眼去瞧,见怀玉对她还是呵护得有如眼珠子一般,而她脸上手腕上也没有伤口淤痕,昨夜似乎并没有被毒打折磨过,这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饭罢,青叶站在院中正仰头看一群飞鸟掠过房顶,飞向天边,他又过来,在她身后凉凉发问:“在想什么?” 她慌忙摆手:“什么也没想。” 他笑笑,从身后环住她,将下巴搁在她头顶上,叹气道:“你若不想些什么,你便不是小叶子了。我只问你,你信不信我?” 青叶想了想,问他:“信你什么?” 他叹一口气:“罢了,这些事情本不是靠嘴说的,你且等一等罢。”又道,“我并不是有意瞒你,只是怕你知道后又要胡思乱想,你要晓得,即便是我,也有身不由己之处……至少眼下不得不让你受些委屈。” 青叶将头靠在他胸前:“我一点都不委屈,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不管愿意与否,这一日迟早都是要来的。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正因为我心里都知道,所以才不想去你府里,也从不向云娘打听你的事,只想一辈子都躲在青柳胡同里,外头的人与事,他们好也罢坏也罢,一切都与我无关。也因为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你与云娘两个,所以比起你的府里,还是这小小的青柳胡同自在……我觉得眼下已经很好了,有云娘作伴,能时常看到你,我不敢也不能奢望更多了。” 抽了抽鼻子,又道:“都怪你,你对我太好,把我惯到不知天高地厚,渐渐地开始心怀侥幸,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出身与家世,想着你也许找不到比我更好的人,所以一辈子只会对我一个人这样好……所以才傻到为了理所当然之事而与你闹别扭。若是你对我坏一些,我也不至于会这样失落。” 怀玉吻她的头顶,捧起她的脸,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方才笑说了一句:“你放心。” 他走时交代云娘:“褚夫人今日会来看她,去替她收拾妆扮下。因年关将至,我事情多……可能要来得少些了。若嫌冷清,我便请褚夫人多过来。” 青叶摇头:“我只要有云娘就够了。” 云娘在旁听见,霎时红了眼圈,一把将她揽过去,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涕泪交流道:“我的傻孩子哟!云娘年纪大了,不能陪你走完这一辈子啦,殿下才是陪你过一辈子的人呢!” 怀玉走后没过多久,褚夫人就带着她娘家的两个侄女儿过来与青叶作伴了。她两个侄女婿都混得不太好,褚良宴清高,最爱惜名声,也因为这两个侄女婿天资驽钝,因此便不愿意徇私替他二人另谋有油水有前途的差事。褚夫人多少带了些私心,想着为娘家亲戚铺路,因此将两个侄女儿都带到青柳胡同来了。 两个侄女儿都随了褚夫人的性子,嘴甜又会说话,且都嫁了人,说起话来便有些无遮无拦,见了青叶的面就一把抱住,满口的亲妹妹,说亲妹妹在外流落了那么多年,终于给找到了,真是让人高兴云云。青叶便也唤这二人一声大表姐、二表姐。 青柳胡同今日是从未有过的热闹,大老远地便能听见里头女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女人家凑在一处拉家常,三句话离不开夫婿与小娃娃,顺带着再说一些自家婆母的坏话,大表姐二表姐更是一人顶仨。青叶被吵得不行,但听她两个说话爽快,不矫揉造作,又因为这回是在自己家中,多少自在了些,便始终笑吟吟地坐在一旁陪着。 大表姐二表姐说够了自家婆母的坏话,便夸耀起自家的夫婿来了,大表姐说她家孩子爹听话,二表姐说她家孩子爹更好。褚夫人拦也拦不住,见青叶听得有趣,便也罢了。大表姐说:“我家那口子前日与同僚去喝花酒,气得我罚他在房门口站到半夜,直到下半夜我才放他进屋,问他‘下回还敢去么?’,他吓得脸色一变,腿一软,说‘娘子饶命——’” 众人掩嘴而笑,二表姐不屑说:“这样也能算好?我家的不知比姐夫好多少。有一回夜里,我头发痒,便坐在床上梳头,梳下一小撮头发来,交给他,叫他下去给我扔掉,他嫌冷,不愿意下床去,就把那撮头发团成一团,塞到他自己发髻里去了,嘻嘻嘻。” 众人作呕欲吐。大表姐嘲讽她:“两个懒鬼罢了,哪里好了?你倒好意思说。” 二人争论了一番,忽然齐齐来问青叶,问怀玉对她好不好,青叶红着脸支吾:“我也不晓得。” 大表姐二表姐不依:“你说一件事情来听听看,殿下待你如何,咱们一听便知。若是对你不好,咱们娘家人,自然要帮你为你做主的。” 青叶暗暗失笑了几声,她们能做怀玉什么主,不过是想哄她说些与怀玉之间的趣事来听罢了。 褚夫人笑着阻拦道:“殿下待我宝贝女儿还能不好?什么浑话都说得出口,也不怕人家笑话。”同青叶道,“你不用理睬她两个,我娘家两个哥哥都是没本事的,这些年渐渐落了魄,你父亲又不愿意相帮……她两个都嫁了小门小户的人家,连个规矩都没有,口无遮拦惯了,这些话若是叫殿下知道了,只怕连我也要怪罪了。” 青叶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遂笑道:“他对我好的时候好,坏的时候也坏……总之说好也好,说坏也坏。” 大表姐二表姐道:“啧啧,好便是好,坏便是坏,什么叫做也好也坏?咱们却听不明白。”   ☆、第88章 侯小叶子(二十五) 青叶想了想,道:“我从前有危难时,都是他来救的我……而我与旁人成亲之时,他却带人来把我给抢走了,把我原先要嫁的人给打伤赶走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云娘也是头一回听她说,这下多多少少有些明白当初青叶为何对怀玉那般不待见了。 大表姐叹息不已,道:“唉,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为何我就遇不见为我死为我活、为我痴为我狂的人?我家的死鬼托了媒人来求亲,我爹说:罢了,此子看着老实,是个顾家的。于是答应了人家,我呢,稀里糊涂地也就嫁了。” 二表姐也以手捧心,作出极为向往的样子来:“要是有人也来抢我,死也愿意了。” 褚夫人佯装发怒:“你也不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家的尊容,能有人要你就不错了!你当初高不成低不就的,险些儿把你父母给急死!” 众人吃吃笑。待大表姐二表姐想法设法再来套话,打听她与怀玉的那些风流轶事时,青叶却死活也不愿意多说一句了。 褚夫人临走前,与青叶咬耳朵道:“这月三十日你父亲休沐,打算着把家里的亲戚及几个素日里来往多的得意门生都请来吃酒席,也好叫人知晓咱们家的女儿找到了……到那一日我自会叫人来接你。” 青叶听得她如此说,自然也只能点头答应。如今想想,认的这门亲却有些奇怪。原本以为怀玉嫌她出身不好,是以要给她认一对便宜义父义母,给他与她的脸上增点光彩,将来不至于受他家中上下人等的轻视。然而听下来,自己竟不是义女,而成了褚家流落于民间的亲生骨肉。 其实,她自小看多了人家的冷眼,听够了人家的嘲讽,才不在乎人家怎么看怎么说呢,义女也罢亲生骨血也好,自然也是浑不在意的。但褚家这般说,想来必是怀玉授意,他这般做,也不知是何用意,大约是亲生女儿比义女更体面些,如此,他面子上会更好看。当然,自己的出身摆在那里,父亲是倭人,母亲是人家的妾室,且是二嫁。他想来是为难的。 心内万千滋味,食不知味,辗转难眠。明明知道他忙,近日大约不会再来,然而每日傍晚跑到胡同口去喂猫时,还是会磨蹭到天黑透,直到云娘来拉她回去。 如此这般,煎熬了好几日。直到十一月廿八这一日,清晨起身,她便同云娘道:“我早前听褚夫人……母亲说,城郊的西山有个名为广华寺的寺庙颇为灵验,你陪我去西山上香可好?” 云娘见她一直闷闷的,隐约猜出她大概是知晓怀玉即将成亲一事了,怕她在家里胡思乱想,也怕她闷出病,一听,也不出言阻拦,遂陪她出了城,上了西山。才爬到半山腰,因路滑,云娘崴了脚,青叶扶她到一个兼卖香烛的茶棚内坐下歇息,她自己请了香烛继续上山。因为是寒冬腊日,山上香客不多,山头也不高,云娘倒也不大担心,只是交代她早去早回。她点头答应,怀里抱着两把香烛,默默走完寺庙内的正殿偏殿,前院后院,上了许多的香,磕了许多的头。然而还是心事繁杂,难以平复。 寺内香上好,青叶系好披风,戴好风帽,才由原路往山下走了两步,便见山路旁有一四十岁许的女尼正在恶声恶气地与人大声争吵,与她争吵之人也是尼姑,只是年岁要小很多,大约十几岁的模样。女尼将那小尼姑三言两语骂跑,其后靠在一株松树上歇息养神,嘴里兀自嘀嘀咕咕地咒骂个不住。 青叶经过她身旁,见她脚旁摆着一个钵子,又见她身上的法衣洗的发白,且有两处补丁,想了一想,伸手从钱袋子里摸出些许零碎的银钱,放到那她脚下的钵子里。女尼听见声响,睁开眼睛,皱眉生气道:“这是我吃饭喝水用的家伙,你问也不问,自说自话地撒了银钱进去,晦气晦气。” 青叶闹了个大红脸,忙道:“对不住,对不住。还以为师父是在化缘。” 女尼便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走罢,算我倒霉。” 她手上有金光一晃而过,青叶仔细去看,见她手指上竟然戴了个粗大的金戒指,登时吓了一跳,想来这人必不是正经的尼姑,弯腰将银钱捡起来,放好,笑问那女尼:“师父出家人,为何还要戴金银首饰?且与人公然吵闹,样子看着可怕,我虽不懂,却也晓得出家人须戒嗔戒怒,师父不怕乱了清规戒律?” 那女尼也不慌张,捡起脚下钵子,撇着嘴道:“什么可怕不可怕,我只知道,对待慈悲之人,我便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若是恶人,我便也恶言恶语相向,好叫他知道佛不是一味的慈悲,对好人,佛是佛,对恶人,佛是魔。适才你只看到我恶言恶语,怎么不说她也是这样对待我的呢!”又道,“我心中有法,哪里都是法门,何必拘泥于这些骗人的清规戒律,总之我问心无愧便是。” 旁边便有经过的香客多嘴道:“这尼姑是后山静慈庵的净空师父,脾气古怪,脑筋又不好,最是难缠,住持软弱,拘束不了她,平日里都不大敢招惹她的。我适才听了许久,她是要下山去看望父母,住持叫小徒弟来拦她,她便与人家吵嚷了一通。姑娘还是不要理睬她为好。” 青叶点点头,自顾自去找云娘去了,才走了两步,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瞧,见净空端着钵子跟在身后也往山下走。青叶忍不住,遂问她:“师父既已出了家,难道还会想念家中父母不成?” 净空答曰:“我又不是石头人!当然会想念老父母。老父母将我养大不易,眼见着要过年了,我自然要回去探望老父母一趟的。佛祖自然也要供奉,但若是没有父母,我的这个肉身又哪里来?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时才能见着一回,可气住持为人呆板,不愿意放我下山,当真是气人!” 青叶微微笑了一笑,又问:“既然如此,师父当初为何要出家呢?” 净空叹一口气,答道:“没有人好好的会想出家的,我从前被父母娇养,性子惯得不太好,说话也口无遮拦,现在想想,不懂事是有的,然而心地却不算坏……我从前的相公,那个坏男人,有一日,他不知从哪里领回来个坏女人……自那以后,他们便伙同着公婆成日里欺负我,我愈是受气脾气愈坏,成日吵闹哭泣,以至于后来连亲生女儿都不敢与我说话,以为我是大恶人,不愿意理睬我,将那坏女人认作了母亲。我若是再不出家,只怕活不到今日,早已化作一副白骨了。” 青叶听得发痴,心中不知是个什么滋味,眼圈一红,便滚落几颗泪珠下来。净空拍着钵子哈哈大笑:“我早已放下了,再不会为那对奸-夫淫-妇烦心,只是偶尔挂念老父母而已,你又有什么好伤心的?”将青叶挤到路旁,大摇大摆地笑着往山下去了。 青叶抬手擦了把眼泪,上前两步追上她,从背后拉住那净空的袖子:“求师父度我!” 净空大笑,反问她:“我如何度你?” 青叶扯着她的袖子问:“师父,你收徒弟不收?” 净空问:“你想做我的徒弟?” 青叶点头:“喜欢师父这样的人,想做师父的徒弟。”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剃掉头发也不打紧。” “你家里人愿意你出家?从此后见不到父母也成?” “父母不在了。本来有个表叔可以投靠的,但他也要与人家成亲了,如今已不大见得到了。他成了亲后,表婶自然不会待见我们这些人。”低头笑了一笑,“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还剩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今后也随了师父你,到年底能回去见她一面就成。” 净空摇了摇头:“看你一身衣裳穿戴,分明不是穷人家的女孩儿,若是富人家的小姐……到时你那亲戚过来吵闹,找我算账,我岂不是为自己找麻烦?” 青叶赌咒发誓:“表叔要娶亲,顾不上管我了,父母也当真不在了,我也不愿意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成日里胡思乱想,煎熬度日。总之我若剃了头发,铁了心要出家,任他是谁也奈何不了我的。” 净空沉吟良久,感慨道:“唉……咱们女子,非到走投无路之时,谁愿意轻易削发出家?”忽然话锋一转,问,“收你为徒弟,我有什么好处?” 青叶道:“从前我家中开过饭馆,会煮饭烧菜。洗衣洒扫,一应活计都会做。” 净空便有些欢喜道:“你先跟着我过上一二日看看罢,若是勤快人,煮饭烧菜好吃,那我收你为徒便是,将来吵架也有个帮手。”言罢,转身上山。 青叶忙问:“师父不用下山了么?” 净空道:“我老父母年纪大了,家里如今穷得很,你跟了去,还得管你一顿饭……我带你去庵堂里安顿下来,待明日再说。” 青叶闻言哭笑不得,遂道:“我还有一名同伴,崴了脚,正在等我,我得去与她说一声,否则怕她心焦。” 饶是净空为人古怪,闻言不由得也呆了一呆:“感情你是忽然之间起了出家的念头?你这个决定做得倒爽快!” 青叶嗯了一声:“从十几岁时起都是一个人做决定,不论大事小事,好事坏事,都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爽快也没办法,因为连个商量的人也没有。”想了一想,又道,“忽然之间觉得出家也无不好,一了百了,省的烦心。虽然我年纪不大,但是吃过许多的苦,活了这些年,总是烦恼的时候多,心累。” 净空哈哈一笑,点头赞许道:“你说的极是,是这个理。自出家后我便心宽体胖,日子过得好不自在。”顿了一顿,叹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青叶如遭雷击,在心间将这句话默默念了两遍,眼泪不知不觉间便淌了满脸,静默一瞬,低头把眼泪擦了,问净空:“师父不替我起个法名么?”   ☆、第89章 侯小叶子(二十六) 净空笑道:“法号得由庵里的住持来起,她还是活人一个,这点面子还得给她留。休要心急,待落了发,自会给你起法号,但你是我度化的,因此要做我的小徒弟,将来自然也要为我洗衣做饭,我同人家吵架,你也要相帮。” 青叶点头称好,又说净真与净心这两个法号都不错。净空还是大笑,说既然住持在,就没有自己给自己起法号的道理,再者净真这个法号已有人用了,但明日可向住持略提上一提,叫她为你起净心这个法号便是。 二人说的投机,遂亲亲热热地携了手,往云娘所在的棚子寻了过去。 到得原先的那个香烛棚子,云娘却不在,卖香烛的老婆婆嘎嘎笑道:“适才那一位娘子等得心焦,喝了许多茶水,眼下去茅房了。她留了话,若是姑娘回来,叫你略等上一等,她腿脚崴到了,走路慢。” 青叶心下有些失望与难过,但一想等下不必与她哭哭啼啼的道别,一个不好,只怕还要纠缠许久,心中便又生出些许的庆幸来,与卖香烛茶水的老婆婆道:“我出家去啦!等她回来,你叫她自己回家去罢,不必等我啦。” 那老婆婆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跟在后头嚷嚷:“你回来!你回来!你再说一遍!你哪里出家去——” 青叶只对那老婆婆笑了一笑,再不说话,出了棚子,与净空携了手往后山的庵堂走去。原来西山的后面还有一座小山头,被人称作是后山。西山上的是和尚庙,后山上的则是尼姑庵。 二人下了西山,再上后山,紧走慢走,直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爬上后山顶,远远地瞧见庵堂的豁了边的院墙时,却见山路上又有一人抱着脚哼唧。想来是由于先前的一场大雪化了水,山路泥泞,一不小心便要摔倒。走近前去一看,摔倒之人乃是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这男子衣着鲜亮,唇红齿白,生的倒也清秀。 净空赶紧甩了青叶的手,上前去问:“乖乖,施主你可是哪里伤到啦?可还能走得了路?若是走不动,我扶你到咱们庵堂里先歇息一下。” 年轻男子苦着脸道:“适才滑倒,脚脖子被山石划破了个口子,流血不止……我家就在山脚下,只消有人去我家叫个人来扶我回去就成了。” 净空笑道:“这个好办,我替你包扎下伤口,再叫我徒弟下山喊你家人便可。”忙忙抽出袖子里的帕子,伸手去卷人家的裤腿。 青叶为难道:“我头一回来,不认得路,怎么去喊他家里人?” 年轻男子将净空的手挡开,红了红脸,轻声道:“能否请师父下山去替我喊一声家里人,伤口的话,请这一位姑娘随意替我包扎一下就成。” 净空的脸色就有些不好起来,道:“她哪里会包扎伤口?要不等我给你扎好,再亲自送你下山!” 年轻男子眼睛盯着青叶,结结巴巴地问:“姑……姑娘可否替我包扎一下?” 青叶觉得他好笑至极,都受了伤,还挑三拣四,便翻了个白眼,摇头道:“不会。” 那男子还不死心:“姑娘,你……” 净空脸色难看,冷冰冰道:“她法号净心。” 青叶看看天已近中午,觉得肚饿,想尽早去庵堂里找些饭食吃,遂道:“要不师父先将他扶到庵堂再说。” 净空点头称好,也不要青叶帮忙,凭一己之力将那男子扶到庵堂内。庵堂里也有两个尼姑,见她带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回去,纷纷撇嘴,竟然无有一个人上前来帮忙。一个上了些年纪的老尼姑喝道:“净空,你不是要下山去探望父母的么!又哪里招惹是非去了!待住持回来,看不——” 净空不耐烦道:“你年纪大眼神不好了?看不到我正在做善事么!”言罢,将那男子径直扶到庵堂里安顿好。又将青叶领回到自己的屋子内,翻出一领半旧的法衣叫她穿上,又道:“你既然要出家,头上首饰也取下罢。” 青叶果然就乖乖地把头上的钗环取下,交给净空:“请师父帮我收着,将来下山时换些银子好做些善事。” 趁净空收首饰时,她四下里略看了看,这屋子内仅有一张睡床及一桌一椅,土墙斑驳,墙根墙角处都是土墙落下的泥土,看着煞风景得很,心里便想着下回下山去看望云娘时,须得厚着脸皮将那只心爱的美人觚讨来装饰下屋子才成。 净空收好首饰,又带青叶去灶房,叫青叶热了剩菜剩饭端来给那男子吃,她自去给那男子包扎伤口。青叶掀了锅盖,见锅内还有少许烧焦的剩饭,锅灶上的一只菜碗内有半碗白菜炒豆腐,白菜被煮成了糊糊,豆腐则碎成了渣渣。 庵堂里的一老一少两个尼姑见青叶进了灶房,忙忙跑进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她看,生怕被她顺走灶房里的柴米油盐,对她是一万个不放心,但因她是净空领来的,却不敢出言将她赶走。 青叶看着剩菜剩饭,不由得大倒胃口,生怕自己出家的决心要动摇,忙为自己鼓劲:好歹有白米饭吃,还有的剩,想来是管饱的。 因锅里剩饭太干,她便添了半碗水煮成泡饭,盛出来后,把剩菜也倒进去热了一热。热好,盛出来,并三碗泡饭一道端到前堂里去。 谁料那男子不在,想来是被净空搀到睡觉的屋子里去了。青叶心中暗暗打鼓,心道这庵堂内果然无规无矩,净空师父这样做,被传出去了却不大妙。心内七上八下的,转念又想:我师父超凡脱俗,非是一般人,说话行事岂能拿寻常的世俗眼光去看待?如此想着,便将泡饭端到净空的屋子里。 那二人果然在屋子里坐着,且都饿了,也不客气,各端了一碗泡饭开吃。男子见青叶只小口小口地吃泡饭,并不吃菜,遂殷勤招呼:“姑娘……净心小师父你怎么不来点菜?” 青叶还未及答话,他便凑过来,把菜碗里的几块豆腐渣都拨到她泡饭碗里来了,口中笑道:“我还未动过,小师父请吃菜。” 青叶发窘,见净空脸色也不大好,心中暗暗苦笑,师父她老人家哪样都好,只是至今还未参透□□这句话。 净空忍无可忍,冲那男子发作道:“你吃好快些下山去罢!向我徒弟献什么殷勤,她明日便要落发的,再献殷勤也不能跟你回去做你媳妇!没有眼色,不识好歹!” 男子被她骂了几句,窘迫不已,涨红着脸将碗一摔,看了青叶一眼,气恼道:“姑娘好好的,为何就想不开要出家了?即便出家,为何要跟这等样脑筋有毛病的老淫-尼混在一处,真是可惜。”言罢,瘸着腿跑了。 青叶也是目瞪口呆,端着那一碗泡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净空还不解气,摔摔打打,骂那男子的良心被狗吃了,又道:“我一片好心被他当做驴肝肺!早知道叫他躺在山路上血尽人亡!” 青叶看她形状犹如骂街泼妇,心中暗暗纳闷,这净空说话行事都甚合自己的心意,但为何一见着男子便像是变了个人,脑子就有些不太好使了呢。 骂完那男子,净空还不住口,越说越气,便开始不停口地教诲起青叶来,叫她不能给那些臭男人好脸色看,自然也不能为男子所迷惑,见着美男子便忘了出家人的清规戒律云云。 青叶叫净空啰嗦得烦躁,又听她说话颠三倒四,心里便有些不高兴了,冷笑道:“明明是师父你将他扶回自己屋子里的,也是师父你叫我去煮饭给他吃的,你那些话说与我听做什么!”越说越来气,骄傲地翻着白眼,嗤道,“他那样的,我哪只眼睛也看不上,比他强百倍的我都见识过,若是论起相貌,谁能比得过从前我家的那个,我家的那个表叔!” 净空见她敢还嘴,更加不高兴,拔高了声大声训斥她,说她胡言乱语,定然是看那男子被赶跑了心中失望才顶嘴的云云。你一言我一语的正在胡乱吵闹,青叶被气得差点儿要还俗时,忽听得庵堂外有脚步声纷沓而至,有一人在外怒喝:“进去给我搜!” 青叶因为在生地方放不开,吵不过净空,心内生气非常,气净空说一套做一套。说什么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云云,但她自己一见着男子便将自己所说过的话全都给忘到脑后去了,也不怕火炬烧手了,于是暗暗下定决心,明日即便落了发也不给她做徒弟了。忽然听得外头的声响,心内狂跳,却不忘睨着净空道:“师父不信我?我家那个表叔来了,我所说的话是真是假,师父出去一看便知!” 净空还未来得及出去看,便被几个凶恶持刀的男子揪了出去,到了门口一看,庵堂里的住持及另两个尼姑已靠着墙根抖作了一团。 净空倒不愧是青叶所相中的人,并不像其余人等一样害怕,没有抖也没有颤,人家揪住她时,她还顺势往人家身上靠了靠。 门口一堆恶人,恶人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一名华服金冠的年轻男子。 此男子果真是好相貌好气度,诚然他面上有些气急败坏,头上的金冠也歪到一旁去了,且手持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凶神恶煞般地堵在门口,但却如小徒弟所言,不多不少,刚好比她所救的那个山脚下的男子好看一百倍。 净心小徒弟,她是个实诚人。   ☆、第90章 侯小叶子(二十七) 净空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大着胆子念道:“佛门净地,施主你——” 小徒弟净心跟在她身后,也双手合十,小声附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怀玉扬手挥剑,身旁一株碗口粗的杉树应声而倒,树上扑棱棱飞起几只乌鸦,杉树倒在庵堂的院墙上,将黄土垒就的豁边院墙砸出一个更大的豁口。一众大小尼姑吓得尖叫,继而连连诵起了佛号,求佛祖来将这人收走。 青叶看他立于众人中间,手持长剑,威风凛凛的样子,心底是一阵愁来一阵甜。愁的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他的手掌心,走到哪里都能被他给抓到;甜的是走到哪里都能被他给抓到,无论如何也逃不脱他的手掌心。 看来他的那句情话并不是说说而已。 净空回头对青叶道:“我说吧,你表叔来找麻烦来了,你快快随他回家去罢。不过,看你表叔那人戾气太重,无事时须得带他来咱们庵中烧香礼佛,以消除——” “我……”青叶还有点不死心,怀着小小的侥幸诵了一声佛号,垂死挣扎道,“贫尼已然出家,明日便要落发剃度,法号净心,从前施主所认识的那个青叶已不在这世上;往日种种,施主请——” 怀玉冷着脸不言不语,扬手,挥剑,适才断成两截的杉树瞬间便成了三截,院墙轰隆一声,终于倒了一整面。净心小师父吓得一哆嗦,慌忙捂住耳朵,被烟尘呛的连打了几个喷嚏,喷嚏打完后,早已忘记了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 住持等靠墙站的人落了一身的灰土,害怕得几乎要死去,纷纷讨伐躲在净空身后的祸首:“咄!你是净空哪里拐来的妖精?长成这样,莫不是妲己转世?什么净心?分明是闹心!快走快走!哪里来哪里去!休要祸害咱们!” 声称若是出家,任谁也奈何不了的赝品尼姑小净心被内外夹击,腹背受敌,当场狼狈大哭出声。其后的情形也实在可悲可叹。她表叔当着许多人的面拿剑挑破她身上的法衣,拧着她的耳朵将她押下了山,一路押到青柳胡同内。 一进房门,她还未及问云娘在哪,怀玉便冷着脸怒喝一声:“跪下!” 青叶不愿跪人,因此不顾自己灰头土脸,厚着脸皮往他怀里软软一靠,伸手环住他的腰,脑袋顶着他的胸膛,再慢慢蹭到他颈窝处,娇滴滴地讨饶:“怀玉好表叔,求你老人家饶过人家这一回,人家再也不敢了……”嘴里发着嗲,心内却是七上八下,他今日怒得厉害,不知这美人计管用不管用。 果然不管用。怀玉将她扒拉开,撩了下眼皮,慢慢道:“给我跪下。”声音并不高,却足以震慑人心,使人心生畏意。 青叶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心中害怕,不情不愿地慢慢跪了下去,先是屁股着地,两条腿撇在屁股两旁,还是半跪半坐。 怀玉便又喝一声:“跪好!” 她慌忙跪直了身子,忽见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鞭子,吓了一大跳,忙喊:“云娘救命——夏西南救我——” 无人前来相救。她便急急膝行上前两步,想着向他认个错,说句软话,说不定他就会饶过这一次。还未到他跟前,“啪”地一声锐响,他手中的鞭子便甩了下来,堪堪打在她膝盖前的地砖上,地砖被打出一条白色的痕迹,扬起一道呛人的尘雾来。她一哆嗦,不敢再动,挺直了脊背跪好,双手交叠放于膝盖上,两眼汪着泪水,要落不落的,抬眼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怀玉面沉如水,不去看她的脸,只低着头把鞭子一圈一圈地绕到手掌上,咬牙慢慢问道:“侯小叶子,你可知错!?” 她小心不叫眼泪掉下来,好转给他看,口中老老实实道:“我错啦。” “错在哪里?” “错在出家前没有知会你老人家一声……” 怀玉冷笑,手手起鞭落,又是一声鞭响,这鞭便甩到了她的身后去,鞭尾扫到她的鞋底,吓得她慌忙往前扑,口中辩解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那山上时,看着天上的云朵,山上的树,再看看那地上的落叶,身不由己地就想着一了百了,从此再不问红尘事,这才想着要出家的……不怪我!是那山古怪!” 又嘻嘻笑了两声,谄媚道:“好表叔,千万不要再生气啦,若是气坏了,过两日可怎么去迎娶新娘子呢?便是我,过两日还要去街上看表叔娶亲呢?若是被打伤了,不能走动了,叫我怎么去看热闹?这千载难逢的热闹岂能错过?” 怀玉抿起嘴角,目光渐冷,继而化成千年寒潭,往外渗出丝丝寒意,手慢慢扬起,再重重甩下,这一鞭便结结实实地落到了她的腰上,饶是厚重冬衣穿了好几层,一鞭下去还是刺痛不已。她尖声嚷了一嗓子,一手去挠腰,一手去夺怀玉手中的鞭子,鞭子没夺到,背上又挨了一鞭,比适才那一鞭还要痛。她呜呜呜地痛哭出声,双手抱住脑袋,赌气往地上一歪,也不跪了。怀玉抬脚勾住她的腰扒拉了一下,使她翻了个过趴在地上后,往她背上又狠抽了几鞭方才停手。 青叶背上腰上火辣辣的一片痛,趴在地上伤心痛哭不已,衣裳穿得太多,行动便受了许多拘束,手挠不到痛处,难过得很。然而痛哭之后,心内反倒爽快了些,本来午饭只吃了几口泡饭,肚子饿得不行,想起来找点东西吃,奈何无人来劝她,给她一个台阶下,她自己不好意思爬起来,只得继续趴在地上僵着。怀玉在她身旁走来走去,一时叫人过来吩咐事情,一时叫夏西南端茶倒水送书信,竟是连看也不看趴在屋子中间的她一眼。 又呜咽了许久,快要睡着时,云娘终于急急赶过来,把她从地上拉起来,苦笑道:“傻孩子,地面上多少凉?肚子贴着地面,若是着凉了怎么办?”瞧见她衣裳的后背处被抽成条条缕缕,露出一团团的棉絮,本想责怪她几句的,见状便也说不出口了。怕她被伤着,撩起几层衣裳瞧了一瞧,见她腰与背上条条红痕交错,虽不甚厉害,却因为她肌肤雪白,衬得鞭痕愈红,心里也是吓了一大跳,暗暗怪怀玉太心狠。 青叶揉着眼角低声埋怨道:“你怎么早不来?我都快要饿死了。” 云娘哭笑不得,气恼道:“你倒好意思说我?你把我一条老命都快给吓没了!我的脚本来伤得不重,后来连滚加爬地下山去报信,这才伤得狠了,肿得跟馒头似的!现在才从医馆回来!到了家,才把一身泥泞的衣衫换下,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喝一口水,听闻你被打,赶紧来拉你的!”言罢,拎起裤腿给青叶看,果然肿得发亮,因上头敷了一层药,其状惨不忍睹。青叶本想向她撒个娇哭诉一番的,便也不好意思开口了。 云娘见她灰头土脸的,又担心留下她与怀玉在一处要吃亏被打,便瘸着脚将她带到自己的厢房内,叫人烧水来给她洗头洗脸。因她背上有伤,不能入浴,遂拧了手巾子给她擦了擦身。她大呼小叫,娇声娇气地嚷嚷背痛腰痛,云娘便苦笑:“你说与我听无用,等下去说与殿下听。”待收拾好,又找了些糕点给她充饥。 青叶披散着头发正坐在云娘的床上吃喝时,夏西南送了跌打膏过来。因他见死不救,青叶对他十分不齿,哼了一声,将他递来的跌打膏一把夺过,猛地往门外一掷。 夏西南知她心中所想,苦笑道:“好姑娘哎,近来陛下圣体欠和,咱们殿下同二殿下被指派了去郊祀。南郊祭天,北郊祭地的,总之忙得脚不沾地,正忙乱着,忽听你老人家要出家,殿下他气得头上冒烟,胡乱编了个由头,将一堆烂摊子都交给了二殿下,自己忙忙的奔回来……明日还不知道怎么向陛下交差呢!总之殿下动怒,咱们是不敢往跟前凑的,姑娘莫怪。” 又暗暗嘀咕:“明知道殿下的性子,偏还要故意激怒他,若不是自己古怪嘴又坏,想来也不至于被打,倒好意思怪旁人……” 青叶讪讪笑了两声,嘴硬道:“我出我的家,他若是忙,不来找我就是了,横竖他快要娶亲成亲了,还管我做什么。” 此话一出,云娘与夏西南同时变了脸色。青叶忽然也觉得无趣,遂住口,低头喝她的茶水,两颗眼泪不小心掉到茶碗里,一口喝掉了。 云娘训她:“这些话今后不许再说第二回了!若是再叫我听着,我头一个要生你的气!糊涂孩子,我问你,你说这些讨人嫌的话到底对得起谁!”愈说愈来气,红着眼睛道,“糊涂孩子,枉我与殿下一片真心待你!” 青叶心内也是难过,轻声道:“从此不说便是。”环住云娘的脖子,撅嘴往她脸上亲了一口,柔声道,“好云娘,你晓得我最是糊涂……若是我做错了事,说错了话,你打我骂我都成,只是千万不要生我的气。” 云娘果然高兴,遂收了泪,说道:“这才是听话的好孩子。” 待青叶吃完饭,云娘忽然想起她平日里哪怕吃了怀玉一点点的亏也要跑来告状,说他的坏话,今日被狠抽了一顿鞭子,对此却还未抱怨过一句,心里倒有些奇怪,于是问:“你不怪殿下抽你鞭子?” 青叶脸红了红,赧笑道:“其实我早料得到,若是被他捉住,依着他的性子,怕是不能轻易饶了我的……”又道,“云娘,你不晓得,我在庵堂里时,怕他找来,又怕他不找来;及至他找来了,我怕他责怪,又怕他不责怪……谁料竟被抽了这许多鞭子。” 说到后来,因心内甜喜悦,便一头扎进云娘的怀里,羞羞答答道:“他早前也抽过我两鞭子,只是没今日这般狠……你没看到,他抽我鞭子时好看死了,我虽然心里害怕,不知为何却又有些高兴,因此也生不起气来。” 云娘不知作何感想,拧着眉毛呆愣半响,方才说了一声:“愁人的傻孩子哟,你与殿下他……与他到底是怎么看对了眼的?你这样怪!他那样坏!真是愁人!”   ☆、第91章 侯小叶子(二十八) 青叶只管吃喝,云娘又笑叹:“你们若是一直这样闹下去,总有一日,我一条老命也要交代在你两个手里。” 青叶吃饱喝足,头发晾干,亲自烧了几个怀玉爱吃的小菜,热上一壶酒,叫夏西南用托盘送去给怀玉。夏西南嘻嘻笑:“我看还是姑娘亲自送去的好。” 青叶乜他一眼,转而求云娘,云娘诧异:“我的脚都肿了你看不到?你为何不能亲自送去?你不是非但不生气,还觉得殿下生气时好看么?我瞧殿下还在生着气,你快去看看,好看得很呐!” 青叶掩嘴而笑:“你不懂,该搭的架子还是要搭的。” 云娘道:“大约是我没嫁过人,因此猜不透你们这些奇奇怪怪的心思。”又取笑她,“若是有人抽打我,我哪里还笑得出来?哪里还愿意煮饭烧菜给他吃?” 怀玉用罢晚饭也没有过来找她回去,青叶的架子便有些搭不下去了,云娘不愿意收留她,便哄着叫她去自己的屋子内歇息。她不情不愿地挪进自己的屋子,怀玉已洗漱好上了床,见她入内,也只撩了下眼皮,并不搭理她。 青叶小心翼翼地脱了鞋子,把自己与他的鞋子都摆齐放好,慢腾腾地爬上了床,这回不待他发话,便自觉爬到床脚处,挨着他的脚趴下睡了。许久,见他不作声,便将他的一条腿揽在怀里,身子紧紧地贴着人家的腿,脸还亲热地在人家的腿毛上蹭了蹭。 他还是不言不动,她心满意足,这一日累得厉害,不出片刻,打着小呼噜睡去了。 才睡着没多久,一只温热的手掌从背后的衣裳内伸进来,在她的伤背上轻轻揉按,顷刻间,背上一片清凉,肌肤上隐隐的痛与热便被镇了下去。她将头埋在枕头上,舒服的哼哼了两声,还偷偷地掉了几颗眼泪,脸又在他腿上蹭了蹭,想着等他为她上好药便钻到他那头去,跟他说自己并不想给他添麻烦使他烦心的;虽然觉得自己与佛祖有缘,但为了他,也就勉为其难地不再考虑出家一事了。 谁料他给她背上涂好跌打膏后,竟然撩起她寝衣的下摆,在上擦了把手。她傻了眼,这是她才上身头一回的新衣裳,他竟然用来擦手?而且还是在把她一身新棉衣抽打成破烂布条之后?气得她心中柔情转眼间便荡然无存,恼怒之下,还伸头往他腿上咬了一嘴腿毛,将他的腿一把推开,咬牙恨恨睡了。 次日清晨,怀玉起了个大早,用罢早饭后带着夏西南出门,青叶披头散发地跟出来相送。怀玉大步流星在前,青叶一路小跑,屁颠屁颠地跟在后头。云娘不知道他二人到底言和了没有,遂偷偷躲在院中这里擦擦,那里抹抹,竖着耳朵偷听看他二人的动静。 到得院门处,怀玉抬了抬下巴,冲着青叶道:“回去!” 青叶敛身行了个礼,面上带笑,恭敬应道:“是。殿下慢走。” 怀玉本已负手走出几步,忽又转身回来,抬起眼皮,慢慢问道:“忘了问姑娘一声,不知姑娘今日有何打算,可要去哪里?若是出门,我叫人备好车马。” 青叶慌忙摆手:“哪里也不去!也不会再提出家二字了,殿下请放心!” 怀玉冷笑:“若是再敢呢?” 青叶答:“再敢提出家二字,两条腿打断便是,打断也不敢有怨言。” “哦,”怀玉摸了摸下巴,眯着眼睛看她,“答应的倒爽快,当我适才说的话是玩笑?” 青叶狗腿子似的表忠心:“……当,当然不是。可还要我再背那段话与你听?我,我生是你的人——” 怀玉赶紧转过脸去,摆手叫她住口,狠狠瞪了捂嘴偷笑的夏西南一眼,轻轻咳嗽一声,回过头来喝斥她道:“晓得了,待下回来再考问你!外头冷,给我回去!” 青叶被抽了一顿鞭子后,在家安生了好两日,虽然怀玉没有再来过,夏西南却抽空来过几回,每回都带来不知哪里搜罗来的奇巧小玩意儿及首饰珠宝等,青叶无不笑嘻嘻地收下藏好。 白日里无事时,她便随了云娘做做针线,烧些费工夫的吃食来给院子里的几个人吃。高兴时蹦蹦跳跳,与人说说笑笑,安静下来时则偷偷地吁气,站在院子里久久地看天,看树,看云,不知脑子里想些什么。 云娘虽不大懂,却也晓得她大约是有心事,她所忧虑的不外乎怀玉娶亲一事。云娘思忖着她即便有些难过担忧也是人之常情,待过一阵子自会想通,但一见她偷偷叹气时,还是心疼不已,嘀咕了几回“情这一字,真是害人不浅”,于是就庆幸起自己的终生未嫁来。 三十日一大早,褚夫人果然派人来接,云娘为青叶梳洗妆扮了一番,一同坐车去了褚府。褚府门口车马停了许多,府内有客人穿梭来往,看着倒也热闹。青叶被云娘及褚府的使女扶着胳膊由角门进了府,褚夫人早候在里面,见她过来,忙迎上前来,将她引入内宅坐着。 不一时,褚家的亲戚女眷三三两两地来到,见了青叶,全都围上前来,一一见礼,亲亲热热地攀扯问话,青叶也都含笑作答,又收了好些见面礼。 褚家酒席倒也摆了两三桌。外头自有褚良宴招呼男客,青叶并不用露面,只是陪同褚夫人及一堆亲戚女眷说说话,在内宅吃了一场酒席罢了。今日大表姐二表姐也在,她两个一见着青叶便上来一把抱住,玩笑话说了许多,青叶倒也高兴。 悄悄盼了许久,怀玉却始终没来。褚夫人看出她的心思,遂悄悄与她道:“殿下已送了信来,今日褚府宴客,他却不太好露面,只吩咐等傍晚再把你悄悄地送回去。”叹了一口气,又道,“殿下待你真是没的说,如今太子的病时好时坏,东宫诸人及太医都晓得是不好了,却无人敢说,每日里只喂他参汤吊命……贵妃日夜抄经,也得了一场风寒,殿下为此忙前忙后,却还惦记你的事情……” 青叶听得小心儿突突乱跳,什么太子也罢贵妃也好,她听也没听说过,因此不明白这些人与怀玉忙碌有什么关系;更不明白褚夫人为何对宫中之事了如指掌,而自己跟了他许久,却从不知晓这些乱糟糟的事情。想想也真是惭愧,真是如他所说,自己成日里只晓得吃与睡。转念又想,既然帮不上什么忙,索性不去想不去问,万事听他安排便好,自己不给他添乱,便是帮他的忙了。思及此,遂心安理得地吃吃喝喝,与褚家亲戚女眷说说笑笑,如此这般,消磨了大半日。 宴会罢,待一众亲友走后,褚府方才悄悄把她送回青柳胡同,为的是不能叫人知晓褚家小姐另居别处。回了家,青叶理好收到的礼物,一一归置好后,换了一身家常的衣裳,卸下头上的钗环,端了清水与饭食去喂猫。因一颗心起起伏伏的总放不下来,见天还未黑透,便去了酱菜铺玩耍,在铺子门口坐了好大一会儿才稍稍好过了些。 宋掌柜出来欲要找她说话,她赶紧起身走了。途经食府门口,见那一老一少乞丐也在,还是老规矩,无视年老的,给了年轻的那个一把银子。 伙计瞧见她,出来招呼,青叶想想怀玉今日怕也是不会来了,回去也是无事,于是随了伙计进了食府。才上了两阶楼梯,听见身后伙计招呼:“王公子,楼上请——” 回头一看,果然是王春树。他今日脚步却有些虚浮,及至走近前来,再一看,他眼角及两颊已然红透,显然是饮过了酒来的。青叶便向他点了点头,心道真是奇怪,怎么这个人饮过了酒也还要来,近来每回一来必然能遇见他,他难道把这饭馆当成家了么? 上了二楼,各人在各人的老位子坐定,又要了各自爱吃的菜食。青叶正在喝她的铁观音,他却又拎着酒壶自说自话地坐了过来,道:“如今已是寒冬腊月了,鱼脍再美味,但终究是生冷寒凉之物,吃多了对身子不好,姑娘还是少吃些的好。” 他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但语调却太过亲热随便了些,青叶只觉得尴尬,胡乱笑应道:“知道了,下回少吃便是。”又问他,“你不是已经吃过了酒么?为何还要过来?” 王春树哈哈笑了一声:“今日告了假,在旁人家喝了大半日的酒,饭没能好好吃。从人家家里告辞出来时觉得肚饿,便拐个弯,到这里来用些正经饭食。” 青叶看了看他手里的酒壶,但笑不语。王春树哂笑:“近来饮酒的确有些多了……” 二人的菜陆续端上来,王春树招呼伙计道:“我的菜端到这里来罢。” 于是青叶与他各占了一半的桌面,她吃她的饭菜,他喝他的酒。他还是照旧,饭菜几乎不动,只喝酒。 青叶暗暗发愁,心道这饭馆决计是不能再来了,回回都能遇着眼前这人,且他言谈举止愈来愈亲热,愈来愈随意,若是叫怀玉哪一日闯进来看见她与旁人同桌吃饭,只怕到时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他那人最会捕风捉影,而她还有前科在,许多把柄都捏在他手里,又才被抽打过,背上的伤痕也才消去,若是被他给看到,到时给她来个禁足都还是轻的。唉。 说来说去,都怪自己散漫惯了,说起来,天底下哪有正经人家的女子成日里来饭馆吃饭的?唉。 她这里正默默发着愁,王春树突然开口说道:“我今日听说了一桩奇事。” 青叶头也不抬,哦了一声。他说道:“是我恩师家中的事。” 青叶哦了一声,也不抬头。他又道:“我今日便是在恩师府中吃的酒席……话说恩师他老人家近日忽然找到失散多年的女儿,且那位小姐的生日与姑娘相近,也是在余姚长大,因此我便想将这奇事也说与你听听。” 青叶猛地抬头,眼中惊疑不定:“你恩师是谁?”   ☆、第92章 侯小叶子(二十九) 王春树便笑,一杯酒一饮而尽,头凑过来,低声道:“……我恩师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因他是朝廷栋梁,又德高望重,朝中上下一众人等皆尊称他一声褚翁。”又道,“我与褚翁也算是半个同乡,在院中的这几年极得他老人家照拂……总之这一回承蒙他老人家看得上,得以去他府上吃了这一场酒席。” 青叶重又垂下头:“掌院大学士……是你的顶头上司么?他比你的品阶要高?” 王春树一声长笑:“掌院大学士乃是从二品,上朝时乃是立于金銮殿最前列的,在褚翁面前,我一个七品编修算得了什么,我当年还是费尽心机才投到他的门下做了门生……” 青叶抓过茶杯,一口气将微温的茶水饮尽,敛了心神,才微微笑道:“哦……你说的那些官员的品阶,几品几品的,我都听不懂,你说与我听,算是对牛弹琴了。”言罢,低低笑了几声。 王春树笑道:“闺阁女子便是不懂这些也是理所当然。品阶暂且不说,褚翁乃是德高望重之人……说的浅显些,朝中的官员,十有□□,见了他都要恭敬行礼,再唤一声褚翁的。” 青叶不语,慢慢饮茶。王春树又道:“话说褚翁他已近花甲之年,却未有一子半女,据闻他早些年也动过一些心思,想纳一两房姬妾,但一回两回都被褚夫人给搅黄了,甚而有一回被褚夫人给抓破了脸,以至于不得不装病数日,无法上朝……” 嘿嘿干笑几声,饮下一盅酒:“那褚夫人真乃女中豪杰……总之褚翁近些年因上了些年纪,也便歇了心思,一心一意地与夫人过起了日子。谁料忽然一日,说找到了流落于民间的亲生骨肉……个中缘由,我等皆不得而知,但褚翁大约二十年前曾于江浙一带为官,而那个时候他与褚夫人才成亲不久,大约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得已才将这女孩儿送了人,十余载的遗珠之憾……啧啧啧,若不是褚夫人厉害,又何至于此……转眼过了这许多年,忽然一日,竟能得以相认,真乃奇事一桩。” 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慢慢笑道:“你道后来如何?若是依着褚夫人的脾气,不将褚翁他打个头破血流决计不会罢休,但怪得很,她这回竟然不哭不闹,据闻出来招呼女眷时欢天喜地,满面红光,道是叫女儿吃了许多年的苦,终于给寻访到了云云。” 目光灼灼地盯着青叶又笑了一笑:“据我等打听,得知褚翁的那位千金小姐今年一十九岁,也是七月里生人,真是巧。可惜我等身为男子,始终未能一睹褚小姐的芳容,而见过的几个女眷无不称赞,说是天姿国色,也是巧……总之,那位褚小姐流落民间多年,终于认了祖归了宗,也算是苦尽甘来。” 青叶招来伙计会账,一面笑道:“可不是,真是好命。” 王春树兀自絮絮唠叨:“这一位褚小姐长得美不说,父亲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又得嫡母欢心,将来也不知道谁家子弟有幸……你想,尊贵如三皇子,他的岳丈赵大人也不过才是个从五品的武官。” 青叶听得似懂非懂,于是又请教:“你恩师褚翁的官职比王妃她爹,比三皇子的岳丈还大?” 王春树鼻子嗤一声,耐心与她讲解道:“赵献崇赵大人不过一介武……即便是品阶相同,但因本朝重文轻武,武官在文官面前便先矮了一头;更不用提赵大人乃是因为先皇后的缘故才得了这个差事,他家中的三个儿子也都是习武的,三个里头有两个靠着一身蛮力中了武状元……至于恩师褚翁,他老人家十年寒窗,一举成名,那一年殿试的第一甲第一名……从二品的官职,又是翰林中人,岂是赵献崇之流所能比的?” 见她张着嘴,呆呆傻傻的样子,怕她不懂,便又笑着解释道:“打个比方说,假若某一日,赵献崇赵大人在路上迎面遇见了褚翁,须得立时下马下轿,立于道旁,唤一声褚翁,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请个安。这样说,听得懂么?” 伙计过来,青叶将手中茶杯递过去,伙计笑:“姑娘不是要会账么?若要茶水,小的这便去添一壶来。” 青叶放下茶杯,往身上摸索了许久,把钱袋子掏出来,哆哆嗦嗦地数了银子出来给他。伙计又道:“姑娘还有个菜未上齐。” 青叶摆手:“不要了不要了。”起身,将椅子摆好,抓起桌上的鱼头鱼尾,同王春树道,“我走啦。”暗暗下定决心,下回再也不来这潮州食府了。 到了楼下,见外头竟然落了雪,独自站在街旁暗处,仰起脸,闭上眼睛,让冰凉的雪花飘落于脸上颈窝里,深吸了几口气,裹着风雪的冰凉气息吸入胸腔,心头的慌张才渐渐止住。 忽然间,雪花止住,睁开眼睛,一把桐油布伞正撑在头顶上方。王春树含笑温言道:“天这样冷,可是要受凉生病的。”将伞递给她,转身走了,走了两步,再回首道,“年关将至,偷盗渐起,姑娘虽然住得近,但若是晚间出来时,身边还是带个人罢。” 青叶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笑笑。这人分明是个好人,然而他说出来的话语却句句直戳人心,虽是好心,却听不出有丝毫的善意。若不是他,说不定她还能无知无觉木知木觉地过着她的自在日子;但若说他是坏人,他却又是这般和善,看向她的眼睛里也有着些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分明是个好人。 总之这食府不能再来就是了。接过伞,轻声应了一个好,转身往右走了。转身前与他笑说了一声“再会”。 他满头满肩的雪花,亦笑着回了一声:“再会。” 雪花飘飘扬扬自天上飞落而下,二人一左一右,各自离去,再不回头。 到得家中,青叶将伞放下,蹬掉鞋子,爬到床上,和衣躺下睡了。云娘忙跑来问:“好孩子,可是哪里不适?晚饭又跑去潮州菜馆吃了?才要出去找你,可巧你就回来了。” 青叶将脑袋缩在被褥里,喘着气道:“我心口额头发烫,云娘,你去抓把雪来给我吃。” 云娘起初失笑了几声,其后摸她额头,沉吟道:“果真有些烫,莫要受了凉才好。下回可不敢再跑出去乱逛了,再想吃那菜馆里的菜,我叫人去买回来便是。”给她用凉手巾子敷了敷额头,喂她喝下些许温水,夜里起来看了几回,好在无事。次日清晨,竟然又精神了。 转眼到了腊月初二。这一日,青叶睡至午时才爬起来,照常说笑,照常躲起来叹了两口气,饭也吃的不多不少,跟往常一样。待用罢饭,往身上加了一件衣裳,同云娘说了一声便往外走。 云娘慌忙上前拦住,不许她往外去。青叶挣开云娘的手,心里头一回对她生出了些许的怒气,面上却笑嘻嘻的,说道:“好云娘,你是怕我去看他娶亲么?放心好了,我来京城这么久,除了那一回去西山烧香,至今连城门都没出过一回,旁的地方我自己从未去过,自然也不敢乱跑的;再说了,他都是第二回娶亲了,想来不至于招摇到绕城三圈、显摆到咱们青柳胡同门口罢?” 云娘一片好心被她当成了驴肝肺,也着了恼,跺脚生气道:“你打听的倒清楚!今日外头冷,风也大,是怕你出去受了凉,上回从外头回来,险些儿生了病的是谁?”见她不愿多话,执意要出去,只得跟上前来。 青叶站定,同她摆了摆手,道:“我出去走走便回来,你不用跟过来了。” 到了胡同口,在风口上出神伫立许久,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无处可去。 待回过来神时,发觉自己竟然已走到了街对面,站在那家以有着妖娆老板娘而出名的面馆前了。老板娘今日打扮得尤其妖艳动人,见她过来,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入店堂内,一面笑道:“今日向你招了招手就把你给招过来了,早前你都是装作看不见的。常常看见你在胡同口走动,却从来也不来我家吃碗面。”又问,“你是今年才搬来的罢?早前从没看过你。” 青叶颔首,含糊道:“……投亲才来的。”因早前还吃过这老板娘的飞醋,因此便对人家多看了两眼。老板娘个头中等,身段灵活,走起路来柳腰款摆,别提有多好看了。但再往上看,脸蛋却不有些配不上身段,两只眼睛相距十万八千里,分得太开。塌鼻梁,嘴巴也太大,两颊上还有几粒雀斑。活脱脱一个鲶鱼精。然而这眼睛鼻子嘴巴凑在一起,又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就算是鲶鱼精,也是条撩人的鲶鱼精,怪道怀玉说她美赛嫦娥。 老板娘见青叶直盯盯地看着自己,便飞了个眼风给她:“哟,喜欢姐姐呀?” 青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落了座。忽然想起自己是吃过饭出来的,却不大好即刻起身走,也想不出要去哪里,遂要了一碗鳝丝面。鳝丝略有些腥气,还算新鲜。 今日面馆内的客人不多,老板娘虽没过来揉肩敲背,却也亲亲热热地同她搭话:“面可还合口?桌上还有胡椒面儿辣椒油,你自己看着加。” 青叶点头:“晓得,晓得。” 老板娘招呼好她,便与进店吃面的熟客们议论起今日三皇子大婚一事了,说的兴起,忽然问青叶:“吃过饭不一起去看热闹?” 青叶正挑着几根面条慢慢吹,闻言便问:“看什么热闹?” “自然是看三皇子娶亲。今儿生意不好,都跑去看热闹去了。等下我关了门也过去看,带你一起去,看完咱们再一同回来。你不是住在街对面的胡同里面么?” 青叶笑:“不就是娶亲么,有什么好看。” 老板娘鼻子眼里嗤了一声以示对她的话极为不屑:“有什么好看?当然好看!王妃倒也罢了,不论丑美,咱们横竖看不到,但赵家仅那一位千金小姐,嫁妆必是少不了的,去看看人家的嫁妆也好开开眼,见见世面!三皇子也是,年少英雄,生的又好,咱们京城人今日谁不去看!你没看到外头今日到处都是人么!” 青叶低低笑道:“再好看不还是那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 老板娘生了气,叫嚷道:“不还是那样?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我同你说,你不懂就不要瞎说,说出去叫人笑话,笑话你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你大约是不晓得,三皇子在皇上的几个儿子里头相貌最好,你知道为什么?因为他生母乌孙贵妃不是咱们中原人,是西域的一个什么什么小国来的——”   ☆、第93章 侯小叶子(三十) “小宛国。”邻桌的一个食客闷头吃面条,这时便抬头插了一句话。 “对了!小院儿国来的和亲公主。” “不对,是小宛国。”那食客纠正老板娘。 “知道了,小院国!”老板娘两手一拍,脑袋凑到青叶面前来,神秘兮兮道,“皇上有一年西征,打到那小院国……”抬手往脖子上做了个砍头的手势,“咔嚓!不过三两日,便攻到人家皇城里头,把他们皇族里的人都给砍了,那大王一看不好,便将他们国库里的金银珠宝再搭上一个最美的公主送给了皇上议了和……和亲的那位公主便是三皇子的生母乌孙贵妃了。” 因她吐沫星子乱喷,青叶便不动声色地将碗挪到一旁来,她还极力伸着脑袋往青叶面前凑:“据说乌孙贵妃同咱们扁脸塌鼻的中原人不同,儿子随娘,三皇子自然也是高鼻梁深眼窝,听说好看的紧,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长相……说起来,我这辈子也见识过不少相貌好的男子……最最出色的是前一阵子才见过的那一个,哎呦喂,迷死姐姐我了,魂牵梦绕到如今……” 青叶嘻嘻笑:“不知那赵家小姐陪嫁的嫁妆是否能铺满十里长街,真是让人好奇。” 老板娘亲热地拍拍她的手背:“正是正是,待会儿咱们一同去见见世面,等你下趟回你老家时也可以同家里人及左邻右舍说道说道。” 青叶点头:“好,等下随你一起去看便是了。” 吃下小半碗面,青叶会了账,等面馆的食客走光,老板娘交代老板在家不许乱跑,要好生看门带小娃娃,老板唯唯诺诺地应了。老板娘便领着青叶去看三皇子迎亲,半路上遇着几个相熟的妇人,问了一声,都是去看热闹的,于是一堆妇人拉拉扯扯叽叽呱呱地结伴前往。 出了翰林街,再往东走,过了好几条街市才走到。老板娘把走过的每一条街市的名字都说与青叶听了,但因为路上人多,太嘈杂,青叶脑子里嗡嗡的,一个也记不住,只记得走了许久,老板娘说到了,她便站定,立于街旁的人群中,被人挤过来挤过去,耳朵里听人家叽叽喳喳议论三皇子的亲事。说新王妃是如何如何的美,三皇子是如何如何英雄威武;说皇子天潢贵胄,原本不必亲自去迎亲,但因赵大人乃是先皇后堂弟,算是皇亲国戚,又是宠臣,因此皇帝命三皇子亲去迎亲云云。 人多风大,青叶冷且累,站了许久,腿酸,只好换着腿站,左腿累了换右腿,右腿累了换左腿。街两旁都是人,连坐的地方也找不到,实在吃累不过,原本也是脑子发热才跟过来的,被冷风一吹,心口与脑子里的热便渐渐冷了下去,同老板娘说:“不看了,我要回去了。” 老板娘拉住她不放,反复念叨:“你小地方来的,正好见见世面,错过这一次,下回便见不到皇子娶亲这样的热闹了!” 等了大约大半个时辰,迎亲的队伍终于逶迤而来。三皇子一身大红衣裳,骑着高头大马慢慢前行。人马渐行渐近,他身前有许多亲兵护卫挡着,因此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与亲兵护卫偶尔错身时还是能看出大致轮廓的。其人果真如传说的那样,乃是英武俊秀之人。娶亲乃人生一大乐事,他的面上自然也是带了笑的。迎亲队伍的最前头是锣鼓喧天的开道队伍,中间乃是他及他新娘子的花轿,队伍见首不见尾,看阵仗,红妆只怕不止十里。 果然热闹,果然好看,果然令人大开眼界。人群欢声雷动,呼啦啦往前挤,敲锣打鼓的开道队伍便被挤得乱了队形,三皇子转头与身旁的随从说了几句话,那两个随从急忙勒马,回身过去护在他身后新娘子所乘坐的大红花轿两旁。看热闹的人纷纷艳羡赞叹,说三皇子不仅是个有本事的,还是个知冷知热的,对新王妃这般爱护,将来必是恩爱夫妻云云。 老板娘与原本牵着青叶的手,见队伍一过来,立时拼了命的往前挤,青叶跟不上,一不小心又被身后的人踩掉鞋子,她便慌里慌张地蹲下去摸鞋子,好不容易摸到,脚趾头却被人家踩到几下,钻心的痛。 她便也不往前挤了,手里拎着满是泥泞的棉鞋,光着一只脚立于喧闹的人群中发怔,因脚趾头太过痛疼,咧了几回嘴,还是没能忍住,终于哭了出来。灌了一嘴的冷风。 经过她身旁的人无不好笑又奇怪地看着她,看着她竟然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咧嘴嚎哭,任由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不过是被踩掉了一只鞋子而已。适才有人被踩伤,人家还拖着伤腿往往前挤咧。 老板娘本已挤出去老远,忽然发觉青叶不见了,急忙四处看,见她一脸狼狈地在人群中痛哭失声,被不断拥上来的人群给撞得东倒西歪。老板娘吓了一大跳,赶紧又费劲巴拉地挤回去,把青叶从人群里拉到一旁站好,跺脚惋惜道:“哎呀,我差一些儿就挤到三皇子面前去了,这下好了,我连他的脸也看不清了!你说说,我看不到他我还来做什么!你鞋子掉了再穿上不就是了?哭做什么?我的傻姑娘呀,真是没出息,你快快回去罢!回去的路认得么?” 青叶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往脚上套棉鞋。老板娘在身后叫:“等我看好了回去说给你听!” 青叶大声应了一个好,转身慢慢往回走。回去是逆风,风大,吹得头发都乱了。她低下头,侧着身子往前走,待回到翰林街上时,已然冻得脸蛋发青,上下牙齿捉着对儿打架。经过酱菜铺子,见铺子门半开着,不由得犹豫了一瞬,因为冷得实在受不了,还是转了个弯,拐进了铺子。 宋家阿婆正带着两个孙女儿在铺子里生着火盆烤火,见青叶形容狼狈地闪进来,俱是吃了一惊,忙叫她坐下,给她倒了碗热水叫她喝下,又找了件老棉袄给她裹在身上,问她是怎么了,她捧着茶碗笑说:“去看三皇子迎亲了。阿婆怎么不去看?” 宋阿婆笑问:“你怎么把眼睛都看得肿了?可是叫风吹得流眼泪了?”又道,“我倒想去看的,只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哪里还能跑得动?颜良也无法去,得在家里照看铺子,大妹小妹没人带去看,气得哭了好两回。” 颜良便是宋掌柜的大名了。他多多少少觉察出青叶的冷淡,是以不敢再往青叶面前凑,此时便在一旁竖着耳朵听他老娘与青叶说话。 他老娘又说:“唉,说起娶亲,我不由得心焦,忍不住又要啰嗦两句:我家颜良要人才有人才,要手艺有手艺,也是有良心的人,不过是年纪大了些,三十来岁的人罢了……可惜他心里想不通,就是不愿意续娶……将来我哪一日眼睛一闭,留下他父女三人,叫我在地下怎么放心?唉!” 青叶捧着茶杯,点了点头,叹一口气,说道:“我过年虚岁也要二十了……若是我娘还在,看我总找不到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嫁出去,只怕也要心焦的。” 躲在角落里假装干活的宋掌柜的便“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腿有些颤,见身后有个酱菜坛子,慌忙往上一坐。他老娘赶紧把大妹小妹打发走,其后伸手把青叶的两只小手从老棉袄拽出来,紧紧地抓住:“姑娘,我若说错了话,你千万莫怪,你看我家颜良如何?” 青叶扭头看了看面色涨红、坐在酱菜摊子上打着摆子的宋掌柜,点点头,说:“颜良大哥是好人,对大妹小妹也好,对你老人家也好。”她这话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宋阿婆擦了一把眼角:“谁说不是呢?姑娘你……我家的颜良……唉,不说了,说了也白说。你虽然父母不在了,但你亲戚也必然不肯的……” 又叹道:“京城人眼界高,好的看不上他,差的他看不上人家,再加上他对大妹娘不能忘情,是以拖到如今也未能成家……如今生意难做,这铺子的租银一年比一年高,辛辛苦苦赚的银子都送给了人家,咱们一家只落了个温饱罢了。实在不行,等过了年,咱们便回老家去算了。回老家去盘个小门面,再找人帮忙说门亲事,年纪相貌不论,家里再穷也不打紧,第一条,得像姑娘这样心善才行。” 青叶听得心头一颤,眼皮跳了一跳,轻声问:“阿婆老家哪里?” 宋阿婆道:“江西江洲。” 青叶许是被铺子里冲鼻的酱菜味道给熏晕了,听得自己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离京城远不远?” 宋阿婆说:“怎么不远?山高水远!从老家到京城来时,山路水路好路坏路都走过,走了好几个月,路上还遇到过贼寇,受了一场虚惊,真真是不易。” 青叶两碗热茶喝完,身上暖和了些,向阿婆道了一声谢,把身上的棉袄取下,看了宋颜良一眼,慢慢出了铺子。宋颜良出来相送,这一回青叶没跑,垂首轻声道:“外头冷,你进去罢。” 宋颜良又红了红脸,应了一声好,想了一想,呐呐道:“姑娘无事时多来坐坐。