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 美人如钩 作者:苏眠说 =============   ☆、第1章 君来   漆黑斗室之中,外阁及耳房里宫女仆妇们的鼾声渐远,他留了刘垂文在廊上望风,自己轻轻地挑开了碧青梁帷。重重纱幔之中,只瞧见卧褥上一只镂空雕缠枝并蒂莲纹银香球,空心中一点火芒轻微地攒动,似浮沉在海上的鬼火。他的脚步落地无声,她却即刻便醒了,半睁着眼懒散地问:“怎么今日来了?”   “我高兴来便来了。”他说,“你让我瞧瞧。”   她不依,伸袖遮住了脸。他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昏昧月色,看见她嘴角微微勾起,知她并无不快,连日来匆促不安的心境忽然便亮堂了。他脱去鞋履,攀上了床,她想往侧旁躲,却被他一把捞住了,摁进了怀里,无声无息中与她厮磨。   那银香球中的火光倏忽一颤。   卧褥生寒,随着被浪起伏而沉沉浮浮的银香球中散发出欲拒还迎的香气,逼得人心头发窒。她伸出藕白的双臂将身上的少年慢慢缠紧了,就像随地生根的妖藤,纤细的颈子上洒着月光,任谁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便是这样去做了。低下头去细细啃吻她纤细的锁骨,好像要把她拆散了一般,神情却是冷硬糅着温柔,古怪地透出几分难耐。她却咬紧了牙不肯屈服,喘息声都压抑至低不可闻,只在小巧鼻梁上沁出了几点晶莹汗珠——   他愈加眯了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在夜色里勾出个颠倒众生的弧度,清隽容颜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俊得发冷reads;重生之亿元弃妇。他的唇舌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压抑至极低的话音仿佛是从墙里闷出来的:   “今晚等很久了?”   她轻声道:“我等你?你好大的脸子。”   他似笑非笑,“这样的火气,我何处开罪你了?”   雕花大窗外月色白如一片大雪,覆在少年的脸上,像一团迷蒙雾气。雾气之中,他那双带笑的眼孤独地发亮。她睁着眼想将他看清楚,可是颠簸之间,却只能看见他秀雅的下颌线条,有汗水沿着那滚动的喉结落下来,滴、答,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她转过了脸去。   他眼中光芒一沉,伸手将她的脸扳正过来,正对着她道:“看着我。”   她不动。   他陡然加大动作,她蓦地惊呼出声,指甲一下子抠进了他的背。他得逞了,却全然看不出颜色,只那一抹不明所以的笑,似一个真真假假的面具笼在脸上。她收回了手,牙齿轻轻咬住了手指,幽丽的眉毛微微拧着,像在承受,像在容纳。   交抵的两双足间或从柔软的被褥里探出来,抻直了,月光把肌肤都晾成银白的一片,看不见耳根颈后的红迹。   他总算闹得她尽够了,正趴在她身上歇息,她却突然开了口:“好了吗?”   他微微一怔。   以为自己压着她了,他翻个身在她身旁躺好,正展开左臂欲给她枕着,她却又道:“快回去吧。”   他侧着头,静了片刻,轻笑道:“今日芳姑姑不在,袁公公也不在,你为的什么着急赶我?”声音渐低,宛如是湿漉漉的,“方才我那样卖力,你还不满意?”   她的手在被褥里摸索了许久,直摸得他心头发痒了,最后却摸出那一只银香球来,道:“有些热,不需它了。”   他看着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去挂那银香球,皓腕明如白玉,纤纤十指将银锁链往帘钩上轻巧地挂上,好像也将他的心给钩住了,初时不觉得痛,只是很痒。   原来真的很热。秋夜里,身心发燥,干渴难熬。   耳畔忽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侧首,她的长发如海藻团团裹住了小小一张巴掌脸,眼神陷在夜色里,像一片探不见底的海。她往他身边习惯性地靠了靠,声音是情-事过后自然的慵媚,语气正常得没有丝毫波动:“总归是要走的,早些晚些,都没分别。”   他笑起来。   少年的笑,夜色下听来却似挑衅,没有剩几分温柔:“你便是这样想的?”   她闭了眼,懒懒散散地道:“五郎,殿下,陈留王,你便放过臣妾吧。”   他将笑声收了,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一向收放自如,不论是笑声、是表情、还是床笫间的*。   似爱非爱的*。   她已习惯了,却又于这习惯中生出几分不堪细想的情绪。她没有动,只伸手捞过枕边的衣衫丢过去,“走吧,路上留心。”   少年沉默地一件件穿衣reads;邪亦有道。精瘦的身躯逐渐掩盖在褒衣博带之下,仪表堂堂的贵介公子,只在眼角眉梢处总带了嘲讽般的冷意。他的父皇就曾说他,生了一双祸水样的眼睛,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的。   他下床,蹬上鞋,她侧卧在床,一手撑着脑袋看他高高瘦瘦的影。他将长发自衣领中梳出来,披散在月白衣衫上,似清泉流瀑,滑不留手。他背对着她自己扣革带,漫不经心地道:“那我早就国、晚就国,于你也没有分别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那一枚琵琶扣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他凭着手熟,却就是扣不上去。忽而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带,“啪嗒”有声。   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衫,一手笼着长发站到他面前来,另一手随意地理了下他的衣祍。她说:“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许久,却又是轻轻地笑起来。   他每每这样笑的时候,她心底总还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停了手,等他发话,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径自从她身边擦过了。   许久,许久,直到他离去了许久,她都一直站在原地,不言,不动。   仲秋的寒气自脚底缓缓溯了上来,蔓至四肢百骸,直到逼得她打了个寒战,她才猝然魂灵归窍一般,转身去清理房中乱象。大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将床铺换过,直起身,又发呆老半晌。   每一次与他相会,都宛如最后一次。   她穿过垂帘到大门边,漆黑的门扇内侧的房梁上悬下来一杆乌丝鸟架,一只黑暗中看不清毛色的鸟儿正自酣睡,脑袋埋进翅膀里,一只脚缩起来,脚上精细的链子不声不响地轻微晃荡。   她伸手将那鸟架推了一下。鸟儿吃这一吓,猝然惊醒,拍着翅膀在架子上乱窜,口中吱嘎乱叫:“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卵生的扁毛畜生,倒是会挑说法。”   鹦鹉安静下来,一双眼睛无辜地耷拉着看她。   她象征性地给它顺了顺毛,道:“对不住了,今晚没个心境,来同我念经吧。”   鹦鹉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为自己补不齐的睡眠发出了一声哀鸣。   ***   “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嘎嘎!”   “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嘎嘎!”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宫人们没好气地挣起了床,吵嚷道:“那癫妇人,大半夜的又在教鹦鹉念经!”   “什么杂碎东西,还让不让人好睡了!念念念,她倒是把自己度出宫去啊!”   骂詈声隐隐约约透墙传来,殷染反而笑了。她索性大开了门,让鹦鹉尖厉的声音穿透了整个门庭去——   “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嘎嘎嘎!”   “——功德你家祖宗去吧!”   殷染披着衣,倚靠着红漆的门,眼睛里笑意璀璨,像是很得意,又像是很凄凉。静谧的掖庭宫里只有鹦鹉喋喋不休的念经声,庭中桂树都无法忍受地摇落了一地碎叶,月光铺下来,泛出凉凉的碎碎的金色。   鸡飞狗跳的一夜,只有月色,还是原来的模样。   ☆、第2章 明月夜(一)   两年前的中秋,也是这般无二的月亮,遥远地悬在天际,将完满无缺的光华流泻在破碎的凋零的花木丛中。   殷染将这个日子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她最讨厌秋节里的桂花味。是以当她听闻掖庭宫里全是桂树,她心里直发憷。那时候的她,哪里知道自己会被发落到掖庭宫里来。   她入宫将近一年了,都不知晓圣人生什么样貌。只是在一次册妃的典仪上,远远地瞧见过,似乎身量颇高,全身罩着明黄冕服,金灿灿的一团。圣人一连册了七个才人,七个韶龄女子跪在殿下,只待接过宦官手中的印绶。她从乌泱泱的人群后方望过去,七个人的背影一模一样,都似被风吹折了的柳条。   其中有两个她是认识的,与她同时入宫,算是熟络的好友。她们蒙了圣宠,她也自然高兴,因为看她们高兴;至于和许多女人抢一个男人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她是想不出来。   册妃之后,圣人御手一挥,赐宴麟德殿。   一众女人出殿时还井然有序,行到内宫便已是三五成群叽叽喳喳各回各殿去准备迎接夜间的大宴。殷染素来是一个人走,回到含冰殿时,沈素书和戚冰都已在屏风后面更衣了。   “臣妾见过沈才人、戚才人。”殷染在屏外便笑着给两人行了个礼,戚冰当即探出头来满脸通红地啐她:“偏你胡闹!”   “往后可见不着了,还仗二位娘子多多提携。”殷染仍是笑,眼睛里深深浅浅的光芒浮沉起坠。她也绕过屏风去换衣,却挑了一件样式普通的石榴裙,色彩极艳,然而外罩银灰短襦,却将内里的艳色全都压了下去,不伦不类。戚冰不避忌地看她半晌,忽然道:“你穿这副样子,还望我们提携?”   殷染自顾自地蘸着口脂,“毕竟不如戚娘子天生丽质。”   “就你两个爱吵。”清清淡淡的声音,是沈素书出来了。淡青的窄袖上襦配霜色镜花绫藕丝裙,薄纱披帛垂曳下来,绰约如仙子。殷染眯着眼打量她,道:“哪里来的小娘子,素得柳絮一般。”   沈素书低着头理了理裙裾,道:“今日许贤妃会来,还是莫太打眼的好。”   戚冰道:“姐姐何必怕她?要不了许多时日……”   沈素书掠了她一眼。戚冰住了口。   殷染只作未闻。   沈素书款款行到她的妆台前来,低声道:“阿染,今日是御宴,不同往常,诸宫命妇、各宅皇子都要到席。你也莫太傻气。我知道你心中不欢喜在宫里,倘这回能见到一二皇子贵人……这事也是有的。更何况,殷家娘子也会到的。”   她一下子说了许多话,倒叫殷染不知该应承哪一句,支颐睨她,道:“你说的是我家的大娘子,还是小娘子?”   沈素书微露尴尬,“自然是大娘子,她是许贤妃的亲姊,又封昭信君,这种场合必当到的。”   殷染默了许久,面无表情。终于要说什么时,方将张口,已听得外面一声唤:“二位娘子,圣人命奴来传你们哩!”   听那声音,竟是圣人身边最得力的宦者周镜。戚冰惊喜地看了一眼沈素书,后者却并没有与她一样的反应。殷染将她的心思说了出来:“这位周公公,马上要升了吧?”   沈素书凝着两弯淡烟眉,轻轻地道:“这些话可不兴我们说reads;超级大文豪。”   殷染微微一笑,转过头去自顾自地上妆。宫女进来催促,将戚、沈二人接了出来,沈素书行到门边又回来叮嘱她酉时开宴,千万莫误了时辰,殷染干脆将她推出去。再挨得半晌,直到天色已晚,殷染才唤来侍女红烟,慢吞吞地往麟德殿挪过去。   ***   殷染确是烦厌这种场合,何况听闻昭信君和许贤妃要去,她就简直挪不动步子。她的生母出身勾栏,被秘书少监殷止敬收作妾室,四年前殁了。自幼及长,一个个殷家人的白眼她实在没少挨,但嫡母昭信君许氏倒还真没短过她什么;寻常仕宦人家嫡庶之间总要闹上一闹,秘书少监殷止敬的府上却是安宁得骇人——   没有明面上的打骂和嫌厌,却反而全身上下都是尴尬。   是以殷染入宫之后,殷家并无一个来探她的,她倒乐得轻松了。只是今晚这场御宴……她真的要去么?   她有时感到,自己最怕见的,或许还不是嫡母许氏。   而是她的亲生父亲。   她的父亲殷止敬,人品才学都是一派风流,偏对着她时,眼神懦弱,神情悲哀,好像看见她便看见了无数个失败而毁灭的自己一般。她真是怕了他了,失败是他自个的,毁灭也是他自个的,他凭什么要将这些痛苦都倾泻给她呢?   怕到了深处,就干脆成了烦。   她毕竟,也有她自个的痛苦啊……   殷染回头问红烟:“酉时是吗?”   红烟小心翼翼地道:“娘子,你已问过三遍了……”   殷染“嗯”了一声,红烟于是知道她转头又会忘记的。只好小声提点她:“娘子,走这边……”   过了御沟枫桥,便见得裙裾迤逦,尽是赴宴的女子,又都品级低下而不得乘舆的。此处将近太液池了,风从高处拂过林梢,将她们衣上的桂花香都拂了出来。殷染闻见那气味便有些不适,心想这样寒碜刺鼻的东西圣人难道喜欢?不自觉又往岔道上走。   红烟原是她生母的侍婢,从平康里相随跟去了秘书少监的府上,主母死后三载,又随殷染进了宫。眼见得殷染这样不通事理,她心中颇有些急了,张口便道:“今日沈才人说的没有错,娘子,这次御宴可不寻常……”   殷染淡淡掠她一眼,又收回目光去,自将披帛拢了拢,不做声。红烟知道她这是闹脾气的前兆了,这小娘子的古怪真不是一般人领受得起,直顿脚道:“这可是宫里,阿染娘子,奴婢为了您还没少挨姑姑的罚,奴婢为的什么啊……”   宫墙大道上,她纵把声音压得极低,也总有路过的女人太监回头看她们、一边窃窃私语。殷染若无其事道:“我怎知你为的什么?”   红烟一愣,见殷染如此冥顽不灵,只觉鼻头一酸,“奴婢……毕竟是见过……花楹娘子当初……”   “别提她!”殷染突然道,“不要提她,听见没有?”   她身子倒退着往桥上走去,红烟抬起泪眼道:“娘子去哪里?”   殷染一手指着她,寡淡的衣襟披落,内里火艳的石榴幅若隐若现,将暮未暮的难捱昏暗里,她的神情似笑非笑,目中波光潋滟:“别过来,不然我跳下去。”   红烟刹时白了脸色,“娘子!”   这时候,桥上桥下驻足的人渐多了,都好奇地围观这奇怪的主仆二人。御沟里流水无声,黄昏中全是一团混沌的颜色,殷染只瞥了一眼,便知这样的河流淹不死人reads;竹马去哪儿。   她轻声道:“好红烟,好姐姐,你也是我阿家最贴心的人了,你别过来,好不好?”   晚霞将仲秋的御苑晕染得宛如锦缎流丽,一片死寂的温柔。少女依在白石桥栏上,婉语低回:“你别过来,我会听话的,红烟姐姐。”   说完,她头也不回,竟往太液池方向去了。那与麟德殿却是相反的方向。   红烟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脸色青白,手指在袖中攥紧了罗帕,浑身都在簌簌地抖着。   她哪里知道,四年了,三年守丧、一年深宫,殷染连提都从未提过自己母亲的名字,却在她说出口的一刹那,便宁愿跳下河去。   ***   红日西斜,渐往树林子那头去了。殷染原不知道宫中还有这样的树林子,秋天里兀自繁盛生长,枝桠伸向微明的天际,仿佛一只只将夜幕硬生生拉扯下来的手。她也不知自己在往哪边走,总之只要往北就能绕回含冰殿去了,她一个左右不着疼的小小宝林,告个假也无人会管。   她一向是这样,便幼年母亲尚在时,也管不住她往外头疯跑;后来她跑出了事,出了大事,母亲没了,家中人更加管不住她。她的性情绝不算好,从不通情达理,时而尖酸刻薄,甚或冷面冷心,嫡长兄殷衡便说她的心是钩子样,任谁想接近她都讨不了好,就该撂一辈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当时怎么答的?啊,她说:阿兄倒是细皮嫩肉。   殷衡气得袍袖一甩,当真从那之后便再也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   远远地又似闻见了桂花香,激得她耸了耸鼻子,便转身欲回走。却听见密林深处,隐隐有人语争吵:   “这回是圣人交代了……”   “不去。”   “许贤妃也去,高公公也在,殿下,就当老奴求您个恩典……”   “不去。”   “唉……殿下,您在此处逡巡,恕老奴直言,德妃娘子她——”   “谁准你直言了?!”   “啪”地一声冰冷的响,一本书被径自甩到了内枢密使刘嗣贞的脸上,砰然落地。茜纱窗扇大开,那书便是从这间林中小舍内扔出,坚硬的书脊将刘嗣贞的额头都砸出了老大一个包。他也顾不得去摸脸,只佝着身子将那书册从草丛间捡起,拍了拍,又往窗中递去,哀声道:“殿下啊,打杀了老奴都不打紧,这可是德妃的书……”   “滚!”   一个字,冷得像从冰河里捞出来的刀剑,凛冽地一震,便归于死一般的沉默。刘嗣贞低压了两条长长的眉,皱纹满布的脸上神情悲凉,终于,仿佛是放弃一般叹了口气。   “殿下莫太晚了,老奴交夜便来接您。”   老宦官伛偻的身影一步一步地离去。夜色无边无际,宛如黑暗的地衣,侵入四维八角,侵入五服万方,重重叠叠的树影犹如重重叠叠的鬼影,远处御宴将开的热闹声响全都成了鬼魅的梦境。   窗下的少年有一双慵懒而无情的眼睛,在刘嗣贞走后,所有盛怒之气竟忽然就消弭干净了。   “出来吧。”   他悠悠然,仿佛诱哄一般低声道。   原来那明月,已出了东山。   ☆、第3章 明月夜(二)   殷染一步步从树后走出,迈着横平竖直的步子,低着头,黑夜将她的脸衬得苍白如鬼。   便闻一声漫不经心的嗤笑,一盏灯火猝然在她眼底一耀,惊得她后退半步仓促抬头,便瞧见一张陷在灯火暗处的脸容。   他不知是何时从房中走了出来,一手擎着金莲花烛,照映轮廓利落的喉结与下颌,再往上则光线渐暗,双眼中的光芒清澈得折射出艳色,却是笑着的。   是个少年,看去比她还小几岁。   “你是鬼吗?”他笑道,“大明宫冤屈太多,不知你是哪宫的鬼魂,划在哪位鬼娘子的名下?”   殷染没有说话,手指痉挛地攥紧了衣角,脸色当真白得好似见了鬼。原本还只是惊讶,待听见了他的声音,表情便成了惊恐。   这样不合时宜的惊恐倒叫少年笑得更温柔:“怎的,吓傻了?”   殷染眨了眨酸涩的眼,突然,掉头就跑。   少年终于怔住:大明宫上上下下的女人多以万数,再不济事,也不至于连这点礼数也不知吧?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行头,这紫袍玉带,很难认么?   殷染怎可能不认得?   太子、诸王、三品以上,服紫饰玉。这是活人皆有的常识,她怎可能不认得?   秋夜的风寒彻骨髓,少年笑容似刻在脑中挥之不去。他的声音在风夜的回响里模糊成了一团雾,与久远时光里的一个个声音重叠了,叠成了血色的梦魇。   “你是鬼吗?”   是啊,我可不正是个无处着家的孤魂野鬼……   她闷头往北跑,戚冰送她的锦履却太不合脚,跑得她跌跌撞撞。索性将鞋脱了,一手提鞋、一手提裙角,从含冰殿的后门径自冲了进去。   红烟已经乖乖候在她的房间里了。   殷染“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背靠房门喘着气,一双眼睛茫然地睁大了,盯着房中央的烛火。又是金莲烛,能不能换个花样?!   红烟看出不对劲,放下针线试探地问了句:“娘子?”   殷染转过头,呆呆地看着红烟,慢慢地道:“我看见他了,红烟姐姐reads;强娶豪夺,腹黑总裁慢慢来。”   “谁呀?”红烟不解。   殷染喉头干涩:“就是,他啊——”   ***   宫里的春夏秋冬,算起来十分乏味。每年的热闹都是一样的,每年的寂寞也都是一样的,到得后来,也就记不清哪一年归哪一年。殷染虽然才入宫两年多,记忆却已然发了浑,她总是问段五:“你当初见我的时候,是不是从那桂花树后走出来的?”   少年便笑笑,修长的手指把玩她的发梢,“从树后走出来的是你,女鬼一样。”   她便犯嗔了:“你同女鬼同床共枕,你也不觉瘆得慌?”   “慌,慌极了。”他笑着从身后缠紧她,下巴颏儿磕在她肩窝,眼神轻佻甚至放荡,“慌得我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来了。”   她心气稍平,便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如何讨厌桂花树。他听了,半晌不言语。   不过她说自己闻见桂花香就会犯头晕,却是真事。那年中秋的御宴她没有去,便是因那桂香太过浓郁,她回到含冰殿就开始头疼脑热说胡话,足足病了三日才见光。宫里本来也忌讳生病,沈素书和戚冰又已搬走,三日里只有红烟陪着她。她病愈出来后,方听说中秋御宴上有两桩趣事,一是宫女跳河,一是皇子耍赖。   那宫女跳河不必说了,自然就是她本尊;皇子耍赖,却是皇五子陈留王段云琅应召入宫赴宴,却在半路上蹩进了御花园,无论如何不肯再走了。圣人没有罚他,他却连着误了第二日的午朝。圣人这下怒了,着宣徽南院使周镜一骑快马赶至十六宅问话,却见陈留王殿下正与痴傻的东平王一起玩斗鸡。   陈留王拎着一只瘦弱不堪的老母鸡,对自己的大兄振振有词道:“俗谓好鸡,须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器宇轩昂,临阵不乱,阿兄请看,这实是十年难遇的好鸡,难怪是常胜将军,阿兄若欢喜,五十两通宝,弟便拱手相送……”   据说圣人听了周镜的回报,气得掀了御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破口便骂:“此子无耻,不孝不恭!”   不孝,是对父不孝;不恭,是对兄不恭。   圣人着实是圣人,气急败坏之下,还能这样简练精准地骂儿子。   戚冰一边说,殷染一边听。那陈留王是颜德妃所出,原本还是太子,三年前废了。说来也怪,圣人并非子息单薄,却实在都不像样,连一个能继大统的都挑不出。   戚冰掰着指头与她算:“最长的东平王是个傻子,淮阳王生母是低贱的胡姬,淄川王是个药罐子,还有三四个小皇子,都早夭了。也就这陈留王还算有点门路,当年颜家也是门庭显赫,只可惜德妃娘子去得早,孩子又这么不出息……”   孩子?殷染无声地笑,想起那一双水波轻漾的眼。那是不是桃花眼?她不太确定。黑暗里,她只来得及看清那眼底的冷嘲。   是个逮着谁都能嘲讽一番的惫懒货色,却绝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戚冰看她半晌,又自顾自道:“如今中宫无主,人人都看许贤妃的脸色,毕竟贤妃与德妃一样,是从圣人潜邸1就跟过来的老人了……”   殷染抿了唇,不说话。戚冰便知她绝不爱听这个话题,叹口气道:“你真是傻气,放着那样一个好姨母不去亲近……”   许贤妃的阿姊,正是殷染的嫡母昭信君许氏。   殷染笑笑,并不想与她分享太多心境reads;嫡女有毒,将军别乱来。戚冰也不待她答,已轻捏着她的手换了话茬儿,“听闻你这几日病得厉害?可大好了?”   “若不好时岂敢出来,平白过给戚才人?”殷染笑道。   戚冰红了耳根,道:“我们这样好,又不必讲究这些个……去年,刚进来的时候,我也病过一次,你不记得?我却记得,是你替我去尚药局求的药。”   殷染敛了笑,不做声。   戚冰叹口气道:“留下来陪我吃道饭可好?今日圣人不会来,我们姊妹俩说说话儿。”   说完,戚冰也不等她答话,便吩咐芷萝传膳。彩-金碟子一道一道地上来,殷染斜签着身子坐了半晌,忽然道:“这是清风饭?”   尚食的小内官躬身应答:“回娘子,这正是御厨特作的清风饭,将水晶饭中掺以龙睛粉、龙脑末,调以牛酪浆,入金提缸……”2   殷染倏地站起身来。戚冰亦随之站起,犹疑道:“阿染,怎的……”   “多谢戚才人了。”殷染微微一笑,“这清风饭大暑良品,妾可消受不起。”   戚冰脸色微变,却沁出一个苦笑:“阿染,你总这样伶俐。”   殷染仍是道:“多谢戚才人了。”   “你不用……”   “圣人至——”宦官通传的尖细声音一嗓子叠着一嗓子地扰进门里来,殷染侧首,复对戚冰一笑,仿佛早有了预料。   戚冰咬了咬牙,拉着她便往前头跪下,“臣妾请陛下安!”   一双玄黑*靴出现在殷染眼底。缀玉的靴带,束得一丝不苟。殷染连忙将头压得更低,道:“臣妾不知陛下今到,臣妾失礼!”   “不妨事。”清朗的男子声音,宛如白玉轻振,凛然有度。这样好听的声音啊——殷染不由得想,不知他骂起人来,这声音又是何风度?   那靴子只在殷染面前顿了片时便行开了,而后便闻圣人对戚冰说道:“朕今日所幸未晚,不然这清风饭都要冻住了。”   戚冰笑道:“也就陛下身强体健,中秋了还吃这大暑的饭。”一边又来拉过殷染道:“这位是臣妾的好姊妹,今次从含冰殿过来看望妾,妾遇见故人便说得忘了时辰,真要请陛下恕罪呢。”   段臻凝了眸看那少女,杏红襦裙披缃色小衫,看去清丽可喜,纯而不俗。容色虽非绝艳,却有双婉媚流波的眼,亦可算是美人了。只是她目光下掠,似乎甚是畏缩,叫他有些扫兴。   有这样眼睛的女子,不该是个畏缩的性情。   他挥了挥手,又说了一句:“不妨事。”   殷染仿佛松了口气,行礼道:“臣妾告退。”戚冰还欲再说,她却先急急离去了。   戚冰只得向圣人赔笑:“这殷家妹妹一向有些怕生……”   “殷家?”段臻却沉吟,“秘书少监殷止敬?”   戚冰忙道:“不错的,殷少监便是她父亲。”   段臻道:“那倒是贤妃的亲戚。”   戚冰一怔。   段臻已挟起牙箸,道:“再不用饭,它真该冻住了。”   ☆、第4章 鹦鹉(一)   圣人性热,喜寒食,并不是很难打听的事情。   殷染回到含冰殿,疲惫地扒了几口晚膳便倒去床头。戚冰心肠是好的,当初她随意说了一句“提携”,谁知被当真了。殷染趴了一会儿,红烟进来看见,道:“娘子这样趴着,可将心都压坏了。”   殷染斜眼睨她:“什么心压坏了?”   红烟一边收拾屋子一边道:“我们老家那边说,人的心,起初都是好的,但喜欢趴着睡的人,就难免把心压坏。”   殷染听了,笑得打跌,“哎哟我的小娘子,这道理真新鲜!那你说你说,我趴着睡好些年了,我的心坏了几成了?”   红烟尴尬道:“往后平着睡不就好了。”   殷染笑着坐起来,摘下发上的碧玉搔头去挑那灯芯,灯火颤了一颤,满室便亮堂了,几乎连影子都不见。红烟背对着她叠着衣服道:“那人原来是陈留王殿下。”   殷染的笑声陡顿止住了。   却听红烟叹口气,仿佛对一切都了若指掌般轻声道:“原来是那品行轻薄得出了名的陈留王殿下。”   第二日清晨,殷染是被一种似人非人的聒噪声闹醒的。她迷瞪着眼,捂着被子喊:“红烟,怎么回事?”   红烟迈步而入,急急地道:“娘子快梳洗一下,是内园副使张公公奉命送东西来了。”   张公公?哪个张公公?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娘子和公公。殷染被红烟拖着更衣洗漱,捧着闹哄哄的脑袋走到前院去,便听见那聒噪声更大、更尖厉——   “美人!美人!美人!”   睁大了眼,张公公身边小珰竟提了一只鸟架,乌丝杆上停了一只蹦蹦跳跳的鹦鹉,口中翻来覆去就是这两个字。   红烟拉着她跪了下去,按着她行礼:“臣妾谢殿下赏!”   殿下?怎么是殿下赏的?!殷染满头雾水,红烟却在那边厢认真听着张公公讲解鹦鹉的养法;直到终于将这尊大神请走了,殷染才得以指着那鸟架道:“这算怎么回事?”   红烟苦笑一下:“娘子蒙的赏,怎的问奴婢呢。”   殷染转头,见那鹦鹉红绿毛羽闪闪发亮,倒是极漂亮的,只是口中不断叫着“美人”,着实讨厌。她问:“究竟哪位殿下赏的?哪位殿下竟敢私赠宫人,还是这么大、这么吵一活物?!”   红烟道:“是大殿下,东平王殿下……”   殷染顿了顿,还没发话,红烟已先截下了:“娘子您好生想想吧,东平王殿下一定是在哪遇到过您……”   然而东平王却是个傻子reads;捡爱。   殷染径自回房。那鹦鹉一腿扒拉着乌黑锁链,哀哀地望着她的背影,大声唤:“美人!美人!”   ***   东平王的鹦鹉是清晨送来,到得晌午,已是整个含冰殿上上下下全都知道了。东平王天生痴呆,送东西也不知忌讳,不过也因此,无人真将它当回事,只作笑话传了便过。然而午后,承香殿却来了人,唤殷染过去。   殷染并不惊讶,也未做作,便跟着那姑姑去了承香殿。   许贤妃怀中拢着一只柔软雪白的猫儿,并未穿得很隆重,只脸上仍见得是精心装饰过的,鹅黄的花钿衬着水一样的肌肤,平白年轻好多岁。   “也是我疏忽,早该见你,却总抽不出空来。”许贤妃笑着往榻上侧旁让了让,“过来,一块儿坐吧。”   殷染微微一笑,“妾不敢,这不合礼数。”   许贤妃笑道:“你也太谨慎了,你不过来坐,只好便宜雪团儿了。”说着,她便将猫儿放了手,那猫似懒得出奇,径在榻上把自己裹成一团,闭目再度酣睡。许贤妃看着那猫儿,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话,用度如何啦、生活如何啦、可有人欺侮啦、见未见过圣人啦……   “见过一次。”殷染道,“在戚才人殿上。”   许贤妃道:“拾翠殿吗?那倒是远。”   “也并不太远,只是要过桥罢了。”   许贤妃抬起眼看她,一张精致的脸容上神色莫名。宫里待久了的女人仿佛都是这样,失却了表情,让人害怕,譬如含冰殿的芳姑姑。殷染却有个毛病,她愈是怕的东西,便愈会盯着看,像执着,像好奇,其实不过是被吓愣了的傻气。   许贤妃盯她半晌,忽而破开笑容来:“瞧你瞧你,这样生分作何来?我在宫中十几年了,未尝见过几次亲人的,你来了才好,我可算有个贴心人啦!来与我说说,我阿姊她如何了?”   许贤妃的姐姐便是殷染的嫡母了。殷染松了口气,这话头终算滑进了她熟悉的地方,接下来的言语勾兑也就变得顺畅流利。许贤妃其实颇爱笑的,神色温和,虽则受宠了许多年,也未见特别跋扈。两人聊到日影偏西,殷染请安出来,许贤妃还一直送到门口。   “你与戚才人本是同时选入,情分好些也是寻常,我当年同颜德妃也是这样。”许贤妃说着,又仿佛想起来什么,“我记得,还有一个才人也常与你们在一处的?”   “记得”,这种事只会窥伺得来,这“记得”二字真是精乖,“那是沈才人,今在凝碧殿的。”   “啊,是了!”许贤妃恍然,“我真是年纪大了,竟连沈尚书的女儿都忘记了。”   与许贤妃一番交谈,费了殷染老大气力,回来时却又被那突然一声粗嘎的“美人”吓个半死。殷染瞪了那鹦鹉一眼,鹦鹉却仿佛还很无辜,又“嘎嘎”哀鸣一声。   殷染回房,拿出来几册贝叶经到堂上,对那鹦鹉道:“念经会不会?”   鹦鹉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殷染叹口气:“你主子那么聪明,怎么你就那么傻呢?”   鹦鹉叫:“美人!美人!”   殷染笑了:“看来他虽然无耻,却还不算瞎。”   ☆、第5章 鹦鹉(二)   初冬的寒气一层层降下来时,连鹦鹉都不说话了。自从在圣人面前扭头便走,戚冰也不再给殷染什么好颜色看,倒是沈素书的凝碧殿,常邀她过去走动。戚冰容色娇艳、心思活络,册了才人后,圣人一个月总有两三日在拾翠殿歇宿,虽不及许贤妃,到底也是颇眷顾了;沈素书则不然。殷染瞧着,自册封后两个月过去了,圣人还从未踏足过凝碧殿。   直到十月下,终于传出沈才人怀娠的消息,殷染才恍然大悟。   同时又忍不住笑话自己,平日里自夸聪明,却连这样明显的事情都猜不出。   沈素书的肚子一日日见长,瞒不住了,才放出了话来。圣人知悉后忽然来得勤了,每三五日一趟,殷染也就渐渐不再去凝碧殿。她想圣人或许本来也不是有意冷落沈素书,是她自己将圣人想得太简单了。   其实,男人么,哪有一个简单的。   她没有什么机会再遇见段五,直到这一年的诞节。1   圣人生在一个大雪天,十一月初五。据说当年圣人的母亲、敬宗皇帝的一个贴身宫女,怀娠时梦见了茫茫大雪压金稻,醒来与敬宗皇帝一说,敬宗欢喜,道是瑞雪兆丰年,好兆头,好儿子。谁知圣人出生之前的秋天,北地便下起了人头大的冰雹,并狂风乱雪,摧残得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敬宗又怒,待得小儿生下,便即将他那欺君的母亲下狱论斩,孩子则丢给老太后养着,自己全然不搭理。今上即位后,始终在搜寻生母的宗族,却始终搜寻不见,直到今日,连生母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只得一个宫里使唤用的闺名,叫惜绿。   今年是圣人四十大寿,格外要隆重些。自十月末起,便在三殿置道场,造佛、菩萨像,镶金嵌玉、挂宝悬珠的装饰一番。十一月朔日,圣人领着大臣近侍,跟随得道高僧,焚香赞贝,设斋作乐,足足五日,便正好到了诞节上。   宫里头三日一宴五日一会,殷染逃得过一时逃不了一世,终于是乖乖地坐在了蓬莱殿里。好在节目总是好看的,各宫妃嫔争相献寿,到戚冰时,却是献了一场舞,身姿婀娜,柔媚勾人,直将一些小宫女子看得牙痒痒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   许贤妃反而坐得愈发自在,仰头对圣人轻笑道:“这孩子倒是有心的。”   圣人手中把玩着盛酒的金蕉叶,却不喝,亦不言语。   殷染也瞧见了陈留王。他与东平王一同上前祝寿,东平王飞快地说了一句“祝父皇德合天地万寿无疆”便将觞中酒一饮而尽,而后便巴巴地看着弟弟。圣人被逗乐了,问陈留王:“这是你教他的?”   陈留王微微拧了一双风流的眉,眼底里光芒浮动,颇为难似的:“儿臣原让他慢些说的……”   圣人笑起来,“五郎贪玩,倒还有份孝心在。”   仿佛是早忘了他曾骂过这儿子不孝不恭。   许贤妃在一旁陪笑道:“陈留王殿下素来是最孝顺的,陛下且看那对鎏金小马。”   那是陈留王给圣人送来的寿礼了。陈留王对许贤妃微微一笑,便转过头去,却是对着坐在下首的一人道:“父皇对我们哥儿几个全不满意,沈才人,一切可都要仰仗你啦!”   许贤妃面色一变,皇帝的目光也沉了一沉。沈素书原不该坐在此处,只是因为怀了身子,格外受照顾些,挪到了御座近旁。此刻她惶恐得不明所以,挣着便要站起来行礼告罪,陈留王却虚扶她一把,笑道:“才人娘子可小心些!”   “妾来向陛下祝寿,愿陛下日月长明,千秋万岁!”   一个清亮的声音温柔婉转地响起,少年的手猝然一震,竟然端不稳酒觞。回过头,见是中秋那晚撞见的宫人,一身嫩绿宫装,发上斜斜一枝碧玉搔头,垂下几缕轻曼的发丝来。   她没有看他,只是巧笑倩兮对座上圣人道:“臣妾含冰殿宝林殷氏,有一稀奇物事想在圣人面前露露丑。”   段臻的身子慢慢往后靠,神情渐渐放松下来,“哦?什么稀奇物事?”   殷染眨了眨眼,“是一只会念经的鹦鹉。”   陈留王低下了头,拉着东平王微胖的身躯往一边去。东平王还混混沌沌地道:“五弟,我的鹦鹉也会说话哩!”   殷染提出那鸟架,那鹦鹉一见到她,便叫唤起来:“美人!美人!”殷染将那鸟架狠狠一推,鹦鹉吃了一惊,好不容易抓牢了乌丝杆,眼珠子一转,粗声大叫:“如是我闻,如是我闻,如是我闻……”   段臻这回是真被惊住了。虽然只有四个字,却是清清楚楚的鹦鹉念经,满大殿的好奇目光投过来,而殷染只是微微一笑。   许贤妃掩嘴笑个不停,“这鸟儿也太有趣,殷宝林费了多久调-教来的?”   “不久,半个月吧。”殷染道,“妾教了它半个月的《金刚经》,它还只会念这第一句。”   段臻微微倾身向前,神色专注地凝视着她:“这是你的寿礼?”   殷染抿着笑,道:“是呀,给陛下看个新鲜。不过这鹦鹉是不送的,妾还仗着它陪妾安度晚年呢。”   哪有人敢这样顶撞圣人?可是她那神色,看去又一派自然,旁边的妃嫔宦官一时都屏了息,只觉这少女恍如一团迷雾,叫人摸不清底细。   唯有陈留王段云琅,却忽然幽微莫测地笑了。   东平王道:“五弟,那鸟儿真像我那……”   段云琅一筷子堵住他的嘴:“给,羔羊挥泪,你最爱吃的,要不要?”   ☆、第6章 湘夫人(一)   殷染的鹦鹉在诞节大宴上出够了风头,宫中众人都生了好奇,含冰殿里熙熙攘攘尽是来看鹦鹉的人——顺便再看看这鹦鹉的主人。   殷染八风不动,自在房中看书。有时鹦鹉被众人逗得吵起来,她还会索性关了门。   宫中原以为经了诞节的事,圣人传幸殷宝林是必然了;就连小宦官小宫女,也都开始点头哈腰低下脸色来。可谁知过了大半月,圣人还是去寻常去惯的几个殿,仿佛是根本将殷染和她的鹦鹉给忘了。   红烟便会抱怨她:“当初为何不将鹦鹉干脆送了圣人?这么大一活物,还怕圣人想不起来你?”   殷染似笑非笑地翻了一页书,“我为何要圣人想起来我?”   红烟一愣:“你那样出头,不是为了让圣人看见?”   殷染转头,看了红烟半晌,直将红烟看得心里发了毛,方慢悠悠转回脸去,“旁人不懂,你怎么也不懂reads;腹黑王妃哪里逃。我当时若不出头,素书还有命在?”   红烟呆了片刻,蓦然捂住了口:“是这样!——说来,那个陈留王真是——居心叵测!”   殷染笑道:“他只是搅浑水罢了,横竖他也做过太子,也尝过被废的滋味,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   夜色一层层晕染下来,横披窗棱上压着晶莹积雪,偶尔在下方开合窗扇,便发出簌簌的落雪声。红烟直起身来,看向窗畔灯前的娘子,安静的时候,她的侧脸温柔,瞳孔幽深,甚或还携了几抹哀伤。但她实在太过牙尖嘴利,用言语将那哀伤都掩藏得极妥善,雪影清光中,全搅成一团朦胧的幻景。   红烟慢慢地开了口:“陈留王可认出您了?”   殷染侧对着她,这会儿又着意低了头,叫她看不清面容。她屏了声息,只听见清冷夜风拌着雪霰敲窗的声音,殷染的眼睫微微一颤,轻轻开了口:“他大约早就忘了。”   四年了。   他大约早就忘了。   过了二更,红烟见她总不睡,自己先去阁外歇下了。殷染听得红烟的呼吸渐匀,终于放下了书,揉了揉额角,平素永远装饰得精巧悠闲的眼底,渐渐浮出了疲倦之色。   她打开柜下小屉,轻轻拿出了一支白玉笛,用罗帕擦了半晌,直到那玉色都几乎透出了青碧,笛身上那几点嫣红的梅花斑愈加娇艳欲滴,才怔怔停了手,横在唇边,短促地吹了一声。   直如那鹦鹉叫声,难听至极。   她自己都想笑,为母守丧三年不闻燕乐,确乎要将这吹笛的法子都忘记了。一边又细听红烟那厢动静,一边小心地蹩出门堂,往后院中站定,轻按缓吹,便是一曲《湘君》。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我有一件好物,你要不要看看?”   “不看。”   “好姐姐,出来看一眼。”   “我不能出来。”   “这可不是寻常物事……”   “那又怎样?这长安城里,便一条狗都不是寻常的。”   “你怎么啦?我又惹着你了?”   “你怎么这样有闲心呢,你?”   “总归无事可做……”   “我以为你家那样的门第,早该学书的。”   “我不学无术得很,也不用你来讲。”   “你啊,你啊。你每日来寻我,陪我说话儿,我很感激。可是,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殿下?”   笛声猝然停在了最高亢处。   “你既然这样不欢喜,我也只好走了。这物事我叫人放在这里,你高兴拿了便拿了,不高兴便扔掉吧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十六岁的她开了窗,便见到石青的窗台上,静静躺了一管白玉笛。   笛上只有一个字。   一个“知”字。   ***   夜空之中,忽有箫声盘旋而起,接过了她方才仓促断裂的笛音。   殷染凛然一惊,转身便欲回房,却听见那箫声陡转,不是《湘君》,而是《湘夫人》。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反反复复,只这一句,缠绵入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殷染又往房檐下走了几步,又回头走,直如没头苍蝇一般。   这是什么样的登徒浪子,才敢这样和她的笛声啊!   她可没有“召”他,她更不想与他“偕逝”!   她咬牙片刻,突然回房去拿出一件大氅披上,径自往外便走。这下子红烟再也睡不着,吓得连滚带爬地拖住了她的手腕子:“娘子,娘子怎么三更半夜地要出去?”   那箫声骤然停了。   殷染回头,黑暗中连一星灯火都无,只那冬夜的暗月将光芒投在她脸上,苍白如鬼。她说:“你也听见了吧?不是我发病乱想的吧?”   红烟点头,“奴婢听见了,是有人在吹箫。可是娘子,你不能出去啊娘子!”   殷染又望了外面一眼。满庭积雪空旷,宫墙森然而立,墙外黑夜无边。她几近狂乱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心头升上的是新的寂寥。   “但叫我找出来,”她慢慢道,“戏侮天子后宫,要他抄家论斩。”   ***   翌日清晨,再度落雪,殷染正在被中好眠,却又被慌里慌张地叫了起来。   “娘子,承香殿有请!”   她想了半天,想不出许贤妃为何要找她。若是为了诞节大宴上那只会念经的鹦鹉,她却没有因此得什么好处,未见碍着许贤妃的事。便揣着疑惑去了承香殿,殿上却已坐了好几个与自己同屋的宝林。   她便明白了。   许贤妃款款笑着,命人奉上茶来,温和地道:“妹妹今日怎不带那只鹦鹉来,给大家一起解解闷子。”   殷染笑道:“倒是妾疏忽了。”转头,“红烟,去将我那鸟儿提来。”   “哎哎,我就随口一提。”许贤妃忙拦住了,敛袖掩唇,眼角微微上挑,“也是冬日里太过冷清,若没个声响,反嫌睡不着觉。”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那敢情好,妾那只鸟儿,才是个最能扰人清梦的家伙呢!”   许贤妃扑哧一笑,众人也就陪着一同笑了起来。许久了,许贤妃方抚着心口道:“只是妹妹呀,半夜三更的吹笛子,终归不是好事。叫外人听见了,要说圣人后宫不检,跟外边的游子□□一般,夜夜思春——哎呀这说来可不好听。”   殷染慢慢敛了笑,走到殿中央来,簪珥尽除,跪地叩首。   “是妾行迹不审,甘愿领罚,请贤妃示下。”   ☆、第7章 湘夫人(二)   十六宅,陈留王府。   积雪的庭院中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段云琅正与痴傻的大兄对弈,口中循循善诱:“阿兄你看,只要把我的这些白子包起来,你就赢啦……”   “殿下。”   一个细弱的声音在枯萎的灌木丛后响起。   段云琅将白子在自己手中掂了掂,目光凝在棋枰,漫声:“何事?”   “今日许贤妃罚了含冰殿的殷宝林,因她昨晚殿中吹笛,搅了数位娘子的好睡……”   “罚了什么?”   “说是罚半月例钱。”   段云琅嗤笑一声,“这也叫罚。”   “殿下说的是。”那小宦官刘垂文几乎将腰哈到了地上,“不过刘公公说,许贤妃轻易不罚人,这一罚也是将宫里都吓着了。”   “那是自然。成日里打骂闹事的那是泼妇。”段云琅低垂眼睑,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笑来,“毕竟是许贤妃,孰可以大意。”   “那殿下您看……?”   “你便告诉你阿耶,”当地一声,是段云琅落下了一子,“他只要看好沈才人,至于这个殷宝林,与他无干。”   ***   殷染自那日从御花园光着脚飞跑回含冰殿,脚底便刮了几个创口,本来好完全了,许贤妃叫她在殿中跪上三个时辰,那旧伤竟又发作起来。她一瘸一拐地回到含冰殿,两边厢的房间都各各开了门窗,里头的女人或者明目张胆地望她,或者窃窃私语地说她,她全当不见,进了自己房间,便将那鸟架狠狠一推。   “你那主子,又来害我!”她说着,话里却已没了恨一个人的气力,只剩下这平铺直叙的八个字。那鹦鹉扑腾乱飞了半天才站住,双眼骨碌碌转了转,开了口:“美人!”   “说好听的谁不会呢。”殷染斜了它一眼,“口蜜腹剑,狼子野心。”   红烟捧了热水来给殷染洗脚,又上药,殷染怔怔地任她动作,忽道:“我晓得是他reads;夜天传。”   红烟一愣:“什么?”   “送鹦鹉的是他,昨晚吹箫的也是他。”殷染道,“他恨我么,红烟?他为什么要这样作弄我?”   红烟张了张口,“您……您如何知道就是……”   “你道那内园副使张士昭是东平王支使得了?这鹦鹉本就是东平王养的,他拿只老母鸡与东平王换了。而后送进宫里来,说是东平王的东西才名正言顺。”殷染不以为意地说道,“至如昨晚……我是没有见到他,可我听那方位,分明是御花园里传来。也只有他,深更半夜还敢去御花园里那个院子。”   红烟默默地道:“陈留王殿下想必是思念自己的母亲,才日日往百草庭去的。”   殷染道:“就他有母亲,我就没有母亲了么?”   这话尖利,听得红烟倒抽一口气,不敢再做声了。   殷染转头,几根枯枝探进了窗里,带来积雪的寒意。她拈起枯枝小心地甩了出去,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无端想起了母亲死前的眼神。   母亲是恨她的吧?一定是的。   “我当年也没有把他怎么样吧?”殷染叹了口气,“年纪轻轻,他倒是使得好心计,借许贤妃来挤兑我。”   红烟没明白:“您是说他和许贤妃……”   “不是不是,”殷染连连摆手,“我与贤妃本就有亲,他大约怕我们走得太近,才使这一招。圣人本来也不会专宠许家的人,他想必知道,才敢这么大胆子撩拨我。”   红烟想了半天,“原来娘子当初在诞节……”   “嘁,”殷染轻轻笑了,眼中如水波流转,“我自然知道圣人不会来找我,不然我绝不出那个风头。其实圣人啊,心里可门儿清呢!”   “殷娘子,宫中赏赐的年礼下来了,请殷娘子来领呢。”   殷染一怔,与红烟对视一眼,理了理衣衫出门去。便见含冰殿的五个宝林都出来领赏了,团团围着的是她见过的内园副使张士昭,旁边立了一个金冠紫袍的少年,身姿颀长,风神如玉,偏是情态懒散,原本潇洒似竹的样貌,此刻看去翻似杆风吹即歪的竹。   真是说着鬼便遇见鬼。   殷染走过去,旁边孙宝林便道:“怎么,还有殷宝林的份子么?”   吴宝林当即接腔:“不是罚了殷宝林半个月的例钱么,还是领点东西的好。”   “咳咳……”张士昭咳嗽几声,又偷觑少年一眼,见少年一副袖手看风景的样子,踌躇地道,“殷宝林这番确是没有……”   少年忽然走了过来,低头在金漆托盘上挑挑拣拣了许久,拿出了一支金镶玉的双股钗,道:“这不是我大兄的东西么?”   张士昭着眼看了看,“啊呀,可不是么——”   “我可记得大兄要送殷宝林的,公公,你这回岔子可出大了。”少年揶揄地笑了起来。   张士昭老脸已涨红,忙不迭地道:“是,是老奴记性不好,多谢殿下提点!”又对一旁的女人们摆起了领事公公的架子:“领了赏就回去吧,休看这个热闹!”   待人都散去了,少年方掀眼看那庭中少女。彼却仍是一副疏疏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幽深眼眸里微光浮沉,让人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过去就知道她很聪明,他今日才知道她原来也很好看reads;[清]元配复仇记(重生)。   他将那双股钗在手心里攥了攥,寒冷的空气中,细细的钗宛如一根细细的丝,要将他的手掌都勒痛。他上前了两步,她没有躲闪,只微微含着笑意看向他。   他只觉自己好像又变成了四年前的那个孩子,毫无章法地想取悦一个人,却最终被伤透了自尊。   他体面地回应她的笑,略略抬手,将那双股钗轻轻插入她的发髻。钗上垂落两枚红玉,在她的鬓边轻轻晃动,映得她双眸透亮如星子。   她对上他的眼,他的笑容那样妥帖,连一丝缝隙都寻不出来。   “多谢殿下,多谢东平王殿下。”她朝他盈盈行了个礼,又当着他的面掏出一包碎钱塞入张士昭手中,“公公辛苦了。”   他的眸光微微一动。   还想说什么,可是她已经转身,回房而去。   他跟着张士昭将各宫走遍了,日头偏西,张士昭劝他早些回去。他却道:“小王如今既掌左翊卫,便不该回得太早。公公费心,小王还想多走上一走。”   他这所谓走上一走,自然又兜回了含冰殿。还未到时,便闻得笛声呜咽,心头好笑:这女人,实在是最会得了便宜卖乖的人物。   暮色徐缓,含冰殿后的御沟已结了冰,枯死的草木静止而低垂。女人坐在枯草丛中,双足放在冰面上,手肘搁在膝上,轻轻地吹着,还是那一曲《湘君》。   她看见他了,却只作不见,依旧吹她的笛。   一曲终了,她低下头,扯下草叶擦拭笛身。忽而那清疏的声音响起:“不冷么?”   她的手僵了一下,旋而,她摇头,“这边无雪。”   他道:“雪后的天气,总是最冷的。”   她不答话。   他又道:“你的脚这样挨着冰,会落下病根。”   她说:“疼。”   “什么?”他一怔。   她慢慢将双足从冰面上缩回来,撑着树干站起身,道:“我脚底有伤,裂了,疼。”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好像非要从中挖出些陈旧的意味来,可她竟全都掩饰下了,分毫讯息也不透露给他,他的语气于是变硬了:“疼就该上药,好好治了。这样贴着冰,不疼了,便以为好了?”   她笑笑,“可不是么,殿下说的有理。”   她绕过他,往回走,脚步颇滞涩,积雪濡湿的草地几次险些绊倒她。忽然肋下加了一只臂膀,是他搀住了她,她惊得往后跌出半步,脸色煞白道:“殿下请自重!”   他轻笑道:“你心里清楚得很,还装什么傻?”   她将那湿漉漉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夕阳的辉光投在那眼底,冷成了一片碎金。她说:“我当年并不曾对不起殿下。”   他的眸光一黯。   她终于说了,她将当年的事情扯出来说了。   他毫无欢喜,亦绝不轻松。   “好端端的,提那些作甚?”他沉默半晌,俄而吐出轻飘飘的一口气,“我早都忘了,偏你记得却紧。”   ☆、第8章 隔夜香(一)   段云琅后来想,他那一日,若是没有回头再“走上一走”,或许一切麻烦事都不会有了。   或者,当她说出当年的事情时,他便坦率认了,不要说“我早都忘了”这样的话,或许一切伤心事都不会有了。   可是少年脾性,总要赌一口气。有时是他赌赢了,有时是她赌赢了,最后他发现,他们两个,谁都没有能赢。   时光的重压下,所有人都是输家。   他们究竟是何时开始纠缠在一起的?是去年六月的那个大雨夜吗?不,也许是更早以前。也许是当他还是一个纨绔小太子的时候,偷溜到秘书省去扒拉着官舍的窗,看见那个似有若无的柔软杏红的影子的时候——   他就已万劫不复。   ***   那时他才十三岁,还是幼童的年纪。   这样的年岁,仿佛一切的任性妄为都可以被一句“顽童无知”所宽宥。他在一个个幽暗的清晨或黄昏溜出少阳院,在大明宫的千门万户间徘徊逡巡,他知道他的母妃再也不会在他身后安静地等他归去。   五年了,母妃死了五年了。   宫里的女人都说,太子是个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孩子,颜德妃在的时候他不尽孝,颜德妃死了以后他还贪玩,虽则偶尔见他独个在颜德妃生前最爱的百草庭中流连,可是那又有什么用呢?   说得没错啊。他问自己。   那又有什么用呢?   横竖太阳还是东升西落,横竖大明宫不会塌,曲江水不会倒流,而他每日里穿的衣裳都不能透出分毫的悲伤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他就是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孩子。   这个无药可救的十三岁的孩子,在一个烂漫的春日里,在秘书省窗外的柳荫下,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你为何不让我见见你的模样?”   “我阿家说,女孩子不兴给外面男人瞧的。”   “你真听你阿家的话。”   “难道你不听?”   “我阿家死了。”   那少女不再说话了。他趴在窗沿上望过去,只看见她的侧影,长发掩了她的脸容,只露出尖尖的下颌与纤白的颈,像传说中的狐狸精。她的襦裙是娇艳的杏红,衣料贴着窗儿,他好几次想伸出手去触碰一下,却又猝然收回。   她就像一幅画,他害怕自己将她惊动了,这画里的人就消失了。   融融泄泄的春日,酥风中的柳条拂得人心发软,那大约是男孩第一次感受到*的疼痛。由潜滋暗长,渐至澎湃汹涌,他却连她的脸都不曾见过。   他刚来的时候,还需踮着脚。大半年过去,那窗台已矮至他的胸口。   当他终于长至可以轻松看见窗内情形的高度,她不再来了。   她错待过他么?不,不曾的。只是他自己揣错了心思。在她眼里,自己是不是始终没有长大?始终是她窗下,那个巴巴望着她背影的孩子。始终是在她窗下放了许多奇怪物事,又每每谎称与己无干的孩子。   他放过死了的蝉,他从大夏天的香樟树杈上抓下来的。他放过五颜六色的蝴蝶翅膀,他在御花园里扑了整整三日才集齐的。他放过一壶夜火虫1,盖紧了,大白天里她拿过去,什么也没看见,还说:“你总算不送活物了。”   结果第二日他来时,官舍里乱成一团糟,下人们都在抓虫子。   ……最后,他放了一管白玉笛。   她为何要走?就如母妃一样,无视他的守候与挽留。他后来在书里读到了宋玉的两篇赋,说楚襄王半夜遇见了神女,夜半来、天明去,做了一场了无痕迹的春梦。   他便觉她也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她也不过是自己的一场春梦。   好端端的人,为什么要为一场春梦费神?   他发笑,一旁的刘嗣贞看得愣住。寒冬的雪影里,少年团着暖炉,笼着白裘,厚厚袖底一卷书,也不怎么翻,只一个人发笑。   “刘公公,”他笑道,“你说怎么就有人,偏爱同别人去争去抢,也不要到手的好货呢?”   刘嗣贞凝着他道:“那所争抢的东西,该当更好上十倍吧。”   他拍手大笑:“不错,你说的不错。”   后宫名位,君父枕边——   可不正比他这个废太子好上了十倍?   可他偏不甘心。   他偏要去招惹她reads;[综]赤司家的平和岛。   那一日撕破了往事,段云琅也就不再遮掩。从此总借着些奇怪的由头来看望殷染,其中最奇怪的,就是总托他大兄东平王的名。宫里不多久全都知道了,东平王与含冰殿的殷宝林眉目传情,全靠陈留王在其中牵线搭桥。这事情渐而传到了圣人耳中,圣人不以为忤,只是好笑:“原来朕的大郎,也是有人欢喜的。”   许贤妃柔声道:“大郎虽然性子钝了些,却也一表人才,还是个顶听话的。可见殷宝林的眼光,着实不差。”   这话说得婉转,两面奉承,滴水不漏。段臻笑道:“只怕委屈了殷少监。朕的儿子底细如何,朕可是清楚的。”   这话隐隐却是拒绝给两人定亲了。许贤妃只抿唇陪笑,不再说话,回到承香殿,便着人将张士昭传了来。   “禀娘子,”张士昭说话极慢,每个字都拖得很长,尾音还会发颤,“陈留王这几日只在左翊卫处当值,并不曾入内宫来。”   许贤妃轻抚着那团雪白猫儿,曼声道:“他与那殷宝林,过去可认识?”   “这老奴可不清楚。”张士昭赔笑,“只听闻殷宝林是殷少监一个妾室所生,绝未见过多少世面的……哎呀,老奴该死!该死!”说着他已自己掌起嘴来,“老奴怎么敢嚼殷家的舌头,老奴该死!”   许贤妃纤纤五指都陷在白猫柔软的皮毛里,许久,才挪开,“张公公记性倒好。”   张士昭已仓皇跪下,连连叩首,只恨自己口无遮拦,一时竟忘了殷少监是许贤妃的姊夫。许贤妃斜眼看他,“便是圣人都要卖你们这些公公三分薄面,张公公如此,本宫实在承受不起。”   张士昭忙道:“娘子说哪里话来,老奴只想一心一意侍奉圣人和娘子,至如高公公那样封侯拜相的富贵,老奴是没那个缘法的。”   听见了高仲甫的名号,许贤妃忽而抬头看了他一眼。老宦官谦卑地弓着身,表情高深莫测。她移开目光,淡淡道:“我也不指望你一心一意侍奉我,只求你一心一意侍奉好凝碧殿那个最金贵的主子,我也便宽心了。”   ***   沈素书素来体弱,每到了冬日,手脚生寒。今次怀了身子,圣人一早便吩咐在凝碧殿生起地龙,又命大内多添好炭过去。于是整座凝碧殿便如冰雪中的火炉子,进去不嫌冷,只嫌热。   这些都是殷染听戚冰说的。戚冰与沈素书住得近,时常往凝碧殿去走动,偶尔带些药材。殷染看戚冰一袭水红的襦裙,眉间花钿轻绽,容色端丽无双,也不说她什么。   日头往西边去了,殷染听着戚冰闲话,心中盘算着她何时才走。戚冰却好像越说越起劲,她是教坊司出身,本就最伶俐的,此刻已从宫中岁月讲到了教坊辰光,还说起一个乐工来。   “哎,那人模样倒是兴和署里最周正的一个,只可惜是个戏子。”戚冰叹道。   “乐工而已,也不是戏子。”殷染心不在焉地接话,又往门外望了一眼。红烟会意,先出去了,万一人过来,她还能堵上一堵。   戚冰半晌没说话,直到殷染都生出了好奇心了,才道:“总之教坊司中都是下九流的人,谁也不能瞧不起谁。”   说完,她便起身告辞。殷染长出了一口气,着戚冰认真盯了一眼,心又刹那提了上来。好不容易将这祖宗送出了含冰殿的门,回头望一庭积雪,半轮残日,却是连红烟也找不见了。   不来也好。免我白惦记。   “你在望什么?”一个声音忽然如藤蔓自她身后缠绕住她,“是不是惦记我了?”   ☆、第9章 隔夜香(二)   她目不斜视地回到房间里,关上了门,才转过身来,道:“你可闹够了没有?”   “没有没有。”段云琅笑得眯了一双桃花眼,雪白的衣裘衬得他的瞳色更清,粼粼如水波荡漾,“今日我大兄又说了,娘子冬日手冷,这有一只银香球,置入卧褥之中,夜半不寒……”   殷染无话可说地看着他将银锁链轻轻一抖,便垂下一只镂空雕缠枝并蒂莲纹银香球,内中已点了火,香气透过精巧的镂空纹路一层一层地漫漶出来,腻得人心发皱。   这是放入床上、被中的东西。   这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他也敢送。   他不仅是太子做腻味了,他恐怕做人也做腻味了。   殷染道:“你只管送,你前脚走,我后脚便扔了它。”   “是是,所以我只送两种东西。”   “什么两种?”   “要么送金石,要么送活物。”他笑道,“叫你扔也扔不掉,烧也烧不坏,煮也煮不烂,吃也吃不下。”   她转头望着堂上的鹦鹉,轻轻哼了一声,“那莫不是牛皮癣子了。”   这一晚,红烟给殷染整理床榻,摸出那只银香球时,脸色极难看。   “娘子往日收他些乱七八糟的,婢子也未计较了。”她说,“怎么这种闺阁中物,您也收?”   殷染正拿细草茎逗着鹦鹉,懒懒道了声:“推不掉。”   红烟将银香球掖进褥子底下藏住,走过来,朝殷染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   殷染终于停了动作,却仍不看她,“好端端的,闹这些作甚?”   红烟道:“陈留王殿下许是娘子前世的冤家,但无论如何不能是娘子今世的良人。娘子是顶聪明的,还是早做决断吧。”   殷染道:“这是东平王送的。”   红烟咬了咬牙,又道:“婢子知道娘子不爱听这话,但婢子得说,花楹娘子之所以死得那样惨,便是因为与殷少监好了。不该在一起的人就不该在一起,娘子看着自己的阿耶阿家,还没明白这个道理么?”   这回她鼓起勇气提了殷染的母亲,殷染却没有很大的反应。   殷染只是,仿佛有些冷了,将外袍往肩上拢了拢,眼睛底里光芒细碎,像中夜微雪,转瞬融化,“我知道了。多大点事,值得你这样。”   ***   仔细想来,殷染其实不能明白段云琅对自己的执念。   他不过是在作弄她,就像他小时候作弄蝉和蝴蝶一样。当初自己不告而别,他心中想必有怨,于是本着一腔子顽童脾性,一定要在这深宫里拖她下水。可是她并未觉得自己亏待过他。   她的母亲已为此事而死了。   为着她每日里“幽会”小太子的事,死了。   他怎么还能逼着她陪他玩?   她在寒冷的深夜的庭院里踱了一圈又一圈步,似个老人般抱紧双臂,白惨惨的月盘上斑痕错布,她望了许久,心中想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她想,那个春日窗下的小友,那个百草庭中的废太子,他要何时才长大呢?   总要长大了,才会知晓克制reads;夜天传。亦或许知晓克制了,才能渐渐长大。   而在这漫长的光景迁延之中,她自己的心情如何,并不重要,不是么?   ***   那日之后,段云琅再来,殷染全都拒而不见,出外挡人的都是红烟。   段云琅在殷染面前没脸没皮,可到了外人处,却变作风流端正样,银青斗篷金丝冠,真诚个十分,只道:“小王来一趟内宫不容易,还请娘子开恩。”   红烟脸都臊了,“我也不是娘子,也没得恩给你开。你也莫给我塞钱,我家娘子,”她将声音放大了,“我家娘子算来是东平王殿下的庶母,东平王殿下再怎么愚钝,也该晓得伦常吧!”   一时间含冰殿旁的房间都窜出些耳目来,煞是好奇地看殷宝林的婢子给了五皇子好大脸色。段云琅端的好气性,遭女人这样一挤兑,清彻的笑容竟分毫不变,仍是那般温柔恭谦:“娘子这可错了,大明宫里自采女而上,有品级的女人少说也有成百上千,难不成小王还都要叫一声庶母?宫里的女人么,但凡我父皇不要,分给谁都是可以的。你若不信,到明年番邦来朝,你且看着。”   这话柔中带刚,似威胁似挑衅,隐隐好像要将殷染卖去番邦似的;红烟毕竟是平康里出来的小女子,不解宫中仪节,一下子全被段五唬住了。可是她越是心头惨淡,越是意志坚定,不论如何不让段五进屋见殷染。段五好说歹说,见这婢女油盐不进,终于失了耐性,推开她便往里冲。   大雪连翩,在风里翻搅成碎絮,纷纷扬扬撒下来。红烟被他一推跌在了雪地里,“啊呀”叫了声疼,便见得那房门终于开了。   他的目光几乎胶在了门后女人的脸上。   他不信,他不信她能忘了。未重逢前,他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离开;重逢之后,他仍在无数个夜里辗转地想她,想她为什么入了宫成了他瞻望弗及的人。他终究只想离她近一些,再近一些,他便是个目光短浅一晌贪欢的人,他哪里还在乎其它的事情?   他想,她只要肯看他一眼,他便不需她再做什么解释。所有年少无知的相遇与别离,也就从此可以全都封回那年少无知的时光里去。   殷染今日穿得颇素,裹了一身月白衫子,淡黄罗襦,眉黛未描,眼中潋滟地黑。她轻无声息地走来,似雪地上一个鬼影,瘦的,冷的,忽远忽近的。他盯着她的脚步,三步,五步,她扶起红烟往回走,他心中便冷笑:想装作看不见他?那也未免幼稚。   她总算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幼稚。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漫不经心地说:“都冻成这样了,还胡闹。”   他微微一怔,她已然走远。   他的心在腔子里一分分一寸寸往下沉,好像被一只粗鲁的手摁进了雪地,所有燃烧的发亮的全都烬灭,雪水渗透,冷得发抖。   “胡闹”。   她显然是极聪明的,她知道如何能一举歼灭了他,用轻飘飘的言语,用漫不经心的语气,用有条不紊的脚步和呼吸。   他所仰望的、他所期待的、他用心血所浇灌的、他用魂魄所缠绕的,一切的一切。   就这样,被她一句“胡闹”,抹杀了全部意义。   她在告诉他,她根本从未将他当做一个对等的男人。   他不过还是那个窗下的傻孩子罢了。   ☆、第10章 将恐将惧(一)   本来,如果他们在那个时候便彻底断了来往,便揣着所有的疑惑和秘密各自过活,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可是偏偏在那一年的夏末,沈才人出了事。那之后,命运的轨迹便不受任何人控制地往深渊里滑去,他与她都伸手去探,却探不见底,只摸了满手冰凉缠绵的雾。   至正十九年,夏末,辰光正好。   “这一件,这一件好不好看?”戚冰穿了一身轻薄的水色襦裙,明艳照人,站在门庭边打着纨扇笑指,“江南的贡锦,听闻小孩子穿了顶舒服的!”   凝碧殿前,宫人们各捧着托盘站成了一排,盘中都是赏赐之物,太皇太后的占一盘,许贤妃等三四位贵人的占三盘,而圣人的却占了五盘。   戚冰在其中挑挑拣拣,口中喋喋不休。又是小儿的新衣新鞋啦,又是女子的簪钗胭脂啦,她都挑花了眼,一回头,沈素书只是微微笑着看她,她反而有些赧然了。   索性去拉沈素书旁边的殷染:“你也别闲着,过来与我一同看看!”   殷染笑得打她的手,“你图新鲜,倒是自己生一个去,我不来凑这个脸!”   “好了好了,”见戚冰脸上又要风云变色,沈素书连忙开口截住了话头,“那个长命锁,拿来与我瞧瞧?”   她的肚子已很大,算来临盆也就在这一月;而她的容色依然清淡安详,倒不见寻常怀娠女子会有的疲态,身子丰腴了一整圈,反衬得面如满月,目如秋波,愈加莹澈reads;超级大文豪。戚冰看得都要呆了去,只道:“素书,我若是男人,我也最欢喜你这样的。”殷染笑着又拍她一下,自走过去挑拣出那只镶了翡翠石的金锁来,回身问道:“是不是这个?”   沈素书接过了,摩挲半日,慢慢道:“就是这样的。我家小妹身上,也戴了一个这样的。”   “往日未听你提过。”殷染轻声道。   沈素书静了静,“我家里人多,这个小妹,与我最好。”言罢,她忽然叹口气,复道,“阿染,我入宫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了。”   殷染微笑道:“待你生了小皇子,册了美人昭仪什么的,再向圣人央个恩典,自然便能见到家里人了。”   戚冰这会儿也坐过来,道:“素书,你不比我是个无牵无挂的教坊中人,你家里毕竟是有根底的,不必害怕。”   沈素书没有答话,却是望向了殷染。殷染当时还觉莫名其妙,可后来她反复琢磨戚冰这句话,总觉得戚冰看得比她通透许多。   她已经好久没有见到段云琅了。   那一日的断交言语,实则也不是特别地显山露水。但她与他都是聪明人,并不需像市井中人一样撕破了脸地吵嚷。与他来往是很轻松的,与他决绝是很容易的。   他身任左翊卫大将军,每日里不知要在这大明宫内内外外逡巡上多少个来回;今年方到十七的他,也常常被圣人叫入宫来问话——可他们偏偏是没有再碰见。   渐渐地,她也就不会再去想他了。   莫说思念,便连当初因母亲之死而飞来的那些对他的厌恨,都寡淡无踪了。   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   其实后来她就明白了——   每一回她以为自己可以忘记他了,却不过都是新一轮无望的思念的开始,罢了。   ***   沈素书临盆是在一个明晃晃的白昼,日光犹如刀刃直射下来,大凶险。   她已被移去了兴庆宫就馆,戚冰不好过去,殷染一个小小宝林,则得以混在宫人里到了兴庆宫。只是她赶到得毕竟晚了些,行至大同门,便已不许旁人再入内去。晚夏的乱风将草木都掀了起来,四下里狂花飞舞,拂得人心乱如麻。   她打点也无用,央求也无用,正在大同门外无所适从处,身侧的声息忽然都静了,她凛然一惊,便听闻宫人们杂乱的行礼声:“陛下安!”   她忙在一株树后撩衣跪了下来。   而后,她便一直跪着。   偶尔她抬头,便看见金冠黄袍的圣人在焦灼地踱着步,靴底沾了泥尘,袖间全是花瓣碎屑,乱得一如这夏末天气。他仿佛始终心事重重,高仲甫在外边唤了数次,他都不理,只是守在门前,一直守到繁星初露,守到他的孩子呱呱坠地。   他立刻便要窜进门去,却被一脸正气的老姑姑义正词严地拦住:“陛下,内中污秽,方圆十尺不可近。”   殷染当时心中便想,哈,原来女人分娩的房门前,便对天子都是一视同仁的。   她早有些疲累了,几乎要靠着树干睡着。忽然有人轻轻搡她,却是那个守门的姑姑,面色不豫:“你是哪宫的?在此处作甚?”   她连忙起身赔礼,道出自己来历,姑姑听闻她竟是大明宫里的宝林,颇有些惊异地上下打量她一番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她微感赧然,大袖之下的手悄悄往姑姑掌心里塞了一块玉佩,轻声道:“都说女人生产是打鬼门关前过一遭,沈娘子还要仗姑姑护持了。”   姑姑收了玉佩,笑得滴水不漏:“瞧您说的,沈娘子生了个小皇子,日后前程似锦,哪里还需要老妇人护持!”   她陪着她笑,复转脸去,无边无际的黑暗,看不清大同门后的世界。圣人已经入内,不知要多久才会出来,妇人得了她的好处,便殷勤请她去耳房里坐。待敲过了四更的鼓,隐约听外间“圣人起驾”的吆喝声,殷染才终于得以自后门入大同殿偏殿里去,见到了沈素书。   她仿佛刚刚睡醒,声音虚弱而疲惫:“谁?”   姑姑低声道:“是含冰殿的殷娘子。”   沈素书的声音稍稍振奋了一些,“快请进来。”   她掀帘而入,沈素书正自床头强撑着坐起,她连忙过去按住了她,“你刚生完孩子,合该好好睡一觉,是我太心急,我跟你赔不是。”   沈素书笑起来,眉眼盈盈如满月,“你扰了我的清梦,这会子倒来假模假式。”   她也笑了,给沈素书捂着被子,道:“我要恭喜你,生了个皇子。”   沈素书微笑道:“这宫里,皇子也不值钱。”   “话不能这样说。”殷染端出严肃神色,“皇子不值钱,莫非公公值钱?我看那些大公公们确实是威风,可这威风百年,复有何用?”   沈素书被她逗得笑不可抑,却又谨慎地道:“这话你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别在外头乱讲啊。”   殷染看她半晌,直到沈素书都被她看得羞涩了,方道:“方才圣人过来,你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   沈素书的笑容忽尔沉默了下去,“我方才是真的睡着了……他走的时候,着内官吆喝了一声,我才醒了过来,却看见是你。”   殷染低着头笑她:“圣人是真的欢喜你,看了你大半夜都不忍心叫醒你。”   沈素书颊边顿时飞红,伸手戳她,到了半途就失了气力,只哀声叫:“偏你会寒碜人,好话都似坏话了!”   殷染抿笑不言。沈素书虽然容色如故,该笑时笑,该羞时羞,但那双温柔的眼底藏了些哀伤,却只有殷染看得一清二楚。   她后来常常想,素书大约是欢喜圣人的吧。   不然的话,怎么会在还没有失去他的时候,就开始痛苦了呢?   ***   在兴庆宫歇了数日,沈素书便带着大批的赏赐、拖着还未完全恢复的身躯回到了凝碧殿。这回是圣人发了话,要她早些回大明宫来,他将凝碧殿上上下下都修葺一新,还早早拟好了册文,要挑个良辰吉日册沈素书为昭容。   礼部回报,道本月廿八是个上佳的好日子,诸事皆宜。圣人一听好日子只在旬日之间了,一个高兴,礼部上下人人蒙赐了分外的料钱。   可是他却没能等到这个良辰吉日。   在六月廿八之前三天,亦即六月廿五,沈才人的尸首被人从御花园西边的井底捞了出来。   那一夜,大雨倾盆。   ☆、第11章 将恐将惧(二)   殷染在那段时日里,心头总萦绕着不祥的预感。夏末初秋的天气甚是潮热,蛩响虫鸣,令人愈加焦躁。沈素书所生的七皇子并未养在她的身边,而是被抱去了兴庆宫老太皇太后处,沈素书自生下他来就没见过他。   她渐渐变得懒散,双目空洞,总是问殷染:“我要何时才能见到小七呢?”   殷染道:“小七连眉眼都没长全,还在最凶险的时候,你也要坐月子,便等等吧。”   沈素书便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在家中的时候,姨娘们生了孩子,都是趁着月子天天带着。我听人说,孩子刚出世的一个月跟着谁,他往后也就一辈子都跟着谁了。”   “素书,我说句见外的话。”殷染安静地道,“圣人让太皇太后给你带孩子,那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忘了,圣人自己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带大的?”   沈素书似是悚然一惊,整个人如惊弓之鸟一般,连毛羽都耸立了起来,“我——你这话,你这话——大逆不道reads;超级大文豪!”   “好好,是我错了,”殷染忙拍抚她的手背,安慰她,“我只想你宽心,小七在兴庆宫绝不会出岔子。”   沈素书喃喃:“我也不需他富贵,不需他显赫……他便在十六宅里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也就够了。”   殷染发笑,“瞧你说的,哪有管自己孩子叫废物的道理?”   沈素书看了她一眼,又掩下了眼帘,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叹了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殷染一怔。   “羡慕你,无情无义。”沈素书语调柔软。   殷染愣了半晌,干笑:“说的也是,我家……我家里人也常这样说。”   沈素书转过脸去,幽幽地道:“我自生产那夜之后,也再未见到圣人了。是他着急忙慌地命我回宫来,可也是他,把我撂在这里,不闻不问。”   “这里却有个计量,”殷染柔声道,“圣人马上要册封你了,这会子你正在风口浪尖上,你知不知道?圣人还不赶紧地趁这几日,安抚安抚旁边的几宫呀?”说着,莞尔一笑,“你是真有趣,吃醋也吃得这般娇羞。”   沈素书亦笑了,只是那眼中的笑影却转瞬即逝。殷染略略直起身,看向重帘之外,在前殿里指挥着宫人布置各处的宣徽南院使周镜,道:“圣人可将周公公都派来了,可见……”   “可见对我不薄。”沈素书出乎意料地截了她的话。她忽然直视了殷染,眼中光芒清亮,仿佛冰晶闪动,“你今日说了这么多,不就为劝我这一句?圣人好,圣人体贴周到,圣人对我不薄——可是,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殷染静住。   许久,她终于漫不经心地一笑,“这你就错了。不是你挑着日子过,是日子在挑你。素书,你这样聪明,怎就不知晓认命呢?”   说完,她径自站起,往外走去。沈素书在她身后追问:“那你呢?你认命么,阿染?”   她没有回答。   她目不斜视地回往含冰殿去,途中在丹枫桥上停了一会。   落花随水,浮萍逐波,她想起去年中秋,自己在这里闹的一出笑话。   背后就是御花园,御花园里,不知会不会还有那个少年,半睁着一双慵懒无情的眼。   其实风月都在最好的地方。夏日,太阳,蓊郁的草木,清澈的流泉。她是真的为素书而高兴,当她发觉素书对圣人的感情时,她只有羡慕。   羡慕素书还能这样去欢喜一个人。   而她,她不得不克制住自己,不要迈步往御花园的方向。   眼前有一顶肩舆,在丛丛花枝之外摇摇晃晃地过去了。她凝了神,转身背过去。   在这堂堂东内中还敢公然乘坐间色肩舆的,唯有一人,神策中尉高仲甫。   她回到含冰殿时,红烟已挑起了熏香。她懒懒散散地走入去,红烟在帘外问她:“沈娘子可好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便只作未闻。   帘帷之后,红烟的影子氤氲在袅袅香雾中,“今日婢子撞见给沈娘子接生的王姑姑,她说七皇子生得虎头虎脑,哭得声如洪钟,许贤妃都夸是个有福气的呢reads;竹马去哪儿。”   殷染猝然转过了头。   她这才想起,高仲甫所去的方向是承香殿。   ***   那日之后,她便有两日没去凝碧殿。现在沈素书成了大红人,各宫命妇都不管她生产未久,尽赶着往凝碧殿来探望送礼。只是听闻沈才人许是虚弱太过、许是架子太足,竟然全数推拒了不见。   到第三日上,圣人也知悉了此事,只道沈才人定是身体有恙,心头悬急,下了早朝便匆匆赶往凝碧殿。   那一日,整个大明宫都被圣人的怒气掀了个底朝天——   原来凝碧殿中,早已没了沈才人的踪影!   段臻颓然坐在寝殿之中,周遭的素淡已被修饰出高雅的格调,十二折云母屏风设色简古,画的不是春闺绮情,却是二十四孝故事。他凝了深邃的眸,在这殿中一件件摆设上慢慢扫过去,心头仿佛有一只刻漏,滴答、滴答,在春日里渗着冰冷的水。   风自草木底下轻轻刮擦出来,渐渐地发了狂,“啪啦”一声,是大风将青琐窗猛然拍得合起。外间老宫女慌里慌张提着裙角进来道:“陛下,要落雨了,奴来关窗!”   他没有理她。待她要出去了,突然道:“你也给我出去找人!”   他起先以为素书只是出去请安或串门;而后以为素书在宫内迷了路;后来,他便将一切可能性都想过了。他想,素书莫不是瞒了他,与旁人有了私情——这会儿,竟是私会情郎去了?   仿佛是响应他的念头一般,天外轰隆隆震起闷雷,豆大的雨点不多时砸落下来,满院里风雨大作,草木摧折。这样的天气,不论素书在哪里,一时半刻都是回不来的了。   渐渐地,入了夜,点了灯。   她还没有回来。   他在想,三日,只有三日了。   只有三日,她便是他的昭容,他连册文都亲自写好了。   他一步步往殿外走去。来时未料到会有风雨,仍是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冠带谨严,一丝不苟。只是在将将踏出殿门口的时候,就注定会邋遢了。   一边周镜立刻奔了上来,将宽大的油衣披上他的肩,又给他打起了黄罗大伞,“陛下当心路滑!”   他的嘴唇微抿,这是他惯常思考的神色。他思考的是,他已经将小七交给兴庆宫的皇祖母,给高仲甫及礼部加了料钱,这两日以来又是在许贤妃处歇宿——   他思考的是,这宫中到底还有什么漩涡,是他所没有顾虑到的。   譬如,这场风雨。   风雨将昼与夜的分际都抹去了,每一步,他不知是迈在黑暗里,还是梦寐中。心渐渐被重重考量戴上了枷锁,他忽然想起素书曾经与他说的一句话。   她说:“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陛下!”   一声尖利的喊,他浑身一冷,便听见自己派去寻找素书的内官扯着嗓子在风雨中大叫:   “陛下!沈娘子在御花园——的井里——!”   ☆、第12章 将恐将惧(三)   那一夜,御花园里,头一回那样热闹。纵是大雨倾盆,都还围满了人,叽叽喳喳的语声伴着风雨雷电的交鸣,混沌中像是索命的响。   宫人们第一个便去禀报了圣人,可不知为何,圣人始终不来。而后这事情便传开了,好事者站了里三层外三层,俱围着那一口被雨水灌满的枯井。   殷染急急拨开人群,见到了素书自井底被人捞出的尸首,身子已经泡肿,皮肤都泛了青,手中紧紧抓着一只小小的纯金镶翡翠的长命锁,她还认得,是素书特意给小七挑的。她用力去掰素书的手,她问她:“你不是要将这锁送给小七么?我替你给他戴上,你松手,你松手好不好?我会告诉小七,这是他阿家送给他的,让他一辈子戴着它,你松手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全身便发起抖来,只那双眼又犯了拧,直愣愣盯着素书的脸,就那样盯着。素书一向是个温和得几乎没有痕迹的人,家中世代明经,知书达理,便是在井水里泡了两夜,脸上的神态仍安然而静默。   便是这样的素书,便是这样的素书呵——   她怎么竟有那个胆量,就这样投了井?!   殷染想着,想着,头皮被大雨淋得发麻,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素书是欢喜圣人的,素书已生下了玲珑可爱的小皇子,圣人对素书是极宠爱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却听见旁人在议论着,说她将自己的舌头都割破了,显见得是一门心思寻死,根本没给自己留下回头路……   她忽而想起,素书曾经怀着怎样的绝望,对她说:“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大雨不管不顾地淋下来,后宫乱象甚至惊动了神策军,高仲甫命人过来将尸首抬走,殷染跟着走了一路,全身冷透,心被雨水浇成了灰。   戚冰没有来,红烟没有来,甚至,连圣人都没有来。那些宣称挂念素书的,甚至,那个宣称欢喜素书的,都没有来。   旁人都渐渐地散了,只有她,还在浑浑噩噩地跟随,都不知到了何处。风雨茫茫,四方似遍布了鬼眼,直愣愣地盯视着她,不容她逃遁。   高仲甫终于无法忍耐一般回转身来,看着这个被大雨洗脱了妆的表情木然的女子,带着一些哀戚道:“殷宝林,请回吧!”   殷染惶惶惑惑地应了一声,抬起头,风雨凄厉,高仲甫的眼神隐在雷电的幕后,模糊难辨。刹那之间,她想起了那一乘流黄顶的肩舆。   她恍惚地挤出一个笑,落进高仲甫眼里,却觉毛骨悚然。殷染没有行礼,转身便往回走。恍惚间听见有谁在唤她,却又仿佛不过是幻觉。她实在不过一个孤魂,摇摇晃晃地走在幽冥的河流旁,雨水自地下倒灌上来,冰冷黏腻,将她包围至窒息……   没有人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没有人会来救她。   就如阿家死的时候一样……   四面八方,没有人知道,她在这夏末秋初的冷雨中发抖。   ***   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年半,殷染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种种细节。   只有那冷,那渗入心底的冷,已牢牢扎根在脑海。每每想起,便牵扯出浑身疼痛。   原来夏末,比深冬还冷。   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自己终于被人发现了。   有明晃晃的火光照在她眼底,而后又被丢开。她听见几声短促的男人的呼喝,与杂沓的靴声,然后,天地重归于寂静。   她被纳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是他。   仿佛迷途又归家的孩子,她竟在一个少年陌生又熟悉的怀抱里,放松了所有的戒备,难受地说了一句:“我还道再也见不着你了。”   他挑起一双桃花眼,雨幕中目光一片湿漉漉的好似洗透的琉璃,他拥抱她的姿势仿佛他也已经渴望她很久很久,他说:“你这个傻女人。”   从小到大,有人骂她贱,有人骂她浪,但从没有人骂她傻。   此刻,她却当真傻兮兮地笑了。   是他,在这万物昏昧的时候,涉水而来。   是他出现了,他抱她,他温暖她,他告诉她不必害怕,不论如何有他在。   真好,是他,不是别人。   段云琅抱紧了她,微微蹙眉,低首看她。天地飘摇,生死飘摇,女人明明比他大了三岁,抱在怀里却轻得似一把被风雨淋得散去的香灰。他的心仿佛被什么攫住了,他想起方才看见的那一具尸体,他想起更久以前,他的母妃死去时的表情……   两具*的身躯在大雨中紧贴一处,凭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他摸索着以自己的唇去寻她的唇,在将将触到那柔软的一刻,她却倏然偏过了头去。   哗啦——   一道闪电,劈裂了夜空,照亮她眼底一片冷冷银灰。   那一夜他终于带她去了御花园中的百草庭,从没有人敢去的地方。他用纤尘不惊的动作褪去她湿透的衣袍,一遍遍亲吻她玉润的发红的肌肤,却迟迟不肯动作。大雨瓢泼在窗扇上,像无数人在兴奋地窥探着他们的秘密,兴奋得举手拍窗。他拉了帘子,将那只银香球塞进褥子里,低声问她:“暖和些么?”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银香球中的一点火芒。   “你扔不掉它的。”他低低地笑,“看,还不是被我捡回来了。”   她披散的长发贴在如雪脸颊,一双眼睛幽深发亮地凝着他。她仿佛渐渐找回了神志,渐渐明白过来他们此刻在做什么,也渐渐感受到愈来愈清醒的悸动。   仿佛还有些不能理解,她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他侧耳去听,听见她疑惑地问:“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是真的疑惑,没有怨恨,也没有羞涩。   她是真的疑惑,他与她,为何要有这许多纠缠?   他闭了眼不回答,薄凉的唇自她圆润的肩轻轻滑至纤白的颈,而后,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reads;幕府将军本纪。   她全身一颤。   他的声息沙哑地递入她的耳中,震得她的耳膜暧昧地鼓动:“我想要你。”   她的眼睫压抑地低垂,她似乎从没听过这样直白的话。直白得甚至有些粗俗,像窗外不时斩落的骇人的闪电,不容人稍一错眼。他仍是轻轻舔舐着她的耳垂,感受到她在怀中极轻微的颤栗,他便用体温安抚着她。   他轻轻将她放平在榻上,小声在她耳边道:“我也是第一次,做不好处,你说说便好,莫要打我。”   她的眼神骤然一缩,凝注着他,像只紧张的小猫。他这回却没有笑,神容沉默得几近于肃穆,他仿佛比她还要紧张,紧张得多。   她慢慢地伸出手臂,长袖在她臂上滑落下来,露出纤巧的手腕,如无骨的藤蔓,一分分地攀上了他的肩,搂住了他的颈。   那样寒冷的雨夜,那样幽深的房栊,那样温柔的少年。   那如是梦,也该是她这二十多年里,最美的一场梦了。   ***   后来,偶尔两人缠夹不清的时候,段云琅会在黑暗里抱着她吻着她追问:“我第一次做得可好?”   她臊得全身发红,只管搡他,咬紧了嘴唇不答话。他便笑,又是那种清越安然的笑:“想必是很好的了。”   心纵有意要剜去那些肮脏的恶瘤,身体却总有着至深的记忆。不需多作提醒,便牵扯出半生疼痛。这么久以来,段云琅很清楚,他们的身体有多契合。床笫之间,如一个无人能侵扰的幻境,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情……   而余韵还未过去,她已然端着那副平平淡淡的声气,若无其事地对他说:“忘了我吧”——   段云琅猛然睁开了眼。   就如猝然被抛上了河岸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却什么也呼吸不到。   他用力瞪大眼睛,盯着床顶上层层叠叠如仙山梦境的金博山,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反应过来,这里是自己的王宅,自己昨夜是提前回来了。   因为她说,忘了她吧。   眼前似乎总晃动着昨夜那银香球里的火光。幽幽袅袅的香气,缭绕在她清冷的眼底。他其实记不清楚这一年半以来自己究竟找过她多少次,因为每一次都仿佛是一样的,都不过是在床上的三尺之地腾挪厮杀、煎熬挣扎,她总是很清醒,而他也从未迷醉到忘了分寸。   昨夜他们并没有争吵。两个人都很平静,甚至面容带笑。他仍然可以拥抱到她,就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他仍然感到幽秘的痛苦,就如过往的每一次一样。   回首这一年半,自沈才人死后,风平浪静,内外无事。他去找她,她便陪着;他不找她,她便等着。   她从来没有说过,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直到昨夜,直到昨夜她叹息着要结束这一切,她也没有说,她究竟是怎么想他的。   身体还是热的,魂灵却已然冷却。   一年半了。   黑暗里,怀揣着各自的秘密与痛苦,他们已经厮缠了一年半了。   而她还是叫他走。   ☆、第13章 大梦将寤(一)   “殿下?”一声轻唤,“该上朝了。”   段云琅望向窗外。今年,又是个大寒之年。   所有的欢喜厮磨,不过全是他自己一个人做了一场徒劳无功的春梦。曙光初露,夜雾蒸腾,他便只能匆匆自梦境中抽身而去,独自回到王宅之中,枯坐终夜。   他转过身,由着刘垂文给他更衣。宅中渗了秋气,既寒且燥,开了窗又听见左邻右舍妇姑吵嚷,令人不耐。本朝的宗室没什么地位,除却太子可以住在宫中少阳院,剩下的百子千孙全都挤在安国寺东边的大宅之中,置宫人内官,设月俸例钱,形同拘禁。陈留王的宅院紧邻着他的二兄淮阳王,淮阳王年方廿三,已娶了五个妾室,外头还风流无度,整日里隔墙便听女人声音吵来吵去,无非些鸡毛蒜皮又情又孽的,直听得段云琅双耳起茧。   他有时忍不住想,若阿染也同这些女人一样,该多好?他只需随意哄哄她,她就能开怀而笑;而况他会将她放在手心里,呵着暖着,还怕她不身心舒惬地养出膘来?   可阿染却偏偏不是这样的女人。   阿染的心,像个倒挂的钩子。钩得人心发痒,痒得尽够了,便撕扯下鲜血淋漓,她仿佛才痛快。他不知自己的血肉究有几升几两,他不知自己还能陪她玩上多久。   小内官刘垂文是跟着他从掖庭宫回来的,知道他昨晚没能安睡,也不催促,只低了头做事。段云琅默了片刻,问:“袁贤已去了?”   ***   往日那些幽幽梦影,终于是渐渐在这熹微薄日之下消散掉了reads;重生之渣少。   不到两年光景,这梦却是真长啊。   一年半了,所有的执念已当消散,所有的坚持都成笑柄。黑暗里纠缠那么久,他终究是要离开了。   殷染又推了一下那鸟架,鹦鹉兀自念念有词:“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是一册《金刚经》终于快念完了。又闻一声笑,一个尖细声音打趣道:“娘子这鸟儿,真可以成精了。”   殷染转过头,见是内常侍袁公公,提了裙角笑道:“袁公公莫夸这鸟儿,不然它能飞到九天上去。”   袁贤的目光微微闪烁,望定这神容慵懒的女子,云鬓松了些许,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玉一样的颈边,明明是纤细清婉的人儿,端的横生媚态。虽已被褫夺封号成了普通宫人,却不见分毫怨念颜色,反而更娇艳了。   是个落地生根、随波逐流的性子,是个在宫中最能占得便宜的性子。   袁贤朝后方摆了摆手,几名侍卫便在院子里挖起土来。   殷染愣怔道:“袁公公这是做什么?”   袁贤笑道:“娘子还是去后头歇着吧,紧闭了门窗。此处的桂树风土不宜,有司决定改种些旁的花木。”   不过是小小栽接使的活计,却劳了内侍省的大珰跑一趟。殷染笑了笑,拿罗帕掩了口,“袁公公费心了。”回身,提了鸟架便往内室去,当真紧闭了门。   一整夜没有好睡,她乏累已极,身子歪在床上,鞋履一踢,便沾了枕头。只是那三彩枕上还留了前夜若有若无的香,仿佛还有人在身畔搂着她一般。她迷迷糊糊,半睁眼望着帘钩上悬着的那只银香球,问他:“你为何当初要诳说是东平王送的?”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有什么关系,反正你猜得到。”   “你花花肠子太多,我怎么猜得到。”   “难道你还欢喜愚笨些的?”   “对啊,”她莫名有些赌气,“我最欢喜的就是那种憨头憨脑的田舍郎,我说什么他便是什么,我叫他往东他便不敢往西。”   “好姐姐,”他忽而柔缓了声气,令她心尖上猝然一颤,“你若叫我往东,我也不敢往西的。”   她闭了眼,翻个身趴在了床上,把脸埋进了褥子里。   自下了掖庭宫后,殷染偶尔做些活计,但因许贤妃照应过,也无人敢当面欺侮她。是以一日闲似一日,到后来竟至于昼夜颠倒,因黑夜里那人会来,所以白日反而成了补眠的时候。   可是这一日,却有人来传她了。   她跟着宫女走出掖庭宫,一路沿御沟北行,往流波殿去。流波殿的规制与旁处却不相同,垂帘处处,复道相连,香雾弥漫,柔柔款款似个*阵。隔了云幕香风望过去,那女子正急忙从坐榻上下来,撩开重帘到她身前揽住她手,开口便道:“娘子!真是——真是委屈您了!”   殷染的双唇抿成一条线,渐渐勾了起来。“叶才人怎的如此说话?平白叫人笑话。”   红烟眼中立刻积起了两汪泪水。她别过头,将婢仆屏退了,侧对着殷染道:“我知你心中怨我……”   “这倒有趣,无缘无故,我怨你作甚?”殷染笑道,“哎呀,叶才人怎么哭了?”   红烟道:“你知道我无父无母,全仗花楹娘子带大,我便随了她姓……”   殷染的笑容一分分地敛去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   沈素书死了,叶红烟成了叶才人,戚冰失宠,她下了掖庭。   而段五,要就国了。   昔日的婢子成了高自己许多个阶位的娘子,任是谁,面对着这样难堪的场景,都笑不出来的。   红烟却如个没事人一般,拉住她的手,扶她坐在案前,又亲去给她沏茶。殷染离开大明宫似乎是太久了,都不知宫中时兴的花样又变了,便盯着红烟那斜纹纬锦襦裙上的红地五采凤仙花图样,渐渐地出了神。   “娘子近来……过得如何?”红烟捧了茶来,便小心翼翼地道,“婢子早该去问候您,只是实在……”   殷染轻声道:“怎么还自称婢子?你可比我高阶儿得多。”   红烟闻言,又要红了眼眶。“阿染娘子……”   “哎呀怪我。”殷染干脆将茶盏一搁,“不论怎样的好话,一到我嘴里都成了无耻谰言。”   红烟抿着唇道:“婢子——我不敢怪您。当初圣人过来,我一心只是想着救沈娘子,却忘了与娘子通个声气,娘子便怨我,我也无话可说。”   殷染慢慢地道:“出了那样的事,谁也无话可说。”   红烟低着头,闷了半晌,方道:“娘子,我还是向着您的。”   殷染淡淡一笑,不说话。   红烟略有些急了,“娘子,您真应当好好打算一下。今日早朝,圣人已定了……陈留王殿下就国的日子,就在开春了。娘子,您比我可聪明得多,您知道宫里的女人,只能在圣人手底讨生活……”   殷染轻轻挑起眼,眼底出人意料地毫无波澜,“哦?如何讨生活?”   红烟道:“阿染娘子,您当初但凡用几分心思,陛下哪里还逃得过您手心去?偏您却从来不搭理……”   “一年半未见,我竟不知你变得这样多嘴。”   红烟白了一张俏脸,嘴唇微微颤抖:“婢……我是好心!我此番只想同您说,过一阵回鹘来使,圣人要办大宴,您便看着办吧!您若情愿在掖庭宫里老死,我来日纵到了花楹娘子面前,也没什么好说!”   殷染看了她许久,忽而,又伸手将案上茶盏捧过,轻轻抿了一口。带着茶香的雾气迷蒙了她的眼。   掖庭宫里老死?   不,她当然不愿意。   过去或许还愿意的;只因她每一个夜晚,都还能期待着一个人的到来。每一个夜晚,她可以揽着他的颈、吻他的发,在昏黑的夜里,听着他清朗的声音,在袅袅余香中与她的喘息纠缠一处。   可是他如今要就国了。   他在的时候,这深宫只是个巨大的囚笼。他若走了,这深宫便成了坟墓。   她为何要将自己活活闷死在这坟墓之中?   “哐啷”一声脆响,她将茶盏放回了桌上。   “你说话向是遮遮掩掩。”她冷笑,“陈留王就国,与我又有何干系了?早在前年我就与他、与东平王都断得一干二净,你分明瞧见。这会子又来与我打机锋,是谁惯的你?”   ☆、第14章 大梦将寤(二)   一场阔别重逢,就此不欢而散。   殷染走后,红烟便懒了声气,倚着凭几,半日不曾一动。   到得傍晚,紫宸殿来了消息,道是圣人今夜会来流波殿,只是要迟一些。   红烟不动声色地给紫宸殿的小宦官塞了几枚通宝,“圣人与谁在一处?”   小宦官将通宝收进袖中,压低声音道:“刘枢密。”   红烟点了点头,小宦官便一溜烟跑走了。她一边命人布膳,一边思量着,刘嗣贞固然是陈留王的人,他会在圣人面前说些什么呢?要知圣人命陈留王赴河南府,名为就国,实为监军,过不了三五年还得让他回来的reads;竹马去哪儿。去地方上养军养士,回来年纪也满了,朝堂上跺跺脚都有分量了——这是多少宗室都盼不来的肥差!再考虑到许贤妃那边还捧着个颇有威胁的宝贝疙瘩,陈留王这回一定是欢天喜地非走不可的了。   她虽然不清楚殷染在掖庭宫里与陈留王是否还有交结,但就凭这二人的昔日情分,她也不相信殷染会对陈留王就国一事无动于衷。   似殷染那样的女人,看起来无情无义,其实不过是她藏得太深罢了。   殷染本将踏入掖庭宫了,忽然想起什么,又往回走。她不是去流波殿,而是去拾翠殿。   只是路经流波殿时,见到了圣人的法驾。   她视若不见,径入了拾翠殿。戚冰见到她,自是一万个震惊:“怎么——你还知道来瞧我!”说着竟似要堕泪,殷染看着便慌,赶忙扶住了她,道:“别哭,别哭。”   自从沈素书出了事,她们二人一个下了掖庭,一个失了宠,一年半不曾见得一面,此刻同病相怜之下,倒有些惺惺相惜的悲哀。戚冰鼻尖发酸,殷染瞧她妆容也懒了,神色亦倦极,心中牵扯出几分疼痛来,也不知是为她、为自己、还是为沈素书。   她装作无心地发问:“姐姐这边,圣人还常来么?”   戚冰转过头,烛火盈盈照着她恻然的表情,“早不来了。”又若隐若现地道:“他现下爱的是流波殿那边……”   殷染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花红易衰似郎意,从古到今,无不如此的。”   戚冰咬紧了牙,不说话。殷染知她不甘心,叹口气道:“有一桩事,你若能帮我,也算帮你自己。你做不做?”   戚冰怔怔然:“什么事?”   “你与教坊那边相熟,又颇能舞。”殷染拉着她在榻上坐下,婉转道,“还记不记得至正十八年,你那一舞,真叫人目断魂销。我说,你找个好的乐工,我们商量着,你献舞,我吹笛,在回鹘人的别宴上——”   戚冰的目中泛出光亮,“这倒不错——只是用过一次的手段,再用一次……”   “所以有我呀。”殷染微微笑道,“我来帮你,圣人一定会注意到你。”   戚冰掠了她一眼,低下头,半晌,道:“你如何忽然想通了?”   “什么?”   “你过去不是,”戚冰的话音微淡,“最清高的?我以为你情愿一辈子呆在掖庭宫里的。”   殷染静了,良久,道:“人都是会变的。”   ***   戚冰本来出身教坊司,带着殷染进那高墙院落里去,自在得如入无人之境。她原没想过自己还会再来,一旁的娘子小工们,有的认识她有的不认识,投来的眼光各各不同,她只作不见。   殷染小声道:“要不让芷萝她们回去?来此处还带上宫人,怪了些。”   戚冰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可怪?架子是要你自己摆出来的,不是旁人给的。”   殷染不再说话。   戚冰找来帮忙的便是她曾提过的那个乐工,名唤离非,一身白衣,峨冠博袖,看去真是个戏子模样。戚冰同他商议片时,过来对殷染道:“阿染你看,《湘夫人》何如?”   殷染又瞧了一眼离非。他坐在戚冰身后,旁边就是一面巨大的琉璃镜,将他雪白的身影映成了数千叠reads;捡爱。他的目光似是追随着戚冰的,感受到殷染的注视之后,又不声不响地收了回去。   殷染微微一笑,“好啊,你便是那无情无义的帝子了。”   戚冰托人将曲子报给了礼部,礼部批下,殷染便得以每日堂皇往教坊司去练习。据闻回鹘使臣已到了,镇日里由几个亲王陪伴着四处晃荡;这些皇子做正事不长进,吃喝玩乐却极精熟,带得那回鹘使臣几乎看花了眼,直道□□上国气度宏俨、珍奇荟萃。教坊司里女人多,说起这桩事来,眼角眉梢总流转着意味不明的媚色。   戚冰道:“她们也想托个好人,或许回鹘人也是不错的。”   离非淡淡看她一眼。她便缠住他手臂,娇笑道:“我听闻回鹘歌姬能做胡旋舞,离非,你见过没有?”   殷染默然垂下了眼,擦拭自己那一管玉笛。离非将手臂自她怀中挣出来,对殷染道:“你那支玉笛成色上品。”   殷染笑笑,却将玉笛攥得更紧,铭字的那一面对着手心,沁出了汗。   教坊司兴和署的管事娘子赵氏忽来敲门,低声道:“几位贵人,回鹘使臣今晚到此游憩,你们要不早些回去?”   赵氏这是好心,想教坊司的营生毕竟有些暧昧,这里两位一是才人一是宫人,虽然品级不高,也都是天家的人,不好叫回鹘人瞧见。殷染听了便欲离去,戚冰跟在她后头,她行出了院子,才发现戚冰并没有随出来。   她也不想再回头去看。   赵氏领着她从偏门走,一边忙不迭地赔礼,说这回回鹘人来得急,心血来潮地,不然怎么也不会让贵人从偏门匆匆而去。殷染便笑,“我也不是什么贵人,我在宫里也是下贱的人,赵娘子不必太抬举我。”   赵氏愣了一愣,复又道:“凭娘子这番人才,还怕没有出头日?老妇在院外便听得娘子的笛声,能将人魂儿都勾了。”   殷染仍是低低地笑。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勾走世上任一个男子的魂,只除了一个人。   一个永远都在笑、笑里却从没有感情的人。   袁贤已来接她了。掖庭宫宫禁颇严,若非袁贤看顾,她也不能这样来去自如。想着或该给袁贤一点好处,可是袁贤——毕竟是他的人。   他会不会又嫌自己不识好歹?   袁贤哈着腰带她回宫,明见戚冰不在她身旁,也不多问,十分精乖。她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兴和署高高的院墙上夕晖遍洒,屋宇流金,忽然道:“我忘了些东西,袁公公,等我一等。”   袁贤道:“什么东西,很要紧么?”   “是一个香囊。”殷染咬着唇道,“袁公公您知道,香囊这东西可不能假手旁人……”   袁贤看着她,点了点头,“快去快回。”   她提起裙角便跑。跌进那偏门,一路往离非的院落狂奔。戚冰看着离非的模样在她眼前恍惚掠过,深深的深宫里,戚冰已是她剩下的唯一的朋友了,她不能眼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素书已经是前车之鉴,宫里便一只蚊子都能咬死人——   跑进那月洞门,她气喘吁吁地停下,低下身子捶腿。半晌,方直起腰,往前挪。   那房门紧闭,房中早已没了乐声。   突然间,一双臂膀自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好姐姐,”少年的声音低沉如妖魅,“可想我不想?”   ☆、第15章 不祥(一)   殷染脸色苍白,深秋夕阳下,仿佛一片凋残的叶子。   这一刻,她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忘了自己是谁。   她只感觉到他的手,轻轻覆在她腰际,他的唇,柔软地贴在她发梢,他的呼吸,悄然喷吐在她的肌肤。   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思念已到了这样病入膏肓的地步,只觉这每一次亲吻与抚触,都仿佛唤起了心底深处最羞于启齿的温柔,她不得不咬住牙根,才控制住自己发颤的声音——   “你——你怎么过来这边?”他轻笑一声,仿佛觉得十分有趣,“我随二兄他们一同陪那几个回鹘人瞎逛。他们现在都在前院,教坊司的女人真不是好惹的。”   她却也随他笑了一笑,“比之宫里的女人何如?”   他的眼睛里光芒闪烁,“我却没有试过,你准我试否?”   她道:“与我又有什么干系了?”   他便笑,不再说话。   她定了定心神,终于自他怀里挣出来,转身面对他,“我听闻你就国的日子已定了?倒要恭喜你,从此衣食租税,要做一方王侯。”   他的目光微凝,她侧了头不看他。秋风吹刮到脸上,暮色里万物都是冷的,死寂的。他默了默,道:“其实宗室向无就国之例,圣人派我去河南府,只是练几个兵,以压住那边的藩镇,权宜之计而已。衣食租税什么的,更不可想。”   她笑,“军国大事,我可听不懂,快别说了。”   他只当没听见,“然则我如今掌着左翊卫,圣人一时也找不到人换我。总不能将禁军全给了高仲甫,如今他实在太过跋扈了……”   她的笑容渐渐沉没下去。   他过去从不会与她说国事。   他过去也从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与她亲昵reads;捡爱。   ——莫说亲昵了,过去……便连说句话,都是犯忌讳的。   他今日是怎的了?   是因为无论如何要走了,所以再也没了顾忌么?   夕影秋光中,她静静垂落了眼帘,叫人看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缓缓开口,声音无情得令人心痛。她说的是:“你啊,你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他抿住唇,凝着她,不言。   她不理他,踩过一庭秋霜往那紧闭的房间走去。他连忙上前跟在她身后约莫半步的距离,走到窗边,她突然停下。   脊背都僵住了。   一阵幽细的呻-吟声,沿着窗棱缝轻轻柔柔地渗了出来:“真是个冤家……你……哎呀!那里不可以……坏人……”   她听见了,他也听见了。   他心头好笑,伸手去拉她手,才发现她手心已冰凉。他将她手捂着,欲开口时,她却双肩俱颤,全身都似在冰水之中发抖。   他终于慌了,伸臂将她揽住,她却死命挣扎,他用了蛮力制住她手腕将她推到房柱上,发出不大不小一声砰然响。   房里戚冰的声音停了一瞬,短暂的一瞬。   房屋拐角处,芷萝探出头来,又立刻缩了回去。   殷染并未看见她,却感觉到了——   这一瞬之间,她心中升腾起前所未有的恐慌,眼睛发烫地盯着段云琅,口中低喊:“你——放开我!”   段云琅却贴着房柱将她抱紧了,臂膀往她背脊上一揽,便迫得她全身都靠住自己。   她闷头闷脑地,呼吸都屏住了,睁大眼睛挣扎,却被他一声轻喝:“想被人看见?”   她刹地噤声,不动。   他衣襟上是绝无香气的,往她鼻端直窜的只有那一股男人的气息。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这就是他的气息,然后她便红了脸。   有几个教坊司的女人,说说笑笑、腰肢款摆地穿过了庭院。其中一个还朝段云琅飞来了媚眼,目光自他的玉带上不着痕迹地扫了过去。   段云琅亦回以温柔一笑。   殷染咬紧了唇。   待庭院空了下来,段云琅却又笑起来了,好像觉得很有意思,双手压制着她,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作甚这样肃静?”   她轻轻冷哼一声,“浪。”   知道她说的是自己方才与歌伎的眉目传情,他愈发笑不可抑,眼风往房中斜掠,“要不我们去看看?”   殷染的神色立时有些僵硬。这时候,她才发现,房里戚冰的呻-吟已再度响起……她几乎无处可逃,狼狈地低声道:“知人阴私者不祥。”   他道:“我们才是这世上阴私最多的人。”   她不再接话。他审视地看着她,慢慢收回手,她转头就走。   “阿染,”他轻轻叫住她,“你在怕什么?”   ☆、第16章 不祥(二)   她在怕什么?   这话问得真是可笑。   她是他父皇的宫人,他是她君上的皇子。他们在一起,不叫两情相悦,要叫秽乱宫闱。   他竟还问她在怕什么?   只是算起来,他们自素书死后在一起,到而今一年半了,确实还从未好好说过几句话,甚至还不如小时候在秘书省那小窗内外说的多。每每遭逢之时,总是被*攫夺了心智,而长夜漫漫,锦衾寂寞,怎么也不是抵足谈心的时机。   他们从最初在一起时,便仿佛默契了一般,绝口不提往事reads;竹马去哪儿。   往事里冤孽太多,爱啊、恨啊,纠缠一起,都是麻烦。而她恰恰是最怕麻烦的。   她闭上眼,深呼吸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她所贪恋的,只是他带给她的温暖而已。这份温暖,与过去沈素书和戚冰所给她的,并无二致。毕竟在那最深的寂寞里,是他先放低了姿态。是他在去岁夏末的那个大雨夜里找到了仓皇逃窜的她,是他抱住了她。   不是别人。   殷染往外走,段云琅也跟着她往外走。出了偏门,袁贤果然已不在了,她心头发冷,还没作计量处,忽有个混不吝的声音响起:“怪道四处都寻不见你,敢情还真是藏了美娇娘!”   段云琅神色微变,将她往身后轻轻一拉,回转身去笑道:“二兄说哪里话来,十六宅里谁不知道二兄才是最风流得意的人物?弟兄偶尔出来尝个新鲜,哪里有二兄的自在?”   他这话听得殷染身上一阵寒碜。淮阳王云瑾相貌不差,只是随他的胡姬母亲生了一双斜飞的吊梢眼,容色青白,一副纵欲短寿的相。他盯着段云琅身后那一截天青色衣影竟一时回不了神,口中道:“五弟你有多浑,我们弟兄几个可都是清楚的。今日你连回鹘人都能舍下了,可见这小娘子不寻常。”   段云琅心中暗骂:我何时浑了?我何时浑了?这回都叫阿染听了去,你叫我如何辩白?还未答话,衣袖忽被人轻轻一扯,殷染竟尔站了出来,巧笑倩兮道:“原来是淮阳王殿下,是臣女不识抬举了。只是臣女也非教坊中人,殿下可莫要认错了。”说完,以袖掩口,妖妖娇娇地笑了起来,几让两个男子看得呆住。   “臣女”?   段云瑾直愣愣地问:“小娘子府上何处?”   殷染笑道:“家父秘书少监殷止敬,殿下或许听过?今次我来,是家母命我挑几支曲子过年,不想遇到了二位殿下,闹了一出笑话。”向两人各行了一礼,“二位殿下少待,我还需回家复命,先告辞了。”   段云琅盯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勾起一丝不明意味的笑。   虽是遮遮掩掩,却又隐露口风,这搅浑水的功力,与他有得一拼。   她实在从来不是个善女子,他早该见识过了。   自己又何妨陪她玩玩?   “这小娘的确厉害……”段云瑾在一旁道,“只是殷止敬我还真没听过。”   朝堂上的名字,你听过几个?段云琅心中不屑,笑容却渐渐做足,道:“这是殷少监的嫡长女。二兄莫小瞧了殷少监,他的夫人可是许贤妃的亲妹妹,父皇亲封的昭信君哪。他的岳翁,可是位极人臣的许国公!二兄若有兴趣,不妨……”   ***   段云瑾回到前院,席间酒水红绡,靡靡之音仍自绕梁不绝。回鹘使臣莫奇左拥右抱,对他一脸漫笑:“怎么,还未寻见五殿下?”   段云瑾道:“没寻见,约莫是遇见了娘们就走不开了。”   莫奇会意,自顾自笑了起来。教坊司几位小娘等淮阳王等了好久,这会儿忙不迭都凑上来,灌酒的灌酒,献吻的献吻,段云瑾来者不拒,只是总心不在焉,满脑子全是那个自称殷画的翩翩倩影。   段云瑾这晚直到上灯方归,昏夜里,宵禁后,只他一个无法无天的二皇子与回鹘人勾肩搭背地吹着牛闲荡。他先将回鹘人送到鸿胪寺,自己回了十六宅,还没进门,就听见几个小妾砸东西泼水的吵架声。   “哎呀,殿下回来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第三妾室,依稀记得姓杨reads;捡爱。   段云瑾甩开了她,却招来家令林丰,低声道:“我给宫中写封信,晚些劳公公送过去。”   林丰忙道:“不敢不敢,殿下但有吩咐,老奴岂敢不从。”   段云瑾笑了笑,只觉本朝被阉人把持是有道理的。便林丰这种小脚色,已是阴的阳的都来得;不知高仲甫、刘嗣贞那样的大珰,又会不会将他这个二皇子放在眼里?   一院之隔,一扇窗下,段云琅沉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合上了窗。   ***   今日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殷染回到掖庭宫时身心都乏累已极,心头的盘算却不曾停下。   如今圣人以高仲甫、孙元继为神策中尉,刘嗣贞、封逑为枢密使,又一连拜了六个大珰为观军容使循行天下以钳制外藩。高仲甫当年拥立圣人、定策有功,便圣人都要唤他一声阿公的,六个观军容使中有四个是他养子,近年来内外串联,已是愈发骄横。   段五与她情到最浓的时候,也从不与她说前朝的事情。她不知晓他的野心在何处,甚至也不知晓他究竟有没有野心。他所领的左翊卫毕竟是禁军宿卫一支重兵,他若外调,禁军便当真要成高仲甫的囊中之物,于朝廷绝无益处;但于段云琅自己而言,却可以监临藩镇,威慑诸司,增加手中筹码……   她想不出段五就国的理由,却也想不出段五不就国的理由。   可是他若再这样将她撩拨下去……她只怕自己会变得如戚冰一样……不,她已经和她一样了不是么?   殷染刚入宫时,因是家中庶女,生母低贱,在那些个公府贵女面前没少受欺负。她是挨惯了白眼的人,并不觉出什么,反而是直白脾气的戚冰屡屡为她出头,还因她受了伤,发过一次高热。那回戚冰真是烧得要死了一般,是殷染去尚药局给她求的药。   她还记得戚冰倚靠在沈素书的怀里,有气无力地掀起眼皮看她,一口一口咽下她喂来的药羹。她低声说:“阿染,我是教坊出身,论身份比你更低。她们说的那些话,你都不必往心里去。”   她觉得膈应极了,那些人的话,自己何尝往心里去过?   只是戚冰啊,那个笑谑不禁的戚冰,是何时起,也变得阴恻恻的?她与那个乐工搅在一起,却还……答应了她的法子上位邀宠?   殷染揉了揉额角走入房间,恍惚觉得今日似乎太过安静了些。抬头往房梁上看,那鹦鹉却还在照常扑腾,只是一点声息都没有。她心中疑惑,将悬鸟架的锁链稍稍放下来些,便见到鸟喙被一圈白布缠绑得死紧,扁毛畜生正眨巴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好生可怜兮兮地凝注着它的主人。   她心中略略一惊,但也不过是一惊。寻来剪子将那白布剪开,鹦鹉也乖,仿佛知道她是来解救它的,不动弹任她施为。嫣红的尖尖鸟喙上缘,毛发凌乱显出勒痕,她捋了捋,道:“今日是不是又吵人家了?”   鹦鹉小心翼翼地“嘎”了一声。   殷染道:“鸟啊,要有些眼色。人家不让你吵的时候,你就不该吵。”   鹦鹉扑了扑翅膀。   殷染又道:“不如我将你送到兴庆宫去吧,老太皇太后一定不会介意。”   老太皇太后年届九十,神智糊涂,眼盲耳聋,兴庆宫的下人是最舒坦的,几乎无事可做,端等着太皇太后寿终正寝就好了。那鹦鹉仿佛也知道兴庆宫是个无聊去处,又“嘎嘎”叫了两声,哀哀盯着她瞧。   她终究是道:“你啊,你啊。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第17章 乐尔无知(一)   承香殿前。   高仲甫将圣人的銮舆扶了来,到阶前停下,对许贤妃堆笑道:“劳累贤妃娘子了。”   许贤妃拢着紫缎长袍,发上斜斜一串紫晶簪,容色清艳,气度俨然,轻笑道:“高公公说哪里话来,这宫里宫外,何处不要仰仗高公公的?”   段臻此刻已出了銮舆,径自揽过许贤妃的腰身,道:“怎么出来了?外间风凉得很。”   高仲甫看着那两人的背影渐渐隐在灯火辉煌中,漫漫然一笑,回头,淮阳王宅里来的林丰还在巴巴地望着自己。   他走到帝王銮舆边,拍了拍车轼,晚秋的夜色将他白净面庞都笼作了暗色,他若不经意地道:“这个口,为何要我来开?”   林丰陪笑道:“这天底下谁不知道高公公金口一开,便是天大的面子?奴斗胆往实了说,淮阳王殿下这回,可是认真要讨个正经王妃。虽然那边后院是乱了点,但淮阳王妃的位分怎么也委屈不了殷小娘子不是?高公公您看,您帮殿下和殷小娘子做了这个媒,莫说淮阳王和殷家要承您的恩情,便贤妃那边……”林丰朝承香殿上挤了挤眼睛,“也会欢喜的不是?”   高仲甫嘿嘿笑了两声,却道:“你先回去。”   林丰只道是自己这回银钱还带少了,忙道:“公公您先思量思量,改日奴再让殿下亲来,殿下可是顶顶有诚意的……”   “我也不能答允你什么,”高仲甫慢悠悠地道,“但回鹘使臣的饯别宴在冬至上,你们该知道了吧?”   ***   许贤妃服侍着圣人脱下沾了寒气的大氅,命人将热过的膳食重布上来,圣人问:“小七呢?吃过没有?”   “吃过啦,小孩子家家的,早都睡了。”许贤妃笑起来时,眼角已有了微细的纹,瞳仁中波光粼粼,“陛下快用膳吧。”   段臻却道:“朕先看看小七。”   七皇子一周岁后,由圣人定名为云璧,并从兴庆宫老太皇太后所移到了承香殿许贤妃处看养。听了圣人吩咐,许贤妃便叫玲珑打起小阁的帘儿,自擎来烛台随段臻步入。七皇子未满两岁,整个人缩在红漆檀木小床上,小脸陷在锦缎被褥之中,灯火一照,小眉毛小眼都皱作一团。段臻凝注了半晌,道:“他长得像五郎小时候。”   许贤妃便笑起来,“才一岁半的孩子,眉眼都张不开,陛下便知道了?”   段臻道:“本来么,沈才人与德妃也是像的reads;腹黑王妃哪里逃。”   许贤妃仍是笑,笑容里的尴尬掩下去,她知道自己此时必得笑。   段臻又问了下小七这些日子胃口如何、可会说话、吵闹不曾,直让许贤妃几乎笑弯腰去:“陛下是太久没得小儿了,都不知道养儿的滋味了?”   段臻笑道:“的确,小儿长大了,都成了无耻之徒,还不如就这样一直团在篮子里——怎么不点灯火?”   许贤妃轻声道:“小七不惯灯火,会哭。”   段臻讶异,“寻常孩子都怕黑,偏他却怕亮。”   “可不是。”   两人围在小床边,压低声音聊了半晌,盈盈烛火映着许贤妃鸦黑发鬓、清雅笑颜,恍惚间,段臻以为自己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年轻的时候,想要一个人、想爱一个人,都不似今时今日,有这样深重的顾忌。   他有时候都羡慕自己的大郎,当初凭着一腔子傻气,就可以随意讨好自己欢喜的女人。这样一份自由,不是任何人都能有的。   然而大郎再怎么不堪也毕竟是皇长子,段臻如何能将殷家的女儿、许氏的外亲配给他?许氏虽行事低调,到底不得不防。   至如那个殷娘子,既下了掖庭,便索性在掖庭呆一辈子罢。   如此,殷家人不会在意,许家人更不会过问,才叫两相欢喜。   即便这样让大郎不高兴了——但这世上令人不高兴的事情实在太多,大郎即便是个傻子,也该知道,他不能事事都如意的。   “说起来,五郎要就国了,”许贤妃忽道,“妾既掌六宫,也该出面送份薄礼才好吧?”   从大郎骤然到五郎,思维跳跃之间,段臻有些恍惚:“一家人,送什么礼。”   许贤妃默了默,“妾只怕五郎去了受欺负。到底是慕知的孩子,妾心里放不下……”   段臻拧了拧眉,她噤了声。便看着他站起来,在房中负手踱了两圈,袍袖上的金龙在烛火中跃动,终于开口道:“你也觉得他不该去?”   许贤妃的声音愈发地轻,“妾只听闻那忠武节度使跋扈得很,五郎……五郎手底,其实没有兵的。去了又有什么用呢?反而叫陛下受了那边牵制。”   “不瞒你说,前些日子刘嗣贞也与朕提了这桩。”段臻揉了揉眉心,神色中浮出了淡淡的疲倦,“朕看诸子之中,唯有五郎最贤,只是慕知去后,他便实在闹得不像话……”   “五郎毕竟还是个孩子。”许贤妃柔声道,“陛下春秋鼎盛,还不必担忧这些。孩子们玩玩闹闹,能有什么干系?”   ***   冬来风冷,宫中都换了寒衣。自兴和署中不快的遭逢,殷染再没见过段云琅的面,想他开春便要就国,这些时候正要忙着准备才是——她也有她要忙的事情,她不能成日价想着一个已要离去的人。   宫中有一位姓梁的女史,世通儒典,向来是给六宫嫔妃、公主、贵女们授课讲学的;后来出了宫,便在宫外办了个不大不小的女学。沈素书去后,沈尚书亦遭贬黜,家道流落,素书曾向殷染提过的那个妹妹,今在京中已是孤苦无依。殷染特地托人将那孩子送去了那位女史处学书,自己在掖庭多有不便,倒是戚冰还去见过她几次。   戚冰道,那女孩看着极伶俐,倒不像她亲姊素书那样寡淡,却也不太好相与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不过毕竟才十来岁,是非都不晓得的年纪,也是可怜。   到十月初时,那位梁女史入宫来了一趟,向圣人禀报公主们的课业进展,也就顺路来掖庭宫坐了一坐。   殷染见她竟肯来,自是前后殷勤,她没有婢女可使唤,自去沏茶倒水,而那梁女史却只是站着,微微矜持地笑道:“殷娘子不必劳烦了,妾只是来说两句便走。”   殷染捧着茶盏走来,闻言一怔,“可是青陵在学中犯了什么事?”   梁女史对着门外道:“还不进来么?”话虽和气,隐隐然却是不可违拗的。而后殷染便见到一个别扭的小女孩绞着衣襟踏入门槛来,眼神闪烁不定,嘴唇都被咬成了惨白色。   梁女史道:“青陵是极聪慧的,我看着也喜欢。只是她的课业,唉,我也不懂,大约这孩子心思不在学书上面。”   她说得委婉,殷染却听得明白,当下脸色一沉,道:“青陵,过来!”   沈青陵慢慢地往前挪。她从没见过殷染的,此刻神色于陌生中有鄙夷,于鄙夷中有淡漠,殷染见到这张肖似素书的面孔却是这样对着自己,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只道:“你为何不好好学书?”   沈青陵挣了半晌,一个字一个字道:“学书无用。”   殷染笑了。   沈青陵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学书无用,那你告诉我,什么有用?”殷染捧腹笑道,眼睛里亮晶晶的,“嫁人有用,是不是?你看你亲姐姐,共我,嫁了这世上最富贵的人,有没有用?成日里少想些有的没的,省得跟你姐姐落得一个下场!”   梁女史端详地看着殷染,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少女,却将这样婉转狠毒的话说得流利无比,简直道行莫测。而沈青陵显然被她吓着了,一张小脸骇得青白,许久,颤声叫道:“你凭什么提我姐姐?谁给你的脸提我姐姐?!”   殷染笑得双眼都眯了起来,“都是知书达理的尚书闺秀了,怎么还这样说话?你姐姐总与我说有个才华了不得的妹妹,原来也不过如此。”   沈青陵狠狠一跺脚,拧身便往外跑。殷染转过了脸,半晌没有言语。   梁女史叹口气道:“娘子这样激她又是何必?”   “梁大家放心吧。”殷染掏出几贯钱递与她,“她往后定会认真了。毕竟她最瞧不起的人,便是我了。”   ***   十月初旬,紫宸殿下旨,以皇二子淮阳王段云瑾为左羽林大将军,皇五子陈留王段云琅为右羽林大将军,并拜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程秉国为侍讲,为四位皇子重开经筵。   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陈留王就国一事,就这样在众人的眼光中被搁置下来。   枢密使刘嗣贞接过圣旨往尚书省去,路上与陈留王擦肩而过。他温和地留了一句话:“殿下留心,天冷路滑。”   段云琅不言,待他远去之后,慢慢回转了身,望向暗红门墙后的千万重帝阙,初冬的冷云压下,仿佛要将那琉璃瓦上的金龙脊压断去。   从掖庭宫中闷头跑出的沈青陵,便在这时候停住了步子,呆呆地望着苍灰色天空下那男子的背影。   风拂起他的袍角,掀涌出数条金线描就的飞龙。他看上去是那么高贵,可又是那么寂寥。   ☆、第18章 乐尔无知(二)   与回鹘来使饯别的御宴最终定在了冬至日,麟德殿,三品以上官员、命妇、皇子、公主俱得出席,听闻连兴庆宫的老太皇太后都要抬过来。   戚冰早前到掖庭宫,看见殷染挑的一套月白绣金银线的大袖衫襦,还笑她素得寒碜;待殷染拿出一顶素罗帏帽,却是笑不出了。   “你倒是好心机。”戚冰半真半假地道,“遮住脸做什么?”   殷染道:“姐姐不是要戴芙蓉冠子?我看姐姐做湘妃是真真合适,冶艳中有飘逸,才是最勾男人的。”   戚冰脸上微红,搡了她一下,殷染扑哧一笑,抬眼看她,伊人的脸色却隐在阴沉天色里,仿佛有些郁结。   殷染不问,只是一遍遍擦拭着白玉笛。笛上有几点嫣红,染作梅花形状,怎么也擦不掉。   冬至这日,她起了个大早,打水散发,细细梳妆。自红烟升了才人,她身边再无人服侍,自己做这些已得心应手了。只是天气实在太冷,好几次她不得不停下来呵暖双手再继续,转头望那门堂上,绿毛鹦鹉已冻得缩成一团reads;重生未来之中尉宠儿。   目光再向外移,原来昨晚落了一场小雪,却并不尽兴,只在庭中地上结了一层凝滑薄冰,枯枝都不再摇摆,好似被冰雪封住了一般。   看这架势,午后还须有雪。   张士昭给各宫送来九九消寒图,隔着门脸望见内室中斜斜坐着的一个影。孤清的白衣,杳渺的长发,见了他,嘴角似笑非笑。张士昭脚底猝然一滑,几乎是小跑着到了承香殿。   许贤妃披了一件袍子便出来,口中道:“何事这样急?圣人还在眠中。”   张士昭压低了腰,声音细不可闻:“贤妃娘子,今年那戚才人实不足惧,那殷娘子,才是个祸根啊!”   ***   淮阳王云瑾得了林丰还报,心知高仲甫有意做这个媒,先有了八分底气。御宴他向来迟到,这回却冒雪赶了个早,收束齐整,往殿前一站,也有几分冠带风流。大风穿殿,宫女内监们忙着张罗火炉,张士昭见到淮阳王,跺脚便道:“殿下怎么来得恁早?东西尚未收拾好,可得委屈殿下了。”   “不委屈,不委屈。”段云瑾笑着,负手在前殿踱了两圈。张士昭吆喝着将三殿摆出一条通衢来,中间一片空地,用以歌舞百戏。过不多时,教坊司的乐伎伶人一个个抱着琴箫钟鼓地来了,乍然紧骤起来的风雪中,段云瑾瞥见了一抹与雪同色的影子。   白的衣,白的裙,一步步在雪地中挪着。脸上披下白的帷幕,段云瑾看不见她的容貌。只是那步履从容坦荡,身形又柔姿款款,几乎将他心底最深处的痒都挠到了。   怎么上回去教坊司却没见过这样的人物?   “啪”地一声,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他还没回头便听他咋咋呼呼叫起来:“哎呀原来是二弟,我还道是五弟……”   他头痛,自己和五弟难道就那么像?东平王段云琮偏偏睁眼说瞎话:“我明明看见五弟在这里的,你是不是五弟?你莫以为自己变了二弟的样子我便认不出你……”   段云瑾撇了撇嘴,不想与一个傻儿多作争执,再转脸去,那白衣女子却已不见。   ***   段云琅自麟德殿下的回廊拐进东亭,便看见她一个人坐在水玉栏杆旁,低头擦拭那管白玉笛。   他看了她多久,她便擦了多久。   “你怎么来了?”终于将话说出了口,却显匆促,她蓦然抬头,仿佛是这才发现了他。他又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三品以上方能来的。”   她凝着他,不言语。   他站在阶上,雪片一点点覆盖了他脚边,又飞上他皂色的锦靴。他忽然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大的雪,四年前的那一日,同今日几乎一模一样,雪花落下时,能清晰看见空中相连成一串串的白色印迹,像是平空渗出的泪痕。   他守在秘书省的窗前,从秋到冬,一任那雪花落了满肩,将自己小小的金靴漫得湿透了。当那寒凉终于自脚底浸透全身,他才终于明白,她不会再来了。   那会儿刘嗣贞还只是少阳院使、太子家令,喘着气哭着求他:“殿下,您便不为自己想,也为德妃想想,她就您一个孩子,便在天上,想必也时时刻刻为您悬着心……而况颜公一门老小安危荣辱,也全系在殿下一人身上,殿下怎么还这样胡来……”   低下头,寡淡地一笑。   他当时是真的太胡来了reads;还归长安去。   可是他不确定,如果重活一次,他是否就能抵抗住那窗下红衫的诱惑,是否就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太子位,而压抑住那一浪浪在心头汹涌拍击的大潮。   那一日,他归去少阳院,外宫城便来了人,传圣旨命他速去延英殿。   那一日,圣人开延英奏对,召宰相及两省、御史、郎官,疏太子过恶,议废之。   十三岁的小太子从没上过延英殿,高高的台阶爬得他气喘吁吁。他好不容易爬到那丹陛之上,便听见父皇对众臣说:“此子顽劣不化,是可为天子乎?”   有御史中丞泣涕俯伏曰:“太子年少,容有改过。储位一国之本,岂可以轻动!”   给事中却哭得比他更惨:“本性如此,如何改过?今日是小儿荒嬉,来日是天子荒嬉,一国之本,莫非便要交与这样的顽童?!”   ……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   想护他的人哭,想废他的人也哭。个个都争得面红脖子粗,他懵懵懂懂地站在一旁,反而成了这场闹剧中最无关紧要的角色。   最终,父皇摆了摆手。   “明日,写本上来。”   于是第二日,中书门下同平章政事张适、翟让,神策中尉高仲甫、孙元继,并翰林学士十三人、神策六军军使十六人,联名上奏,奏太子不听教诲,昵近小人,不可以为天子,当废。   第二日,又开延英,召对群臣。这一回,神策、枢密、宣徽,宫中贵宦,一时齐至。   小太子今日有了准备,不管那台阶有多么难爬,他终究是爬了上来,一早就等候在了偏殿里。他从没这样安分过。   可是时辰一至,他便被吓住了。   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陌生人。   一张张冠带整齐簪缨肃穆的面孔,执着牙笏、敛着大袖,那么多的陌生人,异口同声地说,他是个坏孩子,所以,要剥夺掉他的一切,他的名位与尊严,他在宫中的大房子,和他那一身龙文九章的冕服。   只是因为他是个坏孩子,“不听教诲,昵近小人”。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他想,自己与他们,究竟有什么仇呢?自己倒是不在乎太子之位,可是,自己毕竟不是坏孩子吧?   虽然是贪玩好动了一些,可是自己,何尝妨害过他们什么呢?   他看见高仲甫,好整以暇地站在争吵的人群边,神色宁定。   父皇仿佛是很怕他的,原本还犹豫不决的事情,待高仲甫站出来说了几句话,便尘埃落定了。   他说:“十六宅中尽有金枝玉叶,废此顽童,莫非便无人可为天子了?”   素白的身影渐渐自雪中走来,殷染抬起头,看他半晌,抬手将他衣上的雪花拂去,道:“往后或许再见不到了,今日便开心些吧。”   他冲口便道:“我留下来。”   她微微一怔,“什么?”   他顿住。   她轻轻掠了他一眼,仿佛飞鸟掠过平静的冰面,只留下倏忽而过的影子。她举步离开。   ☆、第三宴(一)   时近黄昏,风雪愈盛,各宫嫔妃及宫外命妇也都撑伞踏雪而来。殷染不欲撞人,便低头待她们走过。忽然有人唤她:“这是不是阿染?”   她心头倏地一震reads;穿到星际养包子。   昭信君许氏停步将她看真切了,当即三两步上前,团住她的手便唤:“阿染!”   殷染几乎想落荒而逃,却不能,抬头,满天素白飞雪,嫡母许氏的容颜依旧温柔矜贵,目中盈盈的关切之意,一如她所记忆的那般遥不可及。   她自幼及长,从未感受到所谓母爱。生身母亲花楹对她永远是冷漠声气,而嫡母许氏又总是礼貌而疏离。殷家上下人口百余,子弟亲朋无数,可在她看来,却比石砌的兰台还冷。   嫡兄嫡姊们不止一次地揪了她到暗处,笑她道:“你是个多余的人,你晓不晓得?”   “我晓得。”她总是这样回答。   这样回答,他们便会自觉无趣地放开她。只除了有一次,大兄殷衡喝多了酒,在后园中撞见了她,推推搡搡搂搂抱抱,她死命挣扎着,最后给了他一巴掌。   殷衡捂着脸,不怒反笑,“果然小妹的心是钩子样,任谁想接近都讨不了好,活该撂一辈子,以免刮擦了皮肉。”   她冷笑,“阿兄倒是细皮嫩肉。”   殷衡拂袖而去,“我却等着瞧,哪个男人敢来接近你!”   她收拾好乱糟糟的衣裳,转头,便看见嫡长姊殷画,脸色阴郁地看着狼狈的她。   ***   风雪之中,殷染终是挣脱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行礼道:“罪女殷氏,见过昭信君。”   许氏见状,眼圈便红了:“你这孩子……”   “阿家,”一旁的少女搀住了她,“再不过去,大宴可要开始了。”   许氏拍了拍她的手,“你却着急,哪有一场宴会便能挑出郎君的道理?”   殷画顿时红了脸,“阿家你又乱说,我何时想挑郎君了?”   旁边的贵人命妇们听得明白,一时俱融融笑了起来,不知是笑她嫁得晚,还是笑她脸皮薄。   毕竟齐大非偶,许国公家的嫡亲长孙女年已不小还未得婚配,怕是只有天潢贵胄才配得起她吧?   殷染默默往后退,一直退到了笑声的边缘,方敢抬起头来。   她们已往殿上去了。白玉阶上衣袂千叠,她的姐姐殷画正回过头来,居高临下望见她,嘴角勾出一个轻蔑的笑。   ——不要以为入了宫,下贱的出身便能洗干净了。   ——我晓得。   她竟也回以一笑。   ***   圣人是与许贤妃一起来的。待见到了,众人才知圣人昨晚又在承香殿里歇,不禁对许贤妃近二十年恩宠不衰再度咋舌。圣人与许贤妃落了座,便有宫婢跪坐席前为圣人点茶,一道道清水滤过,圣人便安安静静、仔仔细细地看着。   宫中都知,圣人是不喝酒的。   待神策中尉高仲甫姗姗来迟,笑着向圣人道了声歉,圣人才抬起了目光。   “阿公何必多礼。”段臻微微一笑,摆手道,“开宴吧。”   乐声奏起,一道道御苑珍馐流水样呈上,回鹘使臣莫奇定睛看着殿中的踏摇娘1,眼珠都舍不得转了reads;邪亦有道。他倒是想招呼互为狐朋狗友的淮阳王段云瑾来看,可后者却好像完全不想搭理他,一双吊梢眼直勾勾地,便是盯着席对面的那个少女,目光里如有暗火在烧。   不知是不是高仲甫打通的关节,总之,他得以与这个名叫殷画的少女,对面而坐。   隔了满殿香风望过去,那少女肤白发黑,眸凝秋水,确乎是个美人,然而确乎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画儿,”昭信君许氏小声道,“那边的淮阳王殿下,你可瞧见了?”   殷画挟着双箸,矜持地只挑蔬食,一小口一小口地嚼咽。听母亲叫她,只道:“我瞧那边作甚?都是男子。”   许氏笑道:“可他却一直在瞧你哩。”   殷画漫不经心道:“他宅中已有了五房妾室了,阿家。”   许氏不以为然,却也不再言语。前些日子高公公特派了义子高方进过来游说,有意将殷画许给淮阳王。那高方进小眉小眼,关起门来,话说得格外敞亮。   “昭信君哪,您且思量思量,如今圣人膝下是个什么情状?东平王的脑子、淄川王的身子,那都是一辈子好不了,陈留王已废过一次,最有着落的显然便是淮阳王殿下——虽然许贤妃怀中还顾着个小七,但那小儿毛发未全,如何能拼得过淮阳王?”   她思忖片刻,发话:“高公公可问过我妹子的意思?”   高方进便笑得眼睛都没了,“哎哟瞧您说的,我阿耶何尝不知您家要与承香殿通声气的?早问过啦,承香殿那边何等人物,这样的好事岂能说个‘不’字?自然是千情万愿的。”   许氏将牙箸下意识磕在碗沿,想若是自家能与淮阳王搭上线,便许贤妃那边也好过些,算是多了一重底气。她相信自己的妹妹也是明白的,不然怎么还让高公公来递话儿呢?   这事情她并未与丈夫商量——丈夫殷止敬是说不上几分话,且或他也不会想说话。   她有时也奇怪,自己当初是怎么着猪油蒙了心了,非要嫁他不可?然而她更奇怪的是,自己第一次在曲江宴上遇见他时,他分明不是这样的。   当年谁人不说,新科状元殷止敬文采风流,形容温柔,才得许国公府上嫡长女倾心相待,委身下嫁?   这一切仿佛的幸福,却似乎是在那个名叫花楹的小妾死了之后,全然变了味道。殷止敬从那之后便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无聊人,公事、私事,父母、儿女,俱撒手不管了。   他自己还颇有理,偶或声音懒懒地冲她道:“我便想管,你肯让我管?”   她莫名其妙:“我怎么不让你管了?”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居高临下俯视她,昔日那风流俊采的状元郎,如今只剩了一双窅深的目:“那我要去见我女儿,你管是不管?”   她顿了半晌,“女儿就在那边屋里,谁还不让你见了不成?”   他盯着她,许久,轻轻地笑了。   她最怕他这样的笑。安安静静,冷冷淡淡,像被掏空了心肺的孤魂野鬼,却并不恐怖,只是空虚。   她忽然想起,花楹的那个女儿,笑起来时,同止敬竟是一模一样的。   “你若能耐,便锁我一辈子。”他笑道,“看是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第三宴(二)   高仲甫坐下来未多时,便向段云瑾投去一个眼色。然而段云瑾却始终端坐不动,他也就不再多管,草草用了几口饭便闭目听戏。   段云瑾何尝不知,高仲甫的意思是让自己与殷画说几句话,自然便会有他的义子义孙给自己做桥。然而他心中已窝了不明的火气,恼那教坊司中谎称殷画的女子,恼那给她解围给自己下套的五弟,甚至也恼林丰,恼高仲甫,恼对面那个真真切切的殷画。   请神容易送神难,用来形容此时他与高仲甫之间的微妙,实是太恰当不过了。   拈着黄金盏闷了几口酒,意识渐渐混沌,到了酸涩不堪言处,对面的女人竟也渐渐变得顺眼起来。段云瑾心中想着,不就是娶个女人?他都娶了五个了,再娶下这个也没妨碍,而况她沾了许贤妃和高仲甫两方的面子,这一来天时地利人和,自己何必还像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般别扭?   段云瑾抓着酒盏便站了起来,欲往对面走去reads;你擒我愿。忽有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道:“二兄小心一些,莫把酒洒了。”   没听见还好,段云瑾一听见这声音,即刻邪火上窜,一转身劈头便道:“好你个最奸猾的小儿,竟敢骗我!”   段云琅本欲向二兄敬酒,酒盏都举在空中了,闻言煞是愣了一会,“二兄说什么?”   段云瑾酒劲上头,往前一迈便将桯案带倒了,哐啷一声酒水横流。宣徽使周镜一个眼色,立刻有内侍上前清理,顺带还拉了下段云瑾的袖子。段云瑾反而大力一甩,将那内侍跌了个趔趄,自己拎着段云琅的衣领便推着他猛一下撞到了柱子上。   不远处圣人的眼光浅浅浮过来,又移了开去,只作不见。   任谁被人拎着领子都不会好看,可是段云琅偏偏还是笑得很好看,一双桃花眼灿然如星,揶揄道:“二兄可认清楚了,我是小五,不是你家的娇娘。”   在座诸人无不知晓淮阳王妾室颇多,听见都忍不住笑了出来。段云瑾脸上阵红阵白,意识也略为清醒,知道这样闹去须不好看,放了手道:“你与我出来。”   段云琅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住,低头掸了掸衣襟,跟着段云瑾自后殿侧门出去。   风雪声突然过耳,段云瑾一回身便是一道老拳挥出,段云琅侧头一避,皱眉道:“兄弟何处得罪你了?”   此处无人,只见得夜色杳冥,风雪飘溯,戗脊飞檐在夜幕下挑起莹白积雪,被殿内暖意烘融,水流汩汩有声。郁仪楼上铁马遭风雪相撞,丁玲作响,与殿内的歌吹之声相比别有一番空寂滋味。段云瑾被酒气熏红的脸渐渐冷却下来,道:“你那日可是骗我?”   段云琅想了想,笑了起来,“二兄是说教坊司那位娘子?”   段云瑾盯着他,“不错。”   段云琅笑道:“她不是说自己是殷家娘子?”   段云瑾略微疑惑,“莫非你也不认识她?”   “岂止不认识,”段云琅道,“我与她不过半道上碰见罢了。”   段云瑾默默凝他半晌,转过脸去。段云琅整了整衣衫,嬉笑着凑上脸来:“莫非二兄游戏人间太久,终于上了心了?”   段云瑾只觉千头万绪,一时竟一无可说,只摇了摇头。这时刘垂文也自宴会上出来,看定段云琅,小声道:“殿下不回去么?”   “你与我拿坛酒来。”段云琅道。   刘垂文应声去了。待他拿出一坛会上的酒,并两只金银杯,段云琅一一斟过,拉着段云瑾在阶前坐下,道:“横竖无人看见,我们兄弟自喝两杯。”说着,展袖执杯,“兄弟先干为敬。”   杯酒下肚,渐渐熨帖了冷的心肠。大袖遮掩之下,他闭了闭眼,复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一旁段云瑾却是一杯连着一杯不间断地喝,仿佛有什么极其烦恼的事情,要借酒挥去。   段云琅一把揽过二兄的颈子,低首嬉笑:“二兄是想佳人了?”   段云瑾攥着酒杯,声音闷着,很是难听,“我就是想不通,她为何要骗我?”   段云琅顿了顿,“兴许她有了人了。”   段云瑾仰脖子灌一口酒,大着舌头道:“可我……我是真心的呀reads;豪门重生之情关风月!”   听他这样一说,段云琅心中倒无端来了火气,冷笑道:“二兄家中娇娘甚多,原来个个都是拿真心抢来的?”话的重心落在了“抢”字上。   段云瑾却不以为忤,认真看他半晌,忽然道:“五弟可有心仪的女子?”   段云琅微微一怔,却未答话,低头,先满斟一杯清酒,推了过去。段云瑾接过,眉也不皱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道:“这会该告诉我了吧?”   冷风飘激,为陈留王本就秀气的面容更添一层清冽,冰雪孤光流转在他的眼底,竟仿佛旋出了艳色。他垂了眸,轻轻一笑,“有的。”   有的。   这样两个字的承认,却仿佛花光了他的气力,身子疲惫地往后倒在了积雪的台阶上。段云瑾盯着他,又问:“是谁家的女子?”   段云琅笑容更艳,又斟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   段云瑾心知这是一种无声的拒绝了,终于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五郎心计,无人可猜。只是二兄是过来人,奉劝你一句,皓齿蛾眉,伐性之斧,1对女人啊,千万莫大意了。”   段云琅仍是笑,笑意却在眼底转瞬消散掉了。他转过头去,沉默地饮下了杯中物。   殿内的乐声隐隐然传了出来。玉笛声起,舞袖翩飞,正是一曲《湘夫人》。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为了一个看不到的影子,诗人布置出花蔓缤纷的华屋,香芬清郁的枕席,他虔诚地祷祝,他欢欣地等候。   而她没有来。   她没有来。   他的心计再深,复有何用?她不会来,无论他留下或离开。   段云琅抬起头望着昏沉无月无边无际的风雪夜,身边的人已经彻底醉倒,口中念着“画儿”。   我生醒复醉,我思长相似。   ***   笛声忽破。   段云琅心头一凛,回头望去,殿内灯火之光荧荧透出。他蓦然想起今日见到殷染时的情状。   她说:“往后或许再见不到了,今日便开心些吧。”   笛声,月夜,湘夫人……   他突然站起身来,往殿中奔去,脚步急切,仿佛在追赶什么注定留不住的东西。段云瑾的身子在他身后倒了下去,竟在雪地中呼呼大睡起来。   他穿过后殿,便见到舞影缭乱,百余乐工井然有序各司歌管,一名眼熟的红衣女子在殿中盘旋作胡舞。   好像一个误闯了仙境的凡人,他的慌乱是如此格格不入。没有人搭理他心中的仓皇。   就这么匆匆一眼,他竟还找不见自己要找的人。   然而那乐工之中,立了一个修长挺拔的明黄人影,却是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的。   段云琅慢慢地、不惊动众人地走过去,便见到他父皇温柔的侧脸,拿惯笔墨的儒雅的手轻轻掀起了吹笛女子所戴的纱幕,目光宁静地注视着她。   ☆、第21章 佳人不见(一)   满堂喧嚣的寂静之中,或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在为那笛声忽停而烦恼着。   自兴庆宫过来的老太皇太后拄着鎏金孔雀雕竹杖,往地上敲了敲,睁着一双翻白的眼问道:“鹊儿呀,怎么不吹啦?”   宫婢鹊儿忙道:“回太皇太后,不是鹊儿不吹啦,是那吹笛的宫人在同圣人说话儿呢。”   老太皇太后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说话儿好,有人跟他说说话儿,他就不闷了。”   没有人听见老人的这几句碎语,所有人都或遮掩或大胆地望着乐工团簇之中的那个女子。   此刻,她白着脸低下了头,声音轻细得只有面前的男人能听见:“婢子还要吹笛。”   段臻安静的目光逡巡在她脸上,片刻,道:“你是那个养鹦鹉的宝林?”   殷染微微讶然,“陛下还记得。”   段臻笑了,笑容温润和蔼,倒似个宽厚长者,“你还寂寞么?朕后来想了想,鹦鹉不过能活一二十年,不见得能陪你度到晚年。”   殷染侧过头去,不答话。从段臻的角度,只能看见她团团乌发下一枚晶莹的珍珠耳珰,映着雪一样的肌肤,轻柔地晃荡。   “朕,”段臻慢慢道,“朕该去何处寻你?含冰殿?”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旁边的乐工听见了,都骇得断了歌吹。殿中的舞姬没了乐声相伴,一时也同众人一样惶惑地望过来。   居中的戚冰,头戴芙蓉冠,身披水波裙,眉心一点花钿嫣红如血,目光幽幽细细,攒了些深的意味,往那边落去。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更未听清圣人与那女子说了什么话。他们看入眼中的,只有圣人那文雅微笑的面容,和清淡绵长的眼神。   殷染伸手,将帏帽上的纱幕重新披了下来,她的声音也就再度变得飘渺莫测:“婢在掖庭。”深吸一口气,又一字一顿地道,“沈才人殁后,婢子便下了掖庭。”   段臻的瞳孔骤然一缩。   ***   段云琅慢慢地找回了自己的位置,慢慢地坐下了reads;[综]赤司家的平和岛。   片刻的停顿后,乐声再度响起。这回已换了曲子,百戏一一上场,气氛又欢惬许多。莫奇拉了拉旁边陈留王的袖子道:“方才那吹笛的女子,怎么不见啦?”   段云琅将衣袖收回,嘴角泛笑,却是冷笑,“中原有句话叫曲终而人散,贵使莫非没听过?”   “可惜没见着脸……”莫奇喃喃,“只是你们皇帝也不见了,到底眼里还有没有我回鹘的?”   段云琅这才一惊,抬头上望,果然只有许贤妃伴老太皇太后说着话。他两步站了起来,穿过重重歌宴酒席便往外冲去。   他这回是径自从前殿出门去的,所有人都瞧见了。可是这麟德殿真大啊,他踩过一地酒水淋漓,踩过一地乐音靡靡,踩过一地灯烛煌煌——汗水湿了紫袍下的重衫,却是冷汗,在奔至殿外的一刻遭风雪一激,全成了扎心的碎冰。   哗啦——   夜幕空阒如一个巨大的坟墓,兜头罩下。站在麟德殿高高的白玉阶之上,他看见近处的延英殿,如一个噩梦在夜色下泛着幽湛的光。往东、往南则是三省,卑恭地簇拥着中轴线上的含元、宣政、紫宸三殿,而在宣政殿的更东边——他知道——是少阳院。   是皇太子所居的,少阳院。   无论风雪将这宫城洇染成了什么模样,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里的每一幢殿宇。这已成为一种本能,就如无论每年吏部的班次轮调多么复杂,他都能准确无误地说出五品以上每一个官员的姓名爵里。   高处的风,夹着一粒粒分明的雪,夹着哭也似的声音,扑打在他的紫袍。这巍峨庄严的一切,令他冷静。   冷静了一瞬,他开始想,她会在哪里呢?   父皇若要召幸她,依父皇的性子,应当是让她夜半过后再去清思殿——不错,依父皇那样温文尔雅的君子风范,纵是欲-火攻心了,也不致急不择地。   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攒着一团冰。一面在寥落地想,她怎样,与我何干?一面在狂热地想,还有机会,只要在她去清思殿之前截下她,就还有机会!   他揽起衣襟,径自奔下数百级台阶,沿着回廊往东北方御花园方向直走,逆着风雪,直走。   他不知道她会去哪里。   他只能赌一把。   ***   夜已很深了。   虽然麟德殿中的笙歌缭绕会令人忘了时辰,但只要走出那场头酣耳热的盛宴,夜的寒冷就立刻侵逼过来,任谁都无力拦阻。   殷染揽着衣襟,手中攥着白玉笛,一步步小心地在沾了冰雪的草地间行走。方才筵席上推脱不过,饮了几口清酒,此刻便在腹中渐次烧了起来,手脚畅快,心思却钝重。   方才他们演罢一曲《湘夫人》,正在殿外收拾,戚冰埋怨她:“好端端的,为何要提素书?圣人最不高兴的就是这个。”   殷染看着戚冰,嘴角笑了笑。戚冰被她笑得发毛,还未接话,圣人已走了出来,低身,面对戚冰道:“戚娘子,你受苦了。今晚的舞,朕颇是欢喜。”   戚冰闻言一惊,顿时又泪不可抑,以手掩面,呜咽出声。   圣人半含怜悯地望着戚冰,伊人全身都在颤抖,一个依仗男人荣宠为生的女子,她的所有悲欢都系在这个男人身上了,她怎能不颤抖?   殷染只默然瞧着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圣人轻声又道:“你今晚去清思殿等我。”   戚冰不可置信地自掌中抬起了脸。而圣人已经转身离去。   从始至终,没有看殷染一眼。   殷染终于松了口气。   圣人,果然如她所想,是个极厉害的男人。   在他的心中,想必总有一条底线。一条用理智与温情划出的,无人可逾越的底线。   而她,当年既已越过了他的底线,也就永远被排斥在他的底线之外了吧——   当年沈素书投井之后,高仲甫下令,与沈氏打过交道的后宫女子每人都须写一封陈情书。   殷染与戚冰的陈情书,所言虽都是妾与沈才人素无交情、沈才人之死妾全无预料云云,但殷染的措辞,却直接将圣人激怒了。   时至今日,殷染仍然记得很清楚,有一个人,揽着她腰捉着她腕,声音温柔而力道强硬:“沈氏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1其死也固宜。”   她挣扎,她逃避,她怎么可能写这种诋毁素书的言语?浓墨溅上了他的脸,看起来几多滑稽,可是他却仍旧生硬地逼迫着她,在那夜雨过后的百草庭里,他锁她在房里,看着她写完,他说,我是为你好。   他永远是这句话。   他用这句话绑架了她这么多年。   圣人见此书,大怒,一气将殷染下了掖庭。那个人却又来到掖庭,抱着她,不管她的不情愿而狠狠抱着她,口中喃喃着,终于没事了,你终于安全了……   那样的心肠,那样的手腕。   她想,自己若当真与他斗,只怕会死无葬身之地吧?   可是,那样的怀抱……她却又留恋。   原以为他要离开,宁愿从此便一了百了,省却许多麻烦;谁知今日午后却在殿外见到了宿值羽林军的樊将军与他说话、还恭恭敬敬行下属之礼……   他说要留下来,竟然是真的。   她究竟要在宫中如何生存,她究竟要拿那个少年怎么办?   想不清楚了,大约永远想不清楚了。   酒意渐渐自肺腑中蒸腾出来,在眼底氤氲成一片迷雾,她抬头,见风雪在林叶间溯洄,不禁惘然:这是何处?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稳了稳晕眩的心神,再看去,只有重重树影森然。想大明宫中也唯有太液池边御花园有这样多的树,莫非自己又鬼打墙地进了御花园?   咄咄乎,此中有鬼进不得,还是莫去招惹的好。   如是想着,她打了个酒嗝,便转身欲往回走。   却在铺天盖地的黑暗里,看见了一个人,玉冠玉带,紫袍罗衫,好似戏文里走出来的潇洒王公,只是面色苍白,仿佛被人强抹了一层霜雪,愣把一王公扮成了鬼。   想到这样的比方,她便笑了起来:   “你、你当初……说我像鬼……你看你今时今日,莫非还、还像个人样?”   ☆、第22章 佳人不见(二)   他拧了一双秀气如烟的眉,一双桃花眼里黑暗的波光荡漾。   “你喝多了。”他说,声音虽有意放得轻柔,却因疲累而显得迟缓。   她摆了摆手,“劳驾了殿下,我还需回掖庭宫去……”   他默了默,没有问她为何不去清思殿,只道:“你晓得掖庭宫是何方向?”   她闷闷地抬起头,发了半晌的呆,抬手一指:“那儿!”   他叹口气,抓着她的手腕,指向自己的脸,“这儿,这是东边。”   她盯着他看,看了许久,方道:“你这孩子,怎么长这样高了?”   他气结,一双眼愈加发亮地凝着她,“你说什么?”   “哎,”她摇了摇头,“你分明比我小,怎么还教训人呢?”   “我不小了。”   “可是比我小。”   他突然抓着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撞,抱了她满怀,拈起她下巴便狠狠咬了下去。她却吃痛地一转头,他险些吃进了她的头发,捂着嘴盯着这个难以理喻的女人。谁料她反而比他还委屈,凝了眉,眼中盈盈泛起水光来,双手挣扎地抵在他胸口,却挣扎不出,只得道:“你——你有理了?还咬人?!”   他一低身子便将她打横抱起,穿林过雪径往御花园深处走去。她渐渐地停了挣扎,不声不息地团在他怀里,喃喃道:“我今日看见你了。你坐在回鹘使臣和淮阳王的中间。”   “嗯。”   “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闻,原来圣人给你点了夫子、加了官,那是不让你就国的意思了?”   他顿了顿,“我年未及冠,也不必这样急。”   她木然点了点头,发丝在他胸前挠得微微痒,“唔,也不必这样急。”   林木空阒,在扰攘喧阗的大明宫中如同另一个世界。四周的景物渐渐变得熟悉了,枯干的苦竹,萧萧的黄叶,久不洒扫的门庭。他一脚踹开了院门,她突然瑟缩起来,再度疯狂地挣扎,却被他双臂死死地钳住。   她几近恐惧地盯着这个少年,他有一双流波的桃花眼,眼中清光孤艳。他为何将她带来这里?为何是这里?!   他们的第一次……大雨倾盆……鲜血,疼痛,死亡,不见天日的冷……   一年半以后,她再度被他带来了这里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他低头看她,腾出一只手去捋弄她的发,她却猛地张口狠狠咬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轻微地“咝”了一声,眼底反而勾起笑来,“给你咬回去,好不好?”   她痛恨他这样云淡风轻的口吻,转过了头去。   他又踢开门,在一片漆黑中摇摇晃晃地摸索到了床边,将她放下,自己又去找灯。划了半天,金莲花烛台上火光燃起,一室幽微转亮,他方看向床上的她。   她将被褥都搅乱了,全部蒙在脑袋上。   一直都是沉稳大气的女子,只可惜酒品太差。他笑起来,笑声在胸腔中暗哑轻震:“你究竟是怕我还是恨我?”   她的声音自被褥中幽幽传出:“我作甚怕你,我作甚恨你。你与我,横竖没有干系。”   他敛了笑,走过去在床沿坐下,一点点温柔但强硬地将被褥从她脸上剥下。她白皙的额,纤长的眉,潮湿的眼,发燥的唇,一分分出现在他眼前。他忽然又软了声气,道:“你莫要这样说话,好不好?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她道:“我又不需你做什么。”   他道:“那我便什么也不做。”   她静了片刻,“你当真不走了?”   “当真不走了。”他的手下意识地抠玩着被褥上的暗绣,“父皇让我领羽林军,又让我同弟兄几个入宫读书,往后即算外调,也不过两三月的事情,就国是不必想了。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还长着。”   她沉默了。   他抬起眼来,眼里光芒湿漉漉的,像是积雪融化,流落出似雨非雨的水来,清绝,艳绝。他轻声说:“你今日,吓坏我了。”   他的声音是很有些魔力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这略带埋怨的声音轻细地钻入人耳,无论周遭是怎样环境,都会令人联想到很羞耻的事情。她不太自在地动了动,声音轻不可闻:“有多长?”   他未听清,“什么?”   “往后我们见面的日子……有多长?”她怔怔然问。   他顿住,目光悠悠荡荡落在她酒意霏微的脸上。他慢慢伸出手去,轻轻地,将她额上乱发捋至耳后,又温柔而下,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她尖瘦的下颌。   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仿佛还在等待他一个回答。   “很长。”他将身子伏低了下来,终于开了口,“一辈子那么长,好不好?”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对她说“好不好”。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将贝齿轻轻咬着手指,若有所思的样子。这是她的老习惯了,他顺其自然地将她的手指抽出来,换上了自己的。   她当即扭过了头去,一脸嫌弃。   他轻轻一笑,“我才说了留下不走,你便立刻给我脸子。我不如一直骗着你,还能赚你几分温柔相待。”   她没好气地道:“你若一直骗着我,我早就去清思殿了。”   他的笑容僵住。   她亦静了片刻,方又道:“我今日见你与麟德殿的樊将军说话,才知道你留下来了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好在我发觉得早……不过我本也觉得今晚出头的当是戚冰……”   她不明言,他却知道她在今晚短短几个时辰间又花了多少心思。他安静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底轻轻摩挲,她这回终是没有避开。   “你真是醉了,”他倾身下来,薄唇拂过她鬓角,微微似带笑,“往常你做什么都不与我解释的。”   她已有些疲倦,眼睑微垂,眼波斜睨,声音低迷:“那却对不住了殿下。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你还能管得住每个人的秘密?”   他忽然压了上来,“我不管别人的,我只管你的。”   她只觉身上突然一沉,便即掩口笑了起来,“你别,你别乱来啊……一身酒气腌臜的……”   他一边蹭着她脖颈一边难耐地脱去两人的衣衫,醉得发烫的呼吸将她雪一样的肌肤染成一片霞红,“阿染,阿染你一定不记得……我们当初……在这里……”   她的笑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双手悄无声息地环住了他的颈子。她将脸埋在他精瘦的肩窝,仿佛顺从地一任他掌控,再也没了别的言语。   他忽然顿住,凝着她的眼眉,深黑中带了忧伤。   “你还在怪我是不是?怪我当初要你那样陈情是不是?”   她摇了摇头。   他张口:“那些都是高仲甫……”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眼里醉意斑斓,“高仲甫要看的东西,只能那样写。我总不能当真写上,我怀疑素书是被人……”   “我们还是莫谈国事吧。”他柔声,一如既往地温柔又强硬。   她笑着,笑容如一朵幽秘中盛开的花。她感受到他逐渐变慢、变轻柔的动作,他讨好的舔舐和喘息,她的手指陷进了他的发,她睁眼望着床顶,轻轻地道:“只是你告诉我……你那样写,究竟有没有私心?”   “什么私心?”   “你想让我离开大明宫……与你在一起……的私心。”   他的面容渐渐自月光下披离而出,秀雅的轮廓,孤亮的眼。他伸出微烫的双手,捧住她的脸,目光仔细地逡巡,却没有回答,只道:“阿染,我不后悔。”   一定是酒的缘故。   一定是那法出波斯的三勒浆,将她的理智都烧熔了。他这句话就是引子,闷膛里阴燃的火,突然就被这引子带风吹得旺起来,呼啦啦烧遍了她的全身。   垂帘摇漾,四方寂静。她颤声低语,却在喉头略微哽住,又被他的激情带偏,险些不成语调。   “……我也不后悔。”   他没有说话,好像未尝听见,却突然用力,像要将她整个人都劈裂。她“嗯”了一声,在他给的方寸大海间载沉载浮,心底渐渐生出一棵欢喜的大树。   不断生长蔓延的树,根茎无情地撕裂了土壤,枝叶徒劳地伸向了夜空。   黑暗里,他们是两头缄默厮杀的兽。不知明日在何方,甚至不知明日是何日,所能看清的只有眼前的挣扎,指甲陷进了肉里,呻-吟漫在了空中,很刺激,禁忌的刺激,却又很恐惧,禁忌的恐惧。   刹那的绽放后,是恒久的空无。   只为那一刹那的绽放,要忍受那成恒久的空无。   ☆、第23章 花非花(一)   夜已过半,段云琅慢慢地靠向她枕边,伸臂揽住了她,一遍遍吻她,作为温存的延展。殷染低了眉眼,似有些不耐地拂开他,道:“快去洗了。”   他似笑非笑,“用完了我,便要扔掉我了?真真毫无心肝。”   她道:“你脏。”   他却顿住,很是认真地道:“阿染。我除了你,再没别的女人了,天地可鉴。”   她抬眼看住他,半晌,复掩下,“我不管你。”   他反倒执拗起来,“我不要别人,你知道的。”   她重复:“我不管你。”   他道:“你怎么就不信我?当初……我说了是第一次,就是第一次。一直到现在,我……”   她突然翻到他身上来,将手掩住了他的口。   他眨了眨眼,眼神颇无辜。这时候看来,真是个未脱稚气的十九岁少年模样。   她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片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一次就第一次,说出来也不害臊。”   ***   沈素书是去年六月去的。   故而认真算来,到今日,不过将将十七个月。   也就是说,距离段云琅、或殷染的“第一次”,不过也就将将十七个月。   夜深了,窗外的风雪渐渐成了主宰天地的声音。殷染沉默地听着,她知道这里是绝没有人会来的,因为这里闹鬼。   御花园中百草庭,是一块宫中禁地,因为颜德妃于十年前死在这里,这是人所共知的事情。后来颜德妃之子、陈留王段云琅的太子位被废,他便时时寻了事由在此处怀念亡母,这也是人所共知的事情。   宫人们对这个五殿下往往是不屑的:若真这样孝顺,早前时候都做什么去了?颜德妃生前死后,太子对她都是不闻不问;怎么一朝被废,就立刻触景生情了?显见得这五殿下实在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圣人废了他不是没有道理,甚至还得多多提防着才是。   殷染慢慢地侧过身,枕畔的少年方已抱着她去沐浴一番,归来便疲累得昏昏睡去。遮去了那双清艳的眼眸,他长长的眼睫微颤,因为实在太年轻,所以这俊秀之气都没有敛住,无法无天地漫出来。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描画他直挺的鼻梁、淡薄的嘴唇,她知道这样面相的人,确乎是无情无义的。   他为太子时,为什么与生母疏远?颜之琛已为宰相,颜德妃亦是后宫最长,有这样背景的皇太子,反而必须更加谨慎,不可被朝臣目为结母党reads;竹马去哪儿。大明宫不是颜相的地盘,而是高仲甫的地盘。少阳院里,一举一动,都须小心盘算,来一次百草庭,代价太大。   她明白。这些天下人都不太明白的事情,她却明白。   她闭上眼,想笑,笑不出。   你啊,小小的小太子。身量还不到窗台高,就已然有了如此深沉谨慎的心机。   可你又为何会如此莽撞地来到秘书省,与我相遇?   ***   白日的辉光渐渐侵蚀眼帘,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她的鼻尖磨蹭,痒得她不由自主睁开了眼。   便见到一团乱糟糟的黑发,一个沉重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身上。   “殿下原来属犬。”她淡淡地道,“我却脊梁骨都要被殿下压断了。”   他讪讪抬起头,道:“你出了好多冷汗。”   尽会移话头。她腹诽,口中漫然:“你不知道么,夜中压着睡觉,会做噩梦的。”   他一惊,连忙自她身上爬起来,“你做噩梦了?”   她歪着头打量他半天,嘴角渐渐弯起,眼神斜睨过来,“大清早看去,只觉你比平日可亲了许多。”   他微微一怔,旋而又笑了起来。少年神容懒散,还有些似睡似醒的迷糊劲儿,笑起来时,眼中如盛了漫天的星渣子,漂亮极了。   “看来你做了一个好梦。”他说着,走下床来,又去扶她。她登时瞪他一眼,他挑了挑眉,收回手去。   然而身子的确还有些酸痛……她一手撑着床柱站起,由他给自己披上了外袍。他将那管白玉笛塞进她的手心里,一分分合拢了她的手指,低声道:“你还留着它。”   她的手被他包覆着,他掌心的纹路印在了她的手背。这样的一双手,拿过笔也拿过刀剑,虎口和指尖都有细细的茧,抚摸在她身上时带来粗糙的刺激感。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来停止这种危险的悬想。   低头,将玉笛收入袖中。他盯着那雪白笛身上一点嫣红,没有言语。   ***   殷染走到门庭中,愕然发现天空方才露出了一点点鱼肚白而已。   回头,见段云琅倚着门笑吟吟地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转过身去,揽紧了衣襟,只觉这黎明时分,冰雪飘萧,还是太冷了些。   她不高兴这样的寒冷,因为它让她清醒,让她看见了自己正在做着怎样不见天日、肮脏龌龊的事情。   同时,也让她不得不一个人、踏着经夜的冰霜,独自回那孤冷的掖庭宫里去。   她绝没有想到,会在掖庭宫里见到戚冰。   她是真的惊愕了,呆呆地站在中庭,看着那坐在台阶上、显然等候了许久的女人:“你、你怎会在此处?你不是——”   你不是去了清思殿么?你不是被圣人召幸了么?   戚冰抬起头,眼神哀怨,“我等了半宿,才知小七忽然病了,圣人连清思殿都没挨边,径往承香殿去了。”   ☆、第24章 花非花(二)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将小小的段云璧害得昏迷不醒,他的养母许贤妃慌得直堕泪,圣人连夜守在承香殿寸步不离……过不多时,宫中已传遍了这一听起来十分严重的消息。   戚冰来找殷染,一直哭,却不太说话。殷染心中也焦急小七的病情,偏她却哭个没完,便抛了狠话:“你哭成这样,莫不是为了圣人没去瞧你?”   戚冰重重一噎,抬起肿如核桃的双眼道:“阿染,你说圣人怎生如此糊涂,将小七交给许贤妃来养?这下小七病了,我们都见不着他……”   “中宫无主,许贤妃暂摄六宫,由她看顾小七,是小七的福气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殷染在屏风后边更衣,强撑着竟夜的疲倦道,“你去不去看他?我跟在你后头。”   戚冰早有此心。昨夜原本满以为重获圣宠有望了,谁知小七突然这一病,她都不知该怪谁;现下天色未晚,料定圣人必然还在承香殿里看着小七,她挑此时过去,当能见着圣面。   殷染是熟知戚冰这副真真假假的心肠,故而干脆挑明了说,戚冰自然乐意之至。两人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承香殿,却愕然看到守在殿前的是周镜。   上一次见到堂堂宣徽使做这样低等活计,素书都还在世。   似乎每到了与素书有关的时候,圣人就总会做些……有违祖制的事情。   可那一夜,直到素书的尸首从御花园笔直地抬去掖庭宫了,圣人都没有出现。而后,因为圣人长久不开口,掖庭宫的人拿这一具才人尸首都颇不是办法,大雪天的,阖宫寒碜;那时已下了掖庭的殷染只得托人去问沈家人,却又得知沈尚书全家外放,只剩了幼女青陵一个,在京师孤苦无依。   她让青陵过来接走了素书的尸首。   她不知道,圣人对素书,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怜惜?便任素书抛尸荒野,他都不在乎的吗?在素书分娩的殿外守候终日,急不可耐地要给素书昭容之位,抱着素书的孩子欢欣雀跃——殷染很困惑,她发觉自己其实并不那么了解男人,甚或,也并不那么了解感情。   此时周镜既在,她只好拉了下戚冰的衣角,道:“我们还是莫去了。”   戚冰一怔,“为何?”   “里边想必乱成一团,周公公在此,就是拦人的。”殷染努了努嘴,“没的撞个钉子。”   戚冰咬了咬唇,显然是不甘心的,却不得表露,道:“那我等等。”   殷染微挑了下眉,“这要等到何时才了?你想给许贤妃看笑话,还是想给她下马威啊?”   戚冰脸色微白,冶艳的眉峰稍稍蹙起,凝注她半晌,道:“你半夜不归,想是累了,先回去吧。”   “这又好笑了,”殷染漫然一笑,“我本是天不管地不管爷娘都不管的一个小小宫人,我半夜不归,与你又有什么干系了?”   ——她想,若是此时有人经过,定能看出,她的笑容全是破碎和恐慌。   头一次,她没能听出戚冰话中的弦外之音。   她一直知道,戚冰是了解她的。而如今,她必须知道,戚冰究竟了解她多少。   她二人一直是吵惯了架,过去都是素书劝着,现在素书没了,吵到末处,索性便是沉默。今日更好,殷染径自走了。   戚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却被周镜唤回了神:“戚娘子怎么在这里?雪后大寒,娘子莫着了风凉。”   她仓促回头,堆了满脸的笑道:“周公公好。”   周镜摆摆手,身为内宫贵宦,又是圣人身边伺候的近人,周镜却无半点架子,“戚娘子若想面圣,这会子便能进去了。只是莫太久了,圣人熬了一宿,清晨睡了一个多时辰,方将起来。”   他说一句,戚冰便应一句,唯恐自己摆得不够恭敬。周镜说完,侧身给她让了道路,她深吸一口气,正了正端丽的衣裙,却又揉了揉通红的双眼,便即迈步而去。   ***   殷染再度回到掖庭,时辰已近晌午reads;幕府将军本纪。她草草用了点饭,便倒头补眠。身子酸痛一点点又浮凸出来,往常都未觉这样辛苦的,看来亏心事做太多,果然要报应在自身。   她闭上眼,又想起今日拂晓时分,满庭冰雪,他倚门含笑,风流无限,轻吟道:“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这莫非要成了她的命?   如鱼游沸鼎,如燕巢飞幕,危险,刺激,悖德,乱法。   死守这一个秘密,直到她毁灭了它,或者它将她毁灭。   可是少年的目光清艳,身躯火热,总是在诱惑着她,让她不由自主,让她无以复顾——   不知为何,她忽然念及兴和署中那个名叫离非的乐工。戚冰在他的身下辗转呻-吟的时候,是否也想好了自己还要图求圣宠?戚冰的想法,总是比她来得爽利得多。   果然,第二日,她便听闻圣人往拾翠殿去了。原来七皇子患病,戚才人一大早就去探望,虽然容颜修饰得一丝不苟,却仍见得哭红的双目,关切与焦急都忍得极其辛苦。圣人温言相问,她终是哭得梨花带雨,又提及过世的沈才人如何可怜,全不以自己空守整晚清思殿为意,着实叫圣人感动了一番。此后圣人白日必去承香殿一遭,看望七皇子;晚上则必去拾翠殿歇宿——据说——是与戚才人一同怀念沈才人。   嚼着舌根的一众妇人都道戚才人这回是真的转了运了,大伙儿都赶去拾翠殿讨好逢迎;可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给了戚才人转运契机的七皇子云璧,竟真是一日病似一日,到年关将近时,竟是奄奄一息了。   腊月深寒,百官懈怠,圣人却硬是领着众臣往城外郊祀巡祭,又早早地将吏民都赏赐个遍,而后,圣人更命将七皇子从承香殿中挪出,搬入了清思殿。罢了早午二朝,公卿提前休沐,圣人每一日每一日地,只是守在七皇子床前,以至茶饭不思,以至庶事荒废。   所有人都道,圣人是真心疼爱七皇子啊。   只宫里的女人还会说,圣人是真心眷恋沈才人啊。   殷染听着这些闲言碎语,也不搭理,只是逗着自家的鹦鹉。有人便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过去和沈才人那样要好,沈才人殁后却立刻撇清关系、甚且狠踩一脚,到如今沈才人只孤苦伶仃一个小皇子,她犹是不闻不问,当真铁石心肠!   殷染充耳不闻。   她是铁石心肠的不假,可是怎样才算有心肝呢?像戚冰那样,整日里把素书挂在嘴边,以素书故友的面目夜夜留住圣人?   也不是不好,只是颇无趣了。   殷染便自做着自己的事情,直到腊月十八。   这一日,出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   那素来以顽劣着称的陈留王段云琅,做了一件极其顽劣、简直卑劣的事情。   他宿卫之时,闯入清思殿,在弟弟的病床前给圣人跪下,道:“人病则有药石,国病则有君王。君王理国不理病。”   听说这事,殷染脸上终于有了表情,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不忠不孝,不友不恭。   他如今终于是占全了。   正悄悄议论此事的宫人古怪地看着她,那表情就与看着她那只会念经的鹦鹉是一模一样的。   她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冠,道:“婢子方才得叶才人令,须往流波殿一趟,请诸位姐姐多多担待。”   ☆、第25章 长命锁   殷染来找红烟,让她带自己去清思殿面圣。   红烟虽然觉得这个旧主子简直疯了,却也挨不过她,便将她带了去,待转过左银台门,红烟忽恍然大悟了。   原来陈留王殿下,还跪在清思院里。   地上积冰厚足半尺,五皇子金娇玉贵的膝盖陷在深雪里,他自己倒是一副浑不在意的德行,跪得几乎能着了瞌睡。红烟自他身畔小心翼翼地绕过去,小黄门进去通报片时,出来道:“圣人有请。”   红烟便进屋去,殷染跟在她后头。待得那迤逦裙角尽皆消失在门后了,段云琅才抬起头来,望着她所消失的那黑黢黢的殿宇,渐渐地出了神。   ***   段臻在寝殿中铺了一席一案,正批阅奏折。闻得女人进来,头也未抬,只拿下颌指了指砚台。   红烟便轻步走去为他磨墨。   殷染抬脸,看见殿内大床上被褥起伏,分明躺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帘帷垂落,熏香袅袅,闷得她一个大人都要发慌,何况一个病中的小儿?再看看圣人那泰然自若的模样,她又要怀疑外间传说不尽不实,其实圣人特将小七放入清思殿来,是为了看着他死吧?   她不顾红烟的脸色,走过去揭了香炉盖,拿香灰掩没了炭火,“哐啷”一声,重新盖上。   殿中顿时死寂。   红烟停了手,墨锭下的清墨渐渐在砚台中晕开去,以至沾上了她的袖口,她都未曾觉察。   一张秀气的脸,此刻苍白得可怕。   段臻将最后一个“可”字写完,锋芒凌厉地一钩,搁了笔,转过身,却一怔:“是你?”   他显然认出殷染来了。   旋而一笑,“朕还道哪个宫人如此冒失,既是你,那便毫不稀奇了。”   殷染低下了头,敛衽行礼:“婢子向陛下请安。”   他失笑,眼中光芒攒动,“这会子又来拿腔作势。”   寻常女子若被他品评一句“拿腔作势”只怕早就哭了,偏这个殷染,却好似反而很得意,安安稳稳地落了句:“婢子谢陛下夸奖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   段臻摆摆手,毕竟已夺了她的封号,她一介掖庭宫人自称奴婢,亦是合宜。自席上站起,红烟忙来搀扶。他看着殷染道:“你为何会来?”   殷染掠了红烟一眼,后者仍不言语。她的声音忽然沉了下去:“婢子来还一件东西。”   “哦?”段臻好奇,“朕不记得送过你什么。”   “不是陛下。”殷染微微一笑,“是七殿下,有一件东西,一直在婢子处。今日便来还了。”   段臻敛了容色,凝注着她。   她款款走到床边时,段臻眼中闪过了一丝紧张。但见她自袖中拿出了一只长命锁,他的瞳孔立时便绞紧了。   锁链的声音轻微,却毕竟划破了凝滞的空气。他抿着唇,听见她说:“这是沈娘子的遗物,原计送与七殿下的。”   “朕知道,”他突然开口了,嗓音沙哑,“她与朕说过。”   说过什么?说过这个长命锁?   那还真是琐碎啊。   不过,殷染想,素书,仿佛的确一直是个琐碎的女人。   琐碎的烦恼,琐碎的眷恋,琐碎的依赖。   和惊天动地的死亡。   段臻走过来,将帘帷挂起,小七一张圆而苍白的小脸蛋便现在三人眼前。段臻自殷染手中拿过了长命锁,放入被中压好,道:“待他大好了,朕给他戴上。”   殷染抿唇一笑,“多谢陛下,婢子告退。”   竟然就这样走了。   段臻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嘴边渐渐沁出一个有趣的笑。一旁红烟却越看越是心惊,低声道:“今日太医可来过了?”   段臻回过神来,锁了双眉道:“来过,都是废物。”   “妾家里有个说法……”说着,红烟又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也太无稽了,陛下想必不会信的。”   “什么说法?”段臻淡淡追问。   “说是,”红烟顿了顿,“小孩儿心地是最纯净的,小孩儿生病,必是方圆百里之内,沾了什么污秽之气……”   ***   当殷染走出清思殿,段云琅仍自跪着。内官请着她一路出去,她自段云琅右侧走过时,稍稍停了会步子。   段云琅低着头,眼角余光能看见她拂在雪上的衣角,乃至衣下那一双半旧的软红线鞋。跪至傍晚时分,周镜终于出来传话,道殿下不必跪了,回去用膳吧。   天色-欲暮,逆风如刃,呼啸着刮擦在脸上,直让人疑心是否留下了血口子。阴沉沉的几片云压将下来,垂挂在东亭高高挑起的檐角,亭下有人,团着暖袖,全身裹了好几层,仍在跺脚躲冷。段云琅走过去,出其不意地自身后抱住了她。   她吓了一跳,蓦地挣脱开去,看定是他,原本被寒风吹得僵冷的脸庞上,一点点、一点点地破开了笑意,像是一笔一笔勾勒出的九九消寒图,待那梅花开至最完满时,春-色便归来了。   她小声道:“你怎晓得来的?”   他眼波潋滟,凝着她笑,“这便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reads;超级大文豪。”   她低下头,笑容渐渐消失了。沉默半晌,才道:“此处无人,长话短说。”   他啧啧称奇:“是你叫我来的,你却要我说什么?”   她的声音愈加轻了:“小七……还只是个孩子,你何苦与一个孩子置气?你与许贤妃之间的恩怨,何必要——”   他挑起了眉毛,仿佛很不能理解,“置气?我置什么气了?”   “你今日那跪,不就是你自己作出来的?”她叹口气,“圣人着紧七殿下,又干你什么事了?旁的事情我都不懂,只有一桩——”她顿了顿,“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他盯着她,目光清澈而静默。许久之后,他的身子渐渐懒散了下去,就这样懒散地靠在了朱红的漆柱上,长袍玉带,玉树临风,桃花眼轻佻地上扬,“听殷娘子这口气,是小王害了自己的亲弟弟?”   换了称谓之后,他的神情语气措辞都似在逞强。可是她却并不想同他逞强,这世上本有许多事情是逞强逞不来的,好好讲道理不行么?   她于是摇了摇头,神色平静地道:“我未敢断言,只是见殿下这样大张旗鼓地一闹一跪,心中有些猜想罢了。”   “殷娘子颇懂诛心之道。”他讥笑。   她耐心地解释:“你我都知,圣人对七殿下是极爱护的。他先让老太皇太后养他,是为七殿下立威;再让许贤妃养他,是为七殿下求母。许贤妃无子,七殿下又还未懂事,若被许贤妃收作养子,那还真是前途不可限量——许贤妃那边,自然更加乐意。是以七殿下这一病,众医束手,最着急的不是陛下,却是许贤妃。因了七殿下是在承香殿中染病的,若果真有个三长两短,莫说她的凤位了,恐怕连脑袋都难保住。虽然宫中人人皆可害人,但殿下今日唱了这一出,倒是洗干净了自己的嫌疑——”   “旁人看是绝无嫌疑,你却觉得我欲盖弥彰?”少年笑意盈盈。   殷染这回沉默了很久。   “因为,你说过,”忽有狂风拂过,将她的话音滤成沙子般的碎末,“你要留下来。”   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敛去,像是那天边的辉光一分分地收尽,黑暗侵袭上来,永无止境。   这一句直中要害,他竟无可辩驳。   是,他要留下来,要名正言顺地留下来。   是,他对那高高在上的位置,确实有着野心。   而小七和许贤妃,便都是障碍。   他微微挑起眉头。   “若真是小王做了,你待如何?”   她蓦地抬起头看他,仿佛有些不能理解,“你不要置气……我亦是想提醒你,你既清清白白,行事便不可太乖张,我今日这样猜疑我都告与你了,来日若陛下猜疑可就……”   “我没有置气。”段云琅平静地道,“便是我做的,你待如何?”   某个瞬间,他以为自己自她眼中看见了痛苦的模样。然而那痛苦却是转瞬即逝的,立刻,就被一片极妥善的温润颜色所掩盖了。   “既真是殿下做的,”她轻声道,“我却只想问一句,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第26章 飘茵堕溷(一)   冰天雪地,银装素裹。一片静洁世界中,女子笼着袖揽着衣,声音温柔,笑容盈动,这样平和如家常的对话,仿佛已经出现在他的梦里许多次了。   可是她问的却是:“小七发病的那一夜,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无需羞赧,不加掩饰,她与他同样清楚这话语背后的隐意。他由是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一夜的无边黑暗,她的赤-裸而柔嫩的身躯在寒冷风雪中递给他灼烫的温度,不留缝隙的拥抱,如溺人的海藻,如缠人的蟒蛇,他明知会死,可是他无以抗拒。   他带她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居心自然有,且极其不良。只因他念起她了,他决定留下,他要告诉她;他决定不择手段地留下——这一句却不必说。而况他也颇想念她的身子,想抚触她、想温热她、想与她同床共枕直到曙光初露——   “你以为我是何居心?”他微微笑了,年轻的眸影如冰雪澄澈,流转出不定的艳色。   她稍稍拧了眉,侧过头,思考了一会,道:“我以为你是一石三鸟。既消了我的戒心,又造出与事无涉的证据,最后……还拖我下水。”   “拖你下水?”   “我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她顿了顿,“明面上她看顾我甚多。”   雪花飘进亭中来,偶或沾上了她的睫,轻微一颤,便在她的脸颊上流下一道清亮的痕。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侧脸,他发觉自己很欢喜这样时候的她,聪明,机警,冷静的判断,精到的陈述。   