每回姑娘来,大妹小妹都高兴得不得了,与姑娘说了些什么话,做了些什么事,翻来覆去要说上好几回的;便是我娘与我……” 青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瞄了他一眼,转身慢慢走了。 云娘在家担心了半日,生怕青叶赌气做傻事,后悔没跟着她出去,去胡同口张望了好几回,又去潮州食府及酱菜铺子门口看了一看,都没看见人影,想来想去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想遣人去报信与怀玉知道,但他今日成亲,哪里能在这个时候去惊扰他?加之也怕大惊小怪的要招青叶不高兴,心中七上八下的,好不容易等到天近黄昏,终于把她等回了家。   ☆、第94章 侯小叶子(三十一) 云娘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圈便是一红,上前去将她揽在怀中,捶打她的后背胳膊,一连迭声地诘问:“傻孩子!你说,你到底去了哪里?一双鞋子怎么脏成这个样子?裤腿上怎么都是泥土?手怎么这样凉?你想担心死我不成!” 青叶吃吃笑道:“外头转了一转,不过踩到了两个泥坑罢了,哪里用得着这样大惊小怪。”转眼瞧见夏西南竟然在院中站着,倒吃了一惊,张口问道,“咦,大忙人怎么来了?你家殿下今日成亲,你是他贴心又贴身的那个,不是应当最最忙的么?竟然还有空到咱们这里来?” 夏西南上前来行了个礼,面上带了几分自矜之色,嘻嘻作答:“如姑娘所说,咱是殿下的贴心人,自小儿跟殿下一同长大的,深得殿下信任,因此便被指派了个顶顶要紧的差事,便是来青柳胡同看看,帮帮云娘,给姑娘办些差事。” “放心好了。”青叶点点头,又吃吃笑了一声:“你们殿下成亲,咱们青柳胡同里的人敢不高兴?敢不欢天喜地?敢不普天同庆?咱们才不会不识相,做出令他担心的事情来呢!你回去帮忙去罢,不必跑来盯着。”话未落音,又被云娘扯住拧了几下,拉扯到浴室去沐浴换衣裳去了。 青叶用好晚饭,找了个宝贝出来,把夏西南及云娘都吆喝到屋子里。夏西南先觑了觑,忙笑问:“姑娘可是要下象棋?”遂作为难状,“姑娘棋艺太精,连玉皇大帝他老人家都要败给你的,咱棋艺差,不堪做姑娘的对手,求姑娘高抬贵手!” 青叶把手里的宝贝往桌上一丢,大笑三声:“今夜不下棋,咱们来赌牌九!” 喝令夏西南及云娘坐下,后又嫌三个人太少,把灶房里烧火的婆子也叫了来,四个人团团围坐一桌,推起了牌九。她的一手牌也打得臭,不一时便输了许多银子出去,竟然也不觉得心疼。奇哉怪也。 夏西南等三人吃着零嘴儿,喝着茶水,赢了一堆碎银钱,起初还得意洋洋,高兴不已,到了下半夜时,这三人便开始叫苦连天了。 青叶不许他三个人走,谁走她跟谁急眼。 因着怀玉的亲事,夏西南连日劳累,这时便有些吃不消了,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愁眉苦脸道:“好姑娘哎,你放过咱们呗?咱把赢你的银子还给你还不成么!”见她不搭理,又好言相商道,“要不,我再回去拿银子赔你?你说,你要多少银子才能放咱们回去歇息?你先放咱们走,待养足了精神,明日再战不迟……” 云娘磕头打盹,无精打采地帮腔:“……好孩子,你放你云娘回去睡觉成不成?否则我一条老命也要交代在你手里喽。” 烧火婆子不敢出言抱怨,只苦着脸不做声,不停地眨巴着一双老花眼,擦着两行源源不断往外冒的眼泪水。 青叶手里攥着一把牌,拉住夏西南的袖子不放松:“我一手好牌,你不许走!我才不要你平白无故的给我银子,我自己会赢回来,谁要你好心!” 那三人又勉强陪她打了几轮,到了下半夜,夏西南作侧耳倾听状,问云娘:“我似乎听到鸡鸣声,你听到没有?” 云娘尚未答话,烧火的婆子忽然扑通一声往桌上一倒,其后双眼紧闭,鼾声如雷,手里还紧捏着一把牌。 青叶吓了一跳,因为头昏脑涨,没留意到烧火婆子的鼾声,连连追问:“怎么了?怎么了?” 夏西南伸手去探了探烧火婆子的鼻息,叫道:“不好!看样子是羊癫疯,只怕要出人命!云娘,快!你随我把她扶回去,我去找大夫来瞧!” 云娘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也不多话,同夏西南两个把烧火婆子架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青叶揉了一把眼睛,冲他二人背影大喊:“等瞧好了再来!不到天亮不许走!”东倒西歪地爬到床上,衣服还未及脱下,便已困得睁不开眼,忙忙拉了被褥胡乱躺下睡了。 一觉睡到次日傍晚,外头落了雪,天上地下一片白。青叶起身,用饭,饭后去院子里,张嘴对着天接了几口雪吃,被云娘喝住。其后洗漱,头发还在滴水,就把牌九给找出来了,拍一声桌子,大声吆喝:“夏西南——云娘——” 夏西南自然还在,听她叫唤,吓得一哆嗦,苦笑道:“得得。” 四人团团坐好,吃零嘴儿,喝茶水。这几个人因为都睡了一整日,个个精神,烧火婆子的羊癫疯不知什么时候瞧好了,看上去竟然还生龙活虎,且面前堆的银子最多。 三个人笃笃悠悠地一起赢了青叶许多银子,一团和气,一派喜气。而输了银子的青叶尤其高兴。 夏西南不敢大意,瞅个空子同青叶商量道:“咱们推到午时散场,明晚再战?” 青叶摇头,还是那句话:“不到天亮不许走。”见夏西南想要说话,忙将他的话堵住,“你还我银子也没用,我不稀罕。” 夏西南暗暗叫苦,悄悄给烧火婆子使了个眼色,烧火婆子轻轻点头,叫他放心。今夜,羊癫疯将准时发作。 牌九正推到热火朝天处,忽听得胡同口有一阵急急马蹄声传来,雪夜里的马蹄声在胡同内回荡,清脆如鼓点,声声点点,落在不眠人的心头。马匹渐行渐近,到了院门口,马蹄声戛然而止,其后有人落马,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声音。又听得那人疾步行来,推门入内,径直进了这屋子。 门打开时,雪花便被冷风夹裹着飞入屋内,那人一身大红衣衫,背对着漫天飘落的大雪轻轻一笑。 青叶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有春风拂过,千树万树春花随之盛开,花树下萋萋芳草随风轻轻招摇,于是忙忙垂下头,生怕眼睛里的泪水被他瞧见。 夏西南等三人忙忙丢下手中的牌九,躬身行礼:“殿下。” 怀玉对那三人抬了抬了下巴,说:“出去。” 那三人才回过神来,连看也不看青叶一眼,纷纷作鸟兽散,出去后还不忘带上了门。 怀玉操着双手,倚在门后蹙着眉头笑问:“怎么还不睡?” 青叶慢条斯理将头发也胡乱绾了一绾,口中笑问:“哟,新郎官来啦?这么晚,有何贵干?若是想推牌九,倒可以加你一个,人愈多愈有趣。银子带来了不曾?”嘴里说着话,手上也没停,把桌上的牌九都归拢过来,一张张的理顺。 怀玉上前来,把她手中的牌九夺下,扬手扔了,其后伸手捏住她的脸蛋:“贵干自然有。” 往她嘴唇上轻轻啄了一下,笑了一笑,又啄一下,复又啄了一下,一下接一下。许久,方才低声笑说:“昨日拜堂后,同手下一帮子部将拼酒,一拼拼到大天亮……后来强打着精神去宫中谢了恩,回来后一头倒下,睡到这个时候,才醒来没多久……醒来后忽然察觉忘了一件要紧事,便忙忙的赶来了。小叶子,你猜猜是什么事?” 青叶把他的手拂开,着恼道:“你拜堂拼酒入宫谢恩什么的,说那么细做什么!我又不是你什么人,用得着你一一向我禀报?”嘴里说着话,脸蛋连同着耳朵根却慢慢红了,忙忙垂下头,轻声道,“我又哪里晓得你忘记了什么事。” 怀玉伸手把她才绾上去的头发放下,撩起一把在手腕上绕了两圈,把她的脑袋桎梏在手掌心里,慢慢笑说:“我是想起,竟然忘了入洞房了……便忙忙赶过来了,本殿下我岂能错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 青叶听他又说混话,一时发窘,心内有喜悦,也有酸楚,到底是酸是甜,个中滋味已难以分辨,伸手轻轻推开他凑过来的脸,低声笑道:“我还以为你回来向我讨要贺仪呢……也怪我不好,老早就晓得你要成亲了,却忘记送贺仪给你了。本来绣个什么物件,上头再添两句诸如‘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最好最合宜,可我女红不好,绣活拿不出手……只好送你银子了。银子我有许多,你等一下啊。” 硬把头发从他手腕上扯下来,甩开他,三两步跑到里间,在床前蹲下,伸手从床底下拉了个小匣子出来,回头见怀玉也跟了过来,急得摆手嚷嚷:“你走你走!我收银子的地方都被你给瞧见了!”打开匣子,里头还有个扎得死紧的包袱,解开包袱,从里头挑了锭成色新却咪咪小的银锭子出来,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京城的行情,这么重一块,便是送给皇子也该够了吧?这银子是我从七里塘镇带来的,即便表叔看不上,但也该晓得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这个道理……我又不去吃酒席,够了,够了。” 话才落音,人便被他给拎起来了,其后被推倒在床,他也紧跟着抬脚上来,覆身于她之上,伸手捏住她的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的眼睛,一下一下地亲吻着她的眉心与双唇,一下一下,柔缓且旖旎。 她手中的银子也被夺下扔了,被亲吻到发晕时,脑袋忽然被他托起来猛地按到胸口上。他身上有冷风挟裹着冬雪的气息,也有使她晕眩的热度,他按得那样紧,那样重,他的心跳得那样快。她心慌,喘不过来气,不得不张大了嘴呼吸。 于是她便知道了,他其实也想念她的,他对她的思念同她对他的一样多。因此,原本想跟他说的话,说这几日想他想到几乎活不下去的话;看他迎亲时,嫉妒心痛到几乎要发癫发狂、几乎要死去的话便没有再说了。 她知道即便不说,他想必也是知道的。 他终于松开她时,她脸上满是泪水,一边脸上有几道在他衣裳上硌出来的褶皱印子,其状可笑可怜。他不做声,慢慢替她擦去的眼泪,再轻轻去扯她的衣裳。她伸手按住领口,幽怨地望着他,低声道:“我前日出门去喂青官玉官,吹了点冷风,回来头疼,像是风寒……怕过给你,求你老人家让我去厢房睡两晚,待我好了再回来。” 怀玉手上动作更重,揪住她的衣领,将她的脑袋拎起来,贴着她的脸咬牙切齿:“混账玩意儿,又要犯上作乱了?爷的洞房花烛夜,你也敢扫兴?”   ☆、第95章 侯小叶子(三十二) 青叶便又低低抱怨:“人家背上的伤还没好透,躺着都疼……” 怀玉斥道:“混账!你便是胡编乱造,也要编个像样些的!”转眼又是一乐,“即便是真的,这也难不倒爷,爷知道许多不用躺着的法子,你不是都一一领教过了么——” 青叶抬手,照准他的脸便给他来了一下子,随后挣脱他欲要跳下床去,怀玉一把擒住,拉过来,张口便咬上了她细细的脖颈。她乱扭乱踢,把他的肩胛处抓了三五条血道道出来,其后手便被他攥住了,看他眼神不善,以为又要被绑住,生气乱嚷嚷:“不许绑我!”但再瞧他身上的抓伤,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若是被他真正的新娘子瞧见,又算怎么回事呢,一瞬间便温顺了下来,缩了脖子闭了眼睛告饶,“也不许打我!” 怀玉大度笑笑:“放心,洞房花烛夜,哪有打新娘子的道理?今日入洞房,新郎官我心绪甚佳,便是新娘子有什么错,我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训你的事,留待日后再说。”手从她的额上脸上一路向下抚去,还是他熟悉的小叶子,还是他熟悉的清甜气息,心中安定且喜悦,为了叫她知道自己的喜悦,便在她脸上重重咬了一口,咬的她泪流满面时,忽然笑了一声,“你明明也想我了。” 青叶倔强道:“才没有!” “明明想了。” “你胡说,明明没有想!” “我知道你想了。” “你才不知道!” 怀玉看着她的眼睛,双眸一片墨潭深渊,幽黑且深邃,再一次说道:“别狡辩,我知道。” 他比以往的每一次都急切粗暴,她半是被迫半是欣喜地回应他,打他,亲他,抓他,吻他,替他脖子里的几条血道道都涂了口水上去,又把他背上抓了条条道道的出来。一把头发都被他给缠在手腕子上,头皮都扯得生疼,又被揉搓得太过厉害,她语不成句地碎碎抱怨:“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新娘子的?” 他粗粗喘息,心内畅快淋漓,哑声低笑:“夜还长,你且等着。爷温柔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三更天将尽时,他歇了手,将她圈在胳膊下开始细细盘问:“你前日跑去哪里了?怎么会一身泥泞?可是又忘记我的话了?”言罢,戳着她的额头痛心疾首地训斥,“不省心的混账婆娘,一日不看好你,你便敢给我惹乱子!” 这是要秋后算账了么?云娘不大告她的密,想来是夏西南那个狗腿子传了话。青叶咬着被角,生气顶嘴道:“我爱去哪里去哪里,不用你管。”又闷闷道,“你不是说今日不会教训我么?” 怀玉道:“我没有说今日不教训你,只说是……罢了罢了。”怕她年纪还小,这些荤话知道太多也不好,将来越发不好管束,便又道,“总之你给我记好了,我不在的时候不许作怪!” 四更天过后,天还黑蒙蒙的,窗外寒风呼啸,雪花飞舞,怀玉起身穿衣,还未开门走,青叶便作起了怪,咬着被角不说话,怎么问她也不搭理。怀玉将她用力一抱,狠了狠心,开门走了。 她忽然在身后喊:“你错了,你不该这样做的!”怀玉回首看她一眼,身形顿了一顿,还是步入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去了。 云娘听见动静,起身过来看青叶。掀起帐幔,便见满眼的鬓钗横,红米分融。伊人臂留齿痕,面浮潮红,此刻正伏在锦被上无声哽咽流泪。云娘轻声叹一口气,将她扶起身,为她理了理发丝,把脸上额上哭出来的虚汗都擦干,再扶她躺下睡好,替她掖好被子,才要走开时,她却忽然开口说话了:“云娘,他错了,这样是不对的。” 云娘道:“天还早,你再睡一睡罢,有什么话,待天亮起身再说不迟。” 她摇头,又说:“他这样是不对的。不是说对我,而是说对他的王妃,他不该这样对她的,他不该在成亲第二日便夜不归宿的。他这样做,却将他的王妃置于何地?又给我认了那位褚大人做父亲,将来叫他的王妃如何看待我?他会不会再害人家的性命?会不会——” 云娘复又回身,一手捂住了她的嘴,骇然斥道:“你外头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这些混话不许再说!若是叫殿下听到,岂不又是一件事情!?赵家是先皇后的娘家人,是看着殿下长大的,对殿下自然是知根知底的,因此赵家小姐嫁的是什么样的夫君,人家一家子比你清楚!再说了,她若是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如何配做天家的儿媳,殿下的王妃?总之这些事都无需你来操心,你管好自己,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成了!” 见青叶黯然无语,便也放低了声音,耐着性子劝说道:“当今圣上乃是天底下头一号的痴情种子,先皇后尚在世时,与圣上好不恩爱,可即便如此,后宫中却还是有妃嫔三五人……将来咱们殿下若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也……难道你回回都要像今日这般使性子哭闹么?到时你叫旁人怎么看待你?所以不单是王妃,你也要有些肚量才成,否则岂不是自己为难自己?” 青叶轻声道:“晓得了。不论他娶多少回亲,讨多少小老婆,一概不说便是。”慢慢翻身,向里睡去了。 云娘气得牙齿痒痒,恼道:“糊涂孩子,你要到底要到哪年哪月才能想通?你想要气死我不成?天底下的女子,谁不是这样过日子的?你跟我说,你到底是闹哪样?殿下虽然娶了王妃,心却是在你这里的,你到底还有什么不足!?” 青叶喃喃道:“我也晓得不该这样说话行事,但却管不了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的心到底想怎样,我心里头乱得很。” 云娘点点头,叹口气:“你难受也在所难免,过了这两日便好了。殿下心里头也不会比你好过到哪里去,不论上一回还是这一回,想来他都有身不由己之处……总之听我的话,睡觉罢!下回殿下再来时,可不敢再任性说胡话了!”言罢,放下帐幔,转身欲走。 “云娘,”青叶转过来,只手掀起帐幔一角,在她身后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到底是谁?” 云娘没好气道:“我是你云娘!” 腊月初七这一日,青叶与云娘为煮腊八粥,从半夜起就开始忙活起来,先是洗米,泡果,拨皮,去核,其后生火煮粥,煮开后再用微火炖,天快亮时,粥终于煮好。云娘叫青叶快回去睡个回笼觉,青叶贪恋与她说话,不愿意回去睡觉,只管靠在她身上打着哈欠,说道:“这么大一锅,咱们怎么吃的完?” 云娘道:“就是要多煮,吃个几日都还能剩下来才叫好呢,这叫年年有余,晓得么?从前我家都是煮上一大锅,自家人吃不算,还要送给门旁二面的穷苦人家吃呢。” 青叶笑:“晓得晓得。小时候我家也煮的,后来父母不在了,就记不大住这些规矩了。” 云娘把她揽在怀里笑:“好孩子,从今后只要你云娘在,年年都会煮给你与殿下吃。” 至晚,青叶正捧着粥碗慢慢喝粥时,怀玉过来了。云娘倒比青叶还要高兴,先对青叶眨了眨眼,再笑问怀玉:“殿下怎么这个时节还能有空过来?” 怀玉笑:“我出宫办事,便绕路跑过来了,等下喝完腊八粥还要走。”伸头看了看青叶手里捧着的碗,又笑道,“我在宫中带人煮了大半日的粥,看得我腻味,还是你们煮的好。” 云娘闻言便盛了一碗粥过来,问:“今年殿下得了这个差事?” 怀玉笑:“可不是。煮粥分粥,忙了这一整日。” 青叶奇怪:“咦?原来你也要煮粥?”又自言自语道,“三表叔竟然会煮粥,嘻嘻嘻。” 云娘在一旁笑说:“殿下在旁看着而已,又不像咱们一样事事要亲力亲为。你当你三表叔真坐在灶下烧火看锅?”言罢,自己也撑不住笑道,“我都跟你学糊涂了!傻孩子,你怎么老是三表叔三表叔的胡乱称呼?将来叫人听着了,看不笑话你。” 怀玉也笑着与青叶讲解:“每年腊八日,宫内也要煮腊八粥,且会派大臣在旁监视。煮好的粥,除了陛下与各宫食用外,还要分与各王公大臣,今年我被派去监视煮粥了……我这一阵子办的都是这样的差事。”言罢,哈哈笑了一通,又与她道,“若是想看三表叔煮粥的英姿,大约明年便能带上你一起煮了,你看着锅,三表叔为你烧火。”闭上眼睛陶醉了一番,总结道,“啧啧啧,神仙眷侣,夫唱妇随,羡煞世人也。” 怀玉陪青叶喝完一碗粥,搁下碗,问了她这两日可有好好吃饭睡觉,可有出去走动,问罢,扳过她的脑袋亲了一口,带上夏西南又急急跑了。 怀玉才一出院门,青叶便与云娘笑道:“你听到了不曾,他适才又说错话啦。夫唱妇随说的是夫与妻,不是夫与妾,他该带他的王妃去看才对。” 云娘眉毛一竖,立时要发作,青叶忙道:“恕罪恕罪,我也说错话了,嘻嘻嘻。” 之后又过了三五日,怀玉没再来过,夏西南倒日日过来一趟,每回都要念叨一回“太子的病情一时好一时坏,贵妃的风寒时有反复,三殿下被指派了许多的差事,早起晚归,忙得人都瘦了云云”。青叶每回便也附和他一句“咱们这里一切都好,叫他忙正经事,不用担心”。 夏西南与云娘自是欣慰不已。 临近大年三十时,青叶忽然想起一事,便从自己的首饰匣子里挑出两只小小的金挂件,叫云娘编了红绳穿了,拿到酱菜铺子,送给大妹小妹。宋阿婆又喜又惊,拍手跺脚,捉着青叶胳膊道谢:“这可怎么好?怎么能送这样贵重的物件给小孩子家?” 青叶笑道:“送给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这些费不了多少。大妹小妹时常陪我玩耍,我也喜欢她们两个,快过年了,想不出要送什么,便拿了这个来,大妹小妹喜欢就好。” “她两个怎么不喜欢?便是连你也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你不能做我的媳妇儿。”宋阿婆喜滋滋地把金挂件给大妹小妹戴在身上,倒了茶水端了点心出来招待青叶,对青叶是越看越喜欢,少不得又拿话来试探,“你家表叔可有说过要为你找什么样的婆家?咱们家这样的,只怕你家亲表叔看不上罢?” 青叶笑,与她实话实说道:“……是,你家这样的,我表叔必然看不上。” 宋阿婆不死心:“那,姑娘你怎么看?你来投亲,靠你表叔过活不假,但他也不是你生身父母,姑娘这么大了,终身大事上,自己也该有些主意才是……” 青叶叹口气:“我表叔那人凶得很,他会武艺,动辄喊打喊杀的,惹恼了他还要挨抽,家里人都怕他……我即便有主意,也不敢说与他听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我表叔心高气傲,也不管我家世出身,一直想让我嫁入高门大户,唉……阿婆不用再问了,除非是私奔,否则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愿意让我嫁与小门小户的人家。” 这阵子不能提起三表叔,一提,眼睛便发酸。唉,三表叔,三表叔。   ☆、第96章 侯小叶子(三十三) 宋阿婆一听,忙向一旁早已腿软心颤的儿子挤了挤眼,宋颜良大口喘着气,扑通一声,往酱菜坛子上一屁股坐倒,再也爬不起来。 宋阿婆喜得浑身乱颤,又试探着问道:“姑娘,咱们过完年便要回江洲去啦。江洲听着偏远,其实日子也不难过,姑娘是江南人,可巧得很,咱们那里也是吃大米的……咱们家颜良会手艺,心眼儿又好,若是娶了媳妇,必不会叫媳妇吃苦受累的。” 青叶点头:“看得出,颜良大哥是好人。”其后不再说话,自领了大妹小妹去门口玩耍。 天晚了,青叶要回家时,大妹却拽住她,悄声道:“我爹叫我问问姐姐的生辰八字呢。” 青叶嘻嘻笑:“叫你爹自己来问。”言罢,转身跑了。 过两日,再去酱菜铺子玩耍时,宋颜良果然就吭吭哧哧地来问青叶的生辰八字。青叶歪着头看他:“咦?好好的,你问我生辰八字作甚?”看他面红耳赤,无言以对,觉得好笑,便嘻嘻哈哈笑了两声。 宋颜良说不出话,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红着脸发窘未免太过可怜,青叶收了笑,从袖子里摸了一张折好的纸张出来递与他。宋颜良受宠若惊,慌忙来接,一抽,没抽出来,再抽,纸张还是未能抽出来,看到青叶的谑笑,这才明白她是故意的。 青叶捏住半截纸张不放手,看他发急,忍不住又朝他吃吃发笑。宋颜良悄悄用劲儿,总也抽不出,心中又慌又乱。他寻常做生意接人待物倒也还大方,只是在青叶面前却畏畏缩缩的放不开,看她发笑,只能苦着一张老脸,窘得险些儿哭出来。 青叶笑够了,这才松了手,心里也是纳闷,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也变得油腔滑调了起来,竟然能够若无其事地调戏起人家三十多岁的大叔来了,这在从前是想也不敢想的。都怪三表叔太浪,把她也给带坏了。看来近墨者黑这句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想起三表叔,小心肝儿开始丝丝拉拉的发疼。唉,三表叔,三表叔。 宋家阿婆拿着儿子与青叶的生辰八字去街上找相熟的算命先生给合了八字,订了婚期。算命先生原本说这二人明年八月里成亲顶好,宋阿婆多给了五文钱,算命先生看了看宋阿婆的脸色,便又改口说明年三四五六月不拘哪一月都成。 宋家阿婆欢喜无限,于铺子里同儿子合计:“赶紧将这铺子内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为免夜长梦多,等过完年即刻将侯姑娘带回江西老家,待回到家中后,差不多也要到三月里了,正好赶上成亲。”又道,“说是成亲,也不过是补办一场酒席罢了,你若是个有眼色会来事的,便该在路上就把正事给我办了。若是依着我,我孙子的满月酒同你成亲的酒席一道办最好最妙!” 宋颜良脑子已经有点不太好使了,凡事全凭老娘吩咐。从青叶那里要来生辰八字后,他便如同飘在云端一般晕乎乎的,走路都是轻飘飘的,老娘说什么,他想也不想,只管点头称是。 宋阿婆是个主意多的,想了一想,便又盘算道:“等过完年,摆上两桌酒席,将侯姑娘叫来咱家,再把咱们在京城里的熟人与几家亲戚都叫来吃酒席,如此一来,也算是过了明路,人家便都知道咱们儿子订了亲,侯姑娘自然也不能反悔了;将来便是今后她表叔找来,咱们是光明正大订了亲的,他也不好怪罪咱们偷拐了他侄女儿。” 宋颜良犹豫道:“人多眼杂的,若是叫人传了出去,咱们还怎么带她走? 宋阿婆不乐意了:“我儿子娶亲这样的大喜事,为何不能让自己亲戚们知道了?又是这么个天仙似的媳妇儿,更难得的是对咱们大妹小妹好,这样的媳妇儿哪里去找!?若不跟亲戚们显摆显摆,我这日子过得还有什么趣味?我上回去你表姨家,她对着我家大妹小妹左一个‘可怜的儿’右一个‘可怜的儿’,我家大妹小妹要她来可怜?这一回,我要是不气死她我还不算了!” 想了想,又道:“放心罢,不妨事,咱们吃完酒席的当日就上路,等她表叔及家里人察觉到她不在时,咱们早就走了老远了,他哪里找去?再说了,我看她成日里都是独来独往的,毕竟是表叔,又能待她多好?对她能有多上心?” 腊月二十八,怀玉终于过来。青叶笑吟吟地为他斟茶倒水,亲自下厨整治了几个小菜,陪他一同用了饭。饭罢,怀玉留下洗漱,云娘悄悄将青叶拉到一旁再四叮嘱:“不许使小性子,不许说胡话气话。你闹了这些日子,差不多也该消停了。” 青叶点头应承:“晓得晓得。” 怀玉蹬了鞋子,坐到床上看书,眼角却瞄着青叶,青叶走来走去,一时擦擦湿头发,一时往脸上涂一些面脂,一时去倒茶水喝,面上始终淡淡的。一切如常。 少时,怀玉终于装不下去了,将书往旁边一扔,给她丢了个眼风。她装作没看懂,转身要去找云娘。怀玉怒,向她偏了偏头,眯着眼,不耐烦道:“给我过来。” 青叶披散着头发慢慢上前来,半跪到脚踏上,将脸伏在他的臂弯里,柔声道:“正巧有一件事想同你说……上一回云娘为了我崴了脚,后来虽然消了肿,然而夜里却还是时常骨头痛,我心里头愧疚,也为了她早些好,这几日都是跟着她睡的。如此,夜里能为她端茶送水,痛得很了,也能替她揉揉伤痛处,今夜我也想去陪她,殿下且独自歇息罢……”一番话说得真挚感人,面上也是‘若是假话,便叫雷来劈我好了’的神情,诚恳不说,还坚定。 怀玉眼睛眯得更细,伸手捏住了她的脸蛋,嘿嘿一笑:“小样儿,说多少回你都记不住,还敢跟我玩这一套,又想挨抽了?” 青叶双眼瞬间便漫出一层泪意,抽着鼻子委委屈屈道:“你为何不能相信我的话?为何总以为我是在骗你?云娘怕殿下担心,忍住不说罢了。但我却知道她还未好透,她待我这样好,我总不能不放在心上;你大约也晓得,我其实一直将她当做自己的娘亲的,若她因为我而落下病根……至于殿下,待云娘好了,我自会尽心尽力……” 怀玉仔细看她眼睛,她眼睛里闪着一层泪花,小眼神惹人爱怜。见怀玉眯着眼睛,她晓得他又在心内细细考量她说的话,忙赌咒发誓道:“你若不信,喊云娘来一问便知。” 怀玉轻叹口气,没再说什么,手从她的脸蛋上松开来,凉凉道:“去罢。” 青叶抱着枕头跑到云娘所住的厢房,云娘吓一大跳,慌问:“又吵起来了?被赶出来了?” 青叶点点头,将枕头往床上一丢,蹬了鞋子就要往上爬,被云娘从后面一把拉住:“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我带你去赔个礼道个歉!” 青叶失魂落魄地摇摇头。云娘又出主意:“要不我借你床被褥,你去门口看月亮?我不信殿下能舍得叫你在门口站一夜。” 青叶垂首不语,云娘恨铁不成钢,急得跺脚,本想责怪她几句的,见她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只能极力忍住气恼,问她:“你还要搭架子?” 青叶干笑两声,自说自话爬到床上,一头躺倒,拍怕床,有气无力道,“你快上来,咱们说一会儿话……好云娘,求你不要赶我走,夜里我为你端茶倒水,若是脚痛,我为你揉脚。” 云娘往她身上捶了两下,恨恨道:“糊涂孩子!明早你早些起身去煮些他爱吃的粥食,再趁机与他言和,可听见了!?” 天亮,二人早早起身,青叶被云娘押到灶房,花了大半个时辰,煮了清粥,做了小菜出来,其后又被云娘催着用托盘将粥菜端到正屋。怀玉恰好下床洗漱,大约是没睡好,面色有些不善,眼神有些凶恶,见她入内,拿眼斜斜睇她一眼:“你心里舒服了?为云娘揉脚了不曾?” 青叶点点头,低声道:“心里舒服了……至于揉脚,”转头看见云娘也在一旁,大约是怕她与怀玉一言不合又要开吵,是以悄悄地跟进了屋子。遂道,“我睡忘了,今晚明晚再揉便是。”言罢,心内暗暗叹一口气。 叹气的还有云娘。云娘叹一口气,心里发起了愁:这适才这二人的一问一答倒有些奇怪,但看他二人面色,必是吵闹过了的……这样吵下去可怎么得了?殿下难得来一次,定然不会无故找她的茬,想来想去,只能是青叶在作怪。 这愁人的、这奇怪的、这疙瘩的糊涂孩子哟。 怀玉这回走的时候,没有像往常一样捉住她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力抱她,只是临走之前深看了她一眼。他眼神里兴许是失望,兴许是痛心,兴许什么都不是,只是她多心而已。然而还是没来由的是懊恼难过了起来,待他走后,还未挨到屋内,便已哭得稀里哗啦,云娘怎么劝也劝不好,也跟着哭起来:“你说说你!你说说你!你这是何苦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她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我也不晓得,我也不晓得自己想要怎么样。明知道自己不配委屈,却还是委屈得要命。明知道不该嫉妒,却还是嫉妒到想要做傻事说胡话气他——” 腊月二十九这一日,太子病情急转直下,一日内昏迷两次,经扎针灌药跳大神最终救下一条命,睁开眼睛后却是连人都认不得了。皇帝悲恸,痛哭不止,后吐血,被一众臣子苦劝回宫。正在城外皇陵祭祖的怀玉被召入宫,其后留在皇帝的寝宫内侍奉汤药,与皇帝昼夜不离,端的是父慈子,而外头的一应事务自有怀成及一众臣子尽心尽力去办。 怀玉侍奉皇帝尽心尽力,皇帝自那日回宫后便卧床不起,连太子都未能探过去视一回,药也喝不下,怀玉每每跪于榻前流泪苦劝。见者莫不心内触动,莫不交口称赞,谁道天家无情?谁道天家无父子?而长乐宫的贵妃等人却是心内惊惧,终日以泪洗面。   ☆、第97章 侯小叶子(三十四) 十数日后,皇帝吐血止,龙体好了大半,于正月十八日起视朝。怀玉得以回府,临出宫前被贵妃叫去说了一会儿话,贵妃且语且泣,拉着怀玉泪流不止。妹史忙劝道道:“娘娘快止住!陛下春秋鼎盛……虽吐了两回血,但眼下已无大碍,娘娘担心这些却有些早了,若是叫人传了出去,只怕不好。” 怀玉也笑劝:“母亲放心,儿子再无能,自保却还是能够的。” 待回到府中,夏西南呈上邸报,怀玉大略翻了一翻,笑道:“二哥倒也实在,揽了个招待番邦来使的差使在身,忙前忙后,迎来送往的,竟然还没忘记拉拢了几个体己人。” 夏西南也笑:“太子殿下是不行了……论嫡论长都非二殿下莫属,但有殿下在,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怀玉又笑:“且看罢……阿章还好么?” 夏西南应道:“陛下圣体欠和,世子自年前便已出宫回府,眼下由二殿下及王妃亲自照料。出宫时,身边还有两个宫里跟去的近侍,俱是陛下指定的人选,这些日子尚未出府一回。” 说起阿章,怀玉忽然想起一事,问:“三月头上是阿章的生日,送他的弓箭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备好了。”转身叫人去取。未几,弓与箭取来,弓是一张小巧的牛角弓,箭是与之配套的无羽箭。 怀玉接过来比划了一下,称赞道:“果真好弓。”夏西南在旁说道,“弓是请聚元号业已归隐的名家所制,箭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怀玉点头:“这个足够了。”又问,“今年末来朝贡的番邦小国有哪些?” 夏西南稍作思索,道:“与往年并无二致,无非是安南、高丽、占城并暹罗这几国,并无任何异常。” 怀玉点头,沉吟片刻,道:“盯着些。”还想再问他一件要紧事,忽然有人来报,说王妃已到了门口。 怀玉蹙眉,道:“叫她进来。” 少时,便听得一片叮咚环佩之声渐近,王妃文海扶着使女的手款款入内,转眼见夏西南也在,遂笑看他一眼,道:“原来你也在。” 夏西南笑着应了一声是,看看怀玉,又看看王妃,想了一想,躬身退到一旁不语。怀玉笑问:“何事?” 文海回头跟身后的奶娘笑道:“你瞧瞧他这人,他这些日子都在宫内,咱们在家里度日如年,怕落了把柄,也不敢回娘家打听消息,都担心死了。听他回来,忙忙的赶过来,却被他这样说。” 奶娘尚未答话,她却又伸手抚上怀玉的脸,幽幽抱怨道:“清减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宫里不是有容公公在么,衣食上头还会叫你受屈?” 怀玉笑道:“傻话,我自然不会受屈,只是夜里要起来几趟,睡不安稳罢了。” 文海点头:“既如此,你回来后便该早些歇息才是。”回头责怪夏西南,“他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才一回府,你又巴巴地跑来。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夏西南讪笑,口中称罪,溜着墙退出书房。怀玉无奈笑道:“晓得了,等下用了饭便去洗漱歇息,你且退下,我还有两句话要吩咐夏西南。” 文海垂首不语。奶娘忙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奴婢已叫人烧了几个殿下素日里爱吃的菜……” 怀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文海的手,柔声道:“叫你担心了这些日子,我才出宫,也觉得累了,改日罢。” 文海轻轻叹一口气。怀玉又道:“对了,阿章三月过生日,你随我一同去。我备了一张弓送他,你可要再送些什么给他?若是府内没有的,跟我说便可,我叫人去备。” 奶娘面上现出几分喜色,文海却幽怨道:“……自咱们成亲后,你就未闲下来过,知道你忙,但也不是这样的忙法。”言罢,站定在他面前,只是不走。 怀玉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文海看着他的一张脸,又是意乱又是难过,僵持片刻,终是无趣,慢慢转身退下了。 夏西南并未走远,见王妃走,重又入内,问道:“殿下可是要问……” “正是。”怀玉点头,“她……” 夏西南闻言,躬身应道:“臣正想禀报此事,姑娘这些日子倒也好,除了时常去酱菜铺子转悠……殿下在宫里时,臣抽空去了几回,倒有一半的时候都没碰着她,一问,都是去酱菜铺子里玩耍去了。臣心里觉得奇怪,悄悄问过云娘,云娘也不清楚,只说她这一阵子时常魂不守舍的,不出去玩耍时,便在家中叹气,还躲起来哭过两回……” 怀玉着恼,将一张邸报攥成一团,咬牙低低斥一声:“这混账,还敢去!”揉了揉眉心,略一思索,脸色微变,扔下手中邸报,吩咐夏西南速去备马。 夏西南犹豫道:“眼下天已晚了,再者,若是宫中有人来,殿下不在的话,只怕不太好。便是王妃,也总是时时刻刻盯着殿下的行踪……” 怀玉蹙了蹙眉,不耐烦道:“若宫中有人来,命人拖延片刻,其后快马加鞭去青柳胡同找我即可。”话未落音,人已闪出门外。 正月十八日晚间,宋记酱菜铺宴客。青叶本来同宋阿婆争论过一番,她觉得午间宴客好,吃好喝好再跑路,如此最好,大白天日的,不会迷路。宋阿婆却觉得晚间好,吃好喝好趁着天黑摸到城外,任谁也找不着。否则光天化日的,要是叫街坊邻居瞧见一家子的去向,到时泄露了行踪可不是顽的。 青叶想想也有些道理,也便罢了。怀玉已有许久未能过来了,便是大年三十与元宵节也只有她与云娘两个人过,没有他的年节是如何的冷清,如何的寂寥,这些她都不愿再想再提了。总之他人在宫中侍奉皇帝,这一回能得以顺利跑掉也未可知。这般想着,一面悄悄动手收拾了些易于携带的金银细软藏在身上,一个人躲起来起来哭了许久,后又偷拿了云娘的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以作念想。 熬到傍晚时分,跟云娘说去潮州食府用晚饭,要晚些回来。因为她安生了这一阵子,从未出过差错,才又被狠抽过鞭子,大约再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了。云娘也就放心地叫她出去了。 因算是定亲的酒席,宋家母子心中高兴,便采办了两桌上好的酒菜。他一家虽是江西人,在京城中却有两家远亲,也颇有几个交好之人,亲戚也罢交好之人也罢,俱是做小生意的老实本分人。 青叶才到铺子门口,心里便先打起了鼓,暗暗生出了悔意,恨自己过于轻佻,被人诟病倒还是轻的;也不是怕自己今后吃亏,以宋颜良的脾性,即便跟他远走他乡,无有娘家人为她撑腰,将来被他打骂欺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怕只怕惹得三表叔动怒,找到宋家头上,到头来害人害己。 在铺子门口踯躅许久,有心落跑,却被大妹小妹瞧见,出来硬把她给拉扯到铺子里去了。宋家母子说的话一句也未听到耳朵里去,她只管留神听外头的动静,生怕三表叔突然跳出来当众抽她鞭子。 宋颜良伸头瞧瞧街上,一切如常,无有可疑之人,为稳妥起见,还是关了铺子门。他老娘欢天喜地,叽叽喳喳,扯着青叶围着酒桌叫人:“这是你四舅公,这是你表姨家的儿媳,你该唤一声表嫂子的!这是咱们同乡,当初一同进京来的,他家是弹棉花的,你该唤一声大伯……” 亲戚们见青叶的容貌,个个惊愕,打趣的话便也说不出了,这下也明白宋颜良为何就舍得卖了铺子带人私奔了:此等貌美女娘,以宋家颜良的斤两,非坑蒙拐骗不能得手。 宋颜良春风得意,与大妹小妹护在青叶身旁,怕人家灌她酒,插科打诨的惹她不高兴,也怕她一时之间见着这许多生人会害怕。 青叶起初还强打精神与宋家亲戚周旋,其后连话也说不动了,只能抱着小妹坐在墙角发呆,连人也不理了。呆坐了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小妹年纪还小,见她哭,也跟着咧嘴嚎,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伤心。宋家母子以为她是想家反悔了,生怕节外生枝,赶紧招呼宾客快点吃喝,他一家好上路。 宾客们只当她是宋颜良哪里骗来的富室女娘,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心领神会,再不废话,各自埋头吃喝。 正吃喝间,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宋家母子面面相觑,宋颜良站在门后小心道:“咱们铺子早几日就关门歇业了——客人别处去买罢——” 话未落音,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人踢倒一扇,另一扇也散了板,摇摇欲坠。宋颜良险些儿被门板砸到,慌忙跳开,倒吓了好大一跳。 踢门的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胡子拉碴的,面色看着也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却凶恶得很,他后头还跟着三两个随从,随从们手中各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刀。 诸宾客纷纷猜测,眼前这人大约是被拐小媳妇的家人,人家找上门来了。果不其然,原先还在嚎哭的小媳妇儿蹭地立起,放下小妹,擦了一把眼泪,一步一步挪上前来,怯怯地唤道:“三、三、三……” 她那个三字打头的亲戚大约是嫌屋子里酱菜的味道太冲,蹙了蹙眉头,握了拳头挡在鼻子下,目光在酒席上大张着嘴的诸宾客身上停了一停,其后,吊着嘴角四下里打量,从始至终,都未看那可怜兮兮的被拐的小媳妇儿一眼。 宋家母子打着摆子不敢说话,他家宾客也有一二十人,却无有一人敢出声。一堆人暗自惊心,正受着煎熬,小媳妇儿她亲戚忽然噗嗤一乐,咬牙笑问:“这是在吃酒席么?”撩起眼皮睃了小媳妇儿一眼,漫不经心道,“又找了一个?好本事!屡教不改,好胆量!” 青叶头发根根竖起,悄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好,因为怕路上冷,穿裹的跟个粽子似的。只可惜了这一身新衣,又要白瞎了;自己的皮倒不要紧,好歹还有跌打膏,忍上一忍也就过去了。 宋阿婆醒了神,觑了觑那男子的脸,见他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多岁,想必不是表叔本人。忙忙的堆了一脸的笑上前招呼:“这位可是青叶她三表哥?她三表哥,快上座!千万不要责怪青叶,她小孩子家不懂,要怪也只能怪咱家不懂礼数,没有去请她表叔来吃酒……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快叫你后头的人把刀放下!她三表哥——” 诸宾客便也跟着“她三表哥,快上座,有话慢慢说”地胡乱打圆场。 怀玉以手握拳挡着鼻子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瞟着青叶。青叶难堪且害怕,一面提防他身后的那几把长刀,一面打着哆嗦随了宋阿婆招呼他:“表……三表哥你,可要入席饮一杯酒?”见旁边四舅公的嘴巴张得尤其大,便与他说道,“四舅公,这个人,他,他是我三表哥——” 她的新晋表哥怀玉忽然一乐,倚着门框,慢条斯理地笑问她:“怎么你也跟着唤我表哥了?同我睡觉时,你不是最爱我为表叔的么?”   ☆、第98章 侯小叶子(三十五) 由此,青叶在宋家及宋家的一众宾客间名声大噪。 从前,在遥远的京城,有一条美丽的街道,街道的名字叫做翰林街,翰林街上有一个胡同,胡同深处住着一个貌美的女娘。那女娘从小就父母双亡,只能投亲到表叔家,寄人篱下的日子自然是苦哈哈。她那时还小,还不知道,她那个老财表叔道貌岸然,实际上却是个人神共愤的人面禽-兽,无赖恶霸。 那女娘在表叔家渐渐长大。她出落得如同牡丹花一般娇艳,芙蓉花一样出尘;她的嘴唇如同鲜美的樱桃;她的眼波像珍贵的宝石般熠熠生辉,也像是清晨树木的枝桠间斜斜落下的那一缕金色而温暖的阳光;她一头丝绸般的黑发闪亮飘柔又顺滑;她的呼吸散发着香气,甜美如现采的上好蜂蜜。 啊!便是西施看到她也要自惭形秽;貂蝉也会心生妒忌,不敢与她一同出现在人们的面前,王昭君与她比美也得甘拜下风! 因为她太过美丽,结果被亲表叔看中,他起了恶念,于一日偷偷爬上了她的床,自此将他的表侄女儿视作禁脔,到了适婚的年纪却不准她找婆家。 单单表叔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她还有三个表哥。 三个表哥里的老三看着人五人六,长着一副好皮相。但是有句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还有句话也说得好: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她那三表哥自然也是个淫-棍加流氓。他看表妹漂亮,于是某一日趁他爹不在时,对可怜的表妹也用了强。 啊!这命运多舛的貌美女娘! 女娘不堪那一对禽-兽父子的□□,偷偷谋算了许久,于一日偷了表叔家的金银细软,欲与街坊酱菜铺子的掌柜私奔。然而,最后关头却被三表哥与表叔得知了消息,带了一串子的帮凶前来抢人,拿剑指着苦命女娘的后脑勺,用剑鞘拍打着命苦女娘的后背,驱赶牛羊一般的把她又给捉了回去。 哀哉,噫乎!他娘的太气人! 这个邪恶又悲伤的传说在宋家亲戚间传了数十年才为人们所渐渐忘却。在这流传的几十年间,给许多已嫁的、未嫁的、好看的、难看的女子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而那宋颜良,在余下的几十年里,看到美貌女子便如见着蛇蝎猛兽一般心生恐惧,就会身不由己地乱打摆子。自回江西老家后,也相看了许多女子,颇遇着了几个长相颇为齐整的,但最终还是娶了一名奇丑无比的女子为妻。此乃后话不提。 话说青叶哭哭啼啼的,被怀玉拿剑鞘拍打着驱赶回了青柳胡同,云娘这才得知了消息,心内又是后怕又是生气,也在厢房内痛哭了好一阵。 怀玉进了屋子后,手中剑鞘一丢,猛地飞起一脚,把屋内的桌子椅子给踢翻了一地,桌子上的一堆零碎玩意儿碎的碎,散的散,哗啦啦地滚落到四处去。青叶肉疼得心头滴血,嘴里却不敢言声,只是悄悄往书案前靠了靠,不动声色地把她心爱的美人觚给挡在了背后。 怀玉伸手将她拎到一旁,一手抢过美人觚,作势要扔,青叶大骇,慌忙上去抢,气急败坏地哭嚷:“你要敢扔,我也不活啦!你扔试试看!你扔试试看!” 怀玉自然知道那美人觚乃是她心爱之物,只不过是要吓她一下罢了,见她着急,冷冷一笑,将美人觚重又放回到书案上。青叶一看位置不对,抹了一把眼泪,也顾不上哭了,赶紧去把位置重新摆摆好。 怀玉哼一声,环视四周,椅子没有了,便走到床前,在她床头慢慢落了座,其后阴沉不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青叶被他看的无地自容,又怕又愧又气。若是识相些,便该即刻跪下认错讨饶的,但她见怀玉既没亮鞭子出来,也没有要打断自己两条腿的架势,遂挪着小碎步到他面前,半跪半坐地歪在脚踏上,将脸伏在他的腿上,小心翼翼道:“怀玉表叔,我错啦。多谢你没有找宋家的麻烦,也没有打人杀人,我,我……”我了几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轻轻叹了一口气,嘤嘤樱地又哭出声来。 怀玉还是不睬她,却慢慢将手放到她腿上,来回摩挲两下,其后停在膝盖处不动了。青叶吓得当即止了假哭,尖声叫了一嗓子,忙将他的手捉住,紧紧地抱在怀里,不许他动,口中嚷嚷道:“好表叔!千万不能打断腿,万一打断了,将来我怎么随你出去逛?你不是说带我去山西人开的小食摊子吃牛骨汤面的么?咱们明日便去吃,好不好?好不好?要不等过两日你有空了再带我去?好不好?好不好?咱们走路去,好不好?好不好?” 怀玉沉着脸,伸手将她推开,鞋子也不脱,抬脚就上了床,双手枕于脑后,闭目养起了神。青叶拍着胸口喘几口气,定了定神,在脚踏上呆坐了许久,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跑是无论如何也跑不脱了,那只有好好的与他过日子了。思来想去,终于想了个主意出来,起身去箱笼里翻了翻,找了一身自以为撩人的衣衫,悉悉索索地换上,再将衣领拉得开些,露出锁骨及些许的胸乳,最后放下一头长发,一小步一小步地扭到床前,踩上脚踏,爬上了床。 她没出息也没本事,遇到难处就只会使美人计,使来使去,至今好像还没成功过一回。 这回自然也是,还没挨到怀玉身边,已被他一把推开,还毫不客气地给她屁股上来了一脚,末了送她一句:“屡教不改的混账玩意儿,不是故意躲着我么!?给我滚下去!爱去哪里去哪里!” 她揉了揉屁股,眼泪水在眼睛里转了几转,本来想忍气吞声的,但他也未免太可恶。在宋家败坏她名声时她就想和他拼命的,但那时脑子发了懵,眼前冒金星,险些儿昏倒在地,待醒过神来时,人已被他驱赶到青柳胡同来了,因此错失了与他吵嚷拼命的时机与气势,也错失了为自己辩白的机会。如此一来,宋家人还不得骂她是□□□□?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大度地不与他计较,做小伏低去俯就,她都不念旧恶了,他竟然还好意思对她动粗?她勾三搭四与人私奔是不对,他大老婆小老婆的娶一堆就有理了? 气得她一骨碌滚下了床,临走还不忘抢了个枕头在手,披头散发地冲到云娘的厢房外,敲了敲门,小声问:“好云娘,你脚还痛么?要我过去给你揉脚么?” 云娘擤一把鼻涕,没好气道:“不要!” 她便抱着枕头倚在厢房的门上看起了月亮。月色倒也美,可惜太冷。月亮下头飘着的那团棉絮一样的云朵不知道暖和不暖和。 才过了一时半会儿就看不下去了,厚着脸皮拖了哭腔嘤嘤嘤地假哭了好几声,云娘才替她开了门。云娘本来已收了泪,看到她,往床头扑通一坐,捂着嘴又哭了出来。 青叶讪讪,心下也是难过,忙伸手为云娘擦掉眼泪,一头扎进她怀里不起来,云娘掉下的眼泪水都滴落到她脸上额上去了。云娘推她不开,于是一面哭一面说落:“你个没良心的坏孩子!竟然抛下我偷跑!你说说,你这样做对得起谁?你还跑不跑了!?” 青叶摇头道:“已经想通了,不会再跑了。” 云娘掉泪道:“谁还敢信你!三天两头地偷跑,害我担心受怕,你非要折磨死我才算!你说说,你还有什么不足!” 青叶拿枕头挡住半边脸,轻声笑:“你不明白,我其实不是计较名分与其他,名分固然重要,但我只想要我的三表叔……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年纪还小时,我家中的人一个个弃我而去,走的走,死的死……我想着与其被别人抛弃,不如我自己离去,这样,我就不必承受被人离弃的苦与痛了。” 顿了一顿,捂住心口轻声道:“旁的人也便罢了,但他是我的怀玉表叔,一个我可以为之付出性命,付出性命去爱的人……所以我才受不了他另娶他人,受不了他与旁的女子以夫妻相称。我知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这样过日子的,也知道他的身份,只让他一辈子只守着我是万万不能的,但一想到有旁的女子也像我一样跟着他,我心里便难受的想要死去……若我从来没有遇见他,若我嫁给一个寻常的人家,而夫君是旁的人,即便某一日夫君忽然要另娶他人,我顶多会难受一阵子,但决不会像被剜了心一样的活不下去。云娘,你明白么?” 见云娘张口结舌,不像是全然明了的模样,心下微微有些失望,便又道:“从知道他娶亲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着了魔,成日里琢磨着和他同归于尽,想着也许死了,便能和他守在一起了。我从前也喜欢过旁的男子,可是不知为何,对旁人的喜欢与对他的喜欢全然不是一回事……我怕我活不下去,也怕自己某一日忽然会做出傻事,这才想着要远走高飞的。云娘,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 云娘忽然间泪流满面:“那你怎么突然之间又想通了?怎么先前我给你讲了多少回的道理你都不听的?” 青叶不好意思地笑笑:“跑了这两回,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不论我跑去哪里,再怎么惹他生气,他都不会放弃我,不会抛下我不管,不会像我爹爹那样弃我而去……从前他也说过我想要离开他,只能是妄想这样的话,但因为他这个人太坏太狠,我心里对他总是存了些怀疑,对他的话不敢全信,但是如今我却知道了,他说的都是真的……于是我也就下了决心,妻也罢妾也罢对不住他的王妃也罢,这一切统统不去管它,只要他在,只要能时常看到他,知道他心里也爱着我就成。” 云娘触动,久久不能言语。青叶以为她不信自己的话,忙举手发誓:“若是我再敢胡跑,再敢惹你伤心难过,叫我不得——” 云娘忙伸手遮住她的嘴,往地上呸了两口,训斥道:“傻孩子,谁叫你起毒誓了!这样不吉利的话不许再说第二回!” 青叶话说完,心事掏空,自己也是畅快无比,心下一松,便觉得困倦起来,胡乱擦了把脸,往床上一摊。在她睡去前,云娘摇着她追问:“明早起来你该怎么做?还要我提点你么?” 青叶拉着她的手,把脸蛋偎在她的手掌心里嘻嘻笑应:“晓得晓得。明早起来,亲自为他煮饭做菜,送到屋子里时,趁机与他言和便是。” 云娘撩起她的衣裳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前心后背都没有伤,满意地点点头,说道:“惹了这样的祸端也没被抽打,万幸万幸。适才那场动静叫我担心死了,还以为又被抽打了……这一回倒也就罢了,下一回若是再惹殿下生气,被他赶出屋子时,我可不会再收留你了。” 青叶打了个哈欠,含糊道:“放心罢,不会再被赶出来了。” 云娘心里渐渐高兴起来,把她的两只手都塞到被子里,为她掖好被子,也与她躺在一头睡下了。才躺下没多久,忽听有人大力拍窗,窗棂几乎被拍断,那窗恰好在二人的头顶上,二人皆是一激灵被吓醒,慌慌张张地从床上爬坐起来,拥作一团。青叶揉着眼睛惊问:“这么晚了,谁!可是贼!?夏西南——” 便听得门外那贼咬牙切齿道:“混账玩意儿!还不给我滚出来!”   ☆、第99章 侯小叶子(三十六) 无人时倒也罢了,现在竟然当着云娘斥她是混账玩意儿,青叶觉得丢了面子,大为生气,转眼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在宋家被他败坏名声一事,才叫她当着许多人的面吃了天大的闷亏,她因为当场懵了,也因为心虚理亏在先,便也认了。谁料他得寸进尺,于人前也对这般她呼来喝去,叫她面子将来往何处安放? 一时间忍无可忍,便也摆出骂街的气势,气势汹汹冲着门外叫喊:“侯怀玉!你、你、你凭什么对我吆三喝四?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 云娘先是吓了一跳,后气得脑子发昏,慌忙要来捂她的嘴,谁料她又扯着嗓子喊:“滚出去就滚出去,谁怕谁——”掀了被褥,从热被窝里蹭地爬将出来,麻利地跳下床,夹起枕头跟兔子似的一溜烟地滚了出去。 云娘失笑了两声,下了床,把她打开的门从里头重又闩上。听得外头她在娇声抱怨:“不是你叫我滚下去的么,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反话……哎呀哎呀,都快被你扎死了,轻一些不成么,讨厌讨厌……” 次日清晨,怀玉叫备水沐浴。他的一个澡洗得时间长了些,云娘怕水凉下来要受寒,便拎着水吊子进去加热水。才进浴房,见地上汪了一片的水,像是发了洪水般,又听得里头有青叶说话的声音,心里吓了一跳,生怕惊着她与怀玉,便蹑手蹑脚地放轻脚步,往里悄悄探了探头。 但见水汽缭绕中,青叶泡在浴桶里,仅露了一个脑袋在浴桶外,怀玉则衣衫不整地坐在桶旁,手忙脚乱地正为她梳着头发。她嘴里还是在嘀嘀咕咕地抱怨:“你怎么这样笨?连个头发梳不好,不会轻一些么,把我头皮都扯疼了,扯掉的头发等下你赔我。” 怀玉气得将梳子往地上一丢,青叶瞪他一眼,撩起一串水花,溅他一头一脸。他擦把脸,啧了一声,还是弯腰将梳子捡起来,这回放轻了手脚慢慢梳。才梳了两下,青叶发问:“我的橘子呢?” 怀玉便放下梳子,擦了擦手,从旁边摸出一只橘子来,剥好,掰下一瓣喂到她嘴里去。青叶吃完又吆喝:“好吃,再来!”怀玉忙再喂一瓣给她吃。 云娘在旁边看着也觉得高兴,高兴过后又是一阵纳闷:不是说再闯祸就打断两条腿的么?身为女子,竟然可以这样?这样也可以?这是什么道理?三从四德呢?以夫为天呢? 任是良善如云娘,也不得不感慨一声:真是任性骄纵有人疼,懂事温顺遭雷劈。这世道,真是变了。 转眼出了正月,入了二月。太子还有一口气在,皇帝一三五炼丹,二四六修道,经常扶乩,偶尔吐血,也是不好不坏。有几个忠心的臣子上疏,道是该为太子殿下提早准备身后事了,便是储君,也差不多该重立了。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吵吵嚷嚷,就重立储君一事分成了两派。一派以先皇后一族为首,称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太子不行了,就应当立太子他亲兄弟怀成;另一派则对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良宴唯首是瞻。褚这一派只做两件事:看热闹,和稀泥。 皇帝哀怒,扶乩时对着仙人皇后伤心痛哭许久,其后将这几个上书的臣子贬的贬,打的打;朝中吵嚷最厉害的几个人也被狠狠申饬了一番,一时之间,朝中上下人人噤声,此一事,便再也无人敢提了。 怀玉索性装病,偶尔领些闲差办办,连朝也不大去上了,空闲下来之后,在青柳胡同呆的时候便多了。初成亲的那一会,他总是四更天时就起身走,后来逐渐到了五更天也赖着不走,再后来,腻歪到午时,用了午饭再走的时候也有。 青叶因为打定主意不再管那些烦心事,所以他爱怎样便怎样,她一概不闻不问。他在,她欢欢喜喜;他不在,她与云娘说说笑笑。因而小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心一宽体则胖,脸上腰上便多了些肉出来。 青柳胡同的日子平静无澜且圆满,只是胡同口却渐渐多了些乞丐出来。怀玉隐约晓得是怎么回事,某一日无事,便叫夏西南去问问看。夏西南出去一问,说是附近有个极有银钱又美貌的傻大姐,只消向她哭诉家中父母生病遭罪或是吃不饱饭,必能要来大把的银钱;若是年纪大了,看着不像家有父母的,便向她哭诉家中老妻或是兄弟姐妹遭罪也可。 怀玉终是没能忍住,冲青叶发了一通的火,这回又是三令五申,命她出去不准再带钱袋子,这且不算,还把她私藏的零花银子都给收缴了。 除了不能做善事这个小小的缺憾以外,日子过得无可抱怨。青叶有一回无意间听见怀玉问正在做针线的云娘:“这是给我家小莲叶子做的衣裳么?” 她纳闷了许久,跑去问云娘小莲叶子为何意,云娘本不想说的,奈何实在好笑,憋不住,便说与她听了:“因为莲叶是圆的。”还拿手比划了一下,说,“跟水缸口似的。” 气得她又和怀玉吵了两回,逼得怀玉回回见着她都要先夸她一句:“真苗条,又瘦了。”这个时候,她十有□□正围了被褥歪在床上吃零嘴儿。 经先前与宋颜良私奔后被侯怀玉败坏名声一事,青叶知道自己声名远扬是必然的,只是不知道传了多远而已。因此便有月余没脸去逛街,每回喂完猫就赶紧跑回家中,顶多只在胡同口转悠,给胡同口的乞丐发发银两,同两旁人家也不敢同再搭话闲聊了。街对面的面馆老板娘倒还时常对她招手,她也都装作看不见。 直到二月里,她才敢去酱菜铺子门口张望了下。宋家人早已不在,酱菜铺子也已变成了不知哪里人开的一间酒肆,大约是才开张,门口散落了一地的爆竹尸骸,来打酒的人络绎不绝,生意看着比先前的酱菜铺子好了许多。青叶在人家门口发了一回怔,心内怅然若失,却也是无可奈何。 二月底,乌孙贵妃缠绵了许久的风寒才好,转眼又闹起了头痛。怀玉遂领文海入宫探视,才说了几句话,怀玉即被皇帝着人请去,仅留下文海一人在长乐宫内陪贵妃说话。 贵妃对文海始终淡淡的,妹史便在一旁说说笑笑,极力打着圆场。贵妃不耐烦,遂取过针线筐里的一件裁剪好的衣裳自顾自地做起了针线活。 文海枯坐了许久,此时便笑劝:“母亲既然头痛,便该多养养神才好。” 贵妃穿针引线,手里的活计并不停下,口中笑道:“上了些年纪的人,成日里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痒的,哪里是什么要紧的毛病?倒是王妃,我看像是比刚嫁过来时黑瘦了些,可是玉哥儿慢怠你了?还是王妃夫唱妇随,伙同着玉哥儿一起到外头骑马练功耍大刀,在日头下给晒黑了?” 文海脸色微变,默了一默,勉强笑道:“殿下成日里忙得很,哪有工夫来慢怠我?给我气受?也不是我又骑马练功了,是我正月里无事,去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大半个月,日日到林子里去赏雪赏梅的,出去的多了,这才晒黑了的。” 贵妃哦了一声,问:“正月里是走亲戚回娘家的时候,王妃跑去城外做什么,你娘家亲戚多,怎么不去亲戚家走动走动?你又不像我,没个亲戚不说,成日里被关在宫里,一辈子连个门也出不了。” 文海便笑:“我说了,怕母亲要笑我傻:我正是烦娘家亲戚多,不想与那些人攀扯,这才出城躲起来的。不与那些人走动,这才过了个清静自在的正月。” 贵妃看她一眼,笑问:“真是傻孩子,怎么嫁了人,连娘家亲戚也不要了?你父亲母亲也不怪你么?” 文海摇头:“父亲母亲都说我做得对。父亲说我嫁与殿下,只怕家中有些心思多的亲戚要来攀附拉扯的,到时给殿下添麻烦倒不好了,因此才过完年没多久,我便带人动身去了城外的庄子。” 贵妃叹口气,笑道:“唉,横竖你家亲戚,你自己掂量着看罢。