他道:“不错,你毕竟是许贤妃的亲戚。”   她笑了笑,“果真如此,那也难怪。”   果真如此——什么?那也难怪——怎样?   他的心突然被狠狠地挠了一下,好奇,好奇得发痒。想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可是又怕自己本来所猜的即是对的,怕自己承受不住那个答案……   他的喉咙动了动,声音里像是滚了雪:“不管你如何想,我不后悔。小七即便死了,我不后悔。”   她咬紧了煞白的唇,转过头去。他看不见她的表情。   他低头,将手掌摊开,仔细地凝视着,“你一定不曾去过延英殿。”   “延英殿,君臣召对之所。御道两旁,有丹陛数重,甚陡。”段云琅漫不经心地描述着,“于十三岁的小儿,那些台阶,真是要命地难爬。   “可我还是爬上去了。   “爬上去,因为我知道,延英殿很重要,宰相、翰林、神策、枢密,一国要人,俱在殿中。   “那是父皇第一次在延英殿召见我,我以为,他终于愿意让我看看,延英殿是什么模样。我以为,他记挂着我的,我是他的——皇太子,我是国之储副,不是么?”   他忽然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她已回头来看着他,眼神平静,仿佛方才那一番话根本没有触动到她,甚至根本没有入她的耳。   “圣人开了两次延英殿,你便不是太子了。”她笑了笑,“这事情,长安城里的人大约都听过的。”   他双眸紧凝着她,竟瞧不出她笑容里的分毫破绽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寒风卷着雪花扑到他单薄的衣衫上,激得他微微一晃,站直了,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你从不在意的,对不对?”   她注目,“什么?”   他拍手而笑,仿佛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般,眼神里竟有窥破天机的得意:“你从不在意的!你从不在意我是谁,我做什么,我为何要做这些——殷染,你原来也是个没胆子的人!”他的笑声低回在雪风中,“我害了小七,你才来问我,可你只问我是不是,却不问我为什么——你根本不在意我为何要害他!”   她的幽深的双眸注视着他,眸底仿佛沉淀了些悲哀,就好像她真的很在意他一样。   她实在也很想反驳他的——她实在也很想告诉他,她是在意他的,她在意他这个人的林林总总,她在意他究竟是否快乐、究竟有无所求……   若非如此,她今日又何必冒大风险来提醒他?   可是到了最后,她终于还是压抑住了这些本不该有的悸动,低声缓缓道:“我只知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不知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   他蓦地抬眼看她,眼神一时竟锐利雪亮,仿佛透心的剑。她没有躲闪,还是一副寻常的安然神色,他过去觉得她无情,他现在只恨她迟钝。   “你根本没有听懂我的话。”他冷笑,“你便是算尽千万个心计,不问这句为什么,只怕也找不到救小七的法子。”   “那么,”她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要害他呢,陈留王殿下?”   他侧首凝视着她,表情深晦莫名。忽而他一步步走上前,伸手轻轻捧住她的脸。她脸色白了一白,而他侧首打量她半晌,慢慢地低下身来。   那两片淡薄的唇近在眼前了,而她的神色中竟然浮现出恐慌——   就在二人的唇几乎相擦的一刻,她张皇地转过了头去!   他们从未亲吻过的。   她的本能就是挣扎。   不论她与他在床笫间已是如何地熟悉,这一刻,她的反应是陌生而疏离的。   他们本来不过被黑暗中无边的寂寞所驱使到一起,因贪恋对方身躯的温暖而相拥,因飘然的快感和沉重的睡眠而一同陷溺在床笫之间——   难道不是这样么?既然是这样,那么,亲吻——有什么用处呢?   内闱有四万宫人,宗室有六千子弟,她与他,不过巍巍皇城茫茫人海中两只蝼蚁罢了。   亲吻,或许可以发生在每一对男女之间,却独独不该是他们。   尴尬、羞耻、失落、悲伤,一时之间,因为她并未看着他,这许多种神色争先恐后地出现于他的脸容。有一些深深的痛苦,完全不属于一个十九岁少年的痛苦,就这样被他袒露出来,在他凝望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的时候。   她突然揽紧了衣襟,闷头往外直走。   他没有追。   她脚步匆忙,径自转过月洞门,便消失在他的视域内。漫天只有茫茫的大雪,覆在暗黑的延展无穷的瓦墙。少年在愈加寒冷的暮色中站了片刻,终于转身,打算慢慢蹩回王宅去。   眼前蓦然一惊——   “谁?!”   ☆、第27章 飘茵堕溷(二)   一个嫩黄衣衫的女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了东亭附近的拾翠殿,甫踏入前殿便拍着胸脯直喊:“戚娘子,我借你地方歇歇脚!”   戚冰拢了件长襦匆匆出来,见到是她,微微一怔,“李美人?”   来人脸庞圆润如月,身材微微发福,正是当年与她和素书一同受封才人的李氏,后来依级升了美人。李美人自边郡入选,在京中无甚依靠,自戚冰复宠后来巴结过几次,也无特别交情。戚冰一边吩咐芷萝去沏茶,一边拉了李美人的手笑道:“姐姐作甚跑得这样急?来这边也不知会一声,我什么都未准备。”   李美人惊魂甫定,心中还是方才看到的那骇人一幕,总觉得那个男人已经看见了自己……整颗心仿佛浸没在冰冷的水里,李美人对着戚冰的眼神也闪烁不定,“我……我也是随便走走。你知道的,七殿下病了,我本想去看看他……”   前说随便走走,后又说看七殿下。戚冰素知这女人胸无城府,也不点破,只微微睁了眼,颇关切地道:“看着了没有?陛下前日来时,还说七殿下咳出了几口痰,像是要醒了,也不知是好事是坏事。”   李美人红了脸,道:“我……还未到清思殿的,便想先来找妹妹说会子话儿。”   戚冰见她身后未带从人,接过一名小婢递来的茶,对她道:“将门带上。”   那小婢便即退下,且屏去了旁人。戚冰却凝着那面生小婢的背影,半晌才将茶盏轻轻一合,道:“姐姐来的匆忙,可有教诲?”   李美人喝了几口茶,稍稍定了心神,站起身来,言语终于条理了一些,“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去不成清思殿了。见妹妹精神一如往昔,我也就开心了。”   说完,她便转身欲行。戚冰端详着她,开口道:“姐姐有何烦难,不妨说与妹妹知道,妹妹也可出个主意。”   李美人全身竟是一颤。   飞雪,小亭,拥抱的人,紫袍,宫装,流丽的眉眼……   她苍白了一双唇,仓皇抬起眼来,“妹妹可知道陈留王殿下?”   李美人说着,她并未看清陈留王殿下抱着的女人是谁,只知她穿着宫婢服饰,而后又是往宫门外去了,似乎不是大明宫里人……   “也不知是掖庭宫,兴庆宫,还是太极宫?”李美人嗫嚅,“总不会是三大苑的……”   “姐姐这样想,便想到明日也想不出她是谁。”戚冰笑笑,“从东亭出宫,北边青霄门与西边九仙门最近,姐姐若当真困惑,直去讨要出入簿记不就行了?”   李美人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好去讨要得?我们哪有这个资格呀?”   戚冰道:“不错,我们没有这个资格。可是姐姐莫忘了,陈留王殿下的事情,我们也没有资格过问的。”   李美人困扰地点点头,“说来不错,妹妹,还是你清醒。”   戚冰捧起茶盏,盯着盏中的茶沫看了半晌,忽而将它放回了案上。   李美人走后,戚冰叫来了芷萝。   “我方才不是让你去沏茶?”戚冰冷冷道,“上茶时怎么就换了人?”   芷萝一怔,“婢子当时没注意……”   戚冰将茶盏往她身上一摔,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顿时洒了芷萝半身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茶盏落地,哐啷碎裂,芷萝忍着疼痛发问:“不知婢子哪里……”   “你去瞧瞧她还在不在。”戚冰冷笑,“若她跑了,你也不必回来了。”   ***   流波殿。   隔着一重重的垂帘,帘内的声音听起来渺不可闻。   “戚才人怎么说?”   那小婢一路奔来十分急促,此刻仍在细细喘着气,答道:“戚才人劝李美人不要管这事了。”   叶红烟斜倚着软榻,盯着自己涂过蔻丹的指甲仔细地瞧着,曼声道:“她不要,我要。来人,替我去请一趟李美人。”   ***   段云琅立在东亭上,看着那女人跑去了拾翠殿,才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到了王宅。父皇的女人太多,他不可能个个都记得,这一个若不是当先跑进了拾翠殿,他怕还不会那么快就想起她是谁来。   然而眼下他根本不想关心这些,找到了床,闷头便睡。大雪天的,白日敞亮刺眼,被窝里倒是温暖如春,陷进去了就不想出来。迷迷糊糊间他仿佛看见有人进了门,轻盈的脚步不惊片尘,到他床前,稍稍低下了头,一双带笑的眸子里光影无情,对他道:“你带我去百草庭,有何居心?”   他嗫嚅:“还能有什么居心,只是见你在御宴上……我心里怕得紧。”   紧绷的声线逼在空中,竟显出许久未闻的少年的稚嫩之气。床前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又问:“你怕什么?”   他如实回答:“我怕你去了清思殿,跟了我父皇。”   她却又笑,“我本就是你父皇的人。”   “不、不是的,”他脸上通红,眼里发潮,“你合该是我的!”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隐约如携着温柔和宽容,“你往后便知道悔了——”   “我不悔!”他几乎是立刻就喊出了声,猛然睁开了眼,“我不悔!”   “——殿下?”刘垂文在外阁犹疑发问。   他僵直了身子躺在床上,全身仿佛浸没雪水之中,冷得发颤。   外间已然入夜,房中未燃膏烛,他努力睁大了眼,只见到黑暗一片。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的腿脚开始发麻,以至于抽搐,疼痛几乎夺去了他的呼吸,却是无声的,血液在心腔里狂躁地奔涌,却是无声的。   这样久了。   他与阿染厮混到一处,已经这样久了。   如果不是今日那个被仓皇躲闪掉的吻,他都不会意识到,其实自己与她是真正的“厮混”,肮脏下作的“厮混”。   没有爱的“厮混”。   阿染,原是他父皇的女人。   日间的记忆在疼痛中突然倒流回脑海。她的脸,雪中苍白的脸,她说,我不能让人欺负七殿下,更不能见着七殿下被人害死。   那他呢?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第28章 飘茵堕溷(三)   他若有日被人害死,她会来看吗?   如是想着,段云琅慢慢将腿抻了抻,剧痛竟给了他冷静,让他得以压下了所有乱绪,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reads;竹马去哪儿。   原来冷汗已湿了重衣。   “殿下?”刘垂文又担忧地唤了一声,“我阿耶到了,正候着您呢。”   段云琅心神微凛,道:“快请进来。”   刘嗣贞回身接过刘垂文手中的烛台,又合上了门。   一时间房中尽亮,床头的段云琅不由抬袖挡了挡光,道:“阿公怎么来了?”   刘嗣贞见他气色,摇了摇头,“殿下倒是跪糊涂了,出这样大事,老奴如何放心得下?”   段云琅苦笑一下,“是我不省事了,有劳阿公关怀。”   刘嗣贞放好烛台,室中光芒便依约凝定下来,四周陈设一点点自黑暗中探出了影。他走过来,掀开被子便给段云琅捶腿,却着他往后躲了去。刘嗣贞反而一愣:“不疼了么?”   见老宦官如此,段云琅心中说不上什么滋味,抿了抿唇道:“不敢劳动阿公。”   刘嗣贞沉默了片刻,又走出门去,对刘垂文说了几句话。不多时,他便端入来一盆热水,放在床下,道:“请殿下除袜。”   段云琅却撑着床柱站了起来,强忍着腿上僵痛,赤足踩在冰凉地面上,道:“身上太脏,直去沐浴便好。”   刘嗣贞喊:“殿下!”   段云琅回身望着他。   刘嗣贞恭敬地团着袖,垂眉看着地面,“承蒙殿下唤老奴一声阿公,老奴一把碎骨头,原是万万承受不起。只是老奴伴着殿下一路走到今日,殿下的一切辛苦老奴都看在眼里,实有不忍心处,也不敢在殿下面前堕泪。老奴绝没有旁的企求,只盼着殿下安稳而已,所为一切,也都为殿下日后的大业清净,老奴是心甘情愿,自作自受的。”   他平平静静地说了这样一番长话,段云琅半晌没有动弹。凝目看去,老宦官梳拢的发髻已是灰白参半,他想了想道:“阿公今年方四十有六吧?”   刘嗣贞愈发低下身子去,仿似是颤抖的,“多劳殿下记挂。”   段云琅叹口气,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原来她果真没有冤枉了我。”   这一句刘嗣贞不曾听懂,却又依稀听懂,还未说话,段云琅已伸过手来,扶起了他,又拍了拍他的手背。   “阿公,”他轻轻跺了跺脚,那剧痛又传递上来,痛得他一时失了言语,许久才道,“你看,我家中是不设茵褥的。”   刘嗣贞微侧过头,看着他。   “是我付不起那个钱吗?不是的,我再不济,这点小钱总是有的。那,是我不愿意吗?怎么可能呢,大冬日里,谁不愿行动都在轻暖的地衣之上?”段云琅淡淡笑了笑,桃花眼角微微挑起,“我是被废的太子,阿公。茵褥地衣,于一个废太子而言,太过奢侈了。毕竟古往今来多有废太子,却从未有哪个废太子坐了太极殿,是也不是?”   刘嗣贞微微张口,一双老目定定地凝着他,许久,苦笑一声,“老奴不信。”   段云琅温和地问:“不信什么?”   “老奴不信殿下真就这样淡泊。”刘嗣贞摇了摇头,语意十分笃定,“殿下自幼就是极有主张的孩子,老奴不信自己看走了眼reads;捡爱。殿下若当真不同意老奴这回的做法,又为何要去惹怒陛下、转移大家的视线?”   段云琅沉默了。   “殿下其实早已猜出来,七殿下的病是老奴所为。”刘嗣贞缓缓地道,“其实七殿下那样小,目下确实还看不出什么来,老奴也不敢太过分,只用了一点虚药,只为处理许贤妃。可是殿下,有一桩您现在就得清楚——为人君者,切不可太过慈软啊殿下!”   段云琅轻轻抽了一口气,脸色愈白,白如琉璃,竟隐约可见肌肤下跳动的血管。   “殿下!”刘嗣贞重重地道,“殿下若敢说自己对太极殿真是毫无野心的,老奴这便放手,去将枢密院的事都一概辞了,告老家去!”   忽尔过堂风吹,将烛火激得一荡,段云琅的脸扑朔在明昧之间,薄唇抿紧成一条线,没了血色。   老宦官眼中微湿,凝注着他时,似慈祥的父,又似卑谦的仆。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知晓他的顽劣,也知晓他的才俊,知晓他的冷酷,也知晓他的孤独。   刘嗣贞想起许多年前,他以中使身份送旌节到魏州,一路谨慎,跋扈的魏博节度使亦挑不出错处。那时掌政的还是颜相,颜相便拿着他的奏表与圣人说:“刘嗣贞公清奉法,与其他内闱寺人绝不相同,其才可堪大用。”圣人于是召见他来,任他为少阳院使,并言道:“五郎贪玩,心性浮动,望卿多加教诲,佐成贤君。”   后来跌跌宕宕间,他也曾无数次揣摩颜相和圣人这两句话。他揣摩自己的“公清奉法”,也揣摩颜相所指的“内闱寺人”;他揣摩殿下的“心性浮动”,也揣摩圣人期望的“佐成贤君”……他终于颤巍巍地抬起眼,道:“殿下,老奴今年四十有六,从今能伴在殿下左右的日子,也已无多……然而老奴放心不下啊,殿下!”   段云琅的身子重重一震,仿佛这才被他唤回了神来,茫茫然转过头,道:“阿公。”   这一声“阿公”,唤得刘嗣贞心中酸涩难捱,“其实……”   “阿公,我原来,”段云琅却未听他说话,只寡淡地笑了笑道,“我原来,是有野心的啊。”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原来,见过了延英殿之后,再如何冷,都不想下来啊。”   ***   夜深,烛火高烧。   “无论如何,阿公这回草率了。”   “七殿下生而体健,老奴的想法,原是让许贤妃再不能控制他;现在已达到了。”微微叹息,“殿下心慈。”   “心慈吗?”推开窗,见一庭冰雪浇漓,“也许,我只是自私而已。”   “君王之私,便是天下之公。”   轻轻地冷笑,“阿公啊,这话就不要拿来哄我了。”顿了顿,又道,“还有,往后这样的事情,决不可擅自从事。否则,休怪我弃卒保车——”   四更时分,刘嗣贞披上斗篷,出门之前,回头望了一眼。   两宿没睡的段云琅仍坐在案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寂静。   “殿下,”刘嗣贞忍不住道,“您为何不就国去?这可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去地方上,纵只一年半载也可掌住实权,回来时还怕没有胜算吗?”   段云琅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我不走。”   他只说了三个字。   ☆、第29章 不可说(一)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试述之。”   新来的侍读程秉国身兼宰辅,脸庞方正,甫一到集贤院便甩下了十几张白纸,闭着眼坐在堂上,道:“请诸位殿下完成此题,再去用膳。”   东平王云琮苦着脸对段云琅道:“五弟,我好想吃饭哪。”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勿交头接耳。”   段云琅白了大兄一眼,低头,对着白纸发呆。四兄淄川王这回竟也来了,只是总在咳嗽,约莫每咳上一刻钟便落下两个字的样子。淮阳王题了个大名便交上卷道:“不巧,小王有些饿了。”   程秉国微睁开眼,道:“不过,重做。”   坐在他们兄弟四个后方的,是七八个陪读的宗室子弟、天子侄甥,一个个倒都是坐姿端正目不斜视运笔如飞,显见得对这等听当世名儒授课、伴天潢贵胄习书的机会极为重视,都不肯落于人后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   ——按说本朝诸王,散居十六宅中,当择通经明礼之人分别于宅中讲读即可。然而圣人却不这样做,他让几个皇子同宗室亲戚子弟每隔半月到宫中集贤院听讲,所选的侍读更是身居宰辅高位的程秉国,迫得这些个最刁滑的学生一个个叫苦连天。   段云琅觉得滑稽,自己过去为太子的时候,母妃曾与父皇提过好几次,道是五郎将长大啦、该,可父皇从未搭理;如今没有太子了,父皇反而嫌他们兄弟全是不通经义的草包。   过去他没有正儿八经的三师三保,除了母妃拿小书与他传授的一些,便全靠他自己成日往秘书省里跑。兰台石室藏书多,他年幼、嘴甜、有钱,常能哄得内官开门,放他进去看上整整一日的书,再慢悠悠地荡回少阳院。   小小的太子在那巨大而微凉的石砌的楼宇中,读了许多本书,懂了许多道理,遇见了一个女人。   后来,女人走了。   而他,发现自己已懂的所有道理都无法解释这个女人的突然离开,也就再不想读书了。   段云琅百无聊赖地拿起了笔,落下寥寥数字——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夫人皆有私,所私者何?盖皆欲得而不失焉耳。”   人生世上,皆有私欲。私欲究竟为何?无非就是没有的时候,便欲得到;得到了之后,便不愿失去。   人生世上,有那么多的欺骗、背叛、仇恨、折磨……帝王君长之家,谁肯失去那一世荣华?而他,见过了那一袭红影的他,孤独地等候在她永远不会再出现的窗下,那份心情,谁人能懂?   段云琮咬着笔杆在一旁觑他脸色,小心翼翼道:“五弟,我那鹦鹉……”   “东平王殿下,陈留王殿下,请抄《春秋经》三遍,明日交。”   ***   饥肠辘辘地离开集贤院,段云琅心中实在已将那老匹夫骂了千遍。偏段云琮还在他身边念叨:“五弟啊,《春秋》是什么东西?它和夏冬是什么关系呀?”   段云琅蓦地刹住了步子,呆头呆脑的东平王险些撞他身上,愣愣道:“五弟?”   “大兄,”段云琅缓缓沁出一个清艳的笑来,“想不想去瞧瞧你那只鹦鹉?”   东平王忙不迭地点头,“想啊,想啊!”   一路风尘仆仆赶到掖庭宫,段云琅想着,这回有大兄做盾牌,无论如何也能蹭上她一顿饭了;也不知她是否还在为小七的事情生气?若是,他也只好死皮赖脸给她赔个礼了。   她那样好心好意来提醒自己,自己还全不领情,也是忒没心肝了。   而况刘嗣贞做的事情,与他做的,并没有分别。而况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他在心底里早就想过十七八遍了。   他只是没胆子下手罢了。   然而刚到掖庭宫门口,却见到左神策中尉孙元继在指挥着人做什么,心中着实吃了一惊。腆着脸迎上前去,笑道:“什么风竟将孙公公吹来了?真真稀奇得紧。”   孙元继与高仲甫同掌神策,与后者从来是言行一致。此刻看他一眼,孙元继的目光落在陈留王身后的东平王,轻轻笑了一声,“殿下说笑了。老奴奉圣人旨意,来查掖庭污秽,殿下小心着些,莫要脏了玉体。”   “污秽?”这话玄虚,倒叫段云琅好奇了,“公公说的什么污秽?”   “七殿下的病啊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就是被这一股子污秽之气给害了!说不得,宫里头腌臜事情太多……”孙元继冷漠地笑笑,望向他处,“哎,一个个查过去,莫要遗漏了!”   段云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偌大掖庭家家门户俱开,一个个宫人都站在积雪庭院里,几个内官穿梭其间,也不知怎样就能找出所谓“污秽”来。段云琅粗略一看,其中并无殷染。   刘嗣贞啊刘嗣贞,这回你让小七生的病,可是成了旁人顺着爬的藤儿了……   有人来与孙元继说了两句话,后者眉头便皱了起来:“催,催不动闯门便是。”   段云琅展颜笑道:“看来小王今日到的不是时候。”转头,“大兄,今日看不成鸟儿啦。”   段云琮一听,颇不高兴:“为何呀?我要看我的鹦鹉,谁还能拦着我吗?”一下子盯准了孙元继,“是你?你为何拦在门口?”   这东平王殿下说傻也傻,可是拧起来真与常人不同,倒叫孙元继也觉头疼。不论多傻,他到底是皇长子,明面上不敢得罪,只假笑道:“殿下要看什么鹦鹉?”   段云琅接过了话头:“大王的鹦鹉昨晚上不见了,据闻飞到了掖庭宫里来,我们这才巴巴儿寻了过来……”突然顿住。   就在此时,蓦闻扑棱棱振翅声响。   在段云琅抬头看见那鹦鹉之前,段云琮已经当先大叫起来:“那是我的!我的鹦哥儿!”肥硕的身躯便往外追奔而去,“别飞呀,下来!下来!”   孙元继眯眼笑道:“看来这鹦鹉颇通灵性,特地飞出来寻主人呢。”   段云琅全没听见。   他只觉心头重重一沉,一种危险的预感弥散心腔,逼得他窒闷不能呼吸。他再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深深掖庭,便跟着东平王一同追了出去。   那鹦鹉飞得不高,偏东平王太胖,每每跳起来抓鸟,姿态滑稽,哇哇乱叫。那鹦鹉片刻后停在了掖庭宫东墙的通明门上,歪着脑袋,眼珠一转看着他们,好像很好奇似的。   段云琅拉住了上蹿下跳的大兄,抬脸对那鹦鹉小声道:“好兄弟,你怎么到处乱飞呢?”   鹦鹉拍了拍翅膀,忽然开口大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如是三遍,段云琅和段云琮两兄弟俱都傻眼了。   段云琮傻眼,是因他绝想不到自己养的鹦鹉会说人话。   段云琅傻眼,是因他绝想不到这鹦鹉不仅会说人话,还居然能念出一句《金刚经》。   两人在寒风中呆了片刻,那鹦鹉突然俯冲下来,往段云琅额头上狠狠一啄!   “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说完,那鹦鹉便拍翅往回飞去!   段云琅扶着被戳出了血的额头,只听东平王大喊着:“回来!给我回来!”连忙拉住了他的衣服,道:“大兄莫追了,那不是你的鹦鹉。”   段云琮又愣住。今日发生的事情实在没有一桩是他能懂的。   “那明明是我的……”   段云琅苦笑道:“你也不想想,就你,怎么养得出会念经的鹦鹉?”   ☆、第30章 不可说(二)   晴好了数日,坚冰却犹在,雪光与日光交映入这冷透的房间,已是极亮堂了,却偏还点起了一支蜡烛。   殷染手中卷起了一张纸,慢慢地凑近了那烛光。   她的面色惨白如鬼,嘴唇失了血色,却被拼命咬住,咬出了猩红的皱褶。头有些晕,但心不能乱,手有些颤,但心不能乱。   那纸条已挨近了烛火的边缘——   “嘎嘎!”   一声尖利的鸟叫,惊得她险些打翻了烛台。纸条还未点着,被她一把揉进了手心,略微发痛,但能让她清醒。   转过身来,那鹦鹉已经飞了回来,乖乖地扒住了鸟架。她急急走到门口去看了一眼,宦官们已经查到她隔壁第二间房,马上就查过来了;而那两兄弟,似乎已经离开。   她关上门,对鹦鹉安抚地说了句:“乖儿,可见着他了?”   鹦鹉瞪着她:“嘎嘎!”   殷染长长呼出一口气,再次走到烛火边,慢慢地又将手中的纸条卷开reads;重生之财阀鬼妻。   陌生的字迹,全然陌生的字迹。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   不过十二个字,已足够判她永不超生。   清晨时分,一个小内官给她送来了这张纸条。她盘问他许久,他偏是守口如瓶,绝不肯说自己是哪个宫的。殷染冷眼看他服制,显是大明宫哪家娘子的内侍,与外间沸反盈天查“污秽”的左神策中尉孙大公公却是半点干系也没有。   ——那一日清晨的百草庭中,当段五对她吟诗之时,难道还有旁人?   ——什么样的人?御花园的宦官宫女?颜德妃、段五或她自己的亲旧仇敌?还是仅仅一个自以为得了宝贝把柄的过路人?   ——那人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她递来这样的讯息,是示威?是市恩?还是——干脆地,要她的性命?!   孙元继已领着人在外头踢门。   她看着那纸条在火中蜷成了灰烬,又将灰烬全部倒进了香炉里盖死,才去开门,不等孙元继开口便笑道:“各位公公来查案子不是?都请进来吧,婢子这小地方也没什么值钱的,各位公公随意的。婢子却不巧还有些生计要做,就先失陪了。”   说完,她竟就这样大敞着门任他们翻检,自己则大摇大摆地离去了。   孙元继眯着眼,眼神下瞟,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露出一点沾了灰的指甲盖,不动声色地转头,“搜。”   ***   戚冰仿佛是一早料到殷染要来的,已着了芷萝在殿门口候着,领着她一边往内一边道:“七殿下这病来得蹊跷,戚娘子便说让各宫娘子都抄些经文,再合作一处,预备当做冲喜的小礼送去清思殿呢。”   殷染偏头打量着她道:“脸上怎么了?”   芷萝伸手捂住自己被烫伤的半边脸颊,摇了摇头,不说话。   殷染也就不再问了。   撩开帘子,果然见戚冰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前,执笔抄经。殷染走过去,她也不迎接,只道:“你总这样来,也不怕给人瞧见了说话。”   “我有什么好怕。”殷染笑笑。   戚冰抬起头,看见她在笑,自己也笑了一下。   那笑意没有入眼,便消散了。   低下头,笔尖动得飞快,“小七这样,我也……担忧得紧。”   殷染没大没小地坐到她身边,伸颈子看了一眼她抄的东西,咋舌道:“竟是《阿含经》?我过去原不知道,你还是能写字的嘛。”   戚冰怒而搁笔:“你又小瞧我了不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很了不起么?”   殷染便笑起来,双眼都弯成了一双月亮,“可惜我不够格,不能为戚才人分忧了。”   戚冰静了片刻,叹口气,“那夜的御宴上,多谢你了。若无你的主意,我何来的今日。”   殷染不答,只自案底抽出来一摞纸,细细地看过。戚冰道:“你怎就知道抽底下的看?”   “你要呈上清思殿时,自然将自己的放在上面。”殷染毫不避忌地道。戚冰也不恼,点了点头:“跟你说话果是不费劲的reads;凤倾天下之独霸后宫。”   殷染一张张地翻过去,《阿含经》经文生僻古奥,后宫诸女字迹不一,看来也颇伤脑。戚冰原不理她,待见她看得入了神,好奇地问:“你在找什么吗?”   殷染拈出其中一张,“这是谁写的?真真一手好字。”   戚冰掠了一眼,“李美人。”   殷染仔仔细细地盯着那张纸,来来回回看了十余遍,末了,重复道:“真真一手好字。”   ***   自掖庭宫回来后,段云琅已经好几夜没有合眼。   小雪簌簌扑在窗上,映出隔壁微茫的灯火。四更了,淮阳王大约还没有睡,段云琅翻了个身,只觉那灯火仿佛是跳在自己眼皮子上的。   几日前那乱飞的鹦鹉的叫声,凄厉,竟好似是人在叫。   它叫——“如来所说法,皆不可取,不可说。”   它是阿染教出来的鸟儿,它会念经,而且——据说——它还知道该在什么时候念什么经。这当然是邪极通神的笑话了,但很有可能,阿染是有意让它给他传来这句话的。   这话究竟什么意思?   阿染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他想啊想,再想不出来,突然一个翻身自床上坐起,草草穿好衣裳,披上斗篷便往外冲去。   刘垂文已睡熟,他一个人将马匹从黑暗的马厩里牵了出来,策马往掖庭宫方向奔去。   冷风夹着雪粒扑打在他的脸上,斗篷甩出猎猎的声响,宵禁的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巡城的兵士见到是他都避之不及,马蹄嘚嘚急促而空旷,仿佛是践踏在他的心上。   一个人,一个人往未知的方向策马狂奔。原来是这样孤独的一件事。   寒冷逼得他的头脑渐渐清醒了一些。待到了通明门外,他反而勒住了马缰。   一夜未睡的殷染,隐约间听见一声轻细的马嘶,自宫外不远处传来。   这样深的夜里,怎还有人在街衢上跑马?她揉了揉眼睛,披衣自床上坐起,堂上的鹦鹉也不安分地蹦跳起来,口中含混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烛火燃了一整夜了,光芒愈趋微弱,殷染只见一屋的寡淡陈设都在自己眼前昏暗地摇晃。她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可她就是没能好好睡去。   她渐渐叹出一口气,走到堂屋,在鸟架下抬起头,低声道:“他不会来了。”   鹦鹉仿佛听懂了一般,奇异地沉默了下来。一人一鸟,同样幽深的眼珠,在黑夜中无声地对视。   殷染揽着衣襟转过头,窗外,细碎的雪花在空中寂静飘落,冰雪之上,是一轮永远无情的月亮。   高墙大门隔开了两个世界,他在墙外,她在墙内。   他低下身子,轻轻拍了拍马脖子。躁动的马儿终于不再蹬蹄,他抬起头,还是一样的月亮。   永远无情的月亮。   他慢慢掉转马头,一人一马,静静地离去。   当段云琅顶着乌青眼圈回到王宅,天色已然拂晓。他还来不及换上一身衣裳,孙元继已将“污秽之气”查了过来。   ☆、第31章 业火(一)   刘垂文古怪地盯着浑身乱七八糟的殿下。   段云琅无力地笑笑,“别看我,我害臊。”   刘垂文想起来犹没得好气,“殿下这是去哪儿疯了,可知不知道奴找了您一整夜?”   段云琅揉了揉太阳穴,“小王绕着长安城跑了三圈马,可不可以?”   刘垂文下断语:“殿下脑子坏了。”   “可不是。”段云琅又笑。   刘垂文抿着唇,转过头去对着院子里的宦官们嗷嗷乱叫:“哎哎,别动那盆花儿!哎那个也不行!哎你不知道我家殿下的脾气,待他看见你们把院子弄成这样,指不定怎样光火呢!”   段云琅好心提醒:“我就在这儿,我都看见了。”   刘垂文不理他,又呵斥道:“也不知你们在找些什么东西,我家殿下这么……洁身自好光风霁月心慈手软,怎可能有那劳什子污秽?”   段云琅皱着鼻子扫过去,又见到孙元继那张瞧不出眼睛的脸,“孙公公真是好闲兴,莫不是神策军务都归了高公公了?”   孙元继面色一变,冷声道:“老奴也不过奉旨办事罢了reads;盛宠之王女毒妃!”说完,掠了刘垂文一眼,复轻轻“哼”了一声。   刘垂文年纪虽小,却因长年受刘嗣贞历练,胆大心细,此刻受了大珰一哼,心知不能给殿下多添麻烦,眼都不眨一下便即躬身赔礼:“孙公公劳驾,可别为这点腌臜小事累着了您的千金贵体哪!”   孙元继这才面色稍霁,走上台阶来,“五殿下,老奴有几句话,须请房中详询。”   段云琅满脸的过夜青茬,倒笑嘻嘻地随他进了屋关了门,翘着腿坐在桌边,修长的手指曲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声音杂乱得逼人耳疼:“孙公公有何指教?”   “有宫人报闻,”孙元继一板一眼地道,“数月来常见殿下车驾夤夜出入于掖庭宫西掖门,不知可有此事?”   段云琅面不改色,只在手指尖上轻微地一颤,而后他抬起了头,笑道:“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事?掖庭宫我倒是去过一回,却是今冬内侍省太久未发新衣裳与我,我特意去讨要。我理直气壮的,为何要走西掖门哪?分明是大摇大摆自通明门入的,晴天朗日,内侍省那些个尚衣的公公都知道的。“   孙元继一双小眼紧紧盯住了他,“果真如此?可那人的供词字字分明,言之凿凿,我看也颇是可信。”   段云琅笑吟吟地道:“是谁有这样无中生有的能耐,我倒很想与他对质一番。”   孙元继摆了摆手,“五殿下惯是玄虚里手,老奴哪敢让证人与你对质。只是掖庭宫那边,老奴也查出了几丝进展,有几个女子……五殿下此刻咬死不认,只怕日后更要难过。”   说完,他便看着段云琅。   段云琅的笑容挂在脸上,便似挂了一副面具,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连风都透不进。不知为何,这少年真真假假的笑容竟让一手遮天的大珰孙元继都感到一阵寒意。   “原来那污秽真在掖庭宫里吗?”段云琅摆出一副一看就是虚伪的惊讶表情,很是配合地道,“孙公公可要辛苦一番,千万将害我七弟的人抓出来才是啊!”   ***   段云琅与孙元继斗智斗勇不过几句机锋,外间突然响起了一声尖叫。   段云琅如蒙大赦,连忙奔出去看,却是淮阳王的一个小妾,依约是最年轻的那个,指着庭中地上大叫:“让你们乱翻,让你们乱翻!那是不是蟑螂,那是不是蟑螂!”   这女音着实叫得太响,几乎穿透了十六宅的重重高墙,直遏行云。几个内官只好脱了鞋子去打蟑螂,那女人叫得反而更起劲了。   淮阳王急匆匆地亦奔出门来,将那小妾揽在怀里,一边安慰一边道:“叫什么哪,啊?十六宅里就是这样的,你还指望有多好?多亏了公公们把蟑螂扫出来……”这话就有些离谱了,旁边的宦官们都笑出了声。   段云瑾也随着笑笑,抬头,目光自段云琅身上掠过,停在了孙元继脸上,客套了一句:“孙公公辛苦了。”   孙元继皱着眉,若不是惯知皇子间的不睦,他几乎要怀疑那蟑螂是淮阳王特意扔出来的。   ***   段云琅咬死自己对掖庭宫里一无所知,孙元继也就只好一无所获地离去了。段云琅倚着门目送孙元继,待那几个人大摇大摆的背影终于消失,他才发觉自己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回房中更衣沐浴一番,也不休息,又走了出来。   刘垂文慌慌张张跟上:“殿下去哪里?”   “去散心!”   ☆、第32章 业火(二)   因是年关上,中书门下的阁子里其他宰辅都已离去,唯程秉国还在整理文稿,看见陈留王大咧咧迈入来,显然一怔。   “程相。”段云琅囫囵行了个礼,程秉国连忙回礼:“不敢,不敢!殿下安!”   “程相一边冢宰机要,一边还要教导我们这些个不成器的兄弟,真是辛苦了。”段云琅抚着心口沉痛道,“我们有多不成器,程相前日也都看见了……”   “不过,”程秉国却一脸耿直地截断了他的话,“殿下的文章老臣方才读了,写得极好。”   段云琅愣了愣,而后,继续试图与他讲道理:“程相啊,我大兄他是个傻子……《春秋经》那么多,他可是连笔都拿不动的……”   “弟不言兄之过。”程秉国正色道,“东平王殿下虽神智未爽,但德操无缺。殿下既有此心,不妨帮东平王殿下那份一并抄了吧。”   “……”   程秉国走到门边,回过身:“殿下请。”   段云琅撑着桌子看他,他现在只想抽自己两个大耳括子。   眼神漫不经心地往桌上瞟,果然见到内侍省递上的奏本,内夹了神策中尉的批条。这种夹了大珰批条的本子中书门下向来莫说驳了,往往连看都不敢多看的,段云琅歪着身子靠在桌边,对老夫子咧开一个笑来:“近来内闱里闹得沸沸扬扬的所谓污秽之气,不知程相可曾知闻?”   程秉国皱了皱眉,道:“神怪妖异,惑乱人心。无非小人借风起浪罢了。”   段云琅拍了拍手,睁大眼睛道:“程相与小王可想到一块儿去了!不过这毕竟是几位公公带的旨意,哎哟程相您不知道,这几日小王家里被他们掘地三尺闹得鸡飞狗跳,明日的经筵,小王只怕来不了啦!”   程秉国看他一眼,捋了捋颏下胡须,半晌,去关上了门,走回来,道:“殿下究竟有何见教,不妨明说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老臣最怕猜哑谜。”   段云琅定定瞧着这个老臣,忽然道:“颜相当年,可也是如你这般?”   程秉国一怔,“殿下说什么?”   “我说颜相,我的阿公,”段云琅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当年可也是如你这般,刚直不阿?”   程秉国顿了顿,未几,轻轻叹出一口气,“恶宦临朝,可惜了忠肝烈胆。”   “先生。”段云琅一字一顿,却换了称谓,“其实学生所交文章,不过上篇。先生可想听听下篇?”   “哦?”程秉国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何也?”段云琅慢慢地道,“谓纲纪不立,故强奴欺主也。”   ***   这一晚,段云琅抄了整夜的《春秋经》。满目都是篡弑叛乱之事,抄到后来,笔底仿佛都流着鲜血。   五鼓响时,他几乎再握不动笔。熹微的晨光一点点自阶前移至阁内,照亮了他面前的文卷,他却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出这片黑夜了。   孙元继的话还响在耳畔,他知道,有人告发阿染了。   在他和阿染……都不慎而忽视之处,有人,已经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而阿染,阿染只管告诫于他,什么都“不可取”,什么都“不可说”,可她呢?她究竟有没有遇见危险,她现在是何景况?   她大约也不是不肯与他说。   只是如今非常之时,她没有法子说。   心被内疚和担忧揉成了一团,他愈是想,愈觉阿染思虑深远而自己简直无理取闹……   他将笔一抛,双掌覆住了疲惫的脸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   戚冰抄经的这段时日里,殷染常来作陪。若碰上圣人驾到,便由芷萝领着她绕过侧殿偷走。无论如何她如今不想见圣人,而且戚冰也不愿让圣人知道自己总与掖庭宫的人拉拉扯扯,正好。   譬如今日。   黄昏的光漏进这间小书阁来,殷染听见外殿里帝妃两人幽幽细细的说话声,她低下头,若无其事地翻检着那几张经文。   那日送来的那张纸条虽然是李美人的笔迹,但这主意却显然不是李美人独自能想出来的。   且不说李美人全没道理在大清早撞入百草庭,即算她真的听到了墙角风声,胆小如鼠的她却这样挑衅一般地送来纸条,若说要挟殷染,却又不留姓名,殷染好意等了许久,那边却什么动静也不给……   李美人的背后,势必还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那十二个字的秘密。   殷染微微一哂,她其实也觉戚冰这几番做得太显,可是戚冰的心机与李美人相去不可以道里计,自己若主动探问,反而打草惊蛇。   而且,她也不相信刚刚复宠、自顾不暇的戚冰有那个能力在大明宫处处撒网,只为抓她一次现行。戚冰顶多是蹚浑水的。   总之,要想让那个人现身,最好的法子,还是从胆小又莽撞的李美人入手。   ☆、第33章 业火(三)   腹中主意底定了,殷染对于这样守株待兔的把戏,却也并未提起什么兴致。   斜倚着凭几,懒懒抬眼,扫向这一间幽暗的书阁。圣人爱读书,是以后宫人人都爱充作知书达理的模样,戚冰也不例外。这阁中的书都是簇新的,因时时有人拂拭而常葆整洁,但显见得毫无人气。   一间书阁啊……不知是多久以前,她也曾一厢情愿地肖想过,若自己能有一间书阁,就好了reads;梦回清明上河图。   殷家太吵了。   母亲会打骂她,兄姊会侮辱她,下人在背地里嚼着舌头,就连家中请来的西席,也不肯分她一册书。   她还记得那西席皱眉嫌厌的神态,他说:“殷状元平生文采华赡,某佩服之极。只是这家中半里小事,状元郎却做得不好。”   父亲便拥着她给那西席赔罪道:“是殷某顾虑未周,这便带她出去,请先生继续授课。”   她仰头看着那西席,虽然个头矮小,眼神却冷冽如冰。他有我阿耶厉害么?我阿耶过去是状元,状元哎!是从大明宫宣政殿里走出来的状元郎,是在曲江池边摆过大宴的状元郎哎!他有什么资格对我阿耶指手画脚?   “不过是个下人。”她反而婉转地一笑,发出了声音。   那西席的脸色变了,变得极难看。   父亲也突然冷了脸,“啪”地一声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阿耶……”   父亲没有回应,只是将她拖出了屋子,狠狠地一丢,“跪着!”   她在冰凉的庭院里跪了一日一夜。   腿脚全麻木了,血液仿佛是倒着流的,脑袋里嗡嗡地发晕。可她仍然觉得自己全没说错。   明明是母亲先遇见父亲、先嫁给父亲的,明明是那许氏死乞白赖非要缠上父亲的!   那些人,那些乱七八糟的外人,他们什么都不懂!   她不知悔改地跪着,没有人来看她,不管是父亲、母亲还是红烟。更不要提那几个嫡生的兄姊。到第二日清晨,不知是睡过去还是晕过去的她被人拍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瞧见的是父亲。   父亲关切地望着她,然而那份关切却又太隐忍,隐忍如他鬓边小心掖住的白发。他看了她半晌,直到她意识渐回清醒,才忽然伸臂抱住了她,喃喃:“阿染……”   现在想来,她也觉奇怪,在那个空旷的家里,为何最疼她的却不是与她一样受人唾弃的母亲,而是那个仿佛是万恶源头的父亲呢?   她小小的脸贴在父亲温暖而宽阔的怀抱里,有些想不通,可她也不愿再想。她打从心底里可怜他,但她不打算告诉他。   她贪恋他的怀抱,父亲的怀抱。   父亲小心地拍哄着她,低声道:“阿染若果真想读书,不妨到阿耶的官舍来,那边的书是最齐全的……”   一听见可以不用终日呆在这个乱七八糟的家里,她立刻就点了头。   如果叫她知道后来在秘书省的官舍里她会遇见了谁,她当初无论如何,都要先思索一下,再点头的。   ***   “殷娘子。”芷萝在帘外小声唤,“请随婢子来吧。”   这是戚冰独特的逐客令。殷染最后看了一眼书案上那沓经文,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出得拾翠殿,才发觉外间已是黄昏。大明宫的黄昏是泛金的,在青瓦白墙间来回冲撞,便渐渐地黯淡了云霓之下的诸光诸色。她一人独行,绕过御沟,有一片小小的杏花林,寒冬时节,全只剩了一杆杆堆雪的枯枝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枯枝之间,她忽然听见一个钝钝的声音在哭。   “好孩子,你怎么就死了呢……你死得好惨啊呜呜呜……”   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却哭得肝肠寸断,直令她汗毛倒竖。她斜眼掠过去,却见到紫袍玉带的背影,心头一凛,已猜知此人身份。   明明不该多管闲事的,可鬼使神差一般,她就是走了过去。   东平王段云琮蹲在地上哭着哭着发现面前笼了一个高高的阴影,愣愣地抬头,“你是谁?”   殷染的嘴角抽搐着,手指着雪地上的老母鸡:“它死了?”   一听这话,段云琮顿时悲从中来,“哇呜”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殷染四周张望着,这颟顸的大皇子在大明宫里乱转,身边竟一个从人也没有。   怕是没有人肯伺候一个傻子吧?   宫里的人,有时实在是聪明得过分了些。   可惜她也不懂如何安慰人,只好站在一旁看着他哭,默默地等他哭完。   虽然外间都传言东平王爱慕她,可是天晓得,这竟还是她第一回见到东平王。东平王比淮阳王只大了半岁,生就一张白嫩嫩的娃娃脸,加上那双无辜地乱转的眼睛,若与陈留王摆在一处,怕是见到的都要以为他是陈留王的阿弟。   东平王哭了半天哭得没趣了,傻傻地一哽:“你怎么不说话?”   殷染发愣:“我该说甚?”   东平王道:“说个笑话给小王听。”   殷染张口结舌:这傻子,竟然还知道自称“小王”?还是说她看起来就这样好欺负?眼光微转,她泛起盈盈的笑意来:“其实殿下大可不必如此伤怀。”   “什么?”   “你只需将这只老母鸡埋下去……”殷染循循善诱,“到了明年开春,就可以收获好多好多只老母鸡了。”   段云琮将信将疑地看了她许久。   直到她几乎都要放弃地说出“是你让我说个笑话”的当口,他忽然摇了摇头,道:“真奇怪,你怎么与我五弟那么像?可是他是男的,你是女的,不对,不对。”   殷染的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   遭了东平王这样一折腾,殷染回到掖庭宫时,直是恍恍惚惚。   怎么又提到他了?   怎么全天下的人,都要在她耳边提他?   她点了烛,缓缓自袖中抽出了一卷纸,放在烛火上烧化。安静地看着那轻薄的纸张被火舌舔舐净尽,“厌离”、“欢喜”、“解脱”、“无常”,李美人的秀雅字迹所堆砌出的种种世间乱象,也就全都被火舌舔舐净尽了。   细算来,自百草庭荒唐一夜,中经宦官突来翻查,再到而今,她已有半个月不曾见到段五了。   不见……是对的。   如遇不可掌控之物,便合该放弃。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那一卷经文终于化为灰烬。   殷染闭上了眼。   ☆、第34章 落井下石(一)   宫中年节气氛愈浓,却无人敢当着圣人的面喜庆,盖因七殿下的病时好时坏,太医直呼邪门,并言若能过了这个年关……而后又止住了话头。谁都知道太医这样说话只是为自己续命,一向宽仁的圣人这一阵来急红了眼,朝堂上杀个把人也是有的,便后宫里侍寝都战战兢兢,深恐在自己轮值的夜里七殿下就突然发了病。   宫里有些老人说,圣人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沈才人投井的时候了吧?   宫里有些更老的人说,圣人上上一回这样狂躁,该是……颜德妃病逝的时候了吧?   殷染搬来一只矮脚杌子,拿笔去描墙上挂着的九九消寒图。一瓣瓣明明已很清楚了,可她偏要再掰着手指数上两三遍,才肯相信原来真是一岁尽了。   她入这深宫里来,原来已经三年了。   掖庭宫里不是宦官就是仆妇,大家倒也互相送起礼来,然而殷染,连同殷染的鹦鹉,在掖庭宫中实在是风评太差,以至门庭冷落,无人问候。正好大雪也太冷,她不高兴出门,便成日价龟缩房中,守着火炉看书发呆。   只是他……他,仿佛真是很久没来了。   他们往昔……都不曾分离过这么久。   他是不是听懂了她让鹦鹉放出去的暗示,所以有意先避过这一阵风头?   殷染其人,精明的时候异常精明,迷瞪的时候异常迷瞪。她也不愿去回想自己上一回与段五见面的情状,那还是在东亭里,飞雪扑面,她指控他害了小七,而他到最后也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总是这样的,朦胧温吞,笑意盈盈地迫使她把什么都说出来了,自己却连一点骨头碎子都不肯吐。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为此而伤心。   不对不对,段五是不会伤心的。   殷染撇了撇嘴reads;末世重生之白莲花的逆袭。她决定不再想那个幼稚、无聊、莫名其妙、不知好歹的少年郎,打开自己的小妆匣,她想给沈青陵挑一个过年的礼物。   妆匣里是她偷偷攒下来的一些小小赏赐。她想青陵大约是看不上的,但这个礼总得送,与小七那边一样,都得送。   都是没娘的孩子,她也不想跟他们比惨。   “殷娘子?”   一个小内官在门外唤了声,惊了她一跳。   “殷娘子,叶才人到了,请您准备准备。”   ***   殷染实在没有想到,第一个来给她送年礼的,竟然会是叶红烟。   当红烟袅袅婷婷地走入来时,她已经将乱得不能下脚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杯茶水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暖融融的炉火全拢在房中唯一的一张椅榻旁。   红烟一见到她,眼圈就红了,低唤一声:“娘子!”   殷染看见她哭就头疼,众人退下之后,她去关了门,但听红烟道:“我给娘子带了一只暖手的小炉,怕娘子夜深体寒……”   殷染顿了顿,“暖炉我多的是。”   红烟看了她一眼,复低下头去,“我知道的。可是那只银香球,难道您还没有还给……他?如今是非多有,您可千万……”   “这话我不明白。”殷染笑得眉眼弯弯,“那银香球是东平王殿下送我的,内廷档案都记了,不知能有多大干系?”   红烟叹了口气,“阿染娘子,您就是太固执……”   “不不,我可不固执。”殷染连连摆手,“旁人不知,叶才人莫非不知?我只是太懒,连圣人的床,我都懒得爬的。”   红烟倏地站了起来。   她秀丽的脸上已毫无血色,嘴唇在发颤:“阿染……你……你毫无心肝!我当初是为了什么,才……你明明知道!”   她袖中的手指将罗帕绞紧了,绞得皱成一团,殷染盯着那罗帕,她开始庆幸自己毫无心肝,不然一颗心恐怕就与那罗帕一样被绞成碎片了。   “我只知素书殁后三日,你便打扮齐整去了清思殿。”殷染轻轻一笑,“你说你是素书的好姊妹,要为素书讨一个公道,对不对?真是有趣,素书有那么多姊妹,怎的偏偏是你去讨公道?”   红烟双手捂脸,肩膀抽动,哽咽道:“你竟是这样想我……那三日里你神思不属,我只道你是为沈娘子难过,我,我是犯了傻气,我一意以为圣人会杀了我的……”   殷染看着她哭,自己漫漫然地笑。红烟实在是很聪明,那一次面圣押对了时辰、押对了地点,甚至还押对了当值的宦官高方进。这样聪明的女子,如何能不得圣宠呢?   只是可怜了素书了。   只是可怜了素书,却给她踩着,做了她得宠的阶梯了。   殷染说不清楚自己面对红烟是什么心情,她只希望自己不要面对着她才好。   于是她转过了身去。   红烟慢慢自指缝间抬起了头,泪眼朦胧,眼底一片冷锐:“阿染娘子又凭什么可以这样指摘我?当初沈娘子殁了,我不过是借机上爬,却不似阿染娘子,是落井下石!”   殷染的背影仿佛凝固了一般,在那直棱窗格出的阴影里沉默地立着reads;魔装战姬。红烟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那色泽寡淡的裙角被风撩进了火盆,沾上了些微火星子,而她仍没有动弹。   红烟相信,即使身处火海,焚天灭地,殷染若不想动弹,也绝不会动弹的。   她不是自弃,亦绝非愚蠢。她只是冷漠,一种近乎懒惰的冷漠。红烟毕竟伺候了她那么多年,陪着她走过那么多坎,她知道这位娘子的心中是一片荒芜,一片摈弃了所有矫情余地的荒芜。   因了这片荒芜,红烟即使抛出了这样恶毒的话,也没有能够感受到分毫的愉悦。   红烟也因此而更加痛恨她。   红烟哭得无趣了,便开始抽噎着擦眼泪,时或叹息一声:“阿染娘子,我此来,只是担心你。你在掖庭或许还不觉得,大明宫那边实在已闹翻天了……”   “查出什么了?”殷染开口了,却是开门见山,绝无废话。   红烟反应也快,只道:“我也不明内情,都是孙公公在查。只是前几日听闻竟然查到十六宅去了,我心中发了慌,今日终于觑得机会来告诉你……”   殷染慢慢地回转身来,盯着她。   窗外天色惨淡,而殷染的脸色更惨淡。   红烟竟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她一双眼睛已经哭得犹如核桃般肿,抽抽啼啼地又道:“也不知孙公公是得了什么信儿,到了十六宅就直奔陈留王邸……不过还好,”红烟抽了口气,“陈留王说他压根儿没来过掖庭宫,掖庭宫里有多少污秽都与他没有干系。”说到此处,红烟偷偷溜了殷染一眼,见她面色如常,才敢继续说下去,“他还说,若掖庭宫里果真有鬼,便该下狠手去查,决不可害了……七殿下。”   殷染沉默了很久。   被窗棱分割成十数片的天空中阴云低压,铁马在风中轻撞,发出清脆如乐声的响。可那响声入了耳便嘈杂得直逼心腔,让她几乎不能思考。   都说外物乱人心,可是好好的外物,总是入了人心才变得乱七八糟。   殷染不说话,红烟一时也不敢再说了,只是擦泪。大约连红烟都晓得她是可怜的,不论真心还是假意,红烟这泪水都是为她而流的。她的脑中一片嗡鸣声,一下子什么都想不明白,便只好发问:“嗯……这……他说错了吗?”   红烟微愕。   “你哭什么?”殷染的语气愈加和蔼了,“我真未明白。”   红烟低下头,咬了咬牙,复抬头道:“阿染娘子!你莫忘了,那些东西,可都是东平王殿下送的——”   不用再说下去了。   她已经看见殷染的身子晃了一晃。   自己指责她对沈娘子落井下石,她纹丝不动;而自己警告她遭陈留王落井下石,她便突然有了表情。   原来她毕竟还是个自私的人啊。红烟不知为何舒了口气。   然而殷染立刻又站直了,站稳了,她皱着眉,仿佛是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又道:“他做得对。我若是他,这样的时刻,下策鱼死网破,中策明哲保身,上策落井下石——我若是他,我自然也取上策。”   红烟愈发不能理解地看着她。   殷染转过头,见到她的表情,带着冷意微微一笑,“多谢叶才人提点,天暗路滑,还请早回吧。”   ☆、第35章 落井下石(二)   叶红烟回到流波殿,怒气冲冲地掀过一重重垂帘,却在见到内殿等候的人时惊怔了一瞬。   而后她立刻收拾好了表情,笑得端庄妥帖:“孙公公大驾光临,怎么也不遣奴婢们通报一声。”   孙元继却没得功夫与她扯闲篇,径自道:“我找不出证据。”   叶红烟一愣,旋而强笑道:“公公您开什么玩笑……”   “你要摆弄陈留王,我与高公公都是赞成的。”孙元继没好气地道,“可是那个姓殷的宫人是许贤妃的亲戚,找不出证据,如何敢就这样撕破脸?没的给自己惹一身腥。”   红烟再也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搭上的贵人竟会弃了这盘棋,一时六神无主:“这可……这可没道理,怎么会——怎么会没证据呢!”她忽然道,“我分明看见了!就在御花园里,还有东亭——”   “你亲眼所见?”孙元继眯了眼。   红烟重重点了点头,又连忙摇头,“不,是听人说的——”   “那你倒是自去举发呀。”孙元继却是冷笑。   红烟一怔,慌乱地抬起头,一颗心仿佛被摁进了冰水里reads;恶毒女重生扑倒忠犬。   “怎么,这又不敢了?”孙元继仍是挂着那抹冷笑斜睨着她,“我算看清楚了,你这意思,是要而公去当出头椽子?叶才人,你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我还算是好说话的,若闹到高公公跟前,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红烟一听,已知是那边高仲甫动了真怒,吓得身子一软便跪了下来,连连叩头:“是、是妾身思虑欠周,孙公公可千万体谅妾身啊!天晓得他们怎的就一点证据都不留下——”   “这里还有一桩事。”孙元继冷笑,“圣人虽不让陈留王就国了,但忠武军那边始终是圣人一块心病。陈留王若想置身事外,只需向圣人请缨,出去不消三月,宫里便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会子即算七殿下死了,也怪不到他头上去了!”   红烟懵懵懂懂地听了,好不容易才听懂其中关窍:原来自己借着七殿下的病这般发挥,全都是做了无用功了?她不甘心啊!她咬住牙根,两眼都红了却偏没有哭,叩下头去重重地道:“妾……妾明白了,多谢公公提点!”   ***   殷染将那一小块苏烟黛的画眉石小心用布包好,托梁女史带出宫去送与沈青陵。梁女史说沈青陵自上回被她狠狠骂过,回去竟果真用功起来,听其心志,似乎想去十六宅做个女官。   殷染即刻就皱了眉,“怎么还想做下人?”   梁女史道:“十六宅与宫里又自不同。沈小娘子是有志向的,若配个市井中人,她定然不会甘愿。倒不如让她试试看。”   殷染沉吟着,不再说话。   腊月廿八日起,大明宫、兴庆宫、太极宫、十六宅及各个离宫别苑,每夜里悬庭燎、烧爆竹、燃灯火,绵延数里不绝。纵隔着无数道红墙,寥落的掖庭宫里都能听见爆竹的噼啪声,通亮的夜火渗进黑暗里来,带来彼端彻夜欢闹的声息——这在九重深宫之中,实在是最不稀奇、又最稀奇的声息。   殷染翻了个身,背对着被灯火映亮的窗,将脑袋全埋进了枕头底下。   这将是她在宫中度过的第四个年关。   没有欢笑,没有热闹,没有爆竹,没有烟尘。没有歌,没有酒,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三年,不,是五六年这样下来,她都已习惯了。   只是更漏却毕竟太难捱,好不容易有了睡意,眼前却又飘忽起红烟那张哭哭啼啼的脸。她在说什么?明明每一个字都是懂的,拼在一起,却成了苍白无意义的符号。   “那些东西,可都是东平王殿下送的……”   殷染闭着眼,眼睫却在发颤。   她当然知道,她当然知道是“东平王”送的。   只是时至今日她才发现,她与段五郎处了那么久,竟连他的一条把柄都没有——他竟连一点痕迹都未在她生命中留下。如果不是她记性太好,如果不是她还分明记得他的身躯每一处平滑结实的肌理,记得他有力的动作和低沉的喘息,记得他在她肌肤上留下的过夜即消的红痕……她真要怀疑有关他的一切,都不过是她自己的一场梦罢了。   待到黄粱饭熟,炊烟散尽,说不定她就会发现自己被卷入了与痴呆傻愣的东平王殿下的不伦秽事之中,而无可辩白。   好聪明的少年。   她真想击节称赞,只是她实在没有气力了。   窗外透入的光时明时灭,仿佛彼端有一条流动的欢腾的星河。殷染听着听着,忽觉出不对劲,一个挺身坐起来,瞪着眼睛看那墙上的消寒图,才知道今日竟是除夕了reads;末世重生之白莲花的逆袭。   怪不得外间这么吵,吵得人浑身发燥,无法入眠。要知无论多么优雅的歌乐,若隔了太远去听,都不会太悦耳。要么,就是幽幽细细挠得人心发痒;要么,就是嘈嘈切切扰得人耳作痛。大明宫除夕夜的乐声,显然就是后一种。   她拢紧了被子,堵死了耳朵,可那快活的魔音还是窜入耳里来。她又痛恨这热,将被中银香球往地上随手丢去,又掀了被子,下床蹬鞋,她决定去找鹦鹉玩。   甫一站起,脚步便迟滞地停住。   昏昧的夜风拂起纱帘,外间的寒气灌了满屋。那人风尘仆仆地立在门边,银青斗篷还卷着风雪,刚刚除下了风帽,黑暗里几缕墨发胡乱飘荡。他竟然也不言语,便立了许久,直到房梁下的鹦鹉突然一哆嗦,他才反应过来一般,仓促道:“你还未睡?”   她看着他,双手渐渐地拢紧了衣襟,自去寻了膏烛点燃。一时间黑暗房栊亮堂起来,她这才回首,于光影之间朝他缓缓展开幽微的一笑。   段云琅往前走了几步,仿佛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眼睛比往常更为灼亮,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笑得更端庄:“你饮酒了。”   他却突然掀帘抢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她愣住了,他的怀抱还带着风雪肃杀之气,衣袍翻卷出细碎的雪粒子落在冰凉地面上,转瞬便融化成水渍。她便这样僵直了身子由他抱着,而后他的唇便自她的发梢游移到她的耳垂,再是眼睑,再是嘴唇……   她突然用力将他一推。   他没有防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撞倒了房中的椅子,哐啷好大一声响。梁上的鹦鹉终于彻底惊醒,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   “闭嘴!”段云琅恶狠狠地一拧头,鹦鹉呆愕地拖长一声“啊”,顿了顿,立即将脑袋埋进了翅膀里装睡。   殷染扑哧一声笑了。她懒懒地倚着内室的小门,帘帷拂在她清瘦的披着素衣的身上,袅袅娜娜,似一个幻影。段云琅回过头来,看她半晌,不说话。   殷染渐渐地收了笑,道:“你是不该乱生色-心。”   段云琅回敬她一声嗤笑,“就你这悟性,还来歪解佛法。”   她默了片刻,道:“你今日不该来。”   段云琅却凑到她身前来,眯着眼呼她一口酒气:“我刚陪父皇喝了好多酒,太液池那边灯火辉煌,你不去看,甚是可惜。”   “有什么好可惜?”她往后躲开他的碰触,神色淡淡。   段云琅好似真是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嗯,也确实无甚可惜。”   殷染啐他:“颠三倒四。”   他笑起来,少年带醉的笑容爽朗干净,仿佛全无机心,“我是颠三倒四,你就是乱七八糟。”   殷染皱眉:“我怎的乱七八糟了?”   段云琅大大地张开双臂,“你发热了,你自己都不知道,还不是乱七八糟?”   殷染端详地看了他很久,最终,还是选择投入了他的怀抱。   他真是醉糊涂了,她想。   若不醉时,他岂会用这样孩子气的姿势,来索求一个年夜里的拥抱?   ☆、第36章 寒中热(一)   段云琅只觉头疼。   大约是太液池边灯火太盛,盈盈扰扰,觥筹交错,笑笑吵吵。他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酒,只记得神策军、枢密院、内侍省诸家的公公他几乎挨个敬了过来,高仲甫的眼光冷辣颇难打发,逼得他那一盏一口下肚,才轻轻笑着说殿下有心。宫里头娘子比圣人难缠,公公比娘子难缠,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颇难得地,他这晚还见到了秘书少监殷止敬一家。   二兄段云瑾拖着他去找殷画,他哪里知道段云瑾和殷画之间还隔了高仲甫和许贤妃的面子,只是嗤笑见惯风月的二兄竟然还拿不下一个小娘子。段云瑾便狠狠睨他道:“若不是你,我岂来恁多麻烦?”   这话他却听不懂了。总之他随段云瑾过去敬酒,见到殷少监,这个二十年前的状元郎身形瘦削而脊背微弓,白发飘萧满头,常年抑郁的面色因满堂喧嚣而略略浮现病态的红润,可那眼神却是遥远的。他摇摇晃晃地执杯站起来,拱手道:“殿下请。”   段云琅打量着,他不曾见过阿染的母亲,但他想,阿染那副凡事与己无关的神态,必就是这位殷少监传给她的吧?   因饮酒过多而混混沌沌的头脑里,浮浮沉沉全是那个人的眉眼。普天同庆的日子,她没有来与他一同看旧岁迁流,爆竹与灯火炸耀在眼底,隐约有好几个女子来与他攀谈,他却只嫌烦躁,他在想,这样的时候,她睡着了吗?她睡得着吗?   他已经有太久,太久不曾见到她了啊……   身体总是比思维反应得更快。当他意识到自己脑海中那张脸的名字叫殷染,他已经行走在风雪交加的路上,一步步背对着热闹喧嚣,踩着松软的积雪往那寂静的掖庭宫里去。他披着风帽与斗篷,风雪却仍往他衣领子里钻,像是被一只粗鲁的手拍在他颈项上的,只为了逼迫他清醒reads;梦回清明上河图。   其实对他而言,是醒是醉,从来都无不同。他醉了固然要去找她,他醒着却也会去找她的。   她一定是一种毒。   不然的话,为何不见她时,全身都不对劲,见到她以后,就通体舒泰了?   真是太荒唐了啊……   如是想着,他愈加收紧了拥抱她的臂膀,轻声问她:“我喝醉了,你生病了,我们不正是一对儿吗?”   殷染舒服地哼哼了一声。   醉的人醉在孤独里,病的人病在孤独里。这样一看,两人拥抱一处,还真是妥帖极了。   ***   斗篷被扔在了外屋,紫袍玉带丢在了帘幕底下,而后是中衣,是里衣,自门至床,撒了一路。   生病的人全身发软,喝醉的人只有蛮力,衣衫都撕破了,没有快感,只有一阵阵奇特的颤栗。烛火不知何时被吹熄了,大风在屋宇间呼啸穿梭,可是他搂紧了她,于是没有风吹没有雪飘,她在他的怀里被保护得很牢靠。大被罩了上来,黑暗里只闻急促的喘息,他的手在她衣衫上动作,倏忽又探到了更深的地方。她咬着牙拧着眉,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是堕落吧,这种羞耻、疼痛、恐惧、绝望的感觉。   他像勾引飞蛾的火,她明知是死路,却也忍不住一次次贪欢。然而这是不对的,他们……这样是不对的。   她避开了他试图吻上的唇。   他也不再执着,他知道亲吻是不可能的。他压制着她的身躯,被褥卷上来,他自喉咙底里发出渴求的粗喘,“你……”他将头埋在她肩窝,“这样久了,你想我不曾?”   “不曾想。”她轻声道。   他笑,“那便是曾想了。”   她抿着唇不说话。   他的笑声染着酒气,自她纤细的肩颈直直递入了心腔,口是心非的人啊,就不怕终有一日,被自己的言语给诓骗了么?   既然如此……   不如就让他们的关系停留在黑夜之中、床笫之上吧。   因了这无边无际的黑,谁也不用顾虑谁,他只凭着记忆摸索她,她也就凭着记忆应和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不过又一次堕落罢了。   当她感知到他的时候,燥热已爬了全身,除夕夜的灯火不知为何忽然移到了窗前来,似那永世不灭的月亮,遥遥地照落,照见他眸底幽深的亮光。   他似乎很疑惑她今夜的反应。太淡漠,与往常截然不同的淡漠,反而显出了几分真感情似的,透在她那双微凉的眼睛里。   身体是熟悉的,心却永远疏离。   他抬起头,就看清了她这淡漠的眼神。仿佛被兜头浇下一盆拌着雪粒子的凉水,他的热情一瞬间消退干净,醉酒的眼神猛然回复了清明。   他狼狈地抽身而出,呆了片刻,才慢慢挪到了床边坐好。   “醒了?”她淡笑,“醒了的话,我同你说几桩事。”   他摇摇头,“未醒得。”   她慢慢地舒展了身子,笑着侧卧在床上,不以为意地道:“那我便等着你醒reads;修仙忙农场。”   他转头,茫然看她,表情似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她眼帘微合,不回应他的眼神。   “阿染,”他小心地伸出手去,抓住了她一根手指,“你一个人在这边……除夜新年的……我总是想你。”   她没有抽回手,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话音淡淡地被风吹走:“多谢殿下记挂。”   他重重皱了下眉,“怎的了?往常你不是这般。”   她的嘴角又勾了起来,“往常我是怎般?”   他想了想,一字一顿地措辞:“你一向……聪明得紧。有时我只怕你太聪明了,本来见上一面已是艰难,你又如此,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殷染低着头,窗外暗昧的雪光将她发热的侧容映作瘦而尖的鬼影。“今夜除夕灯会,”她顿了顿,“七殿下可也在?”   他的手猝然一颤,仓促抬起眼来,仿佛明白了什么,眼神一时竟空了下去。他哑声道:“你还在怪我,是不是?”   她淡淡一笑,“我为何要怪你?我有何资格怪你?上回东亭之中说了那些话,我已自心生悔意,我想,殿下与我不过露水相逢,我却这样要求殿下,是什么道理?”   她每说一句,段云琅便觉心上抽痛了一下。或许是醇酒为害,将寻常的铁石心肠都灌得发了软,才会这么轻易被她的言语刺中。亦或许是醇酒为害,过去都不想解释的,今次却只想向她剖个明白——   “那不是我,阿染!”话音短促地一窒,“是刘嗣贞……他也不是立意要害小七,你知道,照顾小七的是许贤妃……我也罚过他了,他说小七的病看起来虽然邪乎,但立春了便能好……”   她终于看了他一眼。   迷茫的暗夜里,那一眼的意味他看不分明。只是当她再度低头的时候,他再也不能忍受地捧住了她的脸:“阿染,看着我,阿染……我……我答应你,我不会再伤害小七!”   她微微皱了眉,他又连忙放松了力度。她却仿佛只是困惑,喃喃道:“我可没说这一桩。”   他一怔,“那——是哪一桩?”   她发烫的手,一点点,自他的腰,往上,抚摸到他精瘦的胸膛。他屏了呼吸,未料到她这样的主动——毕竟这只手的柔暖,他是太过迷恋了,迷恋得不敢触碰不敢动弹,只生怕惊了她。   而况在她的抚摸中,他竟恍惚生出了一种错觉。   一种她当真十分眷恋依赖着他的错觉。   她忽然叹了口气。   他看着她,那目光几乎是焦灼的。   “我知你也不好受。”她的话却是这样地莫名其妙,“你那日说,延英殿很难爬……我回来,便思量了许久。我想我若是你,我也不会顾念什么兄弟手足……不,便是现在的我,也没剩多少人伦之情。我虽然伤心,但我亦知不该怪你,那日,我是僭越了……”   她一定是病迷糊了。往常她岂会说这样的话?   她的手心按在他心口,他的心跳得又快又沉。她停了口,空气里的静默便逼得他难受,不自然地道:“我听不懂你的话,你怎么僭越了?我们……”   “我们是怎么回事,你还不清楚么?”她却截断了他的话,轻轻地笑了一下。   ☆、第37章 寒中热(二)   他的心在这一刹那几近停跳。   窒息的感觉,在不见天日的深海之底,被压迫着五脏六腑,窒息的感觉reads;[快穿]分手是怎样炼成的。   我们是怎么回事?   你还不清楚么?   他几乎是仓皇地放开了抱着她的手臂,她的身躯向后微仰,靠在了床栏上。她抬起尖细的下巴,黑暗里声音仍然带笑:“陈留王真是好手段,竟还夸婢子聪明。”   他哑声道:“你什么意思?”   “婢今日在想,这宫中究竟有几分污秽之气。”她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想去,想到了东平王殿下送与婢子的这个劳什子,喏,”说着,她赤足踢了踢被褥上的那只银香球,“真真是污秽不堪的东西。”   他的喉头只动了一下,就归于沉默了。当他明白过来她所指是什么事情,他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辩驳她。   他的脸色白了下去,一分分白成了透明。   她亦静住了,同样雪白的脸上看不出分毫情绪。许久,她转过了头去。   “我也不是没有自保的法子。”她淡淡道,“总之,不劳殿下挂记。只是殿下也知当下非常之时,还是少来——还是莫来的好。”   末句依稀含了关切,只是太过模糊了,他听不出来,也根本不想仔细去听。   他没有再看她,直接走下了床,裸身赤足,站在冰凉地面上,弯身将散乱的衣物一一拾起。   在他看不见她的地方,她终于回过头来,看似有若无的夜光照出少年修长而结实的躯体,他诚然很好看,且温柔,且雅致,且知情识趣,且年少风流……可是无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危险。他是一座深渊,会勾引人坠落,坠落至粉身碎骨,他还可甩手做个无辜的看客。   他拾起了衣物,却没有穿上,只是打开衣匮就往里扔。   她眉头惊跳,一撑手坐直了身子,“你做什么?”   声音冷了,还无形中变得尖利。   终于看见她脸色变了,不再是那种淡漠无情的样子,他心中反而得意,笑笑道:“你不是嫌我把自己撇得太干净?我这便给你留些证据,往后若要告我,便尽情告去。”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他知道她还在猜测,在打量,在审度,他懒得去想,一迈步又踩上床来,一把将她抱住了。   少年冰凉的身躯冻得她一颤,他却更加抱紧了,声音响在她耳畔:“你太烫了。”   当人的手触及太烫的东西,往往都会下意识地缩回手去的。可他却没有。他只是用自己冰凉的体温环住了她,然后慢慢地,拥着她往床上倒去。   她仍是睁大了双眼,一言不发地凝注着他,好像端看他要玩什么花样。   他道:“你聪明,我也不废话。我欢喜你,因为你讨我欢喜。但我也防着你,因为你太讨我欢喜。我怕你哪天害了我,我自然要做些筹谋,你不也是一样?所以我们心眼是一样地黑,谁也别嫌谁。”   她没有做声。   昏昏沉沉的月色在被褥衣料间暧昧地摩挲,她清艳的面容上没有表情,只是嘴唇微微发了白。   不错……本该如此的,早该如此的。   这样□□裸的言语,剖开情情爱爱的皮,现出来的是寂寞里各取所需的考量。她仿佛花了好一阵子才消化掉他的话,最后,她掩了眼睫,舒出一口气reads;你擒我愿。   他的话音一窒:“听明白了?”   她点点头,声音淡淡地,“听明白了。”   “那就睡吧。”他笑了,仿佛是满意了,自己在床上找了个地儿,习惯性伸出手臂给她枕着,自己便闭了眼。   她慢慢地凑过去,在他怀中找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他的冰凉的身躯让她留恋,可是她却只能在黑夜里痛苦地睁着眼睛,思考着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五郎,五郎。   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   殷染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这大约是第一次,她与段五同床共枕,却没有欢爱,而只是,当真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隐约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冷冷地问她:“他是谁?”   “他?”她迷糊应答,“他是五郎啊,段五郎……”   母亲抬手就要给她一巴掌,她闭了眼打算硬接,那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梦见什么了?”一声轻轻的笑,清风朗月一般,将她自梦境中生生拽了出来。   她慢慢掀开眼,便对上那一张少年的脸。   六年了。   距离秘书省中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已近六年了。   六年,他的相貌更为出挑,俊朗的轮廓显了山露了水,一双桃花眼俊逸微挑,眼底还藏了几分女人都不能抗拒的稚气。他仿佛是越活越快活了。   可是她呢?   自母亲过世到而今,六年,她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是快活还是难过,是忧愁还是欢喜呢?   她不知道,她竟只觉得一片茫然。   他眨了眨眼,道:“怎的,看小王看傻了?”   她反应过来,却伸手撩开他的额发,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块极小的疤,虽看着快要消了,但戳在他朗阔的额头上,确是略嫌显眼。段云琅眨了眨眼,道:“这得问你的鸟儿。”   “它啄你了?”殷染明白过来,“真是一只好鹦鹉。”   “什么?!”   “要不我把它炖汤吧。”殷染立刻改口。   堂屋那边一声扑腾,好像是那鹦鹉在房梁下胡乱地飞了起来。   殷染坐起身,才见外间天光大亮,照得一屋狼藉都无所遁形。再侧首,段云琅一件件穿戴整齐,昨夜将衣物丢进她衣匮里的玩笑话自然也就揭过不提了。   她慢慢地伸了个懒腰,他已经将素色的诃子1放在她伸出的手上。看见那轻薄的衣衫,她的表情些微一僵。   “你怎么还不走。”她话音淡淡的,“不怕被人瞧见?”   “你这里,我不怕。”他笑道,“宫里都忙着过年,谁来管你呢。”   她不再接话,背过身去更衣reads;豪门重生之情关风月。他灼热的目光落在她肩背上,那里还留了经夜的痕。   他的声音便有些发颤了:“你的热都退了?”   “嗯。”她懒懒应了一声。其实身上还有些乏,但她不想说。她本没这个资格说,而且,他,也本没这个资格问。   他却又八爪鱼一般缠了上来:“好姐姐,你这是赶我?”   “嗯。”她根本不想与他多话。   他撇了撇嘴,“不好,今日我哪儿也不去。”   她沉默良久,转过身来,将他缠着自己的手臂硬是扒拉下来,她觉得如果要与他讲道理的话自己一定要看起来很严肃,所以她努力严肃了:“五郎,昨晚我不清醒,不知有桩事情,是否与你说过了。”   她极少唤他“五郎”,这一声唤,直让他三魂去了六魄,飘飘欲仙了,桃花眼笑得弯弯的,“你说说看。”   “有人,”她艰难地道,“有人知道我们的事了。”   他的笑容一点点地消散掉。   “是谁?”他简短地发问。   奇异地,她在他的眼中找不到恐惧。   反而,是某种冷酷的感情,仿佛在镇静地思索着什么。   对着他这样的眼神,她说不上心中什么滋味。很苦,甚或还带了鲜血的腥,和床笫间的膻味。   她咬了咬唇,突然站起来,道:“这事我会处理。”   他盯着她,“你不信我?”   “这不重要……”她道,“我这边的红烟大约知道点影子,你那边的刘垂文可是一切都清楚……”   “这很重要。”他打断她的话,“你不信我。”   她烦躁地狠狠绑着衣带,“不是红烟,也不是刘垂文。总归是我们不该,往后再不要见面了。”   “你这个胆小鬼。”他冷笑,“你怕什么?怕悠悠众口滔滔物议?怕五马分尸千刀万剐?还是——你根本就是怕——怕你心里其实偏着我,怕承认你心里想的就是我?!”   很清晰的抽气声。   她仿佛被窒住了,愣愣地望过来时,眼中没有丝毫的神采。   他的冷笑仍然挂在脸上,却只似自嘲。   他突然利落地揽好了衣襟穿好了鞋,大喇喇地掀了帘帷往外便走。她骇得立刻伸手拖住了他,颤声:“你这样出去,不要命了?!”   他回过头,冷笑,反反复复仍是那句话:“你怕什么?”   她的面色很难看,“你真是胡闹。”   他终于不再笑了。   胡闹。   不知多久以前,她也说过他胡闹。   原来她一直是这样看待他,从来未改变过。在她眼里的自己,永远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仿佛一定要证明什么一般,他的声音里携了冰,却是不管不顾地,将理应保守的秘密说出了口:“那个人,是不是李美人?”   ☆、第38章 罗(一)   开春方三日,宫中便查出了一桩大案。   戚才人呈给内侍省的祷文中,夹了一张与宫廷侍卫相约的纸条。左神策中尉孙元继看见了它,没有做声,只暗中吩咐了人在正月初三未时许守住九仙门,结果抓到了美人李氏。   兹事体大,孙元继未敢耽误,当即禀报了圣人。自然龙颜大怒,但圣人毕竟还算宽仁,又道如果那男人敢来赴约,念在二人一往情深,便可索性效前人故事,放他们出宫。   李美人跪在清思殿外,全身簌簌发抖。她起初还在辩解,道自己并未与人私约,可对着那张分明是自己笔迹的字条,她也实在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只知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约了她,不是她约了旁人。   然而,既然是冤枉的,那么,自然不会有男人出现。   从正月初三到初六,她在天寒地冻的清思殿外,跪了整整三日三夜。   她看见许贤妃、安婕妤、吴婕妤、叶才人、戚才人等等,一个个自她身边擦过。她们是来给圣人祝年的,她听见里间传出了欢声笑语。她疲累至极,而后觉出了羞耻。   她宁愿死。   “你现在是不是很想死?”一双皂色锦靴停在了她的面前reads;重生之女配变女主。   她的全身都几乎被雪覆盖,因而那点头的动作也似微不可见。   他却看得很清楚,和蔼地道:“你要想清楚,九仙门西边是什么?最先告发你的又是谁?”   李美人浑身一震。   九仙门西边,是右神策军营。   最先告发她的,是左神策中尉。   她终于抬起了头,三日之后,她的眼里终于有了光。   眼前的少年似乎在何处见过,眸中带笑,温柔可亲:“你若真想死,或者不得不死,为何不索性再拖几人陪你?”   ***   李美人再度在众人面前开口时,已是气若游丝。   她说,她是冤枉的,是旁人约了她,不是她约了旁人。   孙元继便问,你收到一张来历不明的字条,为何就敢跑到九仙门去?   她说,九仙门也在宫内,算来她也不是私逃。她只是,她只是在心里猜测着……   猜测着,九仙门既靠近右神策,那送纸条的若是哪位公公……她得罪不起……   “放肆!”听她这样一说,孙元继顿时骇然变色,厉声一喝,迫得她当即噤了声。满堂衣冠楚楚,侍立在圣人下手的右神策中尉高仲甫脸色淡淡的,有些阴郁,但看不出动气的样子,只稍稍侧过身子对段臻道:“此妇所持,皆诛心之论,陛下圣明,奴等悉听圣裁。”   段臻没有去看阶下跪着的人,反而是一直盯着高仲甫的脸。   高仲甫于是将身子又躬得低了下去。   段臻那双深潭样的眼底变幻了千万种颜色,最终归于一片压抑的平静。他终于转过头,挥了挥手。   “带下去吧。”   “带下去”,这判决可轻可重。然而行事的宦官都能看懂高、孙二位大珰的脸色,正预计将李美人拖去什么地方灭口,李美人却突然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在了大红的柱子上!   “哗啦”袍服一抖,段臻倏然站起了身。   鲜血泼溅在堇青石砖地上,这还是清思殿前殿,是圣人的寝殿,是大明宫最尊贵的所在。   就这样沾上了罪妇的血。   段臻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终而他抬头,稳住了,目光却不知落在了哪里。众人惊愕了片时,立即将李美人的尸身拖了下去,又来洒扫殿堂,一片乌烟瘴气。   高仲甫在一旁垂眉道:“陛下,此处腌臜,不妨移驾他处?”   段臻低垂下眼睑,许久,道:“也好。”   说着,他便往外走。高仲甫又在他身后道:“陛下,近月中了,当去承香殿。”   段臻的脚步在鲜血横流的殿中顿了一顿,而后,他发出了声音:“也好。”   ***   圣人由周镜搀扶着上了辇舆,摇摇晃晃地去了。高仲甫立在殿门口,高风刮过,他不动,旁边一众小宦官也都战战兢兢不敢动reads;妃本轻狂之傻王盛宠。   孙元继指着人清理掉大殿中的血迹,匆匆忙忙赶出来朝高仲甫行礼:“右公,今日这事,是小子欠了思量——”   “啪”地一声,高仲甫一个重重的巴掌将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孙元继扇得整张脸都偏了过去。料峭的风里,孙元继两手捂着腮帮子,嘴角渗出了血,他感觉到自己最后几颗摇摇欲坠的牙已经掉落了,可是他吐不出来,他只能咽下去。   打落了牙,和血吞。   高仲甫神色稍稍缓和,从容地理了理衣襟,温和地道:“你辛苦了。”   孙元继一怔,忙道:“不,不辛苦!小子一定派人去查,那个戚才人,居心叵测……”   “不是她。”高仲甫慢条斯理地道,“你这蠢材,怎么就想不明白?”   孙元继彻底糊涂了。   可能是那两颗带血的牙让他肠胃都痛得翻搅起来,他愈加弯低了身子,哭道:“小子愚蠢,但听右公吩咐!”   “不要打草惊蛇。”高仲甫微微侧过身,难得地有了些耐性,双目盯住了孙元继,“叶氏的线,也不可断。——倒是你,很怕我吗?”   孙元继不敢答话。   风雪将两人的白发都飘拂起来,不远处的宦官宫女侍卫们连声大气都不敢出,各个垂首低眉。高仲甫静了很久,双袖负后,背脊挺直了,慢慢道:“不错,你是该怕我。你们都该怕我。”   “看到今日圣人的神情了吗?”高仲甫闭了眼,声音尖细而平和,“我不敢说我会赢,但我从来没输过——   “就如当年,将圣人从十六宅中领出来,扶他走入太极殿时一样。”   ***   年关上出此惨剧,几个嫔妃俱灰头土脸地各回各屋。叶红烟也自回去,身子有些疲乏,心头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原以为李美人被抓着了,自己也要危险;谁料李美人就这样死了……   自己也是疏忽,李美人这样不省事的,早该用完就扔……   她恍恍惚惚地,李美人死不瞑目、血流满额的模样仿佛总在她眼前晃。真是奇怪,这么多年了,怎么自己见了血还会心虚呢?   帘外的人已经立了很久,她却都没有发现,还是换香的宫婢提醒了她。   她浑身一震,指着外头道:“你出去。”   如此疾言厉色,吓得那无辜宫婢立刻跑了出去。帘幕被掀起又落下,在柔软的茵褥上一点声息都不曾发出。   帘外的人这才开口发了话,声音非男非女,却也十分年轻:“我阿耶有份年礼送你。”   一只锦盒自帘下递了进来。叶红烟微微惊讶,“多谢……请高小公公代我多谢高公公了!”接过那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案上。   高方进轻轻一笑,因看不见脸色,这笑声显得尤为诡异:“叶娘子不打开瞧瞧?”   叶红烟知晓他的话无可违逆,将手在裙子上擦了擦,才去打开了那锦盒——   “啊——!”   一声惊呼,锦盒失手落地,与之一同落地的,还有盒中一个鲜血淋漓的人头!   ☆、第39章 罗(二)   那鬓发蓬乱的头颅在毛茸茸的茵褥里滚动着,拖曳出一摊血迹来,竟好似还散发着热气。叶红烟连连后退,一直退到了窗边,紧闭了双眼,手指死抠着喉咙,恶心得说不出话。   “怎么,不认识吗?”高方进复凉凉地道。   叶红烟不得不逼自己睁开眼来,直直去打量那个头颅。显是刚死未久,那头颅上惊恐的表情尚栩栩如生,赫然是她自己殿中的一个内官!   她想起来,那一日,自己就是派他去向殷染送的信,拿着李美人莫名其妙抄下的诗句……   高方进还在说话:“……小聪明什么的,还是省省的好。一个李美人没有除干净,就险些咬下了我阿耶,你说,我阿耶还怎么放心交你做事?还是我帮你想了想,这个人也留不得,干脆替你下了手。”   叶红烟沙哑地道:“多谢高小公公了reads;超级大文豪。”   高方进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他喜欢别人叫他“高小公公”,虽然他年纪并不小了,但在高仲甫那么多的义子义孙里,他是唯一一个能得此称呼的。他挑挑眉,提点她道:“还有,你的法子都太文静了,我阿耶不习惯,他老人家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情,犯不着绕那么大的圈子。”   这话大逆不道,但高方进显然不在乎。叶红烟颤巍巍抬起眼,她一直知道高仲甫的话在宫里形同圣旨,但她没有想到高仲甫真的可以嚣张到这个地步,徇私枉法,杀人放火,连表面功夫都不必做……   她想到今日圣人离开清思殿时,那平静得近乎自暴自弃的眼神。一国之君,九五至尊,竟被逼到如此无奈的境地……   高仲甫这样无法无天的权势,能扶她邀宠上位,能给她滔天富贵,能助她铲除异己,但,也能让她生不如死……   高方进看着她这一副惊恐的表情,嗤笑一声,“怎么,事到如今,才知道害怕了?我看你当初一头扎进这浑水里,倒是挺坚决的。”   听他提起“当初”,叶红烟抿紧了唇不答话。高方进也未纠缠,只道:“李美人显见是被人害了,好在她没有将你供出来,不然的话,你同这人是一样的下场。”他拿脚踢了踢地上那只头颅。   叶红烟突然朝他跪了下来,连连磕头。   高方进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红烟道:“我……我这回做法不妥,下回一定不会再出这样的乱子!这么多年了,高公公待我恩重如山,”她努力挤出一个笑,“我哪里还能有别的想头?”   高方进打量着她,俄而重重一哼,“谅你也不敢。”   好不容易要将高方进送出门去了,高方进却又忽然补充一句:“你与夫人那边可还有来往?”   叶红烟一怔,眼神闪烁:“……我……不曾。”   高方进眯着眼笑笑:“我瞧你这么下狠手整治那个殷小娘子,还以为是你家夫人吩咐的呢。”   ***   神策中尉高仲甫的豪邸位于通衢大街上,向坊外开门,五间九架,重拱藻井,楼宇重叠,早逾越了太宗时期就定下的营造制度;1而况高宅竟然还从大明宫太液池引水,沿御沟直达后院,造出一片广阔湖面,夏日里连楼船都可行得,这就不仅是极富,而且是极贵了。   不过如今是冬春之交,湖面上冰还未破,高仲甫披着嵌金丝绣七龙腾舞的宽大披风漫步湖边,听着身后的义子高方进一字一句的禀报。   禀报完了,高方进尤不放心,“阿耶,我看那叶才人几年前还好,现在是胃口愈来愈大……”   “她要富贵,便给她富贵。”高仲甫漫不经心地道,“但更多的,却不能给了。提防着些,这女人野心甚大,当初连自己主子都能一口咬死,自不是个吃素的。”   高方进揣摩着,“那个殷娘子还是放一放的好,与她有关联的人不少,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况昭信君那边,也不能太给脸了。”   高仲甫点点头,“昭信君与淮阳王的媒还是我做的,许贤妃老大的不高兴。”   “那是自然,昭信君虽然问过我许贤妃的意思,但小子哪里敢直说啊?不过许贤妃现在也没了小七,她能拿什么去争储位?”   “许贤妃……”高仲甫沉吟半晌,忽尔轻轻一笑,“谁知道许贤妃要的是什么。”   高方进面露难色,“这……”   “我们只要知道我们要的是什么就行了reads;竹马去哪儿。”高仲甫笑意愈深,“你看这桩诬赖了李美人的案子里,谁是最要紧的?”   高方进挠了挠头,“这小子可猜不准……不是叶才人么?还是戚才人?殷娘子?……孙公公?”   高仲甫笑吟吟地看着他,却说了一句似乎毫无关联的话:“果然圣人膝下,最聪明的孩子就是小五了。”   ***   因李美人的案子涉及内侍省,与内侍省不过一墙之隔的掖庭宫里也风一样传遍了此事。   宫人们在猜度着,谈论着,计较着,李美人突然的翻案,九仙门临近的神策营,戚才人送到内侍省的祝祷文,高公公在清思殿外的狂言……种种内情,光怪陆离,猜不胜猜,防不胜防。然而在这谜案正中心的两个人,圣人与李美人,反而是最容易看懂的角色。   圣人无奈,受制于宦官,从无自己做主的时候。   李美人蒙冤,拼死拖高仲甫下水,却只不过白费了性命。   不过总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了。   那便是七殿下的病,在李美人自戕而死之后,确乎是逐渐转好了。   “你们在说什么?”一个温凉的声音忽然响起。   几个凑在一起碎嘴的宫女立时止了声息,其中一个还翻起了白眼。   殷染并不着恼,神色依旧温和:“李美人没了?”   无人应答,她也不离开,就这样袅袅婷婷站在耳房门口,很从容,却无端给人压迫感。终于有人耐不住,没好气地答了她一句:“是啊,没了。”   因是逆着光,殷染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依约似是笑了笑,“谢谢了。”   殷染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房中的。脚步仿佛是虚浮的,踏着积冰碎雪,沁凉的水渗进丝履中来,一点点沿着经脉往上攀,封了她的血液。   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   她明明已经计算得很清楚,李美人不会死,只会被赶出宫去,而她则可以继续追踪出李美人身后的那个人。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天色已晚,殷染一步步掀帘走入内室,面无表情地拿起了《金刚经》。   “若复有人,得闻是经,不惊、不怖、不畏,当知是人甚为希有。”   ——“殷娘子?”   一个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宦者的声音,令她骤然惊醒,如兜头冷水泼下,眼中刹那冷亮。   她抓紧了经书转过头,窗外是刘垂文瘦瘦矮矮的侧影。   “殿下说,他今日不能来了。”刘垂文恭恭敬敬地道,“请您不必着急,他记挂着您。”   殷染的手在袖中痉挛,突然,便将那经书往窗上砸去!   “滚。”她冷冷道。   佛经摔到了冷硬的窗棂上,又跌落下来。并没有当真砸着外头站立的刘垂文,但显然吓住他了,他呆了半晌才道:“是,奴告退!”   殷染将双手捂住了脸,整个人贴着墙,身子都慢慢地滑了下去。   ☆、第40章 清尘浊水(一)   黑夜不知是在何时降临。年节的气氛还未过,空气中已浮动着开春的兴味。远处传来宫人们叽叽喳喳把臂回房的笑闹声,并三两公公姑姑的骂声,虽然嘈杂,可是生机盎然。只有这座小小的房间里,这座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房间里,是连一点声息都没有的。   正月初十,子夜过后,众人都就寝了,段云琅再来时,明明已将脚步放得极轻,却还是一下子惊到了堂上的鹦鹉。   那鹦鹉不知是有多久没见过人了,两眼都瞪圆了,直愣愣地就叫:“不惊、不怖、不畏!不惊、不怖、不畏!”   段云琅吓得伸手就去捂它嘴,反而被它的尖喙狠狠地啄了几下:“不惊、不怖、不畏!”   段云琅苦着脸道:“祖宗啊,你都不惊不怖不畏了,你还叫个甚啊?”   鹦鹉雄赳赳地瞪视着他,俨然是拿出了看门狗一样的架势。   一人一鸟摆了半天的擂台,段云琅忽然发觉不对劲了。   这边堂屋上闹成如此,女人早该出来笑话他了reads;[系统]重生钓只金土豪。今次怎的,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   明明是换了新年了,这屋里却死寂得一如旧历下的古坟茔。他的心微微下沉,抬步往里走,拂起梁帷与床帘,却未见人影。   少年皱了皱眉,又在房中来来回回走了三遍。   才终于在内室的一角,衣匮与床榻的缝隙之间,发现了那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墨黑的散乱长发覆盖了她全身,她抱紧了蜷曲的双膝,一头靠着床柱,似梦似醒,连呼吸都不可闻。   见到她这副模样的一瞬间,他几乎要躁狂得骂出声来。   终于平复了心情,却无法柔和下表情,他走过去,拿锦靴踢了踢她,声线优雅而泛凉:“怎的躲在此处?”   她没有立刻便醒,而是先皱了皱眼角和鼻子,仿佛是给整张脸活络活络,然后牙齿将下唇一咬,才睁开眼睛。   这样一个过程,他看了一年半了,不仅熟悉,而且简直习惯了。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他就伸袖挡住了眼睛,喃喃:“亮。”   他反而将那金莲花烛台挪到了她眼底来,直刺得她往后缩,双手胡乱摆动:“你做什么!”   他笑起来,“你做什么?”   听见了他清朗的笑声,她渐渐地平静下来,狠狠眨了眨眼,强迫自己适应这光亮,才抬起头看他。   少年的下颌轮廓被烛火映成一条精致的弦,往上,脸庞一半笼在阴影里,眼神尤深。她想她毕竟不了解他的,不然怎的每一次见他,都觉得他与过去多了几分不同呢?   她想站起来,浑身却没有气力。这一动弹,他便觉出不对,“你在这里坐多久了?”   “不知道。”一开口,嗓音却沙哑得骇他一跳。   他仿佛都闻见了她身上的陈旧气味。在这开春的喜庆时节,她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飘忽在空荡荡的梁柱帘帷间。他去拉她的手,她的五指却自他手上无力地滑落了。他烦躁起来,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往床上一抛,又出门对刘垂文吩咐了几句,再回来时,她却又闭上了眼睛。   “醒醒。”他拍拍她的脸。   她迷迷糊糊地道:“你要怎样才放过我?”   他一怔。   原本还有些发狠的表情这时候却突然放得柔和,像在诱哄她,像在勾引她,幽幽然道:“大约到你死了的时候罢。”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那对不住,我还不想死。”   “有什么对不住,那岂不正好遂了我的愿?”他柔声道,“我便要纠缠着你,让你但凡活着一日,便一日不得安生。”   她默了默,仿佛在睡梦中思考,还很苦恼的样子,“我就是太怕死了,才会被你缠住。”   他坐在床边,伸手去抚平她的眉,她反而将眉头锁得更深,“这样,”他的声音微哑,“这样被我缠着,不好么?你莫非就没有一点欢喜的时候,莫非就永远是难受的?”   她慢慢地睁开了眼。   那双眸子很亮,带着湿气的亮,像窗外渐渐被春意催融的雪。她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很直白地道:“怎么没有欢喜过?六年前,你日日到秘书省来找我,便是我最欢喜的时候。”   他的手猝然一颤,眼中有什么破碎了,迫得他仓皇地别过了头reads;南妃。   但听她又道:“你那时真好,小小的个头,趴在窗上,想看我都看不着。你送与我的东西,虽然乱七八糟,但我都欢喜得很。因我知晓你是挂念我的,便连我阿耶阿家,都不如你这样挂念我的。”   他的心仿佛被她徐缓的声音掰开了揉碎了,他努力一点点地胶合住它,却控制不住往而不返的血流。他想问她,既然如此欢喜,为何还要离开?为何还要让他等了那么久,从繁花落尽的春暮到薄雪飞散的初冬?   可是他知道,她不会给他答案。   她从不接受逼迫的问题。   他又听见了轻轻的叹息:“只是可惜这欢喜,都是偷来的。你问我如今欢不欢喜?我却答不上来,我只知道,如今纵有欢喜,也是偷来的,甚至,是抢来的,是杀人放火换来的,是地狱煎熬买来的……”   一声冷笑。   她的声音便哽在了喉咙里。   他慢慢转过头来,容色温柔似水,眉梢微微上挑,艳丽而冷酷。   “说来说去,”他轻笑道,“你不过是妇人之仁。”   她坐起身来,全身乏力,唯有一双眼睛还是微亮的,“五郎,”她很认真地道,“祷文里夹着的那张纸是我写的,也是我将李美人约去九仙门的。”   他笑得更温柔,“我知道。你能书会写。”   她仿佛有些惊讶,立刻也就释怀了。也是,他那么聪明,他几乎与她是一模一样地聪明。   于是她叹口气道:“我自也不是什么善女子,被我害死的人并不差她一个。可是这一回,五郎啊,这一回我当真不想她死的!”   他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渐渐在嘴角沉出一个冷笑,“她自己要咬上神策二公,自然不得不死。撞了柱子是她的聪明,落在高仲甫手里,还有的是她受的。”   她摇了摇头。   他的冷笑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她道:“你知不知道,我是有意以她作饵,引出她背后的人?可是她如今死了,叫我如何是好?”   他道:“她看见了我们在东亭上相会,便是必死的了。要等你放长线钓大鱼,只怕我俩早已同下了地狱。”   殷染脸色微变,“东亭?不是百草庭?”   段云琅瞳孔一缩,“什么?”   殷染沉默了许久,而后,将那“花非花雾非雾”的事情,慢慢说了出来。   段云琅愈听,眉头锁得愈紧,然而听至最后,他坐直了身,目光冷厉地照进她的眼底去,话音仍没有分毫的动摇:“她必须死。幕后的人还可再查,台前的人却一刻也留她不得。”   殷染低声道:“她只不过是遭人利用了……”   “她必须死。”段云琅凝了她半晌,忽斜斜一笑,“你是真糊涂了,我却决不能容她威胁到你。”   殷染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瞧见她脆弱的双肩微微发颤。   “你啊你,”他身子靠近些许,鼻尖凑近她的发,柔声问她,“做的时候不怕,如今想到要下地狱了,你便怕了?你真是卑劣。”   她仿佛突然被夺去了呼吸,瞪着他的眼里闪出了晶光,苍白的脸上一分分泛出绝望的红reads;为你唱情歌。   他看着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她没有推拒,却闭上了眼,牙关都咬紧了。   他轻轻地道:“原来你怕这个。”   这沉默,太难捱了。她不说话,他也不想听她说话,他倾身过去啮吻她的耳垂,而后到脖颈,到锁骨,她始终咬着牙,身躯僵直地闭着眼。他伏在她胸膛上轻轻地笑,那笑声温柔得足以令是非颠倒:“你以为这宫里,有哪一个人是靠着菩萨心肠活下来的吗?   “总有第一次的。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只不过是手里没拿着刀子,就以为自己比我干净到哪里去?   “不过这一回,你当真不必害怕。我将高仲甫推了出去,圣人不会怀疑到我们身上来……”   她始终僵硬着身子不回应,他的语气渐渐缠绵地软了下去——   “我宁愿你像上回那样与我吵一架。”说着,他抱住了她,轻轻吮咬她的颈窝,满意地看着她雪白的肌肤上泛起情-欲的绯红,薄薄的下唇咬紧了,一双眼睛里荡漾起水色波光。   他也觉自己好笑,像个随地发情的兽,可此时此刻房栊幽暗灯火昏沉,他想要的女人就在他的怀里一副软化成水的顺从模样,那还有什么理由不要呢?   可是她的声音却自牙关中漫出来:“我再不会与你吵架了。”   他的笑声止住,而后,他抬起了身子,俯视着她。   她仿佛也渐渐找回了神智,容颜里晕开安然的笑来:“殿下还不回么?”   他不解,“你什么意思?”   她微微扬眉,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声音微微发涩:“今晚……就算了吧。我身上……不方便。”   段云琅霍地站起了身,双手都攥成了拳头,目光如火死死地盯着她。   她却当真是很疲倦了,浑身乱糟糟的,心也乱糟糟的,揉揉头发叹口气道:“殿下下回来时,也看看日子吧。若记不准,便问问刘垂文。”   “你把我当什么了?”段云琅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她笑笑,闭了眼,忍受着从腹中直窜到胸口的剧烈疼痛,嘴唇被这疼痛牵扯得发白了,却就是没有说话。   信期这羞于启齿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于她已是老毛病了,他却从不知道。   段云琅再也无法呆下去了。   少年的自尊与虚荣,激情与*,思念与温存……全被她这轻飘飘几句话,碾碎成齑粉。   他转身便走。   纱帘哗啦被掀开,又缓缓地垂落。空荡荡的房间,只有惊醒的鹦鹉还在架子上不知所谓地蹦跳着。她终于又睁开眼,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空气里不曾留下他的一丁点气味,而脑海中只剩了惨淡的回响。   年少莽撞的人啊,不知道欢喜一个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今日有李美人,来日有赵美人、钱美人,我总不能一一招架过去,你也不可能将她们全都杀光。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五郎,五郎。我们,毕竟是不相配的。   ☆、第41章 清尘浊水(二)   刘垂文自内侍省厨下顺来了一些吃食,便笼着袖在窗下偷身候着reads;盛宠之王女毒妃。本以为陈留王不到天亮不会出来,谁知四更刚到,那门扇便开了。   刘垂文连忙凑上前去将食盒提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殿下是要吃的?”   陈留王看了他一眼,将风帽一披,抬脚便走。   刘垂文看他一身衣衫都穿整齐了,摸了摸鼻子,想笑不敢笑,只闷头跟上。月明星稀,雪光澄澈,一主一仆走出了掖庭宫了,段云琅才突然刹住了步子,冷然道:“你在笑什么?”   刘垂文年纪小,吃这一吓,眼睛里笑意仍是盈盈然,“笑殿下今次出来得早。”   这一语双关,简直无法无天——   段云琅立刻抬手要削了他脑袋,吓得他往衣领子里一缩。然而那预料中的巴掌却迟迟不来,刘垂文偷偷抬眼觑他,殿下的脸在稀薄的月光照耀下,像是一块已死的玉。   他心中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扩散开来。   许久,段云琅收了手,将衣襟一抖,“往后不会再来了。”   “啊?”刘垂文结结实实地大叫了一声。   然而他家殿下却已经走得远了。月光苍白,少年的背影宛如一只孤独的鹤。   ***   春日到来之前,长安的天气总会有些反复。时而天色阴沉下来,飘一点小雪,到傍晚却又暖意升腾,将积雪都催化成水流。十六宅里积水不畅,每到融雪时节,便往往在廊下檐前汇成汪洋,人人都须小心地提着衣角跳过去。   陈留王的宅子里更惨,因屋子的地势比院落还低,雪水倒灌浸透了门槛,丝丝缕缕地侵入了堂屋里来。刘垂文拿着笤帚刷刷刷将水往外扫,便遭了隔壁淮阳王小妾的一通乱骂:   “什么脏污东西,就知道往我们家扫?我们家都快被淹了!你家殿下到底怎么管下人的,连笤帚都不会用吗?被你这样乱扫,我这院里可还有落脚的地方?”   刘垂文抱着笤帚满腹委屈,连连赔礼都不管用,于是更加委屈,他过去跟着义父刘嗣贞时,哪里曾受过这样的闲气?偏是义父要他来伺候陈留王,结果世情冷暖全都尝上了。   忽有人将手伸来,一把拿过了他手中的笤帚。   刘垂文一愣,还未开口,已见到自家殿下容色温柔地微微欠身道:“杨夫人近来可好?五郎听闻二兄家的屋檐下有乌鸦做窝,不知是不是真的?”   妇人杨氏呆了呆,段云琅笑得实在是和蔼可亲,令她连破口骂一句莫名其妙的余地都没有,只道:“怎么可能?乌鸦不在屋子里做窝的。”   话一说完,她突然觉出了味,脸上怒色红到了脖子根,“你——你这人怎么——”   段云琅却已没在看她,自低了头对刘垂文温声道:“怎么就连扫地都不会了?”一边说,一边拿着笤帚往杨氏身上扫。   杨氏满脸羞怒,又不敢对着他的面发作,狠狠跺了跺脚,拧身便走。才去得几步,段云琅便已听见她在那边院子里骂骂咧咧的喊声:“厉害什么呢?不过是圣人不要的废太子,还当自己多金贵?!”   刘垂文听得胆战心惊,段云琅却声色不变,将笤帚递与他后,揉了揉他的发,桃花眼笑着弯成两片浅月亮:“委屈你了。”   刘垂文何止委屈,简直已委屈得说不出话,他不明白,殿下为什么越是委屈、反而还越是笑呢?他看着殿下的笑容,心里就堵得慌。   眼看殿下已缓缓回房去了,他丢了笤帚就追上前,道:“殿下当真——当真再也不去看——她了吗?”   ***   段云琅自认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reads;重生之财阀鬼妻。他知道她也不是。   他与她,都理智到了冷酷的地步。即使在床笫之间,情-欲最浓时分,也谁都不会乱了分寸;即使在眠梦之中,神智最散时分,也谁都不会多言不慎。他们在一起这样久了,黑暗里阴暗里辗转拥抱着爬了过来,不被阳光眷顾的秘密,发着*的腥臭味——   这样久了,按理说,应当习惯了。可是,却没有。   至少她没有习惯。   他关了门,全身的重量都重重倚靠在门上,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叹息。   他想,或许他也没有习惯吧。   只是襄王永远比神女陷得深,神女总可以潇洒自如地抽身而退,襄王却不得不一遍遍等候着、遥望着、思念着、痛苦着。   其实,他所习惯的并不是黑暗中的欢爱,而只是这种等候、遥望、思念、痛苦的心情而已吧。   而如今,她终于要放弃自己了。   两年前那个大雨夜,偷来的一场温香的梦,醒来之后,宾朋尽散,笙歌歇落,细想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委屈,至少还不如今日刘垂文的委屈。   当初他在百草庭里强要了神志不清的她,第二日圣人便下令彻查沈素书自尽一案。她在他的床榻上挣扎,她说素书有话要同圣人讲的,她用一双水雾朦胧的眼睛瞪着他,她说:“你果真不放我,你果真能锁着我一辈子吗?”   他真是恨透了她那双眼睛,可他仍旧不得不面对着这样的她,将自己代她拟好的陈情书丢给她:“夫要君者无上,非圣人者无法,非孝者无亲。沈才人愚惑暗昧,不思奉君以德,反自污于井底,悖逆至法,以要君上,妾虽沈氏故友,亦不忍见。沈才人蒙过误之宠,居非命所当托,其死也固宜!”1   她不肯写,他逼她写。   “我是为你好。”他记得自己曾抱紧了浑身颤抖的她,一遍遍地说道。他不知自己当初何来如此的耐心,好像哄慰一个彷徨无助的孩子……   三日之后,沈才人的好友殷宝林被褫夺了封号,贬下掖庭。   她搬去掖庭宫时,他赶着见了她一面。   在大明宫昭庆门外,惨白的天空与宫墙之下,他抢着奔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她的神情略微僵硬,没有挣脱,却是整个人都后退了一步,她抬起头,目光很复杂,复杂得令他迷惑,也复杂得令他迷恋。   他有一种自己马上就要失去她的恐慌。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哑声问她:“我们……还能再见着吗?”   她睁着眼睛,有些惊讶地笑了,“殿下是问我吗?”   青天白日,他被她笑得感到了羞窘,“你愿意吗?你若愿意,我可立即去……”   “殿下做事,原来还要先问过我的吗?”她温柔一笑。   他讷讷,“这样……不好吗?”   她渐渐地收住了笑容,仿佛日光渐渐被云层所掩盖,一天一地,只剩下入秋的萧飒。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她安安静静地道,“我都不稀罕。”   ☆、第42章 清尘浊水(三)   对,就是这句话。   就是这句“不稀罕”。   为什么自己过去都没有留意过呢?   亦或许自己是留意过的,只是觉得没有关系。不论她将自己看作什么,至少每一回自己去掖庭宫找她、要她,她都没有拒绝过。   这样一遍遍地将这两年来的每一回幽会怀想下来,心好似被一根细绳缠住了,一圈又一圈,绷得死紧,试图搏动的心因而压抑地停窒,血液孤独地涌流,他的身子慢慢自门上滑了下去。   是的,是这样。   她从来不稀罕。   她不稀罕他去找她,她也不稀罕他不去找她。她不稀罕他在床上的表现,她也不稀罕他是抱着她睡还是压着她睡。她不稀罕他在没有她的日子里做了什么,她也不稀罕他在陪着她的时刻里想着什么。   谁说她不是自暴自弃的呢?   她的心底里,大约还以为自己把她当做一个发泄*的工具而已吧?在这幽深的宫闱里,他与她的苟合,与那些太监宫女间的对食有何差别?!   她根本不稀罕他是不是爱她。   她不拒绝他……不是她不想,而只是她不能,罢了。   自己,竟一直是一意孤行一厢情愿的。自己以藩王宗亲的身份去逼迫她,她又如何能拒绝?纵是今日,她也没有明言……   自己竟是如此自私的!   他明明有时下决心去探明这些问题:自己是不是爱她,是不是想娶她,是不是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只会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种令人恼火的拒绝合作的态度,总是让他把一切问题都抛去了脑后。   她什么都不相信。她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窗外的天空一点点地黯灭,世界再度陷入寒冷的初春的夜。   段云琅颇矫情地看了一会儿夜色,脑子空空,像是一切思绪都被风吹散了。忽然屋外响起一前一后两个重叠一处的声音:   “五弟,五弟!”   “殿下,慢着些儿啊殿下!”   段云琅打开门,便见到大兄东平王提着自己送他的那只老母鸡站在廊下,一脸憨笑地抬头看着他。他慢吞吞地走出来,关上门,温和地道:“大兄有何事?”   东平王将那老母鸡提到他眼前来,睁大双眼道:“五弟,它死啦!我想要一只新的,五弟!”   段云琅眼神掠向大兄身后,刘垂文向他无奈地一摊手。东平王这样提着一只死鸡窜出来,身边连个作陪的下人都没有,显然就连宦者奴婢都知道这位郎主没什么可依靠的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段云琅叹了口气,走上前,捏着鼻子打量那只老母鸡,道:“不错,竟还被你养了两年。”   “不是哩,”段云琮叫道,“去年有人跟我说,将它埋在雪里,它会下蛋的。我今年一开春就将它刨了出来,才晓得竟然被骗了!”   后头的刘垂文扑哧笑出了声,段云琅自己也是一怔:原来宫里还有跟他一样浑的人物?   他隔着半尺伸长手去拍拍大兄的肩,“那人是骗你的,那人忒坏。”   段云琮拼命点头。   段云琅收回手,在刘垂文递来的巾子上擦了擦,“走,我带你去买只新的。”   段云琮欢喜地丢了老母鸡拍手笑:“太好了,五弟太好了!”   刘垂文哀哀地唤了一声:“这都要击钲了,殿下……”1   段云琅回头看了他一眼。   刘垂文只得噤了声。   他知道殿下此刻心情不好,虽然看上去与寻常是一般无二地无赖。待他们赶到宫外,只怕早就散了市了,哪里还有什么斗鸡可买?刘垂文是不想管了,他琢磨着,明日不知还会闹出殿下怎样的荒唐话来。   刘垂文并没有琢磨太久。   第二日,东平王、陈留王大闹东西二市、纠集无赖少年斗鸡整宿的事情便传遍了长安。   ***   春风拂得人心发软,殷染寻了个好天气,搬一把倚床到廊下读书,便听见邻屋宫人都在讨论两位皇子闹出来的趣事儿。   她懒懒地抬头,茫然地盯着鹦鹉架子。那鹦鹉不知是不是被她吓多了,得她一个眼神,当即“嘎嘎”乱叫起来。   那些议论的声音顿时停了,宫人们不满地往她的方向啐了数口,回屋关门。   她却仍是发呆。   小七的病好了。   五郎也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仿佛是再也不来找她了。   戚冰、红烟、许贤妃,宫里头的这些人,忽然间都离她很遥远了。   她觉得自己这样坐着,几与等死无异。   原来……原来离开了他的自己,竟然都不知道该做什么好了。   鹦鹉停了叫唤,好奇地歪着脑袋看她。她呆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提着鸟架就往外走。鹦鹉被她吓住,两只爪子死命地抓紧了乌丝杆,翅膀不住地扑腾,两眼瞪得溜圆——   她一直提着它走到了院墙外,道:“你也别太讨嫌,自己飞掉,行不行?”   很冷的语气,恐怕连鹦鹉都没遇见过她这么冷的语气。   所以连鹦鹉都瑟缩了毛羽,一动不敢动。   她深吸一口气,耐心道:“想玩是不是?我却不想奉陪了。留着你,迟早是个祸害,你自己不知道,还想害我吗?”   说完,她将鸟架放在地上,转身往回走。   鹦鹉傻愣愣地看着她进了院子,刚扑腾翅膀想飞,却见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43章 春信(一)   二月春寒,七皇子的病症终于好了个完全,圣人摆开大宴庆祝了一番,最后宣布,将七皇子再度移去兴庆宫。   许贤妃闻而变色,除簪披发,伏首请罪,直道自己当初没能照料好七皇子,致使他被贼人害得染上了污秽之气,如今她也无话可说,只求圣人容她洗心革面云云reads;妃本轻狂之傻王盛宠。   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圣人神色温柔地将许贤妃搀扶起来,捋了捋她的乱发,轻声道:“临漪这是说的什么话?朕同你二十年夫妻了,难道还信不过你?只是大明宫毕竟人多事杂,兼之皇祖母晚年寂寞,让她带带孩子,我们时常过去瞧上一瞧,不好么?”   这番话说得和柔体贴,在座诸人听得几乎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原来圣人还有这种温柔得掐出水来的时候。许贤妃哭得已是梨花带雨,圣人就势将她往怀中一揽,轻轻拍着她哄慰,宫里的女人们莫不看红了眼。   二十年,二十年恩宠不衰,许家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幸好许贤妃膝下无子——若有子时,那还了得?!   千篇一律的艳羡眼神之中,只有高仲甫的神色始终冷凝,见圣人的目光扫来,他不重不轻地哼了一声。   段臻却冲他微微一笑。   ***   春日光景烂漫,中和节后、上巳节前,便掖庭宫里,都是春-色新鲜。去岁挖去了桂树的地方,今年种下了几株夹竹桃,只是来的人已不再是袁贤了。   殷染隔着窗儿看这些不熟的宦官们忙里忙外,心中觉出了几分兴味:他不在了,连同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人、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事,也就突然全都消失掉了。   原来要撇清有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并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情。   她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去,房梁上那鸟架已不在。那鹦鹉按说是知晓如何飞回来的,却没有飞回来。她不想管,兴许那鹦鹉真的成精了,它知道她讨厌它。   她比段云琅年长三岁,地位比他低了许多,是以一直比他活得清楚。他有时会不管不顾地说些浑话,她听了偶尔也是高兴的,但她知道是不可能成真的。   或许成熟与幼稚、抑或世故与天真的差别,也就在于还会不会做梦。   五郎不来找她了,或许是他也知道,这样做梦不应该,或者,就算他自己因那锦绣丛中寂寞无聊耐不住要做梦,也不该拖着旁人一起吧。   她坐下来,一抬头便看见段五送的银香球,因天气转暖,高高悬在了床头。她盯了半天那弯曲而坚硬的莲花纹,眼神里的亮光渐渐地黯灭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感谢高高在上的陈留王,曾经给过她一个这样的梦。   就如那挂起来的银香球,精致,空洞,开春便要收起。可它毕竟终究是个美丽的梦,她在这个梦里,曾经那么地欢喜。   人生有多少坎坷,她一场场经历下来,心都被磨得糙了,他却不一样。她矛盾极了,既希望他能继续幼稚天真下去,又希望他能成熟世故起来,总之……她希望他欢喜,至于在何处欢喜……他并不是非她不可的,不是吗?   她过去待他也不是那么好……他大约马上就能忘记自己了吧。   院子里那栽接使指挥了半天,闹得尘土飞扬,忽而有人从院外奔进来,与他附耳说了几句,他脸色一变,拍拍身上尘土便欲去敲门,却又迟疑地一把拉过旁边的小内官道:“你,你去报上一报,圣人召!”   那小内官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到屋边敲了敲门唤:“殷娘子?殷娘子,有要紧事儿,烦您出来接个旨哩!”   这话说得分外婉转客气——这道圣旨突如其来,谁也不知道门后的这位娘子明日会有怎样的造化。   小内官屏息静待,在他身后,栽接使与那前来传话的宦官也都呆了脸,心中对那女人产生了不可抑止的好奇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不多时,门开了。   女人站在午后的辰光中,尖尖的下巴,幽深的眼,几缕长发自颊边垂落,掩进素色的衣祍里。并不是空前绝后的美丽,甚至神态很不友好,却能让人于凝视之中渐渐屏息。对着这些前倨后恭的宦官,她轻轻地笑了,“几位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那传话的宦官忙站出来道,“奴是宣徽使周公公指下,传圣人口谕,请殷娘子到兴庆宫一趟。”   殷染连眉毛都未动一下,“稍等,我换件衣裳。”   说着她便要关门,却被那宦官叫住:“娘子且慢!圣人已将您的衣裳备好了……”   殷染便看着几个宦官抬来一口箱子,在尘土腌臜的院落里打开来,流光灿烂的几件襦裙并披帛、里衣等物,一时耀人眼目。她顿了顿,眸中光芒不知转了几许,揽了揽身上衣衫道:“抬进来吧。”   待她换好衣裳,已近申时。走出院落,并不意外地看见兴庆宫来的车马边等候的人,是大公公周镜。   圣旨莫名其妙突然降下掖庭宫,没有周镜这样的人物镇住场子,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将人请过去?   殷染淡淡一笑,“劳驾周公公了。”   周镜躬身,彬彬有礼地道:“娘子请。”   她并不客气,周镜既躬下了身,她也就踩着周镜的背上了车。旁边的宫女宦官们全看见了,顿时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直到那车马已远走多时了,张口结舌的栽接使仍未缓过神来。   “这女人有什么好?”有人嘀咕着,“摆一副死人脸,笑一笑都瘆得慌!”   内常侍袁贤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不冷不热的话声惊得那人一跳:“这种女人,用起来才安全。”   ***   车马摇摇,一路驶进了兴庆宫。   南内兴庆宫本是由王宅扩建而成的离宫,各处规制散漫,仿佛便连那花都开得比西内、东内更倦怠些。殷染自车中看去却很是欢喜,总算这里不是一条中轴线压着一幢高似一幢的殿宇了,初春微凉的云气拂在面上,温润得能浸出水来。   车辇行到瀛洲门外停下,殷染下车,由周镜扶着,过瀛洲门,到积庆殿外,内官一声叠着一声地通报进去。候了半晌,里头发了话,传她进去。   这一路来,殷染已盘算了几过:圣人召她,却不是在大明宫,而是在老太皇太后所居的兴庆宫积庆殿;也不是在夜里或早晨,而是在这样一个温暾的黄昏。殿里会有谁呢?自然有太皇太后和圣人,或许还有七殿下。那为何要召她来呢?   她想不明白。   她竟然想不明白。   周镜打起了帘子,殷染躬身入内,伏地叩首:“掖庭宫人殷氏,向太皇太后、陛下请安。”   一字字端正圆润,却连一句额外的讨喜话都不肯多说。   坐在上首的圣人还没发话,旁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父皇,”那笑声令她浑身一颤,“儿臣当初代大兄给殷娘子送了那么多稀奇玩意儿,殷娘子却似转眼就不认识儿臣了呢。”   ☆、第44章 春信(二)   殷染安静地抬起脸,微微一笑,“殿下说哪里话来,臣妾方才是一时眼花,竟没见着殿下在此。”   上边那两道目光压下来,并不尖锐,却似无孔不入的沉沉流水,所过之处,头皮发麻。未几,他收回了目光。   太皇太后睁着一双混沌的双目,将铜杖在地上戳了戳,道:“过来让老身瞧瞧!既是要照顾小七的人,可不能马虎了!”   殷染这才知道自己为何蒙召,转头看向段臻,待后者稍稍颔首,她才膝行着挪到了太皇太后跟前,重复了一遍:“臣妾殷氏……”   “听臻儿说,你是小七他阿家的朋友?”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又忽而茫然问身后的宫婢,“小七他阿家是谁?”   那宫婢鹊儿忙道:“回太皇太后,七殿下的母妃是沈才人,去年六月殁的。”   殷染脸色微微一白,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好的记忆。段云琅就坐在她的左侧席上,一言不发地审视着她,目光渐渐地深了。   “哦reads;强娶豪夺,腹黑总裁慢慢来!是那个,那个井里的。”太皇太后糊里糊涂地道,“我记得,好久没见高仲甫那么慌张了。”   段臻在一旁轻声道:“皇祖母,不妨将小七抱出来吧。”   这话自然不必再等老人家开口,鹊儿已去吩咐了。即刻便有乳母抱了七皇子出来,先给圣人看,圣人却拿下巴指了指跪在席前的殷染。   “旁人我都不放心。”段臻注视着殷染,慢慢地道,“往后你便搬到兴庆宫来,帮太皇太后照料他。”   殷染与段臻对视了一瞬。   而后,她平静地低下了头去,小心翼翼地自乳母怀中接过了小小的襁褓。   名唤云璧的小皇子正醒着,张着一双清透的大眼,毫不避忌地盯着她看。鲜嫩的脸蛋,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看便是自出生起就被娇养得很好,连眼神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   他两只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口中咿咿呀呀地怪叫,逗得殷染扑哧一笑。她没有抱孩子的经验,一旁的乳母帮她护持着孩子的头,她仔细学着,伸手指将他的襁褓掖了掖,轻声道:“请陛下放心。”   ***   刘嗣贞在门外禀报有事,圣人便先离去了。   太皇太后茫然地望了一圈殿里的人,近盲的眼神不知道落在了何处,“五郎要走啦?”   殷染一怔,却更加低了头,专心逗弄怀里的孩子。而后便听见段云琅带笑的声音:“太-祖母说笑了,五郎还不急,还可以陪陪太-祖母的。”   太皇太后转过头来,将这笑如春风的曾孙子盯了半晌,道:“你不是要去河南府了么?”   殷染脸上的笑容静住了。   他要走了?   ……他为什么不能走?   一时间,膝下的茵褥都仿佛撩进了骨髓,撩得她浑身发痛。她想起他说过的,在黑暗无边的夜里,在不可知的意乱情迷之中,他说,他不走了,当真不走了。   她觉得自己很好笑。   床上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可当作承诺的。   更何况,还是个孩子,在床上说的话。   段云琅没有去看跪在地上的人,只道:“是,忠武军那边来了信儿,父皇放心不下,让儿臣去看看,也算历练历练。何况儿臣在程夫子处,也实在是学得腻味了。”   太皇太后便眉眼都笑起来,“这样好,好,给你父皇分忧。那几个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不像话,太不像话!”   长安三大内里,大约也只有这一个地方,这一个老人,敢这样坦率无忌地提神策中尉高仲甫的名讳了吧。   太皇太后一人独居在偌大的兴庆宫中,平素十分寂寞,这回便特意拉了这两个晚辈用晚膳。殷染原想推辞,那名唤鹊儿的宫婢却偷偷拉着她说,圣人子嗣虽多,却鲜少见谁来给太-祖母请安的,今次无论如何也要让五皇子留下来才好。殷染只得坐下了,太皇太后还乐呵呵给她夹菜,吓得她整顿饭一直在谢恩谢罪。   段云琅在一旁很妥善地应和着太-祖母,矜持地用膳,神容安静而严肃。殷染终于还是站了起来,仓皇道:“婢子……婢子还是去外边,站着吃。”   太皇太后还没有说话,段云琅先温和地发了问:“殷娘子这是瞧不起天家,还是瞧不起小王?往后小七若与太-祖母同桌用膳,你莫非也要去外边站着吃,那小七吃出了事,谁当此责?”   殷染蓦地抬起眼,眼睫轻微地颤抖reads;嫡女有毒,将军别乱来。他感觉到了那两道目光,却分辨不清其中的复杂意味,笑容摆得更端正了。殷染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慢慢地又坐回来,“是婢子失礼了。”   那便这样吧,五郎。   即使同桌而对面,也能冷漠而遥远。   这顿饭,甘苦难明。   将夜时分,殷染自兴庆宫回掖庭宫,自然再没了周镜护驾了。太皇太后让她回去收拾些用物,过两日就住进兴庆宫里来。她方走出左银台门,身后便有人追了上来。   她停了步子,却没有转身。   隔着幽幽的暮色,他看见她,一如当年在昭庆门外,不论她穿了多么鲜艳簇新的衣裳,都被那静默的神情和惨淡的夕光压抑成灰暗。他心头忽然生出一种忿恨来,如毒蛇的牙,狠狠咬在他的心瓣上。   他怎么还能做到像当初一样,拉着她的手哀哀地求她?   他自然是可以解释的!父皇在李美人的案子上受了高仲甫的闲气,想起忠武节度使那边与高仲甫狼狈为奸,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皇子过去压一压。而他与阿染的事情也被孙元继诸人盯上,这时候最好的法子,就是他走,走得远远的避开这风头,待回来时,宫里也就忘了这些“污秽”了。   更何况——   这样一个好机会,震动地方收拢人心的好机会,难道要让给别人?!   当初说不去,他是让刘嗣贞出的面,自己并未言语。所以这回再说去,看起来也无多大难堪。   难堪的,只是在她面前罢了。   他说过不走,而今却还是要走。   他食言而肥,这让他看起来更加幼稚,幼稚而烦躁。   他踟蹰着,她却有些不耐烦了。想继续往前行,脚底却似被粘住,难以挪动。手在袖子里绞着衣料,末了,咬了咬牙:“殿下有何事?”   “我会回来的。”他脱口而出,“不到三个月,至多夏末秋初,也就回来了。”   她顿住,纤瘦的身子慢慢地转了过来,尖尖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幽暗无情。她看着他,轻轻一笑。   “你的意思,”她笑道,“是要我等你?”   ***   段云琅心头一窒。   她笑得温柔妥帖,连一点委屈的痕迹都没有露出来。他却知道,自己这回,是真的委屈到她了。   自己有什么立场要求她?除了床笫间几句轻飘飘的情啊爱啊言语,他从未给过她什么。莫说实在的名分,便连承诺也不曾下。她便连为他守身如玉都不必要的。   而今他还要这样孩子气地对她说,我很快就回来。   殷染的笑容渐渐轻飘飘地散去,凝注着他的眼底溶了些悲哀。她突然仓促地转过身去,匆忙地离开。   初时还能平静地走路,到得后来已成了奔跑,转眼就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他没有听见她说一句话,流一滴泪,只见到那斜阳,踉踉跄跄地沉下了远山。   ☆、第45章 明镜流萤   “哎,小七,别跑呀!”   春花烂漫的兴庆宫中,一个两岁多的小儿蹒跚着在花枝间乱走,一边拍手一边“啊啊”地笑叫着,时不时回头得意地看着那个追逐自己的人。   殷染着实被他闹得没了气力,一手叉腰喘着气道:“你这祖宗,流连花丛,反而很得意嘛!”   七皇子段云璧咬着手指疑惑地看着她,显然不知道“流连花丛”是什么意思。   殷染没好气地道:“你回不回来?”   这句话他倒似听懂了,咯咯一笑,又转头跌跌撞撞地跑了起来。   鹊儿在一旁道:“小孩子让他多跑跑是好事,寻常孩子两岁了还不见得能走路呢。”   殷染接过她递来的水杯,仰头灌了一大口,笑道:“我何尝不知,都是逗他玩呢。就他那脚程,我莫非还追不上?”   鹊儿看着她,表情若有所思。殷染将水杯还了她,拿绢子稍稍擦了擦汗,道:“我是感谢你的。”   鹊儿吓了一跳,“谢我?”   “圣人平白无故让我过来伺候七殿下,”殷染顿了顿,“你非但不给我脸色看,还处处帮衬我,我很感谢。”   鹊儿脸色稍平,“娘子说哪里话来。这三宫里谁不晓得太皇太后是最心善的人,兴庆宫是最好待的地儿。”   殷染点了点头,也不再说话。鹊儿打量着她,娇俏的容颜,深沉的眼,听闻是许贤妃的亲戚、沈才人的朋友。这样一个出众的娘子,也难怪殿下会……   突然闻得一阵哭声,却是段云璧跌在了花丛里,两人俱是一惊,匆匆忙忙赶过去,却愕然看见一大一小两个人面对面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对话。   “你这小孩儿,哭什么哭?”段云琮瞪着眼睛。   “哇哇哇呜呜呜……”段云璧也冲他瞪眼睛。   鹊儿连忙过去抱起段云璧,一叠声儿地哄他,“乖,七殿下乖,那是你大兄……”   无奈,鹊儿自哄着小傻子,那这个大傻子就交给她了?殷染向段云琮行了个礼,“东平王殿下是来找太皇太后吗?婢子这便去通传。”   “——哎别!”段云琮却着急忙慌地喊住了她,“我是躲起来的,你可别传,别传!”   殷染一怔,“躲起来?”   “是啊!”段云琮苦着脸道,“今日五弟给家里寄信来啦,阿耶在朝堂上考我们,我可不想去,就躲过来啦!”   他说得颠三倒四,殷染却也听懂了,原来段五去了那么久,今日终于递来了像模像样的奏疏?圣人既将它拿到朝堂上议论,想必是关乎藩镇,至于那些观军容使的秽迹,当不会摆上台面来的reads;丈室妻人,腹黑总裁步步逼。   她慢慢直起身子,看着满园花木扶疏,想,原来从冬到春,他确乎已走了两个月了。   这日圣人下了朝,便直接往兴庆宫来拎人了。   “哎哎哎痛……”段云琮被圣人揪着耳朵丢到了积庆殿门口,大白天地,兴庆宫的婢仆何尝见过这等奇景,都窸窸窣窣地发笑。段臻对这个大儿子也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正没好气处,抬头见到殷染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心思便全都梗在了喉咙里。   阳光柔媚,兴庆宫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从出生到开府,一直住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宫苑里。每一次回到兴庆宫来,他都会生出仿佛回到母胎的温存眷恋。   而这个女子,却突兀地闯入了这幅本来与她毫无干系的画,神容淡漠,目光遥远。   他的心竟似突然被狠狠地一抓,一瞬间又痒又燥的感觉逼得他仓皇转过了头去。   ***   段臻今日来,除了抓儿子,另还有一桩要事。   他再也受不起惊吓了,小七一定不能再有分毫的差池。他去问过二郎,自右羽林军中挑了几名可靠之人,到兴庆宫来卫护小七。   两名近卫,四名常侍。都站在前殿里,由段臻一个个检视过去,可笑的是他还抱着段云璧,哄着这小儿道:“往后这六个人都会寸步不离地陪着你,你可一定要听话……”   殷染漫不经心地侍立一侧,圣人对小七这样宠溺的话她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她心里想的是,你这会子肉麻,为何当初素书死时,你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那两名近卫据说武艺高强,百里挑一,一名郭炽,一名钟北里。四名常侍,虽是阉人,却都习武,看起来高高壮壮,殷染一一记下,有一个是张士昭的义子,有一个是封逑的幼弟。她心中对圣人的驭人之术只有佩服。   老太皇太后忽然发了问:“北里?北里可不是好地方。”   那名唤钟北里的近卫面色微窘,段臻在一旁对皇祖母笑言:“是钟北里,是他的名字哪。”   太皇太后不说话了,半盲的眼睛仍旧朝丹陛下那人瞟过去,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尖锐。那人却忽然开了口,声音疏朗,略有些不礼貌的僵硬:“末将出生平康里,是以名唤北里。”1   “啪嗒”一声响,是小七手中的筷子摔在了地上。上首的两个人都望了过来,抱着小七的殷染伏低身子去捡,又低着头哄他:“别闹,这双箸要这样拿……”   圣人研判的目光扫来,殷染的面色掩饰得很妥善。   ***   圣人走后,夜幕落下,殷染抱着小七坐在积庆殿后院的台阶上乘凉,鹊儿在一旁打着扇子。   夜空是一片幽谧的深蓝,嵌着闪烁的繁星。夏风拂过林杪,飘来淡淡的紫兰花香。   小七喜欢听她讲故事。   “汾阴王度,得一宝镜,横径八寸,环列四神八卦、十二辰位,于日下照之,则镜上文画,墨入影内,纤毫无失……”   直截了当地说,那就是一面照妖镜。   小七特别喜欢这个故事,尤其喜欢她讲到这个照妖镜把一只狐狸精给照出来的时候,那女人对王生说:“我虽变形事人,却无害于世reads;幕府将军本纪。只是我逃了这样久了,神道所恶,我知道我必死了。”王生不忍:“我想放了你,你可愿意?”女人说:“天镜已照见了我,我便再也逃脱不了。我只求再延数刻之命,以尽一生之欢,望公成全。”   王生便将宝镜藏入了匣中。   女人召集乡里,群聚宴饮,醉谑不禁。临了,女人奋衣起舞而歌曰:“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2   “啪啪啪!”小七听得双眼放光,双手奋力地拍起掌来。   殷染收回了目光,手在小七稀疏的头发上草草一揉,笑道:“然后她就死啦,身子‘咻’地一下,就变回了一只老狐狸。”   小七摇了摇头:“不要!”   殷染笑道:“她死了是好事,怎么不要呢?”   小七还是摇头:“不要!”   殷染便渐渐不笑了。   小七毛茸茸的小脑袋靠着她的胸膛,学她,拼命仰脖子望那夏夜的天空。忽而有流萤自那紫兰花丛中飞出,亮荧荧地在黑暗里扑朔飞舞,清光明灭,犹如一条绵延到梦境中去的粼粼河流。她微微一怔,身边的鹊儿已轻轻唤了起来:“流萤!”   她微笑附和一声:“是啊。”   怀中的孩子拍着手大笑:“星星!星星!”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鹊儿的声音很轻,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兴庆宫的夜火虫比旁处都要多,我记得陈留王殿下小时候,就爱来这边抓夜火虫,放入罐子里封住,说是可以做灯使。”   殷染没有接话。   夕殿下珠帘,流萤飞复息。长夜缝罗衣,思君此何极。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夏风如醉,夜色温柔,流萤点点,如梦似幻。   偏是在这样的夜晚,她开始思念他。   秘书省窗外的那个孩子,捧着一只盖得严实的陶壶,自窗棂下递与她,满脸期待、满怀雀跃的样子。   她接过时,长舒一口气,道:“你总算不送活物了。”   他便笑,又是那种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在小小少年的脸上,无邪地绽开。   那一日她本来遭了殷家的白眼,故而歇宿在父亲的官舍里。官舍的床极窄小,她将陶壶放在枕边,入睡过后,壶里的夜火虫飞了出来。   第二日清晨,满屋大小官员都在打虫子。   当时的她在床上迷糊地揉着眼睛,心想,啊,怪不得,昨晚的梦里,亮晶晶的,像有星星在记忆深处一闪一闪呢。   微凉的夏夜里,殷染低垂首,轻轻地笑了。笑里的温柔被掩藏住了,封了层层泥土,任何人无从得见。   纵是狐狸,做人太久,也回不去。   若真有那样一面宝镜,该多好?让它来照一照,照一照自己的心,究竟是什么颜色。   重檐之下,皇子的贴身近卫冷漠地站立,目光凝望着那个低头不语的女人,深沉莫测。   ☆、第46章 如花人(一)   兴庆宫中,岁月仿佛是一条因浑浊而凝滞的河流。鹊儿入宫都已十几年了,却还不到二十岁,殷染看着她年轻又老成的模样,心里觉着,其实似她这般也不错,至少活得很好看。   圣人时常来兴庆宫看小七,有时候许贤妃或其他妃嫔会跟着过来。但她们不能单独来,这是圣人明令过的。   圣人与诸妃在内殿中逗着孩子,殷染便去外头守候,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鹊儿聊天。鹊儿却总是心不在焉,眼风时而掠向廊下那两个挺拔的身影,殷染便留了意。那两名近卫容貌都颇周正,身材是武人的结实,凛凛生威,只是那钟北里面色更黑,神容也更为阴郁。也不知鹊儿看中的是哪个?   内殿之中,帷幕重重,小七玩闹之间,偶尔露出白嫩脖颈上悬着的那一块长命锁。段臻望着那锁,半晌,忽然转身出门去。   吴婕妤在他身后唤:“哎,陛下?”   段臻略停了停脚步,话音很温和:“你先陪他玩玩。”言罢,掀帘而出。   吴婕妤便安心在内殿里陪着小皇子了。她年已三十,膝下有个八岁的小公主。过去也曾在宫里争过闹过,而今年老色衰,心中无所求了,却忽然发觉了圣人的好来。   他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能如此,辞色温和,不愠不怒。她听闻,好几次高仲甫在朝堂上驳了圣人的面子,圣人都还能带着笑应对的。这份涵养功夫,或许是当年在兴庆宫、后来在十六宅里养出来的吧。无论有多少无奈或委屈都能压在心底最深处,而呈给普天臣民看的,永远是一副泰然君子的模样。   葱葱茏茏的夏日,鼓荡的风把空气都吹作了明亮的刀刃也似的白色。段臻走出来,看见两个心不在焉的宫女,肩靠着肩扯闲篇儿。   “宫里的日子就是这样的,每一日都颇相似,简直分不清楚。阿染,你过久了便习惯了。”   “我现在也习惯了。”   “哎……我已经误了好几回出宫的日子,也不知明年能不能走得成。”   “走?去哪里?”   “回家呀。”鹊儿望着满园花木轻轻一笑,“我就是心软,总舍不下老太后。你说现在圣人就在这里,大家都是这样惫懒了,圣人不在的时候,你不知道她们都怎么欺负老人家呢!我来宫里的时候才六岁,也算是太皇太后将我带大的,而况外头那个家,我怕我已经不认得啦。”   殷染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   鹊儿侧头看她一眼,忽又笑起来,“你是大户人家的娘子吧?我猜你心里有人,不然怎的成日里对着花儿发呆?”   殷染眨了眨眼,道:“你统共说了三句话,三句话全说错了。我既不是什么体面的娘子,心里也没什么人,我对着发呆的可不是花儿,而是——陛下!”末两个字陡然拔高了,她慌里慌张地起身行礼,“婢子失礼,向陛下……”   “罢了罢了。”段臻摇摇手,又见鹊儿也一脸惨白地跪下行礼,片刻前还偷听得津津有味的,此刻只觉索然了。他对鹊儿道:“你先下去。”   鹊儿一怔。然而她是何等机警的人,即刻便告退,并将一众宫人都屏退了。   于是门边便只立了圣人与殷染二人,圣人不说话,殷染也就安安静静低眉顺眼reads;魔装战姬。   段臻字字句句地斟酌着:“第一回见你,是在拾翠殿。你不肯多说几句话便走了。第二回见你,是在蓬莱殿。你养了一只会念经的鹦鹉向朕贺寿。第三回见你,是在麟德殿。你在众乐工中吹笛,带着素白纱子的帏帽。”   殷染不言语。   段臻便继续:“你是许贤妃的甥女,虽非嫡出,到底是亲戚。当初你殷家是为了什么送你进宫,你想必也清楚。虽则如此,朕知你本性很好,不然素书也不会与你成为好友,朕也不会将小七交与你照顾。”   这话锋转得生硬,两人心里都明白。殷染漫漫然一笑,道:“陛下还会想她么?”   段臻这回静了很久。   殷染便知晓自己逾越了,退后了一步:“当初素书的尸首在掖庭宫停了二十余日,所幸是寒冬大雪时节,不然不知要成何模样。”   她的语气很冷淡,眼底一片清冷的灰色。段臻那素来温柔端方的容色里却突然浮出了极端的痛苦,额上青筋狠狠地颤动,仿佛有什么要挣扎而出了,却被他生生按抑了下去,许久之后,便连那张九五至尊的脸都变得苍白虚弱了。   “她,”段臻动了动嘴唇,夏日炎炎,仿佛浇得他全身被汗水浸透,“她可曾留下过什么话?你可知道,她……她为何……”   “她说,她不爱过这样的日子。”殷染很坦然、很直白地道。   段臻怔了半晌,终而,缓慢地点头,“朕晓得了。”   殷染莽撞无礼地直视着他,直视着他在这明晃晃的日光下的疼痛与恍惚,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冲动——   告诉他。   当初被段五阻止而未能及时上报的那些话。   此时此刻,正是告诉他的最好时机。   告诉他,自己在素书死前,曾见到高仲甫的肩舆行往承香殿!   若高仲甫和许贤妃当真与素书之死有关……   面前的人是圣人,是天子,还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吗?给素书正名,给七皇子的生母正名,想必很容易的吧?   “……多谢。”段臻的目光朝她望了过来,隐约似闻一声叹息。   殷染咬住了唇。   段臻默了默,“你不该进宫。宫里有了贤妃已足够了,你们家的人,朕不会再要。”   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因为她方才透露了一些子信息,所以他也便扔还一些子信息给她么?她一时间感到无比地荒唐,竟至于发笑,“陛下想要谁、不想要谁,不都是凭自己心情?四年前陛下让殷家送个女人进来的时候,可没说自己并不想要啊。”   段臻看着她,神色温柔平静,隐约如带笑意,目中波光粼粼,似一片宽容的海。   “原来你并不知道四年前的事情。”他温声道。   被他这种疑似“不必与这女人一般见识”的目光所注视着,殷染莫名地有些恼怒,转过了头去。   “滔滔天下,谁都可以有苦衷,唯独陛下不可以。”她冷冷地道,“当初我三年丧期甫毕,陛下便命内侍省来要人了。我又有什么法子?”   段臻静静地道:“朕当年要的不是你,而是你姐姐,殷画。”   ☆、第47章 如花人(二)   殷染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瞬,仿佛幼兽露出了爪牙,她的目光尖锐得可怕。   段臻叹口气,道:“当年说聘京师及各地良家子入宫,是程相的主张。中宫无人,东宫也无人,老臣们是着急的。你姐姐的名字,恰在名簿上。除了教坊司送上的戚氏外,所聘都是贵女,故而入宫即册宝林,你也知晓的。”   殷染的手攥紧了袖子,身子竟在夏日暖风中发抖,“那……那为何是我?”   如果没有入宫……如果没有入宫……她的人生,岂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段臻微微一笑,“你说朕不配有苦衷,你或许是对的。可是朕的事情、宫里的事情、乃至段家与本朝的事情,你真是全然不懂。不知这四年来是谁在护着你,让你这样肆无忌惮?——朕看那一封陈情书,恐怕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   又是一场噩梦。   按说鬼压床的时候,人要坐起是极困难的,但殷染每做了噩梦,都能立刻逼着自己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   而后,才慢慢地睁开眼。   那一只银香球还悬在帐下,幽幽的香气,混杂着黎明时分窗外的鸟语虫鸣,挠进人心,细密地发痒。她扶住额头,回想起昨日白昼里圣人那句话,心头犹觉寒意。   自己怎么就肆无忌惮了?也许是言语直白了些——然而自己的事情,他知道了多少?   为何说——   为何说有人在护着她?   她记得圣人说:“你应当学着思量思量。你姐姐若入宫,谁会高兴,谁会不高兴?当初端着身份与你一同入宫的官家贵女有多少个,到而今,还剩下多少个?”   圣人的语气很平和,很清淡,可是他所言说的事情,却很可怕,很疯狂。   殷画若入宫,以她的容貌身份,势必要威胁到许多人。她是许贤妃的亲甥女,由宰相程秉国等一干老臣点名入宫,高仲甫会怎么想?许贤妃会怎么想?其他臣僚妃嫔又会怎么想?   她又想及自己入宫之后,许贤妃不闻不问,但当戚冰等人封了才人而独是她滞留原位,许贤妃偏偏来与自己套近乎了……   许贤妃,竟似不希望让自己的亲甥女入宫的。   稀了奇了,许贤妃和昭信君难道不是感情甚笃的亲姊妹?许贤妃无子,不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助她固宠,反而要将自己的亲戚推出去,许贤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如今是盛宠不衰,可圣人百年之后,无子无女的她可如何面对?   也难怪她会找上高仲甫……   至于当初端着身份与殷染一同入宫的女人……到李美人身死,便已然只剩下她与戚冰两个了reads;[综英美剧]跃动的灵魂。   而她们俩,都算不上“官家贵女”。   殷染思量着,竟觉背脊爬上了寒意。   原来自己过去的玩法,还真是太幼稚了。   原来……素书尸首被发现的那一夜,段五不让她去找圣人,甚至还逼她矢口否认一切,是真的……在保护她。   高仲甫,刘嗣贞,程秉国,许贤妃,昭信君,叶红烟,戚冰,李美人……无数张面孔在她脑海中浮起又落下,她惊骇地将自己蜷紧了,蜷成月光下一个渺小的圆点,冷漠的月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耳边仿佛有人在轻佻地吹着气:“你这聪明,都是小聪明。你何尝真懂几分宫闱险恶?”   她当时是如何作答的?她说:“这深深宫闱里,最险恶的难道不是殿下?”   他便笑了。少年的一双孤艳的眼,笑意清浅地泛着,底下全是嶙峋的刺。只是那刺刺不伤她,因为她的心是钝的,她自己或许不知,他却早已领教彻底了。   他于是抱紧了她,声音柔曼得可以拧出水来:“你将我瞧得这样清楚,我该如何待你才好?”   她淡淡道:“你放过我就好了。”   “怎么可能。”他笑,“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殷染将被子一点点地裹紧了自己。   这夏夜,已经泛起了秋的凉意。   那个宣称一辈子都不会放过她的人,大约也快要回来了。   ***   梁女史又一回进宫时,与殷染说起,沈青陵已离开了女学。   梁女史过去侍奉过老太皇太后,是以说完之后,还伴着太皇太后聊着天儿。殷染侍立其后,想走而不能,只觉夏末的最后一点热气全都渗进了衣领子里,黏腻发痒,无法忍耐。   待好不容易歇下了,殷染便即找上鹊儿,让她想个法子,自己要出宫一趟。   鹊儿被她吓了一大跳,听她说是要去十六宅,面色才稍稍缓和一些。十六宅按制确在宫外,但却是紧邻着兴庆宫西边的几个门一字儿排开,路途既近,浑水摸鱼也易得。鹊儿细声道:“去十六宅是不难的,只是要看你去哪一家。”   殷染一愣,她却也不知沈青陵究竟去了哪一家,诚心诚意地道:“这里头有什么讲究,还劳姐姐告知。”   “十六宅里最麻烦的是淮阳王家,因为女人太多。”鹊儿皱了皱鼻子,“一不留神被谁瞅见,就不好玩。东平王那边一团乱,我不说你也知道。至如淄川王,满院子的药材,真是不能下脚……”   殷染听着听着,觉出味儿来,半开玩笑道:“你很了解的嘛。”   鹊儿亦笑,微低了头,“去过几趟罢了。要论十六宅的地形,还是陈留王的宅子最近便,从那边拐去其他几个宅子,都不会碍事儿。”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道:“那便如此办,多谢你了。”   ☆、第48章 折柳(一)   鹊儿将兴庆宫各处守卫打点好了,让殷染乔装打扮一番,扮作一个最寻常的宫女,混在出外采办的内库使队伍里出去。旁边的小内官不时地往殷染身上瞟,殷染平心端气只作不见,终于那内官忍不住了,发问:“这位娘子,不知与刘公公是何缘分?”   殷染微微一怔,旋即笑了。   原来是托了刘嗣贞的面子。   看来鹊儿同刘嗣贞、乃至同陈留王,还真是有些关系的。   她笑道:“刘公公是认得妾,陈留王久未归来,刘公公特让妾去取几样东西呢。”   那内官恍然大悟,同时又故作神秘地冲她挤了挤眼,仿佛与她分享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她不以为意,只是笑,她知道刘嗣贞和段云琅结成一党已非一朝一夕,宫中近乎无人不知了,她才敢这样说话。果然那内官并未生疑,甚至更为殷勤,亲自送她到十六宅前,还不停地说着:“真要请娘子在刘枢密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殷染撇开人多之处,独自穿过重重庭院,第一回认真打量起这一片连绵青翠的天潢贵胄的囚牢。花木扶疏,流水淙淙,小桥假山,玉亭石径……   可是每一间屋舍却都狭窄得很,矮檐重叠,窗牖简陋——这便是……便是他住的地方。   穿过一处玲珑月洞门,殷染的脚步忽然顿住。   庭院中,正捧着一盆水出房门的刘垂文,呆呆地看着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   他倒是真的,从未在太阳底下见过她的。   ***   刘垂文将殷染请入堂屋,又谨慎地关了门窗,才道:“娘子怎会找到这里来?”   殷染的目光四下里打量,整座宅子都不算大,这一间堂屋更是陈设寡淡,只在墙上悬了一管玉箫,其下一张高足案,案前一张莞席,同她在掖庭宫的房间相比也没好上几分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她知道本朝宗室很可怜,却不知道本朝宗室是如此可怜——那个人不是还当过太子么?被废了之后,就这待遇?   也没个落座的地儿,刘垂文也是一副巴着她赶紧走的模样。她抿了抿唇,道:“我来你处问一个人。”   刘垂文道:“娘子要问谁?”   这小内官看上去乖乖的,其实却十分小心。想到这个人曾经多少次候在掖庭宫那间斗室的窗外,殷染就觉心头翻搅不息,强压下那股不适,道:“最近十六宅里添置了几多下人,你心中可有数?我有个妹子,不知怎的鬼迷了心窍,定要来十六宅做事,却不告诉我是在哪一位王侯门下……”   刘垂文低头想了想,道:“奴婢还真不清楚此事。不过娘子既然问了,奴婢一定帮您办好,成不成?您先回去等着,不出三日,奴便给您信儿。”   殷染微微一笑,道:“殿下信得过你,我自然也信得过你。”   这话简单,内里却弯弯曲曲。刘垂文心头微凛,果然便听她又问:“怎的你没有陪殿下一同去河南府呢?”   刘垂文躬下了身子道:“我阿耶陪他去了。这边总要有人看家,娘子,宫宅之间,可有些微妙,殿下是信得过我,才让我留守此处。”   宫宅之间。   皇宫与十六宅之间。   皇帝与他的宗亲之间。   殷染一点点地揣摩着,心里竟渐渐难受起来。自幼及长,段五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永远在掂量,永远在忖度,永远在猜测,永远在计算。便连自己出外巡使了,也要将京师里安排妥当。   这样的……这样的男人。   自己就算栽在了他手底,也不算冤枉吧?   刘垂文稍稍抬眼,偷觑这女人阴晴莫定的表情。宫里的女人他见得不算少,眼前这个诚然是有几分姿色的,却算不上绝美,脸颊太白,下颌太瘦,眼中藏着让人不敢接近的冷光。女人嘛,还是要软软香香、知情识趣一些的好;可当他这样与殿下说时,殿下却笑得很隐秘。   殿下就那样隐秘地笑着,与他摇摇头道:“你不知晓她的好,寻常人都不知晓。”   ……岂止是隐秘,简直是猥琐。   刘垂文赶紧制止了自己这种毛骨悚然的联想,道:“殿下走时,还留了几件东西,要给娘子看的。”   说着,刘垂文也不看她,便走去掀帘入了内室,仿佛笃定她一定会跟来。殷染只见到那帘下一角露出的香炉等物寥寥廓廓的形状,心底便已止不住那一股似思念似烦厌的涌流,脚步更着了魔一般地跟了过去。   这是一间小阁。   阁中燃香,冰沁的龙脑香。阁中有两排书架,架上只零散放了十余只书函,都颇是陈旧了。书架之旁是一张书案,案上文房四宝,虽然擦拭一新,却显见得久无人用……   殷染开始感到烦躁。   她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   这也不过是一间极普通的书阁,就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书阁一样。   段五也不过是一个极普通的男人,就与这世上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   他们已经断了,不是么?   刘垂文走过去,抽出其中一只书函,打开,呈给殷染,不言语reads;有种别惹我。   殷染一看便皱起眉头:“这什么东西?”   但见那书函之中放的并不是书,而是无数根柳条——   老去的,死去的,枝叶皆残的,柳条。   灰白色的柔条上,垂落已风干的长叶,堆叠在一起,不知有几十上百。   刘垂文实在也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才敢将这函中之物给她看的。谁知她却没有很大的反应,只是仿佛一下子呆怔了,慢慢地伸出手去,轻轻碰了一下那脆弱的柳条,神色间变幻无定,依稀——依稀竟似温柔。   她咬着唇,眸中光芒闪烁,仿佛一只脆弱的小舟在大海上浮沉,舟上的灯被浪涛所席裹,叫刘垂文迷惑,那一灯的温柔,是不是真的在刹那之前存在过。   “这东西,自奴进这宅子时便有了。”刘垂文小声道,“殿下对它宝贵得紧,说天地之大,却只有……只有这几根枯枝儿,可以证明……他的心迹。”   殷染的手指猝然一颤,自那柳条上收回。   春日的,夏日的,秋日的柳。   渐青渐郁,渐白渐黄。   在秘书省的窗下,在那柳絮纷飞的时节,她不是没有感受到那个孩子热切的注视,可是她没有想到,他能将这份热切,藏得这样深、藏得这样久。   至正十四年的柳绵,他们还能追得回吗?   “小刘公公,这位是谁?”   一个清亮却不陌生的声音,阁中两人俱是一怔,殷染转过身,见到迈入来的人,片刻前还仓皇忧伤的面容,立刻就整理出了一副清媚的笑。   沈青陵的脸上马上露出了鄙夷之色。   殷染笑着开口,声音却颇冷沉:“你果然在这里。”   但见沈青陵一身婢女服饰,发作双髻,双目也因惊讶而睁圆了,转头道:“小刘公公,我可记得这阁子里的东西是不让翻的。”   刘垂文看这情状,便知是冤家路窄了,自己倒颇有些尴尬,忙将那书函收好,道:“二位不妨去外间叙话?”   “不必叙了。”殷染微笑道,“沈娘子愿意去哪里,原本与我没有干系,是我闲操心了。”   沈青陵也好,小七也好,她都不想再管了。素书,算来算去,我也并未欠你那么多,欠到要在你妹妹面前受这许多闲气。   殷染抬步往外走,却被沈青陵叫住了。   这个年不过十六七的女孩,声音里带着冷笑:“我至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她挑衅地抬起眼,“你知道吗,殷家姐姐?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这个出息,你究竟知不知道你要的是什么?”   殷染沉默了很久,最后,不执一辞地离去。   仿佛是承认了自己的落败。   她不知道。   她不知道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沈青陵的脸色渐渐浮出仿如胜利的笑,却又被一个泛凉的声音打断:   “刘垂文,谁准你动我东西的?”   ☆、第49章 折柳(二)   段云琅是昨夜一骑快马当先回来的,此事尚瞒着朝野上下的许多人。一进宅子,将马鞭往刘垂文身上一抛,也不管从阁中出来伺候自己的是谁,他便先睡了个昏天黑地。到得今日午间终于醒了,只觉自己遍身都是风尘腌臜,想唤人时刘垂文却不在,管事的姑姑进来说给他添了个婢女……   他听得迷糊了,蹬上一双鞋就走去那书阁,结果殷染正从书阁的外门离开,两人没能打上照面。然而刘垂文慌里慌张收东西的样子他是看清楚了,上来就拎着他耳朵狠狠道:“长大了是不是?修炼出来了是不是?敢拿小王的东西给人看了是不是?你这小子,知不知道谁是你主子?”   刘垂文被他拧得耳根全红,连连告饶,可怜见的,一旁沈青陵看着好戏扑哧笑出了声。   段云琅这才发现沈青陵的存在,放了刘垂文,一双流波目定定地投下来:“你便是那个新来的丫头?”   沈青陵忙敛衽行礼,只在脸上仍挂着笑:“回殿下,婢子青陵,本家姓沈,是拨来伺候殿下平素起居……”   “我不需要婢女。”段云琅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指了指刘垂文道,“有他这一个就够我受了。”   沈青陵一怔,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遭了拒绝,古人那句话怎么说的?出师未捷身先死?尴尬地杵在地心,鼻头一酸,眼里就要涌出泪来。段云琅一看,惊在了当地:“你、你怎么说哭就哭?”   阿染就从来都不哭……   想起殷染,段云琅心头又添了阴霾,回头,恶狠狠地瞪视着刘垂文。刘垂文自知理亏,低下了头去,却还不甘心地嘟囔:“我这是帮您……”   段云琅伸手便削他,却被他躲过了。段云琅骇然地笑了起来:“还躲?你还敢躲?!”   刘垂文作势要跑,段云琅便挂着笑端等,刘垂文不跑了,乖乖回来任他削。忽然那沉默哭泣的女孩发了话。   “殿下,我也没有旁的想法。”她抬起头,哭红的眼睛里光芒幽湛,“只是我的家人早已经散了,殿下若不收容,我亦无处可去……”   段云琅眯着眼睛端详她半晌,而后漫不经心地耸耸肩道:“那你便留下吧reads;竹马逆袭。”沈青陵眸中喜色还未闪过,他已又补了一句:“不许进我的寝阁。”   ***   段云琅随意用了点吃食,便不做排场、不惊众人地进了一趟大明宫。   圣人在清思殿里沏茶。   他的父皇从不饮酒,便年节大宴,也是以茶代酒。天下间无人不知圣人嗜茶,也就上赶着将各地的珍奇好茶往宫里送,清思殿里常年是茶香四溢。   听见儿子在屏外行礼,段臻眼皮也未抬一下,仍自顾自点他的茶。直到他敛袖将一盅茶分了出来,才道:“辛苦你了,做得不错。”   一句话,八个字,却令段云琅感到身心的疲惫都刹那消散。他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可是一扇涂绘着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风拦住了他望向父亲的目光。   父亲是在夸赞他吗?   他……他似乎从来不曾听过……父亲的夸赞。   一时竟手足无措了。   段臻凝视着杯中咬盏的茶沫,又慢慢道:“本朝以寺人出外监军是惯例,原意是让他们看住地方上那些跋扈的藩镇。是以一直以来,这些监军使、观军容使与藩镇大员的关系都不好。忠武这地方却奇怪,听你的说法,他们反而狼狈为奸了。”   “父皇说的是。”段云琅忙敛容回答,“据儿臣所查,忠武节度使蒋彪私产豪富,与派过去的两位高公公一同分享河南府的布帛周转,是以相处……融洽。”   段臻轻轻一笑,“小人之交。”顿了顿,“你如何处理?”   “儿臣……用了点不入流的伎俩。”段云琅小心翼翼地道,“儿臣以观军容使名义买下蒋彪名下的几家布帛铺子,然后儿臣……赖账了。”   屏风后的圣人显然愣了会儿神,俄而,抚掌大笑:“五郎有趣!只是你这样离间法,是不是太傻了些?”   “他们一贯把儿臣当傻子的。”段云琅这回却答得不假思索,“儿臣与蒋彪一连三日欢饮达旦,冷落了那两名观军容使,他二人心头忐忑,特来缠问,儿臣便提出要那几间铺子做私产。而蒋彪听闻观军容使竟拿自己的生意同朝廷做人情,很是发了一通的火,结果又拖着儿臣喝了三日酒。”   道理是简单的,两个人的利益同盟,最忌讳的无非是其中一个私底下搭上了第三人。朝野政情虽然复杂,可说到底,脱不开人心二字。   而人心,那是段云琅早在七八年前的延英殿上就领略透了的东西。说来,还得感谢父皇。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   另边厢,段臻听得心惊肉跳。他并不能看见自己的五郎,只有一个跪地的影子依约映在那屏风上,身形懒散,声音轻浮,全是少年模样。可是这个少年已经长大了。   他和慕知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已经懂得如何运用权、术、势,在一个陌生的举目无亲的地方,将那些各怀鬼胎的武人与宦官玩弄得团团转。可是在这一刻,段臻竟然并不特别在意五郎做到了怎样的成就,而只想问他,有没有出什么事?有没有被威逼利诱胁迫伤害?有没有……委屈过?   可是旋而他又想笑自己,天家的人,谁还能没有一点委屈?而五郎最大的委屈,不就是他这个父皇亲手给的么?   那一盏茶,渐渐地冷了,他也没能再喝下去。   ☆、第50章 折柳(三)   殷染自十六宅回到兴庆宫里,便见到小宫女在阶下簌簌地扫着落叶,单调的声音很有规律地重复着。   秋色微凉,银杏飘黄,那色泽并不十分浓烈,合拢来时却逼得人透不过气来。隐约间又闻见了桂花的香气,殷染扶了扶微晕的额,绕道而行。   恍恍惚惚,踏着巴掌大的银杏叶,每一步都像踩碎了一场梦境。   当初她自秘书省回到殷府,也是这样微凉的天气。她手中还握着那一管玉笛,她原想着,或许明日,明日我就能吹给他听了。   可是不会再有明日了。   小太子与她日日幽会秘书省窗下的事情,被“宫里的人”知晓了。   那一日,她胆战心惊地扒着照壁,望见两位陌生的小公公,在前院里一声声逼问她的母亲:“她在哪里?!”   母亲跪在地上,低着头,没有说话。   她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但她能想象出来。一贯的冷漠,一贯的无情,当旁人同她说话的时候,她那秀气的唇会抿成一条寡淡的线,眼睛里空无一物,让人觉得她不仅不会说话,她简直不会呼吸。   十六岁的殷染已经懂得尊卑贵贱,所以她知道真正厉害的是在两个小公公身后,淡漠立着的那个人。   那人身穿的流黄袍子上绘了七条金光灿烂的龙,但又分明戴着宦官的小帽,年纪不轻了,一双眼睛深沉而有力地盯着落叶堆里跪着的母亲。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找阿家?他们打听的“她”又是谁?   他们是不是——是不是在找我?!   她紧张地咬着唇,转头正想张口却被父亲拼命用手捂住,父亲瘦弱的身躯绷紧了,牙关死死地咬着,文弱的脸上青筋爆出,不知在忍些什么,忍得那样辛苦、那样痛苦——   “这事与你无关reads;[系统]重生钓只金土豪!”父亲沉声说。   她无法动弹,无法言语,只睁大了一双不敢置信的眼,盯着父亲。   这一回,她没有掩饰自己目光中的鄙夷与怨恨。   父亲仿佛被她的目光刺中了,仿佛没有。但他终究没有放开她,就这样,她就这样看着那几个公公皮笑肉不笑地,将母亲拖走了。   她终究把身子探了出去,然后,她就看见了母亲最后的眼神。   母亲的长发已散乱,额头上的鲜血流了满脸,恐怖地木然。苍白与血红之间,母亲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极冷的目光,带着刻骨的仇恨,像刀刃,像倒钩,像尖锐的针,像剧毒的刺——   那就是母亲所留给她的,最后的眼神了。   她的指甲抠进了照壁的石头缝里,掰断了,鲜血淋漓,溅上了袖中的玉笛。   而她的父亲,紧紧抱着她的那个瘦小无力的男人,哭了。他的泪水渗进她的衣领子里,让她整颗心都躁动起来,她不耐烦地一转身,“啪”地就甩了他一巴掌!   父亲甚至都没有阻挡或闪避一下,那五指的印子立刻在他那清秀白皙的脸庞上浮凸出来,渗血一般地红肿。他愣愣地,眼中的光芒一下子全失掉了,口中低低地嗫嚅着什么,她听不清楚。   现在回想,他所呢喃的,大约只是母亲的名字而已。   “花楹”。   可是母亲,却再也没有回来。   ***   高仲甫大约以为,至正十九年,御花园,大雨夜,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储嗣废立是国家大事,她后来听闻,张适、翟让等人在延英殿的上疏中列举出了一百三十二道皇太子“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证据,而他们背后的人,显然就是一心要废了太子的高仲甫。一个才十三岁的孩子,竟然就有了一百三十二条罪过……就算他三岁就开始作恶,也得每年做上十三件才够呢。   只是这一百三十二条之中,终究没有和殷家牵上一星半点的关系。她不知道是因母亲到死也严密地封着口,还是因许贤妃、昭信君的活动……   殷染慢慢走到后院,立刻被一个小孩扑了满怀:“抱,抱抱!”   嫩嫩的小脸蛋,欢喜而期待的眼神。小孩子不懂掩饰,什么都表现出来了,也就太容易被人利用和伤害——当初那个小太子,又何尝不是如此?他是那么地依赖着她,哪怕她从来不给他一个正脸……她又如何能将母亲的死怪到他的头上?   殷染叹口气,将小七死抓着自己衣角的肉嘟嘟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转身,一个人回了房间。   小小的段云璧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美丽女人的背影,挥舞着双手失望地乱叫:“阿阿——阿家!”   乳母过来小声哄他:“七殿下,‘阿家’可不能乱喊……”   那一声“阿家”,殷染不是没有听见。   但她的步履却仍旧平稳地迈了出去,没有停留。   合上了门,身子慢慢自门上滑了下去,而后一点一点,将自己蜷紧在膝弯里reads;竹马逆袭。   阿家死了,与她无关。   段五走了,与她无关。   阿家被高仲甫审问拷打,与她无关。   段五独自折下从春到秋的柳条,与她无关。   父亲说:“这事与你无关。”   那到底什么事情才与她有关?!   太沉重的,她逃避;太悲伤的,她闪躲;太真切的,她视若不见。   段五说得没错,她就是个胆小鬼。   竖起一身的刺,却只不过为了保住一个孤独的圆圈。将自己裹进来,就此耳聋目瞎地过一辈子,这是她过去在殷家养成的念头。   只有沉默,可以挽救她在一片嘈杂之中,日渐下坠的黑暗的心。   可是,这样的孤独……真是,很寒冷啊……   曾经被人那样用力地拥抱过之后,不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再次落入一个人冷得发抖的境地了。   她站起身来,克制着自己的心绪,自床头翻出一本书,试图让自己不要再想那些事情。那些——“与她无关”——的事情。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   幽深的夜,不可言说、不可称量、不可思议的夜。   掖庭宫中的一个个夜晚,总是因为他的到来,而有了一些微妙的期冀。黑暗之中,他们闹的笑话不少,譬如一回……正在紧要时分,段五突然腿上抽筋了。   那一瞬间他突然停止了所有动作,全身僵硬地趴在了殷染身上,表情奇特。   殷染不明所以,脸容犹带着未尽兴的余韵,拧了拧眉道:“怎的了?”   段云琅龇牙咧嘴道:“疼……”   她发觉不对劲,想起身,可少年的身躯实在太结实了,竟压得她不能动弹。她只得没好气地发问:“哪儿疼?”   他抓着她手就往自己身上摸。她心底发毛,却又感到兴奋,少年的肌肤明滑如玉,而后她已不需他的牵引,所到之处,他呼吸沉浊,双目发烫地盯着她:“你往哪儿摸呢?”   她索性赖上了:“你让我摸哪儿呢?”   他看她半晌,仿佛终于无可奈何了,道:“腿上,抽了。”   她一听,乐了,乐不可支,收回了手,捂着嘴,闷闷地发笑。他愈加不快,想提起身子给她点颜色,却愈加失了气力。她的脸容上红云犹在,清亮的眼眸里媚色轻流,声音柔软得似夜下的柳绵:“你若死在我床上,可该多好看呀。”   他却也没脸没皮地笑起来:“别说,死在你床上——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夙愿了。”   “啪”地一声,殷染合上了书。   她过去以为克制是一种成熟,而今她才发现克制是一种悲哀。   如果她可以,如果她可以不那么克制。   她一定走到段五的面前去,告诉他,她很想念自己的阿家,一如她也很想念他。   她……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第51章 自君之出(一)   段云琅回京的消息,是八月下旬才放出来的。   这个时候,他已经向圣人递过了密折,不出数日,河南府的两名观军容使俱以渎职之由遭朝廷撤回,圣恩宽宥,仍给他们在内侍省安置了优渥的去处,只是再不能监军了。   这两名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养子。   只是这一回圣人做得冠冕堂皇,赃证俱全,又开恩特赦,高仲甫也不能有所置喙,只有将两个干儿子都大骂一顿了事。坐在自己那曲水流深的园林之中,高仲甫想,自己的儿子虽多,看起来,却似全都比不过圣人的那一个。   待得这几件事处理已毕,朝下才开始正经给段云琅接风洗尘。八月廿一,曲江赐宴,众臣僚似乎都看出了圣人对陈留王不薄,一个个地挨着上来敬酒,直害他喝得要吐。   残月在天,秋风扫地。醉倒的思绪里泯灭了一切计量,只有一张似有情似无情的脸,一双似欢喜似哀伤的眼,她轻柔地微笑,她辗转地呻-吟,她散漫地抚摩……   “殿下您悠着点儿……”   刘垂文这贼小儿,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没章法了,赶明儿一定要给他嘴上挂个锁。如是想着,段云琅恍恍惚惚的脸上浮现一个恍恍惚惚的笑,刘垂文不忍卒睹地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扶他上了车,刘垂文惊讶地看见车边多了个人。   沈青陵款款一笑,“婢子来迎殿下回府。”   刘垂文不言语,将段云琅塞进了车内,自己下了车,见沈青陵仍巴巴地扶着车辕往里望,淡淡地道:“走吧。”   沈青陵“哦”了一声,并不掩饰懊丧的神情。车仆挥鞭起行,刘垂文与往常一样跟随车边,而沈青陵显然从未做过这样随车步行之事,一路自曲江池行到十六宅,表情十分不快,却到底忍耐着走了下来。   入了王宅,段云琅哼哼唧唧地趴在刘垂文背上被他驮进了房间,刘垂文去吩咐厨下准备醒酒汤、后院准备暖身的浴汤,沈青陵坐在耳房外的门槛上揉了揉脚,终于,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往寝阁走去。   屋内只燃了一盏金莲花灯,光线在秋夜的寒风里飘荡。陈留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因身形修长,一条腿还搁下了地。显然是醉糊涂了,却又没有昏睡,只是睁着眼,望着床顶,拼命地咳嗽reads;豪门重生之情关风月。   像涸辙之中一条孤独的鱼,绝望地在泡沫里翻覆。酒液推压着五脏六腑,呼啸的痛苦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血液里阴暗地沸腾。沸腾之后,炙热之气窜上喉咙,便逼得他窒息欲喘,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母妃……父皇……阿染……   延英殿的飘雪,秘书省的飞絮,十六宅的脏水,少阳院的灯花……   都走了,你们都走了。   你们,都不肯陪我,一道往那深渊里摔去。   ***   见段云琅一副神魂俱失的样子,沈青陵一下子慌了神,想出去唤人,却又放不下这样的好机会,心头一横,三两步上前,轻声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段云琅转头,迷瞪地看着她,仿佛还在辨认她是谁。片刻之后,他转回了头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沈青陵咬咬牙,声音却愈发软了:“我……我知你不想留我,可是我,在大明宫里见到你一次……就……总之你当信我,我不会害你!”   段云琅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唤他“殿下”,他便想,不是她。他最欢喜她唤自己“五郎”,她若唤“殿下”了,自己也不必理她。她那么无理取闹,自己为何还要迁就她?真是,一点风情都不解得。   其实,如果……如果她能稍微主动一点点,稍微温柔一点点……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离得开她……   如果每一个情-欲朦胧的夜晚,她能够不要那么清醒而克制,能够偶尔迎合他一下,能够在情-事过后停留片刻而不是立即催他走……哪怕是骗他哄他也好啊——他或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她对他,或许也不是全然地无情吧——   然而她却不是这样的。   她总是十分清醒而克制,看着他的表演而自己绝不迎合,情-事过后便冷冷淡淡催他离开。他几乎要怀疑这都是自己在逼她的。   眼前那个迷离的轮廓又放大了些,一个人在轻轻柔柔地说:“殿下,我……我其实欢喜你的……”   他漫然一笑,摇了摇头。   那人惶惑了:“哪里不对吗,你不相信我吗,殿下?”   他轻轻地张口,没有声音,只有一串微弱的气流:“叫我——五郎……”   “你说什么,殿下?”那人倾身过来了,他甚至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挑开了他的玉带,纤长的、柔嫩的手指,不似阿染留了尖利的指甲,温柔,潮水一般、裹得人无所逃遁的温柔……   知书达理的尚书闺秀沈青陵,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张狂的事情。   只是在风雪之中,隔着极远的距离望见了一个少年。   她退了女学,到十六宅来做一个下人,而此刻,四下无人,她对他说着自己一腔无处发泄的欢喜,手指仿佛着了魔一般,轻轻解开了他的衣带……   “——嘎嘎!嘎嘎嘎!”   几声粗嘎的尖叫,几乎刺破云霄,也刺破房中二人的耳朵。沈青陵手一颤,整个人都因过度紧张跌坐在床沿,而醉得不省人事的段云琅缓缓抬起了袖子罩住了面容,嘴底轻飘飘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   “你这呆鸟,怎么,招人嫌厌了吧?啧啧,跟我一样啊……都被她赶出来了,是不是?”   ☆、第52章 自君之出(二)   一个肉团团的小郡王颠颠儿地跑进了院子里,扒拉着段云琅寝阁的窗儿大喊:“那谁,把我的鸟儿还我!”一边就伸手去够那停栖在房梁上的鹦鹉——   段云琅仰面躺在床上,默了半晌,旋而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腰上玉带一扣,便往窗边走去。   肉团团颇有些惧怕地看着那个高大的人影,“你是哪位阿叔?你喝酒了?”   段云琅两眼一闭,酒气一吐:“胡——扯!”   肉团团看着他踉踉跄跄的脚步,默然。   而后“砰”地一声,那扇窗就在他眼前关上。   “哎,你怎么这样!那是我的鸟儿,我养了好久,还做了记号的!”   窗外的顽童还在“啪啪啪”猛拍着窗扇,段云琅毫不理睬,走到房梁下边,抬起头,眯着眼,挑衅般道:“还不下来?”   “嘎嘎!”鹦鹉拍着翅膀叫了两声,声音弱了不少。   “啪——嗒——”   一滴水落在段云琅脸上。   段云琅倏然变色,将手一抹,却是鲜红的血reads;穿去女尊做相士!   “你受伤了?”他蓦地抬头,鹦鹉瑟缩蜷在暗影里,连叫都不叫了。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攫住,好像那不是一只鸟儿,而是一个人。   不祥的预感扩散开来,片刻前晕晕沉沉的窒息感又逼上喉间。他扶着额头,努力平复自己的声气:“乖,你下来,阿耶给你看看。”   刘垂文端着醒酒汤进来,就正好听见这句话。   段云琅对着一只鹦鹉,自称“阿耶”。   而更诡异的是,此话一出,那鹦鹉竟然真的飞了下来。   它乖乖地团着翅膀缩在桌上,段云琅仔细一看,它的脚爪竟被人削断了半根。   无怪乎它叫得这么凄惨,飞得这么蛮横……段云琅看着那仍在流血的爪子,目光后移,自房中地面到窗棂边,成串的鲜血滴落成一条歪歪曲曲的线。他想,这莫非就是那小儿说的“记号”?   不过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这样残忍?   也真是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残忍吧!   鹦鹉哀哀地看着他,“嘎嘎”地叫。他埋头给它包扎,醒酒汤放在一边,已经凉了。刘垂文无可奈何地看着自家殿下对一只鹦鹉滥施好心,眼光一转,看见了沈青陵。   刘垂文声音一沉:“你怎么在这里?”   沈青陵娇怯怯地站在房中,低头整理着衣裳,耳根下漂浮着红晕,“我还有话想与殿下说。”   刘垂文还未接话,段云琅淡淡开口了:“你等着,我也有话与你说。”   沈青陵微微一怔。   她以为他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可这空气,立刻变得危险而冷酷了。   段云琅又忙活半天,包扎完了,看着那鹦鹉飞上了房梁,才转过身,清风朗月地在深夜的窗前一站,声音清淡:“你方才说的话,我还记得一些。”   沈青陵浑身一震,抬头看他,眼神里充满恐惧,却也……充满期待。   “我是个废太子,你该晓得,我什么都没有。”段云琅懒懒散散地道,“你从我身上,什么也图不到的。”   沈青陵的手指绞紧了绢帕,知道成败皆在此一举了,她的声音都在发颤:“婢子不敢图殿下什么,只求殿下让婢子常伴左右……”   “那你能给我什么?”段云琅的声音泛凉。   “——我是沈尚书的亲女儿,我是沈才人的亲妹妹。”沈青陵湿润的眼眸里冷光微绽,“沈家的东西,不知殿下有无兴趣?”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沈青陵是好不容易鼓起了破釜沉舟的勇气的,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一切都会变了。她将再也不是那个单纯欢喜着他的少女,她将变成一个不择手段、哪怕出卖已死的和远去的亲人也一定要得到他的恶毒女人。   可是她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没有的。   他不爱她——岂止是不爱,他连看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有谁,也许他的心根本就是铁石做的。   她不能同他说自己的感情,她不能再犯片刻之前那样的错误——在商言商,她实在从一开始就应该跟他谈条件的reads;妃本轻狂之傻王盛宠。   可是这沉默,这沉默却压得她整颗心都要窒息了。   很难过啊……他的眼神轻浮而冷漠,是她不能企及的遥远。片刻之前的那副惶惑无措的表情,似乎是永远也不会再让她瞧见了。   段云琅沉默了很久之后,发出一声冰冷的笑。   “沈才人怎会有你这样的妹妹。”他就那样挂着冷笑,抬起了一双无情的眼,“你还不滚,是要小王请你滚?”   ***   沈青陵竟然忍住了泪水。   她离开时,背脊挺得笔直。   段云琅不再管她,甚至没有转头看一眼她所离去的那漫无边际的夜,便开始逗起了鹦鹉。   “会念经吗?”   “嘎嘎!”   “《金刚经》,‘如是我闻’,会不会?”   “嘎嘎!”   “你到底是不是阿染的那一只?!”   “嘎嘎!”   一人一鸟,大眼瞪小眼,互相乱嚷了半天。刘垂文虽然对方才殿下说了“滚”这样粗俗的字眼而感到不满,但这样的殿下毕竟才是正常的殿下,这让刘垂文觉得终于舒心了不少。于是他凑过来,赔笑道:“殿下,莫不是认错了吧……”   “怎么可能!”段云琅横他一眼,“你看这鸟儿,这矫情嘚瑟的脾气,可不与它那主子一模一样?”   刘垂文闭了嘴。   那鹦鹉的眼珠子左右转了转,忽然,粗嘎地开了口:“自君……之出……”   段云琅猝然冷醒,桃花眼危险地眯起,“你说什么?”   “自君之出矣!”鹦鹉在桌上跳跳,拍了拍翅膀,“自君之出矣!”   只有五个字。   段云琅伸手捂住了鸟喙,鹦鹉不甘心地啄着他的手掌,一面大叫:“自君之出矣!自君之出矣!”刘垂文连忙上前扒下他的手,心惊肉跳地道:“殿下,这鸟儿竟然还咬人哪?!”   鹦鹉遭他这样一闷,也不说话了,就歪着头睨他,那神情与某个人竟是骇异地相似。段云琅冷哼一声,甩袖往回去,却又突然回转身来直直走到那鹦鹉面前发狠道:“你不是一向只念佛经的吗?谁教你念诗的?谁教的?!”   鹦鹉被他吓得一哆嗦,脑袋都埋进了翅膀里。段云琅越看越气,只觉这胆小怕事的呆鸟就是殷染的化身,不知所谓、满口谎言、还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要离开他——她知不知道自己刚才多危险?要是、要是沈青陵真的……她莫非一点也不在乎?明知道这样想法极其地滑稽无聊,他也当真是越想越恼,伸手便要将那鸟儿的脑袋从翅膀底下□□,好歹被刘垂文拦住了:“殿下,您醒醒酒吧!这不过是一只学舌的鸟儿罢了!”   段云琅转头看他,半晌,轻笑了一声。   刘垂文见他这一笑,便知要完,又没好事。   “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他喃喃一句,突然话音转冷,“小王明日便将这明镜儿还给她!”   ☆、第53章 情怯   段云琅果如所言,第二日就拎着一架崭新的鸟架,并那一只聒噪不休的鹦鹉,往兴庆宫去请安了。   可这回却没有见到阿染。   心是沉的,脸上却挂起了笑,他将鹦鹉架子往琴台上方一搁,对太皇太后毕恭毕敬道:“太-祖母您看,这鹦鹉会说人话的!”   太皇太后睁着一双看不清晰的眼,却道:“你去河南府,可有遭人为难?”   段云琅懒懒地摸了摸后脖颈,笑笑:“什么事都瞒不住太-祖母您啊!”   一旁鹊儿掩嘴笑道:“殿下这话说的,您去了那么久,太皇太后可一直念叨着呢!听闻殿下在那边办了几件大事儿,可是真的?”   段云琅抬眼看她一眼,又落下了目光,“也没什么大事儿,无非是收了两个观军容使,顺带割了忠武节度使的一半儿产业。”   鹊儿一听,心惊肉跳,太皇太后却开心地大笑:“好孩子,有志气!”   段云琅哼哼两声,“那都是托太-祖母的福。”   “你小时候就同我说,你最讨厌那些不男不女的阉人,把持朝纲,其祸远甚藩镇。”太皇太后眯着眼睛,像是在回忆,所说的话却让段云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祖母说谁?”   鹊儿连忙在一边打岔道:“圣人当年的宏愿,这不就后继有人了么?”   哦。   原来是说我父皇啊。   段云琅顿时懒怠了所有的兴致,便片刻前被亲人夸赞的欢喜劲儿都消散掉了。   父皇说阉人之祸远甚藩镇,这话也不对。宦官专权虽然可恶,可他们的权力到底是皇帝给的,待他们身死人灭,该交的还是得交出来;藩镇却不一样了。他这回到地方上去,见各地节度使堂而皇之受百姓供奉缴纳,那蒋彪还抬出来一支军队“迎接”他,而他们的军队、田产、臣民,都可以罔顾朝廷禁令而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若再不警惕防范,这藩镇之患迟早酿出汉末那样的乱世割据。   这些话当然不必与太皇太后这样一个老人家说,他便对着父皇也没有说。   他不相信自己的父皇,一个平庸乃至昏庸了二十多年的太平天子,对他说这些有用么?   ***   鹊儿一边领着段云琅往下人所居的小阁走去,一边低声道:“那回殷娘子去找殿下,莫非没有见上面?”   “没有。”段云琅笑笑,“小王睡过头了。”   鹊儿扑哧一笑,段云琅给她装模作样地躬身行了个礼:“此处一切还要劳烦鹊儿娘子了reads;我的非常态总裁。”   鹊儿忙侧身避过,道:“现下自是不难,往后我可要出宫了……”   段云琅眉梢一挑,“我晓得,那边有个武人,看你瞧了好久了。”   鹊儿跺了跺脚,双颊顿似火烧般烫起来,“再这样浑,谁还敢亲近你!”   两人此时已走到一面墙外。初秋天气,分不清早晚,只是一片混沌的阴沉。在这片阴沉里,他已听见隔墙传出的轻轻笑声。   鹊儿朝他做口型道:“就是这儿了。”   袖子底下的鸟架上,鹦鹉已开始不耐地扑腾,却罕见地没有乱叫。那个声音,那个暌违了近半年的声音,就那样幽幽细细地入了耳,明明清淡淡无情绪,却偏偏撩得他浑身都发痒。   她只说了一句:“哦,是吗?”   而后便响起其他宫婢带笑的声音:“可不是!那蒋彪本来想给殿下一个下马威,才如此算计。谁知道殿下料敌先机,先将他一军!不过殿下在那边也着实凶险,听闻还遇上了刺客呢!不过殿下吉人天相,自然处处都能化险为夷的了。”   段云琅在墙外听着,只觉又羞又臊。这些事情,在父皇的寝殿里、在泱泱的朝堂上、在兄弟与臣僚的面前,他都会添油加醋装傻乔癫地说得有声有色;可是在她这里——在她这里,他却绝不愿她知道的。   他说不清楚心头那一股烦躁的感觉,只能更仔细地去听墙那头的声音。   她笑起来,“殿下一回来就办了两个观军容使,气魄当真不小。”   他的心狠狠一跳。   她在夸他吗?   他只觉自己已烦躁得没法再听下去,不然的话,自己会丢人,会很丢人……他转头便要走,险些撞在鹊儿身上,鹊儿讶异道:“怎的了?不是要去见她?”   段云琅匆促道:“我……我回去好生思量思量,再来一趟。”   鹊儿歪过脑袋,笑他:“您在害怕。”   “那是自然。”段云琅深吸一口气,“太久没见了,谁不害怕?”   额发遮住了少年一双意味不明的桃花眼,那秀气的脸庞上竟尔染了些难堪的红晕。见不着的时候疯狂地想她,相信自己为了见她一面可以杀人放火都在所不惜,可真到了此时此刻,只隔了一堵墙了,他却又真的害怕了。   昨夜听到那句诗时,胸中升腾起来的孤勇,一时间消散干净。   在她身上,他从来只顾思念和发泄;而对于他,她却能理解他野心勃勃的一切。   原来她说自己幼稚……还真是有道理的。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多难看啊。   他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已病入膏肓一至于斯,却还真的,从来没将两人的关系好好地理清楚过。   啊,是,他必须想清楚。   他必须把自己从没想清楚过的事情,全都好好地想一遍。   再来找她。   鹊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落荒而逃了,回过头来,里头的人还在议论着陈留王。   “可不是,殿下一回来,各路人马都去巴结呢reads;重生之渣少。”有一个宫婢的话里开始带了酸味儿,“我听闻陈留王宅里一下子收了好多美人,有一个昨晚上就……”   殷染面色未改,手底一刻未停地剥着毛栗壳儿,微微含笑道:“那也是寻常事。”   那两三个宫婢却来了兴致,互相间还在讨论着:“殿下生得那样周正,便我也愿意去伺候他呀!”   “你呀你,怎么只看相貌?不知道陈留王是废过的么?”   “那还能怎么办?除却陈留王殿下,陛下也没有看得过眼的皇子了吧?难不成我还真要等到——七殿下长大?”   好一阵哈哈大笑之声。   “我看那个沈青陵,却是当真有心思,竟能爬到殿下床上去——咦,阿染,快别剥了!栗子上有刺,你指头都破了!”   ***   雪白的纱布,殷红的血。   殷染恍恍惚惚地看着鹊儿给她包扎手指,十指连心,针刺地疼,她却一言不发,嘴唇抿紧了,唇色暗得发紫。   “你这是冷僵了吧。”鹊儿柔声道,“回去热被窝里捂一捂,什么事儿都好了。栗子本就刺多,剥的时候怎就不小心呢?”   殷染闭了闭眼,镇定了心神,抽回手笑道:“劳烦姐姐了,这点小伤,不碍事儿。”   鹊儿看她半晌,忽然问道:“那回你去十六宅,可找到要找的人了?”   殷染微怔,即刻又笑起,道:“找着了,可那个人,”她顿了顿,“再不肯跟我回去了。”   鹊儿低着头去收拾药品,两人在沉默里尴尬了一会,终于是鹊儿开了口:“我去问问他。”   “什么?”殷染一愣。   “我与殿下熟识,我出宫也方便。”鹊儿绞着衣带,咬着牙,“我知道他浑,怎么就不知道他这么浑?都同旁的女人那什么了,还来——”话头忽地止住。   殷染却也没有多问。她垂了眼,道:“不必你去。”   鹊儿转过头来。   “我会问他的。”殷染的嘴角微勾,似一个笑,眼底碎光流动,却无笑意,“此事说寻常也寻常,说蹊跷也蹊跷,总之你放心,我会问个明白的。”   昼夜交替之间,她以为自己已可以不再思念那个人。   就如这指尖上的伤,初时痛得扎心,可时日一长,终究要痊可。   不管他同沈青陵的事情是真是假,她都要先问个明白。这却不是一种怨妇般的折腾,而更加是她的理智在催动。催动着她,把一切都掰开了揉碎了说明白问明白,然后是阳关道是独木桥,都是自找。   她欠他的账,要还清。他借她的好,要道谢。她要告诉他,自己是眷恋他的,是愿意报答他的,而如若他再不需要她了,她可以走。   她过去……她过去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与他的坦荡相比,自己是多么地卑劣而残忍啊……   所以,最后,她若是失去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报应吧?   她的少年,或许该长大了。长大了,便不再是她的少年。   她也该认。   ☆、第54章   第54章——险中求   (上)   未过多久,殷染就得了机会。宫中广发宴帖,圣人与许贤妃一道请皇家诸子诸妇一同往太液池泛舟游嬉,到晚再用御宴;帖中还特意邀请了太皇太后。到得七月初七这日,太液池上早早张起了罗帐,池中仙山处处飘来乐舞歌吹,几座巨大的楼船停泊池畔,诸宫贵人都在一旁等候,直等到圣人来了,方敢随着圣人一同上船去。   老太皇太后与圣人所坐的自然是最大最气派的楼船,船头雕饰龙凤共舞,拱卫中央巨舵,在广袤无垠的太液池中缓慢而坚定地推浪前行,几乎令人觉不出水上颠簸。船外风凉,舱内却热得冒汗,殷染抱着小七心不在焉地挑着火盆,听着一众女人叽叽喳喳地聊天。   一会儿又是赵美人泼了钱昭容一身水啦,一会儿又是孙宝林作弄了李才人的婢女啦,林林总总,吵吵嚷嚷。殷染全没想听,谁料怀中小儿突然大叫起来:“阿耶!阿耶抱抱!”   殷染一怔,众人哗啦啦立时肃穆跪了下来,“……向陛下请安,陛下龙体康健,四时吉祥!”   段臻正自外间走入,随意地挥了挥手,三两步走到殷染面前,接过了双臂乱挥的小七,将他高高举起,笑道:“阿耶来了,你欢不欢喜?”   小七也跟着拍手大笑:“欢喜,小七最欢喜阿耶reads;[综]赤司家的平和岛!”   段臻一听,喜上眉梢,回头拉了许贤妃道:“走,咱们上座。”   众目睽睽之下,遭圣人这样牵了手,年岁已不小的许贤妃晕生双颊,都不敢看旁人脸色。随着圣人身后步入的是一班男子,自东平王而下,除淮阳王因母病而缺席,各级亲王、郡王,都来了个齐全。老太皇太后感受到船内气氛一变,笑言道:“这船都要被你们踩沉啦!”   殷染一时没了活做,便垂手侍立一旁。段云琅亦来了,隔着几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地瞧见她,也不招呼,撩衣往席上大喇喇一坐,便一把揽过东平王的脖颈,鬼鬼祟祟与他道:“你看见那个女人没?对,就太-祖母身后那个。就是她骗了你的老母鸡对不对?小弟跟你说啊,那个女人心肠最坏,她还藏了你的鹦鹉你知不知道?”   东平王一听,立刻挣开他的手臂站起身来,双手叉腰直指着太皇太后身后的殷染:“兀那女子,还我鸟儿来!”   船舱中死寂了一瞬。   而后,不知是谁当先没撑住,笑出了声。   接着,满堂珠翠男女俱都捧腹大笑起来,许贤妃攥着圣人的手笑出了眼泪,便连圣人的嘴角都衔起了一丝笑意。   殷染虽莫名其妙,却还是陪着众人一同笑。看圣人这浑不管的样式,似乎因东平王神智有亏,他说的做的,也就全都是不必在意的了。可就在这时,七皇子忽然攀着圣人的肩膀站在了圣人腿上,皱巴着小脸朝殷染伸出手去:“阿家!不准欺负我阿家!”   又是一片死寂。   然而这一回的死寂,却不如上一回的善意了。   殷染的脸色刹那苍白,她低了头,发髻上垂下几缕,遮住了似真似假的惨淡表情,而只见那两片单薄的唇,微微开合,似要说话,却终究一言不发。   许贤妃放开了圣人的手,忽然,“哐啷”一声,将茶盏的盖重重一磕。   殷染立刻跪了下去,俯伏叩首:“婢子有罪!”   小七惶惑地看着她朝自己下跪——不,是朝阿耶下跪——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地咬住了手指,哼哼唧唧地发话:“阿家起来,阿家陪小七玩!”   圣人重重拍了一下他的手,沉声喝:“不许咬手指!”   小七遭这一吓,眼中当即蓄起了泪花。可怜见的,阿耶还从来没有这样呵斥过他!一旁太皇太后终于发了话:“小七,到太-祖母这边来。”   这声音沉稳有力,隐含着耄耋老人的威严,小七怔怔然听了,便就着太皇太后的怀抱过去了。众人仍旧不敢言语,圣人低垂了眼,拿茶碾子一遍遍细压着茶笼中的粉末,并未看跪着的女子,声音不高不低:“你都是七郎的阿家了,怎的还来跪朕?”   ***   许贤妃全身一震。   这话,真是无情至极……   殷染咬着牙,身子低压了下去,额头撞在了烧热的地面,直如烙铁般硬烫,“婢死罪。”   段臻那惯常温雅的声音此刻泛着冷冽:“是谁教七郎这样说话的?是你吗,殷氏?”   殷染咬紧牙关,脑中思绪飞速运转,却飘飘荡荡没有个定处reads;相守(重生)。自然不是她教的,但这个问题,她能否认吗?她不能。她拿不出证据,也找不到顶锅的人,这时刻矢口否认,只能更惹圣人嫌厌。   她又叩头下去,道:“是婢子对七殿下疏于教导,他平素这样唤时,婢子……未加阻止,未想到性相近习相远之理,婢子……死罪。”   “五弟,”东平王小声道,“五弟你掐痛我了……”   段云琅一怔,方觉失态,放开了大兄,目光仍是凝着地心那人。   她平素伶牙俐齿,为何到了这种紧要关头,竟这样愚笨呢?   便连为自己辩解几句,说自己从未如此教过小七,她都不会么?   还是说,她当真就那么想……那么想做七弟的“阿家”?   难道那一声“阿家”,当真是她教给七弟的?   心忽然被这一个念头揪得惨痛起来,也不想再去看女人的容色,直起身便往外走。段云琮连忙连滚带爬地也站起来,“五弟,等等我……”跟着他一同走出了船舱。   一掀了厚重的织金帘帷,冷风便迎面扫来,面容上的热气还未散去,立时就被激作了麻木的冷涩。段云琅站在无所凭依的船头望向远方,虽则远方也不过就是重重叠叠流金碎玉的殿宇楼阁,可那象征着阴谋、野心与权力的殿宇楼阁,却能令他平静。   身后的跟屁虫在此时此刻反而成了一剂转移心神的良药。   “其实我最喜欢太液池了。”段云琮喋喋不休,“我真想一辈子住在太液池里,用水晶凿一座大龙宫,将天下四海的珍奇玩意儿都放进来,我母妃是江南人,她说……”   “竭天下之民力,逞一己之私欲。”段云琅淡淡一笑,“而且,住水里要被淹死的。”   段云琮呆了一呆,好像从没见过一向和气的五弟这样不留情面的说话,然而旋即又道:“不会的,我母妃会划水……”   段云琅薄唇微抿,并不想提醒他,他的母妃王氏已经死去很久了。   忽而帘帷撩起,有几个人脚步迟缓地走了出来。段云琅抬起眼,看着殷染在两名仆妇的押解下朝他走来——不,不是朝他走来。她们大约是要去舱底吧?去做什么?父皇要怎样罚她?她又是怎样认的罪?   目光灼灼地一路追随着她的脚步,直到她在自己面前停了片刻。   狐狸精一样的面容,美丽而尖刻,苍白而含情。他忽然反应过来,这竟然是他自河南府回来之后与她第一次见面,这竟然是他们暌违整半年之后第一次见面。   他这才发觉她瘦了。身形像风吹即散的一把烟尘,淡青的宫装宽大地笼罩着,颜色沉闷,几乎要将她的脊骨压弯。   就如从前一样,他看不清楚她的神色。   就如从前一样,他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她没有看他,只是低低地道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少年的眼神已近于阴冷,偏是在眼神底里,又翻出期待着什么的光亮来。他便这样盯着她,像饿狼盯着肉,在恨她的同时,渴望着占有。   她别过头去,没有迎接他的眼神。   鹊儿匆匆忙忙自舱中跑了出来,完全无视段云琅,只对殷染说道:“阿染莫怕,只消在掖庭呆上几日,太皇太后一定会来要人的reads;离婚女的外挂修真。”说着,她不动声色地给殷染身后的两名仆妇各塞了一只钱囊。段云琅将这动作看得分明,心头却愈加不忿,重重地哼了一声。   原来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过是再下一次掖庭?父皇对许家的亲戚,当真是心软得很!还有太皇太后,怎么也向着她?!   他掩下眼帘,转过身去,突闻身后一声低呼:“小心——!”   一个温热的身躯刹时拥住了他,他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已遭一下沉重的撞击,身子与抱着他的女子一同不由自主地往船边滑去!   ***   她死死地抱紧了他,本来比他娇小得多的身躯,却张开双臂护住了他的头脸。   “有刺客啊——”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杂沓的脚步声、错乱的叫喊声、诡异的风声和浪涛声,那一下重击是砸在了她的身上,带得他们都往后滑去——   他看不见后方,也看不见前方。后方,半步之外,已是太液池不知其深几许的浩淼烟波。前方,三名扮作普通内官的刺客围成一个半圆,正步步紧逼而上!   船上禁军不多,此刻已全都聚拢在船头,手执弓箭,一触即发,却因刺客与皇子站得太近而不敢动手。高仲甫气喘吁吁自另一艘船赶来,看见一个宫女正护住了五皇子,当机立断:“放箭!”   兵士们只是短暂地怔了一怔。   而后,铺天盖地的箭雨,俱朝船头射去!   刚从船舱中匆匆赶出的皇帝,正看见高仲甫冷酷的眼神。他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许贤妃连忙扶住了他,发觉他竟在克制地发抖。   ***   听见“放箭”二字的刹那,殷染的身子明显地一颤,却没有放开怀中的少年。段云琅急了,高仲甫这是什么脑子?这样时刻放箭,岂不是要害死阿染?!他想挣脱开殷染的束缚,却不知她哪来的气力将他箍得死紧——   放开我!他困兽一般挣扎。   要死让我死,你这个傻女人!   她抱着他,仿佛完全不知他心底的痛苦,还如无数个漆黑的夜晚里一样,攀附他全身,温存他全身,他忽然恐慌地发觉自己竟是如此眷恋这个怀抱,眷恋得宁愿她不要松手,宁愿她哪怕为自己而死了也不要松手……   太久了……太久了啊。   他已经离开这个怀抱太久太久,她的芬芳,她的柔软,她的挑衅和撩拨。此时此刻他重归于此,仿佛婴孩重归母体,一切都是那么地妥帖合适,她该是他的,他该是她的……   大庭广众,青天白日,这一个拥抱,在生与死的边际上,竟显出奇特的坦然来。众目睽睽之下,他与她抱得这样紧,可是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有多么深重而痛苦的秘密……   那长风浩荡之中,一缕鲜血的腥味隐约飘入他鼻端。由零星飘忽,渐至闷天闷地,他几乎要眩晕了,却终于从那眩晕中拼命抽出了一丝神智——   他咬了牙,就着殷染的怀抱,将她一同往后拖!   “呲啦——”长靴刮过船板的刺耳声响,两人不受控制地往船外滑去!   她骇然变色,终于撑起身子看了他一眼——   无法辨别的无数种感情,那么多那么复杂那么深沉的感情,在这一刻仿佛从土里水里翻搅出来喧腾不休的渣滓,在她那双幽暗的眼睛里升起又落下,最后又全数妥善地敛藏reads;我的夺命小情人儿。   她纵容着他,即令他要拖着她一同去死,她也纵容他。   因了这一眼,他全身都在绝望中颤抖起来——   “哗啦”——   水波溅起。   两人一同落下了深不可测的滔滔池水之中!   (下)   昏暗的斗室里,只有一盏飘忽的豆灯,将少年的身影投在床帘上,像一个巨大的鬼影,把床上女子苍白的容颜都笼罩了。   他就这样站在这床边,呆呆地看着她。   他没有想到,他们阔别一季之后的重逢,竟然是这个样子。先是她为他挡了一刀两箭,他将她拖下了太液池水,后是他站在她的床前等着她醒,可她就是不醒。   你在惩罚我吗,阿染?   惩罚我的任性妄为,惩罚我的权欲熏心,惩罚我在那重逢的一刻没有走上前去轻声安慰你,反而还怀着恶意地待你,是吗?   “不……”忽然间,床上的女人苍白的唇微张,发出了一个干哑的单音,“不……”   段云琅目光微动,想往前去,腿却忽然失了力,一下子跌坐在床沿。   大约是感觉到床板一震,殷染突然咬住了牙,许久之后,才又自齿缝间迸出一个字:“走……”   段云琅闭了闭眼,忍受住腿上一阵一阵僵麻的疼痛,嘶声道:“走什么?走哪里去?你还想走?”   不知她有没有听见他这气急败坏的反问,也许她没有。可她的牙关竟开始打战:“你走!”   段云琅只觉一股火气从心底一下子窜到了喉咙口,他蓦地站起来往外走,也不管腿脚如火如荼的痛楚,便砰地推开门——   “哗啦!”   刘垂文端来的茶水,就这样溅了他一身。   “——啊呀!”刘垂文定睛一看,吓得不轻,手忙脚乱地给他衣襟上拼命擦拭。他顿了顿,却拂开了刘垂文的手。   他看了一眼刘垂文放在桌上的茶,泼得还剩了半壶。   “你出去吧。”他叹口气。   ***   段云琅重又坐在了吱嘎作响的床沿,一手拿着水碗,一手环住了殷染瘦弱的身子,仰头喝一口水,又慢慢给她渡入口中。   起初只是单纯喂她喝水,后来……后来不知怎的,他竟流连不肯去了。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女人的嘴唇是如此柔软,甚或含着芳香,在夏末初秋的空气里,无意识地散逸出梦幻般的回响。他从未亲过她,此刻这样的唇舌碰触,令他感到新奇,也令他感到困惑。   这就是她一直在抗拒的东西吗?   他舔了一下,抬起头,思考了片刻,然后重重地亲了下去。   无孔不入的流水,无孔不入的温柔。   ☆、第55章   第55章——女之耽兮(一)   那一日,叶红烟站在乱七八糟的人群之后,目睹了殷染为段云琅挡箭的全过程。   一场游宴不欢而散,红烟与众妃嫔随着小艇上岸,终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大船上的圣人。   这一回圣人却没有先走,他站在船舷边,看着水淋淋的侍卫们将段云琅和殷染从水中救起,各各包扎用药呼喊来去,一团乱象。隔了沧波浩渺的距离,红烟只看见圣人身躯挺得笔直,脸上木无表情。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可谁又知晓帝王的无奈?   有人在她身后咳嗽两声,红烟转过身,见是高方进,连忙侧身往荒僻处走。   一直走到御花园里了,看看左右无人,她才低声对慢悠悠跟过来的高方进道:“高小公公有何吩咐?”   高方进道:“没有吩咐就不能找您了?”   看他一副混赖样子,红烟心头有些烦乱:“不是,高小公公每回来找我,我总是荣幸不胜的……”   高方进眯了一双细小的眼,轻轻哼笑一声,“今日那殷小娘子舍命护了陈留王,您心中是何感想?”   红烟一怔,“我……”   “只差一点点,”高方进细声道,“只差一点点,我阿耶就帮你把她除掉了reads;修仙忙农场。谁知道陈留王也是个怜香惜玉的呢……”   红烟沉默了片刻,道:“这回高公公做得太显眼,夫人那边怕不会乐意……”   “昭信君算什么啊?”高方进蓦地抬高了声音,“昭信君能定策新君吗?能掌军参政吗?能监临藩镇吗?更不要提昭信君家里那个拖累人的殷状元……叶娘子,你究竟向着谁,这你可得想清楚啊!”   红烟抬起头来,朝他微微一笑。   此时两人已走到了御花园的深处,旁边就是荒废已久的百草庭了。夏日里草木葳蕤,将沉未沉的天色将叶红烟的脸映得有些幽暗。   高方进竟晃了晃神。   “我自然得向着高公公啊。”她柔声道,“只是昭信君那边抓着我一桩把柄,委实让我犯难……不过这样的小事,于高公公自然就不在话下了吧?”   ***   殷染睁开眼时,已是十日之后。   她并不知道时辰,只是睁眼所见仍旧是一片黑暗,她便要以为自己瞎了,用力眨了眨眼,才看见侧前方虚掩的门缝透出一隙微光。清醒了,才觉出身下的床硬得硌人,自己的肩背不知受了怎样的伤,与床褥相贴尤其难受,不由得渐渐蜷起了身子侧躺着。   意识慢慢回流到空无一片的脑中,她想起了自己受伤的缘由。   这算怎么一回事儿呢?她苦笑。   她确实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对段五……可是人家毕竟已能够放下前尘,乃至与青陵都……自己这样,岂不是以命相胁,死皮赖脸?这样的自己,莫说他会嫌弃,便她自己都嫌弃。   可是梦里那个声音,又是谁的?   还有……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有些迷惑。   那么笃定、蛮横、恶狠狠地,拉扯着她的生命与他同赴深渊里去……那是不是他?   身体的痛楚令人脆弱,她疲倦地想,他若是在就好了。   若是自己一睁眼便能看见他,就好了。   呆呆躺了不知多久,直到那门缝的光芒渐渐打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五……”她下意识地唤,却在看清来人面孔的刹那住了口。   男子身材高大,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他走到床边,方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两只饼来,衬着油纸,放在殷染的枕边,“吃吧。”   殷染先是努力辨识了一下那饼,热腾腾的,男子已再度开口:“宫外买的汤饼,肉的。”   她这时候才觉出腹中饥饿,仿佛火焰往心上直窜,烧心一般地难受。伸手便欲拿那汤饼,却不知牵动了什么伤口,冷不防痛哼了一声。男子眉头一动,伸手来扶她,她将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着床,慢慢地坐了起来,才得以喘上一口气reads;梦回清明上河图。   “为何是你?”一出声,才发现声音干涩难听,不知是昏迷了多少日了。   钟北里站在门边,听她发问,仿佛有些局促地回答:“我救你们上岸后……圣人便让我送你到此处来。我看也没有旁的人照料你,下了值便顺道过来……”   殷染听着、听着,一颗心渐渐地往下沉。原来……又是自己在做梦了?梦里有那个人,温柔的样子,蛮横的样子,无聊的样子,快活的样子,那么鲜活生动有鼻子有眼的,怎么自己一醒来,就全没了踪影呢?   如果他给自己的温暖都是梦境,那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这是……又回到掖庭宫了?”渐渐习惯了黑暗之后,殷染环视这一间极窄小的斗室,不过容得下她所在的一张床和墙角的一张桌子,桌上一盏豆灯,此外一无他物;钟北里高大的身形在此处都须稍稍弯下腰来才能方便行走。   他点了点头,“你犯了事,虽然救下陈留王,但罚还是要罚的。”   殷染的目光微微一动,这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那陈留王如何了?”   ***   钟北里告诉她,陈留王毫发无损,只是呛了点水。倒是她自己,一开始就为陈留王挡了一刀,而后高公公下令放箭,她肩上又被扎了两箭……   钟北里不能理解:“你为何要救陈留王殿下?”   殷染一边啃着汤饼,话音淡淡的:“当时未及熟虑,立时反应出来罢了。其实若待思量过了,我才不会救他的。”   钟北里不说话了。片刻后,殷染吃完了,擦了擦嘴,道:“那几个刺客,可查出什么?”   钟北里道:“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信物,而且都被高公公乱箭射杀了……”   “唔,”殷染满不在意地截断了他的话,“那你为什么救我?”   钟北里感到很不自在。   从这个女人醒来到现在,她一直操控着话题方向。她问什么,他就必得回答;他说不过三句话,便要被她打断。一个冷淡、警醒、毫不在乎他人想法的女人。一个变幻不定、让人猜不透她的想法的女人。   对方久未答话,殷染也不由得抬起头来,审视他的脸。在小窗透入的极微弱的光线下,男人的侧脸是刀削般的深峻,但也隐然露出疲惫的风霜。   鹊儿倒着实是有眼光的。   “我是平康里出身的人。”终于,他开口了,“你的母亲,当年曾救我一命。”   一个奄奄一息的小乞丐,倒在了平康里一家妓坊的后门前。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走出来,给他送去了一碗饭。他后来再去寻她,她却已经不在了,听闻,她嫁入了殷状元家。   三句话就能说完一个故事。   而钟北里也的确,只用三句话就说完了它。   殷染侧首,看见男人微微低了头,声音因回忆而染上了些微不可知的迷离颜色,竟赋予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一份不可多得的魅力。她撇了撇嘴,男人记忆中的母亲与她所知的实在相差悬远,不过毕竟男人被母亲救起时尚只是个孩子,自己现在还要靠他带吃的呢,还是不要打破他的幼年幻想了吧。   “那么,”她扯了扯嘴角,换上了一个温柔的笑容,“我可以叫你阿兄了?阿兄,谢谢你救了我。”   她这一笑,钟北里立时更显局促,“不……不必reads;重生修真食为天。若不是陈留王当机立断带着你落水,只怕你……性命不保。”   殷染闻言不语,仍是盈盈地笑着。她何尝不知段五的盘算?若在船上,死的是她一个;若在水下,死的是他们一双。不就是比狠么,谁怕谁来?   “可是你的伤口沾了水,当时就没处理好。”钟北里又道,“你多躺几日,圣人准你休息半月再去做活。”   做活?   也对,掖庭里的宫人都要罚贱役。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啊……她又发笑了。   钟北里怔怔地看着她笑。   “阿兄,我须劳您一件事情。”她很认真地盯着他道,“劳您帮我送点钱……”她在床上衣物里翻找一番,找出了一些零星通宝,“给许贤妃。”   钟北里接过了,不解道:“这点小钱,许贤妃也看不上的吧?你这有点……”   “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殷染笑吟吟地道,“就说,毕竟是亲戚,我还要劳她多多照应呢。”   ***   兴庆宫中,少了一个人,仍旧一如既往地安谧而清平。   鹊儿将太皇太后用剩的午膳小心地装进食盒,向太皇太后请示过后便提着出了金明门。宫墙下行不了几步路,身后便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转过身,段云琅双手负后,优哉游哉地踱了过来,数日前那副挠心剜肺的癫狂情状是再也见不出了。   他走到鹊儿面前,右手一伸,道:“给我。”   鹊儿小声道:“这是太皇太后吩咐了送给阿染……”   “我知道。”段云琅眼眉微挑,“给我。”   鹊儿只得将食盒递给了他,嘱咐道:“鱼要赶紧趁热吃了,点心不能经饿,一定要吃饭,几个冷盘吃不完可以放着,我下回去收……”   她唠叨,段云琅却也听得认真,一边听还一边点头。直到鹊儿终于受不了了笑着打他一下:“快去吧!献殷勤,冷剩饭,亏你做得出。”   段云琅盯了她半晌,直将鹊儿盯得心中都发毛了,方幽幽叹口气道:“不知那个教坏七弟的人,查出来没有?”   鹊儿一怔,牙齿咬住了下唇,缓缓摇了摇头。旋而,她又问:“那几个刺客,可有线索?”   “没有。”段云琅深深看她一眼,“想也知道,我这些日子风头太盛,遭了许多人的嫌忌。只是寻常的人,哪有那个手段登上太液池的龙船?”   ***   这一间斗室邻着掖庭宫的浣衣房,墙壁又薄,昼夜不息地闻见捶衣捣衣甩衣的声响,还有污水自墙缝地底渗过来。殷染一向是最懒的,她晓得这种事情无法解决,索性成日都在床上过活,躺着坐着站着跪着,偶尔下床都赤着脚踮着脚尖过去,回来再打水洗脚。   段云琅这次来时,站在门槛外,踌躇了好一阵子。   他提着衣摆又去了隔壁,许久后回来,污水停了,捣衣声停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拎着笤帚点头哈腰地过来将房中积水全哗哗扫了出去。   殷染仍在床上,因伤口在左肩,所以她朝内侧躺着,不知在做些什么。   ☆、第56章   第56章——女之耽兮(二)   她被他蹭得有些痒了,尤其肩背伤口,因按在床上,枕褥摩擦,痒不可言。她不耐地动了动身子,他反而恶人先告状:“别乱动,不然……我可把持不住。”   她怒笑:“陈留王,婢子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半抬起身子,端详她一晌,道:“不错,救命恩人,可要小王以身相许?呐,小王有良宅半顷,封地五县,官爵三品……”   “五郎。”她忽然唤。   他一怔,而后,仿佛便有一团火,被她这一声悠悠唤醒,在他的身体里来回游窜。他有多久不曾听见这两个字了?轻轻,袅袅,如井上烟,如石下泉,女人下颌微扬,眼神如一把钩子,她知晓她能够左右于他,她知晓自己是他不可逾越的仰望的所在。   所以她才那么有恃无恐,即令去死也那么心安理得。   “五郎,”殷染绞着衣带,慢慢道,“多谢你来看我。只是这里的事情你不必管太多,你今日教训了浣衣房,待你走了,她们只会变本加厉……也罢,”她叹了口气,“这些下人间鸡毛蒜皮的事情,你横竖不会懂。”   他脱口而出:“我不懂,你教我啊。”   她稍稍抬了眼皮看他。   少年的神情有些执拗和乖张,“你那句‘对不起’,究竟什么意思?”   ***   殷染望着床顶,一分分、一分分地吐出一口气来。   “你让我好生坐起来与你说话。”她淡淡道。   他收回手,她沉默地撑着身子坐在了枕边,双手抱住了曲起的双膝。他再一次看见了她轻薄衣料底下深可见骨的肩伤,但她不说,他就不问。   哪怕那创口痛得扎了他的眼,他也决计不问。   “五郎,”她轻声说,“我听闻你的宅子里,纳了几个美人。”   他眼神微动,却没有立即打断她。   “我还听闻了,你与青陵的事情。”殷染续道,“我原本想过,想得很清楚了。五郎,我……我认了,你明白么?不论我们是如何开始的……也不论我们是如何结束。我认了……我这辈子……同你……”   段云琅定定地看着她,好像全然未懂她的话。   她的目光移向别处,寡淡一笑,“你想如何,我都听你的,这样,你看好不好?可惜我未死成,不然的话,你就可以去找上十几二十个女人,你就……一辈子,都不会寂寞了。”   她的话语突然被他一手捂住。她睁大了眼,看着他的脸上写满了比她更甚的绝望,而后他的双手开始不停歇地撕扯掉她的衣衫,肌肤相贴的一刹那,他全身都滚烫得僵住。   “不准死。”他抱紧了她,埋首在她颈窝,沙哑地低吼,“你若死了,我不会放过你!”   她想提醒他这句话根本不能成立,可是,算了吧,口舌之争并无太多益处。她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孰料他竟更加激动,抬眼瞪视着她,眼中都欲滴出血来,“我没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就不信我?!”   她一怔,许久,眼底一星星的光芒亮了起来,“你……你怎么不与我说?没有就没有……也不是什么……”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对?”他冷冷截断她的话,“我有女人或没女人,我去了河南府或没有去,我活着或死了,对你而言,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对不对?!”   她微微愕然,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愤怒,她不明白,他怎么能理解到这个地步?她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她是想说,他对她明明太重要,重要到她可以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   “啊!”他一推她的肩,那伤口撞到了床栏,迫得她立时痛呼出声。肚中还正饥饿,伤口如火如荼地发作,而身上这个蛮横的少年却还在冷酷地动作、自以为是地强迫着她……她连推开他的气力都没有,却也不肯与他对视,只能将手指放入牙关,狠狠地咬着。   他将她的手拿出来,钳制在枕头两侧,自上而下,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目光深如漩涡。她拼命挣扎,肩背的伤口裂开了,她还未坠落到那漩涡之底,就被剧痛席卷着惊叫了一声,整个身子都痛得弓了起来。   便万箭穿心,水流千尺,都不及此刻撕裂的痛,痛入心扉。   她的浑身都在发抖。   他全身一震,而后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一双痛苦的眼。   是,他幼稚、他天真、他无理取闹,可是他的痛苦,难道就不是痛苦了吗?他的爱情,难道就不是爱情了吗?   可这一刻……这一刻,真是,好难受啊。   身体的痛麻痹了全身,将心腔缠得窒息。他喘不上气来,只有疼痛,没有快感,在这深夜里,她的眼神避开了他,那么伤悲。   原来若她不愿意时,欢爱也会如同一场酷刑。   这样的欢爱,与强-暴有何差别?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他以为……他以为这样能让她记起过去的好来,却发现这和过去根本不一样。他应该先爱抚,先温存,先像一对最完满的恋人一般让她身心都舒惬了——虽然他们的确仅仅只有床笫间的关系。   他僵硬着身子,慢慢地、讨好地吻她的肌肤。从心口到锁骨,再到肩头——那两道箭伤,猝不及防地闯入了眼。   她救了他的命,而他竟这样对她。   只为了证明自己那一份疼痛的心意。   一刹那间他煞白了脸,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抽回自己,整个人,颓唐地跌坐在床角。   他只觉自己卑劣到不堪。   殷染脸色惨白,呼吸困难,只一下下地抽着气,许久,才将身体屈辱地蜷曲起来,道:“闹够了没有?”   这不是她第一回这样问他了。   这一回,她嗓音沙哑,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牵动了全身的疼痛。他瑟缩在床角,真如一个闯了祸的孩子,眼神不敢与她对视,连说句话都不敢,只是无助地发着呆。   她躺了很久、很久,她不能相信他会这样对自己,可她又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绝望,那样深,深得让她一瞬间就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他毕竟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对待自己想要的物事,先哄,再抢,再逼迫,再耍赖。却忘了他所面对的有时候不一定是一件物事,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谁叫她认了呢?   既然认了他给自己带来的欢喜,就也要认了他给自己带来的悲哀。   她躺着想了很久,她觉得,一定要跟他解释清楚。自己原本的意思,不能叫他就这样误会了。于是她就着侧躺的姿势,慢慢挪到了他的脚边,轻轻抱住了他的腿,身子缓缓上移,脸贴在了他的胸膛。   仿佛有些不能置信,更多的是失而复得的惊喜,他紧紧拥住了她,咬紧了牙,不言语,只是手掌滚烫,拂过她干燥的脸颊时极尽了温柔。   赎罪一般的温柔。   “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呢,五郎?”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我岂是那种死缠烂打的女子,又岂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她抬起身来,将片刻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五郎,我的意思是,你已然毁了我了——我已然……”她终究顿住了,因他的沉默,她感到窘迫了。   他的眼睫微微发颤。   她叹口气道:“你方才说以身相许,还作数么?我想想啊,良宅半顷,封地五县,官爵三品……”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结实的胸膛上。   “还有这些,”他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这些,这些……都是你的。你但凡要,就都给你,好不好?”   她微挑眉,看着他如个摇尾巴的小狼一样热切地看着自己,半晌,转过头去。   他又立刻凑了过来,不敢抱她,只跪坐她身边哀哀地凝着她,“我再不会这样了……我方才真是气急了……”   竟至于做了这样过分的事!   “你骂我一声儿吧,打我也好。”他苦着脸道,“我就是浑,阿染,摊上我,你也真够亏的……”   “我打你骂你,还不是自找罪受。”殷染不自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好像听到了天籁纶音,又还不敢置信,段云琅睁大眼道:“你说什么?”   殷染再不言声,耳根处潜上了细密的红晕。   她能相信他吗?   她就算不相信……也晚了吧?   段云琅仔细地盯着她的一丝一毫表情变幻,却苦于光线太暗,只能瞧见一个隐约的清艳的轮廓,那薄凉的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他心里愈发没底,声音压得极低极委屈:“你……你还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她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昨天更新的时候太急,54章漏了一千多字(我想拍死自己),昨天下午两点之前看文的童鞋建议再去看一眼……   这是不是算自杀性防盗了(我还是拍死自己吧)   这章之后,可以预见地,就是大规模撒糖了……反正光棍节已经过去了,单身汪是不受保护的(慈爱脸)   ☆、第57章   第57章——珍重(二)   方才的剧痛还盘桓于记忆,殷染说什么也不肯再来了。段云琅撒泼耍赖地缠了她许久,直把自己搅得□□燎心了,她仍是八风不动,直让他懊恼得抓墙:“你都不稀得我了是不是?想必是忠武军那边风霜太盛,害我变丑了……”   殷染仍是侧躺着,被他逗得一笑,“我却听闻你在河南府横行霸道,将忠武节度使呛得不轻呢。”   段云琅本就有意引上这个话题,忙道:“那都是小事小事,阿染啊,”他又躺下来八爪鱼一般抱住了她,“我走了半年,你莫非一点也不想我?”   殷染不答话,目光逡巡于他的脸庞。其实哪里变丑了呢,只是在以往的俊秀之外,更多了一分天潢贵胄的英气。白皙的肌肤,深邃的眼,和……“这是什么?”她伸手轻轻挠了一下他的下巴,那里有一道几不可见的褐色的痂。   他顺理成章地“咝”了一声,表示很疼。   她将信将疑,“这么细的伤口,都结痂了,还疼?”   “怎么不疼,”他哭丧着脸道,“都破相了,都害你没胃口了……”   殷染脸色拉了下来。   段云琅立刻换了一副讨好的嘴脸,“哎呀其实早不疼啦,这当初那几个观军容使不是想给我使绊子么,我的马半道上摔了一跤,然后就遇上……然后我就摔成这样啦。”   他欲言又止的部分她实已听闻了,说是陈留王酒醉行夜路,谁知草丛里牵了绊马索,而后又有刺客攻袭——那一回,他倒是全身而退了。   其实自己若不在他身边时,他确实是能安稳度日的吧。   她叹口气,道:“这回太液池上的刺客,你看是谁做的?”   段云琅的目光立刻冷了下去,“这宫中谁最想我死,便是谁做的。”   殷染侧首看他,少年的侧容在午后的辰光里愈显得柔韧而白皙,一双眼幽黑探不见底,她想了想,道:“他们大约没想到……我会替你挡了。”   段云琅心头一凛,端详地看着她,“不错,这是个很重要的线索。他们……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这话说出来,总有几分别扭。殷染又脸红了,嘴上却仍是很正经:“我只怕与忠武军那边有关。看高仲甫那个样子,他只是想顺水推舟,害你性命;若说高仲甫自己安排下刺客,那他也太蠢了点。”   “他不是想害我性命。”段云琅神色微凝,“他是想害你。”   殷染沉默了。   “高仲甫……他认识你么,阿染?”他握住了她冰冷的手,一同埋进被子里,仔细地温热着。   殷染摇了摇头,过片刻,又摇了摇头。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痛苦的事情,她纤秀的眉毛皱了起来,眸子里波光点点,话音微涩:“我……我不知道。”   段云琅也不追问,他也有他的烦恼:“我起初的想法,是将藩镇与阉竖间挑拨起来,朝廷便可坐收渔利;若这回刺客不是高仲甫派的……若是藩镇一党的人,那岂非藩镇与阉竖反而合流了?”如此一想,他顿觉头痛不堪,“我好不容易才解决了忠武军,你知道的,地方上那些节度使恨透了监军的宦官,我也就利用这一点折了两边的威风……没想到两边不讨好了。”   殷染沉默片刻,轻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段云琅睁开眼看着她。   “藩镇跋扈,阉党擅权,本非一朝一夕之事。”殷染安安静静地道,“我的五郎要成为一代帝王,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啊。”   段云琅全身一震,被她点破了野心,他转觉不敢置信,“阿染……”   “只是,五郎,”她拉着他的手碰了碰自己的脸,“我只怕你危险。”   他轻轻抚摩着她苍白的肌肤,放任自己在她这沉默的温柔里沉沦。   他从河南府回来之后,所有人,都在祝贺他旗开得胜,猜忌他功高震主,防备他阴谋暗算,巴结他节节高升……便刘嗣贞、刘垂文,也没有来关怀过,他所做的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   只有她。   只有这个在掖庭里幽暗度日的女人,她不曾见过河南府的刀光血影,也不曾见过延英殿的唇枪舌剑,她却知道,他很危险……   “在想什么?”她低声。   “自然是想你。”他眨了眨眼。   她拍了拍他,漫不经心地道:“我也想你的。”   他浑不在意地“哦”了一声,突然,仿佛被噎住一般,瞪大了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她笑笑,“得寸进尺,当心夜半生疮。”   他哀哀地叫唤一声,她抓着他的手臂,稍稍凑近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他顿时不说话了。   她不以为意,仍是笑,“这回生疮逃不掉了。”   ***   两人闹了半晌,段云琅困了,殷染却饿了。放他在床上午睡,她躺了半晌,想自己与他这乱七八糟的事情,终究想不清楚,认命地起了身,去桌边自顾自吃起了他带来的吃食。   不愧是积庆殿的厨子,每一道都好吃。她拒不承认是自己饿坏了,一个个金平脱盘子眼看着被她吃空,身后忽然懒懒圈上来一双手臂:“怎么不睡呢?”   她侧身,少年长发披散,衣衫半解,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凝着她,反而好像牵惹了许多的情意在里面,惊得她心一跳。她笑起来,敛袖执箸给他夹了一片鱼,送到他口边。他乖乖张口,吃了下去,耍无赖道:“原来这样好吃,比我还好吃么?”   她脸上倏地绯红,扭过头去,犹见耳垂下温软红润,他忍不住往那里轻飘飘吹了口气,她立刻便要逃开:“真是得了便宜了你——”   “是是是,”他连忙一把揽住她,让她坐稳在自己腿上,又小心不碰她伤口,“都是便宜了我,都是便宜了我。”   这话越说越不对劲,她横他一眼,索性不说了。他却十分自得其乐的样子,一会儿摸摸她的耳朵,一会儿揉揉她的头发,一会儿又涎着脸凑过去要她夹菜给他吃……   “那是什么?”他的眼睛忽而眯了起来。   殷染顺着他目光看去,却见叠成花样的盘子底下压了一张纸条。抽出来一看,是严鹊儿的字迹。   “郎有情,妾有意,珍重**,莫闹莫闹。”   段云琅看了,当即笑出了声:“这臭丫头!”   殷染亦笑,只是心中有些不安,便将那纸条揉作一团,仍旧塞回食盒底下,“你待会记得将这食盒还与她。”   段云琅漫不经心应了一声,“鹊儿是自己人,放心。”   殷染笑道:“我何尝不放心了?当初她让我去十六宅先去你府上,我便明白了。”   段云琅又揉了揉她的头发,若有所思,“其实你在兴庆宫是最安全的。有太-祖母、有鹊儿,有小七,出了事,顶锅的人不会少。”   殷染躲着他的手,嗔道:“我却不清楚了,过去以为我们的事只有刘垂文晓得的,原来连鹊儿都晓得,你那边的人真是……”   “我被废以后,少阳院的下人都分散了,鹊儿也就从少阳院拨去了兴庆宫。”段云琅淡淡接话,“我小时候,她伺候过我,也知道我每日去秘书省找你的事。”   殷染微微一怔,心中算了算,下意识道:“不对啊?她与我说,她六岁就去兴庆宫了,那应当是至正十一年,那年你才……”   “她与你说什么?”段云琅微微皱眉,“她说了假话。”   沉默。   段云琅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许久之后,少年一声冷笑:“静观其变吧。”   殷染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点小菜,用手接着喂给他。他失笑:“真把我当小孩子了?”话虽如此说,仍是乖乖地吃下了。   殷染掩着睫,沉默得有些古怪。他一边咀嚼一边盯着她瞧,直到她受不住了,小声说道:“你还不回去么?白日宣淫也就算了,赖着不走是什么道理……”   “阿染,”他在她耳畔定定地道,“阿染你听我说。我们不会一辈子都这样。我终有一日……”   他终究没有把话说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她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她能说什么呢?她能不能说,我不知晓什么是欢喜,我也不知晓什么是爱,我只晓得这世上若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   她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伤口如火如荼,很痛,痛得让她清醒地知道,这一刻是真的。   不再是她徒劳无功的一场幻梦。   不管这一刻的真实能撑持得多久,她终归能获得一刻真实的快活,这就够了,不是么?   不管往后会如何……   “咚,咚。”   两下礼貌的敲门声,将相依相偎的两人惊醒。段云琅惊疑不定地看了那门一眼,殷染安抚地拍拍他,道:“自己人,放心。”   一模一样的话,原样送还给他,她真是一点亏也不吃的刁滑。   他不由一笑。   殷染开了门,钟北里便滑肩而入,见到段云琅,显然一怔。   “陈留王殿下特来探望,还带来了兴庆宫赏赐的吃食。”殷染淡淡道,又对段云琅行了一礼,“还请殿下代婢子向太皇太后谢恩。”   段云琅点了点头。钟北里原探手入怀欲摸出那张汤饼,此刻便慢慢地收回了手。段云琅起身告辞,殷染也不送,他一走,她便锁上了门。   钟北里看了看那张凌乱的床铺,目光移开。   “你的钱,我已通过张公公的关系,送到了许贤妃处。”   ☆、第58章   许贤妃最近觉得很膈应。   自七夕游船上殷染、刺客两桩案子出来后,圣人便不再来承香殿了。这倒也不算什么,可是看到兴庆宫的近卫托关系给她送来殷染的几吊钱后,她的心就一直在往下沉。   几吊钱,这是打发谁呢?   “那人说,毕竟是亲戚,希望贤妃娘子……多多照应着些。”张士昭复述的时候,一个头有两个大。   许贤妃将那钱吊子拿在手心,翻过来覆过去把玩。这殷家的庶女,比她想象的聪明多了。找个不谙世事的大男人过来承香殿送钱,闹得底下人都知道了她们之间互通关节,圣人那边,自己更加不好开脱。   许贤妃慢慢地坐了下来,一边张士昭连忙给她递上茶水。她扫了他一眼,心中忽然电光石火般掠过一个念头:小七叫殷染“阿家”,可自己也是带过小七的人!   她蓦地站了起来,吓了张士昭一跳:“娘子?”   怪不得圣人不再来了……她拢紧披帛,在微冷的后殿中急急走了两圈,方停住步子下了吩咐:“传我的令,掖庭宫人殷氏,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不可怠慢了!”   “是,是。”张士昭应了,又忍不住莫名其妙发问,“可是,她就送来这点钱……”   “钱钱钱,就知道钱。”许贤妃冷声,将手中钱吊子摔了出去,砸在张士昭身前,“本宫的命都险些不保了!”顿了一顿,稍微平复了声气,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冷笑,“你去年说的不错,这殷娘子,实在是个人物。”   ***   得了许贤妃的照应,这掖庭宫中,再无人敢怠慢殷染。殷染被挪回了她过去所居的那间僻静院落,屋舍宽敞,有几案帘帷,甚至还有几卷书。段云琅得空便托着探望救命恩人的由头来找她,有时候还拖上东平王一起,他行事小心,加上本朝男女大防本不甚严,一时竟也无人生疑。   天气愈加冷冽,纵是拢了火盆,也觉秋寒逼迫。总是密云不雨,阴风阵阵,也令人难以消遣。段云琅这一日上门时,终于提上了那一架鹦鹉。   可怜那鹦鹉自离了殷染后,除却那一回叫了一声“自君之出矣”,便再也没说过人话。断爪的伤痕犹触目惊心,虽然殷染一再告诫自己那不过是个不通人性的畜生,心底却还是狠狠地抽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地捧着那鹦鹉,轻声哄道:“乖儿,我再不会丢了你了,好不好?”   外间刘垂文听了,险些喷笑。这鬼灵精的鸟儿,真好似成了殿下与殷娘子同养的儿子一般。   殷染逗了半天的鹦鹉,才见段云琅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跟讨赏的小狗似的。她先是微笑,而后渐渐憋之不住,笑容扩散开来,秋色里直如一捧温热的水,光华璀璨,触手温柔。   他几乎是被她迷惑了,慢慢地便将身子凑了上去。门已落锁,窗已关严,旧伤将好,残梦将圆。还有什么时刻比这个时刻更适合欢爱呢?炉上的心字香,一截一截一截地烧残下来,卷曲成柔软的形状,委顿埋进了香灰。他轻手轻脚地拥她入怀,从她的发梢一点点亲吻上去,他想,这一回,这一回一定要小心,他绝不再让她受了分毫的委屈……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呼吸一点点变得急促,眼中泛着湿润的幽光,却咬紧了嘴唇不言语。他的唇在她眉心停留了许久,感受着与以往每一次都绝不一样的陌生的颤栗,房中无风,只有袅袅的闷沉的香,伴着两人踉跄的脚步和压抑的声息……   “若真算来,”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我回来之后,这得是第一次……”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们都宁愿刻意地忽略。   那未竟的上一次,他们都宁愿刻意地忽略。   如若这一生苦痛处太多,不如便从欢娱里寻觅。延英殿前高高的台阶上积雪湿凉,夹着雪刀子的风刮过他的脸,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又还有什么好怀念?这世上挣扎太难,唯有一瞬间沸腾起来的*,是那样真实可喜。   她低了头,慢慢地依顺着他的动作,轻声道:“你小心些……”   ***   “美人!美人!”   大约是没食了,那鹦鹉竟自己飞了进来,抓在房梁上,细细的小眼睛直直地瞪视着床上翻覆不定的两个人,破口大叫。   “美人!美人!”   段云琅遭这畜生一打岔,险些闹出了事,简直恼怒至极,抓起枕边一样东西就要扔它。“哎……”殷染柔声唤住了,手自被褥里探出来,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乱丢东西呢?”   他一看,手中抓着的,赫然是那一管白玉笛。   殷染将那玉笛自他手中抽出来,重新放好,对他盈盈一笑。   伊这一笑,他哪里还把持得住……   半个时辰之后,段云琅垂头丧气地斜躺床头,白皙结实的身上只随便盖了件薄被,一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房中的女人和鸟转来转去。   殷染已沐浴过了,神清气爽地披着长袍,容色比寻常更娇艳许多。但见她一手执卷,正逗着那鹦鹉发话。   “怎么在你那儿一养,都变蠢了。”她斜了一眼床头的少年,少年很无辜地与她对视。仿佛被烫着了一般,她仓促收回目光,又对那鹦鹉道,“‘如是我闻’,从头来过!”   那鹦鹉嘎嘎乱叫着,口中却永远只有两个字:“美人!美人!”   殷染气急,那鹦鹉在房梁上跳跃不定,她也就追着它跑,一边还对着手上贝叶经念念有词:“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阿染——”段云琅匆促地唤了一声,殷染脚底一滑,竟是踩到了自己的袍角,仰面就跌了下去——   “你怎么一点都不累?”   仰着头,房顶之下是少年一张嗔怪的面容,年轻的,俊秀的,风流的,优雅的。也不知这样一张脸,往长安城里一晃荡,会赚来多少千金闺秀芳心暗许?她有些恍惚了,这样的少年,这样尊贵而优雅的少年,怎么就会成了她的呢?   段云琅被她一跌吓个半死,什么也不顾地奔过来接住了,结果这傻女人居然就在他的怀里犯起傻来。而后自己就发现自己什么也没穿,一抬头,正对上鹦鹉直勾勾的眼神——   ——你滚不滚?   ——嘎嘎。   ——浪鸟!滚不滚!   ——嘎嘎。   几度眼神交锋,段云琅终是败下阵来,而殷染仍皱鼻子皱眼地蜷在他怀里。   他低头,“还不起来?”   殷染深吸一口气道:“我崴了脚了,身子也乏了……”   “方才怎么就那么有精神。”他失笑,便去搂过她的脚,她的身子却突然往后一滑,与他面对面地坐在地上,赤-裸纤细的足尖轻轻触在了他的胸膛,双手撑地,毫无仪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回,是真的,没了任何遮挡了。   她笑得无法抑制,灿烂的笑,没心没肺的笑,倒真是许久不曾出现在她的脸上过了。房里虽拢了火盆,地面到底寒冷,他赤条条的,没来由打了个寒战,怨念地等她笑完。   “冷不冷?”她笑完了,偏还眨着眼睛发问。   段云琅扁了扁嘴,想叫冤时,心念一转,又道:“不冷,让你出气。”   殷染的笑容静了下来。   他挠了挠头。她的心思他实在也明白,她舍不得打他舍不得骂他,可她心里是真的难受过的,所以她好歹要作弄一下他。可自己却又犯了蠢了,竟将这大白话都说了出来,这让她还怎么出气……   女人啊,女人真是好麻烦。   “好了好了,”殷染终于转过头去,一手揽起衣襟,一手够来床头的几件男子衣衫,“还不穿上,徒惹鸟儿笑话。”   我愿意吗?我愿意吗?段云琅在心中悲愤地喊着,三两下穿好了衣服,那边厢殷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脚却当真发软了,一步一个趔趄。   他这回再也不信她了,嘴角挂着看好戏的笑容,抱胸而立。   殷染半侧身来,面上薄怒含情,“这回是真的——”   “□□,空即是色!”鹦鹉突然扯着嗓子大叫起来,“□□即是色!”   段云琅愣了一刹,旋而,捧腹大笑起来。   殷染气得不行,拿贝叶经径自扔了出去,跺脚道:“笨鸟!这是《心经》,不是《金刚经》!笨鸟笨鸟!”   段云琅终于觉得自己扳回一城,开心地上前扶她道:“终于知道歇息了?你方才不是还挺硬气?呐,我也觉着,这世上还没有哪个女人,能这么硬气地从小王的床上……”   “哪个女人?”殷染不怒反笑,“几个女人?”   段云琅摸了摸鼻子,“此之谓譬喻。”   殷染就着他的搀扶坐到了床上,微微扬眉道:“你倒来与我说譬喻,也不嫌班门弄斧。”   段云琅道:“小王虽秉性不拘,《妙法莲华经》还是读过的,其中有譬喻一品……”   殷染一笑,端等他继续说下去。   他说不下去了。   他只能耍赖。   一把将殷染压倒在床上,目光定定地凝着她,道:“佛家的譬喻我不懂,几句诗的譬喻我还是懂的。”   殷染疑惑,“什么?”   段云琅在她耳畔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徐缓而微微沙哑:“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   ☆、第59章   第59章——珍重(三)   原本钟北里每日从兴庆宫下了值,都会往掖庭宫去瞧上一眼;而后因总在掖庭遇上陈留王,他自觉尴尬,又不善与人交往,便渐渐去得少了。   他却不知,有一双目光,已经追随了他许久。   严鹊儿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劝服自己在这一个黄昏里上前去问他:“钟将军要往哪里去?”   钟北里忙道:“不敢,娘子切莫唤我将军。”   鹊儿笑起来:“那你又何必唤我娘子?”   少女纤弱的身形倚靠着高高的宫墙,脸庞还是稚气的柔嫩,眼睛里却升沉着世故老练的光,钟北里一个大男人,在她面前竟感到局促不安,道:“是……娘子……有何吩咐?”   鹊儿又定定地看他半晌,道:“我猜,你还住在平康里吧?”   她这一问,却似犯了忌讳了。   钟北里的脸色阴郁了下来。   鹊儿忙温言道:“平康里也没什么不好的,你大约想不到,我家原先还在升道坊边上呢。”   钟北里微惊:“升道坊?那里——还有人住?”   这话一出口,他顿时发觉了自己的无礼,一下子情势掉转,令他十分赧然;正想补救,鹊儿却很是善解人意地一笑:“对呀,升道坊那边都是坟头,我小时候可被吓坏啦!还好后来我家把我卖进了宫里,我再也不用过那种出门就见鬼的日子了。” 1   她说着便被自己逗乐了,笑不可抑,钟北里看着少女明媚的笑,自己心里也渐渐熨帖了。其实现实有多冷酷,他与她都清楚得很:家贫无资,才会住在墟墓之中,才会把女儿卖为宫人。可是这少女却并没有抱怨,对住在升道坊她不言其苦,对被卖入宫她不言其痛,这或许也是世道将她磨练出来了吧。   “那……”钟北里小心翼翼地问,“你家后来搬了?”   将女儿卖给在民间采选的宦官、再带入宫去,其实是可以发一笔小财的。加上鹊儿服侍太皇太后御前,每月的俸钱不少,怎么想,她家人也应该摆脱了那见鬼的地方才对。   鹊儿却摇了摇头,笑容仿佛有些撑不下去,“我不知道。我入宫以后,就没听过他们的消息了。”   钟北里一怔。   鹊儿忽然往身后的院落看了一眼,惊叫一声,“哎呀不好,七殿下该吃饭了!”   小孩子惯于早睡,七皇子的用膳时辰总比太皇太后早一些。鹊儿拍拍脑袋,也不再管钟北里,便自己跑开了。钟北里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慢地挪开了步子去。   ***   钟北里在街衢上走了半天,而后步子一拐,却又拐去了掖庭宫。   刚走入那压低的廊檐下,便见着陈留王身边那个小宦官抖抖索索地笼着袖子候在外头。他顿时脸似火烧,扭头便要走,却被那人阴恻恻地喊住:“站着。”   刘垂文转到他脸前来,他低了头。   刘垂文原本想着,被人瞧见了自己,自己便杀人灭口都不为过;然而打量着他的服制,他忽然想起来了,“你是船上救了殿下的那个侍卫?”连忙给他行礼,“多谢将官救了我家殿下!将官身手了得,救人于万顷波涛之中而毫发无损——改天奴一定给将官备酒道谢!”   钟北里本性朴素,论说话哪里比得过刘垂文这样的人精,只是他亦不蠢,连忙道:“小公公这是说的什么话?你伺候陈留王殿下,我……我们往后都是一路人。”   刘垂文慢慢直起腰来。这人心思深沉、一语双关,亦出乎他意料之外。于是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将官不是该在兴庆宫当值么?”   钟北里如实回答:“我有时也会来瞧瞧殷娘子,我怕她的伤势……”   刘垂文嘿嘿一笑,也就打断了他欲言又止的话语。这男人似乎已经知晓了殿下和殷娘子的事,但看起来没有敌意;无怪乎他要自称与己“一路人”。话说回来,殿下近来也是越发不像话,程夫子那边胡闹也就罢了,到了这边来还提一只鸟,那鸟叫声弄得远近皆闻……   “多吃些,你方才花了不少气力。”房内,段云琅给殷染不停地夹菜,直将殷染的饭碗上垒起了一座山。   殷染臊得不想说话,只一个劲地吃。段云琅自己却不怎么动筷,只是含笑看着她吃,于是她更臊……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试图找个话题,“你这些日子,就这样闲?”   他看她神情,似乎这想法已困扰了她许久,遂笑道:“谁说闲了?前些日子,才又被程夫子罚了抄书,我这可是把抄书的时间省下来陪你……”   “你马上要及冠了吧?”殷染却打断他的话,脸上红晕已褪尽,“你的生辰……十月?”   原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生辰。段云琅心中有些懊恼,没有表现在面上,只道:“十月十五。”   殷染托着腮“唔”了一声,“那倒是天凉透了,好在有月亮。”   段云琅嘴角微勾,“莫非你要给我祝寿?”   殷染的眼光下掠,往他脸上转了一遭,而后“嘁”了一声,“寿宴繁杂,从早到晚,我见不着你的。”   段云琅想想也对,却还是伸臂来抱她,道:“今年就算了,往后每一年,我都要你陪我过生辰。”   殷染敏锐地嗅到了什么,“这是怎的了?”   段云琅笑笑,“我会去向父皇说……”   “不可以!”殷染容色煞白,仓促地打断了他,“不可以,至少眼下不可以!”   段云琅脸色有些难看,慢慢地收回了手,别过头去。   大约自己真的是个自作多情的人吧。   如是想着,他将手挠了挠自己的头发,有些烦躁,仿佛无头苍蝇被闷在罐子里,烦躁得透不过气来。   闻得一声轻微的叹息,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了他膝上的手,她轻声道:“五郎。”   他不自在地应了一声。   “你可知我的生辰?”她的声音几乎可算是温柔的了。   他一怔,突然间感到无比地惭愧:他其实全然不知她的生辰……   她很温柔地没有去追究他此时的惭愧,“我的生辰在春日里,三月初三,上巳节。我比你大三岁。”   他微微拧了眉,“那又怎样?”   倔强的少年,不知是有意逃避,还是无心思量。殷染歪着头看他,慢条斯理地道:“我家有个了不得的嫡母,你晓得的。我的嫡长姊殷画比我只大了一个月,我阿家生我的时候,昭信君正在月子里,我阿耶为了照顾她,就根本没有来瞧过阿家。”   段云琅不说话了。   “昭信君从来不曾给我脸色过,但我心里清楚,她是恨我的。”殷染低声道,“我的阿兄阿姊对我横眉冷眼,但我知道那只是小孩子之间互相瞧不起,不像昭信君那样……是恨,是真正的恨。   “其实,一个能把自己丈夫都软禁起来的女子,怎么可能真的放过自己恨着的人?   “至正十四年,我阿家……死了,我回家守丧,没能来得及好好儿同你道个别。过三年,宫里下了旨,我就被糊里糊涂地带进了宫。”她就这样轻飘飘地将他曾经最为在意的部分一笔带过了,“可是你知道么?原本该入宫的人,并不是我,而是殷画。”   抓着她的手倏然一颤。   殷染殷染眼帘微合,目光渐渐凝在了两人交握的手上,她的话音仍然很平静:“这是你父皇告与我的。他说,当初选聘贵女入宫,我家原定的是殷画。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岔子、抑或被人动了什么手脚……送进来的人是我。”   他干哑地发出声音来:“为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明白,但说出来与你参详参详。有可能是昭信君不肯放她女儿入宫,也有可能是许贤妃不肯让自己外甥女入宫,还有可能……有可能与殷画无关,而就是想害我。昭信君恨我,她和许贤妃又是姊妹,她们在这件事上完全可以协同一致地来对付我……”   “但许贤妃并没有对你做什么。”段云琅皱眉,“她除了罚你几次以外,对你还算是地道的。”   殷染自己也不能理解,沉默片刻,她抬起头来,话锋忽转:“五郎,我只是想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回李美人的事情便是一个警醒。这宫里很多人盯着你我二人,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证据。五郎,我舍身救你,已经惹下非议无数,高仲甫本就视你如仇,如今只怕也恨上了我。而许贤妃……”她轻轻一笑,“有我在一日,她便尴尬一日,你可懂得?她在宫中根基匪浅,我尚不能确定她和高仲甫有无交结……还有戚冰和叶红烟……我现在,谁都不相信。”她顿了顿,“宫中耳目太多,在探明虚实之前轻举妄动,只会打草惊蛇。”   段云琅被她一番说教,竟尔回不上话来,只那样怔怔地看着她,“这不是太委屈你了么?”   我……我原已想好,再不让你受委屈了啊!   殷染微笑道:“你能时时来看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若是毁了你的前程,那才是最大的委屈。”   段云琅静了静,“我的前程,也不见得就比——”   她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好像很害怕他将要说出的那句话。   他定定地凝视着她,她不得不避开了他的眼神,勉强笑道:“你那王宅比掖庭宫还糟呢,我才不想去。”   她这话本意在逗乐,谁知他却全然不笑,深烫的目光一错也不错。他想起秘书省垂柳的窗下,那个淡而温和的红衫影。她过去从来不曾与他说过那么多,他从来不曾想过,被自己寄托了所有年少的美好的人,自己的生命也许并不美好。   而她却还在害怕着,害怕他将自己的前程与她放在天平的两端一起称量。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筷子指了指道:“还不吃就凉了。”又漫不经心地引开了话题,“你方才说程夫子罚你抄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段云琅才终于“嗯”了一声,淡淡道:“他问我们商君变法,哪一策于强秦最力,我们都答错了,所以罚抄《商君书》。”   殷染扑哧一笑,“那你现下抄完了,可知晓答案了?”   “不知。”段云琅摇了摇头,倒也认真起来,“大兄也就罢了,四兄说是迁都,我也知不靠谱。但二兄说奖耕战,夫子也说不对,我就不明白了。轮到我处,我没话说,便答废井田,夫子说有些道理,但还是不对。”   殷染眼中盈盈,光芒微闪,“为何不答什伍连坐,严刑峻法?”   段云琅闻言一怔,旋而笑着摇头,“不可能呀,这是□□——”话突然梗在了喉咙口。   殷染仍是笑吟吟地,“程夫子教你们的是帝王絜矩之道,又不是假模假式的仁义道德。”   段云琅煞是思考了一会,而后站起身来,一本正经朝她躬身行了个礼,“娘子所言颇有道理,多谢一字之教。”   殷染漫然道:“其实商君变法,我是不懂的。”   段云琅又怔住。   “我只是猜了猜程夫子究竟想教你们什么,想让你们学会什么。当今太阿倒持,主威不振,外有藩镇,内有阉竖。”殷染顿了顿,斟酌着措辞,“程夫子的期望,应当是培育一个强君,而非仁君。”   段云琅心头一凛,听得愈加专注。   “什伍连坐之法行,而天下人人自危,无人逾矩,而规矩乃立,规矩立,而知君臣之分。君王诏命,直达庶民,则政不在大夫。”殷染微一扬眉,“你便拿这个答案去回他,若然不对,算我头上。”   这话说得霸气十足,倒叫堂堂陈留王显得似矮了一截。段云琅思量着,慢慢地坐了回去,道:“果然是秘书省里泡大的,厉害,厉害,小王佩服。”   殷染含笑不言。   段云琅看着她在日光下的模样,优雅而美丽,宛如一朵满开的花,微一侧首间,柔软发丝下露出玲珑的耳垂,纤细的颈项,再往上,是削尖的下颌,微抿的唇,小巧的鼻,顾盼流波的眼……   他的眼中渐渐跳跃起光芒,野兽一样的光芒。   一个已经在心中盘桓了太久太久的念头,几乎要脱口而出,却终究被他忍住。   时间,他所需要的只是时间——   他不会让她住进十六宅。   他会让她住进大明宫。   作者有话要说:  1升道坊位于唐长安城东南部,十分荒僻,“尽是墟墓,绝无人住”。   ☆、第60章   第60章——东床   秘书少监府上,下人的门房里,淮阳王家令林丰已等了很久。   他咬牙切齿地想着,当年那个殷状元虽号称惊才绝艳,可混了几十年也不过是个秘书少监,若不是老婆娶得好,此刻怎敢让他堂堂中使等候许久?许国公倒是久不问世事,但许贤妃、昭信君、许相、许尚书,哪个是好惹的?更不要提许家那遍布天下的门生故吏,七品以上少说也有百来人……   自己当初怎么就被分去了十六宅,怎么就没混到个宫里头的位子呢?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林丰肚子都叫起饿了,终于出来一个梳双髻的婢女,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看上去十分可亲,温柔笑道:“可叫公公久等了!夫人请您进门说话儿呢!”   十六宅外,段云琅一回来便被段云瑾堵个正着。后者提着一只酒壶,拉着他便往外走,“走走走,今日陪你二兄吃酒去!”   段云琅一夜未睡,此刻晕晕沉沉,被他一拽,迷糊了:“今日便算了吧……”   段云瑾停下步子,吊梢眼定下来瞧他半晌,“你昨晚做什么去了?”   段云琅扶着额,笑笑,“还能做什么,抄书啊。”   “抄书?”段云瑾笑出了声,“你这分明是在床上抄的吧?你还别脸红,我跟你说啊——哎,哎你别走呀,过来!听我念句诗啊——”他一把揽住段云琅的脖子,将酒壶提到半空中,陶醉地道,“若厌雅吟须俗饮,妓筵勉力为君铺……”1   段云琅甩开他的膀子就往回走。   段云瑾三两步追上来,“哎我说五弟啊,你就是装。陪女人睡个觉怎么了?就是日日陪女人睡觉又怎么了?你这跟谁充君子哪,老兄是过来人……”   “行行行,”眼看着二兄这嗓门已将要招出十六宅里许多耳朵了,段云琅头疼地打断了他,“待我换件衣裳,就陪你去,你别闹,别闹。”   换衣裳?   段云瑾原地站定,窥破天机的得意劲儿止不住地往外冒。   小子大了,会装蒜了……   ***   其实段云瑾在出门之前,已经喝了一小盅酒了,不然也不致如此胡话连篇。   去年冬至宴上,高仲甫有意安排他与殷家嫡长女亲近,他却溜之大吉。明明是他自己招来的事情,如此临阵反悔,非但不君子,简直太小人,简直是把堂堂天子阿公的面子并后宫首位的面子一并抹了。于是这一年下来,高仲甫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朝堂之上处处撂他难堪,段云瑾心里有鬼,也始终咽不下一口气,不肯就此示弱。谁料前些日子他那胡姬母亲忽然病了,乃至一病不起,抓着他的手对他喘着粗气道:“我儿,你难道……你难道就当真一点野心……都提不起来?”   他的母亲安婕妤在宫中,论年头已是老资历的人了,却因出身胡族,并不受人待见。当年父皇还只是十六宅中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出外喝酒时遇上了这个胡姬,*过后本也忘了此事,结果胡姬后来找上门来,道自己怀了身子,逼着父皇将她留下。   段云瑾与自己的母亲并不亲近。   当母亲这样问他时,他只想冷笑:阿家啊阿家,你可知是谁断了我的野心?我是胡女的种,我怎有资格登大位?   可他连这样的话也懒得与母亲说,只安抚地拍拍她的手道:“儿臣这样不好么?儿臣每日里都很快活。”   安婕妤定定地看着他,过早衰老的脸庞上只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仍透着年轻时候的灵动。他知晓母亲过去确曾是个美人,容貌比颜德妃或许贤妃只高不低,可父皇自那酒肆中一次乱性过后,竟再也没有临幸过她。   而他自出生起,就从未见过父皇饮酒了。   他估摸着母亲这病是因入秋不慎受了凉,便吩咐下人多安置几个火盆。谁知他吩咐了好几道,每来母亲殿中,依然冷似冰窟。母亲在病床上笑道:“你何必呼喝他们,你转身一走,他们只会变本加厉……也罢,”又咳嗽起来,“下人间鸡毛蒜皮的事情,你们金枝玉叶,横竖不会懂。”   他心头无名火起,转脸便冲母亲吼道:“我怎么金枝玉叶了?我也不过是个孽种!”   安婕妤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极难看。哐啷一声,她将药碗重重放回案上,提着一口气大声道:“你放肆!本宫纵出身低微,却毕竟不是妓馆娼家,你就是你父皇的儿子,是龙种,不是孽种!”   安婕妤大约几十年都没有对自己儿子这样大声说话过。   段云瑾先是惊讶,而后竟似傻了一般,又哭又笑:“那又怎样呢?阿家啊,父皇看不上我的!他废了小五之后,这么多年了,他立过一个太子没有?我看啊,在他心里,恐怕那个傻大兄都比我靠谱——”   “你父皇怎么想,根本不重要。”安婕妤平复着心气,又咳嗽了起来,“当初是谁一力废了五殿下,你莫非忘了?”   段云瑾冷笑,“怎么能忘?还不是高仲甫那个佞人。”   “高仲甫,当时是怎么说的?”安婕妤勉力忍住咳嗽,一字字地回忆出来,“他说,十六宅中尽有金枝玉叶,废此顽童,莫非便无人可为天子了?——二郎,你可记得,你父皇当初,是如何登上大宝的?是高仲甫去了一趟十六宅,在一众少年之中,点了他一下,就将他带进了大明宫。”   段云瑾脸色渐渐地变了,变成一片灰败。   “你如若还有点脑子,”安婕妤疲惫地闭上了眼,“便该知道这世上,得罪圣人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年前李美人那一桩惨事,还不够让你看清楚么?”   ***   亏得段云琅换了一身端端正正的紫袍玉带,出来却被段云瑾拐到了一家酒楼——背后的妓馆。   这妓馆的名字,竟然叫“十王楼”。   段云琅看着那牌匾皱起眉头,“这是什么浑人想出来的名字,专来寒碜天家的么?”   谁不知道十六宅过去便由十王宅和百孙院合并而成,谁不知道本朝宗室憋屈得连住所都是一檐儿压着一檐儿的?   十王楼的老鸨见二人穿戴与众不同,颇有眼色地迎上前道:“殷郎君已然点了座了,二位殿下随奴家来便是。”一边走,一边又道,“殿下莫皱眉头,咱们这十王楼啊,只是因为有十个姓王的大才子都来过此地,王羲之、王献之、王戎、王勃、王维、王昌龄……”   段云琅嘿嘿冷笑两声。那老鸨大约终于觉得编不下去,闭了嘴。   二人走入楼中,立时便有衣香鬓影缠将上来,一个个都似无骨的妖精往男人身上攀。段云琅防不胜防,对段云瑾道:“你这回压根不是找我喝酒的吧?”   段云瑾竟表现得十分正人君子,没有立刻就左拥右抱,“我不是说了么,妓筵勉力为君铺……”   “放屁。”段云琅暗骂,“那个殷郎君是谁?怎么挑了这么个地方见面,还非得我陪上?”   说话间,两人已随鸨母走到了一间雅阁之外。隔着影影绰绰的门帘,段云琅已见里面坐着一个沉沉的人影。段云瑾在他耳边小声道:“三个人见面才方便,这回二兄承你情了,记账上,记账上。”   说着,他伸手撩开了水红的柔纱。   雅阁之中,陈设简净,花香清淡,却只得一几一席,处处透着妓馆才有的暧昧。   那人身形端正地坐在席上,此刻,抬头望了两人一眼。   ***   虽然只有一张席子,段云琅也不想与一个陌生人同席而坐。他拉了拉二兄的袖子,吩咐外面人在几案对面再铺上一张。   如此,仿佛成两相对峙之局。   段云瑾似乎很不好意思,段云琅作为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反而颇得自在地往席上半卧下去,斜眼打量对面那人。   皂罗折上巾,窄袖缺骻袍,冷青的颜色,衬出雪白的肌肤。这一身男装倒是英姿飒爽,可惜那人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   段云瑾将自己特藏的好酒斟入自己特藏的一对玛瑙兽首杯,对付段云琅,就给了一只普通的八棱杯,一边挤眉弄眼道:“兄弟将就些。”   然而那女子却将斟好的酒往外一推,“我不饮酒。”   段云瑾尴尬地笑笑,“殷——殷郎君就给小王两分薄面……”   女子扫他一眼,轻轻一笑,“我肯答应你的邀约,已是给了你十分薄面。这多出的两分,我却没有。”   段云琅突然懒懒散散动了口:“这位便是殷少监府上的小娘子吧?”   对方正是殷画,看他一眼,微微讶异,“你如何猜出……”   “我如何猜出你是女的?”段云琅点点她的身上,“女儿香气是藏不住的。”   殷画一听,明明自己浑身衣物严实,也觉仿佛是被他扒开了看一般,简直羞恼至极,脸色通红地啐他一声:“登徒子!”   段云瑾连忙过来打圆场:“五弟你莫闹,我是真心实意去殷家求亲了,殷娘子好不容易才给了我这个机会……”   段云琅看他半晌,轻轻嗯哼一声,转过脸去。这便是“你们爱怎样便怎样”的意思了。   段云瑾绞尽脑汁与殷画找话聊。段云瑾才学虽非一流,却也不下中人,一时间妙语连珠,几乎连段云琅都惊呆了,偏那殷画却始终半搭不理。而后来了一班歌管,在帘外吹奏起清雅幽咽的调子来,殷画便似乎听入了神,连段云瑾说了什么都不应了。   段云琅看这位阿兄,平素自命风流,而今为了攀上许家这门外亲,乃如此跌足了份,心中也不是个滋味。他并不晓得淮阳王和高仲甫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的难处,但想想这一年以来高仲甫对二兄的打压,也大约琢磨出了一些什么。   这般盘算半晌,简直比昨晚与阿染缠绵整夜还要累。   他在心中哀叹着,自斟了一杯酒,若不经意地道:“莫非殷娘子欢喜女人?”   殷画一听,脸色倏变,“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道:“我二兄这般人物,殷娘子瞧也不瞧,反是外边檀板一响,便勾了殷娘子的魂去。而况我二兄提出邀约,原意是想请娘子往茶楼画馆一叙,谁知娘子却偏好此地呢?”   殷画反驳道:“那是因为淮阳王殿下好色之声素着,我想看看,殿下到了此处是否还把持得住。”   段云琅两手一摊,“他把持住了,可你没有。”   殷画咬紧了嘴唇,那姿态竟令段云琅微一晃神。然而她却没有当即发怒,反是端端正正赔了个礼:“是臣女方才怠慢了二位殿下,请二位殿下恕罪。”   段云瑾傻眼了,转头看向段云琅,后者却一脸无聊表情,已然望向了窗外去。   ***   这一日,殷画回到家中,沐浴更衣过后,去堂上拜见母亲。   大兄殷衡就职户部,大嫂张氏是前宰相张适的女儿,为着殷衡上朝方便,夫妇俩常常是留住在崇仁坊那边的宅子里。而父亲殷止敬和母亲许氏早已离居,分住在东西两个院落。   昭信君许氏却正在里间与人说话:“稀了奇了,她如今主意恁大?便忘了当初帮她的人是谁?”   殷画在屏风外头停了脚。   一个陌生的非男非女的声音道:“我也觉得奇怪,当初她一无所有,若不是靠了您和我阿耶,她哪来如今的富贵?怎么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同我们讲起价钱来了?”   “她如今得了宠,靠了圣人,自然便不再靠你我了。”许氏顿了顿,又道,“只是她也不想想,圣人靠的是谁?还不是你家的高公公?”   对方得了奉承,声音里高兴几分,“依我看,这样的人,用完了就该扔;她当初为了富贵便咬死了把她一手带大的旧主子,焉知往后会对你我如何?”   许氏懒懒地道:“我自然不会让她咬住我。”   两人又谈了片时,许氏方将那人送了出来,殷画连忙侧身行礼回避,只见着那人青紫缎子的袍角。那人在殷画面前停了停,回头对许氏挤眉弄眼地笑道:“我还记得,我同您第一回见面,就是为了给小娘子做媒呢。”   原来是高方进。殷画嘴角微勾。   待高方进走了,许氏招招手问女儿:“与淮阳王见上面了?人品如何?”   许氏早被段云瑾的反复无常弄得一年窝火,不过若不是段云瑾,她与高仲甫又如何搭得上线?是以许氏想着,若高仲甫有意扶持段云瑾,那自己再如何窝火,也要将画儿嫁入淮阳王宅去。   殷画却先往椅上一坐,衔了颗果子,方慢慢道:“阿家可听说过东床快婿?”   许氏微怔。   “道是一个姓郗的去琅琊王家挑女婿,一厢房的人都打扮齐整任他挑拣,唯有一个在床上袒腹吃酒,浑不在意。”殷画笑了笑,“那便是王右军。”   许氏听了,乍惊乍喜,“你是说,那淮阳王,竟有这样好?”   “我说的可不是淮阳王。”殷画看了母亲一眼,“是陈留王。”   ☆、第61章   第61章——神女襄王(一)   十月上段云琅去找殷染时,便将段云瑾和殷画的这档子乌龙与她说了。殷染一听,团在他怀里笑岔了气:“当真、她当真穿了一身男装?”   段云琅一手护着她,一手在书案上摊开了书卷——如今他已将课业都挪到掖庭来做了。“可不是。”他道,“我二兄何等惫懒人物,竟被她治得颠颠儿去讨好,那可是世上奇景,可惜你无缘得见。”   殷染去床上将那银香球拿过来,放入他怀中道:“你捂一捂,天冷。”   夜已深了,段云琅敛着厚重的大袖执笔写字,露出的手指尖仍旧冻得发红。殷染倒是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挨着火盆坐,并不觉冷。段云琅摸着那银香球,只觉这触感差得远了,笑道:“分明抱着你就好了,干什么要塞我一个**的物事?”   殷染拿手指点了点书案:“未写完时休来碰我。”   窗牖紧闭,豆灯上一点微茫的光,映得书卷都发着黄。这灯火弥散开去,一室之中,影影绰绰,俱染上了夜色。段云琅望着伊人在光影里宜笑宜嗔,只觉身心舒惬得好似泡在温水里,即令要将他泡得闷死,他都不会有怨言的。   只是目光一回到书卷,他就苦了脸了。   “宋玉《高唐》《神女》二赋,悲国之赋也。试解之。”   段云琅拿笔尖戳着纸,闷闷道:“要说这个姓崔的侍文,比程夫子真是老气了不知几许。宋玉这样荒唐香艳的两篇赋,哪能有什么悲国之情?小王我解不出来。”   殷染在一旁翻着无聊的佛经,淡淡道:“宋玉从容辞令,莫敢直谏,一片冰心不为楚王所察,也就只有写些荒唐香艳的东西了。”   段云琅嗤笑:“这种无耻文人,能有什么冰心?你看他笔下的巫山神女,再如何美艳绝伦,也只晓得自荐枕席,娼-妓一般。”   烛火忽而一飘,殷染的脸色微微发了白。她低着头,他没有看见她的表情,只感到气氛一变。   他立时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你莫乱想……”   “你若不想写了,”殷染径自打断了他的话,“我问你一桩事情。”   段云琅忙不迭抛了笔,笑嘻嘻道:“娘子请问,小王知无不言。”   “沈家的小娘子,如今在你府上如何了?”   段云琅的笑容尴尬地停在了脸上。   殷染的双眸时常是慵懒地半张,但依然能给人压迫感。此刻她便仿佛是认认真真地审视着他的每一丝表情变幻,末了,轻轻一笑,“空穴如何来得了风呢?你与她若当真无事,宫里怎会有那样的传言?”   段云琅苦着脸道:“你要信我,我那日喝多了,险些被她□□了。”   殷染几乎要笑,拼命忍住。   但听他又道:“结果你那只鹦鹉忽然飞到了我家来,嘎嘎大叫了一声,惊破了一场好事……”   殷染笑盈盈地凝注着他,烛火之下,这样的眸光几乎要令他沉醉了。   他沉醉地往前蹭了蹭,“你……你一个字也不相信,是不是?”   “这个嘛,”她的眼中光芒流转,话音带着笑,“我要先审过我的鹦哥儿。”   ***   段云琅对着空空的书纸一筹莫展,耳边是那个女人与一只鹦鹉的调笑声。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人?”   “嘎!”   “鸟儿啊,陈留王是不是好男人?”   “嘎嘎!”   “鸟儿啊,陈留王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   笨鸟,为什么突然不叫了!   段云琅几乎要将笔尖撇断。   “鸟儿啊,你叫一声是‘是’,还是叫两声是‘是’?”   “……”   殷染终于安抚地顺了顺鹦鹉的毛,“这个对你似乎太难了……你以后还是乖乖念经吧。”   段云琅幽幽地望过来:“难道不是念经最难?”   殷染坐回来,笑道:“你还未告诉我,沈家小娘子后来如何了?”   装,使劲装。段云琅在心中想着,展开一个笑容:“阿染想如何安置她?”   殷染挑了挑眉,“她是殿下的下人,我哪里知晓如何安置她?”   段云琅沉沉地叹了口气。   殷染的眉毛挑得更高了。   但见他自席上站了起来,双手拢着大袖朝她深深一拜,面色沉痛地道:“说不得,为了自证清白,小王只好将婢女沈氏驱逐出京,再不相见罢了!”   殷染先是一愣,而后便笑了:“哎哎……你这是挖坑给我跳呢?”她笑得容颜飞红,连连摆手,“行,这一局算你的。你回去也别让她做下人了,给她辟一间屋子好生养着成不成?”   “这怎么行。”段云琅板着脸道,“她云英未嫁,由我养在宅中,像什么样子?”   “谁说让你养在宅中了?”殷染狠狠一戳他,“你不要脸,她还要脸!给她找个地方住,安排几个用人,再给些钱花。”说着,她的笑容却渐渐地敛去了,“如此,我对素书,也可算仁至义尽了。”   “好好好!”他一叠声儿地答应了,她横他一眼,突然又加了一句:“但我再不准你见她了。”   她寻常不吃醋,这吃醋起来还真不寻常。他心头乐了,却不敢表现出来,觑着她的表情,又怕她想到那些痛苦的记忆,那些因他的无能为力而显得愈加痛苦的记忆,于是伸臂揽住了她,蹭了蹭。生硬地转了话茬:“你便给我抱抱吧,你看,”耍赖地将自己的手塞进她的衣祍里乱摸一气,冰得她一声惊呼,“我的手这样冷!”   她被他摸得连打他都失了力气,破口就骂:“无耻小人,衣冠禽兽!”   他一听,反而大笑起来,“阿染,这可是第二局了。”   她张了张口,看着他一脸得意,自己再也骂不出词儿来。   竟然又被他偷了一局!   怎么办,自己要怎么扳回来!   段云琅看着怀中的女人憋红了脸,又羞又气,真是欢喜无限,而况手底下温温软软,暖和又馨香,好像是世间至关重要的一件法宝,一件令他从此勇往直前再也没有悲伤忧愁的法宝,他便觉得整个人都似飘了起来一般地高兴。   怪不得刘垂文近日总说他,“殿下愈来愈轻浮了”,其实不是轻浮,而是这种似梦似真的……虚浮。   他笑着,想着这第二局大约可以完美收功了,正想开口,突然之间,唇上被轻轻啄了一下。   ☆、第62章   第62章——神女襄王(二)   不涉情-欲的拥抱,应当是什么样子的?   这一刻,他与她,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鲜。她的头埋在他胸前,她的手轻轻地搭在了他脊背上的蝴蝶骨。他笨拙地搂着她,第一次,不知晓应当去碰触什么地方,她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那么……那么美丽、精致,和脆弱。   像是他年少时候的梦突然成了真,像是宋玉再游巫山又遇见了神女在招引,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沙哑着声音道:“我整个人都是你的,三局两局,哪里还在话下?”   话梢上扬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就如他长衣之下结实的胸膛。她没有作答,只微侧了头,去听那胸腔里传出的震响——   一下、又一下,那么有力地跳动着的,就是他要给她的一切了。   “阿染,”他顿了顿,又道,“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未同你说过……”   见她没有反应,他又捋了捋她的头发,道:“其实你昏迷的时候,我已然亲过你了……”   她仍没有反应。   他咬咬牙,将她放开,认真地看她的眼睛,“你没生气吧?这一局仍旧算你的,好不好?”   殷染直愣愣地盯着他,眸中波光流转,倒真令他摸不着底细。许久之后,她才小声发话:“你终于承认了,我一直以为是小狗咬我来着……”   ***   第二日凌晨五鼓时分,段云琅是被鹦鹉的叫声催醒的——   “美人!美人!”   他揉了揉眼睛,侧过头,殷染倒是睡得很沉,长发披散在枕上,瓷白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安静垂落。再往下看,她的一只手搭在他腰间,以一种保护一般的姿势将他牢扣在自己身畔。他不禁失笑,将她的手小心挪开,自下床蹬了鞋往堂上去,一边迷糊地低喊:“乖鸟儿,别叫啦,你家娘子还在睡觉呢……”   门窗紧闭的堂屋里,刘垂文古怪地转脸看着他。   他一怔,摸了摸后脑勺,“敢情它叫的美人是你?”   刘垂文憋着气道:“殿下怎不更衣?如此不小心,若是被掖庭中人瞧见了……”   段云琅低头,里衣散散披在身上,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了胸膛。仿佛是困意未消,他愣愣地打了个哈欠,才突然惊得一跳:“你给我转过去!”   刘垂文腹诽:“您逼我看我都不想看……”   段云琅连忙掀帘回了阁子去,殷染却也被闹醒了,闭着眼睛发问:“走了?”   段云琅一边匆忙穿着衣裳,一边在她额上飞快地亲了一下,“走啦,不然都天光了。”   殷染伸手出来挡住了脸不让他再亲,“原来还没天光?”   段云琅道:“这回我做神女,你做襄王。”   殷染静了半晌。   直到段云琅都将衣袍穿好,理了理衣祍,她忽而自大袖底下露出一双眼睛来:“你羞不羞?就你,神女?就你,自荐枕席,朝云暮雨?”   他笑起来,特意贴上脸去,“我不像?”   “——去你的!”殷染笑骂,段云琅便正趁这机会去轻薄她,她长了记性,往床里边躲过去不让他得逞,他委屈极了:“我都要过生了,你不送礼物不说,便连亲一下都不让了?”   她嗤笑,“昨晚亲的还嫌不够?要礼物自去找人要,我猜人家刘垂文大清早来找你,为的就是这一桩呢。”   “我不要他们的,”段云琅缠着她简直要滚到了床上,“你究竟送不送我?”   殷染将食指点在他额头上,慢慢向后推,眼角微挑,清媚一笑,“好走不送。”   段云琅走后,殷染又睡了一小会,终究是没了睡意了,便慢慢坐起身来穿衣洗漱。   她清楚,段云琅今晨这番神女襄王乱七八糟的说法,无非是为了缓开昨晚他一时口误而给她造成的心上阴霾罢了。这样善解人意的少年,让人觉得舒适贴心的同时,却也让人感到危险。   好像自己全都给他看穿了一般。   她摇摇头,又发笑。自己这是何苦来的,大清早同自己过不去?忽而外间有女人声音响起来,轻柔的,仿佛与她的心跳同着节奏:   “殷娘子,圣人谢您那日救了五殿下,特召您去清思殿面圣领赏来。”   ***   待刘垂文终于将陈留王请回了王宅,堂屋中的贺寿礼品果然已堆了三四摞。到底是叫阿染说中了。段云琅懒着眼神点检过去,都是些小官和外官,正经三品以上的京官都不敢背这个交结亲王的锅,谨慎得很。不过内闱寺人就不同了,高仲甫、孙元继、封逑、周镜、张士昭、袁贤,一个跟着一个地送来了珍奇物事,他一在宅中落了脚,便开始不间断地迎接内宫中派出的诸多贵使。   明面上的功夫总归是谁也不能欠了谁,对着高仲甫的义子高方进,段云琅笑得和蔼可亲,还命刘垂文拿出了最好的茶来。高方进拿鼻孔扫了一遍刘垂文,轻轻一笑道:“我阿耶还有一句话,你阿耶近来可好?”   刘垂文低眉顺眼地赔笑道:“他老人家还成,只是哪里能有令尊那般健朗呢?”   段云琅听着这两个小宦官左一口阿耶又一口令尊,简直瘆得慌,这时候正好宫里来人传旨,道圣人召,他如蒙大赦,忙朝高方进赔了个礼,便入宫面圣去了。   ***   清思殿上,地龙闷烧,空气不通,浓郁的熏香味道令殷染十分不适,仓促换上的重重锦衣将伤口结成的硬痂磨得发烫,疼痒难耐。坐在上首的圣人却自然不会觉察,虽然那双温雅的眼光总是和善地凝注着她的,但她知道,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放下她。   圣人为何要召见她?如要赏赐于她,随便派人将赐物发至掖庭即可,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若是为了她“教坏”七殿下的事而欲惩罚于她,就更不该召见她了吧?   “这一回,多亏了殷娘子舍身救下五郎性命。”段臻微笑道,“殷娘子想要什么赏赐,只管提来。”   殷染跪在殿中,她有些晕沉沉地,只道:“婢子只是情急而为,陈留王天潢贵胄,自有洪福保佑,婢子不敢觍颜叨赏。”   段臻如是问了数遍,来来回回,她就是什么都不要。段臻只得命中人去取了点首饰赏她,又道:“小七朕是不能交给你了,不过除却积庆殿,这三宫之中,乃至十六王宅,你想去哪里,朕都答应。”   殷染蓦地抬起头来,目中光芒微闪,又立刻低下头求。   她的脸色微微发白,却只是压低了声音道:“婢子……婢子还未想过……”   “那朕也不强迫你了。”段臻温和地道,“你过去与大郎不是相交甚笃?若有空时,可去陪陪他。掖庭的贱役也不必做了。”   殷染谢恩告退,段臻身后那扇图画二十四孝故事的十二折云母屏风背后,缓缓转出了一个人来。   段云琅容色苍白,眼神阴郁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有朋友担心殷画搅场子,放心,殷画比沈青陵聪明多了,她拎得清~而且她本质上不是坏人。   今天气温骤降,某眠出个门被冻死了……大家要注意防寒!   ☆、第63章   第63章——神女襄王(三)   段臻见他脸色如此,倒是先笑了,颇觉有趣似地,“这是怎的了,见着救命恩人,声气这样差?”   段云琅低着头,心中惊涛骇浪,脸上却只是一片惨白而已。《 他实在拿捏不准父皇这番做作是何用意,为何要跟阿染提到十六宅?!   他慢慢地跪下去,目光恳切地凝视着圣人衣上的龙纹,一字字道:“那日她救儿臣时,虽事出紧急,但毕竟坏了男女之防;今日儿臣实在没料及会再见她,亦不敢再见她!”   他说得如此认真,段臻却仿佛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温颜笑道:“孔孟之道,不也有经有权?嫂溺而援之以手,不也是合乎仁义的么?人家救了你的性命,你却还这样迂腐,朕看那殷娘子一介妇人,都比你懂事得多。”   段云琅咬住了牙,想自己此刻多言亦是多错,索性不说话。   段臻于是续道:“而况朕记得你与这殷娘子分明认识的吧?三年以前,她还在含冰殿的时候,你帮她和大郎牵过线,是也不是?”   段云琅的手紧攥成拳,在大袖底下闷出了满掌心的汗。   “正因如此,”他慢慢地道,“儿臣才不能见她。”   “哦?”段臻微笑,“此言何解?”   “论君臣大义,她是父皇的宫里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大逆不道;论兄弟之伦,她是大兄的心上人,儿臣若与她私相授受,是为见色忘义。”段云琅道,“她对儿臣的救命之恩,儿臣早已命人送去谢礼,只是于情于法,儿臣都不能亲去道谢。”   段臻凝了他许久,那目光始终和蔼,就如微温的水,让他渐渐地失了抵抗的气力。   他想,父皇毕竟是技高一筹。   而后段臻轻轻地笑了,“道理说得这么清楚,怎么做起来全不是那么回事。”   ***   这话平静而带笑,落在段云琅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骇得他立刻叩下头去,“父皇!”   “我再问你一句,”段臻微笑道,“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段云琅的脑中飞快地掠过了秘书省中那桃红柳绿的幻影,可是,即算当时人都知道他爱往秘书省跑,也没有几个晓得殷染是谁啊!他咬紧了牙关,他知道这个决不能认——   “儿臣——不曾见过她。”   这句话,他也没有说错。   他的确从未见过她的脸。   那个杏红衫子的背影,一直以来,只是一个孩子的梦想罢了。   父皇难道连他做个梦都不放过,难道还要把他这个梦想都从记忆的骨殖上刮下来?!   段臻凝注着他,带笑的眼睛渐渐眯起,温柔的假象如潮水般退却,露出了砂石粗粝的滩涂。   “你当年为何被废,你忘了?”他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道,“高仲甫搜来的一百三十二道证据,你忘了?”   段云琅晃了晃神。   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父皇终于要将那两场延英奏对撕开来说了吗?   ——可是,这和阿染又有什么关系?!   “儿臣如何不记得。”段云琅哑着声音道,“可是儿臣那一百三十二道‘不听教诲,昵近小人’的罪证,与那位殷娘子……实在没有干系。”   “那是因为高仲甫没能从殷家撬出证据来罢了!”段臻轻轻哼了一声,“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证了!”   段云琅震惊地抬起眼来,“父皇——”   段臻毫不留情地道:“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当年你成日价往秘书省跑,见的人就是她,对不对?既是如此,当年不晓得避忌,怎么今日忽然就晓得了?”   死寂。   段云琅俯伏于地,背脊微微颤抖,引得衣角在砖地上轻窣。   终于,他一闭眼,沉声道:“那是因为儿臣当年年幼无知,全然不知规矩!父皇已罚过儿臣,儿臣自然长了记性,往后再不敢犯这样的大错!”   段臻沉默了片时,复开口时,话音竟是苍凉的:“说来说去,你根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只是因为朕废了你,你心里怕了,才晓得了一点教训。”   段云琅慢慢地、慢慢地松了口气。   话到此处,似乎终于有了转圜之机。   小孩子之间玩玩闹闹,并没多大了不得;只要父皇还不知晓他与阿染如今厮混的事……他逼迫着自己镇定下来,伸手假惺惺擦了把汗,终于也挤出了今在清思殿的第一个笑容:“儿臣的错,不是早在许多年前就清楚了么?儿臣错在不听教诲,昵近小人。”   段臻皱起眉头。这个儿子的确聪明,可是他的聪明全都用来耍赖了,就像一块牛皮癣子,把话题都搅得缠夹不清。段臻再好的修养,也终于冷了声气:“朕是说,往后你挑女人也要有几分眼光,譬如这个殷染,你被废时她不声不吭,沈才人没了她恶言诋毁,就在刚才,她说什么,你也听见了——你大兄待她一片真心,她倒是全瞧不上了!朕真不晓得她要的是什么,一副冷透的心肠!”   段云琅未料到他是这个意思,怔怔听了半天,艰难地挑出一句话来:“难道……大兄……”   “不错,你大兄今日来与朕说,想将这女子讨要了去。”段臻不甚在意地道,又强调,“你休得岔开话头。你马上要及冠了,朕同你今日所言,句句都是在教你,你可明白?红颜祸水,小人亡国,这样的道理,你须多加揣摩。更何况这样心肠的女子,莫说她是宫里的,即算她是自由身,也值不上你的心思。懂么?她值不上。”   圣人一时间说了太多,叫段云琅听得有些云遮雾绕。但有一点他是听出来了,那便是圣人对殷染颇瞧不起。与其说圣人是不许他与殷染走太近,不如说圣人是将殷染竖了个极恶劣的靶子,教导着他该找怎样的女人。果然,圣人接下来的话便是:“及冠之后,便可考虑嫁娶之事了,你也休得像你二兄那样,招许多个妾室,却空置着正房糊弄朕!”   弯弯绕绕,原来这一句才是重点吧?   段云琅一时只觉有许多话想说,一时又只觉一句都说不出口了。   父皇这可是在关心他?   他不知道,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事情,以至于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想谢恩,可又害怕生硬的谢辞会破坏掉此刻的情境,父皇很严肃地与他商议着他的事、他自己的事——就像一个很普通的家庭里,一个很普通的父亲在叮咛着即将成人的儿子一般。   他揣摩了很久,最后说出的话还是让自己都不满意:“那依父皇钧意……怎样的女子,才是好女子?”   段臻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觉得自己僭越了,正欲收回时,段臻却开口了:“敬宗皇帝在的时候,朕只是十六宅中一个很不起眼的小皇子。你的母妃与许贤妃,却是在那个时候嫁给了朕。”   段云琅不言语了。   段臻移开目光望向别处,慢慢地道:“朕最落魄的时候,你的阿公,当时还只是个小小京官的颜之琛颜相,拿自己三个月的俸禄给朕置了一件阔气的常服,让朕每每入宫时不致在弟兄之间太过丢了脸面。那袍子朕极为爱惜,缎面上始终如新,只是内里终究穿了三四年,不免旧损,你的母妃总是深夜里挑灯缝补它,她的眼睛,也就是在那时有些坏了。”   段臻静了静,忽而叹出一口气来,却中止了回忆,道:“五郎,诸子之中,你确是最贤,只是朕也实在怕你走了歪道。当初朕让刘嗣贞辅佐你,便是这样考虑,直到现在,也不曾撤了他。不过你毕竟还需要一个贤良女子——”   “母妃为您做了那么多,”段云琅突然道,“您却为她做过什么呢?”   段臻微微一怔,“什么?”   段云琅跪直了身子,目光亦是平直地没有一丝波纹:“母妃为您缝补入宫的衣袍,而您穿着那衣袍,却不会带她入宫。”他的声音微微低了,“您带的是许贤妃。”   段臻道:“那是因你母妃太过劳累,朕——”   “您口口声声要儿臣找贤良女子,就像父皇找到了母妃那样——”段云琅笑道,“可儿臣却真怕会害死了那个贤良女子呢。”   空气刹那间凝固成冰。   窒闷的大殿里,沉香熏得人头脑发昏。段臻的脸色没有变,眼神也没有变,可是他放在几案上的手在发抖。   “你滚。”他慢慢地、自口中迸出两个字来。   段云琅微微一笑。   他实在也不想破坏这氛围的。   可是父皇,承认自己的卑劣,就那么难吗?   是您害死了母妃,是您害死了情深意重的母妃和忠肝义胆的颜相,您声情并茂地诉说着的不过是母妃对您的好,您怀念的其实不过是那个会为您做任何事、甚至牺牲自己的女人,那个爱得没有了人格、没有了尊严、甚至没有了自己面目的女人——   您怀念的根本不是母妃,只是那一种被人爱慕、关怀和保护的感觉罢了!   而您竟还要我去找一个这样的女人?!   您真是比我还幼稚。   段云琅慢慢俯身,再行一礼。   “儿臣遵旨。”   ☆、第64章   第64章——从头忍(一)   殷染自清思殿出来,由内官引着出了日华门,却在门边看见一人在焦灼地踱着步。内官送到此处便告退了,殷染站在那人身后,无聊地看了半晌。   但见那人一边踱步一边紧张兮兮地碎碎念:“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啊呀!”猝然撞到了殷染跟前,东平王扶着胖胖的肚子大叫,“怎么是你!”   殷染只觉和这傻子说话十分有趣,笑吟吟地道:“在背书呢?”   “是啊是啊,”段云琮立刻苦了脸,“阿耶说,背不出来不是男人。”   殷染一怔,饶是她一贯闲散,此刻却也红了脸,“圣人岂会说这样的话?”   段云琮挠了挠头,自顾自道:“阿耶不许我进门。”   颠三倒四。殷染暗骂,又耐着性子问:“殿下找他有什么事么?”   “有啊!”段云琮忙不迭点头,“我想问阿耶,他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那女人是宫里的,阿耶是宫里的大总管,肯定知道的。”   这几句话说得倒颇有条理,虽然把一国天子视为“宫里的大总管”着实让殷染有些尴尬。“那圣人如何说?”   “圣人是谁?”段云琮歪着脑袋问。   “就是你阿耶。”   段云琮古怪地看她一眼,好像有病的那个人是她,“我没有圣人,我只有阿耶。”   “……”   “阿耶说他知道那个女人,但是我得先背好书。”段云琮又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啊,”殷染笑了,“你阿耶对你真好。”   “阿耶当然对我好了!”段云琮高兴地道,“他说他今日就把那女人找来,我若能背出书来,阿耶就将她送我。”   殷染的笑容僵住,顿了顿,仿佛是思考了半晌,才道:“你这是去向圣人——向你阿耶求旨赐婚来着吧?”   段云琮没听懂,憨憨对她笑。   殷染渐渐笑了,“那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可不可以告诉我?”   段云琮道:“那你可不能告诉旁人。”   殷染笑眯眯地点头。   段云琮低头,绞着衣带道:“她是掖庭宫的,叫阿染……”   ***   殷染只觉天旋地转,哭笑不得。   段云琮说了半天,原来他想求娶的是那个在树下教他埋老母鸡的人、又是那个在兴庆宫与他笑闹的人,他问了好多宫里人都没问出她的名字,最后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告诉了他,那个女人叫阿染。   而现在他就面对着殷染本人说着“阿染”,殷染真的要怀疑他或许不仅是傻子,他还是个瞎子。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想明白了两件事情。   其一,圣人在殿中与她说“便想去十六宅都可以”,所意指的其实是东平王宅,而不是她所以为的……陈留王宅。   其二,经东平王这番四处问她名字的胡闹,圣人想必要怀疑她与东平王三四年前本不相熟,乃至怀疑到陈留王身上,都是寻常的。   如此一想,圣人方才那短短几句话,暗藏多少心机,实在深不可测!   殷染转身便往回走,段云琮愣了愣,想追又不敢追,忽然道:“你长得好像……”可那女子已经转过了宫墙拐角,消失在他的视线之内了。   ***   殷染琢磨着,段五将要及冠,琐事多了,政务上圣人先给他免了不做,如此一来,他过来看望自己的时间实际应当增多了。只是这一间狭小斗室怎么也看不出温馨的意味来,她发愁半天,终于去敲了隔壁宫女的门。   几个宫女见到她,神情如白日见鬼,又不得不堆出笑来:“殷娘子,有何贵干?”   殷染温言软语道:“我想去剪几枝杂花儿,想同你借花剪子。”顿了顿,又道:“我那鹦鹉是个最烦人的东西,姐姐们没有嫌弃,我真感激。我那里还有几支簪珥,回头便给姐姐们取用。”   那几个宫女的脸色缓和下来,一个去取了花剪子,其他的又零零碎碎与她搭了几句话。攀谈间说起内侍省又吩咐去大明宫送衣物了,大家推脱着谁都不肯去。   殷染何等眼色,这一来当即乖巧应道:“我替姐姐们去了吧,屋里呆了太久,正好走走。”   于宫中的女人而言,这种互相帮忙做事也算是结识的第一步了。殷染过去不屑,是因她性子浑;然而如今她想与段五有个长久的打算,便须得处处留心应付。与几个女人笑谈一番,殷染换上了正经宫装,捧着衣物往大明宫去。   要说这送衣物的活计众人都不愿做,实因衣物太多,分属许多宫室,每一宫还都有各种奇特规矩,待送到了,还免不了要受那些上头宫婢的刁难问责。殷染却是从小就受惯了委屈的人,早练就了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一殿殿地听着骂过来,她心中已盘算好了要将那小屋布置成什么模样。   要有几株海棠,斜插在窗前;书案上可以折几枝早梅置于瓶中;帘钩鸟架等处,可以缠那鲜艳的一品红;枕头底下塞一些□□可以清热养神;……   《湘夫人》里那个迎接帝子的诗人,在布置屋宇之时,是否也是这样忐忑而温柔的心情?   “你是谁?”一个稚嫩的童声响起,“你也过来给我抓蝴蝶!”   刚送完衣物、规规矩矩走在宫墙下的殷染一惊,抬头望了望,前方的月洞门下,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却是个十分可爱的红衣女童。她走过去,瞧见这女童一身上等的银泥裙,两团娇小发髻上缠着单丝小金环,猜知这女童身份不低,料是圣人唯一的女儿、吴婕妤所出的仙都公主,便行了大礼问安。   小公主的眼睛乌溜溜地转了两圈,“不要跪我,过来抓蝴蝶!”   小孩子中气十足,糯糯的腔调里是不容违抗的强横。殷染求助地看向小公主身后的几个宫女,然而那几人却也道:“殿下让你抓你便抓,站那儿还等谁请么?”   殷染无法,想抓蝴蝶也不是什么难事,便跟着小公主走入了那月洞门,门后却是一片小小庭院,她心中微惊,盘算着方位,这莫不是什么无主荒殿?然而立刻眼前便翩翩飞过两三只鹅黄翅子的蝴蝶,小公主拍手笑叫着便追了出去。   秋末冬初的蝴蝶,飞得踟蹰滞涩,那羽翅实已脆弱至极,仿佛决不能再经受下一场风吹雨打了。可是它愈脆弱,却愈显出美丽来,殷染自己亦被它惑住了,不由自主便跟着它往前跑……   “殿下当心!”   ——一声尖锐的马嘶!   殷染当先看见了那驰来的华贵车舆,而小公主正抬头望着蝴蝶奔过那条道路去!殷染来不及多想,两步抢上前将小公主扑倒路旁,用力地抱住了她!   车舆上拉车的内官拼命收扯缰绳,三匹拉车的白马咆哮着不得不停在了原地,高高扬起的马蹄终于重重地砸落进尘土里!   殷染闭紧了眼,只道自己要被马蹄踩碎了,可是没有。   那车舆上的软帘掀开了一角,露出圣人波澜不惊的脸容,“谁人惊了朕的车马?”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仔细看阿染和东平王的对话:东平王只是去问了一下他老爹“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嗯,圣人当然很厉害了。   ☆、第65章   第65章——从头忍(二)   一阵铁靴声响,一行侍卫从车后奔了上来,为首的朝车舆半跪下来,沉声道:“是儿臣疏忽,未及肃清道路,致使陛下车马险些与公主相撞,儿臣罪该万死!”   听着那熟悉的清朗声音,仍跪在地上的殷染更加低了头。乐文|双目却忽而与怀中的孩子对视上,后者朝她顽皮地眨了眨眼,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方才有多危险。   车上的圣人倒有些微惊讶,“竟是环儿?”如此一想,也觉后怕起来,向地上的人招手道:“环儿,过来父皇这边。”   殷染连忙放开手,小公主段云环摇摇晃晃站起来,揉了揉眼睛,便朝车舆蹒跚奔去。法驾甚高,段云琅连忙将小妹抱起来,让她得以登车。段臻接过孩子,端详一番确认她没有受伤,又看向车边不尴不尬的段云琅。   他是掌宫廷门户、圣驾安全的左羽林大将军,今日又正好轮到他当值。   段臻温和地问道:“冲撞天子车马,当如何罚?”   段云琅顿了顿,“犯跸者,罚钱四两,笞三十。”   段臻若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低头跪着的殷染,道:“唔,看在她救了环儿的份上,罚额减半,钱二两,笞十五吧。”   段云琅额头上冒出了青筋,回答却是简短而有力:“是。”   殷染将这字字句句都听得分明,她无可辩驳,也懒于辩驳,只叩头道:“婢子领罚。”   小公主蜷在段臻怀中搂紧了他的脖子,一双秀气的眉毛拧成了毛毛虫,“父皇不要罚她好不好?她在帮环儿抓蝴蝶哩!”   段臻微微一笑:“抓蝴蝶?”   段云环用力点点头,“是呀是呀,母妃说天冷了没有蝴蝶,环儿不信,环儿方才就瞧见了!”   “那下回父皇带你去抓好不好?”   段云环眼前一亮,“父皇真好!”小孩子心性,却将为殷染求情的事忘在了脑后,“环儿想去东内苑!”   “自然可以……”   父女俩唠唠叨叨着,车仆再度鞭马,车舆缓缓起行。段云琅却还站在原地,薄唇抿成了一条线。他知道身后就是阿染,可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回头,不能去问她一句摔着了没有,更不能与她解释自己的冷淡。   笞十五……不论行刑的是谁,他去打点一番也就蒙混过去了。   不管怎样,阿染救了小妹,父皇方才也就是随口一说……   “殿下?”忽然一个小内官从前头车边跑回来,小声道,“陛下说这个宫女犯跸的事便交您处置,他信得过您,就不过问了。”   段云琅愕然,只觉全身血液都刹时冻结了:“什么?交——我处置?”   他这才转头,堪堪与跪在地上的殷染对视了一眼。   ***   甲胄之下的袍角猎猎带风,段云琅仓促往前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对下属的羽林卫道:“将她带去内侍省。”   说完,他当先迈步而行,脚步急促地踏过坚硬的砖石地面。几名侍卫过来押住了殷染,殷染抿了抿唇,亦步亦趋地随在后头。她有时能看见段云琅的铁靴跟,在袍角下,黑而沉,绑着重重靴带。这双靴子曾经是放在她的床下过的,那靴带,她也曾为他绑过。   他那么平静,那么平静地领她受刑去。   到了内侍省的科房里,段云琅同袁贤等几位管事公公见了礼,袁贤往后一瞥,看见一言不发的殷染,道:“殿下要罚的是她?”   段云琅却并不看她一眼,自往榻上一靠,斜翘着修长的腿,低了头,神色阴晴不定,话音冷酷得扎人:“我也不知父皇怎么想的,将她交我处置。我想着羽林营中都是大男人,在那边罚宫女颇不是道理,还是得着落到内侍省这边来。麻烦几位公公了。”   袁贤心头微微冷笑,谁不明白你这是踢皮球的主意呢!将来圣人问起,只推说是内侍省里罚的,你羽林营也就清清白白了。只是——袁贤又望了那女人一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这女人,难道不正是曾经殿下特地交代照应过的那个?   他还特意为她在掖庭种了一院子的夹竹桃呢!怎么如今殿下却要打她了呢?   看来……玩腻了也就如此了吧。   这样一想,袁贤便放松了许多,想着天家的人,玩腻了的女人还能发配什么好处去?这一顿鞭子,倒也不必费心拿捏了。   于是,他便朝段云琅拱手笑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这点活计,内侍省还是干得的。只是要请殿下回避一二,这笞刑可不好看。”   段云琅眉心重重一跳,牙关落下,险些咬出血来。他将手扶着案几站了起来,对袁贤淡淡一笑:“是小王疏忽了,小王这便去外头候着。”   段云琅迈步出去,殷染才终于敢稍稍地抬起眼来。   便瞧见门外晚霞的光笼在他的背影,踯躅似虚幻,转眼大门合上,那霞光便消匿了。   ***   狭窄阴暗的小小刑房中,袁贤找来了两名壮硕的老宫女,架着殷染让她趴在长案上,一人拿一条长鞭,分站殷染两侧。   “打吧,十五下。”袁贤坐在一旁,懒懒地道。   那两个老妇听了这话,便知这十五下是可轻可重,上头并不在意殷染的死活。对望一眼,便落了鞭——   “啪——!”   殷染闭了眼。   她还是把自己想得太了不起了。   这第一鞭下来,她已觉腰下臀上皮开肉绽的痛。两个老妇都是有经验的,一鞭鞭打得虽然重,却连衣衫都没有破,只是渐渐地有血迹自内里渗出来,无声无息地蔓延。殷染原以为自己能忍住这痛,可是不能,她只觉每一鞭都能把自己的魂魄打散了、砸碎了,她甚至恨不得自己原就被那马蹄踩死,也好过此刻不死不活地吊着……   方到第五下时,她已忍不住痛得腿脚抽搐,睁大了一双茫然的眼,眼前却只有黝黑的墙壁,渗着秋末的水汽,缝隙之间凝着不知名的东西,许是经年的污秽。也不知有多少忠直大臣被宦官害死,不知有多少又是在内侍省受的刑讯?   袁贤慢慢地踱到了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道:“你啊你,怎么冲撞了圣驾,殿下都不帮你说几句话的?”   殷染闭着眼不答,汗水自额间涔涔而下,将发丝湿润作一绺一绺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突然一下重笞,竟逼得她咬紧的嘴唇里发出了重重一声痛哼——   “我与你说吧,殿下再如何聪明,也聪明不过圣人去。”袁贤笑道,“圣人将你交给殿下处置,自然是抛了殿下一个烫手芋头,殿下又将你交给我们内侍省处置,那也是抛了我们一个烫手芋头。你看殿下方才那样儿,对你可曾有分毫紧张?所以休要怪我,任何人对烫手芋头都没个好脸色的。”   殷染闭紧了嘴。   一片污乱的鞭箠声中,袁贤在她跟前走了几步,摇头晃脑地叹口气道:“你认了吧,帝王之家,哪有什么长久的情分。何况五殿下的眼界儿着实不低,他看起来虽浑,什么是正经大事、什么是随便玩玩,他心里可门儿清!”   说着,袁贤定睛看着她,希图从她的脸上找出什么痛苦的印迹,谁知却见她的嘴角缓缓勾起,鲜血与疼痛之中,她闭着眼,白着脸,却竟然笑了。   袁贤不知道的是,殷染又发挥了神游物外的本事,此时此刻,她想的是掖庭宫那一个幽暗的房间,房中布满了花儿,芬芳馥郁弥散开来,而那个人,正擎着微茫的烛火,含着温柔的笑容,一夜夜,在凝滞的风里,在四面森严的宫墙之内,幽幽叩响她的梦寐。   我知道,他说的,我都知道,而且我知道得比他还要多。   我知道你眼界高、野心大,也知道你聪明、要避着圣人的猜疑,更知道你少年心性漂浮不定,将你我关系视为轻易而随意的情-事艳遇。   可是,只要与你在一起,哪怕是不见天日的永夜,哪怕是禁忌无声的深宫,我都欢喜得无以言喻。   我何尝没有欢喜过呢?   只是这欢喜啊,切莫拿到日光下细瞧。它脆弱而虚幻,就如叶上薄雪,草间清露,日光一照,便散了,化了,再无踪迹。   就如此时此刻。   ***   清思殿外,段臻下了辇舆,便见周镜一路小跑着过来。   行礼过后,段臻招了招手,他便凑近来,对着圣人附耳道:“真打了。”   段臻眉毛一跳,眼神沉了下来。   周镜声音低沉,似乎连他自己也不能相信:“是交了内侍省,一鞭鞭地,真打了!”   ***   刘垂文得了信儿,慌慌张张自十六宅跑来,便见自家殿下仍披着当值的甲胄,立在内侍省西院一间偏房外,那神情,仿佛是傻了一般。   天色已晚,檐头铁马轻撞,风拂来时,携了入夜的冷意。刘垂文一步步蹩近殿下身边,小声道:“殿下?奴婢来接——”   段云琅却以手指点在唇上,眸光平静地凝着那紧闭的房门,面无表情。   刘垂文于是不再说话,便与陈留王一同等着。然而他一静下声来,立刻就听见了房中传出的骇人声音——   啪——啪——   刘垂文脸色骤变,几乎要惊叫出声,连忙一手捂住了口。   残酷的、单调的、不变的声音,长鞭落在肉上的声音,血肉分离的声音!   而在这行刑的声音中间……极偶尔地,还夹杂了极低极轻的女声,似是终于忍耐不住痛楚的一声“嗯”或“哼”,可却又立即收了声——   刘垂文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痛,这是怎样的忍!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的殿下。   殿下仍旧面无表情。   房里的人……难道就是殷娘子?!   殿下怎么能……怎么能这样绝情!   就算她冲撞了天子车驾,圣人既将她交给殿下处置,殿下要宽待她一些,难道不是易如反掌?竟然还将她交给内侍省,这不是明摆着让她被打死?!   刘垂文没有看见,陈留王袍袖底下的手指在发抖。   像是浸泡在深深的寒冷的水底,削瘦的骨节泛出僵硬的青白,那鼓噪的脉搏几乎要震跃而出,却全部被压抑在那沉默的血肉里——   “嘎吱”——   干瘪的声音,像是从时光的孔洞里刮出来的。   原来不知熬了多久,那门已打开了。   ***   那两名健壮老妇一人一边将殷染架了出来,往外头杂草丛里一扔,便拍拍手回房去,关上了门。   初冬的草茎上凝着寒霜,殷染就那样趴卧着,只觉全身上下都渗进了寒气,可她偏是动弹不得。   这一双腿,会不会打废了?   她漫漫然地想。   段五有时也说腿疼,却不知他的疼,与我的疼,哪一个更疼些?   这么多年了,爱恨纠缠两相来去,还真说不清楚,谁受的委屈更多,谁挨的伤痛更重。说不清楚,可是也就这样过来了。   她实在连哼哼一声的气力都没有,就任自己如个死人一样趴着。一身衣衫已成血衣,布料却偏是完好无损,黏在身上,既痒且冷。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双靴子停在了她的面前。   武人的铁靴,斜插着象征身份的玉制靴带,鞋面整洁,泛着冷酷的光芒。   靴子的主人仿佛很想说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一切言语都梗在了喉头,在他的一双冷亮的眼里发抖。   “我真恨不得……”终于开口时,却只有这五个字,干哑而沉闷,反反复复刮肠而过,仿佛在刀尖上滚过般沙哑,“我真恨不得……”   殷染轻轻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很细微,可段云琅还是看清楚了。她在摇头,口唇翕动,拂出撩人的气流:   “……我明白。”   一瞬之间,段云琅所有的气势都泄去了。原本挺直的肩膀垮了下来,脸色灰败如土。   他竟连一句为自己开脱的话都没法说,因为她说她明白。   ——突然间一股大力袭来,将他往旁边狠狠一推!段云琅不及反应,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刘垂文去扶他,自己反也倒退了数步。   段云琅抬眼,看见那个叫钟北里的侍卫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看草丛中的女子,又看了看自己。   殷染伸出手,拉了拉钟北里的衣角,“带我回去。”   这声音细若游丝,却隐然不可抗拒。段云琅好像是这才发现,阿染看似随遇而安,其实骨子里是很倔强的。只是在自己身边时,她才会妥协又妥协,以至于把自己的刺都隐藏了起来。   而此刻,看着钟北里小心翼翼地抱起阿染,看着阿染疲倦地带着浑身伤痕在他人的怀中昏昏睡去,他才觉得,无比地孤独。   他仿佛魔怔了一般抬起脚步想跟随过去,那钟北里却忽然又回转身来,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分明可以护着她的。”   他一时想笑,想嘲讽这个大男人全不解事。然而立刻他又觉得这种嘲讽毫无意义,因为自己确实是可以护着阿染的,可自己确实并没有这样做。   “她可以为你去死,”钟北里冷冷地道,“你却不肯为她触怒你的皇帝。”   段云琅抬起袖子遮住眼,也不知是想遮挡什么光。“触怒圣人是容易的。”他慢慢地道,“可我还想留着这条性命,好好地待她。”   钟北里看他半晌,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你就是看准了她也懂你,她不会怪你,才敢这样伤害她,是不是?你的苦衷,一桩桩一件件,她了如指掌;可是她的苦衷,你懂得几分?!”   钟北里走后,段云琅仍站在原地。   草木枯黄,萧瑟的冬风吹刮来去,刘垂文胆战心惊地候在一旁,渐渐觉出彻骨的冷。他忍不住道:“殿下,咱们要不回去……”   段云琅却突然晃了一晃。   “殿下!”刘垂文骇然大叫,但见段云琅双腿一软,竟直着身子瘫跪下去!   刘垂文连忙去扶,却被他一把推开。他似是用了死力气要站起来,双腿却全然不听使唤,突然间他以手捂口,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刘垂文便眼睁睁地瞧着他那瘦长的手指缝间,竟渗出了鲜血来!   作者有话要说:  让你们说我短!让你们说我短!   ☆、第66章   第67章——如何问(一)   殷染挨打之后,便没法子再折腾,房间里几朵花儿都萎谢了,她也没法子再去剪新的换来。成日价守着她的只有钟北里,且因了钟北里在此,鹊儿也来得勤了。   “我来吧。”鹊儿放下兴庆宫那边的赐物,便朝钟北里自然而然伸出了手。   钟北里捧着那药碗,却是一动不动,面色有些僵硬。   殷染看他俩这不尴不尬的情状,笑了笑,自撑着床坐了起来,“我自己来吧。”   说着,她便从钟北里手中拿过了那药碗。动作分明是轻柔的,却迫得他一个大男人不得不松开了手指。两人之间指尖相碰的瞬间,钟北里忽然转过了脸去。   这一日三人相处,谁都没有多说话。   最后是钟北里先告辞回去了。他一个人走过掖庭宫青色的瓦墙,身后追来的脚步声愈发急促:“钟——钟北里!”   他顿了顿。   鹊儿跑到他面前来,呼吸起伏,面色在寒冷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睛竟是湿润的:“你这是怎么了?”   钟北里凝着她,半晌,“什么意思?”   鹊儿几乎气结,“我——我对你如何,你看不出来?你若——你趁早告诉我吧!”她鼓起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已是羞耻至极,伸出双手掩住了脸面,再不肯多看他一眼。   却是沉默。   高高的宫墙之上,秋末冬初的冷云之间,飞过了一只落单的孤雁。那长长的寂寥的嘶鸣声,像是粗糙的鞭子抽在了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又像是狂风毫不怜惜地扫尽了最后的叶子。   这也就是宫里能看到的最远的景致了。   “你很好,”钟北里缓缓地道,“我不好。”   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一句绝不委婉动听的话。鹊儿渐渐地平复了激动的呼吸,自那十指间抬起了脸来,竟已是泪痕错布。   “那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她说。   他没有言语。   “我欢喜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荣华富贵,名利地位……你是不是还想照顾殷娘子?我都可以帮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当她提到殷娘子时,他抬起了眼。   平静的眼底,不知有几多惊涛骇浪。   严鹊儿在宫中的资历经验他是清楚的,而况她本就是陈留王那边的人,她若真能在宫里好好照顾到阿染,至少让她莫被旁人算计……可是——   他顿了顿,“你要什么?”   这样的条件开出来,不就是为了交换的吗?   鹊儿看着他的表情,眼神渐渐地黯灭下去,嘴角勾出一丝苦笑来,“你果然……”她抿住唇,道,“明年,你带我出宫,带我回家。”   他的眼神微微闪烁,“我该如何做?”   鹊儿冷静地道:“每年年关上放宫人出宫时,有家人来接的总是更容易过关些。你娶我,做我的家人。”   这话若换个语气,当是温柔款款的;可此刻在初冬的寒冷里,在逼仄的宫墙下,却只显出冰冷的算计。鹊儿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样的神情,但是她强迫自己站得很直。   钟北里默了片刻,“为何是明年?”   现在已经是九月,为何要等到明年年关?   鹊儿却不回答了。   为何是明年?   因为我懦弱啊,我想多看你一年。   你若真把我接出宫去了,难道还会再搭理我一眼?   可是这话,她却是决不能说出口的。   如果这个男人不能给她爱情。   那她也一定要索取一些等价的东西,比如,她那再也回不去了的家,和那再也无法拥有的家人。   ***   钟北里和鹊儿走后,殷染一夜没有睡好。   她在一旁瞧得清楚,鹊儿对钟北里一片痴心,钟北里对鹊儿却难说得很——不像全没意思,也不像很有意思。这个男人很沉闷,却也很简单,也许他从没想过男欢女爱的事情……自己是不是该找个时机提点他一下?   可严鹊儿……严鹊儿当时向自己隐瞒了她曾经伺候过段五的事情,殷染心中也不得不存了几分芥蒂。当然,她那时候同自己还不相熟,总不能一上来就说自己是少阳院里出身……   殷染翻来覆去,心乱如麻,第二日赚了两眼青黑,谁知道刘垂文却来了。   殷染挣扎着起身要给他布茶,刘垂文连忙按住了,道:“原就该让奴伺候娘子的,而今娘子又带了伤,便好好躺着吧。”   殷染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凝望着刘垂文,后者被她盯得怪不好意思,终于低头道:“是殿下让我来的。”   殷染仍是望着他。   刘垂文的声音越来越轻:“殿下生辰忙碌……十月中的生辰,正月的冠礼,这中间,都……”   女人那一双眼睛底里的亮光,便一点点地黯灭下去,像是佛香顶端的一点火芒,被闷头摁进了香灰里,再也燃不起来。   刘垂文终于无法忍受一般,梗着脖子道:“我说错了,殿下并未让我来,我今日出来是犯了忌讳的。殿下他这些日子得了失心疯了,我劝他来看看您,可他宁可天天跟那些乌七八糟的人去喝酒也不肯来看您,有一回大半夜地浪回来就在地上躺了一整夜,早晨便发了高热,可他还要去喝酒……”   殷染轻轻截断他的话:“他的腿不好,是不是躺着受凉了?”   刘垂文一怔,看向她。   她的眼神很平静。既不像关切,也不像冷漠,只是麻木一般的平静。   刘垂文低了头,眼神有些闪避:“不能吧,他平日里活蹦乱跳的……”   “好了,好了。”殷染温和地道,“你回去吧,我都晓得了。”   刘垂文闷头闷脑地道:“您晓得什么了?殿下就是犯拧,就是欠整治。他罚了您,他心里也不好受,可是圣人的耳目就在旁边守着呢,他连眉头都不能皱一下……殷娘子,其实殿下也真可怜……”   殷染莞尔一笑。   刘垂文只觉晃了一下眼。   “说来说去,还是给他来做说客嘛。”殷染婉转笑道,“可我并不曾怪他,你也不必费这个心了。”   刘垂文呆住。   殿下将她交给内侍省,那样十五笞刑打下来,她竟说不曾怪他?!   应该觉得高兴的,可刘垂文心中却只有无止尽的恐慌。他感觉着,殷娘子的这种淡然,并不是因为她真的宽容了殿下,而只是因为她根本不在乎自己受的伤而已。   刘垂文实在不得其法了,硬着头皮道:“娘子您看,要不您打我几下,消消气?待殿下这阵子忙过去,我将他拎来,您再打他几下?”   殷染笑意更深,摇摇头道:“多谢你了。你回去时,就说我睡着,没与你说上话,明白?”   ***   听了刘垂文的回报,段云琅没有做声。   他正将腿懒散搭在书案上,拿衣袖擦拭一管紫玉箫,身边搁了一壶喝残的酒。   那一日被钟北里训斥过后,他认真地想了很多。   阿染不是他的。   阿染懂他,可他却丝毫不懂阿染。   阿染的倔强,阿染的脆弱,阿染的痛苦,阿染的迷茫。   她从来都不向他吐露。   反而是他自己的悲伤,她全都知道,她全都抚慰,她全都温柔以待。   他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阿染。   过去他总觉得她欠他的,是以理直气壮,是以横行霸道,可现在不一样了,他发现其实阿染的心思和感情,都比他所以为的要深沉得多。   他该如何才能稍事补偿于她?   若当真如刘垂文所说,自己过去伸脸给她打就能让她开怀,那反而好办了……   刘垂文撩起纱帘瞧了一眼,又回过身道:“劳累您了,还得再等等……”   “是程夫子和颜兄到了吗?”房内的人却抬高了声音,“快请进来。”   当程秉国和颜粲走入内室的时候,段云琅已经将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身躯笔直地坐在案前朝他们一抬手,“请坐。”   在他的脸上,已看不出分毫方才的纠结痕迹。   颜粲是已故颜相的远房侄子,是程秉国从颜相的家乡找到而带来京师的,据说是个人才。其人只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寥寥束起,面容干净而普通,一双眸子平淡如水。段云琅盯着他看了很久,他想,也许颜家人都是这样,颜之琛、颜德妃、颜粲,都是这样平淡如水而镇静如磐。   这一晚,三人一直聊到了后半夜。终于将程秉国和颜粲从后门送出去,段云琅已觉腿脚又在发软。   上回突然腿疼,他也没当回事,但后来这腿脚就时不时要闹腾一下。他扶着墙往回走,脑中轰轰然,还是今日聊及的东西,什么圣王事业、什么阉竖弄权、什么太阿倒持、什么绥靖勤王,乱七八糟,最后搅成一团,却自黑暗里搅出了那双幽黑的眼睛来。段云琅哀叹一声,为什么无论他将自己弄得多么忙碌多么糟糕多么一塌糊涂,都还是摆脱不掉她的影子?   自后门回来时,隐约见到人影一闪。“出来。”段云琅懒懒地道。   人出来了,怯怯地捻着衣带,却是沈青陵。   段云琅揉了揉眉心,回忆起来自从上番险些被她“算计”,自己还当真没再见过她。又想起阿染的嘱托,他摆摆手道:“你怎么还在我处?明日去账房领些银钱,你便走吧。”   沈青陵张了口,还没说话,他已走远。   衣带在手心里被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她咬住了牙关,突然转身便走。   ***   深夜里,空空的帘帷飘飘荡荡。   “刘垂文?”   “奴婢在。”   “宫里的樊太医,能联络上吗?”   “……奴试试。”   “我记得封逑和太医署那边相熟,你让你阿耶找封逑说几句。再不济,就找张士昭。”   “殿下找樊太医有何事?”   “听闻他治皮肉伤颇有心得……让他给阿染看看。”   “……”   “记着了?”   “这奴可不敢找阿耶,更不敢找封公公或张公公。”   “嘿,”一声嗤笑,隐约听得里间翻了个身,“我都未怕,你怕什么?”   “殿下以为殷娘子那十五鞭子是白挨的?恕奴婢直言,殿下每每害得殷娘子有苦说不出,都是因为殿下胆子太大了。”   沉默。   这沉默逼得刘垂文头皮发麻,终于道:“奴会想法子给殷娘子递些药,樊太医还是不要惊动了吧。殿下在宫里布的线,可不能这么容易就露出来。”   “你跟你阿耶一模一样。”段云琅静了许久,末了轻轻一笑,“就是爱直言,其实直言有什么好?我害了她,我害得她朝不保夕生不如死,我自己难道不晓得么?可是我不能想啊,我一想,我这心里……我……”   刘垂文静了片刻,“那便当奴婢僭越了吧。”   “刘垂文,”段云琅慢慢道,“你知道什么是最痛苦的事?就是你明明知道爱一个人会痛苦,却宁愿痛苦也不肯放手,宁愿拖着她一起痛苦……也不肯放手啊。”   ☆、第67章   第68章——如何问(二)   因了段云琅在河南府的出色表现,半年以来圣人对他很是器重,这一番二十生辰并正月上的冠礼,都筹备得像模像样。段云琅打十三岁上被废,便再没这么气派过了,今日这个尚书请托,明日那个侍郎送礼,因年末清闲且混乱,他也得以与程秉国、颜粲等心腹多次见面。   如是,终于到了十月十五。   清晨时分,刘垂文伺候着段云琅穿上一层层大礼的衣袍,低压着眉眼问:“殷娘子那边……”   “嗯哼。”段云琅的神态微微发冷,刘垂文也就不再说了。   两人心中都清楚,自殷染受刑,圣人就派了人死盯着她和殿下之间的猫腻,也不知现在圣人到底有没有放松几分。殷染却也聪明,骤然从浓情蜜意跌至一面不见,她也颇自在似的,只同刘垂文说“让他莫多想”。   段云琅很是抑郁,他就是多想了,怎么着吧?过了这个生辰他便是大人了,他可以娶妻生子,也可以参政治国了,可是她为什么好像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而况他与她说过多少遭了,他想要一个好好儿的生辰,想要她陪着自己过这个生辰,可她一声不吭也就罢了,怎连份小礼……   好吧,他承认是自己多想了。   其实自母妃殁后,他也再没有将所谓生辰当回事过。今次却不知怎的了,圣人专为他传旨赐宴麟德殿,还命教坊司派了两署的班子来贺寿,他从未得到过这样正经的重视,他原该很高兴才是,可他一点也不高兴。   许贤妃坐在圣人下首,她面前的膳食向来与圣人一样,是御膳房特开的一灶。此刻她盈盈对圣人笑道:“过了今日,五郎便是大人了,本宫也不能随意见五郎啦!”   这话于众人听来都觉是玩笑,段云琅的目光却沉了一沉。他没有抬头去看圣人,但他知道圣人此刻正仔细打量着他。   就是这样的目光。   自幼及长,他的亲生父亲,他的至高无上的君王,从来都是用这样的目光打量着他。   他一直知道,他的父皇并不喜欢他。即使他为父皇一举清除了两个观军容使,在河南地盘上拔了忠武节度使的毒牙,即使他为父皇着意寻求科场人才,在朝政上支持程秉国、刘嗣贞与高仲甫一党形成颉颃之势,即使他为父皇……做了很多、很多——   父皇也不喜欢他。   父皇仍旧觉得他“顽劣”,譬如阿染的事情,父皇并不当面同他说,却是冷眼看他如何反应。段云琅有时真是觉得累极,他宁愿自己缩回小七那样的年纪,做错了事只会挨一点打,却不会赔上所有身家性命、前生后世。   内外臣僚一个个上前端正敬酒,段云琅来者不拒。   其实他小时候最怕饮酒,几乎是一滴都沾不得,闻着酒气就直犯恶心,每到宴会调笑时分,都让人帮忙挡了。可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就再也没人来帮他挡酒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他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喝酒,不仅要喝,还要端着笑脸喝,还要一边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快活话一边喝。   渐渐地他竟然也发现酒是一样好东西,它能混沌了整副头脑,让平日里看起来很重要的得失成败都变成鸡零狗碎,却让平日里从不刻意去挖掘的悲欢喜乐变成了天地主宰,让那些不可向迩的迷梦一下子都变得和蔼可亲,让所有说不清爱恨的过往全都蒙上了令人怀念的温暖的影子……   酒让他力量倍增,让他藐视万物,让他以为自己可以得到一切自己想要的。   权力或许可以麻痹他一时,却只有酒,能蒙骗他一世。   “五弟,”淮阳王段云瑾端着酒卮凑了过来,“为兄陪你喝一杯。”   段云琅指着他的酒卮道:“满上!”   段云瑾便提来酒樽,拎着银酒注给自己斟满一卮,微微笑道:“就冲你我是此处两个仅剩的清醒人,这一杯酒,你也须得喝了。”   段云琅眼也未眨一下,便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亮了杯底。段云瑾也不含糊,一来一往,两人喝过了三轮,段云琅瞧着二兄脸上泛起潮红,轻轻嗤笑一声:“莫喝了,我记得你自己及冠那年都未喝这么多。”   段云瑾亦笑,“我之冠,孰与君之冠?”   段云琅侧过头去,瞧见许贤妃与昭信君在说着话儿,低声笑道:“二兄可有个好冠,只怕二兄不肯戴罢了。”   段云瑾随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了然一笑,“殷家这门亲戚,可不好攀。”   段云琅执着酒杯轻轻晃荡,唇边噙一抹笑。   其实段云瑾后来亦同殷画来往数次,只是殷画每回却只问他陈留王的事。段云瑾何等人精,此刻看五弟神情,便知在他处是再套不出什么话了,拍拍他肩,便起身而去。   段云琅自顾自地盯着酒杯,也不管他,也不管旁人嘈杂,心里只是那句话——   你道你同殷画的亲戚不好攀,难道还能难得过我同阿染?   这一场寿宴十分难捱,圣人却是出奇地有耐性,坐到了二更方起驾离开。天子起行,众臣便再也坐之不住,告辞的告辞,偷溜的偷溜。可怜段云琅作为寿星家,还得陪笑到送走最后一个醉醺醺的人,才终于扶着刘垂文往回走。   一出了麟德殿,扑面寒风将酒气激散,抬头,看见一轮圆盘似的月亮。   他是在十五满月之夜出生,从小就听人说,他的一生,都会是圆满无缺,就似那十五的月亮。   只是可惜十月,太冷了。   他弃了车舆,想走着路醒醒酒,却未料到夜半深寒,他裹紧了衣袍犹是浑身发抖。他思忖着其实这不是当真的冷,而是麟德殿中太过暖和了,往往让他心生依赖了而已。   一主一仆,没有乘车,摇摇晃晃地往十六宅走去。   “刘垂文。”段云琅的声音懒懒地散在了风里。   “奴婢在。”   “那边有信儿?”   刘垂文先紧张地望了一圈四周。   “没人。”段云琅仍旧对他的小心翼翼颇为不屑。   刘垂文低了头,道:“没信儿呢,殿下。”   段云琅不说话了。   刘垂文只觉自己肩上架着的少年身子越来越沉,心里发慌,急道:“马上就走到啦,殿下!回去再睡吧!”开玩笑,他若醉死在路上,自己可拖不回去!   “到了?”段云琅恍恍惚惚抬眼,果然见到十六宅的几重檐角,正钩着天边冷月。他却摇了摇头,“我不去这里。”   刘垂文发狠道:“不回宅子,莫非要去掖庭?”   段云琅一下子甩脱了他,转身便走。   刘垂文冷不防被主子一把推倒在地,还不及站起,便见到殿下衣袍振振,背影已将融入高墙下的沉沉夜色,竟是头也不回地往掖庭宫的方向去了。   ***   殷染是被灯火的光亮耀醒的。   原本已沉入黑暗的睡眠,却偏在眼皮子底下跳起了一簇火光。她忍受不了地睁开眼,便见段云琅执着金莲花烛台站在堂室之间的通风处,一身御宴的紫罗袍已凌乱了,轻纱帘幕在他的身前拂动,将他的脸色笼络得阴晴不定。   殷染眨了眨眼,片刻,才回转神来。低头看看自己,鬓发蓬乱,一身衣衫睡得发了皱,又因在地上躺了半夜,身子都略微发僵。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她揉着脑袋半坐起,抬起头,抱歉地朝他一笑——   面前的少年,金冠耀目,玉带风流,隔了一个多月未见,那冷亮双眸又深了几许。她偏着头打量着他,只觉他鼻梁仍是那么挺,嘴唇仍是那么薄,肌肤仍是那么白,整个人,仍是那么地妥帖好看,没有一处不招她欢喜……   “你在看什么?”他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自己扒拉着衣领,愣愣地发问。   “看你呀。”她笑起来,眼睛里像盛了漫天的碎星子,“你好看。”   本就带了三分醉意的俊容上立刻又泛起红来,他颇不高兴地道:“你为何睡在地上?”   她“啊”地叫了一声,又挠挠头,道:“我……我未留心的。”   他狐疑地看她半晌,忽然探身过去,将她的衣裳一下子撕扯下来。她惊叫一声,脸上腾出怒气:“你这是做甚!“   他手中犹握着那撕坏的布料,一点点地在拳头里攥紧了。   她气得跳了起来,跑去床后头另找出一件衣裳披上,而他却已走过来,按住了她系衣带的手。   她一怔,而他的唇已轻轻滑下她的肩胛。   刚刚穿上的衣裳又一分分在他的唇舌下滑落,她浑身一颤,他吻上了她后背的伤疤。   作者有话要说:  心疼心疼心疼……   我又卡大招了,憋打我,要疼爱我……下章就有了……明天早点来,万一被锁了呢……   ☆、第68章   第69章——云胡不喜(一)   将好未好的伤疤,在这寂寞的深夜里,突然发起痒来。   她闭着眼,双手护在胸前拢着襦裙的前襟,半裸的身躯在轻轻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这深不可抑的痒。   他的唇微凉,轻飘飘地拂过她腰际的伤疤,男子气息喷吐在敏感的腰线上,他的话音渐渐濡湿了:“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低眉。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淡然,为什么不撒娇不撒泼,为什么总是一副对自己都漠不关心的模样?明明伤得这么重,原本光洁的背部而今几乎没有了完好的肌肤,而这些伤……这些伤都是他亲手下令的!   他好不容易来看她了,他以为她至少会跟自己诉一下苦,这样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去补偿她去讨好她,可她为什么连一点机会都不给他?   她……她还是怨怪着他,还是不肯原谅他的吧?   感觉到他的头靠在了自己背上,她小心地转过身来,他倒索性抱住了她的腰,像个孩子似地贴在她腹上耍赖。她无可奈何地拍了拍他,轻声道:“你怪我了,你生辰我没有去,你怪我是不是?”   才不是!他一个激灵,正想反驳,她却又道:“你起来看看。”   说话间,她已经将衣裙系好,走过去擎了烛台,略略抬高,照亮了整个房间。   他怔住。   火光摇摇摆摆,映出一室繁花。   自藻井下的帘帷与承尘,到房梁下的鸟架,再到几案与莞席,再到床帘上的小银钩,乃至那一张铺好的床……他来时竟未注意,初冬的花叶色彩浓烈,此刻全都绽放在他的眼底,枫香、茶梅、木芙蓉、一品红……妖妖娇娇的藤蔓,袅袅娜娜的花枝,女人就那样静静站在她一手砌造的花房之中,宛如神仙妃子。   她笑着朝床上努了努嘴。他傻兮兮地望过去,见到白瓷枕上,小心地放置了一枝素白的寒兰。   他慢慢走向那张床,而她在他身后轻声念:“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芷葺兮荷屋……”   明明不过一张寻常的宫人的窄床,可此时此刻,竟也成了旖旎的幽所,他将寒兰底下压着的素绢抽出,见上面题了一首诗。   一首《湘夫人》诗。   纤纤五指伸出来,将那素绢温柔压下,露出女人俏皮地上挑的一双眼,“我也无钱也无地,抄一首诗与你,你可欢喜?”   不知为何,逆着光的女人的脸竟给他一种压迫感,令他忽然跌坐在床上,仰起头来。   “……欢喜。”他的喉咙沙哑地滚动。   她是妖精吧,一定是的。此时此刻,她若要吸干了他的精血,他也绝无怨言……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眼神底里旋转着媚色,那神情素来是他钟爱,他几乎不能抵抗。想拉她到床上来,她却又伸手将他一推,含笑道:“我有伤。”   “……呃?”他起初没有明白,立刻又沮丧了,拿起那枝寒兰拼命一呼吸,抱着壮士断腕的心情道:“那……那我不碰你,你给我抱抱就好。”   她的眉头稍稍拧起,仿佛有些奇怪,半晌,扑哧一笑。   他又一怔。   他觉得自己到了此处,仿佛就成了个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傻子,偏偏自己还甘之如饴。   她笑道:“一点皮肉伤罢了。”   他自暴自弃地道:“你到底想怎样?”   “你是寿星老。”她仍是笑,笑容如幽幽深潭,“今晚你不要动。”   明显的挑衅话语却没有激起他更多的表情,他反而静住,“你确定?”   她不回答,径自踏上了床,而后跪坐床头,伸手去解开了帘钩。   轻柔的薄纱拂落下来,少年侧过头,那帘幕便撩过他的脸,花香袅袅,似真似幻。他突然一把扯落那层恼人的纱,毫无风度地爬上床来,便去揽她的腰。   她却蛇一般滑溜地躲开了他,笑着推着他躺平在床上。他偏还手肘撑着床半坐起来,睁眼瞪她。   她低下身来,眼帘微垂,按在他胸前的手指一点点收拢,将他的里衣都拉得皱起,少年结实白皙的肌肤一分分袒露出来。而后那柔软的带着花香的唇,便印上了他的锁骨。   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绝望的欢喜——   只因他终于发现,这个女人,只消用一个主动的吻,就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了。   ***   “噼啪”一声,灯火骤然熄灭。   飘荡的床帘里,那一颗银香球兀自随被浪掀涌而浮沉不定。女人的唇自颈窝慢慢地吻了上来,终于摸索到了他的唇,他再也按捺不住,如野兽将她咬住不容她再逃脱。她自唇齿相交的地方发出了轻轻的笑声,像山林间扑簌飞散的雀儿,她的脸容离他太近,他只能看见那一双眸子里真真切切的全是温柔。   他几乎醉了。   他想,既然是这样舒服的沉醉法,那偶尔这样……也无不可……   “嗯!”他突然哼出了声,却是她一口咬在了他的唇上。   她怒目:“不专心?”   他高举双手:“绝没有!”   窗外的月光半明半昧,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溜了两圈,相互摩挲的燥热,四处纵火的温柔,虽在黑暗之中,也烧得他的呼吸不可抑止地急促了起来,想催促她却拉不下脸面,只一个劲用眼神提醒。她却装作全看不见,反而轻轻一笑,“我累了。”竟然就这样往侧旁躺下——   他呆住了。   她撩起了火,她怎不负责扑灭?不带这样玩小王的吧!   他一个翻身就抱住了她,蛮横地又去吻她的耳垂,直逗得她笑了起来。她伸出手,似想推拒,最后却抱住了他,黑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脸,只感觉到她的温度,同自己一样滚烫。   “累了就休息,”他在她耳边低沉地道,“我来。”   他生怕弄疼了她的旧伤口,虽然她一再声明那伤口都结痂了,他也小心得如待珍宝。偏偏,他还好死不死地问:“舒服吗?”   她重重地“哼”一声。   黑暗里又听见他的笑,清越浑厚,自紧贴的胸腔震鸣到她的心底,“原来已舒服得说不出话啦?”   “你——你自作多情!”她努力摆出一副愤怒表情,却又被他颠得叫出了声,“哎你——你别……”   他忽然收了笑,她凝望着他在黑暗中的轮廓,坚强有力,却又轻薄风流……波涛翻涌,她不过一叶小舟,随时都可能在他掀起的浪潮中倾覆……床顶忽然晃动起来,帘帷在夜风中摩擦出沙哑的簌簌之声,情-事到巅峰处,竟似有普天的妙花纷纷而降——   她搂紧了他的脖子,难以忍耐地叫出了声。   “阿染,阿染……”他一遍遍吮吻她的脖颈,仿佛要咬破她的喉咙吮出血来,“旁人都道你聪明,我却看你最傻……若我今日不来,你岂不是一直躺在地上等我?”   她被他吻得发痒,便只是笑,“我是一不留神睡着了,哪有为了你留整夜空床的道理?”   他道:“你不为我留,还要为谁留?”   她道:“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我要为他叠被铺床,剪下最早的春日的花在他的桌上,抄上最美的情诗送他作寿礼……”   他拧了拧眉头,截断:“再同他携手入鸳帐?”   “无耻!”   他嬉笑开了,“原来在你眼中,我便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啊。”   她不说话,抿着唇瞧他。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瞧见他的额上泛着晶莹的汗珠,眼底如黑曜石般清澈孤艳地亮着,她心中想,你便是这世上最好的郎君,莫说挨什么刀剑鞭笞,便为你去死,我都愿意的。   他的笑容也渐渐敛住,黑暗中两人对望良久,他终于轻轻叹出一口气,在她额上印下一个雪花般的吻。   “我便为了你,也一定要做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啊,阿染。”   ☆、第69章   第69章——云胡不喜(二)   原来极尽温柔的欢爱也可以这么累。``し   殷染睁开眼时,竟是日上三竿,吓得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心中怀疑段五昨晚对自己下了蒙汗药。下意识地伸手去推身边的人,才发现触手微凉,枕边少年早已离去了。   眼中的亮光微微一黯,她宁愿自己方才不要醒。   “殷娘子?殷娘子可醒了?”窗外忽然响起一个捏细的声音。   殷染吓了一跳,“刘垂文?”鬼祟地张望四周,“你还没走?”   不提还好,提起这桩刘垂文就来气,“奴婢倒是想走,殿下不让奴婢走。”   隔着窗子说话总让殷染悬心,她下床蹬鞋,一面道:“你进来歇,外间凉得很。”   刘垂文也明白自己身为陈留王家令大白天地在外面站着须不好看,小心进了屋来,搓了搓手道:“殿下让我守着您,他去……”话到嘴边转了个圈,却不说了。   殷染笑笑,知道他在等着自己发问呢,便从善如流地发问:“他去做什么了?”   刘垂文笑起来,挤眉弄眼地凑上前道:“殿下没见您还好,一见着您啊,心中那个悔啊,这不,回去给您准备好东西去了!”   殷染挑挑眉,复问:“什么样的好东西呀?”   刘垂文笑道:“是不是好东西也难说,殿下可从没下过厨,原想给您做一份早膳,可这都快晌午了——娘子!”   殷染一个趔趄,险些被自己的裙角绊倒。好不容易扶着椅背站稳了,尴尬地一笑,“刘垂文,你这可诳得很啊。”   刘垂文高举双手发誓:“奴婢绝不敢诳您,您待会瞧见他自去问问清白!”   两人笑闹之间,段云琅忽掀帘进来了。殷染呆了呆,又向外头望去,青天朗日,他怎么就这么大咧咧进来了?再一看,却见堂堂陈留王换了一身宫内小厮的青灰短打,长发都包在幞头里,额头光洁,干干净净的脸庞露出来,却似时光回返到了十六七的少年模样。   殷染口唇微张,目光几乎舍不得动了。   段云琅怀里捧着一只红漆木食盒,此刻往桌上放了,手提着食盒盖儿,却不忙揭,先抬起头来望了殷染一眼。   潋滟斜飞的桃花眼里,些微渣滓沉淀得极深,泛出来璀璨的折光,隐约似衔笑。殷染一向不敢猜测他的笑容,此刻仓促地转过头去,正对上刘垂文一张皱起来的脸。   段云琅笑笑,揭开了食盒的盖儿,将盒中的越窑青瓷海棠碗一件一件地摆出来,荤菜是一道牛炙,素菜却多,且海棠碗中嵌着银平脱小碟,各捧着几味珍奇的小吃,最后摆出的是一小碗水晶饭,饭中还拌了红枣。   殷染看着也不是特别稀奇,段云琅却是满脸期待的样子:“先尝点心,那个,蒸胡饼,尝尝。”   刘垂文重重地哼了一声,遭了段云琅一个白眼。   蒸胡饼是市井上常见的吃食,却没见过这么小的,殷染再看,原来海棠碗里盛了热水,将那银平脱小碟始终温住,她捧起那小小一张胡饼,还热得烫手。段云琅颇得意地道:“这是我想出的法子,从十六宅赶过来,可不近呢。”   殷染不言语,小心地咬了一口,微咸,极香,好吃得令她一双眼睛都眯成了弯月亮。段云琅一边盯着她的表情,一边伸出手指给她揩去嘴边溢出的油,笑道:“我听闻一个笑话,道是前朝有个相公,天寒时节,五鼓上朝,便在集市上买只胡饼,揣在兜里,到朝上压着帽檐儿吃,还不停跟同列的臣僚说:‘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殷染听着,笑得几乎咳嗽起来,段云琅又忙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儿,一边道:“你别看我这胡饼做得小,小有小的好处,同是一两油,大饼子摊出来,哪里还有香气?偏是摊成小的才好……”   “原来殿下用了一两油啊。”刘垂文嘴角抽搐。   段云琅歇了歇,手往外一指,“刘垂文,你给我出去。”   刘垂文朝他做了个揖,求之不得地脚底抹油。   方才还滔滔不绝的段云琅,待此刻房中只剩他们二人,却偏偏说不出话来了,只是蹲在殷染腿边看着她,眼睛里湿漉漉的,像在期待什么,像在守候什么。   殷染慢慢将那油饼咽下,努力平静地道:“这是……你……自己做的?”   段云琅点了点头。随即他又犹豫了,摇了摇头。   她道:“什么意思?”   段云琅腆着脸笑:“好吃就是我做的,不好吃就是刘垂文做的。”   殷染慢条斯理地又咬了一口,“不好吃。”   顿时段云琅的眼角都耷拉了下来。   殷染颇是讶异:“不是刘垂文做的么?你摆这副脸子?”   段云琅拧了拧眉,那神情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做了一上午,只做出来这一只饼……”   “早说嘛。”殷染笑笑,伸手圈住他的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油放多了。”   ***   段云琅愣是盯着殷染把所有菜饭都吃完了。   殷染心想,十六宅的厨子果然不赖,自己可多久没吃过这样丰盛又美味的午膳了?对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段云琅那巴巴儿望着自己的表情,她有些不忍心了,便道:“真是不错,多谢了。”   段云琅狡黠地一笑,“你想怎样谢我?”   对这男人果然不能太给脸,给脸他就立刻上脸。殷染现在心情甚好,姑且不与他计较:“你想我怎样谢你?”   段云琅伸出手,指了指自己左边脸,又指了指自己右边脸。   殷染挑眉一笑,“你这是讨两巴掌呢?”   段云琅“呔”了一声。   殷染笑得愈欢了。午后的冬阳透入窗纱,照出一片微暖的幻景来。她就在这片幻景里边无忧无虑地笑,他望着她,简直要望得痴了去。   她忽然站起身来,纤长的身躯在桌子上微微压下,朝他两颊飞快地各印了一个吻。   而后飞快地坐了回去,身姿端正。   他再也无法忍受,两步便越过来将她一把抱起,她“哎呀”惊笑,并不拦阻,眼角眉梢莹莹润润地凝着他,双手悄无声息地挽住了他的脖颈——   她背上的伤又在疼了,但没关系,有他在,一切疼痛都会得到迷幻一般的纾解。   段云琅一把将殷染放到了床上,殷染惊讶地想撑着坐起来:“你——你不是吧?你还要——”话未说完,她的脸已通红。   段云琅眼眉斜挑,正想开口,堂屋门外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殷娘子?”   殷染一个冷肃的眼神扫过来,段云琅屏住了呼吸。   “何事?”殷染扬声。   “吴婕妤和仙都公主来看您了。”   殷染与段云琅对视一眼,惊讶之余,只有苦笑。也不知这会子刘垂文却跑哪里去了,段云琅从正门出去是万万不可的,殷染四周张望一番,却去撩起了床帘,端看着他。   段云琅苦了脸,“不是吧?”   殷染扬了扬下巴。   段云琅摸摸鼻子,谁叫自己欠她的?莫说是爬床底了,她便是让自己爬狗洞,自己也无话可说。少年人身材倒是柔韧,三两下爬到了床底下趴好,还负气地将床帘一扯。   殷染笑了,没让他瞧见。   将桌上的残羹剩饭都收拾进食盒里,再将食盒塞入箱柜,四处打量着确认无碍了,她方掀开帘帷走去堂上,将那鸟架一推,正攀着锁链打盹儿的鹦鹉一个抖索醒了过来,她这才轻轻一笑,迎出去道:“婢子向吴婕妤、六公主请安。”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刘晏(715-780)五鼓上朝,途经卖蒸饼处,“使人买之,以袍袖包裙帽底啖之。且谓同列曰:‘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有读者跟我说,我写的这个,叫,反调戏……反正我要被犬系段五萌死了……   ☆、第70章   第70章——虚虚实实(一)   吴婕妤正迈入庭中,见殷染屈膝要行礼,连忙三两步抢上前扶住了,一脸的歉意:“殷娘子切莫如此,本宫此来,实在是因环儿太不像话,累您受了苦刑,本宫是来给您赔不是的。”说着,将身后的女孩拉出来,训斥道:“环儿,这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害得她苦了!”   殷染微微一笑。她好像成了好几个人的救命恩人,只是她自己却从没想过要救他们的。   仙都公主段云环见着殷染,表情里着实满含了愧疚,偏偏久为皇室掌珠的骄傲让她低不下头来道歉,只是扁着嘴,带着哭腔道:“我可吓坏啦!”   吴婕妤正色道:“若没有殷娘子,你何止吓坏,你可得被吓死。”   段云环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心有余悸,看向殷染时更加难受,“姐姐,我……”   殷染对小孩子一向心软得紧,只侧过身道:“瞧您说的,先进屋来吧,外间风凉得很。”   待吴婕妤和六公主抬脚进屋,殷染得空扫了一眼庭院。果然未见刘垂文。   段云环一进来,注意力就被头顶上那只毛羽鲜艳的鹦鹉吸引去了:“呀,那是什么鸟儿!”   殷染一边沏茶一边笑道:“那是我养的鹦哥儿。”   吴婕妤沉吟道:“我记起来了,几年前有一回诞节上,你这鹦鹉念了一句经。”   殷染笑道:“那可真是好几年前了,难为您还记得。”   她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接着话头说下去。吴婕妤接过她递来的茶杯,茶水熨帖温暖着一双手,吴婕妤分明记得至正十八年的诞节大宴上,这个女子言出不逊,眉眼不安分地上挑,她们当时都猜测她是在邀宠,可过了三年了,她竟然倒混回掖庭宫来了。   吴婕妤打心眼里感激殷染救了女儿,此番来特带了谢礼,是一盒花钿,殷染推辞不过,珍重收了,回内室去放好。一只手却从床底下探出来扯了扯她的衣角,她面不改色地将脚踩了下去,力道还未用实,他已即刻缩回了手去。   殷染眼里便含了旁人都看不懂的笑意。   吴婕妤握着殷染的手恳切地道谢,并道:“往后娘子但有用得着本宫之处,随意提来即可。娘子若有心,便到本宫的殿上坐一坐,那更是欢喜不禁的事了。”   吴婕妤想着,宫里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求?无非是圣宠罢了。殷染如今在掖庭里做着下等人,她只要向自己提了,自己一定想法子让她回到大明宫去,说不定还能伺候着圣人。可殷染盈盈笑着,话是都应下了,却也不说有什么要求,叫吴婕妤心里没底。   她却从没见过这种一无所求的女人。   在这阴暗的宫闱里,这样的女人,惫懒,清淡,漫不经心,竟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况味。偏偏,名字又嵌着一个“染”字。   待吴婕妤终于要走了,段云环却还在堂上同那鹦鹉玩耍,一个说:“叫我!”一个喊:“美人!”段云环便开心极了,回头道:“阿家,它唤我美人哩!”   小女孩奔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天真烂漫的笑容撞进殷染心里,竟撞得她恍惚了一下。吴婕妤笑道:“环儿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几番攀谈下来,殷染已见出这吴婕妤温厚可亲,但心思却是不蠢。吴婕妤年已不小,膝下一女,地位不尴不尬,圣人百年之后,她最多得个太妃,若不好了,被撵去守陵也未可知。然而殷染屡次逾矩犯错,不信吴婕妤不曾知闻,自己背后的许贤妃早对自己避之不及,吴婕妤又何苦来讨好自己?   难不成这世上还真的有知恩图报的人?   不论真假虚实,殷染心里,总是有几分感激。只是夜路走得太多,纵不怕鬼,也会信了这世上有鬼,对着任何人的温柔示好,她都会先在心底掂量好几番,加之她生性淡漠,对着素昧平生的吴婕妤也实在摆不出更亲切的姿态了。   送走这母女二人,殷染回到内室,便见着段云琅顶着一头蓬乱长发,一副刚从床底下翻出来的样子,歪着身子倚着床,朝她一笑:“可憋坏小王了。”   殷染脸上臊红,拿起笤帚就去打他:“下来!一身脏兮兮的,怎么就往床上爬?”   段云琅从床上跳下来,被她打得满屋子绕着圈跑:“哎呀哎呀,小王自落地时起,何尝被人这样追着打过!”   可不就是欠打。殷染腹诽,没说出来,将笤帚扔开了。段云琅终于站定,将衣袍抖了抖,头发捋了捋,回身便对她笑。   她想用手遮住眼,她怕看见他的笑容自己就会没出息。   “咳咳……”刘垂文忽然出现在了垂帘外,“吴娘子走了?”   “走了。”殷染道,“方才未见着你?”   “自然得躲起来。”刘垂文狐疑地打量一番段云琅,“殿下方才躲哪儿去了?”   段云琅猛地咳嗽起来。   殷染满意地笑了:“天不早了,你们回去吧。”   段云琅自捂着咳嗽的手指缝间透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来,像是埋怨地看着她。   ——今日他好不容易做了一顿饭,啊不,一张胡饼!结果被各路人马胡搅蛮缠一番,到现在也只得了两个吻!两个贴着脸的吻啊!   殷染视若不见,将他往外推去。   ***   段云琅在掖庭宫西掖门外偷偷摸摸上了车,刘垂文压低了笠帽赶车回宅。待转过了几条街,段云琅忽然自车帘里探出头来:“你方才究竟去哪里了?”   刘垂文顿了顿,道:“奴婢去瞧钟侍卫了。”   钟北里?段云琅一怔,今日并昨日,确然都未见到他。“他怎的了?”   “奴婢原本只想躲开吴婕妤,掖庭宫里除了殷娘子的房间,也就钟侍卫还有半片耳房,奴还可去避避。奴婢过去,却见到了……鹊儿。”话到最后,刘垂文也觉尴尬,转过了头去,“他们在吵架。”   段云琅了然,笑了,拍拍他肩,“难为你了。”思忖片刻,又道,“钟北里为着一饭之恩,便尽心看护阿染,但也绝不逾矩,我瞧着他确是个清清楚楚的好汉子;只是鹊儿……”   刘垂文侧过头来,“殿下怀疑鹊儿?”   段云琅叹口气,“小七一直长养兴庆宫内,谁能教他说那一句‘阿家’?总不要告诉我是太-祖母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感恩节快乐!阿眠码字一年多了,真心感谢大家不离不弃的陪伴~么么哒!   ☆、第71章   第71章——虚虚实实(二)   待那主仆二人走了很久了,钟北里才走入来,打算同殷染告辞回去。   殷染正将段五送来的吃食再度拿出来,见钟北里来了,忙招手道:“你来得正好,这盒子我不方便留着,东西也吃不完,不如你带回去吧。”   钟北里看了一眼,已知是王宅的用物,抿了抿唇,终究点了头。殷染打量他半晌,扬起笑容来:“鹊儿走了?”   钟北里一怔,下意识回答:“走了。”蓦然又道,“我们没有……”   殷染微微凝了眉,静静等他的下文。   他却没有下文了。   殷染叹口气,走到他面前来,郑重道:“钟侍卫,我也是叫你一声阿兄的,你待我不薄,我须得劝你几句话。”   钟北里的身躯微微一震,扎紧的袖口下,两只大手已紧紧攥成了拳头。   “鹊儿她……她心计重了点,但她是个好女子。”殷染斟酌着措辞,“她欢喜你,你知道的吧?你要待她好一些……”   “她只是想回家。”钟北里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   但鹊儿的确只是想回家,不是么?   不然的话……难道在这宫里头,还真有什么男欢女爱的好事?   殷染一听,倒愣了愣神,“这样?”侧过头,思忖了片刻,轻声道,“那你可欢喜她么,阿兄?”   钟北里又不说话了。   他的一双眼睛,亮得发烫,死死地盯着她。那男人的伟岸的身躯,竟似在轻微地颤抖。   殷染却正背对着他,全没看见。她将那食盒收拾起来,抬起头,看向窗外那稀薄的暮色,“我是女人,我知道女人的欢喜是什么样的。阿兄,你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你的话,”钟北里的声音微冷,“就是让我对她好,或者干脆娶了她?”   殷染的动作停了。   她不是个愚钝的人。   这样时刻,那两道烙在她背脊上的目光,真实得刺人。她闭了闭眼,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定定地,只说了一个字:“是。”   钟北里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浑身的颤抖,一手“哐啷”掀翻了桌上她刚刚包好的食盒,便转身掀帘而去!   帘幕再度无声无息地垂落下来,软绵绵而轻飘飘,就像一些从未有过着落的情意,和一些不知归往何方的人。   ***   严鹊儿六岁入宫,先分在少阳院,照料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太子段云琅。至正十四年冬,段云琅被废,少阳院下人遣散,鹊儿因尚年幼,且乖顺聪敏,便被分去了兴庆宫,又过得几年,才到了积庆殿太皇太后跟前做事。   段云琅经了废立,性子早变得谨慎多疑,这世上,绝大多数人他都不放心。他不放心刘嗣贞,因刘嗣贞毕竟已身为枢密使,权限愈大,他无法掌控,只能求全;他不放心程秉国,因程秉国脑子里有根打直的筋儿,自己做的许多事情简直不可以让他知晓。   ——当然,他最不放心的就是殷染。   不过说回来,真正能让他放心的人也有两个,一个是刘垂文,另一个就是严鹊儿。   回到十六宅后,段云琅愈加郁闷。自己难道哪里亏待过鹊儿不曾?他知道鹊儿最想要的就是出宫,当初从少阳院分人时她便盼着回家了,谁知会被兴庆宫要了去,一做又是许多年。现在鹊儿一心爱慕上了钟北里,自然更以出宫为最要紧的想头,这样一来,她有什么理由再去整治阿染?   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再想,径自让刘垂文将鹊儿叫来。鹊儿却不知是从何处赶过来的,段云琅看她面色,打趣道:“真是长大了。”   鹊儿飞红了脸,啐道:“殿下又说浑话了。”   段云琅笑了笑,身子往后仰倒,鹊儿便过来给他理了理榻上的枕囊。清净的小房间,两个他最信得过的人就在自己身边,这场景无论如何总是令人开怀的。   段云琅漫不经心地将手指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道:“我将阿染交了内侍省,害她挨了一顿打,兴庆宫大明宫两处,可有什么说法?”   鹊儿凛了神,答道:“回殿下,前些日子圣人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说起过这桩事。”   “哦?”段云琅挑了挑眉。   “是,圣人夸奖殿下……正直。”鹊儿苦着脸想了个词。   “正直?”段云琅追问。   “……铁石心肠。”   “这还差不多。”段云琅笑了。   “圣人说,殿下早就认识殷娘子,殷娘子又为殿下挡过刀剑,旧伤都还没好,殿下就将她推去内侍省了,圣人说换他他也寒心。”鹊儿回忆着道。   段云琅的笑容渐渐深了,渐渐地变得意味不明。   寒心?那个御座上的男人,竟然还有心?   真是太能演了。   段云琅盯着鹊儿道:“你还想出宫么?我去跟刘嗣贞说一声,今年就放了你吧,怎样?”   鹊儿一听,脸色变了,忙跪地伏首道:“婢子……婢子不敢提要求,但凭殿下吩咐……”   段云琅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她的心脏,却最终妥善地收了回去,“你年也不小,可以嫁人了。那个钟北里,虽然出身平康里,但看起来是个靠得住的。我……”   “他还有些牵挂。”鹊儿轻声道,“我们……我们商量过的,他说他在宫中还有些牵挂,不能……”   段云琅顿住。“你晓得他牵挂的是什么?”   “是殷娘子……”鹊儿回答得却没有犹豫,只是声音愈发细了。   段云琅有趣地打量着她的表情,“你吃味么?我尚未吃味,你倒吃味了?”   “婢子不敢……”鹊儿摇了摇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我欢喜他这样。我也……”眼色渐渐黯淡,“我也没有法子。”   段云琅的笑意敛去,“那你呢?你也知恩图报么?”   平静的问话,却自携了些力度,鹊儿感受到了压迫,惶惑地抬起眼来,看着异常严肃的陈留王道:“殿下?”   “你可还记得,”段云琅慢慢地道,“当初一同照料七殿下的,除了阿染之外,还有哪些人?”   这话题转得突兀,鹊儿讶异了一瞬,立刻明白过来,脸色刷地惨白,“殿下怀疑我?”   段云琅重复:“还有哪些人?”   “还有太皇太后,两个傅母,和……我。”   段云琅自榻上坐直了身子,死死盯着她,鹊儿低着头,嘴唇委屈地颤抖着,却终究不作辩解。段云琅就这样盯了她半晌,轻轻地、无情地一笑,“我怎会怀疑你呢?不是还有两个傅母吗?”   ***   当雪花降下的时候,掖庭宫里死了两个妇人。   那两人殷染是认识的,原是在积庆殿当差,小七的傅母。小七的保傅早换了好几茬,最早时在兴庆宫一茬,接着在承香殿一茬,然后在清思殿一茬,最后挪回兴庆宫又是一茬。而因小七那一声惊世骇俗的“阿家”,两个傅母也同殷染一道被赶下了掖庭,于是小七身边的保傅换到了第五茬。   段云琅来看殷染时,殷染便将这消息同他说了。两个关系紧密的人同一日死掉,虽然听闻都是染了病死的,但到底有些蹊跷。段云琅听了,不言语,抿着唇的模样像是冷笑。   殷染觉出他不开心,却又不解他为何不开心,只道:“那两人病得古怪,你可得问问鹊儿,我担心她的身体也受影响……”   “你道是什么瘟疫,还会随水弥散的不成?”段云琅抱着胸倚着梁柱,眯眼看那鹦鹉。   殷染在内室里小声道:“它睡啦。”   冬日里夜落得早,房中只一盏膏烛,照不到处黑漆漆的一片。鹦鹉便缩在那团黑漆漆里睡着了,鸟架有规律地摇晃着。段云琅看了它半晌,忽没头没脑地道:“你说它还有几年好活?”   殷染一愣,“什么?”   段云琅道:“它看起来已老了。”   殷染的手指掀开帘帷,目光却凝着他,纤长的眉微微锁起,“你今日是怎的了?”   段云琅静了静,转身,揽过她的腰与她一同入内室里,殷染去整理床铺,他便看着她忙碌,一边道:“阿染。”   “嗯?”   “阿染。”   殷染直起身,回过头,“五郎?”   “你是最要紧的,你知不知道?”   殷染抬眼。   “我原本以为,我已经是废太子了……我在这世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我现在才发现,我还是很懦弱……”段云琅喃喃,“他们也不必对我怎么样,他们只要伤害了你,我就会发疯。”   ☆、第72章   第72章——旧影(一)   殷染走到他身边来,低头给他理了理衣祍,轻声道:“出什么事了?”   她也不需说太多矫情的话,她只用这么轻飘飘的五个字,就能瓦解他的一切心防了。し   “那回太液池上的刺客,背后的指使者,抓到了。”殷染看见那衣祍之上,少年的喉结轻微地滚动着,再往上,则是冷漠地开合的唇。   “是什么人?”她问。   “武宁节度使朱桓。”段云琅顿了顿,还是说道,“此人与监军宦官龃龉已久,手下都头也早就对他的位子虎视眈眈,加上此人在地方上劣迹实在不少……”   “高仲甫就把他推出来了?”殷染接过了他的话。   段云琅停住,而后,点了点头。   “武宁的监军使,和那个都头,两人早就协调好了,才报与高仲甫的吧?”   “但高仲甫做事,向来不留痕迹。”段云琅苦笑,“我还是去兵部翻了翻,发觉武宁地方的监军使是从神策军出去的,才敢如此猜测。”   殷染离开他的怀抱,自去斟了一杯热茶,给他捧在手心里,才缓缓道:“这朱桓早该下马,但武宁这地方……高仲甫如此明面上打压,未免有些嚣张了。”   段云琅看她一眼,点了点头,“汴、徐、泗、宿,向是漕运要道,重兵屯聚,那朱桓再如何不得人心,若真铤而走险了也是不可逆料。”他顿了顿,将那热茶抿了一口,“他大宦官只管惹是生非,哪里管得了天下大乱呢?”   殷染嘴角微勾,眼底却没有笑意。   “他若不如此做,此事愈拖愈久,他自己也就入局更深。”他揉了揉太阳穴,去床边坐下了,“那几个刺客究竟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高仲甫又定下了武宁军。”   殷染静了片刻,“圣人怎么说?”   段云琅一笑,“圣人?”话里的鄙夷明显地渗了出来,“圣人在这种事上,何曾有说话过?他近来倒是颇宠信几个翰林院的文人,上回同你说过的那个崔慎崔侍文——”他嘿嘿一笑,“倒还真有几分宋玉的小人风范。”   殷染微微愕然,“文官么?”想了片刻未得要领,又要笑话自己闲操心,朝堂上的事情,还是交给段五就好了。段云琅转头细细打量她一番,放缓了声调:“方才我越想越怕……太液池上的案子虽已过去,但暗中对你不利的人,还是没有找着……”   “想来他如今也不敢轻举妄动。”殷染温和地道,“我相信你。”   这一句话,四个字,简简单单,却重逾千斤,让段云琅一颗心忽然就沉定了下来。   她说,她相信我。   一股说不清是孩子气还是男人气的骄傲感涌上心头,他忽然觉得全身都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勇略。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他知道。   “我原还怀疑鹊儿,”他的声线仍然冷静,眼神深处却燃着炽热的火,“可这两个傅母突然死掉,摆明了是让鹊儿百口莫辩,那人也未免把我想得太蠢,也把鹊儿想得太蠢了。”段云琅冷笑一声,“这一招引君入瓮使将出来,才真让我晓得了鹊儿是清白的。”   殷染微微一笑,“鹊儿哪有那个工夫到掖庭宫来下毒,而况……在掖庭的时候,我和鹊儿常是同行同止,那声‘阿家’,该是那两个傅母教的。”   “你知道?”段云琅眉头微凝。   殷染点了点头,有些漫不经心似地,“我知道鹊儿不是那般人。”她低下头,身子轻轻往他身上依偎了过去,却是换了话题,“不过,你父皇,看来也不是那么容易摆弄的人。你也……你也小心一些。”   一提到圣人,段云琅的表情立刻僵住了。他沉默地伸臂揽住了她,薄唇抿成了一条冷酷的线。   ***   这一晚,段云琅竟在殷染的枕边做了噩梦。   他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想起自己的母妃,便梦里都未得一见。然而今夜母妃的容颜却忽然一点点地自记忆的浑水里探出来了,她在那百草庭的窗下绷着绣架,一旁的高足案上搁着内侍省呈上的时兴花样,金银丝线在她纤瘦的手指间穿梭来去……   “阿家?”小太子蹑手蹑脚地蹩了进来。   饶是他放低了声音,却还是吓了颜德妃一跳,她掖住被针刺破的手指,回转身来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   小太子扁了扁嘴,“您怎么又在绣东西?您眼睛不好。”   颜德妃起身将绣架收了,一边道:“想吃什么吗?阿家这里有桂花糕,今日早晨新鲜做的……”   颜德妃最喜欢桂花,百草庭中、乃至长安三大内,都遍植桂树。段云琅将鼻尖嗅了嗅,闻见那暌违已久的桂花香,心莫名地放松了。   原来只是一场梦啊。   百草庭中的桂树,早都被连根拔起啦……   桂花糕呈上来,每一块只得拇指大小,酥软的表皮上却雕琢出了精致的祥云图案,这都是母妃的巧手艺,自己不知是多少年没尝到了。桂花的靡靡香气窜入四肢百骸,段云琅开心了,拈起一块便往口中放——   “嘶……”一声轻轻的痛呼。   段云琅正做着梦,不晓得自己咬到了殷染的手指,还想这桂花糕怎么是硬的,且绝不香甜,与他所想象的相去不可以道里计。有些失望地抬起眼,母妃的脸却在迅速地变老——   他恐惧地睁大了眼!   惨白的,惨白里透出青色的脸,瘦得可以见到皮肤下的血管和筋脉。母妃那一双春水流波的妙目窅深了下去,原本乌黑的长发一截一截地灰白脱落,额上生出了皱纹,就像寸寸干旱寸寸皴裂的大地……   “我不仅要你死,”一个温柔带笑的声音说道,“我还要你又老又丑地死。”   ——这声音是谁?!   眼看着母妃要倒下了,段云琅想过去,却不知被什么阻隔了,与母妃永远隔着三步之远,他想呼喊,却喊不出声音,喉咙里仿佛是被血堵住了……   他眼睁睁地瞧着母妃跌在了地上,挣扎着再也站不起来。母妃的手向前伸着,段云琅想去拉住她,指尖却无法与她碰触。再也没有比这更撕心裂肺的时刻了,他最亲最爱的人就在眼前,却如在天边,他救不了她,他知道的,就算是在他自己的梦里……他也救不了她!   母妃的眼神渐渐地空无下去,那张苍老的脸渐渐蔓延上死亡的灰。   段云琅转过身,沿着母妃那绝望的目光,看见了那一管白玉笛。   ***   迷茫的眼神渐渐汇聚,凝在了近在咫尺的女人脸上。   殷染微微拧着眉,嘴里含着一根手指,正趴在他身上困惑地看着他:“我压着你了?”   他无力地哼哼一声,“压着睡会做噩梦,不是你说的?”   殷染道:“我高兴。”   段云琅道:“那没法子了,我哪怕做噩梦也得抱着你睡了。”   殷染莞尔一笑,段云琅却没有笑,只揉了揉额头欲坐起身来。她端详着他,伸袖给他擦去额上冷汗,轻声道:“梦见什么了?你瞧你,将我手指都咬住了,好不耍赖。”   段云琅挑挑眉,“给我看看。”   “不好。”殷染忙将手藏住了,自他身上翻下来,他追着缠着去捞她的手,两人在床上扑腾半天,结果他将她整个儿抱进了怀里。她初时还在笑,而后渐渐不笑了,安顺地伏在他急促起伏的胸膛前,又问了一遍:“梦见什么了?”   很温柔的声音,仿佛能逗引出一切伤痛秘密的温柔声音。   段云琅静了下来,薄凉的唇一点点触碰她的发,声音沙哑里透着稚嫩,像个迷路的孩子:“梦见我阿家了。”   殷染不说话了。只是将抱着他的手臂又一分分收紧,她在他怀里抬起头来,默默地凝视着他。   段云琅慢慢地道:“我阿家病得很重,太医给她用的药让她变得既老且丑,那段日子,她最害怕的就是父皇去探望她……每一回,她出来接驾,总要戴着垂白纱的帏帽,不让父皇看她的脸。”   殷染全身一震。   与她想到了一处,段云琅寡淡一笑:“不错,那一日,你戴了同样的帏帽……父皇便注意到你了。你究竟是不是故意的?”   殷染摇了摇头。   虚实遮掩,本就是**手段。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会误打误撞地惹起了圣人的注意?   转念再想,当时圣人没有让她去侍寝,是否也与此有关呢?   段云琅揽着她,也不再细问,“总之我阿家没了。按她临终的吩咐,她一过去,内侍省那边立刻封了她的棺,父皇匆匆赶来,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瞧见。那一两个月,父皇……就像变了个人。”   圣人具体如何了,他没有说,殷染也就不问。   死后即刻封棺,这竟然便是颜德妃的遗言了。   段云琅不能理解,可是殷染能理解。只是不想啊,不想让他瞧见自己韶华尽毁的模样,孤独地立在岁月的尽头。   殷染忽然道:“你阿家是不是很欢喜桂树?”   段云琅一愣。   殷染笑笑,“三宫并掖庭宫里到处都是桂树,偏百草庭里没有。”   段云琅稍稍勾起了唇角,“我梦见阿家给我做桂花糕吃。”   殷染道:“那真是可惜,我最讨厌的就是桂树,一闻见桂香就犯病。”   段云琅湿漉漉的目光投过来,撞得她心里一咯噔。果然,他下一句立刻就没脸没皮了:“你欢喜我就够了。”   “哎……五郎你!”殷染又羞又急地笑叫起来,偏那羞急中还被他挑逗起了一阵阵的快感,她想推拒,才发现全身都没了气力了,“这青天白日的……你圣贤书都读哪里去了?”   “我不读圣贤书。”段云琅却忽然停了手,自被褥里钻出一个脑袋来,很是严肃地道,“我读帝王书。”   ☆、第73章   第73章——旧影(二)   段云瑾下马入宫,一路便往自己母妃的宫殿直奔去。   安婕妤的病也不是一两天了,大约是入冬太快,不慎竟一病不起。听人来报说,她今晨竟至于吐血三升,似是病情急转直下了。   段云瑾赶入后殿,便见围了些人在母妃床边,几个太医在屏风后边商议着,品级最高的吴婕妤在招呼着下人忙碌。见他就这样不管不顾地闯来了,众人俱是一怔,吴婕妤反应过来,忙堆笑道:“二殿下来啦?快来瞧瞧你母妃,她可等你好久啦。”   一个不相干的人一句不相干的客套话,竟然让段云瑾感到心中阵阵难受。简略地道了谢,让大家先散去,自己望了眼那竖着围屏的大床,却不敢过去,先去外屋问那几个太医:“几位先生,我母妃病情究竟如何?切莫瞒我。”   那几个太医又嘀咕一番,才推出一个看起来最老实的,支支吾吾地道:“殿下……殿下好生准备一下,老臣只怕……开春……”   话说得遮遮掩掩,段云瑾却已明白了。对这一个回答,他的第一反应竟是舒了口气——这个胡姬母亲,曾经带给自己那么多屈辱和痛苦的胡姬母亲……她终于要走了。   可是马上地,他又感到寒凉。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太医们赶了出去,而后回到里屋,一步步走上前,床前的围屏已打开,露出母亲憔悴的脸容。只是憔悴,倒也看不出病沉沉的死气,一双淡色的吊梢眼凝着他时,还依稀有着神采。   他呆呆地看着母亲。   “儿臣来看您了。”   安婕妤微微一笑。   母妃如此安静,与上回的叫骂全然不同,真叫他不知如何是好。他自幼便很少与母妃亲近,心底里更是排斥她的。可是此时此刻,见母妃不争不闹的样子,他竟觉心痛,他简直恨不得把世界上的好东西都摆到母妃面前来,只要她……只要她别走,只要她别死!   原来自己过去那么肆无忌惮地挥霍着母亲的关爱,只是因为母亲一直都在罢了……   扑通一声,他跪在了母妃的床前。   安婕妤微微睁大了眼,有些惊讶,却没有多问,只道:“上回提的事情……如何了?你同殷家……”   “儿臣在想法子。”殷画对自己一直不理不睬,段云瑾也是头疼的,但他知道这个机会自己决不能失掉。母妃病重如斯,却还惦念着他的事情,更叫他心里沉甸甸的。   安婕妤凝视他半晌,忽然道:“我的病如何了?”   段云瑾一怔,忙道:“没甚大碍,您只消安心服几帖药……”   安婕妤虚弱地笑着,也不戳破他的手足无措,反而道:“放心吧,我还没有见到我儿生儿育女、飞黄腾达,我不会死的。”   段云瑾咬了咬牙,“儿臣会尽快去给殷家下聘礼。”   安婕妤笑道:“你先回去吧,我这边,你帮不上什么忙。”   段云瑾看母亲脸色苍白,忍不住上前些,拿手碰了碰母亲的脸颊,立刻就被冰得缩回了手。   安婕妤愣住了。   这样的亲密碰触,对母子两个竟都是全然陌生的,一时间,两人竟是面面相觑。   终于,段云瑾羞愧难当地开了口:“儿臣上回……说了些气话,母妃您不要往心里去……您这殿里这样冷,怎么养得好身子?回头我再去说他们……”   安婕妤的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却化为沉默的叹息。   “你不要多想了。”她静静地道,“这世上,从没有怨怪儿子的母亲。”   ***   段云瑾走后,安婕妤仍静静地望着床顶。   深宫二十年,圣人从不碰她,儿子烦她恨她,下人不搭理她,她自己也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人。   可是……可是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只不过是个耍赖的皇子喝醉了酒,在她的酒肆里睡了一觉,她既没有主动勾-引,事后也未去纠缠——可她却怀上了二郎。   那个女人,宝妆靓服,柔姿媚笑,对自己说:“你便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肚里的孩子想想吧?我们家殿下虽然是个不受宠的,但今上百年之后……”女人意味难明地一笑,转了话头,“不论如何,十六宅里,便是个妾室,也比当垆卖酒来得风光吧?你的孩子,生下来便是王孙,往后的富贵更不可限量……”   二十四年过去了,她仍然记得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样子,笑容令人无法拒绝,美丽得仿佛光芒万丈,每一举手每一抬足,都令她自惭形秽。   可是如今,她已平静得多了,她再回头去想,就会可怜那个女人。   可怜那女人在容颜最美的时候,却要步步心机地挽留她爱的男人。   自己至少还有二郎,可那个女人,却什么都没有。   ***   片刻之后,那领头的太医又回来了,立在屏风外问:“婕妤还有何吩咐?”   安婕妤喘几口气,翻个身,将枕头底下的钱囊翻出来,往外一抛。   那太医犯了难:“婕妤,这性命若用钱就能续上,那也太……”   安婕妤睁着一双无神的眼,原来便这些人都已经敢当着她的面说这样忌讳的话了?自己这二十几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啊!   “本宫不求续命,”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着道,“本宫只要体面一些,撑过明年春天……黄太医,这不难吧?”   黄太医一愣,反应了片时,“这……这除非用猛药……倒能吊起您的精神……婕妤何必如此对待自己?可不好受啊……”   安婕妤闭上了眼。“本宫心意已决。”   这一条性命,留着也并无太大益处。可是她死的时机,却必须挑准了。   她不能死在儿子娶妇之前,她不能打断儿子的计划。她如现在死了,二郎不得不守丧,无法即刻娶到殷家娘子,前程尽毁不说,还会遭人口舌……   那样的话,二郎只会更加恨她这个母亲了吧?   哪怕是用□□,她也要撑下去啊……   ***   段云瑾回到王宅,便在房中一圈圈焦躁地踱步。林丰在外边抻着脖子看他,不敢出一声大气。   好不容易那小妾杨氏捧着一碗温热的银耳汤袅袅娜娜地过来了,林丰忙道:“还劳夫人去瞧瞧看,殿下今日往宫里走了一趟,回来就这副样子。全仰仗夫人啦!”   杨氏被他这一声声“夫人”叫得惬意极了,推门而入,便端了十二分温柔道:“殿下可累着了?妾这里做了碗汤,雪天寒冷,正好喝一碗暖胃……”   段云瑾侧头,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她。   他一向喜欢这种妖娆成熟的女人,坦白直露,将争宠的野心都写在脸上,他不愁掌控不住。可是殷画,与那个教坊司中惊鸿一瞥的女人,却都不是这样的。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那种女人。   杨氏被他盯得脸上通红,也不知这祖宗是怎么了,试探着上前,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胸前衣衫——   他却突然一把抱住了她,闷头便吻了下去。   杨氏起初被吓得差点窒息,而后她也发觉了殿下与往日不太一样……这绝望的深吻,令她怀疑他根本不在乎她是谁……   他放开她时,她面泛桃红,眼中已被情潮湿润;可他却是完全冷却了下来。   不是她。   他绝望地想。   殷画与“殷画”,两个女人在他脑海中已经缠夹不清。可是眼前的人,却什么也不是。   他转头,看见桌上那碗银耳汤,微露悲哀地道:“怎的母妃病了那么久,你们一个两个,却都不知道去瞧瞧她呢?”   杨氏一怔。   且不说她们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即算她们能入宫,殿下也从不让她们去见安婕妤的。殿下和他的母亲不对付,几乎是众人皆知的事情;虽然早就知道安婕妤病了,她们又为何要去惹殿下的不痛快?   段云瑾看她表情,只觉心寒。他也不想再教训人,疲惫地揉了揉额角,道:“叫林丰进来,我有事吩咐他。”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码这章的时候……有点难受……   希望大家多提意见……嘤……   ☆、第74章   第74章——苦不足(一)   今年的雪落得并不厚,反而是随着零星的苦雨,悄无声息地滴在人身上,要待片刻过后,才觉出蚀心蚀骨的寒冷。宫宅内外,公卿百僚,都因这寒冷而倦怠下来,圣人似也忽然变得疲惫不堪,每一回朝会都早早地散了。   有人背地里议论着,这袖手天子,圣人只怕是越当越自在了吧。   “你知道他们背地里议论着什么?”段臻回到清思殿,便屏退了众人,拂衣坐在案前摆弄起紫檀木的茶具。   刘嗣贞矮着身子,双手都笼进大袖底下,慢吞吞地道:“奴婢不知reads;媚权。”   “他们说朕是袖手天子。”将茶叶筛过几遍,熟练地煎水投盐,待茶釜中的水汩汩如涌泉般冒起泡来,段臻当即舀出一勺水,另一手持竹夹飞快旋搅,最后茶水沸腾,泡沫飞溅,再注水止沸——“嘶……”一声极轻的痛吟。   天子那握惯了笔的文雅修长的手被泼上了几滴滚烫的茶水,立刻就红了一片。他拧了拧眉,扯下袖子掩住了,道:“这便是袖手天子了。”   刘嗣贞看得分明,只觉心痛如绞,却不敢多言关怀,只道:“陛下不必太过忧心,高……二殿下和五殿下掌了羽林,四殿下坐镇翰林,七殿下眼瞧着也是极有出息的孩子,陛下,天家是有福气的。”   段臻一边分茶,一边慢悠悠地道:“朕看也不尽然。上回与五郎不欢而散,后来朕罚了那个姓殷的宫人,他更是再也不来瞧朕了。”   刘嗣贞心下微惊,忙赔笑道:“这哪能呢?五殿下再不济,晨昏定省,这礼数总是有的……”   段臻摆了摆手,“朕也不想听那些虚的。朕交他去查的东西,他可查明白了没有?”   刘嗣贞犹疑着道:“是有几份地契,另外刑部、大理寺还有些案底……这不是什么玩闹事,五殿下谨慎得紧,无十足把握,总不敢与陛下说……”   “朕看他不是不敢说,是不肯说。”段臻冷笑,“——他只怕还想着一朝清除权宦,赚他满朝清誉吧?!”   刘嗣贞吓了一跳,手忙脚乱跪下来叩头大喊:“陛下明鉴啊,五殿下……五殿下何尝是那样的人?他虽则年少气盛了些,但他心中,他心中始终是向着陛下的啊!”   段臻静静地等他磕了十几个头,听他说了好些乱七八糟的话,才将手底的邢瓷茶碗往前一推,道:“刘公公。”   刘嗣贞浑身一震,抬起头来。   段臻凝视着他鬓边的白发和眼角的细纹,许久,缓缓叹口气。   面前的臣已老了,席上的君也老了。   可这江山,日复一日,颓唐温柔,却从未老去。   “请。”   刘嗣贞看着那被茶碗映成软红色泽的茶,他知道圣人点茶的手艺举世无双,因为圣人已喝了二十余年的茶了。   无论是什么事情,只要重复不断地做上二十余年,都会得心应手的。   可是这统御天下、临民治国的事,却好像无论做了多久,都做不好啊……   刘嗣贞将那茶碗高举过顶,郑重行礼过后,方将它饮下。   “你让他好生准备。”段臻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手中的茶,声音沉静,说出的话却令刘嗣贞心惊肉跳,“无论如何,朕这袖手天子,总不会做一辈子。”   ***   段云琅隔了几日没有来找殷染了。殷染却也不急,眼下天冷,她乐得守在屋里同那几个宫女围坐一处扯闲篇儿。   “盼呀盼,每年都盼着过年这一小会儿reads;落日劫。”一个叫小芸的颇是多愁善感,“就盼着出宫与家人团聚的那几日。”   “我就不盼。”另一个叫绫儿的道,“这么些年轮着下来,总也轮不着我。我不盼它,免得到头来盼不着,空欢喜。”   小芸转头问殷染:“阿染你呢?你可是上面下来的人,与我们不一样,你要见家人,应当很容易吧?”   家人?见家人?   殷染竟然恍惚了一下。   她入宫四年了,除却去年冬至宴上见到了一次昭信君和姐姐殷画,就再没见过殷家的人了。   至于父亲殷止敬,她是当真整整四年都不曾见过一面……   她微微一笑,“他们自有他们要忙的事情。”   几个宫女听了,无不心有戚戚焉。入宫来的女人,娘家的态度也就和对待泼出去的水没有两样。能飞上高枝儿是赚的,被踩进了泥里也没差。   横竖也不过如此了。   女人间聊着聊着,窗外忽响起一声粗哑的“嘎嘎”。绫儿一听乐了:“是阿染的鸟儿。”   “我去看看,失陪了。”殷染笑着告辞,回院子里一瞧,果然那鹦鹉已经飞了出来,见到她,又叫一声。   她抿抿唇,径回到自己房中,果然刘垂文正立在堂屋里。   见到刘垂文,她心中一时又是高兴又是失落,好没出息。   “殷娘子,殿下来请您。”刘垂文却很欢喜,挤眉弄眼地笑道,“请您出去遛街呢!”   ***   殷染莫名其妙地被刘垂文塞了满怀的衣服又被他推进了内室,隔着重帘他压低了声音喊:“殷娘子快些换了,好出门哩!”   殷染将那衣物一件件打开来,吓了一跳:玄黑的貂绒大氅,淡青绣松鹤缺骻袍,蹀躞带,黑皮靴,再加黑纱幞头……这是要她扮男人?   这是哪里来的鬼点子?!   刘垂文又在外边催了。殷染想到殷画见淮阳王旧事,心中怀疑段云琅一肚子坏水就是因为常年跟着他二兄玩。不过若要出门遛街,不着意打扮一下的确难以遮掩,好在大过年的所有人都心不在焉,男装就男装吧。   片刻之后,内室的帘帷被掀开,一个翩翩公子走了出来。   青衣玄裘,窄袖宽袍,腰间蹀躞带束得紧紧的,仍显得衣袍略略肥大。她吃力地蹬了蹬脚上的*靴,又扶了扶包紧长发的幞头,紧张地问刘垂文:“怎么样?”   刘垂文呆呆地看着她,乌黑的幞头遮不住如月的脸庞,宽大的长袍遮不住玲珑的身段,只是这表情,未免有些滑稽……“自然点。”他不自然地提示,“您可得当自己是男人。”   殷染听了,连忙将表情摆端正,粗粗咳嗽几声,往前迈了几步,回头问:“怎么样?”   刘垂文道:“您……您还是好好跟在我后头吧。”   ☆、第75章   第75章——苦不足(二)   趁着晚膳时分内官交接,众人都放松了戒备,殷染随着刘垂文循小门偷偷溜出了掖庭宫,沿着皇城西墙摸过去,到太平坊外,小心地看向含光门那边。``这种事情她过去并没少干,只是这回不知怎的,心头似揣了十五只小兔子,竟是跳得厉害。   段云琅却已在皇城根下等候多时了。一见他俩,一时也忘了避讳,便大步迎了过来,直吓得刘垂文将殷染拉进了坊巷里去。但听得并不刻意遮掩的靴声,那人的脚步近了,殷染反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真没出息,不过是几日没见……竟跌份到了这样地步!   三人在巷道里一个荒僻角落站定,段云琅首先便忙不迭地挥手将刘垂文赶开。刘垂文看了看天,看了看地,道:“您可得按时回去,晚上程夫子……”   “我省得。”段云琅赶紧打断他的话,“今次感谢您啦,小刘公公!”   刘垂文笑得咧了嘴,还想嘱咐什么一时也想不起来了,也就告退得了。   今日难得没有落雪,只是一阵阵风从积雪上刮过,发出钝刀割肉一般的声响。殷染靠着坊间的土墙,娇小的身子都瑟缩在那件男式的玄黑大氅里,软乎乎的貂绒磨蹭着她冻红的脸颊,往日里看去总嫌尖刻的轮廓此时难得地柔和了,眼睛里还泛着湿润的光,宛如刚刚催融的雪。   段云琅就这样凝视着她,都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点点地靠近了,鼻尖几乎点到了她的鼻尖——   她闭上了眼。   嘴唇轻轻地贴合,舌头软软地抚弄,并不掺杂很多的情-欲,雪后的天空干净透明,天空下的他一身月白衣裳,眼神清澈孤艳,凝注着她的时候,仿佛盛开着万水千山。   白昼里、阳光下的吻,原来是这样温暖的况味。   直到这吻已结束了许久,两人都还不言不动,像两个木头人,安安静静地对视。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两只手握在了一处,渐渐地,十指交握住。   她的声音极轻:“我装的可是男人。”   “那我就是断袖。”   “你不怕被人瞧见?”   “我只怕你被人瞧见。”   她不说话了。穿巷而过的冷风里,她不自觉地往他身上倚靠过去,他抬头看路,桃花眼底漾起了笑意。   对于他与她这样太聪明的人,言语总是多余,而温柔只是一种心情。   ***   说好了是遛街,段云琅的打算是带她去东市。一路上行人渐多,热闹起来,两人不再牵手,索性扮作两个纨绔子弟。他混赖惯了,便跟她勾肩搭背,她也不再红脸,有时还能调侃两句。   譬如他走到首饰铺子,回头便笑问:“殷公子可要给家中小娘子买几件饰物去的?”   殷染咳嗽两声,双手负后,粗声道:“我挑好了,还不是被你献殷勤。”   段云琅嬉笑起来:“那是自然,你家那位小娘子,我巴不得把天上星星都摘下来送她,何况区区几件首饰。”   殷染一不留神,便撞进了他那笑得弯弯的眼神里去,那一圈一圈缠绵流水,几乎要溺毙了她。   那卖首饰的店家见二人装束,情知非富即贵,迎上来前前后后地巴结。殷染进铺子里去挑挑拣拣,那店家又打趣:“公子真是知情识趣人,我家的花子各各不同,全被公子看出来了。”   段云琅倚着货架,凉凉地道:“‘他’自然知情识趣了,‘他’家有个妹妹,挑剔得不行。”   店家一听更加来劲,花钿本就品类繁富,他更恨不得把店里各式各样金箔、鱼骨、茶油、纸帛的花钿全拿出来给殷染一个一个地挑。段云琅看着那些小小花钿团簇一处,简直头疼得厉害,不明白女人怎么就对这些小玩意如此痴迷?在他看来,那些花钿,分明都是一样一样的嘛!   正走神间,一个声音响起来:“这个怎么样?”   他定眼看去,殷染正拿着一枚嫣红的五瓣桃花钿,按在额头上转头对着他。她的姿势很滑稽,眼睛眨了眨,似是要表现出自己真是一个男人,而且自己真不是对花钿很熟悉的怪男人。   可不知为何,明明她今日的衣着打扮没有一样是合体的,却能勾得他身心都发起痒来。若不是顾忌众目睽睽,他只怕早就原形毕露了。   “好。”他哑着声音道,“你妹妹肯定喜欢。”   她撇撇嘴,“听起来你不喜欢。”   “……”   段云琅后悔得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因为他不会说话,殷染在店里又挑了整整半个时辰……   每一次她来问他,他变着法儿回答“好”,可她都能认为他是说“不好”……   最后他咂摸出来了,敢情她并不是问他好不好,她挑出来一件东西,心里早有了一个估价,来问他只是想确认一下自己的估价,顺带鄙视一下他而已。   所以他悠下来,她再拿着花钿来问时,他便淡着神色、拧着眉头道:“还行吧。”   她疑惑了,左看右看,“我觉着挺好啊。”   他不说话。   忽然她发起狠来:“明明很好看,你这人一贯没有眼力见儿,就不能听你的!”扬手便道:“我就要这个了!”   段云琅终于松了口气,赶忙抢着去付钱……果然女人是这世上最难解的东西,和女人之间的斗争是命定漫长的。   一条街上全是首饰,殷染着实能挑,两人逛了整整半天,到终于走出那条街口时,肚子都饿了。段云琅心中直叫苦,早知道就不先来这条街了,他还没去看他的斗鸡呢……   “这不是五弟么?”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响起。   段云琅心神一凛,抬头便见二兄段云瑾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旁边……他旁边?!   “是二兄和殷娘子啊,”他硬着头皮笑,“我这……”转过头,殷染竟已不在了。   他心中惊涛骇浪,面上仍不动声色,一副无懈可击的嬉皮笑脸:“二兄和殷娘子出门儿遛街,可不好叫老弟搅黄了吧?我这可失陪啦!”说着他拔腿便想溜,谁知竟被那女子叫住:“慢着,你别走。”   段云琅皱了皱鼻子,终于拿正眼看向殷画,“殷娘子的意思?”   “我有些饿了呢,”殷画却朝段云瑾微微一笑,“我们到青门楼上吃酒,叫上陈留王一起,你说好不好?”   她话说得婉转,听入耳中却是不可违拗一般。段云琅心中着急阿染,只想拒绝,可段云瑾得了令却非带他同上青门不可了,死缠烂打一番,最后贴着耳朵道:“好兄弟,我叫她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二兄欠你第二笔,记账上,记账上。”   又记账上,你账本倒是多!段云琅恶狠狠地剜他,对方只作不见,还去讨好殷画。正没做理会处,身后忽有人唤:“那位公子,买花钿的公子!”   段云琅疑惑回头,那卖首饰的店家气喘吁吁赶来,提着首饰盒子道:“您方才买下的,落在我店里了。”   段云琅接过,打开一看,正是殷染方才买的东西。奇了怪了,他分明记得阿染将它们提着走了呀?那店家看他表情,小心翼翼地附耳上来道:“那位公子先走了,让小的来给您提个醒的。”又远开几分,笑道:“也不知是哪家小娘子,能有这个福气收公子的礼呢!”   殷画的瞳孔微微一缩,目光落在段云琅捧着的首饰盒上。   段云琅顿了顿,“砰”地一声盖上了盒子,笑道:“也不知我有没有那个福气,让她收下我的礼呢。”   段云瑾听了,正要咋呼,段云琅却已道:“今日小弟便舍命陪君子,青门是吧?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逛街#其实把男朋友寄存着就好。   ☆、第76章   第76章——杯中物(一)   青绮门乃城东春明门之雅号。长安城里城外,酒家不少,而春明门下之所以出名,其实不在于酒好,而在于人好。   此间酒家多是胡人所开,胡姬当垆,淡眸软发,雪肌花颜,更妙处在其奔放而不露骨,温柔而不腼腆,顾盼流眄皆含情脉脉,比之中原女子是别有一番风味,来此的豪富少年也就往往飘飘然而不辨酒味了。   段云琅倒没想到殷画确实是个颇有手腕的女人,将他二兄治得服服帖帖不说,寻常看着文静,但喝酒吃肉也都来得。看向二兄与殷画的眼光里渐渐带了深意,他似乎寻思出了些什么。   “说起来,”殷画忽然起了话头,“我家有个与我差不多大的小妹,入了宫后,就没再见过。陈留王可知道她?”   段云琅眉睫低掩,伸手去提酒壶,一边道:“殷娘子说笑了,那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何能不知道?”   殷画执着酒杯,眼睛微微眯起,打量他半晌,忽尔轻轻一笑。   段云琅竟随她这一笑心头一跳。   这姊妹俩毕竟同父,还真有些相似之处……   “原来如此。”殷画笑道,“那还要仰仗陈留王多照顾照顾我家小妹,我这边先赔一杯了。”言罢也不扭捏,便举杯饮尽了。   段云琅看她神情倒是坦荡,心中道声好险。自己若一意否认与阿染相识,反而成了欲盖弥彰;阿染救他于刀剑之下,这事情虽不算畴人皆知,到底殷家也该听闻了,自己承认了,估计殷画那边也要迷惑好一阵子。   段云瑾在一旁促狭地道:“你们说的是谁?哎呀,那次五郎英勇落水我没有见着,真是可惜……”   段云琅横他一眼,身子懒懒地往后靠去,“那是父皇的女人,你同我,谁都无福消受。”   段云瑾听出来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着意望他一眼,他却已半眯了眼似睡非睡了。殷画笑道:“说的也是,当初她对家兄不理不睬,果然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物呢!”   段云瑾一顿。   段云琅手撑着头,眼底流光微粲,不言语。   “其实她出身下贱,原不该是她入宫。”殷画叹了口气,“可那段时日也是多事之秋,她与家兄……还有她那平康里来的母亲……”   段云琅的手渐渐攥紧了酒杯,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从殷画那边看不出,段云瑾却尽收眼底。心中虽疑惑他与那殷家小妹是何关系,却也知道为他解围:“我说五郎,你也及冠了,为兄祝你一杯……”   “当年入宫的人,本该是我。”殷画却好像全没听见,冷漠地抬高了声音,双目直盯着段云琅,“若不是中途被人搅局,怎会便宜了那个小蹄子?陈留王也当明白,似许国公这样的门户,生女只嫁王侯。而我,”她微微抬高了下巴,“只嫁天子。”   空气刹时凝固了。   段云琅本就侧首不言,此刻更如泥塑木雕一般冻住了神色。刚刚还在摆笑脸的段云瑾也渐渐收回了笑容和酒杯,脸色阴沉下来,那一双吊梢眼默然耷拉下去。   这席上三人,都是聪明人。   殷画看两个皇子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话已撞进了他们心底,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一向是稳操胜券的,因为她一向知道对方想要的是什么。   九五至尊,君临天下——她已经开出了这样诱人的条件,她不信他不想要。   更何况,看见两个皇子一同沉默,气氛仿佛忽然剑拔弩张起来,她便得意极了。女人总是喜欢看男人为自己而剑拔弩张的。   不过她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于是她站了起来,朝段云瑾温柔一笑:“今次多谢淮阳王的款待,我也该回家去了。”   “慢着。”段云琅却悠悠然开口了,“你方才说许氏女只嫁王侯?那不知昭信君,究竟是不是许氏女呢?”   ***   殷画脸色乍变。   段云瑾连忙站起来,走过去道:“我送你回去吧。”   殷画全身颤抖地盯着仍旧若无其事的段云琅,若不是凭着平素所受的诗书教养一味克制,她恐怕早就将席上酒水泼到那张自以为是的脸上去了。   他这句话,把殷止敬、把昭信君、把殷家和许家的所有人都骂进去了。可偏偏,他还是钻的自己话语的空子,让她竟一句话也辩白不得。   段云瑾不由分说地将殷画拉走,回头还给了段云琅一个怨怪的眼色。段云琅哭笑不得,这老兄,被人瞧不起难道还是件上瘾的事情了?   他一个人出得酒家,才见夜幕已落,因青门附近酒市繁华,天上的星子都瞧不见光芒,只一轮冷淡淡的月亮,将远近冰雪都照得苍白如雾。   风扑过来,擦过冻红的双耳,一声声尖利如啸。手探进衣兜里摸着硬物棱角,拿出来一看,才记起这一方首饰盒。   人来人往的夜市上,他“啪嗒”打开这首饰盒,对着盒中的几枚花钿发了呆。   夜色太黑,灯火耀在眼底,白日里的欢颜笑语,此刻想来竟都如梦寐。他好不容易同她在日光下快活了一次,可为什么要这样快,这样快地就戳破了他与她的美梦?   殷画的话里,还有许多不可解处。诸如为何她没有入宫,反而让阿染替了?她有意提她的兄长殷衡,难道阿染和殷衡还真有点什么?她还说到阿染的母亲……他真是完全不知阿染有个怎样的母亲。   “那是我的。”一个声音,轻细地响起来,带着仿佛是梦里才会有的慵倦。   他蓦地抬起头,她已盈盈站在他面前。身上仍穿着白日那一套袍服与大氅,妆容虽有些微凌乱,却因了那渐渐扩散开的温和笑容而显出意味不明的幽丽。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   他竟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手去,拉住了她的。   她脸色一红,便要挣开他,一边小声急道:“你做什么呀你!我找你要我的花子呢!”   段云琅道:“你跟了我,我给你一间屋子的花子,好不好?”   她一怔,立即又啐他:“有那个闲钱!”   他终于笑了。   灯火微茫的影里,喧哗吵嚷的世上,他立在人山人海中朝她这一笑,干净而温柔。她忽然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烫得厉害,可是她不想惊扰这一刻他的笑容。   他慢慢地朝她贴过来,带着酒气的鼻息悄然萦绕在她绯红的耳畔:“我若没那个闲钱,你莫非便不跟我了?”   她避过他的亲昵,然而脸色终究忸怩了,撒气地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他竟还站在原地,微微歪了头,笑着看她。   “跟。”她说,声音小得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他眨了眨眼。   她又走了回来,抬起头。   月色渐渐隐没,风愈来愈急,零星的雪霰自空中漫漫抛洒而下。他的眼睛被醉意烫得发亮,盯着她的时候,像有一丛丛的暗火在烧。   “莫说是穷,你便是傻了,残了,输了,老了——”她说,“我也跟你。”   他说:“那我死了呢?”   她拧了拧柳眉,很认真地想了想。   “那我便解脱了。”   她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可以猜猜阿染最后这句话有多少层意思……(我就是这么无聊   ☆、第77章   第77章——杯中物(二)   段云琅确乎是喝得不太清醒了,但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是谁。=两人前后脚地行过长安城明昧街衢,方才的疑问还盘踞在他的脑海,闷头闷脑地就问道:“阿染,你家中是怎么回事?”   殷染莫名其妙:“什么?”   “你从来都不同我说。”许是因为醉意,段云琅话里带了鼻音,撒娇一般,“你家中的事情好麻烦,你阿耶为何从来不升官?正房里欺负你得狠么?你同你阿兄……什么关系?”   四周愈来愈僻静,近得皇城,外间灯火也黯灭下去,只有积冰映着月光,反照出殷染变幻不定的神情。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太过直接的时候,殷染已强笑着开了口:“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既是庶女,我家的事情,自然没多大意思。”   语气清淡温和,偏偏不知糅了多少回忆进去,每一个字的缝隙里都泛着陈年的酸痛。段云琅双眼一眨也不眨地凝注着她,像是有些痴了,复问:“可我想知道,你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殷染的脚步顿住了。   她抬起头,便撞上他冷亮的目光。   他到底是醉的还是醒的?   “因为,”她顿了顿,“我阿家死了……”   “我等了你那么久,可是三年之后,你却进了宫,为什么?”他却好像全没听见她这话,往前迈了一步,低头看着她,“你欠我一个解释。”   殷染咬住了嘴唇。   回忆就像这皇城脚下的冰雪,慢慢地包裹了她的周身,让她连颤抖亦不能。母亲被高仲甫拖走之前的眼神,尖锐,怨毒,就像一把刀子,直直刺入了她的心脏,却没有流血——   冷风呼啦啦灌进心腔,她从那时候起,便以为自己是个没有心的人了。   眼前的少年,强硬地逼迫着她,蛮横地钳制着她,他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时候,可也是这般模样?可是她……她觉得,心腔子里,全是冷的……   她该怎么解释?   说,因为高仲甫要废了你,所以他把我母亲给杀了?   说,因为我日日在秘书省与你相见,所以我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说,因为我要为母亲守丧,所以没有再来,而三年之后,圣旨就突然将我召进了宫里?   她不能说,亦不想说。   母亲的死像一根刺,让她愧疚、让她羞耻、让她痛苦,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于是她转过了身去,慢慢吐出一口气,看那气息立刻在空中凝结成一片蒙蒙白雾。   “五郎。”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往后再同你解释,好不好?你今日喝多了。”   这话听起来,像一个没有限期的空口许诺呢。   段云琅自然不高兴,却也晓得自己是强人所难,阿染的性情,她若肯说早就说了,若不肯说,哪怕用刀子也是不能逼出她一句话的。于是他就坡下驴:“那,好吧。”   心里还是有些失望,觉得她并未真正相信自己,或者还有许多利益衡量瞒着自己,可酒意已将要把这份失望给麻痹住了。   渐渐地,他想,他可以……不那么计较的。   他只要她陪在自己身边就行了,不是么?   这已经是悖德乱理的事情了,他如果还去向她要求更多……那未免……有些贪心了吧。   他于是笑了起来,年轻的双颊被酒意染作微绯,桃花眼里仿佛有桃花飞过,“那你记得,等我清醒了就讲给我听。”   殷染还未回答,突然眼神一凛,一把拉住了他——   “有人!”她将他往巷子里猛地一推,俄而两人一同躲了进去。   殷染一把捂住了段云琅的嘴。   一盏八角琉璃宫灯,摇摇晃晃,自远及近。   提着宫灯的人脸庞隐在明灭光影之间,身形稍稍伛偻着,一出声,嗓子掐得尖细:“沈娘子留步。”   与他同行的少女微微一笑,“那便送到此处吧。”   “娘子的话,回头我会向贤妃娘子禀报。请您放心,贤妃但点了头,便无有不成之事。”   “那还得多劳张公公才是啊。”   “沈娘子言重了。”顿了顿,“只是有一桩——贤妃娘子心中,对令姊是有些忌讳的……”   “正好,我对那个死了的女人,也忌讳得很呢。”   ***   那两人都离去很久了,巷子里的两人仍没有动。   只是段云琅是喝多了,坐下了便没气力动;殷染却是思索得出了神,一时忘了动。   沈青陵和张士昭……竟然在宫外密会。   他们言语里提及的“死了的女人”,莫不是沈素书?   沈青陵有求于许贤妃……什么?   里弄之间,夜色昏黑,在雪地里躲得久了,四肢都有些发麻。她出声道:“你当日将沈青陵安置在长安何处了?”   等了半晌,却没人回答。她转过头,段云琅似睡非睡,身子已将要倒在地上,一副醉死鬼的相。她唤他他不应,拍他他不应,于是她索性将冰凉的手放进他的衣领子里,惊得他一下子跳了起来。   “啊哟——!”这一跳起,竟然便崴了脚,段云琅捧着脚后跟哇哇乱叫,疼得一张俊脸皱成了鬼脸,“你好狠啊你,我的脚……”   既然他醒了,她便往外走去。他连忙一瘸一拐地跟上,一边道:“你当真不心疼一下?我这腿脚可是老毛病了,你当真不心疼一下?”   他这样一说,她犯了犹疑,渐渐停了步子,侧首,“很要紧么?”   雪月无声,笼着她幽白的一张脸,眼神里透着关切。他拼命点头,“可要紧了!我这腿脚若落下什么病根,往后还怎么同你——”   她唰地转身再度往前走。   对付有些死皮赖脸的人,还真是不能太温柔……   两人一前一后,不知不觉走到了十六宅。殷染是怔了神了,直到瞧见在门口翘首等候的刘垂文才蓦地反应过来。这若等候的人不是刘垂文,她可就暴露了……   都怪旁边这个咿咿呀呀自说自话的人,每每和他在一起,她都要变成傻子。   刘垂文迎上前来,段云琅立刻把全身都靠在了他身上,“小王喝醉了,快扶小王进去。”   刘垂文咬牙切齿,“这不叫扶,这叫驮。”   段云琅“嘿嘿”而笑。   刘垂文吃力地回头看了看殷染,“娘子快回吧,被人瞧见了不好。”   殷染点了点头,却仍不走。刘垂文还纳闷着,自家主子却已站得直了,自怀中掏出一只盒子来:“你要这个?——我偏不给你。”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收了回去,殷染伸出的手连盒子角都没碰着,“我偏要留着它,用它拖住你。”   殷染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刘垂文则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然而,说完这句极肉麻的话之后,始作俑者却往前倒了一倒,殷染连忙扶住,一看,真的睡死了。   殷染将他交给刘垂文,嘱咐道:“他说腿脚时常不舒服,小公公有空时,还是给他请个大夫瞧一瞧。”   “奴婢明白了。”刘垂文乖巧地应了,将段云琅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撑着他回王宅去,忽而又道,“殷娘子,殿下不懂事,有些事情做不周到,您不要太往心里去。”   殷染失笑道:“你比他还小吧?”   刘垂文却很老成似地叹了口气:“我阿耶常同我说,殿下失怙太早,又是从太子位上跌下来的人,性情难免有些古怪。但他的心是真的,殷娘子,我知道他对您的心,是真的。”   殷染的笑容渐渐地安静了。   “我知道。”她轻轻地道,又加重语气重复,“我何尝不知道?多谢你了,小刘公公。”   殷染走了,还穿着那套不合身的男装。   刘垂文稍稍侧过身子,看着她一步一步地远去。宽大的袍角被夜风吹起,单薄的身形被月光拉得好长。她抬起手理了理幞头,长袖稍稍滑落,露出修长的十指和半截玉一样的手腕。   只是一个动作着的背影,已见出无边的妩媚和孤独。   “看什么看?”一个因醉意而发软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吓了他一跳,“那是我的女人。”   他回过头,殿下的眼瞳灼亮,不知是喝得太醉,还是根本没醉,那目光里像有什么东西,坠而不返了。   ***   翌日清晨。   段云琅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直直瞪视着他的眼睛,吓得他猛地清醒过来,身子往床上一缩。   再定睛看去,竟是宰相程秉国,此刻彼已站直了身,捋了捋长须道:“殿下昨晚睡得可好?”   段云琅揉了揉眼睛,又拍了拍脑袋,昨晚的种种事端才渐渐在脑海里拼凑起来,也这才想起昨晚本约了程相……“啊哟喂!”他突然皱着鼻子喊了一声,“刘垂文!”   刘垂文在阁外应了:“奴婢在!”   “程相等多久了?”   “回殿下,程相候了您一夜!”   死家伙,连对个词都不会。段云琅一边腹诽着,一边对程秉国摆出了诚挚的笑容:“累程相久等了,真是万分过意不去。昨日小王在街上偶遇了二兄,不留神就喝多了……”苦恼的表情,“累您找的那些案底,小王都复核过了,圣人对高仲甫忍耐已久,只苦于朝堂上无人敢言,程相的胆识,小王佩服之至!”   这撒泼耍赖之间,就不动声色地转了话茬。程秉国见他又起身要更衣了,连忙背过身去,咳嗽两声,道:“殿下要将它们交给圣人?”   段云琅眼珠子转了转,“这里也有个讲究。弹劾人呢,最紧要的是弹劾得光明正大,显得自己占理儿。圣人近来不是很喜欢崔慎、李绍他们,正想让他们立点功劳?您去提点提点,让他们写些奏疏上去……他们科场出身,笔头功夫自然没得说……”   “臣明白了。”程秉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退两步,端凝行礼。   段云琅几乎以为这老人已经将自己看破了,可是对方终究什么也没有说。程秉国走后,宿醉的痛苦一点点又浮凸出来,全身筋骨都似被拆散了又搅和起来,就没有一处是安生的。一边喊着刘垂文一边下床蹬鞋,突然一个站不住,腿一僵,又跌回了床上——   他皱了眉,大雪天里,竟有汗珠自额头上一滴滴渗出来。那不听话的腿在眼前抻直了,仿佛有一根筋被拉到了极限,即将断裂了……   “殿下!”刘垂文掀帘而入,见这情状,道,“殿下又腿疼了?”赶忙过来,然而他的手一搭上段云琅的膝盖,已被他断喝一声:“别碰我!”   这一声正义凛然,骇得刘垂文脸色青白地抽回手去。然而段云琅那双桃花眼里却忽然蓄足了盈盈的水光,可怜劲儿直冒:“刘垂文,我疼……”   “得得,奴去找樊太医。”   “不可。”他又疼得龇牙咧嘴一番,才说出话来,“不可找太医,这要是让宫里头晓得了……去城里请个大夫吧。”   作者有话要说:  段五:如果这叫驮的话,那你是什么?   刘垂文:……   ☆、第78章   第78章——天恩   年关上最冷的时候,承香殿里的用炭总比旁的殿所多出一倍不止。因为这是圣人最常歇息的地方。   段臻走入内殿,见银烛高烧,案上整齐码着御膳房特制的点心,却全未动过。许贤妃正斜倚榻上,一手抚弄着怀中的白猫,一手持一卷佛经,看得入了神。   “特让人送来的,怎么不吃?”说着,段臻随意地拿起一块蜜饯抛进了嘴里,又凑上前来,“什么东西,如此好看?”   许贤妃淡淡道:“《金刚经》。”   段臻微微一笑,在她的榻旁坐下,“三十二相,皆是非相。”   许贤妃将经书放在一边,凝了他片刻,忽而叹了口气,“何必呢?”   “嗯?”段臻仍是微笑,眉梢轻轻上挑。他的确是个面容周正的男子,但更吸引人的是他那安静从容的气度,总是不知不觉地就将人的言语心声都诱引出来。   许临漪与他做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了,岂不知道这一点。   只是她总心甘情愿。   “何必要与高仲甫争个鱼死网破?”她的声音很轻,但在“高仲甫”这三个字出口的刹那,她已看见他毫不掩饰地皱了眉,“你的皇位是他给的,你的天下也是他给的……他的势力如今盘根错节,所谓心腹大患,一旦拔除,自身也命不久矣……”   “你想多了。”段臻很平静地截断了她的话,“内闱寺人再是权威赫赫,也无人承继。朕并不打算同他周旋,端看他自取灭亡即可。”   许贤妃轻轻地抽了一口气。   段臻望向那案上点心,又道:“你若不爱吃这些,朕便让他们再换个花样做。”   许贤妃笑了,温顺地摇了摇头,坐起身来,拈起蜜饯也入了口,笑道:“陛下送的东西,妾哪有不爱吃的?只是每次都让御膳房开小灶,怪不好意思。”   “这会子倒晓得不好意思了。”段臻的眼里也带起了笑意,“朕成日价到你处来,你便不觉不好意思?”   “陛下!”纵是三十余岁了,许贤妃这一嗔一笑,仍是风韵万千,眼底光华流转,令人移不开目光。段臻便痴痴地凝着她,他知道她是这样夺目的女人,无论身在何处,无论作何表情,都不会被忽略。但另一个……另一个女子,就与她完全不同了。   许临漪和颜慕知,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他愿意带出门、带进宫,让她宝妆丽服,翩跹于众人惊艳的目光中。   一个,他只想收起来、藏严实,让她素衣素颜,永远葆有那一份温柔宁静。   那一份独属于他的温柔和宁静。   ——却已经离开了他很久了。   这一晚,许贤妃侍寝。   老夫老妻了,床笫之间并无太多激情,但有时候,极端的熟稔就是另一种激情。段臻习惯在黑暗里摸索她,灯都灭了,许贤妃伸出手去主动揽住了他的脖颈,他的表情微微一僵,只是她没有看见。   他的吻落下来,渐渐地,在她身上点起一丛又一丛的火焰。明明是世上最危险的火焰,烧得不管不顾毁天灭地,可他的动作却偏偏还是那么温柔,温柔得不似一个帝王。她想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他温柔,但他的温柔全都是杀人的陷阱。   就为这一份温柔,不管他爱过多少个女人,不管他还爱着哪一个女人,她总还是愿意在这黄金牢笼里等他,她总还是愿意容纳他的一切惶恐与悲伤。   “慕知……”巅峰来临的一刻,他的脸埋在她颈窝,声音带着粗喘。两个人都在颤抖,一个是热得发烫,一个是冷得冻结。   待那一阵□□的漩涡席卷而过了,许贤妃抬眼看着晃悠悠的床帐顶,她仿佛看见了那个死去的女人,一双眼沉静无波,既不愤怒,也不得意,只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漠视。   那个死去的女人,漠视着她,也漠视着他。   她想笑——你瞧不起我么?可你当年为他也是使尽了心机手段,便连要死了还不忘讹他一辈子呢!你瞧不起我,也不看看你自己到头来又活成了什么样子?我说了,我不仅要你死,我还要你又老又丑地死,我还要你永世不得超生地死……   颈窝处渐渐被濡湿了,她却仿佛根本没有感受到。她所爱的男人在她的怀抱里无声地哭泣,为另一个女人。   她已经麻木了。   ***   五鼓,早朝。   段臻纵被人说成是袖手天子了,也从未误过一次早朝。哪怕在朝堂上只能做做样子,他也坚持一定要去做做样子。   许贤妃伺候着他更衣洗漱,将人送走后,回转身便招来了玲珑。   “将这个送去查一查。”她指了指案上的点心碟子。   玲珑的表情有些古怪,却什么也没说,领命称是。   “你见我莫名其妙是不是?”许贤妃却轻哼一声,“他每一回赐汤赐膳,我都要送去查一查,明明每一回都查不出什么来,可我却还是要查——谁知道他会不会在下一碗饭里就下了□□?他那么恨我。”   贤妃娘子今日心情不好,玲珑听出来了。她每到心情不好的时候,最爱说的话,便是“他那么恨我”。   “娘子,”待许贤妃的神色终于平静下来,玲珑才终于大着胆子通报道,“张公公已候在外头了。”   ***   “这小蹄子想嫁陈留王,竟来找我?”许贤妃冷笑,“这是什么脑筋?”   张士昭道:“依奴婢猜想,她是看准了娘子心地仁慈,又是六宫之长,特想着来巴结娘子呢。”   “要巴结我,她能给我什么?”许贤妃淡淡一掠眼。   “娘子,她是沈才人的亲妹妹……”张士昭缩着脑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她说,她知道沈才人是谁害死的。”   许贤妃的手抓紧了案上佛经,直到呲啦一声,那贝叶的纸卷被她长长的指甲所刺破。她的脸色苍白,但声音仍端得平稳:“是谁?”   张士昭为难道:“这奴婢却不知,她不肯说,只说她手上有证据,对娘子一定是有益处的……”   许贤妃静默了很久,终而,轻飘飘地一笑。   “要嫁五郎是吧?这有何难。”慢慢道,“让她写封八字与我。”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觉得段臻的女人们都很可怜,段臻自己也很可怜,总之在一个病态的大环境下,随波逐流地跟着变病态的人总是很可怜的……   ☆、第79章   第79章——无家(一)   刘垂文从坊间的医馆请来了一位大夫,自己避在阁外候着。未过多久,那大夫提着医箱出来了,刘垂文忙两三步迎上前去,“先生可开了药不曾?奴婢好去抓药。”   他不问殿下腿脚有何毛病,只问自己职分,那大夫一听,便知这小宦官是个角色。他走到院落影壁之外才停了步,道:“小公公留步,老夫的药方已交给陈留王殿下了,小公公自去问他即可。殿下这腿寒是老毛病,怎么这样久了才看治呢?如今用不得猛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这话说得七拐八绕,刘垂文听来,心下先沉了沉。待送走了那大夫,他走回殿下的寝阁里,却猝然遭了一声厉喝:“出去!”   他骇了一跳,下意识地倒退着跑到阁外,再一回想,方才仿佛瞧见殿下坐在地上,身前的书案上摆着一摞奏纸。他估摸着殿下是在处理政务,才叫自己回避的。   然而旋即里头的人又出声了:“进来吧。”   刘垂文莫名其妙地走入来。   殿下的确在处理政务,案上的东西有一些还是刘垂文从阿耶那里拿来的,是高仲甫在长安城郊强占民田的案底。刘垂文呆立了半晌,忽然觉出味来:“您的药方呢?”   “什么药方?”段云琅淡淡地道。   “方才那先生说了,给您开了药方。”刘垂文睁大了眼。   “哦,”段云琅头也未抬,“我烧了。”   “什么?!”   “我不能让旁人知道此事,我不能去抓药。”段云琅的神色一派自然,“他们都盯着我呢。”   刘垂文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段云琅又道:“圣人管我要东西了,你帮个忙,将这些,”他从那厚厚一摞纸里抽出了三四张来,“交给……”他想了想,“交给周镜吧,不要通过你阿耶。”   刘垂文接过来,那三四张都是地契,看不出什么门道。他挠了挠头,眼睛盯着书案上那一堆,“您这里不是还有很多么……”   段云琅轻轻笑了一声,“我怎么也不可能全交啊。”眸光潋滟斜飞,“父皇想让我当他的马前卒,我却还不想被马蹄子踩死呢。”   刘垂文讷讷地应了一声,转身欲去,却又讷讷地转了回来,“您的腿……”   “啊呀,”段云琅不耐烦地拧了拧眉,“没什么要紧的,倒是你,快去快回,我还有事吩咐你。”   ***   段云琅说要吩咐刘垂文的事,是让他去查查清楚殷家人的关系。   殷止敬是敬宗末年的殿试状元,一朝金榜题名,官拜秘书少监,当时谁都以为他一定会平步青云了,哪料到他竟然就在这个位置上一直坐到了今日。这样一个混沌人物,若不是他有一个好妻族做靠山,众臣僚当面都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殷止敬与夫人许氏生有二子一女,长子殷衡、幼子殷矩,和女儿殷画。殷染的母亲是妾室,入府在许氏之前,但被正房压制着,始终不甚得宠,到至正十四年,听闻是得急病死了……   “至正十四年?”段云琅突然打断了刘垂文的话。   “是……至正十四年,秋天。”   段云琅双臂枕在脑后,躺倒席上,漫漫然望着天花板上的平棋。   至正十四年的秋天,她忽然不再出现。   他仍旧每日里往秘书省跑,可他再也没有见到那杏红衫子的背影,窗外的柳树枯了,天空被分割成一片一片楚楚可怜的灰色,他至今想起,仿佛仍能感觉到那院落里的寒冷。   她已经同他解释过几次,道她匆忙守丧,后来也没再去过秘书省。可他总觉得还有些地方不对劲。   即算是要守丧,也不至于不辞而别吧?而况她的母亲还很年轻——据她说是“得急病”死的,这是不是太突然了些?   他闭了闭眼,只觉眼睛干涩得发痛。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少错误不曾明言,有多少遗憾仍待询问?   “那个殷衡,”他慢慢发问,“如今在户部?”   “是,如今任户部员外郎。”刘垂文道,“说起这个殷衡,还有点微妙……他娶的是张适的女儿。”   张适?   这个名字已太久不曾听见过了,猛一入耳,却是先扎出一点不明所以的疼痛来。而后段云琅才想起这疼痛是出于何故——这个张适,正是至正十四年上的宰相。   至正十四年,上书奏言废太子的,领头的便是中书门下同平章政事张适、翟让,而神策中尉高仲甫、孙元继,实际都是跟在后头联名罢了。   那时候段云琅心头恨极,恨不得将这些信口雌黄的人统统消灭干净,却毕竟年纪太小,并未懂得这庙堂权谋该怎么玩,也没有看清楚高仲甫才是真正举足轻重、操纵全局的人。到至正十七年,刘嗣贞才找到由头,将张适贬去了户部;但张适盘踞中书多年,也不是一时可以撼动,据说他如今在京城里广置宅院,清闲下来,反倒是享福了。   “那会子张适还没下调,这殷衡与张家的亲事,是昭信君一手操办的。”刘垂文想了想,又道,“奴婢觉着,他们家里管事的不是殷少监,而是昭信君。”   段云琅揉了揉太阳穴,只觉殷家这一笔烂账之烂,比起他段家都不遑多让。那个女人,那么古怪而孤清的性子,怕就是这样养成的吧?   不想还好,这一想她,只觉席榻冰凉,全身都不自在。窗外还飘着细碎的雪,结着冰凌的树枝探进窗子里来,在书案上抖落一片冰渣子。段云琅将长袖覆在面上,掰着指头数自己的头发丝儿。   “去,不去,去,不去,去……”他认命地叹口气,“还是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的字数好像又突破天际了_(:3ゝ∠)_   ☆、第80章   第80章——无家(二)   过年的几日,宫里不仅忙过年,还得忙陈留王的冠礼。》し但在掖庭宫的女人们眼中,天潢贵胄列国抗礼,也都比不过亲人的探视。   正月初五,小芸一大早就梳洗打扮好了,坐在院子里巴巴儿地等着内侍省的公公来传唤。绫儿口中说着不在意,却总是忍不住遮遮掩掩地朝门外望。殷染倒是无牵无挂惯了,她一直清楚自己是没有亲人的。   这一日小雪飘飏,院落里安静下来,能听见冰雪压着枯枝的疼痛声响。鹦鹉冻得缩成一团,叫也不叫一声,眼巴巴地看着站在门边的主人,只盼她何时回过神来能将门关上。   殷染倚着门扉望着院落外头一片忙碌景象,嘴角懒散勾起。   她想起了自己的那个家。   从她记事时起,她就住在殷宅的西头,与嫡兄嫡姊们不在一处,与她的母亲也不在一处。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是可有可无的,母亲是有不如无的,父亲至少是易于了解的,母亲则根本是莫名其妙的……   她听闻,自己很小的时候,是与母亲同住的。可母亲却时常打她,那时候还是个婴儿的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到了有一回被父亲撞见了,母亲扯了床帘拧成一股细绳,把她小小的身躯卡在枕头和床褥的缝隙间,硬生生地要勒死她……   父亲被吓坏了,连忙叫人来将孩子抱走,吩咐从此单辟一间屋子给殷染住。   而母亲,精疲力竭之后,双眼仍旧清醒而冷定——她心里是明白的,她并没有如外界传言的那样得了失心疯或狂悖不堪,她心里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她冷笑着,尖尖的下巴抬起,冷艳的脸庞上一双无情的眼睛斜睨着面前这个畏缩的男人:“你明知我绝不让你好过。”   “花楹……”父亲抿了抿干燥的唇,眼睛里有些光,全被压抑住了,翻搅不息,“花楹你何必如此?那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谁要你的孩子?!”母亲突然尖叫出声,拿过床上的镇子便往他身上砸去!   殷止敬竟不躲避,那青石镇子在他额头上砸破,跌下来,摔得粉碎。而后那鲜血便流了下来,沿着殷止敬那苍白文弱的脸庞,滑出一道道交错的血迹来。   “行,我知道了。”殷止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来,那一双温润的眸子里,不知究竟是多情还是无情。“你不想要我的孩子,是不是?那你不必要她。我要她。”   ***   这些事情,都是红烟后来同她说的。红烟说,自己那时候就在帘外听候吩咐,见郎主掀帘而出也不敢多问,便一直站着,直到里头传出了哭声。   跟着这样一个主子,前景黯淡。红烟的心思很活络,她后来不太往花楹跟前跑了,反而时常帮殷染去与长房周旋,那时候殷染以为,她对自己是真心好的。   不过……人心这东西,谁又当真看得清楚?   若不是父亲直至今日脑门上仍顶着那一块砸出来的伤疤,谁又还会记得他曾经有过一个性情乖僻的小妾,和一个性情乖僻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可说是由父亲带大的。只是他们并不亲近,至少,不像寻常人家的父女那样温馨——她想要的,父亲都会尽力找给她,书、画、首饰;可是再多的,没有了。   父亲也就抱过她那么几次,每一次都是悲伤的。   殷染回过头,便对上梁上鹦鹉那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叹了口气,她终究决定关上门——   “阿染?阿染娘子!”一个声音忽自远及近传来,伴着杂沓的脚步声。殷染狐疑地又将门推开一线,便见着一位内官冲她招着手,“有你的家人,快去内侍省见见吧!”   她的心蓦然一颤。   家人?   难道……难道是父亲?!   ——不然还能有谁?   殷染顿了片刻,立即回身去更衣梳妆,连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忽然变得郑重起来,衣裳都试了好多件。最后她将脸都埋进了冬衣的褶皱里,她根本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父亲,可是在这一刻,她竟然已经开始思念他了。   ***   到了内侍省外,殷染当先见着了袁贤。彼上下打量她一番,放慢了声气问道:“上回打得重了些,不知娘子可好完全了?”   这问话也不能算虚伪,毕竟她好不好,与他的前程还是有几分干系的。殷染欠了欠身,却不答话,反问:“我家里来了人?”   这样直白袒露的问话,教袁贤不太适应地一皱眉,侧开身子道:“西六间。”   殷染由小内官领着去了西六间,门打开的一刻,她晃了晃神——   这竟然就是她当初受刑的那个房间。阴暗,潮湿,冰冷……   袁贤是什么意思?她张了张口,还未发问,那内官却已已出去阖上门,落了锁。   她心头一凛,抢过去推门,竟推不动。   “你慌什么?”一个阴冷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沿着脊椎骨森然爬上,“见见家人,也不乐意么?”   她脸色霎地白了,身躯一下子挺得僵直。   她认得这个声音,化成灰也认得。   殷衡继承了父亲那太白的肤色,阴暗的光线下,病怏怏地像是地府里的无常。明明是娶妻生子有官有爵的人了,却仍旧没个正形儿,一手撑着墙壁将她逼在门边这方寸之地,低头冷冷地盯着她。   那真是冷的眼光,却又在露骨地端详,她的手渐渐地攥成了拳头,收入袖中,回转身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原来是阿兄,真是稀客。”   殷衡冷笑:“不然呢?你盼着的是谁?”说着抬手去摸她的衣领,她根本躲不开,只能转过头去,“穿这么好,又这么素,让我猜猜,你以为来的是阿耶吧?”   心事一下子被说中,她咬紧了牙。   殷衡看她半晌,放开了她,自己往房中央走了几步,“你就别指望了。哪一年阿耶不是闹着要来,可哪一年阿耶不是还得乖乖听了阿家的话——啊,我说错了,是我的阿家。”   最后一句的语调可耻地上扬,殷衡笑笑,并不掩饰对小妹的*和对小妹的鄙视。   这两种感情揉在一处,就显得更加可耻了。   殷染却仿佛没有发觉,她抓住了殷衡话中的一点信息,就如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稻草:“你说什么?阿耶他……他闹着要来?”   殷衡看她一眼,“不错,”手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两只叠起来的小盒子,“他让我给你带的。今年与往年不同,画儿要嫁人了,所以我阿家也就开恩特赦一回,让我来瞧瞧你,顺带我也瞧你和阿耶太可怜,这东西便帮他随手带来了。”   殷染走过去捧起那两只小盒子,未敢当着殷衡的面打开来看,只珍而重之地护在了怀里。殷衡却嗤笑一声,“我早看过了,也就几本字帖,和一点小玩意儿。阿耶想你得紧啊,阿染。”   最后一声“阿染”却唤得变了调。这房间本就昏暗,阴霾的早春午后,他眯了眼,看见她瘦削的身形在寒冷中被勾勒出一条姣好的曲线,背着窗外透入的光,她清丽的脸庞若隐若现。   他喉头竟是一紧。一时不能忍住,便去拉她的手,“阿染,我当初……”   她回过头来。   她也不甩脱,也不惊跳,她只朝他淡淡地一笑。   竟然便让他寒到了骨子里。   那一笑之中,全是安静的嘲讽。   ——你们有钱,有权,有一个好母亲。你们想怎样就怎样。与我又有何干系?   他想放开她,却又舍不得,心头一发狠,便拽着她的手腕撞进自己怀里,吐着浊气的嘴不管不顾地就要吻下来——   “啪!”   一个干脆利落的巴掌。   终于把殷衡送了出去,那接人的小内官带他往西门走了,殷染自己往北回掖庭去。料峭的风刮在脸上,就像钝重的刀子径直地砸下来,冷得几乎麻木。殷染把身子都缩在不甚厚实的冬袍里,低着头,不看路地走。   心里的失望一点点弥散开来,逐渐把整个心腔都占满了。   阿耶……阿耶又没有来。   四年了,她已经四年不曾见到阿耶了……   “咳咳。”   她惘然抬头,自己竟已然走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那少年——不,他已及冠了——那男人自廊后站了出来,正靠着那白的院墙和枯的树枝,静静地看着她。   她先是四周望了望,他静静地道:“没有人。”   她“哦”了一声,又不知说什么好了。走上台阶去推开了门,复侧头:“你不进来么?”   段云琅没有做声,只是抬脚跟着她进了房间,然后一股大力袭来,他一把抱住她的腰,将她“砰”地一声重重推在门上!   他根本不等她反应,滚烫的唇已毫无章法地烙上她的脸颊。   ☆、第81章   第81章——防火水中(一)   这都是哪里来的蛮子!殷染被他骇得手足无措,又被他亲得浑身发软,一时都不知如何挣扎了,只能任由他将自己脖颈都啃了一遍。他的唇不安分,他的手也不安分,刺溜一下就钻进了她的衣襟里,像一条不听话的小蛇,冰冷而无情地窜到了她的心口,然后就重重地咬了上去——   “你!”她怒瞪,只是那瞪视没有多少气势,反而更似欲拒还迎,“你掐痛我了……”话到尾梢,虚弱地上扬,他终于暂时收了狂乱的吻,一手撑着门,低头凝着她。   他的眼睛里有一场风雪狂飙的漩涡。   有一些不明所以,更多的是被他撩拨起来的情潮,一浪浪地拍打在她魂灵的暗礁。光天化日,离经叛道,她无法平复自己急促的喘息,一眼望进他的眼,一刹那间,晃过似有若无的温柔。   她伸出手去触碰他的脸,被他一把握住按在脸上,“怎么了?”她轻声问。   他扁了扁嘴,像个小孩一般,眼里全是委屈;又不像个小孩,因为他将委屈都隐忍着,忍得眼圈都红了,才一字一字地出了声:“我都瞧见了。”   她一愣,“啊?”   “你和……殷衡。”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发髻乱了,一缕头发垂下来,滑稽地掩了他的不安,“我去内侍省找你了……”   她怔怔地盯了他半晌,直到那股令她自己都感到羞耻的情潮渐渐退下了,她才克制着,得体地伸出手去轻轻推了推他。   他立刻就让开了。   她掀帘走进了内室,他也跟了进来,一边道:“他欺负你,是不是?我也听见了……是他欺负你的,是不是?他欺负你多久了?”   殷染在桌边坐下,手撑着头,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很久了吧。”   段云琅睁大了眼站在原地,无法置信地看着她。   殷染叹口气,道:“你已加冠了?过来,给我瞧瞧。”   段云琅没有动。   殷染也就这样撑着头抬起眼,看这年届二十的少年站在门楣的影里,垂帘拂起来,又落下去,他那一贯有些稚气的阴柔的脸庞上,全是难以言喻的不安,还带了几分自暴自弃的烦躁。他今日穿了一件她从未见过的新衣,齐整的紫青长袍上暗绣祥龙瑞凤花纹,头发确乎拢入了金丝小冠之中,外罩着圆头巾子,光洁的额头露出来,冷亮的眼神沉下去。   她歪着头,微微一笑,“过了今年,你该有二十一了。”   他不情不愿地开了口,“还能指望谁记着我的岁数不成?今年是我立了功,才特意大操大办的reads;桃运狂少。”   “我便记着。”她柔声,又道,“过来给我瞧瞧,好不好?”   他终于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她抬起手去够他的发冠,他竟然也就顺从地低下了身子来,任她修长的手指擦过自己的脸颊,将那一缕乱出来的头发丝儿灵巧地掖进发冠中去。而后她又为他理了理衣领,像个母亲审视自己的孩子一般端详他片刻,方点点头道:“是长大了。”   她不说还好,这话一出,他的嘴又扁了。   “自然长大了,”他冲口而出,“都该娶妻了。”   她的笑容稍稍静住,“是么?”上下扫他一遍,“是可以娶妻了。”   “你……”被她反将一军,他简直憋闷得说不出话来。她就这么盼着自己去娶别的女人?她就连一点不高兴都没有的吗?   她看着他难得露出的孩子气的表情,方才因殷衡导致的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她笑眯了眼,站起身来踮着脚往他下巴上啄了一下,“你能不能娶妻,可只有我清楚。”   他呆了一呆,而后,红晕才渐渐爬上了耳根。   太羞耻了吧……自己方才是被她调戏了?努力再瞪回去,她却已经很安适地拉着他的手到床边去,“你无事就先休息一会,我去收拾收拾。”   “收拾什么?”他直到乖乖坐在了床沿儿上才反应过来自己又被她唬住了。   殷染没有回答,只去房中将那两只盒子拿了过来,自己也挨着床沿坐下了。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段云琅凑过来,他知道这是殷衡给她带的东西,心中没有几分好感,但他就是要盯着。   她将一只绿漆的盒盖儿轻轻掰开,里面果如殷衡所言,躺着一沓临摹的字帖。   她将那些字帖一张张地拿出来,隔着幽暗的午后的光线细细瞧着,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略微发暗。他最见不得的就是她这种样子,让他觉得飘渺遥远、难以捉摸,他不由得要说些什么来拉近与她之间的距离:“这是你写的?魏碑?呵,不错嘛……怎么还练过柳体?你总爱写这种寡瘦寡瘦的……”   她被他的形容词扑哧一声逗笑了,转过头来笑睨他:“什么叫寡瘦寡瘦的?”   段云琅想了想,“寡淡,瘦硬,让人一看就硌得慌。”   殷染听得皱了眉,“我都写成这效果了?”又将那纸张凑近了看,“不能啊,柳体是筋道十足的,怎么能硌人呢?”   段云琅听得云里雾里,他哪里分得清什么书体好坏,全是凭印象说话罢了。于是他决定耍赖:“就是硌人,不信的话,你给我摸摸!”说着他便两手抱住了殷染,惊得她“啊”了一声,字纸脱手,飘飘荡荡撒了床边一地。   他干脆将她膝上两只小盒也都拂开了,整个人不管不顾地往她身上压将下去——   床板一震,他已经压在她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她仰面躺着,全身都被他钳制得动弹不得,两具身躯猝不及防地贴在了一起,她突然感觉到什么,眨了眨眼,“你……”   “闭嘴!”知道她要说什么,他懊恼地低低喊了一声,便再度欺压下去。   ☆、第82章   第82章——防火水中(二)   如果一定要找个词儿来概括他们的每一次欢爱——其实总共也不多,两年半了,不会超过二十次——那应该就是四个字:乱七八糟。   每一次相会之前,两人总是憋了一肚子的话,找了满天飞的借口;每一次相会之时,也总还要先正儿八经假模假式地谈一番话——可是忽然之间,总是“忽然之间”,两人就滚到床上去了。   也许只是那些话不够悦耳,甚至是刺耳的,就像现实一样。床帘拉下,被褥覆上,隔绝了阳光和空气的同时,也隔绝了所有令人不快的过往与将来。他们在被子下面焦急地动作,早晨穿得一丝不苟的衣衫、理得一丝不苟的鬓发,此刻全都乱得不成形状,急切的亲吻与摩挲带出滚烫的颤栗,像是赤足行走在炮烙之上,疼痛难忍,可是无法离开。   并不充分的爱抚过后,他整个人都趴在了她身上,低喘着道:“可以了么?”   团团黑暗之中,她舒展着皓白的手臂搭在他的脖颈,轻笑的声音如梦似幻地响在他的耳畔:“你今日格外着急。”   他顿了顿,放弃与她和解,决定直接攻城略地。   她的手臂突然收紧了,眉心蹙起,忍耐地咬着牙,可终究没能管控住自那牙关之间逸出来的呻-吟,甜腻的,熏得人心都要发软。他感觉到了,眼神一暗,即刻动作得更加激烈,直到他自己都自喉咙里发出了闷闷的哼声。他一手抓住她两只胡乱作恶的手臂扣在枕头上方,另一手撩开了热死人的被子,眼睛里那飞快纵逝的情-欲的辉光便这样不管不顾地披离而出了,似潜伏水底的暗影突然现了形,那是一头兽,一头巨大的凶残的兽,这头兽低低地嘶吼着,湿热的舌头扫过她敏感的耳垂,四爪抓扯着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劈裂开来……   她的指甲陷进了他的背脊,些微的痛,却更刺激。他仰起头来,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滴答落在了她的锁骨,滚烫似一点火痕。   有时候,只有痛,才能解了痒。   自情-欲的巅峰跌落下来,将一切意识重新一片一片拼凑回去,才觉出脚下虚软。飘忽中摔得不疼,但却心悸得可怕。好在他一直是个很温柔的情人,□□过后,他会耐心地吻她,安静地抚摸她,又小心翼翼地为她清理床上和身上的乱象。她浑身酸痛,一动也不想动,睁着干涩的眼睛望着方才被掀动得如惊涛骇浪一般的床顶,渐渐地笑出了声。   听见这诡异的笑声,还在抽褥子的他停了动作,疑问地望过来。   “白、日、宣、淫。”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好、色、无、耻。”   他挑了挑眉毛,直起身道:“我却觉得自己太过正人君子了,对着你的时候,也不时常想宣淫的。”   “……”她脸上臊得可以蒸鸡蛋了,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摇头晃脑地叹口气道:“你听过司马相如的《美人赋》吗?‘古之避色,孔墨之徒,闻齐馈女而遐逝,望朝歌而回车,譬犹防火水中,避溺山隅,此乃未见其可欲,何以明不好色乎?’就是说,见不着美女的人,当然不能叫君子;得像我这样,见着美女还能不至于时时乱了套的,才是不好色的真君子。”   她将被子把自己头都罩住了,声音从里头传出来:“你怎么不乱套了?你乱套得很呢!”   他嘿嘿一笑,手脚麻利地清理完了,又爬上床来,将她连人带被子全抱住了,低声哄她道:“是是,我乱套,我最乱套。我将那些字帖都收好了,你现在还想不想看?”   经他这一提醒,她才想起来这才是正事。忍不住又剜了他一眼,下床披衣时又险些摔倒,他连忙扶住了,表情隐忍地问道:“……弄疼你了?”   她不答话,只一瘸一拐地往桌边走。那只绿漆小盒已看过了,还有一只红漆的,打开一看,却是两只草编的小蚱蜢。   段云琅走过来,看见了也是一怔:“这东西也要单独装一盒儿?”   殷染将那两只草色都已发黄的小蚱蜢拿起来看了看,表情淡得连一丝波纹都没有,叫段云琅怀疑方才床上那个与自己一同辗转呻-吟的女人根本不是眼前这一个。殷染起身将两只盒子都收入了箱子里,回过头来,才见段云琅还在发怔。她笑笑道:“那是我小时候爱玩的东西。”   他低着头,走上前,将她的手捂进了自己的手掌里。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又笑道:“是不是挺没劲儿的?我小时候,拿着那两只草蚱蜢,可以玩一整天。要是有人来陪我玩,就更好啦。——可惜没有。”   每一句话都是平铺直叙,偏生到了最后一句又莫名地逗趣,他笑不出来,只低声道:“他们都欺负你,是不是?”   她怔了一怔,旋而道:“傻瓜,这世上的事情,哪里是欺负两个字就能说清楚的?你说殷衡吧,他确实是欺负我,还曾经借着酒醉撒酒疯——可是殷家里肯跟我说话的人实在不多,他是其中一个。”顿了顿,又道,“只是自从撒酒疯之后,连他也不跟我说话了。”   “他怎么欺负你的?”他闷闷地道。   她眨了眨眼,眼神里笑意盈盈,“你以为他是怎么欺负我的?”   “我……”他说不出口。   她握了握他的手,柔声道:“傻瓜,你以为他真能欺负我?”   他奇异地安定下来,凝着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我很想我阿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今日,我还以为今日来探望我的是阿耶呢……那两只草蚱蜢便是他给我编的,陪我玩得最多的,也是他。”仿佛是站在地心有些冷,殷染皱了皱鼻子,段云琅连忙拉着她去桌边坐下,又去烧了一壶热茶给她捧着。她看着他来来去去地忙活,眼神里有些迷惘了,她从来不曾感知到这样明确的关切,父、母、兄、姊,都不曾给过她这样明确的关切……   “我也说不上喜欢读书写字,只是若不读书写字,我会忍不住胡思乱想。”殷染低着头又道,“好在我家里书多,后来去了秘书省,书更多了。我想阿耶是高兴我呆在秘书省的,我在家里,总是给他添麻烦……他处理不好,每每在我和昭信君之间来回跑,他很累,很难过。于是……我就宁愿成日成日地留在秘书省,有时候还会在秘书省过夜。”   “这是好事儿。”段云琅柔声道,“若非如此,我岂能碰得见你?”   殷染恍惚转头看着他,那眼神竟然是湿漉漉的,像是刚刚被雨淋过,长长的睫毛都变作了厚重的雨帘。她忽然又恍惚地笑了笑,轻声喃喃:“是啊,若非如此,我岂能碰得见你。”   这分明是一句柔肠百转的话,却听得他心中揪痛。这话背后一定是有故事的,他忍不住要问——   至正十四年的秋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走了,你的母亲过世了,而我,被废了。   这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联系?   可是殷染却已经很累了。她闭上了眼睛,依恋地抓着他的衣襟,身子朝他轻轻地靠了过去。   他小心地抱住了她,就像抱住世上最珍贵又最脆弱的琉璃。   作者有话要说:  我已经尽力了……脖子以下什么的……   段五表示很不高兴。   ☆、第83章   第83章——峥嵘初露(一)   年关过后,百官归位,却发现朝堂上多了一个人。   陈留王,段云琅。   他现在的官阶不高,仍是护卫天子的左羽林大将军,但他每次都必要穿得整整齐齐,冠带巍峨恨不得把自己压老二十岁。大朝时诸臣便议论着,这惫懒无赖的陈留王倒确实生了一副风流好皮相,这样周正一捯饬,立马就将旁边的淮阳王给比了下去。   而立刻,诸臣便又发现,这陈留王,绝不是只有一副风流好皮相而已。   他的第一封奏本,便是弹劾前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今任户部侍郎的张适,在城郊强占民田,大兴土木,蓄奴养婢,奢侈行乐,极尽耳目声色之好,而不以国事为重……   一石激起千层浪。   有人说,这摆在台面上一吆喝,不是让大家都想起至正十四年那两次延英奏对?把陈留王从太子位上拱下来的,不就是这个张适?可见这陈留王锐气有余,智谋不足,想要什么全都写在脸上,那不是一个聪明人该有的样子。   有人说,当年废太子,也不全是张适一个人的“功劳”,后来刘嗣贞已经把张适打压去了户部,陈留王这会子又何必穷追不舍?而况他说的这些罪证,都什么罪证啊?不就买点儿地,玩几个女人,这能把张适拉下马吗?   有人说,别忘了张适背后可是有高公公撑腰的,若不然,当年废太子哪得如此轻易?陈留王这刚一上朝,就自己找钉子碰,这不是犯傻充愣么?且等着瞧吧,待高公公出来说一两句话,陈留王就该被打回原形了。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   从清晨上朝,到午后散朝,段云琅慷慨激昂幼稚天真地说了那么一大摞,将张适骂得面目全非体无完肤了,而高仲甫,却始终站在一旁,没有吭声。   张适张侍郎急了。   他自然也在朝上,只是他所站的班次靠后一些,屡次向前排使眼色而高仲甫却只当做没有看见,他是真急了。赶忙爬将出来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六七个头,才抬起一双浑浊老眼冲高高御座上那人道:“陛下!臣是老糊涂了,可臣是忠心的啊!臣买地,可花的也是臣几十年攒下的俸禄,陈留王殿下说臣强取豪夺,这是、这是诬蔑臣啊陛下!”   张适这一叫冤,立刻也有旁的大小官员出列为他辩护。段云琅侧身站在殿上,听他们口若悬河引经据典,表情里似笑非笑。   说得再好有什么用?这一回,高仲甫不会帮你们了。   圣人被他们吵得头疼,索性道:“若真觉得自己冤屈,便去写奏本来。陈留王这本子,朕瞧着该有五千言了,你们也别写太少。圣祖贤宗的话朕不想听,就给朕写,你们都有多少地,地面上多少宅子,宅子里多少个下人,下人们领多少料钱——写清楚这四样就够了。”   众臣傻了眼。   都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了,怎么也没想到圣人这回用了个这么呆的办法。   这办法呆,可这办法还真是挺唬人的。   他们心中叫起苦来:原本只是帮张适说几句话,怎么连我自己也要写状子?于是乎他们退缩了。   帮帮张适不是不可以,但前提是不能给自己也惹一身腥啊。   段云琅嘴角的笑意愈加明显,这时候,刘嗣贞站了出来。   “陛下英明。”刘嗣贞躬身道,“然此事牵连甚广,一时半刻难以厘清,臣请还是先查张侍郎,顺藤摸瓜,再提其他。如此不仅简便,更不致人心惶惶。方今是用人之际,不可以大意。”   他这番话说得耿直周到,滴水不漏,段臻凝了他半晌,表情阴晴不定,终于,挥挥手道:“就依你说的办。”   于是朝堂上痛哭流涕的便只剩了张适一人。其他人无不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望向刘嗣贞的眼神都带了感激钦佩。刘嗣贞却仍是一贯的清高模样,掸了掸衣襟,便退回他该站的地方去了。   他说的是就着张适的线索顺藤摸瓜,这透露出两点:其一,张适其人,无论如何都要审,不是刑部就是大理寺,总之是保不住了;其二,待审出了张适的口供,再去抓那些与张适一样强夺民宅、作风不谨之人。   诸位臣僚哪一个不是人中之精,听出来这两点意思,也就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其一,同张适马上、果断、坚决地断绝所有关系;其二,赶紧洗干净自己。   一场朝会,风云变幻,每个人走出大明宫时,都被春风吹出了一身冷汗。只是多数人仍旧不能明白:为什么高仲甫不出来说句话呢?   他只要跺跺脚,圣人就会放过张适,不是么?   那乳臭未干的陈留王,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   殷衡急冲冲地回到家中,却在前院里撞上了前来送礼的林丰。   “哟,原来是殷家大公子!”林丰正指挥着两个小厮搬运着几只箱子,见他来了,忙搓了搓手满脸堆笑道,“奴婢正为淮阳王殿下给殷小娘子送礼来呢,大公子要不要瞧一瞧?”   殷衡脚步顿住,狐疑地望了林丰一眼,摆手让那两个小厮退下。他伸出手去,将那箱盖稍稍打开一条缝,登时黄澄澄的光芒散了出来,他“啪”地一声又合上了箱子。   “退回去。”他冷声道。   林丰为难了:“大公子,这可不厚道……我家殿下这也是一份心意,便昭信君都答应了的……”   殷衡再也不想理他,径自往母亲所住的院子里奔。   昭信君许氏和丈夫殷止敬早已离居,殷衡闯进来时,许氏正在点着礼单。   “这是什么?”殷衡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您知不知道今日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还敢把成箱的金子往家里堆?朝廷现在忌讳这个——”   “朝廷忌讳的不是收受金子。”许氏慢悠悠地道,“朝廷忌讳的只是结党营私。”   殷衡脑子里一团浆糊,根本不想思考这二者有何差别:“总之您的亲家翁,马上就要下大理寺候审了,您还一点儿不着急吗?”   “急啊。”许氏顿了顿,“怎么不急?急有用吗?我今日听闻了早晨的事情,立刻让秀仪去找高公公了——她们家的关系,还是她熟络。她现在还没回来,但我又听闻了刘嗣贞说的那番话——我想高公公是不会帮忙的了。”   张秀仪便是殷衡的正室夫人,张适的亲女儿。   殷衡睁大了眼睛:“这——这是为何?”   “人啊,若有可能引火烧身时,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救火?”许氏叹口气道,“我看亲家翁是救不回来了,我现在更担心你,张侍郎给秀仪买过宅子,转给了你的。”   殷衡只觉浑身发凉,“我去将那房子卖了。”   许氏横他一眼,连骂他愚蠢的力气都没了。   “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一个人还能帮我们。”   殷衡眼中一亮,“谁?”   许氏却已站起身来,推开他往外走去,“只要你还没将人家派来送礼的使者给骂走……就还有机会。”   ☆、第84章   第84章——峥嵘初露(二)   陈留王第一次上朝的英勇表现,不出三日便传遍了内闱。し   “这陈留王,小时候就浑,没想到去了朝上还敢这么浑。”绫儿掩嘴笑道,“若不是刘公公给他救场,他岂不要成了众矢之的?”   殷染笑笑,并不想告诉她,段云琅最高兴的就是成为众矢之的。   那也好过一个人寂寞空虚到死。   但她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段云琅从此给人留下了一个莽撞而正直的印象,但,谁知道呢,他其实既不莽撞,更绝不正直。   开春这第一场朝会,每一个人都成了他的棋子,每一句话都成了他的帮腔,圣人、张适、刘嗣贞、高仲甫,连带他自己,都像是静心排演好的傀儡——   不管怎样,他赢了。   张适已翻不了身了。   只是张适这条无关大局的老咸鱼,打压了他能有什么益处?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瞎胡闹。   这回段云琅再来时,殷染看着他,表情便带了似有若无的笑。多日以来连轴转,他已很疲倦了,偏还被她这笑容在心头点起了火,凑上前问她:“笑什么?”   “笑你年少有为,一步百计。”殷染去将膏烛点上,深夜里,两个人的影子被烛光映到了墙壁上,叠在了一处。他从她身后抱着她,蹭着她的颈窝道:“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呢?”   “我猜猜啊,”殷染点了点脑袋,“你手里强占民田的证据,不止是张适的吧?”   段云琅一怔,立刻便埋首在她发丝间笑了起来,笑得肩膀都抖动得一抽一抽的,“你太聪明了,我真想杀了你灭口。”   殷染眨了眨眼,“是不是你还有高仲甫的把柄?”   段云琅的手臂渐渐收紧了,“你说说看。”   殷染慢条斯理地道:“刘公公一句话,让所有人都不敢帮张适讲话了,这是人之常情。可其他人都好说,毕竟位卑言轻;高仲甫,为什么也一声不吭呢?张适明显是为他做事的人呀。可见他在你弹劾张适的那一刻,已决定放弃这个卒子了。因为……因为他也占了地,而且他占地的证据,早就在圣人手里攥着了。圣人还更进一步,把当朝大小文武全都拖下了水,高仲甫再如何骄横,也豁不下这个面子搅和这么大一场是非——还没走到那一步呢。”   段云琅不说话了。   殷染反而起了兴致,反手摸摸他的脑袋,“哎,我说中了没有?”   段云琅闷闷地道:“说中了,全说中了。”   殷染高兴了,反而不知说什么好,眼睛里泛着幼稚的快乐,末了也只说了一句:“你真厉害!”   这单纯的四字夸奖,比他素来所听见的各式各样的赞美谀辞都要来得真切感人,他的唇自她纤白的脖颈吮吻到耳垂,呼吸烫得灼人,“是呀,我这么厉害,”他带着暗示的意味将她圈紧在自己怀里,让她感知到自己的热度,“你就收了我吧,好姐姐。”   她红着脸,声音压低了:“你怎么……这说正事儿呢……”   “我这也是正事儿。”他声音沙哑,“天大的正事儿。”   “胡扯!”   “怎么胡扯了?”他的手臂像缠人的海藻,将她裹紧了,胸腔里一颗心被挤压着几乎要出了窍——“我没了太子位,也还是好好的;可我要是没了你,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你说,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正事儿?”   她有些尴尬,有些羞涩,低了头,他便去吻她那珍珠般小巧的耳垂,满意地看着那里的颜色一点点变作深红。她悄声问他:“你明日……”   “明日无事。”他的手已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解开了衣带,他就这样拥着她,跌跌撞撞将她往床上引……   ***   “五郎。”   “嗯?”   “我还有一桩事,没想明白。”   “嗯?”他不知餍足地舔着她颈下白皙的肌肤,给她的回应仍旧只是一个懒懒的单音节,从鼻腔里闷哼着发出。   她被他弄得既痒且躁,难耐地道:“刚刚才……你别……”   他干脆在她颈子上咬了一口。   “嘶——!”她吃痛地叫,清丽的脸庞全都皱了起来,“殿下当真属犬,恶犬!”   他不乐意了,“那你就属猫,吃饱了就挠人。”   她睁大一双带着水汽的眼睛,不敢置信地道:“这挠人的是谁啊这……”   他又隐秘地笑起来,一点一点去舔吻她那被自己咬出了血印子的颈项肌肤,男人的气息萦绕着,又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里去,让她难堪地兴奋。   “我……我是想问你,”她低喘着道,“为何要办张适?”   他停住了。   半晌,抬起头来,似嗔似怨地斜了她一眼,“偏你,不分场合,不解风情。”   她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他慢吞吞自她身上挪开,在她枕边找个地儿舒服地躺下,又伸出一只手来给她枕着,才道:“张适么,一把老骨头,确实不值一提。”   她疑惑地看着他。   “但他有个好女婿。”段云琅说出这句话时,眼神有些闪烁,偏过了头去。   她愣了片刻,忽然乐了。连忙撑起身子凑到他面前,逼得他整个视野里都是自己一张脸,毫不留情地笑道:“你还在吃醋?吃你小舅子的醋?”   “谁认他这个小舅子!”段云琅不自然地推开她,“我只是看不过他欺负你……还有你那个姐姐,那个嫡母,总有一日,我要坑死他们。”   她被他滑稽的用词逗乐了,可乐了一刹,眼中的笑意又沉落下去。   她轻声道:“谢谢。”   他更加不自然了:“说什么……”   她忽然贴上了他的唇。   他微微惊愕,她那柔软的舌头却已灵蛇一般娇娆舔过他的唇线,如无孔不入的水轻轻启开他的唇。呼吸渐渐变粗,他伸出手去抱住她的腰,手底一用力,她便“嗯”地一声加重了这个吻……   直到她终于放开了他,胸口仍起伏不平地喘着气,一双幽深的眼睛愈来愈亮,两个人忽然同时发现,她已经坐到了他的身上。   他根本经不起她的一点点撩拨。而此刻她在他的上方,那变幻不定的目光投下来,竟让他心中升起膜拜一般的爱慕。   这是他的女人,这是主他的神。   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情。   她开口了:“五郎。”   “嗯?”   “我没看错你,你真是很厉害的。”   他有些失望了,却也不得不就着她的话头:“殷衡这回聪明一些,也不至于引火上身。但张适毕竟是他岳丈,我估摸着,他此刻已经活动开了。”   她微微讶异,又有些好笑,眸光里漾着波纹,似笑非笑地睨他:“这回不解风情的是你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抽风吃掉了好多点击和评论啊啊啊我要报警了!   ☆、第85章   第85章——问卜(一)   林丰往殷家又跑了几趟后,便再也不跑了。   他家主子不需要再腆着脸去求昭信君,现在,反而是昭信君派人腆着脸来求他家主子了。   只是他家主子,却又三天两头地不见人影,往往是去了宫里服侍生母安婕妤。安婕妤的病一天天地拖下去,寝殿里常年药香萦纡,咳嗽声从未断过。圣人得了信儿,倒也吩咐着多添些炭火和药材,只是始终不来探视。   安婕妤却好像也不在乎圣人如何。   段云瑾坐在床沿,给安婕妤念了一段佛经,终于念得她睡下,才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梁帷之外,林丰低头哈腰地道:“殿下,殷家那边说,张侍郎的案子,还得劳驾劳驾殿下,毕竟往后都是一家人……”   段云瑾没有言声,走到堂上去坐了,林丰便给一旁的宫人使个脸色,命奉茶来。茶水端上,段云瑾看了一眼,又皱起眉头,砰地一声合上了杯盖。   他看见茶,便要想起父皇。   父皇是那样嫌厌母妃、嫌厌母妃所带来的自己,以至于二十四年前的那一场酒后乱性之后,便再也不喝酒了。   现在母妃病得快要死掉了,父皇也绝不来看。   “张适这案子,可大可小。”段云瑾低垂着一双吊梢眼,脸颊在冬日里愈益削瘦而惨白,“殷家这般着急,莫不是殷衡在户部与张适还有牵扯?”   “您这话说的,”林丰赔笑道,“殷家大公子可是张侍郎的亲女婿,这哪能一点牵扯也没有啊……”   “毕竟张适已经下了大理寺,圣人这回不揪出几个人来也不好收场——我那五弟看着爽直,其实最阴险的就是他了。”段云瑾轻轻一笑,就在林丰以为他也不想掺和此事的当口,他却又说道,“不过,人是尽管审着,但也不见得会倾家荡产、害命亡身。端看他殷家诚意够不够了。”   林丰眼前一亮,“殿下有法子?”   段云瑾侧头,目光似透过那飘飘荡荡的梁帷,落到里边那病床上去。半晌,抿了抿唇,“法子自然有,只要他们赶紧把人送过来,趁着我母妃还有一口气,早日……办了这门亲事。——你是收了他们家多少钱,又给他们打包票了,是不是?”   ***   天色将晚,段云瑾收拾着打算出宫了,却闻外边报说——圣人偕许贤妃一同来看望安婕妤了。   段云瑾想走而不得,就那样愣愣地在殿中立了片刻,许贤妃就迈步进来了。   宫人连忙去点火,殿中一时亮堂起来,许贤妃今日穿了一件紫缎白裘的袍子,内衬着粉紫襦裙,摘了风帽,自胸口至下颌勾勒出明滑的肌理轮廓,再往上看,发间紫玉钗上散散缀着海珠,被烛火一映,愈加美艳动人。段云瑾只看了一眼,便觉眼睛被扎得发疼,同样是年近四旬的女人,兴许自己母妃还年轻一些,可看上去……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行过礼后,有些犹疑地发问:“父皇……?”   “圣人在外面呢。”许贤妃款款一笑。   哦。   他懂了。   父皇是不肯踏进母妃的房子一步的,即令要陪许贤妃来看望她,他也宁愿自己守在寒风凛冽的殿外。   许贤妃一边往里走一边关切地道:“安娘子的病究竟如何了?前些日子里传得邪乎,闹得宫里都无人敢来瞧上一瞧,本宫觉着也不是个道理。兴许开春儿就好了呢?”   大约是听见了声响,原已安睡的安婕妤又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烛火摇荡,在视域里映出一个朦胧的、美丽的影子。她晃了晃脑袋,还未起身,段云瑾已抢身上前,赔罪道:“我母妃已睡了,贤妃您看……”   许贤妃的目光越过了他,飘飘荡荡地落在那个虚弱而枯槁的女人脸上。沉寂了片刻之后,她极轻、极轻地“哼”了一声。   段云瑾的身子一僵。   一种血脉相连的直觉,让他感到身后床上的母亲已经彻底清醒了,冷冷的目光沉默地与许贤妃对视。   就好像他这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忽然觉察到,他的母亲,藏了许多、许多的秘密。   即将入土的秘密。   ***   许贤妃没有与安婕妤说上一句话,就安静地出来了。   殿外停了圣人的辇舆,明黄的车帘稍稍掀起了一角,圣人嘴角噙着微笑,看着许贤妃朝这边走过来。   “她的病如何了?”段臻柔声问。   许贤妃上了车,漫不经心地道:“怕是有些凶险吧。”   段臻默了默,站起身来,“我还是去瞧瞧她。”   “——哎!”许贤妃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这本是宫中行走的小辇,车厢中昏暗逼仄,只有车顶一颗夜明珠散发着幽细的光。这个意外的牵手的动作令段臻回过头来,在那微光的照映下,他的眼神竟尔格外地清澈,像是隔了许多许多年,从那年少时光的废墟上朝她望过来的。那额上的皱褶、眼角的细纹、鬓边的白发,一时都可以忽略了,只因那一双眼,竟是从未变过。   从未变过地温柔,从未变过地残忍。   许贤妃就这样傻傻地看着突然陌生的圣人,抓着他的手心里渗出了冷汗。   这样的眼神,让她觉得,圣人仿佛已将她看穿了。   二十年四前,二十四年后,她没能够有分毫的长进。她仍旧是那个瞧见他就脸红心跳头昏脑涨的女人,也仍旧是那个为了留住他能不择手段不计后果的女人。   这是一种绝望的感情吧?一定是的。   她定了定心神,低低地开了口:“您原谅她了?当年……她做的事情……”   段臻的神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像是遭了时光的重重一击,清澈的变浑浊,年少的变苍老,他又仓促地瞥了她一眼,好像无法藏住自己羞耻的秘密的孩子,喃喃出声:“我怎可能原谅她?当年若不是她,慕知怎么会……”   许贤妃凝注他半晌,他并没有发现她眼底的复杂情绪。末了,她放开他的手,“陛下若放心不下,便去瞧瞧吧。”   段臻又静了半晌,摇摇头,坐了回来,“不去了。”又扬声,“起驾,回承香殿。”   车轱辘转动起来,辇舆缓缓起行,倾轧过一片静谧的雪后的深宫。许贤妃犹豫了一下,身子向段臻那边靠了过去,段臻却没有反应,眼神飘向那晃动不已的车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妾,”许贤妃干涩地道,“妾听闻五郎愈发出息,想慕知若泉下有知,心中也必欢喜得紧。”   “嗯。”段臻冷冷淡淡地应了一声。   出息又怎样?这个孩子,是他自己亲手废掉的。   至于慕知的欢喜……慕知的欢喜。慕知跟了自己之后,只怕从来没有欢喜过吧。   “现在五郎也及冠了,妾看最要紧的,是让他成个家。”许贤妃觑着段臻的表情,知道在这种时候圣人最是多愁善感,也就最容易引导,“做母亲的,哪个不想看到自己孩子和和美美、开枝散叶的?给五郎找个贴心体己人儿,往后不论他……”   “你心中已有人选了吧?”段臻却打断了她费心想好的一番说辞,话音泛着春夜的凉,并没给她留几分情面,“又何必再来问我?”   许贤妃的脸色微微发了白,笑容却仍强撑着,“哪能呢?妾只是想让宫令去选选人家……”   段臻叹了口气,再没看她一眼,“随你罢。”   ☆、第86章   第86章——问卜(二)   按着许贤妃的意思,上元过后,宫中便张罗着给陈留王指一门亲事,让各家有年貌品行合适之女子者,都呈上生辰八字并一张小像到承香殿,由许贤妃亲自拣选。   许贤妃自然不可能跟段臻明了提沈青陵此人,只着人将沈青陵的份儿也混在其中,最后她挑出了五个女子,将八字送去司天台勘验。至于司天台的人,自然也是一早打点好了的。   段臻对许贤妃的这一系列流畅自如的动作不置可否,而本该是话题中心的陈留王段云琅自己,竟然是直到在朝上与司天台正打了个照面才知晓此事。   他哭笑不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儿,怎么突然间就要给小王塞个王妃了,小王自己都不晓得?”   那司天台正也有些烦恼似的,吹了吹白胡子道:“原来殿下还不晓得?不过许贤妃的眼光是极好的,挑出来的人一定不差……”   “这不是差不差的问题,”段云琅皱起眉头,“这是盲婚哑嫁啊!我不要,我这就去同父皇说。”   “别——别现在去啊殿下!”司天台正胆战心惊地一喊,“您现在去同圣人吵一架,这不是要老臣的命么!”   段云琅颇烦躁地看他一眼,挠了挠头,“那——我回去想想再同他说。”转身便往殿外走。   司天台正终于舒了一口气,他没有告诉陈留王的是,他已经将那女人挑出来了。   ***   听了段云琅的转述,殷染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仿佛是为了呼应她这笑,梁上的鹦鹉也“嘎嘎”叫着蹦跶起来,段云琅恼了,又不敢说殷染,便去横那鹦鹉:“吵什么吵,说正事儿呢!”   “嘎!”鹦鹉对他这种欺软怕硬的行径十分不忿。   段云琅拧着眉道:“你说你前世会不会就是一只鹦鹉,你看你这辈子也跟它一个姓……”   殷染回过头来,眼睛里笑意盈盈,“什么?”   “没什么。”段云琅立刻道。   殷染歪着头看他片刻,又笑笑,“当真没什么?”   段云琅思忖着,在女人面前,还是得先坦白,再保证:“先说好啊,我自然是一万个不答应的,不管他们给我分了谁来,哪怕是天仙儿下凡,我也不要。我就这里跟你说了,我只娶你,只娶你一个。”   他这承诺自第一次开口时起,已说了不下十七八遍。殷染总怀疑他的舌头比旁人都来得顺溜一些,每说到“只娶你”这仨字儿,气都不带喘的。她也不愿去想什么今后,他这样说,她也就这样信——   也许内心底里,还是不信的成分更多,但是她不想深究。   这种相信,本就经不起深究。   殷染拢了拢衣襟往内室里走,段云琅忙颠颠儿地跟过去,但听她道:“据闻此事是许贤妃一手操办?”   “嗯哼。”段云琅的脸色略微一沉,“我倒也听闻她挑出的那五个女子都不是什么显赫家门。”   殷染笑了,“你若娶个显赫家门的,高仲甫还能放得过你?嘁。”   那不轻不重一声“嘁”,直要将段云琅的心火都撩起了,一下子伸手抱住了她的腰,还好死不死晃了晃,“你倒挺冷静嘛?你什么心呢?”   “我?”殷染稍稍偏过头,在她身后的他便瞧见那如云的乌发下小巧莹润的耳垂,引诱得人忍不住去咬上一口——   他也就这样去做了。   “你……”她捂着耳朵挣开他怀抱,叫道,“你耍赖么?分明是你要娶妻了,你还耍赖?”   他却反而高兴了,“你还是在意的嘛。”   她快要被他气死,“我怎可能不在意?”   这么简单一句话,却叫他怔住了。   像是从来没有期待过,她会这样直白地承认自己的感情。   “阿染……”他喃喃。   殷染被他盯得竟有些不好意思,低垂了头,轻悄悄地一声:“嗯?”   “阿染,阿染……”他又要蹭上来。她这回长了记性,伸手将他的脸推开,正色道:“我信你,我信你你知道不?你哪怕当真要娶别的女人,我也信你……你哪怕要我去死,我也信你……”   “你说什么呢?”他不乐意了。   “我说,”殷染深呼吸了一口气,“待那个女人选出来了,你将她的八字偷给我,我去扎个小人。”   ***   “那个女人”的八字竟是很快就发下来了。   段臻听许贤妃说起这个女人是沈素书的妹妹时,不可谓不惊讶。   彼时他在清思殿中,难得双手没有沾茶,而是让许贤妃摆弄着自己的茶具。许贤妃一边熟练地高冲低泡,一边低眉顺眼地道:“妾心中也是疼惜她身世,沈尚书和沈才人都颇可怜,这孩子无依无靠,据说与五郎是相识的,两人八字也配……”   段臻抬起眼来,“你如何会……”   “妾如何会帮着沈家?”许贤妃轻轻一笑,接过了他的话,“妾也不知道。妾分明是嫉妒沈才人的。”   她这般坦然,反而让段臻尴尬。他看了她许久,自己从未教过她茶道,但她自己去学了,而且学得极好。自己从未对她有过任何期求,但她总是超出了自己的期求。   她表现得善良、温柔、大度、美丽。她表现得那么完美。   她那么努力——   可自己依旧不能爱她。   为什么呢?   大抵自己是个废物,于国事上是个废物,于家事上亦是个废物,从没有处理妥当过任何事情,还害死了每一个靠近自己的人……段臻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莫沏茶了。”他说。   许贤妃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   他将那几张纸往席前一扔,“就她吧。沈家不是小门户,如今却也兴不起风浪。这样的家世刚刚好。”   他一个字也没提沈素书,没提自己对沈素书的亏欠和补偿,可在许贤妃听来,他每个字的字缝里,都是沈素书。   和沈素书背后那个更加久远的鬼影。   许贤妃将牙关都咬紧了。   ☆、第87章   第87章——桂花糕   对于这所谓的指婚,段云琅原本是当笑话听的。   结果圣旨传出来,给他指的竟然是沈青陵,他一下子就懵了。   常年积水坑洼的十六宅里,段云琅焦躁地一圈圈踱着步,一旁的刘垂文已快被他给绕晕了。在这个不着调的主子面前,刘垂文怀着一个“清醒的人”的责任感,认真提醒道:“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这只是一道中旨,还未过中书呢。”   段云琅回转身来,狠狠瞪他:“我自然晓得,可我不明白的是,怎么就能扯上那个女人了?”   刘垂文犯了难:“那个……沈小娘子……说不定圣人就是瞎指的呢。”   “不是瞎指的。”段云琅烦躁地道,“你不知道,当初那女人在我寝阁里……”突然住了口。   刘垂文的耳朵竖了起来,“啊?”声调微妙地上扬。   段云琅三缄其口,拧过头去。   这么丢人的一件事,若是让刘垂文知道了,那还了得……现在这小子也不知是怎么了,向着阿染比向着他还多,说不定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会狗腿地报到掖庭宫去……段云琅撇了撇嘴,心头起了恶念:既然这中旨还未过中书,他要想个法子,让那女人再也折腾不出什么幺蛾子来。   刘垂文看着他的表情只觉毛骨悚然,结结巴巴地道:“殿下,奴看现在要紧的,是殷娘子那边……她可不见得分得清什么中旨不中旨的,这消息一传出去……”   段云琅哗地转过身来,直愣愣地盯着他。   在这一刹那,他所想到的,其实比刘垂文要复杂而深远得多。   他可以动手脚,让这道中旨被封回;他可以玩手段,让沈青陵及其他男人女人都不再敢靠近他;可是,他能拿阿染怎么办呢?   他下了承诺的,他说要娶她的。可是这宫里利害是非太麻烦,一个不小心掉进了陷阱,便是粉身碎骨的祸患。   他如何敢把她往陷阱里推,他如何肯呢?   他挥挥手让刘垂文下去,自己往书阁里走。春风还未开冻,阴暗的书阁比别处都要冷上几分。这样的冷令他清醒。   他靠着书架坐下,将一只书函抽出来放在膝上,打开,无数根枯死的柳条儿一动不动地躺在里面,像无数具冰冷的尸体。他曾经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折下这从春到秋翩飞的柳枝啊?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心中只有一腔无处诉说的欢喜,在见不到那个人的时候会疯狂地想念,在见到那个人的时候更会疯狂地渴望——那个时候,这欢喜便是顶了天的大事儿了。   可是他终究已不是少年人了。在他的心上,渐渐扣合住了重重的枷锁,他不再能以自己的欢喜为欢喜,他还要考虑很多别的东西,黑暗的,歪曲的,无聊的,麻烦的。   那个在延英殿上发呆的少年郎,终归要长大了。   ***   段云琅所料不错,刘垂文当真背着主子来找殷染了。   殷染却关了门不见他。   刘垂文只道她已经听说那指婚的事了,急得什么也似,隔着窗儿压低声音直喊:“圣人的中旨还在中书门下压着呢,不见得能成,您别太往心里去……”   “什么?”殷染的声音传出来,朦朦胧胧的,刘垂文一听便暗叫不好,果然——“什么中旨?”   自己挖的坑,咬碎了牙也得自己跳了。刘垂文苦着脸道:“许贤妃撺掇着圣人给殿下指婚,中旨里指了沈青陵沈娘子……”   里边的人没了声音。   就在刘垂文心惊胆战地揣摩着她到底有几分怒意的当口,那门却从容地自里头打开了,殷染的身影隐在门后,他看不清楚,“我有件东西,劳您送给殿下去。”   说着,她递出一只食盒来,手伸得老长,仿佛是不想让刘垂文瞧见她。刘垂文接了,但听她又道:“这里头的东西,我也不知好不好,若变了味道,就扔了吧。”   刘垂文应了声,还等着殷染吩咐,殷染却似已无话可说,便要关门。刘垂文一急,脱口而出:“您有什么打算?”   将合未合的门缝之间,殷染只露出一双幽亮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话该问你家殿下吧?”   ***   刘垂文将那食盒往段云琅面前一放,粗声粗气地道:“阿染娘子让奴带给您。”   段云琅一看他那架势,不知是该乐还是该气,“你这是又偷偷摸摸去掖庭了?”   刘垂文兀自嘴硬:“那是您不肯去,我怕她生您的气。”   段云琅摸了摸鼻子,“那我还该当多谢你了?”   “可不是。”刘垂文哼哼一声。   段云琅斜了他一眼,“还好你是个阉人,不然的话……”顿了顿,却转了话锋,“我现在忙着打点中书门下,你可与她解释清楚了?”   话说得那么硬气,到头来还不是要求我。刘垂文很是得意,将殷染的话自作主张地换了个说法:“阿染娘子说,要看你表现。”   段云琅笑了:“那是自然,我的表现她何时不满意过?”   又是那种笑容。   隐秘地,好像在谈什么了不得的秘密,隐秘得以至于猥琐。刘垂文看着瘆得慌,便道:“殿下不瞧瞧阿染娘子送了什么吃食?”   段云琅斜他一眼,转过身去,挡住刘垂文的视线,自将那食盒打开,里头又是一只点心小盒。将那小盒取出来,再揭开,他呆住了。   竟是四片小巧玲珑的……桂花糕。   “刘垂文,现下几月了?”他愣愣地发问。   “瞧您问的,二月呀。”刘垂文翻了个白眼。   “二月春风似剪刀……”段云琅在桌边蹲下身来,手撑着下巴平视那桂花糕,好像看着什么了不得的怪物,“这桂花都几月的,能吃么?”   刘垂文想了想,“阿染娘子是说过,不知它有没有坏掉……”   段云琅眉头拧了拧,牙齿咬了咬,神情坚决地道:“她这是故意看我笑话呢。”   “哈?”   “她肯定以为我不敢吃,”段云琅镇定地道,“我这就吃给她看。”   看那桂花糕在小盘上两两相对整整齐齐地摆着,每一片花瓣都晶莹剔透,几乎可以见着里头温细的糖的脉络。段云琅忍不住想起了母妃当初做给自己吃的桂花糕,馋瘾上来,便拈起一块,嚼了下去。   咦……还不错。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殿下片刻之间就吃完了他方才还无比嫌弃的桂花糕,然后还满意地舔了舔嘴唇,“不错,往后叫她多做一些。”   “可是,殿下,”刘垂文小心翼翼地提醒,“这不是季节啊……谁知道她给您用的是什么料……”   段云琅蓦然突兀地“啊”了一声。   他一手捂住了嘴,另一手捂住了肚子,转过头,朝着刘垂文,可怜兮兮地眨了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   刘垂文叹气:“快去吧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桂花糕明朝才有……求段五的心理阴影面积。   ☆、第88章   第88章——姊妹(一)   段云琅这一日过得十分狼狈。乐文|   吃坏了肚子不说,连带着头也疼了,腿也抽了,不是在茅房里哼哼唧唧,就是在床榻上咿咿呀呀,可偏偏还是带着那副嘚瑟笑容,对刘垂文道:“你羡慕不?”   刘垂文只想翻白眼,“您要奴婢羡慕什么?”   “我有糕吃。”段云琅半躺在床头,疼得绷直的腿搭在床沿,却笑得眉不见眼。   “……”刘垂文转身,“奴去找大夫。”   还是上回那个给段云琅治腿的大夫,过来一看,甩手不干了。   “老夫都开好了药方,殿下却不用,这还让老夫来看什么!”言罢,也不管刘垂文怎么拉他,气哄哄地就离开了。   段云琅对刘垂文摆出一副“本王料事如神”的表情,“早说了不必请大夫来的,你还不如帮我找找程夫子。”   ***   两日后,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程秉国,将圣人给陈留王赐婚的中旨,竟原封不动地驳了回去。   这白须老臣老神在在的,提出的封驳理由,叫所有人都尴尬了:   陛下与陈留王是父子,沈才人与沈娘子是姊妹,宗子娶于姨母,是背人伦而禽兽行,逆天道而成祸乱,灭国可也。   有几个年轻的臣僚没忍住,在朝会上就笑得喷了出来。   高仲甫的表情愈加阴晴不定,站在他对面的刘嗣贞双袖负后,好像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又有儒臣站出来跟着程秉国说话,无非礼义廉耻之类。然而宣政殿上忽又一声清咳,众人静了。   礼部尚书、许贤妃亲兄许承站了出来。   前些日子许相去位,明面上只剩下了许承许尚书,但实际上许家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关系错综复杂。但许家行事一向低调谨慎,是以屹立前朝后宫二十年,不是没有道理。   许承慢慢地掸了掸衣袖,一字一顿地道:   “依程相此言,则敬宗皇帝是禽兽之行,端和太后是灭国之祸乎?”   满朝公卿都清清楚楚地看见程秉国的脸色唰地苍白下去。   先帝敬宗皇帝最宠爱的妃子是自己的表侄女,而更久远之前的端和太后曾改嫁三次,先嫁兄弟再嫁庶子——这都是明明白白入了太庙上了谥号的皇帝与太后,天家的辈分,其实早就乱成了一本烂账。   众臣僚摇摇头,如此一想,只觉这父子娶姊妹,也算不上多么了不得的事情了。要怪也怪这老人家出言太过大胆,开口就是什么禽兽什么亡国,这叫圣人的面子往哪儿搁?这下落得个非议祖宗的罪名,只怕莫说官位,连性命都要搭上!   正在这短暂片刻尴尬的沉默中,在众臣班列的末尾,忽然有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很年轻,高高的乌帽下容貌清秀,迈着端正的步子走到了殿堂的正中心,一丝不苟地行了一礼,才道:“臣粲以为许尚书所言非是。”   段臻的身子微微前倾,眼睛眯了起来,似乎想看清楚这年轻人长什么模样。   许承被一个小官挑衅,不怒反笑:“何处非是,还请阁下明示。”   年轻人的声音平平淡淡,没有一丝波折:“许尚书认为陈留王是当比于端和太后,还是比于敬宗皇帝?”   死寂。   偌大的空荡殿堂上,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见。   许承陡然发现,自己已经掉入了自己挖的陷阱里——他竟然将一个废太子和先帝相提并论!   他咬了咬牙,道:“陈留王自然不可比,但当今陛下难道不可比?程相方才说了,父子姊妹,不可相亲——”   “臣记得程相不是这个意思。”那年轻人面色温淡,丝毫不因对方的愠怒而激动,“沈才人进宫在前,君臣母子彝伦早定,为人子者,当顺不当逆。许尚书是记错了时日先后,还是要陷圣人于不义,让圣人也背个乱-伦的罪名?”   “你血口喷人——”   “够了!”段臻突然出声,声音不大,却让公卿百官都抖了一抖,“都少说两句。”   许承悻悻地住了口,也不行礼,径自甩袖回列。   那年轻人慢吞吞地又拜了一拜,才走回去。   本来程秉国开口时,段臻已觉自己的颜面丢尽,未料到这两人竟还吵了起来,真是岂有此理。段臻与他的父亲不同,敬宗够昏庸了,但敬宗有一点好,就是他混不吝。敬宗皇帝从来不在乎流言蜚语,不在乎底下人把他和他的统治说成了如何乌七八糟的样子,这个长处,段臻从来没学会。此时此刻,他已连一句“众卿意下如何”都问不出来,站了起来,沉声道:“程相说的有理,是朕与贤妃欠了思量,此事……此事暂且搁下。”   一时众臣哗然,却是因为,圣人提到了许贤妃。   这朝野中心的人精们,谁不知道给陈留王挑王妃的是许贤妃,谁又不知道圣人那中旨是许贤妃的意思?可这心照不宣,与公之于众,差别却是极显豁的。纵然圣人一时情急了要想法开解,也不至于这样……把一个女人推到台面上来吧?   可看圣人那冷静中掩不住尴尬的样子,却又不像作假……   也有人偷偷去瞧许承的脸色——许承已是满面通红,却扭过头去,也不再为自己的妹妹辩解了。   俄而,高仲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站了出来。   “陛下,自古少不越长,老奴以为,陈留王迎娶正妃,的确不宜排在淮阳王之前。”高仲甫躬身道,“不如先为淮阳王娶妇。”   这老狐狸,竟难得给他找回了一点面子。段臻不由得如释重负,掸掸衣襟坐了回去,俨然道:“确该如此,高公公提点的是。”   “父皇!”这时候若再不出声儿,那自己也太蠢了些。段云瑾不需高仲甫再使眼色就立刻站了出来,“儿臣与您提过的,儿臣已给殷少监府上下了聘,请您御批一个日子,儿臣便能迎新妇过门了。”   段臻的瞳孔倏地一缩。   段云瑾方才一番话说得甚急,此刻反而坦然了,平视着面前的层层丹陛,耐心地等候着。   段臻只觉如芒在背,他几乎要坐不下去了。   可他却必须得坐下去,不惟如此,他还得沉稳冷静地坐下去,不让那些王八蛋看出他一分一毫的不妥。   二郎要娶殷家嫡女,确实是向他上报了,但他压下了那份奏疏,明确是不肯答应的意思。可恨这心机深辣的二郎,趁这时候颠三倒四一番说辞,反而好像成了他首肯的了!   偏生他之前早已钻了高仲甫下的套,这回,不答应都不行了。   段臻低了头,将一本奏疏在手心里掂了掂,扔回了御案上,漫不经心地道:“准了。”又抬起头来,目光扫向朝臣班列的后方,“方才说话的,叫什么名字?”   那年轻人行礼,双袖笼着牙笏,身子直直地躬了下去:“臣,门下左拾遗,颜粲。”   门下省左拾遗,从八品上。众人的眼光跟长了腿似地又扫向正三品的许尚书,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操碎了心。   段臻点了点头,道:“确有门下之风,但清议太过,当罚。”   颜粲也不问罚什么,直接行礼:“臣领罚。”   段臻望着他,可惜太远,他分辨不清那张脸上是否还留有一个熟悉的人的影子。可那副平静如水的神态,还真是太像了。   朝后不久,诏书特下,左迁左拾遗颜粲为秘书省正字,正九品下。   ***   散朝后,方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的段云琅突然叫住了自己的二兄。   段云瑾停下步子,等他追上自己,两人又并肩往外行去。明明步伐和动作都是默契的,却偏偏没有人开口说话,兄弟两个就这样沉默地走出了宣政殿,一直走到丹凤门外了,两列王宅里的马车等在道上,段云瑾略停了停,段云琅也略停了停。   俄而,两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短暂的笑。   两个在朝堂上被同时提起的皇子,两个同样不受父皇喜爱的皇子,两个把婚事都当做砝码和烦恼的皇子……就这样在二月微寒的空气里,笑了。   段云瑾道:“你认识那个沈娘子?”   段云琅道:“我恨不得不认识。”   段云瑾道:“我也是,我恨不得不认识殷画。”   段云琅道:“无论如何,恭喜二兄,马上要迎娶殷家的嫡长女,和许家结亲了。”   段云瑾道:“你究竟把人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一怔。   段云瑾那青白的脸容上,一双吊梢眼里光芒微闪,仿佛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的,”段云瑾寡淡地笑了笑,“几年前我在教坊司见到的那个女人,本就是你的女人吧?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殷画的名字,她现下又被你藏去了哪里?”   段云琅抿了抿唇,似乎是紧张,又似乎是轻微的不耐。他没有做声。   段云瑾看他半晌,忽而伸手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与你不同。你对那一个女人可以死心塌地天荒地老,我却不是。我如今也觉得殷画很好,若再拿旁人来换她,我却也不乐意呢。”他的手搁在五弟的肩上,渐渐地,却攥成了拳头,“我只问你一句话,保证不碍你的事。”   段云琅掀眼,便对上段云瑾那精微而泛冷的目光,他平静地道:“二兄请问。”   段云瑾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就叫殷染?”   段云琅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该用怎样的表情来应对,他的脑子已经全然不能转了。   一定是……一定是阿染在太液池上奋身救他性命的事情,传到了二兄的耳朵里吧!二兄素来是聪明过人的啊……可是段云琅不敢开口求证,他怕自己多说多错,会将更多的信息透露给对方。这个时候,哪怕背信弃义也认了,他不能回答他。   段云瑾却也预料到了一般,见他如此,轻轻一声哼笑,“为了她,你倒心甘情愿费如此周折。那个颜粲,和颜德妃有关系吧?”   他也不再管段云琅的表情,转身就走。段云琅肩头压力骤然放下,而后,耳边响起车仆扬鞭的声音:“哗”——   他这才惊觉,自己竟在这二月的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第89章   第89章——姊妹(二)   淮阳王的马车没有回十六宅,反而是直接去了延康坊的殷府。   他本来与殷画约好了,下朝便来找她,带她出去喝酒的。谁知到了门口,却恰恰撞上殷家的管事在套马车。   他下了马车,扶着车辕,看林丰跑去那边问道:“敢问老伯,这是贵府有人要出门吗?”   那管事也知这是淮阳王家人,一时却不作答,只对着车中人道:“夫人,是淮阳王来啦,您看还要不要……”   “淮阳王?”昭信君忽地掀开了车帘,冷冷地睨着他道,“你将画儿带到哪里去了?”   这一声质问,当真让段云瑾莫名其妙;莫名其妙之外,他还有些着恼:想他再如何不济也是堂堂亲王,怎么这妇人声气反而比他还硬?   她就不想管张适死活了吗?   要不是自己把那些个举发殷衡的状子从门下省带了出来,此时此刻,她的大儿子还不知会怎样呢!   林丰看自家殿下和昭信君这剑拔弩张的气势,毕竟拿人的手软,心头就有些慌,忙来打圆场道:“哎哟夫人这话说的,殿下这正是要来接殷娘子呢,怎么,殷娘子不在家么?”   许氏实在也不是对着段云瑾发火,她是这几日以来心头郁结,见谁都想发火——大儿子殷衡给人打了,正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那双腿会不会落下病根。殷衡虽然不说,许氏却也能猜出此事必定与张适的案子有关,再想起儿子的身家性命还都要着落在眼前人身上,饶是她烦躁不堪也不得不换了个脸色:“画儿不在家,殿下可知她平素会去何处?”   “不在家”,说得好听,其实恐怕是离开家了吧。   段云瑾那双吊梢眼里的光芒愈加寒得瘆人,未几,他却轻轻一笑,“这容易的,我去城里找找她,您就安心在府上坐着吧,省得入夜着凉。”   ***   段云琅回到十六宅,还未更衣,外间就一片吵嚷。   “让我进去!”那年轻的女声尖细得令人耳朵发疼,“你是什么东西,也来拦我?!”   段云琅走出来,正对上沈青陵怒气冲冲的面孔。对方一见了他,表情立刻奇怪地拧了一下,而后,竟变出来一个还算温和的笑:“殿下,我想同您说句话。”   段云琅倚着内院的门,低头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袖口,“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话,便在这里说吧。”   沈青陵迟疑了一晌,“这……我就是想说,”她静了静,“我同您,年岁上是合适的,至如辈分……”她有些尴尬了,声音也低了下去,“我朝也有许多先例不是么?譬如敬宗皇帝——”   “放肆!”段云琅蓦然高声厉喝,“岂能拿敬宗皇帝来作比方?”   沈青陵显然只知道自己无法嫁给他了,却未听闻朝上许承和颜粲的交锋,着他一喝,脸色煞白,片刻才反应过来自己确是差点犯了大逆不道的错误,一颗心都要沉下腔子里去了,颤抖着双唇道:“我……我总之不信,殿下,我是真心……”   “你该去同许贤妃说。”段云琅冷冷地道。   沈青陵闻得此语,便猜自己和许贤妃这回做得明显,叫段云琅瞧出来了。她低了头,默然不语,正当刘垂文都以为她要离开的时候,才幽幽开口:“我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招您如此嫌厌……您便对着殷染那样的女人都能和颜悦色,怎么对着我就不能好点儿声气呢?”   段云琅听着听着,不怒反笑:“殷染救过小王的命,你做过什么?”   “——可她害死了我姐姐!”沈青陵突然高声叫了出来,眼睛里刹那间涌满了泪水,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说什么?”极端的震惊,反而令段云琅的话音里里外外都冷了下去。   “我姐姐从生下七皇子到突然死去,只有她前前后后都在。”沈青陵一咬牙,索性全部说了出来,“我姐姐的尸首被捞起来,她也去看了,还跟了一路!她还让我去领姐姐回家——她都是做贼心虚!”   段云琅先还有些怒气,待听到这里,已只剩下诧异和好笑了——他竟不知道,沈才人的这个妹妹,竟是个蠢的。   他摸摸下巴,煞有介事地道:“你所言颇有道理,小王回去要仔细思量思量。只是你也要晓得,诬告也是一桩罪过,没有证据的话,还是不要随处乱说的好。”   这话说得十分真诚,听入沈青陵耳中,还以为他是真心为自己打算的,心头一时酸楚,一时凄怆。但听他又道:“至如乱不乱辈分,那是程相上的本子、圣人金口御批,小王只有领命罢了。你再不甘心,也休来找我。”   沈青陵咬牙凝着他,眼睛里水光盈动,却终是忍住了泪水,蓦地转身,飞奔而去了。   过了许久,刘垂文稍稍走近来,对着还在发呆的段云琅道:“殿下可要更衣?”   段云琅立了半晌,才回身往房里走去,一边道:“殷衡那边可处分干净了?”   “干净是干净了,可是……”   段云琅瞥了他一眼。   “您不觉这样太幼稚了吗?”刘垂文苦笑,“他只消将事情前后连起来一想,就能猜出是您叫人打他的。这样您能落着什么好?”   “就是要让他猜出来。”段云琅云淡风轻地道,“这样我才快活。”   刘垂文无言以对。   ***   青绮门下的酒家,一个少女倚坐窗边,已发了许久的呆。   她面前的酒碗里盛了满满当当一碗白醪酒,此刻已凉透了。   她其实喝不惯这种劣酒,若不是过去为了陪淮阳王,她是绝不会碰的。可这次她是一个人来,却也点了这酒,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吱呀”一声,酒家的门又开了,一个头戴帏帽、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走了进来。当垆的胡姬也跟着走入来,正犹疑着不知该不该招呼,那女子却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这临窗的少女对面。   殷画笑了,“我还道你不会来。”   殷染一身的灰布衣衫,面庞全被那帏帽上垂下的素白纱子挡住了,此刻也不摘下,只道:“今年是吹的什么风,先是大兄,再是阿姊,殷家人忽然发现我还没死,一个个赶着趟儿来瞧我?”   她的声音低沉而婉转,永远是携着似有若无的嘲讽意味,殷画听着这刺耳言语,却无端端想到,任何男人,都会更喜欢殷染这样的声音吧。   慵懒而无常,像猫,你不知道她何时就会挠你,何时却又会温柔地蹭上来。   不像她自己,总是直来直往的,不懂遮掩……   殷画低了头,将面前的白醪酒往前一推,“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帖子名称]我家主子有王子病,怎么治?by刘垂文   1楼-段云琅-回复:你家主子本来就是王子。给小王滚回来。   2楼-刘垂文-回复:不在服务区。   3楼-段云琅-回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小子不在服务区是什么意思?!   4楼-殷染-回复:是他在我这里的意思。   5楼-段云琅-回复:我错了。   6楼-段云琅-回复:我错了。   7楼-段云琅-回复:我错了嘤嘤嘤……   8楼-殷染-回复:刘垂文,治好了。   ☆、第90章   第90章——姊妹(三)   殷染掠了那酒碗一眼,道:“你不要的东西,就扔给我?”   殷画被噎住,半天,才苦笑道:“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想到叫你出来。 ”   殷染这才抬起眼,隔着纱帘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位嫡姊。殷画出门之前显然上了妆,却已污了,不知是哭的还是蹭的。她一直知道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很好看,即令此时憔悴而无奈,像只拔了毛的孔雀一样蔫答答的,但那股长年养尊处优才能养出来的气度却是藏不住的。   她的姐姐与她,在容貌和神态上有些微的相似——兴许骨子里的性情也有些微的相似——但她们是根本不同的两样人,她知道,她也知道。   殷染面纱之下的唇角稍稍勾起:“我出来确有旁的事情要做,见你只是顺道。”   殷画望她一眼,叹口气,“阿染,我好羡慕你。”   殷染一怔。   她隐约觉得这一样的措辞、一样的语气,她曾听见过的。可是……可是坐在自己面前的,可是那个憎恶着自己的嫡姊啊!想想过去在殷宅里这嫡姊看着自己的眼神,光是这“阿染”两字就够让她寒碜的了。   殷画又道:“往后怕再没有机会了,今日咱就来说几句真话。我讨厌你,我是真讨厌你。当初你在家里,我讨厌你占去了我的阿耶,甚至还勾引了我的阿兄;后来你入了宫,我就更恨你了……原本该入宫的人,是我啊。”她的话音很平静,到了末尾却又微微地笑起来,莫名其妙地,竟有几分悲伤。“我以为,我纵不能嫁给圣人,也该嫁给一个英才;我怎么能嫁给他呢?”殷画的声音渐渐痛苦地低了下去,“我纵不能嫁给王右军,也……也不能嫁给那个三妻四妾的混账吧?”   殷染听得有些糊涂,出声道:“你要嫁给谁?”   ——还什么王右军,这女人脑子被酒烧坏了?   殷画慢慢道:“淮阳王。”   殷染想起殷衡对自己说过这茬,又想起自己在街上与她和淮阳王那一回尴尬的撞面,并不意外地“哦”了一声。顿了顿,又道:“淮阳王也没那么坏。”   殷画静了静,却道:“自然,他若真能登极……”这话有些逾越了,她掩了口,微微一笑,“那便三宫六院,我也不在意了。”   殷染下意识地皱了眉,却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她这话。但见殷画又斟了酒,手执酒杯轻轻晃荡着,嘴角带笑:“他娶我,不就是为了这个么?难道还能是为了欢喜我?我不怕同你讲这个,他母妃快死了,急着娶我冲喜;而我家大兄是张侍郎的女婿,又急于脱身……你大约还不知道吧?阿兄也出事了。”   殷染微微拧了眉,“是么?我以为昭信君神通广大,区区张侍郎的案子不在话下呢。”   殷画几乎要翻脸,嘴角抽动了几下终究忍住了,“你就不能好好儿说话?”   殷染便闭嘴了。虽隔了一道帘幕,殷画却也感觉到她那愈加刻骨的嘲讽,面对着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难推心置腹啊……   “淮阳王确是在帮忙了,可前阵日子,大兄不知在哪里结了仇家,约莫看他正失意,竟将他的腿都打折了。”殷画给自己灌起酒来倒是毫不手软,“如今大嫂同大兄也闹得厉害,大兄也只想赶紧将我卖给淮阳王了吧……”   “你此刻痛苦,说不准哪日淮阳王登极了呢?”殷染嘴角微勾,眼底却没有笑意。   “我自然明白轻重分寸,待嫁了他,我也只有一心一意地待他。”“哐啷”一声,殷画将酒杯轻轻搁在了桌上,声音清浅地泛着酒气,“可是今日,就是今日……我想见你,因为我羡慕你,你知不知道?”   她一定是醉了,说话颠三倒四。殷染想着,随口应道:“我不知道。”   殷画道:“知道我羡慕你什么吗?你从来不觉得自己委屈。”   殷染静静地拿起了酒碗,抿了一小口,微辣,流入胃里却成了温暖的甜,她开口,那酒气却又化作刀子割过了她的喉咙:“我应该委屈吗?”   “应该啊!”殷画理所当然地道,“你被家里人欺负,你被宫里人欺负,听闻你去年还受了伤?”   殷染摇了摇头,将酒碗放回桌上,“你今日喝醉了,我没法同你说话。我走了。”说着她便要起身。   “哎,”殷画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我今日……我今日是逃出来的,你就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殷染低头,看着她抓着自己的那只手。殷画讷讷地收了回去,低声道,“阿染,你知不知道,你若不是总摆着这么一张臭脸,我也不会那么讨厌你的……”   殷染不知道该回答她什么。该说谢谢吗?谢谢小娘子您还不是那么讨厌我?她有时觉得这个阿姊头脑清醒眼光冷锐,有时又觉得她不过是个可怜可笑的小女孩罢了。   她没有回答她,只将帏帽理好,便转身离开了。   ***   殷染走出酒馆时,正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淮阳王。   段云瑾记得自己见过这个女人,这身打扮。袅袅婷婷的风姿,倒令他心痒。于是一直望着她走远了,才推门入内去。   殷画已醉得趴倒在桌子上,晕睡了过去。   段云瑾站在桌边,有些无奈地看了她半晌,然后低下身子,将她背了起来。   ***   “你是谁?”   段云瑾让马车先回去,自己一步一步地背着殷画往延康坊去。傍晚最是视域模糊的时候,背上的女人忽然发了话,声音轻悄悄地,像撩人的小猫。   “我是你夫君。”段云瑾悠悠然道。   “你骗人。”殷画小声驳斥。   “怎么骗人?明日圣旨就下来了。”   “我怎么可能嫁你?我阿家不会答应的。”   段云瑾眸光一深,“她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你大嫂一家不保。”   “又关我大嫂什么事了?”女人被绕晕了。   段云瑾也不想跟她说太多朝政,只道:“总之你得叫我郎君了。”   “……那你欢喜我么?”   “……”   段云瑾停住了步子。   他以为自己背上驮着的是个女鬼。   殷家那个敢穿着男装招摇过市的二十四岁的女人,当真会说出这样软绵绵的话吗?   原来古人说的“如芒在背”,还真是丝毫也不夸张。偏偏他又不敢把她摔了,屏着呼吸想了半天想不出如何答话,再一听,脖颈边上那女人的呼吸已匀停了。   大约已睡死了吧?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得以继续往前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造这俩口子的三观有点奇怪,他俩的感情也有点脱线。但这也确实是一种感情模式,一种从野心较量、利益算计和自我保护中发展出来的感情模式。啊尽情地讨厌他们吧,反正下章就要放段五了……   ☆、第91章   第91章——非偶(一)   承香殿中。   “我以后再也不帮你管这些鸡毛蒜皮了。”许承在屏风外头急躁地踱着步,容色羞愤,“那个姓沈的女人要挟你了?你何必,全家都跟着惹了一身的麻烦。”   许贤妃斜倚榻上,低头挑着指甲,神色淡淡的,眼底却沉着冷光,“她是说有我的把柄来着。”   许承顿住脚步:“什么把柄?”   “我统共做过几件亏心事?”许贤妃反问。   许承皱了皱眉,“你在宫中日久,亏心事做的还少了?”   许贤妃不说话了。   许承又道:“你怎的这时候反而心慈手软起来?她敢要挟你,你就不知道直接处置了她?我看她在京中无依无靠,就地杀了都没人认尸。”   “可我还想留着她膈应陈留王。”   许贤妃这话就是一句气话,许承也听出来了,柔缓了声音:“你啊你,就是太固执。你要膈应了陈留王,往后他若当真登了大宝——”   “他不会有机会!”许贤妃的声音却蓦然抬高,竟似凄厉的叫喊,“他不可能,他是废太子!”   许承沉默着,待她的情绪稍微平复,才道:“现在我们和淮阳王是一家人,你这样想当然不错。但总得小心着些。父亲……”又停住了话头。   “父亲?”许贤妃敏感地发问。   “父亲老了,快不行了。”许承说得很含混,但这一刻,屏风内外,兄妹二人,都感到了一丝不妙,像是冰面上破开了缝隙,寒气直冒,“你让我去帮沈娘子说话,我说了,却惹圣人生气,我只怕我……总之,临漪,万事小心。”   轻微地一声“喀”,却是许贤妃未留神处,挑断了自己的指甲。   ***   前朝与内闱之间,向来只隔了一层极薄的纱幕。不出三日,宣政殿上关于两位皇子娶妃的事情,就成了后宫女人最有趣的谈资。   女人们对前朝的明争暗斗兴致缺缺,倒是都聊起那八品小官颜粲生就一副清清秀秀的好相貌,各个春心荡漾;再者,就是程秉国耿直得可爱,圣人被文官噎住也是难得一见;至如那个沈青陵,那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连带着还把许贤妃的脸都丢了。   “我看哪,那姓沈的指不定在哪儿哭呢!”绫儿在院子里洗着衣服,一边啧啧道,“要说许贤妃挑上她这之间没什么猫腻,我是铁了心不会信的。”   女人还是很敏锐的,殷染在一旁默默地想。   小芸又去搡她,“你信与不信,又有什么了不得了?这点子猫腻也轮不到我们来说。”   绫儿笑起来,“那是,还是你通透。”又转头对殷染道,“阿染,你脸上还没好么?这天儿眼见着热起来,你还不摘了那劳什子。”   殷染捂着那帏帽,含糊地应了一声,“没好呢,丑死了。”   待到晚间,大家各个回屋歇下了,殷染给鹦鹉喂了食,便回内室中去,点起豆灯,坐在妆台之前摘下了那帏帽。   生锈的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容来。不算十分地好看,眉毛太长,下巴太尖,眼神又太清冷。而此时此刻,那脸颊上还生了几粒细小的红色斑点,她仔细地靠近了铜镜细瞧,时不时用手按一按,慢慢地撅起了嘴。   真丑。   早知道就不给他做那个劳什子的桂花糕了。   她左瞧瞧,右瞧瞧,越瞧越不满意,突然,她感觉到镜中多了什么东西——   “啊啊啊鬼啊!”   “啪嗒”一下镜子被打翻,少年怒气冲冲地压了上来:“你说谁是鬼?”   她背对妆台,身子因为少年的压迫而向后仰倒,手却记着立刻捂住了脸:“不声不响的,不是鬼是什么!你给我出去,出去!”   段云琅微微眯了眼,步子往前一迈,反而更将她困在了自己与妆台这方寸之间。他抓住她的手腕,冷冷道:“你这是呛了药了?这么多天都不来瞧我,连个信儿都不给,好不容易我来了,你就这样给我脸子?!”   她纤细的手腕被他抓握得泛了红,眉毛都蹙起来,低声道:“你就不能轻点儿……”   段云琅却不放,眼睛直盯着她的脸,另一只空着的手往她颊上一抹,“这是什么?”   殷染急了,偏过头去,“你别看了!”   段云琅瞧着那小红点,却只觉有趣,殷染的肤色本就白得有些膈应,这小红点反而让她显得可爱了不少。   他今晚来此,本来确是窝了一肚子火气的。他治了殷衡,又甩开了沈青陵的婚事,好歹也算大功两件,特意挨了好些日子巴巴儿呆在原地等阿染来夸奖自己,谁知阿染就跟个闷嘴葫芦一般,连句话都不传一声儿。他心里憋屈得要死,想我这是为了谁啊折腾来折腾去的?——可是看着阿染此刻被他弄得话都不肯说一句的样子,他心头又腻得发软,就想算了吧,自己活在世上,大约就是为了给她折腾的吧。   他放开了手,自去席上坐着。殷染低头理了理衣服,便想去拿妆台边搁着的那顶帏帽,却又犹豫了。   段云琅的目光也落在了那顶帏帽上。他没有做声。   殷染没有戴它,却是转过身去背对着段云琅,慢慢地收拾着桌案。   “找大夫瞧过没有?”段云琅很平静地发问。   “不必瞧,过些日子就能好。”   “你躲着我,躲着刘垂文,就是因为这个?”   “……嗯。”   “你怕我嫌你?”   这话让她怎么回答?殷染撑着桌面深吸了一口气,才鼓起勇气回转身来——   火热的吻就这样直直地罩了下来。   他毫不留情地碾压过她的唇舌,一手抓住她腰将她逼到了墙角,强势的男人气息占据了她视线所及的一切。四面楚歌声中,她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臂膀,只觉自己已快要被这个不讲道理的深吻所溺毙了。原来她也是如此想见他,如此思念他的啊!她为这种跗骨的依赖而感到恐慌了,她只能更加地抓紧了他……   “你在害怕?”稍稍放开她的唇,男人喘着粗气,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目光灼灼地盯视着她的眼睛,“你在发抖?”   她摇了摇头。   “我怎么会嫌你呢?”段云琅轻轻笑,笑声仿佛沿着两人身躯相抵的部位奇异地飞速流动而去,“你这副样子挺好。我只怕是你病了。”   她低声道:“我……我是有病。”   他的眉毛挑起。   “那个……桂花糕,”她说起话来竟有些扭捏,“你吃了没有?”   他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手劲微松,便放开了她,想了半天,才侧头道:“你在二月给我做桂花糕吃,你是什么居心?”   殷染似在艰难地措辞:“也不是,那桂花我是去年收好了的……”   听到这一句话,段云琅只觉自己半个月前吃进去的桂花糕又开始在胃里翻腾了。   “可是其他用料都是新鲜的!”殷染连忙补充,“你没吃坏吧?哎呀,不过,我猜你也不会吃……”   段云琅咬了咬牙,“我吃了。”   殷染睁大了眼睛。   “差点吃出人命。”段云琅沉痛地道,“但因是你第一次做东西给我吃,我还是吃了。”   殷染讪讪道:“那……好不好吃?”   段云琅看着她,小心翼翼又掩不住好奇的表情,当真是只有小女人才会露出的表情。他忽然就感到一种荣耀般的满足,看,这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会给他做桂花糕吃呢。   他开心了,低下身子便将她打横抱起。殷染吃了一惊,赶忙揽住了他的脖颈,而他脚下毫不停留,便将她抱到了床上去。   他抬起身子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而后吹熄了烛火。   ***   黑暗之中,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知是谁在解着衣带。□□的足在被褥上交缠,微冷的春夜里,渐渐地自心底深处潜生出燥热的火苗来。床板忽而一震,是谁压住了谁,大被盖上,所有的火便被闷在了里面,连带着一滴又一滴愈加急促掉落的汗水,沉闷的喘息声里,偶尔夹杂着忍耐不住的□□——   这世上所有的快感,都不得不伴随了疼痛。   欢喜的极致,温柔的极致,兴奋的极致——都是疼痛。   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凭本能抱紧了对方,除了对方所给予的,什么都不相信。他终于在她身上温顺地俯伏下来,在余韵里轻轻舔吻她的耳垂,又一点点舔到了脸颊上的小红点。   她笑叫:“痒啊,你!”   “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轻声问。   她默了片刻,道:“我闻不惯桂花……”   话没说完,他已懂了:“原来你真的有病。”   她有气无力地横他一眼,“是啊,病得厉害。”   他躺到她身边去,又撑着脑袋蹭过来,很是认真地道:“既然碰不了桂花,干嘛还给我做桂花糕呢?”   “不是你说的么?你喜欢啊……我的手艺,想来也比不上颜德妃吧。”   他愣住了。   黑暗里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说这话的声音也是淡而安宁。就像是最普通的闲扯家常,可话里的内容却在他心底掀涌起惊涛骇浪。   他……他都要忘了,自己曾在她面前提过母妃做的桂花糕。   她当时不言不语,其实背地里已想好了要做这样的事了吧?   她明明就碰不得桂花……   总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脸色,其实她心里想的比谁都多。母妃的脸容早已在他的记忆里模糊,可是那一份温暖熨帖的心情,他却是真的,从阿染送的桂花糕里头尝到了。   月光从窗缝里筛过,细细密密地铺在两人年轻的身上,像一片银色的碎沙子。这一刻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他抱着她,她依偎着他,呼吸一点点地平静了下去。   以**为因的恋慕是汹涌澎湃不可抑止的,而这种情感的纠缠依赖,缓慢而温存,却会一直不声不息地伴人到死。   ***   “阿染?”   “……”   “睡着了?”   “……”   段云琅望了望窗外的月亮,又低头,看着窝在自己怀里的女人,声音放得愈轻了,仿佛害怕惊醒了她。   “阿染,”他轻轻地、轻轻地道,“你可不能,可不能离开我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殷染,就是,桂花,过敏……   蠢作者今天终于搞明白了什么叫特典……大家有想听的么?作为本文灵感来源的各种历史小段子、背景设定、人物原型神马的……我会放在作者有话说~不过预感我会写成晚唐史的小科普掩面……   ☆、第92章   第92章——非偶(二)   段云琅与殷染好得蜜里调油,正是一身轻松的时候,再一想沈青陵背地里该如何懊恼,他就浑身舒快。 隔壁他二兄那屋里听闻淮阳王又要娶妻了,这回娶的还是正妃,鸡飞狗跳得愈加厉害,段云琅隔着墙听那边吵来吵去,也是自得其乐。   刘垂文便说他是“穷开心”。   他回一句:“小王乐意。”   而后他想想,又发问:“殷衡那边怎么样了?”   刘垂文躬着身子道:“听闻还在床上躺着呢……”   段云琅轻轻哼了一声。   原本他治张适,就是为的治殷衡。哪晓得二兄突然和殷画成亲,为此把殷衡的状子都抽走了,一力保住了殷家,那自己还有什么办法?也就只好使点下三滥的手段去泄愤。别说,还真挺快活的。   他却没有发现,沈青陵再也没来烦过他了。   ***   淮阳王与殷娘子的婚事定在三月末,草长莺飞的时节。到三月初,宫中又传出了喜讯,道是戚才人怀上了,一时间各处手忙脚乱,圣人一高兴,又办起大宴来,朝野上下,难得如此一团喜气融融——就连安婕妤的病,过了一冬之后,都在慢慢见好,身子都能活动了。段云瑾去请安时,她还能带笑与他说上一会儿话,精神头不错。他想着,看来赶紧娶个媳妇是对的,母妃会欢喜。   此外,就只是户部的殷衡已休了许久的假,道是腿折了,至于如何折的,无人知晓。   ***   三月廿九。   从延康坊的殷府到安国寺东的十六宅,到傍晚道路肃清,红绸铺地,淮阳王便由傧相陪同着,鲜衣怒马地踏过这大半个长安城的道路,去女方家里迎接新妇。其他几位贺喜看热闹的亲王郡王跟在后头,当段云琅下车时,便正见到女方的亲戚在“下婿”。   那妇人生得眉眼凌厉,动作也彪悍,拿个竹杖站在宅院门口,照准了便朝段云瑾身上打下去,口中骂道:“尔是何人,来此相投?”   段云瑾一身大喜红衣,笑嘻嘻地受着打骂,行个礼道:“本是天家宗子,封爵淮阳,闻君高语,故来相投,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两人一来一去地唱和着,那妇人为难了段云瑾好久,才终于放他进去。段云琅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想这二兄素来只会欺负女人,原来有一日也会这样被女人欺负,真是有意思,太有意思。   可是旋即他又想到,自己若娶了阿染……该不会也要这样遭“下婿”吧?   他默默摸了把脸,还好阿染已和这家断了来往了……   殷家的宅院不小,段云瑾每过一道门槛儿,便得作一首诗,不然便又要挨打。到得高堂上拜了岳母昭信君,再往里头走去——殷家嫡长子娶妇,殷止敬自己却未出面,此刻也无人置喙。但见得夜色渐深,红绸灯笼一个个地亮起来,宾朋满座,热热闹闹地看着新郎娶妇这费事的劲儿,好不容易段云瑾磨磨蹭蹭地终于到了殷画的闺门前,众人逼着他作催妆诗,他犹疑片刻,低声咏了出来:   “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栏故作迟。更转只愁奔兔月,情来不要画蛾眉。”1   众人有一刹的静寂,而后,哄然叫起好来。   本朝文风炽盛,善属诗文之人不论如何都是招人喜欢的,而况这诗句明里暗里都是满满的情意,甜得几乎要溢出来了。段云瑾被人称赞得面上发红,今日咏诗将近三十首,他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花了好多天才憋成的,还找老师改了好几遍,又强迫自己全部背下……他一向算不上文思敏捷,也不是什么风流才子,他只是觉得……觉得殷画这个女人,他虽然不是顶欢喜,但还是应当好好对待的吧……   毕竟,这成了亲了,就是一辈子的事了啊……   段云琅在人群之外,站了许久许久,直到那沸腾的欢呼声将他的耳朵都轰得疼了,他才回过神来。   催妆诗过了关,新郎便可将新妇带家去了。众人又拥着淮阳王和他那个害羞的新妇从闺阁下出来,段云琅安静地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穷开心”,其实也并不那么开心。   他和阿染,他们就没法这样坦然地接受着亲人的祝福,快活而羞涩地走在这朗朗的月光下。   他有什么资格去嘲笑二兄呢?二兄就连那些琐碎的烦恼,都是幸福的啊。   他还没有喝酒,已觉心意昏沉。离了人群往外走去,脚步茫然,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再抬眼时,竟是一片陌生的院落。   春风拂过,院中的成片的青竹沙沙作响,却更显出无边无际的空旷。段云琅怔怔然往里迈了一步,低头一看,地上的杂草竟已没了脚踝。   那竹林深处,似有一间屋舍,此时此刻,亮了一盏寂寥的灯。夜幕如一个巨大的罩子,将这小院里的一切与外界的宾客喧嚣都隔绝开来,便连那高悬的一钩月亮,此时都安静地黯淡了光芒。   这一片静谧之中,忽而,响起了断续的……笛声?   不,那大约不是笛。只是几个简单的重复的曲调,自那亮着灯的窗内飘散出来,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温柔款款。这分明不是什么乐中圣手,曲调的断裂也表明那人心不在焉,可段云琅听得却要入了迷,只觉……只觉这曲子,几乎要将他心底里,最悲伤的事情,都淘挖出来了。   就像在飘雪的季节里,默默地等候一个人。   就像在冰冷的深水里,绝望地抱紧一个人。   一支曲子,几个音调而已,怎么能承载得起这么深的痛苦?这吹奏的人究竟是谁,究竟有多少难言的痛苦往事?   段云琅想往前走,想去问一问那个吹奏者,可是——   突然间,后颈上被什么硬物重重一击!   他昏迷之前,望见那乌云,终于遮住了月亮。   ***   殷衡断腿之后,始终守在崇仁坊杜门不出,便连嫡亲妹妹的婚典都不肯出面,只派了夫人张氏过去贺喜。   这夜眼见得过了半,他枯坐窗前,分明听不见延康坊那边的喜庆锣鼓,耳朵里却是嗡鸣一片。   “夫人回来了!”有人在外报闻。   张氏急匆匆地推门走了进来,走到桌边,拿起那隔夜的残茶看也不看便咽了下去。   殷衡微微皱了眉。   张氏转过身来,道:“郎君。”   寂静。   “郎君,”张氏死死地盯着他,“我阿耶的事情,当真没有半点法子了?”   殷衡慢慢地转过身来,看她一眼,一声冷笑,“我自身都要卖了妹妹才保住,哪里还管得了张侍郎?”   对着这样寡情寡义的丈夫,张氏只觉浑身发冷,僵直了声音道:“好,你好!那我也告诉你一桩事——我今日把陈留王带过来了,你不肯帮我,我自己去杀了他!”   “——癫妇人,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敦煌写卷3350号文书。   昨天那章节被锁了,我当然可以把船戏全删掉,但是**的规定是vip章节字数能多不能少,于是我也不知道我改了些什么,总算是过关了……影响到大家的阅读体验真是不好意思!我要认真体会脖子以上的文件精神……   ☆、第93章   第93章——无为我苦(一)   段云瑾将殷画接回十六宅时,天边已露出了鱼肚白。<し应付过了王宅这边的宾客,夫妇两个只囫囵睡了半个时辰,便入宫去请圣安。待得圣人、安婕妤、太皇太后各处一一奉茶过去,时辰已近晌午,两人才终于又疲倦至极地回到了王宅中。   “妾给王妃奉茶。”   将将跨入堂屋门槛,便见淮阳王五个小妾整整齐齐地跪着,手中各奉了一盅茶,高举过顶,顺眼低眉。段云瑾神色微沉,不便发话,转身去看殷画。   殷画还穿着入宫面圣的大礼袍服,火红的缎子,破例绣了紫色的凤凰,是御赐之物。本就清丽的眉梢被画得高高挑起,眉心端端正正贴着五瓣梅花,衬得一双眼睛顾盼生辉,倒是颇有几分宗子正妃的仪态:“不必多礼了,众位妹妹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吧。”   几位妾室未料到王妃如此,不知道她究竟是太随和还是太高傲,一时间面面相觑;那杨氏一向是五人中拿主意的,此刻咳嗽一声便道:“谢王妃体谅,那妾等殿下和王妃歇息过了再来服侍。”   众人散后,殷画一声不吭地随着段云瑾走入了新房,看着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却站在关上的门前,一步也迈不动了。   段云瑾揉了揉太阳穴,才发现她的异样,道:“累不累?过来歇着吧。”   殷画再如何有主张,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女孩子,听见他说“过来歇着”,只觉恐怖之极,一时竟慌了神了,“我……我不累。”   段云瑾抬起眼来,认真看她半晌,“方才在人前那般有底气,这会子怎的怂了?”见她脸要涨红,叹了口气,“我也累了,我不会扰你。”   说完,他径自脱鞋上床,躺入床的里边,不多时,竟然便传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殷画忍不住皱眉,自己撑着困意去沐浴过了,才过来床上,磨磨蹭蹭地躺下了。   她躺在床的外侧,被子只盖了一截在身上,将身后男人的呼吸起伏都随那绵软纤薄的布料传入了她紧紧攥着被角的手心里。正是午后,干燥而敞亮的时辰,这新房里一片的富贵新鲜却将阳光都压抑得匍匐了下来,殷画的目光从那墙上的字画、泥金的围屏、云烟袅袅的香炉和柔软流丽的垂帘上一一流转而过:这里,竟然就是她以后要住一辈子的地方了。   “一辈子”,这个念头忽然令她心头狠狠一跳:   她的前途,从此也系在她丈夫的前途上了!   “谋事在人。”她想起了母亲送嫁时对自己说的话,“安婕妤虽出身不好,但淮阳王却到底排行第二,头脑清醒,又有功勋——画儿,地位是要争来的,不管是人心里的地位,还是宫朝上的地位,不是争来的,就不是自己的。”   争来……可是她,却没能争来陈留王。   她心里也明白,母亲的话,□□无错。陈留王是废过的太子,还是被高仲甫一力拉下马的,指望他还不如指望淮阳王。可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当真要接受、要面对了,却是另一回事了。   “……画儿。”   她突然睁大了眼睛,困难地呼吸着,可是萦绕身周的却全是男人那粗鄙的气息,她逃不掉,她躲不开。   段云瑾不知何时醒了,安静地挪到她背后,看着她一头解下的乌黑长发,忍不住伸出手去捋了一下——   “别碰我!”殷画蓦地一翻身坐了起来,一手撑在床上,胸脯起伏不定,一双眼睛里光芒闪烁,看着他时,竟似有十分的痛苦。   他被那眸光里的痛苦刺中了,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已冷了声线:“那你何时才让我碰?”   她窒了一瞬,不说话了。   他亦沉默,许久之后,才慢慢地、斟酌着措辞道:“我过去不着调,兴许让你倒了胃口。但我同你来往也非一两日了,我是怎样的人、我是怎样待你,你应当都看清楚了。你是我的正妃,与那些女人都不相同,往后……往后时局会如何,我也不能逆料,但只要有我一口饭吃,便必定有你一口饭吃。”   他这话说得平静,隐约带了些悲哀,跟他往常与她见面时刻意装出来的舌灿莲花上蹦下跳的样子是全然地不同了。男人的声音很低,低得往下沉,沉入她耳中心上,又泛出苦味来。殷画抿了抿唇,发出了声音:“那日背我回去的人,是你?”   其实她已听母亲说了,不知为何,此刻她就是想再问一遍。   他一怔,“是啊,怎的?”   殷画想了想,抬起脸来面对着他。猝然对上她那双婉转流波的视线,他的心便跳得不可抑止。   这眼睛……这眼睛有点像……   像谁,他又说不出了。   “我可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不曾?”她问。   “……不曾。”   “我那时候喝醉了。”   “我知道。”   殷画定定地凝注着他,这距离太近,近得令两人都不舒服,可这不舒服之中,偏还有些莫名的兴奋感。她渐渐恍惚了,她想,自己一定是在做梦吧?这太可怕了,自己竟然就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自己既不了解、也不喜欢的人……   段云瑾盯着她的表情,试探地伸出手去,搭在了她的手臂上。   她浑身一颤,咬紧了唇,却没有再挣开他。   “我会对你好的。”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们谁也不是少年人了,各自都聪明得很,也不必再谈那些假模假式的东西了,对不对?画儿,我们是一路人,生死存亡,我们都拴一起了。”   她沉默着,慢慢地朝他靠近。他突然一把揽住了她,她靠在他的胸膛,听见男人的心跳,这一份陌生的搏动的力量令她面红耳赤——   生死存亡,我们都拴一起了。   不是什么情情爱爱的甜言蜜语,反而,这话还透着无穷尽的危险和难以形容的疲倦,可是,却偏偏让她安定了下来。   这,就是她的男人了。   段云瑾低下头,轻声问她:“……可以吗?”   她耳根红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他叹口气,“我不逼迫你。”   她却主动伸出手来,抱住了男人的腰;却又将脸深深埋进他的胸膛里去,不让他瞧见自己的表情。   “画儿……”他心头一荡,不能自已,便欲吻下去。她闭了眼睛,空气中仿佛有什么在潜滋暗长,而后疯狂蔓延……   “殿下!”   一个尖锐的声音突然在房外响起,不管不顾,几近于嘶喊——   “殿下!宫里来人了!”   段云瑾一凛,浑身如被冷水泼过,放开了殷画扬声喝问:“何事?”   “说是……”林丰咬着牙,跺了跺脚,“说是安婕妤薨了啊,殿下!”   ☆、第94章   第94章——无为我苦(二)   安婕妤这宫殿住了二十年,从未修葺翻新过,梁柱陈旧,都看不出原本红碧生辉的颜色。安婕妤去得突然,连平素专管她医药的黄太医都未料及,匆匆忙忙赶过来时,这殿里已乱成一团,全是附近殿里的宫人。   “让我瞧瞧!”黄太医冷声道。   “太医,太医来了!”一众宫人连忙仓促给他让路,引他到偏殿上,黄太医一瞧那床上的人,便皱了眉,道:“去报圣人吧。”   宫女们一听,一愣神,立刻就明白了。大家都怕沾上晦气,托言去禀报圣人,一时间作鸟兽散。黄太医却也没有想到,这安婕妤……到了死时,竟连一个守在她床边的下人都没有。   “——阿家!”   仿佛是回应着黄太医的想法般,恸哭声蓦然响起,却是个男人。   黄太医连忙转身行礼:“二殿下!”   段云瑾竟不敢去看那床上的人,走到穿堂处便停步了,声音涩涩地发问:“黄太医?我母妃如何了?”   黄太医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殿下,节哀顺变吧。”   段云瑾摇了摇头,“怎么会呢,她前些日子分明转好了。”   “这……”黄太医犹疑着,终于还是不忍心地说出了口,“婕妤这病是治不好的,您见着她转好,是她……她吩咐拿猛药吊着的。”   段云瑾一怔,仿佛头脑都混沌了,皱起眉来,喃喃道:“你说什么?”   黄太医低声道:“她说,她要熬过您娶了王妃……才……”   “你滚。”   段云瑾抬起了手。   黄太医微微张口,呆住了。   “你滚!”段云瑾突然破口大骂,脖颈上青筋狠狠跳动,几乎要破开那苍白的皮肤,迸裂出鲜血。   黄太医走了。   这殿宇刹时间空旷下来,黄昏了,暮春摧花的风从偌大的殿堂里呼啸而过,将那独属于皇宫的寒意一分分地用钝重的刀背刮进了骨髓里,拌进了血液里,于是,“哗啦——”满心腔子里,都是那痛苦在封冻的冰层底下无头乱窜,找不到出口,找不到活路。   段云瑾终于木木地转过头,看见那张孤零零的大床上,躺着自己的孤零零的母亲。   冷寂的锦绣堆,华丽的乱葬场。   这个女人就在这样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活了二十年,又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丈夫,没有儿子,没有仆婢。   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人关心她。在她死的时候,没有人来给她哭丧。   而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只是为了看见自己的孩子迎娶新妇。她那么顽固地孤独地活着,可他却从来没有认真孝敬过她。她将自己的性命都寄托在儿子的前程上,可她却再也看不到儿子披荆斩棘登上御座的那一日了——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要受这样的惩罚?   “殿下……”   殷画不知在那垂帘边已站了多久,才终于犹豫地唤出了口。   她看见了,这男人眼中丝丝分明的悲哀,那是拿整个天下都无力弥缝的悲哀。或许男人只有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才会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吧?   听见殷画这一声唤,段云瑾却似突然失去了所有气力,两腿一软,瘫跪在地。   “画儿,”他低下了头,将脸埋进了双掌中,肩膀不停地抽动着,“我,好悔啊……”   ***   那几个满面惊慌的宫人终究没能请来圣人去看安婕妤一眼。   只下了一道圣旨,依妃嫔之礼,将安婕妤归葬皇陵,淮阳王执丧,丧期以日代月,服二十七日。   许贤妃斜倚着美人榻,轻轻梳弄着怀中雪白猫儿柔嫩的毛,温声道:“妾听闻淮阳王是个顶顶有孝心的,陛下只给二十七日,倒是夺他的情。”   段臻不答话,手底下不停地摆弄着茶具,碾茶、煎水、三沸、分茶,到后来愈来愈快,几乎看不清手指动作,一盏盏茶便端了出来,盏上的茶花却全都破碎得不能看。   煮坏了,全煮坏了。   许贤妃看着他的表情,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却偏还摆出微笑,俯身过来,“累不累?不妨歇一会儿吧。”顿了顿,又道,“其实妾还有个想头,安婕妤毕竟是伴驾二十年的老人了,陛下却这样……二十七日,还是太短了些。底下的人,难免要说……”   ——“哗”!   段臻突然将手中的茶水泼到了地上。   滚烫的茶水激得四溅,点滴落到了那猫儿身上,惊得那猫儿“啊呜”地叫起来,四肢乱动,便拼命从许贤妃怀里跑开了。   不知过了多久,许贤妃仍是呆着的,双眼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段臻,仿佛是不知道他是谁了,又仿佛是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二十七日,天子无戏言。”段臻平平淡淡地道,掸掸衣襟站起身来往外走去,“你已经毁了我一个儿子,休想再毁掉第二个。”   ***   圣人已经走了很久了。   许贤妃仍一动不动。   身体还陷于暮春的燥热,心却已浸入深冬的水底。   “你已经毁了我一个儿子。”   “休想再毁掉第二个。”   玲珑走入来时,见一地茶水淋漓,案上茶具凌乱,小小惊呼一声,赶忙过来收拾,一边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没答应么?”   许贤妃狠命闭了闭眼。“他看出来了。”   玲珑一怔,“看出来了?”   “他那么恨安婕妤,却要护着她的儿子。”许贤妃一声冷笑,“我阿姊的算盘,竟然打对了一半。”   玲珑越听越糊涂,“陛下怎么会护着淮阳王?他烦他还来不及。”   “他还有几个儿子呢?”许贤妃的笑容竟有几分惨烈了,“他让这个儿子去守三年丧,右羽林给谁管?六部由谁制辖?还有……他让这个儿子去守三年丧,那他要何时才能抱上孙子?!”   许贤妃的语气尖刻,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弃,听得玲珑整个被吓住,收拾完了以后便立即请安退下。   许贤妃又静了许久,才慢慢道:“他不爱我。”   一片死寂,无人回答。   ***   据闻,安婕妤入殓之时,右手紧握成拳,服侍的内官使劲去掰也掰不开,无奈之下求助淮阳王,淮阳王伸手轻拂,那拳头便无力地张开了,里面攥着的,却是一只酒杯。   一只忍冬纹金带把杯,是北地胡人传来的样式,精巧奇特,但并不贵重,胡姬酒肆里常见的。这只酒杯已陈旧了,金边已磨得没了光泽,却仍是干干净净,未见酒垢,似乎从未当真盛过酒。   据闻,淮阳王盯着那酒杯,眼神像一只吃人的兽。   然后他突然抓过它,便往清思殿奔去。   据闻,淮阳王在清思殿里和圣人大吵一架,其结果如何,无人知晓。   长安城里的好事者,议论着皇城天家里一桩桩光怪陆离的事情,其实也脱不开利益人心。只是说着说着,便要摇头叹息,叹圣人分明温和慈善、仁厚优容,却为什么没有一个真心的爱人,也没有一个听话的孩子。   只有他自己,孤独的一个人,站在这世间最高、也最寒冷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心塞……明天放段五。你们还记得他被怎样了吧……   ☆、第95章   第95章——两处沉吟(一)   “哗啦——”   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段云琅紧紧闭了眼,待那冷水渐渐渗透了全身,才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   “睁开眼睛,看清楚。”阴冷的声音,仿佛是从地底下爬上来的,“殿下当初叫人来打我时,可是硬气得很呐。”   段云琅睁开眼,水渍淋漓的视线里,一个人逆光坐着,身躯畏葸地缩在椅上,眼睛却尖利得像两把刀子。   这就是殷衡了。   段云琅看见他,便要想起他将阿染关在房间里欺负的样子,一咬牙转过头去。四月的天了,空气柔软而潮湿,这个阴暗的房间不知是在何处,光线都是惨白而平直的。段云琅想站起来,手脚却俱是一痛,这才发现自己双手双脚竟然都被铁镣拴住了。   “这是大理寺的刑具。”他看了一眼便平静地道,“你对宗室子弟滥用私刑,是谋逆大罪。”   殷衡笑笑,“殿下倒是好眼力,只是此处不是大理寺。”   “你不在乎谋逆,你家人也不在乎吗?”段云琅全没把他的话听入耳里,“还是说许国公和昭信君当真有通天的能耐,连这都能掩盖过去?”   殷衡阴笑道:“真是奇了怪了,此时此地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怎么还需要掩盖呢?我将你带到这个地方来,给你上了大理寺的镣铐,我就没想过放你出去。”   段云琅皱起眉头,“你想要什么?”   他这样直接打晕了他锁起来,总得有所求吧?   “我想要什么?”殷衡却睁大眼睛道,“我想要你死呀。”   段云琅发现自己所面对的这个殷衡,已经有些不正常了。他不能用正常的威逼利诱去对付他。   殷衡抓他是为了泄愤,而泄愤是必得杀他……用大理寺的镣铐,来日若自己的尸首被发现,他一个户部员外郎,自是一点干系也没有的。   然而……这是何地呢?   “你杀我也罢,”他竟也笑笑,“你的腿好不了。”   殷衡的神色突然变得凶恶,弯腰抓住了他的衣领,冷冷地道:“我恨你的还不止这一桩!”   “当然,你杀了我,一石三鸟。”段云琅低头看了看他那青筋毕露的拳头,桃花眼微微上挑,竟是说不出的从容优雅,“第一,你可以报仇雪恨。第二,你可以嫁祸他人。第三,你可以为淮阳王铲除障碍。”   殷衡没料到他说出这样的话,竟是将自己的心事全说中了,一时怔住,手劲也松了,“哐啷”一声,段云琅的身子摔回了地上。   四肢百骸都在叫疼,骨头摩擦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手腕磕在地上却正好被镣铐刮破了皮肉,段云琅几乎要将牙根咬出了血,才得以维持住僵硬麻木的表情。   “好聪明的段五郎,真是叫人想留条性命都不行。”殷衡静了很久,才终于发出空洞洞的笑声来,“只是你还忘了一桩——哈,你还忘了阿染!”   ***   段云琅只呆了一瞬。   那一瞬间,他只觉全身血液急速倒流,五脏六腑翻搅过来,手指尖都在发抖。可是一瞬之后,他就立刻宁定了下来。   他不能让眼前这个畜生看出一丝一毫的惊慌失措,他不能让他从自己身上得到一丝一毫的快活。   “是袁贤。”他冷冷地道。   这不是一个问句。   殷衡笑道:“你知道你最讨人厌的是什么地方?就是你这张嘴。许多事情,心里知道就行了,何必还要说出来?说出来了,袁公公必要寝不安枕去找阿染的麻烦,你这不是害人害己么?”   段云琅抬起头,“你会让他去找阿染的麻烦?”   殷衡的笑容骤然冷厉下来,“这与你无干!”   “怎么与我无干。”段云琅轻轻一笑,“阿染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是我最要紧的事情。”   他这话说得漫不经心,听入殷衡的耳中却是格外地刺耳,忍不住讥嘲:“那又怎样?她是宫里的女人,而你已经快死了!”   段云琅点了点头,“不错,我快死了,北郊的几张地契还没交给父皇,我便要死了。”   殷衡眸光一凝,“什么地契?”   段云琅不说话了。   而且从此时起,段云琅再也没有开过口。   ***   陈留王出席二兄的婚宴一夜未归,留守宅中的刘垂文也未觉出什么异样。但到了第二日还没回来,刘垂文就有些着慌了。   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掖庭,过去殿下在掖庭里一呆两三天也是有的,只是还从来没有这样不与他通声气过。于是他半夜里摸去了那边找阿染娘子,一问之下,对方也惊怔了。   “你说他不见了?”殷染随便披了件长衣,一手拢着头发就急急走到堂上来,“他不是去婚宴上了么?现下宫里又有丧事,我以为他不方便,已经长久未见他了……”   刘垂文急得跺脚,简直要哭出来了:“您这儿也没人的话,我真不知该去哪里找他了!殿下从没这样不省事过,我还不敢告诉任何人,您说这要是让圣人知道了可怎么办——您说他会不会出事儿了?”一下子又抬起头道,“我该不该去问淮阳王?或者告诉我阿耶?还是……还是直接去找周公公、找圣人?!”   刘垂文六神无主,焦急得全没了分寸;殷染见他如此,自己反倒奇异地镇静了下来。她转过身去倒了一碗水,放在桌上道:“你先喝口水。”   刘垂文一动也不动。   “娘子,”他道,“殿下是这世上除阿耶外待奴婢最好的人,他若出了事,奴婢还不如死了。”   殷染顿了顿,“我晓得。”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内侧的布料,指甲几乎要将它划破,“他这段日子在朝上,可有得罪过什么人?”   刘垂文抿了抿唇,“这段日子……这段日子殿下是有些风光,要说得罪人……也就张侍郎那件案子吧。”   殷染微微眯了眼,“张适已翻不了身,高仲甫都撒手不救了。”   “殿下说……他治张适,就是为的治殷衡。”刘垂文艰难地道,“可淮阳王却把殷衡的状子撤了,殿下心头又气,有一回……就找了几个无赖,去把殷衡打了一顿。”   ——“我只是看不过他欺负你……还有你那个姐姐,那个嫡母,总有一天,我要坑死他们。”   她当时还以为他是少年意气,说话不知轻重。   没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气,连办事都不知轻重。   见殷染的神情越来越危险,刘垂文害怕地咽了口唾沫,“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殿下和殷家大公子在朝上吵来吵去已不是一两天了……马上就要三年大考了,殿下一向与吏部亲您是知道的,他找了考功司的人,说这回一定让殷衡再也爬不起来。”1刘垂文小心地道,“娘子您莫生气,殿下他也不是意气用事,殷衡是张适的女婿,是高仲甫一党,现下又成了淮阳王的姻亲,殿下无论如何不会放过他……”   “眼下说这些都没用。”殷染截断了他的话,“你回去,我来想办法。”   刘垂文一怔,立刻感到难堪,殷娘子并不将他当做自己人,甚至都不相信他对殿下真真切切的担心……   “你不要多想。”殷染叹口气,揉了揉额头道,“你不便出面,你阿耶也不行。这事情私下解决最好,不要让高仲甫嗅到一丝风声。”   刘垂文这才明白过来,“那娘子的意思是……”   “我去一趟崇仁坊,试试看。”殷染咬了咬唇,“你……去找钟北里,让他带几个会武之人,天亮了过去守着。”   “崇仁坊?钟北里?”可怜刘垂文虽老于世故,脑筋哪里能转得这么快,这会子已要晕了。殷染皱了皱眉,终于还是认命地给他解释:“殷衡平素为着上朝方便,都住在崇仁坊;他若真的拿了殿下,也不会把他放在户部或老宅,对不对?殷衡没见过钟侍卫,生面孔,让他扮成我们花钱请来的苍头就行了。”   刘垂文愣愣地道:“您……您就这么有把握?”   “我怎么可能有把握?”殷染直白地反问。片刻之后,才缓慢地补了两句:“我只是试试看。你放心,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他出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1唐代官员考课,每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三品以下官吏的考核由尚书省吏部考功司主持。   ——————————————————————   段五:@苏眠说【没想到他真的是少年意气,连办事都不知轻重】,这句话,改。   刘垂文:@苏眠说【殿下从没这样不省事过】,这句话,改。   殷染:@苏眠说【过去殿下在掖庭里一呆两三天也是有的】,这句话,改。   某眠:……   ☆、第96章   第96章——两处沉吟(二)   春风融泄的四月,到了黄昏,便开始下起靡曼的雨。``殷染推开窗,抬头看了一会儿那从尖尖的檐头溅落下来的散碎雨帘,便关上了窗,拿过墙上挂的油衣,一边穿着一边往外走去。   终于将油帽也戴好,她整个人都被笼在黑漆漆的衣色里,一张脸面无表情,毫不迟疑地迈入了雨中。   ***   “下雨了。”   殷衡提着酒壶一瘸一拐地走进来,便蹚了两脚的水,都是从那墙缝底下渗出来的。嫌此间黑暗无光,他便推开了那高墙上的一小格窗栅,刹时间温软的雨落的声音斜飘进来,伴着丝丝沁凉的细雨扑在他微醺的脸上。   他回过头来,看向坐在地上的人。   本来他是巴不得杀了这人的;但无论如何,那只能是一句气话。人是秀仪抓回来的,目的终究是要他在张适的案子上松口——大理寺的监牢比之此处有过之而无不及,张适已受尽了折磨了,然而刘嗣贞却还在不断地逼供、不断地套“同党”……   毕竟多年夫妻,自己与张家的势力也是一损俱损,总不能眼看着亲家就这样树倒猢狲散。在这点上,他比自己母亲还是更讲道理一些。   “想好了没有?”殷衡搬了张矮足椅子,就跟那人面对面地坐下了,一手执着酒壶,一手指缝里卡着两只酒杯,酒壶一倾便满满斟上了两杯,斜挑眉毛看向他。   段云琅没有说话。   一天一夜下来,他的发髻已然散了,乱发垂落在脏兮兮的脸庞上,倒衬得一双眼睛格外冷亮。那目光分明是投向殷衡的,却没有焦点,带着倨傲的空茫,仿佛是穿透了殷衡的身体,满不在乎地看到了另一个地方。   殷衡只觉心头一股邪火乱窜,“你不饿是不是?”   他已经饿了这人一天一夜,这人怎么还能摆出这么毒的眼神?   不过……这人的忍耐力,他不是早在亲家翁的案子上就见识到了么?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算一算从张适把陈留王逼下太子位到现在,还真有七八年了呢……   “你倒是好能耐,”殷衡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笑声愈加阴冷,“条件我都摆好了,你不答应,是在盼着谁来救你么?”   