只是,该走动时还要走动的,莫要失了礼数,叫人背地里说嫁与天家做儿媳便学会了端架子不理人了。”又道,“你自去等玉哥儿一起回府去罢,我这里用不着你伺候。” 文海起身离了绣凳,顺着贵妃的腿慢慢跪倒在地,伸手紧紧地抓住贵妃的衣袖,仰首含泪道:“女子出了嫁,自然要以夫君为重的,儿媳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也晓得这个道理,如今儿媳既与殿下成了亲,自然连同娘家对殿下甘愿肝脑涂地的!若是今后儿媳哪里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还求母亲提点。求母亲莫要因为儿媳的娘家是先皇后一族便先厌了儿媳。” 贵妃转头对妹史笑道:“王妃这是怎么了?突然给我来这一出。可是我适才说错话吓着王妃了?还是我这小鸡肚肠爱计较的名声传到宫外去了?若是叫玉哥儿瞧见了,还以为我苛待了他媳妇儿呢。” 妹史上前将文海扶起来重又坐好,柔声道:“好好的说着话,怎么难为成这样儿了?咱们娘娘性子直,便是连陛下也敢给脸色看的;成日里也不怎么爱说话的,王妃将来便知道了,并不是对王妃冷淡,是王妃多虑了。”想了一想,又笑道,“咱们殿下自小便是魔王一个,若是他欺负你,你也来告诉奴婢便是,奴婢与娘娘自会替你主持公道。” 因贵妃的那一番话说得重,文海心内凄楚,然而面上却不敢带出一分不忿与委屈来。旁边的奶娘给她使了个眼色,她只置之不理,不提回府去,只在一旁干坐着。妹史看她脸色,心里倒有些可怜她,在心里头暗暗喟叹一声:要怪,也只能怪她姓赵,却怨不得旁人。 贵妃埋头做针线,不再提赶她走的话,自然也不去搭理她。文海细看贵妃手里的布料及颜色,晓得不是皇帝的便是怀玉的,便又细柔声细气地劝说:“这些事情叫宫人们来做不就成了?若是用多了眼睛,只怕头痛不容易好。” 贵妃这时面上便带了几分得意出来,说道:“玉哥儿如今除却一身朝服,里头的大小衣裳都是我给他做的,旁人做的我也不放心。” 妹史在旁取笑道:“其实娘娘的手艺哪里比得上针工局的那些人?才刚学针线活时,做出来的衣裳连奴婢也看不上。玉哥儿从小又挑剔的很,当初不太愿意穿,但架不住娘娘一面哭一面念那两句什么‘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的,玉哥儿无法,这才勉强穿的。唉,他一片孝心,我竟然还说他是魔王,真是该打!”言罢,作势抽了自己一个小小的耳刮子。 贵妃撑不住发笑,伸手拧了一记妹史,面上的神情却也柔和了些许,与文海道:“你是他媳妇儿,将来我老了,眼睛看不见了,这些事情少不得要你来操心了。” 文海笑应了一个是,惭愧道:“我临出嫁前,母亲将我关起来里苦练了一段日子的针线。出嫁后,我也偷偷做了几件,但自己看着也不像话,因此也不好意思拿出来给他……” 妹史接道:“咱们娘娘也是近些年才学的针线,这一二年才像样了些。王妃还年轻,若是有心,还怕学不好?” 贵妃笑斥责妹史:“看我不拿针扎你这张漏风嘴,不像样怎么了?玉哥儿不嫌弃就成。” 文海掩嘴轻笑了几声,问:“那母亲未学针线前,都是妹史嬷嬷为他做的衣裳么?” 贵妃便道:“都是他乳母做的。他乳母待他比我这个亲娘还要上心,我生下他时年纪还不大,什么都不懂,连汉话都听不甚明白,因此万事都是他乳母操劳,他自小也与他乳母亲厚。”微微出了会神,笑道,“他小时候混得很,偏偏听他乳母的话,有时连我看着都嫉妒。” 文海笑问:“可是那位姓朱的乳母?”   ☆、第100章 侯小叶子(三十七) 贵妃看她一眼,诧异道:“你连这个也知道?玉哥儿和你说的?” 文海面上红了红,低声笑道:“他成日里忙,哪有工夫和我说这些闲话……他自年少时起便声名远扬,我听得多了,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见贵妃还是盯着自己看,面上愈红,赶紧岔开话头,“听说她如今已不在了……” 妹史红了眼圈,接道:“好人不长寿,她才四十来岁便生了一场病,后来出了宫,没几年也就过世了……玉哥儿自打三岁后就没哭过,他乳母过世时,我看他倒掉了一回眼泪,唉。” 文海默然,半响方低低道:“他看着冷淡,实则是长情之人。” 贵妃尖笑一声:“他这个地方倒随了陛下,陛下对先皇后也是——” 妹史听贵妃当着王妃的面便不管不顾地攀扯上皇帝与先皇后,不由得大为头疼,怕王妃回去学话与娘家人听,不消说,必会传到皇帝那里去。于是忙忙打岔道:“王妃说的没错。便是如今,每年一到清明,玉哥儿也会去他乳母的坟前及她生前住过的地方,那个叫做什么胡同的——” “青柳胡同!”贵妃恨恨地插了一句。 妹史两手一拍:“殿下每年还会去青柳胡同看上一看。要奴婢说,娘娘得了这么个重情义的儿子,可不是修了几世才修来的福气?” 文海眼皮重重一跳,回身与奶娘对视了一眼,奶娘也听到了,正吊着嘴角冷笑,见她回头,便与她使了个眼色。妹史还在絮絮地说个不住,文海耐着性子等她说完,笑道:“青柳胡同……名字倒也好听,妹史嬷嬷可曾去过?” 妹史叹息道:“她还在世的时候倒时常入宫来给咱们娘娘请安的,咱们却哪里能够出宫?” 文海敷衍了妹史几句,再四劝贵妃勿要劳神,过一阵子恰好是母亲生辰,届时与殿下再入宫贺寿云云,其后扶着奶娘的手出了宫。 才一出宫门,奶娘便按捺不住,冷笑道:“怪道外头的两个庄子找不着人影,感情是藏到那胡同里去了。” 文海看奶娘面目都怒得变了形,生怕她心急误事,便笑着安抚她道:“奶娘稍安勿躁。我也只是猜测而已,也不一定就是外头有了人……若是这胡同里也没有养着人,那我也就死了心了,从此后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他躲着我也罢厌恶我也好,只好由得他去了。毕竟,我自己看中的人,对我再不好,我也只好认了;若是真的养了人在那胡同里,我便将她迎回府内,从此敬她护她,只要他将咱们府当成家便成。”言罢,心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奶娘还是冷笑:“要我说,都是小姐性子太好!若是逮到,或打或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哄得咱们殿下大婚过去没几日便夜不归宿,又能是什么好人?这样放任下去,将来还能得了!若是狐狸精一个,你也敬她护她?”又悄悄嘀咕,“你该多学学二王妃的手段,二殿下从前往府里带回去多少人?如今呢?还剩几个?外头人还夸她有容人之量。” 文海看看四下里,低声斥道:“休要胡说!”见奶娘面有不忿,便又细细与她解释道,“二殿下府里的姬妾,是二殿下浪子回头自己遣出去的,与文涛姐姐有何干系?她有阿章在,有娘家撑腰,在府中的地位稳若磐石,她岂会做出这等样伤阴鸷损阴德的事?我才听说二殿下如今与她夫妻恩爱得很,这也是亏了她有容人之量,这才是大家主母的风范!奶娘一辈子都在内宅里混,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就算整治了这一个,将来你就能保证他不会另找?不说太子及二殿下,便是我自家的几个哥哥及、我父亲,哪个没有几房姬妾?我知道奶娘是为我好,但这样的糊涂话以后不许再说了。” 奶娘作不得声。文海便又嘱咐道:“你记住,千万不能乱说,若是弄巧成拙,惹恼了他,将来他有什么事情越发要瞒着咱们。” 奶娘勉强应道:“我知道。我也只是在自家小姐的面前白说说。” 三月初五,阿章生日。文海一大早起来妆扮了,带上奶娘使女随了怀玉一同来到怀成府内。怀成携了阿章将怀玉两口子迎至花厅,文海与怀成见了礼后便被二王妃请至内室,怀玉则留在外面与怀成阿章说话。阿章知道怀玉要送他小弓,开口便问:“二叔,弓呢?箭呢?” 怀成苦笑道:“三弟也未免太客气了些,还亲自来送礼,他小孩子一个,哪里当得起?再者,如今这个时候,谁还有心给他过生日?便是他外祖家今年都不敢来人的。”又蹙眉道,“他这个年纪玩心正盛,对我说的话总是阳奉阴违,我正愁约束不了他,你又巴巴地送来弓箭。” 怀玉哈哈笑道:“阿章聪明,读书自不在话下,若是能学些武艺在身,将来马上提-抢杀敌,马下作诗吟对,又能强身健体,如此岂不是好?”取过弓箭递与阿章,笑问,“如何?可还中意?” 阿章两眼放光,从箭筒中取过一支箭,对准门外比了比,雀跃道:“真乃好弓好箭。只可惜府内没什么像样的猎物,无非是乌鸦与家雀儿这两样,父亲母亲也不准我出去。” 怀玉点头道:“想当年,我在塞外行军打仗时——” 阿章眼睛发亮,急忙挤到怀玉面前仰首仔细听,待听到怀玉说到:“……乌鸦的肉委实入不了口,家雀儿倒还行,那一回我叫人射下许多,但麻烦得很,拔了好些时候的毛,肉还不够塞牙缝。” 他这话一出,闻者无不嬉笑出声,阿章也是噗嗤一乐,转眼被父亲瞪了一眼,赶紧闭了嘴。 怀玉又笑问他:“你阿翁书房里铺着的一块狼皮褥子,你看到过不曾?” 阿章道:“看到过,也听阿翁说过那块褥子的来历。是三叔十二岁那年跟阿翁出去狩猎,射中了一头灰狼,当场叫人剥了皮,制成了褥子孝顺阿翁的。那块褥子,阿翁用到如今。” “嗯。”怀玉摸摸阿章的头,感慨道,“三叔那年正巧跟现在的你一样大,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 阿章抬眼看了一眼怀成,见父亲脸色愈发不好,赶紧又垂下头。怀成听了怀玉的一番话,心下大为不快,冲阿章摆手道:“下去罢!我要与你三叔吃酒,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阿章成日里听够了父亲督促他读书的唠叨,偶尔与怀玉说上一回话便快活得不得了。明知道不能与他来往过多,也知道他这人也不能不提防,却还是打心眼里喜欢听他混扯,因此磨磨蹭蹭地舍不得走。 怀成怒喝:“怎么?还要你老子恭送你出去不成!?” 阿章怀里抱着弓箭,躬身慢慢退出去了。 内室里,二王妃拉着文海吃茶说笑。二人在娘家时乃是堂姐妹,如今出了嫁,又成了妯娌,自然有一箩筐的话体己话要说。为着说话方便,将屋子里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二人拉着手正说得热闹,文海忽然拍了拍额头笑道:“适才还未来得及与阿章说一句话就被你给捉来了,快叫章哥儿来与我说说话,我这里备的礼还未来得及送出去呢。” 二王妃正等着她这句话。因为阿章为她挣了许多的面子,但凡娘家有亲戚来,她都要把阿章叫出来说说话的。未几,阿章被带过来,他怀里的弓与箭还未舍得放下。 文海奉上一面精巧金锁,锁片上乃是长命富贵四个字,背面还有个小小的猴儿,恰是阿章的属相。礼物寻常,但猴子刻得好,看着精神,寓意也好,二王妃自是高兴,含笑叫阿章收下了。 阿章向文海道了一声谢,唤了一声:“四姨。” 二王妃好气又好笑,斥道:“不是同你说过了么?四姨如今嫁给了三叔,称呼也得改了。” 文海掩嘴而笑:“都是自家人,讲究这些做什么。比起婶娘,我觉得还是四姨听着亲切。”看阿章弓不离手,因笑道,“看来还是你三叔送的礼最得你心,走到哪里带到哪里。在家里可有人教你习射?说起习射来,我想起前几日还听我娘家的几个侄儿,你表哥表弟说要去城外林子里打野物,还说还要趁开春冰化之前去河里凿冰捉鱼,我若不是嫁了人,保不齐就跟去了。” 二王妃是知道堂妹文海的脾性的,闻言少不得一通取笑。阿章悄声问道:“三叔也一同去么?” 文海叹气发愁道:“我娘家的几个侄儿不得他欢心,便是连话都不大愿意同他们说的。”又笑,“他事情也多,如今哪里还有空去与小孩子们混在一处。” 二王妃看阿章两眼放光,怕他动了心思,到时连书都静不下来心读了,忙忙叫人把他带出去了。 花厅内,怀成与怀玉坐着说些闲话。酒菜流水般地搬运上来,怀玉见端酒送菜之人竟无有一个女子,连身旁斟酒之人也都是年老佝偻着腰背的年老内侍,不觉扫兴道:“真是煞风景,二哥府里如今连个齐整些的女子都找不到了么。” 怀成哈哈一笑:“你回来这么久,没听说过你二哥我浪子回头一事么?” 怀玉把玩手中的酒杯哦了一声,笑说:“我还当人家说玩笑话……从前我还只知道掏鸟窝时,二哥的宫里头就已蓄了几个暖床的国色女子;品鉴起女子的美貌来也头头是道,但凡见到美女,眼睛便要发直。我还以为二哥天生便是如此呢。” 怀成一哂:“身为男子的,有几个不爱女色?只是我身处这个境地,不得不刻意闹得大些罢了。” 怀玉笑问:“二哥这话怎么说?” 怀成看了一眼斟酒的内侍,那人便放下酒壶,躬身退出去了。怀成哈哈一笑:“当初我建府出宫之时,心里想着与太子殿下乃是一母同胞,太子成日里三病两灾的,母妃又不在了,我即便离了宫,也该时常去探望下,陪他说说话,解解闷。于是得了空便搜罗些补身的药品送往东宫,再问问病情,看看太医开的方子。后来去的多了,太子便对我说了几句话……自那以后,我无事再不登三宝殿,好色这一名声也是从那个时候传扬开了的。”挑眉看了怀玉一眼,“三弟,你晓得太子对我说了什么?”   ☆、第101章 侯小叶子(三十八) 怀玉笑:“愿闻其详。” 怀成仰脖饮尽一盅酒,笑道:“太子那日饮下些许药酒,怕是有些上了头,见我又去,先是蹙着眉头看了我几眼,后又笑说:二弟不必时常看我,问我的病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横竖有太医在,一时半会儿的怕是死不了。”将酒杯往桌上一顿,冷笑道,“且不说这句话叫我心惊不已,他那时看我的眼神……之冰冷,之厌恶,我这一辈子也忘不掉……那以后,我因好色而名声远扬,他待我倒亲切起来,看着也像亲兄弟了。哈哈哈。” 怀玉本想劝说他一句“久病之人,性子古怪也是在所难免”,后想想作罢,只举杯与怀成碰了一碰,各自仰脖饮下。良久,与怀成笑道:“如今时与势皆不同了,二哥便是收了心也是应该。” 怀成吐出一口闷气,扬声大笑,声音里颇带了些喜悦道:“三弟这话说的还有些早。哈哈哈——” 怀玉两口子在怀成府内用罢饭告辞回去,怀成醉了酒,强撑着携了阿章与二王妃亲送至二门口。文海拉了二王妃的手殷切笑说:“姐姐哪日也该带上阿章去咱们家串串门子,我成日里无事,在家里寂寞得很。” 二王妃拍拍她的手,带笑敷衍道:“自然自然。只是年头年尾有许多事情落到他头上,他在外头忙,家里的一摊子事情都得我来操心。今日还是因为阿章生日,听闻你们要来,他才没出去的。我眼下还走不开,待过一阵子再说罢。” 那边厢,阿章瞅了个空子偷偷问怀玉:“三叔过一阵子要同四姨的几个侄儿一同去打野物么?” “你四姨?”怀玉愣了一愣,方才明白阿章说的是文海,遂挑着眉眼笑道,“哦,他们要去打野物?这事我倒不知道。” 三月初六日,关东一带地震。皇帝震惊。次日,下罪己诏。怀玉与工部、户部主事等奉命前往关东勘灾赈灾。文海带人为怀玉收拾行装时发愁道:“真是不巧,后日初八便是母亲的寿辰……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怀玉道:“无妨,我奉命前往关东勘灾赈灾一事母亲是知晓的。只是,眼下关东一带许多人日子艰难,不得温饱,母亲怕是不愿庆寿……罢了,连寿礼都免了罢,当日你入宫去磕个头便成。” 临行那日,文海要出来相送,怀玉与她笑道:“天冷,不必出来了。横竖不太远,不出十日半月便可回来的。那里产的灵芝与鹿茸好,你若要,我给你带些回来。” 文海心内欢喜,掩嘴而笑,与奶娘道:“看来这一趟咱们没白跟出来。” 因她执意跟在后头送,怀玉便也由得她了。出了二门,她不止步,又跟到了大门口,怀玉翻身上了马,她还是不回去。怀玉拿眼看她,她笑道:“从前我父亲每每出远门时,母亲都要送到大门口,看他走出老远才回去。我那时便想:将来若是我嫁了人,夫君出门时,我也要这样送我的夫君。”又道,“你走你的,不用管我。我站在这里看着你,这样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恩爱夫妻了。” 怀玉叹一口气,翻身下了马,三两步过来,将她揽到怀中,抱了一抱,苦笑道:“又说傻话,快回去。” 文海涨红了脸,伸手捶他,低声道:“人都看着呢,像什么样子。” 怀玉看她一眼,再叹一口气:“我与你,做不成恩爱夫妻,对不住。” 文海笑容登时僵住,到底涵养好,强忍住屈辱,没有当场哭出来,然而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脸色想来是变了的,默了一默,方勉强笑道:“无妨,这样就足够了。”无力地伸手出去,想将他从面前推开,却贪图他怀抱的温暖,手伸到他的胸膛上,终是未能舍得推开,只轻轻掸了掸他的衣裳,为他理了理衣襟,含泪叮嘱道,“你路上小心,早些回来。我哪里也不去,只在家里等你。” 三月初八日一早,长乐宫中来人,道是因为地震的缘故,贵妃甚是忧心,今年不设寿宴,连入宫磕头都免了,寿礼更是不收云云。果然同怀玉说的一样。 三月初九日,叫奶娘从箱笼里翻出半旧的衣裳穿戴打扮好了,还是不放心,又问了一声:“都打听好了?人也都是信得过的?” 奶娘也是大敌当前的模样,肃然道:“放心。派去打听的人都是咱们家的,咱们先回到自己家里,再换乘坐咱们家的马车过去即可。”奶娘跟着她来到这王府内已三月有余,至今也改不了口,还将她娘家赵家称作‘咱们家’,将怀玉的王府称作‘他们家’。 “这一趟若是能顺利带回来,倒能省却我许多麻烦。” 奶娘着恼:“她若是个有眼色的,看到王妃亲去迎接,二话不说便该跟了来!” 这回换她嗤一声:“那可不一定。他相中的人,会是寻常人?再说,有他撑腰,她可不一定就把咱们放在眼里。” 奶娘愈发生气:“不管她什么人,见了正头王妃就要磕头行礼,便是天王老子也越不过这规矩去!” 她叹气:“到时见机行事罢,若是不愿跟我回来,便带到宫中去。”取下一对金环玉兔耳坠及腕上的两只青玉双龙镯交给使女,使女知道这耳坠乃是殿下送的,王妃素日里格外珍重,因此小心翼翼地收到妆奁匣子里,王妃果然略带了些笑意对她看了一眼。 奶娘抬头看了看天,道:“若是要进宫,须得早些动身了。” 她便吩咐道:“走吧。” 一行人先回了娘家,从角门悄悄出来,换乘了娘家的马车一路来到翰林街,只不过打听了一下,便问出了青柳胡同的所在。怕招眼,老远的便下了车马,只带了奶娘及两个心腹使女慢慢走过去。胡同不太起眼,夹在一家酱油铺子及一家破旧茶馆之间,胡同口又有几株粗大杨树掩着,柳絮漫天飞舞,若不是奶娘眼尖,看见胡同口的一株柳树下蹲着个女孩儿,只怕就错过去了。 她心内狂跳,不敢径直往胡同里去。怕里面真住了人,又怕这回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一时心内为难,隐在天山茶馆门口的招牌前犹豫不决。奶娘问:“可要我回去再叫两个力气大的人来?” 她将奶娘一瞪:“咱们又不是来与人家打架,谁力气小谁吃亏,我此番是来请人的。你们几个等一时都要客气些,怎么样同我说话,便怎么样同人家说话,都给我记住了!” 奶娘与两个使女齐声应下。她还是不放心,又叮嘱了几句话,才要抬脚往胡同里去时,却听见柳树下喂猫的那个女孩儿拔高了声教训猫:“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自己不吃,还不许人家吃!看人家吃便要去捣乱,被打了两巴掌,你该高兴了吧!” 文海驻了足,也不说话,只盯着那女孩儿细看。那女孩儿落了一头一身的柳絮尚不自知,手里拎着条小鱼干,正在教训蹲在她脚下的一只猫,觉察到面前有人盯着她看,便也向这里瞄了瞄,看见文海等一众人直愣愣地盯着她,心内大约是觉得奇怪,于是站直了身子,拍了拍手,转身往胡同里去了。 女孩儿米分黛未施,头上也未有任何首饰,因春寒料峭,她还是一身薄棉衣,穿的不算少,但棉衣在她身上却丝毫不显得臃肿,胸在她身上还是胸,腰在她身上也还是腰。简简单单的一个女孩儿,使人想起在春日里林间蹦蹦跳跳的小兔子,雨后的竹林里新生出来的一颗笋芽。 奶娘忙招手:“姑娘,姑娘——” 那女孩儿驻足,问:“叫我做什么?”看文海一行人站在茶馆前站住不动,遂指点道,“若是去茶馆喝茶,进去便是,他家这个时候已经开门了。不过,他家的茶不怎么好喝。”声音比之适才骂猫时更为柔婉清澈。 文海看着她笑,接了一句:“哦?是么?” 那女孩儿见文海言语温柔,面目可亲,便又热心地多说了一句:“这茶馆里的龙井及大红袍等茶一概不能喝,只有茉莉花茶还能入口。” 文海噗嗤一乐,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女孩儿也笑:“因为是这茶馆里的伙计自己跟我说的呀。”看着冷冷清清的一个人,一开口笑,便露出一颗调皮的小虎牙,人也跟着灵动活泼了起来。 文海回头对奶娘笑:“怪道,若我是男子,也要爱上她的。” 奶娘看她一身寻常的打扮,还有些不相信,从文海身后转出来,上前两步,往她脸上觑了觑,试探问道:“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呀——” 文海摆手笑:“奶娘不用问了,我要找的人就是她。” 青叶起初还未听懂眼前这女子的话,仔细思索了一番,面色不由得变了一变。想过千百种某一日和他王妃见面的情形,却没有想过忽然一日会被人家找上门来,想转身逃回去,又怕人笑话,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找我作甚?你是他——” 文海点了点头:“是。我是他明媒正娶的王妃。”上前携了青叶的手,笑唤了一声“妹妹”,道,“妹妹恕罪。我早前就知道有妹妹这么个人了,只是一直都不得空来瞧瞧你。恰巧他这一阵子要出远门办差,我闲在家中无事,便过来看看,再接你回咱们府中。” 青叶将手挣出来,摇头道:“我不去你们府中。” 文海笑道:“这些话先不急着说……咱们走了些路,正腿累,能否到妹妹那里讨口茶喝?” 青叶为难,思索片刻,终是点了头,将一行人引往胡同深处去。文海一路絮絮问她的名字,年岁几何,是哪里人,家中父母可还健在等。青叶只与她说了是余姚过来的,又对她说了名字与年岁,其余一概不答。文海倒也不生气,奶娘当她是恃宠而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暗暗咬了几回牙。   ☆、第102章 侯小叶子(三十九) 青叶推开院门时,无事从不露面的看门人不知从哪里转了出来,将文海一行四人拦在门口,问道:“小娘子何人?可是走错了地方?” 文海倒也不恼,只笑道:“我是你家王妃。无需担心,我只是来讨一口茶喝而已。” 青叶轻声道:“请王妃进来罢,是我带王妃过来的。” 看门人狐疑不定,并没有即刻磕头行礼,而是急急转身去找夏西南与云娘。 云娘在后院井旁洗衣裳。青叶去了胡同口看猫,夏西南无事做,闲不住,见院中落了许多桃花瓣,便拎了一把扫帚去扫地。才扫到屋山墙,听得门口有人说话,急忙跑过去瞧,一见是文海,霎时白了脸,也顾不得多想,将扫帚一扔,疾步上前行礼。云娘也被看门人喊过来,晓得文海是王妃,便上前行了大礼,起身时,不动声色地将青叶护在身侧。 文海捂着嘴又是一阵乐,指着夏西南问青叶:“妹妹可知道他是谁?” 青叶无心多话,直截了当道:“夏西南。” 文海道:“是夏西南不错,但他也是咱们府中的副总管,平常在咱们自己府内吆三喝四,威风八面的,谁料到了你这里,竟然连地都能扫了……唉,殿下他这个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了。”摇头笑叹个不住,笑得连眼泪水都迸了出来。 青叶倒不明白总管为何就不能扫地了。怀玉每回过来,她都会下厨煮饭菜做羹汤,无事时也帮着云娘做些琐碎事情;即便是怀玉,也时常被她差遣做些活儿,去后院折折花拔拔葱的。青柳胡同内的人对此都习以为常,并没有人觉得哪里不好,也没有人说她不对。 文海又指着夏西南半真半假地斥责:“昨日我送他出门时,看你假模假样的跟在他旁边,还以为你也要跟着去关东呢,却原来是障眼的法子。你撇下他,他衣食住行无人照料怎么成?你也放心?” 夏西南躬身到底,口中称罪,连连道:“王妃请回,此处不是王妃该来的地方!若是出了差错……将来臣等死无葬身之地,王妃请回——” 文海哼一声,再也不看他一眼,搀着青叶的胳膊径直往里屋子里去,走了两步,突然回身,冲悄悄往院门外溜的夏西南扬声喝道:“夏总管哪里去?我又吃不了她,我今日只是来认认门,说说话而已!快休要作出那等鬼鬼祟祟的样子叫我瞧不上,去把院门关了!” 夏西南叫苦不迭,只得慢慢回身,挪到门口留神听屋子里的动静。文海的奶娘怕他溜走,便叫两个使女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叫他动弹不得。 文海落了座,等云娘上了茶,伸手接过一盏,一面环顾屋子里的摆设,点头叹息道:“果真是极清净极雅致的一处地方,最最妙的是暗合了你的名字,怪道他要将你藏在这里。”吹一口茶盏的热气,自失地笑笑,“我起先还当人在城外的庄子里,带着人跑去东游西逛的,暗暗找了大半个月。” 青叶不知如何接她的话,便坐在下首默默饮茶不语。文海又同奶娘及云娘笑道:“你们都出去,我同妹妹说两句体己话。”将人遣出屋子后,便拉着青叶的手絮絮说个不住,说:“若是叫我住到这胡同里来,我也不觉得委屈,比起咱们王府,这里才像是过日子的人家呢。” 又说:“妹妹不要怪罪我不请自来。我也是无法,他成日里不回府,不把家当家,我倒也罢了,叫旁人看着像什么话?若是风声传到宫里头去……寻常时候倒也罢了,眼下这个时候,便是一星半点的差池也不能出,一旦行差踏错,吃些挂落、被训斥几句还是轻的——” 文海一旦开口,便再也停不下来,也不用青叶接话,自顾自地说一起,笑一气,吹吹茶盏,饮下一口茶,再说一气,再笑一气。 青叶于是知道,这是一个心里太苦太寂寞的女子。不用问,她也知道。因为她也有过这种见人就想拉住人家说话诉苦的时候。那时候,她娘亲才过世,她十三四岁。娘亲过世后的一段日子里,看见一个人,不论生与熟,她都想把自己的苦与痛一股脑地说与人听,不为别的,只为让人感慨一声:好孩子,原来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然而,她还是忍住了。那一整年,她太过寂寞太过孤独,怕自己一开口便要忍不住向人诉苦,被人笑话,于是生生地把自己逼成了哑巴。家破人亡之苦,至今她未向旁人诉说过一句。原本也是爱说爱笑的一个女孩儿,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才变得不太爱说话了的。 待文海说到“我自然也知道你住这里最是自在,但是为了殿下,少不得要请妹妹跟我回府居住了。放心好了,住处早已为你备好了,比我的也差不了多少,他既然这般待你,我自然也不敢怠慢的,将来咱们一家子在一处,岂不是好”时,青叶问:“王妃是怎么知道我的?是他……是殿下说的么?” “你唤我姐姐即可,我今年实足二十,比你大上几个月,你唤我一声姐姐也不委屈。”文海搁下茶杯,将青叶的两只手拉住,口中笑道:“我其实心里早就知道了……倒不是他说的,也不是我打听出来的,但是我心里就是知道……起初我费了许多心思拉拢他身边的人,始终打听不出什么消息,也试图叫人跟踪过他,但是跟出去的那两个人却都有去无回。结果你道如何?” 捂着嘴咯咯笑了一阵:“他身边的人都掩饰得天衣无缝,任我怎么打探,是只字也不愿对我吐露的,结果反而是他自己露了馅儿……他一个人时会偷偷的笑,会出神发怔,会轻轻叹气,然而叹气时,嘴角会扬起,面上的神情也温柔至极;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每每一到出府时,他便眉目飞扬,不知不觉地,面上就带了些笑意出来,想遮掩都遮掩不住。不要说咱们身为女子的,于这些事上最是心细……这个时候,便是傻子也该知道他另有所爱之人了。毕竟,我这些年也是这样牵挂着他、爱着他的。” 这一阵子,他从外面回去时,肩上背上偶尔会有一朵两朵未掸净的柳絮,只是她那时不晓得青柳胡同的所在,没往这上头想罢了。 青叶眼圈发红,垂首默默不语。 文海出神许久,又轻声道:“你不晓得,我头一回见着他时,才十三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那一年,我跟着几个哥哥去城外看人击鞠,他也在。从他骑着马从人群后头冲出来的那一刻,从那一刻起,天地间便安静了下来,旁的人也都不知道去了何处。那一场击鞠,从头至尾,我的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脸上晕出薄薄的一片红云,口中低低笑道,“我至今还记得他那一日足登鹿皮长靴,身着一身玄色衣衫……后来他娶亲,我足足哭了几个月,害的父母亲也忧心许久,若不是奶娘悉心照料,兴许我也就病死了。” 又道:“自那次看他击鞠回来以后,我便求几个哥哥时常带我出去走动,指望着能遇到他,远远地看他一眼。可是终究没有再遇上过一回,不过,关于他的事却打听到了许多。”面上带出几分柔情与骄傲,“妹妹可曾听说过他从前的事?” 怀成府内,阿章早起托病不去读书,怀成与二王妃文涛闻言急急赶过来,太医也请了来。号了脉,也并未诊出有什么毛病,只嘱咐说静心将养个一二日便可。阿章待父亲母亲走后,草草写了封信着人偷偷送去与文海娘家的几个侄儿——他的几个表了又表的表兄表弟。 他的侍从多少知道他的心思,便劝说:“世子此举不妥……跟他们那些混人出去拉弓射箭的,若是出了什么闪失,臣等便是掉了脑袋也难辞其咎……” 阿章对那侍从的话充耳不闻,只管一下下地拨动弓弦,听弓弦发出清脆空响声,听够了,才笑说:“不妨事,我问过了,三叔不去,那些人又都是姓赵的,是外祖堂兄弟家的几个孙子,怕什么。”又道,“可惜了三叔送我的这上好弓箭,送了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射些乌鸦家雀儿……明珠蒙尘,可叹可叹。”言罢,将弓抱在怀中,口中叹气不已。 侍从看他形容,心中好笑,又苦劝了两回,奈何阿章听不下去,且愈劝,他愈烦。侍从便搬出他父亲怀成来压他,又要去报信与怀成知道。阿章怒,将那侍从喝止,冷笑道:“你们并不是为我,只不过是担忧自家的身家性命罢了,将我死死看管住,我不淘气,你日子也就轻松好过了,我说的可对!?”将那两个侍从喝得不敢分辩,也不敢再动一步,他这才恨恨叹了一声,“嗟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侍从等他渐渐消了怒气,便又小心翼翼道:“世子正是读书的年纪,若是不好好读书,只怕将来……” 阿章不耐烦道:“又来又来!我若不读书,将来便要使我父亲蒙羞,同幼时的三叔一般使我阿翁失望!我晓得,不用你说!”乜了那侍从一眼,问,“你也是宫中出来的,我问你,你可听说过我三叔的事?” 被问的这个侍从已上了些年纪,对怀玉的从前的那些劣迹如何不知道,当即笑道:“老奴也算是略知一二……” 阿章冷笑:“既然知道,那你便说来听听。” 年老的侍从道:“若说起三殿下来,那可真是——” 青柳胡同,文海拉着青叶的手,一面回想往事,一面轻声细语道:“他那个人自小儿就坏——”   ☆、第103章 侯小叶子(四十) 阖宫人皆知晓三皇子怀玉以西域乌孙氏的血统而为皇帝所不喜。加之这个孩子自小儿就与怀成、太子不同,从会走路时便上蹿下跳,身边一时也离不开人,一错眼的工夫,他便能惹出一桩祸端来。 四五岁大的时候,他喜欢捉鸟拔毛,鸟惨叫,他欢笑。连皇帝养的鹦鹉都被他薅过毛,其他的诸如揪虫子的腿儿胡须与脑袋、活剥青蛙□□皮等一类的坏事也没有少做;还时常拿弹弓打人后脑勺,骑着小马四处横冲直撞,总之是又坏又皮。宫内人听见他的大名无不大摇其头,便是连皇帝也甚为头疼。 七八岁的时候,他迷上了耍刀练剑,为此,宜春殿内的花花草草都遭了秧。他不过才练了三两个月,便把本来如神仙殿堂一般的宜春殿给糟蹋成不毛之地。乌孙妃倒也罢了,固然有些心疼,却并不阻拦他,他耍得好了,她还要夸一声:“好儿子!” 为此,宫里人背地里都笑他:到底有着西域番邦乌孙氏的血统,同咱们中原人就是不同。 皇帝偶尔到宜春殿来,都是皱着眉头来,再皱着眉头走。为着他不愿意好好读书,从小到大不知抽打过他多少回,皇帝有时抽得累了,还要命身边跟着的人再接着抽,容长一与刘贤等一众人都用鞭棍往他身上招呼过。 有一年过年,他才十一二岁。诸番邦小国来朝贡,皇帝于宫内设宴招待来使,太子及怀成在,怀玉自然也在。 宴席上,太子作了一首词,怀成则为这词谱了曲,命歌姬献唱,赢了个满堂彩。怀玉殿后,上去舞了一通剑,舞完,眼皮也不抬一下,收了剑,默不作声地回到自己的位子。 因为这词与曲,太子与怀成才名远扬,怀玉这剑却并未舞出什么名堂来,还是那个不受宠的皇子一个。但宴会后却与许多番邦小国的来使及王子成了同穿一条裤子的朋友,每日里偷溜出宫,与一众粗鄙朋友斗鸡走狗,好不快活。 之后数年,每年诸番邦小国来朝贡,诸国来使上台斗技献艺已成了宴席上的惯例。太子与怀成不是吟诗便是作对,不是作词便是谱曲,番邦小国的来使们莫不敬服。而怀玉还是十年如一日地上去舞剑。 皇帝每回看他耍剑都要暗暗叹一口气,心道果然还是因为身上流着番邦蛮夷的血,骨子里头嗜血又好武,再怎么打也不愿意正经读书的。 皇帝心内多少有些看不上他母子两个的血统,但因为他相貌集了父母亲二人的长处,自小就眉目深邃,唇红齿白的,使人见之不由得心生亲近之意,本有八分的厌恶,见了他,不由得就减至三五分了;若是儿子多,也便罢了,儿子太少,没办法;加之期冀儿女成才的心思,天底下的父母都是有的,哪怕是皇帝。 怀玉十四岁这一年的年底,诸番邦小国又来朝贡。有鞑靼一国所贡赋之物寒碜得像是打发叫花子,亲率使团前来朝贡的鞑靼王子古力思在言行上也倨傲无礼得很。因为鞑靼作乱多年,早前才被怀玉他爹给平定,鞑靼国虽逼不得已前来朝贡,实则是忿恨不已的。 例行的宴席上,诸来使照例唱的唱,跳的跳,一片歌舞升平。这回太子作诗,怀成抚琴。太子的诗作得好,怀成的琴也是高雅之乐。怀玉依旧殿后,他没有独自舞剑,而是请了古力思的上来比剑。说是请,其实是把剑尖对准了古力思的脑袋,再嘿嘿冷笑了两声,古力思受不得激,见状“蹭”地便跳将出来。 一时间众口飞语,人人都捏着一把汗。鞑靼国人日常多食肉、奶,男女老少无不健壮结实。这古力思不但壮,凶暴,且已有二十岁余,比他大出许多,往他面前一站,状若小铁塔一座。 这一比,可谓是凶险无比,剑光闪得观者睁不开眼睛,耳朵里只听得到利剑相击之声。皇帝晓得他的身手,却也怕他吃亏,吃亏事小,丢了面子事大,但又恼他过于莽撞,便想着叫他丢些面子吃些亏也好,如此方能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将来方能收敛些。 二人乒乒乓乓打了许久。一战终了时,怀玉臂膀上挂了彩,古力思也力尽倒地,二人竟然打了个平手。 怀玉不顾自己的伤,伸手去拉古力思,口中笑道:“失敬失敬,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王子武艺高强,本殿下甘拜下风。”虽受了伤,却谈笑风生,沉着从容,一举一动皆是大家风范。他能与古力思打个平手已是难得,此时更是叫众人惊叹不已。 古力思被他从地上拉起来,一只手却仅仅地抓住裤腰不放,恨恨地鼓着一对牛眼咬牙不语。众人这才看出古力思的裤子掉了,先是惊诧,继而纷纷窃笑。 御座上的皇帝暗暗点头,然而还是悄悄叹了一口气,这个儿子已从明坏转为闷坏了,拼着自己受伤,也要把人家古力思的裤带给挑断,使得人家当众出丑。 这一年与古力思的比剑使得怀玉技惊四座,一举成名,宫内上下一众人等再也无人敢再背后议论他的西域番邦的血统了。皇帝兴许是上了些年岁,有些抽打不动他了,诚然他于读书一事上也还是吊儿郎当,寻常只爱看些闲书兵书,间或从怀成那里搜刮些春-宫图看看,但挨皇帝打的次数比之先前便少了许多。 下一年的宴席上,他照例懒洋洋地拎剑上去舞了一舞。这一舞,便被暹罗国的一位王女给看中了。那王女不顾颜面地投怀送抱,费尽心机地与他偶遇,当街把他给调戏了几回。有一回,他被堵在路上不得动弹,忍无可忍地与那王女道:“我不喜欢黑壮的,等你捂得白些了再来找本殿下不迟。” 王女头一回见他如此和言细语,还当他回了心转了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及至听了译官译过来的话后,恼得要当街自尽,哭得是梨花带雨,总之伤透了心。 其实怀成认为那王女黑是黑些,但黑得不难看,反而衬得牙白。这种黑法,俗称黑里俏。总之是黑得别具风情,黑得另有风味。可惜人家黑里俏伤心之余,当日便收拾行装踏上了归程,临走前还说自己的心已被怀玉伤透,除非他亲去暹罗迎娶,否则今生再也不踏足中原一步。 那一段时日,怀玉在宫内也受欢迎得很,时常能遇着许多娇弱不堪、走着走着就昏倒在地的美貌的或是自以为美貌的宫女,他扶得多了,便有些厌烦起来。 他二哥怀成也颇为烦恼,且烦恼不亚于他:三兄弟中,有才情的明明是太子与他,为何到头来出风头的却是十年如一日只耍一套剑的老三? 他年满十六岁那一日,和皇帝说要去漠北领兵,将来便镇守于彼处,进可击虏,退可守城云云。皇帝点头,暗暗感慨,心道他果然要走这一条路了。心内有几喜悦,几分伤感,余下的则是随着他的长大而日益增生的忌惮。 皇帝便命人将鞭子找出来,叫他跪下,劈头盖脸地往他身上好一通抽打,其后气喘吁吁地将鞭子一甩,说:“去罢。” 他去宜春殿说与母亲知道,转眼又被乌孙妃给抽了几鞋底。其实说起来,他固然风头出了不少,但从小到大所挨的打,为了练武所吃得苦也远比旁人多。 青叶捧着一盏茶听得出神,云娘蹑手蹑脚地拎着茶壶入内续茶,见文海与青叶好好地坐着说话,心内暗暗叹口气,又悄悄地走了出去。 文海才说到怀玉十六岁的事情时,奶娘入内来催:“小姐都忘记时辰了?再下去只怕入宫都来不及了。” 文海醒了神,与青叶笑道:“妹妹今日若是不愿随我回府,那么,便同我一道入宫,去探望贵妃罢。” 云娘见文海的奶娘入内,生怕青叶吃亏,便也紧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在青叶身后站定。 青叶一慌,随即摇头:“我哪里也不去。他……殿下不许我乱跑。” 云娘也笑着帮腔:“咱们小姐尚未过明路,冒冒失失地便进了宫,这样算什么呢?将来又叫贵妃如何看待咱们小姐呢?” 文海并不看云娘一眼,只与青叶笑道:“你不用担心,且听我说与你听:咱们贵妃娘娘是殿下的生母——这你总知道罢?贵妃娘娘从年前起便头痛发热的,一直好不利索,我得了空便要去宫中侍奉汤药的,今日我想着带妹妹入宫去,说不定娘娘见了妹妹,心里一高兴,头疼即刻好了也说不定。这样一来,岂不是妹妹你的功劳?殿下难道还能怪你尽孝心,怪你代他侍奉贵妃娘娘么?再说了,娘娘打从西域过来的,性子最是直爽,哪里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 青叶不管她说什么,只是一味第垂首不语,奶娘一时气急,便忘了文海的嘱咐,冷笑道:“姑娘哪里学来的规矩?仗着殿下宠爱便可这般说话行事了么!” 还要再斥责下去,已被文海拦住,厉声将她喝斥了一通,赶了出去,再与青叶赔罪道:“妹妹莫怪。她年纪大了,仗着与我这些年的情分,成日里倚老卖老,不单单我身边跟着的人,便是我的话也敢不听的。”又笑道,“放心罢。不要说我打从心眼里喜欢你,便是我心里头当真妒忌,也不敢惹殿下生气,太岁头上动土的。” 青叶听她如此说,也觉得难过,轻声道:“不是我在王妃面前拿腔作调,实是殿下嘱咐过,不许我出这胡同的……若是探望贵妃,待殿下回来,我自会禀报,若他首肯,到时我再与王妃同去不迟。” 文海半笑不笑道:“你这样说,倒叫我伤心,他的话固然要听,但妹妹也不能拿当我不当一回事呢!将来你若是进了府,咱们姐妹两个可不就要朝夕相处一辈子了?你总是这样驳我的面子,叫我这个当家主母还怎么做得下去?”   ☆、第104章 侯小叶子(四十一) 见青叶与云娘同时变了脸色,文海便又道:“妹妹不信我,难道连贵妃娘娘也不信么?娘娘可是他的生母,只有一心为着他的!再者,我等下入宫去请安,倘若娘娘问起我今日为何晚了,我说到妹妹这里来请妹妹一道入宫,结果没有请到,你叫娘娘心里怎么想?” 一番话将青叶说的哑口无言,心内为难,转过头去看了云娘一眼,云娘并没有插话,只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文海软硬兼施,是一副不把青叶带走决不罢休的架势,夏西南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生怕青叶被她吓到,被她给说动,也顾不上规矩,急急推门入内,扑通一声往文海面前一跪,说道:“并非小姐目中无人,未将王妃放在眼里,也不是小姐不愿入宫侍奉贵妃娘娘!而是殿下交代过,不许小姐出这胡同一步的,若是出去,须得事先报与殿下知道才成!臣若有一句虚言,便是即刻被赐死也不敢有一句怨言!” 文海点了点头,哼笑一声:“她跟了殿下,已是咱们侯家的人了,你们却还一口一个小姐,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说话行事,我真是看不懂。”又叹息道,“我其实心里头都知道,你们无非是防着我,怕我使手段叫你们小姐吃亏罢了。你们却忘记了,我的身家性命也捏在他的手中,我便是再糊涂,也不敢拿我一家子性命开玩笑的,你们放心!”言罢,将身上佩戴的环佩一把扯下,往地上狠狠一掷,“铮”地一声脆响,环佩顷刻间碎了一地,化为齑米分。 诸人目瞪口呆,不明所以。文海指着地上的碎玉,一字一顿道:“若我敢对妹妹有一丝坏心,便叫我同这环佩一般米分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夏西南倒没料想到她竟会起这样的毒誓,一时震惊,再也作声不得。若是再说话,便是奴大欺主了。 文海又转过来同青叶道:“我今日带妹妹入宫探望贵妃娘娘,自然也会全须全尾地将妹妹送回来,妹妹信我还是不信?” 青叶轻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好,我随王妃入宫便是。”云娘还要再阻拦,青叶抬手拦住,“云娘不必再说了。” 云娘虽然担忧,却也晓得再怎样受怀玉宠爱,但这一位毕竟是正头王妃,如今怀玉又不在身边,被她当场打杀了也无可奈何的;再则,将来进了府,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是闹僵了却不大好。倒不是怕她,她是先皇后的亲戚,又是皇帝赐的婚,但青叶也有怀玉与褚家褚良宴撑腰,怕的是怀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在去见的人是乌孙贵妃,虽然无名无分的不太好看,但想来不至于受刁难,至于今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罢,且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再说。 文海也温言安抚青叶道:“若是他回来怪罪你,我自会替你去说,妹妹休要担心。”言罢,拉了青叶至梳妆台前坐定,亲自与青叶妆扮了,又携了她的手同乘一辆马车,将她一路带到了乌孙贵妃的长乐宫。 青叶坐在车内忐忑不已,只记得车马行走了许久,到得宫内,下了马车,再乘步辇,曲曲折折的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这才来到长乐宫。 贵妃针线做得累了,又抄金刚经,忽听文海又来,且带了人来,不由得诧异,蹙眉道:“她事情倒多,真个把我当做亲人给惦记上了。” 青叶等人垂首跟随在文海身后,被宫人引至贵妃面前,文海敛身行了一礼,笑说:“儿媳今日带了一个人来过来给母亲请安,母亲猜猜看是谁?” 青叶与云娘夏西南等人跪成一片,口诵:“给贵妃娘娘请安。” 贵妃略扫了一眼青叶的穿戴便大略晓得是怎么个回事了,疑惑问道:“为何我没听到玉哥儿说起过?是他叫你带来的?”也不看跪在地上的青叶一眼,只淡淡笑了一笑,“你家的人,你自领回去罢。玉哥儿不在,你不用入宫来请安,也不用带人来给我看。若是当真要紧的事,要紧的人,玉哥儿自会同我说。” 青叶咬唇,心内渐生恼意,气文海,气自己。文海多多少少有些习惯贵妃的冷脸了,但当着青叶的面还是难堪不已,好不容易挤了个笑脸出来,才要答话,忽听妹史奇道:“咦?这不是小云儿么?可是小云儿!?小云儿——”上前将云娘拉起来,一把抱住,同贵妃笑道,“娘娘,小云儿来了!” 跪在地上的青叶无人理睬,妹史与云娘抱成一团又哭又笑,贵妃也红了眼圈,也不住地擦眼角,口中责怪道:“这些年还以为你不在京城了?你既然在,却不晓得进宫来陪我说说话!死没良心的!” 文海从进门后便笑吟吟的,见伺候青叶的云娘竟是贵妃所熟识之人,心内诧异万分,倒忘了笑。听见身后奶娘吭哧吭哧地喘粗气,大约是气得很了,赶紧转过头去给她使了个眼色,叫她不得放肆,再回过头来时,面上堆了比先前更盛的笑意,软软唤了一声:“母亲——” 云娘先回了神,擦了把眼泪,将自己于青柳胡同内照料青叶一应起居之事与贵妃一一说了。贵妃见青叶还跪着,忙上前一把将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旁,捉住她的手不放,笑看了许久,方才说道:“生的果然好,一看便知是咱们玉哥儿……难怪他要找云娘去照顾你。”眼角扫到王妃,见她还是一脸笑,倒对她折服了几分,拉着青叶说笑了几句,吩咐身旁的人道,“快去看看我的梳妆台上的匣子及库房里可有什么好东西?都拿来我挑!” 妹史便带人忙忙去了。这边厢,贵妃还是拉着青叶,絮絮问她家乡何处,与怀玉又是如何相识相知的,怀玉待她可好等等。青叶起先含糊作答,浅笑应对,被问起父母兄弟时,却默不作声了。 文海与奶娘对望一眼,笑了一笑。先前在青柳胡同问过她一回,她也是不作声,还以为她是傲慢,不曾想对贵妃竟然也是如此。料想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贵妃原先当她是小门小户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怕羞,却见她言行举止毫无忸怩之态,一双眼睛坦坦荡荡地看人,想来只是不愿意作答罢了。贵妃乃是西域过来的,性情最是直爽豪放,固然有些诧异,觉着这孩子怪,却也并不怪罪她。 文海这时便上前笑说:“妹妹现在还在外头住着,我觉着不大好。今日出门时,我翻了翻黄历,倒也是好日子,不如母亲发个话,叫妹妹随我回府去罢,家里住的地方都是现成的。如此,殿下也不用两头跑了。”又道,“母亲若是愿意,我今后便时常领了妹妹来陪母亲说说话,可好?” 贵妃带笑看她一眼,点头道:“你若真这样想,有这样容人的肚量,我便也放心了。” 文海忙笑:“儿媳在母亲面前岂敢有半句虚言?不仅仅殿下爱美人,便是连儿媳也爱的。”又与众人道,“妹妹这样的容貌,若是带出去,连我脸上也有光呢。”一席话说的众人笑个不住,贵妃愈发高兴。 云娘暗暗着急,将妹史偷偷拉到一旁,将青叶认亲一事一五一十说了,又道:“咱们姑娘虽然独自在青柳胡同住着,名义上却是褚家的千金小姐,褚家的小姐岂能这样被王妃不声不响地领进府去?殿下的意思是将来要去褚府迎娶的……谁料王妃今日忽然就找过去,死活非要将咱们姑娘带了来,殿下还不知道呢!” 妹史两手一拍:“好办,我去与娘娘说,把这桩事拖上一拖不就成了?等玉哥儿回来,一切听他主张便是。”忽然纳闷,“她是怎么找到你们青柳胡同去的?”再一想,脸色不由得变了变。 贵妃今日难得对文海有个好脸色,文海便领着青叶顺势把昨日贵妃生辰没磕成的头也给磕了,与青叶两个都领了好些赏赐。奶娘见王妃连领个赏都要沾这狐狸精的光,心内愈发怨愤,暗暗咬牙不提。 贵妃因为高兴,文海状似无意地向她打听云娘的来历时,她也没有不耐烦,破天荒地与文海细说了一番: “小云儿父亲早年也是为官之人,后来因为父母早亡,家道中落,以至于连饭都吃不上,十四五岁时便被亲戚送到宫中做了洗衣的粗使宫人。她因为时常送衣裳到宜春殿来,渐渐地同宜春殿的上下人等都认识了。 “有一回,她洗坏了一件要紧的衣裳,又冲撞了浣衣所掌事的侍长,为此险些儿丢了命。玉哥儿的乳母来求我,我这才知道她们两个是同乡,又恰巧都姓朱,虽然年岁相差十来岁,却最是相投,无事时便凑到一起说话玩耍,可说情同姐妹。 “玉哥儿的乳母既然求了我,我少不得要使个法子将她给救下来。后来她过来给我磕头,不知怎地,我看着她也怪合眼缘的,于是又使了些银子,把她要到宜春殿来了。因为她识文断字,能替我写写书信,抄抄经文,那时我还不怎么会写汉字,她便手把手地教我,我这一手字都是她教出来的……总之,当年她与妹史两个可说是我的左膀右臂。 “她三十三四岁那一年,玉哥儿的乳母身子不大好,要出宫养病,临行前,两个人拉拉扯扯地哭别,叫人看着伤心,我看不下去,便想了法子叫她二人一同出了宫,让她二人将来也好有个照应。她二人出宫后便认了干姐妹,一同住在青柳胡同内,玉哥儿乳母重病的那几年,也都是她在陪伴在侧……乳母过世后,听说她也回乡去了,不料却又被玉哥儿接回了青柳胡同。” 文海且听且叹,再感慨一声:“母亲真是心善,这云娘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能遇见母亲及殿下的乳母,否则,早就没命了……”说话时,见青叶也张着嘴,像是颇为吃惊的样子,遂笑问,“难道妹妹也是头一回听说么?” 青叶点头。文海便又笑道:“妹妹当真好命,万事无需自己操心过问,自有他为你一一安排打点好。”轻声叹一口气,“连自己乳母的干妹妹都弄来给你使唤,这是对旁人有多不放心?”   ☆、第105章 侯小叶子(四十二) 妹史趁王妃与青叶说话的空档,上前来俯身对贵妃耳语了几句。贵妃笑了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与众人又说笑了几句,抬头看了看天,见已近午时,当即吩咐文海道,“……天已近中午,我正吃着素,就不留你们饭了,你把她先送回青柳胡同去。进府一事,倒也不急,待玉哥儿回京后再议罢。” 文海却笑说:“儿媳说这话也不怕母亲怪罪:东宫的那一位不知道还能撑多久,若是一朝……按本朝律例,少不得要耽误个一年半载的,”往青叶腰身飞快地扫了一眼,捂嘴笑道,“母亲你想,妹妹如何耽误得起?” 贵妃拍了拍她的手背,笑说:“王妃的心我已知晓了,玉哥儿若是知晓,必定也会高兴……只是,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这几日?” 文海本以为今日必能将青叶带回府的,闻言失望至极,还要再说一句,奈何贵妃已扶着宫人的手离了座,转身款款往内去了,文海终是无奈,只得起身拜别。那边厢,妹史与云娘也依依不舍地洒泪道别。正热闹间,忽听门口有响动,众人齐齐转头往宫门处望去,却原来是皇帝驾到。皇帝在宫门前下舆,也不用人相引,径自走了进来。长乐宫的一众人等纷纷跪倒行礼,口诵:“恭请陛下圣安!” 文海青叶等人避退不及,唬得作不得声,也纷纷跪倒在地。贵妃理了理衣衫,迎将上去,敛身行了个礼,方才笑问:“陛下怎么忽然来了?” 皇帝笑说:“昨日事情多,忙了一整日,没能过来,今日忽然想起来,便故意挑了这个时候过来,好向寿星讨一杯酒吃,叫朕也沾沾寿星的喜气。” 贵妃听他当着一堆的人这般说笑,心内连着冷笑了两声,不过是去东宫看望太子后顺路过来一趟罢了,话却说的这样好听。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面上却还是红了红,口中笑说:“我如今吃着素,哪里有酒给陛下喝?” 皇帝携了贵妃的手往里走,见跪在地上的文海及青叶等人,笑问:“这是三郎媳妇儿?” 文海应了一声是,青叶心跳得厉害,头垂得低低的,忽然想起适才被贵妃插戴了满头的珠翠,只怕看着招眼得很。皇帝的目光果然就落在了青叶的身上,见她头上金光闪闪,不由蹙着眉头问贵妃:“三郎府里的?他……这才成亲几日?” 贵妃不置可否,只含糊笑道:“是玉哥儿媳妇儿怕我寂寞,带来陪我说话的。说了许久的话,才要打发她们回去。”不看皇帝的脸色,自顾自地吩咐妹史带人去传膳。 文海听贵妃同皇帝说话的口气,这才知道妹史所言不假,这一位果然是敢摆脸色给皇帝看的。 皇帝也不计较贵妃的语气,只嗯了一声,道:“都起来回去罢。” 青叶如蒙大赦,赶紧起身,无意间一抬头,见皇帝面容不过才五十岁许的模样,然而须发灰白,面有疲态,此时正眯着眼看向自己,神色间的玩味与怀玉怀疑旁人时一模一样,心下登时骇了一跳,急忙垂下头,随着文海出了宫。 从长乐宫出来,上了步辇,青叶悄悄将头上首饰与腕子上的镯子等都取下交由云娘收着,云娘扶着步辇,护在她的身旁,与她各各吁了一口气。文海还笑:“可惜了,不能带妹妹一同回府,殿下过些日子差不多也该回来了,到时我必说动殿下将你接进府来,否则叫你一个人在外头像什么话?” 步辇行走多时,来到一处长长的夹道,夹道两旁是高高的朱红宫墙,偶有翠绿枝桠从墙内伸出来,天上有飞鸟掠过,日头正好,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青叶心内一阵轻快,于是微微侧过头去,与云娘相视一笑。 云娘握了握她的手,才要问她有无肚饿时,却见对面夹道迎头走来一队人。带头的那人一身锦袍,被日头一照,衣袍上的金丝银线泛着光,略有些晃眼。那人快步行来,距青叶所乘的步辇尚有两丈之距时忽然哈哈长笑了一声。青叶被日头照得眼睛有些花,尚未看清这人的脸庞之前,便先听出了他的声音。 怀成驻足,笑问了一声:“这不是玉鲤姑娘么?长久不见了,玉鲤一向可好?” 青叶一时愕然,继而心慌,不过一瞬间,手心里冒出湿冷虚汗,强挣着精神从步辇上下来,恭恭敬敬地与他敛身行了一礼,再回身看向身旁的文海,苦笑着问她:“这才是王妃带我入宫的真正意图罢?我被羞辱,难道王妃面上就能好看了么?王妃发的那个誓,难道只是骗我入宫的手段?” 文海惊疑不定,蓦地回头去看身后跟着的奶娘,奶娘目光躲闪,口中呐呐不能言语。 怀成摇头笑叹:“想不到玉鲤姑娘竟然进了京……倒叫我挂念了许久。” 云娘早年出宫时,怀成年方弱冠,许多年过去,他不过是发福了些,相貌上却没有怎么变过,因此还认得他。听他唤青叶为玉鲤,且当着许多人的面口出狂言,心内大骇,在青叶说话之前,抢身上前行了个礼,口中笑道:“二殿下怕是认错了人罢?咱们小姐乃是翰林院掌院大学士褚大人之女,姓褚,大名青叶,殿下怎么唤咱们小姐为玉鲤?”又道,“咱们小姐不日将嫁与三殿下,二殿下虽是一家人,怎好对弟妇口出轻薄之语? 文海起先见怀成如此形容,也是骇然,尚未完全明白过来之前便已吓得手脚冰凉,闻见云娘的话后,更是如坠冰窖,霎时心底也是一片冰凉,惨然而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褚大人褚家的千金小姐自然是要敲锣打鼓地去迎娶的,可笑我,可笑我……” 怀成仰天一声长笑:“三弟好手段!果然手眼通天!果然是我的好三弟!”收了笑,俯身与青叶暧昧轻笑道,“什么时候我得了空去褚府找你叙叙旧?你如今虽成了褚家千金,但咱们总是有一段前缘在,你也来了京城,我心里头实在是高兴……玉鲤你怎好厚此薄彼?”言罢,伸手欲要去抚青叶毫无血色的脸庞,云娘眼疾手快,一把将呆呆然的青叶拉开,怀成的手便扑了个空。 文海的奶娘瞧出些不对来,愈来愈害怕,再也撑不住,捂着嘴哭出了声。文海也回首与她木然道:“我这一回只怕要被你老人家给害死了……他的心肠与手段,你没有听说过?” 一群人哭的哭,笑的笑,在这靠近宫门的夹道里僵成一团,正不知如何收场时,忽闻深宫有杳杳钟声响起。 太子终是未能活过这一年的春季,三月初九这日午时于东宫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太子时醒时昏地拖了这些日子,皇帝再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正视他的病情已然是无力回天这一事实了。因心内多少有些准备,这一回便只吐了两口血,哭了几场,将养了些时候,便又能亲理朝政了。 怀玉于三月十七日方才急急返京。太子的棺椁已然移至皇陵,他尚未及去皇陵为太子上一炷香,便先入宫面圣复命,踏进皇帝寝宫的宫门之前,容长一从里头急急走出来,手里捧着一样物事,怀玉驻了足,稍稍展开双臂,容长一略略弯身,将手中白绫为怀玉系到腰上,再嘱咐了一声:“陛下火气正盛,殿下自己当心。” 寝殿内有浓重的草药苦腥气,皇帝面前正放着一个药碗,里头还有一半的药汁,刘贤则立在塌前苦劝皇帝将剩下的药汁喝下,皇帝一动不动地歪在榻上,对刘贤的话恍若未闻。怀玉疾步上前,跪地行礼后,膝行上前两步,哽咽着唤了一声爹爹。皇帝霎时也红了眼圈,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道:“大郎……你大哥不在了。他自小儿吃了许多的苦,大约是皇后看不下去了,这才把他带走了……” 怀玉垂首哽咽无语。寝殿内寂静无声,唯苦腥气愈发浓重。这一对父子一卧一跪,相对沉默了半响,皇帝忽然问:“朕为你定下的两门亲事,想来三郎心里都不太愿意罢?” 怀玉从皇帝膝上抬起头来,语带不解问:“爹爹为何会提及此事?” 皇帝并不说话,只是将怀玉推开,慢慢起身下了塌。怀玉自小被打惯了的,见状便忙跪直了身子,若是不跪好,只会使皇帝更为暴怒。 果然,皇帝冷眼将他看了一看,猛地抬脚,照着他的脸便踹了下去。怀玉被一脚踹倒,歪伏在地,再直起身子时,嘴角处已隐有血丝渗出。 皇帝气喘吁吁,冷笑个不住:“孽子!孽子!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容长一与刘贤等人慌忙来搀住皇帝,将他扶到榻上坐好,又命人取来参茶,皇帝接下饮了两口,复又冷笑道:“褚良宴那个老狐狸,带着一帮子人在朝堂上只作壁上观,却原来早已决意为你效力了!”再问慢慢怀玉,“同你爹爹照实说,你还拉拢了哪些人?” 怀玉跪地不起,口中辩解:“认亲一事不关朝堂,只是因缘巧合罢了,即便是褚良宴亲女,但却也只是儿子的一名姬妾……不过小事一桩,陛下何须动怒?若是为此气坏了身子,儿子万死难辞其咎。” 皇帝将手中茶杯猛地一掷,茶杯正中怀玉额头,茶水则泼洒了他一身一脸。容长一暗暗庆幸这茶不甚烫,想来不至于把人烫伤,见他一头一脸皆是淋漓茶水,狼狈不堪,却又不敢上前为他擦拭。 皇帝粗粗喘几口气,指着怀玉喝道:“你这些话留着去骗旁人去!朕虽上了些年纪,却还不至于老糊涂到信你的那些鬼话!若是姬妾,怎么不见你领到府中去?把人暗暗藏起来,可是想等朕殡天后休妻另娶!?说起来,朕还要谢你为朕留了三分面子,将赵献崇之女娶进了门!” 怀玉叩头,口中称罪,道:“使得陛下动怒,是臣错了!但她的年岁及身世与褚良宴早年流落于民间的骨肉都对得上,且有信物,确是褚良宴之女无疑。”   ☆、第106章 侯小叶子(四十三) 皇帝气得面上隐隐泛出青紫色,连声叫容长一去取剑来,容长一慌忙劝说:“陛下身子才好些,可不敢动气,否则这些日子的药可不是白喝了?三殿下赈灾也才回京,劳累了这些日子,老奴看殿下的气色也不大好,不若请殿下先回府歇息,待明日心平气和了,再召进宫来说话,如此岂不是好……陛下?” 皇帝冷笑:“你们一个两个都护着他……且等着瞧罢,将来有他弑君杀父的时候呢!” 容长一垂首噤声,再也不敢接一句话。 怀玉胡乱擦了把脸,连连叩首道:“陛下所虑者,非臣的姬妾是谁家骨肉,而是气臣与褚良宴私相通与罢了。陛下请想:褚良宴其人乃翰林中人,为人最是自傲自负,臣从江南将他的女儿带回京城,他也因此得以与骨肉相认,从而对臣心生感激是必然的。但他岂会因为些许的感激便臣私相通与?他十年寒窗苦读,得陛下赏识,才点了翰林,从七品末流编修官至今日的掌院大学士,从而为天下人所知!褚良宴眼中仅陛下一人耳!请陛下明鉴!” 皇帝自然也不会信他的这一番鬼话,只是想起与褚良宴二十余载君臣相得,与他是君臣亦可算是挚友,二人一个明君,一个能臣,相互扶持走过这些年,颇做成了一些大事;又忆起当年,新科状元褚良宴身着红袍,头上簪花,于琼林宴上豪言壮语,道是要君臣一心,共创盛世。那个时候,君与臣都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皇帝心内一时触动非常,阖上双目,慢慢地从眼角流下两道细细的泪水,感伤道:“若是太子还在……若是吾的大郎还在……”歇了一歇,却已无力再喝骂怀玉,只摆了摆手,吩咐道,“去陵园瞧瞧你大哥,为他上一炷香罢。” 容长一上前扶着皇帝慢慢在榻上躺下,转身给一个小黄门使了个眼色,那小黄门悄悄追到门口,将一方手巾奉与怀玉。怀玉默然接过,把身上的参片掸掉,再按了一下嘴角,“嘶”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一日的黄昏时分,怀玉率一帮子人由皇陵骑马呼啸至青柳胡同,马蹄声如雷震,马后扬起的黄尘遮天盖地,胡同口两旁的人都给震到门口来了。众人七嘴八舌的,不明所以:“谁!谁!不会是马匪罢?大白天日的,吓死人!”只闻马蹄的声响及漫天的黄尘,却未看见半个人影。 青叶正在后院折桃花枝,听见马蹄声,将才折下来的花枝一扔,急急地拎着裙裾往门口跑,才到院门前,便被刚跳下马的怀玉给一把给抱住了。 青叶捶着他的胸膛又哭又笑:“你怎么这些日子才回来!你怎么这些日子才回来!” 怀玉将她半拖半抱地拉扯进了屋子,先不说话,低头便亲了上去,嘴唇距她的脸庞还有寸许时,却忽然停住,冷冷发问:“听说我不在的时候,你被人诳进了宫?你这一趟进宫,使得原本默默无闻的青柳胡同忽然间声名鹊起,人人都知道褚家小姐被我金屋藏娇,便是连陛下都知道这青柳胡同的大名了?” 青叶眼睛悄悄睁开一条缝,偷偷看了看他的脸色,再踮脚亲了亲他嘴角的伤与额头上的肿块,轻声问:“挨打了?为了我的事?” 怀玉一霎不霎地盯着她看,半响,忽然又道:“跪下不许动,我要罚你。” “罚我什么?我没错。”青叶与他顶嘴已成了习惯,心里明明害怕,却还照例嘴硬地顶上两句,“为什么要罚我?我又没有错……” 话是这样说,还是老老实实地拉着他的衣摆与一只手慢慢跪了下去,且跪得笔直,自然也是不敢动的。 怀玉甩开她的手,在屋子正中落了座,也不说个中缘由,只冷着脸把玩手中的马鞭,间或用眼梢扫她一眼。 青叶却是心知肚明,委委屈屈地为自己辩解:“我不是想出风头、想要名分才去的,是你的王妃强行来把我带去的;倒不是我经不起吓,也不是我太笨,我只是想着今后要与她一辈子朝夕相对……若是得罪她,怕她生气,怕她去贵妃娘娘面前说我坏话,自然也是怕你为难。”抬手擦了一把眼泪,膝行上前两步,把脸伏在他的腿上,低低道,“你瞧,我并没有做错,你为什么还要罚我?” 怀玉撩了下眼皮,冷冰冰道:“小惩大诫,叫你长点记性,今后不再轻易上当受骗。”拿马鞭手柄往把她的脸从腿上挑开,喝道,“跪好!”言罢,歪坐在椅子上,拄着头不再说话。青叶伸头往他跟前凑,转眼被他伸一根手指头抵住额头,给远远地推开了。 青叶只得重新跪好,见他总不说话,心里有几分担心几分难熬,更多的却是欢喜,心尖尖上总有虫儿在抓挠,痒痒的,总想往他面前凑。不过一时半刻,便跪不住了,趁他把玩马鞭出神之际,悄悄往前挪了挪,厚着脸皮把下巴搁到他膝盖上去,低声问他:“可是被陛下打了?打得厉害么?疼么?” 怀玉拿眼梢瞟了她一眼,没理她。 她便又自言自语地念叨:“我并没有错……你若是看到王妃发毒誓时情形,必然也不忍心,必然要叫我随她去的。” 怀玉嫌她话多,不耐烦道:“晓得你没错,就是想要罚你!” 他不讲理,青叶也无话可说,赌气道:“罚就罚。”把脸伏在他腿上想了会心事,消停了一时半刻,忍不住又开口问了一回,“额头还疼么?嘴角也疼么?疼么?疼么?疼么?” 她问了许多声,怀玉方才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乜她一眼,随即转过头去继续出神。青叶再啰嗦:“你怎好这样大张旗鼓地带人跑来?这样张扬做什么?从前你不都是小心翼翼的么?以后我出去,被人家问起来,我怎么同人家说?” 怀玉哼一声,又乜她一眼:明知故问,倒好意思问出口的。这青柳胡同眼见着都要名扬天下了,连皇帝都知道他金屋藏娇在此了,还有什么好隐瞒好小心的? 青叶隐约明白其中的缘由,不过是无话找话罢了。见他半垂着眸子,对自己始终爱理不理的,心里也是无奈,忍了许久,忽然间抬起头来,飞快地往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狗腿子似的讨好道:“这样就会好些了。我小时候哪里磕着碰着了,我娘亲就会为我吹口气,吹完就不疼了,不骗你。”其实娘亲吹口气后,还会亲一亲她,只是他面色不善,怕他发作,她这才忍住没亲上去的。 怀玉这回定定地深看了她一眼,其后揉了揉太阳穴,再喝斥她一声:“太近了,跪远些!” 青叶闻言,往前又挪了一挪,膝盖都跪倒他的脚上去了,这且不算,还得寸进尺地伸手环住他的腰,一头扎到他怀里,亲亲热热地唠叨了开来:“我进宫去与贵妃娘娘说了几句话,还见着了陛下的金面……虽得了些赏赐,但也不知道贵妃娘娘喜不喜欢我。” 怀玉懒洋洋地歪坐在太师椅上拄着头,一手拎着条马鞭,任她蹭着搂着,始终不为所动。青叶渐渐地觉出委屈来,鼻子一微微酸,便又掉了两颗眼泪。眼泪落下之前,抬头转了几转给他看,他将脸扭到一旁去,并不正眼瞧她。青叶在他怀里哽咽着,正胡乱蹭脸擦眼泪时,他却又忽然开口问:“你得了些什么赏赐?” 青叶忙伸了脑袋给他看:“你瞧,头上插戴的两支簪子就是。”指梳妆台上的匣子与他看,“那里还有几只镯子与步摇。” 怀玉往她头略扫了一眼,淡淡道:“喜欢你的。” 青叶欢喜,却也有些不解,遂问:“你是如何得知的?” 怀玉语调还是平淡如水,慵慵懒懒道:“母亲愈喜欢谁,赏人的东西便愈贵重。你得了许多,且都是精巧值钱的宝贝。” 青叶大觉心安,道:“我冒冒失失的进宫去,又是那样的出身,且与二殿下有那样的一番牵扯……我也不敢奢望娘娘能够喜欢我了,只求将来不被娘娘讨厌就成。” 怀玉啧了一声:“废话怎么这么多?不是说了喜欢你了么!” 青叶仰首傻傻地问:“娘娘为何喜欢我?” 怀玉忍无可忍,斥道:“小样儿,因为你是我看中的!”稍稍俯下身子,拿马鞭挑起她的下巴,眯起眼睛训斥道:“我看中的人,无论是谁,不喜欢也得给我喜欢。只是,我看你对旁人倒上心得很,你怎么总是不明白,讨谁喜欢都不如讨本殿下我的喜欢!” 青叶跪在他脚下,双手环着他的腰身,脑袋正在他怀里拱来拱去,闻言便抬起头,顶着一头被拱散了的发髻,弯着双眼,笑吟吟地看着他,嘴里欢欢喜喜地应承道:“明白明白,余生都用来讨你喜欢。” 怀玉懒懒地嗯了一声,才要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忽觉鼻下有两道热流滚滚而下,不由怔了一怔,待明白过来时,赶紧仰面看向屋顶,一把扔掉手中马鞭,再摸索着把她的胳膊拉过来,手伸到她袖筒里去摸帕子,帕子才摸出来,鼻血已然淌了一下巴。 青叶先是愕然,继而手忙脚乱地与他一起堵他的鼻子。怀玉嫌她碍手碍脚,将她一把推开,她呆了一呆,心内恓惶且凄凉,转眼便红了眼圈,欲要跑到外面去找云娘哭诉告状时,猛然间一个踉跄,已却被他一把拽住了胳膊,人便歪倒到他的身上去了,再一声惊呼,已坐到了他的腿上,后脑勺也被他紧紧地箍在了手掌心里。   ☆、第107章 侯小叶子(四十四) 怀玉将她扯过来,低下头便恶狠狠地亲了下去。 他鼻血还在慢慢往下滴,落了她一脸,嘴里及呼出的气息则有一丝淡淡的甜腥气。青叶伸手去推,没推开。他大约是觉得淌鼻血吃了亏,便也凶狠地撕咬她的唇与舌。 青叶破天荒地没有锤他打他,温顺地由着他亲吻,轻轻柔柔地回应着他,待他终于放开她时,她稍稍退开些许,双手捧住着他的脸,仔细查看他脸上的伤,替他抹去鼻下的血迹,再极尽温柔地亲他嘴角、鼻尖及额上的伤处,柔柔地亲一下,轻轻地问一声:“好些了不曾?” 怀玉伸手再次抱住她,将头埋到她的颈窝处,低声道:“好些了……只是挨了一顿打,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声音低不可闻,少见地带了些委屈与脆弱的意味。 青叶心疼得要命,把他的脸捧住,一下下地亲。 云娘本要入内向怀玉请罪的,见门没关死,便往屋内探了下头。屋子内,青叶坐在怀玉的腿上,而怀玉把头扎在青叶的怀里,二人低声呢喃,不知在说些什么,许是诉说别后离情,许是倾吐衷肠。云娘面上悄悄一红,心内安定,微微笑了笑,悄悄带上门,转身走了。 直至云娘进了屋子,点了灯烛,二人方才察觉夜已深。青叶要为怀玉的额上涂些药膏,怀玉止住她:“这些伤算什么,不打紧。”他历年带兵打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有许多,这些许的小伤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青叶却不依,取来跌打膏,挑了指尖大小的一块,在他额上仔细涂开了,这才放心。 怀玉看了看外头的天色,起身穿衣要走,青叶把他的干净衣裳藏起来,抱住他的大腿不放手。衣裳被他夺去后,她便又勾住他撒娇耍赖:“不要你走!不许你走!” 自跟他以来,她当着他的面便将不舍与依赖诉诸于口却还是头一回,怀玉笑了一笑,一把将她的脑袋揽过来,重重地按在胸口上,把她的脸又压出几道印子。良久,方温言道:“乖,今晚自己睡罢。我还有事情要做,明后日得了空再来。” 青叶连连追问:“你要回去做什么?做坏事么?你要抽打王妃么?她人其实并不像坏,我心里头都晓得的。若我是她,也要生气做傻事的,总之不许你把事情闹大,否则我将来怎么同她在一个屋檐下过活?晓得么?记住了么?” 怀玉横了她一眼:“还以为你是舍不得我,却原来是担心我回去打人。混账。” 青叶拉拉扯扯地把怀玉送到院门口,再四叮嘱他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怀玉便送她一句:“晓得了,啰嗦!” 青叶当他答应了,心下一松。云娘也是欣慰,在她身后悄悄夸奖她道:“姑娘真真是良善之人。将来进了府,若是也能把心放得这样宽,这一辈子必能自在度日的。” 因她说起进府一事,青叶便问:“如今已是三月里,眼见着要进四月了,我还要去褚府么?” 云娘因她担心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见到怀玉,面上才有了些许的笑意,便故意取笑她:“姑娘大约是等得心急了。放心罢,不论去不去褚府,姑娘都要坐上大红花轿嫁与殿下的。” 青叶却黯然苦笑,半响方道:“大约是因为我入宫遇着二殿下坏了事……经他一宣扬,这下只怕宫内人人都知道我是假千金,真贫女了。不过,这样也好,我连褚府都不用去了。” 云娘忙喝住她,与她讲道:“不许胡乱猜测!不去褚府,是因为太子殿下驾薨,禁嫁娶,待过了这一阵子,殿下自会安排妥当,无需姑娘来操这个心。”又道,“这些事情,你当殿下会纵容下面的人闹到人尽皆知?陛下也最是忌讳天家家事外传,知晓这事的人,顶多也就那几人而已。即便闹出去又怎样?假千金又怎样?只要殿下待你的心是真的就成!” 青叶便想起怀玉所说的那一番讨谁的喜欢都不如讨他喜欢的话来,因此对云娘所说的话深以为然,心内也觉得高兴,便将去褚府一事丢开不提了。 怀玉回到府中时已是深夜,文海尚未入睡,正领着奶娘在候着他。怀玉回京,她自然也得知了消息,晓得他必定要来找自己算账的,因此迟迟没有安置,只等他来发落。 听闻他进了府门,便带人到门口去迎接,奶娘也跟在她身后,按着眼角,有一声没一声地哭。文海看她已瘦得脱了形,也是心疼,不由得叹口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跟你说了,却不听我的话。我自会为你求情,休要害怕。”口中如是安慰奶娘,自己心里却慌得不轻。 怀玉回府下马,果然径直来了她这里。他这回不是独自过来,身后竟然还跟着数个挎刀的侍卫。看见文海等一众人候在门口,并没有停顿一下,瞄也没有瞄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跨入屋子里去了,几个侍卫则黑着脸堵在门口。 奶娘上下牙齿碰撞,格格有声。文海强按下自己心头的慌张,给奶娘使了个眼色,叫她先不要自乱阵脚,其后忙忙地跟进了屋子。 使女泡茶端上来,文海从托盘上取过一盏,双手奉与怀玉,见他额上嘴角有伤,料想必是在宫内挨了打,又是心疼又是忿恨难过,心内百转千回,只问出一声:“殿下……不打紧罢?” 怀玉并不落座,也不接茶,只站在屋子中间,双手负在背后,直直地盯着她的双眼,冷笑了一声,方咬牙道:“赵四儿,你好大胆子,竟然连她,连我的人也敢算计?我倒小看了你。”他说话时面上是一派云淡风轻,额上却隐有青筋暴起,显然已是怒极。 他嘴里的那个“她”字也咬得极重,文海便将茶盏重又放回到托盘上,脸上堆出来的笑也挂不住了,到底比没有见识的深闺女子硬气,心内虽然惊惧,却还是撑住没有当场哭出来,也没有在他面前跪下求他饶恕。 屋内一众使女见状不妙,呼啦啦地早已跪成一片。奶娘也是悔恨不已,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哭个不住。悔自己管不住嘴,恨怀玉把那狐狸精捧在手里,却不把她家小姐放在心上;心里边担心着自己,又心疼着小姐,脑子里乱成一团,不一时便将胸襟前的衣裳哭湿一片。 怀玉又冷笑:“你想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害人,也得有那个本事才成……赵献崇虽是武职,书没读过几本,处事却也谨慎,为人算得上仔细稳重,只是不知为何会生养出你这样的女儿?眼下的局势,你自己看不出,难道没有赵献崇说过么?”自上而下地冷冷睨她一眼,又道,“你与他是怎么勾结到一处的?因为你,使得我为陛下所疑虑,处于这样的境地,于你,于你赵家到底有何好处?莫非是说,他许了你什么我给不了的好处?” 这些话可谓句句诛心。文海为了体面,本来还在极力撑着,闻言再也承受不住,登时泪流满面,出言辩解道:“你却是冤枉我了!我哪里会傻到要去害你的人!?我只是以为你心里顾忌我,才没把她领进府内,为了使你宽心,这才找到青柳胡同去……她不愿随我入府,我这个堂堂王妃都奈何不了她,即便如此,我也还是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只把她带到宫中去,自作聪明地想借母亲之口叫她随我入府。我说出这话也不怕你看轻:我一是想在母亲及你这里博个贤名;二是想将你留住,不至于成日里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又哭道:“又没人和我说过这些,我哪里晓得青柳胡同那一位青叶姑娘的身份?若知道她是褚家的千金小姐,我哪里还有脸皮去领人家进府?我也不晓得她与二殿下从前的那些瓜葛!不过是上一回阿章过生日,奶娘跟了我去,午间同人家多吃了两盅酒,一时话多,不小心说漏了嘴,不知怎么又传到了二殿下那里!兴许是他正愁抓不住你的错处,便连这些鸡皮蒜毛之事都留了心;也兴许人家一听便猜出你藏着的是他的熟人……我带她入宫后,即刻便有人去通风报信,他这才赶了来的——” 见怀玉目光慢慢落在了奶娘身上,一时情急,再也顾不得许多,往他面前扑通一声,就直直地跪了下去:“求你!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看在我赵家的面子上,放过我奶娘这一回——” 奶娘知道自己闯了祸,受罚是必然的。不论他是何等样的心肠,但有她家小姐在,凭自己与小姐这多年来的情分,一条老命想来是能保得住的,大不了收拾铺盖回出府去养老。此刻一见怀玉面色之冷,便晓得不好了,打着颤哭求文海:“小姐!小姐!奴婢并不是有意要害青柳胡同那一位褚小姐的!奴婢不过无意间唠叨了两句,谁料竟被有心人给记住了……小姐!” 她这里还在痛哭,那边厢怀玉已扬手唤了人进来,进来的两个人一左一右把奶娘架在中间,再问怀玉如何处置。怀玉冷冷一笑,从唇间吐出森森然的两个字:“杖毙。” 文海自小儿与这奶娘未分开过一时半刻,自吃奶时起,这奶娘就跟着她,爱她护她,把她带大,因此她对这奶娘比亲娘赵夫人还要亲上几分,闻言猛地放声大哭,扑上去护住奶娘,哀哀求道:“奶娘犯了错,我也要担一半的责,都是我管束不力招致的祸端……你打我板子也可,叫我去青柳胡同给那一位磕头赔礼道歉也可,只求你能留下奶娘一条性命!奶娘虽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却罪不至死!你心爱的褚小姐也并未因为我奶娘而吃一丁点儿的亏,也未少一根头发!我去给她磕头还不成?你为何要这样心狠!?” 见怀玉始终冷冷发笑,一时间急得要发疯,再也不顾身份体面,发疯似的叫嚷:“陛下对你心生疑虑,也是因为你自己行事狂妄,目中无人!你这里娶了我,那里偷偷藏着翰林大学士褚良宴的女儿,你心里有什么打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陛下知!你何尝将我放在眼里过!将来迎了褚家小姐进门,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也要叫我同先王妃一样病死么!”   ☆、第108章 侯小叶子(四十五) 文海哭嚷许久,晓得再无用处,便又换了一副声气,上前拉住他的袖子沙哑着嗓子哀哀求:“殿下不也有乳母?殿下自小与那乳母亲近,我又何尝不是?殿下为何不能以己度人,体谅一下我?若是殿下的乳母也被人这样对待,殿下又该如何——” 其余使女等都是从赵家带来的,自然与奶娘同气连枝,见状便也都纷纷叩首,哭求怀玉饶过奶娘这一回。 怀玉负手摇头笑叹:“你们赵家人果然是上下一心,倒叫我敬佩得很。若是你们不舍,我便开恩叫你们过去送她上路,好歹一场情分。” 文海几乎要哭昏过去,又跪求:“求你给她……给我奶娘一个痛快,莫要打板子折磨她,叫她受这皮肉之苦!” 怀玉笑了一笑,睨着她道:“你若再敢多嘴一句,我便叫你也去观看,如何?” 奶娘被拖出去绑在院中的树上生生杖毙,因为嘴被塞起来了,便是连惨呼痛号也不能够,痛昏过去后,便被冷水浇头,痛到极处时,眼内充血,眼睛鼓出眼眶老高,到后头,流出的泪水也带了些许的淡红颜色。文海从赵家带过来的陪嫁使女等人则被逼在旁观看,眼睁睁地看着奶娘被打得皮肉绽开,血流成河,直至断气。 文海被软禁,身边跟着的人被换了一个遍。被关起来之前,怀玉冷笑问她:“赵四儿,你招致这样的祸端,却还能留的一条命在,好好地做你的王妃,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奶娘死了,文海的命也丢掉了一半,其时披散着头发,肿胀着眼皮,已不成人形,状若女鬼,口中喃喃道:“我如何不晓得?我如何不晓得?我当然晓得。” 文海当然晓得。她还能留的一条命在,还能好好地做她的王妃,这一切,都是因为回门那日,她父亲赵献崇对怀玉所说的那一番话。 回门那日,赵家广设华宴,款待新婿三皇子怀玉。宴会罢,赵献崇将怀玉请至内室小憩,待怀玉落了座后,他忽然屈膝跪倒,连连叩首,涕泪交流地说了一番话。说老臣知晓殿下心内必然是不愿意与先皇后一族联姻的,但既已与小女成了亲,请善待小女四儿,老臣及犬子今后自当听候殿下差遣,愿为殿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云云。 怀玉便笑,起身拉赵献崇的手,道:“赵大人何出此言?本殿下却有些听不懂。”又道,“赵大人想来是酒喝得过了头,这回也就罢了,下回休要再说胡话了,须知祸从口出,须得慎言,若是叫人听见,传了出去,对你我都是麻烦。” 赵献崇死活不起来,道:“殿下忘了?老臣席间并未饮酒。老臣此生只得一女四儿,如何愿意拿小女来开玩笑?老臣所言句句是真,也知晓殿下非池中物,是以有此一说。老臣虽然姓赵,但心中所挂虑的非是赵氏一族的昌盛,而是小女四儿一生的安好。只是殿下要怎样才能相信老臣?” 怀玉便冷冷发问:“本殿下为何要信你!又要信你些什么!” 赵献崇上前拉住怀玉的衣袍,道:“殿下只怕还不知道罢,成亲前一日,陛下曾将老臣召至宫内,与老臣说了一番话……” 怀玉不快,挣脱赵献崇,欲要夺门而出,文海从屏风后三两步转了出来,与父亲并排跪在一起,在他身后道:“冲元散人在殿下面前提起为太子殿下冲喜的那一番话……那一番话是因为赵家送去重金,请他在陛下面前提起并促成此事的……” 怀玉果然身形顿住,慢慢回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她。她垂下头,声音里带着卑微,带着渴求的颤栗:“是我求我父亲去找冲元散人的,我这样做,我这样做……是因为我想要嫁给你。因此,”再次抬头看向他时,眼内已饱含了泪水,“因此请殿下,请你信我父亲!” 怀玉很快就恢复了他惯常的镇定自若的姿态,哦了一声,踅身返回,不慌不忙落了座,饶有兴味地深看文海两眼,随即勾起嘴角,慢条斯理地笑问赵献崇:“那你说说看,我成亲前一日,陛下对你说了什么?” 十三四岁时起就开始做的绮梦,一做就做了这许多年。这几年里,无有一日不曾想到他,不梦到他;无人处念他的名字给自己听,写下他的名字偷偷塞在荷包内,放在心口处;听人说起他的名字时,没来由的,脸就会变红,心不是狂跳,便是漏跳。 亲戚家的一众女孩儿谈及京城内的王公子孙时,自然也会提到他。她们说他风流放荡,说他心狠手辣,说他虽然身份贵重,相貌俊美,然绝非良人,若是如同先头的王妃一般不为他所喜,保不齐也要死于非命。她们不厌其烦地向同伴打听谁家兄弟上一回见着他时的细枝末节,翻来覆去说着他的坏话,每提及到他的名字时,却无一例外地都会面飞红霞,目光熠熠。她心内极其厌恶旁人提及他,不愿他被人这般议论,却又回回都竖着耳朵凝神细听,生恐漏过关于他的每一件小事。 如此期许了许多年,耽误了许多年,叫父母忧心了许多年。直到二十岁头上,这绮梦一朝得以成真,心内的得意与喜悦无法描述,难以言喻。喜悦到听人传说他亲口说出赵家小姐非弱质女流,甚合他的心意时,几乎要飞了天,连走路都像是在腾云驾雾;人在旁边说话时,听着很远,又像是很近,总也听不清,记不住。 然而千算万算,却忘记了世上有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一说。起先想着若是能时常看到他便好了,后又想,若是能嫁与他,此生便再无憾事了。及至真的嫁了他,发觉他的心不在自己这里,便又想要他的心。 心机费尽,却弄巧成拙,惹出了乱子,招致了祸端,最终演变成了眼下的这个局面,连最为亲近的奶娘都赔了进去。 皇帝本对他有些忌惮,重用他,却又处处提防着他。他与她,与赵家,与不知那个到底是真是假的褚家小姐,将来也不知能落个什么下场。 怀玉临走前对她冷笑复冷笑:“你知道就好。至于你今后能否留得一条命在,能否一辈子跟着我侯某人……一切看你父兄如何行事罢。”言罢,再不看她一眼,出门扬长而去。 怀玉再来青柳胡同时,还是带了一堆的随从张扬而来。青叶也是不管不顾,拎着裙裾,扶着发髻,一口气奔到胡同口去迎他。夏西南跟在她后头叫:“姑娘慢些儿!当心摔跤——” 自青叶上回被文海强行带入宫后,夏西南便带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内侍常驻于青柳胡同了。便是东升及东风等人也时常到青柳胡同过来转上一转,大约怀玉还是不放心,便叫这许多人来盯着她及这胡同了。 而院子还是那般大,忽然间多了两个人出来,兼之夏西南嘴碎,啰嗦如妇人,叽叽喳喳的,比先前热闹了许多。每日里这几个人盯着她,动辄劝说她一句“姑娘不可如何如何,须得如何如何”,青叶却丝毫不觉得烦,反而高兴得很。想想如今身边有了这么多人,这一辈子都不必再过冷清寂寞的日子,便是半夜里都会笑醒。 且说夏西南一路喊,青叶一路奔。怀玉见她从胡同里奔出来,便也从马上一跃而下,把缰绳丢与身后的随从,三两步上前,牵住她的手,拖着她大步流星地往胡同里去。因为后面有一堆人跟着,青叶害羞,遂挣脱他的手,低着头跟在他身后,与他一前一后往回走。他步子太大,她跟不上,他便驻足等她,待她垂着头走过来了,他冷不丁地俯身去亲了一下她的后颈。 茶馆的伙计又被马蹄声震出来看热闹,跑到胡同口,看到的恰好是侯姑娘她表叔低头亲他表侄女儿后脑勺时的情形,侯姑娘吃吃小声笑,其后伸手去锤她表叔,锤着锤着,竟被她表叔拉住了小手,揽住了香肩,她竟然趁势将头稍稍歪向她表叔胸膛前去了。 这伙计瞠目结舌,唬得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尖着嗓子语无伦次地叫:“侯姑娘!侯姑娘!你嫁人了不曾?你不是还没嫁人么?” 侯姑娘表叔回身,瞥他一眼,神色冷然,似乎有些不快。他那手,却依旧搭在侯姑娘的香肩上。这般大胆凶悍,莫非真是马匪?看着不像呀? 侯姑娘吐了吐舌头,笑道:“我要今年便要嫁人啦!”伸一根手指头,亲昵地指了指身畔的表叔,“我要嫁给他啦——” 伙计又叫:“这、这不是你表叔么!?” 侯姑娘便笑:“是啊,我喜欢我表叔啊,所以才要嫁给他啊。” 怀玉一手拖着青叶,一手赶紧去摸鼻子,怕又淌鼻血。都怪这混账婆娘。 还好没淌,看来并没有变成沙鼻子。万幸万幸。 怀玉与青叶拉拉扯扯地已走到胡同深处去了,那伙计还跟在后面喊着问:“你表叔……你表叔他是谁呀!是做什么的呀——” 青叶便扭头与他对着喊:“我也不知道——” 转眼被怀玉弹了一下额头,她便嬉笑道:“当真不知道。你今日办这个差,明日办那个差。今日去行军打仗,明日又带人烧火煮粥,我也不明白你到底是做什么的。” 怀玉便也忍不住笑:“你三表叔这阵子成了闲人一个,明日还要带人去皇陵修房屋。因年后的几场大雪,那里压倒了几间房屋,只怕要在那里呆上一阵子了。” 皇帝昨日又把他召进宫里,对他说,老三呀,你前些日子去赈灾辛苦了,皇陵清净,你过两日便动身去那里静静心,养养身,陪陪太子及列祖列宗,顺带着把几间被雪压塌的房屋也给修了。这些日子我头疼心也疼,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蹦跶了,免得我好不了。哦对了,听说近来皇陵有虎狼出没,我点三百亲卫随你前去,也好护你周全。 怀玉便笑,说爹爹你老人家太心疼儿子我了,这清闲又自在的日子对儿子我来说真是梦寐以求,陪大哥陪先祖缮修房屋这等样要紧的差事,舍我其谁? 青叶咬着嘴唇问他:“要多久才能回来?” 怀玉想了一想,道:“不出一个月便能回来了。” 青叶略觉不安:“要这么久?” 怀玉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问:“怎么?舍不得我?放心,过一阵子便去褚府迎娶你。”扭头望了望皇宫所在的正东方,轻轻地笑了一笑,道,“褚翁这两日病着,告了病在家静养,待他好了,便来接你去褚府。” 青叶倒吃了一惊:“褚府还要去?” 怀玉反问她:“你是他的女儿,出嫁时不应该在他家么?” 因着日头好,怀玉便带着青叶拖了藤椅在院中的桃花树下晒太阳,青叶吃着零嘴儿,缠着怀玉吹笛子给她听,不一时,便听得眼泪婆娑,抽抽搭搭地哭。云娘在旁看见,不由得笑说:“这傻孩子,可不是自寻烦恼?” 怀玉也笑问:“还想家?” 青叶摇摇头,抽抽鼻子:“是好听,不是想家。即便想家,今后也只想青柳胡同的家,人也只想你一个。”抱住怀玉的一条胳膊,满足地叹口气,“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就好了,每日里坐在你身旁,听你在桃花树下为我吹笛子。” 怀玉看天天也蓝,看水水也绿,被风吹落的片片桃花瓣就化作他怒放的心花,身子随着春风在半空中飘荡许久,慢慢回了神,伸手便去弹她的额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第109章 侯小叶子(四十六) 春日到了,万物众生自然就要荡漾,譬如胡同口那□□的猫,譬如迎风招展的吐絮柳条,譬如那灼灼桃花,譬如他自己。但这回荡得有些狠了,一句话才说完,又淌了两行鼻血下来。但都怪面前这混账婆娘,看他淌鼻血,竟然还没心没肺地吃吃发笑。 旁边有人慌忙送手巾子过来,抬头一看,是夏西南。一二日未见,他的脸上不知何时发了一粒面疮出来,面疮大而圆,色暗红,把他透露着惊慌与诧异的一张小白脸衬得甚是俊俏动人。 青叶等怀玉的鼻子止住血,也笑得累了,把头枕在他腿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闲话:“……陛下与贵妃娘娘看着倒也恩爱。咱们到年纪那么大的时候还能那样恩爱就好了。” 怀玉忍不住从鼻子里嗤一声,问她:“你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们恩爱的?” 青叶不解:“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他们恩爱得很。” 怀玉一哂:“……不过是一对怨偶罢了。母亲爱着陛下不假,虽然她几个兄弟,我的几个舅舅都是为陛下亲手所杀;她也无时无刻地不在抱怨,说陛下的种种不好,但我晓得,母亲心里还是爱他,也正因为爱着他,所以才会处处在意,陛下自然也晓得这些,但他此生所爱之人乃是先皇后、太子与二哥的生母一人而已。大约是觉着对母亲有亏欠,在细枝末节上便也不大与母亲计较……先皇后薨逝,陛下的心便也跟着去了,自那以后沉迷于扶乩炼丹修道……这也是陛下这一辈子仅得了三个儿子,我侯家仅有三兄弟的缘故。” 见青叶沉思,于是笑道:“傻小叶子,咱们两个是谁?又是什么情分?咱们可是出生入死的情分哪,任谁也比不上的。即便到了年老之时,你还是我的小叶子,我自然还会时常吹笛子给你听的。” 春风拂来,许多桃花瓣自树上翻飞而下,落在二人的头上肩上,青叶坐在树下,倚在他身旁,弯起眼睛轻轻地笑。怀玉伸手去拂她肩上的花瓣,春风带起她的几缕发丝,发丝缠绕在他的手上腕上,他便有些舍不得缩回手了,微微笑道:“从前,我听母亲总是在抱怨陛下,因此心里有些恨他,恨不得事事与他作对,被他打时并不觉得害怕难过,反而快意得很……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心里却多多少少的有些明白他了。爱与不爱,乃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之事,任谁也无力左右,也无法强求的。” 青叶不知为何,心中便是一动,眼圈也红了一红,不顾云娘及夏西南等人都在不远处说话做事,抬头就亲上了他的眉心与嘴唇,一面亲吻,一面低声道:“我明白,我明白。” 三月十九日,怀玉动身去皇陵修房屋,陪祖先,过起了清闲自在的日子,他二哥怀成却忙的焦头烂额。 年前年后有各番邦小国络绎而来,来一拨走一拨,走一拨又来一拨。这些使团少则数十人,多则数百人,来了之后要安排吃喝,要拨地方住,短则住上十天半月,长则住上三五个月。其中有一小国,名曰夜郎,这夜郎国的国主年老,住着住着竟然就一命归西了。这且不算,这国主死前还千叮咛万嘱咐,说钦慕中原繁华,死后也要将骨灰撒在这中原大地上。如此,怀成还要去主持葬礼,派人帮着撒骨灰。 年后太子驾薨,怀成为此又忙了许多日子。忙虽忙,却有拨开乌云见日月之感,因此并不觉得累。一句话,二皇子怀成他觉着,自己的日子终于有奔头了。 这些番邦小国中,有龟兹一国的使臣最识趣儿,会奉承,与怀成言语相投,因此交好。又因为受怀成颇多照拂,临返国前,便送了舞姬十数人至怀成府上。 龟兹女子善歌舞,天下人皆知,这些舞姬又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个个深目高鼻,漂亮自不必说,且都妖娆风骚得很。饶是怀成见多识广,一见之下,也差点儿把持不住,当场被摄去大半神魂。 因有外人在,左右便在怀成背后含糊劝说:“太子已殇……国本未立……眼下非常时候,殿下应当谨慎行事……” 怀成便推辞不受。那龟兹使臣笑道:“殿下不知,这些女子却有一个妙处,容貌与歌舞倒还在其次……”环视一圈在场诸人,自得道,“即便是殿下,料想也未必听说过。殿下何不屏退左右,让这些舞姬先为殿下演练一番?若是不合心意,到时咱领走便是。” 怀成便笑:“……且看看你有什么了不得的把戏,若是敢跟本殿下说大话,看不罚你这没信行的滑头。” 这一看,便看得血脉偾张,不能自已。那使臣挑着眉头,得意笑问:“咱们龟兹女子比之中原女子如何?” 被怀成屏退的人听得里头的动静,心下担忧,便悄悄叫人去报与王妃文涛知道。文涛闻言匆匆赶过来,到得怀成待客的花厅内,躲在屏风后劝说:“殿下可听说世上有功亏一篑这一说?寻常时候倒也罢了,先太子落葬这才几日?可有一月?若是叫陛下知晓了,可能轻易饶得了殿下?殿下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章哥儿才是!” 王妃虽然压低了声音说话,但因为使臣坐得近,全都听了去,于是眨巴眨巴眼睛看向怀成。怀成颇觉尴尬,嫌她啰嗦,但也知道她说得有理,但委实舍不得这些龟兹女子,心下为难,正要与使臣相商个折中的办法出来。文涛见他迟疑,知道他动了心思,一时着恼发急,便又在屏风后生气唠叨:“咱们府内尚还有姬妾五六人,哪个不比这些妖精似的异族女子的模样好!殿下收下这些人,莫非想着将来也要生些三殿下那样的儿子出来!?” 怀成一听,对天长笑几声,把这些个舞姬都收下了。 三月廿一日,有倭国使团忽然出现在京城。这数年间屡有倭寇侵扰边境,加之早年一母同胞的弟弟为倭寇所害,因此皇帝对倭人深恶痛绝,是以与倭国断交多年。断交多年的倭国忽然一日派使臣跑来朝贡,连同皇帝在内的许多朝臣不免诧异。 倭人既已称臣朝贡,也献上些海珍、硫磺、珊瑚等贡赋之物,也行了三跪九叩之大礼。伸手不打笑脸人,皇帝再是厌恶,却也设宴款待,宴席上也有皇子怀成及礼部官员作陪。 宴席上,四夷馆过来的译官将那使臣的话译与皇帝听道:路途甚是遥远,幸而风平浪静,饶是如此,也整整走了近半年,总之是历尽千辛万苦,方才抵达京城……此番能得以觐见陛下,又得赐宴,臣等心中实在高兴云云。 宴会罢,群臣散去,皇帝吩咐摆驾回宫。怀臣带领众使臣也要退下去时,忽有一使臣出列,上前躬身,叽里呱啦对着译官说了一番话。 皇帝蹙眉:“又有何事要奏?” 译官面色微变,道:“这人,他名叫八木大雅……这八木大雅说,他朝中有藤原一氏,名藤原孝次郎,现任权中纳言一职。因这藤原氏早年曾有一女流落于余姚一带……因此,此番他除了前来朝贡之外,还受藤原大人之托,来中原寻回那位小姐。” 八木大雅便将藤原孝次郎早年为长兄所追杀,后逃至余姚七里塘镇,与一民间女子成亲,诞下一女的前后始末都说与皇帝听了。末了又说,经多方打听,得知藤原小姐已被三殿下年前从余姚带回京城,只是不知现藏于何处,是以无处寻访。藤原大人如今已上了年岁,心中思念女儿,终日以泪洗面。但三殿下比不得旁人,臣等不敢向三殿下索人,还请陛下怜悯,命三殿下将人交还出来,臣等也好交差云云。 怀成听了译官的话后倒吓了一大跳,上前呵斥那使臣:“尔等休得胡言乱语!我三弟堂堂皇子,业已娶亲,岂会与你们倭奴国的女子有瓜葛牵扯!若干平白无故诬陷我皇子,莫说是陛下,便是本殿下,也轻易饶不得你们的。” 八木大雅连连躬身:“臣等并不敢胡言乱语!是真是假,将三殿下请来一问便知。” 怀成欲要再呵斥他时,已被皇帝挥手拦住。皇帝连连冷笑,一口老血涌上喉头,几乎要当场喷出来,又硬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容长一等人来扶时,却被他一把推开,道:“将他带来问话。” 夏西南在青柳胡同内也是心神不宁,急得跳脚。一日之内连着遣了两拨人去皇陵送信,都被皇帝的亲卫给挡了回来,竟是连怀玉的面都未能见着。遣了人还是不放心,后又放了信鸽出去,人都回来了,信鸽却是有去无回,想来是被射杀了。因为认亲一事,使得皇帝犯了疑心病,因此将怀玉拘于皇陵他是知晓的,只是不知道竟然被看管得这样严。 这一窝倭人使臣出现得也甚为蹊跷,竟像是平地里冒出来的一般。但凡外邦来使,进京后必定要住到鸿胪寺会同馆的馆舍去,但这一伙人却并不在馆舍居住,是以他早前派出去的人都未能打探到任何消息,成日里带回来的无非是二皇子陪着那些番邦使臣游山玩水,逛东逛西,吃吃喝喝等琐事,而他自己只顾着留意朝堂上的变动,竟也没猜到断交多年的倭国会突然派出使团来朝贡,直至这一群倭国使臣递了国书,入宫赴宴之时,消息方才传到青柳胡同来。这群使臣内虽没有从前余姚的熟人,但怀成将倭使臣入京朝贡一事瞒得铁桶般密不通风,其中必有古怪。夏西南实在揣摩不出哪里不对,却又无法报与怀玉知晓,一时之间只急得团团乱转。 从早上开始,青柳胡同内送信来的报信去的人便络绎不绝,夏西南本担心被青叶瞧出异常来,好在气候日渐转暖,人人犯困。青叶也是精神倦怠,从早到晚,哈欠连天,吃饱了更是不愿意动弹,一日里头有大半日歪在床上跟着云娘学做针线,缝缝衣裳,因不大出来走动了,因此也没有察觉到门口的动静。   ☆、第110章 侯小叶子(四十七) 皇陵距京城百余里地,快马加鞭,不过才一个多时辰,怀玉即被带回京城,入了宫。皇帝是在留春园的成事殿内召见使臣等人,这里春光正好,风暖花香,但怀成与一群使臣却无心观看这景致。诸人茶已喝了好几轮,净房也都去了好几趟,正等得心焦,见怀玉终于到来,眼睛俱亮了一亮。皇帝于御座上假寐许久,此时便睁开眼,冷冷扫视神色各异的在场诸人。 怀成与倭人使臣被赐坐于皇帝身侧,皇帝则黑着脸端坐于正中,这分明是三堂会审的架势。诸使臣纷纷起身与怀玉见礼。怀玉春衫单薄,大步流星而来,衣摆被风微微带起,被拘于皇陵数日,眉目舒展却一如平常,似是全然不在乎自己所处的境地是如何的凶险。 怀玉径直上前与皇帝叩首,才要起身时,皇帝居高临下道:“跪着。” 怀玉便跪着不动。八木大雅此时也不用译官了,开口用汉话将适才的话一字不差地又说了一遍,他的汉话听着拗口,条理却清楚得很,加之说得又慢,在场诸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八木大雅说完,拿眼梢偷眼去瞧身旁的三皇子怀玉,如今只等他心慌意乱、自乱阵脚了。他会如何说话,自己该如何应对等已在入宫之前与二皇子大致演练了一番,且二皇子也会适时煽风点火,今日必会将他出上一场丑,叫他在皇帝面前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他若是当场认了最好;若他敢否认,皇帝自然会叫他把人带到朝堂上来对质。只要把藤原青叶赚到这朝堂上来就好办了,闺阁女子,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只消吓上一吓,她还敢欺君不成?再把其中利害关系与她一说,她难道还能忍心拖累三皇子?只怕也就老老实实地招认了。 总之无论三皇子他认不认,前面都有陷阱等着他跳,藤原青叶自然也都会被索来带走。 宁波府出身的译官此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小娘皮,直娘贼,王八蛋。自己会汉话,竟然还要找老子来做通译。适才听说三皇子金屋里藏着倭女子,且这倭女子是人家朝中要员的千金小姐,一时太过震惊,竟然分了神,有一处地方没听清楚,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对不住,我没留神听,烦请你再说一遍’,因此含糊带过去了,也不知道译的是对是错……也不知道被这奸贼听出了没有,若是听出来了,必会笑我泱泱大国竟然找了个这样的译官,简直笑掉人的大牙……狗杀才,奸贼,阿呆,马鹿野郎。 怀成此时叹气道:“三弟,这些个糊涂使臣竟然说你藏着他们权中纳言藤原孝次郎藤原大人的千金,叫做藤原青叶的……荒谬至极!我同他们说大约是弄错了,他们却非要你来对质……荒诞!” 怀玉直直跪着,回身扫了一圈诸使臣及站在一旁作壁上观的怀成,冷冷道:“不用对质了,人在我这里没错。” 八木大雅正要说话,皇帝先哦了一声,问:“可是上回进宫的那个褚家小姐?” 怀玉垂首:“是。” 皇帝冷笑问:“……朕记得好像是有信物也有旁证,确是褚良宴之女无疑么?” 怀玉重又伏地叩首:“臣糊涂,臣知罪了。请陛下降罪。” 皇帝复又冷笑:“你如今已胆大到不惧当面欺君了。” 怀玉长跪不起,只说:“臣糊涂,臣死罪。” 皇帝咬牙攒眉:“欺君罔上,便是治你个死罪也不冤枉。”眼角扫到一旁目露精光,极力掩饰喜色的怀成,一时间气血翻涌,忙拿了帕子堵住嘴,咳嗽了两声,深吸了两口气,这才把心头的不适给强行压了下去。 怀成心内喜悦是必然的。明知皇帝厌恶倭人,却还对个倭女子宠爱万千,若单单是宠爱也便罢了,还想着法子给她认个从二品的爹,将赵献崇压下一头,分明是没有将皇帝放在眼里;他有无异心先按下不表,若是那褚青叶,不对,是藤原青叶。若是那藤原青叶将来与他养下个有倭人血统的孩儿,她爹藤原孝次郎再赶来认亲,到时与倭人你来我往一家亲,好不热闹,好不快活。啧啧啧,这不是膈应皇帝么? 总之既然他老老实实地认了,后面倒也省去诸多麻烦。怀成作为难状:“三弟,这、这可如何是好?少不得要将那为藤原小姐人还给人家,叫人家父女骨肉得以团圆……” 八木大雅也笑道:“三殿下爽快人!既然认了,倒也好办了。还请将藤原小姐交还给臣等,臣等明日将启程返国——” 怀玉从地上慢慢直起了身子,鼻子里嗤一声,竖起拇指指着自己的脸,冷笑道:“想要本殿下交人?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说。” 八木大雅楞了一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不愿意将人交还于臣等?”遂作苦口婆心状,和言细语劝说道,“若是寻常的女子的倒也罢了,便是再送上十个八个给殿下也无不可,只是此女身份非同一般,乃是权中纳言藤原大人的千金小姐。藤原家又是百年世族,小姐身份之贵重自不必说……岂是殿下能随意扣留不放的?兼之藤原大人已为小姐订好亲事,只待回去后即刻便要成亲的,殿下不放人,岂不是叫臣等为难?” 怀玉像是听了极为有趣的笑话,只管冷笑个不住,八木大雅面上便有些不好看起来,转身与皇帝道:“陛下请为臣等做主,为两国交好计——” 怀玉仰天哈哈大笑:“莫说是藤原家的小姐,便是你倭奴国的公主皇后乃至皇帝他老母太后来了,若给本殿下看中,也是想睡便睡了。本殿下睡过的人,你要,本殿下便要老老实实交出去么?你凭什么以为本殿下会对你言听计从?本殿下偏不交,你奈我何?”再睥睨他道,“你若气不过,便回去叫你国主老儿派兵来与爷较量,爷在此候着。来一个,爷杀你一个,来两个,爷杀你一双。” 八木大雅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三六九等的人不知见识了多少,但怀玉这等样混不吝嘴脸的皇子却还是头一回见到,自己在言语上吃些亏也罢了,眼下却关乎一国的脸面,只气得眼珠子都要爆出眼眶,紫涨着脸与皇帝叩首道:“臣该说的话都已说完,但求陛下为臣等做主!臣等若不将藤原小姐带回——” 他身后那些同伴虽不懂汉话,看怀玉脸色即知不是好话,便也同仇敌忾地齐齐吹鼻子瞪眼睛。怀成自是吓了一大跳,知道怀玉是出了名的放荡,却没料想到在皇帝面前竟然连爷都给搬出来了,说话行事已全然不顾皇家体统,浑似流氓无赖,想来是给逼急了。再偷眼去看皇帝,皇帝的面色也是变了又变,最初是青里透着紫,后来是紫里透着青,现在却瞧不出什么颜色了。心内不由大觉痛快,且看他今日如何收场罢。 皇帝不语,只冷眼看眼前这一群人。一窝倭人作气愤状;怀成面上不露声色,左手的两根手指却在不停地敲击着右手背。这是他自小的习惯,一旦亢奋时,便会忍不住做这个动作;而怀玉还是跪着,一身的匪气,一脸的狂妄。 怀成见一时冷场,不知皇帝心中想些什么,便上前添一把火,与怀玉笑说:“三弟既然与那藤原小姐情投意合,不愿放人,也好办,派人去倭国向那藤原大人提亲即可,自此与那藤原家结为两姓之好……哈哈。” 怀玉便也笑:“那藤原孝次郎早年入赘到她外祖家为婿在先,遗弃她母女在后,她从未姓过藤原这一姓氏,也未踏足过倭国一步,在我看来,她乃是如假包换的汉人。”看向身侧的八木大雅,慢条斯理地笑问,“你们此番忽然来要人……是受谁的指使?那藤原孝次郎当真知晓此事?” 八木大雅跳脚:“臣等正是受藤原大人所托——” 怀玉抬手示意他住口,冷笑道:“爷懒得同你多话,若果真是藤原孝次郎叫你来要人,那么,你回去与我带一句话给他:叫他亲自来向爷要人!只是爷的脾气不太好,一个不高兴,说不定还要取他项上人头!” 怀成面色暗暗变了变,打了两声哈哈,再偷眼去瞧皇帝。便见皇帝把手中茶杯往桌案上一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御座下的一群人等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你们都下去罢。此事改日再议。”使团明日将启程返国,哪里还有时日再议此事?皇帝这般说,分明有偏袒怀玉之意。 怀成目瞪口呆,愣了半响,方才地起身谢恩,率领一众同样面有不解之色的使臣出了这宫殿。走得远了,听身后皇帝与怀玉道:“你且起来说话。”言语竟甚是和气。 怀成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皇帝言语前后转变的缘由。怀玉此番犯了大忌,欺君是一桩,犯上又是一桩,天子雷霆大怒,藤原青叶须得乖乖交出来不说,等着他不是杖责便是鞭笞,其后必是一生的冷落,譬如说关押于宗正寺,譬如说软禁于京郊皇陵。 这才是他当初的设想。 八木大雅跟在他身后,此时便问:“我等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怀成烦躁不堪,但见他的嘴一张一合,也未听清说了什么,只摆手道:“再议再议。” 八木大雅走开了,怀成却又想起一事,将他叫回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八木大雅道:“明白。这事好办得很。” 三月的日头暖洋洋的,怀成的心底却是一片冰凉,出了成事殿的殿门,穿过檐角廊道,正独自默默前行,忽听身后有脚步声,回身一看,却是刘贤。便驻足,问道:“刘公怎么来了?” 刘贤左右看看,将怀成引至拐角,避到廊柱之后,道:“陛下与三殿下说话,将臣等都遣了出来……臣瞧见殿下神色有些不好,便悄悄跟了出来。”言罢,顿足惋惜了一声,“可惜了这么个大好机会。” 怀成拉住他的衣袖,忙问:“刘公可知其中缘故?陛下最是厌恶倭人,初初听闻此事后明明动了怒,此番却又为何能轻易放过他?” 刘贤道:“老奴也是始料未及,谁料到三殿下竟会如此行事说话,丝毫不顾皇家体面,比市井无赖更浑上几分,也不给那些使臣留一分面子。本是无耻行径,却不曾想竟然合了陛下的心意。”   ☆、第111章 侯小叶子(四十八) 怀成便问:“此话怎讲?莫非是……” 刘贤冷笑:“正是,陛下厌恶倭人,但因为人家此番前来朝贡,在明面上非但不好发难,还要对其恩礼有加……而三殿下当着倭人使臣的面口吐狂言,那一番要睡人家公主皇后,要取人家朝中要员项上人头的狂妄之态可不正合了陛下的心!陛下对倭人可谓是深恶痛绝,但不便发难,而三殿下适时将他们如此羞辱一番,岂不快意!” 顿了一顿,又低声道:“陛下近些年容易犯疑心……二殿下适才看似帮着三殿下,实则……三殿下心里明白,陛下自然也听得出,只怕对二殿下也起了疑心……这才当着殿下的面偏帮他的。” 怀成至此方才明白,心中后怕不已,半响方道:“如此说来,我竟然帮了他的忙?他本来在皇陵里好好地修着房屋,我竟把他给捞出来了,还使他在陛下面前挣了脸。这件事便不了了之了?” 刘贤笑道:“殿下忘了?他家里还藏着个倭女子哪。只要是倭人,陛下无有不厌恶的,厌恶便厌恶了,哪里还有厚此薄彼的道理?只要这个倭女子在,他讨不了好去!殿下请想:他会老老实实地与那倭女子就此断了么?适才那八木大雅才只问了一句,他即刻便认下了,竟然连一句都没有辩驳,殿下可晓得是为何?” 怀成略一思索,便笑道:“人都说我好色多情,其实我这三弟才是真正的多情种子。” 刘贤点头:“可不是。他适才若敢辩驳一句,那女子便要被带到宫内来问话对质……他不惜在陛下面前犯上发浑,满口的老子爷,不就是为了护着那女子么?”又笑,“连老奴这样的人都能看出来他在极力护着那倭女子,陛下还会看不出来?倭人这一关过了,陛下那里可就没那么容易混过去了。” “谁料歪打正着,那等样无耻的行径竟然对了陛下的胃口。” 刘贤摇头,慢慢道:“殿下真当他是歪打正着?” 怀成攒眉沉吟,许久方道:“我今日竟犯了个大错……于揣摩圣意上头,我的确比不上他。”言罢,重重叹气,忧心不已。 刘贤低声笑道:“殿下请放心罢,老奴自会见机行事,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怀成闻言自是满怀欢欣,将刘贤的手握了一握,低低道:“有劳刘公,刘公御前当差这些年,便是总管也早该够格了。” 刘贤忙掩了嘴笑:“瞧殿下这话说的。嫡与长,这两样殿下都占全了……老奴只是顺应天意罢了,哪敢以此居功?只求将来能跟在殿下左右,为殿下效犬马之劳,如此,便是老奴祖上积德了。” 成事殿内,皇帝又闭目假寐,许久,方才睁开眼睛慢慢问道:“你早先便知晓她是藤原孝次郎之女?” 怀玉垂首:“是。” 皇帝又道:“权中纳言,应是文官……不知将来可能帮得上三郎。” 怀玉重新跪倒在皇帝脚下,口中却冷笑道:“即便臣当真要私通敌国,与其找那万里之外的海上弹丸小国,还不如去西域小宛国找臣的外祖更为便宜些。” 皇帝冷目看他许久,方才抬手,说道:“起来罢。咱们父子两个好好说会话。” 怀玉重又起身,立于皇帝身侧。皇帝默了一默,问:“你可还记得你小皇叔是什么年纪走的?又是怎么走的?” 怀玉垂下眼帘,静默了一瞬,方才黯然道:“小皇叔为倭寇所害,薨世时年尚未满二十五。” 皇帝阖上双目:“加之这些年沿海一带倭寇为祸多年,是以朕深为厌恶倭人,想来你也是知道的……论理说,你已二十有六,却一无所出,便是姬妾再多,朕也不会说什么。”看住怀玉的双眼,温言道,“朕在那些倭人使臣面前给你留了面子,但却不是说朕赞同你使得人家父女骨肉分离。” 怀玉渐渐变了脸色。皇帝只当做看不见,沉吟许久,忽然话锋一转:“……京郊碧云寺也很好,里头尚有几名前朝妃嫔在,冷清是冷清些,想来不至于吃苦。你必定不忍心送人过去,朕自会着人去办,寺内服侍的一应人等也不用你操心……至于认亲一事,就只当没有发生过罢。你明日起也不用去皇陵了,得了空去褚府看看褚良宴,若是他身子养好了,叫他早些儿去院中理事。”言罢,起身离座。 刘贤等人进来伺候,皇帝便吩咐道:“此一事交由你去办罢。”刘贤忙躬身应是。 才走了两步,听得怀玉在身后缓缓道:“臣死罪,求陛下降罪。” 果然不出意料。皇帝冷笑,回身暴喝:“你这逆子!朕自然会治你的罪,褚良宴与你私通相与、欺君罔上的罪也一同算上!”喝骂完,又重重冷哼,“只是朕却没看出你竟然是个痴情种子!” 怀玉叩首,将说过的话重又说了一遍:“她母亲乃是汉人,她生于余姚,长于余姚,因此,她并非倭女子,而是我汉人;即便她是倭人,一个女子而已,又能如何?陛下若是不喜,臣便不接她进府,此生都叫她青柳胡同内居住即可。另,臣为她认亲,只是怕她出身低贱,进府后为人所看轻。而褚良宴已位极人臣,再无所图,所为者,不过是因为膝下空虚,认下一女以慰老怀,聊解膝下荒凉之叹罢了。请陛下明鉴!” 皇帝哪里肯听他辩驳,怒喝道:“逆子,朕不过说了一句,你竟有十句等着了!?”猛地飞起一脚,正中怀玉后心,他身形歪了一歪,重又慢慢跪直。皇帝喝问,“人呢!去取我的剑来!” 容长一从外头小跑进来,扶住气喘如牛的皇帝,伸手为他不住地捋胸口,一面劝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刘贤也不知哪里寻来一把长剑,双手奉于皇帝,皇帝接过,因打定主意今日必要叫他受些皮肉之苦,遂将长剑一把抽出,剑鞘扔掉,拎起长剑便要往他身上刺去,怀玉不躲不闪,依旧笔直跪着。剑尖即要刺入他臂膀之时,忽听得外头一片喧哗之声。却是却是乌孙贵妃来了。 贵妃打从外头一路哭嚷着闯进来,唤一声“陛下”,哭一声“怀玉”,一群宫人与守门的小黄门拉也拉不住。 贵妃闯进殿内,见皇帝的剑尖正对着怀玉,心内剧痛,扑通一声跪倒在怀玉面前,双手把剑尖扳过来对准自己的胸口,泣道:“我早就晓得了,我母子两个是陛下的眼中钉,一日不除去,陛下便一日不会心安!” 皇帝环视左右,冷喝道:“是谁去报的信!?” 左右皆垂首,不敢答话。 贵妃垂泪:“陛下头一个不将我们母子两个放在眼里,余下的人都是看着陛下的眼色行事,谁还愿意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是我自己听说玉哥儿回京,想来看他一看,谁料你为了些许的事情竟要杀他!一个皇子的性命便这般不值钱么?” 皇帝冷笑斥责:“你的好儿子!为了个倭人女子,竟不惜抗旨!都是你素日里言行无状,才教出来的这样的逆子!” 贵妃一头撞到皇帝的腿上去:“明明是你儿子,他明明随了你!你看我们母子不顺眼,怎样都能挑出不是来!不若你先杀了我!你先杀了我!”哭了半响,顺口气,再回身将怀玉的脑袋揽在怀里,“咱们母子两个一同上路,在阴间也好有个伴,省的成日里被人算计!我可怜的玉哥儿,为着你的外祖姓乌孙,你自小儿吃了多少的苦?我母子两个又受了人家多少的白眼?好不容易把你平安无事地养大了,却又成日里被人猜忌,这样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咱们两个收拾了包袱明日便回西域你外祖家去!” 贵妃本来说话就直,一旦发了急,更是不管不顾,这一番哭诉下来,若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与三皇子在宫内过的都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子。 皇帝叫她哭得头疼,挥手将身边人等都赶出去,自己则往御座上扑通一坐。贵妃见人都走了,便膝行上前几步,紧紧地抓住皇帝的龙袍下摆,且哭且说:“陛下忘了先皇后?当年陛下与先皇后是何等的恩爱?我也听说当年先皇后已订了人家,陛下却逼着人家退了亲,后又使了法子娶到宫内,立了皇后!为何陛下为何只许自己与相爱之人厮守,却逼我玉哥儿与他的所爱之人生离死别!陛下这些年思念皇后,心里受的苦还不够么!还非要我玉哥儿也要同你一般受苦才乐意么!玉哥儿的性情分明是随了陛下!陛下——” 又忿忿道:“若说因为她是倭女子,陛下看她不上,我不也是西域过来的么?为何陛下当初还要与我生下玉哥儿?我为你生下的儿子又哪里不如旁人了!陛下,你杀了我母子两个罢!我早就不想活了,陛下——” 皇帝从早耗到晚,已是疲累不堪,被贵妃扯住摇晃哭闹外加抖落早年秘事,多年的心事也都被她说中,想起皇后,心不由得便是一阵痛,眼角鼻尖便有些发酸,将手中剑“咣”地一扔,歪坐在御座上,与贵妃二人相对流泪。 许久,容长一带领小内侍端了热水来,皇帝胡乱擦了把脸,扶着容长一挣扎着起了身,临去前,与怀玉道:“逆子,你给我跪着!”怕贵妃不管不顾地把她儿子拉走,又吩咐刘贤,“叫两个人看着他。” 贵妃心下一松,晓得躲过一劫,抹了一把眼泪,当即脱了绣花鞋,往怀玉身上乱拍:“我叫你野!我叫你狂!我叫你不要命!”拍打的累了,又哭,“母亲无用,帮不上你什么忙,反而拖累你这些年……你自己好自为之罢。” 怀玉却蹙眉:“母亲快些回去歇息罢,儿子无事。” 也是三月廿一这一日,阿章趁怀臣不在,爬墙偷溜出府,赵家的一群半大孩子则在墙外接应他,一群人跑马去京郊林子里打野物,正疯到不知自家姓甚名谁时,世子阿章忽然落了水。 原先这一群孩子各有斩获,不过半日,便打了一小堆的野兔子野鸡,于是在林子里生火烤这些野物吃,正兴高采烈地烤着,不知哪个忽然说了一句:“若是能去河里捉些鱼来吃才叫好呢!” 于是阿章便被一群人挟裹着跑到邻近的河里去捉鱼。因才下过一场雨,河边上的泥土松动,阿章被身后的一个人挤了一下,随即一个趔趄,便跌入河中去了。这一条河原本不算深,但水急滩多,会水之人纷纷跳下来相救,但阿章的额头还是被一块尖石给扎破,流了一脸的血。所幸是三月天,气候已转暖,才喝了两口河水时便被救了上来,虽伤了皮肉,受了一场惊吓,倒无大碍。   ☆、第112章 侯小叶子(四十九) 一群孩子吓得不轻,却问不出到底是哪个挤了世子。跟着阿章出来的侍从便埋怨道:“都怪三殿下,好好的,非要送什么弓箭,使得世子成日里心思不定,非要出来打野物……若是叫陛下及殿下知道闯了祸,咱们固然没有好果子吃,世子只怕也难逃一顿打骂……” 阿章将他喝住,与赵家子弟得意道:“今日不枉此行,真是过瘾!咱们改日再来!”换了衣裳,包扎了额头,与一群人吃喝罢,方才乘车马回城。半道上趁人不备,把怀玉所送的弓箭悄悄丢到道旁去了。 因为在岸上换湿衣裳时吹了些冷风,阿章回府后便发起了烧,太医来过几拨,都说无妨,静养个几日便可,开过方子,便都走了。 怀成才出宫回府,呆坐了许久,犹自后怕不已,心还是猛跳个不停。听闻阿章落水,也无心再去打骂他了。因为事情本也不大,怕传到皇帝耳朵里去,连自己都要吃挂落,便欲压下此事,将宫内跟来的两个侍从唤来灌了一通迷魂汤。 谁料赵家子弟各回各家后,有胆小的孩子便将阿章落水一事说了。赵献崇与阿章亲外祖两个大惊,两家商量了,各自绑了家中几个为首的孩子径直进宫与皇帝请罪。 皇帝丢开怀玉后,回到寝殿内,服下一粒丹药,换上一袭道袍,叫冲元散人来伺候扶乩。因今日甚为烦恼,给仙人写密信时,想起早逝的太子,想起怀玉,想起皇后与贵妃,不知不觉间,又流下两行浊泪。正伤心时,忽听阿章落水受伤,又是气又是急,连扶乩也顾不上了,忙忙把跟着阿章的两个侍从及怀成等叫到宫中问话。 侍从把阿章落水一事一五一十说了,怀成回府,又被招进宫中,心内忐忑,赶紧上前说道:“陛下无需担心,阿章才饮下药,正睡着……想来是不打紧了。” 事关阿章,皇帝忍不住大发雷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养不好,看顾不住,还有脸劝朕不要忧心?你的心思只怕都放在鬼混上头去了罢!”对他浪子回头一事浑似毫无知觉,怀成自是透心凉。 皇帝今日心力交瘁,无力再骂人,厌烦地摆摆手道:“罢罢罢,晓得你这里问不出什么实话,你自回你府内逍遥去罢!也晓得指望不上你,待过些时日,朕身子好些时,自会把章哥儿接来替你养。跟着你,只怕他将来也要被带坏。” 怀成被训斥得灰头土脸回了府,越想越气,越想越心凉,天色尚未晚时,便叫人摆酒上来,闷酒独自饮下许多,也未能解开心头之忧郁。便有新得宠的龟兹姬妾上前来问:“殿下可要叫姐妹们来陪伴?” 皇帝这边还在强撑着精神絮絮问话,这两个侍从怕被治罪,便细细思索,把阿章这一阵子的言行都说与了皇帝听,一说说到了怀玉送了阿章弓箭一事。皇帝此时便不再说话了,面色变了几变,随即将去为阿章号脉开药方子的太医传来问话。 太医沉吟道:“眼下乃是季节转换之际,乍暖还寒,便是受了风寒也属寻常,只是世子还伤了额上的皮肉,虽开了房子,煎了药与世子服了下去……单看夜里这烧是否能够退下,若是退下,可保无事,若是退不下,只怕有凶险……” 皇帝两行眼泪长流,一面发恨道:“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刘贤进言:“不若将世子接到宫中来,由陛下亲自看顾,这样也放心些。” 那太医忙摆手道:“世子眼下正病着,随意腾挪地方于病情却是不利。且世子病中甚是依赖王妃,唯有王妃才能哄世子喝下药,臣以为……” 这太医一面说着话,那两个侍从也跟着悄悄点头附和。但皇帝哪里放得下心,当即叫人摆驾王府,亲去探视阿章。 刘贤要叫人去王府传话,容长一忙将他拦住,笑说:“若是叫二殿下知道陛下要去,少不得要给世子穿戴起来,命他出来接驾,这样折腾下来,世子哪里吃得消?老奴以为,还是悄悄地去为好。” 皇帝颔首。带了太医及容长一刘贤等一众内侍出宫,轻车快马,不一时便到了怀成府门口。因皇帝早前也来过几回,看门的一众人认得皇帝的面容,唬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倒,这边磕完头,那边又要飞跑入内去报与怀成知晓。容长一喝住众人,再引着皇帝悄悄往阿章所居的内院走去。 一路上遇着几拨奴仆,都被容长一喝住,叫人不得妄动,不得惊动世子。少时,才到内院的门口时,遇着个管事的,见皇帝像是凭空里冒出来的一般,慌得忙跪下请安,不敢抬头。容长一随意问了一句:“殿下现在何处?” 那管事一呆,张皇失措道:“殿、殿下在书房,小的这便去禀报,去请殿下来……” 容长一笑:“你慌什么?陛下御驾又不是没到过。” 刘贤也笑道:“陛下此行是为世子而来,至于殿下,叫人去书房请来即可。世子就在里头,陛下请移驾——” 皇帝抬手,刘贤住口。那个掌事的转身要退走,皇帝忽然道:“你在前头带路,朕随你去书房。” 掌事的汗出如浆,不敢再多话,弯腰垂首走在前头,将皇帝一行人引至怀成的书房。距书房老远时,便听到里头有男女狎笑声,不消说,必是怀成的老毛病又犯了。 皇帝青着脸,疾步上前,守在书房门口的两个米分面俊俏的小书童不认得皇帝,才要上前阻拦,已被皇帝身后跟着的亲卫给拿剑赶到一旁去了。 