他一边说话,一边抬高了手,悬在段云琅的头顶上。   手中的两只酒杯一同倾泻,酒液在空中划出两道清澈激越的直线,径泼溅在段云琅的头发上,又沿着他的脸庞轮廓狼狈地流窜下来。   他闭上了眼。   “你说话啊!”殷衡突然一脚将他踹倒在地,又将鞋底狠狠碾上了他的脸!“你不是春风得意么陈留王?张适被你拉下马的时候,他高仲甫连个屁都不敢放!我们家跟淮阳王赔了多少笑脸,再搭上一个妹子,才让他把我救出了场!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瞧呢?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以为朝堂上那些人不知道,你心里面还在惦记着至正十四年的那两场延英奏对,你心里面还在恨那些人废了你的太子位!”   那张清秀隽雅的少年的脸庞,经了一天一夜的饥饿折磨、经了酒水的无理浇淋、经了这湿冷肮脏的鞋底的踩踏,已是扭曲得不像样子。然而他竟仍然张着那双冰雪般清澈孤艳的眼,披挂着那副目空一切的表情——   殷衡已恨得要将牙都咬碎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着意对付我,是为了阿染?”   那双眼中的光芒骤然凝聚,直勾勾地盯着他,如一头饿狼。   “你看我做什么?”殷衡冷酷地嗤道,“那不过是我们家里一个脏人眼的贱-货,听袁贤说,你对她倒挺上心?我是不知道你得手了没有,我看那女人的滋味也不过——”   一只手突地抓住他的小腿将他整个人往地上一掼,另一个拳头陡然就砸在了他的小腹!   殷衡腿上本就有伤,被他一抓立时痛摔下去,还来不及反应,段云琅已将他方才压制着自己的那条腿狠狠往外一折!   “啊啊啊——”   迟了一刹那的惨叫声,几乎要将这囚室的砖墙都震碎了。   然后殷衡便扑了上来,面目已凶狠得扭曲:“我让你横!”拳头腿脚不管不顾地就往段云琅身上招呼,“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你厉害,若不是秀仪求我,我早就杀了你了!”   段云琅手脚被铁镣束缚,拖动起来声响惊人,他的还击虽然滞重却是拳拳到肉。两个大男人不多时便像市井泼妇一样扭打在了一起,毫无章法,不讲道理,只有铁硬的拳头和猩红的眼眸……   “够了!”   一个极冷的声音乍然响起。   袁贤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   殷衡停了手,将段云琅往地上一甩,自己脚底反而一趔趄跌在了水里。他连忙一手扒住了那椅子,慢慢撑着自己坐了上去。   段云琅抬起头来,蓬头乱发之下,一双狼也似的眼睛盯住了袁贤。   袁贤低头理了理衣襟,“五殿下,你也莫要怪我,当初你要将那十五鞭子的烫手山芋扔给我,便该知道我再不能认你作主子了。”   段云琅沉默。   殷衡道:“袁公公,他依旧不肯说——”   “废物。”袁贤冷笑,殷衡倏然变色,“让开,我来审。”   ☆、第97章   第97章——摧折(一)   崇仁坊外,殷染见到了一身粗衣结束的钟北里,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目模糊的人。   她是有些尴尬的,但她的尴尬都被铺天盖地的沙沙雨幕所遮挡了。钟北里也未撑伞,就那样站在夜色雨中,风帽下的眼神安静,比之从前,多了几分疏离。   她不得不往前走了两步,低头道:“这一回,多谢你了……阿兄。”   像是被最后两字的称呼所刺中,钟北里的眼神幻了一幻,最终归于空寂。他点了点头,“我在外面等你。”   一句话也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该多说。   殷染咬了咬唇,转身往崇仁坊中走去。   ***   殷染记得,这座宅子有一个后门,专供清晨里采买蔬食的仆人们进出。   那后门虽是紧锁,但比两旁的墙略矮,殷染毫不犹豫地翻了上去,而后往院落里一看——   竟是一个洗菜的小池子reads;[猎人]我是库洛洛的儿子。   天边那半残的月亮投下点点微光来,映出池中飘荡着的菜叶、脏水,还有……不知是些什么东西。   殷染将油衣裹紧了,望了一眼这黑夜里模糊难辨的庭院,一咬牙跳了下去。   这偌大一座宅院,竟似是全被挪空了。   殷染前前后后转了三圈,才终于确认了这一点。   值钱的家当都不在,连前院的照壁都拆了,可见这已非一两日的事情。淅淅沥沥的小雨将打落的乱叶都冲进一汪汪小水洼里,四月的黑夜,无人的院落,竟让她背脊上都生出一阵阵寒意。   她强迫自己思考:殷衡是何时开始休假的?可惜她又不在官场任职,凭印象说,似乎是二三月之间。那时候淮阳王纳妃的事情已定,张家有了淮阳王的帮忙……不,不对!   现在殷画都已经嫁去十六宅了,可张适还在大理寺,张适的案子显然还有蔓延的趋势——   淮阳王虽然帮了殷衡,却似乎根本不打算帮张适!再加上段五将殷衡一番私刑折腾……殷衡莫不是要为了泄愤最后一搏?   若一搏不成,他反正已将妻子儿女都迁了出去,死也死他一个罢了……   殷染想来想去,只觉恐慌愈甚。若殷衡当真到了如此丧心病狂的地步,延康坊的殷宅他肯定不会回去,那段五又会被他带去哪里?   ***   殷染回到掖庭宫,整个人就如失了魂一般。   她从崇仁坊出来的时候未见着钟北里,也没有别的法子,她只能回去。全身脏污泥水地行了一路,倒是又被雨水洗干净了,黑色的油衣遮住了苍白的面容和一双沉默的眼。她的眼睛生得像她的父亲殷止敬,眼窝深,瞳仁黑,开心的时候便似绽放了漫天繁花,悲伤的时候便似浸透了黄泉水,迷茫无措的时候,便似挖空了心肺,双眸里只剩了空无的钝光。   五郎……你究竟在哪里呢,五郎?   刘垂文还等在十六宅吧?她面无表情地走过掖庭宫西门时,心中想着。或许明日……还是去延康坊看看?   这夜色,也太深了些。   分明还是一样的掖庭宫,还是一样的宫墙下的路,可到底有些什么不一样了呢?朝不保夕的感情,无法言说的危险,咬牙忍下的痛楚……这就是她和段五,摸爬滚打到今日,所获得的一切吧。   这一切,当他不在,就全部变成了十二分的寂寞难耐。   为了避人耳目,她从西南角绕路回去,中间要经过已是人走灯熄的内侍省。雨声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内侍省那平平无奇的科房因着无人也显出了几分诡异……   一个人影突然闪了过去。   殷染停下了脚步。   “沙沙——”   风雨扫过树杪的声音。   她的手指攥紧了油帽,黑暗之中,唯那泛着青白的指节显得格外刺眼。   “阿染。”   ——   她哗地转过了身reads;穿越修炼成神。   殷衡拄着两根拐杖,一身堂堂皇皇的袍服已经被风雨吹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只泛着淋漓的黑,贴在他那瘦得惊人的骨殖上,而他那骨殖,又似全都附在那两根单薄的木头长杖上。他的眼睛却在发着光,野兽一样的光,毫不避讳地打直了盯在她身上。   雨水摔落头顶,又沿着油帽的边沿滴滴答答掉下来。“啪嗒”,是殷染往后退的脚步,踩断了一根枯枝。   “你为何会在这里?”   此时此刻,反而是殷衡先开口,语气很平静。   他们二人之间,他倒似是更镇定的那一个。   殷染抿了抿唇,“我本就住在这宫里。”   殷衡道:“你出门了。”   “那又如何?”   殷衡不说话,却欺近了一步,又一步。拐杖一下下击打起水点,他的脚步加快,她连忙后退,突然后背一痛,竟是磕到了树干上。   雨幕之外,这个大兄的眼神令她恐惧。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殷衡慢慢地道,“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你知道吗?”   她不说话。   “你这么急匆匆地黑夜里冒雨出门,是做什么?找谁?”殷衡伸出一只手,拍去她肩膀上的一片叶子,她全身克制不住地颤了一下,“你知道我已经废了,你还怕什么呢?”   她不说话,目光却渐渐移到了他的脸上。月光投下,现出他脸颊上一片显然是被人殴打出来的淤青。   他看她半晌,叹了口气。“阿染,也许我做错了。可是你知不知道——”   殷染突然将他往后一推!   殷衡本就站立不稳,立刻被推得倒在了水中,他撑持着欲站起来,口中再也没了遮拦:“你是呛什么药了?我做错什么了,你要这样子对我?当年我喝醉酒了一时不察,你就干脆再也不跟我说话;今年我好心好意给你带来阿耶的东西,你倒好,你干脆找来姘头把我全家都治了!”   “你说什么?”殷染的话音冷得出奇,透过雨帘,似是颤抖在一根极细的弦上。   风雨之中,殷衡静了一晌,笑了。   当他与陈留王厮打起来的时候,他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已经将事情办砸了,现在,他无所畏惧。   “横竖我已经将你嫂子都送出城去了,你知道我留下来是为了什么吗?”他慢慢地冷笑道,“为了拖死你们!你那姘头不是很厉害吗?现在他还不是像条狗一样地任我踩踏!你进了宫了,攀上高枝儿了,便当自己是凤凰了?我呸!你倒是瞧瞧你那副样子——”   一声沉闷的响,是殷染低下身来,抓起他的头发往水泊里摔去。殷衡猛力甩开她,脑门却磕在地上的尖石,雨水瞬间将鲜血从殷衡的头发里冲刷下来,污了满脸。殷衡伸手一摸,吓得几乎要尖叫:“你——你打我?!”   殷染没有说话,眼中却全是嘲讽,清清楚楚。   殷衡猛地将她拖倒在地,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他双腿用不上力气,就一手将她的肩膀死死按在地上,另一手毫不留情地扇上她的脸!   殷染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反而是他,口中始终在啊啊呀呀不成章法地乱叫reads;[综]为了拯救那对西皮。殷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压制的手一点点往外探去,直到摸到了一块尖锐的陶瓦片。   殷衡还是不了解她。   他若足够了解她,就该知道,她神色中的嘲讽,实际是盛怒的表现;而盛怒之下的她,已然脆弱得根本不能经受一丁点刺激。   然而他却没有利用这一点,他却比她先发怒。   “你凭什么?”他说。这四个字落在散碎的雨中,倒是异常清晰。   殷染抓紧那陶瓦片,突然拿尖端砸向他的后脑!   殷衡一下子松开了她往侧旁倒下,她立刻翻身起来,用膝弯扣住了殷衡上身,一手拿着陶瓦片把他当一块死物似地砸。   风雨斜着扫来,又斜着扫去。   殷染耳中听见的,眼中看见的,却是那延康坊的宅子里,那些冷漠的人,冷漠的嘲讽声,冷漠的目光。他们看她的时候,看的不是人,而是一件东西,一件多出来的东西,她不该在这里,他们说,她是平康里的娼-妓的种,她怪僻卑劣莫名其妙,她想必是很浪的,却偏要端出一副大家娘子的架子来……   你凭什么?   呵,你凭什么……   鲜血。大雨。……母亲。   母亲被宦官们拖走了。   母亲走之前,朝她望了一眼。   充满恨意的一眼,像是再也不能忍受她的存在了。   而父亲死死地捂住了她的嘴,父亲就这样看着母亲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而父亲还声称着自己最爱最爱的是她。   她当时还不能理解这种感情,后来,她看到了素书和圣人。   她才知道,这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口口声声说着爱和最爱,可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敢爱。   素书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吧?   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个少年来得及时,她会不会变成第二个素书,第二个戚冰,或第二个叶红烟?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在这荒凉孤独的世路上,五郎啊,是她唯一的光。   这人间不能没有太阳,她不能没有她的五郎。   五郎呢?   她想问。   你把我的五郎藏去哪里了?   你把我的太阳啊,藏去哪里了?   没有他,没有他我会死的……我会死的啊!   鲜血一缕缕地流入了地里,殷衡求饶的声音也渐趋微弱。   “你在做什么?!”   一声惊怒的呼喝,直直砸入了殷染耳中。   她抬起头,看见钟北里满脸惶急地奔了过来。   她丢了石头,扔开了殷衡,整个人坐进了雨水里,任凭自己往那寒冷、寂寞、无边无际的深渊里沉落下去。   ☆、第98章   第98章——摧折(二)   袁贤提着衣裾,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一摊积水,坐下来,翘起了一只腿,眼神俯视着脏水中的陈留王。   “殿下,”他细声细气地道,“奴婢给您办事,也非一两天了。若不是您,奴婢一个小小的牛羊使,也混不到如今的内常侍。”   段云琅微微挑了挑眉,倒是一副事不关己坐等好事的样子。   “只是殿下啊……奴要教您一声,拉拢人心,不能只凭小恩小惠啊。”袁贤笑了起来,“我当初帮您照应着殷娘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给了我什么没有?您让我打她。”   段云琅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刮了出来:“我以为你懂得分寸。”   “哟,这话说得!”袁贤眉眼一冷,“我可不懂得什么分寸,您让我打,我就真打了。”   段云琅闭上了嘴。   “我跟您说吧,我和刘嗣贞还真就不一样。”袁贤低头挑起自己的指甲,“刘嗣贞为的什么跟着您?他觉着您好,您是个圣明主子,所以他跟着您。我却觉着好啊、圣明啊都是放屁,我孤家寡人一个,我只想要富贵——富贵,您能给么?您看看您现在这落魄相吧——”   “那谁能给你?”段云琅打断了他的话,“我二兄?还是高仲甫?”   袁贤的脸色微微一变。   段云琅只是随口点出两个名字,就点破了他。   段云琅冷眼瞧着他的表情,“看来是高仲甫了。你打算怎么着?拿了我,去向高仲甫邀功?那你也未免将高仲甫瞧得太容易了。他若想直接拿了我杀掉,哪里还需要你来卖他人情?到底是后院里杂使出身的,没见过朝堂上的事吧?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筹码,他手中又有多少筹码?你知道禁军有多少听他的话,中书、枢密和翰林有多少听他的话,天下藩镇有多少听他的话?你知道圣人心里还有多少盘算?你全不知道,全没计算过,就以为拿了我就能让高仲甫满意了?”   他冷冷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面色都泛上了病态的绯红,一双眼睛仿佛从冰水里洗出来的黑琉璃,不带分毫感情地直睨着袁贤。袁贤被他一番抢白,只觉一颗心愈来愈沉,愈来愈乱——   他的确以为,拿了陈留王去找高仲甫,半是邀功半是要挟,高仲甫一定会给他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而况殷衡那个傻子自己找上门来,他怎么可能不利用?   “你要杀了我,当然容易;甚至你要杀了阿染,都是容易的。”但听段云琅又续道,“但你以为,到时候高仲甫会把谁推出来做替罪羊?”   袁贤强迫自己镇静:“我若是将你和殷娘子的事情……”   原来你还没有说出去。段云琅心中冷笑,“我若当真身死人灭了,还管你怎么糟践我的名声?只是当初照应阿染的人又是谁呢?”   袁贤一身冷汗,双手握紧了,又慢慢松开。   “您知道高公公曾经如何说过您吗?”他慢慢地道,“他说您口蜜腹剑,佛面蛇心,最擅长故弄玄虚,最喜欢乱搅浑水。”   段云琅一怔,复一笑,“他倒是懂我。”   “您是天潢贵胄,我是个做杂役的,我自然一辈子及不上您的气派。”袁贤摇了摇头,似自嘲似嘲笑,“但我在这宫里,无牵无挂一身轻巧,我还怕什么呢?你们天家人,爱算计,多一分少一分,前一步后一步,都算计得天衣无缝——可是殿下,杀人是不需要算计的。”   听到此处,段云琅的眼色骤然一凛——   而袁贤已狞笑着道:“这宫里头的日子根本就没个尽头,我也早呆厌了,不妨便拖一个金枝玉叶的一同下去吧!”   说话间,他已扑了上来,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段云琅的脖颈!   ***   段云琅整个人被他扑倒在地,这宦官手劲不大,却是将全身都压了上来,段云琅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身体虚弱至极,竟是无法反抗。眼前只袁贤那一张扭曲了的丑陋的脸,眼神里是垂死的挣扎的光——   这就是皇宫把人变成的样子吗?   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死不活?   段云琅强迫自己呼吸,却根本呼吸不上来——袁贤那一双枯槁的手卡在他的脖颈上,一点点地收紧了力道。段云琅想推开他,双手却被铁链束缚着——   他的目光一沉。   “哐啷!”他将双臂在袁贤身上绕了一圈,然后骤然收紧了锁链!   袁贤显然没料到这招,哗啦啦的锁链一下子卷过来勒进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几乎是立刻就放开了段云琅,叫都叫不出一声,从脖颈到额头都渗出骇人的血红色,一双眼睛如挣扎的死鱼般鼓了出来——   段云琅的手很定,心跳很稳,眼神很冷漠。   他没有站起来,便这样就着躺倒在污水中的姿势,用双腕的锁链将袁贤死死勒在他的身前。他看见了袁贤挣扎的眼神,而后泪水涌出来了,袁贤在求饶,全身抖个不停……   而段云琅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他原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已经很饿、很困,全身肮脏而劳乏——他虽然是个废太子,可也从来不曾让自己如此狼狈不堪过。   他所习惯的争斗都是高高在上的。用文书、用祖制、用夹枪带棒的漂亮言语、用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来去自如、从容不迫,虽然做的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仍有一副体面的姿态。可现在却全然不是如此——   现在,他与袁贤,就像两条在污泥中打滚的狗。   原来,他必须要像狗一样厮打着过来,才能回到人一样的生活里去。   去见他的阿染。   ——为什么殷衡和袁贤都要提到阿染呢?他们明明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提她的。   他可以为一个名字而拼命的。   ***   袁贤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他已经没有呼吸。   而段云琅仍没有放松半分。   这不过是一个小喽啰而已——内常侍,当然是内侍省的大珰了,可是同高仲甫、刘嗣贞那样手握禁军、脚踩朝堂的人相比,毕竟还是在内闱里打转。他想爬得更高,想搭上高仲甫,想出宫外去,这都可以理解——   是啊,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什么事情不可以理解?   宫里头最不需要的情绪,就是大惊小怪了。   袁贤或许是蠢了点,可他的法子却太直接,直接得让段云琅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他感受着手底下的躯体渐渐地失去了温度,而自己已经僵得动弹不得。   “五郎……”   是他在做梦么?他竟然听见了阿染的声音。   这连他自己都猜不出是哪里的鬼地方,怎么会有阿染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漫天的飘雪让他全身心地冷,他守在秘书省的窗前,耳朵里被冻出了幻觉,总以为有人在暗处唤他“五郎”——   其实后来回想,当时他的幻觉里所听见的声音,应当是母妃的声音才对。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变了形,母妃那温柔款款的声音渐渐从记忆的沙滩上消退,而阿染的声音渐渐地盘踞了上来,占领了他的世界。   “五郎!”   漆黑一片。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袁贤的身子就“咚”地倒在了地上。   一双臂膀将段云琅抱住了,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发,让他的头靠入了她的怀抱。温暖的臂膀,轻缓的手掌,柔软的胸怀。就像记忆中的母亲一样。   漆黑一片。   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手欲回抱她,却被铁链刮过空气的刺耳声响所惊怔住了。女人微凝了呼吸,手沿着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摸索到他的手腕上,而后倒吸了一口气。   女人似乎转头去看另一个人,而那个人过来,手中的一串钥匙轻轻碰撞作响。“咔哒”,镣铐被打开了。   女人很安静地拥着他,给他揉搓着僵硬的手腕。他渐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阿染?”话一出口,才觉沙哑得可怕。   女人却头一偏,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   作者有话要说:  为毛我觉得段五帅呆了帅呆了帅呆了……   大家平安夜快乐!段五见到阿染了,我,我去见论文了……   ☆、第99章   第99章——百年身(一)   在钟北里的帮助下,段云琅将昏迷的殷染半扶半抱着带出了这间囚室。看到   月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扫下来时,他恍惚生出再世为人的错觉。   快要天亮了,他不好直接回十六宅去,索性往殷染的住处走。他的脚步也有些虚,好在这腿还算给面子,没有让他当场就瘫下去。钟北里在一旁瞧着,几次想上前帮忙,最终却忍住。   终于到了,堂上的鹦鹉竟还没有睡,睁大了眼睛,看见他们进来,也不叫,只目光一直追随着。   “我去烧水,你们洗一洗。”钟北里淡淡地道,便往房后去了。   段云琅疲惫得没有应声,将殷染放在堂中的圈椅上,小心地给她脱下油衣。明明自己才是被关押的那一个,怎么阿染也好像被人欺负了?油衣抖落在地,他借着窗外漏进的月光看了她半晌,伸手去捋她的发——   “啪”地一声,她抓住了他的手指。   他安静地看着她。   她的眉头皱了皱,而后慢慢地睁开了眼,眨了眨,目光渐渐凝定在他脸上。   “你……”她低声道,“你回来了?”   他点点头。   “你坐下。”她撑起身子来,自己要站起,却被他按回椅子上去:“我不累。”   她怔了怔,却重复:“你坐下。”   他无法,便索性坐在了地上,将下巴搁在她的膝盖上抬头看她。   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沉默,温顺,满身伤痕。   她伸出手去,轻轻摩挲过他脏兮兮的面容,话音温淡得几乎没有痕迹:“你终于回来了……我以为我再也找不着你了。”   “就是你找着我的。”他轻声道。   “是么?”她似是回想了一下,“啊,内侍省……”   “阿染。”他道。   “嗯?”   “若不是你,我兴许出不来。”   她笑笑,“这话该同钟侍卫说。”   他摇了摇头。   “只有你。”他道,“只有你,永远不会放弃我。”   她静了下来。   那一瞬,四目相对,血腥弥漫的空气里,竟然渐渐染了几分虚妄的温暖。   像是某种毒,在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里蔓延,却令人流连忘返。   钟北里从帘后转了出来,隔着几丈的距离道:“水烧好了。殿下还有吩咐么?”   称呼变了,气氛也就变得有些僵凝。段云琅转过头,看他半晌,道:“多谢你了。劳你去知会刘垂文一声,让他得空就过来一趟。路上小心。”   三人之中,地位最高的毕竟还是他,语调沉稳,说话的分寸也都与殷染钟北里不同。钟北里有时也会想,自己和陈留王相比,究竟短在了哪里呢?可如今看来,竟是处处都不如他。   钟北里终于是低下了头,“那属下告退。”   段云琅领左羽林,钟北里是兴庆宫禁卫,品衔确实有高低,但本也不必自称属下。段云琅心中却清楚,男人这是有意与他划清界限。看着他出去、还妥善地合上了门,段云琅才回转身来,小心地将殷染扶起,“去洗洗。”   殷染也不言语,由着他带自己入了内室,四面帘帷垂落,木桶中的热水氤氲满眼,极度的温暖同极度的寒冷一样虚幻而令人无措。殷染咬着下唇狠狠闭了闭眼,逼迫自己清醒过来,然后伸手去脱他的衣物。   他本想先伺候着她的,见她忽然回神,反而一怔。   她的手指灵巧地解开了他的衣带,又轻轻拉开他的衣祍。他抬起手臂让她顺利地将自己的衣袍剥下,卷成一团扔在了地上。他想去看她的表情,却被她侧头避开了。   她伸手试了试水温,道:“可以了,你先洗着。”   说完便往外走去。   他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错愕回头,他却猛地将她拉进了自己的怀里,径自吻住了她的唇。   她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黏腻肮脏都在此刻发作起来,自己的手上,自己的手上还有血吧?她想推拒,却不敢用手,牙关下意识地一合,竟是将他舌头咬了一口——   他不得不松开了些,捂着嘴瞪她,表情有些滑稽。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看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没有血。可是真的没有血吗?也许……也许只是自己看不到吧?   少年突然又伸手过来蛮横地扯下了她的外袍里衣,不由分说地抱着她一同进了浴桶。   她还保持着惊讶的神情,可是她已感觉到少年搂抱着自己的臂膀在颤抖。   “五郎……”   “不要说话。”   他的唇摸索着吻了上来。   热水泼溅得浴桶外边满地都是,两个人躯体相叠,这浴桶狭小得连转身都不能。可是那火热的吻还在继续,在内侍省的监牢里那一根保持了一天一夜高度紧张的弦此刻仿佛是突然崩断了,他再也没了顾忌,将她圈在浴桶边沿上按着吻下去,她迎合得仓促而忙乱,苍白的脸上双眼紧闭,沾湿的长发贴在脸颊,被他撕咬着的唇微微张开,都不知是在呼吸还是在喘息……   他的吻渐渐地陷于窒息般的沉默。   他终于放开了她,气息渐渐平复。   安静的逼仄的隔间,能听见外头雨水打在屋瓦上又沿着瓦缝流下檐头的细碎声响。这么真切的声响,人世的声响。   女人静了片刻,伸出手去拿了毛巾澡豆来,给他清洗身子。   她的手间或掠过他身上被束缚的伤痕,或脸上被殷衡殴打的淤青,他没有呼痛,她反而总要停顿一下。   两人身上实在都不干净,她换了两遍热水。他想帮忙,她不言不语,却只是不让。待终于洗完了他,她淡淡道:“你先出去。”   他为难:“我没有衣服。”   她的眼神往帘子旁边一掠。他才发现那里竟摆好了一套里衣,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摆上的。   “你给我买的?”他心中浮起奇异的又惊又喜的情绪。   殷染道:“早前我让刘垂文拿来的。”   于是堂堂陈留王灰溜溜地只披了里衣就回卧榻上去了。   殷染将自己全身浸泡在水里,捂了片刻,才披离而出。她晃了晃脑袋,像是要将什么东西从脑袋里清理出去,可是那嗡鸣的声音却在耳边愈缠愈紧了。   她杀人了。   她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兄长。   她一遍遍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直到手指在水中泡得发白,她将手拿出来细瞧,却还是觉得脏。   有血,一定有血。   浴房里的烛火本就被水雾笼罩得发暗,这一晚又恰好烧到了尽头,但听得噼啪一声烛花爆裂,整个狭窄隔间就猝不及防地黑了下来。   殷染怔了一瞬。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就好像她瞎了一样。   渐渐凉下来的水,蛇一般缠上她□□的躯体,透入她的四肢百骸。这冰凉、黏腻、危险的感觉,她实在已不陌生了——这根本就是这深宫,所带给她的感觉啊。   杀人者的心情,未杀过人的人是决不能体会真切的。   也就如爱人者的心情,未爱过人的人是决不能体会真切的,一般的道理。   殷染想让自己就这样在这水里溺毙了,这冰凉、黏腻、危险的水,这冰凉、黏腻、危险的深宫——这不就应该是她的归宿么?肮脏而寡淡,沉默而黑暗。   她爱过一个人,一个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然后,她为他杀人了。   ……   “阿染?!”   段云琅闯了进来。   与他一同闯进来的,还有一束劈开这黑暗的光,她伸手挡了挡,再看过去,原来是他手中的烛台。   “阿染,你没事吧?”他担忧地望着她,“你洗了这么久……”   “我没事。”她咬着下唇,咬出了几分气色来,“我马上好。”   不管怎样,他还在她身边——她终于是将他找回来了,不是么?   ☆、第100章   第100章——百年身(二)   殷染沐浴完毕,披上衣裳,麻木地系好衣带。掀帘走去内室,见段云琅正斜斜靠坐在床头,头发还在湿答答地往下滴水。   她拿了一块干燥的巾子来,坐在床沿给他擦拭头发。他将头伸过来,索性还往她的胸怀里蹭了蹭。她稳住他,轻声:“别闹。”   他乖了。一动不动地趴伏在她的胸前,听见她的心跳,安稳而静默。   就像她的感情一样。不言不语,不离不弃。   她将他的头发擦干净,又去换下了被他弄湿的枕头,才回来,掀被上床,“好好睡一觉。”   他转头,目光一时有些晦涩。而后他也躺了下来,被子罩上来,两人面对面地躺着。外间已透出了黎明的梨花白,房内还是一片昏暗,他看见她清丽的脸庞上长睫垂落,笼出一片温软的阴影来。   “你怎么找着我的?”他低声问。   “我碰见了殷衡。”   “……然后?”   “然后我杀了他,从他身上拿到了钥匙。”   他不说话了。   她却又睁开了眼睛来,“袁贤也死了吧?”   他喉头发哑,“我不知道。”   她定定地看着他,“你想杀他吗?”   “想。”他回答得没有犹豫,“这次他若没死,我会让人去补上一刀。”   她静了。忽而又坐起身来,“让我看看你的伤。”   他反而不好意思,“没受什么伤……啊!”   她的手已按在了他淤青的脸颊上,像是惩罚一般用了点力,他立刻大叫出声。而后那手指就温柔了下来,一圈圈小心翼翼地揉搓着他的脸,揉面团似的。而因为她稍微坐起了身,他的目光平视之处却是她半开的衣祍,尚未全干的发梢滴下水珠来,沿着她美好的锁骨线条一直跌进里面去……   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她的动作顿了顿。   他连忙调整表情。他的眼睛里带了水汽,近在咫尺地凝望着她时,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她低下头,气息拂过他的额头,“这是被靴子踩的吧?”   他顿时窘迫非常,“不是……”   “是殷衡还是袁贤?”她的话音却仍然淡淡的。   “我说了不是!”他心头突然生了火气,声音抬高几分,一侧头甩开了她的手。   她微愕然,“你怎么了?”   他却不看她,胸膛一起一伏,显然是气得急了。   对于她的宽慰,他的心情实在是很复杂。   他既怕她对自己冷冷淡淡不闻不问,但却更怕她把自己当个小孩子一般温言哄劝。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即算被挪到了见不得光的地方,那也是男人间的事情。他受了伤受了苦受了侮辱,那也是男人该受的。——总之,他虽然比她小三岁,但他无论如何……无论如何都不是小孩子了,他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再是孩子气的瞎胡闹了!   殷染莫名其妙地怔了许久,伸出手去拉他的手,他却一把甩脱了。这一下她的脸也红了,不是羞涩的红,而是百口莫辩的红。   “你……”她慢慢道,“你想我怎么做?”   他想她怎么做?   他自己竟然也不知道。   “你是不是不高兴我问你在内侍省的事情?”她默了片刻,便想明白了一些,“那我不问了。”   他仍不说话,只是眼睫稍稍垂落了下来。这样一个骄傲的少年,这样一个示弱的眼神,实在就是这世上最致命的诱惑了。   她的手紧紧攥着被角,眼睛盯着他的表情,许久,匆促地转过头去,胸膛一起一伏,“我杀人了,五郎。”   嗓音干涩,像是被一阵风从荒芜的土地里刮出来的。   段云琅一怔,旋而道:“我明白,我也杀人了。”   他看见了她那被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在被角上无意识地划动着。她的声音很低,低至颤抖,“我知道殷衡不是好人,他在逼我,我恨他……可我真的,真的没料到我会杀死他!”她抬起头来,一双眼深窅而空茫,“五郎,我是不是做错事了,我是不是该去死?”   他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竟有些呆住了。   面前的这个明明仓皇无措、却还强作顽强的小女人,还是他所熟知的那个阿染吗?那个刀锋之上犹从容淡笑、圣人面前也冷静应对的阿染?她……她在这宫里也有五年了……他竟没料到,她还会在意这些。   “可是,”他的喉咙沙哑地动了动,“你不杀他,他便杀你,这宫里的事情便是如此。”   “我明白。”殷染定定地看着他,“可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必须成为那样的人。”他却打断了她的话,“因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她闭了闭眼,又睁开。   熹微的辰光散漫透过窗牖,将年轻的男女笼罩在温柔的四月天气里。袅袅的香,柔软的床,没有人会知道,他们在谈论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是人杀人,是人吃人,是沸锅里的煎熬,是深海底的绝望。   这,就是他们所要共同面对的,不见天日的未来了。   他的手慢慢地往前,在被褥上握住了她的手,才发觉她的手冰凉,还泛着从水里带出的湿气。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我就是那样的人,就在昨晚,你杀了殷衡的时候,我也杀了袁贤。你怕了吗,阿染?我心里一点负担也没有,为了达到目的,我可以杀人。”   她摇了摇头,这次却回答得很快:“我不怕。”   他看向她。   “我过去是怕的。”她慢慢吸了一口气,“但现在我也杀人了,我便不怕了。我知道我会陪着你,不管你要下地狱多少层,我都会陪着你。”   他的声音一下子温柔了,也因这温柔而显得慵倦:“陪着我,你便不怕了?”   “嗯。”她没有说更多了,可只是这一声“嗯”,已撩拨得他全身都发起痒来,一手按在她的肩便吻了下去。   一个长长的亲吻,令她的呼吸都要窒住了,他才放开她,打量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庞。   “现在还难受吗?”他柔声问。   她不答,慢慢地往他怀里靠去,在他的臂弯里找到了舒适的位置,再度闭上了眼。   “我过去一直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变好的。”她缓缓地道,“你信吗?”   “睡一觉,醒来就能见着你,这就是最好的了。”   倦意袭来,她没有再应声,只是点了点头。敛了锋芒的女人,长发都温顺地拂落在他肩头,平日里总带了几分嘲讽的眼睛此刻闭上了,眼底蒙着淡淡的青影。大约是囚牢中的紧张情绪还未过去,他的心头一阵欢喜夹着一阵恐惧,在她看不到的这一时刻,他终于放任自己的目光纠缠在她的容颜上。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   我会在哪里?   ☆、第101章   第101章——百年身(三)   实在是累得狠了,两人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着,直到午后,殷染先醒了过来。却见段云琅整个身子八爪鱼一般缠住了自己,她心想怪不得我老是做噩梦呢,轻手轻脚地将他挪开,他还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殷染本想下床,看着他的睡颜,却又不舍了。   她慢慢地凑近了细瞧,这少年睡着的时候一团稚气,嘴唇微微撅起,挺直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如蝶翅般安静垂落。看着这样一个孩子,谁能想得到他昨天刚杀了一人?谁能想得到他这二十年来,已经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浸透了权术的味道,仅用一支刀笔、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就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杀人不见血?   谁能想得到,他为了得到这些,失去了什么?他为了保住这些,又丢弃了什么?   “殷娘子?”   一个极轻的声音在外边小心地唤。   她回过神来,披好衣裳往外走,见刘垂文在堂下焦灼地踱着步。她往外头看了一眼,刘垂文道:“是钟侍卫让我过来的,他自己回去了。”   “啊。”殷染应了一声,“殿下还在歇息。”   刘垂文皱了皱眉:“还好您找得及时,外头还未传出风声来。听钟侍卫说,内侍省死了两个人?”   殷染正给他倒茶水,闻言手一抖,隔夜的冷茶泼了大半。她闭了闭眼,“是,殷衡和袁贤。”   刘垂文吓了一跳,一时连话都说不出了,呆了半晌才道:“乖……我的乖老天啊!”   殷衡是户部员外郎,朝中要员;袁贤是内常侍,内闱大珰。这两人突然死掉……这让他如何弥缝去?   殷染强迫自己咽下一口残茶,“刘垂文,你听我说。”   刘垂文呆呆地走过来。   “我去了一趟崇仁坊,那是殷衡平素居住的宅子。他家人全都搬走了。”刘垂文忽然抬头,殷染继续说了下去,“所以,殷衡也搬走了,对不对?”   刘垂文没有说话,只是眼睛里似有火光闪了一下。   “至于袁贤,我相信他得罪了很多人。”殷染慢条斯理地道,“而况明面上,他是亲近陈留王的,对不对?”   ***   刘垂文走了,给殷染留下了一盒午膳。她带入内室去,正将碗筷摆出来,一双臂膀已自她身后懒懒地缠住了她。   “怎么醒了?”懒洋洋的声音,撩过她的长发,自她的肩窝蹭了上来。他嗅了嗅她脸侧的肌肤,而后便满意地看着那里渐渐地红了。   “还要问你呢。”她不自然地道,“醒了就吃饭。”   段云琅却只管张开口:“你喂我。”   殷染挑眉。   他索性一口咬上了她的耳垂。   “哎——”她猝不及防,笑叫出声,“你怎么如此——耍赖啊你!唔——”   他的唇齿碾磨了过来,所向披靡,直到吻住了她的唇。   他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一边吻着她,一边慢悠悠地挑着她的衣带。她瞪大了眼睛,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一把抓住了他乱动的手——   “快吃饭,吃完回去。”她严肃道,“刘垂文还有事与你说。”   段云琅不高兴地道:“偏他会扫兴!”   正在城郊挖坑的刘垂文不明不白地打了个喷嚏。   殷染给段云琅手中塞了一双筷子,“你消失了一天一夜,也只有刘垂文关心到了,这个孩子忠心,你要好好对待。”   段云琅道:“那我这个孩子也忠心,你怎不好好待我?”   殷染哭笑不得,“你这是唱的哪出?”   “我对你忠心呀。”段云琅眨了眨眼,乖顺地咬下她为自己夹来的一只肉丸子,“我为了你,便杀人都可以的。”   殷染的眸色黯了黯,很快又掩饰了下去,“我听闻安婕妤殁了。”   段云琅听得一呛,连连咳嗽起来,殷染连忙给他拍背顺气。段云琅想啊想,却怎么也想不出这安婕妤长什么样子,只道:“这下,我二兄岂不要守丧了?他可才娶了王妃……”   “丧期二十七日。”殷染淡淡道。   段云琅一怔,“这……这是母丧啊。”   殷染看了他一眼,“反正圣旨是这样说的。”   段云琅顿了顿,“看来父皇……”他却不再说下去了。   夜半四更过后,刘垂文又来了,要将段云琅接回去。殷染一边给他收拾着东西,一边听着段云琅与刘垂文说话:   “袁贤死了?”   “死了,沉在水缸里,刚刚才捞出来。殿下这些日子以来风头太盛,这回可殃及池鱼了。”   段云琅静了静,“我会上奏请求彻查此事。袁贤是我的人,怎么能让人杀了呢?”   “有人前日里瞧见张士昭和袁贤吵架来着。”刘垂文搓了搓手,“这两人都管内宫的事,早有不和,谁杀了谁都不稀奇。”   段云琅顿了顿,望了女人一眼,“那殷衡呢?”   “奴将他拖出宫城去埋了。他全家人无故离京,圣人道他是为了避开张侍郎案子的风头,今日内朝上还发火呢,说殷衡做贼心虚,要通缉四海去找他。”   “那殷少监家里岂不也要波及?”   “那倒还好,淮阳王帮着说了两句话,说殷衡早就搬出家去住了,家里人都闹不清他。圣人倒是冷嘲热讽了一下,说他家宅子倒多。”   段云琅哼了一声。   刘垂文又道:“其实那宅子是许相买给殷衡的……”   所以圣人明面上是敲打殷家,实际是在敲打许家。   圣人最擅长的就是敲山震虎、故弄玄虚,这样的事情,段云琅真是见怪不怪了。回过头来,殷染已将他的衣物都打好了包,交入他怀中,却不撒手,就那样低着头,呆怔了一般。   “我一早要去兴庆宫请安,顺便看看情势。”段云琅轻声道,“你先歇着,不要出门。”   她闷闷地点了点头。   他拉着她的手,安慰似地握了握,“不必怕,下地狱也有我呢。”   “我不怕下地狱。”她却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他,“我怕你危险,张适的案子一直是你牵头,现在连许相也……”   他微微一怔,旋复一喜,“你在担心我?”   她静下来,慢慢地,撅起了嘴,转过身去,“谁担心你了,不害臊。”   他倒还真是一点也不害臊,蹭上来狠命亲了两口,才终于走人。   走到廊下,终于见着刘垂文,黑夜里一团抖抖索索的鬼影。他看着只觉八辈子没见过的亲切,冲上去揽着他肩膀,压抑着高兴的声音道:“走着!”   刘垂文摸了摸鼻子,“殿下,奴婢刚刚才帮您处置了两个死人。”   段云琅立刻放开了他。   ☆、第102章   第102章——重门掩(一)   兴庆宫积庆殿。《   鹊儿给几位前来请安的妃嫔各个斟了茶,低眉顺眼地退到了太皇太后的身后。四月里春水已涨,春夏之交舒缓的风一层层吹进帘幕里来,各个如花妙龄的女子衣衫清贵神容温婉,互相间说着笑话给太皇太后解闷。   叶红烟纤纤玉手执过宫人手中长扇,在太皇太后身侧轻轻给她扇着风。太皇太后却似一日不如一日了,半睁着眼,像在打盹儿,却又还不时□□一句话来。   一旁有妃子掩口笑了起来,“叶才人做这些倒是顺溜得很。”   叶红烟脸色一沉,几乎连那长扇也拿不住。在座的都晓得她过去是做下人的,一时莺莺燕燕窸窸窣窣地都在笑。她咬了咬牙,反摆出一副春风般温柔的笑容来:“伺候皇祖母和皇上那都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然各位姐姐还想伺候谁呢?”   众女脸色微僵,这话倒是把所有人都骂进去了。还未得理会处,一个微凉的声音响起来:“我只知道叶才人是伺候过别人的,却不知别的姐姐有没有同你一样,连着换主子的?”   殿中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   发话的是戚冰,她怀了三个月的身子,肚腹稍大了一些,体态丰腴中透着比往常更妩媚的色泽,显是最近日子过得不错。她坐在太皇太后另一侧,正安安静静地抿了一口茶,此刻掀起眼帘,毫不退避地与叶红烟对视。   叶红烟实在不知自己是何处惹到这个女人了,难道她还知道了什么不成?她正想反唇相讥,太皇太后却开口了:“慕知来了没有?”   几个嫔妃,连同叶红烟和戚冰,都呆住了。   这些女人入宫最多不到七年,哪里猜得到“慕知”是死去已十多年的颜德妃的闺名?反而是太皇太后身后的鹊儿听懂了,神色有些复杂,低下身子温声道:“她不来啦。”   “怎么不来了?”太皇太后混混沌沌地问,“今日五郎还要来看我的,她不找这时候来,还要哪时候来呢?”   鹊儿感到棘手了,压低了声音道:“太皇太后,德妃娘子……已薨啦。”   “什么?”太皇太后身子猛地一抖,苍老的眼神抬起来,竟是惶惶然,“她……她若去了,我孙儿可怎么办啊?”   太皇太后的孙儿……可不是当今陛下?!   坐在下面的妃嫔们,离得远的只道太皇太后在悼念病逝的安婕妤,听得心中戚戚然;却唯有离得近的叶红烟和戚冰二人,听见了“德妃娘子”四个字,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太皇太后近日来愈加糊涂,竟至于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提起了旧事。鹊儿心中叫苦,只盼着陈留王赶紧过来截了这话头,然而太皇太后还在苦苦念叨:“她怎么会没了呢?这没病没灾的,她怎么会突然就没了呢?谁要害她,谁要害我孙儿没了她的?”   太皇太后的声音渐渐地弱了下去,竟似是又要睡着,鹊儿正要松口气,却愕然见她眼角渗出了泪水。   老人的泪水,似乎总是格外令人悲伤。   “我老啦。”太皇太后摇了摇头,伸手去摸拐杖,鹊儿连忙给她递上,她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目瞪口呆的妃嫔们抛在了身后,“我老了,我再也……再也帮不上他了……”   即使不知道老人口中的“他”是谁,也足以听出这话语里迟暮的痛苦。   她看着那个孩子长大,看着他回了十六宅,看着他又回到大明宫。她看着他选妃、得子、理政、治国,她看着他得到了所爱的女人转瞬又失去,她看着他永远在幸与不幸中挣扎。可是她终究是老了,虽然她还想守护他,但她毕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老人闭了眼,沉沉地叹口气。鹊儿便听着这一声叹,已觉眼睛快要被泪水堵得发了酸。   “做皇帝的,从来都不会快活。”太皇太后喃喃道,“他怎么就不听话呢?这下可好,连慕知都去了……”   ***   一众妃嫔无趣地散了,叶红烟未到瀛洲门时,却恰见到高方进领着轮值的小宦官们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叶红烟停了步,高方进会意,挥挥手让身后的人退后去,挑挑眉道:“叶娘子早。”   叶红烟低声道:“颜德妃是怎么回事?”   她问得直接,却也问得含糊,高方进听得一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颜德妃”是谁,一时惊愕:“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叶红烟笑笑,“可这在太皇太后的心里,却跟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地新鲜呢。”   高方进脑筋一转,小鼻子小眼都皱了起来,望向叶红烟时带了几分审度。可颜德妃的事关系重大,自己还真是不能不去跟义父禀报一番。   叶红烟抬眼掠了他一眼,笑意更深,“看来还真是件大事啊。”   高方进已恨不得将自己牙都咬断了,这女人,嗅觉不是一般地灵敏!只得道:“你看如何做?”   叶红烟道:“我也没什么想法,只是戚才人怀了身子,这眼见着就要升了吧?你看她是会生男啊还是生女啊?”   高方进顿了顿,“我明白了,我去同我阿耶说。”   “高小公公,”叶红烟忽然道,“我这也是报恩,才来同你提这个醒。我听闻殷家大公子出了事,昭信君那边火烧了眉毛,不管是谁做的,我都要先谢谢你。”   高方进微微一怔,旋即挂上笑容,“这有什么好谢的,举手之劳罢了……”笑容底里全是哑巴吃黄连的苦涩:张适的案子牵出来好几个朝中大员,可把他阿耶坑苦了,哪里知道阴差阳错地竟会帮了这妇人?   她当初说,她有一桩把柄尚捏在昭信君的手里;但这么久了,昭信君也没对她发难,可见这女人对两边都是虚与委蛇,从没想当真同谁合作的。   或许还真叫阿耶说准了,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女人,把皇帝的宠爱视为至上的法宝,以为靠上了皇帝就高枕无忧,却不晓得连皇帝都要靠他阿耶的呢!   ***   段云琅走到瀛洲门外,略略停下了。   里头,正见到叶红烟和高方进在咬舌头。   高方进皮笑肉不笑地端详着叶红烟,冷不防忽冒出一句:“那颜德妃的事情,叶娘子究竟晓得几分了?”   叶红烟眉头一跳,强笑道:“我也就是一猜,怕是一分都猜不到呢。”   高方进满意地哼哼一声,“此事说要紧也要紧,说不要紧也不要紧。颜德妃死了多少年了,如今就算圣人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来,这件事情,叶娘子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叶红烟笑道:“那是自然,我自然全听高公公的。”   高方进不再说话,径自从她身前走过去了。段云琅连忙侧身躲到了墙后,直到那几个宦官耀武扬威地从他的视野里消失,他才感觉到自己的一颗心愈跳愈快、愈跳愈快,血液狂躁地逆流,自己几乎再也控制不住。   ☆、第103章   第103章——重门掩(二)   夜已深了,繁星之下,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的老宦官站在门口,安详地行礼:“殿下。”   “阿公来了。”段云琅本已迎上前来,脚步却又顿住,转头道,“请坐吧。”   “老奴已将袁贤后事打理好,请殿下放心。”刘嗣贞也不多话,进来关门便径自道。   “你选了谁?”   “张士昭。”   段云琅皱了皱眉,想及当初许贤妃一头热地给自己“选妃”,还不就是这个张士昭在背后捣鬼。刘嗣贞看他表情,已明了殿下看不惯那人,道:“会换的。”   “换谁?”   刘嗣贞倒为难了:“这个,还真不好选……”   “那就让我父皇选吧。”   刘嗣贞惊异地抬起眼来,“殿下,这内常侍的位置,可不能随意与人……”   “我怎么随意与人了?我父皇难道还是外人?”段云琅似乎有些烦躁,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反讽。刘嗣贞的表情顿时沉默下来,段云琅冷静了片刻,才道:“这内常侍的位子上,与其安置高仲甫的人,不如安置我的人;与其安置我的人,不如安置圣上的人。这天下,或许有一日会是我的,但至少现在,它还是圣人的。”   刘嗣贞缓慢地点了点头:“奴明白了。”   刘嗣贞望着段云琅背着灯火的身影,少年身形挺拔,又被幽微的夜光拉成长长的孤清的一条。他想,或许殿下心中,对圣人还残存着一丝子女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殿下如今做的每一桩事,说是为了天下也可,说是为了皇位也可,但归根结底,其实殿下只是为了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多看自己一眼而已吧?   这样苦心孤诣地帮圣人将内侍省纳入囊中,他自己得了什么好处呢?圣人反还觉得都是自己英明,慧眼看穿了陈留王和高仲甫的争斗呢。   可是天子家事,何其复杂,他一个外人,又如何方便多言?   段云琅回过头来,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了什么上面,“阿公。”   “老奴在。”刘嗣贞忙道。旋而他又觉出不对——殿下方才这一声唤,竟带着依约的孩子气,那神色有些迷茫,更有些寂寥——   “阿公,”段云琅低声道,“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嗣贞被这一问,却也糊涂了:“这……殿下是听说什么了?”   “高方进说的。”段云琅看着他的样子,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拉着陌生人的衣角就要哭出来了一般,“他说……我母妃死了那么多年……就连圣人都帮不了她……”   刘嗣贞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心头渐觉寒意:“您是听见高方进同别人说的?这听起来……这听起来……”   “我母妃究竟得了什么病?”段云琅突然加重了语气,眼睛里的光灼亮得骇人,却也因太过灼亮而转瞬熄灭,“她的脸——那分明不是什么寻常的病吧!”   刘嗣贞跪了下去,“请殿下容老奴去彻查此事!”   段云琅看着老宦官深深垂下的头颅,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来,“我当初以为,左不过是宫里人争宠,说不定就是许贤妃……我虽没有证据,但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仇人。可高方进……高方进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渐渐沉入无底的深渊,“刘嗣贞,你告诉我,我们与高仲甫斗了这么久了,我们……可有半成的胜算么?”   刘嗣贞顿了顿,而后身躯笔直拜下,额头重重地砸在了地面,“老奴不知。”   段云琅看他许久,终于,低下身子,双手去扶他。刘嗣贞却好像较上了劲,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梗着脖子道:“殿下!为德妃计、为储位计、为天下计,高仲甫,都是不除不可!”   段云琅几乎想笑:“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可是殿下……”刘嗣贞晦涩地道,“既有高仲甫这么一个大障碍摆在眼前,殿下缘何还不能同圣人好好相处?!”   段云琅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圣人对德妃也是真心的,他一定也在想着为德妃报仇……”   “够了!”段云琅突然截断了他的话,“他没有真心,那个男人,他没有真心!”他伸袖一拂,书案上的东西哗啦啦翻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道,“那个男人,他不配有妻子儿女,不配有天下万民!你知道吗?他不配!”   刘嗣贞抬起头,正对上段云琅一双红透的眼瞳。那么深的痛苦,就在这一刻毫不顾忌地披离而出了,少年面色惨白,唯那一双眼睛还在发烫,烫得可以见出恍惚的水汽。   刘嗣贞竟有些被骇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殿下。   而段云琅发了这一通火,浑身的气力也似瞬间被抽散,他颓唐地坐在了地上,与跪着的刘嗣贞平视,慢慢又开了口:“阿公,我只是……我听见高方进说起我母妃的事情,我整个人都……”   “老奴明白。”刘嗣贞温和地道,“殿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这些话,可千万莫在旁处讲了。”   段云琅死死咬着牙,直到牙根都发疼了,才终于开口:“我晓得了,谢谢阿公。”   一瞬之间,刘嗣贞在陈留王的眼底看见了某种极端的冷酷,像是无数根尖锐的刺,掩埋作万劫不复的陷阱。这种冷酷刘嗣贞已见过太多次,各种各样各怀心思的人,在朝堂的机锋之中,在军伍的争夺之中,在每一次或明目张胆或欲盖弥彰的杀戮之中……   他想,殿下终究是长大了。   他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某眠的精神状态很差,期末季了,还在为而纠结着……有朋友问总字数,我的计划是45万上下,所以应该还能更两个月。希望我能活着写完它……   ☆、第104章   第104章——三千微尘(一)   段云琅走后的几日,掖庭宫中十分平静。% し殷染每日里就帮着小芸她们洗浣衣物,又一件件在天井里晾好。   “你们听说了没有,”绫儿将布料甩上晾衣绳,挤眉弄眼道,“袁公公,死啦!”   “啊呀,”小芸叫道,“那得换谁来呢?”   “谁知道。”绫儿耸了耸肩,“内常侍那样的大官儿,换谁都碍不着我们。”   “张士昭。”殷染道。   小芸和绫儿都愕然望了过来:“你说什么?”   “我猜的。”殷染莞尔一笑,“我猜内园副使张公公,该走马上任了。”   忙到傍晚,殷染同众人一起用了晚膳,回房去时,绫儿却鬼鬼祟祟地跟了过来。   “阿染?”她跟着殷染走进房间,又合上了门,“阿染你是不是读过很多书,所以比我们都有见识?”   殷染失笑道:“姐姐何出此言?”   “那你同我说说,为什么是张公公接替袁公公啊?”绫儿好奇地问。   殷染打量她半晌,有条不紊地开口:“因为袁公公本是陈留王的人,陈留王借着袁公公惨死之事在朝堂上向高公公他们发难,高公公不肯认下这桩,于袁公公的下任人选自然要避讳着些。张公公惯常是个和稀泥的,同高公公、同陈留王都不近,本身又是内园副使,轮也该轮到他了。”   她语速不快,却仍旧让绫儿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脑子都要打结了:“阿、阿染,你好厉害啊……”   “都说了是猜的。”殷染只是轻轻一笑。   ***   过不多时,内侍省的班子果然全换了一套,张士昭领了内常侍,绫儿看向殷染的眼神已变成了五体投地的拜服。   殷染却只有笑笑。这些心眼儿不够的小宫女们,怕是不会想到,张士昭这位子,也坐不了多久的。   十日之后,枢密使刘嗣贞收到密奏,道张士昭与袁贤素有嫌隙,张士昭为了当上内常侍,特雇人将袁贤杀死,其手法之狠毒、态度之狂妄,简直骇人听闻。刘嗣贞将此密奏递给圣人,圣人懒懒地问:“你想如何办?”   刘嗣贞恭恭敬敬地道:“奴只知袁贤必非良死。”   圣人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那是自然,朕还没见过谁跳水缸里自尽的。”   这话有几分好笑,刘嗣贞没有笑。张士昭其人首鼠两端,推他为袁贤继任,本是陈留王和高仲甫用来平衡局面的招数。但这样的人,陈留王无论如何是不能放心的……   刘嗣贞总觉得,陈留王现在用的智计,同过去相比,更多了几分从容谨慎。他自然料不到,这背后还有殷染在出主意。   ***   戚冰怀了身子之后,便不太走动了,到五月上,天气慵懒起来,她更是杜门不出。然而这一日却破天荒地叫了车辇来,摇摇晃晃地竟到了掖庭宫外。   芷萝搀扶着她往里走,殷染得了通报,已守在自己那小院门口,低头行礼。戚冰走到她身边,也不瞧她,只是慢慢地道:“你还真是无情无义。”   殷染眼睫微颤,头压得愈低,并不作辩驳。   戚冰到堂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芷萝便出去合上了门。戚冰抿一口热茶,方道:“当初素书怀娠,我特别高兴,你还寒碜我,说要我自己生一个去。”   殷染站在她侧旁,轻声道:“恭喜娘子得偿所愿。”   戚冰静了静,仿佛是无意识地重复:“得偿所愿?”   殷染不接话。   戚冰寡淡地笑笑,“你在这边,那边的事情你都想象不到。叶才人对圣人看得紧,圣人有回临时起意,在清思殿里召幸了一个宫人,第二日那宫人便不见了。”   “是叶才人做的?”殷染安静地发问。   “我不知道。”戚冰却也直接,“但如今谁不晓得,除了许贤妃的承香殿,圣人最常去的就是流波殿了。宫里什么样的谣言都有,说许贤妃巫蛊求子啊,说叶才人服药媚道啊,大约也是眼红吧。”   “你呢?”殷染道,“你也眼红吗?”   戚冰忽然抬起头,一双秋水般莹澈的眼睛凝了她半晌,道:“我真是喜欢同你说话,可我也真是害怕同你说话。有没有人说过,你聪明得过分了?”   殷染点点头,“有。”   戚冰反而哑然。   半晌,她道:“李美人为什么死了?”   殷染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戚冰笑道:“你心眼儿是多,可你脸皮儿太薄,这样可不好啊,阿染。”   殷染闭了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李美人的事都过去一年多了,戚冰突然提起来,也不能再害到自己什么。戚冰这番感慨恐怕不是为了威胁自己而发的——   “你知道多少?”她冷静地问。   戚冰眨了眨眼,“李美人一开始是来找我的。她同我说,她看见东亭里,陈留王抱着一个宫人……”她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殷染的每一丝表情变化,“三言两语,我哪里知道她说的宫人是哪个?我只是劝她,不要管这闲事。哪晓得后来李美人竟死了?那时候我才忽然想起来,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污秽之气’的案子,孙元继可是直奔掖庭宫和陈留王宅……再加上去年秋天,你在太液池上勇救陈留王,那可是,啧啧……”   殷染不说话。   渐渐地,戚冰仿佛也失了自说自话的乐趣,身子往后靠了靠,低垂了眼帘,“阿染,我们还是朋友的,对不对?”   殷染道:“怎样叫朋友?”   “我关心你,我护着你,就是我把你当朋友。”戚冰叹口气,“我虽知道了这些事情,但我都会替你好生捂着。阿染你仔细算一算,我们从认识到现在,经历了多少事儿?我……”   “戚才人。”殷染却突然打断了她正要开始的回忆,“我是拿您当朋友的。我真心实意希望您过得快活自在,为着这快活自在,我觉得您还是不要再来掖庭为好。”   戚冰有些尴尬,又有些惊讶地顿住了。   静默的四壁之间,她看着这个认识多年的女子,在她的眼中,发现了一些和自己很相似的东西。   一些不属于这宫闱的东西。   可是这女子同自己又分明是不一样的——自己在大明宫里这么多年下来,好像已经被一种“不甘心”的情绪给浸透了,自己已经再不能接受……   她们的□□,原本是一样的啊——不受宠的时候,她们各自身边,都曾有一个男人。可是自己……   戚冰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她将茶碗一合,便仓皇告辞了。   殷染送她到宫外,看着她上了那圣恩特许的高大华贵的辇车,听着那马鞭响在空中的凌厉声音。   不知为何,她回想起了素书死前曾与她说过的话。   “我不爱过这样的日子。”   ☆、第105章   第105章——三千微尘(二)   戚才人的辇车还未回到拾翠殿,却在道中被高方进拦住了。``し   芷萝与高方进发生了争执,戚才人掀帘一看,险些骇死:这小蹄子,连高公公最得意的干儿子都敢惹!连忙自己撑着肚子下了车,赔笑道:“些小奴婢不知规矩,敢问高小公公有何吩咐?”   高方进倒没料及她堂堂皇妃,拖着身子,竟还这样虚礼,一时也收敛起颜色道:“我既来找戚娘子,自然是有话要说,还请娘子借一步来。”   ***   这一日,戚冰直到入夜方归。   她扶着腰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一旁芷萝连忙上前搀扶,戚冰抬起头,看了一眼拾翠殿的高高匾额。   她的脸容仍然娇媚,又因怀娠而更多了几分莹润之色,可是她现在的神情,就好像已经看见了自己的末日。   眼角的余光瞥见殿门外的红漆梁柱边,背对着她站了一个青衣短帽、小厮打扮的人。   她曾经以为自己很爱、很爱的人,她曾经以为他俊秀、风雅、温柔、体贴,她曾经以为他也很爱自己。   可是现在她发现,这些统统没有用。   她径自走入拾翠殿中去,又吩咐人关上了门。   离非上前几步,似是想开口说话的,却只能眼睁睁见着那门无情地合上。   ***   半夜。   戚冰睡得很不踏实,翻来覆去,似有些燥热,还将被子掀开了。黑暗里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眼前却只有无穷尽的虚空。   高方进说的话,魔音一般在耳畔反复地响着:   “太皇太后……七老八十了……谁能知道呢……您这孩子……高公公这是体恤您……旁人还不放心呢……这道儿上本就是黑的……颜德妃……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突然翻身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这宫里谁能离了高公公?   她想拒绝的……可她竟不能拒绝!   她想起了白日里见到的殷染的眉眼,那么温和沉静,却又锋芒内敛。她想,若换了阿染在这里,会不会答应高方进?   她想不出。   睡在外阁的芷萝听见动静,试探地唤了一声:“娘子?”   戚冰静了片刻。   “你出去瞧瞧,”她的话音微哑,“他还在不在。”   帘帷轻窣,她听见芷萝下床穿鞋的声音,不久,芷萝回来了,“回娘子,他还……在的。”   戚冰睁大眼睛望着无穷尽的虚空,终于道:“让他进来见我吧。”   芷萝有些惊讶,也有些为难,“娘子,这深更半夜……”   “我有事吩咐他。”戚冰话音沉冷,目光也已稳住,夜中看去,似含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   圣人下旨,将张士昭下大理寺受审,另依宣徽使周镜提议,由一个叫赵亨的皇城使接任内常侍。这赵亨是个丢进人群里就找不见影的俗人相貌,段云琅跟着他在内侍省周围转了两圈,倒也发现了这闷嘴葫芦的一些好处来:他就像推荐他的宣徽使周镜一样,心里有多少思量没人清楚,但在嘴上他是绝对不会吭出声儿来的。   也无怪乎周镜夹在神策、枢密中间,还能伺候圣人这么多年,这份功力,连这名不见经传的赵亨都耳濡目染到了。   到得傍晚,段云琅下了值,同赵亨告辞,两人嘻嘻哈哈,仿佛还结了几分交情一般。段云琅从北门堂而皇之地出去,又立刻从西掖门蹩了回来,四处晃了晃,待那天色彻底黑了下去,才往殷染的院落而去。   今日是趁着赵亨刚刚到任,一应人马还未打点起精神,他才偷来这一点辰光,即刻还得回十六宅去——他约了刘嗣贞商议禁军事宜。   还未踏入那院落,段云琅已当先闻见一阵幽细的花香,与他惯闻的桂香绝不相同。桂香馥郁,沁人心脾,是一种温柔而缓慢的入侵;夹竹桃的香味却是绚烂得无法无天,但却因太过绚烂而转瞬即逝。桂香令人舒惬,桃香却令人恐慌。   恐慌自己下一刻就要失去它。   殷染正搬了一把杌子来坐在庭中洗衣,听见一声极低的咳嗽,敏感地抬起了头来。   那人慢慢转出了月洞门。一身素朴的青衣白裳,月华流照之下,仿似荡漾着渺茫烟涛。几株夹竹桃伸到了眼前来,他抬起手一一拨开,被夜色镀上暗昧颜色的花枝之下,那一双桃花眼里仿佛盛了满满的温柔的月亮。   她脸上一红,心中却喊了一声该死,立时迎上前去将他往房里推,又往四周望了望,低声骂道:“你不要命了?”   他却低眼溜了一圈她未洗完的衣物,笑笑,“找你自然是有事。”   她看他一眼,也不知他究竟是不是正经在说话,只待他进了屋,又去将院中的东西收了回来,关上门道:“有什么事?”   段云琅看她这么紧张,一如既往地有些不高兴了,抿了抿唇,道:“我阿家的事。”   殷染一怔。   段云琅来此之前本是立意要倒一番苦水的,这段时日以来,他和高仲甫的拉锯战是何其艰辛啦、圣人对那一帮无耻文人的信任是何其让他倒胃啦、帮了圣人圣人却从不领情这番滋味是何其难受啦……可真的见到她了,见到她在夏夜的院落里花树下洗衣服,安安静静无忧无虑一般,即令这安安静静无忧无虑都只是表象,他也不想再惊扰了。   “我这回时间不多,交夜就得回去。”他道,“还是你来,同我说说你的事吧,阿染。”   殷染又是一怔,“我的事?”   他点头,“你家里的事,你的阿耶阿家的事。”   殷染静了静,转过身去点亮了膏烛。火光亮起,梁下的鹦鹉扑腾跳跃了一下,那挥翅的影子将她的面色晃得阴晴不定。他却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耍赖地道:“我的事情你都晓得了,可你的事,我都还不清不楚。而况你上回都答应了……”   她低头,看着少年有力的臂膀。他似乎很喜欢以这样的姿势拥抱她,空门交付,身心依赖。可是她却觉得很累。   “我家里的事哪有什么好说。”她淡淡道,“我分明都同你说过了,是你自己不记得。”   他立刻叫冤:“怎么可能!譬如说,”他咽了口唾沫,“譬如说你当初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我母亲死了啊。”   “她为何没了的?”   沉默。   沉默了很久之后,殷染一分分掰开了他的手指,语气是他很久未见过的冷硬:“这与你没有干系。”   ☆、第106章   第106章——三千微尘(三)   段云琅的拥抱,就这样尴尬地被拒绝。︾乐︾文︾小︾说|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探问她的往事,这也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拒绝。   多少次他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顺藤摸瓜、四面撒网,可她偏是软硬不吃,不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他当年的根底。   他的手臂僵滞在半空中,他有些讶异,更多的是羞耻。   甚至愤怒。   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讶异、羞耻和愤怒,竟还跟个没事人一般,将那洗衣的木桶端进了屋里,又自去后边的浴房里洗衣了。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这半月以来积攒的所有烦闷都堵在了胸口,他不仅没有拿出来打扰她,还特意讨好地问她的过去——   可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气冲冲地推开那浴房的门,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却偏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的手在冷水里静住了,他的眼神下掠,看见她一双手被泡得发白起皮,拼命抑制住心头那一股怜惜的冲动,冷冷道:“眼下前朝后宫乱成一团,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当真要这样待我?”   她低下头,只是片刻,便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擦了擦,扬起头给了他一个清丽的笑容:“那你何时走?”   “……”   问他何时走是几个意思?想掐着时辰赶人么?   他闷闷地看着她就这样自如地又走回了屋里去,还去逗那鹦鹉玩,好像压根没在意他的心情。   她回头来,朝他招招手道:“过来瞧瞧,它最近总是瞌睡。”   一只鸟儿,大半夜地,瞌睡很稀奇吗?他腹诽着,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与她一同仰头看那只睡着的鹦鹉,不料脸颊上突然一下,却是被她亲了一口。   烛火盈盈,她的笑颜美丽得令他挪不开眼,就像那有毒却美丽的夹竹桃,“怎么不开心呢?”她笑问。   他想去摸摸自己的脸,又怕被她笑话,可心里还真怀疑这一刻根本不真实。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可亲,与片刻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就想得寸进尺:“你都不肯同我说你的事情,我当然不开心。”   她的笑容稍微有点僵硬,仿佛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身子都有点抖,却忍住了,努力对他展颜道:“今晚就算了,好不好?往后我再同你说。”   又是这句话!   她上回也说,“往后便告诉你”——   他再也不相信她的一切“往后”了!   自己与她既两相欢喜,彼此难道不该是毫无秘密的吗?她当初不辞而别他可以不计较,但总不能不追问吧?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苦衷,阻隔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殷染牙齿咬着嘴唇,目光沉默。他看着,心就一截截凉了下去:   这个神态表明,她在思考。   每当他快要被感情催驭到疯狂,她却永远葆有一份冷锐的理智。   他真是自叹不如。   “五郎,”过了许久,仿佛是终于思考完了,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却撞上他冷酷的眼神,不由一怔,“五郎?”   他没有答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你受了委屈,我明白,我当初不该那样就走……也不该……一去不回头……我们如今不是重新来过了么?我去年就答应了你会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说……对不起,你还生气么?”   他竟然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了“对不起”。   可是,她竟然宁愿说“对不起”,也不肯告诉他实情。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心腔里好像有一头猛兽将要出柙,已四处冲撞得头破血流了,却偏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那我等你,我等你有一日想清楚了……”   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那钟声传自东南方,那是……兴庆宫的方向。   段云琅屏住呼吸,逼自己认真细数那钟声敲了多少下。数清之后,脸色就一分分地白了下去。   外间已渐渐响起混乱的人语和杂沓的脚步声,灯火一幢接一幢地亮了起来,隐约间甚至还听见沉重的宫门缓慢被推开的刺耳声响——   吱——嘎——   片刻前还睡得死死的鹦鹉忽然抖抖索索地醒了过来,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便叫起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尘,是为多否?”   已有人奔过来拍门,是绫儿:“阿染,阿染快起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快起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   段云琅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从没觉得宫里头是这么寒冷的所在,星汉灿烂的五月,明月高悬的五月,紧闭的门窗都拦不住那刺骨的风,像一片片薄刃,将血肉都从骨殖上吹刮下来。   殷染咬了咬牙,过去扶住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此事蹊跷,我先出去应付,你觑个机会,从后门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冷冷地注视着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有一个直觉,他直觉天地间这一张黑暗的网罗,已然罩住了他,也罩住了她,颜德妃的死、自己的被废、阿染母亲的死、乃至于今日太皇太后的死……全部,全部都是有关联的。   他还有一个直觉,如果他今日不问清楚……或许他来日,都不会再有机会问清楚了。   那一头猛兽终于精疲力竭地爬了出来,却只有绝望和悲哀。他凝望着她,他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最后的企求。   殷染担忧地看着他,却只觉他是蒙了头了,被兴庆宫的噩耗一下子冲得神智俱失,才会这么纠结于如此久远的问题而不顾眼前。她急急地道:“十六宅那边一定也闹起来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太皇太后……这不是小事……”   “阿染?”门外的绫儿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你房中……怎么有男人的声音?”   殷染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段云琅,将他往门后一推,便打开了门,走出去又立刻关上,“你听错了。我方才听见钟声,到底怎么回事?”   ☆、第107章   第107章——轻尘弱草(一)   段云琅靠着门框,下意识地想去摸酒喝,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阿染的房间里。   他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声响,似是内侍省那边来要人,去准备这仓促的皇家丧事。理智和感情仿佛是沿着两条互不相扰的脉络在奔流,一边在冷静地盘算着太皇太后生前死后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动,一边却只是在耍着无赖:母妃走了,太-祖母也走了,如今他还有谁?他只有一个表里不一的虚伪的父皇,和一个根本不肯向他交代清楚过去的女人。   她肯为他而死,却不肯告诉他,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她就那样平淡地掠了他一眼,然后,扯开了他拽着自己的手。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实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船若倾覆了,两个人都不得好死。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愿意对她敞开自己的一切过去与将来。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最终是要走出掖庭宫、要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黑夜,而坦然立在阳光下的。   他过去以为,自己可以不追问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好——   他现在才知道这想法的幼稚。   他不可能不追问的——即使不当着她的面,也会不停在内心里猜测忖度,直到这秘密腐蚀了自己的心,把他们两个人都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他想起有一回,自己要郑重告诉她,在自己眼中,她比那太极殿上的前程还重要——   她却捂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下去。   说不得,从头到尾,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操心、穷算计吧?   黑暗之中,他无声地、轻轻地一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冷,而他的眼神之底,一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   这是他从来不曾袒露给殷染过、以后也绝不愿让殷染看见的冷酷。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长的离别与思念之中,长大了。   她却还不知道。   ***   段云琅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说的从后门遁出,小心沿宫墙西行,往西掖门出去了。   身边宫人仆婢乱糟糟来来往往,西南边的内侍省也亮起了灯火,他来掖庭宫这么多次,倒真没碰到过这种在人流中行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一时竟觉有些不真实。他忽然想起那鹦鹉念的经文——   三千世界里所有微尘,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么用?自己这渺渺肉身,在这沉沉九重之内,不过是微尘一颗。抬起头,那一轮明月仍然如旧,月下的青墙白瓦仍然如旧,檐下轻撞的铁马仍然如旧……   原来不论是十三岁还是二十一岁,寂寞的仍然寂寞着,而那些他自以为的三千欢喜,只消一阵风吹,就成微尘散去了。   ***   ——   段臻突然从梦中惊醒,冒了一身的冷汗,枕边许贤妃迷迷糊糊地随之坐起,发语问外边的人:“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   “启禀……启禀陛下,启禀贤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寝殿里灯火暗灭,只有外阁里一盏壁灯,将那沉沉光束透过数重昏黄纱帘递了进来,照到这大床上时,只如鬼火般无定飘荡。许贤妃不由转头看了段臻一眼,只见他的脸色平静得令人骇异,只有单薄的身躯在轻微地发抖。   他总是这样的,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感觉到他是痛苦的。   痛苦,却不得不压抑住痛苦。   许贤妃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段臻那在锦被上攥紧的拳头,发觉他的手湿冷一片。她转头道:“怎的这样突然?让有司去备奠仪,也好生查查怎么回事。”   那宦官领命出去了。许贤妃又低声问道:“陛下,可要起身更衣?”   段臻茫然地看向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才道:“皇祖母崩了?”   许贤妃咬着唇点了点头。   段臻道:“不该的。”   许贤妃一怔。   “此事有人捣鬼。”段臻的话音听起来很冷静,可许贤妃却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阴燃的惨白磷光,“即算是皇祖母发了急病,也该一早来禀报与朕,哪有人死才报的道理?”   分明已经撑不住了,却偏能如此清醒地分析计算。许贤妃恍惚间想起了不知是多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慕知的病不是一两日了,为何封棺如此仓促?这背后捣鬼的人,还在害怕什么不成?”   ——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濒临崩溃的时刻,平素那温柔和蔼的表象才会剥落,而露出他那冷锐的真容吧?   许贤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给他捂着冰冷的手,但听他又道:“没了。”   “全都没了。”他看着她温顺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落在枕褥之间,“慕知和素书都去了,如今连皇祖母也去了。朕如今,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她没有说话。   “这样你可满意了,临漪?”   ***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初九,太皇太后齐氏崩,天下举丧。   圣人一早就离开了。   许贤妃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更衣。眼中的水意早已干涸,她仍然是这后宫里最富贵端方的女人。   那一架流黄顶子的肩舆摇摇荡荡,三年之后,再度停在了承香殿前。   “本宫真没想到,”许贤妃端坐在妆镜之前,手中的木梳狠狠地绞着头发,“本宫真没想到公公如此大胆……”   隔着帘幕屏风,高仲甫的声音听起来慵懒不经意:“娘子放心,这回不脏您的手。”   “呲啦”刺耳之声,许贤妃扯下了一把头发,冷笑道:“我没什么放不放心的,只是圣人心绪太差,公公就不怕鱼死网破?”   高仲甫反而也笑了:“鱼死网破?他有什么本钱同而公鱼死网破?我就跟您直说了吧,他没有军队,您知不知道?真要鱼死网破了,他能指望谁?”   许贤妃过去都不过在宫闱里下些阴毒伎俩而已,哪里想得到前朝政事险恶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晓得圣人受制于宦官,却不曾晓得圣人究竟为何要受制于宦官,便她自己,也以为不过是因高仲甫当年扶立圣人登基,势力渐渐盘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筹码,其实是他手中的禁军。   有了禁军,才有了内宫的势力网,才有了藩镇上的眼线,里应外合,首尾相继,不论圣人想在哪个环节突围,都势必要头破血流。   许贤妃只觉头痛欲裂,捂着头撑在了镜台前,“他分明还让二郎和五郎各领着羽林营……”   “羽林军的确要紧,二殿下和五殿下也当真不蠢。”高仲甫笑道,“可惜英明的圣人却不肯信他们。圣人让他们做左右羽林大将军,手底下的裨将却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听话,圣人是摆明了要他俩互相牵制。说句无聊话,兵将不合,可比无兵无将来得更糟呐。”   许贤妃听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难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当年含辛茹苦将圣人养大……这一回,圣人是动了真脾气了……”   “那又怎样?”高仲甫的话音却骤然冷厉下来,“你道我是为了谁犯这个险?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许贤妃浑身一颤。   “你一介妇人,我也懒得多说。我现在才真是后悔,”高仲甫冷冷地道,“早晓得你二十多年生不出一个儿子,我当年何必帮你!”   许贤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屏风外那一个冷漠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欺压过来,四方天空都变得晦暗……   她低着头,咬着牙,惶恐之间,手指硬生生掰断了一根梳齿,指甲缝里鲜血都涌了出来,“还是高公公神机妙算……往后的事情,我都听您的。”   ☆、第108章   第108章——轻尘弱草(二)   “陛下!陛下慢些!”   周镜的呼喊没能拦得住他,段臻一步闯进了积庆殿偏殿,而后便突然顿住了。<し   夜已深了,黑暗压顶,殿里已是一片雪白陈设,重重叠叠帷幔之间,停着太皇太后的棺椁,端等明日时辰一到,便要启程去葬入城郊皇陵。   黑与白的交际里,河山死寂。   跪在柩前烧纸的是一个小宫女,在她旁边站着一个身材昂藏的侍卫。隐隐约约,段臻听见那小宫女在啜泣,令他有些烦躁。   而后帘帷忽动,却是段云琅,仍穿着当值的甲胄,怀中抱着熟睡的小七,走了出来。   父子俩在这种情形下打了个照面,两人俱是一怔。   最先反应过来的却是段云琅,他走近来,也不行礼,便将小七往圣人身上递去,“他睡着了,您小心些。”   段臻措手不及,连忙接下了孩子。小七已快四岁了,个子却很矮小,身子也有些孱弱,只睡着的时候,呼吸匀停,面色红润,仍现出几分婴儿时候的玉雪可爱。段臻看着小七,心里莫名地平静了,面对着太皇太后的棺椁,也不那么悲伤了。   一代代人,生死轮回,不外如是。   他走到太皇太后柩前,哑声道:“皇祖母,孙儿来看您了。您去得急,孙儿……一定会还您一个公道。”   灵前烧纸的鹊儿浑身一颤,而后,哭得更伤心了。   ***   段臻走入后边的寝殿,段云琅温顺地跟了进来。   今晚难得这儿子没有同自己摆脸色,段臻想,这也许是个不错的开头。   谁料段云琅进来以后,就径自开了口:“太-祖母死得不对。”   段臻被他那大咧咧一个“死”字激得皱了眉头,半晌才道:“你什么意思?”   “太-祖母虽一向耳聋眼花,可大毛病是没有的。”段云琅话音干脆,“无声无息就这么死了,我怀疑有人下毒。”   段臻缓缓点头,“但……”   “但我们没有证据。”段云琅嘴角微勾,“而况那人手眼通天,连太医都不敢说真话,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段臻诧异地看他一眼——他倒是把自己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心头又冒出来无名火,“朕会查清楚的。”   “查,是没有用的。”段云琅毫不避忌地与父亲对视,“只有忍。”   “你什么意思?”这话段臻已问到第二遍。   “太-祖母只能入土为安;我们得忍,忍到那人在其他事情上露出马脚——”   “五郎,”段臻却恍然道,“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段云琅忽然静住。   段臻微微眯起眼睛打量他的神色,心中只有冷笑:自己当初让他去查高仲甫的劣迹,这人查是查了,手底把柄扣了一堆,却竟然不肯全部吐给君父,只一件一件地用来挟君自重,这是什么居心?心底越是寒凉,他面上的微笑反而越是温和:“你将它们都给朕,朕来日要对付那几个阉竖,也有几分底气不是?不瞒你说,朕心中确有计划……”   他却不往下说了。   段云琅瞥了他一眼,转过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他真是累极了。   每一次和这个父亲对话,他都要强力忍耐住直接砸他一拳的冲动。   他与他,永远在互相刺探,永远在互相防备,从不敢信任对方,从不敢依赖对方,因而即令在合作之中,也绝不会无条件向对方交底——   这哪里还是父子,这分明只剩了君臣。   段云琅想到刘嗣贞说的,“既有高仲甫这么一个大障碍摆在眼前,殿下缘何还不能同圣人好好相处呢?”   就算他想……这个惺惺作态的父亲,难道还真会对自己实诚么?   他咬了咬牙,终于说出了口:“我怀疑,太-祖母的死,与……高公公有关。”   ***   圣人在太皇太后灵前守了大半夜,到四更上,周镜来将他接走了。   段云琅向他坦白了自己的怀疑后,一如所料地,他没有发话,没有作一个字的评价。   夜幕之下,遥远的东方天际露出了些许微光。段云琅站在积庆殿廊下,看着圣人的车驾起行,他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还是会有失落和沮丧。   他早该习惯了的,不是么?   这个男人,永远只能是这副寡淡、懦弱、畏缩、无所作为的样子了,不是么?   段云琅瞧不起他,这样的仁君,和庸君有何差别?   夜露微凉,鹊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件大氅,声音是已经哭哑了:“殿下,披上吧。”   段云琅收回了目光,一边披上大氅一边道:“钟侍卫呢?”   “婢子让他去歇息一会。”鹊儿回答。   段云琅失笑,“他是男人,是兴庆宫的侍卫,你让他去歇息?”   “他很累了。”鹊儿静了片刻,又道,“而且,婢子想同您说几句话。”   段云琅抬眼,沉默地端详着她,“你说。”   “婢子……”鹊儿顿了顿,“婢子想出宫。”   段云琅微微挑眉,“这个不难。”   鹊儿低下头,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太皇太后不在了,我觉得……我留在这宫里,也没多大意思了。殿下的事情……殿下放心,婢子不会多嘴多舌。”   段云琅道:“难道我还会怀疑你?”   鹊儿飞快地掠了他一眼,收回目光,却避开了他的问题,反而道:“殿下,婢子虽不预朝事,但也相信,几位殿下里,您是最出息的。难得的是,您对殷娘子还一心一意……”鹊儿看见段云琅脸色变了,却还是咬牙说了下去,“婢子一直都很服您。”   “你到底想说什么?”   “殿下……您是高高在上的人,您大约不懂得底下人的难处。您欢喜殷娘子,想起来便去找她,忙起来便搁置了她,您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为着您,成日里提心吊胆,您想想,这事情若果真闹将出来,没人敢拿您怎样的,但殷娘子可就得受大苦……”   “你到底想说什么?”段云琅重复了一遍,一双冷亮的眸子直盯着她。   鹊儿苦笑一声,“婢子只想劝您对她好一些,婢子同她都是女子,大约能明白她心中有多难……殿下您烦我也好,这总之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僭越了……”   段云琅缓缓道:“你要出宫,你可知道你家人在何处?”   鹊儿摇了摇头,默了片刻,泪水就那样自眼中涌溢出来了,“我不知道,殿下!我在宫里十多年了,我已经分不清楚宫里宫外,究竟哪个才是我的家了……可是殿下,我总还是想出去瞧一眼……”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便瞧一眼也好啊。”   段云琅不做声了。   鹊儿抬起手捂住了汹涌的泪水,许久,许久,直到那月亮都将沉没了,才沙哑着嗓子道:“殿下,我只盼您和殷娘子好好的。这世上啊,两情相悦太难了……”   ☆、第109章   第109章——既老而悲   太皇太后突然崩逝,天子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与往常二十余年似乎并无二致的早朝,泱泱众臣僚无言跪伏在地,夏日的天空澄澈如明镜,没有人注意到段臻鬓边新添的白发。   他今年四十四岁,可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去死了。   这江山早已不在自己手里,自己却还坐在这御座上,有什么意义呢?   高仲甫提出要彻查武宁节度使朱桓谋逆一案,段臻挥挥手,准了。刘嗣贞上奏简省后宫用度以赈河北旱情,段臻亦是挥挥手,准了。他只觉自己好似成了戏台子上的偶人,竟是半点不由自主的,巍巍楼阁,堂堂殿阙,看起来是天下第一的富贵,其实却都不是他的。   下朝之后,他屏退车马,一个人慢慢踱回清思殿。六月天气晴柔,只是丧期未过,四方都是压抑的黑白之色。大明宫规制平整,宫墙错落,行走于这横平竖直之间,难免感到压迫。段臻不由得又想起那布局散漫的兴庆宫来,少不更事的自己,亦步亦趋地跟随在皇祖母的身后,陪着她看那园中姹紫嫣红花枝烂漫……   而光阴荏苒,如今自己竟也已到了皇祖母当年的年纪。   他自出生起就未见过自己的母亲,生父敬宗皇帝又对他不闻不问,兴庆宫的老太后于他而言就是这世上最亲的人了。这个老人很和善,对下人偷懒耍赖都可以一笑而过,但她心里亮堂得就跟明镜一般。   段臻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就问过她:“我朝为何用阉人领禁军?”   老太后呵呵笑道:“若不用阉人,臻儿想用谁?”   “随便什么人……都比阉人好吧。”年幼的段臻撅起了嘴。   “这可不对。”老太后却摇了摇头,“随便什么人,都不如阉人好啊……”   段臻当时很不高兴,径自道:“若是我,就用宗室子弟领禁军,看那些阉人还有没有地儿待着!”   今日的段臻却只有苦笑。   他的确用了宗室子弟,甚至,他用的是自己的儿子。可是他如今才明白,用自己的儿子,都并不见得比阉人来得可靠。   他宁愿被高仲甫之流鄙夷陷害……也不愿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猜疑怨恨、甚至从背后捅上一刀子啊。   “——陛下!”   一个陌生的年轻的女声突然自后方唤住了他。他脚步一顿,后边周镜已响起威严的呼喝声:“哪里来的妇人,怎不事先通报?大内之中岂能如此放肆!”   “陛下!”那少女却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我是鹊儿,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鹊儿啊!陛下,老太后有话要同您说啊!”   段臻转过身,太阳光明晃晃如刀刃劈下,那少女满腮都是清亮的泪水,哭得浑身颤抖着瘫跪在地。周镜为难地看着他,他摆了摆手。   周镜将左右屏退,自己也沉吟着退下了。   段臻看了那少女一眼,便往北边的树林里走去。鹊儿连忙踉踉跄跄地跟上,他不说话,她也不敢开口。就这样走了一晌,面前还是草木葳蕤,空气中已渗着太液池上的丰沛水汽,段臻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此处无人,但说不妨。”   鹊儿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戳进掌心的肉里,那剧痛终于逼着她清醒了几分。她抬起头,道:“陛下,太皇太后去得没有一点征兆……您心中就不怀疑?”   “你在问朕?”段臻淡淡道。   鹊儿的目光静了静,“是婢子失礼。那一日天气晴好,太皇太后高兴,让教坊司拨几个人过来给她唱曲儿听。太皇太后听曲儿的时候精神气很足,还让婢子给她冰一碗羊乳羹来喝。婢子给她端上那羊乳羹,又去膳房里问了问上菜的时辰,回来的时候教坊司的人刚走,太皇太后让婢子扶她去休息一会儿……谁知这一休息,就……”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又欲堕泪,只拿帕子掩了面。段臻沉默半晌,道:“那羊乳羹她吃完了?”   鹊儿点点头,“五殿下私下里都查过了,那羊乳羹、那日太皇太后一应用具、并那几个教坊司的人,都查不出破绽。”   听见自己的五儿子又“私下里”查案,段臻眼中掠过了一丝暗沉的光——段云琅同自己说时,分明是“连太医都不肯说真话”呢。   段臻于是面无表情道:“你方才道太皇太后有话要同朕说?”   鹊儿语意晦暗,“是……”   真要说起来,年八十五的太皇太后走的时候,其实并没有很大的痛苦。   日头不那么烈,风也和煦安然,绚烂的花朵将嫣红颜色映透薄薄窗纱,给那迅速苍白下去又泛出死青色的老人的脸蒙上幽雅的柔光。她睁大了一双混沌的眼睛,不知在看什么——她从二十五岁开始守寡,从皇太后到太皇太后不曾搬动地方,是以兴庆宫积庆殿这一间宽敞得好似无边无际的寝阁,她已经住了六十年了。   在任何一个地方住上六十年,都不会再有任何的好奇心的。   可是她这一刻的目光,却很好奇,她口唇微微翕动,鹊儿不得不侧耳过去才听见她说的话:“慕知,你来啦?”   过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一般,她又低声说:“你便原谅他吧……他是被人害的,你知不知道?一个许国公尚不足忌惮,可还有一个高仲甫……慕知,他只有你了。你若不肯原谅他……他便真是孤家寡人了……”   ***   阳光落进大明宫里,立刻就要迷路。   密密匝匝的树林之中,盘绕出重重叠叠的网,段臻就站在这巨大的网的中心,他什么也不能想,他怕自己会在这窒息的潮热中崩裂。   慕知没有原谅他。   直到最后一刻,她都不许他见到自己的脸。   她是铁了心的……铁了心的要让他记她一辈子,悔恨一辈子。   皇祖母说得对……没有了慕知的自己,十多年来,孤家寡人,一身寂寞。站在最高的地方,却一无奥援,看起来光芒万丈,身后却是无底深渊。   许国公……高仲甫……   段臻往前走了几步,便看见了太液池那泛着粼粼波光的水面。他目光一错也不错地望着彼端,声音压得低哑:“多谢你,鹊儿。”   鹊儿有些愕然,旋而是悲哀。她低泣着道:“婢子想了很多天了,太皇太后这些话听起来是向颜德妃说的,可话里话外都是在关心陛下,婢子不能忍心……”   段臻慢慢点了下头,“这几日,你也多加小心。高仲甫那边……”他避开了鹊儿那灼热带泪的目光,“朕会想法子的。”   听到这样一句几近敷衍的话,鹊儿的心便灰了一截。她今日拼了万死来将太皇太后的遗言告与圣人,哪晓得圣人还能……还能这么泰然自若?   她不能理解,她就如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不能理解,面前的这是九五至尊,是万民仰奉的天子啊!他若真的下决心要除掉什么人,难道还会做不到么?   那个人杀了他最爱的女人,废了他和她的孩子,如今还害死了一手养育他长大的老祖母……这口气,这样一口根本不可能忍得下的气,圣人却到底是怎么忍下来的?!   她站在段臻的身后,依礼不得抬头。她不知道,段臻的身躯又在发抖,而他的心,已在一片灰烬废墟之中,定下了一个不容他回头的计划。   ☆、第110章   第110章——缄默杀人(一)   “这边。乐文|”周镜的声音平平淡淡,给鹊儿指了一条出大明宫的路。   鹊儿道过了谢,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从大明宫回兴庆宫,当往东南走。高高宫墙下阴风低徊,日光渐渐被阴霾所蚕食,一点儿也不像六月的天。鹊儿走出建福门,身后的脚步声仍未停歇。   她走得慢些,那脚步声也就慢下来;她走得快些,那脚步声也就快起来。她心中一顿,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却是往西边疾步走去。   兴庆宫和大明宫相隔两坊,而去太极宫西侧的掖庭宫的道路却是笔直的,且是沿着宫城而行,一路皆见执戟侍卫端肃而立,谅那跟踪的人也不敢轻举妄动。至徳门、玄武门、芳林门……路上也无人对他们二人呵斥盘问,鹊儿估摸着身后的人应该也不打眼,说不定就是从大明宫里跟出来的公公。   可是……可是公公才是最可怕的。   鹊儿袖子底下的手掌已经被冷汗浸湿。到得芳林门前,一侧身便转了进去,同守门内官验名籍的时候,稍稍往那宫门边掠去一眼——没有人。   她心底终于松了口气,却仍有些忐忑,拿过了内官交还的名籍便径自往掖庭里疾走——   “咚”地一声,一股大力袭来,将她整个人推到了惨白的墙壁上!   她睁大了眼睛,只看见高方进一张冷漠的脸,那一双细小如豆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声音尖细得就像这小道里穿梭的阴风:“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严鹊儿的脸色刹那变得同她身后的墙一般雪白。她咬紧了唇,眼神下掠,却不回答。   高方进面无表情地拖着她的衣领往墙里边走,一直拖她到了一处夹墙之中,反扣住她的双手,将她的脑袋重重按在墙上,冷声再问:“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额头上有什么黏腻的东西流了下来,将她的视野污蔽成一片蒙昧的血红。她索性闭了眼,任由发起狠来的高方进一手抓着她的头发一手扇她的耳光,干脆利落十多下之后,她双颊已高高肿起,混着血污和淤青的脸庞已辨不出原本的清秀样貌。   一声“叮”地轻响,然后,冰冷的锋刃抵上了她的咽喉。   高方进很耐心地问了她第三遍:“你同圣人说了些什么?”   鹊儿突然用力地挣扎起来!   高方进猝不及防,匕首还未收回,已被她往脖颈上擦出一道尖锐的口子来!   血沫从少女的咽喉里汩汩涌出,她此刻倒是张开了口,却真的不可能再发出声音了,眼神空洞,口唇微张,那神情好似一种无声的嘲笑……   手辣心黑的高方进竟被她这副神气吓得后退了半步,匕首也放下来,只用一只手臂仍将她禁锢在墙边。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自诩阅历多矣,在这宫里呆的年数,竟还真是比不过眼前这个二十左右的少女的。   鹊儿将一双沉默的眼睛盯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她这一笑,喉咙里的血便止不住地外流,渗入单薄的衣裳里,顿时将那素白的丧衣浸出大片大片的血花来。这笑里伴了声音,嘶哑的“嘎嘎”声,极难听,似夜枭在号,直要让高方进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说话。   高方进忍不住凑近去听,只听见一阵飘忽而过的气流——   “多、行、不、义、必、自、毙。”   鹊儿咬着舌头将这七个字,一个一个地说完了。   高方进慢慢地抬起了眼,盯住了她。   “里面有人吗?”   一个洪亮的声音在夹墙之外响起。   高方进背对着外面的侍卫,将那染血的匕首在奄奄一息的鹊儿身上一下、又一下地擦干净了,收入囊中,才转过身,背着手走出了这道夹墙。   那侍卫见是高仲甫的干儿子,一时也愣住,旋即行礼道:“高小公公!”   高方进倨傲地点了点头,“你要查什么?”   “高小公公说哪里话呢?”那侍卫忙堆笑道,“末将只是经过,经过……”说完,他便连连作揖地离去了。   高方进又回过头去,望了那夹墙一眼。   天色愈发阴了,灰云低垂,摇摇欲坠地挂在墙头,将墙下的少女覆盖在一片仿佛是永远不能走出的阴影之中。   血流了满地,她看起来就像一块被鲜血浸透的破布。   这样多的血,拖走尸体是不太可能了。高方进想了想,索性装作不知道,反正他义父在宫里只手遮天,杀了个把小宫女又算什么呢?   只是他终究没能从她口中盘问出什么来,这倒还确实不好向义父交代……   他在掖庭宫里又晃荡了一圈,才终于慢悠悠地离开了。   ***   日光一点点地隐没在墙的那一头。   这是两面宫墙之间的夹道,平素绝无人过。随着夜幕降临,地面上那一摊血水之中的尸体,竟尔动了一下。   鹊儿的眼皮都被鲜血糊住,再也睁不开了。她吃力地抬起手,捂住自己血迹凝固的咽喉,另一手扶着墙,慢慢地、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那雪白的墙壁上,立刻印下了血红的五指印。   她往外踉跄地奔行,她自己都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像是整个生命里的最后的一点力气,全都被她用来走这段路了。今夜没有月亮,云雾遮蔽了夜空,雪白血红的衣影在深宫里飘没,就如一个恍恍惚惚的鬼魅……   她到底还在执念着什么呢?   明明在高方进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下去了的。   却仍然用最后的理智,计算着他何时离开掖庭宫,然后撑持着自己在这宫里奔走……   她到底想要去哪里呢?   “……鹊儿?”   男子的犹疑的声音,在这伸手不见五日的深宫的黑夜里,听来犹如天籁。   鹊儿转过身,已经睁不开的眼里,只落下一个魁梧的身躯,沉稳如山岳,仿佛一切事情,一切事情只要交给他,就再也不需要担心了。   遍身血污的少女慢慢地笑了,然后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考试的朋友都一路过过过!开开心心到放假!   ☆、第111章   第111章——缄默杀人(二)   殷染坐在灯前读经。=   她幼年泡在秘书省,各部书都会翻上一翻,可到了宫里,就没那么多书可看,渐渐竟喜欢上读佛经。她过去也不是个多有自制力的人,可读佛以来,她竟然已渐渐忍耐下了这么多事情。   那鹦鹉从鸟架上扑腾下来,脚爪踩在了桌子上,伸脑袋用尖尖的喙去碰那贝叶经。殷染吃了一惊,连忙把经书拿开,鹦鹉抬起头来,叫了一声:“美人!”   殷染笑了,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无聊了是不是?无聊也没法子,如今是太皇太后的丧期,而况我上回惹恼了他,他一时不会再来了。”   鹦鹉竟尔偏过了头,好像立意不让她碰似的,又叫一声:“非相!”   殷染一怔,想了半天才想出来,它说的大概是“三十二相皆是非相”里头的“非相”。颇感玩味地瞅着它,道:“你怎么晓得我着相了?”   鹦鹉却又不说话了,半晌,拍拍翅膀,在桌子上跳了两下,“嘎嘎”叫了一声,又飞回去了。   殷染再没了读经的兴致,将书搁下,懒懒往床上去。   她说的是真话,她知道自己已将段五惹恼了,而像段五那样的小孩子,他是会记仇的。   ——“嘭”!   她的房门突然被人撞开!   殷染呆呆转过头,便见钟北里抱着一个浑身是血、不知是睡是死的女人冲了进来。她连忙冲上前去,关了门回头看,顿时骇得脸色大变——   那竟是鹊儿……   钟北里小心翼翼将鹊儿放在堂屋的席子上,正要放手时,却被鹊儿一把拽住了衣角。   他低下头,少女鲜血模糊的五指骨节凸出,将他的衣角抓得皱起,不放手,那一双鲜血之下的眼睛也是沉的,盯着他的时候,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全都……全都被死亡阻在了途中。   他大约明白,她已经撑不过今晚了。   可他心底却不能接受这件事实,他忍不住道:“你先放开我,我去给你找药。”   包好的白净纱布忽尔递到了他的面前,并一瓶金疮药。钟北里抬起眼,看见殷染沉静如水的表情。   他突然闯进她的房间,带着一个已快要死掉的女人。而她竟没有多问一句话。   鹊儿的目光自钟北里的脸,渐渐移到了殷染的脸上,而后渐渐下沉,一直沉至绝望。   钟北里沉默地拿过纱布和金疮药来,就着殷染打来的热水,先给鹊儿擦拭喉咙。血块一点点剥落,露出原本纤嫩雪白的肌肤,和那一道……那一道几乎断喉的伤痕。   少女的喉头动了动,却又逼出了一团血沫。   “别说话。”钟北里立刻道,拿热毛巾按住了她的咽喉。   鹊儿便不再动了,安顺地伏贴在他的怀里。钟北里又仔细擦拭她的脸,温热的巾帕按在她的眼睑……他没有发现自己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他移开了手,便对上了她的眼神。   她那么聪明,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那渐渐清明起来的眼神,从鲜血里、从死亡里,从十余年的黑暗宫闱里,安静地望了过来。   她那么聪明,她在这人吃人的地方周旋了这么多年,可是在这最后一刻,她手中握着最大的筹码,她却没有用来要挟他。   她没有怨怪他:你答应了带我出宫,可你没有做到。   她没有责备他:我欢喜你,我帮你做了许多事,可你却不给我回应。   她只是看着他,一双眼睛清澈透亮,再不似一个在宫里沾了遍身腌臜的下人,反而像是春日里柳树下,温柔望着自己情人的少女。   钟北里连手足都不知如何安措,在这一刻,他只觉抱着她的自己很卑劣,无能为力地卑劣。   他想说话,却屡次开不了口。   我……我从未曾欢喜过你,我从未曾像你待我一样地待你。   你……你当真不恨我?   其实并没有很久,但钟北里却觉得全身都已在寒冷中麻木了。   终于,殷染低低道了一声:“放下她吧,我来。”   仿佛被人从睡梦中唤醒,钟北里初时还没有反应,然后,却在一瞬之间,发觉怀中的躯体已经失却了温度。   少女的呼吸已停了。   ***   殷染给严鹊儿擦净了身子、换了一身素洁衣裳,又特意将她咽喉上的伤口掩住了。忙完这些,她才走到屋门前去,钟北里正坐在门槛上,手中提着一坛不知从何处翻出来的老黄酒。   她在他身边坐下,抬起头。   今晚没有月亮,天边是惨淡堆积的层云,云下是黑黢黢的宫殿,巍峨迤逦到无穷远的地方。院中的夹竹桃已将落了,树下散着过早凋零的花瓣,夜色里看不出乱红,只听见风将落花坠叶簌簌吹动的声音。   “是谁干的?”   过了很久,殷染才发问。   钟北里摇了摇头,举起酒坛子对着嘴喝下一大口,才哐啷放下,道:“她这几日都有些古怪,太皇太后没了,她有些心事,不肯同我说。”   殷染顿了顿,“她今日去了哪里,这是可以查出来的。太皇太后的死,五——五殿下也在查,总归有些蹊跷。天理昭昭,该是谁的罪就是谁的罪,谁都逃不过。”   钟北里一手撑着头,转头看向她。兴许是死亡的冲击太过猛烈,过去面对着这个女人时心中总会腾涌的欲念与痛苦,此刻全都淡了,而化作一片朦胧的血色。   他知道这就是严鹊儿最聪明的地方了。   她一句话也不必说,就已让他永远记住了她,永远记住了自己还欠她一个承诺,一个再也不可能履行的承诺。   昏沉的夜色下,殷染的一双眸子幽沉似海,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也低了下去:“我过去还怀疑过鹊儿……她六岁入宫先去了少阳院,却与我说她一早就伺候着太皇太后……现在我才明白,她是太谨慎了。”   太谨慎的人,往往连朋友都难找,更何况爱人呢?   在宫里呆了十多年的严鹊儿,晦暗地活着,又晦暗地死了。谁会在乎她眼中曾经有过怎样的光亮,她心中曾经有过哪一个人?   钟北里将一整坛酒都喝完了,才站起来,径自回屋里将鹊儿的尸体抱起来。殷染站在门边看着他动作,问:“你要带她去哪里?”   “带她回家。”他道,“我答允了她的。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第112章   第112章——缘法(一)   钟北里那一夜抱着鹊儿尸体离开之后,便没有再回来过。《 殷染去兴庆宫打听了一下,郭炽说钟北里已挂职离宫了。   不知他是不是把鹊儿带回了家?可殷染自己却也不知道鹊儿的家究竟在哪里。   殷染每每念及鹊儿咽喉上那一道血口子,总是心中发痛,想去查,却无从下手。只是在大明宫建福门的名籍上偷看到了鹊儿的名字,猜想鹊儿那一日是去了大明宫,再来到掖庭宫的,可她为什么要去大明宫?她又是在何处遇害?   一团乱麻之中,殷染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段五郎。   如果有他在,一切会不会好很多?   颠来倒去地,她又开始做噩梦了。   压抑的宫墙内,深夜里总能闻见女子幽幽的哭声。像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的喉咙,那哭声断断续续,令人窒闷。她忍不住想逃离,身周却蔓生出一片浓雾,她拨不开,只能拔足在浓雾中狂奔……她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悲哀到极处的哭声始终萦绕在她耳畔……   “你今日读了什么书?”   一个脆生生的孩童声音响起,似极陌生、又似极熟悉。她不禁怔住,抬眼望去,却在那缭乱人眼的浓雾之中,看见了一扇小窗。   仿佛是悬浮在时空之中的一扇小窗,窗边还垂下柔软的柳条,在此之外,仍是浓雾。   窗内的红影似有若无,隔着柳绵的,是一个身量还不到窗台高的小孩。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窗内的人已答话:“《春秋》,你读过么?”   小孩似乎被难住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道:“没读过,你给我讲讲吧。”   窗内的女孩自己也不过十六岁,想了半天,才道:“我今日读到襄公二十九年,‘阍弑吴子余祭’。《公羊传》上说:‘阍者何?门人也,刑人也。刑人则曷为谓之阍?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1   小孩听了,却沉默下去,半晌才道:“这是在说宦官么?”   不知为何,殷染觉得这小孩的声音有些发颤。   女孩点了点头,“宦官都是刑余之人,君子不该亲近他们。”   “可刘嗣贞就很好。”小孩顿了顿,又道,“刘垂文也很好。”   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纠结:“那大约,宦官也有好人,有坏人吧……你看这个宦官,他就杀了自己的主子,这就不是好宦官。”   “那我如何知道他们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小孩似乎有些烦躁了,“总不能等到他们都把我杀了吧?”   女孩又想了很久,才沉稳地道:“你也不必区分谁好谁坏,只要提防住那些有权力的。有权力的人才会害人。”   “我知道了。”小孩的声音忽然间低了下去,“我知道,他们已将我母妃害死了。”   然后,便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殷染在一旁听着,只觉出一种深深的无奈:自己固然是书读得多些,可那小太子却是自幼从权利场上挣扎着过来的,他或许说不出什么“君子不近刑人”的大道理,但他做的事情,却比自己动真格多了。   这样一来,她顿时又想到,下回段五来时,她一定要将鹊儿的事情告诉他……   如果还有下回的话。   场景忽而变幻,到了暮春时节,满城烟柳,那浓雾又渐渐弥漫上来。殷染连忙眨了眨眼睛,却见那小太子好似长高了些许,在窗下踮着脚,拼命往里头张望——   “你,”他的声音奇特地变化着,又有孩童的稚嫩,又带出了少年的清朗,偏偏还是羞涩的,逗弄得人心发痒,“你让我看一眼,好不好?”   殷染的一颗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她记得很清楚,当初的自己,并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也不知在这梦境里……自己是不是还会同记忆里一样?   她也说不明白,不过就是一眼而已,难道能改变什么吗?恐怕不能的,她的母亲依旧会死,她依旧要入宫,而她与他,依旧会陷入如今这样不死不活的境地……   可是她却偏偏,忍不住地想回头,回头去看看他年少时的模样。   回头去看看,自己所不曾见过的,那个孩提时代的段五,是如何满心依赖地望着自己的身影。   于是,她转过了身来……   ***   “——咚!”   殷染猛地坐起了身,因用力过急,额头撞到了床栏,好大一声闷响。   她伸手摸了摸,又使劲眨了眨眼,眼前漆黑一片,只那窗外透入一点微光,似是极远处散发的微茫烛火,并不能给她多少慰藉。   黑暗之中,梦境里的那张脸,似乎又渐渐地浮凸了出来……   那是段五的脸。   却是已长大成人的段五,轮廓深邃,眉眼风流。   然而,满头满脸,都是鲜血。自他那挺阔的额头上流下来,浓稠湿腻,散发着腐朽的腥味……   殷染发了一阵子呆,突然侧头过去,抓着床栏对地上一阵干呕。她见过了那么多的鲜血了,母亲的,殷衡的,鹊儿的,可是从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在梦里所见的这么真实,这么令她心悸。   初秋的寒意渗进门户里来,又缓慢地爬上了她的手足。   她从没有……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地想他。   太皇太后崩殂的那一夜,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她还记得很清楚。绝望的,甚或有些恼怒的厌恶。可是她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想他,她担忧他,哪怕他恨自己也好,她一定要去见他……   如是想着,她立刻下了床,披上衣衫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梦中惊出了一身冷汗,却顾不得,奔过去哗啦打开了门——   门外竟然立了一个人!   殷染顿时骇得三魂去了六魄,当即关门,却被一双削瘦的手死死扒住了门框。   殷染慌了神了,狠命去合那门扇,那人却开了口:“殷娘子……是我,是我!”   这声音低沉而颓丧,却有些熟悉,殷染下意识松了手,那人却立刻滑肩而入,殷染当即后退数步,抬头再看,愣住了。   “离……离非?”   眼前这人,细眉弯眼,正是那教坊司中匆匆数面之缘的离非,只是太久没见,这人竟已瘦成了皮包骨头,神容倦怠,双眼蒙着一层淡淡的乌青,望过来时,眼神底里透着令人窒息的悲伤。   他穿的是宫内小厮的衣服,显是混进来的。   “殷娘子,我找不到别人了……我只能来找您。”他低声道。   殷染听得摸不着头脑:“什么?”   “求您……”他抬起头来,“求您救救戚冰!”   作者有话要说:  1“阍弑吴子余祭”——宦官弑杀了吴王余祭。《春秋》写“吴子”“楚子”(“子爵”之“子”),强调宗法等级秩序,实际就是“吴王”“楚王”。   “阍者何?门人也,刑人也。刑人则曷为谓之阍?刑人非其人也。君子不近刑人,近刑人则轻死之道也。”——“阍”是什么?是守门的人,是受过刑的人。受过刑的人为什么要称为“阍”?因为受过刑的人不是守门人的恰当人选。君子不接近受过刑的人,接近受过刑的人就是轻视自己的性命(走轻死之道)。   ☆、第113章   第113章——缘法(二)   殷染给离非斟了一杯热茶,让他双手捂着,好生坐下,将今日突然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原来今晨拾翠殿里突然闯进了一帮人,竟都是红衣银甲的禁军,领头的高方进,一挥手便把戚冰从床褥上扯了下来。   “我一路小心翼翼跟着他们……见到他们把戚冰……关进了大明宫的内牢。”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大约明日便要传开了……说是戚冰在太皇太后用的羊乳羹里下了毒……圣人给神策军下了密旨,打入地牢,严加审问。”   殷染眉心一跳,下意识道:“假的。”   离非抬起眼来。教坊司出身的男人,眼角眉梢总有一股冷淡淡的风情,因其风情而显得阴柔,又因其冷淡而显得超脱人世。他问:“你的意思……”   “圣人怎可能让神策军去拿人?”殷染冷静地道,“他若有心查明太皇太后的死因,该交托给周镜才是。而况周镜身为宣徽使,从职掌上说,也比高仲甫的神策军更为妥帖。”   离非的眉头锁紧了,眼中似蒙了一层雾气,叫任何人看了都会莫名地心生伤感。殷染瞟了他一眼,复道:“高方进此举,意在先斩后奏。”   离非不由一动:“此话怎讲?”   “之前,并没有人特意宣扬过太皇太后之死有甚蹊跷。高方进突然这么一查,很可能是想借题发挥,或者是戚冰在何处惹到了他,他要趁圣人发觉之前先逼出戚冰的供词来。”   离非拧了拧眉,沉默了。   殷染缓口气,道:“其实这事情也好办。高方进那边本就是无中生有,我们想个法子,把消息透露给圣人。我猜圣人手头上还是有几桩高仲甫的把柄的……再由高仲甫向高方进施压即可。”   她思路明捷,深夜之中,字字清脆。离非听了,却久不言语,低着头,手掌慢慢摩挲着粗糙的茶杯,“如果我说……高方进并不是无中生有呢?”   ***   “——哐啷”。   桌上的粗陶茶壶突然被碰倒,跌落在地,一声脆响,裂成千片。   殷染却顾不得那么多,惨白了面色,双眼打直了盯着离非,恻声道:“你什么意思?”   “我说……太皇太后的死。”离非一个字一个字地道,“是戚冰找了我……我随着教坊司给太皇太后唱曲儿的队伍进了宫……将□□下在了那碗羊乳羹里。”   离非的声音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陈留王殿下初时便有怀疑,却一无查获。那是因为有毒的羊乳羹已经全被太皇太后吃下了,而厨房里的却是完好的。陈留王也提审了我们几个当日在兴庆宫的人,自然也问不出什么——我们谁都没有杀人的动机,是不是?我原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太皇太后都已落葬了,只要我不说,戚冰不说,自然再无人会晓得事情的真相——可为什么高方进会突然抓走了戚冰,还言之凿凿?”   殷染已不想再听下去。   她想到了太皇太后死后,鹊儿昼夜的哭泣,段云琅仓皇的面色,圣人颓唐的模样……杀人者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罪行会给活着的人带来什么。更何况鹊儿……鹊儿说不定就是为此事而死的!   “那你,”她艰难地动了动喉咙,“为什么要这样……对太皇太后?”   “我不知道。”离非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戚冰让我做,我便做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个怪物。离非却很坦然,如豆的灯光映出他略显单薄的侧脸,一双幽然的眼,含着决绝的冷意。他的唇轻轻开合:“你觉得很奇怪?若陈留王让你去杀人,也不给你解释,你去不去?”   “我和陈留王并没有……”殷染哑了片刻,张了张口,又转过头去,“是戚冰告诉你的?”   “不,是我告诉戚冰的。”离非淡淡地道,“三年前,你带来教坊司的那一支白玉笛,是颜德妃的遗物。”   殷染沉默了。   她拿捏不准,这人将这些事情告诉自己,是为了要挟自己吗?且不说自己本来也将戚冰视作挚友,单论这救人一事,自己尚毫无头绪,他就这样要挟自己,是不是也太过……孤注一掷了?   “我还有一个法子。”她开口,离非突然抬头看着她,那一瞬间,他的目光是热的,“戚冰毕竟怀了龙种不是?以此为由,将戚冰先从地牢里带出来,哪怕软禁也好——再让圣人去探她一探。她不是最擅此道?只消能与圣人见上一面,我相信她能让圣人回心转意的。”   话里带了善意的讥讽,离非却好像没有听出来,只那一双热的目光,竟一分一寸地冷了下去。   “殷娘子,”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殷娘子,只有你知道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我也不瞒你。她……”   殷染忽然朝他望了过来,那眼神,仿佛瞬间懂了什么。   “她怀的不是龙种。”离非将话说完了。   ***   离非今夜与她说的话,每一句都是一个刺激,却没有哪一句比这一句刺激更甚。   她双目死死地盯着他,身子往后退了两步,嘴唇都在发抖:“你——你们也太——太不慎重!”   离非却比她平静得多。他将茶杯放回桌上,默了片刻,才抬起头道:“不慎重?殷娘子比我们慎重,可殷娘子现在又是何景况?”   殷染皱着眉,“你不可理喻!”   “我是不可理喻。”离非眸光微黯,喃喃,言语也失了次第,“她发现自己怀娠,吓坏了,我与她说,便谎称这是龙种,她或许可以晋封。而后果然圣宠降至,她得了很多赏赐,她高兴了,却再也不肯见我了……我每日每夜守在拾翠殿外,她便叫芷萝来撵我……直到忽而有一日,半夜里,芷萝不再是来撵我,而是同我说,戚冰要见我。”离非的声音低了下去,仿佛沉浸在忧伤的深水里,“您知道我那时的心情么,殷娘子?我想,她居然肯见我了,那我便为她去死,我都愿意。”   “结果她见你,是让你去弑杀太皇太后?”殷染咬了咬牙,“你太傻了。”   “我甘心的。”离非轻声道,“您方才说的法子,我都想过,可都不牢靠。殷娘子,我只求您一件事情。陈留王不是也在查这桩案子?我这里有我作案的证据,劳您的手,交给陈留王……让我去,替了戚冰出来。”   殷染没有做声,便眼睁睁看着他拿出来一个白纸包,几锭金子,放在了桌上。   “这是我下在羊乳羹里的□□。这些金子是我从太皇太后殿里偷出来的。便说我见财起意吧……高仲甫那边,不也就是要个替罪羊而已么?用不了多么精细。”   殷染看了他一眼,“你将这些交给我,回头再诬赖到我头上,我怎么说?”   似乎未想到她会这样反驳,离非一时愣住,手指都因羞耻而攥紧了,“我……我不会!”   殷染将那纸包并黄金推了过去,停了片刻,淡淡道:“你收好。三日后,陈留王会去教坊司查证赃物。”   ***   离非离开之前,向殷染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殷染受不住,侧身避过了。   “我同戚冰也是朋友一场,虽然她鬼迷了心窍……”殷染顿了顿,“我也只帮到这里,至于她出狱以后怎样,她的孩子又怎样,我再不管了。”   离非恳切地道:“您已经帮了我们的大忙。”   “我们”,这话说得顺溜,可很显然,戚冰并不会这么想。如果戚冰当真在意过离非,就不会让他去下手害人。   殷染没有把这两句话说出来,因为离非说:“她是个聪明的女子,我一直知道……我知道她利用了我。可是,殷娘子,我可以为她去死。”   殷染不再多嘴了。   月光之下,她看着离非沿墙根小心而去。那身影溶在黑暗里,像一抹再不能重见天日的游魂。   她叹了口气,往回走。   无论如何,得了这样的消息,自己都该先同五郎说一声才是……她不愿去想,离非到来之前,自己还信誓旦旦地一定要去见五郎一面呢。   可是到第二日上,她就发现自己不必再纠结了。   因为地牢里的戚才人忽然自己招了供,道她亲眼所见,害死太皇太后的人,是教坊司兴和署的乐工离非。   ☆、第114章   第114章——画地为牢(一)   至正二十二年七月朔,日光隐没。天官云:国有谗佞,朝有残臣,则日无光,暗冥不明。1   段云琅连日查案,都未好生休息过,又听闻圣人将自己关在清思殿里拒不见外臣,每日只与崔慎、李绍几个翰林学士吟诗作对,心中憋闷得紧。到七月初一这一日,又得知鹊儿失踪——   刘垂文担忧地看了一眼主子正在写的奏疏,道:“奴婢怕鹊儿是出了事了……”顿了顿,又续道,“奴婢只能查到她在上个月廿四日去了掖庭宫,自芳林门进去的;却没有见她从哪个门出来的记录。”   掖庭宫?段云琅眉心一跳,搁下了笔,表情愈加晦暗。   “还有就是,戚才人招供了。”刘垂文觑着他的表情,未见出什么异样,才敢将一份奏纸呈上来,“这是奴婢抄来的,戚才人说她亲眼看见一个乐工怀揣着□□去了兴庆宫……”   段云琅莫名冷笑一声。   这话编得未免有些玄虚,任谁听来都不大可能相信的。   不过念及戚冰本就出身教坊,说不定还真有什么人跟她串好了词儿,也未可知……   快速地扫过那张奏纸,段云琅忽然站了起来,“还是鹊儿的事情更要紧。”   刘垂文微微愕然,“殿下要出门儿?”   段云琅道:“我去掖庭问问。”   刘垂文一听,竟尔沉默了。   段云琅已自转去屏风后头更衣,懒散的声音传出来:“刘垂文,你又怎的了?”   刘垂文静了静,道:“殿下许久没去瞧殷娘子了。你们吵架了么?”   段云琅想笑:“吵架”,说的跟民间小夫小妻似的。可是,他们的感情太脆弱,只需要一点点细微的不信任,就足以分崩离析了。   “你想多了。”他终是道,“太皇太后的丧期,你还让我去见她,这不是找死么?”   ***   段云琅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是去掖庭宫探个消息,自己为何要穿上新裁的衣袍。金冠紫衫,腰间垂下两块青玉,脚下是干干净净的乌皮*靴。他抬起头,又着意对着镜子正了正衣冠,才走出来。   刘垂文看他模样,不言语,自去驾车。   到了掖庭宫外,段云琅下车了,刘垂文忽然开口:“殿下。”   段云琅回头看他。   刘垂文道:“我知道您和殷娘子吵架了。”   段云琅皱了皱眉,几乎要在这宫门口同他翻脸了,却又被他话头截住:“殿下,趁着这回查档,您顺道儿去瞧瞧她吧。”   这小子精乖,倒晓得给他台阶下。段云琅收回了叱骂,心底真个盘算起待会去见殷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该拿捏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她……   芳林门的记录同刘垂文说的一样,没有什么新线索。段云琅想殷染不是一直也挺关心鹊儿的?所以他去找殷染,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如此,竟然便大咧咧踱步到了那个熟悉的院落外头。   一个宫女正好经过,陡然见他,吓了一跳,连忙行礼:“殿下!”   段云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莽撞了,立刻端出了架子:“本王奉了圣旨,要提宫人殷染过大明宫审问,你去找找她。”   那宫女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却不动作,只道:“圣旨么?可刚才已经来人传过一遍圣旨了啊……”   “什么?”段云琅眉头一凝,倒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谁传的?”   那宫女声音越来越低,“是,是宣徽使周公公……”   段云琅沉默了。宫女小芸胆战心惊地抬起头,只看见殿下那一双桃花眼里光芒耀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忽而他转过脸来,直视着她,吓得她立刻又低下头去。   “瞧本王这记性。”段云琅无谓地笑笑,“周公公想必是奉了上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   如此,他也就自自然然地迈步离去了。   刘垂文原在打盹儿,没料到殿下这么快就出来了,连忙自车上坐直了身子唤:“殿下,回去?”   段云琅却是脸色越来越冷,脚步越来越急,阴沉的天空下秋风卷起,冷青的袍角猎猎翻飞。他一个箭步踏上了马车,冷声道:“我要入宫一趟。”   “入宫?”刘垂文下意识地问,“哪个宫?”   段云琅将车帘子猛地一拽,织金的布帘好一阵晃荡,他在车厢里坐定,身子往后一靠,脚搭在了矮杌子上,闭了眼,迸出三个不耐烦的字眼:“大明宫!”   ***   大明宫,清思殿。   仍是一样浓郁的熏香,袅袅萦绕满殿,无形无质,却营造出仙境一般恍惚的氛围。段臻斜坐榻上,手中拿着神策军递上的提审记录,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就甩到了案上。   “她这番话,当然是开脱得好。”段臻开了口,“神策军当初拿她,也不过因为她说过几句对太皇太后不敬的言语,高方进捕风捉影而已。她却聪明,不知从何处又拉出来一个乐工给她垫背。”   他这话说得不温不火、不疾不徐,眼光表情,也俱都和蔼可亲,若不是那字字句句分明都带着讽刺,还真叫人以为他不过是在闲谈风月。他静了片刻,跪在殿中的人却不接他的话,于是他发问:“你是戚才人的老朋友,你如何看?”   殷染回答:“婢子与戚才人已久未来往了。”   段臻眸光微凝,她却也恰在这时候抬了头。尖尖的下颌旁垂落几缕发丝,衬出白皙的面孔,和那一双幽潭似的眼瞳。   还未等他说话,她已接着说了下去:“婢子但知戚才人也不过一常人,既是常人,便当以常理常情度之。论常理,戚才人身怀龙种,锦绣前途近在眼前,如此紧要关头,她甚至无事绝不出门,怎可能还要无事生非,乃至犯下弑主大罪?论常情,戚才人与太皇太后素无过节,戚才人有孕在身,心焦气燥之下微词难免,但祖孙之情俱在,如何竟至于狠心杀人?而戚才人陡遇刑鞫,想必六神无主,数日之后,才想起那个……鬼鬼祟祟的乐工,她心中怕也不能肯定,但被逼无奈,不得不转供他人罢了。”   段臻耐心地听她说完,才道:“那朕又如何知道那乐工有辜无辜?”   “这个好办。”殷染冷静地道,“内宫的刑讯消息还不至那么快传到皇城去,陛下此刻就派人快马加鞭去搜查那个乐工的住处即可。”   段臻打量着她。这目光让人很不好受,但是她受下了,还温和地道:“婢子还有一事不解。”   段臻有些讶异,“何事?”   “若戚才人没有招供,陛下原计如何处分她?谋弑大罪,抄家灭族?然而——”殷染的嘴角微微勾起,似嘲讽,又似只是凄凉,“若杀其母,将安措其子?”   段臻安静地看了她一眼。她闭了嘴,眼观鼻鼻观心,表情滴水不漏。   若杀其母,将安措其子?   这一刻,段臻甚至觉得她所说的,并不是戚冰的事情。心肠里愈是发冷,他的笑容却愈是温和。   “你所言都颇有道理。”段臻点点头,好整以暇地道,“朕却听闻,太皇太后出事之前,戚才人去找过你的。”   ☆、第115章   第115章——画地为牢(二)   “——殿下!殿下不可!”   周镜晃悠悠的声音,打断了清思殿中沉至窒息的寂静。   段臻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便见自己的五儿子急急迈了进来,也不管殿中还有什么人,劈头就道:“让我去抓那个乐工!”   “放肆!”段臻沉声喝道。   段云琅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恰跪在殷染身边三步远,殷染都觉自己膝下的砖石地面狠狠一震。段云琅身子挺得笔直,仰着头大声道:“父皇!儿臣一定要将那害死□□母的凶手找出来!”   段臻突然站了起来,殷染看见他的手在那明黄袍袖之下轻微地发着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坐了回去,同样还是那只手,在空中挥了挥,“你去吧。”   “得令!”段云琅立刻应下,转身又往外走去。段臻又看了殷染一眼,那一眼——不知为何,殷染觉得那一眼很复杂,好像圣人分明是什么都知道的,可是圣人累了,不想再多说一句话了。   他终于道:“你也下去吧,等陈留王查出结果来。”   ***   殷染自北偏门走出清思殿,领着她的内官却倏忽不见了。她不得不沿着宫墙凭记忆走回去,脑袋却被一个轻飘飘的东西“砸”中了。   一根嫋嫋娜娜的柳条从天而降,拨松了她的发髻,又摔到了地上。   她抬起头,左侧宫墙之上,凸出来一座台榭,几株光秃秃的柳树正搭在那精致台榭的矮檐上,其中一枝柳条还被人抓在了手里。   殷染都为那柳树感到头发疼。   段云琅手扶着望仙台的红阑干,低下头带笑望着她,天色微凉,而少年眸光潋滟。   就好像方才那个在清思殿中撒泼耍赖的人根本不是他。   她只同他对了一眼,便知道他生气了。   段五的生气是有层次高低的。若夫装傻乔癫、大叫大骂,那其实并非生气,只是着意现他的眼。至如冷眉冷眼、一声不吭,那才是真的动了肝火,十劝九不回。   而到了这番模样,唇角衔笑、容色温柔……那就是地狱末日。   殷染匆忙低下头去,往北直走。   段云琅眉梢一挑,轻轻哼了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望仙台上奔了下来,而后又放慢了步伐,负袖背后,优哉游哉地跟在她身后四五丈远。   自珠镜殿侧边绕过,就入了御花园。初秋时节,百草凋敝,蓬莱亭边几本嫩黄早菊迎风而绽,层层叠叠的花瓣纤柔地低垂,倒映着亭下的脉脉泉流。那流水又沿着假山的皴纹汇到斜桥之下,汩汩流入了烟波浩淼的太液池。一阵风来,水动,花动,明明是冷淡的秋光,却偏偏万物生出了华彩。   可惜天色阴沉,不然,蓬莱亭一贯是东内胜景的。   也亏了天色阴沉,此处少人经过,殷染走到那蓬莱亭外的矮坡上,身畔就是那被风吹得风姿摇曳的早菊,面前就是那错落堆叠的假山,再放眼便见一望无际的太液池,心中一口浊气终于消散。   有人走到了她的身边,她感觉到了,但没有转头。   “我若不出来救你,你可得同戚才人一样地论罪了。”   到底是少年人,沉不住气,一开口就兴师问罪。殷染低下头,脚尖蹭了蹭地上枯黄的小草,半晌才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是什么话?他气极反笑:“你我多久未见了,怎的如此生分?”   殷染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假山环抱之下,令人惘然生出一种身在五行之外的错觉,可惜她自己都知道这不过是错觉。“我心中难受得很,五郎。”她的嗓音有些干涩。   听见她说“难受”,又听见她唤“五郎”,他不平的心境奇特地被抚平,伸出手去拉了下她的袖子,见她没有反应,便奓着胆子抓住了她的手臂,又慢慢摩挲上去。她却好像全没感觉,只道:“鹊儿没了,你知道么?”   他的手僵住。   “你说什么?”   “鹊儿没了。”她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我看着她死的。她是被人杀死的,一刀割在了喉咙。”   ***   天色灰冷,坐在这草坡上望向天空,就好像是那假山被碾碎了,灰石碎渣子全都撒进了天空里。殷染慢慢地蜷起了腿,下巴一下一下地点着膝盖,将鹊儿的死给他描述了一遍。   “我还想着找你拿主意的。”她道,“可巧碰上你了。”   这话仿若无心,却暗藏依赖,他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慢慢地揉着,眼底的光芒渐渐地沉寂下去,仿佛是沉到了一个安稳的地方。“你如何看?”   “鹊儿在来掖庭之前,是来了大明宫。她来大明宫会做什么?”殷染低声道,“她本在丧期之中,也不该四处走动,何况大明宫本不是个好进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她是有什么切迫的事情……那她为何不来找我,反而要来大明宫?”   “那要看她所求为何了。”殷染顿了顿,“她不来找你,或许是因为你力量不够,或许是……或许是怕拖累你。”   段云琅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站了起来。   殷染迷惑地抬起头看着他。   “她……她同我说过一番话。”段云琅艰难地措辞,“我该有感觉才是……她说,她留在宫里也没什么意思。我那时只道她是要回家……”   那时候,鹊儿那绝望的眼神,分明是含了诀别的意味……   殷染眼神一黯,“她如今确实是回家了。”   “我去问我父皇。”段云琅冲动起来,拔腿便要走,殷染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角,横了他一眼。   段云琅静了静,复坐回来,沉默一晌,道:“待我查明了□□母的案子,便去掖庭宫找你。”   殷染没有接话,自往他身边靠了靠,而后伸出手来,还未碰到他便被他一把紧握住。   天边密云不雨,时近黄昏,风从泥土底下一层层刮擦上来,像钝重的刀背扑打在脸上。殷染低下头,下意识地将自己埋进了他的怀里,道:“你今日演得也太好了。”   段云琅冷哼一声,“我如不这样演,你还有命在?”   兜兜转转,终于是回到了原先的话题,他的怒气还只多不少。想了想又实在不忿:“你为何一定要帮那个戚才人?你每回落难的时候,可没见她帮过你一把。”   殷染淡淡地道:“她知道我们的事情,我如不帮她,她反咬一口我如何办?”   段云琅的表情惊讶地僵住,“是……是在教坊司?那个宫女……”他努力回忆着自己与戚冰不多的几次见面,只觉心如乱麻。   殷染又笑笑,“其实也不尽如此。我帮她,是因有人求我帮她。”   段云琅问:“谁?”   殷染不再回答了。   她抬起目光,看那阴霾的天空渐渐被黑夜所蚕食,在太液池的尽头,三山隐没,日月无光,四海八荒都寂静下来,静得仿佛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不知道下一回,能这样安然地并肩坐在一起,看那没有日落的日落,该是什么时候了。   明明是笼中鸟,却偏能看见广袤天空。明明是池中鱼,却偏能看见苍茫海面。大明宫中山海无缺,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假的。   可即便是假的,也不得不争抢得头破血流。   夜幕终于在远方的水面上闭合的一瞬间,他吻住了她。   丧志气的话不要说,煞风景的话不要说,秘密太多,浮出水面的一点点棱角都已可伤人。在这心照不宣的一刻,只要亲吻。   只有亲吻。   ☆、第116章   第116章——虚空花(一)   陈留王所领左羽林军,在这一夜的二更时分踢开了教坊司兴和署的大门。し   根据戚才人的供词,他们抓住了兴和署的乐工离非,带到大理寺严加审问,同时亦派人搜查了离非的房间。在离非全盘招供的时候,那一包砒-霜、数锭黄金也从离非的床榻之下被翻了出来。   证据确凿,以谋大逆论,在不赦之列,虽夷九族可也。   天子在朝堂上痛哭失声,恨那贼人奸猾,先是害死了皇祖母,而后又险些讹死身怀龙种的戚才人,其心可诛。首倡抓人却抓错了人的神策军方面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圣人却还记着他们的好,说如果不是神策中尉当机立断,自己还不知道皇祖母真是死于非命的——于是又给高仲甫加了赏。   三日后,乐工离非经不起严刑拷打,死在了大理寺狱中。   殷染搬一把椅子坐在堂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梁上的鹦鹉,那鹦鹉也就面无表情地回看着她。   她与离非不过两面之缘。   第一面,她看着戚冰与离非笑闹不禁,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牖,映照着两个年轻男女姣好的面庞。若不知底细的人看了,如何能猜出他们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皇妃,一个是卑微下贱的乐工?   第二面,她看着离非对自己下跪磕头,苍白的脸,狭长的眉,冷定的眼。明明是举止都有几分柔弱女气的人,在说出那句“我可以为她去死”之时,却平静得令人绝望。   她只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戚冰会自己翻供。   她难道不是爱着离非的吗?   她已经知道自己错过了一段故事,一段已死的、再也无人会讲给她听的故事。它也许并不美丽,甚至它肮脏而疼痛,但它曾经那么真切,她对着它,仿佛临着水面,照见了自己恓惶的脸。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鹦鹉觑着她的脸色,慢悠悠地开了口,“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   ***   当离非身死的消息传入大明宫,芷萝正扶着戚冰在太液池边散步。   听了内官的通报,戚冰面色未改,只扬了扬下巴。芷萝拿出一点碎钱塞入内官手中,打发他退下了。   戚冰便停了步子,安静侧首,望向太液池上的水波,今日天色清明,水波尽头,可以望见元元殿的楼阁、银汉门的垣墙,以显示这仙境也是有边际的,而且那边际还是被重重宫墙包围起来的。   故而这仙境之中的所有人,都不过是被圈禁起来的。   戚冰无谓地笑了笑,道:“要入秋了,再不出来走走,都要没机会了。”   这话像一句废话,芷萝揣不清楚,讷讷应了声“是”。忽见主子双眼眯了起来望向远处,却是对面堤岸上款款走来了一行人。   当先的那个身姿婀娜,妆容妩媚,在这黯淡秋光里撞进人眼,任谁都不得不惊艳一下。但见她在宫人陪同下一路优游过来,眼风掠及戚冰,眉梢轻轻一挑。   一瞬之间,芷萝仿佛看见戚冰眼中有刀剑般的冷芒一掠而过。   旋即敛藏。   戚冰笑着迎上前去,“妹妹今日可得闲了?”   叶红烟看她一眼,嘴角才慢慢笑开,“可不是,往常圣人来得太勤,我都懒得出门。今日天气不坏,赶紧看一看,待过了秋光,便没心情了。”   话里话外全是炫耀圣宠无边,芷萝心想,叶才人恐怕不知道,戚娘子现在已经不在乎什么圣宠了。   戚冰也不多言,只低头含笑摸了摸自己隆起的肚腹,叶红烟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   “前一阵子姐姐下了大狱,可没有伤着吧?”心念一转,叶红烟又和颜悦色地拉住了戚冰的手,“神策军那边逼供的手腕厉害,真是累姐姐受苦了!”   叶红烟说完,便得意打量她脸色,却不无悻悻地发现戚冰根本没有脸色。她这番出来散心,本是掐准了圣人下朝的时辰和路线,打算在此处“偶遇”圣人,现在也不想再讽刺戚冰什么了,撒了手便欲告辞——   “啊呀!”   但闻戚冰一声惨叫,臃肿的身子竟被她甩了出去,沿着路边的草丛一路滑下,直至重重地摔入了冰冷刺骨的太液池中!   ***   芷萝已整个呆住了。   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先呆愕了片刻,才发出长长的尖叫!   “娘子!”她不顾一切地奔下那草丛,努力伸出手去,却只抓住水面上漂浮的一只鞋。她看着这只鞋,神思几近崩溃,再度尖叫起来。   鲜血,渐渐自水底掀涌上来,破开这初秋寒冷的浅水面,像一张巨大的殷红的蜘蛛网。   一位宫婢扶着叶红烟,而叶红烟的手指甲已经深深掐入了她的肉里。“人呢?!”她大声呼喊,“还不来人,去将戚才人救起来?!”   却没有人应答她。   她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转过身,便见到大公公周镜小跑着赶了过来。   她在这个时候,才终于变了脸色,变成一片惨白。   “水下是谁?!”周镜亦瞪大了眼睛,厉声喝问她。   叶红烟晃了一晃——她怎么就忘了,自己再如何得宠,在这些公公面前,她依旧什么都不是。   “周公公!”芷萝不由分说地扑了过来,抱住周镜的腿大哭道,“戚娘子落水啦,快来人救救她啊!她——那么多血——她还有孩子啊!”   叶红烟忍不住唇角抽搐,眼神怨毒地盯着那个乱七八糟的宫婢——她只要敢说出“叶才人把戚娘子推落了水”这样的蠢话,自己一定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都给朕去救人!”一声大喊,将叶红烟拽回了神。   圣人快步走来,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明黄冕服,戴着通天冠,神情僵硬,语气颤抖,一挥手,身后的卫队立刻都往池边赶来。芷萝连忙也跟着跑了过去,几个侍卫跳下水去,不多时便将戚才人捞了起来,放在草丛上给她顺气。   芷萝只看了一眼,就骇得瘫跪下去,“娘子!”   只见鲜血从戚冰裙角源源不绝地流出来,压着枯萎的草丛一路蜿蜒而下,直到与池水中的鲜血所混合,又渐渐被荡漾的水波所冲淡……   戚冰紧闭着眼,湿漉漉的头发一绺绺地贴在惨白如纸的面颊,嘴唇青紫,身子因寒冷而打着哆嗦……衣料在草地上摩挲,擦出来的全都是赫赫血迹,她突然皱了眉,弓起身子凄厉地喊了一声:“陛下!妾——妾好痛!”   仿佛这一声呼喊已倾尽了她的所有气力,她再也不能支持地昏厥了过去。   周镜不无担忧地走到了圣人身边,圣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在发抖。   叶红烟抿了抿唇,抛开宫婢,上前两步,低声唤:“陛下。”   “跪下!”段臻突然转过脸来,劈头落下一声断喝!   ☆、第117章   第117章——虚空花(二)   已是四更过半,大明宫拾翠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从寝殿到外殿,太医、女医、宦官、宫人来来往往,如没头的苍蝇四处乱走。圣人先是坐在外殿里,而后忍不住了一般,抬脚走去了殿外。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见寒星数点,遥遥缀在初秋的夜空之上。忽然间眼前光芒一耀,竟是一道流星划过了天际,可是它坠落得太快了,待段臻眨了下眼,那流星已灭没无踪。   而夜空仍然平静温柔。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从台阶底下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奴婢命人仔细审过了叶才人,确认她实在没有嫌疑,戚才人落水的时候,她自己也吓坏了,本还想伸手去扶,谁知……”   段臻转过头来。   高方进猝然对上圣人的眼神,立即低下头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害怕,可就在方才那四目相交的刹那之间,他真是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见圣人没有说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您想,叶才人即算是个不懂事的,也该明白皇嗣有多金贵,在场的也不是只有她的人,戚才人身边那个宫女,她不也什么都没说么?可见当真不是叶才人做的……”   “为何是你?”段臻淡淡地道。   高方进愕然,“什——陛下?”   “为何是你来报朕?”段臻负手在后,语气没有起伏,“朕不过随手将叶才人交了内廷狱,你却来着的什么急?你同内廷狱交代好了?叶才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们是什么关系?”   夜色澄澹,一如圣人云淡风轻的面色。高方进却感觉自己身下的大地都在分崩离析,好像下一刻就要豁出一道深渊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他跪下来,不由分说地先叩了三个响头:“奴婢死罪!奴婢关心则乱,越俎代庖,奴婢死罪!”   段臻道:“那你便去领死吧。”   高方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直起身子,张了张口,还想再申辩,殿内却跑出来一个人,一部长长的白胡子,跑得连连举袖擦汗,到圣人近前,竟也是扑通一声利索跪下——   “陛下!臣等无能,臣等——救不了戚才人腹中胎儿啊!”   段臻闭了闭眼。   他其实早有预料,戚冰流了那么多血,他一见到,便知这孩子保不了了。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自己自幼及长,未曾轻易杀生,未曾□□虐民,未曾怠慢亲长,未曾残害骨肉——可是他却留不住任何一个想留的人。   他好不甘心……他好不甘心啊!   夜晚的冷风从台阶底下卷上来,拂过他的明黄朝服,撩得他骨髓生寒。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是个恶人该多好?自己如果能像敬宗皇帝那样,生杀予夺爱恨由心,全不管这滔滔天下千秋功过,该多好?   那样,他至少不会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原本以为叶红烟是听话的——他原本以为戚冰也是听话的。不,他早该明白,自己身边,能活下来的人,都是聪明到无情的人。她们依赖他,她们也控制他,她们害怕他,她们也算计他。   每一个表情动作,每一次言语欢笑。女人们的面具背后藏着什么,他从来都不知晓。   叶红烟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会祭出高方进来?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是殿内的太医一个个出来,俱跪在他身后请罪。这么多人,可是只有段臻一个是站直了的,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空无,没有人敢靠近他,不论是脆弱的他还是强大的他。   他觉得很孤独,可是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段臻转过身,对周镜道:“传旨,叶才人降为宝林,罚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   周镜躬身领命。跪在地上的高方进字字听得分明,心中实在已忐忑得没了章法,偏在此时,圣人却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气糊涂了。”圣人和颜悦色,甚而稍稍躬下身来欲将他扶起,惊得他再度磕下头去。圣人也就势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温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渐渐地,竟露出了坚冷的刺。   他还没有感觉到那刺,圣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换了衣裳,此刻只着一身月白里衣,面容惨淡地侧卧在床。听见圣人进来,她便要起身行礼,却又动了肺气,一时咳嗽不止。   段臻犹豫着,隔着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着床沿咳嗽,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纤纤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圣人,眸中已是一片莹然。   “你好生将养。”段臻不知该说什么好。往常他都是很温柔、很能开解人心的,可这一晚,他自己都已乱套了。   戚冰静了片刻,笑笑,双唇没有丝毫血色,“谢陛下。”   段臻又沉默了一会,终于确定自己真是无话可说了,才道了句:“有什么事,可以找周镜。”便转身离去了。   “陛下慢走。”她在床上行礼,直到空气都陷入一个人的寂静,她仍保持着伏低的姿势,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一般。   “找周镜”,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待遇。若在过去,这待遇会让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却只惹她牵动了一下嘴角。   无边恩宠、无上光荣,有什么意义?   她终于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代价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可是,这样的、被剩下的自己,还是她自己吗?   ☆、第118章   第118章——不须留(一)   至正二十二年的这个秋天,实在是过得太热闹了些。し   先是太皇太后猝然崩逝,手忙脚乱地准备丧仪;而后又突然抓起人来,从大明宫的才人到教坊司的乐工,好一出连环戏;最后好不容易出了大狱的戚才人竟突然不慎落水小产,与此同时,叶才人遭到降级幽禁……   小芸说了一句话,殷染觉得颇有道理。她说:在宫里,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   所以也只好先顾着眼前,聊以慰藉那不知所措的光阴罢了。   也是因了大明宫那边忙乱,掖庭宫的人手抽调了一些过去,这边禁防也就略为松了些。段云琅终于如约而来,已是在七月末了。   其实还是同往常一样的,趁着暗月昏昏,从西掖门偷进来。这样的事情,这些年他不知做了多少回,这黑暗而无人相伴的道路他闭着眼睛都能走。但是他已对自己发过誓,他不会这样走一辈子。   轻手轻脚地迈入内室,而那个女人还没有睡,正挑灯桌前,不知在做些什么。   听见他来,她也不抬头,只是随意道:“你先坐坐。”   熟稔的语气,仿佛他们已是老夫老妻了一般。这样的联想让段云琅有些羞赧,便靠着她坐下,看见她对着灯火在缝补一只软红锦履。   他好奇道:“这鞋子未见你穿过。”   “是么?”她漫不经心地道,“我在宫里头一回见你,穿的便是这一双。”   他怔了一怔,慢慢才想起所谓“在宫里头一回见你”,那……那可是整整四年前了。   四年前的中秋夜,她猝不及防来到他的窗外,一副活见鬼的表情。可那时候的他,却已经与她暌违四年。   四年又四年,时间像一圈圈细密缠绕的丝线,将他与她都裹成了茧,在这巨大的、坟墓一样的宫阙里。   他低下头,看着她手腕灵活地穿针走线,不多时便将那锦履破损之处补好,两只一双规整摆齐,起身打了个哈欠,声音慵懒:“事情都处理完了?”   “嗯。”段云琅道,“那乐工死了,戚才人小产,叶才人进了冷宫……我猜你都晓得了。”   殷染道:“你累不累?”   段云琅微微一怔,旋而感到欢喜,轻声道:“瞧见你便不累了。”   殷染拉着他坐在床边,自己去擎了烛台搁在床头,一时间光影错纵移动,和外间的风云变灭相比,这一间小屋里的灯火看起来是那么温暖柔媚,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般,令人感到踏实可靠的同时,也令人危险地沉醉。   殷染也坐上床来,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一管白玉笛,对他莞尔一笑道:“我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八年前就答允了你的。”   他心神一震,抬起眼,喃喃:“我还道你都忘记了。”   她笑着,眼神里波光粼粼,“说得轻巧,忘记?哪有那么容易?”   ***   忘记一个人,大约的确是很难的。   但要忘记与这人有关的事,却不难。   不论痛苦的还是欢喜的,时光终究会让尖锐变粗糙,让皱褶被抚平,让棱角都磨灭,最后,只能凭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去凭吊一些自己已说不清楚的东西。   段云琅没有将这些说出来。他没有告诉她,如果不是那一抹红衫影时时盘桓脑海,那被废之后的四年,他兴许早就过不下去了。而也因那影子太飘忽,他不得不一次次去览看自己摘下的柳条,枯死的柳条意味着光阴的流逝,可它即算枯死,也毕竟被自己给留住了。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   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   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   一曲《湘君》,缠绵而上,似那沅湘之地雾气朦胧的江水,透过那雾,段云琅对上殷染含笑的眸光,那却是真的,是他寻了这么多年,才终于真切抓握住的温柔。   他将手放在了她的膝上,腆着脸凑上前去。她的笛音一时变得急促混乱,无可奈何地断了吹奏,歪着头看他。   他笑,轻轻地吻她,她也就轻轻地回应。衣物一层层褪去,对方的身体本已没有什么新鲜了,可是烛火之下,又显出不可方物的美丽来。他抱住她,目光便瞧见她背后的伤疤,心疼地碰了碰:“怎的还是留疤了?”   她却轻微地呻-吟一声,脸上噌地红了。   他睁大眼睛,忽而坐上床来,将她翻了个身,自己不由分说地压上去,唇舌碾过她的后背……到伤疤上,便轻轻吮吻,他闭了眼,动作缓慢而神情轻柔,仿佛有一股不容抗拒的灼热,便沿着那舌尖与肌肤相触碰的地方,倏忽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她只说了一个字,就截住了。她将脑袋埋进枕头底下,十指都攥紧了身下的褥子,身子想动又不敢动,只微微喘息着,仿佛很苦恼似的。   他蹭上来,身子覆在她后背,气息喷吐她耳际:“想要么?”   她的耳根往上,随他的气息流转而弥漫开一片绯红,偏咬了牙不说话。他又低低地笑起来,胸腔轻微震动,摩擦在她的后背,痒得……令人浑身发腻。   “我可算知道如何治你了。”他笑道,手又不老实地去抚摩她的伤疤,她叫起来,一个翻身坐直了,双眼摆足了气势瞪着他。   他朝她伸出双臂,声音温柔得可怕:“乖,自己过来。”   她瞪他半晌,终于泄了气,软软地靠入他怀里,他扶住她,一边咬着她的耳朵。她总算说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完整的话:“你混蛋……”   “是是,我混蛋。”他在床上从来都是顺着她说话,“我瞧见你就想要,真是天字第一号大混蛋。”   ☆、第119章   第119章——不须留(二)   床褥凌乱,殷染伏在少年的胸膛上,轻微地喘着气。︾乐︾文︾小︾说|月光透过窗纱,照映出她长发之下线条起伏的肩背轮廓,一身白皙滑腻的肌肤,只是在肩胛附近有三道显眼的疮疤。   段云琅一手枕在脑后,一手环着她的肩膀,手掌下意识地摩挲着她的背,只是小心地避开那伤疤。经了一番折腾,她已不似方才那样反应剧烈,只是眼神幽沉,仿佛神游物外了一般。   他有些不满意,“在想什么呢?”   她望他一眼,笑了,“你慌什么?”   “我慌?”他讶然,“我哪里慌了?”   “每次完事了都要问我。”她漫不经心地道,“你生怕我用过你就扔了。”   他沉默。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捏捏他的脸,心头腹诽这少年油光水滑再过几年可得把我都比下去了,“我只是在想,方才把笛子丢哪儿去了。”   段云琅一惊:“啊呀!”   于是两人一同翻下床来,将枕头挪开褥子掀开四处翻找,却都不见那一支白玉笛。殷染靠着床栏,眼神往床底下一掠。   段云琅僵硬了:“不行!”   殷染道:“那就算了,不见就不见吧。”   段云琅乖乖地钻到了床底下,翻腾一番,握着那支笛子讨好地凑到她面前,“你看,没有丢。”   她接过笛子,款款一笑,“沐浴去。”   “一块儿去。”   她笑。   他低下了头。   她披了一件衣裳去里头给他烧水,却一直没有出来。他走到堂上,黑暗里与那梁下鹦鹉百无聊赖地大眼瞪小眼:“你看什么看?”   鹦鹉颇不屑地慢慢转过了头去。   “你转头做什么?”他咬牙切齿,“过来,给小王念经!”   鹦鹉懒得理他,自拿鸟喙梳了梳毛。   他伸手就要去拎它翅膀,鹦鹉终于慌了,“嘎嘎”大叫着扑腾起来,鸟架在半空里大幅晃荡,“哐”地一下,却是鸟架的尖端砸中了他的额头。   ——   “阿染阿染!”段云琅哭丧着脸捂着额头跑进浴房,“你那鸟儿欺负我!”   满室水雾氤氲,殷染坐在浴桶里,侧头望过来。   段云琅只见她长发如丝缎般披覆全身,水波荡漾之间,只露出两片纤瘦的香肩。锁骨上方两处诱人的凹陷,再往上,纤长雪白的颈项上水珠淋漓,长发掩映着一双微亮的瞳眸……   “你怎么还不来?”她淡淡道。   什么臭鸟儿都见鬼去吧!段云琅把自己丢进浴桶前的最后一刻,如是想道。   虽然耍赖的是他,可最后,伺候人的还是她。   因为她真的无法忍受他将水泼得到处都是,索性按住了他,自己给他洗干净了。他低头看她动作,毛巾拂在身上,粗糙而发痒,他咳嗽两声,转过头道:“我想起来了,好久以前在你家,我听见有人吹笛子。”   她顿了顿,“我家?”   “啊,就是我二兄成亲那一次,我们去殷家接王妃。”然后自己就被人打昏了……他问道:“你晓得那是谁么?在西边的院子里,很冷清似的。”   “哦,”她并不惊讶,“那是我阿耶。”   他突然闭嘴了。仔细再看她脸色,她却没有什么脸色,径自将巾帕扔在他身上,便披衣出去了。   他于是知道她的心情坏了。   安静地回到床边,灯烛都熄灭,她已躺下,背朝着外边。感觉到身边床褥一沉,知道是他躺了下来,她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环过她的腰,让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胸前。   “你的笛子便是他教的么?”黑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他低声,缓缓发问,“他吹得真好,也真伤心。那一日殷画出嫁,又是王府迎亲,他一个主人翁,怎么不坐上首呢?都无人给他奉茶。”   “我家哪有什么主人翁,我家向来只有一个昭信君。”她的声音闷闷的,但她没有再以沉默应对他的疑问,他于是又向她靠得紧了些:“可当初他肯带你去秘书省,我见他对你是好心的。”   “那又如何?”殷染反唇相讥。   他说不上来。   她便冷笑:“他对我再好又怎样,还不是要挂在女人的裤腰带上讨生活。若没了昭信君,便看张适这桩案子,都足够将他咬下来了!”   张适的案子又恰恰是段云琅牵的头——段云琅有些尴尬了,手也讷讷地欲要收回。她却忽然翻过身来面对着他,虽在黑暗之中,他也感觉到伊人那双眼眸冷得发亮,澄定,决绝,义无反顾。   “五郎,我现在同过去,想法不一样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一定是得病了,五郎。我只要一想到你去找别的女人,我就恨不得杀死你。”   他竟没有生气,也没有被她恶狠狠的语气吓到,反而失笑了:“我为何要去找别的女人?”   “我不知道。”她气闷地瞪了他一眼,“我只是不敢想。我不敢想你离开我,也不敢想你再也不要我……你看我阿耶,分明是喜欢我阿家的,却还是不得不娶昭信君,三个人,一辈子,就从来没有快活过……”   他将她未竟的话都封在了唇齿之间。   “我不会的。”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的,气息直接渡入了她口中。静了半晌,却又加了一句:“除非你离开我。”   她静静地凝着他,漆黑世界里,只能看见少年线条利落的下颌。   “这些日子,你要小心一些。”他道,“无事最好不要出门。”   她默了片刻,重又躺了回去,“出什么事了?”   “我听人说,戚才人小产的那一晚,圣人将高方进骂了个狗血淋头。”段云琅斟酌着道,“虽然即刻又免了罚,还封了消息……我总觉得最近不会太平。”   她想了想,道:“我可以再去瞧一瞧戚才人吗?”   “瞧她作甚?”他不自觉皱了眉。   “那一双鞋就是她送我的。我要去还了她。”殷染慢慢道,“还有些话,我不得不同她说清楚。”   他有些担忧,仍是道:“那我找时间送你去。让……刘垂文送你去。”   “嗯。”知晓如今多事之秋,她也没有多问,出奇地乖顺。他的手一下下无意识捋着她柔软的长发,睁着眼面对这无穷尽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   翌日清晨,日光初露,殷染已迷迷糊糊地醒来,习惯性地伸手一探身边的床褥,何止是没人,简直已凉了。   昨夜……昨夜他大约是候着自己睡着就走了,根本没有在此处歇宿。   心底里是明白的,可失落也忍不住。好像是又回到了很久以前,两人除了床笫间的激情便什么也不留下的时候。殷染将手搭在脸上慢慢地回了神,才卷着被子坐起来,茫然地看着这空荡荡的房间。   他走之前,将房间都整理过了,她的衣物整齐地码在床头,包括……   她面无表情地伸一根手指挑起那一摞衣物最上头的那件诃子来。   段五郎,你真是好心机。   这个时候,对着一件诃子瞪眼的殷染显然不会想到,她下一回见到段五郎,不过是短短数天以后,可那个时候,一切却已不再是从前的模样了。   ☆、第120章   第120章——危墙之下(一)   八月朔日,含元殿大朝,圣旨下,宣中书:翰林学士崔慎、李绍,博学通经,能佐君致道,拜以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授紫金鱼袋。︾乐︾文︾小︾说|   这一道诏书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段云琅昨夜在殷染处睡得迷迷糊糊就赶来上朝,这一下子,竟是懵了。   抬起头,看着崔慎、李绍二人谢恩接旨,李绍一张平板脸无甚表情,崔慎倒是掩不住的得意之色。目光又渐渐移向高仲甫,后者不动声色,但很显然,他也没料到圣人会突发奇招,将两个名不见经传的翰林学士一举擢为宰相。   二兄段云瑾给他投来一个眼神,示意他看父皇。   父皇走下了丹陛,伸手拍了拍崔李二人的肩膀,眼神殷切,欲言又止。那模样,似乎真是看着两个国之栋梁,伊周再世也不过如此吧?   段云琅心头莫名地烦躁起来。这两人缘何能得圣人青眼?一个是整天伤春悲秋、拿宋玉作榜样的酸腐文人,一个是以医药进身、满腹都是奇技淫巧的杂牌郎中,怎么就突然成了宰相了?   散朝之后,百官熙熙攘攘从身边过,段云琅看着圣人由人扶着往内殿走,忽然三两步追了过去。   那扶着圣人的内官不是周镜,也不知喝止他,都没有瞧见圣人皱起来的眉头。于是段云琅就跟着圣人走到了宣政殿的北门外,一层层浮雕腾龙的丹墀之上,纵是日光晴好,也有些凛冽的寒风从袖间拂过。   “父皇!”段云琅拱手道,“儿臣有本要奏。”   段臻停了步子,懒懒道:“方才为何不说?”   段云琅不答。   段臻也知自己这问话不过虚套,挥手屏退左右,“说吧。”   段云琅低头,一字字道:“儿臣以为,翰林学士崔慎、李绍,轻狎浮华,品行放浪,官纪不正,未可以肃天下。其在翰林,舞文弄墨、小技事君,无可厚非;唯切不可令其冢宰枢要,副贰天子。儿臣闻汉之陈平曰:‘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焉’,此四者,崔慎、李绍何与焉?儿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段臻倒是耐心地听完了他这一番咬文嚼字,负袖转身,睨他半晌,道:“不错,你也会拿古人的句子来吓唬朕了。”   “儿臣不敢。”   含元殿正北,宣政门、宣政殿、紫宸门、紫宸殿,比比而高,宫墙环绕,气度宏阔。段臻漫不经心地望着,道:“朕如此做,自有朕的道理。崔李二人有他们的长处,放他们进中书门下,或许有所作为也未可知。”   段云琅咬了牙,破罐子破摔地大声道:“父皇必欲以恩幸为相国,独不顾天下清议乎?”   “以恩幸为相国?”段臻骇然地笑了,语气也加重了,“五郎,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段云琅后退了一步,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仲秋之际,日色浇漓,远处的琉璃瓦顶,近处的丹墀玉壁,都泛着冷落的光。而他的父亲,一身明黄冕服,巍巍然如玉山之立,神色渊默,正是天子仪容——   段云琅突地冷笑一声,每一个字缝里都透着寒凉:“儿臣读未读书、读多少书,父皇可当真在意过?儿臣从小到大,父皇可曾给儿臣找过一本书?问过一次经筵课业?儿臣固不学无术,那也是父皇养而不教!”   说完了,他真想掉头就走。   可是,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站在这无情的秋阳下,站在这含元殿的风日中,无论他是否承认,他毕竟想等父皇一句回答。   他看着父皇,那眼神似刚硬不折,然而那顽石一样的怨恨之下,却流露出悲哀的企求来。   他想,只要父皇此刻服一句话的软,只要父皇说:“往后朕便靠你了”,父皇都不需为过去道歉——他就愿意原谅他。   可是父皇却始终侧对着他,他看不见父皇的表情。   父皇也没有给他回答,一句也没有。   段云琅看见天边的暗云渐渐挪移弥漫,直至掩住了太阳。日光终于不那么毒辣,而四方寂静,只有那云霭如层楼般堆叠着压下,将各宫屋脊上的五爪金龙都盖去了颜色。   ***   这一日午后,刘垂文来找殷染,给她送来腰牌,借着入宫听训的名义带她一道进大明宫去。到东亭两人便分道扬镳,殷染看四下无人,独个从后门进了拾翠殿。   她先是在耳房里找到了芷萝。芷萝瞧见她来,竟突然就哭了:“殷娘子你可算来了,去看看我们家娘子吧……”   殷染将手边布包揣了揣,淡淡道:“劳驾你了。”   出乎殷染意料的是,戚冰正坐在书阁里读着书。这间书阁殷染来过,陈设都还未变,原本敞亮的光束透过一排又一排书架,投映到那女子裹着长袍的背影上,就变成了一片混沌的灰暗。   殷染走过去,在戚冰身边半坐下,将那布包打开,一双鞋端端正正地摆了出来。   “我来还你东西。”她安安静静地道。   戚冰抬起头来,仿佛是回了一会儿神,才转脸看她。   这一对上眼,就吓了她一跳。   干燥的肌肤,尖削的脸,一双眼睛已憔悴地窅陷下去,又挣扎着透出些绝望的冷光来,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殷染。   戚冰的脸容原本是很丰润的,衬映着柔媚的眼眸和娇俏的声音,令人觉得这样的女人即使蠢一点都没有关系。可问题就是她不蠢,她甚至太聪明,即算被人逼着去杀人,也知道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样,才能让自己无罪地活到最后。   殷染顿了顿,才道:“我还想同你说一件事情。”   戚冰伸出手去,将那双锦履拿过来,放在自己身边,复道:“你说吧。”   话音很平静,至少比她的眼神平静多了。   “你下狱之后,离非来找过我。”殷染也不避讳,就这样直白地说了,她根本不管戚冰是什么脸色,“他求我想法子把他供出去,让他去替你下来。可是他大约没有料到,你会自己将他推了出去。”   ☆、第121章   第121章——危墙之下(二)   戚冰没有说话。她的手指一下下摩挲着案上的经卷,殷染瞟了一眼,是《阿含经》第一卷,开头就有这样的一段话:“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作,自知不受后有。”   真讽刺。   如果念经有用的话,那这世上人人都可背叛、人人都可杀戮、人人都可造业了。   自己一直赖以为生的那些佛法,此刻看起来是那么刺眼。   仿佛感觉到对方的鄙夷,戚冰恍惚地笑了:“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吧?若换了是你,你一定不会这样做,是吧?”   殷染一时不能回答戚冰的话,甚至都不能理解她在问些什么——可她继续说下去了:   “我没什么好辩解的,我让离非做了那事,就是因为他说过,他可以为我去死。”她的笑容愈益惨烈,“我这是成全他了。”   殷染不能理解地盯着她,好像盯着一个疯子:“他宁愿为你去死,而你只想让他去死?”   “谁会想让自己喜欢的人去死?”戚冰却突然道,俄而大叫起来,“谁会想害死自己和心爱之人的孩子?!谁会成天只想着如何去死,而不是盼着好生活下去?!”   殷染惨白了脸,盯住她的眼睛。   那一双眼睛里,有多少翻搅的痛苦,多少彷徨的无奈——可是到了最后,她还是可以很冷静、很冷静地做出决定。   殷染从不知道戚冰是一个这样……这样厉害的女人。   她慢慢道:“你……你故意跳的太液池?你真下得去手。”   “那个孩子,决不能生下来。”戚冰的话音,冷得就像她的名字,没了一丝一毫人世的温度。   许久的死寂过后,殷染才缓慢地点了点头,“不错……一举数得,既彻底洗清了罪名,也陷害了叶红烟,还可以甩掉一个大逆不道的包袱……”   戚冰竟也笑笑,转过头去,“叶红烟又能干净到哪里去?你知道她和高方进什么关系?”她的笑容愈益森冷,“反正我是不知道。”   殷染看着她的表情,轻声道:“是高方进逼你的吗?”   戚冰全身一震,那一刹那的仓皇痛苦全数落进了殷染的眼中。她终于是闭上了眼,嗓音沙哑:“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殷染抿紧了唇。若说太皇太后之死与高仲甫有关系,这不消她猜,圣人大抵都能料想到。可她总觉得这中间一定还漏了某个极重要的环节,致使思路断断续续,根本不能连贯起来。   “阿染,你读的书多,心里的道理也多。”戚冰低低地道,“可我就不爱讲那些道理。我欢喜离非,可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只能偶尔苟且。后来我怀了身子,吓坏了,他要带我走,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也走不掉。他说,他可以为我去死,那我到了生死关头,凭什么不能让他代了我呢?他心里高兴,我心里也宽敞,有何不可?”   殷染低下头,“你说的都对,唯有一句不对。”   戚冰看向她。   殷染道:“你说你欢喜他,这一句不对。若当真欢喜一个人,你连他少了一根头发丝儿都要心疼,怎么可能还推他去死?若当真欢喜一个人,天地万物都不如他,他死了,天地万物也就全都死了,你怎么可能还这么冷静地算计着他的死?”   戚冰的嘴唇发了白,绷紧了,许久,颤抖地吐出三个字:“你不懂。”   殷染想,也许自己是真的不懂吧。只是她知道,自己心底里也是在害怕的,害怕着冥冥之中的报应,害怕着不可言说的宿命,可是她与戚冰不同的是,她永远不会对自己所享有的感情心安理得。   她站起身来,准备告辞。   戚冰突然道:“你读的书多,你同我说说,这是什么意思。”说着,她将手指向佛经上的那句话。   殷染面无表情地道:“我一生已尽,我修行已完满,做下的事情都已做下,此身就是最后身,再也不受轮回之苦了。”   “不受轮回之苦?”戚冰喃喃重复,忽而干涩地笑出声来,“这句话说的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殷染僵硬地道:“自然是好事,是修行完满了才能证的正果。”   戚冰的笑声顿住。许久之后,她才慢慢点头,“不错,是好事。”   ***   从拾翠殿出来,殷染恍惚间以为已经过去了很久,其实还未到黄昏。   很累,同一个经年好友断交,原来是这么累。   她不知道戚冰错在哪里,甚至也不知道她究竟有没有错。   从拾翠殿后头绕麟德殿匆匆走过,风渐峭劲,是要入冬的意思了。殷染不敢抬头,只守在和刘垂文约好的右银台门边,等刘垂文过来带她出宫。   右银台门统属右羽林,门外就是右神策,门内毗近翰林院,内朝贵臣都由此来往,殷染不敢大意,只瑟缩着身子,将衣领子拉起掩住了面容。等到过了约定的时辰,刘垂文却始终没来,她有些焦急了,迎面却走来几个交谈着的文士。   她连忙背过身去。   “李兄,俗谓士为知己者死,圣人待你我宠遇如此,岂敢不忘忧报国?”其中一个面皮白净,看身材倒是玉树临风,一双眼睛眯起来,像有十分精明,“你我一片赤诚,不成功便成仁,也没什么好说。”   那一个姓李的四方脸孔,表情冷淡,眼睛也无甚神采,只简短地道:“右门不妥。”   “李兄此言差矣。”前一人拧了拧鼻子,“右门不妥,难道左门便妥了?左门姓孙的倒是比姓高的容易,可左门,还有那个人。”说着,他伸出一只摊开的手掌,五指根根分明。   姓李的沉默半晌,却是转头对第三人道:“此事最紧要的,还是仰仗杨公。只要京兆尹募兵可靠,左门右门,都无足虑。”   殷染捂住了呼吸:京兆尹……京兆尹杨增荣?!   那三人走到门边便停了口,只给守门将吏验着名籍。殷染将心一横,也走过去,跟在了三人后面。   门吏拦住她,上下打量着道:“这位公公,哪宫来的?”   前头的三人中,有人回头看她,正是当先发话的那个。   殷染冷淡地道:“我自不是这宫里的,是这门外的。”   门吏被她的语气吓住,想及门外就是右神策,高仲甫的人还确实不好惹,一时犯了难。“那公公就不要为难小的了,腰牌可有?”   有是有,只是太假。殷染拿出来晃了一晃就收回去,复加了重重的一“哼”。   前头那个文士忽然出声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高小公公。”转头对那门吏道:“腰牌也验了,这位将官,也别太没眼色不是?”   门吏狐疑地道:“哪位高小公公?”   那文士嗤笑道:“这宫里几多高小公公,你认得全么?”   殷染道:“多谢崔翰林了,这位将官既不信我,我只好等到我阿耶来。”   被她点破了身份,那文士有些惊讶似的,挑高了眉看她。   ——崔慎拜相的诏书今日方下,这小宦官叫他“崔翰林”,是真不知道他升了官,还是有意损他?   殷染低眉顺眼,眸光却是冷的,并不去管对面的几人肠已九回。那门吏被她一声“我阿耶”吓得不轻,只好摆手让她出门,殷染立刻就快步往外走。她步履轻捷,很快就没了人影。   李绍望着那“小公公”消失的地方,若有所思,“你方才倒是谨慎,只怕他也不是真的姓高。”   “高仲甫的儿子有几个姓高!”出了宫门,崔慎说话就不那么遮掩了。   李绍摇摇头道:“我只怕我们方才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崔慎脸色一沉,声音都变了调:“不可能!——就算听见,他也听不懂。”   李绍道:“左门右门,有什么听不懂?只是他听见了这些,竟然不是直走神策军,所以我说,他恐怕不姓高。”   崔慎与杨增荣对视一眼,后者终于出了声:“管他姓甚名谁、听没听见,刀都磨好了,难道还要放下?”   ☆、第122章   第122章——寂寞空庭   殷染一路疾走回到掖庭宫,一颗心还在腔子里发着颤。   她不知道刘垂文那边出了什么事,但现在更可怕的,是崔慎、李绍、杨增荣三人的密谋。   她不预朝政,所知都是从段五处得来。将段五对这些人零零碎碎的评价串联起来想:“文人误国”、“圣人宠信尤甚”、“每日里不知在商计着什么勾当”……她竟冒出了一身冷汗。   他们在谈左门右门时她尚一头雾水,但提到要京兆尹募兵——这样的大白话,谁都能听懂的吧!   长安内外,最强莫过于禁军;禁军之中,最强莫过于神策。神策军原本只是禁军一支,后来收编了长安西北驻军,扩充至十五万余,乃凌驾于羽林、龙武、神武、神威诸军之上;而这十五万人,全由两名神策中尉统领。   被这样强悍的神策军所欺压着,其他如淮阳王、陈留王所领羽林军,都不过备充门掖罢了。殷染也听段五说过多次,他有心重振左羽林,可似乎并不十分顺利……   额头险些撞到了墙上,她一拐弯,走入自己那小院里,却见庭中立了几个人。   清一色的银青袍服,那是上等的宦官。   她心头骇异,立刻往外走去,绕进绫儿的房间,急急地道:“将你衣裳给我换换!”   绫儿看她一身内官装束,张口结舌,半晌才反应过来,给她拿来自己的宫装让她换上,还犹自挢舌不下:“阿染,你这是去了哪儿?”   殷染索性吓住她:“你不要同外边乱说,不然我会连累你性命不保!”   看绫儿愣愣地点点头,她深呼吸一口气,才打开房门,安然走到隔壁去。   ***   周镜正站在台阶下,不知等了她多久了,回过头来望向她,表情不知深浅。   周镜已是第三回来这地方了。   殷染请他进屋,他并不搭理,只垂眉拢袖道:“圣人请殷娘子过大明宫一趟。”   殷染只觉头都大了,为什么圣人就这么爱找她面对面地说话?为什么每次找她说话,还要派堂堂宣徽使过来?她只得讪讪道:“累中贵人久等了,婢子去换身衣裳就来。”说着便往房里走。   “你方才不是已经换过了?”周镜平平淡淡地道。   殷染顿住了步子。   慢慢回过头来,嫣然一笑:“如此着急么?这个时辰,圣人还未下朝吧?”   周镜被她一问,竟尔哑了,片刻才道:“从此处过去,也差不多了。”   殷染笑道:“既然周公公也知道这身衣服不是我的,便容我去还了隔壁的小娘子可好?要去面圣,我现在这样未免腌臜。”   周镜上上下下端详她许久,但她笑得实在是毫无破绽。末了,他终于道:“给你一刻时辰。”   殷染立即进屋拿了自己的衣裳,便又跑去隔壁。绫儿见又是她,惴恐不安地关上门,道:“我瞧见周公公来找你,是出什么事儿了?”   殷染伸手脱衣服,“我来还你这一身。我还得……”话语突然截断。   她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框,外边那阴影离去了。   她回过身来,对绫儿道:“劳驾,借纸笔一用。”   咬着笔杆沉思许久,她写下了三个字,将纸仔细叠好,交给绫儿,低声道:“我此刻入宫面圣,若有人到隔壁寻我,劳你将这张纸交予他。”   绫儿接过,眼神担忧:“你难道不会自己交给他?”   “此事紧急,我又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殷染冷静地道,“这纸上的东西只有他能看懂,你放心,就算被旁人搜出来,也怪不到你头上。”   绫儿咬着唇道:“你知我不是怕这个。”   “你比小芸机警,所以我拜托于你。”殷染双手搭着她肩膀,目光冷定,“待我回来,你就将它烧掉。”   绫儿看着她,点了点头。   殷染换好衣裳,深吸一口气,开了门。   她不知道绫儿是不是足可信赖,所以那纸条上并没写太多东西;也是直到这样的时刻,她联络不上刘垂文,才发现自己身边真是一个可托付秘密的人都没有的。   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孤身一人的。   她笑了笑,走到周镜面前去。   她以为圣人是要质问她戚冰或叶红烟的事情,总之,不脱这后宫间恩恩怨怨鸡毛蒜皮;再恶劣些,或许要质问她潜入大明宫,甚至质问她与五郎什么关系;二度入宫的路上她把一切情况都设想过了,却偏偏没有想到,这一回面圣,当真是与往常都不一样了。   小辇载着她直接入了一座皇家庭园,而圣人,根本就不在。   “——这是什么地方?”殷染扑到院门口,扒着门问周镜。   周镜笑笑,“少阳院。”   少阳院?殷染正自愕然,那院门却突地关上,而后哐啷锁链声响,似是被锁死了。   她转过身,看着这杂草丛生、灰尘弥漫的院落,反应了片刻,才想起——这地方,她来过的。   这就是当初仙都公主让自己抓蝴蝶的地方啊……   本朝自中宗而后,皇太子皆居于大明宫少阳院。但因显宗以后,皇位缵继屡受宦官操控,立太子的皇帝本来不多,在少阳院里住过的太子也屈指可数。段云琅在这里呆了八年,已经算极长的了。   殷染大概明白自己此来是很难回去的了,只是仍不知道圣人在玩些什么把戏。要是因为自己听见了崔李三人的谈话,那圣人纵有顺风耳也不至于反应如此迅捷;何况今日大朝,她估计着朝后还有宴会,不会很快散场。然而周镜其人,从未闻有什么私党勾结,确是一心为着圣人无疑……   她倚着门,叹口气,只得往院子里边行去。枯黄的杂草随她的脚步低低伏下,甚或还惊起草丛中的鼠类,飞快地奔走纵逝。她盯着那老鼠消失的方向,眼睛瞪得几近呆滞:大明宫中,竟然还会有如此荒凉的地方?!圣人将少阳院撂荒,这意思是再也不想立太子了吗?!   她几乎要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可她知道自己终究笑不出来。这少阳院虽然敝旧,仍是堂庑特大,五间九架,推开正堂沉重的大门,黄昏的光将她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无人洒扫的堇青石地面上,从门口到正对面的北墙之间,足有十柱之距,如此规模,比之帝后所居的殿室亦不遑多让。   她走进来,堂内光线晦暗,隐约只见北、东、西三墙上都悬着人物画轴,每一幅画轴之前供着香案——她便明白,这少阳院的布局竟是正堂里供着历代祖宗,要皇太子出入之际时时得见、时时知省的。正上首的自然是本朝高皇帝,高皇帝两边坐着太宗、成宗,其后左昭右穆一丝不苟地排列下来,最近门边的末位,就是先帝敬宗皇帝了。   那个人在五岁被立为太子,那么他从懂事时起,出入门闼,所见的就都是这些了?天地山川,列祖列宗,冠服巍峨,表情冷漠,端坐在雪白的墙上而一无所言,七座香炉里升起烟霭袅袅,像是一道隔绝先世与人间的法障,又像是令人不知所来亦不知所去的幻药。   仿佛被兜头冷水泼下,殷染陡然清醒过来。   那七座香炉里,明明白白还燃着残香!   她转身就往外走,心头惴惴不安的声音愈来愈响,就好像那七位段家天子的目光都盯着她的背影……   “殷娘子。”一个声音温和地响起来。   她抬起头,面前的宦官貌不惊人,说话也平铺直叙,竟是内侍省的赵亨。   她立刻就想起来,这赵亨是周镜练出来的人——怪不得连神态语气都一模一样。   赵亨转身示意了一下,身后的几个宫人便走上前,自去房间内打扫了起来。殷染四处张望,果然在院落四角都看见了身材结实、甲胄锃亮的卫士。   内侍省哪里有调动禁军的权力?这些卫士,是周镜养的私兵?——不,难道,是天子养的私兵?!   殷染真是怨恨自己思绪跳得太快了。   “这些日子,可要委屈一下殷娘子了。”赵亨微微笑道,“您也看见了,圣人也只能拿这样的笨法子看着您,您若当真想逃,杀死了那四个禁卫,自然是能逃的。只是陈留王那边……”   殷染蓦地抬起眼来,眸光雪亮如刃:“你说谁?!”   ☆、第123章   第123章——无情月(一)   殷染猜的不错,初一的朝见之后,往往是伴有宴飨之仪的。.|只是段云琅从含元殿出来,就再也不想回去了。   黄昏与黑夜的交界,长安城中闭市的钲声接连响起,震于四野。一匹枣红色毛色饱满的高头骏马却突然从丹凤门下撒蹄狂奔出来,马上的骑者穿的还是朝服,冠带却都已散在了风中,凛冽的眉目里愠怒之气郁结不去,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会朝马背上重重地挥鞭。   马儿吃痛,撒开蹄子不辨道路地狂奔。大明宫南、长安东北,全是显宦贵戚所居,此刻趁着宫中宴会,正是门里门外乱成一团的时候——   而他就这样不收缰、不勒马,毫不在乎地飞马驰过了。   “但凡你们兄弟能多读几本书,今时今日,朕又何必依靠这些外人?!”   “朕依稀记得,你处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上来的吧?”   “朕再问你一句——在你阿兄之前,你当真不曾见过她?”   ……   “此子顽劣不化,是可为天子乎?”   夜幕陡然沉落下来,像是有一只粗鲁的大手将太阳一把抓扯了下来,摁住了,灭了它的光焰,又将它踩在了群山之底。段云琅扬鞭策马,渐渐空阒的街道上只能听见那单调的不断回响的鞭声与马蹄声,渐渐亮起的夜市的灯火却没有能够映进他的眼底。   他突然发现,他迷路了。   就像他五岁那年,从百草庭搬进少阳院的时候。在那之前,他从未离开过母妃的养护,所知所游,也不过百草庭方圆数十丈,偶尔去清思殿给父皇请安,偶尔去更远的兴庆宫给□□母请安——除此之外,他不读书,无玩伴,少吃喝,他根本不知道五岁之前的自己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   大约那五年,他的世界里只有母妃。大约那五年,是他这一生里最纯粹、纯粹到记不起还有什么其他依恋之物的时光了。   可是少阳院却很大,他初到的时候,总是找不到自己在哪里。少阳院的正堂里就有整整三十根梁柱,他知道,因为他一根一根地数过。那堂上还悬了七幅画,是本朝的七位皇帝,父皇告诉他,本朝至今有十二帝,之所以只祭祀七个,是因为只有这七个德行垂范,能配得上后人瞻仰。父皇还说,五郎以后,要努力做一个有德之君,一个能入天子七庙、受太牢之祭的好皇帝。   他不解地问:“敬宗皇帝也是好皇帝吗?”   父皇的脸色变了。但五岁的他尚未学会察言观色,仍是歪着头求知若渴地看着父皇。许久,父皇才说:“敬宗皇帝自然是好皇帝,他在位的时候,公卿百官各司其职,黄河三十年无水患,这还不算是好皇帝吗?”   那是他搬入少阳院后,父皇第一次与他谈话。每一个字,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大约是父皇第一次向他提出做一个好皇帝的要求,然而,大约也是最后一次。   要到很久以后,刘嗣贞才小心地告诉他,父皇那日回去以后,就将母妃严厉斥责了一番,说母妃五年以来,教给儿子的都是些大逆不道的东西,以后再也不许母妃随意见他了。   “大逆不道”——这,就是父皇再也不来看自己,也再不许母妃主动来看自己的原因吗?   他问刘嗣贞:“什么是大逆不道?”   刘嗣贞说:“大逆,谓毁宗庙、山陵、宫阙;不道,谓灭绝人道,悖逆五伦。”   他被刘嗣贞严肃的神情吓住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很久、很久,才道:“我没有做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没有说大逆不道的话。”   刘嗣贞当时没有说话,只是叹口气,揉了揉他的头发。   他静了静,又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总是去找母妃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到刘嗣贞的腰带高。   从那日以后,他开始读书。曾经那个懵懂的五岁的他,将父皇所说的每一个字都珍而重之地记下,因为他理所当然地确信父皇是不会骗他的。可是待他读了《礼经》,读了《春秋》,读了《皇朝治要》,他才知道,父皇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假的。   那七个皇帝,之所以能受到供奉,是因为他们中的前三个是“不祧之祖”,无论后世更迭,都不会迁庙;后四个,则依昭穆序次,正好离今上的亲缘关系最近罢了。   而敬宗皇帝,嬖爱女色,委权阉竖,藩镇来朝时哄他两句,他就答允了藩镇以子为嗣。至如“公卿百官各司其职,黄河三十年无水患”,与敬宗皇帝何干?那不过是他运气好。   年少的他,读了几本书,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可是当他踌躇满志地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延英殿,他等来的,却是父皇给他宣判的八字评语——   “不听教诲,昵近小人。”   和两字论罪——   “当废。”   ***   苍茫夜幕之下,骏马的前蹄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落下。   在这热闹的夜市上,激起尘埃一片。   段云琅勒住焦躁地原地踏步的马儿,闭了闭眼,复睁开,冷静地环视自己所在的地方。   他不是没见识过娼寮妓馆——段云瑾可是带他去过那十王楼的;可他当真从没来过……花柳街。   蒙昧的月色之下,修娥连娟,繁香流艳;缓鬓倾髻,铺锦列绣。女人身上的香混杂着铜钱和熏香的味道,在这长安城的暗夜里缓慢蒸腾。   有女人注意到了他。   这样一个容色懊丧、衣冠散乱的俊朗少年,不知是在何处受了委屈?看,他那攥着缰绳的手都在发抖,不知是在害怕这糜烂的夜色,还是在害怕他心底那头抑郁狂躁的野兽。   女人蹭上前来,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马辔头,朝他嫣然一笑。女人知道这样的少年,最需要的,就是情人的爱抚——   她可以告诉他,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感天动地。因为本没有那么伟大的感情,更没有那么仁慈的天地。   她可以告诉他,他所以为的天大的委屈,都不过邈远山河中一点琐碎尘埃,待明日晨光一照,就可随风随水地逝去。   而过了今夜,他就可以长大了。   她看见那少年低下头,以为他注意到自己了,连忙搔首弄姿一番,可少年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道:“这是什么地方?”   “啊?”女人讶异,“你不知道?这是平康里……”   平康里……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太阳穴里突突地跳,马上就要炸裂开了。他难以忍耐地一甩马缰,惊得那女人立刻放开了手。段云琅当即双腿一夹腿肚子,马儿再度撒蹄而去。   女人震愕地抬起头,那一刹那,她没有看错,他的眼底那不合年龄的冷酷,分明是在刀剑丛中厮滚了几十年的老辣人物才会有的。   从未见识过皇家人的普通娼妓,永远也不会明白,那九重宫阙,会将一个人变成如何可怕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皇朝治要》,这个书名是我编的……   ☆、第124章   第124章——无情月(二)   道路当中立了一个人,再不勒缰,就要将他生生踩碎在马蹄下了。   段云琅原本不想管的,可他偏偏认出了那个人。   他停住了。胸膛起伏地喘息着,他没有下马,一双眼睛比天边的星子还亮,正盯着地上站着的男人。   男人冷冷地道:“你为何会在这里?”   他平复了许久呼吸,才得以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我也不知。”   钟北里道:“这是北里。”   段云琅道:“我方才知道了。”   钟北里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几乎是怨恨的,又几乎是悲哀的。而后他转身而去。   他听见嘚嘚的马蹄声,跟在自己的身后。   他忍不住又转过身来,“你何必要跟着我,陈留王殿下?”   段云琅低着头看他,那表情,竟像个被遗弃的孩子,“我想喝口酒。你有酒没有?”   ***   钟北里想,也许这是命定的,他不得不把陈留王带回自己独居的这巷道之中的一间逼仄斗室,因为他除了酒其他什么都没有。   他走进来,脚步所至,便是一阵叮铃哐啷的酒坛子响。而后他点燃了豆灯,最后的烧残的蜡炬,映出他一张胡子拉碴的脸。   鹊儿死后,他显然过得也不好。   他转过头,看见段云琅还站在门口,自然地道:“不进来么?”旋即干笑一声,“对不住了,我家就是这样,恐怕要脏了您的贵足。”   段云琅摇了摇头,然后迈进来,一脚踏进了地上淋漓的酒渍里。   “不知你习惯怎么喝,我这里总之没有杯子。”钟北里拿起一只大酒坛子,甩手就丢给他,他慌乱接住,而钟北里已捧起了另一坛,“也没有什么好酒,恐怕入口辣些。”   说完,他就这样捧着酒坛子,看向段云琅。   段云琅犹疑着,将自己的酒坛子也凑出去,和他碰了一碰。   钟北里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而后他举起酒坛子,便咕噜咕噜地豪饮起来。段云琅静了片刻,也一样举坛而饮。   “咳咳咳……”   钟北里看他被呛住的狼狈样,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段云琅直咳得苍白的脸都变作通红,才抬起一双湿漉漉的眼,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却不说话,又举起酒坛子灌了下去。   直到一整坛酒被他一气喝了个光,他才终于开了口:“酒不好喝,为何还是有人要喝?”   钟北里看了他一眼,“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很坏,却招人喜欢。”   段云琅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嗯,很坏,却招人喜欢。权力,就是这样;爱情,也就是这样。   钟北里道:“还要喝吗?”   段云琅又点了点头。   ***   “钟北里。”   “嗯?”   “你有没有心底里欢喜的女人?”   “……”   “就是那种,你愿意为了她死掉,也愿意为了她活着,只要她点一下头,你可以为她去偷、去抢、去杀人……”   “没有。”   “啊?”   “我不敢。”   “什么?”   “很累。”   “……”   钟北里看了他一眼。以段云琅对钟北里的了解,这个男人平素总是很沉默,沉默得有些木讷,但他并不蠢。譬若这一眼里,有些深意竟然是连段云琅都无法探知的。   “殿下,”他说,“你同殷娘子当好好的,你是堂堂陈留王,也不必为她去偷去抢去杀人。”   段云琅笑道:“你看着我是堂堂陈留王,可我其实什么也没有。”   钟北里道:“你有殷娘子。”   段云琅的笑容凝滞在脸上。许久之后,直到那酒气都窜上了他的脸颊,熏得他头脑发昏,他才道:“这话自然不错,可她也有她的秘密,从不肯告与我的。”   “那殿下就当尊重她。”   段云琅苦笑,好像根本未听见他的话一般:“她为什么不肯告与我呢?我等了她那么久……她的母亲,究竟是怎么去的?她不过是服丧,为何却再也不能见我了?为何又要进宫……”   他说的话钟北里听得一知半解,但其中一句却懂了,下意识地道:“殷夫人是被宫里的人害死的,殿下不知道么?”   段云琅重重一顿,愕然转头:“你知道?”   钟北里这一回,沉默了很久。   “……殷夫人是我葬的。”他道,“葬在升道坊。”   段云琅哗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冷冷地盯着他。他却反而很平静,慢慢地回忆了出来:“那时候我已琢磨着去宫里当差,有人帮我写了荐书,让我去神策军找人——当然不是高公公,我哪里攀得上那么高的关系……可我还没进门,就见到高方进带人拖着一具妇人的尸首出来。”   他不认识高方进,但那人耀武扬威,他下意识就想着躲他远点。但见得他们将那尸首搬上了一趟马车,敞着绑缚在车板子上,那妇人衣着倒是干净,只是长发披乱,面色泛紫,不知已死了多久……   马车起行,那妇人的身子便颠了一下,他看清了她的眉目,那一瞬间,只觉天旋地转。   ***   “如果不是花楹娘子当初给我施舍了一口饭,哪里还会有今日的我?那会子我不过是个小叫化,可我也知道,花楹娘子是这世上最好看、最心善的女人,就像仙女一样。她端着饭走到门口来,身后还有男人冲她挤眉弄眼。”钟北里顿了顿,“我哪晓得我心中的仙女,会被人拖在车板子上,蓬头乱发地一路敞着过去,直到被抛在了乱葬岗?”   段云琅听着,听着,又喝完了一坛酒。他静静地道:“阿染知道吗?”   “她自然知道,她不是都服丧了吗?”钟北里又笑起来,那笑声空空的,“我在给花楹娘子下葬之前、下葬之后,都往殷家去过。我就是想告诉他们一声,我将殷夫人葬了,最好他们再去起一下、迁个坟,可他们说,殷夫人好好的,你瞎咒谁呢?我说,不是昭信君,是花楹夫人。他们又说,那个女人算什么夫人?就要关门。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最后没了耐性,我说你让花楹夫人的小娘子出来见我啊!他们说,哪有什么小娘子,那不过是一个多余的东西。”   段云琅的眼光骤然缩了一下。   “后来,我就看见殷家人办了个简单的丧事,但我知道那棺材是空的。我看见阿染扶棺出来,没有哭,她的父亲殷少监在旁边,也没有哭。倒是昭信君,哭得很伤心。”钟北里嘴角微勾,表情嘲讽,“我大概比阿染所以为的还要了解她。她以为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兴庆宫,其实,我早已认得她了。”   段云琅道:“你不相信她,你认为她知道她母亲的死因和葬地?”   钟北里看他一眼,“你相信她吗?”   段云琅不做声。   钟北里道:“我在他们家门外求了那么多次,求他们让花楹娘子体面地落葬。他们把我赶走,可转头就给花楹娘子办了葬仪。我当时说话也没避忌谁,想必已传遍了殷家,可就连花楹娘子的亲女儿也没有去给她迁葬。都说殷家是诗书人家,怎么读书的人,就是这样虚伪的吗?”   段云琅轻声道:“读书的人,大约想的也多。”   “殿下,我知道你欢喜阿染。”钟北里忽然一笑,“这世上,哪个男人会不欢喜阿染那样的女人?可是,哪个男人敢当真去爱她?”   段云琅抬起头来,眼睛里旋转着醉意,被昏昧的灯火映着,像是遥远大海上漂流的星光。   “我爱她。”他说,很执拗的表情,好像一定要确认什么,一定要证明什么。   “可你也不相信她。”钟北里说的很坦然,“你如果相信她,就不会因为她不肯告诉你的事情而烦扰。”   “可是我爱她。”段云琅仍是说。   真是奇怪,在阿染面前都从来不曾说出口的话,此刻却变得如此轻易。待得真的出了口,他又怕自己这番轻易会被误解成孩子气的赌咒发誓,五指抓紧了酒杯,眼神掠向了别处。   钟北里盯了他很久。   末了,他道:“你醉了,殿下。”   ***   当段云琅跌跌撞撞满身酒气地从平康里走出来,天边已现出了鱼肚白。钟北里有些不放心地跟在后面,一手给他牵着马。   段云琅在巷道口停住脚步,抬起头,望见晨曦将露的地方,那一轮将要落山的月亮。昨日晦,新月隐没不出,此刻却反而见着一道浅浅淡淡的眉弯,悬在天际摇摇欲坠。他看了很久,才说道:“你记清楚了,是高方进?”   “我只瞧见他将殷夫人的尸首从掖庭宫里丢出来,不一定是他下的手。”钟北里道,“我也是前几年进了大明宫,才认出他……”   “行了我知道了。”段云琅打断了他的话。他双手用力搓了搓脸,抬头,指缝间露出一双孤清的眼睛,渐渐地,泛出冷锐的无情的笑意。   圣人曾经对他说——“那是因为高仲甫没能从殷家撬出证据来罢了”;“不然,你就有一百三十三道罪证了。”   他现在才明白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   阿染不肯告诉他,是因为,她的母亲是为他而死的。   ☆、第125章   第125章——无情月(三)   段云琅回到十六宅,便见到刘垂文在自家屋檐底下打着转,此刻迎了上来,满脸忧惶:“殿下您可回来了!”   “也不知道在外面浪天浪地的是谁。,”段云琅冷哼一声,不停歇地进了屋,忽然脚底一趔趄,他连忙扶住了桌角。   刘垂文跟在后头,低着身子道:“奴婢昨日进了趟宫,有两件事儿要同您说。”   半晌,段云琅才慢慢撑起自己来。“说。”   “第一件,奴婢从左银台门出宫,见着了一些拿枪带棒的人,”刘垂文顿了顿,“往西内苑去了。”   “什么意思?”段云琅皱眉。   “他们不是禁军。”刘垂文说,“看起来像京兆尹统的兵在换班,可奴婢偷偷跟过去,千真万确见他们进了西内苑的日营门。这是怎么回事?”   段云琅有些烦躁,酒气上涌,声音也发浑:“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兴许圣人玩儿去了。”   刘垂文古怪地看他一眼,“玩儿?那也应该带禁军。”   可禁军大部分是高仲甫的,小部分是自己和二兄的,没有一个人是圣人的。段云琅并未将这句话说出来,只道:“第二件呢?”   刘垂文立刻苦了脸,“那、那就是,奴婢关心第一件事去了,结果……结果让殷娘子一个人回去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刘垂文就闭上了眼,端等他家殿下的巴掌落下来。可等了半天,那边却没有声息,他不得不又睁开眼,便见殿下惨白了一张脸,盯着黑暗一团的虚空发着愣。   “我过去真是个傻子。”   “啊?”刘垂文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总在追问她的秘密。”段云琅怔怔然道,“我现在才知道,不该问的。她的母亲是因我而死的,她不肯告诉我,我还怨怪她。”   刘垂文摸了摸鼻子,“……您是说至正十四年?”   段云琅点了点头,将钟北里告与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刘垂文你说,她一直不肯告诉我,是在害怕什么吗?”   “奴婢觉着啊,”刘垂文犹豫着开了口,“她是不相信您,但又不愿意不相信您。您想啊,若真是高方进……杀的人,跟着高仲甫就给您……使了绊子,一百三十二道罪证里没有提到殷家,换您是她,您心里怎么想?”   “我会想,是殷夫人不肯交口供。”段云琅慢慢地道。   “可是殷夫人为什么不肯交口供?她跟您又没有交情,她那样做,无非是为了殷家好。”刘垂文停了半晌,又道,“可她确实是死了,而且是因着您的事情死了。……这样一想,奴才发觉阿染娘子成日里对着您,心里一定瘆得慌。”他干笑了一声。   “那你说她不相信我,又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刘垂文理所当然地道,“您能娶她吗?您现在能娶她吗?您若不能,她凭什么相信您,凭什么把自己母亲被高方进害死这么隐秘的事情告诉您?”   他这话越说越急,到得最后,简直如僭主犯上。段云琅却只是拧住了眉毛,眼光渐渐地深了下去。   相信、相信,这简简单单两个字,怎么就如此烦人!他都已经说了爱她了,这还不够吗?相信是什么东西,他从小到大相信过几个人,他自己都不能相信自己,又凭什么要求她相信?   不过都是盲人摸象一片抓瞎,怎么还能拿“相信”这么可笑的词互相讥讽?   段云琅只觉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像是在一道笔直的深渊里缓慢地下坠、下坠,往下看,没有尽头,往上看,没有人拉他……   “殿下——殿下!”   刘垂文眼睁睁地看着自家殿下的身子竟直直地——往前栽倒下去!   ***   这一次醉酒,段云琅足足睡到了半夜。   他梦见了自己住了八年的少阳院。一切陈设都没有变,那三十根红漆的柱子,撑着五百块平棋的屋顶,屋顶下面悬着纱幔,纱幔里笼着七座香炉,七座香炉对着的墙壁上悬着七轴祖宗画像。   每一个,都长得那么像。   小时候的自己以为,贤明的君王一定都如此,有着一模一样的长相:方头,长眼,大耳,薄唇。像七个木偶一样。木偶不需要多么好看,只要能演就行了。   然而这一次,他还梦见了阿染。   阿染背对着他跪在大堂正中的蒲团上,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一套衣服。明黄色,绣着毛羽鲜亮而神姿高贵的凤凰,在翻涌的祥云之中优雅地舞蹈。阿染的头上还戴着冠,一顶金光闪闪的凤冠,金步摇上垂下无数颗明珠宝石,很俗气,但令人一看就挪不开眼。   他走过去,想看她的正脸。她却忽然双手撑地,朝高皇帝的香案磕下头去。   而后她一个一个皇帝地叩头过去,动作很利落,他都看不清她的表情。直到最后一个,敬宗皇帝的香案前,他抬起头,却看见那画像上分明是——   段云琅猛地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这个梦……这个梦是谋逆之梦!   他缓缓抬起手,揉着仍旧发痛的太阳穴,心中慢慢回想那张画像。一双清淡的吊梢眼,一张似笑非笑的唇,总是漫不经心的模样,却又总是很不快活……   那竟是他的二兄。   天子七庙,他二兄竟占了一庙。   他愈是想,愈是后怕。他甚至想找个先生来给他解梦,这太莫名其妙了,他二兄怎么可能——   他转过头,看见隔壁还亮着光,那是二兄的书房。   他抬起手来,黑暗之中,只有窗外那似有若无的光透进来,映出自己的五指,黑黢黢的剪影。这上面已经沾了不少的血,可往后,只会越来越脏的吧。   天家宗子,看起来太平和睦,其实背地里做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   也只是在这样幽深而静谧的夜晚,在这样诡谲难言的梦境之外,他偶尔会想,一路走到现在,自己到底做成了什么没有?   一桩桩案子,皆成悬案。一条条人命,无非枉死。听闻河北还在大旱,连雪都未曾下过,赤地千里,饿殍十万,而他能做什么呢?   其实,除了庙堂上那些阴谋诡计,自己什么都不会。   每到这样的时刻,他便会格外地想念阿染。阿染于他而言,宛如独立在黑暗与鲜血之外的微渺光芒,似乎他这一生的意义,都要靠那个女人来确认才能达成。   阿染……阿染现在,在做什么呢?   还好,还好有她在。他想着。可大约是因那梦境太过阴森,他竟尔有些害怕了。   阿染总不会离开他的吧?   一定不会。   段云琅起身更衣,走到堂上,刘垂文连忙过来问安,他说:“我喝多了,睡一觉也就好了。”   刘垂文松了口气,“您方才可吓坏我了,大半夜的,我也不敢去叫大夫,怕……”   “我饿了。”段云琅简短地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将点心端来,一边道:“奴婢听闻圣人明日要去西内苑观球。”   段云琅的动作停住。“要羽林护跸?”   “这倒没说。”刘垂文想了想,“这消息傍晚方传出来,似是圣人心血来潮,就随意指了神策军护跸。若不是奴婢听见淮阳王那边在聊天儿,还不知道这事儿呢。奴婢听淮阳王的语气也是纳闷,为什么不让羽林军跟着。”   段云琅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明明已酒醒了,心却发悸得越来越厉害,不祥的预感袭上来,就再也压制不下去,像是有人用钝重的刀背在刮着他的心腔,压迫着他的心跳,渐渐地这窒闷的感觉传递到了腿上——   “哐啷”,是他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他咬着牙,嘴唇白得像纸。   “殿下?”刘垂文看了一眼就道,“是腿又疼?”   段云琅却竟然站了起来。“给我牵马。”   刘垂文吓了一跳,“您、您的腿——”   “牵马!”段云琅的声音蓦地抬高,“去掖庭!”   ☆、第126章   第126章——□□(一)   晓光将破时分,一骑马不管不顾地驰入了掖庭宫。。   几个内官从芳林门一直追到西门,才终于追得他停下来,连忙三两个上去抓住他的辔头不放:“殿下,才刚开门呐,殿下莫要……”   “叫赵亨来见我。”段云琅冷冷地道。   小内官一愣:“赵公公还没来……”   段云琅静住。俄而他翻身下马,将马缰往内官身上一抛,道:“别跟着我。”   那几个内官就傻傻地站住了。   段云琅走到内侍省,一看果然还没开门,他兜了几个圈子,好容易甩掉了身后盯梢的人,才摸去了殷染的院子。   那房门却落锁了。   他走到卧房的窗外,贴着窗纸低声喊:“阿染?”   却没有人应他。   阿染从来不睡懒觉。他很疑惑,来来回回又走了好几遭,里头却连鹦鹉叫也没听见一声。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你是来找阿染的么?”   段云琅倏地转过身来,便见到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宫女,彼站在月洞门边,揉了揉眼睛,突然看清了他,惊呼着行礼:“五殿下!”   段云琅眸中掠过一丝冷光,但他的脚步还很沉定。他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你是谁?”   “我是阿染隔壁的绫儿。”那宫女说,“阿染被周公公带进宫了,她让我帮她保管着一张纸条,说如果有人来找她,就……”她掏出来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条递给段云琅——原来她一直将它放在最贴身的地方藏着。   段云琅看了她一眼,冷静地接过,打开,立刻就认出了阿染的字迹。   瘦峭有风骨,凌凌如山下竹。   她只写了三个字——   “京兆尹”。   ***   日头渐而高升,八月里秋高气爽,一片怡然天气。圣人来了兴致,要去西内苑观球,昨日傍晚方下的旨意,让神策中尉挑出两支队伍来,其他一概轻车简从。圣驾到了西内苑,球场上已列开两队,鲜衣怒马威风凛凛,都是护跸天子的神策军,特给圣人表演来看。   黄罗大伞撑开来拦住了日光,圣人登上了含光殿前的高台,身边是宣徽使周镜和宰相李绍。稍远一些立着高仲甫和孙元继,后者正跟前者咬着耳朵:“怎么李相公会在这里?”   高仲甫冷冷道:“他不是一向钻营得厉害?”   孙元继又狐疑地看了那边一眼。圣人游冶,他们几个护跸的神策自然逃不掉,但宗室王侯、命妇公主却都不见一个。这也就算了,可李绍究竟怎么会出现的?这又不是在上朝。   但听得锣鼓震天价响,马蹄声躁动地踏破了秋日晨光,东西两面大旗在风中哗啦抖开——   比赛开场了。   两队人马俱是身手矫健,在东西二道球门之间左萦右拂,盘旋宛转,马蹄奔逸,汗水挥洒,耀目的阳光下神威赫赫。圣人眯眼看了一会儿,神色平淡,好像并不感兴趣,额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衣袖,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场上欢呼雷动,也不知是哪一方得了分,段臻将身子微微往后靠去,淡淡地发问:“崔慎呢?”   “路上。”李绍也看着前方。   “杨增荣呢?”   “路上。”   “及时?”   “及时。”   段臻低下头,拿起茶杯,抿了一口,道:“那便如此办吧。”   ***   李绍起身,过来道:“高公公、孙公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是当朝新贵,但不同于崔慎是个舞文弄墨的出身,李绍那张方脸看起来更市井、更俗侩,给人一种踏实沉闷的感觉。高仲甫和孙元继也还未摸清过他的底细,孙元继抬脚就要跟过去,高仲甫没有拦,只落后了几步跟随。   李绍当先往殿内走去。在含光殿的高台与高阁之间,有一道高高的门槛。孙元继正要跨过那门槛时,忽而一阵风来,阁内四周帷幕微微飘起一角,旋复落下。   孙元继全身僵硬了一瞬。   他看见……他看见那帷幕底下……那是铁靴?靴上是甲胄?   “怎的了?”高仲甫在他身后发问。   孙元继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突然,回头就往高台左侧的台阶跑去!高仲甫只愣了一刹那,立刻明白过来,往右侧台阶而去,便见台阶底下,竟已堵着几个陌生面孔的兵士!   李绍未料到他们没有跟进阁中来,当即大叫:“堵住他们!”   高台之下的神策军士并不知道台上发生的事情,还在竭尽全力地冲杀表演。球场边缘却突然涌出数十名披坚执锐的甲士,毫不犹豫地奔跑冲杀上前,手中刀剑挥出,场上的马匹全都狂嘶起来——   十八匹马,马腿皆断,一片哀鸣!   马上的神策军士一时慌了神,有的纵身跳马,更多的却被马儿摔在地上起不来,被那些陌生甲士毫不留情地一刀一个解决掉。不过片刻之间,十八名神策军士已全部丧生!   太阳映在那飞旋的球上,又猛然砸落下来——   鲜血环绕着含元殿的高台,高台之上,乌泱泱百名甲士将高仲甫、孙元继团团围在了中心!   ***   今日的阳光,未免太过猛烈了些。   京兆府在皇城西南光德坊,路途不远不近,但同大明宫是两个方向。段云琅心中其实想直接去大明宫的,他不知道为什么阿染要写这样三个字,但他相信阿染不会诳他,她说京兆尹,那就京兆尹好了。   谁知京兆府大门敞开,几进院落数间科房,却全是空的。   段云琅心头疑云密布,偏生太阳还照得朗朗乾坤一片澄净。他身为亲藩,也不该与京官多作亲近,正要离开之际,里头忽然跑出来一个人。   冠带凌乱,满面惊惶,怀中还抱着老大一个包袱,跌跌撞撞地跑到前院来,推开他就要往外奔。   “——杨增荣?!”段云琅叫出了他的名字。   杨增荣转过身,呆愣愣地看他半晌,突然脚下一软,竟瘫跪了下去,“五殿下!”   段云琅皱眉,声音冷定:“这是怎么回事?大白天的,你们京兆府竟如此旷职?”   “五殿下!”杨增荣却好像全身都是软的,不停地发着抖,官服与地面摩擦,在白昼里发出令人恐惧的窸窣声,“崔慎……我……我不敢去啊五殿下!”   “去哪里?”段云琅隐隐感到了什么。   杨增荣却全是一副癫狂错乱的样子,“崔慎带兵……带兵……我怎么也想不到,李绍会改时间啊!我们约好了的——五殿下,”他眼睛突然一亮,“还有救的五殿下!您还有羽林,您还有羽林啊!”   段云琅的手掌渐渐在袖底握成了拳,秋阳照耀之下,汗水渗入了后领。心头的疑惑与恐惧却渐渐聚积成压顶的乌云,让他几乎透不过气来。   崔慎、李绍,这是要造反吗?!   可是,可是他们就算造反——与阿染何干?阿染为什么会牵扯进来?   是——是父皇……是父皇命人带走了阿染的!   他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   自己曾那么用心地将阿染隔绝在朝堂争斗之外,三番五次同父皇强调阿染只是个不相干的女人,可如今看来,全是笑话!   ——他竟然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去哪里?”段云琅终于哑声发问,他的眼神暗沉沉的,好像无底的深渊。   “西内苑……西内苑!”杨增荣突然哀叫一声,“殿下——要亡国了啊殿下!”   ☆、第127章   第127章——惊-变(二)   圣人和周镜不知何时不见了。   高仲甫与孙元继一步步往后退,直到互相靠上了对方的背脊。孙元继的腿肚子都在发抖:“怎、怎么办?”   眼前的甲士已抽出兵刃,明晃晃的,在太阳底下雪亮刺眼。   高仲甫突然放声大喊:“李绍,你弑君!”   有长刀横空里劈过来,高仲甫在地上一滚躲了过去,却还在大喊:“李绍弑君!”   李绍站在兵士们身前,气得浑身发抖:“你这贼阉,颠倒黑白,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含元殿外不远处隐约有些骚动,李绍心知时机稍纵即逝,挥手厉喝:“将这两个贼人碎尸万段!”   高仲甫从没有如此狼狈过。身边只有六名亲卫,与百名募兵作殊死搏斗,高仲甫在刀剑丛中毫无颜面地躲闪翻滚,心头虽然冷静,脸上已是愤怒得发红。他拼命溜到高台边缘,便见台下一片尸首狼藉、鲜血横流的惨状,心头登时一寒。然而眼角余光忽然又瞥见一架明黄小辇,正从含光殿底下飞快地穿行而过。   “高公公!”孙元继惨怛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而后他后背上一沉,竟是孙元继倒到了他的身上,口角鲜血直接流到了他的脖颈上。高仲甫伸手往后颈上一抹,满手的血腥——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只是往后头一肘,孙元继便仰面倒在了地上。   这个老宦官还没有死透,腿脚都在抽搐,身下却缓缓流淌出一片血泊。他的白发浸泡在自己的血泊里,眼睛翻白,流血的嘴大大张开,好像还想说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不远处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高仲甫只看了一眼,便知道是西内苑的禁军来了,但只是来探情况的小队,约计不到百人。西内苑的禁军头领他不算很熟,但……   他将手在高台边缘一撑,便径自跳了下去!   李绍见状大惊,伸手便去抓他,却只撕下了高仲甫一片衣袖。眼见得高仲甫直直跳下数丈高台落在了尸首堆里,肩背上中了飞下去的一刀也不搭理,只是踉跄着往一个方向赶去——李绍再也顾不得许多,立刻从高台边的台阶狂奔下去。   高仲甫一边往那明黄小辇追去,一边放声大喊:“李绍弑君!李绍弑君——!”   赶过来的西内苑禁军头领听闻李绍弑君,又见是高仲甫,根本没有犹豫,就带领人马与李绍的募兵厮杀开来。   李绍奔下台阶,冲高仲甫脸上就是一拳。高仲甫索性整个人扑到了李绍身上,两人在鲜血与尸首之中扭打起来。李绍哪里作过这样粗野的战斗,很快就落了下风,但见西内苑的禁军都冲入了战阵,而那乘明黄小辇被人群冲击得进退不得,他心头只觉出大限来临的悲苦,往高仲甫头脸吐出了一口血去——   “有人误我!”李绍嘶声说,这话,却只有与他贴身搏斗的高仲甫听见了。   高仲甫将脸一抹,冷冷一笑,“不自量力。”   李绍扒开他死抓着自己颈项的手,便要去拉那明黄小辇的车辕。高仲甫一脚踩住了他,自己也去拉那车辕,口中喊:“陛下!李绍作恶,请陛下发落!”   那小辇震了一震,李绍又朝高仲甫扑了过来:“你放过圣人!”   高仲甫盘算着右神策的援军此刻也该到了,此处离右银台门很近——他当即踢断了小辇左轮的车辐,小辇一边垮塌下来,明黄的流苏不停地晃荡。他几乎看见了圣人在车窗内的侧脸,冷漠的表情底下,却是深深的惊恐。   高仲甫狞笑着,伸手直直探进车窗去抓圣人的肩膀——手臂上蓦然剧痛,“哗啦”一下,一剑劈开一道淋漓血口!   高仲甫转过头,便见李绍脸色惨白,双手抓着一把剑,剑尖上还在滴血!   他往后跌退一步,似乎有些晕眩,看向高仲甫的眼色全是末路的悲狂。   四方全是人和马,人声慌乱,马蹄奔突,根本分不清敌我。但西内苑的禁军,显然比李绍埋伏在殿上的人要多,殿上的人死光了,李绍也就要输了。可在这时,却有人喊了一声:“李绍,你怎么不等我!”   是崔慎。   他领着几百人马冲了进来,看到这情势,呆住了。   而后,他转脸看向李绍,眼神里渐渐溢出了绝望的死灰。   另一边,高方进也带着右神策军匆匆赶到,他的身后,也是几百人马。   秋阳之下,短暂的对峙。大风刮过场上那孤零零的旗杆,鲜血从草地底下流出来,厮杀声一点一点一点地放大,清晰得震人耳聋。   神策是禁军中最优越的一支,装备、马匹、人材无不是最精最良;而崔慎所领的,却是京兆尹杨增荣募到的兵马,参差不齐,此刻甚至都是一片茫然。   李绍只看了一眼,嘴角便渗出一丝苦笑。   “我没法等你啊。”他说,“右门太近了……”   一把剑从他身后刺了出来。   崔慎睁大了眼,看着李绍的身子往侧旁倒下,脑袋砸入了那车窗之中。   ***   车厢之中,段臻看着李绍死不瞑目的脑袋,他是呆住了。   周镜全身护在他身上,已挨了从车外透入的好几刀。没有人真的想杀皇帝,那几刀都是错乱中刺来的,事实上,这整个西内苑,都已经成了癫狂的世界。   李绍的尸体突然被车外的人拉出去一把扔掉。高仲甫扶着车窗看了他一眼,转身对人道:“送陛下回宫!”   段臻突然道:“朕不回去!”   他如果回去……他如果回去就完了!   他忍了多少年,他等了多少年,他如果被高仲甫带回宫去……一切就真的完了!   他一手抓住车窗,五指嵌进了窗棂,那是拿惯了笔的修长白皙的手,此刻却青筋毕露,浸满了别人的鲜血。他看着车外的高仲甫,短暂的对视之间,他没有能够保全自己一贯的温文,而让所有的仇恨、痛苦和悲怨全部暴露于那双被日光照彻的眼眸。   高仲甫看他一眼,突兀地笑了一声。   “陛下!”周镜咬着牙,额头上汗水涔涔而落,“外头……已经撑不住了。”   “朕不回去!”段臻眼圈发红,一把推开了周镜,便欲从车中钻出去。然而衣袖却被人扯住,转头一看,竟是高仲甫攀上了车子的前辕,车外还有几个孔武有力的甲士,将他整个人架住。   他一瞬间明白了这些人要做什么,他不要受他们的胁迫,他不能让他们挟天子以令诸侯!   他张了张口,便要咬断舌根——   高仲甫一手钳住了他的下巴。   他看着他。   自己的下巴被他的手抓得几乎要脱臼,但段臻的表情已渐渐稳了下来,冷漠而高傲地看着高仲甫。   高仲甫脸上挂着笑,眼底全是玄冰,“若不是我从你三岁就看着你,我还真要被你这副神气吓住。”   段臻没有说话,他说不了话。   “你敢死吗?”高仲甫轻蔑地笑了,“敢吗?”   一瞬之间,段臻盯着他的眼神发了红,倒是令高仲甫一愣。   “忍我多久了?四十年了?”他笑道,“不想忍了,是不是?”   他弯身自地上的血泊中拾起一把剑,剑尖轻轻地抵在了段臻的胸膛。“呲啦”轻响,尊贵的龙袍被刺破,他却没有将那剑再往前送一分。   他凝视着段臻,一刹那间,眸光深邃。   段臻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高仲甫是不会杀他的。   也许他要留着自己慢慢折磨,但——他一定是不会杀死自己的。   “羽林军!”周镜整个人痛苦地蜷缩在车座一角,突然喊出了声,“陛下,还有羽林军!”   高仲甫陡地抽回了剑。   窄小的、倾塌的马车里,三个人,一瞬间的沉默。   段臻的眼神在变幻,高仲甫在端详段臻,而周镜看着高仲甫。   其实他们谁都不知道,羽林军,圣人的两个儿子,究竟会不会来。   高仲甫放开了段臻,但让人拿绳子绑住了他的嘴以免他咬舌自尽。这个时候,他不能杀了段臻。万一淮阳王和陈留王真的带羽林军来救驾,自己手中必须留着这个筹码。   “走!”高仲甫简短地下令,几个武士劈开这破碎的马车,径自将段臻整个人架了出来。   高仲甫仍提着那把剑,转身,面无表情地一剑刺入周镜的心脏。   周镜的眼球凸了出来,身子拼命地翻腾起来,像一条在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段臻突然回过头,就见到周镜血丝爆出的眼神。   高仲甫将剑丢下,大喊:“护驾回宫!”   红日西斜,长风将尽,刀光血影的上空,只有那象征着皇室的黄旗大纛正猎猎翻飞。?   ☆、第128章   第128章——困兽(一)   高仲甫将皇帝拖出了西内苑日营门,拖入了大明宫右银台门。   皇帝被带走之后,西内苑的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而屠杀就容易了很多。   神策军好像是源源不绝涌来的,崔慎带来的数百人,很快就堆成了尸山,淌成了血海。   而高仲甫回到大明宫,便下令将长安城四门紧闭,严查崔李同党。   飞龙、祥麟二厩御马全出,神策军在街衢间纵马飞驰,城东北的崇仁、胜业、永兴、安兴四坊,所居官僚大臣最多,一时间哭声四起。大明宫中三省、翰林、弘文、御史诸院,全遭血洗。   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刀剑刺来之时,连躲闪都不会。殿中内省官署密集之处,鲜血竟至于汇成了河流,艳红的,沉默的,从含元殿两旁长而不绝的龙尾道汩汩地流了下去。   八月初三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山在极远的地方连绵静卧,背对太阳,一道沉默的脊背。   离右银台门最近最方便的去处,莫过于久无人居、荒草丛生的少阳院。高仲甫将段臻推了进去,惊讶地看见几个禁卫围了上来。   “你在这里还埋伏了人?”高仲甫竟然失笑。   段臻被他一推,整个人倒在地上,突然痛苦地□□一声,整个人都在草丛间蜷缩了起来。   那几个禁卫见皇帝如此狼狈,一时都愕然站住,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局面。高仲甫往身后一扭头,几个神策军士上前,干脆利落,一刀一个解决了他们。   又是血。   段臻伏在地上,看着鲜血就在自己的眼前流淌,在草叶之间,慢慢地渗进了泥土中去。   他欲撑起身子,却又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高仲甫走到他面前去,靴子踩在了血泊里,段臻便直勾勾地盯着他的靴子。   “你知道你错在何处吗?”身上许多处伤口尚未处理,高仲甫说话的中气却并不虚浮,反而还带了一丝轻蔑,“你错在选择了西内苑。那里离右神策太近,而西内苑的禁军你无力掌控。”   段臻脸颊贴着地面,一片脏污之中,他竟尔笑了一下,“谢阿公教诲。”   高仲甫眼帘微垂,“不过你也功败垂成了,至少杀死了孙元继。如果不是崔慎到得实在太晚,或许我也已经死了。”   段臻还是笑,干涸的笑,从高仲甫的角度看下去,只能看见半张咧开的嘴,像是无声的讽刺。   “其实,你也还有机会。”高仲甫慢慢道,“我们不妨来打个赌。”   “赌我儿子吗?”段臻开了口,眼神上掠,似是挑衅。   “你猜他们会来救你吗?”高仲甫的目光很薄凉,好像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个答案。   “会。”段臻终于缓慢地坐了起来,拍去手上的杂草,又盯着那拍不去的血迹看了一会儿,才笑出一声来,“二郎我不清楚,但五郎,一定会来。”   ***   十六宅在入苑坊,长安城东北角。段云瑾听见了外边抓人的呼喝声和妇孺的哭声,他坐在案前,手掌痉挛地握紧成拳,又缓缓地松开。   殷画走过来,在他面前摆了一杯酒。   段云瑾抬起头看着她,“我该去吗?”   殷画道:“你是不敢,还是不愿?”   段云瑾抿紧了唇。“李绍祸国。”   却是避开了她的问题。殷画叹了口气,“眼下只知是西内苑发生了兵变,高仲甫带着圣人逃进了大明宫。”   段云瑾眉心微动,“你的意思是……”   “帮我们成亲的就是高仲甫。”殷画将那杯酒推到他面前去,“如果圣人与高仲甫当真闹崩,你说谁会赢?”   “神策军已在四处搜人了。”段云瑾的表情似在抽搐,“高仲甫已经赢了,是不是?”   殷画继续道:“他若赢了,你说他接下来会看中谁做……”   “可我手中有右羽林!”段云瑾突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此时去救父皇……父皇或许还有救!”   殷画笑了笑,“圣人如何待安婕妤的,你忘了?安婕妤在宫里活了二十年,圣人去看过她一眼没有?安婕妤死得那样凄惨,圣人去看过她一眼没有?”   段云瑾沉默了。眼中的辉光黯灭,而伤痕一分分曝露了出来,竟像个茫然无措的孩子。   “不管你心中如何想,我们早已是高仲甫船上的了。”殷画的话音很平静,“高仲甫就算要弑君自立,我们也无力阻拦。”   听到这样可怕的话,段云瑾全身一震,抬起眼看她,眼神复杂。   殷画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他却突然甩脱了她,一下子站了起来。   “那是我父皇!”他厉声道,“而高仲甫,不过一个权阉!”   殷画也抬高了声音:“你疯了?一支右羽林,如何与高仲甫的神策军相抗?!”   段云瑾在房内疾步走了两圈,突然止住道:“我去找小五。”   殷画冷笑:“你真是越活越可笑了。明摆着的关系不攀,还要去拉敌人入伙?”   “你说谁是敌人?”段云瑾眼光扫来,有如刀刃。   “谁想分走你的东西,谁就是你的敌人。”殷画毫不退让,“你也说了高仲甫不过一个权阉,那陈留王,可是堂堂五皇子!此时圣人生死未卜,正应该按兵不动,你带兵入宫,岂不叫人瓮中捉鳖?圣人若当真不测,你不保存实力,如何与陈留王相争?你不要说你对皇位毫无野心,你若当真如此淡泊,当初又何必要娶我?!”   段云瑾彻底僵在了地心。   殷画的怒骂声,与记忆里母妃苦心孤诣的教导竟是渐渐重合了……   “我儿,你难道……你难道就当真一点野心……都提不起来?”   “你父皇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你如若还有点脑子,便该知道这世上,得罪圣人并没什么大不了,得罪高仲甫,才是翻不了身……”   母妃殷切的期望的眼神,像是重逾千斤的枷锁,压得他一下子颓然跌坐回去,将脸埋在了双掌之中。   殷画轻声道:“我知你心中难受,但成大事者,当能忍人之所不能忍……”   段云瑾竟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第129章   第129章——困兽(二)   高仲甫安排人马守在少阳院外边,自己先离开了。   他倒也不担心段臻要逃,他就算逃出少阳院,他也逃不出大明宫,他就算逃出大明宫,他也逃不出长安城。   何况他是天子,天子怎么可能出逃?   段臻坐在少阳院前的台阶上,看着那夕阳一分分沉下了远山,血一样的天空刹时沉灭,黑暗笼罩了四野。他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往屋内走去。   帘帷飘起,拂来淡淡的熏香之气。他怔了一怔,抬头,才看见前堂里的七幅皇帝像。   段臻的目光自正前方的□□高皇帝一个个地看过来,待停在敬宗皇帝像上时,他的嘴角浅淡地勾了一下。他毫不犹豫地抬足往里走,过后院,迈过后屋门槛,便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她站在后堂与内室之间,梁帷下的小银钩就在她的脸颊边晃荡。她站得很直,没有惯常的漫不经心,严肃之中,透着令人压抑的死气。   段臻知道她在这里,方才他向高仲甫隐瞒了这一点,此刻也毫不惊讶,只是淡淡道:“他们现在还忙,没来得及搜过这座院子。不过你要藏起来也是很容易的。”   “发生什么事了?”殷染直视着他。   段臻笑笑,“亡国了。”   殷染的眼中浮上明显的愤怒,“你——”   段臻笑着摇摇头,一把推开她就往内室中走去。收拾得很干净的寝房,透着只有女人才能营造出来的温馨气味,浑身是血的他走进来,显得那么地格格不入。   在这一瞬,他忽然很想念自己的女人。随便哪一个都好,慕知、临漪,或者吴婕妤、戚才人,随便哪一个都好。   让他知道,自己还是被需要、被期待、被爱着的,就好。   殷染仍旧站在内室的门口,此刻转身看他,仍然只有一句话:“发生什么事了?”   段臻看四处都实在太干净了,而自己却实在太脏,不得不直接坐在了地上,仰起头,笑看她,“你想听?那可是个很长的故事。”   殷染道:“我有时间。”   ***   高仲甫在敬宗朝前期,只是个不高不低的飞龙使,掌管大明宫北飞龙厩的御马。   敬宗皇帝最爱的人是他的表侄女,最爱做的事是四处游幸,国事全都抛给他的“内大臣”——也就是宦官们。高仲甫与当道大珰攀结交好,一步一步,他只花了七年时间,从飞龙使到内常侍,从内常侍到宣徽使……   而后,那几个大珰一夜暴毙,高仲甫接管了神策军,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神策中尉。   那已是敬宗末年,敬宗皇帝卧病在床,全然管不了事了。高仲甫甚至自己拟诏,由那宠妃递去敬宗皇帝的病榻之前,敬宗皇帝就会盖上玉玺,甚至写上御批——他根本就没有看过。   那几道诏书,几乎将所有禁军都收拢到高仲甫麾下,只除了羽林军。   “陛下那时在何地?”殷染似笑非笑地打断了段臻的话。   “朕?”段臻轻笑,“朕三岁就认识他了。到朕二十岁登基……”   “所以他帮了陛下?”殷染一点就透。   “朕不知道他为何要拥立朕。”段臻摇了摇头,“先帝没有遗诏,高仲甫带兵团团围住十六宅,让所有皇子站出来,站成一排……然后他马鞭一指,就指中了朕。可朕当时已经二十岁了,他应当知道朕不好控制……就算我们早就相识,也并没有多大的交情……”   殷染静了。   “朕忍了很久。”段臻慢慢地道,“朕每日里叫他阿公,朕在他发怒时低头认错,朕明知许贤妃是他的人还要优容以待,朕还源源不断地给他送礼……你见过天子礼贿家奴的么?”他呵地一笑,“还有一回,他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大半夜入宫来逼着翰林院草拟诏书要废朕,当值的翰林学士强项不肯,他就拉着那学士到朕面前来,同朕说:‘若不是他,你早已不是皇帝了!’朕能做什么呢?朕给他下跪了。”   殷染默默地听着,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那个翰林学士,就是崔慎。”段臻眼也不眨地道,“是他和李绍让朕下定决心,铲除高仲甫。不……还有一个小宫女。”   殷染抬起头来。   “那是皇祖母身边的丫头。”段臻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回忆,“她来同朕说,皇祖母死的蹊跷,还告诉朕皇祖母的遗言……她让朕提防许国公和高仲甫。”   殷染的声音微微发颤:“陛下可知道,这位宫人……她当天就死于非命了?”   段臻僵硬地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原来她去大明宫,果然是去面圣了……”殷染喃喃,“谁会杀她?你们的说话,莫非被人听见了?”   “不可能!”段臻立刻道,“当时是周镜守着,不可能有人听见。”   周镜已经死了,而段臻知道,周镜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殷染不再说话,仿佛是陷入了沉思。短暂的静默过后,段臻再度开口:“她叫什么名字?”   “严鹊儿。”   段臻低声道:“苦了她了。”   殷染面无表情。   沉默了许久,段臻才继续说下去。   “崔慎、李绍手头无兵,便串联了京兆尹杨增荣暗自募兵,原定在八月初五西内苑球场……但是李绍突然将时间提前了。提前了三天。”他仰起头,似是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他说,有人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不得不改。可是,他好像没来得及知会崔慎。”   黑夜里的烛火将段臻的脸映得明明暗暗,眼神里有些坚硬的东西嶙峋地闪着光。谈论起自己的失败,他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悲痛欲绝,他很平静,平静得令人骇异,平静得就好像——就好像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屈辱的失败了,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自五月太皇太后崩逝,他下定决心发动此变,与崔慎、李绍花了三个月来钻研布局,每一步都设计得小心翼翼……可是败了就是败了,血流成河,尸骨无存,只是一眨眼间,大梦就破灭了。   殷染静了许久,才开口道:“李绍说的人,大约是我。”   ☆、第130章   第130章——困兽(三)   段臻讶异地掠了她一眼。.|   殷染艰难地措辞:她是如何在右银台门附近听见了崔、李、杨三人的谈话,而后还打着神策高公公的旗号离开了大明宫……唯是略去了私会戚冰一节。   段臻听着、听着,眼中的震□□为愤怒,愤怒又全化作无奈,最后,居然只是寡淡地笑了笑:“李绍说右门不妥?高仲甫方才也这样跟朕说了。”   殷染道:“你们在右门附近调兵,高仲甫很容易就发觉了。李绍提前行事,也是稳妥起见……”段臻的目光扫来,她便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为自己开脱之嫌,也就闭了嘴。   段臻的声音很温和,却遥远得如在千里之外:“这就是命吧。”   殷染低了头,有些乏力地倚在墙边。她想,大约是吧。可面对这样强悍的宿命,任何人都会乏力而屈服的,而眼前这个帝王,他却忍了四十年。   她越是看他,越是看不懂他——她看不懂,他究竟是个慈悲的人,还是个残忍的人,他究竟是个懦弱的人,还是个顽固的人,他究竟是个好皇帝,还是个坏皇帝。   忽然,外间响起了骚动的声音。有军士的铁靴在地上擦过的响声,渐次又响起了吆喝声:“清思殿——清思殿走水了!”   段臻的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一跃而起,径自掀帘出去,奔到前院去抓来一个人就问:“怎么回事?!”   “清思殿走水了!”那看守虽是宦官,却生得五大三粗,不耐烦地甩开段臻的钳制。段臻一时也顾不上这人有多无礼,只厉声道:“那你们还不去救火?!”   那宦官骇异地笑了:“救火?这是西面的少阳院,清思殿在东面,救火也轮不上咱吧!您就算想逃,也找个好点儿的借口行么?”   段臻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忍住了,什么都没有说。   他一步步地走回了后院那个房间里去,殷染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   段臻脸上的表情有些晦暗:“清思殿起火了。”   殷染笑了,“这不是好机会么,陛下为何不高兴?”   她小心地凑到门边向外看去——果然,守卫有些混乱,有几个已撤走了,包括方才那个吆五喝六的宦官。东南方向的天空渐渐地亮了起来,不正常的、灼烧一般的亮……她转头对段臻道:“陛下若想这时候逃——”   段臻冷淡地道:“小七在清思殿里。”   殷染呆住。   段臻的眸中忽而泛起了冷笑,“你听。”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的声音:“羽林军!陈留王来了!羽林军来了!”   殷染的心骤然一跳,又骤然一停。   ——他来了?他为什么来?!他怎么能来!   ——可是……可是内心底里,好像毕竟还是期待着他来的。即使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他的负累,也还是期待着……   “你说他是来救你的,还是来救我的?”段臻看着她的表情,冰冷地笑了。   殷染微微张了口,却没有言语,逼仄的黑暗里,她对着段臻,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她停顿了很久,“您一开始将我关在宫里,不就是为了此刻,逼他发兵相救?”   “不错。”段臻笑笑,“可我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他不可能——”   段臻仍是笑。那笑容竟让殷染为段云琅辩护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口,发不出声来。   烛火耀了一下,殷染看见他鬓边竟尔夹了几丝白发,而当他抿唇苦笑的时候,嘴角便会勾勒出苍老的细纹。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她想起母亲血流满脸的样子,和那一双绝不原谅的眼。她想起父亲全身颤抖,像是在哭泣,却发不出声音。   人世间,无可奈何的事,似乎太多了一些。   拼命去争取,或压抑着忍耐,谁都不知最后结局会如何,谁都不知当自己日后再回首这漫长岁月时,会披挂一副怎样的表情。   暗月苍穹,却在东边天际窜上了一片彤光,那是清思殿在熊熊燃烧,火苗几乎要舔上那摇摇欲坠的星子。厮杀声突然近在耳畔,鲜血洒到了后院里来,殷染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抢身奔了出去,就看见段云琅,站在空空的庭院之中,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   段云琅从京兆府出来不久便听见了西内苑发生惨变的消息,而那时候,高仲甫和李绍还未分出胜负。   没有人知道高仲甫是不是死了,也没有人知道圣人在哪里。天地间只有杀戮和混乱,一切好像都有可能。   那一刻他说不清楚自己心中是什么感觉,失望?痛苦?无奈?焦灼?也许都有,也许都没有。   他的父亲,劫持了他最爱的女人,并且在远离自己兵营的地方发动了一场□□的兵变。   这真是……这真是有些……可笑了。   他知道,父亲只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会单纯地为了救他而救他。   那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庆幸,至少父亲是了解自己的?即使他拿这一份了解,充当了兵刃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可至少……   至少父亲是对的。   他不可能抛下阿染,在这一刻,连二兄都作壁上观束手看戏,连刘嗣贞都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可他还是来了。   夜空之下,少年红衣银甲,玄黑的披风随风飘举,一双眼睛暗到极致,便发出冷冷的光亮。   殷染从未见过他如此冷酷的表情,像是沾了血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根本不在意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朝他奔跑了过去!   段云琅一把抱住了她,长长的时间里,两人都不知如何呼吸,不知如何言语,大火在身后燃烧,黑夜在眼前覆盖,可是现在,现在他们可以拥抱到彼此,活生生的——   一切温暖、柔软、芳香、美丽的记忆袭来,在这最可怕、最残忍的夜晚。   几日没有好睡的殷染腿下忽然一软,段云琅连忙扶住了她的腰。这样亲昵的动作在两人都是理所当然,却忘了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段臻走了出来,看着他们,轻轻地、难免有些残忍地笑了一下,“朕赌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段五虽然幼稚了点天真了点任性了点,但三观如此之正、正得可以把自己害死的骚年真是很罕见啊……   段五:本王就当你是夸我了。   ☆、第131章   第131章——天子之容   段云琅一手将殷染揽到身后,沉默片刻,开口道:“您不必拿阿染来要挟我,我也会来救您的。”   段臻缓步上前,蓦然抬手,狠狠地甩了他一个巴掌!   段云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整个人都跌退半步,殷染连忙扶住了他,再一看,段云琅半边脸颊竟高高肿起,苍白的容色往外泛着血丝——这一巴掌,真是下了狠劲的!   段云琅的一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眼中的恨意弥漫扩散,几乎要渗出虚妄的血来。   他刚刚才从刀剑丛中杀出一条血路来,他拼了王位拼了性命都不要地赶过来,就是为了解救被□□的父亲——可父亲甫一见面,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如何不恨?他如何不恨?!   “如果小七死在了火场,”段臻一个字、一个字,咬牙切齿地道,“朕要你给他陪葬。”   段云琅一怔,立刻道:“小七没有——”   “清思殿是不是你烧的?”段臻截断他的话。   段云琅沉默下去,“是。”   段臻径自抬腿往外走。   段云琅捂着脸,也不转身,许久,发出一声怒笑:“我现在就可以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就把羽林军交给你的小七吧!”   段臻停了步,突然,又疾步走回来,双袖负后,虽全身脏破,亦不能遮掩那仿佛不可侵犯的凛凛风华。他冷冷地凝视着段云琅,一抬手毫不留情地指向殷染,“若不是朕留了这个女人在此处,你会来救朕吗?”   段云琅狠狠闭了闭眼,又睁开,已是心如死灰。   他终于在一片惨淡中明白了,父亲永远不会相信他。亦或许对于父亲这样的帝王来说,他相不相信自己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手中一定要有筹码,让自己即令失败了也能从头再来。   无论他做了多少,无论他做得多好。哪怕他将一切都豁了出去,父亲也不会相信他。   他沉默地转身,带着殷染走了出去,少阳院里的守卫已经被左羽林军解决,但外头不明所以的神策军还是不少,所以他不能拖延。忽然他抬手解下自己的披风往后头一甩,段臻仓促接住。   “天子之容,渊默如神。”段云琅没有回头地道,“这是您教我的吧?”   原来帝王的龙袍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   三人正走过少阳院的前堂,段臻侧头看了一眼香烟袅袅中那七幅“天子之容”,默不作声地系上了儿子给的披风。   少阳院门外,已停了一乘天子的小辇。段臻径直走了过去,上车便道:“去清思殿。”   段云琅正将殷染扶上自己的马,闻言立刻回头:“不可!去兴庆宫!”   段臻顿住。   执鞭的车仆为难地看着这父子俩,忽而段臻断然喝道:“去清思殿!天子出逃,像什么样子?而况这一路上都是高仲甫的人,朕根本到不了兴庆宫,就要被截住了!”   这话也是有道理的,只是未免太过黯淡。段云琅这才发觉自己原先的设想确是十分不妥:他以为父皇和自己、和阿染一样,可以逃命,可以天涯海角地去,却忘记了父皇根本不能去任何地方。   父皇将永远地留在这座黄金牢笼之中,直到他死。   可是清思殿……   不远处有神策军士纵马追了过来,段臻心知已无时间,径自钻入车厢,对车仆道:“去清思殿!”   “等等!”段云琅突然道,“父皇,小七——”   段云琅话未说完,那马车已起行,车仆不断鞭马,迫得马匹在一片混乱的狭窄宫道中狂奔而去。   段云琅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个翻身回到了自己的马上,双手环住了殷染的腰握紧了缰绳,冷冷道了声:“坐稳了!”   ***   有多久……没有感觉到这双有力的臂膀,和这个温热的怀抱了?纵使隔着坚硬的铁甲,也仿佛与那胸膛之下的心跳暗地里应和着节拍。   殷染抬起头,没有月亮,只有火光。像是要烧塌这大明宫的一场火,有着无穷的毁灭世界的力量,远望之下,令人心中生出残酷的快感。   可她知道,他也知道,这火马上就会被扑灭了。   而大明宫不会被烧塌,这世界也不会被毁灭。圣人还活着,也许到了初五日,还能常朝。   不会有人明白,这短短数日之间,有过怎样的挣扎,而挣扎失败之后,有些什么,从此就永远地消失了。   活着,永远只有肮脏的和解。死,才能决绝。   殷染的头往后轻轻靠在段云琅的肩膀上,马蹄颠簸,她眼中少年的脸庞也在晃动,她轻声问:“如果我不在,你会去救陛下吗?”   “以前我不知道,往后,不会了。”段云琅毫不迟疑地回答。   他的下颌线条绷直,汗水滴落下来,眼神亮得发冷。殷染静了静,又道:“小七不在清思殿,对不对?”   段云琅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殷染温和地一笑,也不再逼迫他什么,只柔声道了句:“五郎,我好想你。”   她只道:“五郎,我好想你。”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她笑笑,转过头去。   大风刮过他们的头发,像刀刃拍打在他们的脸庞。大明宫东边一片混乱,西边的防卫也就松懈下来,段云琅纵马一跃,马蹄从守卫的脑袋上踩了过去,就这样出了右银台门,沿窄路过兴安门,直奔西去。   “不回十六宅么?”殷染看清了路线,疑惑发问。   “高仲甫在那边杀人。”段云琅的回答很简短,内容却令人寒战。   “那……”   “去掖庭。”段云琅道,“那边不是高仲甫管得着的。”   殷染没有问为什么高仲甫管不着掖庭,她只是想,原来有个男人在身边,是这么舒心的事情。   她过去的孤独撑持,真是太难受了些。   ***   段臻下了马车,往前走了几步。四方奔跑来去的都是忙乱救火的宫人宦侍,没有人来得及注意到这个蓬头垢面、全身裹在黑色披风里的中年人。   他抬起头,清思殿的梁柱还在接二连三地坍塌下来,大火扬起了漫天的烟尘,散逸出无孔不入的腐朽气味。清思殿是天子寝居,极尽奢华,敬宗皇帝曾用铜镜三千片、黄白金箔十万番来装点那琼楼玉宇、雕梁画栋,不知现在,是不是全被烧熔了。   段臻站了一会儿,便觉出中夜的寒冷来。明明大火就在眼前,却分毫不能给自己取暖,火星子烧到眉睫上,却无人会来惊慌地拉着他退后——周镜已经死了。   九重深处,皇极之巅,一直只有他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站立着而已。   “——陛下!”一声仓促的叫唤,并不很响,却尖厉刺耳。段臻茫然转身,便看见许贤妃披头散发,身上只在寝衣之外披了一件宽大的孔雀金长袍,正跌跌撞撞地朝自己跑过来。   他一时竟怔忡。   许贤妃猛地扑到他怀里,双手拉开他的披风,看见他龙袍上的血迹时神色慌乱得不成样子,到处验看他身上有没有伤痕……   “朕无事。”他不得不温声宽慰她,“一道伤也没有。”   她这才停了动作,抬眼看向他的脸,眼睛里一片水光,却始终没有掉落。   “我吓坏了。”她说。   “朕知道。”他的声音很轻柔。片刻,又道:“小七还在里面吗?”   许贤妃一时没有听懂,“什么?”   段臻抬起下巴,指了指大火中的清思殿。   许贤妃的脸色变了一变,段臻沉静地凝视着她。   “应该救出去了吧。”许贤妃强笑道,“妾马上派人去打听……”   “还需要打听吗?”段臻微微一笑,“既然被救出去了,想必已在高仲甫手里了,是不是?”   许贤妃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掉了。   不论如何,得知小七还活着,段臻心头一直紧绷着的那条弦也终于断了,始终强撑着的冷静表情终于整个垮塌下去。他转过身,抓着披风一角咳嗽起来。许贤妃想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   “他什么时候来与朕谈条件?”他淡淡道,“高仲甫?”   许贤妃咬了咬唇,“这事情还没完么?妾本还以为小五会带您出宫的……”   “小五出马,不是为了带朕出宫,是为了让朕在同高仲甫谈条件时,能多几分底气。”段臻抿着唇,忽而笑笑,“当然,关在少阳院也太不体面了。”   “那……”许贤妃轻声道,“陛下去承香殿歇么?”   段臻看她一眼,揽住她往马车走去,“你不怕?”   许贤妃惨然一笑,“我怕什么?”   “我逃不出去,只要在这宫里,都是被他锁着的。在少阳院,他就锁少阳院;在承香殿,他就锁承香殿。你不怕他将你也锁着?”   “我愿意同你锁在一处。”   段臻静了,片刻,面上微微笑开。“好。”   ☆、第132章   第132章——洗剑(一)   掖庭宫比之大明宫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一片狼奔豕突之中,众人只当身披甲胄的段云琅是个寻常侍卫,根本不得功夫与他搭话。 段云琅一路策马奔至殷染所居的院落,将殷染抱下了马。   殷染扶着他站定了,两人一同往里走,殷染脚下忽踢到一个软软的东西,疑惑低头,而后便僵住了。   段云琅也随之停步,看见那是一具尸体。   就在今日清晨,她还怯怯地看着自己,给自己递来那一张救命的纸条。   “你看到我写的纸条了?”殷染嗓音发哑。   “是的。”段云琅握了握她的手,“若不是你给的消息,兴许我不会那么快找到你们。”   殷染摇摇头,“你该感谢她。”   段云琅道:“她叫什么名字?”   “绫儿。”殷染的神情很疲倦,她挣开了他的手,往房里走去。段云琅跟上去,一边沉吟道:“高仲甫也在清理太极宫,这边离太极宫和内侍省都近,兴许她就受了牵连……也可能就是太乱了……”   “她就是被我害了。”殷染简单干脆地截断了他的话,待他走进房来,自去关上了门,“我去烧热水,好生洗一洗。”   段云琅没有拦她。待她转入了后边的内室,他也去寻来膏烛,点燃了,突闻一阵锁链晃荡之声,却是那鸟架上的鹦鹉被灯火惊醒,一双圆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这才发现这鹦鹉已瘦得不成样子,不知多久没人给它喂食了,心中叹口气,找出阿染惯常备着的鸟食,那鹦鹉当即飞冲下来,毫不客气地啄食起来。   段云琅摸摸鹦鹉色泽发暗的毛羽,不知为何,见到这小鸟儿的一瞬间,他的一颗心也落到了实处,好像这一天一夜之间的算计与杀戮,都不过是一场噩梦,现在噩梦醒了,温暖的烛火亮起,他家鹦鹉在吃东西,他爱的女人在后房里沐浴。   可惜他低下头,就看见了自己血迹斑斑的沉重甲衣。   ***   待两人都沐浴完毕,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外边大约已拂晓了。衾被盖上,床褥微陷,两人莫说别的了,便连聊天的力气都失却,只想立刻睡死过去。可是殷染一闭上眼,就有很多张脸从记忆深处爬将出来,鬼魂一般飘荡来去,发出凄惨的尖啸声——   她又睁开眼来,却意外地对上一双似清醒似糊涂的眼睛。   “你还不睡?”她轻声问。   段云琅侧着身子对着她,声音仿佛十分遥远:“外头那个宫女虽不知怎么死的,但算来算去,唯有掖庭对你而言是最安全。”   “为什么?”她下意识地一问。   他却不答。   殷染想了一下也就通透了:“因为赵亨?”   段云琅仍旧不答。   “睡着了?”殷染凑近了些,与他脸贴着脸,她感觉到他绵长的呼吸,浓密的睫毛温顺地覆下,神情安恬,像是艰远跋涉过后终于得到了休憩,睡倒之时没有丝毫的防备。她在黑暗中静静凝视他片刻,而后整个人都蜷进他温暖的怀抱里,抬头啄了一下他的唇,忽感觉到他抬手揽着她的腰肢往自己身上一靠。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轻缓地摩擦着,温凉的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处。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他的身子很累,心很乱,他不想说话,不想动作,他只想抱着她,只有她能让他如此安心地表现出自己的脆弱。   何况在今日的乱象之后,他们竟然还能拥抱到彼此,这本身就令他感激了。   他不能去想象,如果自己没有救到她……   不,他不能想象。   ***   到得中午,殷染饿了,迷迷糊糊地醒来,却觉全身酸痛,再一看,原来是缩在段云琅的怀里睡了整半天。段云琅却还紧闭着眼,一副睡死过去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扳开他的手下床去,洗漱更衣,来到了院落外。   天光虽是透了,乌云却徘徊未去,沉沉地垂落在苍穹四角,压得一重重斗拱飞檐都似要弯折下去。殷染双手将长发拢住,凭记忆走到一处草丛边,就看见了绫儿死不瞑目的尸首。   四面寂静,风里却送来血腥的气味。她大约知道院外还在发生着什么,她只是不愿去想了。小心翼翼地将绫儿抱起来,一手合上了她的眼,然后拖着她到屋后去,找了一片桂树下的干净地儿,就地挖掘起来。   这是掖庭宫一处荒芜的后园,正对着殷染的屋子,段五每次偷偷摸摸来找她,都是打这里过的。这后园什么也没有,御沟水也干了,杂草及得人膝盖高,除此之外就是许多株桂树,在这中秋时节,气味馥郁侵逼,殷染扶了扶发晕的额头,只觉手上的泥土全都变成了鲜血,淋淋漓漓地从自己的指缝间流淌了下去。   这个年不过二十的女孩,是被她害死的。   如果阴曹地府里真有那么一本功罪簿,她大约已背了三条人命了吧?   双手死死地嵌进泥土里,又使力地挖开,仔细留出的指甲立刻就折断了,一刹那间痛楚钻心。她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继续。   直到挖出一个浅浅的坑,殷染抱起绫儿,将她小心放置了进去,给她整了整衣衫,想了想,将自己的外袍脱下,罩住了绫儿流血的躯体。   她后退两步,俯下身,给绫儿磕了两个头。然后便将泥土重新撒了上去。   “——娘子?”   她的手一抖。回过头,见是刘垂文,彼面容憔悴,衣衫尘污,仿佛很是赶了些路过来的,正满脸不解地看着她的动作。   殷染笑笑,“你来啦,他还在睡,你莫去吵他。”   言语温柔和煦,就像民间一个普通的小妻子,在对来访的客人说着抱歉一般,叫刘垂文都愣了一愣。旋而他连忙过来帮忙,不多时便将绫儿掩埋了,又侧过头看殷染,后者平静的表情却是最吓人的,让人根本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   “这是……”刘垂文小心发话。   “死人。”殷染回答。   “……”   殷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手上的泥尘,避开那一片桂树,走到干涸的河床前,刘垂文还未来得及跟过去,斜刺里忽然抢出一个人,惊慌失措地叫道:“阿染,你在这里!”   却是个掖庭中的小宫女,面孔陌生。刘垂文停住脚步,躲在了树后。只见那小宫女拉着殷染的袖子泪流满面地说着什么,殷染默默地倾听着,偶尔还给出一个温和的宽慰的微笑来,直将刘垂文给看呆了。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就像宝座上的观音菩萨一样……看起来悲悯温柔,可其实一颦一笑,都是无情。   “阿染,”小芸抽抽搭搭地道,“怎么好久没见到绫儿了?”   “她回家了。”殷染温声道。又从怀中掏出一点碎钱,拿手帕包住了塞给她,“你拿着这些,该打点的时候不要捂着,从西门出去。”   小芸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意思?”突然一把抓住了殷染的手腕,“还没完吗?我以为外边杀得差不多了……”   “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吗?”殷染笑道,“这就算我同你告别的一份小礼吧。你不想见自己的家人吗?好多人可是想见却再也见不着了。”   小芸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突然之间,又“哇”地恸哭起来。   殷染叹口气,伸手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一边拿袖子给她擦眼泪,却忘了自己袖子上全是泥,这一擦给擦出一个大花脸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收了手,道:“能出去就出去吧,圣人都要羡慕你呢。”   “圣人羡慕我什么?”   殷染并不回答,只是对她轻柔地微笑。   小芸的心猝然一跳。   那就像在地狱中的人,凝望着界外的她,却并不羡慕,也无羞耻。   只是一片看透之后的平静,皎洁如琉璃。   ☆、第133章   第133章——洗剑(二)   待送走了小芸,殷染慢吞吞地挪着步子回到自己房前去,却径自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刘垂文也颇无礼地坐了下来,便听她发问道:“外边如何了?”   刘垂文斟酌着道:“这可真不清楚,我阿耶在保人,也不知能保得下几个……城门还关着,这几日到处在行刑,您不要随意出门。”   殷染点了点头,又问:“十六宅也在杀人?”转过身打量他半晌,“你也是逃出来的吧?”   刘垂文一怔,旋而低了头,有些羞赧,更多的是凄怆,“奴婢……奴婢无能。高仲甫将十六宅里里外外血洗了一遍,淄川王一个不慎从病床上跌了下来,就……其他那些小宗的,眼看着都……”   “他这是帮谁铺路呢?”殷染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刘垂文有些惊异于这个女人的冷锐。便他自己,见着高仲甫在十六宅大开杀戒的样子,都吓得双股打颤,哪里还有那份理智去思考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没法直接去投靠义父,只能找地方躲起来,伺机就跑回掖庭找自家殿下。他没有忘记十六宅里的鬼哭狼嚎,那些金枝玉叶天潢贵胄,转眼就成了神策军开刃的材料,脑袋剁下,鲜血横流,一文不值,所有的富贵荣华,全都一文不值……   “不要多想了。”殷染忽然开口,那声音几乎是温柔的,一下子就将刘垂文从那些恐怖记忆中拉拽出来,“我们不都还好好的么?你活着,我活着,殿下也活着。高仲甫也只敢杀些小宗的,我猜,他还是要着落在二殿下。二殿下手上,也有半支羽林军啊……”   这话却提醒了刘垂文,他一个激灵,全身血液都冷了下去,“您是说,二殿下和高仲甫……”   “说不准啊。”殷染摇了摇头,站起身往回走,“你可带了吃的?殿下大约醒了。”   ***   段云琅的确是醒了。   他猝然从床上翻身坐起,天光敞亮,而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刀光血影,奔跑飞驰,他在找一个人,他要救她出来……   “做噩梦啦?”殷染走进来,看见他一副丧魂失魄的模样,怔了怔,“这回我可没压着你。”   段云琅恍恍惚惚地看着她走入房中,心中那一块大石仿佛是晃晃悠悠地落了地。殷染将提着的食盒放在桌上,掀开了,饭菜的香气飘溢出来。他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将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父皇为何不信我?”   殷染的动作僵了一瞬。昨晚回来的时候段云琅一切正常,那莫非只是装出来的?她转过身,就看见他左边脸颊上还留着浅浅的红色掌印,去找出药膏来给他小心地涂抹着,一边淡淡地道:“他是一国之君,难免对所有人都要防范一些。你若日后做了皇帝,可也得学着些,不要随便相信旁人。”   段云琅大约还没完全睡醒,乖乖任她给自己涂着药膏,一手抠玩着殷染衣襟上的花纹,许久才道:“那他为何就相信了崔慎?我都说了,那些个文人,没一个好东西……”   “他是孤注一掷,崔慎也好,李绍也罢,都不过是他的棋子。”殷染轻声道。   段云琅道:“那他也真可怜。”   殷染静了片刻,才道:“你……”   “我原本还恨他。”段云琅站起身来,理了理衣衫,似乎是完全清醒了,眼里不再是幼稚的埋怨,而只剩了冷酷,“我现在只可怜他。”   殷染看着他,手中还捧着药膏。   她没有接话。   ***   两人吃完饭后,刘嗣贞来了。段云琅和刘垂文出去堂上,殷染就在内室里收拾饭盒与床铺。   过不多时,外间没了声息。殷染掀帘一看,才知道他们都走了,连招呼也没跟她打一声。她也无甚表情,自去做自己的。   到半夜里,段云琅一个人回来了。这个小屋仿佛成了隔绝人世的清净界,他一踏入,便觉全身放松下来;其实一墙之隔,就是屠杀。   殷染却还没睡,正靠坐床头,眼睛盯着帘钩下悬着的那一枚银香球。看到那银香球,段云琅也笑了,虽然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在笑什么。   殷染的目光于是移到了他的身上。他来之前已换过衣裳,但那股腐朽的特属于死人的腥味还是盈满了这个窄小的房间,他没有穿甲胄,腰间却佩着剑。她并不问他白日里做了什么,只道:“水烧好了。”   这样平常的一句话,却好像比什么安慰都管用。段云琅摸摸鼻子,便往后头走去。   殷染又收回了目光。   银香球在黑暗中旋转,内里的香气袅袅散发出来,与那腥味混在一处,将这空气搅得逼仄难捱。那一点火光也随之在空中浮荡,并不能照亮什么,只将光芒映入殷染那双深深的眼里,像是在冰冷的深潭底里亮起的幽光。   一声极轻、极轻的“哐啷”的响,是段云琅将佩剑搁在了床头的杌子上。   他洗过了澡,只草草披上一件里衣,滴水的长发披在肩头,自那瘦削的锁骨而下,将月白的绸子都浸湿了,泛出深深浅浅的痕迹。他也不急着躺下,就这样站在床边,隔着钩起的床帘,安静地看着她。   殷染往床里头挪了挪,没有去看那把剑——她直觉那剑的血槽还未洗干净。“快些休息,明日还要出门儿吧?”   段云琅“嗯”了一声,看她半天,才慢慢地道:“翰林院、中书省,这两个地方,死的最多。好在程相国避开了风头,但许承不见了。”   殷染陡地打了个寒战。   “门下省也没逃过,此外就是十六宅。崔慎是至正十九年的榜眼,他在京的同年都死绝了。李绍因是个郎中出身,太医署莫名其妙就受了牵连……不过有一个地方,高仲甫倒是丝毫没动。”   殷染抬起眼来。   段云琅嘴角微勾,一个淡漠的笑容,“秘书省。”   殷染想想也就明白了。秘书省是殷止敬的地面,高仲甫有心要扶立淮阳王,而淮阳王是她父亲的女婿——听起来真是很奇怪,令她浑身不自在。   而且另外一个念头也不管不顾地冒出来,她想控制都控制不住——陈留王也可以是她父亲的女婿,殷止敬还真是挺沾光的啊……   可是立刻,她又觉得怀着这样念头的自己,可悲极了。   “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段云琅却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漫然一笑,“圣人当初将颜粲安排到秘书省去,会不会是一早就料到了这一招?还是说,他从那时候起,就在谋划着这场兵变了?”   殷染很诚实地回答:“我不知道。”   此时此刻,段云琅站着,殷染坐着,黑暗无边无际如潮水,只有银香球里那一点不济事的火芒在跳跃着。他低下头,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抿起的唇线,沉默中勾出了一丝妩媚来。   殷染绝不是那种温软香腻的女人,她有些棱角,平时不去触碰是感觉不到,一旦靠近了,就会发觉,还是很扎人的。偏偏她也不是那种可以用甜言蜜语哄骗过去的女人,她太懂事了,她知道什么是自己要得起的什么是自己要不起的,她从来不逾越那条危险的边界。   时局变得太快,风云莫测,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安静地守在这个小屋里,听他的话杜门不出,没有什么怨言、也看不出什么期待地,等他回来,再送他离开。   段云琅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小孩子了。八年,他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到了拿得起放得下的程度,至少他不会让人看出来自己的慌张。   他也是剑尖上沾了血,而脚底下踩着人头的,一个上位者了。   ☆、第134章   第134章——洗剑(三)   夜中毕竟有些冷,段云琅躺上床时,身心都舒惬地呻-吟了一声。.|一边打量着殷染的表情一边道:“你们家这回玩大了。”   殷染面无表情:“我没有家。”   段云琅哼哼两声,也不同她争辩,却道:“我已经听说了,你阿家是被高仲甫害死的。”   殷染突然翻了个身,一下子被子都被她卷了过去。她拿脊背冲着他,闭上了眼。   段云琅便伸手去扳她的肩膀,和和气气地道:“不就这么一件事儿,为什么一直不肯同我讲呢?我跟高仲甫难道还能有什么猫腻?我只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话里透着一股冷冽的狠意。   殷染仍是闭着眼睛,声音如流水一样涓涓淌在了黑暗的空气里,“五郎,你不怕我给你惹麻烦?若高仲甫当真要帮淮阳王,我可是姓殷的……”   她话没说完,段云琅就笑了起来。笑声里好像还是那个十六七的少年郎,一点闪身的余地都不给自己留,漫不经心的话语像是一种挑衅:“我还能怕你给我惹麻烦?我连圣人惹的麻烦都能收拾了。”   殷染静了片刻,才道:“你自己小心。”   这话简单得像是一句客套话,但段云琅知道殷染从来不说客套话。于是他心头有些荡漾了,凑上脸去蹭她的后颈,像只小犬儿一样,就差没将尾巴也摇起来了:“你担心我呀?”   殷染被他闹得没了法子,转过身来,立刻被他吧唧一下在脸上盖了个戳。   旋而他发现不对了——虽然一片漆黑,他却也看见殷染双眼亮盈盈的,像掬着水底的月光。他慌了神,本来已抚上她身体的手没出息地退缩回去,讷讷地道:“你……不开心么?”   “你以身犯险,倒是很开心啊。”殷染淡淡地道,仍旧拿那双秋水样的眼睛凝着他。   “你没哭吧?”   “没有。”   “……那你还是担心我?”   “没有。”   “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好好儿的你能躲在我这里?你敢说不是躲?”   段云琅不说话了。他开始记恨殷染的聪明,他也开始后悔自己方才同她说了那些话,活像是有意来吓唬她的。   “你既知道这是节骨眼上,就该万事小心。”殷染又重复了一遍这废话,“高仲甫恨你恨得紧,他也知道你当年在秘书省见的女人是我,上回太液池上他几乎要乱箭射死我们俩,你忘了?我不同你说我阿家的事,是怕你心中过不去,因为我心中就过不去。”   段云琅看她半晌,蓦然一笑,懒了声气:“我有什么过不去的,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能有多大差别?你阿家死得忒冤枉。”   殷染竟被他这话堵得哑口无言。   渐渐地,愤怒盈满了她的眼,“你什么意思?”   段云琅也知自己口不择言,但此刻他连个台阶也没有,便毫不留情地道:“我的意思,你阿家白死了。也不想想你家里那关系,许国公能让殷家牵进废太子案里来么?你阿家就算供认了我俩私相授受,高仲甫也不敢动——”   殷染已抬起了手,五指颤抖,眼中痛苦的光芒飞快地闪动。   可那一巴掌终究没有落下。她最终用双手埋住了脸,许久,许久,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来:“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了,是不是?”   段云琅没有回答。他感到有些没趣,他白日里杀了几个人,处分了许多事,他现在很累,他不该与她争这口舌的,毫无意义。   他慢慢坐回去,抽出床头的剑,拿帕子仔细地擦拭着。黑暗之中,宝剑反射出寒冷的微蓝的光,倒映入他那冷漠的眼底。   为什么越是生死相托,越是三缄其口?   为什么越是相依为命,越是寸土不让?   殷染抬起目光,盯着他那把剑。巾帕与剑身摩擦,声响极轻,却令人心悸,总像是下一刻就要擦破了,然后鲜血横流。她终于是闭了眼,径自背身躺下。   “哗”地一声,段云琅将手中剑直直地甩到地上,那剑绷直了刺入木质地面,剑身兀自摇晃着,发出令人耳酸的嗡鸣声。   ***   此后数日,段云琅都没有再来。   八月初十,距离初三日的西内苑兵变仅仅七天,早朝恢复,少了一半人的朝堂上空空荡荡,但圣旨仍旧一道道有条不紊冠冕堂皇。   先是总结了一下八月初三发生的事——李绍狼子野心,图谋不轨,伙同崔慎、杨增荣,私募兵马,乃欲挟持天子,为大逆不道。李绍首恶,灭九族;崔慎领兵后至,无悔改心,灭九族;杨增荣临阵怯逃,首鼠两端,夷三族;……   崔慎是活下来了,他从西内苑逃出来,却没有往城外逃,反而回大明宫找圣人,躲进了圣人所居的承香殿里。可是圣人面无表情地将他提给了高仲甫。   崔慎难以置信地望着圣人,他本以为这个君王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就应当有敢作敢当的气魄,可是……   朝会之上,臣工屏息,在这尴尬的几个片刻之间,崔慎眼里满溢绝望。   他往后跌了两步,语无伦次地道:“好……陛下,您好……”   段臻却根本不看他一眼。   崔慎突然奔至殿下,一把抽出侍卫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抹了脖子。   鲜血飞溅到宣政殿华贵的丹陛上,像是破开远方乌云的一抹光,可转瞬又消逝了。   段臻挥挥手,内官继续宣读诏书:兹命淮阳王权勾当军国事,副一切朝政。升陈留王为右羽林大将军。……   最后,西内苑发生的一切,被确认为一场由李绍主导、兵士应和的谋弑兵变。而这一次朝会,变成了高仲甫、淮阳王和陈留王三人的分赃会。   ***   新上任的宣徽使,段臻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总之一宣布下朝,一群面生的宦官便要簇拥着他回承香殿去。段臻看得出来这些都是高仲甫的人,他也懒得反抗,只走到高仲甫面前去,冷冷地道:“朕何时才能见到小七?”   高仲甫将身子低低地躬了下去,毕恭毕敬地道:“七殿下现在流波殿看护,陛下随时都能见到,为何来问老奴?”   “流波殿?”段臻面色一冷。   “叶宝林与沈才人也是旧识,而况叶宝林知错认罚,一定会尽忠竭诚对待七殿下的。”高仲甫微笑道。   段臻看了他许久,说不出一句话。   “随时都能见到”?自己现在分明已成为承香殿中的一个傀儡了。今日他还能云淡风轻地来上朝,往后,他都不知道会怎样。   他已经连崔慎都舍弃了……这个阉人,他到底还要怎样?!   便听高仲甫轻轻笑着道:“陛下今日也是好狠的心,崔相公虽是谋逆大罪,却到底曾经颇得陛下的欢心不是?怪道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崔相公也是不巧了。”   段臻突然一个踉跄,一手撑在了壁柱上,另一手捂着口唇咳嗽起来。高仲甫冷眼瞧着,瞧见段臻稍稍低下的头颅上掩不住的白发,也瞧见他手背上衰老的斑痕。   高仲甫今年六十有七,他知道苍老是什么滋味。   他背过身去,乏味地挥挥手,“带圣人回宫去吧。”   ☆、第135章   第135章——香饵铦钩(一)   “殿下何时才回十六宅去?”   段云琅在刘嗣贞的私宅里已住了近十天了。此刻他正躺在舒服的软榻上,一条腿搁在曲起的另一条腿上,双臂枕着脑袋,眼睛望着顶上的藻井。他漫漫然道:“想回去自然回去了。”   刘嗣贞走近来,在席前坐下,道:“殿下不高兴?”   段云琅斜他一眼,“我哪里不高兴了?”   刘嗣贞道:“让您去领右羽林,看着级别升了,实际却是断了您的臂膀。”   “二兄也没那么大本事。”段云琅挑挑眉,“左羽林照样听我的。”   刘嗣贞看着他,叹口气,“殿下若不高兴,不必强撑着。老奴这里也没什么乐子给您寻,眼下难得清净,您不妨出去走走。”   “听闻成德节度使龙毅突然死了,龙毅的儿子和副将争抢得厉害?”段云琅却好像根本没听见老宦官的话。   “是。”刘嗣贞回答,“魏博、卢龙、义成也都不太-安分,因为——河北大旱,您知道的,灾民四处流窜,管都管不住。还有前任武宁节度使朱桓,因遭高仲甫扣了个谋大逆的罪名,只身逃亡到成德去了。”   段云琅轻轻一笑,戏谑似的,“那我二兄可有得忙了。这摄政王真不好当啊。”   刘嗣贞只觉自己已看不懂这个由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了,竟尔第二次叹气。段云琅偏过头来,笑道:“阿公有何烦忧?”   “殿下可想过成家?”   段云琅睁大眼睛,不知道老宦官是怎么就想到了这一茬的,“没想过。”   “殿下过年就廿二了。”刘嗣贞沉沉地道,“男人不成家,总还是像个孩子。”   段云琅仍是笑:“阿公也没成家啊。”   刘嗣贞脸色一沉。段云琅知道这不是开玩笑的场合,闭了嘴,脸却转向了另一边。   “殿下,您应该多向圣人学一学权变与制怒。”   段云琅惊讶地道:“您要我学他?那我还不如死——”   “殿下!”刘嗣贞断喝,“圣人所作所为,无不是为这社稷千秋万岁计!您也看到了,他前日毫不犹豫地逼死了崔翰林,他心中难道不痛?但他不能以一己之痛,耽误天下大事!崔翰林一人性命,岂可与亿万百姓的性命相比?他若不如此做,高仲甫——”   “他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与亿万百姓何干?!”段云琅抬高了声音,眼神冷亮地砸下来。   “你——殿下,你怎还如此幼稚!”刘嗣贞话音落得极重,再也不多说一句,站起身便拂袖而去。   段云琅看着那飘来荡去的帘幕,突然将手中把玩着的玉佩往那边狠狠地摔了过去。   ***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轻喊,“义父让我来接您回去。十六宅那边已无事了。”   “……”   “殿下?义父还说您不用担心,羽林军还是您的,忠武军那边他已在联络了。”   “……”   “殿下,这回,奴婢觉着是您的不是。”刘垂文咽了口唾沫,低声道,“义父待您是怎样忠心的,您心中难道还不相信?他老人家可被您气得病了,还要强撑着去帮您张罗事情,而您就这样躲在里头,什么都不管了?奴看您是在圣人那边受了气,转头就撒在义父身上了,是不是?”   段云琅顿了顿,“刘垂文,谁借你——”   “谁借我这个胆子的?”刘垂文竟然接下了他的话,“没有人,我自己也是有胆子的。殿下,听奴婢一句,去给义父认个错,然后跟奴婢回十六宅去吧。”   里头无人应答。   刘垂文掀开帘幕,便见自家殿下四肢在地上摊开躺平了,像是个死人一样,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刘垂文不确定他是不是睡了,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想给他披上一件衣服,冷不丁他在身后发了话:“刘垂文,我很讨人厌吧?”   刘垂文摸摸后脑勺,“也不是一直讨人厌,您偶尔还是很招人喜欢的。”   段云琅笑了,“我谢谢你啊。”   刘垂文找来了他的外袍,想给他披上,他却自己站起身来更衣了,一边漫漫然道:“从我被废的那一日起,我就一直很想问这一个问题。我是不是很讨人厌?若不是,为何父皇会毫不犹豫地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满朝文武联名上奏要废了我?若不是,为何母妃和阿染——全都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   刘垂文垂首听着,只觉这一字一句口吻轻松,实际却都有千斤重,压得人一颗心沉闷得喘不过气来。终于,他也只能细声细气地,给出一句不算安慰的安慰:“殷娘子还在掖庭等着您的,您不要丧气。”   “啊,对,她也对我很失望吧?”段云琅想起了自己将殷染从大明宫救出来,接着两人就着实地吵了一架,恍然道,“我这张嘴太贱,阿染怕是再也不想理我了吧?”   刘垂文却奇怪道:“是吗?可奴婢昨日去掖庭,殷娘子还托我给您带吃的来了呢。”   段云琅眉头微动,“什么?”   这一瞬间,他都不知道该做何表情了。   他彻彻底底地惊住了。   直到刘垂文将那食盒摆出来,他才傻傻地问:“为何昨日不告诉我?”   刘垂文一撇嘴,“谁叫您昨日跟我义父吵架。”   段云琅这回是真尴尬了。   满心满眼都是内疚,对殷染、对刘嗣贞、对刘垂文。他怎么能因为自己父亲是个混账就把混账气都发泄给旁人呢?这岂不是让他自己也变成了一个混账了?   他讷讷地坐好,等刘垂文将食盒的盖儿打开,将里头的大碗拿出来。陶制大碗中盛满了水,水中一只点心盒子上,四枚桂花糕拼成了精致的形状。   刘垂文也有些不好意思,“这碗里本来盛着热水,隔夜就凉了。”   用热水温着点心,这还是当初段云琅自己想出来的法子,殷染如此投桃报李,他非但不觉得意,反而全是窝心的酸楚。   明明就是他说错了话,可先来讨好伏低的却是她。   “殷娘子还说,这次的桂花可是新鲜摘下来的了,就是有些仓促,怕味道不如上次的好。您若是爱吃,她再给您做。”   “她碰不得桂花的。”段云琅突然道,“她是不是又生疹子了?”   “这我倒没注意。”刘垂文想了想,“好像没有吧……”   段云琅突然将食盒都盖好,提着就往外走。   “哎殿下——”刘垂文忙不迭跟出去,段云琅却突然杀个回马枪,重重地道:“去跟阿公说,我回头亲自向他赔罪!”   “殿下您去哪儿?”   “去掖庭,阿染病了可怎么办?——记得给我们送饭来!”   刘垂文讷讷地止住了步子,便看着自家殿下风一样地飞走了。   去就去呗,还要找个这么不入流的托词……托词也就罢了,还不忘记使唤我……   ☆、第136章   第136章——香饵铦钩(二)   殷染洗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し殷染晾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殷染叠衣服,段云琅蹭在旁边。   “你怎么总有做不完的事儿啊?”终于段云琅先歇气了,抱怨道。   殷染没有表情地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堆满笑道:“我来帮你吧。”   殷染也不含糊,径自将东西都搁下了,自己回内室去。   段云琅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衣物,眉毛眼睛都要皱到一块儿去了。   待到他终于把这些杂事儿给解决掉——他自己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解决掉它们的——回到房中,便见到殷染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前,面对着那一只食盒,盖子已打开了,里头的四枚桂花糕很无辜地叠在了一起。   段云琅“啊呀”一声,“都是我的错,我来时没有注意,怎么就给摆坏了呢……”   殷染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收敛了夸张的表情,在她身边坐下,问道:“眼下是八月,掖庭里到处都是桂树,你没事儿吧?”   殷染道:“你离我远点,我就没事儿。”   “这可难办。”段云琅抓了抓头发。   殷染歪着头看他半晌,却是叹了口气。   听这一声叹息,段云琅只觉心肝脾肺肾都似被一只猫爪子狠狠地挠了一下,既痒且痛,难受之极。他凑上前想吻她,到半途却又硬生生止住,眨了眨眼睛,一脸苦闷地道:“你可还给我亲么?”   殷染凝视着他,忽而伸出一只手来,轻轻覆在了他的手背上。那一双眼睛底里微茫的亮光,像是有千言万语,却隐忍不发。   她原谅自己了?她原谅自己了!   一下子欢喜得不能自已,段云琅毫不犹豫地吻住了那两片单薄的唇,先是轻柔地吮舔一遍,而后突然加力,碾压,研磨,翻搅,前所未有地认真,好像要把自己的所有心意全部都塞进这个吻里,逼得殷染全盘接受……   殷染却蓦地一把推开了他。   他怔忡了片刻,才终于很受伤地抬起脸——   而殷染已扑到桌边猛一阵咳嗽去了。   ***   段云琅呆了呆,突然福至心灵:“你这是又——病了?我就说你别再碰桂花了——”   “水!”殷染低哑着声音嘶喊。她真要服了这个祖宗了,想来他也从未伺候过人,见人咳嗽了连端杯水来都不晓得!   段云琅愣愣地“噢”了一声,连忙跑去倒水,又端着水杯跑回来,想给她喂下,却差点迫得殷染呛出来。殷染一个眼刀削过去,一把夺过水杯,自己一边喝,一边顺着气儿。   段云琅看着她面容上泛起的红潮,并那一双似有情似无情的流波目,一时心焦气躁,不得不转过头去,逼自己与帘外那鹦鹉大眼瞪小眼,许久,才听见身后响起虚弱又无聊的声音:“快给我拿镜儿来。”   段云琅反应过来,“不给!”   殷染没好气地道:“我又要起疹子了。”   “所以不给。”段云琅转过身,伸手去揽她的肩。兴许是因为病了,她难得地乖顺,就势倚在他的怀里,沉默了半晌,才轻轻地开口:“我还怕你不会来了。要是你拿了我的桂花糕,却不肯来见我,我怎么办?”   这话落入段云琅耳中,又直窜到他心底,挠得他一颗心发疼。饶是他平日里说惯了甜言蜜语,这一刻却直觉能说出口的东西都难免乏力而不牢靠,闷了老半天才闷出一句:“我总之来了。”   “嗯。”殷染的声音软绵绵的,“这些日子,很忙吧?”   段云琅想起“这些日子”的事情就头疼:“可不么,圣人初十日上了朝,其他时候就被关在承香殿,谁都见不着。四兄也去了你知道么?最近宫里头丧事实在有点多……”   殷染听闻了,高仲甫在十六宅抓人,淄川王惊慌之中不慎从病床上跌落下来,竟就此一命呜呼了。这也算是西内苑兵变中,死的最高阶儿的人了。   段云琅静了半晌,起身自去将茶水和桂花糕都收起来,殷染怔怔地问了句:“你不吃么?”   “我吃了,岂不是不能近你的身?”   “也不是吧……”   “我不敢。”   殷染不说话了。   外间已到黄昏,秋风萧瑟,一天一地金黄璀璨,却是一日的尽头了。段云琅关门阖窗,才道:“阿染。”   殷染抬起头。   “我前些日子,很是说了些混账话。”段云琅顿了顿,“你莫往心里去。”   殷染笑笑,“我偏是往心里去了。”   段云琅怔住。   殷染笑意愈深,揉揉他的头发,也不多作解释。段云琅隐约觉得她之原谅自己,似乎只是出于她的某种仁慈罢了。他不知如何补救,只得一字一顿地将自己的盘算说了出来:“待有空了,我带你回趟家,好不好?”   殷染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段云琅忙道:“我是说,去瞧瞧你父亲。当初的事情,我们都是一知半解,去问问他。若殷家不方便,到秘书省里总能找到他。然后,我们还可以去给你母亲上个坟,你若愿意,我给她迁块地儿,找个风水好一点的……”   “五郎。”殷染低着头,声音低抑着道,“谢谢你。”   段云琅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应该的么……”   殷染总觉得哪里还有些怪异,偏她一时又找不出来,只得道:“我饿了。”   段云琅立刻道:“刘垂文这小子,怎么还不来——”   “殿下。”外堂里响起某人幽幽的声音,“饭菜都要凉了。”   ***   水晶蹄膀,鲜炙牛肉,乳酪银饼……   殷染都要吃完了,才发觉段云琅根本没动筷。   她疑惑地抬眼,瞧见他面色发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菜碗中的烧肉,心头一咯噔,连忙过去扶住他——   而他已一手撑着桌子干呕起来。   殷染哭笑不得:“今日你我是都犯病了?”   段云琅另一手抓着她的胳膊,慢慢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往后头走去。殷染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帘后,大概明白有些难堪他不愿自己见到,也就先收拾起屋子来。   过了很久,段云琅才回来,倚着房柱,面白如纸,宽大的袍服罩着他的身躯——瘦了,瘦得好像风吹即倒,却还是站得笔直。   他望着在房中忙活的殷染,心中忽然腾涌起莫名的恐惧:如果自己今日没有来与她和解,如果自己还将自己困锁在那个孤独的血腥的世界……   “阿染。”他的喉咙动了动。   殷染停下动作回望他。   他慢慢地道:“昨日崔家、李家的人都被拖出来行刑了,在东市。我过去竟不知道,原来人肉是能治病的。”   殷染全身一震,朝他走了几步。   段云琅低声回忆着道:“我平生第一次观刑,手起刀落倒还不算可怕,可那些官员百姓,争着抢着去夺刽子手手中的死肉……处刑完毕了,刽子手就明码标价,似乎二十钱一两?”他以手抵唇,苦笑一声,“真是长见识了。”   一只柔软的手抚上了他的脸颊,就像遥远记忆中母亲的手。他突然抓紧了这只手,将脸在她的手上轻缓地磨蹭着,他很想、很想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小到她的五指之中,让她把自己整个包覆住,从此就再也没有寒冷,没有恐惧,也没有寂寞了。   阿家……阿家的感觉。   可是阿染与母妃毕竟是不同的。就如此刻,阿染会问他:“你害怕么,五郎?”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也没有法子,五郎。”她的声音既温柔,又残忍,“那些人,都是你的子民。你不能怕他们,你要治住他们。”   母妃哪里会说这样的话?母妃大约只会抱着他,用一些无关紧要的言语和蔼地抚慰他,母妃怎么可能将这血淋淋的现实撕开来给他看?可这个女人,他早已发现,这个女人很冷静。她给予他的,不是抚慰,而是指教。   他抬起头,看见女人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冷酷的弧度。再往上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沉默而凌厉。   他竟然觉得这样的女人艳冶如毒,他竟然被她这样的表情勾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唐后期的死刑演变为公开处决,观刑的官吏百姓在死囚游街时向他们投掷东西,这是允许的;处刑之后,人们会公开抢食死囚的肉,刽子手还会明码标价,这是因为唐中期以后,人的血肉被视为一种药。所以人血馒头的事情很早就有了。   至于二十钱一两,是我瞎掰的……   那个,那个,我又想求长评了(对手指),其实刚刚更完兵变的时候我就该求的,因为内心实在太忐忑……预计45w左右完结,吧~   ☆、第137章   第137章——香饵铦钩(三)   段云琅小时候,曾经读过一首诗。   “早觅成龙去,江湖莫漫游。须知香饵下,触口是铦钩。”1   诗人将钓到的鱼儿放生入水,殷殷切切地同鱼儿说:快去化龙吧,莫在这江湖里漂泊了;你所倾慕的那些香饵啊,内里都藏着锋锐的鱼钩。   段云琅将殷染背对自己按在了墙上,女人肩头的衣衫滑落了一半,他沉默地吮吻她纤细的脖颈和精巧的蝴蝶骨,而她扬起了头,露出了自己脆弱而诱人的脖颈。   长发披散下来,他的吻落在她的喉咙,牙齿轻轻地磕碰着,好像要将那薄薄一层皮肤之下的喉管咬断。她发出轻微的呻-吟,却没有挣扎,眼中反而还泛起了危险的笑意。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与她对视,顷刻就被她的笑撩拨得全身火热,探身又去吻她的唇,她没有闭眼,眸光幽亮中引人沉溺……   他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想到了这首诗。   她的唇,她的肌肤,她的躯体。   那么香软,就像这世上最美味的鱼饵。   而他,就是那条义无反顾的愚蠢的鱼。   他突然托着她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她笑出了声,双臂如藤蔓般袅袅娜娜缠上他脖颈,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你好急。”   妖精!他在心中破口大骂,偏还斜眉一挑,“你不急?”   她笑得全身攀附在他身上,手指轻轻挠他的脊背,“等了太久了,谁都会急的。”   他一时摸不清楚她这话有多少层意思,隐约间竟然还有些悲哀的意味在,却又因着这悲哀反而更显得诱惑了。少年人的心性已不能自持,与她十指紧扣在墙上,令人血脉贲张的姿势,他在她耳边低喘着道:“痛就告诉我。”   她竟然又笑。   痛就告诉你?   偏不告诉你。   ***   两人从墙边折腾到地上,又从地上折腾到床上。到底是年轻,段云琅完事以后还能抱着她去沐浴,末了两人眷眷然相拥在床上,心头还在翻涌着情-欲的喘息,身体已然疲乏得不堪收拾。   段云琅抬着手臂,一下下给她梳理着半湿的发,漫不经心地道:“圣人这回,恐怕彻底栽了。”   寻常夫妻完事以后会说些什么殷染不知道,总之她和五郎每回兜兜转转都要聊回朝政上来,她习惯了。   这总比过去他什么都不说的好。   于是她懒散地应了一声:“高仲甫肯定也明白。”   “他如今锁死了圣人,莫说承香殿了,我连内宫都进不去。”段云琅笑笑,“一切看起来都着落在二兄身上了。”   “你烧了清思殿勇闯少阳院,朝野上下,怕是认你的多些吧?”   段云琅也不谦虚,“声望还是顶一些用处的,不过最要紧的,还是手里的兵马。”   “我倒觉得高仲甫对二殿下也不实诚。”殷染仰面对着床顶想了想,“二殿下如今是摄理国事,可左右羽林都受你统辖,二殿下没有军权了。”   “摄理国事还不够?”段云琅笑道,“每到帝王临终,权勾当军国事的那个,不是太子也能登基。”   这话大逆不道,响在暗昧的夜里,却是气概非凡。殷染静了片刻,才道:“我们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嗯?”   “……七殿下。”   段云琅沉默了很久,才伸手拍了拍她,道:“这些事,都无须你操心。”   “……嗯。”   段云琅睁着眼望着床顶,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些不相干的话,直到身边人终于踏实入睡,四方寂静得只剩下两个人交缠的呼吸声。   他突然收紧了手臂,好像要将她整个人都揉进自己的生命里,从此再也不分离。可他望着她的睡颜却又发了呆,最终,也只是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个轻飘飘的吻。   ***   “——小七!”   段臻突然从噩梦中惊醒过来,脱口喊了一声。   四面灯火煌煌——自圣人从少阳院出来,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在黑暗中入眠。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灯火耀了进去,却反射不出半点光芒。   许贤妃被他闹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摩他的胸膛给他顺气儿,“怎么了?你最近噩梦有些多了……”   段臻额头上全是汗水,神色里充满了恐惧,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去。   “朕求你了,”他说,“朕求你,去跟高仲甫说一句,让朕看一眼小七,好不好?”   许贤妃怔了一怔,而后,她终于完全清醒了。   二十多年,她第一次听见他求自己。   就连颜慕知病死,沈素书投井,西内苑兵变,少阳院软禁——她都从未听见过他如此示弱和示好的语气。   只是为了小七……只是为了小七么?   许贤妃也不禁无奈地笑了:“我也不是没有探问过,高公公只说七殿下在流波殿,其他也不肯告诉我。现在我和你有什么差别?我连玲珑都见不到了。”   段臻望着殿中那些檀木雕就的“烛奴灯婢”,只觉那些死物好像都活了过来,光影重叠,声形碰撞,仿佛西内苑那日火辣的阳光又照射下来,无数的铠甲与鲜血、兵戈与尸体……他立刻闭上了眼。   “如果他敢动小七,朕和他拼命。”他的话音是震骇之下的平静。   许贤妃默了默,问了一句似是没头没尾的话:“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哑声道:“他是朕最后的儿子了。”   许贤妃好像仍不满意:“为什么是小七?”   段臻慢慢地倒回床榻上,声音苍老:“他……很像……”   许贤妃突然五指抓住他的里衣,急声追问:“像什么?像谁?!”   段臻却伸手,仿佛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便不再回答了。   徒留她一个在这满室灯火辉煌里,惨淡淡像一个鬼魅的影子。   作者有话要说:  1李群玉《放鱼》。   ☆、第138章   第138章——至亲至疏(一)   段云琅终于同殷染和好,那副殷勤样儿,刘垂文看了都瘆得慌。 只是可惜朝中事务太多,段云琅没法子常来,好不容易来一趟,还往往浑身疲惫,殷染心中也过意不去,便道不必强来了。   这话却叫段云琅整个颓了下去:“你嫌我?嫌我不能满足你了是吧?”   殷染目瞪口呆:“什么……”   结果这一夜段云琅将她折腾得下不来床,腰酸了三天。   话虽如此,段云琅果真是不再来了。殷染间或听刘垂文说起,河北三镇连年大旱,朝廷急着在落雪之前安置好四方流民,哪料中原诸镇节度使这会子来个闭关自守,拒不接纳河北灾民,还趁机同朝廷漫天要价,眼看着淮阳王的头发都要急白了,陈留王帮衬着,也是忙得脚不沾地。   宫变之后,长安三宫整肃一新,掖庭宫里里外外都换了人,殷染再想溜出去也不容易了。绫儿和小芸的房间住进了几个嘴碎的,对殷染过去在大明宫的经历很是好奇,三不五时地来打听。殷染有些烦躁,干脆又架出自己的鹦鹉来,敞着门教它念经,此法甚好,好到让旁人都退避三舍。   过了几日,新来的掖庭令拿着簿帐来确认各人分工,那几个宫女全将又难又累的衣物出纳的活儿往殷染身上推。殷染想起段五说过他现在连内宫都进不去,这迎送衣物的活计却可以出入内宫,便索性应了下来。   由此,殷染得以每五日去一趟大明宫,将洗好的衣物送过去,又将脏旧的衣物带回来。这差使有固定的路线,譬如承香殿是绝不能近的,清思殿被烧毁后那一片废墟也不可多问,她低眉顺眼地从事了大半月,终于得了机会,去流波殿。   “殿下,殿下!殿下慢些,来喝药吧!”   一阵匆促的脚步声,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一身锦衣华服,头上扎着两把小发鬏,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殷染在后院里悄悄探头望过月门那边去,笑了笑,这孩子,长大了些,那顽闹脾性却还半点没改。   小七转过了身,立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调皮捣蛋的小七吗?她分明只看到一个病怏怏的孩子,脸色泛黄,身躯瘦弱,奔跑中的喘息令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只一双眼睛大得出奇,黑亮闪烁,却全是荒芜一片。   他在逃。   虽然他根本逃不出去,可他那双大大的眼睛里,全是对逃离的渴望。   他看见她了,张了张口,似乎想唤她——   她心神一凛,当即转身避开——她可再也受不起他一声阿家了!   段云璧眼中掠过了一丝失望,旋而变作了迷惘。那个膀大腰圆的傅母终于追上了他,抓着他的手臂便将那药羹往他嘴里灌。他也终于不再挣扎,喝得干干净净之后,神情疲乏之极,几乎要贴在傅母的身上。   那傅母抱起他,轻声哄道:“喝了药是不是好多了?”   段云璧乖乖点了点头,小小的脑袋歪在了傅母的肩膀上。傅母便抱着他往前殿走去。   殷染走了出来,看着他们的身影。段云璧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抬起了头,望定了殷染。   殷染竟忘了躲避。   她在孩子的眼中看见了粼粼的水光,和冷漠的天空的倒影。   ***   殷染原还想着,等下回刘垂文过来,便托他去太医署打听打听七殿下吃的是什么药。可不料刘垂文竟也不再来了。   与此同时,朝野内外,关于陈留王风流倜傥、行将娶妻纳妾的消息却是传得甚嚣尘上。   寒风起,四处桂香连绵。殷染锁死了门窗,可那桂花的味道却还是从墙缝里钻进来,渗入灯油里,又被那烛火上的青烟袅袅然熏了满屋。   殷染裹着薄纱衫坐在床沿,怔怔地盯着那烛烟。   “东边那屋的,听闻还是个官家的小娘子,六年前进的大明宫,四年前被罚到了掖庭,就再没讨着好儿了。”   “同样是官家的娘子,进了宫的,就是不同命。你看淮阳王妃,往后,怕不要当了皇后去?”   一阵嬉笑过后,“你可别说,陈留王也还未娶亲,不知要给哪家的娘子占了便宜?我看啊,陈留王前途大着呢!”   “再大也大不过淮阳王去。而况陈留王就算要娶亲,也无非在他那帮旧臣里头挑。我听闻程相国有个孙女儿,两家似乎是有意的……此外,秘书省的颜公子你晓得么?他有个妹妹,近日也来长安了……”   殷染对着那空茫烛火,寡淡地笑了笑,便探头过去,吹熄了它。   ***   因河北大旱,九月九日的郊祀大礼,淮阳王做得格外尽心。西内苑兵变之后,朝堂上老臣只剩了三分之一,发现这一回连郊祀都不能见着圣人了,才相信圣人当真是被困死在大明宫里了。   十月初,已故成德节度使龙毅之子龙靖博向朝廷上表,请求接任父亲的职衔。朝堂之上,立刻炸开了锅。   说来这河北三镇,成德、魏博、卢龙,与其他藩镇不同,惯例是不能世袭,需由朝廷指定下任的。龙毅尸骨未寒,而龙靖博和他亡父的副将王彦已争夺了好几个月,这一道假模假式的上表,让朝廷很是摸不透他的心思。   偏偏成德地方的监军使是高仲甫的嫡系。所有人的目光,也就投向了高仲甫。   高仲甫义正词严:惯例不能子承父位,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河北三镇地势显要,若当真成了他龙家的地盘,那朝廷颜面何在?龙靖博的上表自然不能准许,他若要闹时,朝廷就给王彦当靠山。   段云琅回到宅中,才气得笑出了声。   刘垂文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更衣,他却大步走到屏风后头,未几,朝服一件一件地丢了出来,伴随着阴阳怪气的骂詈:“原来早就是他干儿子和王彦商量好了的玩意儿,还拿出来朝议个甚?他厉害,他自己拟旨去啊!承香殿里头的玉玺,不是随便他用了么?”   刘垂文战战兢兢地接着他抛出来的衣服,“殿下莫气,那龙靖博在地方上根基深固,奴婢看高公公就算想回绝了他,他也不会听的……”   “这样你还叫我莫气?”段云琅直接把他也骂了进来,“成德的灾情是最重的,多少流民进了龙靖博的军队?高仲甫他还以为自己镇得住成德?”喘了口气,他又道:“你晓得朱桓也跑到成德去了吗?”   “朱桓……”刘垂文惊愕,“他不是被通缉……”   “都是饭桶!”哐地一声,四折屏风竟被段云琅一脚踢倒,轰隆隆砸将下来!还好刘垂文闪身得快,再看段云琅一脸戾气,他真是要哭了:殿下,殿下您莫不是肾亏了吧?   当然这话他是绝不敢说的,“殿下要不要联络一下蒋彪……奴婢听闻他与中原一线藩镇,交情都不错。您让他别搭理龙靖博,他应该会听您的……”   段云琅斜掠他一眼,转头往里走,声音轻飘飘的:“还算你有点长进。”   刘垂文要崩溃了:“殿下原来早有办法?方才您可真是吓死奴婢了……”   “就是要吓死你!”段云琅狠狠地道,“你私底下都做什么去了,别以为我忙着就不知道!”   这一问可把刘垂文问傻了,“什么?奴婢——奴婢做什么了?”   段云琅躺到榻上,拿一本书遮了脸,发出的声音也就闷闷的:“这几日颜粲见我就躲,躲不过了就说,他可一点儿也不想把妹妹嫁给我……这都什么事儿啊?!”   “殿下要娶颜家——”   一本书摔到脸上,刘垂文摸摸被砸红的鼻子,彻底闭嘴了。   而殿下那边,竟然也没了声响。   段云琅双臂枕着脑袋,腿在发疼,疼得他脸色都白了,却偏是不说。死盯着那一无装饰的房梁,许久,才道:“这是有人故意诬赖我结党。”   刘垂文怔怔地看着殿下。此刻的殿下这么冷静,就好像刚才发火的那个根本是刘垂文幻觉中的另一个人。可是殿下为什么发这样大的火,为什么又能这么快就冷却下来?   段云琅沉默着,慢慢吐出一口气,“准备笔墨,我给蒋彪去一封信。”   刘垂文连忙应下,白纸铺开,段云琅执笔却沉吟很久。   刘垂文轻声道:“殿下是不是想去瞧瞧殷娘子……”   “你是猪吗?”段云琅面无表情,声音平淡无一丝波折,“那边都说我结党了,想必时时刻刻盯着我,你还要我去找她?”   ☆、第139章   第139章——至亲至疏(二)   高仲甫将龙靖博的请求驳回,淮阳王面上不说什么,心里还是忐忑得紧的,就怕这一驳回,逼得龙靖博狗急跳墙。し陈留王倒反而清闲下来,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狐朋狗友一吆喝,就往东西二市斗鸡去了。   淮阳王家的林丰是在东市一条暗巷里找到陈留王的。   彼时陈留王赢了不少的钱,喝了不少的酒,刘垂文给他提着斗鸡,他就二五八万地走在前头。林丰堵了路,咧嘴笑道:“五殿下,借个方便?”   段云琅瞅他半晌,挥挥手让刘垂文暂避。林丰凑上前来,打着哈哈道:“我家殿下想问您一声,忠武军那边,可还有办法没有?”   “忠武军?”段云琅扶着脑袋想了半天,“你说蒋彪?”   “对啊!”林丰忙道,“殿下也是去过河南府的,见闻广博,想必有办法撬开蒋彪的口吧?中原富庶,接纳一下河北三镇的流民,这对天下苍生也是好事情不是?”   段云琅斜斜一笑,“怎么不找武宁呢?朱桓都被逼走了,武宁这块肥肉,你家殿下还不是手到擒来?”   “什么手到擒来呀。”林丰苦了脸,“那不是高公公的地盘儿么……”   “高公公的地盘儿,同你家殿下的地盘儿,难道还有分别?”段云琅打趣地看着他。   林丰立刻叫冤:“这分别大了!”   段云琅笑着摇摇头,一边往前走去。   “殿下,”林丰跟了上来,换了一副口气,“我家殿下知道,您是最体恤下民的。河北大旱也不是一两日了,高公公虽然任命了王彦,可那龙靖博哪里肯安生呢?魏博、卢龙看成德这情状,也难免蠢蠢欲动。现在别处都不肯接纳河北三镇的流民,难道要等着河北三镇自己造反吗?殿下您和淮阳王可是亲兄弟,在您和高公公之间,淮阳王当然首先来找您呀!”   “这话是谁教你的?”段云琅微微笑着,侧首睨他。   林丰缩了缩脖子,“这字字句句,可都是我家殿下的肺腑之言……”   “我二兄是个什么货色我还不知道么?”段云琅仍是笑。   林丰讷讷道:“是,是王妃同奴婢说的……”   段云琅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你家王妃倒是志得意满的样子,管人借地盘都不手软的。”顿了顿,他复笑道,“看起来明年正月,要有祭天大典了?”   林丰脸色一变,立刻道:“这事情可不能乱说,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段云琅忽而扬声:“刘垂文!”   刘垂文出现,段云琅往前走了几步,林丰还尴尬地停在原地。   段云琅回过头来,一声嗤笑,“小王也不喜欢拿百姓作要挟,可你家殿下这样三更半夜来求人,是不是拿天下人的性命太儿戏了些?”   ***   段云瑾得了林丰回话,咂摸了半天。他大约猜到五弟会嫌自己没诚意,可要怎样才算有诚意?   殷画给他端上一杯茶来,道:“五殿下的寿诞不是在十月十五?这不就要到了?”   段云瑾一拍脑袋,不错,可以给五弟办个酒宴,剩下的,兄弟俩再细细谈。   殷画坐到他身边来,低头把玩着自己手腕上的金钏儿,平静地道:“凭陈留王的胃口,办个酒宴就够了?”   段云瑾一怔,“我也不是要拿走他什么东西,只想他同蒋彪去通融通融……”   殷画笑了一下,“你倒是很信得过他。”   段云瑾被这不冷不热的笑容膈应到,顿了片时才回道:“我们本就是兄弟,不信他,难道去信高仲甫?”   殷画突然站了起来,冷冷地自上而下睨着他,段云瑾不自在地换了下坐姿,便听见妻子冰凉的声音:“高公公的信任,是我好不容易为你争来的。陈留王分明是在要挟你,你怎么还上赶着咬他的钩?”   段云瑾垂下头,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了。他甚至都没法听懂她的话,他感到一股颓丧之气,几乎要将他淹没。   殷画看他这副神气,心中一时酸楚,一时又愤恨:她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男人?徒然占了排行第二的天时,脑子里却不见一点灵光。如此一来,心中原有的计划也不想同他多谈,只是阴阳怪气地道了句:“行,你们兄弟同心,那我身为嫂子,总得去给他准备准备。”   女人掀帘离开,段云瑾愣愣看着这一室富丽装潢,没有明白她哪来的这么大火气。   十六宅被高仲甫清洗了一过,淮阳王的宅子扩建了三进,地上铺着厚厚的茵褥,炭火将房中烘烤得暖意融融。可段云瑾却感到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   他本就是个纨绔子弟而已,有一些小聪明,对朝政却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他喜欢斗鸡走狗,喜欢珠玉宝玩,喜欢这世上一切光鲜亮丽的享受。他也喜欢呼朋唤友,喜欢温香软玉,喜欢在一群人中放肆不羁地欢谑。他原本就是个胸无大志、鼠目寸光的人,可是似乎,自从他母亲去世那一日,他就再也没有快活过了。   ——不,也许娶到殷画的时候,他是有过一些渺小的欢喜的。他是俗人,他也会为自己美丽的妻子而心动,他甚至还对她许下了那么郑重的诺言。可是……   可是她似乎并不在意。   她究竟在意什么呢?   段云瑾想不明白,正如他也想不明白他的母亲究竟在意什么。   偏偏她们看起来都是那么执着。执着的人,却不知道自己的执着的终点何在,于是只有一直、一直地追逐下去,直到力竭而死。   他的母亲,难道不是死于这种执着?   段云瑾伸手扶住了额头,感到昏沉沉的。他是太愚蠢了,殷画今日这明嘲暗讽的一番话,他都咀嚼不出个中真味。他是太懒散了,他甚至都不愿意再去思考。   “殿下?”一声怯生生的叫唤,他抬起眼,侧妃杨氏亭亭立在门边,手中捧着一只金丝瓷碗,容色犹豫,似乎不知自己该不该进来。他朝她招了招手,她便小步走入来,将那瓷碗放在矮几上,自己团着身子跪坐在段云瑾膝边,柔声道:“天大寒了,厨下炖了鸽子粥,妾特意偷了些儿来,给您暖暖胃。”   段云瑾笑了,低头亲了她一下,道:“你该小心一些,王妃会醋的。”   杨氏却道:“妾伺候殿下是应该的。”   段云瑾的笑意渐渐隐没,他捧起了碗,自己喝了一口,暖意流入肠胃,水汽蒙上双眼。   ☆、第140章   第140章——阋于墙(一)   十月十五,宫中当真为陈留王的廿一岁寿辰摆上了大宴。   殷染是拐弯抹角地得知了这件事的。从八月中到十月中,整整两个月段五不曾来找她。后来她又去了流波殿几次,没有再碰见过小七,只听到旁人和那傅母的谈话:   “您如今伺候七殿下,往后可要飞黄腾达啦!”   “这是什么话,七殿下若哪日好了,第一个恨死我。”   “哎,”女人的笑声微冷,“这怎么还能好呢……”   她愈听愈是心惊,飞快地跑了出来,扶着宫墙弯腰喘气,却又听见些微人语嘈杂,惘然抬头,却蓦地撞进了一双幽黑的眼瞳里。   隔着十余步的距离,段云琅看见了她,一声不吭地又将目光移开了去。   殷染一咬牙跪了下去,待他们一行人都走过了,才敢抬起头来。   少年不知何时已长成成熟男人的模样,肩背挺阔,身形修长,不论是繁复华丽的锦袍,还是刚硬冷酷的甲胄,穿在他身上都只愈加衬出天家宗子的尊严与丰采。他的身后跟着刘嗣贞和刘垂文,另还有几个她不认识的文官,正是往麟德殿的道路上去了。   啊……今日,似乎是他的生日。   “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在这儿躲懒!”咋咋唬唬的声音响起,是领着殷染进宫里的内给使,殷染忙低了头行礼:“婢子再不敢了!”   “今日麟德殿大宴,宫里吩咐我们去几个人帮忙。”内给使看着她,并无几分好脸色,“上头点名要你去。”   殷染愕然:“上头?”   “还能有几个上头?”内给使轻哼一声,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心中也在揣度着,“淮阳王妃也姓殷,你同她莫非是亲戚?”   殷染一听,明白了七八分,哭笑不得:“原来公公不知道?许贤妃也是我亲戚呢。”   内给使脸色一变,他初来乍到,还真不懂这许多,一时间脸上阴晴变幻,拿不准要如何对待这个小宫女。反倒是殷染宽慰似地道:“公公不必多想,过去如何待我,以后也如何待我就成。进了宫的女人,难道还想出去?”   内给使神情僵硬,语气到底是软了一圈:“那你去麟德殿,找林公公,他自有安排与你。”   ***   殷染还没有那么傻,说让她找林丰她就去找林丰。到了麟德殿,她绕去后殿,不出意料地先撞见了从门里退出来的刘垂文。   刘垂文见了她,却是愣了片刻。   殷染原本还挂着笑,对上他这副表情,反而再笑不出来。这两个月来卑微孤独的委屈忽然蛇一样窜上心头,在心瓣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她想,自己此刻的模样,一定很难看。   从来只有陈留王殿下去找她的道理,他若不再稀罕她了,她就只能乖乖在原地等着;这样子自己巴巴儿找上来,这又算什么呢?   刘垂文左右看了看,急步抢上前来,拉她到僻静处躲着,才开口道:“您怎么来了?”   殷染眉毛微挑,“我不能来?”   “不是,”刘垂文搓了搓手,“今日可不大方便……”   “你家殿下哪一日方便,倒是给个准话儿。”   刘垂文为难地往那边看了一眼,殷染笑起来,“行了行了,是淮阳王妃叫我来的,与你家殿下没干系。”   原来自己真的变软弱了,到这样时候,都不敢兴师问罪,怕对方叫冤,更怕对方不叫冤。   她狠了狠心,便转身离去。   刘垂文想叫她,又不敢叫,终究垂头丧气地回去了殿中。   酒宴还未开始,段云琅在后殿中半眯着眼歇息,颜粲他们都不在。见刘垂文没精打采的样子,他懒懒开口:“谁又欠你钱了?”   刘垂文道:“今晚宴后,殿下可还是要……”   段云琅“嗯”了一声,“我好容易进一趟内宫,自得去圣人处瞧上一瞧。”   “高公公还能不料到这茬?圣人既是被禁了足,那路上想必绝不好走,您……”   “那我也得去。谁晓得圣人是活着还是死了?”段云琅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要亲眼看见才相信。”   刘垂文抬起头瞥他一眼,又垂下头去。段云琅重重地哼了一声,“阴阳怪气,究竟要说什么?”   刘垂文低低地道:“奴婢方才瞧见殷娘子了。您今晚若是……”   “她怎么来了?”段云琅却猛地醒了过来。   “奴也不知……”刘垂文一拍脑袋,“她说是淮阳王妃让她来的!”   段云琅突然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她去哪儿了?”   “奴也不知……”刘垂文要哭了。   段云琅一抬手就要削他,却忽而有宫婢在垂帘后婉声传唤:“殿下,淮阳王殿下和王妃都到了,请您去殿上坐哩。”   ***   承香殿来的宦官宣过了圣旨,道是圣人体有微恙,难得淮阳王、陈留王兄弟和睦,特赐宴麟德殿,由淮阳王夫妇做东给陈留王庆寿云云。在场的人当然都晓得圣人不会来,这一道圣旨究竟是不是圣人手笔,根本也就不重要。   这场寿宴排场虽大,名义上只不过一场家宴,御座空着,淮阳王夫妇坐在主位,段云琅与刘嗣贞、颜粲等人坐在客位,另一边……却坐着莺莺燕燕五六个官家少女,颜粲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的妹妹,脸色顿时青了。   段云琅给他斟酒,压低声音道:“你不知她会来?”   颜粲缓缓摇头。   段云琅不动声色,他的手很稳,将酒斟满了,放下银壶。   突发好意地表示要为自己祝寿,莫名其妙地叫来一些不相干的女人,他又望了一眼,高仲甫不在,场中除却那些少女,实实在在,只有自己和淮阳王的人。   他忽然想起一个传闻。   说是八月初三,西内苑兵变那日,高仲甫之所以逃过一劫、圣人之所以失了先机,是因为孙元继正要迈步走入含光殿时,一阵风来掀起帘帷,露出了帘后兵士的铁靴。   那真是一阵要命的风啊。   他忍不住也朝大殿那笼着垂帘的墙边望去,就在这时,段云瑾来劝酒了:“五弟,今日就莫让那些外人来扫兴了,我们兄弟俩许久没聚,好好地喝上几杯……”   段云琅看向坐在上方的殷画,后者却也正好朝他望来。他微微一笑,抬手朝她举杯,堂堂淮阳王妃竟尔红了脸,别过头去。   轻轻一声脆响,段云琅面前的酒壶倒了,酒水洒出来,整张食案淋漓一片。   段云琅呆了片刻,才将目光自那扶起酒壶的手缓缓上移,对上了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容。   殷染正半跪在他的案前,明明是作宫婢打扮,凝视着他的目光却是平静中带着嘲讽,好像她才是酒宴上的王妃。   他明明看见,刚才就是她,她毫不害臊地、面无表情地伸手推倒了酒壶。   ☆、第141章   第141章——阋于墙(二)   胡地的乐声靡靡而起,仿佛丛林间的藤蔓缠上了画栋雕梁。舞姬腰肢款摆,遍身银铃叮当作响,柔媚得简直没有骨头。外面是凛冬十月,万物萧飒,这麟德殿中却是笙歌缭绕,汗水与酒水一同蒸腾在欢快的乐舞之中。   段云琅抓住殷染的手腕,才发觉自己手心里已出了冷汗。   他慢慢倾身过去,嘴唇对着她的耳朵,话音柔缓:“你怎么来了?”   这话她今天听到了太多遍,此刻闻得,又是意味不明的一笑。她知道,他要生气了。   她怎么来了?殷画有意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出丑罢了。今次回去,要旁人晓得了她虽是王妃的亲戚、却连个下人都不如,自己在掖庭里恐怕就再没有好日子过。她却没想到,这寿宴上还要顺带给陈留王挑女人,那边排排坐的,一个个标致水嫩,想是都不超过十五岁——他倒是有艳福啊!   殷染于是端庄和蔼、慢条斯理地道:“是淮阳王妃让婢子过来伺候殿下的。”   “伺候?”段云琅笑得温柔款款,“可你将我的衣衫都弄脏了。”   殷染抿唇一笑,拿过一块锦帕就去给段云琅擦拭。他是盘坐案前的姿势,衣袍被打湿的地方极其尴尬,偏两个人都是面色如常,隔着一张食案,就这样气度俨然地动手动脚起来。   坐在上首的段云瑾看不见那宫女的脸,反发现对面的几个少女脸色都变得很差,心头好笑,只道五弟又犯浑了,不过这是家宴,自己又且有求于他,就随他去吧。   他却不知,身边的殷画,脸色和那几个少女一模一样。   她自然是认得殷染的。   她竟从没料到……   但她必须等着,等殷染从陈留王身边退下,退到她所能掌控的范围,她才能下令动手……   ***   殷染用力给段云琅擦拭着衣袍下摆,好像立意要把那布料擦破。段云琅看她这副严肃神情,反而更是轻佻,伸出手将她一缕细发捋到耳后,笑道:“你想我不想?”   没头没尾的一问,少年的声音清朗中带着诱惑,殷染愣愣地看着自己手底下那一片湿润痕迹,一时忘了回答。   想不想?当然想。   可这心意我若是认了,你便会善待它么?   她往常从不会这样——从不会这样不知好歹的。她知道自己今日是越了界了,心底有些凉,像是一片鸿毛无着落处,连慌张都忘了。   段云琅发觉殷染今日的情绪有些奇怪,恰巧他自己的情绪也十分奇怪,兴许太久不见面,就是会闷出一身的病。他凝着她,眸光渐冷,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殷染的指尖轻微地一颤,正要收回,却被他一把握住。   她羞窘挣扎,偏也不敢用上大动作,“殿下,放手!”   段云琅不经意间看见台上殷画已抬起了一只手,他冷笑着道了声:“不放,一辈子不放!”   “——啊!”   哐地一声,段云琅一脚踢翻了桌案长身立起,伸臂一捞,便将殷染整个人打横抱起!殷染震骇欲死,手足无措,只记得立刻将脸埋入他胸膛里去——   她感觉到他胸腔一震,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   大殿上众目睽睽,眼见陈留王抱着一个裙袂翩然的宫婢,姿态狎昵,笑容缱绻,俱都纷纷然议论起来。对面的几个少女见了,更是面色各异,妒者有之,羡者有之,不过倒是都想看清那女子相貌,却无奈其被陈留王的身躯遮得严严实实——   殷染突然用力挣扎起来,却被他铁箍一样的双臂死死控制住,她只看见少年绷得紧紧的下颌线条,笑容之下潜藏的是冷酷的决断。   她的一颗心便似往无穷尽的深渊下沉去。   此时此刻的他,多么像一个帝王。从不与人解释或客套,而只要服从。她是看着他一步一步地长成了这副样子的,可她竟还是被震骇住了。   他眼中笑意愈深,一转身,已看见从殿门两侧包抄上来的甲士。他扫了一眼席上的人,目光落在殷画惨白的脸上,轻轻地一挑眉。   这样的神态,若不知情者见了,恐怕还当陈留王当众向兄嫂*。   可殷画的手指却痉挛地抓紧了手帕,冷汗渗出了掌心,眼底全是震惊。   段云琅再不看她一眼,抱着殷染便从后门离开了酒席。   事出仓促,歌舞未停,段云瑾没能看清楚那宫女的脸,转头对殷画笑道:“这是怎么回事?五郎突然急色,看上谁了?”   “闭嘴!”殷画蓦地低声厉喝,站起身来,“拦住他们!”   段云瑾脸色一变,却见酒席那边,刘嗣贞已然不见,颜粲一手拉住了自己的妹妹往外走。披坚执锐的甲士刹那如潮水般涌入殿中,乐声仓促收止,舞姬们在场上呆了片刻,突然尖叫出声!   殷画提着衣裾便要往殿后追去,却被段云瑾一把抓住了手腕。   殷画冷冷地回头看他,“再不拦着就晚了!”   段云瑾的声音比她更冷:“已经晚了!”   殷画蓦然一静,转过头,此刻这煌煌大殿之中,人头攒动,却鸦雀无声。   甲士们未得她的命令,只扣住了颜粲和他的妹妹,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然而殿外,却传来了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是至少五百人,踏着一模一样的步伐,手边的武器撞在铠甲上,发出的金铁交击的声音。   殷画终于慌了,惶然看向段云瑾:“怎么办?”   段云瑾道:“放了他们。”   殷画怔住。   段云瑾又道:“放了他们。”   殷画终于抬起手,挥了挥。甲士们面面相觑着让开了道路,颜粲拉着妹妹的手立即从大门跑了出去。   殷画听着外间那脚步声愈来愈响,好像一步步都是踏在自己的心上,她盯着段云瑾看了许久,末了,才漫漫然一笑:“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一个废物。”   段云瑾的神色骤然一缩,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子刺痛了。半晌,他才沉沉地开口:“五郎刚才出去,就是已经发现你在两旁安插了人。”   殷画的声音空洞而残酷:“殿外还有。”   “你没看见刘嗣贞走了?”   殷画不说话了。   段云瑾的表情很隐忍,望着她的时候,眼神深无边际:“内忧外患之际,你还要害我和五郎翻脸?你以为过了今晚,他还会帮我去找蒋彪?”   殷画慢慢地、颓丧地坐了回去,拿起酒壶给自己斟酒,手却颤抖得厉害,酒水都泼了出来。   段云瑾抓住她的手,稳住了她,帮她将一杯酒倒完,才轻声道:“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连我敬的一杯酒都不肯喝。”   殷画脸色发白,闭了眼,嗓音干哑:“二郎,你迟早要害死我。”   ***   刘嗣贞将那五百兵士都留在殿阙之下,自己只领了五十人上殿,看见歌舞再度响起,主人面色如常,而客人都已离席。   他笑了,苍老的脸庞上表情看不清深浅,“老奴听闻有刺客,看来是老奴多虑了。”   殷画也随之而笑,摆摆手,便有宫婢呈上赏赐来,“刘公公真是忠心为国,好在刺客已经归案,白劳公公带着诸位壮士寒夜里跑了一趟,些许小物,不成敬意。”   这淮阳王妃,虽有些不自量力,到底是能屈能伸,睁眼说瞎话的好手。刘嗣贞笑意愈深,行下礼去,将赏赐领了。   乐音袅袅,舞影凌乱,微醺的人眼中看去,这一夜月圆如镜,祥和而美满。   ☆、第142章   第142章——醒后楼台(一)   段云琅抱着殷染奔到麟德殿后殿漆黑一片的耳房中,突然将她放了下来。殷染扶着梁柱大口喘气,而段云琅则将耳房的门拉上,只露出一点门缝,自己朝外看去。   果然……麟德殿的丹墀之下,不知何时,也已布满了兵戈整齐的武士。   自己方才若是一意往外闯,就真是自投罗网了。   他合上了门,转身,黑暗之中,感觉到女人沉默的眼神正凝视着自己。   他摸索着去找椅子坐下,脚却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突然钻心地发疼,疼得他踉跄着跌在了地上。   “怎么了?”大约是听见声响,她开口发问。   “无事。”反正一团黑黢黢的,他也不怕她瞧见自己龇牙咧嘴的狼狈,更不怕被她发现自己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半湿不干的衣袍黏在身上无比地难受,酒气弥散出来,倒催出了几分不合时宜的*。   殷染听见他一阵比一阵急促的喘气声,猜测他是腿伤复发,抑或酒气上头,关切的话语到了喉咙口,却怎么也问不出来了。   “她叫什么?”她慢慢道。   段云琅转过头,疑惑:“谁?”   “秘书省正字,颜粲的妹妹。”   段云琅顿了顿,“忘了。”   殷染的目光投来,纵是黑暗之中,也带着十足的压迫力。若在往常,段云琅恐怕立刻就怂了,会一叠声地跟她解释这是个何其严重的误会,可在今晚,他恰恰没有这个心情。   刚才他差点要被自己的亲兄弟害死,而现在危险还未过去,他就要被一个女人盘问纠缠?   “我还忽然看明白了一件事。”殷染悠悠地道,“我阿姊,她喜欢你。”   段云琅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殷染怔了一瞬,而后明白过来,他这一哼的意思是:他知道。   他知道殷画喜欢他。   真是个无耻的男人。   两人一时又陷入尴尬的沉寂,听着外边那沉稳有力震撼着地面的脚步声响,而后,前殿的乐舞歌吹之声又悠悠然响了起来。   “殿下?”刘垂文在门外压低了声音呼唤,“没事儿了,奴来接您回去。”   “腿还疼吗?”殷染侧首问他。   他没有答话,自己撑着另一边的桌子摇摇摆摆地站了起来,蹬上了靴,险些又是一个趔趄。她也就闭了嘴。   走到门边,轻轻敲了门框三下。刘垂文立刻附耳过来:“殿下?”   段云琅倚着门道:“淮阳王走了?”   “走了,殿下。兵也撤了。我阿耶留了五十个人在等您。”   段云琅慢慢道:“给我找车来,从左门出去。”   “左门?”刘垂文微微一怔。   “右门和北门都会惊动高仲甫。”段云琅罕见地有耐心,“阿公是从右羽林调的兵,高仲甫马上就会知道了,这样时候,我不能和他碰上。”   刘垂文去后,段云琅一瘸一拐地坐了回来,手在腰间摸了摸,那把剑还在。殷染靠着壁柱,一动不动地道:“这是一场鸿门宴,对不对?”   段云琅笑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没看出来。”殷染淡淡地道,“淮阳王布置得很好。”   段云琅眼中笑意愈深:“但我已再不相信任何人了。我进门的时候就已带了五百人,你也没看出来吧?”   殷染疲惫地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   她想,或许自己已经老了也说不定。反应变得迟钝,体力变得衰弱,可能是被他捧在手心里养了太久,被驯化了。   可是他,却好像才刚刚尝到这游戏的乐趣,刀口舐蜜,他好像觉得很刺激。   她走过来,低下身子,柔软的手触碰到了他的脚踝。他浑身一激灵,而那双手已脱下了他的靴子,在他足底的穴位按了一下,就攀援而上,手指曲起,轻轻悄悄地敲打着他的胫骨。   他惊讶地笑出来:“你跟谁学的?”   “看了几本书。”她慢慢地道,声音很轻,还有些懒散,“可惜黑灯瞎火,我认不准……阳辅、漏谷……在哪儿呢?”   那一双手从他的小腿一路往上揉揉按按,盲人摸象一般,摸得他心火几近燎原,却又不得不在迷茫混乱中拼死按捺着。这毕竟也是一种肌肤相亲吧?他望梅止渴地想着。   不知何时,她的脸容已经逼到了他的眼前,两个人的呼吸都叠在了一处。   她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眼睫忽闪到他的脸颊,痒了他一下,他才蓦然惊觉,“你……”   她的手已经按到他的大腿上,她轻声问:“这里疼么?”   “不,不疼。”他下意识回答,眼神却渐渐地镇定了下来,不复方才的迷乱。   她的手挪开了。   这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一日比一日地冷静强大,一日比一日地令人猜之不透;而她,却一日比一日地枯萎下去。   想来要不了多久,他就可以成功,而她就将被抛弃了。   这两个月来,听着他在朝堂上纵横捭阖的事迹,她总是忍不住要想起九年前秘书省窗下的那个小男孩,连“阍弑吴子余祭”都还未曾读到过的年纪。   未得多时,刘垂文回来了。段云琅将殷染推了出去,刘垂文只讶异了一瞬,立刻拽着殷染上了车。   殷染仓促回头:“你不走吗?”   段云琅看她一眼,眼神里光芒跃动,旋而归于寂静。他没有回答她,而刘垂文已即刻扬鞭起行。   ***   殷染坐了片刻,意识渐渐回笼,她才发觉这马车不可能是陈留王家的。亲王的马车,怎可能驶入内宫?   明黄的装饰,车壁中嵌着番邦供上的夜明珠,车帘上绣着龙凤呈祥……这竟是圣人平日用的小辇!   刘垂文驾车极快,不知是挑了一条怎样荒瘠的道路,颠簸不停。殷染不得不抓紧了窗棂,指甲都抠进了金漆的木缝里。突然“咻”地一阵风过——   一枝铁箭扎在了车壁!   那铁箭镞离殷染的手掌只有半寸之距——   如果她方才的位置再靠前一点……这铁箭已经穿透了她的掌心!   她听见杂乱的马蹄声和刘垂文的喝骂声,而后是躯体抵在了马车的外壁上,铁甲与木壁沉闷的撞响。片刻之前刘垂文和段云琅的对话在脑海中飞速掠过——   “我阿耶留了五十个人在等您。”   “给我找车来,从左门出去。”   “高仲甫马上就会知道了。”   “这个时候,我不能和他碰上。”   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过来——段云琅使的是声东击西之计!   高仲甫的注意力全在这乘辇车上了——他却不知道车上坐的根本不是段云琅!   刘垂文低沉的声音传来:“殷娘子,受伤了吗?”   “没有。”殷染咬牙回答。   “不怕。”刘垂文简短地道,“殿下给我们留了五十人。”   怕?她当然不怕。   段云琅让她给他当肉盾。一个肉盾,哪里会晓得害怕?   五十个人一拥而上,将小小马车团团包围,暗处的弓箭手不能靠近,只有接二连三的强力铁箭不断“笃笃笃”地射落,几乎要将马车扎成个刺猬。殷染整个身子蜷在了车座前方,姿态很狼狈,眼神却没有动过。千钧一发的时刻,她根本来不及哀怨什么。蓦然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刘垂文骂了一句,想是那马匹也中了箭,反而一吃痛跑得飞快,车厢一时摇晃得几乎能颠散人的骨架。直到抢出了左银台门,殷染才听见刘垂文沉重地出了一口气。   光线因颠簸而摇晃不定,殷染盯着那冒出车壁的铁箭镞,突然伸出手去,狠狠将它拔了下来。   尖锐的箭镞立刻划破了她的手指,殷红的鲜血一股一股地渗出来。她拿出手帕,将铁箭镞包好,收入了怀中。   ***   马车在陈留王宅前停下。殷染钻出车厢,看见那宅门前的大红灯笼,怔住了。   刘垂文笑道:“今晚可算有惊无险,殷娘子请随奴婢来吧。”   殷染站在地心,并不迈步:“我不进去。”   刘垂文顿了顿,“掖庭宫已经不能待了,今日淮阳王妃已经发现……”   “可淮阳王就是你们的邻居。”殷染冷冷道。   “殿下能护您周全。”   殷染冷笑一声,抬手指向那被无数长箭刺得残破不堪的车厢:“他就是这样护我周全的?”   刘垂文沉默了。   殷染转身便走,几个武士却拦住了她的道路。她抬起头,发现方才保护着自己的五十名铁甲森然的宫卫,此刻已将自己围困在狭小的街道上。属于男人的血腥而沉闷的气息逼上鼻端,令她几欲作呕。   她转过头,“殿下何时回来?”   刘垂文看着她,低声道:“殿下……他若能回来,明日中午也就回来了。”   ☆、第143章   第143章——醒后楼台(二)   殷染是第二次来到王宅了。刘垂文将灯烛点起,殷染转了一圈,发现与自己上次来时所看到的并无太大改变。   仍是那狭窄的堂屋,墙上一管玉箫,案前一张莞席,穿过堂屋便是寝阁,连一扇屏风都没有。   且不说宗室亲王的例钱,段云琅领羽林军,有品有衔,俸禄也是丰厚的,却不知都花在了何处?一旁刘垂文见她皱眉,好像猜出了她的心思一般,说道:“娘子将就一下,殿下平素拿钱打点外面,自家自然俭省了些,娘子莫怪。”   殷染下意识问:“外面?”   刘垂文不答。   殷染挥挥手,“你去歇息吧。”   刘垂文欠身应是,“奴婢就在外间阁子里候着,有什么需要的您吩咐一声。”   殷染只觉这个小宦官也令她全然捉摸不透了。   刘垂文只在案上留了一盏灯,殷染走入寝阁,那灯火照不到处,便全是暗影朦胧。她在床沿坐下,也不沐浴,只双手掩着脸,逼迫着自己清醒,清醒地等他回来。   等他回来,她要问什么呢?   也许还是什么都别问了吧。   这隔阂是何时生长起来的,她根本说不清楚;也有可能它一直都在,只是常被他插科打诨地掩盖过去了。每到真正有大事发生的时候,譬如内侍省杀人、或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冷酷的决断力,她总是视而不见。   方才在马车上生死未决之际,她没有来得及细想的事情,此刻都在寂静里浮上了水面。   她总还是愿意相信他是那个跟在自己后面摇尾巴的小狗,却不敢承认他其实是一头狡黠残忍的狼。直到他在自己面前露出了獠牙,她还要不断地对自己说:不,这不是他,这都是他逼不得已……   不,不是这样的。   她不能再拿他当孩子看了。   他是个男人,是个有头脑、有野心、有手腕的男人,就在刚才,他不动声色地粉碎了一场政变,还将她妥善地护送回了家。他只有五十人,他给了她五十人。他冷漠、从容,对自己的安排不做任何解释,也不希求任何人的信任、依赖或关怀。   可他自己,却还没有回家。   ***   这不大的房间里,处处都是段云琅的味道。干净,但不算特别整齐,四处都是乱扔的书纸。殷染将床铺好,自己和衣躺了上去,睁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   “他若能回来,明日中午也就回来了。”   刘垂文是这样说的。   他若不能回来……   她又要想起他屡次在自己面前撒泼耍赖的模样。有时他到掖庭来时已是浑身累极,她嫌他满身尘污,非要他洗过澡再上床来。谁知道他会在浴桶里睡着了,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拖上床。结果到了半夜,自己又被窸窸窣窣的动作折腾得半醒,黑暗之中,便看见他的脑袋埋在自己胸前,双手不规矩地动作着,嘴里嘟囔着什么,她留意去听,他像是在说:“别走……”   这两个字总能击溃她的一切心防,任他对自己为所欲为。   她过去也曾以为,这个不经事的少年,兴许只是在自己身上发泄*罢了。可过了这么些年,彼此的心意屡经确认,她大概明白了他对自己是认真的,然而认真到什么地步,她却不知道了。   大约这个问题本来也毫无意义:她不可能让他在女人和江山之间作选择,如果真的有这样一天到来,她会立即离开。   她不是那么自私的人。他现在爱自己的这个地步,她觉得,就刚刚好。   他可以冷静地决断,可以让她坐上他的马车为他挡箭,她觉得,这样,就刚刚好。   殷染将段云琅在自己面前的所有表现都盘算了一过,最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她心满意足了。可是她却忘了把自己算进去。她忘了问自己:他若不能回来,自己怎么办?   想必是因那答案太过浅显,所以她都不屑于深想了。   ***   刘垂文将午膳送进来时,发现桌上的早膳也还没动。精致的小菜一碟叠着一碟,冷却下来可以看见食物纤细的脉络,漂亮极了。   殷染坐在床沿,衣衫整洁,腰背笔直,目光清醒,看了他一眼,又移开了。   刘垂文将冷掉的饭菜换下,正要出去,被她叫住:“几时了?”   刘垂文道:“午时刚过。”   殷染盯着他,“你不着急么?”   刘垂文别过头去,许久才道:“殿下让奴婢看好您。”   殷染冷笑一声,“他真是考虑周全。”   刘垂文蓦地抬起头来,眼圈都红了:“殿下心中只有您!”   殷染被他这样一吼,自己先莫名其妙地怔了一怔,冷笑僵在脸上,伴着熬夜的倦色,十分难看。刘垂文咬了咬牙,又道:“我义父已经去找殿下了,您放心,全天下人都盼着殿下死,殿下偏偏不会死。”   殷染静了静,“他昨晚为何不跟我们一起走?”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   口风倒是紧。殷染不以为然地轻轻哼了一声,也不再多问。但听刘垂文又道:“昨晚奴婢带您走的路已是最偏僻的路了,可高公公还是派人追了过来。殿下知道高公公不敢明面上动刀子,顶多背地里搞些见不得光的,所以让我们将那五十个人都带上,高公公的人一看见,就不会再轻举妄动了。”   这是将昨晚的原委解释给她听了。她听来听去,也没听明白段云琅为何就不能与他们同车走,最后只道:“你家殿下,现在是不是一呼百应?”   刘垂文反应了片刻,才知道女人已经换了话题。闷闷地应了一声,“一呼百应有什么用,站得越高,越危险。其实昨晚那场寿宴,淮阳王原意是想求殿下去联络忠武节度使,让那边救济一下河北的灾民……”   “噢?”殷染的眉毛淡淡地一挑,“你家殿下和外面……”   刘垂文点了点头,“这么说吧,除却顽固不驯的河北三镇,和被高公公的人掌控着的武宁诸镇,其他地盘上,都有殿下的人,甚至根本就是殿下的人。”   殷染的眼神一瞬千幻。   在所有人只注目于朝廷上的阉竖弄权之时,段五的手,已经伸向了天下藩镇。   他比他的父亲想得更远,也走得更远。   忠武,河南府,蒋彪……这一枚棋子,想必早在去年春天他赴河南监军时就已埋下了吧?   明明早就知道他能忍,五年十年都根本不在话下,可每每念及,都还是胆战心惊。   一时间,她都不知是该自豪,还是该失落。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已经长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殿下!”   陡然闻得刘垂文一声惊呼,如遭当头棒喝,殷染恍恍惚惚转过头,就见垂帘飘荡,那个被她反复猜测、忖度、计算了整十个时辰的人,正站在刮着风的穿堂处,一身宴会上的雍容常服已成血衣,掌中出鞘的剑上,鲜血还在滴滴答答地往地上垂落,汇成小股小股的血的河流。   高高的金冠将他的头发拢起,一夜过去,却仍是一丝不苟。干净的脸庞上,一双深沉有定的眼,毫不退让地盯视着她。   她忽然就觉得自己的所有猜测、忖度和计算都是那么地可笑。这个男人根本没有变,他那狼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慵懒而无情,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将她锁住、将她撕掉、将她拆吃入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让她屈服。九年,他根本没有变。   ☆、第144章   第144章——如棋如月(一)   “哐”地一声,段云琅将那柄染血的剑随手一丢,就丢在了殷染脚下,好大一声震响。   殷染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她到现在瞧着血还会有些头晕,但她能忍住。   段云琅漫不经心般扫了她一眼,便径自解开衣带。殷染只头一偏,就看见他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身上的衣袍,裹成一团扔在地上,只披一件里衣,光着脚去了帘子后头。   刘垂文已经给他烧好了热水,她知道他是去沐浴了。她静了片刻,终是起身走到后头去,隔着那水汽弥漫的垂帘低声问:“累不累?我来帮你吧。”   无人回答。她抿了抿唇,自觉已不能更厚脸皮,也就又挪了回去。血的腥味还在房间中弥散,但她已看出他没有受伤,心也就奇异地沉定下来。半刻之后,段云琅走了出来,遍身淋漓水渍,披上的里衣里里外外都湿透了,她看了一惊,忙去拿毛巾来,“怎么不擦擦?”   他说了一句什么,她没有听清,而他已直挺挺地躺倒在了床上。   他并不睡,只睁着一双水雾蒸腾的眼睛,静静地凝望着她。   她停下了手中动作,慢慢地坐在了床沿,伸出手臂欲抱他reads;无敌天下。他却不动,眼风上掠,盯住了她的眼睛。   每当那双顾盼风流的桃花眼沉默地盯住她,她总会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在盯着这世上最珍奇的宝贝,珍奇到他根本不敢用手脚触碰,甚至连一丝欢喜的笑都不敢表露,而只能用目光一遍遍铭刻。   她有时会想,这样的眼神,他会不会分给别的女人?那可真是罪孽啊,女人都太容易受骗了,得了这样的眼神,女人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被他深爱着。   “你们遇到了暗袭?”他开口了,嗓音有些沙哑。   她点点头。   他的目光上上下下地移动,将她端详了一遍,“你昨晚没有睡。”   她仍是点点头。   他扯出一个疲倦的笑,“怎不问我颜家妹子的名字?不问我昨晚去了哪儿?不问我为何逼你上车来这里?”   她认真地道:“我去厨房看看给你备的膳。”说完,她便起身要走,却被他“啪”地一下抓住了手腕,然后他便将她整个人都抛上了床!   她一挣起身,他的双腿便压住了她,一手抓住她的两只手腕扣在枕头上方,刀刃一样的目光直截冷定、自上而下地投射下来,只是一个眼神,就镇得她不再动弹。   她动了动唇,想说话,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默默地凝注着他,眼神渐而深了,像是有无数岁月里的光影飞速掠过,沉痛的,欢喜的,悲伤的,鲜活的,最后,全部凝为他自己的剪影,在那黑而亮的瞳仁里,妥善地珍藏。   他突然不想再看她那双眼睛,俯身下去,一口咬住了她的脖颈。纤白的肌肤几乎立刻就被咬破,迷幻中他甚至感觉到有鲜血溢了出来,满口甜腻的香味。   他一边吻她,一边将手不由分说地探入了她的衣带。男人的气息萦绕在她鼻端,全是情-欲喷薄的温热。她感觉到他的焦躁,好像有一头野兽在他的心腔子里乱窜,找不到出口,迷茫得令他发狂。她不由得伸手抱住他的头,任由他一口比一口更重地啃咬着自己,轻声说道:“没事了,我不怪你,你无论做了什么我都不怪你……五郎,五郎莫怕……”   他的动作突然静止了,片刻之后,他自她身上抬起了头。   “你不怪我?”他诡异地笑了一下,“你差点死了。”   想起昨晚马车上的惊遇,她的心中咯噔了一下,瞬息变幻的神情落入他眼里,即刻又惹出他一声冷笑:“恨我么?我明知高仲甫会派人追杀,但我还是让你上了车。”   她摇了摇头,“你有你的安排。若我真的死了,那也是你深思熟虑过的。”   他气极反笑:“你这样信我?”   她反手到枕头下面摸了摸,找出一个东西,摊开在他面前。他一看,怔住了。   那是一只带血的箭镞,边缘锋锐,包裹它的布帕上还沾着血渍。   “五郎,你会是本朝最好的皇帝。”她轻声道,“天子七庙,你会成为不祧之祖。”   ***   暗夜之中,粗喘声根本压抑不住。   段云琅用了大力气,他一定要看见她失神呻-吟,一定要让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与她的床事本就很少是温柔款款的,总像两头兽在纠缠厮打,互相争夺上风,强逼另一个臣服脚底。今日他分明已经累极了,可愈是累,*就愈如洪流不可抑止,他抓着她,好像抓着万顷波涛中一片最后的浮木,他在她耳畔低吼她的名字,眼前却是延展无垠的宫墙,烈日曝晒,或黑夜压顶,圣人面目模糊,只有一双眼睛,绝望得没有一丝生的气息……   是了,他去找他的父皇了reads;网游之天下第一。   他素日无法进入内宫,昨晚大好机会,他不可能放过。   可是他都没靠近承香殿,就已经沾了一身的血。从麟德殿到承香殿的路上,处处都是陷阱和刀枪。   他终于明白,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无情无义的父亲了。   他应该幸灾乐祸的,甚至他还应该落井下石;可他却觉得,心底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就空了,再也填不满了。   女人的指甲从他的肩胛滑下,锐痛之后,又被她轻柔地抚摩。她承受着他的一切,包容着他的一切,她终于暂时屈服在他的身下,温柔款款,眼神里泛着旖旎的水光。她总是知道他要什么,这一刻,他只想要沉默的欢爱。   他只想要她。   他们之间还有太多事情没有来得及解释明白,可她竟然已不再问了。他想,也许总有一天他会解释明白——但无论如何,不是今天。   ***   情-事过后,渐渐露出疲态的他,好像才终于回复到她所熟识的那个段五的样子。他将头枕靠在她的胸前,手指无聊地抠弄着她衣衽上的花纹,直到她终于忍不住,低声道了句:“痒。”   “明日,”他停了手,低声道,“随我去趟罔极寺。”   这是不容商量的语气,殷染也就“嗯”了一声。   他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我和二兄,还有好一段机锋要打。”   那寿宴上的事情毕竟没有闹大,外人看来,淮阳王和陈留王还是天家最亲近的兄弟。可是一段情义的腐烂,总是从内部开始的,外人本来就不可能了解。   少年在她的面前,总是任性妄为直来直去;其实他早已学会了两面三刀和虚与委蛇,只是从不对她使用罢了。想及此处,她竟尔感到虚妄的心安。   “我没有别人。”他忽然说。   “什么?”   他抬起身子,执拗地盯着她,重复:“我没有别人。往后不论外间有什么传言,你都绝不要信。你只要信我,就够了。”   她反应了片刻,才明白他是在说那几家待嫁少女的事情。她最初还真有些吃味,此时只剩了哭笑不得:“这是有人要诬赖你结党吧?”   他奇异地看她一眼,“你又什么都知道了。”   她笑了,压在心头两个月的担子卸了下来,一时只觉轻松畅快,“你有实力,流言不侵。”   他抗声道:“怎么不侵?你若信了,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才说没几句话,这口无遮拦的毛病就上头了。她拍拍他的脸颊,柔声道:“你还不累么?睡吧。”   其实他刚回来的时候是最累的,但因念着她不喜欢自己脏兮兮地上床,去洗了个澡,反而精神百倍了。此刻窝回她的怀抱里,闭眼养神许久,又道:“我这回生辰过得不好,你要给我补回来。”   等了一晌没人答话,睁开眼,却见她已经睡着,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神态清平,嘴唇上犹自湿润泛红。他忍不住凑上去啄了一口,又怔怔然看了她很久。   ☆、第145章   第145章——如棋如月(二)   翌日骤寒,出门时尚未觉得,到了罔极寺外,竟已飘起零星的雪粒子,渗进衣领之间,黏腻冰冷如怀中藏蛇。因不是什么年节,寺中香客寥寥,段云琅往前走了几步,复回头笑道:“怎不跟上?”   漫天破碎雪雨,少年发上压着金冠,颈间系着玄色披风,往庭中一站,朗朗生姿。殷染怔了一怔,连忙跟上,段云琅一伸手便揽住了她的腰肢。   她的脸立刻红透:今日她可全没乔装改扮,穿的虽是普通的襦裙,心里总知道自己是宫里人,她从没有……从没有这样光天化日被他亲昵过,表情都是僵的。   “你都住进十六宅了,”他贴着她的发丝道,“谁还敢说你的胡话不成?”   她只觉那低沉的男子气随着自己的头发丝儿一路传递到心底,眨了眨眼,不由得低下头去。他却看得无比有趣:原来暗夜里那么多妖娆妩媚,当真是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大白天下,她原来还会害羞?   “你不怕遭人弹劾?”她突然开口。   他的眼神微凝,未几,低骂:“偏你会扫兴。”   两人走入观音殿时,便见住持迎上,虚礼延请。罔极寺本是皇家寺院,特供宫朝礼佛之用,堂庑特大,比之别处更多雍容气度。段云琅对那住持笑道:“大师随喜,小王只随意瞧瞧。”说着拍拍殷染的腰,“去,求个签。”   殷染一怔,那住持已忙不迭将签筒递上,请她去观音宝相之前。心中忍不住悬揣这位高僧将自己看成了什么样人,陈留王的侍妾?看他如此殷勤,段五在外头,还真是很有威风的了?   殷染本也信佛,此刻便乖乖到蒲团上跪下,闭眼磕头,十分认真地许了几个愿,下了几个承诺,才将签筒摇晃起来。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段云琅已不见了,老住持和眉善目地等着她。她拾起地上掉落的长签给他看。   “远路如棋,幽期如月。