皇帝入内。书房内布置得奢华之至,倒也有几本书,只是在这书房之内,这几本圣贤书却成了点缀之物。外间无有人影,狎笑声是从里间的内室传出来的。皇帝也不叫人,自己一把掀起门上锦帘,先是被扑鼻而来的洋洋的浓郁香气一熏,一时头晕眼花,再被眼前的景象一激,险些儿昏倒在地。 怀成正在内室下棋。棋是象棋,铺就红丝毯的地面以作棋盘,棋子则由一群妖艳的异域女子充当。这些女子分作两队,身无寸缕,仅背后以毛笔提了书卒、帅、相等字,用以标明各人身份。 怀成手执酒盏,也几近全-裸,正盘坐在两队女子之间指挥两队人体棋子博弈。这些女子你推我搡,嘻嘻哈哈,被吃的棋子们偎在怀成脚边,怀成一手持酒盏,一手在她们身上拍打以示惩罚。满室的淫靡,满室的荒诞颓废。容长一等人也跟上前来,见状都纷纷以袖掩脸,不敢直视。 皇帝怒到极处,只觉得胸膺郁积,本欲喝骂怀成,谁料才一张口,便吐了一口鲜血出来。怀成喝得醉眼朦胧,直到听到女子尖叫声,方才察觉到皇帝不知何时竟已站在自己的面前了。当下一个激灵,扔下酒盏,就地一滚,伏在皇帝脚下连连叩首。 皇帝抬脚,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再伸手从一名亲卫手中夺过长剑,照准他便直直刺了下去,怀成不敢躲开,只得咬牙闭目生受了。被一剑刺中臂膀,皮肉绽开老长一条,登时血珠四溅,有胆小的女子当场便吓昏倒地,而皇帝胸前的衣衫已被点点滴滴的鲜血洇湿成一片,有他的,也有怀成的。 皇帝将长剑扔下,颤颤巍巍地点着伏地不起的怀成怒喝道:“孽子!孽子!朕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孽-畜出来!你大哥、太子他,他便是在地下也饶不了你!侯家列祖列宗也饶不了你!”又对天长哭,“皇后!皇后!你为何要带走大郎,为何不将这孽子收走!为何死的不是他!朕情愿拿他去换大郎,皇后,你还吾的大郎——” 慌乱中,有人去内院报信与王妃,说殿下被皇帝杀伤,眼下只有半条命在,皇帝却不叫人为殿下去治伤,还要将殿下关到宗正寺去。王妃吓得花容失色,当即将阿章扶起来,也顾不及为他穿衣裳,哭哭啼啼地与他说:“你阿翁素来喜欢你,你快些儿去为你父亲求情,若是去得晚了,只怕你父亲就要没命了。” 阿章才喝下一碗药,正躺着捂汗,听闻父亲处事,也是害怕惊惧,下了床后,只觉得腿软脚软,便是连走动的力气也没有,文涛只得叫人背着他,一路向书房跑去。待她母子赶到怀成的书房时,恰好看到皇帝的两名亲卫正跟在怀成身后押着他往外走,他身上胡乱披着一领衣衫,一路走,手臂一路往下滴着血。 王妃与阿章两个双双跪倒求情,皇帝正自痛哭流涕,见状顿足,连连责怪王妃糊涂,使得病中的阿章也跟着忧心惊惧;又见他小小的人儿跪在地上,额头上包扎着一圈布条,因为发烧,脸蛋红扑扑的,嘴唇却毫无血色,目光也不似往日有神,看着叫人心如刀割。 “阿章啊阿章!”皇帝更哭,舍不得叫阿章久跪,遂伸手去拉他起来,口中道,“你阿翁只怕活不到看你长大,再也无法考你功课,再也无法护你——!”谁料才弯下腰,眼前一花,一个不稳,毫无预兆地瘁然倒地。昏迷过去之前,听到一众人哭喊惊叫,觉得甚是厌烦,又觉着阿章的手心滚滚烫,想来烧得不轻。 皇帝再次醒来时,已身在寝殿之内了。塌前太医院的人立了一圈,守在榻前的,除了容长一及刘贤等人外,冲元散人也在。太医院的人见皇帝醒来,慌忙躬身上前,将所开的方子呈上来与皇帝过目,欲要再细说一番,皇帝摆摆手,只低声问刘贤:“朕昏倒一事,未有传扬出去罢?” 刘贤上前躬身答:“陛下放心。除却老奴等几个人外,无有旁人知晓,老奴几个晓得个中利害。”又道,“陛下不过是气急攻心罢了,并无大碍,且放宽心。” 皇帝颔首,又问:“章哥儿呢?” 刘贤道:“老奴已派人去看过,世子受了惊,高烧不退,但有太医在,想来无事……” 阿章汗没捂成,却受了一场惊,从父亲书房回去后,便高烧不退,惊厥抽搐了几回,嘴里呓语不断,王妃文涛哭成了泪人。刘贤却不敢实话实说,只劝慰皇帝道:“世子身子向来康健,不过是风寒而已,陛下无需挂虑。” 皇帝点点头,半响,吩咐道:“去褚府传褚良宴来。再去成事殿叫他来。” 刘贤一时未能明白过来:“……去成事殿叫何人?” 容长一便躬身道:“臣去请三殿下。” 皇帝歪在榻上沉默良久,重重叹气,与冲元散人道:“朕日求长生,炼丹修道这许多年,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怀成心思虽多,奈何荒淫无度,柔懦不足立事。朕若不在了,只怕到头来他父子两个的性命也保不住……朕的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本想着看章哥儿平安长大,看来也是不能了。”   ☆、第113章 侯小叶子(五十) 冲元散人慌忙劝说:“陛下春秋鼎盛,何出此语?为何灰心至此?世子也是福大命大,必将无事,陛下且放宽心,好生将养才是。” 皇帝茫然地看向远处,分明没有将他这一文不值的虚话套话听进去,半响,忽然又忿然道:“我侯家祖宗打下的江山,到头来只怕要落到西域番邦与东南蛮夷的手里了!朕无用,养了这一帮子孽-畜,叫朕如何不灰心!” 刘贤出去沏茶,此时方才端着托盘入内,听到皇帝的这一番江山旁落他人之手的话语,便上前躬身,小心说道:“陛下,有冲元散人在,何须担忧此事?老臣听闻散人有秘药,只需煎上一碗,赐与那女子,可保无虞……陛下意下如何?” 冲元散人跟皇帝打了这些年的交道,皇帝写给仙人的密信到头来都是他过的目,因此他对帝王家的这些秘事可谓是一清二楚,但听到皇帝说出这话时,还是吓了一跳,正暗自揣摩这话里头的意思,再听得刘贤如此说,忙打了个哈哈,笑道:“贫道乃是修道之人,此一事却有些……” 皇帝抬眼看着眼前这个跟了他一辈子的刘贤,忽然蹙眉冷冷道:“杀才,你可是嫌自己命太长,敢掺和天家家事?” 还是三月廿一这一日。夏西南在外头心焦不已,青叶却睡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早饭午饭并成一顿吃了。饭罢,把怀玉及自己的一些不穿的棉布衣裳翻出来,仔细拆了,再抽掉线头,一块块的理平整了。云娘诧异:“你这是要做什么?本来就已经是不要的衣裳了,你还拿来做给谁穿?” 青叶笑道:“我做针线不行,正好拿来练练手,若是哪里裁剪得不好,扔了也不心疼。” 云娘便道:“往日叫你学做针线也只是一说而已,哪里用得着你亲自做了?”又笑,“你从年前便说要为殿下缝一件中单,缝到如今也没看见个影子。” 青叶不知想起什么好笑的事了,不时地便偷偷笑上一笑,嘴里哼着小曲儿,把拆好的旧布再一一熨平了,正在比划着裁剪时,云娘伸头过来瞧了一瞧,青叶脸忽然红了红,忙把这些布头一把拢到怀里,摆手赶云娘走:“你走你走。不许你来笑话我。” “这个怪孩子。你那一手三脚猫的针线活我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云娘自言自语,转身走了。 一块布头还未裁剪好,青叶便又觉得发困,忙爬上床去睡了。一觉睡醒时,已然到了傍晚了,爬坐起来,心里忽然有些想青官玉官了。这两日懒得走动,都是叫夏西南出去喂的猫,也不知它两个好不好。起身洗了脸,再盛了一碗清水,小心翼翼地端出去喂猫,在院门处看到夏西南同两个生人说话,便随口问了一句:“何人?” 夏西南道:“王府那边过来的,有事情要同我说,这便走。” 往外再走两步,见又有两个男子往胡同里来。往日从未有过生人到这青柳胡同来,今日之内却连见着两拨,青叶不由得有些奇怪起来,便问那二人:“你两个是谁?来这里找谁?” 那两个人看到她身后的夏西南正在连连摆手,便道:“咱们是来访友的,敢问这里可是翠花胡同?” 青叶摇头:“你走错了,这里不是。” 那二人便转身走了,一面走一面嘀咕:“奇怪,这里竟不是翠花胡同,难道是我记错了?” 到得胡同口,把清水放下,唤猫。只有玉官跑来饮水,青官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青叶四处张望,后又问隔壁酱油铺的伙计:“你可看到我家青官了?” 伙计摇头,称没大留意。青叶站在胡同口等了许久,总不见青官回来,心里暗暗焦急起来,便跑回去找夏西南:“我的青官呢?我的青官呢?” 夏西南已得知怀玉抗旨并被罚跪于成事殿一事,正在忧心烦恼,却不得不耐着性子应付她:“我午时出去喂猫,明明还在的呀?想来是跑出去玩儿了,等饿了的时候自然会回来的。姑娘不必担心!” 青叶不放心,又喊了云娘一同出去找猫。云娘恰好无事,便与她两个出了胡同,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找猫去了。 青叶把一条翰林街都走遍了,也不见青官的影子,心里空荡荡的,便哭了。 云娘知她爱这猫,若不是怀玉,早就抱回家里养了,遂劝说:“猫本来就性子野,与狗儿不同,总也养不熟,说跑便跑了,狗儿养得久了,打都打不走。知道你爱猫,不妨等殿下回来,与他商量商量,到时咱们在家里养两只,可成?” 青叶抽抽搭搭道:“我不要旁的猫,我只要我的青官!我青官若是叫人家逮走吃了可怎么好?” 云娘作嫌弃状:“猫肉谁要吃?猫肉谁要吃?不许胡思乱想,快跟我回去。” 青叶不依,站在胡同口捧着脸抽抽搭搭地哭。哭了许久,又训斥玉官:“我青官去了哪里了!?青官跑了你也不知道么?你怎么这样傻,连青官都看不住的?你同我说,我青官到底跑去哪里了!可是你抢它饭食,把它欺负跑了?” 云娘失笑:“玉官知道个什么?怎么好怪玉官?” 夏西南远远地听见动静,忙忙出来,见她正哭的厉害,不由苦笑道:“姑娘哎,你赶紧止住。我多叫几个人过来给你去找还不成?若是找不着,我赔你十只八只更好的!”言罢,招手从天山茶馆里叫出来几个人,告知众人青官大致的花纹颜色,四下里找猫去了。适才要去翠花胡同的那两个人竟也在。青叶看得目瞪口呆,倒忘记了哭。 正与云娘站在胡同口等消息,忽见有个五短三粗的男子拎着个包袱从街东头慢慢走过来,日头已落下去了,他却还头戴斗笠,将脸遮住了大半。青叶一见着那人身形及一身打扮,心里忽然就是一跳,没来由的就有些害怕起来,忙忙拉了云娘的手,道:“咱们回家里去等罢。” 那人直直地走过来,站定,冲她二人背影问道:“姑娘请留步,敢问姑娘可是藤原青叶,藤原小姐?” 云娘竖着耳朵也并听懂那人说的是什么,只听到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句不知哪里的蛮话后,青叶便手心忽然冒汗,身子也簌簌地发起了抖,遂回身斥责道:“你是谁!胡言乱语些什么!当心我叫人来打你一顿!” 那人不理睬云娘,只看着青叶的眼睛道:“在下八木大雅,此番率使团前来中原朝贡,来时受藤原大人所托,道是务必要将小姐接回去。请小姐早作准备,在下等不日将启程返国。另,结月大人也叫在下代为问好。小姐安好?”言罢,略一躬身,双手奉上包袱。 青叶发傻,手就不听使唤地伸过去将那包袱接住了。云娘见她眼睛失了神,身子抖得厉害,看样子吓得不轻,忙慌张叫喊:“夏西南——夏西南——” 夏西南带人回来时,那八木大雅已然转身走了。青官终是没能找回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青叶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些了,自回到屋子后就将人赶出去,独自坐在屋内出神发怔。 云娘隔着窗子问:“晚饭做好了,姑娘出来用一些?” 青叶木然道:“好。”却坐着不动。 云娘又道:“姑娘若是心里头烦闷,吃不下饭,且开开门,我给你送些羹汤进去,好歹喝几口汤水再安置。” 青叶小声应道:“好。”任云娘在外头怎么劝说,她只答应一个好,始终坐着不动。 直枯坐了许久,终于熬不下去了,不愿意打开门,只隔着窗子有气无力地问:“夏西南在么?” 夏西南在窗外道:“在。” 青叶捂住脸小声地哭:“烦请你去皇陵同他,同我三表叔说,说我遇见了坏人,心里害怕,叫他回来看看我。” 夏西南低低道:“这些无需姑娘吩咐,放心,我适才已叫人想法子送信去了……殿下今日不在皇陵,现人在宫内,眼下还未出宫,想来是有事绊住了。待殿下出宫后,必会来的。” 青叶点点头,心下稍安。转眼又想起青官,心里难过得不行,捧着脸哭个不住。 夏西南问:“……姑娘包袱里是什么?不妨交给我,我拿去丢了。” “好。”青叶答应了一声,却不动,半响,回身看看丢在床脚下的包袱。她从接到手里便知道了。又是一身吴服。 褚良宴被召进皇帝的寝殿,到得皇帝的榻前,皇帝坐起来,笑道:“褚卿这两日看着憔悴了些。既然告病在家,怎么没好生将养?”待他行了礼后,吩咐左右赐茶赐坐。 褚良宴坐定,皇帝道:“咱们君臣许多年,朕也不与你绕弯子了,如今国本已殇,朕也自觉时日不多了。今日召你来,是想听听你的心里话,因关乎国本,你无需顾虑,大胆直言便是。”目光淡淡从他脸上掠过,缓缓道,“朕欲废长立幼,恐碍于理法;欲立世子阿章,争奈三郎执掌军务多年,军中他的心腹不知凡几,朕又恐日后生乱——” 褚良宴重又离座叩首,道:“陛下立心公正,臣所深佩,陛下请明诏立储便是,臣并不敢越俎妄渎!”顿了一顿,又道,“皇子皇孙皆是国本不错,但自古以来便是有嫡立娣,无嫡立长;而废长立幼,乃是取乱之道,陛下三思!若忧三殿下一党权重,日后可徐徐除之。” 皇帝心内暗骂了一声老狐狸,冷笑一声:“你若是不愿说实话……即刻出宫回府去罢,你保住自家的乌纱帽要紧,可不能叫你得罪了人。” 褚良宴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痛哭流涕道:“陛下,不可因溺爱而立世子,若要立了,便是害他!” 皇帝冷笑:“若朕为章哥儿除去这障碍呢?” 褚良宴便道:“陛下忘了,世子尚年幼,主少母壮,先皇后一族数年来一直与天家为姻,如今京里地方,已是犬牙交乱,盘根错节,到头来……恐有外戚擅权之忧,陛下三思!” 皇帝点头:“原来你也料定朕必等不到阿章成人那一日了。”转首去看半明不明的烛火,心中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方慢慢道:“朕也是忧心这一层,因此难以委决……你且候着,朕叫他进来说话,再给他一次机会,若他再敢忤旨,仍旧执迷不悟,也休要怪朕狠心,一切端看他如何行事,如何取舍罢。” 怀玉在寝殿门口侯了多时,才被引进殿内,一脚踏进殿门内,便觉着有些不对,悄悄环顾了下四周,看不出任何异常来,但人应当藏了不少,左右各有一二十披甲带刀之人。想来也是,对付自己这般武艺高强些的,人若不多,皇帝如何放心? 容长一将他引至皇帝的塌前。褚良宴竟也跪在一旁,老脸上泪痕纵横。皇帝业已歇下了,榻前的帐幔被放下,看不清里面皇帝的面容,但清晰可闻的呼吸之声却甚为平和,丝毫不像是藏了数十亲卫以对付逆子的年老之人。不过,在愈是紧要关头愈是平静这一点上,他与皇帝也是一样。   ☆、第114章 侯小叶子(五十一) 怀玉轻唤了一声:“陛下。”跪下叩首,因在成事殿内已跪了近半日,此时膝盖如针扎般地刺痛,怕叫人看出来,身子便挺得愈直。 半响,皇帝轻咳了一声,缓缓道:“天晚了,你不用在宫内跪了,且回府歇息去罢。” 怀玉谢恩,用眼梢不动声色地扫了扫左右,才要起身,耳边听得皇帝又道:“……还有两件事要吩咐你。一是章哥儿。他父亲已被朕关到宗正寺去了,他正生着病,眼下不便移到宫中来,他父亲不在,朕委实忧心,怕他有什么闪失,你吩咐几个人去二郎府上看着,护他周全,若他有什么闪失,朕唯你是问。”皇帝不说话时,呼吸倒甚为平和,一旦开口说话,胸口便像是有重物压着一般气息短促,喉咙也像是拉风箱一样的叫人听着难受。 怀玉应了一声:“臣谨遵陛下令旨。” 皇帝直喘了许久,又道:“二是,朕已命人赐药与你那姬妾,放心,饮下后于性命无碍……你带人前去罢。”见他猛地怔住,便又道,“三郎,你若有话,直说无妨,只是说出来之前,须得想好。”声音里带有些许的怜悯及少见的心平气和。 怀玉勃然变色,牙关咬得铁紧,缩在袖中的一双拳头暗中攥起。 跪于一旁的褚良宴此时便抬起头来,看着他,缓缓摇头,道:“殿下,殿下!” 怀玉哑声问道:“陛下命何人随臣前去?” 容长一此时躬身道:“老奴愿随殿下前往。” 皇帝在帐幔内缓缓道:“叫刘贤随你去罢。” 刘贤上前,恭敬笑道:“殿下,请吧。” 怀玉这才瞧见他手里拎着个小巧的紫檀木提盒,盒内装着的,想来便是那于性命无碍的秘药了。 怀玉深看他一眼,方慢慢点头笑道:“刘公公,原来你早已准备好了。” 刘贤只含糊笑道:“时候不早了,殿下请。” 怀玉轻轻点头。褚良宴心内一松,颓然伏倒在地。 出了宫,到了翰林街,再拐进青柳胡同。此时暮色四合,胡同深处有几点亮光,晚风渐凉,几点灯火于夜色中更显温暖。这个时辰,她许是在与云娘在灶房里商量着晚饭吃什么,许是倚在门槛上看星看月看流云,心底深处悄悄盼望着他的到来。 云娘与夏西南在院内垂首而立,相对无言。青叶坐在窗后,拄着头想着心事。因久坐不动,不知怎地竟觉得周身发寒,这寒气从心底漫延至四肢百骸,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直至去床上拿了一床被褥裹在身上才觉得好些。 正裹着被褥茫然呆坐间,忽听得门口有马蹄声传来,继而有人推开院门入内之声。青叶将身上被褥一丢,起身开了门便往外跑,一气跑到院门处,一头扎进为首那人怀里,呜呜哭道:“我青官不见了!今日遇见坏人了!心里又害怕又想你……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 再抬头看怀玉,见他也正低头看着自己,对上他的一双眸子,心中安定,一切忧惧忘却。伸手捧住他的脸,带泪笑道:“你总算来了。你用饭了不曾?我还没用,看见你便觉着饿了。” 怀玉点头笑:“我连午饭都不曾用过,等下你下厨去做给我吃?”嗓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黯哑,青叶登时吓了一跳,忙退后少许,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只见他神色冷然,与往常也并未有什么不同。只看了他一眼,目光便越过他的肩膀,落到了他的身后,笑意一点点的消失,继而化作为满脸的诧异。他身后,还跟着三个人,这三人俱是内廷服饰,都是从未见过的生人。 刘贤仔细觑了觑青叶的脸,确定是那日在长乐宫内见过一面的女子无误后,方从怀玉身后转出来,正要喝令她跪听圣谕,怀玉已从他手中接过提盒,道:“你一旁去候着。” 刘贤虽是挟旨而来,却知晓怀玉平素脾气,便也不敢十分的违拗,默默退到一旁,不离怀玉三步,眼睛也不离他二人半分。 青叶狐疑不定地看着怀玉手中的提盒,问:“这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夏西南自不必说,云娘也在宫中浸淫多年,这些事自然是听说过的,也都认得刘贤其人,从他一露面,再看到怀玉手中的提盒时,便已猜出个七七八八,一时间,这二人俱是五雷轰顶,魂飞魄散。云娘终是不甘心,挪上前来,试图问一声缘由,却被怀玉一个眼神吓退,捂着嘴转身跑回厢房去了。 青叶没来由的害怕起来,伸手要去夺怀玉手中的提盒查看,怀玉躲开她的手,拉住她往屋子内拖。她哪里敌得过他的力气,三两步便被他给拽到屋子里去了,刘贤自然紧跟其后,另外两个却没有他的胆子,只一左一右守在屋门口等候。 青叶抱住怀玉的胳膊,一连迭声地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好表叔,你要做什么?” 怀玉一把将她推坐下,揭开提盒的盖子,便见里头摆着一碗墨汁一般的煎药。刘贤一路上将这提盒紧紧地抱在怀里,竟然没泼洒了多少出来。皇帝派来的,果真是妥当人。 青叶先是怔了一怔,其后扬声嚷嚷道:“我又没有病!我不要喝你这药!我不喝!我才不要喝!我也不要死!”一时哭得猛了,便打起了哭嗝,本来已经伤心了许久,心里头正难过,再被药汁的苦腥气味一熏,不由得泛起了恶心,连连地作呕欲吐。 她死命抵挡,一面胡乱拍打怀玉,一面扭头哭喊:“云娘,我要死了,你来救我——夏西南——” 云娘在厢房里听见她哭喊,心内痛疼到无法,也流着泪应和道:“姑娘!姑娘!你若是走了,云娘自然会追随你去——” 刘贤眼看青叶言语这般泼辣,对皇子也是直呼其名,想来是平日里惯出来的,不由咂舌不已。先前在长乐宫内并没听到她说话,还当她是说一口别扭汉话的蛮夷女子,却原来说话行事竟与一般汉人无二,话音软软糯糯,带有些许的江南口音。若不说,谁晓得她身上淌着倭人的血?他虽不似夏西南那般怜香惜玉,却也暗暗叹了口气,感喟了一声:可惜了这么个人儿,跟了皇子怀玉,落到眼前这个境地。不过,看怀玉急怒攻心的模样,叫人当真是快意。 怀玉眉心拧在一起,斥她道:“要不了你的命!这般闹腾做什么?我会害你么?”伸手将她两只手反剪了,将碗端到她的面前,看着她的眼睛,放低了声音,柔声诱哄道,“乖,听话,将这碗药喝下去。” 青叶摇头,哭着问:“这是什么药?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便不喝!若要我喝,须得给我个说法才成!” 怀玉不语。她便又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流泪道:“我今日倒霉透啦,青官不见了,又有坏人找到我家,要带我走,说结月润还活着……好不容易把你等回来,你却这样对我……我又没做错事,也不是坏人,更不会去害旁人,你为何要这样对我?我若哪里犯了错,你说与我听,我改便是,你若还不满意,便是抽打我也成。为何一定要逼我喝这不明不白的药?” 怀玉方才点头:“我都知道,我都知道,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你的青官,我今后会为你找回来,也许你在家里养猫,放心;也是因为有坏人来找你,才叫你喝下这药的,你若是乖乖喝下,以后任谁也带不走你了。”见她哭得小声了些,又问,“可是八木大雅来找你了?放心,他明日便会走了,只要你喝下这一碗药。” 青叶听他连说了几句放心,因依赖他已成了习惯,便稍稍放下些心来,又似是被他的一双浓墨般的眸子所蛊惑般,仰首傻傻问道:“若是喝下这药,从今后便不必担心被人带走,一辈子都不会与你分离了么?” 怀玉还是点头,却不去看她的眼睛,只说道:“是。若是喝下这药,今后便能一直与我在一起了。” “不骗我?” “不骗你。” “你说话算数?” “我说话算数。” 青叶眼泪流的凶猛,抽着鼻子,打着哭嗝,呆呆地发了一回怔,终于下了决心,点了点头,道:“好,我喝便是,你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刘贤怕怀玉耍什么手段,赶紧凑上前来盯着他二人。 怀玉将碗重新端至青叶的面前,她嗅到冲鼻的药腥气,皱了皱眉,打了个恶心,转眼便反悔了,摇头冷笑道:“我不喝!我走还不成?你真当我不懂?这药若是喝下去,不死也会成废人。不就是嫌弃我出身家世么,不就是嫌弃我爹爹是倭人么?既然嫌弃我出身,我也不勉强你,但你也不能因为这个而来逼我,出身家世,爹娘是谁,又不是我自己能选的!有什么了不起,我走就是了。” 因为一双手被怀玉反剪在背后,动弹不得,她便伸脚胡乱去踢怀玉的腿,口中嚷道:“侯怀玉!你放开我,我不要跟着你啦!你放我走,我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吃得起苦,哪里过不下去!你们把我逼急了,我便是漂洋过海去倭国也成!谁又稀罕做你小老婆?有什么了不起?看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仗着我喜欢你,仗着我如今对你死心塌地,便能这样对待我么?便能对我为所欲为么?” 怀玉心里痛到极处,反而生出滔天的怒火,咬着牙冲她嘶吼道:“你想走!?你想走!?混账东西!混账东西!你想都不要想!”将她的两只手攥得更紧,抽出腰带,便要绑她。 刘贤心内畅快,摇了摇头,也带笑劝说道:“姑娘哪,你爽快些儿!天都黑透了,咱也得赶紧回去交差,何必这般为难殿下?殿下也有难处哪!你当殿下想么?”言罢,凑过来,伸手要帮怀玉灌药。   ☆、第115章 侯小叶子(五十二) 刘贤的头才凑到他二人面前来,怀玉冰冷的眼神便落到了他的脸上,定定看他一眼,突然勾起嘴角,冲他微微笑了一笑:“狗奴才,我的人也是你能碰的?”话音才落,忽地一扬手,一碗凉药自上而下,全浇到他头上脸上来了。 这药,果真如气味一般,苦且腥。 刘贤倒怔了一怔,随即一抹脸,森然尖笑道:“嘿!殿下好胆量!竟公然抗旨了!今日可是第二回了!知道殿下不将老奴放在眼里,但殿下也不想想!你躲得过今日,能躲得过明日么!”指着躲在他身后的青叶嚷道,“殿下到底是为她还是害她?殿下今日舍不得灌她一碗凉药,只怕到了明日,能不能保住她一条小命还不知道呢,嘿!” 怀玉不多话,将手中的药碗往外头一掷,蓦地飞起一脚,刘贤腾空,立时飞出老远,药碗在青砖地面上碎裂的同时,刘贤的身子也砰然落地。守在门外的两个人乃是刘贤的两个徒弟,也是他素日里的左膀右臂,听得屋子里头刘贤吃了亏,这二人起先面面相觑,后欲要往屋子里冲时,已被东风几个人从后头包抄上来,不过一掌,便拍晕在地,被拖着腿拉到一旁去了。 怀玉伸手为青叶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弹了一下她的额头,皱眉道:“哭成这样,丑死了。去里间躲着去,没有我的话不许出来。” 青叶躲在他背后,不住地打着嗝,嘴里嗯了一声,却不动弹。怀玉将她额上的乱发理了一理,再斥责道:“傻子,还不进去?” 青叶这才醒了神,抽了抽鼻子,转身跑了。 怀玉走到刘贤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语。刘贤咽下一口血水,嘿嘿笑了一声,尖声嚷道:“敢这般对待御前当差之人的,殿下可是头一个!殿下可得想好了,今日逞一时之痛快,明日陛下那里却要如何交差?老奴猜测,等着殿下的,必是枷锁加身,必是大内天牢里的——” 怀玉不待他说完,一脚便踹到他身上去了,冷笑道:“狗奴才!我天家家事,岂能容你这谄佞小人置喙?我天家骨肉又岂是你这奴才可离间的?你先当心你自己的项上狗头要紧。” 刘贤自然晓得怀玉这人是个刺儿头,随他来青柳胡同之前心里已有所准备了,知道必不会有好脸色看的,被他记恨也是必然的,但自己是御前伺候的人,脸面还是有几分的,却没想到竟会被他这般打骂羞辱,竟是连皇帝的脸面也不顾了。 他这一大把年纪了,跟在皇帝身边狐假虎威,不仅在宫内威风八面,便是大小朝臣见着他,谁不得客客气气地唤他一声刘公或是刘翁? 怀玉这一脚踢下去,他痛的倒抽了一口冷气,终于受辱不过,嘴里呜呜地哭将出来,一面哭,一面道:“老奴活了这一大把岁数了,大风大浪都不知见过多少……早已活够本了,一条老命而已,殿下有本事,便即刻杀了老奴。” “哦?”怀玉在他身旁蹲下,把刮得发青的下巴摩挲的沙沙作响,“放心,有本殿下在,你这奴才必不能寿终正寝的。不过,话说回来,你的一条贱命,本殿下也并未放在眼里,只是本殿下听闻你肃宁县的老家尚有老父老母,另有子侄一辈数十人……你刘氏一族加起来,少说也有百十口人。这些人因着你的缘故,在肃宁县向来是呼风唤雨,据闻连县太爷见着你家人都要客气几分。不知这些人于你而言……” 刘贤眼前一黑,但觉五内俱焦,问道:“殿下待要如何?” 怀玉笑道:“不如何。只是叫你今后想起这些人,心里便要痛上一痛罢了;也怕你哪一日听到肃宁刘家灭门惨案时太过吃惊,提早跟你说一声而已。你心里早作准备,知道是本殿下做下的,到时也不至于上蹿下跳白忙活。” 刘贤愤懑欲死,全然不顾规矩,伸手指着怀玉:“你,你!” 怀玉一脚将他的手掌踩在脚下,面上不动声色,脚下暗暗用力,左右拧了几下,口中笑道:“心里不痛快是么?好歹你服侍了陛下这一辈子,本殿下也要叫你去为刘家百十口人收尸,今日便暂且放过你这一回。至于你刘氏一族百十余口人还能活上几日,是怎么个死法,全看你接下来如何说话行事了。”站起身,往他身上又踢了一脚,“滚罢。”言罢,扬了扬下巴,吩咐道,“刘公公怕是不能走路了,着人送回宫内去罢。”外头夏西南等人便进来将刘贤拖到门外去了。 夏西南并未即刻将人送走,反而将院门从里头闩上了。东风等人跟着怀玉坏事做过不少,愈是这种事情,愈是激奋,待人一拖出去,个个摩拳擦掌,抬脚纷纷往他身上招呼。刘贤直着脖子嚷,声音尖细犹如妇人,东升恐他惊动四邻,赶紧脱靴,拽下两只布袜,把他的嘴给堵上了。 北风是安徽宿州出身,一亢奋,老家话便也出来了:“呼他脸,踹他腚!把他脸跟腚都呼肿,揍死他个——”本想说揍死他个阉贼,转眼见夏西南也在,忙又改口骂,“呼死他个孬种,看他回去怎么见人!” 夏西南忙劝说:“他好歹也是御前当差的人,便是陛下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的,打破相了却不大好。”他从前因为跟着不受宠的皇子怀玉,明里暗里被这有几分脸面便骄纵跋扈的御前常侍刘贤不知为难过多少回,讥讽奚落过多少回。怀玉因为是刺儿头,时常惹事生非,闯了大祸,皇帝会收拾他;每回闯了小祸,被责难的都是作为贴身侍从的他,而责难他的,十有八九是眼前这位刘公公。眼下对着他的一张老脸,只觉厌恶不已,新仇旧恨也齐齐涌上心头,笑与众人道,“踹他腚罢,把他老人家的屎给踹出来。动作利索些,胡同口还有他老人家的车马候着哪。” 怀玉嫌吵,命人将刘贤拖到后院角落里去整治,再将门掩上,进里间找青叶说话。青叶正坐在床头抱着她的美人觚发怔,眼泪是止住了,鼻尖眼皮及脸颊却红成一片,嗝还是照打不误,今日是真伤到心了。 怀玉伸手欲要摸摸她的脸,她扭头避开了。 怀玉问:“还在生我的气?” 青叶便又呜呜哭出了声。怀玉在她身旁落了座,把她怀里的美人觚夺下,低头顶了顶她的脑袋,将她整个人揽在怀里,带倒在床。青叶抬手抓挠拍打他,把荒废许久的十八般武艺又都施展了出来,怀玉苦笑,抬腿搭到她身上,将她的两条腿都压住,不许她乱动,低低笑问:“傻孩子,你当我真会逼你喝下去?嗯?”等她哭声稍稍弱了些,又道,“今后,动辄要走的话不许再说了,连想也不许想。” 青叶擤了一把鼻涕:“适才你明明逼我来着,我的心都凉透啦。” “傻孩子,傻孩子。”怀玉将她用力地抱了一抱,“我本也想过,若是你喝下去,便可一了百了,可省却我许多麻烦……可是一看见你的眼泪,我心里就全明白了。我在外头杀人放火都不在话下,可唯独不能看见你的眼泪……放心罢,傻小叶子。” 青叶始终小声抽抽嗒嗒地哭,怀玉为她擦了几把眼泪,在她额上亲了亲,笑说:“你不是说肚子饿了么?想吃什么?我叫云娘去做。” 青叶流着眼泪,嘴里呜呜咽咽道:“想吃药来着,你从宫中带出来的那碗药就不错。” 怀玉恨恨瞪她两眼,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方才斥道:“傻子,可不是找打?” 青叶打着哭嗝,却还没忘记问:“你还没跟我说过,那是什么药呢。” “喝了,就再也说不出倭话了,从此后只能说汉话了。我觉着你偶尔说上一两句,跟小鸟儿叫似的,怪好听的,所以才没忍心逼你喝。” 青叶正淌着眼泪,闻言忍不住一乐,赶紧又别过脸去。半响,方转过身来,在他身上咬了一口,幽幽道:“那药泼洒在人身上并没有吱吱冒烟,把人的皮肉烧烂。” 这下轮到怀玉失笑,问:“你那里听来的?跟你说不是害人性命的药,只是叫你说不出倭话而已。乖,不许胡思乱想,起去做饭来给你相公吃。” 青叶点头,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伸手拔下鬓边一支金簪,拨了拨床头的灯烛,默默坐了半响,这才掀起珠帘出去,出去之前,忽然扭头没头没脑地冲他说了一句:“我不要做王妃,也不要你为了我去做坏事,我还是做小老婆好了。” 怀玉扬眉,嘴里嗤了一声,笑问:“原来你竟然想过做王妃?好大的抱负。” 青叶面皮悄悄发热,赌气跺脚道:“我没想过!我才不稀罕,我——” 怀玉却起身跟过来,低头看着她,忽然嗤地一笑:“傻子,王妃有什么的好的?”再一挥手,“去吧去吧,弄碗面来吃吃。”想了一想,又说,“我去后院给你拔几根小葱。” 青叶正揉着眼睛,闻言忍不住又是一乐,撑开肿胀的眼皮横他一眼,径直往灶房里去了。怀玉负手踱至后院,刘贤已然昏死,另两个人也被五花大绑着躺在地上,好巧不巧,正横躺在那一畦菜地上。 怀玉发怒:“该死,送走送走!”就着后窗的亮光,仔细查看了一番,见没有祸害到菜地边角上的两行小葱,方才啧了一声,弯腰挑了几根长得笔直粗壮的给拔起来。 夏西南在一旁道:“地方已打探明白了,人也调度过来了……这贼厮鸟伤的不轻,臣担心,若是将他径直送回宫,只怕要节外生枝。”一面说话,一面看怀玉拔葱,知道这个活儿是他做惯了的,但眼看着他以极其熟练的手势拍打葱须上的泥土,就着亮光,一根根地仔细揪去枯黄的葱叶子时,心里还是替他寒碜得不行,嘴角便不由得便扯了两下。 怀玉恰巧看见,遂问:“你牙疼?” 夏西南忙道:“牙不疼,就是牙槽有点酸。” 怀玉捏着一把小葱,抬脚往前院去,夏西南紧跟在后。怀玉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这个时辰,陛下已歇下了,谅他也不敢为了自己被打一事而于深夜惊动陛下,他告状也要等到明早,有这一夜,足够了,叫人把他送回宫去罢。”又问,“漠北的消息明后日差不多该到了罢?” 夏西南肃然作答:“明日之内怕是不能够……此番太过突然了些,只怕要到后日才能抵达京城。若是明日之内不到,只得请殿下忍耐个一两日,吃上一些苦头了。” 怀玉嗯了一声,又问:“我要的东西都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放心,已备好了。” 怀玉把葱送到灶房里时,青叶正灶头把鸡肉撕成条,面已和好,正放在盆里醒着,云娘往锅里添鸡汤,嘴里絮絮说道:“恰巧今日熬了鸡汤,做鸡丝面正好。”又道,“你去洗把脸歇息去罢,今日累了,这里有我在,用不着你来忙。等好了,我给你端进去。” 青叶摇头:“不妨事,我爱做这个。有事情做,心里才不会胡思乱想。”言罢,举袖抹了一把眼泪。云娘见状,也忙按了一下眼角。 怀玉入内,站到青叶身后,静静地看她做事情。云娘见他进去,把手中的饭勺往锅里一丢,一把夺过怀玉手里的小葱,呼哧呼哧地哭着跑到外头了。   ☆、第117章 侯小叶子(五十四) 他不知这笑弥勒的名字在中原被叫做减灾和尚,只想:原来酒吞童子是这个模样。其后,他的脑袋便离了自家的身子,在空中翻腾了几圈,掉落于地面之前,又看到勾了自己小命的笑眯眯的酒吞童子向身后打了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一队黑衣小鬼跟上。 再之后,他的脑袋重重落地,身与魂俱灭,一切归于虚空,归于沉寂。 去门外查看的这人被砍,身子抽搐数下,随后直直地向后仰面倒下。即便是黑暗之中,也能看出他矮了许多,诸人仔细一瞅,发觉原来是他脖子上缺少了一颗要紧的脑袋。 他的身躯倒于八木大雅的脚下,八木大雅伸头去看,转眼被他腔子里温热的鲜血给溅了一脸。他也无暇惊惧,与一众手下各自摸出身上的兵器,于屋子内摆好架势,严阵以待。 门被人一脚踢开,一群覆面黑衣人一拥而进。其后,有人重又点起了灯烛,八木大雅等人方才看清这些黑衣人用以覆面的非是帕子之类的寻常物事,而是木质假面,或是神头,或是鬼面,粗犷稚拙者有之,怪诞滑稽者有之。为首一人的假面上描金贴银,镶有鸡尾,于这深夜之时,看上去更显古怪诡秘,叫人不寒而栗。 八木大雅强自定了定神,持刀喝道:“尔等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胆敢夜闯民宅,杀害使臣!尔等——” 他手下几个胆大的会武之人趁他说话之际,蓦地跳将出来,齐齐逼向那群黑衣人,尚未近身之时,已有人迎上前来,乒乒乓乓地战到了一处,一时间,兵刃相交之声大作,不过数十个回合,他的手下便纷纷倒地,伤的伤,亡的亡,血流了一地,屋子内的血腥气味弥漫。 八木大雅见不过片刻的功夫,自己的手下便已损伤大半,心中惊惧,而余下几个不会武的都挤在一处,一面打着颤,一面捧心干呕。八木大雅晓得再无胜算,嘴上却强硬喝道:“尔等何人,敢报上名号来么!” 为首那人透过鬼面,冷冷瞥他一眼,忽然开口吩咐道:“把人头割下。” 地上躺着的伤者尚未及跪下求饶,脑袋已被人挥剑挥刀砍下,砍下还不算,这些人竟拿刀剑挑了脑袋往院中胡乱丢掷,空留了一屋子的无头尸首。 为首那人虽覆以假面,然言语间的狂妄及暴戾与那日仍是一般无二,八木大雅早便隐约晓得此人是谁,听他说话后,心下顿时明了。眼见大势已去,也晓得既落到了他的手里,只怕再无生路,遂举刀对准自己,意欲剖腹自尽,却被人掷来一把匕首打中了刀子,刀身一偏,直直地钉入到大腿里去了。他站不住,往地上一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慢慢往外汩汩流淌,因过于痛疼,不一时,周身便冷汗淋漓,遂哆嗦着与那假面人道:“求你给我个痛快!” 却无人答他的话,他还要再说下去,为首那人摆手命他住嘴,缓缓扭头,将目光停留在躲于角落里发抖的奥寺身上,良久,方缓缓道:“看来,我终究还是不够心狠手辣,一时的大意,竟酿成今日的祸端。” 他因为覆以假面,声音听着比往常略为低沉,加之已杀了许多倭人,砍下许多人头,此刻再听上去,更是震慑人心。奥寺早已站立不住,此刻扑通往地上一跪,涕泪交流道:“三殿下饶命!是小的错了!小的不该再去找二殿下,与他设计害三殿下!”急急指向里间堆放的一堆收拾好的包袱及箱笼道,“那里有二殿下所赠的金银,足有万两!殿下尽可取去!” 怀玉哦了一声,慢慢点头道:“你们要的藤原小姐尚在我手中,你们不待人索到手,便要启程返国,回去后,如何向你们的藤原大人交差?” 歪倒在一旁的八木大雅冷笑道:“要人一说,不过是用来扳倒殿下、使殿下当众出丑并失爱于陛下的手段罢了,殿下心知肚明,何必再问?如殿下先前所说,藤原大人并未嘱托我等寻回藤原小姐,便是此事本身,我等也是入京以后才知晓的。而藤原小姐身在何处,归于何人,我等也并不在意!不过是二殿下许了我等金银万两,叫我等在陛下面前向三殿下发难罢了。” 歇了一气,又道:“咱们国主因为艳羡贵国对朝贡小国赏赐丰厚,素来都是薄来厚往,虽已绝贡多年,今回却要派出使团前来朝贡,以换些金银丝绸瓷器回去……简言之,我等本是为利而来,而此番只消些费些口舌便有万两金银到手,又岂有不动心的道理!?你们有句古话,叫做冤有头债有主;还有一句话,叫做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殿下今日杀害我使臣十余人,不怕后患无穷?不怕两国为此交战,葬送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正主儿还好好地在他的府里头快活,殿下何不去找他算账?” 怀玉点点头,道:“你说话倒也痛快,可惜叫这万两金银给蒙蔽了双眼,否则,你便该先打听打听我是什么人。你做下这等事,还指望能全身而退?”言罢,不再多话,缓缓抬手挥刀,八木大雅本欲老老实实地闭目受死,奈何刀子还没落下来,终是害怕,便往一旁避了一壁,没避开,脑袋连同着半边肩膀被削掉,断口处登时数条血线喷溅而出。 怀玉退到一旁,看八木大雅腔子里的鲜血流尽,这才环视屋内,见尚有几名倭人靠在一处,缩成一团,此时业已杀红了眼,便又提刀上前,给那几名胆小倭人的项上也都来了一刀。这几人的脑袋滚落一地,即刻间也都是命丧黄泉,横死他乡。 这屋子内的活人,除了怀玉一帮子人以外,仅余下奥寺一人了。面前是横七竖八的无头尸首,地上蜿蜒的血河将他的布鞋底也都浸湿,只觉得两只脚底冰冷粘腻,却又无处可逃;而身旁的几具新鲜尸首的腔子还在往外滋滋冒血。这情形,便是修罗火海,便是阿鼻地狱了。 明明晓得哭也无用求也无用,却还是匍匐在地,哀哀哭求道:“殿下!殿下!小的再不敢作乱了!求殿下!小的知晓二殿下许多不欲为人知晓的秘事,小的愿意——” 怀玉居高临下,两只眸子从假面里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待他说完,便冷冰冰地截断他:“结月润人呢?” 奥寺哭道:“结月润早在半年前就伤重不治了!他上一回受了重伤,失血过多,被救上岸后未活过半日便死了,救下他的倭人嫌麻烦,将他丢到海里喂鱼去了!” 怀玉冷笑:“如此说来,八木大雅去青柳胡同与她说的那一番结月润代为问好的话,纯粹是为了叫她提心吊胆、心生惊惧么?” 奥寺浑身颤栗,道:“八木大雅说什么话,怕都是二殿下教的,小的并不知情。”想要多挨延一刻,不待人问,便将自己这些日子的所经之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地说道起来,“小的在余姚一带活不下去,于去年底辗转进了京。因二殿下的手下颇有小的的几个熟人,小的原本想碰碰运气,厚着脸皮向这些熟人借些银钱,谁料被二殿下知晓小的进京一事,便将小的叫去问话,听闻小的在余姚后的经历后,将小的又留了下来。 “及至倭国使团进了京,他便叫小的去与这使团牵线搭桥,许以重金,教这些使臣在陛下面前对三殿下发难……殿下,小的固然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将藤原小姐的来历都说与了二殿下听,并且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但一切的根源都在二殿下身上啊,若不是二殿下,小的连个小小的浪花也掀不起来啊!殿下!” 话音未落,有人提刀上前要砍他头颅,怀玉伸手拦住,笑道:“我今日便是为了手刃结月润而来,结月润既已死了,这厮也是一样。”将刀尖对准奥寺的心口处,沉缓有力地扎了进去,微微眯起眼睛,慢慢感受刀子刺破皮肉,穿透几根胸骨,直至扎进柔软心肝的触感,再睁开眼睛时,奥寺身子微微抽搐,口中流出许多血沫来。带兵打仗多年,杀过的人不知凡几,而在杀戮时能如此快意的,迄今为止仅他一人而已。拔出刀子,再一挥手,将他的头颅一刀斩下,拿刀扎进去,挑起来,远远地扔到院子里头去了。 至此,倭奴国的使臣及奥寺共计二十三人全被砍杀一光。死法相同,俱是头颅落地,尸首分家,唯奥寺一人心口处多了一个洞。 怀玉将刀在脚下的奥寺尸首上略一擦拭,重又放回刀鞘内,率人离了屋子。来时怕惊动人,因此跳的墙,回去时便由院门出去,才拉开院门,便见几个闲人正在打着灯笼,缩着脖子往这院子里窥视,看身上装束,像是鸿胪寺的官员。 原来是刚才与倭人打斗时,兵刃利器之声惊动了鸿胪寺内的一个起夜之人,这人再去叫醒同伴,同伴又去找当值的官员。当值的官员先是攀上墙头往外张望,遥遥地听见有男子哭喊求饶之声,却看不清宅子里头的情形,遂与几个惊醒的闲人转到这宅院门口来查看,正商议着要不要敲门,却见院门忽地拉开,一行假面人鱼贯而出。经由身旁时,嗅得到这些人身上的血腥气,就着天上的几点微弱星光,又瞥到院中竟然丢了一地的狰狞头颅。这几个闲人里头有两个翻了翻白眼,软软地往地上一摊,当即人事不省。 怀玉手下人提刀又要去杀这三人,怀玉纵身上马,摆手道:“罢了,走!” 皇帝睡梦当中听见有人在耳边抽泣,哭声伤心,哀怨似女子,想睁开眼皮去瞧瞧是谁,但眼皮总也撑不开,迷迷糊糊当中又看到皇后手里牵着幼时的太子从自己面前款款而过,明明看到他了,却是连扭头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只留给他一个渐行渐远的身影。 皇帝心口一酸,便有泪水流下,顺着眼角蜿蜒至鬓角。皇后转眼走的不见了身影,他追上去叫喊:“皇后,皇后,你且等等吾——”叫了两声,人便惊醒了。原以为用了极大的力气叫嚷,却原来连跪在榻前哭泣的刘贤与他身后的两个鼻青脸肿的内侍都未听见。   ☆、第118章 侯小叶子(五十五) 刘贤见皇帝醒来,向前爬行了两步,将头靠在皇帝的塌上,嘴里呜呜哭道:“陛下!老臣昨晚奉陛下的旨意随了三殿下去青柳胡同。谁料才一到地方,三殿下便翻了脸,领着一帮子的人,把老臣关起来给毒打了一顿,牙齿都打掉了两颗。老臣被打成残疾了,一身的伤痛,将来只怕伺候不了陛下了,呜呜呜!”他说话时嘴里漏风,果真掉了牙齿,一只手掌上也用方帕裹了几层,方帕上隐有深褐色污迹渗出,不知是血迹还是药渍。见皇帝默然无语,他又忙去掀起身上的衣裳给皇帝看。 皇帝并不去瞧他,只自顾自地叹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许是上了年纪,昨晚竟当真信了他。这些年,朕将一只虎崽子养大,养虎为患这些年……”又冷笑道,“他眼里已经没有了三纲五常,君臣父子,他连他君与父尚且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你?你向来心细伶俐,却也有不好,嘴上难免刻薄了些。只怕早些年便背着我把他给得罪了罢……你且起来说话。” 刘贤跪地不起,口中呜呜哭道:“三殿下还恐吓老臣,说要杀了老臣一家,血洗刘门,叫老臣一家百十余口人不得好死!陛下——” 皇帝冷哼:“他哪里有闲心去恐吓你?他的性子你还不知道?你向来不为他所喜,此番便该庆幸他还给你留了一条命才是。” 刘贤又哭:“三殿下说留着老臣的一条命,是为了叫老臣给刘家人收尸,殿下这是要叫老臣看见一家子人都在眼前死光光呀,陛下——” 皇帝抬手擦去眼角及脸庞上已然冰冷的泪水,挣扎着要起身。刘贤两行老泪流个不住,见状忙忙爬起来伺候皇帝穿衣。皇帝道:“你去瞧一瞧身上的伤,叫容长一进来伺候即可。” 正说话间,忽有京兆尹来报,说倭奴国使团二十余人一夜之间被人诛杀殆尽,且头颅皆被砍下,扔了一地,其手法之残忍,可谓骇人听闻,惨绝人寰。据目击者所描述,行凶之人有十余人,皆是一身黑衣,覆以神头鬼面,于深夜子时,由使臣的居住的民宅内大摇大摆地出来,骑马往东去了。 刘贤不待这京兆尹说完,在皇帝脚下大放悲声:“老臣一家百十口人看来是难逃一死了!求陛下救救老臣,老臣跟了陛下一辈子——” 皇帝也是伤感:“你自七八岁时起便跟着朕,转眼一辈子都过去了……”出了一会神,又道,“你收拾收拾,出宫找个清静些的地方养老去罢。朕的时日不多了,朕在,你尚能留的一条命在,若是朕不在了,你留在宫内只怕连命也保不住。” 刘贤正淌眼抹泪,闻言倒呆了一呆:“老臣养好伤还能伺候陛下,也还能再伺候世子——” 皇帝疲累,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早些走为好,路上小心些。” 刘贤无奈,跪下叩头,哭哭啼啼地说了一声:“臣谨遵陛下旨意。”言罢,转身退下。 皇帝瞧他一辈子没挺直过的脊背,心生不忍,便又叮嘱了一句:“朕晓得你家当多,莫要叫钱财等身外之物给耽搁了。” 青叶睡至下半夜时,隐约听到怀玉与夏西南在门外悄声说话的声音,晓得是他回来了,本想等他进来与他说一句话,但他却迟迟未进这屋子,她等不及,重又熟睡过去了。 天将亮未亮之时,她一觉醒来,见怀玉衣衫周正地坐在自己的床头。她忙要起来,怀玉将她拦住,为她掖好被子,道:“你睡你的。” 她应了一声好,揉揉眼睛,问:“事情都办好了?” “办好了。” 看了看他的装束,又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问:“这便要走了?” 怀玉嗯了一声,点点头:“这便要走了。” “天不是还没亮么?” “我只是回来看看你,等下还要回府一趟。” “回府去等着人家来捉拿你么?” 怀玉失笑了一声,却并出言反驳说话,竟是默认她这句话了。 青叶想了想,又问:“你要去天牢么?我能去给你送饭么?” 怀玉嗤笑:“我这一回不会去太久,至多两三日。你在家里好好呆着,哪里也不要去,万事只听云娘的话,可明白?”言罢,起身要走。 青叶扑上前来,将怀玉死死抱住,不放他走,问:“你真能回得来么?” “傻小叶子,你不想想我是谁,当然回得来。”怀玉顶了顶她的额头,将她推开。临去之前,转头笑说了一句,“不许多想,乖乖等着我回来。” 三月廿二日,三皇子怀玉因抗旨忤逆,不尊上令,干纪犯顺,违道背德,犯了十恶中的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等数罪,然因他身为皇子,又是有功的能臣武将,在八议制里的议亲、议贵、议能之列,故减等,褫夺一切封爵,贬为庶人,流放南海琼台。 怀玉走后,青叶又睡了个回笼觉,不想起来,躺得久了,后脑勺都有些疼,只得恹恹地穿衣下床,慢慢梳洗罢,叫云娘盛了些饭食,自己端去胡同口喂玉官。小内侍则紧跟在后,寸步不离。 怀玉王府被抄,夏西南是他的左膀右臂,人人都知晓的人物,自然也躲不开去,也与怀玉一同流放了。青柳胡同内便只剩下早前他带来的小内侍了。这小内侍姓丁名火灶,因为是夏西南一手带出来的,也是伶牙俐齿,做事极有眼色。 到得胡同口,恰巧看到天山茶馆的伙计采买茶叶回来,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调儿,见到青叶出来,忙把她拦住,本张口想问她可听说轰动京城的倭奴国使臣被杀惨案,若是没有听说过,他便可以为她演说一番。 丁火灶在青柳胡同内过了这一段日子,对胡同口两旁的邻居都是知道的,看他两眼放光,晓得他大约要说这件事情了,怕他吓着青叶,使得青叶又要为怀玉担心,忙在后面向他打手势,示意他闭嘴。伙计心里有些失望,转身便要走。 青叶问他:“你看见我家花猫了不曾?” 伙计称没看见。青叶心下失望,无精打采地同他说了一句:“你这回茶叶倒买了许多。” 伙计挠头笑道:“这两日咱们家生意好得很,一大早便坐了好几桌的大汉。只有一条不好,这些人要一壶茶水,一坐便是大半日,也是愁人。” 青叶扭头看丁火灶,丁火灶小声道:“是殿下临走时安排的,怕吓着你,都去茶馆里坐着了。” 青叶忽然想起一事,问他:“那些倭人使臣都走了么?” 丁火灶抬头看天,道:“这个时辰,只怕早上路了。”的确,这个时辰,黄泉路已走尽,奈何桥也过完,只怕连孟婆汤都喝下肚了。 青叶心下一松,悄悄地吁了一口气,转眼又想起了怀玉,遂问:“他若被关在天牢里,他的王妃怎么办?咱们青柳胡同不会有事么?” 丁火灶竖一根手指头指着头顶,凑过来与她悄悄说道:“那一位快不行了……眼下正忙着旁的要紧事,咱们青柳胡同一时半会的倒不打紧。”觑了觑青叶的脸色,又道,“殿下并未关在天牢里,而是被贬为庶人流放了。至于王妃,她自然也要随了殿下一同前往……王府被抄了,路上伺候的人一个也没有,苦着哪,姑娘别问啦!我这许多日子都是在青柳胡同,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大晓得,待明日得了准信儿再同你说。” 他生怕青叶会拈酸吃醋,不敢全说。果不其然,青叶汪了两眼的泪水,伸手扯下一枝柳条,恨恨地揪下柳叶,撒的满地都是,柳叶揪扯完,酸溜溜地说了一句:“谁吃不来苦?有什么了不起?”过了一时,却又说,“有人相伴上路,哪里苦了?我看他日子好过得很。”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晓得他都是为了自己才会落到这个地步,心内酸楚难言,偷偷擦了两把眼泪,看了一会玉官,念叨了一会青官,闷闷地回去了。 二皇子被关及三皇子被流放一事因为过于突然,京城内尚无几人知晓,但倭奴国使臣二十余人被杀一案却传得沸沸扬扬,不过一夜之间,京城内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因行凶之人覆以凶恶假面,未以真面目示人,便有上了年岁的老人说行凶之人其实并不是人,而是阴间来的勾魂判官。这些倭人平素作恶多端,这才被勾了魂的云云。否则谁有那本事能在一夜之间将三二十个会武的壮年男子诛杀一光?否则那些倭人的居所内的金银及许多值钱的宝贝怎么没有见少?这世上,谁能看见小山堆一样的金银而不动心?只有鬼才不动心。 这话传的多了,京城人无有不相信的,见面便要先感慨一句:“咱们这鬼真凶恶!” 而官府似乎也默认了民间的这一说法,并未下力气去追查凶手,只把被杀的一群倭使臣的头颅与尸身胡乱配了对,草草地缝上去,拉到乱坟岗里埋了。此案便算是了结了。 三月廿三日,皇帝终究不放心阿章,派人将他接进了宫,与他同吃同住,寝殿内从早至晚十二个时辰皆有三两个小方脉科国手守着,所开的方子,所煎的药,皇帝也都要一一过问。 也是这一日傍晚,二王妃文涛忽然得了急病,尚未等到太医赶到,便香消玉殒了。因世子阿章正病着,怕扰他养病,他母亲病逝这一消息自然是要瞒着他的;而怀成还是关在宗正寺内,也是不知晓自家出了事,自然连王妃的最后一面也未见着。 同一日,皇帝急召数名重臣入宫议事,褚良宴却不在其中。其后,由这寝殿里传出数道旨意,皇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三皇子怀玉的党羽贬的贬,黜的黜;更令人吃惊的是,先皇后一族不知何故竟也遭了殃,数名赵姓公卿流放的流放,抄家的抄家,反倒是一些底层的芝员芥吏未受到牵连。一时之间,朝野上下震动,人人自危。 长乐宫内,乌孙贵妃已连连哭了一整日,眼睛几乎不能视物,妹史等宫人苦劝不住。至晚,忽然止了哭,带上妹史去皇帝的寝殿看望皇帝,皇帝不见。乌孙贵妃脾气上来,不哭不闹,只守在殿前不走。   ☆、第119章 侯小叶子(五十六) 容长一不一时便过来念叨一句:“陛下,外头起风了。”一时,又过来问一声,“陛下,天阴下来了,看情形,只怕要下雨,可要为贵妃送一把伞去?” 皇帝恼怒,遂命人将贵妃带进殿内,道:“你若是为你那好儿子求情,还是免开口的好。” 乌孙贵妃摇头,在他身畔默默坐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我并不是为他求情才来的,心里更不敢为此怪陛下,不过是各人的命罢了。” 皇帝看了看她的一双肿眼泡,冷笑道:“你日夜为他难过,可他却不见得为你这个做母亲的着想。” 贵妃道:“他人都不在了,再说这些也是无益……我上一回听人家说起过京郊的碧云寺,听闻那里倒也还好,我想着……” 皇帝问:“你要自请出家?” 贵妃点头。皇帝复又冷笑:“你们大约对朕都厌烦透顶了,一个个的想着远走高飞……说不敢生气,却敢来摆脸色,拿出家来报复朕。” 贵妃闻言便又哭了出来:“玉哥儿成了罪人一个,我这个生身母亲也难辞其咎。如陛下所说,都是我素日里言行无状,教坏了他,才使得他走上这条绝路的。我如今哪里还有脸占着长乐宫,被人唤一声娘娘?若是陛下准许,我明后日即刻动身出宫。”言罢,替皇帝仔细掖好身边的被褥,起身对皇帝款款拜了一拜,道,“陛下请准臣妾出宫修行,陛下保重,臣妾回去了。”转身便欲退下。 她才要走开,却被皇帝从身后一把拉住。皇帝拉着她的手道:“朕给过他机会,他却并不放在眼里,朕尚且在世,他便敢如此,他这是要逼死朕……”将贵妃拉回来,流着泪道,“朕只怕就在这一段时日了……等朕殡天后,你若要去那里便去罢,朕晓得你受了一辈子的委屈,心里有怨气。” 贵妃霎时又红了眼圈,与皇帝相对无言,各各垂泪,然而心中始终是怨恨,略站了一站,还是挣开皇帝的手,回宫去了。皇帝闭目假寐,心内伤感不已,也不知过了多久,将要睡着之时,忽听有急促脚步声行来,睁开眼睛一瞧,却是容长一。容长一急急而来,手中托着一封信函,上头粘有三枚鸟羽,却是漠北来的加急军报。 皇帝一惊,自容长一手中接下军报,欲要启封,争奈手抖,迟迟未能打开函套。容长一便从皇帝颤栗的指间将这军报重又接过去,裁开来,从中取出军报,展开,双手奉与皇帝。皇帝不过略扫了一眼,面色刹那间转为灰白之色,而面上失却的鲜血却从口中突然喷涌而出,溅得面前的容长一身上点点滴滴,尽是红痕,可谓触目惊心。 容长一转身欲要去传太医,皇帝拉住他的衣袖,费了好大的力气,方才说出一声:“快!快!叫人去追那逆子回京——”话音未落,已向后一头栽了过去。 怀玉清晨被押解出京,至晚方走了二百里地。皇帝派出去的人马不过一个多时辰便追上了他,将他带回宫内。 其时,皇帝已不能起身,只在榻上歪着,听得有人说“罪臣恭请陛下圣安”时,方才慢慢睁眼,一身布衣的怀玉已跪在榻前,皇帝把手中的加急军报往他脸上猛地一掷:“逆臣贼子!你做下的好事!” 怀玉早已知晓军报上的内容,却还是从地上捡起军报,略略扫了一眼。 漠北自古以来便有大小部落无数,其中有鲜卑一族最强,这一族的人数有数万之多,因不事生产,纺线织布一概不会,却又不愿意在沙漠里吃沙子,于是成日里琢磨着抢现成的。几万人来抢汉人东西的时候,都是漫天烟尘,铺天盖地,每回漠北古城的守城官兵一见这些人来,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压根无法抵挡。这个情形一直持续到怀玉出现。 怀玉在去镇守漠北的那几年里,与鲜卑族早也打,晚也打,月月打,年年打,大战小战几乎未有停息过。其实他的兵力并不算多,也就两万来人,但与鲜卑一族作战时,却能十战九胜,以至于后来鲜卑人一听说他的名字便头疼不已,往往不战而逃。 他能胜多败少,一是手下的两万铁骑装备精良,个个骁勇善战,二是他时常耍阴招坏招。鲜卑人来袭时,备好大堆财物,摆在外面,等对手下马哄抢财物时,他就带人突然攻击,鲜卑人措手不及,只能等着被砍杀;而夜间偷袭鲜卑人的帐篷等更是家常便饭。 因为他在漠北的那几年里把鲜卑人折磨得生不如死,鲜卑族的单于呼提拉的老婆儿子都被杀光,以至于到头来只剩了孤家寡人一个,实在混不下去,只能弃了漠北这一块风水宝地,带上所剩不多的几个手下族人,别处发财去了。 而如今,已经三二年未有露面的呼提拉竟然率领数千铁骑来袭城,古城的守将竟也不抵挡,开了城门将呼提拉给放了进来,使呼提拉得以不费吹灰之力便占下这座堪称门户的漠北古城。呼提拉若是胆子大些,从此便可一路向南,长驱直入,关内从此将无险可守。 漠北的一众将官也大都是怀玉的心腹党羽,自然也要换掉的,只是京城到漠北路途遥远,今日才从京城发出旨意,谁料同一日内竟发生了此事。 此番呼提拉气势汹汹而来,不仅粮草充足,兵强马壮,数千铁骑装备精良,手下更有猛将数名。他早年已被怀玉打怕,手下人也死得所剩无几了,按理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么快便恢复元气,纠集到这么多人手的。不消说,必是有人暗中相助,庇护于他。 且说呼提拉手下的猛将之中,有一名武艺高强,擅于骑射之人,此人乃是西域出身,姓乌孙,据说出身高贵,不知怎地,却跑到了漠北,投奔了呼提拉,成了他的得力手下。 至此,暗中庇护呼提拉的人便不言而喻了,正是三皇子怀玉。 “原来你早早便起了这心思,你当年留下这一手时,太子固然身子弱些,却……贼子野心!其心可诛!”皇帝歪在榻上喘一阵,咳几声,待长舒了一口气,方问,“那姓乌孙的是你什么人?” 怀玉并不否认,只答道:“是罪臣的一个表哥。” 皇帝点头,道:“乱臣贼子!你已于数年前便想到为今日筹谋打算了,朕却一无所知,朕晓得你心机于三个儿子中当数最深,却不料还是低估了你。”歇了一歇,又道,“你是料定了朕必会召你回来么?” 怀玉道:“即便呼提拉占了一座城池,手下也有猛将不错,但陛下也不是无有可用之人,此番虽贬黜许多人,但朝中仍是谋士如云,强将无数。陛下可调遣十万大军,即刻远征漠北,打上个一年半载,必能大败鲜卑人。” 皇帝冷笑:“呼提拉手下数千铁骑皆是精锐,此番来势汹汹,届时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仅仅是呼提拉也就算了,这回有你的党羽心腹乃至亲戚里应外合……铁蹄踏处,军士马革裹尸,百姓家破人亡,另要耗费许多国帑民财,更有甚者,更有甚者……”阖上双目,不忍也不敢再说下面的话。 怀玉点头:“正是。” “正是?乱臣贼子!兵者国之大事,你竟视作儿戏,为一己之私,行此丧心病狂之举!将万千子民的性命拱手交与贼人!朕岂能轻易饶了你!国法家法岂能放过你!”皇帝一句话说完,已是气得面色灰白,抓起身下的瓷枕往他身上猛地掷了过去,瓷针正中怀玉肩头,他并不躲开,生生受了这一下。皇帝粗重喘息渐平,复又冷笑道,“若是叫你率大军前往……” 怀玉先叩首谢了皇帝这一掷,恭敬道:“谢陛下教诲。若是罪臣前往,不出十日,便可取呼啦提项上人头,且将士伤亡……”不愿把话说得太满,只道,“总之罪臣用兵,陛下尽管放心便是。” 皇帝眯起黯淡眼眸:“……你那姓乌孙的表哥?” “是。他为罪臣所用,跟着呼提拉亦是罪臣的授意。待见到罪臣领兵前往后,自会将呼提拉的项上人头拱手奉上。但罪臣若不露面,他却不会动手。”