月明棋落,千万缚解。”   中下。   老住持拈着这签,大约也有些犹豫该如何委婉地解释,殷染笑道:“大师但说无妨。”   住持合十道:“阿弥陀佛,远路如棋者,一步错则步步错;幽期如月者,聚散离合无凭准。女施主当看破无常二字,便可解脱了。”   无常?我家鹦鹉都懂。殷染没将这大不敬的话说出来,只道:“月明棋落,那不是我生尽头?”   住持摇了摇头,“你觉是尽处,便是尽处,不必有待于死。”   殷染面容微敛,“我明白了。”片刻,又道,“陈留王殿下去了何处,大师现在可否告与我了?”   ***   罔极寺后一片塔林,葬有历代高僧大德,一座座高大塔身都由白石砌成,放眼望去,巍峨静穆。段云琅这时正倚着一座不知是谁的圆寂塔,漫不经心地看着半空里飘摇的雪线,好像并没有在听身前那人的说话。   “忠武您自然不必担心,宣武、河阳和我们蒋家都是拜把子的兄弟,若真有事,中原一线,您只需防着武宁。”   “朱桓去了成德,武宁节度使干什么吃的?”段云琅懒懒散散地发问。   那人有些尴尬,咳了两咳,“武宁节度使蔡庆,那不是高公公指的人么?手底下都不服他,武宁危险得很。”   “武宁漕运至重,若是武宁遭了贼,我们可都要吃西北风了。”   那人惊愕住了,一时拿不准段云琅这话是玩笑还是当真,但听他又一声嗤笑:“我若是龙靖博,一定将逃亡来的朱桓待作上宾,再对他许以重诺,让他潜回武宁,策反旧部,以武宁全镇之财力打通中原,为自己南下铺路。”   那人静了很久,才道:“朱桓这两天确实已不见了,蒋将军也猜他回了武宁。此外,魏博、卢龙也和龙靖博串联起来,待小的回到忠武,大约那边……也该发兵了。”   段云琅的笑容一点点敛去,眼底渐渐冰封。   发兵?   竟真的要发兵了。   那人打量着他的表情,一咬牙道:“殿下,蒋将军只想问您,下一步如何走?您说往东,我们忠武绝不往西。”   段云琅站直了身,僵了许久,才伸手拍拍自己衣袖上的雪花,“按兵不动。”   那人一呆,“您是说……”   “哪怕龙靖博马上就举兵南下了,”段云琅慢慢地道,“你们,也给我忍着。”   ***   那人离去之后,段云琅在原地立了片时,负袖抬首,只似一个闲来赏雪的年轻文士,没有人会想得到他心中有着多么危险的计划。   高仲甫驳回了龙靖博继任成德节度使的要求,转而指名王彦接任;龙靖博在成德根基深厚,他若想反,只是朝夕间事。加上前任武宁节度使朱桓被高仲甫逼得投奔成德,傻子也能猜到两个失意之人聚在一起,不闹出点什么来不会甘休。   他当然可以防患于未然,比如以朝廷名义安抚龙靖博,招安朱桓;或者切断魏博、卢龙与龙靖博的联系,给王彦加派兵马,再清除武宁军中的朱桓旧部……方法有很多,虽然势必要和高仲甫吵架,但好歹能拖上一些时日,让天下不至于生灵涂炭。   但若如此做,他自己做了马前卒,还不要被马蹄子踩死?   自己二十一岁生辰的那一日,歌舞升平,兵戈陈于殿外,兄弟阋于墙内。   天下大乱又如何?龙靖博若果真举兵而起,自己才是那个手握兵权的至重之人。高仲甫再如何了不起,也只是个阉人,而淮阳王名为权勾当军国事,手底却不超过三百兵将。   若是殷画当真将他杀死在麟德殿上,倒也不失为一条奇计。只可惜天下人都盼着他去死,他却偏偏不会死。   雪花拂落肩头,转瞬洇入布料之中,了无痕迹;只将一丝一缕的寒意,绵绵不绝地送入四肢百骸,仿佛要将他在缓慢中冻僵。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这种感觉。   大雪飘飞的延英殿上,孤立无援,满目萧凉。   在这片皑皑塔林之中,思量杀戮名利之事,是不是一种亵渎?可是他没有法子,他只能如此,这根本就是他所挣扎的世界,而佛门净土,从不曾属于他过。   想到此处,他无聊地笑笑,转过身,便见到了殷染。   她站在数座白塔之间,拢紧衣襟,静静地望着他。纤瘦的身形仿佛风吹即去,苍白的脸庞上是一如既往的似笑非笑的神情,眉目之间,宛如凝定了千山万水。   他的表情迅速回暖,快步走上前,将她的手捂进自己的手掌心里,微微一笑:“等很久了?”   这话也是试探她方才听见了多少。她轻声道:“不久。”   可她的手已经是全然冰冷。他心念微动,出声仍是温柔:“抽到什么好签儿?”   “中下。”   他好笑地道:“也罢,咱不必信这些个。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我就不信还有什么天注定。”   他神色轻松,眉目间却难掩疲态,眼底一圈淡淡的青影,生生将一个少年人压老了好几岁。殷染看着看着,渐渐地停下了脚步。   “朝上出什么事了么?”她问。   段云琅静了片刻,却道:“为何不问我前日晚上的事?”   殷染有些莫名地笑了,“你为何一定要我问你?”   段云琅转头凝注着她,声音低哑:“你问我,我便解释给你听。”   殷染眉梢一挑,好似赌气般道:“我为何要听你的解释?”   段云琅眼中光芒一黯,却未等殷染看个清楚便已转过了身去往前走了几步,声音静无波澜:“是啊,从没有人愿意听我的解释。”   男人的背影高大而寥落,在幕天席地的飞雪之中缄默着。殷染在原地站了很久,才重复道:“朝上出什么事了么?”   段云琅看着那层层叠叠的白塔顶上,那翩飞的雪花影子,“二兄监国,依附高仲甫,势力一日盛似一日,圣人又遭软禁,内禅是迟早的事。我猜,禅位淮阳王的诏书,已经递到承香殿了。”   ☆、第146章   第146章——请旨(一)   承香殿里,从不曾如今年这般寒冷过。   地上铺着厚厚的茵褥,寒气仍要透过软鞋钻进脚底。许贤妃吩咐将炭火挪入暖阁中来,仔细捂好了,又点上浓郁的熏香——圣人闻不惯炭火的气味。   段臻拢着明黄里子、玄黑绲边的狐裘,斜斜坐在席上,膝头搁一本贝叶经,身旁散乱放着几本奏折。许贤妃走上前,将那些奏折都归整好,因见未作批示,不由发问:“陛下可看过了么?”   段臻掀起眼帘扫了一下,声音沉得仿佛自肺里径直发出来的:“无非是河北大旱,有何可看。”   许贤妃婉声道:“那想必十分紧急了,陛下不批,底下人如何做事?”   “批?朕批什么?”段臻的声音和蔼,却一丝温度也没有,“广开粮仓?粮仓都是三镇自有的。加紧漕运?漕运线上,武宁那儿可是高仲甫的人。这几本折子来来回回,只讲灾民如何可怜,朕倒想知道,河北三镇节度使在做些什么?龙靖博在做些什么?武宁军在做些什么?——这些,他们肯给朕看么?”   许贤妃抿唇不言,她对朝政本就一知半解,圣人这一番火气对着她发,也是鸡同鸭讲了。但即算鸡同鸭讲,圣人烦躁的根底她也是明白的:外头那些人早给圣人布好了密密匝匝的网罗,真正重要的事情,从来就不会呈给他看。   承香殿方圆半里,排布的神策军不下五百人。玲珑早被换掉,许贤妃如今想见高方进一面都不可得。有一回她听见廊下军士攀谈,说十月十五的晚上有人往承香殿这边硬闯,终是被无处不在的暗卫所击退。她便试着给些银钱,托那军士去联络工部许尚书、或者径直去找许国公也好——却不料从那以后,竟再没见过他们。   而她已连殿门都不能再出去了。   “娘子。”隔着一道垂帘,掌事宦官平淡无聊的声音,底下递来一份折子——许贤妃原还以为是折子,接过之后,才发现是尊贵的明黄纸帛,拆开一看,手便是一颤。   “请加玺。”仍是平淡无聊的声音。   许贤妃将帛书上未干的墨迹快速地扫了一遍,冷冷地道:“你知道这上头写的什么?”   “奴婢不知。”那内官好像觉得很无趣,“高公公让奴婢来请旨。”   请旨?可这明黄表里,分明已经是一道圣旨!高仲甫……高仲甫竟能荒唐至此!   更不要提这上头一字字,都是大逆不道——   禅位!   高仲甫终于连圣人的一个虚衔都不肯给他留着了么!   “请什么旨?”温淡如无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许贤妃第一个反应是将那诏书掩在袖底,转身强笑:“大约是中书拟好的,来请陛下画个可……”   段臻看她一眼,心平气和地道:“朕听见了,高仲甫想要什么?”   许贤妃低着头,段臻的目光便落在她发上的紫玉钗,盈盈随烛光轻转,柔美如一个梦境。其实他起初并未想到许临漪能跟着自己一同受这囚禁之苦——许家屹立朝堂二十年,说和高仲甫没有半点牵扯,鬼都不信;但许临漪竟然能抛下了那些,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陪伴自己,忍受自己,就在他自己都要烦厌了自己的时候,她仍旧每日都打扮得明媚鲜妍,好像一切都从未改变,他仍旧是至高无上的九五之尊,而她是他最宠爱的女人。   许是夜晚里光影暗昧,他的心肠终竟有些软了,回转身去,执杯抿一口茶,伸手道:“拿来吧,朕画可加玺。”   诏书什么的高仲甫也不是没有擅拟过,无非给他自己多圈田宅。段臻现在已觉得名利场上都无半点意趣,高仲甫难道还能直接要了他的江山去?只要段家社稷还在,他要什么,都随他去罢。   不料段臻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那诏书交到自己的手上。   他转过头,恰闻帘外那内官又开了口:“贤妃娘子,高公公还说,请您明日去见他一趟。”   “我?”许贤妃一怔,同段臻交换了一个眼神,段臻却垂下了眼帘,“去哪儿?”   “明日奴婢会来接您。”那内官道。   许贤妃讷讷然,说不出话来。   段臻并不言语,只走上一步,将许贤妃袖底的诏书抽了出来,打开来看。许贤妃不及防备,再抬头时,已见他面色刹时铁青,压抑的眼神里全是悲怆的黑暗。   ***   刘垂文将殷染留在掖庭的东西都打包送来十六宅,殷染一件件拆看,末了发现少了一样物事。   “一根长笛,白玉雕的,有莲花暗纹,还刻了一个字。”殷染形容着,刘垂文却越听越糊涂。当即又往掖庭跑了两趟,回来苦了脸道:“当真没有,奴可要将您那旧屋翻个底儿掉了。”   殷染心往下沉,面上却不显露,只道:“那便如此吧。”好在刘垂文顺带还将殷染的鹦鹉给提了来,那鹦鹉数日无人喂食,脚爪子攀在银锁链上,一副奄奄待死的模样,殷染看着好生心疼。   “我不是说了要拖么!”   门外骤然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喝,随即房内两人便瞧见段云琅和颜粲前后脚地迈到堂上来。殷染连忙提着鹦鹉架子往内室里去了,段云琅眼风掠见,轻轻哼了一声。   年末这两个月,段云琅忙得不可开交,但无论如何,交夜总要回来歇息。殷染一向浅眠,总是半夜里被他摸摸索索地闹醒,再看到他从被窝里钻出一个脑袋来对着她哀声唤“阿染”,像是终于回家的小狗,她便想生气都气不起来了。   殷染一边往空中抛着小米,看那鹦鹉蹦跳着来接,一边想着。夜晚总是温柔的,她的五郎,在夜里,还是原来的模样。   可在白日便不是了。   ***   “拖,恐怕已拖不住了。”颜粲的话音平铺直叙,浑不觉得自己在说的是怎样了不得的事,“龙靖博昨日扯旗,刘公公的人跑死了三匹马,连夜赶来报给殿下,这时节,恐怕连高仲甫都还不晓得。”   段云琅如闷头苍蝇在房中牢骚地转了两圈,陡然又停住脚步,“所以蒋彪也不晓得?”   颜粲一字一顿:“蒋将军恐怕也不晓得。”   段云琅冷笑一声,“好,好,好一个太平盛世!真要等到龙靖博传檄天下了,我看他高仲甫如何收拾!”   他原定的计划,让蒋彪拖住龙靖博,后者纵然要反,也要等到淮阳王受禅之后再反——这样,他手握重兵,以“清君侧”之名再将父亲请出来,归于天子正位,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但程秉国等老成之臣也不认同他这做法,说如果圣人并不打算内禅呢?如今圣人受制,政令全出阉竖,高仲甫也并不必要火急火燎地把皇帝变成太上皇。   然而段云琅却觉得,会的,二兄一定会逼父皇禅位的。   说是直觉亦可,那个殷画,不是曾经宣称她只嫁天子?在麟德殿上,段云琅和段云瑾已经彻底闹翻,他不信对方还能耐心等过这一个年关。   只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龙靖博,已经反了!   “殿下,”颜粲顿了顿,又道,“不妨先将成德那个监军使传召回京,斩之。”   本朝以宦官监军,这回龙靖博造反,追根究底,不过在于与他争□□力的王彦获得了监军使的支持。段云琅经了这一句点拨,如醍醐灌顶:“你是说,先斩后奏?”   “那人是祸乱之源,先斩后奏,即使他是高仲甫的义子,高仲甫也只能舍弃。”颜粲平平淡淡地道,“到了那时,龙靖博已然传檄天下了。”   段云琅皱了皱眉,“若高仲甫定要包庇王彦一党,而一口咬死龙靖博作逆犯上呢?”   “高仲甫只有禁军。”颜粲平静地接了话,“殿下,您也有羽林军,更何况兵部也在您囊中……”   段云琅眉心狠狠一跳,“你的意思……”   “西内苑兵变,圣人错处或有上百,但有一条路,却是走对了。”颜粲寡淡地笑笑,“那就是募兵。圣人知道兵权至重,天下藩镇虽多,最要紧的潼关、洛阳等地,镇守的还是圣人的嫡系。臣料想平叛大事,圣人总不会交给阉竖去做——而平叛,是最能积累军功人望的事情。”   段云琅走到堂前,抬头,对着墙上那一管玉箫,渐渐地出了神。   “殿下,这时候,可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优柔寡断啊。您只要下定决心,天下都将俯首听命于您。”颜粲看着他的背影,素来如同死水的目光渐渐地燃起了火光,“成德一地之反乱,或可成就殿下千秋之霸业!”   段云琅却好像全没听见。他将那玉箫取了下来,箫身不起眼处有一个“臻”字,因久被摩挲,棱角都要磨平,几乎看不出来。他盯着那字看了许久,道:“他曾与我说,要做一个有德之君,才能入天子七庙、受太牢之祀。”   颜粲突然笑出一声,“便是当今圣人,仁慈之名素着,如今还不是成了个体面的楚囚?”   段云琅没有说话。   颜粲盯着他道:“龙靖博麾下有乌合之众二十万,可这滔滔天下,有民人千万!殿下此时来伤春悲秋,当初又何必让程相国去老家找臣?臣可不认得什么天子七庙,臣只认殿下!”   段云琅又静了半晌,转过身时,目光已冷沉下来,而于那一片冷中,又微露出讥讽的寒光,“表兄,我何曾优柔寡断了?”   颜粲一怔,“那殿下……”   “我只是可怜他。”段云琅冷冷地道,“便按你说的做。”   颜粲眼光一亮,重重行礼:“是!”当即告退而去。   待颜粲的身影转过了照壁,段云琅腿下突然一软。   一直没有出声的刘垂文连忙扶住了他,正想转头去喊殷染,段云琅却挥了挥手,“无事。”眼神冷了一瞬,刘垂文看得清楚,殿下的意思是不要惊动里头的殷娘子。   刘垂文心头不禁有些酸涩,费尽力气将殿下扶到椅上坐好,后者将腿用力抻了抻,表情未见得许多痛苦,嘴唇却全白了。似乎是牵持了很久,他才终于动了动口,沙哑地道:“去请樊太医。”   二兄急着御极,高仲甫急着矫诏,龙靖博急着造反,而他,不妨就示人以弱,养养腿伤吧。   ☆、第147章   第147章——请旨(二)   樊太医最初闻得刘垂文的传唤时,他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早年受了颜德妃恩惠,段云琅为太子时,都由他悉心看护;段云琅被废之后,他也表示过愿与旧主同进退,刘嗣贞却让他留守太医署,做好本分,以待来日。   可这一待,就待了多少年。   数月前戚才人小产,他将圣人训斥高方进的事禀告了陈留王,嗣后却又没了下文;原以为自己人微言轻,对于陈留王或许已无甚大用,谁知这一日陈留王的贴身内官刘垂文竟在黄昏时亲自来太医署请他了。   樊太医敛容端礼:“殿下有何吩咐?”   刘垂文道:“殿下请您过诊。”   樊太医呆了呆。   到了王宅里,陈留王已躺在内室的床上,旁边有个面容素淡的女子正拧着毛巾。樊太医还未迈进去,便听见陈留王低沉带笑的声音:“你倒好,比我还不高兴。”   等了半晌,却没有人答话。刘垂文使个眼色,樊太医走了进去,却恰碰上那女子端着银盆出来。不是丽夺春晖的好颜色,反而还有些憔悴,下巴颏儿尖尖的,一双眼睛扫到自己脸上时,刹时间锐利得好像能吃了人。   这女子是什么人,在陈留王面前也敢摆脸色?   樊太医满腹疑窦地走过去,段云琅漫不经心地拍拍自己的腿,道:“瞧一瞧,何时会瘫掉。”   樊太医被这话骇得一凛,收敛心神看治一番,脸色却越来越沉。末了,他后退数步,叩拜下去,道:“殿下这腿,怕是快有十年了吧?”   段云琅一怔,“十年?”他还真没有想到。十年前他分明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小孩子。   “寒侵骨髓,久不看治,气血沉凝,以至僵木。”樊太医沉吟道,“今日老夫准备未周,殿下说个日子,老夫来为殿下施针。”   段云琅微微眯了眼,“要施几次?”   “至少半年。”樊太医拱手回答,“还需佐以良药。老夫这就去开方。”   “半年我等不了。”段云琅却道。   这话不是打商量的语气,樊太医闻而一滞:“可此事自有……”   “多开些药吧,刘垂文,找个机警的采买。”段云琅挥挥手,“至于施针,有一日是一日吧。”   樊太医终究没有多问,便退下去外阁里写方子了。临走之际,又闻陈留王补了一句:“外头那女人找你问我的伤,你莫同她说真话。”   樊太医将方子写好,对折纸笺,正欲交刘垂文去,却被一声粗嘎的鸟叫吓了一跳:“美人!美人!”   后边忽然转出一个人来,却是他方才见到的那个女子,急匆匆走到堂上仰头对那鹦鹉道:“你闭嘴!”   鹦鹉竟然真的闭了嘴,一双圆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那女子收回目光,先是看到樊太医手中的药方,然后才抬起头,对他盈盈一笑。   樊太医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竟没有看出这是个真正的美人。   “有劳先生了。”女子柔声道,“不知殿下的腿,究竟什么毛病?”   樊太医忙道:“微有劳乏而已,谈不上毛病。”   女子那双沉默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年过半百的樊太医竟觉有些难以经受。片刻,她收了目光,行礼道:“既是如此,妾还有一事相询——此事殿下也关心得紧。”   “娘子请说。”樊太医稍稍侧身,抹了一把额头。   女子有条不紊地道:“先生可知,流波殿里的七殿下,日日被人逼迫着服药?先生可能查到那究竟是什么药?”   ***   同樊太医约定三日后来施针,届时他会将有关七殿下服药的消息带过来。   外间天色黑透,殷染将晚膳一盘盘地摆上了桌,段云琅裹着被子坐在床沿,目光围着她转。   殷染走过来,蹲下身子,伸手捏了捏他的腿。他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她一向知道他能装,审度着他的表情,好像还真是不痛不痒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却又翻搅出更大的恐慌来。她垂下眼睑,许久都不曾一动,他低声发问:“怎的了?”   “以往你说抽筋,我没在意,如今可真的熬成病了。”殷染的声音闷闷的。   段云琅失笑:“你操心什么?太医都说了没事。”——即算有事,那也是十年的老毛病,同你没多少关系。   他将话说得含糊又轻松,殷染咬了咬唇,偏过头,将他一只手搭上肩,扶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段云琅索性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竭力装出一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模样,脑袋还不断往她颈窝里蹭。殷染的耳根微红,却没有同他*的心情,只将他往椅子上一扔,又往他怀里塞了一双筷子,道:“快吃吧。”   段云琅心中实际已堵了许多的事,偏偏他不想对殷染说。朝政太过复杂,他懒得再同她解释一遍。于是这顿饭吃着吃着就变得两相沉默,他心头想的是要找准时机,派个妥当的人去召回成德的监军使,再安排好大理寺的人……   “五郎?”殷染唤了几声都没能把他的神魂唤回来,索性拿筷子敲他的筷子,“五郎。”   段云琅一怔,转过头来。   殷染挟起一块肉片,笑道:“张口。”   他乖乖地张口,待那肉片落入口中,他才反应过来咀嚼了一下。   殷染觉得他这样也挺好,至少听话,至于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她不敢问。但到底因为他的冷落有了些不快,幽然一笑,径自起身坐到了他的腿上去,一手自自然然地挽上了他的脖颈。   段云琅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他呆呆地看着她,脑子还在大理寺那边打转呢,舌头却已经跟她纠缠在一起。   两人在宫里最初混到一处时,她总有些自得风情的法子来挑逗他——在床上。那时候两人如鱼得水,他也很是享受过一段时日。然而到后来两人心意戳破,她反而愈来愈羞涩,莫说主动挑逗,便连他来倒贴都常要被她一脸柳下惠地折腾得没劲。   谁倒贴,谁亏本。这本就是万古不易的道理。   然这半年以来,世事癫狂错乱,他确是许久没工夫思量这谁赚谁赔的问题了。感情总是愈解愈结,还不如庙堂杀伐来得痛快。   殷染终于松了口,抱住他的颈项,额头抵在他胸膛,轻轻地呻-吟了一声。   这声音就像往干柴上撒下的火星,他的手臂立刻揽得她更紧,滚烫的唇滑过她的脸颊,牙齿轻轻啃咬那小巧的耳垂,原本因为颜粲的话而有些悲凉的心气,此刻却全被情-欲的灼热所驱散了。而后他听见她静而温柔的声音,像是响在他的心口:“五郎,你长大了,你做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忙了。但你若不开心时,总还可以告诉我,你知道我肯的,你要我怎样,我都肯的。”   他慢慢低了头,下颌轻轻磨蹭她秀软的头发,温声道:“你想做皇后么,阿染?”   她全身一震。若不是他将她整个人在怀中圈紧了,他几乎以为她要落荒而逃。   殷染很久没有开口,他也就耐心地等着。   还是一样的怀抱,可她终于明白,有什么和过去不一样了。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圣人,他的父亲。她想起圣人说话的时候,辞气和蔼温柔,总不论话中内容是多么地骇人听闻。她觉得此刻段云琅的样子,已经和圣人差不了多少了。   她不由得抱紧了他。   她不怕他冷漠无情,不怕他虚伪难测,不怕他手辣心黑。   她只怕他孤独。   “你要我陪你么?”她轻声问。   段云琅无谓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那句话,你若不来陪我,我便杀了你,再去找十个二十个女人,我一辈子都不会寂寞。”   她忽然抬起头来,盯他半晌,蓦而嫣然一笑,“你不会的。”   他的心跳停了一瞬,而后又愈加急劲地搏动起来。一只手已抚上了她的腰线,嘴上还在反驳:“凭什么不会?”   她突然翻身上来,两腿跪在他身体两边,这样,她就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俯首睥睨着他,好像帝王睥睨着臣民。   她拍拍他的脸颊,轻谑地笑道:“我不信你有了我后,那些女人,还能入你的眼。”   ☆、第148章   第148章——谋国   时光像是忽然成了一条倒流的河。   殷染不再问他在忙些什么,十分听话地困守在王宅的方寸之间,连二门都不迈。住了小半个月,隔壁的淮阳王都全不知道这里多了个人。与此对比鲜明的是殷染在床笫间的热情和温顺,当他要的时候,她可以变成一个妖精;当他不要的时候,她可以立刻睡去。   就像至正十九年的那场大雨夜之后一样。他是那个对她紧追不放的狂妄少年,而她无可奈何地深陷这不伦的*之中。没有更多牵扯。   然则段云琅自己是不相信这世上还有能够倒流的河,也不相信一切能与过去一模一样。只是两个人都是逃避和纠缠的好手,他除了在朝堂上要伏击和冲杀,在家里也得打点精神。谁说爱一个人不是一场恶战?   他说了,要让她当皇后。她却顽劣地引开了话题。   她既然拒不投降,他更加不会认输。端看两人如何熬着熬下去,要么被对方生生拖死,要么就一起上刑场,受大逆不道之戮。   段云琅没有看明白过自己,刘嗣贞或程秉国也许懂得。那就是,他的心肠,一日比一日地坚硬了。   ***   许贤妃将自己精心沏好的茶捧到段臻的书案前,柔声道:“陛下。”   段臻看着佛经,头也不抬,“朕不答应。”   许贤妃怔了一怔,“陛下这是……”   “你去同高仲甫说,他杀了朕,要比逼朕画这个可来得容易得多。”段臻冷冷地道,“让他尽管下手吧。”   许贤妃沉默片刻,“为何陛下总让妾去同他说?在陛下心中,妾便是这样首鼠两端的人?”   段臻眉梢微挑,掠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没有分毫内容,但他已经把自己的鄙夷和不信任全给表露出来了。   许贤妃闭了闭眼,复睁开,声音平静,“陛下便不想喝一口茶么?妾这回试了三道,最后这一道,水脉翻花,妾可高兴坏了……”   段臻一抬手,那茶盏当即无声地摔落在绒毯上,滚烫的茶水刹时泼出,洇湿了好一大片。   许贤妃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愧疚伴着愁怨,悔恨搀着委屈,更多的却是某种不明其所以然的痛苦,把她整颗心都绞紧了,再绞碎了,鲜血都流干,她的脸上惨白一片。   而段臻却好像一点情绪也没有,仍自读着他的书。   许贤妃看他许久,索性转身去架上取来了那一封诏书。   “陛下是想就事论事么?”她将那帛书徐徐展开,话音已平静了下来,“妾以为高公公此法甚妙,既平衡了朝上二王和五王的势力,又堵住了悠悠众口,而况如今河北大旱,江山多事,早一日有人出来担当,也就少一日的群龙无主……”   段臻将佛经放回案上,轻手轻脚的,心情都似没有分毫的起伏,语气也很温和:“你想让小七去当这个出头椽子?你知道小七才几岁?五岁。”他慢慢地重复,“他才五岁,你就要送他去死?许临漪,朕以为你好歹会等他长大再下手。”   许贤妃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出,“你要我说多少遍?这事跟我没关系,是高仲甫的主意。”   段臻扫她一眼,微微一笑,“据朕所知,朕的每一个儿子,都和你有关系。”   许临漪仓促地抬眼又低头,咬住了嘴唇,声音似带了哽咽:“我过去不懂事,也不怕你知道……可我终究是向着你的,阿臻。”   段臻的笑容温柔款款,“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给高仲甫当说客?”   “我不是给他当说客。”许贤妃低低地道,“我是怕你受苦。横竖不过是画个可,届时小七登基,你做了太上皇,便是……便是天下大乱,都与你没有干系了。”   她这话说得直白了,脸上反而失却了表情,一双平素总是刻意温柔着的眼睛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他,底下燃着沉暗的火焰。   段臻静了片刻,抬起头,正视她的脸,“你是这样想的?”   许贤妃咬着嘴唇盯着他,点了点头。   段臻毫不避让地看着她道:“你便这样恨小七,你便这样恨素书么?”   许贤妃晃了神。   恨小七?恨素书?   原来自己刚才讲的还不够清楚?   原来自己已经在这昏暗囚牢里陪了他大半年,他竟然还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前朝险恶,他早早禅位去太极宫或兴庆宫颐养天年有什么不好?眼看着河北就要大乱,眼看着二郎和五郎就要夺嫡,这个时候,他还强撑着坐在这御座上,做这个名目上的天子,生前无所事事,死后枉担骂名,这样他就快活了吗?   她抓着那帛书,摇着头后退了两步。   “阿臻,”她轻声唤着,段臻脸色一僵,“你总是拿自己的心思去揣测别人。你总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真心对你好。”   段臻惨然一笑,“真心对我好的人,早已经死绝了。”   许贤妃怔怔然凝望着他,眼里泛动着辽远的水光,许久也没再多说一句话,终是转身离去了。   ***   十一月初五是诞节,圣人的四十四岁圣寿,也是淮阳王段云瑾主事以来的第一个大节庆,里里外外都要扮出一副普天同庆的隆重样子来。更何况,殷画已经代他同高仲甫商议好了,那一份内禅的诏书,很久以前就递去承香殿了。   段云瑾听闻圣人迟迟不肯画可,他也不着急,画可加玺,都不过是个流程,若当真内禅,他自己还要三辞三让呢。他只是没有料到这一切荣华富贵来得如此容易,似乎自从母妃过世,他就再没遇到过什么阻碍,一路顺风顺水,便连高仲甫都要让他几分锋芒。   这不由令他有些飘飘然。   投到他幕下的能臣谋士也越来越多。现在明面上看来,淮阳王与陈留王似乎是平分秋色;但毕竟少不越长,圣人已经是个废物了,天下将是谁的,似乎一点儿悬念都没有了。只是在诞节前日,却有一个书生,一身布衣落拓,头上戴一顶高高的丧帽,投到段云瑾府下来,见了他就嚎啕大哭。   段云瑾莫名其妙,心头更恼火这晦气,转脸对管事道:“这是何人,怎么随便就放进来?”   管事的还未接话,那人已经大声哭喊起来:“殿下!草民是来为殿下送终的啊!君不闻,飞鸟尽则良弓藏,狡兔死则走狗烹!殿下如今领监国之重任,然则陈兵百万,殿下所号令者几人?藩镇上百,殿下所掌控者几城?殿下谋国不谋身,祸且至矣!”   话到最后,音调冲高,几乎阖府皆闻。段云瑾站在堂上,被他这一番乱七八糟的哭丧,几乎手足无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被人看穿的羞恼几乎要灭了顶,却听旁边一声清脆的断喝:“谁指使你来的?妖言惑众,好不要脸!”   却是殷画,不知何时已站到了堂上来,冷眉对着那人。   书生又哭又笑,拍手道:“你这妇人,可要害死二殿下了!二殿下今日杀我,明日便无人给他送终了!”   “拖下去!”殷画眼中发红,厉声道,“直接斩了!”   直到那书生早已经被人带不见了,那刺耳的哭声还在段云瑾耳边嗡嗡作响。殷画转过身,看见他这副模样,冷冷道:“殿下这是被人骂得魂都丢了?”   段云瑾喃喃:“他说我谋国不谋身……”   殷画挑眉冷笑:“天子之尊,一身即是一国,一国即是一身。段二郎,你何时才能拿出天子的气魄来?非要黄袍加身之后吗?”   ***   用过晚膳,夫妻两个照旧在书房里处理政务。只是段云瑾实在心灰意懒,看妻子做得那么认真,索性将文牍都往她面前一推,自己站起身来。   “去哪儿?”殷画头也未抬。   “去喝酒。”段云瑾看了一眼庭院的小窗,外头还蒙着暗光,是从陈留王的宅子那边透过来的。   殷画没有再说话。   段云瑾走出院落,挥退了仆人,却是信步往隔壁走去。今年落雪不厚,十六宅这边炭火足,早都催融了;他相信这是一件好事,河北的灾民可以少受些苦。   至于明年的庄稼会不会颗粒无收,那就不是他愿意想的了。   段云琅见到二兄突然到访,显然一怔。彼时他在庭院中摆膳,旁边坐着大兄东平王,还有一个十分面善的女子。那女子立刻往房中避去,段云瑾笑笑,只是笑过之后,他的表情就僵了——   他想起来了。   ☆、第149章   第149章——孝子不匮(一)   段云琅吩咐厨下添来一双碗筷,又加了几个菜,东平王虎头虎脑地道:“我以为二弟不会跟我们玩了。”   段云瑾沉着脸走过来,径自坐在段云琮的食案之旁,随口问:“怎么这么想?”   “因为你娶了媳妇。”段云琮煞有介事地回答。   段云瑾正伸手去抓羊肉,闻言几乎被自己的口水给呛住。坐在主位的段云琅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我来讨杯酒喝。”段云瑾咳嗽道,“五弟不会这点薄面都不给吧?”   段云琅扬了扬下巴,便有小厮来给段云瑾面前的酒盏满上。段云瑾正要饮下,却听他开了口道:“小弟生辰那日的酒,还不曾谢过二兄。”   段云瑾眸光一静,旋而平淡地笑了笑,“五弟谋定而后动,二兄是拍马也不及。”   “你那王妃恐怕不这么认为。”段云琅一挑眉,“二兄如此琴瑟和谐,小弟等不及要见二圣临朝了。”   段云瑾沉默着,先是饮尽了杯中酒,而后才缓缓道:“十月十五,麟德殿的伏兵,我事前并不知晓。不过这既是画儿做的,你怪我是自然,我……我无话可说。”   段云琅挑衅的目光渐渐地沉了下去,最后,仿佛有些无奈地笑了:“你当真那么欢喜她么?哪怕她胆大包天,拖你去死?”   段云瑾攥紧了酒杯,声音低抑着:“我不知道。但我不是父皇那样的人,我不会放任她不管。她做了错事做了坏事,我都会给她收拾。”   段云琅没有料到他这番说话,一时竟不知如何应答。这想法其实很简单,或许每一户平头百姓家里的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出自他们段家人的口里,就是那么地……那么地古怪了。   不知为何,段云琅竟有些羡慕二兄。他抬手再给他斟酒,衣袖掩去了他的表情:“后日便是诞节了,这一杯酒,二兄就这么急?”   段云瑾笑道:“一日活着,便是一日的命。怎么能不急?”   段云琅也笑:“二兄豁达。”   段云瑾摇摇头,抬头看着他道:“不及五弟潇洒,金屋藏娇。”   他终于看见段云琅的脸色变了,心头不禁涌上几分得意。那个女人,当真是五弟的死穴,莫说碰了,连讲上一句都能让他无法收拾。   段云瑾闭了闭眼,决定乘胜追击:“近日收到成德方面线报,道是龙靖博蠢蠢欲动,竟有些大逆不道的心思。若果有那么一日,平叛的功劳,当然要交给五弟了。不知到了那时,五弟还如何护她周全?”   你那线报,恐怕都是半个月前的了。段云琅心中冷笑,眉目间凛冽更盛,就像这夜,分明没有落雪,却刻骨地寒冷,“你想如何?”   段云瑾却掩着面容举杯饮酒,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如何,到了诞节上,你便明白了。”   “你在要挟我?”段云琅勾起一抹不辨真假的浅笑,“用一个女人来要挟我?”   段云瑾摇摇头,“我只想讨一杯酒。”   段云琅却突然离席,一手提着酒壶来到他面前,站着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俯视着他,面容冷漠:“你想怎样?”   段云瑾低着头,手指抓紧了酒杯:“我想你不要插手诞节上的事。”   ***   是这样么?   只是这样么?   不知为何,段云琅反而轻松了下来。   他原本还在猜测段云瑾何时动手,如今看来,或许就在诞节了吧。刘嗣贞说,高仲甫送去承香殿画可的诏书有一半不经他的枢密院,看来段云瑾和高仲甫是早就有所串联的了。   段云瑾瞧他表情变幻,却不言语,似乎还想谈谈价钱似的,心底有些好笑。“我说五弟,你平日总揣着十二个聪明,怎么这件事情,做得如此不地道?”   段云琅恍然回神:“什么事情?”   “那女人就是殷染吧?”段云瑾笑眯了眼,“我原本不知道她在哪里的,可巧你还把她带家来了。金丝鸟若圈起来,久了就不好看了。”   段云琅看他半晌,低嗤:“你懂什么。”   他和阿染之间乱七八糟纷纭复杂的事情,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插嘴。   段云瑾面上有些难看,正没接话处,旁边段云琮突然拿筷子戳着食案上的炙肉,嘟囔了一声:“阿染。”   两兄弟一同愕然看着这个傻大兄,后者却浑然未觉,抬头对段云瑾憨笑道:“二弟,我刚才看见了一只鸟儿,它会叫人哩。”   段云琅敷衍地摸摸他的脑袋,继续道:“二兄敢拿这样的事与我谈条件,就不怕我明日便将她送走了?”   段云瑾摇摇头,“我当然怕的,可殷画不怕。”   段云琅不说话了。   若殷画知道了殷染就在一墙之隔,以那女人无法无天的脾性,会发生什么还真是难以逆料。他现在开始承认,把阿染放在王宅里,或许真不是十分妥当。他总不能日日都看着她,或者调兵来护着她……   思绪越来越离谱,却听段云瑾曲起手指敲了敲食案,笑得意味深长:“你在担心什么?兴许诞节过后,一切就结束了。”   如果内禅得成,他与殷画入主大明宫,那自然,一切都结束了。   段云琅举杯,隔着一段距离与他虚撞一下,笑道:“其实二兄何必管我呢?我这样一个纨绔闲人,最怕的就是人心算计。世道险恶,有二兄顶在前头,我开心还来不及呢。”   这是答应了?   段云瑾抬手举杯示意,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道:“二兄信你。”   段云琅亦饮尽,转头看见段云琮满脸怔愣,心中却也一软,自给他斟酒道:“大兄,我们也喝一杯。”   ***   仲冬夜深,坐在地上,纵是垫了软席,也还是有些冷,透进骨髓里来。但酒却是好物,喝了酒,浑身都在发热,自喉咙流淌过四肢百骸,又晕染到脸上来,映得瞳仁都是灼烫的。兄弟三个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而快活地在一起喝酒过了,防备卸去,面具揭下,乘着夜色和酒气,若能就这样回到过去的话,那也不错吧。   “二兄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同去找父皇,说我们想读书,结果被他骂了一顿?”   “怎不记得?似乎颜德妃也去找过,父皇说我们还小,看不懂书。”   “就是西内苑兵变之前,他还同我说,若不是我们弟兄几个不学无术,他怎么会去依赖崔慎李绍。”   “这倒有趣儿了。”   “他越不让我碰的东西,我就越想碰。若是他让我们读书了,兴许我还烦了呢。”   “我却跟你不同。读书有什么意思?我还是喜欢女人。”   “别说,我十岁的时候帮你遮掩了一回,父皇没骂我,我倒险些被周镜骂死。”   “哈哈哈……你那时候知道什么是女人么你就帮我遮掩?”   “我哪儿晓得你是去了平康里?你明明说是去庙子里的!”   “那就不是遮掩,是你本来不清楚。”   “刘垂文告诉我了,说你没往庙子的方向走。”   “……隔了十多年,你是要同我讨一声谢?”   “不用。来日若龙靖博起兵,你要谢我的地方还多着。”   段云瑾手中酒杯突地一抖,酒水洒了大半。他实在已醉得糊涂了,转头看向五弟,五弟的眼神却亮得发冷,他的背后是浩淼无垠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没有一盏灯,全是黑暗,尊贵的黑暗,冷酷的黑暗。   他竟然有一种很荒唐的冲动——他想在五弟面前下跪,因为此刻的五弟,仿佛根本就是这社稷山川之主。   段云琮抓着自己的小酒杯,紧张兮兮地看了一眼二弟,又看了一眼五弟,突然掩耳盗铃地大叫一声:“谢谢谢谢!”而后迅速往两人的杯口上都撞了一下,咕噜噜把酒当水一样地喝了个干净。   段云琅的眼神终于移开,他敛着袖子给段云琮擦拭嘴角流下来的水迹,一边道:“这天下不姓高,高仲甫不晓得心疼。把人逼反了,还得我们去戡乱。二兄,弟总当你是明白人。”   ☆、第150章   第150章——孝子不匮(二)   长夜已将尽了。   殷染站在卧房的窗前,看着庭院中那三兄弟举杯撞盏,全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说着胡话,偶尔有一两声大笑,惊起了枯树上的寒鸦。   前些日子樊太医来过了。当着段云琅的面,他告诉殷染,七殿下每日里用的药不归尚药局管,都是高小公公从外头带的——高小公公,就是高方进,现领了北司龙武、神武两军,宫里人都说他会继承高公公的衣钵……   “衣钵。”段云琅突兀地怪笑一声。   樊太医的面色十分沉重,“臣也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说那药羹是在宫外就调好的,还有人说,七殿下近日越发痴呆了……”   月亮下面,一庭明昧交叠。忽听得段五拿筷子敲着漆案边沿,大声唱诵起来:“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孝子不匮,永锡尔类!”一边段二扶着头,按节拍磕着玉佩,时而轻轻地和上一句。只有那段大,好像觉得这两个弟弟很有趣,只管拍手大笑。1   这诗是祝愿主人家子孙贤孝的,可他们三个,那都是彻头彻尾地不贤不孝。   夜里听来,那歌声似醉,一层层如雾袭来涌上,裹得人周身冰凉。   ***   “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段云琅模糊呢喃着,还伸手去抓酒壶,酒壶却骨碌碌滚下了食案。他眉头一皱,身子伏低去捡,一双秀气的缎面鞋却踩在了他的面前。   他摇摇晃晃抬起头,粗声道:“你怎么出来了?”   殷染凝视他半晌,末了无可奈何叹口气,“人都走了,别喝了。”   “走了?”段云琅一怔,迟钝地转头,但见一庭空阒,哪里还有他骨肉至亲的兄弟?   他呆了很久,低下了头。殷染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由得也蹲下来,伸手捧起他的脸,道:“酒量不好,就不要喝这样多。”   他怔忡地看着她,那目光却好像穿透了她,看到了遥远的地方去了。“不会再喝这样多了。”他以为自己在说话,可其实那只是一阵气流,轻微地,在两人的鼻息间震颤了一下就消逝了。   再不会有这样的良夜,再不会有这样的好酒。再不会有这样的兄弟,一起读书顽闹,斗鸡走狗,银弹丸,金马鞍,没心没肺地踏遍长安。   再不会有了。   殷染慢慢地抱住了他,拥抱的姿势好像生来如此,少年从来都是深埋在她的心脏。他靠在她的胸怀,突然间发白的五指抓紧了她的衣襟,痛苦地叫了一声,像是在哭,像是在笑。   她抱紧了他,她知道此刻的他意识混沌,想必是什么都听不到了,可她还是轻轻地说出了口:“五郎……你还有我啊。”   ***   “龙靖博杀成德节度使,据镇州。朱桓暗中南下,至魏博,魏博节度使童宵响应,博州军开门接纳龙靖博十五万叛军,已破义成,直奔武宁……”   依着诞节的规矩,天下休假三日,到十一月初五这一天,群臣上甘露寿酒,王公贵戚进金镜绶带,士庶结承露囊,村社饮宴,从长安到四海,从皇帝到村人,朝野同乐,君臣尽欢。便是大雪飘飞,也阻不住长安城里张灯结彩的一片喜气,仿佛能将那檐头的积雪都催融一般。   寅时不到,群臣便已顶风冒雪候于宫外,依横街南北,以班次论列。待时辰一到,便依大礼,到紫宸殿称贺,再赴含元殿饮宴。这又是淮阳王有心要立规矩,要按着礼典上说的一丝不苟地来,有人受不住冷,在街衢上一边跺脚一边说,怎么圣人四十岁大寿都没有这样讲排场,如今四十四岁这么不吉利的年纪,反而吆喝起来了?   有人说,这不是,盛世兴礼乐么。   有人说,那也要看这兴礼乐的人是谁,圣人能到含元殿上露个面就不错了!   有人说,这有什么关系,儿子给老子祝寿,这不是天经地义?段家的天下传给段家人,这不是天经地义?   雪花像是从低矮的半空里被一只无形的手抛下来的,洒到发上衣上,转瞬就消融了踪迹。段云琅没有依礼入宫贺寿,甚至连朝服也没换,只一身月白的襕袍立在廊下,抬着头看那围墙外头的雪,仿佛因那诞节的热闹而与墙内的都有不同。   刘垂文低声道:“殿下果真不去给圣人贺寿么?”   段云琅却反问:“叛军已破义成?”   刘垂文一怔,“是……”   “破了义成,却不西下汴州,反而东走武宁?”段云琅突兀地笑了笑,“真是成也朱桓,败也朱桓。”   刘垂文没太听懂,也就不敢接话。段云琅往雪中迈了一步,他今日没有束冠,月白的衣衫上,那一把墨黑的头发寂寞地随风飘荡。刘垂文正想喊他,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你便随他去吧。”   刘垂文回过头,殷染正平静地看着一庭飞雪之中,那个沉默而无聊的人。刘垂文不由得去向她求助:“今日是个大日子,奴婢不晓得为什么殿下就是不肯去,虽然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殿下……殿下当初为了见圣人一面可以夜闯承香殿,怎么如今圣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露面了,殿下却不去了呢?殷娘子,您可得劝劝他……”   殷染眉头微动,“夜闯承香殿?那是什么时候?”   刘垂文自知失言,挠了挠头皮,道:“就是奴婢将您带出掖庭宫的那个晚上。”   殷染心头一沉,好像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一时竟无力呼吸。她想起他曾经对自己说:“你问我,我便解释给你听。”   可是,她却不想听他的解释。   她想到那一晚的惊心动魄,床下那一把染血的剑,和段云琅疲惫的眼神。时而感到心痛至极了,时而又只是恍惚:他说,从来也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   她侧身对刘垂文道:“给我寻一把伞来。”   ***   风雪飘荡的声音仿佛忽然静止了。然后,便是细细密密的温柔的落雪声,像是春蚕食着桑叶,像是毒蛇爬过草丛,愈加清晰地响在段云琅的心上。那一把伞是青竹色,于是段云琅回过头时,殷染的小袄都被映得苍翠欲滴,双眸中染了碧色,湛亮清透地望着他。   段云琅淡淡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今日?”   “今日。”   殷染微微一笑:“我自是愿意去的,但今日可是千秋节,你当真不去给圣人祝个寿?”   “有二兄在就够了。”段云琅这话答得有些敷衍,但已足够让殷染嗅出一些不对劲的气味:“什么意思?”   段云琅道:“你知道什么是井底之蛙吗?”   殷染安静地看着他。   段云琅从她手中接过那把伞,径自往外走去,殷染连忙跟上,“你看这世道君民同乐太平欢歌,你能想得到成德魏博已经造反了吗?”   ***   寅时正,高仲甫来承香殿请圣驾。   许贤妃先走出来,将袖中一方帛书递了给他,轻声道:“我这便去叫醒圣人。年岁大了,愈发贪睡,连自己的千秋都记不清楚。”   高仲甫佝偻了身子,毕恭毕敬地道:“贤妃娘子为天下社稷所计深远,奴婢领旨谢恩。”   他对着圣人也可以不磕头,更何况只是对着贤妃。许贤妃表情颇寡淡,“我只想和圣人过几日安生日子。”   “贤妃娘子能劝得圣人回心转意,当是我朝第一大功臣。”   许贤妃失神半晌,才道:“多谢高公公谬赞。”   劝得圣人回心转意?不,他才不会回心转意。   只是她早已学会了他的笔迹,今日是最后一日,她终于不得不趁着此时,代他写上了那个“可”字。   “朕以寡昧,虔奉鸿休,而道不恒泰,时更小屯。天子当以存社稷、安国家为孝,今朕以忧劳所积,遘疾弥留,乃授皇七子云璧传国受命宝符,择日即皇帝位。王公百僚,宜体朕怀,各尽臣节,布告遐迩,咸使闻知。”2   “可。”   ☆、第151章   第151章——黄泉道(一)   “你去哪儿?”   殷染也就问了这么一句,见段云琅始终不予回答,也就不再问了。   分明都未到晌午,长安的街道上已是融融泄泄,热闹非凡。虽是天寒地冻,也抵不住贪图热闹的人们出来踩雪欢游。殷染原还害怕自己遇上什么熟人,尔后才发现城东北的官宦人家都去宫里祝寿了,这一路上人虽多,可她认识的,就只有前头这个人罢了。   他的衣衫那么单薄,他的脚步那么虚浮。可他一直在往前走,脸上没有分毫匆忙之色。   她有些跟不上,又要逼自己跟上,一时有些急乱。忽而有人撞了一下她的肩,她一晃神,段云琅已又走到前头去了。   “这妇人,走路不长眼睛的么!”那人却不依不饶地骂了起来,“大雪天的,赶投胎呢?险些把你小爷撞着了!”   殷染根本不想搭理,抬脚便走。那人反而更加得劲,抬高了声音:“你还想走?撞了人你还有理了是不是横鼻子竖眼的?”说着便来拉她的衣袖,“你别走,你让大伙儿都来评评理!”   一只手臂突然搂住了她的肩,极狎昵的姿势,将她整个人带进了温热的怀抱里又往身后一拉;段云琅微微抬了下巴,声音冷得没有温度:“你是何人?”   那人看段云琅这副气势,先且颓了三分;可仍梗着脖子道:“光天化日,你们俩个男女,如此不知廉耻!”   段云琅反而笑了起来:“今日圣人千秋万岁,士女同游都可不禁,我带我妻子上街,还要你来置喙?”   他这话说得文绉绉的,倒把这市井粗人给唬住了:寻常人是不会这样说话的。有人偷偷肘了这人一下,提醒他去看那少年的衣带。   好家伙,那可是金銙玉带,九环紫底……   那人自顾瞠目结舌,段云琅颇感无聊地撇了撇嘴,搂着殷染离开了。   此后一路,一直徒步走到升道坊,他没有再放开手。   ***   殷染是第一次来升道坊。   里坊那横横竖竖的巷道围墙都还错落保留,房屋却稀少无人。地势不太平整,再如何留神,也常要踏进三四尺深的积雪堆里。段云琅放开了她,再度走到了前头去,每一步他自己踩实了,才示意她跟上来。   升道坊住的都是长安城里最底层的贫民,有的连房子也不起,就搭几座布帐,此刻都从帐子底下出来了,一双双眼睛盯着这两个衣衫整洁的天外之人,目光亮得可怕。   这种目光,殷染却是熟悉的。   当一个人饿到了极限,肚腹搅在一处,胃肠翻滚撕扯,挣扎的亮光从眼睛里透出来,就像一头狼——   她也曾经如此饿过的。   风刮过,有纸屑在空中飞舞,不仔细看,还以为仍是雪花。那是烧残的冥钱。殷染脚下偶尔踩到某些硬物,低头一看才发觉是地里歪倒的木头牌位。殷染移开脚,便瞧见一个被黄土掩埋大半的“绿”字。   在升道坊与人同居的,还有鬼。   段云琅终于停下了。   他的肩上,已砌了厚厚一层雪。殷染走过来,伸手给他拍了拍,他的身子缩了一下,终究也没有躲开。他只拿下巴指了指不远处,殷染望去,一片荒郊坟场。   她平静的眼神里裂开了一道罅隙,面色也刹那间苍白如雪。反而是这个时候,段云琅反手握住了她的,牵着她往前走。   他的手掌很大,五指根根修长,几乎能将她的手整个包住,指腹有茧,粗粝而温柔。这已是一只成年男人的手了,也并非十分温暖,但两人执手而行,到底能够驱寒。   段云琅好像对这一带已很熟悉,他带着她绕过七八座荒坟,然后,找到了那一座。   “恩人殷氏讳花楹之墓。钟北里立。”   殷染呆呆地看着这封土之前的一块长不足半丈的小小石碑。年深日久,石碑上爬满了苔藓,石质虽坚,上头的字迹却早已漫漶难辨。飞雪真如纸屑,纷纷扬扬在这天地之间,像在挽留什么,又像在驱赶什么。殷染觉得自己好像遽然被抛进了绝望的深水之底,看不见光,看不见太阳,看不见未来。十多年前的饥饿感如梦魇般袭来,攫紧了她的脏腑,她突然双膝一软,便朝那墓碑瘫跪下去。   “原来……真的……”她的声音很低,却像是挣扎的嘶喊,“阿家……阿家!”   段云琅慢慢走上一步,伸长手臂揽住她的头,让她稍稍倚靠在自己的腿上。她又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将一些什么东西压抑回心底,开口道:“多谢你,五郎。”   “谢我?”   “我不知道我阿家葬在此处。”她低垂了头,伸手去抠那木牌底下冒出来的一点枯黄的草尖,声音被风雪缠搅得模糊而遥远,“不,其实我都不知道……她真的死了。”   段云琅眼神微动,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安静地凝视着她。   “你不是总怨怪我,不肯告与你当初的真相?其实真相那么容易,你随手一查便晓得了。”殷染闭眼,“我只是不愿意讲。高仲甫把我阿家从家中拖走,隔了没几日,我家就办起了丧事。我……我原来是这么无能为力的啊。”   她的身子忽而发起颤来,似是冷得极了,头抵在那木牌上,双手抱住了自己,长发之下尖尖的下巴,唇边一个凄凉的笑,“五郎,我不愿意讲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你也一样,对不对?”   段云琅没有说话,只随着她也跪了下来,跪得笔直而礼貌,而后,他向那封土叩了三个头。   她抬起了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感谢殷夫人当初不肯招供,让我的罪状少了一条。”   再三叩。   “这是感谢殷夫人对阿染的生养之恩。”   再三叩。   “这是为人子婿,向岳母奉——”   “好了好了!”殷染再听不下去,脸上还白着,耳根都已红了,伸手便来拉他。段云琅乖乖闭了嘴,手上一用力,反而将她一同拉了起来,又俯身给她拍去衣上泥土,道:“无能为力有什么关系?无能为力的感觉,我比你清楚。”   话说得平平淡淡,内里藏了多深的痛苦,不堪细想。殷染抿了抿唇,轻声道:“我阿家姓穆。”   段云琅动作一顿。   殷染又道:“总是因她嫁到了殷家,好像就披了殷家的姓氏一般,再没有人晓得她原本姓什么了。便连钟北里都不晓得。这不是很可怜么?明明我阿耶已经抛弃她了,她离了‘殷夫人’这自欺欺人的三个字,便什么都没有了。”   段云琅抬眼与她对视,目光平静如日光照彻的海面,“她还有你,你是她的女儿。”   殷染眼睫微颤,“她恨我。”   “不可能。”他没有迟疑地打断了她的话。   殷家不想再争辩了,转身便走。   “你知道今日是圣人的四十四岁寿么?”他在她身后道,“你知道高仲甫和淮阳王预备着,要让圣人在今日禅位么?”   殷染停住脚步,风雪呼啸之中,段云琅的声音冷酷无情,好像在讲一个与她全然无关的故事。   “我读书不仔细,《左传》只记得第一篇。”段云琅道,“隐公元年,郑伯克段于鄢。你说,待我二兄得了皇位,他要如何对付我这个弟弟?”   殷染回转身来,飞雪迷漫,不过是数步距离,却如隔沧海。“那你为何……”她低声,“为何要带我来这里?为何不去——”为何不去朝上,为何不调兵遣将地制止这一场内禅?   他难道当真要将皇位拱手让给淮阳王?!   段云琅凝视着她,那目光安静平和,却像这飞雪之上的铅云,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阿染,我长大了。”他的声音渐转温柔,“我可以保护你了,你知道吗?二兄答应了我,只要我不插手他的事情,他便不会动你。阿染,你到现在,该相信我了吧?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温柔,温柔的极限,绷成一条至紧的弦。殷染震惊地看着他,她是真不敢相信啊!他竟然为了这样的理由,就——就放弃了?   这样简单,这样儿戏,这样……傻?!   她抿了抿唇,“你一定有后招的,对不对?你怎么会是共叔段呢?”   段云琅的眼神黯了一下,旋而笑起来,“阿染,你还是懂我。”见殷染仿佛松了口气,他的笑意更深,“龙靖博的叛军已经攻下武宁,徐州的漕运已经断了。二兄即位又如何?他的手底,没有兵啊。”   少年的眉目冷得几近虚幻,银白世界里,殷染一时有些无措了。她不知如何应对这样棱角分明的段五,她只是道:“五郎,不要拿天下人开玩笑——”   他突然吻住了她,将她所有未完的话都封在了唇齿之间,百转千回,*撕咬,舌头探进去,仿佛要探进深深的心底,天地苍茫,飞雪漫漫,两个孤独的人影在这死亡的废墟上纠缠一处,姿态优雅而绝望。她被他吻得全身都乏了力,倒入他的怀中,发现他的呼吸也乱得厉害,胸膛一起一伏,好像有什么□□的野兽,将要出柙了。   他说:“阿染,与你相比,天下算什么?可我若挣不到这天下,我哪里还有性命待你?”   他说:“阿染,我有时极苦恼,有时极怨恨。我怕自己在这条摸黑的路上走太远,回头你便不见了。我既不愿自己一个人这样孤独,又不愿让你也双手沾血。”   他说:“阿染,我明明已经那么用力了,为什么还是把事情办成了这个样子?我救你出了少阳院,却又惹得你不高兴。我忍住自己不见你,你却被殷画算计。我将你接回十六宅,你却被二兄看见了。阿染,你告诉我,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说:“阿染,你不要说话。你一开口就扫兴,我不要听。阿染,我现在很快活了,你就在我的怀里。”   殷染沉默,始终沉默。少年抱紧了她,两具瘦的身躯,两颗不言不语地跳跃的心。鬼神寂静,风雪低眉,在无穷远的天的尽头,仿佛有重重叠叠的画阁琼楼盘旋而上没入云端,“啪啦——”迎向那风影雪光,便即刻激碎成漫天的飞沫。   ☆、第152章   第152章——天下为注(二)   两人从升道坊回来,天色已近黑了。刘垂文候在门口,见了二人就迎上来,满面焦急道:“殿下怎么才回来?宫里出大事了!”   段云琅面无表情,迈入了内堂才问:“什么事?”   “内禅诏书颁下了——却是给、给七殿下的!”   段云琅整个人僵住,“什么?”   给小七?!   圣人这是疯了?!   “圣人好像都不晓得,典仪上直接发了脾气,被高仲甫拖走了。淮阳王也很震惊,没多久就离宫了。我阿耶要我来问您,募兵已准备好了,是攘外还是安内?”   段云琅的声音很冷,像是用石头在冰面上砸出来的,“自然攘外。攘外方能安内。”   ***   至正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五,诞节大典,群臣上寿仪。诏下,以年仅五岁的七皇子段云璧即皇帝位,朝野哗然。   本朝内禅也曾发生过一次,那是中宗皇帝酷爱游山玩水,索性禅位给太子,自己做了个优游卒岁的太上皇。那时候朝野安乐,没有人难为皇帝,也没有人难为太子。   那时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总还有个次第模样。   勃然大怒的圣人再次被锁进承香殿,傍晚的寿宴上也没有出现。高仲甫将七皇子从流波殿里抱出来,抱到了含元殿的御座上,然后高仲甫挥了挥手,赐宴。   段云璧呆呆地看着乌泱泱的人头在他面前伏下,大开的宫门外残阳如血,映透河山。   他下意识地转头,似乎还想向那个疼爱自己的父亲求助,却只看到高仲甫一张没有表情的橘皮老脸,他对他说:“陛下还不降恩赐座?”   宫变于顷刻之间,没有流血,没有呼喝,心怀鬼胎的已去准备下一场表演,懵懂无知的还停留在上一场温情脉脉。   段臻将承香殿里的灯炉摔在了地上,看着那火从灯罩底下窜出来,飞快地舔上了柔软的绒毯。他想,自己真是永远也赢不了高仲甫,同样是□□变乱,他做成了什么样子,高仲甫做成了什么样子?   他想,他到底哪里错了?为了这天下江山,他已经忍了一辈子了,他为什么还是错了?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他想笑,这都什么时候了,怎还叫他圣人?他不是,他是太上皇了。太上皇便该悠闲退居,摆在他面前的再没有万机宸翰,而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罢了。   ***   许贤妃匆忙奔出殿门,喊人进来救火。懒懒散散的内官们毫不在乎地将水泼在了尊贵的圣人寝殿里,溅上了圣人九龙黄袍的边边角角。许贤妃抱住了浑身颤抖的圣人,一边不断地喃喃着:“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是你做的吧?”圣人却突然开口了。   她一愣,初时她没有听懂他的话,只看见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逐渐黯灭掉的火焰,那双目中的光芒好像也就此沉没到深海之底。而后她忽然懂了,踉跄地放开了他。   “你什么意思?”   “那一道诏书,我从没有画可过。”圣人慢慢地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害她,哪怕矫诏也不肯放过她?”   “你说的……是谁?”   圣人却抿住了唇,一条单薄而无情的唇线,没有血色。   许贤妃突然笑了,仿佛觉得此刻的他很有趣,“你觉得害死她的人是我么?真是……你到现在都分不清她吧?有两个她,你知不知道?沈素书和许慕知到底有多像?小七和五郎到底有多像?真是可怜,你把所有亏欠慕知和五郎的都还给了另外两个人,你怎么就不看看五郎现在还活着?!”   好像一个虚妄的气泡突然被戳破,又好像所有云端的幻梦刹那跌落下来,段臻在瞬间的惊愕过后,脸色迅速地灰暗下去。   他背过身去。她发现他步履蹒跚。   四十四岁的他,好像六十四岁一样。   “段臻!”她忍不住喊出了他的全名,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睛里蒙着水雾,“我是为了你好!成德起兵了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只想逃离这江山,你可以卸下担子怎么还不满意?不管二郎还是五郎上位都必有一伤,还不如让小七在殿上平衡局势,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万一……万一哪一日国破家亡……青史骂的也不是你!”   段臻没有说话,他甚至好像都没有听见。他快步离开了,虽然她知道他只能在这承香殿里打转,她也有一种自己已然永远将他失去了的感觉。   ***   淮阳王宅中,王妃殷画急急地在堂上踱着步,淮阳王自己反而是镇定自若地品着茶。   “我总不明白,”他悠悠朝茶上吹了口气,“这茶有什么好喝的。圣人他却喝了一辈子。”   “——他不是圣人了!”殷画猛地回过头来,沉声道,“他是太上皇了,而皇帝却不是你。”   “要我说,这招其实很妙。”段云瑾顿了顿,平心静气地道,“如今我领着政务,五郎领着军务,不论皇位给谁,都难免死伤,更不要提平叛了。难为圣人找出一个五岁大的小孩子做傀儡,反而能让我们稍微齐心一些。”   “齐心?”殷画怒极反笑,“这可不是太上皇的主意,你忘了?高仲甫答应了我们——”   “他是答应了你,不要说‘我们’。”段云瑾笑了笑,“其实我总不相信高仲甫会帮你。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自己往死路上撞。”   殷画走到他面前来,冷冷地睨着他,“二殿下这是何意?什么‘你’啊‘我’啊,原来我做的事情,全与你无关了?”   段云瑾将茶杯放回案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怎么与我无关呢?画儿,你是我的妻子,你做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殷画抓住了他的袖子,“那你说,高仲甫这是什么意思?明面上说了要内禅给你,怎么就成了小七了?”   段云瑾静住,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是如此陌生,竟令殷画感到难捱地烦躁。段云瑾终是疲惫地摇了摇头,好像再也不期望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别的东西了,他站起身来,甩落了她的手,往内室走去。   “段云瑾!”殷画大声喊道。   “我明日还要去议军情。”段云瑾脚步并未停留,声音沉闷着有如叹息,“画儿,早些休息吧。”   ☆、第153章   第153章——天下为注(二)   高仲甫得到外边的消息,比段云琅晚了十天。   那是他的干儿子,成德的监军使,一路没命地跑回长安城,到了高家的大宅前下马便哭:“义父!阿耶!龙靖博——龙靖博反了啊!”   高仲甫面无表情地将这个干儿子交给了大理寺,抢在陈留王动手之前便将他处斩了。   长安的冠带公卿们起初觉得这颇好笑:大家都知道龙靖博反了,当这监军使逃到高仲甫家门口的时候,叛军都已攻下武宁了;然而立刻他们发现自己已笑不出来:武宁被叛军截守,江南漕运皆断,中原一线的藩镇全都按兵不动隔岸观望,长安城不消数月,就会成为一座孤岛。   胆小的开始收拾行李,趁着叛乱的那股紧张的风还没有刮进来,新君即位的喜气都还弥漫在大街小巷,就先混着百姓的人流逃出了城去;胆大的却觉得这是一场机遇,因为不论高仲甫、淮阳王还是陈留王,都不是傻子。   他们此刻看起来都如此冷静而胸有成竹,说不定手底下还真有百万雄兵呢?   “这场仗你想打多久?”段云瑾径自冲入了中书门下。   段云琅正斜倚长桌和程秉国说着话,见他来了,眼皮也没抬一下,只道:“你能撑多久?”   “撑?”段云瑾咬牙切齿地笑了,“漕运断了,要拼粮,长安只能撑上一年;要拼人,只怕三个月都撑不下去。”   段云琅站直了身子。这个二兄,煮熟的鸭子飞了,竟然没听见他抱怨一句,段云琅觉得很稀奇。小七即位和龙靖博攻下武宁的消息一前一后,他是该夸二兄顾全大局还是该笑他太蠢?   “要人?去找高仲甫要啊。”段云琅懒懒地道,“长安十五万神策军,可不在我的手上。”   “你明知道你只要一句话,蒋彪就会为你卖命。”段云瑾定定地盯着他。   “噢。”段云琅挑了挑眉,“那我为何要给他这句话?”   “天灾*,生灵涂炭!还不够买你一句话吗?”   段云琅低着头,右手摩挲着左手的袖口,许久才道:“不够。”他好整以暇地道,“上上一次你求我这事,你在麟德殿里排满了兵。上一次你求我这事,你拿女人来要挟我。这一次,你又打算如何对付我呢,二兄?”   “我不会——”段云瑾从额头到脖颈都红透了,也不知是被激怒还是被羞辱了。   段云琅又笑笑,道:“你也不是第一日认识我了,二兄。我是那种无私奉献的人么?蒋彪听我的,说忠武军是我的私兵都不为过。我的私兵,为何要充作公用?再给你提个醒,”他顿了顿,“不要整日只把眼光放在大明宫内,外面的世界,大得很。你看我,我就不在乎那个御座。”   他走到段云瑾身边,微微倾过身子,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因为它迟早是我的。”   ***   半年前烧残的清思殿,终于赶在过年之前修葺一新,新帝段云璧由人牵着住了进去。   高仲甫对他看管极严,除了一个傅母和一个内侍,不许段云璧见任何人——除了痴傻的东平王。   这兄弟两个隔了将近二十岁,却出人意料地玩得来,两个人成日里大脑袋对着小脑袋,也不知在嘀咕些什么。高仲甫有一回特意凑近了去听,听见他们在讨论用什么东西能把蛐蛐儿喂肥。高仲甫也就不再管他们了。   他知道他们不会再变聪明,这样就够了。   就是原本带了小七几个月的叶宝林,满以为这回小七成了皇帝、她就该飞黄腾达了,还通过高方进给高仲甫递话。高仲甫只觉这女人不知好歹,索性将她也关住了。   眼下让他头疼的事情在长安城外,大明宫内的他无暇多管。   武宁和长安隔了不知几千里地,歌舞升平的地方依旧歌舞升平。也只有在陈留王的宅子里,见着来来往往的谋士和武将,殷染会恍惚发觉,似乎要出事了,要出大事了。   ***   “大兄!”段云璧一身团龙袍,歪歪斜斜地从清思殿台阶上奔下来,后头的内侍气喘吁吁地跟着:“陛下小心!小心脚下!”   段云琮傻乎乎地笑着,也不行礼,也不叫唤,就站在台阶下等着他。段云璧一下子扑进了他的怀中,脸颊在他衣襟上蹭了蹭,抬起头道:“我们今日玩什么?”   “陛下,您该喝药了。”旁边的傅母道。   段云璧脸色一变——刹那之间,明澈天真的神情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像是怕黑的孩子被关进了黑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全身都在发颤。   段云琮皱了皱眉:“不能过一会儿么?”   傅母知道这大王是个傻子,言语间也不怎么恭敬:“这是高公公交代了的,必须按时喝。”   段云璧突然挣脱了大兄的怀抱往殿外跑去,“我不喝!”   他那身躯,瘦瘦小小的,哪里能跑出多远?可他是真想逃啊,他眼见着过冬的积雪正在消融,他如果这样子逃下去,能不能逃到春天里去呢?   春天里,他该有个阿家。阿家有美丽的脸和温柔的神情,就像三月里的月亮,兴庆宫中的夜火虫。阿家会哄他,抱着他给他唱歌儿,歌声就像是柔软的春风。   然后阿耶来了。阿耶最疼他了,阿耶从不让他受一丁点的苦,根本见不得他脸上分毫不开心的表情。阿耶有一双坚实有力的臂膀,他托举着他,大笑着说:“这是朕的儿子!”   段云璧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地上破碎的冰层把寒气透进了他全身。春天不见了,再也没有春天了。   那个傅母的力气出奇地大,按得他不能动弹。另一个内侍立刻见机行事地端上了药碗,舀了一勺就往孩子的嘴里塞。段云璧不想吞咽,又被那勺子搅得咳嗽起来,眼睛里盈满了水,最后慢慢地黯淡下去。   不远处的段云琮看着这一幕,没有拦阻。不知为何,他的心中有一股无能为力的愤怒,潮水一般,涌上来时他会害怕,退下去时他留不住。他恍恍惚惚地,只觉那天际的铅块一样的云好像马上就要坠落下来,而这天,马上就要塌了。   “你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隐约是温柔,像在诱引着什么。   段云琮转过头。女人是由他带进宫里来的,她打扮成了他的婢女。他摇了摇头,却又回答:“在吃药。”   “什么药?”殷染宁定地注视着他。   “能让人乖乖的药。”他说。   ☆、第154章   第154章——天下为注(三)   这天傍晚段云琅从外头回来,却没瞧见殷染,等了半天,才见她从厨房出来,手上毛巾捂着一碗粥,旁边的刘垂文捧着膳盘颠颠儿地跟着。   他觉得好笑:刘垂文这小子,真是越发地不知轻重。这当口儿上他不去枢密院给刘嗣贞帮忙,却在家里添什么乱子?   但无论如何,从朝堂上一身疲惫地归来,看见这两个人手忙脚乱地布着膳,灯火只点了两盏,将歪歪斜斜的影子交错重叠地映在墙上,他心中总是潜生出一种危险的依赖感。待刘垂文出去将门关上,一室温香之中,女人站在桌边朝他微笑,眼波里光华流转,便直直惹出了男人腹中饥饿来。   他走过来,扫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饭菜,倾身对着她的耳朵吹了口气:“怎么有这个闲心?”   他没有碰她,只是那声音低沉,像被按住的弦,令人身心发麻。殷染微笑着拂开了他,“只是怕你太累,特意多做了几道菜。”   她正要坐下,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他盯着她,重复:“怎么有这个闲心?”   她看他半晌,无奈笑笑,“我进了一趟宫,见着了七——见着了陛下。”   段云琅皱眉。   殷染道:“对你来说很难的事情,对我却不难的。”   段云琅深深看她一眼,放开了她,自在桌边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饭。   殷染一边给他布菜,一边似漫不经心地道:“我看东平王和陛下玩得倒是相熟,两个人越看越像——”   段云琅敲了一下她的筷子,然后挪开了自己的碗。   殷染的眉毛挑了起来。   段云琅自顾自喝了一口汤,才道:“外面的事情你不要多管。”   殷染道:“我不放心。”   段云琅搁了筷子。他知道这些菜是殷染特意下厨为他做的,可他却吃不下去。原以为这地方可以让他舒适安心下来,可是并没有。   “小七既成了高仲甫的傀儡,那你就算手握重兵,又如何扳得动高仲甫?何况还有二殿下在一旁盯着……”这些事情殷染其实已思量了很久,说出来的时候异常地流畅,“你懂得用成德叛乱压制高仲甫,倒是一招险棋,可若高仲甫一纸圣诏传去蒋彪的忠武军,他们是听是不听?我猜二殿下也已经派人去打点中原诸路了,蒋彪是听你的不假,其他那几个可不一定……”   “你也知道,这只是一招险棋。”段云琅推开饭碗,站起身来,径自往内室走去。殷染都来不及看他的表情,只有一副冷淡淡的背影,“若龙靖博当真打到长安城下,天下倾覆,我也只有死国而已,哪里还管得上旁人?”   这话听起来就像置气了。殷染走到他面前,低头给他解开衣带,他嘴角微勾,隐约带了嘲讽:话都说得如此不留情面了,这会子来伺候他又是唱的哪出?待她将他的外袍放好,他一把抱住了她的腰,根本不容她反抗就将她扛到了床上去。   殷染连忙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而他却已经脱了鞋,一言不发地爬上床,身子抬高,身躯笔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然后他一把扯下了自己里衣的束带,毫不避忌地将自己脱个精光。   不说话。   她努力仰起头,看见他线条分明的下颌,薄如一线的唇,和一双无情的桃花眼。灯火之下,显出几分暗昧的诱惑。   她的心却被揪了起来。   “你瘦了。”她柔声说,“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我不是那种受不起惊吓的女人。”   ***   从十三岁到二十二岁,段云琅觉得,他其实一直在和这个女人较劲。   她认为他幼稚,他便成熟给她看;她认为他无聊,他便严肃给她看;她认为他纨绔,他便治国理政给她看。   在这个女人面前,他总是,很奇怪的,自卑与自负相交缠。   而她——分明,她也很奇怪——她有时候很听话,像猫儿一样,挠她的时候她还会温柔地叫唤;可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抓你一脸然后飞快地跑开,隔着很远的距离冷冷看着你,好像之前的一切欢喜都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   西内苑兵变之后,两个人心底里都明白,有些什么已经变了。过去见不得光的,现在被强迫着曝晒在日光之下;过去可以一笑而过的,现在全成了沉重的枷锁——本来嘛,只有活人受罪,哪见死鬼戴枷?   更重要的,是自从他将她从少阳院救出来,两个人的地位之别、身份之距,就渐渐显山露水、不可弥缝了。   过去是她在指引着他,可现在他不愿意了,就像所有的小儿都要同父母吵架,就像所有的学生都要离开夫子,他宁愿关住她,还骗自己,这样是为了保护她。   其实,他只是不愿被她时时缠问朝上的事。他不愿拿自己做的那些事来与她商量,不愿接受她的夸赞或批评,不愿让她知道,自己有时候也会无能为力,或者诉诸一些令人不齿的手段,最后一颗心变得越来越坚硬,而手底下的鲜血越来越多。   他们就这样保持着干干净净温柔和顺的表象,不好么?   她已经见过他太多面了——可是就让他再自欺欺人一下,不好么?   殷染目光平平地对上他光裸的胸膛,许是最近在外头奔走得多了,少年的肌肤不再似过去那样苍白得不见天日,反而泛出结实的精光。她怔怔地看了许久,也未发觉自己这目光有多不妥,只是道:“你受伤了?”   在肋下一侧,有一道浅浅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了一道微白色的疤。他不言语,她伸出手去碰了一下,忽然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揽着他肩胛上的蝴蝶骨,将头埋在他胸膛,像是依偎着他,却其实给了他支撑的力量。   他慢慢伸出手来回抱住她的肩膀,未几,头埋在她的长发间,用力地呼吸了一口气。   原本野蛮的动作,因了这一呼吸,竟令她莫名地心动了。   她终于知道他是疲倦而痛苦的,他只是不肯说出来而已。   她没有转过身去看他的脸,只有声音温柔如流水:“今日朝议怎么样了?”   “你一定要知道?”他闭着眼,声音闷在她的发丝之间,这话像一句威胁,语气却还像个小孩子。他重复了一遍,“我都说了不要你多管。”   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听着他胸腔下的心跳。   “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脑子全叫长安城里的勾心斗角塞满了,根本看不见外面的事情有多紧急。”段云琅终于开口,起初语调平稳,到得后来就有些激动,“到了这样时刻,还在争论新帝即位该如何分赃,却不想想小七这皇位能坐多久?还有——还有就是承香殿那人——他们都不管他了吗?”   承香殿那人——太上皇?   殷染的手停止了抚摩,感受到他的身躯在轻微地颤抖,好像有什么东西要爆发出来,却偏偏全被按抑在皮肤之下了。   “阿染……我在赌。我在赌,我赢回皇位的同时,也能平定这一场叛乱。所以,我才敢如此按兵不动,等着高仲甫来求我。”段云琅轻声说,“我知道他也在等,他在等我无法忍受叛军威胁段家社稷,他等我自己交出兵去和叛军恶斗。”   “他手底的筹码,就是太上皇和小皇帝。而我手底的筹码,只有远在忠武的蒋彪,和两支羽林军。”   “阿染……我有些害怕。”   殷染放开怀抱,抬起头,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他看着她,明明是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大男人了,此刻的表情却终于脆弱了下去。   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很懊丧:这样,你可满意了?把你的男人最终打回原形,逼回那个心怀恐惧的小孩,你就高兴了?   “阿染,我过去斗鸡走狗,赌得不算少了。”他沙哑着声音,“可这回我的赌注,是整个天下。”   ***   殷染等他说完了,仍旧平静地看着他。   他莫名其妙地气势矮了半截,喃喃:“是你一定要我说的。”   殷染微微一笑,“这样大的事情,憋在你一个人心里,难受不难受?”   “难受。”段云琅也不再有什么避讳了,好像丢脸这样的事也有个闸门,一旦拉开就关不回去,“我让忠武等地按兵不动,程秉国、颜粲、刘嗣贞,他们都说我做得对。二兄和高仲甫两派的人,自然看我不顺眼,说我挟兵自重。但还有朝上一些中间派,还有地方上的人,尤其河北中原的官员,他们……”   “他们觉得,你是玩忽天下,残虐百姓,权欲熏心,篡弑无情。”殷染悠悠然道。   段云琅看着她,点了点头。他径自在床上找了块地方,就背对着她侧身躺下。她却还坐着,被子里漏着风,她的话音带着迷蒙:“很累?”   他不说话。   “其实此事的关键,还在于小皇帝。”殷染低声道,“高仲甫控制着他,也就控制了圣旨诏令,中书门下虽有封驳之权,也不能夺去天子的印玺。太上皇还未禅位时,一方面他对画可有所保留,一方面还有你和淮阳王定夺文书,淮阳王更领有监国重任,高仲甫不能如此独断专行。而现在,所有人,包括你和淮阳王,都被压制在高仲甫之下了。”   她的分析很诚恳,没有一个错处,但也没有什么了不得处。段云琅听了,只觉越听越烦,索性将被子一裹,闭眼装睡。   她却被他逗笑了:“方才一副要吃了我的狠样,现在只会装睡?”   段云琅道:“狠样被你揭穿,还有什么意思。”   殷染道:“依你看,叛军会不会打到长安?”   段云琅一怔,脸色微凝,“不会。龙靖博未在第一时间攻汴州,反而先西去武宁,这是大错。”   “武宁漕运至重,又可得朱桓旧部,至少能添数十万兵饷,如何不好?”   段云琅翻了个身,看一眼她的侧影,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总算还有你不如我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坦诚道:“我有很多地方不如你。军务上,我是一窍不通的。”   “汴州是宣武、河阳、忠武交界之处,又在漕运道上,汴州若破,则西向洛阳,兵锋无可阻挡。洛阳若破,则潼关指日可下。潼关若破……则龙庭翻覆,我们若不想死国,就只能弃都西逃了。”段云琅一边盘算一边说着,不经意便将自己长久以来的思考都对她托出了,声音也渐渐回复了自信的平静,“如今龙靖博却兵分两路,一路留在武宁,一路西行攻坚,兵少而路险,若不是朝廷里一团乱麻,早就……”他看了殷染一眼,停顿片刻,“总之,叛军要打到长安,并不容易。”   殷染听完,片刻,发问:“可若叛军不到长安,你如何赢?”   段云琅呆住。   殷染看着血色从他清秀的脸容上一点点褪了下去,隔着窗外的月色,一张脸白成了纸。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在发颤。   殷染温和地笑了,“无事,我随口一说。你好好休息。”   ☆、第155章   第155章——身后事(一)   成德叛军攻定武宁后,分兵往西扑来。一路有胜有败,战报雪片儿一样往长安飞来,到正月之前,叛军已抵达怀州。   “这些人是什么脑子?”议事的后殿里只有段云瑾一个人在发火,“河阳、宣武、忠武,都不知道抵抗一下的吗?什么叫‘守望相助’?什么叫‘八方支援’?一定要等到龙靖博打入长安吗?!”   高台上的段云璧已经木木然坐了两个时辰,台下几个阿兄和阿公们在吵架,他一个字也听不懂,只觉得腿都要坐麻了,喉咙里也发渴。眼光下掠,就看到手肘边摆着的一盅清茶,那是真的茶,不是药。   可他也不敢喝。   他怕。   这整个世界都好混乱,当他清醒的时候,就会无边无际地害怕;当他混沌的时候,他就一无所有了。他说不清楚自己喜欢哪一种,譬如当此时此刻,殿堂里闹嗡嗡的,他大概明白自己又要迷糊过去了。   “陛下,”不知是谁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令他意外的温柔,“陛下都累了吧?今日就不要议论战事了,马上要过元旦,不如商议一下改元大典。”   这内朝里的吵嚷渐渐静了下来。吵得面泛潮红的段云瑾收了声,看向台上抱着小皇帝的高仲甫,神色复杂,却终究转身退入了自己的队列。   段云琅自始至终没有发一句话,目光只在高仲甫和段云璧之间来回逡巡,泛着嘲讽的冷意。   ***   正月初一,段云璧即帝位,改元武成,于太极殿受群臣朝贺。天还没亮,殷染便给段云琅换上王公冕服,峨冠博带,愈衬得眉目朗朗,风姿凛然。她的身子实在还有些乏着,因为昨日是樊太医最后一次来施针,道是殿下的腿将将要大好了,段云琅一个高兴,就拉着殷染在床上折腾到半夜……   这边还没收拾好,那边刘垂文却又捧了高高一叠衣物进来,后头还跟了两名侍女,俱低眉道:“请殷娘子更衣。”   殷染愕然,“我为何要更衣?”   段云琅自己低头整理着衣带,一边道:“你同那些命妇一同入宫参礼。”   “我……”殷染张了张口,十二分的震惊之下,却还有潜藏的惶恐,“我去作甚?贵人命妇都依班次朝贺,我算什么?”   “我的侍妾。”段云琅的话语很平静,目光却看着别处。   殷染不怒反笑:“你娶我了?”   “不需要。”段云琅道,“我没有纳妃,似今日这样场合,总要去个女人才好。你便是陈留王的人,到了那儿,自有你的位置。”   这话分明没有错,可落入耳朵里,好像处处都扎人。殷染本也不了解这些礼仪程式,只凭着直觉问道:“你敢让我抛头露面?”   段云琅顿了顿,转过身,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总要抛头露面的,不是吗?”   他没有给她分析利害,也没有为她筹谋举止。他只是抛给她一套华贵的大礼之服,然后告诉她:你是陈留王的人,太极殿里,自有你的位置。   殷染盯着他,许久之后,一把拽过了刘垂文怀中的衣服。   ***   那是殷染第一次参加太极殿的元会大礼,第一次见到泱泱万余男女整齐划一地叩拜天子,第一次感受到那与天同高的帝室威严。   分明所有人都知道,那坐在遥远彼端的皇帝只是个五岁的小儿,分明所有人都知道,外头龙靖博的叛军已经过了怀州。   可是这一刻,太极殿前五里长的白石甬道上,排列整齐的公卿百僚、宗戚命妇、外邦客使一同再拜,山呼万岁,又再拜——这一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万里无云,白得发亮的苍穹仿佛一块光洁无瑕的冰,而那太极殿的重檐顶上,那一对半丈高的龙吻就在这冰面之下折射出璀璨耀眼的光。   太极殿不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但它位于长安城中轴线的正北,它永远是最尊贵的。   出乎意料的,在朝贺时并没有人来为难殷染。就如段云琅所交代的,她是陈留王的人,她一个人自是一列,与淮阳王那一堆妻妾正成对比。她只觉自己好像是虚浮在空中的,俯首看这上万人做出同样的动作、发出同样的声音,上万人,面目模糊,就连她的五郎,都泯然其中了。   殷染的额头触上冰凉的砖石地面,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压迫着她的脊背,令她不自主地就要弯腰下跪。她闭了眼,心中想,就是这里了。   这里,就是五郎,最想到达的地方了。   ***   朝贺之后,自有大宴,内官在殿内筹备会仪,群臣、诸亲、客使,皆至门外整列。   而这时,日已偏西。   殷染不记得朝会上有多少州镇上表文,多少番邦献贡物,一派君臣和洽,哪看得出外头已经反了四个镇了?她跪得腰酸背痛,嗓子也有些发哑,趁这机会躲去了宫墙一角,自己闭眼歇憩。   段云琅没有告诉她她该在何时离开。她若去参加大宴,岂不也太明显了?正有些犹豫时,耳边响起了女人的说话声。   “姐姐,那真是陈留王的侍妾吗?侍妾也能来元会——是侧妃吧?”这声音柔柔细细,也并无多少恶意,好像只是好奇,“我怎么从未听说陈留王纳妃呀?若随便让个女人来元会上,这也太不讲君臣之礼了吧?”   “陈留王说是就是吧,陈留王说的话,谁还敢不听?”这个声音稍年长些,带着几分慵懒的娇媚,“他如今也差不多一手遮天了,别说他带个女人,就是带个男人,谁又敢多说一句?”   “竟有这样厉害么?”前一人很是惊讶,“我以为我们殿下才是一手遮天呢。”   “小蹄子,这种话也能讲么?……”   两个女人的声音渐远,殷染也终于听明白了:这大概是淮阳王的侧妃吧?   “一个姓杨,一个姓郑。”忽而有人来到了她身边,同她一样倚着墙,声音懒懒的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我嫁给淮阳王时,她们就在了。淮阳王有五个妾,你知道吧?”   殷染转过头,殷画从头到脚一身富贵,厚厚的妆容险些叫她认不出这个姐姐,“你也累了?”   无论多浓的妆,都不可能掩盖住眼神中的疲惫。   殷画一听,笑出了声:“跪了一整日了,你不累?”顿了顿,又道,“可是,离御座越近,人就越高兴,好像也就不那么累了。”   “即使是跪着的?”   “即使是跪着的。”   殷染笑了笑。   殷画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视着她的脸,好像一定要从她的表情里找出什么缝隙来。终于,她开口道:“五殿下肯带你来参礼,这是打定主意了吧?”   “什么主意?”殷染心头一跳。   “娶你。”殷画幽幽地道,“宗室人家与寻常百姓不同,你和我不同。他没法正经八百地娶你,只能将你从侍妾往上提。今日这一出,就是让你见人呢。”   “我……”   “太上皇已经是太上皇了。”殷画饶有深意地道,“如今整个朝廷都要看陈留王的脸色,不然他如何敢将你放出来?”   殷染低头不语,殷画眸光中不禁有了几分傲然。她是和淮阳王一同理政的女人,比殷染确乎多了一点经验,也多了十分矜贵。反观此刻的殷染,却似是被拔去了羽毛的鸟儿,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怜了。   殷画忍不住冲口便道:“他怎么会看上你的?”   “嗯?”殷染应了一声,稍稍抬起了眼。微微挑起的眼角,平静的眼神却令殷画感觉好似一种挑衅:“你有什么好?我是不晓得你们如何认识的,但西内苑兵变的时候,他领着羽林军冲进少阳院救驾,就是为了救你吧?再加上麟德殿那一次,”说到自己设的那个失败的局,殷画的语气有些微妙,“你一直在给他惹麻烦,不是吗?你没有靠山,只有仇家,他让你在这时候抛头露面,不是要害你吧?”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了她许久,忽然笑了。   殷画反而呆住。   殷染今日妆面秾丽,这展颜一笑,便似漫天妙花纷纷而降,又似漫天星子光华流转,几乎夺去了殷画的呼吸。   殷染便这样安然地笑着,说道:“你一个人和五个人一同跪,就算是跪在前头,又有什么可高兴的?”   饶是脸上脂粉厚厚一层,这一刻也没能掩住殷画异彩纷呈的表情。   她先是羞恼,再是愤怒,最后,却全成了无奈与悲哀。   那无奈与悲哀,是那么地真实,真实得令殷染都是一怔。女人与女人之间总有些灵犀相通的地方,更何况她们是同父的姊妹。   一只手忽然搭上了她的肩膀,将她往身后一揽,而后,便是熟悉的笑谑声音:“我道你在同谁说话,原来是二嫂。上回二嫂给小王办的寿宴,小王还未及回请呢。”   ☆、第156章   第156章——软肋   殷画最后只是苦笑了一下,便离开了。段云琅回过身,道:“你怎么在这儿躲着,叫我好找。”   还是一样的耍赖般的语气,却终究有什么不一样了。大约是他的声音里有了一股力量,坚忍而沉默地跃动着,不依赖旁人、也不依赖她,自在地跃动着。殷染很奇怪自己过去竟没有发现。   她笑了,“你找我么?”   段云琅看着她的容颜,目光中有千万种情绪变幻了过去,最后归于微笑,“大宴马上开始了,赶紧的,我带你去见几个人。”   段云琅带她去见了程秉国、刘嗣贞和颜粲。   这几人过去也常来十六宅与段云琅议事,但每次来时,殷染都要躲进内室里去,从不与他们打照面。这一日,他们都在殿外一间不起眼的耳房里,段云琅牵了她进来,便对他们道:“就是她了。”   仿佛一个哑谜,而她就是那个谜面。   三个心腹表情各异,也不行礼,也不招呼,只是扫了她几眼。殷染不知道段云琅在做什么,抿紧了唇,段云琅却不避讳地搂紧她的肩,低沉的声音拂过她耳畔:“信我么?”   她没有回答。   他也不强求,笑笑便放开了她,“我还有事同几位商议,你先去吧。”   当五日之后,殷染终于发现段云琅“不见了”,她一遍遍回想段云琅这一时刻的笑容,她才终于发现那笑容底下的温柔和苦涩。   他问她:“信我么?”   那一日的大宴从开始到结束,她的位置靠后,始终没有再瞧见他。回到王宅已是夜半丑时,而他还没有回来,浑身疲累的殷染倒头便睡。她做了一个很悠长的梦,她梦见大明宫百草庭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四溢,她也不再怕那桂花,因为少年就站在那枝叶繁茂的树下,站在满地金银嫩蕊之中,温柔而苦涩地朝她微笑。   两个人,一棵树。就这样站着,明明是很无聊,可她却愿意这般无聊到老。   待她终于从这梦中恋恋不舍地抽身而出,日头已过了晌午。而段云琅,还未归来。   ***   元会终于散场,君君臣臣的面具扯下,几位最要紧的王公大臣在宣政殿里吵了一夜的军国大事。到了第二日午时,才终于放人回去。   刘垂文奉命钻进车厢里来,却见殿下正自己跟自己下棋。   他愣住了。   殿下嗜棋好弈,知道的人不多。因为殿下说,喜欢的东西总会成为自己的软肋,所以轻易不能与人知晓。在刘垂文的记忆里,殿下已至少两三年没有碰过棋枰了。   马车还在前行,车中灯烛轻微摇晃,两个人的影子也在不断地摇晃。殿下还穿着元会上的冠服,修整一新的脸庞清秀俊逸,根本看不出昨晚熬了一宿。此刻他左手架在棋枰上撑着头,右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了一枚白子,正在棋枰边缘一下又一下有节奏地敲着,声音清脆有定。   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张脸。就算他正举棋不定,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好像他不是在输赢间徘徊,而只是在赢多少的问题上作选择罢了。   刘垂文不敢打扰他,只垂手侍坐一旁,一边偷眼去瞄那棋局。原来黑子白子各有一条大龙,两两相扼,僵持不下,他自己也不懂,只觉都这样了,除了同归于尽还能怎么办?   段云琅盯着这珍珑看了很久,眼神很空,空如山中的雨,只在虚无的暮景下泛着冷光。最后,他在棋局的边角落了子。   而后左手紧跟一子。   接下来的对弈就快了许多,刘垂文根本看不清楚他的思路,只见那描龙的两袖来回拂过,最后——   他突然推了棋枰。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黑白子哗啦啦掉到了车厢地上,好一阵溅珠碎玉的清冽声响!   “我要去一趟陕州。”段云琅的话音很平静。   刘垂文的舌头都要打结了:“陕、陕州?那是——”   “那是潼关以东,怀州以西,龙靖博叛军的必经之路。”段云琅面无表情地看向他,脸上忽而又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希望龙靖博不会比我到得还早。”   这消息太过突然,但其实并非不可理解。刘垂文好不容易才将舌头捋顺了,睁大眼睛道:“殿下这是要去……要去监军?!”   “龙靖博没有走河南一路,径从北边过了。按这个速度,他兵临陕州,也不过半月间事。”段云琅淡淡地道,“陕虢观察使钱守静不比蒋彪他们是行伍出身,我怕他守不住。”   刘垂文沉默了片刻,说的话也有条理了一些:“您若过去,总得有个名目,这个,也得通过高仲甫吧?奴婢觉着他不会给您多少兵饷——”   “我自有我的兵饷。”段云琅打断了他,神色中有一丝冷酷的鄙夷,“手头无兵,还有什么可争?”   淮阳王眼下就是手头无兵。这句话刘垂文没有说出来,他瞧着段云琅的脸色道:“这样大的事情,您同程相国他们都商量好了?您不在时,这边得有人主事。”   段云琅终于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这些不必你操心,我会去同他们详商。我最先告诉了你,是有事要拜托你。”   “拜托”二字吓得刘垂文两膝一软,“殿下?!”   段云琅却走过来,伸手欲将他扶起。刘垂文这回可看见了,殿下眼睛里全是熬夜过后的血丝,眼底淡淡的青影,下颌居然还冒出了胡茬。刘垂文终于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了,死活不肯站起来,一双眼睛孩子气地瞪着他,渐渐竟泛出了水汽。   段云琅看得好笑,“这是怎么了,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殿下想说什么?”刘垂文梗着脖子问。   段云琅渐渐敛了笑,“我的书阁里,第二列书架靠墙一侧,最底层,有一个暗格。推出来,里头有二十三张纸,那是我过去收集来的,是高仲甫的一些……把柄。”   刘垂文没有料到他要同自己说的竟是如此私密的事情,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有一些是他强占民田的地契,并无大用,太上皇那里也有;但其中还有几张重要的,一是他购置甲兵,一是他私侵太庙,一是他交通契丹。这三张,用得不好,仍不过是废纸;但用得好,足致他于死地。”段云琅平平地道,“此外,钟侍卫住在平康里,十六宅不大方便,我有些东西是给他藏着的,偶尔也会去他那里约见一些人。所以如果出了事,你们就先去找他——”   “‘我们’……”刘垂文已经彻底呆住,都忘了自己不该打断主子的话。   段云琅顿了顿,忽而自嘲一笑,“我都忘了说最紧要的了。如果我没能从陕州回来,你就带着阿染,和这几张纸,去找钟侍卫。然后——然后就逃出去吧。   “如果我当真没能从陕州回来,当你们发觉的时候,要么是叛军攻进了长安城,要么是高仲甫打开了皇城门。不论哪一样,都是亡国了。   “你们都得逃。”   ☆、第157章   第157章——软肋(二)   一声马嘶后,马车稳稳地停下。陈留王的手下人都很谨慎,车仆并不催促,自己先下车避开了。   从大明宫到十六宅的距离并不很远,刘垂文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殿下都说了些什么话。他只是记住了殿下说这些话时候的表情,平稳而安静,桃花眼的深处是冷的,眼角却弯了起来,好像两弯带笑的月牙儿。   既温柔,又残忍。   段云琅友善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而后他便站了起来,紫袍上的褶皱疏朗地抖开,就如他一双再也不见分毫阴翳的眉眼。他施施然下了车,殷染已在照壁一侧等着他。   “我今日做了水晶羊肉,拌着乳酪的。”殷染一边给他松开发冠,将他的长发梳散,一边说道,“你试试好不好。”   段云琅看着镜子里头,一前一后的两张脸,神色从容,像是已经亲密了很久,以至于这种亲密已成为了这世上最寻常的事情。他道:“你想吃什么就跟厨房说,不必顾着我的口味。”   殷染一怔,“这个我也喜欢。”   他的表情稍稍缓和,“以后也是一样。”   殷染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放下梳子,又去解他的外袍。纤长的手指每每落在他的颈项之前都似一种挑逗,这一回他没能忍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送你一样东西。”他微笑道。   她直觉他的微笑里头有些诡异。他已经很久不会这样说话了,像在讨好她一样,诸如“你想要什么”、“我送你什么”,那是曾经被她称为幼稚的措辞。他已经抛开这样的措辞很久了。   他转身出了房间,过不多时,捧着一只小小的漆木盒子回来,双手递给了她。   “打开瞧瞧。”他柔声说,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满揣了期待。   殷染却是早就认出了这只盒子,满腹狐疑地打开了,果然便见着一整盒的花钿,都是她去年同他上街时一只只精心挑出来的,未曾想一整年过去,这些花钿的光泽却并未黯淡,好像——   “我保管着的。”段云琅笑道,“看起来还新鲜吧?若是花样不时兴了可不能赖我。”   殷染抬起眼皮又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将盒子关上,放在了桌上,仍旧来解他的衣袍。   他竟尔也渐渐沉默下去,眼中的光芒沉落了。   更衣,吃饭,读书,睡觉。就如许多个平常的晚上,这一个晚上大约也要如此寡淡地过去了。   半夜,待段云琅处理完前线的军务走到床边来,却发现殷染还没有睡,一双漆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   这若换了寻常人,这一下要被她吓死。   好在段云琅不是寻常人,他只是愣了一刹,就在床沿坐下,伸手抚摩着她的头发,温柔地道:“睡不着?”   这样的段五郎是殷染所不熟悉的,温柔,但是强大,看起来给人处处留了余地,其实却早已将人逼入了死路。她有些惘然地摇了摇头,“为何要送我那盒花子?”   段云琅失笑:“你不想要?”   殷染又摇了摇头,“我还记得当初你说的话。”   “什么话?”段云琅平静地注视着她。   “你不肯给我那盒子,你说要用它拖住我。”殷染回忆着道,“为什么如今却把它还我了呢?”   段云琅渐而睁大了眼睛,好像看着一个怪物一样,最后他大笑出了声:“我还说过这种话?这种话你也信?哈哈,我是不是喝醉了?——这怎么能拖住你?”他止了笑,故作神秘地一停顿,续道,“至少也得要一屋子的花子,你说的,对不对?”   “是你说的。”殷染没好气地打了他一下,被他一把抓住了手。他就势俯下身来吻住她的唇,她没有料及,惊喘便溢出了口。他的动作似乎停顿了一瞬,而后,他的吻却愈加激烈了。   他整个身子都攀上床来,一手撑在殷染枕畔,另一手拨开了她的衣襟,往更深处探去。殷染起初还有些莫名其妙,双手揽住他的颈,不经意发现他的耳后灼烫惊人,她微一挑眉,手指轻柔地抚摸下去,果不其然,所到之处,一片烟烧火燎。   这是憋了多久了?殷染还想算一算上一次床事是什么日子,却被他恶狠狠一口咬在了肩头,痛得她叫了一声。   “想什么?”少年的眼神好像可以吃人,凶恶底下却全是脆弱的恳求。   她一刹那就心软了,这一刻,至少这一刻,她的少年,回来了。   ***   那一晚做到后来,她自己先晕了过去。说起来是很没脸面,也可能是睡着了呢?   她这一句猜测却换来少年更加愤怒的眼神,“睡着?这都能睡着?!”   此刻天已大亮,段云琅不知为何没有出门,守在房中陪着晚起的她用午膳。她掠了他一眼,忽而幽微莫明地笑了:“那就是你长进了。”   这分明是一句夸奖,可段云琅听了就是没法高兴起来。好像殷染总有这样一种本事,能把任何好话都说得酸不溜秋的,你以为是夸奖,其实是嘲讽。   殷染看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扑哧笑出了声,“逗你一下嘛,是真长进了,真的。我都……”   我都被你弄晕了。   饶是她再如何胆大妄为,这句话她也说不出口,非但说不出口,简直要臊到地上去了。段云琅抬眼望去,只见伊人容姿婉然,霞飞双颊,秋水澄澈的眼眸微笑地凝注着自己,他只觉心魂都要荡漾开了,什么龙靖博、什么高仲甫,全都成了放屁,他情愿死在这个女人的床上,他过去是这么想的,他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得以在她面前展露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撑下去,赢了,她是你的;输了,她也能好好的。   段五,你是个男人,你不是那个要靠女人出主意的小孩子了。你要保护她,免她流离困苦,予她平安温暖,将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她。没有人能碰她,她是你最珍贵的那一根软肋。   段五,撑下去。   ☆、第158章   第158章——心非金石(一)   段云琅走得悄无声息——至少对殷染来说是这样。;   殷染也要花一些时日,才明白他是真的不见了,而不是去了别处歇宿或忙上了什么别的事情。到了第五日,她看着一脸寻常表情在堂屋里走来走去的刘垂文,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个人注意到段五不见了一般,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傻子。   “殿下去何处了?”她倚着内室的门开了口,梁帷在她身侧浮荡,带起轻微的风声。   刘垂文停了步子,皱了皱眉,“您不知道?”   她打量着他的神情,慢吞吞地道:“我该知道什么?”   “殿下去陕州了啊。”刘垂文漫不经心地道,“初三日就走了。”   过了许久,刘垂文没有听见回话,终于感到了些不安。他回过头,殷染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表情僵硬。   刘垂文脑中掠过一道白光,“殿下难道没有跟您说?!”   “没有。”   殷染平静地回答了两个字,然后回了房间。   她在里头呆了一整个下午,到晚膳时才出来。   她冷冷地看着刘垂文,“我需要殿下这段时日处理政务的所有档案,还有一张舆地图。”   刘垂文呆住,“这,这怎么能给您看——”   “那我自去中书门下找他们要?”殷染笑了一下,眼睛里却毫无笑意,“反正托殿下的福,我已识得程相国了。”   刘垂文只觉自己在殷娘子面前根本占不到半点上风:她太冷漠,太精明,太强势了;而最重要的,她将这些冷漠、精明、强势全都变成了嘲讽,她眼神里的高傲能让与她对话的人根本透不过气来。刘垂文有些迷糊,自己过去怎么就觉得殷娘子好亲近呢?她分明浑身都是刺。   刘垂文讷讷地应下,转身要走时又被殷染叫住:“有谁同他一道去陕州了?”   刘垂文摸了摸后脑勺,“颜公子,他官阶低,没人注意。此外……殿下带上了三千禁军。”   ***   殷染其实全然不知刘垂文把她看成了多么可怕的样子。   她只是一直在发呆而已。   只是因为她的脑中时时似有两个小人在拉扯着:一个说:“不就是出趟门么?上回他去河南府,不是也全须全尾地回来了?他长大了,他能带兵了,他能独当一面了,你不也一直这样盼着他的么?”另一个却说:“只带三千禁军,太少了,万一他赶到陕州时,龙靖博已经打过去了怎么办?自古太子不将兵,他在这当口上自请出外监军,高仲甫只怕做梦都要笑醒了吧!待他平叛归来,小七的帝位坐稳,一切就该结束了。”   她呆呆地听着这两个小人吵架。黑暗的房间,外头寒鸦振翅的声音清晰可怖。她忽而又想,怎么十六宅也有乌鸦?旋即记起,就在半年前,这里才发生过一场屠杀呢。鲜血的滋味是怎样的?刀剑的声响是怎样的?她不是没有见识过,但她见识的肯定不如五郎多。五郎杀过人吗?这个问题真傻,待他上了战场,难道要等着别人来杀他?   她还没有能够完全料理清楚自己的心情,刘垂文回来了。他点了膏烛,惊讶地看见殷染仍是他离开时的样子:倚靠着内室的门,若有所思。   梁下的鹦鹉因这突然亮起的烛光而不安地蹦跳起来,殷染却好像全没知觉,只看了刘垂文一眼,便往书阁走去。   刘垂文将那舆地图在长案上展开,一片河山缓缓袒露在殷染的眼前。她的左手边堆着一摞战书和奏折,右手便执笔在舆地图上标记。   叛军路线是从成德下魏博,绕道山东,直取武宁……武宁节度使蔡庆被朱桓斩杀,武宁全境举兵,漕运断绝……朱桓领兵二十万北上,略定义成,与龙靖博的成德军、童宵的魏博军会师滑州……如今,已向西推进至怀州。   殷染将舆地图上无数个地名连成了片,眉头愈蹙愈紧。   叛乱的主力是成德、魏博、义成、武宁四镇,但这四镇从图上看其实是从北到南零散分布,与忠武、宣武、昭义这些目前仍忠于朝廷的藩镇犬牙交错——   如果后者能直接起兵平叛,朝廷的胜算会大很多——不,兴许直接就赢了。   但段云琅却让后者始终按兵不动,生生地拖延着战局。   偏偏龙靖博似乎对朝中的暗流汹涌也看得很准,竟是一副全然不怕后院起火的样子……   刘垂文看着殷娘子的脸色在烛火背后阴晴不定,自己心中也忐忑得不着边际。突然之间,殷染手中的狼毫跌落在了图上,砸出一块好大的墨迹。   正是落在“陕州”之上。   殷染苍白着脸抬起头来,喃喃:“我知道了……”   刘垂文胆战心惊,声音格外放得轻缓:“您知道什么了?”   殷染皱了皱眉,却没有回答,似是再度沉入了思考之中。   龙靖博极其狡猾,他并未如段五料想的那样从洛阳方面西进,而是从北边魏博、义成而来。叛军根本就没有踏上过中原诸路藩镇的土地。如此,与段五交好的中原诸镇如要作壁上观,朝廷也不能加罪;可他们若要出兵相助,朝廷一个翻脸,就能给他们扣上越境弄权的罪名。   她知道段五为何非去不可了。   他不信任那些人,一如那些人不信任朝廷。   陕州与中原诸路不同,陕虢观察使是由朝廷任命的,还是个科举出身的文人,软弱而易于控制。段五去了陕州,很快就能有自己的兵权,然后……与龙靖博硬碰硬?   思路到得此处便断了。   她能想明白段五为何要去,却想不明白段五去了会做什么。   无事可做的刘垂文四处望望,却发现晚膳全没动过,不由一惊:“殷娘子,您饿不饿?”   殷染恍惚地转过头来,目光渐渐凝聚在他的脸上,忽而,嫣然一笑。   刘垂文几乎要被这笑容晃得神魂出窍。   “你家殿下的意思是,攘外方能安内。”她眼中的光彩又回来了,而且更为华艳动人,“我何必去猜他要在那边做什么呢?我只需给他准备好这座长安城就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里是配合本章,加了叛军行进路线箭头的地图   ☆、第159章   第159章——心非金石(二)   殷染当然不会告诉刘垂文,她要怎样为段云琅“准备好这座长安城”。那一晚她乖乖用了刘垂文给她重新热过的晚膳,看了一会儿佛经,便也就乖乖上床去了。虽然殿下不在,但她的神情动作,都好像一如往常,没有一丁点儿的不适应。   刘垂文心中有些憋闷,到堂屋上看见那只鹦鹉,停了步子与它大眼瞪小眼。半晌之后,刘垂文败下阵来:“你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啊?”   鹦鹉好整以暇地回头拿尖喙梳了梳毛羽,一副傲慢姿态,同它的女主人一模一样。   过了两日,程秉国踏进了陈留王宅。   又过了两日,刘嗣贞也来了。   刘垂文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那年近五旬的义父在女人面前垂手而立,安静地听着她分析前线传来的密报;一旁的程秉国捋着胡须,偶尔会追问几句,女人再有条不紊地回答。   殿下在朝堂上的朋友很多,但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三个,他带走了一个,剩下的两个都在这屋子里,听着一个女人比比划划。   殿下在赴陕途中遇到了埋伏,女人说:“高仲甫。”   殿下到陕州以后开始募兵,女人说:“从三辅征粮。”   殿下在拉拢陕虢观察使,女人说:“那人的家人在长安吧?”   有一次,当刘嗣贞和程秉国结伴离开,刘垂文听见他们说话:“不论如何,这样厉害的女人留不得。”那是程秉国,一脸正气,容色沧桑,“难道前朝女祸的教训还不够吗?”   义父许久没有回答。直到两人行到了后门外,两乘马车安静地等候着,义父才道:“说不得,既然殿下指明了拼死要保这个女人,那老奴便只好拼死来保这个女人。在殿下心中,这个女人恐怕比天下还重要。”   “什么东西能比天下更重要!”程秉国话音落得极沉重,“殿下已经鬼迷心窍到这个地步,难道还能由着他乱来么?!何况这女人如此聪明,干政的野心不小——”   “她说的那些话,难道你我没想过?我们只是想得不如她透彻,因为她是这世上最了解殿下的人。”刘嗣贞轻声道,“如果殿下是一只风筝,这女人就是那根绳。她决定殿下能飞多远,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让殿下摔死。您想看到那样的局面么,程相国?”   ***   殷染其实并不认为自己很聪明。   毕竟每次接到新的密报,她的心都会漏跳一拍。她的表情和心绪仿佛已经流入了两条分道扬镳的河流,没有人能从她那温柔安静的脸容上窥见任何夜半惊心的秘密。   他平日在何处歇息?与何人共处?他身边可安全?他的腿伤可还发作?龙靖博何时会兵临陕州?那观察使钱守静会不会背叛他?   殷染从来不会将这些疑问说出口,她只等着前线传来的事实。直到刘嗣贞过来与她说,高仲甫要对羽林军动手了。   “殿下此去陕州,抛下朝中事,也是壮士断腕。”刘嗣贞面色沉重,“他该能料想到,趁着他不在长安,高仲甫肯定会有所动作……”   “你是说,高仲甫要给羽林副使换人?”殷染面色未改,打断了他的话。   刘嗣贞点点头。   程秉国在一旁插了嘴:“这不是小事,羽林军是殿下在长安城里的根基,他带去的三千人也是羽林营中挑的……”   “程相国想如何办呢?”殷染轻轻笑了一下。   程秉国一张老脸有些下不来台,“老夫也未想明白……”   “只能先交给高仲甫罢了。”殷染沉静地道,“殿下出外监军,不就是为了在外头立威,攘外以安内?交出羽林军,正可以麻痹高仲甫,届时一个回马枪——”   程秉国哗地站了起来,表情沉晦,“殷娘子,你究竟知不知道殿下对羽林军花了多少心血?”   男子的身躯高大,站在自己面前,终究是一种威压。片刻之后,程秉国又道:“殷娘子,你往常不预朝事,有许多不通之处,老夫也都忍了。总之羽林副使之位,殊不可让!老夫回去便会写本参奏高仲甫夺人兵权!”   程秉国拂袖而去,只留刘嗣贞和殷染两个,在书阁中面面相觑。   半晌,殷染苦笑道:“依阿公看,当如何办?”   刘嗣贞隔着烛火凝视她许久,末了,叹出一口气来,“如此关头,我们确不可为殿下在京中生事。”   这算是认可她的话了?殷染顿了顿,道:“多谢阿公。”   刘嗣贞是在元会上见过了殷染之后,才渐渐听闻了这个女人和殿下纠缠不清的事。他惊异于殿下将她保护得如此完好,四年,他身为殿下的心腹竟对这女人全无所知。他于是以为她会很幼稚,会是那种天真烂漫而温柔可亲的模样,他怎么也不能料到这女人可以和他们一同谈论朝政军务,面不改色地做出一个个冷定的决断。   这样的女人……殿下当真压得住吗?   他不由和程秉国一样,既困惑又担忧。   “阿公,”殷染忽而又开口了,烛火将她苍白的面容映出几分温和的颜色来,“五殿下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刘嗣贞一怔,“殿下小时候?殿下小时候可顽皮了,明明是皇太子,却喜欢到处去胡闹……”   就如这世上每一个老人一样,刘嗣贞念起自己一手带大的那个孩子,就口若悬河起来。殷染听得入了神,那个疯疯癫癫的小太子,那个不学无术的小太子,在他亲人的回忆里鲜活生动地存在着。她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色是如何地温柔,像是缅怀着这世上最美好的东西。   刘嗣贞终于停了口,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瞧我,一说就没个完……”   殷染微笑,“我爱听。”旋而道,“阿公以为,对于殿下的大业,眼前最大的障碍是什么?”   刘嗣贞一愣。他显然还没有适应这女人变幻的思路。   “是小皇帝。”他道,“小皇帝已经成了一个傻子,任由高仲甫摆布。换了是太上皇或淮阳王,高仲甫都不能活得这么容易。”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如今龙靖博的旗号是‘清君侧’,他最恨的,也是当初驳他上表的高仲甫。若不是高仲甫还有小皇帝这个筹码,殿下早已让蒋彪他们去平叛了。”   殷染点点头,“我也是如此作想。”   ***   武成元年二月,颜粲从前线传来密报,道龙靖博先锋部队已到陕州城外,紧要关头,五殿下却腿伤发作,竟至于卧床不起。   而清思殿里的小皇帝,忽然病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开学了……黑色星期二又来了……作者君想去死一死……   ☆、第160章   第160章——乱我心曲(一)   说是“先锋部队已到城外”,但其实密报送到长安之时,叛军已然将陕州城包围得水泄不通。   春已过半,森冷的天空却没有任何柔软的迹象,河北的土地经了一冬无雪,已是寸寸干裂,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陕州也并未好到哪里去,大风里裹着坚硬的砂石从城外密密麻麻的营帐上方拂进城里来,几乎能将空气都刮擦出血痕。   陕虢观察使钱守静坐在议事堂上,两腿抖如筛糠,手连茶杯都端不稳。好在陈留王在外头养伤,此刻他要应付的,只有陈留王的这个幕僚颜粲。   这颜公子品位既低,年纪也轻,要劝服他,应该……不是难事吧?   “方今之计,只有先……先诈降。”钱守静咽了口唾沫,艰难地措辞,“您也看到了,外头连只麻雀都飞不出去,城里的粮草只够半个月,更何况您还带了三千人马,都要吃喝的……陕州养不起啊,颜公子……”   “有半个月,就守半个月。”颜粲的表情却很平淡,“莫说朝廷了,东南边就是忠武,只要殿下一声令下,蒋彪就会带兵勤王,你怕什么?”   “如此当然是好事,”钱守静想,我又不是傻子!他的脸色分外地难看了,“可从龙靖博起兵到如今,蒋彪就从没动过!”   颜粲眼帘微抬,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一眼,竟看得钱守静心头一咯噔。他不由自主望向自己身边的裨将们,后者的眼神里已全是待命的杀气。   钱守静强吸一口气,站起来道:“龙靖博大军就在城外,给朝廷求援的消息全都石沉大海,就算我们撑过了半个月,半个月后还不是只有一个死字?!说不得,颜公子,卑职今日只好亲自去向五殿下问个究竟了!”说罢,他一挥手,便有兵卒出来扣住了颜粲的肩膀!   颜粲转头,看着自己肩膀上的手,皱了皱眉。那神情竟不是惊讶,而是失望,他叹了口气,道:“使君同颜某一样,是科考的出身,怎么却连个主敬存诚、忠君死国的道理都不懂呢?”   钱守静梗着脖子满脸通红道:“我怎么不敬不忠了?这世道,谁也得先求个活命,我有错吗?!”   “使君!”忽然有兵卒从外头奔来,“五殿下来了,说要同您议事!”   钱守静愣了一下,“他不是病……”立刻改口道:“议事便议事,慌慌张张地像什么样子!”   “使君!”那兵卒哭丧着脸道,“五殿下带了兵啊!外头,外头已经打起来了!”   钱守静一听,哪里还有主张,当即抢奔到府衙外头去,却见一条通衢上足有五六百人混战一处,血肉飞溅,喊杀声震天价响!而那五殿下正策马在人头间纵跃,一手执剑挥舞,红衣银甲,挺拔的身躯不见一丝病态,往常总有些秀丽阴气的眉眼里此刻攒着冷亮的锋芒朝门口扫来——   “你找我便找我,为何要埋伏人马在此?”段云琅冷冷地道,“本王若不是带了三百亲卫,岂不要被你的人剁成肉泥?”   钱守静扶着红漆柱子,身子发了软,几乎不敢上前答话。他是在门口埋伏了几百人不假,可这混世魔王,带的却是骑兵!三百人,便有一千二的马蹄子,一齐到他的府衙前来几乎能踏碎了陕州城,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他却不知,陈留王就算赴他亲兄弟的宴席,也会自带上三百兵马的。   “殿下不要欺人太甚!”有一个裨将站了出来,怒目道,“圣人和上皇让殿下来监军,殿下却将兵锋对上自己人,这是存心要将陕州城拱手让敌!”   “拱手让敌?”陈留王的桃花眼微微一挑,冷酷的笑意却带出无边风月来,“府上今日所议,不正是如何体面地将陕州城拱手让敌?难不成还想‘诈降’?”转头对后方一挥手,声音沉了下来:“停下!”   三百骑兵卫当即停了手,那“哐啷”一下收拢兵戈的响声,几乎要震破钱守静的耳膜!   陈留王勒着马缰原地踱了几步,目光凝视着钱守静,一字一顿地道:“要守,还是要降?”   “自然是……自然是守。”钱守静动了动唇,只觉喉咙发渴,他战战兢兢地扶着柱子直起身来,脸色灰冷,“左不过一个死……五殿下,卑职不懂你们朝廷上在闹些什么幺蛾子,卑职只希望你们姑且念一念陕虢地方的百姓……”   段云琅眼中的光芒渐渐地落定,神色也凝住,半晌才道:“本王省得,多谢使君提点。”俄而又一笑,“不过这段时日,可要叨扰使君了。”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了府衙的马夫。钱守静见他如此,终于稍稍放了心,正欲迎上前去问礼,却有人比他抢了先。   颜粲已奔到段云琅身前,神色紧绷起来:“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不来镇不住。”段云琅的声音很低。颜粲心知劝不住他,见他走路仍有些踉跄,连忙不动声色地扶住,正想问去何处好,段云琅的身子却猛地一晃——   而后,颜粲便感觉到,自己扶在殿下身侧的那一只手掌,沾满了鲜血。   黏腻,滚烫,仿佛随着他的手掌纹路所流下的不止是血,还有那不可一世的生命。   ***   殷染突然睁开了眼睛。   清思殿中的灯火太亮,她一连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从那恍惚的噩梦中清醒过来。可是究竟梦见了什么,她却记不清楚。   记得最清楚的却是前线那一份密报……   段五离开之前,樊太医分明说了,他的腿已大好。难道连樊太医也同他一起来骗自己吗?   “你醒了。”一个稚嫩可爱的声音响起。   殷染摇了摇头,希望将那疼痛的感觉从脑海里驱除出去,不料却心悸更甚。她咬住下唇,直至舌尖品到了一丝血腥味,才蓦地回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还是那个声音,清脆得像在嚼萝卜,声音的主人躺在床上,厚厚的织金衾被盖住他全身,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头顶的发旋翘在枕头上,叫人总忍不住要给他顺一顺。   殷染转过头,便对上孩子的那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   她还不能习惯称他为“圣人”或“陛下”,在她心里,他总是那个喜欢听自己讲故事的小七,在夏夜里缠着她要抱抱,然后在她的怀里安心地睡着。可是,他却已经不再记得她了。   她拍了拍他的脸,轻声道:“不舒服就睡一觉,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了。”   段云璧看着她,很乖地道:“我每天都在睡觉,可我每次醒来,都没有什么在变好。”   殷染微微一滞,道:“那便睡久一些。”   段云璧道:“这法子好。我每到睡着的时候,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殷染闭了闭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流露出什么表情来。这是素书的孩子,是圣人最宠爱的幼子,可他却被人推进了火坑里,从此再也出不来。   段云璧是染了风寒,加上他日常吃的药,这会子确实也昏昏欲睡了。一天十二个时辰,他总有□□个时辰是迷糊的,他想,或许自己离永远的迷糊,也不远了吧?   看着小七渐渐合了眼,殷染转身,看见段云琮安安分分地蹲在一旁,正对着一张棋盘不知在做什么。她走过去,低眉顺眼地道:“殿下,我们何时回去?”   她是跟着段云琮来看望生病的小皇帝的,清思殿里处处都是耳目,她不能让人看出端倪。   段云琮却道:“你会玩黑白子吗?”   殷染眼神下掠,看见那棋枰上被他黑黑白白地摆满了棋子,却是毫无章法地乱摆。“婢子不会。”她柔声道。   段云琮道:“我五弟会。”   殷染一怔。   “五弟什么都会。”段云琮伸出一只手掌来,一根根手指点过去,“他会下棋,会斗鸡,会喝酒,会吹牛皮……”   殷染掩住了口,想笑又不敢,却遭段云琮横了一眼,“你笑什么,你明明都不会!”   “是啊。”殷染笑道,“五殿下自然是好的。”   灯火盈盈,眼波盈盈,没有人注意到女人此刻的表情,仿佛有一辈子的温柔与悲哀,都在那双眸之中回旋漂流。   ☆、第161章   第161章——乱我心曲(二)   颜粲那好像永远不会改变的面色,在他摸到满手鲜血时,刹时惨白了一片。   段云琅朝他笑笑,一手按在左腹伤口,抬足便踏进府衙里去。钱守静眼睁睁看着他们大剌剌地进了自己的地盘,忍不住道:“殿下这是何意?”   段云琅没有看他:“我住这里,不好么?”   钱守静讥讽道:“殿下何必,寒舍装不下殿下这一尊大佛。”   段云琅眼神一暗,一旁颜粲低声道:“此人甚不通,殿下多多担待。”段云琅顿了顿,终是面对着钱守静,冷静地道:“本王求宿贵处,是示君以诚。本王既来了陕州,便只有与使君同舟共济,协力面对同一个敌人。使君若不甘愿,本王又怎会找不到其他落脚的地方?”   钱守静这才懂了:陈留王要和他同住,这是互相监视,也是互相囚禁,是诚意,也是死局。他脸色很难看,末了,长叹一口气道:“也罢,那便如此办吧!去,给殿下安排一间上房。”   ***   钱守静安排的上房很干净,可段云琅一进去,就给房里带来了一股子血腥味。   颜粲关紧了门,段云琅在床边坐下,随行的两个军医立刻去解他的甲衣。段云琅却是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身子歪倒在床栏前任人动作,苍白的脸上,一双清冽的桃花眼竟还隐隐然泛起笑意,满心焦急的颜粲对上那双眼便是一怔。   沉重的甲衣好不容易剥了一半,军医一看就是跺脚叹气:“伤口不深,是被短刀划的吧?老长一道口子!”   颜粲随之望去,段云琅半身仍披着红衣,露出的精壮身躯自肋下至腰侧划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他的每一次呼吸,似乎都会扯动一下那已翻卷开来的血肉。偏生段云琅却还在轻轻地笑:“皮肉伤罢了,我受过更重的。”   “皮肉伤也不可大意!”军医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殿下的腿伤也没好完全,这个样子如何上得了战场!”   段云琅眉梢微挑,那神情颜粲很熟悉,意思就是“这老头说了什么我都没听见”。颜粲走上前一步,又站住,低声道:“殿下如不爱惜自己,谁还会来爱惜殿下?”   段云琅静了静,复笑开,“我又哪里晓得,这还没跟龙靖博开战呢,就会被自己人划一刀子?”   颜粲没再说话。   待军医处理好了段云琅的刀伤,千叮咛万嘱咐地离开了,段云琅百无聊赖地缩进了被子里打了个哈欠,颜粲去将窗子都关上,才走回来,面无表情地道:“朝廷那边的信已断了五日了。”   段云琅懒懒问:“上一封是什么?”   “羽林副使换人。”   “区区一个羽林军,不要也罢了。”段云琅短暂地笑了一下,“好兵都在京外。”   “还有……”颜粲顿了顿,“圣人病了。”   这一回段云琅听罢,却许久不曾作声,只睁着眼,看着那无风而不动的床帐顶。颜粲看他脸色虽苍白了些,却到底神志清醒,方才那刀伤他也看了,虽然骇人却也不算严重,心中想着给殿下留些休息工夫,便欠着身子告退了。   段云琅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又仿佛没有听见。   他伸手从里衣的带子里扯出来一张纸。那是随着上一封密报一同送到的,字迹秀拔,风骨清严,他连魏碑和柳体的差别都分不清楚,可他知道这是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1   她说她思念他,她的心为他而纷乱如麻。   那柔软雪白的字纸早已被鲜血浸透,墨迹于一片血红之中挣扎出深紫的光芒。那字迹渐渐在视域中模糊散乱,又拼接回来,仿佛化作了记忆里那一片软红的衣角。段云琅朝她伸出手去,可她却走了,衣袂翩飞,不曾停留。   他曾经让她从指缝间逃走,可以后他再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他知道。   ***   “殿下?”颜粲来敲门请他用晚膳,旁边两个军医提着药箱,巴巴地望着他。   敲了半天没得回应,颜粲有些尴尬,“会不会是睡死了?”他低头摆弄一会儿门锁,却愕然发现门根本没有闩上,一推就开。   房中的陈设分毫未动,殿下大约从未下过床,可那血腥气味却弥漫了整个房间。   军医道声“不好”,当即抢去寝阁里,绕过屏风,就见陈留王双目紧闭,唇泛青紫,而盖在他身上的锦被已被鲜血染成深青色!   颜粲一把掀开那锦被,撩开那被鲜血浸透的里衣衣衽,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在殿下的右侧肋下……竟还有一道直刺的剑伤!   ***   “言念君子,温其在邑。方何为期?胡然我念之。”2   写下这一行小字,将字纸轻轻卷起,与朝政密报放在一处。殷染正要叫刘垂文,后者却自己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他的义父。   殷染一怔,连忙起身迎接,“阿公怎的来了?天已不早了。”   刘嗣贞眼风一瞟,便见到那封收拾待传的密报,苍老的眼皮微微拉下,叹口气道:“信报已递不进去了。”   “……什么意思?”殷染强笑道。   刘嗣贞沉沉地道:“叛军已到陕州城外,二十万兵马扎营定阳坡,将陕州围得水泄不通。上一封从城里出来的密报是说殿下腿伤了,是吧?昨日有人从陕州带信过来,说殿下住进了观察使的府衙,还要我们多留意钱守静。”   殷染顿了片刻,“人呢?”   刘嗣贞看她一眼,转过头去,“今天早晨死了。他从陕州出来,破了龙靖博的围,身上掉了三层皮。怎么能不死?”   “陕州还有多少粮草?”   “半个月。不过加上殿下的三千人……”   “钱守静出什么问题了?”   刘嗣贞没有立即答话。殷染便凝视着他,并不急躁,好像笃定他迟早会说出来。   “……钱守静想投降,在府衙堂上设了埋伏,被殿下识破。”殷染刚想舒一口气,刘嗣贞却接了一句:“殿下被钱守静的人扎成重伤,嘱咐我们不可说出去。”   殷染的眼神静住了。   那就像是本来燃着两团跃动的火焰,在这一刻,却全被凝固在冰里。冰如何能凝得住火呢?于是那冰化了,一片湿漉漉的,那火的生命便在这沉默的声息里延续着。   你不知道那火何时会重新烧起来,所以你不敢轻举妄动。   “怎样的,”不知过了多久,殷染动了动唇,“怎样的重伤?”   刘嗣贞有些不忍看她那眼神,转过脸去,对着堆满了书的书架,“不知道,那人没有说。”   “没有别的话了?”   “没有了,便是樊太医给他续命,他也说不出别的了。”   殷染默了片刻,“这不是殿下,对不对?殿下不会让人这样递话。”   刘嗣贞轻声道:“是颜粲。”   “——殿下连自己说句话都不能了吗?!”殷染突然抬高了声音,那却不是无能为力的语气,而是绝不相信,那火焰重又烧了起来,殷染盯住了老宦官,好像要为了那一个答案将他整个盯穿。   被这样一质问,刘嗣贞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那背脊忽然佝偻了下去。他垂着眉,声音沉入了夜色:“眼下……眼下什么都不知道,殷娘子。我们不能慌……钱守静本有意降敌,殿下若当真受了这样重的伤,他还不翻天了去?这事也绝不能让高仲甫他们知道,河南中原一线,都是靠着殿下的一句话在撑持……”   所有人,所有人都在靠着他。   可是他呢,他在那遥远而寒冷的地方,四面受敌,举目无亲,他可有人依靠?   殷染闭了闭眼,那火焰漫灭掉,幽幽的烛火扑朔在女人清丽的脸庞,将那蝶翅般的睫毛的每一次轻微颤动都映照得清晰动人。有那么一瞬,刘嗣贞以为她会流泪。   可是她没有。   她低着头,一手扶住了桌角,指甲陷进了木头缝里,她并不知觉。许久,她开了口。   “什么法子最快,阿公?”她说,“我们上回,商议过的。”   刘嗣贞看着她,长久地沉默,只有那一声比一声粗浊的呼吸出卖了他。   他已经老了,纵然权谋仍在,却毕竟没有胆量去想,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了。   “你说,只要小皇帝死了,太上皇主政,殿下就能回来了,对不对?”   殷染平静地说道,眼神里的那两丛火,仿佛被抛入了无底的黑暗之渊。   ☆、第162章   第162章——覆车同轨   (一)   春天仿佛是在一瞬间苏醒的。   先是那御沟里的水,一日一日地见涨,直到浮上了那岸边萋萋的青草间;吹过水面的风仍是冷的,却变得温柔,一路吹拂,便一路绿了过去;重重叠叠的雕梁画栋渐渐显出了缤纷的颜色,不再是那冬日里的冷沉模样,被春日偶尔露出云层的阳光一照,碎彩流金,华艳无边。   这便是宫里的春天了。   三月初三,上巳节,是殷染的生辰。   她从刘嗣贞处拿了命令,作普通宫婢打扮走入大明宫来,便被这袅娜□□晃了眼。仍是那高高的宫墙,仍是那巍峨的楼阙,仍是那些繁忙来去的内侍宫娥,衣袂翩跹而神容匆忙——   可到底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也许是那新绿底下埋着过冬的衰草,也许是重重绽放的花瓣之后是枯萎的青萼。锁断的九重宫阙在这时却给人一种虚妄的安全感,好像只要蒙上耳朵、闭上眼睛,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忘记长安城外已烽烟四起。   龙靖博大军围困陕州城已足足二十日,虢州、潼关全线告急,周围藩镇按兵不动,连高仲甫也终于急了。   他去枢密院问刘嗣贞:“若潼关破了,对你有何好处?”   刘嗣贞道:“对我没有半分好处,但只要能让你痛苦,我便高兴。”   高仲甫感到荒谬,笑得十分张狂:“我为何要痛苦?哪怕亡国了,我也不需痛苦!”   刘嗣贞抬起眼皮看了他半晌,直到高仲甫的笑声渐渐消歇,才慢慢地道:“若是打入长安,龙靖博首要清君侧,你必死无疑;若是叛乱平定,陈留王首要清君侧,你还是必死无疑。”   高仲甫睁大了眼睛,瞪着眼前这个与自己争斗了半辈子的老宦官。彼此的底细彼此都了解得一清二楚,连一点假惺惺的客套都不需要了。高仲甫最终是干笑两声,道:“我还有神策军,你不怕我窝里反?”   刘嗣贞摊开两手,道:“我一无所有,我怕什么呢?”   ***   刘嗣贞知道,他只是在高仲甫面前、也在天下人面前撑一口气。   如果高仲甫、如果天下人,知道了陈留王在陕州城中重伤昏迷、生死未卜,他们是会提前投降,还是会分崩离析?   他不敢想,殷染,更不敢想。   她走过少阳院,会想起自己被困少阳院一日一夜,五郎来接她时红衣银甲,剑尖上滴着鲜血。她走过东亭,会想起大雪纷飞,他曾经抱住她,声音低沉地在她耳畔轻轻震鸣。她走过延英殿,会想起九年前那两场延英奏对,她的五郎大约是从那时候开始,就在挣扎中长大了吧?   她曾经怨怪他成长得太慢、天真幼稚,也曾经痛苦他成长得太快、果决狠辣,可当她听闻他中了钱守静的埋伏,身上划了两刀,加上腿伤复发,以至于连一句话都传不过来……她觉得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而如今二十天过去了,刘嗣贞说过,陕州城的粮草只能支撑半个月。   太阳移至中天,那光芒渐渐有些眩目了。殷染只觉天空在头顶旋转,而大地在足底断裂,她站在悬崖的边缘,悬崖底下是段五绝望的血淋淋的脸庞——   他在说:“不要过来。好姐姐,我若死了,你不要过来。”   熟悉的、诱哄的语气,桃花眼微微弯起,眼中亮晶晶的光芒,好像撒了漫天的星子。他在笑,天衣无缝的笑,她曾经好几次被他蒙骗过去,在他说自己的腿不妨事的时候,在他说他只是要和淮阳王打一段机锋的时候,在他说……在他说,“你若死了,我就去找十七八个女人,一辈子也不会寂寞”的时候。   而她竟从没有想过,若是他死了……若是他死了,她当如何?!   “你不要过来。”虚空中的少年还在温柔款款,“我一个人就好。”   因为已习惯了人山人海之中的孤独,因为已习惯了万民仰望之中的落寞,因为已习惯了富丽辉煌背后的黑暗,因为已习惯了情爱厮磨背后的冷漠。   所以她的少年,那么死皮赖脸,其实却是故作顽强。   如果,如果他还能回来。   她愿意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哪怕是生生世世的地狱煎熬,哪怕是再也不能见到他。   只要他能活着。   她不在意他是怎样地活着,也不在意自己能否陪他一同活着。   ***   殷染是奉了刘嗣贞的密信过来的,清思殿外的小黄门本是枢密院打杂的出身,看过信便将信将疑地放她进去了。她先在后院里若无其事地看了一会儿药,待小皇帝用过了晚膳将要睡下,才过去了他的寝阁里。   殷染做事从来不急躁,她会先做好万全的准备。她挤入寝殿一侧下人居守的小阁,稍挑起帘幕,便见小皇帝的傅母正坐在床边哄着他喝药。段云璧倒是比过去听话得很了,从头至尾一声不吭,让他喝药他便喝药,竟还拉着傅母的手要喝多些。如此喝完了三碗,没多久他便昏沉欲睡。傅母伺候着孩子躺下,给他掖了掖被角,才过来到这小阁里,捶了捶腰开始更衣。   冰凉的锋刃突然横上她的颈项,宛如一条冰凉的蛇!   明亮的灯火之下,傅母几乎能看见刀刃的反光,下意识便惊恐欲叫,却又被一件不知什么物事塞住了口,而后一个冷淡的女声便自背后爬了上来,“不要叫,不要动,明白吗?”   傅母外衣脱了一半,正是自己被自己牵绊着,还没反抗就被人制住,这会子在刀刃之下不得不连连点头。身后那人也不再说话,将傅母那外衣往后一扯,便就势绑住了她的双手,动作熟练而果断,好像已经演练过几千次。傅母紧张地用眼角余光去瞟那人样貌,口中物事却突然被取下,而后一碗药汁被灌入了口中。   傅母大惊失色,连连挣扎,汤汁四溅。那女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将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妇人逼得动弹不得,最后不得不仰着脖子喝下了大半碗药。女人见她颓丧地瘫下身子去,寡淡地笑了一笑,“依例,圣人的药,保傅亲尝。看来你没有按规矩办事啊。”   那药发作甚快,何况这是殷染从后院里偷出的一只大碗,药量惊人。傅母还想挣扎,却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了,殷染面无表情,又给她嘴里塞上了破布,将她往地上一踢,便掀帘走了出去。   她先是在寝殿中心站了一会,然后过去轻轻锁上了门。   灯烛煌煌,外间已近天黑了,殿内还如永昼。宽大柔软的龙床上,明黄的厚实的被褥里包裹着小小的脆弱的身躯,小七的模样比她上次见到时更加憔悴,脸色发青,嘴唇泛白,闭着眼睛却睡不安稳,不知在咕哝些什么。   殷染一步步走上前,袖子里边的右手攥紧了一把匕首。左手上则缠着几圈白布,是她方才用来包裹那匕首的。   如果她用兵刃下不去手,则布帛也可以杀人。   她是这样想的。   她已经杀过人了——她杀过李美人,杀过殷衡,她的手上鲜血淋漓。当她发现那鲜血洗不干净,她也就不再指望了。   小七,小七。   你要怪,就怪钱守静吧。   你要怪,就怪高仲甫吧。   不——或者还是应该怪这诡谲深宫,怪这险恶世道,如不是它,我又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失去我的五郎啊!   那张小脸渐渐地清晰了。他竟然在笑,不知在梦里遇上了怎样的好事,若不是药力发作,她猜他可以手舞足蹈。真的这么快活么,小七?被人药成了一个傻子,做梦都比清醒着快活,是不是小七?   衣袖微抬,雪亮的寒芒露了出来。殷染先是攀上了床,压制住小孩的身躯,然后——   “阿家……”   她听清楚了。   他在叫他的阿家。   他那迷迷糊糊的眼睛似乎还睁开了一条缝,眼睛里的脆弱令她的心突地狠狠一跳,然后便摔进了深水里。   “阿家。”他伸出小手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似梦似醒之间,声音软糯糯的,“你来了吗?”   (二)   段云璧已经喜欢上喝药了。   只要喝了那药,他就能昏睡上一整天,能做五光十色缤纷多彩的梦。每一回他进入那梦境,便见到阿家朝他笑着招手:“小七,快来!”每一回他离开那梦境,阿家都会送他到那浓雾密布的出口,难过地对他说:“我等着你来——你还会再来的吧?”   恍恍惚惚间他记起曾经听到一个故事,故事里那只老去的狐狸精又唱又跳:“宝镜宝镜!哀哉予命!自我离形,于今几姓?生虽可乐,死必不伤。何为眷恋,守此一方!”——活着虽然有些快活的地方,可死了却是决没有害处的,大约也就同昏睡是一样的吧?分明他醒着的时候是见不着阿家的,这样一比较,醒着还不如睡去,不是吗?   “阿家,阿家你不要着急。”他想说,“我还会再来的,下一次,下一次我就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他每次喝药都会偷偷给自己加大药量——于是他每次做梦,都能久一点,再久一点……   看,这一次,他不就成功了么?   阿家来了,他终于能活在自己的梦里了!   ***   一阵穿堂风过,拂起清思殿中柔软的纱帘,仿佛撩动着一场深深的梦。   孩子说完那句梦话便昏了过去。殷染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手心里渗出汗来,几乎握不住匕首。她低下头将匕首重用白布缠好,慢慢地收回了袖中。   这不过是个孩子……就算他是个傻子和傀儡,就算他被人利用着祸害天下,那……也不是他的错吧?   她一瞬间极怨恨,一瞬间又极悲哀。这不过是个从出生就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在迷茫的世路上被坏人骗去了一切,可她却想杀了他。   小七,小七……   我不杀你。   可是,谁会来杀了我呢?   孩子的表情甜蜜得令人心悸。殷染伸臂抱起了他,在这无声的春夜里,渐渐地感到恐惧和无助。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与刘嗣贞订下的计划:在她入宫半个时辰之后,刘嗣贞将在宫城内外散布消息宣称小皇帝“猝死”——这样的大事势必让宫中高仲甫的势力自乱阵脚,而她要做的就是觑准时机到承香殿面见太上皇——   她所期待的只是一场混乱,让太上皇赶在高仲甫之前控制住局面而重新秉政,而后在没有高仲甫干扰的前提下部署平叛——惟其如此,她的五郎才能鲜衣怒马地凯旋,带着他的兵马踏过他所安定下来的河山,让太上皇知道这个天下已经离不开他。   除非——除非他死了。   除非她的五郎死了,否则,这天下,一定要是他的。   因为她都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不是吗?   她说过的,她要为他准备好这座长安城。   这些安排程秉国并不知情,因为程秉国根本不可能答应。   其实刘嗣贞也很不赞同。他说:“太上皇试过一次了,而从那以后太上皇就再也没能踏出承香殿一步。我们不见得比当初西内苑兵变更有把握。”   把握?她自然没有把握。可是这世上好赌的人,哪一个在下注时是有把握的?段五去陕州时有把握吗?高仲甫扶立小皇帝时有把握吗?淮阳王娶殷画时有把握吗?   她只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深深地陷入了局中。   她随手取过床边的黄袍往段云璧身上一披,便抱着他从后门走了出去。   她可以不杀他……但他还是有用的。   ***   许是因为有一片广袤的太液池,大明宫的深夜,实在是有些寒冷。   殷染护住小皇帝的头脸,沿着太液池边荒无人烟的小径往承香殿去。春水已涨,岸边繁花似锦,迎着那一弯浅淡的月亮,花瓣之上宛如浮动着美人的秋波。路上经过了蓬莱亭,去年的秋天,段云琅曾经在这里安静地吻她。   每一景每一物,此刻都如张牙舞爪的索命妖魔。她的脚步愈来愈急,好像害怕看到什么,又好像害怕自己再也看不到了。   到了承香殿外,她却先找了一处僻静角落躲了起来。   这是一片三面围墙的小花园,殷染藏身在月光照不到的月洞门边,低下头,轻轻揭开那件黄袍。   经了方才的“颠簸”,段云璧却仍旧是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好像是睡得太死了些。   殷染抿了抿唇,她不敢看这个孩子,却逼着自己看他。他才五岁,段云琅被立为太子时,也是五岁。   她无论如何,不该对这个五岁的傻孩子生出恶意。   黑暗中她仿佛感觉到了沈素书的目光——素书已经很久没有来造访她了,连梦里都未曾一见——那么绝望,好像在说:“你要杀我的孩子吗,阿染?”   “没有!”她迫不及待地辩解,“我是想过的……可我最终没有……”   “阿染,你和他们有什么差别?”素书的声音低而哀伤。   她愕然,“他们?他们是谁?”   “阿染,我看错你了……”   “我没有!”殷染几乎要疯狂,她一下子站了起来,怀里的孩子随而一颠,却仍旧没有半点反应。   她突然意识到什么,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孩子的脸上。   没有哭,没有笑,没有皱眉头,也没有咬手指。   她以为她也是很熟悉小七的了,可在这一刻,小七脸上的表情,让她感到陌生。   那是一种太平静、太﹣安宁的表情,几乎不属于这个人世。   “不好了!”外间猝然响起呼喝的声音,“快,快通报太上皇!”   而后是兵戈交响、铁靴杂沓……火把在空中飘移来去,千门万户的灯火一盏一盏地点了起来,几乎要映亮那无边的苍穹。宫婢的惊呼和内侍的呵斥接连响起,承香殿内外显然都被惊动,殷染甚至听见了许贤妃威严的声音:“到底出了何事?!”   “贤妃娘子!”那是外头来的一个面生的侍卫,身形高大而面容冷峻,“圣人不见了!请让末将同太上皇禀报!”   夜色沉沉如水,混乱的声响交错成一个噩梦般的夜晚。听见小皇帝不见了的一瞬间,许临漪想的竟然是:他会不会将这桩事情也怪在我的头上?   下一瞬,她才想到:小皇帝不见了,为什么会来禀报太上皇?!   这只能说明——高仲甫还不知道此事,而这时候,就是阿臻重拾权柄的最佳机会!   一时之间她也顾不上去想是谁给了阿臻这个机会,她是真的在为那个男人而狂喜——她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她一直都知道!   那个侍卫趁她不注意已经窜进了内殿里去,许贤妃连忙跟过去。   却见寝殿里灯烛燃起,段臻只穿了一件明黄的寝衣,正倚着二十四孝屏风侧身而立;而他的脚边跪了一个女子,后者往坚硬的地面叩头三次,而后直起身躯,声音发颤,眼光灼烫:“上皇一言可救天下人,为何不救?!”   段臻注视着女人的眸光隐忍,眉头凝成了峰峦,当此刻殿外都是兵荒马乱,他却好像还在缓慢而迟钝地反应着——   他被圈禁在此足足七个月了,七个月,他没有见到过一个内朝外朝的人,七个月,他只能对着许贤妃和那一群高仲甫的手下。他听闻五郎曾经试图硬闯承香殿,都不得不挂了一身的伤铩羽而归。那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也许是他的头脑已经不擅长权谋,也许是他的双手习惯了被人操纵,在这一刻,他甚至没有听懂女人在说些什么。   她说,她已经控制了小七,只要他以太上皇的名义下旨平叛,河南诸路就会立刻给陕州解围?   段臻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女人,他过去似乎见过她的,他从没想到她能玩到这个地步。   “外边,”他艰难地道,“外边就是神策侍卫,你知道吗?”   殷染道:“我知道,但高仲甫不在。”   “你杀了他?”   “没有。”殷染道,“可他也不会杀您的,不是么?”   段臻表情晦涩:“你什么意思?”   “无论如何,皇帝如今在我们手上。”殷染静了静,“您不是一直想见小七么,上皇?我将他带来给您了,我求您,求您救一救……”她的声音渐渐低了,“救一救五郎吧,上皇。”   那闯入之后始终一言不发的侍卫,眼光终于动了一动。   “小七?”许贤妃忽然出声了,“你怀里抱着的,是小七吗?”   殷染立刻戒备地扫了她一眼,将怀中的孩子护紧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许贤妃冷淡地一笑,“你不觉得这孩子,安静得过分了么?”   段臻的目光渐渐凝聚,最后,投在殷染怀中那个披着黄袍的孩子身上。   “将他给我。”他的声音清冷,不容拒绝。   殷染闭了闭眼,复睁开,眼中一片清明。她没有被段臻的声气吓住,反而后退了一步。   她知道自己身后就是钟北里,这让她无端感到安心。   “将他给我!”段臻加重了语气,目光直盯着她,声音令人发寒,“你杀了他,是不是?”   殷染猝然一个激灵,抗声道:“我没有!”   一只手忽然扶住了她的肩膀,钟北里沉声道:“将他给太上皇吧,外边已来不及了。”   殷染抿了抿唇,而钟北里已将她怀中的孩子小心地抱给了段臻。后者触碰到孩子的一瞬间,面色就变了。   “——你杀了他!”段臻的眼光沉得可怕,向殷染扫过来时仿佛挟带着腥风血雨。他的手却在颤抖,根本都不敢去接小七,一旁的许贤妃连忙接下,再仔细伸手一探,小七的鼻息已断了!   ☆、第163章   第163章——无路可逃   (一)   “为何不请太医?”   已是深更半夜,承香殿中,只在太上皇的寝殿里点了一盏孤灯,荧荧然,如春夜中的鬼火,随帘帷的拂动而漂浮在空中。   段云璧被小心地放置在那张大床上,他身披的黄袍摊开来,露出苍白肌肤所包裹着的瘦小脆弱的身躯。原本圆润如满月的脸庞早已凹陷下去,神容泛着病态的青色,双眼紧紧地闭着,好像拒绝再多看这世界一眼,可那薄而发紫的嘴唇却微微地勾了起来。   他竟好像是快乐的。   段臻怔怔地看着这个孩子,殷染跪在床边,只看见他颤抖的衣角,在地上摩擦出细碎的轻响。   “你这是弑君。”许贤妃冷冷地盯着她道。   殷染仍是那句话:“为何不请太医?”   “太医自然是要请的。”许贤妃静了片刻,“但你如此……明火执仗,是诚何心?”   “明火执仗?”殷染笑了一下,“我只知道此刻全天下的人都等着太上皇发圣旨,你倒是恨我想处置我,可若为此耽搁了太上皇的大事……”   许贤妃咬住牙,从这年轻女子的眼里,她竟看出了无边无际的寒冷。   许贤妃转过头,段臻仍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烛火照不到他的表情,只在明暗交替之间现出一副单薄地颤抖着的身躯。   许贤妃一步步走过去,他便抬起头来望着她。   那目光像一个迷途的孩子,无助地望着来来往往的陌生人,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上这样的目光,许贤妃的心蓦地一痛——她从未想到,有生之年,她竟会见到这个男人对自己示弱。   温文尔雅的他,风流蕴藉的他,看似漫不经心不好权术,其实早已把人心都看透了。虽然温柔,但从不示弱。   他被软禁了整整七个月,七个月不见一点人气,他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这样的……好像全世界都已将他抛弃了一般,绝望的,溺死之人的表情。   许临漪在他身前蹲下,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声音轻缓得仿佛来自梦境上空:“还是……先请太医来瞧瞧吧。若是真的……不好了,上皇,您可以发圣旨。所有人都等着您……”   所有人都等着你,阿臻。   这个孩子的死,其实是件好事,你不承认吗,阿臻?   殷染说的,其实很有道理……眼下我们是在跟高仲甫抢时间啊,神策军还没有反应过来,小皇帝死了,你就是当下的至尊。这是上天送给我们的机会啊,你不承认吗,阿臻?   至于我,我恨殷染,我恨五郎,可是……我更爱你。   段臻的眼神很迷茫,甚至还闪烁着水光。他的面容本就清秀隽雅,在烛火映衬下,那不堪一击的神情却令他年轻了许多岁——   那个年少的碎裂的梦,又在他的面前,重新碎裂了一次。   他才发现,真的、真的回不去了。   ***   “太医来了。”   那侍卫的声音本来不过是平淡,但如此突兀地响在这悲切的夜里,就未免有一些冷酷了。   许临漪站起身,见那侍卫正引着樊太医来到床边,殷染也站了起来跟过去,不由皱了皱眉。但她也不想现在与殷染撕破脸,至少在这一刻,她们成了某种莫名的同盟。   ——不知为何,她觉得殷染能看懂自己,而自己……也隐约看懂了殷染。   樊太医将小皇帝的身子翻过来看了看,又让殷染扶起他的上身,仔细得好像验尸一般——其实本来就是验尸,只是这殿中还有人不肯相信罢了——一直缩在床沿的段臻突然抢了过来将樊太医一把推开,红了眼睛声音沙哑:“不要碰他。”   樊太医莫名其妙地摸了摸自己的白胡子,殷染将小七放好,低着头道:“太上皇不拟旨么?”   樊太医接话道:“启禀上皇,老夫听闻……圣人一直在服药?那药不是好物,老夫觉得,应该就是那药的问题……服食过多,足致人命……”   段臻呆住了,嘴唇都在发颤:“什么——什么药?”   “原来你不知道?”殷染轻轻笑了一下,声音像鬼魅的低语,“将你的大儿子害傻的药,十几年后用在了你的小儿子身上,而你竟然一直不知道?”   段臻闭了闭眼睛,俄而,转向许临漪,求助般道:“她在说什么?临漪,我听不懂。”   “小七已经没了!”殷染突然道,眼神里的火焰烧了起来,她的声音却控制得极冷极定,仿佛浮冰水上,“你还有几个儿子?就算想传位淮阳王,你愿意看着陈留王死在陕州吗?”   “放肆!”许贤妃在一旁怒斥,伸臂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段臻,殷染嘴角的冷笑却更盛:“我猜你也不想传位谁——眼下你可以大权独揽了,还不牢牢抓紧吗?我只求你下旨戡乱,我也不会奢望——”   “你们先出去。”许贤妃打断了她的话。   殷染眉梢一挑,“什么?”   许贤妃直视着她:“你想让河南诸路发兵,那不是太上皇能做到的。那些人只听陈留王的。”   殷染往后退了一步,后背却碰上了钟北里的胸膛。她不由得站直了,始终冷静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隙:“就是现在……晚一刻都不行!只要陈留王活着,太上皇就能救他!让——让淮阳王监国,让洛阳发援兵去陕州!”   许贤妃却好像全没听见,只道:“你们先回去,我来劝他。”   殷染几乎是立刻就露出了绝不相信的表情。   许贤妃冷笑一声,“你只能信我,因为他现在只听我的。他若实在不清醒了,我也不是没做过矫诏的事情。”   殷染的脸色苍白,目光在小七、段臻和许贤妃之间徘徊不定,突然,转身就走。   钟北里和樊太医立刻跟了出去。   帘帷飘起复落下,寝殿中归于死寂——偌大的承香殿仿佛就此成了一个玻璃罩子,罩子里的人明明听见外面寻找小皇帝的杂乱呼喊,自己却一点声息都发不出来了。   段臻看着床上的孩子,呆呆的,眼睛里的水已干涸,而后自那皴裂的眼神底里,涌出了血丝来。   他两手抱着太阳穴,突然低抑着叫出了一声!   许临漪连忙上前抱住他的头,道:“没事的,没事的,小七是被人害了……我们会给他报仇的!”   她胸前的衣襟濡湿了一片,男人在她的怀里,哭成了一个孩子。   “我对不起天下人……”段臻说,“我今日才明白,我对不起天下人……每一个人!每一个人!”   许临漪道:“不会的,还可以补救的!”她捧起他的头来,伸袖给他拭泪,哽咽着道,“现在就去拟旨,不要让高仲甫抢先!让二郎监国,派兵去将五郎救回来!”   “五郎……”段臻双目失神地喃喃,“五郎出事了,是不是?”   许临漪点点头,道:“五郎被困陕州,刚才那人不是说了吗?只要你一道诏书……”   段臻转过脸去看着床上的小七。许久,许久,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勾住了小七的小手,那眼神中的脆弱空茫令许临漪不忍再看。   “五郎……”段臻的声音很轻,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还来得及吗?”   ***   殷染走出承香殿,又不敢走远,只在台阶底下徘徊。钟北里跟出来,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子就往外走。   “做什么!”殷染猝不及防地被他拖了好几步,急急地道,“我要等着,等太上皇下诏——”   “来不及了!”钟北里当即打断了她,殷染愕然道:“什么?什么来不及了?是不是高仲甫——”   “娘子!”不远处奔过来一个人,神色匆忙中还有一分决然,殷染一看就呆了:“刘垂文?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留在十六宅——”   “不好了,娘子!”刘垂文拼命压低了声音,可一片混乱之中,那几个字还是像刀子一样扎入了殷染的耳朵:“陕州失守了!”   (二)   陕州一旦失守,王师一溃千里。   颜粲护着陈留王的马车趁夜从乱军中逃出时,望了一眼天上的月亮。   惨白的,无情的,光芒暗弱的月亮。   颜粲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这征途上了。   陕州城坚持了二十日,段云琅就昏迷了二十日。直至今日,陕州城终被攻破,颜粲不得不将他装上了马车蒙混逃跑——   没有了尊严,没有了底气,原本宣称要死守到底的,却因为那两道刀伤,不得不做了逃兵。   颜粲想五殿下一定会恨死自己的吧,可是他没有法子啊。   钱守静都跑了,难道他们还要在城中坐以待毙?   叛军占了陕州也不会停留多久,而会直扑潼关而去——潼关,那是通往长安的最后一道屏障了!   即算是死,也让他死在潼关吧!   ***   初三的月亮纤细苍白,危危地悬挂在夜空的一角,好像伊人忧郁地低低压下的眉弯。忽而有大风刮过,乌云移来遮住了月亮,天地刹时间漆黑下来,却反而映衬出那巍峨高耸的含元、宣政数殿的琉璃瓦顶上璀璨的反光。   风愈刮愈急,宛如从冰水里提出来的刀子。   而殷染听见刘垂文同自己说“陕州失守了”,就好像那把刀子突然劈裂了自己的心脏,搏动骤止,鲜血迸流,她朝刘垂文望了过来,后者心中便是一个咯噔。   大风吹彻的夜,没有表情的、濒临崩溃的女人的脸。   “殷娘子,”刘垂文低声道,“殿下吩咐过了,让我带您马上离开长安……”   一旁钟北里沉稳地接话:“可以先去我那儿避一避,眼下只怕城门也是一片混乱。”   “总不能等叛军当真打到潼关吧?那可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了。”刘垂文忙不迭地道。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到后来却全成了模糊的回响弥散在半空之中,她渐渐地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清,脚步好像不是自己的,却硬往前拖着走了几步。   “你去哪里?”钟北里喊出了声,又来拉她,却被她突然使力甩脱了。   “我不走。”她说,嗓子像是从那刀刃上刮过,声音冒着丝丝的寒气。   刘垂文为难地道:“我阿耶在外边接应着,殷娘子,剩下的事交给太上皇就好……”他心中也堵得慌,哽咽了半晌才道,“若是殿下真的……真的回不来了,管他太上皇啊龙靖博啊,与我们又有什么干系?”   殷染看着他,眼神是空洞的。她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   “阿染,”钟北里道,“你不要这样,事情还没有那么——”   “我不要怎样?”殷染的目光抬了起来,凄寒的夜色下,一片嶙峋的冷光,“我等他,他会回来的。陕州破了还有虢州,虢州破了还有潼关,潼关破了还有长安——我就在长安等他,我哪里也不走。”   平静得骇人的语气,没有一滴泪,也早已止住了颤抖。思路清晰得可怕,甚至还能数出叛军计划行进的路线——钟北里见了这样的殷染,不知为何,一颗心便不断往深渊里下沉去。   “殷娘子!”刘垂文断然喊道,“这都是殿下吩咐的,殿下让我带着您走!”   “他不信我!”殷染嘶声反击,踉跄了两步,突然一把推开了他,便往西边跑去!   “阿染!”钟北里欲追过去,却又回头对刘垂文道,“你去找刘枢密!”   “钟侍卫,”刘垂文的表情却也满溢绝望,“消息是颜粲传过来的。我方才都不敢告诉殷娘子……殿下还没有醒。”   钟北里顿住了。   刘垂文声音一抖,便哭了出来:“快一个月了,殿下还没有醒!”   ***   这是报应吧?一定是的!   高高的宫墙,冷冷的夜。四面都是仓皇逃窜的人,小皇帝猝死,太上皇突然出面下诏,刘嗣贞高仲甫一时皆起,脚步声、哭喊声、恐惧的言语和末路的表情,在这铁壁一样的宫闱之中来回奔撞,像无数只绝望的苍蝇,渺小卑微,无路可逃。   殷染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去,她只是很想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最好是埋了,让泥土和海水湮没自己的呼吸,让她再也不要去想那个远方的生死未卜的人。   读过的经文一时间全部涌上了脑海,自己作的业,自己受的报,她刚才险些要下手杀死一个五岁的孩子,而现在,陕州就失守了!   自己其实从来就不该读佛的,不是吗?自己是如此地……如此地卑劣,如此地歹毒,自己和戚冰其实根本没有两样。   所以,上天才要惩罚她失去自己最爱的人,不是吗?   树影从肩侧擦过,一丛丛黑黢黢的宛如暗夜里半睁的鬼眼,冷漠地围观着这个不知所措的女人。她坚持了那么久,从五郎离京到现在,一个多月了,她不曾有一句话抬高过声音,不曾露出过一丝一毫脆弱的表情,即使是知道五郎重伤昏迷之后,也只是冷静地计划着如何让太上皇归位罢了——   她一直是那么地理智,因为她知道发疯根本没有用。   既不能让千里之外的五郎醒来,也不能让二十万叛军一夕消失。   可是今夜……今夜,她真的,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啊……   那嘈杂的人语不知何时竟已远去了,她扶着身边的树干,蓦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身子卑微地躬下,五脏六腑好像都被一把锋锐的剪刀铰成了碎片,她捂住口,竟忍不住好一阵干呕。   没有人会看见的,阿染。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抚慰着她:   这里伸手不见五指,连月光都无法照到,你若想哭,便流泪吧;你若想死,便举刀吧。   她的身子一点点地软了下去,倚靠着那棵枝叶繁茂的大树颓然坐倒,将脸庞埋进了手掌之中,许久,却没有发出一声呜咽。   已经九年了。   九年,他们的生命里不曾容下过比彼此更重要的人。   可是,他们却把这九年的漫漫的时光,都浪费在了什么地方啊?他们互相追逐,互相戏弄,互相刺探,互相依赖,却从来不敢当真地交底。好像害怕一旦将那些话说出了口,自己就再也没有了转身离开的余地。   可到了今日她才发现,如果——如果他当真死了,那么她最后悔的事,便是——她从来不曾告诉他,她爱他。   就算这爱是黑暗而绝望的,就算这爱将永世沉沦于地狱火海,就算这爱满布着伤痕。   那也是爱。   “五郎……”她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却听见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宛如柔软地应和着她的歌吟,“我不走……我等你回来,我还有话同你说。”   她终于,放任自己的感情在这无人目睹的地方,放肆地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   武成元年三月初三,陕州城破,幼帝暴崩于承香殿。太上皇诏以淮阳王监国,撤龙武、神武、神威三军副使,前线陈留王加衔羽林大将军,增二路援兵赴潼关驰援国难,奉羽林大将军号令。   ☆、第164章   第164章——大逆不道   (一)   段云琅不知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梦的。   在梦境开始之前,他仿佛一直在深水之底沉睡,耳畔听不见一点声音,眼前看不见一丝光亮,所有曾经疼痛过的地方都被妥善地包裹好了,他变成了一具麻木的尸体。   段云琅原本以为自己若当真死了,一定会念着阿染的名字,脑海中只有阿染的脸;他还一直记得阿染的生辰,也不知道自己睡过了没有?她过去的生辰他也不曾好好陪伴过她,他原没料到自己今后都没有机会了。   他想,这样的自己,看起来真是既体面,又苦情,一定能让那个女人后悔一辈子,难受一辈子,这样他在地底下都会开心得笑出声来——   可是真到了这样的时刻,他却发现,不是这样的。   人的一生,若是行了太多的路,看了太多的风景,遇见了太多的人,那么难免,在回首往事的时刻,会很难拣选出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确看见了阿染,可阿染却仅只是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就匆匆离开了。他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出现的,也不知道她将要去哪里,一片虚空之中他本想喊她,却又住了口。   她不记得他了吗?   那也好。   她若不记得他了,他又何必求她?   他发觉自己也不想看到她痛苦的。他发觉这样的结局其实是最好,她毫不留恋地离去,他心安理得地闭嘴,所有的折磨一笔勾销,谁也不曾欠了谁。   然后,他就看见了很多人。   他的父皇,他的母妃,他的阿公,他的兄弟,还有□□母、刘垂文和鹊儿,还有程秉国、颜粲,甚至高仲甫、钱守静……他的记忆好像变成了一片乱糟糟的草地,什么人都可以来踩上一脚,什么人都可以。   他的生命里来来往往那么多的过客,他们肆无忌惮,他们容光焕发,但是他们都不记得他。   他的朋友,他的敌人,统统不记得他。   渐渐地他也就不知道自己还记不记得自己。很久以前,在某些绝望的日子里,他曾经怀想过后世的史官将如何记载他的一生。一个废太子?一个纨绔宗室?一个有野心却失败了的皇子?可是他没有想过,他没有想过自己会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在史册,也彻底消失在所有人的梦中。   心底的那一个空洞愈来愈大,终于……要将他吞噬了吧?   多好,如果他早知道这种无牵无挂的感觉是这么自在,那他一开始……就不会挣扎……   ***   “殿下。”颜粲轻轻拍着他的脸颊,“殿下?殷娘子来信了,殿下……”你还不醒吗?   却有一道清凉的水痕倏忽从段云琅紧合的眼睫下流淌出来,转瞬消融在鬓发之中。   颜粲呆住了。   “殿下?”他不敢置信,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悲哀,顿了顿,连忙往房外喊道,“殿下醒了!大夫,快叫大夫!”   他们已经朝西逃到了潼关之内,而叛军还在虢州与守军纠缠。龙靖博虽然起初挑了一条好路线,后来的用兵却实在拖沓得很,若不是朝廷援兵迟迟不来,这平叛也不会如此艰难。   正在堂上与人议事的潼关防御使邓质听闻陈留王要醒了,也跟着军医赶了过来。小小的厢房门窗大敞,屏风却拉开,军医在里头忙活了半天,许久之后,邓质听见了一个声音——   “什么日子了?”   ***   “十六了。”颜粲站在床边看着大夫动作,半晌才补了一句,“三月十六。”   段云琅的眼神憔悴中泛着死气,脸色苍白但干净,在潼关的数日他被伺候得不错,现在竟然还能牵出一个笑容来。“过了啊。”   “您说什么?”颜粲没有听清。   段云琅抿唇不答。被褥掀开来,他只着了一件月白里衣,此刻下摆也被撩起,军医在给他瘫了一个月的双腿施针。段云琅静了许久才又道:“废了?”   颜粲还迷惑着,军医却答话了:“兴许。”   段云琅竟尔又笑了一下,“省事了。”   颜粲只觉醒来后的陈留王他完全不认识,也完全不理解了。   ***   潼关防御使邓质,京兆人氏,行伍出身,奉王命镇守潼关已六年有余,比钱守静沉着得多,也见过了不少大世面,对于平叛还是有几分底气的。只是这底气,邓质也摆明了说了,全要看朝廷有没有诚意。朝廷自己窝里斗得正酣,他又何必在外头出生入死?   他是太上皇亲自拨来潼关的人,可陈留王与太上皇却不甚相得,为了一己之私,陈留王甚至有意拖延战局——说实话,邓质心里,对那个昏迷不醒的人,是有一些怨言的。   军医从屏风后出来时已近傍晚,邓质却还等在外面,目光炯炯有神,这是最纯正的军人才会有的目光:“殿下情况如何?”   军医看他一眼,却先走到了房外去。邓质跟上,便听见军医开口道:“精神不错,刀伤也差不多恢复了,只有一样——他的腿。”   “腿?”邓质皱眉。   军医点点头,“他的腿本就有病,如此躺了一整个月……恐怕……”   “我无事。”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却斜刺里插了进来,竟还带着笑意似的,“邓将军不必担心。”   邓质侧过身,便见段云琅已穿上了衣袍,正由颜粲扶着一瘸一拐地走来,从床榻到门口只挪了几步远,却已劳动得他满头大汗。邓质只消一眼,就看出他的腿是真的不行了,全身重量其实都由颜粲支着,偏偏还笑得那么理所当然:“你看,我的腿这副样子,显见得是跑不掉了,若朝廷当真耍了你,你可以拿我祭旗。”   邓质悚然一惊,下意识往颜粲看去,后者却也一脸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主子。自己确实是说过不相信朝廷,但陈留王从头到尾都不省人事,怎么能立刻就看透了战局的关键?他才刚刚醒来,这么短的时间,颜粲显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向他汇报。   “殿下,”邓质沉吟片刻,决定坦诚以对,“末将相信殿下,即令朝廷不义,末将也不至于拿殿下祭旗。殿下不如先吃些东西,今晚末将召集潼关守将,悉听殿下吩咐,如何?”   段云琅看他一眼,轻飘飘地笑了一下,“你比钱守静靠谱多了。”   邓质不擅长应对如此虚无缥缈的赞扬,因而保持沉默。   “今晚,找几个同你一样靠谱的信使来。”段云琅的笑容渐渐地冷了下去,“本王要给蒋彪他们去信。”   (二)   颜粲很自然地以为,自己能将段云琅从沉睡中唤醒,全是靠那一句“殷娘子来信了”。所以他一直不敢告诉段云琅,那并不是殷娘子的信,而是刘嗣贞的。   段云琅没有吃饭,面对满桌珍馐,他毫无胃口,只随意喝了几勺汤,便将碗推到了一边。大夫道殿下刚刚醒来,用饭不宜太过,颜粲也不多说什么,便叫人来收拾了。   段云琅坐在食案之后,侧着身,一条腿曲起,另一条腿平放,他便盯着这两条腿,好像它们根本不是长在他身上的东西,那眼神叫颜粲有些害怕。   可无论如何害怕,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殿下,”他低声道,“您以自己的名义给蒋彪去信,这若是叫太上皇知道了……”   段云琅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太上皇?”   颜粲忽然反应了过来——在这一刻,段云琅终于表现得像个昏迷了一个多月而对外界事务一无所知的正常人:“是,太上皇。小皇帝死了——崩了,太上皇突然下诏安葬,淮阳王重新监国,龙武、神武、神威三军改了统领,这架势,看起来,太上皇要复位了。”   段云琅怔住了。   他确实是惊讶的——首先,他不知道是谁竟敢这样去帮太上皇的忙,他总不能相信活蹦乱跳的小七是被老天收了;其次,他不知道太上皇为何有底气这样釜底抽薪,龙武三军原本都是神策军属下,龙武、神武两军统领正是高方进,这一回突然改头换面,高仲甫难道还没跳脚?   颜粲好像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刘公公来信说这是他……他安排好的,不过动作也不大,神策军还是高高在上,小皇帝毕竟是真的死了,高仲甫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刘嗣贞来信?”段云琅打断他的话。   颜粲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可是段云琅却好像完全忘记了对方曾提过某个女人,只伸手道:“让我看看。”   刘嗣贞的信原是写给颜粲的,话里少了许多避讳,提到某个女人的时候就大剌剌地说“殷娘子”,颜粲看着段云琅的表情,胆战心惊。   可段云琅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却是没有任何表情。   殷娘子刺杀小皇帝,殷娘子恳求太上皇,殷娘子……后面,就再没有殷娘子的事了。   从这封信上,也看不出来她究竟又做什么去了。   颜粲静了许久,直到确定段云琅已经读完了信,才道:“殿下——”   “阿染弑君?”段云琅却突然出了声,目光抬起,没有一丝温度,“她为何要这样做?”   颜粲一怔,声音低了几许:“当时您昏迷不醒,殷娘子或许也着急了……她想速战速决,请太上皇出面,就只有先解决了小皇帝。”   段云琅的手肘撑在自己的膝盖上,手指曲起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仿佛恍然地一笑:“不错,是这个道理。”他笑着说道,“还是她想的周全。”   明明笑如春风,颜粲却没有从那笑容中看出分毫的欢喜。他等了片刻,见对方也不继续说下去了,才平心静气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殿下,依臣之见,我们不必找蒋彪。既然太上皇和淮阳王重新掌控了局面,不如就交给他们。”   段云琅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明明淡无波澜,却无端令颜粲感到了耻辱。   好像殿下因为他这句话,而瞧不起他了。   段云琅将那封信丢在了地上,道:“交给他们,我回去?那我算什么?”   颜粲哑口无言。   当初殿下是主动请缨去陕州监军的,如今半途而废,京城那边会如何看待他,确实不好说。但叛军一路行来,从未经过中原的地盘。若殿下给蒋彪去信,请求中原诸路节度使出境救急……如此自作主张的做法落在朝廷眼中,分明就是大逆不道,直白地给了敌人落井下石的绝佳理由!   “殿下,”颜粲艰难地开口,“您果真想好了?”   “表兄,凡事要多看几面。”比起颜粲的纠结,段云琅的语气却是漫不经心,“我擅权弄兵,自然罪不可恕;但我若不如此做,又哪来的权与兵?我回去,本就不为受他什么封赏;我回去注定是——”   他的话止住了。而后,他噙着一抹笑朝颜粲望来。   那是只有胸有成竹的上位者才能露出的表情。眉毛微微挑起,桃花眼中笑意冰冷,高挺的鼻梁下,双唇淡漠无情。   ***   夜间酉时半,陈留王准时出现在议事堂上。邓质向他交代了潼关守备一应事务,及叛军最近的动向;而陈留王拿出了几封亲笔书信,让邓质分批送去忠武、河阳、河中、宣武、昭义五路藩镇。   长达两个时辰的商议,重伤一个多月的陈留王侃侃而谈,容色温柔而带笑,令在场文武无不折服。原本因江山动摇而有些灰败的心地好像也被他的笑容感染得轻快起来,本来嘛,只要中原诸路答应出兵,叛军兵败还不是指日可待?   过子时后,众人散场,有说有笑地各回各家去,段云琅满面春风地送到了门口,而后转身,便看见邓质沉默地凝视着自己。   段云琅的笑容有刹那的僵滞。他一手扶住了门框,然后缓缓地、缓缓地在门槛上坐了下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终于不用再笑了。   他抬起头,院墙之上的月亮已近圆,风拂过树梢高处,那月亮便好像在那摇动的树枝上沉沉浮浮。忽而一阵酒香传来,是有人往他面前递了一杯酒。   邓质平静地道:“末将谢殿下及时苏醒,救天下于危难之中。末将敬殿下一杯。”   段云琅看了看那酒,又看了看他,道:“我不能喝酒。”   邓质朗然一笑,自己将那杯酒仰头饮尽,道:“原来殿下不肯跟我客套。”   段云琅叹了口气,“将军比他们都聪明得多,又是太上皇的人,我同你说话何须客套。”   邓质坦然点头,“不错,他们听了殿下要出手平叛,都开心得紧。”   “将军不开心?”   “殿下可否想过平叛之后?”邓质一针见血,“越境弄兵,大逆不道,君亲无将,将则必诛。——何况据末将所知,太上皇并不中意殿下,一旦殿下功成凯旋,则兔死狗烹之日至矣。”   听见“大逆不道”四个字,段云琅的眼神骤然一缩,而后却又渐渐舒展开了,光芒温润而沉静。“我自然想过。”他轻声道。   “当然,这样做,也可以收拢兵权。”邓质的目光一错也不错地盯着他,“但殿下总不至于要代替龙靖博一路打进长安。”   段云琅眼角微微上挑,仿佛有些好笑似的,“你觉得呢?”   邓质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我觉得,殿下是放心不下长安城里的人吧?”   段云琅的心重重一沉,声音立刻就变了:“你在说什么?”   这回换邓质笑了:“殿下紧张什么?末将只是瞎猜。如今太上皇要复位了,殿下完全可以放手不管,任太上皇和高公公杀个两败俱伤,殿下再坐收渔利。可殿下却急着要收兵平叛,若不是殿下当真想反了朝廷,那便是长安城里还有殿下牵挂的人,殿下想——去救她。”   段云琅沉默了。半晌,他抬头看着月亮,月光将他的脸庞幻作一片苍白,星星坠在那双清冽的眼瞳。   他的心事,连颜粲都看不出来的心事,却被一个陌生人识破了。   有一些尴尬,有一些轻松,可前路遥遥,他依旧感到孤立无援的迷惘。   阿染……阿染弑君了。   他还有什么法子呢?   昏睡着的时候,曾想索性就这样一直一直地睡下去,再不需担负任何的责任,也不必理睬一切爱恨情仇;可一朝苏醒,他就恨不得马上飞回长安,飞回她的身边,然后与她一同面对风雨侵袭。   哪怕是弑君……他才是主谋,不是么?她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么?   他忽然拿过邓质手中的酒杯,一口喝干了,却又呛得脸颊泛起了红晕。邓质笑道:“殿下何必着急?殿下明明知道龙靖博只是瓮中之鳖,这一口酒,殿下何必着急?”   段云琅的五指攥紧了酒杯,声音泛着酒后的沙哑,眼中水雾蒸腾,虚实莫辨:“你说得对,我……”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有一个人,困在长安城里……她为了我,她……”他闭上眼睛,末了,只得一句自暴自弃的呓语,“我好想她……”   我好想她。   朝朝暮暮,千里万里。   可是,聪明的人,你告诉我,我该如何回到她身边?   只怕人间无路,是相思。   ☆、第165章   第165章——收拾山河   (一)   战局是在蒋彪发兵时立刻扭转的。其时因漕运断绝,长安城里都吃不上南方的鲜果,淮阳王妃还很是发了一通火。俄而听闻中原诸路竟然答应了发兵平叛,淮阳王妃的表情就成了不上不下不阴不晴的样子。   偏偏她回到十六宅,却见自家丈夫十分高兴地迎上前来,开口便道:“画儿,龙靖博这回可要完了!”   殷画狠狠地削他一眼,冷冷地道:“你想没想过蒋彪凭什么发兵?”   段云瑾一愣,“什么?他发兵是应该的,他本就是朝廷指下的藩镇——”   “陈留王醒了!”殷画毫不客气地截断了他的话,“没有陈留王的授意,蒋彪他们怎么可能动弹?等他们会师潼关,你看他们兵锋往哪儿指!”   “会师潼关?”段云瑾喃喃,“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陈留王这是在为他自己募兵!”殷画气极反笑,“中原诸路兵马悉听陈留王指挥,好大的派头!待平定了龙靖博,怕就要挥师西向,带兵逼宫了吧?”   段云瑾被她的话吓了一跳,仔细一想,冷汗涔涔而下,“不可能吧……且不说中原诸路越境发兵本就不合规矩,陈留王顶多是个监军的身份,也不可能……”   殷画斜着眼睛看他半晌,忽而叹出一口气。   “怎么说呢,平叛是一定要平的,不然哪里还有个江山的样子?”她笑了笑,目光冷酷,“只是陈留王这把刀子未免太过锋锐了些,回头就能割伤了我们的手,不将他折断,我们就过不安稳。”   段云瑾静了很久。   他觉得面前的这个殷画很陌生,可又怀疑她其实一直都是如此残忍无情,只是自己总还在蒙骗自己而已。他有时候会想起他们过去的时光,他曾经以为那些时光与权力无关,可现在看来,那原来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你还在犹豫?”殷画盯着他,鄙夷地嗤笑道,“也罢,本来也不用你下手。太上皇从来都不喜欢陈留王,我们只要再加一把火就可以了。”   ***   “义父,义父!”刘垂文气喘吁吁地跑来,手中举着一只长长的木匣子,“战报,潼关战报!”   枢密院的宦官们一时都凑上脑袋来,瞧着刘垂文将那匣子揭开,小心翼翼地将战报取将出来,摊开在桌上。大家扫了几眼,便即大呼小叫起来:“又胜了!五殿下又胜了!”“这邓质临危不乱,是个将才!”“多亏了五殿下当机立断,引得藩镇互斗,朝廷才好坐收渔利啊!”……   以蒋彪为首的中原诸路藩镇突然发兵勤王,加上朝廷派遣的数万精兵,潼关战局即刻扭转。潼关防御使邓质本就比钱守静老谋深算得多,陈留王又已苏醒,各项调度有条不紊,四月初,取得了四方山大捷,几乎全歼叛军主力,逼得龙靖博往北逃窜。   捷报从枢密院到中书门下到大明宫转了一圈,长安城中压抑许久的气氛终于一清,人人喜上眉梢。其实这些快活的人中也并没有几个当真把龙靖博当回事的,只把这当作朝野之间又一次争权夺利罢了,他们既不在意河北三镇的灾民究竟为什么要投入龙靖博麾下造反,也不在意被叛军屠城的怀州、陕州该如何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们只看见以忠武节度使蒋彪为首的中原诸路在陈留王的旗号下越境发兵,太上皇对此的态度似乎是默许的……但,谁知道叛乱平定之后会怎样?算盘谁都会打,只要前方有人为自己挡住敌人的刀剑,自己就永远可以不知疲倦地勾心斗角下去。   这就是刘嗣贞对长安公卿的看法。   听见众人夸赞五殿下,刘垂文笑得脸上开花,抬起头,却见义父一个人站在廊下,并不往这边多看一眼。刘垂文不知怎的就再也笑不出来,径自从人堆里挤出,走到刘嗣贞身后去轻声道:“阿耶?殿下这一胜,怕就要凯旋啦,您怎么不开心?”   刘嗣贞道:“你看这么多天以来,可有谁来拜访过我们不曾?”   刘垂文一愣:“这?……好像没有啊?”   刘嗣贞看他一眼,无奈地一笑,“那些人眼见着捷报一个接着一个,都道这平叛易如反掌,眼下他们最关心的,是如何同五殿下拉开距离——如此,待到兔死狗烹之日,他们才可抖落个干净。”   刘垂文歪着脑袋,半天不吭声,刘嗣贞还道他听不懂,愈是宽慰地笑道:“不过殿下也没有法子啊不是?他不平叛,谁去平叛?这天下还要不要了?”   刘垂文忽而迸出几个字来:“那还不如不要了。”   “胡说!”刘嗣贞面色一凛,厉声呵斥。   刘垂文又静了许久,才终于垮下了肩膀,垂头丧气地道:“我错了,阿耶。我如今也想通了,只要殿下能回来……我真是再也不想见到殷娘子那样……”   “你现在去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刘嗣贞和颜悦色地道,“正是时候。”   “是了!”刘垂文一拍脑袋,顿时笑了,“谢谢阿耶提醒!”行了个礼,立刻一溜烟地跑了。刘嗣贞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头笑笑,眼神转瞬又被更深的忧虑所遮盖。   ***   刘垂文赶回十六宅时,正碰上隔壁的淮阳王妃送人出来。他连忙侧身回避,那人却走到他面前转了一圈,俄而一声轻笑:“是不是陈留王要回来了?”   声音威严中透着些妩媚,却是年过四十的昭信君,她的容貌与身边的女儿颇相似,只是眉宇还更为阴沉一些。刘垂文欠身行礼,也不看她,只道:“这是主子的事情,奴婢如何晓得?”   昭信君笑得眼角细纹都皱了起来,“话说得漂亮,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屋里藏了谁?画儿厚道,我却不见得。”   殷画厚道?刘垂文只觉昭信君说的肯定不是他所知的殷画。想及不能给远在前线的殿下惹麻烦,冲到口边的话又给生生咽了下去,还赔上了笑脸:“昭信君说哪里话来,我们屋里有谁是藏着的?谁不是光明正大住着的?”   这一反问倒叫昭信君愣住,好像没想到一个阉人能有如此胆色。一旁的殷画拉了拉她的袖子,若有深意地提醒道:“何必同一个下人废话?他家主子的麻烦事,他想帮都帮不上。”   那两人走远之后,刘垂文发现自己的牙关都被咬酸了。他不得不给自己揉了揉,直到揉出来一个难看的笑脸,才回到自家堂屋里去——   “回来了!回来了!”两声粗嘎至极的鸟叫刹时叫醒了他的魂,刘垂文抬眼看去,便见殷染站在屋中,正给梁下的鹦鹉喂食,而那鹦鹉却突然偏了头叫唤起来。如此,殷染也就侧过头来,看见了他。   殷娘子这半个月来都很平静,但刘垂文不会忘记半个月前,自己和钟北里在百草庭发现她的时候,她是怎样一副景况。   所以他对着她此刻的平静,总有些胆战心惊。“殷娘子,那个……潼关报捷,龙靖博兵败四方山,往北逃窜去了。”   “嗯。”殷染平淡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内室走去。刘垂文不敢跟去,只隔着帘子低声道:“后头的事儿也容易了,大可以交给各地观察使去做。奴婢眼瞅着殿下可以回来了……兴许还要带上那个邓质,太上皇说了要赏的。”   “战报上说了殿下要回来?”里头传出一句索然无味的问话。   刘垂文一愣,“这倒没有……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是谁,在四方山打败了龙靖博?”殷染又问。   “……是邓质。”刘垂文静了静,忽然跳了起来,“您的意思是……不对,殿下已经醒了!一定是他坐镇潼关在指挥着的,只是军报上不写罢了——”   “如此大捷,为何连他的名字也不提一下?”殷染的话音里又带上了他所熟悉的那种孤独的嘲讽意味,“邓质虽有将才,若非殿下命蒋彪等人相助,平叛又怎可能如此容易?”   刘垂文身子向后靠在了梁柱上,颇有些颓丧地道:“那是怎么回事?”   “殿下若班师回朝,太上皇会去城门亲迎,再开大宴庆贺吧?”殷染轻轻地道,“他若当真回来,可就是羊入虎口了。”   (二)   中原兵马终于彻底剿灭叛军时,夏天的葳蕤已过去,长安城中铺上了薄薄一层初秋的落叶。叛军死伤二十余万,余下十万投诚朝廷,首恶龙靖博战死,朱桓、童宵等被俘,潼关防御使邓质、忠武节度使蒋彪等联名上奏朝廷,将于八月十五回朝献俘,并面禀平叛事宜。   当小皇帝猝死之时,太上皇的诏书说得明明白白,令淮阳王重新监国,而将高仲甫手下三军都掐了头领。如今这些藩镇大员顶着一身的赫赫战功要回京,显见得背后还站着陈留王——这诡谲的朝局的风,实在吹得所有人都有些晕头转向了。   八月十五,大赦天下。长安城中桂叶飘香,城南明德门大开,邓质、蒋彪诸将率三千人踏马入城,朱雀大街两旁人头攒动,直至承天门下。太上皇与淮阳王在承天门上迎接众将士,公卿百僚一同山呼万岁,接风洗尘,入宫飨宴。   欢呼雀跃的长安百姓们看不出其中的道道,兀自欢呼雀跃着。只有承天门上的人感觉到了异样,淮阳王妃更是直接问林丰:“陈留王在何处?”   林丰讷讷道:“奴婢不知……”   殷画的指甲抠进了城堞,她低下头,正对上仰头上望的那个将领的目光。这太无礼了。她记得那人叫邓质,身材昂藏有力,看起来就是杀过很多人的狠角色,他的腰间甚至还挎着刀——   他总不能带刀进宫吧?!   “陈留王在何处?”殷画听见一旁的高仲甫也在询问,然而,似乎没有人给他回答。   “画儿,”段云瑾望着城楼下的泱泱人头,听着所有人的呼喊与欢笑,低声道,“你开心么?”   “什么?”殷画有些恍惚。   “你喜欢这样的——这样的场景么?”段云瑾顿了顿,“站在承天门上,你开心么?”   殷画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不出所料地,在自己丈夫的表情中看见了自己一直无比嫌恶的软弱,“开心。”她斩钉截铁地道,“我嫁给你,就是为了这一日。只要将陈留王除掉,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一声轻微响动,是段云瑾一把抓住了妻子的手腕,双目死死地瞪视着她:“你又安排了什么?”   殷画目光下掠,迫得段云瑾松开了手。她忽然觉得很疲倦了,自己为他做了这么多,可他却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不由冷笑一声,“这是太上皇的宴会,我能安排什么?”   段云瑾将信将疑地看着她。   殷画的笑容愈加妩媚,她倾身上前,凑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若当真发生了什么,就去找太上皇吧。”   段云瑾不由得转头望向站在前方的父皇。他的头发已花白,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身着龙袍,腰杆笔直,只是双目空空,目光不知落向了何处。即使如今国无国君,众人也明白该向谁行大礼。而段云瑾知道,这样的御座无人的日子,不会太久了。   ***   殷染坐在镜前梳妆。   似乎自段云琅赴陕州起,她便没有再这样郑重地打扮过自己了。贴上他送的花钿,眉黛细细地描过,眼角微微上翘,勾勒出一双沉默而冷艳的眼眸。长发梳作流云样的妇人髻,斜斜插一枝玉钗,此外再无装饰。站起身来,浅紫的披帛便自臂膀间垂落,挽住珠光色的襦裙,裙袂在脚边叠成柔细的波浪。   刘垂文在外边轻喊:“宫里来接人了,娘子。”   她是陈留王的家眷,自然也在宴请之列。   到大宴上,就能见着他了。   见着他,鲜衣怒马,凯旋归来。一切都和她所料想的一样。   他在城外屯兵十万,他在城内有羽林军和邓质。就算鸿门宴又有什么可怕?他现在已不再是延英殿上那个可怜兮兮的小太子,他有军队。   一场大逆的叛乱,险些倾覆了整个国家,却成就了他。   殷染由刘垂文搀着出了门,便见到在马车旁等候的钟北里。后者穿着旧的侍卫甲衣,淡淡地道:“我送你入宫。”   殷染回头看刘垂文,刘垂文却低了头道:“这是殿下的意思。”   “殿下何时说的?”   “殿下走的时候。”   殷染不说话了。   钟北里原本已经离宫,却是为了什么要再次披上那一身甲胄的重压?   轩车摇摇,自左银台门入大明宫,往北迤逦而行。殷染隐约感到不对:大宴设在前头的紫宸殿,原不该往北走,结果一阵风来,她反而还感受到了太液池上潮湿的水汽,这直是往内宫里去了。钟北里在外边驾马,刘垂文在车内看着她,殷染不由得坐直了身子,有些不自在地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大明宫啊。”刘垂文颇是自然地道。   殷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鬓,车厢摇晃的光线下,她的神情有些晦涩的紧张:“今日大宴,可不要为你主子出什么差错……”   刘垂文却扑哧一声笑了。   “一切马上就要结束了,殷娘子。殿下会得到他想要的,”他自信满满地笑道,双臂张开,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好像把全天下都装进了他的肚子里,“同您一块儿,娘子。”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高兴的,不安的情绪却几乎要淹没了殷染的心,令她不能呼吸。她转过头去,茫然地看着卷起一角的车帘之外,中秋的圆月光辉灿烂,将阴冷黑暗的人间幻化作一片雪白世界,流霜飞舞,隔着丛丛秋草能听见脉脉的流水声,在渐渐寒冷起来的空气中呜咽着远去。   没有人的御花园,好像比寻常的颓垣断壁更令人难过一些。   马车终于停下,钟北里一跃下车,打开车门,将殷染接了出来。她今日衣饰繁复华丽,下车的时候只顾着低头与自己的衣角纠结,却不料横空里听见一个清疏带笑的声音:“好姐姐,你今日穿的这样好看。”   她全身都僵住了。   不过是一个刹那,那清渺的月光却仿佛已流遍她全身,温柔的,妥帖的,无孔不入的,令她羞臊,也令她兴奋,令她□□,也令她痛苦。所有的等待,这八个月以来,所有的看起来那么绝望、那么没有边际的等待,在这一个刹那全都得到了报偿,她盯着那绞缠在车辕上的衣角,心想,这是值得的,他还在这里,她还有那么多话要同他说,还有那么多风景要同他看——她终于将他等回来了。   段云琅一直没有上前来。钟北里俯下身给她解开了衣角,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便同刘垂文一起退下了。殷染转过身,便看见了他——   方才还在炽热奔流的血液,这一刻却好像全部缩回了冰层底下,寸寸冻结。   段云琅却还在笑。   他坐在百草庭的院门口,藤萝在他的身后爬满了整面墙,月光筛动着它们的声影。他的头发似乎是重新梳过,露出年轻的额头,和一双顾盼风流的桃花眼。身上披了一件干净的长衫,内里却是血污的甲衣,一把入鞘的剑放在他的腿上,而他的腿——   她往前走了几步,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在打量他坐着的那把轮椅。   他的手闲适地搁在扶手上,鲜血汇成一股一股地从那苍白的指尖滴落下来。   血的腥气弥漫上来包围了殷染,如一道绳索缠绕住她的颈脖,收紧了,她渐渐地不能呼吸……   他却伸出手来一把将她拉入自己怀中,少年薄凉的嘴唇径自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要说:  我不管了,我终于把段五给弄回来了……明天早点来,审核的规律我真摸不清……   ☆、第166章   第166章——膏肓之疾   这轮椅实在有些窄了,殷染不由得坐在了段云琅的腿上,反身抱住了他。。她喜欢这样的姿势,他也喜欢,好像她是高高在上的,而他只是她的卑微的臣仆。可是这吻却太短暂,俄而,是他推开了她。   他轻声开口,仿佛还有些不好意思,“推我进去。”   她突然意识过来自己一定压着他的腿了,几乎是立刻从他身上弹了起来。他却笑了,笑声低沉,在胸腔里轻微地震动,那是一种特属于成熟男人的、诱人**的笑。殷染绕到他身后去推着轮椅,辚辚的轮声轧过百草庭中的一地秋霜,又惊起花草深处的虫鸣。过门槛时,段云琅扶着门框站在一旁,殷染将轮椅抱了起来,段云琅看着她动作,肩膀不住耸动,她知道他在闷闷地笑,只是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待她关上了门,正要去堂上取灯火,却被那男人一下子压在了门上——   这真是男人了啊,野兽的四肢舒展开了,再不是年幼时毛茸茸小狗一般的模样,而分明长成了一头狼,扑在她身上,啃噬,啮咬,无恶不作。她仰起头,露出一段纤白的颈子,他一口咬下去,她便发出断断续续的残喘,像是献祭的羔羊最后的呻-吟。   衣衫一节一节飞快地剥落下来,只有发上的玉钗还在晃荡不休。段云琅的身子忽然一晃,而后一阵天旋地转,两人已经躺在了地上。   他压着她,动弹不得,一边大口地喘着气,亮得发烫的眸子死死地注视着她,好像一定要在她脸上看见什么了不得的痕迹。她的胸脯轻微地起伏,呼吸却不似他那般紊乱,沉默地与他对视——无论如何,她总是比他更冷静一些。   他一手撑在她身侧的地上,另一只手缓缓地伸出来,抚上了她的脸颊。   月华流入窗纱,光影朦胧而温柔。她闻见了他指尖上的血腥味,感觉到鲜血混溶进了她脸上的脂粉,但她没有说话。他却只是碰了一下,就缩回了手指。   她抬起眼,看见他怀着忐忑的表情:“我……我还有些脏,我先去洗洗。”说着便将手一撑要站起来,却又突然摔跌在地,殷染慢慢地坐起身来,没有去搀扶他。   她不会搀扶他,她只会沉默地陪伴。   他龇牙咧嘴了一会儿,又冲她一笑:“你到得早了些,我原没料到这样早……不然我肯定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味儿也让你闻不出。”   她不说话,而他又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在房内走动着——这就让他更加惴惴不安了。吃力地撑起身子坐起来,他的话音滞涩:“阿染,我听闻你……我听闻小七……这是不是真的?”   “哗”地一声轻响,满室倏然亮堂起来,殷染手中执着一只金莲花烛台,烛火在她清艳的脸庞边安静燃烧,将那双眼睛映得漆黑无底。   段云琅不得不抬手,稍稍遮住这实在有些太过耀眼的光芒。   她好像全没听见他的问话,自将烛台放在他身侧的矮几上,自己蹲下来,抓过他的手,将他的袖子往手臂上捋,便瞧见被鲜血浸透的层层纱布。她眼睛都没眨一下,轻声地道:“怎么弄的?”   “忘了。”他淡淡道,笑容亦敛去,目光望向别处。   她静了半晌,也不再问,将他的衣袖理好,便道:“你这番回来,是做好万全准备了?外头还在给你办接风宴,你知不知道?”   段云琅冷淡道:“我今晚不想说这些。”   “好。”殷染竟也不再多说,却道,“那你去洗洗吧。”   段云琅倏地转回头来,那一瞬间,他那眸底的神色仿佛被刺伤了,有些委屈,却又发不出声音。殷染站起身来,理好自己的衣衫,烛光之下,着意修饰的容颜灵幻如仙子,如一个他不能触及的美梦。她安静地凝视着他,“要我帮你么?”   段云琅没有回答,而是径自推动轮椅去了后边的浴房。   她听见那边传来乒乒乓乓的杂乱声响,像是他滑倒了,而后是汩汩的倒水声,钝重的移动物件之声,伴随着更多几次摔倒声……她紧紧闭了眼,他的每一次摔倒,在她耳中都不啻天崩地坼,可她却不能去搀扶。   他憎恶被搀扶。   她的少年,同她一模一样,有着这世上最贵重、最无用的尊严。   他们都靠这尊严活着。   ***   浴房中水雾蒸腾,混着澡豆和皂角的清气,依稀还有女人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味。段云琅闭了眼,哗哗的水声就变成了兵戈与血肉的厮杀之声,战场上流云飞卷,远方的山沉默而威严……   他的马被敌人切断了双腿。那一刻,仿佛自己的双腿也被切断一般,他从马上摔落下来,只凭一把长剑在夹击中狼狈地拼杀,直到己方的人找到了他……   伤痕并不多,但那种瘫倒在地的无能为力的痛苦,他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将自己的脸埋进了水里,仿佛这逼人窒息的热水就能洗净他的一切肮脏,并将他带离那种毫无尊严的下场。随即他听见了晃动的水声,然后一双温柔的手轻轻地捧起了他的脸。   他闭着眼,亲密的吻便落在他颤抖的眼睫上,而后一路向下,吻过他的鼻梁,他的唇,他的颈项,他的胸膛……   他的喉头哽了一下,喉结动了一动,又被她吻住。   她总是……她总是这么……懂他。   她总是能在任何时候,都将他拿捏得分毫不爽。   他需要孤独时,她便给他孤独。他需要陪伴时,她便给他陪伴。   他突然抱住了她,少年修长有力的手扣住了她脊背后的蝴蝶骨——他发现她已经褪去了衣衫,身子滑进水里,掌底的肌肤光滑如脂,令他忍不住一遍遍地贪婪摩挲。这样的动作却好像吓着了她,一时间那亲吻停住,她好像在认真地注视着他。   他忍不住凑上前去,自己寻找她。   “阿染……”他在她唇畔轻微地吐息,“他们都劝我不要回来……京城的事,马上就结束了,结束之后,我就可以……”他的声音里仿佛有些迷蒙的委屈,“可是我想回来啊,阿染,你在这里……”   “如果我杀死了小七,”她静了片刻,温柔的手轻抚过他受伤的精实身躯,又慢慢按上他的腿,“如果我弑君了,你还会回来吗?”   他突兀地笑了一下,抬头看着她,眼神孩子气地微微发亮,“我就是为这个回来的啊,阿染。我二兄说过,媳妇做了错事做了坏事,男人总要给她收拾。哪有逃开的道理?”   她凝视着他,长长的眼睫垂落,目光里深浅莫辨。“小七不是我杀的,但却是我看着他没的,旁人若想陷害我,易如反掌。”   他的笑容渐渐安静下去,声音变得柔软,像是陷进了不见底的、抓不牢的流沙,“你在害怕么,阿染?即算是弑君之罪,大逆不道,我陪着你一同引颈受戮,下阿鼻地狱。你怕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我不怕。是你在怕。”   “是啊,”他未免无奈地一笑,虔诚的吻印了上来,“我怕我得到了全天下,你却离开了……”   “我为什么会离开?”她慢慢地抬高了身躯,任由他吻遍了她,水雾中她的声音沙哑,似撩拨又似冷酷。他双手扣在她腰肢,薄唇吻上她的腹部,她却忽然轻喘了一声,手扶住了他的肩。   他困惑地抬起头来:“我也想不明白。也许待你真的离开了,我就明白了。”   此后,他们没有再说话。她始终在他的上方,妆容未褪,只有发鬓些微地沾湿了,一缕松脱的发丝落在白皙的颈项上,他吻了它一千遍,在那里留下无数微红的痕迹。热水不断流入这并不宽敞的浴桶,两人都似是喝醉了酒一般,恍惚地、踉跄地、唯恐落于人后地,奔走在这云雾缭绕的梦境之间——   “阿染……”   “嗯?”   “我真想现在就死了……”   她微微一笑,“五郎,我有话——”   “阿染,”他却打断了她,“可是,我要你和我一起,坐拥这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诶……写来写去,不是床上就是浴室……宫里头还是不方便啊……【一只苦恼的阿眠】   ☆、第167章   第167章——入瓮   (一)   紫宸殿前,诸臣列队,鱼贯而入。天边是漠漠的层云,到傍晚时分,都堆叠在那飞挑的檐角,像是大海上奔腾澎湃的、转瞬即逝的浮沫。中秋节王师凯旋,喜上加喜的大事,众人都猜测皇家要有什么大动静,出入宫门时,总带了十二万分的谨慎和好奇reads;超级英雄后勤保障局。   高仲甫带来了三百亲兵,罗列殿下。近日以来,总有人同他说,太上皇要放弃他了,一个失去幼子的中年人突然反扑,竟让他措手不及。但神策军依然是禁军的中坚,高仲甫也从不相信一个畏葸了二十年的皇帝,做了太上皇反而还能硬起腰杆,他自认为他了解段臻到骨子里了。   倒是淮阳王和陈留王,这两个小的,十分地棘手。何况淮阳王还娶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媳妇——   为什么在他被褫夺龙武三军的时候,淮阳王反而还重掌监国之权?   那个殷画,首鼠两端,甚为可恶!   怀着这样一些不足与外人道的掂量,高仲甫一步一步地踏上了台阶。淮阳王夫妇特地从殿中迎了出来,殷画一脸明媚笑容,特上前来搭话道:“高公公可到了,今日有大食、回鹘多国的使节,带来好些稀奇玩意儿呢!”   高仲甫轻轻一笑,转头跟高方进吩咐了几句,后者便小跑着离开了。高仲甫迈过门槛时,清楚地感觉到殿上屏息了一瞬,俄而又恢复了笑语欢歌。太上皇段臻坐在丹陛之上,十二折的波涛龙纹云母屏风在他身后迤逦展开,愈加映衬出他那并不十分迫人的威严。高仲甫抬着头和他对视了一瞬,便低下了头去。   他看了他四十年了,他知道他的场面功夫有多厉害。有些时候,高仲甫还要怀疑,这些场面功夫,他是从自己身上学过去的。   “为何陈留王不在?”他转头问段云瑾。   段云瑾噎了一下,又求助地望向殷画。高仲甫在心中冷笑了一声,面上的笑容却更和蔼了:“老奴是久不与世事了,这会子有些不明白。这守关平叛的功劳,难道能少了五殿下?”   “高公公。”一个爽朗的声音恭恭敬敬地响起,高仲甫转过头,看见一张四方脸,眼神如炬,姿态顺服,“末将潼关防御使邓质,见过高中尉。”   很少有人同高仲甫以军衔相称的,高仲甫怔忡了一下,感到微妙的不适。他笑起来,“原来是邓将军,这可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啊!”笑了一会儿,他才又道:“只是监军的陈留王在何处呢?”   “高公公说笑了,”邓质的应对却比段云瑾自然许多,“潼关大捷,那都是太上皇和淮阳王布局得力,应援及时,末将不过忝列其末,聊充走马而已。”   ——太上皇和淮阳王。   高仲甫突然站住了。   此刻,陛前献礼的是来自泥婆罗的使臣,他的身侧是一本光焰璀璨的红珊瑚树,足有一人半高,许多臣僚围在近旁仰着脖子观看,各个都喜气洋洋。段臻身子微微前倾,似乎在认真地倾听使臣滔滔不绝的赞词,并没有注意到高仲甫这边来。倒是淮阳王妃又轻轻地开了口:“高公公自然要坐上首,是不是?”   高仲甫微微眯了眼睛盯住殷画,后者却也十分坦然,眼角风情万种地挑起,眼神沉定下来,带着几分狠意。高仲甫想,不可能的,同样的伎俩,不可能使两遍——   他的目光移向邓质身后,看向满堂歌舞之中的宾客百僚,他们形态各异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时而跟随乐声晃动自己的身躯,而宽大的袍袖底下,隐约似闪着寒光……   高仲甫闭了闭眼。   他一定是看错了!   这里都不过是些文人胥吏,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阿耶。”高方进不知何时竟回来了,低低的声音将高仲甫救了出来,“人我都带来了。”   与此同时,也有人在殷画身后小声通报了一句什么,殷画的脸色刹那就变了:   “高公公,您这是何意?reads;笨蛋医生!”   ***   “高方进带兵入右门,在紫宸门外列阵。”刘垂文弓着身子在窗前,压低声音禀报道,“他的军权被太上皇撤了,手底下约莫不过千人,但右门之外,右神策都已待命。”   段云琅刚刚洗了一个漫长又舒适的澡,此刻正惬意地斜躺在榻上,脑袋枕着殷染的大腿,长发垂落在床榻之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殷染衣带上的刺绣纹路——那是一枝清淡的嫩黄梅花。殷染正拿一把象牙梳子轻轻给他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她也听见了刘垂文的话,但她很安静。   “让他带着右神策吧。”段云琅的话音慵懒极了,总好像下一句他就能睡着,“蒋彪已去了左神策?”   “是,殿下。邓将军也按您吩咐的做了,高仲甫大约怀疑一切都是淮阳王和太上皇串通好的,险些同淮阳王妃吵起来。”   段云琅嗤笑一声,“他还真以为太上皇会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刘垂文犹疑了片刻,“殿下,太上皇……他莫非真不知道……”   “他自然什么都不知道。”段云琅的笑容立刻消失了,话音也变得坚硬,“他不必知道。我就是要让他尝尝被人当作棋子任意摆布的滋味。”   刘垂文走后,段云琅便望着床顶上的金博山,许久没有动弹一下。直到殷染轻轻推了推他,悄声道:“腿都麻了。”   段云琅的脸色变了一变,终究是乖乖坐起了身,又没忍住嘲讽的语气:“我还希望我的腿能有这样感觉呢。”   殷染转过头来。潮湿的空气,朦胧的烛火,寂静之中,偶尔能听见秋夜的虫鸣,她的眸光微亮闪烁,就如窗外将落未落的秋星——百草庭是御花园中极为偏僻的一处,紫宸殿那边的动静是全然听不见的。   “你累么?”她轻声问,“从潼关回来,你可歇过不曾?”   段云琅动了动唇,似乎是把原本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换上另一句,“歇过的。”   她将被褥拉上来,覆住他的腿脚,又将瓷枕放妥,然后倾身吹熄了烛火。一时间他的眼前全是黑暗,直到他听见她淡淡的声音:“睡一会儿。”   他也知道自己的话骗不了她。本来么,若是当真好好休憩过,怎么会满身带血地来见她。但他确乎是先去了刘嗣贞的私宅,将一切都布置好了才匆匆赶来的,为此,他连伤口崩裂都没来得及重新包扎。   现在他身上清爽干净,纱带全都换了一过,女人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柔软的身躯浅浅地偎依过来。他觉得很满足了,不论外头在发生着什么。   “又是中秋。”他伸手揽住她的肩膀,手指卷起她的一缕发丝儿,在指间绕成了缠绵的圈,“又是百草庭。”   她笑了。   其实距离那一年中秋在此重逢,也不过是五年。   可是时光在这黑暗的百草庭中短暂交错,她恍惚间觉得那个少年仿佛还在窗下,她当年拔足便跑,只觉得他傲慢、冷漠、不可理喻,而如今已明白他其实任性、孤独、心怀悲哀。在秘书省里不曾看明白的事,却在她入宫之后,渐渐地懂得了。   他的臂弯温暖而有力,男人的气息侵入她的四肢百骸,他在这里,他为她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这一回,她睡得很香,再没有任何的噩梦侵扰reads;[重生系统]星际海盗手册。   而他却在半个时辰之后坐起了身。   “殿下。”刘垂文在帘外躬身道,“高仲甫和淮阳王都已入瓮。”   黑暗之中,他的主上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慑人的寒光。   “关闭长安九门,一只麻雀也不能让它——飞出去。”   (二)   “高小公公带了一千神策军,都到紫宸门外了。”   听了这一句简洁的禀报,殷画神色骤变:“高公公,您这是何意?!”   高仲甫微微笑道:“老奴还想问王妃一句,王妃是何意?”   殷画下意识望向御座高处的太上皇,这个动作落在高仲甫眼里,却成了淮阳王和太上皇相互勾结的铁证。他不由得重重哼了一声:“同样的伎俩使两次,不嫌腻味么!”   殷画眼皮一跳,便想拉着高仲甫到偏僻处说话。高仲甫袖子一抖,不怒反笑:“王妃这是在支使老奴?”   殷画终于醒悟到高仲甫的火气是冲自己发的了。饶是她心头急怒,却也不得不静着心思索:她今日确是在大宴上做了手脚无疑,但那是针对陈留王及其党羽的,哪晓得陈留王一直不来,她也就一直没有发难——再说,她做得如此隐蔽,常人即便看见了也会当是太上皇的意思,怎么高仲甫一来就找上了她呢?   “高公公说哪里话来,太上皇都要称您一声阿公,那我们可就更加是您的小辈了。”段云瑾却忽然□□话来,面上浮着一丝淡淡的笑,“公公不如先上座?”   殷画看了丈夫一眼。   她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计划,但他此刻却是在帮她。   高仲甫道:“二殿下,老奴问您一句话。”   段云瑾笑着欠了欠身:“高公公请问。”   高仲甫眯着眼睛凝视着他,不疾不徐地道:“小皇帝驾崩的那一日,太上皇连发两道谕旨,一道是换了龙武、神武、神威三军副使,一道是下令由二殿下您监国,代摄天子之职——老奴就想问您一句,太上皇为何,要发两道谕旨呢?”   ***   颜粲官仅九品,并未列席,丹陛之下,程秉国与其他宰相坐在一处,总觉不太自在。时或有同僚问他:“陈留王究竟如何了?”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这时候,有人在后头悄悄扯他的衣角。他回头,却见刘嗣贞团着袖子站在梁柱背后的暗影里,低声道:“程相国,请随老奴从后头出去。”   “什么?”程秉国心头惊跳,“这——这大礼还没开始,还有中秋大宴——”   “请程相国不要碍了五殿下的事。”刘嗣贞的声音平板无波,目光里反射着殿中的重重灯火,亮得有些诡异。   程秉国看了一眼身周喝得兴高采烈的宰相们,眼神渐沉。他躬身走了出来,刘嗣贞正要带他去后头的侧门,却听殿中央一声“叮”的巨响——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便见到两柄出鞘的长剑在空中击出的火花,一瞬间爆裂!   ***   隔着银亮的长剑,邓质朝与他相格的人扬了扬眉,道:“高小公公,末将此剑,可是饮过人血的。”   高方进整张脸青白不定,两手抓着剑柄,就像抓着一个烫手山芋,双腿都在发抖reads;概念的无限之旅。他刚才分明看见……他刚才分明看见这人挥剑要——要砍他阿耶的脑袋!这可——这可怎么得了,他挡了这一剑后,才发觉不好——   那泥婆罗的使臣早不知去了哪里,饮宴未开,歌舞未起,只有无数人整齐地跪坐在自己的案前,朝拜天子——而此刻,他们全都望了过来。   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们俩,太上皇,许贤妃,淮阳王,淮阳王妃,西边、南边的番邦贡使,五品以上所有官员命妇,守关平叛有功的所有将领……   灯火是昏昏的黄色,四壁是滚金的大红,手底的剑却是灼目的银白,像是能把高方进的脑袋都劈裂了。   他突然一把扔了长剑,一掀衣摆就朝正北方的御座跪了下去,脑袋直直往冷硬的青石地上砸:“上皇,启禀上皇!潼关防御使邓质图谋不轨,带兵上殿,其罪当诛啊上皇!”   高仲甫突然直直上前,一脚踢翻了他!高方进既惊且痛,整个身子在地上蜷缩起来,又愕然见高仲甫绕过那株火红的珊瑚树大步走上了丹陛,可才走了三个台阶便停住——   御座上,已没有了人影!   一张漆金的红木长案,上摆着九道精致的御膳,红锦地衣上展开镇玉的龙须席,那便是太上皇的御座。   空空的御座,像一个冷冷的嘲讽。   连许贤妃也不在了。   这一刻,高仲甫心中想的却是,原来阿臻,并不似他以为的那般蠢的。   即算他蠢,败过了一次,总还是知道在第二次上,吸取一些教训的。   他转过身,珊瑚树的这一边,只有淮阳王夫妇赶了过来。高仲甫的目光却越过淮阳王,直接望向了那个年轻而自作聪明的王妃:“你觉得没了我,二殿下也能赢,是不是?”   殷画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突然大声道:“邓质和二殿下没关系!”   “但他是太上皇的人。”高仲甫一字一顿,紧盯着殷画刹那惨白的脸色,“潼关、洛阳,天下险要,怎么可能握在旁人的手里?”   殷画往后跌退一步,跌入了段云瑾的怀里。段云瑾正欲将她拉到身后,那株巨大的珊瑚树却突然朝这边轰然倒下!但见那耀目的红光漫天里飞旋,段云瑾连忙顺势将殷画往外边一推,自己却被那珊瑚树带倒,俯身压趴在底下!   殷画骇得面无人色,伸手便要去拉他,却被好几个突然出现的宦官拽住。“你们是谁?!”她拼了命地挣扎,这几个宦官的脸在她的眼里都重叠在了一起,天顶上的平棋和藻井像是骤然砸了下来,将这混乱殿堂上的光影声形全都扭曲成一片鬼魅世界——   而她的丈夫就在这鬼魅世界之中,他的身子几乎全被压在珊瑚树下,此刻正将右手撑在身后,吃力地朝外爬动。然而鲜血却从他的袍服底下渗了出来,就像那红珊瑚流出的泪水——珊瑚树嶙峋不平,或许生有尖刺也未可知——他紧闭了眼痛呻了一声,便要使蛮力将腿拔出——   高仲甫从袖中抽出了一根丝绳。   那是用来提着玉酒壶的丝绳,不长,但很粗,还装饰着灿亮的金箔,十分结实。   “不!不要!”殷画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泪珠接二连三地落了下来,六神无主地大喊——“我没有要对付您,高公公!都是我的错,不要——”   高仲甫则对她的哭喊充耳不闻,一腿跨过了地上男人的身躯,便径自从背后将那丝绳缠上了段云瑾的脖颈,然后猛力往后一拽。   ☆、第168章   第168章——入瓮(三)   殿上一片混乱。   “高小公公!”   原还守在紫宸门外的一名都尉抢了进来,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甲兵,高方进一见当即大呼:“邓质谋反,抓邓质!”   神策军士茫然四顾,抓邓质,可哪里还有邓质的影子?   俄而一声巨响,却是殿前那株红珊瑚轰然倒下,高方进对上了义父那一双深冷的眸子。他仓促扫了一眼,便见到满脸是泪的淮阳王妃被几个粗壮有力的宦官押住,正不知所措地哭喊着什么——   他当机立断地转身:“谋逆,淮阳王谋逆!保护太上皇!”   ***   那一条闪烁着金光的绳索,就像一条美丽的毒蛇,段云瑾的身躯还在珊瑚树下挣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垂死的声音,眼珠渐而凸了出来,瞪视着富丽堂皇的虚空——   父亲……他的父亲……逃了。   这鹬蚌相争的一切,难道不正是太上皇所设计的?与西内苑兵变一样的目的,却比西内苑兵变聪明了不知几许——声东击西,借刀杀人……然后,他就施施然地离开,只留下一张空空的御座。   好像是嘲笑他的二儿子,永远也不会坐在那里了。   父亲……他那么恨他。他早该知道的。   他的降世是不受欢迎的,他是斯文守礼的父皇一个不能抹除的污点,一道不能修正的错误。他的父皇再也没有喝过一次酒,而他曾试图用醉生梦死来遮盖的那些痛苦,这一刹那全都窜了出来,就像无数只小虫子沙沙地吃穿了他的身体,只在这世上抛下一副面无表情的躯壳。   段云瑾咬住牙,却仍然感觉渐渐地乏力下去,只有头脑在无限地膨胀。他努力睁眼往后看,想看见是谁在勒紧他的性命,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反而耳边的声音逐渐地清晰了,那似乎是画儿在哭:“高公公,求您了!不要——我没有阴谋什么,我没有啊!”   不……不是高仲甫。   高仲甫也不过是太上皇手中棋子而已。   画儿,不要哭了。   我早已说过,生死存亡,我们都在一起。而如今我看着你哭,自己却无能为力,我……我心中,总是有些难受的。   虽然我们的开始是那么古怪,可我确是想着要用尽一切让你快活的。是我无能,我终究不能成为你想要的样子……我终究,没有做到……   ***   段云瑾的挣扎停止了,只是双手双足还在不受克制地痉挛。   高仲甫放开了手,站到了一边去,静了一会儿,才对那几个钳制着殷画的宦官道:“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还不放了王妃?”   声音温和而慷慨,好像全没看见这堂堂殿宇上发生的一切。   遭人猛地从背后一推,殷画趔趄地扑到了段云瑾身边。他的一双吊梢眼已翻了白,萎缩的身躯红紫交映,既狼狈又恐怖。殷画颤抖着手去摸他的脸,她想叫他别再动了,堂堂段氏亲藩,如此……如此不堪——   “殿下!”   一个女人突然从刀剑丛中抢了出来,一身华贵衣衫在奔跑中凌乱——她原本是陪在末位的,当变乱突起,她原是可以最早就脱身的——可段云瑾已经不能辨识出她的声音了。   杨氏奔了过来,便瞧见殷画瘫坐在男人身侧,却不敢碰他一碰。那一根绳索被扔在了一旁的地上,而段云瑾颈上的伤痕赫然在目。杨氏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踩着丈夫的血。   “是你。”她盯着殷画嘶声道,“是你害了他!”   殷画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话。杨氏一把推开了她,自己一手抱着段云瑾的头,另一手徒劳地去推那株红珊瑚。殷画恍惚了一阵,却又突然抢上来:“不要碰它!它——他会痛的!”   杨氏低头看了一眼段云瑾,后者双目紧闭,似乎是再也不会知道痛与不痛的差别了。二殿下的容貌不算特别出类拔萃,但胜在秀气温柔,杨氏见过他最好的时候,十七八的纨绔王侯,鲜衣怒马流连在长安城的花街柳巷之中,苍白的脸庞上总是噙着一抹多情的微笑。可是他已很久不曾笑过了。   他监国摄政,没有皇帝的日子,他是天下第一。   他领群臣行重九郊祀大礼,站在天下人的最前方。   他的王宅扩建了三进,所有人都说这天下将入他的怀中……   因为他娶了一个太聪明的好妻子。   杨氏转过头,对上殷画一双迷茫的眼睛。她冷笑起来,笑得身躯前仰后合,灿亮的首饰耀花了殷画的眼:“他死了,你满意了?他活着的时候,你没有一日不在逼他……哈哈,如今他死了,我看你还能逼谁!不论是谁,不论是谁坐了太极殿,你都不会有好下场!”   殷画怔怔地看着她。自己从来是瞧不起丈夫过去纳的那五个小妾的,她们浅薄无知,除了取悦男人以外一无所长,同样,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们会对自己的丈夫死心塌地——   是了,她从来也是,瞧不起段云瑾的。   即使他给了她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她仍然觉得不够。   她抬起头,看见满堂厮杀,她不太明白,因为她根本没有带兵进殿。但是她已经知道了这是一个局,而她甚至连设局的人都没有看清楚,就已经输了。   她看着杨氏小心翼翼地放开段云瑾,一边轻声软语地哄着他,一边用尽全力去推那珊瑚树,满脸都是仓皇的泪水。殷画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颓丧地抱紧了双膝,在紫宸殿敞亮的火光中颤抖——   突然,三枝连珠短箭从珊瑚树中嗖嗖射出,径直刺入了杨氏的咽喉!   杨氏睁大了眼睛,容色被珊瑚树映成一片惨红。她显然没有料及这一切——一个平庸的、琐碎的妇人,一个从来不曾参与朝政、临死也想不明白这所有因果连环的妇人,在这枉死的一刻,只是突然地扑在了她丈夫的尸身上,伴随一声惨叫,双臂死死地抱住了他!   这两个人的鲜血汇流到了一处,像是不离不弃不可分割的一般。殷画一时在哭,一时又在笑,她没有想到段云瑾到了死时,竟然还能得到一个女人真心相待、生死相随,他那么滥情、那么懦弱、那么浑浑噩噩……他这一生都做了些什么啊?竟然还有女人愿意陪着他一同去死?!   她没有察觉到泪水已经划乱了自己的妆容,此刻的她看上去就像个无家可归的疯子。   她或许到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羡慕那个杨氏的,尽管她连对方的名字都不记得。   ***   高仲甫的眼神危险地一缩,俄而掠向殷画。   “这就是你准备的大礼了,王妃?”他低声说着,负袖往前踏出一步,立刻有军士上前去检视那株红珊瑚,不过片刻便扣出数十枝短而坚硬的铁制短箭,报说:“公公,这上头有毒。”   这红珊瑚是送给太上皇的贺礼……高仲甫心念转动,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了。   他似乎……算错了。   那泥婆罗的使臣早已趁乱溜走,无人可以对质。突然高方进奔了过来,急声道:“阿耶,阿耶不好了!蒋彪,蒋彪去了左神策!那边——儿子也不知——那边怕是不好了!”   “混账!”高仲甫陡然一声怒喝,骇得高方进一下子瘫跪在地。高仲甫冷沉着声音道:“带五百人,搜十六宅,尤其淮阳、陈留王宅,一个也不许落下!淮阳王妃弑杀亲夫,犯上作乱,打入大牢!”   ☆、第169章   第169章——梦如梦   晨光初露时分,殷染从沉沉睡梦中醒来,便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她的心跳停了一瞬,像是被吓傻了,立刻她却又笑了。   她伸出手想碰碰他,他却当先抓住了她,将她柔软温暖的手心在自己的下颌边磨蹭着,温声道:“你睡得好沉。”她长眉微挑,他的话音更加低沉:“我做了什么,你都不晓得,还跟我哼哼。”   “我哼哼什么了?”隔了一夜,她的声音沙哑得令自己有些意外。   他倾身过来,鼻尖蹭着她的颈,直将那丝绸的里衣都蹭得滑下了肩膀,露出那久远的伤疤来。他又轻轻**那伤痕,激得她呻-吟出了声,身子直觉地动了一下,旋即被他扣住了。   “不要动。”他伏在她身上,眼神危险地上掠,湿润而诱人的舌尖不依不饶地抚过她的锁骨,她低嘶一声:“你——不要……”话到末尾,全成了颤音,她仰起头,看见轻薄的纱幕无力地飘起又落下,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醒了,还是仍旧在梦中?   他的吻那么轻缓,又那么虚无,像一片又一片转瞬融化的雪花。她感到今晨的他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他似乎有些……紧张。   “……就是这样的哼哼。”他忽然上前来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复抬起身子,低头看着她,无赖地笑了,“一个晚上都说不要,口是心非的女人。”   殷染的身躯被他圈在双臂之间,他的眼神灼烫如暗火,她不能自持地转过脸去,一边道:“定是你趁人之危……我睡得可实,我不可能……”   他笑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旋转出孤艳的光芒。他终于放过了她,自己径下床去坐上了轮椅,她半撑起身子,才发现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容色苍白,一双眼睛却冷得发亮,像是在做一件向往已久、却艰难之极的事。   她怔怔道:“几时了?”   “丑时半。”他推着轮椅行到梁帷之下,复回头,轻轻一笑,“你还可休息一会儿。”   ***   殷染自然是休息不成的。   她并没有被那眩惑的男人彻底迷了心智,她还清楚记得自己昨晚是来宫里赴宴的,结果刘垂文一驾马车将她带到了百草庭来——与他重聚……重聚固然是好事,可他遍身是血,双腿残废,字里行间全是托词,又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她洗漱过后,还未用完早膳,便听见外头刘嗣贞有条不紊的声音:“老奴并未瞧见二殿下是为何而死,但听闻高仲甫已将二王妃下了大狱,眼下还在十六宅抓人,老奴估摸着他也是借题发挥,要将殿下您也搜出来,却没料到殿下此刻竟会在宫里……”   段云琅坐在堂上,眼帘微垂,樊太医在一旁给他看治腿伤。刘嗣贞看不出他的神色,只得继续说了下去:“遵您的吩咐,蒋彪带兵控制了左神策,大明宫上下风传高仲甫已死,右神策那边惶惶不安,邓质已过去了,但您知道,邓质明面儿上还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如何了?”段云琅忽而开了口,话音悠悠荡荡,像一片没有着落的云。   刘嗣贞顿了顿,“太上皇早回去了。高仲甫想找他时,已找不见他。老奴觉着,太上皇这回的动作有些玄……他像是有意离开,给我们腾出地方的。”   段云琅突兀地笑了一声,“什么腾地方?西内苑兵变,败就败在他没有及时离开,以至被高仲甫挟持;我猜他在承香殿受软禁大半年,每日每夜都在寻思这些,哪里还有再犯的道理?”   刘嗣贞不说话了。   段云琅瞥他一眼,自己也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他一定在想,五殿下和太上皇之间的隔阂,真是令人无可奈何吧!可是段云琅自己也没有法子。他静了片刻,才又道:“二兄怎么会突然……?”   刘嗣贞摇摇头,“奴婢并未亲眼瞧见。但听内中人语气,是二王妃所害。二殿下有一个侧妃以死相殉,许多人听见她骂二王妃逼迫二殿下……”   帘帷窸窣轻动,殷染挑起了一角,沉静地望过来。段云琅此刻的心实际已十分地淆乱了,眼前时而是麻木不仁的父皇,时而是死于非命的二兄,可是……可是她来得这么及时。   他不动声色地舒出一口气,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二兄死了,天边乌云压顶,可是她还在这里。   她走过来,却先是向樊太医恭敬地行了一礼:“敢问太医,殿下的腿如何了?”   樊太医为难地看了一眼段云琅,又看了一眼殷染,才捋着胡须缓缓道:“殿下想站起来,不是没有可能……但决不可太过心急,这段日子,就不要勉强自己……”   段云琅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拉住殷染的手,温声道:“你担心我?”   殷染微微一僵,俄而红晕爬上了她的耳根,“不,我怕你……”   “你怕我勉强自己。”段云琅点点头,殷染的脸色更奇异了,“我若要勉强自己,樊太医,你拦不住。”   樊太医初时还未听明白,此时重重咳嗽一声,直白地道:“殿下,老夫望您……敬戒房事!”   房中诡异地寂静了一刻。   殷染几乎要甩脱段云琅的手往内室躲去,却被段云琅五指抓牢了,一点一点拖向自己,最后,他竟当着樊太医和刘嗣贞的面将她抱上了自己的腿,又邪气地一笑,附着她耳朵低声道:“你以为我的腿废了,就不行了?”   他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这声音虽小,她却只觉另两人已全听见了,简直不敢去看他们的表情。樊太医老脸通红早已退至一侧,刘嗣贞的表情却有些晦暗。   无论如何,爱一个女人爱到这样的地步,总不是好事。   老宦官的心中有些担忧,像乌云压在心上,轻飘飘又沉甸甸,一时煎熬得厉害。殷染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神色亦肃静下来,道:“殿下,我方才听见了……殷画她,不可能杀淮阳王。她一辈子的荣华富贵都牵系在淮阳王身上,怎么可能还下手害他?”   她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僵硬了,像是一下子被抛进了冰冷的深水里。就在这时刘嗣贞叹了口气,“娘子说的是。老奴也觉蹊跷,但许是误杀也说不定……”   段云琅抬起手,冷不防地止住了这个话题,目光冷锐地直刺过来:“那么,高仲甫的手上,只有高方进带出来的一千人了,是不是?”   ***   “你带的人呢?”高仲甫一把抓起高方进的衣领,厉声喝问。   “在、就在外头啊,阿耶!”高方进被吓得够呛,一叠声儿地道,“这殿中不是淮阳王的人,阿耶!是羽林卫啊!您分明换过了羽林副使,可是太上皇又把羽林卫给陈留王了——”   高仲甫静了一静,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再抬眼望去,煌煌大殿之上,歌宴酒席早已撤去,只剩下单调刺耳的厮杀声——   他竟然直到此时才想起——淮阳王是没有兵的!   他方才看见的……他方才看见的,莫非都是羽林卫?   羽林卫……陈留王……   高仲甫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好一个小五!   这一招,可是把所有人都给算进去了啊……以天下苍生为赌注,以帝王将相为棋子,以九重宫阙为棋枰——好一个小五啊!   “当啷”一声,他身边一张酒案被掀翻,一把长剑明晃晃刺了过来!高仲甫的身子被高方进往后一拉,险险避过这一刺,俄而高方进叫喊起来:“拦住他们!右神策听令,羽林已反,就地肃清!”他拉着高仲甫往后头跑去,高仲甫跟着跌跌撞撞迈了几步便甩开他,冷声道:“我自己走!”   高方进抹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道:“咱们去右神策营吧,阿耶!那边咱还有人——”   “去什么去!”高仲甫一边急急往外奔走,一边沉声呵斥,“他们既晓得占了左神策,怎么还会给我们留下右神策?”   高方进一呆,那表情好像立刻就可以哭出声来:“那我们去哪儿啊,阿耶?!”   两人急匆匆从后门出来,行过玉墀旁的小道,高仲甫突然往阶下的阴影一闪身,厉斥:“屏息!”   一列兵士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玉墀外巡行而过,铁靴与剑鞘两相敲击,其声铮然。高仲甫拉着高方进整个缩进了高墙下的暗影之中,默默地等待着他们走了过去。   他抬起头,看见今晚十五的月亮,渐渐沉下了东山。黎明前的时分,天地黯灭无声,远处的云一层一层沉默地压了过来,穿林过叶的风轻蔑地扑打在他的脸颊,好像随时都能暴露了他。大明宫是他待了四十余年的地方,他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小桥流水,每一处亭台楼阁,也熟悉这里的每一缕秋夜的风。无论他是否承认,他心中也终究明白,自己会死在这里,自己也只能,死在这里。   “阿耶?”高方进在一旁颤抖着声音道,“他们,走啦。我们,去哪?”   “咚”地一声,高仲甫仿佛能听见那一颗悬在自己心中四十年的大石头落了地,砸出满地不可收拾的伤痕。他默了默,再出口时,话音十分平静:“我们出城。”   ***   武成元年八月十五,紫宸殿大宴,兵乱,淮阳王妃殷氏弑王于殿上。妃下诏狱,群臣、诸亲、客使,皆狼奔豕突,不知所为,神策中尉高仲甫等人连夜遁逃。   八月十六日卯时,一道太上皇御笔诏书从承香殿递出,诏由陈留王段云琅领左右神策,权勾当军国事,彻查淮阳王之死及高仲甫逆案。   承香殿外,一个娇小的身影裹在黑色宽袍之下,匆匆抢上台阶来。   正在殿前翘首张望的许贤妃立刻迎上前去,“玲珑!”她一把抓住这旧宫婢的手,顿了顿,才道,“外边如何了?”   “娘子,外边……”玲珑的声音带上了哭腔,“陈留王——陈留王怎么带了那么多兵啊!那些都是中原藩镇上的兵,他怎么敢往长安城里带?!”   许贤妃听了,没有接话,只是苍白的唇上被咬出了一道微细的血痕。   玲珑又咽了口唾沫道:“娘子,婢子可算见着您了……这些日子,婢子都在老宅里伺候,可是……是老夫人遣婢子来找您的……老夫人让我告诉您,国公……老府君,他老人家……”   “父亲?”许贤妃蓦地反手抓住了她,眼神像是要吃人。   玲珑艰难地点了点头,“您知道,府君的身子拖了几年……前日已……仙去了。”   像是头顶上突然劈裂一道惊雷,然后许贤妃发现那是真的雷鸣,俄而那重叠如楼宇的云层哗啦被撕裂,透出一丝拂晓的惨白的光——雨水几乎是在一瞬之间落到了她的脸上。   无情的黎明的秋雨,如针砭刺骨。她突然一把甩脱了玲珑,转身就奔入殿中去。   ***   承香殿内的熏香,数十年如一日地浓酽逼人。太上皇正盘坐在寝殿中安然养息,仿佛全不知道外头刹那间风雨倾盆。许贤妃进来却拂袖掀翻了他面前的鎏金凤纹瑞兽香炉,香灰漫漫然飞撒出来,伴着那一缕抓不住的残香在殿中飘荡。她看定了他的眼睛,冷冷地道:“你若早已决定要让五郎即位,又何必当初害了二郎?”   段臻掀眼看了她一眼,自己撑着身子坐起来,白袜踩过一地灰尘,去架上取下了他的茶具。看见那茶具,许贤妃忍不住自己尖利的嘲讽声:“你真是个乱七八糟的人——你到底有没有一刻想明白过自己想要什么?”   段臻摆好茶具,又选了很久的茶叶,才回来案前端正地坐下,开始烧水。   他凝视着精致的小银壶下那温柔舔舐着壶底的暗金色的火焰,轻轻地开了口:“你以为我能料到,殷画会杀了我的儿子?”   许贤妃怔了一怔,旋即道:“可你当初让他监国,就是给了他不该有的希望!”   “不该有的希望?”段臻抬起头来,眸光平静如水,“在我让他监国之前,他和五郎一样,看不出分毫帝王资质。但这江山总要有人继承,大郎不行,二郎监国是理所当然。”   许贤妃沉默下来,待那水烧开了,段臻提起银壶,她便坐在他的对面,帮他料理茶叶。他先将茶杯洗了一过,漫不经心地道:“想喝点茶还是煎茶?”   “我父亲死了。”她却道。   他的手一抖,点滴滚烫的水珠掉进了茶叶中。然后他稳稳地放下了壶,道:“许国公一生鞠躬尽瘁,该议个谥号,建个祠。”   “我父亲死了。”她重复一遍,盯着他道,“我阿兄早被高仲甫杀了,而如今二郎死了,罪名归在画儿头上,我阿姊那边也要完了;甚至,甚至连高仲甫都逃了——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上皇?所有人死绝了,这天下便是你段家的了?”   段臻微微皱起了眉头,“你在说什么?难道你父亲病终也是我害的?难道殷画害死了二郎连累了自家是我的授意?你把我想成了什么?”   许贤妃看着这个温文尔雅的中年人,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阿臻。”   段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你若要怪我,怪我也可。”无论是不是他做的,所有的怨气都会归结到他身上,他已经习惯了,因为他是天子。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而去。旧日的常服罩在他身上有些太过宽大了,翩翩然兜出来一阵寥落的风。方才似乎已停歇的风雨声此刻又侵扰进来,沙沙地拂过他的脚步,她忍不住叫出了声:“阿臻!”   他停下了。   她低声问:“你会对付我么,阿臻?”   他却道:“你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   她不说话了。   他迈步离开,狂风便灌了进来,刹那就将那残剩的靡曼香气吹得干干净净。   ☆、第170章   第170章——急雨(一)   “殿下。 ”十六日晚间,刘垂文头上撑着一把破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到廊下来,拍门唤道,“下大雨啦,咱们晚些再走?”   大门打开,段云琅一言不发地坐着,大风吹过他的衣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沉定的眼。他穿上了象征亲藩身份的紫袍玉带,披了玄黑大氅,发上一顶金冠上嵌着琉璃宝珠。他掠了刘垂文一眼,淡淡道:“我去找邓质,你带殷娘子回十六宅。”   女人的身形渐渐自门后的黑暗里显露出来,她倚着门,低头看着段云琅,段云琅却并不看她。   刘垂文想起上回自己带殷娘子“回十六宅”、结果遇到了高仲甫的人围而攻之,整个人都抖了一抖:“殿下,这——您让我带她——”   “这回不会再有事了。”段云琅似有些不耐烦,“高仲甫已经逃了,十六宅那边的搜查不了了之,我已让颜粲去将他们都驱散了。我不可能再让任何人——”话语突兀地止住,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上,手的主人声音温柔:“我这便回去等着你。”   段云琅侧首看着那只纤白的手,轻轻地、一字一顿地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所有那些伤害过你的——我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偿还回来。”   ***   在回十六宅的路上,刘垂文将昨夜大宴上的始末向殷染详细叙述了一遍。   邓质原本确是太上皇的人,只是下放到潼关日久,自己难免有了些别的心思;陈留王去了,两人一拍即合,便定下如是的离间计来。奏报请功,都不署陈留王的名字,显得只有邓质占了全功,而后方指挥的又是淮阳王——这副情景落在如高仲甫那样的有心人眼里,只会认为是淮阳王和太上皇串通一气做的好事。   “说来,这一步棋,还是娘子您给帮着埋下的。”隔着车顶,风雨吹打的声音伴着摇晃不已的小灯,刘垂文抿了抿唇,道,“小皇帝驾崩那一晚,若不是您当机立断,让太上皇连下数道诏书稳定局面,后事还不知如何呢。”   两人对视了一眼,仓促间,刘垂文想到了那一晚上……他在御花园附近发现她时,她整个人仿佛已受到了灭顶的重压,再也不能恢复过来的样子。他低下了头,轻声道:“我那会子没在承香殿里,后来殿下同我说,是您让太上皇在小皇帝驾崩的时候,同时下了两道诏书,是不是?”   “两道诏书?”殷染微微皱眉。   “其一,是裁夺高仲甫麾下龙武三军的副使。其二,是命淮阳王监国。”刘垂文道,语气里有些执拗似的,“殿下说这一定是您的主意。”   殷染微微一笑,“我只说立刻安葬七殿下,让淮阳王监国,再发兵驰援五殿下。”顿了顿,又道,“我那时神魂俱失,哪里能有那么深的心计,还管到禁军去。”   这两道诏书中的心计,或许只有那下诏的人才能解释——想到此,殷染的眼神一时深了。   她提起那一晚的落魄时神色如此坦白,倒叫刘垂文有些赧然了:“那总之也是您的功劳了。高仲甫那样的人精,一看这两道诏书,便自然以为太上皇和淮阳王要联合起来对付他了;而今日殿下又让邓将军在宴会上故布疑阵,惹得淮阳王和高仲甫两相残杀——唉,只是没有想到,淮阳王竟会就这样没了……”   殷染笑笑,觉得刘垂文这话太过天真。你家殿下既然都下了这样大的决心,怎可能还会顾及自家兄弟的性命?何况还能以此再拖倒殷画、连及许家,那就更是一举数得了。   风雨声中,她这笑容难免有些隔夜的憔悴。刘垂文默了片刻,才又道:“您不要当殿下是个心狠的人……他若当真心狠,就不该回城来。他原可以屯兵京郊,等着城内一切尘埃落定,自己就奉诏进城——登大位了。可他为了放心不下娘子您,还是抢着进了城——您想想,长安城内有多少人恨透了他,眼下他自己才真是危险得很……”   马车忽而一个颠簸,一阵狂风夹带着雨点扫入车帘,哗啦吹熄了烛火。黑暗刹那如潮水般涌来,殷染只听见刘垂文还在不停地絮叨:“我阿耶说,殿下看着是长大了,可有时候,脑子还是一根筋的。他要来找您,谁也拦不住——您也瞧见他那腿了,是在陕州昏迷了太久,腿便不听使唤;太医都说多歇歇或许能好,可他哪里肯歇啊?其实他不爱拄木杖,他不愿给人看出来他有毛病……”   殷染抬手拉住了车帘挡着雨水,黑暗中刘垂文的声音显得亲切而和气,像是一个久违的家人——她从未想过她还能有家人。刘垂文说了半天,话锋一转,“您且等着,殿下会办好的,这世上,奴婢还未见过有他拿不下的事情……”他挠了挠头,“也许只有您,让他花了最多的心思吧。”   殷染莞尔一笑,也不答话。   他要赢了。   那么,她呢?   她的性命,她的前程,她的家人呢?   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个心狠的人了。她只怕他天真。   这时马车停了,刘垂文下车去撑了伞,扶着殷染出来,十六宅果然已安静下来,她隔着雨幕朝隔壁的淮阳王宅看了一眼,只见内里全然黑洞洞的,像是人都搬空了一般。看来高仲甫的人确已被颜粲赶走,而淮阳王一死,他的家便随即破了。   殷染甫入庭院,便听见鹦鹉的嘎嘎叫声,心头不禁轻快起来。夜色漆黑,雨水沿着伞骨哗啦啦流下,她走了几步,忽而停住。   廊下立了一个妇人,这时,正急急往前走入了雨中,哀哀地看着她。   “阿染!”昭信君许氏的哭声在雨夜中听来分外凄怆,“阿染,求你,救救你阿姊吧!”   ***   咔嗒,是官靴踩在青石地面上的响声。殷染盯了昭信君半晌,转过头,看见父亲殷止敬站在门口,沉默而哀伤地望着这一切。   六年了。   从她入宫到而今,六年,她不曾见过自己的亲生父亲一面。   她往前走到堂屋檐下,喉咙艰难地动了动,一道闪电劈落,倏忽间照亮父亲满头霜雪般的银发,和眼角唇畔的苍老细纹。六年了,她没有想到,父亲也是会老的。   她的父亲,敬宗末年的状元郎,他曾大宴曲江,他曾题名雁塔,他曾白马轻裘悠游于平康里,最后却只能在翰林院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了此残生。她凝望他许久,许久,直到风雨拍击的寒冷逼得她双眼泛起酸涩,她都不敢再靠近一步,更不敢像小时候那般伸手抱他。   六年了……她早就忘记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亲了。   最终,殷止敬侧了侧身,低下头,恭敬地请她进屋。庭中呆立的昭信君这时也赶紧过来,却被刘垂文拿伞柄挡住:“夫人,您这淋了雨一身寒气,可不要带进堂上来。奴看,您要不先去耳房换身衣裳?”   昭信君哪里碰到过这样的待遇,一时又是气恼又是尴尬,浑身都在发抖。殷止敬朝她看了过来,目中满是轻蔑之意,倒让她强撑着把这口气咽下了,转身跟随刘垂文指的人去更衣。   “父亲少坐。”殷染让刘垂文屏退了左右,将殷止敬请入堂屋,自己去了内室。堂上膏烛燃起,鹦鹉扑腾跳跃的影子被映照在墙上,殷止敬便被吸引了去,怔怔地看了很久。直到他的女儿披了一袭清爽的袍帔出来,他方回过了神。   “初时我还不信,”他喃喃,“原来你与五殿下,你们当真……”   殷染将一盅热茶送入父亲手中,淡淡道:“父亲也是为阿姊来求助的么?”   殷止敬坐在客位上,捧着茶、缩着肩,姿势像个认命的老人,“你阿姊,她也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宫里头的事情,哪里还讲什么天、什么理?”殷染寡淡地笑了笑,轻轻吹着自己茶碗中的浮沫,“阿姊想做皇后,可淮阳王却做不成皇帝,阿姊便将他杀了,也是情理中事。”   “——不,这不合情理!”昭信君一脚正迈进了门槛,抬着头急切地道,“阿染你想想,淮阳王是画儿的一切了,画儿杀了他,自己还能有什么前途?阿染,现在连高公公都找不见了——”   “哐”地一声,不轻不重,是殷止敬面无表情地将茶盅放回了案几上。昭信君却显见得从来不把自己丈夫放在眼里,就算在“外人”面前,也还是不管不顾地说了下去:“阿染,这天下已是陈留王的天下了,你去同他说上一说,他肯定听你的——当初你被关在少阳院,画儿告诉我,陈留王是领着整个羽林军去救你啊——”   “够了!”殷止敬的呵斥声不高,但沉稳有力。殷染身子往后靠在了椅背上,有些疲倦似地一手托着腮,眼神沉默地望着站在堂中的昭信君。   昭信君终于停了口,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是何其口不择言,面上阵青阵白,双手不停地绞着衣带。   她的鬓边别了一朵白花,披着的干燥衣裳里头滚着白边——她在戴丧,她的父亲许国公,前几天里病殁了。   就像这天要由夏入秋,朝廷上的人,也该换了。   “阿染。”她艰难地、小心地道,“你想听道理,是不是?我知道你,你从小就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染,嫡母问你一句,陈留王御极之后,会如何待我们家,会如何待你?”   殷染没有回答。   “你若能做上皇后,也就罢了;至少你能保住你父亲。”昭信君低声道,“画儿是淮阳王的人,淮阳王一党是必死无疑了;高仲甫逃了,神策军、内侍省又要血洗一过;国公仙去了,贤妃娘子被困在承香殿,许家的大树也要倒了;——你觉得陈留王宠你,宠到即使杀了你的全家也一定会保全你,是不是?”   一声惊雷伴着闪电劈下,大堂上的烛火猛地一荡,锦布的帘帷窸窣擦过地面和空气的声音与雨水砸落的声音一同敲击着人的头皮,像有无数虫蛇在青砖地上翻滚啮咬着彼此。   “母亲。”殷染终于说话了,这称呼一出,堂上的人脸色都变了三变,“我问你一句话,你答我,我便去救阿姊。”   昭信君抬起头,道:“你问。”   殷染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声音沙哑,伴着外头的雷雨,重重地砸下:“我的生身母亲,是为何而死的?”   ☆、第171章   第171章——急雨(二)   雷电交加,天地昏暗。 =   昭信君整个人跌坐在地,面色如土,许久,才压抑着声音缓缓道:“是……是因你与小太子……陈留王……在秘书省私会……”   殷染冷笑着打断她的话,“当时便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见的人是五殿下。我在秘书省亦是足不出书阁,知晓我同五殿下相见的人只有那么几个,而能将这消息传去高仲甫跟前的就更少了。——那么,是谁让高仲甫来抓人的呢,母亲?”   昭信君勉强地苦笑一下,“我那会儿也不知道啊,阿染……你想想,那时候你身边最近的也就是红烟了吧?你想想,红烟跟着你进宫以后,怎么就忽然自己飞黄腾达了呢?她和高小公公,可是亲近得很,我还听闻,你阿家——花楹娘子就是被高方进乱棍打死的——”   殷染腾地站了起来。昭信君竟有些害怕她此刻的气势,身子往后缩了一缩。殷染却转头看向殷止敬,后者表情纹丝不动,只是嘴唇刹地白了。   乱棍打死。   他们都不曾知道,穆花楹死的是如此痛苦。   在这一刻,她和父亲,竟似是心意相通的。   “只是红烟吗?”她嘶声道,“若没有你的指使,她如何能串联上高方进?”   昭信君瑟缩着偷偷瞥了一眼殷止敬,却见到后者无动于衷的模样。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怨毒的恶气,半直起身来伸手就去推他:“你说话啊!阿衡已经没了,画儿在大理寺受着苦,你——你说话啊!”说着说着她又抹起泪来,“阿衡再寻不见人影了,你心里究竟有没有着急过?难道这世上就只有阿染是你的孩子,阿衡和画儿,就不是你的孩子了?!殷止敬,你好狠的心啊!”她嘶喊着,殷止敬却一任她的手掌拳头落在自己身上,不言不动。   “如果没有我们许家,你殷状元如今在哪里?”许氏哭喊道,“但凭你登科狎妓一条,就够你一辈子翻不起身了!”   “我已经一辈子翻不起身了。”殷止敬突然截断她的话,抬起眼来,那双眼里没有分毫的感情,只有幽冥的光芒闪动,“登科狎妓?那不是你的好手段么,昭信君,殷夫人?”   昭信君抽噎道:“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二十多年,我从来都是真心的……”   殷染实在看不下去,上前拉扯许氏:“你何必如此?父亲心中——”她看了一眼殷止敬,“想必也十分难受,你这时候来怪他,不如好生想想法子——”   “如今我阿耶撒手就去,高仲甫担了天大的利害竟然跑了,你说,我还有什么法子好想?”昭信君哭得阵脚全乱,语无伦次,“我只求先把画儿放出来,至于朝廷上的事情,陈留王便是要将我抄家灭族,我也好喘口气儿——”   “你说什么?”殷染冷锐地□□一句话来,“什么朝廷上的事情?”   昭信君止住。   “你——你害我,害我阿家,那都是私事。”殷染追问,“什么朝廷上的事情,能让陈留王将你抄家灭族?”   昭信君的脸庞在夜色下迅速枯萎。   她摇了摇头,声音已哭至嘶哑,“许家百年望族,手上哪里干净过?我只想提醒你,便如我方才提醒过的,许家倒了,殷家也要倒,你是昭信君的女儿,是许贤妃的甥女,是淮阳王妃的妹妹——不论哪一条,你都要和我们——同死。”她抬眼盯住殷染,“阿染,你凭良心讲,在家十七年,我对你如何?平常人家的嫡庶之间总要闹个面红耳赤,我可对你说过一句重话没有?阿染,你告诉我,我还要如何对你才算好?!对,我是把你送进了宫——可那是许贤妃要换了的,原本进宫的是画儿!再说,你也在宫里混出头了不是?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殷染怔怔地看着她。那所有埋藏了数十年的痛苦、怨恨、不甘,此刻全在尊贵优雅的昭信君许氏的眼眸中疯狂蔓延,屋外的闪电不时斩落,将她蓄着泪水的眼眶照成两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   嫡母……嫡母确实不曾打骂过她,经常打骂她的,反而是她的亲生母亲。   可是她就是知道,嫡母对她是充满敌意的,而生母却只是悲哀——她就是知道。   “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许氏终于发出一声悲哀的冷笑,站起了身来,“下贱的人,一辈子都是下贱的。别人对你的好,你都当作驴肝肺,从小到大你就是这副神气,你才会害死了自己的母亲!”   “啪!”   殷止敬站了起来,一巴掌毫不犹豫地扇了过去,清癯的面色惨白,花白的胡须随他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你——你打我?”许氏一手捂着脸,哑着声音,不敢置信地盯着他,“你竟然也敢——打我?我跟你——我跟你拼了!”   朝廷诰命御赐的昭信君,此时就像个泼妇一样扑上自己的丈夫,殷止敬后退一步,发冠被她扯脱,白发飘萧落下。殷染心中一痛,下意识上前拦住,却遭了许氏一巴掌——“这是还你的!”   殷染脸颊高高肿起,她伸手一摸,便火辣辣作痛,几乎让她不敢睁开眼睛。许氏一把将她推倒,殷止敬连忙护住了她——   父亲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还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昭信君的神态凶恶之极,好像当真是一点退路都不要了,她要什么——她大约只要把这口憋了二十年的恶气,全都发泄出来吧?   “你躲什么?你不是有男人么?”许氏冷冷地道,“说来,你是何时爬上陈留王的床的?这一招倒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天生的犯贱!”   “——昭信君想知道阿染是何时爬上本王的床的?恐怕您要失望了。”   一个声音冷静地截了进来,不轻不重地,伴随着萧萧风雨,堂上三人都听见了铁靴踩在泥泞之中的匆匆步声,和剑鞘敲击甲胄的金铁之声,还有……还有一种古怪的,连续的“笃笃”之声。昭信君往后跌退了数步,抬起眼,便看见陈留王拄着双拐走来,一脚已迈过了门槛,一身雍容的紫袍玉带,黑斗篷,金发冠,清隽的脸部轮廓上,一双桃花眼光芒冷漠,偏偏嘴角还勾着一抹无情的嘲讽的笑。   “不是她爬上本王的床,却是本王死乞白赖地,要爬上她的床的。”   ☆、第172章   第172章——怨偶   (一)   殷染轻轻拿下了父亲的手,微微侧身,感到父亲浑身都在颤抖。   诗礼传家的父亲,仁义道德的父亲,恐怕无论如何无法应对这样坦白而无赖的话吧。可是人生总是坦白而无赖的,就算用再多的圣人言去装裱,也终有一日要被撕破的。   段云琅解下自己湿透的斗篷丢给下人,冷冷的目光扫了他们一眼,突然扬声道:“刘垂文!”   刘垂文不知从何处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一看堂上情形,也被吓个够呛,忙行礼道:“殿、殿下?”   段云琅抬手便将长拐狠狠戳在他肩膀上!   刘垂文被整个人掀翻在地,忍着痛又爬起来狠命地磕头:“殿下,是奴婢疏忽了……”   段云琅冷哼了一声,径往里去,路过殷染身边时一把揽过了她的腰,将她生生拉到了自己身边来。两人都走到帘下了,昭信君突然发话:“陈留王大局已定,接下来便要清除异己了吧?”   段云琅慢慢转过身来,眼风向下,扫了她一眼,轻蔑地笑了。   “殿下。”殷止敬扶着桌案颤巍巍站起身来,低头掸了掸衣襟,沉沉地道,“请殿下少留,微臣还有几句话,要问自己的女儿。”   段云琅低头看着怀中的殷染,殷染抓紧了他的衣领,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感到那苍白的五指在轻微地痉挛;只是最后她终于冷静下来,放开了他,往堂中走去。   段云琅使了个眼色,四名侍卫站定了堂屋四角,一只轮椅送到了他的身后。他扔了双拐,沉默地坐了下来。   ***   风雨如晦。   殷染一个人坐在上首主位,段云琅在其侧作陪;殷止敬和昭信君分别坐在左右客位。   “阿染,”殷止敬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与陈留王殿下,是何时相识的?”   殷染轻声道:“至正十四年,在……您带我去的,秘书省。”   殷止敬闭了眼,沉沉叹出一口气,“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   “什么?”   “高仲甫来我们家,拖走你母亲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殷止敬睁开了眼,眼中竟已是泪水模糊,“这么多年,我一直不肯信……你总在石阁里读书,我还以为你同旁的孩子都不一样……”   “高仲甫只是想废了我。”段云琅忽然插-进话来,“一百三十二和一百三十三,并没有很大的差别。我那时才十三岁,我连阿染的样貌都瞧不见——”   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柔地止住了他的声音。   “阿耶。”殷染轻声道,“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阿家。昭信君说的……很有道理。”   段云琅猝然转头望向她,却只看见她沉默的脸庞,眼中如深水泛着清光,没有人能探知她内心最深处的东西。   即便是他,也不能。   殷止敬摇了摇头,“不是你。是我,和许家人,一起逼死了你的母亲。”   昭信君突然冷笑一声。   殷止敬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是如此陌生,竟令昭信君心底发寒。殷止敬平静地对殷染道:“有许多事,或许你应该知道。”   殷染咬住了唇。   “花楹是我到长安后认识的第一个女人,那时候我没了钱财被客栈赶出来,第二日就要开考了,是她收留了我……”   昭信君冷冷地道:“她本是北里娼家,收留你也不过为了赚钱。”   殷止敬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却没有搭理她的话,“那时候我便同她说了,若金榜题名,我定回来娶她。之后的一切,一切都是那么地自然……我考上了当年的状元,我的名字被题在了雁塔上,我进大明宫去亲眼见到了敬宗皇帝……然后我回到平康里,将花楹赎了身,娶她回家。因是贱籍,我又正在榜上,朝野许多双眼睛盯着,我只能先纳她为妾,我想待她诞下子嗣,便可名正言顺将她扶正了。   “我当时真以为,她会是我这一生唯一一个女人了——哪怕不要了这前程性命又如何呢?可是我没有想到,就在我娶了她的第五天,礼部、吏部一同弹劾我,说我登科狎妓,还纳妓为室。   “过不多久,圣旨下来,调我到秘书省,名升实贬;大理寺又来人清查花楹的案底,威胁要将她押下大狱去——   “可就在这个时候,许大娘子,你来了。”殷止敬叹了口气,昭信君慢慢地瘫坐在地,抬头望着他,眼神是绝望的。   “你说,我若娶你作正室,你便叫你大哥撤了参我的折子。”殷止敬低低地道,“可怜我一个外乡来的举子,一朝登了龙门,恍恍惚惚,手足无措,只道自己犯了什么滔天的大罪,还以为自己要同花楹一起去死了——可怜我连参我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还要劳你来告诉我!你们翻手为云覆手雨,你们何曾想过我的心情?!   “如果不是你们用花楹的性命来逼我——我是猪油蒙了心,我以为你嫁给了我,到底还应该有些情分,我以为我们还是可以好好地过日子。毕竟一辈子那么长,是不是?”殷止敬寡淡地笑了笑,“说来说去还是怪我。我就该在娶你的那一日,自己了断了。”   殷止敬语气徐缓温和,听在段云琅的耳中,却充满了嘲讽。对岁月、对人世、对自己的嘲讽,像一个筋疲力尽的笑话。段云琅看见昭信君满脸颓丧,他知道殷止敬这句话是真的刺伤了人,见血见肉——他于是愈发觉得殷染像她的父亲了。   “你起初对我很好,对花楹也很好。你一日比一日做得贤良,与此同时,花楹却一日比一日地痛苦暴戾。我也厌倦,我也庸俗,我同你生了两个孩子,阿染出生的时候花楹险些小产,我狠下心没有去看,陪着你坐月子。为什么呢?”殷止敬突兀地静了下来,静了很久,才慢慢地、绝望地摇头,“不,我不会告诉你为什么。这只是我和花楹两个人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我欠花楹的账,我要自己去她面前一一地清偿;但就算我同花楹的感情腐烂到了根子上,也容不下你。   “可我是喜欢阿染的。阿染那么小,那么乖,看着她,我就好像看见了没有你侵入的时候,我和花楹该有的样子。我不求富贵显达,我可以一辈子沉沦下僚,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你——   “至于阿衡和画儿,你问我,他们是不是我的孩子。他们自然是我的孩子,可他们更是许家的孩子,不是么?许大娘子,你让阿衡娶张适之女,让画儿嫁淮阳王,你将儿女看作什么?若不是画儿入狱会拖累了你自己,你又怎么会急着来为她求情?   “高仲甫将花楹带走,我没有力量去抢她回来,那一刻,我是恨我自己的。从那时起,我再不想和任何人言语,因我知道,害死她的人终究是我,不论……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中间,还有你的作用。呵!好聪明的昭信君,好聪明的殷夫人!就在来之前,你还劝我为了画儿,想一想……想一想这个家?”   殷止敬似笑非笑地看着昭信君。   “我的家,早在二十七年前,就已被你毁了!我的家人,如今也只剩了阿染一个罢了!”   昭信君霍地站了起来。   殷止敬抬头看着她,面色中并无分毫的畏惧,而只是一片冷静的虚空。   那就是昭信君许氏二十多年来,最害怕的虚空了。   这样的虚空会让她感到,他确然是从没有一刻爱过她的。就算她除掉了穆花楹,就算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就算他娶她做了正室……不,一切,一切都错了……   昭信君摇了摇头,往后跌退两步。   一切,也许是从二十八年前,曲江池边的状元宴上,就错了……   日下繁香不自持,月中流艳与谁期?她以为那是她的良辰佳期,却不曾想他已属于别的女人。她与那个女人斗,与那个女人的女儿斗,罢了,还要与那个女人的幻影斗——她却没有想到,男人早就已经厌倦地离开了。   “若能重来一次,”他说,“我宁愿自己从不曾科考及第,不曾在曲江宴上遇见过你。”   言罢,他再也未去看她一眼,径自走到段云琅面前来,后者微微惊讶地坐直了身——   殷止敬掀起衣摆,朝段云琅跪了下去!   “殷少监这是……”段云琅急着伸手去扶,殷染也已离席上前,殷止敬却沉声道:“微臣向陛下请安!”   隆隆雷声响在这简陋的小屋之外,不够敞亮的堂上一切都似蒙了层鬼影,暗黢黢里,声响寂寞。殷染沉默地收回了手,眼光映着火光,扑朔不定,隐晦一如她此刻的表情。   段云琅僵硬地道:“殷少监这是何意……”   “微臣昨日已收到朝廷知会,太上皇将开延英奏对,五品以上官员悉数到席。”殷止敬低头,话音愈低、愈沉,直如哽咽,“微臣只怕来不及见到殿下君临天下的那一日,是以先行……”他闭了眼,沉寂之中,只见一颗又一颗泪水从他眼下滚落,沿着那衰老的皱纹,坠而不返。   段云琅一手撑在椅子上,慢慢地自己也跪下地来,忍耐着腿上钻心的痛楚,伸双手去扶他:“您的意思,我明白……我一辈子,不会辜负阿染……”   殷止敬闭着眼,对着段云琅,重重地磕下头去——   “臣,谢陛下!”   说完,他突然伸手抽出段云琅腰间的剑,狠力往自己颈项上抹去!   (二)   这夜漫长,漫长得好似没有个尽头。   殷止敬的一剑,太快,快得令离他最近的段云琅都来不及反应,鲜血飞溅三尺,泼上了段云琅的袍摆,将那亲藩的紫袍浸透,又在那玉带上飞了几滴血点,昏暗的漫长的夜里,那好像成了唯一一点鲜艳的颜色。   殷染僵硬地站在了原地。   好像是门外的风雨漫了进来,将她全身泼溅得湿透,狼狈,沉重,冰封了她全身的血液,又在她的脚底牵了铁坠子,迫得她无法动弹。她一时恍惚地以为自己在做梦,可父亲却是真的倒下了,头靠在她的足边,脖颈上一道细细的红线还在汩汩冒出鲜血。昭信君抢上来,却不敢碰他,只是突然间——突然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为什么——!”   段云琅抱住了殷染,殷染却突然来了气力,一把推开了他。他的腿一趔趄,轮椅被撞翻,他整个人跌倒在地,绝望地看着她喊:“阿染!”   殷染不想听,她觉得自己在这个男人身上所消耗的……已经太多了,她觉得自己已将要被他给消耗尽了。现在她想去抱一抱自己的父亲,她跪了下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父亲的头,父亲双眼紧闭,口角流血,原本干干净净的白发一半被染作了红色。殷染轻轻拍着父亲的脸,又将自己的脸凑了上去,同他贴在一处,不知所云地呢喃着——   父亲终于走了。   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勘破一切之后的解脱,大寂灭,复有大欢喜。   恍惚中殷染听见杂沓的脚步声,有人从她怀里抢走了父亲,她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她看着父亲离她而去了,她心中清楚自己是留不住他的。父亲是属于母亲的,他欠了母亲那么多,他在这世上苦苦煎熬了那么久,他早就想离开了。可她又听见昭信君的哭声,那么悲伤,在这一刻,她竟然觉得这个女人也是可以饶恕的了——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对这个女人的最大惩罚,也无过于此了。   父亲是那么温柔,父亲是那么残忍。   他把一切罪过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然后,他便为着这罪过而死了。   斜斜的风将雨幕吹进了堂上来,烛火在风中飘摇,将每个人巨大而空无的黑影子投在荒凉的四壁。鹦鹉在梁上躁动,却因为脚爪被缚而只能在方寸之地跳跃,影子将堂中的光扑打成一块块晃动的碎片。有人抱住了殷染,带她远离了那血腥弥漫的地方,他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可她不想回应。俄而他轻轻地剥去了她带血的衣衫,又小心地给她脸上伤处敷药,清凉又刺激的药,迫得她闭上了眼,发出了一声沙哑的、痛楚的呻-吟。   “阿染……”段云琅放下药膏,又抱住她,轻声哄着,“阿染,不要怕,我在这里……”   殷染疲倦地闭上了眼。段云琅以为她睡着了,怔怔地望了她许久,又低头吻她,反复地呢喃着:“殷少监是盼着你好好地活下去,你懂么?他这一身和许家牵扯太多,对你阿家的死,他心中负累太重……他从来没有放下过,得知了真相,反而让他解脱了……这世上他挂念的也就只剩了你。”他叹了口气,“我及不上他,阿染。我爱你,可我总想留着这条性命来爱你。我没法为了你,豁出自己的性命去。”   四周的声息渐渐寂静,他们已是在寝阁之中,足底搁了火盆,暖意烘了上来。段云琅坐在床沿,将殷染放在床上,吃力地给她换了衣裳,自己出了一身的汗,却不敢离开她去沐浴,只将她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暖着,撩开她的发,静静地凝视着她。   “方才我一下车,便听闻殷少监和昭信君来了。”他低下头,将她的手磨蹭着自己的脸,“我怕你出事,你从没有这样……和他们面对面过,我一时着急,就拄了拐杖进来,你看见没有?”他微微一笑,“真是太也丢人。”   “昨日高方进已抓住了。”感觉到掌底的人全身一颤,他抓紧了她的手,不容反抗的同时,也给予了她力量,“高方进和高仲甫不在一处。前日我已关了长安所有城门,他们逃不出城,只在坊间乱窜。宗正寺、刑部和大理寺已联堂审了高方进一整日,”段云琅微微一哂,“审出了许多好东西。”   “阿染,你不要怕。”他微微地叹息着,“这世上,我总相信,冤有头债有主……轮到末了,该是谁的报应,谁都逃不掉。”   阿染,你就是我的报应。   那只手轻轻挣脱了他,抚上了他的脸颊。他一怔,抬起头,对上一双沉默的眼。   殷染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却是那样地短暂,顷刻便凋零了。   “你要赢了。”她沙声说,“五郎,你要赢了。”   她的少年,她的骄傲而冷漠的少年,即算是双腿残废了,也依然风华凛冽。时难势危,朝局艰险,每一步底下都是暗流汹涌——他却终于是要胜利了。   即使脚下踩着人头,而剑尖滴着鲜血,他也能毫不迟疑地往前迈去。   这不正是她所期待看到的他么?   昭信君讲的道理,其实并无不对——殷染心中其实清楚,段云琅御极之后,绝不会放过前朝这些弄权的旧臣。内廷外朝,高仲甫和许国公,神策枢密和中书门下……天下滔滔一局棋枰,所有棋子早就纠缠一起,根本理不清楚。除了一把刀来斩去所有乱麻,没有别的办法。   他要开创属于他的千秋帝业,就必须将这些乱象全部肃清。   而她……她之一身,早已深在这局中,再不能抽身而退了。   她知道,父亲也知道。父亲用一条性命来求五郎,求他善待自己……心上好像压了铅块,压得心往下直直地坠去,坠入深海,一片寂静的、只有回忆的深海……而她的魂灵又好像抽离了出来,淡漠地立在飘摇的孤岛上,她要看清楚他的霸业王图,也要看清楚她自己的粉身碎骨——   段云琅轻轻地拉下了她的手,她没有哭,她的双眼清澈地倒映出他自己,带着悲伤的期待。   “五郎。”她轻唤一声,静了片刻,朝他展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来,“如今高仲甫已入绝路,你,陈留王殿下,你内拥禁军,外得藩镇,淮阳王已死,太上皇也再没有其他选择……”   “我说过,”他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和你一起拥有这一切。你逃不开,阿染。”   殷染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副表情顿时令他忐忑起来,就像一个久远的符咒,他虽然历经百战、九死一生,他虽然眼见就要成为太极殿上的胜利者,可在这一刻,当女人露出了这样的表情,他的第一个反应仍旧是去讨好她——   他仍旧是她卑微的臣仆,因为他爱她。   “好,”她轻轻地笑着,那声音柔软,像一块洗旧的绸纱,每一丝纹路都泛着回忆的眷恋,“我陪你。”   仿佛一颗大石落了地,他不自觉松了一口气,手却抱得她更紧,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那样,她就不会再离开了不是么?   他轻轻拈起她的下巴,吻住了她温软的唇瓣,好像一个天注定的仪式。在这仪式之后,他终于可以放纵自己相信她的话。他的唇轻柔地移过她的肌肤,吻上她受伤的脸颊,又缓缓而上,吻住她的眼睑——   他呆住了。   他的动作凝滞了片刻,然后,他放开了她。她闭着眼,在昏暗的烛火下,他恍惚地看见一行、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那长长的微合的眼睫下坠落,像一串串细碎的珍珠,却在风中转瞬消逝去了。   窗外的惊雷在脑海炸开,流光飞电在天地间闪耀了一个刹那又消灭,他怔忡了很久,以至于他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他的爱情,她的痛苦。他的皇位,她的仇恨。他的胜利,她的哭泣。   九年,也不过是一道闪电,或一滴泪水的距离。   “为什么哭?”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似是自己的。   “带我进宫一趟,好不好?”她却没有回答,反而抬起头,被泪水哽住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是恳求,却更像命令,“现在,五郎,我要见太上皇——我知道你可以,只有你可以。如今,全天下都是你的了,不是吗?”   段云琅抓着她的手,黑夜里,雨声中,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感情,他甚至不能肯定她是有感情的——刚刚建立起的信任再度破灭,他好像被抛进了一种永恒的恐惧之中:“再等几日不好么?等到一切尘埃落定,我带你入宫,带你登上太极殿——不好么?那时候我们直接受禅……”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间,因为他看见她清楚地摇头。   “到那时候,就晚了。”她平静地道,“太上皇不会再出面,高方进恐怕也死了,五郎,我要去找叶红烟对质,我要查清楚,我阿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隐约感觉她的语气里有些奇怪的东西,那东西让他很不好受。可他却说不出来。   “只是为了查这个?”他的喉咙动了动。   “只是为了查这个。”   她的要求很合理,他不该拦着她的。   “好,我带你去。”他终于道,“你不休息一会儿?你刚刚才……”   你刚刚才没了父亲,我心中……总是痛的。   她挣脱了他的手,安静地道:“现在就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如无意外,179章完结(意外指的是作者突然想拆分章节或者突然想合并章节……),目前只写出一个番外,因为作者最近拔牙+发烧+感冒+眼睛肿了然后还要做一系列非人的论文和大作业……   也许大家对《美人如钩》有失望、有烦躁、有各种不开心,不过对我来说,要完结了总归是件喜事……虽然存稿在2月就写完了,但之后我一直在修修补补,从来没有放下过段五和阿染……丫的真是累死我了……   总之千言万语就汇成四个字了:期待长评!   ☆、第173章   第173章——墙有茨   (一)   一盏宫灯随着急切的步伐在风雨中一路飞飘,直到太上皇寝居的承香殿,陡顿地停住;然后,便是一声压抑的低喊:“禀太上皇,陈留王来面圣了!”   殿中灯火通明。 し许贤妃从床上半撑起身子,长发散乱,神容憔悴,眼神凝在了梁帷之外,那个静坐读书的男人身上。她轻轻开口:“小五怎么这样着急?”   段臻翻了一页书,平静地道:“任谁走到了他这一步了,都会着急的。”   许贤妃的表情刹那间涌上无穷的悲怆,甚至还有愤恨,却全是无能为力的愤恨:“他……就这样给他了?”   段臻侧过头,毫无波澜地掠了她一眼后,落下淡淡的一句话:“本就是要给他的。”说完,他站起身来,由着下人给他更衣。   许贤妃整个人僵住。   殿外的大风大雨好像能将这大明宫都摧垮了,在她耳中却全不如方才那句没有表情的话。他说什么?他说——本就是要——给段五的?   许临漪觉得自己好像活成了一个笑话。身侧的锦衾香炉,眼前的绣帷绮窗,全都不过是一个笑话。她计算了二十年,她挣扎了二十年,可她所计算、所挣扎的,却只是一个笑话。   段臻已经去了前殿。忽然间,他所有反常的行为都有了解释——从他让小五去河南府开始……从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开始!   可是她呢?她呢?!   她算尽心机,从二郎、到小七,如果可以,她甚至愿意把呆傻的东平王也推上皇位——只要不是小五!只要不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许临漪突然抓住自己的衣领,痛苦地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哀哀地伏低在床榻间,凌乱的黑发披落四周,双眼里全是绝望。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   眼前的鎏金凤纹瑞兽香炉,两层,每层五足皆雕饰罗汉,簇拥香炉顶上一朵香雾氤氲的佛莲。这是段臻最爱用的龙涎香,但他只在承香殿里用。   许临漪沉默地凝视着这个香炉,许久,许久,最终,只发出一声枯槁的惨笑,像是发自岁月深处的丑陋的妥协。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夜,太上皇开延英殿见陈留王。   五鼓未至,延英殿的领事宦官冒雨过来开了殿门,沉重的“吱嘎”的声音一抖开,百级台阶之下的段云琅一时抬起了眼睛。   苍穹之上仿佛开了一只天眼,瓢泼雨水灌注下来,将凛冽的寒气环绕在那飞檐斜出的殿宇之上,使它变得更高、更远、更不可捉摸。也不过是一百级石阶而已,曾经那个十三岁的小太子,却视之如不可逾越的天险;可现在他二十二岁了,他有了足够的体力,却再也不能踏足上去了。   “你们将五殿下抬上去。”殷染转身吩咐几个侍卫。他们抬出了一架结实的小辇,上罩着紫罗大伞,一点雨丝儿都不能飘进伞下去。段云琅觉得有些滑稽,但转念一想,也许权力本就是滑稽的吧。   他正想招呼她过来一同坐,她却自己撑着伞抬腿迈上了台阶。   大雨之中,她的背影清瘦得像一片纸。浅青的襦裙,长发一半盘起一半落下,衣袂随步伐在台阶间轻轻飘扬。在她的前方,延英殿的灯次第亮起,隔着雨幕,犹如一座噬人的空城。   段云琅的喉咙动了一下,大雨之中,他竟觉干渴难熬。   九年,九年前他是如何爬上延英殿的,九年后,他的女人,又代他爬了一次。   她真的只是去为自己母亲伸冤的吗?   ***   “臣女此来,有三大案,请教上皇。”   延英殿上,只有两个人。   段臻坐在上首,案前放了一盅未揭的茶。殷染跪在殿中,三叩首,而后挺直了身躯。   殿门关上了,段云琅上殿后,将有人告诉他去偏殿等候。   殷染的目光平淡如水,直视前方,每一个字都不带分毫感情——   “其一,至正十年,颜德妃病殁。其二,至正十九年,沈才人自戕。其三,至正二十二年,太皇太后暴崩。”   段臻和蔼的声音远远递下,“朕以为你会与朕提的,却是至正十四年,废太子一案。”   殷染抬起头,平静的目光下压抑着无数的暗涌,却尽皆归于无声,“废太子一案,早已十分清楚了,不是么?”   “是么?”段臻温和地反问。   “您是……在保护他,对不对?”殷染低声道,“您不想让他做太子,正逢上高仲甫他们陷害他,您便想,索性……让他去做个太平宗室,天枝废物,对不对?”   段臻不说话了。   “您不让他读书,不容许他的野心滋长,却还是给了他军队,让他有力自保……当高仲甫权势愈炽,您轻易地将二殿下送了出去,甚至七殿下——您让别的皇子在台前卖命,只是为了让幕后的他胜利,对不对?”   殷染咬了咬唇,眼神清亮,像是刚刚哭过,却找不出一丝水痕。   “上皇,您……您是他的君父,您为他做的事情,即使是杀身灭国的恶业,我也无权置喙。”她轻声道,“只因若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段臻沉默了很久,开口时,却是恍恍惚惚,一句不相干的话:“我不是一个好父亲。”   殷染轻轻地笑了一下,眼底却没有笑意。   “颜德妃薨逝之际,以纱覆面,不肯与我相见。”段臻低低地道,俄而却又静住,苦笑了一声,“我也没你说的那么了得。我都不知该如何同我的儿子们好好说话。我……我对他,也是真的有怨恨的。父不慈则子不孝,夫不义则妇不听,君不仁则臣不忠……”   “上皇。”殷染轻声打断了他的话,“您为君二十余年,纵有……万般不是,到底海内治平,您不必太过自责。”   “自责?”段臻道,“这是天责。”   殷染抿住了唇。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段臻闭了闭眼,复道,“你想查这三件大案,为何不去同五郎说?我要将一切都给他了,我不再有用了。”   “不,上皇。”殷染缓缓地道,“上皇一定愿意自己为他清理干净,而不愿弄脏了他的手,对不对?更何况他……”殷染的眼神微黯,“他总是比上皇更心软些,如此总不免遭天下人口舌。”   段臻静静地端详着她,“你是说,他会为你心软?”   殷染沉默了片刻,“家父已为此而自尽了。”   段臻的手一抖,他抬起眼来,表情震惊,眼神悲悯:“他这是……他这是何苦?我就算治了许家和殷家,总也有办法——”   “他自有他自己的苦。”殷染寡淡地一笑,那笑容刺目,像一种悲哀的嘲讽,“上皇,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苦,又何必苦苦相逼?”   段臻静了下来。他抬起袖子,轻轻揭开了茶盅,茶香飘溢出来,刹那又被殿外刮来的风吹散。段臻的眼神寂灭下去,“你想我如何做?”   “臣女——请上皇即刻下诏,助陈留王剿灭凶雠,平服天下。” 殷染跪直了身子与他对视,“而在此之前,臣女还有一件私念——我想请上皇,传流波殿叶宝林,与我一见。”   ***   雨水从延英殿瓦檐上流落下来,天边渐渐亮起黎明的微光,将雨帘折射出璀璨的光色。段云琅没能进入前殿,只得候在偏殿,大门敞开,他将轮椅靠在门边,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半空中飞溅的雨滴。   在这期间,刘垂文跑了几趟,说是有人在升道坊附近看见了高仲甫,邓质已派兵去找了。天将亮了,长安城都被雨水冲刷成一色,段云琅想,待到雨散云收的时候,大约一切也就该结束了。   他一时感到轻飘飘的得意,像是一脚踩在了云端,每一步风景都是虚浮而美丽的;一时却又感到牵扯的疼痛,他知道那是因为阿染的痛,即使阿染还在前殿里,他也能感觉得一清二楚。   忽而有人在外头吵闹起来,似是几名侍卫押送着一个女子,那女子大声地呵斥着:“你们放开我!我是秩正六品的宝林,御赐流波殿——”   “流波殿不是赐你的。”回应她的竟然是太上皇,“是用来监-禁你的。”   前殿的门开了,前殿与偏殿相连的回廊也开了,弯弯曲曲的深长甬道,彼端是他此生至为熟悉的两个人。一个低眉顺眼的内官躬身请道:“殿下,太上皇请您过去。”   ☆、第174章   第174章——墙有茨   (二)   “请殿下在此处听审。 ”那内官推着段云琅的轮椅到了前殿左侧的梁柱之后,又拉上了帘幕。段云琅的腿边放了一只去湿气的火盆,烟气熏熏,他惊愕地看了看四周,“什么?”   那内官本已走出几步,此刻又回转身来,恭恭敬敬地垂手道:“太上皇吩咐,请殿下在此处听审。今日之事,悉与殿下无关。”   段云琅还想再问,却忽然转过头去——   隔着这三四层浅红深绛的帘幕,他看见了跪在大殿正中的殷染。而且——他相信不是他的错觉——她也看见了他。   那一瞬间,她的目光极深,又极空,像是昨夜的泪水还未干涸,只被风吹得凝住了,成了冰,令他只感到无尽的冷。   她又别过了头去。   侍卫将叶红烟丢在了地上,叶红烟往地上咚咚咚叩三个头,叩完便哭:“陛下!妾——妾在流波殿无日无夜不想着陛下——”   “叶宝林。”段臻平平地道,“是殷娘子要见你。”   叶红烟抬起身子,幽幽泪眼觑了一眼太上皇,才稍稍转过身子,看向殷染。   ***   叶红烟比殷染大了五六岁年纪,此刻看去,样貌已显出三旬妇人的成熟,眼角压下细细的纹路,都由脂粉轻抹开了。殷染看着这个妆容精致的女子,一时想不起来那个曾经抱着年幼的自己轻轻拍哄的红烟姐姐,该当是什么样子。   曾经她被全家人丢在脏兮兮的后院里,红烟是不是唯一一个过来寻她的人?   曾经她被阿家打骂得遍体鳞伤,红烟是不是也曾护过自己?   曾经昭信君入门时阿家受气,红烟是不是站在阿家的那一边?   她不知道,她都记不清楚了。   叶红烟被囚禁流波殿日久,对外间事情不甚了了,看到殷染时吃了一惊,表情慌乱,拿不定对她该用什么称呼。半晌,却听见殷染先喊了一声:“红烟姐姐。”   叶红烟全身一震。经了戚冰小产一案的打击,经了幼帝猝死的惊吓,经了高仲甫、高方进失势的剧变,这个女人显然已不能再抬高了声气说话,看了殷染一眼,又立刻垂下眼睑,道:“殷娘子……有何吩咐?”   殷染微微一笑,“叶宝林言重了,我此来,是想与您叙个旧。”   叶红烟咬住嘴唇。   “您陪着先母十余年,陪着我,也有十余年了。您对我,恩同保傅,情同姊妹,我是从不敢忘的。”殷染笑道,“如今您是宫中的贵人了,论辈分,都可算是太妃——您该知道,我对您是决没有恶意,您不必如此紧张。”   叶红烟抬起眼来,又忍不住转头去看太上皇,后者却自顾自地沏起了茶来。她的手指抓紧了袖口,袖中的东西冰凉滑腻,让她稍稍找回了一些底气:“殷娘子如今也将是贵人了,又何必对宫中旧人行下马威?”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暗指陈留王将登大位,又把太上皇也归为“宫中旧人”一列;聪明是聪明,可惜有些小气。果然太上皇不会受这个激,而殷染笑意却更深了:“什么下马威,我是听不懂的;只是前些日子,昭信君曾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想原样问叶宝林一遍。”   叶红烟低声道:“什么问题?”   “我阿家,是有何处对你不好吗?”殷染凝视着她,渐渐地笑容敛去,眼中蒙上一层悲哀来,“你是如何勾连上高方进,害了我阿家的?”   叶红烟沉默了。   她显然不想说,但此刻的情势,显然是不说则无法脱身。而太上皇终于开了口:“方才殷娘子同朕说,至正十四年,高方进为高仲甫搜集废太子的罪证,中有一条,便是你告诉他的。”段臻沉静地问,“是如何一条罪证,叶宝林莫非不记得了?”   叶红烟仓促抬眼,却撞进太上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瞳眸。她曾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她也曾为这个男人争宠卖娇,但她和高方进他们一样,都认为这个男人软弱可欺、不足一哂,从来没有当真把他放进眼里过——可今日她却要怀疑,他其实全都知道。   天心昭然,察而不言。   “高方进已在诏狱里受刑了。”段臻凝住了她,“他该说的都说了,现在,朕想听你说,叶宝林。”   她的手痉挛地一颤。低下头,斟酌着措辞缓慢开口:“那罪证……是五殿下日日去秘书省游嬉,耽于……女色。”   “秘书省有何女色?”   “这便要问殷娘子了。”叶红烟惨然一笑。   段臻默了片刻,“那你如何认识了高方进?”   “是他来找妾的。”叶红烟声音愈低,好似是混着殿外的雷雨一同作响,“他说,妾帮了这个忙,他就能让妾进宫……不论进宫的是殷家哪位娘子,他都能让我跟着去。”   “为了进宫?”殷染忽然开口了,那神色就好像听见了一个并不好笑的笑话,“为了进宫,你便害死了我阿家?”   “不——不全如此。”叶红烟忙忙摇头,又往地上磕下头去,“还有昭信君,还有殷画娘子,她们,她们都逼我啊上皇!求上皇圣察!”   殷染别过头去再不想看她。红烟为什么要害死花楹,如今看来,竟还成了一万个迫不得已?审至此处,已一无可审,无非是叶红烟和昭信君两个狗咬狗罢了。   “陛下,”殷染叩头道,“臣女已无所遗憾,请陛下传旨上朝吧。”   说完,她膝行向后,似是要告退了。段臻抬了抬下巴,便有人上前欲拿住叶红烟,叶红烟愣了一晌,突然叫道:“上皇,妾还有一事禀报上皇!”   两个侍卫钳制着她,她便不断挣扎着,径自尖声高喊道:“上皇,殷娘子如今是掖庭宫人,陈留王抢去养在私宅也还罢了——可她刚进宫一年,就已经和陈留王勾搭上了,那时候她还是含冰殿的殷宝林啊!论辈分,她是陈留王的庶母,乱-伦通奸,行同禽兽!”   轰然数声,五鼓敲过,宦官打开了延英殿大门,在殿外等候多时的公卿百僚一一撑着大伞、提着衣角匆匆走上台阶。簪缨扰攘冠带纷杂的背后,是那已亮起来的天际微光,仍在狂风乱雨中颤抖。   段臻眸光一缩,一时间,殷染却也望向了他。   太上皇显然知道她与段五的关系——但她也不能确定,他究竟知道多少。   殿左的梁柱后,那数重软红的纱帘随风拂动。   “上皇!”叶红烟见段臻面露犹疑,挣脱了那几个侍卫,手脚并用地爬到丹陛下,掏出来一样物事呈了上去,“上皇,这是妾在——在含冰殿找到的,是殷娘子落下的——”   那是一管白玉笛,暗雕凤纹,笛身一端,刻有一个“知”字。   “上皇!妾找内廷局里问过了,这是颜德妃的遗物,传给五殿下的——要么就是五殿下被人偷了,要么就是五殿下送与殷娘子的——陛下,这是私相授受的明证啊!”   “啪”地一声,是段臻拍了一下茶案,拂晓前昏暗的延英殿上刹时一震。“不必再说了。”他冷声道,“百官都在殿外候着,你们的事,延后再解决。”   “上皇!妾愿与殷娘子一同下大理寺对质!”叶红烟急得红了眼——她如何看不出这是太上皇的缓兵之计?!这事一延后,殷染独善其身,她自己先要下了大狱——她却没有想到当高仲甫兵败紫宸殿,她就已经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了——   “不必对质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一只白玉牙笏高傲地挑开了殿侧的纱帘,段云琅端坐其后,另一只手捧着茶盅,神态沉静,眼眸中闪动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就是本王送与殷娘子的。”他却不看御座上的父皇,也不看大殿外的公卿,只将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扣紧了轮椅,眉目冷定,凝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私相授受?本王同她私相授受已九年了!”   ***   殷染竟有些害怕他这样的眼神。   遭他这样专注地盯着,任何人都会得意忘形的。他好像是要用眼神告诉她,她是他在这世上最深爱的人——   可是,这有什么用呢,五郎?   人世间这样大,男男女女,擦肩而过,九年相知,看来也不算很久,只要一个转身,也就能抛下了。可是帝位却是实在的东西,天下万民却是实在的东西,她知道,他更知道。他如果是一个只追逐女人的轻狂少年,兴许她便不会爱他这么深、这么痛、这么绝望。   殿外一片嘈杂,天光渐而透入了这死寂的殿宇。这是延英殿,是一切的终点,也将是一切的起点。太上皇沉默了很久,外头的公卿百僚听见了陈留王那句放肆的话,纷纷议论起来,义愤填膺的,唾沫横飞的,有人甚而高声骂詈:“墙有茨,不可扫也!”1   内官将那一管白玉笛从叶红烟手中接过,低头呈给了他。   段臻却没有伸手去接,只对段云琅道:“谁让你出来的?”   段云琅迎上他的目光,冷笑,“这都要上朝了,父皇。我总有一日要说出这些的,我从未怕过。”   段臻看了他很久,话音却很平静,“将这叶氏、殷氏,都下大理寺去。诽谤朝廷,心存不轨,仔细审着。”   “父皇!”段云琅一手抓住了轮椅,青筋毕露,双眸中火焰燃了起来,明亮的,冷厉的,“这不是诽谤!殷染没有错——您要罚便罚我!是我心存不轨,我明知她是父皇的宝林,我还是要了她!她如今是我宅里的人,正月元会上我已给她造了册——您不妨将我也下了大理寺去!”   “——闭嘴!”   却是女人突然一声断喝,清亮而冷酷。段云琅僵住了。   他慢慢转过头,看向殷染。殷染的神色却是满满的……失望。   段云琅惊愕了一瞬,而后,一颗心便似被浸入了冰水,痛得麻木,连话都说不出一句来。   她……她对自己,很失望吗?自己等这一日等了这么久了,自己只想将她名正言顺地留在身边,自己只是再也不想让她受委屈了啊……可是,她竟然叫自己闭嘴?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殷染,受伤的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殷染却并不看他,只低下身子,又叩了三个头,而后慢慢直起身来。段云琅想,她怎么可以这样冷静,这样残忍?她怎么可以这样就下了大理寺,在他将要赢得一切的时候?   殷染没有看他,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一样。   段臻挥挥手,“上朝吧。”   五鼓敲响,公卿百官鱼贯而入,**的衣角将青砖地上拖出一道道水痕。有人推动了段云琅的轮椅,将他推到了所有人的前方去。   而殷染站起了身,由人导引着,叶红烟走在前,她走在后,都从正门离开了。   他忍不住回头望去。天光大亮,秋雨蒙着她伶仃的身形,衣发都如化作了一片忧愁的雾。台阶百级,雨水击打在白玉石板上,溅起低低的朦胧的霭。秋雨终于是成了真的秋雨,不再如昨晚那般声嘶力竭,而是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分分寸寸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去,清冷地沉默着。   “伞呢?”他突然仓皇地大声喊,“给她打伞啊!”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在这庄重的延英殿上,在泱泱臣僚的注视之下,他再次变成了一个异类。他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风雨中走远,不知何处传来了长而幽细的通报——   “太上皇诏——今日议——”   “立皇帝——”   那太监尖细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响彻延英殿上空,在雨雾中盘旋不去——   “立皇帝——”   ***   武成元年八月十七日,太上皇开延英殿,议立皇帝。公卿咸以陈留王云琅睿德神明,平叛定略,宜即御极为帝,继上皇之统。兹十月朔受禅,明年正月改元,万民咸被其泽云。   下朝了。   段云琅没有动。   品级低些的官员不敢与他近乎,品级高些的又不愿在这时候落人口实,竟没有一个人上前来问候祝贺于他。未过多久,刘垂文来了,恭眉顺眼地给他推着轮椅,一边低声道:“受禅之前,您都是监国,太上皇说了,您可以先住到宫里来,清思殿都给您备下了……”   “你们都知道?”段云琅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刘垂文愕然,“您说什么,殿下?”   “清思殿都备下了?”段云琅冷笑一声,“我是早有计议,可我没料到这么快——这才十七,十五的时候我才刚从前线回来,高仲甫还在呢!你们原来是早就串通好了,有意瞒我的?”   刘垂文怔了半晌,放开了手,然后跪在了段云琅脚边,叩下了头去。   人已散尽,空荡荡的延英殿上,只有这主仆两个,相对沉默。   “请殿下责罚。”刘垂文低声道。   “我罚你什么?”段云琅寥落地笑了一下。   “奴婢同刘公公、同程相国、同……殷娘子,都只盼着您早日入主大明宫。如今您终于要御极,奴婢也没有旁的想望了。”   “我是问你,我罚你什么?”   “殿下,”刘垂文抬起头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许国公没世,高仲甫亡命,淮阳王暴薨,如今正是您肃清朝中所有逆贼的时候!奴婢请您不要——不要顾念私情而忘了大局,为此,奴婢必得在该当的时候拦着您,奴婢愿为此受任何责罚!”   “‘顾念私情而忘大局’,”段云琅一字字重复道,“是说,不要为了阿染一条性命,让那些旁的人漏了网?”   “殷娘子的事……还可从长计议。”刘垂文颤声道,“如今风口浪尖上,奴婢恳请殿下……”   “我明白了。”段云琅截断他的话,平静地闭了眼,一手撑住了头,仿佛在思索着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忍耐,忍耐了很久,才再度开了口,“我方才当着所有人大吵大嚷,确是做错了。”   所以,她才会对自己那么失望吧。   她花了那么大的力气将他推到这江山之巅,他却只知道意气用事。她把自己都放弃了,还不容许他行差踏错哪怕一步。那一声“闭嘴”,到底含了多少复杂的心情,他甚至不敢去想……   一句认错,竟让刘垂文落下泪来。   “那便如此吧。”段云琅低低地道,“我会想法子……”停顿了一会儿,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他的脖子令他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我不许她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1《诗经·鄘风·墙有茨》,一般认为是卫国人讽刺公子顽与其君母宣姜乱-伦私通,“墙上生蒺藜,无法清扫呀”,用以比兴宫中无人敢言说但终究掩盖不了的秘密丑闻。   ☆、第175章   第175章——水中花   段臻下了朝,屏退车马,冒雨步行回承香殿去。路上却遇见了刘嗣贞。   “上皇。”刘嗣贞坦然行礼。   段臻走过去,内官们便将那黄罗伞也移到了刘嗣贞的头顶上。刘嗣贞也不避,只道:“邓将军报,在升道坊抓住了高仲甫,想请上皇去一趟。”   段臻皱眉,“朕去做什么?”   刘嗣贞抿唇不言。   雨丝在伞外斜飘,段臻也见到了刘嗣贞冠下压着的白发,笑笑道:“当初颜相要朕送你去教导五郎,他果然没有看错。”   刘嗣贞躬身道:“是上皇高瞻远瞩。”   段臻摆了摆手,笑道:“朕哪有什么高瞻远瞩?朕这辈子,从来没做过什么对的事情。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都被朕搅成了一团糟,朕心里还是清楚的。”   “五殿下年轻气盛,假以时日,他定会明白上皇用心良苦。”   “朕有时也觉自己,糊涂,没有道理。”段臻看他一眼,叹口气,“朕蹉跎了一辈子,竟到了今日才明白,朕到底想要什么……”   他到底想要什么,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刘嗣贞也没有问。   天地间只有风雨婆娑,琼楼玉宇在他们的身前身后铺展开来,像一个遥远的梦境。   “带朕去升道坊吧。”段臻说,“朕去见阿公,最后一面。”   ***   秋雨沉沉,天总是昏暗的分不清早晨晌午,好像永远都不会有晴朗的时候了。   萧条零落的升道坊从未如此热闹过。巷道口上挤满了人,都是来围观邓将军抓高公公的。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高公公手辣心黑,折腾了皇朝四十年,如今可总算也有了跌跤的时候,逃不出城,被人在这城东南的旮旯里逮住了。义愤填膺的长安百姓们在军士的剑戟后头推推搡搡,还有一些是河北偷偷过来的灾民,咬牙切齿地高声咒骂着。   太上皇的小辇不得不解了外头的装饰,从较为僻静的另一边进了升道坊。给他打帘儿的是邓质,段臻端详地看了他半晌,才点点头,从车上下来,低声道:“辛苦邓将军了。战报我都看了,平叛戡乱,你居功至伟。”   邓质抱拳道:“是陈留王部署有方。”   “怎么,连你也被他收买了么?”见邓质脸色微僵,段臻突兀地笑了一下,“放心,不会少了他的。”   他往前迈出步子,才发现自己身在一处乱葬岗上,举目四望,尽是被大雨冲得七零八落的断冢荒坟。正迟疑间,邓质在身后低声道:“上皇,高仲甫在前头……烧纸,他说要见您一面,他还有许多……”   段臻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身接过了内官手中的伞,自己往前走去。绕过几座断碑,便瞧见了高仲甫。   竟当真是在烧纸。   秋雨淋淋漓漓地浇下来,沿着那盛放冥钱的铜盆汇成了一个小小的水洼。铜盆之前是一片烂掉的木头,隐约可见是一块立得歪歪斜斜的牌位。一只枯槁的手颤巍巍地自大袖底下一张张抽出冥钱投入火盆,另一只手护住了它,大雨之中,他似乎是将整个苍黑色的身子都覆在了那盆中火苗之上——那火苗很小,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来,那好像只是一星久远的灰烬,在这连绵的雨中最后的残喘罢了。   他的口中喃喃不绝地念着什么,段臻走近前去听,听见那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诗。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大约是因感觉到头顶的雨小了很多,高仲甫茫然地抬起了脸。段臻的黄袍外披了一件长披风,一手撑伞,容姿凛凛,正低头凝视着他。这是一国之君才会有的眼神和姿态,即使他退位了也不会变。   高仲甫的神色渐渐地回复到平常的冷静模样。他低头看了一眼那牌位上的字,掸掸衣襟站了起来。   他的袍服已破敝不堪,且被雨水淋得几乎脱了色去,花白的头发披散着,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和那一双永远充满了冷酷心计的眼眸。   “阿公。”段臻和和气气地道,“我来接您回去。”   “你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见你……你问过我一句话。”高仲甫盯住他,喉咙间发出了嘶哑的声音,“你想必已不记得了。”   段臻微微皱眉,但仍旧和颜悦色:“什么话?”   “你问我,认不认得你的母亲。”高仲甫的眼角皱起了细纹,像是回忆里泛起的涟漪,“那时候,那句话,你逢人就问。直到老太后被敬宗皇帝训斥了一番,你才再也不敢问了。”   段臻安静地看着他。他不知道高仲甫为什么要提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也不在意。他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袖子,耐心地等着。   “你大约也不记得,我是怎样答你的了。”高仲甫笑了起来,“我说,我认得的——你的母亲,我认得的……”   段臻的动作停住了。许久,他未敢抬起头来,只有风雨在他耳畔呼啸着擦过。   “你一定想了很久,我为什么一边折磨着你,一边又不肯杀你?”高仲甫笑道,“我舍不得杀你啊,上皇。你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我看着你,就觉得自己活得还算……还算有点价值,你还能叫我一声阿公,可若换了一个皇帝,我还算个屁!”   “不,”段臻急促地道,“你刚才说的,你再说一遍——”   高仲甫看了他一眼,沉沉地笑出声来,“我真是看错了你……”   “什么?”   高仲甫低下头,脚尖踢倒了那一块木头牌位。雨水立即泼了上去,溅湿了上面的刻字。   只有两个字。   惜绿。   看见这两个字的瞬间,段臻后退了许多步。他张皇四顾,一片没有土堆的荒坟,他不敢确定哪里才是他生身母亲的葬处,他总怀疑自己脚底下就踩着她的尸骨——   “你是说,”段臻艰难地道,“她——就葬在这里?你却不告诉我,你瞒了我这么多年——”   “我为何要告诉你?”高仲甫笑道,“你和你的父亲一样,薄情寡义。你自己看看,你的女人,你的儿子——有哪个得了好下场?我为何要告诉你?惜绿是敬宗皇帝下旨赐死的,你难道还能为她报仇吗?”   “不,”段臻苍白了脸,“不会,可是我,我是真的……”   “上皇。”高仲甫冷笑道,“省省吧。你的母亲已去了四十多年,你心里头哪里还会有她的位置?”   段臻抿紧了唇,身子在冷雨中发抖。高仲甫瞥了一眼,幽幽地笑了。   “上皇啊,”他轻声说,“你有七个儿女,可真正成了才的,只有一个。”   段臻咬着牙,许久才迸出三个字来:“足够了。”   高仲甫干哑地笑了一声,片刻,又笑了一声。那笑声很刺耳,可是蒙在潇潇不绝的风雾里,竟也好似带了一丝温情,“天家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么?杀母立子,养儿相残,手底下人头最多的,才最有资格坐上皇位,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段臻惘然地摇了摇头,“也许只是身不由己。我没有逼二郎,更没有逼小七。你知道的,因为逼他们的人,其实是你——”   “没有我哪有你!”高仲甫突然大叫一声,双目放出冷光来,两手往空中一抛,袖中的冥钱抖落飞了满天,“我代你将一切恶事都做尽了,做尽了!如今,如今你来要我的命了!”   段臻不再言语。他抬眼望向空中飞散的冥钱,雨水打湿了轻薄的纸片,片刻便将它们都钉落在泥泞的地上,像是无数惨白的蝴蝶收住了翅膀。高仲甫还在压抑地叫喊——   “没有皇帝的宦官,什么都不是!我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段臻,四十多年,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天。”高仲甫惨笑一声,“可我也只不过比你先行一步!”   段臻低声道:“你要对我说的,就是这些吗?”   “不,不。”高仲甫摇了摇头,“我是想告诉你,我还有很多……好东西,都被你的好儿子捏在手中了。但我听闻,你已经再次禅位了,是不是?呵,世道如此,五郎能杀出一条血路,委实不容易……”   风雨凄迷,高仲甫的声音亦飘摇不定,宛如夜半鬼语——   “我是将死之人,你是退位上皇。今日,你我二人,便交个底吧——   “你今日杀了我,你的五郎御极为帝,再不受内朝掣肘,藩镇亦俯首听命,五郎大权集于一身,治世可期——   “但五郎身后,不出三代,藩镇必起。而到了那个时候,天家宗子已衰弱难支,宦官剿净,禁军乏力……   “呵,”他轻轻地笑了一下,“便是亡国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忘了惜绿是谁的,去看第5章……高仲甫这线埋的,憋死我了……   ☆、第176章   第176章——囚笼   延英奏对之后,段云琅开始以铁腕肃清长安官场与各地军务财政。 ,无数与高仲甫有关联的朝中要员纷纷落马,高仲甫侵吞的财物、田宅、官爵一个一个显山露水,像是从大海底下拖出来一条毒龙,颟顸的人们直到今日才知,这毒龙足可颠覆了整个王朝——如今,它终于被陈留王一点一点地敲碎了骨头扯断了筋。   如此一个多月过去,到九月廿五,陈留王入主大明宫,夜宿清思殿,天下以帝王视之。   高仲甫和他的干儿子们被五马分尸的那一日,长安城万人空巷,宛如一场盛大的节会。陈留王出现在承天门上,受万民山呼万岁,朝拜景仰。   ***   外头的声音已经寂寞下来,大理寺的监牢四面石墙,只在墙角上头开了一扇铁栏杆围住的窗,像一口从天上倒扣下来的井,月亮就在那井水里游荡。月末了,那月亮愈来愈细,渐而只剩了一条纤长的丝线,光晕漫开来,仿佛涂了金的指甲盖上那最柔嫩的一弯。   这一夜殷染睡得极不安稳。许是白日里牢饭吃坏了,腹中翻搅不息的浊气涌上来,胸口闷得发慌,在草席上辗转反侧。终于没有忍住,起身来抠着喉咙对着墙便是一阵干呕,吐完之后,整个人乏力得不成人形,睡也睡不着了,只能抱着膝盖坐起来,抬头看那月亮。   在她的旁边,关着殷家、许家的许多人。单凭着殷画的身份,殷家便不能幸免于灭门之难,更何况许家如今也倒了。昭信君在不远处的另一间囚室里,她还能听见她在念叨:“今天早晨那大朝会,可是吵着了!眼瞧着五殿下要登基了,我们就要弃市了!”   女眷们连绵的哭声,像春蚕在桑叶上沙沙作响,日日夜夜在殷染耳边萦绕不绝。昭信君总是拿这样的话来吓她们,但或者也算不得吓,因为高仲甫确是五马分尸的,死的时候,断成一截一截的身子还在地上不甘地动弹。昭信君装模作样地算着,说自己的刑罚大约是腰斩,不能更惨了,她到底还是希望直接砍头的。   殷染觉得她好像是疯了。她再也没有一句话提过殷止敬。   “我总以为你是不同的。”一个声音淡漠地响起,殷染转过头,隔着铁栅栏,殷画与她同样的姿势抱着膝盖,“我们家到底还是要出一个皇后的。”   殷画早在她们之前就下了诏狱,没有人目睹她是如何受刑的;待得殷、许二家被抄,殷画也就被丢了过来,满身伤痕用褴褛的衣衫遮住了,也从不挪动身子。她眼底那曾经不可一世的气焰早已委顿作一片死灰,可那嘲讽的神色却从没有变过。   殷染有时觉得这个姐姐愚蠢得不可救药,有时又觉得,若换了自己在她的位置上,兴许也不会有多少不同。   她笑了笑道:“恐怕难了。我同你们一块儿死。”   殷画也笑起来,双眼微微眯起来盯着她,好像觉得她很有趣,“这会儿了,你蒙谁呢?他自然会放过你的。你如今在此处陪着我们,也不过装装样子。”   她的声音平淡淡的,听不出嫉妒或伤悲,好像只是认命了。   殷染将头靠在了冷硬的石墙上,眼神有些懒了:“我同你们一块儿死,不好么?”   “你——”殷画顿了顿,话音幽秘地压低了,像是有些忧伤似的,在嶙峋四壁间婉转,“他待你不好么?”   “不,他待我很好。”殷染摇了摇头,“他待我太好了。好到……我承受不起。”   姊妹之间,沉默了很久。终于,殷画说道:“我明白。”   殷染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暗之中,她的眼睛愈加地漆黑,像不见底的深渊。殷画忽然又道:“在承天门上,二郎曾经问我,开不开心。”   殷染略略转过头来。   殷画道:“我不开心。可是我有什么法子呢?”   殷染静了片刻,道:“你原不必做那些……太上皇若有意弃了二殿下……”   “我没有选择。”殷画惨笑一声,“二郎,他也没有选择。不论我有没有做那些大逆不道的事情,五殿下都不可能放过他的。”   殷染沉默了。   她知道殷画说的是对的。段云琅不可能放过自己的二兄,而事实上,也就是他一手促成了段云瑾的死亡。   她忽然想起不知多久以前,一个月色如水的夜,三兄弟推杯撞盏,沉醉里披挂着悲哀的笑容。   天明酒醒,便要拔刀相向,不死不休。   那个时候的他们,是不是就已经预见到了今日?   “我没有杀二郎。”殷画轻轻地道。   “我明白。”殷染说。   此后两人便没有再说话。   ***   翌日天亮,殷画看清了殷染的脸色,问了几句,便去招来狱卒。   “烦您,给我妹子找个大夫来瞧瞧。”殷画双手抓着铁栏,恳求道,“她大约吃坏了,昨晚吐了一地……”   “这算什么事!”狱卒眉毛一竖,“这就要请大夫,那牢里那么多人,大夫看得过来吗!”   殷画静了片刻,声音冷了下来:“您今日请大夫来,是帮我们的忙,我们承您的情;您今日不请大夫来,日后,圣人追究起来,可就是您的罪了。”   狱卒被她的神气吓得一缩,旋即又嬉笑起来:“王妃殿下这是逗小爷呢?当今圣人最恨的就是你们家人,杀了都不可惜,我让你们早些死了痛快,难道还是我的罪了?”   “你——”殷画还欲再辩,殷染却在那边再次干呕起来。她一时心急,叫道:“这一位是圣人心尖儿上的人,你敢怠慢了!”   “我就敢!”狱卒的声音却抬得比她还高,“谁会把心尖儿上的人扔进牢里,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殷染觉得自己好像漂浮了起来。这一副躯壳是如此臃肿,如此疼痛,她迫不及待地脱离了它,飞逸出来,在囚牢之上茫然四望。可是她没能望见熟悉的人,只有那一弯沉默的眉月,将长安城四四方方的街坊巷道安抚下来,城的东北角开出了一个豁口,那是宏伟壮丽的大明宫,那是她一生牵绊的地方。   他在哪里?   当疼痛绞得她几近窒息之时,她的仅剩的所有神志,都只在想着那一个人罢了。   他在清思殿了吧?   如今……他也被称作圣人了。   待九月朔日一到,万邦来贺,万民俯首,他便是真正的君王了。   而她……她是可以离开的。   她想,她不需要等到他来做选择。她是可以离开的。   ***   旧时月色,还照旧时心意,却不见,旧时人。   清思殿空空荡荡,无数座红漆梁柱上挽着宝珞流苏的帘帷,一眼望过去,仿佛是那雕梁画栋在虚空中生了叠影。帝王的寝殿里没有生火,寒冷与黑暗之中,只有床头挂着的一枚银香球在轻微地晃动。   段云琅半卧在榻上,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那银香球。   “末将,谢陛下。”   隔了一间阁子,钟北里在外头跪下,叩首的声音惊破了夜中的寂静。   段云琅慢慢地道:“你不必谢……朕。朕只是准你手刃了高方进,为鹊儿报仇——他罪大恶极,不论如何都是该杀的。”   钟北里直起身来,沉声道:“末将所谢陛下者,不止于此。”静了片刻,彼端没有发话,他便接着说了下去,“末将须谢陛下,为天下苍生,以一己之躯,背负江山至重。末将知道陛下必会励精图治,成一代明君,中兴我朝。”   他的话音很平静,语气却铿锵有力。段云琅闭了眼,许久,只有那银香球幽微的火光反投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地浮荡。   “末将已投入邓将军麾下,待陛下即位,京师平靖,末将便将随邓将军离京而去,镇守潼关。”钟北里顿了顿,又道,“末将来向陛下告别,末将只希望陛下……”   “我知道。”段云琅轻轻地、疲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你要说谁。”   钟北里双手伏地,磕下头去,“谢陛下!此去山长水远,末将……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段云琅挥了挥手。他不知道钟北里有没有看见,总之很久之后,他意识到,这寝殿里已只剩他一个人了。   穿堂的风呼啸来去,沉重的帘帷却不为所动。他转过头,望见殿外那一弯高高的眉月,光辉冷漠,如美人唇边挽起的一个冷嘲的淡笑,他知道不出几日,那一弯笑影便会彻底消失,而他将在那一日御极为帝。明月盈亏,人生聚散,从古至今,也不过如此。   ☆、第177章   第177章——饮鸩   (一)   太上皇退位之后移居兴庆宫,九月廿六,他第一次回到了大明宫来。   承香殿里,精致的金漆矮足几上,摆了两碟小菜,一只细颈银酒壶,两只银莲花酒盏。   段臻迈步进来时,许贤妃正往盏中斟酒。他眸光微微一凝,没有说话,坐在了她的对面。   “妾想请上皇喝一杯酒。”许贤妃将酒盏轻推至他面前,“不知妾一条性命,二十七年伴驾,能不能请得起这一杯酒?”   段臻没有碰那酒盏,只是盯着她,那眼神里仿佛有些悲哀,却一掠而过了。   “您今日的旨意,妾已经知闻了。”许贤妃笑道,“给了妾三条路走。白绫,□□,匕首。您说,妾该选哪一条?”   段臻抿了抿唇,才道:“临漪。”   许贤妃的笑容一颤,像是一朵花被碾碎了。   “你知道我不饮酒。”他说。   “妾知道。”许贤妃道,“没有人比妾更清楚了。上皇一片痴心,却在二十六年前的青绮门下犯了错,一辈子都挽不回来,从此便再不饮酒了。”   段臻垂下眼帘,低声道:“我没有什么痴心。我想了快三十年了,我想,我或者只是后悔,太后悔了。”他的话音愈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东西,却又不可避免地被沾湿了,而变得沉重不堪,“临漪,你做了那么多事,难道就从来不曾后悔过?”   许贤妃的眼神静了一瞬。   “青绮门下的事情,和你有没有关系?”段臻出人意料地心平气和,也可能只是太过疲倦的缘故,话里像沉着回音,“你邀我去青绮门饮酒,我去了,却没有见着你。那胡姬……安氏,她让我等你。然后我便醉了,醒来的时候……”   许贤妃仍旧不言不语。   “临漪,你不会懂。”段臻叹口气道,“你们进门之前,我的侍妾生了大郎;但有了慕知之后,我便再不想要旁的女人。你家里我得罪不起,自认平日待你也没有失礼之处,我甚至还让慕知低你一头——临漪,你不会懂。那一夜我醉得人事不知,醒来瞧见安氏那个样子,我想到家中还有慕知在等我,我……我心中真是恨不得将自己千刀万剐。   “如果不是那安氏怀了身子找上门来,我也不会怀疑到你头上。”段臻苦笑一下,“那时候慕知已变了,你不知道,那时候……就因为那一个晚上的事情……我们,全都变了。临漪,从那之后我喝了一辈子的茶,可它们全都及不上那一个晚上的苦酒。   “临漪,我今日来,是想亲口听你说。案子一桩桩一件件虽然已查得清楚了,可我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说什么?”许贤妃喃喃,“案卷里的还不够么?”   “当真是你……害了她?”段臻不由得往前倾身,双眸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数载痛苦的光影在眸中浮沉,“至正十年,当真是你害死了……慕知?”   “我为何不能害她?宫里头的人,就是这样,一代代活下来的。”许贤妃的指甲摩擦着银酒壶的光面,冷淡的声音中仿佛有一丝裂痕,宛如火烤中的银器,渐渐地,不知何时就会熔断了,“不错,她的病是我害的,我要让她死得不干不净又老又丑——我做到了。她到死,都不敢让你看她一眼,她怕自己恶心了你,你便再不会好好地对待五郎。可你仍旧是把五郎给废了——你也恨他,对不对?就为着颜慕知一个人,你恨尽了天下所有人——”   “临漪。”段臻低低地唤了一声,仿如一声久远的叹息,“二十七年,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我膝下的每一个孩子……你都要算计,你都要伤害……慕知和素书,大郎、四郎和五郎……临漪,我真是……”他闭了眼,仿佛是懦弱,又仿佛只是沉痛,“我连素书的最后一面都不敢去看,我怕她和慕知一样,都再不肯见我了……”   “只是我到如今才明白,”许贤妃也不否认,只平静地道,“我做的一切都是毫无用处,都只会将你越推越远。阿臻,你只记得我害死了多少人,你记不记得我在高仲甫面前保了你多少次?你记不记得你当初是如何得到了皇位,你记不记得这二十多年是谁在你身边平衡着局势?你记不记得当你失去了一切之后,是谁在承香殿里陪伴着你?”   段臻看她一眼,慢慢道:“怎么不记得?就是记得太清楚了……我才感到痛苦。我以为……我们一同被锁在承香殿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毕竟……”   许贤妃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你何必猫哭耗子?便在承香殿里,你也不过是日日夜夜地猜忌我罢了。你从来不会原谅我!”   段臻苦笑一声,“我只是不肯原谅我自己。”   许贤妃顿住,再抬眼时,眸中已蓄满了泪光,盈盈闪闪的,像遥远天空上的星子,一生一世,触不到的东西。“阿臻,”她轻声说,“我是做了很多的错事,我拆散了你和慕知,可我……我的全家已被你抄了,我自己,三十多年,也就是如此了……我遭的报应,难道还不够么?”   段臻身子微微一晃。   许贤妃慢慢站起了身,走到隔帘之前,轻轻揭开了那一只鎏金凤纹香炉的盖子,低下头去,伸手轻拂,香气弥漫鼻间,如一个悠远的梦境。轻轻地“哐啷”一声,是她又将它盖上了,她没有转身,只有那清冷的、微微发涩的声音,沿着地上锦褥的纹路,轻轻悄悄地漫了上来:   “二十多年,富贵满门,专宠一身,却一无所出。”她说,“阿臻,这杀人的香,你在我的床头搁了二十多年。”   “如今,我最后的愿望只是请你喝一杯酒,你也不肯么,阿臻?”   ***   用二十七年的时光,酿一杯苦酒。一朝入喉,摧肝裂胆,却辨不清是何滋味。   段臻放下了酒盏,赵亨等人入殿来,正声宣旨。   许贤妃跪地接旨。   “前敕:诸与高仲甫、淮阳王逆案相关者,皆赐死,毋待赦。贤妃许氏矫诏误国,大逆不道,今赐白绫三尺,鸩酒一杯,匕首一柄,措刑全尸,以公王法。”赵亨低身道,“贤妃娘子,请吧。”   “妾,”许贤妃深深地叩下头去,“叩谢上皇恩典。”   (二)   九月廿九,赵亨从兴庆宫急急赶入大明宫来,在清思殿外跪了一个早上。   直到段云琅终于慢悠悠醒来,坐上轮椅行出寝阁,看了脚边的赵亨一眼,懒懒发问:“何事?”   “陛下,太上皇请您去见他一面!”赵亨的额头触地,声声哀求,“他是真的病了,陛下,您看……”   “朕不去。”段云琅淡淡地道。另一个内官上前给他推着轮椅,眼看要远去了,几句冷漠的话又飘进了赵亨的耳朵里——   “让他别那么急着去死,好吃好喝地供着,有什么药都给他用上。他那点算盘我还不知道吗?他死了,篡权弑父的罪名便算我的。这遗臭万年的生意,我不做。”   赵亨全身打了个寒颤。再抬身时,圣人已不在了,清思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帘帷拂动,在虚空里发出振振的响。   威仪孔时,君子有孝子。   当真是孝子。   ***   段云琅坐在书阁里,他身后的衣桁上悬着两件明黄的大礼袍服。左边是一套帝王衮冕,玄衣纁裳十二章,日月山河,堂堂皇皇。右边是一套皇后袆衣,素底玄里,深青织锦,刻缯彩绘翚文,庄重典雅。   他自己却只穿了一件月白的里衣,赤着足,膝上放了一册旧佛经,他翻了翻便觉再无意趣,抬起头,日正当中,日光透过窗纱,一层一层地将清思殿的陈设染上似真似幻的朦胧颜色,像是清晨时分还未散去的梦境。   “刘垂文!”他抬高了声音喊。   “陛下?”阁外接话的却是个面生的小宦官,“刘公公去大理寺宣旨啦,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陛下有何吩咐?”   段云琅眼中光芒突然一紧,像是被什么恶兽的利爪攫住了,恐惧袭上,迫得他不能呼吸。许是他沉默了太久,那边的小宦官不由得又轻声道:“陛下?”   他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道:“无事,朕在此处等他回来。”   ***   这一日,太上皇的旨意传入了大理寺。   殷染确乎是病了。但无人来给她看治,成日里,她只是恹恹地抱着膝盖靠墙坐着,暮秋的湿气从石砖缝里渗出来,冷到极处,留给人的只有痛苦的清醒。明明疲倦万分,却总是无法入睡,她害怕一切的梦境,悲伤的,欢喜的,清晰的,模糊的……   她有时会想他,有时不会,脑子里只一片空空如也,像是西风吹过的墓地,除了无用的骨骸,什么也装不下了。   刘垂文走入这监牢时,看见的殷染,便是这副样子。   关在此处的都是夷家灭族的重犯,连刑讯都不必用,只一日日等死罢了。殷染脸上身上没有什么伤痕,只是太脏了,却反而更衬出那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睛,清澈透亮如两面明镜,任何人都能在里面照见自己的影子,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不会坏一分、不会好一分。她身上衣衫褴褛,赤着双足,足边三只空碗,是今晨的饭菜,她吃得干干净净。   牢中的妇人们见到刘垂文,也见到了他身后的人端着的酒壶酒盏,顿时一片哭天抢地。其中昭信君的声音高出众妇,嘶喊着道:“新帝即位,当有大赦!凭什么今日处分我们?!”   刘垂文欠身道:“夫人,旨意写得分明了,‘毋待赦’,便是要赶在十月初一之前啊。而况就算大赦天下,您的罪名,也在十恶之列,赦不了的。”   这话平平淡淡,就如闲话家常,一众妇人娘子却哭喊得更厉害了。昭信君忽然扑上前抓着栏杆道:“那她呢?”她伸手指向数丈开外的那一间冷清囚室里的人,“她也在不赦之列吗?”   刘垂文掠了一眼,便道:“她也在不赦之列。”   昭信君的表情竟然平息了。好像是听闻了世上最痛快的消息,半晌后她笑出了声来,“那就好。总算姓段的人,没有一个会手软的。”   ***   秋末冬初的阳光,惨淡淡地,攀上了石墙透入高窗,仿佛洒下一片银白的□□。午时将至了,刘垂文命人在每一间囚室前摆了一大盘御膳佳肴,三荤两素,配的酒一律用大内的秘色瓷盛装,泛出透明的浅青色。   那色泽殷染是熟悉的,当她每每在黎明时分送别段云琅,天边那寥廓的黎明,便是这样澄澈的浅青色。她有些恍惚地看着那杯中酒液,想到他总爱在她耳边轻念的那首诗。   夜半来,天明去。花非花,雾非雾。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刘垂文隔着栏杆望着她。她低下头,将那膳盘从小洞外拖了进来,执起了筷子。这是最后一顿饭了,许多人吃不下,她却吃得十分专注,眼神里跳跃着沉默的光。菜中油盐很多,口味上佳,却难免令人口渴,有人忍耐不住去喝了酒,便倒下了。   见到有人倒下,情知这酒中有毒了,女人们更加恐慌,哭声怎么都压抑不住。殷画靠过来,轻声说:“阿染。”   殷染的筷子一顿。   “抱歉。”   殷画说完,便执起酒杯,朝殷染遥一举杯,微微一笑,一饮而尽。   ***   午时三刻,钟声敲响。   再不自尽,便要由官差逼着自尽,那也就太难看了。   殷染伸手去拿酒杯时,一个声音忽然颤抖着响起:“娘子!”   她抬起头,刘垂文已流了满脸的泪,抓着栏杆看向她,再顾不得钦命的仪态。身畔死尸环绕,哭泣不绝,她却很平静,亦或许只是僵硬了——   她说:“他让我去死的,对不对?”   刘垂文咬住了牙,哭得没有一点声音,只那一双眼睛定定地凝视着她。   她又说:“你让我相信他,对不对?”   刘垂文哭着点头。   “我早就与他说过,我信他,哪怕他让我去死,我也会去的。”她叹口气,“你看你,哭什么哭?叶红烟在朝堂上将那样的话都抛出来了,我还不死,如何让公卿百僚满意?趁着还未行大礼,由上皇发布赐死的诏命,能免他些口舌。他年少即位,朝局险恶,留我在身边,是大隐患,只会为他招来无数攻击。就算他幼稚,我也不想留下来。”   刘垂文的眼睛睁大了,全然不敢相信她竟是这样想的——“您——您本就不想留下来?”   殷染却没有再回答。凝滞的死寂的片刻,她低下了头,神容寂寞,“我从来没有不相信他。是他,从来不曾,相信过我。”   刘垂文怔怔地凝望着她。   她举起酒杯,朝刘垂文敬道:“望刘公公日后用心伺候圣人,从此后,君臣辑睦,天下归心。”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   无觅处。   九年,不过是寂寂的一刹那。一场春梦,便做了一生。香艳旖旎的深夜喘息,幽秘温柔的辗转相思,庙堂上床笫间的轻言浪语,与海誓山盟没有什么差别。如果这一生就在此处止歇,那也是上天的慈悲了。   她爱上了这世上最好的少年,为了他,她杀死了她自己。   人生世上,如海中浮沫,爱恨加身,乃至沉灭。   ***   段云琅蓦地睁开了眼。   一片黑暗之中,那鹦鹉的叫声愈来愈凄厉,几乎要刺破了云霄——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小祖宗……”小宦官急急地跑过来,弯身的影子投在光影摇动的帘上,如滑稽戏一般,“别闹了,圣人在歇息呢!”一边去扑那鸟儿。那鹦鹉却不知着了什么疯,径往这黑灯瞎火的书阁里飞,好容易叫那小宦官扑住了带去外边,嘴里还不停地嘎嘎乱嚷。   直到那愤怒的鸟叫声终于听不见了,段云琅才缓慢地坐起身来。四下里张望,原来早已入夜了,自己还身在清思殿后的书阁之中,没有点灯,只有外头的灯火隔着纱幔浅浅地透进来,模模糊糊地叫人分不清是真是幻。   外头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人语声,而后有人低着身子走了进来,在隔帘外跪下了。   “陛下。”刘垂文低声道,“奴婢刘垂文,前来复命。”   许久,段云琅才伸出手去掀开了垂帘,灯火将刘垂文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他盯着那影子,略有些茫然似的,“怎么,只有你一个?”   刘垂文没有答话。   “啪嗒”,佛经掉在了地上。段云琅的手痉挛地扶住了书案的角,身子前倾,声音低低地、几乎是温柔地发问:“怎么只有你一个,回来了?朕——朕的阿染呢?!”   ☆、第178章   第178章——山川重约   一乘不起眼的马车从大理寺后院驶出,驾车的人一身黑衣,暮色之下,那双眼睛冷锐而沉定。 看到   大约是今年最后的好天气了,夕阳恋恋不舍地挂在远方乐游原上,一颠一颠儿地坠落下去。闭市的钲声敲过,旗亭上风声猎猎,长安城寂静了一瞬,俄而士民百姓张罗着回家,摊位收起,步履匆忙,一盏盏温柔的灯从大宅小屋里透出光来,人间烟火也渐渐弥漫开了——   不论明日要发生什么,今夜,也无非是又一个琐碎、庸常、舒适的夜。   马车往长安城东边的青绮门驶去。那里是酒色之地,入夜不禁,城防也查得松些。马蹄嘚嘚响在石板街道上,像在轻叩着谁家的门扉,叩破了一宵清梦。驾马的人一言不发,车内的人亦不出声。   车里没有灯,车帘拉紧了,也照不进外间的光亮。殷染睁着眼睛看着一团漆黑,一只手撑在几上,另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腹部。   她的那一杯酒,没有毒。   可她仍是觉得很疲倦。这黑暗恰到好处地抚慰了她,让她几乎辨不清自己是生是死。刘垂文好像还在她耳边说,娘子,娘子?陛下在等着您呢,您换一身衣裳,就随奴过去吧?   她摇了摇头,想说话却没了气力。不去了,刘垂文,你告诉他……我不去了。   刘垂文哑了半晌,再开口时,语带哽咽:为什么呢,娘子?陛下在等着您呢……   不,不是他在等我。她憔悴地笑了笑。是我在等他啊,刘公公。   等他长大,等他明白,等他收拾清楚了自己的事情,再来找我。   刘垂文哭着说,这算什么事儿啊,娘子?您不回去,我可怎么跟他说啊?陛下对您的心思,就算旁人不晓得,就算我不晓得,难道您自己心里,还不晓得吗?他宁愿放弃了天下人,也不会放您走的!   我为什么要让他为我放弃天下人?殷染慢慢地笑着,像暗夜里一朵妖妖娇娇的花,开得那么美,却在晨光破晓时独自地凋谢。你们小孩子,觉得这样才是爱,我不觉得。我从来不会放弃他,我也不愿意让他为了我放弃天下人。爱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爱一个人,是生长,不是消耗。   ***   “哐啷”一声,轮椅被摔翻在地,段云琅整个人跌倒了,狼狈而急切地抬起手道:“快,快——给我更衣,备马!”   “陛下?”刘垂文手忙脚乱去扶他,“陛下您这是——”   “牵马去!”段云琅嘶声厉喊,一手甩脱了他,自己朝衣桁爬了过去,一手拽下一件玄色的外袍来。那衣桁被扯动,一个不稳砸落下来,那一套天子衮冕也就掉落下来,摊开了,像两片巨大的、金色的羽翼,将他覆盖——   他从未感到权力是如此可怕的东西。   它伸展开手脚,它将他缠住了,不过是一件衣服,却压得他动弹不得,浑身仿佛被扣上了锁链,他清楚地听见——他清楚地听见了锁扣合上的清脆响声!   “陛下!”刘垂文慌了,招来几个人,一个抬起衣桁,一个捡拾衮冕,再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段云琅伺候他更衣。段云琅此刻却失了表情,任人摆布着,待他穿好外袍,刘垂文已给他驾来了一乘小辇。   段云琅的身子晃了晃,好几个内官立刻搀住了他。他一手扶在案上,腿脚都在发软,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像是再没有希望却也再没有出口的一生。他颤声道:“马!朕要的是马!”   ***   “卑职是潼关邓将军麾下,奉令出城。”   守城的将卒看过了钟北里出示的公文,不疑有他,挥手放行。钟北里轻轻一鞭马,城门大开,马车便辘辘地驶出了长安城。   马车行得不疾不徐,颠簸不多,殷染仍觉得一阵阵地反胃。她吃力地将车窗稍稍推开些,扶住了窗棂,看见官道边黑黢黢的树林,林梢上挂着寥寥几颗星子,时而闪烁,时而隐没。   她有些想念起自己的佛经和鹦鹉了。   终究这世上,相遇不可求,离别不可求,痛苦不可求,欢喜不可求,爱不可求,恨不可求。   罔极寺的菩萨曾经低眉敛首,温柔地看着她。   远路如棋,一步错则步步错。   幽期如月,聚散盈亏无凭准。   女施主当看破无常二字,便可解脱了……   便可解脱了。   ***   一骑马从大明宫南丹凤门奔驰而出,马上骑者落鞭无情,清亮的鞭声响彻了长安街道上寂静的夜。   在他身后,几位大内的公公也跨上了马,只苦于不敢叫出一声陛下,只能急切地策马跟随。   这夜,太静了。   静得太容易从指间滑走。   为何他过去都没有留意?她分明是那么容易离开。   寒风像锋刃一样割过段云琅的脸,冷到极致,恍惚如逼出了血。马儿撒蹄狂奔,宵禁的街道上仿佛只有那马蹄声,和他的心跳相应和,越来越急,越来越痛……   “马车?今日过了许多马车……”青绮门下的守将迷惑地道。   “邓将军的人,出去办事的马车!”后头刘垂文高声叫道。   “啊!”守将拍了拍脑袋,“走了,走半个时辰了……您……要追他?”他打量着段云琅的穿着,没能猜出他的身份,“您有公文的话,我派人去追就行。”   “陛下!”刘垂文这时已追上了他,顾不得旁人震惊的脸色,滚下马奔过来抓住了段云琅的马辔头,嘶喊,“陛下您听我说,您不要追了!”   段云琅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他。这个时候,麻木的双腿让他几乎坐不稳马鞍,他的思绪混沌了片时,才沙哑地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追了?   我追了她半辈子了……如今你叫我,不要追了?   那我这一生——我这一生,又算什么呢?   刘垂文哀哀地道:“她说的,她说她会等您……她说她不会放弃您的!兴许,兴许有一日,她会回来的……现在不行啊,陛下!陛下,您明日还有大典……耽误不得啊!”   段云琅一字一顿,艰难地发出了声音:“她会,回来?”   那一瞬间,看着陛下眼中的光,刘垂文终于明白了殷娘子的那句话——   是他,从来不曾,相信过我。   可这种不相信,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太胆怯,太卑微,太恐惧了……而已。   一个受过伤的孩子,从不敢放任自己去相信任何人,而只有把一切都揽在怀里才会安心。他不相信她会回来,在合适的时候,在合适的地方……她永远都不会放弃他——   他不敢信啊!   “她说她会等您的。”刘垂文的声音放低了,像是拿着糖诱哄一个孩子,“您要专心致志地……做一个好皇帝。她说,等到天下归心、君臣辑睦的时候,她就会回来了……她说,她相信您!”   “她……相信我?”段云琅动了动喉咙,一刹那间,刘垂文以为他要哭出来了。   下一个刹那,他终于从马上跌落下去。   身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马鞭掉进了隔夜的水洼,他好像终于失去了支撑自己一路策马狂奔的力量,就那样,倒了下去。   “陛下!”刘垂文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伸手去扶,却被他重重推开。跌了一身泥泞的刘垂文眼睁睁看着他双手撑地,艰难地挪动双腿,往那石阶上攀去……   在潮湿而粗粝的地面上拖着这无用的身躯,五指陷进了石缝,抓稳了,再将双腿拖上一级……段云琅抬起头,这城楼太高,高高的城堞之上,是一轮无动于衷的月亮……   刘垂文在阶下哭喊着跪倒下来,他没有听见,石阶上的积水刺入指缝,冰凉而肮脏。他只想爬上去,爬到那城楼上去,看那月光所至的江河万里,何处是她的踪迹。   如果,如果他站到了这世上最高的地方,他可不可以找得到她?   如果,如果他忍住了那最高处的寒冷与孤独,他可不可以再见到她?   如果,如果……   他抬起头,只见那夜的尽头,山川星月都沉默着,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的回答。   武成元年九月三十日夜,新帝即位大典的前夜。   新帝没有在清思殿休息,却在青绮门的城楼上,吹了一夜的冷风。   天下人都在等待着黎明,而他,只在等待着他的女人。   那个将天下都给了他,却终于独自转身,走入了黑夜中去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   ☆、第179章   第179章——尾声   翌年元会,天下朝京,新帝受命登封,改元重熙。   天下人都说重熙帝段云琅是一个好皇帝,后世史家亦称他为中兴之君。他选贤用能,革除弊政,短短数年间,海清河晏,盛世可期。宦官的权力并未彻底撤除,但兵权有所收敛,朝中以内朝宦官与中书门下形成犄角之势,又与外部的藩镇相互钳制,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而这一平衡的操纵权,从此牢牢掌握在皇帝的手中。   他也是一个古怪的皇帝。   他的双腿残废,但纵是垂足而坐,亦眸光冷酷,凛然自华。他的性情不算和蔼,同臣下言语时总似带了些不耐的嘲讽,除了当初有定策之功的那几位潜邸旧臣,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对百姓宽和,对臣子却严苛,朝中新晋的官员首次面圣,双腿都要打战;老臣们却说他曾经是个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也不知为何如今连笑都不肯笑一下了,枉费那一双顾盼多情的桃花眼,底下全是嶙峋的冰渣子。   重熙二年春,兴庆宫的太上皇崩逝了。圣人没有去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面,只一个人守在清思殿中逗鹦鹉。那只鹦鹉据说也是圣人的“潜邸旧臣”了,如今已垂垂老矣,偶尔衰弱地叫唤两声。有宫人说,这鹦鹉过去会念经的,眼睛清圆地转起来的时候,像只能看穿人心的妖精。   圣人闲暇之际,也会微服出行,在长安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东市有一家首饰铺子的店主却认识他,唤他“公子”,还笑问他为何无人作陪。圣人没有说话,只吩咐将店中的所有花钿都买了下来。圣人过去喜欢斗鸡,现在偶尔也还会瞧上一瞧,但有了好鸡,便叫人先往东平王的宅中送去。而后圣人便往往会光顾十六宅,同东平王一起用晚膳。   东平王还是老样子,傻乎乎的,对着一只昂首阔步的公鸡可以笑上很久。圣人懒懒地倚在榻上,安静地看着一人一鸡大眼瞪小眼,手中执着碧清的酒盏,眸光里不知有些什么,总是转瞬即逝,叫人看不真切。   只有一回,圣人却在东平王的宅子里喝醉了。东平王不懂照顾人,圣人便在厅堂里囫囵睡了一夜,翌日宣徽使刘垂文找了来,圣人睁开眼便问:“为何还不回来?”   刘垂文没有回答他。   圣人说:“苦的东西我都尝过,绝不让她再尝;被子里总是暖的,堂上总是亮的,我的一身总是干净的;她再不回来,鹦鹉可就要死了。”   刘垂文轻声道:“您喝醉啦,陛下。”   太上皇丧期过去之后,朝臣上疏议立六宫,择皇后。中书门下挑了措辞最委婉的递给枢密院,枢密院又挑出措辞最委婉的递给了圣人。圣人置之不理。久而久之,人心动摇,圣人年已非幼,膝下却尚无一子,难免令人心思焦灼。圣人却似乎全不在意,又下诏裁减内宫用度,遣散前朝宫人,至于圣人自己,则节俭十分,身边连伺候的宫女都少见。   这样的圣人,好是好,可却太难亲近了。他好像把自己画进了一座牢,每一日每一夜,便是对着床帐钩上那一枚沉默燃烧的银香球,安安静静不吵不闹地凝望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守护着什么。   重熙七年元会,潼关防御使邓质回京述职,副将钟北里与圣人有故,圣人拉着他坐在清思殿外的台阶上叙旧到深夜。钟北里问圣人的腿可好些了,圣人还笑着站起来走了几步。虽然立刻就趔趄了,但他的笑很真实,真实得有了几分苦涩的味道。   天边的星辰浅浅淡淡,有夜火虫从花木间飞了出来,圣人说:“朕小时候,在兴庆宫抓了一大把夜火虫,塞在罐子里送给她。朕以为这样,她就有漫天的星星可以看了。   “不知道她在外面,可还能看到一样的星星?”   钟北里说:“陛下很想见她吗?”   圣人转头望了他一眼,那神态,竟尔有些茫然。   钟北里笑笑,道:“她一直在等您。”   ***   重熙七年,清明,小雨。   圣人诏命,简省了祭祀的仪节,只领了三十羽林卫并几名老成宦者,往城南诸陵行郊祀之礼。隔了飘飘荡荡的雨幕,天地山川都作清淡的浅青色,有春意从山间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那是被雨水洗透的新绿。   圣人下了辇,刘垂文连忙给他打起了伞。圣人却紧了紧斗篷的绳儿,朝他摆摆手道:“些微小雨,不必撑伞。”   刘垂文为难地看着他。他迈出一步,刘垂文仍要跟上一步。他微微无奈似地,桃花眼里波光轻漾:“刘垂文。”   刘垂文只得停下了步子,五指抓紧了伞柄,紧张地看着圣人迈步。圣人双手负后,意态却十分闲散,神容温和,没有人能看出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刘垂文终于没能忍住,说出了口:“陛下,您的腿……还是小心些好。要不,让奴婢先去看看……”   圣人笑了,“让你先去,算什么呢?无事的,”他顿了顿,“我相信她。”   这一句相信,千难万难,隔了四年相思,五年挣扎,七年寂寞,隔了十六年悠悠漫漫的光阴,终于是说出了口。   先帝的景陵封土不高,但封土之前,两座陵阙高耸,中间一条司马神道长足一里,道旁石塑四十八座文臣武将,眼目都镶嵌黑曜石,此刻雨水之中,那九十六道目光便愈加冷酷而静默地直视着神道上踽踽而行的当朝天子。   他的父皇入土已经六年,他自己则已近三十岁了。昔年俊雅的玉面过早地经了风霜雕凿,顾盼风流的桃花眼底沉淀下幽深的渣滓,宽大的崭新的明黄冕服被幽细的小雨洗去了光亮,衣角随风拍打在他依旧清瘦的身上。   他一步步,艰难但不停歇,走过这一里神道。不远处山陵沉默,不论是七年前的血腥,还是此刻的风雨,都不能令它有分毫动容。   这七年以来,他站在江山至高处,无边的寒冷侵袭,而他一无抵御。他也会有很多很多的疑问,想问这山陵下长眠的那个人,可是那个人,再也不会给予他任何回答。   他有时想,或许父皇并不是一个坏皇帝。或许这世上,本没有所谓的好皇帝与坏皇帝。   终于,他走到了这司马神道的尽头,陵阙之下。   一手撑在先帝的功德碑上,喘了很久才渐渐平复下来。七年,这双腿已有了些微感觉,悉心调养之下,走路不难,但这一里带雨而行,实在要超出了他的极限。他扶着碑,慢慢地、一点点地跪了下来,地上泗流的雨水立时浸没了他精致的下裳,渗入了那双病弱已久的膝盖。他静静地叩下头去,端端正正地行完了祭父之礼,再端端正正地行一遍祭君之礼。   终于站起身时,虚软的双腿一个踉跄,几乎再次跌倒。他下意识伸手在虚空里抓了一把,却突然抓住了一只温软的手。   他怔住了。   头顶的雨消歇了,女人的气息已近在耳畔,他却不敢放眼去看,只低着头,二十九岁的君王,此刻像个认错的小孩。   另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他看见了她的鞋子,素色的步履,在素色的裙角下探出来。她的声音里杂进了沙沙作响的雨声,虚幻得一如大海上的浮沫:“对不起。”   他闭了眼,又睁开。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咫尺之距,那么真切,他能看见,能闻见,能听见,这七年的幻影,一朝成了真了。   “怎么不撑伞?”她说。   “撑伞,我走不过来。”他笑了一笑。   她似乎还如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好像是特意为了等他长大,她留住了自己老去的时间。他看见自己的模样映在她的瞳仁中,不会多一分、不会少一分,不会坏一分、不会好一分,他就是他,永远是她眼中的这个他。   他看着这样的她,看着这样的自己,不知为何,便笑了。   七年,整整七年,他不曾这样笑过。笑得像一个孩子,一个任性、固执、永不后悔的孩子。她的伞微微一颤,伞柄倾斜,雨水抖落下来,自他的发冠淋漓地流下,又沿着他的笑容跌入他的衣襟,他一手抓住她的衣角,另一手揽住她的腰,她没有抗拒,乖顺地伏贴在他的胸前。   “陪我回去,好不好?”他说,声音轻轻萦绕上她微红的耳朵,温热熨帖,在这寒冷的天气里,诱人深陷。   她闭上眼点点头,放任自己在他的怀抱里,就这样沦陷下去。   ***   一只小手在拽他的衣角。   段云琅初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与殷染依依不舍地抱着,絮絮同她说着自己这七年来的治绩,雀跃的表情好像小孩子亟待着母亲的夸奖。   “你当初是对的。我们都需要分开一些时日,我那时候……还不够强大,不够留住你。”他的眼神黯了一下,旋而又亮起来,“但是阿染,我只花了七年……七年,便做到了!”   殷染笑着拍拍他的脸,道:“所以我回来了。”   他抱得她更紧,好像生怕弄丢了她,“阿染,我……我好想你。”   她戏谑地道:“当初却有个人说,我若离开了,他便去找十七八个女人……”   段云琅径自封住了她的唇,直将她吻得喘不过气来才放开,没好气地道:“谁敢说这种话,没长眼睛么?”   殷染笑起来,眼里光华流转,将那一抹忧虑给压住了,呈现出来的全是温柔欢喜。   段云琅看她一眼,却也懂了,低下头去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道:“有你在等我,我怎么还会找别的女人?你快回来吧,不然我快给程相国他们念死啦!一群臭老头儿,生怕我不能生,天天唠叨着要给我塞女人……”   那只小手又拽了拽他的衣角,伴以清脆的一声喊:“你放开我阿家!”   段云琅愕然住了口,转身,低头,看见一个刚到他腰那么高的小男孩,粉嘟嘟的脸上全是浩然正气,好像下一刻就能把段云琅当作坏人给抓了。   一瞬之间,段云琅的心中计算出了无数种可能,可最后全给他压下了。   他说过……他相信她。   殷染看着他的表情,轻轻地笑了一下,朝那男孩伸出手去,“过来,叫阿耶。”   ***   刘垂文站在神道彼端焦急地等了半日,直到雨势渐渐地弱了,才见到圣人回来。   他呆住了。   但见圣人一手揽着女人,一手牵着孩子,他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回的时候是三个人……   那小男孩一直在吵吵嚷嚷,听也听不清楚,走得近了,刘垂文蓦然瞧见他竟生了一双水花儿荡漾的桃花眼,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牵着他的男人。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标致脸庞,一模一样的扮猪吃老虎的神气。   “陛下,殷娘子。”刘垂文躬身迎接,脸上已藏不住笑容,满满地几乎要溢出来。   “刘垂文。”女人见了他,眼中也是一亮,“这些年,辛苦你了……”   “不,不辛苦……”   “辛苦的。”女人截断他的话,示意他去看旁边的一大一小——   “你刚才把我阿家都淋湿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也淋湿了!”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干嘛叫你阿耶?”   “……你想要什么,阿耶都给你。”   “我要我阿家!”   “这个不行!”   男孩放声大哭,“呜哇哇哇你这个坏人凭什么不给我阿家……”   段云琅抱紧了殷染温柔款款地一笑,“就是不给你。”   刘垂文默默地想,嗯,是挺辛苦的。   ***   法驾起行,将静默山川皆抛留身后。   终于等到你,不枉我,渡尽了这世上的劫。   2015年9月9日动笔。   2016年2月14日初稿。   作者有话要说:  不准打作者,打作者是不道德的!打作者就木有番外看了!   ……   明天有番外,段五&阿染做客相性一百问,保证每一问都是梗!然后还有一些……独家爆料?好吧qaq,其实我就是希望到明天再和大家告别~ 181番外:相性一百问 眠:题目是从网上直接扒的,请不要残害主持人。 1请问您的名字? 段:段云琅。 染:殷染。 2年龄是? 段:二十九。 染:比他大三岁。 眠:三十二? 染:…… 眠:(我只是数学好) 3性别是? 染:女。 段:……这个你看不出来? 眠:陛下,问卷调查要配合…… 4请问您的性格是怎样的? 段:狂霸酷炫拽。 眠:…… 染:我其实比较闷。 眠:可大家都觉得你的性格很魅惑~ 染:(微笑)他们是看脸的。 5对方的性格? 段:阿染很温柔的。 眠:很温柔的御姐? 段:什么是御姐? 染:(微笑)倾向性提问,你不怕扣工资? 眠:(退缩)您说,您说。 染:(微笑)五郎也很温柔的。 眠:不好意思现场有点闪…… 6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段&染:秘书省。 7对对方的第一印象? 段:(摸下巴)这个姐姐好美。 染:(微笑)这个小朋友好矮。 8喜欢对方哪一点呢? 段:都喜欢。 染:喜欢他的担当,和某些卖萌的时候。 眠:“某些”……? 染:卖萌也要分场合,跟儿子抢桂花糕吃是不对的,因为我会害病的。 眠:(等等我理一下这个逻辑……) 9讨厌对方哪一点? 段:总把我当小孩子 染:(微笑)你刚才还说“都喜欢”。 段:你为什么不让我上床? 染:因为你吃了桂花糕。 眠:(弱弱地)主持人还在呢…… 染:嗯,没什么讨厌的。 段:…… 10您觉得自己与对方相性好么? 段:废话。 染:还需要磨合。 段:…… 11您怎么称呼对方? 段:阿染~ 染:陛下。 段:……阿染你一定要这样拆我台? 12您希望怎样被对方称呼? 段:嘤嘤嘤阿染你看着办。 染:现在这样就挺好。 眠:……陛下你怎么了? 染:大概是想念刘垂文了。 段:嘤嘤嘤嘤嘤…… 染:五郎。 眠:……陛下,你变脸太快了。 13如果以动物来做比喻,您觉得对方是? 段:像猫。 眠:解释一下? 段:要你了就来挠你,不要你了就把你甩一边。晚上还特别黏人。 眠:……阿染你要不要反击一下? 染:(微笑)我可以说他像狗吗? 眠:(一个寒战) 染:好吧,像狼。亮爪子的时候确实很…… 眠:这是让我们自由遐想? 染:(微笑)——很性感。 眠:(我一直很疑惑这俩到底是谁泡谁) 14如果要送礼物给对方,您会送? 染:送他一座长安城。 眠:…… 段:送她一屋子的花钿。 眠:……这是一本历史权谋正剧大戏!这不是玛丽苏啊不是! 段:什么是玛丽苏? 15那么您自己想要什么礼物呢? 染:只要是他送的,什么都好 段:一个女儿。 染:(微笑)这好像不是我能决定的。 段:为什么? 眠:陛下请你收起那个好奇宝宝的表情……表情包大家都有的,真的…… 16对对方有哪里不满么?一般是什么事情? 段:把我当小孩子。这个要强调,要载入史册。 染:没有什么不满的。 17您的毛病是? 染:看问题有些悲观。 段:呃……太帅了? 眠:我怎么会写出这么自恋的男主…… 18对方的毛病是? 染:自恋。 眠:……我知道你不是认真的。 染:其实他没什么毛病。 段:……她也没什么毛病。 眠:陛下你不必学她那样回答问题…… 段:那就是……太美了? 眠:…… 1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您不快? 段:一个人撑着却不告诉我。 染:我没有不快…… 眠:这个不行,必须说一件事。 染:嗯,他在延英殿上承认我们的关系,当时我叫他闭嘴。我是真的生气了。 段:(星星眼)为什么?一般古言里女主不都感动到以身相许吗? 染:因为你在拿你的前程性命开玩笑。 眠:(打圆场地挥手)这说明我们阿染不是一般的女主啊!啊啊!陛下坐好! 20您做的什么事情会让对方不快? 段:…… 眠:陛下还在反省,阿染你来说。 染:昨天我把鱼烧焦了。 眠:…… 21你们的关系到达何种程度了? 段:你猜? 眠:我是作者你让我猜?! 段:你是作者你还让我答?! 眠:……真是反了天了…… 染:他只是害羞。 段:…… 22两个人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染:他带我上街买东西,在东市 我的当铺系统。 眠:那都75章了…… 染:(微笑)嗯,我们比较慢热。 段:我有一个问题……我们在秘书省那会儿……难道不算约会? 染:(微笑)不算。 23那时候俩人的气氛怎样? 染&段:很好。 24那时进展到何种程度? 染:该做的都做过了。 段:我还没见到她的脸。 眠:……敢不敢先打一架统一了口径再来? 25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染:掖庭宫。 段:和百草庭。 26您会为对方的生日做什么样的准备? 染:布置一屋子的鲜花,再给他抄一首诗。 眠:qaq好浪漫。 段:亲爱的你想要什么? 染:那天你来带娃行么? 段:……行。 27是由哪一方先告白的? 段:她。 染:他。 眠:…… 28您有多喜欢对方? 段:喜欢到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染:喜欢到不愿他为我放弃任何东西。 29那么,您爱对方么? 段:爱。 染:(微笑) 段:(委屈脸) 染:乖,这个回家再说。 眠:你们有没有尊重过主持人的存在…… 30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辙? 段:她叫我一声“五郎”我就没辙了。 染:一些我听不懂的军国大事。那样的时候我会用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段:你明明就是用看小孩儿玩过家家的眼神看着我…… 染:是吗? 段:就是这种眼神!就是这种!!! 31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段: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影帝之路。 眠:然后? 段:哈哈哈那个男人肯定不存在的我找不出来的啦…… 眠:……阿染呢? 染:他看不上别人的。 眠:哇,阿染这么相信他? 染:(微笑)我是相信我自己。 32可以原谅对方变心么? 染:不可以。 段:……可以。 眠:陛下好像有点缺安全感? 染:这个回家再说,乖。 眠:……原来陛下你如此危言耸听只是为了讨一个爱的抱抱吗……我瞎了…… 33如果约会时对方迟到一小时以上怎办? 段:继续等咯。 染:一小时?(微笑)我等了他七年。 35对方性感的表情? 段:那啥…… 眠:陛下不要害羞嘛。 段:她……似笑非笑的样子。在夜里,床上,特别……性感。 染:他不说话,安静地看着我的时候。我会从这样的眼神里感觉到他是爱我的。 眠:(转头看进度条) 36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最让你觉得心跳加速的时候? 染:心跳加速?我以为他死了的时候。 眠:不不……应该是心情激动以至于心跳加速的时候。 染:那就是……七年以后重逢,我发现他还没变……的那一刻。 段:她主动诱惑我的时候。 眠:孩子你太实诚了…… 3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段:嘿嘿嘿…… 眠:…… 染:看着他和孩子一起玩。 39曾经吵架么? 段&染:嗯。 眠:…… 40都是些什么吵架呢? 段:你爱我你不爱我我爱你我不爱你……这样的吵架。 染:筋疲力尽的吵架。 眠:…… 41之后如何和好? 段:亲亲就和好了重生之神级修真。 眠:…… 染:我等他,把问题都解决。 42转世后还希望做恋人么? 段:先好好过这辈子吧。 染:(微笑)作者还想坑我下辈子?还是这设定? 眠:…… 43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染:他看着我的时候。 段:当我发现她在等我的时候。 44您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段:宠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她。 染:调-教他。 眠:……阿染你真是我笔下男友力最强的女主。 45什么时候会让您觉得“他已经不爱我了”? 段:得知她离开我的那一瞬间。 染:我一直知道他爱我,但我一直不认为他爱我有多深。 段:(委屈脸) 染:后来我知道了。 46您觉得与对方相配的花是? 段:夹竹桃。有毒,但很美。 染:桂花。黏人,讨厌,害我生病。 段:(委屈脸) 染:可又很好吃。 47俩人之间有互相隐瞒的事情么? 段&染:有。 眠:……诶? 段&染:不告诉你。 48您的自卑感来自? 段:我的伤腿。 染:嗯……我的出身。 眠:摸摸头qaq 段:走开! 眠:(不仅跟儿子吃醋还要跟亲妈吃醋你真是够了!) 49俩人的关系是公开还是秘密的? 段:这什么傻问题,阿染都是朕的皇后了! 50您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段: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眠:喂喂你错词了…… 段:你就不能给我也开个挂? *** 51请问您和ta谁更主动? 段:我我家后院是唐朝。 染:我。 52为什么会如此决定呢? 段:我是男的。 染:他是伤患。 眠:这问题你们抢个什么劲儿…… 53您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染:满意。 段:……满意。 54初次h的地点? 段&染:百草庭。 55当时的感觉? 段:很心疼她。 染:很困惑,也很安心。 (奇异的沉默) 56当时对方的样子? 染:很强大。 段:被淋傻了。 眠:…… 57初夜的早晨您的第一句话是? 染:没等他醒来我就走了。 眠:……我的锅。 58每星期h的次数? 染:现在?两三次吧…… 眠:这么少?! 段:这叫健康,不叫少! 59觉得最理想的情况下,每周几次? 段:还可以多几次。 染:就这样就好。 段:(委屈脸) 60那么,是怎样的h呢? 段:这题目…… 眠:这题目越来越黄暴了我知道。 段:我还是喜欢她在上面。 染:(微笑)我明白了。 段:这不是因为我的腿。 染:(微笑)我明白。 61自己最敏感的地方? 段:…… 染:后背的伤疤。 眠:陛下还没想出来吗? 段:……喉结。 眠:听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可信…… 62对方最敏感的地方? 段:耳朵大恶仙。吹口气就红了。 眠:(扶额)陛下,任何人的耳朵都是这样的…… 染:下一题。 眠:不肯说么阿染?真的不肯说么啊啊啊我翻下一题下一题! 63用一句话形容h时的对方? 染:很投入,好像用尽全力在挽留什么。 段:那是因为我真的用尽全力了啊== 眠:……(羞耻呢)陛下呢? 段:十分诱人,像一朵毒花。 64坦白的说,您喜欢h么? 段&染:喜欢。 眠:这也太坦白了…… 65一般情况下h的场所? 染:以前是掖庭宫。 段:现在是大明宫。 眠:场所…… 段:床上。 眠:是吗?只是床上吗? 段:……还有浴池。 眠:哦耶!(我在激动个甚) 66您想尝试的h地点? 段:书案!马车!蓬莱亭!太极殿的御座上! 眠:这也太…… 染:你就让他幻想一下吧。 67冲澡是在h前还是h后? 染:都要。 眠:果然是洁癖。 段:听她的。 眠:果然是妻控。 68h时有什么约定么? 染:不准吵醒儿子。 段:没关系,马上让儿子搬到少阳院去。 眠:可怜的小太子…… 69您与恋人以外的人发生过性关系么? 段&染:没有。 70对於“如果得不到心,至少也要得到*”这种想法,您是持赞同态度,还是反对呢? 染:反对。 段:…… 染:应该说“不仅要得到*,还要得到心”。 眠:这个词序引人深思…… 71如果对方被暴徒强-奸了,您会怎麽做? 段:找出暴徒,抄家灭族他从末世来。 染:谁?强-奸他?…… 眠:阿染是这样的,陛下这个气质吧,可能有些男人会喜欢(划掉)女人也可以强男人的啊~ 染:那……那我是该安慰他? 眠:(果然,男友力主要看气质) 72您会在h前觉得不好意思吗?或是之后? 段&染:都会。 眠:……(反正我信了) 73如果好朋友对您说“我很寂寞,所以只有今天晚上,请…”并要求h,您会? 段:有病得治。传樊太医,给她吃药。 染:默默走开。不声张。 眠:阿染还是想得很周到的。 染:然后把他拖出宫城埋了。 眠:…… 74您觉得自己很擅长h吗? 段:以前是,现在…… 染:现在也很好。(微笑)有了轮椅能玩的更多。 眠:我瞎了…… 75那麽对方呢? 染:(微笑) 段:(微笑) 眠:我又瞎了…… 76在h时您希望对方说的话是? 段:那时候还能说话? 染:叫名字就好了。 段:(深思) 77您比较喜欢h时对方的哪种表情? 段:失控的表情。她自制力太强,有时我很想把她那一层面具打破。 染:抿紧嘴唇的样子。 78您觉得与恋人以外的人h也可以吗? 段&染:不可以。 79您对s-m有兴趣吗? 段:什么是s-m? 眠:(解释五百字) 段:要不咱们试试? 染:(微笑) 段:还是算了…… 眠:阿染很有女王气质啊,陛下又这么听话……显然女s男m嘛。 染:还可以这样?(深思)要不咱们试试? 段:……谁让你告诉她可以反过来的?! 80如果对方忽然不再索求您的身体了,您会? 染:认真检讨,找出原因轩啸。 段:努力学习,加强锻炼。 81您对强-奸怎麽看? 段:是罪!根据我朝律法……(一百字) 染:(温柔地看着他)刑律上,我是一窍不通的。 段:(羞涩脸) 眠:我要报警了…… 82h中比较痛苦的事情是? 染:有一次,他硬来…… 段:(委屈脸) 染:没关系了,都过去了。 眠:那陛下呢? 段:……突然抽筋。 眠:那个应该叫丢脸…… 83在迄今为止的h中,最令您觉得兴奋、焦虑的场所是? 段:浴桶!我从潼关回来的那一次…… 染:那是因为呼吸困难,有窒息感。友情提示大家,泡澡不可太久,一定要打开通风扇。 段:…… 84曾有过女方主动诱惑的事情吗? 段:有啊有啊很多哦(我是一个幸福的男人) 染:(微笑)有。 85那时男方的表情? 段:冷静而温柔。 染:(微笑) 段:……地膜拜女神。 86男方有过强-暴的行为吗? 染:没有。 87当时女方的反应是? 染:过。 88对您来说,理想的h对象类型是? 段:就她那样的。别人都不要。 染:只有他可以。 89现在的对方符合您的理想吗? 眠:我不想再听秀恩爱,过。 90在h中有使用过小道具吗? 段:道具怎么玩? 染:(微笑)过。 眠:其实阿染脸皮还是很薄的呢。 染:(转头)回家我们试试。 段:(主持人真是亲妈) 91您的第一次发生在什么时候? 段&染:至正十九年汉雄。 92那时的对象是现在的恋人吗? 段&染:是。 93您最喜欢被吻到哪里呢? 段:…… 染:嘴。 眠:女人还是很感性的嘛。陛下怎么不说话呢? 94您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呢? 染:胸膛,因为能感觉到他的心跳。 段:…… 眠:陛下还不说吗? 段:我总不能也说胸吧!脖子以下我都不能说! 95h时最能取悦对方的事是? 段:吻她。 眠:吻哪里?还是脖子以下吗? 段:…… 染:你喜欢我做什么? 段:…… 眠:陛下你当初的厚脸皮都哪儿去了……完全被阿染攻掉了吗…… 段:朕喜欢听她叫-床! 染&眠:(面无表情)哦。 96h时您会想些什麽呢? 染:会想,他还是爱我的。 段:会想,我怎么这么爱她。 97一晚h的次数是? 段:年轻的时候一夜三次都可以,现在还是节制些吧。 98h的时候,衣服是您自己脱,还是对方帮忙脱呢? 段:都可以。 眠:陛下是被刺激到了决定包办以下题目么…… 段:我喜欢看她自己脱。最好还要自己动。(霸道mode开启) 染:哦。 段:…… 99对您而言h是? 段:必不可少。 染:是一种发泄,也是爱的表达。 100请对恋人说一句话 段:偷吃桂花糕的真不是我,是刘垂文。 染:我爱你。 段:…… 眠:撒花!感谢各位读者朋友收看本期—— 段:等等!阿染!我也爱你! 本书由(熊猫没眼圈)为您整理制作 本书由福利小说网(www.fltxt.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福利小说网提供各种全本小说TXT,pdf,epub,kindle格式电子书下载.