微微笑了一笑,“臣德行有亏,自知有罪。陛下若觉得罪臣不堪重用,可另派他人前往征战,也可御驾亲征。一边是侯家万里河山,军士疆民的性命与国帑民财,一边是国法家法,法统道德。一切,端看陛下如何取舍了。” 皇帝前两日才与褚良宴说过这句话,转眼之间便被这逆子原封不动、一字不少地还了回来,只气得面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生恐又吐血,忙拿了巾帕堵在嘴唇上。半响,方才说道:“朕生养的孽障太少,你早前若将阿章杀了,或是叫你那姬妾喝下那一碗药,也省你耗费这许多心机与周折!” 怀玉摇头:“儿子连番抗旨忤逆至尊,爹爹本可要了儿子的命,然而却仍未舍得赐死儿子,给儿子留下一条活路……阿章自小便深得爹爹疼爱,若是他不在了,只恐爹爹也就……爹爹对儿子有舐犊之情,儿子亦非草木,自然也晓得反哺之义,跪乳之恩。儿子虽然从未说出口过,心内却是敬爱爹爹的;再则,阿章年纪尚小,无论他在与不在,儿子若想做成什么事,自然都会做成。” 微微笑了一笑,又道:“儿子娶妻两回,然所爱之人,却只她一个。因此,儿子宁负天下人,也不愿负她。”其后,便不再说话了。生来二十多年,头一回在父亲面前谈及情与爱,谈及自己所爱的女子,再是放荡,神情再是装得一派云淡风轻,面上却还是悄悄红了一红。 皇帝自然也看到了他面上一闪而过的羞赧之色,暗暗咬了咬牙,环视身前背后,竟然没能找到能使这乱臣贼子受创的顺手之物,想要打他耳光,身上却又没什么力气,只得从鼻子里嗤了一声,以示他的话实则是天大的笑话。 固然气恨他,却又从心底觉得这贼子的话并无荒谬之处,旁人可能不解,但是他这个做皇帝的父亲却竟然都明白。毕竟,若是可能,他也宁愿拿这江山去换他的皇后。青年丧妻,晚年丧子,剩下的两个儿子又都不是好鸟,若不是这两个孽障,说不定他还能多活个几年。他这皇帝,做的实在没什么趣味,诚然这些年外有怀玉,内有贤臣,也算是顺风顺水,但实则他的心思只放在修道上头,日日夜夜地盼望着能得道成仙,好早一日去天上与皇后团聚。 这一对情种父子一跪一坐,相对无言,静默良久。情种儿子出声催促道:“拖延愈久,祸患愈大,请陛下早做决断。” 情种父亲正按着眼睛怔忪出神,闻言,拿开巾帕,斜睨着跪于眼前的这个儿子道:“最最要紧之事你还没说呢。” 怀玉便笑:“条件有三。”   ☆、第120章 侯小叶子(五十七) 往前膝行了一步,伸手提皇帝掖了掖被角,面上平淡如常,口中也是恭恭敬敬:“陛下收回的兵权请交还与儿子,再将今日所贬黜的臣的手下之人重新召回,官复原职,此其一;其二,陛下圣体欠和,近来偶有吐血,且要为朝堂上的事务而日夜操劳,儿子委实担忧……”顿了一顿,忽然话锋一转,“阿章还是交由臣来代为抚养罢。” 皇帝微眯了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怀玉看。这世上,尚无人能被皇帝这样注视而不觉得胆寒的,怀玉却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般,淡淡道:“陛下放心,臣晓得阿章的风寒尚未痊愈,不是要把他随军带往漠北,而是交由褚良宴亦或是赵献崇,臣不在的时候,便由赵献崇——” “哈哈——”皇帝不待他说完,忽然高声一笑,“原来赵献崇、那贼子也与你一心了!” 怀玉语带不解,反问道:“赵献崇的女儿与臣乃是夫妇,他是臣的泰山,他不与臣一心,应当与谁一心?” 皇帝但觉手脚冰冷,胸闷气短,不愿与他歪缠,也晓得再如何争论也是无用,只咬牙问道:“你欲何时动身?” 怀玉恭敬应道:“臣将阿章接出宫后,即刻点兵遣将,调度辎重粮草,明早便可动身。” 皇帝点头,又问:“最后一个条件,只怕是关于你那姬妾的罢?” 怀玉微微一笑:“正是,最后一个,便是关于臣的姬妾。”见皇帝勃然作色,便又重新跪倒,以额触掌,久久不起,“此行一去数千里地,即便再快也得一二个月,臣委实放心不下……臣不在的这一段时日内,求陛下安心养病,以龙体为重,勿要再听信谗言,勿要再为臣的些许小事忧心,也求陛□□恤臣在沙场上征战辛苦,莫要使臣忧心……” 从地上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缓缓道:“若是陛下身边的人再前往青柳胡同她的居所内,而她出了什么差池,那么,待臣回来之后,皇陵里必会多出两处陵墓,一处她的,一处阿章的。” 皇帝心里只觉得一片茫茫然,然而恨到极处,却又生出些如释重负之感。昏厥过去之前,与坐于身畔,静静看向自己的皇后说道:吾这一生,仅得了三个儿子,大郎不在了,二郎又不成器,吾一念之差,一时心软,没能狠下心要他性命,终究是棋差一着,眼看着被他给逼死了。不过,我早已晓得他必不甘心,只是不曾料到他会如此行事,也不曾料到我一世铁血手腕,竟会是这个下场……我自以为深谙御人之术,如今看来,竟是个笑话……不过,这样也好,我不日便可去与你重聚了。 怀玉待一众太医依次进殿后方才挟旨而出,在殿门前恰好看见刘贤由着一个小黄门搀扶而来,原来他行装已收拾完毕,前来寝殿与皇帝谢恩作别。 怀玉一面走一面吩咐身边的人去接阿章,将他送往赵府,交给赵献崇。见刘贤远远地举袖拭泪,似是伤心不已,遂驻足,等他走得近了,笑着向他招呼了一声:“刘公公。” 刘贤一见是他,想要转身避开时却已来不及了,那小黄门哪里晓得他的心思,暗中用力将他架到怀玉面前来。他只得磨磨蹭蹭地与怀玉行礼,口中含含糊糊地问了一声安。怀玉看他一身服饰,笑问:“刘公公要出宫养老了?” 刘贤不敢不答,万般不情愿地应了一声是,又道:“殿下不必再问了,老奴尚未想好去哪里养老。” 怀玉哦了一声,负手笑道:“看来你还没有收到消息,你还是在宫内静候你老家的消息罢。刘家一家子的后事,还等着你回去料理呢。”抬眼看看天,又道,“气候逐渐转暖,一天天的热了起来,停放时日太长,只怕不妙。” 刘贤忘了哭,圆张着嘴,一把甩开搀扶着他的小黄门,举手指着怀玉,打着哆嗦问:“什么!什么!你夜间便去——” “不是夜间,是今晨我被押解出京之时,肃宁县,你的老家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怀玉摇头,复又笑道,“刘公公聪明一世,却打错了算盘,一张嘴也不讨人喜欢,内侍总管一职尚未到手,却害的一大家子人先呜呼哀哉了。” 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张扭曲的老脸,又补了一句:“听说你一家子人死得甚惨,其中以你老父老母尤甚,和昨夜倭奴国的使臣乃是一样的死法。啧啧啧,可叹可叹。”言罢,斜斜睨他一眼,负手长笑而去。 走得远了,尚能听到刘贤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嚎。刘贤拖着瘸腿进了寝殿,跪伏于皇帝榻前,哀哀哭道:“陛下,陛下!三殿下他……他将老臣一家子都杀光啦!连老臣年逾八十老父母都没放过,更不用说还有襁褓里的幼儿!殿下不喜欢老臣也就罢了,老臣的家人却又何辜!陛下,殿下他滥杀无辜,目无法纪,求陛下为老臣做主,陛下——” 皇帝才被灌下一碗汤药,此刻躺在榻上,默然不语,不知是睡是醒。刘贤直哭了许久,皇帝喉咙里响了一响,脸忽然歪向一旁,从嘴里呕出一口药汁来。一旁的伺候的人慌忙上前,将皇帝半扶起来,为他擦拭脸上耳朵里的药汁,再为他揉按心口处,以开胸顺气。 刘贤还是哭个不住:“陛下,陛下!都怪那倭女子!三殿下鬼迷心窍,失了心魂!若不是她,君还是君,臣还是臣,父还是父,子还是子!都是因为她,如今都乱了套!陛下三番两次吐血也都因为她,若不是她,都怪她——” 一旁的太医听得心惊不已,知晓这刘贤平日里与皇帝最是亲近,此时却也不得不上前小心劝说道:“刘公!刘公!陛下才喝下药,你且止住,叫陛下好生将养。陛下本已肝气郁结,胸闷气短了,哪里还禁得起你在旁搅合,你这般吵闹,叫陛下怎么安心歇息?” 皇帝顺了一口气,忽地睁开眼睛,暴喝道:“杀才!朕这清静之地被你吵嚷聒噪得如同市井一般!滚!” 青柳胡同内,青叶在屋子里闲坐到傍晚,云娘怕她闷出病,便拉她起来,劝说道:“随我一起到街上去走走罢,我看看可有什么要买的。” 青叶便随了她往外走,丁火灶忙忙地跟出来,青叶顿足,摆手赶他走:“我要和云娘说悄悄话,再采买些女子用的物事,你不用跟来了!”丁火灶不放心,便叮嘱云娘不得走远,须得好生看住她,直到云娘也嫌他啰嗦时,他这才转身回去了。 青叶走在街上,眼睛不看路,只往两旁树后花丛里不住地睃,云娘好笑,便道:“傻孩子,不用看啦。说不定哪一日,青官自己就跑回来了。我已经跟夏西南说了,叫他留心着,若是看到哪里有漂亮温顺些的小奶猫,叫他给你抱一只回来——”转眼想起夏西南已经不在了,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便又改口道,“我回去再跟火灶也说一说。” 絮叨了许久,不见青叶答话,回身看她,见她正抬头看街旁一家药铺上房的匾额。这家药铺名为百草堂,名字起得好听,坐堂大夫的医术倒也高明,只有一样不好:爱银子,最会漫天要价。因名声不太好,平日里买药看病之人寥寥无几。 云娘问:“你可是哪里不适?”又取笑道,“我看你这阵子倒能吃能睡。除了爱操闲心以外,旁的也看不出哪里不好。” 青叶怄得笑了,却并没有出言反驳她。二人在街边走走停停,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青叶面上终于多了些笑意出来,行动间也活泼不少。云娘也是高兴,心道:终究还是小孩子心性,爱动爱玩儿,带她出来逛一趟便高兴了。 牵着青叶的手,在一个吹糖人儿的摊头前多看了一会儿,觉得有趣,便叫这小贩吹个小猫糖人儿出来。待这麦芽糖做就的小猫儿拿到手,想递给青叶吃时,却发现手里牵着的竟是一个不认识的半大女孩儿,青叶却不知哪里去了。 青叶从前一个人时常上街去逛,去饭馆吃饭,一去便是大半日,那个时候她也没有不放心过,但这一阵子经过三番两次的这些事情后,早已成了惊弓之鸟,再也经不起吓了。霎时便出了一身冷汗,将那女孩儿的手一甩,慌忙喊:“姑娘——姑娘——”手里捏着糖人儿慌忙去找,才挤出人堆,便见青叶手里拎着两个纸包从百草堂里慢悠悠地踱了出来。 云娘放了心,却又生了气,忙忙擦了一把眼泪,上前去一把抓住她,训她道:“你个坏孩子!你去哪里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你是想吓死你云娘么!” 青叶嘻嘻笑了一笑,将手里的两个纸包递给云娘看:“买了当归和参片。当归咱们回去炖鸡汤,参片给你泡茶喝。”嘴凑到云娘耳朵边上说,“这阵子害你为我担心不少,哭了好几回,所以才想着买点好东西来孝顺你。” 云娘心里一暖,嘴上却絮絮唠叨说:“我又没到七老八十,喝这个做什么?这个味儿我也喝不来。再说了,我要是想喝,跟火灶说一声便成了,何必要你亲自出来买?你如今的零花银子也不多,参片这种东西贵,他家的价钱又都是虚的。”从她手里的东西接过参片,再把糖做的小猫儿塞给她。 青叶笑:“晓得晓得。我就是想要自己亲自买一样东西送给你,人家的一片心意,你就莫要再唠叨啦。” 云娘喜悦,险些儿当街哭出来,手上却将她连连拍打了几下。二人又逛了逛,天色将晚,青叶也走动得累了,云娘便拉着她的手回家,才到胡同口,便见丁火灶正与一个灰头土脸、一身半旧布衣的人在胡同口说话,仔细一瞧,那人不是夏西南是谁? 丁火灶看见着青叶回去,忙忙迎上前来,喜不自禁道:“姑娘,我师父回来啦!殿下也回京城来啦,南海琼台不必去啦。” 青叶心内狂喜,面上却悄悄一热,嘴里嗯了一声,偷笑了几下,把剩下的一口糖人儿都塞到嘴里,喀嚓喀嚓都嚼了吃了,问道:“他这回应当无事了罢?” 夏西南上前来行了个礼,因为太过高兴,眼圈竟红了一红,转身与丁火灶笑说:“可算是回来了!娘的!我这一日饭都没吃饱过,还受了许多鸟气,娘的!”不过才落魄潦倒了一日,言行间竟带了些江湖习气出来。因晓得青叶的心思,忙又与她道,“殿下正在宫里头忙着,怕你担心,叫我先回来跟你说一声,叫你放心。放心罢!再也无事了,天下太平了!” 青叶仔细一瞧,见他脸色果真有些憔悴,便道:“你快些回家歇息去。” 回到家中,青叶亲自下厨,做了怀玉几个爱吃的小菜,然而左等右等,他却并未回来。心下不由得有些失望,却又不好意思去问夏西南。不必问也知道的,他定有许多事情要做,不可能成日里与她腻歪在一处的,然而还是悄悄溜到院门口张望了几回。 深夜,青叶正在熟睡,忽听胡同口有急促马蹄声传来,马蹄声渐行渐近,她知道是怀玉回来了,一骨碌忙爬起来,胡乱披上衣裳,才出了屋子,便见怀玉推开院门急急而来。他早上便是从这胡同出去的,不过是一日未能见到而已,因为挂念与担心,这一日便像是千秋万代一般的久远。因心中过于思念他,反而有些情怯,竟不好意思奔过去扑到他怀里,只红着脸,倚在门框旁看着他轻轻笑了一笑。 满天的星光下,怀玉一脸的疲惫,看见她笑,略一驻足,远远地对她笑看了一眼,忽地大踏步过来,一把将她抄起,进了屋子,抬脚将门从里头踢上了。 她问:“回来啦?” 他说:“回来了。” 她又问:“无事啦?” 他嗯了一声,答说:“无事了。”   ☆、第121章 侯小叶子(五十八) 怀玉将她轻轻放到床上,三两下把外裳扯下,随后便俯身亲了上去。她却将他拉到身畔,笑说:“咱们安安静静地说一会话。” 怀玉道:“小叶子,我——”时,她也正好开口说了一个“我”字,二人相视一笑,怀玉便道,“你先说。” 青叶忽地把头钻到他胳肢窝下,拉过他的衣衫下摆把自己的脸遮上,拿手捶他的胸膛,两条腿乱踢乱蹬,吃吃笑道:“你先说,你先说。” 怀玉正色道:“我明日将要远征漠北,大约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 青叶一怔,头从他衣衫里霍然伸出,呆呆问道:“才回来,又要走?” 怀玉道:“一两个月而已。”见她一脸的失望与不高兴,便安慰她道,“那边的仗打完,一日也不耽搁,尽早赶回来便是。” 见她始终不说话,且眼内有隐有泪意,心生不舍,却也有喜悦,遂与她笑道:“你若是吃得起苦,我倒可以想个法子叫你跟了我去:你明早穿了我的衣裳,扮作我的侍从跟过去。”又道,“到了那边,我可以领你去看看沙漠,那里荒凉得很,风一起,漫天的沙尘,无事时看看月亮,吹吹风,吃吃沙子,倒也有趣。”言罢,笑了几声。 青叶正自难过,也未听出他是玩笑话,望着床头帐幔上摇曳的烛火影子,捧着脸幽幽道:“不去。你去打仗,我跟过去做什么,反而要拖累你。”翻他一眼,复又垂首幽怨道,“今时不同往日啦,我年纪大了,再也吃不起长途跋涉,一路颠簸的苦啦。” 怀玉被她老气横秋的语调给气得笑了,便拿手弹她的额头:“敢在大你七岁的表叔面前说自己上了年纪,可是找打?”又问,“你适才要说什么?” 青叶闷闷道:“我忘啦。” 怀玉作势要挠她痒痒,她便赌气道:“我做了你爱吃的菜,你总也不回来,我都端去给夏西南吃了。” 怀玉一听夏西南的名字便来了气,嗤道:“这厮倒娇贵得很,一路上我都未抱怨一声,他竟然敢嫌饭食粗糙,难以下咽;我好好的,他竟敢闹头疼闹肚子疼。” 青叶推他:“你明早还有要紧事,天不早了,你走吧。”言罢,自己寻了一把小剪刀,窝在被窝里剪起了指甲。她剪,怀玉坐在床头看着她,伸手在她剪刀下面替她接着。 待指甲剪完,打个哈欠,问了一声:“咦?你怎么还没走?”一头躺倒,拉了被褥盖在身上。 怀玉无奈苦笑,把被褥掀起一角,硬挤上了床。 青叶转身向里,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肩头微微抽动,怀玉伸手摸了摸她的面颊,果然流了一脸的泪水。怀玉暗暗叹了口气,将她往里挤了挤,贴着她的后背躺下,从她手中用力拉过一半的被褥盖在身上,伸手欲要将她揽住时,她却拿胳膊肘顶他,被他捉住,攥在手里,她又坏心眼地踢他的要害,被他伸腿盘在身上,一下也动弹不得。 他在她耳旁问:“我本来已被流放了,却又在一日之内被召回京中,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问:“是你答应去漠北征战,才召你回来的么?” 他一哂:“差不多。”又再四与她保证道:“乖小叶子听话,这回是最后一回了。” 青叶在他怀里抽抽搭搭地哭了许久,也听他说了许久的情话。诸如“我在皇陵的那几日叫人挑了好些上好的杉木,给你我各打了一副棺材备着。我将来若是战死,你也活不成,即刻得去地下陪我”,又诸如“我不在是时候,若是听说你又多看了哪个一眼,回来我便去把他给砍了,你说可好”。等等。尽是些混言混语。 青叶才听他说了一句,便像是被掐住七寸的小蛇一般,软软地窝在他怀里,再也无法与他负气,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因为这情话听得心满意足,甜得身上鸡皮疙瘩起了一轮又一轮,觉得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此,真哭也变为假哭。待他说到“将来你我成亲之后,我寻一处地方,里面栽满桃树,每到桃花开放之时,你在树下说笑,我坐在一旁吹笛子与你听”时,终于在他怀里美滋滋地睡了过去。 四更天将过,外头还黑蒙蒙的,怀玉早早起身,悄悄下了床,虽然与云娘及丁火灶说话时轻声细语,但还是把青叶惊醒了。青叶慢慢睁开眼睛,见屋子内灯火透明,怀玉已穿戴完毕。他今日身上是山字纹铜铁铠甲,甲衣内衬钢片,战袍上密缀铜星,足蹬一双战靴,行动间,身上哗啦作响。她从前在日出丸上也看过一回,但那回因为恨他怕他,不敢看他,也因为眼睛哭肿了,没能看清楚他。 今日再仔细一瞧,才发觉他身着战袍铠甲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看得太过出神,不知不觉间,就“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忽觉心头燥热,伸手取过床头的一壶冷茶,自己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光了。 怀玉收拾好,欲要到外头去,青叶以为他就此走了,忙掀了被褥从床上跳下来,赤足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把脸紧紧地贴在他背上。怀玉拉她的手,一下,没拉动,再一下,还是没拉动。一时性起,转身将她一把揽住,低头欲要亲她时,见她半边脸上都是甲片的印子,不觉好笑,问她:“不生我的气了?” 青叶满脸的陶醉,痴痴道:“你穿上铠甲真好看。” 怀玉得意发笑:“怪道你要抱住我不放。” 青叶愈发陶醉:“嗯。我家夫君威风凛凛,真想带你去街上转上一转,叫对面老板娘知道你是我家夫君。她早前还领我去看你迎亲,说叫我见见世面,看看三皇子是什么模样儿。嘻嘻。她不知道,比起迎亲时的三皇子,身着铠甲时的三皇子才是最最好看的。” 怀玉笑说:“这还不容易?等我回来时,你邀了对面老板娘去城外看热闹,迎我进城,到时我当着她的面亲你都不在话下,也叫天下人都知道你与我侯怀玉乃是恩爱夫妻。” 青叶把脑袋偎在他颈窝里,并未认真听他的话,嘴里只管自己唠叨自己的:“真好看真威风,真威风真好看。” 怀玉瞅瞅她抑制不住迷醉的面孔,一时间,心口发烫,自信膨胀,对天思索良久,终于下了决心,伸手开始撕扯拉拽身上好不容易才穿上去的铠甲。这铠甲有护膊,战袍,护胸,铜镜,战裙,穿到身上费了许多工夫,脱,也同样不易。因为心急,扯了许久,一样也没扯下来,又怕耽误了祭牙旗、祀五兵,急切间,将青叶半推半拖地拉扯到床前,抱住她一同往床上倒去。 青叶被他抱在怀中,随着他的前倾慢慢向后仰倒,生怕被他压疼,连忙伸手去推,碰到他胸前的冰冷的甲片,手指拂动之处,响起甲片相互碰触的清脆声响,不知怎地,身子竟被这声响激的战栗不已。微微睁开眼睛,透过一排长长的睫毛偷眼去瞧他,见他嘴角紧抿,一脸的急躁与不耐烦。 他的唇覆上来的时候,她也终于仰面躺倒在床上,心里怕耽误他的正事,却又贪恋这一刻的时光,手虚虚的顶在他的胸膛上,心里面犹豫不决,脑子里胡思乱想,想着外面云娘等人都在,叫人听见却不大好;想着他每回都爱说她是祸害精,害他不浅,明明是他自己骚气又放浪才对。 心里面想着煞风景的事,眉梢眼角在不知不觉间却带出些撩人的□□来,左右躲避他的唇舌时,身上寝衣的纽扣松开几颗,半露的香肩与两根排成一字形状的锁骨几乎晃花了他的一双桃花眼,使得他更挪不开眼睛。 她如今娇气得很,又会作,怕身上的甲片会硌疼她,遂极力克制着自己,手撑在她的上方,看她红着脸蛋,看她微微地眯着眼,看她一头青丝散乱。 定定地看了许久,方慢慢俯身向下,亲吻她的鬓角与眉心,听得到她也在微微喘息,脑子里轰的一声,冷静与克制力顷刻间土崩瓦解,再也按捺不住,手伸到她的寝衣里面轻轻重重地爱抚,其后停留于她的腰间,摸索那一根细细的带子。 她明明动了情,却不肯顺从他。在他身下吃吃笑着,左右扭动躲闪,掐他的手背,拧他的脸,揪他的头发,抓他身上的甲片。怀玉心急,俯下身,贴在她耳畔诱哄道:“乖,听话,不要乱动,不会弄疼你。” 事实证明,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更何况是身怀绝技的侯怀玉。直至外面有人隔着窗子催,怀玉方才起身理了理一身移了位的铠甲战袍,再亲了亲她的后脑勺,道:“在家里等我。” 青叶伏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你要早些回来,平安回来。” 怀玉道:“放心。”把她的手从身上拉开,塞到被子里,又叮嘱道,“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听云娘与夏西南两个人的话。我走了。” 青叶伸手从脚踏上拎起自己的一只软底鞋,猛地往他身上掷去,口中嚷道:“你要是不平安回来,我就跟旁人跑啦!” 怀玉已掀起珠帘,正要往外头去,听得耳后风声,伸手将她的鞋子一把接住,往怀里一塞,笑了一声,道:“我昨晚说的话都是真的。放心罢,小叶子,我若果真战死,必定要带你上路的,哪里还能容许你跟旁人跑。” 三月廿三日,怀玉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一路向北去了。青柳胡同内的日子却还是照常,青叶睡至午时起身,用罢饭,叫云娘备饭食去胡同口喂猫,云娘笑说:“我叫火灶等一时便把猫抱到家里来,省的你一趟两趟往外跑。殿下不在,咱们还是少出门为好。” 青叶点头称好,与丁火灶两个一起出去抱猫,才出院门,见东风东升几个跟门神似的守在门口,登时吓了一跳。走到胡同口,又见三五个男子分站在左右的柳树下,这些男子虽作寻常市井小民打扮,但个个身形高大,身子挺得笔直,神态与闲散的小民全然不同。 她不过伸头往街上张望了一下,想看看青官可有回来,立时便有人过来阻拦道:“姑娘请回。若要些什么,回去吩咐人即可。” 她与丁火灶抱了玉官,急急的又折了回去。这一二个月内都不能出这胡同,固然有些不便,但想想,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也晓得怀玉是为自己好,便也罢了。 三月廿三日的傍晚,昏睡了许久的皇帝终于醒来,心里万般思念孙儿,遂叫人去赵府探视阿章,送些阿章爱吃的吃食过去。赵献崇率三个儿子跪在府门口,身后是怀玉调遣过去的兵士,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也数不清有多少人。赵家父子口称罪臣,连连向皇宫的方向叩首,却死活也不放人入内看阿章。皇帝派去的人无奈,只得无功而返。 皇帝明知会是如此,听了禀报后,却还是吐了血,其后一口气没能提上来,当场昏厥过去。再醒来时,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长久地在寝殿内默坐。怀玉兵权在手,世子阿章被禁于赵府,二皇子怀成已成了无论死活都无人在意的落毛凤凰一个,如今这势,在谁的那一边,已是不言而喻了。   ☆、第122章 侯小叶子(五十九) 至晚,将要安歇之时,亲卫军统领袁来保入宫复旨,皇帝将身边人等都屏退后,方才道:“你说。” 袁来保道:“……明里暗里的人数加起来大约有三五十名,皆是三殿下的亲兵。人数虽不如臣原先料想的多,但众所周知,三殿下手底下的人个个好身手,这些又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强中之强,仅听命于三殿下一人……” 觑了觑皇帝的脸色,又道:“臣若带上一千人马,一日之内必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但若是交战,必少不了一场恶战。这也便罢了,那一带的街市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最是热闹,胡同周围尽是些食店、客店、酒肆等各色铺子,恐误伤无辜民众,引发百姓惶恐。臣斗胆猜测,这大约也是三殿下未将人藏于僻静之所,放心地将人留在那胡同里的缘故……” 皇帝道:“朕只是叫你去打探下消息而已,何时说过叫你去与人交战、将人一网打尽了?”又道,“没有朕的准许,不可轻举妄动。若是惊动了朕那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好儿子……”言罢,觉得自己说的话竟有几分好笑,连连干笑数声。 袁来保不敢搭话,许久,方才道:“陛下放心,臣只是使了几个人去那胡同周围打探了一番,并未惊动里面的人。” 皇帝冷哼:“逆臣贼子,既有恃无恐,却还要煞有其事地提条件,大约是怕朕死的不快,临行前还要再膈应膈应朕……” 袁来保听得一头冷汗,不知皇帝到底是何用意,便又低声说道:“三殿下的亲兵将青柳胡同围了个水泄不通,里头的人不见出门来,生人更是混不进去,因此里头的消息臣无从打听……” 皇帝挥手道:“知道了。你既无法,将人都撤回来罢。” 三月三十日清晨,怀玉率大军抵达漠北,十万人在古城下安寨扎营,埋锅做饭。在这里镇守过数年,城内外的地形早已熟记于心,连伺察敌情的探子也未派出,只策马到城门下,亲自用箭矢绑了一封劝降信射入城内。守城的鲜卑人拾了这信,急忙送交正在巡城的一名头目手中,这头目展开看了看,字不认得几个,城下密密麻麻的人头却是看得见的,心中慌乱,忙忙策马去单于的新府邸送信。 呼提拉颠簸流离的日子过的够了,也穷怕了,占城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忙着抢东西。直抢了好几日,把这城内洗劫一空,想着要犒劳一下自己,便带领手下黑白昼夜地饮酒作乐,有手下劝他一鼓作气再去旁的地方也抢上一把,被右大将乌孙拊离给劝住了。 这头目信送到单于府邸之时,呼提拉昨日饮酒作乐到深夜,此时尚未起身,因他性情乖张,身边伺候的人皆不敢惊醒他,头目正急得跳脚,忽闻右大将乌孙拊离也来了,慌忙迎将上去,将这信呈于乌孙拊离看,慌道:“大事不好了!”见乌孙拊离看得仔细,便又道,“汉人最是讲究,一封劝降信还要盖上两个章。” 乌孙拊离将这信前后看了两遍。字确是怀玉的字迹无疑,上款一方阴文图书,刻‘侯怀玉之印’,下款一方阳文,乃是‘子琛’二字,如当初所约定的一模一样。看罢,与那头目道:“晓得了,你且下去罢。”看完,将这信塞到怀内,转身出去部署去了。 四月初四中午,皇帝一觉醒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扶着人去御花园内走了一走。容长一高兴非常,笑道:“陛下少操些心,慢慢将养着,不几日便会康健如初了!”皇帝一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午时,皇帝正在用膳,忽有捷报自漠北传来。毫无悬念的,怀玉大败鲜卑人,呼提拉的头颅被右大将乌孙拊离砍下,其后率人开了城门将怀玉迎进城内,至此,与漠北一带为祸多年的鲜卑一族终于被斩草除根。如他远赴漠北之前所说的那样,这一战,无有将士伤亡。他用兵,果然令人放心。 朝野上下虚惊一场,此时无不欢欣鼓舞。皇帝面上却始终淡淡的,未见得有多喜悦,用罢午膳,吩咐摆驾宗正寺。 怀成在宗正寺内的饮食上并未受多少委屈,却也没有受到一丝的优待。因宗正寺卿为人刻板方正,最是看不惯怀成素日里的做派。加之短短几日内,王妃病逝,王妃的娘家被抄,世子已成俎上之鱼。人人都晓得他要做一辈子失意皇子了,便是连命能否保住也不得而知,因此这宗正寺上下无有一人欲向他雪中送炭。他被关押的这些日子里,对外头的事情竟是一无所知,正是一无所知,愈是惊惧害怕,这十数日内,身形便瘦下去许多,手臂上的剑伤也未好透,人看着也有些萎靡不振。 皇帝驾临时,他原本正在盘腿在屋子里的木板床上呆坐,听得外头的动静,心内一慌,急忙下床前去接驾,到得门口,才发觉急切间鞋子竟穿反了。 皇帝下了肩舆,负手慢慢踱至屋子内,抬眼左右看了看,在屋子内唯一的一把木椅上落了座。容长一欲要跟进来伺候,皇帝摆摆手,命他去院门口候着。 怀成过来,双膝跪倒在冰冷的泥土地面上,哽咽道:“爹爹,儿子知错了,已经反省了这些日子……儿子心里想爹爹,也想阿章,求爹爹将儿子放出去看阿章一眼。” 皇帝举袖欲为怀成拭泪,手抬起来,在碰触到他脸庞之前,忽又生生收住,道:“爹爹今日便会放你回府。只是,你的王妃前些日子得了急病,未能救回来,已然……章哥儿如今在赵献崇的家里。他被三郎接走的时候,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受了场惊吓,夜里时常做恶梦,但宫里头的几名太医都跟了去……赵献崇想来也不敢苛待他,眼下应当好了罢。” 怀成一时惊住:“阿章怎么会在赵献崇家里?儿子的媳妇儿好好的,为何又会得了急病?”见皇帝不语,心内霎时明白了大半,自己担心了这些日子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终究是不甘心,咬牙问道,“可,可是三郎?” 皇帝这才点头,道:“是他……本想将你关上个一年半载的,但爹爹也就在这几日了,因此想着将你放出去,你出去后与你媳妇儿上柱香,她年纪轻轻……也是福薄之人。” 见怀成面现惊惧之色,温言宽慰他道:“爹爹如今虽已被,被……”费尽周身的力气,始终未能说出“被他架空”这几个字来,虚汗却先出了一身,“爹爹自会尽力护你父子的周全,你若看开一些,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一世的闲散王爷。” 怀成不死心,扯住皇帝的衣摆,愤然道:“陛下竟认命了么!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有儿子在,他凭什么越过为嫡为长的儿子去!陛下不是将他的兵权都收回来了么?陛下即便还生着儿子的气,不是还有阿章在么?陛下难道竟忘了么?他生母乃是西域外邦女子!陛下这般纵容他,使得臣与阿章落到这般地步,陛下不怕母妃在天上伤心!?” 皇帝冷冷看他,鼻子里哼笑一声:“凭什么?就凭你被关押在此,而他手握重兵!就凭你父子二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就凭他心狠手辣心机城府更甚于朕,就凭他守得住我侯家的江山!”将怀成一把推开,也不用人扶,站起来径直走了,到得门口,忽然又转身说道,“朕许是大限将至,如今已看开了许多,二郎也看开些罢。” 守在院门口的容长一见皇帝踱了出来,慌忙小跑过来,说道:“陛下,已到了服药的时辰了。” 皇帝回到寝殿,喝下药,独自静坐了一时。容长一过来,问皇帝可要看看奏章。自捷报传来以后,奏请册立三皇子怀玉为储君的奏章便雪花似的报了上来。皇帝鼻子里嗤一声,摆摆手:“搁着罢。”又吩咐,“去请贵妃来。” 因为怀玉回来了,且大权在握,乌孙贵妃又不想去京郊的皇家寺庙度过余生了,听闻皇帝有请,倒有些吃惊,问容长一:“可知道是什么事情?”担忧他不行了,又生怕他说出“朕准你去出家了,去罢”,届时覆水难收,倒叫人为难。 容长一道:“这个,臣也不甚清楚。只是,”左右看看无人,方低声回复道,“陛下今日精神好了许多,傍晚去了宗正寺,与那一位闭门密谈许久,臣猜测,大约是要放他回府了……这才从宗正寺回来。” 贵妃点点头,心里头还是不明白皇帝召自己前去所为何事。妹史过来,与贵妃妆扮收拾了一番,一行人随着容长一去了皇帝的寝殿。到得皇帝的寝殿时,天色已然暗沉下来,殿内烛火辉煌,亮如白昼,皇帝正端坐于书案前,一纸诏书平铺于案上,代替镇纸压在诏书上方的,乃是皇帝的玺印。 贵妃敛身行礼,皇帝端坐不动,待她礼毕,方挥手命容长一及妹史等人退下,与贵妃道:“你来与吾研墨。” 因皇帝向来嫌弃她文理不通,一手汉字又写得如同虫子爬,从未叫她伺候过笔墨,贵妃难免心内暗暗嘀咕,却也依言上前,将袖子挽了一挽,取清水施入砚台,再取过墨锭,在砚池中慢慢研磨,不一时,墨汁的清香慢慢氤氲开来。 皇帝看她手法并未出错,似是赞许地轻轻点头,待到墨浓时,随手取过墨玉笔筒里的一支狼毫,舔了舔墨池,落笔之前,却重重地叹了口气,蹙着眉头思索良久,狼毫悬在半空之中,笔尖的一滴墨汁欲落不落,看的贵妃心里头猫抓似的痒痒,终是没忍住,问道:“陛下有何烦心事不成?”又试探着问,“陛下召臣妾来,便是叫臣妾过来伺候笔墨的么?” 皇帝才要答话,忽听外头袁来保求见,索性搁下狼毫,命他入内,贵妃暂且避到屏风后头去。袁来保进得殿内,叩首毕,禀报道:“臣等已将二殿下护送回府内了。” 皇帝点头,问:“人都调遣过去了么?” 袁来保回复道:“三千亲卫都已交付与二殿下了。” 皇帝颔首:“你去与他说,叫他且安心歇息,明早叫他带人入宫。朕有要事要与他说。” 袁来保领命而去,贵妃自屏风后转出来,皇帝复又取了狼毫在手,无意间瞧见贵妃面上隐隐的有些不安,重又搁下笔,正色道:“贵妃,朕叫你来,是要同你说,朕大限将至,不得不安排身后事了。朕眼下要写的,便是遗诏。”顿了顿,又道,“你的去处,无需担心,朕打算明日便关照二郎一声,叫他万不可因为那逆臣贼子的缘故而为难你,你出家也罢,回西域也好,届时都随你的意。”   ☆、第123章 侯小叶子(六十) 贵妃一下子没能明白过来,直楞了许久,待终于明白皇帝话里头的意思时,身子便跟着簌簌发起了抖,哆嗦着问:“我的玉哥儿呢?我的玉哥儿呢?我的玉哥儿不是打了胜仗,待善后事宜处理完毕后不日便能返京了么!” 皇帝冷笑:“你可知道你的好儿子是凭什么手段回到京城、重又夺了兵权在手的?”将手中狼毫一摔,“此番来犯的鲜卑单于呼提拉手下有员大将,姓乌孙,名拊离,乃是你的亲侄儿。” 贵妃离开西域已有三十余年,自来到京城后,便再也未回去过了,因此也不大晓得母家还有些什么人,子侄一辈的名字更是听都未听说过了,听闻皇帝如此说,只能愕然不语。 皇帝见贵妃张着嘴,流着泪,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又重重哼道:“鲜卑人突然来犯,是你好儿子的授意,而鲜卑人手下的数千人马乃至所需钱粮皆是他供给的。简而言之,此番是他伙同你的侄儿,勾结外贼来打朕的子民,夺朕的江山。”对天长笑一声,“乌孙靡朵儿,你母子两个真当朕是死的么?你跟了朕这一辈子,可曾见过朕被人如此算计过?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过?又可曾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朕此番不过是将计就计,叫他领兵远赴漠北,借他的手除去鲜卑人罢了!鲜卑人既已除去,他这心腹大患便不能再留。朕已于他的帐中安插了人手,二郎登基之日,便是他伏法之时!即便他命大,能躲过朕安插之人的刺杀,领兵杀回到京城,他也是师出无名的反贼一个!届时二郎将他所做下的欺君罔上,窝匪通敌一事公之于众,你以为,他能躲得过天下人的唾弃么?不得民心之人,即便造了反,还能做得成这个皇帝、坐得稳这个宝座么?” 至此,贵妃终于全然明白,不由得泪流满面,颓然跪倒,再也无力辩驳,身上的力气仅够伸手抱住皇帝的两条腿,仅够仰首哀哀苦求:“陛下,陛下!是臣妾不好,是臣妾没有教好这个儿子,求陛下赐死臣妾,即便是活剐了臣妾,臣妾也不敢有一句怨言,只求留玉哥儿一条性命!他本性不坏,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了事,求陛下念在臣妾此生只得了这一个儿子的份上留他一条性命!他在外征战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陛下,也统共只有这么几个儿子,太子如今又不在了……他有不好,陛下打他骂他罚他,将他关押起来软禁起来都成,为何动辄便要他死?” 皇帝摇头冷哼:“他并不糊涂,只是色迷心窍罢了。想来你也是知晓的,他为了那个倭人姬妾,已连番抗旨多次,他何曾将朕这君与父放在眼里?你可知道,倭奴国的使团二十余人也皆为他所杀,刘贤一家子百十余口人也都惨死在了他的手中,他跟了朕一辈子,下场却只能是一根绳子吊死在家中……这样的人若是将来登上皇位,便是桀!便是纣!生出这样的儿子,朕也成了千古罪人!你还有脸来为他求情?朕还能为你日后着想打算,对你已是天大的恩情了!” 不过片刻,贵妃的嗓子便哭得哑了,紧抓皇帝的衣摆不放,一面流泪,一面为怀玉哭求:“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不过是爱着那女子,想要护她爱她罢了!旁人若不去算计她,他为何又会对旁人发难?更何况,陛下不也是这般爱着先皇后的么!陛下!何时爱人也成了罪过?” 皇帝暴喝:“住口!那来路不明的外邦女子岂可与朕的皇后相提并论!你也休要再狡辩!他已为那女子杀了无数的人,手上已沾染了无数无辜之人的鲜血,此番更是做下开门揖盗,引狼入室之事!我侯家江山将来总有一日要易姓藤原,断送在他这逆贼的手中!朕若不将他除去,如何有脸去见我侯家的列祖列宗!” “陛下!若是叫她走,叫她离开我的玉哥儿,陛下可能放过他这一回?此一事,可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皇帝冷哼:“倭奴国的使团便是想要带走那女子,才被他诛杀一光的,而刘贤也是为此事献计,次日被他杀光一家老小百余十口人。你的儿子向来极有主见,于此事上,你的脸面不见得比倭奴国的使臣、比朕还大!这个逆子,朕如何能够留他性命?” “那若是这女子不在了呢!若是她不在了,玉哥儿便不会一错再错,而那倭奴国的使臣及刘贤家人由臣妾去偿命,只求陛下能留他性命!”贵妃急切间喊出这一句话后,自己也愣了一愣,脑仁里嗡嗡作响时却还想到:我为何会说出这句话?若是她果真不在了,他即便得以活命,余生岂不是要像眼前这垂老之人一般苦痛么,我这么说,到底是为他好还是在害他? 皇帝也怔了一怔,继而揉了揉眉心,沉吟片刻,嗓音便缓和了些许,向跪地不起的贵妃温言道:“贵妃先起来说话。” 贵妃惊惧过甚,已然无力起身。皇帝伸手,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缓缓点头道:“贵妃的这个提议……朕竟然没有想到过。”沉吟片刻,又慢慢道,“细究起来,他三番两次犯下大错,皆是为了此女。贵妃既然这样想……那便去办罢,朕只当不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办得好了,此女得以除去,朕便可酌情饶他不死;明日昭告天下,册立二郎为储君一事,朕也可暂且缓上一缓……” 贵妃倒呆了一呆,不知情急之下的随口一说为何竟撞到了皇帝的心坎上,怀玉的一条命是保住了。一个无根无基、无依无靠的女子而已,即便消失了,原也算不得什么,寂寞深宫里,最不缺少的便是这种故事与传说。阖宫上下,谁人没有说过或是听人家说过几回这样的故事?大约也正是听得多了,想也没想,那句‘她若不在了呢’便脱口而出了。 然而,心里头却不可自抑地慌张了起来,空荡荡的,发虚发飘,一颗心惶惶然的浮在半空当中,总也落不到实处去。 旁的女子,原算不得什么。而她却不是旁的人,而是他视若生命,待之如珠如宝之人。想要张口反悔,却又抵不住那一句册立储君之事暂缓的诱惑。只要为怀玉争取到些许的时间,待他平安回到京城,日后才会有他扭转乾坤的余地。她晓得,她的儿子怀玉有这个本事。她这个为母亲的,拖累了他这二十余年,也只能为他做这些了。 正在愣怔思索之际,竟未发觉不知何时皇帝的身后已多出一个宫人来,那宫人手捧托盘,托盘上有酒一壶,有白绫三尺。果真如这些年听来的传说一般无二,这些传说,竟都是真的。 皇帝面色温和,拍了拍贵妃的手,道:“你只有今明两日了,多拖延一刻,他的处境愈是凶险。朕的人若是接不到京城过去的消息,到了时候,便会动手……若是此事办好了,即刻回宫前来禀报与朕知道。自此,你依然是朕的贵妃,他依然是朕的三郎。”顿了一顿,又微微笑道,“若是你此事办得好,而他也明白朕的一片苦心,那么日后……且看你能否办好这件事罢。” 贵妃却不动。皇帝不晓得她是全身脱力,还当她是不放心,便有些不快,蹙眉道:“君无戏言,去罢!” 贵妃挪出了皇帝的寝殿后才一点点的后怕起来,守在外头的妹史上前来接住她,只觉得她的身子不住地发抖,不禁惊问:“娘娘,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贵妃站不住,伏在妹史肩头哆嗦着哭:“我,我若是果真做下此事,只怕将来与我的玉哥儿再也不是母子了!我的玉哥儿要怎么看待我!他这是要逼我母子两个反目啊!” 妹史虽未听明白是什么事情,却被贵妃的一脸惊惧给吓得不轻,转眼瞧见贵妃身后跟出来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宫人,心内更是害怕不已,便也哭了,问道:“娘娘这是怎么了?玉哥儿又怎么了?可是玉哥儿那里出了什么差池?” 贵妃仍旧伤心恸哭:“我这些年来一心向佛,成日里抄经烧香,都是为了他与玉哥儿啊!我昨日才在佛前许过若是他能病好,我便是少活十年也愿意的愿,可是转眼间我母子却被他逼到这个地步!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落到了他的手里,养下玉哥儿这样不省心的儿子!” 妹史慌道:“娘娘有话回宫再说,当心叫人听了去!” 正在苦劝之时,容长一从寝殿内一路小跑追出来,递给妹史一把油伞,将那宫人手中的物事也接过来,小心递与妹史,给她使了个眼色,叮嘱道:“有风,过一时只怕有雨,带上伞,出门时莫要叫娘娘淋了雨。”见贵妃满面泪水,胸前的衣襟已然哭湿了一片,心下微有不忍,垂下头去,又低声嘱咐了一句,“人在青柳胡同内,殿下的亲兵围了许多,旁人不得入内,但若是娘娘,必定有法子进去,也必有法子说动她的。” 妹史听到青柳胡同几个字,再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大半,呆愣了一时,哭劝道:“娘娘身为玉哥儿的生身母亲,万事须得以玉哥儿为重,为玉哥儿着想啊!” 贵妃走后,容长一转身再回到寝殿之时,玺印与那张空白的诏书仍旧横陈于案上,案前却不见了皇帝的身影,想来他已自己回到榻上歪着去了,正要入内去看看,却听到有皇帝的喃喃自语声传来,凝神一听,依稀是:“……皇后今日来得倒早,吾已准备停当,后事已安排妥当,这下再无挂心之事,只等皇后来接吾了……” 容长一轻声叹口气,转身慢慢出去了。 皇帝歪在榻上,面上带着笑,拉着皇后的手问:“怎么只有皇后来接吾,冲元散人何处去了?” 皇后笑道:“你忘记了?冲元散人前几日出京寻师访道去了,道是要一年半载之后才能返京呢。” 皇帝长叹:“吾已年老,记性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倒是皇后,这二十余载,面容竟没有变过分毫。” 皇后亦叹道:“都是你操劳忧心过甚……便是此番你费尽心机,欲要除去那外邦女子,却不知,如此一来,咱们章哥儿的命却是保不住了。你当三郎猜不出是你逼她?” 皇帝想起阿章,眼内便涌上两颗胖大的泪珠,摇头道:“皇后,你不懂。三郎他向来自恃甚高,从未真正将二郎父子放在眼里,他所防备的,从来都只是吾一人而已。二郎无能,于他登基后尚有一线可能活命;而章哥儿自幼聪颖,又深得吾的疼爱,即便他没有那个心,他身边的人却不会放过章哥儿。毕竟章哥儿在一日,他外祖家的人便一日不会死心……吾的章哥儿也福薄,是个不能永年的。吾逼贵妃前去,不是怕被他知晓要杀章哥儿,而是唯有贵妃一人能进到那胡同里去罢了。”   ☆、第124章 侯小叶子(六十一) 皇后颔首道:“我明白了。”忽而微微笑道,“罢了。你已辛苦了这一生了,是时候随我去了。” 皇帝心生欢喜,慢慢起了身,携了皇后的手,出了寝殿,到得殿门口时,见容长一手执拂尘,垂首站在门内默默想着心事,及至走近一看,却原来是在打盹。皇帝心生感慨,与皇后道:“他也老了。他与刘贤都是跟了吾一辈子的人,只因他性子宽厚,向来与人为善,到头来,与刘贤的境遇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皇帝与皇后絮絮说话,经由容长一面前时,与他说了一声:“长一,吾随皇后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去了,你留下好好跟着三郎罢。” 容长一却没有听见,依旧垂首打盹,不知过了多久,忽觉一阵冷风吹过,一个激灵醒了神,问身后的一个小内侍:“什么时辰了?” 小内侍答:“戍时将过。” 容长一跨出殿外,抬眼看了看外头的天色,雨没有下来,反倒一阵风吹过,将流云吹散,露出清清冷冷的一轮上弦月。容长一又问:“陛下没有召唤过人?” 小内侍摇头:“陛下歇下后,尚未有唤过人。” 容长一点点头,抬脚入内,进去看皇帝睡得可好,可要茶水等。皇帝今日睡得十分沉稳,面色安详,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便是连往日喉间拉风箱似的声响也没有了。容长一将被角掖了掖,转身欲要退出,才退了两步,忽地又是一个激灵,转身疾步回到榻前,轻轻唤了一声:“陛下?陛下?” 皇帝不答应,容长一告了一声罪,伸手摸了摸皇帝交叉放于胸前的一双手。 皇帝的一双手,已然凉透了。 青柳胡同内,青叶歪在床上做针线,忽觉得脸上有些痒,一摸,不知何时,竟然发了几粒疙瘩出来,忙下床取了镜子左照右照,看不出,又喊云娘来看,问道:“我脸上从不生这些,为何今日就长出这许多?看着不是面疮,莫不是疹子罢?” 云娘将烛台端近了些,左瞧右瞧,又撩起她身上衣裳,前胸后背都看了一看,道:“不像是疹子,若是疹子,身上也要长出来的。”有些不放心,便又问,“你小时候可发过疹子了?若是发过,便不会再发二遍了。” 青叶摇头:“小时候的事我忘了,不大记得了。” 云娘取笑道:“不妨事,即便是疹子也不怕,正好这一段时日不出门,在家里捂一捂便好了。你若是不放心,我明日去请大夫来给你瞧上一瞧。”话这样说,又仔细看了一看,道,“我看不像,大约是热毒,要不然就是湿毒。我倒有个法子给你治好,只怕你不肯。” 青叶问:“什么法子?” 云娘道:“清明前后正好河里沟里、各处的水塘里到处都能捞到蛤*蟆骨朵儿,明日我叫火灶找几个人出去,到干净的地方捞一罐子带回来,就着水,喝几只到肚子里就好了。” 青叶未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花骨朵儿能就着水喝到肚子里?” 云娘便笑:“是蛤*蟆骨朵儿,大约你们南边人叫法不同。”怕青叶听不懂,拿手比划了一下,“是青蛙蛤*蟆的儿子,在水里头游来游去的,黑不溜秋的,指甲大小,身后拖着根小尾巴。捞回来就着水喝,喝几只到肚子里后,脸上身上便不会再发东西出来了。我小时候喝过的,你看我,我脸上就从来不发面疮。” 青叶却不觉得羡慕,失笑道:“吓死人了,你怎么喝的下去的?喝到肚子里后,它在你肚子里可会游来游去?要是在你肚子里长出手脚,长成青蛙蛤*蟆怎么办?” 云娘也笑:“咱们这边都兴给小孩子喝这个。那时候都还小,哪里懂这些?祖母拿了一杯水递给我,说‘喝了吧’,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接过来,也没细看,张口便咕嘟咕嘟喝到肚子里了。”又好笑道,“喝到杯底还剩最后一只时,我一看:乖乖,不得了,是早就长出手脚的一只小蛤*蟆。原来是捞得晚了,骨朵儿都生出小手小脚,成了小蛤*蟆了。” 青叶闻言吃吃发笑。云娘见她高兴,又道:“你不知道,咱们殿下也喝过的。” 青叶骇笑:“他那样一个爱干净又挑剔的人,也愿意喝蛤*蟆骨朵儿?你们宫里头也兴这个?” 云娘摇头:“这倒不是。是他十来岁的时候,有一年在御花园里的一个池子里头捞鱼,一个踩空,竟然落了水。他那时还不会游水,在水里头扑腾了一阵子,被人救上来后,他只是干呕个不住。陛下罚他跪时他也干呕,娘娘说落他时他也干呕,娘娘不放心,请了太医过来看,太医问他为何要呕,他一面作呕,一面悻悻道:下回再也不去那里捞鱼了,水里头有蛤*蟆骨朵儿,在水里扑腾时呛了水,不小心喝下去好几口,有大也有小。” 青叶哈哈笑了一阵子,推云娘道:“恶心死了,莫要再说了。我脸上发满了也不要喝活蛤*蟆骨朵儿。”言罢,果真恶心地干呕了一口,吐出些清水出来才算作罢。 云娘也觉反胃,撑不住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愿意,逗你笑罢了。我记得我屋子里还有包金银花,等下找出来煎了水给你泡澡,这个也是清火去热的。” 青叶点头称好。云娘自回了厢房去找金银花,左找又找没找着,自言自语道:“怪事,明明还有的,被我收到哪里去了。”正在奇怪,忽听得胡同口有一声猫叫,玉官已被抱回到家里来养了,莫不是青官罢。 青叶也听见了,将手里的铜镜一扔,跑出来,喜道:“可是我青官回来了?” 拉着云娘便要出去看,丁火灶看见,赶紧上来阻拦:“姑娘快些回屋子去,我替你瞧瞧,黑灯瞎火的,姑娘还是莫要出去的好。” 青叶跺脚:“我要自己出去找!” 丁火灶不依,挡在她前面不许她出去。因他做事妥当,有眼色,啰嗦的功力也是青出于蓝,一张嘴比他师父夏西南还要碎上几分,因此夏西南便放心地跟着怀玉去了漠北,将照应这青柳胡同的差事交给他了。他头一回当此重任,自然尽心尽力,从早啰嗦到晚,饶是青叶喜欢有人管着,也有几分嫌弃他,他却毫不在意。 云娘听见,也赶紧出来阻拦:“姑娘还是回屋子去罢。我去看看,金银花找不着了,我正好顺路去百草堂称一些回来,你回去做你自己的事。”见她身上衣衫单薄,便又道,“春捂秋冻,眼下早晚还有几分寒凉,快回去加件衣裳去!” 青叶只得作罢,催促云娘道:“快去快去,去晚了,只怕青官又要跑了。” 云娘回屋打了灯笼出来,看天上飘着几朵厚重的流云,便又折回去取了一把伞,带上荷包。开了院门出去时,守在门口的东风东升几个便问:“你去哪里?” 云娘答:“我去胡同口看看青官可在,再去百草堂买些金银花回来。” 东升等也听到猫叫声,便点头叫她出去了。到得胡同口,守在那里的人又问了一回,云娘照实答了。便有人道:“那猫是只野猫,适才到这里转了几圈,转眼又跑了,不是你要找的青官。” 云娘心下有些失望,便道:“罢了,我自去百草堂罢。”百草堂并不远,走几步就到了,身后还是跟上来两个人。到得药铺,人家正要打烊,云娘忙挤进门去,叫伙计称些金银花。 伙计一问症候,便笑道:“光金银花怎么够?连翘、穿心莲、大青叶等也都是清热解毒消肿的,都给你称些回去,煮了水泡澡好得快,再给你称二两杭州新来的胎菊,泡茶喝最是去火的。家里可有枸杞?若是没有,也给你称一些!”不待云娘答话,手脚麻利地就将各色药材包了一小堆,一一称好,再报价钱。 云娘晓得这百草堂一向的做派,只得苦笑:“罢了罢了。幸而银钱带的够,否则只怕要赊账了。”摸出荷包,付了银钱,拎了这一堆纸包出了百草堂的大门。身后的两个人不远不近地也跟了回来。再回到胡同口时,却见天山茶馆的门口多出来一辆轻便缁车,车门旁立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宫装妇人。云娘觉得奇怪,便多瞅了一眼,这一瞅,心里不由得悄悄一惊,这宫装妇人不是旁人,竟是贵妃身旁的妹史。妹史即来了,马车内的人想必是贵妃了。 云娘正待要上前去问妹史为何在此,守在胡同口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连忙挥手制止,不容置疑道:“你自回去,不得多管闲事。” 云娘自然晓得不能多管闲事,可若是看到贵妃却连一声安也不上去请却与礼不合,遂道:“是贵妃娘娘……” 那头领冷笑:“你以为我等不晓得是贵妃娘娘?”指着妹史道,“喏,那位嬷嬷已来报过名号了,被我等又请回去了。” 云娘骇了一大跳,惊道:“贵妃又不是旁人,是咱们殿下的生母,你们这般做,却是不大好罢?” 头领依旧不为所动:“殿下走时交代过:叫我等不得轻信旁人,不许姑娘出来,也不能无故放人入内,莫说是贵妃,便是陛下来了,也要挡在外头的。” 云娘心下暗暗纳闷,不晓得贵妃为何这个时辰驾临青柳胡同,想来必是有要事无疑。心里略一迟疑,想想还是算了,怀玉不在,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待日后再去与贵妃说明缘由,磕个头,告个罪,想来贵妃也必能谅解的。心内计较已定,远远地对妹史欠了欠身,拔腿便要往胡同里去,便听得妹史在身后压着嗓子小声喊:“小云儿,你过来,咱们娘娘有事情同你说——” 适才说话的那头领喝道:“不得多事!” 云娘便是在怀玉面前也有几分脸面的,此番当着妹史的面被人这般喝斥,心下便有些不舒服,但因为是非常时候,也是无法,只得回身与妹史苦笑道:“妹史姐姐有什么事?不能当着人说么?娘娘既然玉体不适,还是早些回宫罢。我还有事,得回去了——今日无礼之处,待日后我自会去向娘娘请罪。” 妹史急的要哭,不住地向云娘招手,云娘心中诧异不已,不解她是何意。正自顾盼之时,忽见车窗的帘幕被掀起一角,贵妃从车窗里露出了一张脸。贵妃的面容虽看不甚清,然而一张口,跟了她十来年的云娘便听出不对来:“小云儿,你过来,我有要紧事要同你说。”声音沙哑不堪,有气无力。 云娘身不由己地回身过去,胡同口的那些人要拦她,她道:“我过去同娘娘说一句话便回来。” 妹史急切间也喝道:“你们既知道是娘娘来了,竟敢这般犯上作乱,竟是要造反么!你们可还晓得这世上有王法二字!待殿下回京后,咱们娘娘只消向殿下提上一提,看你几个哪里哭去!”又喊云娘,“小云儿,你快过来瞧一瞧!” 云娘为难,与那守卫的头领道:“求你通融则个,我去与娘娘说一句话便回来。” 那头领倒不怕被栽上犯上作乱,冒犯贵妃的罪名,因晓得云娘为人甚是稳重,且贵妃又是三殿下的生母,说几句话而已,应当不会有事,蹙着眉头思索片刻,便也挥手叫她过去了。   ☆、第125章 侯小叶子(六十二) 妹史见云娘终于过来,心里一喜,上前一把捉住她两只手,拖到缁车前,贵妃亲自撩起帘幕,示意云娘上车说话。云娘尚未及敛身行礼,已被妹史从后头推进了车里头。 云娘不敢与贵妃同坐,只半斜着身子,坐了小小的一块地方,垂首小心问:“娘娘唤奴婢来有何要事?”及至离得近了,就着车内一盏宫灯的微弱光芒,才瞧见贵妃的眼与脸都哭得浮肿不堪,一时间,心头砰砰直跳,慌得不行。 贵妃捂住脸便又哭出了声:“云娘救我!救我玉哥儿!我玉哥儿要遭难了!” 云娘吃惊:“殿下好好的,为何就要遭难了?奴婢虽然不大懂,却也知道殿下走的时候都已安排妥当,眼下更是打了胜仗,再过几日便能回京的,娘娘为何还要如此慌张?” 贵妃哭得太过厉害,话都说不利索,妹史生恐耽误的久了,胡同口的那些守卫起疑,届时过来将云娘喊回去,只怕连这最后一个机会都要错失了。不得已,也顾不得规矩了,将帘幕一撩,头伸进来,小声将贵妃从皇帝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与云娘说了,又伸手往胡同深处的方向比了比,道:“你若狠得下心,这事便交由你来做,只是我晓得你这个人,你非但狠不下来心,只怕还要坏事!因此今日你无论如何也得将咱们娘娘带到里面去!那一位是保不住了,我也不说殿下与那一位你选一个的无用傻话了,二人哪个要紧,你只要不糊涂,心里定然清楚的。” 云娘连连摆手,手中的一堆纸包便都落到脚面上,口中慌张道:“你们怕是听错话了罢?凭殿下的手段与本事,他如何会使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我带你与娘娘进去了,你待要如何?又要赐死她么?那是不能!殿下走时叫我好好照顾她,便是殿下不交代,我也待她如同自家的孩子一般,我能眼看着叫自家的孩子去死么?你还不如一绳子把我勒死在这里!” 妹史冷笑:“我虽不如你,识得文断得字,却也知道唇亡齿寒这句话,你颇读过几本书,为何就不懂这个道理?殿下一旦出事,娘娘,咱们,你护着的那一位将来又该如何?还不是任人宰割?到时谁又能躲的过去?” 云娘只管摇头,喃喃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管不了那许多,我只知道,殿下将她交给我,我便要好好的看顾她,再好好的将她交到殿下手里,总之姑娘在,我便在。好姐姐,你且让我多活这几日,待到殿下回京了,我自会带一根绳子去吊死在你面前,向你请罪,便是被你挫骨扬灰我也毫无怨言的。” “你不为咱们殿下着想,咱们殿下还有回京之日么!”妹史看到守卫们头又凑到一起嘀咕,心中焦躁不堪,发急道:“小云儿,若不是娘娘当年救下你一条命,你如今身在何处?你当年跪在咱们娘娘面前是怎么说的?你忘了,我却没忘!说什么‘娘娘的救命之恩,奴婢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做牛做马以报答娘娘’,亏得你出身大户人家,自诩读书知礼,你一个读书知礼的人便是这样报答娘娘的救命之恩的么?殿下如今已身陷险境,你不是在害那一位,而是救咱们娘娘,救咱们殿下啊!将来你便是咱们娘娘与殿下的救命恩人,谁敢为此说你一声不好?便是那一位,她若真是一心向着殿下,一心爱着咱们殿下,她也必不会怨你的!” 贵妃此时抹了一把眼泪,拉住云娘手哀切道:“我晓得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这般看重你,玉哥儿也不会巴巴地把你接到京城来照顾他心爱之人了。只是这一回事关玉哥儿的性命,我也是无法……我并不求你的报答,只求你带我进去,我将玉哥儿的处境说与她听,她若肯度我母子,从此我便将她当做神佛一般供奉起来;她若不肯救,我也无法勉强她。陛下都做不到的事,我自然也做不到。” 又哭道:“云娘,你既然待她像是自家的孩子,便该晓得我此刻是什么心境,我正在受怎样的煎熬,我身为母亲,又只得了这一个儿子,我万万不能眼看着我的玉哥儿送命的。” 云娘身与心凉透,哭道:“她若不在了,将来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殿下?早知道有今日,奴婢宁愿在十数年前便被打死,便是那时死了,也好过今日!” 待云娘将妹史、贵妃及两个小内侍领到胡同口时,诸守卫自然将她一行人拦住,云娘道:“咱们娘娘适才犯了心口痛,正在难过,我带娘娘去家里歇息片刻。” 守卫遥指百草堂的方向:“那里便是药铺医馆。” 云娘道:“我才从那里回来,人家已经关门了,大夫也早走了。” 妹史也道:“无妨,娘娘这是常年的老毛病,咱们入内喝上一口热茶,歇上一歇便能好的。” 守卫们面面相觑,头又凑到一起,嘀咕了半响。那头领也是将信将疑,再看贵妃面色灰白,真个是个患了大病的模样,怕耽误下去,她会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且她是三殿下的生母,乃是三殿下的至亲之人,若是眼看着她犯病而无动于衷的话,却是有些不大妥当;加之知晓云娘说话行事素来妥当,因此相信她的话,左思右想之下,觉得应当无碍,终于抬手让贵妃一行人入了内。 东升东风时常跟着怀玉入宫走动的,自然也认得贵妃,见贵妃气色不好,又是云娘领来的,自然也没有拦住不放行的道理。妹史见今日顺利过了两道关卡,得以顺利进了这胡同,晓得事情已成了大半,心里庆幸不已,口中连连念佛,感激地捏了捏云娘的手。可惜云娘已成了木头人一个,由贵妃与妹史两个一左一右拽着胳膊,呆呆然地拖着脚步往里挪。 青叶把玉官抱到床上,一下下地给它挠耳朵脖子,玉官舒服的闭着眼睛打呼噜,窝在青叶怀里一动不动。一人一猫在床歪在床上,直等了许久,才把云娘等回来。 只是,云娘身后竟然还跟着两个人。青叶瞅了好两眼,才认出是贵妃及妹史嬷嬷,心里一惊,忙将玉官放下,跳下床给贵妃行礼,请了一声安。 丁火灶正在逐间屋子查看门窗烛火,忽见云娘带了贵妃来,唬了一大跳,连忙小跑过去,一面给贵妃恭恭敬敬地请安,一面悄悄斜眼责怪云娘。云娘的两眼已然失了神,心痛到发麻发木,像是有把钝了的刀子,锈了的锯子在来回锯挫一般,见丁火灶看过来,心中羞愧,想要把头扭开,身上却丝毫没有力气,只能垂首木然不语。 贵妃一把将青叶拉住,连声道:“好孩子,快起来。”丁火灶才要说话,妹史已将他及云娘二人拉到门外去了。 贵妃反客为主,拉了青叶坐下,又四下里打量了下屋子,感慨道:“从前玉哥儿的乳母入宫与我说话时,也曾说过叫我得了空到这青柳胡同内来看看,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宫,今日终于能够来看看了,也算是一偿多年的心愿了。” 青叶面上带着笑,心里面疑疑惑惑的,叫丁火灶上茶来,然而外面却始终不见有人进来。贵妃也不在意,见案上摆了个针线筐,随意取过一件看了看,又笑道:“前些日子我看玉哥儿手里用的一方帕子不像是我绣出来的,叫他拿来一看,上面的针脚却粗糙得很,看着好笑。我便猜到大约是你给他做的,否则,那等样的针线活儿,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随身带着的,今日一瞧,果然是。” 青叶见贵妃眼皮肿胀,嘴里虽然说着笑,面上却隐有愁苦之色,心内便有些不安起来,轻声试探着问:“不知娘娘这个时辰来,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贵妃便说笑不下去了,将手中的物事放回针线筐内,起身对青叶拜了下去,泣道:“求你救我玉哥儿!” 青叶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隐约晓得贵妃要说什么,然而还是心存一丝侥幸,将贵妃搀起,扶她坐好,就势慢慢跪倒在贵妃脚下,轻声问:“殿下好好的,为何要我……要民女去救?民女又如何救他?” 贵妃拉着青叶的手,一面哭一面说,将皇帝要杀怀玉,立怀成为储君一事说了,又道是她若肯成全,怀玉便可免死,只要他留的一条命在,将来才能与怀成争上一争云云。 骄傲与自尊不允许她向贵妃乞怜,心里晓得乞怜也是无用,然而终究是不甘心,轻轻摇头道:“你们为何一定要我死?我不要死,我要等他回来,我还有许多话尚未来得及同他说。” 贵妃复又起身拜了下去,呜呜咽咽地哭道:“傻孩子。你若不肯救他,他便再也回不到这京城,只能葬身于漠北啦。即便侥幸躲过那一难,回来后也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反贼,到头来还是一个死!他若不在了,便是咱们,将来都难逃一死!” 她便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那我去倭国,从此再不踏足京城,你们便对他说我死了,叫他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他。” 贵妃始终摇头,泣不成声:“好孩子,你当我有这个本事能瞒住他?能瞒住陛下?届时他再急了眼,什么事做不出!”又哀哀求道,“我知道我是强人所难,我知道我不该这么做,但若不遵陛下的旨意,我的玉哥儿便无生路,我也知道我这话自私又无情,可是,你们年纪还小,不明白我这为娘的一颗心,若是可能,我宁愿拿自己的命去换他,可是陛下不准,我也是无法啊!” “便是一时半刻也不能缓了么?” “陛下只给我今明两日,再晚下去,来不及去漠北报信与那些人知晓,他们便要对我的玉哥儿动手了!” “我若不在了,他回京后便能够……” “哪里能够?”贵妃双手捧住脸,泪珠从指缝里大颗大颗的掉落,“陛下心里头恨他,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还有皇后生的二殿下在,哪里就能够轮到他!我这个为娘的,只能暂且帮他躲过这一场劫难,保住他一条命,至于今后如何,看他自己的手段与造化罢!” 青叶默然不语,呆坐半响。贵妃心内煎熬,正暗暗担心时,她却忽然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发了一会怔,身上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忽然觉得眼角酸涩,以为自己哭了,抬手按了按眼睛,竟然一滴泪也没有流。 眼见得贵妃长吁短叹,泪流满面,不禁轻声感慨道:“我就晓得,我就晓得。遇见他这样的人,也为他所爱……我以为自己苦尽甘来,以为从前所受的苦都是老天对我的试炼,因为我熬过去了,所以奖赏我,叫我遇见他,叫他爱上我。固然半夜里笑醒的时候也有,但却也有心里暗暗害怕的时候。生怕自己是做美梦,一个踏空,便会惊醒,醒来后,我还是那个孤苦无依的褚青叶,所以才会……” 所以她才会爱听他说那些混言混语,喜欢听他说二人年老之后如何如何,听他说一旦战死便要自己陪葬时觉得高兴;听他说打了两副棺材,将来死同穴时尤为喜悦。活着时,有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变数,唯有死了,才能真真正正地拥有彼此,不再有任何的忧惧,不再有别离,不再有孤苦。 所以她才会恨不得一夜白头。 贵妃伸手去拉她,一把将她抱住,哭道:“好孩子,你要怪就怪我一人,若是放不下,若是心中有怨恨,便来向我一人寻仇,毕竟,这都是我的罪孽……” 青叶摇首,轻声道:“我与他走到这一步,必是哪里出了错……如今看来,大约是错在他对我太好,便是老天也看不下去了。人说天妒红颜,我本无才貌,仅仅因为与他相爱,便要落得如此下场,于我而言,这终究是一场美梦。”   ☆、第126章 侯小叶子(六十三) 顿了一顿,又道:“而对于娘娘,我并不怨恨。娘娘明知今夜过后,与他可能会陌路成仇,却还是尽力救他,无怨无悔。这世上,唯有娘娘才是真心为他着想之人,因此,我并不会为此怨恨娘娘。”言罢,从贵妃手中挣脱出来,重又跪倒在地,举手加于额上,久久不起。 贵妃恸哭,青叶跪拜毕,复又道:“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请娘娘帮我一帮,再等上些许时候。” 贵妃问:“何事?” 青叶将凑近贵妃,轻声耳语数句,贵妃惊疑,心内隐隐不安:“你要去那里做什么?” 青叶微微笑:“娘娘为救他,我自然也是。我既答应了娘娘,便不会使娘娘为难,娘娘放心便是。”又问,“娘娘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 妹史守在门口许久,听到里间再无动静,晓得青叶已被贵妃说动,便推门入内,将暗藏于身上的那两样物事取出来,放在青叶面前。丁火灶也已听清来龙去脉,明白了贵妃所为何来,一时间,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见妹史入内,便也不管不顾地跟在后面闯进屋子,急急嚷道:“姑娘!你若不愿意,任谁也奈何不了你!咱们还有许多人在,便是拼个诛九族的罪也会护住你!” 青叶摇头,笑道:“傻火灶,为了他,我为何不愿意?他对我的种种爱护,对我的种种苦心,我心里头全都明白。而如今,便到了该我报答的时候了。”转首与贵妃道,“能否请娘娘先去外头等我一等?我要写一封信留给他。” 贵妃颔首,领着妹史到门外去等候。丁火灶往青叶面前扑通一跪,咧嘴哭了出来:“姑娘,你莫要犯傻,你若不在了,叫咱们殿下怎么办!叫咱们怎么办!” 青叶道:“事到如今,我固然有些不甘心,但却不后悔,此生能遇见他,与他相知相爱,于我,可谓是再无缺憾了。而他,想必会伤心难过,但总有一日他会想通,也会看开……待我走后,你将我的信送去给他,便是你我的一场缘分了。”款款行至书案前,慢慢落了座,与丁火灶道,“我手上没有力气,你过我给我研墨。” 丁火灶哭哭啼啼地爬起来,依言过去,一面擦着眼泪,一面研了一砚池的墨出来。青叶从笔筒里捡了怀玉从前常用的一支狼毫出来,饱沾了墨汁,才要落笔,却发觉手颤的厉害,一个字还未写出来,墨汁却已滴落了数滴下来。 墨汁在纸面上慢慢漫延开来,看上去只觉得触目惊心。晓得无法再写了,索性将手中狼毫往桌上一掷,与丁火灶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无论如何也想说给他听,叫他知道。你去漠北替我带话给他,可好?” 见他点头,面上便带了微微的笑,道:“你去与他说,就说我——”见他哭得伤心,心下颇觉不忍,遂温言劝说道:“莫要哭啦。这是我命里注定的劫数,躲也躲不过去的。只是此番恐要连累你,害你吃挂落,实在对不住。” 一番话交代给丁火灶听,再在屋子里没头没脑地转了两转,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把美人觚重新摆摆好,梳妆台上的零碎玩意儿归拢好,叫丁火灶出去,独自换了一身衣衫,其后对镜仔细梳妆,找出一袭披风穿裹在身上。 拉开门,到了院中,见云娘面色雪雪白,正失魂落魄地立在门旁默默流泪,上前拉了云娘的手,叮嘱道:“云娘,我要走了,你不必自责,也不必难过,你们是为他,我也是为他。这本无可厚非,无可指摘,你我心里都明白得很,换做是我,我也必会如此。” 抬手为云娘擦了一把眼泪,再将她用力地抱了一抱,在她耳旁轻声道:“我走后,你要好好活下去,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出来,否则,便是对我不起。从此后,你便是我的眼睛与手足与唇舌,你要替我看我没能看到的风景,替我走我没能走过的路,天凉时替我嘱咐他记得添衣,再将他登上宝座、君临天下时模样与情形去说与我听。可好?” 逼着云娘点头应下,这才放心。再叫丁火灶去门口与胡同口将守在那里两拨人喊来,将怀玉处境凶险一事说了,又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想必你们也都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不必劝我,不必拦我,即便今日将我强留下来,倘若明日他出了事,我也不会独活下去的。” 青叶这些话犹如晴天霹雳,那两拨守卫且惊且疑,暗暗后悔不该放贵妃入内。三殿下不日即将返京,却不曾想在这个时候竟然出了岔子。这几日听闻殿下打了胜仗,心内难免放松了警惕,一时大意,竟然将贵妃放了进来。她入内歇息是假,想要青叶性命是真。若是真的叫贵妃带了她走,待到殿下返京时,莫要说论功行赏了,一条命能不能保得住还不得而知。 那守卫头领心内焦躁,又有慌乱,却与贵妃冷笑道:“不论姑娘与娘娘怎么说,咱们只听殿下的吩咐,殿下吩咐叫我等护姑娘周全,我等便不管其他,娘娘请回宫!”回首吩咐身后,“时候不早了,你几个护送娘娘回去。” 贵妃五内俱焚,急的无法,对那些守卫便躬身拜了下去,哭道:“求你们成全她救我玉哥儿的一片心!” 青叶也道:“殿下若是果真出了事,为人所刺杀,你们可能担得起这个责?为了使我多活一日,而将殿下置于险地,这便是你们想要看到的?在场的诸位与我,皆是依附殿下而生,殿下若是不在了,咱们谁能逃得过去?以我一人的性命换来殿下的平安,这已是最好的办法了,诸位莫要再挡路,耽误我的时辰。” 贵妃哭道:“求你们救救我玉哥儿!如若不然,我玉哥儿便无活路了!” 在场诸人原也知道怀玉为青叶抗旨一事,皇帝为此恨上了怀玉与青叶两个,派贵妃来取她的性命,再安插人手刺杀怀玉也不是做不出来,且贵妃心急如焚的模样也不是装出来的。此一事,只怕是真的了。 那头领咬咬牙,心一横,正要将贵妃强行赶走,却见青叶从袖筒中摸出一柄匕首出来,她手持匕首,看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们明明比我清楚外面的事情,也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帮他,才算是对他好,为何还要拦我?”将匕首对准自己的心口,斩钉截铁道,“诸位请放我走,早晚都是一死,何不让我死得其所?” 七品编修王翰林王春树精通茶道,对于茶叶自然也挑剔的很。他俸银不多,品阶不高,喝的茶却比京城内的王公大臣还要讲究几分,这自然是因为他有个经营茶叶铺子的岳家。他岳家为了使这翰林女婿满意,天下的绝品孤品上品茶叶都能给他搜罗了来。他寻常多喝普洱及洞庭碧螺春,春分至清明采制的明前雀舌乃是最爱。 但自年前以来,他却忽然变了口味。 他爱上了翰林街天山茶馆里的三五文钱一壶的茶水。每每在潮州食府喝过酒用罢饭后,他便会去天山茶馆坐上一坐,叫上一壶这里的极品龙井,或是御贡大红袍。龙井也罢,大红袍也好,茶水都是一样的混浊,茶叶梗都是一样的多。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爱喝。 这一日,他与三五友人去潮州食府喝酒用饭,饭罢,友人怂恿他去胡家小院找小狐仙,他几个也可跟去开开眼,见识见识那小狐仙的芳容。若是往常,他必会暗暗得意,必会将友人带往胡家小院去,但今日只觉得不耐烦,好不容易将友人打发走,会了账,独自去了天山茶馆。 依旧是老时辰,老位子。伙计将他引上二楼,泡了一壶他最近时常喝的龙井上来,又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茶,其后便下去了,因为知晓他爱对着二楼的那扇窗发呆,且他发呆时不喜有人在侧。 除了来来去去的人,两只花猫变成一只,现下连剩下的一只也不见了以外,胡同口的风景还是那样,几乎一成不变。即便如此,也不妨碍他爱看。 他从这扇窗中看到她许多回。看到了她被人吓哭,看到了她吃着糖人儿眯着眼笑,看到了她倚在柳树上折下枝条,一片片地揪下柳叶撒了满地,也看到了她欢天喜地地奔出来去迎接那个原本该是他的人。 他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却也晓得朝堂上连日以来发生了许多惊心动魄之事,与之同时,也从她连日来的不露面、接二连三发生的怪事、胡同口逐渐增多的守卫及他们脸上凝重的神色中看出些许的不对劲来。 譬如他恩师褚良宴忽然被皇帝冷落,如今只能不尴不尬地称病在家;譬如那一晚,皇帝身边的刘贤忽然到来,只是他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譬如这一晚,这个时辰,竟会有宫里头的人悄悄乘一辆缁车过来。看到守卫挥手放行,叫她们入内时,他莫名的便有些焦躁,有些忧心,想要下楼去,去拦住他们,同他们说一声:休要叫人进去,你们怎好叫生人入内? 他终究没去说,他凭什么去说?他为何要去说?他只是坐在窗后,一口口,一杯杯的喝他的一壶浊茶。待两壶茶下了肚,一趟净房去好,再回来坐下时,他便看到了许久未见的她。 天本来要下雨的,但是没有下下来,流云被风吹跑,现出满天的星辰与一轮新月。她站在胡同口,身上是一袭披风,一阵风过,她身上的披风扬起一角,他便看到她足上的一双厚底木屐。她的头发也梳成一种奇特的式样,发髻上斜斜地插着一把木梳。也看得出,她的面容浅浅地施了脂米分,因她极少上妆,偶一妆扮,竟把月色星光都映得失了光彩。 女为悦己者容,那个人又不在,她却是为谁妆扮? 京城里的这些人大约是看不出,在靠海的余姚七里塘镇度过许多年的他却晓得,晓得她身着的是哪一国的衣衫,她头发梳的是哪一国的发式,足上是哪一国的鞋履。只是他却不明白,她身在京城,为何要作如此打扮? 她的身后跟出来一群守卫,黑压压的人头,足有三五十人,待她出了胡同口时,守卫们在她身后齐整整地跪成一片,她回身看了看这群掌心触地,长跪不起之人,并没有开口同他们说话,只是对他们亦或是对着胡同深处深深鞠了一躬。 他极力探出头去,看风拂动她的青丝,看她衣袂飘然,看她明眸流转,看她一脸的决绝,看她这深深的一躬。在他看来,比起回礼,这一躬,更像是某种诀别。 其情其景,于这夜色深沉之中,叫人莫名的心伤与惆怅与慌乱。此刻的天色,此刻的春风,此刻的星辰与弯月,此刻她的清冷幽怨的眼神一同映到了他的眼睛内,终其一生都未能忘却一分一毫。 把她的身影收入眼底之时,他的心也悄悄地痛了一痛。于是他便晓得了,今后,他再也不会到这茶馆中来了。 他想要下楼去,同她说:你这是要去哪里?你莫要离开,你怎好随了生人离开?你的那个侯怀玉,他不是还在漠北,不是还没有回来么? 可是他终究没去说,他凭什么去说?他为何要去说?他只是紧紧攥着手中的茶盏,眼睁睁地看着她登上那辆宫中来的缁车,渐渐地远去,在街角处转了个弯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几息之间,便是连辚辚车轮声也听不见了。 而直到此时,那些守卫竟然还跪在地上,无有一人起身。 茶馆到了打烊的时辰,伙计上来收拾茶盏。他正把身子抵在桌子角上一动不动,伙计见他这个举动甚为奇怪,心下诧异,于是上前来试探着唤他:“客人?客人?” 他慢慢从桌面上直起了身子,竟是一脸的泪水。 伙计慌问:“客人这是怎么了?这是在做什么?” 他指指心口,带着些腼腆笑道:“这里发痛。我从前腹痛,来不及去请大夫时,家里人便教我将痛疼处抵着床亦或是桌角,如此痛疼便可减轻。今日忽然心口发痛,我便试了一试。” 伙计恍然大悟,哦了一声,笑问:“可有用处?” 他一面笑着流泪,一面摇头:“痛得很了,毫无用处。”   ☆、第127章 藤青叶(一) 青叶走后许久,云娘方才回了神,扶着墙,慢慢回了屋子,翻箱倒柜找起了东西。平素里用不到的时候,到处都可见到,一旦急用,却总也寻不到,心里发急,便又寻到青叶的屋子里去。 青叶走的时候把这屋子收拾得整整齐齐,每一样每一种都摆放在原本该放的地方,除了少了一个人,一切如常。只有妹史从宫中带来的两样物事还摆放在针线筐旁,大约是用不到,故而没有带走。 她一眼望见想要找的东西,过去取了来,窝成团,藏在手心里,再转身回厢房去,进门之前,见丁火灶坐在桃花树下的泥地上淌眼抹泪,他身旁蹲着烧火婆子,也在哭。 想了想,便去与他道:“姑娘不是交代了你一件要紧事么?你还不收拾收拾赶紧去?” 丁火灶擤了一把鼻涕,道:“眼下城门关了,我明早天不亮便动身。” 她这才放心,点点头,又交代他道:“火灶,想来你也知道,我是颖州人,距京城几百里路,路是有些远,不过……” 丁火灶道:“晓得,放心,会有人送你回去。”想了想,忽又问,你老家不是没什么人了么?将来怎么办?那一位嬷嬷的……不是在京城里么?” 她听丁火灶应下时,放心地轻吁了一口气出来,又听他问这句话,便道:“不啦。我与姐姐本来是说好在一处的,但是殿下每年都会去看看她,我哪里还有那个脸……请你将我送回老家颍州去,火灶,多谢啦。” 丁火灶道:“知道了。” 她又叮嘱了一声:“等我屋子里的烛火燃尽时你再进来。” 丁火灶看她一眼,应了一声好。她这下便了无牵挂地转身回了厢房。 那烧火婆子正坐在丁火灶旁有一声没一声地哭,忽听得云娘的厢房里有一声钝响传来,似是桌椅倒地的声音,心里咯噔一声,起身欲要去察看,却又不敢,便抬眼看着丁火灶。丁火灶的泪才止住,此刻眼圈又红了一红,冲她摆手道:“你莫要去看啦,让她安心上路罢,眼下这个情形,多活一刻对她都是煎熬。我也辜负了我师父对我的嘱托,若不是还要去送信,我也随她一同去啦。” 王翰林王春树由老仆扶回府后,未去与祖母母亲请安,而是径直回了屋子,倒在床上怔怔不语。祖母与母亲听闻他有些不对劲,生怕他生了病,连忙叫三房带上两个儿子也去瞧瞧他。 三房恰巧在吃宵夜,闻言一喜,并不带两个儿子,只带了一碗宵夜前去看他。见他气色果然不太好,忙殷勤将他扶起身来,问他用过晚饭不曾,是否吃些宵夜垫垫肚子,又为他揉肩拍背,正在问寒问暖,忽见他手背上有几道印子,便有些好笑,问道:“你呀你,可是又被那猫抓了?你若当真喜欢猫,我那里也养了两只,抱一只与你便是,何苦拿这养不熟的野猫当宝贝。”本不想说的,但实在憋不住,遂半笑不笑问,“莫不是你那位胡三小姐送的罢!” 他便想起那猫来,也不与三房多话,只问一旁伺候的使女:“怎么不见青官?” 使女忙道:“才喂好,在外头的花丛里蹲着呢。” 他点点头,想想不放心,吩咐道:“去把它抱过来,莫要叫它跑了。”转眼瞧见三房还在一旁坐着,暗暗皱了皱眉,却还是温言道,“你回去罢,我不打紧,这猫也不是旁人送的,休要多心。” 青官自被他带回府中以后,成日里尽情吃喝,他生怕它跑了,被人偷了,被家中的小孩子们欺负了,因此不许它到外头去跑动,只圈在这院中,不过数日,青官便成了个圆滚滚的胖猫,身子比早前重了一倍有余。他将青官接过来,抱在怀里,重重叹息,缱绻轻唤:“青官,青官,青官。” 青官圆睁着一双琉璃般透明且幽深的眼睛,与他对视良久,忽地抬起爪子,往他脖颈上又添了几道带血的印记出来。这印记,极深,极疼,如同那个名为青叶的女子在他心上留下的一般无二。 怀成回到府后,阿章不在,王妃早已下葬,剩余的几个姬妾被遣散,龟兹舞姬们也都发卖了,原先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他的门客等都已跑了,心中郁结的烦闷无可排遣,又无所事事,只能从早到晚地喝闷酒。 一个跟了他许多年的老内侍看不下去,便劝说道:“殿下也该为今后做做打算,想个法子去赵府索回世子才是,殿下自己都这样糊里糊涂的,世子可该指望谁?” 怀成睨那老内侍道:“你当我不想?我现如今连个门都出不了,行动都有人跟着,我能想什么法子?”往嘴里灌下一盅酒,不耐烦地摆摆手,冷笑道,“如今连你这样的奴才也敢教训起本殿下来了。下去下去!无事不许来啰唣!” 老内侍叹气,无奈退下,未过许久,又探头入内,怀成一瞪眼,正要喝骂他,却听他说道:“殿下,外面有女子求见……” 怀成听闻有女子求见,擎着酒盅的手便顿住了,问:“谁家的女子,来寻我何事?” 老内侍回道:“谁家的女子老奴并不知晓,她只说将名字报与殿下听后,殿下定然知晓的。” 怀成问:“哦,姓甚名谁?” 老内侍道:“这女子名字听着奇怪得很,叫做藤原青叶。” “她?”怀成忽地坐直了身子,沉吟道:“她深夜来寻我作甚?” 老内侍劝便说道:“殿下才从宗正寺回来,眼下夜已深了,叫人看见了,传到宫里头去,到时又是一桩错……老奴这便叫人把她打发走。” 怀成忙喝住,吩咐道:“把人带来!” 青叶跟在老内侍的身后,迈着小步子行走在青石地砖上,脚步嗒嗒声清脆如鼓点,老内侍心下颇为诧异,悄悄回首去瞧,但身后这女子身披一袭长长的披风,加之灯笼光芒微弱,因此并未看出她足上所穿的是什么鞋履。 那老内侍将她引入怀成所在的厅堂内,她自己将披风解下,揽在臂弯内,其后便跪坐下来,与怀成鞠躬行礼。老内侍这才看清她的一身打扮,心下不禁奇怪,再看到她的容貌时,眼睛便转不开了,见她深夜来访,想必不是深闺小姐,因此颇为放肆地觑着一双眼上上下下地将她好一番打量,转眼又瞧见怀成的眼神,比自己还要直上几分,想起阿章还不知死活,暗暗摇了摇头。怀成忽地将他一瞪,喝令他下去,命他无事不得前来罗唣。老内侍叹一口气,无奈转身退下。 怀成已醉了大半,于食案后席地而坐,待她行礼毕,方笑问:“玉鲤,你怎么来了?” 青叶垂首道:“此番有事相求,因此深夜来访,不便之处,还请见谅。”又郑重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褚青叶,更不是殿下的玉鲤,而是以藤原小姐的身份前来,请殿下以藤原小姐称呼我。” 怀成把她从头看到脚,目光最后停留于她的脸上,她今日淡施米分黛,颜色如朝霞映雪,娇媚纯美之极。她觉察到怀成直勾勾的目光,心里有些不快,假装看屋子里的摆设,悄悄别过身去,只留了个侧脸给他。 怀成忽地一笑,隔着一张食案,身子极力俯身向前,凑向她的耳畔,低低笑道:“既然有求于我,唤你玉鲤或是藤原小姐便由我说了算,我偏要唤你玉鲤。玉鲤,玉鲤。” 青叶咬了咬嘴唇,作势起身欲走。怀成伸手将她一拉,哈哈笑道:“藤原小姐留步。”将她拉回来,捏了捏她的手,心神一阵荡漾,柔声细气道,“咱们相识已久,你想必也知道,我最是怜香惜玉之人,哪里舍得叫你生气?不唤你玉鲤便是。” 青叶复又跪坐下,怀成颇为遗憾地摇摇头,道:“还记得么,在七里塘镇的时候,我说过若是有机会,便带你到我府中看鲤鱼……可惜你今日来得晚了,若是早些来,我便可以带你去看我养的鲤鱼,只要你能说得出名字的,在我府里头没有找不到的……你今夜留下,待明日我带你去看我的宝贝鲤鱼,如何?” 青叶笑了一笑:“殿下就不问我为何事而来么?” 怀成睃她一眼,哈哈笑道:“你若不是走投无路,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找我的……不用问,我也能猜出大半,可是这京城已无容身之处了?” 青叶到此时方才觉得委屈与难过猛地涌上心头,适才未能流出来的眼泪忽然间汹涌而至,捂住脸哭道:“陛下叫贵妃娘娘去逼我自尽,我年纪轻轻,也无错处,他们凭什么叫我死?我不愿就这么白白送了一条命,因此哄了娘娘,求她缓上一缓……我不要再跟着他啦,我要去找我的爹爹,只求殿下能派人送我去找八木大雅,若是能找到使团,我便跟了使团回倭国,从此再也不回来啦!” 怀成正要往嘴里倒酒,闻言便将酒盅放下,问她:“啧啧啧,这话说的,我与那八木大雅非亲非故,除了公事以外,我与倭奴国人并无来往,我与那八木九木的并不熟,叫我哪里去找他?” 青叶起身重又拜道:“我知道八木大雅能找到我的藏身之处去,是因为殿下的缘故;而使团忽然在陛下面前对他发难,想必也是殿下的意思……我也听人家说过使团前些日子已动身返国,但也才过去十数日罢了,如今只怕还还在半路上,若是快马加鞭,必能赶上他的。我落到这个境地,说起来,皆是因为殿下,但我却不敢对殿下心存怨念,如若能够送我去找使团,殿下便是我的救命恩人,救命之恩,我会牢记在心,若有机会,将来定当相报。” 怀成便也不再否认,只似笑非笑道:“倒是我的不好,生生拆散一对苦命鸳鸯。”又问,“你回倭国,当真放得下他?” 青叶一面擦拭泪水,一面摆手道:“殿下莫要再提啦。我眼下只求活命而已,哪里还敢奢望与他相守一生。” “你来找我,可有人知道?” 青叶摇头:“我是悄悄来的,并没有人知道。” 怀成点点头,忽地冷笑一声,向她招了招手:“你过来。”待她上前来,他猛地捉住她的两只手攥住,伸手从她的袖筒里摸出一把匕首来,“这是什么?想来刺杀我,凭你么?说!可是乌孙氏指使你来刺杀本殿下的!?” 青叶摇头,神色也不见慌张,只说道:“这是我带来防身用的,此去数千里地,又都是生人,我如何放心?你若不放心,我把它丢掉便是。” 怀成将匕首远远抛开,上下看她几眼,大约是信了她的话,神色稍稍缓和了些,遥想怀玉回京后却发现她已不在时的情形,不觉大为快意,哼笑道:“早知道,你还不如跟了我,也好过受这惊吓与委屈。”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地方,道,“过来,到我旁边坐着。” 青叶往后瑟缩了下,怀成低低一笑,道:“三弟大约是没同你说过我与他从前的那些事。”   ☆、第128章 藤青叶(二) 将杯中残酒一口倒入喉中,慢吞吞说道:“三弟乃是西域乌孙氏所出,早些年,她母子两个在宫内的处境并不算好,按理说,他该羡慕为嫡为长的太子殿下与我才对,但是你猜如何?反而是我心里对他艳羡的不行。我自小陪着病弱的太子一同读书,太子殿下心思重,成日里死气沉沉,我心里着实腻味,但却又无法与人诉说。 “而三弟则不同,他自小便精通骑马射箭,仗着胆子大,性子野,时常偷溜出宫去玩耍,在宫外呼朋唤友,好不自在,好不快活。除了读书,他可说是无所不通无所不会。因为羡慕他日子过得恣意所欲,无拘无束,我极想与他混到一处去,身边的人却怕我被他带坏,又时时提醒我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我无法与他亲近,便时刻留意着他,暗中与他较劲。他若是新得了什么宝贝,我便无论如何也要弄一个一模一样的回来,但凡他看中的,他有的,不管花什么代价,我也要弄到手。而他看上的女子,我自然也……” 斜斜看青叶一眼,又俯身向前,将食案上的杯盏碰倒几只也浑然不觉:“……他看中的女子,我自然也要设法弄到手。咱们头一回在神仙浴肆见着时,我那时极爱小夜子,对你本是无可无不可,但见他似是有意回护你,这才生了几分兴味,将你强行带回公馆中去的。” 见她圆张着嘴,一副吃惊不小又害怕的模样,觉得好笑,遂指着自己的脸问她:“我若帮你,便等同于抗旨不尊,便是罪人一个……藤原小姐,我为何要帮你?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你?你看我像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么?”言罢,极为暧昧地笑了一笑,“旁人兴许不知道,但你却是晓得我的,你于深夜来访,求我帮忙,又是这样的一身装束,难道不是迎合我的喜好么?想来……你心里已有所准备了罢?” 青叶闻言竟也不反驳他的话,默默膝行上前几步,与他并排跪坐到了一处。怀成笑:“这才像话。” 青叶伸手取过他的半杯残酒,执了酒壶,为他续满。他的目光只在她手上睃来睃去,却不去动那酒。青叶复又将酒杯捧起,高举头顶,双手奉于他。 怀成笑笑,将酒杯推开,道:“你何不陪我饮上一杯?”言罢,另取过一只茶盏,将半杯冷茶泼了,自己另斟了一杯酒,举至唇旁,轻啜一口,从始至终,眼睛不离她的手上半分。 青叶见他怀有戒心,无奈笑叹一声,也不多话,默默将酒杯收回,左手擎杯,送至唇边,再抬右手,以宽袖遮杯,略一侧身,微微仰首,将这他的这一杯酒一饮而尽。 她举杯饮酒的做派优雅如行云流水,饶是怀成,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待到她放下酒杯,再从袖中抽出帕子仔细擦拭酒杯边沿的口脂时,不禁感喟了一声:“你与从前竟不像是一个人了。” 青叶看他一眼,复又垂眸,轻声道:“不是说了么,我如今已是藤原家的小姐,而非从前那个褚青叶了……”似是有些不胜酒力,抬手揉了揉眉梢眼角,再低低伏身,道,“酒,我已饮下,未免夜长梦多,还请殿下尽早送我去找八木大雅。殿下的救命之恩,待我回到爹爹那里后,定会与爹爹说,请殿下——”话未说完,他的手已落到了她的身上。 她的一身华丽吴服,原是他叫八木大雅送去给她的。这吴服奢美精致,外面的一层袿裳轻薄透明,能隐约看见单衣的颜色,举手投足间,倍添朦胧之美,将她的容颜衬得更为骄人。而她在伏身时,又露出一截如雪如玉的后颈来,怀成不过瞥到一眼,呼吸便停了一停。本欲叫她起身,不知怎地,手却不听使唤地落到了她的肩头,再轻轻移至后颈上,她的肌肤微凉,触手光滑如脂,只是身子微微的有些颤栗。 慢慢闭上眼,独自品味这份怡悦与得意,恍恍惚惚地轻声笑:“好,我送你去找八木大雅便是。” 三弟啊三弟,你对她保护得太好,以至于她连这桩震惊京城的血案都没听说过,竟然还妄想去找八木大雅,逃到倭国去,当真是可笑可叹。你能想到忽然一日,你所宠爱之人会再次落到我的手中么? 便是醉酒之后的飘忽笑容也掩饰不住面上的快意,手从她的后颈上慢慢滑至肩头,猛地一扯,领口便松散开来,露出半边圆润可爱的香肩来,一手伸到她的衣领内去,一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慢慢俯身,再覆上她的唇。 如他所说,她早已知晓深夜来访,面对怀成这样的人会发生些什么,然而真到了这个时候,她仍然慌乱不堪,本就失了血色的脸庞变得更白,本欲扭头躲开,似是想起了他那一番话,本也是下了决心的事,终是阖上了双目,由他的手往衣领内愈探愈深,由他吻住了双唇。 既然下了决心,为什么还会有眼泪掉下?为什么还会发抖?怀玉,怀玉表叔,我好不容易聪明了这一回,莫要恨我,莫要怪我,我并不想如此,可是我已别无他法。不过,你永远都不必知晓,也永远不会知晓了,你只要平安归来就好了—— 她的气息清甜,呼吸微微凉,汹涌而至的两行泪水有些咸,带着些苦与涩。因为她的顺从,怀成心内得意,将她用力往怀中带了一带,覆住她的力道也加重几分。几息之后,待他觉察出不对劲,一双眼睛忽地圆睁,伸手想要推开她时,却已然晚了。 不知为何,他忽然间就呼吸不畅,喘不上来气,不自禁地口眼歪斜,口角流下许多涎水。一时间,心内恐惧万分,急的伸手掐自己的喉咙,抓挠自己的心口,一声“来人”却始终未能叫出口,反而倒地不起,再也无力起身,只能于地上翻滚抽搐,口鼻有鲜血溢出,昏厥过去之前,死死地揪住她腰后的太鼓结,挣扎着问了一声:“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要回倭国么……” 此刻,她也未比他好到哪里去,却流着泪笑道:“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他,为了我的……”咽喉像是被人扼住了一般,再也发不出声,胸内抑闷作呕,头一阵阵的晕眩,随后便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记得结月润曾说过这□□无色亦无气味,她还以为能够瞬间毙命,却不曾想服下后却还要经受这样的折磨,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把怀成的手指从身上一根一根的掰开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往前爬了一步,抬手将案上的烛台扫落在地,烛台连同许多酒壶杯盏一同落到织锦地毯上,泼洒了酒水的地毯遇火即燃,火势顺着地毯蔓延开来,愈烧愈远,愈烧愈猛。屋内本就装饰有许多奢华摆设,而此时却都成了助燃之物,不过转瞬之间,这屋子便成了火海一片。 她费力地扭头去看,躺倒于食案下的怀成也已成了火人一个。她终于放了心,缓缓阖上双目,听得耳边火焰烈烈声渐大,一把青丝尚未遇上火,便已被烤的纷纷卷曲,在耳边发出细碎的声响。未过许久,火苗也终于逼近了她,终于舔上了她的双足。 其时,她已经无法分辨火烧的痛疼与体内的苦楚哪个更难以忍受,炽炎与浓烟,被扼住的喉咙,即使张大了嘴也无法呼吸,使得她口中只有出的气,而没有进的气。 她本欲平静地离世而去,但却因为痛苦过甚,身躯仿佛已成了旁人的,丝毫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她只能紧紧地抓自己的心口与喉咙,但心内却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心事放空的满足。残存的那一点点神识明白自己其实是喜悦的。 在心底,她用听不见的声音喃喃细语:“我终于能够帮上你的忙,为你做一件事,也终于能够报答你了,怀玉,你在哪里?怀玉表叔,你要平安归来——” 终于不再翻滚,不再抽搐,双手也松开自己的喉咙,无力地垂到身侧。再也感受不到体外的炽热,感受不到体内的痛楚与骨子里的透骨寒凉,反而像是坐在三月里的桃花树下晒着太阳一般自在;像是从冰凉彻骨的雪堆里跳到注满热水的浴桶里一般舒适;心满意足如从前无数次被他拥在怀里,听他在耳畔笑问:“小叶子,咱们两个好得像不像一个人?” 身与心温且暖,灵与魂脱离身躯,乘上一缕清风,渐渐飘远。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远方那一片升腾的火海,渐渐的,也望不见了。 四月中旬,怀玉与乌孙拊离将趁乱逃跑的呼拉提的残兵旧部都赶尽杀绝,城内被抢的百姓则加以抚恤,待善后事宜一一处理完毕,怀玉命大军拔营起寨,他自己则带着三二副将站在城垛口上与乌孙拊离道别。 乌孙拊离看着城外正在候着自己的三千铁骑,不觉志得意满,向怀玉抱了抱拳,笑说:“多谢表弟了。” 怀玉也因为将多年的漠北祸首呼提拉斩草除根而心情大好,闻见他的话,却似笑非笑道:“表哥有了这些人马,回西域后便可大展拳脚,一展抱负了。只是……” 乌孙拊离爽朗一笑,道:“我省得。你放心,你我今后再无相见之日。” 怀玉便也点头笑:“表哥明白就好,今后若是在西域有甚难处,尽管送信与我知道。但若胆敢来犯我疆土一分,虽是表哥,我也照杀不误。” 正在与乌孙拊离说着话,忽听得有人来报,说从京城里来了个人,心下有些疑惑,便吩咐了一声:“将人带来。” 不多时,人便被带来,听得他在身后拖着哭腔唤了一声“殿下”,怀玉闻见,笑意立时冻住,缓缓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身后的那个人。眼前这人满面风尘,两只眼窝深陷,一头乱发如干柴,黑瘦得像个小鬼,若不是听出他的声音,几乎没能认出眼前这人是丁火灶。 丁火灶日以继夜地赶路十数日,途中累死了两匹马,他自己也被风吹雨淋,已然糟蹋得不成人形。 怀玉目呲欲裂,根根头发竖立,“铮”地一声从腰间拔出长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到丁火灶面前,抬起一脚,正中他心窝,将他踹飞出去,口中暴喝:“你不在京里,你来做什么!你来做什么!” 丁火灶从地上爬起来,重又跪爬回到怀玉面前,哭道:“殿下,殿下!姑娘不在了,姑娘走了……”他已在路上哭干了眼泪,此时只觉得眼角鼻尖发酸,心中苦涩难言,眼泪却是一滴也流不出来。 怀玉不听他说话,将剑横在他脖颈上,厉声喝问:“她人呢!她人呢!她去哪里了!她既不在了,你为何还活着!你为何还能活着!说!” 丁火灶死死攥住剑尖,呜咽道:“姑娘叫臣带话来与殿下,若不是要将话带给殿下,臣也无颜苟活至今。” 怀玉额上青筋条条凸起,哑着嗓子咬牙切齿道:“你说!”手上用力,剑锋刺破丁火灶脖颈上的皮肉,立时便有血珠渗出,血珠聚集成线,顺着剑身蜿蜒而下,一滴一滴地滴落在二人脚下,转眼渗入沙土中,仅留下点点暗红痕迹。 丁火灶皱起眉头,一半是强忍痛疼,一半是回想那一晚青叶同他说过的话。 他仔细回想青叶说话时的神态与语气,生怕漏掉一个字:“姑娘说——”他嗓音比常人尖细,言行举止本也有些女气,加之刻意仿照青叶的语调,说出来的话便像极了女子,“姑娘说,你去与他说——” 青叶那一日说:“你去与他说……请你去与我的心上人说,请他务必要平安归来……”说到这里,原本苍白的面颊上浮起两团淡淡的红晕,垂首轻声道,“我生于穷人家,混迹于市井,生平不懂诗情画意,亦不解风花与雪月。于我而言,能够于春日月夜,坐在桃花树下,听心上人为我吹一曲柳笛便已心满意足了。所以,想要叫你去与他,与我的心上人说一声:请他,请他务必要平安归来,在我孤苦伶仃时,在我清冷寂寞时好吹与我听——”   ☆、第129章侯 侯怀玉(一) 四月下旬,怀玉凯旋归来,褚良宴率众朝臣,赵献崇带领两个儿子及身披麻布服,头上戴白的阿章于城门外跪迎怀玉进城。远远地看见怀玉策马率大军而来时,赵献崇涕泪交流,与褚良宴等人五体投地,口中高呼:“臣等已恭候多时,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怀玉将马勒住,手持缰绳,居高临下地扫视了一圈跪地之人,淡漠地点点头,才要说话,忽然蹙了蹙眉,一张口,便呕出一口心头血,若无其事地接过身后夏西南递过来的一方锦帕,慢斯条理地将血拭去,继而微微一笑,缓缓道:“众卿免礼平身——” 那一日,为一睹新帝率十万大军凯旋返京的盛况,京城人可谓是倾城出动,据那一日挤到前面得以一窥新帝龙颜的人回来说,新帝听闻先帝驾崩,皇兄薨世,面上虽摆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儿出来,内里却是痛彻骨髓,摧心剖肝。何以见得?因他当场呕了一口心头血出来,且面上殊无喜色。可见,新帝他是个纯仁至孝之人。 是年四月,怀玉称帝改元,生母乌孙氏尊为太后,仍居于长乐宫,而正妻文海却册为贵妃,任是百僚拜表奏请立妃为后,他却一概置之不理,不肯立后。 新帝登基次日,一面昭告天下施行大赦,一面在京城内大开杀戒,血洗怀成王府。罪人怀成府内但凡喘气的活物都被杀了个干净,其王府也被夷为平地。因那一场大火,怀成尸身无存,衣冠冢便设于景陵外园,不祔宪宗庙;而阿章则贬为庶人,养在宫外。 然,并不解恨,又灭其妻族。赵姓一族也被辗转牵连了进去,凡其族人几乎斩尽杀绝。 文海立了贵妃没几日,因心中不平,郁郁寡欢,便病了一场。怀玉此举早已引得众朝臣也纷纷为赵献崇鸣不平:这门亲事本事先帝所赐,而赵文海也是明媒正娶的正妻,正妻若无大错,理应册立为后;兼之她父亲赵献崇虽是赵姓人,此番却为拥立新帝登基立了大功,又在前几日的京城内突发的一场混战中折了一个儿子,若不立文海为后,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所谓的混战,便是皇帝驾崩次日,本已被抄了家落了魄的阿章外祖及几个舅舅不知哪里纠集了一二千乌合之众杀回京城,冲到赵府去抢阿章。赵献崇带着三个儿子及兵士死命抵挡,阿章的几个舅舅也都是会武的,又到了破釜沉舟的境地,打起来个个不要命,赵献崇的几个儿子武艺虽强,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不了这些人。 混战中,赵献崇的长子赵家大郎身中冷箭,从马上摔下后为人踩踏,以致重伤。待赵献崇拼了老命将阿章外祖杀退后,赵家大郎也已伤重不治,一命呜呼了。 因此,便有许多正直的朝臣们纷纷鸣不平。也有一些心思活络的臣子们在新帝登基之日始便为皇储操起了心,上书称新帝登基,后位空虚,宫内仅有赵贵妃一人,而赵贵妃至今未能育有子嗣,实在令臣等忧心,臣等以为,应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云云。 文海处境不妙,遭里外夹攻,此番果然就生了病。赵献崇心内委屈,面上无光,便再也坐不下去了,遂捧着死去的长子的一身血衣及身上拔下来的几支带血箭矢去找人哭诉。 因为怀玉杀赵姓人已杀得红了眼,他自是不敢去怀玉面前哭,而是去了时任内阁大学士的褚良宴的府中,跪在褚府门口哀哀哭泣。褚良宴看他哭得伤心,陪他落了几滴老泪,说道:“赵大人放心,我自会替你劝劝陛下。” 因着褚良宴再四的劝谏及众朝臣的奏议纷纷,怀玉权衡许久,终于下旨昭告天下,立贵妃为后。文海得以入主中宫,赵献崇等人自是欢欣不已。 然,也就高兴了三五日而已。因为立后许久,皇帝连皇后的宫室大门都未踏进过。皇后自入宫后,也仅在行册立礼的那一日才见着了皇帝一面。 由此,便有帝后失和的流言悄悄散出,起先仅在宫人们的口中流传,后来这流言竟散到宫墙之外,以至于没过几日,几乎人人知晓,成了京城内市井小民们的谈资。 宫人们暗地里还议论说新帝总是拧着眉头,眼神也太过凌厉,人前人后鲜少有笑容,这样的人,当是性情乖戾之人。 果然,如宫人们所猜测的那样,他不太去探望太后,偶尔去长乐宫一回,回来后便要大发脾气,动辄摔杯砸盏,看谁都不顺眼。那几日,上至朝臣下至宫人无不战战兢兢,生恐出错触怒他。 而他对皇后这般薄情,宫人们并不奇怪,觉得以新帝性情之乖戾,这原也在意料之中。他对太后皇后尚且如此,跟在他身边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这些人都已跟了他多年,此番他称了帝,也只有夏西南升任了总管,其余人等封赏全无。自小便与他颇为亲近的容长一也被他一句话便打发出宫养老去了。大红人夏总管手下的小红人丁火灶及那些个侍卫等人无有恩荫不说,一群人竟然跪地痛哭,惶恐谢恩:“谢陛下不杀之恩——” 可见在他这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句话是行不通的,非但如此,没有功劳仅有苦劳是该杀的。 宫人们心怀惧意却又目光熠熠、不厌其烦地偷偷谈论这一位新帝,最终得出来的结论是:陛下他,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寡恩凉薄之人。 见不到皇帝影子的皇后,处境比先前做贵妃时还不如。文海成日里以泪洗面,但凡见宫人们在一处低声细语,便疑心是在笑话自己,才养好了的病,又犯了。 皇后娘家近日也发生了一桩惊天地泣鬼神之惨烈事。皇后长兄赵家大郎一命呜呼后,长嫂留下遗书一封,撇下年幼女儿一名,一头撞死在丈夫灵前,殉节了。 赵献崇白发人送黑发人,眼见得女儿又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心内更委屈,面上更无光,哪里还能坐得住。这一回,他一手捧了长子的业已干透、变得硬邦邦的一身血衣及身上拔下来的带血箭矢,长媳的遗书等,一手领着才成了孤女的孙女儿到宫中去哭诉。他还是不敢去找怀玉。他去长乐宫找了太后。 其实太后的处境比文海也好不了多少,但她笃信神佛,心里多少有个寄托,文海成日哭泣,她则从早到晚烧香礼佛。 太后本不欲再管这些事,但此事关乎皇储国本,帝后失和,且怀玉对于广选秀女的奏议一概无视,这样放任下去总不是个办法;又见赵献崇哭得老泪纵横,手里牵着的才失了父母的小小幼女尤为可怜,纵然不喜赵姓人,也不忍心赶他祖孙走,左右为难,无奈应下了劝说怀玉一事。 五月初五日,端午节。怀玉早起,夏西南服侍他穿衣着履毕,再为他梳头时,忽然惊觉他的一头黑发不知何时竟然生出几丝白发,一时怔住。他不过才二十有六,正是大好年纪,不该早早生出华发。怕他自己发觉,想要偷偷拔掉,却又不敢,因左右为难,手上的动作便迟疑了一瞬。怀玉从眼前的铜镜中看他,问了一声:“怎么了?” 夏西南正要支吾过去,忽听得他说:“留着罢,日后只怕还要多。”夏西南应了一声,忽然觉得鼻尖发痒,趁他不备时,悄悄转过脸去,在肩头上蹭了一蹭。 午时,朝会罢,宫中大张筵席,赐宴臣僚,怀玉饮菖蒲酒,赏臣僚喝雄黄酒。两壶菖蒲酒不知不觉间饮尽,眉头就渐渐地舒展了开来,面上也现出些许的笑意出来。 此时,臣僚们也都不再绷着了,你一句“李大人,我敬你一杯”,他一句“孙贤弟何须多礼”地热闹了起来。 其后,御膳房呈上各色粽子请皇帝先尝,这些粽子从外形、大小到馅香选料等无一不考究,众臣尚未吃到口,便纷纷称赞了起来。 怀玉举箸逐一品尝,待尝到一个咸味的酱油鲜肉粽时,忽然回身对一旁伺候的夏西南轻轻说了一句:“这是她爱的味道。” 夏西南未能明白过来,问了一声:“何人爱吃?” 他却扭过头去,不再说话,默默地把那一只形似枕头,身形瘦长,小巧优雅,因而被人戏称为美人粽的酱油鲜肉粽置于有艾叶灵符纹饰的盘中,单独留在一旁。放置许久,不时地看上一眼,最终还是取过来,一口一口地将那业已凉透的粽子吃光了。 午宴罢,群臣散去,晚宴又起。晚宴乃是家宴,皇后的病尚未养好,太后这两日因思虑过甚,也闹起了头风,因此都无法前来赴宴。成了孤家寡人的怀玉独自坐于宴席上,又连连饮下三二壶酒。他酒量本不差,却也禁不住连喝两顿,这几壶酒一下去,便觉得头晕目眩,身子发飘,却又不愿乘舆回寝宫,便步履踉跄地去了御花园,负了双手在园内闲逛。 天色将晚,一轮新月渐渐升起,他不知不觉间便逛到了园子外头,来到了一处极偏僻极幽静的小小宫室门外,在这宫室门外驻了足,问身后跟着的人:“我记得这里原来叫做忆锦楼,眼下应该没有人住着了罢。” 夏西南躬身应道:“是。自原先的一位老太妃移居皇陵后,此处便空关着了。” 他望着从宫墙内探出来的几枝结了许多毛桃的桃枝怔忪出神许久,夏西南疑心他睡着时,他却忽然开口道:“这个地方清净,她必定喜欢的。” 这回夏西南听明白了,却没说什么,只是鼻子又发了痒,只得再去肩头上蹭一蹭。 他走前又吩咐道:“叫人里面收拾下。” 夏西南想问他收拾这偏僻宫室有什么用处,然而还是管住了自己的嘴,一句话也未问。 在月下游玩至戍时末刻方回寝宫,除去一身繁复服饰,洗漱罢,换上一身团龙窄袖圆领袍,明黄色的衣袍在灯下泛着微微流动的光,把他整个人也衬得如玉一般温润俊美。 宫人们虽怕极了他,于此时却偏偏别不开眼睛去,添茶续水时难免一眼一眼地偷偷觑他,不敢看他的脸,不敢与他的目光相交,便偷看他修长手指与修剪得干干净净、生有一轮米分白月牙的指甲,哪怕这样也是好的。 他在灯下又看了半夜的奏折,但凡看到有皇储、国本、秀女等字样的折子,便要蹙眉生气,往往看也不看,抓起来就往旁边胡掷乱丢。夏西南一面暗暗叹气,一面跟在后面捡,也还是没有说什么。 直至深夜,夏西南劝他早些入睡,他扭头看了看窗外的月色,缓缓阖上双目,心里不知想些什么。半响,忽然睁开眼,说了一声:“备马,出宫。” 夏西南唬了一条,想问他一声:“陛下于此时出宫去,就不怕御史纠劾么?”然而,终究还是忍住了,并没有出言阻拦。 他只带了两个亲卫出宫,也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何时回来。至下半夜,夏西南躁得团团转,几乎要急糊涂时,他方才带着一身初夏夜的凉气回了宫。 夏西南才一见到他,不由得吓了一跳。他一身月白衣衫上沾染了点点污迹,一双靴子更是泥泞不堪,脏的不成样子,也不知道去哪里做了什么。 夏西南趁他净手时,偷偷瞄了瞄他从宫外带回来一只小小的布包,布包扎得紧实,看上去有些份量,只是看不清里头装了些什么。他净好手,避开夏西南等人,将那布包盛放到一只檀木匣子里,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 宫人把他换下的一身泥泞的衣衫及靴子收去浆洗时,夏西南悄悄跟了出去,叫住宫人,挑起灯笼,就着烛光仔细察看沾染其上的泥土。泥土隐有腐败潮湿的气味,而其颜色,分明是经熊熊烈火燃烧多时才会有的焦黑之色。   ☆、第130章 侯怀玉(怀二) 五月初六日,太后请怀玉过去说话,怀玉下朝后便径直去了长乐宫。太后请他坐下,命人上茶,他默不作声地接过,漫不经心地看茶碗里的茶叶漂浮。太后看着坐在面前身着玄色龙袍的皇帝,他仍是丰神如玉,仍是英武俊美,可脸上的神情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一派冷漠。 太后尚未开口说话,便难过的先哭了:“玉哥儿,她已不在了,你心里明明知道的……你与皇后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她长兄嫂是男死国、女死节,死去的人尚有朝廷的追赠诰封,而她一个活着的人,不该受这样的冷落,玉哥儿也应该去瞧一瞧她,莫要冷了他父兄及其余臣子们的心。” 又哭:“母亲年纪大了,还不知道有几年好活,不知母亲临终前可还能看见自己的孙儿?你纵然生你母亲的气,不领你母亲的情,不将赵献崇的功劳及皇后放在眼里,可是你却需要子嗣,需要储君。” 怀玉鼻子里嗤一声,将茶碗猛地往桌上一掷,茶水淋漓四溅,立于门旁的宫人们将头深深垂下。太后抬起一双泪眼看面前这个陌生且冷漠的儿子,一时竟忘了哭。心里早就猜到他会变成这个样子,也明白他变成这个样子是自己亲手所致,及至亲眼见到了,却还是难以承受,不敢相信。 怀玉冷笑:“她为何就不在了?至今连她的尸首都未能找到,太后为何就敢断言她不在了?太后已将她逼走一回,好好的,为何还要再咒她?”言罢,立起身来,拂袖而去,走了两步,却又驻足,回首道,“儿子的事,就不劳太后费心了。太后一心向佛,这长乐宫未免太热闹了些。太后从前居住的宜春殿地处偏僻,甚为清净,儿子会命人在那里修建佛堂,待建成后,太后便迁去宜春殿罢,自此后,不再会有闲人来扰太后的清净了。” 从长乐宫回来后,又摔了几只茶盏,犹不解恨,将夏西南叫来,喝问他:“怎么派出去的人至今没有消息送来!?” 夏西南心内无可奈何,口中小心翼翼道:“人都往东南沿海一带去了……一来一往,须得许多时日,陛下稍安勿躁,假以时日,必有消息回来……” 怀玉换上常服,独自闷坐多时,忽然吩咐摆驾昭阳宫。昭阳宫便是皇后文海所居的宫室了。 因皇后失爱于皇帝,因此昭阳宫少有人来,皇帝更是从未踏足过。朱红宫门半掩,从门口望去,隐约能看到一名年老宫人坐在花树下打瞌睡。庭院内花木繁盛,一派繁华气象,但因寂静得过了头,反而更显冷清寂寥。怀玉不用人前去通报,下了舆,进得门内,打瞌睡的老宫人的头一点一点,怀玉经由她身旁过去,竟然没醒。再走了几步,人影仍旧没有几个,仅见三二个小宫人蹲在花丛下斗草。小宫人正斗得高兴,忽见怀玉入内,唬得一把扔下手中的花草,跪倒在地,怀玉摆手,叫这些小宫人退下了。 再往里走了一段路,也没遇见什么人,皇后过得果然是极其清冷的日子。直走到正殿的回廊前,方才看到一个佳人背影,这佳人正背靠廊柱,斜坐在游廊的朱红栏杆上呜呜咽咽地哭,嘴里说着什么话,一个年老嬷嬷拉着她的手,似是在劝解她。 怀玉在一株夹竹桃后驻足,听得皇后一面哭一面道:“……我与大哥自小最是亲近,那时常常跟了他偷溜出府去玩耍,三个哥哥里头,也就数他对我最有耐性……但自他娶了嫂嫂进门后,我对他还是照旧,他与我却渐渐生分了。那样一个家世平常,容貌也不见得出众的女子,竟然把我最为喜爱的大哥抢走了,我心里怨她恨她,觉得都是她不好,从未和她好言好语说过话,还要在母亲面前说她坏话……如今想想,我未免太过任性,对她太坏了些。” 又道:“却没有想过她竟是个这样性烈的人……人不在了,才想起从前对她的种种不好来,可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向她说一声对不住了。我也是傻,为何要等到人不在了,才知道她的好呢?” 正在哭着,忽见一方素色帕子递到面前来,一个人的嗓音响起:“皇后说的极是,人不在了,反而会想起她种种的好。”嗓音略有些沙,略有些磁,正是她日思夜想的那个人。 怀玉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再执了她的手,微微着力,将她从游廊的栏杆上拉起来,口中感喟:“所以不能多想,不能多说。愈想,愈说,便愈是难忘,愈是心伤。” 帝后二人,一个因为对某人的怀念,一个因为对某人的思念而生出了这一点共通的感触与领悟,继而对彼此也生出些许的相知与相惜之情,终于在失和了许久之后,于这一日消释了前嫌。 是夜,怀玉留宿昭阳宫。皇后前番忧极,此番喜极,又悄悄哭了一回。因她迟迟未能消肿的眼皮以及哭红了眼睛,使得怀玉对她格外温柔了些。阖宫上下从皇后的神色间看出前途的光明来,言语间难免喜气洋洋,行动也都轻快了许多。 次日,怀玉醒来,因有许久都未与人同榻而眠了,看见枕边的人的消瘦背影与她铺散在枕上的一头青丝,心内咯噔一声,心口砰砰直跳,恍惚间伸出手去,欲要去揽住她的肩头,贴到她的耳畔去唤她的名字,同她说已找了她许久,对她思念已极时,枕边人也觉察到身后的动静,便也醒了来,翻了个身,满心羞涩地对他笑了一笑。 他将已经伸出一半的手又生生收回,对着皇后的笑颜愣怔片刻,忽觉胸闷,随即掀开锦被,下地着履。 因天还未亮,以为他还会回来,却听到外头衣料摩挲的窸窸窣窣声。皇后慌忙起身去伺候他穿衣,尚未及近他的身,他已抬手制止:“天还早,你歇着罢,朕走了。” 皇后当即愣在原地,身子霎时凉了半截,没有应声,也没有出去送他一送。因为从他的声音里头听出了熟悉的冷漠与嫌恶。他必定为自己留宿于昭阳宫而后悔了吧。因此未及梳洗,未及用膳,连再看她一眼都不愿意,便这么带着满腔的怨恨与悔意匆匆而去了。 这一日,也未能去视朝,拎了一壶酒,独自盘坐于寝宫内室的榻上,对着壶嘴连喝下数壶烈酒。宫人入内送酒时,见他一面往口中灌酒,时不时地再捶捶自己的心口。心内诧异非常,便出去描述给夏总管听,因皇帝的这个举动颇为奇怪,怕夏总管不信,还捶了几下自己演示给他看。 夏西南正有事要进去禀报,闻言便急急入内。内室已是酒气冲天,怀玉已喝得七荤八素,榻上横七竖八摆了好几个酒壶。夏西南隐约晓得是怎么回事,心里头忧愁无边,问他哪里不适时,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道:“我这里空了一块,发虚,发疼,你去找太医来给我补一补。” 夏西南慢慢跪下,肩头耸动,低低哭了出来。怀玉把手中的半壶酒灌完,看到他还未走,便问:“你还有何事?找不到出去的门么?可要我领你出去?” 夏西南便想起要禀报的事情来,擦了擦眼角,道:“皇陵有人来报,庶人阿章前几日玩耍时不知怎地竟然跌落到一口枯井内,摔了一身的伤,只是两条腿都摔断了。”抬眼觑了觑怀玉的脸,又道,“本以为不行了,这两日却又养好了,当媸敲蟆 庶人阿章,这个孩子命理犯天煞孤星,八字又硬。 先前他受了风寒吃了一场惊吓,好不容易养好,却被当成质子,强行带到赵府里关着,没过几日,又被卷入混战,眼睁睁地看着赵姓人自相残杀,亲外祖及亲舅舅死在了自己的面前。 他外祖及舅舅去赵献崇家抢他时,他在内室听到外头的喊打喊杀的动静,趁看住他的人不备,攀树跳墙,叫他给逃到外院去了。 他的一个舅舅看见了他,才要过来把他救走,却被赵家大郎抢了先,一把将他掳了过去。他另一个舅舅对着堂兄赵家大郎放冷箭,赵家大郎本是莽人,因为身中一箭,一时火起,也因为皇帝业已驾崩,世子就更不应该活在这世上了,于是把他小小身子抡起来挡箭。被当做了肉盾的他无事,躲在他身后的赵家大郎反倒落了马,最终被踩踏致死。 他外祖及舅舅等一众人被杀退后,他这才知晓娘已死爹已亡。一个死得蹊跷,另一个死得更为蹊跷。娘好歹还是全尸,爹却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他成了孤儿一个,连着哭了好两日,几乎把他哭死。 怀玉登基后,他便被送到皇陵里养着。某一日坐在一口枯井旁黯然伤神,偷偷哭泣时,身后两个跟着他的小侍从玩耍,一个追一个跑,被追的那个一个踉跄,竟然歪倒到他身上去了,他一个不防,就掉到井里头去了。 这枯井极深,把他摔断了两条腿,刮出了一身的伤,人也昏迷不醒。本以为他必死无疑,谁料养了两日,除了腿不能走,竟又活转了过来,且能吃能喝,精神得很。 怀玉看夏西南一副自以为聪明的嘴脸,心中厌烦不已,蹙了蹙眉,道:“把他接到宫中跟着褚翁读书,再换几个妥当人跟着他。” 夏西南见他说这话时一本正经,不像是醉话,更不像玩笑,一时惊住,忙道:“陛下忘了,庶人阿章乃是罪人之子,如何能够接到宫中来,叫褚翁教他读书?” 怀玉道:“他父亲是他父亲,他是他。休要忘了,他也姓侯,若我这一生未能有子嗣——” “陛下——”夏西南长哭出声,跪下重重叩首,“陛下!姑娘已经不在了……逝者已逝,陛下总也想不开,看不透,放不下,若姑娘地下有知,如何能够放得下心?如何能够往生极乐?”又哭道,“陛下漫天撒网,派出去的那些人却迟迟未能打探到消息,也是因为姑娘已不在这世上了的缘故,叫他们哪里找去啊——” 怀玉勃然变色,话也不说,抬手便将手中酒壶照准夏西南的脑袋猛地掷了过去,酒壶与夏西南的额头相撞,霎时四分五裂,碎成数片,酒水混着他额上的鲜血淌了一脸一身。 怀玉嘿嘿冷笑,恶狠狠地瞪视着他:“姓夏的杀才,我问你,她待你如何?” 夏西南额上破皮处被酒水一烧,痛得呲牙咧嘴,哭得更狠,流泪道:“臣斗胆,姑娘待臣等不似主仆。臣生病时,姑娘煮饭菜给臣吃,对臣嘘寒问暖,有什么话都与臣说,对臣像是自家人一般……” 怀玉点头,恨恨咬牙道:“她既然这般善待于你,你为何也要咒她?你为何要咒我的小叶子?你哪来的胆子!可是想死!?” 又断然道:“我说她在她便在!她好好的,只是被逼走了,亦或是躲起来了,可明白!” 夏西南痛哭流涕,勉强辩称:“臣并不敢咒姑娘。那一场大火……臣只是……” 怀玉又抄起一把酒壶,夏西南慌忙叩首,把额头藏起来,屁股撅得老高。第二把酒壶便落到了他的屁股上,一声钝响,酒壶从他身上滚落在地,却没有碎,许是肉多且软的缘故。 怀玉暴喝:“滚下去!” 夏西南连滚加爬地退下去时,怀玉忽然又在他身后疾声厉色地喝问:“你回去后可有事情做!” 夏西南毕恭笔挺地站住,垂首应道:“有,臣去问问看可有姑娘的消息。” 青叶抄 第132章 侯怀玉(四) 十月里,万寿节。百官献贺,皇帝宴百官于勤政楼下,大陈歌乐,朝野同欢。 怀玉端坐于宴席中正,第一盏酒斟上,鼓乐齐响,宰臣举酒,百官倾杯,艺人上台舞蹈。第二盏如前。到第三盏,百戏入场,上竿、跳索、倒立、折腰、踢瓶、筋斗连番上演。 怀玉面上挂着笑意,一面饮酒,一面看教坊艺人歌舞,不知不觉间,半壶酒已下了肚,面色逐渐地有些发白时,便忘了笑。笑意一旦不在,又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冷漠模样。 夏西南见状,悄悄问:“可是中了酒?” 怀玉点点头。他如今的酒量愈来愈差,大不如从前,已是沾酒必醉,但醉必吐。宴席才到一半,撇下百官却是不妥,夏西南将他面前酒杯换成茶盏,连饮下两杯热茶,方才好过了些。 好不容易挨到傍晚,宴席终了,得以回宫小憩片刻。夏西南为他除去繁复衣冠,一面说道:“晚间还有家宴,太后食素,无法出席共宴,待晚宴罢,还要携众臣僚——” 怀玉对他的话恍若未闻,吩咐道:“备马,出宫。” 夏西南骇笑道:“寻常也便罢了,今日可是万寿节,陛下若是不在宫内——” 怀玉翻他一眼,他便噤了声,住了嘴,终于还是出了宫。 宫外也是热闹非常,一路彩坊连接不断.便是寺观,也都大设庆祝经坛,更有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疆”、“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挂在街市两旁。而街市上来往行人尽皆面容舒展,无有愁眉锁眼之人。 盛世之荣华,世人都莫能描画尽致。 怀玉牵着马,站在街市的一头,静静地观望了许久,面上就现出熠熠的神采来,对夏西南缓缓说道:“这是朕的天下,也是朕想要的天下,是——”忽然顿住,下面的话语似是忘了怎么说,便抬手,虚握成拳,轻轻捶了一下心口霸道总裁,情深不浅!。 夏西南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又说出“我的心空了一块,发虚发疼,去找个人来给我补一补”的话来。然而,他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出宫时天色本已不早,在街市上四处游走多时,看了一场胸口碎大石的把戏,后又跟在一个窈窕女郎的身后,随着人家走了老远,把人家吓得拔腿跑掉,再也追不上时,方才察觉到四处已是灯火辉煌,天色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暗了下来。 忽觉肚饿,便又牵了马,走了老远的路去一家食摊吃面。不巧的很,今日出游的人甚多,食摊生意好了几倍,面早早卖光,老板与老板娘正在收摊,见又有客人光临,不由得为难。 怀玉微微有些失望,只得道:“罢了,我改日再来罢。”言罢,牵了马转身便走。 老板本是忠厚老实人,依稀还记得眼前这客人,记得他极其大方,称赞过自家的面,叫跟着的从人给了不少赏钱,不愿使他失望,遂笑道:“客人若是不急,我去隔壁卖炊饼的同乡那里借上二两面来,现和先做,客人可能等上一等?” 怀玉想了一想,说了一声无妨,随即将马拴在一旁的树上,过来坐下,等老板去借面。老板借了面来,老板娘去切肉切菜,老板和面擀好,老板娘生火煮汤。二人手脚麻利,做事又默契,不一时,便煮了一大碗汤面,面上再铺几片牛肉,撒一把芫荽碎。 老板把热腾腾的面端上来,怀玉道了一声谢,接过来,自己取了一双筷子,才要吃,却见食摊一旁的一株刺槐树底下蹲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盯着这碗面,两眼冒着绿光,发觉有人看他,大约是觉得不好意思,便将脸转到一旁去了。 怀玉挑起一口面,吹了一吹,眼梢瞥见那乞丐又转过头来看自己手里的碗,不由得失笑,便叫老板另取了一副碗筷过来,把自己碗里的面挑了一半到空碗里,再倒半碗面汤进去,把牛肉与芫荽碎也拨了一些过去。 乞丐会意,站起身来,慢慢地蹭将过来,树后的两名亲卫不安,想要上前来,被夏西南阻住了。 那乞丐过来,坐到怀玉身旁,小声地道了一声谢。倒是个知礼的乞丐。 怀玉道:“无须客气。”想了一想,又说了一声,“这面我还没动过。” 乞丐笑:“咳,动过的也不打紧,讨饭的人哪还讲究这些!” 一张长条木桌,与那乞丐各据半边;一碗面,与那乞丐分而食之。 面条筋道,汤底美味,吃到一半,那乞丐感慨道:“生平未吃过这样好吃的面条,他家的牛骨汤面可说是天下第一。” 怀玉本想告诉他,有人煮的面更为好吃,但最终也只是笑了一笑,并未对他的话加以反驳。 乞丐几口面吃下去,渐渐活络了起来,指着拴在树上的青骢马,道:“马是好马。” “的确如此。” “值不少银子罢?” “……” “听口音,京城人?” “京城人捉鬼记。” “我是浙江上虞县人。今年入京赶考,谁料秋试失利,盘缠用尽,无颜回乡,家里本也没了人,索性在京城讨起了饭,偶尔给人写写书信对联换口饭吃。” “上虞?”怀玉抬头向他看了一眼,复又垂首吃面。 乞丐察觉,问:“兄台听说过上虞?地方倒是个好地方。” 怀玉点头:“我娘子的家乡便在余姚一带……是以去过一次。” 二人闷头吃面,少倾,乞丐又感慨道:“鲜美,当真是鲜美。兄台也喜欢吃面?” 怀玉想了一想,认真作答:“喜欢是喜欢,但有好一阵子没吃了。今儿是生辰日,所以来吃一碗面。” 乞丐又哦了一声,竖起拇指指了指皇宫所在的正东方,发自肺腑地恭维道:“与当今天子乃是同一日,兄台是个有福的!” 怀玉正端着碗喝汤,闻言险些儿呛着,将碗放下,嗤道:“他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好羡慕的。” 乞丐听他口气颇大,把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想到京城人素来眼高于顶,又爱吹牛,便也罢了。但心里却又觉得疑惑,遂问道:“今日既是兄台的诞辰,为何不在家中摆寿宴,叫娘子为你做一碗寿面?” 怀玉本来与他说的好好的,此时便觉得这乞丐话有些多,不愿再与他多话,把碗一推,淡淡道:“今年她不在了。” 乞丐便带了些同病相怜的意味,颇为同情道:“原来如此,唉。我本也有娘子,还是两个。先头的一个嫌我读书多年,却不能出人头地,在家里又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人也好吃懒做,因此跟人跑了。后头的一个生了病,家中贫穷,无钱看病,病死了。” 怀玉生气,把手中筷子一摔,正色同他道:“我家的娘子,她是离家出走,用不了多久,她还会再回来!” 到了十一月里,她依然没有回来。派出去的人倒陆续带回许多消息,一一查证下来,最终也都不了了之了。他还是照常微服出宫,游走于京城内的大街小巷。后来的贵妃李二扣儿便是那个时候他从街上捡回来的。 说起贵妃李二扣儿,京城人无不要举起大拇指,称赞一声:真乃神人也。 称赞归称赞,李二扣儿以再嫁之身入宫,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却无有一人羡慕她的爹娘,也没有人因此生出“生男不如生女”的感慨来。 皆因为李贵妃苛待爹娘出了名。 李二扣儿的亲娘没有死的时候,一家子四口人,也称得上和美,虽然她娘只生出姐姐大扣儿与她两个女孩儿,她爹却丝毫也不以为意。她祖母偶尔以此刁难她娘时,她爹还要跳起来与她祖母争吵,不许人家说他孩儿娘一句坏话。总之那个时候,日子过得美满无边。 她十四岁时,亲娘受了风寒,竟然没能瞧好,一病死了。亲娘过世后,她爹难过了好几年。但在去年,她十七岁的时候,家里开始有媒人出入,原来是她爹受不了寂寞,动了续娶的心思。 她爹相中了后街的风流寡妇许三娘,媒人领许三娘来她家相看的时候,她爹嘱咐她打扮得要齐整些,嘴巴要甜一些,见了人要唤一声三娘,还要带笑,不许板着脸一婚情深,总裁的前妻。 她愈想愈气,愈想愈难过,不愿意看到极力忍着一脸喜色的亲爹,不愿意看见那个穿得花红柳绿、脸涂抹得跟妖精似的许三娘,没等到媒人把许三娘领到她家,便偷偷跑到街上闲逛去了。 因这一日三皇子侯怀玉娶亲,京城内喧闹非常。她心里一片凄凉,想哭,想娘亲,想嫁出去的姐姐大扣儿。本无心看热闹,却又无处可去,便买了包瓜子,一路走一路嗑,随着小姐妹们在街上四处游荡,跟着迎亲的队伍转悠。 那一日,除了三皇子的迎亲队伍以外,还看到了不少的意想不到的热闹。先是看到爬到树顶上的闲汉掉了地,摔断了胳膊;看到了与自己娃娃走散的爹娘在人群里声竭力嘶地呼喊;也看到有人被被踩伤,却不顾上腿,拖着伤腿拼了命的往前挤;还看到一个模样儿极其可爱极其娇俏的女孩儿手里拎着一只棉鞋,站在熙攘的人群里咧着嘴嚎啕大哭,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再从下巴滴落到胸前。着实可怜。 她想想自家,忽然也觉心酸,偷偷掉了两滴眼泪,很想去问问看那女孩儿为何事而难过,莫非也是亲爹要娶后娘?但小姐妹们却嘻嘻哈哈地说那女孩儿真真是好笑,大庭广众之下,也不怕丢脸。 她便也随了小姐妹们对那女孩儿指点嘲笑了一番,待那女孩儿哭着被人拉走了,一众人方才作罢,转而追三皇子的迎亲队伍去了。 风流小寡妇许三娘到底还是变成了她的后娘,还额外附送了两个姐姐给她。 俗话说得好:宁死当官的爹,也别死要饭的娘。还有一句话,叫做:有了后娘,便不愁没有后爹。 她的亲爹与后娘恩恩爱爱,对她,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其实后娘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大饼脸,眯眯眼,双颊上缀有三两颗风骚的小麻子。啧啧啧,这长相,没法提。真不知道她爹看上许三娘哪一点。 她捡两个姐姐穿剩的衣裳,吃两个姐姐吃剩的吃食,两个姐姐出去玩耍,她要在家里刷锅抹碗做活计。即便如此,她后娘还是不满意,动辄摔打喝骂摆脸子,骂她一声野孩子赔钱货都算是客气的。起初是背地里小声骂她,到后来当着她爹的面破口大骂。她爹最初还晓得劝说两声,劝娘子不要为这不懂事的孩子气坏了身子,到后来,也就熟视无睹了。亲爹终于变成了后爹。 她骂人的本事就是那个时候练出来的,成日里与两个拖油瓶姐姐外带一个后娘对骂,本领想不高强也难。自然,李二辣子的绰号也是那个时候传出去的。 那个时候,她从早到晚鼓着一包气,看谁都不顺眼。街坊邻居谁敢拿她家的破事来取笑她一声,二话不说,她便要开骂,以至于一条街的人都怕她,但她两个姐姐却不把她放在眼里。起初三姐妹还仅限于打嘴仗,到后来便开始撕扯头发,两个姐姐一个掐她的肉,一个拧她的皮,后娘再跟着叫骂。 她也是吃了许多亏后才醒悟过来的:自己吃亏在人数过于悬殊上,以一对三,年纪不如人大,身量不如人高,打仗骂架是永远落不到好,占不到便宜了。 于是她便改换了策略:做小伏低,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姐姐长姐姐短地讨好姐姐及后娘。那以后,日子便好过了许多。 看人脸色行事,爱揣摩旁人心思的毛病也是那个时候落下的。 两个拖油瓶的姐姐依次为十八岁、十九岁。十八岁的叫做丽景,十九岁的那个叫做丽致。许三娘早年曾在大户人家为一个风流少爷做过几年使女,识得几个字,便有些看不上大扣儿二扣儿这样的名字,但因为大扣儿已经嫁出去了,她手伸不到那么长,否则蛮好给她姐妹两个改名为丽光、丽远钻石隐婚星妻。 二扣儿也认了,改名便改名罢,丽远便丽远罢,谁叫她亲娘死了,爹又对她不闻不问呢。改了名字也就算了,她后娘还要给她找婆家,操控她的终身大事。 她本来还不知情,直到人家把聘礼送到家中时,方才知晓后娘已经为自己定下一门亲事。据说那家家境非常之好,是几条街外一家开卤肉铺子的,与她家可说是一天一个地。待嫁过去后,便可以使奴唤婢做少夫人了。 她心里连连冷笑,上头还有丽景丽致两个姐姐嫁不出去,但凡有好的,说得过去的人家岂能轮到她? 后娘不说实话,亲爹不管她死活。她李二扣儿有腿有嘴,这能难得倒她?瞅个空子跑出去略一打听,便打听出了实情。那家人家富足是真,卤肉铺子开得红红火火不假,但儿子却是个病秧子,眼见得不行了,便托人四处说媒给儿子冲喜,哪怕穷苦人家的女儿也不怕,多给些银两即可。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她灰了心,因身无分文,靠着自己的两条腿跑到数十里之外的姐姐家。姐姐家里穷得很,两公婆都还在,另有妯娌三五人,一大家子人没有分家,都还在一起过,突然间多出一个人吃饭,不消说两公婆,便是妯娌们也都看不下去。 才住了两日,大扣儿便哭着劝她回去老老实实嫁掉算了,恰好她亲爹也找了来,一条绳索把她给捆回了家。到了成亲那日,又捆了她一双手,塞到大红花轿内,把她送到了夫家。 洞房花烛夜,头一回见着病弱夫君。夫君其实生得不丑,眉清目秀的,言语也甚是温柔,只是面色不太好,发青发白,唇色则是淡淡的紫,说上一句话,便要喘上一喘。 合卺酒饮罢,子孙饺子吃好,闹洞房的人散去,她夫君便急不可待地扒掉自己身上的衣裳,转而来脱她的。她护住自己的领口,一双眼在夫君身上睃来睃去,暗暗拿自己与他作比较,他身上少了些什么,却又在旁处多了些什么出来。 她人都给惊糊涂了,哆嗦着问:“你要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再耍流氓我喊人了啊!” 夫君摇头笑叹:“果然是没娘的孩子,傻二扣儿,你那风流后娘也没提点过你么?” 因为夫君唤她二扣儿,而不是新名字丽远,她心里没来由的暖了一暖,加之他才说了一句话便气喘了起来,她不敢十分的反抗,生恐把夫君累犯了病,婆母是个厉害的,怕没她的好果子吃。 夫君的手发颤,没有丝毫的力气,剥了半响,才把她的衣裳剥下一件。她今日的衣裳层层叠叠地穿了许多,照这个架势,不知道到下半夜能否剥完,她打了个哈欠,才要劝说夫君停手,她干脆自己脱算了。才要张口说话,忽见两行黑红的鼻血从夫君的鼻子里头流了出来,堵也堵不住。 她尚未来得及爬起来喊人,夫君便流着鼻血,瘫倒在她的身上,抽搐了几下,一命呜呼了。 成亲当晚,她就稀里糊涂地变成了小寡妇一个,趴在夫君身上学人哭天喊地时,才发觉身上的大红吉服尚未来得及换下。 在婆家吃穿不愁,没有活计要她做,还有下人使唤,日子比在娘家时不知好过了多少。夫君死了,她丝毫不觉得忧愁,反而暗暗高兴,心满意足地做起了她的小寡妇,甚而有时候偷偷庆幸后娘给她找了这蜜糖罐一样的婆家。 青叶抄 第133章 大结局 李二扣儿她婆母可不这样想。儿子的五七刚过,婆母便有意无意地跟她提起某州某县某村某庄的一家人家的儿子死了,那家的媳妇儿便也跳了井,追随男人去了。那一州的知州大人便特特为那媳妇儿立了贞节牌坊,啧啧啧,也不知人家媳妇儿的爹娘是怎么教出这么懂事又忠贞的女儿的,真真是可敬可佩。这一来,不单婆家娘家,连同族人也都面上有光。啧啧啧。 过几日又哭:我可怜的儿啊,你在地下清清冷冷,也没个知心人陪你说说话。你要是寂寞了,冷清了,就来托梦给你媳妇儿,叫她去陪你伴你。 这话才说了一回,李二扣儿就品出些味儿来了。自那后,每当听婆母再说起这话,她装作听不懂,从不搭茬,只笑笑了事。直到某一日,婆母领着她去看皇后长嫂出殡,看完回来,婆母终于沉不住气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口中说道:“看人家,啧啧啧,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你为何不能学学人家?连人家皇后的嫂子都能舍下亲生女儿为夫殉节,难道你这一条命比皇后她嫂子还金贵?” 这些话,李二扣儿早就听得耳朵起茧,这一回,婆母既已挑明了说,她也装无可装了,遂眨巴眨巴眼睛问婆母:“你老人家怎么不下去陪伴公爹?” 婆母一窒,气得拿手指头点着她:“你、你、你——扫把星!克夫命!竟敢顶撞婆母,不过是我家花银钱买回来的贱婢罢了!” 李二扣儿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冷笑道:“我同你儿子不过才见了一面,早已忘记他长得什么样儿,再说,他既已被我克死,哪里还愿意再看见我?哪里还会想我?就算想,只怕也只想你老人家一个!” 婆母本也不是个善茬,当即对这个反了天的儿媳破口大骂。李二扣儿心头火起,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声冷笑,掐腰,竖眉,跺脚,开骂。 这一骂,把她婆母气得面色发青,浑身发抖,险些儿当场死过去,这才知道她这李二辣子非是浪得虚名,心里头明白自己不是这儿媳的对手,命人即刻把她后娘及亲爹找了来,道:“她的身价银我也不跟你要了,这扫把星,你们自领回去罢!” 她爹觉得丢脸,才一见着她的面,便先甩了她两个大耳刮子。她后娘许三娘心里却高兴得很,把她领回去又能重新找人家嫁了。因着她的这一场亲事,丽景的嫁妆银子有了着落,母女三人另添了几件时兴的衣裳与首饰。若是再能找着这样的富足人家,丽致的嫁妆也不用发愁了。嫁妆一多,还愁两个亲生女儿嫁不出去?心里一面盘算,一面上来拉她的手,欲要把她领回家去。 李二扣儿对于回娘家后会是什么下场心里清楚得很,哪会愿意跟后娘回去任人摆布?这一回能找着这样的人家,下一回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呢,情急之下,往地上一躺,嘴里又哭又喊,死也不愿意跟后娘走繁简。 她婆母便叫了人来,把她从地上抬起来,往门口一丢,亲爹与后娘一边一个拖着她的手,把她从地上拖起来,旁边早有一辆牛拉的板车候着,只消把她拖到牛车上,便可拉回家去了。 牛车旁有株歪脖子桃花树,她一把挣脱亲爹后娘的手,扑过去抱住树身,人缠在树上,嘴里哭着喊着,眼泪鼻涕乱淌,脸肿得老高,两边还各有一个通红的手掌印子。 她哭号声引来街上看热闹的人无数,不一时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来看热闹。便有热心的左邻右舍唾沫四溅地把她家里的这些事讲解与路人听,明白事情原委的路人们唏嘘不已,纷纷感慨: “原来是婆母逼她去死……” “她亲爹也不是个东西……” “她倒是个有气性的……” “遇见这样一个婆母,摊上这样一个亲爹,真真是命苦……” 感慨归感慨,却无人出来为她打抱不平。婆家不容,命娘家将她领回家去,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之事,任谁也说不出一句二话的。 看热闹的人里头有一名身着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他手里牵着一匹马,立于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她,看她一脸倔强地抱着树死不松手,看她死命地哭喊吵嚷。 李二扣儿不知道自己此刻泪流满面的倔强模样与神态像极了某一个女孩儿,某一个她也曾看到过并为之动容过的女孩儿;也不知道围观之人的话语像是看不见的尖锐利器,一下下地敲击着他柔软的心脏,使得他的心腔重重地,丝裂般地开始痛疼。 她更不知道自己一生的命数即将改变,她只知道自己被人围观太过丢脸,于是哭喊的时候,还不忘翻几个白眼狠狠地瞪着看热闹的人群。 人群中,牵着马匹,静静地看了许久的热闹的年轻男子忽然转身对身后的一个随从道:“去问问看,这是谁家的孩子?” 当晚,李二扣儿被接入宫中,次日,得封美人,赐居景阳宫。 李美人才望见皇帝的第一眼便想起了旧年之事,那时,自己曾经跟在他的迎亲队伍后头转了大半个京城。还记得那时有个小姐妹曾酸溜溜地感慨道:“赵家小姐定是上世积了大德,这一世才能嫁给三皇子的。” 谁又能料到,自己忽然某一日就站在了他的面前呢。 可见,人生际遇这个东西,是玄之又玄,任谁也说不准的。 而如今,他就在自己的面前。他离得这样近,近到足以看清他的面容与稍稍扬起的嘴角,看清他眼眸内的温柔与怜惜,看清他额上一条淡淡的细长疤痕,一条为了某个女孩儿而被他爹先帝用脚踹出来的疤痕。 他小心而又轻柔地为她擦去面颊上的眼泪,再用热手巾按在她哭肿了的眼皮上,柔声道:“莫怕,莫怕,今后不会再有人逼你。” 女儿一朝得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亲爹后娘两个喜得浑身乱颤,一面受着左右邻居的巴结恭维,一面坐等宫中来的封赏女帝的现代生活。 次日,宫里果然一大早就有来了人。来人两手空空,道是李美人思念父母,要召父母姐妹入宫说话,把他两口子及丽景丽致都带到了宫内。 到得李美人的宫室,四人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礼,跪了许久,却没有人出来。这一跪,便从午前跪倒了日落昏黄,莫说午饭,便是连水也没能喝上一口,更未见着女儿的金面。 这四个人前心贴后背,此时再看金碧辉煌的宫室,更觉头晕眼花,几乎要倒地之时,一身艳丽宫装的李美人扶着宫人的手终于姗姗来迟,看着面前俱是一脸菜色的跪地之人,笑了一笑:“瞧我,竟然把你们都给忘记了。今日晚了,我还要去陛下那里赴宴,话也来不及同你们说了,且回去罢,明日再来。” 次日,四人又入宫跪了一日。只是这一回,后娘长了记性,悄悄在袖子里偷偷藏了些干粮。饿到无法,也无人留意时,便悄悄掰一块塞到嘴里,饿固然是不饿了,但口干的滋味比肚饿也好不到哪里去。 三日过后,亲爹后娘与两个姐姐终于吃不消了。一家子都得了一种怪病,一听见宫内来人,听到李美人这三个字,便会浑身发抖,口吐白沫,倒地昏迷不醒。 亲爹后娘得了怪病不能入宫来,李二扣儿李美人也不能坐视不管,她便求了恩典,带上人出宫回娘家看望娘家人去了。 于是娘家四口人便在家中长跪,一跪便是大半日,不得起来,无法进食。李美人端坐于屋子正中,吃着点心,喝着茶水。亲爹不敢多话,后娘哭求无用,丽景与丽致到底年轻,火气盛,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她两句,说她是小人得志便要猖狂。不待李美人发话,便有嬷嬷上前去掌嘴,两个姐姐被噼里啪啦地一通打,皆是眼冒金星,鼻青脸肿。李美人看得心满意足了,方才摆驾回宫。 因李美人高兴时也回娘家,不高兴时也回娘家,娘家人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却又无处申诉。 一来二去,李美人不孝不仁的名声就传了出去。太后不管事,皇后也无力管束她。而她也愈来愈不像话,渐渐地,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一个市井泼辣女子,竟然能得皇帝的宠爱,在宫内混得如鱼得水,连连进阶,短短时日内,已从美人晋为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皇后尚能忍,御史台却炸了锅,言官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连带着怀玉也落了个纵容妃嫔横行的不是。到后来,便是连褚良宴也看不下去了,某一回君臣二人对弈时,有意无意地提起李贵妃苛待父母,有辱皇家体面一事,并请怀玉对李贵妃稍加管束,以免使皇家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怀玉却笑说:“不知为何,朕看着她这般说话行事,心里痛快得很。” 由是,李二扣儿李贵妃仍旧有恃无恐,横行于宫内。 次年正月,多地连降大雪,京城人虽不至于寒饿,也未有人畜冻死,却有许多房舍被雪压塌损毁。因各处道路受阻,也因年头年尾,政务格外繁忙,怀玉便有数日未再出宫,便是元宵节这一日,也未去观灯,而是看折子,与臣僚们议事至深夜。 亥时三刻,终于放下折子,伸个懒腰,命人铺床安置。他已抬脚上了床,夏西南却站在床前不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便问:“何事?” 夏西南便垂首禀道:“青柳胡同的院墙倒塌,正房的屋顶也被刮下的树枝压坏……是否要着人前去修葺?” 青柳胡同的房屋空关了许久,自四月怀玉从漠北回京以来,再也未有踏足过,早已成了闲旷之地,即便不修,怀玉大约也不会问起,只是那屋子里青叶的东西都还在,夏西南不敢自作主张,是以壮着胆子问了一问重生之莫桑。 怀玉看他一眼,其后便长长久久地沉默了下来。 夏西南摸不透他心里怎么想,便又试探着问:“……若是再不着人去修葺,姑娘的东西只怕要……” 怀玉始终不发一语,夏西南尚未说完,他便慢慢躺下,翻个身,向里睡下了。 正月十六日,又是黄昏之时,怀玉出宫。这一回,没有带上夏西南,也没有去旁处转悠,而是径直去了青柳胡同。本来已一脚踏进了胡同口,忽地又退了回来,在路口静立许久,想起适才从一家酒肆门前经过,便转身原路找回去,进了酒肆的店堂,要了一壶水酒,坐到店堂一角慢慢喝。 酒肆名为三元楼。楼是没有的,门面仅一层,也不甚宽敞,原先的扑鼻酱菜味道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酒香。木桌有三二张,门板也没有换过,还是他那一回踢过的那一扇。 一壶酒尽皆下肚,人已然半醉了,给付了银钱,步履踉跄着出了门。此时天尚未黑透,独自踩着积雪,穿过她来来回回走过无数次的胡同,推开那扇她曾经进进出出的院门。 院内积雪深厚,被十六夜的月光所映照,泛着银白色的冷光。四周寂静无声,极高极远的月下流云,树木间吹来的冷风,积雪的凉气,映在雪面上摇曳的树影。院中的风景仍同旧年一样,只是了无生气,恍若无人的孤岛。只因为少了一个人,不见了她。 在她最爱的一株桃花树下站立许久,无法挪动脚步。他与她在这树下争吵过和好过,在这树下谈过天说过地;她在这株桃花树下亲过他吻过他,他也曾在树下拥着她笑:“小叶子,咱们两个好得像不像一个人?” 彼时,他已经知晓她的心意,因此这话只是一句陈述,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却每回都要认真答上一声:嗯—— 缓缓阖上双目,想起了她的一生,想起了自己的一生,想起了从前所说过的话,记得自己说过: “身为一个男子,又不是三岁孩童,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保护不了,连与谁成亲、与谁过一辈子都做不了主,可怜在哪里?” 时至今日,方才知晓自己比那个为情而癫狂的和尚还要可怜,更为可悲。只因为,他失去的不是旁人,而是他的青叶,他的小叶子,他的侯小叶子。 也是在这树下所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傻小叶子,你在,我也在,为何不能一辈子都这样过?” 是啊,为什么一辈子不能都这样过?他错在哪里?而她又错在哪里? 直到腿脚冻得发麻时,方才慢慢推开正屋的房门,进了她曾居住过的屋子。推门时,手指触到黑漆铁制的狮子头门环,带起一声清脆响声。旧年,她曾验证过这门环的味道,嘴唇也曾为这门环所伤。 暮色四起,无有一丝人气的空屋子尤显昏暗,燃起两根蜡烛,走到床前,脱下鞋履,抬脚上床,静静躺下,拉过她盖过的锦被盖在了身上,帐幔,锦被,软枕随着的躺下的动作而扬起一股淡淡的灰尘气。 他阖上双目。黑暗之中,四周愈发静寂,神思渐渐地恍惚起来,梦中的丽人缓缓而至,手即将要触到她的衣带之时,忽听得屋顶上有声响,一个激灵,猛然间坐起身来,其后便听见院中有一声猫儿的叫声总裁别追我。 在黑暗中怔了一怔,随即急急下床着履,拉开门看向院子里,院中的雪地上果然多出一串花瓣似的脚印来,也看到了一团黑影跳上豁了边的院墙跑远了。许是玉官,许是青官,许是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猫。 沉寂被倏然打破之后,重又回归于更深的寂静。 转身回到床前,蹲下来,伸手床底下摸索了半响,拉出一个小小匣子。坐到脚踏上,将包袱置于膝头,慢慢打开匣子,里头是个扎得死紧的包袱,解开包袱,便看到她藏着的许多宝贝。 有她舍不得扔的断了齿的梳子,有云娘的断了齿的梳子;有他去外面顺手给她买的泥人儿等各色小玩意儿;有他的一条旧马鞭,他用这马鞭抽打过她一顿,其后随手一扔,再也找不着了,却原来被她团成一团藏了起来。 匣子内还有一本女戒,书页崭崭新,想来从未被人翻看过。略翻了一翻,却发现夹于其中的几页纸张,有这房屋的房契,有他从前书写的公函,写给旁人的无关紧要的书信,因为写成后却又不满意,便团成一团,随手丢到书箧内去了。却被她当做宝贝一般地捡了起来,捋平后夹在书内,企图把这纸张压平整。大半年过去,纸张果真平整了许多,褶皱也看不大出了。 书本的旁边还有一条带有血迹的帕子,拿起来就着烛火一看,认出是他那一回擦拭鼻血的帕子,无声笑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眼中的泪珠便也随之落下,掉落到带血的帕子上,手背上,他所丢弃不要却又为她所珍藏的书信纸页上。 随着他一样样的取出,她匣子里的宝贝们便渐渐地见了底,而最后一样宝贝却是一件衣裳。 衣裳的衣料及颜色看着眼熟,是他不穿了的旧寝衣,这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摆放在匣子的最下面。 取出来,慢慢展开来看。衣裳针线之蹩脚,一眼便能看出出自她手,衣裳确是他的不错,却已被改动过了,被她改成两件小小的,可爱的,属于婴儿的衣裳。一件已经完工,另一件的衣带却只钉到一半,大约是走的时候匆匆忙忙,未及将这件缝完。 他起初还未能明白过来,怔了一怔,明白过来的瞬间,脑中随之轰地一声响,其后,一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便“铮”地一声,在脑中断裂开来。于这寂静的深夜之中,断裂的声音清清楚楚,分分明明。再其后,蹙了蹙眉头,又一口心头血便呕了出来。 他任由膝头上的匣子掉地,摔出老远,手里只捧着这两件小小衣裳独自呆坐,坐了许许久久。 两根蜡烛不知不觉间燃尽,月光从窗子内斜斜地照进来,把屋子的青砖地板映得清清白白。一阵冷风吹来,半掩的房门被吹开些许,发出吱呀一声。被风一激,他慢慢醒了神,两件衣裳塞到怀内,再将散落在脚下的一堆宝贝们收拾好,按原样收回到匣子里去。 此刻,院内却突然传来沙沙的、极轻极缓的脚步声,脚步声到了厢房门口,却又戛然而止。其后,便是从前云娘所居住的厢房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声音。 他全身的血液都凝住,几乎不敢呼吸,生恐惊动了什么,然而心跳得太猛太快,生怕被人察觉,不得不把手掌按在心口上,以此使狂跳的心脏能够稍稍平复下来。 从腰间抽出软剑,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潜出屋子,向厢房靠近,院中仍是寂静一片,只是大门至厢房这一段路,多出了一排不大的、属于女子的脚印。 他一手按在心口处,一手拎着软剑潜至厢房门口,尚未靠近,心腔便渐渐地发热发烫起来,以至于头微微的有些晕重生星际治疗师[剑三]。 他守在门口,不敢动,亦不敢入内,生恐是一场梦,生恐惊动了里面的人,亦或是一缕芳魂。 厢房内有女子在轻轻啜泣。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是他从前三五不时便能听到的,因为哭泣的那个人,她是个爱哭包,高兴时要哭,生气时要哭,伤心难过时更要哭。也因为他听到过太多次,是以能分辨出,这一回,是属于真伤了心的哭泣。 狂喜到极致,手抖得厉害,慌忙扶住墙,软剑拎不住,咣当掉地,声音惊到屋内正在抽泣的人,哭声便忽地收住,听得她惊恐而又小声地问了一声:“谁?可是云娘?”其后便从屋子里闪身而出,口中轻唤,“云娘,是你么?” 才出了厢房的门,便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一把拉住,紧紧地圈在怀里,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他的一双狂热狂喜却又狂怒的眸子。 他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抵到门上,把她的两只手都钳住,死死地看住她的眼睛,哑声问:“小叶子,你是人是鬼?” 覆了面的女子垂首,低低道:“是鬼。” “胡同口应当有人守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飘进来的。” 抬头望了望天,发急道:“时辰到了,我要回去了,请你放开我……” 因她这话说的郑重其事,本不信神佛的他急急去看月下二人的影子。 月下的影子有两个,一个长,一个短,此刻正拥在一处。短的那个用力挣扎,长的那个慢慢俯身,把头埋到了短的那个的颈窝里,于是,两个影子便融为一体,再也分不出长短了。 他埋首于她的颈窝处,双唇贴着她跳动的、温热的脉搏,手忍不住掐上她纤细的腰身,咬牙切齿道:“做了鬼还是谎话张口就来么?嗯,小叶子?” 她一身的骨头被他钳得生疼,急得手心出了汗,去顶他的额头,企图把他顶开,却把他惹怒,斥道:“混账!混账!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叫我担心这么久!怎么敢抛下我!怎么敢躲起来不见我!”恶狠狠掐着她,咬牙切齿地说着话,与之同时,温热的眼泪也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她的额头上,她用来覆面的面纱上。 她愈是挣扎,他手上的力气愈是大。她慌乱道:“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又嚷道,“你不明白,你不明白!” 他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只垂首看她,并未问她“你为何要覆面”,而是默不作声地伸手到她的脑后,将她的面纱轻轻解下。手触碰到她的发髻,发髻散开,她的一头发丝垂散落下,原先及腰的一头长发,如今仅至肩头下方少许。 对此,他也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心里都明白,所以只是俯身在她头顶上亲一亲,在她额头上亲一亲,在她的眼皮上也亲了一亲。 她却慌张地扭头过去,不欲他看见她的脸。他伸手把她的脸扳回来。即便是在月下,也能看出她眉眼如故。 许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仿佛只是一场噩梦,而梦醒来的此刻,她温热的柔软的身躯靠在他的怀中。他与她,在这被他们当做了家的青柳胡同内。岁月一如当初。 他伸出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试探着抚摸着,终于在她下巴至耳根处摸到一处小小的,微微有些凹凸不平的肌肤废柴也要逆袭。 他哽咽着问:“糊涂孩子,傻小叶子,你就为了这小小伤疤而不来找我?舍得叫我伤心这么久?为了你,我已经吐了好几回的血了,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想想我?” 青叶吸着鼻子,摇头道:“除了脸上,右手也受伤啦……”低低垂下头,把脑袋顶在他胸膛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出来,“我也并不是因为毁了容才不敢来见你,而是因为……我本已有了,有了你的……有了咱们的孩儿,可是我却没能保住,心里懊恼又难过,对自己失望得要命,也恨自己为何不早些跟你说……” 怀玉把她的脑袋按在心口上,连连道:“我明白,我都知道。不怪你,要怪只怪我,怪我没能护住你。傻孩子,只要你无事就好,你无事就好,我只要你一个就好。” 青叶在他衣襟上蹭掉眼泪,道:“我喝下许多的药,用了许多的药才保住一条命,我不知道自己还不能够……你也有了心爱的李贵妃;而我,却成了这样一个伤残之人,所以,所以我就不想再去找你啦!你放开我,我要回我爹爹那里去啦。” 怀玉猛地抬头:“你要去找他?” 青叶点头,一面用力推他,一面道:“从那场大火里救我出来的,是爹爹派来找我的人,他姓鷲塚,因为年纪大了,我便唤他一声鷲塚様。本来他早便要带我走的,但是要为我养伤解毒,花费了许多时日,也因为有许多人打探我的消息,他怕被人察觉,不敢轻举妄动,才耽误到如今。而如今,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毒也解光了,因此……” 抬头看了看他的脸,复又垂首道:“总之鷲塚様过两日便要带我走啦。我知道你如今很好,所以并不担心,我只是放不下云娘,不知她怎么样,走之前想来与她道个别,看她一眼……我已来过一回,这里的房屋院墙都被雪压坏了,门锁也锈掉了,我轻而易举地便得以入内。 “那一回,我在这厢房里坐了许久,始终没能看到她的人……这里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然而我心里总也放心不下她,却又无从打听她的消息,只好又过来瞧一瞧,想着也许能看到她一眼,谁料她却总是不在,我的云娘呢?”说到这里,声音哽住,低低哭出了声,“我明明叫她好好活着的,她也明明答应了我的。为何她不在,为何她不在,可是你把我的云娘怎么样啦?” 怀玉为她擦去眼泪,柔声道:“她还在,只是你走后,她生了一场病,也不愿意睹物思人,于是回她的家乡养老去了。她年纪大了,不能再来跟着你了,让她在家乡安心养老罢。” 青叶虽然有些失望,但听她无事,方才放了心,点点头道:“我知道了。”默默流泪不语,半响,复又垂首低声道,“总之我要走啦,各自珍重罢。” 怀玉没有说话,只是钳住她的手,把她死死地圈在怀内,呲着牙对她嘿嘿笑了几声。 青叶晓得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便又固执地重申了一遍:“你已有了贵妃,我也要回去找我的爹爹啦!爹爹早年抛下固然我不对,但是他心里毕竟还挂念我这个女儿,这回更是救了我一命,我心里已经原谅他了,也已下决心随着鷲塚様回倭国去了……” 怀玉又是一声长笑,笑罢,方恶狠狠问道:“侯小叶子,你忘了我从前跟你说的那一句话了么?我是怎么说的?” 因为怀玉总钳住她不放,她发急,嚷道,“鷲塚様还在等着我回去,你放我回去——” 话音未落,他急促而又温热的呼吸已经靠近,划过她的额头,经由她的脸颊,与她的清甜呼吸与气息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驱鬼邪师。 她无力挣扎,也无法吵嚷,直至快要喘不过来气时,方才被他松开。他离开她的双唇少许,道:“咱们二人之中,却有一个口是心非之人。” 青叶懊恼,扭过头去,轻声招认:“是我。” “既然知道自己口是心非……还要走?” “……嗯。”低低应了一声,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你已有了宠爱的贵妃,我也要去找我爹爹,毕竟他救了我。” 他把她的脑袋扳回来,唇又落了下来,半响,再问:“真要走?真舍得我?”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哑着嗓子,带着些委屈,带着些狂热,带着些凶恶相,“想走?你是妄想!”过一时,却又低低哽咽,“不许走,不许你走!” 她又哭又笑了起来,扑到他的怀里,捶打他的胸膛,咬他的肩膀,闹腾了许久,方才带着些意气,抽抽搭搭地说:“你明明已有了李贵妃。” 他看着她的眼睛,问:“傻小叶子,我问你,咱们两个是谁?咱们两个是什么情分?” 她被他托住后脑勺,钳住双手,无法转头,无法动弹,只能傻傻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的眼睛,与他对视良久,方才轻声道:“我不走了。” 在他怀中畅快淋漓地痛哭了一场,开始哭哭啼啼地诉苦:“那场大火之后,我落下一个毛病,不敢再见人啦!看见人便要心慌,不停地出冷汗,不敢看人家的脸,不敢同人家说话,只敢夜里出来走动……这个毛病,便是连鷲塚様也毫无办法,我如今这个样子,岂不是要被人耻笑?如何做你的妃嫔?” 怀玉把下巴搁在她头顶,揉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放心罢,傻孩子。从此后,不会再叫你受一丝一毫的惊吓了,无论去哪里,即便是出去打仗,也会把你带上,可好?” 把她哄出去时,他故意落后一步,在她身后看她的脚印。她所过之处,都留下清清楚楚的两行脚印,脚踏在雪地上,同他一样,也都发出沙沙之声。他这才算是放了心。 她才走了两步,却又迟疑道:“我要先去和鷲塚様说一声才行。” 怀玉忙道:“我陪你去。” 她摇头。怀玉便问:“你能步行到此,想来下处就在这翰林街一带罢?”又柔声道,“你把他的大名与下处说与我听,我自会着人替你去说。” 她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会同你说。” 怀玉反问:“为何不能同我说?” 她道:“就是不要同你说。” 怀玉着恼,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又俯身重重亲了一下她的头顶。 虽然着恼,但见她身上仍有从前那个爱说爱笑,牙尖嘴利的小叶子的影子,心内的喜悦难以描述。 她果然喜欢松风间,对前庭后院的桃树尤为满意。 怀玉安顿好她之后,随即召来亲卫统领袁来保,命他带人出去,到翰林街一带把一个姓鷲塚的倭人找出来锦绣妻。 袁来保一时未听清那倭人名字,问了一声:“酒盅?” 怀玉挥笔写下鷲塚二字,交给他,道:“找到此人,除之。”顿了一顿,又道,“若是姓鷲塚的不止一人,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不可漏脱一人。” 袁来保双手接过去,看了一看,随即折起来,塞到怀里,本想问此人的形貌年纪,听闻此话后倒不用再问了,但凡是倭人,统统砍了便是。这事情他在行。 怀玉吩咐完,袁来保领命转身而去,尚未走远。怀玉忽然将他喝住,沉吟许久,揉了揉眉心,重又吩咐道,“罢了,找到此人后,将他武功废了。你亲自将他押往福建乘船,送他银两,命他即刻返回倭国,此生不得再踏足中原一步。” 袁来保带了人先去了翰林街,方圆十里以内的客店查了一个遍,未发现有倭人的影子,转而在京城内挨家挨户地搜捕。 京畿一带,倭人本就不多,自上一年倭使团被杀一事后,倭人几乎跑了一个光,掘地三尺,也只在京郊的白马寺内找到一个来取经的老和尚空云及他的两个徒弟。这空云俗名黑濑奏和,年纪已有七老八十,也并不会武。 因未能找出鷲塚,怀玉烦闷,疾声厉色地将他申饬了一番,命他前往东南沿海一带去找。袁来保奔波劳碌了数日,又被申饬,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收拾行装,一路往东南去了。 青叶在松风间内从不出门,吃吃睡睡,日子过得倒也自在。无事时,便叫两个老宫人搬了躺椅到桃花树下躺着,与怀玉谈谈天,说说笑。 他担心她这样的日子太闷,她道:“我本没什么野心,也不在乎旁人怎么看,经历过那样的一场劫难后,名分等于我而言便成了浮云,更加不放在眼里了。我只要有你在便足够了,因此,这样的日子最好。”话是这样说,却又酸溜溜地同他讲,“你那一位李贵妃甚美。” 他便问:“你是如何知道她长得美的?你见过她不成?”言罢,不动声色地去察看她身后的影子。 她的影子好好的。心内忍不住唾弃自己,明明不信这世上有鬼神,却因为她好好的回来,喜悦得过了头,反而有几分后怕,心内患得患失。倒不是怕她再不是从前的那个小叶子,而是怕她忽然一日又突然消失不见。 她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只翻了个白眼,道:“不美,你会那样宠爱她?” 他哂笑一声,随即状似无意地问起从前的旧事,仅他与她知道,再无旁人知晓的隐秘之事,她连迟疑一下也没有,都一一答出,且无一答错。 他又想起一事,追问她那一日到底是如何不被胡同口的亲卫察觉而进入到里面去的。 她对他的穷追不舍有些不解,说道:“我倒不知道你在,也不知道有人守在胡同口,我是怕被那里的熟人认出来,才绕到后面的院墙的豁口进去的。你又不是不晓得,那里我最熟。” 他暗暗放下心来,再往她身后瞧了一瞧,影子还是好好的。 他怕她始终对于李二扣儿耿耿于怀,却又不愿与她细说李二扣儿封妃的缘由,只说:“外面的事情,只怕都是鷲塚同你说的罢?”因提起鷲塚,便又问,“鷲塚现在不知在哪里?不知他可会担心你?” 她道:“我的事情,他都知道穿越之恶毒女配要逍遥。他也同我说过,再跑回青柳胡同,说不定要被你捉住,因此不愿意叫我出去,但因为快要回去了,我挂念云娘,他拗不过我,只得让我过去,谁料真被你给捉住了。”嘻嘻笑了两声,又道,“他身手了得,只怕早已打探出我随你入宫一事了罢。” 怀玉再问:“他大约多大年纪,长得什么样子?可会说汉话?” 她警惕地看着他:“你又提起他做什么?” 怀玉轻咳一声,道:“不做什么,他救了我家娘子,我心中感激不尽,那样的英雄人物,我自然想与他结交,当面向他道一声谢。” 她忙摇头:“不用啦!他原是爹爹请来的出世高人,于这些烦文缛礼上并不在意……他知晓我随你进了宫,只怕已独自回去了,你不必再去找他了。” 他便也作罢了。当晚,睡至半夜,他仍像往常一样,悄悄起身,在她身畔默默看了她许久,再悄悄伸手到她的鼻下试探,等了许久,竟然没有一丝的呼吸,霎时吓出了一身的汗,正要去摸她的脉搏时,却听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伸头在他耳畔笑问:“怀玉表叔,害怕了?” 他气得笑了,翻身将她扑到,在她耳畔训斥道:“混账,混账,竟然敢吓我!”因为是贴着耳朵说出来的话,怕吓到她,因此声音压得极低,生生把训斥的话语呢喃成了情话。 她便也一下一下的亲他,对着他笑:“表叔放心罢,我已经回来了,也好好的,不会再做傻事,不会再抛下你了,不骗你。” 因为这些时日怀玉去松风间去得勤了些,调了两名聋哑老宫人进去不说,且每日里都有人往里送食材,乃至诸般日常所用之物。 夏西南暗暗纳闷,猜测必是有人在内居住,看情形,只怕还是女子,只是门口有侍卫把守,除了怀玉自己,任谁都不得入内,便是他这个常侍总管,也是云里雾里。 某一日,怀玉下朝后,与褚良宴在尚书房小酌,喝到微醺时返回寝宫,换了一身明黄团龙常服,手上执了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笛细看。宫人煎了茶汤奉上,他眼睛未离开玉笛,伸手去取茶盏,手未碰到茶盏,便悬在茶盘上方不动。 宫人们察觉到皇帝这一阵子似乎是变了个人,固然还是不太爱说话,但是面上的神情却不似早前那般冰冷淡漠了,而此刻,他嘴角噙着笑,认真端详玉笛的面容与神情比他手中的碧玉还要温润几分。 怀玉的手臂悬在半空中,宫人本可以提醒他一声,但却不知为何,竟然也微微的出了神,手中的茶盘往一边倾斜了少许,一个不稳,便碰到了他的手臂,茶盏跌落在地,他的手也被滚烫的茶盏烫了一下。 宫人惊惧万分,慌忙跪倒,口称“奴婢死罪”,一杯茶水都浇到自己脚面上了,却不敢呼痛,咬牙忍了。本以为必然要获罪的,谁料他却并未动怒,只温言道:“下去罢,看看有无烫伤。” 夏西南重又沏了一杯茶水上来,他饮下半杯,将玉笛收好,便吩咐备舆。夏西南察言观色,晓得他此时心情正好,趁机笑问:“陛下可是要前往松风间?可要臣也随同前往伺候?” 怀玉嗯了一声,摇摇头,面上笑了一笑,睨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夏西南更觉奇怪,便也嘻嘻跟着笑,怀玉本已走出几步,终是没能忍住,与他道:“小叶子找到了。” 夏西南不敢相信,搓着手,哆嗦着问:“真的么……不是真的罢……姑娘找回来了?姑娘竟然找回来了?臣要去给姑娘请个安丑橘。”喜到极处,抽抽搭搭地便哭了出来。 怀玉却摆手,说道:“那一场大火过后,她落下了心病,也因为烧伤,因此不愿意再见人……待她慢慢好些了,愿意见人的时候……” 夏西南本以为他会说出“待她愿意见人的时候,再叫你和丁火灶去跟着她罢”的话来,谁料他却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即便如此,青叶能活着回来,已是天大的喜讯了。正在哭时,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疾步出了殿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大门口,对着正南方连磕了三个响头,念了几百声的佛祖保佑。 怀玉静静地看夏西南欣喜若狂地流泪磕头,末了,交代道:“那一场大火……总之,她回宫一事,你知道即可,休要说与旁人知晓。” 夏西南心下疑惑,犹豫道:“姑娘今后都要住在那偏僻的松风间内了?” 怀玉摇头,道:“待她好些了,愿意出来见人时,朕自有主张。” 次日,丁火灶从外面拎了一本发黄卷边的往生经回来给他师父,问:“师父的经书怎么丢到外头去啦?我给你老人家又捡回来了。” 夏西南连连摆手道:“这经书我用不着了,丢了罢。” 丁火灶颇为惊讶:“师父不是每日里都要念上一念的么?” 夏西南嘿嘿笑了几声,悄声道:“如今不用啦!” 他这意味不明的一番话,加上脸上鬼鬼祟祟的笑容,引得丁火灶心里发痒,缠着他问:“师父这话怎么说?为何就不用了?” 夏西南心中喜悦无法向人诉说,心烧的难受,才忍了两日,便再也忍不下去了,悄声与他徒弟说道:“咱们姑娘找到啦,松风间里好好地住着呢!” 丁火灶早前从早到晚都是愁眉苦脸,忽然一日变得喜气洋洋,无时无刻地哼着小曲儿,走路蹦蹦跳跳,无人时也要发笑。东风几个便看出不对来,某一日,东风问他:“你近日可是有什么喜事?” 丁火灶想起师父的叮嘱,忙摆手道:“无事无事。” 东风东升哪里肯信,一前一后把他堵在中间,不说便不放他走。丁火灶无奈,虽然知道不好,但又想东风东升不是旁的人,急欲想把青叶仍旧在世的消息说与旁人知晓,便同他二人悄声道:“咱们姑娘回来啦!松风间里住着的便是咱们姑娘!”言罢,学了他师父,把手遮在嘴上,神秘兮兮地嘱咐了一声,“你们知道就好,可千万不许乱说!咱们姑娘的伤尚未养好,又落下了心病,不愿意见人!” 东风与东升当场便咧嘴哭嚎了起来。某一日二两黄汤灌下肚,淌眼抹泪地把青叶已回宫一事与北风西风也悄悄说了。北风与西风便也哭了。 没多久,阖宫上下尽皆知晓了:松风间里住着一位陛下所深爱的女子,那女子便是内阁大学士褚良宴之女,小褚后了。传说那位小褚后容貌极美,在陛下还是皇子之时便与他相识,为他所爱,为他金屋藏娇。 至于她为何会遭遇一场大火,为何能够逃生,得以活命,又是如何找回来的,宫人们却都无从得知了。 转眼便了桃花灼灼盛开的春日,怀玉已有两三个月未去宠妃李二扣儿的景阳宫了;皇后的两个哥哥未有立功,也未有战死,是以,皇后的昭阳宫也踏足过一回了燕京纪事。 李二扣儿心生不满,想要去一探究竟,看看松风间的正得宠的那一位到底是方是圆,于是带上两个心腹宫人去了松风间,谁料大吃排头,于众人面前被怀玉冷冷喝斥,心中暗暗气恼,却也无奈,只得带宫人离去。 宫墙内,怀玉陪青叶用晚膳,他自斟自饮,同她说笑嬉闹,看她吃掉半盘鱼脍,她举箸还要再吃时,他便将她拦住,笑说:“生冷之物,不许吃太多。”她不依,一定要将剩下的半盘也吃掉。怀玉拗不过她,便命人烫上一壶黄酒上来,叫她趁热饮下两杯。 李贵妃生着闷气,带宫人走出老远,远远地看见候着自己的步辇时,却忽然转身掉了个头,又悄悄折了回去。蹑手蹑脚地绕到松风间一面宫墙的墙根下,躲到一株樱桃树后,往上跳了一跳,脑袋始终没有越过宫墙去,看不见里面是个什么情形,便叫宫人蹲下,她要踩高一些,看看墙内的小褚后。 宫墙四周为荒草所覆没,脚下萤虫起伏,夜色渐渐深沉,朦胧月色下,丛丛簇簇的花草便化成了诡异的人形。一个年纪小些的宫人到底胆小,心内害怕不已,小心劝说道:“陛下本已动怒,若是再爬墙偷窥,被陛下得知,便是娘娘,只怕也……” 她这一番话却是火上浇油,李二扣儿牛劲上来,更觉生气,低声斥道:“你住口,我偏要看。我偏要看她长的多美,能把陛下迷成那样!” 另一个年岁大些的抬头看了看天,也笑劝:“天已晚了……若不早些回去,只怕不妥,且门口处有那些持刀拎剑的侍卫在,若是叫他们听见动静,把娘娘当做了刺客,把娘娘给误伤了可怎么好?即便他们察觉不了,娘娘若是站不稳,一下子摔伤了,日后陛下问起,娘娘如何圆过去?” 李二扣儿恨恨道:“你两个好生啰嗦!罢了,待回去后再与你两个算细账!”再看看两个宫人都不甚结实的身板,也怕等一时要摔伤,略看了看四周,自言自语道,“那边去搬块石头来垫脚罢。”今日,这墙她是爬定了。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李二扣儿冷哼:“你两个若是害怕,先回宫去罢,我自己去搬石头来。”言罢,卷了卷袖子,弓着身子钻到一簇花丛下,搬了一块石板起来,石板太重,她搬得起来,却走不动路,看那两个宫人圆张着嘴,呆愣在原地,不由得更为生气,低声斥责道,“你两个是死人么!” 宫人晓得贵妃是无论如何也不听劝了,无奈之下,只得弓着身子悄悄过去,口中道:“娘娘小心玉体,莫要闪着腰,奴婢两个来抬便是。”从贵妃手中才一接过石板,手中一沉,腰登时一垮,几乎没站稳,心道贵妃果然是市井出身,重活都是做惯了的,这样重的石板她都能搬动。 两个宫人各抬了石板一端,吭哧吭哧地抬到宫墙的墙根下,摆放好。李二扣儿扶着两个宫人的肩头,踩上去,脚下垫了石头,身子便比那宫墙高出半个头,恰好露出两只眼睛,松风间的前庭便尽收眼底了。 松风间的前庭内植有数株桃树,即便是在月下,也能依稀看出灼灼盛开的桃花之美。一阵清风拂过,甜香阵阵,桃花瓣纷纷飘扬而下。 树下,有一石桌,桌上有碗碟二三,有酒壶,有花瓶,石桌前有一人,是怀玉。 怀玉独自端坐于石桌前,一手执了酒杯慢慢地饮酒,一面自言自语。 李二扣儿用力伸头,倾耳凝神仔细听,听他说的是:“同你说了多少回了,为何总是不听?不许再吃了妙妻。”言罢,伸手将一盘菜拉开,远远地摆到石桌的另一端去了。那一盘菜白生生的,也看不出是个什么。 李二扣儿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望过去,前庭有桃树,有落花,有石桌石凳与一个他,却没有任何女子的身影。孤零零的一座小楼内无一点亮光,想必也是空楼一座。 半响,他忽然又开口笑说:“怎么生气了?傻孩子,我是为你好,一到冬日,动辄手脚冰冷的是谁?” 李二扣儿心内诧异万分,固然不明白一代帝王为何有自言自语的怪癖,但使她真正吃惊的是,他此刻的嗓音之温柔,之缱绻,之缠绵,竟是她从未有听过,未有见识过的。 她还以为他永远都是那样淡漠,也总是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致的慵懒冷清模样,却原来,他也可以说出这般温柔缠绵的话语,对一个人有这样的耐心。 不知道他从前遭遇到一些什么事,致使他养成了独自于这偏僻宫室内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癖好。也不知道那一个并不存在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样的容貌,什么样的性情,而能被他这样温柔以待。 虽然知道他这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伏在墙头上,露出半颗脑袋的李贵妃李二扣儿的一颗心却渐渐柔软,渐渐地就化成了一滩春水。不知为何,就忘却了心中所有的不平与嫉恨,恍恍惚惚地立于宫墙外的石板上,看得发了痴。 独自端坐于石桌前的怀玉半皱着眉头笑说:“好好的,怎么又提起旁人来了?咱们两个是谁?岂是旁人能比得的?”对那并不存在的人温言安抚许久,又说道,“我今日得了一支新笛子,等下吹与你听如何?” 转身招了招手,不知哪里转出两名年老宫人来。宫人默默将石桌上的碗碟杯盏等一并撤下,唯独留下一只花瓶,仍旧摆放在那石桌之上。 适才没能留意,待那石桌上仅剩这花瓶之后,才觉出这花瓶甚美,瓶身青翠入骨,细媚滋润,在月下泛着冷冷的光泽。 她是皇帝的宠妃,景阳宫之奢华不逊皇后的昭阳宫,宫内摆设的珍玩古董中不乏这样的瓶瓶罐罐。从前,她以为不论形状如何,不管是装水的,还是插花的,无非都是瓶子罐子罢了,闹了许多回的笑话,也是近些日子才知晓的,原来这些瓶子罐子也都各有名称。 宫人们告诉她,这一种细颈圈足,有着优雅柔和曲线的瓶子,叫做美人觚。 桃花树下,怀玉伸手试了试那美人觚的细颈,柔声道:“还好,手不太冷,许是饮了黄酒的缘故。” 李二扣儿这才知晓,原来他所有的话,都是对这美人觚说的。这美人觚,必是哪一位女子留给他的罢?他与她,到底经历了什么?而它,所承载的又是什么样的故事呢? 美人觚静静地立于石桌之上,不动,自然也不语,朦朦胧胧的月光之下,瓶身泛着清清冷冷的光华。他含笑看那美人觚许久,忽然伸手,将它从桌上捧下,轻轻横放于自己的膝头之上,再从怀内摸出一支玉笛,坐直了身子,将玉笛横于唇边。 笛声悠扬而起。如水的月华之下,桃花瓣一片两片的飘落,有几片飞过墙头,拂过李二扣儿的面颊,飘向远处,远处是水色的天边,天边有行云流浪。 桃花渐渐迷了双眼,立于宫墙边的女子仿佛听到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恍惚中轻轻应了一声:“哎——” “二扣儿,天都大亮了,还不起来——” “哎——” 因为她嘴里答应,却赖在床上不动弹,娘亲手里拿了把鸡毛掸子,过来往她身上敲打了几下,又把她身上的被褥一把掀起来,笑嗔:“懒姑娘,快起来吃饭了——”她怀里抱着的猫儿也被娘亲的大嗓门吵醒,从她怀里往外一挣,跳下床跑了重生之大劫难时代。 “晓得啦——”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慢吞吞地穿了衣裳,梳了头,洗了脸,这才出去吃饭。饭菜已经凉了下来,娘亲便下厨去给她热了一热,一面啰嗦她懒,一面嘱咐她慢些吃。又说起她明日十四岁生辰之事,问她生辰日想吃什么,想要什么,等一时好打发姐姐大扣儿去街上采买。 她用罢饭,出门去找猫,东找西找,最后就找到了东邻。东邻的小院内,景年哥正坐在桃树下读书。她在景年哥的脚下找到了自家的花猫,把它抱起来,其后却不走,只站在景年哥的身后看他读书。 肩上头上落了花瓣,立在桃花树下认真念书的景年哥真是好,然而看得久了,心却会发慌,跳得厉害。 因景年哥读书读得入神,口中还轻声吟诵,于是她问道:“景年哥,你在读什么书?这样有趣么?” 景年哥道:“这是前人所做的古诗,我正在读的这一首叫做《题都城南庄》。今年桃花开得好,在树下读这一首诗最是应景。”言罢,把手中的书本伸到她面前给她看了一看,可惜上头的几个字她都不认得,脸悄悄红了红。景年哥问,“我上回教你写的几个字,回去可有练习过?” 她嗯了一声:“都练过,已经会写了。”怕景年哥不信,便折了一根桃木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地写下“李二扣儿”这几个字。 景年哥颇为高兴,扬了扬手中的书本,笑道,“我念这诗给你听?” 她吐了吐舌头:“这诗说的是什么?我若听不懂,你不许笑我。” “说的是一个……”景年哥笑了一笑,忽地话锋一转,“这诗流畅明白,率真自然,你必能听懂的,至于说的是什么,你自己体会。” 她点点头,低低垂首,把下巴埋到花猫柔软的脊背上,手心出了微微的一点汗。 景年哥双手负在身后,吟道:“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春风拂面,又带下一片花雨。立于宫墙之外的李二扣儿忽然觉得面颊一片潮凉,伸手摸了一摸,心内暗暗诧异:咦,真是奇怪,我怎么哭了? 姓焦的年老内侍携了小内侍在月下无人的花道上行走许久,忽然一个趔趄,绊到一块凸起的青砖,脚脖子崴了一下,登时酸痛难忍。老内侍暗道一声晦气,寻了道旁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脱下鞋子揉脚。小内侍在他身旁正候着,忽然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摆,说道:“焦公公,你听。” 焦公公兀自揉着脚,头也不抬道:“我听见了,是陛下在吹笛。每到刮风下雨时,陛下必会到松风间吹笛与褚娘娘听。”待穿好鞋履,抬头便见一轮明月当空,讶道,“月亮好好的挂在上头,并没有变天呀?” …………完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